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春柔》 弄春柔 第1节 本书名称: 弄春柔 本书作者: 鹄欲南游 本书简介: *下一本开《长恨皇姐太多情》,文案在末尾 【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 【娇纵貌美世家女x伪作温润的阴湿帝王】 昭武元年,薛柔第一次见到谢凌钰。 刚登基的天子尚年幼,容貌端华,寡言少语,唯独浅笑唤她阿音时,眉间郁色稍淡。 彼时,她姑母贵为摄政太后,权倾朝野,龙椅上稚嫩的帝王不过傀儡。 薛氏适龄的女儿皆入宫,长伴太后左右,不出意外,其中最得太后青睐的便是下一任中宫皇后。 然而薛柔生来娇纵,更对龙椅上阴郁寡言的少年无意。 她屡屡行出格之举,任由薛家嫡女水性杨花的谣言愈演愈烈。 及笄那年,天子离宫,亲至薛府道贺。 众目睽睽之下,愈发端默冷肃的帝王褪去威压,露出堪称温润的笑。 “阿音莫要为了躲朕,与无名鼠辈为伍。” “朕永远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少年的声音如敲金击玉,引她信以为真。 — 昭武十二年,孝贞太后薨。 年轻帝王亲政后第一件事,便是清算外戚和薛党。 洛阳满城风雨,却在一夕之间云开雨霁,只因宫中多了位神妃仙子般的美人。 新建的宝玥台中,薛柔推开半跪在地的男人,冷言冷语。 “陛下出尔反尔。” 谢凌钰:“朕本不愿如此。” — 谢凌钰拖着病躯,御驾亲征之时,得了一则消息。 薛后秽乱宫闱。 他在帐中枯坐至天明,一夜之间鬓边已现银丝。 心腹不忍,劝他放手。 谢凌钰垂眸,当年,她既对自己无意,便该躲远些,偏要招惹他。 巍巍皇权,岂容她肆意践踏,合该余生困囿深宫,一点点报偿君恩。 为何放手?他今生今世,与薛柔生同衾死同穴。 注:双c,男主无后宫 朝代架空大杂烩,请勿考究 ***** 下本书文案: 【桃花不断温柔姐x白切黑阴湿男鬼弟】 姜容婵一直觉得自己命苦。 生而丧母,八岁丧父。 老皇帝把她接进宫,哀叹:“泊怀兄随朕打天下,膝下唯你一女,从今往后,朕便是你父皇。” 她成了长乐公主。 十四岁那年,老皇帝一命呜呼,只留她和太子姜云翊两人互相依靠。 及笄后的姜容婵终于能出宫,就是偌大公主府太过空荡荡。 姜云翊迟迟不赐婚,她只好自己去寻入幕之宾。 第一个,是少傅玄祈,当年被老皇帝硬请出山。 此人飘逸出尘,恍若谪仙,高不可攀,姜容婵心动不已,发誓要折下这梢头寒梅。 可她的好弟弟却把人打发去前线。 第二个,是与少傅一道回京的大将军,陆骁寒。 大将军天纵英才,高大俊美,对她一见钟情,俯首为她舞剑。 甚至……不惜与好友玄祈决裂。 可她的好弟弟把人打发去守边关。 第三个,是敌国投降的废帝,只有十几岁,苍白可怜的面容让姜容婵想起当年的姜云翊。 废帝可怜兮兮唤“阿姐疼我”,她情不自禁抚上少年脸颊,却听见背后森冷声音。 “皇姐,你在做什么?” * 姜云翊自认仁慈。 毕竟,有哪个皇帝能容忍臣子同自己抢女人? 皇姐待他好,他也不愿强求。 少傅年长,或许阿姐喜欢稳重的…… 大将军能带夫人四处游历,或许阿姐向往自由…… 他不怪皇姐,然而在看见她的手,抚摸一介阶下囚的脸时,心底的弦陡然崩裂。 恨她,恨她多情,恨她裙下臣多如繁星。 恨原来一条狗摇尾乞怜就能得到她的爱,他却不能。 恨她如江水,渡所有人却不能渡他。 第1章 天子貌美,犹如妖精 昭武元年,洛阳。 沉重雪片转了几个圈坠落,砸在巍峨宫宇飞起的檐角。 所有宫人都屏气凝息,静默走过长长宫道,仿佛他们也是庞大殿宇的一部分,被雪压得喘不过气。 “一个个哭丧着脸做什么!今日薛家的女公子们要来,这是喜事。” 终于,太后身边的胡侍中打破沉默。 她乃正二品女官,平素负责沟通内外朝,积威甚重,故而一语既出,所有宫人硬是挤出微笑。 薛柔偏过头,探出一颗脑袋。 “胡侍中,你比我阿翁还厉害。” 年幼的薛柔声音脆甜,有些南国俘虏来的宫人一阵恍惚,瞬间想起故乡最嫩的鲜藕。 一旁稍稍年长的女孩轻咳一声,斥责:“阿柔,这是太后居所,不可无礼。” 眼瞧着尚书令家两位女公子快吵起来,胡侍中连忙握住薛柔的手一边安抚一边陪笑。 “薛尚书乃国家柱石,岂是我能相比的” 薛柔撇了撇嘴巴,显然不赞同。 “姑母才是大昭柱石,照耀普天之下千家万民。” 胡侍中露出真情实意的笑脸,语调轻快如飞燕:“这话可要留到太后面前说。” 宫中谁人不知,太后与先帝间情深似海,先帝驾崩后,太后几乎夜夜不能寐,而新帝年幼,不过八岁,却对太后万分疏远。 毕竟不是亲的。 胡侍中猜也能猜中今日长乐宫的压抑为何,定是陛下又同太后起争执。 薛柔一双眼睛时而看看胡侍中,时而看看冷淡的姐姐。 离家前,阿娘特意叮嘱不必紧张,只是入宫面圣而已。 薛柔半点不怕,洛阳有句人人皆知的话“长乐薛氏,离天三尺”。 她母亲乃王氏女,父亲乃当朝尚书令,姑母乃摄政太后,总揽朝廷大权。 自薛柔幼时起,便知普天之下无甚可惧。 新帝谢凌钰不过比她大两岁,再吓人又能到哪里去? 踏过白玉阶,薛柔略带好奇地轻轻扫了眼周遭。 一道透着威仪的嗓音自云母屏风后传来。 “阿音,过来让姑母瞧瞧。” 大昭贵族崇佛,薛柔三岁时,其母王明月邀阿育王寺高僧为其取小字,静若大师赐小字“梵音”。 薛柔听见太后的声音,不顾礼仪小跑过去,扑在女人的膝盖上,脸蛋贴紧锦衣上繁复的凤凰绣,那金线硌得她脸颊有点疼。 “姑母的病终于好了。” 小姑娘的语气中全然是发自内心的惊喜,和宗室们隐含的失望不同。 太后心中得到些许慰藉,唇角终于勾起明显弧度,抚着她脑袋:“阿音可愿为姑母解忧?” “愿意!” 弄春柔 第2节 几乎毫不犹豫。 太后眉目殊丽,烨然若神妃仙子,如今不过三十余岁,朗然一笑时的美貌仍旧令观者心惊。 她大笑几声,摇了摇头:“阿音尚且不知方法,便答应了?” “阿娘说走出薛府大门,谁都可能害我,姑母绝不会。” 太后默然一瞬,长叹口气,王明月当真会教孩子,梵音每次说话都叫她舒心。 只可惜自己亲弟弟拎不清,京城皆知尚书令薛兆和一心记挂难产而亡的发妻清河公主,与续弦王氏貌合神离。 太后偶尔也会想,逼着弟弟娶王氏女笼络老臣是否错了。 她神色淡了些,忽然想起外头还有薛家其她姑娘。 薛柔见姑母起身,有些茫然地被她牵着,亦步亦趋走到屏风外,垂眸望着丹陛下的姐姐和堂姊妹们。 原来这就是站在高处的感觉,所有人的微小动作尽收眼底。 所有人都不敢抬头直视太后,只有一人例外。 尚书令与清河公主所生的女儿,静宜郡主薛仪。 薛仪目光扫过小妹,垂眸恭谨地向太后行礼。 “都是一家人。”太后面无表情,轻轻抬了抬手。 “召你们入宫是为何,想必都明白,这几日暂住此处,莫要丢了薛家颜面。” 薛仪轻轻颔首:“是。” 太后轻叹口气,又看了眼手边面容最为姣好,却一副置身事外模样的薛柔。 察觉到太后的情绪,薛柔抿了下嘴唇,低着头。 姑母摄政后,擢女官以通内外朝,并于禁苑设女学,培养贵族女子为宫中女官,协助其处理朝政。 薛家便是这打头阵的,给其他士族吃颗定心丸,免得人家觉得太后想拉士族闺秀为人质。 除此之外,薛家的女儿们还知道,太后准备在她们中选出未来的皇后,延续长乐薛氏的荣耀。 薛柔虽喜欢姑母,却半分不想做皇后,她有早早定下娃娃亲的未来夫婿。 陇西郡公之子,王玄逸。 既是她亲表兄,亦是名满洛阳的神童。 最最重要的是,嫁给表兄,她随时能回家看望母亲,但做皇后便没什么自由可言了。 薛柔这几日打算装傻,让姑母彻底意识到她不适合国母重担。 * 长乐宫连廊复道,玉砌雕阑,尽显六宫慑服气韵。 薛柔与一众姊妹跟随宫人穿过一道飞阁,又转过后殿,再绕行一座藏书的嫏嬛殿,她都有些眼花缭乱时,终于停下脚步。 几座精致楼阁点缀在鹤池边,池中是小巧的鹤唳亭,此处不少移植古松,意为松鹤延年。 引她们来此处的宫人年少,不懂弯弯绕绕,忽略过薛柔,而是直接讨好薛仪:“郡主,此处便是这几日歇息的地方。” 宫人径直领着薛仪去最华丽的相和阁。 瞥了眼里头的陈设,薛仪便知此处是太后为小妹准备的。 甜腻的熏香一闻便知异域进贡而来,地面通铺蓝田暖玉,其上雕琢《心经》,甚至室内还供奉佛龛,白瓷佛像光泽类银,毫无疑问是邢州贡品。 薛柔沉默了,她幼时得大师一句“前半生姻缘坎坷,需礼佛消弭命中灾难”。 还未等她说话,薛仪便仰起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嗤笑一声:“你便是这样办差事,此处分明是我妹妹居所。” 那宫人有些惶恐,薛柔第一次见人抖得像筛糠,有些怕麻烦道:“罢了,阿姐,我住哪里都一样。” 薛仪轻轻拂开那只手,冷冷道:“我从不要别人的东西。”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察觉气氛微妙起来,薛柔脸上隐约浮现怒色,却发作不得。 阿姐讨厌自己,她素来知晓,且父亲每每不分青红皂白回护阿姐。 倘若在宫中起冲突,丢薛家脸不说,父亲定要责怪母亲教女无方,母亲会伤心的。 在宫中刚刚安顿下,便有宫娥上前,为她们梳妆打扮。 薛柔还没消气,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敏感些,对父亲的偏心满腔委屈,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与低眉敛目小心翼翼的宫人,心头无来由烦闷。 想和表兄出去玩了,今日若非入宫,他们可以一块堆雪人。 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就吧嗒吧嗒掉。 宫人手一顿,慌得放下玉梳请罪。 “不关你的事,”薛柔嘴唇动了动,“我不想抹那些脂粉。” 宫人有些犹豫,她笃定道:“姑母说过,我这个年纪,素面朝天才最好看,无须涂脂抹粉。” 她搬出太后,果然十分有用。 只是真随一众花枝招展的姊妹们踏入长乐宫主殿时,薛柔清汤寡水的样子太扎眼。 太后忍不住轻轻蹙了下眉,随即看向身边年幼的皇帝。 这么多女孩儿,他是否有看得顺眼的? 不独太后,其余薛氏女也在偷偷打量皇帝。 天子尚稚龄,端坐高处,乌如玄漆的发与垂下的墨色广袖相映,一瞬间竟让薛柔以为,他是白玉琢就的童子像。 眉眼精致如仙家妙笔勾勒,偏一双瞳仁黑得瘆人,又亮如星子,若能洞穿旁人所思所想。 薛柔与那双眼对上的一瞬间,慌忙低下头。 因这低头,她未能看见御座上的人浅笑,那种笑带着一种包容,或说怜悯。 旋即,薛柔听见天子起身的动静,曳地衣摆发出窸窣响动。 那是一道如深秋溪水的声音,清润又略带寒意,她甚至恍惚闻到雪的气息。 “阿音,何不上座?” 她抬眼,刚巧撞见面前小少年右耳所佩朱砂耳坠。 皇帝出生时体弱多病,阿育王寺方丈赠天竺传来的朱砂耳坠一只,据说与摩利支天有关。 薛柔只觉皇帝也太过白皙,连佛家正气凛然的宝物也被衬得如同血染。 阴森森的美丽。 谢凌钰见她不动,倒也未曾恼怒,而是伸出手,见她有后退之意,反倒颔首:“是朕思虑不周。” 男女授受不亲。 太后示意胡侍中领着薛柔上来,直接越过薛仪的位置用膳。 此后整场宴会,共两个时辰,天子再未发一言。 薛柔心不在焉,琢磨不透谢凌钰想做什么。 她又打量他一眼,重重灯火下,天子身形清晰无比,却又如隔万山而无比模糊。 这人为何不说话? 这么久一动不动不累么? 他生为男子,怎么这般容貌昳丽? 难不成真如民间传说,她姑母找仙人施法,朝雕像吹了口气儿,从此膝下多了位皇子? 重重疑惑堵在她胸口,最终,在宴会散后,她回望长龙般的帝王随侍,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 世人所谓妖精,谢凌钰也。 耳边一声轻嗤,薛柔转过头,便见阿姐似笑非笑的脸。 “得了皇帝喜欢,很开心?” 薛仪的声音极轻,却异常不甘。 她虽比皇帝大上两岁,却也年幼,不至于生出非君不嫁的念头。 但……得天子垂青便更可能做皇后。 哪怕三岁小娃也知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有多诱人。 薛仪以为,从血脉论,她与陛下才更为亲近。 薛柔意识到什么,喉咙哽着的怒气再次作祟。 阿姐不是不要旁人的东西么?她偏要先一步拿到薛仪心心念念的。 第2章 她想见王玄逸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薛柔便吓了一跳。 想想阿娘,想想表兄,最后想想谢凌钰那人偶似的非人感。 她心底摇摇头,算了算了,她此生注定与做皇后无关。 薛柔思索片刻,没再搭理阿姐,而是去寻姑母。 太后也是一副深思状,娥眉微拧,目光打量着薛柔,半晌问:“阿音,你喜欢陛下么?” 这话大逆不道,普天之下也就太后有资格说。 薛柔连忙低头,“陛下是大昭子民的君父,谁不喜欢?” 太后笑了一声,抚着她发顶:“我方才瞧出来,你怕他,说来奇怪,先帝威压胜过今上数倍,你却丝毫不惧,我以为阿音天不怕地不怕呢。” “我不知陛下在想什么?” 太后闻言一愣,手指轻轻拍着怀中侄女儿,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天子自幼学帝王术,岂能随意叫人看透?” 话虽这么说,太后心底也有疑虑。 弄春柔 第3节 谢凌钰先前从未见过阿音,怎的陡然示好? 她原想着只留下阿音一人,但现下改了主意。 太后不能将顾虑说与薛柔一个晚辈听,只让宫人先行送她回去歇息。 路上,她与身边宫娥搭话。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唤流采。” “以剑为名?”薛柔来了兴趣,“有意思,那你会武么?” “自然会的,奴婢平素守卫嫏嬛殿。” 流采见她不过是孩子,话也多了些,“太后抽了些会武的宫人,留着伺候女公子们,待明日你们可随意挑拣。” 一袭宫装的少女神色谦卑,仿佛自己真是个物件儿。 薛柔多瞥了她几眼,总觉流采与府中伺候自己的绿云很像,心下多几分喜欢。 “那你等着我,明日我选你。” 相和阁门前,粉雕玉琢的女童一脸认真许诺。 流采怔愣片刻,忍住笑连忙谢恩。 次日一早,薛柔还未用膳便瞧见一水儿的宫婢站在自己面前。 她“嗯”了一声,装模作样转一圈,指着流采道:“就她了,至于其他伺候的人,随便胡侍中帮我选。” 胡侍中不过略略思索,便点了几个伶俐谨慎又老实的。 薛柔看了眼人数,心里咯噔一下。 太多了。 姑母是想让她在宫中久住。 薛柔小心翼翼打探:“胡侍中,敢问其余姊妹身边多少人伺候。” 得了同样的回答后,薛柔陷入迷茫,打算亲自去见姑母。 太后平素睡在颐寿殿,彻夜灯烛不灭,因此还被前朝上过折子。 檐角雪还未化,冷风一吹冻得人耳朵痛,薛柔进殿时鼻尖红红的,贪图室内温暖,压根没注意到还有其他人存在。 “王氏将你惯坏了,现在才同太后请安,瞧你阿姐不到卯时便来伺候娘娘。” 听见这不冷不热的语调,薛柔立马一个激灵。 父亲什么时候来的? 太后悠悠张口:“行了,尚书令在我面前,也没多少臣下规矩,何必为难小儿。” 薛兆和后背一凉,知晓阿姐不痛快了,抿唇行礼:“都怪臣教导无方。” 他续弦后,唯恐王氏因爱生妒,苛待了薛仪,便将她带至自己院中亲自教养,琴棋诗书礼仪容止无不一一过问。 时日久了,连他自己都觉偏心,但薛仪愈发像亡母,他控制不住偏向长女。 “的确是你的过失。”太后扫了眼弟弟,略有无奈,“往后,阿音便交由我抚养。” “这不合适!”薛兆和猛地抬头,“静宜的性子沉稳,更适合辅佐太后。” “何况小女已有婚约在身,娘娘适才言及陛下青睐,已然将薛氏推向不义之地。” 倘若叫旁人知晓,薛家把王家未来媳妇送去宫中求后位,不定要怎么想。 “口头婚约,玩笑话耳。”太后轻飘飘揭过,“我欲将诸位薛氏女一并教养。” 薛兆和愣住,看了眼身边长女,随后谢恩。 太后命其余人退下,只留薛柔,问:“来找姑母可是有何要事?谁伺候不周么?” 薛柔摇头,“我本想问,姑母是否打算留我?” 太后明白她的意思,这孩子不想留宫。 “阿音,你若放弃一争,可曾想过你母亲,你阿弟往后如何?” “陛下待你不同,你该喜悦才是,谢家出痴情种,待心上人向来很好。” “你们以为姑母恋栈权位,这才硬从薛氏选皇后么?傻孩子,百年之后薛氏如何与我何干,我是怕你们做覆巢之下的卵。” 太后循循善诱,她与陛下关系日益僵持,或许年纪相仿的稚童更能撬开谢凌钰心防。 薛仪才是不适合,她太持重老成,皇帝显然戒备她。 薛柔怔住,面前姑母朱唇一张一合,她终于清楚意识到,自己注定要待在宫墙内了。 * 这是入宫的第二十三天。 太后允许她们每半个月回家一次,薛柔终日数日子。 她们平素于长乐宫的嫏嬛殿学诗书宫规,皇帝的影子都摸不着。 流采私下告诉薛柔,陛下每日下朝都会来长乐宫,与太后商讨朝政,随后回永安殿听帝师讲学。 薛柔百无聊赖,听见讲学二字却猛地抬头。 若没记错,王玄逸自幼便是陛下伴读。 她想表兄了。 表兄是个极好的玩伴,什么都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特别有眼力见,王家小辈聚会时,故意在棋盘上输她一着,给足薛柔面子。 “女郎,怎么愁眉不展?”流采端着一盘糕点进来。 “我想王玄逸了。” 薛柔的声音不大不小,流采却慌忙捂住她的嘴,低声劝:“此话万万不能说。” “进了宫,便是陛下的人,哪能再念叨外男。” 薛柔自知失言,心中却难免愤愤,谢凌钰也太舒坦了些。 就为了他日后拣选妃子,她们都要对皇帝保持身与心的绝对忠贞。 再说了,就凭谢凌钰这段时日的表现,薛柔压根不信他以后会选自己。 那日宴会,恐怕一时兴起也未可知。 “流采,我想去永安殿附近的梅林,折些梅花回来。” “天还冷着,奴婢吩咐宫娥去便是。” 薛柔睁眼说瞎话:“近来学了插花,我想自己拣选几枝,好送给姑母。” 流采犹豫一瞬,点了点头。 皇宫巍峨,重重殿宇,从长乐宫到前朝永安殿,需穿过数条寂静宫道。 其中一条最为幽深弯曲,恰好穿过先帝所植梅林,被称作“素英凝香”,乃宫中十景之一。 薛柔行走其间,只觉暗香浮动,身上也沾染清冷梅香。 她折下最为枯瘦有力的梅枝,抱在怀中,径直向前走。 待流采发现不对时,她们已经离开梅林,瞥见不远处下学的皇帝伴读们。 最前面那位,毫无疑问是谢凌钰,此时此刻,他正与身侧着月华锦衣的小公子交谈,时不时颔首。 薛柔眼睛一亮,那是王玄逸。 察觉不远处动静,那两人皆抬起头。 谢凌钰目光停在薛柔身上,倒是王玄逸含着笑的眼睛一顿,十分恪守礼仪地垂下。 被皇帝瞧见,定然得上前行个礼。 “免礼。”谢凌钰的嗓音仍旧冷清,“你手中梅花是?” “陛下,这是送给姑母的。”薛柔有点紧张地浅笑,颊边酒窝若隐若现。 周遭气氛凝滞一瞬,还是谢凌钰忽然道:“朕许久未曾同母后用膳,刚好今日阿音作陪,也替朕说几句好话。” 皇帝竟有心思开玩笑,薛柔也有点惊讶,旋即点头应下。 沾谢凌钰的光,薛柔也坐上了马车,她此刻尚不知与帝同乘代表什么,只好奇地偷偷张望。 “在看什么?”谢凌钰终于开口询问。 皇帝仿佛一尊玉石刻的雕像,唯有说话时平易近人些。 “臣女幼时同先帝太后同车,似乎没有这些繁复纹饰。” 薛柔指了指车壁之上黑红相间的龙凤漆纹。 “那是微服出宫的马车,自不宜张扬。”谢凌钰解答她的疑惑。 皇帝说完,又陷入沉默,似乎也是想起先帝与太后伉俪情深的模样。 先帝朝,为解皇后思家之苦,光是明面上的省亲便不知多少回,更不必提私下的。 所有人都说谢凌钰命好,在薛后膝下长大,又是景明帝唯一的儿子,生来便要做天子。 他的命的确好,好到生母不过一介南楚俘虏,也能坐拥大昭江山。 谢凌钰看了眼薛柔,小姑娘娇姿丽质,不知在想什么,一副喜滋滋的模样。 他心底没来由生出股烦躁。 有什么可高兴的? 只有傻瓜才每日无忧无虑。 薛柔正想着昨日插花拿了甲等,姑母不知会赏赐什么,却忽而背后一阵凉意,抬眸瞧一眼,谢凌钰还是那副动也不动的冰雕样。 真想伸手探一探他鼻息。 是活人么? 甫一抵达长乐宫,便有一圈宫人围上来接驾,却分毫不乱井然有序。 弄春柔 第4节 薛柔连忙小跑到胡侍中身边,远离皇帝。 谢凌钰陡然来长乐宫用晚膳,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就连太后也愣住一瞬。 阿音进宫后,陛下脾性缓和许多。 一顿饭下来,太后收回这个念头。 皇帝仍旧不发一言,唯独最后放下双箸,道:“朕有一事同母后商议。” 谢凌钰说话不紧不慢,“今日来式乾殿取奏折的宫人出了事,似乎与河间王有关。” 太后拧眉,河间王谢元慎乃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素来不满她擅权。 当年景明帝膝下无子,河间王一度想做皇太弟,如今待在封地,恐怕只是看着安分。 每日都有宫人往返长乐宫与式乾殿,将奏折送到太后案前,若河间王有心窥探朝政…… 太后隐隐动怒,不过一瞬又平复心绪,“陛下有何想法?” “朕与母后连心,自是欲对河间王除之而后快。” “不妥。”太后难得见皇帝说面子话,虽否决却语气缓和,“国库空虚,根基未稳,不宜轻举妄动,找个由头将细作处理干净,换个可靠的,多寻几人一道送折子,再择一女官从旁监督。” 谢凌钰颔首,“这个监督的人选,依朕看,阿音最为合适。” 乍被提及,薛柔看向皇帝,却见他神色认真不似玩笑。 太后稍加思索,面色未改。 “阿音不合适,不若让静宜去。” 第3章 阿音怎么在这儿?…… 太后有自己的考量,一来薛柔年纪尚小不宜承担重任,二来她总揽朝政已惹宗室不满,再令薛柔进出式乾殿难免碰见宗室大臣,容易惹出风言风语,倒是薛仪身为清河公主之女,更易得前朝宽容。 三来……太后总觉得皇帝待薛柔古怪,偏自己的眼线只道谢凌钰同先前一样。 薛柔回过神来,两道视线齐齐落在自己身上。 皇帝倒也不避讳什么,直接道:“阿音识字尚少,朕放心些。” 此言一出,太后脸都黑了些,明晃晃不信任薛氏女,甚至隐隐带了点别的意思。 譬如:朕不信任薛家,还给你们面子选个薛氏女送折子,别给脸不要脸。 薛柔也听懂了,气得小脸涨红,她虽说不及王玄逸灵慧,但也不至于说识字少。 长乐薛氏为女儿延请的皆是名师大儒,她入宫前已读过四书。 “阿音,你想去么?”太后看向她。 薛柔忽然想起什么,倘若每日去式乾殿,势必需经过永安殿。 她能见到表兄了,依王玄逸的性子,保不准能帮她捎些宫外的小玩意。 “为陛下和姑母解忧,自然愿意。” 粉腮似桃的女孩儿笑眼澄澈明亮,仿佛得了顶好的差事。 次日一早,薛柔便走马上任。 出乎她意料,长姐并未对她冷嘲热讽,反倒闭了闭眼,叮嘱一句。 “见到那些宗亲,切勿多言。”薛仪说完,见小妹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心头郁结。 蠢货一个,以为送奏折是什么好差使么? 偏她深恨王氏,连带着恨薛梵音,长大后才略略明白往事与阿音无关。 但她克制不住,凭什么王明月一腔情意便要父亲全盘接受,凭什么太后仗着姐弟情便要父亲另娶。 现在,连太后都更属意妹妹做皇后。 不过欺辱她生母早逝,舅舅们独善其身而已。 薛仪神色冷了许多,宗亲对薛柔发难岂不是好事,她何必提醒? “多谢阿姐。”薛柔点了点头。 她就是这般记吃不记打的人,只要远离父亲,就能短暂忘却与阿姐曾经的不快。 薛柔还小,两条短腿从长乐宫到式乾殿太辛苦,太后干脆赐她宫内乘车的特权。 她掀开一角车帘,瞧见一水儿宫人路过。 安安静静的仿佛幽魂飘过。 旁边的流采轻声解释:“那是去长乐宫述职的螺钿司使者。” 薛柔想起来,姑母爱美,于宫中特设螺钿司,四处描画时兴图样,或采集民间颇具野趣的花纹,打造各色首饰,逢年过节赐予大臣。 不知她今年能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多拿两个。 正琢磨着,便已到式乾殿。 薛柔不是第一次走进此处,无视周遭人的目光,像模像样行了个礼,稚嫩嗓音脆生生的。 “臣女奉太后之命,前来取——”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谢凌钰打断。 这人走到自己面前,问:“太后没给你个一官半职么?” 此语显然玩笑,偏谢凌钰开玩笑也脸色冷淡。 薛柔忍不住腹诽,你又不给我官做,说那么多做什么? 见她不配合,谢凌钰也觉无趣,让宫人将奏折带走便是。 薛柔走出式乾殿,长舒口气,她委实不想同陛下待在一处,浑身不自在。 行至长乐宫,胡侍中瞧了眼折子,摇头:“定然还有一部分忘了拿,这儿虽有诸曹尚书的,却没有典书令的。” 先帝驾崩后,史官便马不停蹄修景明年间史,这两个月典书令每日都有长长的奏疏,事无巨细论及修书细节。 薛柔抿唇,道:“我回去拿。” 她连忙赶向式乾殿,将至前朝时,马车也不得不放缓速度,以免冲撞圣驾。 太慢了。 薛柔咬咬牙,果断跳下马车,选择跑过去。 她提着裙摆,听见有路过宫人向自己行礼,那声音如风一般从耳畔掠过。 式乾殿外,薛柔停下脚步,以求规行矩步,莫被大臣抓住把柄。 今日第二次踏入皇帝处理公务的大殿,她瞧着狼狈许多。 那些小太监畏惧太后,忙不迭将折子取来,“女公子,陛下方才同临淮王世子出去了。” 薛柔点头,心道谢凌钰这个皇帝果真傀儡,行踪随随便便就透露给无关者。 若她有心与皇帝交好,岂不是方便? 倘若……谢凌钰看她顺眼,以后能不能多去长乐宫和太后说说话。 或许陛下与姑母有什么误会,太后绝不会做有害于大昭社稷的事。 若两人消弭隔阂,姑母也不必强求后位上的人是谁。 这幼稚的想法却蛊惑着她,一步步向梅林走去。 还未见人影,却已然听见那道冷若檐上霜雪的声音。 “明年此时,记得告诉临淮王,朕不在乎。” 随后便是一声短促的惨叫。 薛柔脸色煞白,站在未消融的雪地之中,听见轻而稳的脚步声。 “阿音怎么在这儿?” 天子的声音轻柔和煦,袖口衣摆染血,一滴滴淋在雪上,艳色靡丽,比枝头梅花更动人。 然而,万千颜色都不及谢凌钰白皙脸颊边微微晃动的朱砂耳坠。 小小少年目若点漆,唇瓣朱红,好似下凡的仙童。 薛柔此刻却畏极,谢凌钰不似凡人,不因皮囊,而因这股什么都不在乎的神色。 或许,这便是天子,因坐拥江山被奉上神坛,高不可攀,就此以肉身之躯睥睨一切。 薛柔终于意识到双目干涩,缓缓闭了闭眼。 面前的小皇帝向她伸出手。 薛柔不知为何,那近乎苍白的肤色令她想起某种巨蟒,或寒冬泛着冷光的日轮。 她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恐惧使之额头冒出冷汗,心跳快如擂鼓。 * “离我远点!” 重重帐幔下,容色殊丽的少女猛地睁眼,捂住胸口。 “可是又魇住了?”流采匆匆入内,递来一盏蜜水,“还是得让太医再瞧一瞧。” 薛柔摆手,唇色苍白,仍旧未从梦中缓过神。 “不必,这么多年都如此,待会儿补眠便好。” 自临淮王世子死后,薛柔便时常梦见谢凌钰那日模样。 总觉他会找个机会杀了自己。 当年,京城戒严三日搜捕刺客,最后查出与河间王有关系。 太后与皇帝皆是一副和稀泥的态度,不轻不重削了河间王最贫乏的一县封地,随后赐以重金。 临淮王膝下独子尚且年幼,送来洛阳做质子,莫名没了性命,岂能容忍朝廷与河间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反了。 弄春柔 第5节 那场叛乱波及十余郡,被称作临淮之乱,以临淮王枭首示众,河间王身受重伤结束。 对薛柔而言,唯一的好处便是她舅舅陇西郡公最后带兵平叛,得封徐国公。 她至今想起当年事,都觉如梦一般。 所有人都说天子亦遇刺,在寝殿休养,连姑母也不曾怀疑。 可……她当初见到的谢凌钰,分明好好站在那。 薛柔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 “女公子,静宜郡主来了。” “让阿姐进来说话。” 薛仪一进来,便见小妹如西子捧心,心中轻叹,果真我见犹怜,怪不得谢凌钰那般看重,这几年日日命她去式乾殿取折子。 “方才父亲进宫,同我说了几句话,提及你时,发了好大一通火。”薛仪垂下眼帘,“你同王玄逸走太近,京中早已风言风语不断。” “他本就是我未婚夫婿。”薛柔声音淡淡的,却透着股执拗。 知晓她在说气话,薛仪轻嗤:“罢了,你便是这副样子,若真惹陛下不快,难道王玄逸会为你抗旨?你也该收收自己的性子。” 不知怎的,临淮之乱时,她这个妹妹病了一场,此后便愈发娇纵任性,不守规矩。 嫏嬛阁其余人中常有因触犯宫规被送回家的,唯独薛柔,无论如何都有太后护着,一直安安稳稳留在宫中。 思及此,薛仪心底有些复杂。 熟料薛柔丝毫不为所动。 “你怎知表兄不会?” 少女堪称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香,说这话时毫无逞强之色。 薛仪气短,不知如何回应,倘若换个人,她都能毫不犹豫反驳。 偏王玄逸对小妹有多痴迷,旁人不知,薛家人皆知。 那位名满京华的王三郎,因此被恩师痛斥“简直冥顽不灵,心疾难医”。 薛仪有点可怜王玄逸了,但凡小妹懂点事,都知道与他撇清关系。 “你好自为之。”薛仪与她话不投机半句多。 没把薛仪的话放心上,薛柔沐浴后换了件浅绛色石榴裙,径直去太后寝殿请罪。 如今正值炎夏,三重轻纱裹在身上,仍旧热到气闷。 踏入正殿的一瞬,凉意扑面而来。 请罪有请罪的规矩,薛柔没像往常那般进来便撒娇,而是老老实实行礼,随即便听见一声轻笑。 “怎的未曾向朕行礼?” 一道颀长人影自屏风后出现。 少年天子声音不疾不徐,似敲冰击玉,一双凤眼带着居高临下的无谓,长而密的眼睫如墨,愈发端默静肃。 他生来白皙,纵使终日习骑射亦不曾变。 不是瓷器玉石之白,而是冬雪密密覆盖千里原野的白。 薛柔几乎下意识想跑,却习惯性露出微笑。 “原来陛下也在殿中,我方才没瞧见呢。” 谢凌钰喜欢她这副没规矩的模样,倘若她露出畏惧之色,皇帝便幽幽问道:“可是当年朕吓着你了?” 这几年,薛柔硬着头皮对皇帝挤出笑脸。 见薛柔颊边浅浅酒窝,谢凌钰顿住一瞬,随即道:“怎的急匆匆来这里?可是听闻螺钿司回来述职,想先挑些首饰?” 薛柔总不能说实话,囫囵应下,随后反应过来,螺钿司上个月才回来,谢凌钰在诈她。 第4章 他偏要让她心甘情愿摘下那…… 太后一直坐在殿中,默默打量谢凌钰的一言一行。 自从薛柔进殿,皇帝就表现出不正常的兴奋。 如同猫儿逗弄猎物,偏皇帝的语气太过温柔,甚至带着调侃。 太后总觉心中难安。 当年留梵音在宫中,不知是对是错,然而她终究是薛家人,为薛家利益考量,再来一次,她仍会召梵音进宫。 太后心底叹口气,解围道:“昨日我与阿音提及螺钿司使来信,有些新花样,许是她听错了。” 谢凌钰没再追究。 “阿音又缺首饰了么?”谢凌钰看了眼少女没任何装点的修长脖颈,“朕上个月才赐了些,怎么一个也未戴上?” 薛柔想起那些御赐首饰,硕大红宝镶嵌的璎珞坠得脖子生疼。 她早已学会如何糊弄谢凌钰,“回陛下,御赐之物太过珍贵,臣女唯恐损坏。” 皇帝自然不信,她巧言令色惯了,张嘴便会说胡话。 薛柔紧张时,便会忘记他的叮嘱,恪守君臣之礼。 见她胡诌,谢凌钰心底涌起淡淡的厌倦。 撒谎成性。 他走到少女身边,垂眸瞥见她乌黑发髻边一串珠花,念及朱衣台送来的消息,神色更冷。 薛柔纵使低头,也能从大殿的缄默无声中察觉皇帝情绪不佳。 她心底腹诽,谢凌钰怎么一阵一阵的,喜怒无常,比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她吓得像鹌鹑,缩着不吭声,谢凌钰顿觉无趣,只与太后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场面话便回去了。 待四下无旁人,太后才缓声安抚:“坐下罢。” “你想说什么,我心里清楚,”太后放下手中滋补的茶,“可是薛仪又通风报信了?” 薛柔抿唇,左右瞒不过,不若默认。 “王玄逸……是个好苗子,先帝亦这般想,否则也不会选他做伴读。” 皇帝还是太子时,身边的伴读皆是千挑万选过的,乃未来辅臣。 薛柔以为,太后会让她离王玄逸远些,免得君臣离心,毁一太平宰相之才。 陪伴姑母数年,薛柔早明白,在姑母心中,先帝留下的江山最重要,其次才是薛家。 “自去年起,京中便有传言,说你与王三郎关系匪浅。”太后顿了一下,“你父亲大发雷霆,认准了乃素日政敌在背后推波助澜,要派人彻查。” 薛柔背后一凉,那些消息是她放出去的。 “放心,我已拦住你父亲,”太后捕捉到少女神色变化,“这个主意王玄逸知道么?” “……知道。” 逃不过去的,薛柔闭了闭眼,她现在撒谎没意义。 螺钿司实则是太后耳目,如细微触角延伸至各地。 她只能说实话。 太后气结。 她可以接受亲侄女为逃避进宫做傻事,但不能接受王玄逸身为臣子打皇帝的脸。 简直糊涂! 猪油蒙了心。 但太后也曾年少,瞬间理解为何侄女对王玄逸这般死心塌地。 素来温润,恪守君为臣纲的君子为自己做到这般地步。 任谁都会动容。 他王玄逸难道不晓得与皇帝抢女人什么下场么? 出身大族的王三郎,想来比谁都清楚。 太后也不知该如何棒打鸳鸯,对这个侄女,她一贯没办法。 这几年,随着薛仪与阿音关系缓和不少,太后觉得择薛仪为后未尝不可,何况王玄逸惊才绝艳,往后必登阁拜相,阿音嫁给他也有靠山。 唯一的变数,是皇帝的心意。 薛柔见姑母神色不定,但不似恼怒,倒像无奈,难得没有一味撒娇,反倒心底生出股酸楚。 她小声:“姑母,我对不住你。” 少女凑到一身华服的太后身边,看着可怜巴巴的。 “倘若我能喜欢上陛下,就好了。” 这句话声音低如蚊呐。 其间复杂情愫百转千回。 仿佛她已经努力过许多次。 太后哑然,心中一闷,是了,她当年也是这般执着心中少年,否则怎会撕毁婚约入宫为妃。 如今,又怎能指责薛柔。 只短短一瞬,太后仿佛老了许多。 “罢了,你还有三个多月及笄。”太后眉目柔软,“还早呢” * 朱衣台。 此处清静,庄严肃穆,一切皆在规矩之内。 弄春柔 第6节 太宗皇帝为堤防外戚弄权,曾于宫中筑起高台,招安江湖人士入其中,只听命于皇帝一人。 台中人无品阶在身,却能着朱衣行走御前,与朝中大员平起平坐,故而人称朱衣使。 自薛太后掌权,朱衣台地位被螺钿司逐步侵蚀,甚至隐隐倒向太后。 密室内,一袭朱衣的青年男子神色恭谨,客客气气拱手:“李中使,陛下还有何指示?” 那宦官是谢凌钰的人,说话异常简洁,“并无。” 青年神色一滞,他近来总觉得陛下心情不好,却不知是否因自己失职。 “李中使,陛下可做决定了?可是因上次我等提议欠妥?” 上次他们提议借王三郎对宫中女官举止轻狂,向王家发难。 皇帝脸色阴沉似水,偏一言未发。 “顾大人,往后莫要再提此事。” 那宦官言尽于此,深深看了一眼青年。 那青年是朱衣台副使顾灵清,代代效忠谢家天子,自朱衣正使因伤昏迷不醒后,便由他代行台中一切事务。 身为朱衣使,顾灵清何止看王玄逸不痛快,看薛柔亦是如此。 纵使陛下当年留她入宫存利用之心,多年也未曾亏待过什么。 她与王玄逸便是这样回报陛下的? 顾灵清皱眉,走出密室,便见有消息递来。 他眉头一皱,在铜镜前正衣冠,随后便匆匆赶至式乾殿。 “何事?”谢凌钰正垂眸看着太后批注过的奏折,心情算不上好。 “王夫人今日去阿育王寺,为薛姑娘与王玄逸合了八字。” 顾灵清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旧事重提,“陛下当年说的还作数么?” 当年,谢凌钰说既然太后执意要选薛氏女为后,他便只要薛柔。 坊间传闻,她被王氏纵容长大,不爱女红亦不甚守规矩,还与素来端庄的静和表姐有嫌隙。 顾灵清记得,年幼的天子满眼厌恶,道:“薛氏错漏虽有却无致命之处,倒是她做了皇后,必然有行差踏错时,届时自能效仿祖父,废后,削其母族。” 这几年,陛下待薛柔好得过分,令顾灵清心底暗暗称赞。 嫌恶至此还能面不改色吃下薛姑娘送的糕点,当真心性上佳,有高祖风范。 谢凌钰没什么表情,只颔首:“自然作数。” 天子不为外物所累。 何况,他本就不喜薛柔。 顾灵清大喜,“那……京中关于薛姑娘的风言风语,臣尽快处理干净。” 虽说王家与薛家有婚约,但薛柔进宫,这么多年来所有人已默认,她与其他姊妹相同,是待皇帝选择的女子。 任王家世代显赫又如何,大不过皇帝前头去。 但这段时日京中盛传两人郎才女貌,百姓又偏爱听棒打鸳鸯的故事,净隐约有指责陛下与太后迟迟不放薛柔出宫,有夺人所爱的嫌疑。 连宗亲亦有耳闻,私下进言宜早日择一端庄贤淑女子为后,有那直性子的直言不讳:“陛下还未亲政,便想落下个君夺臣妻的恶名么?” “何况薛二姑娘与王玄逸成亲前便来往密切,不堪为大昭国母。” 谢凌钰至今想起那些老东西的话,都脸色阴沉。 在大昭,外戚与宗室的势力此消彼长,宗亲们见皇帝亲政在即,话都多了许多。 皇帝脸色又难看起来,顾灵清也不敢多问什么,更不敢胡乱揣摩圣意,默默退下。 谢凌钰垂眸看见奏折上一串朱红批注,蓦然想起薛柔鬓边那串珠花,一股郁气陡然涌上心头,不上不下。 什么御赐之物珍贵?只要他送的东西,在她眼里都是一文不值。 只要是王玄逸送的,便要日日戴在发间。 半晌,谢凌钰吩咐一旁的内侍。 “让长乐宫的薛姑娘过来。” 他偏要让她心甘情愿摘下那串珠花。 第5章 朕自幼养于太后膝下,也算…… “陛下召我有何事?” 殿中少女神色复杂,尽管努力做出尊敬亲昵姿态,却仍有丝厌恶止也止不住。 薛柔到底年少,藏不住心思。 这点厌恶瞒不过谢凌钰,他也早早习惯她这副模样。 但他不在乎。 “阿音,”少年天子声音柔和,一步步走下丹阶,握住她的手,扶着她起身,“无需多礼,不过是看见一封奏折,与你有关。” 薛柔垂眸默默挣脱他,挤出一丝微笑:“可是又有人上书,参我行为不检?” “朕爱护你满朝皆知,放心,他们只说王三郎觊觎后宫女子,需得严惩才是。” 少年语调轻缓,却如雷霆万钧压下,薛柔刹那跪下,面前玄色龙袍一动未动。 她不敢抬头看那人神色,慌忙求情:“是臣女不知宫规森严,一时惦记兄妹之情,这才引人口舌。” 薛柔说完后,见天子仍漠然,未曾有丝毫动容,心口一凉之下倒是沉静不少。 “陛下是明君,定能明察秋毫,还臣女与表兄一个清白。” 眼前的帝王阴晴不定,鬼知道他在想什么,说多错多。 薛柔甚至开始后悔方才跪下了,但一提及表兄,她便脑中一片茫然。 殿中一片死寂,她甚至仿佛听见蜡烛落泪的声音,半晌,谢凌钰伸手抬起她的脸。 薛柔因他指尖的暖意而不适。 “朕不喜欢听你这样自称,”他松开手,“朕自幼养于太后膝下,也算是你表兄。” 薛柔不止一次听见这句话,却不知如何回答? 与其说恐惧,不如说恶心。 表兄? 谢凌钰曾当着她的面处死一众宫人,就因为他们向太后透露了皇帝行踪。 那日,式乾殿的血腥气浓得黏稠,糊住她喉咙。 无数次,薛柔都觉得,谢凌钰是有意恐吓她。 任谁都说陛下待她不同,依她看,陛下恨她至深。 论及洛阳男儿,皆不如她真正的表兄王玄逸,那才叫松风水月,玉质金相。 薛柔自幼长于锦绣堆,什么都要最好的,挑夫婿自然也要最好的。 她压下心中焦躁,装作面色苍白:“陛下,我有些头晕,想回去歇息。” 薛柔真不是装病,而是每回来谢凌钰这里,总是情绪大起大落,好似被鬼魂吸食了精气。 “朕让太医来瞧瞧。”谢凌钰没像往常一般放人,而是万分认真地走向前,摸了下少女的额头。 他无谓男女大防,相信这里的宫人也不会不要命地说话。 少年天子眼睫密而长,垂下时格外俊美,与白皙皮肤相映时的美感,叫人想起昂贵瓷器上的冰裂纹路。 谢凌钰此刻极为不快,但连他自己也不知从何而起。 或许,是因为他自己纵容出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忤逆他,欺骗他,厌恶他。 堂而皇之用拙劣的演技瞒天过海,就为了躲着他。 少年天子内心怒火愈烧越旺,仿佛看见自己养的猫儿跑去别人家里,恨不能捏着后颈拎回家,摁进怀里揉捏。 可薛柔不是猫儿,她是太后侄女,其外祖父乃大昭功臣。 谢凌钰脸色愈发冷然,他无比清楚自己现在的想法不正常,甚至那股怒火也不正常。 自登基以来,阳奉阴违的人还少吗? 薛柔不过是棋子,她同王玄逸举止不检不正好合了他的意? 他该高兴才是。 大殿空旷,没有宫人抬头,薛柔突然觉得一股寒意窜上头顶。 方才,她觉得皇帝对自己动了杀心。 还未待她服软,谢凌钰便道:“罢了,你回去。” 得了这句话,薛柔忙不迭告退,却陡然被叫住。 “你头上这串珠花,太过扎眼。”谢凌钰轻笑,“怪不得,总被那些文官瞧见。” 薛柔顿住脚步,犹豫一瞬便将鬓边珠花摘下。 左右表兄送的首饰多的很,不缺这一支。 * 自那日谢凌钰对自己动杀心后,薛柔便像老鼠躲猫儿似的躲皇帝,连薛仪都觉得反常。 终于,在相和阁外,薛仪一把抓住小妹,问道:“你这两日怎么了?屡屡告假,将差事丢给旁人去做。” 需知那是能靠近皇帝寝殿的好差事,竟被弃如敝履。 “长姐,好不容易捱到回家的日子,你莫要耽搁了,我先走一步。”薛柔说完,便挣脱薛仪,好似逃离笼子的鸟儿飞奔离去。 薛仪心底叹气,宫内疾走不合规矩。 弄春柔 第7节 但这般逾矩的动作,小妹做来却只叫人想起莺飞草长的春日。 她垂眸看了眼自己衣摆,轻叹口气。 回家做什么呢,她的母亲又不在那里,至于父亲在太后宫中时常能见到。 薛柔看不见长姐的眼神,她一心只想见到母亲。 今日恰好是大舅母寿辰,她直奔王家,便能见着所有亲人。 对薛柔而言,薛家人反倒不如王家人亲密,皆因母亲当年执意嫁给父亲,反倒叫族中人看轻了去,加之王家素来娇惯女儿,让自诩诗书传家恪守礼仪的薛氏族老看不惯。 马车穿过京城最为寸土寸金的地段,停在一条长街前,从这儿往两边看,皆是王家府邸。 因今日国公夫人寿辰,往日宽阔可同时行三辆马车的道路被堵住,薛柔撩开车帘,忍不住皱眉。 她吩咐车夫:“走西边的小门。” 这儿人多吵闹也就罢了,她还瞧见好几个弹劾过自己的官员家眷。 眼不见心不烦。 西门的小厮离老远便瞧见薛二姑娘的马车,一边往前跑着迎接,一边拍身侧发愣的人一把:“傻站着做什么,快进去说一声,咱们二姑娘来了。” 薛柔下了马车便头戴帷帽,直到进了内院才摘下。 她笑着上前,还未握住大舅母的手,便开口道:“我平日里来舅母这儿捎了不少胭脂水粉,怎的舅母还是藏私了,否则怎的一次比一次貌美年轻。” 国公夫人出身渤海高氏,单名一个姮字,身量高挑,喜欢随夫君打猎,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偏偏喜欢娇滴滴的小姑娘,尤其是那貌美如花的女孩儿。 年轻时,国公甚至因此疑心甚重,将夫人房中美貌侍女通通打发走了。 大舅母笑着点了点少女额头,“你是一次比一次会花言巧语,怪不得太后那般喜欢你。” “去罢,”高姮微笑,“你母亲在水松堂。” 薛柔呼吸一滞,水松堂是表兄读书的地方。 她走到堂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袖,理了理不存在的褶皱,才缓缓走进去。 有许多话想问王玄逸。 你近来有没有被同僚排挤,有没有被陛下训斥,有没有听见什么自己最不喜欢的风言风语? 薛柔知道,那个素来温润君子的少年,只会笑着否认,而后问她想要什么? 表兄不会怪她的,正因此,她才会愧疚。 愧疚到偶尔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被里面的灼灼情意烫伤。 薛柔站在门外,露出一个笑容,声音轻灵甜腻如什么烦恼都没有。 “表兄!”少女踏入门中,“好久没见到你,我好想你。” 王玄逸站在堂中,骤然听见日思夜想的声音,耳尖一红,转而轻咳一声。 薛柔看向堂中妇人,与自己五分相似,却更消瘦些,面上总仿佛笼着薄薄云雾,似有若无。 “阿娘,我也好想你,”薛柔长大后,不敢再像小时候直接扑进母亲怀中,而是坐下后靠在王明月身上,“小弟今日来了么?” “你弟弟在书院,今日没法来看你。”王明月笑了下,“他像个老学究似的,倒是比你还省心些。” 薛柔撇了撇嘴,细细一想,老学究说明小弟刻苦,倒也不是坏事。 她瞧见王玄逸听见“学究”二字时笑了下,忍不住悄悄瞪了他一眼,待母亲离开后,忍不住戳了下他的脸。 “你方才什么意思?” 少年耳尖红如玛瑙,低下头告饶般道:“我看过你弟弟的文章,很是老练,欣慰之余才笑。” 薛柔狐疑地看了又看,似是不信,莫要看王玄逸在外端方君子,待谁都好脾性,实则在才学上最为清高,难有人能入他的眼。 见瞒不过表妹,王玄逸终于说了实话,原是薛小公子去书院前特意跑来他这儿,之乎者也一大堆,教育一顿未来姐夫莫要仗着有婚约在身,随随便便与姐姐一道出游。 薛柔听了后,脸皮涨红,比眼前少年还要过分。 她转过头,闷声道:“我不和你说话了,我要去大舅母那儿。” 王玄逸立马拦住她,手中伸出的折扇轻轻横在她面前,手绘的兰花样式与少女胸前绣纹如出一辙。 他抿唇,挽留道:“等用过膳,我带你去甘芳园。” 甘芳园专擅甜食,糖是只有贵族高官才能享用的东西,故而园中食物价格高昂,却因风格独特供不应求。 薛柔一度嗜甜如命,因此被太医提醒过此物不宜多用,就因这一句话,太后与母亲直接矫枉过正,不许她再去甘芳园。 表兄的提议,她实在没法拒绝。 在府中用膳时,薛柔只尝了几筷子,便说饱了,随后便借着歇息的名头去后院。 她偷溜进水松堂后,看见一身月白锦衣的王玄逸,忍不住多看几眼俊秀五官后,道:“你这样打扮也太扎眼了,总之,不许穿成这样。” 少年疑惑地看了眼铜镜,不觉哪里奇怪。 但他素来听表妹的,笑问:“阿音觉得怎样打扮合适?” 薛柔笑得狡黠,叫他心底划过一丝不妙。 “表兄生的如此俊秀,不如扮作女子与我同去。” 王玄逸有些错愕,一句“不成体统”卡在喉咙里面出不来。 第6章 阿音与朕一道回宫 “可是上回我们便被人瞧见了,我怕连累你。” 薛柔声音有些低,垂头丧气的模样叫王玄逸心尖一痛。 “罢了,我穿便是。” 少年话音刚落下,薛柔的脸色立马转阴为晴,笑吟吟仰着脸:“我就知道你会同意。” 铜镜之中,原就俊秀温润的少年一点点涂上脂粉,可惜那双长眉的英气怎么也遮不住,薛柔赌气似的给他戴上帷帽,满意道:“这样便瞧不出来了。” 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自国公府后门驶出,驭车的小厮恨不能瞎了眼睛,公子这副装扮万万不能被人瞧见,否则王家累世清名就要毁于一旦。 甘芳园的人认得王三郎的马车,毕竟这位是常客,连忙上前道:“郎君今日打包什么带走?” 车帘未动,一道少女声音传出来,“不必,我们去雅间。” “这位是?”那管事陪着笑问。 驭车的小厮乃王玄逸亲信,笑得尴尬道:“这是尚书令家二姑娘,我们公子今日事多,便命我送她与一位远亲来甘芳园。” 管事的恍然大悟,另一位姑娘神神秘秘,八成是身份贵极,再联想一番薛二姑娘平素在宫中…… 不过瞬息,管事的脑海中浮现好几位宗室贵女的名字,连忙挤出笑脸儿,腰也更弯了些,破天荒允许马车直接进园中。 停在一栋二层小楼后,薛柔下了马车,挽着表兄的胳膊,一副闺中密友的模样。 她压低了嗓音,小声道:“你太紧张了些,胳膊活似石头做的。” 王玄逸闭了闭眼,他此时心口跳得飞快。 待坐下后,甘芳园的人将菜肴一一摆上,便默不作声退了下去。 薛柔也不急着用膳,而是饶有兴致盯着摘下帷帽的少年。 “表兄,我们下次还这样出来,好吗?” 王玄逸将面前透花糍递给她,闻言一顿,正要摇头便听见少女撒娇的声音。 “可是表兄,我喜欢跟你出来玩儿,你扮作女子便无人晓得,往后我每次出宫都和你一道四处游玩,走遍整个洛阳,”她说到最后,眼巴巴地看着已然动摇的少年,“你就答应我嘛。” 薛柔咬咬牙,使出最后一招:“阿娘说了,我以后的夫婿得事事顺从我。” 话音落下,便见少年半是无奈半是甘愿应和。 “只要阿音开心,什么都好。” 隔间。 整张桌子上只有一壶浓茶,浓到发涩。 唯有一人坐着,身侧站着名着朱衣的青年。 顾灵清一句话也不敢说,唯恐触及陛下逆鳞,他闭了闭眼,暗怪自己多事,何必恳求陛下出宫放松一二。 就算放松,也不必在甘芳园。 此处是朱衣台的地盘,自薛柔进来那一刻,便有人向谢凌钰通禀。 否则,管事不会中途引他们来这儿。 然而,顾灵清没想到,那位姑娘竟是少年郎君,且听声音……十分熟悉。 谢凌钰的脸色寒凉至极,半晌怒极反笑。 “子明,朕今日方知,何谓情痴。” 顾灵清小心回道:“耽溺于情爱之中,难成大器,不及当年陛下周遭其他伴读。” 武安侯世子上官休、汉寿侯魏绛、东郡樊汝贤、颍川陈宣…… 哪个不是人中龙凤?顾灵清实在不解,为何陛下总因惜才对王玄逸网开一面。 谢凌钰看了身侧青年一眼,没有说话。 他现下已说不上多气恼,只是惊奇。 京中素来传言薛二姑娘娇纵,谢凌钰深以为然,她在宫中,除了天子面前,简直无法无天,今日在相和阁养猫,明日将御苑花草随意攀折做糕点,鲜少规行矩步。 可今日,光是听见她与王玄逸的对话,便知何为娇纵。 少年帝王垂眸不语,心中冷笑。 引诱朝臣着妇人装束,此为一过。 出宫之日同外男私会,此为二过。 舅母寿宴竟纵情享乐,此为三过。 真不愧是他选的未来皇后,当真是轻浮不知礼数,遑论礼义廉耻。 弄春柔 第8节 谢凌钰喝了口凉透的苦茶,搁下茶盏时手一时不稳,摔了个粉碎,碎瓷片散落在地。 那声响传到薛柔耳朵里,她脸色一变,对表兄道:“旁边有人,该不会听见我们说话罢?” 王玄逸嘴角笑容一滞,安抚:“无妨,阿音尽兴便好。” 若是那群老古板,才不会听到现在,恐怕早过来叩门了。 许是哪位富商,一时不小心。 薛柔舒了口气,继续同他讲宫中发生的趣事。 少女声音轻快,又因对面是心上人而声调甜如饴糖。 “下个月陛下寿辰,那些外邦使臣已经住在洛阳了,就是不知他们要献上什么?”薛柔压低声音,“听闻大楚使臣中有宗室女,且不止一位。” 少女忧心忡忡,终于说出自己近来的担忧,“你说,陛下会不会提前立后。” 倘若南楚献上美人,陛下收入后宫封妃,势必要提前充盈后宫,大臣们也不想看到后位空悬的情况下,南楚女子诞下皇长子。 这种荒唐事,发生一次就够了。 “不会。” 少年的声音温和有力,短短两字便抚平薛柔的眉头。 景明帝一生好战,亦善战,数十年征伐,将大昭边境南推百余里,自寿春打到建邺,一度兵临都城下。 朝中武将无不怀念景明朝,然而自太后摄政,便开始休养生息,重用文臣。 如今南楚胆子愈发肥,竟敢先斩后奏,一言不发将宗室女带来洛阳,若献女,不知是讨好,还是令陛下为难。 王玄逸看着自己疼爱多年的表妹,似乎不忍让她有一丝一毫顾虑,将这些掰开了揉碎了说与她听。 全然忘记此乃朝政,原不该说的。 “……阿音放心,那些武将们不会同意的。” 少女抿唇一笑,似是宽慰许多。 他一瞬晃神,纵使见惯了这张脸,也总被这份世间独有的好颜色迷惑到神魂颠倒,慌张到连忙拿了块糕点咬一口。 薛柔恰好低头,没能瞧见这份慌张。 表兄待她好,千般万般好。 故而她也想待他好。 耳边传来咳嗽声,似乎被呛着了,薛柔抬眼瞧见少年手帕擦了擦嘴唇,将那些口脂擦去大半。 她眉眼弯弯,笑得肆意,“表兄,我给你补一补口脂,刚巧我带了一盒,是乌洛送来的贡品,可艳丽了。” 隔间陡然传来一声巨响。 这下,就连王玄逸也皱起了眉,他轻声唤住起身的薛柔,命小厮将备用的一身锦袍递进来。 “阿音先离开,我换一身衣服,去隔间瞧一眼。” 究竟是谁装神弄鬼。 薛柔抿唇,脑海中浮现一个人影,随即否决。 那人现下该在式乾殿。 她颔首,推开门刚欲离开,便听见一道挥之不去的声音。 “阿音。” 薛柔微微偏过头,便瞧见右手侧的隔间门开了,身着常服的少年长发高高束起,鲜红耳坠格外扎眼。 那道颀长身影犹如一柄利剑,将她的冷静击打粉碎。 他怎么会在这儿? 这疑惑转瞬即逝,薛柔瞥见了身着朱衣的青年。 原来如此。 她下意识站在门前,防着朱衣使破门而入。 表兄扮作女子陪她胡闹是一码事,被人撞破是另一码事,只要她等到表兄换好衣裳出来,咬死不认,哪怕朱衣台在全洛阳宣称王三郎恣意胡闹,也没人会信此等荒唐事。 谢凌钰垂眸盯着满身戒备的少女,心头莫名刺痛。 他是什么洪水猛兽?王玄逸又是什么脆弱不堪的绝世珍宝? 她薛梵音竟这样护着。 “陛下,”薛柔匆匆行了个礼,“不知陛下在此,方才失礼了。” “无妨,朕不过是出来散心。” 谢凌钰神色平淡,并无不快之色,反倒是顾灵清头皮发麻,想起那被一脚踢翻的桌案便不敢再细思下去。 想当年太后刚总揽大权,长乐薛氏的旁支气焰嚣张到敢当街殴打同安大长公主的家奴,陛下听闻此事时,也不过私下说句“此一时彼一时”,而后将一切交由太后处置,面上无半分不满。 怎么今日难以克制,甚至手下意识去摸腰间利剑。 薛柔与皇帝也算认识多年,见他这副模样,反倒更为警惕。 她心底喃喃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 姑母坐镇洛阳,王氏累世公卿,大舅父受封国公,小舅父乃青州刺史封疆大吏,大表兄已是扶风太守。 帝王之道在于制衡,哪怕先帝那般喜怒无常,驭下严苛,也不会无故同这些世族撕破脸。 但……谢凌钰现在的眼神,委实瘆人。 薛柔内心唾骂,她又不是皇帝的后妃,皇帝这模样仿佛见着妃子红杏出墙,只是碍于外人在不便动手,等回去便一杯毒酒伺候。 直到身后的门发出响动,温和恭敬的声音响起。 少年光风霁月,行礼时未曾出一分差错。 “陛下,今日家母寿辰,臣想着来甘芳园带些吃食回去,刚巧表妹一片孝心,便与臣同行。” 谢凌钰看也未看他一眼,反倒盯着薛柔艳丽唇瓣,轻声问道:“是这样么?” 谁都知晓这是谎言,且是拙劣的谎言,却是个很好的借口。 粉饰太平。 薛柔嘴唇动了动,“是。” 皇帝颔首:“既然如此,隐之带着吃食回去便是,阿音与朕一道回宫。” 第7章 天子怎么可能不恨薛家…… 薛柔想拒绝,瞥了一眼皇帝不容拒绝的神色,终究应了下来。 见她一副上刑的模样,谢凌钰心底不愉重了几分。 回宫路上,薛柔低头盯着袖口花纹。 这是不知第几次与皇帝同乘了。 年幼时不懂事,上来也就罢,可在嫏嬛殿学了这般久,也学到了何谓却辇之德。 连妃子尚且不可与帝王同车,何况是她? 这不合礼数。 偏偏谢凌钰便是位不合礼数的君王。 身下的垫子仿佛长了刺,薛柔浑身都不舒服。 “与朕待在一处,便叫你这般难以忍受?” 薛柔不知皇帝为何总问些自取其辱的问题。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她不言,一副闹脾气的模样。 谢凌钰也没往心里去,毕竟一早便知晓答案。 他这么些年,待薛柔是恩威并施,与待身边的朝臣一样。 那些大臣都感恩戴德,原因无他,君恩浩荡似海,能施舍一滴便是雨露甘霖,只要这一点雨露,便足以让高高在上的朝廷大员们将斥骂当作提点重视,俯首叩谢,涕泗横流。 偏薛柔不同,她生下来就见惯了旁人捧着,自打入宫陪伴太后,连唯一能斥责她的尚书令也远离了她。 于她而言,哪怕是皇帝,待她好是理所应当,待她不好便是不好。 谢凌钰凝眸看向满腹牢骚的小姑娘,心道这样好看透的人,就算不喜自己,也比薛仪安全。 他按下心底对薛柔那丝似有若无的不满。 薛柔全然不知皇帝在想什么。 她忍不住往一边挪了挪,离他远些。 须知皇帝对她说话固然骇人,但不说话更为骇人。 正在她为成功挪了几寸高兴时,少年天子冷不丁道:“王玄逸今日同你所言不假。” “南楚的人进不来朕的后宫。” 薛柔僵住一瞬,不知该如何回应,半晌微微点头,补道:“我明白陛下的苦心。” 谢凌钰唇畔终于有了一丝笑。 “那表妹便仔细说一说,朕的苦心?” 薛柔一时哑然,这不过一句场面话罢了。 什么苦心?他谢凌钰八成恨透了薛家,他对自己能有什么苦心? 故意提及方才的事,不过为了吓唬自己玩儿罢了。 总不能是谢凌钰喜欢她,怕她拈酸吃醋,故而出言安抚。 薛柔怔怔看向身边少年。 弄春柔 第9节 这般好的容貌,若非她深知其内里脾性,真要被旁人所言“陛下待薛二姑娘一如先帝待太后”迷惑。 怎么可能呢? 姑母当初为贵妃,专房擅宠,先帝不再临幸其她妃嫔数载,可她千辛万苦诞下的公主因先天不足早夭,太医也道往后再难生育。 这也就罢了,先帝甚至想封贵妃为后,朝中议论纷纷,太傅道:“无子封后,不妥。” 先帝于清荷台偶遇一肖似贵妃三分的掖庭女奴,一问才知那是南朝俘虏,曾为武陵太守之女,通诗词歌赋,便于清荷台幸之。 一年后得皇长子,于薛贵妃膝下抚养,至于那位女奴则暴毙而亡,追封贤妃。 薛柔幼时只当贤妃真是病亡,如今隐约明白,那是皇帝的授意。 天子怎么可能不恨薛家。 去年宫宴上,姑母的手帕交广平王妃笑着调侃:“臣妇方才于殿外瞧见梵音,一时怔住了,小小年纪这般天人之姿,竟有几分太后娘娘当年气韵。” 王妃饶有兴致看向薛柔,“你这般明月宝珠,无怪乎要藏于宫中。” 薛柔下意识看了眼上座,猝然与皇帝对视。 那双冕旒后的眼睛冰冷无比,甚至带有几分审视。 薛柔甚至觉得,皇帝的衣角都透露着厌倦。 果然开宴后,谢凌钰换了身常服,少言寡语到如一尊塑像。 众人皆知陛下端默,照常说些好听话,高居御座上的人偶尔颔首,示意身侧的太监宣读赏赐。 但薛柔知道他心情极差,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有灵犀,来源于日复一日的观察。 譬如现在。 薛柔觉得,若她的回答不合皇帝心意,或许自己很久都没法出宫了。 “陛下……我……” 她绞尽脑汁想说皇帝的好话,但不知为何,谢凌钰的眼神让她连撒谎的勇气都没有。 薛柔扯出一丝微笑应付皇帝,支支吾吾间,听见他的回应。 “已经到长乐宫,你下去罢。” 她长舒口气,又见一名内侍随自己一道往前走,不由疑惑。 “二姑娘,奴婢奉陛下旨意,将今日事如实告知太后。” 薛柔脸色煞白,眼前内侍却身负皇命,没法喝止。 甫一进长乐宫颐寿殿,她便先令周遭宫人退下,随后快步走到姑母身边,垂眸道:“我好像又惹着陛下不快了。” 太后多年操劳,瘦了许多,远远看了眼重重纱幔下的内侍。 看模样,是陛下身边的人。 太后心下了然,挥挥手令那内侍退下,“告诉皇帝,长乐宫消息灵通,不必他费心。” 陛下还未彻底亲政,太后仍是这座皇宫中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那名内侍却不肯退。 太后握住薛柔的手,缓步走到他眼前。 “阿音,你看他怕我们么?” 薛柔闻言,仔细去瞧眼前小内侍的脸。 先前曾有宫人在姑母面前动也不动,一看才知吓到便溺。 可现在…… 薛柔心下微微一凛,眼前内侍面白瘦削,如一根搓长的软面团儿。 却与他的主人一般,静如石头。 薛柔看向姑母,摇了摇头。 太后笑了笑,让那内侍把要说的话说完,又摆了摆手命他离开。 殿中只有姑侄二人时,薛柔意识到姑母并未动怒。 “阿音,倘若我方才让你拿剑刺死那内侍,你当如何?” 薛柔惊住一瞬,旋即道:“那是陛下身边的人。” “是啊,那是式乾殿的人,”太后长叹口气,“但你可知,陛下年幼时,我不止一次让胡侍中清洗过他身边的亲信。” 凡是与陛下交流甚密者,与陛下生出情谊者,一律格杀勿论。 然而今日,莫说阿音,恐怕就是让胡侍中去动手,她也会犹豫一二。 原因无他,皇帝长大了。 陛下曾是条幼龙,稚嫩,爪牙未利。 所有围绕他的人都能借抚养他的权力分一杯羹。 然而现在,幼龙逐渐长大,所有人顶礼膜拜的不再是他身边的人,他要一步步收回手中的权柄,一如日将出则盖过月辉。 太后心底冷笑,今日这内侍哪里是找薛柔的麻烦,分明是冲着长乐宫来的。 皇帝在向她示威,逼迫她对阿音的婚事表态。 仿佛在说:母后来做拆散阿音与王玄逸的恶人,否则,朱衣使下次出现不知是在何处何时。 太后闭眼,这样的皇帝,她能放心撒手离去么? 薛仪那样循规蹈矩的贵女,能拴住皇帝么? 她垂眸看向身边少女,轻声道:“阿音,这阖宫上下,除却皇帝,或许只有你可以杀了那内侍后安然无恙。” 薛柔怔住,隐隐明白姑母的意思,脱口而出:“不可能的,陛下他并非心悦我。” 她心底纠结再三,将当年梅林中的事说了出来。 太后微叹口气,倒也不意外,她的螺钿司并非摆设,这么些年也打听到一些东西。 只不过谁都不敢确信,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乘之主行不履危,皇帝当初小小年纪就敢行险招。 一箭双雕,打压宗室,又令其余宗亲对太后不满。 世上有的人生来便有这天赋,如洪水猛兽的权力在他们手中乖顺温驯如家犬。 往往这种人也最看重权力,不允任何人上前分一杯羹。 但有些事是福非祸,太后唇畔浮现一丝笑意。 “阿音,他这样的人,肯将最重要的东西与你共享,足以证明一切。” 薛柔蹙眉,最重要的东西么? 太后的声音温和,循循善诱,“陛下不止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示,你们关系不同常人,他允你不以臣自称,允你不必行礼,便是主动借势。” 将他手中权柄借出一部分,允许她用帝王剑刃恐吓胆敢向她露出獠牙的敌人。 狐假虎威。 偏偏世人都怕虎。 薛柔脸色变了变,辩解道:“姑母不怕他心中别有所图么?” “或许,”太后看着面前容貌出众的少女,“但我以为,至少是二者皆图。” 太后的身体愈发不好,每病一次,眼神便混浊一点,她许是自嘲:“我是越老越糊涂,那人教的杀伐果断半点不记得。” “我先前想让你进陛下的后宫,可后来……又觉薛仪也合适,再后来……” “阿音,我垂帘听政时,想让你做皇后,可回到长乐宫,便改主意。” 如此,朝令夕改,反复无常。 薛柔鼻子一酸,“姑母,我叫你为难了。” “无妨,”太后伸手为她擦去眼泪,“此事并非你一人能决定,让我再想想。” 第8章 你与表兄们倒是情谊深厚…… 甘芳园的事瞒得过外人,却瞒不过尚书令。 次日,薛兆和求见太后,进了长乐宫正殿,勉强收起的怒气复又升腾。 “逆女,怎敢要求王家子弟同你胡闹!” 薛柔本在姑母身侧读书,闻言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她顿了一下,“薛大人关心朝廷栋梁,真是大昭幸事。” 薛兆和气得眼前模糊,这个逆女被惯得无法无天,如今阿翁也不喊。 她平素回薛府,向来躲着他,恨不能一面不见。 王明月还由着她去,甚至还要打掩护。 太后蹙眉,“好了,究竟何事着急进宫?” “一个时辰前,朱衣台副使顾灵清带了一个人回去,有人瞧见,是扶风太守王伯赟。”薛兆和顿了一下,“马车直往朱衣台方向去,并非廷尉府。” 薛柔脸色骤变,外祖官至太师,膝下二子一女,王伯赟是她小舅父独子,曾有“素弦雅士”美名,与三表兄并称为王家珠玉,年仅二十五岁便为一郡太守,素来忙于公务。 如今骤然被朱衣使带进京城,定是有罪待定,且官员若犯小罪,理应先行押至廷尉狱,由廷尉与都官郎中裁夺。 如今径直去朱衣台,分明就是想屈打成招。 莫说薛柔,就连太后也微微蹙眉。 “皇帝太放肆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知太后动怒。 怒的不仅是谢凌钰私自决定逮捕一郡太守,还有朱衣台竟不受控制如斯地步,成功绕过了螺钿司耳目,将王伯赟带来京城。 薛兆和自然也能想到这一点,看向女儿,“早与你交代过,少与王氏往来。” 弄春柔 第10节 “父亲的意思是,我不该同外祖家的人交往,免得引火烧身么?”薛柔罕见抬眸直视他的眼睛,“还是说,父亲眼里,我已祸国殃民至此,是我与王家人交往,才引得陛下迁怒。” 谢凌钰或许会因她与王玄逸过从甚密恼怒,却不至于大费周章拿王家人开刀。 皇帝没那么在乎她。 倒是父亲板上钉钉拿此事故意恶心她,薛柔脸上神色愈发冷。 她不明白,为何父亲能偏心至此,好像从小到大,没有给过她半分好颜色。 父亲把所有爱都给了阿姐。 太后一直沉思,听见父女相争,眼瞧着又要撕破脸,赶紧斥责:“够了。” 她闭了闭眼,召螺钿司的人来。 还未等传话的人踏出殿门,便有一人匆匆入内,身着女官服制,跪下请罪,“太后,臣失职,恳请太后降罪。” “朱衣使半月前带走王伯赟,臣等驻守扶风郡,知晓此事后命人送密信入京,却迟迟不曾收到回信,察觉不对,臣星夜返京,向太后面陈。” 太后半晌不语。 薛兆和在一旁心惊,若事情真如此言,朱衣台至少已掌握螺钿司自扶风送密信入京的路线。 而那条线,是诸多州郡进京的必经之路。 太后发问:“可知是何缘由?” 跪地使者道:“与南楚勾结。” 薛柔脸色煞白,简直胡言乱语,大表兄怎会同南楚勾结。 她陡然想起,幼时大表兄教她南楚名士的文章,风雅俊逸的公子一副神往之色,感叹:“当真钟灵毓秀啊。” 薛柔噤声,抿唇道:“有证据么?” 螺钿司使者素来知晓太后宠溺薛二姑娘,回道:“他们在郡守府搜了许久,搜出个姑娘,听口音像南楚人。” 从扶风到京城,本无须这么久,何况是押送重罪犯人。 薛柔怕朱衣台那些吃人不眨眼的酷吏路上便动了刑,逼迫大表兄画押。 她能想到,太后与尚书令也能想到。 尚书令掩于袖中的手指难以遏制地抽搐一下,他的妻子出身王氏,王氏子弟出事他必然逃不掉关系。 虽说王明月不会拿这种事烦他,要他搭救侄儿,但…… 薛兆和沉吟片刻,“朱衣台不归前朝管辖。” 那是特为防外戚而设的地方,就连太后,也只能单独设螺钿司分庭抗礼。 他们的手插不进去。 薛柔垂下眼睫,盯着手指,大表兄最擅琴,离京前言笑晏晏,“待阿音长大些,我教你音律。” “我去找陛下。”她的声音轻如鸿羽,却激得薛兆和气急。 “胡闹,朱衣台是什么地方,阴冷潮湿,岂是女儿家驻足之地!” 薛兆和说完便看向太后,期盼阿姐站在自己这里。 熟料太后颔首道:“阿音去瞧一眼也好,至少……我们得知道王伯赟是死是活。” 薛柔思及朱衣台的手段,心尖抽搐一下。 她离开大殿之时,与父亲擦肩而过,片刻后顿住脚步。 “告诉阿娘一声,莫要担忧。”薛柔深吸一口气,“……倘若父亲真怜惜我去朱衣台一遭,劳烦了。” * 身着朱衣的青年手提一盏青灯,靴子踏于湿润石板之上,却无一丝动静。 脚步停在逼仄牢房前,靠墙坐着的男子勉力抬眸。 “顾兄,你我同朝为官,我该说的已经说完。” 王伯赟扯了扯嘴角,想他二十余年锦衣玉食,此般待遇还是头一遭。 然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顾灵清冷笑一声,目光扫过阶下囚浑身的血污,终究开口:“既相识一场,我便劝你一回,早日认罪也少受些磋磨。” 远远听见整齐有序的脚步声,似乎有十几人同时走来。 顾灵清轻摇头,“陛下来了,你有什么话大可同他说。” 王家人自幼学的是忠君守礼,纵使身处狱中,王伯赟仍旧下意识低头整理衣襟。 他一阵手忙脚乱后抬眼,便瞧见那略显阴鸷的少年,和他背后的姑娘。 灼如春水映桃花,丽若清波照芙蕖。 那双杏眼,像极了王家人,昭示他们身上流着一部分共同血脉。 王伯赟张了张嘴,一声“表妹”卡在喉咙里。 他不过须臾便回过神,向皇帝行礼。 谢凌钰微微抬手,“阿音想见你。” 周遭一片寂静,只剩呼吸声。 顾灵清没想过,皇帝会把薛柔带来。 薛柔上前,仔细看了看王伯赟,没有断胳膊断腿,看模样应当只受了皮肉伤。 她一口气松下来,想再多瞧几眼。 谢凌钰却陡然开口:“看够了?” “我还有话想问。” 皇帝面无表情,顾灵清先一步拒绝:“此乃通敌要犯,薛二姑娘不宜过问案情。” “我不信,”薛柔情急之下攥住身侧少年衣袖,“我外祖一家为大昭死而后已,怎会通敌?” 谢凌钰瞥了眼袖口,见她松手才道:“他在郡守府收留了南楚细作,朱衣使手中有细作送往建邺的信。” 朱衣使三个月前就递了消息入京。 王伯赟与那细作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甚至允许她着男装进出郡守府书房。 王伯赟早已娶张氏女为妻,顾灵清觉得奇怪,张胭何时这般怯懦,眼睁睁瞧着夫君身边黏着个陌生女子。 后来一查,她似乎不知丈夫身边的年轻幕僚是南楚女子。 顾灵清私下轻讽:“原来素弦雅士也难过美人关,这般细心呵护。” 薛柔看了眼顾灵清,又望向王伯赟,轻声问:“大表兄,真的么?” 王伯赟脸色苍白,终于回应:“她不是细作。” 一身囚服的男子对皇帝行了一礼,“陛下,臣多年来兢兢业业,若有行差踏错半步,虽千刀万剐无有怨言,然事关王氏清名,望陛下明察,缈娘出身南楚乡绅之家,因苛政北上投奔远亲,那些寄回乡的书信,臣皆已审验,并无不妥之处。” 不过是描述扶风民风景致而已,于先人游记中亦可见。 顾灵清蹙眉,王伯赟当年在同辈人里面,也算数一数二的出挑,怎的此刻还在犯糊涂。 “冥顽不灵。”顾灵清轻嗤。 此处湿热,谢凌钰来时身后又有一众随从,现下更是令人喘不过气。 皇帝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陡然瞥见想扶他的少女。 额头已现薄汗,唇瓣微微张开。 “顾灵清,”皇帝突然发话,“继续审。” 薛柔还想留在这,动也未动。 一道目光如有实质黏在她手上,她听见那道凉飕飕的声音。 “阿音,和朕回去。” 薛柔还有许多话没说,却不敢继续忤逆皇帝,亦步亦趋跟在谢凌钰身后。 她没忍住回头,再转回来,便与皇帝那双凤眼对视。 “这般舍不得?”谢凌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与表兄们倒是情谊深厚。” 薛柔一窒,挤出一丝笑,想起谢凌钰当初的话,连忙拿出来应付,“陛下也算我表兄。” 皇帝没再追究下去。 从地牢出来,薛柔仍旧跟在谢凌钰身边,没有回长乐宫的意思。 就连一旁的随从都觉诧异。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薛二姑娘居然会黏着陛下。 谢凌钰唇角上扬几分,随后压下去,“又有何事相求?” 少女的眼神可怜巴巴的,像淋雨没处躲的猫儿,他挪开视线,语气比寻常更硬几分。 “王伯赟的案子非比寻常,朕不可能恕他无罪。” 薛柔愣住,她还没那个胆量和自信求他赦免,“陛下,可以进式乾殿说么?” “可以。” 少年没再多言,只是示意她与自己同乘。 薛柔这次没扭捏推辞,直接上了銮驾。 路上,她忍不住先问:“那个南楚细作,也带回京了么?” 第9章 姑母,我想试试一个法子…… 谢凌钰放下手中书卷,并未直接回答。 弄春柔 第11节 “你很在意他么?” “在意。” “为何?”谢凌钰静默一瞬,“你们这些年相见并不多。” “血脉亲情,”薛柔嘴唇动了动,挣扎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阿娘过得并不好,她最在意的便是王家,我不想让她难过。” 她幼时不懂为何阿娘总愁容满面,后来才知晓,或许阿娘一直后悔。 后悔嫁给薛兆和,后悔连累一贯中立的母族支持薛家。 姑母和父亲以为她不懂,其实薛柔明白,皇帝启用朱衣台办此案,究竟意欲何为? 不过是因为,王家年轻一辈中,王伯赟最支持太后休养生息的国策,数次上书提议同南楚交好。 倘若大表兄死了,母亲会自责,若不是她一意孤行,或许王家仍是陛下眼中的忠臣、纯臣,而非太后一党。 那么,纵使大表兄支持太后之策,也不过是就事论事,可以饶恕。 帝王眼中,一旦臣子有了旁的立场,做的一切都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薛柔希望皇帝能饶过大表兄一次,贬为庶人也好,永不为官也好,只盼留他一条命。 “陛下,方才他说不知那人是细作……” “他说不知,便是不知?”谢凌钰打断她,语气强硬到令她猝然噤声。 待入式乾殿,皇帝将案上的信给她看。 薛柔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看见“五月帝至华林苑”。 如今才四月。 谢凌钰抽走她指间信笺,“朕欲五月携南楚使臣前往华林苑,一睹大昭男儿英姿。” 有些特产需扶风郡快马加鞭送往洛阳。 若非截到这封信,皇帝本想按兵不动,看看那细作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谢凌钰很恼火,他的行踪被轻而易举探究,就因为手下大臣为美色所惑。 薛柔不知该如何描补,华林苑曾是大昭高祖所建行宫,用于围猎练兵,占地足有五十余万亩。 她后背冒出层冷汗,今日通风报信帝至华林苑,下次会不会是苑中有多少士卒? 意识到问题究竟多么严重后,薛柔几乎毫不犹豫跪下。 “陛下恕罪。”她顿住一瞬,“连大嫂也不知细作存在,远在京城的王氏众人更不知。” 有了这封信,大表兄究竟知不知情已经不重要了。 轻则流放,重则绞刑。 薛柔说完,便抬眸看谢凌钰的反应。 仿佛是她的幻觉,怎么陛下反倒更不快了? “起来说话。” 谢凌钰心口一股郁气不上不下,盯着她乖巧垂下的头颅,只想现在就砍了王伯赟的脑袋。 看她不动弹,谢凌钰道:“朕本就不欲迁怒旁人。” 得此承诺,薛柔站起身,听见少年凉如秋水的声音。 “不必动辄跪下。” 薛柔腹诽,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装模作样,暴君都是这样,嘴里说着何必见外有话直说,若真不跪,恐怕又要心里记她一笔目无尊卑。 “陛下,礼不可废。” “阿音何时这般守礼?” 谢凌钰又一次想起甘芳园内,眼前少女笑着说出大胆言辞。 面对王玄逸时,她可从来不知何为礼数。 薛柔低下头,内心再一次腹诽,谢凌钰总是这样,不是沉默就是不阴不阳讽刺。 要不是……要不是他乃当朝天子,她早甩脸子走人了,才不要搁这窝窝囊囊站着。 薛柔越想越气,越想越抗拒以后进宫做他后妃。 若是日日对着这张脸,她不如跳进太液池算了。 也不成,自己若死了,阿娘该有多伤心,还有阿弟,他们许久没见面了。 还有姑母,还有疼爱自己的胡侍中…… 薛柔越想越忽略一旁的皇帝,直到谢凌钰慢悠悠问:“在想什么?” “……在想那细作。” 谢凌钰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已死之人,想她做什么?” 薛柔猛地抬头。 死了?是受不了严刑逼供还是自戕? 仿佛猜中她所想,皇帝看着她眼睛,“她被捕当夜,便咬舌自尽了。” 薛柔有些着急,“她可曾留下什么供词?” “并无。” 谢凌钰脸色不变,想起顾灵清提及,那细作死前不忘将王伯赟摘出来,干干净净。 “明白了,”薛柔抿唇,有些垂头丧气,“那我没什么要问的了,陛下还是先歇息罢。” 谢凌钰看了眼殿外,还未到用午膳的时候,他歇息什么? 就算想走,也用不着这般敷衍。 皇帝第一次有被用完就扔的感觉,就因为在他这儿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薛柔便毫不留情要抛下他。 哪怕是太后,还要跟皇帝多说几句场面话呢,她倒好。 皇帝气极反笑,一把握住少女手腕。 薛柔的身量看着纤细,手腕却并无硌手之感,触手软而细腻的感觉叫他立马松开手。 他的手有些发麻,掩于宽大袖口中轻轻甩了下。 手指无意识蜷缩,指尖轻轻碰着掌心。 这一动作落在薛柔眼里万分刺眼。 她气得暗暗咬牙,姑母还觉得皇帝待她不一般,哪里不一般了?看他避之不及如躲蛇蝎的样子。 就算嫌弃她,也不至于当面这样。 倘若是表兄王玄逸,肯定脸红到耳根,一双眼含情脉脉看着她,磕磕巴巴找话,说什么“表妹最近可还缺什么镯子”。 哪像皇帝,臭着一张脸,仿佛摸她一次,是他吃了天大的亏。 果然,谢凌钰语气很奇怪,让她想起春寒料峭时江面冰棱。 “此案细节,你莫要告诉外人。” 薛柔应下来,走出殿门便瞧见皇帝身边的李顺。 此人自幼跟着皇帝,少时因冷面无心独来独往闻名宫内,也因此躲过太后的眼睛。 最近两年,倒是圆滑不少。 李顺与薛柔也算相熟,见她时微微躬身行礼。 “李中尹……”薛柔颔首,顿住脚步有些犹豫不决。 没跟平常一样,连名带姓称呼他。 李顺忽然心里发怵,不知道这位祖宗又要干嘛,是看中了他身上的宫外小玩意,还是要他堂堂天子近侍帮她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 比如去尚食居拿饴糖。 “薛二姑娘,太后上回特意提点奴婢,饴糖不宜多食,恕奴婢不能再帮你。” 薛柔有些无奈,“不为此事,这几日……若逢陛下心情尚佳,能否告诉我一声?” 李顺脸色骤变,“此事奴婢万万不能答应!” 他甚至吓得退后两步。 给薛柔拿些吃食,不过小事,可透露天子行迹,那是死罪。 当初陛下因这事杀了几十个奴婢,都是太后眼线。 长乐宫那边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照旧安插宫人。 李顺想起那日式乾殿前的血,忍不住脸色苍白,如腥气犹在鼻尖盘桓。 “我并非有意窥探,”薛柔轻叹口气,“李中尹不必现在便答应,我只是见陛下近来公务繁忙,想让他高兴些。” 李顺不信,简直睁眼说瞎话。 他在这儿当差多少年了,薛二姑娘来时一副奔丧脸,走时好比升官发财。 也就长大些后知晓遮掩一二。 叫皇帝高兴?她别把皇帝气出病便是谢天谢地。 陛下每回瞧见薛二姑娘,都心情不佳,偏偏还要见。 李顺扯了扯嘴角,含糊应下,若往后薛柔问起,他便说事多忘记了。 好不容易送走这位祖宗,李顺进了殿,安安静静侍奉在一旁。 他给皇帝添墨时,瞥见少年唇角一丝笑意。 再一瞧,陛下今日有雅兴,在画一幅山水图。 李顺琢磨着皇帝心情应当还好,将方才殿外的事润色一遍说与谢凌钰听。 谢凌钰放下笔,习惯性拿起帕子擦手,顿了一下将帕子扔回去。 弄春柔 第12节 “怎么换了料子。” 李顺以为皇帝不快,连忙回应:“这是辽西霸州送来的料子,软一些。” “知道了。” 李顺愣住一瞬,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回应薛二姑娘的事,陛下并无不快,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 颐寿殿。 “太后莫要着急。”薛兆和劝道。 “我不急,倒是你,”太后凝神看了眼弟弟,唤宫人过来,“给尚书令递张帕子擦汗。” 薛兆和脸上浮现一丝尴尬,“太后,梵音迟迟不归,会不会出了事。” “你胡言乱语什么!”太后脸上浮现怒容,“你是她阿翁,怎的日日不盼她好,陛下待她以殊荣,你却向着静宜,终日撺掇她邀宠争后位,你以为我全然不知?” 胡侍中默默上前,给太后斟茶。 “臣并无此意,”薛兆和被斥责到抬不起头,“可是阿音一贯不知晓分寸,臣不欲她与陛下过多亲近。” “尚书令,”太后声音冷冷的,“皇帝不是洛阳世族子弟,由得你择婿般挑挑拣拣。” 有些话,她作为母后能说,尚书令却不能说,哪怕他算皇帝名义上的舅舅。 她闭了闭眼,这些年她权势过盛,压得其余辅政大臣抬不起头,尚书令更是总揽尚书台三十六曹,主理税法田亩改革等一切事务。 她这个弟弟,有些飘飘然了。 “你不为阿音与阿珩想,也为薛仪想一想,陛下不会喜欢不识时务的国丈。”太后越说越心浮气躁,频频望向殿外有无那道熟悉的身影。 “臣明白,”薛兆和嘴唇动了动,“臣并非不为阿音想,太后误会臣了。” 他声音低低的,“都是臣的儿女,岂会全然不在意,只不过……” “行了。”太后有些不耐,让他住口,“莫说空话。” 须臾,殿内进来一人。 “姑母,我回来了。” 薛柔走到太后身边,特意转了一圈给她看,身上没有沾染半点污渍血迹,叫她放心。 她一双杏眼看着太后,仿佛要同姑母商量,又仿佛寻常人家的孩子告诉父母,自己做下了一个决定。 已经想好,不可改变的那种。 “姑母,我想试试一个法子,让陛下从轻发落大表兄。” 第10章 阿音,后宫之中莫谈朝事…… 太后神色复杂,朱衣正使至今昏迷不醒,太医去了一波又一波,皆束手无策。 否则,她也不至于让阿音走一遭地牢。 “不必了,”太后眼神柔缓,“阿音只需告诉姑母,王伯赟还活着么?其余的交由我们做长辈的便好。” “他还活着。”薛柔抿唇,“我还是想试试,这个法子就算不成,也无大碍的。” 太后沉默半晌,终于颔首:“好。” 薛兆和听见王伯赟还活着,显然松口气。 薛柔没注意父亲神色的变化,只道需要准备些东西,便回了相和阁。 “流采,把我库房里的万鸟瓷花盆拿来。” 女子眉目透着英气,见她回来,一边露出笑意一边回应。 “女公子,是王家大公子送的那花盆么?” 这么多年,流采和薛家的奴婢一样,终日唤她女公子。 薛柔颔首,“是,我想拿来种些柰花。” 一听这话,流采有些诧异。 扶风太守王伯赟曾任北地郡铜官县令,此地产青瓷,年年上贡朝廷,历任县令少不了从匠人那牟利,唯独王伯赟清廉,反倒自掏钱财修建学堂。 他调任时,铜官瓷窑的匠人们历经数次失败,终烧出一万鸟朝凤花盆,颜色青如春水,是十年难得一见的佳品,与此物一道送进京的,还有一封联名恳请留下王伯赟的信。 太后看见信后,只微微一笑,留下句“百姓之心,朴素可贵”,便令王伯赟即刻走马上任扶风太守。 倒是谢凌钰,当初看着那花盆,神色微动,若有所思。 她回过神,未过一刻钟,莳花人送来一株奈花。 薛柔赏了莳花人些碎银,便决心自己动手。 不就是种个花,还能有多难。 半个时辰后,薛柔终于满意地看着盆中柰花。 枝叶翠嫩,花朵虽小却如玉般雪白。 薛柔恨不能立马拉着王玄逸来赋诗一首。 她叹口气,若非身边宫人总动不动上前,为她擦手,或是送吃食,早就弄完了。 “流采,我不过是亲手种个花儿,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倒也不必紧张。” 闻言,流采连忙道:“那土多不干净,倘若女公子生病了怎么办?往后这种事还是交给奴婢做。” “那不成,这可是我的诚意。” * 离顾灵清光天化日押送王伯赟已过了三日。 朝中沸反盈天,大臣们争论不休,皆言此事不妥。 尤其是太后一党,明晃晃直言:“朝臣有罪,理当交由廷尉与都官郎中明审,以示天下,纵使御史台可直接羁押官员,也是五品以下,如今朱衣台一言不发羁押一郡太守,何等骇人听闻!简直视《大昭律》如无物,臣请斩顾灵清以正朝纲。” 退朝后,谢凌钰难得没有回式乾殿,而是去灵芝池边散心。 此地乃前朝沉迷修道的帝王所建,引活水入宫,池形如灵芝,有廊道穿池而过,美其名曰行于其上可纳天地灵气。 皇帝一言不发立于池畔,看着不远处长廊间的小亭子,冷不丁问:“薛柔今日出宫了么?” “没有。”李顺连忙回应。 “让她过来。” 李顺连忙吩咐一片的小内侍去长乐宫,却听见皇帝声音平静。 “你亲自去。”谢凌钰顿了一下,“告诉她,朕现下心情尚佳。” 李顺不敢犹豫,立马赶去长乐宫,路上却惴惴不安。 陛下那是心情好的模样么? 相和阁内,薛柔百无聊赖翻着先生让背的书,听见李顺来了,一下坐直了身子。 “流采,快把那盆花拿着。” 在皇帝身边多年的个个是人精,李顺打眼一瞧花盆,便明白薛柔想干嘛,又想起今日朝上尚书令的话,不禁想阻挠。 可惜陛下不允他多言,李顺嘴张了张,欲言又止,最后眼睁睁瞧着薛二姑娘直奔皇帝身边。 “陛下,我瞧苑中这花好看,香气并不熏人,便想送些给你。” 谢凌钰垂眸扫过那盆花,往上是少女白皙颈项,唇瓣似花瓣一张一合地说话。 他不说话,也没什么反应,薛柔忍不住有点着急。 怎么陛下不按她的设想来呢?他应该先问这花长得不错,是谁种的,她便能顺理成章邀功,说这可是亲手所植。 薛柔心里焦急,忍不住怪皇帝跟个哑巴似的。 表兄的话也不多,但神色足以说明一切,偏偏谢凌钰喜也好悲也好都看不出。 比哑巴还不如。 “的确好看。” 耳边传来淡淡的四个字,薛柔有点难以置信,然后呢? 他就没有旁的话要说? 谢凌钰也很奇怪,尚书令那种狐狸,怎么生出薛梵音这样的女儿? 一眼就能看出她在想什么。 皇帝看了眼花盆上的鸟儿,“这花盆是王伯赟送给太后的。” 见他说话,薛柔连忙道:“是铜官县的匠人送给太后的。” 觉得不对,她又补充:“也是送给陛下的。” 谢凌钰心底轻笑一声,当年连铜官县的匠人都知道,朝中真正掌权的是太后。 他不再看那花盆,“怎么忽然想起种柰花?” “柰花栖卑处晦,抱朴存真。” 谢凌钰脸色淡了些,这是王伯赟离京前所作,彼时他一意孤行外放,不肯背靠祖荫在京中任清贵官职。 恰巧宫宴上,有人讥讽他做作,王伯赟干脆指着一盆柰花作赋,可谓出口成章。 谢凌钰当时尚且年幼,为那份忠于大昭的心,亦曾动容过。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薛柔定定看着他,记忆中,王玄逸曾与她品评洛阳诸公子文才,特意夸赞过陛下与先帝极像,太傅所言过耳不忘。 他肯定还记得。 果然,谢凌钰看着她眼睛,“那篇赋,是你这几日临时背下的?” “嫏嬛殿的先生教过,”薛柔小声嘀咕,“又不只陛下一人会读书。” 弄春柔 第13节 听见那句抱怨,谢凌钰突然笑了一声,轻如飞鸿掠池面,薛柔以为自己听岔了。 “王伯赟确有才学,”皇帝颔首,神色却无一丝动摇,“可惜。” 谢凌钰记得清清楚楚,宫宴上的年轻臣子倚马千言。 “不借东君之力,岂托青云之阶?但守孤贞,甘栖僻壤。栖卑处晦,抱朴存真,此诚君子之操行也。” 皇帝的声音仍旧冷若金石,却叫薛柔十分惊喜。 陛下果真记得一字不差。 “阿音今日来,只是为王伯赟求情?”谢凌钰直接将她来意挑明。 “自然不是,”薛柔连忙狡辩,“我只是想多关心陛下,上次陛下允准我探望大表兄,我心里感激至极。” 一阵微风吹过,少女额边碎发轻轻翘起。 谢凌钰抬起手,有一种想将那碎发摁下去的冲动,让它们就此服服帖帖,莫要随风摇曳。 他在少女探究疑惑的目光中,硬生生收回右手,“你就不怕提及王伯赟,惹得朕从重发落么?” “陛下不会。”薛柔这个时候不会碰皇帝的霉头,毫不犹豫说道。 不知为何,她思及谢凌钰方才的神色,便认定皇帝并不想要王伯赟的命。 或许,大表兄只是一把利剑?她能做的只是提醒陛下,这把剑仍旧称手,莫要用完就废。 薛柔离他更近了些,近到能看清他那鲜红耳坠上精细花纹。 “陛下明辨是非,赏罚分明,岂会因我回忆几件往事便不快,甚至迁怒他人。”薛柔一张嘴便说好话。 池边的风有些大,站在廊道上甚至能听见些许风声。 身侧少年天子沉默不语,那风声便更明显。 薛柔有些尴尬,瞥了眼云层,诧异道:“这是要落雨了?” 她说完,便伸手至廊外,掌心接到一滴雨,泛着凉意。 而谢凌钰的话简直比雨水还让人浑身发凉。 “王伯赟如何处置,朕已有论断,阿音,后宫之中莫谈朝事。” 前一句让她别再费心思,后一句敲打她莫要再管此类事。 薛柔气得想转身就走,偏雨点愈发大,她走不了,也没那个胆子撂下皇帝。 “陪朕走走。”谢凌钰仿佛看不见她的不快,说完便往湖中心的亭子去。 廊道原本宽阔,足以为两人并行提供遮蔽,却架不住今日这风裹挟雨珠斜斜冲进来,左侧的石板湿淋淋的,颜色都更深些。 薛柔原本在他身后,却听见皇帝让她过来。 她婉拒,“我岂有资格居于陛下身侧。” 谢凌钰停下脚步,抬手示意她上前几步。 雨来得骤而急,圆润雨珠不停击打池面,四面声响如一曲琵琶,密密将人包围。 因这场雨,周遭恍若有水雾升腾,吐息间湿漉漉的,薛柔微微向左偏头,目光向上,能看见皇帝的侧脸。 过分精致的五官蒙上层雾气,中和了九五之尊的高高在上,比平时看着好接近多了。 朦朦胧胧间,薛柔想起自己曾和阿娘说过,死也不想进宫。 谢凌钰这个人,只有在被什么东西遮掩时,她才敢大胆直视,并细细打量。 阿娘说此乃常理,陛下是天子,纵使夫妻也是君臣,臣不畏君,国之将乱。 薛柔不想这样,自己的夫君为何要怕,真要怕,也该是她做河东狮,让夫君怕她。 才不是现在这样,谢凌钰招招手,她就必须跟上来。 下着大雨散步,究竟是什么癖好? 终于到了廊道中间的亭子,坐下后,李顺连忙上前擦皇帝左肩雨水。 玄色衣衫看不出什么,近前擦拭方才发现自肩头到衣袖都被濡湿,就连发丝也沾上水汽。 谢凌钰看了眼薛柔,“朕今日没有带伞。” 皇帝其余随从们离得远,听不见这话,近前伺候的李顺怔了下,连忙道:“是奴婢疏忽。” “那只能待雨停之后回去了。”薛柔语气中略带焦急。 她不想在这儿跟谢凌钰大眼瞪小眼。 关于王伯赟的案子,他俩本该不欢而散,现下却又被迫相处。 薛柔虽话多,面对一根冷冰冰的石柱子也不想开口。 偏偏这雨迟迟未停,眼瞧天色昏暗,她心浮气躁。 再看一眼谢凌钰,跟老僧入定似的,背对着自己观雨。 第11章 朕看起来,像是要致他于…… “朕记得,你幼时颇喜欢此处,怎的今日坐立难安?” 谢凌钰终于转头,看向那蹙眉的少女。 “我不喜雨天。”薛柔想了个不算太敷衍的回答。 她心底暗暗想,这能一样么? 皇帝在一旁,再好看的景色也寡然无味。 无甚乐趣。 谢凌钰和她过不去似的,一语戳破她的谎言。 “你先前特意告假一日,去京郊观雨。” 薛柔脸上的假笑挂不住了,“陛下竟这般记挂我?” 她抿唇,有点心虚,“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人都是会变的。” 两年前,嫏嬛殿的先生提及,京郊有一竹林,极适合观雨,风雨吹拂犹如置身天地之外,不再拘泥于红尘案牍。 王玄逸怜惜她于宫中辛苦,便偷偷带她去竹林一遭。 薛柔拿不准皇帝知不知道谁与她同行,只想赶快把此事糊弄过去。 雨势渐微,谢凌钰让李顺带人送她回去。 薛柔谢恩后,路上道:“劳烦你一遭。” “折煞奴婢,”李顺脸上堆着笑,“要不是今日姑娘来了,陛下恐怕还要烦心下去,今夜咱们式乾殿的奴婢们都提心吊胆。” 薛柔想起临走时皇帝的脸色,只当李顺说些好听话,没太在意。 反应过来后,她陡然问道:“陛下心情欠佳,会半夜罚你们么?” 李顺连忙否认,“自然不会,姑娘误会奴婢的意思了,陛下若哪日不快,便在式乾殿内彻夜点灯,看那些奏折,奴婢们担心陛下身体熬不住。” 皇帝还未完全亲政,却可查阅奏章。 薛柔想,那些奏章可以消磨心中不快么?果然皇帝与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不同。 “原来如此,”薛柔客套回应,“陛下勤于政务,是大昭之幸。” 李顺心下一涩,忍不住替陛下长叹口气。 陛下啊陛下,薛二姑娘心里当真没有你。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连句关切龙体的话都没有。 * 灵芝池小亭之上。 少年听见脚步声,头也未回。 “何事?” 顾灵清行了一礼,“陛下,王伯赟还是那样,什么都没说。” 没有认错,没有说话,骨头硬得很。 顾灵清咬了咬牙,“是否需要将他夫人接来?” 谢凌钰不冷不热笑了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赞同。 显然,顾灵清认为是前者,默默低下头。 张氏已经被母族接走了,这两日,张家似乎在争论是否要和离。 此事错在王伯赟,张家在朝中并未倒向薛氏,此刻去要人不妥。 “继续关他几日。”谢凌钰脑中闪过一个人,顿了下,“至于如何处置,朕知晓你们有同窗之谊,故而交由你抉择。” 顾灵清慢慢咀嚼“同窗之谊”四个字,凛然一惊,后悔这两日用刑过多。 “臣明白了。” 他正要告退之时,皇帝却蓦然开口。 “朕看起来,像是要致他于死地么?” 顾灵清以为皇帝在敲打他,刚想辩解王伯赟在地牢中绝无性命之忧,却瞧见皇帝神色中当真带着淡淡疑惑。 他思虑再三,“不像。” 谢凌钰闻言浅笑,那倒是奇怪,有的人竟慌不择路,想出这种法子来求自己。 说着正事,皇帝陡然莫名其妙发笑,在顾灵清眼里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他胡乱瞥了眼周遭,瞧见石桌上的柰花。 作为习武之人,顾灵清的眼力过人,奈何铜官县送来花盆时,他还未接过父亲朱衣使之职,愣是瞧不出特别的。 他记得皇帝不喜花花草草,便忍不住又多看两眼。 弄春柔 第14节 “这根的深浅好像不对。”顾灵清蹙眉。 顾母专爱侍奉花草,他也耳濡目染些。 谢凌钰读过农书,又顺手读了一旁的《南方草木状》等,略知悉花草脾性,闻言颔首,“根埋浅了,许是新来的莳花人所为。” 没想到皇帝对柰花有兴趣,顾灵清松口气,还能讨论花草,说明陛下没因为自己方才的蠢话而恼怒。 顾灵清顺着陛下的话说:“这人未免太不上心。” 话音落下,谢凌钰眼睛盯着玉白花苞,“这可是她的诚意。” 不知为何,顾灵清觉得陛下提及诚意二字时,脸色好了许多。 不过转瞬即逝,又回到平日淡漠的模样。 天色已暗,看错了也未可知。 * 在王伯赟被扣留的第十天,此案尘埃落定。 皇帝坚持己见,未将扶风太守交由廷尉,从头到尾皆是朱衣台承办此案。 直到顾灵清将缈娘的证词呈于朝中,王伯赟虽不知情却犯下大错,从轻流放至平州。 薛柔知晓此事时,正在嫏嬛殿内昏昏欲睡。 先生方才离开,说一刻钟后回来,同窗的魏缃猛地坐在她身边。 “阿音,薛梵音,快醒醒。” 薛柔脸上露出一丝迷茫,“你昨日不是回侯府了么?怎的现在便回来了?” 当真稀奇,这嫏嬛殿内,她们二人可谓臭味相同,能不来听讲便不来。 “我今日一早醒来,听见兄长下朝回来,跟母亲说王家长公子要被流放了,是否能趁机送一程,讨他那把素弦吟。” “我想着你这几日因此事难受,便赶来同你说一声。” 魏缃口中的兄长,便是汉寿侯魏绛,皇帝伴读。 薛柔立马清醒过来,握住好友的手,“你可曾听见,是流放去哪?” “似乎是平州。” 薛柔长舒口气,小舅母的娘家似乎有人任过平州刺史。 她想追问些细节,却见先生回来,连忙轻咳一声低下头。 嫏嬛殿的先生们大多是女官,唯独今日讲史的乃前任兰台令。 可怜七老八十,又被叫来传道授业。 兰台令最见不得年轻人学业怠惰,痛心疾首道:“尔等承担太后娘娘厚望,竟荒废时光,终日谈笑私语,成何体统?” 薛仪被训得脸色铁青,忍不住看了眼妹妹。 下学后,薛柔正想同魏缃一道回去,便被阿姐叫住。 “阿音,你留下片刻。” 薛柔总觉得阿姐愈发像父亲,总要抓住机会教训自己几句。 薛仪长叹口气,“马上陛下寿辰,近来宫中都在筹备前往行宫事宜,偏偏出了王伯赟那档子事,难免拖累我们,届时南楚使臣少不得刁难,你骑射不精,总要多读些书。” 薛柔脸上笑意逐渐消散,竟是毫不客气地甩脸子给薛仪看。 “阿姐,不劳你费心。” 薛柔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补道:“阿姐,你我私下鲜少共处,何至于断定我骑射不精?” 薛仪身边的宫婢气得脸涨红,却碍于这位祖宗在太后面前得脸,说不出一句话。 薛柔没再同阿姐多言,转过回廊,便瞧见魏缃在等自己。 “郡主又让你多读书了?”魏缃耳力颇佳,笑嘻嘻的。 “是啊。” 薛柔闭着眼睛都能背出薛仪斥责自己的话,譬如空有皮囊一类。 倒也用不着她隔三岔五说一次。 “真可怜,”魏缃叹气,“我阿娘和兄长也总想拘着我,但我不听,于是兄长只盼着未来嫂嫂凶一些,能让我多几分贤淑样子。” “依我看,他那张脸一时半会也说不着亲,”魏缃半点不给自家兄长留面子,“期盼他在华林苑能遇到两情相悦的姑娘。” 薛柔仔细回想了一下,汉寿侯魏绛长得不算丑陋,只是煞气太重。 若说谢凌钰令人畏惧是因九五之尊带来的威压感,那汉寿侯便是一身匪气,站在窗边便能止小儿夜啼。 薛柔的心因大表兄逃过一劫而放下,此刻见魏缃那副神情,便忍不住笑了。 少女笑得开怀,并无什么礼仪方面的顾忌,如牡丹肆意舒展层层花瓣,反倒有股极尽妍丽之感。 魏缃看着她,心底划过一丝念头。 倘若阿音能做自己嫂子就好了。 随即,脑海中浮现皇帝的身影,她赶紧摇摇头,罢了罢了。 魏缃回过神,“说来,你今日还未去式乾殿。” “不必太急。”薛柔顿了一下,“有几次我借着差事的名义提前离开嫏嬛殿,被先生发现后捅到陛下面前了。” 她真怕匆匆忙忙赶往式乾殿,谢凌钰缓声道:“你今日学史,又借朕的名义提前离开了么?” 魏缃也不惊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忍不住感叹:“好在陛下仁慈,不会说什么。” “仁慈”二字既出,薛柔一瞬间睁大双眼。 是她耳朵出了差错,或是过分草包到误会“仁慈”之意? 周遭尚有宫人路过,薛柔硬生生咽下想说的话,挤出一丝笑,附和:“陛下确是仁君。” 这句违心之言萦绕在薛柔耳畔,直到走进式乾殿仍无休止。 她刚一见着皇帝,便发觉他心情看上去还行。 薛柔想,许是刚流放一位偏向太后的官员,令他身心愉悦。 谢凌钰见她进来,手中动作滞涩一瞬,他若无其事搁下笔,使得那一瞬不被察觉。 然而,就那瞬间,一滴墨已然滴下,氤氲在白纸上,空留半个字。 谢凌钰示意她上前几步,“你近日可曾练过骑射?” 皇帝的脸色不似玩笑,薛柔莫名紧张起来,有种被先生盘问的错觉。 转瞬,她想起嫏嬛殿不教骑射,她根本无须心虚。 “陛下,徐国公曾亲自教我骑术,可我射艺确实不精。” 谢凌钰并无意外之色,引弓射箭需要臂力,薛柔一看便知不擅长射艺。 “下个月你随行至华林苑。”谢凌钰吩咐李顺拿来个盒子,问道:“想打猎么?” 第12章 阿姐,陛下究竟什么样子…… “打猎?” 薛柔疑惑起来,往年陛下寿辰,她们这些女眷只需坐在瑶台宫便可。 当然,有些将门女眷精于此道,也可下场。 不过,薛氏诗礼传家,向来不擅武,打猎这种事怎么也落不到她头上。 何况南楚与乌洛使臣皆在,她也不必下去给大昭丢脸。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谢凌钰打开那盒子。 少年声音如深秋流水,静而凉,“这是弩箭。” 这把弩箭精巧,长度不过盈尺,乌木制成的弩身打磨至光滑润泽,上有云母镶嵌为云纹,日光照射下绚烂斑斓。 纵使薛柔不喜舞刀弄枪,也觉这把弩箭漂亮,适合赏玩珍藏。 “南楚使臣提议与大昭切磋骑射之术,朕应下了。” 薛柔以为自己听错,南楚屈居一隅,连牧马之地也无,竟会提出切磋骑射? “南楚称仰慕太后风范,欲与嫏嬛殿内众位学子比较一番——” 薛柔顾不上礼数,瞪圆眼睛,“陛下也应了。” 皇帝慢条斯理回道:“是太后应了。” 这几年,嫏嬛殿内学子来来去去,总有官员因女大当嫁为由,欲接回女儿。 太后未尝不恼,毕竟她初摄政之时,便有人说生女恐其虎。 或许她也想借此机会,拔擢一批学子为宫中女官,给她们的家族些甜头。 薛柔既不想做皇后,也不想做女官。 她只想在皇帝大婚后离宫,在家快快活活过日子。 不过……姑母的面子是大事,薛柔也不想在切磋时一无所获。 她收下那盒子,谢过恩便要走。 身后传来少年不急不慢的声音,“阿音若不会用弩箭,可以问朕。” “陛下平日繁忙,哪好用这些小事叨扰,魏缃应当也懂这些。” 殿内一片寂静,李顺偷瞄一眼皇帝脸色,立马低头不敢吭声。 始作俑者毫无觉察,说完便告退。 薛柔走出式乾殿,方才打开盒子又看一眼,她喜欢漂亮玩意。 等回了相和阁,再叫魏缃来瞧瞧。 弄春柔 第15节 还有明日……明日可以出宫,算算日子,阿弟也该回来了。 不知他有没有长高,阿娘知道大表兄无性命之忧,想来也能放心。 路上没什么可担忧的,王家势大,路上多多打点并非难事。 薛柔露出一抹笑,脚步轻快,直到瞧见胡侍中,方才老老实实收敛笑意。 胡侍中这几年因疲倦,鬓角已有星星点点斑白。 “薛二姑娘,走路时要慢一些,”她语气温和,“否则容易绊倒,宫中凡事需得稳重。” 薛柔乖乖应下,又多看了几眼胡侍中身后的女官们,不知有何事。 “南楚使臣提议,要与嫏嬛殿——” 胡侍中的话戛然而止,她看见薛柔怀中的盒子,上头有龙纹装点。 薛柔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我方才从式乾殿回来,围猎的事情,陛下已说过了。” “那便好,”胡侍中招手让那几名女官过来,随自己进了相和阁里,转头看向薛柔,“她们是文绣大监的手下,绣工一等一的好,太后命她们为你多做几件胡服,方便骑射。” 话毕,那几个女官上前,为她量体,其中一人与薛柔相熟,笑着惊叹:“薛二姑娘的腰身跟柳枝似的。” 胡侍中轻咳一声,所有人噤声,继续做手上的活。 待结束,胡侍中轻轻摆手示意其余人下去。 流采仍侍奉在薛柔身后,胡侍中蹙眉,“你也出去。” 流采犹豫一瞬,看了眼薛柔才离开。 “薛二姑娘,太后令我带几句话,”胡侍中压低了声音,“此次除了围猎,还有旁的比试,优异者可擢为三品女官。” “姑母不会盼着我拔得头筹罢?”薛柔有些心虚地后退半步。 论文章,她不及姜吟,论熟稔宫规,她不及阿姐,论骑射,她不及魏缃。 薛柔唯一擅长的,便是作些不入流的诗歌琴曲,用薛兆和的话来说,便是不入流的玩意。 姑母若真是这个要求,那便强人所难了。 胡侍中也知悉薛柔学业如何,轻咳两声掩饰笑意。 “自然不是,太后的意思,是让姑娘藏拙,仔细观察着诸位学子,日后交好。” 薛柔琢磨明白后,沉默一瞬,“明白了。” * “太后,今日药膳炖好了。” 太后搁下手中奏章,拿起汤羹喝了一口便皱眉,今日的药膳略油腻。 她身体越发不好,如深秋发脆的黄叶,连稍微烈一些的药性都受不住,只好食补慢慢将养。 因太后喜静,殿内伺候的宫人皆如石像。 一碗汤喝完,恰好胡侍中求见。 “让她进来。” “太后,臣方才已将话带到了,”胡侍中语气恭谨,“臣瞧见陛下似乎送了薛二姑娘一把弩箭。” 太后闭了闭眼,南楚使臣刚刚提出切磋,皇帝便送出弩箭。 依她看,皇帝喜欢骑射,恐怕这份礼早就做好了。 “钟儿,依你看,我当年令薛氏诸女进宫是不是错了?” 胡侍中垂眸,太后自进宫后,便未曾这样唤她,或许太后只是想说些体己话。 无关乎朝政。 “太后为薛氏着想,并无过错。” “薛氏,”太后摇了摇头,“薛氏除了尚书令,其他人都是墙头草罢了。” 她幼年之时,父母亡于瘟疫,族中其余长辈待她平平,姐弟二人相互扶持长大。 直到那个人从高高在上的龙椅走下来,问她愿不愿意入宫。 此后,长乐薛氏扶摇直上,在她摄政后,也是这群族人不顾她艰难,屡屡仗势欺人,甚至胆敢与宗室作对。 立嫏嬛殿以来,随着陛下逐渐长大,也是那些族人生怕招惹皇帝记恨,纷纷将女儿接走嫁人。 只有与她一母同胞的尚书令,始终忠于她。 太后偶尔后悔,当初为何鬼迷心窍,囿于血脉,一心延续薛氏荣耀。 她还不如阿音一个孩子通透,阿音从始至终没把薛氏那帮族亲当回事,甚至在颐寿殿内直言:“除却母亲姑母和阿弟,薛氏其余人与我如同陌路,他们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他们。” “至于王家,虽说只是外祖家,可舅父舅母待我如亲女,我便事他们如父母。” 胡侍中似乎也想到些往事,“太后,能否容臣说句僭越的话,此话涉及薛二姑娘婚事。” “说罢。” “臣以为,薛二姑娘的性子,往后若身处后宫,又无太后庇佑,恐有性命之危。” 胡侍中没有抬头看太后脸色,一口气继续说下去,“臣今日瞥见那盒子后,便留意着里头是什么,薛二姑娘对臣无丝毫防备之心,这样的心性,不适合留在宫中。” 太后默然,想在宫中生存下去,就必须堤防所有人,哪怕是相识十余载,哪怕是引为莫逆之交的好友,都不可信。 再坚不可摧的东西,在权欲面前都脆弱不堪。 她当初为贵妃时,谢元彻听闻她有孕,命朱衣使将漪澜殿围得水泄不通,终日与她同进同出。 然而,就因为某日前线紧急,皇帝去式乾殿通宵处理军务,她便着了道,生下的小公主胎里带毒,体弱多病。 太后向来以为,后宫女子一旦争起权势,比前朝的老狐狸们还要精明,手段百出,防不胜防。 薛柔的确没那个心计。 这才是她欲提前拔擢嫏嬛殿学子的用意。 薛柔素日与同窗感情不错,其中有几个孩子心性纯良,薛柔若为皇后,宫中高位女官皆为心腹,可省下许多心思。 太后始终看不透皇帝真实想法,故而在薛柔婚事上摇摆不定,只好多备些后路。 胡侍中见太后脸上只是无奈,并无不满,“太后,臣以为最好的后路,便是王三郎。” 太后不以为然地轻笑,“王三郎可是给你塞了什么好处?” “臣不敢,”胡侍中跪在地上,“只是王伯赟一案,陛下终究放过他一马,或许陛下行事并非那般独断,亦会顾忌世家。” “你觉得,陛下放过王伯赟,是忌惮王家么?若真如此,不出十年王氏危矣。”太后笑着摇摇头,“罢了,你下去罢。” * 一辆马车穿过宫门,车盖飞出四个檐角,上头悬挂凤凰铃,发出一阵阵声响。 众人听见声音便避开,心知肚明那是太后宫中马车,里头载的是嫏嬛殿的人。 薛柔恨不能直接飞到阿娘身边,下了马车,便瞧见一小小少年站在门边,板着小脸活似门神。 “阿珩!怎么又长高了。” 薛珩抿唇躲避姐姐伸过来的手,终究躲不开,脸颊被捏了一阵。 “我又不是竹子,日日窜一节,阿姐从不知换个说法。” 薛柔边走进门,边笑道:“阿珩又俊了许多。” 这下薛珩彻底恼羞成怒,板着小脸快步往前走,把阿姐甩开几步后,停下来回头,瞧见阿姐快追上自己,又毫不犹豫往前冲。 甫一踏入母亲院中,薛柔便听见阿娘无奈道:“又逗弄你阿弟玩儿了。” “没有。”薛珩看了眼阿姐,硬邦邦道。 “我好不容易回来,总要与你们亲近,”薛柔坐在王明月身边,靠着她,忽然想起什么,“陛下寿辰,阿娘应该也会去华林苑罢?” “我也能去。”薛珩插了一嘴。 他神色骄傲,“我于书院拔得头筹,得了次为陛下贺寿的机会。” 先帝曾于各州治所兴修书院,招揽天下学子,先生皆为各州郡大儒,或是致仕朝臣,这些书院统称为弘道院。 谢凌钰满十四岁后,逐步亲自处理朝政,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往后每年各州弘道院魁首,有进宫为皇帝贺寿的机会。 仔细一想,这似乎是皇帝做的为数不多的决定,太后一党并无异议。 薛柔笑着摇头,点了下阿弟的脑袋,“你进宫的次数还少么?这般激动。” “那可不同,”薛珩摇头,“这是我自己争来的机会,再说,我的确没怎么见过陛下。” 他凑到阿姐面前,好奇问道:“陛下究竟什么样子?脾性如何?” 第13章 我的人证恐怕只有陛下了…… 薛柔扯了扯嘴角,显然不会将英明神武这种好词儿放谢凌钰头上。 “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她没好气道。 瞧出阿姐的敷衍,薛珩“噢”了一声,忽然道:“原来阿姐也怕陛下,所以这般不了解。” 王明月袖手旁观姐弟拌嘴,忽然轻咳一声,打断薛珩。 “你阿姐年长,需得多加尊敬才是。”王明月看了眼薛珩身后随从,“你今日的书读过了么?” “没有。”薛珩郁郁低下头,乖乖去自己屋里念书。 见他离开,薛柔同阿娘道:“我倒不怎么介意他问这些,他年纪尚小,在书院拘着,恐怕不知道京中风言风语,我又同亲弟弟计较什么呢?” 王明月笑了一声,“他上次离家前,可是狠狠告诫了一番你三表兄,此次刚回来,便提及伯赟的事……不知为何,他对你三表兄倒是更不满意了。” 京洛之地的弘道院本就有诸多官宦子弟聚集,甚至有些商人子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们的消息许比常人更灵通些。 薛柔蹙眉,想着得好好叮嘱一番薛珩,莫要关心那些流言蜚语,误了读书。 她自己虽不爱念书,却对薛珩的学业万分上心。 用过晚膳,薛柔便絮絮同阿弟说了许多,半晌才听见他闷闷道:“知道了阿姐,我自有分寸。” 弄春柔 第16节 “书院中权贵虽多,但有几个能同薛氏相提并论,我平素便不爱听那些讹传,他们都有眼色,不会在我面前说。” 薛柔长舒口气,薛珩却问:“阿姐,听你说宫中的事,倒是颇为有趣,又有同窗作伴,又为何这般讨厌留在宫里?” 薛柔柳眉轻挑,“我问你,若让你一直留在书院,你可愿意?” “自然愿意。”薛珩毫不犹豫,“习圣人之学,集百家之长,是天下第一等乐事,若真能如此,必习得一身文武艺,得陛下重用,往后一可封侯拜相,二不堕祖宗声明,三可令阿姐为所欲为。” 薛柔刚被阿弟的志气惊到,听见最后四字时,口中茶水差点呛出来。 一旁的绿云拍了拍她后背,又递来帕子擦拭。 薛柔缓过来,看向阿弟,“便是这为所欲为四字,留在宫中便做不到。” 不愧是一母同胞的阿弟,知晓她最想要什么。 为所欲为……只要不嫁皇帝,这四个字对她不过寻常,嫁了皇帝便难如登天。 依薛氏如今权柄,她若想嫁,京中男子任她挑选,成亲后骑到夫君头上都行。 若一辈子留在宫中,单不允纳妾这一条,便行不通。 曾有南楚使臣到洛阳后感慨:“北昭之士大夫妻,多性妒,弗许其夫纳妾,是以朝中大员之家,鲜有媵妾焉。” 可任谁也管不到皇帝,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 总不能……陛下临幸旁人,她也与别的男子同寝罢? 薛珩想了想自家姐姐平素处事,长长叹口气,暂时把心底的想法摁下去。 * 五月初三,寅时三刻,帝王仪仗如长龙,从太极殿前探头,随旭日东升缓缓前进。。 八十一辆属车紧随最前面的御驾与太后銮驾,大将军参乘,太仆御车,七十二面玄色旗如云翳蔽日。 如今燥热,纵使有冰块,仍免不了闷得慌,里头端坐的少年帝王神色平静,唯独听见外头嘈杂声时略有不耐地皱眉。 谢凌钰想起前日朱衣使送来的消息,心底没来由多了几分怒意。 薛柔没再去王家,可王玄逸胆大包天,硬是在王氏处于风口浪尖之时,遣人送去一方砚台。 嫏嬛殿的眼线说,薛柔极为喜欢,已经将平素用的砚台换了。 顾灵清今早询问,是否要多派几个朱衣使看着薛柔,免得她与王三郎在华林苑借机幽会。 谢凌钰只冷笑一声,“朕的朱衣使没有那般闲。” 顾灵清讪讪退下。 但那句话萦绕在他耳畔,久久不能消散,以至于脸色愈发阴沉。 一旁伺候的内侍惶恐不已,颤抖着问:“陛下,可是要添些冰?” 谢凌钰看了眼冰盆里尚未融化的冰块,清楚明白是自己的问题,闭上眼潜心静气。 “不必。” 待队伍离开京城,薛柔忍不住撩开车帘往外看,女眷们合该在后面,然嫏嬛殿的学子们可紧随太后銮驾。 她远远瞧见皇帝所乘楼辇,金顶在日头下闪烁,拱卫御辇的朱衣卫更是扎眼。 估摸着顾灵清也在。 薛柔皱皱眉,她能感觉到朱衣副使对自己意见颇大。 这次寿辰,盼他能少说些自己坏话,免得谢凌钰连着对阿弟印象不佳。 流采在一旁,瞧薛柔时而好奇观望时而蹙眉叹息,忍不住询问:“女公子这是担忧与南楚切磋之事么?无妨,奴婢听闻,那几位南楚宗室女骑射不过尔尔。” “非也,”薛柔叹息,将阿弟的事说出来,忧心忡忡,“流采,你说陛下会不会恨屋及乌。” “恨屋及乌?”流采怔怔的,“女公子怎会这样想,陛下爱护你都来不及,怎会——” 她忽然噤声,而后声音低了些许,“陛下甚至允许女公子不用敬称,怎么可能恨你?” “或许,是因为姑母喜欢我。”薛柔一脸认真。 流采嘴巴张了张,一副无从辩解的模样,最后颓然:“奴婢以为,陛下只是喜欢女公子,与旁人无关。” “流采啊流采,你在宫中待久了,不懂这些,”薛柔握住流采的手,心下诧异怎么这个天,触手却一片冰凉,“不少宗室待我亦好,背后可是恨薛家恨得要命。” 譬如同安大长公主,见她便笑意盈盈,背后却说她举止不端。 流采被自家主子的想法惊到,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憋红了脸。 薛柔托腮,未等到流采的反驳,却听见外头道:“瑶华宫到了。” 华林苑有七十余座离宫别馆,其中最为壮丽庄严的便是瑶华宫,前殿用于宴饮诸臣,左右各设揽星与摘月二高台,可观赏演武。 按理,薛柔现在应该随姑母往东,同嫏嬛殿诸位学子住在一起,可马车却停下。 “薛二姑娘,陛下方才派人来了一趟,将薜荔馆赐与姑娘单独居住。” 薛柔一把掀开车帘,“什么?” 她说完才瞥见胡侍中身后的顾灵清,似笑非笑讨人厌的模样,连忙收起愕然,咬了咬牙。 “谢陛下赏赐,”薛柔有些不甘心,“但这样是否不大合规矩。” 薜荔馆因靠近瑶华宫,向来是宠妃住所,比如姑母曾经随先帝出行,便居于此。 顾灵清轻笑一声,似乎含着淡淡讽意,“薛二姑娘多虑了,陛下只是顾及太后族亲尊贵,不宜与旁人挤在一处,不止姑娘,静宜郡主也是独居芙蕖榭。” “安排薜荔馆,不过因为薛二姑娘有差事在身,较为方便。” 薛柔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被顾灵清话中软刺气得不轻。 她在皇帝面前会忍耐,不代表也会忍耐顾灵清。 此人审她大表兄时,可是亲手动了刑的。 “顾大人一席话,令我感念肺腑,陛下竟这般照顾我们姐妹二人。” 薛柔笑得浅淡,看向顾灵清的目光格外真挚。 “不过论及揣摩帝心,谁能比得过顾大人呢?哪怕易牙再世恐也不能及。” 顾灵清脸色霎时间极为难看,眼前少女小小年纪伶牙俐齿,一点亏都不肯吃。 拿他跟易牙那些奸臣比,顾灵清气极反笑,又不能再继续耽搁时间,只好忍气吞声。 “某不及薛二姑娘博学,不懂你方才所言。” 薛柔见好就收,也没继续下去,只是往不远处薜荔馆去。 天色晦暗,少女轻薄衣衫如流动月华,淡淡笼罩着她,一如天宫仙子。 只有离近了,方能瞧见仙子满脸怨气。 流采小声提醒,“女公子,那边有人来了。” 薛柔收回面上怨气,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迎面而来的是李顺。 “薛二姑娘,陛下请你去一趟瑶华宫。” “这么晚了,是有何急事么?” 薛柔心底叹气,总不会是顾灵清告了状。 应当不至于罢,他走那么快么? 会飞不成? “没有急事,”李顺也不知该怎么解释,“陛下什么都没说。” 踏入瑶华宫正殿前,薛柔又看了眼李顺,确定对方当真一个字也不会透露后,方才叹口气认命般进去。 她脑海中,将自己近日所作所为仔细捋了遍。 并无出格之处。 “陛下召我何事?”薛柔看不清皇帝的脸,站得远远的。 “离近些,”谢凌钰微微招手,“可曾用过晚膳了?” 薛柔愣了一下,心道真是明知故问,还没去薜荔馆安顿下,便被叫来。 “和朕一道用晚膳。” 谢凌钰语气淡淡的,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陛下不是不喜同旁人用膳么?” 薛柔满是疑惑。 她幼时某次去式乾殿,瞧见谢凌钰用膳,手边还有碗不知什么汤羹,瞧着很是美味。 薛柔小时候馋嘴,巴巴多瞧了几眼,谢凌钰问她还有何事? 左右不过小事,她便直说心中所想,熟料皇帝脸色却骤然阴沉,吓得她以为说了谋逆之言。 见她脸色苍白,皇帝也缓和了语气,“朕不喜与人一道用膳。” 薛柔谨记此事,多年来再未觊觎过式乾殿的御膳。 然而,此时此刻的谢凌钰,却抬眼装作无事人般。 “朕何时说过?” 薛柔默认一瞬,将他那日用的汤羹什么模样都说了出来,一口咬定:“我绝没有记错。” 谢凌钰忽然笑了一声,“你有人证么?” 这话未免无赖,薛柔怔了一瞬,却因皇帝面上笑意放松许多。 “我的人证恐怕只有陛下了。” 谢凌钰闻言,反倒收起笑意,一张脸绷紧了。 半晌,他才示意李顺上前布菜。 有宫人端上一只瓷碗,放在皇帝面前。 李顺觑了一眼皇帝脸色,将那只碗放在薛柔手边,低声细语。 弄春柔 第17节 “薛二姑娘,此乃武陵特有的擂茶。” 第14章 看见她,朕觉得心烦…… 听见“武陵”二字,薛柔脸色微变。 她悄悄看了一眼谢凌钰脸色,少年垂眸自顾自夹了块鱼糕。 薛柔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搁下后吃了些旁的,又喝一口,如此反复。 谢凌钰余光瞥见她动作,不由好笑,少女额头碎发绒绒的,口脂在用膳时被吃掉了,却露出双唇原本的红润娇艳,比胭脂更胜一筹。 “陛下?”薛柔偶然抬眼,却撞见谢凌钰直勾勾的眼神。 她又哪里惹他不痛快了? 因这一声唤,谢凌钰挪开视线,鲜红的耳坠晃了晃。 薛柔内心陡然浮现流采说的话。 随即连忙否定自己。 印证她的想法似的,谢凌钰道:“嫏嬛殿的先生们未曾教过用膳时的礼仪么?” 薛柔愠怒,她虽不拘礼教,却自幼生于诗书之家,总不至于用膳时缺了礼数。 谢凌钰真是没毛病也要硬挑毛病出来。 “时辰已晚,我也该走了。” 周遭侍奉的宫人大气不敢出,唯恐陛下发怒,唯独李顺无甚反应。 这些行宫宫人真是少见多怪,让他们来式乾殿,不出一旬便习惯薛二姑娘的风格了。 谢凌钰果然没动怒,反倒颔首允诺她走了。 眼瞧着薛柔真离开了,李顺心里着急,怎么陛下也没挽留一二。 他一个阉人,都知道陛下现在不对劲。 李顺送了薛柔几步,刚回来,便见皇帝神色淡淡的。 “看见她,朕觉得心烦,跟薜荔馆的人说一声,这几日她都不用来。” 李顺愕然,但也不敢再妄自揣摩君心,只得默默应下。 待陛下歇息,李顺蹲在殿外唉声叹气。 待明日薛柔知道不必来瑶华宫,恐怕喜不自胜。 陛下定是要他详述薛二姑娘反应的,李顺更愁了。 他怕被迁怒。 “李中尹?” 头顶传来顾灵清的声音,李顺抬眼,瞧见一抹赤色。 “我有要事需禀。”顾灵清长眉紧拧。 谢凌钰本就没睡着,知晓顾灵清深夜来访必是大事,召他进来。 “南楚使臣里头,那个永兴郡主不对劲,是南楚中羽卫。” 五行相克相生,论方位,中对应土,论音律,羽亦对应土。 土克水,大昭正是主水,以玄为尊。 南楚中羽卫,是只针对大昭的特殊死士。 顾灵清面色羞惭,这些南楚使臣离京前,可是由朱衣使仔细查过的。 他甚至命朱衣台中女使者亲自动手,试探那些使臣是否会武。 一阵沉默后,顾灵清抬眼看皇帝脸色,斗胆开口:“臣有罪,愿即刻诛杀此人,以免后顾之忧。” 皇帝墨发甚至来不及束起,居于御座之上,墨发玄衣,玉白面孔犹如瓷像,毫无波澜。 半晌,他闭了闭眼,道:“不必。” 杀了她,岂不是遂了他们的意。 顾灵清见识的高人太多,总觉得试探不出武功,定是对方武艺强过百倍。 但,对方或许真的孱弱无比。 顾灵清不死心,“陛下,臣以为南楚使臣居心叵测,王伯赟身边那个细作死后,臣等搜到一个册子,上面记着我朝大员的名字,甚至还有……” 还有先帝朝后妃间的弯弯绕绕,以及谢凌钰格外喜欢尚书令次女。 在中羽卫眼里,薛柔就是大昭未来的皇后。 谢凌钰目光有些波澜,随即平静下来,他自然记得那册子。 无妨,朱衣台手中掌握的南楚秘闻更多。 “陛下,禁军今夜巡逻时,瞧见南楚的两位郡主在薜荔馆附近,说是四处走走。” “薜荔馆?” 皇帝语气轻缓,却叫顾灵清后背一凉。 谁也不知皇帝这性子怎么养成的,许是日复一日忍出来的,愈是怒极愈是显得温和。 故而显得喜怒无常。 良久,皇帝方才开口,“派人盯着他们。” 顾灵清离开时,万分遗憾,想起华林苑里头还掺进了中羽卫,便手痒得很。 * 风和日丽,正适合演武。 然而天热,薛柔只想躲在薜荔馆内。 可皇帝寿辰,她不得不寅时起来梳洗打扮,去瑶华宫前殿祝寿。 之后,还有漫长的百官祝寿,和各邦使节献礼。 知道薛柔娇气怕晒,日头刚毒辣一点,太后便让胡侍中传旨。 嫏嬛殿众位学子可随太后在摘星台坐下,等着看演武。 薛柔昨夜初到薜荔馆,不大习惯,睡得并不踏实,今日实在困乏。 “阿音,怎么看着这般憔悴?”魏缃偷偷问。 “床榻有些硬。”薛柔小声回应。 胡侍中听见后,叮嘱一旁的宫人,今日将薜荔馆的床换了。 薛仪听见后,不赞同地皱眉,劝道:“阿音,莫要娇气。” 一旁的姜吟道:“卧宜侧曲,以养其血。硬床则气血流畅,软床则壅滞生疾,不过我以为,梵音毕竟年少,郡主纵使为她好,也需说明一二,莫要总直接指责。” 薛仪被堵得说不出话,咬了咬牙。 就她姜吟妥帖,事事都能引经据典,回回把她衬得格外刻薄。 闹了一出,终于没人再窃窃私语。 过了快一个时辰,训练有素的士卒方才于高台之下列阵,光是远远瞧着便气势斐然。 薛柔目不转睛看着,只觉那些阵法变化颇为有趣,全然没注意皇帝已至。 还是魏缃轻轻碰了下她手背,她才回过神,与众人一道行礼。 谢凌钰顺着她方才视线,正好瞧见领兵的魏绛。 他脸色淡了些,在太后身边坐下。 “皇帝怎的想起来摘星台?”太后语中赶客的意思明显。 往年,陛下不居左右二台,而是坐在宫城的城门之上,身侧唯有内侍与朱衣卫拱卫。 孤家寡人,独坐高台,也独享那一份权力。 谢凌钰装作听不懂太后意思,说些场面话,“母后为大昭耗尽心血,如今朕陪母后一赏大昭儿郎英姿,也是尽孝。” 薛柔暗自惊奇,原来皇帝也是会说人话的,那怎么见着她便阴晴不定。 趁着皇帝与太后说话,其余的人也顾不上自己,姜吟将薛柔拉到一边。 “你与郡主当真稀奇,”姜吟又提及方才的事,“白日演武,今晚宴请诸臣,便是太后所说的比试,大敌当前还有心情提什么床榻。” 太后只说比试,却没说怎么比,比什么,唯有一点,宴上诸位朝臣使节皆在,若丢脸便是丢得天下皆知。 姜吟不知紧张了多久,薛柔却不甚在意道:“静章,史书浩瀚,英雄人物不过寥寥数笔,就算你我输一遭又有谁会记下来?” “你!”姜吟恨铁不成钢,“你可瞧见南楚那个永兴郡主,她定是要刁难你。” “她与我无冤无仇,纵使刁难也是对所有嫏嬛学子。”薛柔道。 “京中皆言南楚欲将她献与陛下为妃,陛下待你特别,她能喜欢你不成?” 姜吟越想越不对,“我听阿兄说过,她曾与四夷馆的人打听过你,而且……今日我们来瑶华宫遇见她,她额外多瞧了你几眼。” 薛柔听后,也忍不住眉头微蹙,心口惴惴。 不过略一细想,不过是南楚一落魄郡王的女儿罢了,在大昭的地界,能掀起什么来? 她握紧姜吟的手,“你放心,我自会注意的。” 二人说完话,薛柔便回到太后身边,有谢凌钰在近前,她打算装聋作哑,一心看演武。 谢凌钰却陡然开口,“朕方才见到薛珩了。” 事关薛珩,薛柔忍不住开口问:“陛下觉得他如何?” “不错。” 谢凌钰微微颔首,“进退有度。” 弄春柔 第18节 得了皇帝的认可,薛柔也算松口气。 她往后不靠谢凌钰,可阿弟往后仕途还要靠皇帝赏识呢。 “你方才在看汉寿侯?”谢凌钰话锋一转,“对这阵感兴趣?” 薛柔还没反应过来,魏缃却悚然一惊,替兄长捏了把冷汗。 “的确有些意思。”薛柔迟疑一瞬,方才继续说下去,“大舅父曾与我聊过,当时以为无趣,没想到亲眼所见方知奇妙。” 怪不得自古以来,为将必聪慧,单靠武艺根本没法指挥士卒。 薛柔说完,继续目不转睛看着下面。 皇帝应当得了想要的回答,唇角似有若无上翘。 这般细微变化没能躲过太后的眼睛,她轻叹口气。 李顺听二人一来一回的说话,也忍不住想叹气。 陛下昨夜还说不让薛二姑娘来,现在倒好,自己跑来了。 台上的人心思各异,台下演武结束,各营派出人手单独切磋武艺。 有一人使剑格外强悍,大开大合硬是用出使刀的气势。 待那人赢了,薛柔看见他的刀很宽,乃是重剑。 她忍不住看了眼谢凌钰腰间的帝王宝剑,玄色剑鞘上金色纹路华美异常。 薛柔知道谢凌钰用剑是什么样子的,利落干脆,绝不用拖泥带水的花招。 余光感觉她在看自己,谢凌钰后背有些发烫。 那股隐秘的,无来由的焦灼感又涌上心头。 众目睽睽之下,谢凌钰凝神看着身边少女,倘若不是他眼睫动了动,旁人真要觉得陛下是玉雕出来的像。 所有人都噤声,只有太后轻描淡写道:“阿音,离姑母近些。” 太后示意她换个位置坐下,好巧不巧挡住皇帝的视线。 谢凌钰脸色寒了几分,历经王伯赟的事后,太后的态度仍旧不明,并未做出什么让步。 第15章 皇兄被蛊惑了,被薛二姑…… 薛柔没注意皇帝与太后间的暗流涌动,乖乖挪到姑母身边。 她侧过脸低语,“姑母,刚才那人的剑法使得不错,有点儿像我大舅父。” 太后含笑,“你这孩子眼睛倒是尖,那是徐国公的手下,姓齐。” “原来如此,是近朱者赤。”薛柔万分骄傲,随即笑着哄太后开心,“就像我上个月日日在颐寿殿习字,先生便给了我甲等。” 太后笑着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好,若是再夸下去,怕她尾巴能翘到天上。 谢凌钰神色淡淡的,听见近朱者赤时,眉心微蹙。 他身处高台,一言一行不能出差错,坐得端正,一口茶都没喝,垂眸看着台下。 几场比试下来,那把重剑竟是愈发威猛,势不可挡。 薛柔略带兴奋的声音传进他耳朵。 “姑母,我知道这招,叫春江潮涌。” “这招叫云破月来,算是文雅的,更适合软剑,表兄也会。” 谢凌钰闭了闭眼。 真是聒噪。 “当真厉害,今日的魁首应该是他了,”薛柔跟太后感叹,“今年的赏赐真不少呢。” 申时一刻,比试的结果已然分明。 谢凌钰对台下那人笑了笑,一副仁君模样。 “赏。”皇帝看向太后,“有如此英才,是大昭幸事。” 还未等太后开口,台下便有南楚使臣朗声道:“本王欲与这位齐将军切磋。” 薛柔略好奇地望去,此人乃南楚宜都王,乃南楚皇帝胞弟,听说貌若好女,能言善辩,是个最会耍嘴皮子的。 果然,宜都王周围的将士们虽未笑出声,面上却露出不屑之色。 这般小白脸,还想同徐国公的手下比。 薛柔倒不这么觉得,长得精致白皙却出剑狠辣的人,她便见过一个。 就坐在她旁边。 薛柔瞟了眼皇帝,果然谢凌钰也未笑。 “可以。”皇帝允了宜都王之请。 陛下既然发话,齐将军便拱手道:“还请王爷赐教。” 宜都王不敢怠慢,回了一礼后便开始出招,那剑势初看凌乱,却愈发密,竟如细雨般将人裹住,稍不留神便被伤着。 谢凌钰从他开始出招,便眯了眯眼微微倾身,想仔细看下去。 他终于喝了口冷茶。 这一局,齐将军必输无疑。 果然,宜都王收剑后,笑得放肆,“听闻大昭精锐皆驻守要塞,本王胜之不武。” 他顿了顿,“不知彭城王在否?本王远在建邺亦仰慕其风骨,想见识一番。” 谢凌钰眼神变了,彭城王乃先帝最为器重的弟弟,善武艺骑射。 皇帝还是太子时,便已拜他为师。 然而如今彭城王旧疾在身,定不能与之一战。 薛柔轻嗤一声,“什么宜都王?连自家丢脸事都不记得,彭城王武艺如何,问问他们建邺上过前线的武官,不就明白了?” 薛仪轻咳一声,压低嗓音,“陛下还没有发话,你乱说什么。” “你我都是大昭人,他都快骑到朝廷脸上,说还不能说了?”薛柔毫不客气。 谢凌钰听见薛柔所言,怔住一瞬后轻笑,直让台下不明所以的使臣茫然。 “彭城王有病在身,”皇帝声音似敲金击玉,不急不缓,却能让所有人听清楚,“朕与你切磋一二。” 有人自揽月台而下,冲到南楚王爷面前,怒目而视,随后一言不发转向皇帝。 “皇兄万金之躯,刀剑无眼,此事不妥,不若由臣一试。” 说话的是彭城王世子,谢寒。 不止世子这么想,就连薛柔也觉得谢凌钰疯了。 至于么? 万一那个宜都王行刺怎么办?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谢凌钰若因此受伤,八成要在史书上背个骄矜自大的坏名声。 皇帝没有理会谢寒,而是走到宜都王面前。 宜都王愣住,随即朗声大笑,“大昭的皇帝果真磊落,陛下先请。” 薛柔有点紧张,看了眼姑母,又看了眼周遭同窗,见她们皆一脸凝重,心跳得更快。 她垂眸看着台下,谢凌钰没有同宜都王客套。 利若秋霜的长剑出鞘,冷光如冬日皑皑白雪,和他平素给人的感觉肖似。 薛柔虽不喜自己舞刀弄枪,却略懂欣赏。 她心底暗自惊叹,谢凌钰的剑法愈发快了,且开始便极为凌厉。 纵使宜都王剑招并不强势,甚至以防为主,皇帝仍旧招招杀意毕现。 帝王的杀意往往带有笃定意味,不为恐吓,仿佛他们刚才所做的,只是个轻描淡写的决定,故而格外令人恐惧。 薛柔看不太清谢凌钰的剑,却能看清宜都王。 在她数到第七招时,宜都王的剑落在地上,他额头冒着冷汗,后退半步。 皇帝收剑入鞘,看了眼一旁的齐将军,“看清楚了?” “末将看清楚了。” 齐将军汗颜,并非因皇帝年少便武艺居于自己之上,而是身为臣子,却要君王屈尊争面子,实在无能。 “朕看你是可塑之才,便亲自指点一二,与旁的无关。” 谢凌钰说这话时,看都未看宜都王一眼。 便是这份轻慢,让南楚的使臣们很是敢怒不敢言。 薛柔在上头看得清楚,谢凌钰不知说了什么,叫齐将军激动到跪了下来。 太后垂眸喝了口茶。 待演武结束,众人回居所之时,薛柔见皇帝在不远处,似乎同谁说着话。 她上前几步,被谢凌钰发现了。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谢凌钰语气平淡,并无今日被宜都王冒犯的不快。 “陛下,我本想问你今日同齐将军说了什么?” 薛柔实话实说,她本打算等皇帝身边的人离开,再上前询问。 左右谢凌钰就算不想回,也不至于治她的罪。 话音落下,皇帝身边那人转过身,看着她的脸,不痛快道:“谁令你打探的?” 弄春柔 第19节 薛柔这才发现,陛下身边的是彭城王世子。 彭城王不喜薛太后,他儿子也不喜欢薛柔。 方才,谢寒问了李顺,薛二姑娘是否夸赞过齐将军或宜都王,不许欺瞒他。 李顺苦着脸,“齐将军剑法了得,又是徐国公属下,薛二姑娘夸上两句实属常理。” 谢寒立马跳了脚,妖女,简直就是妖女,就是她害皇兄屈尊降贵一遭。 好比那京中的权贵子弟们,为博薛二姑娘一笑大打出手。 现下见着薛柔,谢寒更是恼怒,没有半分好脸色。 彭城王世子同皇帝一起长大,关系甚笃,其父在宗室中声望极高,故而谢寒在京中向来能横着走。 但薛柔从不惯着这些宗亲,冷笑一声,“我同你皇兄说话,你跳出来做什么。” “你出身世家,便是这样学礼仪的?”谢寒气得要命,“本世子乃大昭宗亲,你长乐薛氏为臣。” “我薛氏奉陛下一人为君,只做陛下一人的臣子,”薛柔一顶帽子扣了上去,“还是说,世子有旁的想法,急不可耐了?” 谢寒快要气疯了,“简直——” “住口。” 皇帝两个字把谢寒的嘴堵住,他没法子,将“不可理喻”四个字咽下去。 谢凌钰望向她的眼睛,“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些?” “只是好奇。”薛柔偏过脸,看了眼不远处的演武场。 她以为,谢凌钰只能把旁人吓哭,可齐将军看起来不像胆小怯懦之辈。 “若陛下不想说,便不必说,”薛柔轻呵一声,“免得被人无端揣测。” 谢寒脸憋得通红,却听见皇兄让自己回去。 “朕告诉他,下来切磋是指点他。”谢凌钰神色平淡。 “只为了这个啊。”薛柔若有所思。 怪不得谢凌钰忽然上演武台,甚至不顾危险。 几招下来,让徐国公得力手下感激涕零,得他忠心,倒也说得通。 但……薛柔仍觉得不偿失。 倘若皇帝真因此出了事,宗室必然又要推位新帝。 如今谢氏宗亲中,没有年纪尚小的孩子,而年长的宗亲皆不喜太后摄政。 纵使太后与陛下疏远,但谢氏那么多人里,竟只有他在时,薛氏仍能再延续几年尊荣。 “陛下,今日的事情,我同世子的想法一样。” 实在冒险。 “世子的想法?”谢凌钰反问,面色有些古怪。 谢寒方才可是痛心疾首,一副要死谏的模样,“皇兄乃天子,千万莫要重蹈先帝覆辙。” 谢凌钰漠然,自他打算利用薛柔,谢寒是最好骗的。 彭城王世子死心眼地认为,皇兄被蛊惑了,被薛二姑娘迷得神魂颠倒,定会立她为后。 薛柔还真不知道谢寒怎么想,只觉此人莫名其妙,对自己恶意颇大。 但对陛下死心塌地的。 “世子不是担心陛下受伤么?”薛柔茫然,“他还能想什么?” 半晌,谢凌钰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一下。 “的确如此,没有旁的。” 少年眼中如冰雪化冻,漾出春水。 连赤红耳坠,也不再是阴惨似血般的红,而是残阳如血的红,还留有一点余温。 “你……” 谢凌钰意识到自己现在不对劲,收回视线,沉默一瞬后又开口。 “现在回薜荔馆么?” “自然。” 薛柔也觉得皇帝现在十分奇怪,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却看不出什么,就连方才刹那柔和也是自己的幻觉般。 薛柔莫名有些紧张,仿佛被什么东西盯上了,想快些回去。 “陛下,我得回薜荔馆换件衣裳。” 等会还有晚宴。 “嗯。”谢凌钰颔首,并没有留她。 回了寝殿,皇帝因今日下场切磋,身上沾了灰尘,需得沐浴,再换一身常服。 他刚穿上里衣,便听见李顺在外头禀报。 “陛下,顾大人方才来过,说南楚的永兴郡主方才进了薜荔馆。” 李顺听见皇帝意味不明“嗯”了声,但里头穿衣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却停下。 他战战兢兢,祈祷帝王怒火莫要烧到自己头上。 “顾大人方才还说,那个永兴郡主不似女子。” 第16章 陛下不如把我关进朱衣台…… “什么意思?”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怒意。 李顺却心里咯噔一下,他伺候皇帝这么久,多少能揣摩出谢凌钰真实心情。 果然,谢凌钰转过屏风,外袍松散着便出来了。 少年一头墨发湿漉漉的,目如点漆,双唇艳如红花。 皇帝因长了副妖颜如玉的皮囊,素来注重在臣工面前的威仪,但凡见臣子,必衣着端严庄重。 哪怕面对心腹顾灵清,也不会如今日这般,腰带都只是随手一系。 “顾灵清在外头么?让他进来。” 李顺吩咐一旁内侍唤人进来,而后上前。 “奴婢为陛下正衣冠。” 随后他便默默退到角落。 不知内侍是否提点了顾灵清,身着朱衣的青年自进殿起,便只盯着地砖。 “陛下,朱衣台在建邺的探子传回画像,真正的永兴郡主颊边有痣,而华林苑这位……”顾灵清顿了一下,“沐浴时并无。” 朱衣使也没有监视女子沐浴的癖好。 而是有位绰号“狗鼻子”的前日碰见永兴郡主,回来后非说有股骚味儿。 顾灵清上了心,须知阉人净身后,纵使再爱洁,也有股味道,所以宫中阉人喜爱熏香。 谢凌钰听着他禀告,心口怒意越发炽盛。 “确定了是个阉人?”皇帝声音极轻。 “他做事极为谨慎,沐浴时也裹着件薄纱衣,看不大真切,”顾灵清顿了一下,硬着头皮,“臣以为,得有人亲自探上一番。” “谁去探?”皇帝意味不明笑了笑,“你想让薛柔去?” “臣……”顾灵清摸不准皇帝想法,底气有些虚,“永兴郡主似乎对薛二姑娘感兴趣,不若先下手为强,若郡主真有问题,蛰伏在暗处的朱衣使大可一击毙命,再问南楚欺瞒之罪。” 谢凌钰一心南下,顾灵清作为帝党,自然不例外。 在他眼中,这是再好不过的法子,直接将矛头指向南楚。 “不妥。” 皇帝拒绝时语气平淡,然而近前的内侍却发觉,他的身体如紧绷的弦,仿佛在克制什么。 内侍手一抖,为皇帝烘头发的镂空银球滚落在地。 这下,顾灵清也不由抬头,一时怔住。 皇帝垂下头颅,案上是昭楚两国交界的舆图,他的手覆在上面。 半干的发丝垂落,有几缕贴着他脸颊,凉意令人清醒。 他喉咙一阵阵发紧,自己都不知为何要说“不妥”。 让薛柔去探一探那人底细,左右只是阉竖,不会有什么。 借此理由直接击杀南楚使臣,太后也不会有异议,还能粉碎太后与南楚和平相处的奢望。 没有理由拒绝。 甚至,以他对薛柔的了解,只要告诉她,一切为了大昭。 她会同意这个请求。 但他就是如鲠在喉,哪怕是个阉人,也没资格进薜荔馆,没有资格靠近她半步。 无论初衷是什么,薛柔是他选中的皇后。 没有君王主动让未来皇后受辱于阉人的道理,除非亡国之君。 谢凌钰想通之后,心口堵着的气顺了,缓声道:“直接动手。” 根本无需再试探。 弄春柔 第20节 顾灵清愣住,“陛下,这——什么时候?” “明日。” 今夜有宴会,不便动手,明日开始围猎,多的是机会。 顾灵清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莽撞起来,不死心道:“陛下,臣以为可以先问过薛二姑娘的想法。” “问她?”皇帝声音冷冷的,“恐怕太后立刻便知晓。” 顾灵清终于无话,沉默一瞬后应下,“是。” “明日,臣亲自动手。” * 薜荔馆。 流采站在薛柔身后,紧紧盯着面前的永兴郡主。 美艳,如秾丽的花,却透着股古怪。 许是习武之人都敏锐,她总觉得这位郡主恶意极大。 且她一直上下打量薛柔,那目光令流采异常不适。 薛柔也感觉到了,永兴郡主看她如看价值连城的货物,在估摸能换取多少财宝。 “郡主有何贵干?”薛柔皱眉,直接赶客,“若无要事,便回去罢。” 她本就不喜南楚使臣,根本不想留面子。 永兴郡主却笑得明艳,猛地上前挽住薛柔胳膊,亲昵道:“阿音,我听他们这么叫你,你生得真美,怪不得陛下心悦。” 薛柔有股被蛇缠上的感觉,听见谢凌钰,更是一个激灵,一把将永兴郡主推开。 “谁说陛下心悦我?” 永兴郡主捂着嘴轻笑,“连我们建邺的人都知道,陛下可是为了你,不止一次当朝斥责宗室大臣。” 薛柔皱眉,她怎么不知? 不过,就凭当年谢凌钰杀堂弟的狠劲,他斥责宗室也证明不了什么。 “郡主多想了,陛下只是不喜那些宗室而已。” “阿音,”永兴郡主声音婉转,“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薛柔莫名坐立难安,今夜宴会后,她要问朱衣台的人,永兴郡主是否有特殊癖好。 那黏答答的眼神,太过冒犯。 薛柔皱眉,脸色冷下来,“郡主,需要我命人请你出去么?” “阿音,我闻大昭待客以礼,这些日子我遥遥望你容貌风采,便格外喜欢,这才想来结个缘分。” 永兴郡主嗓音柔媚,令薛柔心头更加不适。 她的声音甜腻得过分,比女子还要女子。 人家话说到这份儿上,薛柔无话可说,勉强没再赶,只是挪了挪身子。 就是这一挪,身下潮热。 是癸水,她竟忘了这回事。 薛柔脸色微变,借口更衣进了内室。 流采叹口气,自责道:“离头一回都过去三个月了,怎么今日还是忘了提醒女公子。” “无妨,”薛柔无所谓,“又不是在外头出丑,让郡主一个人在外头侯着,左右她也是女子,能体谅一二。” 薛柔说完忍不住抱怨,“她是想赖在薜荔馆不成,等会跟我一道赴宴?” 流采思索后道:“许是南楚使臣居所离瑶华宫太远,她懒得回去了,又无事可做。” 薛柔不解,南楚来了两个郡主,永兴郡主不找自家堂妹,跑来薜荔馆。 待她换了衣裳出来,便听永兴郡主提明日围猎的事。 薛柔想起癸水,心里烦得要命。 “我这几日的围猎恐怕没法去,你们尽兴便好。 ” 说完,她拿起茶盏,准备喝口热水。 “为何?”永兴郡主极为不解,“可是陛下不想让你涉险?” “是癸水的缘故。”薛柔轻叹,“疼痛倒不难忍,只怕弄脏衣服。” “啊……”永兴郡主神色凝滞一瞬,随即连忙劝说,“无妨,你围猎时忍一忍。” 薛柔搁下茶盏,终于明白何处不对。 眼前人瞧着已有十七八岁,怎会说出这种话。 薛柔心里翻江倒海,好在跟谢凌钰那尊石像待久了,学会点不动声色的本事。 她再抬眼看永兴郡主时,露出个笑脸,“你也在围猎时碰上过这等烦心事么?” “自然,”永兴郡主笑了笑,“不过忍几个时辰罢了,待回去再将那污秽之物排出。” 流采脸色骤沉,已快要按捺不住,此人谎话连篇,还敢碰女公子。 若是……若是陛下在,定要砍了贼子两条胳膊。 薛柔忍不住握紧拳头,猛地站起身。 “郡主,我现下要去一趟瑶华宫,你先回去罢。” “离晚宴还有半个时辰,阿音也太急了。”永兴郡主唤得亲昵。 “我并非赴宴。”薛柔说完,便没再看永兴郡主什么反应。 她只带了流采一人,路上压低声音道:“我去见陛下,你将方才之事禀告太后。” “奴婢明白。” 薛柔一路匆匆,在皇帝寝殿外恰好碰见顾灵清。 不知这人方才在殿内怎么了,脸色苍白,瞧着像被狠狠打击过。 薛柔想起要禀告的事,忍不住在心底骂了朱衣台千遍万遍。 连使臣是男是女都不知晓,顾灵清真是吃白饭的。 薛柔一进殿,便瞪大了眼睛,连忙低下头。 她从未见过谢凌钰这个模样,披头散发的样子甚至称得上孟浪。 然而谢凌钰此刻与这二字全然不搭边。 失去庄重冕旒与仁君神色,他更似高台上的玉神像。 正是那份高高在上,使得玉像也平添几分蛊惑人心的妖异。 薛柔最恨的,便是这一点。 帝王生来血脉尊贵,受命于天,所以无论姑母怎么收拢人心,也不及幼龙成长后施舍一点仁慈。 这么多年,薛柔始终坚持对谢凌钰的看法。 所谓妖精,天子也。 谢凌钰更是妖精中的妖精。 帝王若不是妖精,怎么骗得天下英雄为他们前赴后继,拼尽一身力气只为上太极殿,得见天颜? 薛柔偏瞧不上这些男人,真是没有半点骨气。 若非招惹谢凌钰太过危险,她也想拽住玉像的衣角,把他拽下来。 面对面坐着,看看玉像会不会有喜怒哀乐。 谢凌钰会掉眼泪么? 会恐惧么?就像她当年在梅林被吓得魂不附体,从此噩梦缠身数年一般? 如果有,能让天子恐惧的究竟是什么? 这些想法以往只是偶尔有之,薛柔自知不切实际,且若要验证得不偿失,便已搁下。 然而,今日今时,它们通通冒了出来,像水面的葫芦。 摁下一个,又浮起一个。 察觉她晃神,谢凌钰微微蹙眉,问道:“何事?” 薛柔将怀疑说出口。 没想到,谢凌钰只是颔首,“朕知道。” 他抬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阿音,告诉朕,”少年脸上的微笑堪称温柔,“你是怎么发现的?” 薛柔后背一阵发麻,想往后退,却被猛地扣住手腕。 她含糊道:“他试探我,与我说话,之后……便说漏了嘴。” “怎么试探?说了什么?” 谢凌钰脸上的笑意如开春时檐上冰棱,摇摇欲坠。 他克制不住去想,究竟什么情况,能让薛柔发觉永兴郡主并非女子。 薛柔满脸通红,她不想在谢凌钰面前提什么癸水。 偏偏谢凌钰紧扣着她不放,一副逼问囚犯的架势。 被逼急了,她气得口不择言。 “陛下不如把我关进朱衣台的地牢里面,慢慢审好了。” 弄春柔 第21节 第17章 叫什么,朕又不是恶鬼…… 谢凌钰彻底收起脸上笑意。 “阿音说笑了,朕怎会把你送去朱衣台?” 他平复心绪,慢慢松开手。 薛柔揉了揉手腕,撩开一点袖口,果真瞧见道红印子。 她就不该来这一趟。 谢凌钰一直注视着她,目光从她手腕飞速挪开,“朕只是担心他欺辱了你。” 薛柔这才后知后觉皇帝方才在恼什么。 “陛下不必多想,”薛柔声音淡了许多,“我若受辱,表兄现下已在薜荔馆了。” 谢凌钰脸色难看,倘若薛柔大着胆子摸他,便能察觉少年小臂硬得像铁,广袖中的手忍不住攥紧。 他心知肚明,薛柔是故意的,将所有可能的旖旎话语阻断。 他讨厌她提及表兄。 “此事关乎朝堂,我便来提醒陛下一遭,”薛柔顿了一下,“若只关乎自身,根本无须劳烦陛下。” 御座上的少年怒极反笑,看向一旁战战兢兢的李顺。 “去前殿罢。” 薛柔想先退下,没想到谢凌钰叫住她。 “你同朕一道去。” 薛柔不大情愿,却只能等着。 好在谢凌钰不在面前,她自在许多,瞥见李顺居然没随皇帝进内室,忍不住低声问:“你不去伺候陛下穿衣么?” 李顺犹犹豫豫开口,“陛下不喜人近前伺候。” 谢凌钰自登基后,便剑不离手。 哪怕沐浴安寝,剑也放在手能碰着的地方,方便随时拔剑,将刺客一击毙命。 警惕至此,除非必要,哪会喜欢内侍靠近? 薛柔只觉谢凌钰果真古怪,难伺候得很,连李顺这种从小跟着的都堤防。 往后待后宫妃嫔,哪会有半点真心。 薛柔忍不住轻轻摇头,见李顺好奇,索性将方才所想低声说出来。 左右李顺胆子小,也不会告诉皇帝。 果然,李顺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摆手,“薛二姑娘折煞奴婢了,奴婢怎配与未来各宫娘娘相提并论?” 薛柔连忙安抚,“只是随口一说。” 她心底却嗤笑,皇帝与宦官的情分可比与妃子的深厚多了。 “李中尹,我奉太后的命来接薛二姑娘。” 因这声音熟悉,薛柔猛地转过头,竟是胡侍中。 未曾通传便踏入帝王寝殿,李顺脸色沉下来,还未开口便被她堵住。 “南楚欺人太甚,太后吩咐,这几日接薛二姑娘至身边居住,至于此事关系重大,应明日与宜都王商谈。” 薛柔一愣,姑母的意思是暂且按下,从南楚那里拿些好处。 谢凌钰不知何时从内室出来,玄色衣袍上的金龙狰狞,少年神色却平静,一字一顿道:“朕不同意。” 胡侍中行了礼,却不曾有妥协的意思,“太后关心薛二姑娘安危,还请陛下体谅。” “普天之下,什么地方比朕身边更安全?”谢凌钰轻笑一声,“太后若真关切阿音,不若让她住在瑶华宫。” 薛柔抬眼看他神色,知他并非认真,松了口气。 “陛下乃真龙天子,万众瞩目,薛二姑娘住在瑶华宫才更危险。”胡侍中语气生硬。 “朕的朱衣使今日才查出此事,的确无能,”谢凌钰话锋一转,“可母后的螺钿司似乎更为无能。” “朕已派朱衣使去往薜荔馆,若太后同意朱衣使待在自己身边,大可以将阿音接去。” 皇帝的声音不急不缓,却让胡侍中心底生出讶异。 她觉得,陛下有些焦急,以至于话比寻常多出许多。 薛柔见两人僵持住,连忙扯了扯胡侍中衣袖,“咱们早些去前殿罢,若是迟了便不好了。” “有什么话,我今晚同姑母亲自说。” 胡侍中终于松口。 去前殿的路上,薛柔便惴惴不安,坐到太后身边时,这种不安则更为强烈。 “姑母,我还是和魏缃她们在一处用膳好了。” 薛柔小心翼翼的,一边说话一边看太后脸色,瞧着可怜得很。 “太危险,”太后拒绝了她,随即想到什么,“今夜我再多派些人去薜荔馆。” 薛柔眼眸微亮,“我还能住薜荔馆么?” 平心而论,那里风景颇佳,她十分喜欢。 “自然可以。” 太后垂眸喝了口茶,薜荔馆曾是她住所,自然知晓其设计精妙契合兵法,只要有人把守关键几处,可谓水泼不进。 皇帝允诺派朱衣使守着,薜荔馆便是安全的。 然而,这也意味着皇帝心里,她这个小侄女有多重要。 薛柔见姑母心绪起伏不大,小声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一双眼睛滟滟如春水,闪着光亮,“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太后轻轻拍了拍她手背,“姑母自会替你做主。” 太后眼底闪过杀意,那个阉人胆大包天,竟敢去抱阿音。 南楚有求于大昭,明日她自会要求宜都王亲自动手,给那阉人选个体面的死法。 薛柔轻叹口气,姑母总觉得她还小,什么都不说。 她转过头,又对上谢凌钰那张脸,又忍不住长长叹口气。 皇帝心情更为不佳,她就这么厌恶他? 谢凌钰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对薛柔哪里不好,她对魏绛都能露出个好脸色,偏偏对他白眼相向。 就因为太后与他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那她薛柔更该来讨好他,因为太后式微乃是必然。 归根结底,还是薛柔不识时务,不够聪明。 这想法却并没有让谢凌钰痛快多少,反倒心口更闷。 分明是生辰,谢凌钰没有个笑脸就算了,还冷淡沉默。 所有臣子都面面相觑,使臣不知发生何事,各怀心思地沉默。 殿内竟死寂一片,没有半分寿宴该有的热闹。 直到太后身边的女官宣旨,嫏嬛殿学子与在座女眷皆可以“百姓昭明,协和万邦”为题,各发挥所长,为陛下祝寿。 太后会选出中意的,若为嫏嬛殿学子则授予官职,若为官宦女眷则赐金帛。 谢凌钰心底轻笑,太后是借机点他呢,分明是不满他一心南下。 什么协和万邦,大昭的铁骑可以踏过之处,便该是大昭的疆土。 如今无法踏足之处,总有一日可以踏平。 谢凌钰面上却不显,而是颔首道:“若是出彩,朕亦有赏赐。” 他余光瞥见薛柔,少女正低头默默舀了勺酥酪塞进嘴里。 着实没有半分上进心。 谢凌钰忍不住轻咳一声,压住上翘的嘴角。 因是选女官,嫏嬛殿诸位学子大多吟诗作赋,引经据典下笔千言。 在座官员大多是饱学之士,半是真心半是恭维道:“嫏嬛殿诸位学子颇有太后当年之才。” 太后只是颔首,“姜吟的文章果真出彩,不愧是太傅的孙女,行文颇有风骨。” 她扫了一眼诸位女眷,却无一人愿起身贺寿,都不肯出风头,被误会了去。 而那些大臣和女眷们,则都打量着太后身侧的薛柔。 嫏嬛殿诸位,只余她不曾出声。 薛柔本不在意那些目光,但就连姜吟和魏缃都频频望向自己,忍不住也坐立难安起来。 姜吟急得压低声音对魏缃道:“怎么回事?她平素不是极擅长音律跳舞么?” 作为文官之女,姜吟十分在意前朝风评,每每知晓大臣对薛柔不满,她都有几分皇上不急太监急的感觉。 现下更是如此,恨不能自己再写篇贺寿文章,偷偷塞给这位祖宗。 魏缃小声解释,“她平素谱曲,皆为靡靡之音,写的是不入流的长短句,哪里适合叫那帮酸文官知道?至于跳舞……她近日许是不方便。” 姜吟跟魏缃齐齐叹气,一抬眼正好与薛柔对视。 胡侍中道:“既然无人再——” “慢!” 一道声音中气十足,打断了胡侍中,就连那些番邦使者也忍不住去瞧,究竟是谁? “臣女乃舞阳侯府张胭,愿献上一曲。” 薛柔怔怔看着那女子。 弄春柔 第22节 表嫂? 随即反应过来,她刚与王伯赟和离,此番是以舞阳侯之女的身份来的。 太后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张胭如今并无诰命,是舞阳侯心疼女儿,思及她出嫁前喜欢打猎,特意求的恩典,允她随行。 薛柔紧紧盯着张胭,没来由地替大表兄觉得愧疚,这样好的女子,还是被辜负了。 张胭抱着的琴,正是汉寿侯想要却没要到的名琴,曾经只属于王伯赟的素弦吟。 她盈盈一拜,随即抚琴奏了一曲。 既不算激越昂扬,也不算辽远开阔。 只是曲调轻快,令人闻之忘忧,恍若风尘仆仆回乡的人,推门则见亲朋笑语相迎。 太后恍神一瞬,喜用徵音,指法多用滚拂打圆,她瞥了眼身侧的侄女。 薛柔愣愣看着殿中女子,陡然有些手足无措。 她大概知道张胭想做什么,只是……她怎么好意思再承这份情。 谢凌钰瞥了眼薛柔的反应,心底大致明白了什么,对张胭露出一丝赞许。 “好,”皇帝顿了一下,微微倾身似乎颇感兴趣,“是你自己谱的曲子么?” “是薛二姑娘曾经所作,”张胭撒谎不眨眼,“臣女与薛二姑娘相识,她曾在出宫时有感于大昭物阜民丰,百姓安康,故而谱此曲。” 谢凌钰眼底笑意终于真了几分,“如此,朕也给她一份赏赐。” 太后终于发了话,“既然陛下给了赏赐,朕也不能吝啬金帛。” 殿中因这一曲,气氛松快起来。 众人推杯换盏,殿内高烛将周遭映得犹如白昼。 宫人将美酒一杯杯斟满,衣袖拂动都沾上酒香,整个大殿如梦中仙宫,引人沉醉太平盛世的繁华中。 永兴郡主却死死盯着张胭怀里的琴,一言不发。 薛柔被那眼神惊了一下,没过片刻,便不见张胭身影。 她喉咙一紧,叮嘱流采几句,便找了个借口出去。 晚风拂面,薛柔随手拽住一个内侍,“你可见着舞阳侯之女?” “往西边去了。” 薛柔顺着蓝田玉铺作的小路,往西边的假山石去,越走越急,未曾注意一粒石子。 流采在她前头提灯开路,顾不上她。 正当薛柔以为定要摔一跤时,胳膊一痛,被人硬生生抓住往上提溜一把。 她惊呼一声。 身后的人力道松了些,声音凉得瘆人。 “叫什么,朕又不是恶鬼。” 第18章 原来,你也清楚,朕是在…… 这凉飕飕的声音……薛柔难以置信回头,入目一双如浸寒潭的眼。 “陛下怎么在这?” 谢凌钰察觉她想挣脱自己,眉头微蹙放开手。 “朕也想问你,鬼鬼祟祟做什么?”他看了眼四周黑黢黢一片,“就不怕出事?” “我来寻嫂——张胭。” 谢凌钰神色莫名,“寻她做什么?” “那个永兴郡主一直盯着她,我怕她遇险。” 少女认真的神色落在他眼里,如风吹过湖畔,泛起的浪拍上堤岸,湿了青茵。 谢凌钰面无表情,“担心她不若担心你自己。” 整日四处乱跑,和不三不四的人搅在一处。 薛柔急着找张胭,却没想遇见皇帝这尊大佛挡路,硬是不让她脱身。 她没法子,硬挤出一个笑,“实在不成,陛下同我一道?” 此话一出,谢凌钰微微偏过头,仿佛在打量不远处的殿宇。 “朕是天子,岂能和你一道涉险?” 他声音又冷又硬,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薛柔看了眼皇帝身后,心下嘀咕,他确实没带随从。 可谢凌钰有剑在身,还怕什么? 她指了指少年腰间,“有陛下在,岂会涉险?” 倘若不了解薛柔的性子,谢凌钰真要被这份信任打动。 可惜,他心知肚明,此人巧言令色,最会说好听的卖乖,叫人答应她请求。 谢凌钰扯了扯嘴角,想拒绝她。 他还未张嘴,薛柔便看出他意图,忍不住轻哼一声。 “陛下若想回去,便自己回去,我一人涉险就是,左右死了残了,姑母也不能拿天子如何。” 谢凌钰脸色阴沉下来,盯着面前胡搅蛮缠的少女。 “胡言乱语!” 他硬生生把那句“朕的朱衣使跟着你,怎会出事”咽下去。 薛柔被那一声吓住,老老实实抬眸看皇帝脸色。 广寒清辉衬着少年鲜红耳坠,叫她蓦然想起式乾殿前洗不清的血。 帝王真实的怒意提醒她,方才有些过火了。 “陛下恕罪,有流采陪着,不会有事的。” 说完,薛柔便行了个礼,没敢看谢凌钰的反应,转身就逃。 流采却轻咳一声,低声道:“这条路长得很,奴婢一人的确无法照顾妥帖。” 薛柔迟疑片刻,连流采都这么说…… 见她犹豫,流采连忙道:“前头是假山石,素来易藏刺客。” 谢凌钰垂眸端详薛柔的反应。 “可张胭若有危险,那该怎么办?” 薛柔有没法说出口的担忧,永兴郡主同张胭无冤无仇,何必记恨她。 或许是因张胭方才帮了她一遭,被恨屋及乌了。 “你倒是热心肠。”谢凌钰陡然开口,带着淡淡讽刺。 那个张胭婚后不久便随王伯赟离京,不过帮了她一回,便叫她担忧不已。 谢凌钰顿了一下,忍无可忍般,“朕怎么没见你这般担心过旁人?” “自然有的,阿娘、姑母、舅母、魏缃、姜吟、胡侍中、流采、李顺……” 月色朗照,谢凌钰的脸色却越来越黑,听到李顺时,更是冷若冰霜。 “行了,朕陪你一道。” 他冷冷打断薛柔,再让她说下去,恐怕连长乐宫的猫儿狗儿都能算上。 薛柔闻言,立马行了一礼,毫不犹豫往西边走。 这条小道狭窄,两侧以山石围住,形状各异的缝隙如窗,白日里,向外看则一步一景。 而现在,则给人一种随时被窥视的恐惧感。 薛柔想起身后有皇帝在,哪怕心里发怵,也没同流采说话壮壮胆子。 主子不说话,流采更不会吭声,一行三人静悄悄的,只有少女走路的细微声音。 隐约瞧见前头有光亮,薛柔放慢脚步。 她微微蹙眉,怎么好像……有人在争吵。 她陡然停下,身后那人却没回过神般,仍旧向前了一步。 夏夜燥热,冰冷剑鞘隔着薄纱布料,传来丝丝凉意。 耳边却是温热的吐息。 皇帝俯首低语,“你听清楚那是谁了么?” 薛柔抿唇,细细分辨,有些惊疑不定。 是顾灵清。 他怎会同张胭相识? 谢凌钰嘴唇动了动,“你打搅到旁人好事了。” 这句话激怒了薛柔,叫她一怒之下瞪了皇帝一眼。 大表兄那种喜好舞文弄墨之人与张胭并不相配,可张胭喜欢的也不该是顾灵清这种人。 这般喜爱围猎的女子,怎么也该配个飒爽磊落的。 薛柔想了下朱衣使审讯时的残酷手段,和顾灵清只要遇见她便不阴不阳话里藏针的德行,眉头皱得更紧。 定然是顾灵清单相思。 弄春柔 第23节 她轻呵一声,“难不成陛下以为,两人之间,只需某人一厢情愿,便可成亲?” 站在她身后的少年静默一瞬,不知在想什么。 随即,他冷冷道:“只需一道圣旨,他们自然能成。” “你!” 薛柔忍无可忍,离开他几步。 果然帝王便是帝王,哪怕幼时不过傀儡,羽翼微丰便原形毕露。 乾纲独断,唯我独尊。 不问旁人意愿,随随便便决定他人终身大事。 薛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厌恶中还掺杂着恐惧。 对皇帝三言两语便能倾覆他人一生的恐惧。 谢凌钰久居高位,自然最熟悉旁人的畏惧。 他心底涌上股怒意。 薛柔在怕他什么? 他是在她面前杀过人,可太后呢?太后杀的人不比他少,螺钿司的人手段不比朱衣使光明磊落。 哪怕是王玄逸,出身世族的翩翩贵公子,面对政敌时照样欲致对方于死地。 谁又比谁干净? 谢凌钰冷笑一声,向前逼近她,垂眸时甚至能借流采手中提灯的光亮,看清楚她一颤一颤根根分明的睫毛。 少女后背抵着山石,眼瞳清如秋水,眉头微微蹙起看他。 怕成这样都要对他白眼相向,看来……的确是十分厌恶了。 谢凌钰隐于袖中的手动了动,仿佛有人钳制住他手腕,不允他抬起。 以至于他最终抬手时,指尖有点颤抖。 “发簪歪了。” 谢凌钰声音低低的,颇有几分缱绻温柔的意味。 “顾灵清心悦张胭多年,她嫁与他,有何不好?” “陛下未曾问过她如何想,不过臆测罢了。”薛柔见他冥顽不灵,一副非要点鸳鸯谱的模样,忍不住反驳,“顾大人心悦她,便会对她好么?便能让她幸福美满?” “心悦一人,自会倾尽一切待她好。”谢凌钰声音轻缓。 “看来陛下对臣属十分了解。”薛柔语气不冷不热。 谢凌钰扯了扯嘴角,心腹久不娶妻,竟是惦念一个有夫之妇。 这种事,就连皇帝也觉丢脸,却懒得多管。 薛柔见他沉默,紧接着道:“可惜陛下不懂何为有情人,两情相悦心意相通才叫有情人。” 少女的声音轻而柔,却比石头还硌人心窝。 “顾大人年纪轻轻便是朱衣台副使,前途无量,自能给夫人荣华富贵,可那与张胭又有何干?”薛柔轻嗤一声,“她生来便是侯爷之女,金银珠玉唾手可得,何须仰仗夫君才能享用?” “而除却金银珠玉,顾大人又能给她什么?他公务缠身能配她纵马享乐么?深夜如遇急事还要进宫,更不必提干的都是得罪人,刀尖舔血的活,哪里像是良配?” 谢凌钰看着她眼睛,“天下多少人庸碌一生汲汲营营,民间寻常夫妻有几个能纵马享乐,有几个不为生计奔劳,难不成他们都无情?” 少年说话时,呼吸都比寻常急促几分。 薛柔露出笑,“陛下,恩爱夫妻皆为两情相悦,能同心上人在一起,纵使平凡庸碌,也比嫁入天家贵戚快活。” 她瞥了眼小路尽头,那边两人争执声愈发大,显然不曾注意过这边的动静。 “陛下,舞阳侯疼爱女儿朝野皆知,她若对顾大人有意,当初择婿时为何不选她,反倒选了王家长公子呢?”薛柔嘴角有淡淡的嘲讽之意,“说明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何必强求?” 谢凌钰嗤笑,全然没有意识到情绪失控,“如今这个局面,只能证明王家子弟负心薄情。” 他顿了顿,“倘若她当初选顾灵清,根本不会和离。” 薛柔听不得他贬低王氏子弟,尤其是王玄逸,一时情急。 “陛下就这样以偏概全,恐怕不妥罢,何必借此事泄私愤?” 这话脱口而出,直到最后一字落下,她回过神方知失言,脸色煞白。 少年隐于山石阴影中,看不清面色,开口时语气十分奇怪。 “泄私愤?”他轻笑一声,“原来,你也清楚,朕是在泄私愤啊。” 第19章 她迟早会明白,权力与尊…… 薛柔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去。 皇帝想让她进后宫,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 她装作不知道,便能心安理得同表兄待在一起,听他许诺往后如何。 不该戳破此事的。 若没说明白,她不过年少无知不识时务,说明白了,她便是明知故犯,挑衅帝王尊严。 薛柔慢慢往后退,然而她退半步,那人进一步。 此处狭窄,并不宽宥,她陡然生出被盯紧吃准的错觉。 无论怎么逃,都逃不脱谢凌钰。 薛柔有些破罐子破摔,站定后艰涩道:“我不明白陛下在说什么。” 她拼命想弥补的法子,“听闻陛下对王氏不满,故而……故而……” 薛柔底气不足,越说心越虚。 而谢凌钰则静静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见她语塞,轻声道:“那阿音知道,朕为何对王氏不满么?” 少年的眼睛极漂亮,如星坠寒潭,又如淬冰的刃。 美则美矣,不敢多看。 薛柔此刻却被迫直视这双眼睛,被他逼问。 此时此刻,最让她担忧的,还是表兄的安危。 她眼前恍惚掠过那人温柔浅笑的模样。 如春风拂面,解一切烦忧。 故而,她闭了闭眼睛,向眼前少年屈服,“陛下,是我错了,求你莫要对旁人不满。” “朕对王家不满,你请什么罪?”谢凌钰语气幽幽,“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替他们说话?” 他心口怒意翻腾,还有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层层堆砌重叠,成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只差一点便能轰然坍塌。 薛柔苍白着脸,重复了两遍“那是我外祖父家”。 谢凌钰显然不信。 “只有这一个原因?” 薛柔也恼了,“陛下心中既有答案,何必问我?” 她抿了抿唇,倒打一耙,“陛下想责怪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谢凌钰一哂,他以往是否太惯着薛梵音的脾性了?叫她此时此刻还有胆量反问。 瞧她这模样,一蹙眉一眨眼都在控诉他是暴君。 “你方才为张胭辩驳时,不是能言善辩得很,怎么不继续了?” 皇帝语气平静,却没人觉得他是真想再听下去。 谢凌钰记性好,故而她方才的话就像刻进脑子里般,甚至语气神色都清清楚楚。 她哪里是给张胭说话,分明是对他不满。 什么庸碌一生也比嫁入天家好,谢凌钰心底冷笑,若王玄逸流放至关外,难道薛柔真就愿意跟着走? 哪怕风吹雨淋也心甘情愿么? 谢凌钰不信,她这样娇气的人,哪能吃苦? 不过是被情情爱爱的假象迷惑,一时糊涂,她迟早会明白,权力与尊荣才是最紧要的。 薛柔眼瞧着皇帝脸色不定,最后不知想到什么,竟逐渐平复下来。 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神色,低声道:“无论如何,是我的错。” 错在不喜陛下,错在明知身处宫中,不该对旁的男人动心,她还是动心了。 至于这错会不会改,便要另说。 谢凌钰习惯了她这副样子,也知道她不是真心认错。 这般敷衍。 “错在何处?”他神情恍若对万事都漠不关心,语气却活似逼供,“你认错时都是这般生硬么?” 谢凌钰可是清清楚楚记得,薛柔这张嘴是如何哄王玄逸的。 说尽了好话,语气时而娇嗔时而温软。 好比……好比三春花丛里的蝴蝶,飞来飞去迷人眼。 薛柔已经从恐惧到恼怒厌倦,再到不知所措。 她弄不清楚皇帝究竟想要她做什么? 难不成想看她跪在地上,和所有畏惧他的大臣般涕泗横流求饶? 薛柔内心默默盘算着,定是这样的,他为何这般恼怒?还不是因为想让她进宫,将她看作未来的后妃。 哪个皇帝受得了后妃私通,都是大发雷霆后,后妃哭哭啼啼求饶。 弄春柔 第24节 他谢凌钰八成就是这样想的。 简直做梦,姑母仍旧摄政,再怎么样也不会让她毫无尊严跪地痛哭求饶。 薛柔挤出个笑,“陛下,我自幼被娇纵惯了,实在不懂如何认错,讨人欢心。” “原来是朕强人所难,”谢凌钰气得笑了一声,“你那日在甘芳园——” 他忽然顿住,觉得自己今夜太过奇怪,情绪被眼前人牵着鼻子走。 意识到此事后,少年脸色陡然冷下来,深觉羞耻,又因如深闺怨妇般纠纠缠缠许久,也没能得到想要的话而恼怒。 鸦雀无声中,薛柔眼见少年天子拂袖而去。 * 瑶华宫西侧的一对男女站在池边,语气时而低沉无奈,时而上扬激烈,显然分歧颇大。 张胭觉得离席太久,不欲再同顾灵清待在一处,满脸倦色道:“你为何总要管着我?从前是,现在也是。” 她极为不满,“我不过帮阿音一遭,有何不可?” “那曲子分明是她出去厮混,给歌女写的,在座倘若有人听过,会如何想?”顾灵清皱眉。 “那又有何干?”张胭轻嗤一声,“顾大人,你知道么?我嫁与王伯赟后,觉得他最大的好处便是从不过问我做什么。” 顾灵清听见王伯赟三字,便恨得牙痒,“然后呢,他在外面养女人,这便是你的好夫君。” 张胭脸色淡了许多,她与王伯赟虽相敬如宾,却并无一丝感情。 知晓缈娘存在时,她主动提出纳她为妾,没想到王伯赟傻愣愣道:“李兄是女子么?” 她眼见王伯赟回过神后,一日比一日恍惚,一日比一日坐立难安,却仍拒绝纳妾之事。 “君子之交淡如水,何况我已娶妻,怎好耽搁旁人。” 然后……便有人破门而入,虽未着赤衣,张胭仍是一眼认出。 只因他们手上的令牌,顾灵清不止一次从家中偷偷拿出来,向她炫耀。 张胭闭了闭眼,不愿再去想那日他们的野蛮行径。 “你今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我心知肚明,”张胭不愿再拐弯抹角,“我心中有你,却不会嫁与你,有的人注定不合适,纵使两情相悦,也只会相看两相厌,做一对怨侣。” 她唇畔一丝苦笑,“我曾为人妇,你口中说不介意,说到底还是介意,否则怎会提及王伯赟便勃然大怒,你不肯我帮薛柔,究竟是怕我被人抓住把柄,还是怕我困在她表嫂的身份中,不肯与过往一刀两断?” 顾灵清愕然,没想到自己的阻挠会使她误解这般深,“我心中有你,自然深恨王伯赟,至于薛二姑娘……你莫要与她再有牵扯。” 皇帝只要碰见与薛柔有关的事,便不大对劲。 以往,顾灵清只当陛下不过是在意一颗重要的棋子。 而直到今日,他见到张胭的那一瞬,刻意遗忘的岁月奔涌至眼前。 年少初次悸动后的不知所措,别扭拧巴,和由此而生的痛苦与嫉妒,还有患得患失,像生了心疾般摸不清原因的爱与恨…… 他通通想起来了,再看陛下时,心头一片澄明。 正因此,才不能让张胭靠近薛柔。 人因情而失去理智时,可能波及他人,而帝王失去理智时,只会更加令人恐惧。 顾灵清不敢想象,倘若陛下明白自己的心,再听见薛二姑娘身边有人提及旁的男子,勾起她相思之情,会有何等震怒? 月色下,朱衣青年看向张胭,此人今夜亦是说了些糊涂话。 她说:“原本阿音与我该是妯娌,徐国公一家待我甚好,尤其王三郎为人良善,指点我侄儿文章,我虽和离,惦念着这份曾经的缘分,惦念着王三郎的好意,照拂他未来夫人一二,又有何错?” 顾灵清苦笑着摇头,若陛下听见这些,定是要迁怒张胭。 他唯恐张胭再不知轻重说这些,犹豫片刻道:“薛二姑娘乃未来中宫,你莫要再提及什么王三郎。” 张胭离京太久,只有逢年节时回京,甚少关心京中流言蜚语,闻言眉头紧拧。 “立谁为后是陛下私事,你身为朱衣副使,不该同我说。” 顾灵清愣了一下,眉眼舒缓,露出笑意,“陛下待薛二姑娘特别,宫中皆知。” 曾为王家妇,张胭自然知道王三郎对薛柔痴迷到什么地步,也知道薛柔对王三郎的情意。 她几乎一瞬间,便明了顾灵清未尽之语。 张胭轻叹口气,心中想着不妥,不妥,薛柔的性子拘不住,皇帝贵为天下之主,更是不可能低头。 更不必说,中间还隔着一个太后。 若要强求,定为怨侣。 张胭不敢置喙皇帝什么,与薛柔的情分不足以令她惹怒帝王,只能期盼神佛保佑。 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罢了,我回去了,你也莫要在外停留太久。”张胭声音淡淡的,转身背对着顾灵清,方才又吐出两个字,“保重。” 等她回了前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皇帝与薛柔。 正是年少,光看样貌也着实般配。 只是……陛下怎的瞧着不痛快,另一个人则神思恍惚。 魂不守舍的,不知在想什么。 薛柔怕被人瞧见端倪,咬了口糕点,才继续沉思。 每次同谢凌钰打交道,都格外费心力,她轻叹口气。 果然伴君如伴虎。 她也不想讨好谢凌钰,在皇帝面前做小伏低。 可方才他的火气也太大了,一言不发离去时的背影都透着匆忙,脚步急促到略带狼狈,像被气糊涂了。 薛柔心里七上八下,嘀咕着怎么去请罪,叫他忘了这一遭。 若是以往,薛柔可能会向姑母求助,这么些年,她在颐寿殿最常说的话恐怕便是“我好像又惹陛下不痛快了”。 可如今永兴郡主的事当头,姑母够烦心的了,薛柔不欲打搅她。 思来想去,她眼睛一亮。 谢凌钰不是送过弩箭给她么? 第20章 他说不明白为何心烦,只…… 谢凌钰心里清楚,他回来后脸色不虞,众人也放不开说话,索性离席。 满朝皆知皇帝不喜热闹场合,倒也不奇怪。 半刻钟后。 太后看了空荡荡的御座一眼,又看了借故回去的薛柔一眼,轻叹口气,“回去罢,早些歇息。” 薛柔走出前殿,一眼便瞧见李顺,惊诧道:“你不在陛下身边,怎的出来了?” 李顺跟苦瓜似的皱着眉,不知怎的,陛下今夜看他极为不顺眼。 刚巧陛下吩咐去取一卷书,李顺忙不迭亲自出来拿。 “这么晚了,陛下还要看书么?” 薛柔简直匪夷所思,果真人与人是不同的。 李顺见缝插针说陛下好话,“那是自然,否则怎能博古通今,薛二姑娘这是要去哪?奴婢送你一程。” 看李顺满面笑容,薛柔迟疑一下,“我有事找陛下。” “奴婢亲自送薛二姑娘去,”李顺眼睛一亮,吩咐身后跟着的内侍,“你去取书,我现下有要事。” 李顺心里激动啊,难得薛二姑娘主动寻陛下。 还是深夜。 说不准瞧见薛二姑娘,陛下心情能好不少。 薛柔再次踏入皇帝寝殿,心情截然不同,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站在原地酝酿致歉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谢凌钰终于开口,“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站着?” 他轻嗤一声,“瑶华宫不缺木头。” 薛柔憋红了脸,谢凌钰果真不会说话,他从哪里找她这样的木头? 她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谢凌钰盯着她,目光如有实质般压在她头上。 “陛下可还记得那把弩箭?”薛柔深吸口气,“我想让陛下教一教我。” 话音落下,谢凌钰眼神微动,一路打量她的脸颊脖颈和手指。 他一步步走到她身边,目光复又定在那双滟滟如春水的眼眸。 谢凌钰想,或许连薛柔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小心思不敢看他时,会刻意多瞥他那只耳坠。 仿佛这样,便能自然些。 “怎么不让魏缃教你?”谢凌钰瞥见她嘴角向下垮,垂眸补了一句,“朕若教你,恐怕需要很久。” “无妨。”薛柔看他脸色和缓,毫不犹豫应下。 明日围猎,谢凌钰喜好骑射,定要亲自下场。 他自己还要休息,不会耽搁太久。 少年知她两手空空来的,轻叹口气,唇角微翘,向她伸出手。 “我急着找陛下,一时忘了,”薛柔看了眼殿外,“方才已吩咐流采去取了。” “不必取。” 谢凌钰神色平静,补道:“若想学,往后在式乾殿也可以学。” 她近日的身体,不会下场参与围猎。 弄春柔 第25节 薛柔才不想在式乾殿久留,连忙道:“就今日,围猎在即,还是早学会为好。” “你明日,会去猎场么?”谢凌钰盯着她,轻声问。 “或许……”薛柔眼神有些飘忽,“或许会。” 谢凌钰没有说话,心底轻嗤一声“撒谎”,半晌却只颔首,让李顺把殿中珍藏的弩箭拿出来。 “这是……”薛柔怔怔看着那把同样精巧的弩箭,“陛下要送给旁人的?” 谢凌钰扯了扯嘴角,不想开口。 她是明白怎么惹他不痛快的。 送给谁?他身为天子,有那么多闲暇工夫么? 少年沉默着将利箭放进箭槽,抬眸时道:“不是。” 短短两个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去里面。” 薛柔以为听错了,有些发怔,磕磕绊绊回他,“陛下,去里头不好罢?” 里面……不是床榻么? 话虽这么说,但难得能窥探天子入眠的地方,她还是亦步亦趋跟着进去了。 转过两道屏风,她睁大眼睛,谢凌钰这是在寝殿里面辟出个射箭之处。 薛柔在书中读过,瑶华宫是为帝王游乐而建,自前朝开始便不断修缮完备。 前朝废帝曾于寝殿中造一室,将金箔贴于地,命妙龄少男少女通宵达旦歌舞取乐,还引泉水入殿中,造一帝王独享汤池。 由此可见瑶华宫的壮丽奢靡,雄峻宽广。 薛柔忍不住目光扫过四处,心底感叹哪怕长乐宫颐寿殿也不及这一半。 不愧是前朝废帝耗空国库建的华林苑。 谢凌钰看她四处张望的模样,只觉果真物似主人形,像极了她在相和阁养的猫儿。 享尽了富贵,故而瞧见奢靡之所,纵使好奇也没有太大渴望,还是惫懒得很,只是按捺不住想伸出爪子这里摸摸,那里碰碰。 果然,薛柔没忍住走到一面墙边,上面挂满了各色弓箭,还有一些精致小巧,一眼便知女子所用的弩箭。 “这是?”她有些疑惑,转过头问谢凌钰。 少年脸色凝滞一瞬,随即道:“这是先帝留下的,或许是太后曾用过。” 薛柔没有怀疑,仔细瞧了瞧,感叹:“宫中匠人果真厉害,做工细致。” 她往旁边挪了几步,望着最为朴素的一把长弓,想着大道至简,或许这是把名弓。 “陛下,这是哪位匠人所作?”薛柔回头问道。 不知怎的,她觉得现下的谢凌钰看起来格外好说话。 “是彭城王亲手做的。”他不知想到什么,语气有些低沉。 这把弓意义非凡。 意味着彭城王向先帝表明立场。 他将毫无保留地支持太子。 谢凌钰顿了顿,看向薛柔,“你还想学弩箭么?” 一句话提醒了她,薛柔有些脸红,“想。” 用弩箭比用寻常弓箭方便许多,也简单许多。 薛柔本就会射箭,只是先前没用过弩罢了,学起来异常快。 她看着谢凌钰,觉得他没再恼恨自己,便道:“陛下,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无妨,”谢凌钰知道她想回去,直接把话堵住,“朕明日不去猎场。” 他想到什么,“你明日坐在朕身边。” 那个永兴郡主太奇怪,顾灵清杀了那人前,薛柔最好待在最安全的地方。 也就是天子身边。 薛柔还沉浸在皇帝不下场的疑惑中。 一个念头陡然浮现。 他这般喜欢围猎,总不会是因为她,所以不肯去罢。 她被这个揣测吓到,连忙在心底否认自己。 薛柔试探道:“可我明日想去围猎。” 少年正手痒地弯弓搭箭,箭羽在空中飞过,最后一声响,扎穿箭靶。 他眉头轻蹙,这弓太轻了。 听见薛柔的话,他眉头拧得更紧。 “别胡闹,朕不想让太医进薜荔馆。” 薛柔闻言意识到什么,从脸颊红到耳根。 他怎么知道她今日来了癸水,不方便下场? 他的眼线监视长乐宫,总不能连这个都监视。 谢凌钰忍不住多看她几眼,“方才宴上,朕听见太后不允你贪凉。” “朕闲来无事时,也读过些医书。” 被他解释一番,薛柔耳根更红了,耳垂如同玛瑙。 谢凌钰轻叹口气,仿佛在叹息薛柔把自己想的太不正人君子。 当然,他的确每月都会遣人去太医院,将相和阁的脉案带回式乾殿,仔细瞧一眼。 谢凌钰以为,这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关心。 他关注未来皇后是否有恙,乃是常理。 只不过,不便叫旁人知晓罢了。 薛柔只想找个理由,赶快离开,好在这次谢凌钰没有留她。 流采一直在殿外等着,见她出来,方才讶异道:“女公子的脸怎么这般红?” “可能里面有些热。” 薛柔实在不想提方才的事,直接糊弄过去。 * 薛柔走后,李顺眼瞧着皇帝若有所思,便不吭声站在一旁,等着陛下吩咐。 “她来时,可有同你说什么?” 少年声音沉静,仿佛百般琢磨过。 “回陛下,薛二姑娘来时,还关心了陛下怎么如此晚还要读书,想必是惦记陛下身体。” 谢凌钰轻笑,“朕面前就别说这些了。” 李顺这话糊弄谁都好,就是糊弄不了他。 薛柔怎会关心他,巴不得两人没关系。 所以今夜才格外奇怪,她既无公事需做,又无私事相求,竟会主动找他。 哪怕是为王玄逸求官,也比方才正常。 李顺眼瞧着陛下不信,干脆说了实话,“薛二姑娘来时似乎担心陛下情绪不佳,许是怕自己先前冒犯到陛下,故而想赔罪。” “赔罪?” 谢凌钰这下竟是笑出了声,仿佛听见什么极为有意思的事。 少年连连摇头,不知在笑自己,还是笑旁人。 若真如此,她薛梵音赔罪的方式当真与众不同。 他用自己读书的时间,教她用弩箭,竟是她赔礼道歉了。 谢凌钰想起朱衣使送来的消息,薛柔在京中的确是这样同王孙公子们赔罪的。 薛氏小女貌美,满京城皆知,多的是权贵子弟向她献殷勤,偶有不知分寸冒昧的,被她劈头盖脸一顿嘲讽,竟惹得薛兆和指责她毫无礼仪可言。 薛柔向那些年轻男子们道歉的方式,便是收下他们送的礼,或是搭理他们只言片语,便算赔礼了。 谢凌钰不知是可笑还是恼怒,这么算来,薛柔的诚意倒是很足。 毕竟,她可是单独与他共处一室许久,没将天子与寻常王孙贵戚相提并论。 还能怎么办?若紧揪着不放未免显得小肚鸡肠。 只能宽宥她。 谢凌钰揉了揉额角,忽觉头痛,需要歇下睡一会。 躺在榻上,一片黑暗中,他鼻尖仿佛还缭绕着薜荔香。 熏得他头疼,心口空荡荡。 榻上的少年皱眉,心烦意乱到猛地起身。 他说不明白为何心烦,只知道源头在薛梵音。 第21章 梦中心心念念的,是另一…… 外头值守的李顺听见动静,连忙进来。 一片幽静中,少年墨发披散,不知在想什么,静静的,仿佛玉做的人偶,对旁人进来毫无反应。 弄春柔 第26节 李顺心下一惊,眼皮狂跳。 皇帝上次这般模样,还是决意于梅林亲手杀了临淮王世子时。 蓦然,谢凌钰抬眸看了眼李顺手中灯烛,嘴唇动了动,“出去。” 他满脸倦色,李顺应了声后还是忍不住多嘴,“不若奴婢添些安神的香。” 谢凌钰没有驳回,看着李顺添香时,想起薛柔也曾在式乾殿做过同样的事。 只不过,她那时尚且年幼,什么都不会,笨手笨脚打翻一盒香料。 她分不清那些香粉,一股脑倒进博山炉,点上后那袅袅升起的烟,将式乾殿熏得香气冲天。 后来,他听见她小声同友人嘀咕:“闯了这样的祸,陛下怎么还不把我赶出宫?” 谢凌钰回过神,周遭仍是空荡荡的,他也早已习惯。 然而柔和悠远的香气如有实质,渐渐充盈寝殿,浮在人鼻尖,叫人脑袋逐渐发沉。 * 偌大的瑶华宫中,多的是琪花瑶草,可谢凌钰不喜这些。 花草不过数月凋谢,零落成泥,无甚好看。 方才打发走南楚使臣,谢凌钰正欲翻开《尉缭子》,却听见一道熟悉声音。 “陛下!” 他放下书卷,被少女脸上明媚笑容晃得愣神,“怎么没通传一声便进来。” 语气算不上斥责,轻飘飘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胳膊就被毫无顾忌地挽上。 “我错了我错了,”少女可怜巴巴看着他,“下次一定不会。” 嘴上道歉,眼神除了装乖没有一丝歉意。 谢凌钰盯着她唇瓣,半晌挪开,浑身不自在。 被她挽住的手臂仿佛没有了知觉,动也动不了,只有一阵阵酥麻从指尖传到头顶。 他被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折磨得难受,一时忘记身份。 “找我何事?” “我想去后殿的枕流园赏花,可他们一直拦着我。” 谢凌钰眼神黏在她脸上,闻言笑了一下,“谁会拦着你?” “那就是我想跟你一起去,”少女一双杏眼极为认真,半点没有被戳穿的窘迫,仗着自己被喜爱,理直气壮地仰脸看他,“我怕你不答应我。” “你如果以后事事都顺着我,我哪里会骗你?” 谢凌钰被这歪理惊住,随即唇角扬起,眼角眉梢都如春冰初融,没有一点被冒犯的不快。 他犹豫一瞬,平静道:“只要不危及江山社稷,有何不可?” 身为天子,连姑娘家的请求都无法应允,岂不是太无能了些。 “当真?”她笑得惊喜,凑近了些。 谢凌钰呼吸陡然不顺畅起来,眼前少女第一次主动离他这么近。 他一时不习惯。 太近了,鼻尖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甚至能看见细腻如白玉的肌肤上,还有层透明的绒毛,像蜜桃。 “快些走,愣什么呢?”少女歪着头仔细打量他,呼出的气息洒在他脖颈,从肌肤痒到心尖。 枕流园的一草一木皆有专人看护,不得随意攀折。 少女却指着两朵淡粉色的“桃花飞雪”,“陛下能折下这两枝送给我么?” “为何只要两枝?”谢凌钰说着,随意折下。 少女凑上前,一手接过一枝“桃花飞雪”,一面笑吟吟让他帮忙,将花插在发髻上。 她轻轻伸手摸了摸头上淡粉花瓣,“成双成对才好。” 谢凌钰晃神一刹,暖风吹得他如饮甘酿,忽然伸手,轻轻抚上她脸颊。 掌心触感太软,让他疑心一碰就会弄疼她,故而一触即分。 然而内心却涌上股冲动,想抱进怀里用力揉捏。 就像小孩子碰见喜欢的东西,总爱时时刻刻揣着,留下自己的印记才放心。 又时时刻刻担心被旁人拿走,保护欲与因急躁不安而生的破坏欲并行。 他呼吸陡然变得急促。 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声急促的呼唤。 “陛下,陛下……” 李顺急得要命,陛下平素雷打不动不到卯时醒。 而现下已卯时一刻。 今日还要去围场,不能再耽搁了。 谢凌钰睁眼便瞧见李顺那张脸,沉默一瞬后道:“阿音呢?” 李顺睁大眼睛,明白陛下还没睡醒,连忙道:“陛下……卯时一刻了。” 谢凌钰起身坐在榻上,捏了下眉心,让自己清醒些,低下头闭眼,不让旁人窥见自己此刻脸色多么难看。 梦中人,分明就是薛柔。 这梦太过真实,每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包括他自己的心绪起伏。 谢凌钰脸色越来越难看,动乎情而属形,则昼夕寤寐俱梦。 他心中渴望薛柔如梦中那般么?亲昵地卖娇,毫无尊卑可言。 而他居然一一应下她的请求,没有半点九五之尊的模样,甚至慌张如每个薛柔身边丑态百出的裙下臣。 简直蠢透了。 谢凌钰恨不得重回梦中,一剑杀了那个被迷惑的自己。 所谓情爱,只会让人如失三魂七魄,甚而误了大事。 譬如谢元彻,他的父皇,为了所谓真爱遣散后宫,甚至抛弃骨肉,然后又得到什么? 得到宗室的虎视眈眈,和前朝大臣的不满。 谢凌钰年幼时,便发誓绝不会像父皇那样。 待登基为帝,他对父皇则多了一重深深的轻蔑,身为君父,只顾儿女情长罔顾江山社稷,实属无能。 换作他,绝不会如此。 然而,这个梦赤裸裸地告诉他。 他极有可能重蹈父皇的覆辙,对一个女子予取予求。 更让他恼怒的是,梦中心心念念的,是另一个人唾手可得的。 思及此,谢凌钰喉咙有些发紧。 他素来惜才,没有对王玄逸动手,然而现下,第一次有取他性命的心思。 * 谢凌钰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神色看不出异样,可薛柔却觉得他目光滑过自己身上时,停滞了一瞬。 南楚的宜都王已换上骑装,笑声朗朗,“素闻大昭陛下擅骑射,何不与众将士同乐?” 谢凌钰垂眸饮了口茶,李顺看了眼皇帝神色,开口道:“陛下未进猎场,宜都王今日也能多捕些猎物。” 宜都王吃了瘪,也没再说什么,一夹马腹,便往猎场深处去了。 女子围猎不往深处密林去,只在高台周遭打些提前放进去的兔子麋子,故而用过午膳才下场。 薛柔坐在皇帝身侧,十分瞩目,引得南楚两位郡主频频打量。 永兴郡主笑得甜润,“薛二姑娘果真受陛下看重。” 他话锋一转,“外头都说陛下后宫至今无人,恐怕在等人入主中宫,不知究竟是谁?依我看——” 谢凌钰不想听这不男不女的阉人聒噪不已,还是和薛柔说。 皇帝打断他,冷冷回了句“朕的后宫与南楚无关”。 一句话堵死永兴郡主所有话。 永兴郡主讪讪笑着换了个事谈论,“薛二姑娘今日着骑装甚美,不知骑射如何?今日总算能见识到了。” 薛柔比谢凌钰更不给面子,“我的骑术承自我大舅父徐国公,究竟如何想来你们南楚人都知晓。” 当年,她大舅父还是陇西郡公世子时,在前线追着南楚人打,兵家说穷寇莫追,她大舅父却恨不能赶尽杀绝。 让不少南楚将士闻风丧胆,记忆犹新。 永兴郡主笑容彻底凝滞,心底恨恨,却听得皇帝开口。 “她今日不围猎,”皇帝顿了顿,“留在朕身边。” 太后因身体不适,并未在一旁,没人敢纠正皇帝颇能引人误解的话。 薛柔从一早醒来,便觉小腹坠坠,也没心思多说。 但永兴郡主却极力劝他们二人一道进猎场,甚至引经据典,表明明君合该与众臣同乐。 谢凌钰浅笑,“依郡主的意思,朕今日不去,便是昏君了。” 一两句话便将永兴郡主吓住,可没过多久,她又开始做说客。 不止皇帝,薛柔的眉头也越蹙越紧。 这也太过古怪。 弄春柔 第27节 薛柔干脆压低了声音,以扇遮面,“陛下,不若我去一遭,将他计划引出来。” “胡闹。”他看了眼她瘦削肩膀,只觉若遇危险,薛柔连逃都逃不了。 少年声音凉如秋水,仿佛蕴含了旁的情绪,半晌才道:“倘若你出事,该如何?” “怎会?”薛柔嘴唇微动,“不是还有朱衣使么,让他们跟着。” 谢凌钰看着她,只觉她果然胆子大。 朱衣使只听皇帝调遣,她是半点不见外。 谢凌钰笑了一声,不语权当拒绝。 见他即将放过一个绝佳机遇,薛柔着急地靠得更近些。 这一凑近,竟让皇帝愣住半晌。 谢凌钰垂眸,能看见少女隐于扇后灵动的眼睛。 太近了。 犹如梦中。 他闭了闭眼,让自己冷静些,不动声色离薛柔远点。 思索不到半刻钟后,谢凌钰面上仍旧没有松动的迹象,却在瞥见她那双杏眼时,轻叹口气。 “罢了,朕与你一道。” 得了皇帝承诺,薛柔放下心来。 并非不信任朱衣使,而是谢凌钰的剑术超众,与他同行,不但稳妥,还能捡些他不要的猎物。 左右他是天子,不参与围猎后的比较。 但得神不知鬼不觉,否则谢凌钰又该恼自己了。 用过午膳,猎场上又有诸多新身影。 魏缃和姜吟都畏惧皇帝,不敢上前,唯独永兴郡主大着胆子,上来攀谈。 “前头有只狐狸,薛二姑娘,我一人难以得到它,不若你我自两边合力,也是事半功倍。” 谢凌钰没有犹豫,便开口替她应下,“她不擅此道,不若朕同你一道。” 第22章 她想死,朕成全她,与你…… 永兴郡主笑得勉强,最终还是应下了。 “陛下相陪,荣幸之至。” 谢凌钰没理会他,半眯着眼睛瞧了眼那只狐狸的方向。 狐狸狡诈擅躲,火红尾巴在丛中一闪而过。 “在这等朕。” 薛柔点了点头,又有些奇怪,陛下今日神色不大对劲,眼神怎么总避着她? 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或是山精野怪,多看一眼会折寿两年。 周遭无人,她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附近几株大树参天而立,微风拂过,枝叶作响。 她迟疑片刻,总觉得不远处的树上有人。 “薛二姑娘,可是不舒服?” 轻轻柔柔的声音钻进耳朵,薛柔偏过头,认出这是南楚另一位郡主。 长宁郡主。 薛柔心里警惕,笑道:“的确身子不适,方才我瞧见只鹿往东边去了,郡主不若去瞧瞧,莫被旁人抢先。” 闻言,长宁郡主并无要走的意思,她生得清丽,叫人一见便生怜惜之意,此刻轻咳两声,如弱柳扶风。 “实不相瞒,我亦是身子不适,奈何作为使臣,不得不来,唯恐丢了颜面。” 她的眼睛不笑时如含泪盈盈,却叫薛柔心底更觉不对。 薛柔想了想长宁郡主的身份,貌似是南楚皇帝六叔江夏王的女儿。 江夏王在南楚也算声望颇高,故而南楚皇帝继位来不遗余力打压他。 否则,哪会送江夏王嫡女进洛阳这个虎狼窝。 薛柔皱眉,思索着她这两日瞧着怯懦少言,为何突然同自己搭话。 难道是借机打探皇帝喜好,想要进宫,还是单单好奇她? 长宁郡主声音轻如柳絮,“我来洛阳这些时日,听了不少京中传言,实不相瞒,我心中艳羡。” “薛二姑娘有太后庇佑,潇洒自在,无拘无束,”她神色怅然,“建邺不比北地,对女子束缚尤甚,但也是我故乡,有十里荷花,薛二姑娘若见到定会喜欢。” “可惜,”她长叹一口气,唇角笑容苦涩,“我是再也见不到了。” 薛柔脸色一变,眼前寒芒乍现。 柔柔弱弱的女子从袖中抽出一把利刃,径直往自己胸口扎去。 江夏王之女若死在洛阳,谁也说不清楚。 近乎毫不犹豫,薛柔伸手便想夺走那把匕首,空手接白刃的功夫并非人人皆有。 掌心一阵刺痛,薛柔咬咬牙,也没有松手。 利刃划破皮肉,一滴滴血像串玛瑙珠子落下,染红衣袖。 没想过娇养的世家女敢这么做,长宁郡主怔住一瞬。 便是这一瞬,一支利箭划过空中,如凶狠鹰隼俯冲而下,稳稳钉在郡主手腕。 匆忙赶来的朱衣使面色苍白,看着薛柔手上伤痕,一时喘不上气,唯恐皇帝降罪。 他连忙撕下布条潦草包扎一番,便欲请罪,求薛二姑娘说些好话,却见少女目光越过自己,道:“陛下?” 那朱衣使战战兢兢转过身,不敢抬头,只瞧见皇帝所骑踏云骊的前蹄。 马有灵性,能察觉主人情绪,譬如此刻,踏云骊便一直焦躁地嘶叫。 薛柔抿了抿唇,也不太敢看一脸阴云密布的皇帝。 “何必救她?”谢凌钰声音冷冷的。 “不过陈兵淮水畔,朕求之不得。” 话音落下,地上被摁住的永兴郡主嗤笑,“大楚已非昔日羸弱,倒是北昭,主少国疑,更该担心战火烧到洛阳。” 朱衣使闻言,一耳光甩到永兴郡主脸上,让他闭嘴。 随后,手直接在他脸颊仔细抚摸,在额角处并未摸到面具的痕迹,不禁皱眉。 谢凌钰也不恼火,“押去朱衣台审。” 皇帝的目光始终落在一人身上,这份皇恩却叫薛柔消受不起。 她不自在地低头,也觉自己有些鲁莽,索性伸出手,给皇帝看被血濡湿的布条,低声道:“好痛。” 负责保护她的朱衣使冷汗涔涔,连忙道:“陛下,臣方才替薛二姑娘包扎过了,但还需请太医来。” “上来,”谢凌钰索性直接伸手,像拎兔子似的把人拎到马上,见她脸色仍旧苍白,语气努力柔和许多,“往后,不要这样。” 皇帝又看了眼薛柔衣袖上的血迹,瞧着并无暴怒失控的神色,只是抽出一支金羽箭,随手扔给薛柔身边的朱衣使。 “朕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那人捡起天子所赐金羽箭,毫不犹豫弯弓,一箭贯穿长宁郡主咽喉。 薛柔没想到谢凌钰连审问都没有,直接取人性命。 鼻尖有血腥气弥漫,身后少年天子捂住了她眼睛。 “她想死,朕成全她,”谢凌钰察觉怀里的人在抖,顿了一下,“与你无关。” 薛柔倒不是为长宁郡主的死惋惜,而是与谢凌钰靠得如此近,眼前不能视物,恍惚中,浓重血气又将她带回多年前的梅林。 她心下惶恐。 谢凌钰浑然不知她在怕什么,轻轻摁了下她肩膀,“不会有事。” 往后天下人只会知晓,长宁的死,是因她刺杀大昭皇室未遂,只能自尽。 踏云骊乃当世名驹,不过片刻便回到瑶华宫。 薛柔坐在殿中,看着太医为自己清理伤口。 身侧便是皇帝,少年脸上看不出情绪,如一潭波澜不惊的水,只有瞥见薛柔掉下的一滴眼泪时,眼神微动。 他手指隐于袖中动了动,最后还是拿起帕子给她擦了擦脸颊。 太医怔住,连忙将动作放轻些。 薛柔一直忍着,若是在姑母那,恐怕早就哭出来了,但在谢凌钰这,她不想一副狼狈模样。 她被谢凌钰的动作惊到,随即开口,“多谢陛下。” 不张嘴不要紧,一张嘴那些忍住的眼珠接二连三掉下来。 谢凌钰手中那方帕子都湿了,他索性不再擦下去,等太医处理完伤口,轻轻摸了下她脖颈。 饶是薛柔再迟钝,也意识到皇帝近来与她肌肤接触越发多。 她也没心思继续在这待着了,恰好外头顾灵清求见。 隔着一道屏风,顾灵清沉声道:“依陛下的吩咐,长宁郡主的尸首已送往江夏,至于那个阉人自戕未遂,骨头硬得很,臣准备亲自去审。” 谢凌钰也不避讳薛柔,道:“宜都王呢?” “他极为嚣张。”顾灵清顿了一下,似乎顾忌薛柔会听见,犹犹豫豫不肯说。 “说罢。”谢凌钰指尖恋恋不舍从少女后颈挪开。 “宜都王称,今日南楚大军便要北上,袭击龙亢城。” 弄春柔 第28节 薛柔久伴太后身侧,对南楚朝局略知晓一二,与北昭不同,南楚的世族更为盘根错节,以至于南楚皇帝近年来频频欲北上雪耻,却都被阻挠。 此次来洛阳贺寿,也是朝中世族们的意思,南楚皇帝若想挑起战争,必须在事后给朝中众臣一个交代。 死在洛阳的宗室使臣,便是最好的理由。 为宗室报仇,师出有名。 若非知晓这些,薛柔不会下意识去夺长宁郡主的匕首。 不能开战。 姑母这么多年休养生息,不起兵戈,龙亢城中驻兵大多解甲归田,哪里比得上有备而来的南楚大军。 而从最近的九里关调兵,根本来不及。 薛柔忽然怀疑是否血流多了,头有些晕。 “陛下,”她忍不住出声,“此事需禀告太后。” “太后身体本就不适,陡然知悉这些,岂非雪上加霜?” 谢凌钰非但没恼,反而一副为太后着想的样子。 “我……”薛柔冷静下来,“陛下与顾大人商讨国事,我不适合留在此处,还请陛下允我回薜荔馆歇息。” 少年定定看着她,一双眼珠如浸在寒潭的墨玉,凉幽幽的。 “阿音是去薜荔馆,还是去太后那里?” “自然是回薜荔馆。”薛柔抿唇,看着少年红艳到阴森的耳坠道。 良久,他轻声道:“朕信你。” 薛柔离开时,与顾灵清擦肩而过,没想到他今日变了个人似的,格外有礼有节。 不似往常,眼中总含着不满。 薛柔只当顾灵清心思在前线,没空管旁人。 她出了瑶华宫,便直奔姑母居所。 太后身边侍奉的人,皆是从长乐宫带来的心腹。 从薛柔踏进殿的那一刻,便能听见此起彼伏的“二姑娘来了”。 “我要见姑母一面,有急事。”薛柔攥住胡侍中的袖口,如攥住救命稻草,“姑母务必要见我。” 胡侍中有些无奈,“太后昨夜一直睡不安稳,今早方才安寝。” 言下之意,是让她等等。 “二姑娘不若歇息片刻,”胡侍中说着便要引她坐下,陡然瞧见她身上伤口,“手是怎么了?” 薛柔一愣,明白了为何此处人人皆无紧张之色,猎场的事竟被谢凌钰暂时压下来,不许传进太后耳朵里。 她着急了,索性径直往里走,到了姑母床畔前,晃了晃榻上人手臂。 太后自先帝去后,便睡眠极浅,稍有响动便会惊醒。 这下,胡侍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看了眼薛柔手上的伤,深吸一口气。 “猎场有变故?与南楚有关?你来时是否有朱衣使阻拦?” 薛柔一一回应,随着胡侍中脸色的变化,她的心也逐渐沉下去。 “薛二姑娘,你便待在此处,容我确认一二。” 胡侍中亲自去请太医,回来后脸色惨白,对薛柔道:“去往朝臣居所的路,有朱衣使把守。” 陪伴太后当年,胡侍中毕竟久经风雨,片刻后便冷静下来,缓声道:“这是政变。” 薛柔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半晌说不出来。 比惶恐更早涌上的是愤怒,怨不得谢凌钰今日待她温和许多。 若她蓄谋已久对付仇人,事成之日也会对人和颜悦色,包括仇家覆巢之下的卵,也能得到一点怜惜。 薛柔恨得咬牙,既恨皇帝骗她,又恨皇帝为她擦泪时,心底泛起的一丝感动。 她看向榻边。 太医为太后把过脉,沉吟片刻道:“并无大碍,只是似乎用过安神的香,睡得沉了些。” 第23章 朕要薛柔 “这香的确有安神的效用,”胡侍中蹙眉,万分不解,“可两个月前便用上了,从未如今日这般。” 怎么叫都叫不醒,不似安神,倒似迷药。 薛柔沉默一瞬,“药物相生相克,此处与颐寿殿有一点不同,四壁皆涂有椒泥。” 她声音很轻,“至少两个月前,便有人筹谋今日,除却天子,还有谁能做到?” 太医吓得跪地捂耳,不敢再听下去。 “你可有法子让太后早些醒来?”薛柔垂眸看向脚边伏地发抖的太医。 “薛二姑娘,我……暂时无法分辨这香料来源,若草率开方,恐怕反而有损太后凤体。” “罢了,”薛柔见他惶恐不安,话都说不利索,摆了摆手,“回去罢。” 她闭了闭眼,第一次恨自己在嫏嬛殿中总不认真听先生讲学。 若是姜吟在,或许有法子,哪怕是阿姐,都—— 她眼前一亮,是了,还有阿姐。 薛仪身上流着谢家的血,是最不愿看见薛氏与皇室兵戎相见的人。 怀着一点希望,薛柔往薛仪居所去,路过众位嫏嬛殿学子住所时,发觉竟无朱衣使把守。 她连忙让车夫停下,叩了叩姜吟的门。 “阿音,你怎么来了?”姜吟打开门,眼神慌张。 “谁?” 一道悠悠女声从内室传来,此人声线极特别,尾音上扬,显得风流多情,令人难以轻视。 在薛柔眼里,便是多了几分江湖气。 她立马反应过来,朱衣台的人有多么肆无忌惮,无怪乎朝中官员曾大骂这群人匪气冲天。 竟待在闺秀内室,行监视之事。 也就他们朱衣台男女老少混杂,能做的出来。 不过几息,便有女子戴着面具冒出来,看见薛柔的瞬间,便笑了一声。 “是你啊。” 薛柔蹙眉,自认并未见过她,“你是谁?” “朱衣台豫州司使顾又嵘,”她显然对薛柔很是好奇,“顾灵清今日一早便叮嘱过我们,千万不能伤着你,对你不敬。” 薛柔皱眉,对那打量好奇的目光十分不适,“为何?” “他说,你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我们伤了你,只管提头来见他。” 顾又嵘靠在墙边,自顾自把顾灵清那句“陛下爱重薛二姑娘”扭曲一番,且毫无愧色。 此人说话不着四六,薛柔问不出什么,见姜吟在监视下也说不出什么,也没再停留,转身便走。 车夫只觉薛二姑娘回来时,脸色明显难看许多,却不敢多问。 “心尖上的人?”薛柔喃喃,忍不住讽笑一声。 谁会对心尖上的人动不动沉着脸。 就算谢凌钰当真待她不同,真心想迎她为后,也不过同京中其余公子一样,喜欢她的皮相罢了。 天子怎会有情呢? 纵使先帝对姑母珍之重之,呵护之至,驾崩前仍秘召朱衣台正副使,莫忘先祖遗训,只听谢家天子调遣。 薛柔幼时只羡慕先帝与姑母情深,帝王能为女子做到如斯地步,已是史书罕有。 纵使不纯粹,仍令人动容。 然而如今,她已从表兄那里得到毫无保留毫无杂念的爱,又怎会稀罕帝王永远有所保留的爱? 何况如今的谢凌钰待她,远远比不上先帝对姑母。 说什么心尖上的人,谢凌钰心尖上的,应该只有江山皇权。 “薛二姑娘,前头过不去,”车夫有些为难,“有朱衣使在。” 薛柔一掀开车帘,便瞧见芙蕖榭前,那一排朱衣使仿佛密不透风的墙。 她有些愕然,为何对薛仪如此严防死守? 走近了几步,方才听见阿姐怒气冲冲的喊着,“滚!我要见尚书令,你们敢拦我?” 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薛仪毫不顾忌礼仪地大喊大叫。 “我乃清河长公主之女,当朝静宜郡主,论品阶,我同朝中正二品官,我要见尚书令,尔等配拦?论亲缘,我去见自己父亲,你们也要拦?” 薛柔隔着几个朱衣使,“阿姐!” 见薛仪怔怔望过来,薛柔努力镇定下来,“我见出事了,便来找你。” 她以为谢凌钰会对薛仪网开一面,没想到薛仪的处境更艰难。 薛柔眉头紧拧。 有位年少的朱衣使略带紧张地看向薛柔,开始解释,“郡主意图靠自伤冲出去,我等只能盯紧些,并无不敬之意。” 薛仪呼吸急促,从皇帝不见踪影,猎场和附近的高台被团团围住,所有人被朱衣使送回居所,她便知晓事态不对。 所谓政变,首要在快,出其不意,其次便是软禁,以胁迫中立者。 最后,便是毫不留情的清洗。 弄春柔 第29节 薛仪忍不住哽咽,她最惦念的便是父亲,不知他是否还活着。 “阿音,你见着父亲了么?”薛仪近乎恳求,“他还活着么?” 薛柔默然,她没有太多担心家中,阿弟聪慧,可以带着母亲去王家那寻求庇护。 这些年,王家虽与薛家联姻,然除却王伯赟,一直身处党争之外。 王伯赟出事,徐国公府并未随薛兆和一道上奏求情。 只要母亲和阿弟暂且无事,其余的她不想管。 “我不知道,”薛柔叹了口气,“有朱衣使拦路,我无法探视。” 薛仪看了眼周遭朱衣使,发现他们如收到命令似的,都没有阻拦甚至打断薛柔说话的意思,便意识到什么。 “阿音,你去求一求陛下。” 闻言,薛柔心头被压下的火冒了上来。 谢凌钰蓄谋已久,他这种人,哪里会为她松口。 她不说话,薛仪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再思及皇帝与她同时不见踪影,心更凉了几分。 “罢了,等明日。”薛仪叹息。 谁胜谁败,一夜见分晓。 太后还有螺钿司和禁军,不至于一搏之力也无。 薛柔回到太后榻边,便一直怔怔。 若胡侍中所言是真,螺钿司昨夜便发觉禁军中有异动,因事关紧急,停驻在华林苑的螺钿司使尽锐出战。 直至现在,一个消息也没有。 薛柔闭上眼,螺钿司不同朱衣台,其中多是擅探听消息之人,论武艺比不上朱衣台那帮江湖子弟。 朱衣使手中刀剑,都是真正饮过人血的。 何况,此次谢凌钰是将各地精锐调入华林苑,更是以一敌百。 至于禁军,不是消息被封锁,无法及时赶来,便是早已叛变。 薛仪带着哭腔的“还活着么”萦绕在她耳畔。 随着一声叹息,薛柔看向一旁忧心忡忡的女官,“胡侍中,能否借我一把剑?” 少女用了些力气,方才拔出利刃,她坐在太后榻前,看向周遭女官。 “我今夜便守在这里,哪也不去。” 胡侍中双唇颤抖,别过脸掉下一滴泪。 薛柔轻声道:“这样做,我至少能安心些。” “我明白,”胡侍中只觉年纪大了,更为多愁善感,“太后没有白疼你一场。” 旁人只道太后宠薛柔宠得无法无天,简直匪夷所思,就算是亲侄女也不至如此。 胡侍中却知晓,当初公主早夭,太后夜夜垂泪,某夜忽梦女儿同自己道别,一觉醒来,便有宫人进殿传喜报,说尚书令府诞下一女。 纵使薛柔同早逝的小公主并不相像,太后与先帝仍旧待她特别,赐下金帛无数。 再后来,胡侍中也摸不清,太后对二姑娘的喜爱,是寄托爱女之心还是旁的。 薛柔望着窗外,没瞧见胡侍中复杂神色。 敞开的窗犹如画幅,从碧色到绯红,再到仿佛能吞咽一切的墨色。 薛柔从未觉得夜如此漫长,她鲜少漏夜未眠,只有同表兄同游上元灯会时,睡的晚些。 她先前以为,一夜眨眼便能过去,快到几个灯谜猜完就好。 撑到天边泛白,胡侍中又进来劝道:“薛二姑娘,去侧殿睡罢。” 胡侍中扯了个谎哄着她,“方才已收到尚书令的消息,无事了。” 薛柔摇摇头,但心头一块石头放下,眼皮不可抑制越来越沉。 她仿佛待在嫏嬛殿听先生讲学,时而觉得在梦中,时而恍惚醒来。 有人抚上她额头,微不可察叹气,然后抱起她。 像幼时被阿娘抱着,很稳当,且这人一手托着她脑袋,走动间不至于将她晃醒。 躺在榻上的那一瞬,她连努力睁开眼看看是谁的心思都飞到天外。 谢凌钰站在榻边,见薛柔无知无觉,伸手又摸了一把她额头。 皇帝疑心颇重,素来担心刺杀,甚至自己研读过医书,自然知晓怎么回事。 她昨日惊吓过度,手上有伤,又一夜未睡,这才发低热。 谢凌钰想起昨日某人信誓旦旦,说回薜荔馆。 少年看了眼周遭摆设,一件比一件碍眼,没来由烦躁。 薛韵有什么好?值得她薛梵音不顾受伤,掏心掏肺相待。 又不是亲母女。 谢凌钰吩咐太医进来,给榻上少女处理伤口。 他有些不敢看沾血的布条,起身去了太后那里。 胡侍中脸色沉沉,看了眼皇帝身后一串朱衣使,“陛下是逼宫的,还是来请安?” “自然是向母后请安。”谢凌钰不紧不慢,“顺便讨三样东西。” 胡侍中眼皮一跳。 昨日太医说辰时应该能醒,皇帝便在辰时前半刻到。 他给自己养母用有问题的香,还好意思说请安? 胡侍中气得两眼发黑。 “让皇帝近前说话。”太后的声音陡然自屏风后传来,且愈发近。 数年摄政使得她虽虚弱,却不怒自威。 谢凌钰并无不满,向前走了几步,“昨日遇刺,朕命朱衣使护住各位随行官员及女眷,搜捕是否有漏网之鱼,惊吓到许多人。” 他笑了一声,“恐怕还需母后下懿旨,安抚诸臣。” 太后嗤笑,“这是第一样东西?” “其次,便是平靖关与武胜关的兵权。” 平靖关、武胜关、九里关合称为义阳三关,乃连通南北的咽喉,兵家必争之地。 大昭最精锐的士卒,泰半驻守三关。 太后冷笑一声,没有立刻答应,“第三个呢?” 皇帝语调平和,“朕要薛柔。” 四个字,如金玉坠地有声。 太后终于有些失态,微微倾身看着皇帝的脸。 他当薛柔是什么随意交换的玩意不成? 这句话很耐人寻味,没有提名分。 单单只有“要”这一个字,可以无限想象。 太后方醒,还未掌控外头情况如何,冷静下来后道:“豫州别驾之女似乎也唤薛柔,不知可有婚配。” “朕说的是,长乐薛氏,尚书令薛兆和之女薛柔,小字梵音。” 少年一身玄色龙袍,坐在太后对面,语气并不激烈,颇有耐心的样子。 “母后,朕说的可还清楚?” 第24章 朕为天子,方能对王三郎…… 太后眼角不由抽搐一下,险些控制不住大发雷霆。 已经有许多年,没人这样同她说话了。 她与皇帝僵持许久,最终道:“给我一个时辰。” 谢凌钰颔首,没有离去的意思,竟是打算在此处,慢慢等着。 皇帝没有丝毫不自在,如待在自己寝殿,甚至有心思品口茶。 “薛氏的人还活着么?”太后把最坏的设想问出口。 谢凌钰神色微微诧异,“母后,朕已派朱衣使保护他们,自然无恙。” 太后一颗心往下沉,寻常情况下,皇帝不可能放过薛氏,除非他需要留着薛氏,同另一方撕咬,以便他坐收渔翁之利。 放眼大昭,有谁家能与薛氏相提并论? “是河间王么?” 皇帝颔首。 “简直引狼入室!”太后终于忍不住,将手头杯盏狠狠摔在地上。 然而她体虚气短,那瓷盏在地上叮叮当当滚了下,毫发无损。 太后起身,喘着气,指着少年怒道:“河间王是什么人?你就不怕他夺了你的皇位,祸乱朝纲?” 谢凌钰瞧着她,冷声道:“太后何须惊慌,朕不过向河间王借了支兵而已。” “借兵做什么?”太后蹙眉,“你迎他入京了?” “是南下。”皇帝颇有耐心地解释,“昨日,南楚袭龙亢城,河间王世子已率府兵尊朕旨意,身先士卒。” 河间王借的都是精锐,谢凌钰很满意。 弄春柔 第30节 太后闭上眼,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 “先帝在时,便屡屡驳回河间王率兵南下的奏折,以防他立下功勋徒增野心,你倒好。”太后冷笑,“陛下答应了他什么?赐九锡?” “允他此战若胜,河间盐税五成归他所有。” 太后默然,陛下有问必答,半分不急,显然是大局已定。 他还有诸多细节未提及,譬如何时同河间王勾连,府兵如何悄无声息南下,还有禁军为何至今没有动静…… 长乐宫没有得到半分风声,便已经输了。 “陛下这般胸有成竹,何须再问,前两个要求,我允了。” “唯独最后一个,”太后抬眸直视皇帝的眼睛,“我总要问问阿音自己的意思。” “不必。” 谢凌钰眼神冷淡,看出太后拒绝拖延之意。 “皇后贵为天下女子之首,朕以为无须多问。” 听见“皇后”二字,太后心底松缓不少,随即打起精神道:“正因皇后乃天下女子表率,才需谨慎选择,阿音生性不喜拘束,并不适合。” 谢凌钰神色淡淡,“身居高位才可为所欲为。” 他亲眼看着薛柔睡熟过去,半分不担心她听见,于是毫无顾忌地威胁太后。 “譬如,朕为天子,方能对王三郎生杀予夺。” 太后脸色骤变,忍耐许久,终于将斥责他的话悉数咽下去。 她苍白着脸,为薛柔未来的婚事担忧。 方才皇帝的意思,便是动杀心了。 真不愧是先帝的儿子,和他当年一模一样,强夺大臣未过门的妻子,且毫无愧色。 不同的是,当初她早与先帝往来,而薛柔对皇帝无意。 甚至可以说厌恶。 太后见皇帝神色不算激烈,认为尚有几分转圜之地,“此番河间王立下大功,他恐怕不愿见阿音为后。” “朕为君,他为臣。”谢凌钰轻笑,“朕立谁为后,他岂配置喙。” 太后拧眉,心头浮出一丝疑惑,按下后才道:“阿音性子单纯,倘若在后宫遇险——” 谢凌钰明白太后今日不可能松口,终于有点恼火。 性子单纯?他看薛柔最会撒谎骗人。 但太后指的遇险是什么,皇帝也清楚。 先帝当年遣散后宫,却看在前朝份上,给了几位高位妃子情面。 没想到兔死狐悲,硬逼得她们狗急跳墙,对着薛贵妃手段百出,下毒巫蛊齐齐用上。 谢凌钰面色冷淡,“朕没那般无用,需靠纳妃坐稳皇位,以至后宫竟有巫蛊施毒之祸。” 明白他意指先帝,太后怒急攻心,双唇颤抖,半晌说不出话。 “若非先帝屡屡征战,削南楚气焰,你以为自己能将皇位坐的这般稳?” 谢凌钰一哂,身为帝王,此乃分内之事。 他颔首,“朕从未否认过先帝功绩,只是驳斥太后方才所言。” “太后担心阿音在朕身边遇险,实在杞人忧天。” 少年字字清晰和缓,落到太后耳朵里却如炸雷。 皇帝是铁了心要棒打鸳鸯,不肯让薛柔嫁给王玄逸。 母子二人对峙,一个焦灼,另一个则看着冷静,实则万分不耐。 谢凌钰起身,示意一旁的顾灵清上前,“懿旨已命人代拟。阿音的事,太后过几日便能想通。” 话音落下,他心有灵犀般转过头,便瞧见薛柔苍白着脸进来。 有些刚调入京的朱衣使怔住,他们没想到太后的人根本不拦着薛柔探听朝政。 有人自觉失职,低头想请罪,却见陛下径直越过自己,道:“阿音何时来的?” 在场的朱衣使都恍惚了,那声音有些缥缈,不知是不是错觉,还带了几分心虚的意味。 “陛下,我刚醒便来了,”薛柔看了一眼四周,语气略有讽刺,“殿里藏了哪个南楚刺客?这么大阵仗。” “朕让他们下去就是。” 薛柔看了眼姑母,心底掂量一番,“我想同姑母单独说几句话。” 话音落下,除了顾灵清,其余人都以为皇帝要沉下脸。 谢凌钰神色平静,温声拒绝,“太后需要静养,你也需要休息。” “我合不上眼。”薛柔没说自己做了噩梦,方才惊醒,垂眸道:“心口堵得慌。” “可以。” 薛柔没想到他这么快应允,诧异抬眼,却见少年唇角微扬,下一瞬便提了要求。 “一个时辰后,来瑶华宫见朕。” 谢凌钰说话声音不急不缓,若非情绪波动极大,不会轻易变化,故而旁人很难听出他背后何意。 譬如此刻,薛柔不知他是想见自己,还是因她昨日谎言恼怒,想兴师问罪。 无论哪种,她现在都只能答允。 终于等到谢凌钰离开,薛柔快步到姑母身畔坐下。 她以为自己会痛哭,也可能靠在姑母怀里等她安抚。 然而现下,她却觉得自己像石头一样,动都不动,茫然地看向地上的杯盏。 “好孩子,我知道你昨夜守在我身边,”太后轻轻抱住她肩膀,拍了拍她后背,“无妨,我对皇帝还有用处,他不会杀我。” 醒来后,伺候她穿衣的女官便说薛二姑娘一夜未睡,方才被陛下抱去偏殿了。 看着榻下那把遗落的剑,太后便知薛柔在恐惧什么。 一瞬间,巨大的悲怆比感动更早涌上心头。 她如蛟龙失水,困于华林苑,竟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彻夜守在身边。 这个孩子真心待她。 太后想着,自己这般大时,已学不会真心待人,唯恐被吞吃到骨头渣都不剩。 自己没有的,才万分渴求,万分珍惜。 偶尔,太后也会疑惑,阿音有没有恨过她。 她当年哄懵懵懂懂的稚童进宫陪着自己,远离生母,鲜少出宫,一言一行被朝臣紧盯。 如今这个疑惑被解开,怀中少女和她流着同样的血,却是截然不同的人。 如剔透水精,里面有一片如冰雪月华般的真心。 太后不再权衡犹豫,看着薛柔的眼睛,将方才陛下所言字字句句相告。 “阿音,姑母知你不肯,”太后抚着她手背,“放心,我有法子。” 唯恐隔墙有耳,太后没说仔细。 薛柔有些恍惚了,难以置信呢喃:“他疯了?” 紧要关头提立后,是否太不分轻重缓急。 顾灵清他们没劝着些么? 太后轻叹口气,“王玄逸不顾流言,与你同游,他师父也说他疯了。” 这个年纪痴迷上谁,确实会做出令人难以理解之事。 尤其是谢家人,出痴情种。 薛柔有些不屑,“论及情字,陛下岂能与表兄相提并论。” 然而说完,她便陡然沉默,眼前浮现多年来表兄待她好的模样。 年幼时,她还会因为薛兆和的偏心偷偷躲起来哭,一边哭一边揪着园里的花草泄愤。 表兄每次都能找到她,手忙脚乱擦眼泪,答应一切不合理的要求,甚至呆愣愣道:“阿音别去揪那些花儿了。” “怎么了,又不是你家的花儿,你心疼什么?”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些花把你手都弄脏了,”他拿出个新手帕小心翼翼擦去她手上花汁,“你若真不痛快,打我就好了。” “当真?” “当真,”他点头,“阿音打人一点都不痛。” 薛柔回过神,想笑一下让姑母放心,可嘴角仿佛挂了千钧重的铁块,扯都扯不动。 “我……我真不想负表兄的情意,我发过誓的。”她有些慌乱,语无伦次,却瞥见姑母鬓边一缕白发,蓦然冷静下来。 薛柔想起姑母方才复述的话,里头关于表兄的被她刻意忽视。 除非皇帝对她兴趣消减,否则她就是做姑子,也不能嫁到王家。 这份情意,她是不想辜负也要辜负了。 薛柔颓然,“罢了,此事……我亲自同陛下说。” 她离开大殿,被外头倚着的女子吓了一跳。 那张面具万分眼熟,薛柔认出来了,是昨日看守姜吟的朱衣使。 “薛二姑娘,在下等许久了,走罢。” 顾又嵘语气轻快,陛下吩咐她在殿外侯着,护送薛柔至瑶华宫。 真是好差事,既不用风吹雨淋,也不需杀人放火。 路上,顾又嵘驾着马车,忍不住犯爱炫耀的老毛病,跟薛柔搭话,“你那个表兄长什么样啊?俊俏么?” 弄春柔 第31节 薛柔脸色骤变,殿门紧闭,离那般远,她是怎么听见的。 顾又嵘在朱衣台有个别称“听风客”,她安抚道:“放心,我不会同陛下说的,那岂不是自找不痛快。” 陛下舍不得罚薛二姑娘,还不是要罚她这个多嘴多舌的。 见薛柔不吭声,顾又嵘悠悠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她怪可怜的。 依顾又嵘看,皇帝有什么好,也就权势盛了些,脑子好用些,长得好看些……可小小年纪就阴着脸不爱说话,哪会讨小姑娘喜欢。 她“啧”一声,“我理解你,但你往后可千万藏好。” 马车飞驰,连带着顾又嵘的话也像飘起来似的,吹进薛柔耳朵里。 “若藏不好,依陛下的性子,真会杀了他。” 第25章 我对陛下并无男女之情,…… 薛柔闻言,面色更白了些。 多年来,关于谢凌钰,她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过不同的评价。 彭城王说陛下机敏好学,阿翁说陛下心思过深,朝中清流则说陛下端默,有人君之表。 民间则因皇帝受薛氏挟制多年,私下说他仁懦。 薛柔一直认为,谢凌钰真实的模样,或许只有朱衣台那群甘愿为他做脏事的人知道。 她轻声细语,如随口一问,“依陛下的性子?他平素是什么性子?” “薛二姑娘这是想套我的话?”顾又嵘笑得洒脱,“但我素来招架不住小姑娘的请求,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肖似太宗皇帝。” 薛柔蹙眉,回忆读过的史料。 史书中说,大昭太宗皇帝有神武之资,以仁爱治国。 然而,若从嫏嬛殿中翻阅起居注,便知他乾纲独断,且过分偏执。 他一手建立朱衣台,第一件事便是清算以游侠起家,江湖中颇有盛名的明家,太宗提及此事时,同左右大臣道:“人主者,固当统摄天下诸事。此辈江湖之徒,弗听约束,妄行生事,屡起祸端,且轻慢朝廷,诚为乱之萌也,理宜剿除。” 薛柔抿唇,这样的帝王,连庙堂之外的游侠都不肯饶过,岂肯放过门生占据泰半朝堂的权臣。 “我记得顾家当年与明家平分秋色,你们为何躲过一劫?” 顾又嵘愣了下,便知她想岔了,“呵呵”一笑,“我哪知这些朝廷事,我素来只爱听稗官野史。” 野史?薛柔沉默一瞬。 她素来也爱看这些,只是一时没想到顾又嵘指的是那些宫廷秘闻。 当年明家覆灭,太宗皇帝却留下一女入宫为明贵妃,贵妃私自服药致小产,险些丧命,太宗数日未临朝,恍惚不能言,其后赐死贵妃,追封为后同葬皇陵。 对此,太宗曾道:“为人君者,不可因妇人而误朝堂之事。天下之人,无足令朕弃江山社稷者。设或有之,彼若钟情于朕,犹可容之;若其无情于朕,则唯有诛之耳。” 薛柔后背陡然冒出层冷汗。 她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虽说以史为鉴,但太宗做的这事太不光彩,史官都记载的含糊不清。 谢凌钰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罢? “到了。”顾又嵘声音轻快,伸手扶薛柔下车。 因顾又嵘方才那段话,薛柔直到进殿都有些恍惚,跟平素截然不同。 谢凌钰一抬眼,便见她蔫蔫的,“过来,让沈愈之给你瞧瞧。” “见过薛二姑娘。”沈愈之拱手行了一礼。 薛柔坐下后,盯着眼前男子,有些惊讶,这不是只给谢凌钰请脉的太医么? 若没记错,他此刻应该留守宫中。 仿佛洞察她的疑惑,沈愈之道:“听闻陛下急召,星夜赶来。” 谢凌钰看了她一眼,“朕昨夜头痛,故而召他来一趟,顺道瞧一眼你的伤口。” “多谢陛下关照。”薛柔伸出手,忍不住问沈愈之,“会留疤么?” “抹些祛疤的膏药便好。”沈愈之笑了笑,忍不住又看一眼皇帝。 怎么回事?他记得皇帝这应该有膏药,居然没给么? 从谢凌钰出生起,沈愈之便负责照顾陛下身体,请脉时也能窥见皇帝心绪一二。 薛二姑娘在宫中时,皇帝心情便好些,逢年节回薛府时,皇帝便时不时皱眉心烦。 沈愈之忍不住,又看了眼根本没有头痛的皇帝。 心底忍不住哀叹,怎么陛下在情事上半分不似先帝,遮遮掩掩的。 什么叫“顺道”? 察觉沈愈之脸色微妙,薛柔也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谢凌钰。 少年神色略带疲倦,想来昨夜也未曾休息,眼下有淡淡青色。 正因那抹倦意,总算多了几分人气,不大像皇帝。 “李顺,拿几瓶祛疤的膏药。”谢凌钰发觉薛柔也在看自己,终于开口瞥向身侧内侍。 沈愈之动作利索,处理完伤口后,又替薛柔把了脉,开几服调养的方子,细细讲过不同膏药如何用,便识趣退下。 “陛下让我来,就为了看伤口?”薛柔有些不安,紧攥着一瓶膏药,竟是随时准备起身离开的姿态。 “让你来,是为听你说话。” 谢凌钰神色平静,一双眼睛犹如初见,如夜色下清寒井水,映出月色星子,也映出对面人的神色。 他又重复一遍,“你没有什么话,想同朕说么?” 薛柔哑然,她当然有,但大多是怨怼恼恨,方才被顾又嵘一番话全浇息。 “我……”她嘴唇嗫喏,“有是有,但是……” 倘若对面是普通世族子弟,薛柔早就一连串问题甩了过去。 听闻你心悦我? 心悦到何等地步了? 你我绝无可能,不若你心悦旁人去罢。 然而对面静默的少年是皇帝,不是她能随便拒绝的。 一时间,薛柔竟因这被辖制的感觉多了几分恼怒。 谢凌钰将她种种细微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垂眸问:“除了太后,还有谁同你多嘴说过什么?” “没有。”薛柔坚定摇头否认。 “你说没有,那便没有。”谢凌钰轻轻略过此事,不再去提。 两人双双沉默,薛柔只觉如置身密闭之所,呼吸都不顺畅。 她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道:“关于立后之事,我有异议。” 薛柔不敢看对面的少年,一鼓作气道:“陛下,我文不成武不就,在嫏嬛殿中便谁也比不上,根本不配做一国之母,还请陛下莫要为难姑母了。” “何况,宗亲们素来不喜我,彭城王世子也对我多有微词,陛下立后总要顾虑朝中风评,还有……还有我性子跳脱,不拘礼数,京中常有人说我轻薄无行。” “我这样的人,往后岂能替陛下教养皇嗣,为天下表率。” 薛柔说完,只觉气都有点喘不均匀。 她始终垂首,未曾瞧见皇帝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这些不过他人想法,”谢凌钰压抑不快,嗓音柔和,“你自己呢?” 少年广袖垂下,其上龙纹狰狞生动,仿佛下一瞬便能冲破衣料束缚,飞向她。 “皇后居于深宫,一言一行皆受世人瞩目,除却权势在手,没有什么好处,”薛柔不敢直说不喜欢陛下,只能小心翼翼说不想做皇后,“但我素来不热衷权势,故而这点好处,对我聊胜于无。” 谢凌钰蓦然笑了笑。 不喜权势,是世家子弟常爱说的话。 阿音从未尝过无权无势的滋味,自然不理解它有多重要。 说到底,薛梵音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人,她不曾体会过命被攥在他人手中随时可被舍弃的滋味,也不曾眼睁睁看着近侍被拖走,更不曾卧薪尝胆日复一日煎熬。 所以才这样说出这种,单纯天真到令他发笑的话。 薛柔因皇帝那一声笑,头皮发麻。 总觉其中包含隐隐的怒意。 果然,那广袖上的龙动了,是他伸手摘下她发髻上一根簪子。 “这是王玄逸三年前送你的。” 谢凌钰声音平静,把玩着那根小巧金簪,随手扔到一旁。 “别拿这些蠢话糊弄朕。”他看着薛柔想捡金簪的手,语气陡然变得压迫感十足,“朕给过你机会说实话。” 谢凌钰眉头微蹙,不知从何日起,想杀了王玄逸的心便愈发强烈。 但不能。 王三郎的才华,谢凌钰心知肚明。 岂有明君为女子而杀宰相之才的道理。 他绝不允许自己成为这样的昏君。 但今日不同,他已明说立后之事,倘若薛柔口中仍冒出王玄逸的名字,便是王玄逸勾引未来皇后,引她误入歧途,有祸乱宫闱之嫌。 他可以毫不犹豫命朱衣使动手。 偏偏薛柔只字未提她表兄。 薛柔被皇帝的脸色吓到,陡然察觉不对劲之处。 弄春柔 第32节 素日都不喜她提王玄逸的人,怎么可能忽然允许她说实话。 薛柔想起顾又嵘的警告,谨慎道:“所谓实话,陛下心知肚明。” 若非顾及体面,谢凌钰真想冷笑连连,半晌,他才道:“朕不知。” “敢问陛下,是将立后当国事还是家事,若为国事,我方才已详述理由,若是家事……” 薛柔深吸一口气,起身到皇帝近前跪下。 毫不犹豫,干脆利落的一声响。 “世间婚事,总要讲求个你情我愿,陛下既要我说实话,我便明说。” “我对陛下并无男女之情,自然不愿入宫。” 谢凌钰惊怒交加地起身,垂眸看着伏于地上的少女,呼吸急促起来。 他竟原地怔愣片刻,方才如梦初醒扶她起来。 偏薛柔倔得要命,一副他不松口,便跪到死的模样。 少女发髻如云如雾,并无太多装饰,甚至因去了那金簪,显得太过素净。 如暴雨吹打后的栀子,看着唯有质朴纯白,却一股我行我素的香气,浓烈地扑面而来,像一个耳光扇在人脸上。 谢凌钰的脸色本就白皙,此刻更是褪去血色。 何至于此,他又不会杀她,怎就到动不动下跪的地步。 薛柔虽怕他,但本性难改,常常控制不住顶撞,惹他不快。 从未这样做小伏低过。 谢凌钰嘴唇动了动,一句“你就这样怕朕”卡在喉咙不上不下,问不出口。 薛柔额头触地,看不见皇帝复杂神情。 思及顾又嵘提及的太宗旧事,薛柔没来由一股勇气,破罐子破摔道:“陛下若觉我抗旨,皆是我一人过错,三尺白绫赐我自尽好了。” 毒酒喝下去太痛,还是白绫好些。 谢凌钰神色大变,眼底情绪复杂,竟有一丝伤心,难以置信地捏着她下巴,逼迫她抬头看自己。 “你说什么?” 第26章 唯独如驯鹰般驯服心上人…… 薛柔脸颊一痛, 忍不住皱眉。 心底更是冒出一连串不满。 暴戾恣睢、无理取闹、莫名其妙、阴晴不定…… 薛柔陡觉谢凌钰能清清楚楚看透她的不满,不再对视,立马垂下眼睫。 少年身形颀长, 近乎半跪在她面前,未束冠的墨发垂落,宽大衣摆委委屈屈落在地上,远看如一只温驯的大猫。 然而在薛柔眼中,皇帝现下则相当可怖。 他衣袖因抬手向下滑落,露出一小截手臂,洁白如玉, 使得青筋格外明显。 这样失礼,他却无整理衣冠的意思, 反倒如一尊执拗的神像,等待她坦白一切。 但薛柔连神佛都不信,何况肉体凡胎。 谢凌钰被怒意灼得喉咙发痒, 半晌问道:“谁教你说这些的?” “没有。”薛柔抿了抿唇, 觉得离谢凌钰太近, 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合香气息。 她膝盖往后退了半步,不知哪里又惹着谢凌钰,被他硬是扣住手腕拽起身。 谢凌钰见不得她那副受委屈的模样,挤出一个微笑。 “阿音方才是在威胁朕。”他语气尽力平和,“是否有人教过你, 以性命要挟朕?” 薛柔沉默了,要挟天子, 是大罪过。 何况,谢凌钰自登基以来,便时常受姑母挟制, 平素最恨有人敢威胁他。 可现下,她却莫名觉得倘若承认,反倒能安抚陛下的情绪。 “没人教过我,”她看见谢凌钰嘴角僵滞一瞬,连忙补了一句,“是我自己想的。” 谢凌钰神色复杂,“往后别再这样。” 他说完,也不知想些什么,摆了摆手,“回去罢。” “立后的事,可以再缓一缓。” 薛柔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偌大殿宇内,诸多侍从立于一旁,却鸦雀无声,显得寂静空荡。 谢凌钰坐在案旁,盯着一卷展开的舆图,瞧了半刻钟。 李顺大气都不敢出,唯恐皇帝回忆起方才失态模样。 “去,让沈愈之进来。”谢凌钰头也不抬道。 未过多久,沈愈之进殿,只看了一眼皇帝脸色,便轻轻叹气。 谢凌钰读过医书,直截了当道:“许是昨夜未眠,寒邪凝脉,你看是用枳实薤白桂枝汤,还是当归四逆汤。” 所谓寒邪凝滞心脉,多使人心口剧痛,面色苍白无力。 “陛下,”沈愈之欲言又止,“如今盛夏,怎可能寒邪入体。” 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犹豫再三,仗着自己是先帝请进宫的神医,又看着陛下长大,斗胆道:“依臣看,是情志不舒,肝气郁结。” 沈愈之看了眼皇帝脸色,找补道:“许是近来案牍劳累,还请陛下莫过分忧虑国事,顾及龙体。” 知道他给自己台阶下,谢凌钰轻笑一声。 什么国事这般麻烦? 这般捉摸不透? 这般费人心神? 引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破例。 皇帝颔首,“沈太医说的是,朕自会注意。” * 一阵风拂过,带着薜荔香。 女官笑呵呵道:“慢些,莫要摔着了。” “可是阿音回来了?” 太后刚咳完一阵,服下药丸后舒服了些,抬眸便瞧见道翩跹身影转过屏风,直奔向自己。 少女眼眸灿若星子,“姑母,陛下答应了,说立后的事可以缓一缓。” 太后却拧眉,听完薛柔说的话后,好似回想起什么往事。 陛下幼时,先帝拖着病躯带其观驯鹰,问他有何感想。 年仅七岁的谢凌钰答道:“以利诱之,以情惑之,以武降之,驭飞禽走兽如此,驭人亦然。” 一番话令先帝大悦,却令太后至今思之都起忌惮之心。 “阿音,你可知人动情后,先有何冲动?” 薛柔见姑母神色严肃,也忍不住正襟危坐,认真思索后答道:“怜惜?” “错了,是驯服欲。” 太后叹息,她少时爱上先帝时,便渴望那人走下御座,不再高高在上,独对自己俯首帖耳。 长久居于高位者,这种欲望只会更加强烈。 狂热的痴迷伴有近乎疯魔的占有欲望,唯独如驯鹰般驯服心上人,那人才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所有的退让与柔和不过是诸多手段的一种,且退的越多,往后便成百上千倍反扑。 薛柔怔住,忍不住反驳,“可我对表兄从未有过。” “那是因为他太顺着你,仿佛生来便要做你裙下臣。”太后忍不住长叹口气,“他也是个好孩子。” 太后沉默一瞬,“待回宫后,你便告假回家一阵子,待及笄后再回来。” “好,”薛柔点头,“那我需要在家中躲着么?” “不必。”太后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次日一早,皇帝携众臣回京。 薛柔方踏入相和阁,便开始四处翻找。 流采忍不住道:“女公子在找什么?” “一个镂空的木头箱子,我要把玄猊带走。” 玄猊是只黑猫,一双眼睛幽幽的,半夜看着瘆人,偏薛柔喜欢。 往日回府能将它托付给宫人照料,但此次时间太久,薛柔舍不得。 流采找了许久,嘀咕道:“记得放在这里啊。” 待主仆寻得箱子,却发觉玄猊不见踪影。 薛柔没法子,“罢了,时候不早,往后再回来看它。” 她甚至不想在宫中多过一夜,宁愿现下擦着宫门落钥的时间离开。 流采看着她,一路送到马车前,忍不住道:“女公子就不想带奴婢回去么?” 连猫儿都想到了,流采委实有些伤怀。 薛柔怔住,似是想到什么,脸上划过尴尬神色,“薛府奴仆众多,且府中我住的院子也不及相和阁宽敞。” 弄春柔 第33节 “他们武功定不及奴婢。”流采接话极快。 正因流采功夫极佳,太后曾许她可随薛柔出宫,形影不离地护在身侧。 薛柔拗不过她,“那你随我回去罢。” 待马车停在薛府门前,天已半黑。 一人身着绿衣,提灯疾走上前,嘘寒问暖道:“女公子受苦了,奴婢让他们做了五味脯和截饼,用的是秦州蜜。” 流采跟在薛柔身后,淡声道:“太后说过,甜食不宜多用,何况晚间用五味脯不易克化。” “敢问可是宫中哪位女官?”绿衣女子顿住脚步。 薛柔连忙打断她,“方才忘了说,这便是流采,我同你提及过的。” 她又看向流采,笑道:“这是绿云,从小伺候我,一向心直口快。” “久仰大名。”流采语气冷淡。 原来就是这个人,屡屡带着女公子惹出祸事,撺掇她见王玄逸。 身处宫中日久,流采极为不满这种出格之举,分明就是惹祸上身。 既然伺候女公子长大,更该为她着想才是,在一旁多劝解些。 绿云是薛府家生子,自幼惯会看人颜色,忍不住轻嗤一声。 薛柔头都痛了,岔开话,“阿娘呢?” “主母在华林苑受了惊,连续几夜未曾睡好,两个时辰前勉强有些睡意,命奴婢记得唤她起来迎女公子,”绿云伶牙俐齿,说话又快又顺,“可奴婢想着女公子素来孝顺,定然不忍,便没舍得唤。” “还有小公子说,女公子在华林苑定然受了惊吓,他总得多留几日宽慰阿姐才好。” 薛柔一听薛珩在府中,脚步更轻快许多,行走间步摇止不住晃荡。 她刚走进母亲院中,便瞧见一人往外走。 “急急忙忙要做什么?”薛柔伸出手拦他。 “总算回来了,”薛珩长舒口气,“我方才跟母亲说了几句话,见你迟迟不来,正要去迎你。” 少年一边随她进堂屋,一边仔细打量着她,见她气色不错,终于如释重负。 王明月身体不好,屋内只放依稀几块薄冰,见女儿进来,瞥见她脸颊热得发红,吩咐奴仆将冰鉴堆满。 “外头都传动了刀兵,你可受伤了?” 薛柔一直将伤着的手掩于袖中,然而周遭烛火明亮,终于露出破绽。 “究竟怎么回事?”王明月脸色苍白。 陛下说得好听,封锁华林苑是为保护众人安全,但她知道不过托词。 “是不是朱衣使伤了你?”王明月细细抚着伤口附近完好无损的皮肉,心痛到落泪。 陛下与薛氏相争,干阿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什么事? 除非是被这一个薛字拖累。 倘若真如此,王明月便要和离,带着两个孩子回徐国公府了。 薛柔笑了一下,眉眼弯弯道:“阿娘想什么呢,朱衣使伤我做什么?猎场有南楚刺客,箭锋刮伤我罢了,一点轻伤大家都大惊小怪,不信我给阿娘仔细瞧瞧。” 她说着,竟真要拆开布条。 王明月连忙阻拦,“你不通医理,莫要轻易动它,待府中女医去你院中换药。” 见母亲不再深究,薛柔松口气。 她坐在桌边,因右手不便,一直用左手拿着汤羹慢慢喝粥。 绿云殷勤地夹了几块五味脯送到薛柔嘴边,随后得意地瞥了眼流采。 此情此景,薛柔恨不能埋进碗里,不愿多看。 薛珩只动了几筷子便道饱了,见薛柔放下汤羹,轻声道:“阿姐,我有些撑,能否陪我去院外走走。” 今日月明星稀,将他脸上神色照得分明。 薛柔觉得阿弟心事重重,笑道:“可是担心弘道院的学业?你这般聪颖,缺了几日想来不碍事。” “嗯,”薛珩走到花丛前,竟如幼时一般,摘下一朵花无意识地一片片掰开揉碎,“阿姐,他们都说,你会入宫,是真的么?” 那日观猎的亦有诸多世族子弟,不少是薛珩同窗,瞧见朱衣使遣送他们回住处时,未露面的唯有陛下与薛二姑娘。 回京路上,虽仍有朱衣使在一侧看守,却松泛许多。 与薛珩交好的同窗私下提前贺喜,“朝中皆道中宫出自薛氏,想必你便是未来国舅了。” 薛珩怔怔,一句“可我阿姐早有婚约”卡在喉咙,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们是谁?”薛柔语气发冷,其后放和缓些,“都是说不准的事。” 她顿了下,看着尚稚嫩的阿弟,问道:“你希望我入宫么?” 自从姑母带着薛氏一飞冲天,不知多少人想将自家女儿也送进宫。 京中多的是男子,渴求姊妹嫁的好,为自己挣前程。 薛珩见过陛下,那日御座上的少年唇畔含笑,对诸位学子一视同仁,语气柔和。 “朕欲与诸君共启太平之世,垂名青史,戡定中原。” 他不激动是假的,此为读书人毕生所求事,可……这并不意味着想要皇帝做姐夫。 “我不希望。”薛珩仿佛洞穿阿姐的想法,斩钉截铁道。 第27章 薛二姑娘身边那个,是赤…… 今夜自从母亲落泪, 他便觉得阿姐在动摇,且在方才达到顶峰。 血脉相连的直觉告诉他,若他自私地回答“希望”, 会将她推向火坑。 身为男儿,为仕途逼迫姊妹做违背本心之事,他从来不屑此歪门邪道。 薛柔见他小小年纪,一副肃穆的样子,“嗤”地笑了一声。 她忍不住想拍拍他脑袋,可如今只能勉强拍他肩膀。 “你先前很是不满王玄逸时,不是动过这个心思么?” 乍然被戳破曾经想法, 薛珩羞愧到耳朵通红,低下头不忘辩解:“我当初有此心, 并非为仕途顺遂。” 他那时没见过陛下,且太后摄政多年,心性再沉稳也不过十余岁, 难免飘飘然, 起轻视之心。 只要他好生念书, 同历代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般,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如此,阿姐入宫后也无甚辖制,舒舒服服过日子,享天下供养。 可他已然见过陛下, 隐隐察觉皇帝虽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赏赐,却更为偏爱寒门子弟。 再想一想朱衣台动作频频, 薛珩便觉得皇宫不是好去处。 野心勃勃的君王或许是伯乐,却不会是好夫君。 除非谢凌钰猪油蒙了心,不顾宗室大臣阻拦, 效先帝旧事。 薛珩扯了扯嘴角,深觉是天方夜谭。 薛柔听完阿弟的想法,忍不住笑道:“你小小年纪思虑如此多,不怕长不高?” 此言一出,薛珩那点纠结难受的小心思悉数飞走,取而代之的是恼羞成怒。 他在书院努力用饭,已比同窗高出不少了。 “莫要再想了,”薛柔眼中笑意更深了些,好似逗弄小孩子是天下最大的乐趣,“明日,我们去酒肆如何?” “不妥。” 见阿弟断然拒绝,薛柔笑道:“论章酒肆,你也不肯么?” 薛珩眼前一亮。 论章酒肆在洛阳最繁华的长街,有三层高,分东西两楼。 京中人每每提及,多指西楼,一楼供士子畅谈,可于此吟诗作赋。 “那边人多,恐冲撞阿姐。”薛珩想了想还是拒绝。 “我们去二楼。”薛柔眼中含笑,颇有几分得意,“京中玩乐之所,我还有几分薄面。” 朝臣既说她轻薄于行,她若安分待在家中,岂非辜负他们的文章和口水? 次日一早,马车便从薛府离去。 这已是最为低调的一辆,然而聚在论章酒肆的非富即贵,见多识广,一眼认出用料非凡品,纷纷避让,眼睁睁瞧着马车通往东楼。 有人轻“啧”一声,“今日东楼连来两位贵客,不多见。” “看来你我今日需竭尽全力,指不定便得贵人青眼。” 薛柔听不见外头议论声,直到下了马车,怔住一瞬,对伙计道:“错了,我今日不见小怜,去西楼。” 酒肆主人乃姜氏长公子,每过一旬便出道题,置于一楼显眼处,众人皆可就此题留下诗作一首。 今日乃最后一天,酒肆主人会亲自品评,夺魁者可得黄金二十两。 现下,一楼恐怕已云集京中有才名者。 那位伙计却愣住,有些为难。 薛二姑娘身份尊贵,今日的西楼可谓鱼龙混杂,倘若出了事,该如何同尚书令交代? 何况,长公子在陪那位贵人,今日恐怕要迟些到。 这些最会耍嘴皮子的士人毫无约束地聚在一处,为博二层的达官贵人青眼,常哗众取宠,语不惊人死不休。 伙计怕唐突薛二姑娘。 “我今日是陪阿弟来的,他素日喜好诗文,想见见世面。” “薛二姑娘太过抬举,薛公子出身名门,来此处怎能说见世面。”伙计连忙道。 弄春柔 第34节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推脱不得了。 伙计带着两人去二楼,特地寻了个隐蔽之所,随即便吩咐倒酒的奴仆在旁好生伺候。 薛柔坐下后,也未摘下帷帽,轻轻掀开薄纱,兴致勃勃瞧一眼周遭。 二楼雅致,每张桌子皆以烟罗相隔,只能看见人影绰绰。 执酒凭栏,便可听见一楼台上的乐人弹琴鼓瑟,待会将那一首首诗唱出。 此刻,酒肆主人还未到,薛柔能清楚听见隔壁桌边来了人。 “薛公子告了好几日的假,他平素不是最为刻苦么?” “我回家说了这事,阿翁便没责打我,”说话的人“嘿嘿”一笑,声线格外憨厚,“只道薛公子在家中定也未曾懈怠。” “我阿翁听了这事,反倒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道我算什么绣花枕头,也配跟人家未来国舅比?” “此事当真?”一人惊疑不定,“王三郎不是与她有过婚约么?” “谁知道呢,女子见异思迁,朝秦暮楚多了去,见有更好去处,怎会惦记以往情郎?” 声音憨厚者出了声,“此言不妥,女子婚事不由己身,你这话太过刻薄,且污薛二姑娘名声。” “你见过她么?便这般替她辩驳。依我看,天下女子但凡貌美者,无不擅长以此引诱男人,获得好处,纵使是贵女,也无甚高高在上,也不过是想攀附天家而已,若我何家门庭高于薛氏,薛二姑娘必青眼相待。” 薛珩攥紧拳头,却被按下。 “再等等,让我听一听。”薛柔一改平素好说话的模样,收敛笑意。 她倒不在意自己名声被污,人生在世谁能不挨些骂名,姑母都被骂了多少年牝鸡司晨。 自己过的自在,旁人说几句也掉不了几块肉。 但……这些人是弘道院的学子,是薛珩同窗。 薛柔恼了,这群人在书院里想必也没少议论,难免钻进薛珩耳朵,扰他清静。 那头静默半晌,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发话,“罢了罢了,书院里私下说说便罢,此处人多口杂,倘若得罪薛氏,你我家主还要亲自登门谢罪。” 薛柔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怒意,轻声问道:“阿珩,那个何家公子平素在书院,也常这般说么?” 她半眯着眼思索,京中哪个何家胆大包天,养出这种出言不逊的东西。 雁门何氏?还是章武何氏? 这两家嫡子她都见过,相当拎得清自己的位置。 薛珩低下头,“他是长乐何氏之子,嘴上素来不干净。” 薛柔想起来了,冷笑一声,此人曾借同乡之谊讨好她,邀她参加品香宴。 她那时见此人獐头鼠目,眼神猥琐,便同表兄离去了,不曾理会他。 薛柔看向正为自己倒酒的奴仆。 “告诉你家主人,今日在酒肆闹事,对不住他了。” 言罢,便起身径直走到那群人面前。 她头戴帷帽,看不清样貌,但一身孔雀罗打眼便知上品。 少女抬手轻轻挑起一角薄纱,露出半张脸,看向面色陡然惨白的男子。 “薛二姑娘……”他嗫喏着,后背冒出层薄汗。 薛柔这些年娇纵的名声倒也不算冤枉,出了宫,素来不给惹自己不痛快的人脸面。 何公子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被这位祖宗抽几巴掌都是小事,太后和陛下纵着她,倘若她回宫告上一状便完了。 他心底喃喃,不会的,到底未出阁的姑娘,怎好意思将方才那些话说与陛下听。 叫她打两下出出气,也没什么。 薛柔见眼前人眼珠子骨碌碌转,不知在盘算什么,心头更加恼火。 被谢凌钰吓唬多了倒也有几分好处,薛柔学着他,缓缓沉下脸,语气冷飕飕的。 众人怔住,原本想求情的也乖乖闭嘴。 “便是你方才说我朝秦暮楚,欲攀附天家?”薛柔低头看着何公子,“你自己数数,方才说了几个字,便扇自己几个耳光,我既往不咎,如何?” “好……好。” 他闻言连连点头,左右开弓,只是到底养尊处优,几声脆响下来脸便肿起来。 流采忍不住了,“女公子,依奴婢看,不若直接拔了他的舌头。” “你敢!”何公子一时情急,“我父乃洛阳尹,纵使太后在此,也不会随意动私刑。” 喜欢私下动手的,只有朱衣台那群人。 “你父是洛阳尹,那你可还记得他是如何坐上这位置的?还敢在书院出言不逊,哪怕他闻讯至此,也只会亲自拔下你的舌头,向我谢罪。” 何公子见薛柔说了许多,却终究没吩咐身侧奴婢动手,不由松了口气。 他心道,到底是世家娇养的女儿,不敢喊打喊杀。 今日之事,应当算过去了。 流采一直凝神瞧着他,略猜出他心思,手中短剑陡然拔出一截,亮如白雪的锋芒摄人心魄。 何公子先是一愣,随即竟腿一软跌倒在地。 薛柔隐隐闻到一股气味,连忙皱眉,便要离去。 她想起什么,唇畔多了一丝笑意,回头看向一人,“方才你还算识时务,是哪家的?” “濮阳伯府,季群。”他生得清瘦,声音却敦实。 薛柔颔首,算是记下这人。 她离去后,几人中,除却原地咧嘴傻笑的季群,都有些嫌弃地上前扶何公子,问:“何至于吓成这样?” “薛二姑娘身边那个,是赤鬼。” 众人愣了一瞬,面面相觑,反应过来赤鬼是对朱衣使的蔑称后,不以为然地宽慰:“他们只效忠天家,何兄吓糊涂了。” “不是!她是顾家的人。” 自太宗以降,顾氏代代于朱衣台听命,因手段最为狠辣,心思最为缜密,行事最为极端臭名昭著。 何公子幼时寄居族叔家中,亲眼目睹过他们拿人。 他们皆逆握剑柄,拇指倒压吞口,且不喜宝剑见血,却喜抽出一截剑刃威慑旁人乖顺。 薛二姑娘身侧的奴婢瞧着五官不似顾灵清,但刹那流露的姿态却叫何公子没来由想起当年。 他知晓不会有人信自己,颓然叹口气,更衣后便要回去。 正巧,远远瞧见酒肆主人,姜氏的长公子不知往何处去,衣摆如飞。 “姜太常,何事这般匆忙?”何公子思及父亲提及让他进太常寺,语气谄媚。 姜昇瞥了他一眼,压根不记得是谁,微微颔首便继续往东楼赶。 他心里苦不堪言,陛下方才不是好好的,说要单独听首曲儿,叫他去品鉴诗文。 不过离开片刻,怎就发了怒。 没走几步,一奴仆拦住他,哆哆嗦嗦的,“二楼出事了。” “什么?”姜昇皱眉,听完后,露出苦笑,“薛二姑娘人呢?” “说是去东楼,寻小怜姑娘了。” 第28章 其实直到现在,薛柔也视…… 东楼顶层雅间, 十二道画屏将室内一分为二。 屏风上依次绘有不同时节花鸟鱼虫,乃姜家长公子亲笔,价值连城。 今日陛下离宫, 陡然造访。 皇帝身边的宦者笑得和煦,“薛二姑娘平素在何处?还有那位小怜姑娘今日在否?” 画屏西侧,唯有一乐姬怀抱琵琶。 阮怜抱着瑟瑟发抖,有些恍惚。 自谢凌钰踏入此处,已过去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她如坐针毡,已连连弹错两个音。 薛柔在嫏嬛殿与姜家女公子交好, 故而常来此处消遣,同阮怜一见如故。 仗着无外人, 没少痛骂今上难伺候。 式乾殿内,不是让她留下磨个墨,就是眼睛疲了, 要她读篇文章。 那会正值豆蔻的少女眉梢眼角写满不悦, 可阮怜见多了男子, 隐隐觉得不对。 但事涉天子,阮怜不敢多嘴。 她隔着屏风,能听见皇帝同长公子交谈朝事,少年声音悦耳,用辞简明扼要, 如寒凉秋水令人清醒。 跟薛柔口中的阴郁不大沾边。 待长公子离去,那道声音复又传来。 “今年春, 阿音给你填了首词,唱罢。” 阮怜分不清楚陛下的情绪,究竟是出于对心上人的好奇, 还是怕阿音填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词。 她停下拨弄琵琶的手,思及薛柔玩闹时作的词,忍不住呼吸急促。 时下文人皆不屑于此,谓之长短句,大多靡艳浮华,难登大雅之堂。 阮怜双腿一阵阵发软,“奴不记得了。” “是么?” 弄春柔 第35节 那头传来一声轻叹,仿佛有丝遗憾。 “上回薛柔去姜府,你不是才唱过么?” 阮怜愣住,眼前一片空白,陛下从何知晓? 她欲跪下请罪,却膝盖方动,便摔倒在地,好在没碰坏琵琶。 那头倒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又重复一遍方才命令。 “唱罢。” 阮怜抱起琵琶,嗓子如被人拧住的干布,深吸几口气方才好过些。 “香雾浓,酒痕融。因问檀郎何处逢,流霞染颊红。” 女子柔婉沙哑的声音如有实质,穿过画屏绕着人转。 李顺低眉垂眼站在一侧,眼睁睁看着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 少年手中紧攥着瓷盏,指节发白,茶汤晃出来濡湿衣袖也浑然不觉,死死盯着不远处的画屏。 但也不像赏画,倒像在出神想着什么人。 “歌渐慵,月朦胧。才数阑边并蒂丛,双鸳啼过东。” 最后一音落下,阮怜听见一声巨响。 中间画屏被撤走。 少年一脸平静,仿佛心绪无波无澜。 唯有那一地碎瓷片,昭示他方才暴怒。 “淫词艳曲,不堪入耳。”谢凌钰冷冷道。 他急怒攻心,喉咙仿佛有血气翻涌。 早知薛柔填过《长相思》,然而白纸黑字比不过亲耳听见。 这般缠绵悱恻的少女情思,真叫人闻之动容。 谢凌钰每一句都听懂了,今岁三月,他命王玄逸去京畿办差,往返不过短短几日。 她就这么不舍得? 方才乐姬的每一个字落在他耳朵里,都像面镜子,清楚映照薛梵音有多么眷恋她表兄。 也照出他此刻若野火连天的嫉妒,和失控的情绪。 意识到这点后,谢凌钰更加恼恨。 岂有天子嫉恨一臣下的道理,简直可笑。 然而那点嫉妒越烧越旺,由不得忽视,他脸色逐渐苍白,半晌才问:“可还有旁的人知晓,此为薛柔所作?” “回陛下,没有。” 阮怜迫不及待回答,她岂会愚蠢到将此事告诉旁人。 过分大胆的用词,若流至外人耳朵里,恐怕会揣测薛二姑娘的贞洁。 纵使是姜吟,身为薛柔好友,出于礼,也只会彻底焚毁此词。 谢凌钰半晌不语,揉了揉额角像在思索什么。 “她同你,情谊颇深?” 阮怜恍惚一下,确定皇帝在问自己,“是……” 少年眉头轻蹙,随即道:“那便拔舌头。” 轻飘飘的,仿佛是赏赐。 李顺看了眼,随即垂首不敢多言,心道皇帝现下真是气糊涂了,忽听见外头有动静,连忙借故出去。 “薛二姑娘?”李顺眼前一亮,却突然噤声。 怎么这位也一副不大痛快的神色,身后还跟着个小公子。 薛柔看了眼李顺背后半开的门,颇为讶异,“陛下来了?” 既然皇帝在,她好歹得进去行个礼再走。 李顺却拦住她,有些为难,倘若以往皇帝不痛快,他乐见薛柔进去。 但今日,皇帝不痛快的根源就是薛柔。 “里头有什么,是我不能见的么?” 薛柔疑惑,随后听见几声啜泣,脸色微变推开李顺,径直进去。 她抬眸便瞧见谢凌钰苍白脸色,以及他身边堪称狼藉的地面。 掀翻的桌案旁,是一地茶水。 薛柔怔住一瞬,不知是何情况,想扶阮怜起来,却见她嘴唇动了动,竟是“快走”。 这样的情形,无论如何薛柔都不可能走。 “陛下是否有何误会,小怜素来谨慎恭顺——” “谨慎?”谢凌钰面无表情打断她,“此人教你作浮浪之词,是她误你,其咎难逃。” 官宦之家,若有姑娘做出失礼之事,其父母为保全名声,便将过错推至奴婢身上,以止流言。 “陛下,我父母尚未追究,倒也不必令天子代劳。” 谢凌钰只觉脑中那根弦断了又断,嘴唇动了动,半晌却只冷笑一声。 “尚书令若知晓,不会再允你踏出家门半步。” “阿翁从不过问我的事。”薛柔声音坦然,没有半分伤心。 谢凌钰默然,没再阻止她搀扶那乐姬起来。 他一步步走到少女面前,看着那双杏眼。 “都出去,”谢凌钰声音发寒,紧接着扣住薛柔手腕,“你留下,朕有话问你。” 他呼吸有些不顺畅,“王玄逸常陪你玩乐,他可曾对你失礼过?” 几乎一瞬间,薛柔便明白陛下方才听了什么。 那首《长相思》,是她见表兄过分守礼到迂腐的程度,无人时握她手,都要隔一层帕子,才写来逗他。 她也知不妥,易引人误会,叮嘱过小怜莫道何人所作。 薛柔想抽走手腕,却根本动不了,抿唇维护表兄,“他不曾。” 她唯恐皇帝再迁怒旁人,连忙补道:“小怜声线婉转,适合秾丽缠绵之词,我是特为她所作的,只是玩乐罢了。” 谢凌钰一双眼如黑玉,不说话时静幽幽的,盯着面前少女。 耳畔仿佛有人在说话,不断提醒着他,阿音又在撒谎。 她为何慌成这样,语无伦次,究竟是为那个乐姬开脱,还是怕她的“檀郎”受罚? 显而易见,是后者。 薛柔被皇帝盯得心虚,声音越来越小,垂眸勉强说完最后一句。 “关乎男女大防,我与表兄从未有任何逾矩之处。” 她心里默念,未曾耳鬓厮磨,未曾有肌肤之亲,算什么逾矩。 不算欺君。 谢凌钰轻笑,饱含嘲讽之意。 薛柔心里异常憋屈,最讨厌皇帝这种洞穿一切后的轻笑,还什么都不说。 她不知谢凌钰究竟想到哪个地步,连辩驳都没法。 “陛下非不肯信,我也没办法。”她也不敢过分顶撞,“这种事,我实在没法与陛下自证清白。” 说完,薛柔仿佛想到什么。 “陛下实在想与人痛骂我,不若召洛阳尹之子进宫畅谈。” 谢凌钰蹙眉,“新任洛阳尹?他说什么了?” 见皇帝这副模样,薛柔也轻笑一声,“他说的句句在陛下心坎上,陛下不若遣人去问问,说不定相见恨晚。” 谢凌钰脸色难看,“何必含沙射影,朕为何恼怒,你不知晓?” 少年眼底全然是嘲讽,“说什么从未逾矩,赠你金钗的是他,替你簪花的也是他。” “上元节,春日宴,乃至不久前的游湖……朕都不知京官竟如此闲暇。” “他年长你几岁,竟连这点男女大防都不懂。” 谢凌钰垂眸,脸上没有半分笑意,全然不在乎自己正握住一截皓腕。 薛柔愣住,略慌乱地看向一旁,回过神后不可思议地质问:“陛下如何知晓?” “陛下派人监视我?” 简直匪夷所思,朱衣使都有差事在身,或监察百官,或探查民间异动,怎会在她身上花费精力。 谢凌钰神色凝滞一瞬,“王玄逸身为朝臣,朱衣使见他不思公务,禀告朕而已。” 薛柔本不想信,可朱衣使监视她更是荒谬绝伦。 她抿唇,想早些离开,“阿弟还在外侯着,陛下若无其他事,我便退下了。” “何时回宫?” 少年声线有些不自然,四个字又冷又硬。 “暂且不回去,等及笄礼过去再说。” 谢凌钰松开手,“在宫中办亦可。” “恐怕不大合适。”薛柔推拒,“届时又要惹人议论。” 她脸色不似作伪,当真在担心。 弄春柔 第36节 “回宫就好,没有多嘴的人。”少年眼神微动,仿佛还有话要说,最后却只扯了扯嘴角,“及笄礼前夕回府,也不耽搁。” “我想多陪阿娘。” 此话一出,就连谢凌钰也无法再说什么。 他蓦然想起临淮之乱后,年幼的薛柔,蹲在一块山石后,一片片撕掉朵牡丹花瓣。 “三日后陛下生辰可以回家,不可以回家,可以回家……不可以。”小姑娘又开始哭,“陛下为什么非要过生辰。” 他走到她面前,想说是太常卿非要过,却见她被吓一跳。 恍若瞧见恶鬼。 其实直到现在,薛柔也视他如恶鬼,只是小姑娘长大了,胆子也大了些。 谢凌钰终于松口,“罢了,你何时回来,自己决定。” 第29章 就是翻进薛二姑娘闺房,…… 薛柔怔住, 面前少年垂首的瞬间,神情恍若玉器将碎。 她犹豫一下,最终也没说什么, 推开门瞧见阿弟担忧之色,走上前安抚:“无事了,走罢,阿娘还等着呢。” 却有人拦住她脚步,抬眼竟是熟人。 “姜太常?”她笑了笑,“我近日不回宫,恐怕没法捎东西给姜吟。” 整个嫏嬛殿的人都知道, 姜家长公子疼惜妹妹。 “今日倒不是为此,”姜昇匆匆回来, 却被堵在门外,此刻方有机会致歉,“未曾想酒肆竟有那等无礼之辈, 薛二姑娘放心, 往后他们绝进不来酒肆。” “待明日, 姜某亲自登门赔罪。” 薛柔摇头,“不必,旁人无礼,我不至迁怒于你。” 再者,太常卿登门, 恐怕会惊动父亲。 她怕阮怜出事,又道:“说什么赔罪, 下次我去姜府寻小怜,你莫要因我今日添麻烦,不允我上门就好。” 姜太常是聪明人, 立马理解她弦外之音,“陛下既已饶恕她,我又岂会追究。” “那便好。” 薛柔坐进马车,才发现自己手指微颤。 “阿姐,你与姜太常也那般熟悉么……”薛珩老气横秋地叹口气,“罢了,阿姐高兴便好。” 小少年皱着眉,好似大人,“陛下方才也是不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竟比王玄——表兄还过分。” 真是一个比一个居心不良。 他方才在外头,可是竖着耳朵听,也听不出里头动静。 薛柔自己顶撞皇帝是家常便饭,却猛地捂住阿弟的嘴。 “胡说什么?不怕被朱衣使听见?” 薛珩笑了,含糊不清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儿,阿姐怎么拿他们吓我,他们说到底是人,又不是仙,还能挂在咱们马车底下偷听?” 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头,薛柔松开手,努力静下心来。 “女公子,到了。” 薛柔下车时握住流采的手,发觉她指尖冰凉,“怎么了?” “奴婢怕陛下发怒。”流采声音有些飘忽。 薛柔沉默,她的担忧已成事实。 不愿去想谢凌钰,她轻声道“无妨,火烧不到你们头上,这些时日别再提陛下了。” 甫一进门,薛柔便顿住脚步,对奴仆道:“这几日,王三郎若拜访,记得拦住他,就说避嫌。” “女公子,方才王家派人来了,给主母递话。”一个家生子带着笑,“还没走呢。” 薛柔闻言,眼底闪过欣喜,脚步放快许多。 “阿娘!我回来了。” 她唤了一声,便看向母亲身边的小厮,心下疑惑,这不是表兄身边的,倒像大舅父身边的。 小厮笑了笑,“二姑娘,公子叮嘱带来的礼,已由夫人收下。” 薛柔抿唇,觉得自己方才太迫切,有些赧然。 “我都知道了,回去告诉兄长,不必担忧,我这里一切都好。”王明月示意小厮离去,又让其余人也退下。 “你父亲从不肯与我多说半句朝堂之事,所以王家派人给我递话,说近来那件大事。”王明月顿了下,“你阿弟还小,你往后还要在宫中……宫中当差,我便多说些。” “今日早朝,关乎农桑税法之事,仍如往常皆有太后定夺。唯有军务,陛下开了口,禁军两位统领因护驾不力贬官,汉寿侯魏绛举荐了两人,与南楚的战事,战报还未传来。” “纵使不知成败,陛下已然下旨赏赐河间王,予其颇多殊荣,朝中宗亲多有不满。”王明月轻轻摇头,似是不赞同,“河间王尚未立功,这……” “还有,你大舅父说,陛下对薛氏门生一如往昔,莫要担忧。”王明月喃喃,“暂时不会遭逢大变,今日早朝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结束。” 薛柔扯了扯嘴角,这么早下朝,就为了去论章酒肆? 说完朝事,王明月关切道:“今日与阿珩玩的尽兴么?银钱可还够用?” “尽兴,”薛柔不想叫母亲担忧,“自然够用,姑母赏了不少呢。” 她眼神忍不住闪躲,借身子疲倦回自己院子歇息。 绿云一边给她捏肩,一边问东问西,譬如酒肆可有新菜,或是今日夺魁者谁家的。 薛柔不想提及那些,干脆眼睛一闭说困乏,得在榻上躺着。 再睁眼,便瞥见窗外一抹月色。 “什么时辰了?” “戌时。” 她坐起身,忽听外头隐约有人喧闹,“怎么回事?” “主君方才派人来,让女公子过去。”伺候她穿衣的婢女小声解释,“绿云拦着,与他吵起来了。” 薛柔忍不住蹙眉,真是少见,这个时辰父亲找她做什么? 她走到绿云身边,“莫要置气,不值当。” “可……”绿云欲言又止,最后垂下了头。 女公子每次去主君书房,回来后都闷闷不乐,故而夫人私下叮嘱,往后主君传唤,能拖便拖。 薛柔不觉得父亲会有什么好脸色,但她习惯了,不在乎。 今夜的月亮朦朦胧胧,连月辉都一片湿润,裙摆沾上一点,被夜风吹上片刻,便湿冷黏人。 待走到书房前,薛柔已是浑身不舒服。 “进来。”薛兆和神色严肃,声音低沉,“今夜唤你来,可知自己过错?” “不知。” 少女脊背笔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你不知?”薛兆和冷笑,“太后将你惯的无法无天,今日何公子羞辱你,你说与我听,我自会与何家讨个公道,可你何必仗着太后疼爱,这般残忍?” “你可知此乃私刑,现下何家找上门哭诉,你要我如何回应?” 薛柔一哂,“叫他扇自己耳光,是私刑?” “你割了他的舌头,还不肯承认?” 薛兆和眉头紧拧,今晚何公子刚用过膳,便被一人捂住眼睛,割了舌头。 何家问了他身边随从,方知这个孽子做了什么,只当薛家做的。 既不敢找薛氏麻烦,又怕薛氏后面还有招数,干脆一家老小上门哭。 叫薛兆和大惊之余,恼也不是,骂也不是。 好不容易送走何家人,薛兆和琢磨一番,笃定是女儿指使。 薛柔弄明白发生何事,嘲讽道:“依阿翁看,是谁动的手?绿云可是见血则晕。” “自然是你身后的。”薛兆和看了眼流采,十分不满地皱眉。 既有武功,还是宫中人,不好追究。 流采乍然听见,险些流露眼底轻蔑,天下竟有这样的父亲,冤枉起骨肉来毫不留情。 仿佛笃定了女儿蛇蝎心肠。 