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会更好》 明天会更好 第1节 《明天会更好》 作者:马洪湉 简介: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 20世纪90年代,北京某纺织厂的技术工人吴文雄、山西大同某美发厅的老板娘石彩屏在宁夏银川意外邂逅。此后,吴文雄与吴霜父女、石彩屏与石赟母子互相温暖,重新组建了一家四口,并度过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两年时光。 然而,他们谁都不知道,彼此竟然同是在茫茫人海中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的亡命之徒。 于是,就在他们以为明天会更好时,一场意外降临了。 悬疑小说 社会派 刑侦 生活悬疑 推理 伦理 犯罪 序·01、日出唤醒清晨,大地光彩重生 1997年腊月二十三日下午,王府井大街人群熙攘。全聚德挂出了招牌,开始接受年夜饭烤鸭的预订。在即将在香港上市的百货大楼里,置办年货的市民们来来往往,正在施工的1号线地铁站外,出售皮茄克和牛仔裤的商铺播放着港台歌曲。照相馆到了一年中生意最兴隆的时候,很快要搬到琉璃厂去的北京画店因为挂历的火爆,也创下了可观的客流。 这是王府井大街改造工程的第四年,市民们穿梭在林立的脚手架中置办年货。要不是小年夜,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繁荣的景象了,而眼下就连理发店里剪烫的市民都比往常多了一些。 bp机收到局里传呼的时候,江建军正在东风市场北门喝着一碗莲子小豆粥。很快就是刑事案件滋生的高发阶段,否则他也不会选择在小年夜来置办年货。当时他边喝粥边听着邻桌的老人们声讨着社会问题:比如什么燕莎、赛特、百盛这些购物中心都涌来了北京,可老东安市场却拆了。听起来,那些外来商场就是十恶不赦的入侵者,挤占了四联美发厅和天义顺酱园的位置,以至于他们想赶在正月前剪个头都不知往何处去。 听到他们聊起酱菜,江建军也想吃了,他正盘算着一会儿去前门的六必居买些八宝菜,就收到了马上出现场的传呼。江建军匆匆结完账,顺便让老板装了五个奶油炸糕,提着热腾腾的袋子就往公安局家属楼的方向走。 一路上轰鸣的施工声愈发强烈,商铺播放的港台歌曲闯进耳膜,江建军知道那首歌叫《明天会更好》,只不过呲啦作响的音质听起来像是盗版磁带。途径体育用品店的时候,打算去什刹海滑冰的男孩正摆弄着一双心仪的黑龙江产冰刀鞋,但他似乎要等到除夕夜才能收到压岁钱,只能不舍地把冰刀鞋还给了柜员。 耳边突然传来巡逻警察的摩托马达声,两人座的督查摩托车在前方开路,引得路边聚集的黄包车师傅们纷纷驻足。一辆长安微型面包呼啸而至,扬声器里循环播放着“ 支持计划经济、收容无业游民 ”的广播。自从旧的收容遣送办法废止之后,大街小巷巡逻的警车明显变多了,都是些鼓励外来进京的“三无人员”自愿申请政府救助的口号。对于那些无合法证件、无固定住所、无稳定收入的外来务工者进京,江建军没有什么偏见。只是辛苦了办证盖章的户籍民警,听说那群基层同事们近期也是忙得累倒了一片。 穿过这条胡同后往西,就是新建没两年的分局家属楼。还没走近跟前,江建军就察觉到了异样。此时已经是傍晚五点多,警灯在降临的夜幕中格外耀眼,而他从出警同事的口中听到,分局增派的警力还在源源不断赶来的路上。 接过年轻警员安维东送过来的95式军绿冬服,江建军套在了便衣外面。腊月零下十度的气温里,手中的炸糕已经变凉了:“来得匆忙,没顾上装白糖,凑合吃。” 年轻警员眼睛发亮,咬了一口:“东来顺北门那家?多少钱?” “一个七毛。”江建军抬头看着夜色中那栋五层高的红砖楼房:“什么情况?” “男性死者名叫颜振农,32岁,是派出所户籍室的民警。女性死者名叫胡丹阳,31岁,是百货大楼的售货员,两个人是夫妻关系。”安维东说。 听到死者是民警,江建军顿了一下:“有孩子吗?” “有。儿子颜宁,90年的,因为临过年派出所事多,所以昨天晚上被接到姥姥家住了。” “通知了他们吗?”江建军问。 “还在瞒着,但估计瞒不了多久。今天小年夜,原本就计划把孩子接回来一起吃顿饭。” “行,案发现场处理完之前继续瞒。实在撑不住,先向老人慢慢渗透,但不要说绝。” “是。”安维东干脆利落地应着,和江建军一起进入单元楼道。随着他们的脚步声,那里一盏灯泡正散发出橙黄色的温柔光芒。 一口气爬到五楼顶层,即便是保持着体能锻炼的江建军也禁不住喘起气来。刚靠近502室,一阵熟悉的血腥味就直冲鼻腔。对面那户501室原本是巡警同事给父母住着的,但两位老人几天前就回郊区准备过年了,案发时确认没有人在。 江建军做好深呼吸,迈进了502室的门口。 迎面可见的就是身中8刀的男性死者,遗体仰面斜卧在皮革沙发上,血迹在心脏处的创口周围已经变黑凝固。进门右手边的主卧室里,女性死者头部朝向卧室内部俯身趴卧在血泊中,脖颈处的大动脉被割断。 法医师对尸体初步勘察后告诉江建军,死亡时间已经有近二十个小时,案发时间应该是1月30日晚十点至31日凌晨前后。而在墙壁悬挂着的1997年农历丁丑年挂历上,圆珠笔勾圈的痕迹也在1月30日那里戛然而止。 从男性死者的8处刀伤来看,很有可能与凶手有直接的正面交锋。女性死者的尸体没有被拖曳过的痕迹,脚上穿着的高跟鞋经查明确实是百货大楼柜员的日常工作款。 客厅里摆放着一台牡丹牌21吋显像管彩色电视,电视下方有一台日产ld影碟机,电视机柜有个抽屉上了锁,钥匙在男性死者警服口袋里的钥匙串上找到。公安打开后发现,这个抽屉算是一个简易保险柜,里面完好地摆放着夫妻两人名下的存折。三天前,颜振农的存折里刚存入1400元的工资和福利金。而在胡丹阳放在鞋柜上的坤包里发现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三张灰蓝色的百元大钞,钞票上用铅笔写着“过节费”的字样。 江建军慢慢靠近那位民警同事的遗体,这里也是正对着家门的方向。遗体旁边的花架上摆着一盆迎客松,江建军很快在砖红色的方型陶瓷盆上发现了两枚指纹。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枚指纹,汗液多且纹路清晰。刚过大寒的北京室外温度极低,凌晨前后的风只会刮得更猛。如果凶手是远道而来,经历了零下十几度的低温后,就不会留下这么清晰的指纹。要么,就是凶手待在温暖宜人的环境里,身体内的血液保持着流通的状态。 年轻警员在茶几对面的地板上提取到了两根长头发,发色偏褐色,肉眼可辨明显不属于女主人,而且发质在白炽灯下还泛着光泽,可基本判定刚脱落留下不久。此外,距离茶几约四十公分的位置还提取到一枚鞋印,只可惜没有发现鞋底花纹且痕迹不清,应该是戴着鞋套留下的。 江建军走向客厅左侧的窗户处,他唰地一声拉开窗户,轻轻敲打并摇晃着防盗铁丝网。铁丝网没有松动的手感,螺丝衔接处也没有被撬动的迹象。想必,凶手就是从正门名正言顺地进来的。但他的动机呢?如果是为了劫财,大概率不会选择派出所民警这种职务。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乘着改革的春风赚得盆满钵满,更何况保管存折的电视机柜抽屉和女主人包里的过节费现金一切完好,凶手不可能看不到。很明显,他并不感兴趣。 室外的冷风很快涌了进来,让江建军呼吸间在玻璃上呵出了霜。窗外是万家灯火的景象,这座城市已经整整十年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了。小年夜的红灯笼高挂在路灯上,照亮了车水马龙的街头。想到这里,他才意识到他今天什么年货都没来得及买。 序·02、建造优质工程,造福千秋万代 小年夜的市民们结束了走亲访友,晚八点的路段迎来小高峰。分局家属楼的东门算是正门,门口的批发超市生意兴隆,老板说近几年销量领跑的是当之无愧的脑白金,不知道要送什么礼的可以提一箱走。此外承德杏仁露正在冲刺“中国驰名商标”的缘故,势头也一片大好。如果是带着孩子来的客人,老板往往会额外暗示他们塞上几包喜之郎果冻。 除了人多眼杂的东门之外,家属楼所在的院子还有两道门可以通向外界。院子北部,有一道围墙把家属楼和派出所后院停车场分隔开,而北门就是凿嵌在砖墙里的一扇铁栅栏门。