《妾奔》 妾奔 第1节 《妾奔》作者: 绿豆红汤 【文案】 丹穗是一个富商的小妾,干的是小妾的勾当,担的却是丫鬟的名头。 眼瞅着富商病歪歪的没两年活头,富商一死,她不是被纨绔少爷玩弄,就是被遣散发卖。以她的样貌,没了庇护,总归会踏上一条风尘路,沦为一个被折磨的玩物。 故而,趁着富商还能喘气,她像个没头的苍蝇,四处钻营寻找新的靠山。 这日,府上新来了个护卫,听说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刀客。 武艺高强=能带她私奔. 居无定所=不怕闲言碎语. 赚的银子不少=能给她买户籍.. 就他了,丹穗开始琢磨怎么拿下他。 ** 韩乙是个四海为家的刀客,亲故皆断,为人冷情,过的也随性,一贯是赚多花多,赚少花少。 路过平江城时身上银钱已尽,他随便接了个价高的活计,给一个布商当护卫。 却不料府中的男主人看中了他的武艺,他后院的小妾们却是相中了他的皮肉,一个个暗示要随他浪迹江湖…… 他厌烦极了,尤其是还有个貌美的小娘子总是无时无刻的凑来看热闹,她自己都虎狼环饲了,好似还无知无觉。 真是兔子笑狼掉进狐狸窝,呆子。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因缘邂逅 宅斗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丹穗,韩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高端的猎人总以猎物的身份出现 立意:踏出一步,总有新的机遇 第1章 深宅女婢 江湖刀客 秋暮,平江府城的水门外,湖面上水雾朦胧,远处一艘挂着金色旗帜的大船穿透水雾缓缓而来。 水门内,摆着小舟做营生的小贩如过江之鲫,叫卖声压过木棹拨水的浪花声,一声接一声传进千家万户。 百花巷巷尾,施园前门临街,后门沿河。 一女婢乘船抵达施家后门埠口,给了船钱便急匆匆从后门进宅,沿着甬道一路快步向前。 不久后,议事堂门外响起脚步声,丹穗透过半敞的木窗看见一道身影,是二奶奶身边的丫鬟水莲。她朝屏风后的人影看去一眼,径直出门问:“可是寻二爷的?二爷在跟老爷谈事。” “丹穗姑娘,麻烦你跟二爷说一声,家里来客了,二奶奶请他回去。” 丹穗转身进去,不一会儿屋里传出一道高声:“谁来了?” 水莲跟着走进去,越靠近屏风,闻到的药味越重,她不由琢磨施老爷病成什么样了。听闻施老爷病重后脾气愈发古怪,身边伺候的丫鬟小厮差不多都被他打罚过,就连一直得他重用的丹穗也经常被呵斥。怕自己冒然进去会犯忌讳,她停下步子隔着屏风说:“回二爷,是舅老爷来了。” 陆承:“晓得了,我待会儿回去。” 听着丫鬟的脚步声出去,陆承看向半躺在罗汉床上的人,他这个继父老子病大半年了,健壮的身子瘦成皮包骨,眼下如坏根的枯树一样,生机难续,任谁来看都看得出他没多少日子了。 “家里有客你回吧。”床上的人喑哑出声。 “不急,我大舅兄不是外人,让他多等一会儿他不会见怪。”话落,陆承看向丹穗,一进门他就发现,跟上次见面相比,她好似瘦了些。他听闻施老爷身边伺候的人大多被赶走了,只余她在前院里里外外地伺候。他如今在施老爷面前都得不到好脸色,更何谈她了,不知要受多少呵斥。 这让他越发后悔年幼时的举动,他不该为了讨好继父,把丹穗送到老头子跟前。 思及此,陆承一时心乱,他试探着开口:“爹,我大舅兄来寻我估计是为了铺子上的事,账房做假账拿银子跑了,给我们丢下一个烂摊子。丹穗姑娘算账厉害,您看能不能让她去铺子里帮我支应些日子。” 不巧,施老爷脑疾又发作,脑壳里像是有虫啃噬头骨,疼得他五官扭曲,恨不得拿头撞墙。 “爹!你这是……快叫大夫——”陆承惊愕地站起身。 “滚出去。”施老爷抽起靠枕砸过去,他大声斥骂:“老子还没死,你们一个个惦记分我的家财不算,还惦记老子的人。” 陆承可不敢担这个骂名,他还想解释,但被丹穗连推带攘地送出门。 丹穗没搭理他,她疾步穿过右手边的宝瓶门,前往护卫院喊大夫。 施老爷早年一直有偏头疼的毛病,他行商在外一直在求医,可惜没得到缓解不说,症状还一年年加重,发展到今年,每逢头疼发作都要疼晕过去。 今年开春时,天庆观来了个擅长医术的高僧,施老爷大施香火钱前去诊治,然而得来一个噩耗,高僧言他脑中有殇,是瘕瘿,寿限不足三年。 大半年过去了,施老爷的头痛症已经药石无医,大夫见丹穗来喊,他无奈地挎起药箱跟过去。 “丹穗姑娘,还没雇到合适的武师傅?”大夫问。 丹穗摇头,前日大夫提议雇个懂穴位的武师傅回来,施老爷的病吃药扎针都无用,还不如试试头痛症发作时把他打晕,免得受罪。施老爷担心平江府城的武师傅会被他的对头收买,进而暗害他,昨日安排心腹悄悄在城门附近守着,要雇外来的江湖人士。 陆承还在议事堂外,大夫进门时,他伸手拦下也要跟进去的丹穗。 丹穗退了两步,站在游廊边上问:“二爷,可还有要吩咐的?” 屋主人病了,这处他常住的小院也跟着失了颜色,廊下的美人靠旧漆斑驳,蠡窗蒙灰。穿着青衣黛裙的丹穗站在其中,如荒园颓墙上一枝开得绚烂的绿菊,却因枝蔓纤细而摇摇欲坠,惹人无端担忧会捱不过寒冬。 落在陆承眼中,他越发怜惜。 “你可愿随我回陆家?”陆承上前两步低声问,他幼时随母嫁进施家,成婚后携妻分家另过,跟施家不在一个炉灶吃饭,也就不必事事听从施老爷的。 丹穗心里一咯噔,她抬头直直盯着陆承,试图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他的目的。 “二爷,我是伺候过老爷的。”她提醒他,她担着丫鬟的名头,干的却是小妾的勾当。因没有孩子,施老爷又图方便使唤她,一直把她放在眼前当丫鬟兼账房使唤。 “我留在施园挺好的。”丹穗见他发怔,她心里止不住讽笑。她在施老爷这儿吃了大亏,疯了才会奔逃到陆承身边,他们二人虽不是亲父子,但也担着父子的名头,她跟了老子再去跟儿子?岂不是走上一条没有头的绝路。 陆承心里不高兴,他抱着善意却被低瞧,这让他黑了脸:“你误会了,我没这个意思。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又精通算学,恰好我书房缺个得用的人,生意上也缺个看账的,你过去帮我的忙。” 陆承是个读书人,还未出人头地,已有惜才之心。他想着以丹穗的姿色,等老头子死后,以施家其他人的德行,她留在施家过不上清白的日子,不如随他去,她替他打理生意上的账务,他则教她诵诗作词,如幼时一样。 丹穗不相信这话,施老爷最初也是留她在身边做事,怜惜她的天分,他安排她跟施家小姐一起念书,书房里的书随她翻阅,发现她对算学有兴趣时,还安排家里的账房手把手教她,甚至偶尔还会亲自指点她,亲子一般的待遇。可惜终不是亲子,待她长成,施老爷陡然变了嘴脸,在她对他满怀尊敬和信任时,哄她喝醉把她占了。 男人都一个德行,天性觊觎女人,对女人有狩猎欲,尤其是有姿色有学识的,恨不得通通拉进自己的被窝占有,若是得不到就要毁掉,踩进泥里。 丹穗不会再上当。 “二奶奶是能干的人,我过去是给她添乱。”丹穗寻个托辞再次拒绝,她是急于在施老爷死前寻个出路,但这个出路不在陆承身上。 陆承还想再说,屋里响起咚的一声,像是什么掉地上了,丹穗立马进门,见陆承也要跟进来,她反手关上门。 施老爷要强了大半辈子,在家里一直是说一不二的人,在高僧断言前,他在家里指东没人打西,威风极了。乍然得知死期将近,随着身体虚弱带来的是大权旁落,他受不了躺在病床上任人打量,为了不让人看到他发病时的丑态,他半年前搬到前院议事堂独住。今日若是让陆承见到他满地打滚的样子,等他清醒后,丹穗要遭大罪。 半个时辰后,施老爷安静下来,他趴在铺着地毯的床边呼哧呼哧喘粗气。 大夫赶在施老爷清醒之前走了,眼下屋里只有丹穗一人,她把撞翻的圈椅和圆桌一一扶起来。 “老爷,我扶您起来。”丹穗蹲下去架起施老爷的膀子,他老了瘦了,皮下的骨架却不轻,她起身时手撑着罗汉床发力才哆嗦着腿站直。然而施老爷故意把全身的力都压她身上,腿瘫在地上丝毫不动,也不往罗汉床上挪。 丹穗没法移动他,更不敢泄力把他丢回地上,她咬着牙用泣音央求:“老爷,您腿上用点劲,我劲小托不起您。” 施老爷垂着眼见她双腿抖如筛,又重重压了几息才伸出手躬起腿借力坐在床上。 丹穗猛地脱力,腿一软摔坐在地,罗裙翻飞,险些再绊她个跟头。 施老爷见她如此狼狈,心里堵着的恶气散了些。 “你倒是行情好,三房的老爷要讨你去伺候,分家另过的二爷也跟我讨你,你说我把你赏给谁?”施老爷阴恻恻地盯着她,真是貌美青春啊,狼狈地喘粗气都惹人怜惜。 真让他妒忌。 丹穗惶惶站起身,她佯装淡定地说:“我也没法,谁让我有本事呢,不免遭人觊觎。您也别对我发脾气,我哪也没想去,就伺候您。” “口不对心。”施老爷哼一声。 丹穗心安定下来,商人惯会审时度势,施老爷还指望她伺候,他死之前不会惩治她。她掀开被褥给他盖上,继而拿木梳给他梳发,嘴上说:“不怪旁人惦记,怪您把我养得太出色。气大伤身,你可别气,好好养着,您多活一天,我就多一天安稳日子。” “你心里清楚就好。”施老爷心里舒坦了,气消了,他昏昏欲睡地闭上眼。 丹穗的手紧攥一下,等施老爷睡熟,她停下梳头发的动作,静静地跪坐在地毯上,这会儿才有功夫检查手腕,右手手腕撑床时窝到气,手掌一抬就疼。 这老东西真是越发下作,跟病重前有肚量有风趣的商人模样全然不同,丹穗应付他愈发吃力,也没了耐心,她心里盼着武师傅赶紧来。 正想着,窗外出现一个人影,是在城门口寻武师傅的王管家,丹穗心中一喜,看来是雇到人了。 “听说老爷又发病了?”王管家低声问,在丹穗走到身侧时,他的目光在她眼圈上多停留一瞬。 丹穗点头,她跟着王管家前往轿厅,边走边说:“这会儿已经睡下了。可是请到武师傅了?” “请到了,是位刀客,一下船就跟我回来了,没接触过城内其他人,来路没问题。”话落,二人走出月亮门,一眼看见背着大刀的男人,卷着青布的大刀有半人高,青布上洇有几团暗色,像是洗不掉的血渍。 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丹穗看清他的模样。 与她想象中五大三粗的刀客不同,他身量高,身姿清瘦,不同于戏台上急公好义的热血大侠,负刀而立的样子像话本里独自流浪的游侠。长着能勾引小姐私奔的脸,却神色寡淡,一双眼透着麻木的平静,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偏偏这种万事不过心的模样给人一种做事很可靠的感觉,丹穗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韩大侠,我来介绍一下,这是丹穗姑娘,是我们老爷跟前得用的人,你能不能留下她说了算。”王管家考虑到往后这二人打交道的时候少不了,担心丹穗使唤不动这个走江湖的人,他给丹穗抬抬轿子。 “不知韩大侠叫什么,又从何处来?”丹穗收回打量的目光。 “韩乙,甲乙丙丁的乙。”韩乙利落回话,“至于从何处来,我居无定所,四处行走,没有来路。” 走那么多路还没来路?不外乎是对往事心存隐瞒罢了,说瞎话还臭着一张脸。目光触到他的大刀,丹穗只敢暗暗吐槽,不敢继续追问。 “韩大侠打算在平江城待多久?”她略过疑问不提,问起最后一个问题。 “不确定。” 丹穗:…… “我若是打算离开,会提前通知你。”韩乙补一句。 丹穗点头,她让王管事领门房来,让韩乙把他打晕。 韩乙觉得莫名,不是雇他来当护院的?不过他懒得问,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门房被劈晕又被敲醒,除了脖子疼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丹穗见状大喜,她立马拍板决定:“每月二十贯月钱,吃穿住行主家负责,韩大侠可有异议?” 妾奔 第2节 “无。” 丹穗让王管家去安排饭食,她领韩乙去护卫院。 离得近了,韩乙看清丹穗脸上的异样,她眼圈泛起丝丝缕缕如蛛网的红血线,肤如玉脂,皮下血线脉络清晰,他下意识想她的皮肯定很薄,不好剥。 丹穗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垂下脸。 韩乙回过神,他漫不经心地打量嵌着蠡窗的石壁。 施园是四进大宅,门厅进来是轿厅,轿厅往里绕过石壁是大厅,大厅南侧的跨院是个石园。石园正中有个角亭,角亭西边是议事堂,如今住着施老爷,角亭东边是丹穗的住所,六年前她替施老爷做账时搬进来的。 丹穗跟在韩乙身边介绍,余光不时扫过他的大刀,心想不知江湖刀客的日子是怎样的。 穿过石园跨过宝瓶门,一条甬道靠墙,丹穗抬手往后指,说:“这条甬道通往花园和大厨房,花园连通的两座走马楼是女眷的住所,没有传唤不能过去。” 韩乙记下。 甬道的另一个尽头通往护卫院,位于轿厅和石园的夹角。 “护卫院如今只有一个大夫住,不过有两间房是有主的,那两个护卫跟我们大爷走商去了。你住这间。”丹穗推开面朝东的门,这间屋跟她的卧房隔堵墙。 韩乙没意见,住哪儿都行。 有小厮送饭来,丹穗快步离开,施老爷不知什么时候醒,她要赶紧去吃饭。 “丹穗姑娘,我正要找你,太太让你过去一趟。” 丹穗走到走马楼下被太太身边的薛大娘叫住。 “这就来。薛大娘,太太找我为啥事?”丹穗心里有些不安。 第2章 使计 后院风波 跟前院的冷清不同,大太太朱氏所住的主院丫鬟仆妇进进出出很是热闹。 丹穗穿过海棠门,院里的人见到她,说笑声骤然一停,目光齐齐跟着她移动。 丹穗的目光在仆妇们脸上掠过一圈,最后落在跨院的主人身上。 平江城的秋日多是水雾萦绕的,只有在正午时分,雾气散尽方能见到日头,而在飞檐翘角围绕下的天井,日头高悬时也是半阴半晴。 大太太朱氏倚靠在躺椅上,于日光明媚的天井中央眯眼晒太阳。她年近五十,人瘦削,脸瘦长,细长的眼下颧骨凸出,年轻时婀娜的身姿一脸的风情,到老了变成一脸的刻薄相。 “太太,丹穗姑娘来了。”薛大娘走近俯身说。 朱氏“嗯”一声,之后便没下文了。 丹穗被晾在院子里,众目睽睽下,被审视的目光盯着,她不免尴尬。 朱氏是个有手段的妇人,自施老爷病重,施家便由她接手掌家,近半年来,除了大少爷那个院的人,余下的都被她收拾服帖了。 丹穗是个识时务的,她的靠山倒在床上苟延残喘,压根顾不上她,这种情况下自然不会跟主母对着干。见朱氏这个做派,她便主动开口交代:“听薛大娘说太太有事寻我,我正要去厨房吃饭先被她喊住了,小半时辰前,王管家带回来一个刀客,我刚安顿好他。” “嗯,我听王管家说了。”下马威的目的达到了,朱氏不再干晾着她。不过她不怎么关心这事,她接过丫鬟递来的扇子遮挡晃眼的日光,随口问:“老爷脑疾又犯了?” “是,还让二爷撞上了,不过赶在大夫过去之前,我就送二爷出去了,没让他看见老爷发狂的样子。” 朱氏闻言睇她一眼,下一瞬手上的折扇砸了出去,扇柄砸在丹穗腰上弹落在地。 院里顿时一静。 阁楼上,一个妙龄少女缓缓走到窗边俯身下看。 丹穗忍着痛弯腰捡起折扇攥在手里,她瞅朱氏一眼,心里不免忐忑。 “再给你一次机会,老实交代。”朱氏抚了抚裙摆收敛起怒气,一脸平静地说。 丹穗朝朱氏身后瞥去一眼,那里站着一个样貌姣好的女婢,名叫红缨,她同她一样,曾是施老爷的房里人,如今也依旧担着丫鬟的名头,不同的是她没得施老爷重用,转身投到朱氏手下干活了。 红缨避开她的目光,却不经意地摸一下耳朵,丹穗心里一咯噔,这是隔墙有耳的意思。陆承朝施老爷讨她的时候,议事堂只有他们三个人,后来李大夫来了,但施老爷在屋里闹的动静大,想来没听见她和陆承的话。 丹穗想了又想,想不通何时有人听墙角。陆承在施老爷那儿挨了骂,又在她这儿吃了堵,应当不会来朱氏跟前讨人,想来就是李大夫为讨好朱氏告的密。 “还不打算好好交代?”朱氏冷声问。 “我说。”丹穗心里有了思量,她垂着头说:“老爷发病前跟二爷起了争执,二爷的铺子遭账房算计,账房做假账拿走一大笔钱跑路了,今日舅老爷去他家寻他应该就是为解决这事。” 朱氏跟施老爷都不是头婚,朱氏在嫁进施家前死了丈夫,带着儿子寡居,因擅织布,曾在施家布坊做工,机缘巧合跟施老爷有了来往。当时施老爷丧妻两年,正有意续娶,得知朱氏是秀才之女,亡夫也是秀才,她识文断字有才情,且姿容秀丽,出于仰慕之心,也有意娶个知礼节懂规矩的妻子打理后宅抚养儿女,他奉上厚重聘礼娶朱氏过门。又过二年,朱氏前公婆先后去世,丧礼过后,经施老爷跟陆家周旋,朱氏留在陆家的儿子来到施家,也就是陆承。 窥见朱氏眉间泛起忧色,丹穗断定她不知道这事,她心中一松,继而吞吞吐吐地说:“二爷跟老爷商量完事之后,他跟老爷讨我去帮他支应铺子上的生意,老爷误解了他,骂了他几句……” “好了!”朱氏出声打断她的话,心里不免怄气。她暗骂陆承一通,鬼迷心窍的东西,丹穗在施寅面前分量可不同,她都不及这小娘皮得老东西看重,他敢心生觊觎?更别提丹穗还是老东西房里人,以他那护食的德行,她不用打听都能猜到老头子是如何骂的。 “之后二爷拦住你又说了些什么?”朱氏盯着她问。 丹穗这下断定是李大夫告的密,她心里一叹,施老爷大限将至,往日跟着他的人都在另谋出路,唯有她被捆死在这艘走向绝路的船上。 “老爷当时在屋里闹得厉害,二爷跟我打听老爷以往发病的情况。”丹穗扯个谎。 朱氏半信半疑,但她心里清楚,不论丹穗说的是真是假,她都不能继续问下去,继子讨要继父睡过的女人,传出去遭人耻笑。 然而就这样轻飘飘放过丹穗,朱氏心里又憋屈,不提妻妾主仆矛盾,生意上的事她也堵得慌。老头子病成这德行还舍不得撒手生意上的事,外头生意上的账如今还捏在丹穗手上,丹穗算账厉害,又只听从那老东西的话,她想派人做手脚都不敢动手。 “娘,问清楚了就让丹穗姑娘去吃饭吧,待会儿我爹该醒了。”阁楼上,施家六娘子悠悠提醒,她担心她娘心急办错事。想收拾丹穗不难,但得在她爹去世后。眼下还不能得罪丹穗,免得逼人太狠让人使绊子,虽说这等人使阴招不会要人命,但被马蜂蜇一下也够人受罪的。 朱氏忘了没拿折扇遮光,她抬头往楼上看,先被日光晃了眼。 丹穗见状上前几步递上折扇。 “咦?”红缨惊得出声,见其他人看过来,她忙解释说:“丹穗她眼睛外面有一圈血丝,不知道是不是我看花眼了。” “血丝?哪里?我是觉得我眼圈扯得疼,眼睛也不舒服。”丹穗面露慌张。 经朱氏、薛大娘、以及从阁楼上下来的施六娘子和其他丫鬟一一看过后,丹穗越发心慌,她担心自己会像施老爷一样得了治不好的病。 朱氏见丹穗哭丧着脸,她心里的气消了,转而想到这是一个拉拢丹穗的机会,她使唤小丫头去唤李大夫。 朱氏不是没想过拉拢丹穗,是没寻到机会,一直没敢付诸行动。 朱氏在嫁给施老爷后又生了两个孩子,两个都是女儿,大女儿排行老三,前年出嫁了,小女儿就是眼前这个,六娘子年芳十四,婚事还没定。她在施家没亲子傍身,而施老爷亡妻留下了一个儿子,如今已娶妻生子,早几年就跟着施老爷打理生意上的事。这意味着等施老爷死了,施家这么大的家业全是他前头那个儿子的,内院的掌家权也会由大儿媳接手,作为继母,她只能领着月俸过日子。 施家的生意好比一头大肥猪,而朱氏和她的儿女顶多只能分到一条猪腿,让她看得见吃不到,她哪能甘心。故而趁施老爷还活着,她想方设法从账上捞钱,打算补贴她自己的儿子。 至于丹穗,朱氏知道她的本事,也了解施老爷的德行,她猜测他会把丹穗留给施继之,也就是他亡妻的儿子,留丹穗继续为施家打理明里暗里的账。这是她一直没敢拉拢丹穗的原因,不敢撬这个墙脚。 一盏茶后,李大夫来了,问询过后得出的结论是丹穗搀扶施老爷时用力太过,导致眼周皮下出血,没什么大碍。 丹穗可算明白先前那个刀客盯着她看是为哪般,她扯了下嘴角,暗嘲自己自作多情。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还以为他是见她貌美想要勾搭她,想着自己看走眼了,误以为他是个装模作样的浪荡人。 至于他是不是表里如一的正经人…… …… 有了这茬事,朱氏没再找丹穗的麻烦,还好言好语地说辛苦她伺候老爷,赏了她一盒上好的铅粉。丹穗拿粉敷了下眼周,遮掩掉血丝后,便去厨房吃饭。 回前院的路上,丹穗拐去另一座阁楼,这座阁楼跟朱氏所住的阁楼于二楼有游廊相连,形成一座连廊走马楼。早先朱氏带着姨娘们和施老爷住在一个院,施家小姐们住在一个院。后来小姐们陆陆续续出嫁,半年前施老爷又搬去前院议事堂住,朱氏就把她的小女儿和两个庶女迁过来,把姨娘们赶去另一个院,阁楼相连的游廊也给封住了。 施家在平江城是排得上号的富户,施老爷又是怜香惜玉的人,在女色上一向放纵自己,年轻时不仅收生意场上送的女人,他外出行商见到对胃口的女人也毫不吝啬地撒钱勾搭,有情和有孕的都会带回来。这导致他后院的女人有十七个,从二十岁到五十岁的都有,一个带阁楼的跨院住得满满当当。 丹穗曾怀疑施老爷不给她和红缨这些人名分,就是因为走马楼装不下了。 “丹穗,你这会儿怎么得空过来?找谁啊?”阁楼上,一个梳着大辫面容英气的女子先看见丹穗。 “我路过这儿进来坐坐。秦姨娘,你不用下来,我上去。” 丹穗跟坐在美人靠上做针线活儿的姨娘们打个招呼,她拎起裙摆上阁楼。在窗前站定,入眼的是鳞次栉比的民居、奔流不息的河道、河道上一座座石桥、还有岸边一座座茶寮。 楼下的姨娘们陆陆续续跟上来,悄悄跟丹穗打听晌午时主院那边发生了啥事。她们日子过得无趣,朱氏管她们管得紧,不允许出门走动,她们日日不是靠打口角官司打发日子,就是觑着宅子里的八卦尝些乐趣,故而眼尖耳灵,后院有个风吹草动逃不过她们的眼耳。 丹穗毫不保留地把晌午的事说了,包括王管家带了个刀客回来的事。 “这个刀客从哪儿来?他可知道襄阳城的消息?襄阳城有没有收复?”秦姨娘激动地问。 “我不清楚。”丹穗摇头,“他性子看着有些冷,对往事闭嘴不谈,我没敢多问。” 秦姨娘急不可耐地跺脚,她扭头说:“我去打听。” “哎——”丹穗拉住她,她朝另一边阁楼指一下,说:“你可别找骂。你先等等,日后这个刀客常在老爷眼前走动,你寻个他在的时候去探望老爷。” 其他人纷纷劝秦姨娘听丹穗的。 “过两天我陪你一起去,我听厨房的伙计说这个刀客生得一副好相貌,长得威风极了,让我去探探真假。”安翠儿扭着胯走到秦姨娘身边,柔若无骨的手挎住她的胳膊,笑得意味悠长。 “心又痒了?三春班的柳生还不够你惦记的?”一个女子笑骂。 “你的臭毛病又犯了,小心太太抓住你的尾巴要你好看……”有人提醒。 “去看看罢了,又不是要偷人,怕她什么。”在场是人心思各异,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鼓动着说也要去探探虚实,“可算有个新鲜事了,关在这宅子里我快要闷死了。” 事关刀客的话题还在继续,阁楼上的热闹蔓延开,丹穗笑着绕开,她踩着木阶一级一级下去。 “丹穗,走了啊?不多玩会儿?” “你们聊着,我下午要跟绸缎行的账房对账,得走了。”丹穗已走到楼下,她站在天井中央仰头挥手。 第3章 心生惋惜 上钩 行至前院,丹穗跨进月亮门遇见王管家从石园出来,她扬起笑问:“王叔,可是老爷醒了?” “早醒了,你去哪儿了?老爷找不到你发了好一通脾气。”王管家见到丹穗如见救星,他显而易见地松一口气,催促说:“老爷正在见那个刀客,你去候着吧。” 丹穗“哎”一声,她脚步匆匆穿过石园走到廊下。 韩乙的目光偏向门口,已过午时,日头偏西,门外的廊下洒下一大片金光,连带门内也漏进了些。随着靠近的脚步声,一抹拉长的影子先晃动着进来。 丹穗一进门先看见靠墙坐的刀客,她冲他点一下头,绕过屏风扬起笑看向罗汉床,她迅速打探一眼施老爷的脸色,见他心情不错,她悬着的心落地,缓步走到床尾站定。 施老爷朝她看去一眼,继续之前的话题:“韩大侠行走在外消息灵通,你可晓得师相的消息?我这半年没怎么出门走动,只听人说襄阳城沦陷后,朝廷贬他去外地?这个亡国贼子没可能再起复吧?” “死了。”韩乙嘴角泛起一抹冷笑,他坐直了说:“没可能再起复,眼下尸体都长蛆了。” “可真?”施老爷兴奋,他拍手道:“真是好消息!皇上下令杀的?我听说是贬谪啊,难不成消息是假的?师相的长姐是贵妃来着,没保住他?这妖妃也死了?” 韩乙摇头,“皇宫里的事我没听到风声,不过师相的确是死了,听闻他是被护送的将领斩杀在破庙里。” “该杀!杀了还该鞭尸,没用的东西!襄阳城跟我们平江城一样有护城河,易守难攻,多好的地势,他还让胡虏弄来了水师把城攻破了。”施老爷义愤填膺地骂,他气得脸色涨红,一时气没喘过来,演变成无休止地咳。 丹穗上前给他拍背,待咳嗽稍缓,她端水喂他。 妾奔 第3节 韩乙挪过目光,他看向脚下猩红的地毯。 施老爷平息过来,他推开丹穗,面带苦涩地说:“我身子骨不中用了,活了今日没明日,估计是看不到把胡虏驱出我朝的国土。” “施老爷得了什么病?”韩乙顺口一问。 丹穗看他一眼,鱼上钩了。 施老爷抬手敲了敲头,说:“这里面长的有东西,治不好,天庆观一个擅医的高僧说我寿限不足三年了。我不瞒你,我这病啊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就是折磨人,发作起来疼得我满地打滚,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大夫开的药对我来说没用了,所以请了你来,想试试我发病时让你把我打晕过去。” 韩乙瞬间明白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施家雇他当护院是假,实则是当“大夫”。 “韩大侠,你觉得这法子可靠谱?”施老爷殷切地问。 “你用过迷药?”韩乙用肯定的语气问。 “用过,不中用。”施老爷说罢看丹穗一眼。 丹穗代为详说:“老爷发病是突发的,没有固定的时辰,这导致迷药不能提前用,他多少还是要受罪。而且发病的时长也不同,迷药量少,老爷还会疼醒;量重了,老爷一睡能睡一天,想法子弄醒了也是迷糊的,严重了还会呕吐。” “行,那就试试打晕的法子。”韩乙应下,他跟施老爷说:“你放心,我常年练刀,晓得轻重,会尽量让你少吃苦。” “那就托付给你了。”施老爷很是感激。 丹穗浑身一轻,要是真有用,她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想到此,丹穗斟碗茶送到韩大侠手边。 韩乙瞥一眼递到跟前的手腕,从她给施老爷拍背他就注意到她的手腕有问题,手掌上抬时会下意识卸力,应该是手腕有伤。 日头越发西斜,从窗棱中漏下的金光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屋里越发昏暗,腐朽沉闷的气味如河上的水雾一般,从脚下徐徐攀升。 韩乙的目光随着黛色的裙角回到罗汉床上,皮垂骨凸的老人如一只干瘪的蚂蝗。 施老爷换个姿势躺回床上,他随口问:“韩大侠武艺高强,怎会愿意来我一个商人家里当护院?” 韩乙霎时悟到他的言外之意,雇护院是掩人耳目的说辞,本是担心有仇的人害他,因此也怀疑来路不明的他。他思量了下,透露说:“我去年在守襄阳的战场上受了伤,之后襄阳沦陷,我离开了。养好伤后一路朝东走,追杀山匪、打杀拦路虎、平不平之事都做过。路过平江城时身上的银子花光了,我打算进城看看官府有没有贴悬赏令,想接个任务赚点钱。今天一进城门,脚刚沾地就被你家的管事缠住了。” 施老爷立马坐起来,他端正神色,敬佩道:“是老头子失礼了,不知韩大侠还是砍杀胡虏的义士。我听说胡虏围困襄阳城时,张姓兄弟纠集一帮义士冲破胡虏的拦截,乘船进襄阳城送粮,其中可有你?” 韩乙点头,继而摆手说:“我不欲提起旧事,要不是施老爷起疑,我不会提起一言,还望施老爷别张扬。” “一定,一定。”施老爷打消探问战事的心思,但疑心还未解。他看丹穗一眼,她的目光不在他身上,二人目光没对上,他只能自己开口:“韩义士是襄阳人士?我后院有一房小妾老家是襄阳的,其父原是襄阳守城官,可惜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非襄阳人士。”韩乙否认。 丹穗此时意会到施老爷的意思,也发现一个她忽略的疑点,她接话问:“那就是平江人了?我发现韩大侠有我们当地人的口音。” 韩乙沉默,他这会儿后悔来施家当护院,富贵人家就是事多,忒无趣。 “我娘是平江人,我幼时在平江长至七岁才离开,故而有平江口音。”韩乙说罢起身,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拍椅背撂腿就走,放话说:“信不过我我这就离开。” 施老爷连“哎”几声,他忙说是误会,自己没那意思。见韩乙大步出门,他生怕他真走了,忙催丹穗追出去解释。 丹穗追出门,韩乙已过宝瓶门,她拎起裙摆追上去。 韩乙在护卫院门外停下步子,待丹穗追过来,不等她开口他先说:“行了,回去照顾你主子吧,我暂时不会走。” 丹穗:“……大侠不生气就好,您是江湖人士,向来是不拘小节,不像生意人,生来疑心重,尤其是我家老爷还病重,越发疑心深重,您别见怪。” 韩乙能理解,他也只是一时憋屈,出了门就消气了,大步离开只是为了不让施老爷继续探究他的过往。 “你去回话吧。他要是发病了你喊一声,我听见就过去。”韩乙不让她这个做仆的人为难。 丹穗笑着点头,她走出去两步又回头说:“护卫院地方窄,你练刀的时候可以来石园。” “我……”韩乙下意识想拒绝,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他在护卫院练刀的确是施展不开。 “你放心过来吧,我会跟老爷讲的,他不会有意见。”丹穗补一句。 回到议事堂,丹穗发现施老爷站在窗边,没有躺在罗汉床上,她拿件长袄给他披上,温声说:“起风了,老爷小心着凉。” “他怎么说?” “没恼着要走。” 施老爷轻笑一声,他拍拍丹穗的手,说:“越发没用了,还要我来打听他的来路。” “他在我和王管家面前可凶了,我不敢多问,害怕他生起气来拿刀砍我。”丹穗半真半假地说,她扶施老爷坐回床上,拍马屁道:“姜还是老的辣,他在您面前还是个毛头小子,经不住几个回合的试探。” “算是歪打正着,没想到他还上过战场,我骂那老奸相对他的胃口。”施老爷咂几声,说:“都讲江湖上的人不理朝堂上的事,这位倒是难得,心怀家国,是个义士。你们把人给我留住了,别让他跑了。对了,许他月钱多少?” “二十贯,跟我一样。” “提到五十贯。”施老爷瞥她两眼,说:“你也一样。” 丹穗顿时喜笑颜开,受伤的手腕感觉都好了大半。 “踏实跟着我,好处少不了你的。”见她高兴,施老爷心情也不错,他最不缺的就是钱,这方面他不缺底气。 丹穗不想像狗一样表忠心,她轻应一声,挪步去收拾残茶。 “我睡醒那会儿你去哪儿了?铺子里的账本都送来了你还没来。”施老爷高兴归高兴,他还没忘之前不愉快的事。 “账本已经送来了?账房也走了?是我耽误了。”丹穗回过身,她觑施老爷一眼,低声说:“我安顿好韩大侠,去吃饭的路上被太太的人叫了去,她关心老爷的身体……” 话到嘴边,丹穗还是没告李大夫的状,朱氏毫不忌惮让她知道是李大夫告的密,难不成不怕她在施老爷跟前告状?她若是告状能不能赶走李大夫?若是不能,经施老爷敲打后,她跟李大夫就对上了。 “往日也不见她关心,她儿子一来她就关心上了,她就没问你旁的?”施老爷拉下脸,他也不用丹穗回答,自顾自说:“心越发贪了,不知足的老妇,跟她蠢儿子一个德性。” 丹穗不接话,心里暗暗赞同。 “陆承要是拿了账本来,不许你帮他对账。”施老爷嘱咐。 陆承辟宅另过时,施老爷送他一家位置颇好的绸缎铺,赠送的不单是铺面,还有货源。施家有自己的丝行和绸缎行,成货直供商铺,送给陆承的绸缎铺也包含在内。货供他挑,还给最低价,可以说这是只不用喂还能下金蛋的母鸡。 偏偏他用他亲爹那边的族人当账房,用他妻子的娘家人当掌柜,自己当个万事不管的东家,坐等收钱。等账房跑路了,他才意识到不对劲,跟掌柜一对账,发现卖七尺绸记八尺的账,多的那一尺账房自己塞腰包了。而这种情况持续多少年了也没人知道,账本攒了三大箱,陆承压根理不清楚,自然不清楚账房卷走多少钱,报官都说不明白。 “听您的。”丹穗应下,她拿茶壶出去,不一会儿换了壶热的安神茶进来。 “我这儿不要你伺候了,你对账去吧。”施老爷说。 议事堂用屏风一隔两半,屏风另一边摆着长桌高椅,桌椅都是黑檀木制的,颜色深,跟丹穗自己的书房不是一个风格,她用了半年依旧不习惯。 算盘珠子归位,宣纸摊开,丹穗抽出一本账本打开,字一入眼,她立马摒弃外物,专心致志地默记,整个人如入定一般,只有眼珠随着思考左右转动。 施老爷走出来,他挑一张圈椅坐下,目光落在丹穗身上不动了。 一柱香后,丹穗看完一本账,她丢下账本闭眼缓了缓,待紧绷的情绪转平,她起身倒水碾墨,这才察觉到下首多了个人。 “老爷,您要是觉得无趣不如让人喊韩大侠过来,他不是日日要练刀,让他来石园练,我跟着您也开开眼。”丹穗心里清楚,每逢她对账时,施老爷是最好说话的。 果不其然,施老爷听了她的话,便出去唤月亮门外守的小厮去喊人。 韩乙拎着刀过来,一进石园先听到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声音,珠子的拨动声没有停顿,每一声都直白有力,可以想象打算盘的人每一个动作都不含犹豫,估计小孩乱拨都没这么熟练。 “来了?以后你在石园练刀,注意不要伤到丹穗就行。”施老爷交代。 韩乙点头,他走到施老爷身边,也看清正堂上站在桌后垂眸打算盘的人,是丹穗,她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跳跃,灵活得快要舞出残影,对比下,垂落晃动的发丝几乎是静立不动的。 一盏茶后,跳跃的手指停下了,丹穗右手执笔沾墨,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字,继而拿起账本一看。 施老爷见她得意地翘起嘴角,他也跟着笑了。 “这是算对了,她算的账跟账本上的账对上了。”施老爷跟身侧的人解释,他像是展示自己私藏的宝贝一样,骄傲地说:“你可别以为她是乱拨一通,丹穗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极通算学,一本账别人要核对一两天,她半个时辰就对完了。” 日头偏过屋脊,天井下也暗了下来,飞檐翘角遮掩下的内室在一瞬间失了光彩,石砖的青灰、桌椅的沉黑如融化了一般席卷整间屋。 长桌上空悬挂的八角灯亮了起来,丹穗吹灭火折子,拿一本账继续翻动。 一簇灯火下,她像是一只深陷蜘蛛网的蝴蝶,翅膀已被蜘蛛啃食。 韩乙心生惋惜。 第4章 可怜 夜间插曲 日落霞生,风静云雾浓,日暮中的水城,在黄昏时变得雾蒙蒙的。 施园中悬挂的八角灯笼陆陆续续点亮,璀璨的灯光应和着河道上传来的叫卖声,竟比白日还要热闹。 丹穗从议事堂出来,见施老爷和韩大侠坐在石园中央的角亭,她绕过怪石嶙峋的太湖石拾级而上,走进角亭问:“老爷,天晚了,可要摆饭?” “我吩咐过了,你忙完就摆饭,今晚给韩义士接风。”施老爷示意丹穗坐他身边,说:“坐下吧,待会儿多吃一点,我让厨房蒸了你爱吃的银鱼。” 丹穗从容落座,施老爷不发邪火的时候待她一向不错,吃穿用方面没得挑。 “太湖有三白,白鱼、白虾和银鱼,韩义士可尝过?”施老爷问。 韩乙点头,“在前往平江城的船上尝过。” “那你有口福,刚打捞出水的鱼虾最鲜,可惜出水即死,运到城里鲜味略寡,好在我家厨子手艺好,饭食一向不错,你待会儿尝尝。要是吃不惯平江菜也别勉强,让厨子再做旁的口味。”施老爷和善地说。 韩乙道声谢,他不动声色地瞥丹穗一眼,见她垂着头揉右手手腕,他朝施老爷看去一眼,发现前一瞬对她还关怀倍切的老头子眼下对她的不适视若无睹,他暗叹可怜。 角亭四面垂着罗帷挡风,前来送饭的小厮看不清亭子里的情况,惧于施老爷的古怪脾气,为首的小厮靠近亭子时喊一声:“丹穗姑娘可在?” “在。”丹穗起身,她打起帘子说:“快送饭上来。” 亭外暮色深重,一轮弯月寡淡地挂在天上,石园里矗立的石头模糊了形状,萦绕着水雾变得张牙舞爪。 施老爷是商人,一身的铜臭味,没什么赏石的雅趣,置石园只是为了附庸风雅,买来的石头以大、怪、奇闻名。每到夜晚,丹穗走在石园心里忍不住发毛,她总担心黑黢黢的石穴里藏着要害她的人。 饭食摆好,小厮退下,青色罗帷落下,丹穗回到桌前替施老爷盛汤挟菜。 三个人六菜二汤,其中一道汤是施老爷每日要喝的老鳖汤,丹穗给他盛一碗放在手边。 “你也坐下吃,你累半天了。”施老爷发话,“账本可有问题?” “账都对得上,只要铺子里的出货和存货跟账本上一致,那就没问题。”丹穗说。 施老爷朝对面看去一眼,日后他发病若能得到控制,不会当众失态,他或许能走出家门。 “韩义士,这些菜可合你的口味?”施老爷关切地问,不等韩乙回答,他转而对丹穗说:“跟厨房吩咐一声,往后给韩义士的饭食多添两个肉食,少鱼虾,习武之人喜食重荤。” 丹穗应下。 韩乙也没拒绝,本邦菜精细,口味咸甜,他吃不惯,而且这些鱼虾豆腐也不下饭,吃着还麻烦。 一顿饭下来,韩乙没吃饱,桌上另外两人一个吃得慢,一个吃得少,整得他不好意思大口吃喝。 “以后我的饭送去我屋里。”他跟施老爷说,他不愿意再跟他一起吃。 施老爷也没打算顿顿跟他一起吃,他笑着应下。 妾奔 第4节 见韩乙欲走,丹穗忙开口:“老爷,今晚不如让韩大侠安置在议事堂?万一您夜里发病……” “对,我夜里也有发病的时候,韩义士不如歇在议事堂,我一旦有不对劲,你立马把我打晕。”施老爷也有让韩乙守夜的想法,他出那么高的月钱可不是请尊佛回来供着的。 韩乙没意见,听从安排。 丹穗心里一喜,她语气轻快地说:“我去喊人,在窗下再置一张罗汉床。” 床置好,丹穗正准备功成身退回自己屋里睡觉,就听施老爷嘱咐:“你还继续守夜。” “……是,我回屋洗洗就来。”丹穗无声叹口气,她还以为找个值夜的替她,她就能睡个安稳觉。自施老爷搬到议事堂,她夜夜守着他,再继续下去,等他病死,她也要熬死了。 …… 韩乙回到议事堂时发现施老爷昏昏欲睡,内室也只有一道呼吸声,他没多耽误,利落地在罗汉床上躺了下去。 随着主人家睡下,前院陷入寂静,隔壁轿厅的人声不知何时消失了。韩乙一时睡不着,他闭眼能清晰地听见夜风在石孔中穿梭的声音,以及石园另一端,木门开合声、泼水声。 陡然,韩乙睁开眼,石园里的脚步声行至廊下,他掀被坐了起来。 门推开又关上,丹穗拎着灯笼绕过屏风走进内室,见本该睡下的人端坐着,她低声问:“韩大侠还没睡?可是不适应?” “今晚不是我守夜?” “老爷让我也来守夜,应该是怕夜里如厕或是喝水麻烦你。” 韩乙沉默,这伺候人的事他的确做不来。 丹穗吹灭灯笼,她摸黑走到罗汉床边,在施老爷脚边躺了下来。 屋里又静了下来,韩乙却没了睡意,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清楚地看见几步之遥的床榻上,隆起的被褥下,一个年轻貌美、富有天资的女子被一个懊糟老头子用来当暖脚婢,他心里涌起厌恶和暴戾。这种感觉太熟悉了,胡虏的铁骑一路南下,一座座城池沦陷,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而朝廷软弱无能,掌权者依旧荒淫无度,视百姓如蝼蚁。他救得了一个两个,却救不了一城一池,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片大地沦为炼狱,目睹亡国的火越烧越大。他无能无力,战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选择逃避。 旧事浮上心头,韩乙气血翻涌,一时冲动,他掀被下地,几个大步走到罗汉床边,一个手刀劈晕老头子。他看着床尾一脸惊恐的人,沉声说:“下来。” 丹穗麻利溜下床,娘哎!王管家不会误把山贼当刀客请回来了! “睡那个床上去。”韩乙伸手一指。 丹穗瞥他一眼,她不敢吭声,乖顺地走到窗边的罗汉床上坐下。 “你今晚睡这儿,我就在外面,他有动静你喊我。”韩乙绕过屏风出去了。 丹穗:…… 又误会他了。 屋外起风了,廊下悬挂的八角灯笼随风而动,晃动的光晕落在窗上,屋里亮了一瞬。丹穗看清如死人一样瘫在床上的老头,她不放心地走过去探一下鼻息,轻步走了出去。 议事堂的木门还关着,丹穗眯眼环视一圈,在堂前长桌上发现人影,那个捉摸不定的男人似乎躺在长桌上。 “韩大侠,你这是……” “你家是哪里的?家里可还有亲人?”韩乙问。 “不知道,我是被人牙子卖进来的,来施家时才五岁。”丹穗回答。 “对五岁之前的日子可还有印象?”韩乙又问,“按说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父母不该是寻常人,你不会是被拐卖的吧?” “不是,我是被我娘卖的。至于她,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儿子想在这乱世里活下去不容易,就算还活着,我们这辈子也难再见面。”丹穗平静地说,“我也不算是过目不忘,只是记东西快,看一遍能记住,日子久了还是会忘的。” 韩乙心中失望,丹穗没有他猜想中的显贵身世,依她的姿色,在这乱世中,固若金汤的平江城,家大业大的施家已是她最好的落脚地。 “我回答了韩大侠的疑问,大侠是否能替我一解疑惑?你……这是什么意思?”丹穗问。 韩乙哑口无言,他不好说是可怜她,见不得她怀有一身的本事却被欺负得如暖脚婢一样缩在施老爷脚边取暖过夜。实际上她不曾向他求助,也不曾抱怨过,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测,臆想她是断翅难逃的蝴蝶,或许她压根没有逃跑的意思。 “是……”韩乙闭上眼,他无奈地说:“我忍不了施老爷的鼾声,忍不住把他打晕……你去睡吧,有事明天说。” 丹穗沉默片刻,她回到内室把罗汉床上的盖被抱出来放圈椅上,说:“夜里凉,您盖上被子。” 韩乙没作声,他听着脚步声离开,不一会儿内室响起开箱子的声音,紧接着脚步声去了窗边。 丹穗躺回罗汉床上,她侧着头看向映着光晕的窗子,独自品味着这猝不及防的善意。 * 晕过去的施老爷一夜没醒,丹穗难得睡个安稳觉,但习惯了提着心,故而外室一有动静她就醒了。 屋外的天还没亮,廊下的灯笼灭掉了,室内昏惨惨的。丹穗朝对面看一眼,施老爷还没醒,她赶忙穿鞋下地,把床上的被褥叠起来放回樟木箱,又蹑手蹑脚出去抱回长桌上的被褥放回罗汉床上。 一切收拾妥当,丹穗出门,石园里不见前一刻出来的男人,她绕一大圈也没寻到人,只得先回屋收拾自己。 巷头的民居里响起嘹亮的鸡鸣,施园的下人醒来,沉寂的大宅由开门声、脚步声、洒扫声唤醒。 丹穗换身衣裳去小厨房提热水,回来时看见韩乙在石园练武,他手上没拿刀,空手在空地上打拳。她走到廊下站定,打算等他结束跟他对一下说辞,不巧的是屋内传来施老爷的喊声。 丹穗高声应一声,“来了。” 韩乙动作一顿,然而也不过片刻,他继续出拳踢腿。 昏暗的内室里,施老爷顶着一头花白头发靠坐在床头,丹穗点燃蜡烛,她觑着他的神色,藏着小心问:“老爷昨夜睡得可好?竟一夜没醒。” 说起这事,施老爷脸上含笑,他点头说:“是不错,昨夜好似也没再做噩梦,就是睡落枕了,这边脖子有点疼。” 丹穗忙上前给他揉一揉,她低头瞧手上捧着的松垮肉皮,柔声说:“或许是韩大侠的功劳,我听老人说身上带煞气的人,脏东西不敢靠近。他是上过战场的,手上肯定有人命,有他镇着,外面的脏东西不敢进这个门,您也不做噩梦。” 施老爷意味不明地笑一声,问:“他人呢?” “在石园练武。”丹穗不再多说,免得引他起疑。 给施老爷梳洗好,丹穗扶他出去,“您今天精神好,我扶您在石园转几圈?” 施老爷没觉得精神有多好,可能是睡久了,头还有些发昏。 “行,走几圈,多动动身体好。”施老爷强打起精神步入石园,见韩乙在空地上练得虎虎生风,他忍不住说:“他要是旺我,我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丹穗微微一笑。 韩乙见他们主仆二人靠近,他停下扫腿的动作。 “你练,你练,我随便看看。”施老爷打量着他,带着寒气的早上,这人穿着一件薄衫还热出了汗。 “还是年轻好啊。”他叹一句。 韩乙看丹穗一眼,看样子她没跟施老爷说昨晚的事,如此他不用再另谋差事。 她有意隐瞒,他也不提。 一个小插曲就这样过去了,二人揣着同一个秘密,似多了一丝隐秘的联系。 第5章 巧用眼泪 能屈能伸 河道上传来叫卖声时,大太太朱氏带人走进石园。 “老爷醒了吗?”薛大娘问守门的小厮。 丹穗听到声开门出去,见月亮门外人影晃动,她快步穿过石园迎上去,“是太太啊,来看老爷的?老爷还在睡,您进屋坐一会儿?” 朱氏朝她眼睛看去,昨日的红血丝似是变得红紫,铅粉敷盖下隐隐能看见紫痕。 丹穗脸上的笑变得勉强,她微微偏过脸,问:“太太,可要叫醒老爷?” “不叫他,让他睡,我过来没要紧事。”朱氏见她面露狼狈,她心情大好,声音也跟着和蔼下来。 “我去角亭坐坐,你过来陪我,跟我说说老爷的情况。昨夜可是又犯病了?往日这个时辰他早醒了。”朱氏牵住丹穗的手,眼睛又朝她脸上瞥去,心疼地说:“你也跟着受罪,眼睛一圈像是挂着紫红的蛛网,糟蹋了这好看的脸蛋。” 丹穗被她亲亲热热的动作弄得浑身发僵,她衣裳下汗毛倒竖,面上还得装出一副受用的样子,低声说:“劳太太惦记,不妨事的,一些血丝罢了,日子久了会消下去的。” 二人走进角亭,随后有丫鬟送来茶水和果碟,茶盘上还有一个塞着红布的小瓷瓶。 “这是化淤消肿的药,你拿去用吧。”朱氏说。 不是啥稀罕的东西,丹穗没拒绝,她拿走瓷瓶攥在手里,说:“谢太太惦记我,老爷这边您放心,我一定尽心伺候。老爷昨夜没犯病,睡得还不错,早早就醒了,就是绕着石园走几圈走累了,饭后又睡了。” 朱氏面上一顿,她笑着说几声那就好,“我还担心昨日你二爷气到他了,他那孩子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偏偏老爷不信,坚持要送他个绸缎铺练手,这下要叫他失望了。” 丹穗悬着的心落地,原来是为这事啊。 “没听老爷说什么,看样子他没放在心上。”她识趣地透露口风。 朱氏暗暗满意,她收回话头,转而问:“昨日来的那个刀客呢?” “在护卫院,太太可要见他?我去喊他。”丹穗迫不及待地起身,她不想再在这里坐下去。 朱氏松开手,放她走了。 护卫院,韩乙在天井下帮李大夫切药,李大夫跟他打听平江城外的事,他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 “韩义士,你觉得胡虏会打到平江城吗?战事若是来了,我们该往哪儿逃?”李大夫忧心地问。 韩乙朝甬道连通的月亮门看一眼,他放下刀,说:“你自己切。” “哎……”李大夫以为他把人问烦了,还没来得及道歉,丹穗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外。 “韩大侠,太太要见你,你跟我来一趟。”丹穗在门外说。 李大夫目光一闪,他拿起刀沿着黄芪的切口切一刀。 丹穗朝李大夫看去一眼,领着韩乙走了。 一脚踏进石园,充斥着慌张的骚乱声入耳,丹穗心道不妙。 朱氏站在角亭上看见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人,话到嘴边她忘了说,俊男俏女,好比奇石缝里长出一株花,煞是养眼。 “老爷的脑疾又发作了,丹穗你快去看看。”朱氏见丹穗朝议事堂跑去,她撑着柱子喊一声。 薛大娘一脸急色地站在门外,她见丹穗过来,如释重负地说:“姑娘,快,老爷喊你呢。” 朱氏带来的丫鬟都被赶了出来,丹穗和韩乙越过她们,进门入眼的是掀翻在地的屏风,施老爷俯趴在地,听见有人进来,他骤然回过头,惨白的脸上,额头上迸起的青筋如雨后水坑里扭曲的蚯蚓,眉下一双阴毒的眼恨不得撕咬人肉。 丹穗哪怕见惯了他这个样子,心里还是不免发寒。 韩乙上前两步,一个手刀劈下去,形如恶鬼的老头瞬间瘫软下去。 丹穗吁口气,说:“麻烦韩大侠把老爷弄回床上。” 朱氏进来了,她闻到屋里的味儿暗暗皱眉。 “老爷怎么了?” “晕过去了。老爷请来韩大侠就是为了让他在他发病时打晕他。”丹穗麻溜解释,她擦干施老爷脸上的汗,见他晕过去了嘴角还抽搐着,她不放心地喊韩乙来看,“莫不是晕过去了还能感觉到疼?” 韩乙扶起屏风,他拎个圈椅坐罗汉床床边,说:“又不是死了,肯定能感觉得到疼。若是疼狠了,他还会转醒,我在这儿守着,醒了我再给他打晕。” 妾奔 第5节 朱氏走上前,她盯一眼施老爷,目光挪到韩乙身上,继而扭头吩咐:“喊李大夫来,叫他过来守着。” “这是我们太太。”丹穗站一旁介绍。 韩乙点一下头,没有说话。 朱氏一哽,脸上的表情冷了下去。 丹穗垂下脸,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李大夫来了。”薛大娘在门外喊一声。 李大夫挎着药箱跑进来,朱氏退让到一边,吩咐说:“你去看看。” 李大夫上前把脉,如之前一样,施老爷脉象乱得很,他对他这个病束手无策,下针都不知道该扎哪个穴位。 “如何?”朱氏问。 李大夫摇头,“只能等施老爷醒来再看情况。” “能醒过来吗?”朱氏瞥韩乙一眼,她意有所指道:“你们可把老爷伺候好,他要是出事了,你们都落不着好。” 韩乙看她岁数大了,他不跟她计较,只当没听见。 “这是头一次打晕老爷,我们心里没谱,不如太太也在这儿守着?”丹穗不想受这个气,日夜贴身伺候还不行?怎么才叫伺候好?。 朱氏脸一垮,她正要发作,薛大娘一咳,她想起要拉拢丹穗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薛大娘搬来一个圈椅,指着窗下的罗汉床问:“这是丹穗姑娘的床?怎么又置一张床?之前不都是跟老爷同睡?多一张床内室越发挤了。” “我睡的。”韩乙开口。 薛大娘找茬失败,只能跟她主子一起闭上嘴。 屋里一下静了下来,四五双眼睛齐齐落在施老爷脸上,他如魇住了似的,眼皮抽动着想睁开,嘴巴开开合合却发不出声,看上去凄惨又可怜,可旁观的人没一个心疼的。 朱氏看了一会儿忍着恶心起身出门,她吩咐说:“去把二姨娘、三姨娘和四姨娘喊来伺候,老爷年轻时多疼她们,如今病了该她们来照顾。” 丹穗瞅一眼施老爷嘴边挂的涎水,她挪开眼,跟出去为难地说:“太太,老爷不让其他人看见他发病的样子。” “他不是晕过去了?你不多嘴他能知道?”朱氏双眼含恨,脸上却浮起一丝笑,她拍拍丹穗的手,说:“好姑娘,你可别糊涂。” 说罢,朱氏扬长而去,显然是打定了主意。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薛大娘领来三位老姨娘,她嘱咐说:“太太吩咐了,你们识点眼色,赶在老爷清醒之前离开。” 二姨娘、三姨娘和四姨娘年纪也不轻了,她们年轻时仗着姿色和膝下的孩子给朱氏使了不少绊子,后来新人多了,施老爷彻底忘了旧人,她们才朝朱氏服软。 “丹穗姑娘,这儿有人伺候了,你回屋歇着吧。”薛大娘把丹穗请出门,仆随主相,她也长着一张刻薄脸,笑起来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丹穗故作为难地叹口气,她朝门内看一眼,咬牙说:“我不说,但不保证其他人不走漏口风,老爷要是发现了,我替太太遮掩不了。” “你不说,老爷就不会发现。”薛大娘颇为自信。 拉扯几个回合,丹穗心想装得差不多了,她暗揣着窃喜佯装不舍地离开。 丹穗前脚离开,李大夫后脚也走了,韩乙收下薛大娘塞的银子,他爽快地去外室翘脚休息,留薛大娘带着三个老姨娘在内室伺候。 * 太阳的金光穿透水雾落进天井时,丹穗换身干净衣裳出门。 护卫院里,李大夫还在切黄芪,听见轻盈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他回头看一眼。 “李大夫,我来看病,我的手腕窝气了,你看能不能给我扎几针。”丹穗撸起右手的衣袖,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胳膊。 李大夫迅速垂下眼,他道一声稍等,过了片刻,他从屋里拿出一排银针。 明晃晃的日头在细长的银针上落下刺眼的光,针刺下来时,丹穗盯着他问:“李大夫不会暗下黑手吧?” 李大夫手一顿,针尖刺破皮肉,殷红的血滴迅速汇成血珠。 “李叔,我可有得罪你的地方?”丹穗追问。 “丹穗姑娘说笑了,我们无冤无仇。”李大夫重新下针。 丹穗盯着三根针接连落下,待李大夫收手,她继续说:“昨天晌午太太喊我过去问话,她问我二爷在门外跟我说了什么。她是怎么知道的?当时除了老爷,石园只有我们三个人。” 李大夫不说话了。 丹穗盯着手腕上晃动的银针,眼泪无声落了下来。 李大夫瞧见了,他皱起眉头。 “李叔,这半年我是如何熬过来的,你看得最清楚,我过得还不够苦吗?你也要来踩我一脚。”丹穗哭出声,“老爷把我打伤的时候,是你给我治伤……我拿你当半个长辈看待,没想到你拿我当垫脚石……你们要把我逼死才罢休?” “我不是有意的,我也有苦衷。”李大夫没做过多少丧良心的事,丹穗的眼泪勾起他的羞愧心,他“哎呀”几声,透露口风说:“你像今日一样顺着太太的话做事就行了。” “账出问题,大爷回来会杀了我的。” “那……那……”李大夫也没办法,他取下丹穗手腕上的针,没奈何地说:“你难我也不容易,为你周全了我会有麻烦。你做事注意点,别让太太发恼。她不为难我,我就不为难你。” 丹穗拿帕子擦干眼泪,借眼泪擦去手腕上的血痕。 有他这番话,丹穗的目的就达到了,她不求李大夫站在她这边,只望关键的时候,他能心软给她透个口风。 走出护卫院,丹穗看见九姨娘从石园里出来。 “九姨娘,你来逛石园?”丹穗迟疑地问。 “我来找李大夫配几副药,老毛病又犯了,看样子要变天了。”九姨娘苦笑。 丹穗的目光落在她手上,听闻九姨娘是平江本地人,家住西施洞附近,其母以浣纱为营生,她自幼帮忙,四季不歇,日积月累,手上就落了寒症,每逢变天手关节就发疼。 “我刚找李大夫扎了几针,他还给我扎出血了。”丹穗不好意思地笑笑,意在解释她哭红的眼圈,她玩笑说:“姨娘你可别找他扎针,他今天手不稳。” “听你的。”九姨娘淡淡应一句。 二人错身而过,丹穗余光掠过九姨娘的脸,可能是没生养孩子,她年近四十,脸蛋光滑依旧,幼时受的苦没在她脸上留下纹路。 回到屋里,丹穗在脸上敷一层铅粉,换回早上穿着衣裳,她前往议事堂。 “老爷可醒过?”她低声问。 “醒过,又敲晕了,这会儿平静下来了,估计能睡到黄昏。”韩乙从圈椅上起来,说:“接下来没我的事了,你们守着吧。” “对了,等施老爷醒过来,你跟他说想叫我给他守夜,夜里换个小厮来伺候。”韩乙大步出门,交叉在后腰上的手却勾了勾。 丹穗一脸疑惑地跟出去。 “半柱香前,一道脚步声去过护卫院,之后又拐回石园。”韩乙迅速说一声。 话落,他潇洒离去。 第6章 绝路 置之死地 石园通往轿厅的月亮门外有两个下人值守,一丫鬟一小厮,他们二人日常负责跑腿的事,多数时候是听丹穗使唤。 “小玉,九姨娘刚刚是从这个门进来的?”丹穗问。 “九姨娘?没见过九姨娘,她是从靠近花园的甬道过来的吧。”丫鬟摇头,头上的珍珠发钗跟着晃动。 丹穗多看一眼,这等水色的珍珠发钗她也有两支,是一年前施老爷在外行商时带回来的,她挑走两支,余下的都送去主院由朱氏分给妾室,这会儿却出现在一个粗使丫鬟头上。难怪薛大娘信誓旦旦地说施老爷不会知晓今天的事,守门的下人都已经被收买了。 “丹穗姑娘,还有事吗?”小玉问。 “没。”丹穗转身走了,看来韩大侠口中从甬道那边去护卫院的人就是九姨娘,不晓得她听去了多少,又会不会在朱氏面前告状。 丹穗回到议事堂,她踏进门看见薛大娘的背影仓促地溜进内室,一看就有鬼,她径直走向长桌。 “丹穗姑娘,你来看看老爷是不是要醒。”薛大娘大声喊。 丹穗瞥一眼长桌后装账本的木箱,她转身前往内室,内室的窗子紧闭,里面充斥着浓郁的脂粉香,熏得人头疼。 “晌午了,三位姨娘请回吧。”她捂一下鼻子,瞅着薛大娘说:“你下次再领人来让她们不要涂脂抹粉,老爷是病了,但鼻子还是好的,这个味让我如何解释?” 薛大娘不甘心离开,她好不容易有个接近账本的机会。 二姨娘暗暗掐施老爷一把,喊:“老爷要醒了。” 在薛大娘看过来时,她迅速离开往外走。 施老爷含糊地支吾两声,屋里的几人吓得险些魂飞魄散,三姨娘和四姨娘慌张离开,薛大娘顾不上仔细看,她也慌慌张张小跑出去。 丹穗迅速打开窗子通风,她正琢磨着要不要请韩大侠过来再把人打晕,就见床上的人没动静了。 没醒过来,吓死她了。 丹穗拍拍胸膛,她拿件衣裳搭施老爷头上遮风,之后去外室检查木箱。木箱里的账本塞得混乱,不是她昨天摆放的样子,好在账本是够数的,没丢失。 担心账本在自己手上被偷走,丹穗抱着木箱出门去找王管家。 月亮门外,小玉去吃饭了,只有小厮宝柱守门。 “你去老爷身边守着。”丹穗吩咐。 然而她前脚出轿厅,宝柱后脚就跑去主院报信,朱氏和施六姑娘正在吃午饭,听到消息她气得摔碎个碗。 薛大娘赶走厅里伺候的人,她上前压低声音说:“太太,依我看,那贱皮子只是表面上对我们服软,她八成还指望着等老爷死了去大爷身边做事,估计不会被我们收买,您想从她那儿拿到老爷的私账不容易。” “我看不出来?还用你说?”朱氏怒火攻心,这会儿见谁都不顺眼。 薛大娘老脸一讪,不吭声了。 “娘,您冲薛大娘发什么火。大娘你下去吃饭吧,这儿有我。”施六娘开口缓和气氛,等薛大娘走了,她拉下脸指责:“娘,你收着脾气吧,薛大娘也没说错什么,你骂她做什么,你还指望她替你收买人心呢。” “行了,你们一个个都来管束我,我还要看你们脸色做事了。”朱氏满心不痛快,她强压下火气,说:“你大哥再有一个月就回来了,你爹那样子谁晓得他还能撑多久?你说我哪能不急?等施继之回来了,前院还有我插手的份儿?” 施六娘舀碗鱼汤放她手边,宽慰说:“急也没用,娘,你先吃饭。” “给你姐写封信通知一声,择个日子,你二哥会去她婆家接她回来住些日子。她跟丹穗有一起念书的情分,她主意也多,看她能不能说服丹穗。”朱氏捻着勺子搅了搅鱼汤,想起施继之那个人,她哼笑道:“你大哥不愧是你爹的种,父子俩一个德性,一闲下来就往女人被窝里钻,荤素不忌。丹穗最好识趣,她要是眼瞎撞进他手里,不用我动手就有她的好日子过。” 施六娘闻言,尚还稚嫩的脸上浮现媚俗的笑,看上去滑稽又荒唐。 当娘的说话不避讳,做女儿的也没觉得不对劲。 施老爷往后宅塞的女人太多,朱氏一开始疲于应对,后来习惯了,勾心斗角成了她的日常,跟着她长大的施六娘听惯了后宅阴私事,虽还年幼,但对男女之事已了然于心。 母女俩幸灾乐祸一通,朱氏消气了,她喊来薛大娘好言好语地赔个不是,再赏几个好菜,这事便过去了。 “太太,账本被送走了,我下午可还安排姨娘去前院伺候?”薛大娘问。 “去,怎么不去,只要老爷昏着,你就带人去伺候。”朱氏说。 妾奔 第6节 “那岂不是便宜了丹穗?我看她不见得乐意伺候老爷。”薛大娘说。 “便宜不了,老爷不是还有醒着的时候。”朱氏坐在镜屏前看着镜中苍老的自己,她抚着脸说:“你送姨娘过去伺候的时候在那儿盯着,让她们细心伺候,可别偷懒。” “是所有姨娘轮着来还是……” “轮着来,你看着安排。” “轮着来的话,我担心会走漏风声,二姨娘、七姨娘、八姨娘膝下有三爷、四爷和五爷,他们在外替老爷做事,见老爷的机会多,不受我们控制。”薛大娘迟疑道,“再一个,大奶奶也快从娘家回来了,我担心到时候瞒不过去。” “瞒不过去就不瞒,我和姨娘们关心老爷有什么错,错的是丹穗啊,是她背主。”朱氏大笑,镜中女人脸上的颧骨越发高耸,她敛了笑,拿帕子遮住镜屏。 薛大娘看见她的动作,她立马垂下眼,奉承道:“原来太太是打着这个主意,太太英明。老爷一旦怀疑她,她去不成大爷那里,只能倒向我们。” 朱氏莞尔,“你这个老货可把嘴闭紧了。” “太太放心,我这张嘴就没出过岔子。您歇着,我去前院探探情况。”薛大娘高兴地走了。 …… 施老爷还在昏睡,薛大娘领着上午在这儿伺候的三位姨娘过来时,丹穗正在给他喂鸡汤煨的小米粥,来了三个帮手,这活儿立马被她们接手。 “这儿有我盯着,丹穗姑娘忙你的去吧,不过你也别走远,老爷一醒就由你接手。”薛大娘好言好语地说。 丹穗纳闷,她把账本送走了,朱氏没发火?这老货竟也没找茬。看样子九姨娘也没去告状,她悬着的心定了定。 “那就辛苦三位姨娘了,我就在外室看书,有事你们喊一声。”丹穗出去。 * 申时一刻,内室躺着的人发出呓语声,施老爷眼还没睁开,嘴嚷嚷着喊丹穗。 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丹穗坐在床边扶起施老爷,她温声说:“老爷喝点水,您睡好久了。” 一盏温水下肚,施老爷清醒过来,他看向半敞的窗,问:“什么时辰了?” “申时初,您睡了三个时辰。您感觉如何?我去喊李大夫过来?” 施老爷点头。 不一会儿,李大夫和韩乙都来了。 “脉象平稳下来了,老爷感觉如何?”李大夫问。 “脖子疼。”施老爷晃了晃脖子。 “还有呢?跟之前发病时相比感觉如何?”李大夫又问。 “累,昏昏沉沉的。”施老爷喘口气,他仰靠在靠枕上,闭眼说:“累得很,感觉没睡好,眼睛都睁不开。” 韩乙把他昏睡时的情况讲了,他提议说:“你晕过去也还是受罪,要不作罢?趁天还没黑,我这就走。” 施家神神鬼鬼太多,韩乙一个人独处时想了许久,他不想再在施家待下去。 丹穗心里一紧,她忙看向他。 “那不行。”施老爷一口拒绝,“我又没怪罪你,你急什么?我话没说完,晕过去之后的事我完全没感觉,这次醒来没有头疼的记忆,日后发病还是需要你把我打晕。这点不舒服跟发病时的折磨相比,不值一提。” 丹穗紧张地盯着韩乙,她忍不住开口挽留:“韩大侠留下吧,老爷这儿还需要你,他发病时你也看见了,你要是走了,他又要受苦。” “你们再请一个吧。”韩乙没有松口。 “再请一个不一定有您的本事,万一是个不靠谱的,手上没轻没重,我们老爷可就没命了。”丹穗急了,她想不明白上午那会儿还好好的,不过几个时辰,他怎么就生了离意。 “你怎么突然想走?要是有急事,我不为难你,我送你一份盘缠安排船送你出城。”施老爷挑眼看他,他这会儿不复前一瞬的虚弱,面含审视地问:“江湖人士一向重诺,你可别败坏你们的口碑。我恭恭敬敬请你入宅下榻,没有得罪你的地方吧?不过两日,你却出尔反尔,存心戏耍我?韩大侠,韩义士,这可说不过去。” 丹穗不敢吭声,施老爷这是真生气了。 韩乙哑然,心里也生起一丝愧意。他这才正眼看待施老爷,这老头之前如病猫一样躺在床上任后院的女人糊弄,真发起火来还挺震慑人,也是个有能耐有胸怀的,是他小瞧了人。 “是我的过错,还请施老爷见谅。”韩乙抱拳致歉,他寻个借口说:“是我不习惯大宅子里的日子,拘束得紧,这才生了离意。我对不住您的信任,您要是还用得上我,我继续留下,等您赶我走的时候我再走。” 施老爷露出笑,他倒回靠枕上,说:“原来是这样,这不要紧。我待会儿吩咐管家带你在园里转转,我家四进的宅子占地不小,够你闲逛的。园后还有一条河,修的有埠口,你去钓鱼也成,一早一晚还能买船货。” “老爷,丝行的账房和掌柜来了。”王管家前来禀报,他走进来递上一封信,说:“三爷往家里递了消息,官衙来了新知府,问您怎么安排。” 施老爷接过信放在一边,他打发其他人出去,留丹穗伺候他穿衣洗漱。 丹穗服侍施老爷穿衣,扶下床时,宝柱送来热水。 “水放下吧,你去大厅一趟,半柱香后领丝行的账房和掌柜过来。”丹穗吩咐。 “朱氏上午来过?”施老爷问。 “是,太太知道了二爷铺子里的事,她跟我打听您的反应,怕您对他失望。”丹穗交代,她朝窗外瞥一眼,留意到宝柱在一方太湖石后偷听,担心施老爷会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她迅速换个话题:“也不知道韩大侠怎么想的,我们这儿的日子多好,他偏生过不惯。” “我晕过去了还发生了什么事?朱氏什么时候走的?” “您晕过去没一会儿太太就回后院了,在她离开后,李大夫也走了,余我跟韩大侠守着您。晌午那会儿您平静下来后,韩大侠也回护卫院了,这期间没发生什么事。”丹穗边交代边给施老爷擦脸,借着拧帕子的功夫,她朝窗外看一眼,石雕后没人了。 “对了,韩大侠交代我跟您提一下,要是还用他守夜,您夜里换个小厮来伺候。”丹穗趁机提起这事,她玩笑说:“看来韩大侠挺洁身自好,不喜欢跟女子共处一室。” 她一转身,对上一张透着青灰色的老脸,一双老眼渗着阴恻恻的光,她吓得扔了帕子,险些叫出声。 施老爷盯着她花容失色的脸,见她强扯出笑,他退一步坐了回去,“我吓到你了?” 丹穗心慌意乱地捡起帕子,她讷讷解释说:“没有……差点撞到您。” 施老爷“嗬嗬”笑几声,“刚刚说什么来着?韩大侠?你对他印象挺好,比我还舍不得走,莫非是相中他了?你昨夜是不是对人家做了什么?吓得他又要换小厮一起守夜,又惦记着要走。” 丹穗冷下脸,她抬头看向窗外,起风了,变天了,天井上空是阴沉的天,压得她喘不过气。 韩乙为什么想离开?她刚在他身上看见一丝希望,他毫无征兆地转头泼她一身冷水,她的路似乎又绝了。 “说话啊!怎么不说话!”施老爷恼了。 “您心里不是已经给我定罪了?还会信我辩解的话?”丹穗丢下湿帕子,她一脸麻木地说:“老爷,我八岁来到您身边,十六岁伺候您,再有两个月,我满二十二岁。十四年来,我从未做过对不起您的事,看在我为您鞍前马后的份上,您给我一个痛快,是杀是剐随您。我勤勤恳恳伺候您,您却三五不时地折磨我,我对您忠心,您却一再怀疑我,这日子实在没意思。” 第7章 拉锯 不输就是赢 丹穗攥着一手的冷汗从议事堂出来,她没去见丝行的账房,一个人默默回到自己的屋子。 在她跟施老爷说完那番话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让她滚出去。 丹穗知道老东西气得不轻,有不甘被她威胁的愤怒,也有审时度势的屈服,但他不会发作,她确定他不会发卖她。 丹穗回到自己屋里坐一会儿,待心绪平定下来,她心里也有了主意,既然不怕死的话已经说出口,姿态也得摆出来。 “丹穗姑娘?”小玉前来敲门,她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试探:“天黑了,你要吃饭吗?还有老爷那里……” “不吃。”丹穗硬气地拒绝,之后对门外的动静一概不搭理。 灯不点,门不开,丹穗摸黑翻出屋里的冷点心饱腹,倒点冷茶水洗去脸上的铅粉,她直接上床睡觉。 一整夜没人打扰,丹穗睡醒暗骂老东西心狠,也不怕她想不开悬梁上吊。 正琢磨着,丹穗听到外间响起敲门声,随之韩大侠的声音传进来:“丹穗姑娘?你没事吧?” 丹穗心里不是滋味,她眼下拿不准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性子冷淡,却可怜她、意图帮她,可打算离开的心也是真的。 “丹穗姑娘?你再不出声我撞门了。” “醒了。”丹穗从床上坐起来,她看向外间,说:“马上出去。” 韩乙大松一口气,他今早才从昨夜伺候施老爷的小厮口中得知丹穗昨天回屋后没再出来,甚至连晚饭也没吃,他担心她出现不测才来叫门。 “没事,我没什么事,你没出事就好。”韩乙解释一句便走了。 丹穗又倒回床上,她想明白了,她于韩大侠来说好比是街头的乞丐,他能给乞丐丢一把铜钱吃顿饱饭、能给乞丐一身避寒的衣物、也能为乞丐挡下富人的驱赶,但不会为救乞丐改变自己的生活,于她也是。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他是有善心的人,所以会可怜她,但在她之前,他帮助过许多可怜的人,而他如今依旧独身一人浪迹江湖,没为谁停留过。 想明白了,丹穗心里有了清晰的目标,就他了。他武艺高强,能带她私奔,还能在这乱世保护她;居无定所,不用顾虑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只要他喜欢她,便不用考虑世俗上的束缚。没有比他更合适的男人了。 接下来她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让他舍不得丢弃她,要让他带她走。 一柱香后,丹穗素面朝天地开门出去,她穿着白色对襟旋袄和沉香色罗裙,素净的颜色衬得脸上红紫色的眼圈越发惊心。 丹穗朝练武的人看去一眼,很快便垂下头快步离去,朦胧的水雾模糊了她的身形,让她看上去更加单薄细长,似那田埂上的蒲草,在深秋枯得发黄发脆,只需轻轻一碾就碎了。 韩乙想了想,等丹穗提热水回来,他走过去问:“你出什么事了?” “韩大侠对谁都这么好心吗?”丹穗没看他,她苦笑着说:“您别问了,您早晚是要离开这里的,您能帮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 说罢,她绕开他走进屋关上门。 等丹穗梳洗干净再出来,门外没人了,石园里也没人,她朝对面议事堂看一眼,径直离开石园,顺着南甬道去大厨房吃早饭。 她离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议事堂里响起一声痛嚎,没一会儿跑出来一个捂着脸的小厮,殷红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淌。 “人呢?来人!要你们有什么用,一个个蠢笨如猪,伺候人都伺候不好。”施老爷在里面大骂。 “兄弟,出啥事了?”宝柱拦下跑出来的小厮,不忘催促小玉进去伺候。 “我给老爷喂水,他突然夺了茶碗砸我脸上了。”小厮拿开手,半边脸都是血。 宝柱看得心慌,“你快去找王管家……不不不,你去找李大夫,我领你去。” 小玉见宝柱像耗子一样溜了,她骂他奸诈,他躲了,眼下只能她进去伺候。 “丹穗姑娘?丹穗姑娘——丹穗姑娘你在吗?”小玉大力拍门。 “人都死了?”施老爷披头散发地出来骂。 小玉吓得一哆嗦,她不死心地继续喊:“丹穗姑娘?你快出来啊!” 屋里还是没回应。 眼瞅着施老爷怒气越发大,小玉不得不硬着头皮跑过去,“老爷,丹穗姑娘不在屋里。” 回答她的是一记窝心脚,她摔倒在地时听见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赶来,顿时安心了。 施老爷踢了那一脚,他险些也摔个跟头,他气急败坏地骂:“她死了你们也死了?要你们有什么用……管家!把他们都拉出去卖了。” 韩乙赶来就看见这一幕,施老爷穿着一身宽大的亵衣披着花白的长发如一个疯子一样张牙舞爪地骂,浓雾里弥漫着腥气扑鼻的血味。 “施老爷,你这是做什么?”韩乙打断他的话。 正好宝柱带着王管家来了,王管家好说歹说才把人劝进去。 他把施老爷安顿好,出来问:“丹穗姑娘呢?” “没在屋里,不晓得去哪儿了,半个时辰前还见她去小厨房提水。”小玉捂着心窝回话。 妾奔 第7节 “丹穗姑娘好像在跟老爷怄气,她昨晚都没出来吃饭,这会儿不在屋里估计去吃饭了。”宝柱斟酌着说。 王管家喊声姑奶奶,忙安排人去找丹穗,他则新挑两个下人跟他一起进屋伺候。 宝柱找去大厨房时,厨房的人说丹穗已经离开了,他按着他们指的方向找过去,没找到丹穗,但遇到红缨来给朱氏提饭。 不多一会儿,朱氏知道了前院发生的事,她饭也不吃了,立即带上几个姨娘去前院伺候。 * 早上雾大,风也冷,这会儿没人来逛花园,只有丹穗一个人在里面走来走去,椭形的湖上有一架拱桥,她站在拱桥上往湖里看,湖面看不真切,但鲤鱼打挺的浪花声清晰可闻,她扯下菊花瓣撒下去,鱼尾拨水的声音越发响亮。 “丹穗姑娘?”有人站在花园外喊。 丹穗回头,花园的围墙隐在雾里,她看不清南边的拱门,门外的人自然看不见她,她转过头没有应声。 脚步声离去,丹穗从拱桥上下来,海棠花开得正艳,她过去掐两朵别在耳鬓上。 听见说话声传来,她蹑手蹑脚绕去花架后面藏起来。 两个拎饭食的婢女走远,丹穗从花架后面走出来,她继续慢吞吞地逛花园。 屋后的河面上传来叫卖声时,丹穗离开花园去主院,从主院穿行到连通后门的甬道上。 施老爷没病重之前,丹穗经常陪他乘船出门,后门的门房认识她。 “丹穗姑娘,好久没看见你了。”门房龚叔打招呼,他拉开笨重的木门,问:“你是乘船出门还是就在埠口买东西?” “就在埠口看看。” “那你可别走远,就在附近看看,听说胡虏打过来了,这段日子进城的人多,乱着呢。”龚叔好意嘱咐。 “胡虏打过来了?打到哪儿了?”丹穗问。 “说不准,我也是听船家说的,这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的……”龚叔一脸的忧色。 丹穗走出门,她一露面,埠口停留的船家纷纷招呼她。 “姑娘,府上买不买藕?我这船藕是我儿子半夜去挖的,泥还没干,新鲜的很,府上买不买?”撑船的老翁问。 “姐姐买点吧,我家的藕是甜的。”船翁的小孙女趴在船边喊。 “姑娘,来看看香囊。” “……脂粉脂粉,临江府新出的脂粉。” “蒸饼嘞,新出炉的蒸饼——” “船家,来五个蒸饼。”河上游,一个仆妇站门口喊。 卖蒸饼的船家立马撑船离开埠口,卖藕的船也跟上去,继续寻找买家。 丹穗拾着石阶一步步往下,靠近水面时,她探着腰看向卖脂粉的船,“船家,你这脂粉真是从临江府进的货?” “一点不假,这是贾氏船行运回来的货,前些日子跟咱们新知府一起进的城。小娘子,你看看你要……呦!你眼睛怎么了?哎呀!你试试这盒新脂粉,敷上粉看不出一点痕迹。” 丹穗打开脂粉盒看一眼,问清价钱后,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递过去,说:“剩下的脂粉我都要了。” 来桩大生意,船家娘子高兴得合不拢嘴,丹穗趁机跟她打听外面的情况。 “听说胡虏要打过江了,朝廷在跟对方议和,具体的就不清楚了。”船家娘子把货送到埠口上,她看一眼丹穗,心里嘀咕着富人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多好看的姑娘,可惜瘦伶伶的,人单薄得快要经不住河上的风,眼睛上不知道是被主子打出来的还是怎么着。 丹穗又跟船家娘子聊了会儿,直到打听不出什么了,她才搬起半箱脂粉回去。 木门一关,寒冷的风似乎也关在门外,丹穗身上暖和了些,她抱着木箱顺着甬道离开,中途拐去姨娘们住的走马楼。 丹穗在下人们眼皮子底下穿梭,但没人再来寻她,她便一直待在走马楼,晌午饭也留在这儿吃。 饭后,天上落雨了,丹穗上楼站在窗前远眺,细密的雨丝模糊了视线,远处白茫茫一片。 落了雨,天更凉了,姨娘们各回各屋睡觉,走马楼里静了下来。 丹穗在阁楼上站了许久,直到身上凉透了才关窗下楼。她穿梭在阴暗的屋檐下,行走在空荡荡的甬道上,独身跨过昏暗的轿厅,冒雨跑进石园。 秦姨娘站在廊下跟韩乙说话,见丹穗进来,她招手喊:“丹穗你去哪儿了?快去老爷旁边守着。” 丹穗步子一顿。 “快过来。”秦姨娘冒雨出来拉她,她低声骂:“你要死啊?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你闹什么?你是奴才不是主子。” 丹穗顺着秦姨娘的力道走进议事堂,内室不止施老爷在,还有八姨娘和九姨娘,施老爷躺在床上,两个姨娘一个吹笙一个唱曲。 “老爷,丹穗姑娘回来了。”秦姨娘低声说。 施老爷看都没看她,他讥讽地说:“还没死?我还当她跳河淹死了。” “我又没偷男人,沉塘也轮不着我。”丹穗呛回去。 屋里一静,三个姨娘面面相觑,韩乙也为她捏一把汗。 施老爷陡然不生气了,丹穗这个劲劲的样子才有意思,之前那副死样碍他的眼。他就喜欢一点一点打压她,欣赏她一寸一寸低下头弯下腰,再在压得跪趴在地时猛地反抗。若是哪天她再也站不起来了,沦落成一个没骨头没傲气的人,她也就没用了。 “滚出去吧。”施老爷施施然道。 丹穗挣脱秦姨娘的手转身就走,路过韩乙身边高高扬起头。 屋里的笙声、曲声又起。 …… 之后的几天丹穗继续闲逛,没人摸得透施老爷的心思,他没发话,也就没人管她,随着她在施园进进出出。 这天早上雨停了,丹穗离开石园去埠口,她包下一艘渔船,让船家夫妻俩带她一起撒网捕鱼。 一个时辰后,丹穗从船上下来,她买走打捞上来的鱼,让门房给大厨房送去,她则带着一身的湿气和鱼腥味回到石园。 施老爷站在廊下,见丹穗一身狼狈地进来,见到他还立马扭过头,他拉下脸说:“给脸不要脸?过来伺候。” 一场拉锯又结束了,丹穗看一眼四四方方的天,她早晚有一天会逃离这个宅院。 “换了衣裳就过去。” 韩乙无声旁观,她比他想的要坚韧。 第8章 无妻儿,不成家 “真羡慕你”…… “什么?你是说丹穗又回到老爷身边伺候了?”朱氏一脸震惊地问,“她没受罚?” “没有,听说就挨了句骂。”薛大娘回话,“今天过去伺候的姨娘也被老爷打发回来了,不让她们再过去。” 朱氏气得闭上眼。 “丹穗给我爹下了迷魂药不成?我们家这么多伺候的人都比不上她?”施六娘纳闷,“丹穗给他甩好几天脸子,他就这么受了?” “男人就是贱,送到嘴边的不稀罕,就喜欢远着他吊着他的。”朱氏恨恨道。 施六娘若有所思。 “还没打听出来他俩怄气的原因?”朱氏又问。 “打听不出来,李大夫说当天王管家送信过来,老爷只留下丹穗,其他人都打发走了。当时屋里只有老爷跟丹穗两个人,守门的下人也没听见争执的声音,到了晚上不见丹穗的人影才发现苗头。这几天姨娘们在老爷那儿没探到话,丹穗板着一张死人脸也不肯说。”薛大娘详细解释,免得朱氏怪她办事不力。 朱氏暗骂一声废物,摆摆手让薛大娘下去。 “以后老爷要是晕过去了,还让不让姨娘们去守着?”薛大娘请示。 “去,怎么不去。” 薛大娘得到指示,她去前院通知守门的下人,施老爷一晕过去立即去后院报信。 “大奶奶回来了。”守前门的门房一溜烟跑进来报信。 轿厅北边跨院住着施大爷一家,院里的下人听到声,忙去前门迎接。 薛大娘去后院报信。 半个时辰后,大奶奶陈氏牵着孩子走进石园,丫鬟婆子都留在石园外面。 “大奶奶。”丹穗迎上来行礼。 陈氏一把握住丹穗的胳膊,她客气地说:“丹穗姑娘不要多礼,我从娘家带回些特产,待会儿你随我过去拿。” “谢大奶奶还惦记着我。”丹穗笑着说,她伸手牵住瑞哥儿的手,说:“小少爷可算回来了,你祖父天天念叨你,快随我去见他。” “去吧。”陈氏松开手,她落后一步问:“老爷身子如何?我听下人说王管家请了个刀客回来,每逢老爷发病就把他打晕,可有这事?” 丹穗点头。 施老爷坐在外室的圈椅上,见孙子进来,他招手说:“瑞哥儿过来,让祖父看看你。” “爹,您老身子可好?”陈氏跟进去问。 “还是老样子,你爹娘可还好?你娘的病好了?” “好些了,多少能吃些饭了。”陈氏落座,说:“我爹娘让我代他们跟您问好,等入冬了过来探望您。” 施老爷摆手,“都老了,不比年轻的时候,出一趟远门能折腾掉半条命,不用讲那些虚礼。” 陈氏于一个多月前回娘家就是她娘病了,病得起不了身,饭都不吃了,她爹托人捎来消息,让她赶紧回去见一面。当时大爷施继之还在家,他当即去天庆观请给他爹看病的高僧随船去江宁府,半个月前传回消息,他丈母娘熬过来了。 丹穗瞧一眼施老爷,这会儿面带和蔼,一派好好长辈的样子,殊不知半个月前听到消息,他嫉妒得砸了议事堂所有的瓷器。他自己病入膏肓,嫉恨人家能熬过鬼门关,简直比恶鬼还恶。 翁媳俩又聊了半盏茶的功夫,陈氏提出告辞,她还得去后院拜访继婆婆。 丹穗送她出石园,陈氏一回来她的日子能好过许多,朱氏对上这个未来掌家的儿媳妇,有个什么动作都得收敛着。 丹穗以为能过上消停日子,却未曾料到,过晌没多久,施三娘回来了,也就是朱氏的大女儿,一同回来的还有陆承一家四口。 施三娘和陆承夫妻俩来石园时,施老爷因发病昏睡过去没多久,韩乙守在内室,丹穗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看天井上空掠过的鸟雀。 听到月亮门外的行礼问好声,丹穗回过神,她起身迎上去。 “三小姐,您今天回来的?姑爷和孩子们可来了?”丹穗上前问好,“给二爷二奶奶问好,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奶奶也回来了,今儿可真够热闹的。” 施三娘看见丹穗的模样,眼里闪过一丝晦暗,她要笑不笑地说:“还是我爹会养人,瞧瞧,你越发惹人怜了。” “三小姐真会说笑,我瘦得快成一把骨头了,老爷病得厉害,我愁得吃不进睡不好。”丹穗忍着恶心笑着说,她侧过身请人屋里坐,“老爷昏睡过去了,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进去看看。”陆承带头进去。 韩乙从议事堂出来,他朝来人点了点头,跟丹穗说:“我就在角亭里,有事你喊我。” 丹穗点头。 妾奔 第8节 “这是?”施三娘的目光追着韩乙不放,她娇笑道:“这是哪支的亲戚?我竟没见过。” 二奶奶嫌恶地别过眼,施家老少这好色的毛病真是一根藤上结的果,谁也不比谁弱。 “从外头请来的刀客,负责在老爷发病时打晕他。”丹穗见韩大侠理都不理,她开口解释。 一直到韩乙走进角亭,帷幕遮住他的身形,施三娘才恋恋不舍地挪开目光,这才想起去探望她老爹。 屋里关着窗,还有屏风遮挡着,内室光线昏暗,气味也不怎么好闻,陆承夫妻俩进去看两眼就出来了。 施三娘走到床边喊两声,见施老爷没反应,她也转身离开。 “你在屋里好好伺候。”施三娘吩咐,“对了,那个刀客叫什么?年纪多大了?” “韩乙,不知年纪。”丹穗回答。 陆承觉得奇怪,他跟着问:“这人哪儿来的?什么时候来的?” 丹穗见施三娘步入石园,看方向是朝角亭去的,她摇头说:“老爷也没问出他是哪儿来的,您要是有兴趣亲自去问吧。” 陆承没兴趣,他看丹穗一眼,问:“你眼睛怎么了?” 二奶奶杜氏咳一声,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屋里好像有动静,我进去看看。”丹穗避进屋。 “陆承,你恶不恶心?轮得着你在这儿关心你小娘?”杜氏是体面人,她压低声音骂。 “我就问一句怎么了?你能不能别这么刻薄?”陆承不耐烦。 “我刻薄?你心里揣着什么肮脏心思你自己清楚。”杜氏被恶心得不轻,她一眼都不想多看眼前的男人,气得扭头就走。 韩乙断断续续听完了下面的对话,他扭头问凑上来的妇人:“丹穗姑娘是施老爷的小妾?” “称不上,暖床的罢了。怎么?你也惦记上她了?”施三娘的脸色顿时不好了。 韩乙厉眼瞧她,眉眼间不乏厌恶,施三娘挂不住脸,一向只有她看不起人的时候,什么时候轮到别人用这个眼神看她了。 “什么东西,给你三分颜色你还开上染房了。”施三娘输人不输阵,她上下打量他一圈,面朝着议事堂哼笑道:“你也只有一副身板有点看头,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了?话说回来,丹穗那不要脸的还真有几分本事,是个男人见了她都心痒痒。” “你男人也心痒?”韩乙一击即中。 施三娘当即冷下脸,撂下一句“走着瞧”,便气冲冲走了。 韩乙撇下眼,他拍拍袖子,真够晦气的。 “韩大侠,老爷挣扎着要醒,你快来补一手刀。”丹穗隔着窗喊。 “来了。”韩乙顺顺气,他大步下来。 罗汉床上,顶着松散发髻的老头挥着拳头捶头,嘴里跟着啊啊叫,就是醒不过来。韩乙俯身时对上布满老年斑的脸,劈下的手不自觉加重三分力道。 屋里又安静下来,韩乙转过身,发现丹穗一脸好奇地盯着他。他多盯她两瞬才移开目光,真是个奇人,伺候老的,应付小的,摊上一身糟心事,她好似无事人一般。 “瞅什么?”他好奇她在琢磨什么。 “三娘怎么气冲冲地走了?你跟她吵起来了?你可小心,她这人非常记仇。”丹穗说。 “她嫁人了?”见丹穗点头,他纳闷道:“她婆家知道她这个德性?还是只在娘家如此?” “她知道分寸,只惦记不偷。”丹穗说,施三娘看着是个鲁莽的,实则心有成算,能做的大胆做,不能做的一点不碰。施三娘的男人常年不在家,她守在家里听戏捧粉头过过瘾,她婆家就是有意见,顾及施家也不会闹大。 韩乙皱眉,思及这些天来伺候施老爷的姨娘们,天天不重样,他心想真是开眼了,这施家都是些什么人,蛇鼠一窝。 “韩大侠,你来这么些天也没见你出过门,平江府没你的亲人了?”丹穗故作闲聊。 “没了,我无亲无故无挂念。”韩乙在圈椅上坐下,他朝床上看一眼,问:“等他死了,你怎么办?” “还在施园待着呗。” “还当下人?不如趁他活着,你朝他讨个名头,当个老姨娘也有下人伺候。”韩乙给她出主意。 丹穗一笑,“老姨娘要伺候主母的,惹人不高兴该发卖还是发卖。” 韩乙替她叹一声,“你要是个男人就好了,以你的本事,说不定在官场上还能有一番作为……不过现在想要做个好官也不会长命。” “是可惜。”丹穗顺着他的话说,“我要是个男人,以我这个年纪也娶妻生子了。韩大侠,你应当大我几岁,妻儿……不在了?” 韩乙心里发毛,以他行走江湖的经验,如此试探不是试图做媒的,就是对方对他有意。 “抱歉,问到你的伤心事了。”在他探究的目光下,丹穗抱歉一笑。 “没有,我没妻儿,也没成家,此生更不会成家。”拿不准她的意图,不耽误韩乙把话说明白。他漂泊不定,是不会落地生根的种子,说不定哪天就没命了,娶妻生子纯属害人。而他也绝不会像他爹一样处处留情,有了孩子再带走孩子,看似负责,实则把孩子当猪狗养,最后死在亲儿子手上。 “我在一个地方最多只待半年,你说我能娶妻生子吗?”韩乙递话给她。 “真羡慕你。”丹穗眼里的落寞快要溢出来了,她下意识看向窗外,却忘了窗子关上了。 第9章 生活在圈套里 “被狼圈养的羊” 施老爷睡熟了,韩乙如往常一样离开了,只余丹穗沉默地坐在床边,眼神空洞地盯着大幅屏风。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屋里越发昏暗,陆承从外面进来眼前一黑,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模糊看清屋里家具的轮廓,以及床边一动不动的身影。 “丹穗?”陆承没敢进去,他站在门内试探着喊一声。 丹穗回神,“二爷?” “你睡着了?吓我一跳!”陆承松口气,她刚刚毫无反应的样子真像是死了。 “我爹还在睡?睡到这会儿夜里还睡得着?”他上前问,“你把他喊醒,家里今晚置了家宴,请他过去一起用饭。 ” 丹穗点燃烛台上的蜡烛,烛光刺得她想要掉眼泪,她这才清醒过来,心里不免发慌,施老爷今天睡得太久了,算起来得有四个时辰。 “老爷,老爷,醒醒——” 施老爷支吾两声,丹穗轻吁一口气,她扶施老爷坐起来,轻声说:“午后二少爷一家和三小姐回来了,太太准备了家宴,您去不去用饭?这不,二爷来请您了。” “爹,您也过去热闹热闹吧。”陆承开口。 “三娘回来了?你妹夫也来了?”施老爷问。 “说是要过来,还没来,估计手上的事还没忙完。” “行,我待会儿过去。”施老爷决定露面。 陆承得到答复离开,他还没走出月亮门,丹穗追出来说:“二爷,老爷问太太有没有请戏班子,要是没请就打发人去请几个唱曲的。” “好,我这就去安排。” 待陆承走远,丹穗吩咐宝柱去抬水,“让人端几个炭盆来,老爷要洗澡。” 为了迎接女婿,施老爷从头洗到脚,里里外外换上干净衣裳。等他走出门已月上中天,朱氏都打发人来探第三遍了。 因是家宴,宴席置在主院,朱氏所住的走马楼里灯火通明,厅里院外挂满了灯笼,丫鬟婆子们忙碌地穿梭其中。 海棠门内,两个名伶抱着琵琶和古筝坐在临时搭筑的戏台上拨弄琴弦,施三娘披着斗篷坐在离戏台最近的地方,目光落在垂首拨古筝的乐官身上。 丹穗认出拨古筝的名伶是三春班的台柱子柳生,她在大厅里看一圈,果然在朱氏身后看见安翠儿安姨娘,她是柳生的戏迷,每逢家里请戏班子,有柳生的地方必有她。 “爹来了。”陈氏起身。 “爹,你可算来了,再晚一会儿我都要睡着了。”施三娘抱怨。 “你可舍不得睡。”施老爷笑呵呵地说,他也清楚这个女儿的德性。 “爹,我没去前院见您,您可别见怪。我刚从酒桌上下来,我丈母娘心疼我,把我按在这里喝汤暖胃。”贾释道迎上来说。 丹穗松开扶施老爷的手,她落后两步让开位置。 “不见怪,你去了我也没空见你。”施老爷往厅里走,随口问:“你哪天回来的?路上可碰到你大哥?” “回来上十天了,没碰到继之,倒是听过他的消息,他越过临安北上了。”贾释道说。 贾家以船行发家,到了这代,贾家子孙也接触生丝、药材、粮食生意。在生丝生意上,贾施两家有合作,当年谋划合作时,贾释道作为晚辈携礼登门,被施老爷看中招为女婿。 “今年生意难做,生丝涨价,绸缎却难销,为了不积压,他只能冒险往北走。”施老爷说,“你今年还出去吗?” “不出。待会儿用过饭我跟您去前院一趟。” “行。”施老爷点头,他看向朱氏,说:“人都到齐了?摆饭吧。” 候在门外听令的下人闻言一溜烟跑开,紧跟着,源源不断的佳肴从大厨房那边送过来。 丹穗站在施老爷身侧伺候,安翠儿站在朱氏旁边,但朱氏嫌她一副妖妖娆娆的样子碍眼,一挥手把她打发了。 安翠儿兴高采烈地溜到戏台旁边,灯火太亮,她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台下看着。 “你也下去用饭吧,这儿不用你伺候。”施老爷胃口不好,喝一碗汤就饱了,他打发丹穗下去吃饭。 “再加个座,让丹穗也坐下吃。”施三娘开口,“丹穗在我们家长大,幼时跟我念过一本书,如今又替我们照顾我爹,早就不是下人了。” “我去大厨房……” “再加个座。”陆承出声。 “那就加个座。”朱氏发话,她拿帕子擦下嘴,笑着说:“丹穗,我们不拿你当外人,为的就是让你好好照顾老爷,之前的事就不追究了,以后可不能再跟老爷怄气,否则老爷不罚你我也要罚你的。” “我也听下人说了,到底为什么事怄气?”施六娘接话。 她们母女三个一唱一和,在座的其他人都看向丹穗。 丹穗吁口气,她就知道宴无好宴。 “吃饭吧,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施老爷发话,私底下他能怀疑丹穗偷男人,摆到台面上来了,丢脸的是他。 施三娘翻个白眼,她挟一口菜吃,嘟囔说:“什么叫不该打听?我们也是关心你。” “你作为女儿就不该打听你老子房里的事。”施老爷告诫她,他瞪朱氏一眼,这就是她教出来的两个好女儿。 朱氏顿时没胃口了,她剜丹穗一眼,见她又戳着筷子坐那儿装可怜,她恨不得扇她一嘴巴。 大奶奶陈氏坐在贾释道对面,清楚地看见他的目光往丹穗身上瞟,她心里发笑,这一桌真够热闹的。 一顿心思各异的晚宴结束,施三娘说她要留下住几天,让贾释道自己回去。 贾释道随施老爷去前院,走时说:“你要回去的时候派下人传个话,我过来接你。” 朱氏和施老爷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 “夜深了,晚上住这儿也行。”施老爷说。 “明早要去城南,我从家里出发近些,今晚回去,明早能多睡会儿。”话落,贾释道朝拐角的窄巷看去,再看丹穗毫无所觉,他心想莫不是他喝多眼花了?他怎么看见那个柳生钻进另一座走马楼里了。 妾奔 第9节 “北方逃来的难民多,城里入夜了不安全,待会儿我让我家新来的护院送你回去。”施老爷说。 进了石园,施老爷便打发丹穗去叫韩乙过来。 丹穗立即明白这是不让她听的意思,她立马离开。 一盏茶后,丹穗见议事堂的门打开,她迅速去护卫院喊韩大侠。 “韩义士,这是贾氏船行五爷,也是我三女婿,你送他回去。”施老爷吩咐,“丹穗,你替我送送。” 贾释道是乘船来的,船停在埠口,丹穗送客到后门,正好遇上三春班的乐师也要离开,对方避让时,她在一位乐师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巧的是她今天在施三娘身上也闻到这个味。 韩乙的步子一顿,他瞅一眼抱着古筝的乐师,又玩味地看一眼晃晃悠悠走在前方的男人。 “丹穗姑娘请留步,就送到这儿吧。”贾释道猛地停下步子,他伸手挡一下丹穗的肩膀,手掌一触即离,他郑重地说:“辛苦你照顾老爷,病重的人脾气急,还望你能体谅。” “姑爷言重了,这是我该做的。”丹穗不着痕迹地退一步,避开喷在脸上的酒气。 “走吧,我回来还要给施老爷守夜,耽误不得。”韩乙长腿一迈,步履稳健地上船。 贾释道又看丹穗一眼,这才扶着船夫的胳膊登船。 丹穗提着灯笼目送船离岸,却不知船上有道目光目送她袅袅回圜,贾释道摸着下巴意犹未尽地回味,论调教女人,还是他老丈人了得。他模糊记得头一次见丹穗的时候,施老爷带她出门谈生意,那时她一身的傲气,一派天真,在茶桌上卖弄她过目不忘的本事供人取乐却不自知,更傻的是施老爷满眼都是对她的觊觎,她待他却是满心满眼的敬仰,真是傻得可怜又可爱。 后来再见面,施老爷已经得手了,她眼里的天真和敬仰没了,傲气却没消失,只是依旧犯蠢,没名没分地伺候老头子,还替他打理账务。 贾释道亲眼目睹丹穗一点一点转变,旁观她被撕扯掉她幻想中的翅膀,看她摇摇欲坠站在悬崖峭壁上,却挺着她引以为傲的傲骨不肯回头,勾得伪君子打着拯救的旗号想要圈养她,引得真小人想推她一把,却一直犹豫要不要摧毁她。 “龚叔,你留着意,今晚韩大侠还会回来,你记得给他开门。”丹穗跟门房交代。 第10章 不自知 皆为利己 施三娘哼着曲慢悠悠地跨进海棠门,一进门发现下人在拆戏台,她一改餍足的模样,呵斥道:“谁让你们拆的?多事,怎么拆的怎么给我搭起来。” “你去哪儿了?”朱氏一拍桌子,她拉着脸问:“还搭戏台做什么?你还要请戏班子来?” “娘,你还没睡啊?” “你去哪儿了?” “送你女婿去了。”施三娘无趣地说,她掸掸发皱的前襟,说:“我累了,上楼休息去了。” “你……”朱氏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施三娘错眼看一下,她笑一声,施施然朝客厅的右边走去,一扇折页木门后是通往阁楼的楼梯。 “太太,戏台还拆吗?”薛大娘问。 “谁敢拆明儿等着我来拆他骨头。”声音从楼梯上传来。 薛大娘腰一弯,她不吭声了,这个姑奶奶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真得罪了她,她可不看你是谁的人,丝毫不给面子。 朱氏起身往楼上去,她追到施三娘的房里,告诫说:“三娘,你给我收敛点,你得清楚你的身份,你是贾家的媳妇,是你孩子的娘,你要是不检点,最后受罪的是你跟孩子。” “行了行了,你少管我的事,施家的事还不够你操心的。”施三娘懒得听那老一套。 朱氏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她这个女儿在这方面跟她爹简直是一个德性,白瞎她读的那些圣贤书。 “娘,你回屋吧,我要休息了。”施三娘打发人。 朱氏看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也懒得再费口水,一扭身走了。 丫鬟翡绿在朱氏回屋后闪身进来,施三娘见是她,她坐直问:“没让人发现你吧?” “没有,不过我回来的时候瞧见安姨娘缠着柳生往后门去了。” “不管她。”施三娘摆手,她自己都是偷腥的人,哪会管别人偷不偷腥。 “姐,你睡了吗?”施六娘脚步轻盈地跑来,她跑到门口探头问:“姐,我今晚能跟你睡吗?” “想我了?进来。”施三娘挥手让翡绿出去,说:“在门外守着。” 屋里只剩姐妹俩了,施六娘挤到施三娘身边窃窃问:“姐,姐夫跟爹离开后,你是不是去夜会柳生了?” 施三娘拍她一下,训斥道:“胡说八道,又是娘在你身边啰嗦了?” 施六娘嘻嘻一笑。 施三娘暗恼,她埋怨说:“娘还是这样子,心里也没点数,该说不该说的都往外倒,也不论个对象。我没出嫁的时候天天听她骂姨娘骂爹,我出嫁了,她又逮着你诉苦,她把我们姐妹俩都害了算了。” “我还挺喜欢听这事的。”施六娘说。 “你还不到知晓这些事的年纪,你这个年纪就该踢踢毽子翻翻书,去花园掐花喂鱼,隔三差五出门访友。”施三娘比施六娘大八岁,这个妹妹是她看着长大的,算是半个女儿。她忍不住替她打算,问:“娘在跟你操心婚事吗?这半年有没有媒人上门?” “来过两个,娘没看上,两家都不如贾家,娘打算让爹给我择个夫家。”施六娘实打实地说。 施三娘捂头,她无奈地说:“我才回来半天都知道爹如今一发病就要昏睡半天,他哪有精力替你操心这事。你俩真够心大心贪的,平江府有几个贾家?算了,你跟娘就坐楼上等着吧,等爹去世,你守三年孝就知道急了。” 施六娘这会儿已经急了,就当她爹今年去世,她守完三年孝已满十七岁,跟她差不多年纪,家世还差不多的小子八成都定下婚事了。 “姐,要不你跟爹说说?”施六娘戳戳她姐的胳膊,她凑施三娘耳边嘀咕说:“娘眼下无心操持我的事,她的心思都在丹穗身上,她想收买丹穗,从她手上拿走爹攒下的私钱。” 施三娘撇一下嘴,“丹穗又不是傻的,怎么可能倒向她。她叫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事吧?” “对,娘拿丹穗没办法了,而且大哥也快回来了,她心急得不得了。”施六娘把她知道的事通通倒出来。 施三娘八风不动,她嘱咐妹妹别掺合这事,“你的嫁妆早有定数,就是爹死了,大哥也不会克扣你的嫁妆钱。说句难听的,你以后就是被休了,你的嫁妆也够你好吃好喝到老。娘眼下火急火燎地扒钱,都是为了补贴二哥。爹活着,二哥的铺子不愁不赚钱,等爹死了,大哥还会一文不赚地给他供货?她心里也有数。” 施三娘心里门清,她是姓施的,不是姓陆的,她怎么都不可能挖施家的金砖去铺陆家的地。更何况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日后施继之知道这个事,她岂不是得罪她的靠山。 “今晚是不是娘让你过来打探口风的?”施三娘问。 施六娘点头,她彻底服气了,难怪她娘说她姐聪慧有主意,比她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娘那边你糊弄着,她要问你就说跟我说过了,再问就说不知道。”施三娘帮她想招,“好了,去床上睡吧,我来洗漱。” 翡绿在门外守着,听到开门声,她走上前问:“五奶奶,可要提水上来?” “嗯,去吧。”施三娘走出门长吁一口气,廊道里每一扇窗都关着,为了挡风还垂着帘子,她觉得憋闷,走上前推开一扇窗,人也走到窗边居高临下地远眺。 前院石园里灯火通明,看样子她爹还没歇下。 宝柱打个哈欠,他靠在墙上昏昏欲睡。 “施老爷还没睡?” 猛不丁听见说话声,宝柱吓得一哆嗦,一睁眼发现人就站在他跟前,他魂不附体地说:“韩大侠,你走路怎么没个声响。” 韩乙懒得理他,他见议事堂的窗户上映着两个对坐的人影,他大步走进去敲门:“今晚还要我守夜吗?” “进来。”施老爷头也不抬地说,他落下一个棋子,问:“人送到家了?” “嗯,看他进门我才回来的。”韩乙朝棋盘上扫一眼,瞥见两根纤长的手指夹着一颗白色棋子在棋盘上落定。 “会下棋吗?”施老爷问。 “不会。” “可惜了。”施老爷眯眼盯着棋盘,黑子在他手上盘了又盘,迟迟落不下去。 “大势已去,老爷你无力回天。”丹穗得意地说。 施老爷轻笑一声,手上的棋子滑回棋罐里,他摇头说:“我老了,精力不济,等你大爷回来,让他替我找回场子。” 他大势已去,却非无力回天,他有儿子来接替他执棋的位置。 “韩义士,两天后你跟丹穗陪我去商会一趟,我们坐船过去,那天我要是发病了,你俩一定要带我回到船上,不能让我当众失态。”施老爷说,“当天若是发病的时机不对,让人看出我离开的原因,肯定会有人阻拦,你俩得有充足的借口带走我。” 韩乙皱眉,“什么充足的理由能让你一走就是三四个时辰?不能不去?” “不能不去。”施老爷回答,“你私下跟丹穗对对词,演练一下。” 丹穗挑眼看他,又不担心她看上刀客了? “好好琢磨,到时候要是出纰漏了,你可要受罚。”施老爷笑着告诫她,“行了,这两晚不要你们守夜,让管家安排个伺候的人来,夜里无事不会惊扰你们。” 丹穗立马下榻穿鞋,她毫不留恋地离开。 施老爷也不气,他倚在靠枕上,跟韩乙说:“瞧我把她惯的,不知尊卑,换在别人家,早被打死了。” 韩乙下意识反感这句话,想要说什么又没立场,只能一言不发地转过身也选择离开。 虽没表态,不高兴的情绪却很明显。 “总有不知所谓的人来惦记我的东西,真让人生气。”施老爷垮着脸自言自语,他思量一番,生出赶走韩乙的心思,但又不甘心,他不想承认他施家的财富比不上一张俊俏的脸,也不愿意假定他施寅会培养出一个感情用事的手下。 “老爷,我爹安排小的来守夜。”门外,王管家的二儿子出声。 “怎么安排你小子来了?”施老爷回神,“我记得你会下棋,来,我俩下一局。” 三局三胜,施老爷心情好了起来,胸中又涌现好胜心,他踌躇满志地想赶走韩乙还会有韩甲韩丙韩丁,与其疑心不断,不如驯化猎物,他要把丹穗乖乖顺顺地交到儿子手里。 施老爷琢磨了半夜,到三更天才睡过去,一直睡到第二天的晌午才醒。 丹穗得了半天的空闲,她悠哉悠哉地钻去主院看唱戏的,一副不记得昨夜里发生啥事的样子,留韩乙在议事堂里愁得不轻。 “太太,老爷派我过来送些东西。”王管家的二儿子王信春抱着几个匣子走进主院。 “老爷醒了?”丹穗起身准备回前院。 “不清楚,这是老爷昨夜吩咐的。丹穗姑娘,这是老爷吩咐给你的。”王信春回答,同时递出一个巴掌大的红木匣子。 朱氏的目光落在丹穗手上,她示意薛大娘接过匣子,薛大娘拿到手就把匣子打开,还想拿丹穗手上的,没能得手。 “老爷昨夜想起库房还存了些成色不错的首饰,吩咐我拿给太太,说是给小姐们的妆奁箱里添些珠玉,挑剩下的由太太做主赏给姨娘们。”王信春解释。 三个匣子先后打开摆在桌上,金银珠玉映入眼帘,旁观的丫鬟婆子们惊呼出声,姨娘们个个脸上放光,但凡是个人,就没有不爱这东西的。 施三娘扫一眼,拿个镶嵌着红玛瑙的金臂钏戴手腕上,她抬起胳膊看看,满意地说:“还是我爹大方,拿这么多好东西让我们选,他昨夜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 在场的人一致想到丹穗,她们朝丹穗站的方向看去,却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 丹穗攥着红木匣子回到石园,这个匣子拿在手上重量还不轻,她按捺住好奇心,走进议事堂才打开匣子。入眼的是一对玉镯,是和田玉,油润的淡青色,在昏暗的室内还能看出剔透的水色,至少能抵二百贯,她猜是让她随同去商会时戴的。这还差不多,让她干活得给甜头。 韩乙见她拿着玉镯喜不自胜,他无端想起头一次见她时映着红血线的眼圈,她肤色白,戴玉肯定好看。 内室传出咳嗽声,丹穗的好心情一落,不过不影响她迅速戴上玉镯,在她该得的好处上,她一向不情绪用事。 施老爷醒的有一会儿了,见她进来,他主动问:“拿到玉镯了?这下高兴了吧?” 丹穗一贯是尝到甜头就会反馈她的喜恶,她笑着点头,“戴在我手上很好看。” “嗯,我看到这对镯子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看看,跟我想的一样。韩义士呢?我还说送他一把刀,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 妾奔 第10节 “不必了,我没打算换刀。”韩乙离开议事堂,他真是瞎操心半天。 第11章 长路漫漫 暗藏心机 韩乙带着气离开石园,行至甬道,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有些莫名,他在气什么?以丹穗姑娘的身份和处境,她收到主子送的玉镯不高高兴兴收下,难不成垮着脸拒绝? 思及此,他生的气便变得底气不足起来。 “韩大侠。”九姨娘从护卫院出来,迎头撞上刀客,她神色一变,眼里泄露出些慌张,她急切地问:“韩大侠在想什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进去?” 韩乙的思绪被打断,他放弃去想他这个反应的缘由,说:“这就进去。” “韩大侠回来了?老爷醒了?”李大夫脚步匆匆地从屋里出来,满眼探究地盯着韩乙的神色。 韩乙没心思说口水话,他撂下一句“想知道不会自己去看”就回屋了。 李大夫冲九姨娘点一下头,九姨娘恢复平和淡定的样子,脚步轻盈地离开了。 主院,施三娘得知施老爷醒了,她领着妹妹前来为收的礼道谢,顺带请他去走马楼跟她们一起用午饭。 “我不过去,就在这儿吃,以后也不用来叫我。”施老爷拒绝了,他如今只想落个耳边清净。 “您就是嫌我打扰你呗!我多长时间才回来一趟啊,您就一点不惦记我?”施三娘不高兴。 施老爷不为所动,“你回来有你娘陪着就行了,去吧。” 施三娘只能带着妹妹离开。 丹穗把她们姐妹俩送出议事堂就回屋了,“老爷,我午后要去二爷家里一趟,去安排一下后天的事,您这儿安排谁伺候?要不要喊两个姨娘来?” 施老爷一听继子的名字就皱眉,但事关他自己,他没有阻拦,而是让丹穗出门带上人。 “让王信春跟你一起去。”他说。 丹穗没意见,“您想让哪个姨娘来伺候?” “随你安排。你去找陆承做什么?他那个蠢蛋能帮上忙?” “不是要他帮忙,是要用上他的铺子,但我不清楚铺子的情况,所以要去问问情况。要是不合适,我再另寻法子。具体的就不说了,保准不让您掉面子。” 施老爷闻言不打听了,他满意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可惜你不是个男人,你要是个小子,我定招你当女婿,家产分你一半。” 丹穗暗呸一声,大话谁不会说,还是这种成不了真的大话。 “丹穗姑娘,午饭送来了,现在可要摆上?”小玉领着送饭的小厮进来。 丹穗点头,留小玉在这儿伺候施老爷用饭,她出门着手安排她自己的事。 “去王管事家里找王信春,老爷安排他陪我出门一趟,让他吃完饭就过来,在埠口等着。”丹穗跟宝柱交代,说罢前往姨娘们居住的走马楼,她挑安翠儿安姨娘和古越古姨娘去前院伺候,这两个姨娘一个曾是花魁出身,一个曾是画舫上的歌姬,都是耐不住寂寞的性子。 安排妥当,丹穗去大厨房吃饭。 等她吃完饭去埠口,王信春已经在埠口等着了,船也安排好了。 “丹穗姑娘,我们去哪儿?”王信春问。 “去二爷家。”丹穗上船。 * 安翠儿探头探脑走进护卫院,院子里没人,李大夫住的屋关着门,不知道人在不在,她下意识放缓脚步,轻手轻脚靠近另一间开着窗的屋。 韩乙睁开眼,他朝外瞥一眼,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心想莫不是丹穗姑娘来了? 安翠儿走上门前的石阶,刚要伸手推门,门从里面打开了。 韩乙脸色一变,“你要做什么?” 安翠儿淡定地收回手,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她捋一下垂落的发丝,脚步又上前一步,随着身影动的还有眼睛,如纱似雾的眼神在男人脸上绕一圈,绕过他的肩头落进屋里。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她意味不明地扶一下腰。 韩乙厌恶地退一步,“你没事立马离开,不然我去告诉施老爷。” 安翠儿娇笑一声,“你还是喝奶的娃娃不成?多像要找娘告状的憨小子。” 她又上前一步,倚着门问:“你就不想快活快活?还是嫌我脏?你别怕,我不找你负责,别怕我缠上你。” “你找错人了。”韩乙动作利索地关上门。 乌灰色的木门猛地关上,安翠儿来不及后退,被扑了一脸灰。她呸呸几口,暗骂这男人不识趣,几天前她来伺候老东西的时候三番五次勾搭他,他不接茬,她今天都送上门了,他还把她拒之门外,莫非真是个正经人?这个念头一出现,安翠儿骂自己昏了头,世间就没有不好色不偷腥的男人。 李大夫睡眼惺忪地开门出来,“安姨娘?你找韩大侠?他不在屋里?你去老爷那儿看看。” “我就是从老爷那儿过来的。”安翠儿抬手拍门,“韩大侠,睡醒了吗?老爷喊你过去。” 韩乙无奈开门,他朝李大夫那边看一眼,只能跟安翠儿离开。 “韩大……” “你闭嘴。”韩乙不让她开口。 安翠儿才不听他的,她趁机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样的?不应该啊,我可是成千上万个男人选出来的花魁,施老爷为得到我可是花了五千贯钱。” “五千贯?他可真有钱。”韩乙只听到了最后一句。 走进石园,安翠儿见施老爷在角亭里,她不再继续之前的话。 “你也知道怕?”韩乙冷哼。 安翠儿没接话。 “不用上来。”施老爷发话,他让古姨娘扶着走出角亭,说:“我的头开始疼了,跟我回屋。” 回到议事堂,韩乙熟练地劈晕施老爷,见两个姨娘忙着给他盖被子,他避出去坐着,然而刚落座就见安翠儿跟出来了。 “哪个想偷腥的女人不怕被她男人发现?他又没死,我肯定怕。”安翠儿回答他之前的话,她走到他跟前说:“不过他精力不济,一天十二个时辰,他能睡十个时辰,哪还有心思管束我们。再说只要你不说,他会知道?” 韩乙看向后一个出来的姨娘。 “我姓古,排行十三。”古越冲他浅笑一下,说:“大侠不必担心我多嘴,我理解安姐姐,我们都是苦命人,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日日守在这座宅子里,一眼能看得见咽气的那天,实在没意思。” 韩乙眼皮直跳,又来一个? “你们知道我朝在跟胡虏打仗吗?”他忍不住问,“我从襄阳城过来,这一路遍地是吃不上饭的难民,你们嫌无趣的日子是他们做梦都求不来的。” “各人有各人的命,朝廷都管不了他们,我一个小女子又能做什么?”安翠儿顿觉扫兴,对他的性趣顿时没了八分。 古姨娘赞同地点头,她笑盈盈地打量他,戏谑道:“韩大侠不也避进平江城来施家过好日子了。” “是啊,能拎刀挥斧的人也没去杀胡虏,这不是跟我们姐妹俩坐这儿聊天嘛。”安翠儿笑着拍手,她嘲讽道:“韩大侠,你怎么没参军报国啊?依你的忠心和武艺,早晚能当个将军的,在施家当护院多屈才。” 韩乙起身要走,安翠儿和古越立马追上去阻拦。 “韩大侠,你要去哪儿?你不守着老爷了?”古越身姿轻盈地跳到门口,她展开两臂挡着门。 安翠儿则扯着他的衣摆,继续嘲讽说:“韩大侠,你这说不过就走的熊样真丢人,和尚讲经论道还论输赢呢,你要走也不是不行,给我们道个歉,我们就放你走。” “我道歉?”韩乙挥开她的手,他坐回去,说:“来,那就好好说道说道,你俩要是输了,不准再来骚扰我。” 安翠儿冲古越眨眨眼,这不就把人留下来了。 “对了,丹穗姑娘呢?”韩乙发现不对劲。 “她给老爷办事去了,她不像我们,是个不知兵连祸接只知道骚扰男人的浪荡人。”安翠儿阴阳怪气。 韩乙:…… * 丹穗回来时夕阳还没落,她走进石园听见议事堂里有说话声,其中一道声音是古姨娘的,她歌姬出身,声音悦耳动听,很有辨识度。 “在说什么?这么热闹?”丹穗出现在门口,她的目光在屋里绕一圈,见三人呈三角状对坐着,只差没挤在一起。 韩乙见她如见救星,他一介武夫,没读几本书,在口才上,压根不敌两个心有九窍、口舌伶俐的姨娘,被缠了小半天,要不是他嘴巴紧,老底都被套出来了。 “韩大侠挺喜欢跟你们聊天啊,他来这儿半个月了,我就没见他跟谁聊这么热闹过。”丹穗一脸兴味地说。 “不不不,没这回事。”韩乙趁机脱身,“那个,你回来了,这儿交给你盯着,我走了。” 他落荒而逃的样子太好笑,安翠儿顿觉解气。 丹穗进内室看一眼,施老爷还在睡,她走出来说:“你们可注意点,老爷的性子阴晴不定,被他逮着了,你俩不死也得脱层皮。” “没说什么不能说的话,韩大侠跟我们讲了些他行侠仗义的事。”安翠儿收了笑,她佩服道:“是个名副其实的大侠,差点冤枉他了。” 丹穗闻言垂下眼,事情按她预想中的发展,但她却不是很高兴,她害怕他会像施家的男人一样,表里不一,会成为罗裙下的瘾?君子。最恐惧他表里如一,但她不是那个“一”。 “明天我还要出门,老爷这儿还是你俩来伺候吧。”丹穗摁下顾虑,决定按计划进行。 “来个人。”施老爷转醒,他含糊出声:“丹穗回来了?” “回来了。”丹穗小跑进去。 两个姨娘也趁机进去露脸,她们在这儿守半天可不是白守的,出了力就得让主子知道。 伺候施老爷起床后,丹穗送两个姨娘出门。 一会儿的功夫,太阳就落山了,天边霞光万丈,天井下却晦暗如暮,点灯的下人扛着梯凳走进石园。 丹穗收回探出去的脚,她盯着八角灯笼一盏盏点亮,祈祷她的筹划也能如愿。她根据自己观察身边人的经验和博览群书的心得判断,不论男女都有救风尘的喜好,但对有能耐有本事的人来说,被救的人只弱小可怜还不够,还得有才或有貌,得给他们一种被救后会一飞冲天的期望。 她心里清楚,韩大侠对她有伸援手的意愿,但惮于兜底,他愿意助她离开施家,但不愿意担上负担她余生的责任。 唉,长路漫漫啊。 第12章 报丧 家变 夜幕降临,韩乙洗漱后前往石园准备给施老爷守夜,靠近议事堂听见屋里有王管家的说话声,他停下步子靠石头上等着。 丹穗磨磨蹭蹭地收拾桌上的残羹,她竖起耳朵听王管家跟施老爷汇报田产相关的事。 “……城外涌来的难民越来越多,庄子上的佃农快要挡不住难民进村,庄头急着请您拿个主意。”王管事说。 “我能拿什么主意,让他报官。”施老爷不耐烦地说。 丹穗见谈话到了尾声,她提起食盒往外走,快出门时听见施老爷问佃农的租子收没收上来。 