薛柔比流采还要恼怒,冷笑连连,“阿翁毫无证据便对我疾言厉色,倘若我今日真将委屈悉数告知,阿翁岂会为我讨公道。” “女儿虽不知割了何公子舌头的是谁,却觉得此人甚好,”她半点不怵薛兆和铁青面色,“这样看,他倒更适合做我阿翁。” 正当她以为要挨个巴掌时,流采陡然挡住父亲。 身佩短剑的女子眼神冷若霜雪,“尚书令,宫中命奴婢保护女公子,无论是谁想伤她,都不行。” 流采瞥了眼桌案上的盒子,习武之人五感灵敏,顿时察觉腥气。 “那个盒子里,可是何公子的舌头?”流采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一株不值钱的草,“能否让奴婢看看。” 薛柔又好奇又恶心地探头望去。 “尚书令,宫婢习武是为护主,讲求快准狠,”流采声音轻缓,故意将盒子递到尚书令鼻子下面,“只断一半舌头,且用钝器切舌,是朱衣台。” 与拔舌不同,断舌后仍可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每次出声都是羞辱,养尊处优的人根本无法接受。且以钝器割肉,更是朱衣使拿手技艺。 谁能命令朱衣使?唯有一人。 薛柔愣在原地,想收回方才的话。 没想过这种可能,薛兆和也怔住,半晌拧眉,竟浮起一层新的怒意。 “我不是说过,离陛下远些么?你长姐更适合做皇后。” 薛柔轻嘲,“做皇后是什么好差事?她想做就去罢。” 弄春柔 第37节 简直求之不得。 依她看,薛仪简直天生的皇后之材,从不抱怨宫规繁冗,也不讨厌嫏嬛殿课业劳累。 薛兆和脸色铁青,同为男儿,他自然知晓皇帝愿意动用朱衣使为薛柔出气,不是薛柔刻意靠近便能换来的。 他看了眼案上一枝玉莲雕,略带失望,“你怎么养成这副性子?终日没规没矩,出去。” 书房内寂静一瞬,便是少女衣摆微动的窸窣声。 走到门口,薛柔忽然转过头,平静地讽刺,“放心,我养成这样绝无阿翁一丝功劳。” * 式乾殿。 顾又嵘站在殿中,“陛下,臣已将那人舌头割下。” “不过……何家人似乎找上了尚书令。” 少年语气平淡,“知道了。” 若非顾又嵘知道皇帝恼怒至极,真要觉得他修身养性了。 一开始,陛下可是想直接杀,还是顾灵清懂如何劝解。 “薛二姑娘快过生辰,弄出命案不吉。” 顾又嵘素来没个正经,心底陡然升起一个念头。 陛下这般恼恨何公子,不若自己去动手。 几年前,顾灵清的父亲还在朱衣台,偷偷教皇帝武功,惹彭城王勃然大怒。 “天子当习兵法,明用人之道,往后决胜于大局之间,而非学那飞檐走壁、潜身入宅的雕虫小技,若为南楚人知晓,徒增笑柄。” 此番话顾又嵘至今记得,不过她觉得,陛下悟性极佳。 莫说翻进何府,就是翻进薛二姑娘被重重守卫的闺房,都不会有动静。 第30章 若德行不佳,陈某定会死…… 顾又嵘不敢说出心中所想, 轻咳一声,“陛下,夜色已深, 不若早日安寝,臣告退。” 她走出大殿,深深吐出口气,如释重负。 真怕陛下忽然变卦,又要她跑一趟,把何公子脑袋割了。 那今夜不用睡了。 温热夜风吹得人舒服不少,顾又嵘眯了眯眼睛, 倏然转过头。 “谁?”她蹙眉,走向传来细微动静的墙根。 竟是李顺, 蹲在那不知摸着什么,黑乎乎一团。 她忍不住凑近。 “小祖宗莫来了。”李顺小声嘀咕,“薛二姑娘真不在这儿。” “这是薛二姑娘养的猫?” 顾又嵘站在他背后, 冷不丁开口, 把他吓得“哎呦”叫唤一声。 “顾大人怎的走路都没个响?”李顺回过神抱怨, “这猫是相和阁的,平素就爱在宫中打转儿,这两日总跑到式乾殿来,幸而被守卫拦下,没被陛下瞧见。” 皇帝不喜猫狗, 可这是薛二姑娘的猫,没人敢打走。 李顺思来想去, 只能窝窝囊囊求猫祖宗别添乱了。 顾又嵘忍不住笑出声,“李中尹不如试试,把这猫儿送到陛下眼前, 许能得赏呢?” 李顺叹口气,不想理会她的随口胡诌,起身便要走。 谁知那猫儿一直跟着,甩都甩不脱。 李顺一路苦着脸,殿门前,将猫儿拎起来塞进守卫怀里,仔细瞧了眼衣摆没蹭上毛,才放心进去。 谢凌钰抬眸,虽未曾说什么,却叫李顺直了下身子。 “陛下,奴婢方才在外耽搁了,”李顺隐约听见外面猫叫,察觉皇帝眉头皱了下,“薛二姑娘养的猫来了,黏着奴婢不肯离去,奴婢也不敢……” 李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察觉皇帝明显不快,陡然闭嘴。 “她养的猫,怎会黏着你?”谢凌钰声音淡淡。 他搁下笔,道:“把它抱进来,让朕瞧瞧。” 待李顺将猫儿抱回殿内,还未放手,怀中陡然一空,眼瞧着那团黑炭扑到陛下面前。 谢凌钰听宫人提及,薛柔养了只玄猫,名为玄猊。 猊,猛兽也。 然而此刻,少年膝上的玄猫与猛兽半点不沾边。 它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瞳孔外一圈金黄,像极了番邦进贡的蜜蜡。 玄猊蹭了蹭玄色的天子常服,远看近乎融为一体,分不清楚。 “和‘猊’字哪里沾边?”谢凌钰轻笑。 少年伸手轻轻挠了挠它下巴,忽然被舔了舔手背。 李顺在旁边看着头皮一麻,以为皇帝定然要不痛快。 始作俑者却懒洋洋继续趴在少年膝上,前爪甚至轻轻挠了两下,将锦衣勾出一点细丝。 谢凌钰怔住一瞬,下意识抽回手,却猛地停在半路,而后轻轻摸了摸它头顶。 片刻后,玄猊自顾自跳下去,一副要走遍殿内所有角落的模样。 皇帝没有半分阻挠的意思,一手支着脑袋,颇有兴致地注视着。 式乾殿为帝王批阅奏折,传召朝臣之所,故而端严肃穆,使人踏入便生敬畏之心。 然而此刻,一只猫儿闲庭信步,神采奕奕,步履轻盈如踏浮云,优雅骄矜。 玄猊在相和阁恣意惯了,殿内碰见宫人挡路,也不肯绕开,而是抬起脑袋等宫人挪开半步。 见此,谢凌钰唇角逐渐上扬,“这般骄矜,倒有几分像阿音。” 李顺不敢吭声,陛下今日刚因薛二姑娘恼了大半天。 可见皇帝嘴角笑意愈发明显,李顺也大着胆子道:“奴婢素闻相和阁的猫儿大胆聪慧,今日瞧着的确如此。” 谢凌钰不知想到什么,笑意淡了些,“的确大胆。” 李顺彻底不敢吭声。 半刻钟后,谢凌钰忽然明白玄猊在做什么。 它在找薛柔,至于为何来式乾殿,恐怕与香有关。 平素式乾殿内燃沉水香,薛柔每日来此,衣袖难免沾上气味。 在猫儿眼里,薛柔平素不是在长乐宫,便是在式乾殿。 恰好,殿内沉水香味最浓的两人,除却皇帝,便是添香的李顺。 这才是玄猊亲近他们的缘由。 谢凌钰眉头微蹙,命宫人将玄猊抱走,免得它白费力气。 待躺在榻上,他想起那只傻猫在偌大殿内团团转的模样,忍不住嗤笑一声。 * 急雨大作,茫茫一片,恍若天上玉宫倾倒。 太极殿中,君臣静默无声,面面相觑许久。 “陛下,敢问前线军报可曾送至洛阳?”尚书令上前一步问道。 离开战已过去六天了。 整整六天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如今盛夏,京城又因这份焦灼多几分燥热。 尚书令没敢问出口的,是朱衣使是否截下军报,不肯公之于众。 “不曾。” 皇帝的回答仍旧简洁,甚至没有一句解释。 薛兆和还想说什么,却被太后的眼神震住,退了回去。 退朝后,顾灵清于式乾殿外求见,身边站着一年轻大臣,瞧着刚及弱冠,肤色微黝,正是陈宣。 他先前外放至雍州,负责凿渠灌田,前些时日回京任大司农少卿。 此人一心农事,进殿便长篇大论,痛批雍州天高皇帝远,有些官吏刁钻苛刻,恳求皇帝从朱衣台雍州司拨人严惩。 陈宣一脸深恶痛绝,全然没注意皇帝御案上不知何时爬上只猫儿。 毛发如墨,骄矜自在,脖子上挂了一圈价比黄金的蜜蜡点缀。 顾灵清眼皮一跳,这已经是第几次瞧见它了? 上回看见,陛下还不允它趴在桌案。 陈宣仍滔滔不绝,顾灵清都当耳旁风,盯着那只猫,心底震惊如大潮席卷。 顾灵清知道那是薛柔养的,此刻只恨自己当年不听先生讲学,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终于,耳边慷慨激昂的陈词结束,顾灵清听见陛下淡声道:“下月底,你去雍州一趟,朕会拨几个朱衣使随行。” 谢凌钰手指轻轻拨了下蜜蜡,“带回三两人即可,以儆效尤,勿太过分,水至清则无鱼。” 陈宣还是谢凌钰伴读时,便是目无微尘的性子,虽不满这个结果,却深知陛下说出口的话绝无可能更改。 他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臣能否早些动身?下月底臣恐有不便。” 弄春柔 第38节 “何事不便?” 皇帝今日难得好说话,竟并未回绝,反倒多问一句。 陈宣只是想早些去雍州而已,偏他这个性子不适合撒谎,憋红了脸。 “臣……臣的祖母素来身弱畏寒,听闻薛二姑娘及笄宴上,有名医到访,便想——” “薛氏女及笄,你如何得知有名医到访?” 谢凌钰声音冷淡,他记得陈氏与薛氏素无往来。 陈宣离京两年多,一心只管农事,从不听风月相关的流言蜚语,此刻只当陛下察觉自己撒谎,心虚之下通通交代。 “濮阳伯府季群与臣有私交,他收到薛府请柬,顺道打听过。” 闻言,谢凌钰面上不变,心底却一阵阵冷笑。 濮阳伯府落魄,向来连薛府的门都摸不上,无非是薛柔记得上回在酒肆时,季群维护过她,以示感谢。 薛柔的及笄礼,京中权贵贤达云集,薛府不可能告诉濮阳伯府来客中有谁。 唯有一个可能,濮阳伯府收到请柬,想借此搭上薛家,提前登门拜访,听见或瞧见什么。 谢凌钰脸色越发冷,他命人割舌,贬谪洛阳尹,也没见薛柔回宫谢他半句。 怎么旁人三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她就愿意给好脸色。 谢凌钰越想,心底酸意越浓,更因自己身为天子,竟因此险些失态而脸色难看。 过了片刻,他方才缓声道:“焕之一片孝心,朕允你下月初动身。” 陈宣杵在原地,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甚至因陛下松口庆幸不已。 顾灵清却琢磨出不对,忍不住看了眼陈宣,内心只想破口大骂。 早知这个看不懂眼色的腐儒什么话都说,他才不会同意一起来式乾殿。 他陈宣是遂了意,却不管旁人死活。 陛下近来心情尚佳,顾灵清本打算今日将麻烦事一股脑禀告,多要些银钱。 现在看,还禀告什么?顾灵清连忙带着陈宣告退,甫一出殿门,便听见他自言自语。 “陛下瞧着不大高兴?” “陈少卿,能否拜托你一件要事,”顾灵清面色诚恳,“往后莫在陛下面前提薛二姑娘。” “为何?”陈宣茫然,“陛下近两年已厌恶她至此地步?” 陈宣连忙摇头,“不对啊,我记得在永安殿时,陛下待她很是不错,那会儿她常不顾宫规,去寻王三郎,陛下也未曾降罪。” 顾灵清恨不能捂住他的嘴,脸上笑容快挂不住,“还有这些事,往后也通通别提。” “你可曾瞧见陛下案上那只玄猫?便是薛二姑娘的。” 顾灵清点到为止,看着陈宣恍然大悟的神色后终于松口气。 * “我乃汉寿侯之妹魏缃,来找薛梵音。” 薛府门前,一头戴帷帽的少女声音朗朗。 一听汉寿侯府,家仆们不敢轻慢,通传的人回来,垂首道:“贵客紧随奴婢便可。” 不知走了多久,才到薛柔院子前。 纵使并非首次拜访,魏缃还是忍不住感叹,不愧是先帝赐下的宅子。 她坐下后,也没忘记正事。 只是难以整理措辞罢了。 陈宣与魏绛多年同窗,又是如出一辙的容不得瑕疵,交好多年,与魏缃亦有口头婚约。 昨日,陈宣登门,一反古板常态,要与魏缃说几句话。 “魏姑娘,陈某冒昧,听闻你与薛二姑娘交好,敢问她品性如何?可堪为国母?可变得沉静稳重,无妒防之心?” 魏缃当即发怒,“陈公子这般打探不妥罢。” “陈某问这些,实乃心系国事,陛下看重薛二姑娘,甚至许她的猫儿进式乾殿,陈某以为,薛二姑娘为后,若贤良,定能襄助陛下,若德行不佳,陈某定会死谏,请求陛下另择他人。” 事涉薛柔,魏缃直接命人打发走陈宣,一早便赶来薛府。 陈宣那个犟驴,定要问第二次,她总得知道薛柔怎么想,才好回答。 魏缃本以为薛柔会恼,熟料面前少女又惊又喜。 “他此言当真?真会死谏?他在朝中分量如何?” 第31章 她难道不知,他根本不喜…… 魏缃有些发懵, “这……陈宣的确死板,甚至不少人说他苛察太过。” “譬如?”薛柔凑近了些,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当年陛下派他修渠, 朝中皆言他乃世家子弟,恐怕草草应付,谁知他在雍州征豪族田地受阻,竟直接躺下,高呼要么同意挖渠,要么将他尸首抬回颍川。” 魏缃神色有些一言难尽,总而言之是个难缠至极的人。 “如此看来, 他极受陛下信任,”薛柔喜不自胜, “性情也是极佳。” 她握住魏缃的手,双眸饱含希冀,“你定要告诉他, 我终日靡衣玉食, 穷泰极侈, 餐饭非象箸玉杯不用,且极其善妒,绝不允夫君纳妾。” 一番话下来,连流采都瞪大了眼睛,倒是绿云颇为理解地点头。 魏缃呆呆看着面前少女, 有些不赞同地皱眉,想起什么后终究只是叹口气, 将所有劝阻咽下去。 “好。” 待送走魏缃,绿云瞧流采又要张嘴,连忙小跑至窗边, 伸头看一眼,“女公子,又要下雨了。” “说来奇怪,近来夏日雨水未免太多。” 薛柔猛地想起,姑母每至雷雨夜,便更加难以入眠。 太后身体本就弱,连日无法安寝后,往往白日神思不清,夜间纵使点安神香也梦魇连连。 薛柔至今记得,她幼时思念母亲时,便去颐寿殿与姑母睡。 那夜雨密而急,雷声轰鸣,她被呜咽声吵醒,睁眼便瞧见姑母的泪水,一滴滴自眼角落下,濡湿一小片锦枕。 “阿彻,阿彻……” 一声声嘶哑的呼唤仿佛从喉咙硬挤出来。 薛柔被吓到了,只觉姑母恍若变了个人,半晌才反应过来,阿彻是先帝谢元彻。 她那时年幼懵懂,一早还劝姑母让太医多开几服药。 现下一想,这种心病药石无医,恐怕年岁愈久,愈是痛苦。 窗外雨愈发大,远方白茫茫一片云雾。 薛柔最讨厌夏季的雨,来去无常,又常势如千军万马杀到面前,令人措手不及。 许是这个缘故,她现在心底不踏实。 焦躁不安,连躺下都觉厌烦。 绿云和流采知她心绪不宁,都退出内室,站在檐下守着。 缕缕香雾自博山炉氤氲开,透着凉意。 “还不如去嫏嬛殿听先生讲学。”薛柔喃喃自语。 因酒肆的事,父亲将阿珩打发去书院,唯恐他近墨者黑。 母亲执掌中馈,平素同京中女眷往来,近日为准备她及笄礼忙到脚不沾地。 薛柔想上前帮忙,却被母亲阻止,“你好生歇着就是。” 简直百无聊赖。 薛柔忍不住起身,恨恨看了眼外头,天阴雨湿,出门都不便。 忽听见珠帘响动,有人的脚步声比雨还急。 “女公子,今日朝会刚散,主君留在宫里,递了信回来,太后上朝时晕了过去。” “什么?” 短暂空白后,薛柔清楚看见绿云眼中惊慌。 她回过神,方才发觉自己未着鞋履。 “和阿娘说一声,我要进宫。” 薛柔急忙去披外衣,手忙脚乱,衣襟歪了些。 绿云上前,一边反复念叨“定然无事”,一边替她整理衣裳。 因走得急,流采撑伞也无法全然顾及薛柔,待进马车,方才察觉两人身上都蒙着水雾。 今日道上无甚行人,薛柔不停催促。 “快些,能否再快些。” 纵使进了宫门,薛柔也没有慢些的意思。 流采忍不住劝告,“女公子,这条路过分湿滑,且——” 后面的话,薛柔没听清,只因后头有内侍尖利的嗓音,划破雨幕刺来。 “前面的是何人?圣驾在此,速速退避。” 薛柔忍不住闭了闭眼睛,这是通往长乐宫必经之路,谢凌钰来做什么? 她想了想自己方才不知违多少宫规,脸色更苍白了些。 然而天子将至,她只得让流采退至一边,待谢凌钰走后方能动。 弄春柔 第39节 缕缕凉风裹挟水雾吹开车帘,薛柔透过那道缝隙,瞧见天子车驾缓缓停下。 李顺撑把伞,弯着腰道:“薛二姑娘,陛下请你上来同乘。” 怕她不同意似的,李顺连忙补道:“陛下的马车更快些。” 薛柔果然脸色微变,没多犹豫便答应。 她掀开车帘的一瞬间,便瞧见谢凌钰膝上的玄猊。 乍然见到主人,玄猊叫了几声,毫不犹豫离开谢凌钰,趴在少女脚边,轻轻蹭她裙摆。 薛柔神色僵住一瞬,顾不上满眼眷恋的玄猊,也顾不上与谢凌钰的恩怨,猛地握住少年衣袖。 “陛下,太后怎么样了?” “无妨,只是过度消耗心神。” 谢凌钰神色平淡,眼神扫过她脸颊每一寸,如鸿羽般轻,显得漫不经心。 薛柔舒了口气,便想松开手,却被他摁住。 少年仍旧平静,然而薛柔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 她怔住,没心思同他争执,索性由他扣住手腕,盯着脚边玄猊不看他。 因此,也忽略了谢凌钰的眼神。 少年现下只着一身淡青色常服,却无半分温和气息。 没有庄重深沉的玄色压抑,过分精致的眉眼与艳红耳坠更为醒目,一切淡色都是衬托,让人变本加厉注意他相貌昳丽。 然而没人敢多看,如同青色巨蟒纵使瞧着纯良,也没人敢靠近。 他手指一点点向下移,像蛇信在不断试探。 薛柔回过神,才发觉温热的气息已裹满自己手掌。 她瞪大眼睛,还未回过神,便被他陡然加大的力道捏得略痛。 “你的手太凉了。” 谢凌钰微微倾身,一双眼睛深邃如墨,看不出真实情绪。 倘若闭上眼听这句话,薛柔定会觉得此人无比关切自己。 可面前少年目光太过令她不适,却说不上缘由。 如沉重的雨雾包裹她,又像拿着一柄刀对准她,反复审视询问,想刺入她心口探究心绪,却又克制着,最后轻轻用刀背拍了拍她的脸。 薛柔勉强笑了下,“许是太过担心。” “还淋了些雨。”谢凌钰看了眼她发丝,“让太医也给你看一眼,莫要病了。” 少年的声音极为柔和,却让薛柔毛骨悚然。 这是陛下么?他怎会突然变成这样? 谢凌钰说话平和过,冷漠过,也常常压抑怒气,却从未如今日这般。 薛柔满腹狐疑,陡然冒出一个念头,难不成姑母当真病重了,他怕她情绪失控,才一反常态。 越想越对,薛柔有些着急,抿唇犹豫一瞬,恳求他:“能不能让沈愈之来?” “阿音,”谢凌钰叹息一声,“那是朕御用的太医。” 薛柔当然知道,沈愈之看着皇帝长大,是最了解皇帝身体如何的人,金贵得很。 倘若他被人威胁收买,旁人能轻而易举知晓陛下龙体如何,故而沈愈之寻常只为陛下一人看诊。 除了华林苑那次,沈愈之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为她把脉。 薛柔抿唇,犹豫片刻后道:“陛下,只是看一次都不行么?若实在担忧,令朱衣使随行也可以的。” 话音落下,马车内只余静默。 谢凌钰注视着面前少女的脸,片刻后垂眸不再看,指尖微动蹭过她手掌细腻肌肤。 因完全掌控,所以他能察觉薛柔下意识想抽离却又安分的动作。 心里没有任何欣慰,只余寒凉。 眼前人清得如浅浅溪水,那点小心思一望便知。 “朕若不允呢?” 谢凌钰语气倒是温和。 他说完便抬眼,端详着她。 薛柔怔住,有些沮丧地垂头,既然陛下都这么说,应当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况且……长乐宫那边,恐怕也不会全然赞同沈愈之进去。 见她心低意沮,谢凌钰心底陡然升起一股焦躁。 他反复咽下想脱口而出的话。 为何总是这样? 总是高兴时便视他如蛇蝎,有求于他便软和了神色,仿佛天生便有这样的本事,无比自然地化作春风月色,想吹过谁的脸颊,想洒在谁身上,都全然不管不顾。 她难道不知,他根本不喜春风,也根本不需要月色照拂。 这种东西,谁都能拥有。 但风起月升非人力可为,自然也非人可阻挡。 他闭上眼,心口如有潮水去而复返,岸堤潮湿泥泞。 待马车行至长乐宫前,谢凌钰终于开口。 “李顺,让沈愈之过来一趟。” 薛柔正下马车,闻言怔住,嘴角终于露出个笑,随即便奔向颐寿殿。 目送少女迫不及待自己接过伞,裙摆翻飞如蝶,在雨雾中不断模糊,最终消失在殿门。 玄猊跟着她,雨中飞奔,四足溅起水花。 谢凌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良久才喃喃:“实在是没心。” 待他缓步走进颐寿殿,原本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皇帝露出温和关切的神情,“母后既已醒来,朕便放心许多。” “前线还有战事,陛下应以军务为紧,不必来长乐宫。”太后脸色冷淡。 今日早朝她究竟为何晕厥,陛下比谁都清楚。 战报几个时辰前快马加鞭送至洛阳,只有短短几行字。 首战,河间王世子信于亲随,执意轻进,竟殁。精兵存者十无其一。然世子英勇,固守龙亢不曾退。后参将阳寰借洪而断敌粮道,大破之。今敌已退至涡口。 胜乃好事,令太后震怒的是阳寰竟杀南楚降将。 杀降不祥,何况是南楚宗室大将,与此同时,太后方知宜都王被阵前悬首以鼓舞士气。 区区一个参将哪来的胆子,分明是皇帝授意。 皇帝铁了心与南楚撕破脸,和他的每位先祖一样好战。 太后以为谢凌钰来此扮演母慈子孝,不过是让她莫再对军务提出异议。 然而,少年环顾四处,没见到某个身影后眉头轻蹙。 “母后调养身子需心思开阔,近来不若令阿音留下,伴随左右。” 第32章 朕的喜怒,难道由她决定…… “陛下贵为天子, 想要什么无须遮遮掩掩,”太后气极反笑,“想留阿音, 何必拿我这把病骨头做幌子。” 谢凌钰收敛笑意,“母后,朕不过一番孝心。” 一边伺候的宫人默不作声为皇帝添茶,执壶的手微微颤抖。 皇帝眸色深了几许,没有动那盏茶的意思。 “这些宫人年少,难免畏惧陛下。” 太后语气平静,让那宫人下去。 母子二人许久没有面色平和地相对而坐, 纵使只是表面平和。 谢凌钰对太后无甚可说,只是静静看着桌案角落上刻的一只兔子。 稚嫩的线条歪歪斜斜, 能看出是稚童所为。 太后竟没有命人更换新桌案,任由那只兔子留在颐寿殿。 少年恍惚一瞬,眼前浮现某个人年幼时的模样, 蓦然笑了笑。 不知皇帝为何发笑, 太后陡然警觉, 却听见少女轻灵脚步渐进。 薛柔径直坐在太后身侧,抿着唇。 “姑母,衣裳又有些紧。”她附在太后耳畔,“我近来吃的是否太多了。” 太后仔细打量着小侄女,腰身并不紧, 倒是胸前起伏愈发明显。 因皇帝在这,太后不便多说, 一双眼弯了弯,显出几条细纹,“不多, 仍旧窈窕得很。” 谢凌钰唇角扬起,视线避开她,也没说什么。 “姑母,我方才没来得及说,陛下说让沈愈之过来,”薛柔轻轻晃了晃太后衣袖,“他擅长医心疾,或许有好法子。” 太后眉梢挑起,“沈愈之?” 她有心腹太医,然而论及医术的确不如沈愈之。 偏沈愈之死心眼,不肯听陛下之外的人差遣。 谢凌钰察觉太后打量的目光,直直看过去。 弄春柔 第40节 “阿音相求,朕便允了。” 少年嗓音比寻常柔和许多,“等沈愈之来,先给你看一眼。” 他唇畔含笑,恍若闲话寻常琐事,“朕方才想起,你上回去论章酒肆,饮了些酒,对伤口不利。” 太后只知薛柔在酒肆闹出些事,却不曾细致到饮过什么,忍不住眉头紧拧。 乍然被揭底,薛柔心里发虚,一时忘记质问他如何知晓。 她盯着指尖不吭声,中途不忘偷偷瞪皇帝一眼。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后忍不住道:“纵使宫外无人拘束,也不可不爱惜身体。” “嗯,”薛柔抿唇,异常乖巧地点头,“其实……只喝了一点,下次再也不会了。” 她心底暗暗祈盼沈愈之快来,好在没等太久。 未等沈太医坐下,谢凌钰便十分自然地握住薛柔手腕,像托着一件脆弱易碎的瓷器。 “她的伤口如何了?” 随着皇帝淡而冷的声音落下,沈愈之忍不住凑近些想看得更清楚,耳边却陡然响起顾灵清的警告。 沈愈之移开目光,见皇帝虽面色平静,眼睫却微颤,一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 “陛下,臣近来研制一种可尽快祛疤的膏药,就是太过复杂,待臣教与陛下,每日为薛二姑娘涂抹一次便可。” 太后听不下去,脸色倏然沉下来,这个沈愈之瞧着稳重,也是个轻浮的。 “长乐宫有玉红膏,再者说,宫中多的是伺候她用药的,岂用劳烦陛下?” “玉红膏乃常用的,臣先前赠予薛二姑娘的膏药中亦有此物,然而……今日见这伤口愈合太慢,恐怕寻常法子不好,”沈愈之装模作样叹气,“太后,留下疤痕是次要,只怕长出蟹足肿。” 太后眼角抽搐一下,纵使怀疑沈愈之和皇帝串通好唬人,也忍不住一颗心提起来。 谢凌钰闻言仔细瞧了眼薛柔手掌,按捺住想触碰的心思。 薛柔却一激灵,总觉他那眼神如有实质,在慢慢舔舐她的手。 “况且,臣这法子不仅需外敷,更要内调,疤痕不消与气血脏腑经络皆息息相关,薛二姑娘每日去一趟式乾殿,臣为陛下请脉时可顺道看诊。” 沈愈之言下之意明白,他不可能每日来长乐宫,那和羊入虎口没区别。 “留疤就留疤,也没什么,左右难看些。” 薛柔说完,便觉对面少年嘴角笑意刹那消失无影。 “罢了,”太后面色沉了沉,默认许久,“阿音每日去一趟也可,先前亦是如此。” 薛柔一愣,还想说什么,却被谢凌钰越发阴沉的神色堵了回去。 她轻轻抽回手,却见对面少年动也未动,垂眸看了眼指尖便收回手,端坐如常。 直到沈愈之为太后开了几服药,准备离去,皇帝也未有只言片语。 太后目送那道背影离去,忽然想起先帝驾崩前,要她好生辅佐新帝,保大昭江山千秋万代。 什么千秋万代,哪有亘古不变的东西,就连人短短十余年也都会变。 想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虽看着阴郁寡言,却听话乖顺,谁知背地里就没安分过。 方才,他堂而皇之握住阿音的手,太后看得清楚,分明没把长乐宫放眼里。 “阿音,你这些时日在宫中住着。” 太后语气温柔,眼神掠过少女愈发窈窕的身体,如同看见亲手植下的树苗渐有亭亭之态。 青春年少,绿鬓朱颜,皓齿星眸,理当恣意。 “去式乾殿便去罢,”太后抚着她脸颊,“治伤口要紧,出嫁时手执却扇,多一道疤不美,况且若生蟹足肿,每逢夏日会痒得厉害。” “出嫁?”薛柔低下头,想躲避这件事。 “是出嫁,不是入宫,”太后一眼看出她想法,笑了笑,“慧忍大师今年回京,会有转圜之机。” “他不是云游不定么?”薛柔惊喜之余,眼底浮现疑惑。 她小字梵音乃阿育王寺高僧静若所赐,而慧忍则是静若的师父,曾经的阿育王寺方丈,名满天下的佛学大师。 当年慧忍开坛讲经,就连南楚天子也派僧人前来洛阳一睹风采。 谢凌钰那只朱砂耳坠,便是慧忍所赠。 陛下不听旁人的,可慧忍的话还是能听进去一二。 “徐国公世子与他有些交情。” 太后点到为止,想起王三郎费尽心思传的消息,不禁叹息还是少年人痴情。 许久没听过“徐国公世子”这个说法,薛柔甚至没反应过来,思索片刻才想起是那自幼浪荡不羁,却出家的二表兄。 几乎一瞬间,她便明白定是王玄逸从中出力,眼睛有些湿润,却又涌起欣喜。 “你知道此事便罢,万不可表现出来。”太后叮嘱道。 “自然。” * 谢凌钰离开长乐宫,始终没看身后的沈愈之。 直到听见他呼吸渐急促,似是紧张,才顿住脚步。 “朕未曾听过,你近来研制什么药膏。” 皇帝语气冷淡,望着不远处一枝斜斜逸出的花枝,陡然发问:“你觉得朕希望她来式乾殿?” 沈愈之近几年听皇帝说话,越发有种看着先帝的感觉。 多疑。 皇帝究竟是否希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揣测了,且擅自做了决定,在天子眼皮底下撒谎。 沈愈之连忙道:“陛下,臣是为龙体着想。” “陛下常情志不舒,臣通过脉案则能见到——” “够了。” 谢凌钰打断他,眉头紧皱,脸色说不上恼怒还是难堪。 “朕的喜怒,难道由她决定么?” 谢凌钰嗤笑一声,听见沈愈之连连否认,心底却没来由恼怒。 却不是恼怒旁人,而是对自己。 次日一早见着薛柔时,他发觉自己忍不住想起身去迎她,一颗心恍若被风吹得飘起来,又像落叶浮水晃悠悠。 与沈愈之的对话萦绕在耳畔。 朕的喜怒,难道由她决定么? 薛柔发觉皇帝的脸色忽明忽暗,显得喜怒无常,不由心底发怵。 又是哪个朝臣做错事惹他不快了?叫她没来由触天子霉头。 她只觉得奇怪,谢凌钰以前阴郁,但有太后坐镇长乐宫,他尚且可以维持表面温和。 时日一久,反倒越发阴晴不定,朝臣说的“陛下端默沉稳”,她是半点没感觉到。 “阿音,”谢凌钰轻轻敲了下桌案,“到朕身边来。” 他拿出一只小小的瓷罐,甫一打开便有股刺鼻味道。 少年神色平静,垂眸时的眼神认真,如同在看一份重要的奏折。 薛柔忍不住道:“陛下,我自己来便好。” 谢凌钰瞥了她一眼,置若罔闻,但并未如昨日般握住她的手,指尖只碰到她伤痕。 那只瓷罐旁,便是一摞军报,和朱衣使所用的赤色信封。 少女肤如凝脂,被那赤色衬托,如晨光照新雪。 此情此景,在庄重的式乾殿内,颇有几分荒唐意味。 薛柔环顾殿内,发觉左右史官皆不在,心里松口气。 但她真怕被朝臣瞧见,倒不是怕挨骂,只怕自己性子难改,忍不住当面骂回去,叫姑母为难。 “明日不若进去涂抹。” 话说出口方觉不妥,然而谢凌钰已然抬首。 他不会蠢到觉得薛柔在暗示,她心里只有旁人。 少年动作只停滞一瞬,便道:“不必。” 薛柔松口气,随即察觉手上力气大了些,忍不住低头,这才恍然发现皇帝是否太慢太细致了些。 她又不是瓷做的人,何至于像绣花似的一点点来,怕把她揉碎似的。 刚想开口,便听见大司农少卿求见。 “让他进来。”谢凌钰头也不抬,没有半点让薛柔回避的意思。 陈宣进殿后,猛地瞧见这情形,微黝脸皮涨红,如同日头下晒了几个时辰。 简直不成体统!陈宣难以置信,陛下怎会做这种事? 薛柔看着他,想起什么,忍不住掩唇一笑。 第33章 阿音,信与不信,你试一…… 陈宣怔住一瞬, 随即怒火中烧,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他眼中,一袭华服的少女坐在皇帝身侧, 毫无尊卑也就罢了,竟居高临下地嘲笑大臣。 简直,简直媚上惑主,纵使太后当年盛宠也未有这般嚣张做派。 “陛下,臣有要事需禀,闲人恐怕需回避一二。” 弄春柔 第41节 陈宣的声音朗如洪钟,毫不退避看向薛柔。 与京中其余年轻公子不同, 陈宣无论何时都油盐不进,视美色如无物, 此时更如寺中怒视妖精的罗汉。 薛柔怔住,她方才那一笑,不过为激怒陈少卿, 盼他莫忘了死谏之心。 然而此刻, 蓦然想起这是好友的未婚夫婿, 真是全然不同的性子,她倒真情实意笑了出来。 谢凌钰将这两人反应尽收眼底,夷然自若道:“焕之,朕有要事。” “听见了么?陈少卿恐怕需再等一等。” 薛柔莞尔一笑,声音清润如醴泉。 又一次被挑衅, 陈宣抿紧了唇,眼前一阵阵发白。 谢凌钰抬眸看了眼少女弯起的嘴角, 松开手后道:“去偏殿罢,沈愈之等会才到。” 待李顺引薛柔离开,陈宣终于忍无可忍, “陛下,这是式乾殿,岂能行——” 皇帝微微抬手,让他住口,脸色静若平湖,“焕之,你方才太过僭越,岂可平视她?” 陈宣脸色陡然惨白,哪里僭越?此人还未入宫呢,既非皇后,怎就看都看不得一眼了? “你往后莫要提她,”谢凌钰顿了一下,“今日可是为雍州之事而来,说罢。” 陈宣恍恍惚惚说完,如坠梦中,脚下发软,都不知是怎么离开式乾殿的。 深知陈宣脾性如犟驴,谢凌钰微叹口气,深觉头痛。 他本想让薛柔过来,却陡然改了主意,未曾命人跟着,独自推开偏殿门。 入目便是熟悉的背影,如云似雾的发上堆砌金银珠玉,比画上神女还要娇贵几分。 他走到薛柔身后,顺着她视线望向那副神女图,“这是太宗笔墨。” 薛柔骤然听见耳边有人说话,惊得转头,鼻尖蹭到他龙袍,忙不迭后退,差点摔着。 “慌什么?” 谢凌钰半点没有罪魁祸首的羞惭,伸手抓住她胳膊。 他身子僵住,掌中纤细柔软让他一瞬间怀疑自己力气太大,会让她胳膊发青。 “陛下走路怎的没声响。” 薛柔情急之下毫不掩饰不满,“陈少卿走了,让宫人同我说一声就是,何必劳烦陛下亲自来。” “阿音,朕有一事不明,”谢凌钰语气温和,恍若虚心求教,“为何要激怒陈宣?” 薛柔虽娇纵,可受太后影响,对务实的官员素来多几分敬重。 按常理,她会在朝臣进殿后提离开,方才的挑衅必有所图。 “你与陈宣的未婚妻子情同姐妹,难道没听过他的脾性么?” 谢凌钰嘴角笑意愈发淡,心中已有答案,偏要追问她。 倘若她给的理由,与他想的不同呢? “我没有故意激怒他。”薛柔矢口否认。 她不敢直视皇帝,抿唇别过脸道:“是他先厌恶我的,我还不能回击了?” “他厌恶你?就凭进殿时那个眼神?” 谢凌钰语气浅淡,眼神却和缓许多,甚至有闲心伸手扶了扶薛柔的簪子。 “是又如何?”薛柔语气生硬。 她抿了抿唇道:“何况他向旁人打探我品性如何,是否善妒,往后的事还无定论,他便有怀疑之心,我不痛快他,不可以么?” 薛柔昨夜越想陈宣与魏缃说的那番话,越是恼怒。 就算往后入宫,陛下要做明君做昏君,与她何干? 谢凌钰真想做明君,她还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杀人不成? 这帮朝臣未免太看得起她,以后谢凌钰若做糊涂事,她还得背个妖女的名头。 还不如现在就背上,让陈宣死谏阻止,妖女总比史书上遗臭万年的妖后好。 薛柔越想越怄,连带着此刻见皇帝也更加不快,轻轻推了推他,想让他离自己远些。 见根本推不动,她抬头看着他,“陛下怎么不说话,也觉得他问的对?” 谢凌钰默然,被她堵得喉咙发哽,一时忘记自己是兴师问罪来的。 半晌,他轻叹口气,“是少卿无礼,朕已训斥过他,往后不会了。” “我看未必。” 薛柔发觉皇帝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后,胆子也大不少。 “陛下,你的心腹要求未来皇后沉稳大度,我可是半分都做不到,若真叫我入主中宫,三宫六院只能空置,我绝不肯与旁人分享夫婿。”薛柔笑了笑,“陛下恐怕只能另择贤人了。” “可以。”谢凌钰语气浅淡,“你还有旁的要求么?” 薛柔乍一听“可以”二字,只当皇帝愿意另择他人,心底一阵狂喜,忍不住默默感谢陈少卿今日来的一趟。 然而下一瞬,心头喜悦立马被冻成冰棱,直直向下坠。 “陛下误会,我并非此意。”薛柔瞧见少年倏忽沉下的脸色,没再说下去。 谢凌钰怎会把她方才的话当作答应入宫的要求,任谁来了都能听出婉拒的意思。 分明是故意曲解,还不允她辩解。 薛柔暗暗咬牙,既然如此,便不能怪她胡搅蛮缠了。 “我不信,”她一口咬定,“就连先帝遇到我姑母后,也宠幸过其她妃嫔。” 这话放在外面说,不知要被参多少回,简直大逆不道。 谁人不知,自薛韵专宠,起居注中先帝唯一一次临幸旁人,便是贤妃。 也是今上不能提及的生母。 按她的意思,先帝若真痴情,便该从宗室过继,而不是同贤妃诞下谢凌钰。 果然,谢凌钰脸色阴沉,见她不敢抬头,直接捏着她脸颊,逼她直视自己。 他力道很轻,仔细端详着面前少女。 本想呵斥一句,却瞧见她眼睫一颤一颤,嫣红双唇抿着,可怜到不行,仿佛出言不逊的不是她。 谢凌钰忽觉她像张牙舞爪的猫儿,以为挠的那一下多伤人,实际不痛不痒。 他忽然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那是先帝无能。” 同为天子,谢凌钰比谁都明白,那个男人在情字上有多优柔寡断,又刚愎自用。 太后那样聪明的人,都会被养大的天子反咬一口,何况眼前的薛柔。 谢凌钰自己便是养不熟的,绝不可能允许宫中有异腹子。 “阿音,信与不信,你试一试便知。” 看着少年毫无怒意的脸,薛柔忍不住想夺门而出。 她顾不上什么陈宣不陈宣,满脑子都是陛下疯了不成。 谢凌钰方才说的话,若被史官记下,每一句都足以让他够上昏君名号。 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就算陈宣一头撞死在太极殿,谢凌钰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然而,薛柔直直望向少年的眼睛时,却看不到一点执拗和疯狂。 那里面唯有一片平静,如湖面映照她的惊慌。 “沈太医……沈太医恐怕在殿内侯着了,我……” 薛柔有些慌不择路地绕过皇帝,却被拦住。 “让他进来就是,”谢凌钰十分自然地拉着她坐下,“朕在一旁陪着你。” 薛柔想说不必,却硬生生咽下去。 沈愈之进来,忍不住挑眉,坐着的两人,一个恹恹的,另一个则云淡风轻。 他轻咳两声,望闻问切后,安抚薛柔几句,说是并无问题。 谢凌钰闻言颔首,终于肯放薛柔离开。 “明日,还是这个时候。” 薛柔脸色一僵,“……好。” * 顾府。 “简直荒唐,匪夷所思,”陈宣不知喝了几盏茶,对着顾灵清满腹牢骚,“往后她一吹枕头风,岂有我等容身之所?” 顾灵清不知在想什么,十分敷衍,“嗯”了几声聊作回应。 一旁的顾又嵘忍不住蹙眉。 前几日顾灵清升为正使,空出来的位置由她补上,思及往后与陈宣同朝为官,顾又嵘浑身难受。 “陈少卿这般操心?”顾又嵘笑得没个正经,“不若净了身进宫代替李顺,终日看着陛下莫要见薛二姑娘好了。” 短短几句话把陈宣挖苦到面色铁青,顾灵清终于回过神,道:“她素来说话直了些,你多担待。” 顾灵清沉吟片刻,“陛下爱重薛二姑娘,多纵容些乃情之所至,焕之何须忧虑?” 顾又嵘忍不住笑了几声,她回了京才知自家竟有情种,也就寥寥数人了解顾灵清在张胭那丢了多少脸。 此刻,顾灵清定极为理解陛下所为。 眼看着陈宣离去,顾又嵘忍不住叮嘱:“你近日心不在焉,听说昨日在地牢里,差点被南楚的犯人摆一道。” “你在陛下面前,若还是神思不属,恐怕我会是第一个十日内拔擢两次的朱衣使。” 顾灵清闭了闭眼,“知道了。” 但他心里清楚,近来委顿瞒不过陛下。 弄春柔 第42节 次日接近午时,他特意避开薛柔在的时候,在式乾殿外求见。 待顾灵清将公务禀告后,见陛下颔首,并无不满神色,心底长舒口气。 说完公示,御座上的少年却陡然开口。 “朕有一事疑惑。” 谢凌钰微微偏首,忍不住瞥了眼薛柔方才待的地方。 “倘若一人想娶一女子为妻,对方不但不理不睬,更是避之若浼,办法用尽后,仍颗粒无收,或许还会耽误正事,该如何?” 顾灵清只当陛下提点自己,连忙道:“臣以私情误事,还请陛下降罪。” 谢凌钰却扯了扯嘴角,现出抹苦笑。 “朕说的,”他默然一瞬,“不是你。” 第34章 人性如此,已见珠玉,又…… 殿中一片寂静, 顾灵清思及陈宣所言,反应过来后,恨不能把刚才的话咽回去。 “陛下, 臣以为……”顾灵清吞吞吐吐,“或许未能投其所好。” “嗯?”谢凌钰倾身,“仔细说来。” “薛二姑娘平素有些畏惧陛下,男女之间最忌讳此,陛下不若温和些。” 顾灵清说完,便见皇帝脸色一沉。 “朕未曾提及她。” 谢凌钰声音淡淡的。 被顾灵清看出来,他并不意外, 朱衣使替皇帝做脏事,注定能窥探更多。 相识多年, 谢凌钰知眼前青年并非不识趣之人,“你既已知晓,有何想说的?” 当年, 知道皇帝想利用薛氏女的人不多, 顾灵清是最为激进的一个。 作为朱衣使, 他认为往后理应斩草除根。 思及自己以往说辞,顾灵清后背一阵发麻,总算明白陛下为何没有因面子矢口否认,分明是想逼他表明态度。 朱衣使跟陈宣那种只会动嘴皮子的文臣可不同,想对谁下手, 多的是阴招。 “臣当初年少气盛,多有冒进之处。朱衣台只听陛下调遣, 臣如今对薛二姑娘绝无敌意,如无陛下旨意,绝不可能贸然针对她。” 御座上的少年却叹息, “是朕朝令夕改。” “绝非如此,”顾灵清一口否认,“陛下贵为天下之主,想做什么,臣等绝无置喙之理。” 皇帝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微微颔首,“既如此,陈宣他们便交由你了。” 顾灵清的头皮都麻了,他们?除了那头犟驴,还有谁?他眼前浮现出一串人影。 可陛下已经下令,他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又过几日,就连薛柔都知大司农少卿未上朝。 她刚从颐寿殿出来,路上还同流采疑惑道:“陈大人前几日还生龙活虎,姑母却说他病得厉害。” 甫一踏入相和阁,薛柔便听宫人道魏缃来了。 “你也回来了?”薛柔又惊又喜,快步走向好友,“怎么没在家中再住几日?” “我听见陈宣同兄长说你不好,一气之下想舞刀弄枪吓一吓他,谁知他胆子小,竟掉进后院湖里,吃了几口淤泥就这么病了。” 魏缃满不在乎,伸手拈了块糕点,“兄长怕陈家找我的麻烦,让我早回宫。” 说完,见薛柔一副动容之色,魏缃连忙道:“莫要看着我,也不全然是替你出气,我早想与他退婚了。” 薛柔缓过劲来,心底浮出一丝疑惑。 陈宣在雍州时,并非终于待在衙署的闲官,反倒常入田间,身子骨硬朗得很,落个水几日不上朝,总觉有隐情。 她正思索,却被魏缃岔开话。 “算了不提他,我听闻太后把叠翠园赐给你了。” 魏缃一双眼睛发亮,写满艳羡,太后果真舍得啊。 叠翠园乃太宗胞弟北海王京中为官时所建,依山而建,白玉为栏金铺地,极尽奢靡,后来北海王一脉绝嗣,朝廷便收回叠翠园。 “确有此事,”薛柔笑着颔首,“说是提前送的生辰礼。” “能让我去瞧瞧么?”魏缃眼巴巴看着她,“听闻叠翠园里有温泉。” 对公侯之女而言,温泉不算稀罕物,可叠翠园的温泉不同。 相传北海王与道人虚静子交好,得一白鹿,那鹿在叠翠园附近忽然顿住,北海王命人就地挖掘,竟冒出泉水,遂引水入园为汤池,沐浴后精神焕发。 薛柔自然听过,但没当回事,太宗得位不正,刚登基那几年神迹频频,依她看,这个温泉顶多清澈些。 但看着好友的神色,薛柔自己也想去京郊游玩,便道:“太医说姑母身子好了不少,待她再调养几日,我再与你出宫,否则心底总归不安。” 魏缃眼前一亮,抱住薛柔笑道:“就知道你会应下,我许久没出京,快要闷死了。” 舞阳侯府的老夫人异常担忧女儿的性情,总觉她往后会被夫家瞧不起,只要有机会便让她在府中做女红。 薛柔实在想不出好友做女红的模样,看了眼外面天景澄明,“我现下无事,不若出去走走?” 从相和阁到太液池,薛柔听魏缃念叨一路。 “阿音,姜吟现下忙得可怜,否则我们可以一道出去。” 从华林苑回来后,太后虽病,却未曾忘记承诺,给姜吟封了官,平素在长乐宫处理文书。 薛柔在颐寿殿常瞧见她。 “静章素来不喜游乐,与我说她在宫中与文书为伍,心中反倒宁静平和。” 薛柔只觉每人性情不同,随心所欲做喜欢的事,便谈不上辛苦。 偶尔也会羡慕一下姜吟,这个性子天生便能融入宫中。 倘若她也能这样,或许不会如此抵触进宫,也不会叫姑母费尽心思想办法。 “阿音,前面是不是陛下?” 魏缃一句话唤回薛柔思绪。 远处有两人在交谈,身后随从如长龙,最前面的少年一身玄色衣袍,广袖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薛柔心底叹气,果真是陛下。 躲是躲不掉的,纵使谢凌钰没瞧见,他身后的随从也瞧见她们了。 待走近些,薛柔认出皇帝身边的臣子,竟是彭城王世子谢寒。 出乎意料,谢寒没像往常般示以敌意,反倒努力挤出个笑脸。 “薛二姑娘风采更甚往昔。” 这干巴巴的恭维让薛柔皱了皱眉。 究竟怎么回事?谢寒的模样活像有人把刀架脖子上了。 谢寒心底苦笑,他还能说什么?陈宣是被顾灵清气病的。 那日顾灵清径直找上陈家,“你与汉寿侯诋毁薛二姑娘了?往后再有此事莫怪我刀剑无眼。” 陈宣大骂:“简直丢尽读书人的脸,你就这般没骨气?一点劝谏的操守也没有?” “我从小不爱读书。”顾灵清板着脸道。 谁能让顾灵清威胁朝臣?谢寒看了眼皇兄,对薛柔的不满一点不敢露,就怕朱衣台那群野蛮人也冲进自家府邸。 “天这般热,出来做什么?”谢凌钰如同眼珠黏在薛柔身上,“若想游湖,朕可以陪着你。” 皇帝把顾灵清的话听进去了,声音柔和不似寻常,恍若一江春水缓缓流过。 薛柔却十分不习惯,旁人惊愕的目光更令她如芒在背。 “我只是陪友人出来散心。”薛柔硬着头皮道。 闻言,谢凌钰的目光落在魏缃脸上,“朕记得你,与阿音感情甚笃。” 少年目如点漆,纵使在日光照耀下,也是浓墨一般。 此刻嘴角微扬,眼底却无甚笑意,把魏缃吓得想躲。 整个嫏嬛殿,也就薛柔在皇帝面前自在些。 其余人都曾见过皇帝与太后剑拔弩张的模样,忘不掉他拖着把剑,把沾血衣袍扔在颐寿殿门前,少年淡声道:“母后派去的狗不够聪明,朕把他们杀了。” 此事被太后压了下去,长乐宫之外的人不曾知晓。 魏缃纵使在兄长日复一日教导下,不觉皇帝阴戾残暴,却止不住怕他。 薛柔察觉魏缃的恐慌,忍不住蹙眉,明白了倘若谢凌钰不痛快,他现在也不会让旁人痛快。 同魏缃散心是散不成了,她抿唇回过头道:“我记得你还有篇文章未读,不若先回去。” 魏缃如蒙大赦,连连点头,“的确如此,瞧我都忘了。” 谢寒眼角抽搐,心道陈宣的未婚妻子胆子竟这般小,半点不像他说的彪悍。 “陛下,臣方才想起衙署中也有些公务,”谢寒十分识趣地找了个理由,“臣先行告退。” 谢凌钰只“嗯”了一声,看也未看世子一眼,随即便想牵薛柔的手。 薛柔十分警惕地将手背至身后,咽下那句“登徒子”。 这几日在式乾殿,他借着上药牵惯了,方才动作再自然不过。 “陛下,”薛柔调理心绪,忍住怒气,“你吓唬魏缃做什么?” “朕何曾恐吓过她?”谢凌钰微微蹙眉。 他与魏缃非亲非故,难不成还要温言细语哄着? “不过寻常一句话罢了,”谢凌钰顿了下,看向薛柔的眼睛,“若那样便算恐吓,你觉得朕现下在恐吓你么?” 弄春柔 第43节 少年声音如戛玉敲冰,夏日听来如有丝丝凉意沁人,毫无恫吓之感。 薛柔抿唇,不知如何向谢凌钰解释,可他一双眼静静注视自己,一副刨根问底的模样。 见她为难,谢凌钰忽然问:“想游湖么?” “太液池另一边,种了些莲花。”少年垂眸看着她,“是洒锦莲花,或许你会喜欢。” 谢凌钰记得清清楚楚,王玄逸曾带她观荷。 他心底轻嗤,不过是寻常小池,寻常莲花罢了,怎能比得上太液池,和那些名贵莲花。 薛柔怔住,仿佛想起什么,神色有些黯然。 京中遍布朱衣使,她不敢再去找表兄,不知及笄那日,他会不会来。 薛柔晃神的时间太久,久到皇帝的脸色从平和冷静到难以自持。 “洒锦莲花?”薛柔喃喃,“只听说过,未曾见过。” “你会喜欢的。” 谢凌钰语气复又和缓,没什么,只要薛柔见到它们,便不会再惦记先前见到的。 人性如此,已见珠玉,又岂会惦记草芥。 薛柔踏上船,入目珠帘绣幕,桂楫兰桡,望着远处,白茫茫水色与天相接,中有三山伫立,的确风景绝佳。 宫人皆离得远,她盯着一漾一漾的水波,忽然听见身后少年说话。 “阿音,直到今日,你心底也像魏缃那般畏惧朕么?” 他仿佛已有答案,呼吸略不稳,还未等她说话,便执拗地问道:“为什么?” 第35章 少女说话时的唇,像春日…… 薛柔转头看他, 替魏缃辩解:“陛下是天下之主,一言断人生死,魏缃难免畏惧。” “朕问的是你。”谢凌钰看着她, 轻声问:“朕何处待你不好?叫你拒之如狼,防之似虎。” 薛柔直视那双如墨的眼睛,“伴君本就如伴虎,陛下,倘若你面前有一人,可随时取你首级,你可会有片刻松懈?” 哪怕是姑母, 也不敢随意使唤先帝做这做那。 “陛下,我若嫁给表——”, 薛柔硬生生顿住,“若嫁给旁人,我大可以支使他万事顺从我, 哪怕叫他背着我在院子里玩闹都无妨, 但你不行。” 一次两次, 他觉得新鲜,哪日恼了,新仇旧恨一起算,治她个不敬天子的罪,便够薛家吃尽苦。 谢凌钰一时无法反驳。 他与世间其他人, 本就先是君臣,再是旁的关系。 早知做天子便要称孤道寡, 然而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涌起寂寥。 谢凌钰闭了闭眼,那凭什么父皇就有妻子相伴。 为太子时, 不止一次看见父皇阴晴不定暴戾无常的模样,比他可怖百倍,然而父皇有妻子。 薛韵匆匆走进来,整个大殿奇异的安静下来,仿佛被施了仙法。 谢凌钰就静静站在一旁,抬眼便能瞧见父皇躺下来,头枕在皇后膝上,露出静谧安逸的神色。 曾经,他想起那副场景,只觉讽刺,现在只有一阵猛烈的不甘。 既然谢元彻与薛韵可以做眷侣,凭什么他和薛柔不可以。 都是天子,都是薛氏女,若论缘分,他与薛柔的更深,王玄逸不过占了个表亲的便宜。 谢凌钰心底像有野火连片,烧得眼底发热。 然而妒意越炽盛,脑中却越清明,不断提醒自己,她已然有畏惧之心,不能再发怒,不能再情绪起伏不定。 良久,谢凌钰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朕明白了。” 薛柔怔住,却见少年轻叹口气,好似万分无奈。 “阿音,你说得对,朕不会责怪你。” 薛柔惊疑不定,一刹那以为皇帝变了个人。 趁她出神的工夫,谢凌钰却隔着布料握住她手腕。 “到了,”谢凌钰指着眼前大片接天碧色,“有些是南楚进献,有些是莳花人养出的新品。” 洒锦莲花,花瓣层层叠叠,顶部有点点异色,或紫或绿,相映成趣。 薛柔眼底一亮,她喜好琪花瑶草,就连簪子,也多为金玉所拟花草。 风吹过她发髻,刚好一朵金丝织成的花瓣微微晃动。 谢凌钰一垂眸便能瞧见,恍惚间闻到她发间香气。 他回过神,“你若喜欢,朕命人在叠翠园也种上一片。” “不必了,”薛柔想了想还是婉拒,“倘若移植不成,白白浪费。” 她实则不想让皇帝的人进叠翠园。 仿佛洞穿她想法,谢凌钰凝神盯着她侧脸,颔首道:“也是。” 他见薛柔的确喜欢,还是命宫人摘了几支,让流采带回相和阁。 “回去后,插进那只刑窑的长颈瓷瓶里。”薛柔想了想,又对流采道:“罢了,那只色太白,换成天青色的好。” 谢凌钰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少女说话时的唇,想起春日翻飞的红蝶,又像桃花瓣。 也不对,应当比它们都软一些。 他嘴角微微翘起,旋即又压下去,目光游移至别处,又忍不住转回来。 “阿音,天色晚了,”谢凌钰忽然开口,“朕送你回去。” 薛柔一愣,觉得谢凌钰哪里不对,却说不上何处奇怪。 可他主动要她早些离去,薛柔没有拒绝的道理。 应下后,她便低头闻了闻莲花,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今日游湖,比她想的顺遂不少。 刚回相和阁没有半个时辰,便能听见外头动静,薛柔掀开珠帘出去,见到李顺,和他身后内侍抱着的盒子。 “薛二姑娘,陛下说洒锦莲花可以配这只花瓶。” 李顺示意小内侍打开盒子,指着琉璃瓶道:“这是齐州进贡的琉璃,晶莹剔透如水精,陛下说赐给薛二姑娘赏玩,倘若还需要旁的,可以去库中挑选。” 薛柔以为自己将最后一句听错了,怔住片刻后道:“哪个库中?” “陛下的私库。”李顺笑眯眯的。 “这倒不必。”薛柔连忙道,“我见这琉璃瓶甚好,流采,把花儿插进去。” 谢凌钰喜欢赏她物件,珍玩三天两头送进相和阁。 薛柔自幼见多奇珍异宝,从不觉天恩浩荡,只当手里又多些小玩意儿,收下便是。 况且,若她拒绝,皇帝反倒不快。 李顺见薛二姑娘收东西爽快,心底也舒口气,离开时笑容都多了几分。 * 自从那日游湖,薛柔便觉皇帝待她平和许多。 不再莫名其妙沉下脸。 可她近来去式乾殿,也没轻松许多。 “陛下,这药非得在这喝完么?”薛柔抿唇,“我带回相和阁喝,也是一样的。” 她说完,忍不住瞥了眼旁边的沈愈之。 “不可。”谢凌钰嘴角带着笑,却毫不犹豫地拒绝。 薛柔心底后悔,她怕苦,干脆在沈愈之开的药中偷偷加石蜜。 谁知道沈愈之那般神,把脉时说她定在药中加了性平之物,且可治脾胃虚弱。 谢凌钰闻言眉梢微扬,命人一查,便知相和阁去膳房取过石蜜。 从那天起,他便要求薛柔在眼皮子底下喝药。 薛柔不止一次提出异议,皇帝却轻声道:“阿音,太医的话不能不听。” “沈愈之是朕御用的太医,不会错的。” 薛柔只好叹息,然后一口把瓷碗里的药汁闷下去。 那药太苦,她每次喝完都在原地垂头丧气拈颗蜜饯,含进嘴里慢慢回过神。 今日盘中,是有些酸甜的梅子。 薛柔吃完一颗,嘴里苦味还没散尽,小声念叨:“想吃甘芳园的糕点。” 她以为皇帝听不见,却见谢凌钰顿住,微叹口气。 “下回,朕让宫人去采买。” 少年脸色温和,没有半分不耐,任谁来都会觉得此人温柔。 薛柔却差点被梅子噎住,几天过去,她仍旧不适应皇帝这般模样。 若是以前,谢凌钰定是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就这么喜欢甘芳园的东西?” 薛柔扯了扯嘴角,不知如何回应谢凌钰,干巴巴道:“多谢陛下。” 说完,便又拈了颗梅子塞进嘴里,垂眸盯着袖口,仿佛仔细琢磨纹样。 片刻后,有人在外求见,是顾灵清。 顾灵清习惯了这个时辰式乾殿里多了个人,左右今日事不紧要,并未要求薛柔避开。 他禀告公事时,一板一眼,极度认真,平铺直叙每个细节,极易使人昏昏欲睡。 弄春柔 第44节 薛柔往日都想闭眼,可今日不同,许是极致的苦味冲开五感,她鼻子现下灵敏多了。 总能闻到顾灵清身上,若有若无飘来的血腥气。 谢凌钰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将手边茶盏推给她。 待顾灵清走后,他蹙眉道:“怎么忽然不舒服?” “他身上有些腥。”薛柔连忙喝口茶压一压反胃感。 谢凌钰知道“他”是谁,沉默一瞬,“顾灵清刚从朱衣台过来。” 在地牢待久了,纵使没沾血,也惹一身腥臭。 南楚皇帝近来因前线战事频频失利、信任的宜都王死无全尸而暴怒不已,中羽卫不要命似的一波波来。 什么法子都有,扮作孤儿行商寡妇瞎子……只为摸进洛阳。 朱衣使严防死守,南楚暗卫越不过那几座城门,京郊蛰伏的被逮住不少,顾灵清亲自上手动刑,想挖出些有用的东西。 方法自然多种多样,没有一个适合说给薛柔听。 谢凌钰道:“他近日忙碌,许是未来得及换衣裳。” “忙碌”二字耐人寻味,薛柔虽好奇,却不便探究他们究竟在忙什么,只听见谢凌钰的叮嘱。 “近日若无事,莫要出宫。” “为何?”薛柔下意识蹙眉,“我明日便要离宫,京中有何危险么?” 太平之世,洛阳已安稳许多载。 谢凌钰压下不满,“离宫做什么?” “去叠翠园。” “不妥。”谢凌钰一口否决,顿住一瞬后补道:“路上太远,还需在外过夜。” “可以让护卫跟着。” “朕不放心。”谢凌钰语气生硬。 他总不能说中羽卫在京郊蛰伏,一批批送死,就为了取天子首级。 寻常护卫,哪里能挡得住? 谢凌钰又重复一遍,“这几日莫要出宫。” 薛柔只当他又开始拘着自己,先前也有这种事,忽然不让她出宫,说是有要事,拖延三日便好。 然而三日之后又三日,最后还是她忍不了,让姑母派人送她回家探望母亲。 思及往事,薛柔难免恼火,“我只是想去自己的园子小住两日,陛下不肯放人是何意?” 谢凌钰见面前少女双目盈盈,脸颊泛红,提不起一点不快。 他忽然想起永兴郡主所言,那个阉人在朱衣台里骨头硬得很,招供的话寥寥无几。 然而,有一句皇帝记得清楚。 “中羽卫皆知,北昭皇帝待尚书令幼女不同,接近她便是接近陛下。” 谢凌钰心底陡然不安,再开口时便是不容回绝的坚定。 “让朱衣使跟着你。” 他顿了顿,“或者,朕与你一同去。” 第36章 民间怎么说来着?含在嘴…… 薛柔怔住, 以为皇帝在说胡话。 可他神色又极为认真,薛柔想起魏缃怕皇帝像老鼠怕猫,妥协一步。 “何须劳烦陛下, 朱衣使跟着就是。” 薛柔说完,便有些忐忑地打量皇帝是何反应。 日光斜照,带了几分暖意,衬得少年冷如白瓷的脸也温和不少,长睫垂下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好,”谢凌钰终于开口, “让顾又嵘跟着你去。” 薛柔眼前浮出一张不正经的脸,一时哑然, 但顾家人的实力无需质疑,有她在,的确比带薛家护卫安全多了。 回程路上, 她时不时瞥一眼谢凌钰, 总觉他在生闷气。 少年一句话不说, 唇紧抿着,远远看向逐渐模糊的池上三山。 直到薛柔告别时,他的视线才落回她身上。 谢凌钰轻叹口气,像有许多话不得不咽下去,最后只道:“阿音, 早些回来。” 皇帝这副模样,薛柔以为自己不是去叠翠园, 而是去匪窝,路上越想越紧张起来。 一回相和阁,便瞧见顾又嵘提前造访, 紧张之情一时到顶峰,薛柔脱口而出:“京郊出了什么事?” 顾又嵘眉梢微扬,心底“嚯”了一声,咽下那句戏谑的“小姑娘很聪明啊”。 “哪有什么事?”顾又嵘忍不住为皇帝说几句好话,“陛下担忧你而已。” “民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顾又嵘抬眼思索,“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 “女公子还未出阁,顾副使慎言。” 流采眉头紧拧,忍不住打断她,气不过似的补道:“朱衣台都是你这般作风?简直流里流气。” 顾又嵘笑眯眯的,也不恼,对薛柔道:“相和阁的婢女也这么大脾性?薛二姑娘平素也太惯着了,得好好管教才好。” 薛柔有些头痛,将两人分开,这才有片刻安宁。 次日天边微白,薛柔便被唤醒,睁眼便瞧见流采抿着的唇。 “又和顾副使有口角了?” 薛柔坐起身,揉了下眼睛,想清醒些,免得不自觉再次躺倒。 她打了个呵欠,含混不清道:“毕竟是朱衣使,还是顾家的,这群人不好惹,就算不喜欢也只能忍一忍。” 流采顿住,替她穿好外袍后,轻轻“嗯”了一声。 因出门游玩,不用穿的太过繁重,薛柔整个发髻只用一根玉簪固定。 魏缃上了马车,凑近看了又看,“阿音的头发生得真好,这簪子衬你。” 薛柔今日梳妆时,迷迷糊糊的,压根没仔细瞧宫人拿了什么首饰。 一听魏缃所言,她拿起只巴掌大的铜镜瞧了眼。 玉簪顶端是一枝微翘起的莲花,白如象牙。 倘若没记错,是谢凌钰去年送来的,她随手放进妆奁,今日头一回戴。 薛柔搁下铜镜,对魏缃笑道:“你每回都变着花样夸我,倘若肯对汉寿侯这般嘴甜,恐怕能少许多唠叨。” “他五大三粗,我才不想说好话。” 魏缃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车帘,看着驾车的顾又嵘,“你瞧着有几分眼熟,之前却未曾在相和阁见着你。” “我么?”顾又嵘轻笑一声,“朱衣台副使,我记得你,与汉寿侯有几分相似。” 魏缃立马噤声,在洛阳,许多官宦人家的孩子幼时都会听到句恐吓。 “再玩闹,今夜便让朱衣使把你带走。” 魏缃也不例外,她面色白了白,又因对方说自己长得像兄长,难以置信涨红脸。 “陛下派来的,”薛柔同好友解释,“无妨,顾副使很随和。” 魏缃见眼前女子从容洒脱,颇有几分江湖气,忍不住少几分戒心,与她攀谈。 “你们顾家人幼时都练什么?是不是飞檐走壁,踏雪无痕?” “差不多,有的人还会易容变声,但我骨头太硬个子太高,练不了缩骨,也不便学轻功,学的都是如何破门而入,打家劫舍杀人灭口。” 顾又嵘唇畔扬起,如说玩笑话。 薛柔默然,知道她所言皆是真的。 朱衣台豫州司前几年可谓成效斐然,一旦抓住某些豪族错处,便连根带泥拔出来,手段酷烈到令人闻风丧胆。 现在想想,皆因谢凌钰缺军饷,急于开战,才有豫州司的不择手段。 魏缃倒没有想那么深,只觉这样的人才此刻竟在驾车,一时恍惚。 顾又嵘没听见薛柔搭腔,忍不住道:“薛二姑娘对我们朱衣台不好奇么?” “不。”薛柔想也不想便答,“游走于大昭律例之外,故而显得神秘罢了。” 没想到她说的这般直白,顾又嵘朗然大笑。 她笑起来气息绵长,能听出习武多年,内力深厚,如流过的江水般不知何处是尽头。 顾又嵘终于明白,为何薛二姑娘叫陛下这般头疼。 昨日,陛下特意道:“你得留意些,她不似寻常人那般畏惧朱衣使。” 顾又嵘一开始没懂,她记忆里薛柔十分拎得清身份,有太后撑腰,所以对世家子弟眼高于顶,又因皇帝贵为至尊,所以偶尔流露畏惧。 这样的人,对朱衣使自然会有几分忌惮。 然而,忌惮畏惧不代表敬服,薛柔在嫏嬛殿学的是士人能屈能伸那套。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表面低个头,心里还是不喜,且因娇纵日久,总难以抑制流露出真实想法。 顾又嵘眼前忽然浮现陛下的身影,难以想象谢凌钰瞧见心上人畏惧与不屑掺杂的神色,会是什么反应。 若是她,定然憋屈到暴跳如雷,又难以发作,只好一股火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顾又嵘实在不知陛下暴怒是什么模样,她甚至想象不出陛下多说几句话的样子。 印象里,谢凌钰从小就寡言少语,鲜见他有太大情绪起伏。 顾又嵘好奇,心里痒如猫抓,却不敢直接问薛柔什么,只好收起笑,老老实实往叠翠园赶。 弄春柔 第45节 “阿音,她方才在笑什么?”魏缃小声问。 “不知。”薛柔扯了扯嘴角,只觉朱衣台都是怪人。 下回来叠翠园,定然只带自家护卫。 * 风摇翠竹,幽篁深林内,却有几间禅房。 简陋小院中,两人对弈。 其中一青年剃了度,着粗布僧袍,扫了眼棋盘,自知无望翻盘,索性不下了,将手中黑玉棋子随时扔在桌上。 “三公子肯陪我,真是荣幸之至。” 王玄逸深吸口气,不想再看自己兄长这副模样。 “兄长今日唤我来,便是为下棋?” “诶小僧已皈依佛祖,早已经无父无母,无兄无弟,超脱尘俗。” 王玄逸忍无可忍,自己兄长行事孟浪不肯入仕,索性冠礼前夕去阿育王寺剃度。 实际上呢?王玄逸看了眼地上歪七扭八躺着的酒坛,深深叹口气,直呼其名道:“王怀玉,若是无事,我便走了。” “我帮你一个天大的忙,你就这般谢我?”王怀玉趴在石桌上吸取凉意,半眯着眼睛,“去附近的园子,帮我再要几坛酒。” 此处风光旖旎,又靠近京城,不少达官贵人在这山上修建别庄。 最近的,也是最负盛名的,应当是叠翠园。 王玄逸瞬间明白兄长所想,冷声道:“我与她自幼便有婚约,何须用这种方法鬼鬼祟祟传句话。” “瞧瞧你,又清高起来了,”王怀玉嗤笑,扯了扯衣襟散酒气,“被小皇帝横插一脚,心里又恼又恨,还要端着什么君子做派,能见都不去见。” 王玄逸呼吸一时凝滞,回头望向兄长,“你是说,她今日出宫了?” “否则呢?你以为我真想同你下棋?” 王怀玉眼皮一掀,看了眼输得惨淡的黑子,忍不住再闭上眼,随即便听见少年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甚至连木门都忘了给他关上。 王怀玉苦笑,他常居此处,一身僧袍四处闲逛,与附近不少僮仆相识。 时人崇佛,都愿意同他说几句话,昨日听见叠翠园的人提及薛二姑娘要来,便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弟弟。 与天子抢人,没有好下场,但王家势大,总给人几分幻想的余地。 他起身进屋,又打开一坛酒,喝几口便躺在榻上,喃喃:“罢了,看几眼也是好的。” * 自下朝后,谢凌钰便有些神思不属,总觉身边少了个人。 不知哪个宫人在他桌案上放了碟糕点,还是甘芳园的。 谢凌钰心底烦躁顿时按捺不住,目光沉沉瞥过去。 喜欢甘芳园的人都不在,还摆着做什么。 不知为何,他心底不安越发强烈,仿佛有人用剑挑起心尖,悬于空中晃动。 “朕想去一趟叠翠园。” 少年手中朱笔被扔下,他捏了下眉心,近乎无意识呢喃出心底想法。 李顺大惊失色,示意小内侍去朱衣台,将顾大人请来劝一劝。 陛下真是昏了头,京郊都是刺客,怎能随意去叠翠园? 然而没等顾灵清来,却听左中兵求见。 他一身朝服还未脱下,“陛下昨日奏折批复,臣已仔细看过,如何推行,臣还需与王玄逸商量一番,可他方才下朝后便告假两日,臣望陛下再宽容几日。” 谢凌钰蹙眉,“他可曾说去做什么?” “似乎是徐国公世子那边有急事相求。” 徐国公世子王怀玉,特立独行,乃狷介之士。 谢凌钰记得他,甚至记得他隐居在哪座山。 想到什么,他的脸刹那阴沉,怒极反笑,半是恼火半是自嘲。 “原来如此。” 第37章 他想拔剑杀了王玄逸,一…… 叠翠园依山而建, 薛柔仰头看见最高处的缀玉台。 她瞧了眼长长台阶,对魏缃道:“汤池离缀玉台有些远,不若我们就近住在玉澜馆。” 接引二人的婢女道:“先前尚书令递了话, 说女公子喜玩乐,命奴婢将剑阁洒扫,改作适宜赏乐观舞之所,女公子不若去瞧一眼。” “尚书令?”薛柔匪夷所思,“是我阿翁?” 见婢女怔住,她也知此话莫名其妙,大昭还有第二个尚书令不成? 薛柔摇了摇头, 父亲还说过叠翠园奢靡,不适合赏给她, 请求太后收回成命。 许是姑母的人,借父亲名义传令。 一边魏缃却来了兴致,“剑阁?可是北海王用来收藏名剑的地方, 那些剑还在?” “自然, ”婢女怔住, “都收进缀玉台了。” 魏缃眼睛一亮,央求薛柔:“阿音,我想去瞧瞧,今日我能住缀玉台么?” “温泉我今日不泡了,有你在, 往后多的是机会来,”魏缃也不忘补了一句, “你看中的那幅字,我明日就送去相和阁。” 薛柔习惯了她想一出是一出,点头道:“你小心些, 别在台阶上摔着了。” 望着好友离去的背影,她轻叹口气,往玉澜馆走,越走越觉不对。 薛柔顿住脚步,凑近廊柱,蹙眉道:“太宗竟这般宠信北海王么?竟许其用五爪龙装饰。” 流采顺着她目光,抿了抿唇,“北海王与太宗一母所生,情谊定然不同旁人。” “罢了,往后将这些纹样换了,瞧着心烦。” 薛柔实在不想在自己园子里,看见什么五爪龙,总叫她想起谢凌钰。 一路赶来,她有些疲倦,想早些沐浴歇息。 然而,踏入玉澜馆的一瞬间,疲倦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惊愕。 纵使陈设早已换了又换,可仍能透过地面通铺的暖玉,一窥北海王豪掷万金的阔绰。 薛柔盯着墙壁上大如鹅卵的夜明珠,一时恍惚。 当年乌洛进贡的夜明珠,应该都用在此处了。 饶是见惯天家富贵,薛柔也忍不住感叹挥金如土,奢而无度。 太宗可以以俭朴勤勉闻名,北海王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居然什么事都没有。 薛柔褪去外衫,对周遭人道:“你们都下去,我自己来就是。” 她平素沐浴都有人伺候,但叠翠园的婢女她不认识,难免羞涩。 流采抱着短剑,赶在其他人说话前回道:“是,女公子若有事,唤奴婢一声便好。” 待所有人离去,薛柔跪坐于池边,俯身拨弄下池水。 温热气息氤氲而上,像年幼时,母亲的手轻轻抚摸身体。 她慢慢沉进池中,水刚好漫过胸口,然而往中间走,便能察觉池水越来越深。 薛柔没敢继续向前,而是靠在池边,浑身倦意都被温热泉水抚平。 脑中什么都不用想,手指无聊地撩起一点水,温泉水滑腻到如丝绸自掌心泻落。 薛柔也不知过去多久,才起身披上里衣,唤人进来烘头发。 她躺在榻上,婢女先用雪白巾帕一点点擦干发丝水珠。 “女公子等会想梳什么发髻?” 薛柔睁开眼,“散着就好,又不用见客。” “徐国公府三公子方才叩门,说要借一坛酒。” 听见表兄来了,薛柔猛地起身,发丝被扯了下,头皮一痛也浑不在意。 她匆匆披上外袍,甚至未换鞋履,踩着木屐便往前厅跑。 穿过廊道,远远望见一道身影,比记忆里清瘦些,如翠竹颀长秀拔,萧萧肃肃,微黯光影下异常落寞。 王玄逸还未听见脚步声,便心有灵犀般抬眸。 少女身姿窈窕灵动,宽大衣袖被风吹得鼓起来,若振翅飞向自己的蝴蝶。 “阿音——” 王玄逸所有话戛然而止,现下离近后,方看见表妹脸颊红润好似微醺。 她本就生得白皙,平素如玉似雪,被温泉水泡过后,露出的肌肤泛着粉意,玉软花柔。 少年耳根红如鸽血,后退半步,喉咙一阵阵发痒。 他忍不住去看眼前人,见她茫然盯着自己,心里愧疚潮涌,抬手抚了抚她发顶。 “阿音,怎么头发未干就出来了?” “我听见你来,一时着急。”薛柔一开口,就鼻子发酸,“你真是来借酒的?” 王玄逸神情凝滞,微叹口气,“不是。” 王怀玉一个和尚,想喝酒跟他有什么关系? 听见这话,薛柔露出一个笑,又因眼睛湿润匆匆低下头。 弄春柔 第46节 “表兄你等我一会,我把头发擦干。” 王玄逸点头,坐下想喝口茶平复心绪,却猛地听见一声巨响。 顾又嵘留在厅中,像看犯人一样看着王玄逸,此刻脸色骤变,手摁在剑柄,一副随时拔剑的架势。 她只怕是南楚的中羽卫强闯玉澜馆。 然而,外头却是一声声的“陛下”。 莫说顾又嵘,就连一向沉稳的王玄逸也倏然睁大眼睛。 天子陡然驾临,且面沉似水,一副怒到极点强行压抑的模样。 玉澜馆的婢仆脸色煞白,看着被直接踹开的木门,以及上面隐隐裂痕,只觉今夜连命都要交代在这儿。 谢凌钰从宫中一路赶来,此时脸色却苍白,垂眸瞥一眼地上抖如筛糠的婢仆。 “方才拦朕做什么?”他冷声问,“里头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没有,”那人头快埋进地里,“奴婢岂敢阻拦陛下?” 谢凌钰喉咙发紧,一时竟有些不敢进去。 若见到薛柔与旁人亲密,他怕自己会按捺不住杀了他。 分明当初杀临淮王世子时,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他只顿住片刻,便毫不犹豫走进去,瞧见王玄逸的刹那,心口一凉。 皇帝单独造访,王玄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冲自己来的。 谢凌钰嘴唇抖了一下,呼吸急促,半晌没有说话,坐下后方才开口。 语气一如既往平静,只是格外冷。 “她呢?” 王玄逸手攥紧了,闭了闭眼,知道皇帝此刻处于盛怒中,无论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不如闭嘴。 然而顾又嵘不这么想,她脑子一团乱麻,呼吸都不顺畅了。 想起顾灵清再三交代的话,只恨薛柔沐浴时,自己守在汤池外,没能拦住王玄逸。 正懊悔着,顾又嵘察觉皇帝视线,嘴皮子打架似的,磕磕绊绊回话:“薛二姑娘沐浴过了,正在擦头发。” 谢凌钰怔住一瞬,脸色更加难看,气到眼前发白。 心底杀心顿起,半点不想再装什么温和。 同为男儿,王玄逸刹那明白皇帝想歪了。 他额角冒出冷汗,“陛下,臣刚来不到一刻钟。” 谢凌钰目光扫过他,的确衣冠齐整,没有半分凌乱,心头怒意终于消去些许。 皇帝冷声道:“阿音还未出阁,你贸然前来不妥罢。” “恕臣无礼,难道陛下不是贸然前来?” 王玄逸也隐隐有怒气,然而面前的是天子,敢怒不敢言叫他更加憋闷。 知晓自己并未来迟,谢凌钰脑中的弦放松些许,被王玄逸刺上几句,也面不改色。 只要薛柔还是他的,一介臣子几句话罢了,他自认有几分容人雅量。 “朕来见未来皇后,有何不可?” “立后旨意未下,太后更是未曾发话,陛下此言差矣。”王玄逸字字句句像从喉咙挤出来。 立后乃国事,岂是随口戏言,需经由朝中商议,还要钦天监占验。 谢凌钰闻言,一字未说,只轻笑了声。 尽在不言中,一个握有权力的帝王,想立谁想废谁,没人可以阻拦。 那些朝臣最多添些麻烦,拖延时间罢了,或是在史书中狠狠记上一笔,可谢凌钰不在乎。 王玄逸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身为王氏子,从未有过这种时刻。 居于高位者的轻蔑甚至不必言说,好似剔骨刀剜人皮肉。 王玄逸却蓦然笑了笑,姿态谦卑,眼神却略带挑衅。 “陛下,臣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此生已然完满。” 谢凌钰神色凝滞,想要的东西无非是薛柔的情意。 究竟怎样毫不掩饰的情愫,叫王玄逸这样胸有成竹,信誓旦旦说自己已经得到她的心。 顾又嵘眼睁睁看着皇帝的脸色时而苍白,时而发青,慌到嘴里都发干,只想借喝口水跑出去,快马加鞭回豫州。 早知回京要经历这种场面,她不要升官也要留在豫州,杀人没现在煎熬。 谢凌钰心里像有酸水翻涌,手掌掩于袖中攥紧,想拔剑杀了王玄逸,一了百了。 但不行,倘若杀了他,薛梵音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纵使薛柔日后心甘情愿入宫,谢凌钰也会反复想,那只是因为王玄逸死了。 谢凌钰生来便是太子,不到八岁登基为帝,又筹谋许久从太后手里拿到兵权。 他无法忍受枕边人将自己当作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他要薛柔亲口承认,哪怕可以嫁给王玄逸,她也愿意入宫。 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谢凌钰知道那是谁,垂眸冷下脸。 他伸出手,却见少女毫不犹豫从自己面前走过,甚至下意识躲开。 薛柔一听皇帝来了,满心怕表兄出事,脸色煞白站在王玄逸身前。 “陛下,他什么都没做,你不要罚他。” “陛下,表兄只是借一坛酒而已,我头发未干,便让他在厅中稍等片刻。” “陛下要怪罪,就怪我总想着玩乐,”她顿了顿,“我发誓,及笄礼前再也不会出宫门半步。” 薛柔每说一句,谢凌钰脸色就难看一分。 她一口一个陛下,回护的全是身后的少年。 “不出宫门半步?”谢凌钰怒极反笑,“你若说不出式乾殿半步,倒还能商榷一二。” 他说完,见眼前少女紧抿着唇,要哭不哭,仿佛真的在考虑。 谢凌钰没有半点高兴之色,心里繁杂情绪堆叠,像一团黏稠淤泥没过,甩又甩不脱,洗也洗不干净,徒增无可压抑的愤怒烦躁。 她就这样喜欢他? 喜欢到这样的要求都能答应,喜欢到全然听不出他只是气疯了随口胡说,甚至没想到要反驳。 只要王玄逸在,她那些顶撞天子的本事就通通收敛,顺从乖巧,唯恐王玄逸受伤。 谢凌钰往日是盼着她莫要不听话,但此刻,只觉心底的弦断了又断。 “行了,”谢凌钰哂笑,“朕也不愿你去式乾殿,干扰朕处理朝事。” 他反复咽下过分孟浪的话,最后只道:“到朕身边来。” 薛柔预料中的训斥并未出现,她抬眸,望见谢凌钰眼底浓重郁色,后背发凉,乖乖走过去。 见她不情不愿,谢凌钰索性握住她手腕,轻轻一拽,便将她带至身侧。 离得太近,薛柔偏过脸,抬眸小心打量他。 不知是不是气到了,总觉谢凌钰就连唇瓣也比平素红艳许多,与他的朱砂耳坠相映,多几分妖异之感。 就是那眼神叫人如进寒潭,不敢多看。 谢凌钰察觉被打量,鼻尖萦绕少女身上的香气,莫名没那般烦躁。 薛柔见他脸色变得平和,大着胆子开口:“能否让表兄回去?” 再留王玄逸在这儿,薛柔怕皇帝越想越怒,命朱衣使动手。 还不如她亲口提议,让表兄离去。 大不了……大不了她之后再同陛下解释清楚,求一求情。 王玄逸眼神微动,向前走了半步,眸中自始至终只有她。 心中实在痛苦,为什么偏偏她身边的是皇帝。 今日见了这一面,下次见面还要等多久?倘若与太后商议的法子失败,往后再也难离她这样近。 王玄逸越想越心如刀绞,竟顿住脚步,如石像般定在原地,不舍得离去。 薛柔见表兄半晌不动,皇帝又一言不发,唯有眼底掩饰不住的杀意愈发浓烈。 她甚至觉得,谢凌钰看表兄,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快走啊,”薛柔着急了,“陛下愿意让你走,还不快走!” 王玄逸有一瞬间,甚至想到倘若太后的法子也无用,他不如死在今天。 至少,阿音会永远记得他,永远不可能爱上陛下。 王三郎光风霁月,才高八斗,倾慕者数不胜数,唯有自己知道,他面对阿音时有多患得患失。 他怕薛柔喜欢上陛下,他在皇帝面前自信不已是装的。 倘若陛下貌丑不堪,倘若陛下胸无点墨,倘若陛下毫无领兵之才,王玄逸都不会怕心上人移情别恋。 偏偏谢凌钰不是。 王玄逸怔怔看着两人,只觉刺目,可皇帝的眼神犹如利刃横于面前,叫他不得寸进。 薛柔手都在发抖,她与皇帝几乎每日相见,只觉那杀意有如实质。 若非外祖父忠心耿耿,恐怕表兄早身首异处。 她再也忍不住,冲一旁婢仆道:“愣着做什么?快送他走啊。” 过分激烈尖锐的声调,把薛柔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压住颤抖嗓音。 “天色已晚,流采,还不送客?” 弄春柔 第47节 得了这句话,流采握着短剑,毫不犹豫上前,对王玄逸道:“请。” 薛柔紧紧盯着表兄,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方才松口气。 而一旁的少年,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谢凌钰垂下眼睫,被薛柔脸上神色刺痛。 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发觉,方才紧张不已时,甚至抓紧了他胳膊。 那点力道对皇帝而言无足轻重,却叫他心底血气翻涌。 谢凌钰瞥了顾又嵘一眼,顾副使一个激灵,连忙带着所有人出去。 “阿音,你来叠翠园前,当真不知王玄逸也会来么?” 少年嗓音平静,仿佛只是追问无关紧要之事。 “当真不知。” 薛柔抿唇,唯恐皇帝发怒,小心安抚,就像给炸了毛的玄猊顺毛。 “陛下,我若知道,绝对不会来的。” 谢凌钰轻嗤一声,这话真是半点不可信。 然而,他眉头却舒缓不少。 “我明日便跟陛下回宫。” 话音落下,谢凌钰垂眼看她,脸色虽算不上温和,却也不似方才般。 如冰似雪地冻人骨头。 “你本就该与朕回宫,”谢凌钰顿了下,“用不着明日,现在便回去。” 薛柔睁大眼睛,想起魏缃还在缀玉台。 一眼看出她在想什么,谢凌钰道:“朕已命汉寿侯亲自接他妹妹,不会有事。” “你若想明日走,未尝不可,”谢凌钰忽然笑了笑,“朕早朝少去一次,也无妨。” 薛柔头皮一麻,心道怎么忘了还有早朝这回事。 她连忙道:“现在走,立马就走。” 依谢凌钰的性子,恐怕辍朝一日,朝臣问起,他会直言不讳在陪薛二姑娘。 耽误国事,莫说父亲,就是姑母也要不快。 薛柔急忙走到马车边,发觉皇帝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一时疑惑。 “陛下的马车呢?” “朕骑马来的。” 谢凌钰面色不变,瞥了眼暗处的朱衣使们。 他一出城门,便嫌马车太慢,索性翻身上马飞驰而来,将一众人甩在身后。 当着朱衣使的面,谢凌钰睁着眼睛说谎。 “朕忽闻有南楚刺客伏于京郊,似是针对阿音而来,一时着急。” 薛柔半信半疑,“刺客要盯也是盯着陛下,我无足轻重。” “中羽卫最喜要挟,南楚节节败退,你又是太后最喜欢的侄女。” 谢凌钰说话时眉头微蹙,万分可信。 听见姑母,薛柔终于有几分动摇。 姑母素来不喜开战,父亲也屡次劝说陛下及时收手,免得国库空虚。 “倘若不信,阿音瞧瞧他们手里的是什么?” 谢凌钰边说,边看向暗处的顾灵清。 顺着皇帝视线,薛柔瞧见顾灵清手里提着的好似人头。 只是附近太黑,她看不清楚。 一只手挡住她视线,少年声音泠泠似秋水,冲散血腥气。 “看一眼就行,上去罢。” 薛柔上车后,看着少年进来,忍不住道:“陛下将就一下。” 她与魏缃本就打算低调出京,特意选了辆小些的马车。 两个姑娘不觉低矮窄小,但谢凌钰和谢家其他男人一样,擅长骑射,肩宽腿长,难免憋屈得慌。 “无妨。” 谢凌钰只觉鼻尖香气愈发浓烈。 方才在厅中,风从窗户吹进来,不大明显,现在愈发难以忽略。 呼吸间都是股甜香味,熏得他心尖发痒。 他蹙眉,“你换了熏香?” 薛柔抬袖闻了下,摇头否认。 “许是汤池边的香气。” 玉澜馆汤池边四壁皆以香料涂就,泉水蒸腾氤氲,把香气逼得愈发浓烈,根本不用放什么博山炉。 谢凌钰想起什么,脸色一沉,“往后朕派人将玉澜馆重建。” 这香气不好,闻着太过轻浮狎昵。 薛柔只当他又管东管西,小声嘀咕:“我瞧着倒是不错。” 瞧她有心思顶嘴,谢凌钰便想起方才王玄逸在时,她截然不同的模样。 “方才可怜得很,现下又精神了。”谢凌钰目光仔细拂过她脸颊,“左右是知道朕不会拿你怎么样。” “只是夸一句玉澜馆而已。” 薛柔实在想不通,北海王也是谢家人,所费不资建的园子,陛下怎么就莫名其妙看不顺眼了? 就因为表兄来了一遭? 她气闷,不想再同皇帝多说一句话,安静下来盯着袖口发呆。 过了片刻,忽然疑惑,怎么这条路平缓许多? 薛柔想问,却不想听谢凌钰说话,又想掀开帘子瞧瞧,面前陡然浮现顾灵清手里的人头。 她的手立马缩回来。 谢凌钰一直看着她,将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忍不住轻笑一声。 “这是另一条路,直接通向西侧宫门,离长乐宫更近。” 少年嗓音不自觉柔和许多,传进前头驾车的顾又嵘耳朵里,叫她叹息一声。 什么时候陛下也能对朱衣使这么温柔? 薛柔猛地睁大眼睛,诧异道:“太宗这么信任北海王么?” “叠翠园本就是为太宗建的。” 谢凌钰语焉不详,没解释太清楚。 叠翠园是给“死了”的明贵妃所住,否则给北海王十个胆子,也不敢处处逾制。 此事太过丢人现眼,堂堂帝王人前冠冕堂皇,舍美人爱江山,背地里囚之如禁脔。 此后的皇帝对于此事,皆守口如瓶,就连太后也不知,否则不会赐这个园子给薛柔。 谢凌钰见薛柔还想问,将她的话堵住。 “太宗也是人,偶尔也想放纵,倒也不稀奇。” 皇帝说的云淡风轻,薛柔仔细一想,倒也有几分道理。 她重又发怔,许是温泉水泡的人浑身舒适,她现下想闭眼休息。 困意愈发浓重。 谢凌钰见她脑袋一点一点,忍不住想凑近些。 灯光如豆黯淡,却衬得她越发娇艳,肤光胜雪。 谢凌钰一时恍惚。 先前,他知晓京中皆道薛梵音貌美,光艳照人更胜太后当年,也知晓薛梵音多的是裙下臣,却从未将她与美人二字相联。 于皇帝而言,薛梵音就是薛梵音,跟旁的都不沾边。 美人二字太过宽泛,不足以形容她。 他仔细端详薛柔,忽地想起昨日朱衣使递的消息。 有士人曾路边瞥见尚书令幼女,写了首赋赞叹美人如姑射神女。 谢凌钰知晓此事后,心中一阵不痛快,却不知缘由。 分明那篇赋并无令人浮想联翩的不敬之词,甚至因辞藻华丽为人传抄。 现在,他见少女肤光胜雪,眉如弯月,心底那点按捺不住的悸动无比清晰。 于是刹那明白,一个男子反复描述美人的衣袂飘飘,眉眼含笑时,在想什么? 他陡然生出怒意,这些读书人可以赞美薛柔,却不能赞美她是美人,太过轻狂不敬。 有哪个大臣敢肆意品评皇后的容貌,陈宣官至大司农少卿,就连平视皇后的资格也没有。 普天之下,有资格细细端详她样貌,体味那双眼睛如何潋滟,相貌如何超凡脱俗的,只有皇帝一人。 谢凌钰心底怒意越烧越盛,忽地对外头顾又嵘道:“昨日那篇赋,找到后都烧了,不允私藏,不允传抄。” 顾又嵘怔住一瞬,“是。” 说话的功夫,薛柔脑袋差点不受控制撞向一边木板。 弄春柔 第48节 谢凌钰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她肩膀,略有不快蹙眉。 “怎么忽然停下?” “前头有人。”顾又嵘声音隐隐兴奋。 一圈护卫的朱衣使纷纷拔剑,暗夜中寒光亮如白雪。 谢凌钰孤身一人来叠翠园,中羽卫根本想不到大昭天子会做这种事,竟未曾出手,和后面的朱衣使打了许久,方才发觉不对。 被耍了一遭,这帮人恼火得很,出手活似不要命。 外头打杀声激烈,车内一片寂静,甚至如豆灯光也因马车骤然停下消失。 莲花盘中的灯油泼出来一些,有几滴洒在谢凌钰手上。 薛柔也没睡太沉,睁眼便是一片漆黑,外头刀兵相接的声音尖锐刺耳。 她立马清醒过来,问道:“怎么回——” 还没说完,嘴唇便被捂住。 谢凌钰温热吐息拂在耳畔,低声喃喃:“声音小些。” 察觉她害怕,他继续道:“阿音,离我近些。” 还没等她主动靠近,谢凌钰便搂紧了她。 黑暗中,他想抬手摸一摸她头发,却碰着那支玉簪。 “啪嗒”一声,玉簪坠地,听声音应当是碎裂两半。 薛柔今日发髻简单,唯一的簪子坠地,长发如流水倾泻,滑过少年手背。 她只注意听外头动静,浑然不觉谢凌钰呼吸重了点。 因看不见什么,其余感触便格外明显,譬如薛柔的发丝比他的软些,泛着凉意,像绸缎。 还有那股香气,谢凌钰心猿意马,有些渴。 他暗骂一声,太宗那个疯子用的香料定然有问题。 半刻钟后,顾又嵘的声音传来,显然是打尽兴了,带着轻快。 “都解决了,留两个活口带回去审。” 薛柔闻言,想掀开帘子,却陡然被人扣住腰摁在原地,没法动弹。 “外头倘若还有埋伏呢?”谢凌钰语气不快,“不要冒险。” 薛柔没再动。 倒是外头的顾又嵘,听见这话,仗着皇帝瞧不见自己撇了撇嘴。 净知道吓唬小姑娘。 朱衣使做事,怎么可能在周遭漏下活口。 薛柔抿唇,想让人进来将灯点上。 黑黢黢一片,她却总觉有人盯着自己,怪瘆人的。 谢凌钰沉声道:“快马加鞭回宫。” 随着朱衣使齐齐应声,薛柔也歇下心思。 左右不用太久,便能回相和阁。 谢凌钰身上太硬,她有些不舒服,偏偏又挣脱不开。 思及今晚皇帝情绪起伏,指不定有没有消气,认清挣扎无果后,薛柔便僵着身子没再动弹。 过了一小会,她喃喃:“怎么今日这般困乏。” 谢凌钰闭了闭眼,认定是玉澜馆的香料有猫腻,打算回宫让沈愈之给她瞧一眼。 他轻声道:“许是因今日路途疲倦。” 薛柔哑然,路途再疲倦,都比不上他陡然造访带来的疲倦多。 “阿音,等回宫后再睡,朕带你去一趟沈家。” 语罢,半晌无人回应,甚至连个敷衍的“嗯”也无。 谢凌钰垂眸,发觉少女身子毫无防备软下来,脑袋靠在自己胸口,分明是睡熟了。 他怔住,随即心尖那一丝灼痒越发厉害,低下头深深闻了闻她身上气息。 那丝灼热痒意被奇异地抚平。 谢凌钰恼起来,连自己祖宗都骂,心底骂了太宗不知多少遍。 但不受控制的,他只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如果可以的话,像捏两个泥人一样,把怀里的人捏进自己身体里。 谢凌钰低下头,意识到自己现在像疯子,像痴傻稚童到处找饴糖吃。 总之不像皇帝。 是这个香气古怪,他喃喃告诉自己。 不该像现在这样…… 谢凌钰十分艰难地仰头,靠着车壁,怀里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她发丝垂落,搭在他指尖,偶尔动一下。 为了不再去想旁的,他手指轻轻拈起一缕发丝,绕在指尖转了两圈,随后放开。 周而复始,他却觉得乐趣无穷。 直至马车停在长乐宫门前,谢凌钰掀开车帘,轻声道:“去相和阁。” 顾又嵘放缓速度,在相和阁门前下了车,见薛柔睡着,打算唤她醒来。 流采却一声不吭推开顾又嵘,想将薛柔直接抱进去。 皇帝忍不住蹙眉,让这两人离远些。 流采抿紧了唇,看着皇帝怀里抱着女公子,径直便要进去。 她想拦,却被顾又嵘瞪了一眼。 月华如练,长乐宫内安静无声,值守的人远远看见朱衣使,不会再上前。 除了在场的朱衣使,没人知道皇帝深夜在长乐宫。 谢凌钰声音很轻,“你们身上有血,会弄脏她的衣服。” 顾又嵘低头看了眼自己,哪里有血?她打架向来飘逸潇洒,风流利落。 罢了,皇帝说她身上有血,那就是有血。 谢凌钰踏入相和阁,无人敢阻拦他踏入内室。 他将薛柔放在榻上,扫视四周,不少与佛家有关的东西。 一看便是太后安排的,只因薛柔年幼时那句谶语。 “姻缘坎坷,需礼佛消弭命中灾难。” 谢凌钰眼中嘲讽之意一闪而过,太后年轻时也未必信佛,现在倒是笃信无比。 他没在此处留太久,出来后才瞧见李顺等在檐下。 “奴婢猜陛下会来这儿,便在此处侯着了。” 谢凌钰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眼底笑意才多几分,瞧着像终于回过神。 “你倒是聪明。”他想起什么,又吩咐一句,“朕先前送给阿音的莲花白玉簪,让他们重做一支,送去相和阁。” 李顺连连应下,心底舒口气,陛下走时怒极,顾灵清怎么都劝不住。 谁知道回来时,倒是心情尚佳。 次日一早,太极殿内,尚书令上奏。 “臣听闻昨夜突然开了宫门,不知何故?” 顾灵清眼下发青,瞥了眼薛兆和,不冷不热道:“朱衣使做事,无须示人。” 一句把旁人所有话堵死。 下朝后,薛兆和去颐寿殿,怒色毫不掩饰浮现。 “太后,朱衣使做事太过野蛮,难道就这样放任他们?” “你是想说朱衣使野蛮,还是皇帝?” 太后声音轻缓,听不出喜怒。 “昨夜开宫门,是陛下带着阿音回来,顾灵清自然要堵住你的嘴,免得问个不停。” 薛兆和脸色青青白白,最后涨成红色。 他虽与薛柔不亲近,却知她喜欢的是王三郎。 “简直,简直欺人太甚!”薛兆和手都在抖,“阿音昨夜在哪?现在何处?” “她昨夜在相和阁。” 太后不冷不热道:“你平素不管她,关乎婚事,居然格外上心。” 明知阿姐在讽刺自己,薛兆和却道:“自然因为臣明白,被迫与不喜之人成亲是何滋味,不愿女儿重蹈覆辙。” 太后神色僵滞,眼底划过悔意,“你仍然有怨。” 她深吸口气,“简直冥顽不灵!王明月何处对不起你?你又何必把气撒到儿女身上?” “素日不理不睬,来我这儿从未说特意见一眼阿音,待她回府,不是责骂就是管束,好好的孩子,离宫时高高兴兴,回来就萎靡不振。” 太后气得将笔扔过去,墨汁洒在紫色官袍上。 “现在又装什么慈父?现下,她应该在去式乾殿的路上,皇帝让沈愈之给她请脉,你现下打算如何?拦住她,让阿音丢脸,让别人都知道……咳咳咳……” 太后气得咳个不停,最后摆了摆手,“你若真在意她婚事,平素待她好些。” 弄春柔 第49节 再过几年,想见都难。 薛兆和怔住,连忙让太后莫要生气,好好养身体。 “出去。” 太后摆手,咳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吐出来。 胡侍中忧心忡忡,“沈愈之的药方,旁的太医也看过,都说没问题,这些日子也确实有用,但……” 明白她的意思,太后缓过气来摇头:“不会是皇帝故意想拖着病情。” 谢凌钰前线打了胜仗,与武将们的忠心耿耿不同,朝中不少文官不赞同贸然开战。 而这些文臣,并非无能之辈,年轻文臣还未崭露头角,诸多内政仍需仰仗老臣。 母子一场,哪怕各怀鬼胎,谢凌钰也知道太后心中有大昭江山,不会忘记对先帝的承诺。 她活一日,便会帮谢凌钰稳住内政不乱一日。 皇帝还不想让她死。 太后闭了闭眼,颇为讽刺地笑,半晌无奈道:“早膳呈上来罢。” 胡侍中欣喜不已,太后一早没有胃口,现下终于愿意吃两口。 待杯盘碗碟一一端上案,太后却愀然变色。 她盯着一碗红豆粥,半晌说不出话,又是猛地咳嗽。 胡侍中连忙命人撤下粥,怒道:“谁那么不懂规矩?送上来红豆粥。” 几句问下来,是个新来的。 太后只觉闹哄哄的头晕,“罢了,我吃两口回去歇息。” 她抿了几口汤,愈发眩晕,这是老毛病了。 只要想起先帝驾崩前的事,总会如此。 太后强撑着起身,陡然身子一软。 召太医的内侍跑得飞快,差点撞上薛柔。 内侍都没看清楚是谁,便连连道:“恕罪恕罪,太后身体有恙,奴婢去请江太医。” 江太医擅长扎针,专治头疾晕眩。 薛柔知道姑母定是又头晕了,对一旁流采道:“我先回去看看,你去式乾殿同李顺说一声,我……之后再来。” 她回颐寿殿时,姑母已经醒了。 “不是要去式乾殿么?” 长乐宫昨夜动静瞒不过太后,薛柔一醒便瞧见胡侍中站在榻前,将事情和盘托出。 太后见薛柔低下头,叹息,“你以为我不喜你去式乾殿,同陛下太近?” “不,你要去,否则陛下永远像防红杏出墙的妻子一样防着你,时时刻刻盯着你。” 太后隐晦地暗示,“这样的话,你许多事都做不成,往后便懂了。” 薛柔朦朦胧胧知道她意思,待江太医过来,说太后无事后,她便一刻未停赶去式乾殿。 “薛二姑娘来了?” 李顺瞧见她,又惊又喜。 他以为薛柔又要像先前那样,一寻着理由便整日不来。 结果便是陛下心情不佳,宫人都战战兢兢。 薛柔刚进殿,便瞧见少年靠在御座上,并未批奏折,而是垂眸拨弄一只黑猫的爪子。 “陛下,沈太医已经走了么?” 谢凌钰抬眸,压下嘴角,平淡道:“还没有来。” 他轻轻叩了叩桌案,让薛柔坐在自己身边。 案上有不少文书,不避讳地散开让她看见。 薛柔只是不经意扫过去,就瞧见那是吏部草拟好的调任文书。 调王玄逸为怀朔郡丞。 第38章 撒娇卖惨装可怜,她最擅…… 谢凌钰抬眸, 关切询问。 “阿音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薛柔想起姑母说的话,扯起一个微笑。 “没什么。” 玄猊忽然叫了一声,跳到薛柔怀里, 舌尖舔了舔她手背。 “你一来,它便不理朕。”谢凌钰轻笑,“这个德行倒是与它主人肖似。” 看薛柔那个魂不守舍还要口是心非的模样,皇帝心里冷笑连连。 他早想把王玄逸调离洛阳,怀朔路远,免得总在薛柔面前晃悠。 无论薛柔对他是好是坏,只要王玄逸出现, 所有的态度都变成警惕冷淡。 谢凌钰目光从玄猊移开,淡声道:“阿音, 慧忍七月回京,会在阿育王寺开坛讲经。” “你先前,不是一直想请他为那两枚玉佩开光么?” 薛柔怔住一瞬, 方才反应过来。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京中有疫病。 她恰巧得块好玉, 托人做成两枚平安符,便想请大师开光,给阿娘和姑母消灾。 可慧忍不在京中,静若大师也在闭关,拖着拖着时疫已消, 便忘了。 没想到谢凌钰还记得。 少年见她反应,轻笑:“不记得了?你当初支支吾吾求朕, 能否命大师出关。” “朕说大可以交给皇寺开光,你死活不肯,说要最好的僧人。” 谢凌钰越说, 薛柔头越低,恨不能叫他停下,别再回忆年少不懂事时所作所为。 她根本对佛道一窍不通,只当名气越大效果越好,就这样稀里糊涂去求谢凌钰。 待少年终于住口,薛柔冷静下来,陡然想起姑母说过的话,忍不住关心慧忍的行踪。 “陛下怎知慧忍要回洛阳?”薛柔抿唇,小心翼翼试探。 “他声名在外,此次回洛阳一路讲经,朱衣使自然知晓。” 谢凌钰眼底划过一丝不满,他和先帝一样,不喜这些和尚道士。 奈何战火不休,百姓笃信,就连帝王也要装模作样尊崇一二。 先前,谢凌钰看慧忍稍稍顺眼,一来因慧忍赠他耳坠,在众人面前赞他有人君之表,二来因慧忍低调俭朴,从不惹人放下农桑围观追捧。 可这次却一反常态,还未入京,路上望族给的钱帛就装了五车。 谢凌钰不再去想这些和尚收了多少金银,看向薛柔,“你想去阿育王寺么?” 想起姑母日渐虚弱的身体,薛柔自然想找慧忍,哪怕无用,给姑母一些安慰也是好的。 可她见皇帝的态度,像是打算和她一同去。 薛柔犹豫,看姑母的意思,她和慧忍已有联系。 她完全不必为了这一件事,跟谢凌钰再出一次宫。 谢凌钰幽幽道:“阿音不想去?” “可是有旁的人能替你去?” 少年目光扫过她微妙神色,忽然想起王怀玉便是在阿育王寺剃度,不由自主冷笑一声。 薛柔头皮发麻,连忙笑道:“我自然想去。” 她一脸诚恳看向皇帝,“可我在叠翠园,发誓及笄前再也不出宫门半步。” 谢凌钰气得轻“呵”一声,“朕往日不见你信守承诺。” “无妨,朕带你出去,不算违诺。” 少年的声音凉幽幽的。 一瞬间,薛柔甚至以为自己那点心思都被看破,只是谢凌钰给她面子没说。 她忍不住喝了口水,不自觉两只手交叠,颔首道:“好。” 谢凌钰嘴角微扬,没再继续追问她的异样。 因沈愈之久久不来,薛柔有些着急,低头不停摸玄猊的脑袋。 再抬眼,便见皇帝当着她的面翻开奏折。 薛柔唯恐瓜田李下,连忙别过脸,想离远些。 “怕什么?”谢凌钰放下奏折。 “怕看见不该看的。” 谢凌钰淡声道:“过来,看见了又如何?” 让薛柔看见几份奏折,尚书令便能逼宫换帝不成? 若真如此,他还做什么大昭天子,早日去给先帝祖宗请罪好了。 “阿音若觉无趣,殿内有书卷,自去取便好。” 薛柔脸上笑容快挂不住,谢凌钰宁愿让她碰那些宝贝,也不放她回去。 弄春柔 第50节 皇帝喜欢书,式乾殿内不少孤本古籍,大多晦涩难懂。 薛柔没有半点兴趣,又坐了会儿,连玄猊都百无聊赖到跳下去四处转悠。 她忍不住起身,走向那些书卷,有丝帛,有竹简。 薛柔好奇翻开一卷,却听见李顺低声提醒:“薛二姑娘,这是朱衣使查抄发丘贼寇时,送进宫的。” 闻言,薛柔脸色一白,手里的竹简是随葬品。 她连忙放回原处,又净过手才老实坐下,半是发呆地看谢凌钰批阅折子。 “都不喜欢?”谢凌钰笔一顿,抬眸看向她,“阿音平素爱看什么?” 薛柔差点脱口而出,幸好咽下。 词曲志怪,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 她都怕带进式乾殿,玷污了肃穆之地。 “我没什么喜欢的。”薛柔犹豫再三敷衍回应,“况且,陛下不必迁就我什么,我又不在式乾殿长住。” 谢凌钰眼底温和之色微凝,盯着她,最终也没说什么。 薛柔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好在沈愈之终于来了。 和先前一样望闻问切,沈愈之露出个笑脸,“身体调养甚佳。” 谢凌钰在一旁淡声道:“她昨日用的香或许有问题。” 被陛下怀疑医术,沈愈之收敛笑意。 他强调:“薛二姑娘身体无恙。” “当真?”谢凌钰微微蹙眉,“阿音昨夜可觉不适?” “沐浴后有些困乏。”薛柔想了想,“很舒服,但是没力气。” 沈愈之扯了扯嘴角,陛下真是想太多,未免过分紧张薛柔的身体。 只有这些反应,如何推出香料有猫腻? 人沐浴后本就容易困乏。 “脉象没有问题,倘若陛下担心,将香料给臣瞧一眼。” 谢凌钰沉默片刻,先看着薛柔把药喝完,破天荒的肯立刻放她回去。 摒退宫人,皇帝平静道:“朕怀疑叠翠园玉澜馆的香,有催情的作用。” “你是否知晓,沈家先祖曾用了什么药?” 沈愈之一个激灵,他家自高祖起侍奉天家,太宗朝时,某位先祖特被拨去伺候不可提及的贵人,卷入波澜差点灭族,此后辞官归隐。 先祖在家日日大骂谢家天子难伺候,昏了头似的发疯,教诲后代莫入太医院半步。 沈愈之有反骨,跟祖宗对着干进宫,可再怎么样也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什么药?”沈愈之茫然,“臣什么都不知道。” 谢凌钰微微皱眉,有些不耐。 沈愈之脸发白,明白瞒不过去,“陛下,臣当真不记得了,或许得回祖宅翻一翻先祖手札。” “可……恕臣直言,玉澜馆的涂料掺的□□效果再烈,这么多年过去,药效不再。” “最多让人头脑晕沉,薛二姑娘身体娇贵,许是受了些影响。” 沈愈之猜也能猜到皇帝为何怀疑香气催情,支支吾吾道:“陛下,少年人血气方刚,未必就是……就是中了药。” 谢凌钰脸色顿时难看,半晌不语。 他实在不想承认,昨夜的心绪起伏皆无外力影响。 皇帝脸色明明灭灭,许久才想起殿内还有个太医。 “你回去罢。” 他语气听不出喜怒,就连李顺也猜不到皇帝心情如何。 直到谢凌钰重新坐回御案前,一封奏折看了快半刻钟,忍不住将折子扔回案上。 陈宣的话太多!废话一堆,叫人看着心烦。 李顺将冷了的茶水换下。 殿内寂静无比,只剩白瓷碰到案上的细微声音。 谢凌钰静静坐在案边,平复心绪后,拿起朱砂笔看折子,瞧不出一丝异样。 * 一连数日,薛柔都觉谢凌钰奇怪。 尤其是看她的眼神。 薛柔问过流采是否觉得陛下古怪,被否认后,怀疑是自己太敏感。 纵使式乾殿的书卷皆是她看不进去的,她也要装模作样过去,离皇帝远远的,再盯着布帛上几个字发怔。 今日,她刚走到书卷旁,瞄到一卷格格不入的。 薛柔看向李顺,“这是南楚人写的那本志怪集?” “是。”李顺忙不迭补了句,“陛下说薛二姑娘喜欢。” 薛柔一边点头,一边翻开手中书卷,看了一小会后猛地诧异道:“陛下怎知我喜欢这些?” “自然因为,阿音看着便不喜经史子集。” 少年的声音寒凉如秋水,在她背后陡然出现。 薛柔被吓住一瞬,回头撞进谢凌钰那双点漆般瞳仁。 她有些恼怒,这人怎么走路没什么动静? “朕吓着你了?” 谢凌钰神色平静看着她,平静到让薛柔心里莫名发怵。 “阿音发髻上的簪子歪了。” 说罢,皇帝吩咐宫人递来铜镜,竟是要薛柔自己扶正簪子。 他没有半分动手帮忙的打算。 薛柔看了眼铜镜,随手拨弄一下,没发现少年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她今日一身藕荷色,裙摆层层叠叠如莲花初绽,露出一截后颈,叫人想起最亮最柔的那束月色。 谢凌钰闭了闭眼,勉强挪开视线,转而看着她发髻上的簪子。 仿佛盯着死物,就能忽略涌起的心绪。 谢凌钰陡然想起沈愈之的话,心头那股熟悉的灼痒无法忽略。 “陛下?” 薛柔转过头,便见皇帝在发怔,忍不住喊了声。 “朕有些困倦,先去内殿歇息,等沈愈之请过脉,你便回去罢。” 谢凌钰声音果真有几分疲倦。 “其实……我身体早就无事,”薛柔底气不足似的放低声音,“往后不必日日劳烦沈太医。” 她当真不想再喝药了。 可姑母说了,要多与陛下亲近些。 可是……可是就不能用旁的理由么? 薛柔垂下眼睫,没能看见谢凌钰陡然沉下的神色。 “待在式乾殿,就让你这般难熬?”少年嗓音轻缓,“你每日在这没有一个时辰,迫不及待就要走了?” 谢凌钰心底那点灼痒没有消失,反倒像火苗越燎越旺,痛得明显,痒得更明显。 “陛下,我没说往后不来。”薛柔硬着头皮反驳,“沈愈之的药又苦又涩。” 谢凌钰面色松缓,“那便不喝了,往后食补便好。” 他总觉薛柔太过轻盈,仿佛旁人稍稍用力便会伤着,须得补一补才好。 见皇帝嘴角隐约有笑意,薛柔舒口气,随即想到一个问题。 姑母近来身体不适,不能看什么折子,除了让沈愈之看病,薛柔没有往返式乾殿与长乐宫的理由。 总不能……莫名其妙来式乾殿罢。 谢凌钰忽然开口,“你来式乾殿,是朕的意思,无须向旁人解释。” “宗室们看见我,也无须解释么?” 这些时日,许是薛柔幸运,一次都没见着那些宗亲。 他们只要瞧见薛氏的人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不用解释。”谢凌钰毫不犹豫,“不必管他们。” * 在式乾殿见到同安大长公主时,薛柔只觉一语成谶。 往后再不随便说话了。 公主今日面圣,是为幼子求官的,辈分摆在这里,皇帝给了她几分薄面,让她进殿后赐座。 随后,皇帝便借顾灵清有要事需禀,去了偏殿议事。 至于薛柔,她来式乾殿早已无人通传,就这么径直踏进去,和同安打了个照面。 “谁擅闯式乾殿?”同安轻嗤,“原来是薛家的。” 自从皇帝收回兵权,这些宗室面对薛家更加无礼。 她斜睨一眼,“李顺,你怎的什么人都放进来,陛下年纪渐长,薛韵临朝听政也就罢,手竟还伸到这儿了?” 弄春柔 第51节 薛柔行了个礼,嘴里的话却半点敬意也无。 “这话我也想问,殿下怎么来了?”薛柔恍然,“啊是我忘了,殿下幼子还未婚配,是求陛下赐婚的不成?可他吃喝嫖赌,不知哪家闺秀愿嫁。” 同安脸色涨红,站起身指着她。 “我乃先帝之妹,天子姑母,你也配这样同我说话?” 薛柔也不客气,“我姑母乃先帝之妻,天子之母,你也配直呼她名讳。” 乍然被小辈拂面子,同安差点喘不上气。 “就算申斥,也是太后亲自来,轮不到你放肆,”同安揉了揉心口,问一旁内侍,“陛下在何处?” 周遭静默,无人应声,李顺也只是默默低下头,示意小内侍去偏殿,让陛下快些来。 薛柔一哂,实在受够这群宗亲的嘴脸。 当年陛下登基,太后一病,宗亲们都盼她早薨。 就因为太后与先帝一样,拘着宗室不能为所欲为。 同安见她抿唇不语,只当她理亏,“你薛氏再怎么权势滔天,也是臣,总归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殿下这话敢在我姑母面前说么?不过欺我一个小辈,现下无人撑腰,”薛柔笑得讽刺,“你这种人,拜高踩低,简直小人嘴脸。” 她每说一个字,同安脸色就涨红一分。 “你竟敢!”同安径直上前,抬手便想扇过去。 李顺终于活过来似的,站在薛柔面前想拦下那一巴掌。 偏薛柔反应快,提前一把抓住那只养尊处优的手。 “就算陛下在这,亲耳听见我方才的话,他也不会帮你。”薛柔笑得明艳,半点不收敛,“不若我们赌一把?” 话音落下,眼前同安公主神色微变。 薛柔转过身,便见一人踏过门槛,朝自己走来。 玄色衣摆被光照着,能望见金色龙纹如活过来般狰狞。 同安想开口,却在瞧见谢凌钰脸色时,陡然怔住。 原因无他,陛下这副模样,让她想起皇兄当年护着薛韵的神色。 无论旁边的是谁,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一个人身上,然而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回护。 谢凌钰站在少女身侧,眉眼柔和许多,“阿音方才要赌什么?” 皇帝本人在面前,薛柔实在不好意思复述方才所言。 她本有些尴尬,却在瞥见同安趾高气扬想说话时,一股火陡然窜上去。 “殿下方才让我出去,”薛柔先下手为强,“她不让我在式乾殿待着。” “她不仅骂我,还想打人,”少女神色可怜,“还想让陛下罚我。” 薛柔从小在父亲那儿受了委屈,一回宫便与姑母说。 撒娇卖惨装可怜,她最擅长。 此刻更是将这七个字用到极致。 谢凌钰脸色凝重,眉头蹙起,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抿紧了唇,显然极其不快。 他看惯了薛梵音这些把戏。 可是从未用在他身上。 谢凌钰一时恍惚,喉咙发痒,想伸手摸一摸她脸颊。 “阿音,你放心。” 少年嗓音温和,如春冰乍破后涌动水流。 同安脸色更加难看,隐隐觉得这个侄儿与昔日皇兄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朕今日还有事,”谢凌钰终于舍得分一丝目光给同安,“回去罢。” 皇帝赶客的意思十分明显,同安刚想说话,便被李顺挡住视线。 “殿下,”李顺笑眯眯劝着,手却拦着不让同安向前半步,“陛下心情不好,你这又是何必呢?” 随着殿内无关人皆离去,谢凌钰才道:“怎么回事?” 薛柔怒火消弭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方才一心只想借皇帝的手,狠狠敲打同安大长公主一把,故而演得可怜。 谁知道谢凌钰这般配合,一句话没问,也没给同安脸面。 现下他要追根究底,薛柔一时支支吾吾。 谢凌钰拉着她坐下,微微倾身仔细观察她反应,轻轻笑了一声。 “看来阿音不记得了,”谢凌钰仍然盯着她,忽然道:“李顺?” 李顺连忙站出来,如说书人般演了遍,只是最后提及那个巴掌时,有些心虚低头,怕陛下怪罪。 听一遍来龙去脉,薛柔想起方才情形,又恼火,又恨不能钻地里。 她紧抿着唇,忽闻少年笑出了声。 “好在不曾吃亏。” 薛柔抬眼,却觉脸颊肌肤温热,有些猝不及防,躲都躲不掉。 “阿音,朕替你出这一巴掌的气,你该怎么感谢朕呢?” 第39章 阿音,唤我表兄 薛柔想后退, 却如同被定在原地。 陛下的神色还算平静,可眼底情绪却浓烈到黏稠的地步,仿佛看一眼就彻底摆脱不掉, 愈挣扎被吞没的越快。 她不知道是该恐惧,还是羞涩,背后窜起丝丝凉意。 “陛下想要什么?” 话一说出口,薛柔便后悔了,唯恐谢凌钰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谢凌钰静静看着她神色变化,垂眸笑了一下。 他真想知道,在薛柔眼里, 他会命令她做什么无耻的事。 “朕还没有想好。” 少年掌心因习武有层薄茧,唯独指腹稍稍柔软些。 谢凌钰总觉眼前少女娇气, 像琼花月华捏成的,故而手掌只是轻轻贴在她脸颊,指腹却不由自主亲昵蹭了蹭她鬓角。 “等陛下想好了便告诉我。” 薛柔立马别过脸, 一副要落荒而逃的架势。 不欲把她逼太紧, 谢凌钰收回手, 让李顺送她回去。 薛柔从式乾殿出来,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回了相和阁,更是半晌不说话,连流采都不知她在想什么。 就寝前,薛柔忽地握住流采的手, “往后我去式乾殿,你陪着我进去罢。” 流采怔住, 无奈道:“奴婢只能在外头侯着。” 式乾殿,哪是宫人随随便便就能进的。 “今日……”流采犹豫半天,还是问出了口, “女公子究竟怎么了?” 薛柔抿唇,左右没有旁人,直接说出顾虑。 “倘若我执意不肯入宫,陛下会不会直接生米煮成熟饭?” 倘若是以往,薛柔绝不可能有这种想法,她父亲是尚书令,姑母尚在长乐宫。 除非谢凌钰想背千古骂名,不然不会昏了头做这种事。 可今日她瞥见陛下的眼神,一瞬间惊住,就像被巨蟒盯住,再一点点被缠绕勒紧。 仿佛她迟早是囊中物,根本不可能跑掉。 流采瞪大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你也觉得我在胡思乱想?”薛柔低下头,“可若真如此,阿翁肯定要让我入宫。” 流采眼前一片空白,她不敢想象倘若陛下听见女公子的话,究竟是什么反应。 恐怕要大发雷霆。 “陛下不会的,”流采绞尽脑汁安抚,“他怎么舍得?” “才不会舍不得,”薛柔小声念叨,忽然想起什么,“我还答应了,过几日和陛下去阿育王寺。” 流采微叹口气,“女公子不必担心,那日奴婢会时刻守着。” 她眼神清澈如水,“奴婢是太后派来保护女公子的,相信奴婢,不会出事的。” 有流采的承诺,薛柔莫名放下心,“嗯”了一声,便躺下合上眼。 * 七月流火,虽然才月初,也没先前那般燥热。 可薛柔坐在马车里,却格外焦灼。 京中哪里来这么多人?还都是去阿育王寺的。 谢凌钰在她身边一言未发,低头看着手中书卷。 皇帝微服出宫,只着深青色,面容沉静看不出喜怒,可薛柔觉得他心情欠佳。 且这几日皆是如此。 弄春柔 第52节 谢凌钰莫名其妙不痛快,薛柔也不想出声,索性静下心慢慢等。 半个时辰过去,马车停在阿育王寺附近官道,未曾挪动分毫。 谢凌钰终于抬眸,扫了眼薛柔攥紧平安符的手。 “前面的都是谁?” 驾车的是朱衣使,闻言无奈叹息。 依朱衣使们的粗暴想法,就该提前肃清官道和阿育王寺,命那群和尚出来迎圣驾。 “回陛——”朱衣使连忙改口,“回世子,前面多是京中公侯之家的女眷。” “命他们让路。” 谢凌钰语气略有不耐,京中公侯权贵数不胜数,也不至于将官道堵成这样,分明是携数车丝帛金银,作为供奉。 朱衣使闻言,拿出一枚玉佩,走上前交涉。 前头车流缓缓向左右挪动,让出一条窄路。 薛柔想起那声“世子”,忍不住问:“玉佩是谁的?” “谢寒。” 谢凌钰声音冷淡,不欲多言的模样。 车内恢复寂静,只能听见外头窃窃私语。 直到最后的嘈杂声也消失无踪,薛柔才掀开车帘瞧一眼。 “这是……”她迟疑片刻,“禅房?” 看马车行进的方向,他们方才应该是从北门绕了进来。 “是啊,”前头驾车的朱衣使回应,“咱们直接从后门进,没人看见,慧忍在禅房等着呢。” 薛柔怔住,多看了眼谢凌钰。 察觉那道诧异目光,他沉静道:“朕不想去大殿,便让慧忍侯着。” “你若想听讲经,朕在禅房等你。” 语罢,马车停下。 谢凌钰先下去,转身伸出手,想扶薛柔一把。 还未碰到她指尖,忽然收回,他淡声道:“让流采扶你下来。” 薛柔愣住,虽说遂她的意,却有些摸不清谢凌钰想法。 她忍不住皱眉,真是阴晴不定。 前面的少年没有等她的意思,薛柔抿唇,疾走才能跟上步伐。 等到一间禅房前,谢凌钰顿住脚步,忽听见少女微恼的质问。 “我近日可有哪里得罪陛下了?” 薛柔实在想不通,他究竟在不痛快什么? “没有。” 谢凌钰声音冷硬,这几日一闭眼便能想起薛柔在怕他什么。 简直可笑至极,荒谬至极。 他若真想生米煮成熟饭,逼迫薛兆和嫁女,用得着等到现在迟迟不动手? 薛梵音把他想的太下作了。 少年脸色冷淡至极,一腔怒意无处发泄。 他推开门,一言不发坐在慧忍对面,淡声道:“朕已把人带来。” 禅房内其余僧人面面相觑,不知陛下缘何面色难看。 唯有一人始终沉静,岿然不动,犹如一切外物皆不可扰其心智。 薛柔对那人笑道:“静若大师,家母时常念叨你,言及大师讲经深入浅出,她只是略通佛法也能听懂。” 静若眉眼终于起波澜,颔首道:“多谢尚书令夫人抬爱。” 见她丝毫不管自己,转头眉眼弯弯同旁人寒暄,谢凌钰脸色更冷如霜雪。 当年就是静若,说薛柔姻缘坎坷。 谢凌钰差点控制不住神色。 慧忍收下薛柔两枚平安符,道:“过几日,女公子来取便是。” 他说完,便要离去,大殿还有诸多信众等待。 薛柔也想去听一听,她不通佛法,却也好奇。 如慧忍这般高僧,智慧超乎常人,诸法相通,或许能得其点拨一二。 薛柔到大殿时,早已挤满了人,她叹口气,不愿搬出薛氏压人,干脆在角落找到个蒲团跪坐。 慧忍多日赶路,本就疲倦不已,又年事已高,只讲了两个时辰。 讲的是《心经》中的一段。 上面的高僧念道:“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薛柔听得似懂非懂,只知自己终究与佛法无缘。 她心有挂碍,执着于诸多事物,注定是俗人一个。 待殿内人皆散去,薛柔回那间禅房,却见静若面色有些苍白。 她看向谢凌钰铁青脸色,一时怔愣。 “怎么了?”薛柔勉强笑了下。 “朕不大赞同他的话罢了。” 谢凌钰平复心绪,云淡风轻回应。 他垂眸看了眼案上折成两半的木签,心底一股郁气。 方才薛柔不在身边,谢凌钰无事,便问起关于她的谶语。 熟料静若直接道:“陛下可是想问与薛二姑娘的姻缘?” “贫僧有一句话,过分执迷,难以恒久。” 谢凌钰已是不满至极,偏不信邪地抽了根签。 下下签。 静若的解释更是让他恼怒不已。 “陛下与她有夫妻缘分,却是孽缘,需得修行,才能成正缘。” 谢凌钰不信这些,却忍不住心底频频想起。 什么正缘孽缘,他能送薛梵音凤印,送她中宫之位,普天之下哪有比这更好的姻缘? 薛柔不知皇帝在想什么,只怕再僵持下去,静若脑袋不保。 她轻咳一声,“陛下,我们回宫罢。” 谢凌钰看了眼窗外天色,微微颔首。 回宫路上,薛柔还在琢磨慧忍说的话,陡听陛下开口。 “你信佛法?” 谢凌钰声音淡淡,恍若随口一问。 “虽说不大信,可还是有几分敬畏之心,尤其是不大好的话,”薛柔顿了一下,“譬如那句谶语,我想起时心底总惴惴不安,唯恐成真。” 说完,她小心瞥了眼谢凌钰的反应,未见反驳之色。 “阿音很在意那句谶语?”少年语气轻缓,若有所思,“那群和尚信口胡言罢了。” 他沉默一瞬,不愿再提此事。 薛柔看皇帝脸色压抑,抿了抿唇不再吭声。 片刻后,她忍不住掀开一角车帘,想透一透气。 流采在一旁,薛柔和她小声嘀咕:“到甘芳园附近了。” 虽说在式乾殿喝药的时候,也有甘芳园的糕点吃,但一路送来的,与现做的自然有差异。 谢凌钰听见,忽然抬眸。 “阿音上次问朕想要什么,朕想好了。” 薛柔有些紧张,却听他道:“你陪朕去甘芳园用一次膳。” 以为自己听错了,薛柔眼睛睁大。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驾车的朱衣使已经调转方向,朝甘芳园去。 等下了马车,薛柔愣住。 谢凌钰竟未曾从侧面走,而是光明正大站在大门前。 仿佛他真是哪家公子,而非本该在宫中的帝王。 “既然是微服出宫,不必拘束。” 谢凌钰神色坦然,薛柔惊愕之后道:“可是陛——” 她猛地住口,不知如何称呼。 夕阳晚照,暖而昏暗的光衬得少年朱砂耳坠愈发艳丽。 他声音如敲金击玉,字字清晰。 “阿音,唤我表兄。” 弄春柔 第53节 第40章 你一而再再而三信口胡诌…… 薛柔被他说的话惊住, 动了动嘴唇,半晌也喊不出那声“表兄”。 她为难得要命,只觉喉咙被谁掐住了, 不好意思看谢凌钰。 “薛二姑娘来了,今日巧的很,你最喜欢的雅间空着呢。” 甘芳园的管事认出了她,又看向一旁的谢凌钰,刚想问这是谁,忽地噤声。 这是朱衣台的地盘,谢凌钰身边的朱衣使, 他认得。 那帮朱衣使配合皇帝胡诌,及时喝止腿一软要跪下的管事。 “我家公子的身份, 你不必管。” 薛柔见管事面色煞白,只当朱衣使太凶吓着人家了。 她抿了抿唇,“这是我……我表兄。” “走罢。”谢凌钰眼神陡然温柔, 顺势握住她手腕。 若从正门走到雅间所在的小楼, 会经过条曲折小道, 四周是甘芳园辟的园子,里头种珍贵瓜果。 薛柔透过郁郁绿意,蓦然瞥见道熟悉身影。 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怔住一瞬,随即对管事的道:“蒲陶竟是你们自己种的。” “那是自然, ”管事笑得自得,“从凉州带来的种子, 酿酒一绝。” 薛柔飘忽不定应了一声,眼神看似打量蒲陶架子,实则越过缝隙, 仔细分辨那道身影。 快到小楼前,薛柔忽然道:“我记得甘芳园前段时日有道新菜品,是用昙花做的。” 她一边踏着台阶,一边同管事说话,谢凌钰忍不住蹙眉,握她的手更紧些。 “薛二姑娘没记错,只是这道菜需等到戌时后昙花开。”管事的小心翼翼看一眼谢凌钰衣袖,不敢直视,“若是二位喜欢,可以现在去花舍挑一盆昙花。” 薛柔连忙道:“好啊。” 说完,她才想起来旁边还有谢凌钰,抿抿唇道:“我记得你不喜欢花草。” 谢凌钰脚步一顿,“你自己选个喜欢的,早些回来。” “上楼时,莫要同旁人说话分心,容易摔着。” 薛柔本就心虚,乍然被叮嘱,心里更虚,胡乱应了两声。 “多谢表兄提醒。” 原本神色平静的少年非但没有微笑,反倒蹙了蹙眉,仿佛被提醒什么。 待薛柔轻快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谢凌钰喝了口茶,吩咐一旁朱衣使。 “看一眼究竟是谁,叫她这般着急。” 他希望自己的怀疑是错的,但薛梵音每次都让他失望。 朱衣使收到命令便要走,却听身后皇帝又加了一句话。 “若是男子,哪只手碰到她,砍了就是。” * 薛柔跟着管事的去花舍,一路心不在焉。 她挑了盆花苞最大的,也没问如何烹煮,径直道:“我方才似乎瞧见王三郎了。” 管事怔住,想起京中某些风言风语,脸色苍白。 “他今日没来,薛二姑娘许是看错了。” 薛柔沉默,开始怀疑自己,轻叹口气后抬脚准备回去。 刚出花舍,便见一年轻公子缓步而来,与一旁的伙计说什么,眉目浅淡,温润含笑。 “表兄怎么在这儿?”薛柔近乎小跑上前,眼睛亮如星子,“是与同僚相聚么?” “不是。” 王玄逸微叹口气,他走马赴任在即,今日鬼使神差想来甘芳园一遭。 听闻有新菜品,想着阿音或许喜欢,他先尝一尝,若好吃,往后回京与她一道来。 没想到会在花舍碰见她。 他勉强笑了笑,“阿音近日在宫外么?” 薛柔总不能透露皇帝行踪,“只是回府一两日罢了。” “我将去怀朔,你在京中若遇难事,去叠翠园附近竹林,那儿有几间禅房,寻王怀玉就是。” 王玄逸说完,自嘲地笑了两声,阿音有太后庇护,哪需他帮忙。 何况,还有宫里那个人在,她恐怕不会遇到难事。 但还是不甘心,总盼着表妹和幼时一样依靠他,觉得他超乎洛阳诸公子,无所不能。 薛柔不知表兄在想什么,为何脸色如此颓败,只当他舍不得离京。 “你的生辰我赶不上了,可礼物我已备好,是前朝卫大家临摹的《天发神谶碑》,魏缃送给我了。” 王玄逸低头别过脸,喉咙酸涩难忍,“我生辰还早着呢,阿音太过用心,你的及笄礼,我……我恐怕……” 他扯出一个笑,“罢了,我让王怀玉帮忙转交,望阿音莫要嫌弃。” 薛柔连连摇头,表兄送的东西她怎会嫌弃,只是耽搁太久,恐怕陛下生疑。 “表兄,我是……是同友人一道来的,先回去了。” 王玄逸有些不舍,看着她略带慌乱的神色,微微疑惑,却没多问,只是垂眸瞥见她鞋尖沾了些泥。 “阿音莫要动。” 他语调温和,拿出帕子便要俯下身擦去那点灰尘。 然而,就在他俯身的一瞬间,那只鞋履忙不迭后缩,好似受了极大惊吓。 王玄逸疑惑抬眸,却见表妹面色煞白,直勾勾望着他身后。 薛柔脑子一片空白,身子都一阵阵发麻,嘴唇动了动,难以置信地喃喃:“陛下?” 表兄俯身后,失去视线遮蔽,她一眼便瞧见远处的少年。 天色晦暗,深青衣衫远远瞧着恍若玄色,提醒她,那是天子。 而此刻,少年天子不知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薛柔分辨不出他神色是恼怒还是失望,或是预料之中的平静。 他太沉静了,不是平湖无波无澜的静,而是大雪满千山的静。 瞧一眼便浑身发冷。 更何况,他手中把玩的,好像一把弩箭。 朱衣使手中一盏小小提灯,刚好映出弩箭锋利寒芒。 薛柔连连后退,理智告诉自己,应该及时上前,到陛下身边。 但谢凌钰的模样太瘆人,她下意识想躲,就这样原地不动片刻,才挪动脚步。 谢凌钰声音冷淡,“挑昙花,原是这样挑的。” “我只是偶然遇见。”薛柔辩解,却一直不敢抬眼,“一出花舍,便瞧见了,寒暄两句。” 她补道:“绝无半点逾矩。” “撒谎,”谢凌钰将弩箭扔回朱衣使手中,“我看上去这般好糊弄?” “是偶遇,还是你知道了什么刻意偶遇,阿音心里清楚。” 谢凌钰每说一个字,便见眼前少女头更低一分。 没有半点猜中真相戳破谎言的快意,只有更上一层的恼怒。 薛柔低头盯着谢凌钰衣袖上的暗纹,活似要看出花来。 他什么都知道了,狡辩也无用。 与其让陛下迁怒旁人,还不如都揽在自己身上。 “对不住。” 谢凌钰非但没有松缓,反倒面色铁青,仿佛慢慢咀嚼这三个字。 他轻缓道:“对不住?” 薛柔被皇帝压抑不住的怒意惊到,紧张道:“我不该欺君,不该同表兄说话,也不该……” 她有些语无伦次,谢凌钰的脸色也越发冷淡。 谢凌钰觉得耳边聒噪,一个字都不想听,努力平复心绪,打断她。 “够了,等回宫再同我解释。” 薛柔头皮都发麻,生怕回宫后谢凌钰同她慢慢磨。 她想再说,抬眸对上他眼底郁色,一时卡住,“好。” 回到雅间,薛柔简直食不下咽,对面的少年甚至未曾动筷。 谢凌钰端坐着,活似一尊冷冰冰的玉雕,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实在受不了这份压抑,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 “陛——表兄,怎么不尝尝?” 谢凌钰垂眸看向她,一言未发,盯得她惴惴不安。 “不喜欢的话,那便算了。” 话音落下,却见他终于随意夹了块糖炒元子。 帝王因怕旁人揣测其口味,投其所好下毒,用膳时讲究慢条斯理不动声色,不能表露喜恶。 弄春柔 第54节 但谢凌钰只吃了一口,便放下双箸,喝了口清茶。 太过甜腻,仿佛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薛柔看他反应,便知他不喜欢这道菜,连忙将一碟梅花酥递过去。 她见谢凌钰没有继续动筷,小声道:“这里面是松子,不大甜,你吃一些,饿坏了怎么办?” 那碟梅花酥和糖炒元子不同,还没有动过。 薛柔拿起一块,掰成两半,咬一口道:“放心,不会有毒的,我都试过了。” 一旁的朱衣使眼皮跳了下,要是陛下能在甘芳园吃出毒,他们不如从朱衣台跳下去。 谢凌钰不喜甜食,本想回绝,却见她眼底微带讨好之色,还是接下她手中另一半梅花酥。 吃完他便喝了一杯又一杯茶。 见他这副模样,薛柔也没再劝,草草吃了几口便道:“我们回去罢。” “昙花还未开。”谢凌钰声音淡淡。 “开不开也不打紧,”薛柔顿住,意识到什么,连忙改口,“我自然想尝尝昙花做的菜肴,可太晚了,明日还有早朝。” “无妨,我可以等。” 谢凌钰偏过头,看了眼那盆昙花,道:“阿音拿它当托词,现下无用便弃如敝履。” 薛柔从没想过陛下这般仁慈,还会替一盆花不值。 她琢磨片刻,觉得谢凌钰话里有话,又因他点出方才的事而坐立难安。 想了想,薛柔还是想解释一二。 “我的确喜欢昙花,没有全然将它当托词,弃如敝履更是将我说的无情,这花名贵,没有我,还有旁的人喜爱。” “我既急着回宫,无法细细欣赏,便是没有缘分,不若将它留给旁人。” 谢凌钰沉静面容如冰面裂开道缝隙般,流露出情绪。 他轻笑一声,“你并非无情么?” 纵使当年费心思让薛柔日日来式乾殿别有目的,可这么久了,他何处待她不好。 哪怕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一点。 她倒好,看见王玄逸什么都忘了,简直没心没肺。 薛柔怔住,明白昙花不要紧,陛下根本不在乎。 这是借昙花点她呢,薛柔直接道:“今日花舍旁,当真没有任何逾矩,只是说了几句话。” “若不止说话,你以为他能好生离开?”谢凌钰声音冷若霜雪,“你同他见面,便已是逾矩。” 薛柔睁大眼睛,被最后这句话气得脑袋发晕。 这是什么意思?她还没有入宫,见一面就是不规矩。 就是京中定了亲的人家,譬如陈家与汉寿侯府,魏缃成亲前见自己表兄弟一面,陈宣那个老古板也没有资格阻止。 薛柔觉得匪夷所思,脱口而出:“见面便是逾矩,那倘若做皇后,是不是连见大臣一面都不行?” 大昭皇后权柄甚重,受皇帝信任与前朝往来频频的,比比皆是。 从高祖吴皇后到先帝薛皇后,在中宫时便与诸多朝臣相熟。 但薛柔只觉谢凌钰恐怕会把皇后关在后宫,哪个外男也不许见。 谢凌钰听见“皇后”二字,眉头微松,语气稍稍和缓,不轻不重斥道:“狡辩,你看他与看寻常朝臣相同?” “那是自然。” 薛柔硬着头皮,这个时候,只能咬死认定,于她而言,表兄与其他朝臣别无二致。 她继续道:“表兄只是表兄,在我眼里,与顾灵清陈宣魏绛一样,都是朝臣。” “既然见怀朔郡丞是逾矩,那见大司农少卿也是逾矩。” 薛柔顿了下,别过脸不看谢凌钰,赌气一样道:“都是不规矩,都要受罚,那我往后不去式乾殿了。” 谢凌钰被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气到呼吸急促,他怒极反笑。 听见最后一句话,他实在忍不住,捏着薛柔下颌,逼她转头看着自己。 “薛梵音,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拿你怎么样?” “你一而再再而三信口胡诌,真以为朕舍不得罚你?” 帝王动怒,惹得周遭朱衣使纷纷变了脸色。 刀尖舔血的朱衣使尚且如此,薛柔也怔住,半晌说不出话。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胆子大成那样,倘若在宫里,定然不敢的。 许是陛下今日衣着言语给人一种错觉,才叫她昏了头。 薛柔耳边回荡陛下方才的质问,与其说质问不若说威胁。 她慢慢思索,惹恼谢凌钰的人都怎么样了,好像都被扔去朱衣台了。 据说,顾家人在朱衣台,能把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嘴撬开。 薛柔喉咙一阵阵发紧,仰脸看着面前少年,“陛下,我不想去朱衣台。” 乍然听见这话,谢凌钰眉头微蹙,随即愕然松手。 他陡然想起薛柔先前惶恐的事,脸色比她还要苍白几分。 周遭朱衣使也不敢吭声,早知自己名声不好,没想到名声差成这样。 让薛二姑娘想到可能去朱衣台,立马服软。 离皇帝最近的朱衣使瞧得清楚,陛下方才震怒,额角青筋格外明显。 定是陛下吓着了薛二姑娘,跟他们朱衣使没关系。 谢凌钰离薛柔很近,近到能看清她眼睫颤抖的幅度。 他意识到自己又吓着她了,有一瞬间惘然,俯身轻轻抚了抚她的脸。 “阿音,我们回去罢。” 第41章 尚书令,莫要太过偏心,…… 薛柔怔住, 有些恍惚地点头,心道终于能回去了。 回宫路上,她时不时想起姑母的话, 有些懊悔。 可若同陛下服软,也没个契机。 薛柔偷偷瞥了眼谢凌钰,只见他垂下眼睫,不知在琢磨什么。 她轻轻咳了两声,身侧少年神色微动,再没有旁的反应。 谢凌钰恨不能暂闭五感,全然不去理会身边那人一举一动。 他不知倘若开口, 会不会控制不住地恼怒不堪,复杂心绪如水火交融, 竟生出一点恨意。 恨她胆大包天到犯上欺君,恨她不够乖巧顺从,恨她只珍惜王玄逸的情意, 对旁人置若罔闻。 然而, 最恨的是自己不争气, 克制不住想低头安抚惹恼自己的罪魁祸首。 谢凌钰没恨过谁,甚至未曾恨过太后与尚书令,优秀的政敌只需正视,而后徐徐谋之,恨意只会蒙蔽双眼。 他一直以为, 仇恨是极为低下的情绪,毫无用处徒增烦恼。 