家属楼刚建设之初,这扇北门的规划确实是为了要给职工的作息提供便利。只是后来慢慢发现,“派出所”这三个字并不能给不法分子带来威慑力:盗窃和抢劫平常怎么在这座首都发生,也都会在这里如常上演。甚至,那些作案动机是蓄意寻仇和报复社会的案件,在这里发生的概率更大。因此北门常年挂起了一把厚重的转芯铁锁,只给职工家庭配备钥匙。非紧急时刻这里禁止通行和进出,因此对外人而言北门形同虚设。 就这么想着,江建军打着手电筒向西门走去。 西门是家属楼通向大街最远的门,规划之初就是担负紧急意外的疏散作用。但通往西门的路线需要迂回,先向西直走到巷子尽头随后调头向南,穿过那扇宽度勉强达到一米的西门后,再向西一直走二百米就可以抵达灯火辉煌的大街。 之所以有这条迂回近二百米的小巷,听说是留好了土地准备明年筹建二期的单位福利房。不过最近社会上对于党政机关住房福利制度的舆论比较大:上面的人苦于机关单位都去抢福利分房,导致住房市场半死不活,听说目前商品房空置面积比六七年前足足增长了30%;而下边的人呢,今天议论着哪些部门又滥用职权、侵占土地资金和房屋产权,明天嘲笑着哪个职工为了分房子拼命送礼拉关系,可嘲笑之余却没想到自己当年为了分这套房送过多少礼。 取消吧,取消了也好。江建军想着,不然整个社会作风都搞得乌烟瘴气。 巷子里没有路灯,平常也不会有职工通过西门回家。最初江建军想借助外界的城市光照明,但当他抬起头,满眼都是正在建设中的钢筋水泥高楼和绿色的盖土网。在城建的夜明灯下,勉强能看得清停驻在施工现场的挖掘机摇杆,还有悬挂在脚手架上“ 建优质工程、为子孙造福 ”的横幅标语。 江建军放弃了借光的念头,继续老老实实地踩着这条新铺的沥青路面向门行进。半个月亮惨淡地挂在天上,凶手为了掩人耳目,大概率不会使用手电筒照明。那么,他就必然要用手扶着巷子的墙壁来感知方向。虽然现场提取到两枚可疑的指纹,但从那枚鞋印的初步勘验来看,凶手戴着鞋套。甚至,他也戴着手套。作案后为了不留下指纹,他大概率也不会摘掉手套。从墙壁提取指纹的流程,恐怕是白费功夫。 想到这里,江建军已经走完了第一条向西行进的沥青路面。等到一会儿向南转弯过去,地面上就只有大寒天气冻出冰层的土路。拐角处,墙壁外堆砌出一个集中存放垃圾的一米高水泥台。手电光照过去的时候伴随几声微弱的犬吠,江建军才发现有只流浪的花狗卧在水泥台旁。花狗身形瘦弱且性格安静,也没有去翻箱倒柜地扒垃圾。 江建军开始第一次调头向南转弯,那道西门就在他前方不足二十米的位置。 地面是冻出冰层的土地,江建军没留意间也打滑踉跄了一下。他忍着冷,摘下了执勤用的棉手套,用残存着余温的手掌,慢慢去触摸着巷子两侧的砖墙。 案发现场血流成河,凶手的手套上必然沾着大量死者新鲜的血迹。这种黏土烧制的红砖一旦接触到血液,也肯定会留下痕迹。凶手要么中途摘掉血手套、换上一双新手套以避免留下指纹,要么就在惊慌和黑暗中用一双血手套摸黑走到底。如果他更换掉血手套,会不会丢弃在那个存放垃圾的水泥台里?这时,江建军突然想到了那只乖巧安静的流浪花狗。 如果凶手再狡猾一点,最坏的局面是他在这条巷子换上了干净的手套、并把血手套藏匿在身上。等到逃出生天之际,再将血手套在这座城市随机丢弃,或者直接投掷进某个焚化炉烧得灰飞烟灭。 但江建军很自信,他笃定一切行为的背后必会留下痕迹。就比如凶手摘换手套的行为,肯定会有血迹以飞溅的形态落地。只可惜案发迄今已经近24个小时,这种微量血液在白天会渗透进融化的部分冰层流失扩散。就算是天亮前提取路面的冰层样本去送检,恐怕也很难还原血迹形成的原始形态。 江建军穿行过这道西门,他剩下的任务只有沿着巷子一路向西走到四通八达的街口。这条巷子并不划归为二期福利房的地基,两侧低矮的小平房听说是80年代某部位搞科研搭建的。只不过政府在科研任务结束后一直没想到更合理的用途开发,索性弃置至今。 从东向西有一排电线杆,贴着密密麻麻的纸页。江建军照着手电筒一路看过去,都是些a级通缉令。在他的印象中,公安机关破获的线索里60%都是靠群众的举报。 80年代悬赏通缉制度建立的那年,二十岁出头的江建军刚参加工作不久。起初他为了多找点线索,寒冬烈日没少往群众里扎堆讲觉悟、讲治安、讲党性,就差搞出个给“治安积极分子”扎上大红花四处巡游宣讲。