一粒石子掷在门前的石阶上,“叮”的一声响,丹穗抬起头,一眼看见倚在石雕上的男人,他站在灯火余晖的边缘,身影半明半昧。 妾奔 第11节 “过来。”韩乙又朝她丢一颗石子,提醒她别发呆了。 丹穗提着食盒过去,她面朝着议事堂站着,问:“找我有事?” “后天带施老爷提前离场的借口想好了?”韩乙低头问。 王管家从议事堂出来,丹穗身影一闪,她拽着韩乙躲到石雕后面。 王管家满腹心事,他在石阶上站了片刻才离开。 听着脚步声走出月亮门,韩乙出声说:“他走了。” “噢。”丹穗没动,她仰头问:“韩大侠是怎么想的?你有什么好的借口?” “报丧,就说家里死人了。”韩乙习惯了打打杀杀的事,他觉得这个借口最好用。 丹穗:“……谁死了?老爷总不能为了一个下人的死提前离开商会。” “就说你们太太掉湖里淹死了,等施老爷回来,大夫又把她救回来了。只要管束好家里下人的嘴,外面的人不会知道,能保全你们施老爷的面子。” 丹穗莫名想笑,她摇头说:“后天商会要商量重要的事,保不准新来的知府也会出席,拿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话当借口,事后会遭人笑话。我有周全一点的法子,目前还没安排好,明天还要出门一趟,到时候老爷这儿还需大侠多留意。” 韩乙暗吸一口气,他后怕地问:“后院的姨娘不会再过来吧?” “要来,不然您伺候老爷吃喝拉撒睡?”丹穗从石雕后面走出去,她打趣说:“今天您跟她们不是相谈甚欢?我傍晚都跟她俩说好了,她俩明日一早就过来。有她们在,您也不用无聊地守床边发呆。” 说着,丹穗施施然离开。 “哎——” 韩乙伸手拉她,丹穗扭身拍他一下,她夺回衣摆,脚步匆匆跑了。 韩乙要是还没看出她在整他就是个缺心眼,他倒回石雕上,很是头疼。 “丹穗?”施老爷听见动静走出来,他望着黑黢黢的石园,问:“谁在里面说话?” 韩乙想走出去,抬腿前想到丹穗躲避王管家的样子,他自觉跟丹穗姑娘之间清清白白,可耐不住旁人会怀疑,为了不给她添乱,他没现身。 施老爷也不动,他守在门外死死盯着石园里的动静。 韩乙莫名有种偷情被抓的窘迫。 “快入冬了,一日比一日冷,你回头跟太太说一声,让她从外面雇几个匠人,不论用砖石还是木头在月亮门这儿盖个小屋,免得你跟小玉从早到晚守这儿喝冷风。”丹穗带着宝柱走进石园。 施老爷闻声看过去。 “丹穗姑娘,你替我们去说吧,我担心太太不乐意。”宝柱吭哧道。 “就说是老爷发的话,后天老爷不在家,让匠人后天进来动工,最好一天就完工,免得吵到老爷……”话音未落,丹穗看见门外站的人。 施老爷嗤一声,“你哪个老爷发的话?” 宝柱吓得打翻水桶,泼出来的水大半淋到丹穗的裙子上,他惊慌失措地跪下去擦,丹穗惊叫一声躲开。 宝柱反应过来,他收回手急忙道歉。 “蠢东西,滚出去。”施老爷来了火气,“一件小事都办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宝柱惨白着脸砰砰磕头,“老爷消气,别赶我出去。” “行了行了,再去打两桶热水来。”丹穗插话,她示意宝柱快走。 韩乙悄无声息地从石雕后面走出来,看清不远处混乱的情况,他出声说:“叫另一个守门的女婢来伺候,丹穗姑娘回屋换衣裳吧。” “你回屋吧,不用再过来。”施老爷发话,他瞅韩乙一眼,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听见这边乱糟糟的,我就过来了。” 施老爷没再怀疑,他转身进屋。 丹穗落得清闲,她回到自己屋里休息。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她喟叹一声,日后哪怕韩大侠没有带走她,她也感谢他,自他来到施家,她总算能一夜睡到大天亮了。 * 一天两夜一晃而过,十月初二这天,丹穗和韩乙陪施老爷出门,同行的还有王管家。 埠口停着一艘雕栏玉砌的楼舫,船长一丈,宽七尺,几乎能占满河道,这艘楼舫只有施老爷和他大儿子施继之能用。 丹穗扶着施老爷走上二楼,二楼有五间单间,居中的那一间是施老爷独用,入门是一间缩小版的议事堂,一大扇绣着山河图的屏风后面是他的卧房。 施老爷喘着粗气坐下,走这一段路他差点脱力,这会儿头晕眼花,衣摆下的腿还控制不住地发抖。 “老爷,喝口水。”丹穗举着水杯递到他嘴边。 施老爷喝一口,下一瞬手一挥,青瓷水杯掉在船板上摔得四分五裂,丹穗额头上也出现一抹红印,是被他的手砸出来的。 韩乙嗖的一下站起身,他绷着脸盯着反复无常的老东西。 王管家垂下眼,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丹穗擦擦手上的水渍,她蹲下身捡起温热的碎瓷,温声说:“我再给您倒一杯吧。” 施老爷闭上眼,他仰靠在椅背上,说:“王全,回头拿支金簪给她。” “哎。”王管家动了,“丹穗姑娘,你别捡那个,小心划伤你的手,我喊人来收拾。” 丹穗道没事,她把碎瓷捡起来用手帕包着,起身时见韩乙还直挺挺站着,他看起来比她还生气,脸色铁青。 “我说一下今天的安排,跟去年一样,今年的商会由贾氏船行发起,参会地点在贾氏的船王上。换船的时候,我陪老爷一起过去,韩大侠和王管家留在我们的楼舫上。你们寻个好位置,位置定好就别再动,老爷若是发病,我会走出去丢下水帕,韩大侠看见立马上船来接我们。”丹穗像是没受那通迁怒的影响,她若无其事地讲述。 并解释说:“二爷的绸缎铺遭贼,他雇的账房做假账中饱私囊,于大半个月前抛下妻儿老母跑路了。二爷怕被同行嘲笑就没有报官,所以至今不知道那个账房是在城内,还是逃出平江城了。” “二爷自己看走眼,他没脸找老爷帮忙,就去找我讨法子,我让我二儿子雇一帮地痞日日去骚扰账房的妻儿老母。”王管家接话。 “这个账房也姓陆,是二爷的族人,他们曾派二爷的亲叔叔出面说和,但二爷咽不下这口气,他不承认那帮地痞是他雇的,所以截止到今日,那帮地痞还守在账房家。我利用这茬事,让陆氏族人在今天去绸缎铺闹事,同时让王信春出面请一帮衙役喝酒,今天衙头会带几个衙役在陆氏族人闹事时去逮人,然后双方打起来。”丹穗一五一十地交代她在一天半内安排的事,她看向韩乙,说:“到时候韩大侠冲上船跟船上的管事说二爷的铺子被围了,闹事的人跟官差打了起来,要出人命,要请老爷去解决。” 韩乙对着她神采奕奕的眸子怔怔地点头。 丹穗回过身,她背着手踱到施老爷跟前,得意地说:“二爷不报官是因为账房卷走的银钱最终落在施家头上,对他来说,多赚少赚都是赚,既然那笔银钱找不回来了,他就不想大动干戈。我闹这一出,彻底让陆氏一族跟二爷起隔阂,还让二爷在整个平江府丢人,老爷可觉得解气?” 施老爷抬手拍拍她的脸,“就属你聪明。” “您高兴就好。”丹穗拎起茶壶再斟一杯水,说:“您喝点水润润嗓,估计还得一柱香的功夫才能到,您闭眼歇歇,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们。” 韩乙盯着老东西接过水杯,待水杯完好无损地回到丹穗手上,他长出一口气,然而心里依旧堵得慌,像一根鱼刺卡在嗓子里,让他浑身难受。 水面越来越广时,河道上漂泊的船只多了起来,在一众楼船中,河中央四层高的战船最为显眼,这就是贾氏船行的船王,据说能供水师作战。 一艘艘楼船靠近战船,家主登船后,楼船离去。 轮到施家,丹穗扶着施老爷下楼,韩乙担心她搀不住老东西,他接过手把人送过去。 “呀!施老弟,我还当你今天不会过来,多谢赏脸。”贾氏家主,也就是贾释道他爹前来迎接,他关切地问:“你看上去精神不错,依我看就是那老秃驴说胡话吓唬人,明年开春去临安看看,好大夫都在帝都。” “依我看说胡话的是你,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他精神不错。”宋老爷登船,他走过来看笑话,“施老爷瘦得只剩一张皮了,夜里走出去能被人当成鬼打死,能不能熬到过年都不好说。” “早点死我早点下去给世侄道歉。”施老爷扫扫袖子,他轻飘飘地回敬一句。 宋老爷脸色陡变。 “释道,来扶你老丈人去楼上坐。”贾老爷赶忙拉架,他扯走宋老爷,说:“知府大人的船来了,你随我过去迎接。” 周围竖起耳朵看热闹的人随着主人公离开也一哄而散。 韩乙跟着丹穗往楼上走,他低声问:“这两人有仇?” 丹穗点头,“六年前,施宋两家争一块儿地,施老爷使计把宋老爷的大儿子打死了。” “老东西真是害人不浅。”韩乙骂一声。 丹穗没接话,她停下脚步说:“王管家还在等你,你快下去吧。” “那你小心点。”韩乙嘱咐一句转身下楼。 …… 船宴在四楼,船舱中绮幕绣帘,明窗净几,桌椅以紫檀木嵌大理石制成,门窗雕刻黑漆粉地书画,很是精致。 知府进来后,众人落座,身姿窈窕的女婢们送上一盘盘精美的糕点,继而默默退了出去。 船宴开始,贾老爷作为主人家先讲几句,随后请知府讲话。 丹穗听了几句便失了兴趣,此次召开商会的目的她了解一些,平江府涌来的难民太多,城里已经安置不下了,知府召集城内有名望有家财的商人,意图说服他们出钱出力安置难民,比如扩大招工、再比如建房租赁、以及捐赠粮食和过冬的衣物。 这是回不了本的买卖,投入大,回报小,不提其他商户,丹穗清楚施老爷就不会愿意,她知道此次船宴有得磨。 果然,知府大人讲得口干舌燥,只有稀稀拉拉的人响应,施老爷也只捐赠一千贯钱意思意思。 贾老爷见场面僵持住了,他开口说:“我家五小子从南宁府请来一班歌姬,班主想在平江府扬名,今日让她们来亮亮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话落,歌姬入场,丹穗抻着脖子看得正起兴,施老爷在她腿上掐一把,他发病了。 丹穗立马攥着帕子起身,出门就看见韩大侠的身影出现在一楼船板上,他正跟楼下的管事说着什么,看见她,他飞奔上来。 “出事了,王信春过来报信,说施家大公子的船被海寇劫了,人可能也没了,你快去跟施老爷说。”韩乙没想到他今儿还真报上丧了。 丹穗没敢当场说,但不知宋老爷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在她按照原计划周旋时,他站出来宣布施继之船毁人亡的消息。 施老爷当场喷口血,翻着白眼晕过去了。 第13章 时日无多 家乱 “李大夫,老爷怎么样?”见李大夫从内室出来,朱氏忙问。 李大夫面色沉重地叹一声,说:“大恸之下,肺腑受伤,老爷本就体虚,如今……” “能不能治?”陈氏哑着嗓子问,她丈夫死了,儿子年幼,她还指望施老爷多撑几年,让她跟儿子有个靠山。 李大夫摇头,说:“我开几副药,先养着吧。” “去天庆观请妙道大师,妙道大师医术好,我娘的命就是他救回来的。”陈氏猛地想起天庆观的高僧,她看向三爷施顺之,他是二姨娘生的,性子老实,在家里不争不抢,以往他爹和他大哥吩咐什么他做什么。 “三弟,你去天庆观一趟。”陈氏说。 施顺之朝内室看一眼,立即转身出去。 “老爷醒了。”丹穗看见施老爷的眼皮掀开了,她朝外喊一声。 外间或坐或站的一群人闻声忙挤进去,朱氏走在最前面,她靠近问:“老爷感觉如何?” 施老爷没理,他混浊的老眼动了动,目光落在一张张面孔上,最后定格在掉眼泪的大儿媳身上。 “爹……”陈氏哭着喊一声,“您可得撑住,继之还没回家,他还等着您带人去接他回来。” 妾奔 第12节 施老爷猛地咳一声,暗红色的血沫喷出来,离得最近的朱氏被喷了一脸,她惊叫着退开,“大夫!李大夫快来,老爷又吐血了。” 李大夫挤进来,其他人退开,丹穗被挤到角落里,她踮脚从人缝里看过去。 “怎么样?”陈氏急着问。 “堵在心口的血吐出来,是好事,我下去煎药。”李大夫说。 “传消息的人是谁?喊他过来。”施老爷吃力地说。 “消息是三弟带回来的,他进城的时候遇到宋氏的船回来,船上的人跟他说继之的船遇到海寇没能逃脱。”陈氏代为回答,“三弟前脚刚走,我让他去天庆观请妙道大师过来给您医治。” “宋氏?”施老爷陡然来了精神,他自己撑着坐了起来,双目放光地喊:“喊王管家来,派人去查,我儿指不定没死。” 陈氏反应过来,她快步往外走,说:“我去安排。” 朱氏眼睛一暗。 “我回去让释道安排船出海去找,爹你先躺下去,好好养病。”施三娘开口。 施老爷想起来还有个女婿能指望,他打发其他人出去,让丹穗拿纸笔来,他口述她写,末了盖上他的私印。 “信交给你公爹,等我养好病亲自上门道谢。”施老爷说。 施三娘接过丹穗递来的信,心想她爹真够舍得的,为了让她公爹出船出人出海寻找施继之,把挨着天庆观五个种茶的山头送给贾家了,这五个山头还是当年从宋家手里抢来的,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施三娘拿着信离开,施老爷倒回罗汉床上,他闭着眼问:“李大夫怎么说?” “您伤了肺腑,要好好养着。”丹穗回答,她拿着湿帕子上前擦去他脸上、脖子上的血。 施老爷猛地又咳起来,丹穗扶他扶不起来,韩乙过来把人拽起来。 施老爷咳得要吐出来,脑子也胀得发紧,等他缓过劲,眼前发黑,什么也顾不上,一倒下去就没意识了。 “又晕了。”韩乙说,“看样子他伤到心肺了,没多少日子能活。” “你也懂医?”丹穗问。 “不懂。”韩乙抱臂靠在床边,这会儿还觉得恍惚,事情发展得太突然。 等施老爷一死,他也该走了。 他看向垂首给施老爷垫枕头的女子,等施老爷死了,她又该去何处?施继之到底死没死?施家的生意又会是谁接手? 外面传来闹哄哄的声音,丹穗皱一下眉头,她快步走出去,说:“二老爷,您嚷嚷什么?您拖家带口是来探病还是闹事的?” “探病探病。”施二老爷一点都不恼,他就喜欢丹穗训斥他的样子,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溜一圈,问:“我大哥咋样了?我怎么听说我大侄子出事了?真的还是假的?” “老爷又睡着了,至于大爷的事只是传闻,已经有人去查了,二老爷等着就是了。”丹穗说。 施二老爷心里犯嘀咕,施继之遭海寇所杀的消息已经在城里传遍了,难不成还有假的? “我去看看我大哥,我怎么听说他还吐血了?”施二老爷拖着臃肿的身子进去,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难闻的血腥味,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的人一脸的青灰,胸口几乎没有起伏。 跟进来的施二太太吓了一跳,她是个鲁莽的性子,一把年纪了说话还不过心,她急哄哄地说:“看着咋像没气了?大夫呢?” “有气,晕过去了。”韩乙开口。 丹穗不想听两个蠢蛋咋呼,她板着脸把人请走。 * 护卫院。 朱氏独身一人来帮李大夫给施老爷煎药。 “他最多还能活多久?”她低声问。 “最多两个月,随时能断气。”李大夫回答。 “你能断定?妙道那个秃和尚出手会不会有转机?” 李大夫摇头,“大罗神仙下凡也难救。” 朱氏面露快慰,她拿帕子擦掉手指上沾的药渣,说:“施继之的死对他打击这么大?我琢磨着他还能耗个半年呢。也好,不用脏我的手了。” “如果没有韩乙每逢他发病时打晕他,他经这一遭不至于到这个地步。”李大夫拨灰盖住火苗,盯着冒水烟的药炉说:“施老爷的身体好比这个药炉,每逢发病就是药汤沸腾的时候,这时候只要揭开盖子,药汤就不会扑出来。韩乙出手打晕他,属于是在沸腾时往药炉上糊一圈泥巴,药汤是不会扑出来了,但不减火候,药炉会炸。大爷身亡的消息就是添一把猛火,药炉提前炸了。” “太太,你让我加重老爷的病情我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李大夫盯着朱氏说。 “等他死了,我会放九姨娘离开,再给一笔银钱,够你俩逍遥地过完下半辈子。”朱氏开怀地说,“药给我吧,我给老爷端去。” 朱氏送药去议事堂,见到丹穗,她难得地笑一声,说:“好姑娘,辛苦你再照顾老爷一段日子。” 丹穗只觉得毛骨悚然,朱氏真是演都不演了,在这种场合笑呵呵的。 “对了,老爷病重,受不了打扰,你替他把好关,不重要的事别跟他说,不重要的人也别放进来。”离开前,朱氏嘱咐一番,说罢她看向韩乙,交代道:“我晓得韩大侠武艺高强,丹穗姑娘拦不住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出手。只要不把人打死,我保证没人会找你的麻烦。” 韩乙觉得她有点不对劲,他摸不清她的心思,便没有应承。 “我只听施老爷的吩咐。”他说。 朱氏没说什么,回过头就安排几个年轻貌美的姨娘过来伺候,她倒要看看这个刀客最后是听个死人的话还是过来求她。 …… 日头一点一点西落,施园里的人越聚越多,施老爷一共有五子六女,撇去陆承这个继子,前后两个妻子一共生了一子两女,余下的都是姨娘生的。姨娘所出的三个儿子都已娶妻,他们成家后被分出去另过,眼下得到消息都拖家带口赶来了。 丹穗接待一波又一波人,同样的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说多了也麻木了,有几个瞬间,她以为床上躺着个死人。 月亮升起时,施家开席。 跟议事堂的安静不同,一墙之隔的轿厅里,七嘴八舌的说话声掺在一起颇为热闹,不知情的人若是路过,八成会认为主家有喜事。 “三爷把妙道大师请来了。”王管家倒腾着两条腿跑进来。 “大师,请。”施顺之领着和尚穿透夜雾走进来 轿厅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随后,杂乱的脚步声转移到石园里。 朱氏站在廊下一脸关切地望着门内,隐在袖中的手紧张地攥着。 一柱香后,妙道大师出来。 “大师,我家老爷的病还有得治吗?”朱氏抢先问。 “阿弥陀佛,施老施主寿限无多,准备后事吧。”妙道大师双手合十行个礼,说:“诸位节哀,对施老施主而言,这是解脱。” 朱氏险些笑了,袖中的手攥得越发用力,这才没让自己笑出声。 陈氏哭了,其他人闻声纷纷掩面揩眼角。 丹穗走出来,她将门外一帮人的表情和动作尽收眼底,施老爷妻妾无数、儿女成群,眼下真正为他伤心的人寥寥无几。 “太太,等老爷醒了,要不要把妙道大师的诊断告诉他?”她问。 “不能说!老爷惦记大爷的下落,有这个事吊着,他或许能多撑些日子。你若告诉他他时日无多,撑着的那口气散了,人也就没了。”陈氏头一个反对。 “我也反对让老爷知道。”二姨娘带着丫鬟脚步匆匆地赶来,人还未站定,声先飘了过来。 “姨娘,您怎么来了?”施顺之过去搀扶她。 “我听下人说妙道大师来了,我来看看。”二姨娘牵着儿子走到朱氏跟前,说:“让老爷眼睁睁等着他咽气的那一刻太过残忍,不如让他什么都不知道,免得时时刻刻心生恐惧。太太,您觉得呢?” “我赞成二姨娘和大嫂的话。”四爷出声。 “我跟四哥一样的意见。”五爷开口。 朱氏看一圈,她开口表态:“你们是老爷的亲子,这事听你们的。夜深了,都散了吧。你们今晚也别回去了,就在你们婚前住的院子里将就一晚。” “我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四爷施守之咽下后面两个字,说:“我搬回来住些日子,也方便照顾我爹。” “照顾老爷是下人的活儿,你们该忙什么还忙什么去。”朱氏阻拦。 “再紧要的事也没我爹重要,等他去世了,我就没爹了,想孝顺他也晚了。娘,您别阻拦我。”施守之说着说着就哭了。 朱氏咬牙,装什么孝子贤孙,这时候守在老东西床前不就指望着老东西再给他些田产铺子之类的。 “太太,老爷这儿有我守着,寻找大爷的事、还有打理生意之类的,您跟大奶奶多操心。”二姨娘替儿子表态,施继之死了,朱氏没姓施的亲子,施家偌大的家业可就人人有份,生意上的事她儿子不插手,她要施老爷名下的房子和田产。 陈氏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施家的家业都是她儿子的!可惜她现在是寡母带着幼子,势单力薄,压根不敢吭声。她只能盼着如施老爷所想,希望施继之身亡的消息是假的。 “施老爷要醒了。”韩乙趴在窗前懒懒地开口提醒。 “带妙道大师下去安置。”朱氏发话,“其他人也离开,有事明天再说。” 等人都走了,朱氏示意丹穗跟她来,她寻个离议事堂稍远的地方,警告说:“你要是敢把老爷手上的地契房契和银票偷偷交出去,我不会放过你。你要清楚你的身份,你是施家的丫鬟,我是施家的主母,我不开口放人,你就是死了也还是施家的下人,我想怎么惩治你无人能管。” “所以要把地契房契和银票通通交给您?”丹穗问,“您能给我什么?” “等老爷死了,你去我院里做事,当我身边的大管事,日后你在施家还像以往一样威风。”朱氏许诺。 丹穗摇头苦笑,“太太,我今天若是背主,您日后还敢重用我?你在哄骗我。” 第14章 扑朔迷离 各方人马混战 朱氏否认不了,她若是从丹穗手上拿到她想要的东西,别说日后让她来给自己当管事,她就是在自己眼前行走都会让她心生防备。 “真可惜,你不是我的人,像你这样头脑清醒的人实在是找不出来几个,你要是我手下的丫鬟,我不知道能有多省心。”话说到这个地步,窗纸已经捅破了,朱氏不再伪装,她真心实意地感叹。 “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是没能生个姓施的儿子,最后悔的事当属当年挑你去陆承身边伺候。我要是留你在我身边做事,也不会让他把你送到施寅身边。”朱氏卸下紧绷的伪装,她长叹一声,心底再次浮现老天捉弄她的念头,让她见识到施家百万贯财富,却不肯赐她一个亲儿,让她看得到吃不到;把丹穗送到她眼皮子底下,却在她把人支走后,丹穗显现出神童的天赋。 更可恨的是还让丹穗压制她上十年。 丹穗在五岁时卖进施家,六岁时被安排进主院伺候四岁的施三娘,同年,陆承被施老爷领回施家,朱氏见她嘴巧机灵,挑她去胆小怯弱的陆承身边陪玩。 陆承初来施家性子怯弱,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施老爷便给他请个夫子单独授课,陆承抱着书诵读时,丹穗只是听几遍就记住了,也就显露出她过目不忘的本事。 那年丹穗八岁,是陆承来到施家的第二年,同年朱氏生下第二个女儿。由于朱氏忙于照顾幼女,放在陆承身上的精力便少了,他作为一个外来的孩子,在施家身份尴尬,为了融入这个家,他选择讨好继父。 施寅三十八岁寿辰那天,八岁的丹穗被陆承当做寿礼送到施老爷手上。丹穗在施老爷身边成长迅速,十四岁就能帮他打理生意上的暗账,十六岁成了施寅的女人后,他身边的事全交给她打理。 可以说从丹穗十六岁到她二十二岁,朱氏一直受她压制,她作为正妻想见丈夫,还得跟丹穗打听他的行踪。丹穗最受重用的时候,施老爷送给家眷的衣裙首饰也是她先挑,她挑选后才送往后院。 朱氏作为施家主母却差点被架空了,她一直恨丹穗,可哪怕到了今天,施老爷都要死了,她还得求着她。 朱氏放弃攻心的法子,她打起精神,选择利诱:“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甚至是你想离开施家也行,我放你归良籍,送你离开平江府,你寻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再找个老实男人嫁人生子。” “以我这个姿容,寻常男人可护不住我。”而且丹穗也不敢相信朱氏的担保,今日她对她有用,她能百般承诺,等她对她无用了,她能不能活着走出平江府都不一定。 朱氏冷了脸,“你这意思就是要跟我对着来了?” 丹穗垂眼,说:“只要老爷还活着,我就只听他的吩咐。” 妾奔 第13节 “行,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休怪我不客气。”朱氏撂下一句警告离开了。 一柱香后,薛大娘送来四个下人,她当着丹穗的面倨傲地交代:“都睁大眼在这儿候着,好好伺候老爷。” 丹穗冷眼旁观,来这儿盯梢呢,盯的是施老爷还是她? “丹穗姑娘,老爷眼下身子沉,你瘦伶伶的没力气扶他,太太安排我给你送来几个打下手的,你尽管使唤他们。”薛大娘板着脸解释。 丹穗思索片刻,她没有拒绝,有几个盯梢的对她来说也有好处,免得其他人来议事堂骚扰威胁她。 薛大娘对她的态度满意,她又朝四个下人训斥一番,指桑骂槐一通,才意犹未尽地晃着锥子头离开。 “我今晚守夜,你回屋休息吧。”韩乙替她累得慌。 丹穗没拒绝,她得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还有一帮子人要应付。 这一夜,施园到处充斥着低语声和辗转反侧的叹气声。 天一亮,前院又热闹开了。 丹穗听到轿厅里传来的争吵声和哭声,她正要去探探什么情况,出门就见二姨娘、七姨娘、八姨娘还有安姨娘、古姨娘、秦姨娘来了。三个年长的姨娘都有儿子,她们过来丹穗能理解,怎么安姨娘她们也一大早就过来守着?施老爷眼下对她们来说可不是香饽饽。 安翠儿看出丹穗的疑惑,她意味深长地说:“太太打发我们姐几个过来的,让我们来帮忙。对了,韩大侠呢?” “老爷还在睡?”二姨娘问。 “对,昨夜子时醒了一盏茶的功夫,喝了几口参汤,一直睡到这会儿。”丹穗回答,说罢她回安翠儿:“韩大侠回护卫院了。” 安翠儿“噢”一声,她进议事堂在施老爷床边晃一圈,出来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听她们说轿厅里发生的争执。 “妙道大师不是说屋里的那个可以准备后事了,太太安排下人去采买丧仪相关的东西,恰巧被王管事遇上,被他阻止了。眼下外头都在传大爷死了,要是让人知道老爷也时日不多,怕是生意会受影响。”秦姨娘说。 “该准备的东西也该准备起来,总不能等亲友上门吊唁了,灵堂还没搭好。”丹穗说。 “太太也是这个意思,但王管家说的也在理所以他们商量着借大爷的名头去采买,到时候父子俩总有一个能用上。不过大奶奶不愿意,哭的那个就是她,她嫌不吉利,口口声声说大爷给她托梦他还没死。”古越摊手。 “最后怎么说的?还是借大爷的名头去采买吧?”丹穗问。 “聪明。”安翠儿打个响指,她起身走下台阶,说:“这家里再怎么闹也影响不到我们,我们这些人更插不上话,不嫌我们碍眼绊脚就是我们的福气了。走,去护卫院瞧瞧,我们去给老爷煎药。” 说罢,安翠儿错身时拽走丹穗,她箍着丹穗的细腰,肩摩挲着肩,凑近低声问:“妹妹,问你个事,你对那个刀客有没有想法?你俩要是相互有意,姐姐们就不遭人嫌了。” 丹穗笑了,“你这话说的,老爷还没死,你们就敢这么大胆?” “实话不瞒你,我们是太太派来的,她要我们绊住他。事后双方若是都有意,她愿意放我们离开。”安翠儿一五一十地交代,她指一下古越和秦梦,说:“来时我们三个商量好了,一起去试探,韩大侠对谁有意,另外两人退出。” “若是对你们三个都有意呢?”丹穗问。 安翠儿摇头,“他若是如此,我可不跟他走,他若不能专一,我图他什么?图跟他吃糠咽菜?我不如再去跟个商人,至少还能穿金戴银。” “我也是这个意思。”古越说。 秦梦扭过脸没吭声。 “你的意思呢?我觉得韩大侠对你不一般,你俩要是相互有意,我们就不掺和了。”安翠儿目含试探地盯着她。 丹穗摇头。 “行,我知道了。”安翠儿松开手,说:“你跟我们不一样,你还年轻,人聪慧有本事,能选择的出路有很多。我们是徐娘半老,颜色犹存,留在施园,奶奶们对我们不放心,担心爷们儿把不住会闹出丑闻,到时候多半会搭一份嫁妆撵我们出去。与其被随便赠人,还不如自己选一个合心意的男人。” 丹穗理解,后院无儿无女的姨娘们在施老爷死后,处境也好不了,尤其是容貌好的,八成会当人情转手赠人。 至于她自己…… 她的去处更捉摸不定。 “你对他无意,那就远着他。你要是能再给我们制造些机会,事成之后姐姐们感谢你。”古越还没放弃试探,她总觉得韩大侠要是能看上她们,不可能对丹穗没意思。 “我可不掺和。”丹穗摆手,“我不了解情况,要是阴差阳错做错事,可要落埋怨的。” “丹穗姑娘,老爷醒了,他在寻你。”二姨娘走出来喊。 丹穗应一声,她忙跑开。走到廊下,她回头看一眼,三抹俏丽的身影轻盈地穿过月亮门不见了。她按捺住胸中酸酸涩涩的情绪,快步走进议事堂。 施老爷被扶坐起来,他呼哧呼哧喘粗气,额头上还泛着虚汗,丹穗一眼看去只觉得难受,这样熬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继之有消息了?”施老爷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声音虚得发飘。 “还没有,打听消息的人也还没回来。”丹穗接过七姨娘端的参汤喂他喝几口,说:“您别操心了,好好养着,耐心等消息。” 这时,屋外传来说话声,不多一会儿,四爷领着贾老爷进来。 “爹,贾叔来看您了。” 施老爷见到贾老爷,未语泪先流。 “施兄弟,你……唉!你别急,释道一早就跟船出城了,他一定把继之带回来。”贾老爷心道不妙,施寅看着是不行了。 “宋、宋家……”施老爷咳几声,他攥紧贾老爷的手,想说却说不出来。 “贾老爷,我们老爷想托您去宋家探探口风,我们大爷遇海寇的消息是不是他们故意编出来要我们老爷命的。”丹穗明白施老爷的意思,她代为转达。 “大奶奶。”门外的下人报一声。 丹穗闻声看去,陈氏顶着哭肿的眼睛进来,一脸的憔悴,她见到贾老爷就迫不及待地打听消息。 “我过来之前先去了宋家,宋老头一口咬定不知情,昨天跟船回来的客商也都说是施家的船遇到海寇了。”眼瞅着施老爷翻着白眼要晕过去,贾老爷忙补充:“不过也有疑点,我已经安排船去南宁府和上海镇打听消息,这几日回来的船肯定不止一艘。” 施老爷生生吊着一口气没昏过去,但也没力气再说话。 丹穗留三个姨娘在这儿照顾,她和陈氏送贾老爷出去。 “亲家,可有继之的消息?”朱氏听到消息匆忙赶来。 “走,去轿厅说话。”贾老爷回头看一眼,他摇摇头大步离开。 “我派人找到昨日下船进城的客商们,大多数客商一口咬定施家的商船遇海寇了,但有几个言辞含糊,这其中怕有问题。”贾老爷跟朱氏和陈氏交代,“我已经派船去南宁府和上海镇寻找近日从北边回来的船只,施家的商船有没有遇到海寇要等探听消息的船回来,一来一回少说要七八天。至于去寻找继之的船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事没谱。你们这边先稳住施兄弟,能说好消息别说坏消息,他受不住惊吓了。” 陈氏抓住一丝希望,她激动地哭出声。 朱氏嘴上不住念菩萨保佑,眼底却一片晦暗。 第15章 家贼横生 外敌难防 二姨娘在榻衣柜里翻到一沓钱引,她粗略一估,这沓钱引少说有一百张,最少也有一千贯钱。她悄悄回头看一眼,七姨娘和八姨娘各在翻找各的,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她心中一喜,将一沓钱引塞自己袖子里。 七姨娘将桌屉里的东西都翻出来,一样样看过,没有她儿子说的虎头印。 八姨娘惊叫一声,她起身一眼看见施老爷死死瞪着她们。 守在门外的下人飞快跑进来。 二姨娘和七姨娘忙将乱糟糟的屉子塞进去,但还是被冲进来的下人看见了,为首的小厮声音高亢地喊:“姨娘们在找什么?” “老爷醒了。”八姨娘赶忙插话,她扑到床边,无视施老爷恶狠狠的眼神,问:“老爷肚子饿不饿?我让人煨了一罐粥,您要不要喝点?” 七姨娘捋捋头发,打补说:“老爷,您让我找的东西没找到。” “出去,主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多嘴。”二姨娘训斥下人,她警告道:“日后没喊你们,你们就老老实实在外面守门,冒冒失失闯进来,把老爷吓出好歹,我叫三爷剥你们的皮。” 四个下人只能出去,一出门,其中一个下人快速离开。 丹穗离开轿厅,回议事堂的路上撞上一脸紧张的丫鬟,她挡住人,问:“莺儿,出什么事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老爷醒了,我去喊太太。” “老爷要见太太?” 丫鬟语迟一瞬,含糊地说:“是的。” 丹穗察觉到不对劲,她让开路,说:“你等一会儿再去,太太在招待贾老爷。我先过去看看。” 丹穗走进议事堂立马发现不对劲,内室的一纸一墨都是她规整的,韩大侠从不会去动室内的摆设,看来是三位姨娘趁她不在的时候在屋里翻找东西了。 “我听说老爷醒了?”丹穗眨了下眼,当做没发现这件事,管她们是争是抢还是偷,反正施家的家财又落不到她头上。 施老爷本闭着眼,听到丹穗的声音,他才睁开眼,他看向床前面目可憎的三个妇人,吃力地憋出一个字:“滚。” “这是怎么了?”丹穗扫过三个姨娘,疑惑道:“姨娘们怎么惹到老爷了?老爷身子弱,你们可别气他,让太太晓得了,她可不会再让你们来伺候。” “想来是我们年老色衰碍人眼,算了,我们先离开吧。”二姨娘往外走。 “我待会儿让丫鬟把煨的粥送来,米粥煨了一夜,米油都煨出来了,丹穗姑娘你喂老爷吃点。”八姨娘说罢也离开。 丹穗应好,她送三个姨娘出门,回过身,她钻进内室拉开屉子检查。 “先前丝行送来的钱引被拿走了。”丹穗说。 施老爷闭了闭眼,他还没死呢,家贼就偷到他眼前来了。 “过、来。”他憋出两个字。 丹穗嫌弃地撇一下嘴,她屏息靠近,凑到老东西身边听他嘱咐藏好他的私章。 施老爷心里清楚他一倒下,家里的牛蛇鬼神都要作乱,丹穗保不住他手上的房契地契,好在各种契纸都在他名下,他不盖章,房产和田产易不了主。 外间,一个丫鬟蹑手蹑脚走进来,她借着屏风的遮挡,试图听清里面的对话。却不知外明里暗,她的影子完完整整落在屏风上。 丹穗盯着屏风上的影子,她不再吭声,施老爷似乎又昏睡过去,室内静悄悄的。 忽的,石园南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丫鬟忙不迭溜出去,认出来人,她大舒一口气,“韩大侠,您来了。” 丹穗站起身,在脚步声进来时又坐下去。 韩乙脸色铁青地冲进来,看见斜坐在榻上的女子,他神色一僵,要请辞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韩大侠,出什么事了?你脸色这么难看。”丹穗柔柔地问。 “……没什么。”话一出口,韩乙懊恼得恨不得打嘴。 丹穗一言不发地瞧着他。 “……是施老爷的几房小妾去骚扰我,扰得我关上门还不得清净。”韩乙一脸别扭地说,他烦躁地走到自己的罗汉床上坐下,再一次强调:“她们烦人的很,谁能管住她们?施家太太?能不能跟她说?她不会趁机发卖她们吧?” “你还挺为她们着想,不会因此瞧不起她们?”丹穗试探地问,“你以前给人当护院的时候,有没有接触过这种事?” 韩乙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略后一个问题,看着她说:“她们要是有个好出身,有亲人护着,怎么都不会沦落到给一个能当爹的老头子当小妾。若是有个好丈夫,她们也不会自甘堕落地做出这种勾当。” 在看清丹穗的境遇后,韩乙对她们这些身不由己的女人多了几分怜悯。两厢对比下,丹穗的日子更艰难,但她却自尊自爱,越发显得她品格贵重。 他看着她的眼睛,丹穗恍惚觉得这番话是对她说的,“她们”或许是“你们”。她眼睛发酸,使劲攥紧拳头才抑制住要掉眼泪的冲动,她别过脸强扯出一个笑,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人来了。”韩乙偏过头看向门口。 几息的功夫,朱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妾奔 第14节 “老爷醒了?我跟他说说话,你俩都出去。”朱氏发话。 “老爷又昏睡过去了。”丹穗说。 “真睡过去了?”朱氏瞥她一眼,她走到床头亲自查看,老东西看样子是真睡过去了,她不信邪,上手狠掐一把。 施老爷眉头一动,但没睁开眼。 “你俩出去。”朱氏再次发话。 韩乙看丹穗一眼,见她往外走,他选择跟上。 “丹穗,韩大侠,过来吃饭。”安翠儿站在角亭里招手,“晌午了,我们拎了饭菜过来,免得你俩腾不开身去厨房。” 韩乙脸色一变,他拔腿就走。 丹穗笑一声,韩乙回头看她,确定笑声是她发出来的,他有些发恼。 丹穗忙收起笑,说:“我去吃饭。” * 内室,朱氏拔下头上的金簪,她握着金簪扎施老爷的头,有头发盖着,她不怕被人发现,下手的动作一下比一下狠,直到昏睡的人挣扎着睁开眼。 “老爷,你精力不济,我长话短说,我说你听着。”朱氏用帕子擦擦金簪,反手插进发间,她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说:“你眼瞎,领回来一屋的家贼,有儿子的姨娘偷你家财,无所出的姨娘在偷男人。你给你大儿子娶了个才女回来,眼下施继之死了,她屁事管不了,只会哭哭哭。你们父子俩一倒,家里人心乱了,生意上更不用说,依我看不如趁你还清醒着,把家产分一分。” 施老爷闭眼。 朱氏拔下金簪又狠扎他一下,她盯着他怒瞪她的眼笑出声,她握着金簪用簪尾拍他的脸,幽幽地说:“施寅,这个家要靠我撑着了,你好好考虑考虑,给足我想要的,我还能护着你大孙子长大成人。” “滚!” 朱氏脸色一变,“敬酒不吃吃罚酒,就算施继之没死,你以为你能等到他回来?” 施老爷憎恨地看她,他厌恶地唾她一口。 朱氏起身离开,撂下一句她明天再来。走出门,她指派两个下人去屋里盯着,“老爷身边不能再离人,再出现岔子,你们收拾东西滚蛋。” 角亭里吃饭的四人低着头不敢吭声,四人默念朱氏快滚蛋,偏偏天不如人愿,她走过来了。 “丹穗,那三个老贱人偷走了什么东西?”朱氏问。 “钱引,上个月丝行送来的。”丹穗如实回答。 “要你有什么用,伺候人伺候不好,看门也看不好。”朱氏趁机骂她一顿,她刻薄地说:“还有脸吃饭,我要是你一头扎湖里淹死算了,老爷信任你,你就是这样打理他的事?” 丹穗放下筷子,话到嘴边还是决定咽下这口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朱氏见她一副憋屈的样子,心里堵的气一下消了,她看了看安翠儿她们,大发慈悲地放过她们。 等朱氏离开,安翠儿嘟囔着骂:“老贼婆,死的怎么不是她。” “丹穗姑娘,我们姨娘让我给老爷送米粥,交给谁呀?”一个丫鬟提着食盒走进石园。 “我不吃了,先去忙了。”丹穗擦擦嘴,她走下角亭。 施老爷还醒着,丹穗喂他喝小半碗米汤,八姨娘没说谎,这罐米粥熬出米油,米花都烂成糊糊了,看样子是煨了一夜。 喝了粥,施老爷有了些力气,他问:“韩乙呢?” “在护卫院。莺儿,去叫韩大侠过来。”丹穗朝外喊一声。 “王管家呢?”施老爷又问。 丹穗打发另一个小厮去找王管家。 施老爷指了指门外,丹穗了然,她又打发一个丫鬟把食盒给八姨娘送去。 不一会儿,韩乙来了,丹穗安排他坐在外间盯着,她走到床边问:“老爷,有啥安排?” “去找、族里的人,我、要……” “分家产?不等大爷回来?”丹穗接话。 “不,他活着都留给他……”施老爷想起大儿子和年幼的大孙子,脸上淌下一行老泪,继之要是能回来最好,要是回不来,他得为大孙子考虑好。 “拦住他们!” “你们不能进去——” “哎呦!” “让开,不然撞死你们,让你们给你们施老爷陪葬。” 韩乙跑出去,看见一群身材壮硕的大汉抬着一个漆黑的棺材闯进轿厅,施家的下人想拦却拦不住,被踹倒一片。 “站住!”韩乙大喊一声,他看一圈,选中一墩石雕,一把掂起举过头顶,一掷一砸,里里外外都安静了。 丹穗震惊地捂住嘴,她打量着韩大侠的身板,他看着挺清瘦,竟能举起三四百斤的石头。 “少侠好身手,是江湖上的人吧?懂功夫?施寅快死了,你不如去我家做事,他给你多少报酬?我给三倍。”宋老爷开口。 韩乙没搭理,他在人群里扫一圈,愣是没找到主事的人,如果他避开,拦路的活儿又落在丹穗姑娘头上。他暗叹一声,指着棺材说:“怎么抬进来的再怎么抬出去。” “送来的礼哪有带回去的,我听说施家在准备白事,施继之的尸骨沉在海里喂鱼了,想来他是用不上,看来就是施寅快咽气了。我给他送个棺材来,上好的槐木做的,可不便宜。”宋老爷笑呵呵地说。 说罢,他清清嗓,扯着嗓子大声喊:“施寅,听说你怀疑我宋家故意使坏,我特意来解释一下,你大儿子的死真不是我们瞎编的。船上那么多客商,长的都有眼睛,他们亲眼看见施家的商船在海寇的围剿下沉到海里,船上的人都被杀死了,血腥味还招来吃人鲨,一口一个人,胳膊腿在鱼嘴里嚼得脆响。” 话落,棺材落地,唢呐声响,一群声音洪亮地大汉齐声喊:“施寅,该上路了——” 第16章 关押 赶出门 唢呐声停,全场寂静无声。 宋老爷蔑视地扫视一圈,轻蔑地说:“主人家不懂礼,客人上门也不露面打个招呼,既然这样,我们就不留下用饭了。我们走。” 施家的下人齐齐看向韩乙,见他没有动作,他们默默退到一旁,让出一条道供凶神恶煞的黑脸汉子们离开。 宋老爷神气十足地离开,留下一口漆黑的大棺材,施家的下人们左看看右看看,都不知道拿这东西怎么办。 “我去问问丹穗姑娘,看她怎么说。”宝柱率先开口。 “等等,问她做什么?施家是没主人还是没管家?”韩乙大马金刀地立在月亮门的门洞里拦路,他不耐烦地说:“找你们家的主事人去。” 丹穗闻言,她默默转身回到议事堂,走进内室一看,施老爷竟没有气晕过去,他睁着俩眼无事人一样躺在床上,似是毫不受外面风波的影响。 “老爷。”她喊一声,又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吞吞吐吐地上眼药:“三爷四爷和五爷这两天一直住在家里,刚刚宋老爷来找晦气,没一个人露面,太太和大奶奶也没露面。” 施老爷闻言,眼睛这才转为无神,天要亡他施家,他养了一屋子软骨头没气性的儿子。 丹穗盯着他的神色变化,心里暗暗痛快,她在对面罗汉床上坐下,继续说:“王管家也没露面,不知道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施老爷顿时急躁起来,他挣扎着说:“你去打听打听。还有,棺材送回去。” 丹穗察觉到不对劲,宋老爷过来一刺激,老东西说话反而利索起来了?也不结巴了。 石园外的轿厅里,漆黑的棺材还在原地,下人们忙着打扫撞碎的荷花缸,不时用余光扫一眼大厅里的主子。 “宋家跟我们家积了上十年的仇怨,仔细说来是我们施家理亏,老爷当年使计要了人家儿子的命,不怪宋老爷记恨。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眼下谦让一些,总要让人家出这口恶气。”朱氏为今天一家子龟缩着不敢露面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此话一说,三个少爷脸上的不自在劲顿时没了,一向爱蹦哒的四爷连连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宋老爷今儿明显是来找茬的,我听下人说他带来一帮黑脸汉子,估计就是想来打架的。这要是打起来了,我们两家岂不是又结仇。” 朱氏嫌恶地别开眼,真是蠢货,在座的除了那个低头喝茶的刀客,谁不知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当年施寅使计打死宋老爷的儿子,事后把三个打手送去衙门顶包,今儿宋老爷八成也是想要效仿施寅的做派,施顺之他们只要露头,七天后就要做头七的道场。 韩乙突然起身,他嗤一声,打断施守之滔滔不绝的话,说:“我回议事堂了。” “等等,你带人把棺材抬出去扔了。”朱氏开口。 “就这样扔了?岂不是让外人看笑话?”陈氏插话,她看不过他们一家没骨气的样子,也为跟朱氏拗着来,说:“要是继之在家,他肯定要敲锣打鼓地把棺材送回宋家。” “你看看施继之在不在。”朱氏抬手扫一个圈,挑着眼说:“你把施继之找回来就依你。” “这是你一个当母亲的人该说的话?怪不得老人说后娘心毒,他还没死呢,你就如此薄凉。”陈氏发作,她死死盯着她,出言不讳地质问:“朱氏,你为什么不让我的人出门?” 施顺之他们三个纷纷看向朱氏,还有这事? 朱氏丝毫不慌,她反问回去:“朱氏是你一个当儿媳妇的人能叫的?你娘没教过你?看在她也病歪歪快死的份上,我今天不跟你计较,再有下一次,我一巴掌扇你脸上。” 陈氏气昏了头,她扑打上来,“老虔婆,你咒我娘!你才快死了,死得怎么……” 她被下人按住了,嘴也给捂住了。 朱氏忍着疼发话:“大奶奶得失心疯了,把她送回院里养病,让李大夫去给她看看。” 说罢,她跟三个庶子解释:“陈氏治下不严,她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嘴上没把门的,要不是我派人拦着,老爷的情况恐怕人尽皆知,你们施家的族老也早就上门了。” 施顺之他们闻言纷纷说母亲有远见。 石园跟轿厅连接的月亮门处,丹穗蹑手蹑脚地离开,难怪不见王管家的身影,施园已经被朱氏把持住了,里面的消息传不出去,外面的消息也递不进来。 韩乙朝石园方向看一眼。 朱氏走出轿厅,她看着韩乙,说:“今天的事多亏了你出面,否则宋老爷指定要带人闯到老爷床边。你来施家多久了?” “快一个月了。” “那就是一个月。”朱氏从袖中抽出一张钱引递过去,说:“五十贯钱,这个月的月银,先发给你。你拿着这个,可以在平江府任意一家钱庄取铁钱。” 韩乙瞅她一眼,伸手接了过来。 朱氏满意一笑,她又抽出一张钱引递过去,说:“这是一百贯,老爷那儿不用你守着了,你来当护院总管,家里的下人随你使唤。” 韩乙面露犹豫,施老爷那儿好像真用不上他了。不知道是不是他总是昏睡的缘故,也可能是身子虚得快死了,他的头痛病这两天没再犯过。 “拿着。”朱氏手上捏的钱引又往前递一下,说:“守在老爷身边太浪费韩大侠的武力,你们习武之人按说是喜动不喜静,你窝在那个小屋里也憋屈不是。” 韩乙立马想到三个姨娘把他堵在卧房里的事,他打不得她们,骂又骂不过,只能躲了。 “行。”韩乙接过钱引,说:“有我把守,保证不让今天的事再发生。” * 宋老爷没再带人上门,但三天后,施家的族老上门了,大几十人堵在施家的前门,引得过路的人纷纷来围观。 “开门,放人进来。”韩乙说。 “不行,太太没发话,不能放人进来。”门房不听他的吩咐。 朱氏听到消息赶来,她先去议事堂看一眼,老东西昏睡着,她指了指丹穗,骂:“是你干的对吧?我防这么严还让你找到机会往外递信,行,你有本事。来人,把她的嘴给我堵起来,扯去后院关着。” 丹穗没挣扎,她笑了笑,十分配合地咬住帕子,主动出门。 “红缨,你在这儿伺候。”朱氏抚一下鬓角,她离开议事堂去前门。 妾奔 第15节 “开门。”朱氏吩咐,门开,她走上前,微微俯着身子,说:“下人该死,不长眼的东西,竟把九叔公拦在外面。” 为首的老头哼一声,他敲敲龙头拐,一言不发地走进去,后面的人陆陆续续跟上。 朱氏无视各种异样的目光,她吩咐门房关上门,转身时盯韩乙一眼,吃里扒外的东西。 一群人浩浩荡荡往石园去,为首的族老率先进去,没一会儿,内室回荡着“贼妇”“贱妇”的骂声。 “吴大夫,您进来看看。” 朱氏一来就听到这句话,她在心里把丹穗狠骂一通,硬着头皮走进议事堂。 “贼妇!跪下!”拄着龙头拐的老头怒火冲天。 朱氏脸色难看,她没跪,直着身板说:“九叔公想罚侄孙媳妇也该有个名头,我五十岁了,给你们施家添了两个孩子,打理一大家子的嚼头,养儿育女二三十年,你让我当着门外这么多小辈的面跪下,难不成想打我的脸要我的命?我丈夫可还没咽气,由不得你们这么欺负。” “你还有脸提你男人,你男人都要咽气了,你却瞒着我们,你在打着什么主意?”九叔公踉跄着给她一拐,“贼妇你还不给我跪下,你该死。继之出事的消息传回来,我派人上门问,回话的人说是宋家使坏谎报丧事,这是你授的意吧?你还隐瞒施寅的病情!怎么?打算趁这个机会转移家财给你那个带来的儿子?狼子野心,喂不熟的白眼狼,你们母子俩收拾东西都给我滚出去。” 九叔公是施寅他祖父那一辈最小的一个,今年也才七十二,身子还算硬朗,骂起人来中气十足。 “老太爷,施老爷的情况不大好,眼下就是熬日子了,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吴大夫把完脉了。 “九叔公,我们移步去轿厅说话,别吵着老爷。他三天前还能吃点东西,经宋文送棺材的事一气,当晚就开始说胡话。他不能再受惊扰,让他安心静养吧,说不定还能熬到继之回来。”朱氏说。 九叔公听这话似乎还有隐情,他按下火气,带人离开议事堂去轿厅。 “怎么不见丹穗姑娘?”施二老爷问。 朱氏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故意骂:“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惦记她,你别把你大哥气死了。” 其他人知道施二老爷的德性,经朱氏插科打诨一骂,也就没多问。 朱氏心里模糊有点谱,替丹穗跑腿的八成是施二老爷,至于传信出去的人估计就是韩乙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一群人回到轿厅,三爷四爷和五爷已经斟好了茶,有他们三个佐证,再由朱氏告知施继之可能还没死的消息,以及宋老爷送棺材的事,以担心生意受影响为由,再辅以考虑到施老爷的身体情况,勉强解释清她把持住施家、不让消息外传的原因。 九叔公信了她的话,并嘱咐族人出了这个门不准提及施家的事,他也打算瞒下施寅的身体情况,免得生意上生乱子。 “大嫂,你让丹穗姑娘出来一下,她告诉我我大哥写了遗书,趁族老们都在,把遗书公布一下。”施二老爷说。 朱氏脸上的表情绷不住了,她气得五官扭曲,声音尖利地喊:“什么遗书?你大哥还没死,哪来的遗书?没有遗书,这几天老爷几乎没清醒过,不可能写遗书。都是她诓你的。丹穗昨天晚上就不见了,我也在找她,她卷走丝行上个月送来的钱引跑了。” “你放屁。”韩乙喊,“我今天早上还看见她了,她才不会偷钱引,是你把她关起来了吧?” 说着,他拔腿往议事堂去,朱氏立马喊人去拦,还给他扣上一顶奸夫的帽子。 施顺之他们跟朱氏沆瀣一气,一致咬定家里没有韩乙这个人,还歪曲事实说他是宋家派来要害他们爹的。 施家的族人又开始动摇,朱氏为证清白,她让九叔公留一个族人在施家盯着。 …… 韩乙被赶出施家了。 黄昏时分,他坐在埠口对岸望着浓雾的大宅,对这混乱的一天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遗书在谁身上?”暗得看不清人影的阁楼里,朱氏掐着丹穗的下巴问。 “在韩大侠身上。”丹穗没有否认有这个东西,她笑着说:“太太,您手上的动作轻点,我要是不痛快,老爷的遗书可就递到衙门的案桌上了。” 朱氏想起早被她赶出门的人,她下意识想让人出去找,但思及韩乙今天的反应,她心里不免存疑。 “你说谎,他已经被我收买了。”朱氏诈她。 “不,他在为我做事,否则给二老爷的信是怎么递出去的?” “贱人!”朱氏气得扇她一巴掌,“你贱不贱?施寅那老东西糟蹋你,你还死心塌地替他办事,跟着我有什么不好?” 丹穗捋一下散落的头发,她平静地说:“等你解决了老爷,下一个就会是我,甚至我会比老爷早死。你说我怎么能助你如愿?” 施寅手头上的地契已经被拿走了一半,她的房间也暗中被搜过好几次,就是不知是几方人马,他们都在找施老爷的私印。 丹穗考虑过把虎头印交出去,但一旦没了这个东西,她也就没了利用价值。施家的家产被瓜分干净后,施继之回来头一个杀的就是她。若是施继之已经死了,她的下场也好不了,她知道施家太多脏事,只能死,死人的嘴最严。 考虑过后,丹穗选择主动动手,先把这池水搅混了。 也赌一把,看韩大侠会不会来救她。 第17章 死人了 夜探书房 夜深人静时分,一抹黑影从施园西南角的围墙上翻进来,韩乙落地后等了几息,确定大厨房里守夜的丫鬟已经睡熟了,他迅速离开。 穿过黑漆漆的甬道,路过花园时,韩乙停了几瞬,他透过海棠门朝花园北边的走马楼看去,打量一番,他继续前行,前往石园。 石园廊下悬挂的灯笼在寒风中飘摇,影影绰绰的火光如鬼魅的身影在廊下行走,议事堂门外,李大夫站在石阶上左顾右盼。 挨着轿厅的月亮门洞出现窸窣的脚步声,九姨娘披着月白色的斗篷走进石园。 “李郎。” “听雪。”李大夫迎上去,“来的路上没遇到人吧?” “没有,都睡下了。就是遇到了也不妨事,我就说太太安排我来伺候老爷。”九姨娘紧了紧被握住的手,她低声问:“再熬几天,等老爷死了我们就能离开了。” “是啊,快了,等太太和三位爷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老爷也能断气了。”李大夫牵着她的手走进议事堂,说:“今晚你在这儿将就一夜,要不是三爷四爷他们把丹穗住的屋子翻个底朝天,你今晚歇她的屋里也行。” 门关上,屋里的说话声弱了下来,韩乙弯下腰悄悄靠近,他竖耳贴在门上,还想再探听一点消息,没料到黏腻的啧啧口水声灌满耳朵。 真够恶心的,韩乙烦躁得想杀人,又不是畜牲,一点礼义廉耻都不顾。他深吸几口气,走到窗下推开一条缝,施老爷面朝里侧,看不出死活。 “等等。”九姨娘挡住李大夫欲剥衣裳的手,她从他怀里起开,说:“我们也来找找,看能不能在这间屋找到什么机关,要是能找到老爷的私库,随便拿两件金玉之器,我们离开施家也能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太太和几个爷已经来翻过几次了,有机关还轮得着你我发现?”李大夫仰倒在圈椅上,他悠闲地敲打椅子,说:“要我说就是丹穗想不开,她要是本本分分把太太想知道的事交代了,哪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对了,她被关在哪儿?” “估计在太太的书房里。” 窗外,蹲守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韩乙原路返回,穿过花园前往朱氏住的走马楼,他没来过这里,不知道朱氏住在哪间房,下面的厅门从里面拴上了,他只能爬上廊柱,抓着檐下的横梁跳上飞檐,踩着飞檐靠近阁楼。 阁楼的外廊道嵌着一排只能内开的雕窗,木料厚实孔洞小,手无法伸进去,他费老大的劲才给锯开。 跳进廊道时,巷头人家养的公鸡鸣叫头一声。 廊道里如石园一样悬挂着灯笼,韩乙借着灯光打量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垂着青绸门帘的房门上。 “咔”的一声响,丹穗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惊醒,她看见房门从外面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闪了进来。 门关上,书房又陷入漆黑的夜色中,紧跟着,一簇跳跃的火苗升起,韩乙举着火折子走到丹穗面前。 “睡傻了?”他笑盈盈地问。 随着他蹲下,丹穗看清他的脸庞,被火光照亮,他的眼睛明亮有神。 “没想到你会来找我。”丹穗哑着嗓子低声说。 韩乙打量她一圈,他抽出还沾着木屑的刀割断她手上捆的绳索,顺手摸一把胡乱蒙在她身上的被子,被子轻薄,里面还不是棉的,朱氏没打算冻死她但也没打算让她好过。 “我来带你出去,你跟不跟我走?”他盯着她问。 “跟你走?你要带我一起离开平江城吗?”丹穗激动地问。 韩乙下意识垂下眼,他别开脸说:“平江城很大,有很多你没去过的地方,也有许多你熟悉的地方,我会安置好你再离开平江城。” 丹穗眼里的火苗熄灭了,她垂下头说:“我今晚跟你走,我就是逃奴,甚至会被按上一个跟护院私奔的罪名,一旦被熟人发现,我被施家打死官府都不会管。” 剩下的话丹穗没说出口,韩乙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指望他能带她逃离平江城,可外面战事四起,他都不能保证自己能活到明年还是后年,又哪能保证她能安稳地过完余生。 “出了平江城,你人生地不熟,遇到什么动荡,你求助无门,在平江城有施老爷的面子在,你又有本事,不难寻到一个新东家。”他试图打消她的想法。 丹穗抱着薄被冻得打个哆嗦,她整个人缩进被子里,灰心丧气地说:“罢了,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多谢韩大侠今夜能过来,这辈子能遇到一个真心实意怜惜我的人,我也不算白活。” 亲娘卖她为两个兄长换粮食,人牙子图她能卖高价让她吃了三个月的饱饭,朱氏曾夸过她,只为让她伺候好她的儿女,施老爷看重她也不过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欲望……丹穗悲从心来,她默默掉两滴眼泪,她这一辈子从落地那一刻就开始受苦。 “韩大侠,谢谢你,你是我遇到的人中,第一个不带任何目的肯善待我的。”丹穗盯着被子上洇湿的泪团,低声央求:“你能不能在施家多留些日子?等我死了,你带我的尸体离开,天庆观有两个山头种满了桃花,开花结果时,山风都是香的甜的,我很喜欢,你把我埋在那里。” 火折子灭了,韩乙的脸隐在黑暗中,他想骂她敢托付自己的后事却不敢逃出施家寻找另一条生路,可随即他也明白过来,对于笼中雀来说,她向往离开笼子,更恐惧离开笼子。 书房里安静下来,外面鸡叫第二声了。 许久后,韩乙出声问:“我能帮你什么?你先别急着死,或许施继之还没死,你等他回来。” 丹穗闻言是真绝望了,她默默垂泪,没有说话的欲望。 韩乙在她的抽泣声中陷入挣扎,他试图劝她倒戈,可他比谁都明白,背主的人会不得善终。或则跟朱氏交易销掉丹穗的奴籍?可她脱了籍离开施家又去哪儿才能安稳地度过余生?他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一个可托付的人。 思来想去,韩乙明白了,他能救她一时,但救不了她一世,他担负不起她的余生。 他离开走马楼,他接受不了他打开笼子放鸟归林,鸟却死在林子里的结果。 书房门没锁,丹穗如游魂一样走了出去,她站在门口盯着旁边的门,看久了,她似乎能透过门看到朱氏沉睡的样子。她走到廊道里打开一扇雕窗,夜幕漆黑,天上无星也无月,施家大宅淹没在夜色中,看不见一丝轮廓。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动,一抹火光落在丹穗侧脸上,映得她眼睛里也燃起大火,她心底涌现一股暴戾的冲动,老天不肯善待她,她不如做个恶人…… 飞檐上突然冒出个人,韩乙去而复返,他站在飞檐上跟丹穗对视,她离开窗前,他翻窗跳进去。 回到书房里,韩乙取下背的包袱放地上,“我给你拿来厚棉被和吃的喝的,你再坚持两天,我想想法子。” 丹穗身上回暖,心里的戾气迅速收缩,她整个人温顺下来,韩乙恍惚觉得他站在飞檐上的时候看花眼了。 鸡叫三声时,韩乙离开,走时他打算把门窗复原,丹穗没让他弄,她说她来解决。 然而她什么都没动,排窗大敞,她披着锦被站在窗前,看天际一点一点染上霞光。 * 红缨打个哈欠从朱氏的卧房出来,先是被寒风一激,不等皱眉她猛地看见不该出现在外面的人,她吓得大叫一声,整座走马楼的人都醒了。 朱氏气急败坏地站在书房里盯着丹穗,丹穗悠闲自在地坐在书桌后斟茶,明晃晃地展示韩乙来过的证据。 “你们想干什么?”朱氏咬牙切齿地问,“我只想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你别逼我要你的命。” “你放心,我三更死,你活不到五更。”丹穗轻笑一声,她拄着下巴托腮,望着朱氏说:“我也不想死,你心里清楚,我守着的不过是我活命的机会。我不妨碍你,你也别在我身上下功夫。” 朱氏眯一下眼,她忍着头痛问:“说清楚点。” “在没确定大爷是死是活之前,你在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丹穗吐露一句,“你也不用防备我,你不害我我就不会害你,为证明我的话不假,你还继续把我锁在书房里。” 朱氏不信她的话,她眼下遇到的所有的绊子都是丹穗下的。 “太太,施三叔吵着要见大奶奶和大少爷。”丫鬟急匆匆来报。 朱氏心累地闭了闭眼,麻烦这不就来了。 妾奔 第16节 “书房多添两把锁,阁楼上多安排两个婆子守着。”朱氏衡量过后,暂时放过丹穗,走时她朝书桌上瞥一眼,吩咐道:“饭菜给她安排上。” 但送来的饭菜丹穗只吃一顿,她忍饥挨饿把自己弄得狼狈憔悴,甚至在手臂上掐出一朵朵紫淤,在夜里韩乙来送吃食时不着痕迹地露出来。 “王管家死了。”韩乙一来就爆个惊雷。 “他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丹穗惊得忘了吞咽,“谁杀的他?朱氏?” 韩乙摇头,“死好几天了,死在施家一个庄子上,叫桑榆庄?他儿子昨天找过去才发现那个庄子被难民占了,庄子里的佃农也都被杀了,王管家估计是去办事遭的灾。” 丹穗想起是有这事,王管家跟施老爷汇报情况时,施老爷打发他去报官。 “今天衙门来人了,朱氏焦头烂额的,送走衙门的人,她一整天都守在议事堂。”韩乙跟她汇报白天的情况,见她面色惨白,他让她多吃点。 “你今晚好好睡一觉,我明天跟施二老爷去找施家的族老说明情况。”韩乙安抚她,他琢磨着把朱氏摁倒,放陈氏出来掌家,丹穗的困境就解决了。 丹穗点头,她由着他去折腾,没跟他说施家一族的人跟施园的下人一样都是墙头草,谁许钱许利就倒向哪一方。 韩乙离开,他目前住在施老爷用过的楼舫里,参加商会那天匆匆回来,楼舫停在埠口没再挪动,平日也没人上来,他困了就在里面睡觉。 天蒙蒙亮时,韩乙被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他走出舱房偷瞄一眼,看见四个小厮抬着两个麻袋上船,随后开船离开。 楼舫驶离埠口,韩乙看他们在麻袋上捆石头,麻绳勒出来的轮廓让他意识到里面装的是人,人估计已经死了。 捆着石头的麻袋落水,韩乙从船尾悄悄潜下水,等他浮出水面,楼舫已经走远了。 他拖着两个麻袋游上岸,打开一看,里面装着李大夫和九姨娘,二人脖子上鲜红的勒痕显示他们被害没多久。 谁杀的他们?朱氏还是施老爷的儿子们?为什么杀他们?发现他们的奸情?还是另有隐情? 韩乙猛地想起王管家,他的死真是难民所为? 丹穗能不能在施家活下来? “咳——”尸体动了。 第18章 死了 挟侄逼父 “太太。”薛大娘走到朱氏身边,她轻声说:“四爷把人处理了,勒死后抛尸沉河。” 朱氏笑一声,这半夜没白熬。 在丹穗被她关起来之后,朱氏特意安排李大夫去守着,果然不出她所料,头一晚赵听雪就忍不住了,深更半夜偷偷溜去议事堂,天色泛亮才回来。昨夜在赵听雪再次夜会李大夫时,她使计引施守之过去,这个性格冲动又自傲的庶子没辜负她的期望,李大夫跟九姨娘在他爹的病床前行苟且之事,他哪能忍下这口气,当场把人勒死,事后还把尸体沉塘,可见他多气愤。 “太太,您这一夜没怎么合眼,要不回屋歇一会儿?”薛大娘问。 朱氏摆手,李大夫死了,施寅没人照顾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了,她得抓紧时间做她的事。 “王管家的丧仪送过去了?”她问。 “送去了,王信春接的,他托我禀明太太,他要扶棺送他爹回乡下安葬,等他爹过完五七,他们一家再回来伺候。”薛大娘说。 过完五七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到时候不论是施老爷还是施继之,两个人是生是死都有定论,施家的风波也能得以消停。 “他比他爹聪明。”朱氏说一句,她丢下勺子,离开走马楼前往前院。 “侄媳妇,这么早就起了?”施三叔从前门进来,在轿厅里迎上朱氏,他笑容满面地上前问好。 朱氏闻到他身上廉价的脂粉香,她夹着眉头退一步,问:“三叔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可是衙门那儿有什么难事?” “衙头胃口大,昨夜我请他们在怡香院玩一整晚,早上从怡香院出来,他们话里话外还让我请客,今晚还想去游画舫听歌姬唱曲。” 朱氏听懂了,这是来要钱的,她冲身后的丫鬟说:“让你薛大娘拿一千贯的钱引给三老爷,稍后送到议事堂来。” “三叔,一千贯可够了?”朱氏扭过脸问。 “够了够了。”施三叔笑容满面,他满面红光地说:“还是侄媳妇大方。” 昨天他闹着要见陈氏和瑞哥儿,朱氏正愁怎么打发他,恰巧衙门的衙头找上门,桑榆庄几乎成为乱葬场,王管家也死了,这个烂摊子一时半会儿处置不了,朱氏趁机把施三叔支出去,给他拿三千贯钱让他带衙头去吃喝嫖赌。 施三叔拿到钱二话不说就出门离开,陈氏和瑞哥儿被他利索地抛在脑后,他留在施园守着施寅的事更是提都不提。 朱氏和施三叔一前一后去议事堂,进门发现只有一个小厮守在床边,她疑惑道:“李大夫呢?” “不知道,小的过来给老爷送参汤见屋里没人,去护卫院也没找到李大夫,我就留在这儿守着。” “快去找。”朱氏说。 施三叔掩一下鼻子,屋里一股子臭气,他恼火地骂:“侄媳妇,你们养一大群下人,就没一个手脚利索能伺候人的?那劳什子大夫也不是玩意儿,让他来守着我大侄子,他溜哪儿偷懒去了?” “太太,钱引拿来了。”薛大娘及时赶到。 闻言,施三叔立马不摆谱了,他走出去一把夺过钱引,确定是一千贯钱,他把钱引塞怀里,说:“侄媳妇,我不打扰你整治下人,先走了啊。” 朱氏“哎”一声,“三叔慢走,我就不送了。” “不送不送,你多陪陪我大侄子……要是有什么消息,你打发人去族里通知,我们都来帮忙。”施三叔边走边说,一出月亮门,他遇上施顺之,他敷衍地招呼一声:“顺之也去看你爹?还是你孝顺,多陪陪你爹。” 施顺之客气几句,他目送施三叔的身影离开施园,这才往议事堂去。 不多一会儿,四爷和五爷听到消息也匆匆赶来,生怕施老爷在他们不在的时候醒了。 “太太,没找到李大夫,我在施园找遍了,都说没看见他。”下人来报。 四爷的目光一闪,说:“看看家里少没少东西,他别是偷拿什么好东西连夜跑了。” 荒凉偏僻的河岸上,李大夫伏在九姨娘身上痛哭,韩乙抱臂在一旁冷眼旁观。 “你俩奸情暴露了?谁杀的你们?”他不耐烦地问。 粗哑的哭声戛然而止,李大夫慌张地抬起头,“你也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别管我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你是谁杀了你们?怎么她死了你没死?” “是四爷,他五更天的时候猛地来了,我跟听雪在榻上睡觉,被他逮个正着。”李大夫低着头说。 四爷?不是朱氏?韩乙皱眉,他从记忆里翻找出这个人,根据他的判断,这个人贪婪、冲动、有小心思但不精明,甚至是胆小怕事,这种人会在五更天从床上爬起来去看他爹? “确定是他?”韩乙不放心地问一句。 李大夫迟疑地点头。 “还有什么内情?”韩乙蹲下身问。 李大夫迅速摇头,牵扯到脖子上的勒伤,他疼得呲牙咧嘴。 韩乙看一眼九姨娘,她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已经转为青灰色,他毫不留情地说:“你是杀人凶手,她的死是你造成的。” 李大夫愣住。 “要不是你勾搭她,她这会儿估计还坐在暖和的被窝里等丫鬟提饭回来。” 李大夫再次失声痛哭。 “你们好多长时间了?朱氏也知情吧?她允许这种事发生?你是不是答应了她什么事,才让她默许你俩在她眼皮子底下偷情?” 李大夫闻言好比掐住脖子的鸡,哭声再次戛然而止,他不敢抬头看韩乙,只能看着九姨娘的脸,嘴巴开开合合说:“没有,她不知情……” 下一瞬,他凌空飞起,“砰”的一声砸进冰冷的河水里。 韩乙收回发力的脚,盯着河水里起起伏伏的身影,说:“想明白了喊一声,我去捞你。再不老实交代,我今天拎两具尸体去报官。” 李大夫被水卷走,水流卷得他压根露不了头,一张嘴,寒冷的水灌满他的嘴和鼻子,在他意识恍惚之际,一只手拽住他的后颈。 韩乙把他拖起来倒放在石头上,脚尖抵着心肺一压,李大夫一个弹起,抱着石头哇哇吐水,边吐边哭,这次的哭声真实多了。 “我说,我说。”李大夫不挣扎了,这是个活阎王。他把他为朱氏做的事通通交代清楚,但下意识隐瞒了借韩乙的手加重施老爷病情这一环。 “我也怀疑是朱氏想要我的命,但没有证据。你来施家时日短,恐怕不清楚,四爷有心眼没心计,要是三爷在深更半夜偷偷溜到议事堂找什么东西还可能,他不可能,他是别人做什么他才知道做什么。”李大夫打着哆嗦说,见韩乙盯着他,他举手发誓:“我都交代了,没一点假话。” “你跟我去见施家族老,把这番话当他们的面再说一遍。”韩乙说。 “不行!我不去!我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李大夫抗拒,他爬起来就跑。 韩乙轻轻松松把人逮回来,把李听雪的尸体捆他身上,他像牵狗一样拖着他走。 * “太太,老爷醒了。”丫鬟出来禀报。 角亭里气氛一窒,朱氏看向施顺之。 “三哥,你快去吧,再拖下去爹咽气了,什么都晚了。”施守之说。 施顺之瞪他一眼,蠢货,分不清里外的蠢货。 施守之面上讪讪,仍逞强说:“这不是大嫂信任你,她要是信任我,今天就是我去。” “太太,老爷要找丹穗姑娘。”丫鬟再次出来禀报,她神色惶惶地说:“老爷这会儿精神不错,能坐起来了。” 朱氏一惊,她猛地站起来,这是回光返照。 施顺之不再耽误,他立马离开角亭,说:“我去找瑞哥儿。” “去把丹穗带来。”朱氏吩咐下人。 说罢,她带着两个庶子前往议事堂。 “娘,不喊二哥过来?”五爷小声问。 “他不是老爷亲子,不得老爷喜欢,不让他过来碍眼。”朱氏哪会让她儿子沾这等污秽事。 “丹穗呢?你把丹穗弄哪儿去了?”施老爷一见朱氏张口就问。 “她马上就来。”朱氏打发丫鬟下去,并吩咐守好门,不准让任何人进石园。 “你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施老爷问。 “老爷,还是没有继之的消息,看来结果不大好,你节哀。”朱氏毫无感情地说,“不过他没了,你还有三个亲子四个亲孙,你不要偏心太过,你的家产合该重新分配。” 施老爷理都不理,下一瞬,他看见施顺之抱着瑞哥儿进来。 “你大孙子有没有命活,就看老爷肯不肯心软了。”朱氏话里掺了丝兴奋,她扭过脸和蔼地说:“瑞哥儿,求求你祖父,让他饶你一命。” 瑞哥儿察觉到不对劲,他挣扎着要跑,但他一个六岁的小儿哪能逃出一个成年男人的桎梏。 “瑞哥儿,别怪三叔。”施顺之别过脸,虎口掐上侄子的脖子。 “娘——” “畜牲!你干什么!”施老爷吓得目眦俱裂,他滚下床在地上爬,“瑞哥儿!畜牲,你松手。” 丹穗快步闯进来,一眼看见瑞哥儿被施顺之掐得眼珠爆出,脸颊涨红。 妾奔 第17节 “畜牲!你要掐死他了!”丹穗心急得撞上去,下一瞬被施守之制住,她气得大骂,叔叔杀亲侄,畜牲不如。 朱氏拍一下手,施顺之松开手,瑞哥儿瘫倒在地,不住地呕吐,身下还有水迹在地上漫延,屋里弥漫着酸气和骚味。 “老爷,你的私印藏哪儿了?”朱氏开口,“这一次是我心软,你要再不老实交代,你大孙子恐怕真要死在你前面了。” 施顺之的手再次伸出去。 “别动他!我给——”施老爷大哭,“我给,我都给你们,留他一命……报应啊,都是报应……” 朱氏看向丹穗,说:“丹穗姑娘,老爷发话了,拿出来吧。” 丹穗看一眼缩在地上不住痉挛的孩子,她喘着粗气掉眼泪,这是一家恶魔。 施老爷爬到瑞哥儿身边,不料身后踹来一脚,一脚踹在他腰骨上,他匍匐在地动不了了。 “就施继之是你亲生的?我们不是你亲儿子?”施守之气冲冲地骂。 “行了。”施顺之开口阻止,他看向丹穗,说:“丹穗姑娘,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印章在屏风的屏柱里。”丹穗不挣扎了,她就是有百般计谋,也耐不住一群没人性的东西。 施顺之他们三个闻言一拥而上,高大的屏风倒地,他们撕开屏风拽下屏柱,争相寻找印章。 丹穗悄悄退出去,离开前她又看一眼,对上施老爷无神的眼睛,她发现他死了,而他的儿子们毫不关心,如野狗一样聚在一起撕咬他捕获的猎物。 第19章 施继之回来 承诺 “丹穗姑娘,你去哪儿?”红缨在月亮门外拦住人。 丹穗盯着她,红缨目光微闪,她避开丹穗的眼睛,说:“都是做下人的,你不要为难我。” “我没打算跑,也跑不出去。”丹穗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嘴上说她就在轿厅里坐坐,眼睛则丈量着距另一个月亮门之间的距离。 红缨出手拦她,丹穗身子一弯从她臂下绕过去,小玉见红缨一个人拦不住,她也忙来拉扯。 薛大娘站在石阶上冷笑,“我倒要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这时朱氏从议事堂踱步出来,见两个人还拦不住一个人,她斥骂一句:“没用的东西!你们在过家家不成?把她给我押进来。” 宝柱一听,立马也上手去撕扯。 丹穗鼓足劲挣扎,她捡起一个花盆朝红缨砸过去,前路撕开一条道,她迅速冲过去。 离陈氏住的跨院更近了,丹穗也被宝柱抓住了,但只一瞬,她一挣扎,桎梏她的力道顺势卸掉,她来不及多想,一个猛子冲进甬道里,鼓足全身的力气大喊:“大奶奶,瑞哥儿被三爷掐死了——瑞哥儿被三爷掐死了——” 轿厅里一静,下人们被她的话镇住了,朱氏气得尖声大喊:“捂住她的嘴!别让她胡说八道!” “老爷死了!太太把老爷逼死了!”丹穗边跳边喊,“瑞哥儿死了——大奶奶呕,瑞哥儿被掐死呜呜呜……” 宝柱大叫一声,下意识松开手,他的手指快被她咬断了,白瞎他刚刚放她一马。 “……瑞哥儿死了。”丹穗疯了一样,逮到机会就喊。 陈氏冲出来,她嘶声力竭地喊:“你说什么?” “你听她胡说八道。”朱氏出声,她训斥下人:“还不把大奶奶拉下去。” 丹穗被捂住嘴,她伸手指向石园。 陈氏“嗷”的一声,她甩开拉她的下人往石园跑,她被关在跨院关了五六天,人憔悴得不成样子,纤细的身姿越发弱不禁风,这会儿却如发狂的母猫,对着来拦她的人又抓又咬,如杜鹃泣血的喉音让人心惊,渐渐的,阻拦她的人少了。 丹穗看陈氏的身影消失在轿厅里,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宝柱捂着她的手被眼泪砸得发烫,他不自在地退一步,手也跟着松开了。 “贱人,真是小瞧你了。”朱氏上来要扇她嘴巴子,却扇了个空,还被丹穗一头撞进怀里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老虔婆,你该死,连小孩也不放过,亏你还是当娘的人……滚,别拽我——你们会有报应的。”丹穗骑在朱氏腰上以掌化拳砸她的头,她有一种在疯癫中沉沦的恍惚,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打人的力道却越来越狠,被下人拖起来时,她还朝朱氏肚子上狠踩两脚。 她浑身颤抖,心里却觉得真是痛快。 “畜牲,没人性的畜牲,你儿子孙子都不得好死。”丹穗如鲤鱼打挺,边骂边挣扎,身边的人逮着谁踹谁。 直到丹穗被捆起来,嘴巴堵上了,她才安静下来。 朱氏哎呦哎呦地叫,她腰疼肚子也疼,疼得站不直,右臂更是一动就疼,被扑倒的时候她用右手撑了一下,估计是骨折了。她咬牙切齿地盯着丹穗,恨不得撕下她的肉生嚼了。 “掌她的嘴。”朱氏吩咐薛婆子动手。 薛婆子撸起袖子,上前照着丹穗的脸甩几巴掌,丹穗被她扇得歪倒在地,又被扯着头发拽起来打。 朱氏舒坦了点,她恨恨地想真是小瞧她了。丹穗溜出议事堂的时候她看见了,但没有出声阻止,她心里清楚丹穗逃不出去,存心想要遛一遛她,让她当一回人人喊打的老鼠。可她还是小瞧了她,没想到丹穗压根没想逃,她跑出来是为了通知陈氏。 呵!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同情别人。 “太太!小心!”红缨大叫一声,扑上去拦住陈氏。 朱氏回头,见陈氏披头散发如疯狗一样攥着一块儿石头朝她扑来,她吓得连连后退。 “朱红莲,你害了我儿子,继之回来剥了你的皮。”陈氏手上的石头被夺走,人也被下人架起来,她动不了,只能嘶哑着嗓子骂。 “我害你儿子什么?你不长脑子?净听丹穗胡嚼。老爷要咽气了,念着要见瑞哥儿,老三好心领他过来,哪料到瑞哥儿胆子太小,见到他祖父快死的样子,吓得喘不过气,还尿了裤子。”朱氏早就准备好了说辞,要不是丹穗突然发疯,她的计划天衣无缝。 陈氏哪会信,她瘫倒在地大哭,她无能啊,朱氏和施顺之他们三个结伙,她儿子被他们弄傻了,她拿他们还没办法。 施顺之抱着瑞哥儿出来,说:“大嫂,对不住,是我没注意好,让爹吓到瑞哥儿了。我这就去寺里请高僧来看看,来给瑞哥儿叫叫魂。” 陈氏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爬起来抱住瑞哥儿,跟朱氏说:“太太,让丹穗姑娘随我回去照顾瑞哥儿。” 丹穗透过垂落的发丝看过去,瑞哥儿的眼睛木愣愣的,像是不会认人,嘴里还流着涎水,一副痴呆样儿,一个好好的孩子被吓傻了。 “我安排红缨去照顾瑞哥儿,丹穗不行,她犯了错,没资格伺候主子。”朱氏拒绝。 “你要怎么惩治她?要她的命?丹穗姑娘是老爷的枕边人,老爷病后是她一手伺候的,她就是犯再大的错,看在老爷的面子上,太太也该饶她一次。”陈氏怕丹穗落在朱氏手里丢了命,她坚持要把丹穗要过来。 “娘,就让丹穗姑娘去陪大嫂吧。”施顺之开口,“我爹的丧事该张罗了,不能再耽误。王管家不在了,也该再挑个新管家,在天黑之前,把家里的灯笼都换成白灯笼。” 朱氏抬头看一眼灯笼,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行,那就依你,可别再闹了。”朱氏松口,“红缨,送大奶奶回院子里。” 丹穗也被带下去了。 她们前脚走进跨院,后脚就来了几个健壮的下人把住进出的两个门。 陈氏抱孩子回屋了,丹穗一个人在天井下坐着发呆,她心里清楚,朱氏毫不避讳地让她看到他们逼死施老爷,是存了灭口的心。眼下把她跟陈氏安排在一起,不怕她告诉陈氏发生了什么事,恐怕是打算一举灭了她俩和瑞哥儿。 丹穗透过天井望天,心里盼着韩大侠能来救她,又觉得他不来也没事,就这样死了也行,活着可太累了,人心太可怕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喧哗声大了起来,嘈杂的说话声中掺着凄凄艾艾的哭声,看来是施家的族人得到消息前来帮忙准备丧事。 另一头,韩乙晚了一步,他拖着李大夫徒步走回闹市耗了大半个时辰,二人一尸换上干爽的衣裳靠问路找到施二老爷家时,从下人口中得到施寅离世的消息,施二老爷自然不在家。 韩乙带着李大夫和九姨娘再次回到施园时,施老爷的灵堂都布置妥了。 “走,我带你俩闯进去。”韩乙说。 李大夫不肯,他跪倒在地,伏在他背上的九姨娘掉了斗篷,露出一张生出尸斑的脸,船上的船夫看见了吓得掉了木棹。 韩乙拽起他,迅速换个隐蔽的地方说话。 “韩大侠,没用的,施老爷已经死了,施家现在是朱氏和三个爷掌家,施家的族人就是晕了头也不会得罪他们。”李大夫心急地说,“你真要信我的话,我见的阴私事太多了,像这种富户,手上沾的人命数不清,他们都是看利益说话的。” 韩乙清楚他的话没错,但他不得不去试一试,他还得扳倒朱氏,不然丹穗姑娘没活路……对了,施老爷死了,朱氏拿到她想要的东西了吗?她要是得手了,丹穗姑娘岂不是有麻烦? “你在这儿等着,我混进施家探探情况。”他说。 李大夫迫不及待地点头,“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别想逃,我出来要是没看见你,我就去报官,说你杀了九姨娘。我想施家的人要是知道你没死,砸钱也得让官府抓住你,要了你的命。”官场腐败,官商勾结严重,韩乙确信报官奈何不了朱氏和施守之,但对普通人而言,下了大牢再无出来的可能。 李大夫苦了脸,他瘫坐在地,“我不跑,我就在这儿等你。” 韩乙溜到埠口,刚巧送棺材的船来,他混进抬棺的队伍里溜进施园,顺利来到前院。 “哎——前面那个小厮等一下。”安翠儿穿着一身白追上来。 韩乙腿脚僵住,他衡量两瞬,扭过脸说:“安姨娘,是我,我溜进来是想拿我的刀。” “得了吧,护卫院可不在这个方向。”安翠儿白他一眼,她站在离他一臂远的地方,快速说:“你是来找丹穗吧?她出事了,被太太关在大爷和大奶奶住的跨院里,还有人守着,你小心点。” “多谢姨娘告知。” 安翠儿“唉”一声,她嘀咕一句:“我就知道……算了算了,也算她和听雪走运,遇到肯待她们好的男人。” 有人来了,安翠儿咳一声,她上前绊住人:“前院打碎了两个茶壶,你再去库房拿两个茶壶送来。” 韩乙趁机溜回前院,他寻个打水的活计去小厨房,走到拐角处,他蹬墙翻进跨院,跟满脸红肿的丹穗对上眼。 丹穗认出他,压在心底的后怕如海浪一样席卷全身,她泪眼朦胧地盯着他,泪意泡发的视野中,他的身影越来越高大。 “韩大侠——”她扑进他怀里,呜呜咽咽地说:“韩大侠,你带我走吧,我还不想死。” 韩乙僵硬地定住了,他望望天,再垂下眼时,他看见她的发顶红了一大片,甚至隐隐还有血点。 “行,我带你走。”他抬手扶住她的肩膀,目光扫过她肿得发亮的脸,安抚说:“别哭了,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丹穗带他走进陈氏的卧房,陈氏还在掉眼泪,瑞哥儿傻愣愣地呆坐着,对她的哭声毫无反应,屋里突然出现两个人他也像没看见一样。 丹穗从她走进议事堂开始说起,把她的所见所闻一一讲给陈氏和韩乙听。 “如果我没猜错,大概在今晚,这个跨院将会失火,朱氏和三爷不会让知情的人活着。”丹穗说。 “那怎么办?韩大侠你帮帮我们娘俩,我和瑞哥儿要等继之回来给我们报仇。”陈氏慌张央求。 “别急,起火的时候我会趁乱进来救走你们。”韩乙毫不犹豫地揽下这个事,“不过你丈夫是生是死没人知道,你带个孩子留在平江城挺扎眼,你娘家在哪儿?我找船先送你回娘家。” “我娘家在江宁府,劳烦韩大侠了。”陈氏抱着瑞哥儿下床,她按着他跪下,母子俩给韩乙磕一个,给丹穗也磕一个。 “韩大侠,丹穗姑娘,我们娘俩在此谢过你们。”陈氏的眼泪打湿地面。 “大奶奶客气了,瑞哥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丹穗扶起她,说:“好好歇一会儿,晚上才有精力逃跑。” 韩乙忍不住看向她,她的脸肿得老高,眼睛却坚定得发亮,他想她跟陈氏不一样,她也会哭,但心里永远不缺谋算,她这辈子可能永远不会用触地的膝盖去表达谢意。 “我要离开一趟,要去找个船,再寻个落脚地。”韩乙说。 “行,你走吧,这儿有我看顾着。”丹穗虽还忐忑,但也没留他。 韩乙离开,在天色将黑时又混进来。 外面开宴了,酒喝到酣处,跨院里起了大火,韩乙趁机把火势弄得更大,在腾腾大火背后,他先后两趟背着丹穗和陈氏翻出墙,李大夫在外面接应。 “走。”韩乙背着瑞哥儿跑起来。 妾奔 第18节 五人一尸在子时抵达李大夫幼时住的老屋,韩乙和李大夫连夜挖坑把九姨娘埋了,次日一早,赶在陈氏丧生火海的消息还没传出来之前,五个人乔装后混进一艘运货的船。李大夫和陈氏扮做夫妻,要带孩子去临安府看大夫,没有户籍的丹穗是丫鬟,韩乙则是保镖。 “你们的船先退回去,贾氏船行的船回来了,让他们先进。”守水门的官差挥舞旗帜,指挥货船后退。 “会不会是贾释道找到继之了?”陈氏忍不住走到船板上观望。 丹穗闻言下意识避进船舱。 两船交错,陈氏认出站在三楼甲板上的男人,她又哭又笑地喊:“继之,是继之,瑞哥儿,你爹回来了。韩大侠,我们不走了,我丈夫回来了。” 韩乙大松一口气,这是天大的好事。 “丹穗姑娘,我们也不走了,我得把施顺之、施守之和朱氏娘仨杀了再离开,免得他们再害人。”韩乙走到丹穗身边说。 丹穗咬紧牙关,她深吸一口气,强扯出笑:“韩大侠,我听你的。” “过了今天,你还会带我走吗?”她仰头望着他,眼里充斥着惶恐和害怕。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韩乙说不出口,他别开脸,她红肿的脸却依旧清晰地映在他的眼底。他想起他见到她的头一面,她脸上带伤,他要带她离开平江府时,她脸上伤势更重。 如果他坚持把她留在陈氏身边,等他再次回到平江府,她会不会已经没命了? “如果你到时候还愿意离开……” “愿意,我愿意。”丹穗抢答,她装作没看出他的勉强,自顾自说:“这是我陪韩大侠行侠仗义的第一单。” 第20章 功亏一篑 齐聚灵堂前 阴了好几日的天, 今天终于放晴了,天边一大早浮起一轮橘红的朝阳, 施园上空的水雾似乎被昨夜的大火烤干了,金灿灿的光辉如金币的光芒一样,富裕地笼罩着施园。 朱氏站在阁楼上看见这耀眼的一幕,她心情好极了,这是个好兆头,老东西死了, 她的好日子也来了。 但她的好心情没持续多久,下楼就听到一个坏消息,昨夜跨院里的大火被扑灭后, 没有在颓墙枯梁下发现焦尸, 也不见大奶奶母子俩和丹穗的影子。 “太太, 大奶奶母子俩和丹穗估计是被人救走了。”薛大娘说。 至于被谁救走了,主仆俩心里都清楚。 朱氏气得脸色铁青,她抬头盯着薛大娘,细窄的眼睛宛如两洞蛇窟,阴寒毒辣。 “你们干什么吃的?昨天防守那么严实,还让人把她们救走了?他又是怎么知道丹穗关在跨院的?我不是吩咐下去, 严禁下人谈论?”朱氏急促地质问,“三爷呢?把三爷给我叫来。打发人出去找了吗?” “在找了,昨夜火扑灭后发现屋里没有大奶奶她们的尸体,三爷立马带人出门找去了,这会儿还没有回来。”薛大娘躬着身回话,她小心翼翼地说:“太太,您身上还有伤,小心着点。” “小心?”朱氏气笑了, 她气得忍不住摔东西,噼里啪啦一阵响后,她大声斥骂:“一群蠢猪,都是一群蠢猪,拖后腿的败类,我就不该相信你们,长了猪脑子的蠢东西,收尾的一点小活儿交到你们手里都能给我搞得功亏一篑。” 红缨跑进来,她听到斥骂声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等里面消停了,她才进去说:“太太,族里的婶子们来了,她们听说您受了伤,大奶奶院里又起了火,一大早就来探望您。” 朱氏压下火气,她捏了捏眉心,现在她只能盼着陈氏溜出平江城,路上出点什么事丢了命才好,最好是那个刀客存有坏心,半路把陈氏和丹穗都卖了。这样就是施继之回来,他有再多的疑惑找不到人证也是白瞎。 “前些天大爷的死讯传出去,不是有女人带着大爷的孩子要来认祖归宗?”朱氏看向薛大娘,问:“这事是你去处理的吧?” “是,一共有五个,三个是大爷养的外室,生的孩子都是小子,最大的比瑞哥儿小一岁;还有俩一个挺着大肚子一个抱着个奶丫头,看不出是不是大爷的种。”薛大娘回答。 朱氏哼笑一声,“陈氏该谢我,要不是我把她关起来,她能过几天清闲日子?去,把我们大爷的儿女都接回来,他们祖父死了,让他们来替他们爹守灵。” 薛大娘退下,朱氏也整理好情绪,陈氏把她儿子当个宝,以为她男人也把瑞哥儿当个宝?施继之有的是儿子,一个吓傻的儿子对他可没什么用。儿子没用了,娘会有用? 丫鬟送来煎好的药,红缨接过递到朱氏手边,朱氏一口饮尽,她摆手拒接漱口的水,寡着一张苦脸前去应付族里的妇人们。 “三爷回来了?可有你大嫂的消息?”三族婶看见施顺之脚步匆匆进来,她忙问一句。 施顺之没理,他强压着慌张顺着甬道往后院跑,一头迎上从走马楼出来的朱氏,他赶忙放缓脚步。 “顺之,这么急做什么?让外人看了笑话。”朱氏训斥一句,又问:“出什么事了?” “我大嫂要逃出城,我回来拿点东西准备去追一程。”施顺之僵着脸说,“太太,我先回屋了。” “能追上?哎!你追着她跑了,不管你爹的丧事了?”朱氏不高兴地喊。 施顺之敷衍一句晓得了,脚步压根不停。 朱氏隐约觉得不对劲,但细想也能理解,瑞哥儿是他亲手骗出来亲自下手的,昨晚的大火也是他一手操纵的,如今该死的人却跑了,他总会不甘心不踏实。 想到这儿,朱氏的心情又好几分,不管是施老爷的死还是李大夫的死,都没脏她的手。 “太太,二爷一家来了,还请来了念经的和尚,这会儿大师傅正在卜算做仪式的时辰,二奶奶请您过去主持一下。”水莲找过来说。 朱氏不再耽误,忙去轿厅。 轿厅布置成灵堂,所见之处一片素白,正中央放置着一方漆黑的棺材,棺材一圈摆着四尊冰鉴,丝丝冒着寒气。 “大侄媳妇,你可算来了,你可得说说顺之,待会儿吊唁的客人就要来了,他一回来就往后院跑,这像什么话。”三族婶被施顺之落了面子,这会儿忍不住挑刺。 “他是该挨训,待会儿他出来您训他,您是长辈,孩子们有什么不对您尽管说。”朱氏给足面子,她看一眼自己骨折的右臂,无奈地说:“我这身子骨不争气,老爷没了,我摔一下把胳膊还摔折了,昨晚喝了大夫开的药早早睡下,哪晓得我一错眼,夜里大奶奶的院子还走水了。都赖我家几个爷几个奶奶不争气,让下人偷懒,把老爷的丧仪整得乱糟糟不像个样儿,还望各位长辈包涵一下。” 这话一说,原本心有微词的族人脸上的怒色消了些,虽然丧礼弄得糟心,好在朱氏的态度还行。 “二弟,顺之操心去找他大嫂和侄儿的下落,怕继之回来不好交代。他不在家,我就托你替我们主事,迎客、采买、管辖下人由你跟族叔们操心,这些事陆承和守之他们不懂……” “太太,大爷回来了。”新上任的李管家汗津津地跑回来报信。 朱氏僵住了,唰的一下,她脸上血色尽失。 “你说什么?”她不可置信地问。 “太太,大爷回来了,船已经进百花巷了,马上就到。”李管家又重复一句。 朱氏强行稳住身子,她头晕目眩地问:“确定是大爷?不是说大爷早就没了?” “是大爷,千真万确。” “走走走,我们去迎一迎。”施家的族人说。 “继之要是早回来一天就好了,可惜他爹到死都不知道他还活着。” “好在是活着回来了,能送他爹一程。” “总算有主事的了,这丧事办得像场闹剧。” 半盏茶的功夫,轿厅里乌泱乌泱的人走光了,只剩施老爷这一脉心怀鬼胎的几个人。 施守之急得恨不得晕死过去,他尖着嗓子问:“我三哥呢?有我大嫂的消息吗?她要烧死……” “闭嘴!”朱氏大吼一声,她惨白的脸上气得晕出不正常的红,她恼火地告诫:“想好好活着就闭上你们的嘴,也管束好下人。” 随即,她的声音又温和下来,像是在给自己鼓劲:“我们这么多人还斗不过他一个?再说他又能怪我们什么?要怪也该怪他,要不是传闻他死在外面,老爷也不会被气死。” 施守之平静下来,也对,他什么都没干,他害怕什么,该害怕的是他三哥。这时候他猛地回味过来,朱氏一再坚持让他三哥亲手挟持瑞哥儿,恐怕就是防着这一天。 “二哥,我们去迎大哥。”施守之心惊,他不敢去看朱氏,匆匆撂下一句先跑了。 陆承看他娘一眼,见她点头,他跟着去了。 在施继之的船抵达埠口时,丹穗一行人从货船上下来了,主要是李大夫耽误事,他得知施继之活着回来了,死活不肯再去施家。但韩乙还用得上他,哪肯放他离开,最后把人敲晕才给带下来。 “我去找船。”丹穗自觉充当韩大侠的左膀右臂,他走不开的时候,她主动揽事。 雇到一艘卖早食的空船,四个人当即朝百花巷赶去。 “你们瞧,那是不是施家的楼船?”韩乙眼尖,他看到四五里外的一艘楼舫。 陈氏不认识,丹穗认出来了,是施家的楼船。 “等等。”丹穗叫停船夫,她让陈氏进船舱别出来,她跟韩乙说:“韩大侠,你觉得这艘楼船是不是想出城?” “我也有这个想法。”韩乙笑一声,他高声说:“船家,船掉头,我们回水门。” “干什么?不是要回家?又出城干什么?”陈氏急了,她探出船舱跟船夫说:“船家,你听我的,不用调头,去百花巷施家,我是施家大奶奶。” 丹穗拽回她,她在陈氏耳边嘀咕几声,陈氏安静下来了。 “调头吗?”船家问。 “调头。”韩乙指着越来越近的楼船,说:“船家你加把劲,别让那艘楼船跑我们前头去了。” 说罢,他也拿起一个木棹帮忙划船。 丹穗和陈氏躲在船舱里,目光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楼船,可甲板上空无一人,看不出里面坐着谁。 “继之要是早一天回来就好了,他但凡早一天回来,瑞哥儿也不会遭他们毒手。”陈氏低落地说。 丹穗无暇接腔。 两船靠近,韩乙确定楼船是前往水门的,船上的人的确是想逃跑,他吩咐船家撑船占据河道中央的位置。 “把他看好,别让他跑了。”韩乙跟丹穗说,话落,躺在船板上的李大夫被他踢进船舱。 “前面的船让开。”楼船上的船夫喊。 韩乙掏出一张钱引塞给船家,指挥他如何调整位置。 两船相错时,韩乙猛踏船头,骤然升空扑向楼船,他抓住船舷,脚在船壁上一蹬,人翻上甲板。 晃动不停的扁舟慢慢稳了下来,船舱里的人被晃得晕头转向的,等丹穗爬出来,已经看不到韩大侠的身影了。 “姑娘,坐稳了。”船家按韩乙的吩咐,他撑船靠岸。 不多一会儿,楼船也停下来了,原地调头后,楼船朝岸边驶去。 韩乙把丹穗和陈氏接上楼舫,说:“船上除了一个船夫一个小厮,没有其他人。船夫说施顺之中途下船,让他开船送小厮出城。” “太狡猾了,我还以为他是整个施家最纯良的人。”丹穗说。 “不止是你,我也以为他老实,他把我们都骗了,就连大爷也曾说过三弟最踏实肯干,谁想到他是最阴险狡诈的。”随着施继之回来,陈氏的底气也跟着回来了,她吩咐说:“让船夫开船,我们立马回去,眼下继之回来了,施顺之跑不了的。” 丹穗看一眼瑞哥儿,他如木头人一样对什么话都没反应,不会哭也不会笑,她心想他要是一直这个样儿,陈氏的处境可就糟了。 “大奶奶,可要给亲家老爷传个信过去?”丹穗问。 陈氏想了想,她拒绝了,“我娘身体不好,还是让她安安静静养病吧。等施家的事整顿好,让继之送我们回江宁府住一阵子。” 闻言,丹穗不再多说,她坐在窗边想自己的心事,眼神不时溜出窗外偷瞄男人的背影。 韩乙听到脚步声靠近,他回过头,问:“你怎么出来了?” “你在想什么?”丹穗走到他身边问。 韩乙没回答。 “你之前是不是打算把我们送到江宁府,你再回平江城杀了施顺之他们?”丹穗又问。 “对。”韩乙坦然承认,他侧过身正对着她,严肃地说:“丹穗姑娘,我没跟你说过,在过去十年间,我杀过乡里的恶霸、追杀过采花贼、杀过官老爷无恶不作的小舅子、杀过戕害丫鬟的少爷,也曾混进山匪窝杀过山匪。下一个十年,我还会按照我认定的是非标准继续行侠仗义,官衙和律法不去惩治的罪恶会由我出手。我不会有个稳定的家,不会有长久的落脚地,我今天杀别人,明天别人可能就杀了我,有今天没明日的。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不要简单地认定我对你有善意就要跟我走,我走的路不适合你。” 妾奔 第19节 想起丹穗扑他怀里哭的样子,韩乙狠了狠心,补充说:“你不是我救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对我来说,我救你们一次,你们余生能挣脱泥潭好好活着就是对我的报答。那些戏文里说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或是下辈子当牛做马之类的,我不需要,甚至对我来说是累赘。” “我明白了。”丹穗后悔了,她就不该出来跟他搭话。 百花巷要到了,韩乙吁一口气,说:“我看大奶奶不是个恶毒的人,你考虑考虑要不要留在她身边做事。你要是执意离开施家,我可以送你去潮州府,我曾在潮州府结识一对和善的夫妻,他们的女儿被采花贼害了,膝下空虚……” “好,我会考虑。”丹穗打断他的话,“韩大侠侠者仁心,对于你来说,我是你帮助过的苦难人里其中的一个,平平无奇。但于我而言,韩大侠是唯一一个不含任何目的肯善待我的人。不论我以后会如何,我在此愿韩大侠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韩乙见她不复之前坚持要跟随他离开,他松口气,可莫名的也轻松不起来。 埠口到了,此时秋阳正盛,快要晌午了,埠口挤满来吊唁的船只。 “三爷,您哪儿去了?大爷正找您……大奶奶?”负责停泊船只的下人看见陈氏如见鬼一样大叫。 “大奶奶回来了——大奶奶和丹穗姑娘一起回来了。” 悲喜不明的传话声传到前院,灵堂里乍然一静。 朱氏腿一软,老天瞎眼,怎么不让他们都死了! “大爷——”陈氏哭着跑进来,“大爷,你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们娘俩可就没命了。” 施继之皱眉,他扶着陈氏的肩,说:“回来得正好,爹没了,先给爹磕头。瑞哥儿呢?” “瑞哥儿……”陈氏哭得站不住,她扭头往后看,“大爷,你看看我们的瑞哥儿。” 施继之看见了,他的目光在丹穗身上停留一瞬,略过落后一步的男人,最后定在眼神发直的孩子脸上。 “大爷,我们瑞哥儿就是被朱氏和三……”话没说完,陈氏被施继之按着肩膀跪了下去,他跟着在一旁跪下,低声说:“宾客多,眼泪收一收,有话等爹的丧事过了再说。” 家丑不可外扬,施继之要面子。 说罢,施继之利索地磕三个响头。 陈氏僵了片刻,随之伏下身磕头。 丹穗看穿施继之的打算,她故意把瑞哥儿领到灵前,让前来吊唁的宾客们看清他的异样。 “瑞哥儿,跪下给你祖父磕个头。”丹穗说。 瑞哥儿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带孩子下去,瑞哥儿被大火吓掉魂了,正好家里有高僧在,待会儿请高僧给瑞哥儿叫叫魂。”朱氏发话。 丹穗看她一眼,嘴角露出挑衅的笑意,见红缨来拉瑞哥儿,她嘱咐说:“大爷回来了,你们可得把瑞哥儿照顾好,可别再出事了。” “啊!鬼啊!”施守之一抬头看见李大夫站在人群中盯着他,他吓得惨叫一声,当众晕了过去。 众人哗然,大太阳底下,有人还被惊出一身冷汗,朱氏就是其中一个,完了,她心想全完了。 施继之回来了,施顺之逃了,陈氏、丹穗、瑞哥儿也回来了,就连本该早死的李大夫也活着,她筹划的一切都落空了。 第21章 以牙还牙 灵堂杀人 灵堂前惊闻不断, 宾客们看热闹的心被吊得高高的,哪还有吊唁的心思, 就连悲痛的情绪都装不出来。 施继之为顾全面子,他强行把各路人马先稳住,甚至以照顾孩子为由不让陈氏露面,顺便把丹穗也塞到陈氏身边。 “这位义士怎么称呼?是你在大火中救出我妻儿?”施继之站在石园里问。 “韩乙,甲乙丙丁的乙。我是一个月前进的施园,你爹雇我在他发病时打晕他。”韩乙介绍自己, “你爹在参加商会当天听闻你在海上遭了海寇,船毁人亡,他当场吐血, 回来之后就起不了了。那天过后没几天, 我就被朱氏赶出去了, 当着你们几十号族人的面,她污蔑丹穗姑娘偷男人逃跑了,我反驳她,她又污蔑我是宋老爷派来要害你爹的,就把我赶走了。之后我潜进来施园,发现丹穗姑娘是被朱氏关起来了, 施老爷那边也被她控制住了,你妻儿也被关起来了。我不放心离开,就在停在埠口的楼船上歇两晚。你猜怎么着?目睹你四弟杀人抛尸,我前脚救了李大夫,后脚救了你妻儿和丹穗姑娘。” 韩乙一次性把事情交代清楚,他盯着施继之的表情,见他除了皱眉似乎没多余的情绪,他在心里摇摇头, 他猜不透这类人的心思。 “噢,对了,李大夫曾被朱氏收买,朱氏让他加重你爹的病情,这也是他被灭口的一个原因。”韩乙补充一句,“至于你儿子,他是被施顺之掐着脖子威胁你爹吓傻的,你儿子被吓傻了,你爹也被吓死了。今天你回来之前,施顺之跑了,你想抓人就派人去找,再晚一天,他说不定逃出城了。” 施继之这才破功,他闭了闭眼,心里想杀人的冲动快要压不住了,他一脚踹到石雕上,钻心的痛意席卷全身,他这才好受一点。 “韩义士,感谢的话择日再说,我现在要招待宾客,能不能托你在这儿守着大奶奶和丹穗姑娘?我担心朱氏不死心,还会朝她们下手。” “你手上没人可用?”韩乙不愿意,他还想去找施顺之,让施顺之溜走了,他再找可就难了。 “我的人要派出去找施顺之。” 闻言,韩乙暂时放弃亲自去寻找的打算,在平江城,施继之的人更熟悉地盘。 “行。”韩乙答应下来。 有韩乙在石园坐镇,朱氏派来的人压根接近不了丹穗她们。 …… 日暮,和尚们的诵经声响起,施继之送走最后一个宾客。 前后门一关,最后一缕霞光也消失了。 夜风起,施园里白缦飞舞,白灯笼里透出来的光透着寒气,整座施园如一座新坟。 穿堂风呼啸而过,灵堂的木门砰的一声关上,走进灵堂的男人惊都不惊,他推开阖上的棺材,认真端详穿着寿衣的老头,老头瘦脱了相,眼睛半阖,一脸的狰狞,死前的痛苦清晰地展示在脸上。 “爹,儿子回来了,您安息吧。害您的,我会通通送他们去陪您,您留给我的东西,我也会一一讨回来。”施继之说,他伸手探进棺材,亲手帮他爹阖上眼。 “请太太、二爷、四爷、五爷和诸位姨娘来灵堂。”施继之吩咐。 “告诉他我身体不便,已经睡下了,有事明天说。”朱氏不肯过去。 施守之也不想去,他甚至想效仿他三哥逃出去避避风头,可前门后门都被施继之的人把持着,他跑不了。 施继之等了一柱香的功夫,他亲自去阁楼上请朱氏,他站门外放话说:“太太要是起不来身,我派人过来连床带人给抬过去。” 朱氏只得穿衣起床。 人都到齐了,施继之一脚把李大夫踹在棺材前,“叛主的狗东西,讲一讲,你是听谁的令暗害我爹。” “是太太,太太发现我和九姨娘偷情,她要挟我替她做事,否则就把事捅到老爷面前。”李大夫从踏进施园的那一刻,他就放弃挣扎了,他已经死过一次,这次死得把仇人也拉下去才值。 “你放屁,少诬陷我。”朱氏不承认,她甚至倒打一耙:“继之,你我非亲母子,你再不喜我也不能……” “你先闭嘴。”施继之懒得听她废话,他又踢李大夫一脚,说:“她是如何吩咐你的?” “太太让我加重老爷的病情,她计划赶在你回来之前要老爷死。对了,她还曾吩咐我让我勾搭丹穗姑娘,从她口中得知老爷的私印藏在哪儿。”李大夫交代,“不过我跟听雪真心相爱,我做不出对不住她的事,自然不曾对丹穗姑娘做出不轨的举动。” 朱氏哼一声,“那你说说你是如何加重老爷病情的?” 李大夫沉默了。 “说啊,怎么不说?”朱氏看向韩乙,就他最该死,她所有的计谋都被他毁了。 李大夫心想这是韩乙自找的,他一再求他不要送他回施园,他非要当个匡扶正义的大侠。他不肯饶他一命,那就别怪他不替他隐瞒。 “雇个武师傅来打晕老爷的主意是我提的,他的病堵不如疏,发泄出来虽痛苦,但挺过去身体不受损;晕过去就好比一匹疯马在他身体里撞,时日久了,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丹穗深吸一口气,她看向韩大侠,其他人也看向他。 韩乙神色复杂,但也没惊惶失措,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做这档子事常有被牵连的时候。好在他对自己不苛刻,只要不是他主动害人,他就不接受道德和律法审判。 “是我倒霉,一进平江城就被王管家盯上了,无意当了你们手上的一把刀。”韩乙平静地说,“日后要是有机会,我再钻研一下医术,争取下次不吃这方面的亏。” ……好有道理,全场移开目光,继而一致忍不住又看向他。 “这个人不是韩义士也会是另一个倒霉蛋,我分得清是非,不会怪韩义士。”施继之出声表态。 朱氏一噎,她嘲讽道:“你真会替你爹大方。” “但不会在你面前大方。”施继之直直看向她,他质问道:“你害我爹图的是什么?他给你的还不够多?要不是他,你到死都是个织布的,你儿子更别提读书,能攒到一艘船当个卖鱼的都是造化。” 这话戳到朱氏的痛处,她不装了,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墨迹半干的纸扔过去,“捡起来看看,施继之,你爹咽气前把这个家交给我打理,家产也留给我和你三个弟弟。对了,你儿子也有份。你不要给我叽叽歪歪,把我惹毛了,我让你进不了这个门。” 施继之没去捡。 “上面盖的有你爹的私印,你不检查一下?”朱氏嘴上挑衅,心里却满怀忐忑,她下午派人去查过,施继之是跟着贾家的船回来的,三娘跟她说施继之带出去的货船真遇到海寇了,但他不知道怎么流落到上海镇,回来时只带了十个心腹。 “我这儿也有一封老爷的遗书。”丹穗出声,她从怀里拿出一封厚厚的信交给施继之,看向朱氏说:“太太,你不会以为我在胡说八道吧?遗书真有,也盖有印章。” “那又如何,虎头印在我这儿,你看各个庄头各个掌柜是认印章还是认施继之这个人。肯认他这个人的,我把契纸交给他。就像你,你只听他的话,我就把你分给他。”朱氏吐露她的目的,这也是她的让步。 施继之不吭声,一味看他爹留下的遗言。遗言交代若是他能回来,家产都归他;若是他命丧大海,施园、两座丝行、五座绸缎庄、位于江宁府的五座茶山、宅子、铺子、以及位于临安府和上海镇的宅子、铺子归瑞哥儿,并注明在瑞哥儿成年前,生意上的事由丹穗拿主意。余下的田产房产才分给其他儿子。 “继之,你的意见呢?”朱氏忍不住问,她怕他下黑手,趁机说:“你也别想杀了我夺走虎头印,我已经把虎头印交给三娘了,你要是杀了我,施家的家产全归贾家。” 施继之不语,他朝角落里看一眼,下一瞬,陆承被一个护院掐住脖子拎到棺材前。 “你干什么!你放开他!”朱氏大喊。 “我干什么?我以牙还牙!”施继之从怀里抽出一把刀,利刃印着惨白的火光挥下去,一刀削掉陆承四根手指。 “啊!!” “啊啊啊啊——” 陆承痛叫,回过神的姨娘们和下人吓得尖叫。 滴答滴答的血掉落,香灰味中迅速掺上浓郁的血味,丹穗看一眼散落在地上的手指头,她捂住胸口呕一声。 陈氏觉得痛快极了,她捂住瑞哥儿的眼睛,她睁大眼睛盯着陆承的断指,在朱氏承受不住晕过去后,她放声大笑,眼泪从下巴滑落,砸在瑞哥儿的头顶。 施继之踢李大夫一脚,“去把她给我弄醒。” 李大夫爬过去,下人们想拦又不敢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拔下朱氏的金簪刺向人中,当即见血,朱氏也醒了。 “大哥,太太做的事我们都不知道啊,你削陆承四根手指也算出气了,就饶过他吧。”二奶奶抱着孩子喊,她跟陈氏一样,紧紧捂着两个孩子的眼睛。 “我儿子又何其无辜,她对我儿子下手的时候可没饶过他。”施继之踩着断指狠狠一碾,他拽着陆承的头发迫使其低下头,手上的刀一动,他切下一只耳朵扔给朱氏。 朱氏崩溃地大叫,“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施继之你这个畜牲,你不得好死!啊——我的儿啊!” “虎头印拿出来。”施继之举起刀威胁,“不想尝尝你儿子舌头的味道,就痛快点。” “我拿!我拿!你别动他!”朱氏连滚带爬离开灵堂,不一会儿拿来一个沾满土的印章。 “施继之,你不是人,你妹夫不顾自己性命出海去找你,你就是这么对待我们的?你爹得罪宋家,你等着得罪贾家,他死不瞑目,你也不得好死。”朱氏就是仗着她大女儿是贾家的儿媳妇,琢磨着施继之只要不想跟贾氏船行为敌就得忌惮她,所以才敢暗害施老爷夺家产。她本想拿到家产送贾氏一半,进而保住自己手上的一半,可惜施继之回来太快,打得她措手不及。 施继之擦去虎头印上的土,他举起来喊:“爹,儿拿回来了,您安息吧。” “娘,救我。”陆承哭着喊,“大哥,你放了我吧,我没得罪你啊。” 朱氏跑过来抱住陆承,护卫松手,下一瞬,在刺耳的尖叫声中,施继之手上带血的刀刺向陆承的后颈,韩乙想阻止被护卫挡住了,慢了一瞬,只能看着朱氏被她儿子的血浇一脸。 “啊!啊啊——”朱氏受不住了,她哑声大叫,迸溅到脸上的血淌进嘴巴里,她尝到了血的味道。下一瞬,她吐出一口血,抱着儿子一起倒在地上。 在场的人吓得瑟瑟发抖,纷纷扭过头不去看,太惨了,太惨了。 施六娘扑出来大哭,一声又一声喊娘。 妾奔 第20节 摆了两天的灵堂,终于在这个黑夜响起悲切的哭声。 “砰”的一声闷响,李大夫一头撞在棺材上,他受不了,与其被折磨致死,还不如自己一头撞死。 大概被陆承的死法震住了,在场的人见李大夫躺在地上,头上的窟窿汩汩冒血也没吓得大叫。 李大夫死死盯着韩乙,他气若游丝地说:“让我淹死多好。” 被绳索勒脖子时,李大夫使诈闭气假死,他曾想逃过一劫,哪想到还有一劫等着他。 灵堂上血气弥漫,地上的血团越扩越大,甚至因为冰鉴的温度太低,李大夫头上的血窟窿还在冒烟。 全场寂静,施六娘也不敢哭了,只有朱氏呼哧呼哧的粗喘声在灵堂上回荡。 “大哥,别杀我,我没对爹下手,也没对瑞哥儿和大嫂下过毒手,都是朱氏跟三哥搞的鬼。”施守之生怕下一个就轮到他,他吓得浑身发抖,求饶的话都变调了。 “对对对,大爷,你饶过他,以后你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七姨娘站出来求情,“他就是个狗脑子,没人指使什么想法都没有,顶多乱叫几句。” “是吗?”施继之看向陈氏。 陈氏看向丹穗。 “他杀了九姨娘。”韩乙出声。 “该杀。”施继之平心静气地说,他看向其他姨娘,不等他开口,她们齐齐摆手表明她们没有偷男人。 安翠儿、古越和秦梦三人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来气,生怕韩乙来一句她们勾搭过他。 万幸他没吭声。 施守之觉得他似乎逃过一劫,他暗吁一口气,心里忍不住在琢磨施继之疯了不成?他杀了陆承能收尾?陆承还是在册的童生,一旦有人报官,今晚在场的都是证人,他死定了。 陈氏也担心,她眼睛盯着二奶奶,生怕她带着孩子偷偷溜了。 “把二奶奶和两个孩子请到阁楼上,太太和六娘也请过去,没我的命令,不许她们下楼,更不准放人去探望。”施继之发话,他踢朱氏一下,威胁道:“太太,不想你两个孙子丧命,你就安分点。你安分点,我赏你儿子一口薄棺,否则我剁了他扔河里喂鱼。” 朱氏的眼睛动了动,有人来扶她,她抱着陆承的尸体不肯放手。 “剁下来给她带走。” 朱氏立马丢开手。 “都散了。”施继之放姨娘们离开。 “继之,你杀了陆承,官府不会找你麻烦吧?”陈氏忧心地说,“今晚这么多人看着,瞒得了今天瞒不过明天。” 韩乙则盯着施继之的脖子,这也是个不拿人命当回事的,心狠手辣远胜朱氏。朱氏有很多机会拿瑞哥儿威胁施老爷,一直到他要咽气了才动手,或有可能犹豫过。而施继之刺死一个同他一起长大的继兄弟没一点手软,挥刀的动作熟练又精准,可见他手上沾的人命不少。 “没事,官府很快就不中用了。”施继之含糊地说一句,他摸一把脖子,问:“我脖子上有血吗?韩义士怎么这么看着我?” 韩乙被他的话转移了注意力,问:“什么叫官府很快就不中用了?你莫非在外面听到了什么消息?胡虏要打来了?” 施继之诧异他的敏锐,他没否认,说:“早晚的事,胡虏的军队已经打过长江,临安府几乎被包围住了,我们靠近临安府,能逃得了?” “我们要不要逃?”陈氏慌张地问。 “逃?逃哪儿去?国都要亡了,逃去哪儿都不行,安稳待着吧,这事有我操心。”施继之不慌不忙地说,亡国在他口中还没死个爹沉重。 “对了,韩义士,你行走江湖,对胡虏怎么看?”施继之不经意地问。 丹穗担心韩乙说出他在襄阳战场杀过胡虏的事,她忙开口打岔:“老爷也曾问过韩大侠,我记得韩大侠说江湖人不插手朝堂事。我们能出去说话吗?我觉得我一开口一呼吸就在吞血。” “行。”施继之随了她的意,他跟韩乙说:“韩义士,最近不要离开平江城。” 韩乙揣着疑惑应下。 “跨院烧了,重建之前我们住在石园,你跟丹穗姑娘住,我住在议事堂。”施继之跟陈氏交代,他看一眼瑞哥儿,嘱咐说:“这些日子别让他出来,等爹下葬后,我带他去寻医。” “行。”陈氏应下,“你今晚要守灵是吗?你去忙,我安排下人去打扫一下。石园东西两排屋被翻得乱糟糟的,丹穗姑娘屋里的地砖都被挖起来了。” “你去安排,丹穗留下,我问她点事。”施继之说。 “我得先回屋换身衣裳。”丹穗抬臂嗅一下袖子,被血味熏得呕一声。 施继之放她离开。 韩乙跟着她们一起走进石园,他冲丹穗比一下手势,走到甬道停下步子靠墙等着。他觉得奇怪,以丹穗的记性,怎么也不可能记错话,施老爷是说过江湖人不插手朝堂事,可也不是她话里的意思。 一柱香后,丹穗开门出来,她跟陈氏说她去李大夫屋里抓些药草来驱驱潮气。 “嘘。”丹穗见人先“嘘”一声,她攥条纸塞他手里,错身时嘱咐说:“小心点,他带回来的护卫不是吃素的。我先走,你多等一会儿。” 面对施继之,丹穗比面对施老爷还恐惧,施老爷没读过书,喜爱读书人,向往当一个儒商,不免还会装一装,好比是个狼,偶尔会装出狗的憨厚。而施继之就是条毒蛇,一击就冲着夺人命去的。 丹穗走进护卫院但没进李大夫的屋,想起他的死状,她不寒而栗,当时被吓傻了,这会儿反应过来,通体发凉。 甬道里,韩乙借着火折子的光看清纸条上的字,他顿时遍体生戾气,他要杀了施继之。 “丹穗姑娘,怎么不进去?”他追上去问。 “……太黑了,算了,我不进去了,大爷还在等我。”丹穗察觉到他的意思,迅速编出一个借口。 “我离开的时候带你走。”韩乙跟她嘀咕一句,“你别留在这儿了。” 丹穗压根就没打算留下,她宁愿去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陪一对丧女的夫妻,也不会再留在施家,这是座鬼窟。 “大爷,我来了。”丹穗穿过石园去灵堂,见施继之跪在灵前,她落他后方也跪下磕头。 “老爷,大爷回来了,您的遗言他都知道了,虎头印他也抢回来了,瑞哥儿也会好的,您安息吧。”她装模作样念叨一通。 “我听说瑞哥儿能活下来多亏了你?”施继之出声。 “是大奶奶,我哪能护住瑞哥儿,我连自己都保不住。”丹穗叹气,她谨慎地反省,说:“要不是我闹一通,他们估计也生不出纵火烧死大奶奶的心思,是我牵连了她。” 施继之轻蔑地嗤一声,“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她死了不冤。蠢东西,我跟爹都给她撑腰,她的腰杆都硬不起来,但凡她顶点事,也不至于被朱氏耍得团团转,让我爹死了还放心不下瑞哥儿。她但凡像你半分,施园都不会整成这个样子。” 丹穗听着他话里的意思有些不对劲,她忙说:“我们是下人,操的就是这份心,大奶奶是主子,跟了爷就是来享福的。” “你怕什么?”施继之转过身盯着她,跟施老爷如出一辙的眼睛隐隐含笑:“你在怕什么?我说你是下人了?还是说要让你当主子了?你在撇清什么?” 丹穗板起脸,“大爷,你去看看老爷是不是气得睁开眼了。” 施继之张狂地大笑。 “主子,人找到了。”去寻施顺之的护卫回来了。 “在哪儿找到的?” “一个暗娼家里,差点就让他跑了。” “他倒是聪明,不怪我看走眼。几个兄弟中,看样子他跟我最像,可惜了,走错道。”施继之点评,他漫不经心地交代:“把人养起来,看好了,别让他跑了。等我腾出手,我带你小主子去手刃仇人。” 叫什么魂,看什么病,自己给自己报仇才是治心病的良药。 第22章 “给爷生个儿子” 不忠不义不孝…… 护卫下去后, 灵堂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大爷,前些天有传闻您遇到海寇了, 是真是假?”丹穗试着打探消息,“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船上的客商都说亲眼看见施家的货船沉海里了,要不是当时进城的船是宋家的,老爷就信了。 ” “传闻不假,就是我不在那艘船上。”施继之淡淡地说, “你把我亡故之后发生的事细细讲一遍。” 丹穗记性好,她从召开商会那天开始讲起,把内宅、生意、产业上的变动一一复述清楚。 * 护卫院, 韩乙躺在床上听到隔壁两间空房有了动静, 他想起丹穗姑娘交代的话, 等走动声消失,人似乎睡下了,他掀被下床,悄无声息地打开门,身影闪了出去。 韩乙走出护卫院,在离开甬道进入石园后, 脚步声消失了,人也消失了。 片刻后,月亮门门外出现一道身影,他驻足观望片刻,跟着走进石园。 韩乙在石洞里屏住呼吸,丹穗姑娘没说错,施继之带回来的人手不是吃素的,他出门时已经尽可能放缓动作了, 还是让人察觉了。不过也可能是他被盯梢了,他对自己的功夫有信心,在掩藏行动方面,采花大盗都不敌他。 护卫在石园里走一圈,没能发现韩乙的踪影,他又驻足片刻,甬道里突然响起一道声音:“谁站在那儿?” 护卫心中一惊,他反身看去,可不就是他正在寻找的人。 “韩义士,你去哪儿了?”他快步过去问。 “去大厨房找点水喝,你在找我?”韩乙问,“找我做什么?你叫什么?” “王虎,我叫王虎。我也是渴了,想去你房里找你借碗茶水,敲门没人应,进去一看发现没人,这才出来找找。韩大哥别怪我小心眼,我们是给大爷办事的,要保证施园的安危。”王虎诚恳地说。 韩乙假装信了,“能理解,这是你们的职责。我没提水壶来,渴了你自己去大厨房找水,我先回屋了。” 石园另一边出现脚步声,韩乙离开的步子一顿,他看过去,丹穗的身影出现在石雕的缝隙里。 确定她无事,他走了。 陈氏还没睡,丹穗开门进来,她坐了起来。 “大奶奶,您还没睡啊?瑞哥儿睡着了吗?” “他睡了,我本来也要睡了,模糊听到外面有男人的说话声又惊醒了。你回来的时候可碰到人?”陈氏有些害怕,毕竟施老爷死在对面的议事堂,而且今晚又死了两个人,灵堂里还摆着棺材,她躺在这儿压根不敢闭眼。 “没有。”丹穗端着烛台进来,她笑着问:“大奶奶害怕是不是?你睡吧,我陪着你。” 陈氏面露窘迫,她讪讪道:“真羡慕你胆子大,我的胆子太小,大爷还骂过我是老鼠胆。对了,大爷跟你说了什么?” “就是这段时间家里家外发生的事,这本该是王管家的活儿,他死了,大爷只能问我。可我也只在施园行走,生意上的事我说不清。”丹穗脱下棉袄叠放在椅子上,问:“大奶奶,我是睡在您脚头还是打地铺?” “睡床上来。”陈氏往里挪一下,说:“这本来就是你的床,哪能让你打地铺。再说你还救了我跟瑞哥儿,你在我眼里可不是下人,你跟我睡一头,我们姐妹俩说说话。” 丹穗忙推辞:“使不得,我哪配得上当您的妹妹。” 陈氏按着她躺下,说:“别讲究这些虚礼,以后你跟着大爷做事,我求你替我说话的时候还多。” 朱氏倒台了,陈氏担心她会成为下一个朱氏,成为一个在丈夫面前说不上话的人,她思来想去,决定提前拉拢丹穗。 丹穗困得要死,她还得强绷着眼皮听陈氏说话,一直到陈氏困了,她才能闭眼睡过去。 一墙之隔,韩乙吁口气,可算安静下来了,他也能睡了。 * 天蒙蒙亮时,丹穗在睡梦中模糊听到男人的声音,说话声似乎就在床边,她猛地睁眼,一眼看见床尾站了个人。 “你快出去,丹穗姑娘还在睡觉。”陈氏压着声音催促。 “这有什么。醒了?醒了就起来。”施继之看向装死的女人,说:“从今日起,你是施园的管家,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你安排,不要贪睡。” 陈氏几不可闻地松口气,看来继之没那个意思。 妾奔 第21节 “大爷先出去吧,我要穿衣裳。”丹穗说。 施继之瞥她两眼,转身走了。 丹穗看着他的背影,嘀咕说:“我就该去老爷的后院当姨娘,看大爷还敢不敢闯我的卧房。” 门外传来一声“呵”,继而催促说:“快点爬出来。” 丹穗只得快速穿衣绾发,她收拾妥当出去,发现韩大侠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跟大爷站在一起说话。 丹穗的身影一出现,两个男人同时看过去,韩乙比施继之高半个头,长腿窄腰宽肩,身姿修长,还长了张俊脸,看上去风光霁月。施继之跟他站一起,衬得他越发阴毒晦暗,像石头缝里爬出来的毒蝎子。 “大爷,我出来了。”丹穗的目光扫过韩大侠没敢做停留,她直直看向施继之,疑惑地问:“李管家呢?” “赶走了。家里的下人我赶走了一半,你今早把工钱给他们结了,再买一批人进来。”施继之吩咐,“再雇一批工匠,趁早把烧毁的跨院收拾出来,烧毁的痕迹要先遮掩掉。” 丹穗发愁,真拿她当驴子使啊? “有问题?”施继之问。 “没有。”丹穗心想也好,她可以趁这个机会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之前她被关起来,她屋里被翻个底朝天,首饰和好衣好鞋都被偷走了。 施继之点一下头,说:“去忙吧。” 说罢他看向韩乙,说:“既然韩义士有意,那就留在我身边做事。” 丹穗朝韩乙看去一眼,忙自己的去了。 …… 太阳刚露头,施家的族人来了,他们前脚刚到,施三娘后脚跟着进来。她进门发现施园里清冷了许多,而且下人们对上她的脸会下意识回避,跟之前讨好的态度全然不同。 “大哥,我娘呢?”她直截了当地问。 “在阁楼上休息,她胳膊折了,大夫说她需要卧床休息,好好静养。”施继之慢条斯理地回答,“三妹,来给爹上柱香,你娘那里你就别去打扰了。” “你什么意思?”施三娘心里一咯噔,她无视他的话,立即提裙往后院去。 施继之没阻拦,不一会儿,施三娘又气冲冲跑回来,她尖声问:“施继之,你把我娘怎么了?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上楼看她?” “太太需要静养。”施继之还是那句话,他引燃三炷香递过去,说:“三娘,你去看看棺材里躺着谁?你再在灵堂给我闹,你信不信我让你连施园的门都敲不开。” 施三娘相信他能做出这事,所以她更担心她娘,她强忍着不安祭拜她爹,祭拜过后她马不停蹄地离开。 施继之对她的离开熟视无睹,对族人们揣测的目光置之不理,他把灵堂上的事交给施守之盯着,他去招待各个铺子、庄子上的主事人,这些人昨日得知他活着回来了,今天纷纷上门吊唁。 临近晌午,贾老爷来了,他昨天得到消息就来过,今日是可来可不来,可施三娘回去领着两个孩子跪求他,他只得硬着头皮上门过问施家的家务事。 “贤侄,我来的目的你清楚,我就不拐弯抹角地打听了,你三妹回去说你把她娘关起来了,有这事吧?”贾老爷往内室瞥一眼,他心说施继之不讲究,施寅才在这间屋里咽气,他也不避讳一下,直接就在议事堂待客,就连那张罗汉床也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实在是膈应人。 “有这事。”施继之承认,“贾叔,我知道你的目的,想保下朱氏。我也给你一句准话,我不会要她的命,只是在我爹的灵前不想看见她。你放心,我会好好给她养老。” 贾老爷得到这个保证就放心了,两家是姻亲,朱氏是他孙子的亲外祖母,施继之要是要了朱氏的命,他的孙子不免会记恨这个舅舅。到了下一代,两家保不准闹成仇人。 “昨天人多,我没顾上问,返航的时候可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带人去了上海镇?”贾老爷问起他关心的事。 “我家的一个铺子出了岔子,我过去处理一下。幸好中途改道了,我要是在货船上,这下可真没命了。” “福大命大。”贾老爷说一句,“就是这一趟你家损失不小。” “大爷,贾老爷的随从急着找他,我给带来了。”丹穗快步过来,她朝施继之脸上看一眼,说:“又来客人了,您得过去迎接一下。” 施继之道声失陪,他走出去问:“谁来了?” “有五个妇人带着您的孩子找上门,说是要给老爷守灵。大奶奶得到消息已经过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话落,议事堂响起茶盏碎掉的声音,紧跟着,贾老爷脸色铁青地出来,“继之,出事了,知府跑了,看样子胡虏的军队要打过来了。你收拾收拾,赶紧逃吧,胡虏打下的城池逃不过被屠城的结果,知府都跑了,我们也快走。” 说罢,贾老爷快步离开石园,走出月亮门,他跑了起来。 丹穗看向施继之,他一脸的平静,完全没有在贾老爷面前一脸沉重的样子。 “大爷,我们不逃吗?”她问。 “这儿没外人,你还装什么?”施继之抬手拍拍她的脸,说:“等爷当上伯爷了,你给爷生个儿子,儿子要是随了你的本事,爷把爵位留给他。” 丹穗气息一乱,她慌张别开脸,“别胡说,我跟过老爷的。” “这样才有意思,你不知道胡虏人的传统吧?父死子继,我爹死后,他的小老婆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施继之笑着说,“真是个好传统。” 丹穗暗呸一声,不讲伦理的畜牲。 “施继之,你给我出来!这些都是什么人?”陈氏赤红着脸闯进来,她气得双眼冒火,一看见施继之,眼里的火变成了眼泪,她哭着喊:“你答应过我爹不能欺负我的,外面那么多野种是谁的?最大的只比瑞哥儿小一岁,啊?施继之,你骗得我好惨。” 施继之不说话。 “我要回去,我不跟你过了,我要带瑞哥儿回去,你把我爹给你的东西还给我。”陈氏见他毫无愧疚毫无心虚,她气得威胁他。 施继之眼神一冷,“行,你收拾东西,我安排船送你回江宁府。” 陈氏僵住了,这不是她想象中的走向,她无助地质问:“施继之,你是人吗?你对得起我爹吗?你答应过他什么?你当着大伙儿的面说说!” 丹穗暗暗着急,她看一眼堵在石园外面看热闹的人,盼着陈氏一冲动把私盐的事说出来。 当年施继之削尖脑袋娶陈氏就是为了从她爹手上搞到私盐,丹穗这些年替施家打理的私账就是私盐生意上的收支。施继之接触到这一行后拿钱在官场上砸出一条路,拿到的私盐越来越多,随着战事扩大,朝廷退避一隅,私盐成了他接触胡虏的桥梁,大发不忠不义之财。 第23章 守城 黎明前夜 在施家, 除了施寅和施继之父子俩,就只有丹穗清楚近几年施继之走私的私盐销往胡虏的军队, 陈氏一概不知,施继之压根不担心她说出什么要命的话。 “你嫁给我七年,过了七年的好日子,我在外面养女人生孩子没领回来影响到你,日后你照旧可以当不知道,在施家当个阔太太。你好好考虑考虑, 还想继续过下去,你马上回屋,不要再像泼妇一样胡搅蛮缠。不想过下去, 你这就收拾行李, 我明天安排船送你回江宁府。瑞哥儿你能带走, 不想要留给我也行,至于烧毁的嫁妆,让丹穗帮你盘算盘算,我折现给你。”施继之冷静地给她提供两条可选择的路。 陈氏看着他,眼里的火苗彻底被眼泪浇灭了,花了七年都没看透的人, 她在这一刻看清了。施继之是个天生的戏子,婊子无义戏子无情,他从没有爱过她,他为了娶她花费的心思都是演的。 “继之,好好说话,你在外面养一窝女人生一窝孩子,还不许你媳妇委屈一下?她当年不嫌弃你是个商户,肯离开江宁府嫁到平江府, 还给你生个儿子,你可不能对不起她。”族里的族婶担心陈氏挂不住脸真要和离回娘家,她走出来说几句软和话,算是给陈氏递个台阶。 “侄媳妇,你别听继之说胡话,他们这种男人好面子,你在这儿一闹他就恼得慌,说话也难听。走,我陪你回屋坐坐。”族婶拽着陈氏离开,她劝攘道:“男人都有沾花惹草的毛病,你看你公公,养一走马楼的女人,继之是他儿子,哪会没有好色的毛病。不过他知道轻重,把人养外面不碍你的眼,你就别管,一心养你自己的儿子。等瑞哥儿长大了,只要他机灵,这施家的家业不都是他的。” 陈氏稍稍回过神,她放弃了回娘家的想法,她要是走了,施家的家财岂不是拱手让人。 “你过去陪大奶奶,别让族里的人从她口中打听到家里的事。”施继之低头跟丹穗说。 丹穗“噢”一声,又问:“外面来的姨娘们如何安顿?施园里只有大门北边的倒座院还空着,就是院落进步浅,院小屋窄光线差。” “谁说我要把她们养在施园里?给她们一笔钱,打发她们哪来的回哪儿去,以后没我的吩咐不准再过来。”施继之冷心冷肠,说出的话像是打发叫花子一样。 丹穗张了下嘴又闭上,她想提醒他胡虏快打来了,城门若是被攻破,没他罩着,他养在外面的女人和孩子还有命活? “还有什么事?”他冷眼看她。 丹穗听出他话里的不耐烦,她摇摇头走了,她都能想到的,他心里怎么会不清楚?她再次为他的冷心冷情心惊,虎毒尚不食子,畜牲也有舐犊之情,施继之枉为一个人。 这样的一个人,她怎么可能给他生个儿子,他看重的是她过目不忘的本事,若是孩子没遗传到,一样会被弃之如履。 丹穗去陪陈氏,她正要把作陪的几个族婶打发走,门被敲响了。 “娘,我爹叫我来喊你,我们要回去了,你快点出来。”一个小媳妇满脸急色地喊。 “怎么这会儿要回去?马上都要开席了。” “我继之大哥说胡虏的军队要打来了,知府已经跑了,他让我们想逃的赶紧逃。” 一听这话,屋里的几个婶子顿时慌了,这下也没心思打听朱氏是死是活,她们急匆匆跑出去。 “丹穗,胡虏真要打来了?”陈氏害怕地问。 丹穗点头,“应该不假。” “我们要逃吗?” “听大爷的安排。” 陈氏点点头,她呆坐一会儿,说:“只要平江府不顽固抵抗,早早开城门投降,胡虏就不会屠城。像江宁府,如今在胡虏的统治下也挺稳当。” 这不是丹穗能操心的,她惦记着什么时候能逃,也不知道韩大侠有什么打算。其实她心里隐隐有种预感,要是平江府驻军守城不降,他九成九会上战场杀敌。 可施继之又是胡虏那一派的,丹穗暗暗琢磨得提醒韩大侠一下,他得防一下施继之,小心遭他的毒手。 万一韩大侠死了怎么办?这个想法浮现心头,丹穗心里一沉,他要是死了,她的后路也就绝了。 “丹穗,丹穗?你在想什么?”陈氏推她一下,“我喊你好几声你都没反应,你有什么烦心事?” “大奶奶,你在屋里陪瑞哥儿吧,大爷还吩咐我一个事,我得去处理一下。”丹穗匆匆离开。 施家的族人都走了,吊唁的宾客也离开了,轿厅里只有姨娘们和四爷五爷跪在灵前如木偶一样往炭盆里丢黄纸。 “大爷呢?”丹穗问。 “出门了。”安翠儿回答,她瞥丹穗一眼,说:“韩大侠也陪大爷一起出门了。” 丹穗看她一眼,不清楚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丹穗姑娘,胡虏要打来了,我们不逃吗?我大哥是什么意思?”施守之打听。 丹穗摇头,“我不清楚。” 说罢,丹穗离开,她去账上支一笔钱 ,又让人张罗一桌好席面,陪携子上门的五个妇人吃完一顿饭,钱发下去安排船送她们离开。 接下来的半天,施继之一直没见回来,施家的族人倒是一波波上门,都想找施继之拿个主意,逃不逃,往哪儿逃。 至于关在阁楼上的朱氏婆媳几个,没人再想起他们。 一直到晚上,施继之才裹着一身酒气回来,丹穗也见到了韩大侠,但她没寻到私下跟他说话的机会。 知府逃跑的消息传开,平江城也乱了起来,有家底有门路的人家纷纷张罗着离城逃难,走亲访友的活动彻底消失了,施家也不例外,丧布还搭着,灵堂上却门可罗雀,从早到晚除了自家人,没有上门吊唁的。 施老爷头七这天,胡虏大军出现在平江城十里外,平江府的城门落下,整座城池进入守城备战状态。 城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锁,街道上没有人,河道上没有船,在这萧条清冷的早上,施继之披麻戴孝打着幡送他爹下葬。 没有宾客,送葬的人都是自家的,在送葬的队伍离开后,施园空了下来。 施三娘这个时候上门了,施园里留守的下人没人敢拦她,她这次走上阁楼见到了朱氏。 朱氏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她快死了,她这个时候才体会到施老爷的绝望,但两人的心态不同,施老爷吊着一口气是盼着能听到施继之活着回来的消息,她吊着一口气是想为儿报仇。 “娘,我接你去贾家住,趁施继之还没回来,我把你带走。”施三娘说。 朱氏不肯去,她清楚施继之不会放过她,她不想再给两个女儿和孙子孙女添麻烦,她只提一个要求,让施三娘给她请个大夫,再让大夫给她准备几支最烈的催情香。 “过了今天你别再来了,也别得罪施继之,等我死了,你多照顾一下六娘和你哥的两个孩子。”朱氏已经从下人口中得知胡虏要打来的消息,反常的是施继之的态度,他还有心思大摇大摆地给他爹送葬,如果不是活腻了,就是已经有退路了。按照这种情况推测,贾家无论如何都不会跟施家对上,她只能嘱咐女儿老实点,老老实实当施家的外嫁女。 施三娘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在她公公的话里发现不寻常之处,贾老爷前两天明确地提醒过她,不要得罪娘家人。很明显,就连贾老爷都在讨好施继之,她能做什么?她还有两个孩子,丈夫又还没回来,她只能听话。 妾奔 第22节 施三娘离开了。 在施继之回来之前,给朱氏看病的大夫也离开了。 留守的下人担心没拦住施三娘上楼会受罚,他们一致瞒下施三娘带大夫来过的消息。 “胡虏打来了,我要去守城。”送葬队伍快抵达施园时,韩乙跟施继之请辞。 施继之盯他一瞬,似笑非笑地说:“这可不是一条明路,我以为韩义士是个明眼人,明眼人都能看清朝廷必亡的定局,胡虏不日将统一中原,你这时候去守城不是自寻死路?还是没意义的牺牲。”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我是汉民,看着外族屠杀我的同胞,我做不到担着一身的功夫却躲在暗处偷生。”韩乙纠结了好几天,最终还是不能说服自己袖手旁观,他心里也清楚亡国是定局,他杀十个百个胡虏也改写不了定局,但他多杀一个就是赚到。 外族是贼,他日登上皇位也还是贼。 施继之闻言顿时对他失去了兴趣,又一个盲目救国的蠢货。 “不要再回施园。”他说。 韩乙瞅丹穗一眼,立即离开。 丹穗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银簪,这是韩大侠交给她的银包铁簪子,簪头锋利坚固,可刺穿人的脖子,他让她拿来防身。 送葬的路上,丹穗去如厕时,韩乙找到她,说:“如果平江府开城门投降,在胡虏还没接管城门的时候,我带你出城。如果平江府的驻军死守到底,你就安安分分待在施园,等我来找你。” 回到施园,丹穗伺候施继之更衣时,她打听消息:“大爷,你觉得守城官会不会开城门投降?” “会,但要守个几天做做样子,免得被骂成亡国贼。”施继之揽上她的肩膀,一手捏住她的下巴,目光在她脸上游移不定。 丹穗挣开他的手。 “真不识趣。”施继之也没恼,他又盯她几眼,说:“算了,留给我自己吧。去把后院的姨娘都喊过来,老得快死的就算了。” 丹穗暗觉不妙,但只能听从吩咐。 一盏茶后,十三个姨娘出现在议事堂门前,施继之吩咐她们一字排开。 “都抬起头。” 一张张面含忐忑的脸抬了起来。 施继之看一圈,说:“老爷死了,你们还年轻,留在施园守寡糟蹋了,我给你们寻个好去处。过些日子,胡虏大军进城,我送你们去当官太太。这些日子别闲着,勾人的手段都拿出来晒晒太阳,到时候别生疏了。” 第24章 杀人之计 密谋 “施继之, 你什么意思?”人群中,秦梦双目含刀。 施继之盯她片刻, 模糊想起她的出身,他微微皱眉。 “胡虏还没打进来,你已经考虑起酬军的事了?你投敌叛国?”秦梦瞬间想通了,难怪在整座城池风声鹤唳的时候,他毫无忧心,还敢大摇大摆地送他爹下葬。 其他人听到这话, 纷纷看向他,眼神各异。 施继之不慌不怵,也不反驳, 他略过秦梦的质问, 草草一拱手, 说:“这是两相得利之法,继之送诸位姨娘去过好日子,日后姨娘们在各位将领军士耳边可要为继之多多美言。” “呸,走狗!”秦梦啐他一口飞沫,她气得浑身颤抖,厉声大骂:“施继之你这个卖国求荣的亡国贼, 我要报官!你这个软骨头,我朝军士在卖命抵御外敌,你却为蝇头小利卑躬屈膝,拿你爹的姨娘去慰敌宼,你不忠不孝不义,不得好死,断子绝孙,死后必被后人挖坟鞭尸呜呜呜放开我——” 秦梦被护卫捂着嘴拽下去了, 石园里又安静下来。 施继之阴着张脸,他扫一圈,问:“还有谁不情愿?” 不情愿就能不去?不情愿的后果是什么?姨娘们直直盯着他,一时半会儿没人开口。 “看来剩下的都愿意……” “我不愿意。”安翠儿低声开口,“我爹娘是被胡虏杀死的,胡虏是我的杀父杀母仇人,我死都不会去仇人身边卖笑陪睡。” 有人开口了,陆陆续续也有七八个说不愿意。 “丹穗,把不愿意的人记下来,你盘算一下,当年老爷纳她们进来花了多少银钱,原价再卖出去。卖不到这个价就送去娼妓馆赚钱。”施继之吩咐。 这些姨娘中年纪最小的也有二十八九岁了,容貌身段早不能跟二八芳华时相提并论,身价更不用说。在场的人都明白,她们如果不肯听施继之的安排,他就把她们卖去娼妓馆接客赚钱。 暮色降临,晦暗沉重的夜色落在每个人的肩头,后院的阁楼上传出秦梦凄厉的骂声,天井上空有寒鸦飞过,粗哑难听的叫声如闷雷轰炸。 前路黑暗,有人哭出声。 施继之脸色温和下来,他温声安抚,许重利加以画大饼,试图收买人心。 “诸位姨娘别忧心,我会给你们找个好人家。你们从施家嫁出去,施家就是你们的娘家,我就是你们的娘家人,以后有委屈由我给你们撑腰。”施继之目光殷殷地望着面前一个个风韵犹存的妇人,他笑眯眯说:“别瞪我,也别埋怨我,我比谁都盼着你们过得好,你们好我才好,我不会害你们。” 没人再吭声。 “送姨娘们回去。”施继之发话。 * 阁楼里。 朱氏听着风里传来的嘤嘤哭声听了半夜。 次日早上,婆子来送早饭时,朱氏塞一个青玉戒面的金戒指给她,打探问:“昨晚发生什么事了?隔壁走马楼的姨娘们哭什么?” 婆子喜滋滋地把戒指塞怀里,这才把昨晚石园里发生的事交代清楚。 朱氏听罢沉默许久,她还是小瞧了施继之,她以为他打着胡虏攻进城后献财献宝的主意,没想到他早就跟胡虏有勾结。她总算明白丹穗为什么挨打挨骂拼着冒死的风险也不肯投靠她,看样子她必定清楚施家父子俩暗地里的勾当。在没确定施继之死亡之前,她必须站在施老爷一方,否则施继之回来,头一个死的就是她。 “趁大爷不在家的时候,让秦姨娘来一趟。”朱氏在婆子来送午饭时,她拿出一个金镯子递过去,并许诺只要秦姨娘肯来,她会再给一个金镯子。 …… 城外烽火最盛的时候,施园里响起丝竹管弦声。 施老爷下葬的第二天,施继之带着护卫领瑞哥儿出门了,趁他不在家,后院的下人相互打掩护,引着秦梦前往关朱氏的阁楼。 朱氏捋下手上最后一支金镯子给婆子,把人打发下去后,她盯着眼带血色的秦姨娘,问:“施继之没把你关起来?” “关我做什么?我又影响不了他,我跑又跑不了,还值得关起来?”秦梦望向远处,她无精打采地问:“你找我做什么?没要紧事我回去练琴了。” “你想不想施继之死?”朱氏压低声问。 秦梦转过脸看她,这两天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瘦了不少,英气的面容越发立体,看上去颇有锋芒。 “谁不盼着他死?你有什么办法?”秦梦想了想,说:“下毒?你有毒药?” 朱氏手上还真有砒霜,可惜用不上,她打听过,她们接触不到厨房的饭食,尤其是送往前院的。再一个,毒药味大,想要让拌在汤食里让施继之吃下去很难,可能性不大。 “我手上有几支烈性催情香,你只要在施继之款待胡虏军士时想法子让他和丹穗闻到就行。”朱氏怕再耽误下去施继之回来了,她不再犹豫,将她的计划全盘托出。 “我们伤不到施继之的汗毛,但那个刀客可以,他跟丹穗有私情,你想法子让施继之把丹穗占了,到时候丹穗要是出点事,你说他会不会杀了施继之?” 秦梦沉默几瞬,她听安翠儿和古越提起过韩大侠行侠仗义的事,他曾杀过戕害丫鬟的少爷,如果丹穗因施继之死了疯了,他必杀他。 “丹穗……她又何辜。”秦梦不忍心。 “你猜她知不知道施继之勾结胡虏的事?不信你且看,你们在席上伺候胡虏军士的时候,看看丹穗在做什么。”朱氏又添一把火,她暗戳戳提醒:“秦梦,你爹是抗敌英雄,你可别让你爹脸上蒙羞。” 秦梦脸色一沉,说:“不用你操心。” 她本来就没打算苟活于世,若是能在席上刺死一两个胡虏,不枉她偷生的这几年。 “不过韩大侠不在施园,他早在老爷下葬后就去守城了。”秦梦想起这个事。 朱氏皱眉沉思一会儿,她倒是没料到还有这个岔子。 “你确定他跟丹穗有私情?”秦梦问。 “丹穗之前被我关起来的时候,他夜夜想法子潜进来探望她。要不是因为她,陈氏母子俩会被救走?”朱氏说,“要是换成你被我关起来了,他会来救你吗?” 不会,秦梦心里有答案。 她想起韩乙打发她们的厌烦样儿,又思及安翠儿问丹穗对韩乙是否有意时她一口否决,她心里升起一股恨,贱男贱女,当了婊子还立牌坊,耍她们好玩是吧? “我会想法子把消息透露给他。”秦梦再无犹豫,她伸出手,说:“催情香给我。” 催情香交出去,朱氏把砒霜也分一半交给秦梦,听着脚步声下楼,她满意地笑了。这次哪怕让韩乙逃过一劫,她也知足了。 丹穗跟了老子又陪儿子,她就是毫无羞耻心苟活人世,余下的半辈子她也见不得光,苟且偷生罢了。她的孩子也会因她蒙羞,一辈子抬不起头。她落到这个境地,恨不恨施继之?她的孩子又会不会恨这个似兄似父的父亲? 朱氏突然大笑出声,她就是杀不了他们,她也要让他们子孙后代无法安宁。 * 前院,陈氏坐在角亭里看着丹穗,已经过两天了,她还是无法接受丈夫的真实面目,太可怕了,他竟然通敌,还做出把亡父的姨娘献给胡虏拉关系的丑事,真是毫无廉耻心,人皮下竟是个豺狼。 “你早就知道他跟胡虏有勾结?”她问。 “是。”丹穗点头,她盯陈氏一眼,问:“您要去质问大爷吗?” “他会听我的?”陈氏惨笑一声,说:“现在没人可以阻拦他,谁又能拦得了他。” 远处传来战鼓声,风里的硝烟味和血腥味越来越重,丹穗心里飘忽一下,她起身看向远处,然而什么也看不见。 天上阴云聚集,天色暗了下来,看着要下雨了。 过了晌,雨落下来了,雨声风声盖住两军交战的鼓雷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停战了。 “不知道瑞哥儿怎么样了。”陈氏对施继之不放心,一心惦记着儿子。 “回来了。”丹穗看见五六个护卫簇拥着施继之走进来。 陈氏快步出去,她站在檐下激动地问:“瑞哥儿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 话落,她闻到熟悉的血腥味,跟那晚灵堂里一样,血腥气浓重,沾了水雾越发浓郁,腥味熏得她作呕。 “哪来的血?谁受伤了?”她急慌慌问,她看见孩子趴在护卫肩上没动静,她害怕地问:“瑞哥儿怎么了?睡着了?” “晕过去了。”施继之掸一下衣裳上的雨雾,他不满地说:“带孩子回屋去,我怎么有个如此胆小的儿子。” “怎么晕过去了?大夫扎的?大夫怎么说?他指缝里怎么有血?”陈氏慌了,她接过孩子发现血腥气来自孩子身上,不只是指缝,袖子上、前襟都溅有血点子。 施继之看一眼护卫,护卫代答:“没去看大夫,大爷带小少爷去报仇了,三爷前些日子被我们逮住,今儿去要了他的命。” 陈氏一听,险些晕过去,她吓得腿软,磕磕绊绊地问:“谁动的手?” 护卫朝瑞哥儿看一眼,结果看见孩子睁开眼。 瑞哥儿眼中异样的光一闪,他举起手往陈氏脖子上打,嘴里亢奋地喊杀杀杀。 陈氏倒地,丹穗忙去扶,施继之提起宛如疯癫异样亢奋的孩子,他皱眉盯了几瞬,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彻底废了,他被吓疯了。 陈氏大哭,她抢过挣扎着喊打喊杀的儿子护在怀里,一声声喊着瑞哥儿,“瑞哥儿,是娘啊,是娘,你看看娘,你回回魂,娘求你看看我——瑞哥儿啊,娘又错信人,娘又害了你啊……” 施继之有些不自在,他开口说:“你带他回屋吧,等雨停了,我请高僧过来看看。” 妾奔 第23节 陈氏似是没听见,她匍匐在地箍着挣扎不断的儿子,嘴里不住念叨着。 丹穗别过眼,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不敢再看。 忽的,陈氏站起来,她夺过护卫腰上的刀,奋身朝施继之扑过去。 “大爷小心!”护卫惊呼。 施继之后退,但离得太近,还是被陈氏刺了一刀,下一瞬,她飞了出去摔倒在地。 “你疯了?”施继之大怒,他捂着冒血的胳膊一脸的狰狞。 “我早该疯了哈哈哈。”陈氏起手扇自己一巴掌,一巴掌又接一巴掌,她边打边骂:“我眼瞎,我不听爹娘的话,嫁给一个畜牲,毁了我的孩子。施继之,你不得好死,瑞哥儿才六岁大,你强迫他手刃亲叔啊啊啊啊啊!我该死,你也该死。老天呐,你睁睁眼,收了我们吧。” 陈氏拖着瑞哥儿走进雨里,她站在雨里奋力大喊:“施继之,你不得好死——” 施继之踹飞圈椅,他气得呼哧呼哧喘粗气。 丹穗站在角落里冷眼看着,她摸一下头上的簪子,心里的念头逐渐清晰,她要在离开前杀了这个畜牲。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除了雨声风声似乎再无旁的声音。 这场冬雨持续了五天,城外护城河河水暴涨,胡虏大军的水师来了,在雨水的遮掩下,战船入水攻打水门。 “将军,挡不住了,雨太大,射出去的箭准头偏得太过,射不中敌军。” “将军,石头和横木要用完了。” “将军……” 战事僵持一夜,天亮雨势减小时,平江府开城门受降,迎胡虏大军入城。 丹穗得到消息时,她一边忙碌着准备宴席,一边提着心等韩大侠上门。 “曲管家,埠口来了艘卖鱼的船,船夫说是你要的货?今天的鱼不是已经买了?”门房来喊。 丹穗心说她没吩咐过这事,话没出口,她随即想到八成是韩大侠来了,她忙快步过去。 韩乙戴着斗笠扮作渔夫窝在船上,黑袄的领子挡住半张脸,他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迅速抬一下头。 丹穗确定是他,她小跑过去站在石阶上高兴地说:“太好了,韩大侠你还活着。” “上船,我送你出城。”韩乙闷声说。 丹穗犹豫了会儿,她低声说:“明天晌午施继之要置席宴请胡虏军士来吃饭,都是他以往结识的。我们要不要多留一天,把这些人宰了?” “好。”韩乙激动地一口答应,“我先送你出城,我再连夜返回来杀人。” 他本来就打算先把她安置好,再折返回来杀了施继之,如今能多杀几个胡虏是赚了。 “不,我留在施园更方便。你去给我买两包砒霜,我能接触到厨房的饭食,我来下毒。”丹穗早就考虑好了。 两人商定好,韩乙撑船离开,丹穗按捺着激动回到施园。 “曲管家,怎么没买鱼?”门房问。 “今天的鱼够吃了,我让他明早再运一船新鲜的来。”丹穗说。 路过走马楼,丹穗被秦梦叫住,“丹穗,城门破了,韩大侠回来了吗?” 丹穗摇头,“没有,大爷明确说过不让他再来施园,他哪会再来。” “你也没他的消息?”秦梦追问。 丹穗觉得她神色不对劲,她谨慎地回答:“没有。你有事找他?那可不好找,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秦梦笑一声,她捋起垂落的发丝,说:“是啊,还指望着他能救救我们这些苦命人,哪料到他的侠肝义胆是假的,也可能是我们这些人不值得救。罢罢罢。” 丹穗忍着反驳的冲动,她离开了。 * 次日一早,施园天不亮就开始忙碌,朱氏早早醒来,她站在阁楼上推开窗往外看,像是不知道冷一样。 “卖鱼的来了,来两个人抬鱼。”丹穗吩咐。 “胡虏不是爱吃牛羊肉?今天怎么准备这么多的鱼?”仆役嘀咕。 “天寒,肉食易冷,暖汤最佳,今天用鱼汤炖两釜羊肉,让蛮子们开开眼,尝一下我们平江府的鲜羊汤。”丹穗盯着鱼腥味浓重的鱼筐,她亲自跟去大厨房,跟厨娘交代:“胡虏口味重,今天炖羊汤多放胡椒粉。” 厨娘嘀咕放胡椒粉就没鲜味了,丹穗说是大爷吩咐的,她只得照办。 羊汤快起锅时,丹穗特意来一趟,她尝口羊汤说胡椒味不够,又往羊汤里倒一瓶胡椒粉,之后盯着仆役把羊汤抬进轿厅里。 胡虏的军士们已经到了,一共二十七人,他们怀里抱着施继之请来的歌姬,姨娘们或坐或站在轿厅里拨琴弹筝。 “丹穗,你去大爷身边伺候。”秦梦推着丹穗过去。 丹穗不情愿,但秦梦手劲忒大,她挣扎两下被施继之凉凉地扫一眼,她安分下来,坐在一旁给他斟酒。 轿厅里脂粉香腻人,混着酒味越发污浊,丹穗看一眼满脸红晕恨不得当场剥开歌姬衣裳的胡虏,说:“大爷,天寒地冻的,先给各位军士上两碗羊肉羹如何?” 施继之点点头,他抓住她的手细细摩挲,说:“吩咐下人去做,你在我身边伺候。” 第25章 出逃 施家大火 羊肉羹一碗接一碗送到案席上, 丹穗紧张地盯着,见坐在席尾的一个胖子撂开酒碗去端羊肉羹, 她乍然站起身,引得一部分人朝她看过来。 “坐下。”施继之冷声开口,“老实点。” “我去给大爷盛碗羊肉羹。”丹穗抬手撩一下后颈,她走出席案,低垂着颈子,含着笑说:“今日烹饪的羊肉羹是我们江南的做法, 以银鱼汤为汤底炖的鲜羊肉,滋味最鲜,是我们大爷特意为诸位好汉准备的, 军爷们尝尝味, 要是不合胃口, 奴再雇个北方的厨子,保证让各位吃得痛快。” 她的话还没说完,胡虏军士们已经端起碗品尝起羊肉羹,丹穗悬着的心落下些许,她端着羊肉羹走到施继之身边,说:“爷, 您也喝碗汤暖暖胃,我担心您吃不惯羊膻味,特意交代厨房用鱼汤煨的汤,味挺鲜。” “你尝过?”施继之朝席上看一眼,他攥着丹穗的胳膊,一把给拽到怀里来。他搂着她的腰低头看她,见她翕张着唇一脸的紧张,两扇长睫不住扇动, 他心底的燥意越发旺盛,手上一用力,揉着她的腰往怀里按。 “啊!军爷——”一名歌姬被撕破罗裙,她惊叫出声。 施继之抬头看一眼,眼里跟着冒起燥火,他见丹穗挣扎着要起身,箍着她的腰说:“喂我喝。” 丹穗闻言不动了,她红着脸仰起脖子,端着碗凑到施继之嘴边,用她一贯的口吻,带着些气汹汹的劲说:“喝吧!多喝点。” 施继之感觉到他掌下的身子在颤抖,他轻笑两声,低头含住碗沿,大喝一口汤。 丹穗咬住唇,她激动地发抖,还坚持劝说:“多喝两口,羊肉滋补。” 施继之推开碗拒绝了,他吃不惯汤里的胡椒粉,鲜味里掺着胡椒味,古怪得让人想吐,也就茹毛饮血的胡虏不讲究这些。 “不喝了,太滋补你受不了。”他重重揉一下她的腰,说:“天黑了去议事堂等我,嗯?” “再喝一口。”丹穗趴他身上,端碗又递到他嘴边,人也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多喝点,再滋补我也不怕,我就怕你跟你爹一样没劲。” 真骚,施继之一把夺过碗,闻着她身上的香味一口气闷完半碗汤。 “我肚子好疼……呕!有毒!”席尾的军士吐血倒地。 “汤里有毒!快跑!”其他人也发作了。 “快!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跑了。”安翠儿抡起古筝砸向一个要往外跑的胡虏,她边砸边喊:“拦住人!杀了他们!他们死了我们才有活路。” 其他的姨娘闻言纷纷动起手。 施继之一惊,他砸了碗大声喊:“来人,快来人。” 目光扫过倒地吐黑血的胡虏,他意识到什么,脸色陡然大变,他伸手插进自己的喉咙催吐。 趁着这个机会,丹穗抽出簪子猛地朝他脖子扎去。 “你找死!”施继之忍痛拧着她的手腕,一推一攘把她甩开,“贱妇!是你下的毒?” 说着,他抡起椅子朝她砸过去。 丹穗迅速爬起来,她跟着吓得仓惶逃窜的歌姬们往外跑,外面已经打起来了,韩乙一个人对上施园的护卫和军士们带来的小卒,天井下倒了一堆死人。 “回屋里去。”韩乙大喊一声。 丹穗见一个护卫抡起歌姬朝他砸过去,她反应过来,忙喊:“不想死的都往屋里跑,回屋里来,从后门跑。” 歌姬们忙逃回轿厅,惊叫声、脚步声、混着瓷器踩碎的声音乱了好一阵。 待前院只剩下厮杀声,轿厅里已经空了,姨娘们跑没影了,下人们也不见了,只有施继之扑倒在席案上,血滴答滴答淌一地,不知死活。 “施园的护卫听着,大爷死了!大爷已经死了!胡虏的军士也死绝了,你们不想被牵连,立马离开施园。”丹穗大声喊,“都逃命去吧,赶紧逃命,施园的钱财随你们拿。” 话音一落,王虎蹿进轿厅,紧跟着他跑出去说:“大爷真死了,快跑吧。” 十个护卫一撤,韩乙那边压力骤减,他抡着大刀利落地跃起、翻身、后蹬,刀起刀落,血花飞溅,一个又一个小卒尸首分家倒在地上。 “收拾东西,我马上回来。”韩乙撂下一句话,他去追逃往前门的小卒。 丹穗的包袱已经准备好了,就藏在石园的一窟石洞里,她跑去拿,一头撞上陈氏,她站在月亮门后面。 丹穗吓得后退一步,韩大侠送她的簪子还刺在施继之脖子上,她拔下另一根金簪,一脸戒备地盯着她。 “施继之死了?”陈氏沙哑出声。 丹穗没吭声。 “哈哈哈哈哈——”陈氏仰天大笑。 丹穗急着要走,她绕过她,从月亮门另一边蹿过去,在石洞里找到她的包袱。 “丹穗?”韩乙跑回来,他大喊一声。 “在这儿。”丹穗拎着包袱跑过去,她飞速蹿过月亮门,兴高采烈地朝韩大侠跑去。 “我们快走,官府很快会来人。”韩乙接过她的包袱,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跑向甬道,他计划从后门走水路离开,船夫已经等着了。 “大奶奶,你也快跑吧。施继之死了,你回娘家吧。”丹穗回头喊一声。 陈氏没回答,她径直走进轿厅,一地的死人,在一群身形壮硕的胡虏中,施继之的尸体很显眼。 施继之扑在席案上,脸埋在桌子上,脖子上插着三根簪子,一柄素簪、两柄金簪,分别出自三个人的手,刺他的人生怕他没死透。 “看,报应这么快就来了。”陈氏轻笑一声,她也拔下一根发簪,握在手里狠狠刺向他的发顶,她要他死了也不能投胎转世,当个孤魂野鬼。 金簪质地不够坚硬,无法刺穿头骨,陈氏扔下手上的簪子,拔下他脖子上的素银簪,循着血洞刺进去,使出吃奶的劲刺破头骨,将一根簪子全部埋进头颅里。 “杀杀杀……”门外响起稚嫩的童声,不多一会儿,瑞哥儿的身影出现在轿厅门外。 陈氏回过头,她唤一声。 瑞哥儿没反应,他满眼兴奋地盯着地上黑红的血,嘴里念着杀杀杀。 妾奔 第24节 陈氏拿起烛台,火苗落在施继之的尸体上,又落在一地的死人身上,最后落在厚重的门帘上。 轿厅飙起大火,陈氏拽着疯癫不知事的儿子走进大火里。 “瑞哥儿别怕啊,娘陪你一起死,不怕不怕,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起火了!前院起火了!” “快跑,待会儿官府的人来了。” “嘿嘿,没想到我涂老头老了老了还有发财的一天。”仆役抱着他搜来的好东西从议事堂跑出去。 火越烧越大,大火从轿厅蹿向后院,走马楼也被烧起来了。 阁楼上,翻箱倒柜偷东西的下人们如蛇出洞一样连滚带爬跑出去,二奶奶牵着两个孩子匆匆下楼逃命。 “二嫂,你看见娘了吗?”施六娘大喊。 二奶奶没听见。 “娘?娘,你在哪儿?”施六娘大声喊,她跑去主屋,看床上躺着个人,她忙喊:“娘,失火了,快起来。” 床上没动静。 施六娘跑到床边去拉人,触手冰凉,她惊惶不定地翻过背对着她的人,朱氏嘴角含血双目紧闭,脸色青灰。 施六娘吓得摔倒在地,床边凳子被踢翻,瓷白的水碗摔在地上,混浊的水渍泼洒出来,散发出难闻的味。 朱氏不知道施继之死了,她自知催情香一旦点燃,她在施继之手里不会有活路,担心自己殃及孙儿,也怕自己会像儿子一样死前遭受折磨,在前院开席时,她自己服用了砒霜。 施六娘醒过神,踉跄着跑出门往楼下逃。 官府来人了,但施园已经进不去人,浓烟翻滚,火势灼人,人站在埠口挨着河都被烤得站不住脚。 “施家的主事人呢?有人逃出来吗?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官府的人问。 二奶奶捂住两个孩子的嘴,她看了一圈,没看见一个熟面孔,她带着孩子悄悄溜走。 七姨娘和八姨娘得知胡虏军士死在家里的消息,她们二人连忙出逃去找自己的儿子。至于其他的姨娘,在韩乙带着丹穗逃命的时候,她们上了他的船。 “你们自己逃命去吧,不要再跟着我们。”路过一个埠口,韩乙让船夫停船,他赶十几个姨娘下船。 “韩大侠,求您带我们一起走。”安翠儿央求,“我们留在平江府还有什么活路?您施舍我们一条活路吧。” “我帮不了你们,赶紧下船。”韩乙拒绝,“施继之死了,施家只剩四爷五爷两个正经主子,他们哪顾得上你们。平江府很大,镇上乡下,会有你们的容身之处。” 跟韩乙不熟的姨娘没磨蹭,她们抓紧时间下船,下船后各走各的道,不打算再跟旧人联系。她们有亲戚有旧友,手上还有银钱,总能活下去。 “快下船。”韩乙再次催促。 安翠儿跺一下脚,她气冲冲下船,走到半道她又拐回来,“丹穗,你跟不跟我走?我有落脚的地方。你跟着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跑了,你的下场可能不会比在施家好。” 丹穗摇头拒绝:“我赌一次,下场不好我也认了。” “那行吧,祝你好运。”安翠儿不再劝,她匆匆朝丹穗和韩乙行个礼,说:“今天的事多谢你们二位,有缘再会。” 古越也行个礼,她追着安翠儿的脚步下船。 韩乙看向坐在船舱里,秦梦端坐着不动。 “你怎么回事?聋了?下船啊。”他催促。 “我亲人死绝,无家可归,跟丹穗一样,天底下没有我的容身之所,韩大侠你也收留我吧。”秦梦盯着丹穗,见她面色潮红格外勾人,她恨得咬碎牙。 “不可能,快滚下去。”韩乙不耐烦了,他虎着脸说:“你再不下去我动手了。” “你敢动手我就敢喊人。”秦梦瞪着他,她指着丹穗问:“我哪点比她差?你为什么肯带她走不肯带上我?” 韩乙一个头两个大,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说不相干的话。他思索两瞬,一个手刀下去把人劈晕,他把人拖出来交给埠口的渔翁,丢一把钱托人送她去医馆。 “走。”他上船说。 船离开埠口,直直朝娄门去,胡虏大军驻扎在闾门、盘门和封门,跟娄门隔得远。 夕阳西下时,施家的楼船出现在娄门,城门有胡虏的兵卒守门,韩乙拿出他从胡虏军士身上搜的石牌,说:“我是城里施家的护卫,主家让我送一个姨娘回家探望家人。这是安图录都尉给的令牌,他在我们主家用餐,借令牌方便我们出船。” 兵卒接过令牌看一眼,又上船检查一圈,确定船上除了一个船夫只有两个人,他让人开水门放行。 楼舫穿过水门,外面是宽阔的护城河,船向东行,循着一条支流迅速离开。 霞光快要消散时,船夫靠岸停船,他催促说:“侠士,你们快下船吧。按照之前说的,我带你们出城,这艘船归我,不假吧?” “不假。”韩乙挎着包袱领丹穗走出船舱,这个船夫是他雇的,约定时,他把施家的楼舫抵了出去。 “这艘楼舫尽快出手,不要再去平江城,免得惹祸上身。”离开时,韩乙交代一声。 “哎,我晓得。”船夫高高兴兴地开船离开,走时说:“再往北四五里有一处村庄,村里已经没人了,大侠可带娘子去歇脚过夜。” 楼舫离开,河面上平静下来,丹穗抖着腿走到河边撩起袖子洗脸洗脖子。 韩乙挪开目光,他看向远处矗立在水雾中的城墙,来时他独身一人,离去时带走了一个人。 “韩大侠…” “嗯,走吧。”韩乙沉沉地吁口气,说:“走吧,你没有回头路了。” “韩大侠……我感觉不舒服。”丹穗没想到沾了冷水,身体里燥热更盛。 韩乙回身看她,她脸颊通红,目含水光,一对嫩藕似的玉臂还暴露在寒风中,立在水边如河里爬起来的女妖。 他心里一紧,他慌忙避开目光,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生病了?” 丹穗看着他口渴得厉害,她从登上船身上就有异样,浑身发热,最初她以为是太过亢奋之故,然而这一路忍耐过来,她已经明白了,她估计是中了招。 “哪里不舒服?”韩乙捱不住她的目光,有些紧张地问。 “韩大侠,我病了,你能背我赶路吗?我走不动路了。”丹穗直直盯着他,她琢磨着这或许是赖上他的一个契机。 第26章 混乱的一夜 两个人捆绑在一起 韩乙在船上就留意到丹穗不对劲, 他问过她两次,她两次都笑着说是紧张的, 他当时盘算着出城的事,就没放在心上。这会儿再看她,他察觉出这可能不是普通的“病”。 “你吃错什么东西了?”他问,“你不像是病了。” 丹穗摇头,她今天除了早饭没再吃旁的,就是去厨房下毒前尝了两口羊肉汤, 她思来想去,断定问题出在熏香上。她记得轿厅的供案上燃着香,供案离施继之不远, 而她又被秦姨娘强硬地按在他身边。 现在想来, 秦姨娘突来的强硬就很古怪。 “我可能是闻到催情香之类的东西了, 我很热。”丹穗老实交代,她直勾勾看着他,可怜巴巴地问:“怎么办?韩大侠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还是我跳河里泡着?” 韩乙听罢,他面露难色。 丹穗没等到他的回答,她转过身又蹲下去,像是不知道冷一样, 捧起寒冷刺骨的河水往手臂上浇,拧干帕子敷在脖子上。她冻得嘶嘶抽气,燥热的身子却渴望更多的寒意来缓解皮下的痒意。 韩乙丢下包袱,他上前几步拎起她,蹲下身说:“趴上来,我背你去村里再想办法。不能再用凉水,天寒,你会生病。” 丹穗迅速扑上去, 两只挂着水珠的小臂攀在他肩头,她难为情道:“又给韩大侠添麻烦了。” 韩乙没搭理,他捡起包袱,一手拎着大刀,疾步快走起来。 这是丹穗头一次伏在一个男人背上,她手脚无措,不知怎么使力才是对的,整个人僵着的。慢慢的,脖颈上麻木的冷意被身体深处的灼热驱散,她感受到男人身上烘出来的热浪,僵硬的四肢不自觉地柔顺下来,胳膊如藤蔓一样缠在男人的脖子上,裙下的腿紧紧挂在男人的腰上。 韩乙脚步微顿,他掰开缠在腰上摩挲的腿,冷声斥道:“老实点。” “韩大侠,我好难受。” 丹穗是真难受,她的头是晕的,身子是燥的,骨头里像是住了一窝蚂蚁,它们啃食着骨渣,吸食血肉,试图咬破肉皮钻出来。 而吸引蚂蚁钻出来的引子就是身前的男人。 韩乙察觉到她在他背上蹭,两条细伶伶的胳膊也在他脖子上摩挲,他斥她一声,然而她安静不到片刻,又磨蹭起来,蹭得他脑门冒汗。 “啊!” 一个天旋地转,丹穗倒在地上,她看向冲她怒目而视的男人,脑子清醒了一点。 韩乙蹲下掐住她的下巴,他抬高她的脸细细打量,手下肌肤滚烫,触之湿滑,她不是装出来的。 他丢开手,恼火地问:“你不能忍忍?” “我难受。”丹穗哽咽出声,眼泪一出就再也收不回去了,她垂下头小声哭,哭声变了调,委屈又难耐。 韩乙长吐一口气,他捡起包袱挂在脖子上,蹲下去说:“爬上来。” “我不走了,你杀了我吧,太难受了。”丹穗爬向他手上的刀。 韩乙制止她,他瞪着她问:“我费老大的功夫救你出来就是为了亲手宰了你?” 他胸前挂着箩筐大的包袱,明显是为防她的,狼狈极了,丹穗含着泪笑出声来。 “你好丑。”她嘲笑他。 “……你好看?”韩乙差点气死,他上前两步,憋屈地说:“快爬上来。” 丹穗听话地扑上去,两只胳膊绕在他脖子上抓住包袱的带子。 长刀横立,韩乙背过手用刀托住她的臀,他嘱咐说:“不会掉下去,不用缠着我,再忍一会儿。” 说罢,他大步跑起来。 丹穗被颠起来,颠起来又落下去,无处安放的心也随着颠簸起起落落,眩晕从心底迅速蹿起,如火苗一样席卷全身。 天边悬挂的弯月变得模糊,无边的夜色混沌起来,两道急促的呼吸声彼此交缠,一触即分,又避无可避地缠在一起。 “手拿开!” 背上的人已然听不清他的话,如散了魂一样,勾在包袱上的手从衣领探进去缠上他的脖子,柔若无骨的手指捻着他的皮肉,所到之处留下一抹灼热的湿痕,烫得他骨头发软。 猛地,耳侧贴上两瓣柔软的唇,韩乙手上一抖,差点又把人扔出去。 “丹穗!你别逼我把你丢在这儿。”他气急败坏地喊。 脖子上的手收回去了,哼哼唧唧的哭声在耳边炸开,韩乙腿一软,额角滚落大滴大滴的汗,他躬着腰大口大口呼气。 “不准哭,再哭我把你丢了。”他哑声怒斥。 回应他的是缠在腰上的两条腿。 没办法,韩乙只能敲晕她,他背着她大步跑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韩乙带着丹穗走进无人的村落,村里不见灯光,不闻狗声,没有鸡鸣,只有巢里的鸟雀受到惊扰叫了两声。 村落里箩筐、扁担、水桶、衣物、菜叶四处散落,所见之处俱是村民慌张逃离的痕迹,好在没有血迹没有尸体,看样子这个村的村民是在胡虏大军到来之前离开的。 妾奔 第25节 韩乙寻一处整洁一点的房子,他闯进门,将背上扭成一团的女人撕下来放在床上,他坐在床边深喘几声,躬着身等待体内的燥意平息下去。 丹穗醒了,她呼吸急促地坐起来,屋里不见人,她顾不上寻找,手忙脚乱地解开棉袄蹬下罗裙,太热了太热了,她要爆炸了,太难受了。 “啊!!!”丹穗撞墙,她大哭出声。 韩乙从门外跑进来,丹穗踉跄跑下床,她哭着扑向他,抱着他缠着他。 “我太难受了,好难受了,你摸摸我,你摸摸我好不好?”丹穗抓住他的手摁在胸前,她仰头咬住他的脖子。 韩乙扒下她,她又缠上去。 “给我吧,给我好吗?你有感觉的!给我吧——你看着我这个样子很享受吗?你是不是个男人?” “杀了我吧,求求你了。” “忍忍……我再打晕你……” 湿润的唇舌咬上滚动的喉结,男人瞬间失去冷静,他被折磨了半夜,没比她轻松多少,心里坚守的底线早就摇摇欲坠,这下彻底崩塌。 “你会后悔的。”他跟她说。 丹穗摇头,她勾着他的脖子,两人一起踉跄着倒在床上,她抬手抚摸他的脸,气息奄奄地说:“韩大侠,你疼疼我。” *** 远处传来鸡鸣声,曦光从大开的房门铺洒进来,天亮了,响了半夜的卧房安静下来。 韩乙捡起裤子穿上,他赤裸着上半身坐在床边,半明半暗的光落在他身上,一滴汗从颈侧滑落,砸在一抹咬痕上,顺着紧绷的胸腹滑落下去。 背后的喘息声渐渐平稳了,他扭头看一眼,拎起被角盖住光裸的脊背,也盖住腰上青紫的指印。 “不想盖,脏的。”丹穗闷闷出声,声音嘶哑得厉害。 韩乙起身,他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一圈,在一个樟木箱里找到一床旧棉被,干净的,就是很薄,应该是夏天盖的。他过去掀开被子,看到她满身的痕迹,他暗骂一声畜牲,中药的难不成是他? 丹穗觑他一眼,又飞速垂下眼,她低声问:“我想睡一会儿,等我醒了,你还在吗?” “嗯。”韩乙给她换上干净的被子,脏被子压在外面,他拍拍她,说:“睡吧,你不赶我我就不走。” 丹穗咬唇,实在没忍住,她翘起嘴角露齿一笑。 韩乙心里一松,还能笑出来,看样子是不后悔的,不后悔就行。 “你要睡吗?”她掀开被子问。 “不了,我去村里转转,看村里还有没有人,再找点吃的。”韩乙赶忙压住被子,他捡起地上的衣裳套身上,大步离开。 木门关上,屋里的光线暗淡下来,丹穗闭上眼,她转过身子平躺,酸胀的腰腹有了支撑,她长吁一口气。 原来这才是当女人的滋味,丹穗窃窃笑一声,她心想跟着韩乙逃离施家会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选择。 哪怕半路死在外面,我也不后悔,她暗暗对自己说。 …… “醒醒,起来喝点粥。”韩乙拍蜷缩在被窝里酣睡的人,见她脸颊绯红,他伸手探她额头,发热了。 “丹穗,醒醒,快醒醒。” 丹穗艰难地睁开眼,眼前的男人带着一抹虚影,她迷糊地说:“韩大侠,我又难受了,难不成……” “你发热了。”韩乙打断她的话,他把夹袄递给她,说:“穿上,坐起来喝点粥垫垫肚子,灶上煮的还有姜汤,下午要是不发汗,我带你去镇上。” 丹穗清醒过来,她拥被坐起来,等她穿上夹袄,一碗温热的粥递到手上。 “就坐床上吃,我去看看火,有事你喊一声。”韩乙离开。 丹穗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他消失在门外,她看向门外,目光的尽头是青灰色的院墙,墙头上有两只黑色布鞋,墙角堆着脏兮兮的渔网,渔网旁丢着一根捣衣的棒槌。 门外响起脚步声,丹穗收回目光,看见男人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茶进来,他看到她,神色慌乱地垂下眼。 丹穗恍惚觉得她跟他似乎是一对新婚夫妻,这个被他们闯入的院落是他们的家,他们会在这里生儿育女,忙碌又平顺地过完一辈子。 “怎么不吃?”韩乙问。 丹穗冲他笑一下,她舀一勺菜粥喂嘴里。 想起睡前生起的念头,她连忙暗呸两声,她不会死在半路,她会活很久很久,她要生儿育女,如大多数女人一样有家有男人有孩子。她要把她在书上学得的学识都教给她的孩子,也可以当个夫子,教授更多的孩子。 第27章 织网布局 盟约已成 丹穗睡下了, 韩乙端碗出去,走出门, 他长舒一口气。 锅碗洗干净,韩乙出来扫院子,扫到一半,他丢了扫帚坐在板凳上发呆。 一群麻雀落在院墙外的柿子树上,喳喳几声,飞上屋顶, 一转眼又飞下屋顶落在院子里,在淋泔水的地方啄食米粒。 韩乙的目光跟着鸟雀动,鸟雀吃饱飞走了, 他捡起扫帚继续扫地。 院子里的浮灰枯叶扫干净, 他回屋看丹穗一眼, 她睡得昏沉沉的,丝毫没发觉屋里多个人。他伸手在她额头上碰一下,脸上没发汗,发丝里有微微的潮意,看样子在退热了。 沉睡中的人动了一下,韩乙忙收回手, 见她只是翻一下身,没有转醒的样子,他吁口气,拎个椅子在床边坐下。 这是一间窄小的屋,有门无窗,通风不畅,昨夜留下的腥味还没散,混着樟木的味道和脂粉的香气, 勾起韩乙刻意压下的记忆。 韩乙的韩是他亲娘的姓氏,她是青楼里一名舞伎,生活在那种充斥着金钱和色欲的地方,见惯了各种男人丑陋的嘴脸,她却昏了头爱上一个混江湖的侠客。她寄希望于侠客能带她私奔,能带她离开,让她过上寻常又平淡的日子,她想脱下光鲜亮丽的舞衣为男人洗手作羹汤,却没料到男人过了新鲜劲留下一笔银钱就跑了。 男人跑了,她发现她怀孕了。她为自己赎身,另辟小院生下孩子,还瞎了心地盼着男人会再回来。 她空等三年,终于死了心,再不情愿也得承认她一腔真心错付,她活成了自己一直瞧不上的蠢样。可能是自暴自弃,也可能是耐不住寂寞,在韩乙三岁时,他的母亲成为一个暗娼。 记忆里,他家里常年飘荡着欢好过后的腥味和腻人的脂粉香,一砖一瓦,一木一草都腌入味了。 韩乙掐住发疼的额角,他七岁时被生父带离平江城,十七年后,他又从平江城带走一个女子,还睡了她。 是造化弄人还是他有意放纵他自己心里清楚,若说是怜惜她的才华、忧心她的命运才带走她,经过昨夜,他再也没底气用这个说辞糊弄自己。他昨夜是清醒的,若不是动了色心,他大可以撂下她在村里游荡一夜,死了他就挖坑埋了,活着就带她上路送去潮州。 男人啊男人,都是一个鬼德性,韩乙啐自己一口,他从小立誓决不能跟他生父一样,却走上跟他一样的路,当个流浪的刀客,拐走一个美貌的女子,若是她再怀了娃娃…… 韩乙气息大乱,他快速走出门,抬手扇自己一嘴巴。 …… 丹穗在日落黄昏时醒来,屋外没有动静,她掀被下床,拿起捋平褶皱的衣裙穿上。 长着黑霉的木门从里面打开,院里落下的野雀簌簌起飞,村庄寂静,只有风呼啸而过,卷着白茫茫的炊烟吹向四野,留下满院的柴烟气。 “醒了?还难受吗?”韩乙拎着一只拔了毛的鸡走进来。 “不难受,就是浑身发软,没有力气。”丹穗扶着腰说。 “……应该是饿的,你一天就吃了半碗菜粥。”韩乙垂下眼不看她,说:“外面风大,你去屋里坐着,我给你热一碗粥,鸡还要好一会儿才能炖好。” 丹穗没听,她踩着他的步子走进灶房,问:“哪来的鸡?村里还有人?” “没人,有几户走得急,鸡鸭没来得及带走,我宰了一只。等走的时候,我留两贯钱给鸡的主人家。”韩乙抡起一柄豁口的菜刀,这也是他在村里找的。 “我要剁鸡,你走远点。”他说。 丹穗拎起裙摆坐在灶前,她拿两根木柴塞灶洞里,盯着火苗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只要屋主没回来,我们就多住些日子。” 丹穗“噢”一声,她想问他还送不送她去潮州,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劲,她便没问,估计他也还在犹豫。 两个人都揣着心事欲言又止,可话到嘴边又心怀忐忑,于是两人都不说话,灶房里只剩剁鸡的砰砰声和木柴烧断的噼啪声。 “锅里热的有粥,你用抹布垫着端起来。”韩乙突然想起来这个事。 铁锅里的水快被烧干了,篦子上的粥碗里凝半指高的水蒸气,丹穗用勺子搅开,她尝一口,米香没了,一股子锅气,难吃的很,但她眼不眨地给吃完了。 她离开施园时就做好食不饱腹、衣不避寒的准备,眼下能过上饭来张口的日子已经挺不错了。 鸡剁好,韩乙把丹穗赶走,他来炖鸡。 “我去村里走走。”她征询他的意见。 “行。”韩乙在村里绕好几圈了,不见第三个人,也就不担心她一个人出门遇到危险。 这是由五十来户人家聚集的村落,凡是青砖房都能看见打鱼的痕迹,腌入味的鱼腥气、用破渔网围起来的菜园、用来种菜的废弃船只……黄土屋的主人应该是以耕种为生,来不及拿走的锄头、挂在墙上的镰刀、悬挂在檐下的老丝瓜瓤…… 丹穗走走停停,等她回到落脚的院落,暮色悬空,天要黑了。 冒着炊烟的灶房里飘出诱人的香气,晦暗的民居里,灶洞里冒出的火光映红了男人的脸。 “回来了?” “是啊。” “洗手,鸡肉炖好了。” 两人一问一答,真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了。 灶房里暖和,晚饭就在灶房里吃,韩乙让她多吃肉多喝汤,“你太瘦了,身子太弱,多吃点,不养好身子,你受不了长途奔波的苦和累,容易生病。” “我不瘦,我是骨架小,看着瘦,身上不缺肉,你知道的。” 灶房里猛地响起被呛住的咳嗽声,丹穗放下筷子,熟练地抬手给他拍背。 韩乙推开她,他见她笑盈盈的,就知道她是故意的。 他瞪她一眼,身上的不自在劲消了些。 “吃吧。”丹穗把挟到她碗里的鸡腿分一个给他,“往后的路要韩大侠多多照顾,你要多吃点,你无病无灾才能顾上我。” “别喊我韩大侠。”他闷声道。 “为什么不能喊?我一直都是这么喊的,已经习惯了。” “我算不上大侠。”一切失控了,韩乙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哪还敢应下“大侠”之称。 “在我心里,对我来说,你就是大侠。”丹穗强调。 韩乙不吭声了。 “韩乙是你的真名吗?”丹穗趁机问,她一直觉得这是他随口取的假名字。 “算是吧,我自己取的,已经用上十年了。” “那十年前你叫什么?” “鸡汤不烫了,快喝,一会儿要凉了。”韩乙避而不答。 妾奔 第26节 丹穗心里有数了,他对她没有交底的念头,目前也没有交心的打算。 饭后韩乙提出他晚上睡在隔壁卧房,丹穗不意外,她不勉强。 韩乙观她脸上没有失望失落的神色,他心里一松,他再次确定她非寻常女子。 “有事你喊我,你出声我就过来。”他说。 “好。” 一夜激情,一室混乱,两人默契地不去刻意提,二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平静地度过一夜。 * 次日丹穗醒来,早饭又做好了,韩乙坐在檐下擦他的大刀。 “饭在锅里,你自己端。” “你吃了吗?” “吃过了。” 丹穗脚步一顿,片刻后,她端饭碗出来,说:“韩大侠,我六岁后没再接触过厨灶上的事,以后你做饭能喊上我吗?我跟你学一学。” “没事,我做就行。我做习惯了,没有你的时候我自己也要吃饭,多你一张嘴不是事。”韩乙认为她不是做饭的人,她不适合待在烟熏火燎的灶房。 “要学的,总不能日后离了你,我吃不上一口可口的饭菜。” 韩乙擦刀的动作停下来,他看向她,郑重地重复:“我说过,你不赶我我不会走。” 丹穗莞尔一笑,“我记着呢。” “嗯,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 听出他的不高兴,丹穗解释说:“我不赶你,但你也会有离开我的时候,如果你听闻哪里有山匪下山屠戮村庄,你不会去行侠义之事吗?” 韩乙双目乍然迸发出惊人的光彩,他吞吐地问:“你的意思是……” “前夜的事虽说是意外,我虽中了催情香,但人没迷糊到不认人的地步,我知道背着我赶路的男人是你,认得出压在我身上的男人是你,我是愿意的。” 韩乙红了耳根。 “事发突然,这是意外,我没打算缠着你让你负责,但你若是愿意负责,是我命好,终于遇到一个好男人了。”丹穗哐哐给他戴高帽,见他垂着眼不敢直视她,她宛若无觉,继续说:“在前夜之前,你一直打算做个四海为家的江湖浪子,你已经坚持上十年,让你猛地留在一个地方落地生根,我觉得这比杀了你还难受。你于我有恩,我不能恩将仇报。昨晚我考虑了一夜,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我随你四海为家,你为我长久驻足。你在一个地方待厌了,我陪你搬家;我守着一个家,你走再远都要记得回来。” 韩乙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脸上,他忍不住想他生父是否跟他娘许过这种诱人的承诺,但在新鲜劲过了,厌了腻了,一走了之,杳无音信,留下一个傻女人傻等,他却又在别的女人床上驻留。 四海为家也可能是四海处处有家。 “你不担心我背叛你?我能从施园带走丹穗姑娘,也能从齐园陈园李园带走安翠儿、秦梦一样的女人。”他忍不住问。 “担心,不过担心无用。我们今天做个约定,来日不论你我谁变了心,我们不要隐瞒,直接相告。你不愿意再回来就走,我不愿意再等你你也别追。”丹穗放下筷子,她抬起右手,说:“击掌为誓。” 韩乙抬起手碰上去,丹穗跟他娘是不一样的,他坚信。 盟誓已成,丹穗去洗碗。 “放着,我来洗。”韩乙放下杀人的大刀抢洗碗的活儿。 “你做饭我洗碗,我做饭你就洗碗。”丹穗推他出去,“你去拖艘船,我们待会儿去捕鱼好不好?你还打算在这儿多住一些日子吗?” “对,住一个月我们再动身。” “那你去拖船吧,我想钓鱼。”丹穗雀跃地说。 韩乙大步往外走。 “对了,还有一个事,你愿意每顿等我一起吃饭吗?一个人吃饭没意思透了。”丹穗追出去大声问。 “好。” 目送男人健步走远,直到他的身影拐过弯不见了,丹穗才嘿嘿笑几声,她原地蹦几下。 哼!臭男人,走着瞧,早晚要对她服服帖帖的。 第28章 枯堰钓鱼 二人村庄 村里有个堰塘, 塘里种着莲藕,枯败的荷叶斜斜地倚在水面上, 麻色野鸭穿梭在藕杆缝隙里,油亮的羽毛划过藕杆上坚硬的刺,发出悉悉索索的铮铮声。 丹穗和韩乙的到来惊扰了这群野鸭,霎时间,堰塘里铮铮声四起,干枯的荷叶随之摇晃, 水面上泛起灿如夏花的涟漪。 野鸭群唰的一下消失不见,丹穗弯下腰在枯荷丛中寻找,丝毫不见它们的影子, 也不见它们的窝。 “钻水下去了, 野鸭擅水, 一受惊就往水里钻,你盯着它消失的地儿,它在水下已经游远了。”韩乙跟她说,“你想吃鸭肉?村头的两户人家养的有家鸭,我待会儿去逮一只?” “先试试能不能逮到野鸭子。”丹穗兴冲冲地说。 韩乙看她一眼,说:“上船吧。” 堰塘里本就有船, 这处堰塘应该是村里某户人家私有的,堰塘的出水口拦着三层网,防止跑鱼,停泊在青石板旁的两艘渔船上堆着水鞋、水桶和渔具。可以看出若不是因胡虏大军打来,村民仓惶出逃,堰塘的主人估计早就组织人手放水逮鱼、挖藕卖钱了。 韩乙固定住船尾让丹穗先上船,接着把带来的鱼钩递给她,“你先下饵钓鱼, 我去放几个鱼篓。” 这种鱼篓是竹编的锥形,比起逮鱼,它更适合用来逮鳝鱼和泥鳅,韩乙撑着另一艘渔船去水浅泥深水草多的地方,他把剁碎的鸡肠子洒进去,把鱼篓摁进淤泥里,篓口没入水面,他收手换下一个地方。 五个鱼篓全放下去,韩乙撑着渔船回到丹穗身边,她正扯着钩遛鱼,脸上紧张和兴奋交织,半边身子探出船舷也恍若无知。 “别掉下水了。”他提醒。 “嘘。”丹穗不让他说话。 韩乙抱臂看着,鱼钩勾着鱼嘴露出水面,鱼尾摆水的声音哗啦响,更响的是水面上的欢呼声。 “是条大鱼!”丹穗惊呼,她举起鱼竿拖鱼出水,是条大鲫鱼,鱼肚饱满,看着喜人。 “韩大侠你快看,我钓起来一条肥鲫鱼。”丹穗持着鱼竿高兴炫耀,满脸的得意。 韩乙看得愣神,他头一次见自得和兴奋这两种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 “看见了,快放桶里,别让鱼挣脱钩了。”他说。 但丹穗不会取鱼,鱼尾摆动得太厉害,她一手握不住,韩乙握着船桨正要撑船过去帮忙,就见她一脚踩过去。她用脚踩着鱼,腾出手去取鱼钩,也不嫌脏,撸起袖子就去捧鱼。 鱼丢桶里,丹穗舀两瓢水倒进去,她捏半截死蚯蚓挂在鱼钩上,继续甩钩钓鱼。 这行云流水的动作让韩乙看得挪不开眼,眼前的女子跟施园里那个可怜柔弱的女子似乎不是一个人。 可容貌依旧,做这种不讲究的脏活儿也不削减她的美貌,如荒芜的堰塘里唯一的一朵水莲。 丹穗撩水清洗手指上的黏液,她的目光掠过水面飞向另一艘渔船,“韩大侠,你不钓鱼吗?” 韩乙“唔”一声,他不慌不忙地甩鱼钩,嘴上问:“你有十八岁了吗?” “再有大半个月就二十二了。”丹穗笑。 “看不出来。” 丹穗听得高兴,“韩大侠呢?” “比你大两岁。” 丹穗在他脸上刮一眼,韩乙心里突突跳,他经年累月在外闯荡,风吹日晒久了,可能有些皮糙肉厚。 “你以为我多少岁?”他逞强问。 “十八岁。” 韩乙忍不住瞪她一眼,她笑弯了眼,他嘴角也忍不住上翘。 “你十八岁那年在哪儿?”丹穗随口问。 “在潮州,潮州临海,生活在潮州那一片的人多是渔民。那年我听说海上有倭寇袭击渔民,我就过去了。”韩乙这次没避而不答。 “倭寇?我在书上看到过,据说倭寇个子矮小,长相猥琐,行事凶残,可真?”丹穗问,见他点头,她又问:“那你把他们打跑了吗?” “打跑了,不过不是只有我,主力是当地的渔民,而且前去帮忙击杀倭寇的还有旁的人,他们跟我一样,都是跑江湖的人。”韩乙解释,他跟她讲海边的情况:“倭寇和海盗杀不绝,近些年我朝国力衰微,朝廷镇压不住番邦小国,倭寇就经常来我朝沿海抢劫。海盗多是我们自己人,跟山匪一样,由流窜的杀人犯、性子凶恶的流民、寻不到生计的渔民组成,靠在海上杀人掠货为生。这些人杀不绝,杀了这一帮海寇,安生不到两年,会有新的海寇出现。” 鱼上钩了,韩乙提醒她,丹穗匆匆提起鱼竿,说:“你继续说。” 还说什么?韩乙想了想,说:“杀退倭寇后,我听闻北方的胡虏打过来了,我就跟其他义士一起北上,先鄂州后襄阳,两城先后都沦陷了,我就往东来了。” 他的鱼钩也有动静了,韩乙提起钩,咬饵的是一条仔鱼,他取下鱼扔水里。 “朝廷气焰已尽,救不活了。”他最后说一句。 丹穗见他心情低落下去,她出言开解:“自古以来,没有长盛不衰的朝代,有朝代更迭才有本朝,本朝也是开国皇帝打天下打来的。就像人一样,都会死,就是命长命短的区别。” “还是不一样,以往都是汉民打汉民,朝代再更迭,皇位还是在汉人手上。这次是胡虏打跑了汉人,外族要统治汉人了。”他跟她强调。 “汉人这么多,早晚会再把皇位抢回来的。”丹穗很乐观。 这只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是皇位也可能在胡虏手上传承上千年。不过韩乙没说这话,他再忧心也无能为力,说出来白白扫兴。 “你说得对。”他笑一下,指着水面说:“你的鱼钩又上鱼了,这些鱼你想怎么吃?” “你一个人的时候是怎么吃?烤着吃?”丹穗问。 韩乙点头,“我露一手给你尝尝?” “行!”丹穗又兴奋起来。 堰塘四周种着桑树,桑树已经剪枝,堰埂上散落的桑枝随处可见,韩乙去捡一捆,捡柴的途中还挖了一撮茅草根。 挖坑搭灶是韩乙擅长的,在丹穗钓起第五条鱼的时候,他已经利索地收拾好火灶。 “我要回去拿油盐,你是留在这儿还是跟我一起回去?”韩乙站青石板上问。 丹穗钓鱼已经上瘾了,她摆摆手,“你自个回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那你注意点,小心掉水里。”韩乙嘱咐一句,他麻溜地走了。 等他再来,丹穗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坐在船板上钓鱼。 “装鱼的水桶给我。”他喊。 丹穗把鱼竿压在船板上,她拎着水桶上去,说:“我也来帮忙刮鱼鳞。” 韩乙不让她碰这个活儿,她在施园里穿得光鲜亮丽,头戴金手戴玉,吃的是精鱼精肉,品的是香茗,还有杂役供她使唤,虽受委屈但不吃苦。眼下她跟了他,一没名二没份,怎么会不委屈?他不能让她受了委屈还要吃苦。 丹穗是真心想要学做这些活儿,但韩乙死活不让她碰,眼看他都要发恼了,她只能讪讪地蹲一边看着。 “站远点,鱼腥水别溅你身上。”他还让她离远点。 丹穗一退再退,末了,她站在青石板上看着。 妾奔 第27节 韩乙杀鱼动作利索,先敲晕后剁鱼头再剖鱼腹,掐去腮肠留鱼籽,过水后刮鱼腹上的黑膜。他这通动作做起来行云流水,丝毫没有难度,丹穗觉得她看会了,她的目光从他手上移开,缓慢地在他身上移动。 已进冬月,寒气深重,湖边风大水汽重,丹穗的夹袄外面还裹着大袄,她在水边蹲半天还觉得冷。而他就穿了件单薄的棉袍,棉袍里面就是一件亵衣,他却像感知不到冷,一不缩脖二不塌肩,四肢舒展,看着真让人嫉妒。 思绪回到前夜,丹穗还记得滚烫的汗珠从他胸前滴落在她胸口、腰腹上的感觉,他的身体的确强壮。 丹穗感觉脸皮发烫,她搓一搓,不敢再看,她蹬蹬上船继续钓鱼。 一柱香后,韩乙喊:“鱼烤好了,来吃。” 烤焦的鱼鳞连着鱼皮撕下来,冒着白烟的鱼肉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金黄色,他掐掉鱼尾去掉鱼鳍,把串在桑枝上的鱼递给她。 “尝尝咸淡。”他看着她。 丹穗抿着嘴吹几口气,她咬一小口,惊讶地瞪圆眼:“好吃哎!有股甜味,怎么做到的?” “鱼腹里有茅草根,茅草根是甜的,你吃过吗?” “吃过,我小时候吃过,吃不饱肚子的时候,我两个兄长会带我去挖茅草根。韩大侠,你真厉害,武功高强,厨艺也非常棒,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丹穗甜滋滋地夸,她又咬口鱼肉,说:“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你了。” 韩乙强压住上翘的嘴角,他谦虚道:“都是没技巧的活儿,我有很多不会的事,比如医术、比如念书、比如做生意、比如绣花做鞋。” 他认真举例。 “已经足够了,你说的那些对你来说无关紧要,而且你才二十四岁,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你肯定还会学到新本事。”丹穗认真吹捧。 韩乙取下新烤好的鱼,照旧是撕下烧焦的鱼鳞和鱼皮,鱼尾鱼鳍掐掉,收拾干净了才递给她。 “喜欢吃就多吃点。” “你也吃呀。” “我不饿。” 韩乙烤,丹穗吃,一直到她吃饱了,他才收尾,剩下的他全给吃了。 太阳西落,风里的寒气重了,丹穗冻得受不了,她收拾东西要回去。 韩乙撑船把他放的鱼篓都收起来,五个鱼篓逮到七条鳝鱼十三条泥鳅和一盆底仔鱼,他都给带走。 夕阳西下,丹穗和韩乙肩并肩往村里走,她瞅着地上拉长的影子,快步上前两步,她挪到他前面,一高一矮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 她回头看他。 “你踩到我了。”他说。 第29章 喜美不喜贤 相互磨合 回到落脚的小院, 暮色也追随着他们的脚步步入青砖瓦房。 灶房里明火映亮半边墙,黛黑色的屋顶上冒出徐徐炊烟, 待锅里的水烧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端着盆弯下腰走进来。 “你是北方人吧?南方人长不到你这么高。”丹穗拄着下巴问。 “嗯,我生父祖上生活在太行山以东的地界,在身形上,我似祖。”韩乙回答。 他揭开锅盖舀开水,滚烫的水泼洒在木盆里, 卷起的白烟携带着浓重的鱼腥和血腥味,担心会熏着她,他端着木盆大步迈出去。 丹穗跟了出去, 她倚在门边看他搓洗鳝鱼和泥鳅。 “为什么要用开水烫?”她问。 “黏液用冷水洗不掉。你进屋里去, 这有什么好看的。”他端着盆走进院子里, 又离她远一点。 丹穗偏偏要跟上去,美名其曰要学本事。 韩乙无奈了,“这腥腥臭臭的有什么好看的,你是真不嫌弃?” 丹穗见他脸上的无奈和烦闷不作假,她陡然意识到什么,回想这一天发生的事, 他是真不想让她接触厨灶上的事。她走回檐下,见他扭头看过来,她冲他笑一下,说:“附近有集市吗?我想扯些棉布做两身衣裳,我从施家穿出来的衣裳料子是好料子,绣样也精美,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惹眼, 恐怕不方便日后赶路。” 韩乙打量她一圈,说:“你身上这是什么料子?绢布?想做衣裳还扯这种料子。以后的事不用你担心,又不是你独自上路,我能护着你。” “我就怕我打扮得太美,惹得登徒子想跟你抢我。”丹穗拎着裙摆转半圈,她笑着勾他一眼,嗔道:“你到时候可别怪我招花引蝶。” “没本事的男人才会有这个念头。”韩乙不屑地嗤一声,他放话说:“你怎么美怎么打扮。” 丹穗轻哼一声,她这下确定了,这臭男人爱的是她的美色,在操劳家务方面,她对他没有吸引力。她原本还琢磨着他无亲无故,似是从小就没了娘,她要给他一个家让他舍不得离开,没想到人家压根不稀罕。 “乡下集市上卖的不知道有没有好颜色的绢布,我们先过去看看。要是买不到绢布先给你扯一身棉布,我给你做身新棉袍,你身上这件太单薄了,也旧了。”丹穗说。 韩乙朝自己身上瞅几眼,靛青色的棉袍磨损严重,袖口、胳膊肘、腰腹处棉布磨起毛了,颜色也泛白。 丹穗又问:“你身上这件棉袍是谁给你做的?” “我买的。” “让我给你做一身好不好?我绣活儿挺不错。” “你明天还去钓鱼吗?不去钓鱼我就带你往远处去看看,看哪里有集市。”韩乙压根没有拒绝的想法。 丹穗在他背后抿出个笑,说:“你拿主意。” 接下来,她不再往灶房里钻,他做饭时,她躲在屋里清点她从施园带出来的东西,一顶缀着紫玉的貂帽,一件火狐皮裘,一套换洗的亵衣,剩下的便是金玉首饰和一沓合计二百贯的钱引。 在施老爷病重前,丹穗不敢有私逃的念头,也就没有攒钱的打算,发下来的月银都被她挥霍了,不是买书就是为书上看到的香方、古方买香料和药材,一贯是有多少银钱就撒出去多少,偶尔银钱不趁手了,她还会想法子从施老爷手里掏点来。不缺银钱用,自然没有攒钱的念头。 自今年四月份,她才着手攒钱,攒了半年攒下二百贯。至于金玉首饰和狐裘貂帽都是施老爷为讨她欢心送给她的。 之后她被朱氏关起来,她的贵重衣物被下人偷走,后来她当上管事找回来一部分,走的时候她捡贵重的带走,袄裙什么的都没带。 “饭好了。”韩乙走出灶房喊。 “来了。”丹穗把摊开的包袱重新绑起来,她走出去说:“我们要找个大集市,我除了身上这身袄裙,没再带换洗的衣裳,我需要多做两套厚冬衣。” “这儿离平江城不远,村民赶集应该会进城,附近估计没有大集市。明天我去我们下船的河边等着,看有没有进城的船,你看要买什么,我托人买。如果遇不到人,我带你去上海镇买。”韩乙已经考虑好了。 “去上海镇还回来吗?”丹穗问。 韩乙盛碗汤递给她,他诧异地问:“还回来干嘛?真把这儿当自己的家了?” “不是你说要在这儿多住些日子。”丹穗有些不高兴,她有点舍不得走。 韩乙多看她两眼。 丹穗不看他,她垂眼看碗里的汤,晚饭是杂鱼泥鳅鳝鱼一锅炖,汤色奶白,还撒有一撮嫩葱花去腥。她喝一口,惊讶地挑起眉,用筷子一搅,果然在碗里发现茅草根。 “你很喜欢用茅草根做菜哎。”她说。 “平江府的人吃菜不是喜好甜口吗?”韩乙端碗落座。 丹穗瞬间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是他喜欢用茅根做菜,甜茅根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我很喜欢,谢谢你。”丹穗心花怒放,她立马改口:“我的包袱已经收拾好了,随时能跟你走。” 韩乙有些想笑,“吃饭吧。” 丹穗吃几口,她放下碗跑出去,不一会儿,她攥着一沓钱引小跑进来,“这是二百贯钱引,只能在平江城钱庄里取钱。在我们离开前,你看能不能想法子把钱引换成银子或是铁钱。” 韩乙伸手接过来,他手上也还有一百贯钱引没兑换,看样子他得想法子进城一趟。 “我过几天去城门口探探情况。”他说。 “那天死了二三十个胡虏人,官府肯定会追究,城里或许还有我俩的悬赏令,你露面的时候小心点。要是有危险就算了,这笔钱不兑也罢。”丹穗提醒他。 “我晓得。”韩乙把钱引揣怀里,再一次说:“快吃饭,待会儿汤凉了会腥。” 饭后,丹穗张罗着要洗碗,韩乙不让她碰,她不坚持,顺着他的力道出去了。 天色已黑透,放眼看去,除了天上的星月,视野中再无他物。远不闻人声,近窥不到鸟鸣,夜风吹过,只有树叶哗啦啦响。 这天地间,在这一瞬间,似乎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 这一晚,两人依旧各睡各的。 次日早饭后,韩乙带着丹穗离开这个村落,二人朝下船的河边走去。 他们连去三天,才在河边遇到一艘进城卖藕的渔船,韩乙言明他是过路的江湖人士,户籍掉了进不了城,问船家能不能帮忙买十五尺棉布和三斤新棉花,并愿意付辛苦钱一百文。 船家高兴地答应下来,一百文钱抵他卖二十斤藕了。 到了约定时间,韩乙独自去河边等着,人站在河边,刀藏在一墩石头后面,好在船家没带官吏过来。 丹穗在家紧张地等着,直到韩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才快步跑去开门。 “如何?”她急切地问。 “被你说中了,城里的确在寻找叫韩乙和丹穗的逃犯。”韩乙提着棉花和布匹进来,说:“你放心,我没让船家察觉到不对劲,我们还能继续在这儿住下去。” “那钱引就不兑了吧。”丹穗说。 韩乙让她别操心,这事交给他处理。 卖藕的船家每隔两天就要进城卖次藕,韩乙掐着日子在河边等着,他每次都会托船家买几斤鸡蛋几斤羊肉,并给出丰厚的报酬。 韩乙不在家的时候,丹穗就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缝棉袍,坐累了就出门走走。 这日,她逛到村后发现一株野茶树,茶叶深绿,她兜起衣摆掐一大捧带回去。 这户人家家里存的有干艾蒿,丹穗取一撮艾蒿掐叶取杆,她把艾蒿叶和茶树叶铺在一起,烧一堆火只取炭条,炭条装在破瓮里,燃烧时在破瓮上架上竹篮,篮子里铺上艾蒿叶和茶树叶。 等她洗完头,头发擦得不滴水了,丹穗回屋横躺在床上用艾蒿和茶叶的香气熏头发。 韩乙傍晚归家,推开门闻到一股浅淡的清苦味,不等他分辨其中的味道,一阵风从门外席卷进来,味道消失了。 “回来了?”丹穗披着一头半干的黑发走出来,长发及腰,色比绸缎更有光彩,衬得她肤如玉脂。 那股清苦味又回来了,韩乙有些眩晕,他眨两下眼,心情极好地回答:“我回来了,你猜我今天买到什么?” 丹穗已经看到了,绢布就在他手上拎着。 韩乙也反应过来,他窘迫地摸下鼻子,犯什么蠢。 “我托船家买到六块绢布,你看看喜欢哪个色哪个花样,过两天我让他多买些回来,方便你做衣裳。”他关上大门,大步走进来,“你洗头发了?用什么洗的?” “晒干的皂荚。”丹穗接过绢布,她认真看两眼,撇去一个深绿色,其他五个色都要。 离近了,那股醒脑的清苦味越发浓郁,韩乙确定是从她身上飘来的,他也十分确定这不是皂荚的味道。 “你的棉袍快做好了,我拿出来你试一试,要是尺寸合适,我晚上收个边,你明天就能穿。”说罢,丹穗进屋,发尾荡个圈,在男人手上留下几抹湿痕。 韩乙强忍住闻手的冲动,等棉袍拿出来,他发现棉袍上也沾染上浅淡的清苦味,还有太阳暴晒过的暖意,他没忍住,忍不住暗暗吸一口气。 丹穗熟练地为他套上新棉袍,察觉手下的身子越来越僵,她暗暗发笑。 妾奔 第28节 “你动一下膀子……唔,肩膀这儿有点紧了。”丹穗凑到他身前,伸手在他胸前比一下,又绕到背后让他再动动膀子。 韩乙无声地长吁一口气,他动动膀子,感觉新棉袍里藏了虫子,咬得他又痒又痛。 “脱下来吧,肩膀这儿有点窄了,要再放一寸。”丹穗抬手在他肩胛骨的位置拍一下,她嘀咕说:“非不让我给你量尺寸,这下出岔子了吧?” 韩乙哑然,他乖顺地脱下袍子递给她,说:“我去做饭。” 棉袍拆袖子再缝费了些功夫,次日傍晚,丹穗才把新棉袍交给他。 她的长发绾起来了,味道也清浅许多,韩乙莫名有些遗憾。但他展开新棉袍的时候,清苦的香味又逸出来。 丹穗看他两眼,见他眼神发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横他一眼,她倒要看看他什么时候能发现袍子上的不同。 “明天我打算托船家买两匹绢布,给他十贯钱,他要是不贪,如以往一样老实,我先试着给他二十贯的钱引,托他去钱庄兑铁钱。”韩乙主动跟她讲他的打算。 “可以,慢慢来,在我们离开前把手里的钱引都兑出去就行。”丹穗说,她在小院里打量一圈,问:“快到腊月了,离年关近了,你觉得这个村的人在年关前会不会回来?” 韩乙点头,“如果城里的胡虏没有大动作,逃出去避难的村民听到风声就会回来。有人回来我们就走。” 丹穗听他安排。 两人相互望望,一时无话,韩乙顿了顿说:“我去做饭,你吃过葱花油饼吗?我给你烙油饼尝尝。” 丹穗吃过,但她说没吃过。 韩乙把棉袍放回屋里,立马撸起袖子去和面。 “要我帮忙吗?”丹穗探头问。 “不用不用,你别进来,灶房里油烟味大。”韩乙忙拒绝,并再一次强调:“你离灶房远点。” 丹穗便后退几步,站在檐下陪他说话。 晚饭从日暮做到月上中天,一箩葱花油饼端上桌,丹穗极尽捧场,不仅换着花样夸,她还心口如一地把自己吃到撑。 韩乙越发高兴。 丹穗睡下后,他起来烧水洗澡,里里外外全换掉,准备天明穿那身带着香味的棉袍。 时下文人喜好熏衣裳,韩乙模糊记得他小的时候,他娘身上天天萦绕着一股香味,连带着他的衣裳上也有,但在他离开平江府后,这种雅事跟他压根不搭边。 没想到他又过上闻香的日子。 韩乙一夜好梦。 * 天明,韩乙做好早饭见丹穗还没起,卧房的门也关着,他疑惑地过去问:“丹穗,你睡醒了吗?饭好了。” 丹穗白着脸躺被窝里,她捂着肚子说:“我不吃,今早你自己吃吧,不用等我。” “吃积食了?”韩乙下意识问,她昨晚吃的真不少。 丹穗:“……不是,肚子有点不舒服,过了今天就好了。” 韩乙沉默几瞬,他回到灶房,挟一块儿葱花油饼用灶洞里的余火烤焦,烤焦碾碎后用热水冲开,他端着碗去敲门:“开门。” 丹穗不想出被窝,但又有点想吃饭,她穿上大袄迅速下床跑去拉开门栓,又一溜烟躺回被窝,果然见他端着冒白烟的碗进来了,但递到眼前的是半碗飘着黑灰冒着葱油味的水。 “我老家有个说法,吃什么积食就把什么烧焦冲水喝,治积食。我不确定准不准,你先试试……” “我没积食,是来月事了,月事懂吗?”丹穗打断他的话,并把碗还给他。 韩乙怔两瞬反应过来,他大松一口气,月事来了表明她没有怀上孩子。 第30章 窃贼进村 胡虏追来 丹穗月事持续了七天, 得益于韩乙的照顾,她整个月事期间除了去茅厕, 几乎没有踏出过房门,不受寒风侵扰,吃喝洗漱皆是热水,也无烦事挂心,她把自己养得红光满面。 又是一天晚饭,韩乙端饭进来, 说:“今晚是泥鳅炖豆腐,前几天逮的泥鳅,搁清水里养了四天, 泥巴吐干净了, 这顿汤里肯定没有土腥味。” 之前炖的杂鱼泥鳅鳝鱼汤, 丹穗当时吃了没说什么,过了六七天,韩乙又要拿鱼篓去逮泥鳅和鳝鱼时,她有些挑剔地说泥鳅鳝鱼汤土腥味重,想让他炖鱼汤。韩乙当天是炖了鱼汤,但他也逮了泥鳅和鳝鱼, 他把泥鳅和鳝鱼放清水里养着,日日换清水,等泥鳅和鳝鱼把肠子排空了才着手宰杀。 丹穗倚在床头缝发带,她迅速抬下头,又垂下眼说:“稍等一会儿,还差几针就缝好了。” 韩乙“嗯”一声,他摆好桌子,出门去灶房端饭。 发带也缝好了, 丹穗咬断绣线,她取下套在手指上的顶针,把针戳在线箍上,掀开被子下床穿鞋。 “又给你缝好一条发带,你拿去换着用。”丹穗把紫色团花发带递过去,这是她做袄裙剩下的边角料,做不成别的东西,只能缝成发带用来束发。 韩乙接过,他捏着发带扫一眼,在带尾看见一柄银白色小刀,跟她给他做的棉袍、荷包一样,都绣着小刀,和他随身携带的大刀样式一模一样。 丹穗坐下吃饭,她先舀半碗汤喝。 “怎么样?没有土腥味了吧?”韩乙揣起发带,他盯着她问。 丹穗点头,“韩大侠,你懂的好多啊。” 韩乙满足了。 二人安静地吃完晚饭,放下碗,丹穗才出声说话:“你明天打算做什么?我身上干净了,想出去走走。” “明天要去河边等卖藕的船夫,你别去,这两天降温了,河边的风剌脸。”韩乙收拾碗去灶房。 门开了,一股寒风卷进来,丹穗冻得打个哆嗦,她赶忙换上火狐皮裘。 等屋里的饭菜味散尽,她才去关上门。 半柱香后,韩乙送来一桶热水,交代一句早点睡就回屋了。 丹穗睡不着,她一天到晚没怎么动,压根没睡意。她躺在床上回忆自己看过的书,择一本最喜欢的小声诵读,从头念到尾,念罢犹不尽兴,她把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挥着胳膊打着拍子又抑扬顿挫地背一遍。 不知不觉,声音大了起来。 一墙之隔,男人默默睁开眼,他望着黑乎乎的屋顶,竖耳听隔壁的吟诗颂曲声,他听得半懂不懂,却丝毫不耽误他钦佩她的才华。这才是读书人,比老秀才念的酸文腐字悦耳多了。 毗邻读书人,韩乙自觉这晚他也受到了熏陶,夜里做梦他竟然一副书生打扮的模样坐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地念书,上首的夫子看不清模样,声音却是他熟识的。 他正想去一探究竟,扶案的夫子含笑走到他跟前,脸也露了出来。 “韩大侠,我的声音好不好听?” 猛地惊醒,韩乙喘着粗气坐起来,他抹一把脸,一手的汗。 他长吁一口气又砸回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换裤子。 丹穗醒来听到院子里有劈柴声,她穿戴整齐开门出去,天色还是雾青色,而灶房根下堆着一大堆木柴。 “你天不亮就起来劈柴?”她纳闷道。 韩乙含糊地“唔”一声,他不敢看她,只答一句:“早饭在锅里。” “你已经吃过了?” 韩乙犹豫两瞬,还是选择如实回答:“没有。” 丹穗没多想,她哈气搓搓手说一句要下雪了,“夜越发地长了,我们要不琢磨个打发时间的事?我教你认字怎么样?” 梦里的场景乍然在眼前迸开,韩乙吓了一跳,手上的劈柴刀都劈歪了。他忙不迭拒绝:“不行不行,我不是读书的好料。” “说不准是你没遇到好夫子,你是不是好料让我雕一雕才知道。”丹穗故意逗他。 韩乙坚决不肯,死活不肯认她当夫子。 丹穗白他一眼,“的确不是块儿好料。” 说罢,她进灶房舀洗脸水,片刻后,她出来说:“你教我习武如何?我认你当夫子。” “你更不是这块儿料,年纪也不合适。”韩乙直截了当地说,她就没这个根骨。 丹穗不放弃,她争取道:“那你教教我怎么劈人?劈哪个地方能劈晕?劈哪个地方能劈死?你教教我。” 这下韩乙总算正眼看她了,见她眼巴巴地盯着他,拒绝的话到嘴边,出口换了词:“等离开这儿再说,路上我给你逮个胡虏兵练手。” 他可不敢拿自己的脖子供她练手。 丹穗兴高采烈地答应下来。 “吃饭吧。”韩乙不劈柴了,他待会儿还要去河边等卖藕的船夫,陆陆续续已经兑了八十贯铁钱,他打算今天托船夫拿一百贯的钱引兑五个银锭。 早饭是红豆粥,下饭菜是小葱拌豆腐,粥煮得多,韩乙出门时还用竹筒装一筒滚烫的粥带走。自他得知船夫在深更半夜就要出船离家,顾不上吃饭,他每次煮早食都会多准备点。 韩乙离家后,丹穗打水把她睡的卧房仔细擦一擦,出了自己的门,她犹豫片刻,又重新换水去打扫男人睡的屋。 门一开,一条湿答答的亵裤映入眼帘,绑在床柱上的麻绳一头系在锄头上,绳索上空荡荡地挂着一条湿裤子。 * “我回来了。” 半晌午,韩乙进村,靠近落脚的小院,他高声喊一声,免得院子里的人听到脚步声提心吊胆。 丹穗给他开门,目光顺势在他脸上刮一圈。 韩乙闻到久违的清苦味,叶子的清香气混着淡淡的苦香,提神又醒脑。 他朝她头上看两眼,没洗头啊。 “船夫从他村里给我买了五斤羊肉,晌午炖羊肉?”他问。 “行,吃罢我正好洗头发,你要洗头发吗?”丹穗问。 “也行。” 韩乙把羊肉送到灶房,他脱下新棉袍,打算换上旧棉袍去做饭。 门一开,掺着苦意的清香味扑面而来,他模糊分辨出茶的香味,下一瞬,他呆住了。 “我打扫屋子的时候帮你打扫了下,顺便用茶叶和艾蒿熏了熏,免得屋里霉潮味重。”丹穗走到他背后,她不紧不慢地问:“韩大侠,你洗了裤子怎么晾在屋里?外面又没下雨下雪。” 韩乙动了动嘴,他好似被掐住脖子,拼尽力气也发不出声。 “忘记拿出来了?”丹穗歪头问。 “对,忘记拿出来了。”韩乙僵硬地说,“我这就去拿。” “什么时候洗的裤子?夜里?怎么还绑了绳子?锄头还拿进来了。”丹穗不急不忙地戳穿他话里的漏洞,她挡着门又嘀咕:“难不成我们住进来的时候,这间屋就是这样布置的?” 韩乙不吭声了,他取下亵裤,解了绳子,扛着锄头,目光直直地往外走。 二人错身而过,丹穗盯着空荡荡的屋露出贼笑,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妾奔 第29节 韩乙沉默地钻在灶房里炖羊肉,饭菜做好他不喊丹穗,自己匆匆填饱肚子,撂下碗筷就出门了。 “哎!”丹穗喊一声,他溜得更快了。 丹穗忍俊不禁,他在这种事上也太纯情了叭? * 黑云欺压,今天的天暗得格外早,韩乙在河边等得快要看不清人影了,卖藕的船才出现在河面上。 “义士,义士,我回来了。”张小树撑船靠近,他如撂烫手山芋似的,从怀里拽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扔到岸上,“五个银锭子都在里面,你清点一下。” 韩乙捡起掂一下就清楚斤两没问题,他提一贯铁钱扔船上,说:“这是今天的辛苦钱。对了,你兑钱的时候没人问什么吧?” “问了,钱庄的人问我那张钱引是哪来的,我按你交代的,说是卖了一方太湖石给施家。”张小树觑着他的脸色交代,他接着说:“他听我这么说就没问了。” 韩乙点点头,接着又打听城内是什么情况。 张小树说不明白,他也不敢再跟他多说。 “义士,近几天可能有雪,天冷,我婆娘不让我出船卖藕了,你还想买什么东西找旁人吧。”张小树猜测这个走江湖的人八成跟那个被大火烧尽的施家有牵连,说不准他就是官府悬赏的江湖客。看在他屠了二三十个胡虏兵的份上,他不去告密,但也不敢跟他再有往来。 韩乙沉默一瞬,说:“也行,雪天难行路,你在家歇歇也好。” 两人一船就此作别。 晦暗的夜色下,韩乙疾步往家里跑。 丹穗在家没等到男人回来,见天渐渐黑了,她用头巾包着今天才洗的头发,撸起袖子进灶房做饭。 晌午剩的还有羊肉汤,她打算揉团面扯两碗面片丢羊汤里煮。 听到开门声,她笑盈盈出去,“回来得正好,饭要……” “我要出去一趟,我出门后从外面锁门,你吃完饭回屋睡觉,门从里面栓好,没听到我的声音你不能出声。”韩乙掂着大刀从卧房出来,他匆匆交代一番,快步走了。 大门从外面落锁,铁环砸在门上“铛”的一声,丹穗心里也咚得一声响。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慌张得厉害,寒风一吹,她浑身发凉。 一只孤鸟从屋顶飞过,“呱”的一声叫,丹穗猛地回神,她咬一下指节,疼痛让她冷静下来,不外乎是两个人的行踪暴露罢了,有韩大侠在外面挡着,她害怕什么,她可曾毒死了二十七个胡虏军士。 丹穗快步回到灶房,她把锅里的羊肉面片汤盛起来,又拿锄头在墙角挖坑,一股脑把半盆羊肉面片汤倒进去埋了。 灶房门敞着散味,洗锅碗时,她把今天熏屋子熏头发的艾蒿叶和茶树叶倒灶洞里燃烧去味,末了一瓢冷水浇进去,浇灭所有的火星。 快速把灶房和小院伪造出无人居住的痕迹,丹穗反复检查三遍,她摸黑回到卧房,拉上门栓,再搬来桌子抵在门后,她合衣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 * 韩乙还没靠近河边,远远看见河面上有三团光悬浮,他判定是船上的灯笼。 果然让他猜中了,张小树在城里兑钱的行踪被有心人察觉到,有人追出来了,就是不知道来者是谁。 眼瞅着船在河面上飘远,韩乙担心这帮人会找到张小树,给他带去无妄之灾。他敲掉一个鸟窝,失去鸟巢的渡鸦嘎嘎叫,引得船上的人纷纷回头看。 “有人!谁在那儿?”船上的人喊。 听出话里的胡虏味,韩乙主动露出行踪,他高声喊:“听说你们在找你韩爷爷,我这不就来了。” 楼船快速回转,韩乙掷出三块儿石头击碎灯笼,趁着船上混乱,他跳上船砍人。 * 没有一丝光亮的村落里陡然闯进一批人。 “真没有人!消息不假,周庄的人走空了。” “什么动静?” “是鸡,这户人家还有鸡没带走。” “走走走,去逮鸡。” “他娘的,嚷什么嚷?都给老子闭上嘴,别一副土匪样。”人群里,一个个高的男人吼一声,“都给我利索点,雪下大之前我们就撤。” “记住,只拿农具、船只和家畜,棉被、衣物和粮食不能动,都是七里八乡相识的乡亲,我们得给他们留点活命的东西,今天走这一趟发点小财就够了。”另一个人嘱咐。 丹穗猛地听见鸡的尖叫声,她握紧簪子,有人进村了。 树上栖息的麻雀被惊动,在鸡鸭的尖叫声中,一群麻雀飞离村庄。 麻雀飞过河面,被冲天的血气吓得喳喳叫,韩乙心里一惊,飞禽类若不受惊扰,夜里不会离巢,难不成村里有情况? 这一分心,他腰上挨了一刀。 第31章 装鬼吓贼 机灵又勇敢 杂乱又密集的脚步声伴着说话声和咳嗽声渐渐近了, 丹穗竖耳听着,耳朵捕捉到零星几句话, 她否决了心中的猜测,不是这个村的原住民回来了,也不是官府和胡虏兵,更像是过路的难民或是远处村庄里的乡民,他们大概在搜刮空屋里的东西。 “柱子哥,你拿的什么?二爷不是说不能拿人家家里的被褥和冬衣?” “我悄悄的, 你不说谁知道?这黑黢黢的天,我落在后面,谁也看不见。” “不行, 你放回去。今年冬天冷, 周庄的人要是赶在年前回来, 没穿的盖的,你要冻死他们啊?” “哎哎哎!”柱子不肯,他朝上手抢夺的兄弟踹去一脚,低声斥骂道:“死脑筋,能把新棉被新棉衣丢下的人家会是穷人家?这家人手上指定有钱,冬衣冬被没了能再买。你别吭声, 让我把衣被带走,你也知道我家孩子多,小的捡大的旧衣裳,将就一年又一年,棉袄里的棉花都结坨了,不暖和。丫头们要是冻病了,也活不过这个冬。” 闻言,阻拦的人松开手。 “走走走, 换一家,隔壁也是青砖大屋,又是一家富户,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柱子抱着棉被先一步出门。 丹穗从床上下来,她走到门口,下一瞬,院外响起踹门的声音。 人要闯进来了,她吓得心里砰砰跳,怎么办?门栓抵得住几下猛踹?门板要是被卸了,外面的人闯进来了怎么办?韩大侠去哪儿了?怎么还没回来? 丹穗又急又慌,想哭又不敢哭,她满屋子搜寻,绝望地发现只有床底能藏身。可房门从里面栓着,任谁都看得出屋里藏的有人,她藏在床底也无济于事,早晚被找出来。 瓮中捉鳖,丹穗清楚地意识到,如果她不能阻止人进来,她就是瓮里的鳖。 “卸门板吧,这家的大门太结实,踹不烂。”柱子说。 屋里,丹穗强行冷静下来,听着院外的动静,她脑子快速转动,一个想法快速冒头并成形。 丹穗拿起她收进来的湿亵裤,翻出绣线咬断两截把亵裤的裤脚绑起来,她往亵裤里塞棉花…… “砰”的一声,大门的门板被卸掉,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丹穗吓了一跳,手上的针一歪,针尖戳上指腹,她咬牙忍痛,继续摸黑缝裤腰。胡乱缝几圈,确定棉花不会掉出来,她蹬掉罗裙给她手里的“假腿”套上。以防万一,她又缝几针,把罗裙缝在裤腰上。 “又让你们抢先了,我们来晚了一步。”路上过来三个男人,这种“打家劫舍”收获多少全看运气和速度,他们运气不佳,搜刮五六户,没找到什么很值钱的东西。 “隔壁那几家还没搜,你们去看看。”柱子担心他们过来会看见他放在门外的冬衣冬被,他忙给他们指路打发掉,嘴上闲唠:“你们搜到多少好东西?收获不小吧?” “屁的,搜了几户穷家,就几把锄头值钱点。” 柱子也跟着叫苦,他悄悄把身后的东西转移到院子里。 脚步声进院子里了,丹穗屏气凝神地等一会儿,在院子里响起翻找的动静时,她蹑手蹑脚地从桌子上爬下来。 最先进来的男人在院子里搜刮一圈,找到两把锄头、一把铁锹、一柄劈柴的砍刀、一双黑布鞋、两个水桶三个木盆。 “要这鬼东西做啥?”柱子嫌弃地踢翻水桶,见灶房门敞着,他走进去,熟门熟路揭开粮缸,里面有半缸粮食。 “梁子,水桶拿来,把缸里的粮食带走。”他立马高兴起来。 “二爷……” “二爷你个头,你要是不要,这些都是我的,我自己动手。” 梁子不吭声了,他拎着两个水桶钻进灶房。 一墙之隔,丹穗踮起脚尖默默靠近门边,她手上拿着两卷假发包,这是她离开施园那天盘头用的,没想到这会儿派上用场了。 “这才对,你要是还一根筋,下次你爹跪下求我我都不带你出来。事已经做下了,你偷多偷少都是贼,你以为偷少点,这家的人回来就会感谢你?”柱子冷哼一声,他背着手走出去。 走出灶房,柱子侧头盯着门窗紧闭的三间屋,他走到其中一间房门前,伸手推开一扇门。 “咯吱咯吱——” 一道沉闷的咯吱声乍然响起,似锯木似摇床,柱子吓得后退一步,他盯着黑漆漆的房间,背后惊出一层冷汗。 咯吱咯吱声还在响,柱子扭头看过去,发现这古怪的声音是从隔壁传出来的。 “梁子!”他喊一声,“你快出来。” 沉闷的吱呀声消失几瞬,又响了起来。恰逢风雪转急,猛地吹开一间卧房门,炸雷似的“砰”的一声响,柱子吓得差点尿裤子。 “柱子哥,你喊我?”梁子提着两个桶从灶房出来,问:“走不走?粮食装完了。” 丹穗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她手上的动作一顿。 多个人,柱子的胆子又回来了,他大声斥骂:“谁在装神弄鬼!给爷爷滚出来。” 丹穗闻言,推床柱的动作越发大开大合,眼睛则是盯着悬挂在门后的“女鬼”。 梁子僵硬地扭着脖子看过去,他想到什么,急切地说:“哥!哥!咱们走吧。” “我们两个大男人怕什么?老子倒要看看哪个短命的藏屋里装神弄鬼。”柱子高声给自己壮胆,他移步走到另一间门前,鼓足劲朝门上踹去一脚。 屋里的吱呀声越发急躁,似要冲破紧闭的房门冲出来。 梁子放下装粮食的水桶,他边退边道歉,一出大门,他拔腿就跑。 他一跑,柱子立马也慌张起来,心里的猜疑变成恐惧,他也扭头就跑,边跑边喊:“鬼啊!这里有鬼。” 隔壁的三个男人闻声跑出来,不远处也有人听到动静赶来。 “怎么回事?哪儿有鬼?” “屋、屋里,一直有咯吱咯吱声,门也从里面堵着了。”柱子惊惶不定地说。 “里面住的有人吧?” “不可能,大门是从外面落锁的。”梁子一口否认。 隔壁的三个男人点头,他们亲眼看见梁子和柱子卸门板。 “也可能是逃难的时候家里的老人逃不了,被留在家里了,所以门从外面落锁。你们说有没有可能住在屋里的人还没死,但出不了声,只能发出动静求救?我们进去看看?”有个胆子大的男人兴起好奇心,他倒要看看究竟这世间有没有鬼,要是有鬼,他们又怎么放任胡虏兵在中原大地上杀烧抢掠。 五里外的河面上,韩乙解决掉最后一个胡虏,他迅速跳下船,不顾身上的伤,疾步往村里跑。 雪下大了,村头响起哨声,这是准备撤离的信号。 “走走走,搜得差不多了,再搜下去也搜不到多少东西了,不如我们一起进去看看?说真的,我还真没见过鬼。”最先提议的人率先大步踩着倒地的门板走进去。 妾奔 第30节 听到哨声的韩乙心里一紧,步子乱了几息,他调动内息,一步并三步脚尖点地飞了起来。 在他离开后,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斑斑点点的血滴印。 “你们听,就是这个声。”柱子仗着人多,又走到人群前面。 在杂乱的脚步声来到檐下时,古怪的咯吱声消失了,小院里陷入死寂。 不由自主的,在场的人身上汗毛直竖。 为首的男人心里也不免发毛,但他不信邪,鼓足劲朝门上一撞。 “咚”的一声,有什么砸在门板上,随之还有几声吱呀声。 “娘啊!”梁子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 “都不许跑!我倒要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撞门的男人大喊一声,他拽上柱子,两人鼓足吃奶的劲一起撞上去。 尖利的哨声又起。 哨音未歇,门板骤然倒下,一抹倒挂的人影卷着冷意速度极快地砸过来,院子里的人瞧见了,尖叫声大起,他们推着攘着往外跑。 “鬼啊!有鬼啊!” 柱子明显感觉到几缕头发扫过他的脸,他吓得一颤,眼睛一翻瘫倒在地。 风里突然冒出浓烈的血腥味,逃到路上的一帮人眼前一花,一个拎刀的人影冲进闹鬼的院子。 “鬼啊——” 韩乙眼神好,他借着雪光清楚地看见倒挂在门口的人,他认得那条罗裙,是丹穗今天穿的。 他胸中血气一盛,喉间出现血腥味。 察觉到屋里还有脚步声,韩乙卷着风雪疾步进去,擦过倒悬的“人”,他感觉到不对劲,裙下空荡荡的,没有上半身。 “丹穗?你在吗?我回来了。”他喊一声。 屋里的男人拔腿就往外跑,韩乙没给他跑出门的机会,一刀结束了他的小命。 丹穗慢吞吞地从床底爬出来,她小声说:“韩乙,你差点就回来晚了。” 眼泪无声滚落,她抬手捂住眼睛。 韩乙上前抱住她,丹穗埋首在他胸前,他身上血气滔天,她却心安下来。 “这是一帮贼,我装鬼吓唬他们呢。”她带着鼻音说。 韩乙安抚地拍拍她,她身上裹着一股灰尘味,他这时却觉得比熏香味更好闻。她真的很勇敢,不论是在施园还是在这个荒村,她都没有坐以待毙,她在很努力地保护自己。 韩乙腰间陡然一疼,是丹穗的胳膊碰到他腰上的刀伤,他躲一下,松开她说:“你坐一会儿,我来收拾东西,我们马上离开这儿。我杀了一船的胡虏兵,船还在河上,我们要赶在天亮之前乘船离开。” 第32章 是心动啊 离开 有丹穗拖延时间, 加之韩乙及时赶回来,两个人这些日子攒下的家底一文没少。 韩乙的行李少, 最贵重的是他托船夫兑的八十贯铁钱,他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提着沉甸甸的包袱回到隔壁。 丹穗已经冷静下来,她解开绑在门后的“女鬼”,取下罗裙穿在自己身上,假发包不要了, 棉花和半湿的亵裤还要带走。 韩乙这才发现屋里没点油盏,他取出火折子点燃油盏,屋里陡然一亮。 丹穗看清躺在门外一死一昏的两个男人, 她看他一眼, 说:“闯进村的这帮人人数不少, 我们赶紧走,免得他们聚集到一起过来找事。” “没事,一帮乌合之众。”韩乙没把村里这些人放在心上,他在屋里扫视一圈,问:“你看看,还有遗漏的吗?” “没有。”丹穗的衣物和首饰都装在包袱里, 取用后会立即放回去,不会在暂时落脚的这间屋里乱放。她虽说舍不得离开这个地儿,但心里早就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韩乙“嗯”一声,他攥着放在床上的两个包袱,却迟迟没有动作。 丹穗盯着他,他掀起眼皮跟她对视,她垂下眼,说:“你去吧, 我在这儿等你。” 韩乙抬手摸摸她的脸,心底闪过一瞬莫名的情绪,他什么都没说,她竟然懂他的意思。 “不用去了,人过来了。”他手指一动,替她擦掉脸颊上的浮灰。 丹穗僵住了,下垂的长睫动了动,目光停留在他的手指上,他自小习武,手大而有力,指节凸出,指腹覆着厚茧,茧子刮过她的脸,蹭得脸疼,疼过后是密密麻麻的痒。 “来了。”韩乙收回手看向门外,他嘱咐说:“你留在屋里,别出来。” 说罢,他拿起大刀走出去,路过檐下,他朝趴在门板上装晕的男人踢一脚,“不想死就爬起来,拎着你同伙的尸体跟我出去。” 柱子不敢再装,他一脸惊惧地爬起来,不敢往屋里多看,拖着尚有余温的尸体离开屋门。 “二爷,就是那家。” 韩乙走出没有门板的大门,一眼看见影影幢幢的人影推推挤挤地过来,他仔细听几瞬,判断只有二三十个人,却拖拖拉拉地拉了几丈远。他顿时心中大定,这是帮不成气候的贼,人心不齐,贪生怕死,他但凡多杀两个人,余下的估计要吓得四方逃窜。 银色的长刀上挂着血淋淋的血痕,于白雪覆地的深夜很是显眼,不等韩乙说话,这柄大刀先杀对方三分士气。 “二爷,救我。”柱子大叫一声。 “不知壮士是何方人士?”为首文士打扮的男人问。 韩乙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拄着大刀说:“不想死就带着你的人滚出去,偷的东西都留下。” “原来是位侠客?”二爷笑一声,他好声好气地说:“今夜不知侠士在这个小院落脚,我们冒犯了你,还请见谅。不过在这个村里,你我都是外来者,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还请侠士不要多管闲事。” 韩乙拄着的刀一转,他抡起刀颠了颠,说:“看你说话咬文嚼字的,读过书?书生沦落到当盗贼了?这个村虽没人,但屋有主,我是借住,你们是贼,不能混为一谈。休要啰嗦,不按我说的做,今夜把命留下来。” 柱子听出他的意思,这是要放他们一马?他忙识趣地帮腔:“二爷,听他的,他来真的,重山兄弟已经死他刀下了。” 东西留下就留下,先保命再说,大不了过几天他们再来一趟,他醒得早,听到屋里的对话,这两个人今夜就要走。 柱子的话一出,不等二爷说什么,雪地里响起一阵东西落地的声音,其中还混杂着远去的脚步声。 韩乙侧过身,说:“滚。” 柱子连忙扛起尸体跑出去。 “你何必杀人?你难道看不出我们一非兵二非匪?我们就是种地的穷苦人,穷得活不下去了才出此下策,活得下去谁愿意当贼。你把他打一顿砍一刀出出气还不行?非要夺他一条命。”二爷质问,人是他带出来的,却不能齐全带回去,他该如何跟乡亲父老交代? “下次贼闯进你家,站在你家床头的时候你再说这话。”韩乙讽刺一句,今夜他赶回来,但凡贼人没在丹穗的卧房里他都不会杀人。门从里面拴着,还抵着桌子,撞开门闯进去的人打着什么主意? “赶快滚,再啰嗦我留下你的命。”韩乙不耐烦地说。 “二爷,快走。”其他人不敢再惹这个杀神。 文士打扮的男人只得含恨离开。 韩乙回屋,走了两步他又追出去说:“不想招来无妄之灾,你们最好绝了再来一趟的心思,今夜见过我的事休要再提,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说罢,韩乙再无留恋,他走进疮痍满目的小院,踩着倒塌的门板走进卧房,说:“我们该走了。” 丹穗朝他伸手,“钱引还有剩的吧?留一张二十贯的给这家的主人,他家的小院破烂成这样,你我也有责任。而且我还想带走两床棉被,船上怕是没有棉被。” 韩乙把身上剩余的钱引都拿出来,余下还有一百二十贯没兑,他们不会再回平江城,带走也没用,不如都留下。 丹穗抽出两张钱引压在床柱下面,这张木床也毁在她手里,被她摇得要散架了。 留下钱引,丹穗让他把被子捆起来,她出去一趟,从碗柜里拿两个碗一个钵丢装粮食的水桶里,这些东西她也要带走。 韩乙挎起两个包袱背起两床棉被,又拿个扁担挑起两个水桶,丹穗扛起他的大刀,二人默默离开。 “小心点,地上扔了一地的农具,别摔了。”韩乙提醒。 丹穗“嗯”一声,她紧紧跟在他后面,几乎是踩着他的脚印走。 “等等。”丹穗听到一声鸭子叫,她在雪地里搜寻一阵,避开乱七八糟的农具,把小偷丢下的鸡鸭捡走两只。 路过养鸡养鸭的农户,以及韩乙曾拿过粮食和菜刀的人家,丹穗跑进去塞钱引。 出了村,她手上的一百二十贯钱引一张不剩。 “等我们走了,那帮贼不会再来吧?会不会把钱引拿走?”丹穗不放心地嘀咕,不等韩乙回答,她自问自答道:“算了算了,这不是我们能操心的,反正我们的心意到了,能不能落到原主人手上看缘分吧。” 韩乙“嗯”一声。 二人迎着风雪一步一步往河边走,风雪似刀,打在脸上如刀割,丹穗最初还觉得疼,到了后来冻麻木了,压根没知觉了。 五里路,韩乙焦急地往回赶时只用了半柱香的功夫,带着丹穗折返,硬生生走了大半个时辰。 船上淌的血结了冰,丹穗上去一脚踩滑,好悬摔进河里,她抓着船舷稳住身子,腿软得站不起来。 韩乙也没力气了,他头有些眩晕,借扁担支着地才没倒下去,他盯着她,笑着问:“还站的起来吗?” 丹穗靠着船舷滑坐下去,她摆手:“让我缓缓,累死我了,没劲了。” 韩乙随她。 两人静坐片刻,丹穗猛地察觉到不对劲,她扶着船舷站起来,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否则说不通他陪她坐在甲板上吃风受冻。 韩乙“嗯”一声,“没事,小伤,我缓一缓就好了。” 丹穗不信,她难过极了,“都怪我,我竟然没有发现你受伤了。哪儿不舒服?来,搭着我的肩,我扶你进船舱。” 她的手又碰到他腰上的伤口,韩乙疼得一激灵,猛地精神了些,他推开她,自己走进船舱。 丹穗对楼船布局熟悉,她找到火折子点燃蜡烛,船舱里有了光,她看清他狼狈的模样。他没戴帽子,头发上落的雪融成水又结成冰,不知是冻的还是失血的原因,脸白得如一张纸,唇也没有血色。 “我看看你的伤,你包袱里有药吗?”她走过去问。 韩乙点头,他脱下刺破的棉袍,血染棉絮,色暗得几乎跟棉袍同色。他看丹穗一眼,紧跟着脱下亵衣,露出蜜色的上半身隐在黑暗里。 包袱里只有一个药瓶,丹穗拿出来问他是不是这个。 “伤口在后腰上,我不好动作,你帮我上一下药。”韩乙背过身,把伤口暴露在她面前。 伤口从腰侧蔓延到脊骨,刀伤有一掌长,伤口极深,血肉翻卷,猛地看去会错以为是个血洞。丹穗冷抽一口气,她顾不上害怕,打开药瓶跪坐过去,点着药瓶仔细撒药粉。 赶在药粉之前落在血肉上的是温热的呼吸,疼得发麻的伤口上似乎落了一层蚂蚁,蚂蚁爬过,痒意钻进皮肉,韩乙深吸一口气,皮肉下意识收紧。 “又流血了,你放松。”丹穗拍拍他,“疼是不是?我给你吹吹。” “别!嘶——”药粉融进血肉,韩乙疼得引颈长嘶,片刻的功夫,赤裸的脊背上泛出一层细密的汗。 丹穗头上也出了汗,她是紧张的,均匀地在伤口上撒上药粉,她一边拿帕子擦血,一边呼呼吹风。血擦干净,她顾不上安抚他,赶忙跑出去拿行李。她抱着棉被跑进来,展开一床盖他身上。 “别乱动,别蹭到伤口,我去烧水来给你擦擦。”她走到他头旁边蹲下,问:“除了这处,你身上还有伤吗?” 韩乙摇头,他偏头看她,忍着疼嘱咐:“小心点,可别掉下船了。” 妾奔 第31节 他满脸大汗,额头上青筋鼓起,颈侧筋络也跟着鼓动,丹穗抬手给他擦去汗,离去时,她情不自禁地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韩乙怔怔地看着她。 “你安心养伤,接下来换我照顾你。”丹穗迅速跑开,出了船舱,她捂住心口,胸腔里心脏砰砰跳。 一口气呛在胸口,韩乙咳两声,牵连着伤口疼得厉害,他却笑了起来 丹穗拍拍滚烫的脸,她走下二楼,先去船头调整桅杆,借着风势,楼船顺河而下。 第33章 船上一夜 路遇大哥 河面上陡然响起巨大的落水声, 韩乙一惊,他忙支起身子喊:“丹穗?” “哎, 我在,我没事。”丹穗大声应一声,“船上还有几具尸体,我给掀下去,你别起来。” “推得动?推不动的先丢在那儿,我过一会儿去丢。” “好。” 又一具尸体落水, 丹穗趴在船舷上喘粗气,她心想她真要练练了,不提学功夫, 她得练练气力, 还得练练奔跑的速度。否则被困的时候, 她一无缚鸡之力,二无逃命的速度,压根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躲起来等待韩乙来救她。 