现下却被这种情绪淹没, 而始作俑者无知无觉,在旁边时时刻刻提醒他。 他闭上眼,不去看薛柔。 薛柔见皇帝恼怒到极点, 甚至懒得搭理自己,心道这回真生气了,还是别再出声为好。 直到回长乐宫,她都不敢再看一眼谢凌钰什么表情,头也不回下了车。 一回相和阁,她便坐在窗边,边摸着玄猊边叹气。 “流采,你明日便说我病了,哪里都不能去,得好好休养。” “女公子,这话不吉利。”流采轻轻蹙眉,替她“呸”几声,“何况太医一来,什么都知道了。” “但我当真不想去式乾殿,”薛柔抿了抿唇,“我今天对陛下说的话,很过分么?” 流采眼前浮现雅间内的情形,简直不愿回想。 “女公子没有错。”流采深吸一口气,“但的确没人敢这样同陛下说话。” 薛柔抱起玄猊,和那双蜜蜡色瞳仁对视,见它悠然自在,道:“还是做猫儿好,谁都不怕。” 连谢凌钰都不怕。 “陛下今日恼得厉害,恐怕我明日去赔罪,也没什么用。” 薛柔微叹口气,“流采,我当真摸不清他的心思,有时我忍不住发脾气,他不痛快,可我若做小伏低,他瞧着更不痛快了。” 流采迟疑,最终还是道:“女公子把陛下当成王三郎就好。” “那可不成。”薛柔断然否决,“你只当我一直对表兄好么?” 她幼时还奢望过薛兆和能给自己几分好脸色,每每被训斥后心情都更糟,唯恐迁怒他人,便独自待着。 偏偏王玄逸非要关怀她,不知道挨过她几次“多管闲事”的数落,时间一久,泥人也有三分脾性,两人争执几句。 薛柔索性跑去池边躲着,偏偏那日雨后青苔滑的很,一脚摔进湖里。 大舅母知道此事,把王玄逸打到满后背伤痕,送来薛家道歉。 从那之后,薛柔收敛不少脾性,王玄逸也从没红过脸。 流采听完后,沉默不语,实在没想过王三郎还同女公子有过争执。 “当年,若换作陛下安抚我,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把我从角落找出来,我依然会恼羞成怒,觉得被看了笑话。” 薛柔低下头揉玄猊,“但我不敢拒绝,说他多管闲事,更不敢甩开他,独自跑开。” 弄春柔 第55节 流采眼神微妙,“可是女公子今晚就对陛下使了性子。” “那是因为在宫外,他着常服,我……我一时没拿他当皇帝。”薛柔辩解,“回过神便后怕。” “女公子,或许陛下不讨厌你娇纵。”流采颇为认真,“今晚陛下也就恼了一下,并未罚什么。” “而且,奴婢认为陛下恼的不是女公子目无尊卑,而是王三郎。” 薛柔思索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罢了,还是先躲一阵子再说。” 见劝不动,流采也没再继续,次日一早便谨遵薛柔叮嘱,称她身子不适。 薛柔靠在窗边,手里拿了根鸟羽逗玄猊,见它眼睛圆溜溜的可爱,忍不住笑。 “女公子,李顺带着沈太医来了。” 流采声音平静,没有半分慌乱。 “奴婢已让他们稍等片刻。” 薛柔只想过式乾殿会派人问一声,没想过沈愈之会来。 她躺回榻上,隔着床帐道:“沈太医,我觉得胸口闷,不大想出门。” 沈愈之把过脉,沉默一瞬,看了眼李顺,又看了眼流采。 “无甚大问题,小心休养几日便好,切忌劳累受惊。” 沈愈之也是人精,实话实说没好处,惹陛下不快,还得罪薛二姑娘。 无伤大雅的小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初秋一早的风已有凉意,京中行人瞥见无数钿车宝马往北去,不仅诧异。 “这么多贵人都是去宫中么?” “那是薛府的方向,”有路过的世族门客搭腔,“今日薛二姑娘及笄。” “当年静宜郡主及笄都没这么大阵仗。” “太后亲自派人去薛府操办,自然不同。” 话音落下,道旁行人皆驻足,怔怔望着远处扬起黄尘。 待马蹄声渐近,方能瞧见为首的几人,身披朱衣,腰系宝剑,身下骏马嘶鸣。 纵使不曾瞧见天子仪仗,也知那辆马车里是谁。 谢凌钰微叹口气,听着那帮马车的官员一一行礼,心底略微不耐。 早知如此,连朱衣使也不会带。 “离薛府还有多远?” 天子声音从御辇内传来,平静,如敲冰戛玉,甚至堪称温和。 但顾灵清知道他现下已经不耐,否则不会出声。 “陛下,还有不到半刻钟。” 语罢,顾灵清便让那些朝臣离开,莫要挡路,或继续叨扰皇帝。 谢凌钰默然,也觉自己过分心急。 他已多日未见薛柔。 “再快一些。” 顾灵清乍然听见天子再次开口,愣住一瞬,随即心底叹息。 只盼着今日薛二姑娘多给陛下说几句好听的。 最近,就连魏绛那个大老粗也察觉不对劲,私下说式乾殿压抑得很,总觉陛下心情不佳,他都不敢多言。 顾灵清日日都要向皇帝禀告,实在受不住了。 倘若薛二姑娘能快些回宫,他愿意去阿育王寺年年为她供奉佛经。 待御辇在薛府前停下,尚书令早听见风声,携一家人在门前侯着。 薛兆和表面尊敬,心里直犯嘀咕,陛下怎么忽然来了,莫不是怕薛家借女儿及笄,与功勋武将勾连。 谢凌钰淡淡瞥了他一眼,由着他行完礼,却示意一旁朱衣使扶王明月。 他垂眸看着薛珩,觉得姐弟二人长相倒是有几分相似。 皇帝露出一丝浅淡笑意,“阿音与朕提及,你在弘道院异常刻苦。” “文章不错,日后也要多加勤勉。” 得天子肯定,薛珩有些激动,眼神微亮。 周遭皆是宾客,薛珩欣喜之余,不忘为薛柔博个好名声,道:“是阿姐时刻提醒,说习得文武艺,为大昭效命,忠于陛下。” 谢凌钰一听这漂亮话,虽知是假,仍然颔首。 他今日虽着玄衣,却未曾绣龙纹,身上只有三种颜色。 墨衣墨发,赤色耳坠,和白如山间雪的玉冠。 周遭宾客小心垂眸,怕被朱衣使瞧见擅自窥探帝王神色。 既低下头,便只能瞧见少年衣摆微动,和沉稳步伐。 但不知为何,总觉陛下步子有几分焦急凌乱。 薛府乃当初先帝所赐,广而华美,雕梁画栋。 谢凌钰不知穿过几条廊道,方才顿住脚步,看似有耐心地问尚书令:“阿音现下在何处?” 薛兆和这时才确定,皇帝压根不是为敲打自己而来,根本就是冲次女一人来的。 他脸色难看,压下不满,“陛下,她还在梳妆打扮,不便见客。” 谢凌钰没有不快,只是颔首:“朕可以等。” 说完,他好似想起什么,审视着薛兆和。 “尚书令,莫要太过偏心,你该待阿音好些。” 谢凌钰语气平淡,他虽不在乎什么父皇的关爱,但总觉薛柔幼时是在乎的。 薛兆和先前仗着薛柔年幼,偏心到极点也就罢了,如今仍然拎不清自己的身份。 “若不知如何关心,”谢凌钰声音轻缓,“往后总知敬重二字如何写罢。” 薛兆和呼吸一滞,被皇帝语中未尽之意气到脸色通红。 莫说他官至尚书令,就算寻常人家,也没有父亲敬重女儿的道理,除非君臣有别。 陛下这是越过太后,从他薛府明抢女儿。 薛兆和看了眼周遭朱衣使,最终没说什么,继续引陛下至观礼的鹿鸣堂。 因帝王驾临,一众人等皆噤声,不敢言及私事。 谢凌钰也不觉无趣,轻轻瞥了眼宾客,一眼便扫到季淮。 是个颇为瘦削的少年。 皇帝嘴角向下压了压,就是此人不过说几句话,便让薛柔记住了名姓,甚至给季家递帖子。 王明月命人送上一盏茶。 “陛下,这是西阳的茶,南楚那边的特产。” 她自从嫁给薛兆和,身子越发消瘦,昨晚受了寒,现在说完几句话便轻咳。 谢凌钰实在不想喝薛府的东西,故而只是颔首谢过夫人好意。 “阿音最喜欢这茶,但她嗜甜,总喜欢加蜜,什么好茶都加,臣妇说她是暴殄天物。” 王明月说完,默默观察皇帝的反应。 倘若真要嫁给皇帝,不若先瞧一眼陛下什么性子,待阿音如何,这才是最紧要的。 谢凌钰原本脸色平静,唯有几分待臣下的宽容之色,此刻却如平湖泛涟漪,眼底现出隐隐笑意。 “她的确喜欢甜的,”少年终于拿起杯盏,“夫人方才说,这是哪里的茶?” “回陛下,西阳。” 谢凌钰身边朱衣使立马上前验过几滴茶水。 一身玄衣的少年执杯的手却过分白皙,令人恍惚分不清玉杯与指节。 谢凌钰喝了一口,放下玉盏,抬眸便瞧见一道熟悉身影。 影影绰绰,似是还未准备好,方才于屏风后出现片刻。 他一眼便能认出是谁。 第42章 若违此誓,教朕江山倾颓…… 薛柔知道陛下驾临, 脑子“嗡”一声,换衣裳时止不住紧张。 魏缃和姜吟在一旁安抚:“深吸几口气,阿音莫要慌张。” 不慌张万万不可能, 薛柔笑得勉强。 她糊弄谢凌钰这么些天,到最后自己坐不住出了门。 式乾殿那边定然知晓,可陛下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送来不少补品,让她安心“养病”。 她胡思乱想许久,直到姜吟提醒时辰到了,不能耽搁, 这才起身。 魏缃回宾客中,忍不住轻叹口气, 她也想做薛柔的赞者,可汉寿侯府乃名副其实的帝党,她不如姜吟合适。 谢凌钰坐在一方金丝檀木桌旁, 看向那道屏风。 “陛下, 那道屏风是先父所赠, 若是喜欢,臣妇送去宫中。” 弄春柔 第56节 “不必。”谢凌钰语气浅淡,目光却仍停留在屏风上。 未过多时,见王明月离去,他便知薛柔快露面了。 “陛下, 这茶还是少喝为好。” 顾灵清忍不住压低嗓音提醒。 毕竟是薛家的东西,实在难以令人放心。 谢凌钰垂眸, 看着茶盏,这才意识自己已喝了两盏。 他有些心浮气躁,眼前不断浮现薛柔的脸。 过去这么久, 那日被吓得再狠,也该好了罢。 早知她当真不肯再来式乾殿,他那日合该忍耐片刻,再找机会让顾灵清下手,永绝后患。 周遭宾客霎时窃窃私语,随后安静下来。 谢凌钰抬眸,便见堂中少女欲向自己行礼。 他微微抬手,“阿音无须向朕行礼。” 天子发话,四下寂静,就连丝竹乐声亦骤然停下,字字若珠玉落地,清晰入耳。 “朕前来薛府,实乃家事,无须顾及繁文缛节。” 此言既出,堂中的徐国公夫人也险些变脸色。 家事,既能指陛下是薛柔表兄,亲临及笄礼,是为太后母家长脸,也能指旁的。 可若为长脸,薛仪及笄礼,陛下怎么连个赏赐也无。 再瞥一眼皇帝神色,凝神专注,视线只落在薛柔一人身上。 高姮心底哀叹一声,她儿子终究与阿音无缘。 薛柔半点不意外,谢凌钰只要别效仿先帝故事,便是佛祖保佑。 她目光扫了眼众宾客,纵非权贵,也是蜚声四海之士。 连忙沉下心,不再去想谢凌钰。 这是她的及笄礼,不可因变故而自乱阵脚,毁了自己大事。 这般心底默念几遍,薛柔当真没再慌乱,也没多看天子一眼。 谢凌钰看着她,少女一言一行都在规矩之内,瞧着沉稳。 她今日施过脂粉,颊似凝光,面如花色,容仪窈窕,韵度绰约。 同往日肆意模样大不相同。 谢凌钰思及今日还有旁的男子,心底泛起不满,忍不住蹙眉。 终于等到结束,薛柔离去后,谢凌钰刚欲起身,却又顿住。 不宜太显眼。 今日说是贺尚书令之女及笄,可宾客大多怀有周旋酬对之心。 若无意外,现下这群人该欢声笑语,等会聚在一处宴饮,觥筹交错传杯换盏。 但陛下来了,谁敢多言,唯恐被认定结党营私。 谢凌钰清楚他们的心思,对尚书令道:“朕与阿音有话要说,旁人勿扰。” 还未等薛兆和松口气,谢凌钰便独自离去。 留下一群朱衣使与众人面面相觑。 引天子见薛柔的婢女垂眉敛目,不敢多看一眼。 谢凌钰却陡然开口:“你名唤绿云?” 绿云被陡然一吓,慌里慌张,磕磕绊绊回过话,百思不得其解陛下怎么认得自己。 谢凌钰神色平静,想起朱衣使递的消息中,薛柔每次与王玄逸相见,都有绿云身影。 多年过去,他不想记也能记住。 绿云不知皇帝面色怎么淡了些,心里更为惶恐。 待行至海棠门前,绿云停下,“陛下,女公子就在里面。” 谢凌钰微微低下头,穿过那道门。 眼前乃一方小院,瞧着已许久无人居住。 院中有棵两人合抱的银杏树,初秋已有叶子泛黄,坠落在地。 “陛下?” 听见动静,薛柔转过身。 “阿音,朕许久没见你。” 谢凌钰看了眼四处,“这样破落的院子,朕当真这般见不得人?” 少年说话时,语气含了几分笑意。 意识到皇帝早息怒,薛柔舒口气,解释:“因为这附近没有外人。” 话音落下,她意识到有歧义,轻咳一声。 “隔墙有耳,陛下万金之躯,若有要事叮嘱,恐怕不方便他人听见。” “朕知道,”谢凌钰看着她发上金钗,“你怕朕,所以选了这个地方。” 没有人,所以无论他说了什么话,薛柔都能当机立断从后门逃跑,然后矢口否认。 眼见皇帝戳破自己,薛柔脸色红了些,甚至想现在拔腿就走。 她低下头,动也不动,手腕却忽地被握住。 “阿音,你告诉朕,今日及笄礼开始时,你在怕什么?” 谢凌钰尽量将嗓音放柔和。 对于薛柔,他有的是耐心,徐徐图之。 她害怕不要紧,总有一日会放下戒心。 谢凌钰这些时日,在式乾殿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当初让太后与尚书令短暂放下戒心,他等了多少年。 对薛柔,他不急于一时,左右王玄逸已经离京。 他们完全可以慢慢来。 谢凌钰见眼前少女不说话,蓦地笑了一声。 “你怕朕像先帝那样?众人面前逼你接旨?” 薛柔猛地抬眸,略有惊愕看向那双黑如墨玉的眼睛。 “朕方才只是揣测。”谢凌钰闭了闭眼,有些无奈。 当年,先帝不顾薛韵婚期在即,宫宴众目睽睽之下,下旨封妃,逼着薛韵未婚夫君低头叩谢天恩。 当晚,薛韵就在宫中过夜,次日得赐贵妃头冠,仪仗同皇后。 有这个先例,薛柔担忧也不无常理。 谢凌钰不知该说什么好,指尖轻轻抚了下她弯月般的眉。 “阿音,不要怕朕。” 少年语气略有萧索,好似实在无可奈何。 “你就为了躲避一道圣旨,同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人相交,”谢凌钰面前恍惚浮现几道人影,忍不住闭了闭眼,“何至于此。” “阿音莫要为了躲朕,与无名鼠辈为伍。” 薛柔神色变了变,一时不知皇帝是指王玄逸,还是指小怜。 “朕向你起誓,永远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天子一言九鼎,岂能随意起誓。 但大昭天子自高祖以来,发誓如吃饭般。 太宗还起誓友善兄弟,高祖刚刚咽气,便封锁宫门大开杀戒。 以史为鉴,薛柔实在不敢相信。 见少女眼眸浮现出丝丝怀疑,谢凌钰轻叹口气。 他喉咙有些发干,忍不住想摸一下薛柔脸颊,却强行按捺住。 “若违此誓,教朕江山倾颓,英年早逝。” 少年天子声音如敲金击玉,半点没有放低,更无半分避人的意思。 恍若上可以达九霄,下可以抵黄泉。 薛柔脸色骤变,下意识想让他住口。 哪个皇帝会疯到拿江山社稷开玩笑,谁要同他的江山绑在一处? 薛柔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抬眸却撞见他眼底浓烈情绪,一时哑然。 第43章 倘若叫薛柔进宫,往后枕…… 小院太过寂静, 甚至能恍惚听见落叶坠地声。 薛柔恍惚,甚至不敢多看谢凌钰,总觉若不肯信他, 自己的境况会急转直下。 少年眼中情绪如摇摇欲坠的山,稍有不慎,就会崩塌。 薛柔怔住,饶是认定帝王不可信任,也不禁信他几分。 “好,我信陛下,”她声音有些颤抖, “只是陛下……往后莫要用江山发誓,我实在受不起。” 弄春柔 第57节 “阿音往后莫要畏惧朕就好。” 薛柔嘴唇动了动, “好。” 她被谢凌钰今日所言惊到,只想快些回宫。 去见姑母,方才能安心些。 薛柔小心翼翼道:“陛下, 我们一道回宫, 如何?” 闻言, 谢凌钰眉目舒缓许多,微微颔首,偏过头垂眸握住她的手。 这一握,方才发觉她手心冰凉。 不愿去想别的可能,他问:“阿音觉得冷么?” 薛柔摇头, “许是方才风吹的。” 离开薛府时,薛兆和死死盯着女儿被皇帝握住的手, 怒火冲天到差点控制不住神色。 简直,简直欺人太甚,好在众位宾客大多已离去, 未曾瞧见这一幕。 谢凌钰蓦地想起什么,“阿音,朕为你备下及笄礼,在阿育王寺,想去瞧一瞧么?” “不必,”薛柔摇头,“今夜还有宫宴,不好耽搁。” 太后身体太弱,不便出宫亲自来薛府,干脆寻个身体痊愈的由头,宴请宗室及二品以上大员。 实际上,只为给薛柔撑场面。 甚至不少人议论,太后是否借宫宴提及立后,将此事定下。 谢凌钰也没有强求,“阿音不看也无妨,走罢。” 一旁的顾灵清恨不能把眼珠子瞪出来,陛下何时这般好说话? 那及笄礼可是花了数不胜数的绢布丝绸,和货真价值的佛家七宝数十箱,都是内库所出。 若薛二姑娘看不见,岂不是打水漂。 谢凌钰当真无谓,一心只想同薛柔回宫,顾不上旁的。 他的手如同与身侧少女的手黏在一起,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直到掌心柔软肌肤发热。 “陛下,这样不大妥当。” 薛柔上了马车,便抽回手。 掌心一空,谢凌钰下意识想禁锢住她手腕,握得更紧,却陡然想起什么,攥紧手掌没有动弹。 * 薛柔一回长乐宫,便直奔颐寿殿。 刚踏入殿门,便瞧见两人着僧袍,背对着自己。 她上前几步,方才瞧清楚,乃慧忍与静若。 太后轻咳两声,“阿音,两位高僧今夜会在宫宴上帮你,你届时待在一旁,莫要出声便好。” 薛柔眼眸一亮,略诧异道:“只二位高僧前来,竟无旁人随行么?” 大昭宫内禁怪力乱神,却因民间笃信佛道,此条宫规也形同虚设。 甚至不少后妃也会召高僧入宫念经,天子大婚亦会问吉凶。 为防宫闱出丑事,召高僧进宫大多有随行之人,至少三个。 如慧忍这般大师,恐怕多的是年轻僧人愿随同照料。 “女公子有所不知,陛下前日送来金帛珠玉,命阿育王寺众僧为女公子祈福,需昼夜诵经三日。” 慧忍毫无不满之色,只是微笑,“若无太后懿旨,恐怕贫僧也不得擅自离开。” 太后早听慧忍提及,又看了眼侄女。 薛柔薛梵音,梵音。 所以陛下以此为及笄礼。 太后眼神微暗,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令素来不信神佛只信自己的皇帝破例。 “静若大师可曾与陛下提过那话?”太后语调关切道。 “已说过,”静若垂眸,神色波澜不惊,“只是……贫僧并非为太后叮嘱才那般诓骗,贫僧所言皆无虚假。” 太后忍不住蹙眉,不喜欢听这话,若他所言乃真,岂不是皇帝注定与阿音有夫妻缘分? “慧忍大师,可还记得今夜需说的话?”太后语气温和沉静。 “自然记得。”慧忍看到一旁蹙眉的弟子,对太后道:“万事皆有缘法,贫僧早年受太后恩惠,如今为了这一桩因果,自不会出差错。” 薛柔听得有趣,问道:“大师在宴上说一番话,难道不是破了我原先的姻缘?那原先的缘法还在么?” “女公子,贫僧今夜说的话,本就在缘法之中。” 薛柔似懂非懂,与和尚说话,还是太难为她了。 她宁愿多读百遍圣贤书,也不想听和尚打机锋。 姑母仍在同两位高僧说话,薛柔暂且回相和阁歇息片刻,随后便被流采唤醒。 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每一步皆由不同宫人负责。 今日特殊,薛柔只觉这群人恨不能把她扮作瑶台仙子,再送去长乐宫前殿露面。 “你已换过三次钗子……”薛柔忍不住开口,“我瞧着都不错。” 她随手一指,“就方才那个罢。” 一个多时辰后,连流采都有些着急,干脆抱着短剑在廊下发怔。 再进去,便见薛柔已插上最后一只钗。 流采呆在原处,险些未回过神。 与及笄礼时的淡妆轻抹不同,眼前少女凤髻霓衣,容色艳冶。 如明珠仙后,华衣蹁跹,光彩耀目。 薛柔看了眼铜镜,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 不知慧忍会说什么,今夜宫宴宗亲们皆在,或许会说她克夫? 时辰不早,薛柔匆匆赶往前殿,待坐下后,总觉有道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眸,那感觉忽然消失无踪,不远处的谢凌钰轻笑一声。 “阿音,在想什么?” 薛柔不好实话实说,打算糊弄过去。 “我瞧诸位宗亲还未至。” 说着,她为让谢凌钰相信,当真往宗室那瞄了一圈。 太后听见了,平静道:“他们必然姗姗来迟,不急。” 果然,直至开宴前不到半刻钟,宗亲们才断断续续皆至。 酒过三巡,太后忽然道:“当初召诸位薛氏女入宫,常伴身侧,此后竟只留下两人。” “一是静宜郡主,二……”太后笑了笑,握住薛柔的手轻轻拍了拍,“二便是这让人不省心的小侄女。” “今日她及笄礼已成,也到嫁娶之时,”太后看了一眼皇帝,唇角微笑似有若无,“陛下以为呢?” 谢凌钰隐隐察觉不对劲,赞同的话咽下去,转而道:“一切需听母后安排。” 下面宗室们皆认为太后在试探,能否立薛二姑娘为后,而陛下是在婉拒。 唯独谢寒一声不吭,眼睛直勾勾发怔,瞧着酒杯,在父亲想与太后争论时摁下他。 有什么好争的?皇兄一颗心都在那个妖女身上。 同安大长公主却按捺不住,她前些时日为幼子入宫,与薛柔一番争执下来,没过几日,陛下便有旨意。 因她幼子恶行累累,且证据确凿,朝廷永不叙用。 同安心底暗恨,倘若叫薛柔进宫,往后枕头风一吹,哪还有他们立足之地。 “太后,论及婚事,薛二姑娘不是曾有过婚约么?” 谢凌钰沉下脸,瞥了一眼薛柔,平静道:“姑母的话,未免太多。” 谁也没想到陛下这般不给面子,同安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讪讪笑了笑,可惜那笑总滑下来。 此情此景,陛下也没再发话,不料右仆射道:“当年先帝曾言,太子若择妻,必为薛氏女,如今陛下还未立后,薛二姑娘便嫁与他人,不妥。” 此言一出,东安王拍案而起,他与清河公主一母所出,因腿脚不便需在京城休养,故而未曾就藩。 这些年,他一直痛恨薛太后,亲妹妹尸骨未寒,便迫不及待与王氏联姻。 薛家对不起清河,如今就连后位,也要拱手让给王氏所出的女儿。 “静宜郡主难道不是薛氏女?” 谢凌钰脸色隐隐难看,开口时语气寒凉。 “朕立谁为后,与汝无关。” 他终于偏过头,看了眼太后,她挑起的话头,兜兜转转竟到了皇帝头上。 此次宫宴,果真别有意图。 “罢了,只是谈及侄女婚事,怎就提到陛下?”太后微微摇头,“不过今日,慧忍大师难得赏光,不若帮这孩子看一看。” 谢凌钰双眼微眯,看清楚慧忍那张脸时,心底蓦然发出声冷笑。 少年眼神寒凉至极,也没有阻挠的意思,他实在好奇,太后耍什么鬼名堂。 慧忍收下胡侍中递来的八字贴,久久不语。 “回禀太后,女公子命中有福,同哪个郎君成亲皆可,唯独不可同丙申年夏出生的成亲,二人相克。” 慧忍语调不高不低,刚好能让近前的宗亲听见。 彭城王惊愕不已,皇帝便是丙申年夏出生,天子便是国运所在,岂能娶一个相克之人? 弄春柔 第58节 谢凌钰面无表情,心底却不停嗤笑。 他余光留意薛柔神色,只见她亦是讶然,并无意料之中的平静。 谢凌钰心情稍稍好些,语气恢复素日待臣下的温和。 “久闻慧忍大师精通佛法,观众妙之门,朕心向往之。” 谢凌钰难得多说几句,仿佛当真一心向佛,和颜悦色起来。 “朕有几处疑问,需与大师论经解惑,不知大师可否愿意?” 薛柔更为惊愕了,早知陛下过目不忘,可若论经,需在佛法上颇有造诣。 陛下分明最厌恶佛道之说,只道虚无缥缈,哪里会通什么佛法。 慧忍一怔,随后道:“陛下抬爱,修佛法乃是向善,今我朝天子心怀仁德,乃天下人幸事。” 引慧忍至东殿的李顺脚步微顿,眼皮都跳了下。 二人至东殿,谢凌钰摒退宫人,与老者相对而立。 慧忍方才坐下,便见帝王居高临下,垂眸审视自己。 “朕记得,给过你们体面了。” 少年说话慢条斯理,却不显温吞拖沓,字字掷地有声,显然并非冷静,而是怒极下极力克制。 “贫僧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慧忍无波无澜,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一刹那,利剑出鞘,直指老者脖颈。 虽未一剑封喉,却只有不到半寸距离,稍稍不稳便可能刺穿咽喉。 “朕的意思,便是受大师方才所言启发,一心向善,求佛祖庇佑大昭。” 帝王语气轻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与其说是商量,不若说是赤裸裸的恐吓。 “朕素闻阿育王寺诸多金身,不若熔作军饷,也算全大师一片苦心。” 第44章 怎么让他放下戒心,才是…… 慧忍闻言, 纵使见过大风大浪,也忍不住愀然变色。 尚且年少的帝王神色中无一丝说笑意味,长睫垂下, 看不清眼底情绪,却能见其嘴唇微动,吐出的字眼一个比一个骇人。 “大师明心见性,此刻却也觉畏惧么?朕最多效高祖灭佛旧事,”谢凌钰云淡风轻,“尔等有佛祖庇佑,想必能逢凶化吉。” 慧忍万万想不到, 皇帝前几日还派人供奉金身,甚至特命朱衣使垂眉敛目莫要不敬。 不过区区几句话, 就变了模样。 然而,既已答应太后,没有反悔的道理, 大不了人头落地。 生死本就无定数, 慧忍一声叹息, 低下头闭眼默念经文,平心静气。 谢凌钰面无表情,手中拎剑,踱步至慧忍近前。 他轻笑一声,这群和尚, 口中念四大皆空,只字不提寺庙田地广袤无垠。 上官休与阳寰即将班师回朝, 将士需要赏银,还有阵亡士卒也需抚恤。 真是瞌睡了,便有人递枕头。 “大师, 朕本不欲取财于寺庙,只因……” 谢凌钰顿了一下,面色未变,握紧剑柄的手指节发白。 尽管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想起关于薛柔的谶语,却心有惴惴。 关乎命运,恐怕是天子唯一无力干涉之事。 他轻轻扫了眼慧忍,继续道:“只因关乎一人安危,朕才有几分敬畏。” “而今因太后吩咐,尔等便打诳语,与红尘俗世中人别无二致,朕又何须留情。” 慧忍睁眼,“贫僧所言非假,陛下若不信,来日自可求证。” 最后一个字落下,谢凌钰的脸色也难看到极点,甚至气极反笑,轻“呵”一声。 “大师有骨气,”他声调拔高几许,“李顺,进来拟旨。” 东殿门开,李顺手捧纸墨笔砚进来。 “朕临御天下,夙夜兢兢,然阿育王寺僧众,既私通后宫朝臣,暗藏谋逆之心,又剥虐黔首,诱其捐输财货,今又惑乱众心,妄扰国政,罪行累累,擢发难数。 着令朱衣使围阿育王寺,寺中僧众,尽皆下狱勘问,所藏经籍,一经查明,即刻焚毁,寺中金银珠玉诸般器物,悉充军饷。” 李顺奋笔疾书,尽管心中讶异,却无一丝犹豫。 最后一笔落下,李顺便要回式乾殿,将其密封递往朱衣台。 慧忍脸色惨败,死且不畏,只畏经籍遭毁,那是他毕生心血。 不,甚至还有他师父的,他师兄弟们的。 慧忍喉咙阵阵血气翻涌,忍不住咳了几声,竟呕出口血。 “陛下,罪在一人,何必株连。” 他说的艰难,帝王却不动声色,万分冷漠。 李顺也顿住脚步,不知陛下是否愿收回成命。 恐怕难,陛下鲜少对朱衣台下急令。 慧忍可是天下闻名的高僧,路过建邺,南楚皇帝将其奉为座上宾。 李顺微叹口气,不懂他何必掺和宫闱事,以至于晚节不保。 他摇摇头,抬眼便透过缝隙,瞥见道身影。 逡巡不定,有些焦虑地转了几圈,似想直接进来,恐怕正被朱衣使阻拦。 “陛下,”李顺低声提醒,“薛二姑娘似乎在外面。” 谢凌钰神色微变,垂首看向慧忍,淡声道:“起来,把血擦了。” “让她进来。” 李顺连忙将殿门打开,笑道:“薛二姑娘终于来了。” 他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庆幸。 薛柔一路疾走,脸颊泛着薄红,心底焦灼。 原本,殿内众人只当陛下去去就来,熟料等许久也不见影。 太后命胡侍中带着薛柔,去东殿寻陛下。 一路上,胡侍中反复叮嘱需做什么。 薛柔记性也不算差,可真瞧见东殿外头情形,便觉不对。 殿门紧闭,朱衣使严防死守。 她喉咙有些干涩,突然害怕进去后瞧见什么,譬如满地的血。 来的路上,胡侍中神色泰然自若,“放心,那是慧忍,陛下就是再恼,最多威胁两句。” 薛柔心底一直打鼓,直到瞧见慧忍大师全须全尾,才放下心。 她长舒口气,想上前搀扶,却察觉鞋底湿滑,垂眸便是一滩血撞入眼帘,只是与石砖色近,不易分辨而已。 “陛下,究竟发生何事?” 谢凌钰看着她眼睛,忽然问:“阿音在抖什么?” “这些和尚与你不过几面之缘,怎的这般紧张?” 薛柔心头一凉,陛下笃定太后做局,此刻在怀疑她参与。 好在,只是怀疑。 她深吸一口气,“换作任何人,都会惊颤不已。” 谢凌钰轻笑,示意李顺将拟好的旨意给她看。 展开那道旨意,薛柔懵了一瞬,眼前阵阵发白。 早知谢凌钰做事乾纲独断,但没想过他一个人轻描淡写,甚至未曾与朝臣商议,便要赶尽杀绝。 在大昭,僧侣虽不如在南楚地位超然,却也颇受尊崇。 原因无他,大昭曾遇连年天灾,流民遍野起义频频,称谢氏已失天命,中宗借佛学轮回之说安抚百姓,又命僧人四处讲经布施,收拢民心。 就连先帝,也因谢凌钰身上有一半南楚血脉,而请慧忍宣扬太子乃天命所归。 薛柔仰头看着少年朱砂耳坠,这么多年过去,仍旧艳丽到诡谲。 “陛下可是忘了此物?” 她指了指那耳坠,指尖不小心碰到少年瓷白脸颊。 “不曾忘记。” 谢凌钰语气冷冷,心底却有股焦躁。 她来东殿,只为救下这个满口阿弥陀佛的骗子。 他呼吸有些急促,向前靠近薛柔,将她逼得后退半步。 因这半步,谢凌钰陡然清醒,从连天扯地的酸意抽离。 他垂眸露出浅淡的笑,恍若拟旨灭阿育王寺的帝王是另一人。 “那阿音觉得,朕该如何做?” 薛柔后背发凉,想着姑母的叮嘱,轻轻抬手。 指尖从藕色袖口冒出头,试探般攀上那只玄色衣袖。 弄春柔 第59节 “陛下,你都没听完大师有没有旁的话。” 薛柔小心翼翼,瞥了眼慧忍,“他只是相克,没说有无化解的法子。” 她攥着衣袖的手止不住用力,谢凌钰低头看着葱白手指。 “阿音,若有化解的法子,你愿意用么?” 他心底早就有答案,薛梵音不可能愿意。 这个念头一出,本隐匿的酸意顿时弥漫,扯出怒火。 谢凌钰平生最恨被人要挟,慧忍今日借名望,众目睽睽下胡诌,彻底触他逆鳞。 无论如何,朱衣使今夜必围山封寺。 “愿意。” 少女含糊犹豫的声音响起,却如平地惊雷在耳畔炸开。 谢凌钰望着她眼睛,试图从中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但什么都看不出。 他呼吸急促,想再问一遍,握紧薛柔的手,发觉她掌心因过于紧张而略带湿润,一下子否决方才念头。 不必再问。 “好,”谢凌钰颔首,“既然愿意,朕可以留他一命。” 他视线黏在眼前少女脸上,看也未看旁人一眼,直到薛柔受不住开始闪躲,才回头对慧忍开口。 “大师,敢问是否有解决之法?” 少年语气温和,彬彬有礼。 慧忍心下打颤,他熟读佛家典籍,亦熟读经史子集,大昭有这样一位帝王,不知是好是坏。 “自然是有的。” 慧忍说完,想起对太后的承诺,赧颜汗下,可他不能放任阿育王寺被毁。 “在佛寺中修行,收因结果。” 谢凌钰脸色难看,“需要多久。” 慧忍沉默半晌,终于道:“至少三年。” “无妨,朕可以等。” 谢凌钰握着薛柔的手,仿佛源源不断汲取凉意,让自己焦灼的心静下来。 慧忍现下愿意退一步,反倒叫皇帝隐约怀疑他所言是真。 否则,既然愿意妥协,何不妥协到底,称做场法事便可消弭。 竟无论如何,都一口咬定相克。 谢凌钰握紧掌心的手,仿佛一松开,身侧少女就要化作瑶姬,挽断罗衣留不住。 “陛下把我弄疼了。” 薛柔实在忍不住出声,怀疑谢凌钰想把她手捏碎。 话一出口,谢凌钰回过神,便松开些,指尖轻轻揉了揉她手腕。 离开东殿前,他对慧忍道:“记得在前殿,将此事告知宗室与诸位大臣。” 薛柔离开东殿,便想甩开皇帝的手,小声道:“旁人会看见的。” “看见又如何?”谢凌钰眼神幽深,像能直直照见她所思所想,“阿音愿意为朕修行三年,难道与朕双手交握都不肯让人看见么?” “阿音今日,着实奇怪。”他轻笑一声,显然已冷静下来,“或许有人教过你要说什么,做什么。” “否则朕不懂,你今日态度转变如此大。” 薛柔心里发苦,按姑母的吩咐,她原该循序渐进,但谁知道谢凌钰疯到要杀慧忍。 不敢想象阿育王寺化作炼狱后,谢凌钰会被史官骂成什么样子,一句“暴君”是免不了的。 谢凌钰见她吞吞吐吐,与素日伶牙俐齿大不相同,眼神沉下去几分。 帝王神色不容辩驳,“阿音,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无论初衷是什么,朕都当你自愿入宫。” 薛柔一阵恍惚,只知“嗯”了几声。 回到姑母身边,她也没心思用膳,更何况慧忍一番修行三年的解释,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那群宗亲朝臣吵得她头疼。 在东安王第二次暗暗指责薛柔平素有失德之举,不可入宫后。 皇帝语气阴森,“王叔这般关心后宫,莫不是想入式乾殿替朕做主?” 东安王吓得面色煞白,“臣万万不敢。” “此乃朕家事,自与太后定夺。” 谢凌钰一句话堵了宗室的嘴。 宫宴收场后,胡侍中传太后的意思,让薛柔去颐寿殿。 “姑母,结果似乎与我们想的不同。”薛柔抿唇,“慧忍大师给了期限。” “傻孩子,哪里不同?”太后含笑摇首,“依慧忍性子,本就不会将话说死,何况,我本就不指望靠和尚几句话,便将你顺利送出去。” “阿音,姑母再教你一件事,”太后笑得和蔼,“倘若要做大事,莫要只交托于一人,将其拆分交于许多人,且莫让他们知道彼此存在。” “不过去寺庙修行,薛家便有寺庙,你去后比在宫中舒服。” 太后抚着她头发,话锋一转,“你现下唯一要改的,便是面对陛下时的不自在。” 薛柔低头,只觉此事极难。 “如今,让陛下早早放下戒心,才是最要紧的。” 第45章 溺水、暴病、坠马、以忧…… 太后看她一脸空白, 含笑道:“其实不难,想想你是如何待王三郎的。” 薛柔怔怔,心底总归不安。 如谢凌钰那样多疑敏锐的人, 欺骗他博取信任,真的可以么? 她没有信心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似乎看出这份疑惑,太后道:“切莫担心,阿音年纪太小,不懂男人,倘若他心里喜欢你,哪怕明知是谎言, 也心甘情愿相信。” 左右周遭无侍婢,甚至胡侍中都不在, 太后直截了当道:“你父母亲族在洛阳,王玄逸亦有父母兄弟,不用这法子, 根本走不了。” “一把大火烧了寺庙, 金蝉脱壳去陇西, 那是王氏的地盘,没人能找得到你。” “这是最好的法子,但凡换个方法,皇帝掘地三尺都要把你找出来。” 太后叹息,纵使谢凌钰不爱薛柔, 未来中宫莫名失踪,哪怕为天家颜面, 也必要四处搜寻。 何况他心里有她。 “我知阿音犹豫,”太后轻轻拍了拍薛柔手背,“明日辰时, 你来颐寿殿。” 薛柔不明所以,但既然姑母发话,她次日一早便赶来颐寿殿。 她来前用过早膳,瞧见太后桌案上有自己爱吃的糕点,仍旧掰了一小块尝一尝。 口中甜意还未消散,便听太后问:“今日休沐,恐怕圣旨已拟好,明日便要昭告百官,命钦天监择期立后。” 皇帝不可能在圣旨中提及慧忍的话,恐怕会用旁的理由拖延时间。 “这么快?”薛柔喃喃。 “恐怕陛下只会嫌慢。” 太后声音因昨夜咳嗽有些哑,喝口茶润了润嗓子,让薛柔至屏风后坐着。 这扇屏风厚重,薛柔盯着上头的赤色凤凰纹路发怔,直到听见外面窸窸窣窣宫人跪下行礼的声音。 “母后身边,只有这几个人伺候么?不若朕从式乾殿拨几个人过来。” 太后轻咳,“不必,今日请陛下来,只为立后之事,昨夜宫宴上,诸宗亲争论不休,想必一夜过去,洛阳早满城风雨,不若早早定下。” 薛柔听着外头动静,却只有长久的缄默。 “母后的意思是?” 这是谢凌钰的声音,极为冷淡,恍若随时会翻脸。 “多年过去,宗亲总说我总揽大权,视天家体面如无物,想必陛下亦受其挑拨,以至母子离心,故而此事……我想不若顺宗室的意。” 这次的缄默更为长久。 薛柔连呼吸都不自觉放低,她不知道谢凌钰会是什么反应。 不过他素来会做面子活,否则弘道院那群学子也不会被感动到涕泪横流。 今日就算不满,也不会大发雷霆到直接扫姑母面子。 果真,谢凌钰开口时,极其平静,听不出分毫不体面的怒意。 “母后的意思是立薛仪为后,还是旁的人?” 他顿了下,颔首:“可以。” 太后想拿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皮不自觉跳了下。 “溺水、暴病、坠马、以忧薨……母后替她选个死法。” 他说话慢条斯理,恍若在思索还有什么法子。 “或者,朕命朱衣台去办此事,顾家多的是法子。” 薛柔难以置信睁大眼,终于明白姑母为何要她听。 就是要告诉她,除了假死,绝无其他方法逃脱。 已是秋日,她额头却冒出薄汗。 弄春柔 第60节 太后道:“陛下说笑,大昭皇后皆出自官宦之家,岂是想杀便能杀的,何况静宜是你表姐。” 大殿之中,宫人们皆瑟缩着,唯恐此次对谈后,被杀人灭口。 谢凌钰微微倾身,看着太后,轻描淡写地直呼名讳。 “薛韵,中宗连杀一后二妃,朕又有何惧?” 这下,哪怕薛柔看不清外头情形,也知姑母面色有多难看。 中宗继位后被迫迎李皇后,纳其堂妹为妃,此后凡宠幸过的妃子有孕,会被李太后毫不留情赐死,言:“皇后无子,此乃孽子乱我朝纲。” 他夺权那夜,史官称为“元贞之变”,却对细节一笔带过。 只因那夜血流成河,中宗不但命人处死皇后姐妹三人,还命人屠太后宫,亲手杀母。 这段旧事突破伦常,鲜少有人敢提及。 谁都想不到,谢凌钰会拿出来。 太后半眯着眼睛,冷下脸,“皇帝是在威胁我?” 薛柔猛地听见一声动静,像是桌案被一脚踢翻,随后便是薄瓷碎裂。 屏风不远处,谢凌钰再也控制不住怒意。 “威胁?”他垂眸看着太后,“你大可以试试,朕是威胁,还是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可怜尚书令唯一惦念的孩子,被太后亲手送去赴死,不知作何感想?” 听见“唯一”二字,薛柔恍惚片刻,为母亲和阿弟不值。 太后长叹口气,“陛下何苦斯文扫地,我只是同你商议。” 谢凌钰冷笑,什么商议,分明是试探。 他袖口被倾翻的茶水濡湿,有些沉重,蹙眉扫一眼其上龙纹,心口终于泛起疑惑。 大军回朝在即,太后竟宁可打破表面的平衡,也要做明知不可为之事,立薛仪为后,只为讨好宗室。 不是,薛韵没这么蠢,谢凌钰眉头紧拧。 方才暴怒的皇帝陡然沉静,薛柔正奇怪,却听见“咚咚”两声自头顶落下。 她抬眼,头皮骤然发麻,如被泼了盆凉水。 声音,是从屏风发出的。 谢凌钰指节微屈,又轻轻叩了叩,他的声音极轻。 “出来。” 薛柔脸色煞白,刹那怀疑皇帝能透过厚重檀木屏风看见自己,压迫感有如实质。 她一时没缓过来,半晌未曾起身,再抬眼,忍不住瞪大眼睛。 不知何时,陛下站在她不远处,静静看着她。 屏风挡住光亮,有些昏暗,薛柔看不清谢凌钰的表情。 她喉咙发干,“陛下怎么知道?” “朕不知道。” 短短四个字,竟让薛柔听出几分躲避之意。 谢凌钰唇色略白,他千想万想,没想过薛柔在殿内。 他以为,会是太傅那样的清流,或是哪位德高望重的宗亲,这才让太后刻意逼他发怒,动辄生杀予夺。 “阿音。”谢凌钰一阵头痛,不知如何弥补,半晌道:“朕方才同太后说笑而已。” 他仔细回忆着,方才被怒火灼烧时都说了什么。 “阿音,尚书令喜欢谁不要紧,朕只要你一个。” 薛柔怔怔的,半晌才反应过来,“那句话无妨,我也不在乎父亲心里惦记谁。” 她盯着少年鲜红耳坠,分外扎眼,心中默念着姑母的交代,又怕皇帝继续对姑母发难。 少女语调尽量轻灵如常,却像沾了水隐隐沉重。 “陛下莫要怪罪太后,是我让她试探的。” 这是薛柔第二次在天子眼中看见惘然之色。 身着龙袍的天子方才还气势斐然,让人想起伴君如伴虎,心生畏惧,此刻却微微俯身,眼睫低垂,仔细听面前坐着的少女说话。 薛柔仰脸,实在不习惯谢凌钰离自己这样近。 分明没有触碰,但周遭逼仄昏暗,这个姿势,好似整个人被他环绕住,鼻尖铺天盖地的沉水香气。 只要他低下头,伸出手臂,能把薛柔整个抱起来。 少女指尖轻柔,不痛不痒戳了下他,“陛下能否离远些,方便我说话。” “不能。” 谢凌钰闭了闭眼,甚至不想再听下去。 她让太后试探什么?试探他愿不愿意反悔,另娶他人。 无非就是薛柔后悔昨日答应他,临时毁诺。 被谢凌钰这副冷冰冰的语气噎住,薛柔干脆往后仰身,不自觉攥着袖口。 “我担心陛下往后听宗亲的话,把我废了另立他人,或者后悔了,觉得娶个知书达理的比我好,故而让姑母试一试。” 薛柔被皇帝口中那一连串的死法吓坏了,干脆都揽到自己身上。 幸好平日胡闹惯了,也不算违和。 “我阿姐的婚事,自有父亲安排,陛下莫要动她,今日姑母说这些,只因我实在担忧。” “同安殿下不喜欢我,还有彭城王世子更是看不惯我,朝臣如陈宣他们儒学传家,只想要位端庄的皇后,我心里害怕也是常理。” 薛柔一股脑说完,才后知后觉自己像在进谗言,背后对着皇帝告状。 她有些讪讪噤声,蓦地听见谢凌钰说话。 “原来如此。” 少年声音轻缓,透不出多少惊喜。 谢凌钰静静打量着眼前人,两个字不由自主在眼前浮现。 撒谎。 皇帝幼时在先帝面前如履薄冰,习惯了矫饰伪装,擅长说谎的人也擅长戳穿旁人。 就连顾灵清都不会在皇帝面前,堂而皇之说假话。 谢凌钰轻笑一声,薛柔怎么敢的。 但他愿意递个台阶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天子就这样顺着薛柔的话,问道:“还有谁?” 见她迷惑一瞬,谢凌钰离得更近些,“阿音,还有谁不喜欢你,通通告诉朕。” 他顿住,“不若回式乾殿,阿音一笔一划写给朕看,如何?” 饶是薛柔任性妄为惯了,也不禁在心底感叹,若她听见哪个皇帝对女子说这种话,也会“啐”一句“昏君”。 可机会摆在眼前,薛柔实在忍不住。 思及昨夜那些宗室的嘴脸,她真想狠狠记上一笔。 除了彭城王这种战功赫赫的,真是一个赛一个无耻。 她露出一个笑,“陛下,我们走罢。” 第46章 两年后,倘若有太子,恐…… 离开颐寿殿前, 薛柔回首,瞧见太后目光落在她身上,颔首笑了下。 她默默转回头, 发觉谢凌钰顿住脚步,正低头看自己。 “怎么了?”薛柔有些紧张。 “阿音终日待在长乐宫,只是随朕去一趟式乾殿,便依依不舍回望太后么?” “听闻姑母昨夜咳嗽,我一时忧心罢了。” 薛柔只要避开谢凌钰的视线,就能顺畅地编些谎话糊弄过去。 果然,皇帝没再追问。 踏入式乾殿, 谢凌钰去内殿换一身衣裳,让她在御案边等着。 薛柔哪里敢随便乱瞟, 生怕瞧见案上那一堆机要密件。 她只好盯着谢凌钰平素用的笔墨纸砚瞧,仿佛要将那方砚台瞧出花来。 “阿音怎的不愿动笔?” 忽闻少年如风击碎玉的声音,薛柔抬眼, 还未瞧清楚脸, 便率先闻见沉水香。 谢凌钰随意拿来一张藤纸, 又将那支朱砂御笔塞到薛柔手里。 “写罢。” 薛柔看着手中批奏折的笔,忽觉重若千钧,眼皮一跳。 “我还是不写了。” 薛柔想放下玉笔,手却被紧紧摁住不能动弹,她略带惊愕地偏过头。 “若是记不清, 朕替你写。” 谢凌钰语调轻缓,俯身在她耳边说话。 他手指修长, 裹着少女的右手,如同耐心教导稚童习字般,一笔一划写下几行名姓。 弄春柔 第61节 薛柔浑身发凉, 这些名字不止那夜口吐恶言的宗亲,还有些微不足道甚至无官身的世族子弟。 譬如盛度,乃前雍州刺史幼子,素来骄横,去年她出宫游乐,与其偶遇。 盛度刚从雍州回京,认不出她,调笑几句后,挨了绿云几个巴掌 若非谢凌钰写下这个名字,薛柔几乎忘记此人。 她那日侍从寥寥,皆是薛氏家生子,陛下怎么知道的? 知道也就罢,甚至记到现在。 薛柔喉咙发干,仔细回忆前雍州刺史现下的官职,一时竟想不起来。 “阿音,怎么发怔?” 谢凌钰嗓音柔和,“可是朕漏了谁?” “没有,”薛柔连忙否认,“太多了。” 她一时分不清谢凌钰是真想哄她开心,还是明里暗里告诉她,一切都无所遁形,别想耍花招。 薛柔喝了口茶,忽地听见皇帝说话。 “就凭这些人,便叫你担忧不已,甚至试探朕?” 谢凌钰松开手,指尖划过那一个个名姓。 听不出喜怒的语气,但薛柔认识皇帝多年,总觉他极为不悦。 薛柔想起姑母的话,思索一番若表兄说这种话,她是什么反应。 表兄不会说这种话,但在王玄逸面前,她可以说所有真心话。 薛柔想到这,轻咳一声,压抑的那点子不满通通倒出来。 “陛下此言何意,是嫌我试探?”她轻嗤一声,“现在就嫌弃我,干脆找旁人去。” 谢凌钰脸色凝滞一瞬,不大习惯这般直白的呛声,竟没回过神。 “瞧这些宗亲,说话一个比一个不入耳,往后不知要怎么弹劾我,恐怕我游一次湖折一枝花,多笑几声,便要被他们端着长辈架子规劝。” “陛下难道没听过,京中寻常女儿家议亲,都要避开亲戚聒噪事多的人家,免得嫁过去日子难熬,就算夫君初时尚可,天长日久难免偏向自家人,还不如和离。” 薛柔每说一句,谢凌钰脸色就隐隐难看几分。 那火气倒不是冲着她来的,倒像不知冲谁发,只好按下,听她说完。 薛柔越说,越是不高兴。 哪怕她真的想嫁给谢凌钰,就凭那群宗亲的德行,也要犹豫几分。 “京中寻常人能和离,我又不能,多担忧些也不行?” 话音落下,却听见一声轻笑。 “行。” 谢凌钰脸色如云开雨霁,垂下眼睫看她,觉得薛柔训斥起人颇为可爱,一点也不让人恼火。 他忽然想摸一摸薛柔的头发,可她今日满头珠钗翠翘,只怕控制不住,把发髻揉散了。 “管宗亲做什么,皇后是小君,他们是臣。” 少年指腹蹭了蹭她脸颊,颇为亲昵地在她嘴角掠过,仿佛要将那点不悦擦去。 薛柔身子僵住,偏过脸胡乱一指桌案,“陛下,那是什么?” 谢凌钰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拿起卷轴,在她面前展开。 “这是朕命上官休带回的舆图。” 这份舆图极其精细,完全展开后甚至一张御案都快铺不下。 薛柔见皇帝丝毫不避讳,也略好奇地看一眼。 “这是南楚的舆图?”她眼睛睁大,“这东西应该在建邺,怎会在武安侯世子手里。” 谢凌钰心情颇佳,看着她那双杏眼,忍不住想凑近些。 他轻咳两声,“南楚降将所献。” 按朱衣使的消息,此物不假。 薛柔对南楚颇为好奇,可惜无缘一览风光。 数百年前,天下便四分五裂,望族大多同时下注,亲兄弟各为其主的比比皆是。 若论宗谱,南楚的王大将军与薛柔外祖是一家。 薛柔仔细看舆图上标的城池山川,在心里默默对应嫏嬛殿先生提及的风物。 因为在宫中久住,哪怕是回长乐,薛柔也没法去。 “待朕明年祭祀祖庙,带你一同去。” 薛柔茫然,“祭祀祖庙十年一次,算时间得等两年。” 谢家先祖陵寝不在洛阳,天子祭拜一路劳民伤财,才有十年一次的规矩。 薛柔瞥了眼舆图,许是继位后初次征伐便大胜南楚,陛下急着告慰祖宗。 “两年后,倘若有太子,恐怕不方便。” 薛柔一双杏眼瞪圆,太子? 什么太子,哪里来的太子? 她不自觉坐直身子,直勾勾盯着谢凌钰,以为自己听岔了。 或是在梦中。 “陛下,我不是三年后进宫么?” “僧侣胡言乱语,岂可尽信,何况宫中亦有佛堂可以修行。” 谢凌钰昨日一夜未睡,他只答应放慧忍一条命,没说不会严刑拷问那群僧侣。 酷刑之下,除了慧忍与静若,皆言宫宴上的话乃无稽之谈。 他记得那群僧侣匍匐在地,道:“天子乃真龙,何须佛陀庇佑,且寻常人修行只需适当克制,无需死守清规戒律。” 薛柔见身侧少年好似回忆什么,一时喉咙发紧,不敢想那道封后诏书究竟什么样子。 姑母总不会猜错了罢。 她心头惴惴,半晌不语,却引得谢凌钰问道:“阿音不想早些入宫么?” 薛柔脸都白了,好在今日用了些胭脂,看不出端倪。 “想,”她抿了抿唇,“陛下能让我看看诏书么?” “这是中书省樊汝贤拟的旨?” 薛柔只扫了一眼便放下,“我不喜欢,我要陛下亲自写。” 谢凌钰看过诏书,觉得并无差错。许是樊汝贤文章过于朴实,就连诏书也缺乏溢美之词。 “倒也无妨。” 皇帝丝毫没有推脱的意思。 薛柔心里直打鼓,安慰自己莫着急。 依大昭的规矩,薛家接过旨,宗正还需过个场,查阅长乐薛氏宗谱。 更不必提太常寺,那帮官员对《礼》各有见解,为着大婚流程能吵个天翻地覆,半个月定不下具体章程。 谢凌钰这道旨意下去,是让天下人皆知,谁是未来皇后。 离正经入宫做夫妻早着呢。 饶是如此,薛柔还是坐立难安,找了个借口便要回相和阁。 实则是去颐寿殿寻太后。 听完薛柔的话,太后脸色极为难看。 “大婚不算什么,只要陛下相信,你们二人命格相冲,自会放你出宫修行,大昭亦有过长伴青灯古佛的皇后。” “可现下,陛下半点不信。” 太后拧眉,着实没想到谢凌钰身为天子,竟对上苍神佛无分毫敬畏之心。 她沉吟片刻,挥手道:“你先回去歇息,让我想一想。” * 式乾殿内一片死寂,沈愈之刚从薛府回来,脸色苍白。 面对御座上的天子,他嘴唇动了动,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陛下,臣前几日在相和阁为薛二姑娘把脉,便察觉脉象虚弱。” “如今薛家将她接回府养病,也不见起色,她的脉象为虚数脉,正气不足所致。” “而且,低热不退也甚是稀奇,臣也不知缘由……” 沈愈之越说,声音越低,不敢看天子脸色如何。 皇帝语气淡淡,“薛家接旨那日,她身体并无恙。” 沈愈之垂首,阿育王寺闭门多日,京中有些风言风语,他亦有耳闻。 犹豫再三,他道:“陛下不若命皇寺的人去一趟。” “不必。” 谢凌钰声音冷淡,走到沈愈之面前,“朕不信这些。” “备马,朕要亲自去一趟薛家。” 薛府靠近皇宫,未过多时,御驾便停在正门前。 天子骤然驾临,身边甚至没带多少侍从,一身玄衣,如入无人之境般进府。 后院慌乱成一团,绿云原本亲自守着一盅汤,扔下汤匆匆忙忙跑回去。 弄春柔 第62节 薛柔听见动静,诧异道:“前头出事了?” 绿云有些喘不上气,连忙先扶薛柔往榻上去。 “女公子,陛下来了。” 薛柔脸色也白了,“怎么没人通传?” “根本来不及。” “他疯了?直接闯大臣后院?”薛柔简直匪夷所思。 她连忙躺下,转念一想,姑母给的药的确有用,连沈愈之都看不出猫腻,她怕什么? 太后亲自送药时,特意叮嘱,就算再亲近的人,也莫要让他们知晓服药的事。 否则,凭陛下的心思,定能从侍婢神色中察觉一二。 绿云只当女公子的病莫名其妙,在她榻边唉声叹气。 薛柔闭目装睡,听见珠帘被撩起的声音,忍不住眼睫微颤,手轻轻攥起。 她估摸着谢凌钰离自己多远,慢慢放松下来,免得露出破绽。 周遭静得可怕,一瞬间比一年还要漫长。 薛柔甚至能听见自己心口跳动声,却听不见谢凌钰的动静。 第47章 那陛下方才亲我做什么?…… 手背传来股凉意, 伴随微微粗粝的触感,薛柔头皮一麻,定然是谢凌钰。 “她何时睡下的?” 猛地听见陛下问话, 绿云怔愣一瞬,连忙答:“一个时辰前。” 谢凌钰看着自己握住的手,目光缓缓上移,一截小臂露出来,上头戴着只玉镯子。 他认出这是三年前的贡品,被太后拿去赏给薛柔。 平日里,也不见她戴, 在家养病反倒拿了出来。 谢凌钰摆了摆手,让所有婢仆都出去, 甚至自己的随从也通通去外面侯着。 室内落针可闻,他起身扫了一眼周遭,缓步至窗下。 檀木桌案上摆着的, 皆是女儿家喜欢的东西。 以及, 一只青瓷茶盏。 谢凌钰端起茶盏, 指尖温热,回头看了眼榻上熟睡的人。 放下茶盏的瞬间,瓷器与桌案发出轻微碰撞声,薛柔心里一紧。 坏了,她方才喝的西阳茶。 好在薛府谁都知道, 二姑娘待绿云极好,自己喜欢的茶也会分她一份。 应该不会被发现, 薛柔正安慰自己,便察觉额头被人轻轻抚摸。 她年幼时发热,姑母便是坐在榻边, 轻轻摸着她额头,柔声道:“阿音起来喝药了。” 但此刻,额头上那只手是谢凌钰的。 薛柔实在不习惯与皇帝肌肤接触,还是这般温柔又沉默的接触。 这般动作,理当属于亲友亦或是……夫妻之间。 博山炉燃着紫茸香,越发浓郁的味道绞得人呼吸不畅。 热,但是薛柔不知道,是因为过分紧张,还是那药的缘故。 抚摸她额头的手顿住。 谢凌钰眼神如有实质,仔细描摹她模样。 脸颊泛薄红,额头也的确不自然地发烫。 他闭了闭眼,不能确定是薛柔发热,还是自己的手太凉。 挪开手后,谢凌钰凝神注视自己掌心,只觉仍旧一阵阵酥麻。 他伸手拨了拨薛柔一缕碎发,忽然开口:“阿音当真睡着了么?” 这道声音极轻,轻到如初冬不可察的雪花,还未坠地便化作水珠,砸在人眉心,毫无感觉。 寻常人若真睡熟,绝不会有反应。 薛柔眼皮下意识动了下,连她自己都不知的细微变化,却被谢凌钰尽收眼底。 她实在受不了这股压抑到黏稠的气氛,甚至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某一瞬间,薛柔甚至怀疑,谢凌钰是故意的。 他从进府前就笃定她是装的,方才种种是为了吓唬她,把她逼得自投罗网。 薛柔顿时想睁开眼,让他回宫,但此时承认自己装睡,太没面子。 她一时甚至有点恼羞成怒。 正思索如何开口,额头却碰到什么东西。 软而干燥,带着冷意,稍触即分。 谢凌钰坐在榻边,指尖轻轻碰了下唇角。 他见过宫人之间,若情谊深厚,会用双唇轻轻碰上对方额头,试一试是否发热,比用手要准得多。 不过谢凌钰贵为天子,没人敢这样对他。 他实在不解,觉得这种法子脏污不说,还容易过病气。 然而,薛梵音不一样。 谢凌钰紧紧盯着她额头,仿佛那儿多了个只能自己看见的印记,呼吸有些不稳。 她分明就是醒了,为何没有睁眼阻止。 薛柔茫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只听见他呼吸略重了些。 总不能是发现什么端倪,被她气得罢? 未等谢凌钰试探,她连忙睁眼,轻轻咳了两声。 “陛下怎么在这?” 薛柔硬着头皮说完,却见少年背对着自己,耳根略红。 她抿唇,又咳几声,“陛下若觉得热,让绿云进来,把窗打开。” 谢凌钰终于回过头,垂眼道:“不必。” 他起身,坐在窗下,与薛柔离得远些。 “阿音,你……不若回宫,朕亲自照顾。” “亲自照顾?长乐宫离得远,难道不会影响陛下处理政务?” 少年字字清晰,仿佛深思熟虑过,“朕知道,你现下身体不适合大婚,可你已然接旨,可以住在显阳殿。” “或者,你住在式乾殿。” 薛柔惊到说不出话,甚至忘了自己还病着,坐直身子便要下榻。 “陛下,这……”她语无伦次,“这不合乎礼。” 话音落下,薛柔抬眸便见谢凌钰站在自己面前。 少年微微俯身摁住她肩膀,“阿音莫要着急,不愿就罢了。” 重重床帐阻碍日光照入,面前身影更是遮挡视线,薛柔看不懂他的神色,只听见声叹息。 “朕不过是随口一提。” 谢凌钰喉咙里梗住千言万语。 真的病了么?还是不肯入宫的伪装。 他未曾了解有无秘方,可以让人得怪病,但想来是有的。 毕竟大昭多的是宠妃不择手段地争宠,各种秘药匪夷所思数不胜数,连沈愈之都难以一一掌握。 只要他带薛柔回宫,寸步不离守着,让她没有服药的机会,这场怪病自然痊愈。 可她不愿,打定主意要留在宫外,躲着他,甚至不惜服药。 是药三分毒,难道她不懂? “阿音,世上诸多事,无需以伤身解决,朕说过不逼你。”谢凌钰顿了顿,“你同朕说句实话。” 薛柔怔怔,回避他的视线,“我听不懂陛下说什么。” 真实言相告,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谢凌钰只会把她看得更紧。 她捂住心口,蹙眉道:“我有些闷。” “陛下怀疑我,难道连沈太医也怀疑么?我总不能自己害自己病一场,所图为何?” 谢凌钰闭了闭眼,被她噎得哑口无声。 怀疑她,难道不该怀疑么? 薛柔娇气得很,且极为惜命,从小稍感风寒,半个月后太医都说无恙,她愣是继续喝一旬补汤。 如今莫名发低热,还有心思把妆奁打开,百无聊赖试着以往未戴过的首饰,喝着加过蜜的西阳茶,躺在榻上装睡。 现在倒好,倒打一耙指责他怀疑,口口声声反问所图为何? 还能为何,无非是心里还有旁人,不肯早些成婚。 “薛梵音,你真想让朕明说所图为何?” 谢凌钰死死握住她手腕,不让她挣脱。 弄春柔 第63节 心口钝痛,如洪水堵塞需要宣泄,克制不住想将那些破绽与蛛丝马迹一句句说与她听。 倘若眼前人还是嘴硬,那便在式乾殿住上十天半个月,衣食住行在他眼皮子底下,届时自见分晓。 薛柔有些怵,眼前帝王的脸色太过难看,审视的视线无处可避,像一张密密的网裹住她。 无论怎么挣扎,都没处躲。 “阿音,非要朕将那些——” 原本面沉如水的少年浑身僵住,怔怔低头。 少女坐在榻上,像乳燕投林一样扑到他怀里,刚好能抱着他的腰哭诉。 “陛下,我这段时日常常因低热头晕,沈愈之都不知原因。倘若总这样,我会不会死?” “薛梵音!你胡言乱语什么?” 谢凌钰惊怒交加,恨不能捂住她的嘴,让她别再说话。 但她现在脑袋埋在他怀里,根本看不见神情。 “可慧忍都说了,我现在不能进宫,静若也这样说,京中皆传阿育王寺灵验,陛下就为了我,令其闭门,所以神佛降罪。” 听着那隐隐带着委屈的声音,谢凌钰喉间一滚,半晌,叹息一声。 “若降罪,为何不到朕身上?” 薛柔见他不为所动,当真有些急,她不信佛,但母亲信,年年去寺里为她供奉佛经祈福。 现在那些僧侣不知情况如何,倘若在地牢里没命,薛柔恐怕去了陇西也心中难安。 “陛下是天子,若怪罪自然绕过你,都到我头上。” 谢凌钰垂眸,怀里的人长发披散着,如墨色绸缎。 意识到自己所有怒意都被击碎,消失无踪后,谢凌钰一阵哑然。 倘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以换薛柔这样同他说话,倒也可以。 为人夫君,难得糊涂。 他忍不住揉了揉薛柔发顶,“你定要住在宫外三年么?” “是,”薛柔终于抬首,下巴蹭到他身上绣纹,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黏着他的猫,“陛下,你放了那些僧人好么?” 良久,谢凌钰忽然抬手,指腹轻轻抚了下她额头。 方才她抱的太用力,白皙额头因绣纹有些泛红。 薛柔忽然想起什么,她装睡时,以为那道柔软触感是陛下指腹。 但现下看,分明不是,谢凌钰的指腹没有那样软。 她整个人僵住,眼神停在少年脸上,凤眼高鼻,然后是…… 察觉怀里的人不对劲,谢凌钰安抚性地摸了摸她头发。 鼻尖闻到薛柔发间的香气,他想伸手抱得更紧一些,可又怕吓着她。 谢凌钰有些恍惚,甚至不确定方才薛柔说了什么。 “阿音,方才可是说阿育王寺的僧人?” 薛柔心不在焉“嗯”一声,听见皇帝平静道:“朕已放他们回去。” 又是敷衍的一声“嗯”,权作回应。 谢凌钰忍不住蹙眉,想问什么,却听眼前人道:“陛下,我在宫外修行的话,可以在薛家的寺庙么?” “去慈恩寺。” 谢凌钰语气平淡,“朕拨朱衣使守卫,你无需担心。” 薛柔错愕,朱衣使这般闲么?被陛下轻飘飘打发去守庙。 再说,朱衣使守着,她还怎么与姑母传话? “我不要,皇寺那么远,从宫中往返要半日,”薛柔抿了抿唇,“陛下不想来见我么?” 谢凌钰心头一颤,硬下心不去听她花言巧语,也不看她撒娇卖可怜地哄骗。 让她离宫已是让步,不可能再心软下去。 “既然是修行,朕并非好色之徒。” 倘若探望,休沐的日子,他也能去慈恩寺。 “当真?” 薛柔抿出一个笑,“那陛下方才亲我做什么?” 第48章 情意如惊涛骇浪劈头盖脸…… 室内凝滞一瞬, 仿佛连袅袅升起的烟雾也停下不动。 薛柔没想过,短短一句话令谢凌钰神色变化如此大。 素来平静的脸上,接连出现错愕狼狈赧然, 半晌,他才收敛外溢的情绪。 “阿音方才果真是装睡。” “才没有。” 薛柔矢口否认,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睡得好好的,陛下动静太大,把我吵醒了。” 一番指黑为白,薛柔蓦地听见声轻笑。 “是朕的错,叨扰阿音好眠。” 她抬眸, 见皇帝果真毫无怒色,抿唇重又说了遍。 “我能留在薛氏的寺庙修行么?去慈恩寺, 还不如在家里,他们那儿有的,薛家也有。” 当年先帝将平原公主府赐给薛兆和, 包括府邸西侧佛堂, 里头养着几位沙门尼。 因王明月与太后皆信佛, 薛家将其取名慈云庵,数次增葺。 就连谢凌钰也听过,太后多次赏赐经卷给薛氏,皆珍藏于慈云庵中,偶尔会有僧尼托人上门, 请求借阅。 薛柔自认为没说错话,既然是修行, 在慈云庵效果不比皇寺差。 然而,面前少年却神色淡了几分。 “阿音,你这三年当真会日日修行么?” 一个幌子而已, 她待在薛府,哪怕乔装出去游乐,也无人知晓。 或是出门去见什么人,更是无人约束。 谢凌钰垂眸,见她不语,心沉下去,突然松口:“留在薛家也可以,但朱衣使必须跟着。” “哪有朱衣使住在朝臣家中的道理?”薛柔脱口而出,“莫说父亲,就连附近住的大臣们,恐怕也夜夜睡不好觉。” “只是为了保护阿音而已,倘若有刺客呢?”谢凌钰平静道。 “薛府亦有护卫,实在不成,我把姑母送的护卫带上。” 谢凌钰眼神微妙,倏地笑了,仿佛对太后的人不屑一顾,“流采么?她恐怕不及朕的朱衣使。” 见皇帝瞧不上自己身边人,薛柔有些不快,反驳道:“陛下怎知不及,我见她甚好。” “就凭酒肆那次有人对你出言不逊,她的剑不曾见血,便令朕……”谢凌钰顿了顿,“极为不满。” “阿音,倘若是顾又嵘在,那些人一个都跑不脱。” 薛柔不满,“顾家有免死金牌,她当然出手无顾忌,陛下这番比较,难免无理。” “罢了,”谢凌钰难得好说话,“你想带着她,便带着。” “阿音与朕说一句实话,不想朱衣使在身侧,是否因他们会阻挠你,做朕不允你做的事。” 薛柔忽然觉得渴,想喝口茶,唤绿云进来,而后才看向谢凌钰。 少女语气充斥茫然不解,“什么事?” “譬如与人私会。” 话音落下,薛柔被茶水呛着,绿云连忙拍了拍她后背顺气。 “绿云,你先出去罢,”薛柔将茶盏递回去,对皇帝的语气中沾染几分不快,“我同谁私会?” “是那几个表兄,还是旁的人?陛下这样怀疑我,何须朱衣使,不若每日同尚书令一道回来,看着我在不在诵经念佛。” 谢凌钰眉眼沉静,没有半点被冒犯的不快。 眼前少女变脸如翻书,方才还巧言令色,现下又顶撞天子。 说是顶撞,却更像抱怨,语调软和到像刚刚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凌钰就像被挠了一下,不痛不痒,只留新奇之余的愉悦。 “朕若常常来看你,你当真愿意?” 薛柔撞进那双如墨眼瞳,一时怔住,他静若平湖的目光此刻如泛粼粼波光。 她偏过头,嘴角泛起笑,“陛下得先告诉我,想见我么?” 被那一抹笑勾得喉咙发痒,谢凌钰闭了闭眼,呼吸都有些急促。 “想。” “那我愿意。”薛柔不假思索回应。 与其让朱衣使时时刻刻看着,还不如让陛下来。 薛柔语毕察觉眼前人僵住,不自觉看他双眸,刹那被其间浓烈情意惊住。 她见过诸多儿郎爱慕的眼神,尽管畏惧薛家权势,仍不自觉带有对美色的觊觎,令人厌恶,不如表兄,如竹间清风和煦,见之忘忧。 但没有一个人像谢凌钰这样,情意如惊涛骇浪劈头盖脸翻涌而来,仿佛要把她吞没,卷进茫茫波浪中,才能心满意足。 弄春柔 第64节 薛柔霎时甚至有些畏惧,语气带几分怯意,“陛下?” 体味到她的慌乱后,谢凌钰神色清明冷静几许。 “那我们今日,便算商定好了?” 他听不出情绪地“嗯”一声,微微颔首,忍不住多看几眼薛柔,补道:“朕会命钦天监想个理由,迟些时日大婚。” “但你既已接旨,便不能像往日般随意。” 谢凌钰强行按捺往她身边继续安插人手的心思,“倘若想出去游乐,朕可以陪你。” 薛柔巴不得他多来,就怕谢凌钰在宫里乱想什么,越发担忧多疑。 恐怕哪日一群朱衣使陡然闯进薛府,说是奉圣命守着她。 与其让谢凌钰忍耐到极点,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还不如叫他多出宫。 “陛下得常来,莫要忘了。” 话音落下,谢凌钰眼中露出惊诧,仔细端详她神色,脑中空白一瞬。 阿音好似没有说违心话。 谢凌钰眼睫颤了颤,伸手轻轻抚她脸颊,指腹停在酒窝旁,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不会忘。” * 天高云淡,黄叶萧萧落地,被马蹄碾碎,连带洛阳秋日寂寥也一并被踏作齑粉。 只余大军凯旋的喜悦。 年轻将军银鞍白马,意气风发,瞧见道玄色身影后,翻身下马行礼。 “臣上官休幸不辱命。” 谢凌钰颔首,让他无须多礼,“安甫无恙,朕心甚慰。” 百官面前,上官休谨慎稳重,然而在式乾殿,君臣单独相对,他终于按不住性子。 “陛下,臣听闻立后在即,钦天监横插一脚,恕臣直言,那群神棍满口胡言,不宜轻信。” 谢凌钰早知他秉性,淡声道:“是朕的吩咐。” 上官休一时怔住,他跟陛下其他伴读不同,惯爱流连花丛,于风月事极为敏锐。 他早觉陛下对薛二姑娘不同,理应急着成婚才是,怎么现下看不慌不忙。 一阵静默后,上官休忍不住掂量薛柔在陛下心中分量,道:“臣此次带回诸多女子所用宝物,不知是命人直接送去薛家,还是交与内库。” 谢凌钰缓步至他面前,神色沉冷,“朕只她一人,还需权衡么?” 知道方才沉默太久,被看出心思,上官休连忙请罪,却见陛下抬手阻止。 “都有哪些?” 此次带回的战利品皆记录于册,可未免太多,谢凌钰来不及翻看。 “都是南楚议和时献上的名香绣品,还有各色首饰。” 上官休了解女儿家的东西,知道那些首饰价值连城,光一只玉镯便有价无市。 谢凌钰无甚反应,大昭多的是稀世奇珍。 南楚想讨好薛梵音,得拿出和璧隋珠,才配得上她。 “还有呢?”皇帝语气淡淡的。 上官休却鲜见露出赧然,“南楚又献了明月珠。” 南楚先帝曾得一宝珠,洁白盈寸,夜间皎洁如月,光可照人,称之为明月珠,不轻易示人。 谢凌钰瞥一眼他,“你威胁使臣了?” 上官休额头冒汗,想起陛下不止一次训斥自己流氓气太重,可瞒是瞒不过去的。 “臣只道奇宝当归万乘之国,不若奉明月珠与我朝天子,以交世代之好,然后……拔了下刀而已。” 出乎意料,陛下未曾责怪什么,而是吩咐李顺。 “将世子方才提的东西清点出来,除了明月珠,都让太医院验过一遍,再送去薛家。” 恍惚间,上官休觉得陛下方才连语气都柔缓许多。 待李顺离去,谢凌钰回到御案前,叩了叩桌上舆图,示意上官休过来。 瞧皇帝神色复又冷淡,上官休眼皮一跳。 谢凌钰指了下舆图某处,“从这里到涡口兵分两路,怎么回事?” “臣先前在奏折中提及,是因——” “不要含糊其辞。” 被骤然打断,上官休脸色白了些,老老实实道:“臣与阳寰在战术上有分歧。” “恐怕不止战术,”谢凌钰语气冷淡,“你们性格不和。” “是朕疏漏,他原本只是参将,临时补河间王世子的位置,你压不得他。” “臣不敢,是臣没有容人之量。”上官休连忙请罪。 “你打了胜仗,何罪之有。”谢凌钰脸上当真毫无怒色。 正当松口气时,上官休陡然听见皇帝道:“唯一的错,便是想拿明月珠讨好薛柔。” 上官休并非多事之人,何必要这颗明月珠,还是在与阳寰分歧颇大之后。 早知薛柔做皇后,难免有人巴结她,但没想过这一天来这么早,谢凌钰脸色压抑不住的难看。 宗室本就不喜薛家,若再知道上官休拿战利品讨好薛氏女,难免想起太后当年模样,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谢凌钰倒不怕弹劾,只怕他们用阴私手段,一时有些焦灼,恨不能再往慈云庵塞几个朱衣使。 皇帝脸色晦暗不明,把上官休吓得半晌说不出话。 谢凌钰回过神,微叹口气,若非知晓眼前将军没那脑子,恐怕要怀疑他故意为之。 “先回去罢。” 得了此话,上官休忙不迭告退。 殿内冷冷清清,谢凌钰坐在案前,怎么都静不下心。 李顺进殿后,方才发觉陛下压根没看书,一刻钟过去,视线还在原先的地方。 良久,谢凌钰放下书,“备马,朕去一趟薛家。” 第49章 不若今晚,在你这暂歇一…… 慈云庵东舍。 薛柔百无聊赖, 趴在檀木桌案上,面前摆着一溜泥偶。 猫狗鹿兔……还有花花绿绿的小人儿,都是同表兄出门游玩时, 从朱华门附近一家铺子买的。 忽听一阵脚步声,绿云边收起桌上糕点肉脯,边道:“女公子,陛下来了。” 薛柔愣住,想着这几个泥偶也不必藏,上头又没写表兄名字。 她看了眼铜镜,瞧自己衣冠整齐, 觉得没什么好准备的。 谢凌钰总不能在她这儿住下,最多待上一两个时辰。 “绿云, 你给陛下倒杯茶就好,”薛柔知她怕皇帝,“之后便去外头候着, 无需进来。” 她刚要起身出去迎天子, 抬眼便是一抹象牙色。 少年一身常服, 墨发用白玉冠束起,望之俨然。 薛柔怔在原地,回过神后忍不住频频瞥他那身衣裳。 察觉那道目光,谢凌钰坐在她身边,问道:“怎么了?” 薛柔离谢凌钰太近, 只觉他容貌过分整丽,浅色压不住五官, 若画上留白,衬得眉眼如浓墨细细勾勒。 她禁不住想起听到的逸闻。 上官休生得年轻俊美,与南楚对战时, 敌将挑衅道:“尔洛阳天子姿貌绮丽,派尔领兵,恐是见你亦貌若好女。” 气得上官休身先士卒冲阵,一刀把敌将脑袋砍下来送去建邺。 在皇帝面前,薛柔自然不敢说实话。 “没什么,”薛柔抿出一个笑,“没见过陛下着象牙色。” 她犹豫几分,“我觉得,陛下穿深色好看些。” 谢凌钰怔住,眼底含笑,颔首道:“我下次换旁的衣裳。” 薛柔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听他道:“微服出宫,不必拘礼。” 这话令薛柔脑中浮现不大好的回忆,嘴角往下压了压。 被她异常的反应提醒,谢凌钰脸色也淡了些,“过往之事,一笔勾销。” “阿音,我今日找你,是为了此物。” 他掌心摊开,上面赫然是颗明珠。 饶是见惯宝物,薛柔也呆住一瞬,“这是?” “上官休带回的明月珠,阿音是想做成簪子,还是镶在凤冠上?”谢凌钰语气平淡,好像手中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或不做成首饰,你无事时拿着玩。” 听见最后一句,薛柔睁大眼,她又不是玄猊,喜欢抱着圆滚滚的玩意儿自娱自乐。 正想着,一只黑炭似的猫儿从角落踱步过来,极为轻巧地跳至谢凌钰膝上。 谢凌钰摸了下玄猊脑袋,将明月珠随意放在案上。 “上官休本打算直接送来薛府,我未曾允,阿音,往后若有朝臣上门赠礼,一概拒了便是。” 弄春柔 第65节 薛柔原本拿着明月珠,颇有兴致地细细端详,闻言直接放回去。 “朝臣的东西哪样我没见过?哪怕是明月珠,一时新鲜后,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一颗更亮的珠子而已,纵使陛下任由上官休入府,我与母亲也不会收。” “你怕我同朝臣勾连,效仿姑母,既然如此,这颗珠子我不要了,免得你日后猜忌。” 她每说一句,谢凌钰脸色就更青一分。 “阿音是这样想的?”他声音轻缓,“我只怕有人害你而已。” 何况,他也不喜欢薛柔身上有旁人送的东西。 “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与我说一声便是,无须要旁人的。” 薛柔有些不自在,谢凌钰说话时离得越发近,她甚至能看清他眼睫。 她往旁边挪了挪,不小心碰倒一只泥偶,“啪”一声摔得粉碎。 没有多想,薛柔下意识便要捡碎片,却听身侧人开口。 “它对阿音很重要么?” 谢凌钰拿起一只泥偶,垂眸把玩,看不出什么表情。 “只是觉得有趣。”薛柔连忙解释。 她心惊胆战,只怕被瞧出端倪,想将谢凌钰手中泥偶拿回,他却不曾松手。 直到抬眸,薛柔才惊觉皇帝静静看着自己,眼神幽深。 她讪讪松手,眼皮一跳,“陛下若喜欢,拿回宫中就好。” “不喜欢。”谢凌钰语气冷淡。 他目光扫过桌上一溜小玩意,朱衣使曾递上的消息通通浮现。 王玄逸给她的东西,他恨不能砸碎了扔进河里。 “阿音眼里,明月珠比不上这些东西珍贵么?” 皇帝语气平静,却莫名让薛柔后背一凉。 “明月珠价值连城,非旁的东西可比,”薛柔意识到不对,不再拉开距离,而是凑近些露出笑,“我想把明月珠做成璎珞,可以么?” 她手指在颈间划了一下,“中间那颗珠子最大,其它的用寻常珍珠。” 谢凌钰盯着她指尖那抹雪白,“可以搭玛瑙。” 他记得她喜欢,赤色也最为衬她。 “等他们画出样式,陛下命人送来给我瞧一眼。” 谢凌钰颔首,听见薛柔道:“或是陛下亲自来也好。” 他怔住,哪怕知晓她是哄自己,让他无暇追问那些泥偶,仍旧心头微颤。 心头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想现在就把她带回宫里。 谢凌钰心底微叹,真不该来的,帝王一诺千金,岂有反悔的道理。 但见到薛柔,心里就按捺不住像猫在抓,又痛又痒,非得遂愿才能平息。 他面色平淡,手却不自觉抚上她脸颊。 “倘若朝事不忙,我便亲自来。” 脸颊传来一股凉意,薛柔一动不动,任由他指尖蹭过唇角。 绿云进来时,便瞧见这副情形,一时瞪圆了眼睛,想转身就跑,却只能定在原地,硬着头皮道:“公子来了。” “阿珩?”薛柔转过脸,“是府里出事了么?让他进来。” 未等片刻,便见一少年转过屏风,还未看清楚脸便听见清朗笑意。 “阿娘命我将宫里赏赐送来——” 薛珩活像被人突然掐住喉咙,看着皇帝,连忙行了一礼。 今日天子微服出行,随从皆着常服,不但未曾自薛府进,还命慈云庵的人不必通禀薛家。 未曾想会让薛珩撞见,还将人吓得不轻。 “无须多礼。”谢凌钰看了眼他身后那几只箱子,便知是自己赏的。 薛柔见阿弟紧张,捏住谢凌钰衣角,将他往自己身边拽了拽。 “明日便要动身回书院,快些回去,瞧一瞧莫要落下什么。” 薛珩还未说什么,谢凌钰淡声道:“你们先生教到何处了?” “回陛下,近日在学《公羊传》。” “紧张什么?”谢凌钰语气平静,“朕是你姐夫,关心学业而已。” 薛柔时而看一眼皇帝,时而看一眼阿弟,忽觉头痛。 果然,薛珩脸色涨红,他素来恪守规矩,此刻只觉陛下在阿姐房中已是失礼。 奈何这是天子。 “阿弟好不容易回来,陛下提什么学业?”薛柔小声嘀咕。 当着薛珩的面,谢凌钰万分自然地拍了拍她手背,对面前僵住的少年道:“《公羊传》学到何处了?” 薛珩闭了闭眼,“回陛下,宣公三年。” “鼎之轻重,未可问也。何解?” 皇帝语气毫无情绪,窥不出心思,屈指叩了叩桌案,命人拿笔墨纸砚,让薛珩当场作一篇文章。 薛柔想劝,又觉在陛下面前作文章,并无坏处。 天底下不知多少人一生苦读,只为踏入太极殿得见天颜。 倘若能得陛下指点,倒是好事,薛柔也没再说话。 薛珩唯有开始时愕然一瞬,随即便坐下执笔,他平素在书院落笔千言洋洋洒洒,此刻却慎而又慎,唯恐丢阿姐颜面。 一篇文章写完,窗外天竟已黑透。 谢凌钰不急不慌看完,对一旁的薛柔道:“不错,阿音觉得如何?” “我觉得很好。”薛柔半点没有谦虚的意思。 “阿音倒是丝毫不掩饰。”谢凌钰轻笑。 “举贤不避亲。” “那我也觉甚好。” 谢凌钰语气含笑,将手中文章放下。 听着阿姐与陛下一来一回对话,薛珩脸上浮现惊愕。 他有些恍惚,总觉陛下与瑶华宫中见到的不同,只想快点退下。 这次,皇帝没有阻拦,只道:“辞藻略华丽繁冗,多与樊汝贤学一学。” 他颇有深意道:“官员还是务实些好。” 薛柔眼睛一亮,随即有些心虚,阿珩的文章先前都受表兄指点,文风颇有几分相似。 陛下莫不是看出来了。 正琢磨着,却听见谢凌钰道:“阿音,天色已晚,宫门已落钥。” 他顿了顿,“不若今夜,在你这暂歇一夜。” 薛柔脸色陡变,“陛下,还未成婚便同床共枕,不妥罢?” “我住客舍,未曾说住在……”谢凌钰瞥了眼床榻方向,“阿音把我想的太龌龊。” “可陛下先前可令他们夜开宫门,今日也能。” 薛柔抿唇,实在不想留这尊大佛。 但斟酌一二,她瞄见皇帝逐渐沉下去的脸,还是道:“那我吩咐他们收拾客舍,陛下稍等片刻。” 知道皇帝在这过夜,绿云连忙拉着流采,将客舍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就怕哪处不合心意,惹恼了陛下。 流采默默把花瓶上一点浮尘拭去,心道陛下才不会恼。 就是今夜宫中负责守卫式乾殿的朱衣使,见不着陛下影子,恐怕要发疯。 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那帮人便要来了。 第50章 帝王深夜衣冠不整与她相…… 薛柔不大放心, 干脆自己去客舍瞧一眼。 她环顾四周,看着那扇窗,“要不再多加几个护卫在这, 只怕有刺客破窗而入。” 谢凌钰要是今夜遇刺,任她说破天,满朝文武都会猜测皇帝是在她榻上遇的险。 一旁皇帝如随从般,寸步不离跟着她,饶有兴致观察她一举一动。 “阿音何必担忧,”谢凌钰轻笑,“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他向来睡得浅, 利剑置于枕边,但凡听见动静必持剑起身, 寻常刺客不可能近身。 薛柔忍不住偷偷瞪他一眼,压住脾性:“陛下自诩剑术高超,我便不多操心了。” 她说完, 也没看皇帝什么脸色, 径直就走了。 刚回去, 便忍不住对绿云抱怨:“陛下何时这般不谨慎,要我说,他才是最该平心静气,念佛养性的。” 亏她还以为谢凌钰真心指点阿珩,现在想想, 分明就是拖延时间。 没空再恼下去,薛柔开始思索, 今日何处惹陛下怀疑。 她扫了眼桌上泥偶,心道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不能再留着。 可毕竟表兄所赠,实在舍不得丢弃。 弄春柔 第66节 犹豫再三, 薛柔抿唇,下定决心。 “绿云,把表兄先前送我的东西收拾出来,通通扔了。” 往后日子还长,不必拘泥于这些小物件,薛柔一边安慰自己,心里一边滴血。 绿云眼中闪出惊诧,但还是乖乖照做,一边收拾一边心里琢磨。 女公子如今不喜欢王三郎了?倒也不像啊,许是打算放下过往,如今尘埃已定,女公子能想通未尝不是好事,入宫后自己不能继续惫懒下去,得勤快些,莫要丢女公子颜面。 流采一回来,便绿云不知在想什么,手上动作愈发利索,正将一只香囊扔进箱子。 “这是?”流采略迟疑。 “你也别闲着,过来帮忙。女公子吩咐,要把王三郎的东西都扔掉。” 绿云语气轻快,未曾注意流采脸色凝滞一瞬,仿佛难以置信,随后露出一丝喜悦。 一个时辰后,月上中天,绿云捧着个箱子至薛柔面前。 “只有这些么?”薛柔声音极淡,甚至略为缥缈。 “还有许多大些的摆件,留在府中库房,想拿得知会夫人一声。” “不必惊动母亲。” 薛柔打开箱子,拿起一支玉钗,放下后又拿起一支珠花,周而复始,最后不忍再看似的,猛地合上木箱。 “善宁应该还未睡,把这箱子送去,让她当了添置物件。” 说罢,薛柔神思不属,猛地起身。 “我亲自去送,你们不必跟着。” 绿云想说什么,却在瞥见女公子神情时顿住,甚至拦住流采。 眼睁睁看薛柔离去,流采忍不住蹙眉。 “你拦我做什么?” “你不懂,这种时候女公子定然伤心,若是掉眼泪,被我们瞧见多难堪。” 流采眉头拧更紧,“为何要哭?” 她实在不懂这些儿女情长,被绿云白了一眼后,干脆出去,和往常一样翻身上最高处。 四周一览无余,可分辨是否有人暗处藏匿。 然而今日,流采刚踏上第一片瓦,便听见道恶心又熟悉的声音。 “功夫太差,居然得先爬树才能跳上来,猴子都比你敏锐。” 流采闭了闭眼,不想搭理顾又嵘,片刻后想到什么,方才开口:“你们藏严实些,莫要吓着女公子。” “陛下已交代过,”顾又嵘凑近她耳朵,不顾对方满脸排斥,“我方才瞧见薛二姑娘去佛堂,手里那个箱子是什么?” “与你无关。” 冷冰冰四个字砸下来,顾又嵘嗤笑:“要你真是没半点用,当初父亲若派我去,陛下早就洞房花烛夜了。” 话音未落,流采面色铁青,短剑出鞘,直指一脸戏谑的女子眉心。 “顾又嵘,少把你那些下作法子放在她身上。” 见女子冷淡至极,顾又嵘微叹口气,双指夹着剑刃挪开几寸,脚下一片瓦发出微微碎裂声。 虽动静不大,夜里却格外明显。 流采抬眸盯紧对方,顾又嵘不可能失误,她是故意的。 她连忙扫一眼周遭,不远处的少女孤零零站定,正要抬首望向自己。 流采脸色煞白,拖着顾又嵘闪身往暗处躲。 今夜月明星稀,薛柔能看见两道稍纵即逝的模糊影子,可一转眼便不见了,叫人以为是幻觉。 她一颗心提起,不止看见,还听见动静,便表明那里的确有人。 薛府护卫也不算差,竟然未曾发觉。 薛柔唇色都因惊慌而发白,她装作若无其事,缓步至客舍。 门前,陛下随从想拦住她,可思及这位的身份,以及可在式乾殿畅通无阻的先例,还是作罢。 推开门刹那,薛柔心底生出一丝犹豫,咬咬牙还是走进去。 眼前一片漆黑,甚至连窗户都紧闭着,透不进半分月色。 她甚至恍惚以为自己眼盲。 凭着记忆摸到内室后,一股沉水香陡然逼近。 薛柔吓得连忙后退半步,下意识伸手护住脸,还未出声便察觉胳膊被什么东西轻轻碰着。 来势虽急,却骤然止住,倒也不痛。 “阿音?”谢凌钰虽是询问,语气却笃定。 他顿了顿,“剑鞘碰疼你了么?” 方才,他听见动静便起身,还以为是哪个神通广大的中羽卫,连朱衣使都能糊弄过去。 却在听见慌乱后退的脚步后,骤然反应过来,连忙收手。 谢凌钰心头涌起后怕,若方才剑鞘敲中薛柔脑袋,昏迷不醒都是轻的。 他伸手去摸眼前人的额头,触手却有湿润的感觉。 眼前看不清东西,薛柔本就发慌,此刻更是喉咙阵阵发紧。 不敢告诉皇帝,自己脸上泪痕是因被扔的礼物而起,还未擦干便跑来提醒他。 薛柔别过脸,低声道:“我看见对面屋顶上有人,怕是刺客,这就过来了。” “陛下不若赶紧离开。” 闻言,谢凌钰明白什么,她定是瞧见了朱衣使。 “刺客不重要。”他语气风平浪静,恍若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阿音怎么哭了?” 见绕不过去,薛柔声音有些低,听起来可怜得很。 “剑鞘打中我手腕,太疼了。”她想了个由头敷衍,“陛下还是先关心外头的人。” “那是朱衣使。”谢凌钰微叹口气,亲自点了盏灯烛。 如豆火光摇曳,终于能朦朦胧胧看清眼前人。 他执起薛柔手腕,见并无红痕,也并未说什么,只是轻轻揉了揉。 手腕触感略粗粝,显然是握剑挽弓留下的薄茧,想忽略都不行,薛柔止不住想抽回手,却动不了分毫。 有晦暗烛光映照,薛柔才发觉皇帝并未着外衣,墨发披散着。 帝王深夜衣冠不整与她相见,此情此景,怎么想都该跑。 谢凌钰看着她脸上泪痕,眼神幽幽:“方才是我的错,让阿音这般痛。” “现下已经好了。”薛柔解释,“既然误会一场,我还是先回去歇息。” 谢凌钰神色平静,拉着她坐下。 “哭成这样,怎可能现在便好。” 少年墨发垂下,落在薛柔露出的肌肤上,有些痒。 薛柔喉咙发紧,烛火幽幽,将浓稠夜色撕开道口子,也仿佛将眼前人平静温柔外表撕开,露出一点执拗。 她垂眸,映入眼帘便是天子低头,颇有耐心地抚着略泛红的手腕。 但那点红痕,分明就是谢凌钰揉捏出的,仿佛信了她的谎言,要抚平那点不存在的痛意。 这副模样,让薛柔忍不住发怵。 终于,她受不住这份寂静,出声道:“陛下,往后还是莫要宫外留宿。” 谢凌钰抬眸,看不出恼怒,“为何?” “不大安全。” 就连对朝政无甚兴趣的薛柔都知道,谢凌钰树敌甚多,哪怕是宗室里,还有个刚经历丧子之痛的河间王,恨皇帝恨得牙痒。 “阿音究竟是担心我,还是怕我耽误你思念什么人?” 谢凌钰语气淡淡的,却如一道雷炸在薛柔耳畔。 她一是恼火,二是心虚,猛地起身道:“我若不担心陛下,怎会跑来提醒?” “若我真怕陛下耽搁什么,方才就会径直回自己房中。” 见她狡辩,谢凌钰脸色也淡了些,究竟是担心他,还是担心他死在薛家,分明是两回事。 何况,薛柔的脾性他最清楚不过,鲜少哭泣,受了委屈宁愿让婢女打回去,也不会哭哭啼啼。 若她流泪时,流采在身侧,必会提醒那些人影乃朱衣使,可她浑然不知。 说明她怕人瞧见狼狈模样,独自抹泪。 谢凌钰想都不用想,便知缘由定与王玄逸有关。 方才她瞬间的眼神闪躲更坐实这点。 心底仿佛有烈焰灼烧,再清楚不过自己是嫉妒。 嫉妒一个随手便能摁死的人,谢凌钰自己都觉可笑,心底颇为不屑轻嗤一声后,那股烈焰却愈发难以忽视。 薛梵音居然会为另一个男人掉眼泪,这个念头冒出后,一遍遍在耳边重复。 无数卑劣的想法与手段瞬间涌出,摁都无法摁下。 意识到自己现下不够冷静,甚至有隐隐失控的迹象,谢凌钰看着眼前人,嘴唇动了动。 “阿音回去歇息罢。” * 弄春柔 第67节 今岁,京城仿佛没有秋日,眨眼便至雪片纷飞的时节。 薛柔在慈云庵什么都做,甚至连往日碰都不碰的女红也愿意试试,就是不肯念经诵佛。 她在京中名声不大好,皆因打着修行旗号,门前却频频出现马车。 有姜府的,汉寿侯府的,张府的,还有一辆不知是谁的。 不知第几次见到皇帝时,薛柔掩唇笑道:“陛下总来我这儿,被有心人瞧见,说我与外男私会。” “谁?”谢凌钰蹙眉,语气略带歉意,“我会让顾灵清解决。” 薛柔偏过头看他,“解决此事,还是解决人呢?” “二者兼有。” 半晌,薛柔露出一个笑,看来又有人要私下说她进谗言了。 不知为何,从她将朱衣使误认为刺客后,陛下便温和许多。 谢凌钰频频借那只璎珞为名,上门寻她,却无一次留宿。 甚至白日相处中,举手投足亦未越雷池半步,真正做到平静如水,毫无破绽到令人奇怪。 薛柔开始甚至略有警惕,但时间久了,也慢慢放松下来。 “陛下,过几日我想回宫住两天,”薛柔喝了口热茶,“将近年关,陛下公事繁忙,可有闲暇陪我?” “朝事颇多,确实没有闲暇,阿音莫怪。”他沉默一瞬,“或许得等到上元节才能陪阿音出去游乐。” “还要这么久么?”薛柔晃了晃他胳膊,“你再想一想,能否提前些时日,演幻戏的胡人已到洛阳了,我想早日瞧瞧热闹。” 谢凌钰颇为无奈,思索片刻道:“阿音,后日有半天空暇,是否太仓促了些?” “不仓促,你陪我这一回,后面我保证不叨扰你处理朝事,陛下可以安安心心在式乾殿。” 谢凌钰嘴角扬起,伸手抚了下她发顶。 待从慈云庵离去,他眼底笑意褪去几分,只留一点嘲讽之意。 倘若不是了解薛柔一举一动,他恐怕真要在式乾殿里无知无觉,放任她同旁人相见。 第51章 你当朕是你养的阿猫阿狗…… 细雪纷飞, 还未落地便化作水,走在长街上,只觉肌肤湿漉漉的, 恍若沾染一身浓雾。 薛柔掀开车帘飞快瞥一眼,转过头对身侧少年道:“陛下,这边人也太多了。” 闻言,谢凌钰抬眸含笑,“那便回去,命他们去宫里演幻戏。” “在宫里看有什么意思?”薛柔立马驳回这一提议,“我想在这儿看。” 北昭幻戏大多为吐火吞针, 兴云吐雾,但这群胡人不同, 据说去南楚偷过师,可焚纸复原。 薛柔跳下马车,听见李顺心惊胆颤的一句“祖宗诶”, 径直挤进人群。 可惜今日来晚了, 只能在外围, 她仰头,忽见一条火龙自下而上喷出,气势斐然。 耳边一阵惊呼,薛柔回过头,看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淡淡的沉水香与此地格格不入, 更别提谢凌钰隐约蹙起的眉头,看不出一丝欢欣雀跃。 他身形颀长, 越过人头攒动瞥见火焰中心情形,顿时沉下脸。 “你不喜欢?”薛柔压低声音。 “前头没有放水缸。” 谢凌钰声音淡淡的,哪怕心上人在侧, 也难以压抑语中不满。 听清后,薛柔明白过来,大昭已有明文条例:凡于京师操杂耍演艺之事者,若涉烈火,则须于旁置水缸,以防走水。 这帮伶人已抵京数日,洛阳尹无知无觉,实为失职,皇帝不满之处正在于此。 薛柔见他一身锦衣,冷脸的模样已惹路人频频瞩目,只怕再说几句,便被人怀疑身份。 她压低嗓音,“你想罚谁,回去再罚。” 说话的功夫,前头一阵骚动,谢凌钰以为出事,眉头骤然拧紧。 看来彻底劝不动了,薛柔微叹口气,瞥了眼周遭人的笑脸,道:“他们在选人一块上去。” 周遭越发人声鼎沸,李顺被挤得发痛,慢慢退出人群,瞥一眼不远处微服的朱衣使,连忙往衙署去。 薛柔也想上去,拽了下谢凌钰袖子,却撞见他迟疑目光。 此处人多口杂,恐怕三教九流皆有,众目之下容易出事。 “我只是想看清楚些。”薛柔声音略低。 毕竟被选中,就能到最前面去。 谢凌钰瞧了眼前头伶人,正手指翻飞剪块绢布,周遭终于没那般挤,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他垂眸看见薛柔眼底一点失落之色,不知想到什么,音色泠泠如秋水,再平静不过道:“你坐在我肩上。” 未等薛柔反应过来,眼前少年蹲下身子,示意她上来。 虽说附近亦有人这样做,薛柔还是面红耳赤。 她没想过,有朝一日“不成体统”四字会在自己嘴里出现。 然而陛下神色过分平淡,仿佛小事而已,继续扭捏反倒奇怪。 薛柔咬咬牙,决意无视不远处朱衣使的眼神,随着他起身,眼前逐渐开阔。 她觉得新奇,仿佛陡然窜高许多,眉眼弯弯,字字句句透着高兴:“你看见了么?那个绢布能恢复如初。” 谢凌钰颔首,“看见了。” 见他仍旧反应平淡,薛柔一时觉得无趣。 她垂眸看少年墨发隐约蒙着层水雾,一粒雪悄无声息融在发丝之间,忍不住想撇嘴,分明也是人,肌肤是热的,怎就半点不懂红尘趣味。 瞧他神情,估摸着还在想洛阳尹渎职之事。 薛柔忽然有丝恼火,虽说约谢凌钰出门不过借口,可从小到大,哪个郎君同她在一起时,还会走神想旁的? 许是如今骑在皇帝身上,叫薛柔多几分飘飘然,胆子也大许多,直接伸手捂住谢凌钰眼睛。 “不想看,那就别看了。” 双目骤然被捂住,令谢凌钰生出被挟持之感,拧眉瞬间听见嗔怒声,整个人僵在原地。 打破沉默的,是一侧频频望向他们的夫妻。 “小郎君怎么总惹自家夫人生气,半点不会哄人?” 倘若只谢凌钰一人,这对夫妻定不会与之攀谈,可他身上那位虽也生得极美,却言笑晏晏望之亲切。 见她只能对着冷淡的夫君,两人一时不忍。 谢凌钰没想过会有人这般闲,竟同生人搭话,好在他们口音似是凉州人,而非南楚。 见少年眉目凉意更甚,那妇人道:“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什么可闹别扭的。” 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薛柔连忙道:“他是我兄长,不是夫君。” 她微微偏过头,给他们看自己挽的发髻,的确是未出阁的女子所梳。 话音落下,谢凌钰面色更沉。 薛柔看不见他神情,却心底一凉,意识到说错话了。 她抿唇,小声道:“我想下来。” “你我兄妹,何须急着避嫌?”谢凌钰声音平淡,扣住她腿弯的手却骤然用力。 “我方才胡诌的。”薛柔服软,“事急从权么,我也是怕被人瞧见。” 许是怕什么来什么,薛柔说完,便与远处气喘吁吁赶来的洛阳尹对上视线。 洛阳尹头发半白,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可身侧李中尹亦是目瞪口呆,足以证明此乃事实:陛下让女子骑在肩上。 简直……简直荒谬! 薛柔彻底恼了,却被谢凌钰放下,一口气堵在喉咙不上不下。 她赌洛阳尹年纪大了,没看清楚脸,连忙躲在谢凌钰身后。 “怕他做什么?”他语气淡然,恍若谈论天色,“往后从生到死,他见你皆需拜迎。” 薛柔咬牙,皇帝不懂,若事情传到薛兆和耳朵里,母亲又要被斥责。 她抓过李顺递来的帷帽,扣在脑袋上,想先一步进马车。 然而却听见洛阳尹顾左右而言他,不但描补渎职,且句句指责陛下不该迁就女子,为美色所惑。 薛柔立马恼了,什么叫为美色所惑,她又不是妺喜妲己,是喜听裂帛还是烽火戏诸侯? 再说,分明是陛下自己愿意的。 她刚要开口,便听谢凌钰沉声道:“尸位素餐,徒享俸禄。” 皇帝命李顺去寻洛阳尹,而非在式乾殿召见,便是给他机会弥补,谁料此人不但推脱,还挑起薛柔的错处。 “天子家事,与尔无关。” 谢凌钰声音冷淡,却令洛阳尹猛地抬头看那女子容貌。 李顺拦住视线道:“割舌挖眼,洛阳尹何必呢?”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洛阳尹被贬后,京中风言风语,说是瞧见陛下在宫外与女子私会。 不过没人敢猜那是薛柔,只道陛下金屋藏娇,不想让太后与薛家知晓。 耳边传闻不断,薛柔只当听不见,却瞒不过姑母。 长乐宫内,太后艰难起身,喝了一碗汤药。 “阿音,那日陛下身边女子是你?” “是,”薛柔低头,“我知错了。” 弄春柔 第68节 “错什么?”太后笑得无奈,“我何曾怪你?” 仿佛回忆起什么,太后长叹口气,“南楚的幻戏,的确不同寻常,有意思得很。” “姑母若喜欢,请他们来长乐宫——” “不用,吵得人头痛。”太后摆手推拒,话锋一转,“阿音觉得,陛下对你仍有戒心么?” “应当……少了许多罢。” 薛柔怔怔思索,她那日捂住陛下眼睛,他都没有甩开自己,只是浑身僵住后握紧些。 “那便好。”太后颔首,叹息后复又躺下,闭着眼睛听胡侍中念信。 良久,太后开口:“王三郎回京了,你莫要与他相见。” “可是姑母……” 薛柔想说什么,却被打断。 “我知你心思,可你想一想,我螺钿司都能查到王玄逸为何回京,陛下能不知晓?” 太后略恨铁不成钢,“就这样回来,太不顾后果。” “姑母,只是让他小厮送些信件礼物来,可以么?” 许是看侄女目光太可怜,太后叹口气,“信件免了,礼物倒是可以,他是你表兄,临近新岁送些礼也无妨。” 薛柔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 大雪似飞花,不过一个时辰,将满院盖得严实。 薛柔怔怔望着佛像发呆,浑然不觉跪蒲团跪到膝盖隐隐作痛。 她心神不宁,来此处沉心静气,却事与愿违。 按约定,表兄大概今夜过来。 毕竟笃信太后所言,薛柔一早吩咐绿云,务必在门前拦住王玄逸,莫要让他进来,收下礼便可。 她先前特意叮嘱过,无须金银珠宝,越不起眼越好。 佛像高大,一双慈悲眼静静望着她焦灼不定。 薛柔一阵恍惚,满佛堂的浓烈檀香缠绕,竟叫她生出片刻虔诚之心。 倘若今夜平安无事,她愿毕生供奉这尊佛像。 还未拜完,陡听见一声响。 薛柔心底浮出丝不妙,甚至不敢回头看。 她直起身子,跪坐于蒲团,面前是宝相庄严,神佛在上。 身后则是冷如霜雪的气息,那人伸手揽住她腰,吐字坠地有声,像喉咙里反复酝酿斟酌的话,在外头冻成冰,一旦说出口,就狠狠碎在地上。 “阿音在等谁?” 薛柔止不住发颤,身后少年完完全全环绕住她,在她面前摊开手掌。 里头赫然一只泥偶,黑色的猫儿翘着尾巴,得意骄矜地炫耀金黄瞳仁。 随后,那只手微微一动,泥偶摔落在地。 她看不见谢凌钰的神情,只觉他指尖冰凉,像蛇吐信子般划过脸颊、下颌和喉咙。 身后那人开口,“阿音还没有回答我,在等谁?” “我委实不知,还望阿音解惑。” 薛柔眼前一片空白,挣开他时,竟没费什么力气。 她转过头,只消看一眼帝王眼神便止不住瑟缩,不敢想他做了什么,更不敢想他过了今夜,会做什么。 半是恐惧半是病急乱投医,如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薛柔猛地抱住面前少年。 她下巴埋在白狐裘上,白狐皮毛上的雪片早化作水珠,冰冷湿润。 鼻尖沉水香与檀香搅缠不休,熏得人脑袋发晕。 见怀中人故技重施,想装糊涂蒙混过关,谢凌钰忽地冷笑。 “薛梵音,你当朕是你养的阿猫阿狗,抱着摸两下便万事大吉?” 听见久违的“朕”字,薛柔松开手,陛下是当真恼了。 “对不住。” 三个字刚出口,薛柔便觉眼前人像一根彻底崩断的弦,甚至嗓音都如坏掉的琴般喑哑。 “你对不住什么?” 谢凌钰心底那股恼怒彻底冲垮冷静,甚而生出股恨意。 恨她骗就骗了,为何不能做干净些,偏偏要被他知晓,更恨她瑟缩在自己怀里,却在为另一个男人赔罪。 什么对不住,他看薛梵音压根不觉错,更不曾愧疚。 她只是后悔,为何被未来的夫君发现。 薛柔紧紧攥住衣角,低头不看,仿佛这样天子之怒便烧不到身上。 然避无可避,她被迫抬脸看他,随即听见一声怒极后的轻笑。 “既然要哄,为何不继续?” 第52章 可现在,她把天子的嘴唇…… 薛柔怔住, 迟疑片刻后轻轻抬手,指尖停在半空,好似定住动弹不得。 她能听见自己呼吸声, 耳边传来阵阵嗡鸣,长而刺耳。 薛柔如稚童初学诗文般,一点点理解陛下的意思。 什么叫继续? 得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他平息怒火。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薛柔没见过伏尸百万的情形,却见过式乾殿前大雨冲刷不去的血迹。 她气息颤抖,盯着谢凌钰眼下微不可察的淡青色, 挤出一句话。 “陛下,能否教一教我?” 见皇帝不语, 薛柔不再问,慢慢抚上他脸颊,如同他平日那样, 从眉梢鬓角到下颌。 她力道太轻, 像在用雀羽逗弄猫儿, 自己却浑然不觉。 谢凌钰闭上眼,只觉肌肤发痒,这感觉直至心头,与怒意交织,引得人想发疯。 仿佛心口是块还未愈合的烂肉, 痒得人想去挠,挠到鲜血横流才罢休。 他实在难以忍受, 一把握住薛柔手腕,睁眼便见她慌乱无措的目光。 “你只会这些,就敢来骗朕?”谢凌钰面无表情, “你就没想过,倘若失败,要如何补救么?” “欺君这样的罪过,你竟从未想好,败露后如何向朕求饶,还是说,你以为朕会轻而易举原谅?” 谢凌钰语气平静,手上却愈发用力,听见她轻轻呜咽一声,猛地放开。 从未听过他这样凉薄的语气,薛柔心底越发惶恐,不知何等补救才能让陛下满意。 她嘴唇动了动,低声辩解:“我没有欺君。” 几个字说完,薛柔被皇帝骤然沉下的面色惊住,硬着头皮道:“陛下总要听我解释。” “说罢。” 虽然只两个字,却比沉默好许多,薛柔心思略定。 她手指勾住谢凌钰的衣袖,垂眸好似万般委屈,“我没有等什么人,倘若不信,不若传绿云和薛家护卫去问。” “既然是年关,外祖家势必与薛家有往来,难不成陛下不允我母亲见自己娘家人么?” 见谢凌钰面色虽未曾和缓,却没有更冷淡的意思,薛柔离他更近些,微微仰面时,能看清他眼睫微颤。 “我早就吩咐绿云,倘若见着表兄,定要拦住他,我往后都不会再见他。” 薛柔顿了下,看向摔落在地的泥偶。 “一个不起眼的泥偶,又不是钗子香囊,不过是自年幼起养的习惯罢了,能做什么数?表兄只送这等童趣之物,想必也只余亲缘之情,并无他意。” 意识到自己仍控制不住为王玄逸开脱,薛柔表情凝滞一瞬,想着弥补。 她低声道:“我今日只为了断过往,倘若真要等谁,也只会等陛下。” 待最后一个字坠地,谢凌钰胸口起伏,耳畔恍若有人不断提醒自己。 “又在撒谎,巧言令色,骗子!” 他眼神冷淡地扫过薛柔,与朝堂那些老狐狸斡旋十余年的经验告诉自己,薛柔就是在欺瞒。 这些话,半是解释半是谎言,甚至连甜言蜜语都算不上。 一旦看清这个事实,谢凌钰胸口火焰烧得越发炽烈,分明冬日,却觉闷热。 他静静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轻声道:“阿音说了这么多,不觉自己漏洞百出?” “不是对不住朕么?现下反应过来,又换个说法。”谢凌钰嗤笑一声,“想要朕信你,总归须有诚意。” 薛柔神情僵滞,“什么诚意?” 她离谢凌钰太近了,近到能清楚洞悉他眼神在何处游移不定。 她想往后退,却察觉腰早已被人紧紧扣住。 脸颊是温热吐息,慢慢挪到嘴角,薛柔眼皮一跳,觉得自己如同被困的猎物,被猛兽扼住。 而此刻,他正琢磨从何处下口,可以一点点吃干净。 鼻尖沉水香的气息彻底盖过檀香,恍惚间仿佛不在慈云庵,而是在式乾殿。 弄春柔 第69节 薛柔闭眼,甚至能感觉到硬挺鼻梁蹭到自己,然而柔软的触感始终不曾出现。 良久,谢凌钰松开捏着她下颌的手,见那双杏核眼流露疑惑,神色平静地指了指自己唇角。 “朕说过,绝不逼你。” 他顿了下,语气不容置疑,“所以,你自己来。” 意识到要做什么,薛柔脸颊突然涨红,就连耳垂都泛红意。 原来,这就是帝王口中的绝无逼迫。 她凑近那张如玉琢就的面孔,仿佛吻一块石头般,蜻蜓点水碰了下。 谢凌钰眼神微动,面色却仍旧沉冷。 见没有用处,薛柔用唇瓣轻轻蹭了下他鬓角额头。 出乎她意料,每触碰一次,陛下脸色竟难看一分。 谢凌钰垂眸,不想去看薛柔疑惑不解的神色,和吻他时波澜不惊的眼神。 眼前的少女吻他,如同奉旨当差的官员般,一板一眼,哪里都要试一试,唯恐出了纰漏。 可官员兢兢业业是为拔擢,薛柔是为了什么。 每一个吻落下,眼前便浮现回答,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 谢凌钰的脸色越发苍白冷淡,如霜似雪。 半晌,薛柔也恼了,又气又急,还有委屈。 世上哪有这样难伺候的人,既不听解释又不肯看证据,依着他去哄,反倒愈发糟。 外面的雪越下越急,薛柔只怕陛下不回去,要同她纠缠一夜。 “陛下要的诚意,还不够么?” 终于,谢凌钰轻声开口:“不够。” 他低下头,轻轻碰了碰怀中少女唇角,好似万般柔情似水。 然而下一瞬,薛柔却一阵吃痛,怀疑谢凌钰根本就是想撬开她的唇,然后胡乱啃咬。 她惊愕过后,来不及推开他,满脑子只有痛,顾不上君臣尊卑,双臂环上皇帝脖颈,狠狠抓了一把。 指腹甚至摸到一点湿润,分明挠出了血,薛柔下意识顿住,却听见谢凌钰笑一声,轻轻吻了下她嘴角,好似万分满意。 薛柔僵住片刻,毫不犹豫咬回去。 舌尖尝到一点血腥味后,她才恍惚意识到,原来自己唇舌未曾破。 可现在,她把天子的嘴唇咬破了,明日他还要上朝。 薛柔费力推开他,心中希冀看不清楚,然而事与愿违。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谢凌钰唇角隐隐渗出的血珠,被苍白脸色衬得格外妖异。 谢凌钰胸口怒意早被铺天盖地的快意取代,无论如何,薛柔方才所有情绪起伏都是冲他一人而来。 薛柔咬破他皮肉那一瞬,眼里只有他,不为什么太后薛珩,也不为什么王三郎。 极度愉悦下,皇帝抚着少女脸颊,喟叹:“阿音好生乖顺。” 谢凌钰唇角含笑,拭去血珠。 薛柔只当陛下疯了,她嘴角发麻,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眼睛因许久喘不过气湿漉漉的,逼出一点眼泪。 原本面对皇帝的心虚烟消云散,她心底喃喃混账。 见谢凌钰神情和缓,颇为好说话的样子,薛柔连忙道:“陛下信我么?” 见他不语,薛柔略着急地想说什么,却猛地被环腰抱起。 大昭天子不信佛,自然无甚畏惧之心,将供桌上的东西掀开,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薛柔坐在案沿,裙摆晃悠,手撑着桌案,与谢凌钰对视。 虽说差不多高,却好似自己端坐在高处,受他供奉。 薛柔偏过头,没太明白要做什么,却听少年嗓音略哑。 “世人求神拜佛不如求朕,”他闭了闭眼,长叹口气,“可朕想要的东西,只有向你求了。” 求不得,就去抢。 谢凌钰脸色晦暗不明,薛柔恍惚知道如何叫他平静下来。 “再来一次,如何?”她试探着道。 话音落下,唇角便覆上柔软。 半晌过去,薛柔脸色泛红,她还以为谢凌钰方才是故意叫她难受,可他当真不擅长此事。 她实在喘不过气,大脑憋得空白一片。 发觉怀里的人不对劲,谢凌钰放开她,吻去她眼角几滴泪。 薛柔恍恍惚惚,听见皇帝埋在她颈间,鼻梁蹭着她肌肤,一遍遍喊她名字。 原本,薛柔以为将陛下哄好了,然而两个时辰过去,她终于意识到,谢凌钰现下亢奋到怪异。 如同第一次学会捕猎的虎狼,兴奋地绕着猎物打转,欣喜不已。 她后背一阵发凉,还未琢磨明白,便听见绿云进来的动静。 那声“女公子,奴婢拦不住他”硬生生卡住。 皇帝独自闯进慈云庵,故而堂前并无人看守,绿云没想到会看见这副情形,只想夺门而出。 她身后的年轻公子则怔在原地,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动了动,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他风尘仆仆,认出那道背影是谁,俯身行了一礼。 “臣见过陛下。” 第53章 她榻边,坐了个人 薛柔脸色也没好多少, 眼前一阵阵发晕,以至于忘记甩开谢凌钰的手。 她看了眼自己现下模样,衣襟略松开, 发钗翠翘不知掉到哪儿了,实在不适合见人。 谢凌钰没有回头,任由王玄逸躬身俯首,他慢条斯理拢紧眼前少女衣襟,而后手指一点点拂过她眉眼。 见她魂不守舍,谢凌钰没有开口,只替她挽个简单发髻。 “朕有事需忙, 退下罢。”谢凌钰语气淡然,听不出喜怒。 王玄逸却未曾后退半步, 甚至向前走来,风雪自敞开的门灌入,吹在后背冻得人浑身发麻, 可再冷也不如心口寒凉。 听见那拖沓的脚步声, 谢凌钰终于转头, 将薛柔掩于身后。 “尔欲忤逆圣意么?” 此话既出,薛柔不自觉攥紧手,盼表兄莫要犯糊涂,赶快退下就是。 王玄逸却动了动嘴唇,最后一丝血色褪去, 脊背挺如青竹,任寒风凛冽不曾折腰。 地上碎了两半的泥偶孤零零的, 格外凄清,王玄逸抬眼,好似望向高大佛像, 又好似在看佛像下的少女。 终于,那杆青竹折腰。 向来以才学自傲的王三郎跪地叩首,垂下头颅,再谦卑不过地求一道圣旨。 “但求一死,臣绝无怨言。” 谢凌钰见多了以死相逼的谏官,大多为博虚名而已,根本不为王玄逸这副求死之态所动。 “当啷”一声,一柄剑被扔到王玄逸面前。 帝王无情,就连赐死也毫无波澜:“卿可自裁。” 薛柔隐约看见表兄真拿起那柄剑,心口像被攥住一样。 “不要!”她跪在地上去抢那柄利剑,膝盖瞬间生疼,顾不上身体的刺痛,转眼望向皇帝,喃喃:“不要……” “陛下,算我求你,他一时糊涂而已,”薛柔语无伦次,眼泪大滴落下,“王家世代忠君,岂会忤逆陛下,他不敢的。” “阿音,不要这样……”谢凌钰俯身扶她起来,气息略颤抖,伸手拭去泪珠,“不要这样……” 在臣子面前,谢凌钰不欲失态,却禁不住薛柔字字句句都在戳他心窝。 皇帝瞥向仍旧跪着的王玄逸,只见他面色怔松,似喜似悲,恍若彻底了却桩心事。 谢凌钰心底如明镜,轻嗤一声,原来如此。 “阿音,朕不杀他。” 谢凌钰的声音陡然平复,垂眸看着衣袖上泪水痕迹,伸手揽住薛柔。 “朕有几句话与他说,阿音先回去歇息。” 怕皇帝反悔,支开她再赐死表兄,薛柔连忙道:“我不想歇息。” 她低头想了个理由,“我给陛下倒杯茶来。” 说着,薛柔连忙起身,一个酿跄差点摔着,捂着膝盖蹙眉,心道八成有一大块淤青。 谢凌钰抿唇,却想起什么,任由她去倒茶。 “臣从不让表妹做端茶倒水的事。” 谢凌钰看了眼不远处人影,确保她听不见后,方才轻声道:“朕也不会让她向旁人求饶。” 他垂下眼睫,颇为讽刺地笑一声。 王玄逸不过是在赌,赌薛柔心里还有他。 赌赢了,死也无憾,赌输了,死在皇帝手里,薛柔今生都忘不了此事。 天子语气意味深长,王玄逸立刻明白他未尽之意,脸色更白几分。 他没想过表妹会不顾一切夺剑。 弄春柔 第70节 “知道此事,阿音会伤心的。”谢凌钰语气淡淡。 “陛下也配妄谈伤心二字么?” 因薛柔还没来,王玄逸毫不掩饰怒色。 他可能直到死,都忘不了方才的场面。 桌案上,心心念念的表妹乌发披散,一双手缠在天子颈间,双唇比朱砂还要艳丽,刹那刺痛双眼,比可以封喉的利剑还要伤人。 那一瞬间,王玄逸甚至怀疑自己噩梦成真,表妹当真喜欢上谢凌钰,否则怎会命人拦住他,在佛堂和天子亲吻。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跪下那刻,王玄逸当真是一心求死,而接踵而至涌上的隐秘心思,此刻被皇帝毫不留情戳穿。 与羞愧一同袭来的,是愤怒,王玄逸再顾不上什么君子之风,冷笑连连。 “陛下在佛堂强迫阿音,难道是正人君子所为?难道不是伤她至深?” 谢凌钰眼神微变,“朕与她是夫妻,她是大昭未来皇后。” “她未必想做皇后。” 王玄逸脱口而出的反驳,恰被薛柔听见,她手里茶盏差点坠落,下意识看皇帝脸色。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王玄逸眼皮跳了下。 薛柔嘴里苦涩,虽说姑母交代的事,算是彻底做不成了,可没想到会是现在这副情形,简直比预料中糟糕百倍。 她瞥了眼表兄,只当他受了刺激神志不清,轻声道:“表兄,我想做皇后。” 王玄逸怔住一瞬,被表妹眼底惶惑扇清醒许多。 早知如此,他不该回洛阳的,太后的螺钿司使者提醒过,阿音如今势必要讨好陛下,回京后若见着,他定受不住。 短短半个月前,王玄逸远在怀朔,万般想念表妹,只把使者的话当作羞辱。 阿音忍辱负重,他怎会介怀?可真听见她说违心话,又怎能不介怀? 谢凌钰脸色平静,示意薛柔坐在自己身边,绝口不提方才所言,只道:“膝盖肿了么?明日让太医送些膏药来。” “已经不痛了。”薛柔察觉皇帝手掌轻轻搭在自己膝上,连忙摇头。 “陛下方才同表兄说了些什么?” 谢凌钰不语,瞥见对面的王玄逸神色紧绷,缓声道:“问了几句怀朔如何。” 说完,谢凌钰端起茶盏,入口便极其苦涩,定是倒茶的人神思恍惚,敷衍了事。 薛柔见皇帝飞快蹙了下眉头,狐疑地扫一眼表兄,“当真如此么?” 王玄逸的面色早苍白如纸,根本不敢看表妹,却不得不承陛下的意,“的确如此。” 闻言,薛柔才舒口气。 不想再看这二人凑在一处,薛柔再张口便是赶客。 “陛下不若早些回去,还有表兄也该回府陪一陪舅母。” 谢凌钰放下茶盏,口中涩味经久不散,一股疲倦涌上来,颔首道:“好。” * 待谢凌钰离开良久,一匹马去而复返。 王玄逸脑中反复回想皇帝轻蔑的眼神,愧疚如惊涛骇浪吞没自己。 他犯了一个难以饶恕的错误,不够信任表妹,竟怀疑她会移情别恋。 意识到这点后,王玄逸甚至有些绝望,他们之间终究生出嫌隙。 但无妨,嫌隙可以弥补,无论如何他都需坦诚相告,免得裂痕愈发深,直至无药可救。 风雪之中,薛柔听见有人在外踱步,推开门道:“表兄?” 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怎的未走正门。” “我翻进来的,”王玄逸脸都被冻僵,“怕被旁人发觉。” “快进来说话,外头也太冷了。”薛柔将手炉递给他,十分自然地邀请。 “不必,你的卧房,我怎好随意踏足。” 王玄逸垂眸,心像被扯开,从前纵使再亲密,表妹也不会随便让他进闺房,何况此时深夜。 他闭眼不愿去想,究竟是谁频频到访,让薛柔短短数月对男女大防淡泊至此。 “好罢,”薛柔知道说不动,“表兄究竟为何事?” “阿音,今日佛堂内……” 王玄逸脸色涨红,他想坦白,坦白那些隐秘的心思,渴求面前少女宽宥自己,而后承认与皇帝不过逢场作戏。 但看着那双杏眼,他却被扼住喉咙般,什么都说不出口。 薛柔面色淡许多,以为他介意自己同谢凌钰亲近,柔声道:“表兄对我心有芥蒂,觉得我有损贞洁,是么?” 他们读书人,素来看重这个。 “怎会!”王玄逸惊愕不已,“我岂会对阿音心有芥蒂,纵使……” 他深吸口气,“纵使阿音当真做那种事,我也不会指摘分毫。” “没有做过,”薛柔抿唇,眼神略有飘忽,“陛下他……不曾提过那种事。” 她今夜被谢凌钰抱着时,感觉到了什么,垂眸便见他埋在她颈间,看似安静,但呼吸却越发急躁沉重。 王玄逸听见这话后,望着少女神色,怔住许久后勉强扯起嘴角,不知是喜是悲。 “我不是怀疑你已……我怕你委曲求全,心里难受。” “我知道,”薛柔打断后半句话,“表兄是安慰我,怕我觉得自己失贞,想不开寻死觅活。” 她的确难受,却并非因害怕贞洁有损,而是深深厌恶被迫的滋味。 倘若能高高在上命令谢凌钰来吻她,她虽不愿,却不会难受。 可惜依谢凌钰的性子,恐怕受不了有人对他发号施令,定要震怒不已。 “表兄放心,我没那般在乎贞洁,若我当真委身于陛下,你由此对我有芥蒂,我也不会百般挽留,只会放弃你,继续过我自己的日子。” 薛柔神色复杂,她忽然轻声道:“表兄回去罢,我不负你。” 最后四个字一出,王玄逸低头自嘲地笑,也是,他竟忘了两人相识十余载,表妹比谁都了解他。 今夜想了什么,阿音怎会不知?只是不说罢了。 王玄逸喉咙哽住,良久长叹口气。 “我……后日便启程回怀朔,不多停留,阿音保重身体。” 薛柔知道姑母派了使者去怀朔,颔首:“诸事小心。” 想到什么,她补道:“你方才来,可曾有人跟着?” “不曾。” 王玄逸初次来时,遇着匪徒劫道,将他所有物件通通拿走,现下想应该是朱衣使,陛下就在不远处作壁上观。 第二次来,已快寅时,明日还有早朝,陛下不可能回宫路中停滞,就为了盯着他。 见表兄足够笃定,薛柔心中略安。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绝口不提佛堂中的荒唐事,流采绿云也心照不宣沉默。 半夜,许是白日补眠太久,薛柔睡得迷糊,不够踏实。 一片漆黑中,她朦朦胧胧感受到股视线,拼命想睁眼,奈何寅时正困倦得很。 直到脸颊被抚摸,薛柔一瞬间清醒过来,睁开眼刹那头皮发麻,甚至想尖声叫喊。 她榻边,坐了个人。 第54章 明日有要事,我在你这里…… 刹那, 薛柔以为自己仍处梦中,猛地起身,撞进一个怀抱。 熟悉的气息提醒她, 面前的人是谢凌钰。 简直匪夷所思,薛柔浑身僵如石像,却听他在耳畔低声询问。 “阿音,昨夜此刻,你在做什么?” 薛柔没听清,满脑子都是陛下怎么在这? 薛府护卫呢?绿云她们在何处? 忽觉有些冷,薛柔撩开湘色床帐, 瞧见原本紧闭的窗留了道细缝,显然关时颇为匆忙。 寒气顺着那道缝钻进来。 谢凌钰顺着她视线望去, 起身合紧窗。 今夜月色甚为明亮,透过琉璃窗照进室内,朦胧模糊, 恰巧能看清另一人身影, 却看不透神色。 薛柔呼吸急促, 下榻走到少年身侧,一把攥住他衣袖。 “陛下深夜到女子榻边,此等行径……”她深吸一口气,“此等行径太过无礼。” “无礼?”谢凌钰语气古怪,步步紧逼, “昨夜,旁人造访便不算无礼了?” 近日朝事繁重, 谢凌钰许久不曾安寝,昨夜回宫歇了一个时辰,便要去太极殿。 李顺劝他歇息片刻, 不急于公务,却见朱衣使求见,几句话下来,皇帝心底那点倦意彻底消散。 此时此刻,面对薛柔,那几句话又浮现耳边,谢凌钰喉咙阵阵发紧,强压怒意。 “朕念你居于佛前,顾虑未曾大婚,故而怜惜你,原来,”他顿了顿,“只是让你拿来安抚旁人。” 谢凌钰怒极反笑,“好一句‘我不负你’,原来他是韩凭,朕是宋王。” 他气息越发重,纵使看不清脸色,也知是气狠了。 “为他守贞?你接了朕的旨意,天子妇为一介臣子守什么贞?” 弄春柔 第71节 谢凌钰最后一句怒不可遏,恨不能让朱衣使把王玄逸千刀万剐。 但偏偏那人死得越惨,阿音越忘不了他。 整整一天,谢凌钰在式乾殿内独自回想当年事,只恨没早些杀了王玄逸。 悔不堪言,既然当年已决意迎薛柔为后,为何不命顾家将王玄逸处理干净,免得日后横生枝节。 谢凌钰过目不忘,自己说过的话记得清清楚楚,顾灵清亦劝过王家子不宜留,然而他却道:“岂有为女子而折一宰辅才之理?” 思及此事,谢凌钰阵阵后悔,不甘达到顶峰,倘使当年听顾灵清一言,何至于此? 意识到昨夜说的话悉数被知晓,薛柔指尖发凉。 可相识多年,薛柔隐约觉得,谢凌钰的怒意并非冲她而来。 倒像……冲着皇帝本人去的。 薛柔无话可说,既然陛下都已知晓,狡辩也无甚意义。 她只能咬死不认,但深更半夜,谢凌钰竟没有半点离去的意思。 仿佛不得个回应,他便在这儿待到地老天荒。 薛柔看不清他的脸,犹豫半晌,“我听不懂陛下说什么。” “是听不懂,还是——” 她突然凑近,双唇贴紧眼前人肌肤,耳边的声音戛然而止。 薛柔略有些恼火,她本想把谢凌钰的嘴堵住,免得他一句句质问叫她心里慌乱。 可谁叫她太过紧张,找不准地方也就罢了,甚至磕到面前少年下颌,嘴唇隐隐作痛。 薛柔愣住,心底涌上尴尬,可好歹达成了目的,也算好事一桩。 她稍稍挪了挪位置,嘴唇蹭了下谢凌钰嘴角,左右看不清皇帝脸色,开始耍无赖。 薛柔低声道:“我当真不知道陛下说什么,昨夜我太累了,什么都记不清。” 见谢凌钰没有反应,薛柔轻轻推了推他肩膀,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陛下的话我都听不懂,谁给我上了眼药?” “强词夺理,”谢凌钰语气平淡,“朱衣使所言,需要我一一同你说清楚么?” “原来是朱衣使……”薛柔心底松口气,幸好不是陛下本人,“哪个朱衣使?他说的未必是真,实在不行我明日入宫与他当面对质。” 若非知晓朱衣使忠心,谢凌钰当真会被她信誓旦旦的模样哄骗过去。 “阿音同谁都这样胡搅蛮缠么?”谢凌钰不知该怒,还是该笑,“天底下恐怕只有你一人,敢说朱衣使瞒骗天子。” 薛柔又仔细回想一遍,昨夜甚至未曾碰过表兄,更无交换信物之举,单凭朱衣使一面之词,哪能定她罪名。 除非谢凌钰将她关进地牢,严刑拷打。 “顾灵清素来不喜欢我,朝中大臣攻讦敌人,难道陛下会全盘相信?” 谢凌钰默然良久,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她今夜说的话倘若传进朝臣耳中,恐怕要人人自危,唯恐薛梵音在皇帝面前胡诌,引火上身。 “阿音认为,我冤枉了你?合该治顾灵清的罪,是么?” 皇帝声音淡淡的,却引得薛柔攥紧衣袖。 “我没有这个意思,”薛柔眼皮一跳,“陛下莫要说玩笑话。” 她一时骑虎难下,只是想让谢凌钰莫要追究,怎的就变成进谗言叫他治臣子的罪了? 薛柔咬咬牙,因谢凌钰态度和缓不少,便想故技重施,却听他语气浅淡,仿佛实在没办法,只好妥协。 “阿音既说记不清,那便罢了。” 谢凌钰总不能真让她同朱衣使对质,她死不承认,他又能如何,总不能再逼着她。 薛柔为了此事,甚至愿意主动吻他,可见的确慌乱。 倘若逼急了,哭起来又该如何? 光是想想,谢凌钰便一阵头痛。 他微叹口气,“明日有要事,我在你这里暂歇一夜。” 薛柔连忙道:“我去偏房睡。” “不必,”谢凌钰已经脱下外衣,“深更半夜不知要惊动多少人。” 闻言,薛柔紧抿嘴唇,原来他也知道这是深更半夜。 谢凌钰抬眼,看着她模糊不清的脸,“我无心想那些事。” 此话一出,倒显得自己想多,薛柔心底微恼,正要抬脚出去,却犹豫起来。 惊扰旁人……薛柔只担心父亲知道后,又找阿娘的麻烦,斥责她养出的女儿不懂规矩。 “陛下,我好梦中呓语,恐怕扰你好眠。” 薛柔仍旧不死心,盼着他怎么悄无声息来的,就怎么悄无声息走。 可谢凌钰却轻声道:“阿音睡着时颇为安静,怎会惊扰我?” 来不及思索他话中深意,薛柔掀开床帐,看向皇帝,“我要睡里面。” 她钻进锦被,心底一阵阵烦躁,除了幼时同姑母和阿娘睡在一处,从未与谁同床共枕过。 今夜身侧多了个人,还是皇帝,简直与虎同眠。 虽说这只老虎不会咬她,但会生气,还可能亮出獠牙吓唬她。 薛柔睡不着了,努力闭上眼睛翻来覆去。 估摸半刻钟后,她手撑着床榻半起身,凑近谢凌钰,盯了半天方才瞧清楚是否睡着。 少年神色平静,与平素截然不同,褪去久居高位的气势,能让人借着月色,模糊看见绮丽容貌。 薛柔恨恨,他倒是睡得香,躺下后心里默诵嫏嬛殿先生教的文章,樊汝贤写的最为助眠,干而无味。 未过几时,薛柔终于睡熟,听不见身侧窸窣动静。 谢凌钰睁开眼,鼻尖百濯香的气息太过浓烈,熏得他心烦意乱。 他侧过身子,恰好能瞧见背对着自己的少女。 两重帐幔挡住泰半月色,只剩浓稠漆黑,谢凌钰伸手,摸到一把如绸青丝。 他手掌微屈,将发丝松松握在掌心,心绪忽然平静下来。 幽暗中,谢凌钰闭上眼。 原先,他总觉酣睡之际,卧榻旁有他人岂能放心,就不怕无知无觉中被一刀穿心? 可现下,哪怕朱衣使告诉他,薛柔手里有利器,谢凌钰也只会扔了它,毫不犹豫留在她身边。 日上三竿,绿云素来知晓薛柔习惯,未曾早早进去催促。 直到隐约听见女公子说话,她才匆匆忙忙踏进,问道:“怎么了?” “绿云,你先出去。” 薛柔声音冷静下来,待脚步声渐远,斩钉截铁道:“往后,陛下都不能再这样。” 她一觉醒来,便察觉被人从身后抱住,右手被紧扣着。 昨夜的事涌上眼前,薛柔因皇帝陪自己装傻,不好指责什么,只涨红脸道:“下次陛下再来,我才不管惊不惊动谁,定要去偏房。” “何况惊动了旁人,若被泄露出去,被指指点点的不止我一人,陛下若不想看谏官日日上书,就莫要做出格事。” 薛柔不愿去想,皇帝总离宫找她,是如何打发左右史官的,只怕根本瞒不过去,早在起居注上记一笔。 难得睡安稳些,谢凌钰被晃醒后,还有些昏沉,闻言竟笑了一声。 “可以。”他揉了下眉心,“现在几时了?” 薛柔略思索后道:“我平素巳时起。” “巳时?” 谢凌钰撩开床幔,瞥了一眼后,默然片刻,随即便要下榻。 “陛下等等,”薛柔让他继续躲在榻上,“我这里都是婢女。” 没人知道如何伺候男子穿衣束发。 薛柔唤流采进来,隔着床幔道:“找个伺候父亲梳洗的家仆来。” “是。” 流采应声,离开时瞥见角落处深青外衫,微微顿住脚步。 这已是第几次?昨夜终于如愿以偿上榻了么? 流采扯了扯唇角,真想知道伯父听见皇帝学了顾家拿手本事,竟用来钻女子闺房,是何等反应。 * 式乾殿内,顾灵清已不知等了多久。 今日究竟是怎么了?陛下竟迟迟未起。 虽说休沐,可多年来,陛下从未在卯时后才醒。 李顺陪着笑,“顾大人,不若先饮杯茶?” “不必。”顾灵清察觉不对,声音寒凉,“倘若陛下再不来,我便要亲自进内殿。” 今日李顺太古怪,莫不是皇帝出了事?这群宦官想瞒过朱衣台。 顾灵清脸色越发沉,却听见身后内侍齐齐行礼的动静。 他转过身,果真是皇帝。 谢凌钰淡声道:“朕昨夜于宝玥台赏月,现下才回来。” 然而,顾灵清却低着头满脸疑惑,他闻见天子身上有百濯香的气息。 此乃南楚所赠,被太后拿走,估摸着都送到薛柔那了。 想通后,顾灵清惊愕不已,慢慢收回眼底情绪后,方才细细禀告近来诸事。 御座上的人心情颇佳,甚至听见朱衣台要银子,也未曾蹙眉。 弄春柔 第72节 说罢正事,顾灵清才开口:“信已快马加鞭送至朔州司使,郡丞绝无可能擅离怀朔。” 见皇帝面色稍淡,顾灵清硬着头皮,提及另一个让陛下不快之人。 “太后近来不允太医院请脉,臣拿到长乐宫近来宫外采买药材单子,沈愈之说,此药方甚烈,乃饮鸩止渴,是吊命的方子。” 谢凌钰面色平静,“她前些日子还召见大臣,询问内政如何。” “已是隔帘召见。”顾灵清沉默片刻,“恐怕强弩之末。” 太后不惜用烈药吊着一口气,只因她推进的税法还余下三州不曾完成,而这三州刺史明年任期满。 她至少要撑到年后,插手重新任命刺史之事。 谢凌钰垂眸,眼前忽然浮现薛柔的脸。 倘若太后薨逝,不知她会伤心到何等地步。 若阿音日后想起自己因宫外修行,没能陪太后最后一段时日,会不会恨他。 恨他逼自己出下策,去庙里才能躲开大婚。 顾灵清看见帝王怔愣一瞬,握着茶盏的手略不稳当。 “你带人去薛家,召薛柔进宫一趟。”谢凌钰顿了下,额外叮嘱,“莫要让旁人看见。” 第55章 阿音无须伤心,生死自有…… “太后, 方才尚书令求见,需要拦下么?” 胡侍中哽咽一瞬,随即端上碗药汤。 “拦住。”太后沉默片刻, “让他放宽心,我身体无碍。” 颐寿殿内苦涩的草药味弥漫,太后语气低沉,恍若梦呓。 “钟儿,我昨夜梦先帝,”太后掩于宽大衣袍中的身子颤抖,“他问我何以薄情至此。” 胡侍中眸中现惊惧之色, 嘴唇动了动,紧握住太后的手, 安抚道:“逝者如灯灭,一似汤泼雪。” 半晌,太后叹口气, 却听外头有人道:“薛二姑娘来了。” 颐寿殿的人从不拦着薛柔, 任由她去哪都成, 这下胡侍中压根来不及反应,只怔怔看向不远处的少女。 薛柔甫一闻见浓烈药味,便觉不对,待走近些,眉头越蹙越深。 “姑母?” 她加快步子, 坐在太后榻边时,脸色逐渐苍白。 鼻尖是混杂檀香药香的浑浊气息, 那是颓败衰老行将就木的味道。 太后没想过她会来,咳了两声,“阿音不是在宫外修行么?” “陛下召我进宫, 说为我做的璎珞,匠人们做的总归不合心意,让我来长乐宫,寻螺钿司一位姓赵的女官。” 薛柔让流采将璎珞呈上,太后垂眸看了一眼。 镂月裁云,光华夺目,唯独中间金莲底座上似乎缺了什么。 “赵旻儿先前是宫中内司,家里世代同珍宝首饰打交道,她的确擅长。” 太后方才喝过药,若语速慢些,勉强能顺畅说完几句话。 她神色淡淡,手指拂过璎珞,心底明白皇帝意图。 “赵旻过段时日回京,我会将此事交由她。” 薛柔顾不上什么璎珞,攥住太后衣袖,“为何我从未听过姑母病情严重至此?” “就连父亲也从未说过。” 倘若只是小病,何须连亲弟弟也要瞒,薛柔越想越觉事态严重,“我要留在宫里,陪着姑母。” “胡闹!”太后终于动怒,“这么大了,岂能再想一出是一出。” “犹豫无常最易误事,既已决定做什么,就莫要为情所囿。” 胡侍中察言观色,连忙带着所有宫人出去等着,见流采不动,干脆上手把她拉出去。 薛柔攥紧手,想说什么,却被姑母严肃神色惊住。 “我在陇西和怀朔皆已安排好人手,你如今留在宫中,倘若横生事端该如何?” 薛柔想说这几日已然横生事端了,却看见姑母无血色的脸,硬生生咽下去。 见她欲言又止,太后拧眉:“我得了消息,王三郎在洛阳停留甚短,便匆匆返回。” 言罢,太后见薛柔面色变化,便猜到泰半。 “太过年轻,沉不住气,”太后摇头,“但总比陛下好。” 没想到姑母会说这话,薛柔眼中浮现疑惑。 依她看,姑母并不大喜欢王玄逸。 “阿音,嫁给皇帝后,有诸多困难,最难的并非与嫔妃争宠,也并非与朝臣交手,而是赢过自己。” “心性不够坚定的人,面对诸多选择,若错了一步,便步步是错,”太后气力不足,声音低如呢喃,“走出那一步前的煎熬,会不断推着你走向无法回头的境地。” 或是一条路走到底,或是彻底退缩任人宰割。 就譬如当年知晓谢元彻秘密召朱衣使后,她反复思量,给先帝送了一碗红豆粥。 这一步,太后从未觉得自己走错,她爱先帝,但不妨碍做出这样的决定,纵使往后夜夜烧高烛照彻长乐宫方能安寝,她也不悔。 但薛柔做不到,太后带着她长大,深知依她的性子,纵使与谢凌钰无甚情意,薛柔也最多起弑君的心,用些哄骗娃娃的巫蛊之术。 真要动手,她不够狠。 她这个侄女金尊玉贵娇养大,没经历什么内宅争斗,不适合入宫。 至于皇帝,太后默然,每每见到谢凌钰,便觉她至少没有对不住先帝嘱托,将大昭交给皇帝,她甚为放心。 薛柔见姑母神色不定,似乎追忆往事,问:“什么无法回头的境地?” 太后回过神,“倘若阿音入宫,陛下有朝一日欲分后权,赠于旁人所出皇子,以至你居于深宫,如被卸兵刃,日后恐为人所害,你会杀了他么?” 话音未落,薛柔便面上空白一片。 半晌,她开口:“姑母,我没想过这些……” “是没想过入宫,还是没想过陛下会这样做。” 薛柔哑然,半晌回答:“兼而有之。” “不着急,那便现在想一想,”太后轻声问,“你会么?” 薛柔心底一片乱麻,暂且顾不上谢凌钰,姑母方才说的情形,怎么……怎么那般像…… 她试探地抬眸看着姑母,只见一片平静,看不出分毫情绪。 不知过去多久,薛柔犹豫道:“若真到那个地步,或许……会。” 那可是弑君大罪,倘若被发现,她与薛氏众人通通要人头落地。 “或许会便是不会。” 太后脸上写着不出所料,她十几岁时,若有人以此询问,定斩钉截铁说“会”,绝无半丝犹豫。 所以,在先帝崩后,她顺利地临朝称制,压住谢元彻那些不安分的宗亲。 太后看向仍旧处于震惊与探究中的侄女,默认了薛柔的怀疑。 “阿音,我教过你,越是才能出众的帝王,驾崩后围绕于他身边的亲信越难以应对,需要手段迅捷处理干净。”太后闭了闭眼,“陛下身边的人与先帝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怕旧事重演,你却不能抢占先机。” “所以,在宫外度过一生,是你最好的选择。” 薛柔过度惊愕,不知该说什么,慌乱地点头,耳边好似有嗡鸣声。 她一直以为,姑母与先帝琴瑟和鸣,哪怕有过嫌隙,也是恩爱夫妻,原来锦绣背后一团泥泞。 锦绣风光是真的,泥泞污浊也是真的,薛柔如猝不及防咽下团脏东西,甚至隐隐作呕。 并非不赞同姑母,相反,正是赞同她,薛柔才觉难受。 “所以那些,”她想起幼时与帝后同乘的鸾车,“都是假的么?” 那些恩宠,海誓山盟,恩爱不疑,都是谎言? 看出薛柔心思,太后沉默片刻,道:“都是真的,我对先帝是真心,先帝待我亦是真心。” 