但他慢慢发现,人们的心态大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直到悬赏通缉令签发之后,人民群众的热情和力量超越了他的想象,破案率直线飙升。 正当江建军一张张端详着那些a级恶性案件的通缉令时,他的目光突然停下了。就在从大街口向东数第七个电线杆的通缉令上,他突然发现了一抹浅淡的红褐色痕迹。江建军快步向西一张张望去,接下来的电线杆都残留着疑似血液的痕迹。而血迹在电线杆上的位置,正好是一个成年人抬起手臂靠电线杆支撑的高度。 一路走到街口,城市的灯光照亮眼前的视线。江建军随即在向南的御河大街上查看,最后的血迹出现在国槐的树干上。而从这里再往西一路行进,就将是畅通无阻的长安街。 回到案发现场的502室,法医师们正准备搬运尸体回去解剖。安维东已经提取完迎客松花盆上的那两枚指纹,向江建军汇报着最新进展:“经初步勘验,这里确实是第一案发现场。” 江建军叮嘱着安维东,采集好西门电线杆留有血迹的通缉令和土壤样本带回去化验:“天亮前就去,不然气温回升把冰层融化了更麻烦。” 就在这时,502室外突然传来一阵愈发沉痛的哭泣声。一位悲伤欲绝的老人奋力想闯进门内,在警察们的阻挡和扶持下昏迷在门口。 江建军怒气冲冲地转过头,呵斥着安维东:“家属怎么来了?不是让你瞒住吗!” 一边是安维东委屈地解释,另一边是法医师们加快速度搬运尸体。江建军急得对那群围在晕倒老人身边的警察说:“愣着干什么?送医院啊!用专车送!” 就在大家加快速度撤离现场之后,江建军望着满地凝固的血迹出神。直到守在门口的警察轻轻地提示他:“江队...” 一位7岁的小男孩正站在门口,安静地盯着地面上的尸体痕迹固定线。 江建军快步走过去,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 “别看。”江建军说。 男孩在一双宽大手掌的保护下哭了出来。起初先是几声脆弱的抽泣,随后放声着钻进了江建军的怀里。江建军安抚着男孩瘦小的后背,掌心里全是他滚烫灼热的泪水。 窗外传来了小年夜阖家团圆的歌曲,是江建军为数不多听过的港台歌曲里的一首: “ 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春天的骄傲。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 序·03、服务生活保障,惠及万家百姓 2月的第一个日出如约而至,长安街头恢复了欣欣向荣的景象。街角的报刊亭摆放上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人民日报》,头版的标题叫做《进万家门暖万人心》。 “ 连日来,北京市各级领导纷纷走出机关、深入基层,监督市政府制定的‘职工最低生活保障’各项政策的落实情况。使困难职工从中感受到党和政府的关怀,增强克服困难的决心。本台记者将持续关注。 ” 市局一夜灯火通明,江建军面前的烟灰缸盈满而溢。听着央视正在播出的早间新闻,江建军看向安维东搬进来的一摞材料。 “这是钱所长连夜调过来的户籍业务登记材料,涵盖了一周内颜振农经办的居民信息。”安维东把厚厚的文件放在江建军的办公桌上,喘了口气:“每份材料基本都是手写的几十页,上百页的也有。” 江建军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蓝色墨水的钢笔正楷字迹工整而严谨:“全吗?” “也不太全。比如一些要‘农转非’的材料,民警们需要去实地家访做背景调查。而这些正接受背调的居民信息,颜振农还没有正式填写进户籍登记的材料里。” “那好。”江建军站起身,重重地拍向那一摞材料:“安排人手,去挨个走访这些已经登记在册的居民。” “顺子他们去地安门派出所了。听说巡警在辖区内发现两名形迹可疑的外地人,以为没有三证就要例行检查。一检查不得了,一沓子钞票哗啦啦地洒了满地,路边黄包车师傅都看呆了,直接撞到了绿化带里。听说是拐卖妇女的人贩子,流窜作案完到北京来挥霍。派出所不敢动,打电话来刑警队让我们把人带走。” “那大壮他们呢?