把命交到别人手上,太提心吊胆了。 缓过气,丹穗小心翼翼走在船板上, 她拖起另一具血气冲天的尸体来到船尾,担心自己会被带下去,她后退几步,拿起木棹使劲一推,尸体掉进河里,溅起的水花扑湿船板。 丹穗来来回回六趟才把横七竖八躺在船上的尸体推下船,这一番折腾下来,她还热出了汗。 不敢再留在船外吹风, 她走下船板,去船仓里烧水做饭。 韩乙精力不济,他陷入半醒半睡的眩晕状态,但心里还藏着事,不敢让自己彻底陷入昏睡。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自下而上缓缓靠近时,他挣扎着睁开眼。 丹穗端着热水盆,她用屁股顶开舱门,门外的寒风进来,蜡烛燃烧的火苗明明灭灭,她赶忙用脚踢上门。 “韩乙?” “嗯,怎么不喊韩大侠了?” 丹穗没接话,她听他声音嘶哑,放下水盆走过去探他额头,可她一路走上来手又冻得冰冷,探不准他是不是发烧了。她蹲下去凑到他身边,捋起额发贴上他的额头。 不仅额头滚烫,喷在她脸上的呼吸也是灼热的。 “你发热了。”她跟他说,不等他说话,她接着安抚说:“别担心,我照顾过病人,看过几本医书,能照顾好你。” 韩乙攥住她的手,他勉强打起精神嘱咐:“我要是昏过去了你别慌,不用管我,我能熬过去。你记住一件事,船不能停,我担心会有追兵。” 丹穗应好,她端着热水盆走到床榻的另一边,她掀开搭在他腰上的棉被,拧干帕子擦拭伤口附近的血渍。他体热,血干在肉上,已成血痂,她小心翼翼地沾水泡湿才给擦干净。 一盆清水染成血水,丹穗端出去倒进河里,走下船仓又倒一盆热水端上去。 趴在榻上的男人昏睡过去了,丹穗捧起他的脸他也没有反应。她拧帕子给他擦脸,脸擦干净擦身子,最后替他解开头发,用温热的帕子敷在发顶驱逐寒意。 待盆里的水没了温度,丹穗从包袱里剪一块儿棉布反复给他擦头发,擦干了才端水出去。 雪还在下,船板上拖尸留下的拖痕已被积雪覆盖,丹穗扶着船舷小心翼翼地走下阶梯。她走到船头看向前方,河深水黑,雪白夜黑,前方漆黑一片,她看不见河流的走势,也无法调整挂帆的桅杆。眼下只能赌,赌运气,盼着风能借力,让船顺着河道的走势航行。 丹穗回到甲板下的船仓里,这艘楼船跟施家的楼船大小相差不大,在布置上却简陋许多,船仓里厨房甚小,隔壁有个更大的货仓,可惜里面什么都没有。她断定这艘楼船是商户用来短程运货的,胡虏进城后被胡虏占了。 厨仓里有些粮食,丹穗端水上去的时候淘了两把米在锅里煮着,她翻出一块儿姜洗净丢米粥里煮着。末了,她叹一口气,她看过医书不假,可惜船上无药,她照顾过病人也不假,可她没照料红伤的经验,她那样说只是为安慰他。 米粥渐渐熟了,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姜味,又熬煮一盏茶的功夫,丹穗端着米粥走进船舱。 “韩乙,韩乙,醒醒,吃点粥。” 而陷入高热中的男人醒不过来,丹穗脱鞋上榻,她搬过他,让他侧躺着,头枕在她腿上,她舀粥一勺一勺喂给他吃。 韩乙迷迷糊糊地有了意识,但睁不开眼,他呓语喊冷。 丹穗捂紧被子,艰难地喂完一碗粥,她放下碗,调整好姿势后,她用指腹刮他后颈的大椎。不知刮了多久,侧躺在怀里的人呼吸平缓下来,丹穗才停下动作,她两只手的大拇指都要刮断了。 丹穗歇一会儿,她掀开被子看一眼他的伤,被褥里是捂暖的血气味,她觉得她可能是没睡好的缘故,再次看到血肉翻腾的伤口,她头一晕,当即呕了起来。 昨夜她滴水未进,什么都呕不出来,干呕一阵,她擦掉憋出来的眼泪,出去吸几口凛冽的寒风,转身进来再次给伤口敷药。敷过药后,她拿出她干净的亵衣搭在他腰上,再盖上被子。 船板和木梯上覆上厚雪,丹穗不敢冒险再下去,万一脚滑摔出个好歹,韩乙还要带伤照顾她。她收拾收拾躺进男人的怀里,让他压在她身上,这样躺着舒服点。 没过多久,韩乙又烧起来了,呼吸又粗重起来,呓语不断,难受极了。丹穗坐起来继续给他刮大椎穴,她想起推合谷穴也能退热,又抓起他的手推合谷穴。 两个穴位轮流推刮,高热退去,男人睡熟了。 船外传来鸡鸣,丹穗一惊,她下床走出船舱,舱外的夜还是黑的,但周遭落了雪,大地是白的,她看清河岸上有一处村落。 “丹穗?” “哎!”丹穗赶忙跑进去,“韩乙,你醒了?别动别动,伤口好不容易不流血了,你别又给挣开了。” 韩乙趴回榻上,他看一眼蜡烛,蜡烛快要燃尽了。 “天快亮了?”他问。 “没有。我们路过一个村庄,你说那个船夫是不是住在这儿?” 韩乙听出她的意思,他摆手,“不用停下找大夫,我感觉好多了……你把我照顾得很好。” 他昏昏沉沉睁不开眼,但是是有感知的。 丹穗走到榻边蹲下,她如实说:“我只懂几个穴位,能帮你退烧,但对你伤口无益。船上也没草药,韩乙,你伤口太大了,药也快用没了。” “没事,天冷,伤口不会溃烂发脓,我只要不发热,很快就会好。”韩乙受的伤多,腰上这一刀不致命,他没当回事,只要不高热昏迷,对他来说影响甚小。 韩乙看着眼前面露担忧的女人,他掀开被子一角,说:“上来睡一会儿。” 丹穗目光一动,她踢掉鞋子,脱掉袄裙坐进他怀里,搂着他躺了下去。 他赤裸着上半身,丹穗的手贴着起伏的肌肉,她僵了一会儿,在头顶抵上男人的下巴时,她长吁一口气,僵硬的四肢软了下来。 “睡一会儿。”韩乙说。 “我担心河道拐弯,害怕船头会撞上河岸。”丹穗强忍着睡意说。 “撞上了算了。” “不怕追兵追上来?” “追上来再说,睡吧。” 丹穗笑一声。 温热的呼吸喷在胸膛上,韩乙僵住了,皮肉下意识绷紧,伤口又隐隐作痛。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两具身体相贴,被窝里越发暖和,丹穗意识逐渐朦胧,她睡了过去。 怀里的呼吸变得平稳,韩乙无声舒口气,他捧着她的脸调整一下位置,手指掠过柔软的耳垂,他捏了捏。 睡熟的人没有反应,韩乙迟疑几瞬,他低下头缓缓靠近她的脸颊,在她亲吻他的位置上还上一吻。 心脏骤然发紧,韩乙回想起昨晚误把倒挂的假人认成她时的心情,也是心脏发紧,脑子里甚至有片刻的空白,直到收拾完行李,他才清明过来。 我竟然会这么轻易地爱上一个女人?韩乙疑惑又震撼,真不敢相信。 睡意袭来,韩乙也睡下了。 船舱外狂风大作,楼船忽左忽右地在河面上飘荡,鸡鸣被远远抛在身后,船从黑夜走向黎明。 雪色曦光顺着舱门落到榻上时,丹穗被粗重的呼吸吵醒,她意识尚不清醒,手掌下滚烫的肌肤猛地让她清醒过来。 天快亮了,韩乙又烧起来了,丹穗如法炮制,继续给他推刮大椎穴和合谷穴,听到他喊渴,她穿上袄裙去烧水。 天色还是暗的,大地上却已经亮了,雪停了,遍地白雪覆盖,雪盖住万物,白茫茫一片,天下似乎也太平了。 丹穗匆匆看一眼,她心情轻快起来,夜有尽头,雪会停,未来也会更好。她去厨仓烧火热饭,粥煮热换瓦罐烧水,她急急忙忙吃半碗火辣辣的粥,端着剩下的去喂受伤的男人。 吃了粥喝了水,丹穗切块儿姜涂抹在他后颈上,仔仔细细又推刮一盏茶的功夫,这下韩乙也清醒过来了。 “天亮了。”她跟他说,“外面遍地的雪,我辨不清方向,好在河道宽阔起来,我们不用管,由着船随便飘吧。” 白日掀去夜的伪装,韩乙赤裸着上半身在她眼皮子底下又不自在起来。 丹穗像只欢快的小鸟在榻上上上下下,她摁着他不许动,又用热水仔仔细细给他擦一遍,尽可能不污染伤口。 “你不许起来,躺在这儿好好养伤,我下去烫鸡拔毛,晌午炖鸡汤给你补补。”丹穗穿鞋下榻,她蹲下对着他的脸问:“你能不能老老实实的?” “去忙你的吧。”韩乙耳根发热。 “要乖乖的。”她摸一下他的脸。 韩乙咬牙,他横她一眼,“当我是你儿子?快走。” 丹穗深看他一眼,她拎盆走了。 她在厨仓里忙活一通,鸡肉炖上,她上来看一眼,见韩乙趴着又睡熟了,她出去清扫木梯上的雪。 她哼哧哼哧忙半天,晌午时太阳出来了,船板上的积雪迅速融化,她气得扔了扫帚。 “船家,船家,能不能搭个船?你们的船是去上海镇的吗?” 丹穗听到声音,韩乙也听见了,他披着棉袍走出来,见丹穗扶着船舷问岸边的人河的尽头通往哪个地方。 “行船一日就到上海镇了。”河岸上的人追着船回答,“夫人,这周遭没有人烟,天又冷,能不能让我搭个船?” “让他上来。”韩乙出声,“把船上的竹竿扔到岸上,他能跳上来。” “你认识他?”丹穗问,她捡起竹竿奋力丢下去。 船下的男人捡起竹竿助跑一截路,借着竹竿的韧性,他跳上甲板,也看清了站在舱门外的兄弟。 “果然是你,难怪我听着声音觉得耳熟。真巧啊。”男人说。 “巧什么?十来年没见了,我还以为你死了。”韩乙面无表情地说,他跟丹穗介绍:“这是我大哥,同父不同母。” “这是弟妹?”男人哈哈大笑,“黑二,你不是说这辈子不讨媳妇不沾女色?” 第34章 袒露过去 兄弟争吵 丹穗的目光在一上一下两个男人脸上扫过, 韩乙长相俊秀,估计随母, 五官偏秀气,不过他身上的侠气和高大挺拔的身姿压住容貌带来的随和,好比一把没开刃的刀,锋芒有余,震慑不足;而船板上这个男人观之就是一柄锋利的匕首,鹰目, 悬胆鼻,任谁看去都会认为他是个狠人。这俩兄弟除了身材高大外,没一处相像的。 “你怎么在这儿?”韩乙问, “上来说话吧。” “饭好了, 要不要先吃饭?”丹穗出声插话。 妾奔 第32节 “也好。”韩乙点头。 “我去端饭, 你们兄弟俩先进船舱。”丹穗的目光落在韩乙身上,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在他多年不见的兄长面前,她不该不分场合说些亲密的话,她强忍下关心,走下船板去厨仓盛鸡汤。 杜甲三步并两步走上二楼的船舱, 两兄弟站一起,身高不相上下,一个清瘦一个强壮结实。 “受伤了?”杜甲问。 “小伤。”韩乙听到脚步声上来,他率先走进船舱。 杜甲走进去扫一眼,舱板上丢着两个大包袱,榻上凌乱,舱内却没两人私人物品,他心里有数了。 “你俩也在逃命?”杜甲寻个椅子坐下, 听脚步声已经到门外了,他故意问:“难不成是你拐走谁家的小媳妇私奔了?” 丹穗的脚步在舱外停住。 “跟你没有关系,你打听太多了。”韩乙走到舱门附近,他的目光跟门外的女人对上,他伸手接过瓦罐。 丹穗没给他,她绕过他走进去。 “他叫杜甲,你喊大哥就行。”韩乙开口。 “大哥,吃饭了。”丹穗喊一声。 “劳烦弟妹。”杜甲在身上摸几下,他掏出一柄精巧的匕首递过去,“头一次见面,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前两天从一个胡虏将领身上缴的小玩意儿,适合你们女人把玩。” 丹穗很喜欢,她利索地收下,嘴甜地道谢,腿很勤快地跑上跑下,为他们拿来筷子端来饭。 杜甲为了甩掉追兵日夜兼程逃了五天,从独松关逃到常熟又逃到平江城,这才艰险地捡回一条命。他饿狼似的用鸡汤泡饭,连汤带饭吸溜一碗才感觉活过来了。 “大哥,我再给你盛一碗。”丹穗伸手。 杜甲把碗递给她,听她脚步声下去了,他正色问:“你从平江城逃出来的?出什么事了?城内现在是什么情况?” 韩乙简洁地说一下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也提了一嘴丹穗的身份。 “你认真的?”杜甲往外撇一眼,他不可置信道:“你带上她,打算寻个安稳的落脚地住下?不再四海奔走了?” “认真的。”韩乙回答头一个问题,接着再说:“她愿意随我行走江湖,我在外做事的时候,她在家里等我。” “天真!愚蠢!”杜甲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听着脚步声上来,他也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这世道,你带个女人在外面奔走,不是你害死她,就是她拖死你。” “不要你管。”韩乙还是那句话。 丹穗端饭进来,她当做没听见舱内的对话。 韩乙给她挟个鸡腿,说:“你多吃点,吃饱了去睡一会儿,今天有我大哥同行,你不用担心什么了。” 丹穗“嗯”一声,她埋头吃饭,不闻不问。 “你从哪儿过来?”韩乙问。 “独松关,到了上海镇我就下船,我们各走各的。”杜甲不想沾染上他的麻烦事。 “行。”这会儿韩乙心里见到故人的欣喜也散尽了。 “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打听。 “胡虏大军快打进临安了,该死的朝廷还一心求和,快要亡国了。”杜甲咬牙切齿道。 韩乙沉默许久,杜甲也沉默下来。 一顿饭没滋没味地吃完,丹穗收走碗筷,兄弟俩对坐片刻,杜甲扬一下下巴,说:“躺回床上去,别勉强了,你媳妇要心疼死了。” 一整顿饭,她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后腰上,杜甲想看不到都难。 韩乙压下嘴角,他脱下又染血的棉袍趴回床上,说:“带的有药吗?给我撒点。” 杜甲丢给他一个瓷瓶,说:“自己动手,我累了,隔壁能睡吗?我去歇一会儿。” “你自己去看,我不清楚。哎,你之后还要去哪儿?你有没有安个家?以后到哪儿能找到你?”韩乙翘首问。 杜甲当做没听见,径直走了。 小半个时辰后,丹穗拎桶热水上来,见韩乙一个人趴在榻上,她喘着粗气问:“大哥呢?他要不要梳洗一下?” “不用管他,他有手有脚,想梳洗他自己打水烧水。”韩乙支起身,说:“你泡泡脚,上来睡觉。” 丹穗瞪他一眼,她走到榻前,说:“趴好,我看看伤口。” 韩乙把捂热的瓷瓶递过去,“大哥给的。” 伤口又冒血了,昨晚的药白撒了,丹穗气得朝他背上打一巴掌,她拧帕子擦去血,头晕目眩地拔开瓶塞往伤口上撒药。 韩乙疼得“嗷”地一声叫,这药真够烈的。 “你活该。”丹穗骂,骂过了又呼呼吹气。 敷上药,韩乙疼出一身冷汗,人都要虚脱了。 丹穗用热布给他擦去汗,拉上棉被给他盖上,她用剩下的水泡泡脚也钻进被窝,照旧躺他怀里。 “你大哥不喜欢我。”她平铺直叙地说。 “我喜欢就行了,要他喜欢做甚,再说他谁都不喜欢。”韩乙搂着她,说:“别搭理他,他到上海镇就下船,不跟我们一起。” “明天就分别?要不我们也在上海镇住些日子?你不是说你们上十年没见过了?多相处些日子。”丹穗仰头问。 “他不会跟我们一起,不过我们的确要在上海镇住些日子,胡虏打到临安了,我们等等消息。”韩乙说。 丹穗没意见。 她握着他手下意识帮他推合谷穴,嘴上问:“你大哥也随母姓?他叫甲,你就给自己取名为乙?他喊你黑二是怎么回事?你又不黑。” “我不黑他黑,他叫黑大,轮到我就是黑二。”韩乙捋了捋她的头发,斟酌着说:“我爹跟我们一样,也是个行走江湖的刀客,不过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常在花街柳巷行走,对女人是来者不拒,免不了会留下一些野种。我跟他就是其二,他长相肖父,经他娘相托,托行走江湖的人传信,他就被我们生父领走了。之后老东西就踏上寻找孩子的路,我是他领回去的第二个。” “还有第三个?” “嗯。”韩乙气息变得粗重,他含着恨说:“他只领不养,我们被他带回去就扔在一个破家里,他在家的时候教我们练武,厌烦了就走了,再回来就检查我们习武的情况,不合他的意就往死里打。” 丹穗抱紧他,真可怜,比她活得还艰难。 韩乙起了谈兴,他继续说:“我们没有吃的只能当小偷去偷,被逮到挨打,他知道了也打我们。唉,那时候像过街的老鼠,整个镇的人都厌恶我们,后来我们长大走了,还有人放几挂炮庆祝。” “你该死的爹死了吗?”丹穗问。 韩乙低下头,她眼里充斥着真切的憎恶,他忍不住低声相告:“死了,死在黑大手里。” “真汉子。”丹穗大觉痛快。 韩乙一愣,继而大笑出声,“他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他一定喜欢你。” “我才不要他喜欢,我要你喜欢。”丹穗含羞带怯地嘀咕。 韩乙面露不自在,他支吾几声,说:“我一定好好待你。” “我也会好好待你。”丹穗摸摸他的脊背,她郑重地说:“我会好好待你。” 他命苦,她也命苦,各自艰辛地活过二十多年,往后的路要相互扶持着走下去,甜甜蜜蜜到老。 “睡觉吧。”韩乙跟她说。 丹穗睡不着,她握着他的手继续问:“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四个兄弟,不知道有没有姐妹,他只领男的回去。黑三死了,还是我去给他收的尸,不知道黑四是活还是死,没他的消息,也没见过,八成是死了。我一直以为黑大也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他身手最好,但打起来最不要命,他也不惜命。” “说不定四弟也还活着,可能我们在上海镇就能遇上他,我们不就遇到大哥了。”丹穗说。 韩乙摸摸下巴,好别扭,他都没喊过“四弟”这个称呼。 舱板突然被敲响,黑大暴躁地喊:“有完没完了?让不让人睡觉?” 丹穗跟韩乙对视一眼,二人闭紧嘴巴不再吭声。 船只摇摇晃晃中,相拥而眠的两个人沉沉睡去。 倒映在河面上的太阳消失了,月亮出来了,河道上的船只多了起来,但都默契地隔着一段距离,互不惊扰。 丹穗和韩乙睡醒已是月上中天,隔壁的暴躁大侠还在睡,她轻手轻脚走下去,一头钻进厨仓拔鸭毛煲鸭汤。 杜甲悄无声息地走进混着血味、药味和女人味的舱房,他站在榻尾问:“你跟不跟我干?” “你在替谁卖命?”韩乙毫不客气地问。 “文大人,之前是平江府知府,你应该有所耳闻。” “胡虏打来,他弃城而逃了。” “是朝廷出了调任,让他回临安接手议和的事。” 韩乙沉默下来。 “真的,我不糊弄你。”杜甲说。 “我记得他年头召集三万义士攻打胡虏,你就是其一?”韩乙问。 “对,但三万人在胡虏的铁骑下不济事。” “多我一个就能成事?” 杜甲“咂”一声,“你这是什么话?你跟我说说你是什么意思?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们亡国?看茹毛饮血不通人性的胡虏占据我们的江河?屠杀我们的子民?” “我眼睁睁看着?鄂州和襄阳战场上我没出力?黑三把命都丢在鄂州了,我也差点死在襄阳!有用吗?没用!没用!胡虏践踏我朝国土,我们替朝廷喊打喊杀,朝廷的人在做什么?议和!议和!议和!你听听,还在议和!丢不丢人?贪生怕死的狗东西,那群狗玩意儿的命是命,我们的命不是命?”韩乙气得大喊。 丹穗走上船板,她一脸紧张地听他们兄弟俩吵架。 舱内陷入寂静,只余急促的喘息声回荡。 过了许久,杜甲平静地开口:“你这样想,别人也这样想,都这样想,都半死不活地看着,没人反抗,江山可不就拱手让人了。想长命,可像蝼蚁一样活着,就是活一百年又有什么意思?为了吃喝?为了睡女人?” “滚,少提丹穗,她没得罪你,你别糟践她。”韩乙斥骂。 杜甲转身出去,看见船板上站的女子,他没搭理,径直回到舱房里。 丹穗炖好鸭汤也没喊他,留一半在厨仓,剩下的端去跟韩乙吃。 天明,楼船抵达上海镇的埠口,杜甲给韩乙留下一个地址,他独自下船走了。 第35章 亲吻 交心 上海镇离平江府太近, 丹穗和韩乙都被通缉,二人担心被认出来, 为少些麻烦事,杜甲离船上岸后,楼船立马离开埠口。 “我们寻个偏僻的乡下赁个小院落脚。”韩乙跟丹穗说。 妾奔 第33节 丹穗问:“你来过上海吗?” “抓贼的时候来过一次,停留了两天就走了。” 丹穗也来过,上海镇有不少施家的产业,她陪施老爷来过好几次, 对这里还算熟悉。上海航运亨通,埠口众多,人口繁盛, 富人多, 穷人更多。偏僻的乡下是穷人聚集的地方, 而且多为常住人口,她和他乍然搬过去,很是扎眼,且无亲故傍身,极易受欺凌。韩乙若是一直陪伴她左右自然无事,他一旦离开, 她必麻烦上身。 她把她的顾虑讲给他听,提议说:“可以去入海口看看,入海口附近船坞多,民居也多,因着来往的人多,多是陌生面孔,我们掺在其中不扎眼。甚至可以不去地上住,就在水上。” 韩乙赞同后一个办法, 住在楼船上就不错,也不用操心卖船了。 两人商定后,楼船往东去,在距入海口二三十里远的地方,船驶进一个船坞的停泊湾,以每日一百文的停泊费在湾口驻扎。 杜甲给的伤药疗效极佳,一夜过去,韩乙腰上的伤口边缘已有结痂的趋势,丹穗担心伤口撕裂,坚持不让他下船走动。她让他走出船舱站在舱外起个震慑的作用,自己跑上跑下打点一切。 从船坞雇四个伙计上船抛下石锚,顺带降下船帆,固定好船只后,丹穗付工钱。 “对了,你们谁家里养的有鸡?我想买一篮鸡蛋和两只宰杀干净的鸡。”丹穗拎着铁钱串子问。 “夫人,我家有,我家就住在这附近,我让我老娘给你送来。”一个长相机灵的伙计接话。 “离这儿多远?”丹穗问。 “就在船坞后面,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行。这儿的鸡蛋是什么价?鸡又是什么价?” “鸡蛋十五文一斤,宰杀干净的鸡是三十八文一斤。” 丹穗不确定他是不是给了虚价,不过这个价钱她能接受,她付五十文的定钱,让他老娘抓紧时间送五斤鸡蛋和两只老母鸡过来。 送走雇来的伙计,丹穗走上二楼,此处离海近,风大雾淡,站在二楼能清楚地看见远处的海面,海面上漂泊着几艘帆船,船帆鼓涨,如振翅的飞鹰。 江岸上,船坞众多,如菜地里的一排葱,一家挨着一家连成片,船坞门前堆着一垛垛木板,水边拴着一艘艘船只。 水面宽阔壮观,风里是陌生的话音,丹穗的心情好极了,她站在舱外看了好一会儿,偏头说:“外面风大,你进船舱里去。” “你呢?”韩乙问。 “我去做早饭。” 韩乙皱一下眉头,他看一下阶梯,说:“我跟你一起去,我看着你做。” 他算是见识到她的厨艺了,很简单的炖鸡,色香味一样不沾,他实在纳闷她是怎么做出来的。 丹穗斜眼盯他,他实话实说:“你做的饭不好吃。” “有得吃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丹穗撇嘴,臭男人,她给他做饭还不知足,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 “走吧。”她没了做饭的热情,懒懒地说:“你小心点,伤口再裂开,我不伺候你了。” 韩乙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扶着船舷,他一瘸一拐走下十二层木梯,又走下船板钻进窄小的厨仓里。 丹穗扒开他身上的棉袍看两眼,“伤口没裂开,没有流血。” 韩乙拍拍她的头,说:“不要担心,我心里有数。早上吃什么饭?” 丹穗揭开瓦罐,里面的鸭肉已经吃没了,她嘀咕说:“就你挑剔,你瞧你大哥看不起我,还把我炖的鸭肉吃光了。” 韩乙不吭声。 “我想吃葱油饼,你教我烙葱油饼好不好?”丹穗不再提杜甲。 “行。”韩乙接话,“你还得跟附近的农户买些葱。” 丹穗应一声,她先舀面拌面揉面,韩乙倚在一旁看她,渐渐的,目光从面盆离开,挪到她脸上。 丹穗咬唇,她忍着羞赧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心揉面,一抹绯色却从耳根蔓延至脸颊。 “你脸红什么?”他明知故问。 “……累的。” “我来揉,你歇一会儿。” 丹穗头也没抬,像是没听见。 韩乙轻笑一声,他伸手勾起垂落的发丝别在小巧的耳后,指腹划过滚烫的耳垂,他揉一下,眼睁睁看着绯红的耳垂染成血的颜色。 丹穗险些站不住,潋滟含水的眸子嗔他一下,她娇声娇气问:“干嘛呀!” 韩乙没作声,喉结不自觉滚动一下。 丹穗继续揉面。 船板下面的仓房一半泡在水里,仓房里安静下来,水流声就在耳畔。比潺潺流水声更黏腻的是呼吸声,一重一浅,此起彼伏,尾音相勾,一触即离。 忽的,两道呼吸声缠绕在一起,脚步声起,韩乙上前两步勾起她的下巴,柔嫩滚烫的下颌贴在粗糙的指腹上,他揉两下,她吃痛地抬起长睫瞪他,含嗔带怨,眼尾含勾。 他不再犹豫,一手握住她的后颈,头低下去吻上湿润的嘴唇,鼻尖相抵,炙热的鼻息勾在一起,烫得两人俱是一颤。 丹穗近距离对上他的眼睛,一双眸子又暗又沉,看得她心颤得厉害。 韩乙将她情动的模样全然收进眼里,他生涩地偏过头含住柔软的上唇,两排牙齿碰触到一起,一抹湿滑的舌尖探出来,他欣然追逐。 含水的眸子闭上,两只如软玉的胳膊缠了上来,韩乙一把揽她入怀,肆意亲吻她。 “水生,是这艘楼船吗?” “是这艘,怎么不见人?夫人?夫人?有人在吗?” “有人来了。”丹穗偏开脸,她呼吸急促地推开他。 韩乙“嗯”一声,他埋首在她颈项里大口呼气,上半身紧贴在一起,手却掌着她的胯撑着,不让她靠过去。 有人走上船,脚步声就在头顶上,丹穗清了清嗓子,出声说:“婶子稍等,我在烙饼,马上上去。” “哎,好。”船上的人应一声。 丹穗推开他,她手上的面絮揉他一身,他是上不去了,只能她上去。 “我上去了。”她低声说。 韩乙伸手擦去她嘴上的水渍,她大概不知道她现在的模样,满面含春,别人一眼能看透她在下面做什么。 “洗个脸再上去。”他哑声说,又不满地责怪:“来得真不是时候。” 丹穗咬唇没搭腔,她看了看挂满面絮的手,一时半会儿想洗干净可不容易。 “不洗脸算了,免得让人久等。”她说。 韩乙弯不下腰,他拎起水桶放在椅子上,手探下去撩水给她洗脸。 丹穗冻得一激灵,脸上的春色如秋风扫过,迅速凋零。 韩乙用袖子给她擦擦脸,说:“上去吧。” 丹穗蹬蹬离开。 韩乙洗洗手,接手揉面的活儿。 等丹穗提着鸡蛋篮子和宰杀干净的母鸡下来,盆里的面已经揉成光滑的面团。 “你怎么在做?会不会扯到伤口?让我来做吧。”丹穗说。 “我能做肯定是不影响伤口的,不信你自己检查。”韩乙动作不停,他扫一眼她提下来的篮子,里面有葱有姜。 “刚好有过路卖菜的船只,我买了些葱姜。”丹穗解释。 “卖菜的船上有没有藕?再去买两节藕,跟鸡肉一起炖。”韩乙说。 丹穗闻言又蹬蹬蹬地跑了。 买了藕,又买一捆冬菜,丹穗赶回厨仓烙饼。 韩乙负责擀面,他教丹穗爆油酥,油饼成形,接下来的事就是她的。船上的灶低矮,他弯不下腰。 丹穗烙坏两张饼,第三张就摸索到技巧了,动作也熟练起来。 韩乙嚼着焦糊的饼,说:“聪明的人就是不一般,学什么都快。” 丹穗眉眼弯弯,“以后不给你嫌弃我厨艺的机会。” “等我的伤好了,做饭的活儿还是我的。”韩乙再一次说。 烙完十张饼,二人分吃完,紧跟着又忙活起晌午饭。 两人在厨仓里消磨掉半天的功夫,午后去舱房里睡一会儿,一直到天黑才踏出舱门。 丹穗揉了揉下颌,舌根都亲疼了。 晚饭后,二人在船板上走动消食,丹穗忍不住问:“你伤好以后会不会去找你大哥?” “你的意思呢?”韩乙反问。 丹穗眯一下眼,她不确定他是真有意跟她商量,还是打探她的口风。 “我还是那句话,你去哪儿我跟到哪儿,你离家的时候把我安顿好,我在家里等你回来。”她说。 韩乙长臂一揽搂住她的脖子,他笑着说:“我是问你你认为我该不该去找他?” 丹穗掐着指尖沉默好一会儿,她斟酌着开口:“出于私愿,我肯定是想留你陪着我,但于你不公平。韩乙,我尊重你的决定,你去与不去,我都支持。” 韩乙动了动嘴,这不是他想听到的,他也知道她听懂了他的意思,听到这个回答,他不免有些失望。 两人沉默地望着船下滚滚河流,白日积攒的情意似乎被江水带走了些。 夜深了,风大了,是时候回舱房休息了,但两个人都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 “我是想问,你觉得这个朝廷还值不值得救。”韩乙艰涩地吐出一句话,这种话大逆不道,话出口,他骨子里都是颤抖的,真真切切的害怕,他恐惧自己作为汉人有这种想法,也恐惧身边的人会憎恶他。 “我读的书不多,就认识几个字,你读的书多,我想问问你的想法。”他盯着黑沉沉的河面,攥着拳头狠狠吞咽几下,忍着恐惧继续问:“我们前仆后继地献上命,值得吗?这个朝廷还有救吗?我不怕死,也不想如蝼蚁一样苟活百年,但我害怕白死,我看不到希望。” 丹穗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她掰开紧握的拳头,两手交叉紧扣。 “多谢你信任我,愿意跟我说这种话。”她开口回应他的忐忑不安,她得承认,她没有他勇敢,她悟到他的意思,但选择了敷衍。 “在中原大地上,朝代一直是更迭的,再繁盛的朝代,都有走到灭亡的那一天,就如人一样,不得长生。我们生活的这个朝代也是,眼下气数已尽,新朝的雏形已经有了,谁都阻止不了。”丹穗缓缓吐露她的见解,手却不由自主地发抖,她长吁几口气缓了好一会儿,说:“但胡虏的统治未必是好的,不看以后,只观以前,他们占城掳地屠杀百姓,残暴不堪。” “朝廷还有没有救,这个我们先不去想,你想去杀胡虏就去杀吧,他们屠杀我们汉民,你就去屠戮他们。”丹穗想哭,她两手狠狠攥住他的大手,生气地骂:“你太讨厌了,你想去就去嘛,非要逼我说什么。我就是个多读了几本书的妇道人家,哪有什么本事,我不想考虑这些,太难受了呜呜。” 第36章 志趣不和 贪心 “回舱房睡觉吧。”丹穗丢开男人的手, 她扭头先一步走了。 妾奔 第34节 韩乙转过身看着她,目送她走进船舱, 他失神地盯着楼船的轮廓,朝代更迭、人不得长生……他反复回味着她说的话,心里的迷雾渐渐散开。 中原大地上更迭的朝代他不了解,换成人就好懂多了,好比平江府的施老爷,顽疾缠身时, 把持着施园的是朱氏之流,主无力,辅乱宅, 死的死, 伤的伤。后来施继之回来, 此人与虎谋皮,与胡虏无异。 韩乙明白了丹穗所说的最后一番话,汉王朝气数已尽,新王朝继位后的统治或更为残暴。 他没能力让一个王朝起死回生,但能做一只吃害虫的鸟,天天捕食, 虽灭不完害虫,但能拯救如丹穗这样的人,说不定就救到匡定江山的人。 胡虏终会被驱逐,江山还会回归汉人的统治。 想明白了,韩乙浑身充满力量,他攥了攥依稀还残留着汗意的手,迈开腿走上二楼。 丹穗已经睡下了,蜡烛还燃烧着, 舱房里映着暖融融的光。 韩乙心中一暖。 躺进被窝,他搂上闭眼装睡的女人,说:“我不去找黑大,但他要是找上门要我相助我不会推辞。” 丹穗睁开眼,她仰起脖子问:“什么意思?” “就是我不会上战场,但要是救什么人、帮忙藏什么人我能出力。”韩乙解释。 丹穗“噢”一声,她实在不想谈论这些事,会让她睡不好吃不下。 “睡觉吧,有事上门再说。”她又闭上眼。 韩乙也不再吭声,他扭头抡起大刀灭掉烛芯,闭眼酝酿睡意。 * 黎明降临,丹穗钻出船舱,做了一夜的梦,脑袋昏昏沉沉的,寒风一吹清醒多了。 韩乙已经在厨仓里做早饭了,丹穗进去时,粥已煮好,菜也择好,只等她倒油翻炒。 丹穗简单地招呼一声,她沉默地接手炒菜的活儿。 韩乙一再看她,见她不搭理,他颇为新奇,难得见她发脾气怄气。 沉默地吃完早饭,丹穗将锅碗洗干净,她交代一声,拎着两个空桶下船买水。 韩乙跟上船板,他盯着船下窈窕的身影,苦恼地思考怎么哄人。 花两个铁钱雇人挑水上来,丹穗站定没一会儿,看卖菜的船来了,她又拿钱拎着竹篮下船买菜。 韩乙倚在船舷上看她笑盈盈地跟附近买菜的妇人谈笑,她们明显是在聊他,目光不时落在他身上,她偶尔看过来,瞟一眼又迅速挪走。 卖菜的船走了,住在附近的妇人也拎菜走了,丹穗在江边踢踢踏踏好一阵,受不了楼船上盯视的目光,她才慢吞吞回到船上。 “你们在聊什么?”他主动问。 丹穗瞟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搭话:“她们问我们从哪儿来,又是什么关系。” “你怎么说?” “反正没说漏嘴。”丹穗拎着菜篮跑下船板。 不多一会儿,一个伙计攥着一把蜡烛跑到江边,他大声问:“韩老爷,曲姑娘在不在?这是她托我娘买的蜡烛,我给您送上船?” 韩老爷?韩乙点头:“上来吧。” 丹穗听到声了,她从厨仓上来。 韩乙接过蜡烛,问:“这附近有没有书肆?” “老爷说笑了,这儿哪有书肆,读书人压根不会往这儿走。你们想买书得去青龙埠口,书院在那一片,有读书人的地方才有书肆。” 丹穗递过去一把铁钱,说:“劳烦你跑一趟。” “不会不会。”伙计对上她的脸,羞得嗓音低了三度,他接过铁钱也没数,一转身就跑了。 跑下船又壮着胆子说:“曲姑娘,我叫吴大力,你以后买水的时候喊我,我给你拎上来,不要钱。” “行,我看见你就喊你。”丹穗笑着应下,“你忙去吧。” 一扭头,丹穗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她白他一眼,扬起下巴走了。 “谁家老爷有我这么窝囊?”韩乙嘀咕,他追上去,追到舱房里,问:“曲姑娘,还生气呢?” 丹穗不理。 “我跟你道歉。”韩乙说。 丹穗挑起眼,“你错在哪儿?” 韩乙哑声,他走到她身前,捧起她的脸让她看着他,他真诚地说:“我是真心想跟你求教,你说的话对我来说很有用。” 丹穗垂下眼,她使劲搓了搓衣角,低声说:“可能你会觉得失望,我一点都不想谈论国家兴亡的事。我不像你有能耐有本事,想多了操心多了,我会很难受,我没改变的能力,知道的越多越难受。索性不管不问,像大多数人一样操心生计,尽可能活下去。” 韩乙沉默下来。 “我就是你大哥嘴里想活百年的蝼蚁。”丹穗抬起眼直视他,“韩乙,我不想骗你。” 韩乙松开手,他在她身旁坐下,沉默许久,开口说:“你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不会是蝼蚁。” 丹穗不吭声。 两人静坐着,各思考各的。 丹穗猛地叹口气,她有些后悔,她就不该如此坦诚,真是瞎了心,韩乙要是瞧不起她,生出把她撂下的心思可怎么办?她本来也做不成什么大事,不说明白也不影响什么。 哎呀!她真是变了,丹穗心里生起警惕。 “你还没遇到发挥本事的时机,不要多想。”韩乙开口,他反省道:“是我勉强你了,这种事我自己都琢磨不明白,哪能强迫你替我拿主意。” 他把他的苦恼带给她了。 “这事我们都不想了,我也不再提。”韩乙承诺,他偏头看向她,说:“你也别贬低自己,你肯定有施展抱负的时机,我带你离开施家就是不忍心你这样的人困在后宅慢慢死去。” 丹穗顿时清醒过来,他肯带她逃离平江城,而非安翠儿、古越,不就是出自怜惜她身负天赋的份上。 “你说的对。”她跟他说,“等我们安定下来,我要开个私塾。韩老爷,你要不要跟着我学认字?” 韩乙见她脸上又有了光彩,他心情好了起来,说:“我带你去青龙埠口买书,你无事的时候看看书绣绣花。” “你还没说要不要跟我念书,给你个机会,当曲夫子的大弟子。” 韩乙起身要走,丹穗一把拽住他,她坏笑着说:“快给曲夫子问好,我不收你束脩礼。” 韩乙不肯,他手上一用力,拎起她抱在怀里往外走。 “别挣扎啊,伤口裂开了你又要伺候我。”他提醒她。 眼瞅着要走出去了,丹穗怕被人看见两人亲密的动作,她双手箍着他的脖子往下压,仰头亲了上去。 一回生二回熟,韩乙掌握了亲嘴的技巧,顿时让她软了身子。 两人分开时,皆是气喘吁吁。 “别动。”他按着她的胯,哑声说:“让我缓一会儿。” 丹穗难耐地哼一声,隔着两层棉衣,她似乎还能感觉到它在跳动,棍状的弧度烙在她腿上,她身体里空虚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韩乙平静下来,他放下怀里的人。 两人目光对上,皆是不自在,眼神错开,笑意爬上嘴角。 “去找那个叫大力的伙计,让他找几个人上船起锚,我们去青龙埠口。”韩乙说。 “能进埠口?”丹穗问。 “托人去买,正好我们也去踩踩地盘,到处看看。” 丹穗下船去找吴大力,起锚、升帆,楼船驶出湾口,掉头去青龙埠口。 吴大力跟着船走,他是引路的,也是登上埠口去买书买布买棉花的人。 楼船停在不碍事的地方,丹穗和韩乙围着挡住脸的头巾站在船板上望着埠口,这里船只繁多,布置精美,出入的人衣着光鲜,他们二人的楼船掺在其中也不显眼。 “我看见你大哥了。”丹穗瞪大眼,一日不见,黑大变化颇大,身上都披上狐裘了。 韩乙“嗯”一声,他挪开目光,也挡住丹穗的目光。 一个时辰后,吴大力挎着包袱登船,楼船迅速离开青龙埠口。 当晚,韩乙和丹穗吃饭的时候,一道黑影出现在船板上。 韩乙察觉到动静走出来,将人迎进去。 “吃饭了吗?坐下吃点。”他开口。 “大哥,你上午看到我们了?”丹穗问,“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船在这儿?” “嗯,看到了,不难找。”杜甲落座,他从怀里掏几个药瓶丢过去,问:“伤怎么样了?” 丹穗下去拿碗筷,把地方腾给他们兄弟俩说话。 “你找来做什么?就为了送伤药?”韩乙问。 “我记得你懂平江话?平江府跟江宁府离得不远,你能不能听懂江宁话?”杜甲问。 “听不懂。” 恰巧丹穗端饭进来,杜甲看向她,话到嘴边没有开口。 “大哥,不嫌弃的话,一起用饭。”丹穗递碗过去。 “我吃过了。”杜甲接过碗递给韩乙,他起身说:“我走了,你们慢吃。” 说罢,他起身迅速离开。 丹穗看韩乙几眼,她早上才说过她不想过问跟朝廷有关的事,这会儿忍着没开口。 韩乙也没提。 饭后,丹穗用杜甲送来的伤药给韩乙敷伤口,他身子真够壮的,这才第三天,撕裂的伤痕已经愈合,再有两天估计连药都用不上了。 “你明天教我几招行不行?”丹穗躺他身边问,“要不我们找个宽敞的地儿,你盯着我跑步?下次再有逃命的时候,我能跟着你跑。” “行。”韩乙挡开她,不让她在自己怀里蹭。 丹穗听他呼吸变得粗重,她下床拿本书,说:“我教你背书,你跟着我念。” 吃又吃不到,丹穗也懒得跟他亲热,免得最后落一肚子的空虚。 一本二十三页的书,丹穗带着韩乙通读两遍便记住了,而他跟着读还磕磕绊绊的,她时不时纠正他念错了音。 韩乙脸上如火烧,在她再一次大声纠正他的时候,他眼一闭装睡。 妾奔 第35节 “哎!”丹穗扯他眼皮,“不要装睡!我知道你在装睡。” 韩乙打定主意要装睡,任由她在脸上扯来扯去,死活不肯睁眼。 丹穗嘿嘿笑,她贴上去啄一下他的嘴,见他不动,她又啄一下,被下的手悄悄摸上凸起的喉结,指甲轻轻划过。 韩乙绷不住了,他拉下她的手按在怀里,“老实点,睡觉。” 丹穗埋在他胸膛上,江上寒风在嘶吼,被窝里温暖如春,她闭眼抱着他,她好贪心,她就想过这种只操心一日三餐的日子。 第37章 去找黑大 学本事 不等天亮, 韩乙又燥醒了,他熟练地扒开缩在他怀里的女人, 掀开一角被子让燥热的身体暴露在刺骨的寒意中。 待躁动的身体平息下来,他掖好被子下床穿衣。 丹穗被窸窣的声响惊醒,眼还没睁开,她先伸手在身边摸一摸。 “我去做早饭,你继续睡,天还没亮。”韩乙低声说。 “你又醒这么早。”丹穗嘀咕一声, 她翻个身,摊开手脚一人独占不怎么宽敞的床榻,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韩乙把她蹬开的被子掖好, 顺手替她捋起压在身下的长发, 直起身前, 他一时情动,忍着痛又下俯三寸,在饱满的红唇上亲了亲。 门开了又关,听着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拾阶而下,床上的人睁开眼,她窃窃笑两声, 卷着被子在床上打滚。 丹穗本就没睡熟,这下睡意彻底没了,她缩在被窝里品咂尽兴了,蹬开被子穿衣下床。 点燃蜡烛,丹穗坐在铜镜前束发,她没忘今天要去跑步,一股脑把长发束在脑后,绾个矮髻。她对镜细看, 镜中的女人面色红润,眉眼含笑,配着低调的矮髻,看着温润又恬静,跟一个月前相比,宛如换了个人。 丹穗有些不满意,她打开包袱翻出没用完的绢布,颇有兴致地剪下一块儿缝制绢花。 舱外天色一点点转亮,鸡鸣一声接一声时,舱门打开了,丹穗脚步轻盈地走出来,她今日没穿罗裙,一身简单的袄裤,颜色素净,唯有发髻上缠的紫色牡丹花格外亮眼。 韩乙正在炒菜,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头,他腾出手指一下:“大瓦罐里装的有热水……” 身后贴上一个人,他口中的话中断了,他低头看一眼缠在腰上的手,诧异地问:“怎么这么黏人了?” “想你了。” 韩乙笑一声,手上继续翻炒锅里的菜。 丹穗黏糊够了,她松开手去洗漱,“你这样坐着,伤口不扯得疼?” “不疼。” 丹穗不知真假,吃过饭后她拽着他回舱房上药,见伤口上的痂确实没有裂开,她也就不操心了。 “我把值钱的东西收拾收拾带在身上,我们下船去寻个僻静的地方练武。”她说。 韩乙点头。 金玉首饰、钱串子和银锭子装包袱里带走,余下的东西也不是便宜货,绢布、棉花和书本要是被贼偷走了,损失也不小。丹穗在船舱里转了几圈,决定把东西搬去厨灶旁边的货仓里,货仓大,且无光,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韩乙提着刀站在船板上看丹穗忙活,等她忙活完,二人一起下船。 离开时遇到船坞的坞主,韩乙托对方帮忙留着意,别让其他人上他们的船。 徐坞主看到他手上的大刀,痛快地答应下来。 船坞后面就是村落,天寒地冻的,外面看不到几个人,灰扑扑的村落里,只有寻食的鸡鸭身上有些鲜亮的颜色。 韩乙的目光不时落在紫色的绢花上,轻盈的花瓣迎风颤动,发带缠绕着发丝飞舞,他捻了捻指尖,克制住去触碰的冲动。 丹穗的心思都在四周的环境上,生活在这里的人家资不丰,房屋多是土屋,牲畜棚是草棚子,院墙是泥砌和棍插的篱笆,院子里的情况一眼能望尽。 “你们找谁?”一个挑着泥筐的男人从院子里走出来问。 丹穗朝韩乙的刀上指了指,说:“不找人 ,我们的船停在徐坞主家的湾口,我家老爷想寻个宽敞的地儿练练刀。” “往村后去,村后有稻场。”男人指路。 韩乙和丹穗循着方向找过去,他好奇地问:“我是老爷,你是丫鬟?怎么想出这么个说辞?” “你我要是正经夫妻,我跑上跑下买水买菜付船资说得过去吗?总不能逢人就说你身上有伤。”丹穗解释。 到了男人所说的稻场,丹穗扭头看向韩乙,问:“你打算怎么教我?” “先跑几圈,不求快,你练练耐力和脚力。”韩乙说,她体弱,脚程也慢,他打算先让她强健一下身子骨。 丹穗见他没旁的指示,她提脚便跑出去。 “深吸一口气,用嘴巴吐出去,腹部有发紧的感觉吗?保持这个状态。” “嘴闭上,用鼻子吸气呼气。” “腿抬高一点,不用那么高……腹部收紧……眼睛往前看,别盯着脚尖……” 韩乙跟在她身后走,眼睛盯着她四肢的动作,不时做出提醒。 丹穗跑到第三圈就跑不动了,腿如灌了铅,重得抬不起来,鼻子像是泡在冰水里,又疼又酸,酸得她想掉眼泪,脑袋里也嗡嗡作响。她停下来呼哧呼哧喘气,发现眼睛发花,整个人晕乎乎的。 韩乙迎上来扶起她,说:“不要停,再走走。” “我走不动了,好累啊!”丹穗把身体倚在他身上。 韩乙半扶半搀着带她走一圈,等她呼吸平缓下来,他抬手帮她绑紧发髻上的绢花,手指也顺着衣领探进去。 “冷!”她跺脚。 “我发烧的时候,你给我刮的就是这个地方?”他按住她颈后的椎骨问。 “嗯,推大椎穴可以退热。”丹穗埋首在他胸前闷声闷气地说,“对了,你不要再给我买书了,一本书两三贯,挺贵的,我看个两遍就用不上了,你也不学,不划算。” “你懂人身上的穴位?”韩乙避开这句话,当做没听见。 “不算懂,穴位太多了,不好记,看过几本医书,只记了些日常用得上的。”丹穗握住他的手,转过身靠在他怀里,她捏着他无名指靠近指根的关节,跟他说这是有三里穴,以及鱼际上的肠胃经、食指连着手掌处的脾胃经、大拇指侧边的脾经和手腕内侧的内关穴,推刮按压这几个地方,可快速促消食。 “两只手各推刮一遍,不消一盏茶的功夫,肚子里就咕噜噜响,打几个嗝,肚子就不胀了。还有手腕外侧,这里有几个穴位是止咳的。”丹穗边说边给他指。 “或许你很适合给人点穴,可惜我学艺不精,没法教你,不过黑大会点穴,有机会我让他教你。”韩乙颇为惊喜,他的手指来到她脑后脖颈和后脑连接的地方,说:“用手刀劈这里,轻则晕厥,重则砍死。” 说罢,他的手指挪到她耳后,揉着一个地方告诉她:“用拳捶这里也能把人打晕,比砍颈后省力,就是要点准头。” 接着,他的手指滑到她颈侧,说:“劈这里也能打晕人,也是一击致命的地方。还有胸骨和膝窝,这两个地方要力气大才起作用,等你手上、腿上练得有力量了,我再教你。” 丹穗将他的话回忆一遍,再依次在他身上找到对应的穴位,“对不对?” “对极了!丹穗,你真厉害。”韩乙实在惊喜,她真是个天生的好苗子,“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丹穗乐得合不拢嘴,她踮了踮脚,原地蹦两下,嘴上谦虚地说:“我只是记性好罢了,真落到实处,不一定能敲晕敌人。” “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你教出来。”韩乙拍拍她的背,说:“歇够了吧?继续去跑。” 丹穗干劲十足,她点点头,一股脑冲出去。 “深吸一口气,用嘴吐出去,腹部收紧。”韩乙跟在后面提醒,“用鼻子呼气……眼睛又盯着脚了!头抬起来,地上没金子。” 丹穗失笑,她停下步子笑一会儿,做足准备抬腿开跑。 这次坚持着跑完三圈,她累得要趴下了,韩乙带她慢走两圈,见她开始打哈欠,他带她回去。 回去的路上遇到打鱼的渔民,韩乙买四条鱼提回去,他收拾鱼的时候,让丹穗拌一盆面,“水别撒多了,揉成一个硬实的面团,你下午就在面团上练手刀。面团也不会糟蹋,晚上我给你烙馅饼吃。” “好吧。”丹穗欣然同意。 上午练脚力,下午练手刀,天一黑,丹穗累极而睡,早上睡饱才醒。 这般日子过了五天,韩乙腰上的伤差不多痊愈了,最先结痂的地方已经开始脱痂了。 这天晌午吃过午饭,韩乙拉住丹穗欲去和面的手,说:“练五天了,让我看看你练没练出真功夫,来,在我身上试试。” 丹穗大惊,她下意识要挣脱他的手,“不行,这不行,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又不吃人。” “不是,我害怕,我要是把你劈死了可怎么办?”丹穗挣开他,她连连摆手,“这不行,我再去练练。” 韩乙拽回她,他笑着保证:“你高估你的力气了,你就是拿出吃奶的劲也不会劈死我。” 丹穗怎么都不肯,任他怎么说都不听。 两人纠缠了好一会儿,韩乙拿她没办法,他跟她面对面蹲着,两人大眼瞪小眼相互盯着。 丹穗眼珠一转,说:“你去逮个胡虏人回来,我拿他练手。” 韩乙思考两瞬,也只能如此了。 “行,你还拿面团练手吧,等入夜了,我混进埠口捆个胡虏人。” 丹穗如逃过一劫,她急急忙忙跑了。 韩乙起身倚着船舷往对岸看,对岸闹哄哄的,不知出了什么事。 “爹!爹!不好了,官府又在抓盐丁。”水生大叫着跑进徐坞主的船坞,他冲进去喊:“不好了,官府的人又来抓盐丁了。” “怎么又抓盐丁?夏天的时候不就抓过一批?”徐坞主问。 韩乙模糊听到几句话,他下船去打听怎么回事。 丹穗在厨仓里揉面时听到尖利的哭声,她赶忙跑上船板,一眼看见一群穿着乌色皂衣的兵卒在抓人,跟她有过几面之缘的妇人跪在地上哭。 “发生什么事了?”她下船走到韩乙身边问。 “官府抓盐丁去盐场晒盐。”韩乙面无表情地说。 “爹,救我!娘,救我!我不当盐丁!我不想当盐丁!”水生哭着喊。 “官爷,官爷,我们交钱,你们放开我儿子。” “滚滚滚,滚远点,再妨碍我们办事,老子送你去见阎王。” “官爷,我大儿子已经去当盐丁了,我家出一个盐丁了,你们怎么还来抓人?” 官府的人不理,他们押着人推到船上,又去旁处抓人。 韩乙带丹穗回船,说:“我今晚要去找黑大一趟,盐场上估计出事了。” “行,你去,不用担心我。”丹穗不耽误他的事。 “你跟我一起去。”韩乙哪能放心让她一个人住在船上。 …… 妾奔 第36节 等到天黑,韩乙带着丹穗下船,二人徒步去青龙埠口,等到午夜,埠口换值时,他背起她,悄无声息地混在换值的队伍后面走了进去。 第38章 韩乙离开 借住杜甲家 杜甲在熟睡中听到敲门声, 他披上狐裘开门走出去,问:“谁?” “我。”韩乙出声。 杜甲大步过去开门, 夜色漆黑,他模糊看见门外立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那个肩上还挎着个包袱。他皱起眉,不情愿地侧过身,“进来吧。” 韩乙牵着丹穗走进小院,杜甲穿衣华丽, 住的地方却不大,一眼扫过去,只见三间屋。 “进去说话。”杜甲冷声说。 三人一前两后步入堂屋, 杜甲摸出火折子点燃蜡烛, 他转身盯着两个麻烦精, 问:“大半夜找过来为什么事?你俩的行踪被胡虏人发现了?” “不是,是为盐场的事。”韩乙把白天官府抓盐丁的事讲给他听,“我打听过了,今年春末夏初,官府已经抓了四千余人的盐丁,可不到半年, 又在抓盐丁,之前抓的盐丁也没见放回来。按说冬春不是晒盐的好时候,盐场用不上这么多人,我怀疑之前抓的盐丁出事了。你有没有听说什么消息?” 杜甲目光微闪,但屋里光亮不足,丹穗和韩乙都没注意到他刹那间的不对劲。 “没听说。”杜甲寻个椅子坐下来,他紧了紧身上的狐裘,问:“你过来就是为问这个事?” “我要混进盐场打听打听情况, 盐丁肯定出事了。”韩乙说着目光落在身侧的丹穗身上,他又看向杜甲,没来由地说:“大哥,等我们安定下来,我跟丹穗就成亲。” 丹穗看向他,她怎么没听他提过这事? “我这趟去盐场,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让丹穗一个人住在船上我不放心,在这儿我也没有其他信任的人,只能托付给你。”韩乙吐露他的目的。 杜甲不愿意,他抱臂说:“我这儿更危险。” “那你住去船上。” 杜甲冷哼一声,懒得接腔。 丹穗左右看两眼,她垂着头不吭声。 “这是你正经的弟妹,你帮帮忙。”韩乙打感情牌。 杜甲不耐烦了,“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实在不行你也别去什么盐场了,我的事比你的事重要的多。” 韩乙讽笑一声,在丹穗给他打通任督二脉之后,他看黑大就是个医术不精还瞎勤快的昏庸大夫,在一个内脏腐坏的病人身上忙忙叨叨地治牙疼脚疼,找不到病根救不了命,还把自己感动得半死。 “你懂江宁府的方言吧?”韩乙偏头问丹穗,他记得大奶奶陈氏的娘家是江宁府的,以丹穗过目不忘的本事,她接触过江宁府的人,八成懂一些江宁府的方言。 丹穗点头,“能听懂一些,也会说一点。” 韩乙看向杜甲,说:“你保护好她,她能给你帮上忙。” 杜甲脸上出现松动,“为期多久?” “不确定,我尽可能早点回来。” “我可能不会在这儿久居,我等到消息就会走,我离开的时候不会带上她,你要是没回来,她就生死由命了。”杜甲说。 不等韩乙开口,丹穗抢先出声:“只要没有胡虏来屠城,大哥就是离开了,我也能自己顾好自己。” 韩乙还有些犹豫。 “去吧,走你自己的路,不用担心我。”丹穗撇去私心,她郑重地跟他讲:“我没忘我跟你说的话,你带我离开,我在家等你,你忙完记得回来就行。如果你不在的时候我出事了,那是我命短,我不会怨怪你。” 杜甲咳一声,他扶着椅背站起来,问:“我回避一下?” “不用,我说完了。”丹穗有些羞赧,“大哥,往后的日子要叨扰你了。” 杜甲对她的反应高看两眼,算是个有狠气的人,他平生最厌恶没本事还拖累男人的女人。 “丑话先说在前头,你住这儿可以,但不能以我弟妹的身份,你以前是个婢女?你往后在我这儿也是婢女的身份,旁的不要你做,有客上门,端茶递水便可。”杜甲说,“我做的事很危险,你跟我撇清关系,对你来说安全些。” “不要让她洗衣做饭……” “听大哥的。”丹穗按住韩乙的手,阻止他再提条件。 杜甲瞥二弟一眼,没好气道:“你什么时候滚蛋?” “天明之前离开。”韩乙打算在天明之前离开埠口,之后跟踪抓盐丁的官差,趁机混进盐场。 杜甲闻言便不管了,“我回房睡觉了,那边还有个空屋,你们自便。” 韩乙拉着丹穗去隔壁空屋看一眼,里面有床有褥子,不需要再多添东西。 “离天亮还早,你先睡一会儿。”丹穗说。 韩乙点头,两人一起上床睡觉。睡前,他低声嘱咐她:“我没跟黑大说过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你不要跟他透露,平时也注意点,不要让他察觉了。” 丹穗心惊,她这会儿心里才生起不安,“他不可信吗?” “真傻,干什么要拿自己的命赌别人的良心。”韩乙揉揉她的后脑勺,压低声音说:“他冷心冷肠,接触的人杂,做的事更像赌博,疯起来了连自己的命都能押上,你指望他会顾及亲情?你不要小瞧了你的本事和容貌,在商人家,你作为账房还要一代一代传下去,到了官场上,你的用处可就大了。听说过奸细吗?” 丹穗抓住他的领口,她害怕地说:“要不你还是带我走吧,我住船上,雇两个婆子陪我。” “两个婆子再合起伙把你卖了。”韩乙笑,“没事,你记住我的话就行,住在这儿该吃吃该喝喝,平时注意点,不会有事。” 丹穗勉强压下惶恐,她扯出个笑,说:“装模作样对我来说没难度,睡觉吧。” 两人不再说话,闭着眼各思量各的,一直到鸡叫二遍才睡过去。 * 丹穗睡醒时,身边已经没人了,床尾放着两个大包袱,是她藏在船板下货仓里的绢布和棉花之类的,不知道韩乙什么时候给送来了。她穿衣开门出去,今日是个艳阳天,小院里遍布金光,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小院里没人,屋里也没动静,丹穗去扯了扯关着的大门,铁环叮当响,从外面落锁了。 韩乙走了,杜甲也不在,丹穗站在小院里发会儿愣,她钻进灶房转一圈,好在灶前有柴,粮缸有米面。 没有菜,碗柜里还剩两个鸡蛋,丹穗琢磨一会儿,她拌面准备煮疙瘩汤,多煮点,就算杜甲晚上不回来,她把剩饭热一热,又是有滋有味的一顿。 炊烟里冒出蛋香气时,门外铁环叮的一声响,丹穗探头探脑走出去,是杜甲回来了。 “大爷,我做了饭,你要吃吗?”她熟练地进入角色。 杜甲噎了一下,“我记得家里没菜。” “我煮了蛋花疙瘩汤。” “他教你的?”杜甲脸色柔和下来,年幼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个但凡在鸟窝里掏到鸟蛋,就把鸟蛋搅散淋进面疙瘩汤里,这样大家都能多吃点。 “我在外面吃了,你自己吃吧。吃罢你跟我出去一趟。”他说。 杜甲是要带丹穗去买衣裳,哪个婢女会穿绢布衣裳?他领她走进一家门檐低矮的成衣铺,让她选身衣裳。 丹穗选身粗使丫头穿的袄裤,一水的青色,衣面泛着线头,针脚粗大,好在填充的是新棉,胜在暖和。借掌柜娘子的梳子,她重绾发髻,光秃秃地簪个木钗。 走出成衣铺时,杜甲险些没认出人,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肥大的棉袄棉裤一套,再揣着手佝着腰,不看脸跟街上卖菜的妇人无异。 “脸再拾掇一下。”他挑刺。 丹穗又回到成衣铺,她买条粗布面巾在脖子上缠两圈,一下子遮住半张脸。 “手和脸太白了。”杜甲仍不满意。 丹穗打量他一眼,说:“大爷,好歹你也穿上狐裘了,带个灰扑扑的婢女出门像话吗?你去瞧瞧,商户人家往外带的婢女再不济也会簪个银钗涂个口脂充门面。” 杜甲回忆片刻,好像还真是这样。 “走吧。”他抬脚离开,“你去给我帮个忙。” 杜甲目前投在市泊分司使麾下做事,在查走私私盐一案,前些日子逮了几个江宁府的盐官,为避免打草惊蛇,一直是私下审讯,经手的人一共是三个。 “杜兄,你这是?”看守的人盯着丹穗。 “我托人从江宁府上元县买来的婢女,我自己的人,用着没问题。出事了我一人担责,绝不连累你们。”杜甲说。 关押的盐官便是上元县的。 “杜兄说这话就见外了。”看守的人客气一句,他开门放人进去。 丹穗跟着杜甲走进一间偏房,偏房有地窖,走下地窖是一个简陋的狱房,里面有个文士打扮的男人看守。 杜甲跟对方交谈几句,他带着丹穗靠近狱房,“我说一句你问一句。” 丹穗点头。 “问他们负责走私的人有哪些。” 丹穗用江宁话复述一遍,又将对方的话用官话转述一遍。 从进来到出去,不过半个时辰,丹穗站在太阳底下有些怔愣。 “我还有事,你自己回去,记得路吧?”杜甲漫不经心地问。 “记得。”丹穗自己走了,她回忆着地牢里的对话,杜甲查的这个案子竟然牵扯到施继之和他岳家,仔细一想,这个案子注定有头无尾,难怪盐官乖乖交代。私盐卖给胡虏了,商人也投靠胡虏了,朝廷拿胡虏都没办法,他们查出来又如何。 回到家里,晚霞出来了,丹穗取半贯钱出去一趟,在天快黑时拎着一篮子肉菜回来。 这晚杜甲在深夜才回来,他回来时,丹穗睡下了,等丹穗睡醒,他早出门了。 丹穗去灶房,见她昨晚留的饭没动,她之后做饭就只做自己一个人的。 杜甲早出晚归,丹穗不确定他是有心避开她,还是真有事在身,头两天还有些拘谨,后来习惯了这座小院只有自己一个人,她便自在起来。 出太阳的时候她坐在太阳底下给韩乙缝棉袍,之前给他做的新棉袍在他受伤时破损了,她要再给他做两件。 一早一晚没太阳的时候,她就缩在灶房用面团练手刀,为精益求精,她切四个面团,连续劈四个手刀,若落下的面痕深浅不一,她就给自己加练。 杜甲这天傍晚带着一身血气回来,闻到满院的面香,再看搓着手出来的女人,她一个人倒是过得滋润,气色颇好。 “黑二回来过吗?”他问。 “没有。” “你在做什么饭?” “蒸饼子。” “还没吃够?”他天天夜里回来都能在碗柜里看见没吃完的饼子馒头之类的。 “你就不担心他?”他有些看不过眼。 “我担心也没有用,我在家好好的,他在外才能安心做事。大哥,你受伤了?”丹穗看他脸色苍白,琢磨着他估计是受伤了。 杜甲摆了摆手,“忙你的去吧,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丹穗听话地走了,转过脸她就翻个大白眼,幸好她最先遇见的是黑二不是黑大,忒难伺候。 妾奔 第37节 第39章 杀人 兄弟打架 圆饼放进锅里蒸, 灶里塞上柴,丹穗走出去看一眼, 院子里没人了,正房里有窸窣的声响,看样子他没出门。 待饼子蒸好,丹穗走到门口问:“大哥,你吃饭吗?” 屋里没动静,她又问一声:“大哥, 你没事吧?” “没,睡着了。”杜甲难耐地转醒,他不耐烦地说:“别来烦我。” 丹穗撇撇嘴, 自个儿吃饭去了。 饼子还没嚼烂, 大门响了, 丹穗咀嚼的动作一顿,她在这儿住了五天,不见第三个人光顾这个小院,杜甲一负伤回来,立马有人登门了? 或者是韩乙? “谁呀?”丹穗匆忙跑出去问。 杜甲也拉开了房门。 “这儿是不是杜先生的家?” 声音陌生,不是韩乙, 丹穗看向杜甲。 “去开门。”杜甲说。 丹穗上前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眼神锋利的中年男人,个子不算高,矮壮矮壮的。 “我家主子请您进去。”丹穗说。 “邱先生?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杜甲神色冷淡地问。 “蔡提举死了。” 杜甲皱眉,“他死了?什么时候?” “就在傍晚。”中年男人阔步走进去,他盯着杜甲,说:“有人在申时三刻左右看见你出现在提举府附近, 你去那儿做什么?” “你怀疑我?”杜甲冷笑,“笑话,我杀他做什么?何况我下午也不曾去过提举府附近。” “去没去过得让我检查一下才能做准。”话落,中年男人手变爪状,迅速地朝杜甲胸口抓去。 杜甲闪身,一手擒住对方的胳膊,脚下横扫,拧身反擒。 几息的功夫,二人已过上五六招,丹穗险些没能反应过来。她担心自己碍事,一溜烟钻进灶房,缩在门边提心吊胆地看着。 矮壮男人攻势凶猛,他所有的招式都朝杜甲上半身攻去,而杜甲闪躲的同时,只有双腿出力反攻。 丹穗看几个回合,心中断定他上半身有伤。她紧张地攥紧拳头,脑中快速思考,却想不出阻止的法子,报官肯定是不行的,官差来了要抓也是抓杜甲。 “砰”的一下,杜甲撞开偏房的门摔了进去,他一手拎起床尾挂的包袱砸过去,心里琢磨着逃命的路子。 “说吧,你要什么?”杜甲有伤在身,不能再打下去,再打下去于他逃跑无益。 “果真是你杀的他。”矮壮男人大笑,他踩着包袱皮堵在门口,冷笑道:“你是文大人的手下。” 杜甲心里一惊,他不知什么时候暴露了。 “你是谁?”他问,“你想要什么?” 丹穗壮着胆子靠近偏房,她捡起散落一地的棉花,在矮壮男人看过来时,她解释说:“我是他买来的下人,到他身边才满五天,什么都不知道。大爷,你能不能放我走?还有,这些棉花能不能让我带走?” 就是这个时候,杜甲掀起床上的被褥扔向门口,趁邱虎伸手阻挡时,他朝外冲。 丹穗也动了,她把兜在怀里的棉花扬出去,趁矮壮男人扑向杜甲的时候,她上前几步,眼睛盯着对方粗大的脖子,在飞飞扬扬的棉花中,她举手劈向他颈侧。 杜甲注意到她的动作,他赌了一把,改避为擒,迎身上去擒住邱虎双臂,以被掐住脖子为代价,擒着他往丹穗手上送。 一声肉击肉的闷响,杜甲察觉到脖子上的力道松了些,而丹穗对她的力气没信心,忍着手骨疼,又重重劈上一手刀。 “咚”的一声,矮壮男人如肉桩一样重重砸在地上,杜甲得以呼吸,他仰头靠在门上,急促地喘息。 丹穗抹一把脸,一手的汗,她如溺水似的大口喘息,目光落在自己发抖的右手上。 真厉害,她脸上露出灿烂的笑,胸腔里的心跳声重如擂鼓,后怕的情绪来不及生起就被激动的情绪取代了。 杜甲缓过来劲,他看向丹穗,入眼是她一张笑脸,还有满脸的得意。 “谢了。”他扭开脸道谢。 丹穗听到他的声音,她从晕乎乎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思及韩乙说过的话,她趁机提条件:“想谢也成,等你空闲下来,你教我点穴如何?” 杜甲看向她的手,手指细长,宛若无骨,他摇头说:“你手指力气不够。” “我能练。” 杜甲没吭声,他俯身摸向邱虎的颈侧,没脉搏了?死了? “你先说肯不肯答应教我,能不能坚持下去是我的事,你别多操心。”丹穗执着地说,说罢她又嫌弃道:“你是不是也学艺不精,所以才不肯教我?刚刚打架的时候,你怎么不点他的穴?” “他穿得像石碾子,肉又敦实,我除非是撂石头,否则力道不够。”何况都是习武的人,自己身上的死穴都会下意识保护好,也就丹穗看着是个弱女子,邱虎没防备她,才让她逮到机会。 “人被你劈死了,你很厉害,今天你给我帮了大忙。”不管心里怎么想,杜甲嘴上如实地夸,他直起身问:“你跟黑二学多久了?” “半个月,我这些日子天天吃面食就是因为我天天拿面团练手,这还是我头一次在人身上动手。”丹穗退两步,她看着瘫软在地的死人,问:“接下来怎么办?会不会还有其他人找来?你要不随我去船上住?” 杜甲思考片刻,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跟邱虎身量差不多,穿着臃肿的棉袄,身形也有些像。 一柱香后,杜甲打开门,在他身后,“邱虎”拎着个包袱走出来。 “邱先生,慢走,杜某不送了。”杜甲依旧冷声道。 矮壮的身影没吭声,“他”踩着朦胧的月光从小巷中走出去,路上遇到晚归的货郎、追着孩子打的妇人、搂着美妓的官差。 “这儿。”杜甲藏身在暗巷,见人过来,他出声招呼。 矮壮的身影左右看两眼,附近没人,她脚步拖沓地走进暗巷,剥下身上浸满汗臭味的棉袄棉裤,蹬掉臭烘烘的鞋,她绷着脸打开包袱套上自己的衣裳。 杜甲察觉到她的不高兴劲,他没敢说话。 “走不走?”丹穗不耐烦地问。 “走,走。”杜甲把地上散落的衣鞋卷起来装包袱里,他大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燃着蜡烛的小院,邱虎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在丹穗扮作邱虎离开之后,杜甲背着尸体也出门了,他把尸体扔进吴淞江,又赶去约定的地点等她。 饼子已经冷了,菜油也凝固了,丹穗肚子饿得咕噜噜叫,她却没食欲。她抬臂在身上闻闻,嫌弃地“呕”一声,立马烧水准备擦个澡。 杜甲在屋里给伤口上药,刺杀蔡提举的时候,他顺手宰了八个在镇里欺男霸女的胡虏贼,以一敌九,胸口中了一镖,伤口不大,伤势颇重,一动就冒血。 伤口包扎好,他听到灶房里有舀水的声响,片刻后,沉重拖沓的脚步从他门前路过,他犹豫了几瞬,没有出去帮忙。 …… 丹穗擦洗干净换上自己的绢布袄裙,她提桶出去倒水,听灶房里的人说:“饭热好了,忙完就过来吃。” 杜甲已经吃饱了,见人过来他起身打算回屋,离开时问:“黑二有没有跟你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你急着找他有事?你打算离开了?”丹穗问。 “不是。”杜甲就是觉得他跟丹穗住在一起不方便。 “你要是打算离开,不用顾及我。”丹穗说。 “没有,我的事还没办完。”杜甲撂下这句话就回屋了。 夜已经深了,丹穗白天没闲着,晚上又经历一遭惊心动魄的事,她困乏得厉害,没精力再去琢磨他的想法。她胡乱嚼半块儿饼子,又喝半碗蛋花疙瘩汤,填饱肚子就回屋睡觉了。 她离开时打算等睡醒再洗锅刷碗,早上醒来却发现锅碗已收拾干净,锅里还温着从外面买的蒸鱼饼和酥饼。 丹穗吃饭中途,杜甲拎着个包袱推门进来,他放下包袱,说:“昨夜那身衣裳你要是嫌弃就给扔了,这是新的,没人上过身。” 丹穗“嗯”一声,不客气地接受了。 杜甲还要出门,他交代说:“再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在分司使府上,不用开门。” “好。” “我在杏村食肆订了饭食,晌午有人给你送来,你不用再做饭。”杜甲又说,她做的饭是真难吃,分不清是炒菜还是炖菜,菜叶烂糊糊的,没个滋味,蒸的饼子死噎死噎的,冷了硬撅撅的,扔出去能当武器砸死人。 出钱的人不是自己,丹穗欣然接受送上门的饭,她这些天吃没滋味的面食也快要吃吐了。 丹穗闲下来也没闲着,她一个人在院子里跑步,身上跑暖和了,她着手拆褥子,趁着是晴天,她把褥面拆下来洗干净……还要洗头发。 “杜先生在家吗?”门外有人问。 “不在,去分司使府上了。”丹穗回答。 脚步声远去,丹穗继续搓洗褥面,她不亏待自己,洗褥面都是用热水,水没了柴没了都掏钱买。 自己掌家了,她才察觉日常开销不小。 晌午,食肆送来饭菜,两荤一素一碗米饭,杜甲没回来,丹穗吃了顿尽兴的饱饭。 下午又有人上门问杜先生在不在,丹穗按照杜甲吩咐的给打发了。 晚上又有人送饭上门,丹穗放弃热剩菜的打算,又饱食一顿。 院外响起说话声,丹穗认出杜甲的声音,她扮演着婢女的身份前去开门。 “……邱先生昨晚是来过,说了会儿话就走了。”杜甲说。 “他找您说了什么?” “邀我一起逮捕刺杀蔡提举的凶手,我手上还有旁的事要忙,就拒绝了他。”杜甲面露不耐烦,但强忍着不耐问:“你找他问去,找我问什么?还是说他犯什么事了?” “邱先生不见了,今天一整天没看见他,他家里的下人说他昨夜没回去,所以我找您问问。” 杜甲皱眉,“办案的人经常不着家,这不是常事?算了算了,你去旁处找吧,别来烦我。” 说罢,他顺着半敞的门走进去,大门迅速关上。 “大爷,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吃了?” “嗯,明天你再订饭少订一个菜,一荤一素就够了,多了吃不完。” 门外的人听到这番对话,心里的猜疑卸去一半,杜甲的反应实在不像杀了人的。 在脚步声离开后,丹穗立马不言不语地离开,什么都不问,免得又被他说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杜甲反应过来,这是说给外面的人听啊?他捻了捻指尖,她远比他以为的机灵,黑二这小子倒是有眼光。 妾奔 第38节 这种不咸不淡的日子又过小十天,还不见韩乙回来,丹穗无法再淡定下去,上海镇就这么大,就是慢吞吞地徒步走,半个月也能走遍,他是去哪儿了? 这晚杜甲回来,丹穗跟上去问:“大哥,你能不能打听一下韩乙的消息?他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事了?” “我都不知道他在哪儿,怎么打听?你安心在这儿住着,他忙完自然会来找你。” “盐场上有没有什么动乱?”丹穗不跟他啰嗦,直接问。 “没听说……”后一个字没说完,背后迎来一记掌风,杜甲拎起丹穗迅速闪躲。 “是韩乙。”丹穗惊喜出声,她甩开杜甲的手,朝来人扑上去。 “站远点。”韩乙吼一声,又朝杜甲踢去。 杜甲见他这副模样,像是心知肚明一般,他不吼不骂,沉默地接招。 “你大哥胸口有伤。”丹穗出声。 杜甲:…… 他一时分不清她是好心提醒还是有意暴露他的弱势。 韩乙功夫不及杜甲,但杜甲伤势未愈,两人你来我往地对打,算是打了个平手,谁也没占便宜。 一场对战下来,杜甲胸口的伤口裂开,韩乙腰上挨了几脚。 韩乙气汹汹地盯着他,问:“盐丁是你们转移到战场上去的?” 杜甲沉默,他早该走的。 第40章 小别新喜 兄弟割袍 小院里打斗争执声引起过路人的注意, 韩乙强压下火气,他一甩手, 率先走进堂屋。 丹穗朝杜甲看去,见他在瞪她,她一脸莫名其妙,瞪她做什么? “进来!还杵外面做什么?”韩乙冷声喊。 杜甲转身跟进去。 丹穗咋舌,真霸气,她拍拍胸口, 心里小鹿乱撞。 韩乙和杜甲面对面站着,他盯着他,后槽牙咬得紧紧的, 心里质问的话缠成一团乱麻。看着一脸寡情麻木的兄长, 他突然失去了力气, 一腔斥骂化作郁气下落,最后只剩一个念头:“那些盐丁能不能转移回来?” “已经送进临安了。”杜甲说。 “禽兽!”韩乙挥拳,杜甲没闪没避,脸上挨重重一拳,嘴角当即淌出血丝。 韩乙手一抖,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怒气跟着泄了些。 “盐丁活儿重,吃得差,身子骨虚,弓箭都拉不开,他们没有盔甲,没有武力,甚至没有趁手的兵器。你们送他们上战场,就是送他们去死, 送他们去给胡虏磨刀。”韩乙愤怒地说,他垂着头看向地面,对面人的狐裘快要拖在地上,而他的裤腿上还沾着未化的盐晶。 “黑大,你想做什么?”他疲惫地问,“你在做什么?你跟屠杀汉民的胡虏有什么区别?” “你懂什么?”杜甲被刺激到,他怒目圆睁,低声斥骂:“但凡有人上阵杀敌,我们会出此下策?天下汉人有多少?胡虏又有多少?你们要不是瞻前顾后,顾念小情小爱,妄想苟且偷生活到牙掉光再死,全天下汉人一起上,就是挥着锄头也把胡虏赶跑了。” “你真是疯了!战场上的兵卒不就是从天下百姓家里招的壮丁?怎么着?就得男女老少都扛着锄头上阵杀敌?军饷呢?你发还是朝廷发?都不需要吃喝是吧?”韩乙问。 “大哥,朝廷还在求和呢,我们扛着锄头上战场,要我们命的箭是从身前射来还是从身后射来?”丹穗见韩乙被杜甲的话带乱了阵脚,她出声发问:“救国将领不是没有,我朝不是没打过胜仗,单我知道的,前有岳将军,后有洪将军,他们接连打胜仗,打得金兵和胡虏连连败退,打得龙椅上的人都害怕了,又是收兵权又是谋命。” “亡国是我们这些苟且偷生的小民不肯出力吗?苟且偷生的人在临安皇都里荒淫度日呢。”丹穗越说越愤怒,她冲杜甲怒目而视,“而你,高高在上的杜先生,你也不过是恃强凌弱罢了,装作睁眼瞎,只敢拿命如蝼蚁的百姓当肉盾。你要是真有本事,就拎着刀架在皇帝的脖子上让他下令打,去搜刮权贵和富商的家底当军饷,有政令有军饷,不缺上阵杀敌的人,也用不着你偷偷摸摸拿盐丁去充兵。” “话说回来,战场上突然多出来成千上万的兵,你主子会不会吓得拿你祭刀去向胡虏求和?”丹穗昂着脖子睥睨地看着他。 杜甲呼吸急促,他被戳到痛处,脸气得发红,嘴唇哆嗦着,死活说不出反击的话。 丹穗朝韩乙看去一眼,接着说:“你要是有良心,就想法子把盐丁从战场上调离,别白白填上万条性命进去。” 杜甲突然平静下来,说:“你们不懂。” “那还是不懂为好,我这辈子杀鸡都杀不了上万只,你一两句就夺走上万条人命。”韩乙接话。 杜甲没理,他抬腿往外走。 “你站住,你去哪儿?我们还没谈完。”韩乙追出去。 “你站住。”杜甲转过身指向他的腿,他抹掉嘴边的血,冷酷地说:“我手上还有重要的事,不陪你们过家家了。这处院子留给你们,我不会再回来了,你们去留随意。” “杜甲……” “黑二,别逼我把你们的行踪透露给胡虏。你知道的,我做得出来。”杜甲威胁道。 韩乙眼神冷了下来,他盯着他走向大门,望着他的背影说:“你今天踏出这道门,我们往后就是死敌,再见到你,我必杀你。” 杜甲脚步顿了一下,他甩上门,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天光里。 小院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夜色迅速降临,丹穗拿出火折子点燃蜡烛,她看了看院中落寞的背影,没去打扰,她走进灶房去烧水。 一瓢接一瓢水倒进锅里,水声先急后缓,接着是木柴折断的噼啪声,屋顶的烟囱冒出炊烟,柴烟气缓缓笼罩着小小的院落。 韩乙胸中的戾气一点一点压了下去,戾气消失,他也没了支撑的力气,整个人颓然地坐在地上,目光在漆黑的大门和泛着火光的灶房之间徘徊。 水烧热了,丹穗走出来说:“洗个澡吧,你往地上一坐,整个院子都是咸的。” 韩乙撑着地面站起来,问:“有剩饭吗?我连着好几天都是一天一顿饭。” 丹穗把食肆送来她没顾上吃的晚饭放篦子上蒸一盏茶的功夫,韩乙连菜带饭都给扫进肚子里,他拎两桶水走进杜甲睡的屋洗澡洗头发。 “换洗衣裳放这儿了,我给你新做了两身棉袍,亵衣也是新做的,你试试合不合身。”丹穗把衣裳放床上,她关上门出去给自己煮饭。 疙瘩汤刚煮好,韩乙就披着湿发出来了,他手上还拿着剪子,往灶前一坐,咵咵开始剪头发。 “我待会儿给你剪。你还吃不吃疙瘩汤?”丹穗问。 “我自己剪,你先吃。” 丹穗端着碗出去转几圈,疙瘩汤不烫了,她匆匆吞下一碗,撂下碗筷接手剪子,“我来给你剪,你剪得像狗啃的。” 韩乙:…… 丹穗收走剪子,她跑回自己睡的屋拿来梳子和擦头发的布巾,先把男人的头发擦得半干,才着手修剪头发。 韩乙在咔嚓咔嚓的声响里平静下来。 头发修剪完毕,湿发也烤干了,丹穗把他的头发束起来,走到他身前扒开他的长腿坐下去。 “脸仰起来,我给你刮胡子。” 韩乙在嘴上摸一把,这半个月吃饭都顾不上,更别提刮胡子了,胡须长到半指长,摸着刮手,也不知道她看见的时候嫌不嫌弃。 “我自己来吧。”他说。 “你看得见?我来刮,保准不划破你的俊脸。”丹穗常给施老爷刮胡子,手艺已经练出来了。 她拿着剪刀在他脸上刮两下,刀刃不够锋利,她想起杜甲送她的匕首,她回屋拿来匕首给他刮。 韩乙认出匕首,他又沉默下来。 丹穗没搭理他的情绪,一心扑在剃须一事上,他体毛重,胡子从下巴长到耳下,胡须又粗又硬,像他这个人一样,骨头都比旁人硬三分。 冰冷的刀刃贴在脸上,韩乙回过神,他掀起眼皮看向她的脸,她几乎跟刀刃一起贴在他脸上,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脸,他脸上的皮不自觉绷紧,皮下的肉似乎在发烫。 丹穗撂起眼皮睨他一眼,“想过我吗?” “嗯。” “嗯什么?” 韩乙抬起手搂上她的腰,从没有人这样照顾过他,替他打理衣物,替他修剪头发和胡须,他今夜感受到她在家等他这句话的暖意。 “等安定下来了,我们置下一座属于我们的家。”他话里带着向往。 丹穗没扫兴问什么时候安定下来,也没说他们估计不会有长久稳定的住所,他能有这个意识已经是很大的改变了,再过一两年,他说不定会厌倦了奔波的日子,之后择一地终老。 “院子要大点,我要在院子里种上我喜欢的花。”她捧场道。 “好,盖个大院子。你喜欢什么花?” “香的,花朵大的,颜色鲜艳的,开得久的。” 韩乙忍不住笑了,“俗气。” “俗气?”丹穗惊诧,她揪住他的脸,嗤笑道:“你说我俗气?” “你们读书人不是爱什么菊兰梅之类的?喜欢什么风骨。” “你懂的还不少,菊兰梅我喜欢,其他生机旺盛的花我也爱。”胡子刮干净了,丹穗摩挲着他的腮骨,刺刺的胡茬刮得她手心发麻,她低头亲上滚烫的嘴唇,贴着他的嘴唇说:“你,我也爱。” 他是鲜活的,也是炙热滚烫的。 搂着腰的手压在纤细的脖颈上,韩乙含着她的嘴唇。 灶洞里的火星灭了,灶台上的蜡烛爆出噼啪一声响,拉长的影子落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高高扬起的颈项如一个细长的花瓶。 刺手的胡茬在胸前蹭过,一声宛如莺啼的叫声响起,韩乙惊讶地抬起头。 “看什么看!”丹穗羞恼地骂。 韩乙低头,他钻进敞开的衣襟里,棉袄里裹着暖意融融的甜风,他下巴向下一寸,嫩如雏莺的叫声回荡在漏风的灶房里。 丹穗身子后仰,似要躲开,手掌却摁着他的头往前发力。 韩乙额际汗滴滑落,他手臂一颠抱起她,吹灭蜡烛,快步回屋。 厚重的冬衣剥落,寒意袭来,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倒在床上。 门外寒风肆虐,门板在风摧中不时咯吱一声,门环砸在门上咚咚作响,也压下了室内火烧火燎的动静。 “别——啊!” 丹穗大叫一声,她惊惧着仰身坐起,又乍然失力砸回床上。 丹穗从没经历过这等事,羞耻卷着如炸雷般的浪潮差点夺走她的命,她挣扎着要爬走,腰胯却被大力禁锢着。 水意漫延,挣扎的人丢魂一般瘫软在床上。韩乙抹掉脸上的水渍,他拢起她的腿,用她腿上汗涔涔的软肉裹着自己。 丹穗被烫得一激灵,她撑起身看一眼,脸红地问:“你这是……” “这、这时候…你不适合怀上孩子。”韩乙断断续续地说。 妾奔 第39节 第41章 就你一个女人 恼羞成怒 室内重归平静, 丹穗躺在男人怀里昏昏欲睡,碍于心里还挂着个事, 她努力瞪大眼睛,将她跟杜甲合力杀了个人的事交代清楚。 “他今晚离开,不知道是离开上海镇还是搬去旁处住了,他要是离开上海镇了,明日分司使府上的人找不到他,估计会找到这儿来。韩乙, 我们要不要今晚也收拾东西离开,搬回船上住?” 韩乙回想一下杜甲说的话,也辨不清他是不是要去临安, 安全起见, 他决定今夜就带丹穗离开。 又是午夜, 韩乙挎着两个大包袱翻墙出门,他先把行李送回船上,在船上船下转一圈,确定没藏着人,他折回去接丹穗。 丹穗又收拾出一堆东西,她把小院里角角落落能用上的东西都装起来, 灶上的铁锅也给揭了下来,两个水桶还是新的,水桶也带走,蒸饼子的篦子也带走。就连杜甲弃下的衣物她也给搜罗走了,都是好料子,做工也好,拿给韩乙穿。 一声猫叫,丹穗从屋里走出来, 正好看见韩乙翻墙进院,这是两人商量好的,他回来了发出一声猫叫,免得冒然进来吓到她。 “这些东西都带走,你估计要多跑两趟。”丹穗压着声说。 韩乙踢到铁锅,他纳闷道:“这东西船上有,带走做什么?” “我们不拿走,最后便宜给外人了。铁锅可不便宜,转手能卖十来贯钱。”丹穗精打细算。 韩乙沉默下来,他没再啰嗦,他去灶房搓几根草绳把杂七杂八的东西串起来,拎着两大坨东西再次翻墙出门。 第三趟,他把六床棉被送上船。 第四趟,他把丹穗背回船上。 天际泛出幽蓝色的光,江岸两边鸡鸣回荡,天要亮了,折腾了一夜的两个人这才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丹穗和韩乙睡到日落黄昏,两人饿得受不了了才爬起床去做饭。 “要把盐丁被送去战场上的消息传出去吗?”丹穗问。 韩乙点头,“我要是不说,那些盐丁的家人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儿子、丈夫去哪儿了,揣着希望找半辈子,咽气的时候还要念叨。” “也是,无望的希望最折磨人。”丹穗赞同。 韩乙沉默了会儿,他切菜的动作重了起来,菜下锅的时候,他恨恨地骂:“害人的东西,他还不如跟老三一样死在战场上。” 在他看来,黑大已经沦为朝廷的走狗,跟贪官污吏区别不大。 丹穗没吭声,他们兄弟俩的事她不帮腔。 晚饭做好,二人对坐着在厨仓吃饭,丹穗说一些她在面团上练手刀的心得,韩乙听她叨叨,紧绷的躯体慢慢松懈下来。 饭后二人在船板上散步,韩乙又让丹穗拿他练手,丹穗怕把他劈死了,任他费尽口舌也不肯答应。 一个有意躲一个故意追,都揣着说不出口的小心思,心底的火苗滋啦啦长。终于,一场追逐变了味,在浓重的夜色里,韩乙扛起笑意喘喘的女人大步走上二楼。 舱门关上,变调的笑闹声裹着闷闷之意,风一吹就散了。 “你在哪儿学得这些本事?”丹穗弓着腰气喘吁吁地问,他头一次跟她亲嘴分明还是笨拙的。 “看得多,有印象。” “看的谁?” 韩乙不答,手上的动作乍然凶猛起来,他指腹有茧,关节粗大,指骨灵巧又硬,三指在甬道里灵活又急促地翻动,丹穗霎时说不出话来。难耐时,她撑起腰,一手搂着他汗津津的脖子往胸前推。 韩乙顺着她的动作咬两下,他突然抽手,大步下床去点蜡烛,他掌着蜡烛来到床边,水淋淋的手指又探下去,火光萦绕下,他撩起眼皮盯着她的脸。 丹穗羞涩地蒙上他的眼,可他故意作乱,她渐渐无力支撑,便松开手由他看去。 火苗骤然拉长,烛泪滚滚滑落,韩乙抽出手,他拉过她的手握着自己。 丹穗由着他带动自己,待他呼吸加重时,她推倒他,自己翻身而上,模仿着他的神态,用眼神去侵略他。 韩乙受激,他半靠在榻上望着她,心里生出棋逢对手的兴奋,淌着细汗的身体战栗起来,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也不再蓄力顾着她。 事毕,他下床捡起堆在舱板上的棉被,餍足地躺了回去,将两人裹了进去。 丹穗趴在榻上小口小口喘息,脊背上移来一只粗糙的大手,她下意识猛颤两下。 韩乙拍拍她,他箍着她的腰抱进怀里,手指细细捋着她,柔嫩的肌肤沁着细腻的汗,摸着堪比上好的绸子。 “腰上的伤好全了吗?”她嘶哑着声问。 “差不多了。” “我看看。” 韩乙懒得动,他推脱道:“明天再说。” 丹穗坐起来,她推他翻个身,清晰地看见狰狞的伤口,伤口中央的一块儿血痂明显是刚蹭掉的,他腰上还有血色。 “让你疯。”丹穗赏他一巴掌,“不晓得疼?” 说着她要下床去包袱里翻药瓶,韩乙一把拽住她,他闭眼说:“别费事,我睡一晚就长好了。你快躺回来,别又受寒生病了。” 丹穗顺着他的动作倒回他的怀里,她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你逛过青楼妓院?” “在里面住过,那里面人杂,我躲避追捕的时候在青楼里躲过。”韩乙没再含糊其辞,他推开她脑门上汗湿的头发,认真地说:“别瞎想,我就你一个女人。” 丹穗咬唇,她心里暗喜,一脑袋砸在他胸前,娇声说:“我才没瞎想。” 男人轻笑几声,胸腔里也跟着震动,丹穗动了动,她侧耳贴在他遒劲的胸膛上,心跳声混着笑声钻进耳道,她有几瞬的眩晕,像偷吃一大缸的蜂蜜,从头到脚都是雀跃的。 蜡烛的火苗矮了下去,是烛芯塌了下去,韩乙捡起散落在床头的木簪,他搂着怀里的人倾身过去,用木簪挑起烛芯,不怕烫地掐去一节。 “当心烧伤。”丹穗提醒。 “我皮厚,不怕烧。”韩乙又靠回床头。 舱顶乍然响起噼里啪啦声,下雨了。 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船板上如黄豆散落,雨声盖过风声,也压下俗世上万千动静,好似这世上只剩一艘船,只剩两个人。 丹穗和韩乙都安静下来,两人默契地享受雨夜带来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烧没了,舱房里重归黑暗,靠枕从榻上滑落,相拥的二人睡了过去。 一场夜雨降落,上海的冬天更冷了,风里裹着冰刀似的湿意,刀刀往骨头缝里扎,身上的冬衣穿得再厚也无用,一见风,冻得嘴皮子都打哆嗦。 天亮雨还没停,韩乙没让丹穗起床,他做好饭端到榻边陪她吃,之后点燃新蜡烛让她窝在被窝看书,他则趁雨势小的时候去扫洗船板。 水雾蒙蒙的江面上不见船只,江两岸不见人影,大冷的天,人都钻在家里躲避严寒。 “韩乙——韩乙——” 韩乙丢下扫把大步走上二楼,他推开门问:“喊我做什么?” “想跟你说话,快进来。”丹穗靠在床头招手,她坐在被窝里,上身穿着狐裘,头发斜斜编个辫子搭在胸前,嗔意绻绻的眼微瞪,撒着娇说:“你傻不傻?外面不冷啊?” 韩乙朝她手上瞥去一眼,秾纤得宜的手指按在布满字的书页上也失了颜色,他见了只想移开眼。 他在她脸上徘徊几眼,迟疑地问:“说什么?” 丹穗按在书上的手指点三下,指尖敲在硬实的书页上嘣嘣响三声,“我考考你识多少字。” 重鼓擂在心尖上,韩乙惊得转身就走。 “你站住!”丹穗大喊,“给我回来!” 韩乙咬牙,他步子停下,心里却十分想像黑大一样利索走人。 “回来,快。”丹穗柔下声音,见他不动,她又扬起声说:“要我下床去拽你是不是?” 韩乙不情不愿地转过身,他垮着脸,目光幽怨。 丹穗乐死了,她笑盈盈道:“我又不杀你。” “我伺候你睡觉吧。”韩乙作势要解衣裳。 丹穗唾他一声,“不正经。过来,跟你说正经事,你看看这几个字你认不认识?” 韩乙摘下斗笠探身去看,努力辨认后只读出六个字,其中两个还是错的。丹穗翻一页纸,又指几个字问他。 韩乙看这本书厚厚一沓,他身上无端冒汗,一页认五六个字也得有上百个……又遇到一个陌生的字,他额头上急出汗。他觑她一眼,发现她笑着看他,他恼羞成怒,把人按在被窝里隔着棉被打几巴掌。 丹穗大笑,笑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故意看我笑话是不是?”韩乙咬牙切齿道,他夺过书扔到衣箱上。 丹穗拽着他坐起来,她咽下笑,说:“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叫恼羞成怒。” 韩乙斜她一眼,又飞快地斜回去,她笑得面色绯红,两颊宛如桃花染的色,一对杏眼水意融融,眼里盛着跳跃的火苗,烫得他皮肉发紧。 “你认识的字的确不多,这不行。我记得这个舱房里有毛笔和砚台,你去找来,我教你认字。”见他不乐意,丹穗补充说:“日后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如果遇到麻烦搬家了或是逃命去了,我给你留信条。你要是不识字,怎么去找我?” 韩乙沉默一会儿,他一直抗拒去想这种事,而她眼里还盛着笑意,好似不把“麻烦”和“逃命”放在心上。 “去吧。”丹穗推他一把。 韩乙起身去翻找,砚台和毛笔都是用过的,还有半箱潮乎乎的宣纸。他都拿给她,又去另外四个舱房里翻找一通,末了搬来一个擦干净的小几放在榻上。 冬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三天,丹穗就教了韩乙三天,她不要求他会写,只要求熟识她择出来教他的字。 雨停了,天却没放晴,从早到晚都是阴沉沉的,夜里也看不见星星月亮。 “我去了啊。”韩乙站床边说。 丹穗“嗯”一声,“小心点,快去快回。” 韩乙看她几眼,开门走出去后又探头进来问:“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留你一个人在船上我不放心。” “我不去,冷得要死。”丹穗拒绝,“我们在船上住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人偷摸上船找事,不可能你一走就来贼了,贼又不知道你今夜离船。你快去快回,我不会有事的。” 真要是这么倒霉,丹穗也认了。 韩乙心想也是,他没再磨蹭,关上舱门迅速离开。 大半个时辰后,韩乙披着露水回来,丹穗还没睡,听见脚步声连忙点燃蜡烛。 “害不害怕?”韩乙一进门就问。 丹穗笑笑,“是有点害怕。情况怎么样?” “屋里被人翻过,门也踹烂了,看样子黑大早就离开上海镇了。”只有他不见了,寻他的人才会去他住的地方找线索。 韩乙脱下衣裳睡到榻上,他灭掉蜡烛,说:“睡吧。” * 次日,韩乙下船去散布消息,把盐场里藏的秘密和盐丁的去向散布出去。 两日后,官府被围了,官差抓了一帮人刚把暴动镇压下去,得知消息的胡虏人又找上官府。 妾奔 第40节 市舶分司使当即组织人手跟胡虏打了起来。 隐在上海镇的各路豪杰纷纷挺身而出,韩乙也加入这场官民协作围剿胡虏的战事中。 第42章 二人分离 前往临江府 平江府, 贾家。 以杜甲为首的十三个人走进一家私宅,私宅正堂坐着一个人, 正是贾老爷。 “贾家主,你考虑得如何?”杜甲见到人立马发问。 贾老爷站起身,说:“考虑好了,能为左丞相效力,是贾某的福气。” 杜甲闻言松口气,他拎起茶壶沏一碗冷茶递过去, 说:“贾家主英勇,杜某佩服,今天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来日安定下来, 杜某再以酒敬您。” 贾老爷接过冷茶, 他豪气地一干而尽,饮尽掷碗,他朗声说:“蒙诸位看得起,来日贾某谋得前程,由贾某设宴宴请诸位。” “那我们就等贾伯爷设宴相请了。”杜甲恭维一句,请贾家出船相助的条件便是待朝都新立之后, 封贾家主为伯爷。 贾老爷笑一声。 “贾家主,什么时候能派船?”另一个人不耐烦地问。 “这两日正好要出一批货,最晚后天就能派二十艘大船出城。”贾家主承诺,他看向杜甲,问:“那、那你们带船离开后,我也带上家里的人跟上?我们在哪儿等你们?” “上海镇,在入海口附近。”杜甲说,他想起黑二和丹穗二人, 上海镇马上就不太平了,也不知道他俩离没离开。 * 是夜,三个侠客登上韩乙和丹穗居住的楼船。 “这个大胡子是丁俞兄,瘦的是陈星兄,胖和尚法号无念。”韩乙给丹穗介绍,“我以前跟他们打过交道,前几天围剿胡虏的时候又遇上了,今天请他们过来吃饭。” 丹穗在上午已经听他说过,这会儿不觉得意外,她冲他们笑笑,说:“丹穗见过三位好汉。” “弟妹客气。”大胡子粗着嗓门说,他看向韩乙,调侃道:“往年你装模作样说不好女色,原来是没遇到绝色。” 丹穗闻言心里美滋滋的。 韩乙没接话茬,他伸手说:“饭菜做好了,天也不早了,入席吧。” 五个人先后登上二楼,酒菜摆在之前杜甲住过的舱房里,除了酒,饭和菜都出自韩乙之手。 酒温过,倒出来还冒热气,丹穗看韩乙倒了四碗,她正要说她不喝酒,就见胖和尚率先端起一碗酒牛饮似的干掉半碗。 “爽快。”胖和尚抹掉嘴边的酒渍,拿起筷子挟一大块儿炖肉塞进嘴里。 “弟妹,休要看他,他是个假和尚,吃肉又喝酒。”大胡子男人朗声道。 丹穗垂下眼,她笑着说:“依我看话本的经验,这种喝酒吃肉的和尚是真正有本事的。” 胖和尚抚着肚子笑一声,没有接话。 丹穗也不再吭声,她挟几筷子菜堆在碗里自个吃,不去打扰他们四个人说话。 上海乱得有上十天了,官府、百姓、各路豪杰联合起来一致对外,胡虏人没占到便宜,逃的逃,死的死,镇上几乎看不到胡虏人的身影。 “日后胡虏占领临安,会不会算今日的账?”大胡子问。 没人能回答。 “总不能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也不做。”胖和尚吐掉鸡骨头,他无所谓道:“爽快一日是一日,反正这几天,老衲杀人杀得痛快。” “这倒也是。”大胡子点头,“这个地儿的分司使还算有点骨气,要不是他带头派官差和驻军杀胡虏,百姓不会举起刀反抗。” 身形消瘦的男人一直没说话,这会儿端起酒碗邀其他人举杯,烈酒入喉,他嘶着气问:“几位兄弟,你们打不打算去临安救盐丁?” 在斩杀胡虏后,联手作战的各路豪杰私下商议着要去临安一趟,这或许是亡国前的最后一战,他们救不了国,若是能多救些无辜百姓的性命,这一趟走得值。 “我是要去的。”大胡子说。 “我跟你们同行。”胖和尚应声。 “韩乙兄弟,你去不去?”消瘦的男人问。 韩乙吞一口酒,他看丹穗一眼,见她在看他,他飞快移开目光。 丹穗没听他说起过这事,但看他的反应,她心里有数了。 “我去烧水煮面条。”丹穗起身离开。 韩乙沉默地看着她,目送她的身影离开舱房。 “怎么?弟妹不许你去?”大胡子问,他拿起酒壶给韩乙斟酒,说:“兄弟,平常小事能听女人的,就当是哄她,这种大事要是让一个女人给绊着,那可就孬了。” “没有的事,我没跟她说过。”韩乙一直犹豫要不要去,他清楚地记得他跟丹穗承诺过,他不会上战场。但眼下各路豪杰义薄云天地号召,要去胡虏的铁骑下救下盐丁,他实在心痒得厉害。 “你顾忌什么?”消瘦的男人问。 “你们有妻儿家眷吗?你们把家里人安置在哪儿?我要是离开了,我媳妇无依无靠的,她要是出事了,我得悔死。”韩乙顾忌的就是丹穗的安危,他担心他不在的时候她出事,也担心他要是死在战场上回不来了,她往后该怎么办。 “这事简单,入海口往南三十里有个小渔村,是红衣教的一个据点,你把弟妹送到那儿去,没人敢找她的麻烦。”消瘦的男人开口,他拍拍韩乙的肩膀,说:“兄弟,要不是知道盐丁被转移到战场上的消息是你放出来的,我可不会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你。” “我们后天一早就要动身,你去不去都尽快做决定。”大胡子接话说。 “好,我晚上跟我媳妇商量商量。”韩乙郑重地说。 丹穗坐在火炉前盯着炉子里跳跃的火苗,火苗渐渐熄灭,头顶的船板上响起脚步声。她回过神,发现锅里的水快要烧干了。她忙提起桶往锅里倒水,慌慌张张地说:“锅里的水烧干了,我再添点水,再有一柱香才能吃饭,你们再等等。” “不用煮面了,他们都吃饱了。”韩乙弯腰走进厨仓,他借着微弱的火光盯着她,问:“要谈谈吗?” “怎么就吃饱了?吃点菜就能饱?”丹穗避开他的目光,侧过身捋了捋头发。 “喝酒喝多了就没胃口。”韩乙答一句,他站定说:“之前没跟你说,临安府传来消息,负责和谈的使者被胡虏关押起来了,和谈失败,胡虏不日就要攻进临安城。” “你想跟他们一起去?”丹穗低声问。 “你是不是很失望?觉得你跟我说的话都白费了?”韩乙心里发紧,他曾一再说过不会上战场不会掺和朝廷的事,可今日还是忍不住想要往外走,踏进一池臭泥里。 丹穗转过身,直视着他问:“你就说是不是想要跟他们一起去临安。” 韩乙沉默几瞬,回答:“是。” “那就去吧。” 韩乙震惊地瞪大眼。 丹穗笑了,“你以为我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阻止你?想去就去吧,我不阻止你。” 她考虑清楚了,若是没有她,假定她没赖上他,他此次必去临安府,那么她今日也就不必阻挠他。 “韩乙兄弟,哥哥们先走一步啊。”大胡子的大嗓门在船板上响起。 “去送客吧。”丹穗说。 “哎!”韩乙兴奋地跑了,他高兴地跟大胡子他们说:“我媳妇许我去,我明天去哪儿找你们?” 丹穗听到这话,她长吁一口气。 片刻后,脚步声折返回来,韩乙又出现在厨仓里,他雀跃地说:“明天我送你去个地方,我离开后你就住在那个渔村里,等我回来接你。” “是你们江湖客落脚的地方?我住过去不会遇到危险?”丹穗问。 韩乙点头,“是一个江湖教派的据点,我今晚才知道。” 丹穗闻言没有后顾之忧了,她今晚一直忧心的就是自己的生活,韩乙离开了,她的日子注定是提心吊胆的。 韩乙见她脸上又有笑了,他蹲下问:“你以为我会不顾及你,一个人潇洒离开?” 丹穗笑一下,没有反驳。 “那你还敢放我离开?你就不为自己考虑考虑?”韩乙皱着眉问。 丹穗垂着眼笑了笑,语带无奈地说:“我是你的累赘……” “放屁!”韩乙冷着脸打断她的话,“我说你是我的累赘了?” 丹穗被他吓了一跳,见他一副杀神的模样,她却笑开了。 韩乙攥着她的腿狠狠拍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实在,丹穗疼得嗷嗷叫。 “以后不准再这么想,我从没这样想过。”韩乙有点心疼她,他直起身搂着她,嘱咐说:“你不要委屈自己,不要太放任我。你不是我的累赘,在这世上,你是我唯一要承担的责任。” 丹穗在他腰腹上蹭了蹭,轻声应好。 * 次日,韩乙和丹穗驱船离开湾口,由江入海,往南三十里,上岸后再行三里抵达一个小渔村。 胖和尚和大胡子都住在这个地方,大胡子领他们二人去见村里的管事,丹穗被安置跟另一个刀客的妻女住在一个院。 “韩乙兄弟,此次我们乘坐你的船去临安府可好?他们一共就找了两艘船,乘坐的人太多,速度快不起来。”大胡子跟韩乙商量。 “我要去跟我媳妇商量一下。” 大胡子:“……行,你去吧。” 楼船进不了村,放在海边没人守着,丹穗担心会被他人顺手牵羊,韩乙一提她就答应了。 陈星,也就是那个瘦条条的男人快步跑进村,他吆喝道:“兄弟们,起风了,利我们出行,都准备准备,一个时辰后就出发。” 韩乙自己有船,他不用收拾吃的穿的,其他人忙得快要飞起来时,他陪丹穗在小渔村里绕一圈。 时辰到了,哨声响起,韩乙要走了。 “你一定要留着命回来找我,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丹穗攥着他的手嘱咐。 “放心。”韩乙抱住她,他承诺说:“等我回来,我带你去潮州,潮州离平江府远,离上京更远,我们寻个没胡虏的地方安个家,到时候我娶你过门。” 丹穗点头,她在他怀里仰起头说:“到时候我给你生三四个孩子,捆得你哪儿都去不了。” 韩乙哑然,末了,他笑出声。 “韩乙兄弟,走了。”陈星在远处喊。 “去吧。”丹穗推开他,她抚平他胸前的褶子,这是杜甲的一身衣裳,好料子做的,上身好看,就是容易有褶子。 “去吧,多杀胡虏。”她攥起拳为他鼓劲。 韩乙又抱她一下,他大步离开。 妾奔 第41节 第43章 奔逃 朝都沦陷 傍晚, 送丈夫、父亲出行的妇人和孩子们回村,李黎牵着女儿往落脚的家里走, 走近发现灶房的屋顶上冒着炊烟,母女俩走进去,看见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踮着脚拿扫帚在扫门扉上方的蛛网。 “妹子,你没去海边送你男人?”李黎嗓音哑哑的,明显是哭过的。 蛛网搅在扫帚上,丹穗垂下举扫帚的胳膊, 她转身看去,说:“没有。” 李黎动了动嘴,一时哑然, 她心情低落, 见丹穗这个样子, 她很不理解,但此时也没欲望多说话。 “我煮了粥,嫂子和小侄女一起吃吧,免得你们又费事烧火煮饭。”丹穗开口相邀。 “行,那就麻烦你了。”李黎说。 丹穗煮了半罐白粥,炒了一盘鸡蛋咸菜丁, 三人坐在温暖的灶房沉默地吃完一顿晚饭。 热粥暖和了身体,让李黎又精神了些,她看向丹穗,问:“你跟你男人在一起多久了?” 从见第一面开始算,也不过两三个月,丹穗擦擦嘴,淡定地说:“两三年了。” “那也不短了,没个孩子?”李黎看向丹穗的肚腹, 冬天穿的厚看不出有没有生育的痕迹。 “等安定下来就生。”丹穗回答。 李黎“哦”一声,她又说:“你今天怎么没去送他?他们这趟出门,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我今天去送我男人,恨不得把他从船上拽下来。” 丹穗沉默几瞬,说:“送不送他都要走的,我去哭一场也没用。” “话是这么说……”李黎瞥她两眼,心里觉得这人太过冷情,她有一瞬间起了怀疑,怀疑丹穗是不是被姓韩的刀客强掳来的,她不喜他,所以不关心他的生死。 有了这个猜测,李黎越想越觉得确有其事,尤其是在之后的日子里,她见丹穗如无事人一般,每日雷打不动的在村里跑步,甚至还从村里拖回一个练武的木头人竖在院子里,时不时在木头人身上劈来踢去,天天疼得嗷嗷叫,比打鸣的小公鸡叫声还嘹亮。 完全看不出她有过担忧害怕的情绪。 离了韩乙,丹穗在努力地让自己强健起来,她依赖韩乙,但心底始终存着一个念头——自己要变得有用。一是为离开韩乙做准备,如果他遭遇不测或是日后他抛弃她,她能继续活下去;二是为了不让韩乙厌烦她舍弃她。虽然他明确说过她不是他的累赘,但从人性角度考虑,无论男女,喜好的都是于自己有益的人,而非事事拖累的人。 面团太软,对丹穗来说,在面团上练手刀已经没多少进益了,在那晚协助杜甲杀人时她就发现了,人的脖子比她想象的硬,而手在吃痛时会自主放缓力度,仅靠心神控制很有可能出岔子。故而她在渔村里捡到废弃的木偶人便拖了回来,她在木头人身上练手刀,要让手掌习惯疼痛的感觉。 黎明在公鸡打鸣声里来临,日暮在丹穗的跑步声里落下,渔村里的日子平静得无趣,无趣中又夹杂着不安的躁动。 “丹穗,又来跑步了?” 丹穗蓄着气,她不敢说话泄气,便跟这个不知姓名的婶子抬手挥了下,当做是打招呼。 她是突然搬进这个渔村的,不清楚渔村里人的身份,对江湖上的事不了解,唯一的倚仗也走了,她不想惹出麻烦,也不想被别人的麻烦缠上,更怕被人利用,故而她平日除了外出跑步,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不怎么跟外人打交道。 路过一个草垛,草垛避风的一方坐着上十个唠嗑的妇人,李黎也在其中,她看见丹穗喊她停下歇一会儿,“丹穗妹子,再有几日就要过年了,我们商量着明天一早去镇上买年货,你也一起去吧。” 丹穗擦擦脸上的汗,她喘着粗气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她都没有户籍,出去晃荡什么。 “哎!你这人咋这么独?”一个黑脸妇人说。 丹穗看着她没说话。 “妹子,一起去吧,出去转转,正好能去镇上打听打听临安府那边的消息。”李黎出声相劝。 丹穗是真不愿意去,走出门意味着变数多,跟一帮她不了解的人出门,于她而言,变数更大,实在是不安全。 “不是我性子独,是我没有户籍。”丹穗选择袒露自己一个弱点,她笑笑说:“你们要是能为我解决户籍问题,我就随你们去买年货。” 说罢,她摆动双臂又跑了。 在她离开后,她是被韩乙强抢回来的流言被坐实了。 夜幕降临,丹穗开门出来倒水,李黎招呼说:“妹子,又在洗澡啊?这大冷的天,你也不怕受寒生病,忒讲究。” “擦了擦,没仔细洗。没法子,我出汗多,身上脏得快。”丹穗泼掉盆里的水,转身进灶房吃饭。 李黎问她有没有想买的,她明天去镇上给她带回来。 丹穗没什么想买的。 第二天一早,李黎跟村里的妇人一道离开,出门前把女儿交给丹穗照顾,私下却是嘱咐女儿盯紧丹穗,别让她跑出村惹事。 丹穗对此丝毫不知情,只觉得村里的人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她这天不等身上跑出汗就回去了,领着小姑娘躲在家里做针线活儿。 黄昏时分,李黎背着背篓回来,见到丹穗,她兴奋地说:“妹子,你今儿真该跟我一起去的,入海口的水面上停了五艘大船,听说是平江府船王贾氏的商船,阔绰的很,船上飘下来的风都是香的。” “平江府贾家的船?”丹穗皱起眉头。 “怎么?你认识这家的人?”李黎立马来了兴趣。 丹穗下意识摇头,瞥见对方的神色,她改口说:“不认识,但听说过,江南一带的商船有七成出自这个贾家。” “那就说的通了,家底这么厚,难怪船上伺候的下人那么多,还养的有唱曲的。”李黎嘀咕,她把背篓里买的东西拿出来,说:“镇上卖肉的今年要大赚一笔,今年的肉价比往年高了上十文。” “听当地人说的?”丹穗问。 李黎点头,“那五艘大船停在那儿,每天买鸡鸭鱼肉都要买大几百斤,肉贩手上的肉不愁卖,可不就死命涨价。听说这几日还在买下人,镇上好多人家牵着儿女去供人挑,人牙子日日从船上下来,腰包都是鼓的。” 说罢,她看向自己的女儿,说:“好在村里外人进不来,我也不担心人牙子跑到这儿来拐孩子,镇上一个卖蒸饼的大嫂子的女儿丢了,听说小丫头长得机灵,估计就是被人牙子拐去卖到船上了。” 丹穗察觉到不对劲,她一开始以为这五艘船是运货的商船,听李黎这么一说,怎么好似船上住着贾家的人? “李嫂子,你明天还去镇上吗?我想去看看,去长长见识。”丹穗打算亲自去走一趟。 李黎没多想,说:“行,明天我陪你走一趟。” 这晚丹穗早早睡下,次日和李黎还有同村的五个人一起搭乘三艘渔船前往入海口。船入江,江面上漂泊的船只骤然变多,最瞩目的是江边的五艘三层大船,如巨兽一般盘在江水里。 丹穗整理一下脸上围的面巾,她今日穿的是扮作婢女时的棉袄棉裤,肥大又臃肿,颜色也寻常,坐在渔船上跟寻常妇人无异,她不担心船上的熟人认出她。 “赵叔,我不去埠口,你把船靠岸,我下船在这儿等你们回来。”丹穗说。 撑船的男人看她一眼,没有搭理。 李黎掐丹穗一下,示意她闭嘴。 渔船最后停在一个靠近埠口的地方,打头的那艘船有三人上岸离开,剩下的两艘船飘在水面上,附近撑船卖货的小贩纷纷靠近叫卖。 丹穗瞬间明悟,早上出村登船时,她记得撑船的男人问过谁要进镇买年货,要进镇的两个妇人就坐在头船上。她瞟一眼坐在船头盯着她们的男人,原来她们的行踪是被监视的。也对,小渔村是红衣教的据点,要是暴露了,整个村的人就没命了,是得谨慎点。 “妹子,你要不要买点什么?”李黎问。 丹穗点头,她在叫卖的船只上看一圈,掏钱买一大块儿豆腐和两双厚实的棉鞋。 过了晌,渔船返程,由江入海时,丹穗站起身朝三层楼船上仔细瞧。 “看什么!坐下!”船尾的男人抡起木棹打她一下。 丹穗吃痛,她顾不上瞪他,抻着脖子又盯两瞬,确定走出船舱的女人是施三娘。 “赶紧坐下来。”李黎见丹穗又要挨打,她赶忙把人拽着坐下去。 “你看什么?看到熟人了?”李黎问。 丹穗看一眼抡着木棹目含警惕瞪着她的男人,她思考两瞬,说:“我要见小渔村的管事人,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他说。” 不消她说,撑船的男人也要押着她去见管事,她的来历不明,身份不明,今日的反应也奇怪。 “你是什么人?”回到小渔村,丹穗见到她来那日见到的蔡管事,蔡管事盯着她问:“你真是被韩乙强掳来的媳妇?” 丹穗面露惊诧,“谁说的?不是,我是自愿跟他私奔的。我原是平江府施家的婢女,施家跟船王贾家有姻亲关系,我今天在入海口的大船上看见贾家的女眷,很奇怪,贾家的女眷出现在上海镇的入海口,或许整个贾家打算搬离平江府。” “不可能,贾家是平江府的强蛇,怎么可能舍了老窝。”蔡管事否认。 “是与不是,需要你安排人去打听。”丹穗不跟他犟,“我只是来提醒你做好准备,如果被我猜中了,贾家携带家产逃离平江府,背后必定有大事,会不会与胡虏有关?他们身后有没有追兵?还有一方面,他们大摇大摆地在这儿买卖奴仆,还有五艘精美大船,会不会引来海寇?我琢磨着近些日子,村里的人最好不要再外出。” 蔡管事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不见了,他盯着丹穗看好一会儿,说:“我会安排人去打听。” 在第二日傍晚,小渔村里发布禁令——村里所有人不许踏出村里一步,以及除了饭点不许烧灶,不能有炊烟。 小渔村里顿时没有过年的气氛了。 丹穗还是照旧一早一晚在村里跑步,也就除夕这天没有出门。 “蔡管事?你怎么来了?找谁?”李黎开门把蔡管事迎进来。 丹穗听到声从屋里出来,“蔡管事,过年好。” 蔡管事点点头,说:“被你猜准了,昨天有胡虏从平江府追过来,入海口的五艘大船毁了一艘,余下四艘向南跑了。昨天江上死了不少人,今早打鱼的渔船遇到胡虏也没命了。好在胡虏追着船跑了,否则上海又要死好些人。” 丹穗叹口气,说:“真是害人不浅,他们逃了没说逃远点,留在这儿害人又害己。海上要是有海寇等着,他们就算从胡虏手下逃生,也落不到好。” 蔡管事闻言不再怀疑她的身份,他笑着说:“与我们无关,你们明天可以出村去看热闹,入海口那儿撞毁一艘船,金银财宝漏一江,江岸边住的渔民可发了,大冷天不要命一样跳水里捞财。” 丹穗心想这消息要是传出去,海上的盗贼越发不会放过贾家的四艘船。 而被胡虏追杀的四艘船在靠近福州时遇到北上的水师,三百胡虏当即毙命。 * 是夜,临江府,城墙将破,一队人马从皇都撤离。 “丞相大人,接应我们的船只来了。” 杜甲带船靠岸,他目光在人群里搜寻两圈,抓住一个人问:“文大人呢?” “被胡虏关押起来了。” “你们没救他?” 没人理他。 “开船,快开船。” “轰”的一声,城墙攻破,胡虏铁骑如江水一样席卷进来,臣民如砖石瓦砾四处奔逃。 韩乙抹掉脸上的血,血淌进眼睛里,他的视野里都是带着血色的,惨叫声、厮杀声响彻云霄。他攥紧手里的断刀,想起丹穗还在小渔村等他,他闭了闭眼,拔起断刀领着一队残兵从战场撤离。 海面上,成千上万艘楼船北上,海边的渔民见这个势态以为要打仗了,纷纷携儿带女逃离家园。 丹穗落脚的小渔村,蔡管事也在组织村里的人收拾行李赶紧逃离。 “往西走,离江离河远点,等战事消停了,我们再回来。你们放心,我留标记了,你们丈夫回来能找过去。”蔡管事挨家挨户劝导。 丹穗离开前朝海面上看一眼,海上黑压压的,唯一的亮色是刀锋般的船帆,鼓起的船帆破开风浪,声浪震耳。 什么时候才能消停?这战事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妾奔 第42节 第44章 奔赴潮州 离开 “停, 前面的路看不清了,今晚在这儿过夜。” 疲惫拖沓的脚步停下, 唉声叹气声响起,赶了一天的路,大家伙儿都疲乏了,眼下无心说话,身上的包袱一撂,都坐下歇气。 不多一会儿, 四周生起三个火堆,火光照亮漆黑的夜。丹穗看一圈,不远处似乎是农田, 附近可能有村庄。 蔡管事他们也发现了, 他安排两个人出去探路, 半个时辰后,探路的人回来说找到村庄了。 “收拾东西,我们今晚去村里借宿一晚。”蔡管事吆喝。 丹穗东西少,她利索地拿上行李走到前面,靠近狗吠声四起的村庄时,她看见一簇簇悬空的火苗, 走近了发现是村里的人都出来了。 “什么情况?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对面的人问。 “我们是住在海边的渔民,海上要打仗了,我们担心会殃及到我们,就逃了出来。”蔡管事解释,“大哥,能不能让我们在这儿歇一夜?天亮了我们就离开。” “打仗会不会打到我们这里?”村民中有人问。 “我们要不要逃?” “逃去哪儿?” “是啊,逃去哪儿?” “行了行了,家里有空屋的人家领几个人回去, 今夜过了明天再说。”村长发话。 “走,跟我来,我家有两个空屋子。”一个婶子说。 丹穗站在前方,闻言立马跟她走了。 “丹穗妹子,丹穗妹子,你等等我,我们还住在一起。”李黎牵着她女儿从人群中挤过去。 这晚,丹穗和李黎带着小丫头睡在一张床上,睡前,李黎问:“妹子,你明天还走吗?我担心走远了,我男人找不到我们。” 丹穗也在犹豫,她琢磨片刻,说:“明天问问蔡管事,看他打算带我们往哪儿走。” “行。”李黎决定听丹穗的,她打算跟着丹穗走。 次日集合时,李黎听有人抱怨昨夜在柴房枕着稻草睡了一夜,她越发庆幸昨夜赖着丹穗,不然她也要带着女儿睡柴房。 “蔡管事,我们今天打算往哪儿走?”丹穗找到蔡管事问。 “我问村长了,往西走还有村庄,我们再走一天,晚上找个落脚的地方。”蔡管事回答,“当然,要是有人不愿意再走,留在这个村也行。” 丹穗想了想,决定跟着蔡管事走。离开之前,她裁几条布,在布上写上字绑在树枝上。 又一天过去,丹穗一行人寻到一个村落落脚时,韩乙带着一船人进入上海的地界,抵达埠口时,他察觉到不对劲,埠口没人值守。 “不对劲。”同船的大胡子说。 “下船去看一下。”韩乙说。 “我也下船,我家就在这附近。”一个枯瘦的老兵说。 大胡子扛着刀下船,一柱香后,他上船说:“一个老翁说前两天海上来了好多战船,听说是要打仗,镇上的人能跑的都跑了。” “走,我们去看看。” 后半夜,楼船由江入海,黑压压的海面上似乎不见什么船只,韩乙顾不上仔细查看,他驱船沿着海边向南行,在天色放明时,楼船抵达小渔村所在的海边。 夜色褪去,宽广的海面显露在人前,海面平静,只有盘旋的海鸟,并没有战船。 船上的人不明白是什么情况,留两个残兵守船,其他人纷纷上岸前往小渔村。 天亮了,鸡鸣回荡在渔村上方,狗警惕地跑出来狂吠,然而烟囱里没冒炊烟,狗要叫破喉咙,也没有人出来查看。 “村里没人。”大胡子说。 韩乙大步跑向丹穗住的小院,院门关着,院子里的木头人、扫帚、竹筐都齐齐整整地摆着,卧房里,被褥、衣物都不见了,住在这儿的人是自愿离开的。他大松一口气,这才发觉腿发软,他扶着床柱坐下,伸手解开绑在床柱上的布条。 “韩乙?韩乙?村里的人被蔡凌带走了。”大胡子闯进院子里喊。 韩乙已经从布条上知晓了,丹穗跟他说海面上来了成千上万艘战船,担心战事在这儿爆发,她跟蔡管事向西避难去了。 “还真有战船过来?战船呢?又离开了?”大胡子满腹疑惑。 “先不管这个事,我要去找蔡凌他们。”韩乙说。 跟韩乙一道找过去的还有五个男人,他们跟他一样,也是把妻儿安置在这个小渔村。 丹穗一行人有三四十个,行走的痕迹重,又没掩盖,韩乙等六人在黄昏时找到他们头一晚落脚的村落。村里的人得知海面上的战船已经离开了,他们又把收拾起来的家当掏出来归位。 韩乙在这个村歇一夜,次日离开,天还没黑就找到蔡管事一帮人,也找到了丹穗。 丹穗提着水桶看韩乙朝她大步走来,他一身血污,身上的冬衣皱巴得像腌了一冬的盐菜,额头上还有一道血疤,血疤险些划过太阳穴,眼睛黑沉沉的,整个人压抑得紧。 两人相互将彼此打量一圈,隔着一步远的地方定住了。 “我活着回来了。”韩乙率先开口,“我来接你回去。” 丹穗上前一步,她扑进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血味说:“我一直担心我们会再也见不到面。” 差一点,要不是还惦记着她,韩乙不会从战场上逃离,他会和万千无力逃生的百姓一样,死在临安府。 “除了额头上的伤,身上还有没有伤?”丹穗从他怀里退开,认真地检查他胸腹和四肢。 “没有。”韩乙拽起她,问:“你住在哪儿?带我过去,我想睡一觉。” 丹穗领他过去,她和李黎住在一个老奶家,老奶的丈夫和儿子都死在战场上了,家里就她一个人。 