薛柔实在难以理解,情深似海与互相猜疑太过矛盾,如清泉沾上一点点尘灰,便不干净了,没法再咽下口。 若执意去饮,只觉痛苦。 知道薛柔还年少,无法接受不纯粹的爱,太后亦不愿多言,而是轻声道:“我已将利害同你说清,接下来我说的,你须牢牢记住。” 薛柔连忙挺直身子,微微倾身仔细听。 “我恐怕熬不到来年春,上元节那夜,趁人多混杂,城门大开,会有人来接引你离京。” 太后语气平淡,毫无大限将至的恐慌,恍若谈论天色如何。 薛柔刚想张口,眼泪立马滚落,却怕忽略姑母的话,拼命想忍住。 “其次,倘若我未能活到上元节,”太后终于微叹口气,“那便是天命如此,你须即刻觐见陛下,以日代年略过孝期,尽快大婚。” “越快越好,提前于诸王。待入主中宫,让姜吟做你的长御,她会帮你厘清宫中情况,至于长乐宫的老人们,暂时一个也别启用。” “好,”薛柔一字字听进去,手指都有些发抖,一叠声道:“好,我都记住了。” “去罢,今日离去后,莫要再轻易进宫了。”太后神色坦然,叮嘱着,“阿音无须伤心,生死自有常理。” 薛柔低下头,话虽这么说,但岂能不伤心。 好在她今日骤然知晓噩耗,惊愕之下空茫居多,只觉眼前事物不真实,恍若幻梦,反倒没那么多难以克制的痛苦。 “还有,”太后看着少女离去背影,语中终于平添一丝落寞,“告诉你父亲,我对不住他。” 薛柔顿住脚步,没去问对不住什么。 是因强行赐婚而觉对不住,还是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弄春柔 第73节 “好,我定会将姑母的话带到,一字不差。”薛柔认真应声。 * 踏出长乐宫那刻,薛柔望着不远处长长宫道,忽然想起进宫那日。 流采见她差点踩空,一把扶住,轻声道:“太后身体不好么?无妨,太医院有那么多神医在。” 薛柔摇了摇头,她不需要这种安慰。 姑母的身体一看便知来日无多,她听母亲说过,人一旦上了年纪,身体颓败并非如夕阳渐落,而是陡然垮了,纵使大罗金仙来也无计可施。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顿时冰凉,“姑母身体尚好,我这段时日在家庙静心修行。” “倘若陛下再派人召见,便说我身体不适,无法面圣。” 回慈云庵一路上,薛柔都沉默不语。 她不大想去薛兆和的书房,替姑母带那句话。 遗言般的嘱托,让她总觉说过后,姑母便要离去。 正月十三,离上元节越发近,薛柔坐立难安,终究推开父亲院内木门。 “阿翁。”薛柔唤了一声,不自在地垂眼,恰好瞥见桌案上的白玉莲雕,简朴慈悲,颇具佛性,叫她想起颐寿殿经年不散的檀香气息。 她忽地掉下一颗眼泪,“上次我进宫,姑母让我带句话给你。” “她说自己对不住你。” 薛兆和早猜到什么,一阵恍惚,面前次女的声音清而略柔,与阿姐当年铿锵清脆的语调截然不同。 然而,却逐渐重合。 “我知道了。” 薛兆和转过身,不想让薛柔看见自己落泪。 阿姐当年让他与王氏联姻,而后又不听他劝,执意命朝中最出类拔萃的人中龙凤悉心教导陛下。 阿姐甚至训斥他:“陛下乃大昭天子,未来之主,我岂可听你一言,疏于管教使其为昏庸之主,坏祖宗基业?” 如今陛下即将彻底亲政,不知会对薛氏如何,所以才有这句对不住。 然姐弟相依为命多年,他又怎会怪太后只为江山考虑? 竟为此日日不肯见他,重病缠身也不愿撤走那道屏风。 薛柔看着父亲仰头,半晌痛哭失声,喃喃:“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她从未见过父亲失态,泣涕涟涟更闻所未闻,忍不住想离远些。 却听见后面木门被打开,有人在门前顿住。 “阿翁,今日陛下去陈宣府上,方才我出门瞧见御驾飞驰回宫,宫中是否出事了?” 是薛仪的声音。 薛柔转身,见长姐眉头紧拧,想到什么后,一颗心立马提起。 姑母所言在耳畔浮现。 她立马对一旁家仆道:“备马套车,我要去式乾殿见陛下。” 第56章 就算把洛阳附近的地皮一…… 九重宫阙肃穆静默, 只余宫道上辘辘疾驰声。 顾灵清一路紧随皇帝,整个人绷紧,喉咙因过分激动而干涩无比, 沉声道:“陛下,长乐宫那边已经封锁消息。” “是否要秘不发丧,先传令各州郡朱衣使,控制薛党?” 顾灵清心底隐隐激动,他们围绕于陛下身侧,等这一日等了许久。 尤其上官休这种武将,被太后压着打不了仗, 做梦都想彻底进军建邺。 谢凌钰瞥他一眼,淡声道:“急什么?只是病危, 还未薨逝。” 他心情万分复杂,没想到太后会陡然受到刺激。 待踏入颐寿殿,顾灵清一眼便瞧见跪于地上的太医。 这群太医面上并无慌张之色, 太后这副模样, 明眼人都能看出药石无医, 也就今晚的事了。 陛下并非先帝,不会因太后有恙而迁怒于太医们。 谢凌钰步履快了些,走到榻边,垂眸看着太后。 “朕唯有一件事想问。” 顾灵清心道不妙,陛下总不会和太后叙些母子旧情, 追忆往昔罢?若真如此,恐怕会对薛党心软。 下一瞬, 皇帝浅淡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 “依太后看,那三州刺史该选谁?” 谢凌钰见太后眼底微动,指尖颤抖着, 指向榻尾跪坐的女子。 他看过去,问胡侍中:“都有谁?” “定州曾抚,相州邬鸿远,汾州奚苍。” 谢凌钰蓦地轻笑,殿内跪着的宫人敢怒不敢言,岂有太后将薨而皇帝不见哀色的道理。 而皇帝甚至想大笑,为太后击节赞叹。 这三人选得妙极,每一个都同周遭宗室有过节。 而定州那个极为难缠的博陵王,太后则安排了曾抚,他起于寒微,无妻无子无父无母,孤家寡人一个,对付博陵王再合适不过。 谢凌钰坐在榻边,微微俯下身,低声道:“朕需要太后玺印,在何处?” 薛韵临朝称制,诏书以“朕”自称,连所用玺印亦极为特殊,上有蟠龙。 面前天子眉目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太后一阵恍惚,闭上眼如听不见谢凌钰所言。 她薨逝后,玺印比破铜烂铁还不如,皇帝想要做什么,猜也能猜到。 无非封锁消息,以太后名义任命刺史,免得宗室对初总揽大权的帝王不满。 谢凌钰声音平静,“母后为大昭呕心沥血,难道愿改革功亏一篑么?” 闻言,太后勉力扯了下唇角。 读懂那笑的意思后,谢凌钰眼皮一跳。 太后笃定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停下改革,而是萧规曹随,任命那三人为刺史。 “母后在同朕赌,”谢凌钰沉默半晌,“朕愿保薛兆和。” 最后三字终于让太后眼皮剧烈颤抖,就连榻尾的胡侍中也猛地抬头,直勾勾看向皇帝。 她为阿音考虑过,为薛仪薛珩亦考虑过,唯独不知如何对待亲弟弟。 他对自己言听计从,多年来不知做了多少脏事,终日如孤家寡人,若薛柔不愿管他,必晚景凄凉。 太后没想过弥留之时,还要两相为难。 最后,她选择合眼,这是漫漫人生中唯一的逃避。 谢凌钰面色铁青,耳边哭声如雷灌进耳朵。 “封锁颐寿殿,”谢凌钰嘴唇微动,“搜宫,拿到太后玺印,升三级。” 闻言,顾灵清领命,吩咐其余朱衣使动手。 “陛下,臣知晓玺印在何处!” 所有人顿住,谢凌钰垂眸看向跪在脚边的女官。 “说。” “陛下方才承诺的还作数么?”胡侍中深深叩首,“臣侍奉太后多年,揣摩太后之意,私以为方才……太后已然同意陛下的条件,只是囿于油尽灯枯,口不能言罢了。” “保薛兆和么?”谢凌钰语气微妙,“自然作数。” 不到半刻钟后,紧随胡侍中的朱衣使回来复命,手中赫然一枚玺印。 顾灵清看了一眼,确保为真。 那朱衣使禀道:“她方才在嫏嬛殿想自尽,被臣劈晕过去,需要严加看管么?” “仔细看着。”谢凌钰无甚留下的理由,走到颐寿殿门,回头望了眼,吩咐顾灵清,“诏令过中书前,谁若走漏消息,格杀勿论。” 从长乐宫回式乾殿,分明马车慢了许多,时间却显得格外快。 谢凌钰一下马车,便见薛柔在式乾殿前。 殿前宦官劝道:“陛下当真不在,不知何时能回。” “那我便在这里等着。” 薛柔眉头紧拧,回眸便见道玄色身影,连忙上前,情急之下拽住皇帝衣袖。 “阿音有何事?”谢凌钰垂下眼睫,盯着自己被攥皱的袖口,“怎么这般着急?” “我来找陛下。” 薛柔环顾四周,见并无宗室的影子,怀疑自己是否想多了。 她怀揣希冀,问道:“陛下可知我姑母如何了?” 谢凌钰呼吸一滞,差点控制不住神情。 他嘴唇动了动,却想起长乐宫外围鲜血淋漓,被截杀的螺钿司使恐怕尸首还未处理干净。 终于,谢凌钰平静道:“她身体不大好,刚刚歇下。” “朕忽闻急报,需向太后借玺印一用,便匆匆回宫,否则还能去慈云庵看你一眼。” 薛柔抿了抿唇,向他身后张望,果然见顾灵清手中一枚拳头大的玺印。 果然是自己想多,太后薨逝,诸王怎会毫无动静? 弄春柔 第74节 式乾殿前空荡荡一片静谧,薛柔心底舒口气,唯恐皇帝留自己在宫中过夜,她连忙道:“是我太过忧心,叨扰陛下清净,这便回去了。” 薛柔离宫时,鬼使神差回头看一眼巍峨宫门,不知为何心口刺痛,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这种怆然直到回府也未曾消失,薛柔有些不解,难道自己在宫中待久了,以至久居宫外便心绪低迷? 薛柔终日无事,反复思索进宫那日情形,越想越不对。 最为不合乎常理的,便是她提及离宫,谢凌钰竟并未出言挽留。 可派人去问父亲,连他也说朝中并无异样。 眨眼便是上元节,与京中百姓皆欢声笑语不同,从皇宫至官宦之家,都沉抑低凝。 原本皇帝今日该与民同乐,可谢凌钰以太后身体不适,需得静养为由留在宫中。 薛府更是无一人出门,就连薛仪也小心翼翼,不敢露出松懈神色,唯恐被父亲认为不孝顺太后,触了霉头。 入夜,薛柔回慈云庵居所,忽见一比丘尼入内,手持卷经书,柔声道:“女公子,此乃我手抄,为太后祈福。” 薛柔盯着这张脸,先前似乎没怎么见过,明白什么后,让其余人都退下。 “你是?”薛柔迟疑。 姑母什么都没交代,只说会有人接应,连接引人叫什么,长相如何,皆未提及。 “赵旻。”那比丘尼脸色淡淡的,给她看一枚玉牌,“我从京外星夜赶回,好在还剩两个多时辰,女公子我们先走。” 薛柔蹙眉,“怎么走?” “先将你院外的婢女支开,尤其那个会武功的。” 赵旻不信任一切习武之人,危险过大,一旦是细作,便是甩也甩不掉的麻烦。 “那是姑母送给我的。”薛柔忍不住解释。 “她看人的眼光很好么?” 赵旻的语气和神色惊到薛柔,叫她半晌说不出话。 许是眼前少女太年轻,慌乱青涩的模样叫她回忆往昔,赵旻语气柔和许多。 “做这种事,谁也不能知晓。你若往后想见,令夫君回京,从薛府带几个奴婢去伺候,也不是难事。” 薛柔怔住,不知赵旻如何看出她想法的。 母亲和阿弟可以去陇西,但绿云是家生子,流采是宫女,都离不了京。 赵旻颇为无奈,补道:“我等会要一把火将这禅房烧了,你不想她们出事,便让她们离远些。” 话音落下,薛柔便起身,出去对绿云道:“我想吃钟媪做的跳丸炙,你去请她做。” 她嘴角扬起,对婢女们道:“我同这位新来的比丘尼格外投缘,你们快去外头买些吃食,我要好好招待她。” 薛柔报了一串名字,随后才看向右手边。 她将怀里的猫儿塞给流采,睁眼说瞎话道:“玄猊叫个不停,你把它送去阿珩那儿,就说我同意他多喂几日。” 待重新回到内室,薛柔开口:“我们怎么离开?从侧门么?那里有薛府的护卫,我可以支开他们。” “不必。” 赵旻漫不经心走到榻前,一把将层层叠叠锦绣绸缎掀开,蹲下来摸了半晌,露出个口子,往下看黑黢黢的。 见薛柔瞪大眼睛,赵旻疑惑道:“薛韵没和你说过,她当年是如何与谢元彻暗通款曲的?” “她一个官宦人家有婚约的姑娘,怎么神不知鬼不觉与天子私会,你没因好奇去问过她?” 薛柔越听脸色越僵,谁会问长辈这些东西? 见她不语,赵旻也不尴尬,拍了拍床板,让她先下去。 薛柔慢慢摸索着走,终于看到一丝光亮时,长舒口气,心道姑母当年委实不易。 她脚有些酸麻,想歇一会,抬眼便见直愣愣立着的人。 说是人,实则已然青紫,硬邦邦杵在那。 薛柔想尖叫,但压了下来,听见赵旻安抚道:“莫慌,估计是薛韵安排的,用来代替你,我把她搬上去,你先原地等着。” 想想一具尸体在自己床下密道,薛柔有些想呕,更不必提腐臭与桐油混合的味道,更是熏得人想晕过去。 她在密道内,摸不准时间,只觉不过片刻,赵旻便回来了。 怕薛柔被吓坏了,赵旻尽量与她搭话,“薛韵也是,怎么什么都没跟你说,不过从京城至陇西,我都会一路护送你。” 想起什么,薛柔问:“你为何对姑母直呼其名?” 倒没有指责意味,薛柔眼底浓浓不解。 这个赵旻是何方神圣?怎的从小到大没见过她? “我同薛韵,如同你与魏缃,还要尊称么?”赵旻轻嗤,“她当年见谢元彻,头上簪子还是我做的。” “原来是你!” 薛柔眼睛一亮,终于知道这名字为何熟悉,上回让螺钿司帮忙做璎珞,姑母提了一句。 她顿时觉得眼前女子亲切起来,步履轻快许多。 等终于走出那条密道,面前赫然是废弃的小宅院,荒草丛生,都快有一人高。 一墙之隔的嘈杂声传进耳朵,外头便是庆贺佳节的人群。 薛柔有些恍惚,坐上马车后方才逐渐回过神,清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比恐慌更先涌上心头的,是兴奋,心好似跳到喉咙,却有无可言喻的愉悦。 她忽然明白,为何有人好猎虎,极度危险的境地,给人的刺激非比寻常。 穿过洛阳城门的刹那,薛柔甚至因生出幻觉,耳边听见火焰燃烧木头的噼啪声。 * 不止慈云庵,整个薛府及周遭人家,都走了出来。 夜色太深,纵使浓烟看不清晰,却能闻见呛鼻气息。 王明月的脸在火光映照下明明灭灭,她在看见那具尸体的瞬间,便知那不是自己女儿。 薛柔前段时日撒娇道:“阿娘怎样都能认出我么?” “能啊。” “倘若有人像话本里的精怪冒充我呢?阿娘记得,若没有戴这枚海棠玉佩,便不是我。” 回过神来,女儿的话犹在耳畔,王明月苦笑。 原来如此。 王明月面色淡淡,周遭婢仆以为她过度伤心,却见薛兆和身形晃了晃。 “阿翁!”薛仪面色煞白,连忙扶住晕过去的父亲,摁住他人中,“快去宫里请太医来!” 太后当权时,薛家用惯了太医,可今时不同往日,诸多婢仆面面相觑,竟都不敢去太医院。 流采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后退半步至王明月面前,“夫人,奴婢入宫去请太医。” 她的身份,再合适不过,王明月颔首,随即冲地上的男人无声冷笑。 装什么,无非是讨好皇帝的最后筹码也烟消云散,这才惊骇至昏倒。 快到式乾殿时,流采额头的汗已如雨下。 待踏入殿内那一刻,她看着满殿朱衣使,背后冷汗涔涔,跪下叩首请罪。 “臣看护不力,提头谢罪,望陛下恩准。” 流采半晌听不见声音,甚至……连她顾家其他人也没有一句求情,心底更凉。 此事不能说明顾家人薄情,只能说明陛下在此之前,已发过怒,引得他们不敢吭声。 顾又嵘站在殿内,脸色难得肃穆。 在朱衣使眼皮子底下,把未来中宫带走,简直奇耻大辱。 她看了眼跪着的流采,想起陛下一瞬间暴怒的模样,心里发怵。 大着胆子瞥一眼御座上的人,顾又嵘喉咙一紧。 谢凌钰垂眸思索,不知在想什么,这副模样甚至堪称平心静气。 可唯独开口时,那略显生硬的语气让人察觉,他恨得咬牙。 “紧闭城门,封锁京畿官道。” “就算把洛阳附近的地皮一寸寸翻开,也要把她找回来。” 谢凌钰顿了下,“寻到她时,倘若她身边有男子,不必带回,就地格杀。” 第57章 我先前的夫君貌寝,还喜…… 晨光熹微, 薛柔在马车中根本睡不踏实,迷迷糊糊睁眼,脑袋一阵痛。 她听见赵旻轻骂了一声, 但语气还算冷静。 “小崽子肯定发现了,前头官道被封住,我们得找个地方暂且歇下,过段时日再动身。” 这辆马车日行撑死三十多里,从洛阳到陇西至少一个月,倒也不差几天。 薛柔还没完全清醒,反应片刻, 才将小崽子三字,与龙椅上那人联系起来。 她心底讶异, 但想想也不奇怪,螺钿司的能喜欢谢凌钰么? “去哪里歇脚?客栈恐怕不成。”薛柔顿了下,“你走南闯北, 在这附近有熟悉的农户么?” “没有。”赵旻回答十分干脆, 抖了抖手中绳子, “现找一家。” 洛阳附近编户充牣,人庶殷繁,田亩连片,寻一农家落脚再容易不过。 可跟着赵旻转悠少说三个村落,临近午时, 薛柔都能望见远处袅袅墟烟。 她忍不住道:“就前面那个罢。” 弄春柔 第75节 “等到了再说。” 赵旻这么些年,被朱衣台那群人弄得草木皆兵, 看谁都像朱衣使。 正走着,忽然蹿出个小童,也就比木轮高丁点儿。 “你方才压到我家的地了!” 赵旻低头, 似笑非笑,“大冬天的,地里有东西不成?” “你压着我娘种的葵菜,”小童眼珠子一转,“一片叶子算你一枚五铢钱。” “狮子大开口?你小小年纪说话倒是有意思。” 赵旻笑了,下车后走到稚童面前,手看似往腰间钱袋摸,却握住剑柄,拔出柄短剑,一副要杀人灭口的凶相。 就连薛柔,也被她唬住,连忙蹙眉想喊她回来。 小童转身要跑,摔了个跟头,嘴里大喊:“娘!阿娘——” 赵旻上前薅住小童衣领,把他提溜起来,见他站稳后松手。 她从袋子里拿出串五铢钱,拍了拍小童脑瓜,“带我去你家,住上几晚,这些都给你。” 望着不远处情形,薛柔眨下眼,怎会忽然变脸? 赵旻重新上了马车,见那小童指了指最近的炊烟。 “那便是我家,我先回去与阿娘说。” 见那小身影一溜烟没了,薛柔方才探出脑袋问:“怎的忽然决定在这儿落脚?” “贪财怕死,不可能是朱衣使养大的。” 没想过这个回答,薛柔无奈道:“小孩子哪有不怕死的。” 赵旻道:“朱衣台的人,是谢家养出来的怪胎,男女老少,根本不惧死,甚至以赴死为荣。” “天家特许在手,这群人富得流油,更不会在意什么银两,那小童见到钱袋两眼冒光,根本演不出来,”赵旻轻嗤一声,“他若为朱衣使的孩子,我是他爹娘干脆一抹脖子见太宗,死了算了。” 薛柔闭嘴,不与赵旻继续争论。 待停在一低矮院门外,她刚跳下马车,便闻道爽朗女声。 “贵人如何称呼?叫我禾娘就好。” 薛柔转头,一眼看见身形高大的妇人,瞧着颇为可靠,正要说话,便被赵旻拉到身后。 “我是她夫君,免贵姓赵。” 薛柔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仰头,听见赵旻陡然低沉的声音,后知后觉明白她为何一身男子装扮。 禾娘疑惑看向赵旻平平的喉头。 “我年幼时居于南方,靠近淮水,某次战乱受了伤,所幸这些年行商,颇有家资,也能弥补些许遗憾。” 禾娘眼底流露出鄙夷,写着原来如此,伤了根本还祸害年轻姑娘,真不要脸。 赵旻睁眼说瞎话,面不改色。 好在禾娘收过钱,没再多问便带着他们去东厢房,指着床铺道:“这是阿鱼住的地方,这几日她同我挤在一起,贵人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诉我一声。” 禾娘离去后,赵旻仔细看过一遍屋内,伸手摸了把灯台。 “这家人做过发丘的行当,”她云淡风轻道,“这玩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 薛柔面色一变,却听她安慰:“跟死人打交道的,钱到手不会跟活人过不去。” 闻言,薛柔舒口气,找了找椅子,最后坐在床榻上,忽然听见“咯吱”声,连忙起身怕坐坏了。 “等会用过饭,我出门探探有无小路能走,实在不行弃了马车,我们绕过官道。”赵旻顿了下,“若有人向你打听我,便说我困倦得很,需得歇息。” 薛柔点头,不过片刻便听见有人轻轻叩门,禾娘端了盘胡炮肉进来,笑吟吟道:“刚巧邻家宴请客人,宰了只羊,我拿钱换了一盘。” “放在这便好。”赵旻颔首,“我等会将碗碟送去。” 她拿出银筷,试了下毒,最后还是不放心,先自己尝一口,才让薛柔吃。 半刻钟后,赵旻换了身衣裳,直接从窗边翻出去。 薛柔发愣片刻,去门外石块上坐着,支了根木棍,看影子变换。 一阵风吹过,将木棍“啪”地吹倒,她忽而觉得冷。 并非因寒风,而是阴冷,总觉身后被什么人盯着。 没有习武的人,大多对旁人暗中窥探的目光迟钝,若察觉到了,只能说明那人已盯了许久,且靠得极近。 薛柔头皮发麻,心头浮现个不妙猜想。 她轻声问:“谁?” 在听见稚童脆生生的嗓音后,心底侥幸化作喜悦。 薛柔回过头,“你怎的走路没声?” 她说完,想起这话自己先前说过许多次,不大吉利,索性沉默。 原本张牙舞爪的稚童也恹恹不吭声,蹲到薛柔旁边。 “坐这儿便好,你年纪还小,无须忌讳男女之别。”薛柔轻轻拍了拍石头。 “我是女孩儿。”阿鱼有些忿忿。 薛柔脸上神色凝滞一瞬,直到看见阿鱼坐上石头,才继续与她搭话。 倘若平日,薛柔不大喜欢同小孩子待一处,嫌他们聒噪又爱哭。 但现下实在无聊。 “怎么瞧着不大高兴?” “被阿娘骂了,说我不能继承阿翁的本事。”阿鱼垂头丧气,“她说等阿翁回来,估计恨不能吊死自己。” 薛柔连忙问:“什么本事?” “从死人身上扒东西,换银钱。” 阿鱼说得理直气壮,没有分毫犹豫与羞耻。 薛柔想起赵旻所言,不知如何接话,“这种不学便不学了,等你大些,让你阿翁送你习字。” 却听阿鱼道:“我学了,等过几日,我把临的字给你看。” “我现在便能看。” 阿鱼支支吾吾半晌,有点恼羞成怒道:“先生还未回来,我怕有错漏,先给他看看。” 把小孩子惹急了,薛柔却忍不住想笑,想起薛珩幼时也这样,脸上笑意又渐渐淡了。 跟阿鱼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等到天边昏黄,薛柔终于回去。 看见赵旻拿着水壶一饮而尽,薛柔便站在一旁等她缓缓再开口。 “找不到。”赵旻脸色难看,沉默良久,“等明日。” 次日晚,赵旻终于踏着月色回来,整个人恍惚不已,差点被门槛绊着。 薛柔脸色微变,上去扶住她。 “官道不再封锁,”赵旻声音飘忽,“太后薨逝,如今乃国丧。” 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姑母时的模样,薛柔顿住许久。 半晌,她轻声道:“这样啊。” “你不意外?”赵旻想到什么,“你早知她病笃?” 见薛柔沉默,赵旻喃喃:“那为何我不知晓呢?竟叫我最后一面也不能见。” 整整一夜,薛柔躺在榻上,都能听见身侧压抑的恸哭,哀哀的,细细的。 像流水绵延不绝。 她干脆披衣起身,看着高悬明月,觉得自己很没良心,姑母走后,竟一滴眼泪没流。 国丧期间,各官道虽不再封锁,却仍被严加把守。 来来往往人越发多,先是向各地通报丧讯的使者,再是受诏入京的官员与诸王。 而这群人,未必走官道,倘若撞见,一眼便能认出薛柔的脸。 赵旻告诉薛柔,至少二十七日内,她们走不了。 * “放肆!我乃尚书台郎官,身无愆尤,竟无罪遭执。” “简直目无法纪!尔等必要令我屈打成招,既如此,不若自尽以见太后。” 石狮旁,一人面红耳赤,竟要挣脱左右束缚,直接撞上尖锐石块。 有行人路过,匆忙避让。 自太后薨,陛下罢朝七日,亲撰哀册,所有人都以为,谢凌钰顾念母子情分,不会再对谁动手。 然而朝夕奠结束后,朱衣使不知请了多少人一叙,从客客气气延请,到粗暴地上门抓人。 顾又嵘扫了眼面色紫红的殿中尚书,慢悠悠道:“又不是关进朱衣台地牢,只是邀诸君聊几句而已。” 言罢,径直将人带走。 没过十几个时辰,殿中尚书夫人便再也坐不住,求上薛府。 意料之中,薛府大门紧闭,有诸多官宦家眷叩门。 良久,终于有家仆从里开道缝,随手指向殿中尚书夫人。 “主君说已知晓诸位来意,只见一人便可。”那家仆恭谨道,“季夫人进罢。” 还未看清堂上人样貌,季夫人便跪下,泪水涟涟。 “薛明公,妾实在没法才求上门,夫君多年为太后,为朝廷兢兢业业,从无半分疏漏。” “太后尸骨未寒,丧期未过,便以询问内政之由召人进宫,既是问政,又为何非要朱衣使来?既是问政,又为何迟迟不肯放人?” 季夫人声音忍不住凄厉,人生几十年第一次毫无仪态痛哭,哽咽着反复念叨同样一句话。 弄春柔 第76节 “陛下何以绝情至此?” 薛兆和叹息,头上发已半白,任由季夫人哭完,才道:“已有人回来了。” “焉知是毫发无损,还是认了什么,才保住自己?”季夫人有些激动,看出薛兆和不想求情,嘴唇动了动。 良久,她脸颊因羞耻而泛红,低声下气道:“妾闻陛下爱重明公次女,能否……能否……” 倘若薛柔愿意入宫求情,或许陛下愿意放他们一马。 那日大火后,薛家称次女受惊吓病倒,让一个病人进宫说情,季夫人有些羞惭。 薛兆和脸色铁青,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道:“她身子不适,我亲自进宫。” 式乾殿内,薛兆和见到皇帝的第一眼,便觉他与灵前那日相比,平静许多。 “何事?”谢凌钰抬眼望去。 薛兆和默然,终究不知怎样开口,良久方问道:“陛下可知梵音在何处?” “你也会关心她么?”谢凌钰语气平和,“倘若那日朕未曾派人赶到,你恐怕就要将那具尸首扔给朕,隐瞒她私逃之事。” 他越说越压抑不住恼火,事到如今,薛兆和还有脸进宫,问他阿音在哪? 堂堂尚书令,女儿跟人跑了都蒙在鼓里,若非此人是薛柔的父亲,谢凌钰恨不能现在就把他丢进朱衣台。 入宫真是为阿音不成?还不是为了那群党羽,谢凌钰半晌不言,彻底冷静下来后,淡声道:“放心,朕只是与朝臣谈论当年之事,未曾动其分毫。” “至于阿音,不劳尚书令费心,”谢凌钰顿了顿,“朕自会照顾好她。” * 微风拂面,已不似前段时日冷冽,温和许多。 薛柔坐在正房,阿鱼给她看最近习的字。 “不错,”薛柔颔首,颇有耐心地拿起笔,“只是这一横略有些绵软无力。” 阿鱼挠头,十分为难地“嗯”了声,“我再试试。” 她边写,边偷偷看薛柔脸色,小声道:“等国丧一过,让我阿娘把鸡杀了给你补补,你最近脸上都没血色。” 薛柔扯了下唇角,不觉自己脸色苍白,相反,她近来颇为充实,整日指点阿鱼学业。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分明自己最讨厌教小孩子东西。 阿鱼还在念叨,“你比我们先生懂得多,为何身边跟了个那样的男子。” 又瘦又矮。 薛柔睁着眼睛胡诌,“我原先的夫君不怎么样,是赵郎救了我。” “比赵郎君还差?”阿鱼一时来了兴致,“是长相还是性子?” “貌寝,”薛柔眼底满是认真,生怕不够似的,“还喜欢打我。” “那的确是不能要。”阿鱼点头,“你应该同赵郎君学一学用剑,倘若先前那个找上门来,你也打回去。” 薛柔脑中莫名浮现画面,她甚至能想到谢凌钰听见这话什么神情,忍不住笑了一声。 耳房忽地传来响动,薛柔蹙眉,听见阿鱼道:“我娘晾了鱼干,定是没关紧窗,叫猫儿进来了,我去瞧瞧。” 话音刚落,便听见野猫大叫。 禾娘走出来笑道:“我方才在里头忙,见猫进来索性赶出去,动静太大吵着你们了?” 薛柔笑了下,随即低头看向桌案。 看见阿鱼重写的字后,薛柔嘴角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 像狗爬,还不如刚才的。 偏偏阿鱼满怀欣喜问怎么样,“能否进弘道院?” 薛柔听见“弘道院”,神色复杂,“不知他们收不收女子。” “阿娘说十年前开始,若格外优异,他们也会破例收。”阿鱼晃晃她衣袖,露出得意,“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周遭似乎变得潮湿,重回姑母令各地党长设乡学,推进教化的夏日。 薛柔张了张嘴,喉咙忽地干涩到说不出话,“那是孝贞太后在时,现下未必。” 阿鱼听不见似的,“既已有先例,说不定便有我,听闻弘道院魁首可面圣。” “倘若我得了魁首,怎么着陛下也该给个官当,譬如去显阳殿做女官,免得阿娘嫌我丢脸。” “跟着皇后忙东忙西,总比我阿翁从死人身上扒东西好。” “不知陛下好不好说话,我字太丑,倘若他见着我贺寿词,一怒之下让我滚出去,那如何是好?” 眼见阿鱼沉醉在美梦中无法自拔,薛柔将所有话咽进肚子。 “你满口官话,定在洛阳待过许久,”阿鱼眨了眨眼,凑近她,“你有没有听过什么消息,譬如陛下常常发怒么?” 薛柔喝口水,“还好。” 谢凌钰鲜少对朝臣大发雷霆,气狠了最多阴着脸,不会在朝堂上斯文扫地。 阿鱼好奇心顿起,“那陛下长什么样子?字写得如何?讨厌字丑的么?” “陈家门匾有御笔,字迹遒劲。朝廷命官没有字烂的,跟皇帝讨不讨厌没关系。” 薛柔避而不谈第一个问题,沉默半晌,看着阿鱼好奇的眼睛,勉强道:“长相没见过,听说尚……” 她心底跳了下,依现在的身份,好像不能随便说皇帝长得一般,硬生生换了语气。 “甚是不错。” 第58章 你没有错,是有人蛊惑你…… 薛柔实在不想提谢凌钰, 连忙打岔过去。 她盯着阿鱼的字半晌,好似要将其看出花来。 “真有这么烂么?”阿鱼有些不自在,小心翼翼问, “需要看这么久?” 薛柔猛地回过神,“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想到旁的事。” “字这种东西,好好练总能规整些。” 薛柔安抚着,抬眸便见赵旻端来吃食。 “我们今晚就走,”赵旻放下碗,“你先吃, 我去收拾东西。” 见薛柔想说什么,赵旻看了一眼阿鱼。 自初次见面就被吓得一腿泥, 阿鱼便怕赵旻怕得要命,连忙一溜烟跑没影。 “国丧期今夜便过,等朱衣使腾出手, 就不好走了。” 赵旻见识过朱衣使搜人的架势, 恨不能掘地三尺, 挨家挨户把地基翻开。 “我们连夜走,”赵旻顿了下,“你吃快些,别细嚼慢咽,就这点东西噎不死人。” 薛柔点头, 早已习惯赵旻说话的语气。 农家的饼不似京中官宦人家精细,入口噎人也就罢了, 还有些硌嗓子。 禾娘已去乡中富户家换了许多次精米细面,薛柔实在不好意思多挑剔。 她想着等会路途颠簸,吃多了反倒不适, 干脆搁下竹筷,打算去找赵旻。 薄暮冥冥,云沉西岫,推开门眼前小院空荡荡的。 超乎寻常的寂静,让薛柔心里一慌,进了东厢房后并无人影。 她转了一圈,也没瞧见打斗痕迹,心里略安定。 依赵旻的本事,不至于同朱衣使过两招的余力也无。 许是同村中哪户人家借东西去了,薛柔安慰自己莫要多想。 出了低矮院门,见马车好生停在原地,就连马儿也并无受惊的迹象,她长舒口气。 掀开车帘,见自己的包袱好好放在里面,薛柔连忙坐进去。 自幼时起,什么宝马香车,鸾舆凤驾她没坐过?但都不及眼下略窄的乌木马车。 仿佛四面八方被包裹住,能挡住所有恐惧。 她没摸到火折子,点不了灯,放下车帘后四周黑黢黢的。 太静了,甚至能清晰听见自己呼吸与心跳声。 薛柔平心静气,甚至有些困倦。 床榻夜间一翻身便响,终日睡不踏实,她脑袋靠在一侧,干脆闭上眼。 “咚——咚——” 缓而轻的敲击声,颇为知礼。 薛柔猛地坐直身子,以为是赵旻,朗声道:“我在,你进来罢。” 然而话一出口,她便觉不对。 赵旻没什么耐心,哪会慢条斯理在外面叩两下,她定是一把掀开帘子。 “你……”薛柔迟疑。 未等她反应,沉重车帘被一只手拨开。 手掌粗粝,老茧厚重,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 明亮刺目的火光照进车内,薛柔下意识眯眼。 待看清情形后,她喉咙像被人攥紧,那拨开车帘的男子满脸络腮胡,身着朱衣,对着一人毕恭毕敬垂首。 薛柔望向火光中那抹玄色,嘴唇抖了下,反倒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蓦然想起初次见到谢凌钰时的夜宴,他离去时的背影模糊,只能瞧见身后长长如火龙的随从。 现在,时隔多年,她终于知道那火光照耀下的脸,究竟是何模样。 弄春柔 第77节 但是该说什么呢,薛柔起身时才觉腿有点软,被朱衣使扶下车的瞬间,才发现人比自己想象的多。 上元节夜,她私逃出京,陛下若想遮掩这般丑闻,不会带这么多人。 那便是彻底失望,亲自来抓捕她的。 想明白后,薛柔便隔得远远的,向皇帝请罪:“陛下,是我借姑母令牌挟持赵旻,让她带我离京。” 虽说不知姑母与赵旻有何前尘往事,但薛柔可以确定,姑母不希望赵旻死。 想起自己近来伪装的身份,薛柔忙不迭补道:“她是女子。” 谢凌钰静静听她说完,被这拙劣谎言气得想笑。 问问整个朱衣台,谁不知道赵旻尊姓大名,她会被薛柔挟持?此人才不会管薛柔是不是太后侄女,被威胁只会一刀送她见阎王。 他面无表情,脑中不断浮现罪状。 逃婚、欺君、京中纵火…… 太过放肆,简直目无法纪。 谢凌钰看不清她的脸,往她身边走了几步,喉咙有些发紧。 他来时便已想好,定不能轻易饶过薛梵音,由她说两句好话便轻轻揭过。 她把天家当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将帝王颜面放在地上践踏。 然而待看见那张脸时,谢凌钰所有准备好的话还未出口便戛然而止,硬生生卡在喉咙。 良久,才发出一声叹息。 “怎么瘦了?” 少年指尖冰凉,抚上薛柔脸颊细腻肌肤,见她唇色苍白,即便在融融火光下也未曾见几分血色。 还有这身衣裳也宽松了些。 旁边的络腮胡十分勉强地无声苦笑,看向上峰顾灵清。 天地在上,禾娘每日都炖肉,吃食上从未怠慢过,陛下该不会迁怒旁人罢? 顾灵清则眼皮狠狠跳了下,不知如何面对此情此景。 周遭气氛凝滞,谢凌钰盯着眼前人,见她半晌不开口,怔怔望着自己,心底涌上一丝焦灼。 “我想同陛下单独说话。”薛柔定了定神,“所有人都不能在旁。” “可以。” 谢凌钰颔首,和她进了东厢房,命随从离去后,将门紧闭。 踏进厢房那刻,谢凌钰便皱眉,这样的地方,她住了一个月么? 确保四下无旁人,薛柔道:“陛下能否放过赵旻?” 几乎瞬间,谢凌钰那股压下一个月的怒意重又蹿起。 过去这么久,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可以心平气和去见薛柔。 然而,她一句话,便叫谢凌钰回忆起那夜听见慈云庵走水的慌乱,以及知道被骗后的暴怒。 “薛梵音,你同朕单独说话,就为了给她求情?” 谢凌钰怒火越来越难以遏制。 “放过她?她把你从洛阳带走,朕是泥捏的不成,放过这种逆贼?” 步步逼近的少年胸口起伏,呼吸因强行压抑极端的怒火,显得凌乱不已。 薛柔沉默,第一次见陛下气成这样,他们离得太近,甚至能看见眼尾泛着红,像染过一点胭脂。 她也懊悔,觉得自己说话不当。 方才思及姑母的嘱托,既被发现,跑是跑不脱,不如跟谢凌钰回京,向他要后位。 可依谢凌钰的性子,还会立她为后么?正常天子好像都不能容忍。 薛柔实在摸不准他还愿不愿意,让她做皇后,话到嘴边开不了口。 现在彻底惹恼了陛下,薛柔更不知道怎么说。 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恐怕吓得薛柔不敢吱声,谢凌钰僵住片刻。 良久,他嗓音有些哑,轻声道:“阿音,跟朕回去,过往之事一笔勾销。” “朕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话音落下,薛柔猛地抬头,眼底划过惊异之色。 “可外面那些……”薛柔想起乌泱泱的人。 御驾出行必带朱衣使,这个阵仗一路上定有许多人看见。 纵使寻常人不知为何,谢凌钰的心腹必要疑惑。 陈宣和樊汝贤那群人见皇帝不在宫中,难道不会追根究底?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既然发生了,又怎能当不存在。 薛柔低下头,“我犯了大错,陛下难道要帮我掩饰?” “你没有错。” 谢凌钰神色冷淡下来,“阿音尚且年少,未曾涉世过深,不懂轻重缓急。” “是有人蛊惑你,引诱你离京,错在罪魁祸首,朕自会处置他。” 谢凌钰语气发寒。 如今的情境,是因薛柔想走,王玄逸在背后出谋划策,太后倾尽全力帮这两人。 缺一不可。 如今太后已薨,谢凌钰没法拿一个死人怎么样。 至于薛柔,他垂眸看着面前略憔悴苍白的脸,舍不得怪她。 谢凌钰扫一眼周遭简陋陈设,一遍遍告诉自己。 阿音懂什么,她在京城金尊玉贵娇养大,不知道路途颠簸多受累,流寇劫道有多危险,更不知道没有太医院,她稍微受点风寒就可能死去。 阿音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吃苦,定是有人蛊惑她,用花言巧语蒙蔽她,抹去种种可能遇到的痛苦,用巧言令色粉饰太平。 然后,勾引她背叛那一纸诏书,毫不犹豫离开他身边。 都是旁人的错。 所以不怪她。 薛柔听懂了皇帝话中深意,脸色煞白,“谁蛊惑了我?” 她的马车往陇西去,跟表兄所在的郡分明两个方向。 “王玄逸。”谢凌钰声音清寒,显然恨他入骨。 觊觎天子妻,真乃乱臣贼子,目无君父。 薛柔想张口辩驳,却被皇帝脸色堵回来。 半晌,她才道:“我离京有旁的缘由,怎会与男子有关。” 谢凌钰不愿再听她费尽心思为谁开脱,冷着张脸,奈何那双杏眼巴巴望着他,眸中好似有细碎涟漪,万般可怜。 他沉默一瞬,“什么缘由?” 瞬息之间,薛柔想起回府路上听见的议论,当初不屑一顾,压根没放在心上。 她立刻想好说辞,“我几个月前去了趟长乐宫,回府路过论章酒肆,听见有士人议论,陛下娶我是为薛氏势大所迫。” “说我阿姐德才兼备,陛下立她轻易不得废,但我不同。” “他们说,陛下欲效仿其祖父,废后削外戚,幽禁我于皇寺。” 薛柔说完,便不敢看谢凌钰的反应,心知这个理由不堪一击。 世人喜欢挖所谓天家秘辛,哪怕假的猜的也津津乐道。 可薛柔作为太后侄女,明知几个月前,华林苑政变已然过去,禁军顺利让渡至皇帝手中,不可能信寻常士人所言。 薛柔干脆又补道:“何况,自从你下诏要立后,朝中让你先纳妃的奏折就没有停过,你什么都没说。我才不要跟别人用同一个夫君。” 谢凌钰半晌没有说话。 他脸色苍白,声音有些奇怪,“谁在妄议天家?” “我怎么认识?”薛柔小声回了一句,“我又不能上去问他们姓甚名谁。” 薛柔坐在凳子上,又低着头,确保眼前站着的少年看不清她神情。 然而,下一瞬便见谢凌钰半蹲着身子,和她平视。 脸被轻轻捧着抬起,薛柔与那双眼睛直视时,被里面的伤心之色惊到,甚至想躲开。 他平静道:“阿音,这个理由当真么?” “……当真。”薛柔干脆只盯着他耳坠,不去看旁的。 “彭城王上奏后,朕已让他回家休养几日再上朝,何来什么都没说。” 少年声音如风吹碎玉,“若真为此,你便要离开,那唯有一句话问阿音。” “朕的真心,这样难以看见么?” 薛柔忽然宁愿陛下冲自己发怒,或摔几个杯盏,也不想面对这样的谢凌钰。 她难得有一丝愧疚,试探道:“我同陛下回去,或许以后能看见。” 冒着谢凌钰翻脸的风险,薛柔硬着头皮开口:“陛下说只要回洛阳,就一笔勾销,那放过表兄还有赵旻,可以么?” 面前近乎半跪着的少年神色晦暗不明,最终道:“朕留他们一条命。” 心知自己方才胡诌的话皇帝不信,这已是最大的让步。 薛柔松口气,嘴唇动了动,“那我回去,还能做皇后么?” 闻言,谢凌钰反问:“那个位置,除了你,还能有谁?” 弄春柔 第78节 第59章 我老矣,欲为你觅梧桐,…… 薛柔见谢凌钰面色不虞, 闭上嘴不再吭声。 跟着他上了马车,入目便是四层黑漆提盒,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薛柔坐下后, 时不时瞥向身侧少年,想问却欲言又止。 过去这么久,她总算摸到点谢凌钰的性子,倘若他余怒未消,又沉默不语,便可能在想东想西。 若有不识相的开口,不知哪句话戳中他, 他又要阴着脸。 薛柔心知谢凌钰不痛快的缘由,更不可能再触霉头, 只想赶紧回去,先看京中境况如何再做打算。 她低头盯着衣袖不语,却听见谢凌钰的动静。 “咔哒”一声, 好似是提盒上扣子被打开。 薛柔有些紧张, 不知道提盒里是什么。 几乎一刹那, 心头浮现种种关于朱衣台的传闻,譬如他们有许多精巧刑具,只需一次便能让人吐出所有实话。 正胡乱想着,鼻尖萦绕股甜香,是蜜糖和花瓣掺着酥油烤出的味道。 薛柔抬眸看过去。 身侧少年冷着脸, 把几个银碟放在案上。 御驾内宽敞,此刻被甜香味填满, 每一缕气息都勾得人阵阵嘴馋。 谢凌钰一句话不说,也不曾动筷,薛柔只当这些都是给她的。 有几样她在甘芳园见过, 还有两三碟明显新花样,看着也不错,薛柔一时不知先尝哪个。 她最后挑了离自己最近的梅花酥。 谢凌钰垂眸,盯着近在咫尺的双唇,好像两片饱满花瓣,软到让人怀疑,轻轻一摁会有芬芳馥郁的汁液流出。 他早就知道花瓣是什么味道,软得像云。 看了许久,谢凌钰忽地想起什么,冷不丁问:“朕貌寝?” 薛柔刚咽下最后一口,险些被呛到,半晌反应过来,自己白日说的话都被知晓。 她难以置信看向谢凌钰,“你怎么知道的?” “寻你前,自然问过那两人话。”谢凌钰面色平静,“放心,朕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他轻笑一声,“倒是你,朕何时打过你?” 听见薛柔胡诌时,谢凌钰怔愣之下竟真思索片刻,自己何时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自知理亏,薛柔解释:“我随口一说而已,陛下莫要当真。” 她抿唇犹豫一瞬,索性道:“我有些困倦。” 见薛柔眼下果真有淡淡青色,谢凌钰也没再追根究底。 半晌,他低下头看着怀中少女。 当真是睡熟了,跟初时装的截然不同,谢凌钰伸手抚她脸颊,也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唇角向上勾了勾,方才这人慢慢靠过来的样子,实在略显刻意。 阿音从来不是识时务的人,喜欢由着性子做事,唯独听薛韵的话,谢凌钰心底轻嗤,他名义上的母亲是个极为识时务,屈伸自如的政客。 谢凌钰至今不能忘记,孝贞太后以搜罗纹样为由建螺钿司前,是如何在先帝面前惺惺作态的。 那么值得怀疑的理由,先帝竟只犹豫半个月便批准,那时谢凌钰觉得父皇蠢。 可现在面对薛柔更加拙劣的理由,更加敷衍的回应,更加拙涩的讨好,他还不如先帝,甚至没有犹豫就全盘照收。 谢凌钰扯了扯嘴角,甚至能想象到先太后会交代薛柔什么,如何在皇帝这走退路。 迷迷糊糊中,薛柔还未睁眼便觉有人盯着自己。 待看清谢凌钰的脸,薛柔茫然一瞬,猛地想起昨夜发生的事。 外头晨光熹微,马车停在京畿驿站内,稍作休整一个时辰。 即将回到洛阳,薛柔下车后随便寻个朱衣使问道:“还有多久?” “两个时辰。” 薛柔闻言看了眼那两匹骏马,气宇轩昂油光水滑,比赵旻用的劣马好上许多,怎的一路所用时间并无差别。 看出她的疑惑,那朱衣使道:“陛下有令,马车不宜过快,容易颠簸。” 得了答案,薛柔愣住一瞬,道:“洛阳道路平稳,可快马加鞭至薛府。” 提及薛府,她神色有些僵滞,委实不知如何面对母亲和阿弟,还有绿云流采她们。 那朱衣使眼神略为难,想了想顾灵清没下令保密此事,便道:“此行直接回宫。” 倒也不意外,薛柔沉默片刻,出了此事,大婚之前,谢凌钰不可能再放她出宫。 她想去寻陛下,一转头,不知谢凌钰何时悄无声息站在自己身后。 “陛下,我想看一眼阿娘,”薛柔抿唇,“怕她担心我。” 纵使金蝉脱壳前,已无数次暗示母亲,但她还是怕母亲没留意到。 谢凌钰神色冷淡,怕她担心?薛柔怎么没想过撂一具焦黑尸首给他,他是什么心情? “不如陛下跟我一起去趟薛家,看过阿娘后,我们一道回宫。” “我们”二字出口,谢凌钰眉头微微舒展,却想起薛府门前那堆求情的官眷。 谢凌钰神色淡了些,那群人委实日子过得太顺,忘了自己如何结党如何掣肘天子。 不过关进朱衣台几日,他们就哭天喊地,惹人心烦,被薛柔瞧见,怕是以为他血洗了薛党。 “你想见谁,朕会召他们入宫。” 薛柔略想了想,这个时候跟陛下犟还有什么用,颔首应下。 * 马车驶入宫道,在一条岔路缓缓停下。 谢凌钰声音轻缓,像反复斟酌,又像小心翼翼碰易碎瓷器,“阿音想去长乐宫么?” “明日出殡,棺椁仍在殿内停灵。” 薛柔刹那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谁的棺椁。” 话音落下,她便陷入长久沉默,如同心神飘忽到别处。 “不去了。” 不敢去看棺椁,更不想面对长者已逝的事实。 “明日呢?”谢凌钰声音轻如飘羽,“你可以破例随朕同去。” 薛柔眼睛干涩,重复道:“不去了。” 得这两句话,谢凌钰非但没有眉目舒缓,反倒紧抿嘴唇,半晌没有下令去宝玥台。 仿佛在等她改变主意。 最后,谢凌钰轻叹口气,“走罢。” 宝玥台是宫中最为壮丽的高台,台上起楼阁,鸟革翚飞,画栋飞甍。 薛柔甫踏入其中,便觉此处陈设方式格外熟悉。 与叠翠园如出一辙的鼎铛玉石,却多几分清雅,仿佛知她喜音律舞乐,特地辟一琴室。 她走到那把琴旁,看着围绕四面的竹子,伸手摸了一把发觉是假的,随后笑自己糊涂,室内怎会种真竹子。 谢凌钰仔细看她神色,轻咳一声。 “陛下怎么了?”薛柔偏过头看他。 “还喜欢么?” 见她颔首,谢凌钰眉头舒展,道:“式乾殿还有些事,朕今晚再来看你。” 他实在不想走,奈何陈宣和樊汝贤已从卯时等到现在。 薛柔心里仍旧奇怪,为何非要选宝玥台让她住。 纵使不能住显阳殿,可离式乾殿近的宫殿多了去,谢凌钰竟把她安排到颇远的宝玥台。 刚被捉回来,薛柔实在没心思抚琴看书,哪怕谢凌钰给备了打发时间的优伶,她也不想召见。 她在宫中住了这么多年,还未来过宝玥台,想了想便往外走。 宫人都紧张得很,薛柔笑道:“放心,只是出去透透风。” 她倚在朱栏边,随意往下一瞥,便见诸多朱衣使路过,将高台衬得如同孤岛。 原来如此,薛柔想起附近便是朱衣台,她想离开,必要从朱衣使眼皮子底下走一遭。 谢凌钰草木皆兵,真要把她当犯人关起来不成。 高台之下,顾又嵘押着一人,眉头紧拧显然极为不痛快。 被粗暴缚住的,算是薛家旁支的亲戚,娶了薛柔某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堂姐。 这人最是刺头,嚣张无比,叫顾又嵘彻底动了粗。 “走啊!要我拖着你不成?”顾又嵘一声暴喝,“又在东张西望什么!” 被捆住的男子直直看向不远处,仰起头时,后脑的肉层层叠叠挤着着后颈。 一道身影映入他眼中,发垂至腰,飘若神仙,光彩溢目,斜倚雕栏,身后数位宫人垂眉敛目,必是贵人。 顾又嵘自然也看见了,心道不妙,抬手便想将人打晕,却迟一步。 男子忽地声嘶力竭高呼救命,发现高处贵人闲闲扫来一眼,更是干脆跪下叩头。 相隔数丈,薛柔听见动静,却看不清那人脸,问一旁宫人:“那是谁?” 弄春柔 第79节 宫人脸色煞白,“奴婢不知。” “他为何呼救?”薛柔疑惑,“何况朱衣使拿人不是直接用囚车么?为何此人甚至连枷锁也无?” “许是被陛下请来问政的。”宫人声音怯怯,“过几日便能回去。” 薛柔几乎瞬间明白过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姑母已薨,党羽岂会风光如旧。 台下一声声高呼传来,如雷声砸在耳畔,提醒着她,斯人已逝矣,覆巢之下无完卵。 在求救中,她模糊拼凑出此人身份,好像……幼时见过他,做小伏低跟在父亲身后。 薛柔垂眸看着那人被朱衣使硬生生拖走,在她过去十余年里,从未见过任何与长乐薛氏沾边之人,受到这种待遇。 她仰头,看见日已西斜,忽地想起曾有长者告诉她。 “阿音,天下熟有长盛不衰之物?熟有长生不死之人?我老矣,欲为你觅梧桐,可栖百年无虞。” 那时,也是个春寒料峭的黄昏。 薛柔阵阵恍惚,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喃喃:“我要去长乐宫,见她最后一面。” 她拂开阻拦的手,“倘若陛下问起去向,直说就好。” 如今国丧已过,路上遇见的宫人早已不服素色,与薛柔记忆中别无二致。 只有踏入长乐宫那刻,听见哀哀哭声,才能感觉到凄凉缅怀之意。 薛柔听见有人唤她,上前后才发现是胡侍中,她脖颈裹着布帛,像掩饰什么。 她怔怔看着昔日的二品女官,忽然伸手扯下布帛,看见道伤痕,嘴唇颤抖两下。 “谁做的?”薛柔声音古怪,“是陛下逼你自尽?” “不是。”胡侍中连忙道。 殊不知越反驳,越是可信。 薛柔脸色越发凝固,终于,胡侍中咬牙道:“是我对不住太后,对不住你,自己寻死。” 看着薛柔,胡侍中越发羞愧,“太后上元节前便已薨逝,我将藏起的印玺给了陛下。” “陛下给了什么条件?”薛柔半晌才问。 金银珠宝,还是高官厚禄? “他说,可以保下尚书令。” 一字一顿挤出这句话,胡侍中伏地泣涕,她根本不知太后与赵旻的谋划,或许猜到一点,却不知自己一步之差毁去全盘。 直到听闻慈云庵走水,天子大发雷霆,胡侍中才恍然。 听完胡侍中的解释,薛柔心里发堵,又不知说什么,该感叹造化弄人,还是该痛斥眼前看着自己长大的女官。 好像哪个都不能让她舒心,功亏一篑的颓败后知后觉涌上心头,薛柔面色苍白,突然问:“为什么?” 她为姑母不值当,既然藏玺印,定是不想被陛下握在手中,然而一个形同陌路的男人,竟能让姑母心腹违背她的意志。 猜中薛柔在想什么,胡侍中哑着嗓子开口:“太后与尚书令对我有恩。” “何况,保住尚书令,你便有后盾。” 薛柔简直想笑,终于明白谢凌钰听自己胡诌时有多无奈。 简直荒谬,朱衣使都堂而皇之抓捕薛党,谈什么后盾。 再者,薛兆和算什么?他得势时也没对她有好脸色。 静章说她父亲与尚书令一样博览群书,常写信谆谆教诲,教她文章处事。 而在她这……薛柔闭上眼,手指抚过棺木。 替薛兆和尽责做这些事的,分明是姑母。 第60章 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随…… 太后棺椁高大, 上头饰以彩绘金漆,华丽冰冷。 薛柔手掌覆于其上,凉意自指尖直抵心头, 像寒风凛冽毫不留情吹散迷雾,一切都无比清晰起来,心中悲痛顿时决堤。 当年入宫,跟着一众姊妹面见太后,便是在这里。 彼时,身着华服的女人威势逼人,仿佛天下尽在掌中, 好像转眼就躺在棺椁里。 她伏在棺木旁,额头抵着一片冰凉, 眼泪大滴大滴顺着脸颊落下。 身边没有人敢上前劝,都觉此刻阻止太过残忍与不近人情。 耳边反复萦绕那句“欲为你觅梧桐”,在这之前, 太后则不止一次道:“我家凤凰, 非梧桐不栖。” 然何为梧桐?薛柔很想问姑母, 安排她离开前,是否觉得表兄是梧桐。 好像不是,姑母没那么喜欢表兄,当年说非梧桐不栖时,薛柔尚且年幼, 太后想让她做皇后。 可若陛下是梧桐,薛柔茫然, 想问她:世上熟有不枯不朽之木?熟有历久不衰之情? 但能为她答疑解惑的人,早已不能开口。 曾短暂为她提供梧桐枝的人,已如朽木轰然塌下, 被其庇佑的一切皆散去,风吹流云般什么都不剩。 好比今日台下那逐渐微弱的呼声,低沉的,嘶哑的。 薛柔很想问,若姑母仍在,会不会想让她去趟这浑水。 若她开这个口,谢凌钰会同意高抬贵手么?薛柔不知道。 在棺椁前,她跪坐于蒲团上,怔愣许久,直到泪痕变干,也琢磨不出所以然。 果然自己不适合掺和进朝堂事,薛柔想着,纵使与姑母耳濡目染,听她谆谆教诲,现下也如失去扶持堪堪学步的幼童,半点不稳当。 姑母逝前,甚至不让她插手长乐宫人去留,那如今,似乎更不该插手朝堂事。 薛柔长叹口气,离开长乐宫前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宫室。 回到宝玥台,绕过一扇屏风,便见一人坐在案边,于灯下手执书卷。 未等她出声,谢凌钰便抬眸,语气平静,问了句极为多余的话。 “回来了?” 他看着薛柔因疑惑略挑起的眉梢,放下书卷,等她主动提什么。 顾又嵘已将白日之事禀告,谢凌钰只怕她被那阵仗吓着。 他心里烦躁,垂眸瞥一眼案上散开书卷,其实赫然“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公而不任私”。 谢凌钰闭了闭眼,复又看向那张微施粉泽的脸,倘若薛梵音肯求情,他愿意宽宥。 天子富有四海,自有容人之量。 但薛柔一句也未曾提及朱衣使。 谢凌钰看着那张平静的脸,居然没有一点不满,也没有哀痛之意,就像画了张皮覆在脸上。 他喉咙阵阵发紧,总觉哪里都不对。 终于,谢凌钰按捺不住,开口道:“阿音没有话与朕说么?” “没有。” 薛柔摇头,纵使谢凌钰没有罚她,但他此刻还没彻底消气。 大昭忌讳外戚,还未入主显阳殿,她不欲触皇帝忌讳,真要求情,恐怕惹得他更不高兴。 谢凌钰脸色微变,听见薛柔道:“明日出殡,陛下还要亲送棺椁至宫门,不若回去歇息。” 他面容僵住片刻,一言不发起身便走。 眼见皇帝离去,薛柔忽然叫住他,看着他眼下淡青,显然是多日鲜少合眼所致。 “陛下往后莫要过于劳累。” 嗓音轻柔,语气还算关切。 心上人柔声细语,本来值得狂喜,但谢凌钰脸色却更加难看,一瞬间甚至怀疑面前的薛柔是假的,是螺钿司哪个人换了张一模一样的脸欺君。 但不可能,薛柔就是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 眼见皇帝铁青着脸离去,薛柔忍不住蹙眉,心里莫名窝火。 姑母离去,可以遮蔽她的树荫消失不见,她需得独自面对那些攻讦之语,好像不能和以前那般随心所欲,得装得贤良淑德一点才好。 但装了没半刻钟,薛柔就开始烦躁,她实在不擅长做什么贤后,莫说有规劝之责的贤后,就是体贴温柔的贤妻也做不成。 偏偏费心装模作样半天,谢凌钰还是阴着个脸,真不知是怎么了? 难道帝王不喜欢贤良淑德的女子? 旁边伺候的宫人见未来皇后变脸如翻书,皇帝一走就满脸不痛快,只好战战兢兢低头,装作什么都看不见。 一连两三日,只要谢凌钰来宝玥台,薛柔便努力温柔些,谁知道他一次比一次沉默。 “式乾殿派人来,说陛下今日召见大臣,午时来不了。” 薛柔松口气,打算去歇一会,却听那宫人继续道:“薛明公已至。” 闻言,薛柔眼底浮现疑惑,薛明公是她父亲。 就在前日,薛兆和递辞呈请求致仕,陛下允了。 这是明哲保身的法子,薛柔不意外,她自知前段时日做的事不妥,难得没露出排斥之色,“让他进来罢。” 薛兆和见到次女第一眼,便知陛下没拿她怎么样,闲散一瞥时目光仍有掩不住的傲气。 薛柔自认为神色谦卑,问:“父亲是有何事么?” 她才不认为父亲会专程看望自己,薛柔心里隐隐期待,许是阿娘托父亲捎几句话。 “这两日京中盛传,陛下已将你接至宫中,”薛兆和眼皮因恼怒跳了下,“不居后宫,而居宝玥台,实在是——” 他咽下后面的话,附近便是朱衣台,自然能猜中皇帝在担忧什么。 “梵音,我今日来见你无恙便放心了,唯独一事需与你商议,朝野动荡不安,京中诸多官宦女眷日日进府同你母亲哭诉,自他们知晓你在宫中住,更是变本加厉。” 弄春柔 第80节 薛兆和顿了顿,“长此以往并非好事,梵音不若劝诫陛下一二,君父以仁义治天下。” 静静听完长篇大论,薛柔语气微妙,“父亲想要我替那些人求情?” 她颇为讽刺地笑了一声,“可凭什么?” 没料到这回答,薛兆和愣住一瞬,面色涨红,却碍于在宫中发作不得。 他长叹口气,“梵音自幼于先太后身边长大,却没学会何为担当,既居天子身侧,自然要行劝诫之责,学会贤良淑德,后人才能于史书中颂扬你。” 薛柔听见“贤良淑德”四字,便冷笑连连,在谢凌钰那忍了几天的怒火终于克制不住。 这个贤后谁愿意当就去当,她才不愿屈着性子。 “说什么劝诫陛下,不过是想让我吹耳旁风,让陛下放过那群人,还要冠冕堂皇以后妃之德把我架起来,”薛柔半眯着眼睛,满脸嘲讽,“真要说什么后妃之德,难道不是视陛下为君父,岂有忤逆之理?” “实不相瞒,我如今日日奉陛下吩咐如圭臬,做小伏低得很,早有后妃之德,就不必再拿此事贴金。” 骤然被戳破,薛兆和直白道:“你是薛氏女,自然要为家族着想。” “薛氏女又如何?难道天底下凡是和薛字沾边的,我都要护着不成?” 薛兆和终于气得站起来,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朝中宗亲不喜你,陈家魏家等态度不明,你朝中无人啊!” “你闯下大祸,背后若无母族倚靠,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想把你拉下来!倘若再如先前那样随心所欲,不知会有多少人弹劾你,你的后位仰仗薛家出的太后而得,倘若不规行矩步,又能坐多久?” 薛柔被指着鼻尖训斥,也站起身同他对峙。 都多少年没同父亲这样针尖对麦芒了?薛柔记不大清,没有姑母拉架,她肆无忌惮道:“原来父亲也知我如今处境,我以为父亲不知呢。” “见我之时,无一句关切,没有问我一个多月去了哪里,更没有问怎么回来的,开门见山便是朝堂事。” 薛柔早已不会为薛兆和而心寒,此刻只有压抑不住的愤怒。 他但凡进宫前与阿娘说过一声,阿娘定要嘘寒问暖。 “父亲说我随心所欲会被弹劾,可依现下境况,我为那些人求情更会被弹劾,你口口声声为我好,实际只为自己,”薛柔轻嗤,“那群亲戚我从不在意,我只管阿珩与阿娘过得如何,父亲找救兵找错了人。” 她直截了当道:“至于后位能坐多久,父亲忘了我还未大婚,父亲实在对我不满,大可以上奏陛下,就说婚事作废好了。” 身侧侍奉的宫人恨不能没听见这些,手一抖将茶水溢出来些。 薛兆和气得手指发麻,“那都是你姑母提拔的才俊,你也要置之不理?” 薛柔霎那沉默,缓缓坐下后,沉思许久才道:“我有些累了,你们送他出去。” 宝玥台内的争执被谢凌钰知道时,彭城王世子刚禀告完近来手头诸事。 谢寒眼瞧陛下脸色忽明忽暗,问道:“皇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今日先回去罢。” 谢凌钰瞥他一眼,没有解释的意思,竟是起身便要走。 “皇兄!”谢寒匆匆追上去,“臣还有一事未问。” “何事明日再说。”谢凌钰语气淡淡。 “是父亲嘱托臣问的。”谢寒连忙解释。 终于,这句话留住皇帝,谢凌钰停下脚步,“是关于加军饷的事么?朕已命人去办。” “是关于近来京中流言,”谢寒犹豫一瞬,“说薛氏女被接进宫了,当初钦天监说过,她不宜过早入宫。” 谢凌钰面色骤冷,“朕已让钦天监重新算过。” 闻言,谢寒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虽说皇帝不必如寻常人家般守孝三年,但这也太迫不及待了。 谢寒想继续问,却见皇兄脸色微有不耐,十分识相的作罢。 * 送走父亲后,薛柔耳边仍反复回响他最后一句话。 忽然,肩膀被谁从身后拍了拍,薛柔一惊,转头便见谢凌钰。 “你父亲今日来了,”谢凌钰垂下眼睫,“朕以为他代你母亲来的,便准他来宝玥台。” 谢凌钰顿住,缓声道:“阿音上次看见的人,朕已放他回去。” “不必。”薛柔立刻回道。 满京城风雨欲来,人人自危,放一个回去有何意义。 以为她在说反话,谢凌钰沉默许久,才道:“阿音是怕朕觉得你干政?”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薛柔反问:“陛下这些时日,请了多少这样的官员问政?” 谢凌钰垂眸看着她,“不算多。” 他伸手将眼前少女一缕发丝拨至耳后,却见她别开脸想躲着自己。 “京中所有与孝贞太后关系紧密的高官,除了我父亲,都进了一趟朱衣台,”薛柔抬眼看向他,“是么?” “是。” 这一声毫不犹豫,没有半点迟疑。 薛柔先怔住片刻,脸色变化复杂,她早该知道谢凌钰恨薛家,恨孝贞太后。 当初第一次来长乐宫,便听闻皇帝与太后争执不断,此后谢凌钰懂得伪装,却改不了本心。 哪怕她进宫,也没办法改变这一点。 “你恨她,所以这样报复她?” 少女声音幽幽的,钻进谢凌钰耳朵里,他平静神色终于起了波澜。 本以为陛下会沉默,可他淡声道:“朕不恨她。” “太后当年也是这样做的,朕是她的学生。” 薛柔哑然,蓦地想起曾经旁人口中的姑母,并没有那般和蔼可亲,而是生杀赏罚,决之俄顷,更不必提刚揽权时威福兼作,恐吓震慑异己,以利拉拢同党。 谢凌钰的回答,让她无法驳斥。 看着薛柔神色变幻,谢凌钰蓦地想起什么,抚了下她发顶,道:“阿音并非太后,无需承担什么庇护他人的责任。” 逝者已逝,却能轻而易举将重担猝不及防压在活着的人身上,谢凌钰平淡道:“不喜欢的人,死了便死了。” 他心底对薛兆和恼怒不已,竟拿太后让薛柔犹豫心软。 “那些人中,查不出问题的,朕都放他们回去了。” 薛柔抬眸看向他,似乎难以相信。 “明日起,朱衣使不会继续以‘问政’为由拿人。”少年声音平静,俄顷便做出决定,“有问题的,亦会移交廷尉,不再由朱衣使秘密处置。” 谢凌钰说完,见眼前人眉目舒展,仿佛了结一桩心事,不再为难。 他示意薛柔靠近自己些,盯着两瓣紧抿的唇,忽然觉得好笑。 “你日日做小伏低?”谢凌钰轻笑,“还奉朕的话为圭臬?” 这几日,薛柔别扭着回话,要么沉默,要么轻声细语敷衍几个字,惹得他心堵得厉害。 谢凌钰只当她彻底嫁不成王玄逸,心如死灰后,故意做出这副幽怨模样,给他脸色看,见他生气才痛快。 原来她在“做小伏低”讨好他,谢凌钰一时头痛,说不上心头滋味。 “阿音,朝臣或许需要贤良淑德的国母,但朕不需要一个循规蹈矩的皇后。” 少年声音如敲金戛玉,“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随心所欲的活着。” 他顿了下,补道:“在朕身边。” 薛柔听完后,反问:“随心所欲?” “是,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 “哪日我惹得朝臣群起而攻之,陛下也这么想?”薛柔仍旧不信,“还是把我推出去平怨?” 文韬武略如太宗,面对铺天盖地要求处死妖妃的奏折,还不是放弃了宠妃。 薛柔才不敢跟谢凌钰赌命。 “朕在你心里,有这么无能?”谢凌钰蹙眉。 简直匪夷所思,他看上去这般窝囊? 见他面露不愉,薛柔连忙道:“我信陛下。” 她趁这机会,连忙问:“陛下,那我能问一问,赵旻在哪里么?” “在朱衣台押着。” 谢凌钰脸色冷淡,他听见这个名字,便想起她带薛柔离京的事。 “我想见见她。”薛柔还是担心皇帝要赵旻性命,总要见着才放心。 何况,她还有事想问。 近来朱衣台整理卷宗,恐怕忙碌,抽不出人手陪薛柔去地牢,寻常宫人进不了地牢,让薛柔单独进去,谢凌钰委实不放心。 谢凌钰沉默片刻,那里面冬日湿冷,夏日湿热,进去一趟容易生病不说,赵旻那个疯子很可能胡言乱语,挑拨他与薛柔的关系。 终于,谢凌钰道:“过几日,朕让顾又嵘带着你去。” 薛柔颔首,看了眼外头天色,意识到皇帝今日仍要留在这儿,催促道:“陛下用过午膳,就回式乾殿看折子罢。” “不必,已看完了。”谢凌钰瞥了眼她灼灼双目,“朕今日留在这陪你。” 薛柔面色僵住,谢凌钰陪着她能做什么? 这人不是看书就是自顾自打棋谱,还不让她用过午膳后浅睡一小会,说对身体不好。 薛柔觉得无趣,让优伶进来抚琴奏乐,不过多看其中俊俏少年几眼,陛下就沉下脸,说他们在宫廷中奏靡靡之音。 想起这桩桩件件,薛柔就不肯谢凌钰在宝玥台待着。 终于,在谢凌钰棋谱打一半后,薛柔从他对面挪到他身侧。 她将少年指尖一枚黑子扔回棋罐。 “陛下既然说我可以随心所欲,”薛柔顿了顿,见他神色淡然,继续说下去,“那日几个优伶抚琴不错,不如让他们来。” 谢凌钰脸色果然黑沉,不知心底怎么说服自己莫要阻拦的,半晌才道:“可以。” 弄春柔 第81节 那抚琴的少年坐在角落,被皇帝面无表情盯着,额头直冒冷汗,弹错了好几个音。 薛柔通晓音律,仿佛切身体味到乐工内心惊慌失措,忍不住蹙眉,干脆叫他停下,微叹口气。 “你先下去罢。” 那少年抱着琴,如蒙大赦走了,薛柔陡然听见谢凌钰轻笑。 “阿音实在关心旁人。” 听见这话,薛柔抿唇道:“陛下一定要将寻常举措理解为关切,我也没法子。” 谢凌钰脸色铁青,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喉咙噎得慌。 看见宫人已将灯烛点上,谢凌钰唇角带了丝笑意,看向她。 “朕今晚在宝玥台过夜。” 他见薛柔想说什么,及时把她的话堵回去,“阿音白日里看旁人看得开心,总不能只顾自己高兴罢。” 薛柔眼皮一跳,知道今日那句解围叫谢凌钰记下了,现在赶他走,不知他要心里计较多久。 还未大婚,他应该也不会做什么,薛柔犹豫片刻,抿唇道:“好。” 第61章 你觉得朕身体不好?…… 薛柔平日亥时便已睡着, 可今日快子时了也未上榻。 她坐在镜前,看见身后站着的少年难得露出一丝无措。 谢凌钰先前替她拆发髻时,皆是简单朴素的样式, 可今日宫人为她挽了个十字髻,除却寻常玉簪,还用了不少细小珠钗。 “陛下,实在不成,让宫人进来罢。” 薛柔半点不急,语气慢悠悠的。 反倒是谢凌钰,因这棘手发髻微微蹙眉, 抿唇道:“朕知道怎么拆。” 他手指稍微动了下,便听薛柔轻轻吸了口凉气, 心里一紧连忙问:“朕弄疼你了?” 薛柔轻轻“嗯”了一声,谢凌钰随即便有些头痛,他只要一碰这些首饰, 她便呼痛, 说头发被扯得难受。 反复几回, 谢凌钰彻底不敢动了,命宫人进来。 他站在一旁,垂眸仔细看宫人灵巧双手翻动,却发现与自己开始时别无二致。 再看向乖巧不动的少女,谢凌钰想明白什么, 气得笑出声来。 薛柔怕不是以为他拆了发髻,时间充裕, 便要去榻上做什么。 这一声笑落到薛柔耳朵里,她轻咳一声,问:“现下几时了?” “还有半刻钟到子时。” 薛柔眉梢微扬, 略惊讶道:“竟这么晚了,陛下早些歇息,不必等我,免得耽搁明日事。” 谢凌钰唇角微微扬起,“阿音,朕去榻上等你。” 一句话让薛柔后背凉了下,待她走到榻前,便见皇帝靠在软枕上,竟打算在外侧歇息。 这样一来,她想进去便要从谢凌钰身上跨过。 薛柔抿了抿唇,“按礼,陛下在里面睡。” 闻言,谢凌钰抬眸看着她,神色不变道:“朕在慈云庵,也是在外面睡的。” 骤然听见慈云庵,薛柔连忙上榻,唯恐他继续想下去。 宝玥台的床榻不知为何,过分宽大,这张紫檀榻尤甚。 薛柔垂下眼不去看他,只当锦被下是一块石头。 床幔被猛地扯下,帘钩落在地上,发出轻响。 薛柔猛地往外看去,却只有重重轻纱阻绝视线。 宫人并未进来熄灭灯烛,如白昼般的宫室之内,能清晰看见眼前少年模样。 神色不似往常般阴郁沉默,唇角微扬,墨发如锦缎散下。 虽说似笑非笑的眼神叫薛柔头皮发麻,但不得不承认,南楚人口中的“大昭天子姿容绮丽”确非虚言。 倘若是在外游玩,见着谢凌钰这种长相,薛柔或许会多看几眼。 但现下,她没半点心思,腰肢被扣住动弹不得,试图挣扎却是蚍蜉撼树。 薛柔咬咬牙,“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阿音,朕看上去很好骗?”谢凌钰语气和缓,眉眼并无动怒的意思。 知道自己心思被看破,薛柔犹豫一瞬,身子微微贴近,将少年垂下的一缕乌发撩开,蜻蜓点水般吻了下他鬓角。 依她在慈云庵糊弄谢凌钰的经历,这样应该就够了。 足以照彻宫室的烛光透过藕粉轻纱,也多几分暖意,落在少女浓密眼睫显得绒绒可爱。 谢凌钰被那一吻弄得沉默片刻,原本伪饰的冷淡如潮水褪去,露出细微笑意。 他抬手轻轻碰了下身上少女眼尾,像描摹丹青美人图般,一路勾勒到下颌。 薛柔紧张到喉咙发哽,这个动作太过暧昧亲密,尤其他手指再往下,便能轻易将衣襟勾开。 察觉薛柔有些发抖,谢凌钰手指顿了顿,转而安抚似的轻轻捏了捏她后颈,手掌托着她后脑,使得那张不施粉黛的面庞靠得更近。 他轻叹口气,瞥见她眼中盈盈潋滟水光。 薛柔离他太近,近到能看清他眼睫轻颤的幅度,和眼前这个人共享不平静的心绪。 她干脆闭上眼,随即像有暖和的雪片落在面颊。 大雪纷飞,密密覆盖在脸上,呼吸都觉困难,张口便有强势的气息争先恐后涌入。 半晌,薛柔感觉有人轻轻拍着自己后背,像安抚她,又像借此安抚他自己。 扣在腰上的那只手终于松开,她忙不迭钻进被子,看见灯光葳蕤下,原本冷淡白皙的少年面颊泛红,与墨发相衬堪称艳丽,毫无帝王威严。 薛柔睁着眼睛,疑惑他为何背对着自己,还未问出口,就见陛下一言不发出去。 她紧抿嘴唇,只当谢凌钰因她紧张得发抖而不痛快,径直回式乾殿了。 想明白后,薛柔唤宫人进来,将灯烛熄了。 半夜,她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裹挟一身夜晚凉意,在她身后躺下。 一只手慢吞吞搭在她腰间,像试探猎物的蛇,不同的是那只手温热,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源源不断的热气。 薛柔梦中忍不住皱眉,醒来看见身侧无人,只当自己昨夜梦见鬼了。 伺候她穿衣的宫人低声道:“陛下卯时离去前吩咐过,今日沈太医来请脉。” “陛下昨夜在这里?”薛柔睁大眼睛,“他不是走了么?” 正伺候她的宫人年纪大些,支支吾吾道:“陛下沐浴后回来了。” 薛柔明白过来一点,耳根一下红透。 待沈愈之来,薛柔让人给他倒杯茶,含笑道:“劳烦沈太医一趟。” 平日沈愈之只需去式乾殿,此处离得远,又要麻烦他多走几步路。 “不劳烦。”沈愈之笑眯眯的,看薛柔如看救星。 过去一个多月,他去式乾殿请脉,回回都劝陛下应平心静气,莫要情志失调,影响气血五脏。 但半分用没有,罢朝七日里,式乾殿灯烛彻夜通明,沈愈之气得直言不讳,说一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没人能顶得住。 当时,天子一身素服,平静道:“朕牵挂朝事,夜夜翻阅嫏嬛殿卷宗,可尽早了解先太后税法改革事宜。” 沈愈之不信,何谓过犹不及,陛下应当知晓。 直到昨日接到旨意,沈愈之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薛柔离开洛阳。 看着薛柔气色,沈愈之心里直犯嘀咕。 他记得陛下说,薛柔受了惊去京畿乡间休养,只恐她不适应粗茶淡饭,身体亏空。 当初沈愈之还腹诽,既是受惊,乡间适合调养情志,说不定比在宫中滋润许多,可现在见她模样,果真瘦了些。 沈愈之关切道:“不知在乡间都吃些什么?可有荤腥?” 薛柔心下一惊,以为沈太医知道什么,可见他神色平静,便含糊道:“有荤腥。” 望闻问切后,沈愈之松口气,幸好薛二姑娘自幼习舞,虽身为贵女习舞没什么用,却能强身健体。 她只是瞧着轻盈,却不瘦弱。 倘若真想补,食补即可,沈愈之再次于心底腹诽,陛下也太容易紧张。 依沈太医看,陛下紧张薛柔的身体,不如紧张他自己的,终日恨不能不休息,迟早要垮。 看着薛柔那张含着笑意的脸,沈愈之不由自主把心里话抖出来。 薛柔愣住,便道记下了,待谢凌钰下朝回来,转述道:“陛下需得多注意身体。” 经过昨夜,薛柔猛地来这么一句,谢凌钰脸色顿时微妙。 他声音有些古怪,“你觉得朕身体不好?为何?” 听见是沈愈之嘱托,谢凌钰面色稍霁,垂下眼睫应道:“往后自会注意。” * 肃穆幽深走道内,一朱衣使向匆匆经过的女子颔首。 “顾副使这是要出去?” “嗯,”顾又嵘笑了笑,“是个颇为轻松的任务,带一个人去地牢走一遭。” “听起来不错,”那人咂摸出怪异,谁会没事去地牢,但毕竟不涉及自身,不能多问,“朔州司使回来了,似是吃不少苦头,脑门上落了伤口,说过几日事情了了,得告假。” “找顾灵清。” “他今日告假,找不到人。” 弄春柔 第82节 顾又嵘想起什么,烦躁的“啧”一声,“行了,我批准了,记得把事办快些。” 她没把这事搁心里,由于朱衣台规章森严,即便是她也无权管辖朔州事。 顾又嵘转到宝玥台,仍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走罢。” 她眼底恭敬,半点没有冲进薛氏党羽府中拿人的嚣张。 薛柔随她走进地牢时,忽然问道:“顾副使,你们对赵旻很熟悉么?” 这几日回忆当初细节,她初次提及赵旻时,陛下的脸色就格外微妙。 赵旻这般有名么?可姑母却只提过她一次。 顾又嵘顿住脚步,回头惊愕问道:“你不知她做过什么事么?” 随即,一身朱衣的女子恍然道:“也是,你若知道,怎敢提让陛下饶恕她。” 望着薛柔疑惑的眼睛,顾又嵘难得神色严肃,仿佛听见这二字便如临大敌。 “赵旻受孝贞太后信任时不过豆蔻,当时太后刚入宫,待先帝立后,赵旻已升为内司,此后一手建立螺钿司,助太后排除异己,控制朝堂,甚至把手一度伸到朱衣台。” 顾又嵘顿了下,神色极为复杂道:“但你可知她为何被送得远远的?” 她一字一顿,“此人试图弑君。” 薛柔难以置信,直直与顾又嵘对视,“怎么会?” 薛柔脑子一片混乱,又听顾又嵘轻声道:“她差点要了陛下的命,我未曾想过,陛下会放过她。” 那是昭武二年的冬天,尚且稚嫩的天子对前来诉苦的长公主道:“此一时彼一时。” 纵使无怨怼之色,此话被赵旻知晓后,她仍极力劝谏:“此子断不可留,必为太后心腹大患,不若做女中霍光,废帝另立,或直接处理便是。” 赵旻说到做到,竟真策划周密准备行刺,被顾家主察觉后,手持太宗所赐宝剑面见太后,直言:“此獠狡诈,忤逆太后心意妄论天下大事,臣请为太后诛此贼。” 太后为保护赵旻,将她半流放至边关。 听完后,薛柔半晌不能言,最后什么也没再问,道:“走罢。” 最终,薛柔在地牢最深处站定,出乎意料,这里没有难闻的腐臭血腥味,反倒更整洁宽敞些。 她不知,这皆因此处尽为罪大恶极的要犯,确保他们活下去才能慢慢折磨。 看见薛柔,赵旻眼底微亮。 “我来看看你,”薛柔上下扫视,确定赵旻无伤后,方才抿出一个笑,“见你无事便好。” “陛下答应了我,只要我回来,不会要你性命。” 面对那双属于薛家人的杏眼,赵旻喉咙一哽,怪不得小皇帝没杀她。 原来是如愿以偿了。 只是,谢凌钰的人烦得要命,拿着图样过来,叫她重操旧业做首饰。 薛柔也瞥见小案上几页图样,走上前瞧了一眼,第一张是只璎珞。 第二张,她看了许久,认出是凤冠。 赵旻轻嗤,对着那张图样道:“现在宫中的匠人就这个水准?也就璎珞像样,那个凤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堆砌珠玉,简直杂乱,丑得要命!” 顾又嵘脸色越来越难看,想起自己亲自从式乾殿取的图样,呵斥道:“住口!” 薛柔抿唇,看着赵旻道:“这些好像是为我做的。” 第62章 同朕待在一处,这般见不…… 话一出口, 赵旻沉默了,一把夺过来道:“我再看看。” 薛柔让顾又嵘先出去,看着面前憔悴女子认真道:“我需要先确定一个问题。” “倘若你能离开地牢, ”薛柔想起方才听到的话,犹豫一瞬,“你还会弑君么?” “不会。”赵旻答得干脆。 太后已薨,皇帝羽翼丰满,弑君又有何意义,她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赵旻慢悠悠道:“倘若我说会,你后悔保下我了?” 还未等薛柔说话, 赵旻就盯着图样道:“小皇帝对你不错啊,连明月珠都用上了, 怪不得你舍不得他死。” 她家世代与珠玉打交道,这么大的珍珠,普天之下也就南楚手里那个。 薛柔第一次被谢凌钰以外的人气得咬牙, 听着那戏谑的语气, 又不好发火。 “我本想问你愿不愿帮我, ”薛柔顿了下,“倘若愿意,或许我能带你出去。” 她语气有些轻,赵旻笑道:“底气这般不足,皇帝根本没同意罢。” “我做过什么事, 自己心里清楚,他能饶我性命已是让步, 至于帮你……”赵旻笑着摇头,“太后应当给你留过人,我听闻在华林苑时, 她拔擢过几位年轻女官,用她们比用我要好上许多。” 薛柔紧抿嘴唇,垂眸思索良久,妥协道:“好罢,我只是听闻陛下并未废除新法,一时不懂他的心思,事涉朝政,静章她们也不大熟悉。” 纵使与薛兆和不睦,他那日的话还是戳中了她。 倘若诸王当真对她不满,是否会劝陛下纳妃。 尤其东安王,朝中皆以为他女婿是下一任司州刺史,结果陛下却用了太后的人。 外甥女的后位没了,女婿的刺史之位更是不翼而飞,他岂能善罢甘休?薛柔扯了下嘴角。 “陛下没有废新法?”赵旻语气古怪,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复又开口,“我明白你为何找上我了,你让顾又嵘进来罢。” 薛柔眼睛发亮,知道她同意,按照她要求乖乖出去。 当着顾又嵘的面,赵旻坦然道:“帝王多疑,我四肢俱全五感仍在,难免不得出,今甘受刀刃加诸筋脉。” “但求成一废人,”她含笑垂首,一副自愿引颈就戮的模样,“请君动手。” 见到顾又嵘出来,薛柔便想再进去看一眼,却被拦住。 “她说需要休息,”顾又嵘面上毫无异样,“我们先回去罢。” 朱衣台地牢闲人不可进,薛柔自知进来许久已是破例,不好再久留。 这条长廊的牢房皆为密闭,只有高处开一小口透气。 走了数十步,静寂无声中,薛柔疑惑:“此处竟没什么人。” 顾又嵘唯恐她询问赵旻方才说什么,立马接话:“此处关押各州郡移交至京的犯人,故而人少。” 朱衣台规章严明,能进此处的唯有两种人,一是罪大恶极的要犯,二是逃犯。 各州朱衣使无权处置其他州郡犯人,也无权将其他州郡的人带回去。 譬如若有人本事通天,被朔州司盯上后,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朱衣使追捕下逃窜至相邻州郡,那朔州司使只能自认倒霉,亲押逃犯进京,交由顾灵清查办。 顾又嵘一边说着,一边露出得意之色,这么多年谁能逃过他们之手?不出一郡便已自投罗网。 然而,薛柔却猛地顿住步伐,不再往外走。 她听见一道断断续续的,熟悉的声音,在长长走道回荡,轻得如一缕缥缈云雾。 薛柔脸色骤变,顺着那云雾的方向,走走停停,在每个牢房前都仔细听上片刻。 见她神色慌乱,顾又嵘先是拧眉,凝神细听后才察觉不对。 素来随意的顾副使脸色逐渐难看,她听出来了,声音从朔州司的牢房传来。 朔州,朔州……都有谁在?顾又嵘想起前些时日翻阅卷宗时的随意一瞥,呼吸都差点凝滞。 她情急之下连忙上前,握住薛柔的手,笑得勉强。 “此处污浊不宜久留,我们快些上去。” 薛柔没有挣脱她,只怔怔对着面前一扇石门,门上赫然二字。 怀朔。 她眼睫颤动不已,伸手轻轻叩了下石门。 这动静太微弱,里头根本听不见,顾又嵘额头甚至开始冒冷汗,恨不能钻进地里,只怕薛柔让她开门。 她眼皮止不住跳,抽筋似的,紧张之色快漫出来。 良久,薛柔才道:“走罢,我想去见陛下。” * 式乾殿外,李顺见到薛柔那一刻,刹那怔住。 他从未见薛柔这般恼怒,脸色冷得如冰似雪。 “陛下呢?” “陛下去宝玥台了。” 李顺瞧薛柔面色不对,恐怕要同陛下争执,连忙想找补一二,却见她紧抿着唇转头便走,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 薛柔心里因皇帝反悔而恼火,却又不意外他的选择,两种情绪对冲,如潮水激荡。 宝玥台的宫人看见她,齐齐低头,面前少女的怒火简直要化作实质。 今日无风,裙摆与衣袖却随步伐剧烈摆动不已,甚至头上一支翠翘也歪斜着将要掉落。 谢凌钰坐在棋盘边,手执一粒黑子发怔,心里莫名焦躁。 他想起薛柔坐在身侧时,会百无聊赖看那棋谱几眼,又回去看她的志怪故事,显然对这枯燥无味的爱好半分不感兴趣。 说是陪他,其实是晾他在一边,还总发出轻轻的笑声,察觉他目光,连忙止住。 谢凌钰垂眸看着迟迟未落下的棋子,在想她怎么还没回来? 珠帘被猛地掀开,“噼里啪啦”作响,露出一张泛着冷意的脸。 谢凌钰眉心微蹙,“可是在路上遇见谁了?动这么大气。” 他想起东安王带着一群人上的奏折,以为她遇着哪位宗亲,握住她的手刚要安抚,却被甩开。 薛柔就见不得皇帝这副模样,明明就是他下的令,出尔反尔,偏装作什么都不知。 她呼吸急促到气息颤抖,眼底不由自主聚起水光。 弄春柔 第83节 自年幼起,薛柔一着急,便克制不住掉眼泪,分明没有多难过,对面的人却以为她伤心至极,连忙讪讪闭嘴。 十多年来,她鲜少遇到不顺心的事,纵使有,身边家仆宫人也都立刻替她出口恶气,薛柔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毛病。 察觉脸颊冰凉,薛柔指摘的话顿时卡在喉咙,一张嘴又是哽咽声,她又是丢脸又是恼火。 恼火的是皇帝不守承诺,丢脸则因尽管如此,她却没法对谢凌钰做什么,还要掉些没用的眼泪。 薛柔腿有些发软,坐在窗下,手紧紧攥住瓷盏,喝了口茶强压情绪。 半晌,她看向面前皇帝,冷声道:“陛下既说过留王三郎性命,又为何将他带回朱衣台折磨。” 想起朱衣使种种手段,薛柔深吸一口气,“他在怀朔待着,岂会碍陛下的眼。” “陛下出尔反尔,岂不闻君王一言九鼎?” 听见王三郎,谢凌钰脸色沉下来,内心翻腾的杀意按捺不住。 他真该早些杀了王玄逸,只要涉及此人,阿音就变了个模样,冷言冷语半点情面也不给。 谢凌钰站在窗下,垂眸看着面前紧抿着唇的人,杏眼含泪,瞧着可怜。 他想替她擦一擦泪痕,却被硬生生躲开,干脆俯身近乎半跪在她面前,与那双含怒的眼睛平视。 “阿音,”谢凌钰低下头,极力克制自己莫失控之下口不择言,声音僵硬,“你在朱衣台看见他了么?” “我听见他声音了。” 谢凌钰抚着她肩头,“许是听错了。” “不会错,你就是容不下他,所以千里迢迢把他带回洛阳审问。” 少女声音掷地有声,冷冷的半点没有犹疑。 好似石头砸进水中,原本的平静彻底被打破,谢凌钰猛地起身,深吸一口气道:“是,朕是容不下他。” “他做的事,桩桩件件哪个能让人容忍,谁能容忍自己的妻子被觊觎?” “他带你走,有没有想过倘若失败会如何?他既觉得朕薄情寡义,就不怕朕怀疑你失贞,赐你白绫三尺?” “他从没把后果说与你听,自顾自找死,还要拉上你一起。” 谢凌钰胸口隐隐作痛,不再看她,冷声道:“愚蠢鲁莽不识时务,这样下贱的人,也值得你掉眼泪?” 良久无人应声,谢凌钰心里发慌,转头看见窗下坐着的人表情一片空白。 他勉强平静些,解释:“阿音,朕本不愿如此。” 谢凌钰心底猜到,是王玄逸欲离开朔州,才被朱衣使围追堵截带回来。 应当是今日才到,朔州司使还未向式乾殿请示旨意。 不知王玄逸现在是死是活,谢凌钰道:“朕本已放他在朔州好生活着,是他一再逼朕动手。” 他克制不住想靠近些,往窗下走了两步。 一只精致小巧的瓷盏砸过来,里头剩下点茶水,洇湿皇帝玄色衣袖。 薛柔愣住,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想起身却咬了咬牙没动弹,只脸色苍白些。 垂眸看一眼地上碎瓷,谢凌钰没再靠近,半晌叹息:“就因为他,阿音这般恨朕?” 他说完,听不见半句驳斥,喉咙里滚出声轻笑。 进来收拾碎瓷的宫人战战兢兢,眼瞧着玄色衣摆离去,才心底长舒口气。 “你方才瞧见陛下神色了么?”薛柔忽地问道。 那宫人慌张跪下,连忙道:“奴婢不敢看。” “你下去罢,”薛柔摆摆手,“让我自己待一会。” * 顾又嵘坐立难安,心知要出事,在薛柔走后,一脚踹进牢房,把朔州司使拽出来,破口大骂:“你请过旨意么?就在这里动私刑!” 朔州司使委屈得很,几年没回京,灰头土脸不说,平白无故挨训斥。 “我没怎么动私刑啊,”他咬牙切齿,“最多把他脑袋摁进水里几回。” “我死了那么多手下,让他呛几口水,不过分罢,顾副使,这小子把我害惨了,陛下对咱们下令格杀勿论,可他硬是逃出去了……我都不知怎么向陛下请罪。” 顾又嵘眼前一黑,她怎么忘了眼前这人出名的死脑筋。 “你还不如早杀了他,拎着人头来请罪,都比现在好,”顾又嵘冷笑一声,“怎么办?我也想知道现在怎么办?” 正说着话,便隐隐瞧见抹玄色,顾又嵘眼皮一抽,陛下竟连个随从也未带,就匆匆赶来。 朔州司使几年未见天颜,躬身行礼:“臣朔州——” “人呢?” 谢凌钰打断他的话,脸色冷如霜雪,与寻常见到久违臣下时伪装出的宽和沉肃截然不同。 朔州司使此刻甚至觉得,陛下想剐了他。 “在地牢里。”朔州司使补道,“还活着。” 谢凌钰深深看了他一眼,紧抿的唇近乎成一条线。 摸不清楚陛下意思,朔州司使一声不敢吭,紧跟在谢凌钰身后,犹豫片刻禀告追捕之事。 待说完,已至地牢前,谢凌钰扫了眼他头上刀口,语气依旧冷淡,“损失多少人?” 回话的男人小心翼翼报了个数。 “去找顾灵清支银子,按剿逆的数抚恤。” 闻言,顾又嵘瞥见身侧同僚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谢恩,默默离远些。 刚要问陛下需不需要她动手,顾又嵘便被关在门外。 隔着道石门,没有臣下在旁,更无史官在侧,无须顾忌什么功臣之后,什么以仁治天下。 地上仍有些许水渍,谢凌钰走到地上那人面前,神色凉幽幽的,仔细打量着他,眼前浮现数种死法。 “陛下,臣星夜赶回,只为请罪。” 王玄逸伏叩于地,身上伤痕透过衣衫洇出大片血迹。 皇帝语气平静,隐于袖中的手却攥得青筋暴起,“你何罪之有?” “臣引诱——”他顿了下改口,“命人挟持薛明公次女,罪该万死。” 一个月前,太后薨逝的消息与新任三州刺史名单传至怀朔,王玄逸便知事情业已败露。 若无意外,丧报理当先由螺钿司传至他耳中,然而先到的却是朝廷使者,这意味着朝廷宣称太后薨逝前,陛下便已拿到凤印,清理螺钿司。 结合刺史人选,几乎一瞬间,王玄逸反应过来,至少在上元节前,太后便已薨。 失去太后指挥的螺钿司一片混乱,能保护好薛柔的行踪么?王玄逸当机立断,带着怀朔的使者和自家护卫动身。 他要回京,不止因世家多年中摸出些朱衣台规矩,心知离开朔州可以保命,还因天子高高在上,不能忍受背叛,他唯恐陛下迁怒于一人。 天子之怒如雷霆万钧,她受不住这些。 回京只为揽下罪责后求死,故而王玄逸神色平静。 谢凌钰哂笑,被他这副鸳鸯情深甘愿赴死的模样彻底激怒。 “你挟持了谁?阿音不过是离京休养身体,你怕是记错了人。” “一介匹夫而已,也配与她扯上干系?” 谢凌钰陡然俯身,一把扼住王玄逸的喉咙。 分明腰间有佩剑,怒到极点却浑然忘记,下意识用最野蛮的方式解决一切。 他垂眸看着眼前人从坦然,到意识模糊后本能地求生,那一点挣扎让他怒意更甚,手指用力到仿佛下一瞬便能拧断脖子。 随着挣扎动静愈大,谢凌钰松开手,神色冷淡,“不过如此。” 剧烈咳嗽声响起,谢凌钰哂笑:“如你这样的人,也配喜欢她?朕若是你,莫说肖想私奔,就是见都不会见一面。” “若朕真受制于宗室,也不会迎她入宫。” “你要带她一辈子东躲西藏?她在京中行事低调时,尚且会遇冒犯,”谢凌钰脸色铁青,“没了王家子之名,没了官身,你打算如何阻绝这些,叫她忍气吞声?” 皇帝越说怒意越盛,眼前衣摆水渍与宝玥台时沾染的水渍逐渐重叠。 就为了这样的人,薛柔好好的皇后不做,要跑去吃苦受罪,现下还同他闹脾气。 王玄逸脖颈上一圈骇人紫红色,脸色却煞白,缓缓道:“臣知罪。” 冷静些许后,谢凌钰垂眸审视着他,无比清晰意识到此人是祸患,纵有经世之才,也是祸患。 王玄逸在一日,薛柔的心就随他走一日。 只有死人不会再出现在薛柔面前,只有死人不会在薛柔耳边蛊惑她。 谢凌钰握紧腰间剑柄,良久终究松开。 他不能亲自动手,好在朱衣台有的是擅长此道之人。 * 月上中天,宝玥台内一片寂静。 谢凌钰走路脚步很轻,到榻前垂眸看了许久,忍不住伸手,指腹摁了下薛柔脸颊。 软而细腻,像新雪,他没忍住又碰了下,眼底刚攒起点笑意,便听榻上人含糊咕哝什么。 凑近听,好像在说他“烦”,原本有些沉郁的少年瞬间无声笑了下。 将近卯时,谢凌钰本想上朝前多看几眼薛柔,唇尚未贴紧她额头,便见她睁眼看着自己。 那双眼含着冷意疏离,显然排斥,即便她反应过来后及时化作平淡,仍与寻常不同。 谢凌钰喉咙一哽,抚着她脸颊道:“朕要去上朝了。” “陛下去罢。” “你今日醒得早,等朕下朝可以陪你出宫。” “不必,朝事要紧。” 被薛柔冷淡又无可指摘的回答噎住,谢凌钰心口堵得慌,半晌道:“朕没有动王玄逸。” 弄春柔 第84节 她眼睫微动,显然不信,“陛下说没有动,那便没有。” 谢凌钰彻底没办法,“那阿音好好歇息。” 下朝后,顾灵清去式乾殿面圣,他这几日告假,手头事情太多,只好先挑重要的说。 公事说完,顾灵清终于提及地牢里的两人。 听见“赵旻”二字,谢凌钰并无反应,竟面无波澜颔首:“她若肯伺候薛柔,朕自会准。” 当年太后因专宠而成众矢之的,只要赵旻在,太后便不会有危险。 往后他若御驾亲征,赵旻在薛柔身畔,他能少许多忧心。 “记得再拨人盯着赵旻,看她是否真心,倘若想利用她,就杀了。” 顾灵清没想过陛下这般干脆,顿了下才道:“还有另一个人,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脸色终于彻底沉下来,“先放出去,然后处理干净。” 至此,顾灵清终于能退下,心里松口气,却陡然听见陛下问:“明之颈边伤处是何缘故?” 大殿之中,原本沉稳的朱衣使面上神情时红时白,暗道怎么忘记陛下眼力极佳,早知如此多休几日假。 “陛下,臣……”顾灵清想遮掩,但自幼受教导不可欺君,最后垂下头,“臣前些日子去舞阳侯府,惹张姑娘不痛快,挨了几鞭子。” 谢凌钰蹙眉,“舞阳侯府敢这样对你?” 顾灵清不语,顾家鲜少与朝臣联姻,只恐往后有包庇之嫌,依先例,他若娶张胭,往后子女不得与张家联系。 舞阳侯府哪受得了,坚决不同意,几番棒打鸳鸯下,两人难免争执。 谢凌钰只觉舞阳侯府胆大包天,却听心腹露出丝笑意道:“好在张姑娘出了气,总算肯见臣。” 意识到自己多说,顾灵清连忙住口,他记得陛下不喜听这些私事。 御座上的少年却并无不愉,若有所思,“明之,可有旁的法子?” 薛柔现在根本不想理他,更别说动手。 顾灵清思前想后不知如何开口,最后道:“多哄一哄,总会好的。” 想起什么,谢凌钰道:“朕记得李侯曾与夫人闹和离,后面不了了之,是用了什么方法?” “陛下,他不欲近房,找太医治好了。” 谢凌钰终于沉默,一阵头疼,摆摆手让顾灵清退下。 接连几日在薛柔那碰壁,谢凌钰脸色越来越难看。 皇帝上朝时沉着脸,虽未曾对无辜朝臣动怒,却终于叫宗亲闭嘴,不敢再提薛柔住在宝玥台不合礼数,应该先回薛府住着。 只是苦了式乾殿终日压抑,今日午时已过,李顺忍不住询问:“陛下可要传膳?” “不必。”谢凌钰神色冷淡。 “那……等会是否去宝玥台用膳?”李顺小心翼翼。 谢凌钰朱砂笔一顿,“不去。” 半个时辰后,他将废话连篇的奏折扔到一边,看着那堆没批的,捏了下眉心:“李顺,把她接来。” 得了这句话,李顺浑身掩饰不住的高兴,与薛柔回式乾殿的路上,他忍不住暗示:“陛下还未用午膳。” 薛柔看了他一眼,颔首道:“我知道了。” 等坐在谢凌钰身侧,薛柔一直盯着御案上瓷瓶,十分反常的乖巧。 乖巧到一句话都不说,李顺急得要命,心道她怎的还未提午膳的事。 内侍进来通禀:“渤海郡公求见。” 薛柔猛地抬头,望向殿外,渤海郡公高侃是她大舅母之父,随两代帝王戎马半生,战功赫赫劳苦功高。 也是王玄逸的外祖父。 说起来,当年与王玄逸那口头婚约,还有高侃一半功劳,他与孝贞太后关系不错,劝王家与薛家亲上加亲。 薛柔下意识想离开,却被谢凌钰死死摁住手腕。 他声音很轻,“阿音,同朕待在一处,这般见不得人么?” 说话间,高侃已经进殿,他一眼便望见帝王身侧的少女,雾鬓云鬟杏眼桃腮,真真是再熟悉不过一张脸。 高侃恍惚,想起外孙从朔州急送的信件,和高姮悲痛跪地哀求:“女儿不孝,已然出嫁仍旧厚颜求父亲救我那不孝子一命,他惹下祸事,恐不能活,阿翁能否试上一试?” 可他问究竟是何事,高姮却死也不肯说。 渤海郡公府有先帝所赐铁券,状如金瓦,可以免罪。 高家子弟皆安分守己,铁券便被束之高阁,高侃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用上此物。 谢凌钰看见铁券后,问道:“郡公家中有子弟作奸犯科?” 见陛下神色平静,尚算宽和,高侃老脸发红。 “今日,臣是为外孙而来,听闻他在朱衣台中,不知犯了何错。” “郡公何须用此物,”谢凌钰命内侍将铁券还回高侃手中,“王玄逸擅离职守,朕看在已故王太师情面上,免其官职而已,明日他便能回去。” 高侃连连谢恩,直到离去时都有些恍惚。 薛柔垂下眼睫,想着谢凌钰再怎么样,也不会欺骗高侃这样德高望重的功臣。 她呼吸不再平静,偏过脸瞥了眼身侧少年,只能见他神色认真,手持朱笔在折子上写什么。 式乾殿内寂静到落针可闻,谢凌钰像是因她欲躲进内殿生了气,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眼见他又拿起一本,薛柔手指微微抬起,又蓦地放回膝上,想着方才若推他手臂,恐怕字就歪了。 终于忍不住,她轻咳一声,“陛下用过午膳了么?” 薛柔眼睛盯着朱砂笔尖,无比清晰看见它一划,终于歪了一撇。 第63章 既然如此,我不会再喜欢…… 谢凌钰语气轻缓, “未曾。” 他神色平静,说出的话却叫薛柔沉默。 “朕自己忙起来也就忘了,何况也没人在意此事。” 旁边站着的李顺不由自主舔了下唇, 脑子疯狂思索陛下有没有点自己的意思,他先前分明提醒的啊。 薛柔真不知该怎么应对,先前她也冷落过表兄,表兄从没这样语气幽幽半是抱怨。 倘若陛下神色阴沉,她尚且能狡辩一二,可谢凌钰瞧着面无波澜,她上赶着解释, 显得自己心虚似的。 薛柔轻咳一声,“沈太医与李中尹就很关心。” 话音刚落, 谢凌钰脸上平静差点崩裂,看向薛柔时,却听她连忙改口:“我方才也很关心陛下。” 想起这几日把他关在宝玥台外, 薛柔本来因底气不足而声音微弱, 可想了想又觉事出有因, 逐渐理直气壮。 “若不是关心陛下身体,怎会提醒午膳的事。” 看着那双清亮杏眼,谢凌钰不知该生气还是觉得好笑。 她关心?还不是因为知道王玄逸无事,所以才过来关心一二。 嘴皮子动一动的功夫,薛柔就把这几日冷言冷语都忘了, 甚至昨日压根没有冷脸以对,因为他没见到薛柔, 吃了好一个闭门羹。 谢凌钰想沉下脸提昨日事,最终嘴唇抿紧了,半晌语气软下来:“好, 阿音留在这陪着朕。” 待内侍们端上午膳,薛柔闻着觉香,只怕自己馋虫被勾动,干脆起身装作翻殿内架子上的书卷。 等她潦草翻过一本册子,回到皇帝身侧后,竟无趣到拿着本棋谱看。 盯着盯着,薛柔便觉阵阵困倦,强打精神硬是撑到谢凌钰批完折子,回到宝玥台,沐浴后沾上床榻便睡熟。 她提心吊胆许久,一桩心事终于放下,睡得极沉。 谢凌钰躺在她身边,盯着近在咫尺的脸,忍不住伸手摸了下腮边软肉,见她没有反应,得寸进尺地揉了揉。 掌心软和细腻,叫他想起头一回见到薛柔的情境。 并非在长乐宫,就在宝玥台附近。 那时谢凌钰还是太子,父皇已然病重,为慰藉薛韵,命人将薛柔接进宫暂住两日。 偌大皇宫,只有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稚童敢放声大笑,到处乱窜,甩下一众宫人径直要爬宝玥台。 谢凌钰皱眉,对身边内侍道:“把她拦下。” “殿下,那是皇后的侄女。” “孤管她是谁,宝玥台内尽是天家珍藏,岂是什么人都能上来?” 闻言,宫人们连忙上前,将刚迈上台阶的娃娃抱下来。 谢凌钰记得,粉团似的娃娃手中攥着颗不知从哪抠下的珍珠,一个劲往他手里塞,想贿赂他网开一面。 可惜谢凌钰从小不吃这套,转身便要走,却被一把拽住。 他低头,面前稚童粉雕玉琢,杏眼直勾勾看着自己,抓住他的手不放。 “你生得比我表兄还好看,我以后进宫都找你玩,你是谁?” 谢凌钰神色平静,骗起人眼睛也不眨一下,“我是彭城王世子谢寒。” 果然,方才还撒娇的稚童得意道:“你不让我上去,我要告诉我姑母,除非你——” 后面的话,谢凌钰不知道,因为他压根没听,转身便走了。 长乐宫夜宴上,他一眼认出她,但显然薛柔什么都记不清了。 回过神来,借着微弱光亮,谢凌钰手指慢慢勾上她指尖,她像水和着月色捏的,哪里都软。 他诧异薛柔的手这样软,当初是怎样拽住他的。 都不重要了,现在想起,谢凌钰只后悔没遂了她意,左右要进宝玥台,早一些也无妨。 天边刚泛白,谢凌钰便已清醒,正打算去太极殿,却见榻上的人眉头紧蹙,像是魇住了。 弄春柔 第85节 谢凌钰轻轻晃了晃她,见她没醒,凑近听她唤了声什么。 因被王玄逸反复刺激过,谢凌钰第一反应便是阿音还惦记她表兄,原本含笑的眼睛瞬间冷下。 待听见“阿娘”,谢凌钰怔住,他忽而想起,竟忘记召王明月入宫。 薛柔也一次没有主动提醒过,谢凌钰想着,刚巧过几日休沐,他可以同阿音一道见她母亲。 * 徐国公府,紧闭许久的大门再次敞开,一辆马车停下,等候许久的家仆连忙上前扶着一人,口中念叨:“公子慢些。” “主君与夫人皆在堂中等着,长公子也在。” 王玄逸脸色苍白,微叹口气道:“我自己能走,不必搀扶。” 然而他素来好脾性,家仆没听他的,硬是扶着他到堂中。 不敢看父母脸色,王玄逸跪地道:“儿子不孝,给父母添忧。” “如今已无官职在身,留在洛阳,陛下恐不能真正容我,我欲离京四处云游,走前唯有一事相求。” “还请父亲与兄长上书,恳请陛下早日立后。” 徐国公闭上眼,五味杂陈,“朝中对此事必有争论,尚书台已有郎官上书论何谓孝礼,那是前年司州弘道院魁首,由陛下亲自拔擢,背后必有陛下授意,若无意外,再过数日,自会有人跳出来提封后大典。” 徐国公恨铁不成钢,“陛下早有安排,你又横插一脚做什么?” “王家可为她造势,”王玄逸咬咬牙,“薛兆和已不中用,薛珩年纪尚小,她朝中无人。” 高姮掩面落泪,不想再听,出了这种事,她与王明月都无颜再见对方,深觉是自己教子疏漏,酿下大错。 她这个儿子,倒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良久,王玄逸才缓缓开口,字字都像咽下一口血,“陛下……陛下爱重她,顺圣意而为,有利我王氏。” 王怀玉看不下去,嗤笑一声,“堂兄已受诏回京,陈宣调至尚书台,他不日任大司农少卿,王氏有他在,何须忧虑?” 随即,王怀玉不客气道:“你做的事自己清楚,父亲与我一旦上书,表妹必知是你手笔,心中更念你几分,陛下怕不是恨透徐国公府。” “你究竟是为她好,还是借此故意留情,恶心陛下?” 堂中寂静许久,王玄逸缓缓道:“我亦会上书,断她念想。” * “我阿娘何时能到?” 这句话,薛柔今日已念叨三回。 见她自顾自说完,便又要去殿门张望,谢凌钰连忙摁住她,“阿音,至少还要半刻钟。” 他蹙眉,“你今日来式乾殿太急,甚至没用多少早膳,不若再吃些糕点。” 薛柔压根顾不上,频频向外张望,听见内侍通禀后,更是彻底抛下皇帝,疾走至殿门相迎。 见到陛下,王明月行过礼后,道:“臣妇多谢陛下照拂阿音。” 薛柔抿唇,只觉阿娘定要责怪自己胡闹,低声道:“陛下在这,多给我留些情面。” 闻言,王明月脸色一僵,顾忌皇帝在,将千言万语咽了又咽。 看出自己在,母女不能畅所欲言,谢凌钰起身,“朕去内殿等着。” 殿内只留下几个内侍,不过远远站着,听不见两人说话。 薛柔见阿娘气色尚佳,便知自己先前提醒奏了效,心里放松,趁她还未训斥,连忙抱着她道:“阿娘,我好想你,我还以为你生我气,恐怕不想进宫见我呢。” “我岂会不想见你,你故意说反话卖可怜,少以为我看不出。” 王明月语气渐弱,颇为无奈,谁叫她把孩子惯坏了,从小到大由着她为所欲为,什么祸都敢闯。 “阿娘我错了,往后再也不会这样,”薛柔抱着母亲胳膊,“我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哪里也不去。” 王明月眉梢微挑,多活这么多年,她进殿时便看出门道。 方才,她女儿在皇帝离开前,眼神偷偷示意他快些走。 想起女儿不知胆大还是情深,竟敢做出私奔的事,再想起方才皇帝顺着她的模样,王明月是半点不信薛柔会老实。 “阿音,陛下待你如何?” 听见母亲乍然问起此事,薛柔怔住,半晌没回话,最后低下头道:“阿娘不必担忧。” “那便好生做你的皇后,”王明月垂眸,眼底划过一丝哀愁,“我是过来人,女子出嫁,只需选待自己好的,至于自己喜不喜欢……不重要。” “过去的都过去了,”王明月仿佛回忆起什么,“你离京,我不怪你,为人母岂会真正怨恨儿女,我只忧心两件事,一是你自己看不破。” 薛柔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王明月打断。 “二是你朝中无人可倚靠,好在徐国公府近日屡屡上书,敦促陛下早日立后。” 薛柔脸上神色空白一瞬,轻声问:“当真是徐国公府屡屡上书么?” 她蓦然看向桌案,最上面赫然就是封奏表。 方才,她急着见母亲,竟未留意“劝封后表”几字飘逸轻灵,万分熟悉。 薛柔眼睫微颤,打开那封奏表,一字字看下去。 【陛下圣德承天,孝思感地。然臣闻圣人有云:“毁不灭性,不以死伤生。”故三年之制虽隆,通变之道尤贵。 国有大故则权宜从权,今四海未靖,南夷未宾,若使椒房久虚,则宫闱失序,储君未定,则国本动摇。此非所以彰太后遗德,全陛下孝思者也。 《诗》咏关雎,后妃之德,风化之始。昔光武中兴,丧期未毕而册阴后,定鼎河洛,光复汉祚。武帝承祧,遵古制而缓立后,六宫淆乱,贾氏擅权。青史在上,足为殷鉴。 《易》称“帝乙归妹,以祉元吉”,《诗》咏“刑于寡妻,以御家邦”。昔文王造周,太姒嗣徽;武王定鼎,邑姜佐治。今宜早正母仪,上奉七庙,下理六宫,续祖宗之鸿业,慰太后之慈魂。 昔周公制礼,本乎人情,仲尼垂教,贵乎达变。伏愿陛下察天时之机,顺阴阳之序,早定坤仪,以安天下,则太后神灵有托矣。 臣再拜,伏愿圣明天子万岁无极。】 看到最后,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明月察觉不对,变了脸色,想起皇帝便在内殿,唯恐女儿失态模样被看见。 “阿音,过分执迷不是好事。” 听见母亲忧心忡忡的提醒,薛柔沉默良久,胸口起伏不定。 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恢复平静,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不会再喜欢表兄了。” 薛柔紧抿着唇,表兄大可以让其他人上书,可他偏偏要自己上表,无非是断她念想。 她至今未出一句绝情之语,甚至不曾在朝臣面前,同陛下举止亲密,他倒好。 “天底下仰慕我的人数不胜数,只有我断他人念想的份,岂有旁人先弃我而去的道理。” 王明月看着眼前女儿,雪肤花貌,的确有说此话的底气。 薛柔了解表兄,甚至能猜到他上表前会怎么想,定然觉得是为她好,一刀两断免得拖泥带水惹陛下猜忌。 然而,她不需要这种好,纵使知道表兄仍旧喜欢她,她也不需要了。 薛柔下颌微抬,斩钉截铁道:“阿娘,是我先不喜欢他的,往后不必再提。” 第64章 朕怕你夜里会饿着 王明月闻言, 眉宇间愁色一扫而空,连忙道:“好,好啊, 你能这样想,我便放心了。” 宫中不便久留,王明月未至申时便离去,走前反复叮咛:“若缺什么,记得遣人来取。” 谢凌钰站在薛柔身侧,见她依依不舍,轻声道:“往后, 阿音可留她在显阳殿暂住几日。” “我阿娘不喜宫中,总觉不自在, 还是罢了。”薛柔语气复又轻快,“这样召进宫相处几个时辰也好。” “陛下,上次你提到凤冠, ”她迟疑一瞬, “我能看看图样么?” 谢凌钰略诧异, 他记得前些日子同阿音商议这些,她都兴致不高,翻来覆去无非是“全由陛下定夺”。 前段时日,薛柔的确无心顾及大婚,但现在回过神来, 意识到赵旻口中“丑得要命”的发冠,将在百官面前戴在自己脑袋上。 薛柔陡然在意起来, 跟着谢凌钰走进内殿时,忍不住想问为何把图样留在这,而不是让李顺收着。 “陛下, 这是哪个匠人画的?” 看着手中图样,薛柔忍不住发问。 谢凌钰目光扫过她脸颊,似在思量她是否满意,最终道:“朕不记得了。” 此刻,图样正对着光,细节看得清清楚楚,薛柔半眯着眼,终于发觉哪里不对。 用的墨质地太好,且有几个地方墨色不纯,像勾勒前笔尖掺了点朱砂。 薛柔心底缓缓浮现一个猜测,试探着开口,“陛下,我不喜欢这个。” 果然,谢凌钰神色淡了些。 “这个图样莫不是陛下画的?” 薛柔问完,便等着他回应,心底却已笃定七八分,忍不住想谢凌钰好歹自幼习君子六艺,通晓音律,字迹苍劲峻拔,喜欢的画也都淡逸劲爽。 怎么看也是风雅人,怎的画出来的凤冠堆砌无比,恨不能把内库里的宝贝通通放她头上。 但想一想,谢凌钰在首饰上好像一直如此,先前送的白玉竹节项圈,坠得她脖子疼。 薛柔忍不住,又看一眼那珍珠做成的凤凰,长叹口气。 见她这副模样,谢凌钰终于神色平静道:“不是朕画的。” “你若不喜欢,往后都交给赵旻。” 薛柔闻到一丝不悦的味道,心道这东西戴她头上,她还没不痛快呢。 干脆拿起一支笔,薛柔十分利落地涂抹掉几处冗余。 谢凌钰垂眸看着她修改,“只要阿音喜欢便好。” 他伸手抚着她后颈,“裴太常将当日仪礼拟好,已送过来,阿音看看可有不喜的地方,朕让他改。” “这般快?” 薛柔说完刹那反应过来,未过三年立后于礼不合,故而需从简。 弄春柔 第86节 她颔首,“瞧一眼也好,但裴太常乃当世大儒,尤擅《礼》,想必不会有差错。” 谢凌钰到御案前,瞥了眼放在最上面那封奏表,手指顿了下将其扔到一边,抽出一本堪称长篇大论的奏章。 薛柔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意识到裴太常多么博学,一切仪礼后皆引经据典地论证。 “命太尉为使,司徒副之,持节诣皇后行宫。”薛柔喃喃念出声,有些犹豫,“太尉似乎与我有些过节。” 太尉便是彭城王,与薛家近乎是明面上的不对付。 “立后乃大事,自当由三公添光,他纵使不喜,又能如何?” 谢凌钰见眼前人眉头舒展,问:“阿音可还有旁的想说?” 薛柔摇头,“裴太常学识渊博,我无异议。” * 宝玥台内,薛柔看着面前一顶凤冠,忍不住伸手碰了下栩栩如生的凤凰,尾羽飘逸似是金线所做。 赵旻经脉断了不少,需要休养,原本想闭着眼睛养神,可终究忍不住道:“究竟什么新鲜东西?叫你看了又看。” 赵旻的手拿不得东西,一旁宫人察觉薛柔示意,将凤冠捧到她面前。 刹那,赵旻觉得冠上珠玉金丝闪得她眼疼,神色复杂看向满脸笑意的少女,“你喜欢?” “那是自然,谁会嫌首饰多?” 纵使薛柔库中攒的首饰多少年都用不完,也不妨碍她喜欢新的。 “先别喜滋滋盯着首饰,衣裳试过了么?” 赵旻说完便想捏眉心,终于明白太后为何要送这孩子离京。 真是半点不像太后,大婚在即,怎么净盯着凤冠爱不释手? 赵旻轻咳一声,“你可曾旁敲侧击过当日流程,莫要等女官已经派来,才发觉哪里不妥,想改便迟了。” “不用,陛下早给我看过。” 少女声音清灵,饱含愉悦,只因她对文绣大监送来的皇后服十分满意,尤其上面的幜不知用何料子,鲜明如霞,光映左右。 赵旻“唔”一声,显然未想到这种可能,“那无事了,等女官过来教导礼仪时,你好生记着便是。” 想起眼前这人曾是内司,薛柔问道:“都会教什么?” “不必担心,那群人不敢磋磨你,无非说大典当日如何受百官礼,如何行同牢合卺礼,还会专门教你如何行周公礼。” 赵旻神色平静,看一眼薛柔,“你在嫏嬛殿学那么多年,记住这些对你而言并非难事。” 薛柔突然问道:“周公之礼,她们也要教?” “给你看些图画。”赵旻闭上眼,口出惊人,“你得好好学,早日诞下皇子。” 这些时日,赵旻反复琢磨,太后为何这般艰难,还不是因皇帝非她所出。 生不出皇子,赵旻半点不觉是太后问题,分明是谢家的男人不行,她已想好,倘若薛柔也迟迟没有皇子,她定要送补汤给小皇帝喝。 薛柔怔在原地,脸颊涨红,她从没想过诞下皇子。 薛家子嗣艰难,姑母多年专宠唯有一个公主,至于王家子嗣也不丰,外祖身强体壮也只得二子一女,和旁人膝下七八个孩子不能比。 薛柔从小就听过,谁家新妇生孩子时血崩,谁家女儿嫁出去后,因生子难产一尸两命。 她听得头皮发麻,好长一阵子唯恐阿娘再有孕。 “皇子公主的,我不着急。”薛柔喃喃,“阿娘说过,头胎最易出事。” 赵旻眼皮一跳,想再说什么,可周遭还有旁的宫人,待她住进显阳殿再说也不迟。 赵旻叹气,“罢了,等会女官们便要来,不提这些。” 薛柔没想过,教周公礼的女官讲的那般细致,让她听得面红耳赤。 那女官说完夫妻敦伦后,又道:“此事过多伤身,一炷香即可。” 薛柔颔首,将女官送走后长舒口气,转头便见一人站在身后。 “陛下何时来的?” 谢凌钰神色平静,盯着她泛红的耳垂,忽然伸手捏了一下,“方才。” 他唇角微微扬起,“朕见你听得仔细,没上前打扰。” 话音落下,谢凌钰便觉她要恼,索性趁她未开口,看向不远处的凤冠。 “让朕先看一眼,如何?” 少年声音如金玉相击,叫人无法拒绝。 等了快一刻钟,谢凌钰终于起身仔细看面前如嫩玉生光的薛柔,只觉非衣冠衬人,而是人衬衣冠。 先前还觉皇后服不够光彩夺目,现下看如霞光映照左右。 谢凌钰眼底终于带几分笑意,“那帮人是该多得些赏赐。” * 册仪前两日,一直下雨,偏在前夕云开雨霁。 天边万里无云,一片澄澈,是钦天监反复推算出的好日子。 薛柔被宫人伺候着梳妆,只觉脑袋被凤冠压得沉。 待见着谢凌钰那刻,忽然想起他原本画的凤冠,心道幸好自己涂抹掉不少,否则今日脖子恐怕要断。 这般想着,竟有一丝先见之明的得意,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脸上露出止不住的笑。 谢凌钰抿着唇,分明大场面也见多了,此刻却紧张得眉头微蹙,一双眼睛黏在薛柔身上似的。 此刻行同牢合卺礼,谢凌钰抬眸见她不知在高兴什么,眉眼弯起,樱唇玉齿。 他险些在众人面前怔住,缓缓低头时唇角稍扬起些,待结束仍是平静模样。 薛柔脑中一遍遍回忆女官教的细节,只怕在何处出了差错,无暇顾及陛下的反应。 整日下来,终于能回到显阳殿,薛柔身上疲倦,但脑中始终有根弦绷紧。 当日最后一位女官说的话,在她耳边响起。 薛柔紧张到忽觉得饿,扫了眼周遭,发现一碟甘芳园的糕点格格不入摆在矮几上。 想着谢凌钰恐怕过会才到,她拿起一块咬了口,还未喝茶,便听见外头宫人行礼的声音。 薛柔搁下糕点,连忙执扇遮住脸。 “阿音多吃些。”谢凌钰坐在她身侧,将那碟点心端来,唇角含笑,“朕怕你夜里会饿着。” 听见这话,薛柔没想太多,放下扇子,盯着最喜欢的点心却吃不下去了。 薛柔忍不住攥紧衣袖,分明没碰到陛下,却能察觉他眼神灼灼,如有实质触碰到她露出的每一寸肌肤。 两人近到呼吸仿佛都交缠在一起,薛柔甚至能听见他心口剧烈的声音。 见她没有品尝糕点的意思,谢凌钰终于忍耐耗尽,让她坐在自己膝上,觉她动作温吞似的,揽着腰就把人提到自己怀里。 薛柔想起女官教导,她得主动些,但脑子顿时想不起来后面是什么。 她心跳快到浑身发热,想说话打破近乎黏稠焦灼的气氛,“陛下,我学的不大好。” 说完,她看见谢凌钰垂首,脑袋埋在她颈侧,仿佛在闻她身上香气。 谢凌钰闻见她身上与自己相似的沉水香,心情颇佳。 “无妨。” 薛柔颤了一下,他方才说话时呵出的热气让她锁骨发痒,这股湿润触感一路延伸,叫她头皮发麻。 看不见陛下神色,薛柔恍惚间觉得他像巨蟒缠着自己,正反复琢磨从哪下口最合适。 简直是凌迟,不如速战速决,薛柔心一横,用手掌摸了下谢凌钰的脸,想让他别再咬了。 本以为谢凌钰不会听,谁知他当真停下,盯着她眼睛。 薛柔怔住一瞬,凭借勉强回忆起的只言片语,仰头吻了下他唇瓣。 第65章 粉光如腻,桃花沾露 尝到一点血气后, 薛柔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太紧张咬破了皇帝嘴唇。 眼前人不怒反笑,颇为高兴似的, 轻轻碰了下她唇瓣,舌尖诱哄着撬开唇齿。 薛柔双唇被堵住,差点喘不上气,半晌终于躲开,偏眼前这人紧跟着蹭了过来。 她方才晕晕乎乎半晌解不开玉带,看着谢凌钰齐整衣衫,一时有些恼火。 谢凌钰顺着她目光低头, 先瞧见的是粉光如腻,桃花沾露。 他顿了一下, 不再劳她动手。 薛柔趁着间隙,连忙到床榻最里面,此处烛光稍稍昏暗些, 片刻后, 她便深觉失策。 重重帘幕之内, 轻而细密的吻像雪片落下,覆在她身上,随后阵阵灼热从肌肤蔓延至心尖。 高烛摇曳的光照进来,一切都朦朦胧胧犹如梦境。 薛柔被抵得发晕,猛地睁眼, 入目便是少年潮红脸颊和紧拧的眉,他呼吸都有些发颤, 慢慢低头吻掉她眼角一点泪珠。 垂下的发丝泛着凉意,落在薛柔颈窝,她听见熟悉的嗓音道:“放松些。” 以为已经结束了, 薛柔身体不再紧绷,下一瞬,她恨不能夺榻而逃。 她无意识捏紧一角帷帐,手指被耐心掰开,再一点点被紧扣住,连呼吸都被撞碎。 脑袋稍微清醒些时,薛柔断断续续道:“早已过一炷香了。” 谢凌钰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哪条规矩,高祖制定规矩时都六十有七了,后面哪个皇帝遵守过? 他低头看向身下刚缓过神的少女,拨开黏在她鬓角的一缕发丝,俯首将面颊贴紧她肌肤。 薛柔察觉他硬挺鼻梁蹭着自己颈窝,还有…… 小腹酸胀的感觉还未消散,她紧抿着唇,小声道:“我不舒服。” 弄春柔 第87节 话音落下,薛柔甚至能感觉到谢凌钰僵住片刻,随后有些难以置信地抬眼。 半晌,他终于开口:“阿音觉得痛么?” 得到肯定的回答,谢凌钰沉默了,他轻叹口气,最终拿起柔软衣带将薛柔眼睛蒙上。 她看不见,感官更加敏锐,能听见少年压抑的呼吸声。 知道已经结束,薛柔胆子大些,过去许久忍不住问:“陛下在做什么?” 谢凌钰喉咙发紧,心道薛柔大婚前果然没有仔细听女官教导,他当初在一旁,就见她频频走神。 听不见回应,薛柔还想问,眼前衣带被扯下,她被灯烛刺激到,半晌才慢慢睁眼。 看着已经披上里衣的少年,她随手抓了件衣裳披上,遮掩胸前痕迹。 “阿音,朕抱你去沐浴。” 一刻钟后,谢凌钰静静看着泡在水中满脸惬意的少女,怀疑她榻上梨花带雨的模样是骗他的,恐怕就是不想叫他亲近。 夫妻敦伦合该循礼,顺阴阳之势而为,皇帝博览群书,自然知晓何为房中术。 谢凌钰闭了闭眼,自己分明提前从书中学过,怎么未曾让她满意? 望着皇帝越来越沉的脸,薛柔意识到什么,心底微恼,不明白为何有人沉迷此事,哪里舒服了? 她实言相告而已,谢凌钰身为天子,居然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少女湿漉漉的手臂搭上肩膀,谢凌钰垂眸,听见她试探道:“我当真觉得痛,往后少行此事,可以么?” 谢凌钰面色骤然冷下来,手指抚过她眼尾,彻底沉默。 * “现在已经巳时,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薛柔迷迷糊糊中听见道冷淡声音,睁眼发现身侧没人,是赵旻亲自过来唤她。 “陛下辰时离去,神色说不上好看,你……”赵旻迟疑,“你们总不能大婚之夜争执不休罢?” 想了想薛柔的脾性,赵旻皱眉,“惹他不痛快了?” “我何时惹他了?”薛柔到现在都腰酸,为自己辩解,“是他不放过我。” 瞧她果真万分委屈,赵旻狐疑地上下打量,问道:“娘娘说什么了?” 薛柔乍闻“娘娘”二字,不自在道:“只说了几句话而已。” 一听,赵旻便知出问题,寻常后妃初次承宠,要么紧张到说不出话,要么难受也不敢吭声。 被赵旻的目光盯得发怵,薛柔低声道:“我说,这种事往后可以少些” 闻言,赵旻气得脑袋发晕,怎么还有把皇帝往外推的,当年太后真和先帝争吵时,也不会在这种事上拒绝先帝。 赵旻恨铁不成钢,“你不承宠,哪来皇子?” “陛下正值年少,不急此事。”薛柔被数落,忍不住反驳,“何况你是我身边的人,难道不该考虑产子艰难,恐有性命之忧?” 赵旻被她堵得半晌说不出话,幽幽道:“陛下正值少年,你觉得只要他活着,你便可高枕无忧?” 薛柔抿唇,“未有此意。” “那便好。”赵旻语气松缓下来。 在孝贞太后身边时,赵旻便从未相信过皇帝,在她眼里,薛柔应该学一学太后杀伐果断,能屈能伸的气魄,收收娇纵脾性。 赵旻到现在都忘不了,先帝遣散后宫时那些哭啼不休的女人,其中不乏真心爱慕过天子的。 当初年少的赵旻冷眼旁观,哂笑这就是靠近天子的下场。 “纵观史书,历数无情之辈,多为王侯将相,其中天子尤甚,宠爱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倚靠的势力才是真的,有了皇子,自然会有人向你示好依附于你,”赵旻拍了拍少女的肩膀,“青史可鉴。” 良久,赵旻以为她想通了,正要露出个欣慰的笑,却见少女仰头看着自己。 “我的命才是最重要的。我让你伴我身侧,是为了保命,过得舒服,”薛柔语气发硬,“倘若你的法子便是委曲求全,甚至鬼门关走一遭换倚仗,那我不要。” 她说完起身,召宫人进来伺候穿衣梳洗,最后一支簪子插上发髻时,几人在殿外求见。 薛柔看见昔日同窗,连忙上前,“何须多礼,静章好似瘦了许多。” “公务繁忙罢了,”姜吟行了一礼,眉眼含笑,并无怯惧之色,“臣今日该唤一声娘娘了。” 知道姜吟心里礼数比天大,薛柔只笑了笑,“姑母曾同我夸赞过你,说静章之才若为男儿可拜相,如今只能做女尚书,我只怕屈才。” “岂敢,臣只怕才疏学浅。” 薛柔看了眼姜吟身边宦官,依稀记得曾在式乾殿当差,怎么被谢凌钰送来做大长秋卿了? “臣巫晋见过皇后。” 说话倒是不卑不亢,仪态颇有风度,薛柔想了想,除了李顺,自己没什么熟悉的宦官。 她总不能把李顺讨来显阳殿,现下看巫晋也不错,便对谢凌钰的安排还算满意。 再见过宫掖令、中宫仆等人,薛柔便让他们退下各司其职,转头看向一直在身侧的赵旻。 “胡侍中已离宫,我身边女侍中的位置,为你留着,不知赵内司看不看得上?” 薛柔下颌微抬,“但你要想好了,倘若你仍和先前一样,希望我做第二个姑母,恐怕我只能送你离开了。” 就在看见静章的瞬间,薛柔明白为何赵旻催着她要皇子。 孝贞太后留给大昭的印记太过深刻,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以至于看见挚友的刹那,薛柔第一想起的是太后建起的嫏嬛殿。 她是如此,死心塌地追随过太后的赵旻亦是如此。 薛柔捏紧衣袖,赵旻想在她身上弥补遗憾。 看着发髻插着凤钗的少女,赵旻蓦地想起当年太后,两道身影完全不一样,是她糊涂了。 “逝者已逝,生者理当往前看,”赵旻顿住,“臣愿为驱使。” 薛柔脸上露出笑,方才刻意绷出的严肃烟消云散。 “那依赵侍中看,”薛柔轻咳一声,“陛下走前的不快,一日能消么?” 过几日薛珩从弘道院回来,她还想召阿弟进宫呢。 “恐怕不成。” 赵旻叹息,大婚之夜听皇后说那种话,莫说一日,恐怕半个月皇帝都耿耿于怀。 “好在解决应当不难,”赵旻虽不信任天子承诺,却能笃定皇帝现在喜欢薛柔,“娘娘去式乾殿,多说几句好话就是。” 赵旻没经历过情爱,却知道男人在心上人面前格外好哄,最多半刻钟便什么气都没了,倘若还沉着脸,便是装的。 想了想往后的日子,薛柔还是打算去式乾殿一趟。 刚至殿前,便见宦官上来道:“陛下今日出宫,不在殿内。” 薛柔怔住一瞬,谢凌钰出宫居然没同她说。 上回说有空陪她出宫还未兑现,现在一声不吭地走了,果真是恼了。 想着想着,一股火冒上来,薛柔想着痛的是自己,她还没不理人呢。 她脸上笑意消散,道:“无妨,我在这里等着,你可知陛下去了哪里?” 谢凌钰就算出宫,最多黄昏前便能回来,他总不能睡在臣子家中。 “回娘娘,陛下今日前去琅琊大长公主府。” 闻言,薛柔也不想再等,转身便要走。 琅琊大长公主谢令淑是先帝幼妹,人小辈份大,最好蓄养貌美歌姬舞女,面首更是数不胜数。 不少朝臣弹劾过她举止不端,都被硬塞过美人堵嘴,他们无论收下与否,之后都鲜少上书。 显阳殿内,赵旻看见薛柔独自回来,还未询问,便见她嗤笑一声。 “陛下恐怕要在谢淑华府上过夜了,我找他做什么?” “我不让他亲近,他自有去处。” 琅琊大长公主府内,谢淑华额头冒了层密密的汗。 她有些怵这个侄儿,谢凌钰比她皇兄还不留情面。 前线打仗时,甚至命朱衣使将十年前的案子翻出来,说她收了谁的银子,向先帝美言要官,谢淑华想起那日情境,至今还怕。 谢淑华心底反复思索,最近哪里又招惹了皇帝。 是了,她近来得了个男宠,虽相貌只是清秀,榻上却格外令她满意,出入皆带着,宠爱得紧。 与同样蓄面首的守寡姐妹闲谈时,谢淑华忍不住炫耀几句。 陈宣那个不长眼的竟上书弹劾,说她有伤风化,谢淑华眼皮一跳,难道真因这个? 想着想着,谢淑华脸色发青。 果然,一身常服的天子眉目冷然,“朕听闻姑母养了个新面首,让他出来。” 第66章 阿音,朕的衣裳又湿了…… 谢淑华眼前阵阵发黑, 果然是为此事,连忙辩解:“陛下,那是刚认的义弟, 不是什么面首。” 闻言,谢凌钰瞥了她一眼。 谢淑华不再作声,随后老实对身侧家仆道:“请纪公子来。” 琅琊大长公主府处处雅致,谢凌钰坐在堂中,泰然自若地喝了口茶,全然忽略面色苍白的谢淑华。 待那面首上前,谢淑华更是处处提点礼仪, 生怕皇帝侄儿一不痛快,把她的心肝砍了。 谢凌钰垂眸看着脚边抖如筛糠的男子, 面上看不出情绪。 “你们都出去。” 谢淑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不作声离去。 谢凌钰察觉她不舍之情,心下诧异, 他这个小姑母身边男宠如流水, 最多半个月一换, 没见她重视过谁。 难道在榻上,不同男人差异竟如此大? 弄春柔 第88节 皇帝脸色阴晴不定,若有所思,半晌才发话:“朕听闻你颇得公主欢心?” 纪公子连连摇头,直呼“不敢”。 一旁的李顺轻咳声, “陛下问你话,抖什么?照实说便是。” 李顺心里发苦, 想起陛下临行前叮嘱,恨不能今日病倒,不用揽这差事。 “你平素都是如何讨殿下欢心的?” 纪公子没那么怕宦官, “回李中官,无非是端茶倒水,说些玩笑话罢了。” “少油嘴滑舌,”李顺见陛下眉头微蹙,也着急了,“你究竟如何得宠,自己心里不知?” 纪公子心思转了几回,京中有商贾专门蓄养貌美少年送给贵人消遣,他以为陛下欲问背后主人,连忙道:“都是董历派人教的。” “陛下,是董历逼着我等专研如何讨好贵人,替他美言牟利,甚至编了册子,上头皆有印记,可以为证。” 谢凌钰心底略有不耐,沉默片刻后道:“册子在何处?” 待李顺取来本厚厚的册子,谢凌钰接来,随意翻开,便瞧见一幅图,和其上密密麻麻的注解。 他眉头微蹙,咽下那句“不成体统”,难得多几分耐心。 “这上面的,你都试过?” 纪公子愣住,难以相信天子连这都要过问,可陛下面色太过沉肃,让人难以想歪,因而含糊不清应下。 堂中静寂片刻,谢凌钰随手将册子递给李顺,语气平淡。 “不堪入目,拿去烧了。” 李顺眼皮一跳,低头应下,实则将册子掩于袖中,随皇帝离开公主府。 谢淑华见男宠无恙,心下大喜,连忙道:“府上新排了歌舞,陛下倘若肯赏脸,不若留下一观。” “不必,”谢凌钰已上马车,字字如戛玉敲冰,“皇后还在等朕。” 谢淑华眼底闪出一丝疑惑,她记得皇后闺中时与王三郎交往甚密,入宫应当是为了薛氏,竟会管陛下何时回宫么? 事涉帝后,谢淑华不敢多问,连夜带着面首去京郊别庄躲风头。 * 式乾殿内,李顺将册子小心翼翼抽出来,捧给面色平静自若的皇帝。 谢凌钰从开头看起,看着面无波澜,实则神色越发僵滞。 倘若上面皆是真的,阿音昨夜的反应,果真算不上舒服。 戌时,显阳殿内一片通明,薛柔刚沐浴过,宫人正给她烘头发。 她躺在小榻上,熏香有安神的功效,闻久了昏昏沉沉困乏。 脸颊蓦地发痒,薛柔睁开眼,不知何时左右宫人皆已退下,身侧沉水香气隐约浮动,少年眉目沉静,手指抚着她脸颊。 “陛下终于回来了?”薛柔语气古怪。 谢凌钰指尖划到她唇畔,目光往下移,他昨夜已灯下赏雪,恍惚能透过单薄衣衫,再见到动人心魄的春光。 察觉他在想什么,薛柔握住他指尖,“陛下今夜为何不在公主府留宿?” 薛柔心里恼怒,大婚第二日便跑去谢淑华那,他一个男人除了看貌美舞姬还能做什么?未免太不给她这个皇后面子。 “陛下想要临幸谁,谢淑华那多的是,我是半点不在意。” 谢凌钰脸色铁青,“你不在意?” 见皇帝不痛快,薛柔干脆别过脸,自顾自道:“陛下去都去了,谁都不告诉,害我白跑一趟式乾殿,我今日若在意,恐怕往后在意的时候多着呢。” 闻言,谢凌钰眉头舒展,眼底甚至隐约浮现笑意,捧着她的脸,让她看向自己。 “阿音吃味了?” 薛柔杏眼睁大,“没有。” 简直匪夷所思,她哪里吃味?分明生气皇帝不给她面子,再说,他根本没解释去公主府做什么。 分明就是心虚! 薛柔不想再管谢凌钰,打算伸手推开他,手腕却被扼住抬起,袖口布料顺着细腻肌肤滑落,露出皓如霜雪的小臂。 “朕只要你一人,哪里都不去。” 话音刚落,薛柔便见他离自己更近些,仿佛浑身每一寸肌肤都想起昨夜情形,警惕起来后阵阵发麻。 谢凌钰垂眸,“阿音,我们今日再试一试罢。”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见原本俯视自己的少年蹲下身,近乎半跪在面前,却因垂首看不清神色。 不过片刻,外头的宫人便听见一声羞怒交加的惊呼。 薛柔脸颊红透,紧咬着指尖以免出声,仰起头不去看谢凌钰发顶玉冠。 指尖被她咬得阵阵发痛,克制不住呜咽出声。 谢凌钰眼睫轻颤,恍若置身芳林,芬芳馥郁气息滚过喉咙,他闭上眼,水珠顺着下颌沾湿衣襟。 薛柔半晌回过神,耳尖红得滴血,别过脸平复呼吸,忽略幽深眼底未竟的探索之意。 “阿音还觉得难受么?” 少年声音轻缓,颇为体贴。 薛柔半晌不吭声,看着他湿润下颌,想起方才情形,只觉他明知故问,恼羞成怒道:“难受,我要去沐浴歇息。” 她补道:“陛下不许跟来。” 随即便听见一声轻叹。 “那我们再试一种,一样一样来,总归有喜欢的。” 薛柔呼吸发颤,眼角的泪还未干,嘴硬到不肯吭半声。 她忽而想起年幼时,见过谢凌钰抚琴。 那恐怕是薛柔看他最顺眼的时候,她通音律,自然也懂欣赏琴音,少年天子手指修长有力,抹挑勾剔,揉托摘吟,恰到好处。 琴弦随指尖颤动,琴音也随之有高低起伏。 当年那一曲奏到最高处时,琴弦欲断。 她彻底清醒后,想起当初一曲奏罢,少年嗓音清寒:“这首叫《溪云相逐》。” 谢凌钰垂眸,柔声道:“阿音,朕的衣裳又湿了。” “你若不喜欢,再——” 薛柔捂住他的嘴,只怕他又有什么新法子。 再这样试下去,倘若有一整夜,她会死在显阳殿的。 谢凌钰勉力平静的呼吸险些不稳,眼神黏在她潮红脸颊和濡湿的一缕发丝。 见他这副模样,薛柔就知道他忍得难受,不过是硬压着,跟她比谁先受不住。 她没命跟他继续比下去,脑袋抵在他胸口,“我想去榻上。” 话一出口,她甚至能听见他心口剧烈跳动的声音。 应她要求,灯烛早已熄灭,偏偏月色如银,顺着窗流泻进殿,照彻榻上如云似雪。 借那缕月光,谢凌钰仔细看着从未见过的春色。 原来阿音动情时是这样的,只有他一人见过。 思及此,心口像被潮水冲过,一片澄澈的喜悦。 随即,种种不可诉诸于人的心思却融进水中,将心尖浸得发酸。 薛柔不过因身体被取悦,意识恍惚才肯露出这副模样,娇气地凑到他面前,眼泪蹭在他掌心,含糊不清喊他名字。 谢凌钰闭上眼,告诉自己这样没什么不好,片刻后,紧扣着她手指柔声问:“阿音,是这里么?” 他的声音钻进薛柔耳朵,如从九霄云外传来,甚至缥缈得听不清楚。 她没力气回应他,只是有点痛恨谢凌钰的好记性,原来过目不忘有这样的用途。 薛柔记不清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醒来就撞见一双如墨的瞳仁。 