我记得他们一直在整理安定门抢劫农行运钞车案子的卷宗,但上周已经把材料和证据都移交给检察院了。” “您忘了?年初加油站持枪抢劫案的犯罪嫌疑人抓着了,他们这两天在忙着提讯。”安维东收拾好桌面的文件:“警力不太够,不然我去走访吧。” “不,还是等顺子他们回来吧。你跟我走,咱直接去派出所户籍室。”说话间,江建军拍了拍安维东的肩膀:“昨天晚上在案发现场吼了你,别往心里去啊。” 安维东有些意外,但很快笑了起来:“马上九点了。江队,我先下楼开车。” 初升的阳光温暖而明媚,光芒似乎能驱散昨夜的阴霾。天没亮就排队的群众们,把派出所挤得水泄不通。江建军把那辆军绿色敞篷的北京吉普bj212停在门口,走进了平房小院。 派出所的民警冯广利给江建军递过来一杯热水,这个搪瓷杯是96年全区公安系统秋季运动会二等奖的奖品,江建军也有一个。只见民警把“热得快”放进烧水壶内,很快壶口又腾起了白茫茫的热雾气。 靠着暖气片的这会儿功夫,江建军端详起来排队办理户籍业务的这群居民来。近期公安系统一直有传,国务院很快就要对小城镇户籍管理制度进行试点改革。尤其是那些已经在小城镇生活居住的农村人口,据说很快就能办理城镇常住户口,但那也只是针对京外。 何况,到底有多高的门槛呢?过去他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农民自带自理口粮就可以进集镇落户。到后来有了居民身份证制度,就得补齐更多的工作证明落户。最近一直听说投靠直系亲属落户的政策将放开,到城市投资也可以落户。那么不久的将来,这个门槛会不会越来越高?比如人才引起落户、兴办实业落户,甚至必须要到购买商品房才能落户的地步也说不定。那么,那些买不起房的群众又要怎么落户呢?换句话说,他们要是有学历、有技术、有资金,还争破脑袋往大城市扎什么堆呢? 明天会更好 第2节 就这么想着,旁边办理业务的群众开始和民警们吵得不可开交。先是一位“非农”的中年女人,说要来过户父母位于东四十一条的房屋遗产。在被民警以“全民所有制单位自筹资金购建的房产个人无权过户”为由婉拒之后,中年女人闹了起来:“什么自管房,我们全家都住了快十年了,还不算我们家的吗?” 话音没落,还有一个自称“黑户”的中年男人话音也高了起来。他70年代被招工进装配公司,因为身份要从“由大队领口粮的农民”改为“从公司领粮票的工人”,户口必须要迁过去。随后他因为血气方刚,带着刀抢劫公交车,在严打“车匪路霸”犯罪活动中被判了十年。早在服刑期间就接到公司保卫科的消息,说是被单位除名。除名就除名呗,他也认了。但刑满释放后他补办居民身份证时才发现,户籍里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江建军听着那位男人哭诉着自己跌宕起伏的血泪史,听他说这已经跑的第六趟派出所了,不知公安是不是因为他坐过牢就不给他办户口。无论户籍民警如何解释这跟服刑没有关系、恐怕是当年装配公司保卫科办理户口迁移手续的时候把名字登记错误的缘故,但男人都死闭牙关,一口咬定公安就是对他犯罪坐牢过的报复和歧视。 搪瓷杯中的热水已经变凉了,江建军也基本暖和过来了。面前这些办理户籍的群众各有各的苦和难,但江建军的脑子里也在判断着:这些苦和难,足以让群众们心生怨恨杀掉面前的民警吗?至少目前,江建军看到的只是哭哭闹闹外加几句脏话罢了。 舒展了下已经活络的手指,江建军将那位在96年秋季运动会中获得过跳高比赛二等奖的冯广利叫到了小房间里,开始询问死者颜振农近一周以来经办的工作。 “您也看到了,我们要面对的都是各种麻烦的疑难杂症,办身份证和上户口只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冯广利的语气倒是很诚恳。 江建军看了看门外的方向:“我看刚刚那个想侵占东四十一条单位自管房的女人,好像骂了你们五分钟?” “常事,骂几句就骂几句吧。过不了几天,他们还是得过来嬉皮笑脸地拉家常混脸熟。” 江建军陷入了思考。很显然,那些各怀心思的居民想要的只是户口和房子,并不想要民警的命。那么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有人会更想要民警的命? “你好好想想,最近有没有人放狠话?