丹穗把李黎的被褥搬走,她替他脱下脏污的棉衣,说:“你斜着睡,我去烧盆水给你洗脚。” “韩兄弟,小娥她爹没跟你一起回来?”李黎神色仓惶地闯进来。 韩乙坐起来,他想了片刻,说:“去的时候我跟他不同船,回来的时候也没遇上他。你再等等,或许等我们回小渔村他就回来了,我们这几个是最先回来的。” 李黎没有被他的话安抚住,丹穗烧水的时候就听她坐在院子里搂着小丫头哭。 “李嫂子,说不定等我们回去,小娥她爹已经回来了。”丹穗出去劝说。 李黎摇头,“你不懂,我这两天心里一直不安稳,我总觉得他出事了。” 丹穗能理解她的慌乱,今天要是没有韩乙的音信,她也害怕。她端水进去让韩乙洗脚,等他睡熟后,她出去陪李黎母女俩坐在院子里。 一直到深夜,小娥哭累了,倚在李黎怀里打瞌睡,她才抹去眼泪平静下来。 “妹子,小娥她爹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李黎找丹穗倾述,“这世道,我带个孩子如何能活下去?” “你还有亲戚吗?”丹穗问。 “没了,都死了。” “蔡管事是个好性子的人,你继续住在小渔村也行。”丹穗又说。 李黎沉默下来,她心想她带着孩子要吃要穿,没了男人,她怎么赚钱? “今晚你们母女俩跟陈阿奶睡行不行?我跟她说好了,她没意见。”丹穗说。 李黎点头。 丹穗把李黎的被褥抱去陈阿奶房里,等李黎带着小娥睡下了,她回到房里。 韩乙睡得不安稳,丹穗之前进来抱被褥他就醒了,等她掀开被褥躺下来,他伸手搂住她,埋首在她颈项间。 “吵醒你了?”丹穗低声问。 韩乙含糊地支吾一声。 丹穗在被下握住他的大手,她温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好累。”韩乙一动不动地贴着她,试图从她身上汲取力量,他抱紧她,说:“别说话。” 丹穗便沉默地陪着他,她胳膊探到他背后,像哄孩子一样拍他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丹穗感觉脖子上有濡湿的水意,她手上的动作一顿,反应过来是韩乙哭了。 韩乙躺平,顺手擦去她脖子上的水滴,他闭着眼说:“我们去晚了,盐丁都死了,临安府也被胡虏夷平了,胡虏进城杀百姓如宰羊,权贵都跑了,只有平民百姓跑不了。你不知道,我离开的时候,遍地都是死人。胡虏抢走了女人,幼童站在死人堆里哭,但我跑了。” 丹穗眼角淌出眼泪,她心里也堵得慌,她攥紧他的手,这才明白他能活着回来是下了多大的狠心。 “胖和尚死了。”韩乙又开口说,“陈星也死了,只有我跟丁俞活着回来。” “你活着,以后能杀更多的恶人。”丹穗干巴巴地安慰。 韩乙长叹一声,“算了,不说了。” 丹穗听耳边的呼吸声轻一声重一声,他不时叹一声,她心里生出悔意,该拦着他的,不该让他上战场的。 一直到雄鸡报晓,韩乙才睡过去,丹穗在他睡熟后,她起身出门去找李黎,“今早你跟蔡管事说一声,你们先行,我跟韩乙随后去追你们。” “好。”李黎鼓着一对肿眼无精打采地应下。 丹穗强撑着精神回到房里,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过了晌,丹穗发现枕侧没人了,她匆匆开门出去,见韩乙蹲在院子里给陈阿奶修椅子。 “醒了?锅里温的有饭。”韩乙回头说,“今天时间来不及了,我们明天再动身。” “好。”丹穗听他的。 余下的半天,韩乙没闲着,他把陈阿奶家里破损的桌椅板凳都修整好,还从村里借来梯子,他爬上屋顶把破裂的瓦片换了,免得日后漏雨。 次日离开,陈阿奶送他们到村头,她跟丹穗说:“你帮我给那女子带句话,她男人要是真死了,她没落脚的地方就来我这儿,我还有两间屋一亩地,我认她当儿媳妇,房子和地都给她。” 丹穗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李黎,她点头说:“行,我会把话带到。” 韩乙和丹穗耗了两天一夜回到小渔村,路上遇到蔡管事,韩乙告知他明日就带丹穗离开。 蔡管事没挽留,他看丹穗一眼,说:“李黎的男人死了。” “其他人回来了?”韩乙问。 “对,又回来了十一个人,没回来的都死了。” 韩乙沉默下来。 蔡管事没再说什么,他叹着气错身离开。 丹穗带着韩乙回到和李黎同住的小院,进门就听到悲戚的哭声,她让韩乙先回屋,她去找李黎。 李黎面色蜡黄,靠在她怀里的小娥满脸惊惶,看见丹穗惨兮兮地喊声姨。 “嫂子,节哀。”丹穗上前握住她的手,说:“大哥没了,小娥只能指望你,你可别倒下了。” 李黎脸上又滑过一串眼泪,她又悲又恨地说:“别人都知道留条命回来,就他充英雄,他死了痛快了,留我们娘俩在世上遭罪。” 妾奔 第43节 丹穗想到韩乙,他还在为自己留条命回来感到惭愧。 “陈阿奶托我给你带话,你要是没落脚的地方可以去她那里,小娥记在她儿子名下,她的两间房一亩地都给你。”丹穗把陈阿奶的话带到。 李黎认真考虑一会儿,说:“我不会种地。你跟韩乙兄弟打算去哪儿?还是一直留在这儿?” “明天动身去潮州。” “带上我和小娥可行?” 丹穗直直盯着她,李黎避开眼,她低落地说:“我只相信你们。” 丹穗想了想,带上李黎母女俩也不是不行,她有个伴,日后韩乙出门能放心些。 “我去问问韩乙。”丹穗说。 韩乙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见丹穗进来,他抬起头。 “明天有人搭我们的船离开吗?有没有人跟我们一起去潮州?带上李黎和小娥如何?以后你要是有事出门,她跟我做个伴。”丹穗走到他身前问。 韩乙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次日,四人收拾行李离开,大胡子见了也一起同行。 “两位兄弟,你们此行打算去哪儿?”又有人追上来问。 “去潮州,打算在潮州住下,你们要一起同行吗?”丹穗想着人多安全点,想要多拉点人。 “你们稍等,我回去问问。” 半个时辰后,有六家人背上行李赶来登船,船上还有两个残兵要跟随韩乙,此行一共凑了二十七个人。 楼船离岸,蔡管事跑来相送:“诸位英雄好汉,下次路过此地还来做客啊。” “不来了。”大胡子摆手,“这世道没救了,我也累了,留半条命给自己吧。” 第45章 抵达潮州 落地生根 冬天海上风浪小, 楼船行在海上一路平稳。 丹穗原本担心会有海寇劫道,但一路顺遂, 海上除了跳出水面的鱼和捕鱼的海鸟,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就连海边的渔村也是空的。 又路过一个渔村,楼船靠岸,女人留在船上,男人下船去搜寻粮食。 “丹穗, 你们去潮州后怎么安顿?是寻个村落住下,还是住在繁华的城镇上?”春巧倚在船舷上问。 “繁华的城镇上吧。你跟陆大侠是怎么打算的?”丹穗问。 “潮州临海,那儿的人常年出海打鱼, 陆定没这个本事, 倒是有一把力气, 我打算让他寻个能开荒种地的村落住下来。我也不指望田地收成能发财,顾得上嘴就行,我们手上还攒了些银钱,够我们用半辈子了。”春巧是过够颠沛流离的日子了,她想要安定下来,不想让陆定再掺和朝廷、江湖上的事。她打算寻个偏僻的村子, 最好跟外界不通消息,他当个农汉,她当个村妇,养群鸡鸭,多生两个娃,闲散自在地过完余生。 “要我说啊,那些一辈子都住在村里,除了赶集不外出的人, 这辈子才是享福。”春巧补充。 丹穗认真思考片刻,想不明白她这番话的意图。 “你说得对。”她应和一句,接着说:“韩乙在潮州有熟识的好友,我们打算去投奔他们。” “那到了潮州后,我们就要分别了。”春巧翘起嘴角,面露高兴。 丹穗这才悟到她的意思,她这是含蓄地告诉她,她和陆大侠不想跟他们再有联系。 “都下来,韩兄弟他们用村里的灶煮了饭,我们吃了再走。”大胡子过来喊。 船上的人闻言,纷纷下船。 韩乙他们在被弃的渔村里找到两袋半的糙米,还有一筐咸鱼和几缸咸菜,他们留钱买走糙米和咸鱼,这顿饭就是蒸的米饭和咸鱼,又煮了锅咸菜蛋花汤。 吃过饭后,二十七人登船离开。 晚上睡觉的时候,丹穗把春巧的意思告诉韩乙,“我觉得其他人应该也有这个意思,春巧是被推出来探口风的。” 韩乙沉默,在船上的这些日子,他生出去潮州后和大胡子他们办个武馆或是镖局的想法,有武馆和镖局,一能有些收入,二是方便他们这些外来人藏身,三是日后若要杀贪官污吏或山贼林匪时能有帮手。但以目前的情况看,其他人可能是真打算金盆洗手,过上隐居避世的日子。 “我觉得这是好事。”丹穗开口。 “好在哪儿?”韩乙疑惑。 “你一直以来都是独身闯江湖,图的是什么?省事?没人拖后腿?不管是上山杀土匪还是追杀采花贼,不用听旁人的意见,按自己的心意行动。我说的对不对?” 韩乙点头,他明白了些,“人多想法多意见也多,容易有矛盾。” “对,船上除了两个残兵,一共有八个男人,你们要是合力办个武馆,谁当馆主?你想当,其他人或许也有这个想法,你们八个人里没有让人信服的领头人,过不了多久肯定会各自抱团,最后散伙。”丹穗条理清晰地跟他分析,“能心平气和地散伙还是最好的结果,万一生出仇恨,轻则散伙的人再开武馆,两个武馆打擂台,重则去官府报官状告你们手上人命无数。” 韩乙闻言,他立马打消了合伙办武馆的打算。 两人又聊一会儿,商定在抵达潮州之前不谈落脚之后的事,也不透露办武馆的打算,日后能主动留下来的人才考虑合作事宜。 …… 二月中旬,楼船抵达福州,船进港口,韩乙他们才得知消息,临安城破时,左丞相一行人护着皇室里哪个郡王逃走了,如今在福州新建朝号,福州成了皇都。 “仗还没打完啊,我以为战争已经结束了。”丹穗脱口而出。 其他人沉默。 “杂种。”大胡子唾骂,“胡虏又要被他们引到南方来,没骨气的杂碎,不敢打只会逃,中原大地上的战火就是他们引燃的。” “放屁,要不是胡虏入侵,哪来的战火?”曲丁庆怒目大骂。 大胡子不接话茬,他自顾自说:“依我看不如早几十年就亡国,好歹不用死这么些人。先是跟金兵打,接着跟胡虏打,至少填进去两代人了,多少人家没一个男丁,男丁还没长成就被赶去战场上祭刀了。” 曲丁庆动了动嘴,他没法反驳,被胡虏攻破的城池,十有八九被屠城了,别说没有男丁,好些乡镇几乎没有活人,十室九空。 “贼闯进你家里,你是乖顺地交出金银财宝还是举起刀抵抗?”丹穗忍不住问。 大胡子瞥她一眼,面露不耐烦。 “就是叫花子也会守卫自己的地盘,朝廷是个大富翁,他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地盘和财宝拱手让人。就是你,我现在让你把你的银钱都交给我,你会愿意?”丹穗继续说,“生在乱世没办法,本朝也是杀了不少人才建立起来的。” “朝代更迭一向如此,今朝胡虏杀汉人抢夺地盘,百年后,汉人会举起刀斩杀胡虏,再建新朝。”韩乙接话,这是丹穗告诉他的,他把这番说辞转述给其他激愤的人,这世道是他们改变不了的,不如放过自己。 “皇室软弱,所以姓赵的气数已尽。”当然,韩乙也是憎恶朝廷的。 “所以我没说错,夹着尾巴逃跑还想建都的杂碎该死。”大胡子执拗地说。 “早晚的事。”丹穗开口结束这番争论,她催促说:“我们在这儿补足食粮,尽早离开吧,免得又陷进麻烦里。” 大胡子又瞥她一眼,这次没有反驳她的话。 “船在三个时辰后扬帆,过时不候啊。”韩乙发话。 “韩乙,你跟我来一下。”丹穗说。 二人转身钻进船舱,丹穗拿出她的包袱,把金玉首饰一一拿出来交给他,“我没去过潮州,不知道潮州是什么样的,不过想来没有福州繁华。福州如今成为皇都,想来达官贵人不少,这些首饰成色好,样式精美,应该能卖个好价钱。你拿去卖了,我们拿银钱去潮州开私塾建武馆。” “可这些都是你攒下的……” 丹穗拍他一巴掌,她瞪眼说:“我们现在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这些都是施老爷送的,我不喜欢,以后你给我买。” 韩乙把首饰收下来,他勉强笑了下,说:“跟了我,是你吃亏了。” “胡说八道,没你我早死了。”丹穗推他出去,她催促说:“快去快去,不要再耽误了。” “你跟我一起去。”韩乙拽着她往楼下走。 “我没户籍啊!”丹穗压着声说,她拽着船舷不肯动。 “应该能混进去,就说你的户籍在逃命的路上掉了。”韩乙掰开她的手指,说:“来都来了,进去逛一逛。” 丹穗心动,她心想要是混不进去,大不了再回船上。 船上只剩两个残兵,其他人都下船了,丹穗和韩乙进港口时,已经看不见李黎和春巧她们的身影。 “户籍呢?”值守的兵卒问。 韩乙把他的户籍递过去,他淡定说:“我俩是从临安府逃出来的,路上掉了个包袱,我媳妇的户籍跟着丢失了。” 兵卒一听临安府,不耐烦的神色顿时消散了,再看韩乙额头上还挂着一条疤,他没再怀疑,抬手放行。 丹穗窃喜,待走远了,她嘀咕说:“核查挺松的嘛。” “他们现在主要防胡虏和海寇,我们不是胡虏人,我还拿的出户籍,没什么可怀疑的。”韩乙看路边有卖蚝烙的,他牵着丹穗过去买五个,她应该没吃过这个吃食。 “嫂子,跟你打听一下,福州最大的当铺是哪个?”韩乙付钱时问。 “万客当铺,在福安街上。” 韩乙谢过,他牵着丹穗离开。 “你也吃,挺好吃的。”丹穗举起蚝烙喂他。 韩乙咬一口,说:“你先吃,吃不完了再给我。” “老爷,夫人,你们二位要去哪儿?要不要雇我的骡车?”一个长相机灵的小子凑上来问。 “福安大街离这儿多远?”韩乙问。 “可远了,有上十里路,你们二位走过去少说要半个时辰。坐我的骡车吧,五十文钱,我把你们送到。” 韩乙看丹穗一眼,他点头答应了。 骡车上有遮雨挡风的棚子,丹穗坐上去扒开门帘往外看,没吃完的蚝烙塞给韩乙解决。 离港口远了,风里的鱼腥味淡了,路上行走的人衣着变得整洁,面色也从蜡黄过渡到红润。 这是一座百姓生活安乐的城池,可惜不久后也会遭战火摧残。丹穗放下门帘,不再左顾右盼地打量。 到了福安大街,韩乙扶着丹穗下车,他递六十个铁钱过去,交代说:“多给你十文,你在这儿等着,我们买完东西还坐你的车回港口。” “哎,那我就在这儿等你们。” 韩乙和丹穗先去找当铺,两个金镯子、一个金簪和两个玉镯,一共当七百贯钱,韩乙选择兑成七个银锭。 离开前,韩乙问:“掌柜的,你们当铺里有书吗?” “有,你要什么书?” 丹穗扯韩乙,“不买书。” “潮州蛮荒,估计没几个书肆。你开私塾不能没书,就在这儿买吧。”韩乙低声说。 当铺里有孩童启蒙书,书半新不旧,价钱也不贵,丹穗挑拣一番,用三贯钱买走三十七本。 出了当铺,丹穗和韩乙又去书肆一趟,她在书肆转一柱香的功夫,挑十二本书,买五十支毛笔、一方砚台、七个墨条和一箱宣纸。 妾奔 第44节 “墨条和砚台买少了吧?难不成砸碎分给学生?”韩乙问。 “我自己用的,我打算自己写书编书。”算术方面的书籍太贵了,也不如她看过的全面,丹穗打算闲下来了自己编写。 笔墨纸砚搬上骡车,丹穗留下看着,韩乙去粮铺买粮食。 “丹穗。”一个男人从骡车后方走出来。 丹穗忙朝粮铺看去,韩乙还没出来,她看向杜甲,连忙赶人:“你快走吧,韩乙看见你又要不高兴。” 杜甲没动,他是在当铺里看见她和韩乙,眼下来找她是特意避开韩乙的。 “你们不打算住在福州吧?要去哪儿?”他问,手上则是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布兜,说:“拿着。” “什么东西?”丹穗不接。 杜甲瞥见韩乙扛着粮袋出来了,见他拔步跑来,他把布袋撂给丹穗,一转身跑远了。 等韩乙跑过来,已经看不见他的人影。 “他……”韩乙不知道怎么问。 丹穗把布兜里的东西给他看,她刚刚当掉的首饰又回到她手上。 “他问我们是不是打算住在福州,还是打算去哪儿,我没跟他说。”她说。 韩乙咬牙暗骂一声,说:“不管他,上车,我们走。” 韩乙没进骡车,他跟车夫坐在车驾上,路上看了一路,都没能看见杜甲的影子。 “该死的,他迟早把自己的命玩完。”他气急败坏地骂。 回到船上,人已经到齐了,韩乙站在船尾扫视港口的一张张脸,没有他想见的人。 “扬帆吧。”他说。 楼船离开福州,继续南下。 船在海上又行一个月,在临近四月的时候,韩乙他们抵达气候潮热的潮州。 “韩兄弟,我们就此别过,往后有缘再见。”陆定递出一角银锭子,说:“多谢你载我们一程。” 韩乙想了想,他接过银锭子,伸手拍拍他的肩,说:“保重。” “你也是。” 陆定和春巧各牵个孩子离开,在他们之后,又有四家人离开,同样也给了船资。 “韩兄弟,你要是不嫌弃,我们就跟你混了。”曲丁庆说。 孙大成接话:“我原本是想跟陆定一样,寻个偏僻的地方忘掉过去,拿起锄头过自己的日子。但在福州的时候听到你跟弟妹说的话,我也想明白了,朝廷什么的,该亡的亡,该兴的兴,我是管不了了,也不去管了。再有战事,我不打算再上战场,如此一来,我也不用避到不通消息的山林里。” “这世道……我们的子孙或许能看见胡虏被赶出中原,他们或许会想出一份力,我不能让他们沦落成只会种地的汉子。我觉得你是有成算的,我跟着你混,日后杀匪除地头蛇,你带上我。”曲丁庆心气还没散,他精神抖擞地接话。 “也带我一个。”大胡子开口。 韩乙笑了,他点头说:“多谢三个兄长看得起,日后还请多包涵。” 第46章 买房安家 抱团居住 韩乙去交一笔钱, 暂时先把楼船停在海边由附近的渔民看着,至于要不要卖出去以后再说。 “我们先去找落脚的客栈, 你和李嫂子她们在船上等着,等我们过来接你们。”韩乙跟丹穗说。 丹穗点头。 “你们去,我在这儿守着。”大胡子说。 “行,你留这儿我们放心些。环娘,你和孩子们也留在船上。”孙大成说。 船上几家人,要属韩乙和丹穗的东西最多, 韩乙先把被褥和衣物打包扛走,曲丁庆和孙大成同样如此。 三个男人扛着行李下船离开,大胡子也跟着下船, 他走到沙滩上看渔民清理渔网。 “妹子……”李黎牵着女儿走到丹穗身边, 她面带苦意地说:“我们初来乍到, 我家又没个男人,租房或是买房还得韩乙兄弟替我操个心,你看我能不能住在你们隔壁,有韩乙兄弟镇着,地痞宵小不敢敲我的门。” 丹穗点头,“就是嫂子不说, 我也得这么安排。虽说我们是一起过来的,但我清楚你此行是投奔我和韩乙的,你信任我们,我们就要担起这份责任。” 听到这话,李黎悬了两个多月的心总算落地了,从惶惶不可终日的混乱状态中清醒过来,她捂着脸无声落泪,死了丈夫, 以后的日子只能靠自己了。 “娘。”小娥见她娘哭,她也跟着哭。 “李妹子,别哭了,孩子都吓哭了。我们安定下来了,以后啊,都是好日子。”环娘安慰道。 李黎点头,她擦擦眼泪抱住女儿,“小娥不哭,你爹没了,娘一定把你好好养大。” “嫂子们,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以后我们就要相互照应了。”丹穗认真地开口,“依我看,往后男人们出门的次数少不了,遇到事了还得靠我们这些女人。” “韩乙兄弟以后有什么打算?”曲丁庆的媳妇郭飞燕开口打探。 “开个武馆或是镖局,估计是武馆,开镖局的话,镖师太少了。”丹穗没再隐瞒。 郭飞燕思索片刻,说:“开武馆也能接押镖的生意,需要出门的时候能借押镖的名头离开,不会让人起疑。” “嫂子高见。”丹穗恭维一句。 郭飞燕笑笑,问:“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了。” “我比你年长八岁。你们呢?”郭飞燕问李黎和刘环娘。 “我二十九岁,小娥今年六岁。”李黎接话。 “我二十七岁,我家小子八岁了。”刘环娘开口。 “那你喊错了,你不该喊我妹子,我比你大两岁。”李黎笑着说。 “我最大,我是大嫂子。”郭飞燕开口,“我家大姑娘也最大,十岁了,二姑娘六岁。” 丹穗默默看一圈,郭飞燕和曲丁庆是一家,有两个女儿,刘环娘和孙大成是一家,有一个小子,李黎也有个女儿,船上一共有四个孩子。 “这乱糟糟的世道,你们能把孩子生下来还能养这么大,真是不容易。”丹穗真心佩服。 “可不容易了,小娥不满两岁,我就抱着她跟她爹从鄂州跑到江宁府,路上受寒病了一场差点就没命了。”李黎感叹。 郭飞燕和刘环娘相继开口诉说养孩子的不容易,你一言我一语,船上顿时热闹开了。 大胡子本在烦恼听不懂潮州当地的话,一上船见几个女人抻着脖子凑在一起长吁短叹,他烦得又转身下船。 两个残兵立在船尾沉默地看海,海水映着落日红得像血,海鸟一头扎进水里,叼着滴血的鱼拼命向上飞。 落日掉进海里,晚霞遮天时,韩乙他们回来了。 “客栈找好了,拿上东西下船。”曲丁庆吆喝一声。 韩乙从客栈里借来两个扁担,他在装宣纸的箱子上捆上绳索,扁担的钩子穿过绳索,另一头挂在装书的筐上。 “另一个扁担你们拿去用,船上的水桶、铁锅、面盆、粮食之类的都带走,免得日后再买。”韩乙跟两个残兵说。 “义士,我俩给你看家护院如何?不要钱,活着你给一口饭,死了给一口薄棺就行。”李石头问。 韩乙“嗯”一声,“行,我有一口肉吃,你们就有一口汤喝。” 丹穗拎着她的包袱从船上下来,说:“走吧,天快黑了。” 一行人从船上下来,海边的渔民也准备归家了,渔民们盯着这些外乡人,满眼的好奇和打量。 “他们在说什么?”丹穗问。 “猜我们是从哪儿来的,还说我们个子好高,说你长得好白,说我们傻,穿这么厚的衣裳。”韩乙目不斜视地复述。 “你懂他们的话?”大胡子问。 “我前些年在这儿待了一年多,他们的话我能听懂一点,就是不会说。”韩乙回答。 “忘记你来过这儿了,你说这儿有你熟识的好友,他们住在哪儿?”大胡子又问。 “我明天去看看,不知道他们搬没搬家,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晚霞消散时,韩乙领着一帮人抵达入住的客栈,小二见到他,说:“客人,水都烧好了,这会儿送上去?” “送上来。”韩乙点头。 一共开了六间上房,房内一扇屏风将房间隔成两半,一边是床,一边是大浴桶。 小二送水上来,浴桶注满,韩乙去拴上门,他扒下身上的棉袍,穿着汗湿的亵衣摊在椅子上歇气。在船上还好,下了船,潮州的天像是入了夏,他热得头发晕。 “我先去洗了。”丹穗拿着亵衣走进屏风的另一侧。 衣裳一件接一件落在屏风上,水声响起,韩乙定定地隔着屏风看了好一会儿,他扯开亵衣的衣襟,起身拎起水壶走到窗边往外看。 船上淡水不足,丹穗只有在路过港口时才能洗个澡,但也只是擦擦,没有泡过澡。今天久违地坐在浴桶里泡澡,她洗了半个时辰,水凉了才爬起来。 “我洗好了,你喊小二把水倒了,再换桶干净的水。”丹穗擦着头发走出来,她走到夜风徐徐的窗前,潮州的风是带着海咸味的,她不排斥,反而觉得心旷神怡。 “总算活过来了。”她抖抖湿发,真凉快。 “饿了吗?我去叫饭,还是下去在大堂吃?”韩乙问。 “在房间里吃。” “好。” 小二送来蒸鱼和拌米粉,韩乙陪丹穗吃饱肚子才去洗澡。 丹穗把包袱里的布匹拿出来,她打算连夜给自己和他缝一身单衣。她动作利索,韩乙洗完澡出来,她已经裁好两身衣裳。 “你先睡。”她跟他说,“你明天还有事做,早点睡,我明天不用出门,能睡到自然醒。” 韩乙点头,他等头发晾干了就上床睡觉。 丹穗忙到后半夜,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才倒在床上。韩乙睁了下眼,他把人搂在怀里,扯开被子给她盖好。 “我明早不吃饭。”丹穗闭着眼跟他说。 “好,我会嘱咐她们别来打扰你。”韩乙闭上眼,过了会儿,他倾身过去,脸贴在她胸前,闻着她身上澡豆的清香,他沉沉地睡过去。 丹穗再醒来,床上只有她一个人,窗子里透进来的光爬满整张床,她踹开被子,闭眼在床上又躺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 李黎母女俩住在丹穗隔壁,她听到隔壁的开门声,忙开门出去,“妹子,睡醒了?这都过晌了。” “难怪我这么饿。”丹穗摸摸肚子,见她身上已经换上单薄的衣裳,她阖上门问:“你们出去逛街了?我要下去吃饭,你们吃了吗?” 妾奔 第45节 “吃过了。韩乙兄弟早上出门,这会儿还没回来,我陪你一起下去用饭。”李黎说,她转身朝屋里喊一声:“小娥,出来。” 三人一道下楼,遇上曲丁庆和郭飞燕带两个女儿回来,见到她们,他们一家四口跟着去大堂。 丹穗不会说潮州话,她跟小二比划几下子,小二笑着点点头,他去后厨把剩下的饭菜随便盛两碟送来。 丹穗没异议,有吃的就行。 “谁能想到,我们到潮州的头一件事就是要学他们这儿的话。”郭飞燕无奈地摇头,“这儿的确蛮荒,官话好似没有传到这儿来,我们在外面晃了半天,没遇到一个会说官话的。” “买衣裳是怎么问价的?”丹穗看着她们身上的衣裳问,她们穿的都是铺子里的成衣,尺寸不大合身。 “言语不通但识字啊,铺子里的人把价钱写在纸上给我们看。”李黎说。 “他们见我们不懂潮州话,狠宰我们一笔,这种老土布做的衣裳比得上绢布绸衣了,我们砍价的时候,他们装作不认字。”郭飞燕想起来就生气,连走了三个成衣铺都是这死德行,气得她们买完出来一路骂回来。 丹穗皱眉,“这种不能实诚做生意的铺子,以后不去第二趟了。” “等着吧,等我学会潮州话,我非得再去骂一遭,否则我躺进棺材里都气得闭不上眼。”郭飞燕火大地说。 丹穗笑出声,“到时候我陪你去。”她喜欢她这个性子。 饭吃完,丹穗让小二把碗碟收走,她和郭飞燕和李黎她们就坐在大堂里听潮州人说话,嘴巴跟着一动一动的,默默地记默默地念。 到了黄昏,韩乙和大胡子回来,他们一进门,丹穗就发现了,她站起来招手:“这儿。” “可见到你的好友?”曲丁庆迫不及待地问。 “见到了,他领我去找了个庄宅牙保,明后两天去看房,价钱和地段合适就定下来。”韩乙接过丹穗递来的水一口气喝完,解了渴继续说:“我是这样打算的,想要买四座连在一起的房子不容易,四座房子分散在两三条巷子里也行。你们觉得呢?” “隔得不远就行。”曲丁庆说。 “我跟丹穗妹子说好了,我要住在你们隔壁。”李黎说。 大胡子见没人给他倒水,他只能自己动手,闻言说:“我们这些人,你住在谁隔壁都行。” 李黎不接话,另外两家见了便不出声应和大胡子的话。 * 次日晌午,韩乙的老友杜青川领着牙保出现在客栈,除了两个残兵,其他人都跟着离开客栈去看房。 “我认识一个人,他要出手一座三进的宅子,你可以买下,前院改成武馆,后院改成私塾。”杜青川跟韩乙说,“你考虑考虑,那座宅子是他自己建的,占地大,就是有点偏,房前屋后是庄稼地和竹林。不过离市集也不远,附近还有个渔村,渔民打鱼回来还从那座宅子后面路过。” “有渔村?离海也不远?”丹穗问。 “离海五六里路。”杜青川说。 离海近,可以停船,位于市集和渔村之间,附近没有民居,出行也不引人注意,丹穗觉得这个地方挺合适。 “过去看看。”她做出决定。 曲丁庆和孙大成相互看一眼,这跟之前商量的不一样啊。 杜青川和牙保领人过去,他边走边介绍:“这个宅子是一个地主老财的,十年前,他在这儿买下十顷地一座山,建这处宅子是用来晾晒和存放粮食的。前两年,有人做局引他儿子上赌桌,这十顷地被赌出去了,眼下对方要买他这座宅子,他发话说宅子烂在那儿都不卖给对方。你们要是不怕事,我就做个中间人,牵线让他把宅子卖给你们。” “价钱多少?”丹穗问。 “先去看看吧。”牙保用绕口的官话回答。 下午了,集市上还有卖海货的摆摊人,从集市出来就能看见杜青川说的那座宅子,行路五里,占地颇大的宅子就在眼前。牙保开门,丹穗和韩乙率先进去,进门就是个四四方方的大晒场,穿过一道门,二进院是做粮仓的房子,有五间,第三进院还是晒场。 “的确合适做武馆和私塾。”郭飞燕开口,她看向牙保,说:“报个价。” “五百贯。” “我们要商量一下。”丹穗开口。 牙保闻言识趣避开。 “宅子可以买下来,就是你们的房子可能要买到市集附近,离我们这儿有些远了。”丹穗为难地说。 韩乙看向杜青川,问:“这房子的主人在这附近还有没有地?我们能不能买两亩地自己盖房子?” “我去问一下牙保。”杜青川说。 “你们盖新房行吗?”韩乙看向大胡子他们。 “能住新房当然好。”郭飞燕率先出声,她发话,曲丁庆便没了意见。 “行。”孙大成点头。 牙保进来说:“房子后面通往矮山的路上有片荒地,你们给我拿二十贯钱,我去官府走一趟,把荒地划在你们名下。” “我媳妇的户籍丢了,你能不能帮她在官府补一张?”韩乙开口。 牙保伸出一个巴掌,要十贯钱,韩乙答应了。 三天后,丹穗拿到户籍,她成了潮州人,那处三进大宅也落在她名下。 第47章 磨刀霍霍向地痞 充满希望的日子 房契到手后, 韩乙和丹穗着手修葺房子,这座三进的宅子是为储存粮食用的, 屋顶比寻常民居要高六尺,窗户的位置也高,且窗扇小,导致屋里的光线昏暗。改做起卧室的话,一间粮仓要隔成两间甚至是三间,窗户也要砸开扩大。 丹穗在二进院转一圈, 选中南边靠院墙的粮仓作为主卧,靠院墙的那边墙可以凿一扇窗,靠门的墙上要再开一扇窗。 “这间粮仓最大, 能隔成三间房。”丹穗拿个棍在地上划印, 她边划边说:“卧房安置在最里侧, 外间做花厅,花厅和卧房的夹角做盥洗室,地上铺的是青砖,不怕水淹,放个大浴桶在盥洗室里,夜里洗漱方便。” “我是打算把隔壁的粮仓改成洗漱的地方, 再在里面缠个灶,烧火用水很方便。”韩乙有不同的意见。 丹穗顿住,她有些心动,但摇头说:“我打算把那间粮仓也改成卧房和花厅,以后有孩子了,孩子搬过去住。” 孩子……韩乙扭过脸,在丹穗看不见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翘起嘴角, 他有一天也会有孩子啊,他这辈子还能有孩子。 “我想想。”他说。 丹穗走出去,她站在长条形的院子里环顾一圈,五间粮仓连在一起呈凹字形,腾出一间做私塾也行,那后院就空置下来了…… “孩子们的房间定在第三间第四间和第五间。”韩乙伸出手指从南往北指,说:“就按我说的,南二间做洗漱的房间,可以隔出三个小隔间,我俩用一个,女儿们共用一个,儿子们共用一个。” 丹穗抿着嘴笑了,她笑眼弯弯地望着他,问:“女儿们?儿子们?你要生几个?” “你有学问,我有本事,我俩都能赚钱,生多少都养得起,能生几个就生几个。”韩乙发出豪言壮语。 两人隔着几尺远,互相望着对方盛满喜悦和向往的眼睛,这一刻,两个人同时对落脚在这片土地上有了实感,对以后的日子充满希望。 “想让我多生,你得少做些要命的事,你我的日子顺遂,我俩都平安长寿,我们的孩子才不会受苦,也不会走上我俩的老路。”见韩乙的精神气和斗志又回来了,不再沉溺在逃离战场的消沉情绪里,丹穗趁机提出这个要求。 她想说这番话很久了,这一路南下,他的情绪一直不对劲,她也就一直忍着。 韩乙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他被她最后一句话惊到,是啊,他要是死了,他的孩子或许会像他一样流离失所,或像丹穗一样卖身为婢伺候人。 “我记住了,以后不论做什么事,首先要保证我自己的命。”他跟她保证。 丹穗打心底里笑开了,她双手背在身后,略带羞涩地说:“那就依你,剩下的三间房都改成孩子们的房间。” 韩乙走到她身边,他牵住她的手,两个人站在阳光炙热的空地上看着乌沉沉的粮仓,看了好一会儿,才舍得去后院。 后院是个梨子形的晒场,三面墙围成,没有房间,要改成私塾还要再砌一间屋。 “我明天去找老杜,让他给我找几个泥瓦匠来砌屋,私塾砌在靠南墙的地方,院外砌个茅房。学生们要在咱家吃饭吗?要不在靠北墙的地方再隔一道墙,墙内设厨房,等武馆和私塾都办起来了,请两个厨娘来做饭,家离这儿远的学生和学徒就在这儿用饭。”韩乙比划着说。 “听你的。”丹穗雀跃地点头,她迫不及待地问:“多久能完工?” “争取两个月内完工,潮州的夏天能把人晒得脱几层皮,泥瓦匠在夏天不愿意干活儿。” “两个月?我琢磨琢磨,我要想法子在两个月内弄些学生来我的私塾念书。”丹穗拧着眉头说,她是个女人,没有功名在身,办私塾招生估计有些难。 “我能在这儿展露我过目不忘的本领吗?”她问。 韩乙没来得及回答,他听到前院有人喊他。 “我在后院。”他应一声,低头跟丹穗说:“是老杜来了。你的本事先藏着,等地盘踩熟了再看情况。” 话落,老杜夫妻俩的身影走到眼前,这对夫妻就是韩乙曾跟丹穗说过的,他们的独女被采花贼害了,一年前捡了个女婴在膝下养着。 “青川哥,红英嫂,你俩怎么来了?”韩乙问一句,他揽着丹穗介绍说:“这是我媳妇,叫丹穗。” “青川哥,红英嫂。”丹穗跟着叫人,她歉意地说:“我们冒然到潮州来,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不懂潮州话,人生地不熟的,这几天没敢外出,也就没去拜访你们。” 红英嫂摆摆手,“孩子,你男人对我们来说不是外人,能帮上他我跟老杜都高兴,你别说客气话。” “宅子还没收拾吧?我跟你嫂子来给你们帮忙。”杜青川跟韩乙说。 “我刚刚还在跟丹穗说,打算明天去找你,让你帮我请几个泥瓦工,帮我把宅子拾掇拾掇。”韩乙说。 “行,我晚上回去就给你找人。”杜青川看一圈,问:“跟你一起搬来的那几个兄弟呢?在后边收拾荒地?我嘱咐你个事,以后再来这边,你们兄弟几个一起,都带上武器,防着我说的那家人来找事。” “你跟我说说那家人的情况。”韩乙说。 “没什么好说的,那就是一家地痞,兄弟九个,十来年前穷得要饭,连裤子都没得穿。有一年我们这儿来了几艘船,他们兄弟九个当脚夫跟船走了,两年后回来就发财了。我们都猜他们是在北方战场上发的财,他们不是跟胡虏混一起,就是胡虏破城后他们跟在后面溜进去拿死人的钱财。他们回来后就买地盖房,还弄几个赌场,搜罗一帮地痞当打手要账,之后看上刘地主手里的地,就引他儿子上赌桌,分文不出把这十顷地弄到手了。”杜青川厌恶地说,“姓王的兄弟九个都不是好东西,你们买下这个宅子他们肯定要来找事,不过你们是硬茬子,他们弄不过你们,你们也不用怕。” 丹穗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我这儿有五个人,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杀的人比他们杀的鸡还多,的确不怵他们。”韩乙说。 “不怕他们来找事,就怕他们不来。青川大哥,你能不能替我们宣扬一下,故意放出风声说我们这些外地人不怕姓王的地痞,激得他们下不来台,免得他们在韩乙这儿吃一回亏就收手了。”丹穗开口,她坏笑道:“我们打算开个武馆,正愁打不出名声收不到学徒。” 杜青川拊掌笑了,“行,你们就在这儿等着吧,不出两天,保准有人上门找事。” 他领了事,当即就跟红英嫂回去了。 丹穗和韩乙锁上门去屋后的荒地,曲丁庆和孙大成他们都在荒地上转悠,二人到的时候,他们刚划分好地盘,正商量着要找牙保介绍四班会盖房的泥瓦匠。 韩乙把杜青川的话和他的打算告诉他们,一行人二话不说立马回客栈,几家人从客栈退房,当即搬到韩乙和丹穗的宅子里,连夜把粮仓打扫干净,卸下门板铺地上当床,直接就住下了。 …… 第二天,杜青川带来两个工头,他跟韩乙介绍说:“他们两个是我的族叔和族侄,都不是奸滑的人,手艺也不错,你这宅子里的活儿都交给他们,买砖买瓦也让他们去买,免得被宰。” 说罢,杜青川又跟两个工头说:“这就是韩乙韩大侠,当年茹姐儿的事多亏了他,没有他,我跟红英拼上两条命也没法给茹姐儿报仇。” “青川哥,以前的事就别提了。”韩乙不忍心,杜青川是老来得女,他跟红英嫂就一个女儿,女儿长到十五岁被采花贼害了,夫妻俩一夜老了十岁。近四十岁的人,看着有五十岁,能当外祖的年纪,还养着一个四岁的小女儿,怎么不可怜。 “二叔你放心,韩大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一定把他的宅子收拾好。”杜瓦匠拍着胸脯担保。 “兄弟……我们不论辈分啊,我喊你二叔喊大哥,喊你也喊兄弟,我们年岁估计差不多。是这样,我们四家在屋后的荒地要建四座小院,你看这个活儿你们能不能揽过去?你们找人来盖房,我们把工钱给你们,工钱怎么发放我们不插手。”曲丁庆上前问。 “行。那我们今儿就去看看,怎么盖,盖多大,你们跟我们说说,我们今天弄明白,以后不要你们再操心。”杜瓦匠高兴地答应。 “你跟他们去,我留在这儿。”另一个年长的匠人开口,他跟韩乙说:“我是青川的堂叔,辈分大,比他还小两岁。我占个便宜,你也喊我叔。” “杜叔,我这宅子就交给你了。”韩乙上前一步,领对方去看宅子。 妾奔 第46节 前院只用给两个残兵盖间屋,再打三个武器架,改动最大的在第二进和第三进院。 从早上看到晌午,杜堂叔把韩乙和丹穗的要求一一记下,他思索着说:“你给我八十贯钱,砖瓦、木头和泥都由我来买,匠人的饭食也由我操持。” “要价低了吧?你可别做白工不赚钱。”韩乙笑着说,“再加二十贯,我这宅子大,屋顶又高,用的砖多,耗的银钱也多。” 杜堂叔看向杜青川。 杜青川沉吟片刻,说:“他愿意给,你就收下吧,多带几个人来,尽早把他的宅子收拾好。他这儿日后要开武馆和私塾,堂叔你认识的人多,多跟人说说。” 韩乙点头,“对,我的武馆里有四个武师傅,个个是江湖上的好汉。私塾……” “私塾是我的,我曾在平江府船王贾家任女夫子,还兼任两家丝行的账房,博览群书还极擅算术。在我这儿念书的孩子,我不保证个个能考上秀才,但能保证个个能成为一个好账房。”丹穗接话。 韩乙看她一眼。 “赶明儿你们的武馆和私塾开起来了,我把我儿子女儿都送来。”杜堂叔笑着说。 “看在你的面子上,你的孩子来上我的课,我送他们一本书。”丹穗认真说。 “我可当真了啊。” “当真,绝不做假。”丹穗没有玩笑的意思。 “二叔,三爷。”杜瓦匠攥着几张草纸过来,他把草纸递给杜堂叔,说:“都记下了,三爷你看看。” “回去再看。韩大侠,女夫子,你们忙啊,我们先回去找干活的人,明天让人送砖瓦过来,砖瓦到齐就动工。”杜堂叔说。 “我们不忙,你们也先别忙,我在镇上定了两桌席面,店家估计等急了,我们赶紧过去。”丹穗精通人情世故,她热情地张罗。 “不了不了……”杜瓦匠摆手,“我们去我二叔家吃。” “你二叔也一起去。青川哥,你回去喊上红英嫂,我们在温家食肆等你们。”丹穗忙说。 “真定下了?”杜青川问。 “真定了,不止你们,还有我那几个兄弟和他们的家眷,这顿饭是庆祝我们在这儿安家落户。”韩乙接话。 “行,我回去喊你嫂子,也带兰娘过去,让你们见一见,等她再大一点,我送她来你们这儿认字习武。”杜青川说。 曲丁庆他们过来了,韩乙锁上门,一行人一起出门。 路上,曲丁庆跟两个工头介绍自己,丹穗开口说:“我也姓曲,以后称我为曲夫子,可别女夫子女夫子地喊。” 杜堂叔笑,“行,我记下了。” 大胡子咳一声,他示意其他人往前看,“盯梢的苍蝇来了。” 前面路上或站或蹲堵着七八个男人,个个目含打量地盯着他们,面目不善,过路的渔民纷纷躲着走。 第48章 小试牛刀 初露锋芒 两方人互盯着, 距离越拉越近,在相隔两三步远的时候, 一个露着赤红色胸膛的地痞走到路当中堵着道。他个头矮,只能高高扬起脖子装出趾高气昂的威风劲,奈何一开口气场就矮了下去,他说着本地话,大胡子他们都听不懂。 曲丁庆和孙大成对视一眼,二人相继发出嗤笑声。 叫李石头的残兵伸手扒开挡道的地痞, 另一个残兵不言不语地挺身撞上去,护着女人和孩子通行。 地痞帮受到挑衅,立马一拥而上, 率先朝女人和孩子扑过去。大胡子当即踢过去一脚, 两臂发力, 向两边一挥,捶得两个地痞飞着摔进路边的地里。 曲丁庆和孙大成也动手了,三两下举起人给撂在地里,二人拍拍手,轻蔑道:“就这种孬货也能当上打手?” 八个地痞倒在地里哎呦连天地叫,他们眼含恐惧地看着曲丁庆他们, 一个个吓得压根不敢爬起来,生怕站起来又挨打。 韩乙没动手,他陪杜青川叔侄三个走在后面,见状说:“走了,去吃饭。” “不放几句狠话?”大胡子问。 “他们听得懂?”曲丁庆嗤笑一声,他朝一帮地痞扫去一眼,不屑地说:“下次多带点人手,你爷爷我好久没活动腿脚了, 痒的很,你们这帮孙子不够我打的。” 杜青川本打算帮忙传话,听到这句话,他不吭声了,轻蔑味太重,他要是开口传话,麻烦得找上他。 “走了走了,店家该等急了。”丹穗喊一声。 一行人大摇大摆地离开。 远处看热闹的人见状也赶忙离开,生怕地痞丢了面子要找他们出气。 抵达闻家食肆,韩乙开口说:“丹穗,你们先进去,我陪青川大哥回去一趟。曲哥,孙哥,丁哥,你们替我招呼一下客人。” “我俩算什么客人,韩大侠你别客气。”杜瓦匠说。 “走走走,进去坐。”大胡子拉人往食肆走,“你俩能不能喝酒?掌柜的,给我们提两坛酒来。” 食肆里还有客人,听到他的大嗓门纷纷看过来。 丹穗冲人歉意地笑笑,她引人跟着小二去订的包房,随后又跟小二一起出来。 “食肆里卖的有酒吗?”丹穗头一次尝试用潮州话,这是她在客栈大堂里跟本地客人学的。 小二惊讶地看她一眼,他明显松了口气,“你会说我们的话?” “会一点。”丹穗谦虚道,“有酒吗?有什么酒?给我们上两坛你们店里的好酒。” 小二去搬酒,丹穗走到柜台旁边,有两个人正在结账,她站一边看着,结账的人走了,她还站在那里不动。掌柜娘子好奇地冲她笑笑,她立马笑着跟人家搭话。 郭飞燕在包间里坐了好一会儿,都开始上菜了还不见丹穗进来,她跟刘环娘说她出去找一下,出门没走两步又进去了。 “她人呢?进来了?”刘环娘朝门口看。 “在跟掌柜娘子学说话,我看她俩说得挺热闹,就没去打扰。”郭飞燕说罢,她看向两个泥瓦匠,说:“杜兄弟,你们找人来干活,饭食是怎么安排?干活的人晌午是回自己家吃,还是你们在我们那儿搭个灶做饭?” “就在韩大侠的宅子里搭个简陋的灶台,能烧菜煮饭就行。我们家离这儿远,回去吃饭太耽误事。”杜瓦匠说。 “那你看看能不能安排两个嫂子来做饭,方便我们跟她们学学当地的话,免得以后去集市上买菜听不懂价钱。” “行,赶明儿我让我媳妇和我娘过来做饭。”杜瓦匠答应下来。 “你们被王家九霸盯上,盖房的事不受影响吧?”杜堂叔问曲丁庆他们,他严肃地说:“我丑话先说在前头,我们小老百姓想过安稳日子,不敢跟王家九个地霸对上,日后房屋动工,要是有地痞流氓来找事,我们干活儿的肯定是要溜,你们可别见怪。” “没事没事,你放心,这事肯定不牵扯你们。”曲丁庆拍着胸脯保证,“到时候找茬的上门,你们只管躲,就是我们挡不住,他们把砌成的墙体砸了,我们也不找你们的事。” “有你这番话我就放心了。”杜堂叔说。 “菜上齐了啊。”小二送来最后一个汤。 “他说菜上齐了。”杜瓦匠用官话跟郭飞燕她们说。 郭飞燕模仿小二的口音重复一遍这句话,她的两个女儿也笑嘻嘻地模仿。 “菜上齐了。”小二又去跟丹穗说一声。 “好,我晓得了。”丹穗听懂了,她用潮州话回答。 “曲娘子,你学话好快,不像头一次来我们这儿的。”掌柜娘子很惊喜。 “我记性好。”丹穗曲指点点脑门,她自得地说:“我还真是头一次来潮州,以前生活在平江府,因为记性好,从小看的书多,我十六岁就去当地一个大富商家里给他家女儿当夫子。” “真的?”掌柜娘子更惊喜了,“我还是头一次见女夫子。” 丹穗笑两声,正要再说,她见韩乙带着杜青川和红英嫂来了,忙上前几步迎出去。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红英嫂问,她低头看着小女儿,说:“兰娘,叫姨姨,以后她就是你的夫子。” 这句话是用潮州话说的,掌柜娘子听了,她讶异道:“看来曲娘子没说假话,她还真是个有学问的。” “我这妹子极有学问,赶明儿准备开私塾,我们这儿的姑娘有福了,也能像小子一样坐学堂里念书。”红英嫂故意大声说,她朝门外指,“私塾就开在刘地主的三进大宅里,那座宅子被我妹子和她男人买下了,等修缮好,前院做武馆,后院做私塾。你们离得近,孩子想学武想念书可方便了,不像我们,过来一趟要小半个时辰。” 食肆里一静,掌柜娘子脸色变了,她看看丹穗,想着两人相处得不错,她支支吾吾提醒:“那座宅子被王家九霸盯上了,你们买下有麻烦。” “我这兄弟不怕事,当年的采花贼就死在他刀下。”杜青川拍拍韩乙,说罢他不想再提,脚步急促地离开。 “红英嫂,菜都上齐了,我们去吃饭。”丹穗开口。 红英嫂牵着兰娘跟上杜青川。 丹穗冲掌柜娘子点点头,跟上韩乙前往包间。 他们人一走,食肆大堂里立马热闹开,有人说要有热闹看了,有人说希望这帮外来人能把王家九霸好好收拾一顿。 十里外的王家大宅,八个灰头土脸、眼睛乌青嘴角紫淤的地痞一瘸一拐地靠近大门,正好撞上王六霸出门。 “呦!你们在哪儿吃瘪了?被谁打成这个德性?” “就是买下刘地主家粮库的外地人。” “二爷吩咐我们去吓唬他们一顿,哪知道那帮外地佬狂得很,二话不说就把我们打一顿。” “对,狂得很,他们也有点本事,有真功夫。六爷,我们这些小喽啰不是他们的对手,您让三哥他们去收拾外地佬。” “……”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说话,他们合力把这个要命的活儿推出去。这些地痞混混别的本事没有,看人的眼光不缺,那帮外地佬是硬茬子,惹不得。在那些人面前,他们毫无还手之力,搞不好就丢命,他们回来的路上就商量好了,这个事不能再碰。为了看起来更惨一点,他们回来的路上相互帮忙,八个人相互打,把自己弄成乌青眼。 “去喊上三豆子,带上人,我跟你们一起去看看。”王六霸说。 王六霸带着人浩浩荡荡来到杨庄集市上,正赶上韩乙他们结账出来。 “杨嫂子,我家离这儿不远,你要是再有算不明白的账,你拿上账本去找我,我教你。”丹穗跟掌柜娘子套近乎。 “好……” “王六霸来了。”一个长得像猴的男人兴奋地跑进食肆喊。 “六爷,六爷,就是他们。” 王六霸拖着肥硕的身子走到大胡子跟前,问:“你们谁买下我家的宅子?” “可算来个会说官话的了,那叽里呱啦的鸟语着实吵人。”大胡子粗着嗓门说,他伸出蒲扇似的大掌在王六霸胸前拍拍,拍得王六霸连连后退。 “再来找事,老子拧掉你的脑袋。”大胡子放狠话,他看向后面蠢蠢欲动的一帮狗腿子,问:“打不打?少他娘的废话,不打就滚蛋。” “给我打。”王六霸面子挂不住,抬臂一吆喝。 对方三十来个人一拥而上,曲丁庆和孙大成他们冲进人群,撸起袖子就开打。 “你俩别去,护着她们。”韩乙拦下两个残兵,他拔起食肆外面立的杆子,舞着绣有“闻家食肆”的幡,一竿子打倒五六个人,竿子应声而断,他一手拿一节,专朝地痞腿上砸。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三十来个地痞倒了一地,个个抱着断腿躺地上嚎。 王六霸变了脸色,他拖着肥硕的身子要逃,韩乙跑两步一脚给他踹飞,他走上去踩着肥得像茧的肚子,用竿子的断口抵着他的脖子问:“还来找事吗?” 王六霸气得血朝头顶涌,他在发家后就没再受过这种气,只有他踩别人的份儿。 妾奔 第47节 “你给我等着,我非要了你的狗命。”他放狠话。 韩乙举起竿子,控制着力道朝他头上砸一棍子,“咚”的一声脆响,鲜红的血从黑色的头发里冒出来。 “你能不能要我的命不好说,我今天就能要你的命。”他颠着竿子说。 王六霸疼得大叫,下一瞬,他摸到一手血,叫得越发惨。 “嘿!哪儿去?你们的对手是我,不把我放在眼里?”大胡子朝爬起来的地痞又踹一脚,这一脚踹得狠,地痞滚两圈一头撞在石槽上,当即没动静了。 “三哥!” “死人了?”围观的人嘀咕。 “妹子,去拦一下你男人,王家有九霸,难缠的很,别把人得罪死了。”掌柜娘子劝,这事发生在她家食肆外面,她害怕被牵连啊。 “韩乙,算了,饶他们一条狗命。”丹穗出声,她用潮州话说:“刘地主的宅子是他本人卖给我们的,地契和房契都在官府留底了,我们是正经买卖。你们别仗着我们是外地人就来欺负我们,这次就算了,日后你们这帮地头蛇再来找事,什么时候咽气就由我们说了算了。” 韩乙朝王六霸肚子上跺一脚,王六霸疼得眼睛一翻,差点晕过去。 “再让我见到你,我宰了你。滚。” 王六霸忍着痛,连滚带爬地逃了,地上倒的地痞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离开。 围观的人满眼的兴奋,看王六霸吃瘪,他们都觉得痛快,有人趁着人多,又仗着这帮外地人镇场子,浑水摸鱼伸出脚去踢地痞们的断腿,或是绊他们一跟头。 窃喜声混着地痞们的惨叫声和骂骂咧咧声持续响了好一会儿。 “父老乡亲们,我们一行人初来贵宝地,没想着闹事,是想正经过日子的。刘地主的粮库我们买下打算开武馆和私塾,这几位武师傅的身手大家都看见了,等武馆开馆,欢迎你们带孩子来学武。”丹穗亮开嗓门吆喝,“至于私塾,我就是夫子,想让你们的孩子识文断字、学会算账,就把孩子送我这儿来。” 围观人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到几个武师傅身上,这几个外地人身手了得,他们要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但大家都清楚他们跟王家九霸的怨仇越结越深,以后谁输谁赢没个定论,故而没人敢出声给出回应。 丹穗的那番话从头到尾都是用潮州话说的,郭飞燕和李黎她们满心震惊,这就是读书人的本事?她们齐齐动了心思,一致决定要让孩子跟着丹穗念书。 第49章 一窝端 为民除害 韩乙扬了扬手上折断的竿子, 他取下竿头的幡,跟食肆掌柜说:“对不住, 待会儿我做一杆新的给你们送来。” 杜青川闻言把话转达给食肆掌柜,因他是本地人,从中活络一二,食肆掌柜虽脸色难看,但也没说难听的话。 “食肆掌柜是生意人,讲究好意头, 你拔了人家的食幡,多少有点添霉头。你来送新幡的时候,在竿子上系块儿红布。”杜青川嘱咐。 韩乙点头, 他看向丹穗, “家里有红布吗?” “没有, 我去扯一尺。”丹穗说。 韩乙想了想,他把食幡递给曲丁庆,说:“你们带嫂子和孩子们先回去,我陪丹穗去买红布,趁机再去打听一下王家九霸的事。” 曲丁庆赞同,他低声说:“我也有这个意思, 可惜我们都不懂潮州话,只能你跟弟妹多费脚力去打听。他们要是作恶多端,我们也别有顾忌,暗地里踩死几个为民除害。” 韩乙就是这样打算的,今儿的小打小闹在他看来就是小儿过家家,这都不算是震慑,日后肯定还会有接二连三的麻烦上门,只是想想他就不耐烦。不如把“九头蛇”剁掉几个头, 一举让他们害怕,最好怕得不敢再起心思。 “走了,我们先回去。”曲丁庆吆喝。 “那我们也回去了。”杜青川说。 一行人分三头离开,韩乙跟丹穗一起去布店买红布,离开布店后,二人没急着回去,拦个过路人问清王家赌场的位置,韩乙带丹穗找了过去。 …… 日落黄昏时,韩乙和丹穗回到家里,大胡子和曲丁庆他们在前院练刀,顺带指点孙大成家的小子习武,女人们在后院用从船上搬下来的炉子做饭。 “怎么样?打听到了吗?”曲丁庆见韩乙回来,他迫不及待地问。 “打听到了,他们兄弟九个没一个好货色,个个阴狠毒辣,贪财好色,招揽一帮打手在镇上欺男霸女。”韩乙眼里闪过一丝狠意,他跟三个兄弟说:“镇上贫苦人家长相好的姑娘小子没少被他们祸害,开的赌场也害得不少人妻离子散,我的意思是把九个毒虫都做了,就看三个兄长肯不肯帮忙。” “今晚就去。”大胡子不说二话。 “今天打了王六霸,他们兄弟九个今晚肯定会聚到一起,是个一窝端的好机会。”曲丁庆发话。 “天黑我们就行动。”孙大成也没犹豫。 “我再出去一趟,踩踩点,看他们今晚是在家还是在别的地方。”商量好,韩乙立即打算出门。 “等等。”丹穗叫住他,她出声说:“你们今晚动手没问题,但最好遮掩一下,把人杀了但不能让人拿住把柄。” “好。”韩乙答应,他看向大胡子,说:“丁哥,你待会儿陪我媳妇去食肆一趟,天晚了,别让她一个人出门。” “行。” 新的食幡已经做好了,曲丁庆砍了一根小儿手腕粗的青竹,郭飞燕把布幡洗干净晒干缝在竿头。丹穗把买回来的红布折起来绑在布幡下面,便和李黎一起由大胡子陪着去镇上食肆送食幡。 回来的路上,李黎仰头望着天,今晚月明星繁,月亮的光辉把夜照得晶莹透亮,不用提灯笼都能看清脚下的路。 “潮州是个好地方,月亮都比江浙一带亮堂。”李黎说。 丹穗点头,“这儿比平江府好太多了,平江府的宅子是我见过的最阴暗窄逼的,有院就有天井,顶好的天气,太阳也照不进去,人住在里面也高兴不起来。” “你们才走过多少地方。”大胡子嗤一声,“等入夏了,你们再看这儿还是不是好地方。” “是不是好地方我都不打算走了。”李黎接话,“我看郭大嫂和刘妹子也是这个打算,她们不舍得走,曲兄弟和孙兄弟也不会离开,你要是住不惯你一个人离开。” “谁跟你说我要离开了?你还赶起我来了。” “不是你自己说你对这儿不满意的?” “我什么时候说了?” “反正我听出来了。曲妹子,你说呢?”李黎喊帮腔的。 两个人不知怎么就对上了,互不相让,丹穗夹在中间乐呵呵的,闻言她不答,指着不远处的宅子说:“你们看,门外是不是有人在等我们?是不是小娥?” 是小娥和郭飞燕的两个女儿安歌和安音,两个小姑娘陪小娥在门口等她娘。 “娘?”小娥大喊一声。 “是我。”李黎应一声,有这个事打岔,她转头忘了跟大胡子争吵的事。 三人回到家,饭也好了,没有等韩乙,他们先吃饭。 戌时中,韩乙回来了。 丹穗还没睡,听到前院有动静,她开门出来,另外四间房也相继打开门。 “吃饭了吗?给你留的还有饭。”丹穗说。 “在外面吃过了,你回屋睡觉去。”韩乙说。 丹穗知道他不想让她多操心,在杀人一道上,他们是行家,她没再打听,关上门回到门板上躺着。 韩乙跟大胡子他们说几句话,三个人换上他拿回来的夜行衣,空着手离开。 亥时初,大多数人已经入睡了,酒馆和青楼却到了最热闹的时候,酒意正酣,王二霸已经喝到忘形,他怀里搂着前两天刚得手的渔家女,这会儿大着舌头让她去给老九喂酒。 “嫌我年纪大,那就去伺候你九爷,我九兄弟年轻,劲大,让他伺候伺候他小嫂子。”王二霸醉醺醺地大笑。 王九霸也不恼,他瞥一眼脸色苍白的渔女,嫌弃道:“香的臭的都塞给我,我年轻但也没饿到饥不择食。” “香香香,这个香哈哈哈。” “哪儿香?一身洗不掉的鱼腥味。你自己玩吧,我不爱这口。”王九霸扯了扯裤腰带,说:“我去放个水。” 门拉开,一股冲天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王九霸立马醒酒了,然而不等他喊人,一柄染血的菜刀划过他脖子,血喷溅而出,人也没气了。 韩乙拎着人进去,后面三个人紧跟其后,曲丁庆抓一把果子打灭屋里的灯盏,黑暗降临的那一刻,尖叫声起。 “杀人了杀人了——” “来人啊!杀人了!” 韩乙堵在门口,跑过来的人,女的踹开,男的杀了。 大胡子和曲丁庆他们围着酒桌砍杀人,王家九霸都是肥硕的身材,上手一摸就分辨得出来,不用担心摸黑杀错人。 外面的异样被人发现了,韩乙听到有人朝这边来,他打个呼哨,开门迅速离开。 大胡子他们紧跟着撤离,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青楼里已经乱了,四个穿夜行衣蒙着头脸的贼人一出现,尖叫声大起,男的女的都推挤着往门外跑。 韩乙他们逆着人群往青楼后厨去,从送菜的后门迅速离开,出门后没停留,迅速跑进黑暗的巷子,丢下染血的菜刀和夜行衣,一路疾奔往家里赶。 “韩乙,你哪来的夜行衣?从哪个铺子买的?不会被官府找出来吧?”曲丁庆问。 “不是买的,我溜进王家拿的,那也不是什么夜行衣,就是黑绸布的衣裳。”韩乙回答。 半个时辰后,食肆附近的集市上,养狗的人家响起一阵狗吠声,熟睡的人醒来开门去看,外面并没有人,狗挨一顿骂蔫巴地闭嘴了。 又过大半个时辰,狗再次狂吠起来,外面闹哄哄的,附近的人都醒了。 “怎么回事?今晚出什么事了?”食肆的掌柜娘子恼火地问。 “我出去看看。” 不多一会儿,食肆的掌柜慌张又兴奋地跑进来,“你猜出什么事了,王家那九个恶棍死了,今晚在青楼被人杀死了。” 掌柜娘子猛地坐起来,“你说……” “是那几个外地佬杀的。”食肆的掌柜肯定地说,“难怪半个时辰前狗叫一阵。” 食肆里也养着两只大狗,之前狗吠叫起来,掌柜还以为食肆遭贼了。 “好人呐!”掌柜娘子大笑,“姓王的九个恶棍都死了,以后镇上就太平了。” 同样的话在各家各户响起,王家九个恶棍死了,镇上的人无不拍手称快。 “开门!开门!”韩乙家的宅门被拍响。 李石头带着睡意过来开门,他骂骂咧咧道:“报丧啊?大半夜喊门。” 门一开,李石头被踹倒在地,下一瞬,闯进来的人被踹飞出去。 “做什么?想打架是不是?”大胡子凶神恶煞地问,他左右看一圈,抡起门栓大步出去,“来,谁想找事?” 韩乙和曲丁庆他们个个手拎大刀走出去。 门外的人吓得一步步后退。 “好汉,有话好说,别动刀伤人。”见王家人的威风灭下去了,一个官差出来说话。 “是谁大半夜跑来敲门踹人的?”大胡子手一挥,下一瞬,他手上的门栓砸进人群,有两个倒霉蛋没来得及躲,被门栓砸倒在地,脸上头上顿时见血。 “有什么事?”韩乙问。 妾奔 第48节 “你们今晚一直在家吗?王大龙报官说你们杀了他爹和八个叔叔。”官差怕挨打,问得低声下气的。 “王大龙是谁?”韩乙记住这个人了,他平静地说:“你们来错地方了,我们今晚一直在家,没去杀人。” “就是他们,看见的人都说四个黑衣人长得又高又壮,我们镇上就没有他们这么高的。”王大龙出声指认,“而且他们刚好是四个人,还跟我家有仇。” “我有仇当场就报了,有气不过夜。”韩乙有些得意,他抱臂看向官差,说:“我再说一次,我们今晚一直在家,没有杀人。我们还要睡觉,你们去旁处找凶手吧。” 大胡子去捡起门栓,他拿着门栓抡一圈,耀武扬威地关上门。 被关在门外的一帮人面面相觑,王大龙反应过来,他指着官差的鼻子臭骂。 官差没法,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他两头都不敢得罪,只能等天亮了找县官讨个主意。 回到镇上,狗叫声又起,一直在等消息的百姓纷纷开门。 “哎,问你个事,今天夜里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动静?狗叫过几次?”官差问食肆掌柜。 “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就你们之前过去的时候狗叫了一次。” 官差又去问其他人,都说没听到什么动静,狗也没叫过。 “我出门一趟。”韩乙跟丹穗说。 “你还出门做什么……算了,你去吧,注意安全。”丹穗不多问。 韩乙摸一下她的脸,“我回来再跟你说。” 韩乙出去,见大胡子站在院子里。 “我就知道你还得出门,我跟你一起,帮你放哨。”大胡子笑着说。 两人这趟出门,一直到天亮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手上还拎着活蹦乱跳的鱼。 “你们知道吗?王大霸的儿子王大龙又死了。”在韩乙和大胡子离开后,集市上的人议论开。 “我昨夜还见到他了。” “后半夜死的,就死在他家里,被人发现的时候血还是热的。” “是不是他们?”有人朝大宅所在的方向指了指。 “这事可不能乱说,官老爷还没抓到凶手。” “哎,等他们的武馆开起来,你们把孩子送过去吗?”有人问。 “送,只要武馆开得起来,我就把我家两个小子送过去。这世道,手上抡得起刀的人才不吃亏。” “不知道收不收丫头,我想把我家丫头也送去学几个招式,会点功夫,就是采花贼来了他也得掂量掂量。”说话的妇人朝韩乙离开的方向看,她长得寡淡,却生出一个花一样的女儿,镇上有王家九霸强抢民女,她这几年压根不敢让女儿出门。如今王家九霸死了,但他们的儿子孙子没死绝,她还得防着点。 第50章 县官上门求助 杀人凶手不是他们 “昨晚后半夜, 王家宅子里闹哄哄的,我跟丁哥很容易就混了进去, 我们在宅子里候了足足一个时辰,才逮到王大龙落单的机会。”韩乙端着饭碗跟其他人讲后半夜出门之后的事。 “昨晚王大龙带一帮人上门找事,后半夜他就死了,今天王家的人估计没胆子再上门。”曲丁庆说,他有些暗悔,“我昨夜想了想, 在青楼杀王家九霸过于张扬了,我们要是等在他们回家的路上,人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做了, 估计什么事都没有。” 韩乙摇头, “要是不声不响把九个恶棍杀了, 事情牵扯不到我们身上,我们的名声也传不出去。” 曲丁庆反应过来,“你是故意在青楼杀人?” 韩乙点头,“等着吧,再熬几天,王家的人不敢再上门找事, 官府只要查不出实证是我们干的,我们的日子就太平了,名声扬出去,我们也就在镇上立住脚了。武馆的生意不用我们再操心宣扬,会有人自觉过来跟我们习武。” 丹穗嘴里的咀嚼动作顿住,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韩乙轻咳一声,他瞥她一眼,示意她收一收露骨的眼神, 还有外人在呢。 “还是你脑子转得快,年轻就是好。”曲丁庆再不情愿,也不得不佩服。 大胡子笑一声,他放下碗筷,说:“我去睡一觉,没事别喊我。” 曲丁庆被他的一声笑激得嘴角一抽,他跟韩乙说:“你吃饱了也回屋睡觉,再有事我们来应付。” “没事,我不累。”韩乙被丹穗那么一盯,浑身轻飘飘的,有学问的人都佩服他,他心里不由沾沾自喜,乐得很。 “我不睡,今天估计会有人上门送砖瓦,我听得懂潮州话,我负责这个事。”他说。 曲丁庆和孙大成一听,听不懂潮州话不是事啊,二人当即有点急。 “丹穗,待会儿你教我们说潮州话可好?”郭飞燕这时出声问。 “对对对,差点忘了,弟妹已经学会潮州话了,我们跟你学。”曲丁庆松口气。 “行。”丹穗没犹豫。 吃过早饭,一行人挪到前院,早上的太阳已经有些晒了,他们席地坐在阴凉地里,丹穗一遍遍教他们用潮州话说日常用得着的话。 “曲大哥,你别害羞,你不张嘴说出来就学不会。” “安歌,坐好,别嘻嘻哈哈地嘲笑你爹。” “……” “曲大哥,你是不是又没张嘴?” “哎呀呀,这潮州话咬舌头,我学不会。”曲丁庆三番五次被点名字,他又羞又恼,脖子连带脸红得要滴血。 “我不学了,你们学吧。”曲丁庆要跑。 不等丹穗开口,韩乙扶膝站起来朝曲丁庆扑过去,孙大成也去帮忙,三人当即在空地上打起来。 曲丁庆输了,他被二人押回去。 “曲夫子,你继续教,我守在他嘴边看他张不张嘴,不张嘴我给他掰开。”孙大成大笑着说。 四个小孩见他们闹,他们高兴地笑。 李黎和郭飞燕她们乐滋滋地看着,郭飞燕由着丈夫被“欺负”,她袖手旁观,乐得见他吃瘪,这种日子太难得了。 日头一寸一寸攀向头顶,院墙投在地上的阴影一寸一寸缩短,大家脑门晒出汗,嗓子喊疼了,嘴巴也干了。 “今天的课先到这儿,下午太阳落山了,我们再巩固一下。”丹穗宣布下课,说罢她调侃道:“曲大哥,你我同姓,八百年前说不定是一家子,我俩是自己人,我可不给你留情面,下午开课我头一个检查你。” 曲丁庆疲累地叹一声,他朝脸上轻轻拍一巴掌,悔道:“我真是没事找事,学什么潮州话。” “身手挺好,就是嘴巴怎么这么笨?”郭飞燕笑着嫌弃,“还好两个丫头不随你。” 说起这个,曲丁庆一手抱起一个女儿,他把看他笑话的两个女儿抛起来又接住,“你两个叔叔合力打我的时候,你俩就不知道帮忙?” “我跟妹妹又不会武功。”安歌大声说。 曲丁庆脚步一顿,说:“从明天起,你俩来跟我学武艺。” “走了,我们去做饭。”李黎牵着眼含羡慕的女儿快步离开,在进二进院的时候,撞上睡眼惺忪的大胡子。 大胡子在她们母女俩脸上扫一圈,又看向落在后面的一群人,其他人都正常,就曲丁庆抱着两个女儿尤为显眼。 “在说什么?这么热闹。我睡着了好像还听见你们在笑,你们这半天在做什么?有人上门找事吗?”大胡子问。 “没人找事,我们在跟丹穗学/潮州话。”李黎说。 “丁俞,下午别睡了,跟我们一起□□州话。”曲丁庆见还有个落单的,他赶忙把大胡子捎上,他庆幸道:“可算有个垫底的了,大胡子身板比我的身板还粗壮,嗓门又粗又大,我就不信他是个口舌伶俐的。” 大胡子没接话,他觉得奇怪,半天不见罢了,曲丁庆不拿架子了? “丁俞要是比你学得快,你可别逃。”韩乙说。 “不怕他逃,就怕他哭。”孙大成跟着调侃。 “老子就没掉眼泪的那一天。”曲丁庆扯着嗓子嚷嚷。 大胡子越发觉得奇怪,他睡了一觉,其他人就融洽起来了?之前虽说没矛盾,但大家相处都还端着客套劲,尤其是曲丁庆和孙大成,仗着年长几岁,在韩乙面前隐隐还端着架子。 “晌午做什么菜?”郭飞燕问。 “用潮州话说。”丹穗提醒,“在没学会潮州话之前,我们尽可能用潮州话对话,大家相互提醒。” 郭飞燕吞一下口水,她用潮州话再问一遍:“晌午、做什么菜?对吗?是这么说吧?” 丹穗点头,“炖锅鱼吧,再蒸一大锅米饭。明早我们去集市上转转,粮食快没了,要去买粮。” 这时后院的院门被拍响,李黎大喊一声,一伙人快步跑去,门一开,把挑担的渔民吓得差点拔腿就跑。 “买、买鱼吗?上午刚从海里捞起来的。”渔民结巴地问。 丹穗上前沟通,四个男人散开。 家里人多,丹穗把剩下的鱼都买下来,渔民高兴地说明天船回来了,他送鱼过来让她先挑。 下午,郭飞燕、刘环娘和李黎三人各提两贯铁钱交给丹穗。 “我们还要在一个锅里吃一阵子,你会潮州话,还会管账,伙食钱就交给你,用完了我们再给。”郭飞燕说。 丹穗没推辞,她是这个宅子的女主人,她们给她交伙食钱是应当的。她收下钱又去找大胡子,让大胡子也给她拿两贯伙食钱。 五家人人口不一,饭量大小也不一样,但伙食钱是一样的,好在没人计较。 * “官府的人来了,官府的人来了。” 食肆里,坐在柜台前打瞌睡的掌柜娘子听到这话一激灵,她快步走出门,看见一队官差护着一个头戴官帽的白须老头从街头走来。 “完蛋,官差来逮人了。”小二苦着脸说,“掌柜娘子,你说我要不要去给他们报个信,让他们赶紧收拾东西跑。” “来不及了。”掌柜娘子叹气。 对面粮铺的人也走出来看,等县官和官差离开,粮铺掌柜摇头说:“这狗官,今天他倒跑得快,以前王家九霸欺男霸女的时候,他像是死了。” 这会儿大多数人还在午睡,街上没多少人,掌柜娘子扫一圈,路两边零零散散也就站了一二十人。 “我要过去看看,你们去不去?”她问,“咱们过去看看,那几个外地人不懂潮州话,说不定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早有人蠢蠢欲动了,掌柜娘子的话一出,路上的人纷纷大步追上去。 韩乙他们也都在午睡,只有大胡子没有睡意,他嫌两个残兵的呼噜声吵人,一个人坐在檐下发呆。 前院传来拍门声时,大胡子猛地坐起来,他没叫醒其他人,一个人扛着大刀只身去开门。门开见到一队官差,他捏紧手里的刀,心里琢磨着官差要是抓人,他们是跑还是杀。 “壮士,别紧张,我们是来了解一下情况,能否让我们进去说话?”胡须花白的马县官温声开口。 “了解什么情况?人不是我们杀的。”大胡子粗声粗气地说。 马县官看院里又走出来三个掂刀的男人,他汗津津地说:“几位壮士别误会,我们不是来抓人的,我是当地的县官,想找你们说几句话。” 妾奔 第49节 “不是抓人的?那你带这么多官差做什么?”韩乙问。 马县官擦擦头上的汗,他面上发虚,总不能说他带人是为壮胆,他摸不清这几个人的底,生怕是土匪,万一把他宰了可怎么办。 “你们在外面等着,我一个人进去。”他悬着心吩咐一句。 大胡子见他的腿在发抖,他嗤一句莫名其妙,让开路放人进来。 马县官朝韩乙他们示好地笑笑,“几位壮士,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韩乙和曲丁庆对视一眼,他们转身率先朝二进院走。 女人们带着孩子都在二进院等着,丹穗看见韩乙,她刚要问话,就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官服的老头。 “好了,能说了吧?”曲丁庆问。 马县官见院里有女人有孩子,他心里一松,观三个小姑娘一派天真,他断定在场的几个男人不是匪类。 “诸位好汉受老夫一拜。”马县官拱手俯身长拜下去。 院子里的人各个表情惊讶,不由相互对视,但都没出声。 “王家九个恶霸欺民已久,昨晚横死,是本地百姓的福气。老夫乃是九年前被朝廷发配过来的县官,孤身一人来到这儿,又年老体衰,一直受当地恶霸欺压,空有官身,无为民诉冤之力,实在是愧当父母官。”马县官神色羞愤地说。 曲丁庆哼一声,“你治不了他们,不会上报?” 马县官苦笑着摇头,“说起来丢脸,我也试过上报,结果就是我挨了一顿打,丢了半条命。” 在场的人沉默,韩乙他们当即明白,不是送信的官差被王家人收买了,就是上头的官员收了王家的贿赂。 “潮州这个地方,宗族势力强,关系复杂,我这个县官就是顶着个虚名,没什么用。”马县官叹一声,“王家九霸兄弟九个,各个有一屋子女人,生的孩子像蚂蚁洞里的蚂蚁,多的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有多少孩子,踩死一个还有一群。所以当地的人轻易不敢得罪他们,只要王家有活口,结下的就是世仇。我知道,昨夜杀他们的就是你们,不过你们别担心,这个案子会不了了之。” “你可别胡说,这个罪名我们担不起。”韩乙不听他这话。 马县官笑笑,他不争辩,继续说:“我今天来是央求你们一个事,王家九个恶霸都死了,余下的子孙不成气候,他们奈何不了几个好汉。”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被汗渍浸湿封皮的书,他把书递给韩乙,接着说:“这是王家九霸还活着的时候犯下的案子,他们强掳民女、强买幼童、霸占人妻、以及打死赌棍犯下命案,这些年来状告的案子我都记下了。朝廷的事我听到点风声,上头的人自顾不暇,我手上这本案卷递不上去,只能求几位好汉救出困在王家宅子里的苦命人。” 话落,马县官撩起官服跪下,他伏拜下去,头砸在青砖上“咚”的一声响。 “请几位好汉伸以援手,老夫替这些苦命人谢几位好汉的大恩。” “起来吧。”大胡子扶人起来,“这事我接下了。” “我也是。”孙大成发话。 “我肯定不会拒绝。”曲丁庆说。 “你回去吧,这事交给我们了。”韩乙说。 马县官又给他们磕两个头,他擦干老泪往外走,他就是现在死了也能闭眼了。 宅门开了,守在外面的官差忙问:“马县官,怎么样?” 马县官看见不远处躲着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个个眼含憎恶地瞪他。 “杀人凶手不是他们,我们走。”马县官带官差离开。 第51章 完善计划 有商有量 “那狗官说的什么?”粮铺掌柜怀疑他耳朵出毛病了。 “说杀人凶手另有其人……” “难不成真不是……” “不可能, 除了他们,谁又有这个本事?” “也可能是有人趁机栽赃, 看他们是外地来的,把人杀了之后嫁祸到他们身上。”食肆掌柜有意混淆视听,他提出另一种可能。 “这狗官可不是好的,王家害了那么多人,他都装聋作哑,他可不会偏帮这些外地佬。”越说他底气越足。 “会不会是屋里的武师傅打他了?威胁他……” 宅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个胡须浓密、身形壮硕的大汉走出来,说话的男人嘎的一声咽下即将出口的话,呛得咳嗽不止。 “走走走, 散了散了, 该回去了。”粮铺掌柜见大胡子看过来, 他不敢再站在这儿看热闹。 “我去问问武馆的情况。”一个妇人说,她看向在场的人,扫了一圈问食肆的掌柜娘子:“闻娘子,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你跟他们熟悉一点。” “行。”掌柜娘子答应。 而大胡子见有人过来,他盯了两瞬,转身大步回屋, 不一会儿,丹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掌柜娘子?是你啊。”丹穗惊喜道,“你找我有事?” “我们是跟着那帮官差来的,听县官说杀人凶手不是你们,恭喜你们洗脱冤屈。”掌柜娘子笑盈盈道,她介绍她旁边的妇人:“这是韩娘子,街头的那家豆腐坊就是她家的,她找你有点事。” 丹穗偏开身子请她们进来, 她高兴地说:“多谢你们关心啊,进来说话。院子里还没收拾,乱的很,你们别见怪。” “不会不会,就站这儿说吧。”韩娘子不欲多做打扰,她停在宅门内三步远的地方,不再往里走,“女夫子,我想打听一下,你们武馆收女弟子吗?” 丹穗滞了一下,反应极快地说:“我们这儿的一个武师傅有两个女儿,两个小姑娘也在跟着学武,只要根骨合适,肯吃苦,不论男女,武馆都收。” 韩娘子闻言面露喜色,“你们武馆什么时候开业?束脩多少?我想送我女儿过来试试。” “你女儿多大了?” “十二了。” 丹穗想了想,说:“你明早把小姑娘送来,让我们的武师傅看看她适不适合练武。” 她想再多解释点,但肚子里装的潮州话已经支撑不了她详细解释。 韩娘子高兴地答应下来,二人约定好时辰,韩娘子就拉着掌柜娘子走了。 丹穗也回二进院,她把韩娘子来的目的说了,“曲大哥,以后武馆里要是收的小姑娘多,你就专门负责带女弟子可行?你有两个女儿,要比他们三个更让人放心些。” 曲丁庆不乐意,姑娘家学武的时间再长也就十年,一旦嫁人,一身武艺就荒废了,更别说很多都是学点花招式就跑了,他教二十年都不一定教出一个成器的。 韩乙见状,他开口说:“我能教……” “你不行。”丹穗摇头,“你的脸不合适。” 众人在他脸上盯几眼,又看看曲丁庆,心里一致想的确是曲丁庆合适些,曲丁庆三十有二,长着个四方脸,面带风霜,有长辈的样子,能让小姑娘们的爹娘放心些。 “你们什么眼神?”曲丁庆恼了。 郭飞燕笑笑,“你恼什么?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韩乙兄弟长相俊美,甩你八条街。” 曲丁庆气得够呛,他索性撂话:“我不带女弟子,教不出什么气候,依我看武馆也不用收女弟子,能坚持下去的少,来的没有跑的多,到时候说几句重话,哭起来了谁哄?” 安歌莫名觉得她爹的话听着刺心,她板着脸说:“我也是女的。” “我是你爹,你不好好练我能动手打你。”曲丁庆说。 “行了行了,先不说这个,我们继续说王家的事。”孙大成打断这乱糟糟的争执,他点点手上的案卷,说:“宜早不宜迟,依我看我们明天直接找上门要人,谅他们不敢不放人。” 刘环娘听他这话直摇头,“你没听县官说王家子子孙孙多,估计多半是他们掳回去的姑娘生的,要是有人顾及孩子不愿意离开呢?或者是要带孩子离开呢?中途多几桩这样的事一闹,你们的威风就打折扣了。” “还有就是她们的家人目前是活还是死,以及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们的家人还愿不愿意带她们归家。”丹穗作为一个从小被卖的姑娘,她不敢对父母兄长交付信任,她叹气说:“这些姑娘都是苦命人,对很多人来讲,家和家里的亲人就是她们活下去的希望,一旦家人不愿意接纳她们,希望破灭,八成会走上死路。”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孙大成有些烦,“那你们说要怎么办?” “这不是在商量,你恼什么?”韩乙横他一眼,“我今天声明一下,我们这几家人走到一起,一没故旧关系,二没亲缘牵扯,只有一个目标——除暴安良、匡扶正义,因为这个事才抱团。群体行事不比独自行动潇洒,不止你们不习惯,我也不习惯,所以我们牢记一点,你在迁就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迁就你。记住这一点,按耐住自己的脾气,多听别人意见。” 孙大成被下了面子,脸色不好看,但又不得不承认韩乙说得有道理,在走和留之间,他绷着脸坐在那儿不动。 “继续说吧。”韩乙发话。 丹穗被他飒得腿软,他一个眼风扫过来,她小心肝蹦蹦跳。 “我们先按照卷宗上的案子去找报案的人,看报案的人是死是活,还愿不愿意接人回家。”大胡子针对问题给出解决的办法。 “这事可以。”曲丁庆赞同。 “我来记录这次暗访的结果。”丹穗自荐,她拉上三个嫂子,说:“我们四个再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想出好法子解决母不离子、子不离母、以及姑娘们无家可归的问题。” 韩乙把书卷上缝的线拆开,他数了数,刚准备把案卷分发下去,他拍头苦恼道:“你们听不懂潮州……我想想,我去问问,看能不能找三个会说官话的潮州人。” “学会潮州话的事要抓紧了。”他叮嘱一句。 说罢,韩乙起身,说:“我出门一趟,晚上估计不会回来吃饭。” 丹穗看一眼天,太阳西偏了,她拍拍手,说:“走,去前院,我继续教你们说潮州话。” 往外走的时候,郭飞燕落后两步,她拽着丹穗说:“劝老曲的事交给我,女弟子该收就收。” “多谢嫂子。”丹穗激动道。 郭飞燕笑笑,她是看出来了,韩乙和丹穗虽年轻,但有头脑能主事,在除王家九霸和宣扬武馆两件事上,曲丁庆和孙大成充当的就是两个打手。这两人要是认不清自己,这个才形成的帮派早晚要散伙,走的也会是他们。而她早厌倦了颠沛流离的日子,打定主意要在这儿落地生根,哪会让这种事发生。 * 红英嫂买菜回来,她牵着女儿进屋,见院子里有人,她惊讶道:“韩乙兄弟什么时候来的?我再去买两个菜,你晚上在这儿吃饭。” “嫂子先别忙,我过来是有事找你们帮忙。”韩乙开口,他详细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交代清楚,说:“事情紧急,容不了我们把潮州话学会再去打听,只能来找你们二位帮忙。” “这事没问题,我跟你们去。”红英嫂一口答应,“我还知道几家能帮忙的人,他们的儿子女儿被王家人掳走后,他们一直没放弃救儿救女,他们应该也愿意去帮忙打听。” 韩乙松口气,“我算是找对人了,麻烦嫂子了。” “麻烦啥啊。”红英嫂摆手,“我这就去,你在家等我消息。青川,你来做饭。” “明天再去,天要黑了。”杜青川拦住人,“你去做饭,我今晚跟韩兄弟喝两杯。” 等红英嫂离开,杜青川问:“王家九霸的死是你们做的?” 韩乙笑笑,没有否认。 “你们动作够利索的,估计他们到死都没料到你们会来这一手。痛快啊。”杜青川激动,他惋惜道:“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我无论如何都要去你那儿做事。” “我巴不得我年长二十岁。”韩乙心想他要是年长二十岁,曲丁庆和孙大成估计就听他的话了。 韩乙在杜家吃完晚饭,月亮高悬才到家,还没进门就听到门内热闹的说话声,曲夫子还在授课呢。 门开,曲丁庆见是韩乙回来了,他如见了亲娘一样欣喜,“好了好了,韩乙回来了,我们能回去睡觉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韩乙见他这个狼狈的样子,再见孙大成也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他心里憋的那口气散了。 “找到帮手了吗?”丹穗问。 妾奔 第50节 “找到了,找了七个帮手,明天我们分七队出门。”韩乙说,“夜深了,有话明天再说,回屋吧。” 这一夜过得极快,天际还泛着暮青色时,红英嫂找来的五个人就迫不及待地上门了,等红英嫂和杜青川领着兰娘过来,韩乙和大胡子等四人就跟着他们七个组队离开。 韩娘子带她女儿上门扑了个空,不过丹穗给出答复,武馆开业时她能送她女儿过来,能吃这份苦就留下来。 辰时,杜瓦匠带着砖窑的人上门送青砖,在他之后,杜堂叔领来三十二个会盖房的男人去屋后的荒地开挖地基。 三天后,砖瓦送齐,韩乙一行人也暗访回来了,案宗后面又多添八张纸,是这次暗访过程中,多添的八个没报案的人。 “一共四十六桩案子,刨去五桩命案,一共有四十二个被王家掳走的受害人,三十七个女子,五个男子。眼下有三十三户人家明确能接受害人回家,剩下的九个人,都是父母皆亡,余下的亲人表示家里无余力再养一个人。”丹穗把这几日誊录的数据汇总后报给其他人。 “九个……”韩乙念一遍,他搓一把脸,问:“无家可归的这九个人怎么安置?” “我跟嫂子们商量好了,九个无家可归的人,我愿意收留。我手上还有几件首饰,大不了变卖一件请人在屋后盖几间房子,她们住过来,我教她们认字算账,学成后能去当账房养活自己。”丹穗说。 “我们也愿意出钱出力。”郭飞燕出声。 “那就还剩一个问题,因为有孩子不愿意离开或者坚持要带孩子离开,这怎么处置?”孙大成问。 “不愿意离开的我们不管。”韩乙说,“你们的意思呢?” “同意。”曲丁庆也是这个意思。 其他人纷纷点头。 “坚持带孩子离开的,我们可以带她离开王家,但不接受她带孩子来我们这儿。”提出收留主意的是丹穗,现在也由她做决定,她是做善事,但不能养个有可能变成仇人的孩子。 “那就这样决定了。”韩乙拍板 ,“今晚早点睡,明天一早去王家。” 第52章 女侠 解救受害人 天色熹微, 鸡啼未消,出海打鱼的渔民打着哈欠离开家, 行至集市时,天色大亮,集市上摆摊的小贩忙碌着整理摊位上的货。 “胡鱼佬,今早鲜打的鱼肉丸子,要不要来一碗。”卖鱼丸的摊贩吆喝一声。 “行,给我来一碗。”胡鱼佬放下空桶寻个空位坐下。 “有几天没见你来卖鱼了, 找到大客户了?”小贩边捞鱼丸边问。 胡鱼佬笑着点头,“新搬来的那一家不是在张罗着盖房,主家人口多, 请的匠人也多, 我打回来的鱼虾都卖给他们了。” 正说着, 杜瓦匠一行人穿过集市,三十来个男人脚步匆匆往西去,两个挎着筐的妇人停留在集市上买菜。 胡鱼佬跟买菜的妇人打个招呼,他囫囵吞一碗鱼丸,付过饭钱,快步离开前往海边。路上遇到两个住在海边的老渔民, 见二老形色紧张,他开口问:“老叔老婶,出什么事了?你俩这是要去哪儿?” “没事没事。”老头心不在焉地敷衍一句,脚步不停地自顾自离开。 胡鱼佬觉得奇怪,但他还有事,暗自琢磨着继续往海边走,抵达海边时又遇到一帮神色愤慨而激昂的渔民,这帮人一行上十个, 个个手上掂着菜刀或是握着镰刀。 “于二,出什么事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他喊住一个熟人问。 “去接我堂妹回来。”于二高声说,“你们村东边住的几个武师傅,他们要带我们去王家抢人。” “什么时候去?今天去?”胡鱼佬问。 “对,我们现在去他家集合。” 胡鱼佬当即拐弯,他决定今天晚点去收网,这个热闹十年难遇一次,他得去看看。 辰时初,三十三户人家,共七十八个人聚集在充当练武场的前院,宅门外还守着大几十人,甚至东西两个方向的路上,还有许多人快步往这儿跑。 “人到齐了,走吧。”韩乙说。 丹穗把磨得亮闪闪的断刀递给他,大胡子他们各拿上各的刀,两个残兵也拿上菜刀。 他们走在前面,丹穗和郭飞燕她们牵着孩子跟在后面。 “走。”韩乙走到前院吆喝一声。 一大帮人个个掂着武器从院子里鱼贯而出,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王家大宅出发。 看热闹的人缀在后面,并且沿途不断有人加入。 行路半个时辰,韩乙和曲丁庆他们打头的队伍抵达距王家二里远的迎安大街,这是沿海县城上最繁华的一条街,也分布着三家占地颇广的赌场。 “好汉,那是王家的狗腿子,他们报信去了。”走在韩乙后面的渔民紧张地说。 韩乙点一下头,“没事,不用担心。” 队伍行进的脚步不停,在报信的人进王家大宅一柱香后,韩乙他们站在朱红色的漆门前,门前还悬挂着写有奠字的白灯笼。 “赶得不巧,明儿是王家九个恶棍的头七。”大胡子啧两声,他故意说:“忘记记日子了,该明天过来的,都说头七是回魂日,王家九个恶棍的魂回来跟我们对峙一番,也好还我们清白,免得他们子孙冤枉我们是杀人凶手。” “哐”的一声响,朱红色漆门从里面大力拉开,一个管家模样的马脸男人带着一帮抡着棍子的打手走出来,他拉着脸说:“你们不要太过分,我们家老爷是不是你们杀的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做了亏心事还敢在青天白日走出门,也不怕老天降雷劈了你们。” “老天要是有眼,挨雷劈的也该是王家祖坟。”大胡子粗着嗓门回骂。 “休要跟他们说废话。”曲丁庆开口,他看向管家,问:“喊个能管事的出来,今儿要是好商好量,我们放你们一马,不让你们见血。” “你们有啥事?” “报信的狗腿子没说明白?我们今天代潮安县所有受王家九霸欺恶的受害人上门,接他们的儿女、亲娘、妻子回家。”曲丁庆高声说。 管家看一眼挤满人头的巷道,再看一眼打头的一帮人手上握的刀,他底气不足地说:“我家少爷们不在家,还有……” “打进去!”韩乙懒得再听他啰嗦,他举起断刀发话:“我这把刀饮饱胡虏人的血,今儿也尝尝地痞无赖的血。” 话一出,他挥着断刀打头冲上去,大胡子和曲丁庆还有孙大成三人紧跟上去,后面的渔民一股脑挥着菜刀和镰刀大叫着冲进去。 地痞无赖不是兵,都是贪钱好利的宵小,韩乙他们的刀还没落下,堵门的打手一哄而散,他们调头跑回宅子里,各跑各的,生怕锋利的刀刃落在自己头上了。 大门冲破,朱红色漆门砸下来成为脚踩的垫板,之后二门、三门的门板都被拆下来铺在脚下踩。 “快跑快跑,二龙你快跑。”一个貌美的妇人推儿子离开。 “我跑什么?我就不信他们大白天还敢杀人。” “翠英啊——” “宝柱——宝柱你在哪儿?我跟爹来接你了。” “红贝——” “春娘——” “……” 攻进大宅院的渔民们纷纷扯着嗓子喊,各个角落里,紧闭的木门打开,一个个身姿消瘦的女子眼含热泪跑出来。 “爹!” “春娘!春娘啊!爹以为死之前见不到你了。” “有人看见我娘吗?我是梨花,有人认识我吗?” 两方人如入海口的江水和海水,两道水迅速流融在一起,抱头痛哭声如夏日蝉鸣,哭声一波高过一波。 韩乙见丹穗她们挤进来了,他走过去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带人去别的地方走一圈,看有没有被关起来的。” 丹穗点头。 韩乙让曲丁庆留下,他和大胡子还有孙大成带走两个残兵去扫荡,逢门就踹,遇见一个个含恨瞪着他们的王家人,他们挥刀吓唬。 王二龙甩开他娘大步跑回来,他遇到像强盗一样暴力踹门的五个男人,气得胸口急剧起伏,他瞪着俩险些脱眶的绿豆眼,恨意十足地说:“你们这帮贼子,杀父之仇,我们王家但凡死不绝,早晚要报这个仇。” “这间屋关的有人。”大胡子踹开门让李石头进去救人,他盯着王二龙打量一圈,饶有兴致地说:“你排行老几?跟王大龙长得挺像,以后夜里睡觉多安排几个人守着你,小心跟他一样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王二龙脸色一变,追过来的妇人听到这话软了腿,她面色仓惶地抱着儿子不许他再说话,软声道歉道:“好汉饶命,我儿胡说八道,还求你们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大胡子当做没听见,他扛着大刀大摇大摆走了。 其他王家的人纷纷垂下头,个个安静如鸡,生怕被人记住长相,下一个死的人是自己。 半个时辰后,韩乙他们回到人群聚集的三进院,还带回五个关在荒凉偏院的女人,她们面容消瘦,脸色蜡黄,眼里含着彷徨的亮光在人群里寻找。 “三妹?”一个男子从人群里走出来,“是芬芳吗?” “是,我是芬芳,大哥呜呜……”芬芳瞬间腿软,她摔倒在地,匍匐着爬过去。 “走,大哥带你回去。”男子扶起她,他也抹眼泪,“遭瘟的王八蛋,他抢走你又不好好待你,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芬芳用沾灰的手抹一把眼泪,她骄傲地说:“我用簪子捅了王五,可惜没捅死,他把我打一顿丢在偏院,我命硬熬过来了。大哥,爹娘呢?他们二老没来接我?” “回去再说。”见芬芳还要追问,男人说:“回去再说,别耽误好汉们的事。” 丹穗对芬芳这个名字有印象,芬芳被王五霸掳走后,她爹娘在报官无果之后,二老自己上门讨要自己的闺女,结果被王五霸安排的打手往死里打,两个老人抬回去的第二天就咽气了。 “先安静一会儿。”韩乙吼一声。 丹穗走出来,她展开手上的纸,用潮州话说:“我先点一遍名字,点到名的站我右手边来。” 四十二个人名,但只有三十五个人出列,丹穗把无人响应的名字圈起来,她又重喊一遍。 “我记得有个叫翠翠的,不知道她姓什么,她前两年病死了。” “姓安,就是安翠翠,她病死了。” “宝柱也死了,他被王六霸折磨死的。” “宝柱他爹!” 老头晕死过去,旁边的人赶忙扶他起来。 没人回应的七个名字都已成了亡魂,这七个人中包含两个父母已亡兄嫂不接纳的,余下的五个都有亲人来接,可惜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有没有要收拾行李的?想收拾行李就去收拾行李,拿上行李就能跟你们亲人回家了。”丹穗宣布,“没有行李的,这会儿就能离开。” 此话一出,一部分人利索地回屋收拾行李,余下的一部分面带犹豫,吞吐地跟亲人说在王家生的有孩子。 “孽种不能带回去,你一个人跟我回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尖声说。 丹穗和郭飞燕她们看过去,穿着光鲜的女子脸色涨红,她垂着头不做回答。 “你这就跟我走,行李什么的不要了。”老妇人拽着女儿往外走。 “娘,我不能抛下孩子,他很乖巧听话,也很孝顺,跟王二霸不一样,他背地跟我说等他长大了会替我去看你们。” “我不稀罕他来看我!那就是个孽种!”老妇人推她一把,她气得大骂:“你疯了?你有没有骨气?你个黄花闺女被王二霸掳走,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在这儿妻不是妻妾不是妾,生的孩子叫什么?奸生子的身份都比他上得了台面。” “娘,你别逼我!”女人大哭。 “我逼你?是你在逼我!你你你……”老妇人颤抖着手指她,她老泪纵横,又一把擦掉,硬气地说:“你今儿要是打算带那孽种走,你就留在这儿过你的好日子,我就当我这些年为你流的眼泪是哭我五年前死去的女儿,我当你死了。” 妾奔 第51节 “娘!” 老妇人扭头就走,她又擦一把眼泪,哭着说:“你两个弟弟都不情愿接你回去,嫌丢脸,我不怕丢脸,我搬出来不让他们养我也要接你回去,你……我怎么没跟你爹一起死了。” “娘,我……” “娘——” 一个四岁大的孩子哭着跑出来,女人迈开的腿又退了回来,她走也不是,离也不是,望着老母亲的身影一步步走远,而儿子在一步步靠近她,她捂脸痛哭。 王二龙赶来一帮大小不一的孩子,年纪大的有十来岁,年纪小的还不会走,他面带兴奋地催促:“快喊娘,你们娘不要你们了。” 没有儿女的女人们收拾好行李过来,她们没心思看热闹,迫不及待和亲人一起走出这个牢笼。 一边是逃出牢笼的同伴,一边是声声喊娘的孩子,余下的十五个女子迟迟下不了决定。 “二哥,我们走吧。”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挎着两个包袱走过来。 “娘——”一个六七岁大小的男孩牵着三岁左右的小姑娘追赶上去。 “娘,你带上我和妹妹……舅舅,你带我们走。”男孩哭着喊。 男人回过头,他看向妹妹,问:“真不带他们?我们家能多养两个孩子。” 女人坚定地摇头,“不带,我不想再回想起这几年发生的事,看见他们我就忘不了。十二,照顾好自己和妹妹,王家的日子要好过许多,离了我你们也不会吃苦。” 说罢不论两个孩子怎么喊,她始终没再回看一眼。 “唉!有点心酸。”李黎叹,“挨千刀的王八蛋,害了好人家的姑娘,也害了孩子。” 余下的十五个女子陆陆续续也做好了决定,六个放弃跟亲人离开,五个带着孩子跟亲人离开,三个撇下儿女独自跟亲人离开,还有一个是没有亲人来接的。 “女侠,请问一下,你们知不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叫李玲珑,家住在杏花巷。”李玲珑忐忑地靠近丹穗。 丹穗翻了翻册子,说:“你娘两年前去世了,你爹跟你大哥一起住,身子骨不好。你大哥说家里没地住,不能来接你。不过你要是独自一人离开,我们可以收留你,我教你算术,学会后能当账房养活自己。” “那、那……不能带上我女儿吗?她很乖的。”李玲珑舍不得孩子。 丹穗看一眼她牵着的女孩,女孩已经七八岁了,她已经懂事,却不会隐藏心思,眼睛里的恨意明晃晃地暴露在阳光下。 “不能。”丹穗摇头,“你女儿恨我们。” 九个无家可归的女子,两个死了,一个李玲珑,余下还有六个,其中有两个也是生育了孩子。 “你们几个家里情况有点复杂,是走是留自己决定,如果决定离开这儿,家里又不愿意让你们进门,你们来找我们,我们给你们提供住的地方,还教你们识文断字,有一技傍身后才会让你们离开。”丹穗把自己家的住处告诉她们,“你们好好考虑考虑,什么时候都能去找我们。” “多谢女侠……还有几位好汉。”林燕诚恳道谢。 丹穗失笑,她也成女侠了。 “都走吧。”丹穗说,“我们也该走了。” 没有孩子的四个女子利索走人,两个有孩子的还在犹豫。 韩乙扫一眼院内,目光瞥到王二龙以及目含恨意的其他人,他告诫道:“都安分点,你们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我们必找上门。对了,管好你们的狗腿子,如今我们在这儿安家了,你们王家横行霸道的日子结束了。” 大胡子抬起刀在王家人身上指一圈,他警告道:“家里不想再办丧事,就别去找今天从这儿离开的这些人的麻烦。” 丹穗看向那几个依旧面带犹豫的女子,说:“半个月内改变主意的,自己一个人去我家找我们。” “走了。”曲丁庆说。 一行十四个人,扛刀的扛刀,牵孩子的牵孩子,在王家人的盯视下,闲庭信步般的悠闲离开。 王家大宅外面,围观的人群还没散,韩乙他们一露面,“哗”的一声,人群中“哇”声一片,先是不知道谁鼓掌,几息后,掌声由点连成片,响如雷鸣。 丹穗走在行人让开的道里,非常享受上千道注目礼,她整个人轻飘飘的,脚落在地上也没什么实感。再见其他人,个个面露得色,四个小孩道行浅,掩不住自己的心思,一个个笑歪了嘴。 丹穗在人群里看见掌柜娘子,对方热烈地冲她挥手,她也挥手示意。 “给你们。”一个大婶把提篮里绑住脚的肥母鸡塞给丹穗,她面色赤红地说:“给你,你拿回去吃。” “不不不,我不要。”丹穗把肥母鸡推回去,送鸡的大婶快步后退,不肯再接手。 “肉拿回去吃,新鲜的。”一个男人扔一条猪肉抛给曲丁庆。 这可不得了,刹那间,让开的道闭合,以丹穗郭飞燕她们为圈,鸡鸭鱼肉菜一股脑往她们身上挂。 第53章 避风头 一切在有序进行 韩乙他们护住女人和孩子, 高声阻止四五次,热情送菜送布的围观人群才停下亢奋的举动。 聚集的人群稍稍散开, 韩乙替丹穗拿下盖在她头上的几尺布,低头见地上堆着一堆鸡鸭鱼肉菜,她手上抱着的肥母鸡还在扯着嗓子咯咯叫,他心情有些复杂。他行侠仗义这么些年,一直是隐秘地做,不敢走到人前, 甚至不会让人知道他姓甚名谁,那种除暴安良后的快感只能自己独自品味,这是他头一次体会站在人群中享受众人欢呼的呼声, 心里的高兴和激动是骗不了人的。 一个竹筐被抛进来, 送竹筐的大婶喊:“快把东西装起来, 你们拿回去吃。” “侠士们,以后姓王的恶霸再犯事,我们能不能去找你们替我们主持公道?”有人问。 此话一出,立马得到高声应和。 “能,不止是王家,县城里但凡有人欺男霸女、犯下命案, 在官府里得不到公道,都可以去寻我们帮忙。”韩乙豪情万丈地说,此刻他惩恶扬善的情绪达到顶峰。 人群再次欢呼起来。 丹穗和李黎她们把地上的菜都捡进筐里,她粗略估算一下,这一筐菜的价值在三五贯之间,不便宜了。 “这些东西我们厚着脸皮收下了,多谢各位。不过我们不白拿,若是有人想让自己的孩子学武, 但又不确定他们有没有习武的根骨,都可以送到我们的武馆里,由我们的武师傅亲自检查。有根骨的孩子可以考虑走习武这条路,学成后可以入伍当将军,也可当镖师或护院,不想离家也可以考虑在我们武馆当武师傅。”丹穗高声说,她是真心想要回馈在场的每一个人,也有意替武馆拉生意选拔好苗子。 话落,巷道里安静一瞬,继而欢呼的声音震天响。 “我们走吧。”丹穗对韩乙说。 韩乙点头,他拥着她开道挤出去。曲丁庆和郭飞燕忙带着两个女儿跟上,大胡子让两个残兵抬沉甸甸的竹筐,他换手拿刀,护着李黎和小娥,见小娥走得艰难,他一把抱起孩子。 “娘——”小娥有些害怕他,她忙转头找她娘。 “让你丁叔抱着你,走出去再说。”李黎说。 回去的路上依旧有人跟随,有人大肆宣扬他们的壮举,回程的路上声势不减,大胡子便没放下小娥,一路把人抱回家。 关上门,一并把喧闹的人声关在门外,待坐下歇息,十来个人面面相觑,继而一起笑出声。 “痛快,真是痛快。”曲丁庆拊掌轻笑。 丹穗抚一下胸口,压下激动的情绪,她着手善后:“曲大哥,孙大哥,丁大哥,我没跟你们商量就许下无偿给孩子们摸根骨的承诺,你们没意见吧?” “没事,我们没意见,趁这个机会,我们也能选出一批好苗子。”曲丁庆说。 孙大成和大胡子赞同。 “我也是这样想的,如今我们的名声一举响彻潮安县,如果官府继续不作为,我们有可能取代官府的地位,这意味着需要你们的时候少不了,但你们四个精力有限,需要培养人手。人手多,声势大,我们在潮安县的地位才不会动摇。”丹穗详细阐述她的想法,“再则我们是外来的,当地人始终会对我们存一分戒心,但当我们武馆融入当地,任用当地人当武师傅,我们外地人的身份才会削弱。这就像胡虏的朝廷入驻上京,朝堂上会任用汉人官员,皇帝的后宫也会纳汉人女子,两者是一个道理。” 曲丁庆和孙大成两人原本还漫不经心地听着,耳朵里突然闯进朝廷、朝堂的字眼,二人立马正襟危坐。 “你、你还懂朝堂和后宫的事?”大胡子率先发问。 丹穗觉得奇怪,“胡虏在上京都建都好几年了,我有所耳闻不奇怪,你们不知道吗?不提胡虏,再往前推,金兵占领长江以北的地盘,金国也曾大量任用汉人官员。” “你懂得还挺多。”孙大成嘀咕,他有些发怔地点头,“难怪你说的话都挺有道理,以后、以后武馆的事就由你跟韩乙负责,我、我们听你们安排。” 孙大成出口的话有些艰涩,但他坚持着说完了,他虽年长几岁,但不得不服,韩乙和丹穗夫妻俩的确适合做主事人。 曲丁庆沉默几瞬,他叹一声,没有提出异议,相当于是默认了孙大成的话。 丹穗跟韩乙对视一眼,她斟酌道:“多谢你们看得起,那我趁机再多说两句。今天我们出的风头不小,但我们根基浅,为避免打压太过,引起当地地头蛇联合起来反扑,接下来一段日子,我们要低调下来。尽可能不出门,静下心挑选好苗子,先把心思放在创办武馆上,静等外面的风声平息下来。” 其他人陆续点头,没人反驳。 小娥肚子里咕噜一声响,一干人扭头看过去,小丫头捂着肚子羞红了脸。 “呀!都过晌了,该做饭了。嫂子们,我们去做饭。”丹穗起身,“韩乙,你跟曲大哥他们商量一下束脩定价多少合适,日后有人上门肯定要打听。” 路过两个靠坐在墙上的残兵,丹穗跟着吩咐:“接下来守门的时候你俩注意点,要是再有人送东西上门,尽量让他们把东西带走。” 李石头点头,“晓得了。” “还有人会送东西上门?”刘环娘问。 “今天从王家宅子里领走儿女的那些人。”郭飞燕说。 丹穗点头。 “对了,曲妹子,你今天怎么没趁机提一提私塾的事?你但凡提一嘴,私塾就不缺学生。”郭飞燕问。 “私塾就我一个夫子,人太多,我教不过来。”丹穗说,“有武馆的名声在,我的私塾早晚能被有心人知道,到时候愿意学点东西的人会自己前来了解。嫂子们,我一直忘了问,你们识不识字?” 郭飞燕和李黎她们三人一致摇头,她们都不是出生在富贵人家,没有认字看书的条件。说来富贵人家的姑娘也不会跟着江湖侠客四处漂泊,吃不了居无定所的苦,也受不了担惊受怕地独自一人抚育儿女。 “等私塾开课了,你们要是有兴趣可以去旁听。”丹穗说。 “好。” * 傍晚,盖房的人离开,韩乙他们坐在落日的余晖里吃晚饭时,大门被敲响。李石头放下碗筷去开门,领进来一个眼睛红肿的女子。 “王静?”丹穗念出她的名字。 “女侠,是我,您记得我?我被我大哥大嫂赶出来了,他们嫌我会影响到他们女儿的名声,不肯认我。我记得您说可以来投靠您,我就来了。”王静麻木地说。 丹穗点头,“没吃晚饭吧?你跟我去梳洗一下,拿副碗筷过来一起吃饭。” 王静这才抬眼看她,再看向其他人,没人面露排斥和嫌弃,她鼻子一酸,低下头拎着包袱跟丹穗离开。 吃饭时大家没有食不语的讲究,丹穗跟王静介绍一下其他人的名字,末了指着李黎说:“家里目前没有空屋了,你暂时跟李嫂子和小娥住一起,等屋后的房屋盖起来 ,你再搬出去。” “多谢你们愿意收留我。”王静哽咽着道谢。 “以前的事忘了吧,别再提,以后好好过日子。”郭飞燕安慰道。 …… 次日,丹穗找到杜堂叔,她让他再请几个帮手,在靠近后院的地方砌六间屋,房屋不必太大,够放一张床一张桌椅再余个一尺宽的过道就行了,院子围大一点,够砌两个灶房一个茅厕。 “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郭飞燕出声拦下李石头。 “外面又来一个女子,我去叫曲夫子。”李石头说。 “我去看看。”郭飞燕放下针线,她嘱咐说:“丹穗在忙的时候不用去打扰她,像这等小事,告诉我们就行。” 李石头支吾一声,他瞄她一眼,脚尖一拐,人快速溜跑了。 “嘿!”郭飞燕气笑了。 妾奔 第52节 刘环娘和李黎都笑了。 片刻后,李石头灰溜溜地溜过来,他支支吾吾说:“郭娘子,那您跟我去一趟吧。” “跟你家曲夫子报备好了?”郭飞燕没好气道。 李石头挠挠头,“是韩大侠和曲夫子收留了我,他们二人算是我正经的主子,家里的事我肯定要跟他们知会一声。” 郭飞燕不为难他,她跟他去前院,领了个叫海燕的女子进来。 丹穗忙完,她去见海燕一面,见她跟王静黏在一起互舔伤口,她没多做打扰。 “娘,外面来了好多人。”小娥雀跃地跑进来,“好多人领着孩子过来,娘,你陪我一起去看。” “走走走,我们都去看看。”丹穗说。 前院涌进来一大群人,都是家长带着孩子过来检验根骨,但都是小子,没一个姑娘。人群分做四队,由韩乙、曲丁庆等四人分别检查,他们四人昨晚商量好了,这次检验是实话实说,是好是赖讲清楚。 “四肢短,手指短小,不适合习武。” “年纪偏大,练武的话要吃大苦头……对,你适合练武,就是年纪大了,这时候练武要吃大苦头,还容易受伤……随你,你回去考虑考虑,要是坚持过来,武馆开业你来报名……束脩半年一交,一次三贯钱。你要想好,一旦报名,中途退出就难了。不满半年,我们不会让你离开,藏家里也会给你绑来。” 丹穗站在韩乙旁边听他跟人讲解,她见有几个小孩苦了脸,她笑笑走出门。 “你家孩子怎么样?”门外有个妇人问。 “不行,吃不了这碗饭。你家的呢?”男人问。 “还算可以,就是有点贵,一年六贯钱呢,也不知道要学几年才能见成绩。”妇人有些犹豫。 “咬咬牙让他学两三年看看,要是真能成气候,以后不用出海撒网逮鱼了。”男人真心实意地劝,“可惜我儿子没习武的根骨。” 丹穗听完两人的对话,她走出门站远一点,见通往市集的路上成群结队的人连成一个长队,她想了想,绕路去后院,站在堆的青砖上。 * 余蕙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靠近集市,集市上高亢热闹的说话声惊得她回过神,入耳的话都跟武馆有关。她看向人头涌动的小道,犹豫了好一会儿逮到一个人少的机会快步走过去,然而很快后来一帮人赶超了她,错身时,几道打量的目光明晃晃落在她身上,议论她的声音随风灌进她的耳朵,她面红耳赤,不得不停下步子。 “快点,我们来晚了,早知道今天不去收网了。妹子,你怎么不走了?不舒服吗?”牵着孩子的妇人路过问。 余蕙摇头,她又动了起来。她走走停停,在日上三竿时靠近一丈高的大宅,而宅门前挤满了人,不知道认不认识,都交谈得热闹。她不敢再过去,又不敢站在路口现眼,只能朝没人的地方走。 “曲妹子,你在这儿啊?让我好找。”李黎从后门出来,她喘着粗气说:“不知道哪家人送来两桶鲜鱼鲜虾,放下就跑了,李石头他们没找到人。” 这已经是今天第五波了,前四波送礼的人都给挡了回去,这次有其他人做掩护,两桶鱼虾放在前院拐角的墙根处,发现的时候,压根寻不到送礼的人。 “那就收下吧。”丹穗看见低着头走在地垄上的女子,李黎离开后,她走过去。 “来了怎么不进去?” 余蕙猛地抬头,丹穗认出她,她是九个无家可归的女子中其中一个,而且在王家还生了儿子,如果她没记错,她儿子已经十岁了。 “跟我来吧。”丹穗说。 “哎。”余蕙慢吞吞应一声,她想了想,说:“女侠,我叫余蕙。” “我记得你。你什么时候从王家离开的?走的时候,没人为难你吧?怎么决定来我们这儿了?舍得你儿子?”丹穗问。 “他让我离开的,他说等他能从王家搬出来了,就接我跟他一起住。”余蕙说,她隔着衣袖摸手腕上的两道疤,这是她寻死时割下的,自杀两次都被救回来了。 “哪怕王八霸死了,我住在那座宅子里也想死。”她说。 丹穗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她察觉到不对劲,这人说话怎么有头无尾的。 “那就离开,我记得你儿子年纪不小了,能照顾好自己。”丹穗宽慰一句,她带人进门。 之后连着五天,丹穗一直守在后门外,但家里没迎来第四个受困的女子。而前院的热闹也到了尾声,整个县里有意让孩子学武的人差不多都来过了,眼下登门的人屈指可数。 趁眼下门庭冷落,后院的私塾和前院门房的住所开始动工。 又五日,后院新砌的六间屋完工,余蕙、王静和海燕从李黎母女俩的屋里搬出去。 又过半个月,曲丁庆和孙大成他们四家的房屋能住人了,他们搬出宅子,住进自己的家。 二进院的粮仓腾出来了,丹穗决定着手教余蕙等三人学算术,最先从认算盘开始。 第54章 曲夫子 试教 木匠还没把桌椅送来, 丹穗便让王静她们垫个草蒲在地上围坐一圈,她坐在三人中间, 油黑发亮的算盘放在膝上。 “今天教你们认识算盘,算盘计数,从右到左依次变大,最右是个位数,次之是十位,再次之是百位。下面五颗珠子分别是一, 上面两颗珠子分别是五,七个铁钱在算盘上如何表示?下面拨两个,上面拨一个。”丹穗拨动算盘珠子, 她看向身侧的余蕙, 问:“有不明白的吗?” 余蕙摇头。 “好, 你给我拨个三……对,再拨个九。”丹穗看着算盘,突然发现余蕙的手指很好看,细长又有肉,肉藏骨,看着软绵绵的。 “曲夫子, 对吗?”余蕙低声问。 “对。”丹穗看向王静和海燕,说:“王静拨六,海燕拨五。不对,海燕错了,拨五动上面的珠子,而不是把下面五个珠子全拨上去。珠算精简不精繁,能动一颗珠子就不去动五颗。” 三人纷纷点头,表示记住了。 “再看右二, 这一列算盘珠子是十位数,下面五颗珠子每一颗代表十,上面每颗珠子代表五十。下一上一是六十,下二上一是七十……” 这跟个位数的计算一样,王静她们三人面露喜色,三人都觉得挺容易。 “都记住了?”丹穗问,“那我就出新题了,七十三怎么拨?” 余蕙思索一下,她先拨个七十,再在右侧下方拨三颗珠子。 王静和海燕慢了一拍,但都拨对了。 “七十七。”丹穗继续出题。 三人这次多耗了几息才把“七十七”拨出来。 “五十一……五十五、五,精简不精繁,五怎么拨?”丹穗盯着海燕。 海燕脸上一红,她把五颗珠子归位,从上面拨一颗珠子下来。 “对了。”丹穗点头,“九十四、九十九、九十六、六十一、六十八……” 一时间,粮仓内,算盘珠子相撞的哗啦声一声接一声,没有停过。 等王静三人熟悉了百内计数,丹穗接着教千内的计数。 “右三列是百,下面五颗珠子每颗是一百,上面两颗珠子每颗是五百,上一下一是六百,上一下二是七百,上一下三是八百……” 丹穗带她们三个拨几遍,并连带把十位和个位回顾一下,接着开始出题:“六百三十、七百四十、八百五十……一百五十三、一百五十六……” 王静她们手心出汗,眼睛紧紧盯着膝上的算盘,眉头皱得要打结。 “怎么?忘记了?”丹穗见海燕挠头,她温声问。 “对,太复杂了……” “不复杂,百对应百,十对应十,个对应个,在算盘上是分开来算的。一百五十六,右三下拨一颗,这是一百;五十,右二上拨一颗,六是右侧上一下一。”丹穗详细讲解。 “记住了。”海燕点头。 丹穗攥住算盘一抖,总结道:“上面一排两颗珠子都是五开头,五、五十、五百、五千、五万……下面五颗珠子是一开头,一、一十、一百、一千、一万……满十满百往左跳一列。” “那每一列最下方和最上方一颗珠子岂不是没用。”余蕙问。 丹穗点头,“下五满五,上二满十,七颗珠子是为方便我们计算,当然也可能是珠算初诞生时,有人把七颗珠子都用上了。但如今流传下来是经前人修改过,千万遍演练最后统一成今天的算法,是最简单最方便的。” 余蕙“噢”一声。 “今天暂且教到这儿,你们三个相互出题,把右三列珠子盘熟练,明天我教你们认字。账房不仅要会打算盘,还要会认会写。”丹穗说。 “今天辛苦你了。”王静忙说。 丹穗笑着摇头,“你们三个领悟能力不差,也识数,我教你们没费什么心力。” 从粮仓里出来,丹穗见郭飞燕站在檐下看两个女儿跳格子,她走过去说:“小孩真不怕热,还敢在太阳底下跳。” “教得如何?”郭飞燕问。 “还不错,她们三人识数,也聪明,出乎我意料的好教。”丹穗心情不错。 “你看让安歌和安音跟她们一起学如何?”郭飞燕问,“束脩多少我们交多少,你不用为难。” 丹穗思考一下,说:“我先试试她们,看她们领悟能力如何。” “行。”郭飞燕一口答应。 “你去买两个算盘,再跟刘嫂子和李嫂子说一声,她俩要是有意,把小娥和平安送过来,我四个孩子一起教。”丹穗嘱咐。 郭飞燕应下,她当即回去找李黎和刘环娘,三人一起去镇上买四个算盘,下午丹穗就开课了。 一个半天下来,丹穗出来时面带疲色,四个抱着算盘的孩子垂头丧气的,大小五人都像被烈日晒蔫的花草。 “怎么这副样子?”郭飞燕提着小心问。 丹穗摆手,“四个孩子要跟我学算术,先识数了才能学珠算。年纪还是小了,之前也没接触过这方面,领悟能力不行。” 若说余蕙她们三个让丹穗体验到当夫子的快乐,平安和小娥她们三个给她当头一棒,她嘴巴都说干了,舌头也说得疼,反复教反复提醒,小娥她们晕不晕她不确定,反正她是头晕脑胀的。 “明天我教王静她们认字,让小娥她们过来旁听,能学多少学多少,等私塾开课,我还要重新开始教。”丹穗说,“至于珠算先停一停,算盘先放在家里,以后用得着。” “束脩……”李黎问。 “等私塾正式开课了再交束脩。”丹穗说,“三个嫂子,以后你们去集市上买菜,最好带上孩子,付钱的时候让她们看着,或是经由她们的手,让她们先熟悉钱,对数有概念。” “好好好。”郭飞燕和刘环娘连声答应。 丹穗让小娥她们跟她们娘离开,她扯出笑宽慰道:“你们也别丧气,别抗拒别害怕,你们之前什么都没学过,又比我们小这么多,不懂珠算才是正常的。我是夫子,该怎么让你们学会是我该苦恼的,你们跟着我的步子走就行,跟不上我的时候我可以调整。” “跟夫子道谢。”李黎揽着小娥说。 小娥腼腆一笑,“谢谢夫子。” 安歌、安音和平安跟着学舌。 丹穗送她们出门,回过身,她关上后门。 后院砌的私塾,围墙已有一人多高,但离院墙还有三尺,估计还得砌两天才轮到上梁。 “曲夫子,私塾落顶了就能上课是吧?”杜堂叔骑在墙上问。 “还得等木匠送来桌椅。”丹穗说。 “我今晚回去催一催。”杜堂叔说,他欲言又止道:“曲夫子,您收学生要求孩子要多大?” 妾奔 第53节 丹穗听话听音,问:“你家有孩子要送来?” “我有个大女儿,已经出嫁了,她夫家是开海货铺的,从渔民手里收海货再卖出去,生意不大,但繁琐。她又不会算账,守铺子还得我女婿陪着,我女婿一旦出门收货去了,她就抓瞎,有客上门她就害怕,恨不得关上门不做生意了。”杜堂叔苦笑。 丹穗若有所思地点头,“我考虑考虑。” “行,您只要愿意教,不管多少钱,我都送她过来学。” 太阳落山,工人收工离开,李石头和狗蛋两人在三进院落里巡逻一遍,角角落落都检查,确认宅子里没藏人,前后门都落上锁。 韩乙在做饭,丹穗端着一碗水溜溜达达地走过去。 “今晚吃什么饭?”她问。 “海鲜粥,再拌个海菜。”韩乙挑一筷子海菜喂她,“尝尝咸淡。” 丹穗摇头,“舌头疼。” “舌头疼?” “嗯。”丹穗俯身过去,她含笑盯着他。 韩乙了然,他露出笑,见附近没人,他凑上去亲一下。 “还疼吗?” “不疼了。”丹穗嘻嘻笑,“神医啊!” “贫。”韩乙把海菜卷在筷头上喂她嘴边,“尝尝味。” “好吃,够味了。”丹穗咽下菜说话,“你的武馆什么时候开门?” “过些天,等屋里收拾好了,跟你的私塾同一天开业。”韩乙说,“走,吃饭了,你去拿碗拿筷子。” 丹穗端碗拿筷子过去,见李石头在收拾地上散落的砖石,她招呼一声:“吃饭了。” “哎,来了。” 落日的余晖一点点消散,吃过晚饭后,留李石头洗碗,丹穗跟韩乙肩并肩出去散步,等二人回来,李石头和狗蛋都睡下了,夫妻俩这才一起去洗漱。 “你这个月的月事是不是快来了?”完事后,韩乙抱丹穗回屋。 丹穗慵懒地“嗯”一声。 “再来一次。”韩乙扯掉他亲手给她穿上的亵衣,又覆上去。 小半个时辰后,韩乙出来打水,锅里的水已经不热了,他添两把火,心想要嘱咐杜堂叔把东二间的澡堂先收拾出来。 天一亮,寂静退去,人声和光一起笼罩着这座宅子。 “今天我们只学十个字,即“一”到“十”,现在我们先学握毛笔。”丹穗慢条斯理地说。 干活的人路过,隔着门听到教学声,默契地放轻脚步,搬动东西的动作也放轻了。 第55章 惊喜 婚宴 七日一晃而过, 砌在后院的私塾上梁落瓦,彻底完工, 木匠也送来十八张桌子和配套的圈椅。 “曲夫子,私塾哪天开课?”杜堂叔问。 “五月二十八。” “还有小十天呢。”