眼前人仿佛已仔细打量她许久,语气轻如鸿羽。 “阿音,昨夜睡得可好?” 薛柔复又闭上眼,翻过身背对着他,看见这张脸,就想起一些不该回忆的。 “倘若歇息好了,朕让沈愈之进来给你请脉。” 薛柔诧异,“怎么今日又让他来?” “让他给你调养身体。” 谢凌钰想起她昨夜啜泣不已的模样,总觉阿音身体有些虚。 “沈太医已到了么?” 薛柔问完,见皇帝颔首,便打算起身。 待沈愈之进殿,把过脉后,笑道:“娘娘身体颇佳,不必担忧子嗣。” 谢凌钰蹙眉,他正值年少,并不急皇嗣,今日召沈愈之来并非为求子。 可皇帝也不好明说,究竟为何觉得薛柔虚弱,一时沉默。 薛柔唇色有些泛白,“陛下想要孩子?” 听见她低低的声音,谢凌钰只怕被误会为不喜她有孩子,握住她的手。 “等我们有了皇子,朕封他做太子,倘若是公主,朕把安邑给她。” 见薛柔脸色更难看,谢凌钰又道:“安邑产盐,倘若阿音怕朕不喜欢女儿,朕把频阳也封给她。” 他刚说完,却听薛柔道:“可我暂时不想有孩子。” 沈愈之杏林圣手,薛柔只怕他下回来就要开几服求子的汤药,纵使知道皇后不该说这种话,仍然控制不住恐慌。 果然,谢凌钰笑意彻底淡下去,问道:“为何?阿音是不喜欢孩子,还是不喜欢朕的?” 弄春柔 第89节 薛柔情急之下抱住他,“都不是,我怕和堂姊一样血崩而亡。” 她远房堂姊的父亲早逝,未婚夫家官位却越发高,怕夫家悔婚十三岁就早早嫁人,十四岁因产子而亡。 谢凌钰知道此事,因此骤然变了脸色,气她口无遮拦。 第67章 朕的意思,是让沈太医为…… “胡言乱语, ”谢凌钰紧拧着眉,“哪有这样咒自己的。” 薛柔见他当真动怒,声音弱下来, “可我怕痛。” 许是见过皇帝半跪在身下的模样,薛柔胆子大许多,开始用从小到大用惯的法子。 她凑近谢凌钰后,一双杏眼含着委屈。 “陛下根本就不在乎我怎么想,只想要皇后开枝散叶。” 谢凌钰听着薛柔胡言乱语地捏造,气得想笑,然而鼻尖萦绕她身上香露的味道, 那是他昨夜亲自抹的。 他心底那点恼火烟消云散,语气平缓, 眼底略带笑意。 “朕只有你一人,你不想要皇子,朕该立谁做太子呢?” 薛柔愣住, 吞吞吐吐说不出话, 她总不能让谢凌钰学先帝。 她也做不出坑害无辜宫女的事, 哪怕是太后,当年知道先帝杀母留子时,也颇为惊愕。 不想回答谢凌钰的难题,薛柔干脆顾左右而言他,“陛下渴了么?我给陛下倒杯茶喝。” 她心思不在倒茶, 一时不察茶汤溅在手上,白皙肌肤顿时绯红。 谢凌钰连忙起身看了眼, 涂过药膏后忍不住道:“这种事让旁人做就好。” 他看着那瓶药膏微叹口气,眼前忽然浮现薛柔幼时手指划破口子,掉着眼泪道:“陛下, 我要养伤,近日来不了式乾殿。” 谢凌钰那会跟着彭城王学武,破皮流血常有的事,只当她不想来,离近看才发现眼泪“吧嗒”往下掉,哭得格外真情实感。 从那以后,谢凌钰就知道薛梵音不是一般的娇贵,哪怕一点点痛都受不了。 谢凌钰沉默,想起她前日夜里频频蹙眉,眼角沁出泪抱怨胀痛,两张落泪的脸重合在一起。 他还是喜欢她笑吟吟撒娇的样子,或舒舒服服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抓住他手臂。 “阿音方才所言,朕明白了,”他顿了下,“式乾殿还有些事,想一起去么?” 薛柔连忙推拒,想再休息一会,出乎她意料,谢凌钰没再提,而是十分干脆地走了。 从显阳殿到式乾殿,李顺一路上察言观色,看不出陛下心情如何,像在琢磨要事。 “沈愈之离宫了?” 李顺听见皇帝陡然问话,连忙回:“沈太医今日当值。” “让他来见朕。” * “往后莫要在皇后面前提皇嗣。” 皇帝声音平静,却惊了沈愈之一跳。 “这……臣以为陛下大婚不久便召臣请脉,无非是为此事,是臣想错了。” 沈愈之说完便觉失言,他竟当面承认自己揣摩圣意,可抬眸见皇帝并无不快。 谢凌钰略一思索,脑中有朱衣使呈上的过往卷宗,瞬息间拎出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 “沈太医可曾记得薛溧,皇后堂姊,她夫家与你有亲。” “回陛下,她夫家与臣妻有亲。” 沈愈之实在想不出,陛下为何突然提起薛溧,斟酌错词许久才敢回话。 “她死前,夫家寻你去了么?” 沈愈之回忆当初情境,“太过棘手,臣束手无策,臣妻去后也没能救回来。” 沈太医的夫人最擅妇人之症,她说没法子,大罗金仙来也救不了。 谢凌钰捏了下眉心,“依你看,是否因她夫家照料不周。” 沈愈之恍然大悟,原来是皇后为自己堂姐打抱不平,让皇帝找薛溧夫家麻烦了。 虽说有亲,但沈愈之直言道:“与照料周不周到无关,她那个夫君终日寻花问柳,她才不顾劝阻,想讨婆母欢心,早日诞下长子。” 越说,沈愈之越恼怒:“先前臣妻同她夫家说过,年纪太小不宜产子,偏没一个听的,还是双胎,不出问题才是怪事。” 正因知晓妇人产子不宜过早,沈家嫁女大多拖到十八九岁。 过去许久,沈太医冷静下来,才发觉皇帝一直沉默,脸色隐隐苍白。 谢凌钰示意沈愈之上前,又命其余宫人回避,沉吟片刻。 “沈家可有避子的方法?” 沈愈之愕然到一时忘记礼数,直勾勾看着皇帝。 认清陛下没有说笑,沈愈之嘴唇抖了下,“自然是有的,妇人避子可服寒性的汤药,或是用特殊药物入香。” 谢凌钰微微蹙眉,他自然知道沈愈之说的,服寒性汤药令气血亏空,麝香等物更伤身,算什么避子,舍本求末。 何况,他蓦地笑了下,薛柔压根不喜欢喝药,加了甘草的汤药都嫌苦,偷偷倒进长乐宫旁的芍药丛。 或者,干脆抱着猫儿去药碗旁,支使猫儿将汤药打翻。 谢凌钰自己都未察觉面上笑意,语气平和地询问:“朕的意思,是让沈太医为朕开方子。” 终于明白为何要屏退左右,沈愈之腿一软,差点跪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 不啻于天塌,沈愈之觉得皇帝疯了,或是被南楚的奸细上了身,国无储君则国本不定,怎会有皇帝抛这种难题给太医? 祖宗之言诚不我欺,谢家的天子最难伺候! “陛下,是药三分毒。” 沈愈之一颗心被皇帝几句话震得飞速跳动,只恐稍不留神成了大昭千古罪人。 “朕身体颇佳。”谢凌钰语气半分不在意。 沈愈之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半是尽为人臣劝谏之责,半是真心实意,哽咽着道:“还请三思,倘若执意如此,臣只能说才疏学浅难当此任。” “沈太医伴随朕十余载,深知朕心,”皇帝语气温和,拍了拍沈愈之肩膀,神色却不容反驳,“何时开始忤逆朕了?” “琅琊大长公主府中,应当有方子,若沈太医实在没法子,朕只能派人去一趟公主府。” 沈愈之怔愣,谢淑华早躲在京郊享快活,堂堂天子不辞辛劳竟去求这种东西,简直……简直荒谬! 沈太医的脸时红时白,最终妥协:“臣尽力。” 两个时辰后,沈愈之再次于式乾殿外求见。 他翻了太宗时祖先的手札,西北诸戎种植一种草,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纩,名为白叠子,只需将草籽炼成油,辅以数味草药,男子少量服用可避子。 谢凌钰眼神扫过手札字迹,他听过白叠子,诸戎曾献此物入洛阳,大司农道中原难以种植,将其尽数堆在库房。 正欲命沈愈之取走白叠子,却听其恳求:“此物微毒,往后臣日日请脉,为陛下开几服调养的方子。” 谢凌钰颔首,想起什么,淡声道:“此事莫让皇后知情。” 他甚至能猜到薛柔的反应,绝非动容,而是劝他莫要伤身,只需夜里少碰她便好。 指不定,还要打着为龙体着想的名头,将他推去式乾殿睡。 * 式乾殿前玉阶上,薛柔被李顺拦下,问道:“陛下正在殿中召见大臣么?” “并未。”李顺心虚。 薛柔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总觉有猫腻,一时面色不悦,紧抿着唇径直就要进殿。 李顺也不敢真拦着她,装模作样拖延片刻就眼睁睁看她进去了。 殿内竟无宫人在侧,薛柔更觉不对,“陛下不是说,今日休沐,难得闲暇,白日要待在显阳殿么?” 她前些日子便想召见阿弟,可谢凌钰却道:“不若休沐时,你我一道见他。” 思及薛珩未来仕途,薛柔没有不应的道理,便将日子往后推几日。 可她一觉醒来,便听谢凌钰不在,心里不痛快,帝王一言九鼎,他怎么出尔反尔。 怀疑皇帝金屋藏娇似的,薛柔目光在殿内细细扫过一圈,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谢凌钰神色分毫不变,只是默不作声搂着她,将她视线挡住大半。 薛柔闻见他身上除却用惯的香,似乎掺了丝清苦味道。 她心道莫不是加了佩兰,发现自己走神竟琢磨起香料,绷起脸道:“陛下既不处理朝事,也不让人近前伺候,便是压根不想在显阳殿,来这躲着我的。” 谢凌钰一哽,总不能说自己特意来式乾殿喝药,这是沈愈之送来的第一碗药,并无想象中那般苦涩。 沈愈之刚离去,谢凌钰本打算辰时回显阳殿,谁知阿音今日醒这般早。 见他沉默,薛柔只当认下,一时恼火。 上回抱怨不想要皇嗣,谢凌钰已连续几夜抱着她什么都不做,难以忍受时就出去,许久才回来。 虽说正合薛柔的意,但赵旻偏说定是陛下气恼。 “阿音,朕现在同你一道回去。”谢凌钰想起她方才的话,口中未散苦意更浓,“朕怎会躲着你?” 他伸手将她微歪的玉钗扶正,编了个理由,“顾灵清临时送来封密报,朕才离开片刻。” 薛柔迟疑片刻,没再说什么,回到显阳殿后,在阿弟面前更不可能流露异样。 薛珩这个年纪长得快,许久不见,薛柔只觉他稳重成熟不少。 皇帝频频询问见解,薛珩每回一个字都要反复斟酌,生怕让陛下认为皇后母族已无可培养的少年才俊。 薛柔终于看不下去,把谢凌钰支开后,眼底溢满喜色上前,“阿弟好似瘦了许多,可是在书院餐饭用少了?” 薛珩神色还算沉稳,喉咙却隐约有哭腔压不住。 弄春柔 第90节 “不知阿姐境况如何,心下惶恐,吃不下东西。” 薛柔知弟弟素来不爱装可怜,更不会与她说谎,一时眼底略湿润。 半是关切,半是好奇,薛柔问起阿弟在书院的课业。 “上次听阿娘说,你也有棘手的难题不知如何解,回府后仍终日琢磨,如今可有头绪?” 薛柔偶尔觉得阿弟太过刻苦,现下更心疼他因课业不堪重负。 果然,薛珩脸色顿时苍白,似乎因未能完美而羞耻,垂眼道:“并无头绪。” 先生留了半盘棋局,让他们引《春秋》而做文章。 许多人不知,薛珩作为京洛弘道院学子之首,竟是个臭棋篓子,连阿娘都不肯与他对弈。 倘若做文章也就罢,偏偏涉及盘残局,薛珩看了又看也不知如何破题。 薛柔看见阿弟画下的残局,“唔”了一声,亲自去请陛下回来。 听见缘由,谢凌钰道:“朕只怕扰了你们姐弟叙旧。” 薛柔觉他揶揄自己,道:“陛下若不想帮,不如——” 未等她说完,谢凌钰便将她的话轻飘飘堵回去。 “朕是他姐夫,自然愿做一回先生。” 薛柔坐在谢凌钰身侧,凑近些看他手中棋谱,呼吸拂过他手背,激得他僵滞一瞬。 现下,薛柔看着天子为薛珩答疑解惑,目光落在谢凌钰身上,终于发觉异样。 陛下怎么总是喝茶,这都第几盏了? 谢凌钰眉头微蹙,总觉沈愈之这药委实难喝。 并非单纯难以下咽,而是药味久久不能散,就连喉咙都觉苦涩。 不知第几杯茶下去,谢凌钰捕捉到一道目光。 他心尖颤了一下,看见薛柔那双杏眼正注视着自己。 第68章 我想在上面 薛柔挪开视线, 拿起面前青瓷茶盏,饮了一口,浓郁花香混着石蜜, 是她喜欢的风味。 耳边如玉击石的声音仍未停息,薛柔低头摸着怀里的猫儿,看不见谢凌钰的神色,却觉他今日格外有耐性。 “《春秋》之义寓乎微,棋盘包罗万象,如列国纵横,棋子进退存亡, 若诸侯征伐。” 谢凌钰垂眸指了指棋谱某处,“白棋弃子求生, 如晋文退避三舍,黑棋转换腾挪,如楚庄问鼎轻重之机。” “而这几步, 白子以退为进, 如郑伯克段, 黑子得地失天,如吴楚争雄。” 薛珩恍然,“臣明白了,文章破题当以白子为例,处事如尺蠖, 屈伸而行。” 听见阿弟语中压抑不住的喜悦,薛柔抬眼看过去, 却见身侧的皇帝默不作声,面上并无赞同之意,而是又欲拿起茶盏。 薛柔抿着唇, 掩住眼底疑惑,直接将自己的茶盏递过去。 青瓷杯口残留一抹浅淡胭脂色,谢凌钰接过后目光微顿,若无其事喝了口。 石蜜对他而言太甜,却能刚好中和喉间苦意,谢凌钰沉默一瞬,并未直接否认薛珩所言,而是问:“出此难题的可是邵修然?” 薛珩讶异道:“陛下竟知先生名讳。” 这名字好生熟悉,薛柔想了想,终于有几分印象,平原邵氏的公子,十四岁便为国手。 她忍不住道:“邵公子曾来薛府与父亲对弈许多次,性子颇古怪,许是天赋异禀之人,大多如此。” 谢凌钰手中茶盏一直未放下,指尖轻轻磨挲着细腻瓷釉,闻言脸色淡了些。 “邵修然确有天赋,”谢凌钰命人取棋盘与棋子来,“这半局棋,是他与樊汝贤初次对弈留下的。” 薛珩忍不住好奇:“陛下,敢问邵先生为白子么?为何只有半局?” 就连薛柔,都心下忍不住揣测,难道是樊汝贤知道会输,索性中断对弈? “因为下半局,邵修然输了。”谢凌钰语气平淡,“朕将全局重现一遍,你仔细看着。” 此言一出,薛柔摸着玄猊的手顿住,惹得猫儿不满地叫唤好几声。 她看向棋盘,黑白子交错落下,发出清脆轻响。 执子的手毫无犹豫,仿佛眼前就摆着当年棋局,分毫不差。 饶是薛珩棋艺奇差,也知此事困难,忍不住想起王玄逸曾道:“陛下肖似太宗,可过目不忘。” 表兄果真没说谎。 最终,谢凌钰看着惨淡白子,“依你看,白子何处现颓势?” 薛珩没想到,皇帝还会突然发问,偏他棋艺不精委实看不出。 “臣才疏学浅,还请陛下指点一二。” 谢凌钰脸上并无怪罪之色,“第一百三十一手,他若能深入敌阵,若子产铸刑书,破旧立新,尚可稳赢,或此后借机突围亦可险胜,但樊汝贤第一百六十二手后彻底断其生路。” “棋品如人品,邵修然一味避让,以至错失良机,此人为国手后便迂腐保守,生怕输上一局便有损声名,天赋异禀又如何?徒增负担而已。” 薛柔听着,总觉哪里不对,陛下这般看重弘道院,倘若真瞧不上邵公子,为何任他去做学官?还要在学子这里折先生的脸面。 何况,谢凌钰平素对臣下寡言少语,哪怕薛珩是她弟弟,他也未曾长篇大论教导过,方才却耐性上佳。 薛柔瞥了眼谢凌钰,发觉他看着自己,仿佛方才几句是说给她听的。 忽然,她心底浮现一个猜测,陛下难道是反驳她夸赞邵修然的话? 不过是“天赋异禀”寥寥四字,何至于此?薛柔心底连连否认。 她看向薛珩,只见阿弟双眼泛光,好似异常兴奋,从发丝到眼底都透着崇敬。 早知阿弟自幼习儒家典籍,全身心敬慕天子乃理所当然,可他现下身体微倾,也太过明显。 薛柔轻咳两声提醒阿弟坐直,余光却瞥见谢凌钰又喝了口掺着石蜜的茶。 她好不容易按下的疑窦如水面葫芦,复又浮现。 在式乾殿时闻见的清苦气息仍旧似有若无,和沉水香交缠着。 思及式乾殿外李顺的阻拦,薛柔忍不住胡思乱想。 总不是那夜太久,损了身体,陛下在喝补药罢,这几夜不碰她是有心无力,或在养精蓄锐。 薛柔脸色越来越古怪,直到薛珩告辞时方才回过神。 她挽留道:“何不留在宫里,待午后再回去。” 薛珩已经起身,忍不住看向面色如常的皇帝,总觉陛下想让他快点离开。 “今日得陛下点拨,得早些回去写文章,倘若忘了岂不是辜负圣恩。” 话说到这地步,薛柔也没再留,眼瞧着阿弟刚走,索性也径直走到皇帝面前。 她方才想好了,若是直接问谢凌钰,他定不会直说,不如自己求证。 薛柔示意那些宫人出去,垂眸看着坐在窗下的少年,未等他反应过来,屈膝跪坐在他腿上,双手搭着他肩膀。 待直起身子后,薛柔略垂下头,刚好对上皇帝那双如墨瞳仁。 她心底顿时冒出丝复杂情绪,像得意,又像恍惚。 原来坐在天子身上,俯视他是这种感觉,竟这般容易。 谢凌钰一手扶着她的腰,让她坐稳当些,另一只手则有些无措地曲起指节,不知该做什么好,半晌轻轻抚了下她后背。 “阿音,怎么忽然——” 话音戛然而止,被柔软双唇悉数堵住,谢凌钰险些失态,身体不由自主僵住,鼻尖萦绕着甜香,引得他头脑发晕,如坠梦中。 怕她跑了似的,谢凌钰手掌往上挪,轻摁住细白脖颈,随后听凭摆布似的一动不动,唯恐惊到梦中人。 然而下一瞬,舌尖便尝到掺着甜意的花香,谢凌钰闭上眼,她的动作慢吞吞的,带着试探意味,让他心尖发痒。 薛柔不大擅长此道,好在皇帝还算配合,主动引着她,免得喘不上气。 她眉尖蹙起,呼吸交缠间,那清苦草药气息淡淡的,不容忽视。 得到想要的答案,薛柔忍不住想退缩,刚表露此意,唇瓣就被不轻不重咬了下。 她猝不及防,“唔”一声后,面前原本予取予求的人突然反客为主,口中顿时被熟悉气息席卷。 薛柔甚至怀疑,哪怕自己现在被松开,呼吸间也都是石蜜与药香交缠的味道。 她想推开谢凌钰,手掌却摸到他面颊,外人瞧着却像动情后的抚摸。 外面宫人忽然通禀,说是薛珩求见。 殿外,薛珩僵着脸,他半路想起母亲叮嘱,这才折回头,想询问阿姐是否需送几个家生子进宫伺候。 求见的话说完,他才发觉宫人悉数被赶到外头,岂能不懂里头会是什么情形。 谁料通禀的宫人嘴那么快,薛珩只好木头似的站在那,等皇帝允许自己进去。 殿内则忽然寂静,薛柔终于能从他身上离开,她发髻微松,口脂被吃得干净,忍不住道:“我现在怎么见阿弟?” 依她的想法,既然是白日,浅浅吻一下便好,谁知谢凌钰得一点机会就恨不能吃干抹净。 谢凌钰被打断后,眉宇间略有郁色,闻言对宫人道:“问他是何事,若无要事改日再说。” 听宫人转达后,薛珩连忙道:“不算要紧事,臣不叨扰了。” 听见阿弟已经走了,薛柔这才松口气,转过头斩钉截铁道:“陛下喝药为何不同我说?” “此话从何得来?”谢凌钰面不改色。 “我自己试的。” 薛柔气红了脸,证据确凿,他还不承认,但转念一想,倘若如先前所想,的确有些丢脸,陛下不想认也是理所应当。 全然不知薛柔胡乱猜了什么,谢凌钰心底默默盘算,这方子得让沈愈之改一改,或喝药后赶快吃两颗饴糖,免得往后被发现。 “陛下是不是喝补汤了,”薛柔语气微妙,“我早说过不在意此事,陛下何必为难自己。” 弄春柔 第91节 短短几句话,如石子投入湖中,终于惊起波澜。 谢凌钰一时不知该恼,还是该笑,轻声问:“阿音觉得,朕该喝补汤?” 被皇帝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薛柔连连摇头,却听他道:“阿音是否要试一试,此汤药效果如何?” 薛柔看了眼敞开的窗,“现在是白日。” 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谢凌钰被她那句堪称质疑的询问气得轻笑,“那又如何?” 见他脸色难看,薛柔只是犹豫一瞬,便提要求:“陛下得先告诉我,那是什么药?” 谢凌钰沉默片刻,“调理身体的汤药,朕自幼时便喝过,与床榻间的事无关。” 皇帝年幼时体弱,薛柔知道此事,甚至刚来长乐宫时,见他喝药许多回,次次都一饮而尽,眉头都不皱一下。 她眼神带着犹疑,“可陛下多年习骑射,早非体弱稚童。” “近来朝事太多而已。” 薛柔紧抿着唇,“那为何要瞒着我?” “没有瞒着阿音的意思,”谢凌钰微叹口气,“若你怀疑,朕往后在显阳殿用药就是。” 薛柔心口堵得慌,总觉他说的不是实话,“那好,明日让沈愈之把药送来显阳殿,我要亲自问问他。” 谢凌钰颔首,伸手抱住她,问道:“阿音喜欢上次那样,还是换个法子?” 他语气如同谈论再寻常不过的事,而非男女情事,温和道:“朕一整日都能陪着你。” 薛柔蓦地想起垂眸看他的情形,脱口而出:“陛下,我想在上面。” 第69章 仿佛她是拿着缰绳的人,…… 反应过来方才说了什么, 薛柔头皮发麻,但仍然盯着皇帝的眼睛,等他答复。 谢凌钰唇角微微扬起, 望着她眼底惴惴神色,道:“怕什么,朕又不会怪罪你。” 他轻笑:“阿音心疼朕体弱,想替朕省些力气,朕岂能辜负?” 没想过皇帝会欣然同意,这下换薛柔犯难,满殿明亮日光, 甚至能让她看见谢凌钰每一根眼睫。 谢凌钰好整以暇半躺在榻上,看着身上一动不动磨磨蹭蹭的少女, 索性伸手帮她将衣衫褪去。 重重轻纱如烟霞落下,又如轻云散去,露出饱满明月。 他像被夺目春色晃了眼, 怔愣一瞬, 呼吸顿时不稳, 一只手堪堪握住团皎洁月色。 谢凌钰不屑方士之言,但倘若羽化登仙可长久拥有眼前春情,他也想远渡蓬莱寻仙丹,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日日被独属于他的月光笼罩。 薛柔被他灼灼目光看得浑身发烫, 恨不能把他眼睛蒙上,正想着, 手指便摸索到一根衣带,毫不犹豫递给他。 丝绸凉如清泉水流,覆在眼上可稍稍缓解燥意, 他将衣带松松绕了一圈,遮蔽视线。 谢凌钰虚扶着她柔软腰肢,等了许久,终于等到细如瓷的肌肤蹭着他掌心向下,而后便不动了。 饶是不信佛家因果轮回之说,谢凌钰此刻也忍不住想,他上辈子恐怕亏欠薛柔许多,才纵容她这样折磨自己。 如西北荒漠中的旅人看见一泓春水,近在咫尺却喝不到,他唇舌发干,额头甚至冒出薄汗,掌心磨挲着细腰,混沌焦灼中甚至想直接摁下去,又担心她猝不及防呼痛。 谢凌钰忍到极点,正想摘下衣带,却陡然顿住。 一泓湖水涌起浪潮,慢吞吞生涩地吞噬接触到的一切,水满则溢出堤岸,打湿岸边花枝。 呜咽声不断钻进耳朵,激得衣带下眼睫直颤。 谢凌钰喉咙阵阵发紧,心底顿时软如一片云,轻飘飘浮起来,对她又爱又怜。 爱她予他欢愉如巫山神女,怜她身体轻颤如风中花枝。 薛柔浑然不知皇帝心里想什么,咬着唇半晌适应过来,才有功夫垂眸看他。 少年青丝乌鸦鸦散落,所有沉静都消散不见,面色泛红呼吸急促,恍若乐极,然万事万物至极点都易滑落至另一端,故而看着又像痛苦。 分不清他究竟苦乐几何,薛柔俯下身想看清楚,却见他眉头立马蹙紧,仿佛她是拿着缰绳的人,可以随意支配他的反应。 她晃神,忽然想起年幼时踏入梅林,撞见刚杀过人的少年天子,他手里拿着剑,居高临下俯视她。 如同她现在俯视他一般。 薛柔至今忘不掉他恐吓般看一眼她左心口,仿佛她若不听话,剑尖立马会刺进去。 而眼下,帝王褪去高高在上的模样,让她多年的戒备恐惧也一并通通褪去,取而代之的想法,就是跟谢凌钰算这些年的账。 从初见开始就没给她好脸色,在梅林恐吓她,逼她戴他送的首饰,甚至曾在宫门拦下她,让她回嫏嬛殿上课,还动不动阴着脸。 谢凌钰忽觉左肩被她狠咬一口,只当她难受得很,轻轻摸着她脸颊,屈指用食指蹭了蹭她唇瓣,放在她齿间。 她照单全收,当真留下齿痕,腰却仍旧动得温吞,半点不着急。 “陛下,我有些累了。” 话音落下,薛柔便见他一把摘下衣带,双眸幽深盯着自己,甚至隐约有忍耐至极后的血丝。 她心底一慌,低低辩解:“我实在没有——” 谢凌钰终于发觉,她方才是故意的,忍不住想今日何处惹着她了?但被紧咬的感觉太磨人,干脆暂时不想。 原本虚扶腰侧的手指陡然用力,薛柔所有话都停下,身子下意识往后仰。 就像被高高抛至云端随后骤然落地,心尖被攥紧般喘不上气,一阵阵酥麻传至四肢百骸,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唤她名字,一声比一声急促缱绻。 最后隐约清醒过来,薛柔听见身下人抚着她腰侧红痕道:“比上次久些,可见阿音身体确比朕好。” 薛柔气得咬牙,他还在记恨那句“补汤”,但实在没力气计较。 她因屈膝而双腿酸软,打算去沐浴,却忽然被人从后抱住。 “阿音开始时是故意的,”谢凌钰捏了下她耳垂,聊作惩罚,“朕今日哪里惹你不快了?” 薛柔从小到大过得顺,在谢凌钰这吃一点瘪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又不想把十年前的事也翻出来,显得多记仇似的。 她想甩开皇帝,“哪里都惹着我了。” 谢凌钰垂眸,看见自己手背被她打一巴掌,反倒心情颇佳地笑了声。 他见过薛柔同旁人生气的模样,从不避讳吐露真实想法,偏偏对他总是敢怒不敢言,仿佛皇帝是洪水猛兽。 谢凌钰喜欢她现在对自己使性子的模样,忍不住放软语气,“阿音告诉朕,朕一一给你赔罪。” 闻言,薛柔彻底清醒,不过思索一瞬便摇头。 她见过谢凌钰全然不在她面前做帝王的模样,自然看出他这段时日,仍因私逃的事耿耿于怀。 倘若让陛下知道,她记得当初他的不好,指不定要怀疑她仍想伺机逃离,命朱衣使看得更紧。 薛柔干脆抿着唇沉默片刻,顾左右而言他,“陛下把我的腰掐痛了。” 瞥见那点印记,谢凌钰没再追问下去,指腹亲昵地蹭了下她肌肤,用掌心慢慢揉。 他低着头,看见怀里的人默不作声,耳根连着面颊潮红未褪,心里更软,手上动作顿住后,垂首埋在她颈窝,闻她身上气息。 薛柔忍不住偏过头,抱怨道:“这耳坠太凉,硌着我了。” 她不喜欢谢凌钰戴的那只赤红耳坠,榻上总与墨色相映,一晃一晃红得像血,灼着她眼睛。 谢凌钰闻言,并未摘下,而是换个姿势,似乎颇为看重那东西。 薛柔忍不住想问,陛下既然看不上阿育王寺,何必再戴那朱砂耳坠,可转念一想,许是与什么秘辛有关,索性闭口。 * 翌日,沈愈之进宫路上,忍不住嘴角上扬。 没想到陛下竟肯让他去显阳殿送药,看来是准备跟皇后坦白了。 沈愈之与夫人恩爱几十年,心道这才对么,夫妻之间最忌讳隐瞒,指不定皇后知道了,能心疼陛下。 皇后多给陛下好脸色,陛下情绪便佳,他们这些做臣下的也能舒心些。 刚进显阳殿,沈愈之便拿出汤药,看着皇帝一饮而尽。 薛柔光是闻见药味便想呕,脸色隐隐泛白,不知谢凌钰为何能神色如常。 她对沈愈之印象颇佳,倾身问道:“敢问沈太医,这药是何作用?是调养身子的么?” 谢凌钰瞥一眼刚开口的沈愈之,随即垂眸拈了颗饴糖放进嘴里,慢慢含着。 “这……”沈愈之犹豫起来,最终还是顺从陛下的暗示,“的确是调养身体所用,陛下近来操劳,臣——” “我已知晓,”薛柔看不下去沈太医支支吾吾的模样,干脆不再为难他,“既如此,我不多过问。” 见皇后果真不再吭声,沈愈之忍不住心里着急,他方才暗示的不够明显么?才让皇后觉察不出问题? 薛柔权当什么都不怀疑,待皇帝去式乾殿召大臣议事,她便想遣人再去问沈愈之。 可环顾四周,几乎是谢凌钰给她的人,都不合适。 赵旻身体仍未恢复,指不定路上就晕了过去,姜吟父兄皆为官,不宜去做此事。 薛柔长叹口气,引得一旁赵旻问道:“何事挂怀?” “真想让母亲将绿云和流采送来。” 上回母亲进宫,薛柔得知自己离京后,流采作为宫人,薛府无法处置她,而长乐宫因太后薨逝乱作一团,竟未曾派人来接。 薛府只好让流采在慈云庵等着,她却道家中有事,需回去一趟,一去便是许久不归,王明月道:“许是怕回宫,索性逃了。” 薛柔一阵头痛,忽听赵旻道:“那个流采,功夫很好,又长得像绿云?” “确是如此,当初是姑母将她安排给我。” 听见是薛韵安排,赵旻面上怀疑之色终于褪去,“既用惯了,让薛家想想能否寻回来,实在不行另择人送进宫。” 赵旻合起手中书卷,看向她,“你身边,得有把趁手的‘兵刃’,这个废了就换一个。” “她不是趁手的‘兵刃’,”薛柔下意识反驳,“她伴我左右已有许多年。” 窗开出道缝,有风挤进来掠过她发丝,额头一点绒绒碎发还未梳起,兀自晃动。 赵旻低头,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废掉的手,抬眸时已将所有情绪拢起,平静地问:“太后没有告诉过你么?她被送到你面前时,就已被当作兵刃培养。” 弄春柔 第92节 当初太后属意薛柔为后,送去她身侧的皆是百里挑一的人才,赵旻揣测这个流采曾是为螺钿司而培养的。 只是螺钿司人数庞大,赵旻无法记住每一个名字。 赵旻面无表情,“兵刃的最大价值与意义,就是为他们的主人去死。” “那是朱衣台顾家的规矩,不是我的。”薛柔冷声回应。 话一落地,赵旻胸口起伏剧烈,“孝贞太后是这么教你的?” 当年,薛韵设螺钿司,便是想拥有一个属于她的朱衣台。 薛柔直视她,“姑母教我,孟子曰:仁者无敌。” 一句话把昔日冷静的赵内司气得连连发笑,她虽经脉受损,五感仍敏锐,确保无人偷听后,她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那是因为太后以为你能逃出去,皇后娘娘。” “帝后对临天下,若有朝一日陛下身死,宗室可令朱衣使即刻鸩杀你,免得你效仿孝贞太后。你身边没有甘愿为你而死的兵刃,难道要引颈就戮么?” “朱衣使只效忠于谢氏,除非天子肯让他们为你所用,”赵旻嗤笑,“皇后以为陛下会拱手将朱衣台与他人共享?” 赵旻想起皇帝幼时便幽深难以琢磨的眼神,深吸一口气,“他出生便是太子,幼年登基,为帝十余载,岂会犯这种糊涂?” 薛柔知她所言有理,朱衣台为太宗防外戚而设,是天子赫赫权柄的象征。 不会为她所用。 薛柔沉默片刻,最后道:“我知道了,让我再想一想。” 第70章 你不觉得,陛下的掌控欲…… 大殿内, 顾灵清正禀告近两日事宜,因一件事迟迟未办成,语气虚得很。 御座上的人始终沉默, 听完后颔首,似乎颇为满意,语气平静问:“还有呢?” 顾灵清喉咙一滚,半晌憋出句回话。 “陛下,臣等把人跟丢了。” 王家压根不信皇帝会既往不咎,派不少人贴身保护王玄逸,区区几十人不成气候, 朱衣使对付他们如砍瓜切菜。 但王家用血争取到一线机会,在洛阳以南的阳城郡, 朱衣使发现人已失踪,且如水滴入海,再找不见。 若非京中走不开, 顾灵清恨不能亲自去一趟阳城郡。 谢凌钰面色不变, 只是盯着案上一小碟糕点, 是薛柔喜欢的,她睡得沉,或许等会便来。 意识到自己走神,谢凌钰瞥一眼面色苍白的顾灵清,让他下去, 语气竟出乎意料的平和,“继续找。” 顾灵清在殿门前, 便撞见道身影,百濯香随衣摆浮动,掠过鼻尖。 他隐约明白皇帝为何没紧追刺杀之事不放, 而是让他赶快下去。 薛柔看见顾灵清冲自己行礼,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便径直进殿。 她在显阳殿被赵旻逼着看书,自从那句“仁者无敌”出口,赵旻便逼着她读《商君书》和《韩非子》。 在嫏嬛殿时,薛柔便不喜这些,现在更是头疼,索性到谢凌钰这躲着。 瞥见案上糕点,她眉梢微挑,诧异道:“今日竟这般巧?” 薛柔记得,皇帝不喜食甜,但又不想太流露偏好,由着太官署每隔十天半个月送回甜食,竟被她撞见了。 谢凌钰让她到自己身边来,十分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今日怎么想起来式乾殿?” 拈起块香软甜糕,薛柔隐去实情,“显阳殿无趣得很,干脆来你这找几卷书。” 谢凌钰看着她唇角一点碎屑,伸手拂去后,忍住心底的俗念。 面前就是奏章,他岂能在这同皇后卿卿我我,何况阿音素来不肯在此久留。 “朕等会命人送你回去。” 没想过皇帝会急着赶她,薛柔蹙眉,从他怀里离开,从旁边架子上翻出几本志怪集。 “外头那样晒,我不走。”薛柔往内殿去,“我进去看,免得被大臣瞧见。” 谢凌钰怔住一瞬,上前攥住她手腕,“朕今日不召见臣工。” 皇帝鲜少召大臣来式乾殿,大事最好在朝上说清,小事递折子,免得他们耽误白日里的公事。 薛柔知道这点,犹豫一瞬便颔首,心道是陛下让她留在身边的,倘若被旁人知晓,可不能怪她耽搁皇帝处理公事。 式乾殿内仍旧无甚声音,薛柔出乎意料地安静,她正看到冯绲绶笥有蛇,手边多了杯茶。 李顺压低嗓音,“陛下说娘娘喜欢加过石蜜的,命奴婢特意沏了一杯。” 手指触碰到茶盏,不冷不热,薛柔抬眸,发觉皇帝手执朱笔,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等她目光又回到密密麻麻字迹,谢凌钰刚好看完陈宣的折子,忍不住揉了揉额角,下意识望向不远处那道身影。 安静得像一纸剪影,是臆想出的画面,或者案牍劳形后的幻觉。 他目光凝在她身上,恍惚看见曾经的薛柔匆匆来去,被拦下后理直气壮:“我要回嫏嬛殿听先生讲学。” 谢凌钰记得清楚,那日嫏嬛殿的先生休假,她分明是急着出宫与王玄逸踏青,他沉下脸,觉得她欺君,薛柔连续告病半个月,不肯再去式乾殿。 他借着看望太后去长乐宫,听见薛柔抱着太后胳膊央求:“姑母,我不想去式乾殿,也不想见到陛下,你给我换个差事罢。” 薛柔抬头喝一口茶,便瞧见皇帝盯着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忍不住提醒:“陛下?” 因这一声唤,谢凌钰从回忆中抽离,看见她微微仰面,唇角一点艳色被杯口蹭走,可见既不是幻影,也并非梦境。 他心里顿时安宁。 皇帝先前情绪也少有波澜,如大雪封山,寂静到万物皆不可动摇冷冽寒意,现在则如平湖水映照山色。 等外头逐渐有丝凉意,薛柔打算先离去,却见案边那人放下朱笔,眉眼间平添几分倦意,起身走到她面前。 “朕与你一道回显阳殿。” 薛柔看着眼前那只手,犹豫片刻搭上去,指尖碰到他掌心的一瞬,就像雀鸟自投罗网般被紧裹住。 她眼中略带茫然,不明白陛下为何今日攥得这样紧,差点把她指节捏痛。 显阳殿很近,无须乘辇,走在路上有风拂面。 身侧少年太过沉默,就连周遭宫人也不敢出气似的,薛柔忍不住打破静谧。 “陛下,我想让母亲送几个家生子进宫伺候。” “阿音若需要,自己决定就是。” 薛柔又道:“我先前用过一个宫人,习过武,想让母亲把她送进来。” 昨日,她查了宫中卷宗,能看见流采家在何处,可以让母亲派人去寻。 唯一忧虑的是谢凌钰会不会多想,毕竟那是太后给的人。 谢凌钰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颔首道:“习过武也好,能护着你。” 他垂下眼睫,看见她半边脸颊被宫人手中提灯照得暖融融,那丝笑染得清冷月色也少三分寒气,晃得他心口一颤。 只要没有无关的人搅扰,就能永恒拥有这份安宁。 薛柔心底琢磨流采的事,无暇顾及皇帝微妙神色。 待她沐浴时,谢凌钰命李顺进来,平和道:“告诉顾灵清,朕再给他半个月时间,还有他那个妹妹,送来显阳殿。” * “还不肯认错?” 漫不经心的女声在空旷厅堂内响起,甚至隐隐有回音。 顾又嵘仰头望着高处巨大乌木横梁,和垂下的太宗御赐利剑,感慨道:“流采,你能在这待上这么久,还是骨头硬,阿姐当真佩服你。” “滚。” 顾流采闭上眼,不想听她说话,干脆利落地赶人。 “我是替长兄带话的,”顾又嵘分毫不在意对方的无礼,“陛下让你回去,伺候皇后娘娘,开心么?” 闻言,流采沉默许久,半晌才平静道:“我一直想回到她身边。” 平心而论,顾又嵘不理解陛下为何作此决定,流采竟还能回去。 流采被安排在薛柔身边时,陛下的命令清清楚楚,是看管她。 上元节出了那种事,顾灵清的父亲大发雷霆,痛骂顾家一代不如一代,养出来的都是废物。 一个姑娘家,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竟叫人跑了。 单凭此事,不足以让流采被关这么久,她彻底惹恼祖父的一点,是被发现对陛下不满。 顾又嵘那日不在,现下忍不住好奇道:“祖父为何说你忤逆?” 流采紧抿着唇,自然因为,她坚决不同意让朱衣使半路拦下薛柔,甚至装作正常人与其相处快一个月。 “你不觉得,陛下的掌控欲太强了么?”流采闭上眼,深吸口气,“我这么多年,被要求送上去的消息,详细到匪夷所思。” 初时,她不过奉命监管薛柔是否有出格之举,但后来,式乾殿那边的旨意愈发古怪。 流采忍不住想起同陛下当面禀报时,少年垂眸仔细听着每个字眼,恍若想借此渗透薛柔身边每一寸。 “阿姐,”流采神情有些麻木,“防止未来中宫行差踏错,难道要详细至几时入睡,中午用什么饭菜,与哪位同窗聊过什么?” 流采比皇帝所有心腹都更早发觉不对。 昭武八年,她前日记下薛二姑娘午间多吃一颗桃,次日薛柔便从式乾殿回来晚些,道:“陛下说青州刺史送的桃子刚到洛阳,让我尝一尝。” 自此,流采彻底明白那份超乎寻常的关注究竟为何。 她很难清晰表达当初复杂情绪,惊愕于计划注定彻底崩盘,喜悦于看着长大的姑娘得天子喜爱,最后则是恐慌。 陛下碰见薛柔,就有些举止失措,而天子犯糊涂,是最可怖的事。 溪流涌出岸堤尚可阻拦,江河浩浩汤汤奔腾而下,谁能阻拦? 流采一直希望薛柔能与陛下两情相悦,免得他克制不住,做出匪夷所思的决定。 她的希望落空了。 在上元节当夜,听见皇帝暴怒后做出的决定,流采对祖父道:“那是我顾氏旁支聚居之地,把她引过去做什么?” 弄春柔 第93节 “是我当真背后出言不逊,还是陛下超乎常理?” 未等顾又嵘回答,流采便继续道:“陛下既然不肯放手,为何不直接抓她回去?” 那样密如网,难以逃脱的监视,仿佛有不止一双眼睛在暗处窥伺,纵使流采想起来也难免后背发凉。 顾又嵘半点不意外,陛下只要涉及薛梵音,就不大清醒,谁知道圣意如何? 她眉梢扬起,拍了拍妹妹的肩。 “莫要抱怨,祖宗有训,从天子令,乃我等必为也。”顾又嵘微叹口气,“我得去趟阳城郡,你进宫后好生待着,莫要惹麻烦。” 流采皱眉,“什么差事,还要你亲自跑一趟?” “王三郎不见了,我去了结他。” 听见顾又嵘不算轻松的语气,流采便知事情棘手。 “回显阳殿的事很急么?”她顿了下,摸了下腰间短剑,“这件事应该交给我。” 第71章 皇后待你不薄,莫要辜负…… “让你去?”顾又嵘笑着摇头, “你知道顾灵清派了多少人么?都杳无音信。” 流采反驳道:“因为你们的方法,从开始就是错的。” 他们都不熟悉王三郎,唯独流采, 时常听薛柔提及表兄,得以了解一二。 顾又嵘终于站直身子,收敛笑意,正经问她:“七日,够么?” “足矣。” 流采仰头,深深看了眼阿姐,旋即便起身向外走去, 灼热日光照在眼皮上,烫得眼珠隐隐作痛。 她翻身上马, 一颗心像被紧拧住,风刮过面颊,使其无比清晰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 阳城郡地处嵩山南麓, 倘若藏进林中, 极为难寻。 流采偏偏未进密林, 而是顺着官道打听,两日后她在路边停下,向不远处小酒肆走去,坐在一人对面。 剑鞘叩了叩摇摇晃晃的桌面,流采忍不住微叹:“王三公子叫人好找啊。” 她看见他脸上疤痕, 笃定:“你自己用炭火烫的。” 王三郎当年受陛下赏识,不仅因才名, 还因其胆魄过人,愿孤注一掷,否则也不可能同天子抢女人。 那群朱衣使只当洛阳贵公子都注重皮相, 没想过他可能自毁容貌,避开视线。 “是。”王玄逸认出了她,蓦然明白什么,“谁让你来的?” “我家主人。” 流采已经拔出短剑,寒芒闪烁,眼神在年轻公子脖颈流连,似在琢磨如何利落割下头颅。 忽然,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传进她耳朵。 “阿音还安好么?” 流采垂眸道:“万人之上,如何能不安好?”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那便好。” 昔日名满京华的公子落到这步田地,流采不忍再看,“你还有什么想问么?” “阿音希望我活着么?” “希望。” 有这一回答,他仿佛得到莫大的慰藉。 棋差一招,招惹天子之怒,唯有两件心事未了,一怕连累表妹,二怕表妹怪罪自己无能。 如今,已无遗憾,倒也可以安心赴死。 流采神色复杂,“你为何觉得她不愿你活着?她在你心里,有这般……这般薄情么?” “自然不!”王玄逸原本心如死灰,气急之下拔高嗓音,“她肯同我走,已是情深,我不敢有旁的奢求。” 他嘴唇褪去血色,没再说下去,只是由爱故生忧,涉及表妹,总归多想多虑,生出没来由的恐惧。 这些,没必要同谢凌钰的人说,王玄逸平复呼吸,温雅道:“动手罢。” 流采眉头紧拧,“谁说我要杀你?”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他怔住,猛地抬头。 “我家主人是天子,”她慢条斯理将短剑收回,“可我的主人,是薛梵音。” “不过,你总要给我留一样东西,我好回去交差。” “当啷”一声,短剑被扔到他面前。 流采下巴指向剑,“你自己动手罢。” 将东西装起来后,流采淡声道:“你走罢,别出现在洛阳。” 王玄逸浑似觉察不到痛楚,尚存一丝希冀问:“留我一条命,是……她给你下的命令么?” “不是,”流采神色逐渐冷硬,“是因为,你若死了,或许她永远不可能原谅陛下。” 流采只盼帝后琴瑟和鸣,王玄逸若真身死,一年能瞒住,五年十年呢,哪怕朱衣使手段高明,伪造成意外,但这么巧的时间,谁能不多想? 流采恍惚想起薛柔年幼提及表兄的模样,半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心思,半是亲情深厚。 对皇后而言,情郎身死或许可以淡忘,亲人殒命恐怕死也不肯原谅。 流采看了眼王玄逸,终究不后悔高抬贵手,至于她自己么,欺君乃重罪,但左右不过人头落地,顾家人最不怕的就是死。 不日,捧着一方铁盒进宫时,流采的手都在抖,甚至生出幻觉,血会透过严丝合缝的铁皮黏在掌心。 对顾家而言,背叛皇帝就是背叛延续百年的承诺,她的指节甚至隐隐泛白。 踏入式乾殿的一刻,她便不敢看御座上的皇帝。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在提醒她在阳城郡做了什么。 谢凌钰命李顺将盒子带上来,打开后腥臭味扑鼻而来,他神色不变,垂眸看向俯伏于地的女子。 “昔日秦王以此论军功,你想要什么赏赐?” 流采仍未抬头,“臣只求回到显阳殿,便足矣。” 谢凌钰瞥见她额头密密汗珠,一言不发。 眼前所谓的朱衣使,早已不忠于他,谢凌钰能看出来,流采心底对皇后效忠。 作为君王,他应该即刻处理有异心的朱衣使,然而…… 皇帝沉默许久,心道这样也好,阿音身边总归要有这么个人,愿为她肝脑涂地,护她周全。 让流采去,他反倒能放心些。 半晌,谢凌钰终于道:“你去罢。” 正准备谢恩时,流采听见皇帝再一次开口,仿佛反复斟酌过。 “皇后待你不薄,莫要辜负她。” * 显阳殿内,两人正低声争执。 “不用早膳对身子不好,现在就该唤娘娘起来。” “她在府中时,也无须这么早醒,你少把嫏嬛殿的规矩带过来。” “胡搅蛮缠,”流采气急,“现下都快午时了。” 绿云不甘示弱,“娘娘昨夜休息太晚,情有可原。” 一旁想清静会的赵旻深吸口气,“你们两个要么进内殿吵,让皇后评理,要么滚出去。” 自从这两个人来显阳殿,除非陛下在,否则到处鸡飞狗跳,偏薛柔也爱凑热闹,托腮在一旁等着做判官。 赵旻扫视一眼前殿,深觉只有姜吟勉强有皇后心腹的样子。 下一瞬,姜吟语气平稳道:“赵侍中,你的腿能否从矮几放下来?脊背也该坐直些,今日文绣大监来,举止该放规矩些。” 等薛柔醒过来,便觉殿内一片安静,心道定是姜吟发过话,梳洗后低头翻着妆奁,含笑道:“静章,昨日我得了支玉簪,颜色正衬你。” 她说完,却听姜吟道:“御赐之物,臣不敢受。” 薛柔终于察觉不对,透过铜镜看见道玄色身影,回头便见谢凌钰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正看着自己。 她愣住,“陛下何时进来的?” “方才,”谢凌钰幽幽盯着她手中玉簪,“你不喜欢这簪子么?” 薛柔看一眼戴不过来的簪钗手钏,忍不住道:“我又没长三头六臂,与其搁置,不若赏给她们。” 皇帝送的首饰不知多少,唯一得她心的是缀了明月珠的璎珞,她今日便戴着,与绯色衣裙相衬。 谢凌钰伸手捻了下赤红的玛瑙珠,只觉颇适合她,心情好几分似的,眉眼舒缓。 “阿音,朕陪你出宫如何?” 薛柔略带诧异,“陛下近日不是忙着定州的事?” 定州刺史曾抚是她姑母留下的人,近来因推行新法不留情面,彻底惹恼博陵王,二人恨不能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这几日,薛柔去式乾殿,偶尔能看见谢凌钰面露怒色,猜都不用猜,便知涉及定州的事。 “朕已召曾抚回京,就住在汉寿侯府,”谢凌钰顿了下,“你与汉寿侯亲妹关系颇佳,刚好与朕一道去魏家。” 薛柔立马意识到,皇帝密召曾抚回京,定州必是出事,他去侯府乃为国事。 思来想去,也不缺这一次出宫的机会,薛柔拒绝:“陛下去议正事,带着我恐怕不妥罢。” 见她神色变幻,谢凌钰却忽然笑了一声。 因这声笑,薛柔心底窜出股火,她好不容易为正事想一想,忍痛拒绝见魏缃,他笑什么? 总不能是觉得她欲迎还拒,薛柔心道无论谢凌钰说什么,她偏不同他一起去。 弄春柔 第94节 谢凌钰俯首轻声道:“阿音,魏家因给老夫人过寿,提前半年养了群演幻戏的伶人。” 闻言,薛柔抬眸看向他,“当真?” 她连忙收敛笑意,看向镜子,若无其事扶了扶鬓边步摇,道:“幻戏什么时候都能看。” 谢凌钰压住唇角笑意,“还有西域来的伶人。” 上次西域伶人进宫演幻戏,应是五年前的事,可宫中毕竟处处规矩,诸多本事无法一一展露,让人看着又无趣又心急。 终于按捺不住,薛柔偏过头望向皇帝,杏眼微亮,甚至握住他一截玄色衣袖,急迫道:“陛下何时去魏家?” 谢凌钰垂下眼睫,看着白嫩如葱根的手指,声音不由自主更加和缓,反握住那只手。 “明日。” 薛柔没想过翌日辰时便被唤醒,她看着神采奕奕的谢凌钰,心底咬牙,为何他半点不累? 这点半是疑惑半是忿忿的情绪,在瞧见魏缃那刻烟消云散。 谢凌钰望着径直离开自己的身影,绯色衣摆宽大,晃荡着像团烟霞飘远。 他脸上神色淡了许多,待与汉寿侯魏绛见面时,已是平日沉肃模样。 魏绛沉默片刻,有些犹豫道:“陛下,敢问皇后知道曾抚在这么?” 他正想接下面一句,事关朝政,皇后为何要跟来?却听见皇帝云淡风轻的回应。 “她知道。”谢凌钰垂眸看一眼,“朕怕她在宫中闷坏了,索性让她与你妹妹叙旧。” 魏绛脸色僵住,甚至觉得那后半句话也变成石子,硌得他嗓子疼。 脑海中忽然浮现顾灵清的叮嘱,别在陛下面前说皇后半句不好。 伴君多年,因谢凌钰不喜官员媚上,魏绛到现在也没学会顺畅圆谎。 他憋半天后道:“皇后知道,臣便放心了,那个曾抚倔驴一个,倘若在园子里冲撞了皇后,便是臣的罪过。” 言罢,魏绛吩咐家仆:“去接那位贵客过来,记得走小路,绕过园子。” 那家仆心道陛下微服驾临,那位贵客估摸着已在路上,近乎一路疾跑。 魏缃皱眉,唤住面前家仆:“慌慌张张做什么?” 那家仆行过礼,低头道:“主君吩咐,去接西院的客人,得绕远路,免得冲撞娘娘。” 薛柔略有疑惑,看向不远处一年轻公子,长得十分俊秀,一身文气,不似魏家儿郎皆魁梧粗犷。 “你口中的客人,是指他么?” 第72章 皮相似乎甚为重要,尤其…… 曾抚听见动静, 抬眼望过来,走上前一拜,他眉目疏朗, 半分没有同僚口中的倔驴样,是令人见之心生亲近之意的温润风度。 “臣定州刺史曾抚见过皇后娘娘。” 薛柔诧异,目光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他们素昧平生,曾抚竟认得她。 “臣八年前进宫面见孝贞太后,偶遇娘娘。” 曾抚年少时受薛韵赏识,自此平步青云, 任刺史后决计承太后遗志,首要的便是清丈定州土地。 他发觉博陵王妻弟藏匿人丁, 大肆低价购入良田后,半点面子不给,任他龙子凤孙, 吃下去的都要吐出来。 一个月过去, 曾抚不知遇见多少次暗杀, 若非陛下密召入京,他真要怀疑皇帝想借博陵王之手,除掉他这太后党。 如今,曾抚心底仍有不安,看见皇后的一瞬, 反倒心下安宁些,仿佛回到当年的长乐宫。 曾抚心想, 皇后与孝贞太后感情甚笃,又是薛氏女,必然是支持他的。 如此, 他眼神更为恳切,仿佛想拉着薛柔大谈特谈一番。 魏缃眼神忍不住古怪,这位贵客是兄长请进府的,先前不知身份,只当俊秀公子。 竟然是定州刺史。 旁边的家仆忍不住咳嗽,提醒道:“陛下已至书房了。” 曾抚回过神来,十分恭敬地又行一礼告辞,从头到尾,他唯有开始时直视薛柔的脸一瞬,其余时候,目光只敢落到她身侧斜逸的梨枝上。 瞧着十分懂规矩知进退,与传闻大不相同。 待曾抚背影远去,魏缃扯了扯薛柔袖口,因周遭仍有随从,规规矩矩道:“皇后娘娘,臣女想邀——” 薛柔先笑出了声,彻底打碎魏缃身上仅剩的规矩,缓了缓后,勉强压笑问道:“你想邀什么?” “看幻戏,”魏缃轻咳一声,“幻戏动静大,咱们悄声说话,旁人听不见。” 一路至侯府园子东侧水榭,薛柔未出阁前来过,轻车熟路找着自己最爱的位置,坐下后便拈一块蜜饯。 薛柔颇有兴致,她先前便喜欢此处巧思,三面植竹,可隔绝旁人窥探视线,面向一满月状深湖,湖中搭低矮石台供优伶奏舞乐。 面前有湖水阻绝,也能免得有心人借献艺行刺。 “让他们上来罢。”薛柔笑着,“我也好奇西域的幻戏有何独到之处。” 魏缃招手,未过片刻,石台上便“叮铃咚隆”响起来。 约摸半个时辰后,便是阵阵“轰”声,吵得人耳朵疼,薛柔慢慢闭上眼,揉揉额角。 简直聒噪!她忽地想起同谢凌钰去看的幻戏,还是南楚的东西颇有意趣,焚纸复原心思巧妙,比眼前这些更值得一看。 薛柔耳边清净些后,想起魏缃似乎有话要说,索性让随从退至水榭外,笑道:“说罢,莫不是不想做女红,让我劝劝老夫人?” 与薛柔吃了几颗蜜饯不同,魏缃好酒,此刻无外人,更是多饮几杯,有些醉醺醺。 “不是,”魏缃脸颊酡红,忽然发问,“那位定州刺史可曾娶妻?” 方才,魏缃算了下,曾抚八年前已为官,恐怕如今已而立之年,可他生得年轻,看起来不过弱冠。 薛柔面色微变,惊愕道:“你与陈宣婚期将至,怎的突然属意他人?” 缓过神来,薛柔思索片刻,终于答复好友:“我听旁人提及过,曾抚孑然一身,将近而立却尚未娶妻。” 魏缃忍不住想大吐苦水,她只是喜欢曾抚皮相,倒还没糊涂到退婚地步,只是本就对未来夫婿不满,现下更是瞧见谁都觉比陈宣好。 “曾使君来府上这几日,瞧着风度翩翩,比世家公子不知好多少。” 因为喝多了,魏缃什么都敢问出口,“阿音,倘若我说想悔婚,你是否觉得我胡闹?” 薛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知她醉到什么程度,是玩笑亦或是真心,半晌不语只是蹙眉。 她固然欣赏曾抚为人,也感念他时刻不忘姑母遗志,可此人树敌颇多实非良配,连曾抚自己都婉拒上峰所赠姬妾:“在下朝不保夕,何须连累他人?” 薛柔忍不住劝:“你若为曾抚悔婚,确非明智之举,就算陈家无怨言,曾抚也不一定同意与侯府结秦晋之好。” “曾使君好颜色啊!”魏缃感慨,随即叹口气。 “阿音,你难道忘了陈宣那个犟驴模样?也就我兄长喜欢,他喜欢自己嫁过去好了。” 魏缃喜欢如玉般温润公子,本以为陈宣也是,初次见面便大失所望,虽出身世家,也样貌周正剑眉朗目,可肤色微黑,不是她喜欢的模样。 薛柔“唔”一声,顺着好友道:“皮相着实上佳。” 可她立马忍不住提醒,“曾抚只是看起来温和,性子比陈宣有过之而无不及。” 随着水榭内沉默越久,薛柔也算看出来了,什么性子不好都是假的。 果然,魏缃重重一拍石桌,万分痛心道:“阿音,我是真不喜欢陈宣那张脸啊!都说娶妇娶贤,那我偏反过来,嫁人就得嫁俊俏玉面郎君。” 薛柔看了眼空泰半的琉璃酒壶,心知魏缃醉了,由着她说痛快,垂眸抿一口茶。 不愧是多年相交,魏缃命人沏的茶正合她心意。 耳边则是断断续续的抱怨,半晌没有停歇。 “我们当年在嫏嬛殿,把京中公子相貌挨个品评过,阿音知道的,在我这儿,陈宣同我阿兄列在一块,连丙等都算不上。” 薛柔差点被茶水呛着,没想过同魏缃叙旧,还能回忆起此事。 当年在嫏嬛殿,同窗们皆到慕少艾的年纪,偶尔会品评一番京中公子容貌孰优孰劣。 许是见惯男子在长乐宫做小伏低,这群出身官宦人家的少女什么都敢说,用词异常辛辣,毫不留情。 她们常争论该点谁做第一,是王玄逸还是上官休,就连姜吟偶尔也会同她们胡闹,一本正经道:“不分上下。” 后来涉及东安王世子,薛仪忍不下去,冷声道:“连龙雏凤种都敢肆意评价,那还有个人,你们怎不说?” 还能有谁?无非是式乾殿内的天子。 众人不过沉默片刻,便大着胆子道:“郡主,我等岂敢直视天颜,何况进宫这么久,不过在太后身边远远瞧见陛下几面。” 薛柔当时正嘀咕,阿姐果然在哪都注重规矩,却忽然听见一人道:“真要说,也就薛梵音有资格说。” 毕竟,她几乎日日去式乾殿。 如今,薛柔已忘记开始时怎么推脱的,只记得最后含糊其辞敷衍道:“比上官休好。” 一阵微风拂过竹叶,簌簌作响,却盖不住魏缃醉酒下的胡言乱语。 “阿音当年可是亲口说过,陛下比上官休生得好,”魏缃深以为然,“我亦如此觉得。” 随即,她扼腕道:“待往后宫中有孩子,无论像谁皆是金质玉相。我就不同了,倘若女儿像陈宣那个糙人,那如何是好?” 薛柔这下彻底被呛着,咳了两声,心道幸好陛下在议事,听不见魏缃这些话。 见魏缃还想回忆当年,薛柔连忙制止,颇为无力地辩解:“我几时说过,怎么不记得了?” 下一瞬,薛柔便后悔自己同醉鬼计较,只见魏缃双眸睁圆,提醒她道:“阿音忘了?你说天子貌美,比上官休更甚。” 薛柔面色彻底僵滞,当初种种细节不可阻止浮现眼前。 她那时整日去式乾殿,故而在评价天子相貌时,眼前立马浮现谢凌钰沉郁面色。 少年天子面如白瓷,乌发玄衣,一双眼寒如深潭中浸过的墨玉,寡言少语,终日冷脸不知在想什么,纵使是副好皮囊,也叫她怒火一下窜起来。 薛柔半点不怕被女官以“出言不逊”责罚,故意用“貌美”二字,仿佛这样便能扳回一局,背后出口气。 今日竟被魏缃重又提及,薛柔只想回到过去捂自己的嘴。 * 青竹掩映间,两道身影沉默不语。 弄春柔 第95节 谢凌钰垂眸细听,薛柔声音小些,需得费神分辨,倒是汉寿侯的妹妹,字字清楚。 一旁的魏绛想死,想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免得再听妹妹口吐大逆不道之语。 分明天热,魏绛只觉冷,心道陛下同曾抚说话怎的那般言简意赅,为何不在书房多待些时间。 听见那句“天子貌美”后,战场磨炼过的汉寿侯面色煞白,忍不住头晕,陛下极为厌恶有人谈及他相貌。 只有南楚人会在阵前叫骂时提及大昭天子容貌整丽。 肆无忌惮议论皇帝皮囊如何,是不敬,明晃晃藐视天威。 然而,谢凌钰眼底却浮出一丝笑意,如冰雪消融于无声中。 貌美? 皇帝从未在意过自己样貌,生来便要做天子,何须在乎皮囊,即便其貌不扬,万民仍要奉他为君父。 但今日,谢凌钰忽然发觉,皮相似乎甚为重要,尤其在讨女儿家欢心上。 他细细回忆一遍薛柔方才所言,想起她夸赞了曾抚,心底顿时不痛快。 那般模样,又是孤直如竹的风骨,叫皇帝想起某个气性颇为相似之人。 谢凌钰脸色忍不住沉下,薛柔一直以来,欣赏的都是长相温润而泽的男子,与他全然不同。 正当魏绛因皇帝陡然沉下的脸惴惴不安时,瞧见他径直走到皇后身边。 突然被一只手拍了拍肩,薛柔差点被吓着,回头看见皇帝沉静如常的脸,心一下提起来,试探着问道:“今日议事结束这般早?” 谢凌钰看着她眼睛,道:“不算早,朕刚到水榭。” 第73章 阿音处处都美 皇帝一来, 魏缃酒醒了大半,再看见自己兄长黑沉的脸,彻底神思清明, 恨不能把舌头咬断,磕磕巴巴行过礼后,垂着脑袋站直。 薛柔目光在谢凌钰脸上停留许久,见他果真毫无怒色,这才信他未曾偷听。 余光瞥见好友缩着脑袋,显然不想同皇帝多待片刻,薛柔微叹口气。 “陛下, 既然事情已了,我们不若回宫。” 谢凌钰闻言看向水榭前石台, 温声问:“西域的幻戏如何?倘若喜欢朕可以让他们进宫。” “不必,有些吵闹。”薛柔连忙拒绝。 相比西北风情,她还是更为钟爱江南丝竹笙歌, 细腻精巧, 尽管常被儒生斥为柔媚娇软, 乃靡靡之音。 谢凌钰也想到她平素偏好,未再多问,当着魏绛的面便握住她手腕,放缓步子同她一道离去。 回宫路上,薛柔想抽回手, 却被攥得更紧,甚至一反常态, 未曾十指扣紧,而后用指尖亲昵磨挲她肌肤,而是牢牢裹住她整只手, 不留一点缝隙。 倘若外人望向两人紧挨的衣袖,只能瞥见少年分明修长的指节,至于手掌内包裹的素手,窥探不到半分。 薛柔克制不住疑心皇帝听见了什么,心里一突,总不会连她夸赞曾抚的话也听见了。 可她只夸一句,还是顺着魏缃而言,谢凌钰总不能连只言片语都要同她计较。 如此想着,薛柔放松许多,转而想起魏缃忧虑未来夫婿约束过多。 她轻咳,斟酌措辞:“陛下觉得,陈宣若成亲,待妻室如何?” “不知。” 谢凌钰垂眼看着她,语气浅淡,短短两字聊作回应。 被他寡言少语的模样哽住,薛柔紧抿着唇不再看他,脸也撇向一边,只给皇帝看乌黑发髻。 下一瞬,她便听见谢凌钰道:“朕委实不知,并非敷衍。” 皇帝语气中带有一丝无奈,他只知臣工平日为官如何,旁的甚少关心,从未想过阿音会出这种难题给他。 谢凌钰沉默片刻道:“陈宣待家中父母姊妹皆敦厚,与在朝中截然不同。” 陈氏诗礼传家,陈宣在族中出名的友爱兄弟姊妹,甚至温敦过头了。 薛柔转过头,“他是出名的孝子,我岂会不知,可做儿子与做夫君大不相同。” 她想到魏缃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发堵,好友本就不喜拘束,若往后数十年都要被规矩压着该多难受。 谢凌钰凝神注视她眼睛,“阿音觉得,该如何做夫君?” 他声音如风吹碎玉,漫不经心,仿佛不过是询问小事,然而薛柔却察觉他手不由自主握紧。 她沉默片刻,索性道:“不知。” 与谢凌钰不同,她是实打实的敷衍,杏眼清凌凌望过去,却无一丝赧然。 倘若说实话,恐怕谢凌钰得气到面如寒霜,薛柔喜欢温和的,对她百依百顺的,如青竹般萧萧肃肃的君子。 薛柔从小看够了母亲忧郁的眼睛,和日渐消瘦的身体,一切只能归咎于薛兆和的冷脸漠视,王家不是没有指责过,可日理万机的尚书令总有理由。 “我朝中事务繁忙,委实无暇踏足内院。” 即便妻子在病榻上,来的也永远只有尚书令请的太医,因为公事永远比家事重要,好似功名与夫妻和睦不可两全。 所以,在王玄逸推掉皇帝给的差事见她,说仕途不及阿音重要时,她心动了。 从那以后,薛柔便同母亲道:“我将来的夫君,得捧着我,什么都没有我重要。” 这些话,薛柔不可能同皇帝说。 她可以要求寻常男子将她奉若神明,却不能要求天子,除非她真是祭坛上头布雨的神仙。 谢凌钰见她眼神飘忽,仿佛在回忆什么,嘴角那点笑意也逐渐消失,强行按捺追问的欲望。 她的答案显而易见,根本不需要再问。 * 薛柔回显阳殿后,便觉皇帝不对劲,打棋谱时分明心不在焉。 她只当他因朝事烦心,索性自己在内殿逗猫儿玩。 时不时的笑声传进皇帝耳朵,谢凌钰落下一子,黑子近乎是撞在棋盘上。 今日薛柔的敷衍明明白白告诉他,他算不上令她满意的夫君,且哪里都不满意。 倒也不是,谢凌钰闭眼,想起那句“天子貌美”,虽是戏谑,可到底是她亲口所言。 那便意味着,至少他这张脸,还算让她欢心。 漏夜,殿内银烛高照,薛柔正在镜前磨蹭,迟迟不肯上榻,美其名曰欣赏陛下赏的首饰。 她腹诽,晚些上榻是子时后阖眼,早些也是,不若拖延时间省些力气。 妆奁内满目琳琅珠玉,薛柔低着头一一抚过,丝毫没察觉背后轻得恍若没有的脚步声。 待她闻见沉水香气息,反应过来后,衣襟已经微微敞开,整个人向后仰倒。 “阿音,朕陪你一起。” 薛柔坐在皇帝怀里,看见他神色还算沉静,但呼吸已然沉重,显然心猿意马。 他面上若无其事,手指却径直撩开裙摆,轻车熟路寻到最能讨好她的地方,眼瞳则幽幽的盯着怀中人的脸颊,观察她反应。 薛柔不肯低头看他做什么,脑袋深埋在他怀里,弄不清谢凌钰是否重欲。 倘若说他清心寡欲,哪怕送水的宫人都不会同意,倘若说他重欲,偏每次都这样能忍,旁的方法花样百出,直到她受不了。 耳畔是温热的吐息,薛柔清楚听见他说了什么。 “阿音,在这里可以么?” 她还未缓过来,没明白这句话究竟何意,却再次感觉到他手指薄茧,头皮乍然发麻,囫囵点头。 没过多久,薛柔就后悔稀里糊涂上了谢凌钰的当,她若早知现在这副情形,宁肯早些去榻上。 她手腕并蒂莲花玉镯子未褪,滑落到手腕处,与桌案敲击发出声响。 谢凌钰撩开她后背青丝,目光一寸寸抚过如霜雪凝成的脊背,看着她纤薄腰肢在烛光里漾出涟漪。 因正对着铜镜,他纵使在后面,亦能瞧见她神色,薛柔也发现这点,垂下头不肯让铜镜照见自己。 身侧白鹤状灯台上,银烛不知燃了多久,一滴滴烛泪滑落,聚在浅浅铜盘上,随后溢出滑落,在地面留下印记。 薛柔额头近乎贴在冰凉镜面,被抵得喉咙发紧,半晌说不出话,从后颈到肩头,绯色与雪色相映。 她想骂谢凌钰是混账,活似百年没开过荤的野兽,啃咬个没完,却只能紧咬嘴唇,强忍着莫要出声。 最后一点理智被撞碎后,薛柔呜咽着含糊不清吐露真实想法,缓过神后,察觉身后的人一动不动,心里陡然发慌。 小心翼翼睁眼后,她透过铜镜终于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在看。 光明正大的,眼神如有实质舔过她肌肤,可以看的不可以看的,通通映在他眼里。 薛柔脸色陡然涨红,浑身像有火在灼烧,引得她紧绷不已。 察觉她反应,谢凌钰眉头随之一蹙,捞起她软下的腰,看她羞涩,俯身在她耳畔温声喁喁低声安抚。 然而还不如不说,薛柔听见少年语气缱绻痴迷。 “阿音处处都美,没什么不能看的。” 薛柔耳垂红得要滴血,下颌却被他微微抬起,睁眼就能看见铜镜。 耳垂被他含咬着,温热气息让她耳朵发痒。 谢凌钰闻着她身上香气,心像被她攥紧,情绪随她反应起伏不定。 他喜欢看着她,烛火通明下喜怒哀乐都真实,哪怕她虚情假意,但此刻的欢愉是真的。 明镜无暇,纤毫毕现,薛柔恍惚听见他在耳畔呢喃。 “阿音,你多看我一眼。” 她以为自己听岔了,却下意识睁眼,镜中少年墨发垂散着,眼底欲色浓重,像早已堕入抱柱地狱,仍旧死不悔改,心甘情愿长醉不醒,无有止息。 薛柔双眸怔怔,羞涩之意褪去大半,即便谢凌钰从头至尾禁锢着她,恍若掌控一切,可他现在这副模样,比她狼狈得多。 见她终于肯睁眼,却又好似分神,谢凌钰眉头微蹙,手掌抚着她小腹摁下去。 弄春柔 第96节 薛柔猝不及防,被刺激得陡然落下一滴眼泪,将天子名讳脱口而出。 “谢凌钰!” 这一声唤,令他刹那僵住,随即俯身吻了下她耳朵。 察觉这一举措背后意味,薛柔紧抿着唇,她实在受不住了,低声抱怨:“我腿酸。” 话音刚落,她就被揽着腰抱起,躺在榻上后,望着近在咫尺的脸,蓦地想起好似幻觉的那句话。 多看他一眼。 应当就是幻觉,陛下怎么可能为这种事,低声下气祈求。 * 一觉睡醒,薛柔睁开眼,发觉双腿酸软,昨夜情形涌上眼前。 还未回过神,便听见赵旻幽幽道:“陛下寅时一刻便走了。” 薛柔攥紧被子,面带薄怒:“我没找他。” “知道,”赵旻颔首,“臣的意思是,现在已经巳时,或许皇后可以学一学陛下。” 薛柔更恼,她倒是想学,是谢凌钰不给她机会。 “上次臣说过,会把朝中事掰开揉碎同娘娘讲,”赵旻语气慢悠悠的,“臣会是个好先生。” “巳时倒也不迟,来得及。”赵旻沉默片刻,“只是陛下回来后,臣得避开。” 薛柔不能接受自己对前朝一无所知,她自幼于薛韵身边长大,于她而言,掌握前朝动向是安全无虞的前提。 可以不感兴趣,但不能不知道。 她颔首,随即想起昨日事,问道:“曾抚,你认识么?” “认识,是个铁脖子官,不怕掉脑袋。” 薛柔犹豫一瞬,“我见到他了。” “在洛阳?”赵旻脸色严肃起来,甚至逐渐苍白,“定州恐怕要出事。” “单纯危及生死,曾抚不会做逃兵回洛阳,定是博陵王的反抗极为剧烈,甚至手段龌龊难防到极点,才让曾抚回京求陛下定夺。” 赵旻语气肃然,道:“从今日开始,半年内你都安分一些,莫要让宗室抓住把柄,还要约束好薛家人,让他们莫要惹事。” 被赵旻一说,薛柔彻底意识到问题严重,胃里隐约发沉。 未等她仔细询问,绿云便到皇帝来了。 薛柔抬眼便见谢凌钰身后跟着位女医。 皇帝在她榻边坐下,道:“朕担心你双腿发酸,便让李太医为你按一按。” 他脸上毫无罪魁祸首的愧疚,薛柔甚至隐约从他眼底看出丝回味。 太医离去后,谢凌钰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阿音怎么脸色不好?” 他瞥见赵旻,隐约明白些什么,在这位昔日螺钿司总领眼里,他是天底下最薄情的人。 平心而论,倘若他是赵旻,也会劝皇后拘着些。 但他不是赵旻,又恰好有纵容皇后的权力。 “阿音恐怕是听见前朝风吹草动了,”谢凌钰指尖抚着她手背,“这些都与你无关,你恣意自在便好。” 第74章 阿音总是骗朕 赵旻眼神微动, 心底对谢凌钰的话嗤之以鼻,昔日谢元彻也是这样对薛韵甜言蜜语,不妨碍临终之际恐太后干政, 密召托孤之臣。 帝王对美人的爱不假,对江山的爱更不假,赵旻永远不信男人的承诺。 许是定州事果真棘手,谢凌钰没打算久留,起身准备离去。 薛柔见他目光突然落在冰鉴上的瓜果,正奇怪何处不对,却听他蹙眉道:“阿音过几日来癸水, 得少吃些冰的。” 见薛柔抿唇低着头,谢凌钰心里一软, 觉得方才语气生硬了些,便对宫人道:“你们在一旁伺候,为何不多提醒?” 绿云连忙请罪, 慌得要命, 薛柔终于看不下去, 胡诌道:“是为陛下准备的。” 闻言,谢凌钰目光落在冰鉴上,没一个是他喜欢的。 他神色却和缓些,全无被欺瞒的不快,缓声道:“既如此, 朕便让李顺都带去式乾殿,不算辜负阿音的心意。” 眼瞧着皇帝真把东西带走, 薛柔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出阻止的话。 显阳殿内的宫人皆小心翼翼,仍因陛下方才指责而静谧无声。 忽然, 赵旻盯着薛柔,眼神惊疑不定在她面上逡巡,道:“陛下怎么什么都信?” 依她看,皇后方才的谎言异常拙劣,半点技巧也无,竟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薛柔恹恹的,心道往后夏日贪生冷的东西,恐怕都要被谢凌钰约束,一时没心思回应赵旻。 半晌,薛柔回过神来,想起还有正事,索性直接问:“陛下说近来前朝事没什么,或许不算大事?” 赵旻凝神思索半晌,摇了摇头,一时也摸不准皇帝的说法准确与否。 谢凌钰自幼起眼里仿佛没有大事,哪怕临淮之乱波及十余郡,他也没慌神,姜太傅赞叹过陛下举重若轻。 恐怕天塌下来,在陛下眼里都无足为惧。 赵旻眉头拧得越发紧,她如今没有螺钿司耳目,消息来源过窄,说到底,皇后在朝中能用的人太少。 赵旻垂眸将薛氏能用的男儿默默数了遍,更想长叹口气。 薛珩的年纪太小,纵使皇帝为他封爵,他也没到能入仕的岁数,薛兆和更是以疾致仕,没半点用。 王家倒是能用,可出了王玄逸那档子事,赵旻觉得皇后还是少与外祖家来往。 思来想去,赵旻“哎呀”一声,“我怎忘了静宜郡主,她还未婚嫁,倘若娘娘将她许给哪位宗室,好处不必多说。” 虽与薛仪没见过几面,可赵旻在卷宗中了解过她,倘若皇后开口,她为了薛氏也会同意。 “不可,”薛柔脸色变了,“此乃终身大事。” 她的拒绝太过干脆,赵旻连劝说余地也无,只好搁置此事。 一连过去几日,后宫皆风平浪静,谢凌钰近来忙得很,亥时才回显阳殿。 薛柔突然多出大把时间,可以独自去御苑散心,一时不知是先去灵芝池好,还是先去太液池上三山赏花。 还未等她定夺,姜吟便进内殿,迟疑一瞬后道:“静宜郡主递了消息,想进宫一叙。” 当初嫏嬛殿人尽皆知,这对姊妹关系算不上亲密,薛仪入宫恐怕不是单纯叙旧。 薛柔看了眼天色尚早,“她今日便能进宫。” 她这个长姐,不喜废话,寥寥数语便能将事情前因后果阐明,费不了多少时间。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听见宫人通禀郡主在殿外侯着了。 莫说赵旻眉梢微挑,就连薛柔也停下理琴谱的动作,这般快,除非是薛仪一直在宫门外侯着,得了回应便马不停蹄往显阳殿赶。 薛仪这般着急,不大常见。 果然,薛仪进来时额头有薄汗,甚至步摇都一步三晃,流珠甩到鬓角上。 薛仪规规矩矩行过礼,“娘娘,可否出去说?” 哪怕闭上眼睛瞎猜,薛仪都能猜到皇帝在显阳殿放了自己人,此处根本不便说话。 薛柔迟疑片刻,颔首道:“阿姐不必多礼,与先前一般即可,灵芝池边素来无人,不若去那。” 池边微风拂面,远望水面心神安宁。 薛仪却半点不见平静,好似越发焦急,嘴唇颤了下,道:“娘娘能否同陛下求一道赐婚圣旨。” “赐婚?给谁赐婚?” 没有宫人在侧,薛仪闭了闭眼,终于因惊怒交加而露出几分真实情绪。 “给我赐婚。东安王那个蠢货想让陛下广纳贵女为妃,他告诉我,想把我送进宫。” 薛仪实在难以描述,听见舅舅今日同她说此事时的心情,不啻于白日一道雷劈了下来。 她恨不能立马进宫,向皇帝辩白此事绝非她指使,自己先前半点不知情。 曾经在长乐宫,太后有段时日考虑让薛仪为后,然而皇帝态度十分冷淡,寥寥几次宫宴,他的目光只偶尔落在薛柔身上。 只要薛柔在,皇帝离嫏嬛殿其余人更为疏离,活似高坐台上的玉像,没有半分情绪,唯独听见薛柔与旁人说笑时,神色微动。 自此,任太后怎么想,薛仪都歇了做皇后的心思,如今在家过日子倒还舒服,也不急着嫁人,有个皇后妹妹还愁此事? 谁料到宗室与曾抚神仙打架还能殃及她。 薛仪面色铁青,本以为薛柔也该恼怒,谁料她神色并无变化,甚至无分毫怒意。 半晌,薛柔问道:“阿姐想入宫么?” 竟是真心实意的询问,薛仪怔愣许久,斩钉截铁道:“不想。” 进宫做什么,总不能守活寡罢。 薛柔颔首,“阿姐想嫁谁?” “谢寒,”薛仪深思熟虑后吐出这个名字,“彭城王世子谢寒,他是我表弟,我们母亲亦是手帕交。” 还有一个理由,薛仪没有说,彭城王世子与皇帝情同亲兄弟,颇受信任,地位尊崇。 何况,这桩婚事也能缓和薛家与宗室的关系,亦能得到不少前朝消息。 薛柔沉默一瞬,想起赵旻说过的话,心知薛仪必然也是想到那些好处,只是未曾言说。 然而,薛柔仍旧忍不住提醒:“谢寒是独子,王妃因他婚事急得很,往后少不得纳妾室。” 先前彭城王妃想先给谢寒塞几个人,他为拒绝此事甚至跑去边关躲了一阵。 “天潢贵胄三妻四妾岂不正常?”薛仪神色平静,“你我皆心知肚明,否则方才听闻宗室上书要求纳妃,娘娘怎么那般平静?” 薛柔听见三妻四妾便忍不住蹙眉,她心情平和,委实因为想不到谢凌钰会纳妃,一时迟钝,没反应过来而已。 后面那句询问,不过是确认阿姐想法罢了。 弄春柔 第97节 薛柔不确定阿姐是真想求赐婚还是试探,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能接受姐妹共侍一夫。 倘若薛仪承认想入宫,薛柔往后都不会召她来显阳殿。 面对阿姐,薛柔自认没必要将方才想法和盘托出,敷衍回应:“帝王佳丽三千实属常事,非寻常贵胄可比。” 两人凭栏而立,望着远处水波,因身份有差,薛仪站在薛柔身后半步,忽地感觉有道视线落下。 薛仪意识到什么,一时甚至不敢回头,后背都隐隐发麻,在想方才对谈被听见多少。 察觉长姐陡然沉默,薛柔回过头,面色立刻僵住,眼珠一错不错看着那道玄色身影,喉咙发紧。 她这段时日,都快忘了天子以往冷淡沉肃的模样,还有那阴晴不定的脾性。 薛柔想什么,却听见谢凌钰开口,语气还算平静:“表姐先回去。” 待宫人引薛仪离去,四下静谧,唯有灵芝池水波拍上岸的细微动静。 谢凌钰垂眸盯着面前这张脸,将她微妙情绪尽收眼底。 慌乱、闪躲、恐惧……就是没有愧疚,也没有想解释的意思。 他心里发堵,因这两日太忙,总觉冷落她,故而今日早些回来见她,听闻宫人说郡主来了,心里难得有丝慌乱。 皇帝立马想起东安王的折子,只怕阿音不痛快,谁知她根本不在乎。 强行压抑心底恼怒与酸涩,他握紧她手腕,“阿音,随朕一道回显阳殿。” 路上,谢凌钰一言不发,扣紧她的手指却格外用力,怎么都甩不脱。 薛柔想说什么,也被他那久违的阴沉神色噎了回去。 显阳殿的宫人见皇帝脸色难看,纷纷噤声退至一边,等周遭无人,薛柔终于想好措辞,还未开口便被揽住腰。 坐在谢凌钰怀里,她才清晰意识到他现在多恼火,清晰察觉他剧烈心跳。 薛柔不敢看他眼睛,盯着那殷红如血的耳坠,问道:“陛下都听见什么了?” 少年隐含怒意的声音响起,面色冷得好似霜雪。 “听见你问薛仪想不想进宫。” 他手指抚上怀中人的脸,指腹略用力蹭过她柔软唇瓣,语气幽幽:“倘若她想,阿音难不成真要让她进宫?” 两人离得太近,薛柔甚至能听见他急促呼吸声,心底只觉皇帝气糊涂了,一句解释也不听,自顾自阴沉沉摆脸色。 她这般想着,嘴唇忽然被堵住,甚至一句回答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吞吐间都是他身上沉水香的味道,如有实质绞得她脑袋发沉。 一只手顺着她衣襟探进去,薛柔终于忍不住想挣脱,想摁住他手腕,却半点都阻止不了。 她急得伸手锤了下他肩膀,终于得以放松一瞬,连忙道:“今日不行,我……今日提前来了癸水。” 那只手终于顿住,不再强硬地往下继续摸索,而是停留在她小腹揉了揉。 谢凌钰垂下眼睫,看不清眼底情绪,半晌忽然开口:“痛么?” 意识到他说的什么,薛柔连忙摇头,“不痛。” 随即,皇帝便戳穿了她,平静而又笃定道:“你昨日偷喝了冰饮子,怎会不痛?” 正当薛柔以为方才那事翻篇了,便听见他淡声道:“阿音总是骗朕。” 第75章 薛柔不让皇兄纳妃,有什…… 薛柔怔住, 看着皇帝冷淡的面色,也被激出点怒意。 东安王上折子的事,她还没跟谢凌钰计较呢, 他倒先不痛快了,咬得她唇角发痛,连舌尖都发麻。 薛柔索性从他腿上下来,“陛下所指,并非痛不痛的事,而是方才灵芝池的事。” “可我一句话未说,陛下就笃定我会骗你, 那又何必发问?” 皇帝见她要走,伸手便抓住她衣袖, 被堵得半晌说不出话。 谢凌钰委实不想听她回应,唯恐她欣然颔首,承认自己当真无谓。 然而眼前人若随口编个理由, 他也不敢去信, 阿音亲口说过不允夫君有二心。 她有把他当夫君么? 谢凌钰心里已有答案, 却迟迟不想面对,此刻终于明白,何为甚爱必大费,过犹不及。 幼时太傅教导如在耳畔,皇帝心底反复告诫自己, 执著如渊,堕之则深。 能让她留在宫里便该知足, 无须执迷于得到她整颗心。 纵使理智如源源不断的水流,浇熄内心焦灼,但不甘仍旧一遍遍死灰复燃, 恍若冰火两重磨人心智。 薛柔见他迟迟不语,只当他理亏,顺杆往上爬责怪道:“那群宗室让你纳妃,我还没问你呢。” 她看一眼被攥得发皱的袖口,“我不喜欢东安王,往后宫宴都不许让他来。” 不提则罢,一提谢家那群宗亲,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从小到大,这群人就上赶着给薛家添堵。 先前是姑母,现在是她。 薛柔补道:“还有跟他一道上折子的宗亲,我也一个都不想见。” 皇后声音朗朗,半点不给天家面子,传到隔断视线的屏风外头,宫人们皆瑟缩,唯恐陛下被冒犯后发怒。 谢凌钰听着听着,忽然笑了一声,他神色如云开雨霁,松开手中衣袖,转而握住她的手。 稍稍用点力,便让她离自己近些。 “东安王年纪大了,的确不宜频频出行。”皇帝轻描淡写道。 他坐在窗下,稍抬眸便能瞧见眼前人气得泛红的面颊,那几分怒意绝不掺假。 那双杏眼恍若有捧火苗,亮得灼他心神,却莫名抚平谢凌钰原有的焦灼。 “朕已驳回他的折子,”谢凌钰见她唇色隐约苍白,不似平素红润,让她坐进怀里,手掌放在柔软小腹轻揉,“阿音不想见就不想见,朕也不打算见他们。” 薛柔见他反应,忍不住皱眉,怎么她发了一通脾气,他这般高兴? 简直阴晴不定,让人琢磨不透在想什么。 殿内冰鉴逐渐蒙上水珠,宫人进来添了一回冰,头都不敢抬便匆匆退下。 薛柔想起阿姐所言,想提她婚事,但现下这副情形不像谈正事该有的样子。 他手掌温热,又用力极轻,那点习武得来的薄茧非但不磨人,反倒更清晰察觉暖意。 薛柔犹豫片刻,决意还是就这样开口,“陛下,我长姐的婚事也需尽快定下来。” “我觉得谢寒不错。” 她话音刚落下,谢凌钰语气毫无波澜,问道:“阿音不喜宗亲,还要撮合这桩婚事么?” “依朕看,朝中有不少青年才俊可供其选择。” 以为皇帝当真如此想,薛柔握住他指尖,让他莫要心猿意马,她分明在认真谈婚事。 可只稍稍抬眸,便能瞥见少年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分明是在拿她方才的话打趣。 谢凌钰垂眸看了眼自己被握住的手指,晃神一瞬。 同样能奏出铮铮琴音,为何她的手那样软,像绸缎缚住他指尖。 忽然,那绸缎裹紧了些,带了几分不满,谢凌钰收拢思绪,道:“朕明日便问谢寒的意思。” “为何不是先问彭城王?” “谢寒对女色避之如蛇蝎,”谢凌钰顿了顿,“只需谢寒愿意,彭城王自然同意。” * 式乾殿内,李顺默默研墨,奉上纸笔。 皇帝神色沉肃,似在临帖。 下面少年笑道:“皇兄雅兴,可是又得了什么名帖?” 李顺瞥了眼说话之人,凤眼高鼻,革带佩玉,行走时玉器相击作响,与其主人一般张扬,浑身不曾收敛的锋芒毕露。 正是彭城王世子谢寒。 “朕在拟圣旨。”谢凌钰淡声回应,搁下笔后,才道:“给你赐婚的圣旨。” 谢寒脸色立马苍白,嘴唇动了动,分明是想拒绝,但出于对陛下的崇敬,半晌不吭声。 最终,谢寒心如死灰地问:“臣能否问一句,是谁么?” 皇帝语气不急不缓,“你希望是谁?” “是谁都不重要,”谢寒憋红了脸,“温柔些便好。” 先太后初掌权时,京中人心惶惶,彭城王将谢寒送去王妃母家避风头。 谁知谢寒的舅父宜阳侯在外头私养姬妾,被发现后从外宅一路逃回府,都没躲得了夫人手中刀刃。 谢寒年幼,被舅母刃上黏稠血滴吓得高烧不退,自那以后谁若想给彭城王送美人,都会被世子轰出去。 多年过去,谢寒偶尔还是梦见幼时见到的血腥场面,莫说美姬,世子妃都不想要。 谢凌钰知道这段过往,故而颔首道:“朕为你选的,自然极佳,是皇后长姐。” 闻言,谢寒脸色更为难看,他不想同薛氏联姻,但不好明说,只道:“齐大非偶,她有皇后撑腰,往后若为河东狮,对臣动手怎么办?” 见谢寒仍为往事所困,皇帝淡声道:“你洁身自好,莫要沾花惹草,岂会如你舅父一般?” 谢寒紧抿着唇,皇兄几年前不是这么说的,分明很可怜他幼时受惊,说往后为他选个温柔贤淑的夫人,定不会约束他。 皇兄变了。 “当年的事,是宜阳侯的过错在先,世上女子岂有乐见夫君三妻四妾者?”谢凌钰语气平静,“皇后也不愿见朕纳妃,朕贵为天下之主尚可做到,尔等难道做不到?” 谢寒快要控制不住神色,总觉皇兄最后的语气微妙,掺杂一丝炫耀之意,但随即否认,只当错觉。 薛柔不让皇兄纳妃,有什么好炫耀的? 谢寒匪夷所思之余,抬眼望去,只见陛下脸色越发沉,心下一惊。 他眼前浮现薛仪的模样,表姐恪守男女大防,长大后两人没见过几面,但瞧着很规行矩步,且听闻其母很温柔,应当……不会动不动舞刀弄枪。 弄春柔 第98节 谢寒心底终于妥协,“臣愿意。” * 因那一纸赐婚旨意,几日后,王明月递了信进宫,开头便道薛仪同薛兆和争执许久。 薛柔往下看,瞧见薛兆和气得去京郊别庄住,一时喜形于色。 趁着父亲不在,她想明日回府。 一来是为薛仪婚事,信中道赐婚当日,长姐便与谢寒私下见过一面,不知情况如何。 二来,闺房中有太多表兄赠的东西,薛柔思及赵旻的告诫,总觉应该找个机会,亲自埋起来或烧了。 虽说不舍,但这样做,对她和徐国公府都好。 正思索着,便闻见股沉水香。 薛柔抬眼,心底忍不住抱怨谢凌钰走路常没声,顾老家主教什么不好,偏把自家吃饭的技艺教给陛下。 她现在于宫中说话,总觉谢凌钰会忽然出现在背后,盯着自己。 “阿音怎么脸色不大好看?”谢凌钰抚着她发顶,“是昨夜没睡好么?” “不及陛下睡得好,”薛柔不想多谈昨夜,“明日我想回薛家一趟。” 话音未落,谢凌钰唇角笑意便收敛,垂眸盯着她的脸,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挪开视线,语气生硬:“等休沐时,朕陪你一道。” 薛柔有些急,他跟在一边,那些东西岂不是都能瞧见,万万不行。 “陛下倘若一道,我母亲还要早早于门外侯着,她身体弱,受不住的。” 听出她语中隐含急迫,谢凌钰神色冷了些。 “朕微服出行,免去繁冗礼节,就如同当年先帝去薛府,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看着薛柔反应,察觉她分明还想辩解,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往事。 刹那,皇帝甚至能算出最快离京的路究竟多远,甚至包括羊肠小道,和农户才知道的僻静之所。 原因无他,上元节那夜,他曾在朱衣台,盯着巨大繁复的京洛舆图,彻夜未阖眼,反复推测她会从哪离开。 几个时辰,足够她离开洛阳城, 思及此,谢凌钰忽地开口:“阿音不愿让朕陪着,是有何事需瞒朕么?” 薛柔乍然被戳中心事,直勾勾看向皇帝,撞见他复杂神色。 浓重郁色底下恍若有点伤心,像将碎不碎的玉,似曾相识,怔愣半晌才想起,和她回京那日看见的一模一样。 她蓦然反应过来,陛下总不是怕她又跑了? “我的确有事需瞒着陛下,”薛柔见眼前少年面沉似水,半点不怵,理直气壮道:“我同长姐谈论她未来夫婿,怎可让陛下听见,倘若陛下回护自家堂弟该如何?” 谢凌钰眉头紧锁,“朕护着他做什么?” 依皇帝看,谢寒那个脾性,没几个女子受得了。 薛柔见他虽皱眉,看着比方才还冷肃,实则眼底半点怒意也无,索性晃了晃他衣袖。 “我不信,陛下倘若不痛快,又沉着脸,吓着长姐怎么办?” 闻言,谢凌钰看着自己被攥住的衣袖,只觉心口也被攥住,跳得厉害,喉咙阵阵发紧。 他仍不想放她自己离宫,勉强压住唇角,“朕何时沉着脸?” “现在就是。” 薛柔声音原本清亮,今日却有些哑,显得软和许多,像在同他撒娇,叫他生不出半点脾气。 半晌,谢凌钰叹口气,微扯下嘴角,认命般闭了闭眼。 “申时,朕去接你,”他语气微顿,“你明日出行的马车,朕会命人安排。” 车府令备的马车颇为宽敞,外头瞧着却朴素。 薛柔刚上去,便听流采轻声道:“这是先帝御驾亲征时,赶路所用乘舆,用材紧密,寻常流箭无法射入,防刺客的。” 车府令闻言心底舒口气,李中尹特意吩咐过,务必要让娘娘明白陛下的心意,可惜他嘴拙不知如何开口。 幸好这位帮他了,就是成效不知几何。 薛柔一心琢磨回府,流采的话如过耳风,半点痕迹没留下。 马车逐渐停下,她回过神。 “怎么停了?” 流采掀开车帘,瞧了眼后道:“前头有马车停下拦路,是沈家的。” 薛柔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沈家?” “是沈愈之。” 第76章 我现在不想见着他 流采看着一路疾走而来的沈太医, 伸出脑袋问:“何事?” 认出这是显阳殿中宫人,沈愈之愣住,他现下正要去式乾殿送药, 路遇陛下车辇,心底一时奇怪,便过来瞧瞧。 没想到里头竟是皇后。 酝酿许久的念头涌上来,沈愈之左右张望,见并无陛下耳目,唯有车府令与皇后的人。 他曾随先帝南下,知道此车辇可阻绝声音, 于是道:“皇后能否允臣单独说话?” “不妥。”流采先行冷声拒绝,“这不合礼数。” 薛柔却颔首道:“沈太医进来说话罢。” 皇后发话, 流采看了眼头发都半百的沈愈之,多少放心些,默不作声退下。 沈愈之刚进去, 便深深一拜, 自始至终未平视皇后, 恪守礼数到极点。 侍奉两代君王,他深知无论如何取信于皇帝,皆需本分行事,唯听命于陛下即可。 然而,沈愈之决意破例一回, 哪怕陛下治罪也认。 “自陛下尚处襁褓之中,臣便兢兢业业未曾有片刻怠惰, 悉心调养陛下身体,陛下初习骑射时,已无幼时羸弱之态, 至今岁初,已十年不曾饮汤药。” 薛柔眼底浮疑惑之色,正想让沈愈之开门见山,有什么话直说便可,却见他忽地哽咽。 作为太医,沈愈之合该对皇帝平日喝什么药守口如瓶,然而于私,他近乎是看着皇帝长大的。 当时年幼的太子一碗又一碗汤药眼也不眨灌进口,冲鼻的苦味让沈愈之闻着都觉头皮发麻,然而太子却反过来安慰他:“良药苦口,孤不怕苦。” 良药苦口,沈愈之几乎想落泪,倘若十年前的是调养身体的良药,那现在的又是什么。 这般想着,沈愈之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每日送去式乾殿的汤药作用在何处说出口。 然而,面前却唯有寂静。 沈愈之看着皇后衣摆上绣纹,祥云凝固不动,僵滞到有些无情。 就在他想请罪告退时,薛柔却忽然道:“沈太医希望听见什么回应?” “姑母薨逝前,沈太医奉命为她诊治,虽回天乏术,但至少减缓她痛楚,这份功劳,我一直铭记于心,所以今日事,我不会同陛下说。” 薛柔眼前浮现皇帝的身影,依谢凌钰的性子,倘若知道沈愈之违皇命行事,恐怕脸沉得能滴水。 “听闻沈家女皆拖延至十八九岁后方才出嫁,生儿育女,想必沈太医也知女子过早有孕后的苦楚。” 薛柔顿了顿,脸上终于浮现丝压抑不住的恼怒,“那依沈太医看,我现在该如何做?” “臣不敢妄论。”意识到皇后所想,沈愈之心口发凉,连忙请罪。 看着他花白头发,薛柔收起原本毫不留情的话,半晌不语。 她现在近乎处于两难境地,倘若坐视皇帝喝药,便是不贤,倘若劝阻皇帝,便是拿自己身体冒险。 仅剩的选择,恐怕亦是沈愈之的设想。 身为皇后,她应该感激于天恩浩荡,并心甘情愿用女子避孕的方法,哪怕自身受损也要保龙体无虞。 恐怕换谁来,都要和沈愈之一个想法。 薛柔紧抿着唇,她当初不肯进宫,原因不仅在于表兄,更在于此。 嫁给寻常男子,纵使夫君付出多少,如张敞画眉受弹劾,荀粲疗妻病亡,旁人最多感慨句情深或非好事。 可嫁给天子,倘若得其偏爱,就一定要诚惶诚恐推拒,且千百倍回应。 从史官到庶民,都会反复提醒她:那可是天子之爱,你怎敢这般不识好歹? 薛柔扯了扯嘴角,垂眸看着木然的沈太医,便知自己在他眼里,已然是个没心肝的人。 她忽然不想多言,“沈太医,你回去罢。” 流采站在马车外,眼见沈愈之脸色煞白地出来,活似被痛斥过。 她忍不住板起脸,皇后从不随意责罚旁人,定是沈愈之冒犯在先。 见薛柔还算平静,流采舒了口气。 直到踏入薛府,薛柔脸色也没有半点不对,她径直先回趟未出阁时住所,翻出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能装不少小玩意,却不至于引人注目。 上面唯刻有几朵朴素莲花,似是哪个初学者所作,手法拙劣歪歪扭扭。 盯着上头莲花纹路看半晌,薛柔才吩咐流采:“烧了。” 猜出里头是什么,流采问:“匣子也要烧么?” 她不再去看流采所指的方向,“都烧干净。” 说完,薛柔便后退几步,离得远远的,站在廊下遥遥望着庭院中央窜起的火苗。 确保果真不留一丝痕迹,薛柔方才去长姐院中。 因薛仪居所离主君院极近,薛柔鲜少踏足,甫一进院门,还未来得及打量几眼,便见长姐毕恭毕敬行礼。 薛柔哽住,随即道:“在自己家中,你这是做什么?” 弄春柔 第99节 “君臣有别。” 薛仪面色淡然,上回去显阳殿,她便觉妹妹皇后威仪不足,太纵容宫人。 思前想后,还是薛柔没意识到她是一国之母,身为长姐,她也有错,理当先恪守臣礼,时刻提醒着皇后。 薛柔阵阵头痛,长姐的毛病一时半会改不掉,也没多劝,问道:“谢寒如何?” “不错,”薛仪喝了口茶,“虽然笨拙,但应该很好教导。” 纵使看不惯谢寒,薛柔也知彭城王世子擅兵法,与笨拙沾不上边。 “这……”薛柔顿了下,“你那日见的是他本人?” “是。”薛仪神色不改,“放心,这桩婚事后,不出三年,谢寒不会再盯着显阳殿不放。” 薛柔听着长姐分析谢寒性情,以及成亲后如何约束他,仿佛听天方夜谭。 忽然,薛仪皱着眉,平静道:“怎么总走神?” “我一直听着。” 薛柔反驳后,举起手中茶盏,抿了一口。 见妹妹的反应,薛仪脸色更不好看,或许连薛柔自己都不知道,她心不在焉时手里总爱拿着什么东西。 这是在嫏嬛殿留下的习惯,走神时只需握住笔,被先生抓住后,薛柔便狡辩:“我在思索如何破题。” 薛仪强行按捺管束她的冲动,告诉自己这是皇后,良久吐出口气,冷静道:“娘娘今日心不在焉,可是宫中出事?” “未曾,劳烦长姐关心。” 薛柔有些愧疚,她也想专注于薛仪所言,眼珠甚至一错不错看着眼前人嘴唇,可不知怎么了,今日思绪总不受控制地飘忽。 “许是未曾休息好。”薛仪沉默片刻,“快到午时,不若一道去你母亲院中用饭。” 以为自己听岔了,薛柔眼睛睁大,直到坐在一处,望着阿娘与薛仪,她都以为在梦中。 简直匪夷所思。 这两人何时能心平气和坐在一处了? 没过片刻,薛柔便有些坐立难安,所谓心平气和,便是二人连对视也无,让一桌子佳肴味同嚼蜡。 终于,薛仪搁下双箸离去,薛柔看了看阿娘,欲言又止,最终没问什么。 倒是王明月,在闲叙后,看着女儿的眼睛,问道:“阿音究竟想说什么?” 薛柔不欲母亲忧心,只说宫中有意思的事,闻言猛地顿住,怀疑自己当真没半点城府。 王明月笑了笑,“你从小到大,痛快不痛快都摆脸上,太后还怪我总惯着你,说你在皇帝面前,都忍不住半分不满。” “说罢,有什么事是连阿娘都要瞒的?” 薛柔难得在阿娘这里遮遮掩掩,最终道:“关乎国事。” 陛下的身体,岂不就是国事,薛柔低头盯着盏中漂浮花瓣,“现下我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自己过得舒服,但——” “选前者。” 未等女儿将话说完,王明月便打断她。 “我父母已逝,兄弟各自安好,唯挂心你与阿珩,你弟弟是男儿,世道对他难免宽容些,可你不同,年幼时便因养在孝贞太后身侧,备受宗室‘关照’,此后种种更不必多提,我便格外忧心你。” 王明月轻轻拍了拍女儿手背,“我说句旁人眼里不该说的话,只要你过得快活,其它都不要紧。” 闻言,薛柔终于抿出一个笑,纵使心底仍烦闷,但无论旁人如何想,阿娘总归站在她这里。 她问了问家仆时辰,听见已然未时,便打算提前走。 “怎么今日这般急?” 薛柔含糊道:“陛下说申时来接我,我现在不想见着他。” 听女儿的意思,像是同皇帝闹脾气,王明月张口便想劝几句,但思及往事,索性叹口气,由着她去。 * “娘娘今日睡得这般早?” 绿云有些犹疑不定,望着早已熄灭灯烛的内殿,忍不住问流采:“究竟怎么回事?” “累了。” 流采的回应一如既往简短,惹绿云撇撇嘴,转头望见远处皇帝身影,立马老实站好。 谢凌钰进殿后听见薛柔刚睡下,放缓步子走到榻边。 借着薄云散去,月色朦胧照进来,看清薛柔压根没睡,他嘴角忍不住翘起,伸手摸了摸她脸颊。 薛柔睁开眼,看见皇帝的一瞬间,莫名有股恼意涌上来,察觉他手指已一路往下探到衣襟,直接转过身。 “我累了。” 看不清她眼底情绪,谢凌钰温声道:“可是因为朕今日没能接你回宫?” “下次,朕还是陪你一道。” 少年语气轻缓,手掌抚着她后背,只当她的确疲倦,否则不会早早回来。 但一连几日,她都说疲倦,谢凌钰终于觉得不对。 哪怕显阳殿洒扫的宫人,也察觉皇帝心情不佳,终日噤声。 深夜,式乾殿内几位朝臣盯着舆图,上绘有大昭与南楚交界处山川河流,及多处重镇要塞。 在南楚的朱衣使传来消息,皇帝快要不中用了,甚至打算赐权臣九锡。 建邺动荡波及一处重镇,把守此处二十年的大将被换。 那几个武将活像闻见血腥味儿的鹰,兴奋不已,连续几夜在宫中拉着皇帝议事,全然没注意到皇帝日渐阴沉的面色。 顾灵清沉默,忍不住抬眸看一眼御座上的少年,总觉皇帝脸色不好看,似乎不全因这几个没眼力见的武夫。 快到子时,谢寒终于回过神,道:“今夜太晚,皇兄还是先回去歇息。” 谢凌钰默然许久,方才平静道:“不必,朕今夜就在式乾殿。” 第77章 皇帝生平第一次,有种被…… 顾灵清眼皮一跳, 心里尤为不安,难不成陛下同皇后有争执,这几日才绷着脸。 但观皇帝神色, 并无波澜,顾灵清连忙否认方才揣测。 子时三刻,内侍引着几位大臣去附近偏殿歇息,式乾殿内又是一片寂静。 李顺欲言又止,想劝陛下莫要干坐着,真想去皇后那就去罢,但瞧皇帝脸色阴沉沉的, 半晌不敢开口。 博山炉内沉水香已焚尽,李顺正要去添, 却听见皇帝起身,宽大衣袖含着怒气似的,甩到案上堆砌如山的卷宗, 发出声闷响。 “朕要去显阳殿。” 深更半夜, 皇帝独自赶过来, 甚至连个随从也未带,流采刹那甚至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谢凌钰看都未看旁人一眼,径直掀开珠帘,亲自点上盏灯烛,如豆火苗摇曳, 照得他脸色明明暗暗。 他活似幽魂般站在榻边,盯着薛柔沉睡面容许久, 终于见她眼睫不自觉颤动下,便知她是装的。 知道他舍不得搅扰她好眠,干脆阖眼, 借此推拒他亲近。 谢凌钰脸上浮现愠怒,然而那压不住的欲念像火苗般冒出头。 他垂眸盯着如桃花般柔嫩的唇瓣,眼前浮现她双唇微张,伏在怀里喘息的模样。 玉软花柔,但算不上乖巧,受不住时会咬他肩膀,后来嫌他身上太硬,改成咬着颈侧皮肉,留下一枚印子。 他白日里总觉那枚印记隐隐发烫。 昏暗烛光下,谢凌钰突然碰了下颈侧,上面什么也没有,忽然觉得心浮气躁,俯身含住她唇瓣,却被推了一把。 薛柔终于睁眼,没想过皇帝这么容易推开,直到起身后慢慢回过神,才注意到他沉静地看着自己,像在思索什么。 “朕那日允你回家,可是出了什么事?” 见她久久不语,谢凌钰心底陡然怀疑,总不能是放她回闺中居所一趟,叫她睹物思人,回忆往昔,这才不让他碰。 谢凌钰袖中的手忽然攥紧,一个死人而已能有什么威胁,但偏偏王玄逸三个字阴魂不散。 只要薛柔冷淡些,他便克制不住去想,她是否又在惦记故人。 毕竟除却那个人,还有谁能叫她情绪如此激动。 薛柔被皇帝一问,脸色也不大好看,还能出什么事,无非就是听了沈愈之一席话而已。 既然谢凌钰也无所谓皇嗣,现在这样两全其美,他不用喝药,她更不必担心有孕。 薛柔都能猜到,若谢凌钰知道这想法,定是怒极反笑,但她赌气一样偏要这样做。 谁让他一声不吭让沈愈之开方子,甚至都没问过她肯不肯承这份情。 真是越想越恼,薛柔脸也冷下来,和皇帝如出一辙板着,而后留给他一个背影,不想理会他。 刚阖眼,她便觉得胸前一凉,衣襟被人从后扯开,紧紧锢住她腰的手往上摸索,裹着一团雪色揉捏。 谢凌钰贴紧她肌肤的一瞬,心底烦闷被熄灭,舔吻她颈侧闷声道:“阿音,朕很想你。” 闻言,薛柔甚至想出声反驳,他今早刚从显阳殿离去,不到十二个时辰,他语气好似分别数年。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前几日都把他赶出去了。 薛柔睡在里侧,想避开皇帝唯有从他身上跨过去,她想起某夜情形,知道这个方法正中他下怀,忍不住咬牙。 不过片刻,那只手就熟练褪去她身上衣衫。 她索性转回身,见他猝不及防怔住,问道:“我不过回家几个时辰,陛下为何都要事事询问?” 薛柔眼里恼怒如有实质,仿佛簇火苗在眸中跃动,顿了下深吸口气:“这般疑心,恐怕是以己度人。” 他自己有事瞒着,就总怀疑她,恨不能多长双眼睛贴在她身上。 语毕,她等着谢凌钰坦白,却见他脸色顿时难看。 皇帝从未想过沈愈之敢违命,霎那便想到命朱衣使诛杀王玄逸,随后便否认,阿音不可能知晓此事。 弄春柔 第100节 定是回去一趟后思及往事,怪罪他将王玄逸逐出洛阳。 沉默半晌后,他恢复平静道:“是朕的错。” 错在没早点杀了他,心慈手软到如今才醒悟。 薛柔气急,他哪里像知错,倒像死不悔改。 她将衣裳穿好,声音清脆毫不犹豫:“陛下还是回式乾殿睡好了。” 见皇帝没有继续纠缠,而是安静躺下,薛柔奇怪一瞬,也没再多想。 身侧的少年到底是天子,被一通数落后恼了,不想继续属实正常,薛柔安心阖眼,许是睡前情绪大起大落,竟开始做噩梦。 梦里时而被烈日灼得浑身发热,时而身处浓雾中,脸颊被露水沾湿,一条巨蟒缠着她,绞得她喘不过气。 薛柔怕蛇,幼时被先帝豢养的白蛇吓得直哭,它们的鳞片看着黏腻发凉。 但梦里这个,是温热的。 她抬眸看见双蛇眼,竖瞳冷幽幽的,与幼时见到的如出一辙,忍不住失声尖叫。 猛地睁眼,薛柔发觉尖叫声已被堵住,近在咫尺的双瞳虽幽幽地盯着她,却不是蛇。 薛柔回过神,被蹭得阵阵酥麻从下而上,但榻上潮湿的触感告诉她,他已经用过别的方法,而她梦中照单全收。 一股热意冲上头皮,剧烈耻感激得雪肤泛红。 薛柔还未出声,便看见他将修长手指伸到自己面前,因握笔拿剑,那根手指薄茧最为明显。 而谢凌钰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今夜月色如何,“阿音最喜欢它。” 少年语气幽幽的,好像在叹气,又像温声在心上人面前争风吃醋。 “朕都有些嫉妒它了。” 话音未落,薛柔就呜咽一声,原本想推开皇帝的手顿住,在他背上划出红痕。 她越用力,他吻她时就越温柔,好像万分愉悦。 接连不断的快意如潮水,反复刺激她,耳畔还有人一遍遍喊她名字,好像她要飞走似的。 薛柔咬牙,她被一双手臂禁锢在榻上,腰动都动不得半分,就是成了仙也跑不脱,谢凌钰又在发什么疯。 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他留在显阳殿。 都说伴君如伴虎,天子比虎还要难伺候,薛柔想着,就这一瞬的晃神,便猛地被抵得喉咙发紧,眼泪立刻落下。 趁着他吻那滴泪珠的功夫,薛柔咬他颈侧,这次跟以往不同,她因恼怒而格外用力,口中立马有缕血味。 皇帝愣住一瞬,忽然摁住她后脑,引颈就戮般让她报复回去,留下疤痕才好。 他轻抚着她,颈侧痛意本不算什么,但对薛柔而言,恐怕已是用尽力气的结果。 她是当真记恨他,又排斥他,想到这点,那点痛猛地放大无数倍,谢凌钰眼睫微颤,心里一酸觉得索然无味,忽然抽离。 小腹不再酸胀,本该舒服些,但将至极点却猛地坠落,薛柔在他怀里被吊得不上不下,搂着他脖颈的胳膊忽然用力。 谢凌钰看不清她的脸色,但见她反应,心里突然有丝希望,吻了吻她鬓角。 重被裹住后,他听见她唇缝溢出的声音,比春水还要软,像微风下晃荡的水波。 他最后紧抱住怀里发颤的身体,趁她没完全清醒,抱着去沐浴。 薛柔沉默地看着皇帝为她披上衣服,方才种种浮现眼前。 谢凌钰先前最爱千方百计诱导逼迫,让她主动靠近或亲吻,有往昔先例,薛柔认定他故技重施。 他故意为之,在最后关头离开,逼她主动索要。 薛柔眼底拢上雾气,她还没在榻上受过这种委屈。 “阿音,朕明日早些回来。”谢凌钰垂眸系上她衣带,“莫要同朕恼了。” 看他神色平静,轻描淡写揭过,仿佛什么都没做,薛柔气得抓起手边垫腰的软枕,扔了过去。 谢凌钰躲也未躲一下,起身后脸色难看。 方才还好好的,一下榻就翻脸无情,皇帝生平第一次,有种被当消遣的错觉。 薛柔用过他就扔。 就在皱眉前一瞬,谢凌钰僵在原地,见她杏眼聚起泪,一滴滴往下掉。 他所有话哽在喉咙,连帕子都忘记放在哪,下意识伸手去擦,还未碰到脸颊,便有滴温热泪珠砸在他手背。 看过的经史子集通通派不上用处,太傅也没教过该如何哄皇后。 谢凌钰沉默一瞬,温声问:“阿音,是朕方才弄疼你了?” 用力轻重几何,谢凌钰自己心里清楚,却只在这些明知错误的原因上打转。 良久,他才声音略干涩道:“朕近来有些忙,恐怕没法回显阳殿。” 话音还未落下,薛柔便止住泪,颔首:“我知道,陛下去就是了。” * “臣不同意上官休为帅!他带兵骄狂,岂能将南伐重任交与他。” 谢寒毫不避讳上官休就在旁边听着,堂而皇之在皇帝面前说同僚坏话。 谢凌钰蹙眉,淡声道:“你也论起旁人骄狂了?” “臣还有旁的理由,”谢寒不顾夜深,硬要拉着皇兄说下去,“只需一刻钟。” 顾灵清忍不住拧眉,告诫般看了眼谢寒。 他昨日便提醒过世子,陛下不是没娶妻时,别总拉着陛下不放。 然而,谢凌钰却颔首:“说罢。” 皇帝顿了下,“朝事为重,旁的皆可搁置一边。” 谢寒到底年少,控制不住喜形于色,这几日深夜有急报送至宫中,皇兄皆在式乾殿。 说明皇兄先前为美色所惑只是暂时,才不会沦陷至昏头的地步。 仿佛察觉他想法,谢凌钰抬眸冷冷望过去。 顾灵清忍不住替世子叹息,还是见少了,自己当年也这般天真。 虽不及陛下过目不忘,但顾灵清至今记得三件往事。 昭武四年,薛柔把陛下送的绛色珠花偷偷扔了,说只想要粉白的,陛下同他说薛柔气焰嚣张,委实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没过多久便赐粉白珠花给她。 昭武六年,薛柔私下抱怨皇帝阴着脸,以后定是暴君,陛下知道后大怒,说要狠狠惩戒她,免得她口无遮拦。 顾灵清信了,一直等着,到现在也没等到。 昭武七年,薛柔在式乾殿内,公然对天子出言不逊,陛下当夜与他密谈:“她这般脾性,恰合朕先前谋划,朕这才纵容她几分。” 顾灵清嘴角抽了抽,不想骂谢寒是蠢货,因为他以前也是。 关于皇后,陛下说的每一句气话,顾灵清都不会再信。 譬如现在。 显阳殿的大长秋卿求见,谢凌钰云淡风轻道:“待谢寒说完,再让他进来。” 谢寒刚想继续,便瞥见皇兄的眼神,自上而下垂眸看着他。 他莫名觉得皇兄现下极其不满,一时压力颇大,不由自主道:“臣还未想好,现在回去拟份折子,一早送进宫。” 谢凌钰收回目光,颔首道:“也好。” 第78章 娘娘莫非要告诉臣,对天…… 谢寒离开时紧抿着唇, 偷摸着瞪了巫晋一眼。 大长秋卿在式乾殿时,便已熟悉谢寒的性子,视如无睹在一旁站着。 待大臣皆离去后, 巫晋方才恭谨道:“陛下,皇后说近来要为母亲抄佛经祈福,陛下在式乾殿歇息,既方便处理政事,也可互不打扰。” “方才,皇后吩咐绿云,这个月戌时便将灯烛熄了, 不必等谁。” 谢凌钰听完,垂眸不语, 半晌才问:“还有么?” 眼见皇帝反应,巫晋便知他现下心情极差,实在不想触霉头。 奈何皇后的确半句好听的也没说, 巫晋额头冒了密密一层薄汗, 最后也没敢欺君, 视死如归般道:“回陛下,没有了。” “朕知道了,你回去罢。” 他几日不回去,本以为薛柔会找他,再不济派内侍传个话, 谁知等来等去,就等到这些话。 谢凌钰盯着案上舆图, 连叹息的心情也无,只后悔那日她回府,自己竟一时糊涂, 未派朱衣使暗中看着。 皇帝自幼便得太傅教导,遇事需溯其根源,往后便可规避。 这几日,谢凌钰思来想去,已明白根源所在。 是他大意,往后要时时刻刻盯着她,阿音往后出宫去哪里,同谁说话,做了什么,他都要一一知晓。 谢凌钰反复说服自己,皇后冷脸以待也没什么,来日方长,只需耐心些哄一哄她,总归能让她消气。 尽管耳边一道冷静的声音告诫他,天子卑躬屈膝讨妇人开怀,是昏君之象,但他控制不住抬脚去显阳殿。 晚风略带凉意,拂过宫道时,谢凌钰稍稍清醒些。 这个时候去,恐怕薛柔要给他吃闭门羹,她才不会给皇帝面子。 他沉声道:“朕去御苑散心,你们不必跟着。” 内侍微怔,不是要去皇后那么?李顺却蓦地明白什么,连忙道:“奴婢不搅扰陛下雅兴。” 显阳殿不远,谢凌钰习过武,步履如飞,却在临近殿门时放缓些。 他紧抿着唇,眼前浮现那夜,薛柔含着泪的杏眼,好像他罪大恶极。 皇帝自认世间事无可畏惧,却逃避去看她泪濛濛的眼睛。 弄春柔 第101节 一刻钟后,谢凌钰站在偏殿窗外,面色冷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富有四海何处去不得,此刻却躲在这里,活像贼子。 谢凌钰闭了闭眼,耳畔甚至能听见彭城王昔日怒斥顾家主,教皇帝踏雪无痕翻墙入户见不得人。 的确见不得人,却有用。 至少从这里进去,薛柔压根发现不了他踪影。 * 薛柔睁眼盯着帐顶花纹,一道女声钻进耳朵。 “臣有疑问需娘娘解惑。” 赵旻平日虽无臣下规矩,但从未用这般冷淡的语气。 薛柔起身,看着赵旻亲自点上灯烛,可她手一直发颤,半晌对不准灯芯。 “赵旻,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去偏殿。” 赵旻终于将那盏灯烛点上,照出去偏殿的路,微弱火光映得她面色沉沉,隐约几分当年在螺钿司的风度。 见她严肃,薛柔终于正色,披上外衫去偏殿,问道:“何事?” 显阳殿偏殿内,供奉着一尊佛像,宫人们日日拂拭佛龛。 这是皇帝的安排,他总归对当年谶语耿耿于怀,哪怕不信佛也要求个心安。 薛柔却不在意,她在相和阁内供了多少年菩萨,也没保佑她姻缘顺遂。 她拿起今日刚供奉的糕点咬了口,正对着佛龛坐下。 见皇后身心轻松,仿佛万事不在意,赵旻气得脸都绷紧。 “陛下数日未来,娘娘半点不着急?” 赵旻一阵头痛,想不通先太后是怎么教孩子的,当年薛韵从未这般不给先帝面子。 后宫中的女人,再尊贵也需仰仗帝王喜爱,没人敢给皇帝难堪。 “娘娘,欲擒故纵总归有个度,倘若陛下当真恼了,往后再也不来该如何?” 一番话惹得薛柔面色泛红,她猛地站起身,“谁说我是欲擒故纵?他不来便不来,在式乾殿也好得很。” 赵旻半眯着眼睛,这些时日,任谁都能看出来帝后之间不和,但赵旻却知,是薛柔一直不想见皇帝。 直到今夜,赵旻都以为原因无非两种,一是恃宠而骄,想拿捏天子,二是因为往事记恨在心,懒得看皇帝那张脸。 可当下,赵旻细细咂摸皇后方才所言,品出几分不寻常的怨气,这里头定有她不知道的事。 她略带狐疑,“陛下究竟怎么了?把娘娘气成这样,连臣也要瞒着?” 薛柔却陡然僵住,紧抿着唇,一副不肯开口多言的模样。 见她沉默,赵旻只当她年少不知事,喜欢闹别扭,平复心绪后尽量温声劝她。 “娘娘,当务之急是有太子傍身,只要娘娘膝下有太子,陛下哪怕三四年不来显阳殿,臣也不会多言半句。” “无论发生什么,娘娘再厌恶陛下,也要忍耐些。” 赵旻凝神注视面前的皇后,只要薛柔有太子,许多问题迎刃而解,至于皇帝来不来,有什么好在乎的? 谁料寥寥数句,不知怎的戳中了薛柔,她脸色发青,半晌才道:“这话你该同陛下说。” 薛柔语焉不详,引得赵旻下意识问:“此话何意?” “……我那日遇见沈愈之了,他告诉我,”薛柔又是一阵欲言又止,“陛下背着我喝避子汤。” 赵旻眼前空白一瞬,有几分恍惚,随即双目圆睁,脸色青了又白,喃喃:“什么?” 又看一眼皇后,确定她没有胡言乱语,赵旻怒急攻心:“他疯了不成?” 谢家天子皆尚武,从太宗到先帝,皆对太子的降生尤为急迫,以免在外征战遇险,京中无太子坐镇,朝野动荡。 依赵旻的想法,南楚前几年便因党争而君臣失和,陛下素来主战,定要借机南下,他应该是最希望皇后有孕的人。 谁知谢凌钰昏了头似的。 赵旻眼前发黑,她总不能冲去式乾殿,把皇帝药碗打翻。 半晌,她神思清明许多,想起今日拉着皇后来偏殿,究竟是为什么? 望着薛柔,赵旻若有所思,冷不丁问道:“陛下这么做,不是正合你意么?” “我平日穿什么衣裳他都要过问,”薛柔深吸口气,“轮到这种事,他凭什么瞒着我?” “凭他是皇帝,”女人的声音慢悠悠的,“娘娘真把他当夫君了?” 赵旻嘴角似笑非笑,仔细看眼底却尽是严肃,“娘娘莫非要告诉臣,对天子动了情罢?” 想起薛韵和谢元彻的纠缠,赵旻就头痛,天底下就这“情”之一字最该死。 薛韵便是动了真情,不肯伤谢元彻唯一的血脉,若早早动手,岂至于在华林苑遇政变。 赵旻心口泛冷,静静看着皇后,等她回应,哪怕瞬息也如数年漫长。 终于,佛龛前响起声音,像流云般轻飘飘的。 “岂会?” 薛柔想起什么,垂眸补道:“倘使太后视先帝为夫君,岂有我薛氏十余年显贵。” 仅隔一道浅金绢窗,谢凌钰静静听着那道格外熟悉的声音。 原来如此,他想。 不是因为故人,是自己和沈愈之的错,让她为难了。 在赵旻问出最后那句话时,谢凌钰神色骤然凝滞,嗤笑自己深更半夜听皇后墙角,报应便来了。 他自己都不敢去问,赵旻却说出口,纵使他想离去,腿却半分不动。 在那不长不短的沉默中,谢凌钰怔住,随后闭上眼,喉咙滚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哪怕阿音接下来的回应,是毫不犹豫的否认,也难掩他此刻喜悦。 倘若是先前,谢凌钰听见“岂会”二字,定恼怒不已。 他想要阿音心里唯有他,如她曾纯粹心悦旁人般心悦他,要从身到心只属于天子一人。 但这几日在式乾殿,皇帝总深夜望着黑白交错的棋盘,头回觉得无趣。 他想起倘若在显阳殿,此刻该睡下了,身侧的人抱起来软得像水,声音比最嫩的藕还要清甜。 然后,就再也没办法安稳阖眼。 深夜闻着博山炉散出的沉水香,没有清润的甜香掺杂,格外单薄,皇帝起身,抚着额头,心中底线一破再破。 只要阿音派人送句话,便是把故人的位置分出来一点,给了他。 如此,他心甘情愿忽略一切不快。 谢凌钰垂眸,想起她那阵沉默,如同棋手落子前的摇摆不定。 犹豫究竟该选哪条路,舍弃哪颗子。 他能拥有那片刻的犹豫,已是超乎预料的惊喜,足以安抚他。 身边并无随从,皇帝孤身一人在殿外吹风,发丝都沾染几分夜晚凉意。 在推开殿门那一瞬,谢凌钰听见薛柔低声惊呼,安抚道:“是朕。” 此话出口,薛柔的脸色却骤然煞白,这比见鬼还可怕。 陛下怎会在外面? 他听见了多少? 他……恐怕又要生气,薛柔忍不住后退半步。 谢凌钰看向赵旻,神色毫无波澜。 “出去。” 薛柔眼睁睁看着赵旻退下,偏殿内唯有两人。 她嘴唇干涩,忽然想喝口茶,细细琢磨如何辩解,但看见谢凌钰那张脸,又忍不住抿唇。 分明就是他隐瞒在先,凭什么要她先开口。 下一瞬,她被浅淡的沉水香拢住,听见皇帝急促的呼吸,回过神发现他像在闻她身上百濯香。 薛柔心觉不妙,怕他在佛龛前伸手解她衣带,想推开他冷静下,却被抱得更紧。 她腰上一痛,忍不住蹙眉,觉得眼前人力道大得能把她揉进身体里。 谢凌钰垂眸看着她眉头,想伸手抚平,但实在舍不得放开怀里温香软玉,俯首吻了下她眉心,喉咙发紧。 “是朕的错。” 第79章 如月下赏新雪,又似雪中…… 他顿了顿, 话锋一转,“阿音有没有想朕?” 薛柔愣在原地,没想过谢凌钰并无半分怒色, 更没注意到,她沉默越久,他眸色越深。 两人挨得太近,薛柔甚至能看见他眼睫颤动着,止不住往她唇上打量,在想什么显而易见。 就在他慢慢低头,唇瓣快碰到她嘴角时, 薛柔忽然道:“陛下说自己错了,我怎不知错在何处?” 谢凌钰呼吸一滞, 看着她晶亮双眸,温声道:“朕下次喝药,定和阿音商量。” 话还未说完, 他便吻上她唇角, 以至于最后几个字含糊不清, 像把承诺直接喂给她一般。 薛柔被他说的一哽,不知如何回应,也没法回应。 她平日都由谢凌钰引着换气,今日他克制不住呼吸凌乱,抚着她后背的手格外用力, 连自己都顾不上,遑论是她。 弄春柔 第102节 松松挽住发髻的玉钗坠落, 青丝柔顺如缎,拂过皇帝手背,薛柔趁他晃神功夫逃脱, 胸口起伏道:“什么下次?” “沈愈之说过,这是最好的法子。”谢凌钰神色认真,仿佛无半句虚言,“两三年后便停了,无甚大碍。” 薛柔抬眸盯着他,未曾看见一丝说谎的不安,但又没法信任谢凌钰嘴里的话。 认识这么多年,她深知皇帝说谎不眨眼,压根看不出真假。 只要谢凌钰咬死不认,她怎么问都无用,总不能逼着沈愈之来显阳殿当面对质。 良久,薛柔松口道:“好。” “还有,陛下莫要责罚沈太医。” 她到底记得沈愈之在姑母那尽心尽力的模样,特意叮嘱一句。 谢凌钰顺着她道:“朕不会罚他。” 他眼神落在她唇瓣,想起方才软如花瓣的滋味,“阿音莫要再提旁人,太晚了,朕陪你回去。” 回寝殿后刚躺下,薛柔虽阖眼,却有些睡不着,但也不敢拉着皇帝说话,生怕他用别的法子消磨时间。 忽而,她耳朵因温热吐息发痒。 “阿音换了熏香,比前些日子甜些。” 听谢凌钰声音尤为正经,与往常动情时不同,薛柔不疑有他,放心开口:“并未换过。” 而后,她便觉身上一沉,腰后被迅速塞上软枕,忍不住提醒:“陛下明日还有早朝。” 谢凌钰听不见似的,低头堵住她后面的话。 垂下的帐幔被薛柔攥住,她指节都用力到泛白,气息凌乱不堪。 她开始紧抿着唇不肯出声,而后实在控制不住呜咽,到最后彻底没力气,快慰酸楚混杂着汹涌而来。 薛柔恍惚觉得,他像是要把过去几日错过的,都在今夜补回来。 她眼泪划过脸颊,等缓过点力气,低声啜泣:“我受不住了,你停一会。” 说完的瞬间,深处就被抵得发胀,最敏锐的地方被刻意用力蹭过,薛柔被猛烈快意冲得头脑昏沉,无意识发颤。 谢凌钰垂眸直直看着她,如月下赏新雪,又似雪中撷梅蕊,却比新雪绵软,比花蕊娇艳。 身下的景色却独一无二,只有他能看见。 思及此,他心中快慰胜过一切,原本扣紧她脚踝的手掌不自觉用力, 薛柔被他捏得蹙眉,看着一条腿仍搭在他肩头,刚要抱怨腿酸,就见他俯身。 少年双眸欲色浓重,甚至因极度愉悦泛着水色,附在她耳畔呢喃:“阿音,朕还想……” 他话音落下,重又没入春水,被湿软所在紧咬着吞吐,激得他忍不住微叹。 …… 谢凌钰将薛柔脸上一缕濡湿发丝拨开,鼻尖萦绕着她发间香气,如淙淙流水抚平他这几日躁郁心情。 无论是定州,还是南楚,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朱衣使的急报不分黑夜白昼送进宫。 他从早到晚端坐式乾殿内,勤勉到常忘记用膳,身为天子本该如此,连李顺也不敢劝,唯恐耽搁大事惹皇帝发怒。 谢凌钰前日看着午膳,知道已将至申时,久未饮食,胃里后知后觉涌上痛意。 不怪旁人不曾提醒,皇帝自知忙得焦头烂额时,有人多话,他定是不快。 除了薛柔。 谢凌钰想了想,倘若阿音肯关心他,来式乾殿劝他吃点东西,他愿意做个听话的夫君。 放开薛柔后,他指腹蹭了蹭她唇瓣,忽然问:“这几日,阿音怎么一次也不去式乾殿?” 薛柔抬手的力气也没有,听他声音如敲金戛玉,分明毫无倦色,只怕他又把力气使在她身上,含糊道:“以后去。” 她半阖着眼睛,没瞧见皇帝眼睛顿时微亮,继续敷衍着。 “明日……明日不成,我要去嫏嬛殿找卷书,以后罢。” 后面谢凌钰还说了什么,薛柔半梦半醒的,什么都记不清。 再睁眼,薛柔便听绿云说快午时了,昨夜种种浮现眼前,她低头看了眼身上衣服。 “你昨夜帮我沐浴的?” 绿云耳根发红,低头道:“陛下不让奴婢碰你。” 薛柔怔住片刻,便打算下榻,腿却阵阵发软,好在她幼时习过舞,尚且能忍。 绿云劝着她:“娘娘既然不适,在殿内好生歇着就是。” “乘辇车去,阿珩明日从书院回来,我记得嫏嬛殿有册太傅亲笔批注的《春秋》,刚好给他。” 薛柔坚持去嫏嬛殿,还因昨夜拿此事糊弄了皇帝。 不去嫏嬛殿,便要去式乾殿,近来谢寒常在御前,薛柔压根不想见这些宗室。 * 彭城王府。 病榻前,皇帝抬手制止彭城王起身,微叹口气:“何须多礼。” “臣并无大碍,只是腿上旧伤过多,前日淋了雨,有些痛罢了。” 彭城王看着皇帝,沉吟片刻后道:“陛下想问的,是否关乎南楚战事?” 谢凌钰颔首,如今汛期,大昭士卒既不擅水,又无法适应南方湿热,故而南楚有先下手的意思,频频骚扰边境城池。 虽无什么损伤,却恶心得很。 “建邺的小皇帝和江夏王没一个清醒的,撤换良将,机不可失,敢问陛下欲择谁为帅?” 彭城王有些遗憾,若非病躯不宜跋涉,他愿为一手教导的陛下披甲上阵,亲自演示当年教过的兵法。 皇帝语气平淡,“朕欲亲征。” 四个字如同巨石砸下,彭城王面色骤变。 “不可!”彭城王嘴唇褪尽血色,“倘若是小打小闹,陛下去前线鼓舞士气也就罢了,然此次若南下,必是冲着灭国而去,南楚必拼尽全力,倘若陛下出事,朝中必乱无疑。” “何况博陵王因曾抚已对朝廷不满,倘若……重演临淮之乱,该如何?” 彭城王将后面的话咽下,纵使不喜孝贞太后,但他也承认,若薛韵坐镇洛阳足以平叛。 但那需仰赖多年积淀的威严,现在显阳殿里那位尚且年少,拿什么同虎视眈眈的宗室抗衡。 彭城王闭眼,当年先帝便是忽中流矢,虽未当场毙命,身体却陡然衰败,好在至少留下谢凌钰。 此后彭城王便尽心尽力辅佐,期盼新帝能继承遗志,开太平盛世。 谢元彻的死是彭城王心病,他激动道:“但凡陛下有太子,臣也不会断然否决陛下提议,可——” 谢凌钰早猜到他的反应,直接打断道:“朕不会如先帝般冲阵,以免朝中生乱。” 皇帝命人摊开舆图,沉声道:“朕意已决,不若太尉先说一说南楚范思云。” 按朱衣使的消息,南楚已起用大将军范思云之子,令其镇守最北方关隘,没人知道小范将军打仗如何,唯知其父勇猛,只做过彭城王手下败将。 皇帝这才亲至彭城王府求教。 见无法阻拦,彭城王忍不住叹息,只觉皇帝太年轻自负,总认为只需周密计划,意外便可以避免。 但偏偏,许多事是无法避免的,突如其来,就如同当年插在先帝身上那根流箭。 恰好,王府婢女端来汤药,被宦官搜过身后方才进来。 谢凌钰却蹙眉,发觉那婢女偷瞄他,并非投怀送抱想搭上天子的眼神,倒像默默辨认什么。 他摸向腰间剑柄,正要厉声令其出去,却见那人忽然摸了下簪子。 以金丝编织的蝶翅震颤,精巧无匹。 和薛柔常戴的那支一模一样。 谢寒立马警觉,搜身的宦官都以为彭城王府显赫,普通婢女也能花枝招展穿金戴银。 但彭城王妃素来不允婢女打扮,此人怎会有金簪,谢寒抽出一旁架着的长剑,便要砍过去。 涉及陛下,谢寒宁可错杀也不想放过,但此人看着是瘦弱女子,却格外灵巧,闪身便躲。 几乎同时,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皇帝手中利刃穿腹而过,血溅满地。 谢凌钰面无表情看着地上婢女,拔出侵入肩头寸许的簪子,血源源不断渗出,衣裳顿时被洇红。 他脸色苍白,抬手制止想再补几刀的谢寒,语气轻得瘆人。 “这支簪子,是你的?” 眼见皇帝不对劲,彭城王脸色铁青,反应回来后暴喝道:“愣着做什么!让府医过来。” 此事从头到尾,不过瞬息,饶是谢寒眼力佳,也没能看清陛下与刺客的动作,天底下有这个本事的并不多。 谢寒脸色极为难看,道:“应当是中羽卫,封锁王府,搜查有无同党。” 府医匆匆赶来,额头不住冒汗,看了眼皇帝伤口,又验了下簪子是否有毒,终于长舒口气:“并无大碍,皮肉伤而已。” 谢凌钰浑然不在意似的,看着地上苟延残喘的刺客,“吊着她的命,朕有话要问。” 第80章 我们还没有太子呢 “陛下, 当务之急是先回宫。” 谢寒意识到有中羽卫混进洛阳,继续于宫外滞留,委实非明智之举, 他不懂皇兄这时犯什么糊涂。 谢凌钰冷静下来,“不止王府,让朱衣使封锁城门,就说有重犯逃脱,需要搜捕。” 从彭城王府回宫路上,顾灵清匆匆赶来,脸色黑沉, 却在见到皇帝身上血迹那一瞬,转为煞白。 “是臣失察, ”顾灵清瞥了眼谢寒,“那人于京中并无同党,去岁, 臣等于京畿截杀一批刺探消息的中羽卫, 她是漏网之鱼, 因貌美入青州中正的眼,被送进王府。” “臣以为她是为刺杀彭城王而来,没想到今日碰见陛下,故铤而走险。” 顾灵清查看过此人平素居所,什么痕迹也无, 甚至近几个月,并未在京畿发现中羽卫踪迹。 弄春柔 第103节 同为暗探, 他便知此人被建邺放弃了,所以才敢拼死一搏,不成无非是死, 成了,建邺的家人可得大笔金银。 皇帝静静听完后,轻声问:“所以宫中无事?” “无事。”顾灵清茫然一瞬,不知陛下为何有此疑惑。 “她那支簪子,”谢凌钰闭了闭眼,仿佛在回忆什么,“是皇后常戴的样式。” 顾灵清恍然大悟,终于明白那人为何能得逞。 所谓高手过招,只在刹那可见分晓,犹豫瞬息便落下乘。 “在华林苑时,南楚使臣在地牢亲口承认,中羽卫内皆知,接近薛二姑娘便是接近陛下。” 所以,让皇帝分神的方法,竟出乎意料的简单,简单到若为外人知晓,会被嘲讽的地步。 顾灵清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以免落陛下面子,转而问道:“皇后今日离宫了?” “她今日去长乐宫。”谢凌钰放下心后,自己都忍不住嗤笑,“明之觉得朕昏聩?” “臣不敢!” 顾灵清差点在马车内跪下,心底暗道原来如此,真是让那刺客赶巧了。 长乐宫与帝后所居宫城分开,以飞阁廊道相连,中间有段道路防备略松弛,怪不得陛下慌神。 车外,谢寒骑马带人护送,听不见里头对谈,有些抓耳挠腮,想进去看皇兄伤势如何。 但皇兄也不知防他什么,只在进式乾殿后,淡声吩咐:“你在外面守着,朕遇刺的消息,莫要传到皇后那里。” 谢寒立马应下,觉得理所应当,皇兄都几日不去显阳殿了,明摆着帝后不和,自然不想看见皇后。 跟着皇帝进内殿,顾灵清微叹口气:“陛下,这种事岂能瞒得过去。” 禁军和朱衣使一齐出动,封锁城门,哪怕时间甚短,也足以惊动皇后。 “等沈愈之来一趟,确认无事后再说。” 谢凌钰不大信任府医,唯有沈愈之能辨认天下奇毒,他语气平静:“皇后自幼身娇体弱,胆子又小,没必要吓唬她。” “朕让你进来说话,是有要事交代。” 谢凌钰对大臣下旨,素来只求言简意赅,精准即可,从未拖泥带水,但方才短短几句话,却透着股犹豫不决的意味。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仿佛皇帝正在心底反复衡量。 谢凌钰垂眸看了眼换过的衣裳,已包扎好的伤口看不出血迹。 然而方才情景却历历在目。 等待府医验那根簪子时,简直难捱,叔父说的没错,天子也是血肉之躯,也是人,也会死,不该自负到以为万事尽在掌中。 倘若那簪子真的有毒,或那刺客足够幸运,正插中他心口……皇后该怎么办呢? 谢凌钰脸色隐隐泛白,垂首扶着额头,语气看似平缓,额角却隐约现出青筋,字字都是紧咬着牙才吐出来。 “待朕明年南下,哪怕有分毫意外,你记得把皇后送走,隐姓埋名送去长乐郡。” “……是。” 奉圣命是朱衣使的本能,但作为伴皇帝长大的心腹,顾灵清终究挣扎着开口。 “陛下,今日意外是臣的过失,”顾灵清喉咙发紧,“何必出此不祥之言?” “朕不信一语成谶,只知做事如对弈,走一步看十步。” 何况涉及薛柔,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总归也要考虑到。 谢凌钰靠在榻边,半合上眼,恍若养神,没有告诉顾灵清,就在彭城王府,他甚至有一瞬间,后悔让皇后进宫。 手下能用的大将互不服气,风格迥异,他必要亲自挂帅,然而一旦重演先帝旧事,薛柔根本无力同宗亲抗衡。 几乎是两难境地,皇帝竟想起王玄逸。 倘若当初放薛柔做徐国公府的少夫人,根本无需担忧她无依无靠,王玄逸是文臣,用不着上战场。 这念头冒出来,紧随其后的便是野火燎原的嫉妒,心底一股股酸水往外冒。 难不成嫁给天子,当真不如嫁给一介匹夫? 越想,越不愿去想。 谢凌钰猛地睁眼,逼迫自己不去回忆,开口问顾灵清:“沈愈之到了么?” 皇帝声音如含霜雪,盖过殿外忽然响起的嘈杂声。 “臣出去看一眼。”顾灵清微微蹙眉。 * “让开!” 薛柔瞥一眼阻拦的手,冷冷抬眸,直视着谢寒。 她自长乐宫回来,于飞阁之上瞧见宫中禁军出动,一问方知城门封锁,搜捕要犯。 什么要犯惹这般动静,薛柔在孝贞太后身边时,见过此等阵仗。 临淮之乱后,有叛军余孽欲刺杀太后,且差点得手,死了两个护驾的女官。 薛柔忽然想起,昨夜皇帝搂着她说玩笑话:“倘若阿音明日来式乾殿,朕便后日见叔父,若后日来式乾殿,朕便明日去见叔父。” “此话若让叔父知道,要骂朕白读圣贤书了。” 她眼皮一跳,皇帝今日在宫外。 赵旻曾说过的话在耳畔猝然响起:“论朝中局势,娘娘没有太子,陛下若出事,你必死无疑。” “宗室不满陛下延用新法,陛下在时尚且能压住他们,不在后,无论谁继位,都想废新法讨好诸王,你是薛家人,他们岂能容你?” 思及此,薛柔直接下辇车,骑马来式乾殿。 谁知道谢寒在外头杵着,谁都不让进,薛柔气急,顾不上表面平和,毫不留情骂出声。 “你口口声声陛下无事,却不肯让皇后进去看一眼,想谋反不成?” 一顶帽子扣上去,谢寒脸色通红,差点喘不上气。 “臣忠心耿耿,岂是皇后说谋反便是谋反,皇兄与顾灵清在里头,定在议论政事,寻常妇人懂什么?” 薛柔在没出阁时,就敢当面痛骂宗亲,现在更是如此。 “天子妇也不过寻常妇人,世子未免太不把陛下放眼里。” 言罢,薛柔见眼前少年不服气似的,心底更恼。 “是皇兄不让进,”谢寒理直气壮,“臣奉命行事而已。” 说完,他心里甚至有点委屈,明明就是皇兄亲口吩咐瞒着皇后。 现在放薛柔进去,岂不是有负皇命。 薛柔毫不犹豫,脆声反驳:“我不信!” 简直荒谬,除了偷摸喝药,谢凌钰什么时候拦过她? 除非他现在昏迷不醒,根本管不住谢寒。 她表面怒意越烧越旺,心底却止不住发慌,抽出流采腰间短剑,直直指向面前少年。 “滚开,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流采的剑太沉,薛柔勉强才拿稳当,微颤剑刃于光照下泛着冷光。 但映入谢寒眼中,比剑刃更为刺目的,是皇后发间那支金簪。 金丝缠成的蝴蝶,好生夺目精巧,好生眼熟。 眼熟到仿佛刚被擦干血迹,便插在皇后发髻上。 谢寒脸上血色褪尽,如一记闷棍敲在他头上,半晌不语。 原来如此,怪不得婢女行刺时,皇兄晃神没能躲过,症结在于此。 这次幸而无碍,若还有下次呢?谢寒后退半步,垂眸看着剑尖,面色陡然古怪,并非怒气冲冲,而是若有所思。 “臣岂敢拦皇后。”谢寒微微俯身。 见他态度骤变,薛柔却警惕起来,蹙眉审视他,随之呼吸一紧,握住流采手腕。 她恍惚觉得,谢寒方才有杀心,只是不敢而已。 “皇后娘娘?”顾灵清踏出殿门,便见薛柔手中剑刃,一时脸色僵滞。 薛柔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短剑,冲顾灵清微微颔首,径直进了内殿。 内殿并未焚香,连多余陈设也无,显得空旷,榻上半靠着的人不知睡没睡着。 听见轻微脚步声,谢凌钰转头望去,以为自己在梦中,猛地起身,不小心扯着伤口,眉头蹙紧。 薛柔走到榻边,定定看着他捂住的地方,渗出一小团血迹。 赵旻的话再次于耳畔回响,薛柔往日不屑一顾,只觉杞人忧天。 谢凌钰喝黄连眼睛不眨,习骑射受伤一声不吭,简直不似活人,怎会出事? 然而……她紧抿着唇,巨大的恐慌如潮水涌来,灭过口鼻,半晌喘不上气。 纤细指尖碰到那团血迹边缘,薛柔能感觉到仍有血往外洇。 眼见薛柔在抖,谢凌钰只当她怕血,干脆捂住她眼睛。 “无妨,等会沈愈之来,重新包扎一遍就好。” “谢寒一直拦着我,”她眼睫颤动,划过他掌心,“我……” 薛柔硬生生把“怕陛下驾崩”改作“怕陛下出事”,但她那长久的犹豫与停顿,仍然让皇帝明白几分。 他轻笑一声,觉得赵旻还算有用,肯教皇后些东西,提点着阿音多关心关心龙体,也算好事。 但见她唇瓣毫无血色,谢凌钰心里一痛,想温声安抚她莫要慌乱,哪怕真出事,顾家自会护着她。 话未出口,却陡然被她搂住腰,不知是百濯香气太浓郁,还是投怀送抱太出乎意料,竟让皇帝头脑发晕。 下一瞬,清甜却发颤的嗓音传进他耳朵。 “陛下往后要注意些,”她犹豫了下,“我们还没有太子呢。” 弄春柔 第104节 第81章 若阿音愿与我如寻常夫妻…… 薛柔来时太急, 发髻有些松散,一缕青丝垂下,撩得谢凌钰心头发痒。 他将那缕发丝捋至怀中人耳后, 竟半晌没反应过来她究竟何意。 少年眼睫轻颤,呼吸都变得急促,阵阵狂喜让眼前都不真实,此时此刻,他竟庆幸伤口作痛,能让自己神思清明些。 谢凌钰略一思索,便知今日事吓着她了, 这才急迫地想要太子傍身。 他垂眸,便见薛柔缩在他怀里, 还要小心翼翼避开伤处,显得可怜。 哪怕皇后满头珠玉,锦衣华服, 甚至敢拿剑指着宗亲, 在皇帝眼里, 她也甚是娇弱,惹人怜惜。 谢凌钰心底涌起不悦,谢寒这么大的人,只长个子不长心,皇后既然来了, 自然该说几句安抚之语,或让她直接进殿。 是该把他送去樊汝贤那抄文书, 好好磨炼心性。 因薛柔在内殿,没人敢再叨扰,一片静谧中, 她能闻见皇帝身上的血腥气,丝丝缕缕钻进她鼻腔,躲都躲不开。 “陛下,当真无事么?” 薛柔又是心虚,又是尴尬,既怕被戳破究竟为何想要太子,又怕谢凌钰以为她青天白日求宠幸。 越想耳朵越红,整张脸深埋在他胸口,颊边甚至被他衣襟绣纹硌出点红印,好在面含绯色霞光,不似往常洁白如雪,那点红印不大明显。 “朕当真无事。”谢凌钰含着笑,伸手捏着她下颌,让她抬脸正对着自己。 