哪怕连‘走后门’都不要了,就是赤裸裸的威胁?”江建军又问道。 望着壶中沸腾的水,冯广利沉默了片刻:“真有一个。” 1月28日,腊月二十的北京正是四九寒冬。户籍室民警们刚上班不久,一个穿着翻领羊羔毛大衣和长筒高跟皮靴的时髦女人,领着她的女儿来上户口。她是开着奔驰小轿车来的,直接停到了派出所大院门口。 女人摘下墨镜,麻利地把结婚证、离婚证和女儿的出生证、准生证等证明递给了颜振农。出生证明上显示,女儿1992年2月2日出生于灯市口的协和医院。计划生育准生证上,“符合政策、同意生育”的批示和街道办的盖章也都无误。 了解情况中得知,女人名叫沈丽菊,丈夫原本是国营厂的职工。可94年丈夫下岗之后随波逐流南下去了深圳,靠在深圳证交所门口彻夜排队买股票发了家。女儿虽然在北京出生,但随后就被抱到深圳生活。外面灯红酒绿的浪潮很快让丈夫变了心,两个人就离婚了。女儿沈悦被沈丽菊带回北京抚养,她也获得了朝阳区望京的一套140平米的商品房。 “东南西北中,发财去广东。”沈丽菊撩了撩她那头波浪卷烫发,并没有因提到离婚而表现出不悦。 证件齐全,流程清晰,颜振农很快开始户籍登记。由于十天之后是春节假期,他还特意嘱咐沈丽菊腊月三十之前来领取户口页。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靠着暖气片,冯广利向江建军说着:“但第二天中午,颜振农就打电话通知沈丽菊户籍申请被拒了。” “为什么?”江建军问。 “材料是伪造的,就是那一份协和医院的婴儿出生证明。也不知道颜振农怎么去调查的,发现沈悦的出生地根本不是北京,而是广东。想必沈丽菊为了让女儿落户北京,特意去找了办假证的伪造了一份协和医院的出生证明来。情理上可以理解,但不符合政策。” “后来呢?”安维东迫不及待地问。 “当天下午,沈丽菊就带着沈悦来派出所了,简直是一副财大气粗、趾高气扬的模样。颜振农把材料退还给沈丽菊的时候,她一口咬定这份假的出生证明不是沈悦出生证明的原件,而是我们公安自己伪造的。” “公安伪造居民出生证明?图什么呢?” “是啊,当时颜振农也这么问她,‘我们图什么呢?’”冯广利顿了顿:“但你们猜她怎么说?” “她怎么说?” “她说,‘你们公安就是为了不让农业户口转非农,就是为了不让外地户口落北京’。” 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刚好是正午十二点。不远处九层高的工美大厦楼顶,建筑工人们正向下垂挂着红绸标语。一条是“集华夏文化之瑰宝”,一条是“汇世界艺术之精华”,还有一条是“牙雕木刻新春展销会”。门口聚集着不少市民群众,打算进去一睹巧夺天工的艺术品风采。那里的华美绝伦,经常在报纸上广而告之着:一楼是璀璨的珠宝,二楼是富丽的刺绣,三楼是精妙的雕刻。宝石绿色的玻璃窗反射出刺目的光芒,让江建军一时间有些睁不开眼。 “这城市发展得可真快啊。”江建军想着,走向了那辆北京吉普。 序·04、追踪城际公路,奏响暴雪预警 中央气象台早在48小时前的天气预报中,就提醒北京市民今夜将迎来入冬后的第三场大雪。因此傍晚刚过,行色匆匆的人们就裹着衣领阔步赶向回家的路。 朝内大街胡同的粮油副食店里,大妈舀起一大勺芝麻酱装进客人自带的罐头玻璃罐,边上秤边问客人这麻酱今晚是打算做麻酱烧饼、蘸油麦菜还是涮羊肉吃。披着军大衣的老人们边拿着火筷子夹起一块块蜂窝煤往火炉里塞,边和老邻居借三轮车打算去趟菜市场驮些地瓜和白菜回来。伴随着清脆的车铃儿,刚收工下班的年轻人吹着口哨将凤凰牌自行车扛进屋。不知哪户架好锅炒起了砂糖栗子,整个胡同里都弥漫着甜甜的焦香。万物凋零的寒冬胡同里,唯有柿子树果实还在傲雪凝霜。 晚7点,伴随着央视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家家户户都紧锁好门窗,等待着雪夜的降临。 刚走下公交车的年轻护士林凤玲,提着一袋热腾腾的油炸三角快步走进胡同,胡同口停着一辆黑色奔驰。明明还没开始降雪,但轿车却开着雨刷。林凤玲好奇多看了一眼,隐约看见主驾座上一个烫着波浪卷发的时髦女人闭着眼睛靠在座椅背上,而副驾上的小女孩则头靠着车窗。 “就算睡觉,也不能把车停在胡同口睡啊。”林凤玲边想着,边围紧了脖子上那条棒针织的围巾。不过那个女人的皮茄克可真高档,在燕莎商场至少要卖四五百吧。想到这里,她冷得把身上那件八十块的羽绒服又裹紧了一些。 今天上班前,爸妈就约好了晚上涮羊肉吃,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下班顺手捎回来一斤麻酱。刚推开院子门看见铜锅烧开了的腾腾热气,她直拍脑门儿记起这事。可胡同里王姨开的粮油副食店因为要下雪已经早早关门,林凤玲把炸三角递给妈妈后,准备出胡同去街上买。 提着一斤麻酱和五两黄瓜条,林凤玲回到了胡同口,那辆奔驰还是停留在原地。车子没有熄火,雨刷在夜色中规律地运动着。透过车窗望进去,两个人还是保持着刚刚的姿势,而且时髦女人双臂是垂在座椅下的。林凤玲敲了敲车窗,里面没有反应。她又试着拉了拉车门,也是徒劳无功。 林凤玲推开自家院子的门,熊熊火炉将平房里烧得暖融融的。她把芝麻酱和黄瓜条放在餐桌上,想了半天开口说:“爸妈,咱报个警吧。” 2月2日晚上九点左右,大雪开始密集的降临,地面上很快积起薄薄的雪层。街道上偶有车辆经过,好奇地看着胡同口的一辆奔驰正被桑塔纳警车包围。雪粒越刮越猛,但红蓝交替闪烁的警灯却在风雪中格外耀眼。 “报警人叫林凤玲,是妇幼保健院的一名护士。”派出所民警叶钢向急匆匆赶来的江建军汇报着前情:“报警人透过车窗,看见死者四肢无力、皮肤呈现出樱桃红色,这和她接诊过的煤气中毒的患者症状很像。她越想越不对劲,就报了警。” 法医师初步勘验后认可了报警人的猜测,尸体符合急性一氧化碳中毒致死的症状,待回去测定尸体血液中的碳氧血红蛋白含量再做报告。 “为了安全,我们还没有进行全车检查。无法判断是因为汽车故障导致一氧化碳的泄漏,还是因为车内存在散发一氧化碳的装置。”叶钢在暴雪中说着,呵出的热气凝成了霜:“而且我们也不具备供氧滤毒勘验的条件,这车只能先找地方安置着。等到一氧化碳浓度散发到安全标准,还是要移交给你们去勘验。” “没问题。”江建军用棉手套拨开后挡风玻璃上的雪层,隐隐看到后备箱中花花绿绿的物品:“两名死者身份确认了吗?” “这个确认了。”叶钢将一个透明物证封装袋递给江建军:“两名死者是母女关系。” 江建军看着封装袋里的居民身份证,那上面填写的姓名正是“沈丽菊”。 两天后已经是立春,但这座城市的气温丝毫没有要回暖的意思。地面上洁白的积雪经过车轮和脚步的碾压已经冻结,混合起泥土和灰尘后更是污浊不堪。 尸检结果显示,沈丽菊和女儿沈悦血液中碳氧血红蛋白的浓度高达50%以上,必是在短时间内吸入了高浓度的一氧化碳。此外,两名死者尸体均无外伤。 这一夜,江建军几乎没有合眼。昨天局里紧急调来一氧化碳滤毒罐,在防毒面罩的双重保护下,江建军带人对案发奔驰车进行了大检查。在检查中,他发现后备箱垫底下压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袋子用绑螃蟹的松紧皮筋扎得很牢。打开之后,里面藏着一把约三十公分长布满血迹的屠宰刀。此外,车内没有发现木炭的痕迹,也没有甲酸和浓硫酸等产生的一氧化碳的化学物品。 刚刚物证鉴定中心的结果也通过电话反馈了过来,刀刃的血液全部来自于受害者颜振农和胡丹阳。 “知道了。”江建军挂断办公室座机。 安维东一早就跑去了德国车厂,想去查证是否由于汽车故障产生的一氧化碳。但此时他灰溜溜地无功而返,告诉江建军此行不太顺利:马上就过年了,德国车厂的工程师们外出度假。更何况外资企业硬气得很,说也没有义务协助公安侦查。 “那继续去找啊!外资企业不配合咱就找自己国产工程师,北京找不到就去天津去廊坊找。我就不信,过年前整个首都还找不到一个懂奔驰车构造的人!”不知哪儿来的火气,江建军又急得拍起了桌子。 安维东连忙应答下来,并告诉江建军案发当年沈丽菊母女的活动轨迹已经基本摸清:“她们大约晚6点从建国门的北京国际饭店出来,服务生还询问是否需要提供约出租车的服务。据服务生回忆,沈丽菊说她们自己开车来的,准备直接回家。” 临出门去找工程师的时候,江建军又叫住了安维东:“昨天给车内物品拍照取证的胶卷洗出来了吗?