杜堂叔说,“行,二十八那日我带我大女儿过来。” “我荆姐又不是不认路,还让你来送。”杜瓦匠笑问。 “我们老杜家祖孙三代没出一个读书人,如今好不容易出一个能坐在学堂里认字的, 我还不抓住这个机会体验一把送儿女读书的感觉。”杜堂叔朗声说。 听到这话的人无不笑出声。 “听说你儿子快定亲了?等你抱上孙子,到时候送你孙子来念书,还不是有机会。”在一起干活儿的工人说。 杜堂叔摇头, “男娃子读什么书, 再把心读野了。趁我活着, 他们把我的手艺学过去,安安分分砌砖盖房子,日子就差不了。” “多认些字多看几本书还是挺好的……”丹穗说。 杜堂叔打断她的话,他脸上含笑,嘴上却不客气地反问:“曲夫子,读书是没问题, 我也知道是好事,但他能靠读书做官吗?要是读书能做官,我砸锅卖铁供我孙子在你这儿念书。” 丹穗听明白了,这是嫌弃她是个女人,教不出当官的学生。她有些生气,却又反驳不了,她是过目不忘,但不是阅过即理解, 科举方面的东西她的确教不了。 丹穗笑了笑,她反嘲说:“我要是有这个能耐,那就轮到我挑学生了。”而不是什么都不挑,交得起束脩就能走进私塾。 杜堂叔沉默几瞬,他像是忘了前一瞬发生的事,转移话题跟干活儿的人说:“我儿子娶媳妇的时候,大伙儿都去喝杯喜酒。” “好好好。” “一定去。” 丹穗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她走进私塾转一圈,出来找李石头说:“私塾的地面不平整,你们拿工具把地面捶一捶。” 说罢,丹穗回二进院,东二间已经改造好了,角落里缠了口大灶,为省买铁锅的钱,灶上架着陶制的小水缸。三个洗澡的隔间分布在另外三个角落,目前只有一个隔间里放着大浴桶。 “你在这儿啊。”韩乙探头进来,“主卧完工了,你来看看还有没有要改的。” 主卧改造简单,就是砌道墙,一间房改成两间房,墙上开个小门,再在外墙上凿两个窗。丹穗进去转一圈,新添两扇窗,屋里亮堂多了,就是屋顶太高,导致墙也高,乌青色的砖,给人压迫感。 “我琢磨琢磨,以后往墙上添一些东西,压一压砖的颜色。”丹穗背着手说,“其他的没必要改,可以抬家具入屋了。” “你满意就行。”韩乙说。 “你这几天神神秘秘在做什么?”丹穗突然凑近发问,“动不动就往镇上跑,偏偏又没买什么东西回来。” “去查一个案子。”韩乙淡定地说,“查得也差不多了,你要是觉得我冷落了你,我明天在家陪你。” 丹穗狐疑地盯他一会儿,她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心虚的表情,她挪开目光,说:“谁要你陪,我明天有事,你自己玩吧。” 韩乙“嘁”一声。 丹穗白他一眼,听到说话声,她走出去。 “曲夫子,我们下工了,走了啊。”杜瓦匠打招呼。 “再有两天就能收工了。”杜堂叔点一点北边三间粮仓,只剩这三间房要砌墙,他带五六个人,两天就能忙利索。 丹穗点头,“正好,天越发热了,早点收工你们少受点罪。” 韩乙走出来,往外走的一帮人又跟他打个招呼,相继走出月亮门,说话声远去。 * 丹穗这晚躺在床上琢磨许久,终于拿定主意。 隔天下午,暑意稍降,她一手拿着算盘,一手举着油纸伞,带上死活要陪她出门的男人往镇上去。 食肆的掌柜娘子撑着下巴坐在柜台前发怔,她刚午睡起来,还有些提不起精神,听到脚步声进来,她头也不抬地说:“小店还没开门,想吃晚饭要再等一个半时辰。” “闻姐姐,是我啊。”丹穗开口。 掌柜娘子见到她眼睛一亮,在瞥见她身侧的男人时,她揶揄一笑,随即又收敛起表情,正经地问:“你拿算盘做什么?” “闲得无事,替你理理账,你不是说你不擅长打理账上的事?之后怎么也没见你去问我?”丹穗走到柜台前说。 掌柜娘子不自觉坐直了,她无措地挠挠头,“哎呀”两声,有些受不住地说:“妹子,你这、你真是……” 说罢,她拿出账本让出位置:“客套话我就不说了,那就麻烦你了。” 韩乙多看丹穗两眼。 丹穗坐过去,手拿着算盘一抬,算盘珠子归位,她没多说闲话,先翻开账本扫一眼,错字连篇。 “闻姐姐,有笔墨吗?给我拿来,再拿一张纸来,我要写字。”她说。 “好。”掌柜娘子忙跑向后院,再出来,她身后跟着刚睡醒的掌柜。 丹穗跟掌柜点头示意,她朝韩乙看一眼,他自觉地接过墨条和砚台倒水研墨。 丹穗摊开没裁剪过的宣纸,提笔沾墨,撸起袖子在纸上落下墨痕,她有当账房的经验,熟练地在纸上落下收支以及各种名目。 “闻姐姐,这个写的是什么字?”丹穗问。 掌柜娘子心里一惊,她探头看一眼,迟疑地说:“淡菜?我写错了?哎!我好些字都忘记了,还是小时候学过两年。” “淡菜是什么菜?海里的?我没听说过,还以为认错了。”丹穗淡定地说,笔在纸上落下正确的写法。 一柱香后,一张散发着墨香的新账簿出炉,纸摊在一旁晾墨,丹穗拿起账本翻看,从头看过一遍,墨迹晾干,她拿出算盘,对着账本上的账拨算盘珠子。 左手拨算盘,右手执笔不动,墨点即将滴落时,她在纸上落几笔。 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五指搭在算盘上利落翻飞,三个围观的人看直了眼。 食肆外的屋檐落下的阴影一寸一寸拉长,最后一颗珠子“啪”的一声响,丹穗起身提起手在右下角落下几个字,随即毛笔杆子搭在砚台上。 “算好了,这是今年六个月的账。”丹穗让开位置,“闻姐姐你过来,我告诉你怎么看,横排是月份,一到十二月,最后是汇总。竖的是你们采买的各项菜和酒,横竖对应的金额是每个月采买某种菜的总支出……” 丹穗详细地讲解,到了最后,她指着最右一列和最下面一排,说:“这是汇总的金额,右边这一列是这六个月买某个东西的总金额,最下面这一排是单月总支出。” 至于收入账本,掌柜娘子没拿出来,丹穗也就不提。 掌柜挤过来,他左看看右看看,接过散发着墨香的纸如捧珍宝。 “这个记法好,一张纸就把我想看的都列出来了。女、曲夫子,你年底要是清闲了能不能接个生意,帮我们整理一下账本,一本账三百文。”掌柜热情地说。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闻姐姐要是得空可以去我那里学算术,她有识字的基础,再去练练字也好,一天学一个半时辰,一个月也就半贯钱。”丹穗握住掌柜娘子的手,她真心相劝:“你要是学会了,不单可以做年收入和年支出的账簿,还可以记录菜价的变化,一年一年攒下来,十年二十年之后,菜价的变化一目了然。” 掌柜和掌柜娘子一听,二人对她的提议心动了,自己去学一年也才六贯钱,比请丹穗做账划算多了,就是要吃点苦头。掌柜娘子嘬牙花子,她苦恼地说:“我一听这些东西就打瞌睡啊,而且我也没时间,我要守店。” “店里有我盯着,再不济还有小二,哪要你一直守着,再说也就一个半时辰,你午饭后过去,晚饭前回来,刚好赶得及。”掌柜劝。 “那你去学。”掌柜娘子瞪眼。 丹穗出声拉架:“不去学也没事,再过两三个月,我估计能教出三个出色的账房,到时候你们聘请她们,既解决了你们的问题,她们也能谋生了。” “两三个月就能学成?”掌柜娘子问。 “她们是除了吃饭睡觉,余下的时间都在跟我学,上午拨算盘,下午跟我认字练字。”丹穗含蓄地提点。 掌柜娘子算了算,她估计最少要去学一年。 “我再去对面粮铺看看。”丹穗拿起算盘往外走。 韩乙立马领悟她的目的,跨出门时,他不动声色地说:“私塾只能摆十八套桌椅,房子还是盖小了。” 十八套桌椅意味着只能收十八个学生,掌柜娘子和掌柜对视一眼,她等了一柱香的功夫,估摸着丹穗在粮铺已经拨上算盘珠子了,她带着半贯钱过去说:“曲夫子,我先交一个月的束脩,私塾开课了给我留个位置。” 妾奔 第54节 丹穗抬头看她,看见她眼里明晃晃的笑意,她便知道她此趟的目的被看穿了。 等从粮铺出来,韩乙手里提着两串半贯钱,粮铺掌柜替他家账房讨走一个入学的名额。 丹穗在镇上待到天黑,一条街还没走到头,隔天她又去半天,成功收到二十八个学生。其中十二个是各个掌柜的女儿或是年幼的妹妹,这十二个将跟小娥她们在上午去私塾学习,妇人们的课排在下午。 …… 五月二十六的下午,红英嫂提个包袱笑呵呵地上门叫走丹穗,“我一个妹子要嫁人了,但前些日子去海边赶海,浪把她卷到礁石上,身上被划得血刺呼啦的,满身的伤,穿不得衣裳,自然也没法试嫁衣。我想起来你跟她身形差不多,都是小骨架,长得纤瘦,身高也相当,你替我帮她试试,再提提意见,你是在大户人家待过的,眼光好。” 李黎也在,她出声说:“我家里没人,也安静,你俩去我家试。” 丹穗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扯走了。 二人一走,郭飞燕和李黎她们立马忙活开,藏在王静她们屋里的红布红绸挂的挂,缠的缠。 太阳西斜时,闻家食肆的小二们抬着盖红布的桌子出门,一路往东走。 “这是干什么?”路过的人问。 “韩馆主订的席面,他家有喜事。”小二面带喜意地说。 “什么喜事?” “韩馆主和曲夫子补办婚宴,韩馆主之前一直到处行侠仗义,居无定所,没来得及举办婚礼,今日补上。”掌柜娘子赶上来解释。 日落晚霞起,黄昏了,丹穗穿着红嫁衣被红英嫂按坐在李黎的床上,她心跳极快,到了这时候她要是还没察觉出什么那就是个傻子。 “新嫁娘打扮好了吗?”郭飞燕喜气洋洋地喊,“新郎倌来接新娘了噢!” 轻快的脚步声快速靠近,丹穗紧张地攥紧拳头。 “平安,站住,又不是你娶媳妇,推什么门?”刘环娘大声喊。 一阵推攘后,一只大手握住门框轻轻推开,丹穗看见一个身着红衣高束发髻的男人,他头上的红发带她很眼熟,是在逃离平江城落脚在那个空村时,她用做衣裳的余料给他缝的。 第56章 新婚 开业 丹穗冲他嫣然一笑, 两串眼泪却从弯弯笑眼里滚落,她望着大步朝她走来的男人, 红衣似火,衬得他今日格外俊美。 “曲娘子,我来娶你了。”韩乙拿出背在身后的手,食指上卷着一方红盖头,他伸出手指在她脸颊轻揩,红盖头吸掉泪珠。 “我给你盖上盖头, 带你回我们的家。”他轻声说。 丹穗点头,红盖头一掀一落,她眼前一暗, 再抬眼, 视野里满是喜庆的红色。她抬手捋一下压盖头的红珠, 嘴角情不自禁地翘起,她也能当新娘了,她这辈子竟然能有一场婚礼。 韩乙一把抱起丹穗,红英嫂替丹穗整理一下裙摆,她高声喊:“恭喜二位喜结良缘,祝愿你们早生贵子, 白头偕老。” 韩乙眉开眼笑,他抱着丹穗大步往外走。 其他人说着喜庆话纷纷跟在后面。 韩乙抱着丹穗绕宅子半圈,从垂着红绸的正门进去,掌柜娘子和从镇上跟来看热闹的人都站在练武场上,身着红衣的新郎倌和新娘一露面,众人齐声贺喜。 丹穗掀开红盖头的一角,她笑盈盈觑一眼,又飞快落下红盖头。 二进院里的屋檐翘角都挂着红灯笼, 晚霞还未散,灯笼早已点亮,晚霞映红了碧海蓝天,灯笼映红了青砖黛瓦。韩乙抱着丹穗踩着漫漫红光步入喜烛高照的主卧,新床上挂着百子帐,床上的铺盖和喜被都是红的。 小娥和安歌她们涌进来,嘻嘻笑着看韩乙掀开红盖头。 丹穗含着笑在屋里看一圈,听外面的说话声渐近,她看韩乙一眼,二人在一起已有半年之久,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实在是熟悉,她装不出羞涩。 “我从闻家食肆订了三桌席面,已经抬过来了。”韩乙说。 丹穗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起身说:“那就开席吧,我跟你一起出去招待客人,今天麻烦她们了。” 说着,她冲几个孩子招手,“床上的这些喜果你们拿走,日后肚饿了吃。” 四个孩子欢呼着跑进去。 “明天让我爹我娘也办个婚礼,我就没见过我爹娶我娘。”安音说。 “我也没见过。”安歌说。 “我好像也没见过。”平安嚼着花生含糊地说,“不过曲夫子的孩子肯定也不会见到他爹娘成亲。” “对噢。”安歌反应过来,“看来孩子都是爹娘成亲之后生的。” 安音一听,心里立马平衡了,原来孩子们都看不到啊,她顿时不执着了。 郭飞燕从门外走进来,“韩兄弟,曲妹子,天要黑了啊。” “好,这就开席。”韩乙应一声,他扒拉一下平安的头,说:“先拿这些,剩下的明天收拾出来再给你们。” 丹穗也收拾好了,二人带着四个孩子一起出门。 “呦!新郎倌和新娘出来了!”杜青川吆喝一声。 院里的人齐齐闻声看过来,丹穗面上一红,心底的喜意又噌噌滋生。 “多谢诸位这些日子为我保密,也感谢大家今天为我们操劳,客气的话我就不说了,入座开席吧。我今天买了一担酒,今晚不醉不归。”韩乙说。 揭开桌上的红布,在场的人纷纷入座,席面抬来已有半个时辰,好在天热,菜还是热的。 两个残兵搬来酒坛子,丹穗和韩乙一人拿一个酒勺为在座能喝酒的人斟酒。 “你俩喝交杯酒了吗?”曲丁庆故意问,“安歌,你夫子跟你韩叔叔喝交杯酒了吗?” “没喝酒。”安歌懵懵地回答。 “这就是韩兄弟的不对了,媳妇抱回屋怎能缺了交杯酒?还是打算睡前喝?”曲丁庆使坏,他笑眯眯道:“当着我们的面补个交杯酒,待会儿我们吃过席就走,不去闹洞房了。大家同不同意?” “同意!韩乙,快给你媳妇斟一碗酒。”孙大成高声起哄。 “对对对。” “快喝快喝。” 众人起哄,韩乙便遂了他们的意,他倒两碗酒,一个小半碗,一个满碗,少的那一碗递给丹穗。 不知谁吹起口哨,丹穗脸红红的,她攥着酒碗看男人的胳膊缠上她的胳膊,他的体温透过袖子传递到她身上,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一道滚烫的呼吸落在她耳际。她发觉她把话说早了,众目睽睽下,她还是害羞了,脸颊如火烤,炙热滚烫。 丹穗的头顶勉强及韩乙胸口上方,韩乙低头也喝不到碗里的酒,他索性左移一步挡住她的身形,一手探过去揽住她的腰,手上使力往上一提,她倒在他怀里,他衔着倾斜的碗边嘬着酒。 “呦呦呦!” “啧啧啧……” “吁——” 起哄声和口哨声杂糅,掩盖住嘬酒的水声,但丹穗听得真切。待腰间有力的大手松开,她险些站不住,她喝进去的酒似乎都浸在眼睛里,眼里含着细碎的火光,宛如一轮圆月投在泛着涟漪的湖心。 韩乙深看她一眼,他转过身挡着她,酒碗一扣,他扬声说:“笑也笑过了,吃菜喝酒吧,菜要凉了。” “这儿给你俩留了位置,坐这儿来。”郭飞燕招手。 韩乙带丹穗过去,丹穗一露面,郭飞燕她们爆笑,李黎打趣说:“你跟韩兄弟在一起两三年了,喝个交杯酒还害臊?” “酒呛的。”丹穗不承认她害臊,她拿筷子挟口菜,咽下去才说:“今天买的什么酒?口感好烈。” “还是之前你们在食肆喝过的酒,估计是你空着肚子喝的,酒劲上来的快。”掌柜娘子接话,“你多吃点菜垫垫肚子。” 丹穗点头。 毕竟都是熟人,丹穗和韩乙也不是新婚夫妻,这茬话后,其他人的目光便从他们二人身上挪开,谈起后天私塾和武馆开业的事。 丹穗脸上的绯色渐渐退去,她正要加入她们的聊天之中,放在桌下的手突然被攥住,对方用布满茧子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指根,一下又一下,一下轻一下重,扰得她心跳又快了起来。 “丹穗,你怎么不吃了?”掌柜娘子问。 “吃饱了。”丹穗的心思已经不在吃饭上,多亏了天色已暗,否则脸上的绯色又要暴露她的异常。 有人喊韩乙喝酒,他松开桌下的手,提着酒坛过去灌酒,灌过一轮,天际最后一抹亮色消失,院子里只余红灯笼洒下的萤光。 掌柜娘子惦记着要回去,她提出告辞,韩乙和丹穗送她出门,并安排李石头送她回镇上。 之后酒席持续了半柱香的功夫就散了,郭飞燕她们帮忙把剩菜装盆,碗碟过两遍水,收拾干净了才离开。 “水烧好了,你去洗澡。”韩乙接过丹穗手上的扫帚,“我来扫地。” 丹穗小声应一声,她回屋拿换洗衣裳。 韩乙把院子里的骨头残渣扫出去,又给悬挂的灯笼续上灯油,锁上二进院的门,他大步推开澡堂的门。 急促又沉重的脚步声越走越近,丹穗心跳漏了一拍,隔间的门陡然拉开,她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闯了进来。 “你、你……”丹穗词穷,他就这么急?又不是没尝过荤。 “我什么?”韩乙跨进大浴桶,漫出的水流了一地,他揽住细条如蛇、光滑如蛇的女人,手上裹着水流细细捋着,眼睛如鹰盯着她绯红的脸,“你又害臊了。” 丹穗闭口不言。 “喝交杯酒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他问。 丹穗当做没听见。 “当时湿没湿?” 丹穗猛地抬眼瞪他。 韩乙笑了,他掌着她的臀抬起来,一头扎了进去,浴桶的水一荡,拍在桶上“啪”的一声响,水花回荡溅在两具滚烫的身体上。 丹穗哼哼两声,她有些吃不住地喊:“慢点慢点。” 回应她的是愈重的力道,韩乙今晚喝多了酒,酒劲摧人,他在今晚如放归山林的野兽,撕掉罩在身上的外衣,凶相毕露,野性十足。 浴桶里的水凉了,两具赤身纠缠的人回到喜烛高照的卧房,倒进百子帐内,躺在红喜被上,韩乙捧着丹穗滚烫的脸,他哄她睁开眼,“我许诺你的都做到了,给我生个孩子。” 丹穗抹掉甩在脸上的汗珠,她使劲点头…… “不止生一个。”他贪心。 “都依你,都依你……能不能轻……” “嘘,别说话,都依我。”韩乙如在战场厮杀,敌人的呼声让他体内热血沸腾,在一次次挞伐里,他迷失了自己,恨不得把命留在战场上。 …… 次日,二进院的门在日上三竿才从里面打开。 这日,韩乙没去练武,丹穗也没授课,二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昨日生起的浓情蜜意还在,夫妻俩甜甜蜜蜜的,或走或站都在一处。 长眼睛的都看得出二人之间萦绕的情意,有眼色地不去打扰他们。 妾奔 第55节 一日过去,武馆和私塾开业的日子到了。 宅子里为婚礼挂的红绸和红灯笼都还没取,今日倒也应景,前门和后门各放一挂鞭,武师傅们候在前院武馆,丹穗带着余蕙和王静等三人候在后院私塾。 镇上做生意的学生早早就来了,如掌柜娘子她们还准备了拜师礼,丹穗便以毛笔和宣纸作为回礼。 杜堂叔带着他女儿和女婿登门时,来自镇上的二十八个学生准备离开,杜荆娘迎面遇上这么多的人,她又惊又喜。 “闻娘子,韩娘子,你们也打算在曲夫子这儿学算术啊?”杜荆娘认识她们二位,闻家食肆的闻娘子是她家海货铺的客户,韩娘子家的豆腐坊则是为她家铺子供货。 闻娘子和韩娘子点头,“没想到你也在这儿入学。” “我爹……嗐,我爹说曲夫子有大学问,能把我这块儿朽木雕成才。看到你们都在这儿,我是放心了,我总算有指望了。”杜荆娘替自己高兴,她自认是个灵巧人,可在打算盘记账方面实在是一窍不通,她丈夫和她公婆都教过她,结果都是不仅没把她教会,还把自己弄得怀疑起自己。她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一个接一个,把教她的人问得从破口大骂到哑口无言。 “是,曲夫子很厉害。”闻娘子说,“杜娘子,你进去吧,曲夫子就在私塾里,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余蕙就在院内候着,她认出杜堂叔,看杜荆娘一眼,她上前领着人走进私塾。 “曲夫子。”她喊一声。 丹穗抬眼,杜荆娘长相肖父,她笑着说:“早就听闻你爹提起过你,可算见到人了。” “你就是曲夫子?长得好年轻。”杜荆娘诧异。 丹穗点头,她拿出算盘,说:“先不聊闲话,我先摸摸你的底,看把你分在上午还是下午上课。” “有什么区别?”杜荆娘的丈夫问。 “下午上课的是粗通珠算,认识些字的。像闻家食肆的掌柜娘子,胡家粮铺的账房都是上下午的课。上午的课是针对对珠算一窍不通,大字不识几个的学生。”丹穗解释。 “那就上午。”杜荆娘的丈夫代为选择。 “束脩是一个月半贯钱,每月二十八日交束脩。”丹穗说,“今日不上课,从明日起开始上课。” 杜荆娘利索交钱,丹穗手里没毛笔了,她回赠一沓宣纸。 第57章 治安一方 曲夫子镇刺头 临近正午, 后院的私塾没有再登门的人,丹穗收拾收拾去前院, 她发现马县官也在,老头今日没穿官袍,胡须和鬓发打理得整齐,跟上一次的狼狈相比,这一次要体面许多,只是眉宇间依旧泛着不自知的愁绪。 “马县官。”丹穗上前问好, “您这是……” “听闻你们的武馆和私塾今日开业,老朽闲来无事,特意前来贺喜。”马县官笑脸迎人。 “您有心了, 多谢您。” 马县官摇头, “你们不嫌我叨扰就好。” “哪里的话, 有客上门是好事。”丹穗客气道。 马县官暗吁一口气,还是跟有学问的人交谈自在些,至少说话体面。客套过后,他打听她私塾的情况,丹穗也没遮掩,她坦诚告知她的授课对象和教学计划。 “潮安县是个小地方, 离庙堂远,加之如今是乱世,功名于无名小卒来说是空中楼阁,触不可及,着眼眼前的利禄更实际,也更让人动心。你的私塾起步于此,往后不会落寞,时日久了, 名声传出去,附近旁的县镇会有人慕名前来,你就是不教四书五经也不愁没学生。”马县官大加赞赏。 丹穗见他言辞真心,她趁机说:“我之前没接触过四书五经,对大家学说也不了解,不知马县官能否把您的藏书借我一阅,我必完好奉还。” “行,我回去之后打发人给你送来。”马县官见韩乙大步过来,他没心思再跟丹穗交谈,带着几分迫不及待问:“韩义士,你考虑得如何了?” “我不擅长查案。”韩乙还是那句话。 马县官看丹穗一眼,丹穗莫名,她不接茬,转而问:“今日收了多少弟子?” “五十八个。” “这么多?上次查验根骨,不是只有二十八个适合练武?”丹穗惊讶。 “有一部分过来习武不为谋生计,是为学些粗浅的招式,为保命考虑。今日前来报名交钱的人,有一半是在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之间,早已过习武的好时机。”韩乙解释。 “潮安县靠海,常有海寇来扰,不少海寇都是穷凶极恶之辈,登岸见人就杀,习武是能保命。半个月前,沿海的小金村有一家渔民被屠,一家老小七口人,皆命丧九泉,据说就是海寇作案。”马县官见这对夫妻默契装傻,他主动插话,“我安排差役去查案,小金村的人都一口咬定是海寇作案,可海寇上岸岂能只杀一家人?受害人一家也不是多富有的人家。” “是有些奇怪,莫非杀人的海寇跟受害人一家有旧仇?”丹穗问。 “据他家亲戚说,金世春夫妻俩都是和善人,与人没结仇。”马县官说。 “你也别遮掩了,一口气说完吧,你有什么怀疑?”丹穗有些不耐烦。 “受害人金世春的亲姐声称是小金村全村的人合伙谋害金世春一家。金世春是勤快人,脑子也活络,他用两年的时间在海边的滩涂上造出三亩退水田,每逢退潮,这块儿退水田里能留下许多海货,靠退水田的收入就能养活他们一家七口。他几乎不再去海上撒网逮鱼,这让村里人非常眼红。金世春的亲姐金大妹说,为了这块儿退水田,金世春一家在村里颇受排斥,不少人埋怨他弄个退水田,让村里其他人捡不到海货。”马县官详细告知,接着又说:“如今小金村的渔民口供一致,什么都问不出,越是如此,我越怀疑里面有内情。我手下的衙役都是半吊子,查到这个环节再无进展,我只能前来跟韩大侠求助。” “如果查出来是全村合伙作案呢?”韩乙接话,“你要如何断案?” “杀人的凶手偿命,至于合谋的……”马县官思量一下,把这个烫手山芋踢过去,“合谋的人由韩大侠处置,或者说,你想让我怎么惩治都行。” 韩乙笑一声,老东西真是狡猾。 “你继续在明面上查。”韩乙交代。 马县官闻言心喜,“您答应了?” 韩乙点头,“此事不要宣扬,你今日离开后不要再过来,等我联系你。” “好好好。”马县官连声答应,“我这就走,需要什么人手您捎句话给我。” “别忘记给我送书,最好要有批注,便于我理解。”丹穗提醒。 “不会忘不会忘。”马县官连声说。 当天下午,四个衙役抬来两箱书,这两箱书是马县官读书始便攒下的,跟着他从老家走到皇都,又随着被贬谪来到潮州,许多书旧得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了。 丹穗开箱时,一张纸条飘落,上面写着“望小心翻阅”五个字。 “看来马县官幼时家底不丰,如今也不是个贪官。”丹穗说。 “家底不丰的人读不起书。”韩乙纠正她的话。 “你好像对他有很大的意见。”丹穗偏过身望着他。 “不是好像。”韩乙坐在床上冲她勾手,嘴上说:“在其位不谋其政,无能。吃着俸禄当着父母官,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他纵容王家九霸在潮安县横行霸道十余年,岂是他给我们下跪磕几个头就能抵消的。今日他所任之地发生灭门惨案,事发半个月了,他什么都没查到,拿着几方人的口供在这儿卖弄,真是荒唐。” 丹穗坐他大腿上,她捧着他的脸亲一口,“好一个爱憎分明的青天大老爷。” 韩乙破功,他拍她一巴掌,假斥道:“胡说八道,我可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 丹穗反手还一巴掌,紧跟着在他胸前抚了抚,她劝道:“他无能才方便我们在此立足,再者他也有可取之处,至少不贪……” 韩乙不想跟她在床上探讨另一个男人是好是赖,他一手捂上她的嘴,另一只手扯掉她身上松垮的亵衣。 …… 辰时初,渔民出海时,曲丁庆和孙大成打头,他们领着两队穿着短打的习武弟子从正门鱼贯而出,排列整齐后,拉练开始。 后院私塾,朗朗读书声随风翻过院墙。 一柱香后,余蕙和王静搬来两箱铁钱,海燕帮忙给在座的十七个大小不一的学生各发十串铁钱,每串有十枚铁钱。 “曲夫子,这是做什么?教我们数钱?”杜荆娘坐在最后一排大声问。 “辅助你们对数有清晰的认识。”丹穗回答。 杜荆娘皱眉头,她心里悔意更重,在今早走进私塾看见一群小萝卜头时她就有了悔意,不该选上午这堂课的。 “把你们的算盘拿出来,算盘珠子全部拨下来,这叫归位。”丹穗握着教鞭走下讲台,她先详细介绍算盘每一列代表着什么。 “曲夫子,这些我都懂,就不浪费时间在这儿了。我下午再来吧,以后我上下午的课。”杜荆娘忍不住站起身说。 丹穗被打断话,她冷眼看过去,杜荆娘步子一顿,她心里有些发毛。 “坐下。”丹穗面无表情地说,“你来到我这儿就要遵循我的规矩,这不是在邻居家串门子,想走就走。有意见可以课后私下找我商量,你这种冒然的行为非常影响在座其他人的心情,他们的年岁虽比你小,但束脩跟你交的一样多。” 杜荆娘被劈头盖脸一顿训,她面上发臊,心里来了火气,也毫不客气地说:“你教的这些我都会……” “我说有意见课后私下说。” 杜荆娘咬牙。 “坐下吧,想退学也可以,这堂课后,你来找我,这个月束脩全退。”丹穗平静地说。 杜荆娘到底不想撕破脸,她不情不愿地坐下。 有了这个下马威,其他人浮躁的心思都摁了下去,会打算盘也好,识数也罢,都老老实实竖起耳朵听曲夫子授课。 丹穗如之前一样,像教余蕙她们一样领着在座的十七个学生重新认识算盘,告知算盘计数的规则。 余蕙、王静和海燕三人静静地在书桌之间穿梭,她们作为丹穗的眼睛,盯着新生手上的算盘,不对的地方纠正,以及判断每个人理解能力的高低。 丹穗走到小娥旁边,见她红着脸低着头,拨算盘的手游移不定,她扫一眼,温声问:“哪里不懂?” 小娥吭哧一会儿,脸红得要滴血,她说不清楚。 丹穗有些明白了,“不知道三十六是多少是不是?” 小娥轻轻点头。 丹穗拨一拨书桌上的钱串,“这是十文钱,这也是十文钱,两个十文钱凑在一起是二十文,再加一串就是三十文。” 小娥有些明白了,她迟疑地拨三个代表十的珠子下去。 丹穗拆一串铜钱,取五个下来,余下的五枚串一起再绑起来。 “买一只蟹六文钱,这串是五文钱,你是不是要再拿一文钱给渔夫?”丹穗把五文的钱串放在右上的珠子上,一枚铁钱放在右下的珠子上,上方的珠子拨下来,下方的珠子拨上去,六枚铁钱挤在一起。 “我懂了!”小娥有些激动,“曲夫子,我懂了。” “慢慢来,这是个熟能生巧的过程,千万别急。你们跟着我的步子走,今年年底,我报数,你们闭着眼都能准确地拨出来。”丹穗摸一下小娥的头,继续往后走。 半个时辰后,丹穗宣布下课,“走出去转转,一盏茶后,我教你们如何握毛笔,今天只学十个字。” 说罢,丹穗看向杜荆娘,她却避开她的目光,当做没看出她的意思。 丹穗想了想,她什么都没说,一盏茶后继续讲课。 辰时末,散学。 “杜荆娘,你等一会儿,我们聊一聊。”丹穗喊住人。 杜荆娘挠头,她结巴着说:“我、我急着回去,这会儿铺子里生意正好,缺人手。” “不急这一会儿。”丹穗察觉她态度有变,她思量一下,改口问:“你有没有不理解的问题?” 杜荆娘闻言大松一口气,不让她退学就好。 “为什么算盘上最上一颗和最下一颗珠子用不上?用不上为什么要多按两颗珠子。”她问。 丹穗把之前的说辞跟她重复一遍,又举例说:“就像我们的牙,换完牙后每个人都有三十二颗,但吃饭不是每一颗牙都出力,但缺一颗两颗就不得劲。” 妾奔 第56节 “有道理。”杜荆娘被说服了,她笑着说:“怎么你说的话我就信?我男人也是说自古以来算盘就是这样的,我听这话就躁得很。” 丹穗笑笑,心想她是个心气高的,又擅长求真,她丈夫在算术上若是个半桶水,解释不到位,哪能让她信服。 “一盏茶的功夫到了,不耽误你回去忙生意,明早见。” “哎,明早见。”杜荆娘逃似的跑了。 “你丈夫在武馆等你。”王静提醒。 杜荆娘从后门出去,绕去前门进武馆。 “怎么样?听得懂吗?”杜荆娘的丈夫快步走出去问。 杜荆娘连连点头,“我学会拨算盘了,几十几百几千都会。” “真的假的?”男人大惊,“曲夫子这么灵?半天就把你点拨明白了?我还想着以你的糊涂劲,还是头犟驴,今日估计要赶你出学堂。” “曲夫子讲得有条理,我一听就懂了。”杜荆娘忽略他的数落,她强调是他不会教。 “走走走,我们赶紧回去,今日你来记账。”男人有些不信邪。 “我记账就我记账。” 私塾的学生走完了,丹穗却没离开,她用余下的时间继续给王静等三人上课,她把之前在镇上给各个店铺做账的账簿重写一遍,教她们做账。 下午再上课,王静等人自己搬凳子坐进私塾里,跟闻娘子她们一起听课。 一个半时辰后,闻娘子她们离开,丹穗回屋倒在床上不动了。 韩乙推门进来,走到床边见床上的人还一动不动,他以为她睡着了,撂开百子帐却发现她瞪着俩眼直勾勾盯着他。 “装神弄鬼,吓我一跳。”韩乙踩一下她的脚,“这是怎么了?” “累,不想说话。” “那你睡一会儿?” “算了,天快黑了。”丹穗顺着他的力道脱掉鞋,她把脚伸他两腿之间架着,问:“武馆还没散学,你回来做什么?” “我去小金村一趟,今晚可能不回来。” 丹穗皱眉,“你一人?” “我跟丁哥,明晚曲大哥和孙大哥去守着。” “好吧。”丹穗缩回脚,她嘀咕说:“得跟马县官讨些车马费,总不能让你们白白给他干活儿。” “我也有这个想法。”韩乙捞起她亲一口,“走了,今晚不用给我留门。” 外面响起咳嗽声,大胡子在催了,韩乙不再耽误,他大步出门。 二人从后门离开,路上,韩乙做安排:“你夜里在退水田守着,看有没人过去。我在村里守着,看能不能在夜里听到什么秘密。” “好。” 第58章 破案 你说的都对 韩乙不在家, 两个残兵在面对丹穗一个人时很是不自在,也为了避嫌, 饭好后两人端饭去前院吃,走时嘱咐丹穗关门,他俩不往后面来了。 往日傍晚,丹穗会在饭后跟韩乙出门闲逛一阵,今夜无人相陪,她出后门去李黎家坐一阵子, 等天黑后才回屋躺下。本以为累了一天,躺下就能睡着,却因枕边少了个人, 她翻来覆去好一阵也没有睡意, 只能爬起来披上衣裳, 点燃蜡烛去花厅里看书。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快要燃烧殆尽时,屋外陡然起风,隔壁澡堂的大门没落锁,“砰”的一声被风吹得砸在墙上,丹穗被惊得差点跳起来。她听屋外的风声如鬼嚎, 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她只得放下书出去关门。踏出房门,她察觉到风中水汽深重,看样子要落雨了,也不知道韩乙会不会因天气有变提前回来。 此时,韩乙和大胡子才找到马县官口中的退水田,海边风极大,风刃割得人肉疼, 海浪翻滚,拍在礁石上溅起一丈多高,甚是吓人。 “改天再来吧,今晚要下雨,天上没月亮也没星星,地上没一点光,我们不清楚海边的情况,可别被浪卷走了。”大胡子生了离意。 韩乙盯着黑压压的海面,说:“今晚要涨潮,风浪越大,被浪卷出海的鱼虾蟹越多,这种天海货价值高,渔民肯定扛不住这个诱惑。我俩去小金村盯着,看今晚谁会按耐不住偷偷跑过来。” “怎么说?”大胡子听得糊涂。 “你知道退水渠吗?退水田跟退水渠差不多,用滩涂里挖起来的泥混着石头和木桩做成田坝,退潮时退水田能关住水,海货就沉在滩涂上。等潮水完全退回海里,田主要赶来放水,水放掉,人下田捡海货。”韩乙讲解,“但涨潮退潮会冲垮田坝,所以需要经常夯实坝埂。杀金世春一家的凶手,应该就是想要夺这块儿退水田,金世春死了,官府查不到凶手,只能认定是海寇,对藏在暗地里的凶手来说,这块儿退水田已经是到嘴的肥肉。” 大胡子明白了,他恍然道:“新衣到手都要宝贝三天,更何况是夺来的财宝,凶手一定舍不得它受损,所以他今晚肯定会过来整修退水田。” 韩乙也是这样想的,“走,我们去小金村。” 一道闪电劈下来,海面亮了一瞬,韩乙和大胡子看清上涌的潮水离他们恐怕不足两丈远,再耽误一会儿,潮水估计能涌到脚下,二人赶忙离开。 小金村离海滩有四里路,韩乙和大胡子走到半道就看见前方出现浮动的光圈,二人赶忙躲去一旁,藏在一堵礁石后面。 “走快点,要下雨了。” 话落,六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越发急促,三个提着灯笼的男人快步路过礁石,待他们走远,韩乙和大胡子走出来。 “下一步怎么办?抓起来?”大胡子下意识向韩乙讨主意。 韩乙摇头,“不行,没有证据,就是抓他们去官府,他们也能说是帮金世春看守退水田,发善心做好事。” 大胡子嘀咕一句真麻烦,“那就把他们杀了扔海里。” 韩乙:“……万一他们真是见不得退水田被毁,一心做好事呢?” “真麻烦!”大胡子又说,“那你说怎么办?这不行那也不行。” “瞧瞧,瞧瞧,你又不耐烦了。”韩乙拔腿就走。 “你去哪儿?”大胡子忙跟上。 韩乙没理,他带大胡子走进小金村,村头的狗听到动静吠叫出声,下一瞬被一颗石子击晕过去。 “找找那三个人是哪一家的,要是找不到就等他们回来,改天找个机会进屋里翻找一下,看能不能找到凶器。”韩乙跟大胡子说。 “好。” 二人分头行动,一圈找下来,两人在村尾碰头。风声太大,遮盖住屋里的低语声,韩乙和大胡子都没偷听到有用的私密话。 “下雨了,给,戴个斗笠。”大胡子递去一个散发着鱼腥味的斗笠。 “你哪来的?从渔民家里拿的?”韩乙问。 “对。” 韩乙让他还回去,“别打草惊蛇,我先去金世春家里,你把斗笠还回去过来找我。” 村头的狗被雨淋醒了,它撞鬼了似的,夹着尾巴逃出村,狗叫声渐渐远了。 大胡子冒雨跑进金世春家,裹着海风的夜雨冲刷着这座被血浸透的屋宅,院里的腥臭气熏得人脑子疼。 “这个村的人心里有鬼,夜里都不敢出门,狗叫那么凶,都没一个人开门出来看看情况。这要真是海寇来了,一个都逃不了。”大胡子进屋说。 韩乙没吭声。 “说真的,要真是村里人合谋杀了金世春一家,你打算怎么办?”大胡子问。 “我也不知道,单单把他们的恶行公布出去好似不足以惩治他们,下大狱的话,对没动手的人来说,惩罚好像又太重了。”韩乙苦恼。 “还是让马老头操心吧。”大胡子说。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雨势变小时,村里的狗又吠叫起来,韩乙和大胡子浑身一震,瞌睡虫立马跑了。二人同时出门,冲进雨里往村头走,亲眼看见三个扛着锹的男人走进村里最大的一座房子。 韩乙和大胡子忙跟上去,在风声雨声的遮掩下跃上院墙,一个跳下院墙躲在灶房后面,一个攀上屋顶趴在屋顶上偷听。 “退水田咋样了?没被冲毁吧?”一个老头隔着门问。 “没有,田坝挺结实。” “那你们早点睡,明早雨停了就去放水捡海货,趁早送到镇上卖了,别给晒死了。”老头交代,“还有,村里的人要是也去退水田捡海货,你们可别动恼,让他们捡,别生事。” “怕他们做什么?那晚的事没人亲眼看见。”一个男人不忿地说。 “闭嘴!你想死别害老子。”老头斥骂一声。 犟嘴的男人不知嘀咕了句什么,气冲冲地摔门进屋了。 另外两个男人各回各屋睡觉,韩乙和大胡子再无收获。 两个人再次回到金世春家里,商量几句后,他们脱下湿衣裳半躺在床上眯一会儿,天快亮的时候出门。 天明,在金大川的催促下,他三个儿子各自带上媳妇出门去海边的退水田,金大川吃过早饭出门遛弯去了,五个小孩也跑出去玩了。就在韩乙犹豫要不要打晕留在家里的老妇人时,他见老妇人从屋里提出一个篮子鬼鬼祟祟出门了。 韩乙冲大胡子打个手势,大胡子跟了上去,他从屋顶落下去,趁着屋里没人,里里外外仔细搜一圈。 半个多月了,再多的罪证也处理干净了,韩乙一无所获。 “老太婆是去一个新坟前祭拜,她走了之后我去坟前看了下,是金世春一家的坟。”大胡子找到韩乙兴奋地说。 “回去吧。”韩乙说。 大胡子“啊”两声,“就这么回去了?” “不回去还把人抓起来啊?先回去歇歇,武馆里还有事。”韩乙还惦记着家里。 二人在辰时中赶回去,韩乙和大胡子从后门进去,路过私塾,丹穗朝外面瞥一眼,她悬了一夜的心这才落地。 辰时末,私塾散学,丹穗跟王静她们三个交代几句,她回到主院,男人不在屋里,她去武馆一趟,看他在教一个小子练下盘。 韩乙一直忙到武馆散学才回屋休息,丹穗端来饭菜,“你快来吃饭,吃饱了睡一会儿。” “昨晚眯了两个时辰,倒也不怎么困。”韩乙精神还不错,他落座接过筷子挟菜吃,说:“这个厨娘的手艺不差,你吃得惯吗?” 丹穗点头,这个厨娘是闻娘子举荐过来的,也姓闻,是闻娘子的一个姑婆,闻姑婆四十六岁,年少丧夫,老年丧子,独子丧命时她几乎也要活不下去。好在天不亡人,她儿子下葬那天,儿媳哭晕过去,之后查出来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两个寡妇顿时有了指望,二人相依为命九年,如今那个遗腹子已有八岁,在武馆习武。 闻娘子在得知丹穗想雇厨娘时,就把这个老姑婆送来了,声称工钱随便给,主要是想借武馆的势,给两个寡妇和一个幼儿找个靠山,免得孤儿寡母一直被欺负。 “崔娘子在迎安大街上开店卖炒货,你们得空找个客多的时候过去转转,让闻遇安带路,去给她壮壮声势。”丹穗说。 “行,正好我下午要去找马县官,路过的时候我去看看。”韩乙说。 “昨晚查到什么了吗?”丹穗问。 韩乙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她,“看来突破口就在那个老妇人身上,但她肯定不会开口,事关她三个儿子的命,她死都不会让她儿子死。” “我有办法让她开口。”丹穗神秘一笑,她拿出老本行:“老妇人心有愧疚,你说她要是看见金世春一家的亡魂,她会是什么反应?” 韩乙心里的念头渐渐变得清晰。 “装鬼吓人!” “装鬼吓人。” 妾奔 第57节 夫妻俩异口同声地说。 “聪明。”韩乙面带兴奋地看着她,“曲夫子,你真是聪明。” 丹穗得意,“这事交给我,装神弄鬼我有经验,我能布置周全。” 韩乙放下筷子不吃了,他看着丹穗,再次庆幸地感叹:“幸亏我带你走了,你这样的聪明人,适合过现在这样的日子。” “谢谢你。”丹穗笑着说。 韩乙摆手,“别这么说,你也别谢我……” “不,我是说让你谢你自己。”丹穗打断他的话,“我可不谢你,你把我掳进你的被窝了,我谢你什么。” 韩乙大喊冤枉,他带她走的时候可没藏私心。 “甜头都是你得了,喊什么冤,我就不信你对我没色心,你肯定早就被我迷住了。”丹穗信口胡说,她仰着下巴,得意洋洋地说:“承认吧,你就是暗暗喜欢我,见我头一面就喜欢上了,所以才想尽办法骗我跟你私奔。” 韩乙屈得说不出话,他不承认早早被她迷住,但眼下却对她胡说八道的样子着迷,他无奈地笑着应和;“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我早就心知肚明。”丹穗斜飞他一眼,她扭着腰步履款款地走出门。 韩乙目送她的背影离开,他靠在椅背上暗暗回味一会儿,起身找出去说:“聪慧的曲夫子,我再跟你讨个招。如果金世春一家的死是全村合谋,但凶手只有三人,余下的帮凶怎么处置才好?” “我昨晚看了两本书,有一部分是讲刑讼的,讲的比较粗浅,我待会儿再翻翻书找找,看有没有相似的案子。你去找马县官的时候,问问他还有没有相关的书,他身边应该有师爷,你也可以找师爷问问。”丹穗给他出主意。 韩乙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他自己琢磨半天,离家去镇上时,他问丹穗要不要一起去。 “你对刑讼有没有兴趣?我们去找马县官谈谈,这个案子我们帮他破了,让他把往年的卷宗都拿出来给你看看。”韩乙问说,“我估计他也没多少身家,找他讨车马费八成讨不到,不如从他身上讨些我们用得上的。” 丹穗想了想,说:“也好,我学会刑讼,以后说不准能教出一个有本事的师爷或是状师。” 韩乙牵着她的手,说:“你也可以当状师,你过目不忘,识字会写状子,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当状师。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当讼师。” “没有女人能当讼师吧?”丹穗迟疑地问。 “以后说不定就有了。” 第59章 扮鬼吓人 捉拿归案 二人步行到镇上, 正赶上渔民们收网归家,集市上人头攒动, 半条街都是卖海货的摊子,鱼腥味飘出二里地。 “给,叼远点吃。”一个渔民从桶里捞一条死鱼扔给嗷嗷叫的野猫,他抬头看见韩乙和丹穗夫妻俩,笑容满面地招呼:“韩馆主,曲夫子, 想买点什么?这会儿海鲜便宜,要不要买点?” “早上不是挺贵?”韩乙问。 “早上那会儿风浪大,不能出船, 新鲜海货卖得贵。下午海上风浪平静下来了, 渔民都出海收网, 这会儿海货多,可不就又便宜了。”渔民解释,“昨夜风浪大,好多深海的海货被风浪卷起来了,鱼虾蟹个头都不小,你们可以多买点。” 丹穗心动, 她拽着韩乙挤进人群,她喜欢吃鲜虾,晒干的也喜欢,她连逛五个摊位,把摊位上个头大的虾子都买下来。 “给我送到家里去,找闻姑婆拿钱,顺带帮我捎句话,今晚的海鲜粥多放虾仁。”丹穗跟一个熟识的渔民交代。 渔民点头, “我这就让我家小子给你送过去。” 走出集市,丹穗和韩乙前往迎安大街,韩乙看到一个熟面孔,他隔着一段距离指给丹穗看:“鼻子旁边长颗大痦子的男人就是杀死金世春一家的凶手之一。” “看着就不是好人。”丹穗说,“他要走了,走走走,跟上,我们看他要去哪儿。” 韩乙带着丹穗隔着几丈远的距离跟上去,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亲眼看见男人走进王家赌坊。见赌坊的打手朝这边看,韩乙不想平添麻烦,他护着丹穗疾步离开。 抵达马县官住的官衙,二人在侧门通传后,马县官亲自来迎。 “韩义士,可是有消息了?”马县官迫不及待地问。 “不请我进去坐坐?”韩乙问。 “请请请。”马县官忙把人迎进去。 官衙后院就住了马县官一个主子和两个老仆,可能跟住的人有关,屋宅散发着腐朽的味道,在半明半昧的落日余晖里,这处院落似乎提前一步步进夜色,暮气沉沉,如一棵行将就木的老槐树。 “你就一个人住?”韩乙问。 “前几年还有老妻相伴,她去世后,就剩我和两个老仆了。”马县官指着桌上的海带绿豆汤问二人喝不喝,“我这儿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别见怪。” 丹穗看韩乙一眼,真让他说对了,马县官没多少身家,他还真支付不起多少车马费。 “韩义士,你那儿可是有什么进展?”马县官旧话重提。 韩乙没再遮掩,他把昨夜的发现一一告知,末了又说:“我们来时碰到一个疑是凶手的男人进了王家赌坊,他鼻子这儿长了个大痦子,你安排个值得信任的衙役去赌坊里摸查一下,看那个男人是不是欠的有赌债。要是运气好,你们或许能在赌坊里查出金世春一家死后遗失的财物。” “好好好,我明天就安排人去查。”马县官激动,“韩义士啊,你先前还谦虚不会查案子,我手下一二十个衙役都比不上你一个人有用。” 韩乙心说别提衙役,就是你也比不上我。 “王家这一个多月可还安分?”丹穗插话问。 马县官点头,“王家现在明面上是王二龙当家,背地里是由王大太和王二太把持,背后还有七个太太争权夺利,一家子斗成乌鸡眼,乱成一团。至于王家的赌坊,赌坊里的打手收敛多了,最近没见闹事的。” 丹穗点点头。 “屠杀金世春一家的凶手捉拿归案后,帮凶怎么处置?”韩乙问。 “由您决定……” “停,别说屁话。”韩乙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使唤我使唤趁手了?拿我当你的打手用?往年就没有相似的案子?你是怎么判的?你的师爷呢?师爷怎么说?算了算了,你把往年的卷宗拿出来,我们自己看。” “这…这不好吧。”马县官摇头,“官衙里的卷宗非官身不能查阅,再启封只能由府衙的判官调阅。” 韩乙见这个糟老头解决了手上的难题立马翻脸不认人,他冷脸在桌上拍一掌,“给脸不要脸是吧?王家九霸犯下的三四十桩案子我们是怎么知道的?那一本卷宗可还在我家里搁着。那本卷宗怎么送到我手上的,你官衙里存的案宗还怎么给我送过去。马县官,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在我拿到我想要的卷宗之前,金世春一家的案子我不再过问。” 马县官叹气,“义士稍安勿躁,您听我讲,王家的案子是未判的案子,卷宗也是我私存的,传出去不影响什么。可你们今天要看的卷宗已经封存了,也是已经定判的,这要是由你们拿走了,再走漏风声,我头上的乌纱帽不保啊。” “这个简单,今晚我来把卷宗偷走,丢了总怪不到你头上。”韩乙毫不犹豫地说。 马县官:“……” 真是土匪作风。 “卷宗丢失我也要掉乌纱帽啊。”他叫苦。 韩乙看丹穗一眼,丹穗接话:“我们可以不把卷宗借走,但你得寻个机会让我进存卷宗的库房,如此也免了卷宗遗失和案子外传的风险。” 马县官想了想,他点头应了。 “还有一件事,你让你的师爷把他手上所有关于刑讼的书借我一看,我看完就还他。”丹穗继续说。 “这个没问题。”马县官想都没想就点头应下。 “那你找个合适的机会让我们去看卷宗,卷宗看完,我们再配合你们办金世春的案子。”韩乙说。 马县官又叹气,“你们还信不过我?这样,明天起,你们得空就过来,我领你们进库房看卷宗。” 丹穗想了想,说:“那就定在申时中,只要不是雨天,我每日申时中过来。” 马县官应下,他喊老仆去街上买几个下酒菜,“不曾想你们二位对这些事这么上心,衙门里存了一二十年的卷宗,不知要耗多少心力才能看完。跟你们相比,老朽真是汗颜。” 丹穗和韩乙谁都没提来时的话,由着他误解她看卷宗和刑讼方面的书是为金世春一案。 “天黑了,我们也该告辞了。”丹穗看着韩乙说。 韩乙点头,“那就走吧。” “慢着慢着,今晚留我这儿吃饭,我已经让老仆出去买菜了。”马县官连声留客。 “家里也做饭了,我们回去就能开饭。马县官您留步,天黑,小心走摔了。留步,我们走了。”丹穗出口拒绝。 夫妻俩走出侧门,出了官衙,街市上热闹的叫卖声清晰地传过来,这会儿正值夜市热闹的时候。 韩乙看丹穗不时往夜市的方向瞅,他牵着她拐道过去:“今晚不回去吃饭,我们去逛夜市。” 丹穗欣然前往,走到半道她想起来身上没带钱。 杜青川家离迎安大街不远,韩乙带丹穗过去一趟,借了半贯钱,又带丹穗去逛夜市。 有韩乙这个大胃王在侧,丹穗吃东西没顾忌,想吃的都买来尝尝,尝过后塞给他解决。夫妻俩从街头吃到街尾,半贯钱全花出去了,才踩着夜色慢步往家走。 “这个马县官真够滑头的,允许我们经手案子,却不允许我们借走卷宗,但又能放我进衙门的库房里看,也是好笑。”丹穗吐嘈,“还是你看人准,这个老头真不如他表现出来得那么爱民。” “你在衙门里看卷宗,出了那道门,即使卷宗上的案子传出去了,不论当初的判决公正与否,他都能矢口否认。卷宗要是拿出去了,万一我们翻出个冤假错案,他不能不认账。当然了,他也怕卷宗借出去一事走漏风声,会让他掉乌纱帽。”韩乙已经认清这个人了,“马县官是以己为重,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才会考虑为百姓做主。” 丹穗忍不住叹气,“算了算了,不想了,总的来说,他不是个坏官。” 回到镇上,家家户户已关门闭户,就连闻家食肆也关门了,路上不见人影。 狗吠声接二连三响起,李石头守在路口听见了,他拿出火折子点燃手上的灯笼。 “谁在那儿站着?”韩乙看见光高声问。 “是我。”李石头出声,“我看你们一直没回来,我守在家里不放心,过来迎一迎。没出什么事吧?傍晚送虾的小子传话说曲夫子交代海鲜粥里多放虾仁,听着是要回来吃饭,怎么没回来?什么事耽误了?” “原本是打算回来吃晚饭的,路过夜市去逛了逛夜市,晚饭就在夜市解决了。”丹穗说。 李石头吁口气,他念叨没出事就好。 韩乙推开递过来的灯笼,“你腿脚不方便,你提着灯笼照亮,免得走摔了。石头哥,从明天起,我要是有事走不开,你每日申时陪丹穗一起去官衙,她回来的时候你再陪她一起回来。” “行。”李石头不多问。 狗蛋也还没睡,他在门外等着,远远看见透着光的红灯笼过来,想着是李石头接到人了,他赶忙进门去烧洗澡水。 韩乙和丹穗到家就有热水用,灶上还温着专门给他们留的晚饭。韩乙一路走回来肚子又空了,他喂丹穗吃几个大虾仁,剩下的菜和粥都由他解决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丹穗下午上完课就带着李石头去官衙翻看卷宗,韩乙会在武馆散馆后去接她,等天黑透了,三个人再一起踩着星光回来。 这日晚上,韩乙来接丹穗时,马县官拦住人,他惭愧地说:“我安排人在赌坊查到金细仔在金世春一家遇害的第三天还清了二十五贯的赌债,但他交给赌坊的是铁钱,而且那二十五贯钱又从赌坊流出去了,我们没找到线索。” 韩乙料到了,也没觉得失望,他按照丹穗的布局,交代他安心等消息。 三天后,午后下了一场雨,晚上阴云遮顶,天上无星也无月。 夜深人静的时候,丹穗牵着安歌跟韩乙、大胡子和曲丁庆三个男人一起拎着个筐去县衙,马县官带着一二十个衙役已经在等着了。 子时,一行人抵达小金村,韩乙照旧用石子把狗打晕,他和大胡子带头靠近村里最大的一座房子。 “准备好了?”韩乙问。 “准备好了。”一个穿着血衣的衙役回答。 韩乙、大胡子和曲丁庆翻墙进院,三人悄无声息地拨开门栓,闯进屋把金细仔三个兄弟以及他们的媳妇和孩子打晕,随后堵上他们的嘴拎上屋顶。 大门从里面打开,穿着血衣披头散发的衙役先一步进去,穿着金世春妻子旧衣的丹穗随后,安歌拖着根猪肠子走在最后。 主屋的木门猛地被风吹开,老妇人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她恍惚看见一个拖着肠子的女孩从门前过去,她愕然一惊,随之腥臭的血气灌进鼻子里。 妾奔 第58节 “啊!有鬼!”老妇人大叫,“老头子!老头子!有鬼有鬼!啊啊啊!” 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陡然出现在门口,老妇人吓得摔下床,“金世春!是金世春!你别过来!老头子——” 然而睡在床上的老头毫无反应。 “还我命来——”衙役用正宗的潮州话说。 拖着肠子的小姑娘又出现了,她身后还跟个垂着头的女人,老妇人认出她们母女俩,她听办案的官差说过,金世春的大女儿被捅破肚子,肠子流了一地,他妻子是被割了脑袋,最后仵作把头缝上才下葬。 三个鬼魂堵着门,在夜色的遮掩下,一点点往屋里挪,同时屋顶上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呀声,像是什么东西压在屋顶上动弹,要把屋顶压塌了。 老妇人要被吓疯了,“金世春”含糊不清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她脑海里报仇两个字反复回荡,腥臭冰冷的血气像蛇一样往鼻子里钻,她脑中紧绷的弦断开,跪地求饶:“求你放过他们,他们是鬼迷心窍才会杀你们,求你放过我们一家……” 屋顶上吱呀声骤然一停。 马县官带人闯进来,“来人,把凶手给我抓起来。” 老妇人已经吓掉魂,被衙役拽起来还要跪下去,嘴里也在不停地求饶。 丹穗走到床边,她朝床上的老头劈一下唤醒他。 金大川头昏脑胀地睁开眼,入眼是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浓重的血气让他意识到什么,他嗬嗬两声,腿一蹬没动静了。 韩乙大步进来,他朝床上看一眼,问:“还没把他掐醒?” “醒了,又吓晕了。”安歌甩着猪肠子笑嘻嘻地说。 “我来。”韩乙俯身拽着老头的头发提起来,安歌爬上床,用猪肠子缠上老头的脖子。 金大川被掐醒,一睁眼,他大叫一声又晕了。 “行了行了,别把人吓死了,吓死了便宜他了。”马县官进来说。 第60章 好计谋 处决 “把村子出口守住, 今晚往外逃的都给捆起来。”马县官吩咐。 “是。”衙役听令。 带来的衙役都留下,韩乙他们押着金大川祖孙三代十三口人, 陪马县官一起离开小金村回县衙。 这一晚,小金村所有人彻夜无眠。 韩乙和大胡子他们把金大川一家关进大牢,拒绝马县官的留宿,他们带着丹穗和安歌连夜回家睡觉。 次日一早,金大川一家被逮捕的消息传出来,在炎炎夏日, 这桩灭门惨案如水掉进油锅在潮安县闹出不小的动静。 “马县官派人来通知,明日辰时末升堂断案,到时候我们都去旁听。”韩乙跟丹穗说。 丹穗闻言立马决定:“明天私塾休假一天, 武馆也歇一天, 我们都过去看看。” “好。”韩乙答应。 二人把休假的消息传下去, 次日一早,吃过早饭,丹穗、韩乙和曲丁庆他们举家前往坐落在迎安大街上的衙门。他们动身不算晚,抵达衙门时,外面已被堵得水泄不通。 “韩义士——”得马县官吩咐的衙役守在外面,看见韩乙一行人他大声招呼, “诸位跟我来,马县官安排我带你们从后院过去。” 从县衙后院穿梭到衙门正堂,马县官安排几家人站在通往正堂的入口处旁听。 辰时末,马县官身着官袍露面,衙役杵着杀威棒齐声喊威武。 “升堂。”惊堂木一拍,马县官掷签发令:“带犯人。” 最先押进来的是金细仔三兄弟,昨日关在县衙大牢,马县官已审过, 供词也已签字画押,今日升堂是为将案子告诉受害人一家,以及公布出去。 金世春的亲姐看见穿着囚服的金细仔他们,她扑上去踹人,被衙役拉开,她跪坐在地大声痛哭。 “金大仔,金二仔、金细仔,你们三人于五月十三日的夜里持凶器两把菜刀和一柄斧头杀害金世春一家七口,事后联合全村的渔民栽赃海寇是杀人凶手,此案你们认与不认?”马县官问。 堂下的犯人不回答。 曹师爷拿起平摊在案桌上的供词,他开口念:“罪民金大川和老王氏供述,金大川作为小金村的村长,他贪婪成性,看上金世春开挖出来的退水田,他曾上门索要一半,遭金世春拒绝后,他挑唆煽动村里渔民欺恶金世春一家。村里渔民眼红金世春不用出海,靠一块儿退水田就能养活全家老小,一致在各种大事小事上给金世春一家添堵,甚至金世春的三个孩子一出门就会遭村里小孩殴打。” 大堂外,旁听的百姓脸上齐齐露出厌恶的表情。 “小金村的人真恶心,欺负人家小孩算什么本事。” “要我说金世春太老实,敢欺负老子孩子的,老子拼了命也要打回去,他要是凶一点,说不准村里人还不敢欺负他。” “可怜了,一家老小被灭口,听说一家人死得都挺惨。” “为什么他们会痛下杀手?连小孩也不放过?为夺那块儿退水田?” “安静!”马县官拍一下惊堂木。 “县官老爷,他们已经承认是他们杀了我兄弟一家,他们是杀人凶手,是不是要砍头?”金大妹哑着嗓子大声问。 “稍安勿躁。”马县官示意曹师爷继续念供词。 “金大川交代,五月十三日的晚上,天黑后,他带上三个儿子去金世春家里索要钱财,金世春不肯给,金细仔一气之下掐死金世春的小儿子金小贝,金世春妻子田氏见了从灶房拿菜刀出来要杀金细仔为儿报仇,金细仔杀红眼,反手夺去刀割了田氏的脖子。杀了两个人,你们无法收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金世春家里的一把锈菜刀和一柄斧头合力杀了金世春并其老母和余下的两个女儿。” 衙役提来一个染着泥污和腥气的黑布袋,哗啦几声,两把卷刃的菜刀和一柄斧头倒在地上。 “这是在小金村村后的竹林里挖出来的凶器。”马县官说,他头一次这么痛快办案子,不需要凶手开口,他继续拿证据:“传金疙瘩和小王氏。” 金疙瘩和小王氏是金世春的邻居,两家相隔不足两丈远,金世春一家遇害当晚金疙瘩一家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金大川是我族叔,他媳妇是我媳妇的堂姑,他是我们夫妻俩的堂姑父和族叔,还是村里的村长,我们不敢得罪他。我那晚听到动静开门出去看,还没靠近金世春家,就被金大川斥回去了。”金疙瘩低声说,“第二天,他叫开我家的门,给我五贯钱,并许诺以后金世春的那块退水田我也能去捡海货,让我对外声称金世春一家是海寇杀的。” 小王氏哆嗦着跪地磕头,“县官老爷,我们真是被逼的,我们也害怕,他们父子四个杀了金世春一家七口,我们害怕啊,我们要是不按他们要求的说,我们害怕我们也被杀。” 马县官不理,他抽出一根写着“斩”字的木签,问:“金大仔,金二仔,金细仔,你们还有什么说的?” 金大仔兄弟三个早就吓瘫了,他们杀人后不是没害怕,他们也知道一旦被官府发现,他们逃不了一死,不过那会儿顾不上害怕,一门心思想要瞒天过海。后来官府查不出什么,他们胆子大了起来,亢奋和跃跃欲试反复在心头回荡。近些日子,他们三个甚至想要效仿王家九霸,离开潮州去福州或者更北边,去胡虏攻破的城池杀人劫财。 “叮”的两声,木签砸在地上弹了一下,像是人头落地又弹起来。 “五日后斩立决。”马县官宣判。 金细仔突然暴起,衙役反应过来立马去捕押,大胡子一个激动也蹿出去。 金细仔被衙役押回大堂,他认出大胡子,前夜就是他把他按在屋顶上,也是他们那一帮人多管闲事装神弄鬼,要不是他们,以官府里这帮无能的官差,怎么都不可能查出谁是真正的凶手。 “再瞪,老子抠掉你的眼珠子。”大胡子粗声大骂。 “贱人!”反正都要死了,金细仔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你们等着,喜欢多管闲事,你们早晚会遭报应。” 金大妹抢过衙役的杀威棒朝金细仔头上砸过去,他当即头破血流。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小时候跟在世春屁股后面跑,在我家吃过多少顿饭,你杀他也下得去手。”她哭着骂。 “你以为他金世春是什么好东西?他一家是他害死的,要不是他害我,我会杀他?我拿他当好兄弟,他却在背后阴我。我信任他,他引我去赌坊赌牌,为报复我爹,他找人做局让我背上七十贯的赌债。”金细仔舔着自己的血癫狂大笑,他指着马县官骂:“你这狗官,你说我爹带我们去找他要钱,怎么不说为什么找他要钱?你这个狗官都害怕王家九霸,我不怕?赌坊的打手堵着我要债,还跑去我家里找我家里人,害得我险些妻离子散,金世春那个王八蛋还不肯替我还债。你说他该不该死?他活该哈哈哈哈……我掐死他小儿子砸他脸上,割了他媳妇的脑袋让他抱着哈哈哈哈,你们是没看见,他怕死了,我杀他女儿的时候,他跪地给我磕头呢哈哈哈。” “押下去。”马县官下令。 衙役押走金家三兄弟,大堂上只余一滩鲜红的血和未散的笑声。 大堂内外安静下来。 “县官老爷,金细仔说的可是真的?”金大妹哆嗦着问。 “他们供词是这么说的,不过金世春一家死绝,无人能当堂对证,时日又太久,我们没能找到金细仔口中做局的人,没证据证明这份供词的真假。”马县官坦诚告知,证明他没有掩护金世春一家的想法。 堂外,听到这话的人把消息往外传,让听不清看不见的人也能得知消息。 马县官再拍惊堂木,“传帮凶金大川——” 金大川、老王氏和她的三个儿媳妇以及五个孙子孙女都被衙役带了上来。 “金大川虽没动手杀人,但在凶案现场负责盯梢,事后负责善后,实乃帮凶。作为煽动并威胁全村村民将灭门案嫁祸给海寇的主谋,戏耍官差,罪大恶极,处以斩立决,于五日后处斩。”马县官再发斩签。 金大川吓晕过去。 堂下哭声一片。 “老王氏、杜氏、李氏、陈氏知情不报,但碍于你们是罪人家眷,我朝律法规定,亲亲相隐不为罪,当堂释放。” 堂下哭声一顿,除却已吓疯的老王氏,金家三个儿媳妇面露喜色。 “金疙瘩和小王氏知情不报,还是散播海寇犯案的主力,罚三十大板。”马县官掷下一签。 金疙瘩和小王氏立马喊冤,他们不懂什么是亲亲相隐,只知道金细仔三兄弟的老母和妻儿知情不报都能当堂释放,他们为什么要挨板子。 “这是什么律法?”韩乙偏头问丹穗。 “亲亲相隐不为罪,是说得知自己的亲人犯罪的时候隐瞒、不检举,不论罪或是减刑。这是出于伦理考虑,在律法和伦理血缘上,伦理血缘占上风是有情可原。金大川的妻子和儿媳隐瞒是为情,金疙瘩和小王氏隐瞒是为利,而且血缘关系远,所以罚的重。”丹穗解释。 “真有这条律法?”郭飞燕问,“曲妹子,你还懂这些啊?” “略懂,略懂。”丹穗决定明天就把今天的案子拿到课上讲。 他们在这儿说得热闹,外面马县官也把此案处理妥当了,小金村年满十五岁、五十岁以下的村民,除却金疙瘩和小王氏,全部打十大板。 韩乙朝曹师爷招手,他跟曹师爷嘀咕几句,曹师爷去跟马县官传话,马县官当即改口:“五日后金大川父子四人砍头时,小金村的村民前往菜市口领罚。” “散堂。”惊堂木一拍。 马县官撩起官袍离开,他领着韩乙他们前往堂后,“诸位义士,此案结束了,你们对这个判决可还满意?” 其他人都点头,唯有丹穗提意见:“仔细说来,金世春一家的死,小金村所有人都是凶手,除却动刀的三人,其他人没少下软刀子。我相信,如果不是金世春的三个孩子遭村里孩子霸凌,他不会做局引金细仔上赌桌做为报复。村里人只挨十大板,处罚太轻,而且当初欺负金世春三个儿女的孩子此次也没能受罚。” “那你的意思是?”马县官问,他先声明:“我不能下令打孩子们的板子,孩子们身子骨还没长成,十板子下去能把人打残。” “在小金村立个碑吧,此案记录在碑上,碑立在进村的路上,全村人的名字都刻在碑上。”丹穗出主意。 马县官一听,心想这主意可真绝,这样一来,小金村在潮安县是彻底出名了,这个臭名他们祖祖辈辈都要背上,甚至能记在县志上,真是遗臭万年。 往后小金村的人走到哪儿都遭人嫌弃,日后恐怕没人娶这个村的姑娘,也没人往村里嫁女,村里人不想绝嗣就要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过个几十上百年,小金村可能会变成无人居住的荒村。 “马县官觉得如何?”丹穗问。 马县官想了想,以后肯定还有需要他们帮忙出力的时候,他一个老县官在这朝廷将覆的朝代也是倚仗他们的势力在办案,而这帮人显然以韩乙和丹穗夫妻俩为主,他不好驳她的想法,便遂了她的意,说:“我这就让人安排下去。” 第61章 月事晚了 韩大侠,可能要当爹了…… 潮安县的官衙好多年处于隐形状态, 乍一出场就爆个惊雷,金世春一案如闪电一样迅速在县城传播。行刑这日, 大半个县的人都来了,菜市口人山人海,南北两边的民居屋顶上都坐满了人,树更是压得摇摇欲坠。 临近午时,金大川父子四人被押上刑场,他们如抽掉脊骨一般瘫成四滩烂泥, 吓得哭都哭不出来。 妾奔 第59节 重锣一响,一群衙役赶着小金村一百七十八个村民靠近刑场,行刑台前摆着两排共二十个长板凳, 衙役催促领罚的村民自己趴上去。 杀威棒就位, 犯人就位, 衙役扬起杀威棒挥下去,棍棒和肉—体相击,单衣下的肉浪震荡开,沉闷的响声伴着惨叫声从刑台下方朝四面八方传递,围观的人顶着毒辣的日头拍手叫好。 还没轮到挨板子的村民一个个吓得两腿战战。 “拖下去,再来二十个人。”衙役粗声喊, “都老实点,自己抱着板凳趴好,你们乱动乱扭,被砸到脊骨,残了死了可是活该。” 刑台下哭声一片,很快,哭声被惨叫声压下去。 半个时辰后,杀威棒染上血色, 一百七十八人领罚完毕,一个个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到午时了,重鼓又一响,所有人的目光回到刑台上,发现刑台上多出四个人,是武馆的四个武师傅。 潮安县只有一个刽子手,这个刽子手有上十年没动刀了,且年老体衰,挥刀无力,他担心一刀斩不下头,会砸饭碗,故而称病不出,马县官就请来韩乙和大胡子等四人—帮忙行刑。 “行刑。”马县官投出一根签子。 “午时已到,行刑。”曹师爷高声喊。 牢头取下四名死囚头上罩的黑布,锋利的大刀挥起,带着太阳的锋芒飞速落下,刀刃贴着枷锁割肉砍骨,鲜红的血浆迸溅而出,四颗蓬头垢面的脑袋落地滚动,一路滚落到刑台下。 小金村的村民如掐住脖子的鸡,顿时鸦雀无声。 “啊!!!” 有人反应过来,大叫着拖着痛得发麻的身体站起来跑,有人吓晕过去,有人吓得不敢动,直勾勾地盯着鲜血覆面的脑袋。 “好臭!他吓尿了!”离得近的人大笑。 “我们走。”丹穗扭头跟郭飞燕说。 郭飞燕点头,“你脸色不怎么好,吓着了?胆子有点小,你也该跟环娘和李黎一样在家里别过来。” 丹穗屏息没说话,她跟着郭飞燕随着马县官他们一起离开,待远离菜市口,腥咸的海风吹散萦绕在鼻前的骚臭气和汗馊味,她干哕两声,闷闷的胸口瞬间被打通了。 马县官回头看她,问:“曲夫子可要去衙门歇一会儿?等韩义士过来接你。” 丹穗想起衙门后院腐朽的味道,她胸口又堵上,忙摆手拒绝:“马县官你去忙吧,我站外面晒会儿太阳。” “真吓着了?你不是说你见过死人?”郭飞燕扶着她走出树影下,她玩笑说:“那你多晒晒太阳,可别吓掉魂了。” 丹穗又走回树影下,她擦着汗解释:“不是被吓的,估计是晒的,我可能中暑了,热得难受,又被人群里的味熏得喘不过气。” 郭飞燕听了,她带丹穗去寻个卖凉茶的摊子,等摊主看热闹回来,她让摊主上六碗解暑的凉茶。 “老曲,这儿。”郭飞燕喊住要去衙门寻人的四人。 “噢!”摊主惊叫一声,“你们、你们跟他们是一家的?” 丹穗点头。 摊主大喜,她朝过路人说:“哎呀!义士们来我摊子上喝茶了……来来来,多喝几碗,今天的凉茶不要钱,我请你们。” 说罢,摊主把摊子上的凉茶各舀几碗送上桌,让他们尝尝。 隔壁摊主送来三笼蒸糕,她糊弄道:“这是早上没卖完的,再搁下去就坏了,你们帮忙吃了。” “别!我们要回去了。”丹穗阻止,但她的手被压了下去,卖蒸糕的摊主一个劲说别嫌弃、不值钱之类的。 对面卖凉虾的摊子也要送吃食过来,韩乙他们连声拒绝。 “好汉,这都是早上卖剩下的,不值钱,你们不吃也卖不出去了。收下吧,这是我们一点心意。”卖凉虾的摊主把半盆凉虾递给卖凉茶的,木盆一离手,他拔腿就跑。 “这街上还有这么多人,怎么就卖不出去了?”孙大成说。 “我说卖不出去就卖不出去。”摊主笑呵呵的,“晌午了,我也要收摊回家吃饭。” “你拿回去给家里人吃。” “都吃够了,你们吃。” “赶紧来吃,吃完我们赶紧走。”郭飞燕喊,她不敢再多待下去,生怕多待一会儿,整条街的小贩都要来赠吃食。 “不急不急,你们慢慢吃。”卖凉茶的老婶出声相劝,“这不值什么钱,你们安心吃就是了。你们是不知道,有你们镇着,那赌坊的人消停多了,我们这一两个月免了许多糟心事。过了今日,县里又要太平不少。” “赌坊的人以前还找你们的麻烦?”大胡子问。 “姓王的是地头蛇,我们这条街上摆摊开铺的,谁不给他们交保护费啊,不交保护费,生意都做不下去。那狗、那县太爷也不管事,前面那个炒货铺子卖炒货的娘子,去年险些被赌坊的打手抢回家当媳妇,可怜她一个寡妇,毁掉脸丢了半条命才逃回来。”老婶边说边觑着韩乙他们的脸色。 “炒货铺子?”韩乙看向丹穗。 丹穗明白他的意思,她出声问:“炒货娘子姓什么?她夫家又是哪家?” “姓崔,夫家姓闻,她上面还有个婆母,婆母姓闻,因她婆母是招赘的,她男人随母姓。太太,我这就去喊她,让她来说。”老婶子殷切地说。 丹穗拒绝,“不用了,我知道她,她婆母在我家干活。”不过她不知道崔娘子身上发生的这个事,闻姑婆没提过,食肆的掌柜娘子送闻姑婆来干活也只是说想仗韩乙他们的势,让欺负孤儿寡母的人有个忌惮,具体没多说。 老婶子一听,知道崔娘子已经找到门路了,她替她高兴,想来她们有自己的打算,她也就不再多说。 桌上的凉茶、凉虾和蒸糕都吃完了,丹穗和郭飞燕去归还蒸笼和木盆,道谢时没提付钱,二人言明她们日后有什么麻烦可以去武馆找韩乙他们帮忙。 韩乙、大胡子、曲丁庆和孙大成四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离开凉茶摊子去炒货铺子转一圈,他们上前跟炒货娘子交谈几句,让附近的人认出他们才离开。 “崔娘子,韩义士他们找你说什么?要买你的炒货?”对面粮铺的人问。 “不是,我家孩子在武馆习武,他们是遇安的武师傅,路过跟我打个招呼。”崔娘子说。 “你儿子在武馆习武,武师傅们就知道你在这儿开铺子?街尾卖猪肉的屠夫,他儿子也在武馆习武,怎么不见他们去跟他打招呼?老实说,你是不是给他们送礼了?” “没有,可能是遇安提过。”崔娘子平心静气地回话。 对面的人还要问,街上突然暴起一阵喧哗声,他跑出铺子,看见一队衙役赶着牛车从一个巷子出来,牛车上横着一块儿石碑。 “出什么事了?”不明所以的小贩高声问。 “好像是县太爷让王石匠雕了块儿碑,碑上写明金世春一案,这会儿要送碑去小金村。”知情的人回话。 “这个事竟然是真的?我前两天听王石匠家的孙子在外面说这个事,我一直没信。”另有食客插话。 “错不了,我姑舅姥爷的孙子的表兄弟就是衙役,还是他去小金村拿的宗谱,小金村所有人的名字都刻在这块儿石碑上。”有人得意洋洋地高声宣扬。 “名字都刻在石碑上?那可真是死了都还要被人指着鼻子骂。” “活该,一村的恶人,我原本还担心过个两三年,这事就被人忘记了。这下可好了,碑立在那儿,天天能提醒过路的人那就是个恶人村,村里住的都是恶人。” “对对对,恶人村,以后不叫小金村了。” 牛车载着石碑走出迎安大街,韩乙他们听完大伙儿的议论声满足离开。 六个人顶着大太阳一路晒回去,丹穗一到家就吐了。 “哎呀!忘了,曲妹子在刑场上晒中暑了,我看她吃过凉虾喝了凉茶之后又精神了,就忘了这个事。”郭飞燕顶着韩乙的目光有些无措,她捣曲丁庆一下,“你往镇上去一趟,请个大夫回来。” “不用请大夫,我又好了。”丹穗阻止,“吐出来之后好多了,估计是吃多了凉的,胃受不了。” “胃有问题更要看大夫。”郭飞燕说。 “我懂点医,没事。”丹穗累了,她想洗个澡换身衣裳就回屋睡下,不想再折腾。 “你还懂医?真的假的?”郭飞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丹穗识文断字还擅长珠算,能当夫子不说,她还懂律法懂医术。 “你还懂什么?一次全说完,别再刺激我。”她无力地说。 丹穗想了想,说:“没了,就这些。” “她还知道人身上的穴位,懂一点劈晕人的招式。”韩乙补充,“对了,她还会扬帆开船。” 郭飞燕摆手,“我回去了,听不下去了。” “你小子。”曲丁庆拍韩乙一掌,“你小子运气真好,赚大了。” 韩乙看丹穗一眼,他轻笑一声。 “走了啊。”大胡子懒散地说一句,真晒,他得回去睡一觉,睡到太阳落山再出门。 等人都走了,韩乙问:“真没事?之前不舒服怎么不说?我们可以去红英嫂家里歇半天,太阳落山再回来。” “走到半路才不舒服的,这会儿好了。你去烧水,我洗个澡,睡一会儿估计就好了。”丹穗倦得很,她不想再说话,示意他别啰嗦。 韩乙只能听她的,烧洗澡水的时候,他搅一碗蛋羹。等丹穗洗完澡出来,他端来一碗温热的紫菜虾米蛋花汤。 丹穗一闻到蛋腥味就不舒服,“赶紧端走,腥死了,我好难受。” 韩乙看她一眼,见她又要吐,他赶忙端碗跑出去。等他再回屋,丹穗已经躺床上睡熟了,喊都喊不醒。他去花厅端起碗嗅了嗅,哪里腥了?他喝一口尝了尝,接着把一整碗干完。 太阳落山,海上的凉风吹散太阳遗留的暑气,天凉快下来,丹穗也睡醒了,她睡醒就喊饿。 晚饭还没好,韩乙拿来闻姑婆晒的干虾,“闻闻,这个腥不腥?” “香。”丹穗闻到味口齿生津。 “那就吃。”韩乙在她身边坐下,“吃过晚饭要是还不舒服,我们去镇上看大夫。” 丹穗想说没事,看他一脸坚持,便由了他。但吃到第二颗虾的时候,她突然顿住了。 “怎么?又想吐?”韩乙一直留意着她的动静。 “今天是六月多少?” “六月二十三。” 丹穗脸上浮出笑,她看着他,语气轻轻地说:“忙忘了,我这个月没来月事,已经晚十天了。” 韩乙一脸迷茫。 “韩大侠,你可能要当爹了。”丹穗兴奋地宣布,她将迎来跟喜欢的男人生下的孩子。 第62章 有喜 高兴疯了 日暮时分, 天色昏沉下来,食肆门前, 小二踩着椅子引燃门前高悬的灯笼,对面的粮铺正在装铺板准备关门。 食肆后面的巷道里,医馆的大夫走出门,正要落锁,他听见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从东边巷头传过来。 “等等。”韩乙喊一声,“是辜大夫吗?” 辜大夫听出话里的外地口音, 再仔细一看,他猜出来人的身份,手上利索地取下锁推开门。 “看病吗?谁不舒服?”他问。 “不是看病, 我媳妇好像有喜了, 请你把个脉看看。”韩乙喜不自禁地说。 辜大夫笑着道声恭喜, “随我进来。” 妾奔 第60节 韩乙扶着丹穗的腰,丹穗瞪他一眼,拿掉他的手自己大步走进去。 “哎哎哎!”韩乙忙跟上去。 辜大夫点燃蜡烛照明,他走到脉诊桌后坐下,指腹搭在丹穗伸过来的手腕上,片刻后, 他收手说:“恭喜二位,是喜脉。” 丹穗扭头看韩乙一眼,他高兴得像个傻子,咧着一张嘴笑出一口牙花子,她也跟着笑开了。 “我真要当爹了。”韩乙有点晕晕的,他无意识地念叨:“我竟然也要当爹了,我还能有子孙后代。” “行了,别犯傻。”丹穗出声阻止他说傻话, 她扭头说:“麻烦大夫了,不耽误您回家,我们这就走。” 韩乙陡然回过神,他跟大夫说:“辜大夫,我媳妇今日不舒服,吐了好几次,还闻不惯蛋腥味,她有没有事?” “没事,妇人有喜,口味有变,闻不惯肉腥蛋腥只是寻常,待胎坐稳,胃口就会好。”辜大夫耐心讲解,“尊夫人脉象平稳,身子康健,无碍。我只一点要交代,我观夫人骨架小,而这位义士个头大,胎儿的骨架若是随爹,个头小不了。为生产顺利,夫人少吃多动,切勿进补。” 韩乙和丹穗记下,道谢后,夫妻俩手挽手离开。 走出小镇,韩乙突然顿住步子。 “怎么不走了?”丹穗疑惑。 “我背你回去。”韩乙走到她身前蹲下,“快趴上来,我背你和孩子回去。” 丹穗摸一下小腹,她俯身趴他背上,他勾着她的腿弯稳稳站起来,大步踏上回家的路。 “肚里有孩子了还这么轻。”他说起癫话。 丹穗枕在他肩膀上笑一声,“就这么高兴?都高兴傻了,净说傻话。” 韩乙大哈一口气,他只要想想他在明年会有个儿或女,脑子里就晕乎乎的,脚下也发飘。他轻飘飘地飘回家,十里路走得毫无感觉,如十尺路一般,还没回过神,人已经坐在家里了。 闻姑婆做好晚饭就回家了,李石头和狗蛋也已吃过晚饭,锅里温的饭都是他们夫妻俩的。丹穗这会儿饿了,端上饭碗一心吃饭,待肚里填上饭菜,吃个半饱,她抬头发现对面的男人在发呆,筷子握在手上,菜掉在桌上,碗里的云吞还是满的,估计他压根没吃。 “韩乙。”丹穗喊一声,他没反应,她又喊一声:“黑二,吃饭了,你不饿啊?” 韩乙回神,他夹她一眼,假斥道:“好好说话。” “云吞都要泡烂了,快吃啊。”她提醒。 韩乙放下筷子,“不吃了,我不饿。” “高兴饱了?” 韩乙点头,“真不骗你,我这会儿什么都吃不进去,一点都不饿。” 丹穗多看他几眼,心里的满足感达到顶峰。 韩乙没想到他会为丹穗腹中揣的孩子兴奋异常,坐在饭桌前感知不到饿,躺在床上不觉得困。他这晚毫无睡意,闭眼在床上躺一夜,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霞光穿透窗杦落在墙上时,韩乙闭了会儿眼。 丹穗睡醒,她发现今天韩乙还躺在床上,往日她醒来的时候,他早就起床出门了。她支起身子看他,发现他眼下挂着两抹青黑色的阴影,下颌的胡茬也冒出来了,看起来落拓又狼狈。 丹穗伸手摸一摸他的胡茬,男人睁开眼,眼里红血丝明显。 “一夜没睡?”她笑眯眯地问。 韩乙伸手抱住她,头埋在她怀里深吸一口气。 丹穗捧着他的头捋了捋,“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当初也不知是谁口口声声说这辈子不娶媳妇不成家。” 韩乙埋在她怀里笑两声,他闷声说:“我一定会当个好爹,这辈子保护好你和我们的孩子。” 他和她的孩子,即使在遍地战火的乱世也要快活长大。 丹穗在他鬓角轻轻落下一吻,“你是个好丈夫,一定会是个好父亲。睡一会儿吧,饭好我喊你。” 等韩乙睡沉,丹穗从他怀里离开,她轻手轻脚下床穿衣。听见门外有燕子的叫声,她开门出去,见三只燕子落在屋檐上喳喳叫。她去厨房抓一撮米扔屋顶上,引来一群麻雀,她没赶,又去抓一把米扔上屋顶。 前院有动静,丹穗去打开通往前院的门,是闻姑婆带着她孙子在演武场跟李石头说话。闻姑婆不住在这儿,她每日早上起早过来做早饭,傍晚做好晚饭又带着她孙子回去。 “曲夫子,你今天胃口咋样?昨晚去看大夫,大夫怎么说?可要忌嘴?”闻姑婆关心地问。 丹穗拍了拍小腹,说:“是肚里的小家伙闹的,不用忌嘴,就是有点闻不惯腥味,还要麻烦你做饭多费些功夫。” “好事好事。”闻姑婆大喜,“我去做饭,你有吃不惯的只管跟我说,吃不惯的我不做。想吃什么也跟我说,我不会做就去找霞霞,让食肆的厨子教我做。” 丹穗跟着她一起去厨房,这会儿后院还没有人,她趁机问起她儿媳妇的事。 “我昨天在迎安大街上听说了一点崔嫂子的事,具体是怎么回事?要不要我们帮忙?”她站门口问。 闻姑婆身子一僵,一瞬间,她身上的精神气像是塌了一半,背影浸满悲意,声音也苍老下去:“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丹穗皱眉,她不解道:“算了?” “嗯,那边不找事了,我们的日子太平下来了,就算了。”闻姑婆艰涩地说。 丹穗更不明白了,“我听说你儿媳妇的脸毁了,可是真的?” 闻姑婆没回答。 “我得空去迎安大街找崔嫂子问问吧,你替她做不了主。”丹穗挺生气,她看出闻姑婆是想息事宁人,让她儿媳妇吞下委屈,佯装风平浪静地过日子。 闻姑婆转过身,她严肃道:“曲夫子,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你去问我儿媳妇这种事是在她伤口上撒盐。” “可你不清楚她眼下就泡在盐水里?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事?是一个卖凉茶的老婶子跟我说的,可见那条街上的人都知道她身上发生的事。而她如今天天在迎安大街卖炒货,日日顶着其他人了然又同情的目光,怎么不是在伤口上撒盐?”丹穗质问,“你说算了,这也是她的意思?” “对。”闻姑婆点头,见丹穗生气,她脸上反而有了点笑模样。她含糊地透露:“曲夫子,你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的人也不知道,我们一旦把旧事捅出来,那人说出什么,我儿媳妇就没脸再出门见人。” 丹穗听出她的意思,忆及那个老婶子说的话,崔嫂子曾被赌坊的打手抢回家做媳妇,毁了半张脸丢了半条命才逃回家。思及闻姑婆的话外音,她觉得崔嫂子很可能在被抢走后,身子被对方占了。她逃回家后可能掩盖掉这个事,对方也没漏口风,所以如今她们投鼠忌器。 “那个男人叫什么?”丹穗问。 闻姑婆顿时面露警惕,她不吭声。 “我让韩乙去杀了他。你放心,不会把事情闹大,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开口胡说八道。”丹穗开口保证。 闻姑婆强咽一下,她扭过头屏气好一会儿,然而堵在嗓子眼的酸意一个劲往头顶冲,怎么都咽不下去。 眼泪掉下来,她捂着脸蹲下去。 “你图什么?”她哭着问,这一年来,她跟同为寡妇的儿媳相互攒劲,她不停地劝她忘了那件事,就当被狗咬了,劝她为了孩子好好活下去。好不容易挺过最难捱的日子,她们报仇的心气没了,今天有人说能替她们报仇,她难以相信她是纯粹的善心。她这辈子遇到的都是恶人恶事,好事轮不到她。 “曲夫子。”余蕙她们三个从前院过来,她们没听见厨房里的动静,如往常一样来帮忙择菜烧火。 闻姑婆迅速擦掉眼泪,她背过身舀水淘米。 “你们吃过饭了?”丹穗问。 “吃过了。”余蕙见往日热情的闻姑婆今日一声不吭,她察觉到不对劲。 丹穗递过去一个眼色,余蕙不动声色地推着王静和海燕走出去,“后门还没开,我去开门。海燕,你跟王静去学堂开窗,地上撒点水,上课的时候凉快些。” 说着,三个人越走越远。 “你要是没意见,就把那个男人的名字告诉我,还牵扯到谁,一并告诉我。”丹穗接着说,“我就图个爽快,不图钱也不图名。你不知道,韩乙他们以前就是四处行侠仗义的游侠,这种欺男霸女的恶事,他们不知道便罢了,一旦听到风声,必出手平不义之事。” 闻姑婆沉默几瞬,她报出三个名字,“看中我儿媳的地痞人称蚂蚱,真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强抢我儿媳的时候,蚂蚱有两个帮手,一个叫二柱,一个叫狗栓。我听人报信找过去,这两个人在外面守门,不让我进去,还打了我一顿。” “行,我知道了,有消息我告诉你。”丹穗离开。 太阳越升越高,离辰时还有差一柱香的时候,武馆和私塾的学生都到齐了,丹穗去叫醒韩乙,“我去上课了,桌上有饭,你别忘记吃。” 韩乙还没睡醒,等丹穗的身影彻底走出去了,他陡然想起睡前的喜事,他要当爹了!他一跃而起。 “正要喊你,你睡到这会儿才醒?”曲丁庆找过来,“你嫂子让我来问问,你媳妇咋样了?昨天没中暑吧?” 韩乙正在刮胡子,他忙里抽闲回答:“没中暑,是有喜了。” 曲丁庆“哎呦”一声,“恭喜恭喜。你们倒是巧,我早上听大成说他媳妇也有喜了,都快满三个月了,瞒得挺紧。你媳妇跟他媳妇谁先生?” “他。”韩乙洗把脸,他起身拍拍曲丁庆,难得嘚瑟道:“你也抓紧。” 曲丁庆哈哈两声,“生孩子还比赛不成?我已经有两个了。” 二人一道往外走,曲丁庆看见大胡子又在打理他的胡子,他忍不住说一句:“小娥娘嫌你长一脸胡子邋遢,你干脆剃了算了。” 大胡子瞥他一眼,“你嘴痒?” 曲丁庆指指韩乙,说:“人家也要当爹了,我们四个就剩你没家没口的。” 大胡子平淡地道声恭喜,对曲丁庆其他的话一概不理。 韩乙在大胡子脸上多看几眼,可惜他脸上胡须浓密,他看不清他的神色。 “集合集合。”孙大成吹响哨子,“昨天又给你们放一天假,都歇好了吧?今天把昨天漏下的训练都补上,免得生疏了。听我口令,墙边的麻袋每人拿一个,今天往海边跑,各装一袋细沙背回来。” 练武场上顿时响起一阵哀嚎声。 “孙武师,我背不动一袋沙。”闻遇安出声说。 其他年岁小的纷纷出声应和。 “一个人背不动可以两个人抬,你们自己结伙,也可以制工具,赶在晌午之前把沙袋背回来就行。”韩乙出声,“沙袋背回来就能回家,不用等到散馆。” “出门出门。”曲丁庆吆喝,“工具在海边找,不能从武馆里拿。” 第63章 海边遇浮尸 再次行侠仗义 丹穗上完课发现宅子里安静得厉害, 前院武馆里没什么动静,她觉得奇怪, 过去一看,门口靠墙的地方堆着十来袋沙,不见一个人。 大门开着,丹穗走出去,见李石头和狗蛋坐在一棵樟树下,探着头盯着通往镇上的路。 “曲夫子。”李石头发现她, 他起身让出座椅,“上完课了?要不要坐这儿吹吹风?” 丹穗看见远处的路上有一团团缓慢移动的身影,她不解道:“那是我们武馆的人?这是在做什么?” “扛沙袋, 今天四个武师傅带徒弟去海边装沙袋, 让他们把沙袋扛回来。”李石头解释。 丹穗点点头, 她转身回屋。 后院私塾里,十七个学生还没离开,都坐在学堂里交头接耳地探讨夫子留下的功课。 “手上的事停一停,都跟我出去一趟,我带你们去看热闹。”丹穗拍手叫停。 平安第一个蹿出去,他跑出学堂才问:“是什么热闹?”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跟出去, 杜荆娘手上提着书箱,她准备去看一眼热闹,之后直接回家。 丹穗带一帮人从后门出去,走到路口,站在树荫下眺望艰难前行的武弟子。 韩乙站在队伍中间,旁观十几个大个子成年男人一趟又一趟帮七八岁、八九岁的小子们转移沙袋,这些被帮忙的孩子也没因为没有负担而闲着,他们一个个跟在更大一点的孩子身后, 举起双手帮忙推沙袋,或是帮忙拽绳子拖沙袋。 妾奔 第61节 “停停停,担架又散了。”闻遇安叫。 “又散了?不行了,我要歇一会儿。” “扑通”一声,一个赤着上半身的半大小子就地躺下,躺在暴晒的黄土地上,烫得呲牙咧嘴也舍不得坐起来。后面一个也瘫坐在地,靠在沙袋上,用绑棍子的衣裳撑在头上挡太阳。 韩乙看一会儿,他走过去用棍子敲一下,“别睡着了。” 闻遇安睁开眼,他虚弱地说:“累死了。” “坐起来。”韩乙把人扯起来,“马上就到了,再撑一会儿。” 闻遇安朝路的尽头看一眼,突然呜呜哭起来。 “呦!又哭一个。”大胡子带着一队人赶上来,他指挥道:“都给我笑他。” 几声短促无力的笑声如汗水掉在地上,几息便蒸发殆尽。今天这场拉练,除了四个武师傅,余下的人都累得像头驴子,没力气说话,更无谈笑的心思。 韩乙动手给他们绑好担架,拎起沙袋摞上去,搭把手帮他们把担架抬起来。 “跟上去。”韩乙手指大胡子,这一指,他看见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帮人,为首的便是他媳妇。 “师娘,救命啊!我们要被累死了。”走在最前面的两个小子大喊。 “我去帮忙。”平安跃跃欲试。 “行,你去帮忙。”丹穗允了,她看向其他的学生,说:“我跟韩馆主是夫妻,我的学生和他的学生也算是师兄妹,你们想要出手帮忙的,不用有顾忌,尽管去。” 这话一出,呼呼啦啦跑出去十来个小姑娘,余下的年纪大一点的少女们,在前方传来感恩戴德的呼喊声中也跑了过去。 杜荆娘笑着摇摇头,小孩的事她就不掺和了,“曲夫子,快晌午了,我这就回去了。” 丹穗点头,“明天见。” “明天见。”杜荆娘迎着一簇簇热烈期盼的目光潇洒离开。 “姐!姐!来给我们搭把手,我们抬不动了。”有个小子喊。 杜荆娘摆手,“不要偷懒,再加把劲就到了。” “加快速度,晌午不想吃饭了?”大胡子催。 多出十六个帮手,路上一个个大汗淋漓的身影移动的速度加快不少。 一盏茶后,二十个沙袋丢在练武场上,这批完成任务的人顾不上歇,一个个叉着腰又拐回去,拖着沉重的腿去迎落在后面的师兄弟。 安歌和小娥她们见了,也气喘吁吁地追上去。 丹穗和韩乙并肩站在路口,她望着蚂蚁一般抬负重物的孩子,说:“今天一过,武馆里的弟子就亲近团结起来了。” 韩乙点头,“今天挺出乎我们意料的,出发前我交代把沙袋扛回来就能自行回家,截止到现在,没有一个提前离开的。” 丹穗想起豆腐坊韩娘子的女儿,她问:“韩茵茵呢?她今天也在扛沙袋?” 韩乙摇头,“她早几天告假了,说是病了。我估计她不会再来,有人跟我说她这大半个月天天是哭着回去,又哭着被她娘送来。” 三个抬沙袋的小子蹒跚着路过,三个人像是刚从热水锅里爬起来,一个个热得脸色通红,前襟和后背被汗水浸湿大片。她看得心生恐惧,练武不仅是吃苦,还要命呐。 “男女体力不一样,姑娘家来练武,你们该减轻一点训练量的。”丹穗说。 韩乙不赞同,“那不行,在体力上,女孩比不上小子,她得多付出汗水,要多下功夫才能追上男武者。本来底子就差,再放缓速度,那还练个什么劲。苦吃了,罪受了,最后练成个半吊子?是你你甘心?” 丹穗动了动嘴,她垂下眼没敢吭声。 韩乙做贼似的在她肚子上摸一把,一触即离,他觑着她说:“怀的要是个女儿,以后我教她练武,你可不能扯后腿。” 丹穗嘴硬:“你当爹的都不心疼,我心疼什么。” 她就不信他到时候不心疼,曲丁庆教两个女儿练武,安歌和安音被他练得做梦都在哭,这不,现在也不要求两个女儿天天早起跟他练了,只让她们下午去武馆里学学招式。 韩乙也想到了,他不屑道:“反正我不会跟曲丁庆一个样儿。” “什么跟我一个样儿?”曲丁庆猛不丁冒出来。 背后说人小话被逮住,丹穗和韩乙面露不自在。 “五十七个人都回来了?”韩乙转移话题问,曲丁庆落在最后面压阵,他都回来了,人应该都回来了。 曲丁庆“嗯”一声,“今天他们表现还不错,以后每隔五天拉练一次。” 韩乙同意,他抬头眯眼看太阳,说:“离正午还有大半个时辰,我们去给他们松松筋骨,免得明天下不来床。” 武馆里瘫倒一大片,墙根下、屋檐下、院外的樟树下,有阴影的地方躺的就有人,甚至有睡着的,小小年纪就打起呼噜。 韩乙、曲丁庆等四个武师傅拽起各自的徒弟压在沙袋摞起的沙堆上,像摆弄泥人一样压腿开肩掰胳膊。 顿时,惨叫声堪比杀猪时猪的叫声。 丹穗走到自己学生中间,问:“下次再有这种拉练,你们也参加一回如何?” “不不不……”她们吓得变了脸色,齐齐拒绝。 “好吧。”丹穗也不失望,她若有所思道:“明天来场考试,算一算这五十七袋沙的重量。” 这句话宛如晴天一道惊雷,把十六个学生劈得脸色发青。 “散了散了,你们该回去了。”丹穗满意地笑笑,紧跟着便赶人。 闻姑婆露面,闻遇安一见她就倒地大哭,他嚷嚷着不要练武了,闻姑婆心疼得不得了,对这话却像没听见一样。 丹穗想起她早上承诺的事,她回主院去烧洗澡水,等韩乙回来,他洗澡的时候,她跟他说崔嫂子的事。 “我这几晚去踩踩点,要是事情属实,我割了他们的头。”他痛快接下这桩官司。 次日晚上,韩乙去赌场一趟,但他一露面就被赌场的人认出来了,他打听不到消息,回过头去找杜青川。 杜青川在赌场流窜三个晚上,他打听到蚂蚱和狗栓二人的住处,以及他们去年强掳崔闻氏一事的真假。 “二柱在今年二月死了,听说是蚂蚱下的手,有人说是因为二柱喝醉了说胡话,跟一帮狐朋狗友说蚂蚱强占了崔闻氏的身子,蚂蚱就把他杀了。”杜青川面露复杂之色,“这个蚂蚱待崔闻氏倒是有几分真心。” 韩乙嗤一声:“他强/奸了人家,这叫有真心?还不是看她是个寡妇,无依无靠,所以遂了他的意胡来。 ” “你说得对。”杜青川改了话头,“他要是能约束自己,崔闻氏也不会毁容。” “你回去吧。”韩乙不再接话,他握拳捶杜青川,提醒说:“以后别再来赌坊,让我发现你再来,我打断你一条腿。” 杜青川面色一讪,“不会,我没来过。” 韩乙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你可不像没来过,进赌场跟酒鬼进酒馆一样,条条道道都清楚,打听事还利索。换个人进去,三个晚上的时间连赌坊里面的人都认不齐,更别提找人打听消息。” 杜青川的谎言被戳穿,他不自在地扯了下嘴角,他是听明白了,韩乙找他来是清楚他能打听到消息,为什么他能确定? “你在赌场看见过我?”他反应过来。 “嗯。”韩乙在和丹穗跟踪金细仔的时候,跟踪到赌坊附近,他一晃眼看见杜青川从赌坊出来。 “莺娘被害之后,我太难受,整日整日提不起劲,有一次路过赌坊,被赌场的人扯进去,就玩了一阵。”杜青川解释。 “红英嫂知道?”韩乙抬眼看他,他警告道:“青川哥,沾赌的人没有好下场,你不收手,害的是你和你的家人。莺娘没了,红英嫂比你还难受,如今好不容易熬过来了,你再不好好过日子,她能被你害死。” “我不咋玩了。”杜青川干巴巴说。 “我不跟你开玩笑,再让我看见你沾赌,我打断你的腿让你躺床上出不了门。”韩乙认真说。 杜青川也不生气,他无奈道:“你活像我爹。” “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韩乙语带向往。 杜青川看出不对劲,“弟妹怀了?” “明年开春请你来喝满月酒。”韩乙笑着说。 “行行行,恭喜恭喜。”话落,杜青川满脸羡慕。 “真好。”他转身离开,走远了又落寞地说一句:“真好啊。” 韩乙等他走远,他朝赌坊的方向走。 夜半,狗栓从赌坊出来,回家的路上经过一条巷子,一只手从墙后伸出来掐住他的脖子…… 韩乙避开血迹,将无头男尸抛到草丛里,他又去蚂蚱住的地方,同样收割一颗头。 * 天色将明,在赌场酣战一整夜的赌鬼骂骂咧咧地从赌坊出来,靠墙撒尿的时候闻到血腥味,他嗅着味抬头,一眼看见两个血淋淋的人头吊在墙上的树梢上。 “啊!!” 一道响亮的惨叫声叫醒整座县城。 迎安大街上,开铺子的人一边忙活手上的活儿,一边探头高声交谈。 “你们听说了吗?今早有人发现赌坊后门挂着两颗人头。” “知道知道,是蚂蚱和狗栓。”说话的人下巴一抬,看向炒货店。 “崔娘子,你听说了吗?蚂蚱昨夜被人杀了。” “听说了。”崔嫂子含笑抬起头,“他恶事做多了,终于碰到硬茬子了。” “你知道是谁杀的吗?” “我哪儿知道,你知道?”崔嫂子问。 “我听说你婆婆在武馆做厨娘,不是那几个义士动的手?” 崔嫂子摇头,“跟我们没关系。” 被大家怀疑的几个义士,正带着五十七个徒弟在海边装沙。 韩乙盯着广阔的海面,他问曲丁庆和大胡子他们会不会水,得知他们都会水,他跟他们商量过些日子分批带徒弟来海里泅水。 “那是什么?”大胡子看见海面上浮着个人。 韩乙他们走到海边,发现的确是个人,准确来说是个尸体。他下水捞尸体,发现这具尸体穿着兵服。 “不会是从福州港口飘来的吧?”曲丁庆问,“又打仗了?胡虏追来了?” 第64章 生出逃命的念头 愤怒、不甘、却又无能…… 捞上岸的尸体已经泡肿了, 被礁石刮破的皮肉处,黄白色的脂肪挤出一大团, 这才出水没一会儿,苍蝇、蚊虫嗡嗡嗡地寻味而来。 韩乙脱下衣裳盖在尸体上,他跟曲丁庆说:“今天的拉练暂停,你把他们带回去。” 妾奔 第62节 扭头又吩咐大胡子:“你往官府跑一趟,让马县官安排人来查验一下,没问题就赶紧下葬, 免得搁久了闹疫病。” 大胡子立马领令离开。 曲丁庆和孙大成赶走聚过来看热闹的孩子们,他把人领走,孙大成回到韩乙身边。 “我再下海去看看还有没有尸体, 你在岸上等衙门的人过来。”韩乙说。 孙大成皱眉, 他开口阻拦:“你别下水了, 等衙门的人过来让他们安排当地人下水。你我都不是生活在海边的人,泅水比不上当地渔民,你也不熟悉水下的情况,出点事可就完了。你想想你媳妇,我听说她刚有身孕。” 韩乙踟蹰一会儿,终究是害怕丧命, 他听进劝,没有执意下海。 “这样,我在这儿守着,你跟着跑一趟官府,让官府的人安排几艘渔船……哎呀!我都忘了,我们还有楼船。”韩乙拍大腿,“你在这儿守着,我去找找我们的楼船停在哪儿。” 说罢, 韩乙穿着湿衣大步跑开。 孙大成捂着鼻子绕尸体走一圈,这具尸体肿得发胀,一具尸体有三个人摞起来那么大,五官都变形了,身上的刀口更辨不出是什么武器所致。他快步走远,站在上风口的礁石上眺望北边的海面,若是胡虏追到福州,朝廷的军队必定继续南下,潮州会是必经之路,海边的潮安县可能会沦为皇室的落脚之地。届时,他们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必将覆灭。 远处的海面上飘来一艘残船,孙大成注意到,他极目远眺,看不清船上有没有人。他站着没动,静静望着残船在海浪的扑打下沉沉浮浮,慢慢就看不见了。 “就在那儿。” 听到大胡子的声音,孙大成转过身,见一队衙役跑来,他跳下礁石。 “尸体就在那儿。”大胡子跟马县官说。 “李仵作,你去看一下。”马县官吩咐,他上前几步,被熏得立马捂着鼻子离开,待尸体上的衣裳揭开,只一眼,他被恶心得扭头狂吐。 大胡子嫌他恶心,避得远远的,他走到孙大成身边问:“韩兄弟呢?” “找他的楼船去了,看样子他想去海上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尸体。”孙大成回答。 “若是胡虏和朝廷的水师开战,死的肯定不止一个人,海里肯定还有死尸。”大胡子攀上礁石远眺海面,他琢磨道:“要是打捞到胡虏的尸体,也就能断定是两军开战了。” 马县官也想到了,他立马吩咐衙役去渔村召集渔民出船,让渔民在浅海打捞浮尸,看有没有胡虏人的尸体。 “大人,这具尸体泡发得不成样子了,看不出死亡的时间。胸口这处伤是死前伤,应该也是致命伤,余下的伤口都是死后在海里刮蹭的。”李仵作只检查出这些。 “是什么武器伤的?”孙大成问。 李仵作回答不出来。 马县官脸上有些不好看,他瞪李仵作一眼,他养了一群饭桶,平日里说大话的时候胸口拍得梆梆响,有事的时候派不上用场了。 “尸体搬走,挖坑埋了。”马县官叹着气吩咐。 “就地烧了吧。”孙大成开口,“尸体泡成这个样子,抬不起来也搬不起来,一碰就皮开肉绽。直接烧了,免得尸水淌一路。” 衙役们闻言脸上一喜,这具尸体都没有人样了,谁见了都害怕,哪还敢碰。 “那就烧了。”马县官说。 衙役们忙跑开去拾柴。 火苗飙起,恶臭袭来,孙大成、大胡子、马县官和衙役、仵作拔腿就跑,跑出二里地才逃过臭肉炙烤的味道。 “选个僻静的地方挖个大坑,再捞起浮尸,浮尸一离水就运过去扔坑里,统一焚烧掩埋。”马县官吩咐下去。 衙役们苦着脸应下。 “马县官,你有没有想过,不日大军南下,胡虏追过来,两军若是在潮州打起来可怎么办?”孙大成突兀地发问。 马县官怔了两瞬,他摇头说:“能怎么办?这种事我左右不了。” “朝廷的军队要是在潮州上岸,潮安县会是驻扎点,到时候胡虏大军追上来,潮安县会沦为战场。”孙大成继续说。 这下衙役们急了,他们反问:“这可怎么办?我们要不要赶在胡虏人打过来之前逃跑?” “孙义士,你跟我们说这些有什么目的?”马县官审视地盯着他。 孙大成摊手,“没什么目的,只是想跟你说一声,问问你的看法,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场的人都沉默下来,直到一艘楼船和十来艘渔船出现在海面上。 韩乙开楼船载着去找渔民的衙役,领着十几艘渔船在浅海一字排开,船上的渔网抛下又拖起,完整的尸体、零碎的尸块儿和吃腐肉的鱼虾一起拖起。 “呕——” “呕!!” 一时之间,海面上呕吐声比海鸟的叫声还响亮。 “等等。”韩乙喊一声,他扒着渔网仔细看两眼,说:“可以了,不用把这具尸体捞起来,是胡虏人的尸体,倒海里吧。” 衙役们看两眼,扭头吐两口酸水,手上一松,渔网砸进海里,浮尸滚落。 “可以了,靠岸吧。”韩乙发话。 衙役们如释重负,忙去调整船帆往海岸而去,海上零星几艘还在坚持的渔船见状忙跟上。 孙大成和马县官他们追着船在岸上跑,韩乙一露面,他们齐声问:“打捞到胡虏人的尸体了?” 韩乙点头,“的确是胡虏人的军队追赶过来了,不过我朝水师作战能力远胜胡虏,此仗或许会胜。” 马县官一听,他满脸喜色地大声问:“可真?” 韩乙奇怪地盯他两眼,马县官反应过来,他面红耳赤地说:“是我老糊涂了,我朝水师有上百年的作战经验,胡虏人是旱鸭子,在海上扑棱不出水花。” “襄阳……”孙大成提醒一句。 “这两者不能相提并论,襄阳外的护城河是江,江上无风无浪,海上风浪大,内陆来的人上船会晕得七荤八素,哪还有放箭的力气。”大胡子接话。 “对对对,我来潮安县时就是晕船,只能弃水路走陆路。”马县官高兴地说,他像是被攥住脖子的鸡又看见了活路,激动而亢奋地吩咐:“你们快把英雄们的尸体抬走掩埋。” “大人,还烧吗?”一个衙役问。 马县官瞪他,“烧什么?入土为安。” “还是烧了吧,天热,腐肉烂得快,掩埋不当易生疫病。”韩乙插话,话落见马县官脸色不好看,意识到他当众扫了马县官的颜面,他解释说:“日后还要麻烦大人安排船在海上打捞尸体,一是为县里的人着想,谁都不想下锅的鱼虾是啃食过人肉的;二是根据打捞的浮尸判断福州战场上的情况。这意味着每日都要打捞起来不少尸体,那么多尸体埋在地下,遇到下雨天再把土冲垮,尸骨露出来被野猫野狗叼走……” “按韩义士说的,都烧了。”马县官不等他说完赶忙打断,他想想那个场面,浑身恶寒。 韩乙满意,他指一下自己的楼船,说:“这艘楼船借给官府用,用过后清洗干净还送到王家湾的湾口。” “你们……”马县官想问他们不打算帮忙?随即想到他们还有个武馆要打理,他忙咽下到嘴的话,改口说:“行,你们忙你们的事吧,这事交给我。” “晌午了,回去吧。”孙大成悬着的心暂时落地,他有心思考虑到吃饭的时辰了。 韩乙跳进海里脱下衣裳搓一搓,身上的味被海腥味掩盖,他上岸跟大胡子和孙大成离开。 半路上遇上曲丁庆找来,曲丁庆问:“什么情况?” “打捞到胡虏人的尸体,两方的军队估计在福州东边的海上打起来了。”孙大成回答,逮着这个话头,他趁机问:“要是朝廷败了,一路南逃,我们要不要赶在他们过来之前逃命?” 大胡子看向韩乙,曲丁庆也看向韩乙,孙大成的目光也顺势跟过去。 “都看我做什么?”韩乙装糊涂。 “你拿主意。”大胡子理所当然地说。 孙大成不应这话,他提前表明态度:“十万水师都拦不住胡虏,我们不跑,把命丢在这儿也是白死。我媳妇肚里的老二在年底就要出来了,我要是死了,平安护不住她们娘俩。我不管你们逃不逃,反正我是要带着妻儿离开的。” 韩乙想了想,他强按下不甘心,说:“要是想拼了命多杀胡虏,我们就不该从临安府的战场上撤离。都留着心,一旦朝廷军队战败,我们立马往西走,不再南下。” “听你的。”孙大成立马应和。 曲丁庆虽没说话,心里也跟着松口气。 大胡子无所谓,他孤家寡人一个,是战是逃,是死还是活都行,不过能活着总比死了强。 回到家,韩乙让李石头关上大门,他在门内脱光衣裳,让李石头把沾了尸水的衣裳拿出去烧了。 丹穗眼睁睁见他赤条条走进来,她盯了两瞬,满面羞红地扭头钻进屋里。 韩乙强忍着窘色大步走进澡堂,他提起桶浇一桶冷水,一桶压不下去,他又泼一桶。 “衣裳给你放门外了。”丹穗低语一句。 韩乙“嗯”一声,他听着脚步声离开,过去拉开门拿衣裳。 等他穿戴整齐出去,丹穗坐在花厅等他吃饭,他一露面,她朝他腹下扫一眼。 “别乱看。”韩乙斥一句。 丹穗撇嘴,“你要不要脸?大白天的,你支棱着乱跑。” 韩乙深吸一口气,他拿起筷子扒一口饭。 “以后不能再这样,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丹穗不高兴,她接受不了他太过放荡,在卧室里他能乱来,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赤身裸体从前院走过来,太不成体统。 韩乙强咽下嘴里的饭,他咬牙解释:“我碰了腐尸,衣裳染上味,怕熏着你,我在门口脱了让李石头拿去烧了。身上又是脏的,不想再弄脏一身衣裳,我让狗蛋先进来,确定主院没外人才那样走进来。” 丹穗瞥他一眼,又朝桌下瞅,“那你……” “没见你之前,它老老实实的。”韩乙憋出一句话。 丹穗白他一眼。 “吃饭。”韩乙转移话题,再说下去他又没心思吃饭了。 饭后,闻姑婆过来收走碗碟,屋里又只剩夫妻二人。丹穗拿来牛角梳给他梳开半干的长发,这才问:“海边是什么情况?我听曲大哥说你在海里捞起来一具穿兵服的尸体?” “嗯,胡虏人的军队应该是追到福州,跟朝廷的水师打起来了。”韩乙把上午的事完完整整讲给她听,他后仰着头,后脑勺贴在她平坦柔软的小腹上,说:“你别担心,日后胡虏人若是追着朝廷的残军南下,我带你离开潮安县。” 丹穗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她不舍道:“这儿是我们的家。” “我找个机会把船卖了,在下一个落脚地,我们再买个宅子,你继续开私塾,我们继续开武馆。”韩乙说。 丹穗搂着他的脑袋叹一口气,“我们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的,如今也在潮安县站稳脚了,下一个地方可能没有这么好的条件让我们这几个外地人立足。” “交给我。”韩乙安慰她。 “该死的胡虏人,他们怎么不死绝啊。”丹穗生气地骂,她愤怒地说:“朝廷的残军都退到福州了,北方大地都被他们占了,他们还不甘心?” 这是丹穗头一次生出家园被占、自己被驱逐出自己地盘的愤怒,愤怒、不甘、却又无能为力。 “我们逃了,潮安县的人可怎么办?他们待我们挺好的,都是好人。还有我教的这些学生,她们要是被杀被胡虏人强占可怎么办?”丹穗焦虑道,她想了想,说:“要不我们带潮安县的人一起跑,等胡虏人走了,我们再回来?” 第65章 动员逃亡 战事来 韩乙握着她的手, 牵她到自己身前,他抬眼望着她, 她脸上挂着焦躁,眼里装满急切之色。 “行不行?”丹穗晃着他问。 妾奔 第63节 “这不是我说行就行的,故土难离,很多人不到生死关头是不会弃家逃亡的。”韩乙圈着她的腰安抚她,他跟她细细解释:“我们猜测朝廷残军会败退南下,很大可能会在潮安县驻留, 但其他人不一定有这个认知,很多人会心怀侥幸,想着朝廷残军不会在这儿上岸。还有一部分人跟我们不一样, 他们跟杜甲一样怀着救国大义, 想要留下跟胡虏厮杀。” 丹穗不吭声。 “几年前的襄阳战场, 跟襄阳城共存亡的百姓有成千上万人。去年临安府城破,同样有许多人誓死不屈。他们宁可死在胡虏刀下,也不肯弃城而逃,做苟且偷生之辈。”韩乙继续说。 丹穗伸手捂住他的嘴,“不准这么说你自己,誓死不屈的好汉固然忠义, 选择活下去的人也没有错。什么时候活着是一种罪孽了?” “不说不说,你别气。”韩乙拿开她的手,说:“我想想办法,遇到合适的机会我把我们避难的打算透露出去,朝廷残军南下前,愿意跟我们一同离开的,我们都带上。” 丹穗点头,“能救一点是一点, 不愿意离开的随他们。日后我们再回来,潮安县就是无一人生还,我们也不用愧疚,活下来的人对我们也没怨言。” “曲夫子说得有理。”韩乙摩挲着她腰上的软肉,说:“去睡一会儿?免得下午上课没精神。” 丹穗点头,“你睡不睡?” “睡。”韩乙托着她的腰臀站起来,抱着她走进一墙之隔的卧室,他照旧询问:“上课累不累?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没一点感觉。”丹穗躺床上,她拉着他的手放在小腹上,平平坦坦,要不是她每天早上会干呕,她都怀疑大夫诊错了。 韩乙一手放她小腹上,一手拿着蒲扇缓慢又有力地扇风,听着她的呼吸声平稳下来,他换只手拿蒲扇,两眼定定地望着屋顶想事情。既然决定要避开兵祸去逃命,要从哪条路走、逃往什么地方、带着成千上万人又该准备多少东西…… 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过去了。韩乙察觉枕侧的女人呼吸有变,他忙放下蒲扇,两眼一闭装睡。在丹穗坐起来时,他睁开眼装作也醒了。 “要喝水吗?”韩乙下床穿鞋,“我去给你倒水,你等着。” 丹穗拿起蒲扇扇了扇,等水递过来,她解了渴也就清醒了。 “睡一觉真舒服,是不是?”丹穗问,“听我的没错吧?晌午睡一阵比喝参汤还养人。” 韩乙笑着点头,“曲夫子说得对。走走走,我送你去学堂上课。” 下午上课的十八个学生都到齐了,韩乙一露面,她们迫不及待地问海边捞尸的事。 “韩馆主,你们上午是不是在海边打捞到胡虏人的尸体?” “听说福州又打起来了?” “朝廷的军队能不能扛住?我们南方不会也要被胡虏占领吧?” “各归各位。”韩乙吼一声,他护着丹穗走进学堂,待她坐稳,他统一回答:“你们听到的小道消息都是真的,胡虏和朝廷的军队在福州应该是打起来了,后续如何,我不清楚,你们想知道就去官府打听消息。” 说罢,韩乙大步离开。 丹穗望着台下一张张面带慌张和惊恐的脸,她给她们一盏茶的缓神时间。一盏茶后,她开口说:“胡虏还没打过来,我们的日子还照常过,都打起精神,我们上课了。” 然而这番话的效果并不理想,大家频频走神,无心听课。 而前院武馆,六十一个武弟子在得知战事将要到来的情况下,学武的兴头格外高昂,今天不怕晒不怕热,在练武场上奋力捶打悬挂的沙袋、跳起来用脚狂踢。 曲丁庆指点过两个女儿后,他走到韩茵茵她爹身旁,韩茵茵不肯再来,韩父顶替女儿前来学武。 “稳住身子,出拳的时候,上半身不要倾出去。”曲丁庆抓住韩父的拳头,他稍稍用力一带,韩父一个踉跄撞上沙袋,“你看,你上半身倾出去,下半身无力,敌人一拽,你就扑刀上去了。你稳住身子,出拳的时候要做好后退的准备,敌人来拉你,你往后仰,腿跟着动,把敌人拽过去,手肘再出击。” 韩父黑红着一张脸,他兴奋道:“曲师傅,你身手真好。” “继续练。”曲丁庆退一步,示意他按照他指点的方式出拳。 “曲大哥。”韩乙招手。 曲丁庆嘱咐一句,他大步跑过去,“啥事?” 韩乙把丹穗晌午说的话重复一遍,“你们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房子都在这儿,日后要是还能回来,我肯定是愿意的。”孙大成头一个出声,“我晌午回去跟环娘说,她也舍不得离开这儿。” “你拿主意吧。”大胡子还是那句话,他懒得操心,只要有人负责操办,他听令就行。 “带上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头百姓,要操办的事少不了。”曲丁庆吁口气,愁归愁,他不反对,“我也是愿意还回这儿住的。” 韩乙听明白他们的意思,他大包大揽道:“你们都同意,我接下来就跟丹穗商量着安排,需要人手的时候,你们多跑腿。” “没问题。”曲丁庆答应,“要我们做什么你只管吩咐。” 孙大成和大胡子点头同意。 * 一个半时辰的授课结束,丹穗对她们课上的表现没有多说,她如往常一样,说:“今天的课就到这儿了,我们明天见。” “曲夫子,胡虏要是杀过来,韩馆主他们会上阵杀敌吗?”粮铺的账房大声问。 “你知道胡虏的军队屠了多少座城池吗?无数能人义士死在胡虏的铁骑下,武馆的四个武师傅都是在战场上死里逃生,他们是无力再战才来到潮州生活的。”丹穗拿上她的算盘和书本,说:“明日见,散学。” 等丹穗走出去,有人问:“曲夫子是什么意思?” “无力再战,意思是不会再上阵杀敌。”闻娘子说。 有人哀叹出声。 “叹什么气?他们才四个人,就是上阵杀敌又起什么用?护得住潮安县?”闻娘子发问,“走了走了,回家。” 粮铺的账房追上去,问:“掌柜娘子,你明天还来吗?” “为什么不来?我又不是明天就要死。”闻娘子没好气道,一转眼见她姑婆在瞪她,她嘿嘿笑两声,拔腿跑了。 “闻姑婆,曲夫子叫你去主院找她。”王静传话。 闻姑婆“哎”一声,她解下围裙过去。丹穗在花厅坐着,饭桌上铺着宣纸,她手上握着毛笔。 “闻姑婆,你年岁长,我问问你,潮州秋冬的天气如何,最冷的时候要穿多厚的衣裳?”丹穗问。 闻姑婆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晚上,丹穗把她写下的要准备的东西拿给韩乙看,“你尽快把楼船卖了,换两三驾带棚的牛车,我肚子大了肯定不能长时间奔波。” “好。”韩乙应下。 之后的日子,韩乙安排曲丁庆他们负责武馆的事,他负责在外面跑动打听消息。 海面上飘来的尸首和残船越来越多,衙役们和渔民终日飘在海上打捞尸首,焚烧腐尸的坑日夜不停火,海边的风都带着恶臭味,把渔民们折磨得苦不堪言。好在还有个好消息,打捞起来的尸体多是胡虏人的尸首,战事可观,潮安县的人暂时都还稳得住。 趁这个时候,韩乙用楼船跟马县官换四头老牛和两驾牛车。 “你们把楼船出手了,是打算去哪儿?”马县官问。 “你私掏腰包买下楼船是打算去哪儿?”韩乙不答反问。 马县官看他一眼。 “打算南下?跟着朝廷的残军一起跑?”韩乙继续问。 “你走吧。”马县官不肯回答。 “既然你也不看好朝廷的军队,清楚他们早晚会败逃,还跟着他们一起跑做什么?你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县官,指望谁会捞上你一起逃命?你不如跟我们往西去,去隆兴府找个犄角旮旯的山躲一阵子,等胡虏人的军队走了,我们再回来。”韩乙提议。 “还回来?”马县官皱眉,“到时候潮安县被胡虏占领,我们还能回来?” “那是以后的事,先逃命再说。”韩乙暂时不想考虑那些,他继续劝说:“你我合作,在朝廷残军到来之前,你带着官府的衙役,我带着武馆的人,我们一起护着潮安县愿意逃离的百姓离开这儿。” “我考虑考虑。”马县官说。 “行。”韩乙寻个椅子坐下,“我不急,你慢慢考虑。” 马县官:“……” 半柱香后,马县官给出答复:“行,我跟你们走。具体的事怎么安排,你跟我说,我照做。” 韩乙首先要嘱咐他的事就是在战事有变时,要夸大朝廷军队的败势。另外在这期间,要把鄂州、襄阳和淮南等地被胡虏屠城的详细事迹宣扬出去,争取让潮安县的人都生出逃命的心思。 马县官按他说的做。 至于福州战场上的事,是在入秋后,战事陡然发生变化,朝廷残军连夜败退泉州,烽火的硝烟渐渐漫及潮州。 马县官早就准备好了,他通知早早储粮的粮铺开粮仓,让衙役们沿着街巷敲锣打鼓催促渔民、商贩去买粮准备逃命。 韩乙和曲丁庆他们带着武馆的人在街上维持秩序,避免有人趁乱制造动乱抢劫商铺。 “大家都听着,两日后,潮安县想要避开兵祸去逃命的人,于辰时末在潮安县最西边的胡瓦村集合,此次逃灾由我们武馆的武师傅们打头,官府的官差们护送。” “大家不要舍不得家里的东西,命最重要,日后胡虏的军队走了,我们还会再回来。” “记住了,两日后,就是大后天的辰时末,时辰一到我们就走,过时不候。” 