目光触及那抹红晕时,他忍不住用指腹轻蹭了蹭,呼吸随她乱几分,控制不住去想,除了榻上,阿音从未在他面前脸红过。 甚至含羞涩之意,好比春桃初绽,这样美的景色,被他一手捧住。 薛柔压根不知他在想什么,满脑子都是赵旻告诉自己的话,还有谢凌钰喜欢瞒东瞒西。 倘若真无事,让沈愈之来做什么,恐怕陛下心里也不确定府医的判断,在这儿哄她。 她攥住他衣袖的手越来越紧,忽而听见沈愈之自屏风外传来。 “陛下,臣能否进去?” 未等皇帝开口,薛柔从他膝上下来,连忙道:“沈太医快进来。” 诸多原因下,沈愈之不敢往皇后那多瞄一眼,擦了擦汗道:“臣方才在外验过那簪子,上面无毒。” 他语气一顿,又道:“只是伤处略深,如今正值夏日,倘若陛下因此发热便不好了,臣需看一眼伤口。” 谢凌钰沉默片刻,想让薛柔先出去,却瞥见她攥紧的手,到底只是轻轻拍了拍她手背,没再说什么。 一件件衣衫剥落,沈愈之仔细将包扎好的布条摘下,看着那伤处,轻松道:“比臣想象中好些。” 余光瞥见皇后似被吓着,沈愈之犹豫许久,打算安慰几句。 “臣跟随先帝去前线时,见着的伤口比这可怖数倍,且南方湿热伤口不易愈合,与之相比,陛下这伤敷药静养即可。” 薛柔脸色好看了些,微微颔首。 沈愈之最后想起什么,对着皇帝额外叮咛,“不可行房。” 眼瞧着沈愈之背影彻底消失,谢凌钰正想安抚她,垂眼后所有话皆堵在喉咙。 一滴泪落在他手背,比火还烫,灼得他慌神,连忙抬手揩去她泪珠。 谢凌钰喉咙发紧,外衫松散披在身上,还未束好衣带,与他此刻慌张到僵滞的神情相映,略显狼狈。 薛柔紧抿着唇,她也不想哭,但沈愈之说无事后,原本紧绷的弦骤然松下,极度恐慌时被忽略的感受争先恐后浮现,猛烈冲击下,不由自主掉一两滴泪。 但都是细碎感受,譬如骑马被磨得腿疼、觉得谢寒眼神太无礼…… 半晌没得回应,谢凌钰神色凝滞一瞬,想起一种可能,“阿音是不是后悔,方才提及太子了?” 薛柔轻轻摇了摇头,原就有些歪斜的步摇滑落,砸在皇帝心上似的,激得他整个人都僵住。 “当真?”谢凌钰喃喃问。 倘若方才提及太子,是她恐慌之下的决定,算不得认真。那现在,他能否认为,这是她深思后的结果。 薛柔被他的反应惊着,有些古怪地看了眼皇帝,不懂他是何意。 “阿音,倘若有太子,百年之后你得和朕同葬皇陵。” 皇帝神色难辨,抚着眼前人脸颊,语气幽幽。 薛柔却有些恼了,“大昭哪个皇后不入皇陵,我若无子,陛下要废后不成?” 她清脆利落的声音几乎响彻内殿,显出几分怒气,谢凌钰原本晦暗不明的神色顿时空白。 “朕自然不会——”他像被扼住喉咙,半晌说不出话。 谢凌钰忽然不想告诉薛柔,就在她来式乾殿前,顾灵清刚领了送她离宫的旨意。 没有孩子做牵挂,她尚且有机会离开皇宫,一旦有,就绝无可能了,就算皇帝驾崩,她也要背着太后的名头,在宫中过一辈子。 往后史书,从生到死,她的名字都与他相关。 皇帝觉得,阿音根本不愿同他有牵扯,也不愿跟他有孩子。 从头到尾,他只是她的陛下,不是夫君。 但偏偏,她不管不顾扑进他怀里,如明月入怀,张口便让他心底燃起希望。 谢凌钰紧盯着眼前人,心中思绪万千,原来她愿意的,哪怕初衷并不纯粹,那也是愿意。 他忍不住去想,倘若他们有孩子,会是什么样子,肯定长得像阿音,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孩子。 或许薛柔看在孩子的面上,愿意多冲他笑一笑,愿意淡忘过往不愉快的事。 他会亲手教太子习文武,教他看折子处理朝政,或许阿音愿意常来式乾殿。 就像再寻常不过的夫妻。 眼前浮现这般情境,谢凌钰就不想让薛柔知道他留的后手。 她一旦知道,必然会毫不犹豫选后者,每日盼着离开。 皇帝神色明明灭灭,看不清楚,薛柔忍不住蹙眉,只觉他又在摆脸色,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不吭声。 薛柔忽然觉得脸皮发烫,早知无事,就不该匆忙赶来。 来也就罢了,慌慌张张被赵旻的话吓得提什么皇嗣,哪怕民间寻常夫君听见子嗣,都无有不应,谢凌钰倒好,板着脸一副不想要的模样。 她有点恼羞成怒,想把说过的话都吞回去,却忽然被抱紧,听见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若阿音愿与我如寻常夫妻,又复何求?” 薛柔怔愣一瞬,却被当作默认,随后便听谢凌钰在耳畔絮絮低语。 她总算明白,皇帝方才不言不语,不是不想要太子,而是琢磨太多。 猴年马月的事都琢磨到了。 “倘若我们有太子,该叫什么好?阿音喜欢哪个字?” “我们不要那么多孩子,既免兄弟阋墙之祸,又有足够时间悉心教导。” “他足以守成便可,对他要求不多,四岁开蒙,六岁习武,”谢凌钰顿了下,“我何时起来上朝,他便何时起来背书,刚好我下朝,能查他书念得如何。” 薛柔光是听,便想起当年在嫏嬛殿的经历,忍不住一阵头痛,不想再听,奈何皇帝搂着她,仍然在说。 “该择谁为太子授课?陈宣太古板,会把太子教得蠢钝,崔抚太拗,不擅帝王术,王伯赟太温吞,会把太子教得仁慈不堪,坏我国祚,还有樊汝贤……” 眼见皇帝要把朝中年轻大员都贬低一遍,薛柔连忙打断:“陛下……” 谢凌钰垂下眼睫,“阿音是不喜欢听这些?” 他眼底有些凉意,想问她是不是又反悔。 “我……”薛柔找了个真实理由,低声道,“我腿疼。” 听着谢凌钰低声说着话,她忘了皇帝遇刺这回事,放松后身上不适便难以忽视。 听见她说不适,谢凌钰眉头蹙起,便想让太医来,却被制止。 “我今日一早起来便腿酸,之后自长乐宫骑马过来,腰也更痛。” 想起自己昨夜做了什么,罪魁祸首面上出现愧色,谢凌钰轻轻拍了下床榻。 “阿音不若躺下,朕……”他顿了顿,眼底浮出一丝笑,“我给你揉一揉。” 薛柔瞥一眼皇帝肩头,不好意思让受伤的人给自己按腿。 “只是伤到一侧肩膀而已。”谢凌钰见她想起身离开,手稍稍用力摁住她。 薛柔见拗不过他,躺在榻上,特意道:“你轻一些。” 她只怕谢凌钰手上没个轻重,摁过后她反倒更疼。 听见皇帝应声后,薛柔稍稍放下心,感觉衣裙被从下撩起。 脚踝被环握住,一点点往上揉捏,略带薄茧的手掌发烫,妥帖抚平酸痛。 她闭上眼,舒服到昏昏欲睡,但忽而觉得不对,身上那只手的力道太轻,倒像在细细抚摸每一寸肌肤。 薛柔想将腿从他掌中抽出,却被握住,她半坐起身,便看见谢凌钰眼眸幽深,盯着掌中雪白细腻,指腹似有若无蹭着她,令人发痒。 那股细微的痒太过熟悉,薛柔头皮顿时有些麻。 “陛下,沈愈之说不能——” 知道她要说什么,皇帝挪开视线,轻“嗯”一声,免得下半句话出口,显得他多么急色。 就连这养伤的短暂时间都等不及。 第82章 坐上来 月上中天, 显阳殿内早该熄了灯烛,此刻却一团乱。 “快快快,把窗打开, 透透气。” “怎么又添了一把!谁的手这么笨!” 弄春柔 第105节 “不不不,换了安神的香,不是方才那个。” 绿云小步跑去窗边,差点被绊着,待味道散了些,方才去禀告皇后,却直直撞见天子面色潮红端坐着, 连忙垂首低眉。 “你下去罢。” 薛柔摆手示意,待四下无旁人, 往谢凌钰那边挪了几分,不知该请罪,还是该装傻。 自皇帝遇刺已过去三日, 他信誓旦旦说再也没喝过避子的药, 但薛柔总没法全然相信, 且心底怀疑是药三分毒,会不会留下隐患。 她思来想去,出嫁前母亲给了一箱东西,抚着她发顶惆怅道:“当年我母亲怕你阿翁冷落我,以至无子嗣傍身, 送了些东西,能让我尽快有孕。” “你私自逃走本就是大罪, 我只怕陛下对你有怨,所以给你这东西,只盼你莫要用到。” 薛柔命绿云把东西翻出来, 在歇息前点上,等这香日积月累起了作用,陛下的伤也就好了。 谁知沐浴后刚躺下,却听身侧那人呼吸逐渐不对劲,她睁眼,却见皇帝盯着她唇瓣,眉头微蹙。 他生得白皙,脸上但凡有半点潮红都格外明显。 “阿音,”他鼻尖埋在她颈窝,“今夜怎么有些热。” 随着香气越发浓郁,谢凌钰终于发现不对,他现下燥热,搂着薛柔的手不自觉用力,像要将冰肌玉骨揉作水融进身体。 听见嘤咛声后,纵使下意识放手,但心底燥意却如有实质,化作耳边的声音不断叫嚷,让他更用力些。 “这香有问题,”谢凌钰脸色阴沉,“哪个宫人私自换的?” 薛柔紧抿着唇,伸手摸了下他手,只觉隐隐发烫,嗫喏着:“是我。” 她终于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养身体方便怀胎的,而是催情的。 母亲的话再次于耳畔响起。 冷落、有怨…… 也不算过于委婉,但薛柔压根没往靠催情香邀宠上想。 她目光心虚地划过皇帝起伏胸口,命人赶快把香换了。 此时谢凌钰已起身端坐着,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免得不由自主想着旖旎景象。 “陛下,我当真不知那香能催情。” 因惹祸而略虚浮的声音,钻进他耳朵里,格外的柔,像羽毛轻飘飘落在心尖。 谢凌钰喉咙发紧,感觉她好像又靠近几分,一缕青丝垂下,吻着他颈窝。 见皇帝脸色逐渐紧绷,薛柔只觉他恼得厉害,指不定怀疑她想趁机谋害天子,嘴唇动了动,索性将先前想法和盘托出。 谢凌钰听着,忽而睁眼,被气得眸色都清明不少。 他语气微妙,“阿音觉得那药会留下什么隐患?” “……” 薛柔学着他平素模样,半晌不说话。 顶着皇帝目光,她不禁垂首,忽而看见膝头搭上只手,正慢慢捏着往上探。 “不行。”薛柔想拂开他的手,“沈太医——” 从那日在式乾殿开始,她都忘记这是第几次搬出沈愈之阻拦他。 “他懂什么?”谢凌钰把薛柔的话堵住,“有的是不动伤处的法子。” 他语气还算镇静,但面色愈发红,甚至额头忍出薄汗,轻轻拍了下自己膝头,“阿音,过来。” 母亲给的东西极妙,薛柔受影响并不大,坐在他腿上后,还有心思看他细微反应。 香料作用下,他的感官仿佛敏锐百倍。 谢凌钰想看她失控,还需耗些力气,可她若想看,只需现在触及他露出的肌肤。 仿佛她的手有瑶池仙气,将面前石雕玉像点活,现出凡夫俗子七情六欲俱全的模样。 薛柔偏过头,碰了碰他的宝贝朱砂耳坠,手指不小心掠过耳垂,激得他呼吸刹那急促,一把握住她细白手腕。 她未曾见皇帝摘下耳坠,忍不住好奇,先前想多看几眼,他却淡声道:“无甚好看。” 思及此事,薛柔故意靠近他,呵气如兰,杏眼清凌凌映着他,勾得谢凌钰心荡神摇。 “陛下,这耳坠不好看,我再给你挑一个。” 薛柔半点不喜欢这耳坠,总觉红得瘆人,殷红似血。 每每在榻上,瞧见这东西,就觉不舒服,碰着她时冰凉硌人,更是碍事。 谢凌钰像被这话定住,清醒几许,抚着她后脑。 见他沉默着拒绝,薛柔决意不戴他送的首饰,但转念一想,有几只簪子很得她心,顿时不想跟自己过不去。 她忽然冲皇帝抿出一个笑,眉眼盈盈如春水乍起微澜,晃得他魂摇魄乱。 谢凌钰眼见怀中人颇为亲昵地埋在他胸前,然后用他舍不得拒绝的嗓音道:“陛下,我明日去式乾殿找你,但今晚太累,明日便起不来了。” 闻言,谢凌钰扣紧掌中腰肢,只觉她在用阳谋,摆明不满被拒绝。 只是沉默一瞬,他便温声道:“无妨,不会累。” 将衣带蒙在薛柔眼睛上,他握起柔软素手,吻了下指尖,引着她摸索。 几乎瞬间,薛柔便明白要做什么,但想想那香是自己点的,到底没吭声。 耳畔呼吸声急促,比她平日听到的还要沉重,仿佛极为难受。 她初时有些愧疚,但随着手指发酸,那点愧意消磨殆尽,忍不住问:“还要多久?” 眼前衣带骤然落下,薛柔被灯烛刺得闭目,待逐渐适应光亮,才将现下情形收入眼中。 “阿音,”他吻了下她唇角,“坐上来。” …… 薛柔泡在热水中,气自己没听懂母亲弦外之音,还气谢凌钰说到做到,真没让她费什么劲。 欲擅骑射,必练腰与臂力,薛柔眼皮一跳,她早知道此事,但没想过他单手也能扣住腰肢反复将她抬起。 皇帝恍若无事发生,在一旁捏着她指尖,隐约在回味什么。 “阿音明日还去式乾殿么?” 薛柔抽回手,“不去。” * “娘娘,不是说好今日去式乾殿么?” 流采看了眼什么时辰,又看向悠哉悠哉坐在窗下的薛柔,忍不住问:“快午时了。” 这话仿佛戳中什么,薛柔把手中琴谱放到一边,连修补的心都没了。 “不想去,”她盯着自己指尖,“他好得很,用不着我去送药。” 绿云有点摸不着头脑,昨日沈愈之过来把脉,说陛下总忘记中午换药的事,李顺也是个没用的,不敢催促,皇后一听便道:“我去式乾殿提醒便是。” “娘娘,是沈太医说不用换药了么?”绿云小心翼翼,“既然陛下已经大好,那……夫人给的东西是不是能继续用了?” 薛柔板着脸,最终还是道:“我去一趟式乾殿,马上就回来。” 她绝不在谢凌钰那多留片刻。 行至式乾殿前,李顺刚巧出去拿东西,他喜出望外,如看菩萨般看着薛柔。 “娘娘终于来了,”李顺一如既往帮着皇帝说好话,“陛下一直念叨着娘娘。” 薛柔才不信,依谢凌钰的性子,知道她今日不愿来,哪怕沉默不语几个时辰,一心看奏折,也不会提半个字。 她进殿时没让通传,站得离御座远远的。 果然,谢凌钰忙着看曾抚从定州送来的信,只当李顺回来了,头也没抬一下。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连疲倦后的叹息也无。 被晾了片刻后,薛柔脸色逐渐不好看,她想捉弄他一回,这才不吭声。 现在本该笑话他也有失察的时候,但就是心底不痛快。 皇帝不知她来,这种反应极为正常,薛柔深吸口气,轻咳一声。 谢凌钰抬眸,定在原地,以为自己忙迷糊了,或是未用午膳饿出幻觉。 “阿音?” 皇帝起身,走到她面前后,怔愣片刻后道:“你何时来的?” “早就来了。”薛柔心底算了算,不到半刻钟,仍旧强调:“我站了许久。” 皇帝让她坐下,“怎么不让他们通传一声?” “我听说陛下总忘记换药,想试试你究竟有多忙,忙到什么都顾不上。” 谢凌钰脸上露出笑意,抚着她手背温声道:“原来阿音这么关心我。” 随后,他蓦地反应过来,开始找补:“并非什么都顾不上,倘若知道你会来,定时刻注意着动静。” 薛柔不大适应皇帝这种称呼,总想起他在宫外扮作表兄时。 两人没什么忌讳,叫她偶尔忘记他是皇帝,开始不分尊卑地顶嘴,少不了惹他阴沉着脸。 她犹豫一瞬,想想还是罢了,皇帝自己愿意找罪受。 他都不怕天长日久下来,被她蹬鼻子上脸,她怕什么? “陛下,那我现在让内侍进来换药,”薛柔说完,补了一句,“还是我来?” “让内侍来,”谢凌钰垂下眼睫,将她的手拢在掌心,“你新染的指甲,那药膏味道有些刺鼻。” 他顿了顿,“你在旁边陪着就好。” 话音刚落,内侍通禀道:“武安侯世子求见。” 听见上官休要进来,薛柔干脆进内殿,避免相见。 此人风流俊美,又是陛下伴读,年纪相仿。 她以前去永安殿等表兄时,忍不住好奇多瞥两眼,抬眸便发觉皇帝站在不远处,冷冷盯着她。 弄春柔 第106节 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上官休甫一进殿,便觉皇帝心情不错,就是看自己时略蹙了下眉。 他登时站得笔直,只怕陛下嫌他风流气太过,随后便是委婉论及今日所求。 却听御座上少年声音冷淡。 “说快些,”谢凌钰眉头霎时舒缓,“皇后还要给朕换药。” 第83章 小玉,我们等会把这曲唱…… 上官休能说会道, 此刻却不知如何接陛下的话,好在他倚红偎翠听惯情事,养出种直觉, 立刻道:“皇后这般关心陛下,倒让臣心里艳羡,不知何时陛下肯给臣赐婚。” 言罢,他便见皇帝神色淡了些,可语气却没什么苛责之意。 “少去享乐之地,”谢凌钰抬眸瞥一眼案上奏章,“又有人弹劾你。” “臣遵命。” 上官休心底松口气, 陛下素来不喜他风流,回回都口吻凌厉斥责他, 没半点朝廷命官的样子。 今日只是轻轻揭过,这下上官休谈正事也有几分底气。 “若南下,臣想随陛下渡汉水。臣精于水文, 且战术专克水师, ”上官休提及专长便忘记谦逊谨慎, 且不忘踩一脚同僚,“谢寒不擅水战,他走东路牵制兵力即可。” 谢凌钰沉默听着,脸上看不出肯定与否。 “朕早有决断,不必再提。” 待上官休退下, 皇帝径直去内殿,一眼瞧见窗下有人拿着棋子, 百无聊赖在棋盘上胡乱落子。 薛柔根本就没动脑,走到哪算哪,听见动静便将棋子一股脑收起来, 免得被皇帝笑话。 “阿音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不想。”薛柔又不是没学过,只觉无趣,岔开话问他:“世子说了什么?陛下怎么脸色不大好看?” 谢凌钰坐在她身边,瞥了眼凌乱棋盘,想笑但觉她会恼羞成怒,压了压嘴角。 内侍已帮他褪下一半衣衫,露出肩头伤口,战战兢兢换药。 皇帝轻描淡写将上官休所言同薛柔说一遍。 “陛下,这是能同我说的么?”薛柔偏过脑袋,盯着身侧沉静的皇帝,“我怎么依稀记得,你说后宫不谈朝事。” 她没有翻旧账的意思,只是好奇眼前这人怎么总说一套做一套。 “这是式乾殿,不是后宫。”谢凌钰面不改色,“阿音又不是外人。” 皇帝对过往避而不谈,薛柔也不想当着宫人面揭天子的底。 左右谢凌钰说她不是外人,她索性直接问:“上官休同谢寒关系不好?” 赵旻同她提过朝臣们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大多涉及姻亲师徒,上官休与谢寒这种皇帝近臣,私下关系微妙也无从得知。 皇帝颔首,“互不服气。” 薛柔“唔”一声,若有所思,“那我倒是有点欣赏上官将军了。” 她想了想,上官休竟能让谢寒如鲠在喉,委实不错。 薛柔低头喝了口茶,忽觉静得过分,抬眸撞见一双凉幽幽的眼睛。 被皇帝面无表情凝视,她手差点一抖,说不上是怕他发怒,还是怕他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几滴茶水溅在手背,薛柔适时蹙眉,像被烫着了。 谢凌钰伸手摸了下杯壁,分明是温的,甚至因她贪凉冷了一会儿。 再看她杏眼一眨不眨,演得万分真切,原本面容冷淡的少年蓦地轻笑。 “薛梵音,你哪日能不气我?” 一旁的内侍手略抖,不想听帝后间的对话,恨不能把耳朵塞住。 “我何时故意惹陛下生气?” 薛柔问时情真意切,她当真不知谢凌钰为何总因一两句话,便冷下脸,自己生闷气。 她曾经听京中闺秀谈论表兄,说表兄温润,与哪位大臣家知书达理的长女更般配,也没当回事。 如同表兄不可能心悦旁人,她也不可能看中上官休这种风流公子,有何好多想的。 怎么皇帝的心眼这么小? 薛柔想着想着,那点心思就从眼底溢出来,脸上写着字似的。 因她这副模样,谢凌钰再次沉默,气极反笑,慢条斯理道:“是了,阿音最是体贴,从未让我不快过。” * 武安侯府。 上官休在庭院中踱步,得宠的歌姬过来问:“何事这般烦忧?” “你说,若想讨女子欢心,该送什么为好?” 今日自式乾殿回来,上官休便意识到,陛下比他想象中爱重皇后,也就谢寒那种没眼色的会跟皇后过不去。 孰不闻天下最厉害的风,便是枕头风? 上官休决意好好巴结皇后。 但令人头痛的是,不能太明目张胆,上回送首饰可是被陛下好一番敲打,叫他莫要搭皇后的线,惹薛柔被弹劾与朝臣联络。 他唉声叹气,身侧歌姬抿唇笑道:“珠玉华服,胭脂水粉,世子还会为这种事忧心。” “你懂什么?”上官休板着脸,没心情说笑,“她身份尊贵,看不上这些。” “是公主不成?” 上官休眼前浮现皇后绣满凤纹的衣摆,又想起薛柔幼时在孝贞太后旁,用下颌对着宗室的模样。 “比公主还尊贵,”上官休烦心得很,想起什么,“她喜好音律,可有什么能投其所好的?” “送琴?府中有不少名琴。”歌姬提议。 “不妥,”上官休沉默,“她有夫君。” 他顿时想到莫名其妙没了踪迹的王三郎,总觉真送琴过去,自己也要外放了。 “不若……”那歌姬思索半晌,“京中有户人家擅驯鸟,他家的鹦鹉聪明伶俐颇通人性,甚至会唱段小曲,世子买一只回来,妾教它一段贵人喜欢的曲,再送过去当消遣。” “甚佳。” 上官休亲自登门,挑一只据说最聪明的,献给皇帝。 陛下不喜这些,定是转手给皇后解闷。 他摸不准薛柔喜欢什么调子,并未命歌姬教过鹦鹉,故而鹦鹉送去显阳殿后,竟显得痴笨。 “娘娘,这东西真能唱曲儿么?”绿云压低声音。 先前府上也养过鹦鹉,但笨得很,正经话不会说,婢仆骂起人来,一学一个准,吐字清晰反复不停。 薛柔也不知这鹦鹉是否聪慧,只想试一试上官休所言是否为真。 她吩咐宫人让玄猊离鸟儿远些,免得它扑咬,随后对着鹦鹉轻轻哼唱一小段。 “三春怨离泣,九秋欣期歌。驾鸾行日时,月明济长河……” 鹦鹉听她唱了几遍后,一字不差唱出来,甚至连她咬字含糊的地方也模仿一遍。 薛柔怔愣一瞬,随即笑出声,“这般聪明!” 她心情顿佳,离鹦鹉更近些,一旁流采看着鸟儿,警惕它啄人。 “流采,何须那般堤防,”薛柔满不在乎招招手,示意她过来,“你说它该叫什么?” 与玄猊不同,这鹦鹉通体雪白如玉,唯独一侧腮边有小撮赤红绒毛。 薛柔盯着瞧半天,陡然想起谢凌钰那死活不愿摘下的朱砂耳坠。 那东西昨夜又硌着她腿,薛柔一时怒从心头起,抚着鹦鹉毛露出笑。 “你往后就叫小玉。” 流采听见这名字,脸色僵了僵也没说什么。 “小玉,我再教你一首曲子。” 薛柔清了清嗓,唇角的笑像是要捉弄人。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薛柔声音低低的,比寻常更柔媚些,耳听着鹦鹉学会,她抿着笑,便想带着鸟笼出去。 “小玉,我们等会把这曲唱给陛下听,”她指尖伸进金笼,摸了摸羽毛,“叫他看看小玉多聪明。” 薛柔低着头,手指勾住金笼,轻松道:“流采,我喜欢这份礼。” 过去半晌,没人应声。 她蹙眉,抬头瞥见流采不知何时站得笔直,顺着流采目光转身看过去,入目便是道玄色身影。 少年身影半掩于屏风阴影,看不清楚神色,轻笑一声。 “这鸟叫什么?” 薛柔嘴唇动了动,走到皇帝眼前,见他面上虽无表情,眸中却无怒意。 “它色白如玉,所以叫小玉。” 言罢,薛柔垂眸,发现谢凌钰怀里还抱着只猫,乌溜溜的跟他衣服颜色别无二致,正不住想往鸟笼扑。 他摁住怀中猫儿,平静道:“我看你把玄猊赶出去了,它委屈得很,阿音也太喜新厌旧。” 皇帝方才有些不痛快,玄猊可是他们一块养的,脖子上还挂着天子赐下的蜜蜡。 薛柔就为了上官休送的蠢鸟,把他们的玄猊赶去外殿。 可刚进来,便听见她嘴里冒出“小玉”两个字。 弄春柔 第107节 咬字清脆,带一点哄人的意味,让谢凌钰怔在原地,意识到她在唤谁后,面色止不住发青。 “这名字不好。”谢凌钰盯着金笼,“换一个。” “哪里不好?”薛柔坐在皇帝身侧,托着下颌看他,“托陛下的福,它可聪明了,曲子一学就会。” 谢凌钰没听见它唱曲,沉默一瞬,没让她话掉地上。 “阿音教了什么?” 薛柔眼底含笑,让皇帝听一遍便知。 越听,谢凌钰唇角笑意越淡,薛梵音教鹦鹉唱怨妇诗。 这鸟蠢得厉害,唱了一遍又来一遍,皇帝揉了揉额角,觉得头疼。 “把它带去廊外。”谢凌钰终于忍不住吩咐。 耳边终于清静些,他看向薛柔,见她眉眼弯弯,略带得意,笑时恍若明珠生光。 他微叹口气,罢了,跟鹦鹉计较什么,爱叫什么叫什么罢。 入夜,月悬中天,外头仍温热的风被窗阻绝,有冰鉴在,殿内唯有丝丝凉意。 薛柔掐着身下人的小臂,只觉习过武的人怎么浑身都硬,抓都抓不牢。 她心底咬牙,想着谢凌钰肯定记着白日里鹦鹉的事儿,迟迟不放过她,还吊着人不上不下。 偏过头瞧着不远处蜡烛一点点变矮,薛柔紧抿着唇,不再去想现在几时。 临到顶点骤然落下后,她又恼又急,激出几分脾性,索性俯首附在他耳畔。 “小玉。” 第84章 令姊安好否? 两个字轻飘飘砸进心口, 谢凌钰顿时僵住,闭了闭眼,仿佛在做什么决定。 不过俄顷, 顾不上伤口会不会崩开,原本扣住细腰的手掌稍稍用力,上下颠倒。 薛柔惊得想推开他,又怕戳着伤处,耳垂被温热气息撩得发痒。 “我方才没听见,”他笑了声,“再喊一次。” 薛柔不想遂他的意, 但身上那只手看似温柔地游走,却在她最敏锐的地方刻意浅浅掠过。 忍了又忍, 她闭上眼不去看近在咫尺那张脸,嘴唇动了动,又唤一声。 因肌肤紧贴着, 薛柔甚至能感觉到身上那人刹那僵住, 随后便是漫长的吻, 让她近乎窒息。 唇瓣被含着吸咬,就像那是块饴糖,薛柔眼角泌出一滴泪,还未顺着脸颊划落在枕上,便消失殆尽。 脸颊更湿了点, 薛柔喘着气,入目便是长而浓密的眼睫, 平素因居于高处看人而垂下,此刻轻颤着,恍若在做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她伸出手, 指尖碰了碰他眼皮,引得一声略带疑惑的“嗯?” “……”薛柔紧抿着唇,忽觉涨得难受,深吸口气低声呢喃,“你动一下。” …… 微弱晨光照在帐幔上,谢凌钰睁眼便瞧见蜷在怀里睡熟的人,没等多看一会儿,便听见阵刺耳鸟鸣。 那只鹦鹉又在唱曲,一大早唱怨妇诗,让皇帝觉得尤为不吉利。 他拧紧眉,想让宫人将鸟送走,却见薛柔已被吵醒。 “竟还记得调子,”薛柔没睡好,迷迷糊糊的,“小玉好聪明。” 说完,她困得厉害,阖眼继续睡。 谢凌钰深吸口气,对鹦鹉的不满甚至转至上官休身上。 送的都是什么? 他离开显阳殿时,盯着廊下鸟笼瞧了片刻,寒着脸走了。 目送皇帝离去,赵旻忍不住问:“昨日我告假,怎么突然多了只鹦鹉。” 绿云一番解释后,赵旻脸色铁青,“胡闹”二字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最终认命般叹气。 左右皇后已经听进去她的话,对皇帝态度好许多,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罢。 赵旻忍不住又重重叹气,觉得伺候薛柔以来,寿数都短不少。 “辰时记得喊娘娘醒,”赵旻提醒绿云,“今日娘娘家里人要来。” 上回薛珩休假,本要进宫见阿姐,但碰上皇帝遇刺的事,便作罢。 谢凌钰知道薛柔心里惦记,干脆遣宦官传口头旨意,让京洛的弘道院放薛珩进宫,顺便让王明月也一道来。 薛珩每次进宫,都觉陛下对他寄予厚望,他自己也担忧才疏学浅,故而压力甚重。 今日要进宫,他一夜未睡,对着近来朝中大小事琢磨,故而见着阿姐时,眼下乌青甚是明显。 “弘道院的课业这般繁重么?”薛柔蹙眉。 “是我自己唯恐落下。” 薛珩半是搪塞,半是实话。 他自幼时起,耳朵里便塞满表兄王玄逸的事,什么神童才子,什么出口成章。 母亲又时常去徐国公府,薛珩便日夜苦读,从未敢懈怠,以期哪日同表兄一样名满京华。 三更起念书,薛珩早习惯了。 薛柔也知他性子,微叹口气,没再劝,而是同母亲说些琐事。 良久,她终于迟疑着问:“阿娘近来是否去外祖家?” 对谢凌钰的承诺,薛柔总归隐隐怀疑,他当真能大度到放过表兄么? 听见女儿的话,王明月垂眸掩去眼底尴尬,她久未登徐国公府的门,长兄与长嫂宽厚,只道是自家孩子过错。 但到底闹得王家最有前途的孩子辞官,莫说仕途,恐怕终身不能回京。 王明月担忧女儿自责害她与娘家离心,连忙道:“我前些日子见过你小舅母,听闻你大表兄如今颇得重用,她还道徐国公府同往常一样,你大舅父在平乱中有功,陛下并无苛责的意思。” 几句话下来,薛柔眉头舒展些,却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薛珩饮了口茶,心道母亲的安慰太虚浮,王玄逸犯的是重罪,诱拐皇后,哪是渤海郡公一张铁券便能抵的。 寻常皇帝难免迁怒王家,可陛下待徐国公府如常,十分诡异。 薛珩知道原因。 这是天家秘辛,不能告诉外人,可阿姐不是外人。 一身青衣的少年端坐着,又品口茶,举手投足皆合乎规矩,是经史子集温养出的气度。 在他看来,陛下行事太过,居然瞒着阿姐。 “阿姐,我在弘道院也听过些消息,有什么可以问我。” 未等薛柔询问,便有一阵鸟鸣,薛珩掀起眼帘,入目是只鹦鹉。 鹦鹉学舌,他蹙眉,后悔方才张口,倘若被这畜生学去便不好了。 “阿姐,能否让宫人将鹦鹉送去殿外?” 薛柔瞥了眼那鹦鹉,又看着老气横秋,小小年纪满脸严肃的弟弟,忍不住道:“一只鸟儿罢了,你怎么和陛下一样,觉得这是玩物丧志。” “依我看,真该让你也养只活物,叫你性子活泛些。” 薛珩脸色微变,连忙道:“岂敢与陛下一样。” “你……”薛柔微叹口气,“你过来瞧瞧,我这新得的爱宠怎么样?漂亮么?” 薛珩静静看着鸟笼,实则透过金笼看着对面阿姐的笑靥,觉得她方才眉宇间浅淡忧愁一扫而空。 仿佛这只鹦鹉真是解忧利器,把那点愁绪啄走了。 薛珩顺着阿姐的话,微笑着应和:“漂亮,是华林苑那边送来的么?” “上官休献给陛下的,”薛柔杏眼弯了下,“他素来不喜这些,自然命人送来我这。” “原来如此,”薛珩想了想,“上官休应当是想讨好阿姐。” 不欲谈那些朝中事,薛珩伸手想摸一下鹦鹉,随意问:“它叫什么名字。” 隔着金笼,他瞧见阿姐嘴角更翘。 “小玉。” 薛珩下意识顺着往下说,“原来叫——” 他像被掐住喉咙,卡住半晌,脸都憋红了,“呃”几下后颔首:“唔,是陛下取的么?” “当然是我,他终日在式乾殿忙他自己的事,哪里有空取名字。” 薛柔抱怨,“他终日看我殿里的东西不顺眼,不是说我的猫儿笨,就是嫌我的鹦鹉蠢。” 听着阿姐肆无忌惮说天子不好,薛珩眉眼间反倒浮现一丝笑。 他语气温吞,“猫又怎么惹到陛下了?” 闻言,薛柔反倒闭口不谈,总不好说谢凌钰心血来潮非要给她画眉,陛下自己手抖,偏怪玄猊忽然跳上膝惊着他了。 那人曾经拿剑把临淮王世子捅了个对穿还面不改色,竟寻这种理由让猫蒙冤。 见阿姐不说话,薛珩隐约明白什么,不欲过多窥探阿姐与陛下平素如何相处。 倒是薛柔,想起眼前古板少年说的话,随意一提:“你在书院听到了什么?关于徐国公府么?” 她压根没在意薛珩那句话,只觉阿弟一心只读圣贤书,何况洛阳的弘道院为防学子一心玩乐,地处京畿,所闻无非是些闲言碎语。 薛珩神色微凝,原本想说的统统放了回去,眼前浮现半个月前情形。 彼时正值暑热,他同先生论及近来京中崭露头角的士人,耳闻先生扼腕叹息:“都不及王三郎。” 还未等他反驳,便听有人进来:“薛公子,外头有人寻你,似乎是薛府家仆。” 待瞧见那所谓家仆,薛珩便知被人摆一道,展开对方递来的字条,他便垮下脸色。 弄春柔 第108节 “令姊安好否?” 熟悉的字迹,其主人曾一字一句改过他文章。 薛珩内心怒意顿起,陛下已经既往不咎,为何还要关心阿姐,还是这般藏头露尾的关心。 他将字条撕碎,逼着所谓家仆带路,终于在一家客栈二楼,见到了三表兄。 日头毒辣,照得满室又亮又热,饶是薛珩总装得少年持重,也惊在原地不敢上前半步,以为是幻觉。 在那场相见中,薛珩坐在窗下,盯着面前茶汤久久不能平复心绪。 他不意外帝王的痛下狠手,反倒意外表兄的胆大包天。 “依表兄的意思,这条命是靠朱衣使一时心软,才捡回来的,为何不听话远离?” 对面沉默良久,“我并未回京。” 薛珩有一瞬怜悯,毕竟是表兄,还是曾对他倾囊以授的表兄。 “久闻陛下曾在伴读中最器重表兄,只因王三郎最为大胆激进,我原本不信,如今见识到了。” 在永安殿所有帝王近臣中,王玄逸曾是最支持南下的,甚至提过如有必要可学白起攻楚时种种做法,被陛下驳回。 蒙着脸的年轻公子攥紧粗糙陶盏,“我只是想了解她近况而已。” 薛珩想起表兄真实面目,这样的人,倘若觉得阿姐日子不顺,会做什么? 他忍不住心底激灵,冷冷道:“与君无关。” 说是与君无关,但薛珩总想起阿姐曾经多喜欢表兄,翻来覆去睡不着。 倘若阿姐哪日知悉真相,会不会怪他知情却一言不发? 薛珩脸色隐隐泛白,直到被一声“阿珩”叫回了神。 他收拢思绪,看着阿姐满头珠玉,锦衣华服,还有唇角那抹未褪去的笑,忽然心硬如铁。 什么表兄,什么昔日兄弟情谊。 阿姐如今过得顺心,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心,任何人都不能破坏这份安逸平静。 至于旁人是残是废,是前途尽毁还是声名俱灭,又有什么干系? 薛珩甚至一瞬间冒出个念头,倘若表兄用那副模样见阿姐,便是故意叫她余生心里都长出根刺。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面对薛柔,他挤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听他们说大表兄王怀玉在寺庙饮酒,颇为自在,想来无事。” 薛柔笑着摇头,就知道薛珩在书院打探不着什么,王怀玉放荡恣肆也不是一两日。 果然弘道院中的消息,除了朝事,无非是些京中官宦人家的私隐。 “你也莫要听这些了,不知几个人经过手的消息。” “是。”薛珩应声。 临近离宫,谢凌钰终于抽空来一趟。 远远望见天子身影,薛珩起身便行礼,恭谨道:“臣有一事与陛下言。” 不想真置表兄于死地,但也不想对可能发生的事坐视不理,薛珩神色微妙:“陛下,京畿近来不大安稳,常有游侠出没,招惹事端。” 薛珩顿了下,强调:“或许,可派人多加巡逻。” 谢凌钰闻言不语,扫了眼面前小少年沉不住气的神色,淡声道:“朕知道了。” 京畿哪来什么游侠,早被朱衣使震慑得老实服帖,薛珩素来怕他,今日竟主动暗示。 皇帝面色微沉,京畿一定是有什么极大的隐患。 第85章 淡绯色剑穗,送给你…… 因薛柔在一旁, 谢凌钰舒缓神情,坐在她身侧,同往常一样问绿云。 “皇后早膳用了什么?” 听完后, 他余光瞥见薛柔躲闪眼神,“我不是说过,不用早膳对身子不好。” 薛柔连忙轻咳,她方才还和阿娘保证,自己在宫里十分注意身体。 果然,王明月脸色微变,但碍于皇帝在, 不好直接说什么。 倒是薛珩,垂首眉梢微挑, 注意到什么,半是诧异半是欣喜,勉力压住嘴角。 待薛珩与王明月离去, 皇帝忽而对身侧人笑道:“你弟弟年纪太小, 还是不够稳重, 等他入仕,不若先外放两年磨炼下。” “陛下也知道他年纪小。”薛柔听见外放,抿了抿唇,“过个几年便好。” “玩笑话而已。” 谢凌钰笑着摇头,心里只叹气薛珩怎么不是她兄长, 若年长些,便能直接安排进御史台, 免得总有御史盯着皇后纠察过失。 或薛仪是男子,也方便许多。 想起薛仪,皇帝突然问道:“谢寒的婚期定在下月底, 阿音要与我一道去么?” 这两人身份尊贵,皆是皇亲国戚,且彭城王素来忠君,谢凌钰愿意给他们面子,亲临大婚。 “自然要去。”薛柔喜欢热闹,何况这是长姐大婚,她想起什么,忽然有些犹豫,“可大婚的地方在京郊,方才阿弟说不安稳,是否需多增些护卫?” 谢凌钰神色平静,抚着她脸颊安慰,“太平之世何来不安稳,出行时自有朱衣使在侧,有何可惧?” 闻言,薛柔眼神一亮,杏眼微弯,露出以往提要求前的神情。 眸光潋滟如春水,带一点点央求意味,又含着拿捏对方保准舍不得拒绝的小得意。 谢凌钰向来没法拒绝,甚至喜欢她对自己有所求,指尖磨挲她鬓角,等着她开口。 “那等我们从京郊回来,能否去逛一逛?”薛柔眼珠一眨不眨看着他,“我们去姜家的酒肆喝酒听曲,如何?” 她听闻论章酒肆内又多几样新酒,且姜家的歌姬们又排了新曲,心痒难耐。 “让他们进宫就是。”谢凌钰垂眸,“喜欢什么酒,我让姜家送进来。” 薛柔只觉陛下果真不懂享受,她未出阁时,躺在小怜膝上,一边抱怨嫏嬛殿的先生和难缠的皇帝,一边听她们唱曲。 再闭上眼睛,只觉音律美妙,乃仙人授凡夫俗子头等宝物,可忘记天底下一切烦心事。 在宫里头,歌姬们恐怕要瑟瑟发抖,唯恐那里不对被降罪,有什么意思? 薛柔露出失望之色,“那就没意趣了。” 沉默片刻后,谢凌钰盯着她垂下的眼睫,终究还是应允:“也好。” * 袅袅烟雾自博山炉溢出,纵使这香可令人平心静气,可顾灵清却额头止不住冒汗。 殿上那道玄色身影离他不近不远,恰好能听出浅淡语气中的不悦。 “顾卿的意思,是至今没找到人么?” 顾灵清喉咙一紧,自陛下吩咐他们查薛珩在京畿见过什么人,已过去月余,眼瞧着彭城王世子婚期已近,竟连片衣角都没寻着。 “臣查过,快两个月前,小国舅曾在弘道院旁见过一年轻公子,客栈的人说那人蒙着面,看不清长相。”顾灵清不知陛下神色,略紧张地顿了顿,“此人藏头露尾,必不敢久留,臣等在离开京畿的路上排查,但无异于大海捞针。” 薛珩告诉陛下那日,事情已过去半个月,足够那人远离。 顾灵清觉得棘手,“陛下,能否劳烦小国舅画一张像。” “不妥。” 谢凌钰语气冷冷,薛珩不肯直白去说,便意味有难处。 皇帝心里隐约有个猜测,倘若为真,继续牵扯薛珩必然要惊动皇后。 “你们一直离开京畿的路上找?”谢凌钰默然片刻,“或许此人一直躲在洛阳。” “朕怀疑,王玄逸没有死。” 帝王语气冷如霜雪,又似敲金戛玉,惊得顾灵清直接跪下。 “不可能!杀他是顾家人所为,岂会留有祸患,臣以项上人头担保,阖族绝无二心。” 顾灵清冷汗浸湿里衣后背,帝王的怀疑如堤岸细微裂缝,筑起牢固堤坝需数代人努力,而裂缝一旦产生,信任便无可挽回走向溃散。 顾家是靠帝王的信任吃饭的。 “朕要你的人头做什么?”谢凌钰不为所动,“多派人在洛阳找,下去罢。” 待顾灵清走后,殿内的宫人皆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谢凌钰盯着案边薛柔放在这的曲谱,说是修复一半的古曲,宝贝得很,不许他挪动。 他闭了闭眼,因某些事失控而心底忽而冒出股戾气,旋即又平静下来。 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就算真是王玄逸又如何? 就算他真成了厉鬼,也近不了天子身,何况肉体凡胎,敢冒一次头便杀一次,他难不成有九条命? 待彻底掩去面上沉冷之色,谢凌钰唤李顺上前,问:“朕现下瞧着心情如何?” 方才他也瞧见了,顾灵清瞄了他一眼,吓得半晌不敢抬头。 李顺眼皮一跳,连忙道:“极好,陛下面容可亲。” 谢凌钰眉目更为舒缓,“那便去显阳殿。” “陛下,娘娘现下恐怕不在显阳殿。”李顺连忙道,唯恐皇帝扑了个空,“方才皇后那的人过来递信,说是去灵芝池那边的亭子。” 谢凌钰抬脚便走,“那便去灵芝池。” 灵芝池亭内。 薛柔拿着流采的剑比划,她上回拔剑对着谢寒,手竟因握不稳抖了下,心底一直记着。 如今天渐凉,她干脆让流采教她几招。 不在显阳殿,是免得赵旻跟姜吟念叨,更免得把谢凌钰招来。 微风拂面,流采额头的汗却比顾灵清在式乾殿时还多,胆战心惊看着皇后摆弄着短剑,止不住提醒:“娘娘,这剑锋利,得小心着些。” 弄春柔 第109节 “无妨,我又不是没拿过剑。” 薛柔安慰着,一边拔出截剑刃,但脸色却僵了僵。 她幼时学舞,也用过软剑,只当那日手抖是过于紧张,可现在看……当真是沉。 “这剑太重了,”流采忍不住继续劝,“娘娘若想学,不若让陛下教。” 流采的剑虽短却宽,异常沉,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经常把剑当刀使砍下去,压根不适合薛柔。 可皇帝的剑细长锋利,又师承彭城王,彭城王年轻时可是美男子,连剑法都简洁凌厉不失灵动飘逸,只求在战场上以最小的气力刺中要害,反倒适合薛柔。 哪怕她抽出来随意一挡,也能擦破对方的皮。 薛柔想了想谢凌钰,一阵头痛,他定是要断然拒绝,并解释太过危险。 见皇后脸上神情变幻,流采思索片刻,硬着头皮道:“娘娘莫要使剑出鞘,奴婢先演示两下。” 流采手握着短剑,比划两下最简单的。 薛柔学着她颤颤巍巍比划两下,沉默许久,觉得很没面子,又找不着台阶下。 好在一旁的绿云轻咳两声,“娘娘不是说,既是拜师便要教束脩,命奴婢带了丝线,说学完后亲自打个剑穗送给流采么?” “确是如此。” 薛柔颔首,顺势在亭中石桌旁坐下,拈起丝线便挑拣起来。 流采是个不会说话的,眼瞧着皇后编了半天的结,初具歪歪扭扭模样,什么都像,就是不像皇后嘴里说的盘长结,她忍不住道:“娘娘先前会打剑穗?” 闻言,绿云忍不住瞪一眼,“当然会了。” 薛柔耳根一红,“阿珩刚学剑时,我给他打了一个。” 可惜当初没弄完,便要回宫陪着太后,也没送出去。 过去半刻钟,薛柔盯着手里打了一半的剑穗,又看了眼废了的几个,长长叹气。 “娘娘,就这个罢。”流采看不下去,“现在这个就挺好的。” 薛柔闻言,十分认真地整理不对称的地方,便打算串几个珠子上去。 她拨弄半天,没瞧见合意的,想起什么后拔下一支步摇,盯着流苏末端珍珠,让流采动手摘下两颗。 这是御赐的东西,流采哪敢随便毁了,涨红脸想推辞。 薛柔干脆让绿云动手,而后将珠子串好,放在手里欣赏片刻,虽说的确不精巧,但自己的东西,越看越满意。 她将剑穗往流采短剑比划一下,顿住一瞬,发觉自己选丝线时只顾着挑喜欢的,忘记流采的剑鞘漆黑,与淡绯色并不相称。 两相结合,万分突兀,好比大汉头上插小粉花儿。 薛柔:“……这次的不好,下次再打一个送你。” 说完,她又觉得手头这个剑穗可惜,总不能平白无故扔了,但压箱底也不值当,又不是什么宝贝。 “不若给陛下收着。”薛柔嘀咕一句。 此言一出,流采嘴角抽搐,不敢想陛下若知皇后为何突然送他剑穗,会是什么反应? 绿云也是欲言又止,眼前浮现皇帝玄色衣衫与沉肃面容,甚至忍不住想劝,淡绯色和陛下更不搭,也不能什么东西都往陛下那扔。 正想着,背后便有脚步声,谢凌钰轻声问:“让我收着什么?” 薛柔方才只是随口一说,见他真来了,想象一下皇帝戴着淡绯色加珍珠的剑穗,在太极殿被朝臣看着,忍不住头皮发麻。 她连忙背着手,将剑穗藏在身后。 谢凌钰上前一步逼近她,伸手便将那剑穗拿来,神色复杂。 “给我的?” 第86章 你怎么……如此轻易地,…… 薛柔顶着皇帝灼热目光, 半晌挤出两个字。 “当然。” 否则还能怎样,告诉皇帝自己背着他跑来比划剑?薛柔倒是不怕,只怕谢凌钰降罪于流采。 她说完, 眼睁睁看着眼前人摘下佩剑,垂眸仔细系上剑穗。 谢凌钰抽出剑,指尖拂过冰冷剑身,神色莫名。 这是他亲自从父皇珍藏中挑的剑,践祚后多年不曾离手。 他用它杀临淮王世子,也用它杀监视他的宦官眼线,往后南下也要带它, 意在立不世之功业,那是自高祖以来, 大昭所有君王的理想。 所以它没有多余装饰,更没有剑穗,纵使价值连城的美玉也配不上它。 然而此刻, 森森剑气与珠光相映, 似霜如雪的锋芒旁, 是淡绯如桃花的丝线,谢凌钰却觉意外和谐。 就像阿音站在他身边一样。 他神色彻底柔软,不再是从式乾殿出来后刻意装出的平和。 不知皇帝在想什么,薛柔盯着剑,竟先不好意思起来。 “陛下, 被朝臣瞧见,是否……有失威仪。” “无妨。” 谢凌钰怕她抢回去似的, 重佩上剑,一边淡声否认,一边微微侧过身, 躲避她拿剑穗的手。 指尖拂过流苏尾巴,没能抓住,却被珠光晃了下眼睛,薛柔抿唇,没再强求他摘下。 直到谢寒与薛仪大婚那日,薛柔方才后悔,她就该强求一回,大不了跟他说换一种颜色,重新打个剑穗就是。 钦天监的人算出薛仪与谢寒今年不宜成婚,需得推至明年,这两人都等不得,逼着钦天监想法子破解。 最后择了一地,位于京郊某山脚下,恰好彭城王在此地有一府邸,干脆择此处成婚。 路途不算远,谢凌钰同薛柔去时只着常服,也并未带太多随从,甚至刻意减免仪仗。 眼见一群人阵仗颇大出来接驾,谢凌钰抬手道:“今日事皆为家事,何必拘于虚礼。” 彭城王近来身体好了些,腿虽仍痛,却能走路,闻言点头称是,目光却扫过皇帝腰间佩剑,目光微凝。 那剑穗,委实太过显眼。 倒是彭城王妃嘴唇抿了抿,像在忍笑,神色略微妙地掠过皇后,露出了然神色。 薛柔头回如此窘迫,偏身边人毫无反应。 她心底安抚着自己,京中像彭城王这种能直接打量皇帝剑穗的人,屈指可数。 今日,应当不会再碰见了。 未过半刻钟,薛柔便收回这个想法。 她怎的忘了,彭城王在宗室中德高望重,他独子成婚,对方还是清河长公主之女,那些辈分颇高,因腿脚不便平素连宫宴也推脱的的宗亲们皆至。 眼见着那帮宗亲一一过来行礼,薛柔勉强扯起嘴角,应付他们,心里一个个对号入座。 这个曾说她姑母牝鸡司晨,那个曾说她姑母以色进,还有眼前这个笑得最谄媚的,不止一次暗示谢凌钰选妃。 看着看着,她连表面那点和气也不想维持,再瞥一眼身侧皇帝,见他面色也没几分和善,心里稍稍舒服点。 最后一个,是先帝长姐,琅琊大长公主,年纪大了行动不便,颤颤巍巍进来,身边是她年幼的孙女。 薛柔面上终于多几分真情实意的笑。 她记得此人,姑母说过,刚入宫时,朝臣说她以美色惑君,致君臣失和,宗亲中唯有琅琊公主替她说话:“陛下为色所迷,诸君何苦为难一弱女子?” 望着玉雪可爱的稚童,薛柔招手示意她上前,褪下手上玛瑙珠串给她。 见薛柔前后态度反差如此大,连演都不欲演,摆明了喜恶,皇帝唇角勾起几分笑。 他看向那孩子,随口问道:“朕好似头回见你,想要什么赏赐?” 那孩子年纪虽小,却想的多,只怕随意向陛下讨赏会显得贪婪,惹人厌烦。 半晌,稚童眼睛圆溜溜的,直直看向皇帝腰间佩剑,声音清脆:“陛下,臣女近来同父亲学剑,正缺一剑穗。” 谢凌钰顺着她视线看去,神色平静,细看眼底却掺杂笑意,道:“此物不可,这是皇后送给朕的。” 见那稚童不知所措,皇帝干脆赏了些金银,便让她下去了。 薛柔从头听到尾,瞥见皇帝神色,终于反应过来,他是故意的。 分明随便找个理由便能搪塞过去,他偏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光明正大说出口。 被气得喉咙一哽,薛柔直到离开别庄,在马车上都没跟皇帝说半句话。 待马车径直从论章酒肆隐蔽侧门进去,谢凌钰方才轻咳一声,握住她的手下去。 姜太常候了许久,行过礼后问道:“还是去娘娘先前喜欢的地方么?” 没听清楚他说什么,薛柔心不在焉“嗯”了声。 缓步上东楼,薛柔心情轻快几分,想起未进宫时,与小怜相处的乐趣。 “小怜今日在么?” 听见皇后问的话,姜太常记起小怜曾因一首词惹皇帝大发雷霆,忍不住看向陛下,却见他面不改色。 “回娘娘,在。” 薛柔眸色微亮,欣喜道:“让她过来。” 待踏入东楼顶层雅间,她终于想起,为何姜太常要多嘴问那一句。 不大好的回忆接二连三涌来,但望向身侧那人,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不记得。 也可能被她提醒一下,又记起来了。 薛柔也装作无事,坐下后吩咐:“让她们进来。” 手捧酒壶的婢女鱼贯而入,满室淡淡酒香,不算冲鼻,甚是柔和,如绵软的云散溢。 薛柔隐隐闻到果香,低头便瞧见银壶倒出的酒液色泽为浓郁艳红,显然泡了什么果子。 她没问是什么,也没问其余几壶有何不同,打算自己细细品味一番。 弄春柔 第110节 刚抿一口酸甜浓郁的酒,耳畔便是清脆的“铮”。 恍若春寒乍破,随后音调或高或低接连不断,如江水化冻浩浩汤汤而下,流水绵绵不绝。 女子清越声音越过屏风,“麟之趾,振振公子……” “停一下。”薛柔神色复杂。 她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就是因为谢凌钰在,吓得这群人不敢奏缠绵悱恻的靡靡之音,竟比宫里还正经。 那她来这儿做什么? 薛柔紧抿着唇,流露出一丝不满,她没看见身侧人陡然泛冷的神色,而是思索着,得想法子让陛下少约束着她。 “陛下,你怎么不喝一杯?” 谢凌钰垂下眼睫,看着已凑到嘴边的杯盏,酒液泛着光泽,晃荡着映出几分倒影。 再往下看,便是皓白手腕,他轻轻摁了下她腕上肌肤,“你有些醉了,不能再多喝。” “我没有。” 薛柔一边说,一边大着胆子将酒盏硬往他唇边塞。 她心底咬牙,分明清醒得很,被皇帝一说,竟开始醺醺然起来,都怪他多嘴提那一句。 谢凌钰唇瓣已沾上酒液,鼻尖半是酒香半是眼前人身上的百濯香。 还未饮,就让人目眩神迷。 皇帝拿起酒盏,一饮而尽,神色清明看着薛柔。 待喝下好几杯,他终于问:“阿音想把我灌醉后做什么?” 定是她想找的乐子,是不被他允许的。 薛柔被问住,可能真有些醉了,直接道:“我认出了小怜的琵琶声,我喜欢躺在她膝上听她唱曲。” 望着那双因饮酒水濛濛的杏眼,谢凌钰脸色铁青,“你躺在她膝上?” 薛柔解释:“我当初在嫏嬛殿,日日早起晚睡,总歇息不好,偶尔得空寻她,丝竹声声软言细语唱着,便觉困乏得厉害,索性躺在她膝上歇息。” 看了眼四周,谢凌钰果真发现张小榻,檀木质地。 他轻笑,原来是特为薛柔准备的,她倒是比皇帝还会享受。 怪不得当初不肯去长乐宫,总想着回府,她在外头竟比他想的还要潇洒滋润。 皇帝平复心绪,慢条斯理道:“你现在也能枕在我膝上。” 薛柔默然,这能一样么?谢凌钰身上哪都硬,枕着不舒服。 她放弃给他灌酒,嗓音柔柔越过屏风:“小怜,唱我先前听的曲子罢。” 对面沉默一瞬。 阮怜畏惧皇帝,至今忘不了陛下面色沉冷要拔她舌的模样。 故而她想见一见皇后,不知皇后过得如何,陛下是否会沉着脸对她。 然而阮怜深知,这道屏风,陛下不可能命人撤去,今日是见不着皇后了。 怔愣的刹那,冷如秋水泠泠的声音传来。 “皇后吩咐,便唱罢。” 皇帝发话后,阮怜下意识一激灵,重新拨弄琵琶弦,其余乐姬见她动了,才敢随之抚琴吹笙。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薛柔将酒壶中的酒皆尝过后,头脑发轻,身子却觉重,不住往下沉。 加之阮怜唱时声调绵软缠绵,如一双手径直将人往下拉,坠入似真似幻的梦境。 她觉得困乏,逐渐半阖上眼。 谢凌钰一直看着她,微叹口气,耳边还萦绕着那句信誓旦旦的“我没醉”。 待不知唱到第几首,薛柔感觉有人扶着她脑袋,给她喂东西喝。 她意识到自己醉了,含混道:“不能再喝了。” “是醒酒汤。” 谢凌钰语气掺杂无奈。 “这东西对我无用,”薛柔喃喃,“我过会儿便能清醒。” 见怀中人紧抿着唇,醒酒汤死活喂不进去,谢凌钰只好放弃,眉头微蹙端起她方才用过的杯盏,里面还有一半透亮酒液。 当真这般好喝么,引得她贪杯至此。 谢凌钰盯着酒液,心底竟泛起好奇,盯了片刻一饮而尽。 与她开始递的酒不同,方才酒盏中的,应该掺了花露,浓烈馥郁的香气夹杂甜意,中和原本烈酒的辛辣。 丝竹声缠缠绵绵绕着,姜家簪缨之族,养的乐人不同凡响,令闻者忘忧。 然而,谢凌钰恍若没听见,他也委实没注意那帮人在唱什么,只垂首凝神注视躺在膝上的人。 他指尖轻轻碰着那张脸,如明珠生光,恍惚想起宫中梅林于寒冬盛放时,被誉为一景,然眼前颜色足以压倒万株雪中红梅。 总觉她睡着了,谢凌钰嘴唇动了动,语调轻如叹息。 “我让旁人知晓你我有情意,你觉得窘迫,倘若换作……旁人,你也会同他恼么?” 想必是不会的。 他垂下眼睫,扯了扯唇角,觉得这问题颇为无趣。 薛柔酒量一般,但醒酒还算快,朦朦胧胧听见皇帝说什么,却不清楚,但躺下来出乎意料地舒服,她索性闭着眼再小憩片刻。 正当谢凌钰以为她还未醒,却听她双唇微动,斩钉截铁道:“有个音错了。” 他轻轻抚着她脸颊,“何时清醒的?” 薛柔睁眼,眸中仍旧有醉意,几分得意道:“我通音律犹如你擅棋,纵使是醉也能听出错漏。” 她说着起身,揉了揉额角,“什么时候了?也该回去了罢。” 刚好谢凌钰也不想在此处久留,见她步履不稳,索性直接抱起她。 一进马车,薛柔便撩开点车帘,想吹一吹风,果真神思清明不少。 她瞥见家商铺,想起什么,连忙道:“停下。” 谢凌钰抬眸问:“怎么了?” 话音未落,便见她已然下去,没再多想,皇帝也跟着过去,怕她摔着握紧她手腕。 薛柔声音发脆:“那家铺子的东家我认得,她擅长打穗子,我让她帮忙打个玄金色的。” 京洛贵公子们喜佩剑,却大多为未开刃华而不实的剑,上头还要缀各色装饰,这家铺子专卖这些,薛柔来这给薛珩挑过把剑。 谢凌钰脸色隐隐发青,却顺着她应下,买便买了,他换不换是他的事。 “好,但我却觉你给的最好。” 周遭行人稀疏,不远处的客栈二层,窗却隐隐开了条缝。 一双眼透过缝隙窥伺许久,其主人攥紧手,最后手指在木窗留下鲜明痕迹,仿佛在叩问,若有若无诉说不甘。 你喜欢上他了? 你怎么……如此轻易地,如此迅速地爱上另一个人。 第87章 若有方士可令身形随意缩…… 面具后那双眼缓缓阖上, 不愿再去看。 犹记当年,薛柔给薛珩打剑穗,他知道后也想要, 却被笑着拒绝,正失落却听少女语调轻灵:“我手艺不精,往后再送。” 然后便没了下文,薛柔压根不练女红,把此事抛之脑后。 他都没有的东西,皇帝凭什么有? 就凭天子能强拆旁人幼时婚约,做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那屡屡敦请陛下立后的奏章, 每一封结尾皆是“伏愿圣明天子万岁无极”,奏折之外, 他独自在房中,对着雪白墙壁一遍遍执笔写这句话,提醒自己。 巍巍皇权容不下挑衅, 想活命便安分些, 谢凌钰是天子。 但满墙墨痕兜头压下, 也没叫他心甘情愿安分,控制不住想见她一眼。 见到了。 郎情妾意,好生刺目。 丝丝缕缕的怨气如少女言笑晏晏时指尖柔韧琴弦,温吞地缠上心尖,然后绞紧, 逼出一点恨意。 怨她毫不留恋转头,对想要他命的男人举止亲昵。 怨到最后恨自己, 为什么不能爱表妹爱到坦然面对她琵琶别抱。 他可以为薛柔死,可以接受她忘记过去。 甚至……能接受她喜欢任意一个贩夫走卒,公卿王孙。 却不能接受薛柔喜欢上皇帝。 “公子, 今日的冷水送来了。” 客栈的人在不远处低声道,目光扫到某处后愣住:“公子的手是否需要包扎?” 王玄逸垂眼,才发现指尖被木刺扎进,流了点血,也不怎么痛。 “不必,你出去罢。” 他摘下面具,用冷水浸过的帕子摁在隐隐发痒的伤痕处。 随着抓心挠肺的瘙痒缓解,心底沸腾的情绪也随之平静不少。 重又看向窗外时,那两人已经出来,他的眼珠随那裙摆而动,面色重又温雅。 弄春柔 第111节 是陛下表里不一哄骗表妹,她什么都不知道,倘若知道,岂会冲陛下露出笑。 长街畔。 刚出铺子,薛柔便一手握着玄金剑穗,一手往他腰间佩剑伸。 谢凌钰明白她意图,握紧她手腕,抿紧唇搪塞道:“这剑不能随便取下。” 闻言,薛柔眼睛睁大,眸中残留的朦朦胧胧醉意像雨雾润湿他整颗心,说出的话却戳人。 “耳坠不让碰,剑也不让碰,陛下的宝贝未免太多。” “我回宫再换,”谢凌钰顿了顿,“再说,我什么东西是阿音碰不得的?” 话音未落,薛柔手快地捏住朱砂耳坠。 谢凌钰浑身一僵,仿佛被摸到命门,却听她道:“你看,又是这副模样。” “这东西阴惨惨的,倘若能换作碧玉的,定然不错。” 薛柔醉后所言皆是实话,这东西谢凌钰不想让她看,不想让她摸,竟激起她反骨,偏趁他意乱情迷时多瞥几眼。 水滴状的镂空坠子被刻上繁复纹路,与佛家有关,里头还有枚剔透圆润的小球,似玉非玉。 饶是薛柔也忍不住赞叹其做工精巧,倘若换作温润碧玉,她也想要。 可惜她怕痛,从未穿过耳洞,得来也没法戴。 想着想着,薛柔便将心里话说出来。 谢凌钰盯着她耳垂,莹莹如玉无一个孔洞,若有所思。 忽然,他觉察哪里不对,这是自幼堤防外人养成的本能。 有人在暗中窥探,藏头露尾。 谢凌钰忍不住蹙眉,那道目光似乎又消失不见,疑心是否因今日饮了点酒,直觉出现差错。 “走罢,”薛柔见他怔住,凑近一点,“生气了?” 百濯香先萦在鼻尖,一张桃花面骤然靠近,纵使看惯,他也喉咙一紧。 “没有,”谢凌钰掌心裹住她的手,掩饰疑心,对她露出个安抚的笑,“我们先回宫。” 薛柔也觉谢凌钰应该不会因这几句话生气,点了点头没再多想。 回宫后,谢凌钰先去式乾殿待了片刻,随后才神色如常回显阳殿。 * 一连两个月,京中皆无事,犹如瑟瑟凉意下的平静秋水。 甚至近来深夜时,谢凌钰都按部就班规矩得很,没再试一些新花样。 薛柔觉得奇怪,总觉哪里不对。 她眼皮直跳。 深夜,皇帝忽然道:“阿音,我近两日闲暇,能带你去叠翠园小住。” “怎么忽然想起去叠翠园?” 进宫后,薛柔都快忘了此地,姑母和薛家给的别庄园子太多,后面皇帝又莫名其妙赏了一堆,委实记不大清。 但谢凌钰在面前,她却蓦然想起,叠翠园内诸多难称美妙的回忆。 薛柔疑惑,倘若她是皇帝,绝不想踏足那地方半步。 “沈愈之说你最近体寒,得多泡温泉。”谢凌钰语气平淡,“阿音定是背着我偷食不少冰的。” 薛柔听不得这说法,显得她多贪嘴似的,急着打断他:“既如此,还是听沈太医的。” 闻言,谢凌钰抿了口茶,掩饰唇畔笑意。 沈愈之当然说过此话,他也的确有私心。 前不久皇帝偶然翻到叠翠园营造时图纸,这东西放的隐蔽,显然是之后几任皇帝嫌太宗金屋藏娇太丢脸。 谢凌钰也这般以为,堂堂帝王喜欢哪个女子,还要藏着掖着不成。 就因为朝臣骂几句妖妃,就窝囊到当外室养在京郊,哪里有天子模样。 换作他,压根不会管那些犬吠。 但叠翠园现下是薛柔的,谢凌钰便随手翻开瞧了几眼图样。 而后,便陷入沉默。 心底一边鄙夷太宗假君子,明贵妃死后表面不近女色,却在别庄弄出这些“巧思”,一边疑惑自己怎的想不到这些。 薛柔压根想不到皇帝为何频频抿茶,反倒自顾自捋明白为何他夜里规矩许多。 沈愈之说她体寒时,说不准提体虚,叫陛下觉得她经不起折腾。 越想越发合情合理。 甚至直到踏入叠翠园,在玉澜馆内先歇息片刻时,薛柔都这般想。 这地方虽只来过一回,却令流采记忆深刻,她木着脸站在皇后身侧。 谢凌钰记性颇佳,思及往事先是脸色略沉,随后神色便如云开雨霁。 不过是阿音过往十几年中一小段回忆,犹如长河中微不足道的浪花。 她常因贪凉而体寒,往后他多陪着来泡温泉,总归能覆去那段不好的记忆。 刚安抚好自己,皇帝便瞧见案旁一点裂痕,十分显眼刺目。 那是他留下的。 薛柔见他面容骤然泛冷,只怕他起杀心,脸色也变得略带苍白。 许久未见她这副恐慌神情,谢凌钰像被她扎了下,而后心里直发酸。 他轻笑:“我既为君,天下无有不能容之事,何况一匹夫?” 淡而平静笃定的声音响起,甚至候在远处的婢仆都能听见。 唯有近处的人细听,方能察觉最后二字语气微重,像咬牙切齿从喉咙挤出来的,其间深埋怒意。 “阿音未免多虑,事情过去已久,我岂会重又清算他?” 随着帝王字字如珠玉落下,流采神色微滞。 陛下自然不会重新清算,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过人家。 薛柔因被戳中心事而哑然,半晌不言,甚至直到褪去衣衫没入汤池时,也一言不发。 她不知道该同皇帝说什么,总觉他心情奇差,不知哪个字便会戳中他肺管子。 倘若温言软语,自然不会惹恼谢凌钰,但薛柔现下没这个心思。 她记得这汤池,虽大却极为奇怪,越往中间越深,只能靠在边缘泡着。 乌发沾染水珠,如丝缎贴着她后背,湿漉漉的,却陡然被人嫌碍事似的从后撩开,后背顿时与温热肌肤贴紧。 薛柔低下头,能看见环住自己腰肢的手臂,青筋分明,越来越用力,颈侧一小块肌肤被含住轻咬。 她叹气,觉得果真不能信他会安分。 这一声微叹,落在身后那人耳朵里,像略带厌倦。 谢凌钰动作微顿,干脆让怀中人转身面对着自己,垂眸细细观察她神色,见没有鲜明厌恶后方才眉目舒缓。 水汽氤氲,令原就赛雪欺霜的肌肤光润柔腻,他呼吸更为急促,低头含住她唇瓣。 本就被热气蒸得头脑发晕,此刻只觉吞吐气息都被悉数攫取,闭上眼只能闻到他发梢被熏染的浅淡沉水香。 甚至,她都分不清是闻见的,还是囫囵吞下后感受到的气息。 再睁眼喘着气,才发觉自己被抱在怀里,正一步步往中间走。 薛柔睁大眼睛,下意识勾紧他,慌张道:“太深了。” “哪里深?”谢凌钰声音浅淡。 瞧了眼四周,薛柔发现这已是汤池中心。 察觉头发被轻抚,她意识到自己被一只手臂托着,心顿时吊起来,死死环住他脖颈,唯恐掉进水里。 越是紧张,就咬得越紧。 汤池水波荡漾,像有时快时缓的风拂过。 薛柔身子逐渐放松,埋首在他颈窝,眼泪落下又顺着肌肤滑落,与温泉融为一体。 如往常一样,她含混不清抱怨:“你放开我。” 原本扣住她腰的手陡然放松些,惊得她瞬间清醒,头皮发麻后紧紧绞缠住他,像水潭里的蛇绞紧猎物。 薛柔气得脸更加红,脱口而出:“谢凌钰!” 听不见回应,她才看向他的脸,立刻怔住。 长眉紧拧,浓密乌睫沾着水轻颤,许是薛柔现在不大清醒,总觉面前这张脸也隔着水汽,朦朦胧胧的。 朦胧的好看,哪怕看不清晰,也知极为整丽。 纵使最厌恶谢凌钰的时候,薛柔也承认他生得好。 就是过于精致,恐怕有失威严,好在他居高位久了,眉目自有端肃气。 然此时此刻,最后那点端严褪去,像被伪作极乐的梦魇缠绕,既不能醒也不愿醒。 过去许久,薛柔觉得自己才是被梦魇缠上的,随意披着衣衫靠在他怀里时,疲乏到阖眼。 谢凌钰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头发,心中安宁,这段时日因朱衣使办事不力而起的怒意悉数消灭。 区区一个废人,怎么就找不到? 偏朱衣台怕皇帝大动肝火,其余差事极为卖力,筹到不少银钱做军饷,叫谢凌钰每每看见顾灵清,只脸沉得滴水,一言不发。 胸口窝着团火,也没法同枕边人诉说。 时间久了,皇帝也明白,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能总这样大费周章找下去。 但那人像鬼魂一样,缠在他和薛柔之间。 弄春柔 第112节 只要想起皇后那位旧相识仍活着,谢凌钰便一日难以心安,恨不能去哪都盯着她。 薛柔半阖着眼,忽然听见皇帝开口,语气幽幽,半是执拗半是可惜。 “若有方士可令身形随意缩放,我去何处都把你带着。” 陛下又发什么疯?薛柔忍不住掀起眼帘看他。 谢凌钰也觉荒谬,笑了一声,捻着她耳垂,柔声道:“不提这些,我给你备了件礼物。” 瞧见他手边匣子里是什么,薛柔脸色僵住,那是一枚碧玉耳坠。 除了质地,其余的与他身上那只别无二致。 第88章 明之,皇后心里有朕 “阿音, 我帮你戴上它,如何?” 薛柔脸色隐隐泛白,半晌不说话, 倘若是以往在宫里,她或许会直接推拒。 可现在,她总觉谢凌钰心情不佳,并非突如其来的恼怒,而是长久紧绷的弦乍松缓后,看似静谧,实则眉眼间流露出淡淡疲倦。 好生奇怪, 近一两个月又是谁惹着他了? “陛下……”薛柔想了想措辞,“我不大喜欢戴耳坠。” “你先前说过, 倘若我的耳坠是碧玉的,定极为好看,你愿意戴。” 谢凌钰将她醉后的语气都学了出来, 而后柔声道:“你说的话, 我都记得, 岂会叫你失望。” 他语气如春风和煦,却叫薛柔气得牙痒。 她还说过想每日在薛府住,不回宫了,他怎么不肯满足这个要求?净挑他自己喜欢的记。 谢凌钰见她神色分明畏痛,语气放得更轻缓些, 诱哄道:“阿音戴着它,有旁的好处。” 他音色本就如风吹碎玉, 此刻迎合她喜好放低些,令人晃神一瞬。 薛柔有些狐疑地打量匣子,内心动摇几分。 什么好处?谢凌钰应当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诓人。 忽然, 她发现不对,迟疑道:“怎么只有一只。” “我也只有一只。”谢凌钰神色不变,理所当然道。 薛柔:“……能否容我问一句,好处是什么?” 她心底隐隐有个猜测,这东西陛下那么宝贝,莫不是哪里的钥匙,或类似通关令牌。 谢凌钰送她的无非珠玉首饰,或许有了这东西,她能随意进天子私库。 合情合理,薛柔越想越这么认为。 可皇帝却垂眸看着她,唇角笑意似有若无,“不可说。” “陛下莫不是骗我,”薛柔脸色微僵,被激出几分脾性,顾不上旁的,直白拒绝天子,“我不想戴。” 谁料话说出口,谢凌钰竟出乎意料的好说话,颔首道:“那便罢了,我不欲强求。” 而后便是幽幽叹息,仿佛真情实意惋惜遗憾。 “阿音往后或许要后悔。” 薛柔被他吊起好奇心,却得不到回应,索性把猜测问出口。 望着那双含有期待的杏眼,谢凌钰神色微顿,抚着她脸颊轻笑:“阿音好聪明。” 得到肯定,薛柔心底权衡半晌,脑袋枕在他膝上,闭上眼不敢看穿孔用的银针。 她忍不住补一句,“轻一点。” 谢凌钰忽然有些不忍心,指尖恋恋不舍捻着她耳垂。 久等不到他动手,薛柔忽然想起皇帝应该没做过这活,怕不是头一回。 “陛下,要不让绿云进来?” 她惴惴不安睁眼,只看见谢凌钰下颌线条,耳边则是他温柔的拒绝。 “不必。” 谢凌钰说完,只命人将灯烛挪近些,随后便拈起枚豆子,放在怀中人耳垂上缓缓碾压。 暖融融烛光映在她脸上,犹如朝霞映桃花,垂眸凝视,连她每一根睫毛轻颤都能清晰看见。 他喉咙止不住发紧,心跳得厉害,拿起银针时,心底反复叩问,倘若一件事对自己全无益处,又为何要做? 但谢凌钰的性子,偏偏又是信奉开弓没有回头箭,做了便做到底。 我不负卿,卿不负我。 他也只能做到前面半句,至于后半句实非人力可为。 银针刺破肌肤,渗出血珠,落在他衣裳,洇出一点赤色。 薛柔本不觉什么,但听见他问“痛么?”,忽然觉得的确疼。 “痛,”她抿紧了唇,“早知不要什么私库了,也没什么稀罕物。” 不就是金银珠宝,字画古玩,她什么珍品没见过,真是一时糊涂财迷心窍。 听见低低抱怨声,谢凌钰哑然失笑,俯首吻去一滴泪珠。 薛柔起身照了照铜镜,盯着耳垂,“为何只有一截丝线?” “得等半个月,否则容易化脓,”谢凌钰仍含着笑,“莫要着急。” 因他这句话,薛柔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月,待他亲手为她戴上那枚碧玉耳坠后,她心想定要去私库好生挑几样稀世珍宝。 去的路上,薛柔一直琢磨,甚至没注意到流采始终复杂的神色。 真进私库,望着看不见尽头的架子,薛柔便开始头痛,粗略看了几眼,便想回去。 那些首饰,看着精致,不少是先前帝王赏赐给后妃的,被人戴过的东西她不肯要。 至于字画,薛柔喜欢的几位大家,仅存于世的真迹都在显阳殿,还有琴……也比不上她手里的。 越看越没意思,她有些失望,什么都没拿便要回去。 如今天越发冷,回显阳殿的路上,薛柔眉头微蹙,想不通为何要白跑这一趟。 绿云忽然开口:“前面那个,是哪位大臣?” “是顾灵清。”流采瞥了眼远处那人装束,解释:“他身上金腰带是御赐的。” 朝中得御赐金腰带的人不止一个,但只有顾灵清的腰带上有玛瑙。 朱衣台中,唯有顾灵清腰带镶赤色玛瑙,各州司使则镶翠琅玕。 譬如顾又嵘任豫州司使时,便以金钗翠石示人。 顾灵清远远便看见皇后,驻足道:“臣见过皇后娘娘,娘娘是要去式乾殿么?” 倘若皇后是去找陛下,他便打道回府了。 顾灵清说话时始终垂眸,看着凉风拂过她裙摆,银线绣做的流云纹恍惚也隐隐动起来。 “不去。” 听出皇后语气中不大痛快,顾灵清下意识飞速瞥了她一眼。 碧幽幽的颜色映入眼帘,熟悉的样式令顾灵清想勉强扯下嘴角,却半晌没能成功。 他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石头做的。 薛柔忍不住皱眉,就连绿云也觉此人太过无礼冒犯,哪有大臣盯着皇后首饰看的。 唯独流采破天荒并未冷下脸,而是淡声道:“这是陛下给我们娘娘的,可是有蹊跷?” 一句话让顾灵清如梦初醒,回过神深深垂首,“并无不妥。” “臣只是觉得……”顾灵清有些胸闷气短,“巧夺天工而已。” 他不愿再多留,行了个礼道:“臣还有要事求见陛下,先走一步。” * 式乾殿前,顾灵清拾级而上,头脑仍旧阵阵发晕。 “顾大人怎么脸色苍白,”李顺瞧见青年毫无血色的唇,客气关切一两句,“可否需要让太医来一趟?” “不必。” 顾灵清话虽这么说,却忽然踉跄,被李顺扶住后颔首:“多谢李中尹。” 待踏入殿内,瞧见御座上那道身影,顾灵清本欲收敛所有情绪,眼前却克制不住浮现皇后的模样。 “明之好似身体不适,”谢凌钰抬手,“不必多礼,坐下罢。” 陛下难得体谅,顾灵清抿了口热茶,心口跳动却没慢下分毫,越想越心惊胆战。 伴君多年,他深知这副模样躲不过陛下怀疑,也知陛下不喜臣下藏着掖着,直白道:“臣方才见着皇后了,还有那枚耳饰。” 顾灵清深吸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为何?陛下可记得中宗所言?” 中宗时,李太后权倾朝野,也没能把手伸进朱衣台。 中宗夺权后曾言:“朱衣台乃我谢家天子利器,断不可为外人染指,否则便为不孝子孙。” 谢凌钰自然记得,缓声道:“他杀妻杀母,也配谈孝字?” 闻言,顾灵清纵使听出陛下不悦,仍硬着头皮道:“臣想谈的,并非孝。” 满殿寂静,那些宫人已被皇帝屏退,四下落针可闻。 顾灵清闭了闭眼,天子可随意号令朱衣使,或旁人携天子信物亦可。 所谓信物,每个皇帝的皆不相同,譬如太宗的是当世名剑流霞,先帝的是枚缺口的鱼龙玉佩,这些机密唯有顾家知晓。 顾灵清少时便知,今上的信物初时是天子剑,后来则是那枚好似永远不曾摘下的耳坠。 历代大昭帝王,没有一个愿意将信物赠予他人,风险极大,只有坏处。 弄春柔 第113节 甚至皇后那枚也只能算一半信物。 顾灵清扯了扯唇角,或许他该庆幸,至少皇后那枚坠子是碧色的,而非赤色。 她只能调动各州的朱衣使,却不能动京城的,她只能命令各州司使,却不能命令顾灵清。 一阵头痛,顾灵清还是无法接受。 看出心腹满脸难以置信后的痛苦,皇帝终于开口,破天荒安慰大臣:“半个多月前,朕才决意做此事。” 半个多月前……顾灵清怔怔地回忆,想起什么后,分明天已寒,额头却冒出薄汗。 那几日,曾抚呈上奏章,说博陵王乖乖把多出的地吐出来后,与河间王有书信往来。 信已经截下,没有任何问题。 消息传到式乾殿,皇帝指着舆图某处的手顿住,“朕怀疑南下后京中无天子坐镇,会有变故。” 但他不可能因为这点怀疑,就放弃多月部署,粮食已经往南运了。 顾灵清仔细听皇帝提前安排一切,包括倘若生乱,让留守京中的顾家人保护皇后,直到天子班师回朝。 原本没有任何问题,唯一的问题是因为寻不到王玄逸,陛下对他们的能力已有怀疑,不能全然信任若有变故,皇后留在京城能安然无虞。 倘若彭城王平乱时,因私心坐视皇后出事呢?倘若有刺客趁乱潜入宫中呢? 所以陛下干脆给薛柔信物。 谢凌钰南下时会带走京中朱衣台一半精锐,从各州调人入京暂时填补空缺。 所以,若有人生乱,皇后可先直接调动他们进宫,其后让信使快马加鞭传令各州郡。 然而还有一种可能,顾灵清做好承受天子之怒的准备,开口:“陛下是否想过,皇后还可以撂下所有人,趁乱离开洛阳。” 只要薛柔愿意,她能命令各州郡的朱衣使配合她,在皇帝回来前逃到天涯海角。 顾灵清知道大婚前的事,此话简直是拿旧事往皇帝心窝上戳。 预料中的怒意并未出现。 皇帝垂下眼睫,面色平静,良久微叹口气:“她应当不会。” 谢凌钰想起她在自己身下时,杏眼水濛濛的,手指紧扣住他的手,睡着时贴在他怀里,毫不设防的模样很乖巧。 她已经许久没有一觉醒来看见他,露出想退缩的神情。 他隐约觉得,或许阿音有点喜欢他。 所以心甘情愿赌一把。 帝王声音如敲金戛玉响起,带着一点缥缈笑意。 “明之,皇后心里有朕。” 顾灵清不信,觉得陛下疯了,想起皇后好像还不知坠子真实用途,心底长舒口气。 幸好不知,否则陛下一离京,皇后不知道怎么折腾他们。 面如死灰的青年安慰自己,陛下只给一半,要是都给了,他就一头撞死在式乾殿。 第89章 我会亲眼看着你喝药 自从薛柔在论章酒肆醉了一回, 谢凌钰再也没提过带她出去喝酒,只令姜太常将家中美酒一坛坛送进宫。 整个冬日,她懒得出门吹冷风, 在暖融融的殿内,边抿着酒边逗猫儿鸟儿玩。 谢凌钰每晚回来,都能听见那只鹦鹉卖弄新学的话,叽叽喳喳惹人烦。 “这鸟儿瞧着蠢得厉害,白日叫夜里也叫,不通人情。” 薛柔连忙反驳,“它夜里何尝叫唤过, 陛下看它不痛快,不就是因为我——” 她顿了顿, 声音小了些,“因为我这段时日不去式乾殿。” 先前,薛柔还能寻着理由, 寒风吹得她头痛, 或天寒地冻醒太晚, 待梳妆用膳后便耽搁了。 可现下春寒乍破,冰雪消融,她宁愿窝在殿里教鹦鹉说话,都不肯多找他。 “先前去找你也就罢了,从早到晚见不着几个大臣, ”薛柔抱怨,“最近那些武将时不时求见, 我在一旁不自在。” 薛柔咽下最后一句,尤其顾灵清看见她时,神色总古怪得很。 默不作声看她辩解, 谢凌钰盯着她唇瓣,忽然笑了一声。 “罢了,我来找你,也是一样的。” 他语气浅淡,不再同先前那样总疑神疑鬼,被她的冷淡刺激到沉下脸。 薛梵音就是这个性子,闲来无事便给自己找乐子,绝不会总黏在他身侧。 谢凌钰已经说服自己看开些,此生莫要指望阿音像话本里的痴情女子般,为夫婿要死要活,说什么非君不可的情话。 左右她既然入宫,此生唯他一人,奢求旁的也无益处。 薛柔摸不清楚他想什么,只斟杯酒递给他,托着下颌笑道:“这种不醉人,连姜吟喝了都不会红脸,陛下试试。” “把我灌醉后,夜里又能躲一回。” 轻描淡写戳穿她意图,谢凌钰盯着她略带窘迫的脸,附耳轻笑:“我上次是装醉。” 看她实在疲倦,干脆配合着演一回,但总不能次次配合。 薛柔耳朵被热气弄得发痒,仔细回忆是否趁他装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 似乎没有。 想着想着,腰边多了一只手,玉钗也被随手摘下,一缕青丝垂落,发梢差点沾染绯红酒液。 薛柔反应过来,偏过头想对他说什么,脸颊刚好蹭到唇瓣。 而后,她便听见一声夸赞。 “阿音今晚好生主动。” …… 翌日,薛柔刚睁眼,便听见绿云道:“巳时了,姜内司已等半个时辰。” 薛柔起身,倒也不在乎虚礼,“让她进来直接说。” 片刻后,一名女官进来,一举一动端庄规矩,挑不出分毫错处,行过一礼后,方才将近日宫中诸事道来。 说到最后,姜吟语气微顿:“娘娘,臣以为皇后御下太过松泛,并非好事。” “你我之间,倒也不必打哑谜,”薛柔熟悉友人性情,“可是出什么事?” “巫晋既然是皇后的人,怎的总跑去式乾殿?”姜吟不满蹙眉,“他自己的差事做完了么?” “那是陛下先前用的宦官,”薛柔不大在意,“忽然被打发来皇后这儿,觉得前程不如先前,有些不甘亦是正常。” 何况,巫晋还有个干亲在式乾殿当差,他时不时想看一眼,也没什么可惊诧。 “静章说的我明白,”薛柔颔首,“我会敲打他。” 倘若巫晋不愿留在显阳殿,她可以把巫晋送回去,长乐宫里多的是想来她这的宦官。 送走姜吟,薛柔便问:“大长秋卿呢?” “方才还在殿内,”绿云诧异,“怎的现下不见了。” 一旁的赵旻本在翻账册,闻言嗤笑:“应当是去陛下那了。” “想想他来之前,发生过何事,”赵旻语气慢悠悠的,却如冷水泼脸令人清醒,“闭上眼都能猜到他待在皇后身边,究竟是为什么?” 薛柔脸色微僵,若真如此,她非要把此人换了不可。 看出皇后意图,赵旻连忙道:“娘娘莫不是要直接同陛下说?不妥,恐怕陛下反倒起疑心,觉得显阳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见薛柔不痛快,赵旻轻叹口气:“天底下理由千千万,拿来吹枕头风就是,娘娘不是颇擅长此事么?” 薛柔沉默半晌,“我要出去走走。” “何时?”绿云愣愣问道。 “现在。” * 流采跟着皇后,眼见走的方向不大对,终于出声提醒:“娘娘,这好像不是去式乾殿的路。” “谁说我要去式乾殿?”薛柔偏过头看她,“我打算去梅林。” 绿云脸色微僵,她知道皇后曾在梅林受过惊吓。 如今,纵使“素英凝香”乃宫中一景,各色梅花能从北风乍至开到初春,皇后也鲜少有闲心去赏什么梅。 薛柔走到一株绿萼梅前,盯着瞧了半晌,微微摇头,又看向另一株朱砂梅,又是副犹豫不决的神色。 她眉头微蹙,望着远处恍若回忆什么。 良久,她微叹口气,终于挑几枝开的最艳的,抱在怀里。 流采默默上前,将花枝接到自己手中,塞给薛柔一个暖手炉,低声道:“乍暖还寒,容易受冻。” 寒风吹到人脸上,初时觉冷,后面便没什么感觉,直到踏入式乾殿内,温暖气息裹挟周身,才觉脸颊隐约发麻。 谢凌钰没想过她今日会来,先是怔住,随后一眼便能瞧见她微红鼻尖。 掌心碰到仍泛凉意的肌肤,他拧眉道:“我今早还仿佛过,今日莫要让你出门,竟没有一个宫人拦着你?简直——” “我想出来走走,谁会拦着?”薛柔捂住他的唇,“好了好了,我给陛下带了礼。” 随着她柔软掌心覆上嘴唇,皇帝眼睫微颤,所有话都卡在喉咙。 “什么礼?” 温热吐息混杂含糊的三字,薛柔挪开手掌,让流采把花枝带过来。 “我今日去梅林,瞧见绿萼梅开得好看,给陛下带了几枝。” 谢凌钰瞥了眼梅枝,露出一丝笑意,捻着她冰凉发尾,颔首:“好看。” “先前在梅林,我就想送花给陛下。”薛柔顿了顿,“然后……就遇见你了。” 弄春柔 第114节 多少年前的事了,谢凌钰却呼吸一滞。 他自然记得,且至今每个细节都刻在脑中。 皇帝一开始怀疑薛柔是得太后授意,鬼鬼祟祟跟踪天子,可瞥见她手边散落的一枝梅花,便恍然大悟。 眼前这人喜欢花草,进宫没多久,便不知折了多少奇花异草给王玄逸,被发现后便细声细气卖乖哄骗他:“是给姑母的。” 一刹那,尚且年少的天子心底涌起恼意,眼前浮现无数不中听的词藻。 为色所迷,情迷心窍,还容易哄骗…… 所以谢凌钰走向她,露出阴冷神色,谁知道把她吓晕过去,他僵在原地,抱着她回去时一直在想。 她怎么这样轻,比落在他肩头的梅花瓣还要轻。 怪不得不经吓。 收拢思绪,谢凌钰喉咙发干,目光凝在淡绿花瓣上。 “是给我的?” “自然,”薛柔点头,“和当初那枝一样,是绿萼梅。” 话一出口,谢凌钰神色便微滞。 阿音记性委实不大好,那会儿绿萼梅还未开呢。 眼见皇帝不说话,薛柔便知说多错多,心底一阵后悔。 正想着如何圆过去,她便听谢凌钰轻声叹道:“阿音今日来,是有何事求我么?” 他握紧仍旧有点凉的手,想起沈愈之说皇后有些体寒,长眉蹙起,真切流露几分不满。 “想要什么,待今晚我回去了,直说便是,何须不顾身体吹风,倘若得风寒怎么办?” 薛柔紧抿着唇,心道是陛下让直说的,“我想把巫晋送回去。” 没抬眸看皇帝反应,她将姜吟的话一口气说出,却忽听谢凌钰轻描淡写:“这样啊。” “可以,”他没半点犹豫,“此人不得力,心有二主,不如杀了。” 薛柔猛地抬眸,看见皇帝认真神色,眼皮一跳,连忙否认:“何至于此。” 她不过怀疑巫晋是皇帝眼线,不想在身边留个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眼睛。 哪里就想要旁人的命了。 谢凌钰没打算杀巫晋,只是心底对他万分恼怒,怎就蠢成这样,被阿音猜忌上了。 “阿音,我把他给你,不过是因此人做事还算聪明,”谢凌钰沉吟片刻,“你若仍有怀疑,自己挑也好。” 薛柔紧抿着唇,看着皇帝温和神色,刹那甚至怀疑方才那句是自己听错了。 良久,她终究不想因为疑心,就害死身边人。 “不必。”她深吸口气,“巫晋的确伶俐。” 回显阳殿的路上,薛柔便觉头有点昏沉,只当是吹久冷风后,进殿骤暖的反应。 次日外头天仍未亮,昏蒙蒙一片。 谢凌钰刚醒,怕吵醒她,轻手轻脚下榻,穿衣声窸窸窣窣,却听身后有人咳了声。 他转过头,看见那双杏眼瞧着自己。 “陛下,我喉咙有些痛。” 薛柔声音极轻,显得可怜,补道:“因为痛,所以醒得早。” 闻言,谢凌钰脸色铁青,想起昨日说的话,只恨自己乌鸦嘴。 怕不是真染上风寒。 待太医过来,说皇后风邪入体,需得在殿内静养。 薛柔脸色一白,低声道:“能否不喝药?” “不能。”谢凌钰望向她时勉强让自己温和许多。 他语气幽幽,掐灭她最后一点侥幸的心思。 “别把药碗放在玄猊旁边,也别想着倒进花盆,我会亲眼看着你喝药。” 第90章 你庇佑我 薛柔不大希望陛下亲自照顾自己, 一来他盯着喝药时压迫感太强,叫她难以下咽。 二来,她总觉会过病气给他, 等前朝知道皇帝怎么病的,又要私下指责她。 但谢凌钰却不在意,只道:“我多少年没生过病,岂会那般娇弱。” 薛柔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白日上朝批奏折,夜里也没阖过眼。 她断断续续发热,夜里能感觉有人手掌冰凉覆在她脸上。 丝帕在肌肤留下一层水痕, 能带走些微燥热。 深更半夜,她躺在榻上, 眉头蹙紧,抓住那只冰凉的手,脸颊一直往上蹭。 如豆烛光下, 谢凌钰长眉紧拧, 他指尖被冰水浸得发红。 薛柔像置身炉中, 灼得难受,像抱住冰块似的牢牢抱住眼前僵住的人, “阿音,”他低声唤着,“等会得喝药。” 他一点点掰开她手指, 深深叹口气,逼着自己不去看她泪眼朦胧的模样。 昨夜就是没狠下心, 任由她抱着,耽搁吃药的时辰。 殿外,流采嘴唇抿成一条线, 按捺不住想进去,奈何陛下吩咐过,不许外人进内殿。 可陛下知道怎么伺候人么? 绿云看出她焦躁不安,“娘娘过两日应该就能好。” 薛柔身体娇贵,每逢换季冷了热了,总要闹出点小毛病,太医看过开几服药就能痊愈。 这次重些,但眼瞧着一日比一日好,没有病情反复拖沓的状况。 但皇帝如临大敌,紧张得终日沉着脸,连带着上上下下不敢吭声,怕触陛下霉头。 待薛柔不再发热,所有人都舒口气。 绿云将案上白玉瓶内花枝换作新鲜的,忽然听见榻上一道声音。 “陛下呢?” 薛柔扶着额,觉得头有些昏沉,心里慢慢算了下时间。 今日分明休沐,谢凌钰衣不解带在榻边多日,竟不在殿内歇息片刻。 总不能跑去式乾殿召见大臣了?夙夜匪懈也没有这样的。 绿云吞吞吐吐,“好像是彭城王世子有要事需禀。” 薛柔没做他想,毕竟皇帝的性子就这样,可直到戌时,李顺亲自过来,说陛下今夜不回来了,她才觉不对。 “京中出什么大事了?” 李顺脸上的笑像画上去的,“未曾出事,就是今日太忙,恐怕到深夜才能回来,恐怕扰娘娘歇息。” 他每说一个字,薛柔脸上还算客气的笑便淡一分。 “不可能。”薛柔语气笃定。 她看不大清远处李顺神色,却知对方必然撒谎。 谢凌钰何时因公务繁忙为理由,夜里不回显阳殿。 他曾亲口道:“顾家的身法果真好用,我子时上榻,你睡熟后半分反应也无。” 李顺怎么可能擅自哄骗皇后,定是那个人的授意。 不来便不来,但好歹捏个像样的理由,居然让宦官承受质疑。 薛柔不痛快了,面色冷下来。 “知道了,李中尹回去罢。” 皇后的不悦显而易见,李顺后背开始冒汗,想着陛下让他瞒上几日。 头一天便得罪皇后,这可如何是好? 如他所料,次日李顺再来显阳殿,便瞧见皇后已坐在窗下,垂眸自顾自逗着猫儿,甚至没抬眼。 “娘娘,陛下今晚不回来了。”李顺想了想,拉了个垫背的,“今夜彭城王世子求见。” 薛柔终于看向李顺,颔首笑道:“谢寒倒是挂心国事,有这种栋梁,是大昭之幸。” 虽说皇后笑得情真意切,无半分不满,可李顺总觉哪里不对劲,喉咙堵得慌。 薛柔没再理会他,而是抱着玄猊径直绕过屏风,进了内殿。 整整两日,李顺含含糊糊,显阳殿的宫人也支吾其词,显然得陛下授意,瞒着她什么。 薛柔心底一阵烦躁,偏太医说过,她现下不可出门吹风,哪怕心下疑惑,也不能亲自去堵他。 窝火一整日,她也上来几分脾性,不肯去问。 陛下想瞒,就一直瞒着好了,也算顺他的意。 薛柔默默咬牙,谢凌钰最好一辈子都这样。 玄猊乌黑毛发被顺得发亮,在薛柔膝上伸成一条,脸颊蹭着她手。 阉人略细的嗓音透过屏风传来,夹杂几分焦急。 “娘娘,陛下也是有苦衷的。”李顺急得额头泌出汗,舔了舔唇,不知要不要忤逆圣意。 他这两日,看陛下病了还照常处理公务,急得口中起好几个泡。 “他有什么苦衷,竟是不能亲自同我说的?”薛柔不为所动,“还需要你来传话?” 弄春柔 第115节 屏风那头终于沉默。 待李顺走后,绿云端上热茶,面色略有紧张,悄悄瞥皇后一眼。 薛柔陡然出声:“陛下是否病了?” “啪”一声,绿云手里茶盏掉在地上,碎瓷四散,热茶汤溅湿皇后裙摆。 “谁告诉娘娘的?”绿云怔怔问道。 “我猜的。” 薛柔深吸口气,看着绿云道:“倘若是旁的事,你和流采赵旻不会瞒着我。” 何况,李顺方才告退时,听声音有点哽咽的意思。 被说中了,绿云紧攥着衣袖,想解释一二。 谁知道陛下真能因为连熬几夜病倒。 绿云现在还记得,那日天还未亮,皇后刚退热,陛下像绷紧的弦骤然松下,眉眼倦怠至极,唇色苍白往外走。 “朕有些头痛,先回式乾殿歇息,待皇后醒了,莫要同她说,安心养病就是。” 显阳殿的宫人都谨遵命令,就怕皇后念着陛下衣不解带照顾,心下愧疚,一时冲动出去受寒。 薛柔听过绿云的解释,轻轻拍了拍玄猊,让它下去。 她语气如常,“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说笑。” 枝形灯烛耀目,照彻每一丝细微神情,绿云偷偷观察皇后是否伤心忧愁,见她柳眉舒展方才松口气。 待伺候薛柔歇下,绿云退至外殿,忽然后背撞上一人,扭头怒道:“赵侍中怎的不说话?” “皇后是不是猜到了?” 赵旻语气幽冷,李顺那厮走的时候都快哭了,谁猜不到? “是。” 绿云语气轻快,只道皇后没什么反应,不必担心。 闻言,赵旻脸色微霁,万分欣慰,颔首赞叹:“不错,娘娘养气功夫进益颇大。” 依她对薛柔的了解,皇后最讨厌旁人欺瞒她,定是气得咬牙。 偏皇帝还是为着她好,没法光明正大恼,估摸一股怒意在心底忍着,跟酿酒似的越发浓。 月辉斜入,映得床帐上并蒂莲朦胧,若置水中沉浮不定。 薛柔睁眼吐出口郁气,谢凌钰凭什么骗她。 她病了,陛下硬是在一旁照顾,甚至不允宫人进来,他觉得是理所当然。 换作他病倒,就自作主张不让她知晓,叫她亏欠一回。 薛柔半晌睡不着,干脆阖上眼养神,心底想着恐怕已丑时,再不歇息明日面容憔悴。 却陡然听见外面细微动静,她轻手轻脚下榻,只着寝衣往外走,透过屏风看见微弱光亮。 外殿宫人又点起灯烛,且有数名宫人走动的声音,迎接的阵仗颇大。 薛柔想到什么,站在原地不动,听外头轻声交谈。 问话的声音极为熟悉,比往常喑哑低沉,偶尔咳两下。 “皇后近两日可好?” “今日几时歇下的?” “昨夜还咳么?” “朕前日命太医院把药制成药丸了,她还觉得苦涩么?” 回话的似乎是绿云,一一中规中矩地答,怕皇帝不痛快似的,声音细如蚊呐。 却并无惊慌诧异。 薛柔心下起疑,升起个念头,他总不会昨夜也这般深夜来过一趟。 但无论如何,他应该会进内殿看一眼,薛柔一边想着,一边退回榻上,装作睡着。 不到半刻钟,她便察觉有人靠近,沉水香混杂草药味道往鼻尖钻。 “堂堂天子,怎么做贼似的?” 薛柔蓦然开口,起身看向面前僵住的漆黑人影。 此刻,她才发觉谢凌钰其实站的颇远,不敢离太近。 “绿云,进来把灯烛都点上。”薛柔气得想笑。 待看清他的模样,她怔住一瞬。 记忆中,她好似没见过皇帝病中模样,纵使遇刺,他也神色自若。 或许是匆匆赶来,谢凌钰并未穿着繁复,只玉簪玄衣,衬得他脸色更为苍白。 “阿音,我并无大碍。”他轻声道。 薛柔刚要开口,却听宫人进来怯怯道:“陛下,一人在殿外求见,说有要事需禀。” 这个时辰,能进宫的只有朱衣使,这是后宫,应当是顾又嵘。 “可是一眉目英气的朱衣女子?”薛柔问道。 “确是如此。” “让她进殿说。”薛柔毫不犹豫回道。 现在放谢凌钰回式乾殿,他怕是明日要装作无事,一切照常。 顾又嵘来时匆忙,甚至几缕凌乱碎发散落,可消息紧急,容不得她整理衣冠。 她踏入殿内时,目光在薛柔耳垂停滞一瞬,微不可察。 薛柔忽然想起什么,“这消息是否机密,我能听么?” “娘娘自然能听。” 顾又嵘语气难得恭谨。 “南楚皇帝驾崩了。” 寥寥数字,便令谢凌钰神色微变,他们原先的消息中,南楚皇帝应该还能撑两个多月。 “江夏王谋反,幽禁天子,把人活活饿死了,”顾又嵘顿了下,“小皇帝年纪轻轻没有子嗣,后妃都被杀了个干净,只有皇后出身陈氏,走的比较体面,自缢被潦草扔进皇陵合葬,建邺现在乱得很。” 建邺宫中出事后,朱衣使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分做九路送消息,唯恐被截下,或太过迟滞错失良机。 谢凌钰打开信,看见时间后算了算,颔首:“不算晚。” 听顾又嵘说话时,皇后脸色便难看起来,默默攥紧衣袖。 待她走后,薛柔忍不住问:“陛下准备何时南下?” “越快越好。” 谢凌钰毫不犹豫,机会这种东西稍纵即逝。 闻言,薛柔怔住,感受到皇帝面对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哪怕信奉喜怒不形于色,也快压抑不住谢家人尚武的本性,开疆拓土的渴望刻在眼底。 “陛下要亲自领兵么?” “自然。”谢凌钰温声回应,仍旧离她几步远。 看着皇帝苍白唇色,薛柔脱口而出:“陛下仍在病中,岂可长途跋涉?” “不碍事的,”谢凌钰云淡风轻,却突然露出一丝笑,“阿音是担心我么?” 薛柔不再说话。 她不想让他去,但心知肚明不可能阻止。 千秋功名在眼前,谁能忍得住不上前一步采撷。 哪怕是她姑母,提出休养生息以和为贵,也不过是先帝朝穷兵黩武,以至无粮草可出战。 薛柔明白只要坐在大昭至尊的位置上,征服南楚广袤的疆土便是其不可动摇的理想。 她劝不得,哪怕此去山高水远,他带病出征极有可能出意外,她也劝不动的。 都是白费力气。 * 初春的风仍旧寒凉,像化冻的水润进人骨头缝里。 薛柔望着猎猎旗帜,忽然想起年幼时入宫,缠绵病榻命不久矣的先帝同她说话。 说大昭的将士皆能以一敌十,比南楚那群软骨头的男人强过千百倍。 说出征前激情澎湃,血液沸腾,每克一城,他会赏赐美酒,允许手下饮酒一回,老武安侯会端着酒坛劝酒,连皇帝都不放过。 然后,姑母苍白着脸坐在一旁,半晌落下滴泪珠。 “阿音,我不在京中,你……” 谢凌钰看她这个时候愣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心里顿时发涩,把后面的话通通咽下。 被皇帝的话唤回神,薛柔看向他身下那匹骏马,喉咙堵住似的。 柔情蜜意的话,她也说不出口。 但总得说点什么。 “陛下保重身体,”她垂下眼睫,想起顾又嵘前段时日送来的消息,嘴唇动了动,“我害怕。” 谢凌钰活着,她才能舒舒服服活着。 “怕什么?”皇帝俯身看着她,因旁边有人,按捺住抚摸她脸颊的想法。 她声音微弱,“我怕和南楚的陈皇后那样。” 谢凌钰怔愣一瞬,忽然大笑,他病尚未好,笑声后咳了几声。 “阿音,你夫君岂是那等庸人。” 弄春柔 第116节 旁边送行的彭城王眉头紧皱,大军临行前说丧气话,幸亏只是夫妻密语,不至被将士听见。 皇帝居然笑得出来。 彭城王脸色铁青,听说陛下染病同皇后有关,简直跟他那色令智昏的皇兄一个德行,碰见薛家的女人就开始昏头。 谢凌钰神色愉悦,阿音默认他一旦出事,他们会葬在一处,居然没想过逃。 他垂眸,忽然看见她眼角一滴泪珠。 所有笑意凝滞住又溃散,像被灼灼泪水滴穿。 谢凌钰定定看着她,思索良久,忽然翻身下马,摘下赤色朱砂耳坠,亲手给她戴上。 而后,又将那枚碧色的攥进手中,也顾不上彭城王的目光,抬手擦去她泪珠。 他微叹,“阿音,我无事的。” 那枚碧玉耳坠摊在掌心。 “你庇佑我。” 第91章 解我相思之苦 薛柔听见他的话, 想勉强维持皇后的稳重,却忍不住抿出一个笑。 “我又不是菩萨。” “你比菩萨还灵。” 他一本正经地胡诌,“你我戴一样的耳坠, 阿音在宫里平安,我在前线能感觉到,知晓你身体安康,我才放心。” 谢凌钰眸色认真,握着她的手低声叮嘱,“我回来前,你倘若遇到难处, 便让流采去顾家找一个人。” 他食指指尖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个字。 鸿。 皇帝垂眸道:“他名为顾鸿。” 薛柔眼中划过茫然,觉得这名字听起来耳熟, 但既然是顾家人,应该和顾灵清是一家。 许是顾灵清哪个有本事的兄弟姊妹,被陛下临时叮嘱过, 借她一用。 一旁脸如死灰, 骑着马摇摇欲坠的顾灵清陡然听见父亲的名字, 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痛心到极点后,原本如丧考批的顾灵清内心生出股幸灾乐祸,盼着老头子早点瞧见皇后耳垂挂着的信物。 父亲肯定比他更痛苦,更捶胸顿足。 想到有人比自己难受,顾灵清就好过多了。 谢凌钰察觉属下的心思, 瞥了他一眼,止住他那似喜似悲的古怪神色, 重新同皇后说话,手被黏在薛柔手上似的,没有放开的意思。 周遭人多, 薛柔总觉近处的几位将军一直往这边探头探脑打量,她耳根越发红,止住皇帝的话。 “陛下莫要误了时辰。” 话一出口,薛柔就觉不对,眼见皇帝脸色变淡,只怕他说什么不该说的。 “陛下,我会给你写信的。”薛柔睁大眼睛,万分诚恳,“至少半个月便写一封。” 谢凌钰盯着那双杏眼,好像望见一湖明澈春水,对方在想什么看得一清二楚。 他松开手,上马后握紧缰绳,轻声道:“倒也不必。” * 太液池水波微漾,一小舟行于其上。 薛柔躺在船舱中,阖着眼问道:“现下几时了?” “申时。” 骤然听见赵旻声音,薛柔惊得起身,与那双泛着凉意的双眸正对。 “你怎的在这?” “臣一直在船上,等着娘娘。” 赵旻唇角笑意快挂不住,怀疑皇后是否在薛韵膝下养大,还是说孝贞太后其实喜欢娇惯孩子。 “前线开战,娘娘终日享乐,不大妥当罢。” 薛柔不满:“我又没用朝廷的银子。” 自开战起,京中不少人家为博贤名,不再大摆宴席,甚至出行时衣着都朴素许多。 薛柔嗤笑:“他们省的银子都在自家库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捐作军饷了,真是装模作样。” 话虽这么说,她思索几日,还是命文绣大监少做几件夏季的衣裳。 此事传进薛府,王明月心疼得要命,只道女儿在宫中委屈坏了,顾及朝中那帮大臣的目光,竟要节衣缩食。 未过几日,王明月入宫时便带着金银珠玉,甚至还有几个府中乐姬,权当给她消遣用。 既是用母家的银钱,薛柔半点不避讳,引得赵旻劝过几回,头痛不已。 现下看着太液池水,赵旻只觉被波光粼粼照得眼晕。 “娘娘,倘若此刻能摆出贤后姿态,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能同那些宗室缓和关系。” 薛柔闭上眼长叹口气,“赵侍中,我与他们无法缓和关系。” “就像我此生不可能看博陵王之流顺眼,最多忍着不辱骂他们,他们亦是如此。” 她伸手探出小舟,指尖无聊地撩拨着水面,“横人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谓养仇而奉雠者也,我若真摆出贤良姿态,他们明日便要得寸进尺,踩在我脸上了。” 赵旻哑然,左右四下无旁人,她压低嗓音道:“先太后当年至少做够了姿态,让先帝心甘情愿奉上好处,你做样子,不给宗室看,好歹给皇帝看。” 过去多年,无论先帝还是今上,赵旻的态度一如往昔,能屈能伸从天子那拿到最多好处,待无利益可谋,直接想法子取而代之。 可惜当初薛韵就没彻底狠下心,眼前这个小的更是扶不上墙,不是听曲就是游湖,没半点志气。 薛柔明白她言下之意,嗤笑:“陛下见我贤淑,怕不是要怀疑显阳殿内换了个人。” 赵旻或许了解帝王心术,但不了解谢凌钰。 见赵旻一脸不能苟同,薛柔叹息道:“罢了,你我打个赌如何?我依着你说的做,看宗室和陛下什么反应,倘若被我说中,你往后半年莫要管我逍遥自在。” 迟疑片刻,赵旻颔首。 因这个赌约,薛柔甫一回显阳殿,便对着铜镜摘下华贵靡丽的步摇簪钗,连带着珍珠璎珞腕上玉镯也通通卸去。 最后碰到耳坠时,她犹豫片刻,陛下临行前那番话在耳边萦绕。 流采冷不丁道:“这耳坠好看,极衬皇后。” 薛柔微微挑眉,这人素来对首饰无甚兴致,连她都这样说,许是朱砂耳坠着实衬自己。 见皇后没再打算摘下信物,流采面色恢复如常。 薛柔蹙眉看着铜镜,不大习惯自己现在模样。 她平素珠翠盈头,钗头栖凤,身上环佩叮当。 曾心血来潮朴素一回,被谢凌钰瞧见,他白日没说什么,夜里昏了头说话没忌讳,竟道:“阿音舍不得披罗戴翠,南楚使臣若瞧见,还以为大昭日落西山,竟半枚铜钱也无。” 自那以后,她便任由文绣大监在皇后常服上捻银绣鹤,或用五六种针法绣一朵海棠。 薛柔想了想那些如云霞堆砌的衣裙,微叹口气,只觉辜负。 在显阳殿中一忍便是半个月,薛柔终于等到河间王妃求见。 她眼眸微亮,在王妃进殿前忍不住看向赵旻。 “娘娘,王妃此次回京是探亲,依礼数本就该进宫一趟,未必就是找麻烦的。” “她携侄女进宫求见,”薛柔思索片刻,“她兄长先前被免官,许是让我给她侄女赐婚。” 河间王妃的长兄惹陛下厌恶,这一年来,不是没人替他上书求情,皆受斥责。 见弃于天子,婚事必难上加难。 姑母装作贤良时,也曾有宗室前脚骂她狐媚惑主,后脚厚着脸皮让姑母帮忙求娶世族女。 待河间王妃进殿时,薛柔想着赌约,露出一分笑意,嗓音柔如春风。 “这位便是王妃的侄女?果真花容月貌。” 王妃怔住,没想过皇后这般温柔,与传闻中未出阁时娇纵嚣张的模样全然不同。 不过也是,嫁入天家,难免要做小伏低,磨一磨性子,饶是贵为孝贞太后亲侄女,迫于压力,也只好收起浮华嗜好。 王妃心里顿时有底气,甚至觉得夫君所言皆虚假不堪。 河间离京太远,听到的多是谣言。 薛柔眼见王妃神色变化,唇角笑意愈浓,同她寒暄几句,说了些场面话,终于等到对方谈及真实意图。 “皇后,臣妇这侄女幼时便被相士称贵不可言,可惜其父不争气,好在还算伶俐。” 王妃见皇后无甚反应,继续道:“六宫空虚,娘娘不若留她在身边为伴,排解寂寞。” 河间王妃身边的少女脸色苍白,默默挪远些。 薛柔沉默良久,“王妃想拿相士所言说事,未免落于俗套,我有一计,不若让她手握玉钩立于君前,如何?” 她心底冷笑连连,又是贵不可言,又是留在宫中,眼前这人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谢凌钰在京中时,这群人一声不吭,现下跑到她眼前来了,难道她看着竟比陛下宽和? 薛柔蓦然想起,幼时薛氏远亲求父亲帮忙,却难以启齿,便去找阿娘,阿娘若因此寻父亲,便听见父亲极为冷淡道:“让他们滚。” 而后,阿娘便神色颓唐地推拒远亲:“我说话,恐怕适得其反。” 所以从小到大,薛柔最恨这群不敢触男人逆鳞,便迂回寻其妻子承担风险的人。 倘若谢凌钰回来后,对眼前少女不满,恐怕河间王妃还要拉着她垫背,辩驳:“是皇后娘娘要留下臣妇的侄女。” 薛柔脸色越发难看,胸口起伏。 “皇后娘娘所言何意?臣妇无知,竟听不明白。”王妃隐隐察觉皇后不快,索性装傻,“臣妇只想让这孩子进宫给皇后解闷。” 弄春柔 第117节 薛柔终于起身,走到王妃面前,垂眸看着她。 “解闷?”皇后缓声念着这两字,眉宇间怒气浮动,“我倒觉得,王妃才是妙人,适合进宫给我解闷。” “刚好你我二人,一人解相思之苦,一人解丧子之痛。” 薛柔咬字清晰,语调轻柔,却是把钝刀子往河间王妃心口插。 河间王世子因冒进死在龙亢,哪怕皇帝以封地五成盐税弥补,又有何用。 殿内如凝滞住,就连微风也若流水急冻,王妃身边的少女悄悄抬眸,打量皇后一眼。 云裁雾鬓,雪砌冰肌,纵未有珠玉华服装饰,姿容之丽平生未见。 她心中叹息,陛下不允朝臣提纳妃的事,偏姑母不信邪,道:“皇后母仪天下,岂会做此妒忌之态,独占陛下,她既想做贤后,少不得主动纳妃。” 她仍不愿,但阿翁却道:“进宫求见罢,皇后总不能杀了你。” 皇后的确不能随意打杀世族女,但让人生不如死还是可以的,想着想着,她便发抖。 薛柔瞥向眼前少女,想着也未曾为难她,怎就吓成这样? 薛柔对她印象尚可,总觉此人与河间王妃关系甚是一般,见她唇色发白,只怕把人吓出毛病来,干脆赏她点东西,便让两人退下。 与赵旻的赌约算是赢了,可薛柔深更半夜,盯着唱个不停的鹦鹉,咽不下一口气。 “绿云,把纸笔拿来。” 薛柔亲自磨墨,动作温吞,琢磨着如何落笔。 待笔尖蘸上浓墨,她洋洋洒洒写了两页半,掩去一部分事实,同皇帝抱怨河间王得寸进尺。 最后通读一遍,薛柔忽然心虚,说好半个月一封,这都一个月了,她说宗室坏话才想起谢凌钰。 显得太过功利。 盯着信末尾良久,她终于提笔。 “闻南方夏月莲藕最是清甜脆嫩,待至夏日,陛下当已陈兵汉水畔,可携些许归否?” 薛柔笔尖微顿,见信纸一侧还有空隙,索性随手勾了朵墨色莲花,仿佛她写满了三页。 军帐内。 顾灵清递来封信,道:“陛下,河间王妃回母家后,又进宫一趟,随后便去信给河间王,被朱衣使截下快马加鞭送来,里面……提及被娘娘斥责。” 谢凌钰终于抬眸,看了眼信,盯着那句“解相思之苦”良久,扯了下唇角。 她为了气宗亲,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迄今为止,没给他递过只言片语。 第92章 表兄永远是我表兄 谢凌钰方才不过粗略一扫, 平复心绪后便从头仔细看,眉头越蹙越紧,最后将揉皱的信置于火苗, 烧了个干净。 他面沉似水,忽然启唇:“朕看起来受宗室掣肘颇深?” 顾灵清望眼周围,没有旁的人,愕然回应:“陛下何出此言?” 彭城王素来忠君,博陵王之流不足为惧,河间王手下精锐早已折损,顾灵清眼皮一跳, 差点怀疑皇帝意指旁的。 “否则,河间王妃为何语中对皇后多有不敬。” 皇帝盯着火苗旁的灰烬, 心头怒火炽盛,哪怕早知河间王不会喜欢皇后,但亲眼见到污秽之辞, 仍旧出离恼怒。 阿音怎可能衣着朴素接见王妃, 定是担忧他不在洛阳, 这些多嘴的宗亲蹬鼻子上脸,才受委屈至此。 顾灵清眼见皇帝越发不快,犹豫半晌劝道:“毕竟是夫妻间的信,并未公然说什么。” 话音未落,谢凌钰眼中划过一丝嘲讽, “若非她挑衅,皇后岂会不快, 不过一两句话而已,还想让河间王出头不成?” 顾灵清知道陛下平素便听不得旁人说皇后不好,何况现下怒火中烧, 干脆闭嘴。 “朕观她所言,便知河间王于家中亦时常出言不逊。”他字字清晰,命令道:“告诉河间王,倘实在无事可做只能嚼女子舌根,不如早些下去陪先帝。” 话音未落,军帐便冲进来一人,门口守卫紧随其后慌张赔罪:“陛下,臣等实在没能拦住世子。” 谢凌钰收敛眼底怒色,看向不远处站定的谢寒,淡声问:“又有何事?” 皇帝到底不放心让谢寒去东线,派阳寰为主将去牵制兵力。 这段时日,没少见他同上官休闲时切磋,还要拉着皇帝评判,今日恐怕亦是如此。 谢寒行个礼赔罪后,便道:“臣骤闻喜事,一时失礼。” “臣收到家书,说……”他脸上浮现红晕,“臣妻身体不适,皇后派太医去了趟,没想到诊出喜脉,臣想等孩子出生,求陛下赐名。” 谢凌钰走到他面前,看着往日骄狂的堂弟露出局促喜悦慌张混杂的神色,拍了拍他肩膀。 “可以,”他顿了下,“既是喜事,怎么像哭过?” 皇帝脸色平静,只是看眼前少年眼睛发红,随口揣测。 “臣无法于京中陪伴,心里担忧。” 平心而论,谢寒有些怕薛仪,先是怕她拿规矩压自己,后面怕她不让他进屋睡。 表姐总淡淡的,好似从来不会恐惧,也不会喜欢上谁,哪怕家书提及有孕,也是语气平淡一笔带过。 但谢寒却觉羞耻,或许自己平日太不稳重,叫表姐以为流露恐惧会让他在前线分心。 面对皇兄,谢寒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倘若自己像皇兄那样端默沉肃,或许表姐会像皇后那样,肆无忌惮吐露一切。 毕竟洛阳皆知,直言惹陛下不快,尚能被宽宥。 倘若惹皇后不快,哪怕当时陛下不在场,也必要在天子那吃点苦头。 故而,谢寒认为皇兄没法理解自己为何哭,干脆道:“方才臣听见河间王……可是他又说什么话了?” 前几日,朱衣使密报河间王在府中大放厥词:“陛下年少,懂什么领兵?” 皇帝没放在心上,只道是犬吠而已。 谢寒心下好奇,河间王又做了什么,惹得皇兄恼怒至斯。 “河间王目无尊卑,早该让他收敛。”谢凌钰淡声道。 见皇兄并未细说,谢寒只当不方便,再看顾灵清在一旁,心道许是有何要事,被自己突然搅和一通。 谢寒打算退下,却听皇帝冷声道:“把泪痕擦干净再出去,成何体统。” 谢凌钰厌恶男人掉眼泪,偏这个堂弟从小便爱哭,不止一次因此申饬过他。 往日也就罢,如今在前线,他身为将军,忽然落泪简直动摇军心。 谢凌钰语气寒凉,“谢家因善战而得天下,虽刀剑加身未尝落泪,往后莫要让朕看见你做此扭捏之态。” “是。” 眼见谢寒低着头出去,顾灵清神色微妙,总觉世子今日来的不是时候。 但仔细一想,近来陛下心情就没好过。 漏尽更阑,星子寥落。 皇帝坐在军帐内,听那几位将军争论,面容沉静,看不出欣赏谁。 暗探传来消息,南楚的援兵已大批北上,皆是精锐。 故而已是深夜,这些将领还凑在皇帝帐中争执是否需保守行事。 上官休年轻,对年纪大资历深的保守将领不服,长篇大论反驳一番后,看向皇帝。 却见陛下目光沉沉,指尖点了点桌案,示意他继续说。 上官休心里忐忑,陛下先前若赞同,至少会面色稍霁,怎么今日却…… 正酝酿措辞,却见一朱衣使进来,俯身密语,递给皇帝一封信。 谢凌钰垂下眼睫,看似轻描淡写,捏紧信笺边缘的手指指节却泛白。 盼着薛柔给他写信,又怕她真的来信。 她那样没心没肺,恐怕受委屈才能想起他。 谢凌钰反应过来,恐怕是因为河间王妃。 果然,拆开信后,入目便是她满篇控诉之语。 她气急时,喜欢将竖写得极长,颇为锋锐,像把剑直直戳向下一个字。 这个习惯小时候便有,现在亦然。 谢凌钰翻到最后一页,目光停留在那朵墨色莲花上。 片刻后,他将信收起,淡声道:“今日到此为止。” 皇帝目光扫向与上官休意见相左的将军,声音虽平静,却不容辩驳。 “朕携熊罴之师而来,需避南夷一乱臣贼子锋芒?” 江夏王的女儿死在洛阳,因她敢算计薛柔,皇帝连全尸都没给留下。 听闻大昭天子御驾亲征,江夏王放言要与谢凌钰不死不休。 此话一出,皇帝便放下心,他只怕南楚避战,一拖再拖。 今岁夏汛前,他必要兵临汉水。 上官休离开前被皇帝叫住,想着陛下今日心情不佳,怕不是方才锋芒太过,要挨一顿训斥。 谢凌钰掀起眼帘,心情如云开雨霁似的,竟露出一丝笑意。 “素无畏怯,不堕武安侯府威名。” 没想过皇帝会夸人,上官休受宠若惊,直到离开都有些晕晕乎乎。 * 显阳殿内,绿云手持莳花人刚送来的牡丹,往薛柔发髻比划。 这花色如黄金,价也如黄金,却被毫不吝惜地摘下。 弄春柔 第118节 “娘娘看,是插在右侧好还是左侧好?” “右侧。”薛柔仔细看了眼铜镜。 前日,谢凌钰的信送进宫,让她无须衣着朴素,更无须忍让什么人。 但今日,她是去彭城王府看望薛仪的。 长姐有孕,她索性将多余尖锐簪钗卸了,簪花装点发髻。 听闻薛仪孕吐,薛柔问过沈愈之后,又挑了些补品打算送给她。 一路上,她心中还算安逸,想着长姐身体颇佳,纵使孕吐也不至太过憔悴。 可当真瞧见长姐时,薛柔还是怔愣许久,半晌看着弱不胜衣的女子,呆呆道:“怎会瘦这么多?” “现在好过多了。”薛仪神色平静,“无须担忧。” 一旁彭城王妃露出心疼之色,眼前是手帕交留下的女儿,自从嫁进王府,事事恪守规矩,孕中夫君不在身侧,也从未流露过委屈。 “娘娘,她前些时日吃什么都会吐出来,这几日说是好些,吃的却比猫儿还少。” 闻言,薛柔脸色难看,薛仪未提过这些,怕入宫麻烦不与她说也就罢了,她甚至不同薛家说。 “阿娘上回登门,长姐为何从未提过?” 倘若薛仪与王明月直言,待王明月递消息给显阳殿后,薛柔必会多派几位杏林圣手来。 薛仪沉默良久,“不欲叨扰王夫人。” 纵使心有隔阂,她也得承认王明月算不上恶人。 若王明月是恶人,薛仪或许会大庭广众直言煎熬难耐,迫着她做慈母。 但那人信佛,亲自登门时语中关切做不得假,薛仪反倒沉默。 薛柔只当阿姐不喜母亲,半晌微叹:“罢了,往事毕竟难以放下。” 她幼时总觉人生漫长,万事总能消解,不再时时刻刻拖累人心。 但长大后,薛柔才认清世上有些感情,永远没办法消解,爱也好恨也罢,都如磐石,无可转移横亘心头。 “并非如此,”薛仪忍不住解释,“只怕她在阿育王寺一掷千金祈福。” “祈福不好么?” 薛柔虽不信佛,只觉是一种寄托,正适合薛仪。 她隐隐察觉长姐不似表面那般平静无惧,犹如水面浮萍,看似连作一片平和,实则一阵风拂过便随水波摇晃。 可薛仪咬死不认,硬说无甚大碍,甚至道:“佛家若灵验至斯,阿育王寺当初怎会畏惧陛下至此。” “娘娘,可见与其寄希望于神佛,不若寄希望于陛下早日凯旋。” 见长姐要强,不肯吐露半点忧虑,薛柔也不欲强求,直到离开王府也未再多提。 转眼又是一旬过去,前线捷报频传,只是听闻谢寒受了些皮肉伤。 虽说虚惊一场,但未过多久,彭城王妃便入宫求见。 “托娘娘记挂,派了几位太医来,现下静宜胎象稳固,太医说过她不能总闷在屋中,可她终日不出门,总是出神。”彭城王妃着急了,“这孩子怎的跟她阿娘一样,这么犟,娘娘能否劝一劝她。” 薛柔沉默片刻,“不是犟,她是守规矩,世子在外受了伤,她是怕自己在你们面前晃悠,露出伤心之态,徒添长者烦忧,是为不孝。” “娘娘,因府中人来人往过于喧闹,臣妇与夫君听太医的劝,让静宜在京郊别庄休养。” 薛柔彻底无话可说,心底浮现一丝猜测,她长姐怕是真喜欢上谢寒了。 她木然良久,让王妃退下后长叹口气,吩咐流采:“我记得阿育王寺便在彭城王的别庄附近,传信给长姐,我微服出宫,打算为陛下祈福,无人可陪伴在侧,不知她能否赏脸,为我出一趟门。” 去往阿育王寺的路上,流采一直抱着短剑不语,隐隐有不妙预感。 薛柔心情也甚是一般,没有出宫的喜悦,只琢磨着让长姐想开点。 至于为陛下祈福,纯粹是她随意捏出的借口。 谢凌钰怎么可能会输,用得着她向神佛请求庇佑?薛柔眼前浮现那人的脸,闭上眼摇了摇头。 马车停下,流采低声道:“娘娘,到了。” 薛柔与长姐约好,于阿育王寺的禅房相见,她下了马车,便见一人来迎。 “何须多礼。”薛柔只怕她身体孱弱,还要坚持行礼,扶着她道:“你肯陪我,已是麻烦。” “臣妇——”薛仪看她脸色,“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你与陛下都不信这些的。” 薛柔只笑,同她缓步向宝殿走。 因有贵人驾临,阿育王寺正门紧闭,甚至除却几位高僧解惑,其余僧人皆需避让。 四下清净得很,愈显巨大佛像庄严慈悲,金光璀璨不掩悲悯。 “我在屋中闷着,也想过来一趟,但总怕无用,倘若虔诚供奉后事与愿违,岂不是更为失望。”薛仪微叹口气,“我先前总觉你与……你过分执迷,现下看是我着相了。” 薛柔面色微变,知道她指的是王玄逸,道:“我已无意于故人。” “我知道。” 薛仪还算了解妹妹的性子,倘若她还喜欢王玄逸,必然会痛苦不堪。 薛柔会毫不犹豫摒弃令她痛苦的感情,譬如刮骨疗毒,或剃去腐肉疗伤。 薛仪以为,在情之一字上,她这个妹妹决绝到令人心惊。 察觉到长姐的念头,薛柔紧抿着唇,半晌低声道:“表兄永远是我表兄,我同他流着相似的血。” 纵使没有了男女之情,但表兄待她好,大舅父家待她如亲女,她怎么可能忘记。 长姐把她想的,太过薄情了。 薛柔当着长姐的面,写下祈福的檀木牌,让流采挂在树梢。 她站在宝殿外,凭栏半眯着眼望去,忽然定住视线。 远处有道背影,万分熟悉。 第93章 无论是见不得人的情夫,…… 纵使那道背影寂寥如孤鹤, 比先前瘦削许多,但薛柔仍能一眼认出。 她心尖久悬的石头终于落下,她总担心谢凌钰不肯放过表兄。 如今表兄出现在阿育王寺, 谢凌钰……应当信守诺言了。 然而不过转瞬,那人转过头,脸上赫然是张面具,泛着冷光,像盆冰水泼过来。 薛柔怔怔良久,嘴唇动了动,忽听长姐疑惑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薛柔摁下心中思绪, 瞥了眼远处候着的随从们,勉强笑道:“我们回去罢。” 待流采从树上一跃而下, 回到皇后身边,远处那道身影突然隐入矮墙。 “娘娘,现下还早, 此刻便要回去么?”流采心下奇怪。 薛仪察觉妹妹脸色苍白一瞬, 虽不明白其中缘由, 却连忙道:“太医说过,不宜在外过久,现下回去刚好,左右在寺中也无事可做。” 待回到别庄附近,与薛柔分别时, 薛仪仔细看了眼妹妹,见她面色如常, 舒口气道:“陛下不在,娘娘多关照自身。” “不知为何,祈福后心里的确安定不少, ”薛仪低头抿唇笑了笑,“我还是择日回王府住罢,也免得舅姑担忧。” “也好,”薛柔亦如此想,“至少离太医院更近。” 自始至终,她都神色平淡,然而心底的弦却愈发紧,唯有回去亲自确认一番,才能松缓下来。 长姐身影逐渐远去模糊,薛柔摸了下发髻,蹙眉道:“那支玉钗不见了。” 流采闻言看了圈马车内,没找见什么玉钗。 “流采,你陪我回一趟阿育王寺。”薛柔语气有些急迫,仿佛那钗子至关重要。 她一字一顿强调,“其余人不必跟着。” 流采紧拧着眉,一支钗子而已,今日阿育王寺无外人,倘若僧人发现,必要送回来,何须折返。 她脸色难看,不对劲,定是哪里有蹊跷。 自从皇帝敲打过阿育王寺僧众,这群人对皇后毕恭毕敬到超乎常理,今日相迎时兴师动众,皇后又是个怕麻烦的性子,不可能想回去听僧众再念一遍阿弥陀佛。 流采深吸口气:“娘娘,可是有何大事。” 薛柔默默攥紧自己衣袖,眼皮止不住跳,声音缥缈:“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 刚好马车停稳,她说完便跳了下去,膝盖打了个颤,隐隐作痛。 见着迎接的僧人,薛柔步履匆匆不曾停下,与其擦肩而过时道:“我有要事,你们皆无须跟随。” 顺着方才看见的矮墙走,薛柔柔软如水的衣摆被低矮草木刮出细丝,一朵银莲沾染污泥。 她浑若不觉,呼吸逐渐急促,直到看见一间禅房,房前小院散落几坛美酒。 阿育王寺里饮酒的,唯有徐国公世子王怀玉。 薛柔呼吸一滞,难道是方才看错了?细思起来,王怀玉与王玄逸背影的确略有相似处。 可她分明与表兄相识多年,嫁入宫中后,短短时间便将故人身影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与旁人混为一谈。 难道自己真如长姐想的那般薄情?薛柔脸色一白,几乎下意识否认。 “娘娘怎的在此?” 那是道如醇酒的嗓音,只是往日笑意消散殆尽,她转过头看见一光头和尚,正是王怀玉。 薛柔反应过来。 她没有认错。 方才那人一头青丝散落,像在遮掩什么,不是王怀玉。 “我……好像见到三表兄了。”薛柔语气滞涩,“他为何戴着面具。” 方才还一脸漠然的王怀玉面色骤变。 王玄逸的确在寺中。 弄春柔 第119节 他的伤口需用上好的药材,还需静养,王怀玉便将他藏在阿育王寺,偶有朱衣使搜查,就将人藏进中空的巨大佛像内。 今日皇后驾临,满寺僧人皆知要谨言慎行,免得冲撞贵人,有人却破天荒走出禅房,在皇后那露脸。 王怀玉深吸口气,只觉脑袋摇摇欲坠,“娘娘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 薛柔语气笃定,径直走向禅房,推开门轻咳两声。 好浓重的草药味,呛得人鼻子发酸,几欲落泪。 一束日光顺着窗子木格照进,甚至看不见其间浮动灰尘,若金光粼粼的一把水波,洒在窗边那道瘦削身影上。 那人半张脸隐于阴影,半张脸却被水波温柔抚慰,那道光明澈到堪称无情,毫不遮掩地暴露丑陋扭曲的伤痕。 薛柔缓缓眨了下眼睛,确认眼前并非是梦,她喉咙仿佛不是自己的,半晌吐出两个字。 “表兄?” 一瞬间,她甚至希望眼前这人是魑魅魍魉,在佛祖眼皮底下化作人形恐吓她。 然而,那人站起身,背过脸应了一声。 薛柔一动不动,唯恐身体稍稍挪动就控制不住软下来,摔在地上。 流采脸色煞白,惊怒交加,从背后扶住薛柔,瞥见皇后唇上毫无血色,心里痛悔。 早知如此,拿什么耳朵,该废他两条腿。 薛柔紧攥住流采胳膊,好像抓住救命稻草,浮出水面喘气,她上前一步,指尖痉挛着让他转过身。 “表兄,你低下头。” 她静静看着那散落耳畔的青丝,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猛地伸手撩开一缕。 就像毫不犹豫扒开遮羞布一般,露出丑陋残酷的事实。 薛柔喉咙发紧,一阵阵想呕。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没见过这样的伤痕而怕得想吐,还是因远在千里外某人的说一套做一套恶心得想吐。 “怎么回事?”薛柔声音极轻。 他的嗓音倒是一如既往悦耳,温润如玉,不急不缓道:“说来话长。” “能否请这位——”王玄逸看着流采,顿了顿,“出去。” 流采脸色冷得似铁,“在下保护皇后,恕不能从命。” 她说完闭了闭眼,片刻后,皇后什么都会知道了。 如一把刀悬在头顶,即将坠落刺穿肺腑,大难临头,流采却出乎意料冷静。 无论薛柔什么反应,她首要的任务是保护皇后,其余一概后退,王玄逸变成这样,谁也不能确认他是否由爱生恨,对昔日心上人不利。 王玄逸约摸猜出她想法,扯了下唇角,未再强求。 这两人方才暗流涌动,薛柔模糊意识到什么,“流采,你出去罢。” 她补道:“把守在门外,莫要让旁人进来。” 流采紧抿着唇退下后,王玄逸笑了一声:“她很听娘娘的话,怪不得当初饶我一命。” 薛柔脑袋嗡嗡作响,怒意来不及发泄就化作冰凉水雾,朦朦胧胧覆盖一切,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倾身道:“不要打哑谜,从头到尾,同我细说一遍。” 事情也不算复杂,如王玄逸这般才子,就连官场复杂勾连之事亦能三两句言明,可他却说了半个时辰。 薛柔与他相对而坐,静如一尊玉像,唯有胸前微微起伏,有点活人气。 半晌,她拿起盏茶,想喝口水润一下干涩喉咙,但茶水却止不住被抖出来,弄湿衣襟。 她终于放弃,垂眸沉默。 禅房内寂静无声,分明春日却如冰窖,王玄逸脸上若有若无的笑也凝固住。 “阿音恨我么?”他语气缥缈,“恨我同你说这些,拆穿陛下的谎言。” 想来是恨的,王玄逸甚至不敢去看眼前人茫然无措的神情,怕从她眼底察觉丝丝缕缕的恨意。 王玄逸垂下眼眸,继续一句一句问。 “你喜欢上陛下了?” “没有。”薛柔终于出声。 “你为他打的剑穗,想来很漂亮,比在铺子里买的漂亮。” 薛柔脸色微变,声音干涩:“你疯了?” 在那个时间进京,窥视皇帝,当真不要命。 “我也想要。” 他语气平淡,没说剑穗,还是旁的。 “阿音知道么?我东躲西藏时,总忍不住想你为人妇时该是何等模样,是否同先前般恣意自在。” “转念一想,陛下岂会舍得你受苦,或许天长日久,他做你夫君的时间超过你我两情相悦的时间,你会钟情于他。” “可我没想过,竟这样快,”他语中已没有怨气,唯有执拗,“可否告诉我,他哪里好?” “他待你好么?有我待你一半好么?” “你的心是偏向他,还是尽皆属于他?” “倘若完全属于他,我还有机会再分得一丝半缕惦念么?” 薛柔呼吸急促起来,仿佛这一声声追问是催命符。 “够了!”她紧抿着唇,眸中翻涌怒意,“我说了没有,表兄还需要我再说几遍?” 王玄逸面无表情,没有分毫被指责的不悦。 倘若是两年前,有人告诉他,他会因薛柔而毁容弃官,于穷途末路做个乞丐都不如的影子,终日躲藏天子斧斤。 他会道:“勿令她见之,见则必伤其心。” 可此一时彼一时。 自那日于客栈木窗的缝隙,窥见郎情妾意的一幕,原本扎进指尖的刺仿佛顺着血液流进心口。 他放任心底的妒意化作蝮蛇盘桓,不分昼夜折磨他。 他忽然想起,恩师曾斥责他执迷薛二姑娘是“心疾难医,冥顽不灵”,或许真是如此。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的心疾因一人而起,自然得由她来医。 所以听闻皇后驾临,他几乎像渴水的鱼下意识挣扎着前往,等意识到做了什么,已然来不及。 王玄逸闭了闭眼,看着怒火中烧的表妹,心中矢口否认。 来得及的。 他可以躲起来,却偏偏叫她看见,露出伤痕,求她垂怜一二。 究竟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妄念?他难以启齿。 良久,原本端坐的身影折腰,眼眸盯着薛柔淡绯色指尖,薄唇轻启,吐出一句句大逆不道的妄言。 “既然阿音心中没有陛下,那等你寂寞时,能否让我……”他唇瓣颤抖,“多看你几眼。” “陛下不在京中,他不会知道的。” “无论是见不得人的情夫,还是消磨时间的玩伴,我都愿意去做。” 王玄逸垂下头颅,脖颈都泛红,仍旧一字一句将反复揣摩过的话说出口。 长夜漫漫,月华如练时,他不断将原本羞于启齿的话打磨,如打磨一块廉价的玉,奢望令见惯珍宝的她多看一眼。 “陛下贵为天子,岂会时刻予取予求,可我素来答允你一切要求。” “他可以让你愉悦,我亦可以,甚至——” 薛柔终于无法忍受,站起身扶着墙,微微仰头,不愿去看昔日才高八斗,清高温雅的少年摇尾乞怜。 “不要再谈此事,”她喉咙阵阵发紧,又重复一遍,“我求你莫要再提。” “是因为我容色不如往昔?” 王玄逸拿起面具,遮住一半的脸颊,垂眸道:“我可以永远戴着半张面具。” 他希望阿音是因为他容貌受损嫌弃他,觉得那道伤痕恶心,否则,内心那些阴冷炽盛的妒意会再次翻涌。 原本,眼前这个人就该是他的妻子,被皇帝横刀夺去。 如今就连做她情人也不成。 禅房内佛像垂目,万分慈悲地看向青年,垂下的乌发遮掩残缺,裸露的半张脸仍旧俊秀清雅,可窥当初引人掷花的风姿。 薛柔怔怔看向他,如同眼前朦胧轻纱骤然撕碎,被迫面对眼前一切。 方才刻意回避的诸多情绪翻涌袭来,她忽然觉得喘不上气,心口痛到撕扯肺腑。 她走到表兄身侧,让他抬起头,而后垂眸看着他,仿佛在思量什么,也仿佛已无力思量。 眼泪一滴滴划过脸颊,落在他面具上。 “与面具无关,与伤痕无关,与谢凌钰……更无关。” 薛柔顿住良久,眼底苦涩。 倘若旁人在侧,恐怕要说她无情,面对昔日心上人卑微祈求,连一点希望都不愿给。 她凝视着那双与自己肖似的杏眼,心想王家人的眼睛当真一模一样,大舅父也是杏眼。 薛柔摸了下自己眼尾,指尖顿时湿漉漉。 年幼时,她发热许久不退,什么都吃不下,听闻京中有人因高热而盲,心里着急更吃不下。 大舅母牵着表兄看望她,问:“阿音想吃什么?” 薛柔忽然想吃蟹,那个时节没有蟹,大舅母听闻娘家渤海郡公府有,厚着脸皮讨来给她。 整整三箱蟹,从渤海郡送到洛阳,活下来九只,都送去薛家。 弄春柔 第120节 高姮笑着安慰:“净听旁人吓唬,这么漂亮的眼睛,怎会瞎呢?” “几只蟹而已,吃了便吃了,何必道谢,你往后还要吃我们家的茶呢。” 吃王家的茶?她这辈子是吃不上了。 薛柔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哽在喉咙。 你若是旁人,我尚且愿意敷衍一二。 但你是王玄逸,我怎能答允。 良久,她终于给出单薄解释。 “我已对不住舅母,岂会再置徐国公府于险境。” 薛柔眼前浮现高姮的脸,再看向表兄。 “我不可能坐视你逃亡终身。” 何况,流采对王玄逸定起杀心,一旦寻到机会,必除之而后快。 薛柔沉默片刻,让流采进来,而后对王玄逸道:“把头发剃了,穿王怀玉的僧袍,然后进宫。” “陛下回来前,我保你在朱衣使眼皮底下安然无恙。” “陛下回来后,我亦会保你们无虞。” 王玄逸僵住,忍不住想,陛下平日究竟什么模样,竟让她如此放肆的包庇逃犯,甚至笃定能保住他。 还是说,表妹也只是赌一把。 流采扯了下唇角,冷声道:“你听见娘娘的话了?” 闻言,王玄逸看向薛柔,垂眸道:“我都听你的。” 第94章 你敢无凭无据诋毁皇后?…… 薛柔静坐于窗下, 看着王怀玉手握一把锋利刀片,一缕缕发丝散落在地。 她面色静如一潭深湖,刹那居然明白为何谢凌钰幼时总面无表情, 无论是喜是悲都看不出来。 原来人压抑到极点时,是做不出表情的。 薛柔离开禅房后,慢慢走向马车,那一小段路用了许久。 她能听见流采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声音,微叹口气,“躲在我身后做什么,过来。” “……是。” 薛柔瞥了眼她沾上灰尘的衣摆, “和王怀玉打了一架?” “嗯。”流采有些麻木,自暴自弃般承认, “我要了他弟弟的耳朵,他动手了。” “是陛下要的。”薛柔纠正后,偏过头盯着她, “你说, 我方才向表兄承诺时, 为何要让你进来?” “怕奴婢杀了他,所以提醒一回。” “并非如此。”薛柔忽觉无奈,“我说,等陛下回来,我会保下你们。” 眼前女子抱着短剑的手忽然攥紧, “娘娘恐怕不知道,陛下恨那人入骨。” 薛柔知道。 她先前在式乾殿遇见王伯赟, 不过多看几眼,就能感觉身侧的人面色阴沉。 皇帝疑心那几眼是因王家人长得有几分相似,觉得她在思念旧人。 后来, 薛柔索性一句外祖家的事也不提,唯恐他反悔。 她能忍耐他匪夷所思的独占欲,结果他就是这样哄骗她的。 “君王一言九鼎,说什么天子有容人之量,都是虚言,简直……简直混账。” 薛柔面色终于因怒意有了变化,“他也有资格同我提恨谁么?若真提及过往恩怨爱恨,也该是我同他要说法。” 流采终于意识到皇后有多恼,先前哪怕再怎么不给皇帝面子,也未曾在大庭广众之下骂过天子。 “娘娘,这是宫外。”她低声提醒。 远处随从听不见动静,却能看出皇后心绪不佳,连忙低下头。 薛柔瞥了眼随从,直到上了马车方才轻声问:“流采,你当初来我身边,他都让你做什么?” 那时她与陛下尚且年幼,谢凌钰不可能对她有男女之情,却派朱衣使监视她,必然有所图。 薛柔沉默一瞬,说出自己的揣测:“因为姑母身边不方便安插暗探,故退而求其次么?因为长乐宫中,我与姑母最为亲密。” 流采掌心已经冒汗,“娘娘,倘若是为了窥探太后,不会派奴婢。” 毕竟,那时流采也不过十几岁。 “陛下那时就已选定娘娘为后,他怕……”流采顿了下,“怕娘娘行差踏错。” 薛柔恍惚,颇为嘲讽地笑了一声,“他十年前就选定我?” 她怎的这般不信。 她眸中映出流采局促慌张的神色,叹口气道:“罢了,我不为难你。” “这些事,合该去问陛下,他自己最清楚。” “娘娘,这样是否不大妥当,”流采下意识劝阻,“恐怕会激怒陛下。” “有何不妥?” 薛柔语气冷静,显然深思熟虑过。 “我要同他,当面对质。” * “当面对质?”赵旻声音凌厉犹如尖叫,“把男人弄进宫里,还想着与皇帝当面对质?” 显阳殿内檀香弥漫,僧侣诵经声伴随木鱼敲击的动静,引人昏昏欲睡。 但殿内宫人皆屏息凝神,甚至不敢喘息,被剑拔弩张的氛围吓得愣神。 薛柔斜倚软榻上,看着赵旻发疯一样踱步。 她刚解释过事情来龙去脉,赵旻就气得要杀了那帮僧人,把显阳殿里所有人,除了皇后都骂了一遍。 骂姜吟拦不住僧侣进宫,骂绿云劝不动皇后,骂流采废物得厉害,当初居然心慈手软,最后骂自己为何不一头吊死在朱衣台,上了皇后这条贼船。 赵旻猛地一拍桌案。 “娘娘知不知道纸包不住火,陛下回来前,宗室请求废后的折子就送去前线了。” “我已命人将大长秋卿关了起来。”薛柔抱紧受惊的玄猊。 “把巫晋关起来又有什么用?整个宫里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看着,陛下不在宫中,皇后肆无忌惮召僧人进宫,”赵旻顿了顿,呼吸都不稳起来,“有心人数一回便能发现,来时九人,每日宫门落钥,走的却只有八人。” 赵旻脑袋发晕,觉得遇见薛柔是前世冤孽,她告假回乡祭拜父母,短短七八日,皇后送了份大礼。 “你藏了个男人在宫中过夜,此事尚未被察觉,京中就已有风言风语,不用半个月就能传到陛下耳中。” 薛柔垂眸,满不在乎道:“什么风言风语?唯有百姓私下嚼舌而已,不足为惧。” 民间爱谈论宫闱秘事,屡禁不止,但官宦人家素来谨慎,不会随意谈论皇后,更不会把此事放明面上。 “赵旻,”薛柔忽然唤眼前人的名字,“倘若你是我,你会放任王玄逸出宫任人宰割么?” 赵旻定定望着皇后的眼睛,忽然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娘娘,倘若是我,我会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而非等皇帝回来硬碰硬。” “什么一劳永逸?” 薛柔坐直了身子,神色严肃起来。 “太后薨逝,螺钿司四分五裂,抵死顽抗的被清算,还有老实怕死的投靠皇帝,但还有一部分遁入山林,这些人仍愿意帮臣一个大忙,”赵旻换了个更为准确的说法,“或者说,帮太后的侄女一个大忙。” “你想让我再逃一次,”薛柔讽笑,像在笑不自量力,“那陛下当真不会再允我出殿门半步了。” 