大胡子嗓门大,他拎着马县官踩着梯子爬上墙头高声宣扬一遍又一遍地喊。 第66章 离开 求生路 丹穗已有四个月的身孕, 前三个月胃口不好,她并没有长胖, 眼下也只是小腹微凸,若是穿件宽松的衣裳,看起来跟孕前没有两样。 “曲夫子,你把包袱放下,我来拿。”王静见丹穗拎着包袱出来,她忙阻止。 “没事, 我心里有数。”丹穗不以为意,她身子康健,收拾行李于她来说不是难事。 王静见她不听劝, 只能跟进去, 她抢着搬东西。 四月初抵达潮州, 九月尾离开,而这座宅子修缮好也不过四个月,跟才搬进来时相比,零零散散攒了好多零碎的东西。之前有过逃命赶路的经验,丹穗清楚逃命的路上最重要的是粮食和衣物,加之此番是走陆路, 行李要以轻便为主,她来回挑拣,最终带走的除了衣物、被褥、粮食和首饰银钱外,外加一箱笔墨纸砚和书本。 余蕙快步走进主院,她看见王静,走过去问:“曲夫子在家吗?” 王静朝后院指,“刚去后院,估计在私塾里。你找她有啥事?” 余蕙不答, 她又问:“韩馆主还没回来吧?” “没有。”王静停下剪虾须的动作,看着她问:“想带你儿子跟我们一起走?” “你觉得曲夫子和韩馆主会答应吗?”余蕙没否认,她问起王静的意见。 王静心想换她她不会答应,曲夫子的想法她拿不准,韩馆主肯定不会答应。 “这次避兵祸大半个县的人都要跟着离开,王家也会离开吧?你儿子跟着王家人一起行动不就行,王家又不缺吃喝。你要是不放心,陪你儿子跟王家人待一块儿也行啊,不用领他来韩馆主面前晃悠。”王静委婉劝她,“还是说王家的人不打算离开潮安县?” “王二龙他们不打算离开,王家的家财太多了,带不走。”余蕙说。 王静“噢”一声,的确是这样。 “你忙,我去找曲夫子。”余蕙朝后院去。 丹穗坐在学堂里,有好几天没有人来上课了,屋里残存的墨香也散尽了。她叹一声,也不知道等她再回来,这间私塾里的桌椅板凳是否还完好。 “曲夫子。”余蕙喊一声。 丹穗转过头,她清楚她的来意,这是一件让她为难的事,于是她便没有出声搭话。 妾奔 第64节 “曲夫子,我想求您一件事,这次离乡逃命,我能不能带上我儿子跟武馆的人一起走?”余蕙目含央求地说,不等丹穗回答,她举手发誓:“我保证,我以我的命保证,他对你们绝没有恶意,他也恨他爹和他叔叔伯伯们,绝对没有替他们报仇的想法。” “他恨他爹我能理解,他护着你就会恨他爹。但他有八个叔伯,这八个叔伯没有一个是他喜欢的?”丹穗问。 余蕙言辞肯定地说没有。 丹穗看她两眼,她推托说:“就是我能同意,其他武夫子也不会同意,不如你们母子俩单独备驾车跟着大部队一起走?” “他姓王,他一落单,以前受过他爹和他叔伯欺负的乡民,肯定会趁这个机会欺负他。”余蕙解释,她接着央求:“曲夫子,就让我带上他跟在你们车队后面,你们要是不放心,我不让他在你们跟前露面可好?” 丹穗心想也对,换是她,她也会趁仇家的孩子落单的时候想法子报仇。她考虑着余蕙的儿子曾主动让她离开王家,前来投奔武馆,想来不是个不明是非的孩子。 “那你看好他,不要让他乱跑。”她松口答应了。 余蕙感激涕零地道谢,“我这就去告诉他。” 余蕙前脚刚走,闻姑婆提着包袱来了,丹穗以为她也想带上儿媳妇和孙子跟她一起走,却没料到闻姑婆是要来照顾她的。 “曲夫子,我跟你同车照顾你,路上我还给你们洗衣做饭。”闻姑婆说。 “你儿媳妇和孙子呢?不跟我们一起?”丹穗问。 “我儿媳妇和孙子跟霞霞家的车队走,我已经跟霞霞说好了。”闻姑婆是特意为照顾丹穗来的,她怀有身孕,身边也没有长辈照顾,韩乙又是个男人,还要负责探路,再有心照顾也做不到周全周到。 丹穗想了想,她没有拒绝,“那就谢谢姑婆了,有你照顾我,我跟韩乙都能轻松许多。” 闻姑婆忙摆手,“可别谢,这点事算什么,你们夫妻俩是我们祖孙三代的恩人,这个恩,我们一辈子都还不清,现在有个机会让我尽尽心意,我心里好受许多。” 丹穗闻言就不客气了。 * 傍晚,太阳落山,韩乙和曲丁庆他们回来,丹穗听到说话声出来,好一会儿才见韩乙进来。 “在外面说什么?”丹穗问。 韩乙没答,“东西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你那儿的情况怎么样?”丹穗跟他一起往后院走,又说:“闻姑婆打算跟我们一起走,她要继续照顾我们,你等会儿谢谢她。余蕙要带上她儿子跟在我们车驾后面,她盯着她儿子,不让他在我们眼前晃悠,我答应了。” “我回来的路上遇到她了。”韩乙回答,到了后院,他看见闻姑婆,按丹穗交代的,他去道谢。 闻姑婆把晚饭做好了,韩乙回来她就端菜。这顿晚饭,李石头和狗蛋跟他们夫妻俩一起吃,韩乙把赶车的任务交给他俩,一个是丹穗,一个是刘环娘,这两个有身孕的妇人乘坐的牛车,他俩一人负责一个。 饭后,韩乙陪丹穗出去散步消食,他跟她说白天统计的情况,潮安县六个乡四十二个村共一千三百三十七户人家,截止到今晚,共有一千零二户村民在乡长那儿做登记,余下的三百来户人家不肯离开。 绕宅三圈,天色暗下来,韩乙牵着丹穗回去洗漱,“今晚早点睡,过了今晚,你就要跟我一起受累了。” “别这么说,跟你在一起,我一点都不觉得累。”丹穗见韩乙忧思重,她没好意思说她不仅对以后的日子不害怕,甚至对这种集体大逃亡感到兴奋。 韩乙摸一把她的肚子,他暗叹一声,没有说话。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后半夜,公鸡初啼,夜幕还笼罩着海边的小县城时,离海近的渔民已经动身了。 “大金村的村长呢?”临海乡的乡长举着火把高声问,“大金村的村民都到齐了?没有漏下的吧?” “乡长,二十七户人家都到齐了。”金村长回答。 “小金村呢?”乡长又问。 “也齐了。” 乡长又问另外三个村,确定人都到齐了,走到镇上,他去找曹师爷回话。 逃亡的队伍由潮安县六个乡组成,马县官和曹师爷统管,依次下去由乡长和村长分管。 * 辰时初,曲丁庆和孙大成他们四家在私塾的后门集合,丹穗和韩乙也准备好了,行李都装在一驾牛车上,丹穗和闻姑婆坐在另一驾铺着厚褥子的牛车上,由李石头负责赶车。 “都准备好了?”韩乙问。 “可以走了。”曲丁庆说。 孙大成朝狗蛋招手让他来赶牛车,“你们走。” 韩乙赶车打头走在前面,后面的牛车一一跟上。 王静和海燕坐在余蕙弄来的骡车上,王静见王九龙扒着车门往外看,她疑惑地探出车窗,发现孙大成和大胡子这两个武师落在后面没有跟上来。 车队越走越远,王静确定那两个武师没有跟上的打算,她看向余蕙和王九龙,问:“你俩是不是知道什么?” “九龙在王家听说王二龙打算等韩馆主他们离开后,他要安排人毁掉宅子和他们新建的房子。昨天晚上我带他过来,路上遇到韩馆主他们,他把这个消息跟他们说了。”余蕙有些得意,她就说吧,她儿子不会偏向王家那群恶棍。 王静一想就明白了,王家残存的恶毒崽子要没命了。 “自找死路。”海燕面无表情地说。 余蕙没接话,在她看来,胡虏的军队一来,王家就会被一窝端了。这是个好事,王家被灭,她儿子改名换姓,此后不必再背负骂名生活。 半个时辰后,韩乙等人抵达潮安县最西边的胡瓦村,此时已有两个乡先到了,马县官也在。 闻姑婆扶丹穗下车歇一会儿,李黎朝她快步走来,她有些急躁地问:“曲妹子,丁俞怎么没跟上来?” “他没跟上来?”丹穗吃惊。 “你不知道?”李黎环视一圈,不见孙大成的身影,她忙去找刘环娘。刘环娘已有七个月的身孕,孙大成怕她担心,昨晚就把他的行踪跟她交代了。 “昨天听说蟊贼要上门放火烧房子,他俩留在家里除几个蟊贼。”刘环娘交代,她不担心孙大成,此时还有心情打趣:“李黎,你带铜镜了吗?” 李黎一怔,她不明所以地点头:“带了,你这时候要用?” “不,是给你用。你对着铜镜照一照,以后再嘴硬说不关心丁兄弟的死活,就想想你这副样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曲妹子。”刘环娘看向丹穗。 丹穗惊讶地看着李黎,她惊呼:“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李黎恼羞成怒,她红着脸说:“你听她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刘环娘“嘁”一声,她跟丹穗说:“你的事多,跟我们离得又远了点,没察觉到也正常。她跟丁兄弟早就在一起搭伙吃饭了,要不是她不答应,丁兄弟已经住进她家里。” “那是他不会做饭。”李黎嘴硬。 丹穗头一个不信,“他们这种行走江湖的人,谁不会做饭?丁大哥要是不会做饭,他怎么会有那么壮的身板?” “平安他爹不仅会做饭,还会自己缝衣裳。”刘环娘接话。 “韩乙也是。”丹穗点头。 “你们在说什么?”郭飞燕也来了。 刘环娘指指李黎,“她发现丁兄弟没跟上,慌得找我打听消息。” “丁兄弟没跟上?他人呢?”郭飞燕惊讶。 刘环娘笑,“看吧,除了你,谁知道他没跟上来?”接着跟郭飞燕解释孙大成和大胡子的行踪。 郭飞燕明白过来,她趁机追问:“李妹子,你在顾虑什么?忘不了小娥她爹?” 李黎没吭声。 刘环娘指向不远处携家带口的村民,大概因为家人、亲戚、族人都在身边,多数人脸上没有忧愁,老人坐在一起高声交谈,小孩们绕着大人的腿追跑,要不是地上放着一堆家当,实在看不出是去逃难的。 “这年月,死人快有活人多了,能活着就不要顾虑太多,怎么快活怎么来,不要压抑自己,至少哪天突然死了,死之前不会有太多后悔的事。”刘环娘劝说。 “小娥害怕他。”李黎总算透露口风,她眼睛看向旁处,十分坚定地说:“小娥不喜欢他,我就不会跟他在一起。” 郭飞燕和刘环娘都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两人沉默一会儿,郭飞燕开口说:“小娥有你这个娘是她的福气。” 丹穗点头,她对郭飞燕和刘环娘说:“两位嫂子,这话我们就别透露给丁兄弟,他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小娥身上,免不了去讨好她,这会给小娥带来压力。再一个,他是真情实意地讨好小娥,还是一时之计,我们都不能保证,还是日久见人心吧。” 郭飞燕和刘环娘都答应了。 “人快到齐了,我们要动身了,都到车上去。”曲丁庆抽空来支会一声。 丹穗回到自家的牛车上,她扶着车棚站在车驾上往东看几眼,一千余户村民带着家当蜿蜒二十余里,赶着驴车牛车的、挑担的、推车的,牵羊赶猪的……规模大到让她紧张又兴奋。 韩乙从后方快步跑到前方,他跟曲丁庆碰个面,当即敲响铜锣,牵着拉行李的牛车走在前面。 曲丁庆带着武馆里十五岁以上的弟子沿路一字排开,他们负责维持秩序。 衙门的衙役落在后半段,负责压阵。 一县六乡一千余户人家正式踏上避难的求生路。 此时,千里外,东边的海面上,黑压压的战船弃城南逃。 隔日,泉州被胡虏占领。 第67章 在路上 出潮州入梅州 是夜, 孙大成躺在屋顶上浅眠,大胡子坐在一旁心浮气躁地挥蒲扇, 一听到蚊子的嗡嗡声,蒲扇似的大掌就拍了过去。 又是一声响,孙大成翻身坐起来,他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 大胡子瞥他一眼,不理。 孙大成离他远一点,他调侃道:“你长得五大三粗的, 又皮糙肉厚,倒是招蚊子喜欢,它们都叮你, 倒是不叮我。” “你不能安静一会儿?”大胡子拿他的话堵他。 “嘿, 你这人……”孙大成觉得他无趣, 他摇头说:“你也就在韩乙面前好说话,可惜他有贤妻,明年还会抱幼儿,不会舍命陪你一起去抗击胡虏。” 大胡子摇蒲扇的动作一顿,说:“我也没想让他跟我一起去。” “你真想去?”孙大成激动,真让他诈出来了。 大胡子又拍死一只吸血的蚊子, 他捻着蚊子在指腹上狠狠一搓,粗声说:“胡虏可恨。” “可朝廷大势已去,别说一个你,就是再来上万个你这样的兵,在胡虏大军面前还是不能翻盘。”孙大成说。 “我知道,但我觉得这样逃了挺没骨气。”大胡子又开始大力扇风,他烦躁地说:“我这条命留着也没大用,还不如上战场杀他娘的十个胡虏兵。” 孙大成沉默下来, 这个事不能细想,他也知道在这个关头逃跑挺没骨气,不止大胡子和他,他敢肯定,韩乙和曲丁庆也有这个念头。还有一点,他们如果不带着潮安县上千户人家逃离,胡虏追上来,上千个渔民去前线杀敌也是一股不小的助力,至少能给朝廷残军挣出一天的逃跑时间。 但是还是那句话,眼下的局势,填多少条命进去都是杯水车薪,还不如跑了。 “你还是留着这条命多活几年,以后多杀十来个贪官污吏,这更实用些。”孙大成劝他,“还有李黎和小娥母女俩,你不管了?等胡虏走了,你俩拜个堂,让她给你多生两个儿子,你把一身的功夫教给他们,再教出一群有侠义之心的徒弟,学成后都派出去杀贪官污吏,这可比杀十来个胡虏有意义多了。” 大胡子也懂这个理,就是不甘心做个逃兵。 “可算来了。”孙大成看向远处。 大胡子看过去,通往镇上的路上出现几点火光,风里传来说话声。 妾奔 第65节 “二爷,待会儿你点火,你亲手烧掉那座宅子出气。”代替蚂蚱新上位的狗腿子鼓动道。 王二龙正有此意,他哼道:“便宜他们了。” “二爷别生气,等胡虏大军来了,咱们投靠胡虏人,以后他们再回来,我们把他们抓进大牢砍头。”另一个狗腿子说。 王二龙踹他一脚,“闭嘴,少在外面胡咧咧,这话传出去让有心人听见了,爷头一个宰了你。” 如今潮安县还余下三百多户人家,其中大部分人留下是为抗击胡虏,为皇室残存血脉效力,王二龙可不敢在胡虏占领潮安县之前广而告之他的谋算。 “宰吧。”大胡子从树后走出来。 “谁?”王二龙吓得跳起来,他扯着狗腿子挡在身前,借着昏暗的月色仔细打量。 孙大成扛着长刀从树上跳下来,他意味深长道:“投靠胡虏?看来我们留下是别有收获啊。” 大胡子胸中的郁气瞬间膨胀,他二话不说利落出刀,惨叫声还没消失,一颗人头飞出三尺远砸在树上。 “啊!救命啊!”王二龙认出人,他转身拔腿就跑,他一跑,提着灯笼抱着火油准备放火烧宅的五个狗腿子也各跑各的。 孙大成和大胡子分两个方向追赶。 烈烈风声极速掠过,身后的脚步声越逼越紧,抱着火油罐子的地痞猛地回身,手上的罐子被大力抛出去。然而他怀里的火折子刚掏出来,火油罐子被一刀劈碎,气味浓郁的火油飞溅一地。 “大侠饶命!”地痞大哭着跪倒在地,手上却悄悄拔掉火折子的盖子。 大胡子拎刀上去,他持刀架在对方脖子上,手上发力,嗤道:“雕虫小技。” 刀刃见血,被风吹燃的火折子猛地抛起来,大胡子衣裳上沾了火油,他迅速抽刀闪躲,人躲开了,淋了火油的大刀碰上火苗迅速蹿起大火。大胡子怒极反笑,他抡着火苗飞蹿的大刀追上去,一刀削去对方半个脑袋,火苗炙肉滋啦啦响。 “啊!啊啊啊!!”脑袋没了一半,人还活着,这个想要纵火的地痞痛得满地打滚,厉声惨叫,惨叫声响彻夜幕。 王二龙回头看一眼,只见一柄燃烧的火刀朝他追来,他吓得两腿发软,竟没法再迈开。 “好汉饶命,我知道错了。”王二龙屁滚尿流地跪地求饶,“好汉饶命,求你别杀我,你只要不杀我,我把家里的钱都给你,赌坊也给你。” 大胡子恍若未闻,他挥刀劈下,“跟你爹团聚去吧。” 血浇灭刀上的火,大胡子胸中的郁气却越烧越旺,他跟孙大成说:“我去烧了赌坊,你先去追韩乙他们。” 孙大成怕他犯傻留下来不肯走,他收刀说:“我跟你一起去。” 大胡子没有拒绝。 潮安县此夜如一座空城,他们二人行走在镇上,狗吠声没有了,鸡鸣也没有,所过之处皆静悄悄的。 后半夜,二人来到迎安大街,靠近赌坊发现里面有火光,还有说话声,走进去一看是赌坊的打手们在里面商量迎接朝廷残军,他们相互约定在胡虏大军赶来时反水投敌。 孙大成和大胡子一不做二不休,全把人杀了,再纵火烧了赌坊。 “再去王家宅子里走一趟?”孙大成提议。 “你想做什么?”大胡子问。 “与其把王家的家私留给胡虏人,不如我们今夜拿走,他们攒下的家财都是从潮安县乡民身上搜刮来的,也该还回去了。”孙大成说。 “行。”大胡子欣然同意。 王家宅子里不剩多少人,早在两日前官府催人逃亡避难时,能走的都走了。半年前舍不得王家富贵的姨娘们,以及舍不得孩子的姨娘们,在性命面前,都弃了富贵选择逃生。余下的人是王家九霸的正房太太和其所出的子女,大胡子和孙大成闯进去时,一窝妇孺毫无阻拦之力。 大胡子挟持管家去王家财库,孙大成去牲畜圈赶牛驾车,两人如入无人之地,毫不避讳地扛起装银钱的麻袋和箱子装车。 “车上装不下了,还有多少?”孙大成问。 “还有不少,这狗娘养的,他们到底祸害了多少人?”大胡子大骂。 孙大成刚要说他再去找辆牛车,猛地听见鼓声,他在战场待过,分辨得出各种鼓声代表什么号令。他踩着牛车攀上屋顶,站在屋顶上眺望海面,远远能看见火光,风中传来猎猎旌旗响。 “走!快走!”孙大成跳下屋顶,“我们快走,海面上有军队。” 大胡子一听,立马牵着牛缰绳快步朝后门走。 “好汉好汉,带上我。”管家跳起来要跟上。 大胡子和孙大成没理,管家跟到半道又快步拐回去,他去王家财库装一兜金银珠宝,出了门快步朝家里跑。到底还有点良心,他离开之前跟躲在屋里的九房太太们吆喝一声军队来了快逃命。 太阳出来,天色放亮时,朝廷残军上岸,大胡子和孙大成赶着牛车抵达胡瓦村,二人沿着路上的痕迹朝西追去。 * “通知下去,再有半柱香我们就动身。”韩乙交代崔生,这是他从五十八个习武的徒弟中挑的,崔生做事利索,性子火急火燎的,嗓门比大胡子的嗓门大,非常适合传话。 崔生得令,一路疾跑过去,边跑边高声喊。 半柱香后,所有人整装待发,韩乙和曲丁庆按昨夜商量的路线继续走。路上经过村庄和乡镇,他们都是绕路,不会带着大几千人冒然闯入本地人的地盘,但会把泉州战事透露过去,便于有逃难打算的人抓紧去逃命。 “好汉,你们这是打算逃到哪儿去?” “你们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啊?” “我们能跟着你们的队伍走吗?能啊?谢谢你,谢谢你们。” 一路走一路接收他乡避难的人群,五天后,在即将走出潮州地盘时,大部队由一开始的一千零二户人家增加为一千三百户人家。 再往前就要进入梅州的地界,而孙大成和大胡子还没追上来,韩乙和曲丁庆商量着在此地等一天,一天后他俩要是还没追上来,他们其中一个要带人折返回去寻找,一个人继续带大部队赶路。 好在傍晚的时候,孙大成和大胡子赶上来了。他俩赶着两辆装满银钱的牛车,因负重太过,牛拉不动,上坡的时候还要他们下来推车,这才拉慢了速度。 “你们离开的第二天黎明,朝廷的军队就退到潮州了,胡虏的军队紧随其后,当天天还没亮就在潮州海域干了一仗。”孙大成把战事传递下去,他庆幸道:“实在是赶得巧,再晚一天我们就被堵上了,想逃都逃不了。” “这一仗我朝是胜了还是输了?”马县官追问。 “不知道,两方打起来我们就跑了。”孙大成如实说,等马县官离开,他跟韩乙和曲丁庆告状:“要不是我死命拦着,大胡子就折返回去杀胡虏了,他觉得我们逃跑没骨气。” “哎!”大胡子急了,“我是说我自己,没说你们。” “你别急,我们都没急,你急什么?我可不觉得这次逃跑没骨气,你看我们帮多少人逃离被赶上战场被屠杀的死局,只要我们把他们全头全尾地带回去,这就不是逃跑,是在救民。”曲丁庆说。 “说得没错。”韩乙接话,他看着大胡子说:“你以为我们带大几千人上路是件容易的事?这还没走出潮州,就有人想回去了。还有嫌我们净走荒僻的地方,他们想要进乡镇住客栈过夜。” “想回去就让他们回去,死了活该。”大胡子不耐烦道,“不想跟着队伍走的也让他们离开,爱住哪儿住哪儿,被当地人掳走砍死也是他们自找的。” “话不能这么说,他们是我们带出来的,我们要负责。”韩乙不赞同他的话,“你们带来的消息很及时,在这之后,估计没人琢磨着拐回去了。” 大胡子想了想,没再吭声。 “我去看看我媳妇。”孙大成一跃而起。 “李黎挺关心你,你也去看看她。”曲丁庆跟大胡子说,他发现他的胡子又长长了,又老话重提:“你的胡子什么时候剃干净?可别长虱子了。” 大胡子瞪他一眼,“咸吃萝卜淡操心。” 韩乙懒得听他们拌嘴,他去看丹穗,找了一圈才知道她摘野果子去了,还挺有闲情逸致。得知有李石头、闻姑婆和王静她们陪着,他就不过去找人,一头钻进牛车里倒车驾里睡觉。 丹穗摘野果回来,看见他的大半条腿露在车驾外,她掀开车帘看一眼。 韩乙没睡熟,她一回来他就发现了,这会儿闭眼装睡,发现她看一眼又蹑手蹑脚走了。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再过来,他搓把脸下车去找。 “你睡醒了?李石头抓到两只野鸡,我们今晚烤窑鸡,你吃过窑鸡吗?”丹穗兴奋地问。 “不就是埋在土里烧?”韩乙一屁股坐她身边,他打个哈欠说:“我也会做,梅州多山多树,等我们安顿下来,我逮竹鸡烤给你吃。” “我们要在梅州落脚?”丹穗从他话里听出这个意思。 韩乙点头,“马县官说梅州客家人多,客家人团结好战,而且还熟悉山里的环境,我们住在他们的地盘上,退可逃,进可攻。” 第68章 在路上 找到落脚地 天色近晚, 郁郁葱葱的山林里鸟鸣响彻四野,一同响起的还有呵斥孩子的声音。 生活在海边的潮州人, 见到的多是石头山,鸟也多是海鸟,不像潮州和梅州交界的地方,山林茂密,树木高大,树丛之间随处可见鸟雀栖息的巢, 闲不下来的孩子们精力旺盛,一股脑都往树上爬,坐在树杈上翻鸟巢找鸟蛋。 韩乙看去一眼又一眼, 不知道是要当爹有怜悯心了, 还是单纯地烦吱哇乱叫的调皮鬼, 他不喜地皱眉:“原来我小时候这么讨人厌。” “什么?”丹穗没听明白。 “我小时候也经常上树掏鸟窝,鸟窝里要是有蛋我会全部拿走,村里人让我给鸟留一两颗蛋,我死都不肯听,一定要全拿走吃了。”韩乙折断一根树枝,他笑道:“我那时候只当是他们忽悠我, 想等我走之后把我留下的鸟蛋捡走。今天才看明白,他们是可怜守着鸟巢不肯离开的母鸟。” “你想的可能是对的,鸟吃庄稼很厉害,种地的人恨不得鸟雀全死光,我见过一个村的人,他们不仅要偷光巢里的蛋,还得把鸟巢烧了,为的就是驱赶鸟雀。”丹穗说。 韩乙嗤一声, 他看丹穗一眼,扭过头笑出声。 “笑什么?”丹穗拍他一掌,“我哪儿说错了?” “你现在可真偏向我,鸟又不是都是害鸟,鸟还吃庄稼地里的害虫呢。”韩乙满眼喜爱地看着她。 丹穗脸上一热,微微薄红。 韩乙扶着膝盖站起来,他伸手拽丹穗起来,“走,陪我去阻止这帮讨厌鬼的恶行。” “秋天了,再有两个月天就冷了,你们这些娃娃掏鸟窝就掏鸟窝,拿走蛋别拿走窝,成鸟没窝会冻死………窝里新孵出来的幼鸟还回去,别拿在手上玩。”韩乙牵着丹穗走到一棵树下喊。 韩乙的潮州话说得有模有样的,跟本地人交谈是没有问题的,丹穗看不需要她代劳传话,便只当个陪衬陪他到处走。 “曲夫子,吃饭了吗?我家的饭好了,一起吃点?”闻娘子喊。 丹穗摆手,“我家今晚的饭不错,我留着肚子回去吃。” 闻娘子一笑,“行,那你回去吃。” 附近的人听到声纷纷看过来,有人采多了野菜问丹穗要不要,也有人赠送自家采摘的野果子,丹穗一概不受,全部拒绝。 夜幕降临,山林里先一步步入黑暗,树上的孩子都下来了,丹穗和韩乙也往自家挖坑造饭的地方走。 两只窑鸡,一锅菜粥就是今晚的晚饭,丹穗分得一个鸡腿两个鸡翅,鸡皮糯香,鸡肉嫩得要出水,她头一次尝试这种吃法就爱上了,要不是怕夜里吃多了难消化,她觉得她能再吃半只。 夜里躺在牛车里睡觉,丹穗还在回味:“你做的窑鸡有闻姑婆做的好吃吗?” “我明天做给你尝尝?”韩乙听出她的意思。 “算了,还是让闻姑婆做吧,你多逮几只野鸡就行。”丹穗笑着说。 “行。”韩乙答应她,他拉起被子给她盖严实,一手隔着被褥放在她腹部,他认真地说:“你要是有不舒服的时候,可一定要给我说,别嘻嘻哈哈地隐瞒过去。” “我晓得,我又不想死,怎么都不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丹穗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个错觉,认为她会强装坚强委屈自己。 “睡吧。”韩乙拍拍她,“我让闻姑婆进来陪你。” 丹穗点头,离家后,每天晚上都是闻姑婆陪她睡在车驾里,韩乙靠坐在车辕上睡。不止他,曲丁庆和李石头他们也是,他们晚上还要守夜,不会让自己睡得太沉。 大胡子站在车驾不远处,韩乙一露面,他扬手招呼一下,扭头离开。 韩乙二话不说忙跟上去。 妾奔 第66节 大胡子和孙大成傍晚带来的牛车放在偏僻的树林里,牛已经放出去吃草了,只有两驾车驾,这会儿曲丁庆和孙大成倚坐在车辕上。 韩乙见一抹流光抛过来,他伸手接住,入手冰凉,是一个银锭子,重量还不轻。 “干什么?”他不解地问。 “傍晚那会儿人多,有件事没跟你说,我跟大胡子离开的那晚烧了王家赌坊,抢了王家财库,这两车装的都是银钱。”孙大成说。 “王家的人要带着跟随他们的打手投敌,我们想着这些东西落在胡虏手上,不如我们拿走,到紧要关头,拿来买粮或是买地都行,也算用在潮安县乡民身上。”大胡子接着说,“只是这两车银钱要不要跟马县官和乡民们透露一声,你拿主意。” “这事还有人知晓吗?”韩乙问。 “王家还活着的人知晓,我们没有赶尽杀绝,不过他们要跟上来的时候,我们把他们赶走了,是死是活全看他们的命够不够硬。”孙大成说。 韩乙听明白了,他做出决定:“这两车银钱就我们四家人知道,不可透露出去,免得多生事端。等我们在梅州找到落脚的地方,用银钱的地方不少,到时候就用这笔钱。” 孙大成等三人同意他的决定。 之后四人商量着,把牛车上的银钱分到其他车驾上,万一路上遇点事,这两驾牛车落在敌人手上,他们可就白忙活一场。 韩乙有两驾牛车,他分到一麻袋和一箱银钱,麻袋装的搬到运行李的牛车上,木箱装的放在丹穗乘坐的牛车上,让她当椅子坐。 次日天明,解决掉早饭后,大部队再次动身上路。 丹穗一开始是坐在牛车上,待日头越升越高,队伍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时,她从车上下来跟着走路,走累了再坐回车上。 日上三竿时,队伍停下来,疲累的乡民放下肩上挑的重担,原地歇息,顺带煮午饭。 趁着大家都在歇息的时候,韩乙和曲丁庆孤身两人快速上山,他们走到山的高处爬上最高的树顶,根据山的走势判断前进的方向,以及在山间寻找炊烟。 过了晌,韩乙和曲丁庆从山上下来,马县官听到动静慢悠悠过来询问一番。 “没看见人烟,西南边地势好像低一点,我们走出这座山往西南方向走。”韩乙说。 “听你的。”马县官也就是走个过场过来询问一声,这种在山野间行路的事,他不抢着做决定。 韩乙和曲丁庆吃过饭,立即召集人动身。 下午再探路,就换成大胡子和孙大成。 大部队爬山涉水在不见人烟的荒山野岭耗了三天都不见人群活动的痕迹,乡民们陷入怀疑走错路、担忧找不到回路的恐慌中,刘环娘的肚子也经不得继续颠簸,韩乙他们决定暂时不走了。大部队在此落脚歇息,由大胡子和曲丁庆带着衙役和武馆的学徒分两个方向去寻找出路。 “我们逃出来快有半个月了,你们说胡虏的军队有没有走?”有人故意走到韩乙和丹穗附近讨论。 这是想打道回府的人,生活在海边的渔民受不了荒山野岭的环境。 “你们可以回去看看。”丹穗笑着高声说,“我们进梅州不过三四天,路上踩踏的痕迹还没消失,你们可以原路返回,去看看潮州有没有被胡虏占据。” 说话的人瞪她,韩乙立马恼了,他指着人骂:“你他娘的瞪什么?老子欠你的?我们带你们逃出来是收你们钱了还是拿你们好处了?一个个挂着衰鸡脸给谁看?嫌逃难的路苦,你们自个回去,觉得我们带错路,你们自个走,没人拦你。” 附近听到这话的人,顿时不吭声了,头也垂了下去。 “消消气,消消气,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马县官出来安抚韩乙,他发声说:“我看这个地儿就挺好,我们走不出去,胡虏就是打到梅州估计也找不到这儿。” 说罢又跟乡民说:“依我看,你们与其抱怨,不如腾出手来收拾住的地方,这要是下雨了,总得有个避雨的地方。” 话落,乡民们反应过来,那些没车驾的渔民们,当即去砍树枝割草,打算搭草棚编草帘。 孙大成笑着走到韩乙旁边,他打趣道:“前几天大胡子说谁想回去就让他们走,你还不同意,说我们带他们出来就要对他们负责,今天你怎么发火赶人了?” 韩乙瞥他一眼,孙大成哈哈大笑。 眼瞅着韩乙黑了脸,丹穗出口打岔:“孙大哥,嫂子的身子还好吧?” “大夫说没啥大事,就是路难走,颠得她肚里的孩子太好动,动得她肚子疼。”孙大成朝她肚子看去一眼,他跟韩乙说:“还是要找个稳妥的地方住下来,至少要住到队伍里有孕的女人都生下孩子。” 韩乙点头。 * 出去寻路的人四天后才回来,大胡子和曲丁庆都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 “还是曲夫子高见,料到梅州话和潮州话不同,写了信让我们带上。”大胡子递出一张回信,“你看看,看他们写了啥。” 曲丁庆也递出一张纸。 “我看看。”马县官伸手拿过去。 丹穗把手上的信也递过去,说:“这个地方的人说他们所住的地方容纳不下大几千人,不准我们过去。” “我这张信上倒是准许我们过去,但要我们缴纳银钱。”马县官说。 “多少钱?”孙大成问。 “每人二百文。”马县官递出信。 韩乙看向丹穗,问:“我们这么多人,一共是多少?” “一千五六百两。”丹穗粗略一算。 韩乙和孙大成他们对视两眼,他们手里的银钱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多。 “每人二百文,七口之家也就一贯多钱,不算多,都拿得出来。”马县官说,“那我们就去这个地方?我去把这个消息传下去。” 见马县官利索离开,韩乙他们咽下他们掏这笔钱的话。 有落脚的地方,多数人都愿意出这笔安家费,意见达成一致,大队伍当即收拾行李动身。 曲丁庆去的那个聚落,他和衙役们只带干粮上路,一来一回耗了四天,大队伍带着沉重的家当,路上走了七天才抵达。 “这是什么声音?”孙大成停下步子,“我怎么听见打斗的声音?” “不会是胡虏打来了吧?”李石头恐慌。 “我们去看看。”韩乙说,他去跟马县官通个气,拎着断刀和大胡子他们朝不远处的土堡跑去。 第69章 落脚梅州 与客家人同居 韩乙远远看见一大群人在稻田里打群架, 镰刀和锄头都用上了,倒下去的人鲜血直飙, 抡着锄头凿人的人脸上也淌着血,双方人都打上头了,叫骂喊架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然而在他们抡着长刀靠近时,在场的所有人一致停下殴打厮杀的动作,带着狠劲和凶煞的眼睛齐齐盯着他们,黏着肉沾着血的锄头和镰刀对着他们。 不用传话, 韩乙、曲丁庆和孙大成、大胡子他们默契地放慢步子,慢慢停了下来。 “那个…我们没恶意。”韩乙讪讪解释,他垂下手上的断刀, 说:“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吗?” 对方不搭理, 还气势汹汹地一步步靠近。 韩乙不自觉后退, 他低估了“客家人好战”这句话的分量。 “你不是会写几个字?”孙大成提醒。 “没纸没墨,我往哪儿写?”不过这话提醒了韩乙,他推出曲丁庆,催促道:“你瞧瞧,这里面有没有熟面孔?” 对面一大群人,人挤人, 曲丁庆认不出来,他招手喊几声,没人回应。 “要不把刀丢了?证明我们没恶意?”孙大成问。 韩乙摆手,“跑吧,把他们引过去,也让潮州人见识见识,让他们心里有个数,以后住下别招惹本地人。” 韩乙他们一跑, 后面的一群人立马吆喝着追上去。 “是胡虏,胡虏追来了。”爬在树上望风的衙役看见一大群人追着韩乙他们跑,他惊恐地喊一嗓子。 “胡虏来了,胡虏来了,我们快跑。” “什么?跑什么?”队伍后面的人没听清。 “胡虏来了,快跑,家当别要了,逃命要紧……孩子孩子,孩子掉了……” 大几千人一哄而散,朝四面八方逃去。 “曲夫子,我们也快跑吧。”闻姑婆紧张地喊。 “真是胡虏?”丹穗惊疑不定。 “先别管是不是胡虏,我们快跑。”闻姑婆架起丹穗的胳膊,拖着她赶紧去逃命。 “你去扶刘环娘,我能跑,不用扶我。”丹穗推开她,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见李石头爬树上去了,她大声问:“石头哥?看见韩乙了吗?是胡虏追来了吗?” “不是胡虏!”李石头大喊一声,“不是胡虏,都别跑!” “不是胡虏。”丹穗忙跟着喊,“不是胡虏,不用逃,都回来。” 听到声的纷纷停下步子,再把消息传开。 大几千人大叫着四散跑开,声势也不小,追着韩乙他们跑的梅州人辨不清情况,领头的人迟疑地慢下步子,盯着前方混乱的人群。 韩乙他们回到队伍里把人召集起来,受到惊吓的潮州人在收拾被他们逃跑时踩烂的行李时,都在责怪最开始假传消息的衙役。 刘环娘受到惊吓,这会儿大夫在给她把脉,丹穗去瞧过后,她去找韩乙。 “你跑得可够快的,就属你逃得最远吧?”韩乙盯着马县官,“你的官印呢?拿出来抛出去给他们看看。” 马县官跑得脸色赤红,听到这话,他一口气没喘上来,脸憋得发紫。他咳了好几声,才支吾着低声说:“官印跑丢了,你随我去找找。” 韩乙瞥一眼丢在他腿边的行李,装衣裳的包袱都在,官印会跑丢?怕不是被他故意丢的,这样即使胡虏兵抓到他只会以为他是个普通的老头子。 大胡子讥笑一声,马县官低着头不吭声。 “官印在哪儿?你带我去找。”韩乙不给他留面子,直接把话说破。 马县官带他去找。 丹穗看看乱糟糟的队伍,又看向十来丈之外的梅州人,对方似乎也在讨论什么,不一会儿,一半人折返回去,另一半人朝这边走来。 “这是想起老曲来打过招呼的事了?”大胡子问。 “我去拿纸和笔。”丹穗说。 双方的距离拉近,韩乙也带着马县官找回丢弃在草丛里的官印和文书,他拿着官印和文书上前递给对方领头的人。 “要说什么吗?”丹穗碾着墨问。 “问他们要不要大夫看伤,他们打群架死伤不少人。”韩乙说,“告诉他们我们这儿有大夫。” 丹穗写字递过去,顺带递出毛笔,对方看过后,他们归还官印和文书,请他们去寨子里一叙。 半道遇上两个青年人扶着一个胡须发白的老头赶来,老头开口就用官话说:“今天的事我都知道了,都是误会。你们派来的人一走就是十来天,我们等了又等都不见人影,还当他是其他寨子派来糊弄我们的。今天他们看见四个拿刀的壮汉闯进来,误以为是胡虏派来探路的人,这才追着他们跑。” “我们哪里像胡虏?我们分明都是汉人的长相。”大胡子急了。 老头看一眼他脸上浓密的胡须,打哈哈说:“离得远,没看清。不过胡虏早就打过江,都城都被攻破了,想来投靠胡虏的将士不少,如今已经不能用长相来区分是胡还是汉。” 这话不假,听到的人无不叹气。 妾奔 第67节 “老人家,你们跟外面还通有消息?我以为你们住在山里不知道外面的事。”韩乙疑惑。 “北边一直有难民逃过来,跟你们一样。”老头说。 说着话,寨子就在眼前了,这是一座位于山脚下的寨子,一座大山的山脚下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岭,土堡和木屋聚集在地势平坦的山谷上,低矮的山头也有零零散散的房屋分布,山的半腰是一阶高过一阶的庄稼地,此时正值秋收,深绿色的山间,金黄的稻子点缀在其间。 来到寨子里,老者把他们带到晒谷场,这处占地不算大的晒谷场险些容纳不了一千三百户乡民。 “这是我们寨主,姓刘,他也懂中原话。”老者介绍。 韩乙问好,他再次示好:“刘寨主,我们这儿有好几个大夫,你们需不需要大夫给寨民治伤?” “我们寨子里也有大夫,不过多几个大夫帮忙也不错,那就有劳了。”刘寨主说。 韩乙转身离开,他带着衙役去喊大夫。 刘寨主询问他们逃到梅州的缘由,曲丁庆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并言明等胡虏军队离开,他们就带潮州乡民回去。 “胡虏军队什么时候离开?潮州远离中原,再往南也没多少地方了,朝廷军队还往哪儿逃?依我看,胡虏不把朝廷残余势力杀光,是不会折返回中原的,你们留在这儿的时日可长也可短。”刘寨主说。 曲丁庆咂摸出他话里的意思,他恍然道:“之前你们提出的条件我们都答应,每人交二百文的落脚费,今天天晚了,明天就能凑齐交给你们。” 刘寨主满意,他领他们去寨子里安置。 丹穗从牛车上下来,她近距离打量客家人的土堡,竟是圆弧形的墙,占地好似远超平江城的施园,高度也超过施园的走马楼。走进土堡,她发现土堡上方没屋顶,跟四四方方的宅院不同,它似水井,内壁上嵌着如蜂孔的房间。 “刘寨主,这一座土堡有多少间屋子?”丹穗问。 “这座小一点,只有三百七十二个房间。” “小?这还小?”众人齐齐惊呼。 “我们这儿最大的土堡有四百六十二间房,能住八十余户人。”刘寨主得意地介绍,“这座土堡还有九十几间空房,你们分出一部分人住进去。对了,我们只让你们借住到明年开春,天暖和之后,你们要是还不打算离开,想再住下去就得交租子,不想交租子就出去搭草棚。要是想长久留下,也可以建土堡,宅基地不要钱,我还会安排人教你们盖房。” “刘寨主,你想让我们留下?”韩乙问。 “能壮大寨子,何不是一桩好事,以后胡虏闯进来,我们人多还能把他们赶跑。”刘寨主不否认,他笑言:“你们知道客家人吗?客居他乡就是客家人,我们祖上是从北方迁来的,最早可追溯到汉朝。都是逃难过来的,我们不像本地人,霸道无赖,我们愿意接纳同是逃难的你们。梅州是个好地方,多山多水多树木,出产多,人只要不懒就不会饿肚子。” “我也是北方人,你是哪一年迁过来的?”韩乙打听。 “我生在梅州,我爹跟着我爷逃过来的时候才六七岁。”刘寨主透露一句,他催促问:“留在这儿住的人分出来了吗?天要黑了,我还得带你们去旁处找住的地方。” 丹穗和刘环娘她们不想再奔波,她们四家打算在这儿住下,马县官一看,他也决定住在这儿。 留下九十三户人家挤九十三间空屋,韩乙带着余下的人跟着刘寨主离开。 一直到深更半夜,韩乙和大胡子才回来。 丹穗都睡一会儿了,她听到动静惊醒过来。 “是我。”韩乙说。 丹穗闻到酒气,问:“你喝酒了?” “在刘寨主家吃夜饭,喝了两碗。”韩乙漱漱口,他摸索着点燃蜡烛,问:“你要不要出去看看,出门就能看见天,外面好亮,今晚月色好。” “我看过了。这儿真奇妙,他们是怎么想出来把房子盖成这样的?像巨大的水井冒出地面。”丹穗很好奇。 “你不觉得土堡像城墙?只要守住门,敌人就打不进来。”韩乙不急着洗漱,他坐在椅子上翘起腿,说:“我问刘寨主了,客家人是北方各个地方逃来的人组成的,有的是因为天灾,吃不上饭才一路乞讨过来,有的是躲避战事逃来的,他们生存经验足,才盖出这样的土堡。” 话落,他又说:“你猜他们今天为什么打起来。” 丹穗不知道他是因为有落脚地高兴还是喝多酒的缘故,难得的有谈兴,她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今天打起来的两方人,一方是客家人,一方是梅州本地人,因为本地人割了一户客家人的稻子还骂人,明摆着欺负人,两家人打起来。之后双方的族人见了都去帮忙,最后演变成客家人和本地人干起来,新仇加旧恨,就动起刀子。”韩乙把外面的见闻讲给丹穗听,他啧啧道:“今天死了五个人,伤了七个人,这下仇怨又大了。” “听起来两方人是水火不容,但他们今天误以为你们是外敌的时候,又二话不说地团结起来,一起去追你们。”丹穗说。 “对!所以我说这儿的人挺奇怪,奇怪得很。”韩乙拊掌,他激动地摇头,“跟梅州人生活在一起有意思些,内里再怎么斗,遇到外敌时是一心的。唉,你瞧瞧,今天梅州人去追我们,潮州人也以为是胡虏来了,吓得一哄而散。大几千人呐,对方才一两百人,手上又不是没菜刀没锄头,硬是不敢反抗,掉头就跑。也不知道是胆小,还是他们没这个意识。” “你想留下来?”丹穗察觉出他的意思。 韩乙沉默一会儿,说:“再看吧。” 第70章 领头羊夫妻 收稻、收钱 丹穗被嘈杂的脚步和说话声吵醒, 她睁开眼,见屋里漆黑一片, 转头望向靠床一侧墙上的窗杦,窗口框进来的天幕上还缀着一颗暗淡的星子。 “怎么回事?”韩乙搓搓脸下床开门出去。 住在这一层楼的潮州人都醒了,在韩乙和曲丁庆他们开门后,其他的人陆陆续续也开门出来。站在自家住的门外,能看见对面下层楼挤挤挨挨往下走的人,跟蚁群出洞和蜂群出巢有八九分相似。 “这么早就下地干活儿?”有人嘟囔出声。 韩乙想了想, 他高声开口说:“如今我们住在客家人的地盘,日后不知还会住多久,我们要跟他们好好相处。这会儿醒了, 再躺回去也睡不着, 闲着不如去给他们帮帮忙。这样, 除了老人、小孩和大肚子妇人,其他人都回屋穿上衣裳,拿上镰刀跟我下楼,我们去帮他们收稻子。” 闻声,大多数人都动了,就是有人不情愿, 看这架势也不敢出声反对。 “马县官,你去找六个乡长,让他们吩咐下去,各个村的村长管好自己村的人,不管是客家人还是当地的人,都不要跟他们发生冲突。昨天的事大家都亲眼看见了,这儿的人彪悍,杀几个人跟杀猪宰羊一样简单。”韩乙嘱咐。 马县官应声, “好,我这就安排衙役吩咐下去。” 韩乙回屋,丹穗已经点燃蜡烛,这会儿从衣箱里给他拿出一身折叠整齐的旧衣。 “离天亮估计还有一个时辰,你再睡会儿。”韩乙边穿衣裳边说。 丹穗嘴上应是,等他一走,她也穿衣出门。 下地干活儿的人都走了,昏暗的土堡里只有少许人走动,半开半掩的屋门传出孩童的咿呀哭闹声和老者的絮絮轻哄声。 “咦?曲夫子,你怎么出来了?韩馆主不是说你还在睡?”闻姑婆握着一把割韭菜的弯刀从楼下上来。 “你这是……也打算下地干活儿?”丹穗问。 “是啊,我想着离天亮还早,下地去割几捆稻子再回来做早饭也不迟。路上韩馆主看见我,他让我回来操持早饭,不用下地。”闻姑婆交代,她又问:“你这是要下楼?” 丹穗点头,“睡不着,想下去转转。” “我陪你。”闻姑婆也有这个想法。 这座土堡有四层楼,走到最下面一层,土堡中央还有一座座独立的房屋,丹穗和闻姑婆不约而同地走到空地上,二人默契地抬头往上看,灰蒙蒙的天光下,高约五丈的土堡静静地俯视着她们。 很奇妙,丹穗从小生活在施园,施园上空四四方方的天井也宛如井口,她站在井底只有压抑和无望的感觉。而站在这里,这儿更像个井底,她却没有难受的感觉,只想赞叹土堡设计雄伟。 “不到梅州来,我死都不肯相信还有人能把房子盖成这个样子。”闻姑婆说。 丹穗点头,“走,我们出去转转。” 二人从外面绕着土堡走一圈,也看见了一楼墙外砌的烟囱,看来一楼没住人,一楼的房子都用来做厨房了。 日出天际时,金灿灿的霞光罩在土黄色的土堡上,圆弧形的墙壁映着霞光,看着像是一堵巨大的黄金石柱,光芒耀眼。 比黄金石柱细许多的金色稻杆在刺啦刺啦声里一把接一把倒下,挑着担的男人们赶着驮稻捆的牛骡顺着山道拾阶而下,头上包着布巾的妇人们在寨主的催促下快步走出稻田,他们的目光不时落在帮忙干活儿的外地人身上。 “阿嫂?刘寨主在哪儿?你懂我的话吗?”丹穗拦住一个年轻的妇人,见她满眼疑惑,她笑着摆手:“没事没事,我自己去找。” 丹穗想找刘寨主问问,潮州来的这些人能不能借用土堡里的厨房,但她跟闻姑婆找到晒谷场也没找到人,就连昨天会说官话的老者也没看见。 “算了,先回去做饭吧,还跟在路上一样,我们挖坑做灶。”闻姑婆说。 “只能如此了。”丹穗说,但她走不动了,她让闻姑婆先回去做饭,“我在晒谷场歇一会儿,我坐一会儿再回去。” 闻姑婆不放心,丹穗长得好,她担心会有不要脸的男人对她起色心。 “我也走累了,也坐这儿歇一会儿。”闻姑婆说,“反正就只做我们五个人的饭菜,带来的还有干虾,你饿了能先填填肚子,那三个男人多饿一会儿也不会出事。” 晒谷场上有长凳,丹穗和闻姑婆走过去坐下,有路过的人跟她们说话,这下换她们不懂了。 “走走走,我们回。”越坐越尴尬,丹穗坐不下去了。 闻姑婆笑着跟她离开。 回去的路上,所到之处,每个土堡的底楼都在冒炊烟,青白色的炊烟随风斜着升空,升到二楼顶端,炊烟消散于无形。丹穗琢磨着二楼往上适合住人,一楼做饭,二楼适合存粮和放杂物。 “哎呀!”丹穗惊叫一声,她捂着凸起的小腹,惊讶地说:“姑婆,孩子踹我了。” “有动静了?”闻姑婆伸手放上去。 丹穗拍拍肚子,肚里的孩子又动了动,她改为摸摸肚子,“这懒蛋,都快五个月了,可算会动了。” “这是孩子贴心,知道我们安稳下来了才跟你打个招呼。”闻姑婆笑眯眯地说。 “他知道个屁,别说还怀在肚子里,就是生出来,不到懂事的年纪可不会贴心。”丹穗对这种话无感,“走了走了,我饿了,快回去。” 走进土堡,靠近大门的厨房里走出来一个老婶子,她冲丹穗和闻姑婆招手,嘴里还在说话。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丹穗苦恼地走过去。 老婶子走进灶房,没一会儿,她端出两碗米饭递给她们,米饭上铺着韭菜炒蛋和腊肉片,香味扑鼻。 丹穗根据她的动作听懂了她说的话,这是让她跟闻姑婆在她家吃饭。 老婶子又发出个“吃”的音,之后转身进厨房,她拎出两个大木桶,一个木桶里装着白花花的大米饭,另一个木桶装着大半桶菜。 隔壁厨房也走出一个挑担的妇人,扁担两边的筐里装着碗筷。 丹穗和闻姑婆让开路目送她们匆忙离开,她这会儿明白了,“在晒谷场上,跟我们搭话的人是说让我们去她们家里吃饭。” “像是这个意思。”闻姑婆点头,“她们是不是去送饭的?因为我们帮她们收稻子,所以她们管饭。” “应该是。走,我们上去问问其他人。”丹穗说。 闻姑婆让她自己上去,她寻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下吃饭,既然用不上她做饭,她吃完饭也下地干活儿。 丹穗一个人上四楼,正好遇见提着饭桶和菜桶要下楼的妇人,对方看见她端着饭碗笑了笑,又指指她的肚子和下去的楼梯。 “我会注意的,每一步都走得稳。”丹穗看明白了。 但对方不懂她的话,笑笑就走了。 “曲夫子,你回来了?也吃上饭了?你没在的时候刘寨主来过,他让我们不用做饭。”闻娘子听到动静出来说。 丹穗点点头,她站在走廊上扒口饭,多吃几口压下肚里空荡荡的饿感。其他房间陆陆续续有人出来,手上还拿着镰刀之类的道具,看样子是准备去地里帮忙干活儿。 “去干活儿啊?”她问。 “对,吃了人家的饭,得出把力不是。” “这儿的人挺客气的。” 丹穗咽下嘴里的饭菜,说:“每家每户留个人,别走光了,我待会儿来收钱,每人二百文。” 闻言,有部分人折返回去。 妾奔 第68节 丹穗加快吃饭的动作,吃完饭她去找马县官,让他带着户籍册跟她一起去收钱。 “衙役都去地里干活儿了,没人能来抬钱箱,要不等等?等晚上?”马县官说。 “收了钱还要计数和算账,晚上黑漆漆的,铁钱滚到旮旯里就找不到了,还是白天去收钱为好。”丹穗不赞成他的提议,她催促说:“没有衙役不是还有其他没去干活儿的人,不愁没人用。快点,别耽误了,昨天答应刘寨主今天要付账的。” “行行行,你安排吧。”马县官开书箱,一千多户人家,新编的户籍册都有十本。 丹穗出去喊人,昨晚留下来住在这座土堡里的潮州人,基本上全是她家附近乡镇上的。镇上开铺的人都在,这些人是没干过农活的,舍不得自己吃苦,壮劳力都还躲在屋里。丹穗去把人叫出来,让他们抱着腾出来的衣箱或是水罐跟她走,还有在她私塾里上课的学生也都被她叫出来。 “算盘都带来了吧?有算盘的把算盘带上,没算盘的就去找麻绳和剪刀,待会儿钱收上来,你们负责计数和记账。最后算总账的时候要是对不上数,哼哼,谁的环节出错了,谁搬着钱箱拿着算盘坐我旁边,我手把手教你。”丹穗挑眼冷笑两声。 闻言,有人苦了脸。 丹穗笑了,“都动起来,开始了。” 说罢,丹穗回屋,她拿出一沓宣纸,笔墨也拿上,最后提出一千个铁钱,闻姑婆在照顾她,这二百钱由她代交。 “安歌、安音和小娥,还有平安,你们四个不是对成百上千的数没概念?机会来了,你们四个跟在我后面负责数铁钱。”丹穗不忘给四个年幼的学生开小灶,“别撅嘴,别皱眉,难就难这一天,今天过后,你们保准识数了。” “快去。”郭飞燕推两个女儿过去。 丹穗把五串铁钱递过去,随后在纸上记下五个名字,接着去下一家,也就是李黎母女俩和王静、海燕、余蕙住的屋。 附近几家认识的人家都交了钱,之后马县官派上用场了,丹穗问乡名、村名、户主和几口人,他抱着户籍册翻找对应的人。 安歌她们这才大吐一口气,四个人都盼着马县官翻找的速度慢一点。 木箱和水罐里装满了铁钱,成串的铁钱交给闻娘子她们,她们要再数一遍,之后把钱串解开重新串,一贯钱为一串。 一个时辰过去,楼上的九十三家住户都交够钱了,丹穗带人去下一座土堡。临走前,她想了想,跟闻娘子她们说:“你们拿两张旧床单,下楼去外面寻个显眼的地方坐着,钱串子也都搬过去,就堆在一起让人看。” 马县官想想就明白了,一两千两换成铁钱可是一千多串,这堆钱放在哪儿都亮眼,来来往往的客家人哪会看不见,但凡看见就没有不高兴的,有钱拿还会排斥借住的外地人?这样也是变相告诉这儿的人,他们不是白住,都是交过钱的。 聪明点的都想透了,想不明白的经人点拨也明白了,之前还缩在土堡里学母鸡孵蛋的外地佬们纷纷走下楼,跟着闻娘子她们坐在显眼的地方剪麻绳。 晒谷场,壮年男人们扬起稻捆摔打,金黄的稻粒噼里啪啦落在打谷机的木槽里,距离晒谷场十丈远的一棵树下,铁钱碰撞的叮当声不绝于耳。 客家人的目光在金黄的稻粒和锈红色的钱堆之间来回打转,脸上的笑就没落下来过。 第71章 土堡夜话 胎动 一千五百六十八贯铁钱整整装满七大筐, 在傍晚时分全部交到刘寨主手里,由寨子里的寨民用扁担挑走, 如挑粮一般。 丹穗递出一张记录着人数、户数以及总金额的账单,她跟刘寨主说:“一千五百六十八贯钱经过两拨人清点,一文钱不差,我在这儿能给您打包票。至于金额您算一算,一共是七千八百四十个人。” 刘寨主接过账单胡乱叠两下塞进袖子里,说:“不用算了, 是对的。你们这个县的人还不少,快一万人了。对了,后续还有潮州人逃过来吗?” “这个我们不清楚。”丹穗说。 刘寨主思量片刻, 他转变话题说:“接下来几天, 你们继续帮我们收庄稼, 一日三顿饭由我们负责。等粮食都进粮仓了,我安排人杀几头猪为你们接风。” “这个你得跟韩乙商量,看他有没有其他的打算。”丹穗不下地干活儿,也就不能替干活儿的人应下。 刘寨主瞥一眼悠闲自在的马县官,他佯装不知道这个老头才应该是主事的人,应承说:“那我去跟韩好汉商量。” “对了, 刘寨主,我们能不能借用寨民们的厨房生火做饭?我们自己准备柴,油盐酱醋也自己准备,不会动用寨民们的。”丹穗问。 “行,我待会儿让人通知下去。”刘寨主答应下来。 事情说定,刘寨主离开,丹穗也没闲着,她使唤人把消息传下去。 这天的晚饭还是寨民们负责准备, 饭菜做好都端出去,摆在土堡外的空地上,地里干活儿的人回来想吃什么自己盛。 韩乙几乎没干过地里的农活儿,最近的一次干农活应该还是十五六年前,家里没粮,他去收割后的麦地、黍米地去捡穗子。今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稻田里干一整天,由生疏到熟练,汗没少流,身上的衣裳都被汗水腌出浆了,裸露的皮肤上毛糙糙的,一抓就痒,鼻腔和眼眶里最难受,鼻腔发痒,眼眶里扎得慌。他看见丹穗挺着肚子迎上来,他慢下步子走出人群往墙边去。 丹穗自然而然地跟过去,在距他还有五步远的地方被阻止。 “你先别靠近我,我身上脏,衣裳里面说不准还有小虫子,别染你身上了。”韩乙说,“你吃饭了吗?” “吃了。” “那你上楼去给我拿身干净的衣裳,我吃完饭去河里洗个澡。对了,你换下来的脏衣裳也一起拿给我,我去河边一起洗了。”韩乙嘱咐。 丹穗应好,她上楼去准备。 韩乙见她离开,他挪开目光在人群里瞅,找到闻姑婆,他大步过去拿走她打饭的勺子,说:“丹穗上楼去了,你陪她上去。” 闻姑婆见他脸色不好看,她一声不敢吭,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一溜烟跑进土堡。 丹穗在二楼的楼梯上看见她,她喊一声:“姑婆,你跑什么?有急事?” “急着找你,以后你再去哪儿喊上我,我陪你一起。”闻姑婆“哎呀”两声,她走上二楼,故意捏着嗓子说:“你是没瞧见你男人的脸色,你要是出个什么事,我怕是也活不长了。” 丹穗继续往上走,她笑问:“他让你来的?” “是啊,一把夺下我手上的勺子,虎着脸让我陪你上楼。”说罢,闻姑婆笑道:“你是个有福的,他是真关心你。” 楼上有人靠在门外的墙上闲聊,见到丹穗,他们纷纷停下嘴边的话跟她打招呼,丹穗一一回应。回到自己住的屋子,她熟门熟路地掏火折子点燃蜡烛,屋里亮堂起来,她去收拾衣物,让闻姑婆在一旁坐着,不用动手帮忙。 等丹穗下楼,韩乙早就吃完饭在等着了,看见她的身影,他从人群中离开,朝她走过去。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热闹。”丹穗问。 “瞎扯闲话,寨民们跟潮州人连比带划试着沟通。”韩乙说,他接过闻姑婆手上的篮子,问:“脏衣裳都在里面?” 丹穗点头,“你快去快回,等你回来,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韩乙试着猜一猜,一些不成形的念头迅速涌现又迅速被他打散,他猜不出是什么好消息,“行,我早点回来。你也早点上楼,天黑之后上楼下楼的人多,别绊到你。你洗漱的水等我回来我给你准备,你别忙。” 大胡子从韩乙身边路过,看见他手上的东西,说:“去河里?等我一会儿,我上楼拿衣裳。” 韩乙让丹穗也上楼,丹穗便上去了。 天将昏未昏,土堡中央还有些许亮光,嵌着房间的走廊上是昏暗的,一明一昧交错,这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孩子们在走廊上追赶厮打,妇人们披着散发着皂角味的长发倚廊笑骂,男人们独自闲坐或聚一起交谈,耳朵却支棱着听妇人说笑,偶尔大声接一嘴,将笑骂交谈声推向另一个高潮。 三楼是热闹的,四楼稍显冷清,这些还陷在拘谨状态中的外地人小声交谈,更多的是抻着脖子往下看,听着听不懂的话音,锣鼓般的笑声响起时,她们也跟着勾起嘴角。 “曲妹子,过来坐会儿。”郭飞燕喊。 丹穗带着闻姑婆过去,见刘环娘也在,她坐过去问:“刘嫂子,你能下床了?” “躺一天好多了,大夫说我肚子没大碍,可以在楼上慢点走一走。”刘环娘看向她的肚子,说:“你身子挺好,肚子不小了,一整天跑上跑下的,这会儿还挺精神。” “她多年轻啊,韩兄弟也年轻,一个地肥,一个种好,长不出弱秧子。”郭飞燕大大咧咧地说。 “说啥呢!”丹穗急了。 “你还害臊了?”郭飞燕笑,“忘了忘了,你跟我们不一样,不是个糙老娘们儿。” 李黎和刘环娘都笑了。 附近的人闻声围过来,远处的人见状也凑上来,没过多久,四楼也响起高声笑谈声,大家都在聊接下来如何过日子,从潮州带来的粮食一日比一日少,不想挨饿就要想法子弄粮。 “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去收割过的稻田里捡稻穗,要是能捡稻穗,我去捡稻穗也能攒几斤米。”有人说。 “梅州山多,出产的山货肯定不少,不知道本地的人肯不肯带我们进山。”另有人提起。 “要是能捡稻穗和山货,你们喊上我,我也一起去。”有人忙说。 “曲夫子,你能不能帮我们问问刘寨主?” 这才在梅州落脚一天,潮州人对这个地方的生疏感还没退去,已经琢磨上生存和生活的问题。丹穗感叹小老百姓的命就像野草种子,落在哪儿都能生根发芽,谁还能说蝼蚁低贱,蝼蚁向生的坚韧可比学文尚武的坚持有力多了。 “行,我会找刘寨主商量。”丹穗答应下来。 话落,刘寨主的声音在三楼响起,跟他并肩站在楼梯口的是韩乙、大胡子和曲丁庆、孙大成四人,大胡子他们听刘寨主和韩乙交谈两句,见不是什么要紧事,他们三个先上来了。 刘寨主盯着韩乙提着的提篮,篮子里的湿衣裳还在滴水,他抬眼看看对方俊美的脸,真看不出来他还会做家务事。 韩乙没把他的打量放在心上,他思索着说:“帮你们收稻堆柴没问题,我能带着潮州人一起去做,不过管饭就算了,我们有大几千人,都敞开肚皮吃,几天下来吃的粮食和菜可不少……” “那不行,你们干活不要工钱,我们哪能不管饭。”刘寨主打断他的话,他强行做决定:“就按我说的来,你们帮忙干活儿,我们管饭。” 韩乙不同意,“往年没有我们来帮忙,你们不也把庄稼都收回来了,早几天晚几天的事罢了,你何必给寨子里的人添这么重的负担。可别庄稼收完了,寨民们对吃掉他们粮食的外地人有意见。你要是觉得心里过不去,不如这样,你跟寨民们说说,我们潮州人在这寨子里能跟寨民一样,能去山上砍柴、打猎、挖草药,只要不侵犯寨民的私人地盘,寨民不能阻止,也不能打人。” 丹穗扶着栏杆走下楼,她接话说:“与其麻烦寨子里的嫂子、婶子们顿顿做许多饭菜,不如让潮州人自己去地里捡遗漏的稻穗,让我们自己想法子攒口粮。” 刘寨主看看这对夫妻,这两人真够有谋算的,他待潮州人如客人,他们却琢磨着帮潮州人在寨子里当主人。他想了想,如果真能让潮州人留在寨子里不走了,这跟他的打算不谋而合。他不抗拒这个提议,痛快地答应了。 “那你可跟你们的人说好了,可别让他们觉得吃亏了。”刘寨主提醒。 韩乙颔首表示知道了。 话谈到这儿,双方都要把新商定的结果传递下去,刘寨主没再多说,他匆匆走了。 韩乙跟丹穗一起上楼,天色彻底暗下来,土堡里安静下来,只有少许人还站在外面。 “刘寨主过来说什么?”马县官站在过道上问。 “你先把六个乡长叫过来,人到齐了我一起说。”韩乙说。 “这会儿喊过来?”马县官问。 “对。”韩乙绕过他,牵着丹穗回去晾挂衣裳。 马县官和两个老仆住一间屋,两个老仆年纪大了,他舍不得让伺候自己的老仆在寨子里爬上爬下地去找人,便去使唤韩乙的人,让大胡子去跑腿。 大胡子也狡诈,他去叫人不说是马县官的指令,说是韩馆主的吩咐。他连催带吓,把六个乡长都叫了出来。回来时恰好撞上韩乙下楼倒洗澡水,二人默契地绕过马县官,带着六个乡长去土堡外面的空地上说话。 韩乙把他和刘寨主商量的事交代下去,“你们回去把这个事交代下去,跟各个村长都交代到,让各个村长每天早上出门时清点好人数,把壮劳力都带下地干活儿。记得让他们跟寨民们打好交道,积极跟寨民们来往,方便日后麻烦人家带他们去山上弄山货。” 六个乡长频频点头,都表示回去就交代下去。 “在山里不比在海边,想在这儿过上吃喝不愁的日子,就得学会寨民们的生活方式,大伙儿都要认清形势。”韩乙劝说,“我们初来乍到,开局算是不错了,关系我已经打点好,日后怎么样全看自己,各家过各家的日子,我们不是来做客,想过好日子还得自己多操心。” “你说得对。”一个乡长说,“这些事有劳你多费心了。” 另外五个乡长也相继开口说客气话,他们心里都明白,这要是换成马县官,他可做不到这个地步。 “是我提议带你们逃走避难的,我就要担起一部分责任,这是我该做的。”韩乙说。 “是你提议的?”有人问。 “准确来说是我妻子提议的,她担心她的学生,也担心被我们从王家九霸家里救出来的弱女子,她不想在我们回去的时候看见潮州沦为一座死城。”韩乙说。 六个乡长沉默几瞬,其中一个年长的乡长开口说:“我叫金大橹,家在大金村,韩义士喊我老金就行,以后再有吩咐,你派人去通知我一声,我再去找另外五个乡长。” “行。”韩乙收下他的投名状,又问:“大金村和小金村……” “没什么关系,先有我们大金村,小金村后来才有的,那个村离我们村不远,他们为省事,就叫小金村。”金大橹极力撇清跟小金村的关系。 “行,不早了,你们回吧。”韩乙交代。 妾奔 第69节 目送六个乡长走远,大胡子抬手搭在韩乙肩上,他怂恿道:“干掉马县官,你回潮安县当县官。” “胡说八道。”韩乙不接话,“走了,回屋睡觉,今天可累死我了,比在战场上杀敌还累。” “我也是,没想到收稻子这么累。”大胡子也叫苦。 二人上楼,韩乙回他和丹穗的住处,本以为她已经睡下了,一开门见她盘着腿坐在床上看书。 “这会儿看书?多费眼,白天再看。”他关上门,飞扑上床问:“要告诉我什么喜事?” 丹穗放下书,她搬着他的脑袋挨着鼓起的肚子,说:“为等你回来才看书打发时间。肚里的孩子今天会动了,我想等你回来告诉你这个当爹的。” 韩乙的注意力立马落在她的肚子上,他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察觉到什么动静,抬起头说:“睡着了吧?” 丹穗拍肚子,像拍水囊一样拍得啪啪响,韩乙看得头疼,他生怕她和孩子会有损伤,她却把肚子里的孩子当个好玩的玩意儿,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快快快,孩子醒了,在动。”丹穗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在肚子上,“感受到了吗?” 韩乙点头,他借着昏黄的灯光低头看,掌下的鼓动透过温热的肚皮穿透他的掌心,这是他的孩子,是他和她的孩子。 “打个招呼。”丹穗怂恿。 韩乙瞬间回神,“打什么招呼?” “你说呢?你不是想当爹,跟他说你是他爹。” 韩乙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抽开手,转移话题说:“睡了睡了,该睡了。” 第72章 遇到黑四 兄弟相聚 如前一日一样, 天不亮,土堡里响起喧哗嘈杂声, 丹穗察觉到身侧的人离开,她眯着眼囫囵看一眼,蒙头继续睡。 她昨晚睡得晚,这会儿困得厉害,拉高被子蒙着头,眼一闭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被饿醒的。 昨晚晾挂在屋外的衣裳已经干了,不知道是韩乙还是闻姑婆已经把衣裳收进来了,丹穗挑一身穿上, 刚要束发, 门从外面拉开。 “醒了?饿了吧?我下去把饭热一热。你是在楼上吃, 还是下去吃?”闻姑婆探头进来问。 “我下去吃。”丹穗说。 “行,那你下楼的时候慢点。”闻姑婆嘱咐一句,她先下楼去热饭。 丹穗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开门走出去,走出门发现天有些阴,天上云层发乌,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她走下楼, 发现三楼和四楼都没什么人,土堡外也没有说话声。 “人呢?都下地干活儿去了?”丹穗问闻姑婆。 “天亮之后,他们发现今天没太阳,是个阴天,看着还要下雨,为了抢收,韩馆主和马县官带着六个乡长陪刘寨主一起从地里回来,挨家挨户敲门喊人。能干活儿的人都被他们赶地里去了, 余下的人也没闲着,出门搂柴去了。”闻姑婆解释。 丹穗“噢”一声,这才有心思吃饭。 饭后,二人也出门,丹穗跟闻姑婆一起去附近的树丛里捡树上掉落的枯枝。 不到晌午,潮州人先回来用厨房做午饭,她们一个个累得叫苦连天,却不时走出厨房抬头看向阴云翻滚的天。饭菜一出锅,她们立马用桶或篮子提走,丝毫没歇,又急匆匆下地帮忙抢收庄稼。 晒谷场上人挤人,挑稻捆回来的人、抱稻捆摔打的人、运走稻杆的人、挑稻粒的人,人挤人、人撞人。 天色猛地在一瞬间变得昏黄,山林里狂风大作,树上的叶子吹得哗啦啦响,要下雨了。 在地里割稻子的客家人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他们挥着手大声吆喝,让潮州人趁没下雨之前赶紧回去,顺带把割下来的稻捆抱走,没割的稻子不用再割了。 晒谷场上摔打稻穗的活儿也停了,还没脱穗的稻子堆成垛,脱粒的稻杆堆在稻垛子上,一层压一层,盖得厚厚的。 雨落下来,雨点如豆,还在外面的人纷纷缩着脖往土堡里跑。 土堡里,但凡能挡雨的地方都堆着稻捆和装稻粒的麻袋,潮湿的水汽从屋檐上弥漫下来,土堡浸润在半干半湿的稻香里。 被雨淋湿的人叉着腰喘着粗气望天,有人骂贼老天,有人庆幸今年有大几千个潮州人帮忙,他们帮两天忙,地里九成的稻子都收割回来了。 这场大雨一直持续到天色黑透才停,雨停,风里掺着水汽骤然有了些寒意。住在楼下的客家人家家户户连夜切腊肉煮热汤,半夜送热汤上楼,还有人还抱着自家多余的被褥和厚衣裳送上去,免得这些初来乍到的客人冻生病。 这一场雨打破两地人之间的隔膜,之后但凡见面,不管是否相识都热情地打招呼。 * 这场雨来得急走得也快,雨过天晴,地面晒干后,收稻晒稻的活儿继续进行。 这天,刘寨主找上韩乙问潮州人要不要买米,下雨那天没来得及收割以及堆在晒谷场上的稻垛淋过雨,不如之前晴天收割的稻子耐放,但也不影响吃。 “你们要是有买粮的打算,这批稻子我们便宜卖给你们,以稻子的价钱卖米。去年稻子是一贯一石,米价是二贯一石,今年的稻子还以一贯一石的价钱,一贯能买一石米。”刘寨主说。 如今天下大乱,粮食在哪儿都是稀罕东西,别说淋过雨的稻子,就是发霉的米也不愁卖。何况淋过雨的稻子不耐久放,但可以把耐放的存起来,不耐放的在今年就吃掉。韩乙不相信刘寨主的说辞,他明白对方是有意表达谢意,又体谅潮州人逃难于此,八成手头不阔绰,故意给的便宜。 “行,我们买,你看看你们能拿出多少米,我全要了。”韩乙没拒绝他的好意,大多数潮州人在口粮上的确陷入困境。 刘寨主瞥他两眼,他迟疑地问:“你买?你一个人出钱?” “还有我另外三个兄长,我们四个一起出钱。” 刘寨主惊得张大嘴,他反复打量韩乙,这是潮州人的救世主吧? “要不你来当我们寨的寨主?”他玩笑着说。 “只要你舍得让位,我没有不愿意的。”韩乙同样玩笑。 刘寨主笑两声没有再接话,他往楼上看,说:“我还想跟你借几个人,借几个会算账会记账的帮我们合计一下今年的收成。” “这事要找我妻子。”韩乙领他上楼,正式把丹穗介绍给他认识,“之前在潮州,曲夫子在潮安县开了一家私塾,前几天拨算盘算账的人都是她的学生,你借人帮忙得问她。” 丹穗一听,她立马说:“正好我做针线活儿也做累了,算账的活计交给我,我来给你们帮忙。” “那就麻烦你了,我不让你白帮忙,完事后给你十斤米。”说罢,刘寨主不着痕迹地瞥一眼她的肚子,他斟酌着说:“记账的地方是在粮堡,搬运粮食的都是粗人,我担心会撞到你……” “没事,你给我搬张桌子放在空地上,我自己会注意。”丹穗太闲了,她太想给自己找点正经活儿,而不是一天天听妇人们扯闲话。 “我到时候会陪她过去,我看着,不会有事。”韩乙说。 “行。”刘寨主没顾忌了,说:“你们这就跟我走。” 韩乙回屋给丹穗拿算盘和笔墨纸砚,他们夫妻俩跟着刘寨主去寨子中央,这儿矗立着一座专门用来存放粮食的土堡。这座土堡是两年前,胡虏攻破长江防线的消息传来之后,寨民们为应对战事新盖的。这两年,每户寨民在粮食收获之后,都会按照家里的人口往土堡里存粮,今年要把去年的陈粮搬出来,换上今年的新粮。 丹穗和韩乙走进土堡跟着刘寨主逛一圈,二人不由心生佩服,有这么个未雨绸缪的寨主,寨民们不愁在乱世中活不下去。 “是我狂妄了,这个寨主我不敢当。”韩乙唏嘘道。 刘寨主大笑,“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我们寨子里老人想出的主意,年岁长的老者很多都是年少时逃难过来的,他们清楚一旦粮仓没粮了,这个地方再好也留不住人。有粮就不同,有粮能留住人心,人心聚在一起,我们就有活路。怎么样?你们要不要留在我们寨子里?等我老了,保不准你能当寨主。” “我还真动心了。”韩乙没把话说死,但也没给准话,他拥着丹穗避开扛粮袋的寨民,说:“摆桌子吧,干活儿。” 丹穗开口说:“刘寨主,我算账快,你们往年的旧账也能拿出来,不论是关于什么的,我都能给你们盘点清楚。” 刘寨主先把去年的账本拿给她,结合今年要入仓的新粮,让她做好登记。 “大哥,春水寨的人找你。”一个跟刘寨主有五分相像的男人大步过来用客家话说。 韩乙虽没听懂,但能看出刘寨主的神色,他出声说:“刘寨主,你有事就去忙吧。” 刘寨主离开,之后安排个会说官话的人过来守着。 一个时候后,刘寨主过来请他们夫妻二人去他家吃午饭,“春水寨的寨民也在,他们想找你们谈点事。” “什么事?”韩乙问。 “关于粮食的事,他们寨子里淋雨的稻子多,问你们买不买。不过他们的出价要比我们寨子里贵点,一石米要一贯半钱。”刘寨主说,“你要是想买,我还能帮忙压压价,再压下去一百文是不成问题的。” “你们寨子里能拿出多少米?”韩乙问。 刘寨主想了想,他坦诚地说:“如果没有春水寨找来卖粮,我能拿出一千石卖给你们。眼下他们有意,你们能在他们寨里买,我一石都不想卖。潮州人帮过我们,眼下住在我们寨子里,算是半个寨中人,我得为你们打算一二,土堡里的存粮多少得给你们备一点。” 韩乙不由再叹他是个实在人,他做出决定:“那我们就跟春水寨买粮。” 刘寨主的家不在土堡里,他们一家单独住在一个宅子里,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宅子,只能寨主居住。韩乙和丹穗跟着他走进去,一进门,他听到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 “娘,我爹回来了,能上菜了。”一个半大小子大叫着跑进去。 “小子,你爹一个人回来的?还是带的有人?”魏丁问。 “不是一个人。” 脚步声进来,魏丁抬头看过去,在看见韩乙时,他眼睛瞪大,不可思议地喊:“二哥?” “老四!果真是你!难怪我觉得说话声耳熟。”韩乙激动,他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黑四。 兄弟俩激动得相拥,分开后,两人同时出拳捶向对方,不约而同地说:“我还以为你死了。” “这……你们认识?”刘寨主大惊,他下意识担心韩乙会带人搬去春水寨住。 “我俩是兄弟,亲兄弟,我排行老二,他是老四。”韩乙解释,随即搂着丹穗介绍:“老四,这是你二嫂。丹穗,这就是老四,是黑四。” 魏丁又捶他一拳,他没大没小地说:“你小子,不是立志不娶妻生子?” “叫人。”韩乙催促。 “二嫂,我叫魏丁,你喊我黑四或者老四都行。” 丹穗笑着点点头,“幸亏来梅州了,不然可遇不上你。” “你们从哪儿来?噢!潮州,我都忘了。二哥,你一直在潮州?”魏丁话不停地问。 “先吃饭,饭后再聊。”韩乙说。 有了熟人,这笔生意就好做多了,最后商定以一贯三百六十文一石的价格,韩乙从春水寨买一千三百石米。 饭后,春水寨的寨民回去,魏丁跟着韩乙和丹穗去他们住的地方,刘寨主生怕魏丁把他的客人拐走了,他也厚着脸皮跟上。 果然,魏丁一见韩乙和丹穗跟九十多户乡民挤在一层楼上,他立马让他们拿着东西跟他回家住。 “我跟你二嫂单独住一间,挺宽敞,住得也挺好。”见识到刘寨主的好品行,韩乙不打算搬走。 “你娶媳妇了吗?你怎么到梅州的?”韩乙转移话题问。 “五年前,我跟一帮好汉护着一队难民从鄂州一路南下,路过梅州的时候,他们定居下来,我也就住下了。”魏丁说,他再次邀请:“二哥,二嫂,你们随我去春水寨住吧。春水寨是近二十年新建的,九成的寨民是从北方迁来的,都会说官话。不像定安寨,他们的话不好懂,人也刁蛮,动不动就跟当地人拼死拼活。” 刘寨主咳一声,他认真说:“魏小子,你再胡说八道,我可喊人赶你出去了。” 第73章 飞雁飞雁 前往春水寨 魏丁皱眉, 他不耐烦地问:“你怎么还在?” 韩乙咳一声,提醒他收敛点。 妾奔 第70节 刘寨主脸色不好看, 魏丁想起定安寨彪悍的民风,他心里有些打怵,再开口不免发怂:“刘寨主,你不要多想,我只想劝我二哥和二嫂搬去我那儿住,潮州那些人还留给你们, 我不跟你抢。” 刘寨主不接他的话,他看向韩乙,问:“韩小兄弟怎么想?” “我住在这儿住得挺好, 不打算搬走, 有关潮州人的事, 刘寨主尽管来找我商量。这会儿我想跟我兄弟说些家常话,刘寨主不如先去忙。”韩乙表态。 刘寨主就等这番话,他起身说:“你们聊,我先走了。” 丹穗跟着起身,说:“刘寨主,你要去粮堡是吧?我跟你一起去。”不等刘寨主回答, 她接着说:“四弟,我还有事要忙,你跟你二哥在家里说话,晚上留这儿吃饭。” 韩乙跟她对上目光,他点头,“你去忙吧。” 丹穗跟刘寨主走了。 “二嫂要忙什么?她在这儿有什么好忙的?”魏丁问。 “她擅长珠算,会记账,刘寨主请她去粮堡帮忙做账, 我俩上午就在粮堡里。”韩乙解释一句,他又问:“你成没成家?你也十八九岁了吧?” “翻年就二十了,我比三哥小一岁,比你小三岁,比大哥小十二岁。”魏丁再一次强调,他抱怨说:“我跟你们说过好几次,你没记住?” “没有。”韩乙没有一点不好意思,他又追问:“娶没娶媳妇?这是我第三遍问你,你一次都没答。” 魏丁的目光飘忽一下,他笑一下,说:“没有,我不打算娶媳妇。” 韩乙深看他一眼,“你不是从小念叨着要娶八个媳妇?” “小时候的话能信?你还说你不会娶妻生子呢,我还不是有二嫂了。”魏丁不屑。 韩乙一噎,他不吭声了。 “也不知道大哥跟三哥娶没娶媳妇,你这些年遇到过他们吗?”魏丁问。 “黑大没成家,还是孤身一人,他在替朝廷办事。我去年遇到过他,他如果没死在福州海战,这会儿还跟朝廷残军混在一起往南逃,势必把沿海渔民都拖进战火里。”韩乙嘲讽道,“至于黑三,他死了,死在襄阳战场上,已经满三年了。” 魏丁猛地站起来,“三哥死了?” “嗯,还是我埋的,那年我也在襄阳战场上。”韩乙平静道。 魏丁转过身,他静默片刻,抬手抹去眼泪。 韩乙抱臂靠在椅背上,老四还像小时候一样,他们兄弟四个,就老幺动不动掉眼泪,饿了哭,累了哭,受伤了更是哭。 “怎么就死了?他最惜命了。”魏丁红着眼嚷嚷。 韩乙没回答,做他们这一行的,踩着刀尖过日子,生和死不由自己说了算。 兄弟俩对坐着沉默好一会儿,最终由韩乙打破死寂的气氛:“哭渴了吗?喝不喝水?” 魏丁:“……不喝。” “春水寨离这儿远不远?这儿没你住的地方,我不留你在这儿吃晚饭,趁天还亮着,你赶紧走。”要问的都问了,要说的都说了,韩乙开口赶人。 魏丁不吭声。 “春水寨来送粮的时候,你再跟来,到时候我和你二嫂跟你回去,我们过去住两天。”韩乙无奈地说。 魏丁这才肯站起来,“那我先回去准备。” 韩乙跟着往外走。 兄弟俩一前一后从屋里出去,门一开,坐在走廊上闲聊的人纷纷看过来。 “韩兄弟,这个小兄弟真是你亲兄弟?长得都真够俊的,就是不怎么像。”郭飞燕问。 显然,丹穗之前跟刘寨主离开时也被人拦住打听了。韩乙点头,“他是我四弟,叫魏丁。” “咦?你姓韩,他姓魏。”有人发现不对劲。 韩乙没理这话,倒是魏丁开口说:“我俩同父不同母,但都随母姓。” “噢!”众人恍然。 “小兄弟,你娶没娶媳妇?婶子给你介绍一个。”有人看他好说话,半真半假地试探。 魏丁摆手,“不用了。” 韩乙没等他,他已经走到三楼,魏丁忙大步跟上去。 兄弟俩都是高大修长的身形,长相不分伯仲,各有各的俊美,走在一起别提多养眼了。一直到走出土堡,黏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二哥,就到这儿吧,不用送了,这儿的路我熟。”魏丁开口。 韩乙瞧他一眼,看他眼睛还红着,他没说走这条路方便他去找丹穗,他发善心说:“你走吧,我看着你离开。” 魏丁感动坏了,他走几步又回头看一眼。 韩乙摆手,“快走,腻歪个啥。” 魏丁扭过头继续走,韩乙看他走远了,他打算去接丹穗,还没走几步,见他又跑回来了。 韩乙皱眉,扭扭捏捏做什么样子,搞得像大姑娘出嫁一样。 “二哥,有件事我忘记跟你说了,我遇到一个跟爹有七分像的姑娘,她比我大两岁,应该跟我们一样,是同父异母的手足,她现在跟我住在一起。”魏丁靠近说。 韩乙惊讶,但又不算惊讶,那个老畜牲在外有四个儿子,不可能没有女儿。 “我晓得了,改天我过去见一见。”韩乙平静地说。 “嗯。”魏丁看看他,“那…我走了?” “走吧……对了,她还好吧?她是梅州本地的,还是从北方逃难过来的?”韩乙不淡定了,这个妹妹小他两岁,跟黑三同岁,推算下来,她娘应该跟老三的娘是同一个地方的,都是在金朝所占的地盘上。 “逃难来的,来梅州之前她嫁过人,生了个儿子,儿子饿死在逃难的路上,亡夫在定居梅州的第二个月病死了。”魏丁说。 韩乙悬着的心沉了下去,老畜牲作孽。 “我走了啊。”魏丁说。 “回吧,我也要去接你二嫂了。”韩乙叹气。 丹穗见到韩乙时发现他兴致不高,她纳闷道:“这是怎么了?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跟你兄弟重逢该高兴起来啊。” “回去说吧。”韩乙叹气,但在路上他就忍不住交代了。 丹穗也叹气,“真够苦的,好在还活着,还遇到老四,有四弟护着,想来这几年的日子好过多了。” “现在只能盼着老畜牲在外面就这一个女儿。”韩乙说,“黑大宰了他真是便宜他了,让他死得太痛快,贱人。” 丹穗摸摸肚子,心想这样一个老子却有四个这样的儿子,真是老天开眼,歹竹出好笋。 * 次日,魏丁又跑来了,他说寨里打米还要四五天,他等不及就先来了,还送来一筐肉食和蛋。 “你一个人来的?”韩乙问。 “嗯,飞雁不好意思过来,也不知道她不好意思什么。”魏丁嘀咕。 丹穗倒是能猜出一点,不是不好意思,是心里难受。都是一个爹的,他们因是男儿身被渣爹带走,一个个都继承了渣爹的刀法,成为潇洒的刀客,而她自己吃尽苦头,成了一个丧夫丧子的寡妇。哪怕知道她的苦难与他们几个无关,怪罪不了他们,却还是有股怨气难以下咽,更做不到笑脸相迎。 “我们今天跟四弟一起去春水寨吧。”丹穗说。 韩乙点头,“让闻姑婆早点做饭,我们吃过午饭就过去。你收拾几件衣裳,我们这趟过去住几天。” 魏丁高兴地喊一声,还是飞雁有办法,他按她交代的过来一趟,二哥二嫂果然要跟他回去。 韩乙去找曲丁庆,他把自己屋里的钥匙交给他,因他跟丹穗独住一间房,屋里地方宽敞,装铁钱的麻袋都堆在他这儿。 “春水寨送米过来的时候,我要是还没回来,你带人扛一千七百六十八贯钱送过去。”韩乙交代,“还有一点,这笔钱的来处不能透露出去,有人问起,你们就说是我们四个以前攒下的家底。要是潮州人知道这笔钱是从王家抢来的,必然有不少麻烦,有些人分到粮食还会不甘心,更会怀疑我们手上还有更多的银钱。” “你说得对,我会照你说的办。”曲丁庆接下这桩差事。 “一千三百石米,不论人口多少,也不论是不是潮安县的乡民,每户分一石米。”韩乙最后嘱咐,“对了,数钱的活儿别让外人插手。” “这个好办,让平安、小娥还有安歌安音姐妹俩来数,他们四个有深厚的数钱经验。”曲丁庆哈哈大笑。 “什么?爹,我听你提起我了。”安歌探头插话。 “没事没事。”曲丁庆不敢透露,他担心把她吓哭。一千七百六十八贯钱啊,多少枚铁钱来着?让他说他都说不出来。 “韩叔,闻奶奶让我上来问你,你们是在楼上吃饭,还是去土堡外的树下吃。”安歌说。 “坐外面吃,外面凉快些。”韩乙说,“我去搬桌子,安歌,你跟我一起,待会儿给你挟个大鸭腿。” “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管她。”曲丁庆把安歌牵回屋。 闻姑婆用魏丁送来的肉炖了一罐鸭肉汤,炒了一只鸡,蒸一盘熏鱼,煮一砵酸菜黄豆汤,还有一盘黄豆芽和一盘韭菜炒蛋。三个人吃不了这么多菜,丹穗分出一小半让闻姑婆端走跟李石头和狗蛋一起吃,又撕下两个鸡腿和两个鸭腿分给小娥、平安和安歌、安音。在这儿做饭不方便,吃什么还都要拿钱买,种种原因下,郭飞燕和李黎她们做饭简单,四个孩子都馋肉。 魏丁看见端上桌的菜没说什么,他挟一筷子,说:“春水寨临水靠山,二哥,你跟我回去了,我带你进山打猎,保准让你和二嫂有吃不完的肉。” 韩乙点头,“行。” 饭后,韩乙挎着包袱牵着丹穗跟魏丁走,离开前他去跟刘寨主打个招呼,“你这儿要是还缺算账的人,你去找曲丁庆,让他给你安排两个。” “不用了,你媳妇厉害得很,昨天把账都算完了。”刘寨主正要找他说这个事,“我昨天听你说你媳妇在潮安县办了个私塾教人算账认字,你问问她愿不愿意在寨子里办一个,我让寨子里的孩子去跟她学。” “行,我问问她,等我们从春水寨回来给你答复。” “你们啥时候回来?忙完秋收了,我过两天要安排人杀猪给你们接风。”刘寨主问。 韩乙想了想,说:“不确定啥时候回来,不用等我们,我们在春水寨也有好吃的,不会饿肚子。” 刘寨主就担心他跟丹穗在春水寨吃得太好,住得太舒服,到时候不愿意回来了。 韩乙和丹穗走了一个半天,在傍晚时分抵达春水寨,春水寨是个大寨,人多,田地也多,离寨三里外的山头都被他们刨出来用来耕种了。寨子占地大,房屋却盖得十分拥挤,非常有北方民居的特色,不似定安寨住的土堡,而是一座座院墙挨着院墙的木屋、土屋。 魏丁的家是一个木屋土墙组成的小院,土墙有一人多高,木屋被围在土墙里面。土墙坚固,别说野兽,就是人都难翻进去。 “飞雁,二哥和二嫂来了。”魏丁喊门。 韩乙看向乌色木门,丹穗转着头看向两旁,附近的邻居好奇地盯着他们。 木门从里面打开,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人扬着笑脸走出来,韩乙在看清她的长相时,不受控制地撇开眼,稍顿片刻又看过去。 “大妹,我是你二哥。”韩乙率先开口。 “我真是你妹子?”飞雁怀疑地看向他,紧跟着又盯着魏丁,“你这个兄长跟你长得不像,也不像我,别是你找来骗我的。” 韩乙一脸疑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你爹是谁?” “不知道,我从小就被送人当童养媳养,长大之后听说我娘被浸猪笼了,至于我爹是谁,他一不能给我吃的,二不能给我喝的,他是谁跟我无关。不讲这些,进来说吧。”飞雁先一步走进院子。 韩乙看向魏丁。 魏丁搓手,“二哥,你说飞雁是我姐吗?” 韩乙晕了,飞雁飞雁……他总算察觉出不对劲,“你喊她什么?喊我什么?” 妾奔 第71节 第74章 孽 我们兄妹几个住在一起 “她不让我喊她姐。”魏丁干巴巴地说。 “怎么了?”丹穗还摸不清情况。 韩乙仰头深吸一口气, “走,进去。” 魏丁像个缩头鹌鹑一样巴巴应好, 还殷勤地讨好:“二嫂,你注意门槛,别绊着了。” 三人进屋,大门利索地被关上,院子里的四个人分做两拨面面相觑,有人表情凝重, 有人神色尴尬。 “那个……我累了。”丹穗顶着一头雾水开口打破几乎要凝住的气氛。 “二嫂,进屋坐,你跟二哥先进屋歇歇。”飞雁接话, 接着又吩咐:“魏丁, 你给哥嫂倒碗水解解渴。锅里还炖着肉, 再有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韩乙“唉”一声,他拎着包袱跟丹穗一起进堂屋。 魏丁去灶房,他跟飞雁打个照面,两人对上眼,不过一瞬又飞快撇开目光。 “姐,这下你总信了吧?”他故意耸肩问。 飞雁没吭声。 魏丁也没再说话, 他接过她递来的两碗水,逃似的走出灶房。 “二哥,二嫂,水来了。”他高声说着走进堂屋,见他二哥在屋里踱步打量,他笑着问:“二哥,我家比你们住的地儿好多了吧?要不要搬过来住?” “你俩……住在一起?”韩乙黑着脸质问。 “没有没有,咋可能。”魏丁差点摔了手里的水碗, 他也黑下脸,恼羞成怒地说:“我会是那样的人?你就这样想我?我再不是人也不会做出禽兽不如的勾当。她不相信我跟她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弟,但我一直是拿她当亲姐看的。” 飞雁听到争吵声快步走过来。 韩乙看她一眼,说:“进来,先把你俩的事说明白,不然这顿饭我吃不进去。” 飞雁看魏丁两眼,他这会儿气得像只□□,一副被羞辱的样子,看谁都没好脸色,却还乖顺地走过去坐下。她心里当即有数了,他这个二哥无疑是他亲二哥。 “我真的跟你们爹长得像?”她进门先声发问。 韩乙瞥她一眼,一脸难受地移开目光,“非常像。” 飞雁不死心,她坐下追问:“你爹有没有丢失的姐姐妹妹?说不准我是长相肖舅。” “没有。”韩乙打破她的幻想,“你娘是死了,你外祖一家还在,她是不是他们亲生的,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飞雁不吭声了。 韩乙看魏丁两眼,“老四,你来说,你俩是怎么回事?怎么住在一起?” “没住在一起!”魏丁要跳起来。 “我是说住在一个院里。”韩乙用眼神压下他。 丹穗总算抓住一丝头绪,她惊得“啊”一声。 “别啊,我跟老四清清白白的,不该做的都没做。”飞雁不清楚自己是早就做好心理准备,还是经的事多了,什么都能承受得住,她这会儿心里没多大的波澜,还能用说笑掩饰丑事暴露的羞耻。 “我是在来梅州的第二年遇上老四的,不、或许该称老五,我有四个手足兄弟了,真好。”飞雁一脸满足地说。 “对,我是老五。”魏丁点头。 “继续说。”韩乙打断他俩说无关紧要的话。 “他头一次见我就一副见到鬼的样子,跟你现在一样,想观察我,看清我的长相的时候又一脸难受。”飞雁翻个白眼,“一次两次就罢了,我可容不下他三番五次地来恶心我,他又一次偷偷接近我的时候,我放狗撵他三里地。经这一遭,他才来找我说话,打听我爹娘是谁,之后说我长得极像他爹,我可能是他被弃的亲姐。” 韩乙不自在地摸下鼻子,不再去看她。 “我男人在来到梅州的第二月就死了,我是个寡妇,还是个逃难来的寡妇,一没娘家,二无族亲,在寨子里无依无靠的,是个男人都想占我的便宜,这时候有个武艺高强的男人跳出来说是我亲兄弟,天大的好事啊,我当即置席认亲。”飞雁说。 丹穗盯着她瞧,她发现飞雁说起这些过往,眼里满是欣喜和高兴,还有丝得意,大概是得意她白捡一个撞上门的靠山。她忍不住也露出笑,飞雁受尽苦楚,却是个顽强的。没见面之前她以为飞雁会迁怒过得好的兄弟,是她小看人了,飞雁心胸了得,过得苦,却没把心养苦。 “我那时候也是刚来梅州,在跟我一起过来的难民们面前有几分薄面,但在先几年就在这儿安家落户的寨民面前说不上话……”魏丁面露窘迫。 “他来的那年才十七岁,脸又长得好,看着不是个凶煞的性子,就是会武功也镇不住全寨的人,寨民不怕他。有无赖夜里敲我的门,我跟他说,他就找上门去打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多了就引起众怒,寨子里的人起哄要赶走他,还要赶走跟他一起逃难来的几十个人。”飞雁接话。 “之后有人劝我把飞…我姐接到我家里住,再放话出去谁敢上门骚扰,我抓住人给打死,我觉得可行,就多盖一间屋把她接来了。”魏丁说,他指指堂屋南北两扇门,“这几年,我住在南屋,她住在北屋。” 韩乙悬着的心彻底落地,他跟飞雁说:“幸亏老…五遇见你了,不然不知道你要多受多少罪。” 飞雁怅然地笑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以后有什么麻烦,你也能来找我,我大你一岁……”头一次见面,韩乙实在说不出亲近的话,他话音一转,指着丹穗说:“不方便跟我说的,跟你二嫂说。” 丹穗忙应下,“我叫丹穗,比你小一岁,你喊我名字也成。我们目前住在定安寨,日后说不定会回潮州,我们在潮安县有座三进的大宅子,主院就我跟你二哥住,空的很。你以后要是不想住在这儿,到时候能跟我们一起回潮州。潮安县临海,你见过海吗?” 飞雁摇头,她看向韩乙,认真地问:“你能断定我是你亲妹子?” “你老家当地没有你爹的传闻?你娘浸猪笼了,这事不算小,当地肯定有些或真或假的风声吧?”韩乙反问。 飞雁沉默好一会儿,说:“有传闻,传闻我爹是个江湖人。我养母说我娘长得极好看,我不随她,应该是随我爹的。” “那就八九不离十。”韩乙断言。 飞雁“噢”一声,“真好,没想到我还有几个有出息的兄弟。” 韩乙不能辨别这句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对一件事非常好奇,飞雁对魏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不难理解,魏丁对着一张肖父的脸怎么会有不该有的想法。 趁着丹穗陪飞雁去灶房的功夫,韩乙悄悄问出他的疑惑。 “没有没有,我没有不该有的心思。”魏丁举手发誓,“从第一面我就认定她是我姐,我会有不该有的心思?换你你会背德?” 韩乙探究地盯着他,“你之前说你不打算娶妻成家,跟她没关系?” 魏丁结巴一声,他慌乱地说:“有关系,但不是那种关系。飞雁姐活了二十年,苦了二十年,她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不想再嫁人,我就想让她一直住在我家,我养着她……你别用那恶心的眼神看我,再看我挖掉你的眼睛!” 韩乙扭过脸,“好,你继续说。” “不说旁人,就说我们老家那个村几十户人,有几个姑嫂能和美来往的?住在家待嫁的小姑子都遭嫂子恨,更何谈守寡不改嫁的大姑子。我要是娶个媳妇容不下我姐,我是赶走她还是赶走我姐?都不行,所以我就不娶了。”魏丁极力解释。 “你二嫂是个好的,飞雁能搬去我家住,她要是不愿意跟我们同住,我在我家旁边给她盖个小院。”韩乙说。 魏丁沉默几瞬,再开口,他沉静下来,果决地拒绝:“不用,是我先遇到飞雁姐的,这或许也是一种缘分。我们在一起生活三四年了,她照顾我,我护着她,已经习惯了。” “五弟,饭菜好了,你把屋里的油灯点燃。”飞雁喊。 魏丁应一声,他飞快走开。 “二嫂,你出去,不要你端饭,天黑了,你别走摔了。五弟,来端菜。”飞雁推着丹穗出去。 魏丁大步从堂屋出来,他也说:“二嫂,你去坐吧,我来端菜端饭。” 魏丁和飞雁配合默契,二人三进三出,不一会儿,饭菜碗筷都端上桌。 这顿饭除了丹穗,另外三人估计都没吃好,菜还剩许多。 饭后,魏丁收拾碗筷去灶房清洗,飞雁领丹穗去她睡的屋,“二嫂,你晚上跟我睡,床上的被单褥子我都洗过晒过,你别嫌弃。” “没有没有,不会不会,你别嫌我打扰就行,我夜里睡觉事多,翻来翻去的。”丹穗客气道。 飞雁笑两声,“这算啥,我也怀过娃,肚子大了是睡不好。你夜里想喝水想尿尿就喊我,我起来掌灯。对了,肚里的娃几个月了?啥时候生?” “五个半月了,估计是来年一二月生。”丹穗说。 “到时候你生了,我去照顾你。”飞雁用手背碰一下她的肚子,“要是真是,这可是我亲侄儿亲侄女,我要当姑母了。” 丹穗握住她的手,看韩乙和魏丁的态度,这事真的也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她劝慰道:“是真的,以后我们就是一大家子。你们兄妹三个团聚了,等太平下来,黑大要是也回来了,我们这些人住一起可就太热闹了。有他们三兄弟护着,我俩到哪儿都能横着走。” “螃蟹啊,还横着走。”飞雁笑。 “比螃蟹还横,你不知道,我们在潮安县的时候杀了九个恶棍……”丹穗眉飞色舞地跟飞雁讲在潮安县的事,“……可横了,你二哥说杀谁就杀谁,爽快极了,一点不受气的。” 韩乙提着热水桶在门外咳一声,“你们早点睡,别聊了,夜深了。” “二哥。”飞雁喊一声。 韩乙应一声,他提桶进去,“你俩洗漱吧,早点睡。你二嫂下午走了半天,累得不轻。” 飞雁明白他的意思,等洗漱好睡在床上,她闭眼装睡,不找丹穗说话。 丹穗的确是累了,她顾不上照顾飞雁的心情,眼睛闭上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飞雁躺在她身边,她闭眼听着外面的走动声和说话声,等对面的房间也安静下来,她睁开眼。 夜半,丹穗被憋醒,她一动,飞雁就坐了起来。 “二嫂,要喝水还是尿尿?” “……去茅厕。飞雁,你还没睡?” “睡着了,不过我睡觉轻,你一动我就醒了。你等等,我来点油灯……走,我扶你出去。” 对面睡的人听到动静也醒了,韩乙大步出来,“去茅厕是不是?我陪你去。飞雁,你回屋睡吧。” 丹穗把手递给他,跟着他走出去。 魏丁伸着懒腰走出来,他看看月色下的夫妻俩,又看看站在门口的她,他猛不丁生出个念头:“姐,以后我们跟二哥二嫂回潮州吧,我们兄妹几个住在一起,一起养他俩的孩子。” “你不娶媳妇?” “娶什么媳妇,没意思。”魏丁不看她,他嘀咕说:“不娶,万一娶到自己的亲妹妹,我得拿刀抹自己脖子。” 飞雁不作声。 “就这么说定了。”魏丁强行拍板,他自顾自说:“大哥还活着,我们打听打听,打听到他的消息,我跟二哥去找他,等他回来,我们兄妹几个住一起。三哥是二哥埋的,他肯定还记得埋在哪儿,等二哥的孩子大了,我们一起去襄阳祭拜他,回来的时候也带上他,我们兄妹几个以后就住在一起了。” 飞雁听出来了,他非常想要所有的兄弟姐妹住在一起,他很贪恋亲情。看来他小时候很受三个兄长照顾,只有受照顾没吃过苦的孩子才会在长大后还惦记那个家。 “好。”她答应下来,多两个兄长、一个嫂嫂和一个弟弟,怎么算都是她赚了。 她也就不纠结了,礼义廉耻算个屁,能活下去才算本事。她劝说自己,喜欢上自己的亲兄弟又怎么了,又没发生什么,作孽的又不是她,下半辈子过得好才值。 “我回屋睡了。”她转身回屋,不然那两口子不知道要在茅厕门口打转多久。 丹穗和韩乙见屋里二人聊完了,这才从臭烘烘的茅厕旁走开。 “你爹真作孽。”丹穗嘀咕。 “幸好飞雁长相肖他。”韩乙庆幸。 妾奔 第72节 第75章 黑大再现 兄妹四人团聚 “二哥, 二嫂,我跟飞雁姐商量好了, 日后你们回潮州的时候,我俩跟你俩走。”魏丁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等太平下来,我们再把大哥找回来,我们兄妹几个还像以前一样住在一起。” 韩乙怔了一瞬。 “好,我睡前也是这么跟飞雁说的。”丹穗欣然答应。 韩乙这才点头, 回潮州就回潮州吧,他心想幸好没跟刘寨主说定。 “我在潮安县有个武馆,你过去正好给我帮忙。”他出声表明欢迎的态度。 “好啊好啊。”魏丁高兴得眉飞色舞,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跟他二哥二嫂一起回潮州了。 韩乙把丹穗送回屋, 夫妻俩当着飞雁的面再次表明自己欢迎的态度, 飞雁这下是彻底踏实了。 两间屋四个人在下半夜睡了个踏实觉。 天亮,飞雁起床去做饭,魏丁和韩乙也起来了,他们兄弟俩身负斧头,手拿自制的弓箭出门。 “飞雁姐,早饭做好, 你跟二嫂先吃,不用等我们。”魏丁交代一句。 “遇到枯树断木记得扛回来,炖肉用的粗木头快没了。”飞雁嘱咐。 韩乙先一步出去,尽量不让自己去注意这两个人。 魏丁误以为他是不耐烦,匆匆应下飞雁的话,他快步跑出去,“二哥,你又不认识路, 你走那么快干啥?” “魏老四,又上山打猎啊?这个人是谁?不是我们寨子里的可不能去后山打猎。”赶着牛准备下地干活儿的农夫问。 “我二哥,寨子里卖不出去的霉米就是他买的。” “胡说八道,哪儿有霉米?是稻壳霉了,里面的米可好好的。”农夫抻着脖子反驳。 魏丁胡乱应两声,他带着韩乙快步走了。上山的路上,他一个劲抱怨寨子里的人又奸又滑,他有武功在身,擅长打猎,经常在山里猎到好东西,寨里的人可眼红了。 韩乙沉默地听着,魏丁也不用他给出回应,他只管自己说尽兴。 恰逢雨后,山珍菌类落地的落地、冒头的冒头,食锥栗的松鼠、吃草的兔、啄菌子的雉鸡、捕鸡兔鼠的蛇、吃蛇的鹰都游走在山间。韩乙和魏丁如入无主的宝库,他们兄弟俩在山上猎杀一整天,在夜色落下,寨里的人都归家闭门了,才挑着沉甸甸的猎物回家。 “飞雁姐,我回来了。”魏丁喊门。 “可算回来了。”飞雁起身跑去开门,“快进来,饭都热两遍了。” 丹穗迎到院子里,韩乙见到她让她回屋里去,“血味熏人,不好闻,你躲远点。” 丹穗后退,眼睛还盯着挑担两头坠着的两大坨猎物,她兴奋地问:“你们猎到什么东西了?” “竹鸡、雉鸡、野兔、鹧鸪、斑鸠、蛇,还有一些菌子。”韩乙放下猎物回答她,“对了,还有一个大蜂巢,里面有蜜。飞雁,你拿个干净的瓦罐来,今夜把蜜沥下来。” “先吃饭,你们洗手,我去端饭。”飞雁说。 丹穗也催他们洗手吃饭,“你们晌午在山上吃的什么?” “烤的竹鸡,我明天给你烤一只尝尝。竹鸡肉嫩,比野鸡的肉好吃多了。”韩乙说。 魏丁已经洗干净手去灶房帮忙盛饭端菜去了,“炖的豆腐鱼啊?” “嗯,今天何贵家在寨子里卖鱼,我去挑了两条大的,又去买了半盆豆腐。”飞雁把盛鱼的木盆递给他,二人目光相对,她先不自在地避开。 魏丁似乎恍若未觉,他朝外喊:“二哥,飞雁姐炖了她最拿手的鱼,你快洗手,我都饿了。” 韩乙就在门外,闻言他迈步进来,“端出去吧,我来端饭。” “二哥。”飞雁喊一声。 韩乙“嗯”一声,“饭给我。” 陌生的三兄妹啰嗦一阵子,这才坐上饭桌开始吃饭。 韩乙和魏丁饭量大,飞雁做饭也的确好吃,鱼炖豆腐装了堆尖一盆,丹穗和飞雁各吃了差不多一碗多,余下的都被他俩吃了,吃完撑得坐不住,熬夜点灯去收拾猎物。 飞雁把灶房收拾干净也去帮忙,丹穗肚子大了,蹲坐不方便,她就站一旁看着,偶尔帮忙递个东西。最后她熬不住回屋先睡下,留他们兄妹三个独处。 次日醒来,丹穗见院子里挂了两排的腌肉,竹鸡有十二只,雉鸡有十五只,野兔有二十只,鹧鸪和斑鸠合起来有九只,灶膛里还煨着一罐蛇羹。她想着这些够吃好久了,但韩乙和魏丁犹不满足,他们兄弟俩一闲下来就往山上跑。而飞雁则整天待家里整治各种吃食,她是不爱热闹不爱出门的,一天到晚忙活灶上的事也很快活。 丹穗在这儿住八天,脸吃圆了一圈,人胖了,身上那股纤弱感被削弱,整个人看着柔和了许多。 这天早上落了一场雨,雨停之后,山里冷了许多,丹穗带来的衣裳薄了点,她琢磨着要回去。 “进十月了,之后的天一天比一天冷,趁着还没落霜,我们回定安寨吧。”丹穗跟韩乙说。 “回,就等你这话。等地上的土干了,我们就回。”韩乙早就受够了跟魏丁同吃同睡的日子。 “那你跟飞雁和老四说一声。”丹穗说。 韩乙转过头就通知魏丁和飞雁:“等地上的土晒干,我跟你们二嫂就回去。” “回哪儿去?”魏丁问,“你们在我这儿住得不舒服?我们四个住一起不挺好?还回定安寨干啥?就住我这儿吧。” “天冷了,我们衣裳带薄了。”丹穗说。 “这简单,我跟二哥回去一趟,把你俩的衣物都拿来。”魏丁说。 丹穗看向韩乙,韩乙瞪魏丁:“不要啰嗦。” “怎么就啰嗦了?我说得不对?”魏丁委屈,“姐,你说句话。” 飞雁看他像傻子,“二哥跟二嫂是两口子,一直睡两间房像话?” 丹穗低下头暗笑。 魏丁反应过来,“那、那……我找人盖间屋,盖好了你们再搬来?” “你二嫂月份大了,开年过了正月就要生,这次回去,我不打算让她再走远路,免得受罪。”韩乙再次拒绝,“再一个,我们住在定安寨,不论是客家人还是潮州人都待我们友善,她生孩子的时候方便找接生婆。” 魏丁闻言再也找不到能挽留的话,他只好改变主意:“以后我跟飞雁姐过去看你们。” “行。”韩乙看向飞雁,问:“你要不要过去跟我和你二嫂住?” 魏丁拧眉,但没说话,他盯着飞雁等她回答。 飞雁的目光在他们兄弟俩的脸上打个转,她出声说:“五弟一个人住没人照顾他,我还是留在这儿吧,免得他回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韩乙思量再思量,出于对魏丁的信任,他咽下到嘴的嘱咐。 “也行,你俩相互照应。”他换了说辞。 飞雁松口气,她就怕韩乙说出难听的话。 “二哥,你们走的时候把我们这几天做的腌肉都带走。”她说。 “带一半就够了,定安寨那边也有山,我还会再进山。”韩乙说。 事情说定,丹穗和韩乙收拾行李,只等路上的土晒干动身回定安寨。 三日后,山路能行了,丹穗和韩乙决定离开,魏丁送他们回去。临出门时,飞雁说她也想去,于是便四个人一起离开春水寨。 魏丁背着装肉的背篓,飞雁接过包袱,韩乙负责照顾好丹穗,四人一路走一路歇,上午辰时出门,下午过了午时才抵达定安寨。 韩乙看见一个人,他猛地顿住脚。 “怎么……杜甲?”丹穗抬头,一眼认出土堡外扛木头的男人。 魏丁跟在后面听到这话,他惊喜地上前几步,“大哥在哪儿?” 杜甲察觉到盯着他的目光,他回头看一眼,刚要扭头撂下木头,他看见丹穗身后高她半个头的女人。待看清对方的长相,他手一滑,肩上的木头咚地一下砸下去,还砸到他的脚,疼得他面目狰狞。 “大哥——”魏丁兴奋地跑过来,他激动地大声喊叫:“这是什么好日子啊!我先遇到二哥二嫂,不过半个月又遇见你!我之前还跟二哥商量着要去找你,你先冒出来了!有十年没见了,你老了好多,我差点没认出你哈哈哈。” 杜甲无奈地扒开他的手,“都二十岁了,这动不动就搂人的臭毛病怎么还没改。” 他一句话,魏丁就红了眼睛,他伤怀地说:“大哥,三哥没了。” “我晓得了。”杜甲看向走近的三人,他瞥了眼丹穗的肚子,看着她身侧的女人问:“这是……” “飞雁,我们同父异母的妹妹。”韩乙开口介绍。 杜甲听到这个回答,胸中吊着的那口气迅速上涌,再看她的长相,他一时头晕眼花。 “这是黑大,也叫杜甲,是你们已知的最大的兄长。”丹穗看好戏似的介绍。 飞雁利落改口:“大哥。” 杜甲从牙缝里挤出个“嗯”,他后悔了,他昨天就该离开的。 “你怎么在这儿?朝廷的军队跑山里来了?”韩乙问起他最关心的问题,“胡虏的军队呢?也被你们引到山里来了。” 杜甲恼火,“你说的什么屁话?什么叫引?” 韩乙看着他不吭声,对,他就是这个意思。 “那个……”魏丁想说话。 “你闭嘴。”杜甲瞥他一眼。 魏丁也不吭声了。 “韩小兄弟,你们可算回来了,你再不来,我都要去春水寨请你。”刘寨主从土堡里走出来,他没注意到杜甲,一个劲兴奋地说:“我们寨子里的大将军回来了,我跟他说了你,他可赏识你了,走,我带你去见他。” “文大人是客家人,前些日子我们救了上百个逃难的人,他想把难民送到定安寨安置,顺道回来看看乡亲,我陪他一道过来。”杜甲解释,“在你们离开福州不久,我打听到文大人的行踪,之后就离开了,这半年一直在赣州、荆湖抗击胡虏。” “咦?杜小将,你们认识?”刘寨主这才看见他。 “这是我大哥。”韩乙说。 杜甲暗哼,不是说再见面要杀了他? 第76章 产女 守寨 刘寨主左右看看, 杜甲、韩乙、魏丁,这名起得的确像是一家的兄弟, 就是姓氏让人难以理解。 “你们爹是个奇人,养出你们三个这般有出息的儿子。”刘寨主实打实地恭维。 杜甲讥讽一笑,韩乙和魏丁变了脸色。 “那个……”丹穗硬着头皮打岔,她捂着肚子说:“我累了,想回屋歇着。” 韩乙立马回神,他扶着她绕过杜甲和魏丁, 说:“飞雁跟上,你跟你二嫂去土堡里歇着。” 魏丁和杜甲被撂下,兄弟俩对上眼, 魏丁迟疑地问:“大哥, 我俩也过去?” 杜甲懒得跟黑二吵, 他看一眼背篓里的肉,说:“你先把肉送进去,待会儿我们兄弟俩聊聊,飞雁是怎么回事?是你遇到她的还是黑二遇上的?” 妾奔 第73节 “我遇上的……” “先把肉送进去。”杜甲抬手指一下。 魏丁“噢”一声,他背着一直没有放下的背篓走进土堡。 “杜小将,你这两个兄弟都是能干的人, 尤其是你二弟,是个能担大任的好汉,你带他们去大将军面前露个脸,以后你们兄弟仨都在军中做事,不失为一桩美谈。”刘寨主还没走,他拉着杜甲侃侃而谈。 杜甲沉默一瞬,说:“我弟媳快要生了,这事不要再提, 韩乙守着她和孩子就行。” 刘寨主不赞同地“哎”一声。 “不必多说。”杜甲打断他的话,“你去忙吧。” 魏丁从土堡里出来,他高声问:“大哥,你吃饭了吗?飞雁在准备做饭。” “吃过了。”杜甲抬脚离开,魏丁跟上去。 刘寨主见状只得离开。 楼上,丹穗坐在床边泡脚,韩乙蹲在床下给她捏腿,走了半天的山路,她小腿肿得发胀。 “刘寨主是什么意思?”丹穗明知故问。 “管他什么意思,不用搭理他。你放心,我不会跟他们离开。”韩乙给她喂个定心丸。 丹穗摸摸肚子,她明确表明态度:“我眼下的确离不开你,不管你有什么想法,你都按下去。等孩子长大一点了,你要出远门我不拦你。” “好。”韩乙应下。 门外响起刘寨主的说话声,韩乙手上动作一顿,在门被敲响时,他起身擦手,说:“我去跟他说清楚。” 丹穗点头。 刘寨主选择性忽略杜甲的意见,见韩乙开门出来,他笑着说:“韩小兄弟,走,我带你去见大将军。” “文大人手下缺人?他这趟回乡探亲是为招揽部下抗击胡虏?”韩乙直白地问。 刘寨主脸上的笑僵住了,他反驳不了,便没话可说。 韩乙考虑到还要在定安寨住下去,他不想跟刘寨主交恶,态度转而缓和下来,说:“我怕是不能跟文大人离开,一方面是我媳妇快要生了,她离不开我,另一方面是这里大几千个潮州人也离不开我。马县官不管事,我是他们的主事人。” 刘寨主哀叹一声,他无力地说:“胡虏快要占据赣州了,出了赣州再南下就是我们梅州。” “那我更不能离开,有我还有我的几个兄弟在这儿守着,胡虏来了,我们还有自保之力,若是统领得当,尚有一二成反击的力量。”韩乙说,“我今天回来就不会再离开,如果你愿意配合,我愿意带寨中人一起操练,顺带在方圆三十里内巡视。” 刘寨主一听,他立马改变主意:“好,我听你的。” 韩乙看见魏丁上楼,刘寨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说:“你们还没用饭是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韩乙点头。 “二哥,飞雁姐炒好两个菜,她让我上来问问,二嫂要不先吃?”魏丁说。 “行,我待会儿下去端菜。黑大呢?” “在扛木头,寨子里住不下了,他们打算给难民们搭一排草棚,让他们先住下。”魏丁说,“我待会儿吃完饭也去帮忙。” “你不回去了?” “不回,我打算在这儿住两天,大哥再过两天就走了。二哥,你晚上下来跟我们睡草棚子,让飞雁姐跟二嫂睡楼上。” 韩乙:“……行。” 丹穗在屋里听到他们的话,心里彻底踏实了,在吃过韩乙端上来的饭菜后,她脱衣倒在床上睡觉。之后再醒来,屋里昏沉沉的,外面有妇人喊孩童吃饭的声音。 “曲妹子,睡醒了?”李黎在给小娥篦头发,听见开门声,她扭头看去,“你胖了不少啊。” 丹穗笑着点头,“韩乙跟他兄弟在山上打了不少猎物,待会儿我给你拿几只腌鸡,你跟小娥都补一补。” 郭飞燕端着饭碗从屋里走出来,她打听道:“曲妹子,你跟韩兄弟去春水寨一趟,怎么又认回一个妹子?他到底有多少个兄弟姐妹?”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截止今天,他有三个兄弟一个妹妹,老三死在襄阳战场上,余下的都还活着。”丹穗不确定以后还会不会遇到跟飞雁相像的姊妹和兄弟,话说得很保守。 “你公爹……”郭飞燕一脸的复杂。 “不是个好东西。”丹穗替她补充。 “这可是你说的,我没说啊。”郭飞燕指着她笑,“你公爹不在了吧?不然你不敢这么编排他。” “嗯,不在了。嫂子们,你们聊,我下楼去走走。”丹穗说。 “行,你小心点。”郭飞燕嘱咐。 丹穗下楼直接走出土堡,土堡外到处都是人,她找了好一会儿才瞅到韩乙,他们兄妹四个在一起,飞雁坐在地上用稻草编草帘,韩乙、杜甲和魏丁蹲在不远处剥树皮。 “大哥,你走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吧,等打完胡虏,我俩再一起回来,去潮州找我二哥二嫂。”魏丁偏着头说。 打完胡虏?杜甲像是听到个笑话,他无奈地说:“你真是在山里待久了,外面什么情况都不知道,胡虏是杀不尽的。” 韩乙朝他看去,“你可算明白了?你打算耗到什么时候?” “二哥,你别说话。二嫂来了,你去陪二嫂吧。”魏丁担心这两人又吵起来,他赶忙赶人。 韩乙回头,看见丹穗,他脸色好转,起身问:“你怎么来了?这儿杂七杂八的东西多,别绊着了。” “我看着呢,不会有事。你忙你的,我去帮飞雁扯麻绳。”丹穗也发现黑大黑二又要吵架,她才不去掺和。 韩乙扯着裤子又蹲下去,就听魏丁在问杜甲打算什么时候卸甲。 “大哥,三哥已经死了,你可别把命葬送在胡虏手上。不如我跟你一起离开,我去你手下当小兵保护你,等你想卸甲了,我俩一起去潮州找我二哥,我们去他的武馆当武师傅。到时候你也跟二哥一样,娶个媳妇生个娃,我跟飞雁姐帮你们照顾。”魏丁苦口婆心地试图说服他。 杜甲听出不对劲,“你不娶媳妇?飞雁不嫁人?” “你还操心起旁人了,就你老大难,一大把年纪了,脸老得像树皮,还一身的旧伤,能不能娶到媳妇都难说。”韩乙忙出声打岔,帮魏丁打掩护。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杜甲被他气得头疼。 “你能好好说话,你来讲讲,你是什么时候想通的?在上海镇的时候,你不是挺有干劲儿,还一心想要匡扶朝廷来着。”韩乙问。 杜甲不说话了,从上海镇辗转到平江府,再从临安府逃亡到福州,离开福州后又一直在赣州和荆湖打转,这大半年的时间,他不是被胡虏打着逃命,就是在反击中战败,一场场以少战多的战事,一次又一次逃亡耗尽他的心气,他总算认清形势,朝廷气数已亡,现在的挣扎都是徒劳。 “你不用跟着我,跟着你二哥吧。”杜甲跟魏丁说,“等事情结束了,我去潮州找你们。” 魏丁张了张嘴,他不知道还该怎么劝,只能看向韩乙。 “非要一条道走到黑?不走到绝路不回头?”韩乙质问。 “没办法,回不了头,现在回头我也不甘心。”杜甲总想等到最后尘埃落定,一切成定局,朝廷再也翻不了身,他才能转身离开。 “是因为你追随的文大人?你想护着他?”韩乙问。 杜甲痛快地点头承认:“对,我不当逃兵。” 韩乙没话说了,他清楚他动摇不了杜甲的决心。 这天晚上,杜甲跟韩乙他们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顿丰盛而热闹的晚饭,次日傍晚就带着一支队伍离开了。他离开之前,韩乙把自己在潮安县的地址告诉他。 两日后,文大人带着大几百个寨民北上。在他们离开后,韩乙、曲丁庆、孙大成和大胡子以及时不时跑来掺和一脚的魏丁,五个人带着寨里和潮州共四千八百个壮丁进山操练,耕种用的刀斧锄头都成了武器。 十一月,巡视的壮丁救下二十八个从潮州逃来的难民,并杀死十三个追杀的胡虏兵。 十二月,一支胡虏骑兵从赣州府流窜过来,进村抢走村民过冬的粮食,走时还点火烧村。韩乙得到消息,他和大胡子各带七百壮丁追过去,在除夕之前,他们灭掉这支骑兵。 十二月十八,刘环娘生下一女,她这边出月子后,也到了丹穗要生产的日子。 韩乙把操练壮丁和巡视地盘的任务都交出去,他留在寨子里专心陪丹穗。 魏丁和飞雁都搬来了,飞雁有生产的经验,有她的安抚和闻姑婆的照顾,又有寨子里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守着,丹穗于正月二十二的早上,产下一个长手长脚的女儿。 “二嫂,晏平长得像我二哥。”飞雁抱着红彤彤的小姑娘给丹穗看。 晏平,河清海晏,天平地成。 第77章 飞雁醒悟 分道扬镳 丹穗歪头仔细看几眼, 红色襁褓里的小娃娃红彤彤的,也皱巴巴的, 眉毛淡得几乎没有颜色。 “哪儿像你二哥?”她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 “眼睛和鼻子都像,个头也像,你看她长手长脚的,以后准能长个大个子。”飞雁信誓旦旦地说。 丹穗看她,飞雁个子也高,足足比她高大半个头, 也是长手长脚的。 “也可能是像她姑姑。”她说。 飞雁一愣,反应过来这个姑姑是指她,她缓缓抬头看向丹穗, 几瞬后, 她又看向怀里的女娃娃。在这一刻, 她对自己身份的认同达到顶峰,总算对三个兄弟有了血浓于水的认知。 “对,老话说侄女像姑,晏平长开后,说不定她身上有我的影子。二嫂,你歇着, 我抱晏平出去,去给她爹看看。”飞雁有些失神地说。 丹穗点头。 飞雁越发小心地抱起襁褓里的孩子,她开门出去,极为亲近地喊:“二哥,快来看看你女儿。” 韩乙伸着手来接,眼睛却顺着门缝往里看,“你二嫂呢?丹穗咋样?我把辜大夫叫来了,让大夫进去把个脉?” 有大夫看一看当然好, 飞雁把襁褓递出去,看她二哥抱稳了,她回屋收拾收拾,再出去请辜大夫进去。 韩乙跟着一起进去,屋里浓郁的血腥味熏得他头晕,他头一次对血的味道感到恐惧。 “丹穗……” 丹穗睁开眼,她冲他笑笑,“飞雁说孩子像你。” “不要说话。”辜大夫出声,片刻后,他松开把脉的手,说:“伤了气血,要多休息多睡觉少费神,累了就睡,睡不着躺着也行,躺累了能起来走走。” “好,我记下了,多谢大夫。”韩乙开口,他把襁褓里的孩子放到被窝里,跟丹穗说:“孩子睡了,你也睡会儿,我送大夫出去。” 丹穗点头。 闻姑婆这时来敲门,“鸡汤炖好了,我给丹穗煮了一小碗鸡丝面,让她吃了再睡。” 飞雁过去接过碗,碗里鸡汤清亮,不见油光,她冲闻姑婆感激一笑:“多谢你费心,把油汤都撇去了。” 闻姑婆听惯了官话,虽还不会说,但大多都能听懂,她惊喜道:“你也懂这些?” 飞雁端碗走到床边,她放下碗扶丹穗起来,偏着头回答:“我以前生我儿子,坐月子喝多了油腻腻的鸡汤,奶水堵得挤不出来,最后还发脓了,看了大夫才晓得是吃得太补太油了。” 丹穗知道飞雁的儿子夭折了,但旁人不知,她担心闻姑婆会多问,忙打岔说:“姑婆,这一碗面就够我吃了,剩下的你们分吃了,记得给你孙子也送一碗肉,天冷多补补。” 闻姑婆“哎”一声,她关上门走了。 “飞雁,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吧……你这样一说,旁人再好奇问起来,岂不是在你伤口上撒盐。”丹穗迟疑地说。 妾奔 第74节 飞雁摇头,“二嫂你不知道,自我能记事,见到的惨事丧事太多了,金兵打秋风一样年年去扫荡村子,后来胡虏把金兵打走,胡虏也烧杀抢掠,死人太多了。我们逃难的路上,路边倒的都是死人,最初见到的是老人和小孩的尸骨,走到洛阳,老人和小孩死绝了,又换壮年男人和女人倒在路边,倒下去就起不来了。我儿子叫小宝,小宝死得早,反倒没受多少罪,跟很多人比,死得早也算享福。你看看住在土堡外面草棚子里的难民,我觉得对他们来说,活下去更难更受罪。我要是没遇上五弟,我真觉得不如死了,死了不受罪。所以啊,小宝夭折我不伤心,这世道,穷苦人生孩子就是带孩子受罪,是造孽。” 丹穗不知道该说什么。 “瞧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大夫刚交代不让你费神。”飞雁打住话头。 “我又不是瓷娃娃,什么都听不得做不得,大夫的话听个三成就行了,我感觉我没啥毛病。”丹穗不赞同她的话,“你也别在意,你肯跟我说这些,是拿我当亲嫂子看,你乐意说我也乐意听。你遭的这些罪我没受过,跟你相比,我吃的苦头不值一提,所以你不说我还真不了解。” “都是受罪,还分什么轻重。”飞雁轻嗤一声,“不用安慰我,我都看开了。碗给我,你躺下睡吧,我二哥回来见你还醒着,要对我有意见了。” 丹穗不再多说,她精力不济,脑子有些反应慢,说多可能错的多。 飞雁等丹穗睡下,她下楼去吃饭。 “飞雁姐,我听说二嫂生了?”魏丁从土堡外走进来,他手上拎着一个装炭的竹筐,腿上半截裤子湿漉漉的。 很惊奇,飞雁发现她此刻见到魏丁,心里毫无波动,眼清目明,对上他的眼睛也没有回避。 “早上天亮那会儿生的,生了个小女娃,我看她长得像二哥,不过二嫂说也可能像我……” “可不能像你。”魏丁脱口而出。 飞雁咬牙,她伸手指他,“你说什么?侄女像姑怎么了?” 魏丁瞟她几眼,意味深长道:“晏平要是跟你长得像,二哥该急死了。” “不止二哥急/吧?你跟大哥不急?”飞雁翻白眼,“等着吧,过两年我生个像我的孩子,让你们急去吧。” 魏丁一僵,他目光发愣地盯着她。 “我有三个兄弟,我的孩子有三个舅舅,不管我嫁个什么男人,我和我的孩子都不会再受苦受欺负。”飞雁继续说。 “我们不是说……” “五弟,我怕的是苦日子,怕的是嫁个担不起事还折磨我的男人,不是怕嫁人,也不是怕男人。”飞雁敛起笑认真地说,“五弟,你护了我三年,眼下又遇上大哥和二哥,照顾我的责任他俩也有份,你可别再全揽在自己肩上。” 魏丁还回不了神,他甚至反应不过来,脑子里乱糟糟的,见飞雁要走,他所有的想法汇成一句话:“姐,我们说好要住一起的,你要是嫁人了,我们兄妹几个就住不到一起了,你……” “我招个男人回来。”飞雁玩笑着说。 魏丁一愣,随后大喜:“也好也好,那我们还能住在一起。” 飞雁看他一会儿,她抬脚离开,走进灶房,她揭开水缸上的盖子俯身看向水面。也对,如果魏丁对着一张肖父的脸生出别样的情愫,她该害怕了。 魏丁拎着炭筐跟进来,“姐,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可不能再改主意。” “再说吧。”飞雁敷衍道。 “还要再说什么?”魏丁大叫,“我已经让步了,你不能得寸进尺。” “嚷嚷什么?大老远就听见你扯个嗓子鬼喊鬼叫。”韩乙站门外问,他纳闷又好奇,多嘴问一句:“你俩在吵架?” “二哥,她突然跟我说她要嫁人生孩子。”魏丁气得连姐都不喊了。 韩乙惊得挑眉,情况太复杂,他一时半会儿不敢说话。 “二哥,你吃饭了吗?”飞雁隔空问。 “我、我吃了,我要不上去看你二嫂?”韩乙试探。 “行。” “我跟你们说话你们没听见?”魏丁插话。 韩乙充耳不闻,他迅速离开。 “炭炭炭!给我二嫂生个炭盆端上去。”魏丁想起正事。 韩乙拐回去,“谢了啊。” 魏丁气得踹他一脚,“不会说话就闭嘴,我要你谢什么?我不是你兄弟?不是晏平她叔?” 韩乙挨下这一脚,没有闪躲,他自觉说错话,忙打补说:“我客气客气,你还当真了。怎么就这一点炭?够烧几天?” “马上都二月了,冬天都要过完了,能凑到一筐炭你就知足吧。”前两天落了一场雨,之后一直不见太阳,山里的寒意又重了,湿冷湿冷的,盖再厚的被子仍觉得冷。为避免丹穗坐月子受寒,飞雁让魏丁回春水寨,找烧炭的人家买筐炭。 新来的北方人受不了南方湿冷的冬天,每年会在山里烧几窑炭。至于定安寨的寨民,他们早已习惯了南方的气候,北方的生活习惯在祖辈就被摒弃,已经不会烧炭了。 韩乙拿着借来的铜盆去土堡外烧炭,他一走,魏丁立马堵上门,誓要飞雁给他个说法。 飞雁心想他这番做派,不怪她不误会他的意思,就是此刻,她依旧怀疑他的态度,到底是太贪恋亲情想要兄弟姐妹住在一起一起生活,还是退一步想要跟她生活在一起。后一个念头让她心生惶恐,她左右看两眼,拿起灶台上的擀面杖朝他打去。 魏丁挨了两擀面杖,看她来真的,他震惊地连连闪躲。 “你打我做什么?” “想打就打了。”飞雁放下擀面杖,说:“招个男人入赘也行,不过我有条件,我打算在潮州人里面挑一个合眼的,我暂时不跟你回春水寨,先在二哥这儿住下,我打算好好挑选。” “行。”魏丁心想他来定安寨还不容易,早上吃过早饭出门,晌午饭还没好就到了。 “我去跟二哥说。”他说。 飞雁观他神色不作伪,悬着的心落地了。 魏丁找到韩乙,托他给飞雁找一个可靠的愿意入赘的丈夫。 韩乙看看天,怎么都没料到事情是这个发展,他是错过什么了? “你怎么想?”他迟疑地问,“你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魏丁明知故问,他趁机摁住韩乙胡乱捶几拳,打完就跑,“我跟你说几遍了?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一直拿她当亲姐看?你以为我是禽兽啊?” “是啊,我以为你是禽兽,还是没舍得揍你。”韩乙挺直腰背暗暗吃痛,这死小子下手够重的。 魏丁被他糊弄住,他愧疚地靠近,韩乙猛地起身,一把抓住人给摔倒在地上,狠狠把他收拾一顿。 “哎哎哎!你们兄弟俩咋打起来了?快停手,有话好好说。”挑水回来的寨民大声劝架。 韩乙松手,说:“我俩闹着玩的,没打架。” 魏丁爬起来,也说:“没打架,就是身上冷,我俩过几招。” 寨民走了,韩乙端起烧透的炭盆也要离开,走时他嘱咐一句:“我不管你俩是怎么想的,既然都决定好了,那就当亲姐弟相处,说话做事都规矩点,让我发现不对劲,你俩都挨打。” 第78章 礼崩乐坏 争执 韩乙端炭盆上楼, 一路走一路有人问曲夫子生了个女娃还是小子。这几个月来,丹穗跟刘寨主的媳妇学会客家话, 又反过来教客家人和潮州人说官话,如今两地的人大半能听懂彼此的意思,她这个夫子也跟着声名远扬。 “是个小女娃……长得像谁?我没看出来,还是皱巴巴一团,看不出像谁……” 走到四楼,韩乙挡住跟上来想去探望的人, 说:“丹穗身子弱,大夫交代她不能费神,等她出月子了, 你们再来看她。” “韩兄弟, 快来, 我听到孩子哭了。”李黎替他解围。 韩乙端着炭盆大步过去,进门见郭飞燕和刘环娘都在,丹穗也醒了,侧着身子看刘环娘给晏平换尿布。 “你家这丫头嗓门真够大的。”郭飞燕在一旁说。 “这点像我。”韩乙接话。 郭飞燕笑一声,“这是像当爹了,老曲也这样, 安歌胆子大,他说是像他,安音腿脚灵活,他也说是像他,好的都随他们男人。” 丹穗笑瞥韩乙一眼,韩乙微窘,他解释说:“我可不是在争功,丹穗是个细嗓门, 你啥时候见她大声嚷嚷过,晏平嗓门大,可不就是随我。” “我们还真见过,去年在潮安县,我们从王家宅子出来,丹穗的嗓门可不小。”李黎接话,“孩子嗓门亮是在娘胎里养得好,丹穗身子看着瘦弱,底子可不差,母强儿壮。” 丹穗憋着的一口气散去,她以为她们又要说什么地肥种好。 韩乙领悟到李黎的意思,他改口说:“的确,晏平长得好是丹穗的功劳。” 李黎得意地颔首。 刘环娘把往她怀里拱的孩子递给丹穗,问:“你有奶了吗?孩子饿了。要是还没奶,我替你喂一两顿。” 丹穗看韩乙一眼,说:“你先出去。” 韩乙摸着鼻子低头快步离开。 丹穗这才说:“胸口涨涨的,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奶。” “我给你看看。”刘环娘走到床边坐下,她扶丹穗坐起来,说:“我头一次生平安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喂奶,怎么抱都不得劲……有奶了,你这样抱着孩子。” 丹穗在三个嫂子的指点下,完成人生头一次哺乳,大冷的天,她还紧张得出一脑门的汗。 待丹穗躺下,郭飞燕她们离开,韩乙就在外面等着,他跟她们道过谢,推门走进去。 “孩子睡了?”他小声问。 丹穗让他自己看,韩乙拎着椅子坐到床边,离近了,他闻到淡淡的奶味,他看她一眼。 “好累啊。”没有外人在,丹穗才表露真实的情绪,她往被下瞥一眼,小声说:“也好疼,疼得我睡不着。” “我去找辜大夫问问,看能不能给你抓两剂汤药吃?”韩乙说。 “算了,我问过刘嫂子,我要是吃药就不能喂奶,她说熬个五六天就不咋疼了。”丹穗摇头,“我再熬几天吧。” 韩乙想了想,他下楼拎桶热水上楼,把自己收拾干净,他脱掉外衣坐进被窝里,让丹穗枕在他腿上。他拿着牛角梳替她梳发,他之前无意中发现他给她梳头的时候,她会舒服得想睡觉。 男人体热,有他在被窝里捂着,丹穗发凉的身子渐渐有了暖和气,她听着头发在梳齿里穿梭的窸窣声,沉重的眼皮慢慢垂拉下去。 韩乙听到她的呼吸声平稳下来,他的动作也没停,捏着牛角梳一下又一下在乌黑的长发中穿梭。直到她彻底睡熟,他才放下梳子,用指腹给她按按头皮。 门敞着一个缝,外面的人一推就开了,飞雁探头进来。 “有事?”韩乙压着声音问。 “我怕你把门关严实了,上来看看。”飞雁同样压着声音说,她走进来,问:“我侄女儿吃了吗?噢,吃了。我抱出去给她五叔看看,他看过就回去。” 韩乙点头。 魏丁在外面等着,飞雁抱着孩子出来,他一个箭步飞过去,探着头看闭着眼睡觉的女娃娃。 “咦!她还在吸嘴唇。”他很惊讶。 “做梦在吃奶。”飞雁告诉他,“后天洗三,你后天再来。” 魏丁点头,“我知道,我跟寨子里的老人打听了,我大侄女洗三,我这个当五叔的还要送礼呢。”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对银手镯,献宝似的说:“你看,我已经准备好了。” “好看。”飞雁点头。 “你准备了吗?要不分你一个?”魏丁递过去一个。 飞雁扭过身没收,“我也准备了,我准备了两身小衣裳,在我屋里箱子里,你来的时候带过来。” 妾奔 第75节 魏丁朝门内看一眼,他古怪地哼一声,说:“晓得了,我这就走。” 飞雁觉得莫名其妙,“我又没赶你,你吃过饭再走。” 魏丁朝门内指一下,他转身就走。 门后,韩乙赶忙踮起脚离开。飞雁推门进去,就见他拎着脏尿布站在桌边放梳子,她又朝门后看一眼,没看出什么奇怪的,她压下没来由的猜测。 “你昨夜也没怎么睡,不困啊?你也躺床上去睡一会儿。我去给你找个空屋子,你今晚搬过去住。”韩乙若无其事地说。 “我跟李黎嫂子说好了,我睡她那儿,跟她们母女俩睡一间屋。”飞雁说。 韩乙摆手,长住的话,还是自己有间屋要自在些。 “你二嫂怕冷,你去床上陪她睡。”他说罢拎着脏尿布提着水桶出门。 魏丁还没走,一见到他,他阴阳怪气地说:“窃听墙脚的小人怎么下来了?要盯着我走啊?” “胡扯什么?”韩乙装傻。 魏丁挥出拳朝他比划两下子,“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我定打得你跪地认错。” 韩乙不屑,“就你?” 魏丁哑声,他的确打不过,不过他会告状:“等我见到大哥,让大哥来修理你,你个丧良心的,亲兄弟的话你都不信。” 韩乙心想不怪他不信,他实在是看不明白魏丁的想法。不过他看出魏丁是真不高兴了,他不再顾左右而言他,说:“晓得了。” 魏丁憋着的气一下就散了,他顿时不生气了,“那我走了,我大侄女洗三的时候我再来。” “天冷,洗三就算了,白折腾孩子。你的银镯子等孩子满月再送,到时候我置两桌席面。”韩乙下来就为通知这个事。 魏丁想了想,说:“那满月的时候我再来。” “行。”韩乙乐见其成。 魏丁离开后,韩乙把尿布搓洗干净拿上去搭在晾衣绳上,见飞雁也睡在床上,他就没进去,转头下来去找楼下住的寨民,找了好几家,才有人愿意腾出一间放杂物的房子。 韩乙耗半天把杂乱的屋子收拾干净,抱来干净的被褥,换上新锁,晚上飞雁就住下来了。 夜里,丹穗睡不着,韩乙跟她说起白天发生的事,还问她知不知道飞雁怎么突然想明白了。 丹穗垂眼看向他怀里抱的孩子,孩子跟她一样,白天睡多了,夜里睡不着,这会儿睁着狭长的眼睛看人说话。 “可能是因为你女儿吧,飞雁见到新生的孩子,想到自己夭折的孩子,想再生个自己的孩子。”丹穗说。 “还真有可能。”韩乙点一下孩子的下巴,说:“也不知道飞雁到底是不是我亲妹子……” 丹穗“咂”一声,她不高兴道:“你怎么回事?飞雁能想明白不是件好事?我怎么发觉你还挺遗憾的?” “没有遗憾……” “我早就发现了,你这个人有问题。”丹穗再次打断他的话,她捏着他下巴强行让他对上她的眼睛,她认真地问:“飞雁有九成的可能跟你们是同一个爹的,她跟魏丁之间有说不清的心思,你这个当兄长的竟然不膈应不反对?” “他们又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就行?有那个心思就很恶心啊!”丹穗吐露她真实的想法,她激动地说:“明知道很可能是亲兄妹,怎么还能错下去?” 韩乙诧异地看着她,“原来你一直看不惯他俩?” 丹穗没回答,她自顾自说:“我要是跟你有一样的看法,在平江府,我就背着老东西跟他儿子女婿勾搭在一起了。我要是你,我早把魏丁打好了,他明知道飞雁的心思,也清楚她的身份,他还任由两个人住在一起。” 韩乙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她似乎对他挺失望,他赶忙解释:“我对魏丁和飞雁之间的事没有支持的意思,没有管束是因为大家都是大人了,各有各的想法,不会因为我几句话或是打几架就能改变的。再一个,我凭什么去插手去教训他们,飞雁是我妹子,但没吃过我一颗米,我这个兄长的名头是虚的,别说我俩很可能有血缘关系,就算真正是亲兄妹,她也能不认我。她就是不承认,我也不能勉强。” 丹穗听他说得在理,她平静了些,“那现在飞雁想明白了,想过上正常的日子,你还在纠结什么?替你兄弟遗憾?” “怎么说得我像个畜牲。”韩乙嘀咕,他也不恼,沉默片刻后,他坦诚地说:“我的确不觉得膈应,其一是因为飞雁和魏丁都是我亲人,在分对错之前要先谈感情,我考虑的先是人,再是这件事。其二,生活在亡国的乱世,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什么礼义廉耻,那是能吃饱穿暖之后才讲究的,我们能活到哪一天都不知道,能痛快一天是一天。他俩只要守住底线,相互陪伴着过日子也不错。就像老五盼望的,日后回潮州了,我们兄妹四个住在一起,日子久了,不是兄妹也成兄妹了。” 丹穗只想到一句话,礼崩乐坏,在这吃人的乱世,礼法已经约束不了人了。 “你……”韩乙还想说什么,又觉得没必要说,最后改口说:“好在飞雁想明白了,我看魏丁也不是糊涂的人,我也不信他会爱上一个跟他爹长得差不多的女人。估计他是把飞雁当做他娘了,飞雁把他照顾得太好,似姐似母,他不想再有变动。” 丹穗拧眉想了想,还真有可能。 “你也不用膈应了。”韩乙抬手揉揉她的头,好笑地说:“你也太能装了,我压根没看出来你对他俩有意见。” “我是对你有意见。”丹穗不满,她拉着被子躺下,说:“等我出月子,我要教跟我一起上课的人学《童蒙学》和《小学》,学礼义廉耻和人伦、治家,不再单教珠算。” “行行行。”韩乙都依她,他暗叹一声,又笑一声,她跟他印象中的读书人有几分重合了。 第79章 坏了根子 明了 丹穗越琢磨越觉得教学生读圣贤书是条长远的正道, 眼下是乱世,人为了生存无所不用其极, 人性中的恶暴露无遗,等生活安定下来,必定要生乱子,那个时候就需要纲常伦理来教化众人。 这么想着,她眯眼盯着身侧的男人,韩乙被她盯得浑身发毛, 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赶在她开口之前先声明:“我都当爹了,是多年的榆木, 听不懂教化, 也开窍不了, 你别让我去听你念经。” “你才是念经。”丹穗憋着笑剜他一眼,她不理他的话,强迫道:“以后夜里睡不着,我就教你读童蒙学,这是小孩能学的,你一定听得懂。” “我不学, 我睡得着。”韩乙不肯。 丹穗不吭声。 韩乙躺下拉上被子盖住半张脸佯装睡觉,丹穗就趴他胸膛上盯着他,他被盯得受不了,只得睁开眼。 “睡觉,你需要休息。”他说。 “我不困。” “不困也闭上眼。” 丹穗闭上眼,但两只手在被子下不老实,她拧着他的皮肉说:“你祖上的根不好,我担心我闺女会跟你学坏。” “你教她就行。”韩乙忍着痛就是不肯松口, 他才不想变成一个被书上的条条框框限制住的人。他又没靠诗书和史书吃饭,书上的话跟他有屁的关系,他才不听书上狗屁倒灶的话,那些写书的鸟人也不见得多高尚。 丹穗松开他,她躺回去,闭眼开始背书,背一句解释一句,她心想她念多了,身边就是躺着只狗也能听懂几句。 韩乙无力地笑,“真有你的。” 丹穗得意地翘起嘴角。 “哎!你说咱闺女会不会随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韩乙打岔。 丹穗念经的声音一顿,她接话说:“随不随都无碍,她跟着你能学武,跟着我能学文,只要她肯学,文武能兼备,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我倒希望她没这个本事,当个普普通通的小孩,不惹人眼也不招人嫉恨。” “有我这个爹,不提大胡子他们,她还有亲伯亲叔,有我们护着,她再惹眼我们也护得住。”韩乙很自信。 丹穗暗中撇嘴,得了吧,以杜甲的作风,万一以后有人张罗着复国,他疯起来不定能干出什么事。 “之前在上海镇,你还怕他知道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掳我去当奸细呢。”她忍不住说。 “那不一样,晏平是他亲侄女,他再疯也做不出这种狼心狗肺的事。”韩乙反驳。 “对对对,你们是亲的了不起,不祸害亲人能祸害旁人。呸!什么义士好汉,沽名钓誉。”丹穗又动了火气。 韩乙反省一下,反省过后也没觉得自己说错,他心想这不是人之常情?不过他没去跟丹穗争个是非对错,他发觉她的情绪不对劲,失了以前的淡定和稳当,容易生气。 恰好孩子醒了,韩乙赶忙爬起来,“孩子是饿了还是拉了?尿布湿了,我下去给她换尿布,你别起来,别冻着了。” 韩乙动作僵硬地抱起孩子,孩子扯着大嗓门哭,他下意识夹着声音哄,他哄一声,孩子声音大一声,闹得他总怀疑是他动作重捏疼她或是她哪里压到了,慌得他扯个尿布都弄出八个动作。 丹穗静静望着,心里的怒气不自觉又消了,在他夹着眉头看过来时,她冲他笑一下。 韩乙瞪她一眼,也跟着笑了。他跪在床沿,举着哭累了还坚持哼哼唧唧的小娃娃递给她,“曲夫子,赏我们一口吃的吧,要饿哑了。” 丹穗被逗得笑开了,她解开小袄喂孩子。 韩乙看到一眼,他忙挪开眼,盯着被子上晃动的光晕仔细研究。 丹穗本来没什么想法,见他这扭捏的样子,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却嘀咕道:“又不是没看过,装模作样。” “不是你今天上午喂奶让我回避的,我哪知道能不能看。”韩乙又看回来,他直接在床边躺下,听着孩子吞咽的咕噜咕噜声,他疑惑道:“很好吃?” 丹穗垂着眼不接话。 韩乙觑她一眼,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屋里安静下来,陡然,丹穗笑一声,韩乙问她笑什么,她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又不说话。 她明明没说什么,韩乙却烧红了脸,很是后悔去问那一句。 孩子吃饱了,丹穗当着他的面慢吞吞地拉下肚兜和小袄,说:“我睡了啊,你把孩子哄睡了再睡。” 韩乙口干舌燥地“噢”一声,他给孩子扯扯拧在一起的衣领和襁褓,等孩子吃饱睡了,孩子她娘的呼吸声也平稳了。 “睡得真快。”他嘀咕一句,掀开压在身下的被角躺进去睡觉。 午夜,韩乙睡得正香,梦里听到孩子的哭声,他猛地睁开眼,发现真是孩子在哭,她又拉了,又饿了。 等他给孩子换好尿布,丹穗再喂孩子,他蠢蠢欲动地凑上去舔一口。 “一直惦记着吧!怎么好意思的。”丹穗瞬间清醒了,她红着脸嗔他。 韩乙拉起被子蒙住脸装死。 这次喂完奶,丹穗快速拉下肚兜,她躺回去,说:“你看着孩子,她睡了你再睡。” “好——”韩乙闷闷地应一声。 丹穗又睡了,不等天亮又被孩子的哭声闹醒,她睁不开眼,直接躺着喂,韩乙打着瞌睡在一旁盯着,这回困得没有一点邪念。 辰时,寨子里的人都醒了,男人们出门去操练,妇人们下楼做早饭。飞雁端着闻姑婆蒸的鱼肉糊糊和鸡蛋面条上楼,走到门口发现里面没一点动静,她推开门,见床上的一家三口还在睡,她二哥半边身子都在床外,翻个身能掉下床。 “二哥,醒醒,要吃饭了。”飞雁出声喊。 韩乙闭着眼坐起来,他数几个数才睁开眼,见飞雁要端走装尿布的盆,他忙阻拦:“放下,你别碰。” 飞雁吓了一跳,“盆里有什么?” “天冷,尿布我拿去河边洗,你别动。”韩乙解释一句,他掀被下床,说:“你帮你二嫂哄哄孩子我就谢你,这种脏活儿不要你做。” “我是孩子姑姑,给她洗个尿布又没啥。” 韩乙摆手,“按我说的做。” 丹穗也醒了,她熟练地伸手进襁褓摸摸孩子,说:“韩乙,你等会儿,你闺女的尿布又湿了。” “哪儿那么多的尿。”韩乙嘀咕,他去拿干净尿布,又嘀咕说:“这回尿了裤子她不哭了,看她还闹着不肯睡,这下困了吧。” 飞雁站在一旁看他们夫妻俩相互搭把手给孩子换尿布换衣裳换襁褓,她笑道:“你俩一夜就体会到养孩子的难了。” “难得很,比我头一次杀人都难。”韩乙笑着叹气,“你是不知道,这丫头一夜吃了四次奶,我感觉我没睡多久她又饿了。” “我哪会不知道,我也养过孩子,等她长大一点就好多了。”飞雁说,“对了,二哥,你还带队操练吗?你夜里睡不好没精神,要不然你搬下去睡,我睡上来帮忙照顾孩子。” 妾奔 第76节 “不用!”韩乙忙拒绝,丹穗情绪不对劲,还是他守在一边照顾着为好,他不在,她再把火憋心里,可别气得移了性情,最后还是他受罪。 丹穗听他这么说,她也就不吭声,他照顾她和孩子,总比旁人照顾要方便些。 韩乙把襁褓搭出去晾着,他端尿布盆和烧尽的炭盆下楼,上楼下楼的人见他这副样子都觉得陌生,待见他又去洗尿布,一致夸他是好男人。他上来送尿布和炭盆的时候,美滋滋地在丹穗面前学舌:“人家都夸我是个好男人。” 丹穗不扫兴,她捧场道:“不是好男人我才不嫁。” 韩乙越发高兴,他趁机提条件:“那你可别跟我念你的圣人言了,我不需要圣人的指点。” 丹穗斜他一眼,韩乙觉得有门,他笑笑,不穷追猛打,说:“我下去操练了,有事你让飞雁去喊我。” 丹穗点头,“去吧。” 等韩乙走了,飞雁说:“没看出来,我二哥还挺有意思。” “是还不错。”丹穗承认,她想了想,幼儿启蒙之类的书对他来说是无用,他二十多岁了,也不会去听那些教导,毕竟她对圣人言能倒背如流也没成为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女人,她放弃了昨夜的执念。 “飞雁,你想不想跟我学圣贤书?”她问。 “我?”飞雁连连摆手,“我大字不识一个,学什么圣贤书,可别笑死人。” 丹穗听出她的意思,她不像韩乙一样瞧不起书中的道理,只是如大多数人一样,认为念书是一件极高贵的事,恐于接触。 “不识字也没妨碍,你跟着我念,我教你背,再跟你解释每一句的意思,重在理解。”丹穗说,“我们就在屋里学,有什么笑人的,我不笑你。” 飞雁挠挠头,“那……你不累啊?” “我累了我知道歇,你让我一直睡,我也睡不着,不睡躺着发愣又要想乱七八糟的事。”丹穗说。 “那行吧……我要准备啥吗?”飞雁很是忐忑。 “不用,我读一句,你读一句就行。”丹穗从最简单的三字经开始教。 就此,丹穗开始了白天教飞雁念书,晚上跟韩乙斗嘴的月子生活。 * 一筐炭见底,丹穗到了出月子的日子,韩乙也攒够办席的食材,在前一天邀请曲丁庆和孙大成等四家人、刘寨主夫妻俩和马县官以及六个乡长来吃他女儿的满月宴。 半晌,魏丁挑着沉甸甸的两个筐来了,韩乙看见他吃了一惊,不过一个月没见,他萎顿了好多,也瘦了。 “二哥,我想明白了,我缺的是有人照顾我,所以才想陪飞雁姐一起过日子。我已经想明白了,你看能不能让我也搬过来?我不想一个人住。”魏丁见到韩乙,二话不说先表明态度。 “这还需要想明白?没想明白之前你在想什么?”韩乙问。 魏丁一噎。 “搬过来就别想了,这儿没你住的地方,不过你可以晌午过来吃饭,晚上还回春水寨睡觉。”韩乙经曲夫子教训,他担起兄长的职责管束魏丁,他瞥一眼沉甸甸的竹筐,说:“粮食和肉留下来,衣裳和被褥你走的时候记得带走。” 魏丁不愿意,“我如果不走呢?” “你别想再进定安寨。” “我要去找我姐!” “你就是找你娘也没用!我说不让你住下就不让你住下。老五,飞雁是你姐不是你娘,不要黏着她。”韩乙拽住魏丁,他突然机灵一动,说:“老五,我要不替你拜个干娘?你不是缺娘照顾?哎?你说闻姑婆行不行?刚好她没儿子,她还会照顾人……” 魏丁气得跟他打起来,但三两下就被韩乙制服了。韩乙反拽住他的手腕,越想越觉得他的主意棒。 “老五,真不考虑考虑?说实话,我真不相信你会喜欢上飞雁,我帮你琢磨了,你估计就是想要个家,而她刚好是你姐。我们没相遇之前,她对你来说意味着她在家就在,所以你不愿意离开她。”韩乙说到这儿,他手上猛地发力,魏丁一个踉跄跪趴在地。 “你是不是故意引诱她的?就为了不让她嫁人。”韩乙猛地想到这一层。 “放开我!”魏丁挣扎。 他没反驳,坐实了韩乙的猜测,韩乙骂一句狗爹养的,当即动手揍人,这下不是玩闹,用了十成十的力,不等不远处的人赶来拉架,魏丁已经吐血了。 曲丁庆和大胡子合力把韩乙扯开,曲丁庆出声相劝:“怎么回事?亲兄弟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怎么打着打着打出火气了?下这么狠的手,你拿他当胡虏练手啊?” 韩乙没解释,他活动着手腕盯着魏丁。 第80章 满月宴 韩县官—曲讼师 魏丁从地上爬起来, 他擦掉嘴角的血,突然换了一副嘴脸, 讥讽地说:“你这是做什么?想当个好兄长来管教我?呵!你不觉得晚了?我真正需要你们管教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头也不回地走了。黑二,我们有多少年没见过?你心里有没有数?七年,整整七年,你离家的时候我十二岁,你一次都没回去看过我。这七年, 我要是死了,你连我的坟都找不到。” “你十二那一年,我也才十五, 如果你过得艰难, 我也不容易。”韩乙平静地说, “这七年,我要是死了,你同样不知道我埋在哪儿。魏丁,我是你哥不是你爹,你对我哪来的这么大的期待和怨言?” 魏丁要被他这番冷血冷情的话气疯了,他破口大骂:“你有没有人性?你有没有心?我们好歹在一个窝里摸滚打爬艰难长大, 同吃同喝同睡十年,你对我就没一点兄弟情?你不是我爹我就不能对你有期待?我就不能担心你?不能想你?难道你就没担心过我?” 有过,但鲜少想起,韩乙往年对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意,就是担心流落在旁处的兄弟,他也不会有去寻找或打听消息的举动,更别提回老家探亲。 曲丁庆左右看看,他暗暗怼韩乙一肘子, 快说担心啊!你再不吭声你兄弟就要被你气跑了。 “丹穗来了。”有人说。 “今天可是你女儿的满月宴。”曲丁庆小声提醒。 “担心过。”韩乙出声,“我要是不拿你当亲弟弟看,我才懒得管你的事。” 魏丁又“呵”一声。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你俩怎么打起来了?我听报信的人说五弟都被你打吐血了?你对他下什么毒手?”丹穗挤进来噼里啪啦地问一通。 韩乙瞥她一眼,他可都是听她的话才出手管教的。 一个不吭声,两个也不吭声,丹穗察觉到不对劲,说:“跟我回去,回屋再说,我不陪你们磨蹭,我出来的时候孩子在哭,飞雁还在哄。” 魏丁一听飞雁的名字,他立马怂了,支吾着找借口说:“我就不去了,我回去的。” “跑什么?刚刚不还扯着嗓子嚷嚷?”韩乙一把拽住他,“跟我走。” “筐,我的筐。”魏丁还想挣扎,大胡子从一旁推他一把,说:“跟你二哥去吧,这东西我给你挑进去。” 走进土堡,魏丁抬头看一眼,一眼看见飞雁抱着孩子站在楼梯口。他心里发慌,立马低头求饶:“哥!二哥!我求求你,今天的事不说行不行?你只要不说破,以后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指东我不打西。” 韩乙不理,他拽着魏丁上楼,魏丁急死了,试图挣扎着跑,却怎么都挣不脱,索性往下一溜,一手拽住楼梯扶手,一手抱住他二哥的腿,说:“我不上去,你休想带我上去对峙。我就是上去了我也不会承认,你死心吧。” 韩乙踢他一脚,“你真没种。” “快点上来,楼上的人都看着呢。”丹穗站在高处低声催促。 韩乙去拽魏丁,魏丁死活不松手,他拿他没办法,只能说:“飞雁看着呢,你只要寻个合适的理由解释你死皮赖脸的举动,我就不多说。” 魏丁想了想,没想出合适的借口。 飞雁抱着孩子下来,她纳闷道:“你俩在干什么?演戏给大伙儿看?老五,你快起来,做什么样子?惹人笑话。” 魏丁立马老实了,他自己爬起来,硬着头皮跟上楼。 回到屋里,飞雁先问:“二哥,你揍老五了?他犯什么错了?” 韩乙老神在在地看向魏丁,说:“你问他。” “我、我……”魏丁说不出来,他在飞雁的审视下涨红了脸,不住用央求的目光朝他二哥求救。 韩乙一想起他埋怨他的话就懒得搭理,但看他这狗样子又心软,只得叹着气出声搭救:“他今天把家里的粮食和衣褥都带来了,说要把房子卖了住到定安寨来。定安寨哪儿还有空房子,我不让他来,他不听,说宁愿住草棚子也不回去,还要耍赖死都不肯走,气得我动手了。” 魏丁连连点头,“是这样。” 丹穗撇嘴,她压根不信这话。 飞雁也不信,以这点矛盾,她二哥不会动手把人打吐血。不过她算是看出来了,其中肯定有她的原因,他们兄弟俩都不愿意说,她就装作信了,还跟着劝:“老五,春水寨的房子不能卖,那座小院盖得挺结实,地方也好,卖出去就亏了。” “没人住,房子空着坏得快。我们早晚是要搬去潮州的,那房子总归是要出手的。”魏丁还真琢磨过卖房这件事。 “回潮州谁知道是哪年的事,到时候搬家前几天再卖也不晚,你先住着,房子不卖,留在那儿存粮食晒肉方便。”韩乙继续演下去。 丹穗却认真了,她开口说:“房子别卖,留个落脚的地方,哪天在潮州遇到事,我们逃到山里有地方住,这也算是回老家,都是熟人,不扎眼。” 韩乙想了想,说:“听你二嫂的。” “好,那我听我二嫂的。”魏丁顺从地改口。 “你带他去李石头他们屋里收拾收拾,换身衣服,再去找大夫看看,别打出毛病了。”丹穗说。 “没事,没什么问题,我养几天就好了。”魏丁忙说。 韩乙暗骂一句蠢,他推着人出门,出了门他嫌弃:“你小时候挺机灵,怎么越大越蠢?上来的时候你死活不肯,这会儿给你机会让你滚蛋你又不走。” “我二嫂是这个意思啊?我还以为她是担心我。”魏丁说。 韩乙嗤一声,心说你二嫂背地里不知道骂你多少遍了,还担心你,她估计只会遗憾我打你打得不够狠。 屋里,丹穗抱着孩子坐下,说:“我晚上拷打你二哥,明天跟你说他俩为什么打架。” 飞雁笑一声,“我二哥会说?” 丹穗肯定地点头,“他不说,我就饿着他闺女。” 飞雁沉默,这招的确能制敌,不过她迟疑道:“算了,别问吧,他俩能和好就行。” 她怕问出来的话会让她尴尬。 丹穗表面应下,实际则打算要是有不中听的话,她就不告诉飞雁。 到了晌午,闻姑婆和闻娘子她们把席面做好了,今天的满月宴,是韩乙用三贯钱请闻娘子和她食肆里的厨子整治的。 开席的时候,丹穗换上她最亮眼的一身衣裳,抱着穿着红棉袄红棉裤的孩子下楼,来往的人路过都来看眼孩子,一致说孩子长得像爹,父女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嘴巴还是像我的,耳朵也像我。”丹穗跟众人强调。 “这倒是。”闻娘子站一旁应和,“不过最像你的是肤色,你们母女俩都白得亮眼,晏平还要再白一点,眼皮下的青筋都看得清。” 韩乙走过来,他伸手要抱孩子,“我抱去给刘寨主看看,他还没见过我们女儿。” 丹穗把孩子递给他,晏平被他抱惯了,换个人抱也不闹,转着黑黝黝的眼睛可劲地打量四周。 “二嫂,来,吃饭。”飞雁招手。 等韩乙炫耀完,见丹穗已经吃上了,他就没把孩子给她,自己一手抱孩子一手拿筷子挟菜, 魏丁坐在韩乙旁边,他看得眼馋,眼巴巴地说:“二哥,我大侄女真乖,她都不哭。” 韩乙“嗯”一声。 魏丁:“二哥,我吃饱了,我来抱孩子吧。” 韩乙不理。 “二哥,你让我抱一会儿,我不抱走,就在你旁边。”魏丁又说。 “韩馆主,我们敬你一个。从去年逃难过来,再到今天,一直是你在替我们操心,我老金先敬你一杯酒。”金乡长站起身说。 妾奔 第77节 韩乙放下筷子端酒杯,见魏丁伸手来他怀里抱孩子,他瞥他一眼,把孩子递过去,说:“抱好了,摔了她,我拧掉你脑袋。” 话落,他举杯站起来,另外五个乡长见了也起身,其中一个看马县官一个人坐着尴尬,出声说:“马大人,你不跟我们喝一个?” 马县官就势端起酒杯,他抿一口酒,嘶哈两声,说:“就着这个机会,我说个事,我今年五十有一,已到知天命的年纪,没有心力再打理潮安县的县务,可能再有两年,也无力爬山涉水走回潮安县,所以我决定往后就住在定安寨,不再搬回潮州。至于我身上的县令一职,说句大不敬的话,朝廷名存实亡,我这个县令也不是正统。既然我致仕不需要朝廷同意,那下一任县令同样不需要朝廷任命。韩乙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大伙儿有目共睹,先是杀王家九霸为民除害,后带潮安县一千余三户乡民逃难,再是自掏腰包为我们买粮,他担得起事,胸中也揣着公义二字,由他接任潮安县县令一职,你们六个没意见吧?” 此话一出,桌上的人神色各异,六个乡长神色有些难看,但仔细一想,有韩乙在,这个位置的确轮不到自己坐,他们虽不甘心但也算服气,都没提出反对的话。 “我有意见。”刘寨主虎着脸出声,“我跟韩小兄弟商量好了,他留在我们定安寨不回潮州。” 韩乙摆手,“刘寨主,我就不留在定安寨了。” “韩小兄弟,你可别被糊弄了,旧朝将亡,新朝已立,潮安县的县令自有新朝任命,你坐不稳位置啊。留在定安寨就不一样,我这个寨主的位置八成是你的,你要是嫌当寨主处理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也可以当我们寨里的武装队头头,也以寨主相称。你可别小看我们寨里的寨民,你想想穆桂英,这位女将带着穆柯寨的寨民打了不少胜仗。”刘寨主极力挽留。 韩乙又心动了,他左右为难,恨不得一人分两身。 “现在天暖和了,我们能帮潮州人盖土堡。”刘寨主再加注。 韩乙摆手,“不用,潮安县乡民祖辈以海为生,绝大多数人不会留在梅州长住。” 六个乡长齐点头,潮安县的乡民不擅长种地,留在这儿吃不饱肚子。 韩乙想明白了,他跟刘寨主说:“定安寨位于山岭之间,寨民以种地为生,是老老实实的平民百姓。他日旧朝覆灭,这片土地归新朝所有,你们只要不跟新朝对着干,新朝不会为难你们,我就在这儿用处不大。若真让我给你练出一支精兵,反而会给定安寨带来滔天大祸。” 刘寨主闻言,情绪平静了些。 “而潮州临海,有港口,动荡年岁有海寇上岸作乱,我在潮州更派得上用场。至于县令一职,既然马大人让位给我,我就不会让旁人抢走。潮州是我们的地盘,且离上京甚远,外来的官员出个什么岔子,消息也传不过去。”韩乙自信地说。 一只手悄然搭在他肩上,韩乙猛地回头,对上丹穗的脸,他脸皮一抖,忙打补说:“我没说要杀他,我把他送到定安寨来他就走不出去了。” “是吗?”丹穗皮笑肉不笑,不过她可不会阻拦韩乙的青云路,她开口说:“我是来抱孩子的,你慢慢聊。” 丹穗从魏丁手上抱走孩子,韩乙这才恢复正常的脸色。 “二哥,你惧内?”魏丁问。 韩乙瞪他一眼,其他人纷纷笑出声,前一刻因“预谋杀官”闹出来的沉默顷刻被打破。 “感谢马大人看得起。”韩乙朝马县官举杯。 马县官喝下这杯酒,他心想与其被有心人悄悄干掉,不如自己识趣利落让位,他从怀里掏出官印交给他,“我任职十余年,从头到尾都是个平庸的官,没什么成就,这个烂摊子就交给你了。” 韩乙摸摸官印,他从未想过,他还有当官的一天。他想说几句上得了场面的话,可肠子都快打结了,也没想出沾有墨水的谦虚言,话到嘴边却字不成句,他只能讪讪地点头。 宴席一散,韩乙捧着官印上楼找丹穗,“曲夫子?曲夫子,你的私塾什么时候再开课,我也去给你捧捧场,读读圣人之言。” 丹穗接过官印颠了颠,说:“任命我为讼师,我就收下你这个学生,还能给你开小灶。” “没问题。”韩乙痛快答应。 第81章 办学 韩乙离家 “二哥, 我走了啊。”魏丁站在门外喊一声。 丹穗看向韩乙,韩乙抬脚走出去, 他夹着眉盯着魏丁,良久,他给出选择:“你要是跟飞雁把话说清,你俩之间不再有误会,你就搬过来住。” 魏丁犹豫片刻,说:“我回春水寨住。” 韩乙摆手, 魏丁转身就走。 韩乙站在楼上看他大步下楼,最后拎起楼梯旁装衣褥的竹筐走出土堡,他才转身进屋。 丹穗在屋里等着他, 他一进门, 她直白地问:“老实交代, 你今天怎么跟你五弟打起来了?” “听你的训导,我管教他呢。”韩乙拿过官印,笑着倚坐在桌边。 丹穗白他一眼,“真不打算说?” 韩乙想了想,他坦诚相告:“你不用再鄙视老五了,他对飞雁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不过他也不是个好东西, 为了让自己有个家有个亲人,为了让飞雁不再嫁人,他对飞雁的心思心知肚明,却没有回避,甚至是故意放任。” 丹穗当即明白了,她面露复杂,一脸的难言之色。 “你想说什么?别憋着,也别装。”韩乙带着打趣说。 “你们兄弟几个, 都不是一般人。”丹穗含蓄道。 “说他们就说他们,别连带我。”韩乙避之不及,他诉冤:“我可没做什么昧良心的事,跟杜甲和魏丁相比,我是老实人。” 老实人?丹穗咀嚼着这三个字,她轻蔑一笑。 “老实人,你想篡夺县令一职想多久了?”丹穗瞥他一眼,“马县官让位,你连推让都不推让一下,嘴脸不要太难看。” 韩乙面上一讪,他真诚地辩解:“冤枉,我是真没想到他会有这一出,我平时除了进出跟他碰个面,其他时候没跟他打过交道。至于推让,我又不会做面子活儿,搞不来虚伪那一套,他乐意给,我就愿意接。” 丹穗还想说什么,她听见孩子的哼唧声,是晏平醒了,她俯身去抱孩子。 “不哭不哭,娘在,娘在呢。”丹穗怕孩子离了被窝冷,她隔着被子把孩子抱起来。 韩乙倾身过去,他胳膊长,轻松地连带被子一起把孩子抱怀里,说:“我来抱,你看看她是不是尿了。” 两人折腾好一会儿才把孩子哄好,丹穗脱下外衣外裤坐被窝里喂奶,她接着说之前的话茬:“马县官没跟你透露过他要让位给你的想法?” 韩乙确定地说:“没有。” “李嫂子经常在楼上,你去找她打听一下,近几天是不是有潮州人频繁来找马县官。我怀疑潮州人想要回潮安县探探情况,而马县官不愿意管这个事,又找不到合理的理由拒绝,这才突兀地把官印撂给你。”丹穗说。 韩乙被她这么一指点,顿时神思清明,他去隔壁找李黎打听一二,回屋说:“被你猜准了,金乡长、王乡长还有住在这个土堡的乡民好多都去找过马县官。” “最晚后天,他们就要来找你了。”丹穗说,“你趁早琢磨琢磨,是不是要带一部分人回潮州探探情况。” 韩乙点头,“我去找曲大哥他们商量商量。” “帮我把飞雁叫来。”丹穗交代。 韩乙有些不乐意,“魏丁明显不想让飞雁知道他的心思。” “那是因为他清楚他无赖卑鄙。”丹穗毫不客气地说,她提醒道:“魏丁是你兄弟,飞雁也是你妹妹,你可别偏心太过,飞雁待你女儿可不差。” 韩乙没办法,他只得去叫飞雁。 丹穗把魏丁的阴暗心思一五一十全部告诉飞雁,飞雁闻言极明显地松口气,她不好意思地低声说:“他对我没心思我就放心了。” 丹穗诧异她是这个态度,“你不生气?不失望?” 飞雁苦笑,“说真的,还真没生气,也不觉得失望。你看我二哥就知道了,我俩虽为兄妹,但他对我没什么感情。我跟魏丁也是半路相识,哪来的情分,我对他来说是个大麻烦,帮一次两次还能说于心不忍,帮一年两年可是桩苦差事,换我我肯定不愿意。他要是对我没所图,他这个人要不是懦弱没主见,要不就是个大圣人,能割肉喂鹰的那种。所以我能接受他对我有所图。至于失望,表里不一的人太多了,我自己也做不到说的和做的一样,失望个什么。” “你看得太开了。”丹穗佩服。 飞雁心说她没立场埋怨,也没底气埋怨。 “二嫂,这个事我会跟魏丁说开,就不劳你跟我二哥费心了。”飞雁决定给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收尾。 丹穗说行。 之后的事,丹穗就不清楚了,她只知道在两天后,魏丁挑着家当搬到定安寨,暂时住进大胡子的屋。大胡子则是要跟韩乙一起,带上县衙的衙役、二十个武馆学徒、以及二百潮州乡民返回潮州去探情况。 韩乙离开那天,飞雁搬上楼和丹穗一起睡,帮她夜里照顾孩子。 “晏平还这么小,我二哥就放心离开?他手下又不是没人用,再不济把魏丁派出去也行。”飞雁说。 “他不放心。”丹穗说,“如果胡虏还没走,这次回去探路,稍有不慎,这二百多人会全军覆灭,甚至还会把胡虏引到梅州来,他亲自去盯着才安心。” 飞雁叹气,“这世道,也不知道还要乱多久。” “过一天算一天吧。”丹穗不敢往久远了想,她迅速转移话题:“我明天去上课的时候,晏平会交给李黎嫂子照顾,我不得空你得空的时候多回来看看。” “行,我知道,我二哥走之前跟我交代了。”飞雁说。 丹穗的私塾暂时定在一座土堡里,她授课的时候,那座土堡将会被空出来,住户全被清走,愿意听课的人上二楼,坐在二楼听她讲课。 次日,丹穗把孩子喂饱哄睡之后交给李黎,她前往寨子中央一座年岁最悠久的土堡,这座土堡占地不算大,墙围较小,能容纳的人不算多,但能保证每个人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曲夫子,来了?”刘寨主候在土堡门口,看见丹穗,他殷切地迎上去,“真是劳烦你了,刚出月子就要给孩子们授课。” “刘寨主,你不要客气,我是极愿意的。”丹穗说。 刘寨主跟着她走进土堡,说:“我就在这儿守着,有什么麻烦,或是有不听话的孩子,你跟我说,我去替你教训。” 丹穗点头,她踩上竖在墙上的木梯,一步一步爬上屋顶,她站在屋脊上的横梁上,几乎跟二楼的地面一样高。她环视一圈,二楼大多数人都是面容稚嫩的孩子,他们新奇地望着她。 丹穗扶着屋顶上的烟囱站定,她清了清嗓子,高声用客家话问:“大伙儿能听见我的声音吗?能听清吗?” “能!” “能——” “听得清。” 三道长短不一的话先后齐声发出,造成前一句话的尾音和后一句话的头音重合,顿时乱成一片。 丹穗等所有的声音消失,她规定道:“接下来,大伙儿看我手势,我的手抬起就跟着我读,手放下就不要再出声。好,现在我们演练一遍,都听清了吗?” 手抬起,一道道“能”、“听得清”汇在一起;手放下,众多小孩齐齐闭上嘴巴,土堡里只余回音。 不知哪个孩子对回音感到好奇,乍然嚷嚷一嗓子,引得其他孩子哄笑出声,也不乏有模仿的。 “谁在给我嚷嚷!滚下来!”刘寨主气得大喊,他走到声音最先发出的方向,挑出一个认识的孩子问:“箍子,是不是你在捣乱?” “不是我,是小丘。” “放屁,才不是我,是金蛋。” “也不是我。”金蛋不承认。 “就是你。”周围的小孩齐声说。 “金蛋给我下来,以后你别来听课了,不想学就滚回去做个蠢蛋。”刘寨主喊,“快给我下来,别让我上去揪你。” 一整层楼的孩子纷纷看过去,之前跟着喊叫嚷嚷的小孩躲在人后,不敢再露面。 “其他人也叫了,你咋不让他们也下去?”金蛋羞得脸发红,他不肯下去,厚着脸皮说:“我不叫了,我听话,寨主爷爷,你不要上来揪我。” “刘寨主,饶他这回吧。”丹穗及时出声做好人。 刘寨主爽快松口:“看在曲夫子的面子上,我饶你一回,再有下一次,你爹来求情我也不依。其他人也如此,都给我老实听话,我就在这儿盯着,谁敢捣乱,有你的好果子吃。” 刘寨主立下下马威,丹穗就不适合再用这招,等刘寨主退到堡门处,她用起激将法:“有多少人是真心想来跟我了解圣人之言的?不少人是被刘寨主逼来的吧?” 土堡里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哄笑声,不少孩子瞅着刘寨主相继点头。 刘寨主看向丹穗,不明白她的用意。 丹穗举起手,手再缓缓落下,楼上的孩子相互提醒,五六息的功夫,所有的声音消失了。 妾奔 第78节 “读书不是个好玩的玩意儿,我能理解,毕竟我的丈夫也是个不喜欢看书的,他总说他不识几个大字,也长这么大,横行江湖数十年,没吃多少没学问的亏。但在前几天,我女儿满月那天,他当上了潮安县县令,当天席一散,他捧着官印上楼找我,要我教他识文断字,毕竟身为一县之长,看不懂文书写不了案卷可是要遭人耻笑的。你们别不信,等他从潮州回来,会成为你们的同窗。我拿他出来调侃,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读书不仅是为明理,更是你们走出定安寨、走出山岭、走出梅州必要的捷径。”最后一句话喊破音了,丹穗暗吸一口气又长吁出来。 待喉间不适感消退,她接着说:“你们或多或少都知道,我们汉人统治的朝廷被胡虏攻破,胡虏的铁骑在我们汉人的地盘上烧杀抢掠,逼得中原地区的人不断向南迁徙逃难,海边生活的乡民也躲进大山。国家将亡,胡虏统治朝堂已是必然,然而胡虏人不懂汉人的历史,不懂汉人的文化,他们拿什么治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汉人?必然是学习汉人文化任用汉人官员。胡虏都要学习我们老祖宗的文化,你们身为土生土长的汉人,总不能比胡虏还差劲吧?” “那不能!”刘寨主激昂地嚷一嗓子。 二楼有一部分孩子争先恐后地出声,带着其他孩子也跟着开口。 丹穗听了一会儿,在众人情绪平静下来,她接着说:“梅州山多水多,方言难懂,比起中原大地,此地更难管理。在这一点上,你们比胡虏有先天性的优势,你们要尽快成长,学会官话、学会治家、学会刑诉、学会老祖宗留给我们的治世之道,在梅州这片土地上当衙役、县丞、主簿、县令、讼师,我们自己人管理自己的地盘,别让胡虏来欺压我们的父母叔伯和儿女。” 楼上的小孩个个被她鼓动得攥住拳头,一脸的跃跃欲试。 “好,现在我们来学《三字经》……” 刘寨主猛地听到脚步声,他扭头看去,这才发现身后站了个人。 “杜小将……”刘寨主追出去,“杜小将,您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听到动静,怎么也没人来喊我。” “听说这边有夫子讲学,我就没让人来打扰。刘寨主,军中有一批将士受伤了,我受文大人交代把人送到寨子里养伤,还要你替我们多多费心照顾。” “好说,寨子里大夫多,粮也多,以后再有受伤的将士,您只管把人送来。”刘寨主一口应下。 杜甲道声谢,说:“我这就走了,不打扰您,您去忙吧。” “韩小兄弟回潮州了,我要不喊曲夫子出来……” “不必,不用打扰她,我去见过魏丁了。”杜甲打断他的话,再次嘱咐:“不用打扰她,我马上就要走。” 丹穗中途歇息,回去喂奶的路上听寨民说她大伯哥回来了,她去问魏丁,魏丁说杜甲来看眼孩子就走了。 六天后,两驾牛车从北边驶来。 “杜义士交代了,这两车书是送给曲丹穗曲夫子的。”车夫跟巡逻的寨民说。 等丹穗赶来,车夫又拿出一个匣子递给她,“这是杜义士送给他侄女的。” 第82章 杜甲受伤 纷乱的日子 丹穗在收到两车古籍后的一个月, 又收到杜甲派人送来的两车书和两车笔墨纸砚。 之后没过多久,杜甲负伤回定安寨养伤, 又带回两车书,这下丹穗的藏书装满一屋。 杜甲右腿中箭,腹上有刀伤,行走不便,刘寨主在丹穗和韩乙所住的土堡一楼腾出个灶房,临时搭个床给他住。 辜大夫在屋里给杜甲诊治, 韩乙也在里面,丹穗抱着孩子在门外站着,她听杜甲在问潮州的情况。 “潮州已经被胡虏占了, 除了潮安县, 余下的县镇成了胡虏军队的粮仓, 家家户户被搜刮,百姓被奴役。潮安县因乡民都跑了,房屋都空置下来,胡虏人住了进去。”韩乙交代,他十天前才从潮州回来。 “你带去的乡民都如数带回来了?”杜甲问。 “嗯,我们没跟胡虏发生正面交锋, 我们的行踪被胡虏人发现之后,我看对方人数太多,打是打不过的,逃了怕引敌军来定安寨,我让他们佯装被俘。之后二百多人被胡虏赶去做苦力,我和大胡子留在外面,打探大半个月才找到机会让他们逃出来。”韩乙说。 捣碎的药泥敷在伤口上,杜甲疼得面色发青, 他咬紧牙,待缓过最疼的那阵,才嘶哑着开口:“你这招太冒险了,万一胡虏屠杀俘虏,你回来怎么跟他们的父母妻儿交代。” “当时也没办法。为了保全那些人,我让他们留在梅州和潮州交界的地方,我跟大胡子先入潮州去探路,哪知道回来发现他们被胡虏兵包围了。”韩乙瞧一眼他腹上的伤口,肚子划开一个洞,他甚至在洞里看见什么在蠕动,不知是肠子还是腹腔的肉。他看得眼疼,再看黑大面如纸色,眼瞅着要晕过去了,他只能想法子多找些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那个……胡虏的军队是不是大半都在潮州?我看潮州到处都是胡虏人,他们会不会打到梅州来?我们要不要提前做准备?” “不会,驻扎在潮州的军队是冲着幼帝去的,不会往西边来。你们要防的是从赣州府南下的军队,不过哎呦!”杜甲疼得大叫一声。 “大夫大夫,你动作轻点。”韩乙也跟着喊。 “二哥,大哥咋样了?我进来了啊?”魏丁和飞雁听闻消息赶回来,他趴在门上透着门缝往里看。 “再来一个人,把他按着。”辜大夫发话,“他肚子上的刀伤没处理好,肉烂了一块儿,我要把腐肉割了。” 魏丁进去,他反手关上门,这下换飞雁趴门上透过门缝看。 屋里突然响起一连声痛苦的吃痛声,丹穗一惊,接着听韩乙和魏丁慌乱地大喊。 “别喊别喊,疼晕过去了。”辜大夫忙里抽闲说一句,“没事,待会儿还会疼醒。” 果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屋里又响起杜甲的嘶吼声,他疼得面无血色,脸上凝出大滴大滴的汗,韩乙和魏丁使出全身的力按住他,兄弟俩也出了一身的汗。 热乎乎的血腥味从门缝里钻出来,飞雁呕一声,她扶着墙两腿打哆嗦,还强撑着说:“二嫂,你先带孩子走,这也太吓人了。” 丹穗看晏平不像害怕的样子,她就没动,依旧在门外候着。 “二嫂,你说我大哥能撑过去吗?我听大夫说,他伤口上的肉都腐了。”飞雁打着结巴问。 “能。”丹穗说,“他们兄弟三个身子骨比旁人强壮,能撑过去。” 屋里,大夫撂下刀,拿起杜甲带来的金疮药撒上去止血,接着拿白布缠在他肚子上,把伤口勒得紧紧的。 杜甲虚脱得躺在床上,韩乙和魏丁松开他,两人都没说话,眼瞅着白布迅速浸染血色,二人脸色凝重起来。 辜大夫继续施针止血,一柱香后,布巾上染血的范围不再扩大,他长吁一口气,说:“血止住了。” 杜甲吊着的那口气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泄掉了,这才玩笑着说:“谢天谢地,我还以为要被你治死了。” “你这人……你伤口上的肉烂了,再晚几天要生蛆,今天不找我,过两天能给你准备棺材。你别赖上我,你这次就是没熬过去,也不是我治死的,你可别让你两个兄弟来找我麻烦。”辜大夫被他一句话点燃了怒火,他跟韩乙说:“韩县官,你大哥的伤伤势颇重,老朽治不了,你找旁人去吧。” “别别别。”韩乙忙追出去,他拽着辜大夫说好话:“我就信你,不信你哪会找你。你别听他胡说,他是疼糊涂了。” 魏丁也走出来,他关上门,不让飞雁和丹穗进去,他帮腔道:“辜大夫,整个定安寨,敢动刀割腐肉的没几个,你今天敢下刀我们就谢你,哪会找你麻烦。” 辜大夫这才消气,他折转回屋去拔针。 丹穗对上韩乙的目光,她担忧地问:“很严重?” 韩乙点头,“天热,伤口溃烂了。” “他来的时候,精神还不错,哪想到伤势这么重。”丹穗叹气,“我能做什么?” 韩乙摆手,“你去忙你的,这儿有大夫,还有我跟魏丁照顾他,不用你跟飞雁帮忙。” 丹穗想起杜甲之前送的和今天带来的一车书,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世家收藏的医书,她把孩子交给飞雁照顾,打算去新建的藏书阁翻找书。 她离开前,听韩乙进去嘲讽:“你也怕死啊?” “不会又打起来吧?”飞雁下意识问。 “你大哥爬不起来的,顶多就是吵架斗嘴,你二哥估计也是这个目的。”丹穗说,“我去藏书阁,孩子要是饿了,你抱她去找我。” 飞雁点头,她抱着晏平先走,嘴里哄着:“我们去找小娥姐姐,去楼上看鸟。” 丹穗站原地不动,晏平见她没走没意识到她会离开,也就没有哭闹。等飞雁上了四楼,丹穗一个矮身,一溜烟跑出土堡。 藏书阁位于充作私塾的土堡里,丹穗到的时候,里面有人在看书,有当地的寨民,也有潮州人,这些都是或多或少念过几本书的成年人。丹穗劳烦他们帮她找书,十来个人耗了一个下午把一千三百余本书翻个遍,还真找出五本医书,她打算都给拿走。 同时,丹穗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一千三百余本书来之不易,这里面或许还含有孤本,丢失一本能造成不小的损失。她心想不能由着乡民们随便进出随意拿书,三拿两不拿,藏书阁的书不到一年能拿空。 “藏书阁的书还没登记造册,你们先等个四五天,等我把书登记造册了,你们再来借阅。”丹穗赶人,“先出来吧,我要锁门了。” “曲夫子,我们来帮你登记造册。”一个寨民说。 “我需要先经手一遍,对藏书阁里所有的书要有个印象,这个事不能由旁人帮忙。”丹穗拒绝了。 “那藏书阁哪天能开门?我想来看书能不能找你拿钥匙?”寨民又问。 “你能先借走一本,我来登记一下。”丹穗找笔墨,她指个有点面熟的潮州人下楼去舀半碗水来研墨,手上铺着纸说:“借走的书不能损坏,十天内要归还。如果这本书没能在十天内看完,归还后还可以再借走。” “那还归还做什么?多麻烦。”有人抱怨。 “我得检查一下书是否完好,还得确认一下你是否真有看书。你若是借走不看,而旁人想看这本书,我可以决定先借给另一个人。”丹穗严肃地说,她指着他手上羊皮包裹的藏书,说:“你说得简单,这本书你在书肆里拿钱都买不到,在我这儿,我一文钱不要让你借走看,你还蛮多意见。” “这书又不是你的,是我们定安寨的。”那个寨民虎着脸说。 丹穗笑一声,她讽笑着问:“谁跟你说这些书是定安寨的?你去问问刘寨主,再去问问巡守的寨民,这三次来送书的车夫是不是指名点姓说书是由杜小将送给我曲丹穗的。赠书的人还在定安寨呢,你要不要随我去问问?” 对方看她言辞凿凿,不由气虚地低下头。 “曲夫子,水端来了。” 丹穗接过水碗研墨,说:“借书的来登记,报自己的名字和你父亲的名字,以及书的名字。” 跟丹穗争论的寨民放下手上的书,昂着头离开,其他人不理他,排队来登记。 等丹穗登记好,她锁上门下楼,土堡外还有等候她的人。 “曲夫子,我叫侯文玉,我是潮安县的人,我在潮安县时就听过你的大名。”之前下去舀水的男人凑上来做介绍。 丹穗颔首示意,“你有什么事吗?” “藏书阁的书,你在回潮安县时是不是要带走?”侯文玉问。 “可能会留下一部分。”丹穗没打算把书全部带走,定安寨的寨民也需要书开智。 侯文玉遗憾地叹一声。 “你有事吗?我急着回去,我家里还有孩子。”丹穗再次问。 “是这样,藏书阁的书要登记造册,以后是不是也需要人看守?你要是忙不过来可以考虑我,我没什么事,可以来藏书阁坐馆。”侯文玉透露他的目的,并补充说:“我不要工钱,只要让我随便看书就行。” 丹穗说她会考虑,有答复会告诉他,之后匆匆离开。 回到自己住的土堡,丹穗先去找孩子,她的里衣都被奶水浸湿了。 孩子吃奶的时候,丹穗问:“飞雁,你大哥咋样了?我上楼的时候闻到药味了。” “血止住了,就是怕他会发高热,辜大夫说他只要不发热,伤口能长新肉就能痊愈。”飞雁之前让刘环娘帮忙奶孩子时,她下去看过,“我二哥说这两晚很危险,他和大夫要在大哥身边守着。过一会儿他估计会上来跟你说。” 话刚落,韩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晏平听见他的声音,立马扭头去看,奶都不吃了。 飞雁去开门,见是他一个人便放人进来,她转身出去,留他们夫妻俩说话。 “啊——”晏平见到她爹高兴地啊啊叫。 丹穗的衣裳已经拉下来,她竖抱着孩子走过去,说:“听见你的声音就赶忙去找,奶都不吃了。” 韩乙的表情一松,脸上有了几丝笑意,他摸摸孩子的脚丫,跟丹穗说:“黑大虚得紧,这两天不好熬,我要去守着,晚上就不上来睡觉了。” “行。”丹穗一口应下,“我找到几本医书,我找找看有没有好的退热法子。” 韩乙的眉头又皱起来,他想起辜大夫的话,黑大一旦发热就是伤口上的肉又要腐烂,还得再切肉,这不是退热能解决的。 “算了,这事交给大夫,你别瞎忙。”韩乙说,“至于黑大,他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命,他一向命硬。” 丹穗看他烦躁,她没再多说,她让他抱会儿孩子,她去给他收拾铺盖卷。 韩乙抱着女儿在屋里走动,他看着女儿的脸,说:“你大伯说你跟我小时候长得一样,他净说屁话,我跟他见面的时候我已经五六岁了,他可没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 晏平咿呀一声。 妾奔 第79节 丹穗抱着被褥放桌上,她伸手抱过孩子,说:“大哥会没事的,他长得就不是短命相。” 韩乙挑眉,“你还懂看面相?” “粗浅地看过几本面相书,黑大耳朵大耳垂厚,这种人有官运,有福气,还是长寿之相。”丹穗一本正经地胡说。 韩乙信了,他下楼掌着杜甲的脑袋拽着他的耳朵仔细看,确实如丹穗所说,他悬着的心安定多了。 天近傍晚,杜甲烧起来了,辜大夫和之前给送来养伤的将士看过伤的大夫都来了,楼下煮药的药炉一夜没停火,一直在为救杜甲忙碌。 丹穗在楼上翻一夜的医书,天色蒙蒙亮时,她总算找到跟外伤有关的字眼,她捧着书跑下楼找大夫。 “二嫂……”魏丁守在门外打瞌睡,他听到动静睁开眼,“二嫂,你找我二哥?” “我找辜大夫,这本医书上有写治外伤的法子……对了,你大哥咋样了?” “烧了大半夜,药灌了一碗又一碗,半个时辰前才退热。” “又烧起来了。”韩乙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喊大夫来,试试医书上的法子。”丹穗喊,“这本医书好像还是个道医编写的,道医有传承,说不准有用。” 辜大夫和另外三个大夫相继走出来,他们接过医书凑一起研究。 之后的事就跟丹穗无关了,她一夜没睡,熬得眼睛发晕,蜡烛飙起的火苗似乎还在她眼里跳动。她熬不住了,游魂似的飘上楼睡觉。 丹穗一觉睡到中午,她吃饭时听说辜大夫在用医书上的法子给杜甲治伤,她吃过饭继续睡。再醒来,又听说书上的药材才凑齐,才给人用上,要到夜里才能见效果。 又一夜过去,杜甲醒来,他没再起高热,似乎是医书上的法子有用。 丹穗去看过一次,碰巧他吃过药睡着了,她便去忙她的事。 “马大人,晒太阳呢。”丹穗跟人打听一圈,才找到马县官。 “别喊大人了,我已经卸任了,你一喊大人,我没法轻松。”马县官说。 丹穗没听这话,她恭维道:“您可不能轻松,您虽卸任了,但还有一身本事,这种晒太阳遛弯的清闲日子可不适合您。” 马县官盯她一眼,“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有什么要我做的?” “想请您去我的藏书阁当个馆主,藏书阁里有一千三百余本书,不少还是珍贵的古籍,极易损毁。我想让您去当馆主,你有官威,能镇住人,再一个您识文断字,能做登记,也能给古籍孤本誊抄出新版,这样古籍就算损毁,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丹穗说。 马县官不情愿揽下这个麻烦事,情绪都表露在脸上。 丹穗当做没看见,她接着说:“您以后若是不打算回潮州,作为一个外乡人,如何能在定安寨过上受人尊敬的养老生活?我日后离开定安寨时,会留三百本书赠给他们,这三百本书可由您保管。此外,您誊抄的古籍,新版可留给您,由您做主在百年后赠给谁。” 马县官一听就明白了,以定安寨目前好学的风气蔓延,寨民日后指定尊重有学识的人,他作为藏书阁的馆主,住在定安寨不会受到冷落。 “行,我答应了。”马县官顿时改变了主意。 丹穗当即带他去藏书阁,她把钥匙给他,让他先熟悉书册,她则是下楼去授课。 授课之余,丹穗大多数时间耗在藏书阁,她用了五天的时间,把一千三百五十七本书粗略地翻了个遍,记住所有书的名字以及名录和作者。 托过目不忘的本事,马县官做的书籍造册在她这里成了摆设。 这天傍晚从藏书阁出来,丹穗如往常一样,回去先去看杜甲,他的小命保住了,就是虚弱得厉害,辜大夫之前连着两次用刀割腐肉,他失了不少血,时不时就会昏睡。这一次她进门探望,发现他醒着,还有心思逗孩子。 “大哥,你今天精神不错。”丹穗接过朝她伸手的女儿,她看向韩乙,“你在哄孩子?飞雁呢?在做饭?” “黑大想看晏平,我抱下来给他看。”韩乙说。 杜甲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说:“你们站一起我才发现,晏平长得也随弟妹。” 丹穗看一眼孩子,她笑笑,接着问:“大哥,你这伤要多久才能好?以后不上战场了吧?” “我刚刚还在劝他,让他以后跟我干,他不肯。潮州胡虏多,祸害百姓的胡虏兵卒和将士不少,我跟曲大哥和孙大哥他们商量好了,打算做起老本行,去潮州暗杀罪大恶极的贼人。”韩乙说。 丹穗不意外,他从潮州回来的那晚就跟她说起过他的打算,她当晚思考了半夜,没让自己去做绊脚石。以后的日子还长,他不会甘心做个平凡的武师傅,她拦得了这次拦不住下次,次数多了,夫妻也就离心了。得不偿失,还是赌他命大吧。 “我养好伤还要去找文大人,我要保护他。”杜甲还是那句话。 韩乙气得不说话。 丹穗站在他俩中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杜甲要做的事危险,韩乙谋算的事也不安全,在她看来是半斤八两,没什么值得选的。 “弟妹,你又救我一次。”杜甲跟丹穗说,“上次好像没跟你道谢,今天补上。” 丹穗点头,“还真是,我救你两条命,算是你的贵人。” 杜甲不否认。 “这次是你自己的功劳,你要是没给我送一千多本书,我想救你也没法子。”丹穗认真地说,“你别放在心上,好好养伤吧,以后要是再有机会,你多给我送些书来。” “行。”杜甲答应。 晏平饿了,丹穗抱她离开,韩乙也跟着出门。 韩乙在定安寨又留小半个月,在杜甲能下床走动后,他和曲丁庆、孙大成、大胡子四人悄然离开,四人潜去潮州。 之后的日子,韩乙行踪不定,有时丹穗睡到半夜发现身边多了个人,有时她睡醒发现他已经走了。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替他准备好伤药和换洗的衣裳,一边忙着她的授课,一边养着孩子等他回来。 六月末,杜甲养好伤离开,一并带走先他一个月在定安寨养伤的将士。 定安寨的水田翻耕后插秧育苗,秧苗一日日长高,再由青转黄,稻穗沉甸甸地垂着头,在金秋九月,稻粒入仓。 定安寨平静地度过一个丰收季,在天冷下来之后,赣州彻底被胡虏占领,文大人带领的义军不得不南撤。 韩乙等人从潮州撤回来,留在梅州观望情况。 第83章 谋算回乡 败势起 雨后的天潮湿冰冷, 地上积的落叶一踩一汪水,在山岭之间巡逻的守卫, 傍晚归来时,脚上的鞋子,腿上的裤子,从里到外全部湿透。 韩乙穿过一道又一道饭菜香,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踩着暮色上楼,楼上传来一声婴儿的啊啊声, 他抬起头,是丹穗抱着晏平在楼梯口。 晏平已有九个月大,她记得人也认得人, 韩乙从潮州回来之后不再长久离家, 偶尔两三天回来一次, 她两三天不见他,他再回来,她还记得他。 韩乙提着气一步跨三个台阶,他大步上去。晏平见他靠近,她高兴得手舞足蹈,一见他伸手, 立马倾身扑过去。 丹穗把沉甸甸的女儿交出去,她顿时轻松一大截,她接过韩乙手上的刀,跟着父女俩一起回屋。 “晏平想走路了,只要不抱着她,她就要下地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自己走。她个头又大,穿上厚衣裳鼓囊囊一大团,我扶一会儿累得腰酸背痛, 只有她五叔能一直拎着她胳膊扶她学走路。”丹穗跟他分享孩子的变化,“对了,她又冒出一颗牙。” 韩乙看孩子一眼,发现她正盯着他瞧,他笑道:“怎么?爹长胡子了是吧,丑不丑?” 晏平摸他耳朵,韩乙耳后突然一疼,他这才想起躲流箭的时候,耳后被树杈划破一道口子。他换个手抱孩子,说:“你倒是眼尖。” 一家三口回屋,丹穗立马问:“这次受伤了吗?我听说你们遇到胡虏打起来了?” “没受伤。这次巡逻遇到的胡虏不是兵士,是流窜的胡匪,人数不多,我们没有吃亏。”韩乙把孩子放床上,他蹬掉脏污的鞋子,脱掉湿淋淋的外裤坐在椅子上歇气。见丹穗去捡地上的鞋裤,他阻止说:“放着,我待会儿捡,我歇一会儿。” 丹穗看他脚都泡白了,皮泡得发皱,脚心没一点血色,她心疼他,没听他的,拎着脏鞋脏裤出门。 “你看好你女儿,小心她从床上掉下来。”她交代一声离开了。 等她拎着半桶热水端着鸡蛋汤面上来,发现韩乙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她放下碗,抱走玩他胡子的孩子。 “韩乙,醒醒……我给你拎了热水,你洗洗脸洗洗脚,换身干爽的衣裳,吃饱肚子回床上睡。”丹穗叫醒他。 韩乙掐掐眉心,“我睡着了?” “你出门的这四天,睡了多久?”丹穗问。 韩乙冲她一笑,不吭声。 丹穗一看就知道打胡匪没他说得那么轻松,她嗔他一眼,说:“先吃饭,反正你体壮,不怕水凉,晚一点洗也成。” 韩乙又冲她笑笑,他伸手端起热乎乎的汤面碗,支着腿倚着椅背喝汤吸溜面。一口气吃完半碗面,他满足地抬头吁气,一抬眼看见那娘俩坐在床尾盯着他,大的那个满眼的心疼,小的那个满眼的眼馋。他陡然笑出声,身上的疲惫和心里的疲累一下子散去大半。 他挑两根短面条喂嘴馋的闺女,顺手揩去她的口水,抬眼看着丹穗说:“真不想打仗了,不想再有死人。” 丹穗听话听音,立马明白了他话里暗含的意思:“这次我们死了多少人?” “二十七个,十个寨民,十七个潮州人,其中三个是追赶残余胡匪的时候滚下山的,我们找了一天才把三具尸首找齐全。”韩乙低声跟她倾述,“剿杀胡匪七十三人,我们死了二十七个兄弟,虽说是胜了,我却难跟乡亲们交代。” “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好歹是胜了,没让胡匪来寨子祸害乡民。”丹穗干巴巴地安慰,她按下晏平去碗里捞饭的手,说:“你快吃,吃完洗洗睡一觉。” 韩乙又挟两根面条喂孩子,他看她用小牙细细地咀嚼,吃得津津有味,不由说:“这点随我,像我们北方人,喜欢吃面食。” 丹穗“嗯”一声。 韩乙一边喂孩子一边自己吃,一顿饭喂下来,他洗漱干净上床睡觉时,晏平黏着他也钻进被窝躺他怀里睡觉。 “是会哄你爹的。”丹穗笑着给他们父女俩掖被角,她点点孩子的额头,说:“闭上眼睛,陪你爹睡觉,不要闹。” 韩乙圈着孩子,他闻着她身上的奶香味入睡极快,晏平闭着眼,装着装着把自己也哄睡了。 丹穗等他们父女俩睡熟,她端着碗拎着水桶出门,她把韩乙的脏鞋脏裤洗干净晾挂好,飞雁回来了。 “二嫂,这次巡逻他们遇上胡匪,战亡二十七个人,刘寨主那边决定给战亡的寨民每人三石米,分给家眷。”飞雁打听消息回来,她觑着丹穗,问:“我们要不要效仿?” 丹穗点头,“跟魏丁说,让他拿银钱去春水寨买米,我待会儿给他拿钱。” “你跟我二哥自掏腰包吗?我二哥占个县令的名头,又没有俸禄,这不是白做工。”飞雁嘀咕。 “我心里有数。”丹穗没解释,之前孙大成和大胡子从王家九霸家里抢来的银钱在买一千三百石米后还剩二百来贯,今年这半年韩乙和曲丁庆他们去潮州暗中刺杀为非作歹的胡虏兵,搜刮的不好出手的财宝都带回来了,这两笔钱财能用作抚恤金。 飞雁没多问,她去灶房一趟,出来说:“二嫂,饭好了,喊我二哥吗?” “不喊,我们先吃,留两碗饭温锅里,他夜里要是饿醒了自己起来热饭。”丹穗洗手去盛饭,“老五呢?” “在帮忙刨木板做棺材,不用等他。”飞雁说。 丹穗简单吃一点,吃好后上楼找大胡子,却不料撞上李黎在给他清洗背上的伤口。 三人目光相触,丹穗默默替二人关上没关好的门,再默默离开。 “等等。”李黎红着脸跑出来,“你找他有事?去说吧。” “不是大事……” “哎!”李黎跺脚,“你没要紧事不会找他,快来说,别耽误了。” 丹穗只得转回去,她没打趣什么,正经地说:“曲大哥和孙大哥巡逻还没回来,我只能跟你商量商量,我打算把你们这半年从胡虏兵手上带回来的财宝换成银钱买米粮,分给阵亡的乡民的家眷。” 大胡子没意见,“随你安排,那些东西我和曲丁庆还有孙大成没打算要,随你们处置。” “我就为说这个事,没事了。对了,你伤势严重吗?”丹穗顺带关心一句。 大胡子摇头,他示意她赶紧走。 丹穗如他的意,她回房去数钱,十七个人丢命,一人三石米,新粮米价二贯,一共需要一百零二贯钱。她刚把一百零二贯钱从麻袋里拿出来,听见飞雁说刘寨主来找她。 妾奔 第80节 刘寨主过来是为解决阵亡乡民家眷的生活问题,也就是飞雁带回来的消息,不过他的意思是潮州人巡逻也为保护寨子,为表心意,他打算给潮州阵亡的乡民每人分一石米。 丹穗闻言,立马表示也会给阵亡的寨民每人送上一石米,回到屋里,她又拿二十贯钱出来。 隔天,魏丁挑着一百二十二贯钱回春水寨,傍晚和春水寨的寨民一起送来六十一石米,丹穗和韩乙给没能回来的二十七个巡逻兵的家眷送上米粮。 自此,这个标准的抚恤金就此定下。 韩乙在家待三天,他处理好十七个人的身后事,曲丁庆和孙大成带着巡逻兵回来,换他和大胡子继续去方圆三十里巡逻。 如此换班巡逻持续两个月,定安寨、春水寨和附近的高山寨、以及梅州本地的云水镇没有受到胡虏的大规模侵扰。 年关的时候,韩乙和曲丁庆他们商量着要潜回潮州看看情况,然而他们还没出发,文大人带领的义军被胡虏打散了,一部分义军逃到梅州,并带回文大人被捕的消息。 “我们营救了三次,三次损伤惨重,不仅没救出文大人,兵力直接掉了三成,目前还被胡虏分头追击,已经聚不起来了。”逃回来的客家人说。 “杜甲呢?你有杜甲的消息吗?他也被捕了?”韩乙着急地问。 “他没被捕,不过不知道他逃到哪儿去了,估计还在甩追兵,不把追兵甩开,他不会往这儿来。” “二哥,我带一队人去迎一迎。”魏丁着急地说。 “你又不知道他从哪个方向过来,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话虽是这么说,韩乙还是决定扩大巡逻范围,他邀这批逃回来的义军一起加入巡逻的队伍。 这些人毫无二话,当场答应。 有数百个义军的加入,巡逻的队伍兵力大增,巡逻范围扩大到方圆一百里,将梅州一个县纳入巡视的范围。正月到二月一个月内三次跟胡虏兵发生正面交锋,借由地势的缘故,三次皆险胜,杀敌六百余人。 二月初,杜甲等三百余个义军辗转多地,从潮州逃到梅州,带伤回到定安寨。 “不要再打了,梅州的事已传到潮州胡虏的耳中,不想引来胡虏的军队,你们的防守立马撤了。”杜甲回来立马找上刘寨主和韩乙,他带回消息:“幼帝所在的地方已被胡虏包围,要不了多久就会像鄂州和襄阳等城池一样被胡虏攻破,待胡虏解决掉心腹大患,必掉头收拾余下反抗的残军。你们不是朝廷正规军,一没盔甲,二来连趁手的武器都不能人手一把,在胡虏的军队面前不堪一击。” “那怎么办?就这么撤了?不反抗了?要是还有胡虏的军队来呢?”刘寨主不安地问。 “既然梅州抗敌的事已经传出去,胡虏军中肯定要派人来扫荡。”韩乙冷静地说,“要不抗击到底,要不我带人往西南逃。我曾听说西南石窟多,可藏人。” “我有一计,我从潮州过来,胡虏在潮州兵力空虚,大半人随船去围剿幼帝了,余下的不足两千人。我们趁机带人打过去,联合当地百姓杀光留在潮州的胡虏兵,之后潮州人住下,寨民回梅州,我们余下的人北上,让胡虏以为藏在梅州的兵力从海上逃了。”杜甲说,这是他在从潮州回梅州的路上,想了一路才想出的法子。 杜甲此计得到所有义军的支持,不少人还打算趁机潜进上京,等文大人被带回上京,他们再寻机会营救。 韩乙也觉得此计值得一试。 刘寨主没有战场上的经验,他决定听他们的,既能助潮州人回乡,又解决掉胡虏大军围剿梅州的危机。 第84章 忠肝义胆败北走 乞儿朽老暗恨藏…… “什么?我也要去?”丹穗惊叫出声, 她不可置信地说:“我去做什么?我又不会武功,也不敢拿刀砍人, 还不会做饭,我跟你们一起去潮州做什么?我要是走了,晏平怎么办?谁照顾她?她还在吃奶。” “你走了让飞雁照顾她,正好给她断奶,我听说孙大哥家的女儿已经断奶了,她比晏平大一个多月, 晏平也能断奶了。”韩乙握住丹穗的手,借此试图稳定她的情绪,他解释说:“你记性好, 还懂一些潮安县以外的方言, 方便跟当地的乡民交谈, 能帮我们劝说他们拿起刀反抗。” “可是……”丹穗仍旧不愿意,她有些难以启齿地说:“太危险了,我害怕,我手无缚鸡之力,逃的时候跑都跑不快。” “我会保护你,我安排魏丁跟着你, 他只有一个任务,就是保护你。”韩乙松开她的手,他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说:“丹穗,这是我们最后一搏,非常紧要,有你在,我们或许能少死许多人。” 丹穗心想她哪有这么大的能耐, 但话说到这个地步,她不能不同意。 “行吧,希望我能帮上忙。”她忐忑地说,话落又不安地补充:“我要是出事了,你可得把我们的孩子好好养大。还有,你不能再娶。” 韩乙揽着她抱进怀里,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不会让你出事。” “你先答应我。” 韩乙不想考虑这个可能,他在丹穗一连声的催促下,开口承诺:“我要是让你出事了,我把晏平养大就去陪你。” 丹穗闻言,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韩乙还有事要安排,他拍拍丹穗的肩膀,让她收拾东西,他出门离开。 丹穗去找飞雁,飞雁抱着晏平在一棵树下看鸟,她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一眼,紧跟着转过身:“晏儿,你看谁来了。” “娘——”晏平满周岁了,会说一些简单的话,她指着树上的鸟,口齿不清地说:“看要。” “在看鸟啊,是鸟不是要。”丹穗接过孩子抱在怀里,晏平继续仰着头看鸟,她跟飞雁说:“妹妹,你二哥要我跟他们一起先去潮州,我不能带晏平一起去,只能把她托付给你,你带她住在寨子里。等潮州平定下来,我跟你二哥来接你们。” “行,交给我。二嫂,你信得过我,我就拿命护着我侄女,只要我活着,她就活着。”飞雁保证。 丹穗勉强笑笑,她跟飞雁说也是跟自己说:“定安寨很安全,你们住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你说得对。”飞雁顺着她的话说。 丹穗把孩子托付给飞雁,回过头又拜托李黎和郭飞燕帮她照顾点孩子。 “你也要跟男人们回潮州杀胡虏?你又不会武功,你去做什么?”李黎担心地问。 “我懂点潮州另外三县的方言,在劝服当地的乡民跟我们一起合力围杀胡虏一事上能出点力。”丹穗当着外人的面,丝毫没有表露不情愿的意思,她一脸英勇地说:“或许有我出力,劝服了当地的乡民拿起刀反抗,我们里外合击,我方能少死许多人。” 这番话传出去,潮州的乡民和当地的寨民无不夸她英勇大义。 受她影响,还出现上二十余个心怀大义的女子要跟大部队一起回潮州,她们要跟丹穗一样,出面劝说她们的亲族和同乡站起来杀敌。 消息传到韩乙耳中,跟他同坐的杜甲自得地开口:“我的提议没错吧?曲夫子的名声和力量在潮州人心中不可小觑,这不就有意外之喜。” 韩乙瞥他一眼,他没接这茬话,继续跟马县官说:“你看,手无寸铁的女人都愿意出份力,你还是个父母官,躲着藏着还有什么脸面。” 马县官低着头不接腔。 “你放心,我能保证你的安全,等潮州的事一平,我再送你回定安寨。”韩乙再次保证,他解释说:“要不是我身上习武的痕迹掩盖不掉,我不会来求你,我能出面就自己出面了。” 良久,马县官叹一口气,他极不情愿地说:“想找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县令出面应付胡虏,你能随便找个老头假扮,何必劳烦我,我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 “这不是废话,要是能找出这样的人,我们还来找你磨嘴皮子?你当胡虏都是傻子?当过县令的老头跟农夫假扮的县令能一样?”杜甲抽刀放膝上,他出面当恶人放狠话:“好话说尽你都不识趣,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儿不去也得去,你安安分分按我们吩咐的做事,我们保你安安稳稳回定安寨养老。” “你们早就打定主意,还找我说什么。”马县官已经看穿了,他的反抗是无用的。 杜甲收回刀,他盯着马县官打量一圈,说:“你气色太好了,带着乡民逃难的县令不是你这个样子,接下来的日子,你一天只能吃一顿饭,还是稀的。不管能不能尽快瘦下来,先把自己折腾得憔悴点。衣裳和鞋袜等出发之后不能再换洗,划破蹭破的地方打上补丁,头发也不能再涂发油,头巾换个旧的。” “这些我有数,不用你交代。”马县官极不痛快地说,“我知道怎么做,不用你教。” 杜甲不在意他的态度,他的目的达到就行了。 从马县官屋里离开,韩乙跟杜甲一起下楼,在此起彼伏的磨刀声中,他出声问:“等潮州的事平定,你就不走了吧?” “我还要从海上向北去。” “也去上京营救文大人?” 杜甲迟疑了,他含糊地说:“看情况。” “局势已经不可能反转,你可别在最后的关头把命搭进去了,趁早回来,我们在潮州等你。”韩乙嘱咐。 杜甲没给出准确的回应,他不清楚回潮州又能做什么,当个武师傅?他过得了平淡的日子? “到时候再说,我会给你捎信。”杜甲说。 韩乙心说真是个倔驴,看来他不撞在南墙上撞得半残不会回头,只有动不了了,心才能停止骚动。 “你这些年就没遇到让你想安定下来的女人?跟我一样生个一儿半女也好。”韩乙问。 杜甲目光一闪,他言辞凿凿地说:“我无心考虑这些。” 韩乙拍拍他的肩膀,劝说道:“筹谋长远一点,往后不太平的日子至少还有二三十年,你别急着把你的命挥霍了。” 杜甲嫌弃地挥掉他的手,“你顾好你自己一家人就行了,少操心我的事。” …… 两天后,计划商定妥当,上阵的人员定下,刀斧磨得锋利,一支由二千四百余个壮年男丁和二十七个女子以及八个大夫组成的队伍从定安寨出发。 一路疾行,五天后,队伍抵达潮州,二百义军带着会说潮禹县各地方言的女人和男人潜入乡镇,他们带着丹穗交代的免责声明,煽动各个乡镇被胡虏压迫的乡民联合起来拦住此地居住的胡虏,势必要将留在此地的胡虏兵一网打尽。 “我们保证,我们杀了胡虏就离开,屠杀胡虏的罪名不会落到你们身上,你们尽管把这个罪名推到义军的头上。”丹穗由韩乙和魏丁陪着,和当地的一个男人在里长家里交谈,“隋里长,我们已经来了,这场密谋的战事必然会发生,你带着乡民协助我们,胡虏死了,你们也不必再受胡虏欺压,这对你们来说有利无害。你如果不跟我们合作,或是去找胡虏泄密,一旦有活口逃走,日后必然有成千上万的胡虏兵来潮州镇压反贼,此地将成为混战之地。寻常百姓如何证明自己不是反贼?在嗜杀的胡虏眼中,人命不值钱,届时他们是见人就杀,以达到杀鸡儆猴的目的。” “你如何保证你们杀了胡虏,不会引来更多的胡虏?”里长问。 “此事一毕,义军将会大张旗鼓地北上,胡虏的目光会被他们带走。”丹穗透露,“如何?隋里长,我们够有诚意吧?你要是再磨叽……” 韩乙掂起手上的刀。 “我这就吩咐下去。”隋里长立马表明态度。 有当地熟悉地形和通往各个地方出口的当地人配合,当地乡民拿起菜刀扛起锄头联合五百壮丁将潮禹县围起来,余下的壮丁进入包围圈跟五百胡虏打起来,一夜歼灭五百胡虏。 之后二千余人毫不停顿前往邑平县、邑南县,解决掉两县的胡虏,最后联合潮禹县、邑平县和邑南县的一部分乡民围住潮安县。 潮安县遗留的胡虏兵最多,此地又临海,地大难守,三千人合力剿杀一千胡虏,耗了一天一夜,追出海大几十里地才把胡虏杀光。 潮安县经过朝廷残军的短暂驻留、胡虏军队的扫荡,近海的渔村已经被夷平,徒留一堆堆黄泥和瓦砾。往日最繁华热闹的迎安大街上,四处可见纵火的痕迹,遮雨棚、茶寮被拆当柴烧,商铺的门板被砍砸,里面的桌椅板凳不知所踪,柜台倒在地上,垂在地上的门帘窗帘上遍布暗色的血迹。巷道里,腐臭的烂肉、虫蛀的人骨兽骨藏在泥里,土墙颓塌,栅栏踏碎。 潮安县的人望着破败不堪的家园捂脸大哭,渔民没了船,农夫的地长草,几代人积攒下来的房子不是没了屋顶就是倒了院墙,家里的家私更是不见踪影,以后的日子是可料见的难熬。 “胡虏的尸体尽快处理,我们就不再耽误了,这就出海北上。”以杜甲为首的义军跟韩乙和曲丁庆他们说。 韩乙点头,“你们保重。” “你们也是,对上胡虏不要蛮干,他们要什么你们给什么,姿态千万要放低。”杜甲交代。 韩乙再次点头。 杜甲还有很多话想交代,却又觉得不必再啰嗦,他只能揣着一腔担心和近五百个义军乘船离开。 港口还有胡虏留下的两艘战船,他们带上从潮州另外三县征来的四十艘渔船,浩浩荡荡地乘船北上。 在杜甲他们离开后,定安寨的八百寨民也离开潮州返回梅州。 潮安县乡民着手收拾残局,有人提出把尸体埋地里肥地,这个提议得到大多数人的响应。 丹穗从破败的家里回到镇上,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制止。 “做戏要做到天衣无缝,把自己骗过去才能骗过敌人,要对胡虏的统治服软低头,得要敬畏他们才是。一共多少具尸体你们挖多少个坑,把他们好生埋了,埋在一起,坟头做大点。”丹穗劝说,“日后胡虏过来,有近千个坟头为证,他们怎么也得相信我们的心意。” 乡民们听从她的建议,但多少还有不甘心,他们把胡虏的坟立在离海十里外的沙滩上,日后哪年有大台风,这些坟就进海里了。 三月二十八,九百九十八个坟头立好,潮安县乡民还没来得及动手修葺房屋,东边的海面上出现猎猎旌旗响,胡虏的战船密密麻麻地从南方海上过来。 咸湿的海风传来胡虏的大笑声,不言而喻,胡虏胜了。 林立的坟头引来三艘战船,胡虏上岸,马县官带着战战兢兢的衙役在海边候着。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我们留在这儿的兵卒何在?”一个操着汉话的胡虏将领问。 “回大人,小人是潮安县县令,去年听到风声,前朝残军要从福州往南逃,我们不想被他们捉去跟贵人们打仗,我就带着县里大半的人逃跑了。前些日子听说前朝残军被围,我想着战事要了了,我们就回来了。”马县官卑躬屈膝地颤抖回话。 “噢?”胡虏将领大笑,“你不满前朝的统治?” 妾奔 第81节 “前朝残军不过是乱臣贼子挟持皇室幼子兴风作浪,一个黄毛小儿,能统治什么天下,不过一个傀儡罢了。”马县官吞咽着耻辱说着天打雷劈的话,他心里暗骂着韩乙,还惦记着潮安县余下的九百六十三户乡民,只能继续顶着耻辱说:“小人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你是识趣的。”胡虏将领很满意他的话。 “我们留下的兵卒何在?”一旁的胡虏不耐烦地问。 马县官的脊背越发弯曲,他遥遥一指海边林立的坟头,说:“我们回来时就见各位大人已经死了,听说是败将文大人麾下的义军犯下的事,他们在潮州作案后往北去了。” 胡虏听此消息大怒,他们一队人去刨坟,一队人进镇查看情况。 远处,高悬的船帆气势昂扬地如一头头邪恶的巨龙在海面上竞渡,一艘接一艘向北去,不见头也不见尾,似乎无穷尽。 颓败的县城里,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妇孺躲在颓墙碎瓦破门后,提心吊胆地看着高大的胡虏兵。 胡虏闯进民居,破椅烂窗飞出门外,马县官跟在后面战战兢兢地不敢吭声。 “坟里埋的的确是我们的人,是利器所伤。” “县里没有可疑的人,民户家里没藏武器。” “另外三县传来消息,我们留在潮州的人都被杀了,是逃窜的义军所为。” “泉州来信,港口被一支叛军袭击了,叛军逃往北边,左将军带人追上去了。” “大人,这是六千贯钱,是我们县里的乡民孝敬你们的,请你们喝酒,祝你们得胜。” 胡虏拿到好处,牵上从乡民手上抢来的牛羊和驴子登船而去。 第85章 战后安置 小老百姓的生活 “有人来了。”韩乙站在一棵高树上, 他仔细辨认过后,说:“是我们的人, 看来胡虏走了。” 韩乙跳下树,大胡子和曲丁庆他们从竹林里走出来,他们这些明显看出有武功在身的人,为避免胡虏起疑,在胡虏上岸的一个时辰后,躲到他们屋后的山上。 “韩县令, 胡虏走了,马大人让我来通知你们,能出来了。”来传话的是个衙役, 他愤愤道:“韩县令, 你是不知道, 胡虏不仅收了银钱,还牵走我们的牲口,贪心的很。” “没朝县里的女人下手吧?”韩乙关心这件事。 “没有,马大人给钱了,他们拿到钱就没找茬。”衙役说。 韩乙放下心,他从山上下去, 说:“人没事就好,牲口没了还能再养,银钱没了还能再攒。” “这倒是,好歹我们潮安县的人口是齐全的,原本潮禹县的人口比我们要多五百余户,眼下只余六百来户,在胡虏兵手上折了一大半。”衙役又是庆幸又是唏嘘。 “也有一部分是之前被朝廷军队征做民兵带走了。”曲丁庆说,“对了, 跟随幼帝的军队战败后是如何处置的?你有没有在胡虏口中听到风声?” “跳海了,全部跳海了。” “全部跳海了?”曲丁庆和大胡子齐声问。 衙役点头,他敬佩地说:“他们宁死都不肯投降,宁肯自杀也不肯死在胡虏手上,挺有骨气。” 韩乙四人沉默下来。 回到镇上,镇上的乡民已经在着手修缮房屋,有人看见韩乙,站在半倒的墙边问:“韩县令,我们什么时候去定安寨接妻儿老小回来?我家里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 “你自己不会做饭?”韩乙脚步不停,说:“先修房子,房子修好之后再去接人。缓个一个月,确定胡虏不会再来,我们再去接妻儿老小回来。” 两个男人从街尾撵过来,“韩县令,韩县令,你等等。” 韩乙止步,曲丁庆他们跟着转过身去看。 “韩县令,我们是海边的渔民,我们村的房子都被毁了,我们没地住啊,手上也没钱再盖房,我们可咋办?” “对,我们的渔船也没了,连个挣钱的家伙都没有。” 这的确是个事,韩乙想了几瞬,头一个念头是把人迁去潮禹县,潮禹县所剩人丁不及战前的一半,空置的房屋多。可潮禹县不临海,渔民无法出海打鱼,失了生存的根基,他们估计不会愿意。 “先去县衙登记,半个月内,我一定让你们有房子住。”韩乙承诺,他跟身侧的衙役交代:“你带两三个人去找各乡的乡长,让他们统计各个乡各个村房屋损毁的情况。” “是。”衙役领命。 两个渔民见状跟衙役离开。 韩乙转过头看向孙大成和大胡子,问:“你俩谁回定安寨一趟?让丹穗尽快回来帮我。” “她前天跟寨民一起回定安寨你怎么不拦着?”曲丁庆问。 “没想到这一点。”韩乙面上有些不自在,在好友面前,他坦然相告:“让我杀胡虏人我擅长,在治理县务方面,我得让她帮我拿主意。” “曲夫子的确有这个本事。”大胡子出声,他很信服丹穗。他看向孙大成,问:“你要回定安寨吗?回去看看你小女儿。” 孙大成笑,“你要回吗?你比我惦记着要回去吧?这个机会让给你算了,你早点请我们喝喜酒。” 曲丁庆笑一声。 大胡子搓两把胡子,他含糊说:“那我走一趟去请曲夫子回来。” “想要回来的人一起带回来,但不要都带回来了,让他们每家至少留个孩子在定安寨,等潮安县彻底太平了,我们再去接。”韩乙交代。 大胡子应下,他踟蹰两瞬,问:“还有事吗?今天天色还早,要是没事,我这就去梅州。” 韩乙挥手让他走,他则带着曲丁庆和孙大成前往位于迎安大街上的县衙,走在路上,他问二人对安置无家可归的渔民有什么看法。 “我哪有什么看法。”孙大成脱口而出,他拒绝思考。 “我们留在定安寨的不还有一些东西,把那些东西变卖了,钱分给渔民盖房子。”曲丁庆说。 “现在到处都有胡虏兵,我们变卖从胡虏手里抢来的财宝,会不会招来麻烦?”孙大成不是很踏实。 “孙大哥说得是,变卖那些东西还要等时机。”韩乙说。 走一段路,韩乙又问:“曲大哥,孙大哥,以后你俩有什么打算?是继续经营武馆,还是来县衙当班头?” 曲丁庆跟孙大成对视一眼,孙大成先说:“我没啥官瘾,当个武师傅就行。” 曲丁庆也选择当武师傅,以前在武馆,韩乙虽说是馆主,但大多数时候跟他们一样,都是教人练武的武师傅,没有高下之分。如今韩乙是县令,在潮安县他是老大,他去当个捕头,那就是时刻要听他吩咐,有严苛的主从之别。 韩乙松口气,他也不想让县衙里都是他的熟人。 “那以后武馆就交给你们打理了。”韩乙说,话落,他看见两个挑青砖的男人像贼一样,见到他转身就要跑,他吼一声:“站住。跑啥跑?你们是哪儿的人?在哪儿弄的青砖?” 挑砖的男人支吾一声,韩乙虎着脸又斥几句,他老实交代:“从王家赌坊里拆的砖。大人,可不止我们俩拆砖,大家伙儿都在砸墙拆砖拆房梁。” 韩乙赶去一看,迎安大街上的三座赌坊都被拆了,砖瓦被一大群人抢光了,房梁也被人抬走了,地上只剩茅草和黄土。 “去王家大宅看看。”韩乙转身就走。 不出他所料,王家大宅里人头拥挤,之前这座宅子被胡虏占了,墙体和屋顶都是完好的,眼下院墙被砸塌两堵,屋脊上骑坐着掀瓦片的男人,房梁都露出来了。 韩乙、曲丁庆和孙大成三人分三头阻止他们的行动,拆砖捡瓦的人慑于他们的威风停下砸抢的动作,但又不甘心就此离开,上百人挤在宅子里不肯走,嚷嚷着说王家大宅是王家九霸搜刮民脂民膏建起来的,如今王家人都死了,王家大宅无主,他们来拆房子捡瓦也是理所应当。 韩乙清楚王家九霸还有后人存活,但他跟乡民一样选择忽略,他蹬着墙三两下跃上墙头,他站在墙上背手而立,高声说:“这座占地甚广的宅子是用民脂民膏建成的,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有一点我不清楚,在场的诸位,你们其中谁受王家九霸压榨最狠?谁又最轻?受王家九霸压榨最轻的人要是从这儿拿走的砖瓦过多,对其他人是不是不公平?” “那你说要咋办?”下面有人问。 “你们受王家九霸压榨剥削不是我在任期间发生的事,而且王家九霸已死,后人也死绝,这是一桩没有被告的官司,衙门按说是不受理的,我不给你们断官司。这个宅子是无主的宅子,暂且收归官府所有,日后或许会被拿来分给房子损毁的人,具体怎么分还没确定,没房的人回去找村里的村长登记。”韩乙宣布,不等乡民们做出反应,他继续说:“今天就算了,你们拆下来的砖瓦自行带走,过后我会安排衙役过来守着,再有来私拆砖瓦的,一律抓起来关进大牢。” 先有甜枣再给棒子,这帮子人不敢再有意见,在韩乙的盯视下,他们各挑上各的担子,带上砖瓦离开。 韩乙不放心,他让曲丁庆和孙大成在这儿守着,他独自去衙门,唤两个衙役去王家大宅换他们俩。 “马大人,辛苦你了。”韩乙在后衙见到马县官,他拱手一拜,谦卑地说:“我代潮安县幸存的九百余户乡民感谢你。” 马县官不搭理,这两天他在胡虏兵面前受的屈辱不是韩乙三两句话就能抵消的。 韩乙不介意他的怒气,他能理解,马县官在胡虏兵面前说的话是他们商量好的,经丹穗润笔后交给他,那些屈辱的话非常人能忍受。 “你要回定安寨吗?我安排人送你过去。”韩乙问。 “曹师爷跟我七八年,他家里人口多,指望着他的俸禄吃饭,我把他留给你,你别把人赶跑了。”马县官乍然说起这事。 “师爷跟讼师是一个人吗?”韩乙问,他没忘答应丹穗要让她当讼师。 “衙门没有讼师,师爷是协助你审理案件、拟判词、起草公文、管理户籍、仓库、赋税、为你出谋划策的。”马县官跟他讲解,“师爷相当于是你的笔杆子和另一张嘴。” “那曹师爷肯定不咋样。”韩乙断定,估计也是个窝囊的。 马县官反驳不了,他恨恨说:“你给我个准话,能不能留下他。” “能,你的面子我肯定是要给的。”韩乙叹气,“马大人,你给我出个主意,我想让丹穗来当讼师,她适合什么职务?给曹师爷当手下?” 马县官皱眉,“你认真的?官场上可没有女子。” “前朝还有女皇帝呢。” “你也说是前朝了,如今是胡虏当政,日后是什么样谁说得准。”马县官想了想,说:“曲夫子要是只想当讼师,我建议她当民间讼师,为乡民写状子代乡民出堂辩讼,这种讼师在民间更得人心,也容易传出名声。这样就是外地的人听闻她的名声,对她也没什么影响。但她要是在官府当师爷,女子为官,消息传出去她可是要被骂的,搞不好还要受刑。” 韩乙觉得他说得在理,丹穗当民间讼师,她还能办她的私塾,不影响她教书。他发现马县官还有几分本事,于是又请教安置渔民的事。 “遣无房的乡民去潮禹县肯定是不行的,有人丁才能多收赋税,你把人送走了,赋税不也拱手让人了。”马县官嫌弃地看他,阴阳道:“韩大人,你多看点书行不行?少说蠢话。” “赋税收了也上交朝廷了,又不落在本地,我也不贪,多跟少有啥区别。乡民遣去潮禹县能分到房子分到田地,对他来说可是好事。”韩乙犟着反驳。 “那你问我做什么?”马县官来了脾气,他赶他滚蛋,“明天我就回定安寨,我不帮你做事了。” 韩乙不留他,他去前面召集衙役,将衙役分三班派出去巡逻,如今潮安县乱得厉害,乡民们刚打过仗杀过人,冲动的劲还没过,容易动气动手,急缺管束。 当晚,衙役就带回三桩官司,不是为宅基地打架就是为偷盗打架,三桩官司六个人身上都见血了。 韩乙二话不说先把人关进大牢,让他们先冷静一夜。 隔日,韩乙派人通知曹师爷,让他送别马大人之后立即来官府当差。 韩乙连着六天坐在衙门给乡民们断偷鸡摸狗、占地抢财的鸡毛蒜皮官司,他夜里做梦都在听人吵架骂人,惊醒后人都是懵的。在第七天的时候,六个乡长找来上交无房产乡民的名单,他顿时来了精神。 “沿海十个渔村,十个渔村的房子都毁在战火里,房屋被烧,要想重盖还得先清走地基上的废墟。”金乡长说。 “重盖不是问题,主要是没银钱,渔民们家底薄,在定安寨毫无进项地生活一年多,家底早就空了。更大的问题是马上就要进入多雨的月份,大家伙儿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另一个乡长叫苦。 韩乙没接腔,他翻着手上的名册,十个渔村共有三百七十八户人家,就是再来两座王家大宅也不够分。 “我要去潮禹县一趟,过两天回来。”韩乙合上名册,说:“你们先回去,至于没房的渔民,让他们来镇上找有房的人家借间屋挤一挤。” 韩乙留曹师爷在衙门断案,他孤身去潮禹县,去潮禹县衙门问县令若是有人口迁过来,潮禹县能否分房屋和田产。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回到潮安县按兵不动。 直到丹穗带着孩子和七百妇人一起回来,韩乙立马找她询问意见。 “现在的问题是潮安县县衙没钱,乡民也没钱,田地荒着无粮种,大海在眼前无船只,乡民没有进项也盖不了房,再拖下去连吃的粮食都没有了。我的想法是迁一部分种地的农户去潮禹县,他们的房子腾出来给渔民住,这样渔民日后能捕鱼也有田地出产,能快点缓过来。”韩乙说。 丹穗不同意,“你有没有想过,潮安县在海边,以后还要应对海寇,没有人就没有兵,你把人送走了不是自断臂膀。至于渔民没地,你忘了,王家九霸不是使计从刘地主手上拿走一千亩地,王家九霸死了,这一千亩地归官府,你再给分下去。一千亩地和一座大宅,要房的分房,要地的分地,足够了。至于粮种,你去定安寨借,去春水寨买,去高山寨赊,有粮有收成,一两年就缓过来了。” 韩乙不是没想到这个问题,只是觉得有他和魏丁、曲丁庆他们,五个人能顶上百个农夫,日后杜甲过来,说不准还会带来一些义军,届时,潮安县武力大增。不过他不能确定杜甲会不会来,也就不好跟她说这个可能,考虑过后,他说:“那我听你的?幸好我等你回来才做决定。” 妾奔 第82节 “听我的。”丹穗按下孩子索抱的小手,她大包大揽道:“把没房的名册给我,县里的户籍也给我,再给我安排几个衙役听我吩咐。” 丹穗在衙门里坐两天,出门一趟,回来就定好分地分房的标准:王家大宅四进院隔出三十三户,选择住房的三十三户渔民不参与分地,余下的三百四十五户渔民,每户能分到二亩八分地。 至于乡镇上房屋烧毁的一百一十二户乡民,有四十个摊位和一百零四棵树分下去作为补偿。摊位是在原赌场的地盘上划分的,一百零四棵能做房梁的粗树也是王家的一座山上出产的。 除此之外,县里的刘地主、彭地主和王乡绅经丹穗劝说,他们承诺租种他们名下田地的佃户两年内免二成租子。 半个月后,韩乙带着从梅州或借或买的五百石粮种,以及借住在定安寨二千余个乡民返回潮安县。 潮安县乡民在得到房和地后,积极地展开战后重建事宜,没房的渔民选择在分得的田地附近搭竹棚盖草屋,此外一部分渔民选择前往崖山,试图在大战后的战场上寻宝,一部分渔民选择前往潮禹县赊树造船。 镇上的商铺已开门做起生意,商铺的墙上火烧的痕迹依旧在,但因有人走动,人气养房,房屋上狰狞的痕迹渐渐变得不起眼。 陈旧的官府里,韩乙听着曹师爷汇报县里的情况,他再一次庆幸他把丹穗带出平江府,甚至罕见的生出一个念头,十分惋惜她不是个男人。 就在这时,闻姑婆来传话,丹穗收拾东西准备搬回去住,让韩乙安排两个衙役去搬东西。 “你不住在后衙了?”韩乙过去问。 “不住。”丹穗坚定地摇头,“后衙吵闹,你在衙门断官司,我在后面能听见吵架声,扰人极了。我要搬回我们的宅子里住,我还要继续教书。” “那我也搬回去住,我早上来衙门,晚上再回去。”韩乙不愿意过孤家寡人的日子。 丹穗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她压根没有让他独住的打算。 “你去搬,我们今天就回去住。”她使唤他。 衙门的衙役来帮忙搬家,韩乙便从丹穗手上抱过孩子,丹穗空着手走在前面带路。 回到熟悉的地方,丹穗和韩乙从前院进去,武馆里只有零星十来个孩子在练武,武师傅只有魏丁一个人,其他人不见踪影。 “二哥,二嫂,你们要搬回来住?”魏丁大喜。 “对,你不是想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嘛,我跟你二哥商量了好久,决定搬回来住。”丹穗信口胡言,“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另外的三个武师傅呢?” “大胡子找他们有事,他们都回去了。”魏丁回答,他跑回二进院,高声喊:“姐,二哥和二嫂回来了,晏平也回来了,他们要搬回来住。” 飞雁惊喜地跑出来,晏平看见她,喜滋滋地喊:“姑姑!” “哎!”飞雁跑来抱孩子,“真好,真好,你们一回来,家里立马就热闹了。” 此时前院传来高呼声,韩乙和魏丁快步跑过去,看见孙大成和曲丁庆中间夹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丁大哥,你把胡子刮了?不对,你多少岁来着?不会还没我大吧?你长得真嫩,像个女的。”魏丁大呼小叫。 曲丁庆和孙大成已经笑过了,这会儿一听这话又笑得合不拢嘴。 大胡子不自在地搓搓下巴,他跟韩乙说:“这个月月底,我跟李黎成亲,你来喝喜酒。” “行。”韩乙又盯他几眼,回头大喊:“丹穗,你快来看,大胡子长得比我还俏!” 韩乙长相俊美,大胡子是长得俊俏,他的五官和脸型有点女相,最反差的是,他的身形是韩乙他们几个人中最壮的一个。眼下没有胡子遮掩,配上半脸的青胡茬,怎么看怎么怪。 第86章 全文完 蜕变 丹穗和飞雁先后快步出来, 在看清大胡子的长相之后,姑嫂俩忍俊不禁, 这何止是俊俏,这长相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可是十足十的美娘子。 大胡子被调侃得站不住脚,他飞速又通知一声办喜宴的事,挣脱曲丁庆和孙大成的压制,他反身朝门外跑。 “你们帮他剃的胡子?”韩乙问曲丁庆。 “他自己剃的。”曲丁庆笑着回答,“小娥跟安歌说大胡子要剃胡子, 因为她娘嫌他一脸胡子邋遢,要他剃了胡子才肯改嫁。托小娥的福,安歌看见他剃掉胡子的样子, 赶忙来通风报信, 我跟你孙哥溜趟回去看一眼。” “难怪他一直留着半脸的胡子, 死活都不肯剃掉,长得真是够俏的,他娘生他生错了,该是个女儿身的。”孙大成调侃。 “这话我们背地里说说就罢了,可不能当他的面说,他听恼了, 以后又不肯剃胡子。”丹穗说。 “你是说他以后还会剃胡子?不见得,换是我,媳妇娶到手,我就再蓄起胡子,免得遭人嘲笑。”孙大成不信。 “那要看李嫂子怎么说了,留半脸的胡子的确邋遢,吃点东西糊一脸,影响旁人的胃口, 还是胡子剃了利索干净。”丹穗说。 飞雁赞同地点头,她看一眼韩乙又看一眼魏丁,这俩兄弟天天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让看的人眼睛舒坦。 晏平不想再被抱着,她挣扎着要自己下来走路,丹穗和飞雁一人牵她一只手,她们三个先回二进院。 “飞雁,前天闻姑婆跟我说有人跟她打听你的情况,男方是衙门的一个衙役,我让闻姑婆透露消息,告知你要招婿的想法,对方一听就没音信了。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什么想法?还坚持招婿?”丹穗问。 飞雁下意识皱眉,她突然反感聊这等事。 “二嫂,我二哥是县令,打我和魏丁主意的人是不是不少?”她问。 丹穗点头,“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找上你二哥,想让自家闺女或是妹子嫁给魏丁。你这边也是,不过你要求招婿,刷下去不少长得好的男人。” 飞雁撇嘴,她小声说:“啥呀,能有几个长得好的,好多男的还没我高,长得也不如我,更不如我二哥和魏丁。” “以他俩的样貌为标准,你可不好找。”丹穗笑。 飞雁脱口而出一句话:“那就不找了。” “二嫂,我不找了行不行?”她觑着丹穗的脸色,见她没有反感的样子,她继续说:“我猜你以后还要办私塾,过个一两年,大家伙儿的日子缓过来了,你私塾里的学生肯定多,武馆里的学徒也会比现在更多,那时候闻姑婆年纪更大,她做不了这么多人的饭,我可以接替她的班,我可以不要工钱,工钱抵食宿。” “不找可以,你有三个兄长,有依靠,不需要找个丈夫来给你撑腰。”丹穗先安她的心,“至于当厨娘的事,也没问题,就是工钱还是要给的,你一个人能吃多少,家里又有空房子,你不住也还是空着,不需要你干活儿抵食宿。” 见她要说话,丹穗先抢声说:“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你替我多哄哄你侄女,有你照顾她,我跟你二哥出门做事都安心。” 飞雁想了想,她答应下来,“那我占便宜了。” 丹穗摆手,示意她不用说客气话。 姑嫂二人牵着晏平从二进院逛到三进院,飞雁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净整洁,损坏的东西能换的换,能补的补,但被破坏的痕迹还很明显。最明显的是私塾,里面的桌椅全没了,学堂正中间还有焚烧的痕迹,住在这儿的胡虏兵劈了桌椅直接在屋里烧火,屋顶上方和墙上都有烟熏的黑印。 “这该死的胡虏。”飞雁骂一声。 “算是好的了,好歹房子没被烧毁。”丹穗心存庆幸,她从私塾出来,说:“正好我要再盖一间藏书阁,让泥瓦匠把私塾再翻新一下就好了。” “娘,我饿。”晏平嚷嚷。 “天要黑了,我去做饭。”飞雁说。 丹穗点头,她抱晏平回屋,从搬回来的包袱里拿两块儿米糕让她填肚子,“你坐门外吃,娘来收拾晚上睡觉的屋。” 晏平在门外坐着吃米糕,她听到她爹的声音,把米糕叼在嘴里踉跄着往外走。 武馆散馆,曲丁庆和孙大成都回家了,李石头和狗蛋在忙着洒扫练武场,韩乙揪着魏丁商谈他的婚事。 “你真不打算娶媳妇?”韩乙再次问,“你少跟我胡扯,潮州的姑娘可没有你亲妹子。” “那可不一定……”魏丁一个扭头瞥见晏平在地上爬,他大步过去把孩子抱起来,顺带一脚踢飞掉在地上的米糕,“大侄女,你饿了?你姑姑还没做好饭?小叔带你出门去看看谁家的饭做好了。” 韩乙朝二进院走,魏丁以为他要来捉他,逃似的抱着晏平往三进院跑。 “你慢点,别颠着她。”韩乙忙喊。 魏丁发现他没追来,他讪讪一笑,举起晏平骑在他脖子上,高高兴兴地说:“走喽,我们去看看姑姑在烧什么好菜。” 韩乙站在原地长吁口气,他去找丹穗,丹穗在铺床,他过去帮忙扯床单,说:“魏丁那小子不知道怎么想的,他不肯娶媳妇。” “缘分没到,没遇到喜欢的。”丹穗头也不抬地说,“你们兄弟俩谁也别说谁,你以前不是也不肯成家。” “也对。”韩乙闻言,他心里不着调的猜测顿时烟消云散。 晚上吃饭,韩乙兄妹三个,丹穗母女俩,加上闻姑婆、李石头和狗蛋,八个人也凑了一满桌。 “也不知道大哥到没到上京。”魏丁想起杜甲,“二哥,大哥有没有跟你说他啥时候回来?” “没有。”韩乙剔一块儿鱼腹肉喂晏平吃,说:“不用惦记他,他是个能折腾的,也是个浪荡不定的,他就是离开上京回到潮州,八成还是要走的。你指望他留下来老老实实当个武师傅,估计要等他两条腿都残了,走不动了他才肯在一个地方住下来。” “那他还是别回来,四处游荡去吧。”魏丁立马断了团聚的心思。 饭后,闻姑婆收拾碗碟去洗碗,丹穗喊韩乙出门去散步消食,魏丁和飞雁也跟上。 矗立在东边的渔村被毁了,取而代之的是门前屋后分割整齐的田地里零散分布的竹屋草棚,以出海打鱼为生的渔民在白天赶海拾得鱼获后,晚上在地里拔草垄沟。 夜里一场大雨落下,次日,新获得田地的渔民们勤劳地整地育苗。 半个月后,秧苗青绿,一棵棵被移栽到水田里。 荒了一年半的土地由清亮的水色和青绿的秧苗覆盖,很快,水田里出现翠绿的浮萍,又很快被农人赶进田里的鸭苗噆食干净。 鸭苗越长越大,小鸭子长成大鸭子,集市上开始出现卖鸭蛋、鸡蛋的摊子。 海面上又出现新船,渔民们拖网卖鱼的身影也出现在集市上,有了鱼获,有了禽类,有了农货,潮安县的集市活了过来。 九月中旬,韩乙收到一封信,信从上京寄来,写信人是杜甲,他告知韩乙要做好准备,朝廷把潮州划归江西行省管辖,归广东道宣慰司节制,而朝廷任命了一个新宣慰司过去上任,宣慰司是胡人。 信比拖家带口来上任的宣慰司来得快,韩乙收到信之后,他跟曹师爷和丹穗商量,决定率先投诚,免得宣慰司在潮安县另安排县令。 恰逢秋收,秋收过后要交粮税,韩乙不知新政赋税多少,他先写折子朝宣慰司府递交,最后落笔的名字就是潮安县县令韩乙。他赌的就是前朝官员的名单在战火中被毁,他能冒充前朝的潮安县县令。而他愿意主动配合府衙的工作,借此赌宣慰司能否看在这一举动不让他卸任。 同时他也做好另一手准备,如果宣慰司在潮安县另任命胡人县令,新县令来了他就把人抓起来关起来,过个一两个月就以水土不服报病亡,再有新县令就继续抓继续关继续杀。 “韩大人,县里只余九百六十三户乡民,你怎么还往上报一千零三户?”曹师爷找到韩乙,他提醒道:“你忘了?差的这四十户死了男丁,只余妇孺,不用交税。” “我知道,这四十户的粮税由我出,余下的不用你管。”韩乙留四十个户籍是为以后做准备,万一哪天杜甲带出去的义军成了逃犯,他能用这四十个户籍收留他们。 “这个事不准说出去,一旦漏出风声,我头一个找你的麻烦。”韩乙威胁他。 曹师爷连连保证出了这个门他就忘了这个事。 半个月后,韩乙递交的公文有了回信,他赌赢了,府衙无人怀疑他的身份,公文里也没提要换县令一事,还赞扬了他的狗腿子行为。 自此,韩乙瞒天过海的谎言已编圆,他不再忧心其他,专心治理潮安县的县务,大力推崇学文尚武之风。他日常除了跟曹师爷学写公文,余下的时间不是在武馆当武夫子,就是跟一帮年龄不等的学生坐一起听曲夫子的课。 丹穗的私塾在盖藏书阁时凿墙往外扩了一丈,又多添十五张书桌,听课的学生多了,她的束脩反而降了一半,由原先的一个月半贯钱变成现在的一个月二百文,来听课的学生能自由进出藏书阁,还能誊抄书卷。因她的身份转变,有县令夫人的名头,加之有藏书阁的添辉,来她这里上课的学生不再单是小姑娘和商人之妇,想要开蒙的男孩、识文断字想要看书的成年男子、想当账房的男人都来了不少。 丹穗由原先的一天两堂课改成一天四堂课,分别为开蒙班、珠算班、刑诉班、医术班。开蒙班和珠算班由她负责,刑诉班由曹师爷和她轮流讲课,医术班则由辜大夫和一个接生婆轮流来上课。 * 两年后。 七月,杜甲孤身一人前往潮安县,他从梅州的方向过来,途径潮禹县时,他遇到十三个背着被褥的小子,再往前又碰见两辆牛车,一辆牛车上挤着七八个少女,另一辆牛车上装着书箱和被褥。他心里陡然有了猜测,但车上的人一见他齐齐闭上嘴巴,个个眼含警惕地盯着他,就连拉车的牛都吓得绷紧了尾巴,这让他想打听都不好开口,只能加快步子先行离开。 一天后,杜甲抵达潮安县,他没有去找韩乙,第一时间先去海边,他想看看埋着胡虏的近千座坟有没有被毁,要是没毁,他来毁。 “咦?你……你是不是韩…甲?你是不是名字里有个甲?是我们韩县令的大哥?”在海边打埂围滩涂的渔民认出杜甲。 杜甲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他,他被热情的渔民送到丹穗的私塾。这座宅子他曾远远看过一次,那年这里只有一座孤宅,如今围绕宅子一圈多了四排长达三丈的土屋,屋前的空地上有小贩挑担卖货,树荫下停放着一排木板车,他在路上遇见的两辆牛车就停在树下。 “曲师傅!你回来了?我听孙师傅说你回乡探亲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回来的。”曲丁庆笑着回答,“快去宿舍放行李,快要开饭了,别耽误吃饭。” 妾奔 第83节 “曲师傅,韩大人的大哥来了。”领路的渔夫喊一声。 曲丁庆看过去,他认出人,一个扭身跑进武馆,“魏丁,魏丁,你大哥活着回来了。” “你说啥?” “你大哥在外面。” 魏丁快步跑出去,他看见杜甲,激动大喊:“大哥!你可算回来了!快快快,跟我进来。二哥,二嫂,飞雁,大哥回来了。” 杜甲被魏丁扯进去,练武场上几十号人都盯着他瞧。进二进院,一个不足他腿高的小姑娘舞着一把小木剑在地上画圆圈,他一眼就认出她,她三岁多了,长得还像她那个爹。 “小叔。”晏平喊一声,眼睛却盯着杜甲。 “你爹呢?你大伯回来了。”魏丁问。 “我爹……” “在这儿。”韩乙拉开门,手上还抱着一个光屁股娃娃,他盯着杜甲,脸上有了笑意,“你还活着啊!可算回来了。” “这是你儿子?”杜甲问。 “对,这是老二,五个月了。”韩乙笑着说。 等丹穗从藏书阁回来,韩乙和魏丁已经带杜甲在武馆和私塾转过一圈,如今的私塾和武馆都扩大了,新建的四排土屋是从潮禹县、邑平县和邑南县过来的学子住的,这些人一部分前来是为念书,一部分前来是为学武,他们离家远,只能住在这里,一个月回去四天。 “你们动静搞这这么大,就不担心引起上面人的觊觎,这儿有书院有武馆,这可是不小的政绩。”杜甲问。 韩乙笑一声,说:“敢惦记的人已经去见阎王了。” 杜甲想起在门外听见的对话,据他所知,曲丁庆可没老家,回乡探亲可能就是个幌子。 “你们整得挺好。”杜甲这下没什么担忧的了,他点头道:“不错,不错,你们过得不错。魏丁,你二哥都有儿有女了,你呢?娶媳妇了吗?” 魏丁摆手,他起身躲避:“二嫂来了。” “大哥。”丹穗喊一声,“老五,去喊你姐,她在厨房估计还不知道大哥回来了。” “飞雁也还跟你们住在一起?她没嫁人?”杜甲问。 “没有,我们兄妹三个住在一起,就缺你了,你不走了吧?”韩乙问。 “要走,我在江西杀了个大贪官,等风头过了,我就离开。”杜甲坦坦荡荡地说。 “有麻烦吗?我这儿有空户籍,给你搞一个。”韩乙不假思索地问。 杜甲瞥他一眼,“多给我来几张,我还有几个帮手,他们过几天就来。” “行。”韩乙答应。 丹穗啧一声,这日子过得真够精彩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