话音落下,赵旻沉默半晌,语焉不详道:“既然是一劳永逸,他自然不会再抓到你。” 薛柔忽然想起姑母生前同自己坦白过的话,和那碗掺了毒的红豆粥…… 还有顾又嵘提及过的,赵旻此人无法无天,竟想过弑君。 她如置身数九寒冬,一股冷意从心头涌起,幽幽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赵旻漫不经心伸出手,与皇后比划一个数字。 “倘若娘娘愿意,至少有五成把握。” 赵旻说的笃定,统领螺钿司多年,关于朱衣台她多多少少有点了解。 那个天子信物的说法,她有所耳闻,多年来始终猜测谢凌钰的信物是什么。 自那枚耳坠戴在薛柔身上,赵旻便开始怀疑信物是耳坠。 若她的猜测正确,五成把握会变作九成九。 皇帝对薛柔完全不设防,床笫之间不必提,就是素日一道用膳,薛柔给他递什么吃食,若无李顺在侧提醒要先试毒,他张口就咽了下去。 而顾家人又认死理,在新帝继位前,有信物的皇后便是他们唯一的主人,哪怕天下人共讨弑君的逆贼,朱衣台都会保住皇后。 赵旻犹豫了,她能想到的,皇帝未必想不到,谢凌钰那种人,真能把性命交给皇后? 趁着赵旻若有所思,薛柔正色提醒她:“你说的方法,我绝不允许,倘若再提一遍,你便给先帝守陵去。” 给先帝守陵,能恶心得赵旻吃不下饭,果然,她闭上嘴再也没说一句话。 * 显阳殿侧殿,最为偏僻的一角,有扇小窗开了道缝。 唯有近前观察,才知那根本不是小窗,而是好好的窗被木条钉上,只留下个小口供饭菜送入。 里头日夜不绝的咒骂声已持续数日。 “姜吟!姜静章你包庇皇后,辜负皇恩,你姜家世代忠君,你就是这样效忠谢氏的!” “放我出去!皇后留外男夜宿宫中,你姜静章还是大昭的女官,岂敢坐视天家血脉混淆。” 弄春柔 第121节 外头守卫的宫人耳朵里皆堵着东西,姜内司不允他们听。 今早,送饭的宫人看了眼小窗,差点被臭气熏得吐出来,抹在窗台上的似乎是粪便。 这下,没人想再去送饭,都离得远远的。 左右此人触犯宫规,饿一饿也没什么,但也无人敢同姜吟说,唯恐被斥责办事懈怠。 深夜,原本黑洞洞的窗口忽然变大了些,木板接连掉落,一道瘦弱身影裹挟熏天臭气爬了出来。 巫晋舔了舔干涩嘴唇,他得往式乾殿走,然后拿着皇帝曾交给他的令牌出宫。 去找陛下。 他喘着粗气,血直往头顶冲,显阳殿简直目无君王,欺人太甚。 漆黑寂寥的宫道,响起匆匆脚步声,甚至隐约有回音。 巫晋远远看见有人,转而抄小道,踏过小片绿茵后,突然听见道冷冷女声。 刻板,规矩,如官员上奏时的字,一笔一画绝无出格。 “大长秋卿不闭门思过,是要去哪里?” 姜吟手中提着灯,拦住去路。 奈何宫道宽广,巫晋眨眼便绕过她身侧,向式乾殿的方向一路狂奔。 他是谢凌钰送给皇后的宦官,先前习过武,论体力胜过姜吟这种大家闺秀许多。 月华如银流泻,照清楚那道狼狈背影。 姜吟身侧的女子递给她把弓,幽幽道:“幸好我带了这东西。” “多谢。”姜吟话少,抿着唇挽弓。 一支箭飞出去,似乎射中远处那人腿部。 赵旻长舒口气,推了推姜吟:“去拿人罢,姜内司。” 旋即,两人脸色一道难看起来,姜吟眼睁睁看着巫晋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前跑。 “追不上了。” 姜吟喃喃,他再往前几步,便是式乾殿的地方,会有朱衣使夜巡,而继续往东,则是朱衣台,再东边,便是彭城王值守暂居的殿宇。 陛下离京,彭城王代为处理部分朝政,不知他今夜是否在宫中。 巫晋是大长秋卿,她们不能大庭广众射杀他。 “走!”姜吟面色苍白,“先回显阳殿,现在就把人送走。” 赵旻眉头紧拧,“先莫慌张,巫晋是陛下的人,他不会把丑事闹得满城皆知,必然是先密报陛下。” “那就在路上截杀。”姜吟毫不犹豫,“我现在就同娘娘商议。” 姜内司话音未落,就转身撇下赵旻,往显阳殿一路狂奔,快到殿前远远瞧见有宫人,才顿住脚步正衣冠。 “我有要事见皇后!” 宫人连忙避让,眼见素日循规蹈矩的姜内司头发略散乱,鞋履沾泥进去了。 薛柔刚歇下,起身问:“静章这是怎么了?” “巫晋跑了。” 姜吟说完,发现皇后没什么反应,一时心急,往帐幔后看。 “娘娘,快把那个男人藏起来。” 她只当皇后每夜都同情人宿在一处,曾告假半日在屋中委决不下,最后还是决意帮薛柔瞒着。 知遇之恩,同窗之谊。 士为知己者死,薛梵音知她才学,委以重任。 纵使秽乱宫闱,她也愿提头为皇后担保。 望着好友肃穆到仿佛毅然决然赴死的神色,薛柔蓦地笑出来,“我这儿哪有男人,巫晋跑了便跑了,陛下总归要知道的。” 她拍了拍床榻,“夜色已晚,静章与我同寝罢。” 方才还公然于宫中放箭的女子垂首,“于礼不合。” 姜吟眼前出现一双素色鞋履,她抬眸,发现皇后正俯身看着自己。 禁不住一阵恍惚,自阿音做了皇后,她多久没如此近地看过她。 姜吟望着皇后水雾朦胧的眼,听见她喃喃:“静章,我睡不着。” “那……娘娘等臣换过衣裳。” 躺在皇后身侧,姜吟忽然听见身侧轻如鸿羽的叹息。 “静章,如果我们还在嫏嬛殿就好了。” “来者犹可追,”姜吟顿了顿,“过去岁月未必都好。” “也是,”薛柔长叹,“我心里害怕。” 曾经在嫏嬛殿,薛柔每逢难处就找姜吟,开门见山吐露困惑。 姜吟不擅揣摩百转千回的细腻心思,刚好薛柔也不爱让人猜心思。 因足够了解皇后,姜吟并未接话,只是安静等她再次开口。 “静章,我先前以为,等陛下回来,我可以保下所有人,至少……可以把罪责揽在我一人身上,陛下难道舍得杀我?” “但每夜我闭上眼,就会想起陛下曾经的脾性,你说,陛下会杀我么?” “不会。”姜吟平静道。 “静章,其实一死而已,想想也无可惧。” 她话说得坦然,可姜吟却见皇后面色苍白。 薛柔平静道:“我最近噩梦频频,总梦见陛下当初在式乾殿杀人,一地的血混着雨水,把我裙摆都浸湿了。” 偏她不能露怯,既然已经承诺,轻易露怯会更为慌张,于是白日强撑坦然自若。 听出皇后语中惶恐不安,姜吟沉默一瞬,字字清晰安抚着。 “娘娘,倘若陛下动怒,臣会求父亲上书求情,还有曾抚他们是曾经的太后党,东窗事发后,臣会草拟密信送去,娘娘无须担忧。” * 一夕轻雷,云开雨霁,苍翠碧瓦上浮光流动。 “这位郎君,村里有个郎中专治腿伤,要不再住两日等等。” 巫晋摇头,他已路上耽搁一宿,不能再拖延。 再赶两日的路,便能见到陛下了。 军帐前,谢寒刚出来便望了眼天色,轻啧一声:“这雨怎么下个没完没了。” 还未抱怨完,就听有人道:“世子,京中来人求见陛下,他手中有令牌,我等便放他进来了。” 谢寒蹙眉,看向那鞋履泥泞的宦官,“谁?” “大长秋卿。” 谢寒“噢”一声,皇后身边宦官,那无非就是儿女情长的事,不重要。 他蹙眉拦住巫晋,“皇兄刚有空闲能歇下,你再等——” 谢寒喉咙卡住似的,看着面前因赶路狼狈不堪的人忽然落泪,一边拖着病腿往里走,一边擦拭泪水。 他“砰”一声跪在帐前,额头触地,声音嘶哑。 “显阳殿大长秋卿巫晋,求见陛下。” 谢凌钰听见“显阳殿”三字,蓦然色变,让人进来。 他眼睫颤动,“可是京中出事了?” “陛下,皇后命僧人夜宿宫中数日。” 一刹那,皇帝脸上血色褪尽,良久不语,不自觉攥紧剑柄,指节泛白。 他审视着跪在脚边的眼线,猝然暴怒,拔剑指向巫晋咽喉,剑尖颤抖。 “你敢无凭无据诋毁皇后?” “若是诋毁,叫奴婢天打雷劈,”巫晋嘴唇颤抖,“那人白日以诵经为名进宫,奴婢看见了他侧脸,少了只耳朵,像王少卿。” 王少卿,乃大司农少卿王伯赟,与王玄逸几分相似。 这是极为委婉的说法了。 刹那想通,谢凌钰坐在案旁,扶额不语,静得恍若石像。 他信薛梵音能做出这种事。 把王玄逸接进宫,保护也好,寻欢作乐也罢,她有那个胆量。 何况看见王玄逸伤痕累累,她心里恐怕恨他恨得刻骨。 咽下喉口翻涌血气,谢凌钰终于开口。 “让顾灵清来一趟。” 李顺听见后,连忙应声,瞥见天子佩剑掉在地上,不忘小心翼翼捡起摆上案。 一抹淡绯色闯进眼帘,珍珠亦蒙尘,像被那枚剑穗重重敲击,喉口腥甜怎么都压不住。 “陛下!” 李顺看着那口血,惊得要去寻太医,却被阻拦。 皇帝用帕子擦了擦唇角血迹,面色煞白如幽魂,命令道:“今日之事,不允外泄。” 第95章 她居然当真曾视皇帝如夫…… 弄春柔 第122节 顾灵清进军帐时, 不敢直视皇帝,故而没发觉不对,直到看见巫晋, 方才缓缓拧眉。 他抬眸,被皇帝苍白阴沉的脸色惊得心下一沉。 “陛下,可是建邺——”顾灵清改了口,他想起这阉人是谁了,“洛阳出事了?” “他说,王玄逸没死,如今日日留在皇后宫中。” 皇帝音调生硬, 仿佛从喉口挤出来的,恨到字字带着血气。 谢凌钰垂眸, 方才又尝到股腥甜气息。 他读过医书,知晓心绪大起大落会导致呕血,有损身体。 现在, 他理当克制。 顾灵清像被冻住, 半晌才道:“陛下, 是臣失职。” 他咬牙,顾流采居然真的阳奉阴违,小事阳奉阴违也就罢了,竟事涉皇后。 越想,他越是汗如雨下, 直接跪下请罪,却听头顶传来皇帝幽幽叹息。 “明之, 你信么?” 短短数字,顾灵清却不知如何作答。 一时间,他这个伴君十余年的人竟丝毫揣摩不透圣意。 陛下是想宽宥皇后, 还是责罚? 顾灵清额头触地,“不信,皇后必然有苦衷。” 俯首看着心腹,谢凌钰蓦地嗤笑。 顾灵清抖了下,陛下笑还不如不笑。 “明之也学会欺君了。” 言罢,皇帝摘下那枚剑穗,平静道:“朕知道你怎么想的。” “皇后先前犯错,朕皆一一宽宥,你以为朕这次依然轻轻揭过。” 顾灵清心中腹诽,难道不是?他决计不会再掺和帝后争执。 他还没成亲,想活久一些。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谢凌钰沉默良久,觉得头疼欲裂,捏了下眉心。 “让朕再想想。” 谢凌钰手中捏着那枚剑穗,指尖捻着几枚珍珠,力道大得仿佛要把它们碎作齑粉。 或许巫晋所言为虚,也或许如顾灵清所言,真有隐情。 他总归要查清楚再作定夺。 那枚剑穗被重新系在佩剑上,他指尖抖了几回,终于系紧。 顾灵清不知等了多久,才等到皇帝脸上逐渐有血色,重活过来似的抬眸看向自己。 “你派人亲自回去查探,如实禀告朕。” “需要提前传令回去,软禁皇后么?”顾灵清询问。 “不必,”谢凌钰垂下眼睫,“莫要打草惊蛇。” * 显阳殿。 流采握着封信,缓缓吐出口郁气。 父亲突然让她回顾家,没有说明缘由,这信漆印完好,没有被拆开,里面赫然是兄长字迹。 顾灵清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像耳光抽在她脸上。 “速归,自领家法,勿一错再错,干扰同僚。” 父亲没有暴怒之下亲自来查探,说明陛下有心隐瞒。 流采面不改色将信烧了,领家法?她的罪状足够父亲将她活活打死,送给陛下谢罪。 已是黄昏,流采忽地想到,既然信已送到,陛下的传令应该也到洛阳了。 信中“干扰同僚”四字浮现眼前。 她面色微变,疑心甚至两日前就有人暗中窥伺过显阳殿境况。 略一思索,流采放下心,近处若有人偷听,依她的本事定能察觉。 幸好今夜宫外接应的人已安排好,皇后耗费多日联络螺钿司残部,将王玄逸换个身份送到京中某处家庙。 倘若出事,即刻递消息给显阳殿。 内殿灯烛辉煌,罗幕半垂。 薛柔一声叹息,她数日只肯隔帘同表兄对谈,只怕看见他脸上伤痕,心痛不已。 实则自己心里明白,她的逃避才是最伤表兄的心。 今夜送他离去,她终于撩开帘子,定定看着那人。 饶是心底反复准备过,薛柔仍旧哽咽,问出酝酿多日的疑问。 “表兄,你恨我么?” 躲避表兄时,她反复叩问自己,是否太过无情。 年幼时去外祖家,总能听见舅舅们暗骂薛兆和无情无义,转头望着她杏眼:“还好阿音像我们王家人。” 王家子皆用情至深,两个舅舅同妻子琴瑟和鸣,不曾纳妾。 薛柔克制不住怀疑,是否因身上流着薛兆和的血,所以才转头不肯见昔日心上人。 明明知道,他有多卑微祈求她来一回。 王玄逸勾起抹苦笑,“我不恨你。” 他伸手,想摸眼前人的脸,却顿住半晌,拿出张丝帕。 同她未出阁时那样,隔着丝帕碰她的脸。 “阿音,不要责怪自己。” 王玄逸嗓音干涩,“我恨我自己。” 为什么不能接受表妹不再喜欢他,为什么非要死心眼地妄图做她的情人。 倘若他想得开,装出亦无男女之情的洒脱之态,出于血脉亲情,表妹至少愿意给一个怜悯的拥抱。 可他不要那样的拥抱。 他不甘心,在宫中多日,表妹甚至不曾召他踏入内殿片刻。 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不知踏入其中多少回,能看她晨起描眉,看她睡眼朦胧的模样。 王玄逸垂眸,语气萧索,“早知今日,当初不该想着带你离京。” 薛柔被他的回答骇住似的,刹那泪如雨下。 “表兄,我离京时,以为最坏的结果就是我们一起去死,我愿意承受这个结果。” “若能回到过去,我仍然愿意跟你去陇西。” 面对他的深情厚谊,薛柔语气滞涩,甚至有些磕绊,仿佛在为自己辩驳。 她曾对他满腔情意,做不得假,她不希望眼前人因为今时今日,而否定她过往真心。 王玄逸轻轻颔首,掌心接住一滴温热泪珠,曲起手指攥紧。 “我知道,阿音不欠我什么。” 一旁的赵旻目光骤然冷酷,眼见皇后更为愧疚,转而审视面容温雅的青年。 小崽子故意装可怜博同情,甚至故意偏过头,给皇后有伤痕的半张脸。 心眼比煤窝还多,怪不得敢跟八百个心眼子的小皇帝抢人,赵旻冷冷一笑,没立刻戳穿。 她倒想看看,此人曾被皇帝当作宰相之才,这些天能憋出什么坏水? “阿音,今日一别往后恐怕再难相见,”王玄逸声音柔和,“我曾伴君侧,熟悉朝事,关于朝局你有何想问的,可以问我。” 他苦笑:“我如今,也就这点用处了。” 薛柔脸色一白,却把他的话听了进去。 “表兄,倘使陛下震怒,废后并株连薛王两家,还有挽回的法子么?” “没有。”他语气带着蛊惑意味,“但在废后诏书出宫前,还有法子。” 青年手指修长如玉,从袖口掏出柄匕首,双手呈上。 “陛下既已疑心,便如利刃悬顶,何不先下手为强,不若先示弱求生,过继宗室子弟,而后……若有国丧,大权尽握于太后之手。” 王玄逸垂眸看着匕首,心上人有夫君,想办法杀了就是。 在这种事上,他与皇帝颇有共通之处。 难道独独天子能对觊觎禁脔者痛下杀手,旁人便不能以计除之? 赵旻眉梢微挑,轻“唔”一声,眼前年轻人说的颇得她心,瞧着顺眼多了。 薛柔紧抿着唇,脑子嗡嗡作响。 她见表兄前,已知流采收到信的事,知道朱衣使会来。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没人知道谢凌钰下了什么样的命令,是否会软禁她,是否会带离显阳殿宫人,是否会牵扯宫外亲眷。 或许明日来,或许下一瞬便破门而入。 原本,薛柔以为皇帝会亲自处理此事,但比他早来的,是朱衣使。 臭名昭著,可止小儿夜啼的朝廷鹰犬。 弄春柔 第123节 流采含糊安慰她,无须那般畏惧朱衣使,但薛柔仍克制不住惶恐。 恐惧无意义地反复叠加,在心头摇摇欲坠,薛柔甚至一瞬间切身体悟,为何姑母爱先帝至深,仍送去一碗毒药。 鬼知道先帝密召朱衣使说了什么,那时已有人指责皇后插手朝政,他甚至可能效仿汉武帝,让姑母殉葬。 枕边人随时能要自己的命,任谁也睡不安稳。 帝后对临天下,信任薄如春冰,偏等到春冰消融,薛柔才恍然那份信任曾经存在过。 她居然当真曾视皇帝如夫君,以为这是他们的家事,合该夫妻之间关起门争论。 但陛下好似不这么想,让旁人横插一脚。 良久,皇后伸出手,纤细手指缓缓握紧匕首。 “表兄所言,我知道了。” 殿外僻静处,流采路过时陡然顿住脚步,总觉有人窥探。 她疑惑四下张望,背后一道悠悠女声。 “顾流采,你退步了。” 流采猛地转身,警惕道:“你听到什么了?” 顾又嵘绰号“听风客”,夜里需要耳朵塞东西才能睡着,哪怕站在这里,亦能听清楚内殿动静。 流采想起皇后那枚耳坠,她逐渐失去父亲的信任,朱衣台的消息许多传不进她耳朵。 她其实无法确保,信物是否已经变换。 流采忽然问:“陛下的信物,还是那枚朱砂耳坠么?” 顾又嵘颔首:“是,所以你放心,我不会拿皇后怎样。” 她手里的是天子亲笔密旨,只让她彻查。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旁人没资格越过天子,对显阳殿动手。 顾又嵘嗤笑,陛下没想下死手,皇后倒是动弑君的念头。 “顾流采,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死罪。” “知道。” 顾又嵘轻笑一声,“这样罢,你把里面那个蛊惑皇后弑君的奸佞杀了,我以朱衣台副使的身份,在祠堂保你。” 听见“弑君”二字,流采眸色微变,五官掩于阴影中,却忽然伸手抚摸面前女人额头微不可见的疤痕。 “阿姐,我会连累你的。” 女人面上轻笑顿时凝固,十几岁时,她跪在父亲门外,磕了半个时辰的头,嚎哭着拍门,求他收回成命。 “阿翁,她年纪还那么小,根本没有单独当过差,怎能派她去长乐宫。” “太后发现后会杀了她的,阿翁,你换我去罢,我不怕死,求你换我去。” 血顺着她额头,流了满脸,再流进颈窝,她死命拽着要去书房领命的流采。 而后,被面无表情的妹妹哄骗着放松,再被一个手刀打晕。 顾又嵘想起往事,后退半步。 “阿姐,我去杀了他就是。”流采忽然乖巧应承道。 顾又嵘顿住,眼见她果真向殿门走去,背影逐渐消失,才松口气。 未过半刻钟,一道黑影从檐角飞下,如轻燕落在她身后。 被一记黑手劈晕前,顾又嵘先想着,自己怎么就不长记性,忘了流采喜欢来阴的。 最后,则是庆幸警告妹妹前,她已提前飞鸽传信给父亲,宫中有变,让他与彭城王入宫一趟。 顾鸿与彭城王交好,皇帝色令智昏把信物随意交托,以至于顾家人只能听皇后令,放任蛊惑皇后弑君的乱臣贼子出宫。 顾家人杀不得他,难道彭城王也杀不得? 第96章 皇后说过,要与朕同入皇…… 宫外。 身形颀长堪堪抽条的少年命人套马备车, “我要进宫面见阿姐。” 王明月命人拦下他,怒道:“这个时候,宫门已然落钥, 你去宫中做什么?” 薛珩面色冷静,却同时吩咐书童将开过刃的剑拿来,他今日刚从书院回来,便听见风言风语。 胡言乱语,他阿姐何曾喜欢过和尚,同阿姐说话最多的和尚恐怕是王怀玉那个半吊子僧人。 稍一思索,薛珩便反应过来, 冷笑连连,握紧剑柄道:“阿娘问我做什么?” “我要去杀了那个妖僧, 他毁我阿姐名声,该死。” 话音未落,薛珩便已上车, 薛府附近某条小道乃居于东城的权贵们入宫必经之路。 “前面那是谁?让他们先让一下, 我有急事, 改日酬谢。” “公子,那好像也是进宫的。” 薛珩撩开帘子,眯眼便见是顾家家主,厉声吩咐:“拦住他!” 一道浑厚嗓音自马上传来。 “小国舅急忙赶路,是要去何处?莫不是也要听和尚诵经, 才能睡得着觉?” 少年眸色微沉,怒意翻涌, 勉强扯出还算有礼有节的笑,“我要拜访阿姐,顾家主又是要去何处?” “巧了不是, 老夫亦是去拜访小国舅的阿姐,宫里那位阿姐。” 顾鸿说完,声如洪钟道:“小国舅给老夫让一条路罢。” 随即,他身下的马儿嘶鸣一声,挤出条道绕过薛珩。 车夫低声问:“公子,还进宫么?” 薛珩深吸口气,“不,去彭城王府。” 他要告诉薛仪,宫里出事了。 大家要死一起死。 薛珩与顾家家仆一前一后离开王府。 薛仪居然半点不诧异,出离冷静地吩咐婢女:“告诉父亲,我腹痛难忍,想请沈愈之的夫人来一趟。” 不过片刻,彭城王妃先一步到她院中,见她面色苍白,汗下如流,吓得连忙问:“究竟是怎么了?” 彭城王已备好入宫的行头,听闻薛仪这边出事,过来看了眼便蹙眉沉声道:“腹痛便请府医来。” “我这几日听闻京中流言蜚语,心中慌乱难安,父亲能否告知一声,究竟是否出事?也好让我放心。” 彭城王威压迫人,薛仪头都不敢抬,硬着头皮祈求:“我现下疼得厉害,能否请父亲亲自去一趟沈家,请沈太医的夫人来瞧瞧。” 沈愈之的夫人乃医治妇人的圣手,可惜脾气清高古怪,这个时辰,若派婢仆去请,恐怕不会来。 王妃逢春日必患咳疾,不宜出府,眼下谢寒不在,只有彭城王能去。 彭城王审视着儿媳,冷声质问:“方才国舅来了一趟,你是真痛,还是装病拖延?” 他唯有谢寒一个儿子,故而极重视薛仪这胎,可事涉皇后,自然天家颜面最重。 金戈铁马中磨砺出的煞气惊得薛仪牙齿打颤。 “你想明白了再答。”彭城王思及皇后所为,语中不由自主带上盛怒。 薛仪靠在王妃怀里,蓦然想起幼时,她讨厌薛柔,在父亲斥责妹妹时,分明能为妹妹作证却冷眼旁观。 而后她在花圃旁,看见扎着双螺髻的稚童蹲在墙边,恨恨用树枝在地上写好多遍“薛兆和王八蛋”。 “你怎么不写我?”薛仪问。 “懒得写你。” 耳边彭城王的质问一声声落下,薛仪咬牙捂着肚子,挤出两行清泪。 “舅舅,我日夜害怕和母亲一样,心结难解,当真痛得厉害,求你救我。” 一声“舅舅”让彭城王面色灰败,先帝做事缺德,清河死于难产,尸骨未寒就赐婚,半点不顾兄妹情谊。 面前薛仪的脸逐渐与清河重叠。 他长叹口气,只觉儿女皆是债,“罢了,我亲自去请她来。” * 高耸宫墙压下浓重阴影,却陡然被马蹄声撕裂条口子。 太宗曾赐顾家家主特权,清君侧时可骑马入宫,这一规矩保留至今。 顾鸿没想过年近半百,还能撞上此等丑事,隐约可见显阳殿灯火辉煌时,他终究勒马,翻身而下,给皇后体面。 纵使在飞鸽送来的信中,言明皇后已同逆贼勾连。 顾鸿面容沉肃阴冷,步履如飞,却忽然想起什么。 信中特意提及,要携彭城王一道面见皇后,万不可先踏入显阳殿。 女儿的字迹凌乱,没有过多解释,可见事情急迫,顾鸿握紧环在腰间的长鞭,深吸口气,决意先等等。 他有些心浮气躁,分明离府前便派人去请彭城王,为何迟迟未到。 彭城王府可比顾家近得多。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月辉渐弱,抬眸一看竟是早为阴云遮蔽。 春雨淅淅沥沥,打湿顾鸿身上朱衣,湿了的赤色衣冠浓重到如血染。 顾鸿等不及了,大步往显阳殿去。 此处乃中宫居所,巍峨庄严,一路上皆能听见宫人惊愕阻拦的声音,又在看见顾家令牌后噤声。 一副心虚不已的慌乱模样。 弄春柔 第124节 他嗤笑,满殿无一忠仆,除了巫晋都该死。 刚踏上白玉阶,他便听见道女声,自头顶传来。 顾鸿抬眸,隔着雨丝望不清她的脸,却能清晰看见其衣衫纷华靡丽。 顾鸿眼珠微动,看见皇后身边撑伞的流采。 他已到显阳殿,顾又嵘却未出现,不必细想便知发生何事。 “简直孽障!你敢背叛陛下?”顾鸿瞬间暴怒,准备上前清理门户。 “顾家主,她是我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罢。” 皇后向下走了几步,微叹口气:“我本不欲与宗室交恶,他们却偏要逼我。” 薛柔眉目姣好如画,此刻杏眼盛满遗憾,更令观者望之便不忍其伤怀。 她已知晓这耳坠用处,故而一步步走到顾鸿近前。 殷红耳坠垂在瓷白脸颊畔,平添艳色。 皇后看着顾鸿惊愕神色,刹那转忧为喜,笑吟吟道:“幸好顾家主先到显阳殿,助我一臂之力。” 顾鸿僵在原地,握紧长鞭的手松开,呼吸急促,只觉一股股血往头顶窜,冲得眼前模糊。 他喃喃:“不可能,这是假的,你仿造的。” 流采生平第一次见父亲无措失态至此,“是真的,镂空朱砂内,是慧忍大师从外邦得来的佛骨舍利碎片。” 只有红豆大小,却独一无二做不得假。 顾鸿置若罔闻似的,定定站在远处,如丝细雨沾湿他胡须。 犹如多年前,也是这样春雨霏霏的夜,尚稚龄的天子密召他入宫。 彼时赵旻那个疯子四处打探信物是什么,又私下寻与天子面容肖似的男童。 皇帝听闻螺钿司有人擅易容,数夜不得安寝,面上沉稳,眼下却淡淡乌青,显得尤为阴郁寂静。 “顾卿,朕要将信物换作耳坠。” 顾鸿这才瞧见,皇帝竟命人将耳坠钩环直接连作金环,耳垂甚至可见灼伤痕迹。 除非直接连血带肉扯下,这枚耳坠不会离皇帝身。 顾鸿此生难忘式乾殿昏暗烛光下,年幼的天子面色苍白,交代着他。 “往后,顾卿见此物,如见天子。” 如见天子……顾鸿铁青着脸,望向皇后。 不知何时,皇帝将耳坠钩环换回寻常模样,又给了皇后。 从头到尾,未曾明旨告知顾家。 认清此事后,顾鸿甚至来不及痛骂荒唐,而是陡然失声痛哭,捶胸顿足:“陛下何至于此。” 纵使再沉迷温柔乡,再不信任朱衣使,何至于将信物交托他人之手。 薛柔垂眸,神色逐渐发冷,顾鸿的模样仿佛谁逼他弃明投暗,委实令人不痛快。 “行了,顾家主对万里之外的天子表忠心,他也听不见。” 薛柔伸手摸了下耳坠,“既然汝等听凭我驱使,那顾家主先替我办三件事。” “其一,确保我的人安全无虞;其二,帮我拦下彭城王;其三,”薛柔顿了顿,“我明日要进朱衣台,查看十年前的天子旨令,和关于长乐宫相和阁的卷宗。” 顾鸿嘴唇发灰,低头应道:“臣谨遵皇后旨意。” 眼看方才还傲慢暴躁的男人低头,薛柔突然起了些兴致。 原来谢凌钰权掌天下是这种滋味,臭名昭著不可一世的朱衣使也只能垂首敛目。 鹰隼变家雀,颇为新奇。 但容不得她过多打量,云开雨霁后,立于殿前远眺,可见茫茫夜色中,一人影逐渐清晰。 薛柔喃喃自语:“彭城王来了。” 她心里也没底,彭城王是当朝太尉,天子恩师。 顾鸿究竟能不能拦住他? 她心底告诫自己:“不能露怯。” 两军对垒,谁露怯便落下乘。 彭城王立于阶下,望着眼前境况,浓眉紧拧,春夜略寒的风一吹,激得他想打哆嗦,后背发凉。 漆黑寂静宫城中,显阳殿巍然耸立,灯烛辉煌,似明珠映照左右宫阙。 不知发生何事,宫人们皆守在殿外,于廊檐下手持提灯,垂眉敛目,火光衬得木头般的神情森森可怖。 仰头望向大敞殿门,可见一朱衣男子盘腿而坐,长鞭置于膝上,正对来者,如伏虎盘踞,守卫疆土。 彭城王后退半步,视线凝聚在男人背后更为夺目的身影上。 乌发雪肤,朱唇黛眉,恍若天人。 天上人自然目无凡夫俗子。 她垂眸望向他,丹唇轻启,隐约带了点笑意。 “彭城王夜闯显阳殿,是想谋反啊。” 见皇后倒打一耙,彭城王面色涨红。 顾鸿脸上血色却少得可怜,他怕皇后命他对彭城王动手。 “彭城王,”顾鸿忽然出声,“回去罢。” “今夜只是误会一场,”他缓缓闭上眼,“若想踏入显阳殿半寸,便从我尸骨踏过去。” “何必把话说那么绝,”薛柔出声,嗓音柔和,“彭城王乃国之栋梁,岂会谋反,想必知晓误会,定是原路返还。” 哪怕傻子,也能反应过来她初时是蓄意恐吓,彭城王气得半边身子都隐隐发麻。 再次仰头看向皇后,只觉她唇畔那抹笑分外轻蔑刺目。 好像明晃晃挑衅:“汝等能奈我何?” 他眼皮一跳,怒火搅动肺腑,恍若有人在耳边替他尖声怒骂。 妖后,简直妖后。 不劝谏陛下废后,他这个太尉算是尸位素餐。 * 登高处望着江波,上官休难掩激动之色,对皇帝道:“既取襄阳,便可顺汉水而下。” 谢凌钰面色平淡,“枣阳那边如何了?” “臣等已吩咐他们取木材送来,搭建舟桥,以免南楚水师反攻。” 上官休越说声音越低,分明最近一切顺利,怎的陛下心情一直不佳。 难道是他们何处出疏漏? 谢凌钰看出他心思,“朕先回去了。” 说完,便独自回军帐中,翻开书卷看了半个时辰不曾动。 顾灵清进帐,怕被迁怒似的站得极远。 “洛阳回信了。” 谢凌钰捏了下眉心,觉得自己是近来疲倦,看不进去密密麻麻的字。 “念一遍。” 顾灵清却僵住,将两封信放在案上,“臣以为,陛下还是亲自看一眼为好。” 谢凌钰心下发凉,忽然不想看洛阳来信,索性搁在案上,当真没有动它。 直至深夜,他久久无法安眠,闭眼便是那封信,起身于案前点灯,未曾扰动旁人。 为防损坏,字写在绢布上,打开并无窸窣响动,静静躺在案上。 皇帝眼珠动也不动,看着简短信件。 【薛后秽乱宫闱,使王三郎昼夜居显阳殿。然其是否有云雨之事,臣无证据,亦未亲见,故难明言,望陛下恕罪。 又,臣亲闻贼子劝后弑君。后初犹豫,终应之。听其言,贼子似献利刃于后。 再者,皇后屡入朱衣台,命臣等助定州、相州、汾州刺史,诸王皆怨之。】 谢凌钰盯着“弑君”二字,半晌喉咙里滚出轻笑。 第二封信,则是顾又嵘逐字逐句记下的对谈内容。 他手持绢布,反复看过许多遍。 或许多看几眼,便不会觉得痛苦不堪。 皇帝过目不忘,甚至第一遍,他就能记清楚薛梵音说的每一个字。 许是深更半夜,他有些冷,想披件衣裳,却半晌起不了身,恍若僵住。 终于,李顺发觉不对,进来怔怔看着皇帝垂着脑袋,面前是细白绢布,手扶着额头看不清神色。 不知在看字迹,还是想事情。 李顺不敢出声问究竟发生何事,忽然听见皇帝轻声道:“扶朕起来一下。” 谢凌钰淡声道:“无妨,只是有些头晕。” 在刚起身却踉跄半步后,皇帝坐回去,“罢了,朕缓一缓便好,你出去罢。” 他盯着那如豆火苗,恨自己好记性,哪怕不看信,眼前也是那片墨色。 一缕夜风挤进帐内,把火苗吹熄。 翌日清晨,顾灵清照常进来禀告,望着乌发披散,面容苍白活似孤魂野鬼的皇帝,一时不敢认。 他上前几步,这个距离以往会被皇帝斥责。 弄春柔 第125节 陛下不喜旁人离得太近,然而今日毫无反应。 顾灵清喉咙发紧,盯着一根隐约显现的白发,被刺痛似的眼眶泛红。 “陛下,何至于此。” 依顾灵清的想法,陛下根本就是强求,好比手握锋刃,攥得愈紧愈伤人。 他明知皇帝不会听,却仍控制不住去劝:“不若放皇后离去,各自欢喜,臣自会捏假身份给她,不伤天家体面。” 闻言,枯坐一夜恍若石像般的人终于眼睫微动。 “皇后说过,要与朕同入皇陵。” 谁要同她各自欢喜,答允过的事想反悔哪有这么容易? 想撇开他,简直痴心妄想。 顾灵清不想再问,皇后什么境况下说了这话,只道:“事已至此,彭城王恐怕想劝陛下废后。” “那岂不是遂她的意,”谢凌钰语气幽幽,“朕偏要让她坐在后位上。” 顾灵清长叹口气。 “……” 谢凌钰仿佛想通了什么,面上逐渐恢复血色。 “朕要回洛阳,亲自处置她。” 第97章 眼前这个人竟恨他恨到如…… 天边一抹淡白, 铜镜前宫人正将支凤钗插上皇后发髻。 晨光熹微,透过窗进殿后已所剩无几,故而银烛高照。 白日里点灯, 赵旻看见后退至殿外,询问流采:“娘娘昨夜睡了几个时辰?” “两个时辰。”流采眼底闪过一丝忧虑,“太医说气机上逆,肝失疏泄。” 流采紧抿着唇,想起一个月前,她陪薛柔去朱衣台。 十年前的卷宗藏于高阁,那群人废了些时间才整理出来, 双手举过头顶,呈给皇后查阅。 薛柔垂眼看了许久, 看似平静,实则胸腔剧烈起伏,陡然将卷宗摔回去。 冷静片刻, 皇后俯身捡起卷宗, 无视战战兢兢一众人等, 将其置于流采眼下。 “你看,这是否与十年前陛下的命令一模一样?” 流采呼吸凝滞,“是。” 得到肯定答复,薛柔忽然冷笑,扫视一眼堆作山的卷宗, 慨叹:“原来如此。” “选定皇后是为方便废黜,世上竟有这等天子。” 周遭人皆面色骤变, 就连流采也追上径直离去的皇后,颇为紧张地提醒:“娘娘还是命他们闭口不言,莫要告诉陛下。” “不必。” 皇后声音饱含怒意, 步摇晃得厉害,“我在显阳殿说的话,已够我死一百回,还怕这一句不成。” 迎面撞见一群朱衣使,年纪从七八岁至十六七岁不等,顿住脚步行礼。 薛柔瞥了一眼便径直往前,倏地发现什么,猛然转过头,怔怔望着其中颇似男孩的稚□□童。 霎那,流采从皇后脸上看出惊愕恍然恼怒,最后则是怒极后颇为自嘲的笑。 自那日起,薛柔便时常去朱衣台,翻阅曾经的卷宗,或看一眼朱衣使们截下的信件。 回来后同赵旻说笑话似的,说诸王私下如何辱骂她,甚至会带上皇帝。 总之皇后瞧着并无郁结之态,除了睡得越来越少。 赵旻觉得不对劲,她紧抿着唇,心知肚明陛下回京后必然大发雷霆,处置显阳殿所有人。 她死倒是无所谓,只怕皇后脾性上来,半点不肯服软,那才是自寻死路。 想着,赵旻抬脚进内殿,看着已梳妆好的皇后,上前道:“陛下明日便回,娘娘不若先哭上一回,他心软些自然好说话。” 薛柔今日有雅兴,命人将琴摆上,闻言指尖勾紧琴弦,勒出白印。 “明日啊,我都忘了。” 她轻描淡写,“这么久才回洛阳,我以为他回不来了。” 赵旻一阵头痛,深觉皇后听不进自己的话。 “娘娘,明日彭城王与顾鸿至京郊迎圣驾,路上不知进多少谗言。” 赵旻头皮发麻,想象被挑拨到处于盛怒中的皇帝,甫一回宫便见着薛柔的冷脸。 简直火上浇油。 薛柔瞥了眼赵旻,“放心,我自有分寸。” 她仿佛当真平心静气,“我又不是那等疯妇,当着陛下的面口吐狂言,只是私下说一说罢了。” * 静候帝王仪仗时,彭城王憋了满腹的火。 他被薛家耍了一遭,甚至想让儿媳回母家,谁知谢寒来信,语间近乎声泪俱下求他莫要迁怒夫人。 整整一个月,彭城王一边顶着宗室怨言,一边忍耐皇后频频挑衅。 他沉冷着脸,在望见帝王车驾后,上前相迎。 谢凌钰的声音隔帘传来,颇为沉静。 “有何事待回宫再说。” 彭城王心里稍稍放宽,陛下回来太迟,路上耽搁太久,他不知缘由,只怕皇帝是痛心之下病倒,如太宗当年般恍惚不能言语。 如今听着,无甚病弱之态。 甚至颇为镇静,想必不会再为美色迷惑,当秉公处置皇后。 反倒是顾鸿眉头紧拧,做过暗探的心思皆细腻,总觉皇帝哪里不对。 过于冷静地处理难题乃好事,只怕难题未必是皇后。 谢凌钰回到式乾殿,坐在御案后,竟露出浅淡笑意,只是瞧着分外疲倦勉强。 皇帝为二人赐座,沉默一瞬后,轻声道:“朕知道你们想谈论何事。” 彭城王已隐隐觉得不对,连忙道:“皇后失德,岂能母仪天下,为妇人表率?” 长久的缄默后,皇帝望向顾鸿:“顾卿也这般认为?” 皇后身上有天子信物,算顾家的主人,顾鸿不能开口羞辱,也不愿违心夸赞,唯有默认。 谢凌钰垂下眼睫,微微倾身望向两人,语气萧索。 “朕这段时日,一直在想,先帝是否错将江山托付给朕。” “朕先前一再宽宥皇后,以至于她出阁前便娇纵不堪,不曾规行矩步,酿下大错,以至天家颜面受辱。” “如朕这般感情用事,许是不堪为一国之君。” 彭城王猛地抬头望向御座,这才发觉皇帝瘦了些。 因清减许多,眉眼愈发深邃,眉骨投下一片青影,显得格外阴郁寂寥。 彭城王痛心不已。 那是自己的学生,也是发誓效忠的君王,还是皇兄唯一的血脉。 在谢凌钰身上,他投注一生心血,以至于金戈铁马半生,却失声泣涕:“陛下莫要再出此言。” 皇帝却抬起手,止住彭城王的话,平静道:“往后,若她所为祸乱朝政,便说明朕昏聩不堪,自当下罪己诏悔过,届时还需叔父做忠臣,提醒朕一二。” 彭城王僵住,瞬息之间,眼神从痛心到惊愕惶恐。 陛下没有太子,又说自己昏聩,那谁能做这个明君? 彭城王面色惨白,起身道:“陛下此言欲将臣置于烈火炙烤,君君臣臣,岂有为人臣令天子下罪己诏的道理?臣惶恐,恳求陛下勿复此言。” 他咽下不甘,“归根结底乃陛下家事,臣谨听陛下旨意。” 顾鸿一脸麻木,老友是谢家人都只能这样说,他还能说什么? 待李顺将二人送走,谢凌钰收敛神色,眼珠一转不转盯着案上已枯朽的柰花。 她不会种柰花,偏要亲自种,说是诚意。 在他这里,薛梵音的诚意和她貌似乖巧的言语一样,通通是假的。 他竟照单全收,由着枯萎不堪的柰花放在眼前,当作稀世珍宝。 谢凌钰闭上眼,呼吸逐渐急促。 “李顺,去,带着人去显阳殿把那匕首搜出来。” “让皇后来见朕。” 李顺至皇后面前时,含笑道:“娘娘,敢问那匕首在何处?” 薛柔看着他身后内侍,给了他金瓜子做赏赐,面上全无惶恐之意。 “陛下是让李中尹搜宫罢,难得你还如此恭谨。” 薛柔从妆奁拿出一柄匕首,让流采递过去,“拿回去复命,待我整理衣冠,自会去式乾殿面圣。” 眼见那群人不曾动弹,薛柔轻嗤:“这是把我当重犯押解啊。” 她面上无甚波动,却握紧了流采的手,大热天纵使有冰鉴,掌心却隐隐冒汗。 “我随你们去就是。” 赵旻一直在殿外听着里面动静,垂眸看见一双锦鞋自眼前掠过,飞快抓住皇后,被挑过筋的手腕生疼。 “皇后,若陛下震怒,只管把臣等推出来保命。” 弄春柔 第126节 弃卒保帅是上策,赵旻说的坦然。 然而,皇后却盯着她,学她以往语气,亦坦然道:“孝贞太后难道没有教过你,莫要效忠于寡恩无情之人么?赵侍中竟让我做此卑鄙小人?” 赵旻怔住,眼睁睁看着皇后语罢离去。 * 薛柔原本心里发虚,但一切恐慌在看见李顺要过来搜宫后烟消云散。 待踏入式乾殿后,遥遥望见他居高临下垂眸看着自己,酝酿许久的恼怒在喉咙翻滚。 因皇帝沉默不语,她忽然摸不透他心思,一旁的宦官们亦如木头般立着,不敢有分毫表情。 “陛下,我犯下大错,能否……让他们出去。” 薛柔甫一张口,便觉屈辱。 她是犯错,但眼前这个人难道就无任何错处? 桩桩件件,单论时间,便是谢凌钰先理屈,凭什么叫她先认错,揣摩他的心思。 谢凌钰瞥了眼其余人,李顺会意,连忙带着内侍们退下。 空荡荡大殿内,仿佛每句话都有余音回荡。 看见那道身影时,皇帝便想让她过来,但嘴唇微动,半晌出不了声。 过去越久,薛柔越深觉受辱,沉默如一只手,压迫十足地把她往下摁。 还要她曲意讨好,才能换来片刻喘息。 赵旻的叮嘱如在耳畔。 “记得同天子服软,想想帮你的薛珩薛仪,同夫君怄气就罢了,你同皇帝犟什么?” 薛柔盯着式乾殿的砖石,眼前模糊,低头屈膝。 眼见她要跪下,皇帝猛地起身,觉得头晕目眩。 不知为何,看见她屈膝的一瞬,谢凌钰心头竟浮现一个念头。 倘若今日阿音当真下跪祈求,她必从此深恨他。 “谁允许你跪下?” 他声音急迫,转瞬想起今日是处置皇后,脸色平静些后,嗓子喑哑:“你近前来,同我说话。” 那道身影是殿内唯一抹艳色,绯色长裙曳地,若幽魂般飘到他眼前,迟迟不肯坐下。 皇帝的反应太出乎意料,薛柔刹那间怒火凝结,眼底浮现迷惘之色。 唯有离近,谢凌钰方才瞧见她眼中泪水,心里忽然软一些。 阿音知道错了,他未尝不能宽宥她。 只要她开口认错,保证往后不再犯,他自可以将此事掩盖过去,处理干净,绝不会在史书中留下半分污点。 谢凌钰让她坐进怀里,温香软玉在怀,却想起信中提及的王玄逸,面上刚松动的神色重又凝固。 他克制不住攥紧她手腕,全然没意识到纤白手腕被勒出痕迹。 皇帝手重,每次被他弄疼,薛柔都会出声,但她现下头回沉默。 痛一点也好,让她骤然清醒,意识到谢凌钰根本没那么平静,他现下满腔怒意,如已搭上利箭的弓,随时可能伤到她。 他捺着性子低声问:“你告诉我,那个人……” 急促沉重的呼吸在薛柔耳畔响起。 “你们有没有……” 因这艰涩的语气,她反应过来,皇帝在问什么。 “没有。” 良久,薛柔不知他有没有相信,却感觉他身子放松些许。 “好,”谢凌钰实在不想再提,“我信你。” 若非离得太近,又不想激怒他,薛柔真想嗤笑一声。 “你身边那些人未曾起劝谏之责,我自会处理他们。” 皇帝缓声道:“是他们蛊惑你,逼着你应允谋逆——” 话音未落,薛柔便猛地推开他怀抱,顺势跪在御座前,拔下发钗。 她动作快到皇帝根本来不及阻拦。 “你起来。” “与旁人无关,是我一人的主意!”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谢凌钰面上柔软之色褪尽,眼皮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眼前人仍在说,字字剜心。 “是我执意带表兄进宫,让他住进显阳殿,身边所有女官宫人皆劝阻过,是我……”薛柔顿了下,任由一滴泪落在地上,“是我以皇后的身份,命他们包庇我罪行。” “是我恐吓威逼他们莫要泄露只言片语,陛下若欲降罪,我皆无怨言。” 皇帝脸色逐渐骇人,阴沉可怖。 他终于意识到,为何皇后方才将脸埋进他怀中,不是什么乖巧羞愧,分明是伪装她满腔怨言。 此刻,眼前人仍然低着头。 谢凌钰要扶她起来,却察觉她不肯动,竟是下定决心跪着。 他捏着薛柔下颌,迫她看向自己,却被那浓重怨怒惊住。 “我若不信你,你便不肯起,”他声音发颤,“是这样么?” 薛柔脸颊动弹不得,垂下眼睫默不作声,如同无声挑衅。 见她默认,谢凌钰盯着她紧抿唇瓣,喉咙一阵阵发紧。 “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 她发丝垂落在他手背,软如绸缎,一如她强行压抑下轻柔的声音。 “我知道,秽乱宫闱,欺君,密谋弑君,利用朱衣台插手刺史与诸王之争,都是死罪。” 薛柔咽下“威胁天子”四个字,她知道自己在用性命威胁谢凌钰。 她却拿不准,他是否还愿意妥协。 然而望着他勉强平静的神色逐渐崩裂,薛柔心底总算升腾起一点快意。 “这么多死罪,谁还能让我死许多回,陛下倘若不解气,杀我一次不够,不若曝尸荒野——” 皇帝终于暴怒,绷不住表面平静,紧捂住她的嘴。 他呼吸急促,浑身发颤,从御座起身,半跪在她面前。 却在抵近那张脸后,捕捉到杏眼中划过的微妙快意。 谢凌钰顿时僵住,怒极反笑,眼前这个人竟恨他恨到如斯地步。 明知他舍不得动她,于是揽下罪过不说,故意口吐诛心之语刺激他。 他只觉肺腑骤痛,咽下喉口翻涌血气后,放开掩住她双唇的手,仰头闭上眼,一字一顿道:“你这样的人,我竟也视若珍宝,容你于宫中放肆。” 薛柔忍耐良久,终于抬眸看向他。 她今日来式乾殿,只想保下身边人,本不欲牵扯往事。 毕竟她与谢凌钰之间的往事,从幼时算起,到现在只有一团团烂账,泡进水里埋进土里,早就数不明白。 徒添烦忧。 可偏偏谢凌钰主动提及。 “我在宫中放肆?不是正合陛下的意,”她出离冷静地复述卷宗中所言,“待我入宫后酿下大错,就废后并牵连薛氏,现在我已遂陛下的意,陛下难道不该快活?” 皇帝僵住许久,“那是十年前的事,我早已心悦于你,岂会再利用你。” “十年前的事……”薛柔深吸口气,“那之后的事呢?” 她忽然想起表兄的伤痕,原本泪痕未干,却又新添滚滚泪珠。 “你答允过我,放我表兄一条命,你为何穷追不舍,步步紧逼,做皇帝真好,能连下九道天子令,就为了诛杀你口中所谓的匹夫。” “你不是说,天子有容人之量,你为何就容不下他?” 谢凌钰看着她脸颊泪水,伸手拂拭,还未碰到就被躲开。 他面无表情,看似坦然受骂,实则听见王玄逸后便理智全无。 若魂飞九霄,只余躯壳,所有真心话尽皆袒露。 “我就是要杀他,哪怕再来千次万次,也是如此。” “他想把你带走,抢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我步步紧逼又如何?赶尽杀绝又如何?” “他又是什么君子?乘人之危,蛊惑你杀夫弑君,只为做你的情夫。”谢凌钰顿了顿,语气阴冷,“我不但要杀他,还要将其千刀万剐。” 薛柔怔怔看着他,发觉他眉眼无半分恐吓之意,尽是真心。 “千刀万剐?” 她最后一点理智也尽数碎作齑粉。 “陛下把真心话说了出口,为何不早些说?”她喃喃,“你若早说,我根本不会同你回宫,不会同你成亲,不会答应你近身,更不会同你……” 她沉默一瞬,平复心绪,才对眼前玉雕似的人道:“我若早知这些,不如跳进太液池。” 世上最愧疚之事,莫过于同旁人约定同生共死,到头来,她好好活着,另一人活得如孤魂野鬼。 她欠了表兄一遭,如今又没法重爱上他,于是欠他第二回 。 谢凌钰额头青筋可见,“真是情深义重。” 他棒打鸳鸯散,耽搁他们生死相许。 弄春柔 第127节 “这样情深义重,他为何不自戕,还要扰你清静。” 见皇帝语气坦然,薛柔睁大眼睛,为他的无耻所惊。 “我当真要谢他来一遭,否则我永远不知陛下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永远被你哄骗。” 她垂眸看着谢凌钰衣摆竟与自己的交叠,默默分开。 “陛下早就抓到我,偏等那么久才来,那段时日,掌控我一言一行,观我如笼中穷鸟,很痛快?” 她想起朱衣台那整整一架卷宗,里面皆是她一言一行,起居坐卧。 从初入长乐宫前,他便在查她。 如一双眼睛,时时刻刻背后窥探,又像影子无法摆脱。 薛柔今生忘不掉随意翻开某页,便见到“巳时一刻,与王三郎游湖,巳时二刻,同作词一首……” 那首词已看不清晰,朱砂毫不犹豫划过,触目惊心,如割开口子流出血。 血迹陈旧,发暗,仍能窥见落笔者恨意。 怪不得她无论做什么,他都知道。 怪不得她戴表兄送的钗子,他总面容阴冷盯着,让她摘下。 薛柔后背仍止不住发凉,唇色苍白道:“说什么抢夺你名正言顺的妻子,封后诏书未下前,你便故意将他调离洛阳办差事,就因我约好同他踏青。” “那时,我与陛下有何关系?竟让你决意掌握我一言一行,甚至忍不住插手我的事?” 薛柔想起卷宗中密密麻麻的记录,忍不住头晕眼花到作呕。 她语气轻飘飘的,“实在恶心。” 皇帝近乎与她相对而跪,两人皆面色苍白,好似已下阴曹地府,盘算过往恩怨如何清。 “恶心?”谢凌钰闭上眼,喉咙滚出一声轻笑,“阿音觉得我恶心。” “是看见我便觉恶心,还是碰着时恶心?” 见她沉默,谢凌钰只当她都认下,轻嗤:“榻上也觉恶心么?好似并非如此,阿音心口不一,明明——” 薛柔意识到他要说什么,忍无可忍抬手。 一声脆响后,她低头看自己掌心,抬眸望着近在咫尺的皇帝,唇瓣忽然被含住,呼吸间都是浓烈的久违的沉水香气息。 她听见他心口擂鼓般的声音,回过神后狠咬他唇瓣,直到尝到血腥味。 谢凌钰感觉不到痛似的,没有半点放开的意思,抱紧她的手臂更加用力。 她瞬间怒极,是他召她兴师问罪,落了下乘就想靠这种事逃避。 薛柔齿间更为用力,口中血腥气越发重,甚至一瞬间觉得他乐在其中。 等他终于放开,唇上冒出血珠也浑不在意,附在怀中人耳畔。 “阿音觉得我恶心,偏与我这样的人做了夫妻。” “早知我如此,便要跳太液池?与旁人在阴曹地府做鸳鸯?简直痴心妄想。” 一滴血珠落下,刚巧坠在薛柔肩头,洇在朵桃花上。 “你我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碧落黄泉,我必要带着你。” 薛柔被他勒得喘不上气,想推开他,却被缠得更紧。 “所以杀夫弑君的事还是缓缓,阿音最好盼我活得久些。” 第98章 想要我性命,现在就可以…… 沉水香的气息包裹着她, 连带那絮絮低语也如绸缎将她缠紧,薛柔被他语中执拗惊住,默不作声。 见她没再有挣扎的意思, 皇帝语气柔和许多,呢喃细语,为自己辩解。 “我原想放过你的,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肯要。” “我唯恐出事后你了无依靠,便将朱衣台分你一半,我本想送你离宫, 但你说想要太子。” “是你装得温驯乖顺,假意讨好我, 岂能怪我当真,我既然当真了,又岂有再放手的可能。” 薛柔听着他字字怪她咎由自取, 错失良机, 出声打断:“说什么放过我, 你何曾流露过这份意图?” “陛下与其将自己说的那般无私,不如坦然承认,你就是这样贪欲炽盛……” 她偏过头,唇瓣蹭过皇帝脸颊,贴近他低声呢喃。 “陛下从一开始, 就没打算高抬贵手,否则怎么看不出, 我想要太子是因为害怕,你谢家的宗亲恨不能把我拆骨剥皮。” 谢凌钰脸色苍白,放开她后相对沉默, 久不能言语。 不知为何,看他缄默,不能一一回应,薛柔心底反倒又窜起股邪火,报复似的冲他笑。 “话谁不会说,我亦会说。” 她语调轻柔,一如往昔,“我本可以喜欢上陛下,是你自己不愿。” 日影西斜划过檐角,大殿门窗紧闭,逐渐昏暗。 李顺走前未雨绸缪,点上几盏灯烛。 烛影摇曳使得殿内女子若蛊惑人心的精怪,每句话都如蛊虫,钻进人心窝里,时时刻刻搅动作乱。 “陛下,我当真对你动过情。” 薛柔离他更近一些。 “我真的……差一点就爱上你了,可谁让你骗我。” 她对面的人仿佛真中了蛊,脸色一点点难看,像在被吸精气,面如死灰定定望着她。 谢凌钰攥紧手,不想去听她胡言乱语,“撒谎。” “我没有说谎。” 薛柔眼眸饱含真诚,同皇帝近到差点蹭上他鼻尖。 “我没有动情,怎会给你打剑穗,怎会讨厌让你纳妃的河间王妃,怎会答允你那些要求,陛下,我没有骗你。” 谢凌钰眼睫颤动,她眼中若有水波荡漾,晃得他刹那心旌摇曳。 如坚冰化冻,五脏六腑逐渐有知觉,缓慢感觉到迟来痛意。 他问:“当真?” 薛柔却有一霎惊疑,没想过陛下会信,且这么快便有松动的意思。 “自然是真,”她甚至抬手摸了下皇帝的脸,“所以陛下可以宽恕他们么?” “陛下只要遵守承诺,我们就和以前一样。” 不过瞬息,谢凌钰便沉下面色,闭上眼觉得一阵耻辱。 为那一瞬间的心旌摇曳而耻辱,他居然下贱至此,像道边的狗一样被她摸一把,就想着重新相信她。 薛梵音说尽伤人的话,他居然奢望所谓的“动情”确有其事。 “不可能。”谢凌钰牙关紧咬,勉强平静后,淡声道:“不重要了。” “你喜欢王玄逸也好,还是喜欢旁人也罢,都不可能离开我,同他们长相厮守。” “那个奸佞蛊惑你弑君,想等你做太后公然出入宫闱,长相厮守?”皇帝冷笑,“痴人说梦。” “阿音放心,这种事绝无可能成真,”他呼吸凌乱一瞬,“至于你,是否动过真心,我已全然无谓。” 薛柔终于听懂他言外之意,垂下眼睫半晌无言。 原来那句碧落黄泉,是这个意思。 “想让我殉葬,陛下才是真的恨我。” 这话一出口,便将谢凌钰刺激得猛地起身,低头看着她,面色铁青。 他禁不住笑了几声,仿佛她荒谬至极。 “是了,阿音所言不假,”他连连点头,“我是恨你。” “我让你入宫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将朱衣台拱手相送,原来都是因为恨你。” “天底下竟有这般可笑的事,我闻所未闻。” 薛柔抬眼看着他,同床共枕的夫妻,知道什么话最伤人,字字句句往他心窝戳。 “我不是早就同陛下说过,我不曾心悦过你,不止一次明明白白。是陛下把我拖进宫中,现下连碧落黄泉都说出口。” “我若先一步去,陛下便能安枕无忧,也不必再应付彭城王。” 她面容略苍白,但尚有血色,有恃无恐。 左右谢凌钰身体好得很,离驾崩远着。 “我安枕无忧?!” 皇帝刹那暴怒,指着她的手不住颤抖,眼前阵阵发黑。 “你说反了罢,你心里盼着我早日驾崩。” 薛柔看着他在殿内翻找,不知在找什么。 片刻后,一柄匕首被扔到她面前。 精致小巧极为眼熟,正是被李顺带走的那柄。 她目光微顿,心里忽然慌乱。 下一瞬,那人便半跪到她面前,亲自拔出利刃,将匕首塞进她手中握紧。 尖锐锋芒正对着他,冷光熠熠。 “想要我性命,现在就可以。” 薛柔看着面前的人紧握她手指,恍若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利刃,带着她直直往肺腑捅。 她心里陡然发寒,满脑子都是他疯了不成。 弄春柔 第128节 薛柔脸色煞白,恍惚想起他少时在式乾殿持剑杀人的样子,只是这次锋刃换了个方向。 然而眉宇间阴郁沉冷的神色不曾变,略急促的喘息也不曾变。 她手上没有用力,甚至没有挣扎,像用木头做的假手,接在小臂上,随他动作向前递。 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并不大,却格外刺耳。 皇帝突然捡回神智。 因及时收手,匕首并未全然没入,他动作凝滞,长睫洒下浓重阴影,遮掩神色。 谢凌钰拔出匕首,温热赤红的血潺潺涌出。 帝王着玄衣,看不明显,但那血沾上薛柔,便格外妖冶刺目。 他笑,“果然,你甚至没挣扎一二。” 薛柔被鼻尖浓重血腥气熏得难受,紧抿着唇望向皇帝。 面前这人狼狈至极,同开始时高高在上的模样截然不同,衣衫染血,乌发散乱,全无仪态。 薛柔知道自己也没好到哪里。 她终于反应过来,陛下为何将匕首交给她。 原来是赌一把。 谢凌钰觉得自己赌输了。 蜡烛已燃泰半,烛泪散作一摊。 她忽然觉得疲倦至极,垂首看着砖石上的血,手掌撑地勉强跪坐。 赵旻的话犹在耳畔,薛柔恍惚一瞬,是了是了,她为何要失心疯一样同皇帝互相折磨。 究竟从第几句话开始,她完全忘记赵旻的叮咛。 回忆今日说了什么,薛柔坦然承认,她在故意刺激他,看他痛苦。 她只是没想到,谢凌钰居然动真刀真枪。 他居然……没有如她揣测的那样,在刀尖刺破皮肉的瞬间收手。 眼前浮现两个字。 完了。 皇帝自认输家,难道她便赢了?闹成这个模样,无法收场。 抗旨拒来式乾殿面圣,恐怕都比现在的局面好。 薛柔眼珠动了动,看向掉落地上的刀刃。 它原本极漂亮,白生生的晃眼,像雪,又像水。 现在则沾染血污,如明珠蒙尘。 她一把抓起它,仔细擦拭污渍,万分认真。 太脏不好,伤口容易溃烂。 不就是拿命赌,他谢凌钰会,她也会。 勉强擦干净刀刃,薛柔举起它,毫不犹豫往肩头刺。 皇帝一直冷眼看着她,默不作声地想。 原来那个人送的东西这样珍贵,叫她视若珍宝反复擦拭,免得沾染他一滴血。 他心里奇异的没有任何痛意,恍若站在一侧看着。 他垂下眼睫,如此甚好,听够了她真心话,也该释怀。 谢凌钰捂住伤口,不想再看见她,打算去唤太医,抬眸却见她手中动作快得惊人。 他脸色骤变,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一掌劈向她手腕,听见“当啷”坠地声,也没松缓多少。 “你想做什么!”他喘着气,极度恐慌后眼底发红,望着远处紧闭殿门,冷声道:“想自戕?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你就在显阳殿里——” 皇帝喉咙被谁掐住似的,突然顿住,脸上一片空白。 他听见她哭得伤心,说:“陛下所言令我惶恐。” 谢凌钰眼神微动,收回视线,凝神看向她。 惶恐,眼前这人也会觉得惶恐,恐怕又是欺君的把戏。 但看着委实可怜。 他闭了闭眼,不能信,绝不能再掉进她圈套,一国之君被妇人言语玩弄股掌之中,未免荒谬。 薛柔见他无动于衷,甚至盯了片刻便阖眼不看自己,紧抿着唇正要后悔。 下一瞬,她被猛地扣紧腰,那只手稍稍使力,她身体便往前倾,倒在他怀里。 薛柔感觉到温热黏湿的布料贴紧肌肤,反应过来那是血后,僵住不敢再动。 她看不清皇帝神色,勉强抬头却被摁住头顶,不允她窥探。 纵使身处大殿,却如置身暴雨夜,她颈窝湿漉漉的,身上也湿润黏腻。 “好了,莫要再哭了,”谢凌钰声音越发低,“刀剑无眼,轻易不要自己去拿。” 薛柔觉得他越发沉,压在自己身上,喘不过来气。 她喉咙发紧,想让他起来,唤太医进来。 “陛下,我——” 以为她又要求情,皇帝打断她:“行。” 薛柔身上一阵阵痛,那双手臂太过用力,像要硬生生将她挤进他身体。 听见他说“别动”时,因那轻如气声的语调,她脸色煞白,推了推他。 “陛下?” 皇帝听不见她说话似的,竟自顾自想扶她起身,“起来罢,别再跪着了。” 话音未落,薛柔便被他沉沉压在地上,听见他喃喃自语。 “我都答应你……” 听他话只说一半,薛柔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他,爬起来往殿外跑。 “砰”一声响,殿门从里面被踢开。 今夜无月,外头黯淡漆黑,没人敢离近候着,怕听到不该听的。 只有李顺守在殿外,额头的汗被夜风吹干,又冒一层。 他听见动静后,转头吓了一跳,以为瞧见野鬼,就算是鬼也没这么骇人。 “娘娘,这、这是……” 李顺看着皇后身上斑斑血迹,腿直打颤。 “让今夜值守的太医过来,”薛柔喉咙发紧,“我特允他骑马,要快。” 皇后看着能走能说,应该无事,李顺眼皮抽搐,意识到血是谁的后,近乎连滚带爬进殿。 李顺声音尖得刺耳,“陛下,奴婢请沈愈之来。” “不必,”皇帝声音极轻,“他今夜在宫外。” 今日的事无须声张。 待太医进殿,李顺终于想起皇后还没有回去,可陛下也没有让她回去的意思。 谢凌钰见她一身血,木然地看着自己,没半句关切之语,心下发寒,幽幽道:“你已得偿所愿,回去罢,往后不必来了。” 薛柔闻言颔首,转身便径直离去。 盯着她背影,皇帝面色阴沉似水。 她居然真的走了,把他一个人撂在这里。 * “娘娘!” 姜吟带着人在显阳殿等到深夜,终于等到薛柔回来,激动地快步走去,却被她身上血迹吓得怔住,不顾礼仪地四下查看她身上是否有责打的痕迹。 “怎会如此?陛下责罚娘娘了?” 薛柔叹气的力气都无,抬手让她们不必再问。 “不是我的血,我无事,”她喉咙有些干,“我要喝口茶,然后沐浴。” 绿云见皇后神色恍惚,本就忧心,伺候沐浴时压低声音,吩咐一侧宫人:“让赵旻在内殿等着,娘娘不对劲。” 赵旻正同姜吟一道,草拟给曾抚的信,听到绿云所言,忍不住皱眉。 天子震怒的确令人恐惧,薛柔头回见到这阵仗,恐怕被吓着了。 但谢凌钰既然愿意揭过此事,便说明并无大碍。 赵旻起身去内殿,准备好好安抚皇后一番。 谁知还未开口,便见皇后走到自己身边,幽幽道:“你跟着我,恐怕没什么前途可言。” 赵旻扯了扯嘴角,跟着皇后不到半年时,她便意识到此事。 “陛下往后,恐怕都不想见我了。” 薛柔回想今日所言,深觉如此。 她喉咙发紧,不好意思看赵旻的脸,活似忽视谋士计策而失败的主公。 “我……”薛柔紧抿着唇不知怎么说,“我同陛下争执许久。” 赵旻深吸口气,觉得意料之中。 “他说我恨他,逼着我捅了他一刀。” 薛柔语气轻得像漂浮空中,赵旻却猛地睁大眼睛,险些跳起来。 弄春柔 第129节 “娘娘今夜该留在式乾殿的。” “他亲口让我回来,不会允许我留下。”薛柔抓住赵旻衣袖,无比笃定。 “赵侍中,倘若是我姑母,会怎么做?” 赵旻神色复杂,倘若是薛韵,会在能入宫时欢天喜地,然后把碍事的前未婚夫婿杀了。 薛韵当年就是这样做的。 赵旻长叹口气,看着面色苍白的皇后,不忍再出半句苛责之语,只道:“她没有你这样感情用事。” 许是一日紧绷后忽然松懈,也许是提起薛韵后,想到她薨逝前写信“吾有一小辈犹如亲女,托付于汝”。 赵旻心中忽然升起从未有过的怜爱之情,哀叹:“阿韵说得对,你不适合入宫。” 她沉默许久,试着安慰皇后,“陛下心里喜欢娘娘,怎会不想见你。” “不是的。”薛柔深吸口气,回忆在式乾殿时情境。 谢凌钰夺走匕首,抱得她浑身发痛时,她心底长舒口气。 她赢了。 倘若夫妻之间亦是对弈,那她技艺超过陛下百倍。 可对弈需要势均力敌,输的那方若太惨,恐怕不愿再来一局。 薛柔收回思绪,轻声道:“他喜欢我,我明白的。” “正因如此,他会宽恕我,却绝不会原谅我。” 印证她的话般,往后一连数日,皇帝都没踏足后宫。 薛柔过了那夜,如无事发生般,甚至有心情去御苑赏花。 她躺在一块青石上,这块石头触之生凉,特意打磨过,专为休憩而用。 皇后用丝帕盖着脸,恍若睡着,身边有乐人正在抚琴。 忽然,乐声中断,薛柔拿下丝帕,“怎么了?” “娘娘恕罪,奴婢方才弹错了几个音。” 这曲子是皇后当初亲自谱的,略有些难,这乐人错了一个音,心下慌张,又接连出错,思及近来帝后不和的传言,只怕皇后气恼。 “有么?”薛柔眉梢微挑,“慌什么,我都没听出来。” “罢了,你下去罢。” 她觉得颇为无趣,重又盖上丝帕闭眼小憩,却听见有人上前。 “娘娘,”李顺的声音恭谨,“陛下说,关于王三郎的诛杀令都已撤下,娘娘若想看,可以直接去朱衣台。” “我知道了。” 见皇后反应平淡,李顺面前浮现心情一日比一日差的陛下,思索措辞小心翼翼道:“娘娘若愿意,也可以去式乾殿找陛下亲自看。” 薛柔忽然笑了,“李中尹,这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陛下托你带的。” 李顺犹豫许久,实话实说:“奴婢自己想的。” 一声轻嗤后,薛柔没怎么为难李顺,只轻声道:“回去罢。” 被皇后赶回式乾殿,李顺还未歇一歇,便听陛下不经意地问:“皇后在做什么?” “在御苑躺着歇息,”李顺不管不顾地胡说八道,“瞧着脸色不大好,郁郁寡欢的样子。” 李顺见皇帝脸色淡下来,试探着问:“陛下,今夜要去看望娘娘么?” “不去。” 她觉得他恶心,难道他还要上赶着被她嫌恶不成? * 许是那夜被谢凌钰吓着了,薛柔近来如同被抽干气力,疲倦到不剩半点情绪,夜里竟睡得格外熟。 将近亥时。 显阳殿外值守的宫人瞧见皇帝,皆惊住一瞬,旋即战战兢兢行礼,唯恐陛下同皇后争执。 谢凌钰拨开珠帘,绕过屏风,一片昏暗中走到榻边,垂眸看着背对自己的薛柔。 她平素这个时候清醒得很,皇帝只当她装睡,不想见自己。 他躺在她身侧,忽然问:“你那日说,差一点就爱上我了,几分真假?” 半晌无人应声,谢凌钰借月色仔细瞧她,蓦地轻嘲:“果真没良心。” 李顺胆大包天竟敢欺君,薛梵音哪里像郁郁寡欢。 他夜不能寐,她倒是吃好睡好。 就不该找她自取其辱。 鼻尖隐约是她身上浅淡香气,万分熟悉。 谢凌钰阖眼,如兰似麝的气息却丝丝缕缕缠上来,令他心神摇荡。 他手掌抚上她乌发,青丝似水轻柔绕上指尖,嘴唇慢慢靠近她额头,顺着眉尾眼角脸颊一路往下。 朦朦胧胧中,薛柔觉得脸颊湿漉漉的,像玄猊在舔自己的脸,且颇为仔细,到眷恋的地步。 玄猊何时这般黏着她了?薛柔梦中有点惊喜。 随着身上愈发沉,她蹙着眉想挣开,手肘猛地碰到他伤处,含混不清地呓语。 “别闹。” 谢凌钰捂着伤口,面色铁青,饶是知道她无心,也顿时清醒。 他目光凝视身下无知无觉的人,心里陡然升腾强烈不甘。 那日薛柔的指责中,唯有一句他认,便是他根本没那么无私。 他不欲再欺骗自己,说什么只要阿音撒娇卖乖,哪怕是假的,他也能全然原谅。 越是爱她,他就越是不能原谅。 如鲠在喉。 皇帝下榻后整理衣冠,默不作声离开显阳殿,走前瞥了眼睡着的玄猊,还有那只鹦鹉。 那鹦鹉见有人看它,更加兴奋。 “小玉,小玉!” 可见薛柔不止一次这么教过它,也不知道是想气谁。 谢凌钰顿住脚步,俯身拎着猫儿后颈,一脸平静的将玄猊带走,不忘吩咐内侍:“那只鹦鹉吵皇后清静,带回式乾殿。” 半夜三更,皇帝携一猫一鸟回来,李顺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这猫是朕与皇后一起养的。” 至于鹦鹉,本就是上官休献给天子的。 他照看它们,名正言顺。 一晃数日,显阳殿毫无派人要回猫儿鹦鹉的意思。 谢凌钰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难看,李顺回回打眼一瞧便怵得慌。 寝殿冰鉴旁,玄猊吃得油光水滑,冲刚醒的皇帝翻着肚皮。 还未等谢凌钰心情好些,那只鹦鹉又开始唱曲。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它自从来式乾殿,雷打不动地唱怨妇诗,直唱得皇帝早朝时沉着脸,看道旁的草都不痛快。 果然,一曲唱罢,谢凌钰脸色泛冷,抬脚便离开寝殿,准备去看奏折。 因薛柔先前来过式乾殿,看皇帝处理朝政,玄猊便日日跟着他,一道去御案边。 一人坐着,一猫趴着。 往常谢凌钰不管它,它吃饱喝足后也安静得很。 可今日不知怎么了,许是休沐日无大臣求见,猫儿也觉皇帝闲得很。 它绕着薛柔平素坐的地方转几圈,随后轻巧跳上案头。 谢凌钰面无表情,觉得猫似主人形,没心没肺,在式乾殿好好的,净想着回去。 也不聪明,这几日,薛柔可曾关心过它?它竟还想着回去。 那双琥珀色瞳仁望着他,玄猊歪着脑袋,又跳上他膝盖,挠了下皇帝衣裳。 谢凌钰终于伸手摸它脑袋,面无表情冷冷道:“蠢猫,她不要你了。” 第99章 确实得我欢心 玄猊听不懂, 继续伸出爪子扒拉皇帝。 见他一动不动,玄猊急得绕着他转圈。 谢凌钰蓦地笑出声,想起薛柔说他心眼小, 喜欢欺负她的猫。 未过多久,他脸上笑意淡了些,抚着玄猊乌溜溜的脑袋。 “朕勉强带你去找她。” 李顺正在旁边研墨,闻言掩住眼底喜色,忍不住问:“陛下,现在便去么?” 皇帝抬眸瞥了眼,李顺连忙噤声。 “子时。” 谢凌钰手上微顿, 想起曾有宫妃贿赂父皇身边宦官,想绕过薛韵面圣。 他语气平淡, “朕去显阳殿,你为何喜形于色?甚至胆敢出言催促。” 弄春柔 第130节 话音未落,李顺连忙放下墨条请罪。 “奴婢只是忧心陛下身体, 想着陛下早些去显阳殿, 免于案牍劳形, 也利于养身——” 李顺声音越来越微弱,在看见皇帝逐渐沉冷的面色后戛然而止。 戌时三刻。 薛柔正要上榻,却见绿云正要摆弄内殿的博山炉。 “怎的突然换熏香?” 绿云抬头道:“太医院那边送来的,说是弄出的玩意儿,安神有奇效。” “安神?”薛柔脸色微妙。 她思索片刻, “不必换,就用先前的。” 因谢凌钰某些独特的癖好, 薛柔没法相信太医院送来的任何熏香。 她缓缓躺下,盯着帐顶绣的并蒂莲,吩咐绿云将灯烛熄了。 许是睡前换香的事叫她起疑心, 薛柔睡了一小会便睁开眼,周遭黑黢黢一片。 她摸不清现下什么时辰,正欲撩开床帐唤绿云进来,却听见脚步声。 急匆匆的肆无忌惮,并未刻意放轻。 薛柔垂下手,阖眼听见床帐被撩开,有人坐在她身侧,窸窸窣窣的响动像在脱去衣衫。 那人轻轻摸了下她的脸,顿住片刻,随后的吻又重又急,像报复她在式乾殿咬他嘴唇。 薛柔压根喘不上气,手指攥紧,眼睫控制不住颤动,忍无可忍想推开压在身上的人。 “醒了?” 谢凌钰语气略惊异,却不妨碍手上动作,手指勾着她衣襟,三两下将她轻薄里衣褪尽。 “陛下觉得我不该醒?” 薛柔起身看着他,昏暗中只能看见他模糊侧影。 她直白地问:“陛下是向哪个采花贼弄来的香?” 式乾殿后,谢凌钰彻底放弃说什么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坦然承认她的揣测。 “掺了些迷香,朱衣台便有。” 薛柔被他的坦诚气得发笑,讥讽道:“堂堂天子……” 她想起多日前的事,紧抿着唇,“深更半夜偷我的猫和鹦鹉。” 还爬上床榻舔她的脸。 “现在还用上迷香,知道的说是天子,不知道的以为是贼寇。” 谢凌钰对她的辱骂照单全收,平静道:“你既觉得我难以忍受,我难免用些旁的法子。” 薛柔被他淡然模样气得一哽,刚想说什么便僵住不动。 白皙修长的手指抚过某处,水淋淋的,如水里浸过的玉,伸到薛柔鼻尖下。 谢凌钰沉沉压在她身上,温热吐息让她耳朵发红。 “一个吻而已。” 语气轻柔,听起来心情颇佳。 他指节没入春水,时深时浅,对她的身体熟稔到单听呼吸声,便能辨别她感受如何。 谢凌钰定力颇佳,唇瓣在她脸颊轻蹭。 一路向下,若雪中寻梅,含在口中,呼吸凌乱一瞬后,按捺住咬下去的冲动。 如嘴里塞满冰雪,慢吞吞用舌尖将其融化,化作一汪水。 昏暗中薛柔看不见他忍耐至极的模样,却察觉出他是故意的。 他想让她主动服软,低头索要。 无论在何处,他都这么想。 薛柔被他不曾停息的揉捻逼得呼吸急促,心尖发痒。 耳畔的呜咽声愈发明显,隐约带着甜腻,却迟迟没有开口唤他。 仿佛他可有可无。 谢凌钰脸色越发难看,正抽出两指,却碰到摸索而来的纤细指尖。 借着一点月色,他能隐约看清眼前旖旎景象。 他呼吸顿时沉重,一把扣紧似雪皓腕,止住那毫无章法的揉摁。 薛柔一手紧攥着床帐,骤然得到抚慰后,那点痒意变成酸胀,眼角逼出一点泪水。 她喘了口气,因他抵进深处后顿住,得到片刻喘息,断断续续道:“我以为陛下在外……数月,有了隐疾。” 谢凌钰面色铁青,转瞬却轻笑:“下次定不让阿音久等。” 他柔声细语,万分体贴内疚,“我也没想到,你竟这般盼着我。” 薛柔紧抿着唇,任由他扭曲她的意思。 她青丝散乱,被皇帝身影笼罩,神情愈发难辨,只能听见婉转呜咽声。 头回刚结束,谢凌钰便眉头轻蹙,亲自点上盏灯烛。 他拨开她耳畔发丝,盯着那枚赤红耳坠,难以言喻的兴奋充斥心头。 这枚耳坠紧紧贴在他耳垂十年之久,一度是他的象征。 无论在洛阳,还是朱衣台,或是太极殿,人人皆知,佩戴此物者乃天子。 阿音曾那样怕他,无数次看见这枚耳坠发抖,现在却将它时时刻刻戴在身上。 曾穿过他皮肉的金钩,如今亦与她相连。 谢凌钰盯着那枚耳坠太久。 以至于薛柔还未完全清醒,都察觉到不对,还未等问出口,便被抱着换了个姿势。 谢凌钰扣紧掌心柔软腰肢,带着她沉浮云端,自始至终凝视着她。 细白脖颈不断向后仰,发丝随之垂落,露出完整耳坠。 那一点赤色时而活泼时而温吞的跃动,如红梅灼灼,落进他心口。 面前雪肤细腻柔润,显得那点红梅孤单寂寥。 这个念头冒出后,便挥之不去。 …… 怀中人软得似云,累到闭着眼万事不管。 谢凌钰指尖一点点抚过她脖颈,俯首咬着一小片肌肤吮吸,慢慢向下。 待看见她身上痕迹,他更加无法安稳歇息,遏制不住的兴奋。 想起方才滋味,若怀念桃花源的外来客,顺着湿滑小路折返,宁愿沉醉其中不复出。 * 一早睁开眼,薛柔便看见皇帝的脸近在咫尺。 她喉咙有些干,觉得还不如由着绿云把迷香放进炉中。 薛柔睡在里侧,跨过他准备下榻时,被猛地抓住手腕。 “要去哪?” 薛柔望着皇帝幽幽双眸,也不避讳他。 “陛下让我去朱衣台,看什么撤下的诛杀令,我去看了,”薛柔音调有些哑,轻咳一声,“我总归要亲眼确认,陛下说的话是真是假。” “毕竟,”她顿了顿,“你不止一次骗过我。” “亲眼确认?”谢凌钰难以置信听到什么,“你一声不吭,便要去见他?” 他手上更加用力,怒极反笑,怪不得眼前这人接连数日什么都顾不上,原来是盼着与旁人相见。 薛柔眼神奇怪,“我同陛下说过的。” “何时?” “我吩咐朱衣使禀告于你。”薛柔怕他矢口不认,“就在三日前。” 谢凌钰沉默,想了起来。 当时顾又嵘把此事与其余事务放在一起,于式乾殿禀告。 他听不得王玄逸三字,甫一听见关于此人的事,便出声道:“分寸由你定夺,莫要逾矩,其余悉听皇后处置。” 皇帝冷笑,一时间想召顾又嵘问罪。 薛柔居然要与那人相见,这居然不算逾矩。 是否在朱衣台眼里,只要皇后别把男人带进宫,便不算逾矩。 一帮蠢材。 谢凌钰收敛怒意,沉声道:“既然答允了,你便去罢。” 见他应允的干脆,薛柔略带疑惑。 直到坐在铜镜前,她看见身上点点痕迹,才恍然大悟。 恰好皇帝站在身后,正为她戴上一支玉簪。 薛柔紧抿着唇,“陛下过目不忘,怎会记不清楚说过什么。” “这些,”她指着那些暧昧痕迹,“是陛下故意为之?” 谢凌钰垂眸看了眼,否认:“我若记得,绝无可能留下它们。” 皇帝知道让薛柔带着云雨过的痕迹,会刺激到王玄逸。 弄春柔 第131节 身为男子,他再清楚不过个中缘由,无非是会令人想到某些事,继而生妒。 谢凌钰无法忍受有男人对她幻想云雨之事,轻嗤一声:“他也配看?” 话音落下,他便拿起一盒脂粉,亲自一点点掩盖痕迹。 层层叠叠脂粉覆在她脖颈,反倒没原先白皙,甚至显得厚重。 谢凌钰蹙眉看过半晌,仍想再扑一层。 “行了,”薛柔出声阻拦,“已然看不见。” 她临行前,看一眼波澜不惊的皇帝,“陛下莫不会跟着去罢?” 薛柔怕谢凌钰见着表兄,遏制不住起杀心。 听出她语中排斥情绪,谢凌钰翻着书卷的手微顿。 “光天化日你还能同他做什么?” “我自有政事处理,不会再于此耗费时间,”皇帝轻描淡写,“我说过,左右你离不开皇宫,你心思在谁身上,我全然无谓。” 薛柔面色古怪,但打量片刻,他神色却无一丝破绽,转身便离去。 如今大军于襄阳与南楚对峙,恐怕京中有刺客作乱,薛柔便选了甘芳园见表兄。 此处是朱衣台的地方,最为安全。 幽静隔间内,薛柔微叹口气。 “表兄,你快些启程去陇西,莫要再耽搁了。” 薛柔不知为何,今日离宫后便眼皮直跳。 若非没有合适的地方,她也不愿选甘芳园,只怕表兄触景生情,想起什么。 她特意选了未曾来过的雅间。 熟料对面年轻公子定定看着自己,哑声道:“阿音保下了我,还不如让我去死。” 王玄逸垂眼看着一碟糕点,“你还记得我喜欢这些。” 薛柔眼皮跳得更厉害,“你我相识多年,自然记得。” “陛下竟这般轻拿轻放,”王玄逸看着她,“他可曾逼你答允什么?” 薛柔眼前蓦然浮现谢凌钰逼她握紧匕首,脸色微白,道:“未曾。” 他哀叹:“陛下待你甚好,又文韬武略,乃健全之人,无怪乎得表妹欢心。” 一墙之隔,李顺战战兢兢,眼见陛下又一杯冷茶下肚,上前添茶。 谢凌钰面色阴沉,心底怒火无法浇熄,只想摁死花言巧语博同情的王三郎。 薛柔沉默良久,听出表兄根本没有想离开的意思,甚至眼底有强烈的自毁欲。 自幼相识,她知他傲气。 如今,她在皇帝面前保下表兄,恐怕让他心生挫败,觉得不若一死叫她永远记着。 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薛柔狠下心,决意要断了他念想,让他去陇西过安稳生活。 良久缄默后,薛柔终于开口,顺着他的话:“确实得我欢心。” 第100章 陛下其实不适合做夫君…… 轻柔音调传到另一边, 已有些缥缈难以捕捉。 李顺不敢看皇帝反应,只见搭在案上的那只手轻轻叩了下,示意添茶。 谢凌钰轻呷后, 说出亲临此地后第一句话。 “香胜旃檀,不错。” 茶壶微倾,浸过花瓣的茶水倒入盏中。 看着被推到面前的茶盏,薛柔一时头疼。 “表兄,我会派人护送你,或是王氏多派些护卫也好。” “你派的人,是朱衣使?”王玄逸轻声问, “陛下回来了,他未曾收回?” 薛柔沉默一瞬, “未曾。” 谢凌钰昨夜同她说,襄阳舟桥已修好,补给亦已至军中, 待秋日水枯之时, 厉兵秣马自西向东与阳寰汇合。 故而, 他不日便又要离京。 这枚耳坠,皇帝也未曾提及收回。 室内死一般寂静,王玄逸不知该说什么。 倘若后位上的不是阿音,倘若他仍是天子近臣,与皇帝同一条心。 那么身为朝臣, 王玄逸不会劝皇帝废后,只会私下联络宗室, 杀了胆敢迷惑君心之人,掐灭一切阻碍朝纲安定的可能。 王玄逸脸色泛白,又仔细回忆一番朝中诸臣, 以及当年永安殿的伴读们,血色终于恢复如常。 没人跟他一样胆大包天,又如此决绝。 薛柔好奇,问道:“表兄怎么了?” 听见他回答后,皇后静默不语,蓦地笑着摇头。 “表兄的想法,同宗亲们差不多。” “你若有难处,可以找——”王玄逸顿住,想起自己已并非朝臣,“去寻王伯赟。” “薛珩还小,还需再等等,我不日前蒙陛下开恩,光明正大回了趟徐国公府,父亲母亲说,无论如何,王氏乃皇后外祖家,自会为中宫后盾。” 听见“皇后”二字,薛柔便知表兄愿意离京。 她忽而哽咽,今日看见这张面具,虽心痛却尚能忍受,不至于失态。 唯独此刻听闻舅父舅母所言,心痛难忍。 身为阿姐,薛柔知道薛珩做了什么,紧抿着唇,准备替他道歉,却被对面那人抬手阻止。 “阿音,你我二人,何须说什么道歉,”王玄逸苦笑,“他看重亲情,我素来知晓,为何要责怪他?” 他顿住,想起薛珩压根不在乎薛仪,更不在意薛兆和,只在意一母同胞的阿姐,换了个说法:“姐弟之间,本就血脉相连。” 他眸中神色真切,“倘若是我,也会那样做。” 薛柔神色复杂,面上似是愧疚,似是痛苦,不知如何面对。 “阿音,我唯有一个问题。” “说罢,我知无不言。” 薛柔以为,表兄会问关于王家的朝事。 然而王玄逸低头半是自嘲地笑了声,他双唇翕动,不知怎么开口。 半晌,艰涩声音响起。 “倘若阿音已然对我无意,那当年的我与现在的陛下,你会选谁?” 哪怕三岁小儿也不会出此等幼稚之语,王玄逸刹那恍惚一瞬,觉得自己昏头了,竟将这种招笑的话说出口。 薛柔也怔住,呆呆看着表兄,反应不过来。 她忽然觉得嘴唇干涩,慌忙拿起茶盏喝了口,却听表兄仍然在问。 “阿音,我记得你先前说过,人一生只能心许一人,后面的皆不如第一个。” 薛柔差点被呛着,咳了几声,想起自己为何出此言。 不过是因为薛兆和,世人皆言他惦念亡妻,任续弦花容月貌公府嫡女,仍不管不顾。 哪怕母亲待他再好,都捂不热他。 薛柔年幼时同阿娘哭,替她抱屈,阿娘却道:“人心只有一颗,给了公主就很难再给我,但这都是长辈的事,与你们做儿女的无关,不管你父亲喜欢谁不喜欢谁,你仍是金尊玉贵的薛氏女。” 后来薛柔再也不替母亲叫屈,薛兆和的心捂不热就捂不热。 茅坑里的冷石头,有什么好捂的。 不过母亲所言进了薛柔耳朵里,叫她年少时反复琢磨,视作箴言。 如同欲超脱世俗,要么修道要么修佛,没有拜两尊神的。 她想,感情之事必然是这样,得如捍卫道统的老顽固一般,惦念人生中画下最浓墨重彩那一笔的人。 终于寻出一切的缘由,当初年幼的薛柔很高兴,找到京中公认博学的表兄谈论。 王玄逸闻言蹙眉反驳,被她长篇大论训斥一番。 彼时十二三岁的表兄被她激动到掉泪的模样惊住,噤声不语。 薛柔那会想着他懂什么,若不是这样,她母亲吃了那么多年的苦算什么,她因为父亲偏心流的眼泪又算什么。 思及这般不愉快的往事,薛柔勉强扯了下唇角。 “难为表兄还记得这些。” 她抚着茶盏,半晌没有说话。 过去这么多年,她早就知道并非如此,薛兆和偏心是因为他王八蛋,根本不配做父亲。 薛兆和捂不热,对续弦冷漠相待,则是因为他懦弱。 薛柔轻声道:“表兄,有些事变了,随之而来的想法亦会改变。” 谢凌钰回京前,薛仪入宫见她几回,说了当初同父亲争执的缘由。 薛府主君书房里,那摆在案头的白玉莲花雕竟然是阿娘的东西。 如同俗套而可笑的话本故事,落魄士族子弟对公府嫡女一见钟情,他收下对方的礼物,却胆怯到不敢开口承认心意。 直到姑母入宫为宠妃,他一跃为朝廷新贵,还未去提亲,一纸赐婚砸在头顶,皇帝将无上恩宠和亲妹妹打包送给他。 他没法拒绝,于是收起心思同清河过日子,清河公主极为良善温柔,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弄春柔 第132节 公主去后,尸骨未寒,姑母问他是否愿娶王氏女,他抗拒到甚至绝食过的地步。 薛仪掏出两封陈年旧信,清秀字迹一看便是薛兆和亲笔。 第一封,写于他绝食时。 “清河存世之日,吾心已有他人,尝愧对于她。今亡妻骸骨未腐,吾岂敢再娶?纵娶他人,犹可宽恕,然所娶乃王氏女,吾恐未几便忘亡妻,真成负心薄幸之徒,有负平生所读圣贤之书。” 第二封,则是阿珩出生不久。 “亡妻之貌,已甚模糊,吾负清河多矣,果成薄幸之徒,仆深恨之。” 薛柔看完两封信,把自己关在内殿整日,女官们皆以为世子妃说了什么,皇后害怕彭城王发难。 实际,她下意识提笔给谢凌钰写信,洋洋洒洒骂了薛兆和数万字,从十几年前数落到现在种种,央求皇帝下旨,把薛兆和打发回长乐老家,别碍母亲的眼。 写到最后,薛柔忽然想起,皇帝恐怕正气得恨不能掐死她,才不会替她撑腰,索性把信烧干净,独自生闷气。 知悉所谓真相,薛柔不为所动。 她的父亲,是这样怯懦虚伪,因虚无缥缈的道德枷锁不肯承认心意,折磨两个妻子数十年。 堂堂尚书令,权倾朝野十余载,胆怯无能至斯地步,冷眼旁观妻子消瘦憔悴,竟一言未发。 恐怕到最后,他自己都禁不住相信对清河情义深重,根本没有勇气面对真相。 想起薛兆和,薛柔心底一股火直冒,顾不上正在甘芳园同表兄交谈,更顾不上回应表兄问题。 她自顾自冷笑一声,把王玄逸惊了一跳。 “阿音,可是觉得我方才所言太过冒犯?” 终于回过神,看向表兄带着歉疚的神色,薛柔嘴唇微动。 她目光凝在表兄脸颊侧边散落的发,还有那张泛着寒芒的面具,喉咙发紧。 “对不住,我方才想起一些旁的事,未曾思索表兄疑惑。” 语毕,她便盯着墙角一盆花,陷入沉思。 没人知道皇后在想什么,王玄逸坐立难安,一如火烧周身,想收回那个问题。 他不想再看表妹犹豫下去了。 薛柔深吸口气,看着没动几口的糕点,“表兄是否记得,两个舅舅先前总说尚书令薄情,幸而我不像他。” “我记得。”王玄逸手指微颤。 “我不欲像他。” 她语气笃定,斩钉截铁,薛梵音就是薛梵音,绝不会因身上流着一半谁的血,便要像谁。 “所以表兄,你的问题……” 薛柔迟疑一瞬,答非所问。 “表兄没必要问这些,陛下其实不适合做夫君。” 她的夫君,合该对她俯首帖耳。 谢凌钰想让她低头认错,疯起来甚至想拉着她一起去死,跟她理想中的夫君差了十万八千里。 王玄逸琢磨片刻,笑意中略带心碎。 阿音说不愿薄情,他刹那间以为她还念旧情。 熟料她的回应,如此委婉而明确。 王玄逸轻声道:“阿音是对我们二人皆不满意啊,竟谁都不选” 拒绝的如此干脆,连个念想都不肯给。 薛柔微微挑眉,还未说什么,便听见“咚咚”。 慢而清脆的叩门声。 她蹙眉,想起有人信誓旦旦绝不会来,面色微变。 真不该信他的鬼话。 薛柔看着门,“进来罢。” 玄色身影映入眼帘,她看着面色阴沉的皇帝,恍若察觉不到他怒意,问:“陛下何时来的?” 谢凌钰收敛情绪,唇角勾起,“刚到,我批过折子便来接你。” 薛柔颔首:“原来如此。” 她目光却狐疑划过皇帝身后宦官。 李顺想起皇帝方才变幻莫测,喜怒无常的神色,腿有些软。 但面对皇后的质疑,他仍旧尽职尽忠地圆谎。 “陛下惦记娘娘,一路着急赶来,”李顺擦了擦汗,“外头晒得很,娘娘瞧奴婢脸上汗都没来得及擦。” 薛柔终于没再怀疑地上下打量。 谢凌钰自然地坐在薛柔身侧,目光挪向王玄逸时,不由自主摸向腰间佩剑。 察觉他动静,薛柔连忙摁住他右手,急得瞪了他一眼,反应过来李顺在旁边,不大合适,又垂下眼睫。 谢凌钰松开剑柄,反手握住她手腕。 皇帝心里恨得咬牙,当初该拔王玄逸舌头,或灌几口哑药。 薛柔不会选他,他自然知道,用得着王玄逸去问? 谢凌钰闭了闭眼,安慰自己,好在她谁都没选。 眼见皇帝眼神愈发不对,薛柔连忙起身,拽他衣袖。 “陛下,时辰太晚,还是早早回宫。” 谢凌钰随她起身,直到离去都没再分给王玄逸一眼,反倒紧盯着薛柔是否回头。 皇帝的目光太过明显,紧紧缠上来,薛柔脖颈如僵住般,没往旁边动弹分毫。 直到上马车,薛柔便思索如何撬开他的嘴,问他是否听见什么。 皇帝嘴硬,此乃难事。 “在想什么?”谢凌钰忽地开口,盯着她眼眸,“阿音今日心情不佳?可是有谁惹着你了?” 薛柔怔愣一瞬,被他提醒,刹那想起薛兆和,“陛下怎么知道?” 薛柔怀疑皇帝一直在外偷听,却见眼前人轻描淡写:“你生气时,喜欢攥左边的袖口,而且甘芳园今日上的茶恐怕是王玄逸喜欢的,而非你喜欢的甜茶。” 谢凌钰抱着她,指尖摁住她唇瓣,“你却喝了许多,口脂都掉了,不是生气是什么?” 闻言,薛柔没再追问,只道:“今日同表兄闲谈,思及幼时事,想起父亲了。” “陛下,能否下一道圣旨让我父亲回长乐郡。” 她已同阿娘通过气,让父亲回长乐皆大欢喜,两个人都不用受折磨。 谢凌钰慢条斯理道:“阿音贵为皇后,自可以下懿旨。” “有违孝道,引人指摘。” 她赶父亲离京是不孝,皇帝赶他,旁人最多议论句皇后失宠。 闻言,谢凌钰轻笑:“所以让我驱赶老臣?” “阿音,让夫君替自己背骂名,怎么连一句夫君都不曾唤?” 第101章 杀了他,不管用什么方…… “陛下, 我的提议不是正中你下怀么?” 薛柔见皇帝拿乔,没怎么给他面子,“你不是早就想赶他走了?” “我从未说过, ”谢凌钰立刻否认,唇角笑容温和,“他可是阿音的父亲。” 薛柔沉默一瞬,正当皇帝以为她要恼时,她却凑到他耳边,柔声细语:“他当初最不肯让我嫁给你。” “我在家中佛堂修行时,他看见你碰着我, 都极为不痛快,他不想我做你的皇后。” 谢凌钰静默半晌, 显然回忆起不少旧怨,脸色淡下许多。 眼瞧天子不悦,薛柔继续低声道:“他欺负我与阿娘, 我让你下道旨意还推三阻四, 还想让我唤夫君, 天底下有这样的夫君?” 谢凌钰眉目舒缓,露出点笑意。 “真是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他神色松泛,搂着她腰的手更紧,“行,就按你说的办。” 一纸诏书, 让薛兆和回了长乐老家。 皇帝甚至没提缘由,连个稍稍体面的借口也无。 薛柔知道此事后, 窝在显阳殿闭门不出,免得被薛氏旁支的人找上门,问东问西。 落在旁人眼中, 便是皇后失宠,薛氏有摇摇欲坠大厦将倾之态。 自薛韵得宠以来,薛氏一飞冲天,跻身名门,孝贞太后摄政时,京中凡四品官及以上,就任前皆至尚书令府邸递帖拜访。 皇帝大婚后,给皇后母族的赏赐愈隆,甚至为薛珩封爵时,因实封超出规制,被劝谏“外戚荣宠过盛,恐有汉时梁冀之祸”。 宗亲们敢怒不敢言,对孝贞太后憋了一肚子火,本以为皇帝大权独揽后,可以报旧仇,谁知薛家仍能这么嚣张。 眼看薛珩年纪渐长,又与曾抚等人有往来,博陵王等人日日如同油锅里面打滚。 只余煎熬二字。 博陵王府。 阵阵惊雷,骤雨瓢泼,堂中摆着一具具尸体。 仵作上前仔细验上一番。 这些尸体十几年了,早烂成森森白骨,雨夜里看着骇人。 弄春柔 第133节 “殿下,这些人死前,皆由利刃砍下头颅。” “唯有这一具不是,”仵作指着中间,“骨头色泛灰黑,生前应是服用过砒霜之类毒药。” 男人眉梢挑起,“唔”了一声,“你能保证?” 仵作在博陵颇有名气,早已回乡含饴弄孙,不做此等晦气差事,若非王府召见,许以重金,他又急着给幼女置办嫁妆,绝不会来蹚浑水。 深更半夜,博陵王不知从哪运来如此多尸首,遮遮掩掩,怎么想都古怪。 好在王府的人都颇为和善,仵作放松些。 “殿下,以小人几十年经验与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错。” 身着锦衣的男人毫不忌讳地上前,拔了下那雨打土埋后,看不出料子的破布,还有一枚木牌。 “你看看,这是乌木錾金的么?” 仵作吞了下口水,“是……” 他额头不知是湿淋淋头发落下的雨珠,还是汗珠。 这尸首究竟什么来头? 博陵王把玩着那块牌子,上头的字仍熠熠。 太医博士。 男人眼尾细纹都笑出来,不知是嘲讽还是哀叹:“皇兄啊皇兄,还真是死在女人手里。” 仵作头皮发麻,双膝一软便跪下。 博陵王却摆了摆手,“跪什么,你帮了本王大忙。” 命人送仵作离府后,博陵王吩咐护卫:“把他杀了,记得处理干净。” 他走向书房,语气轻快,眉宇间喜不自胜。 “拿纸笔来,本王要修书一封,送往洛阳。” 博陵王提笔蘸墨,心里恨恨咬牙,随即得意哼笑。 曾抚那个倔驴,仗着洛阳有皇后撑腰,肆无忌惮,连王府的面子都不给,让他折了多少银钱。 如今皇后见弃于陛下,他又手握薛氏的把柄,必要一击毙命。 皇帝不在意他们这些叔伯,总不能连先帝都不在意。 若知薛氏当年胆大包天到胆敢弑君,岂会纵容卧榻之侧有薛家的女儿,他就不怕旧事重演? 博陵王洋洋洒洒写完信,命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至天子案头。 “陛下,博陵王的密信。” 谢凌钰颔首,示意放在手边,待看完眼前这份折子,才打开密信,扫了第一眼便顿住。 他目光微凝,禁不住冷笑。 父皇做事缜密,既决意隐瞒,将在场所有人灭口后,必然不会留下完整尸首。 若没猜错,父皇当初定是下令挫骨扬灰,只是当夜他身体急转直下,猝然驾崩,奉命的人便不尽心,乱中匆忙掩埋。 谢凌钰仔细看下去,心道果真如此,先帝甚至不敢让朱衣使接手此事,以众人触怒自己为由,命身边伺候的内侍处理尸首。 死的人里面有那内侍两个同乡,他竟敢阳奉阴违,趁乱拿着皇帝给的令牌逃出宫也罢,竟费大力气将尸首迁回老家安平县。 安平便在博陵郡治下。 曾抚今年刚把博陵王圈的地收回,博陵王又打起别的田地主意,强征到快咽气的老内侍头上,准备把人家的坟头铲平建别院。 一来一回掰扯,王府侍卫搜出不少宫里才有的老物件,竟扯出陈年旧事。 谢凌钰愕然,之后一阵头痛,他不意外薛韵敢弑君。 却震惊于一赤裸裸的事实,苍龙逝去,说过的话不如虫子吐的泥。 父皇何等说一不二,但驾崩后,连小小内侍都仗着人死不能复生,胆敢违背圣命。 任天子又能如何,总不能从棺木中爬起来。 谢凌钰胸中一股火翻涌,盯着信半晌不语。 博陵王亦是嚣张跋扈,前线打仗,他竟准备盖别院享乐。 层层怒火叠加,皇帝面色铁青,捏着信沉默不语,随手烧了后,召顾又嵘来。 殿内沉水香气息弥漫,每次闻到,都让顾又嵘头晕。 上回陛下赏顾家一份沉水香,她燃过一回,置身香雾,仿佛看见皇帝肃然的脸,压力陡增。 “陛下,可有急事?” 顾又嵘不由自主屏气,心中暗道顾灵清何时能从前线回来? 看出她心思似的,谢凌钰道:“并无急事。” 顾又嵘松口气。 “博陵王身边有奸佞造谣生事,污蔑先太后毒杀先帝,甚至伪造证据,命定州司处理干净。” 短短几句话,顾又嵘如遭雷劈,睁大眼睛嘴唇微颤:“臣遵旨。” 她犹豫一瞬,“敢问陛下,博陵王那里……” “博陵王身体不好,令其于府中休养。” 皇帝顿了下,“孝贞太后乃朕母后,朕亲政后仍用其制,博陵王与曾抚不睦,污蔑之意恐非在薛家,而在朕,彼欲谋反以代朕?” “朕的话,一字不落带给博陵王。” 顾又嵘连忙应声,见皇帝无旁的吩咐,心底长舒口气,连忙告退。 那群匪徒般的朱衣使登门之日,博陵王眼珠瞪圆,近乎要凸出来,听完定州司使递的天子口谕,更是扶着墙呕出口血。 难以置信听见什么,博陵王怒道:“尔也算人中龙凤,本王人证物证俱在,陛下说是污蔑,便是污蔑?” 他看见似笑非笑的朱衣使,知道自己气糊涂了,天子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男人跪在地上,看着所谓人证只余头颅,一把熊熊烈火将所谓物证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捶胸顿足,“陛下做出此等决断,倘若皇后得知,日积月累吹枕边风,本王恐将死于妇人之手。” 定州司使闻言垂眸,扯出个笑,他是顾家支族,早听闻天子信物易主,惹得顾鸿气病了场。 皇后想杀博陵王,岂需靠耳旁风日积月累,只不过陛下坐镇洛阳,她应当没那个胆量。 * 雨过天晴。 绿云终于忍不住劝:“娘娘,今日外头没那般燥热,闷这么久,是否要听太医的出去走走?” “不想出去,”薛柔困得厉害,“把宝月台三层的那把凤尾琴取来,命乐人试一试我上回修复的古曲。” “三层恐怕不止一把凤尾琴。” 薛柔想了想,她要的那把外表寻常,音色却微妙不同,命宫人去恐怕分辨不出。 “罢了,我亲自去取。” 宝月台毗邻朱衣台,薛柔远远瞧见几名朱衣使行色匆匆,看服饰级别颇高。 其中一男子十分眼熟,谢凌钰回来前,她常去朱衣台,认出那是负责与定州司交接往来之人。 薛柔半眯着眼打量片刻,心里略有不安,也顾不上什么琴,径直上前。 “娘娘,”顾又嵘望着她耳坠,随即低头行礼,“臣等有几封信件需呈于陛下。” “定州来的?” “是。” 薛柔抬眸直视比她高许多的女子,“让我看一眼。” 顾又嵘无视周遭几位非顾氏出身的同僚,干脆利落地应声:“待入朱衣台后,臣亲自开匣,将信件交与娘娘。” 许是顾又嵘神色凝重,薛柔心里不安愈发明显。 置身于朱衣台中,面前是朱衣台副使平素处理公务的桌案,墙上则挂着各色稀奇古怪的刑具,令人胆寒。 薛柔亲自拆开信,第一眼便僵住,这是博陵王送给河间王谢元慎的信。 她看完第一页纸,喉咙隐隐发紧。 河间王与先帝一母同胞,一度想做皇太弟,与薛韵水火不容,但奇异之处在于,他竟也有血脉亲情。 薛韵当初在丧礼上,便被河间王质疑:“皇兄虽病重,又何故猝然暴毙,太医何在?” 然而薛韵不理他,日夜痛哭,只道为大昭江山社稷,不能殉葬已是痛不欲生,如今不若舍弃一臂暂且陪先帝,随即拔刀砍向左臂。 河间王反应过来拦下时,伤口已见骨,许是惊愕许是感动,神色复杂地闭嘴,丧仪后便回封地。 薛柔至今记得,姑母与她说:“长兄如父,河间王对先帝是孺慕之情,可好生利用。” 孺慕之情,薛柔眼皮一跳,不敢想河间王知道先帝死因,会是何等勃然大怒。 他已瘸腿,半生经营的精锐悉数覆灭,世子也已阵亡,这种人没有顾虑,发起疯最为可怕。 薛柔愈想愈后怕,“你们确保博陵王送出的所有信,都被截下了?” “都已截下。” 她长舒口气,幸好今日来了一回,否则信先到谢凌钰手里,不知他是何反应。 恍若看出皇后顾虑,顾又嵘开口补道:“陛下命臣等看紧博陵王。” 刹那寂静,薛柔怔住。 “陛下?” 她想起剩下的还未看,看到第二张,才发觉博陵王后面都在痛斥皇帝昏聩。 她盯着那句“陛下包庇薛氏,非因孝贞,乃因其为皇后母族,因私情枉顾孝道,望之不似人君”,半晌不语。 朱衣台内从不熏香,终年有股难以散去的血腥气息,淡淡的萦绕鼻尖。 闻久便能习惯,薛柔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但现下一想,应当不是。 弄春柔 第134节 她胸口一阵阵发胀想吐,如鹊鸟困于其中振翅欲飞。 顾又嵘察觉皇后面色不对,关切询问:“娘娘是否不适?” 薛柔摆手,让她无须再言,捂着胸口平复心情后,抬首时目光刚巧对上把带有倒刺的长剑。 皇后目光迟滞一瞬,挪向桌案上金丝楠木签,而后提笔。 一支木签递给顾又嵘,上面赫然写着博陵王大名。 “杀了他。”薛柔开口,“不管用什么方法,神不知鬼不觉,你们理当最擅长此道。” 顾又嵘嘴唇发干,不敢相信听见了什么,却又不意外皇后举措。 她行了个礼,“娘娘,陛下尚在洛阳,娘娘用天子令诛杀诸侯王,臣等理当禀告陛下。” 薛柔不说话了,突然问:“倘若陛下高抬贵手,此人我便杀不得了?” 顾又嵘脑中转过种种规章,先前没有皇帝将信物交托于人,更不存在非谢氏的人手持信物要杀亲王。 虽说见信物如见天子,可……可天子就在式乾殿,博陵王怎么说也是龙子凤孙。 无先例可循,她一时无法回答,只能道:“臣还需问过陛下。” 薛柔也不着急,颔首:“那我在这等他旨意。” 关乎大事,顾又嵘匆匆奔赴式乾殿,望见那道玄色身影时,心头陡沉。 “陛下,皇后方才于朱衣台下天子令,命臣等诛杀博陵王。” 谢凌钰本在看奏折,闻言朱砂笔一顿,微微倾身。 “你说谁?” 待顾又嵘禀告后,皇帝面色越发沉,他已足够给博陵王脸面,天下竟有这般不识好歹之人,还打算给谢元慎递信。 难道谢元慎这个手无兵力的河间王,能逼着天子废后? 简直目无国君。 “博陵王在封地骄奢跋扈,民怨颇大,”谢凌钰想起曾抚的弹劾,面容泛冷,“他惦记父皇,就让他去见。” 顾又嵘亦听定州司使说过不少博陵王劣迹,却没想过皇帝这般果决。 谁让先帝生前于宴会上,提过让太子善待宗室。 谢凌钰忽然问:“皇后还在朱衣台么?” “在。” 他蹙眉,“朱衣台血气重,让她回显阳殿。” 薛柔等到顾又嵘出现,知道皇帝决策后,方才安心回去。 绿云没法进朱衣台,一直在外面等着。 一路上有绿云陪着说话,加之烈日驱散些许心头寒意,薛柔面容逐渐恢复血色。 刚进显阳殿,便见一人泰然自若,坐在案边,似乎等待多时。 谢凌钰面色平静,叩了叩桌案,不疾不徐。 “我今日旨意,可是如你所愿?” 饶是知道皇帝定要出诱骗之语,但薛柔仍中肯点头。 “的确如愿。” 他笑,“那皇后该给我什么赏赐呢?” 第102章 结局(上) 薛柔见他开玩笑, 偏过头状若认真,思索片刻掏出一块帕子。 “赏给陛下的。” 谢凌钰接过来,看了一眼, 认出这是她平素在御苑闭目养神时,喜欢盖在脸上挡光的那张。 角落绣了只墨色猫儿,边缘用金线细细勾勒。 他自然而然将其拢入袖中。 绿云等到皇帝闭嘴,抓住机会端上盏茶,“娘娘现下脸色好多了,估计是朱衣台太热。” 她一直怕皇帝,正要在谢凌钰抬眸前退至角落, 却被叫住。 “她方才面色不好?” 眼见绿云脸有些泛白,薛柔示意她退下, 对身侧皇帝解释:“朱衣台血气重,我闻着想吐。” “太医今日看过没有?” “每日都来。” 薛柔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段时日他没再喝药, 开始整日盼着太子。 “陛下, 倘若我有孕, 太医一早便诊出来了。” “未必,初有孕时,不易摸出脉象。”谢凌钰沉默,仍是吩咐旁边宫人:“召沈愈之的夫人来一趟。” 薛柔眼皮一跳,觉得他也太过着急。 陛下回来才多久, 连赵旻都没急着送大补汤,他急什么? 待沈愈之的夫人到显阳殿, 薛柔瞥了眼紧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他指尖紧张到反复磨挲她肌肤。 谢凌钰紧抿着唇,反应过来后, 温声道:“阿音莫要慌张。” “我下个月启程去襄阳,纵使战事顺利,恐怕也得等春日才能回,没法陪在身边,届时我召你母亲进宫陪着你,还有沈愈之夫妇也都留在京城——” “陛下,”薛柔忍不住打断他,“我不慌张。” “何况,沈愈之留在京城做什么?” 她紧抿着唇,襄阳乃兵家必争之地,得襄阳则南得江汉,西扼巴蜀,大昭趁建邺内乱,突然出兵攻克此地。 之后一边修建舟桥,一边抵御南楚日益猛烈的反攻。 薛柔对阴招频出的南楚中羽卫印象深刻,此战中必有他们身影,再想想他们深山密林中多的是毒草虫蛇。 她断然拒绝:“宫中多的是太医,我不需要。” 谢凌钰见她抗拒,正欲询问,却想到自己骗过她几回,沈愈之都毫不犹豫做了他共犯。 她不喜沈愈之委实正常。 细碎脚步声进殿,宫人禀告:“林夫人来了。” 薛柔连忙道:“让她进来。” 一妇人身着朴素衣衫,像是正倒腾地里草药,临时被带进宫,神色倒是不卑不亢,颇有读书人傲骨。 她行过礼,便直接摸上皇后手腕。 路上已知皇帝为何召她,林夫人直截了当:“并无喜脉。” 薛柔冲皇帝眨了下眼,满脸写着“我早就同你说过”。 见她毫无失望之色,谢凌钰抿着唇,抬手让林夫人退下。 * 月没参横。 宫人已送过两回水,薛柔躺在榻上,拢上衣襟,以为身边这人终能消停。 一点烛光昏暗,她脑袋埋在他颈窝,看不清楚神色,稍微想动弹,却被摁住后脑。 “还是回京好。”谢凌钰忽然道。 他语气不咸不淡,没什么情绪,反倒更让薛柔相信这是真心话,而非事后温存时甜言蜜语的开端。 她当真怕谢凌钰来一句“京中有你”,而后抱着她再来两回。 这段时日,谢凌钰每晚回来太迟,折腾得她没精神。 薛柔轻咳一声,问:“为何?” 她倒是好奇军中情形,可惜谢凌钰提及甚少,就算说也都拣好的说,譬如某月某日斩敌多少。 薛柔寻到机会,连忙追着问:“军中应当比京中艰苦不少,你平素都吃些什么?” 闻言,谢凌钰忽然笑了声。 “上官休他们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他顿了下,“军中艰苦些乃常理,就是谢寒他们惹人厌烦。” 薛柔挣开他禁锢,半撑起身子看着他,衣襟松散,露出雪肤之上点点暧昧痕迹,她却浑若不觉,只顾着好奇。 “他同上官休在你面前吵架?” “他脾气好不少,骂人的次数都少了些,说要为孩子积口德,”谢凌钰轻笑,“阿音,你说他是否惹人烦,终日在我们面前炫耀他要做父亲。” 上官休没成亲,根本无所谓,顾灵清错过张胭许多年,年纪相仿的同僚家孩子满地爬,他却膝下无子,回回黑脸懒得听。 谢凌钰开始时,思及叔父忠君半生,也为彭城王府添丁开怀。 后来也和顾灵清一般不想听。 薛柔终于明白皇帝的意思,顺着他视线看向自己胸前,连忙抓着衣襟拢紧。 谢凌钰笑得极轻,“阿音,我委实有些羡慕。” 他不知从哪摸出条帕子,正是薛柔今日“赏赐”的,折两下捂住她眼睛。 “显阳殿何时这般落魄,竟只赏块布,我能否再多要一份赏赐?” 薛柔眼前看不清,只觉身上一沉,唇舌间熟悉气息随呼吸吞咽入腹。 她脑袋发晕,昏昏沉沉的时候,只后悔不该接他的话。 谢凌钰在榻上说的话,哪怕再正经,她都该不予理会一心装睡的,竟还露出一副精力充沛兴致勃勃的模样。 弄春柔 第135节 真是失策。 翌日。 顾灵清来信,言舟桥已搭建好,询问陛下何时临前线,准备向东进发。 比先前定好的时间还要早些。 薛柔听闻此事后颔首,丝毫无夫君远去的不舍,催促皇帝:“不若早些动身,也好稳定军心。” 左右最多一年,他便要回来,有何好伤感不已的。 见她这副模样,谢凌钰没说什么,脸色冷下点,随即闭了闭眼,认命般笑了笑。 皇后愿意留在宫中,便是谢天谢地,指望她身心都留在他身上,不若求神拜佛。 谢凌钰心想,等哪日阿育王寺里的铁树开花,恐怕这个愿望才能实现。 * 陛下自襄阳匆匆返京,唯有寥寥数人知晓是为处理皇后之事。 明面上,则是为处理几位刺史与诸王间频频发生的矛盾。 如今博陵王病亡,曾抚顺理成章推行新法。 所有人皆以为,陛下仍旧坚定不移支持先太后的新法,冷落皇后驱赶薛兆和是为安抚博陵王府。 除却王玄逸。 自洛阳至长乐的必经之路旁,一辆马车静静停在道旁,青色粗布车帘异常朴素。 里头坐着位年轻公子,戴了张面具,冷光闪烁,他半阖着眼。 “到了么?” 驭车的小厮道:“公子,前面那几辆马车,应该是了。” 薛兆和回乡,自然带了不少护卫。 光是财货书籍,便装满三辆马车。 中间那辆最为华贵宽敞,应当是薛兆和所乘坐。 王玄逸心里暗暗疑惑,饶是负重颇多,也不至于这么久还未到长乐郡。 他蹲此人许久,那点耐心早被消磨殆尽,再没多余心思琢磨其中蹊跷。 “动手罢。” 随着他一声令下,埋伏在路边的王氏护卫一拥而上,冲着养尊处优的男人拳打脚踢。 最后思及三公子吩咐不能打死了,这群人终于收手。 “何人如此……如此大胆!” 王玄逸甫一下车,便听见这话,走到男人面前,含笑道:“姑父,是我。” “你?”薛兆和眯眼辨认出是谁后,翻脸无情,“原来是你,诱拐我女儿离京,犯下大错,乱臣贼子!” 骤然听见关于薛柔的往事,王玄逸脸色骤冷,笑意褪得一干二净。 他踩着地上那只手,端详一眼,便发觉不对。 面前男人身上,明显有旧伤,看痕迹应该在一个月前。 至于手法,倒是颇有几分阴损,像朱衣台那帮赤鬼的手笔。 薛柔再恨,不会用朱衣台报这种仇,王玄逸面无表情,看来有人与他想到一处去了。 薛兆和到底朝堂摸爬滚打过,短暂惊愕后,换上平静神色,循循诱导:“我与你王氏有姻亲,与你更无大仇,你何须如此?可是背后何人指使?” “你我之间并无大仇,”王玄逸颔首,笑意温润,“在下心中郁结,刚好姑父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索性动手欺辱一番,总算解了些郁气。” “这个理由,如何?” 言罢,他没再看男人铁青面色,带着自家护卫转头就走,脸上笑意烟消云散,眸色冷沉。 并无大仇? 王玄逸闭眼,不对此人动手,难解他心头之恨。 他堵在此处,半为阿音与小姑母出气,半是为自己。 那日自甘芳园回府,他枯坐半宿,思量薛柔每一句话。 总觉自己漏了什么。 最后,王玄逸找上薛仪,单刀直入地询问,关于薛兆和有何往事。 静宜郡主嫁人后,倒是通达不少,不似从前死守规矩,爱钻牛角尖。 他不过问了一句。 “蒙陛下宽宥,容我与皇后见了一面,她似乎因薛明公颇为苦恼,面容郁郁。” 薛仪顿时愣住,露出懊悔之色,说早知妹妹无法接受,不如不说,随即便吐露往事。 王玄逸面上道谢,波澜不惊,回去后便攥着茶盏,心底翻江倒海。 原来如此,原来那句不欲像薛兆和是这个意思。 她早已喜欢上旁人。 表妹言外之意,便是她不会同父亲那般,困囿于颜面愧疚,不肯面对心意。 原来她那日,已有选择。 惊愕不甘痛苦通通沉下,像塘底淤泥混杂,分不清哪种情绪。 王玄逸只能分辨出一种,便是指向薛兆和的怒火。 他以为,今日泄愤之后,心底能得片刻安宁。 但并非如此,心中空荡荡一片,难以言明的苦涩于其中幽灵般游荡,不住撞上南墙,难以排解。 幽静马车中,年轻公子垂首扶额,闭着眼像睡着,一滴泪自脸颊划落,斜晖照耀,比银色面具闪烁的光还要亮。 外头静候的小厮只能听见自家公子好似自言自语呢喃,只是那声音极轻,根本听不清楚。 “你既然选了,为何不同我说实话?” “你我之间,竟也要隐瞒了。” 他缄默良久,想起表妹回答前瞥过他伤口。 “我的不幸,让你为难了么?” 月上中天,荒郊野外隐隐有野兽嚎叫。 王家的护卫终于忍不住,大步流星至马车前:“三公子,何时启程往陇西?” 半晌,一道幽幽声音响起。 “现在。” 陇西风情与洛阳不同,这里的风更干燥,更冷冽,仿佛能吹散心底所有潮湿酸涩。 王玄逸自从来这,便喜欢坐在高而空旷处,吹着冷风,思绪飘往极远的地方。 王家的护卫皆站得远远的,生怕郁郁寡欢的公子寻短见。 直到王玄逸应族老的请求,偶尔去弘道院讲学,他们才放下心。 已是腊月,弘道院路边,王玄逸被学子追着答疑解惑。 “先生,《易》中所言,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何解?” 王玄逸笑容温和:“动静需合乎时宜,人行于世间,应顺势而行,勿要盲目强求,譬如……” 他顿了顿,不知在想什么,最终垂眸露出丝歉意:“我家中有事,下次再谈罢。” 不远处,的确有辆马车在等他,装饰华贵典雅,挂了串檀木雕琢的小葫芦。 竟是王怀玉,看见他后,那光头和尚慢声道:“我亲自过来问你一句,今年回京过上元节么?” “陛下恐怕不愿我回京。” 王怀玉轻“啧”一声,“母亲亲自入宫,向皇后求的恩典。” “皇后如今安好么?” 王怀玉看着面色平静的弟弟,竟看不出他想要什么样的回答。 不过王怀玉虽出家,却没正经念过几日经,没半点佛家人通达明澈。 他想着,喜欢的女子嫁给旁人,若是自己,定期盼对方日夜思念旧人,过得越不好,越说明情深似海不能相忘。 于是,和尚道:“不大好,似乎瘦了些。” 闻言,王玄逸沉默,眼前划过甘芳园内表妹看向自己伤口时的凝滞神色。 他深吸口气,“阿兄,我要带个女子回洛阳。” 王怀玉瞪大眼睛,半晌僵硬点头。 * 上元节,皇帝仍旧在军中,未曾回京。 且天寒地冻,信也慢了许多。 前线打仗,往年上元节皆宴请诸臣,今年也停了,且京中官宦人家也不敢操办宴会。 好好的节,洛阳却有些冷清。 显阳殿内一派祥和,王明月入宫陪着女儿,絮絮说些家中事。 没有薛兆和终日在府中摆冷脸,她面色红润许多。 薛柔唇角含笑,听母亲说薛珩也想进宫求见,但他年纪大了,今日又太晚,被挡了回去。 她笑道:“罢了罢了,我明日微服出宫回府。” 想起什么,她道:“上个月,几位命妇求见,说东说西不知要做什么,最后提到阿珩,我才发现竟是想提结亲的事。” “说起来,他年纪也差不多了,阿娘是否有心仪人选?” 弄春柔 第136节 “我在相看了,”王明月听到结亲,想起母家的事,“三郎回洛阳了,带回个有孕的女子,你舅母气得差点晕过去。” 薛柔愣住,问:“女子?” 她想了想,“既然有孕了,我合该赏些东西的,待舅母发话再说罢。” 次日一早,皇后微服回母家,刚进门便见熟悉的家仆脸色煞白,活似见鬼。 “娘娘快回宫罢。” 薛柔皱眉,看着跪了一地的婢仆,“出了何事?” 家中只有薛珩,她唯恐是家丑,示意宫中随从皆留在外面,只带流采绿云进去一探究竟。 平素招待外客的堂中,薛珩气得发抖。 “你!过往恩怨纠葛不提,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你竟为了一女子又来扰我阿姐清静。” 少年眼睛黑白分明,一字一顿:“出去!” “你若是大胆,不若进宫求见,让我阿姐下懿旨说服大舅母,托我母亲说情算什么,何况阿娘如今在宫中,没法见你。”薛珩冷声道,“表兄请回罢。” 一道淡雅声音不疾不徐,“那我便入宫求见。” 薛柔看着那道背影,淡声问:“求见谁?” 第103章 大结局(中) 短短三个字, 如同定身符,让原本坦然自若的年轻公子僵硬许久,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他垂眸, 终究行礼缓声道:“求见皇后娘娘,劝说母亲接受内子入府。” 薛柔看向那跪下瑟瑟发抖的女子,抬手微叹口气:“怎么怕成这样,起来坐着罢。” 薛柔吩咐家仆呈上女子有孕时宜食的糕点,温声道:“既然有孕,无须跪拜。” “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姚婼。” 那女子抬起头, 竟有几分像胡人面孔,纵使薛柔态度温和, 她仍抖如筛糠。 面前公子是她弟弟的先生,给她重金酬劳,说是带她回洛阳见一位贵人。 她以为, 贵极也不过是郡守刺史那样的官, 没想过是皇后。 这在大昭应当是死罪, 如同她若欺瞒她们的大阏氏,会死的。 薛柔见她畏缩,干脆命家仆带她下去歇着,转过头问表兄:“她是胡人?” “她母亲是胡人,幼时在胡地长大, 之后父母早逝,带着弟弟去陇西求学。” 他说话毫无破绽, 随便皇后去查也是这些。 闻言,皇后颔首:“她弟弟喜欢读书,说明家风崇学, 胡汉之别无须挂怀,但大舅母出身高氏,想不通也是常理,我可以下旨赐婚。” 薛柔面露笑意,想起方才那人虽胆小,却貌美温柔,委实觉得不错。 “不必赐婚,”王玄逸喝了口茶,“我们在陇西依着胡人礼节成过亲,况且她不适合世族中种种规矩,真入王家宗谱,才是束缚。” “我只是想求表妹劝一劝母亲,佳节莫要拒绝我入府拜见,阖家相聚才好。” 薛柔恍然,微笑道:“还是表兄想的妥帖,王氏那么多兄弟姊妹,就数你最为仔细。” “我会劝大舅母的,”薛柔言罢,让绿云上前,“回宫后,把那柄鹤纹玉如意赏给表嫂。” 她转过头,关切道:“你们何时认识的?” “我们在去陇西的路上遇见。” 薛柔问的仔细,只等谢凌钰回来后,让他莫要再记恨,表兄都成亲有孩子了。 堂堂天子,还斤斤计较过去。 闻言,薛柔仔细一算,差不多能对上月份,眉头舒展。 “甚好。” 见皇后色如桃李,进来后并无释然神色,短暂诧异后便平静下来,王玄逸便知兄长骗了他。 早知她心中并无负担,就不回洛阳了。 沉默片刻,王玄逸忽而笑道:“携内子回京,也是已然释怀,往事如云烟散,此后若无大事,便不会回京了。” 他顿了顿,叹息:“那日甘芳园内,表妹思索片刻,便已有抉择,委实果断,我不如皇后多矣。” 一旁的薛珩冷眼旁观,静默得恍若石像,只等事态不对便拔刀相向。 此刻,他额头青筋鼓起,只想赶客,却被阿姐一个眼神摁住。 左右表兄已放下,薛柔觉得无什么不能说的,“在此之前,我已有决断。” “……何时?” 王玄逸苦笑,原来他从来没有懂过她,就连最后的猜测也是错的。 薛柔沉默,自己也不清楚,应当是式乾殿内,那一刀下去后,她回显阳殿的路上便开始恍惚。 手握匕首时,自己为何没有用力? 但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何况,这是她与谢凌钰的私事,不欲再提。 她淡声道:“记不清了。” 送走表兄,薛柔看见母亲面带忧色,问道:“怎么了?” “我见你方才怔神,不知在想什么?” 王明月怕女儿伤感。 “我只是在想,”薛柔顿了下,整理措辞,“姑母曾告诉过我,忘记过去无法改变的,接受当下已经变化的,坦然迎接以后未知的。” “先前不懂,自己走一遍就懂了。” 回宫路上,薛柔撩开帘子,瞥见沈家的马车,眉头终于蹙起。 “那不是沈愈之平素出行的马车么?” 谢凌钰离京前,信誓旦旦会把沈愈之带上。 这半年来,薛柔若有不适,皆召用惯的另一位女医诊脉。 绿云去太医院拿东西,也从未见过沈愈之当值。 他怎的还在洛阳? 薛柔脸色隐隐难看,直到回显阳殿,越想越觉不对,命人去沈家,召沈愈之进宫一趟。 她坐在外殿,定定盯着面前满头冒汗的太医,蓦地笑了声。 “沈太医,陛下回回骗我,你都颇为配合啊。” 皇后轻易不为难人,语气仍旧温柔,细听却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沈愈之更惶恐了,没想过年纪一大把还要掺和帝后间的事。 “臣本是与陛下一道离京,刚出京畿,便听闻南楚每逢夏季暴雨,常有洪涝,此后易有疫病,陛下便遣臣回京,寻些军中易推行的方子,臣奉旨回来后,便泡在祖先留下的故纸堆中钻研,一时……” 见沈愈之絮絮叨叨扯出一长串理由,薛柔心里怒火却烧得越旺。 谢凌钰怎会离京后才想起南楚夏日易有疫病,他初春南下前便备好草药,早运了过去。 分明就是故意把沈愈之留在洛阳,他自负年轻,又习过武身体颇佳,干脆把御用太医撂给她了。 原来她劝的那一遭,他半句也没听进去。 “他身上还有刀伤,他说自己不需要太医,便是不需要了?身边就没有人劝他两句?” 沈愈之越听越紧张,腹诽陛下发话,旁边谁敢劝谏。 再者,陛下的理由也容不得旁人多说什么。 薛柔眼见沈愈之脸色发白,意识到自己迁怒了,命人端杯茶给他。 “沈太医,是我方才太过激动,放心,我不会降罪于你,”薛柔缓了缓,“你即刻启程去军中,我会拨朱衣使护送。” 沈愈之心里也担忧皇帝,闻言想着皇后亲自发话,陛下定然无可反驳,几乎毫不犹豫应下。 * 今岁暖冬,薄薄一层雪覆在檐角,薛柔身上披了件白狐裘,被流采扶着下马车。 “娘娘,小心路滑。” 彭城王妃候她多时,见皇后被风一吹,鼻尖冻得泛红,行过礼连忙道:“多谢娘娘惦记,静宜在屋中静养,没法出来迎接。” 说着,便引皇后去内院。 薛柔面上含笑:“我昨夜在宫中等了一宿,听见长姐平安才放心。” 绿云推开门,扑面有股血腥气未散,薛柔独自进去,不忘偏过头吩咐:“我想单独同阿姐说几句话,你们莫要进来。” 绕过插屏,薛柔看见榻上的长姐,紧抿着唇握住她的手。 “昨夜报喜的是你陪嫁婢女,她说你想喝梨汁,问我能否赏些雎阳进贡的梨子,”薛柔手不自觉用力,“长姐是否有话想告诉我?” 薛仪根本不能喝梨汁,她对梨子过敏。 “有,”薛仪精神尚佳,唇色却苍白,“昨夜我刚腹痛,便听王妃来时抱怨,说王爷临时收到前线来信,直接离府了。” “我本想着,既然是军报,也没什么,可直到寅时,他也没回来。” 薛柔脸色顿时难看,莫说寅时,她今日来王府,也不见彭城王的影子。 寻常军报何至于此,定是前线出事。 若是吃败仗,谢凌钰定会命朱衣使额外送封信回来,朱衣使两匹马一起跑,比军中急报还要快。 她怎会收不到消息? 除非皇帝被何事缠住来不及下令,或者已没办法下令。 薛仪眼见妹妹的脸色越发难看,顾不上礼节,慌张道:“阿音!” 弄春柔 第137节 “我无事,”薛柔回过神,面容被屋内暖气蒸得几分红,“让我想一想。” “让我回宫,与赵旻他们商议。” 薛仪闻言连忙道:“我已让婢女代笔,给谢寒去信,问他陛下近况如何,一旦有消息,我便递进宫。” 闻言,薛柔勉强笑了下。 “多谢阿姐。” 甫一回显阳殿,她便道:“让赵旻过来。” 皇后屏退其余所有宫人,将近半年来所有军报和一份宽大舆图悉数铺展开,放在案上。 待同赵旻复述一遍薛仪所言,皇后指着一处城池:“一个月前,陛下在这里。” 她眼睫颤动,“我不懂兵法,你却懂,你看这里是否险峻,易守难攻,有没有可能是吃了败仗?” 赵旻却指了指两个月前大军所在之所,冷静道:“这里易守难攻,既已克此城,后面没那么难。” “但是娘娘莫要忘了,两个月前,此城郡守投降,大军入城之时却遭暗算,武安侯世子瞎了一只眼睛。” “大将众目睽睽之下受伤,极伤士气,何况战线拖延得久,又将近过节,将士难免思乡。”赵旻声音也有些抖,“有个鼓舞士气的方法,先帝用过,几乎大昭历代尚武的君王都用过。” 薛柔也想到了,“他不会的,亲自上阵太过危险,彭城王世子定会在一旁劝谏。” 赵旻反驳:“他们劝谏归劝谏,陛下会听?” “郡守投降前,两军便磨了许久,又遇诈降,那种情况下,哪怕是你亲自去劝,他也未必听。” 薛柔盯着舆图,心底承认赵旻所言,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道:“我要去一趟朱衣台。” 第104章 大结局(下…… “倘若他昏迷了, 必然不会泄露丝毫消息,彭城王收到的信应该是陛下亲信代写,他的亲信就那几个, ”赵旻语气幽幽,“没有一个同你关系紧密,包括顾灵清,你确定他会主动联络你?” 薛柔嘴唇干涩,闭了闭眼道:“倘若是顾灵清,定会传消息给我。” 但陛下出事,顾灵清的情形恐怕也不会好。 倘若她现在命顾又嵘派人去前线, 一来一回,需要的时间太久。 薛柔看了眼赵旻, 道:“罢了,再等几日。” 华林苑政变她都经历了,不过等上几日而已, 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显阳殿内的宫人眼瞧着皇后一日比一日焦灼。 直到七天后, 前线传来消息, 陛下身体不适先行回朝。 算算传信需要的时间,他们已经在回京路上。 薛柔紧盯着纸上分明字迹,脸色时青时白。 既然捷报频频,并无败绩,依谢凌钰的性子, 怎会因一点不适就回洛阳。 七日前,她已在朱衣台下令, 命各州郡朱衣使一旦发现有人自军中来,拜访诸王,定要星夜兼程告知显阳殿。 昨夜, 河间郡的朱衣使传讯,说有军中打扮的人登河间王府门。 薛柔眼角抽搐一下,不敢细想,旁边的赵旻面色则骤变。 “现在用朱衣台,最好的办法是命一人假扮皇后,在大军班师回朝前躲起来,陛下无事便皆大欢喜,若有事让她代你去死。” 赵旻说话毫无忌讳,“毕竟,谁知道陛下情况如何,彭城王父子不满薛氏已久,若效仿李斯赵高,一路秘不发丧,待回洛阳,娘娘该如何自处?” 薛柔突然轻声问:“为何要躲?” “他们好好的寻河间王做什么?”赵旻拍案,一声骤响,“皇帝膝下无子,若是驾崩,论起资历亲疏,理应河间王继位。” 薛柔听见“驾崩”,嘴唇泛白,知道眼前人所言句句在理。 中宗继位时,一片仓促中被推上御座,太后命众臣慌乱中跪拜,便算他登基为天子。 自那刻起,中宗便有资格命令朱衣台。 薛柔偏过头,摸了下自己耳坠,轻声问:“难道我要一直躲?” 新君继位岂能放过薛家,做庶民死,还不如做皇后薨。 至少能让河间王一辈子背个谋杀皇后的罪名。 赵旻幽幽:“陛下当初可是想拉着你一块死。” “他气糊涂了,”薛柔顿了许久,仿佛在思索,随后语气笃定,“他不会的。” 她深吸口气,“我不走,也不离宫,就等着陛下回来。” 皇后坐在窗下,看着那张挂起的舆图,微微仰头静默许久,命流采进来。 “去找顾又嵘传我的令,御驾回宫那日,尔等潜于显阳殿,倘若诸王意图对我不利,则是谋反,格杀勿论。” 就算真敌不过宗室,也要带几个下去。 流采默然一瞬,转头向朱衣台奔去。 留下赵旻,看着皇后绣着凤凰的宽大衣摆,想出言劝说几句,却不知从何劝起。 “我之前已经命沈愈之去军中,”薛柔声音缥缈,“他会及时赶到的,对不对?” 赵旻眼皮一跳,想说沈愈之一把老骨头走得慢,人于困境中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但又不忍心,眼前皇后的侧影,让她想起薛韵知道谢元彻中箭后的模样。 也是这样,坐在舆图下盯着一座座城池山林。 赵旻语气不自觉柔和,“会及时赶到的,沈愈之是神医,比大罗金仙还有用。” * “这都已经几日了!我皇兄怎么还没醒?” 一声暴喝,谢寒终于忍不住对军中那些郎中摔杯子。 “庸医,都是庸医,”他在帐中转了几圈,“还有你们找的狗屁当地郎中,也是一个比一个无用。” 跪在地上的男人瑟瑟发抖,“世子,陛下昨日醒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谢寒咬牙揪住他衣领,“我皇兄只是睁眼,都没说话,你管那叫醒了?” 上官休进来,示意那群郎中出去,别惹日渐暴躁的世子。 “你迁怒他们有什么用,这是中羽卫的毒,那几支箭是冲着陛下来的。” 上官休苦笑,庆幸陛下自幼习武,那箭只是擦破一点皮,否则恐怕不是昏迷中高热不退,而是如英宗那般死在马上。 谢寒冷静不了半分,“顾灵清何时能回?他也是废物一个。” 出事当夜,顾灵清便潜入敌营寻解药,至今还没回来。 因皇帝尚处昏迷中,回京的仪仗行进极慢。 上官休看了眼陛下,沉默中忽然开口:“倘若真有意外,我们是否要秘不发丧。” 谢寒眼皮一跳,父亲信中之意的确如此,哪怕是陛下清醒了,也会同意这一做法。 若将天子如今情形昭告于世,南楚必然猛烈反攻,好不容易开拓的疆土又要还回去。 一滴滴眼泪落在地上,谢寒擦了把脸,也顾不上被上官休笑话,呜呜咽咽开始哭。 榻上传来一声咳。 许多时候,皇帝能听见他们说什么,只是太过疲倦,张不开口,眼皮也如有千钧重。 这两日的药方似乎有点用,他多了些气力。 感觉到心腹在身边,皇帝嘴唇动了动,初时太轻,重复几遍后,他们终于听明白。 “走快些。” 高热不退中,他总做梦,反复看见宫中那人的脸。 梦见阿音伏在他身上哭,说宗亲们都不喜欢她,恨她入骨。 问他怎么不听她的话,为什么要亲自上阵,最后问他倘若驾崩,她该怎么办? 梦里,他想擦去那张脸上的泪水,但是抬不起手,看着眼泪流着流着掺上血色,抬眸质问。 “陛下想让我陪你一起死,现在我无路可退,刚好遂你的意。” 他嘴唇微动,“阿音,我说的是气话。” 醒来后,谢凌钰眼前又浮现她可怜的样子,又想起先帝驾崩前帮薛韵隐瞒弑君之事,竟留下那么大的破绽。 又想起先太后那样的人,也会在丧仪上被迫拔刀砍向手臂。 皇帝越想,越是不放心,梦中熟悉的桃花面出现越发频繁。 或云鬓峨髻,或乌发散乱,或着夏衣或披狐裘,但都在哭。 他的记忆混乱不堪,时常恍惚中回到洛阳宫中,抱着刚成亲时的阿音,面对她冷淡朦胧的泪眼,喉咙发紧抚着她后背。 转瞬又觉得衣角被谁拽了下,低头一看是八九岁时的薛柔,杏眼圆睁,偏过头抽抽噎噎问:“陛下,我明日不想来式乾殿了。” 再一眨眼,无论怀中人还是稚童都消散不见,抬眸看见树上爬了个豆蔻少女,正拼命够纸鸢,看见他慌里慌张摔下来。 他上前一步想接住她,却没接住,少女摔在地上痛得掉眼泪。 谢凌钰猝然醒来,头痛欲裂到差点又昏迷过去。 分明多年前,他接住她了,但梦里无论什么情形,他都没用至极。 皇帝的噩梦之中,没有病痛没有灾厄,只有薛梵音,醒来只余无边无际的恐惧。 他从不知惧怕为何物,此刻却恐惧身死之后,留下妻子独自面对如狼似虎的宗亲。 这份恐慌如潮水将他吞没,以至于让他费劲张口,说了中毒后最长的一句话。 “加快行军,朕还剩最后一口气也要回洛阳。” 谢寒嘴唇动了动,拼命点头。 谢凌钰叹息,“让顾灵清回来罢。” 弄春柔 第138节 他想也知道,南楚人又不傻,岂会轻易带上解药,何必做无用功夫。 待那两人离去,他眼皮又开始沉,心底苦笑,病成这样,真是许久没有的滋味。 早知今日,该让沈愈之跟来的,彭城王得到消息,估计已命沈愈之往军中赶,可他一把老骨头,恐怕来不及。 还不如那几个当地郎中,靠放血吊着命。 还有个郎中瞧着便像骗子,非说一味草药只有河间郡才有,骗得谢寒派人去河间王府拿药材。 河间王……谢凌钰忽然想起什么。 河间王与博陵王有私交,倘若他知晓先帝驾崩真相,登基后岂会放过薛家。 哪怕他下了遗诏保皇后,恐怕谢元慎也宁肯背负骂名,同薛柔不死不休。 倘若清醒时,皇帝不会这般疑神疑鬼,可病痛噩梦折磨得他神志不清,心里发狠,怀疑博陵王府所有人都可能知情。 当初,应该一个都不放过的。 架不住高热带来的疲倦,他思绪越发沉,眼前画面古怪迷离。 翌日,顾灵清灰头土脸回来,跟着谢寒撩开军帐,陡然听见皇帝梦中呓语。 “诸王意图谋逆,要杀皇后!” 谢寒闻言脸色煞白,跪下膝行至榻边,看着皇帝潸然泪下。 “皇兄何出此言,”谢寒嘴唇发白,“皇后乃臣妻之妹,纵有意外,彭城王府化作齑粉亦会保全皇后,不负陛下,岂会身处谋逆之列?” 谢凌钰清醒些许,手中紧攥着一方巾帕,上面绣着的玄色猫儿都已变形,连带那一圈金线黯淡不少。 “你下去,明之留下。” 顾灵清眼底都是血丝,显然心神俱疲,嘴唇翕动,“臣实在无用,只能找到毒药,找不到解药。” “无妨……”皇帝闭了闭眼,“朕有要事托付与你。” “博陵王府所有可能知晓先帝之事的,还有河间王……鸩杀堕马病亡,都可以,处理干净。” 皇帝呼吸急促,“朕若有意外,让彭城王继位。” 彭城王只是古板严苛,心却比别的王叔软许多,再看不惯阿音,也会给她该有的尊荣。 听皇帝好似说遗言,顾灵清也忍不住哭:“陛下何至于此,尚有生机何至于此?” “陛下中毒不深,沈愈之说不定数日后便能到。” 谢凌钰被吵得头疼,心想为何阿音哭起来只让他怜惜,旁人哭得就这般聒噪不堪。 他头痛,却听耳边哭声骤停,随后似乎有人在榻边重重跪下磕头。 “臣沈愈之来迟,望陛下恕罪。” * “解这毒需要几日?”谢寒如同望神仙般,望着沈太医。 “三日。”沈愈之端详着顾灵清偷回来的毒药,“不过拖延有些久,后面还需调养些时日。” 谢寒大喜过望,难得低头奉承道:“不愧是可解百毒的神医。” 早见识过世子嚣张狂傲的德行,沈愈之心情复杂。 待看见皇帝清醒后迫不及待坐起身,他心情更加复杂,深吸一口气:“陛下还是歇着罢。” “好,”谢凌钰分外好说话,声音还有些虚弱,“你说是奉皇后命赶来的?” “的确如此。” 沈愈之心底隐隐不耐,还要重复多少遍,陛下怎么听不厌似的。 “娘娘见臣不在军中,大为光火,命朱衣使快马加鞭送臣过来。”沈愈之提醒皇帝,“娘娘似乎也对陛下隐瞒多有不快。” 榻上,皇帝手里攥着方帕子,放在脸上闻了许久,阖眼朗笑:“朕回去亲自向她请罪。” 谢凌钰刚恢复不久,笑过咳了两声,仍掩不住面上喜色。 阿音这样关心他,说不定那日在式乾殿,她也在说气话。 她或许真的喜欢上他了,而不是差一点。 皇帝笑着笑着,想起甘芳园内皇后的话,随后便替薛柔想了个理由。 定是阿音看那人可怜,所以没有明说。 无妨,等回宫后,多的是机会问她。 沈愈之正用火炙烤等会要用的银针,看见皇帝喜形于色,丝毫不似寻常稳重端默,有刹那惊异。 想明白后,沈愈之眼底多几分欣慰之色,毫不犹豫扎了一针下去,叮嘱:“陛下这几日莫要下榻,莫要看军报,好生歇息,否则皇后瞧见恐怕要责怪臣。” 闻言,谢凌钰收回摸向文书的手,安生躺下。 * 显阳殿内。 薛柔看着军中送回的信,上面皆写着陛下已然无虞。 她刚松口气,便听闻河间王病重,一根弦陡然绷紧。 这也太古怪了,总不能是河间王的障眼法。 薛柔觉得迷雾重重,想放下心,却又没法全然踏实睡上片刻。 可能只有亲眼瞧见皇帝无碍,她才能安心。 皇帝回京前日,夜深人静。 顾又嵘紧抿着唇,问:“娘娘,原先的计划还作数吗?” 顾灵清来信颠三倒四的,一会说陛下中毒,一会说陛下中箭,之后家书中含糊不清说去河间郡,然后杳无音信。 没多久河间王就病重。 临近初春却突然冷起来,一夜北风瑟瑟,大雪满京畿,信件往来多有不便。 顾又嵘做惯脏事,知道其中延误的时间,足以横生不少枝节,且长兄对皇后委实谈不上喜欢。 薛柔也知道这点,颔首:“自然作数。” 翌日雪片纷飞,她站在廊下,盯着不远处一树红梅。 绿云上前,才发现皇后身体绷直,紧张至极,只是面上淡然而已。 “娘娘,进殿喝杯热茶罢。” “不想喝。” 茫茫雪色中,有一点人影往这边挪动。 身上依稀穿着甲胄,日头下泛着冷光。 薛柔脸色苍白,从脚步中辨认出那是谢寒。 他怎会独自一人入后宫? 谢寒出现面前时,皇后来不及多想,面容戒备后退半步。 她身侧人大多着朱衣,皆握紧剑柄虎视眈眈。 谢寒面容僵滞一瞬,明白皇后在害怕什么。 从皇兄梦中呓语,到夫人不敢明问,却把他当逆贼旁敲侧击皇兄如何,再到皇嫂如今欲拔剑相向。 为什么一个个的,都把他想的这么坏?谢寒心里忽然有点委屈。 他低头行礼:“皇兄乘马车有些慢,担心娘娘忧虑,便遣臣骑马进宫,先报一声平安。” 言罢,谢寒将一方帕子递给绿云。 薛柔接过来后,只瞥了眼便放松下来。 半晌,她轻声道:“平安便好。” 这是显阳殿,谢寒不敢多待,连忙告退,急着回府看望妻儿,刚巧在宫道碰见皇兄马车。 看方向,竟是从梅林绕过来的。 谢凌钰也没空与堂弟说什么,在车内闭眼沉思,琢磨措辞。 要说的似乎有些多,先赔罪然后好生安抚,然后…… 谢凌钰头回觉得自己才疏学浅,话都说不好。 看见廊下那道人影时,才发觉并非才疏学浅,而是口齿不清,张了张口没有半个字,喉咙生涩无比。 他站在玉阶下,仰头看着绯色裙摆,像一簇火苗灼灼,烫得他眼底发热。 薛柔原本怔愣,却在看见他痴痴的样子后,被逗乐似的抿出个笑。 “陛下怎么不上来?” 谢凌钰进殿后,安静看着她,他受噩梦折磨许久,总忧心眼前也是幻影。 直到殿内那只鹦鹉叫了一通,大喊:“小玉!” 皇帝突然笑一声,指尖轻触她发丝,顿住片刻方才慢慢摸向她脸颊。 “我方才想去梅林,折几枝你喜欢的花给你,但挑来挑去,总归觉得配不上你。” 薛柔侧过脸看他,“最好看的那株花已谢了许多,旁的的确不过尔尔。” “花并非只开一季,”谢凌钰顿了顿,“我们明年一起去,我为你折最高处那枝。” “好。”她应得毫不犹豫。 “那往后年年如此。”他呼吸有些急促,凝神望着她,“阿音也愿意么?” “自然也好。” 闻言,谢凌钰手指都有些发颤,半是欣喜若狂,半是难以置信。 他望着眼前人颊侧晃荡的朱砂耳坠,蓦然想起长乐宫夜宴之上,她好奇地盯着信物,引他不快。 早知今日,他合该当年就心甘情愿奉上一切,讨妻子欢心。 弄春柔 第139节 好在,阿音最后还肯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