再拿给我看一眼。” 面前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张张刚从暗房的药水里显像出来的胶卷照片。江建军目不转睛地依次审视了过去:法国产的墨镜、工商行的十万元支票、装有六张借记卡的钱夹、两条中华牌香烟、一瓶茅台酒、五连包的咪咪牌虾味条、剑桥英语习题册、印有卡通形象的气球。 江建军左手握着搪瓷茶杯,右手手指戳动着一张照片:“这是什么?” “气球,在后备箱发现的。”安维东在电火炉旁烤着手,如实回答:“案发当晚您不是说从挡风玻璃里看后备箱的东西花花绿绿的吗?就是这些气球。” “我是问你气球上的画是什么?这些小人儿。”江建军又问。 “日本的一个动画片,叫《美少女战士》。”安维东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卡通形象,每个气球上都印着不同少女的卡通形象:“主角好像叫水兵月,还有水星、金星、火星、木星什么的,反正现在年轻的小女孩们都喜欢看。” “这些星星是五个,气球也是五个。”盯着那些照片喃喃自语,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派出所,户籍民警小冯跟咱们说起过沈悦在协和的出生证明。2月2号,是不是92年2月2号?” “好像还真是,那么案发当天就是沈悦的生日。”安维东回忆道,电火炉温暖的热气好像带他回到了上周二靠着暖气片的户籍室里:“沈丽菊母女傍晚出现在北京国际饭店,就是为了给女儿过生日。这五个卡通气球,也是为女儿五岁生日准备的。” “到底是不是沈悦真实的五岁生日还不好说,毕竟她有位偷梁换柱办假证的母亲。”江建军边说着,边拿起那张照片端详起来。画面中的气球拍摄于昨天的3号,肉眼可辨已经比案发现场后备箱里看到的又瘪了些。江建军疑惑着,现在气球的材质已经比70年代孩子们玩的要升级多了。他童年的时候玩气球,顶多在把气球吹鼓起来之后抻长橡胶打个活结。那种活结,差不多一天就会因为漏气瘪下去不少。而现在的出售的印花气球都会用皮筋扎起来封口,如果扎得紧再绑上彩色丝带,气球以饱满的形态维持三五天不成问题。除非,气球的封口处没有扎紧。 想到这里,江建军急忙吩咐安维东:“你赶快拿着这五个气球,再跑一趟鉴定中心。” “我还要去找懂奔驰车结构的工程师。” “不用去了。如果不出意外,就算工程师来了也会得出‘一氧化碳的产生不是由于汽车故障导致’的检查报告。”说着,江建军走近办公室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北京地图。 他以东长安街上的北京国际饭店为起点,铅笔尖的痕迹沿着朝阳门南小街一路向北经过朝阳门,再沿着东二环顺畅地划至京密路,直到沈丽菊家中所在的东四环望京新区。 东四环,那里将很快进入日新月异的发展阶段。和五道口一样,望京也吸引了大批韩国人前赴后继来此生活,并宣传称望京即将成为最成熟的高品质社区。不过这是不是开发商的阴谋呢?毕竟连江建军都听说不少开发商已经利用韩国人来为楼盘做广告了。话说回来,望京到底能不能成为“最成熟”的社区,江建军可说不好。但他觉得照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肯定能在“演变最快”的榜单上占据一席之地。只不过在时代的风云变幻间,又有哪座商业区能在这座城市留下永恒的烙印呢? 序·05、亲切交谈合作,共叙伟大友情 “ 中共中央今天下午在中南海举行党外人士迎春座谈会,中央领导同志与各民主党派领导人、全国工商联负责人和无党派人士欢聚一堂,就做好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和召开十五大这两件大事,以及巩固壮大爱国统一战线和坚持完善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等话题,亲切交谈、共叙友情、共话未来。 ” 4日傍晚已至,家属楼的走廊里回荡着电视机里《新闻联播》的实况。从外面仰望着家属楼,温暖柔和的灯火从窗户里散发出来,还伴随着厨房里炒菜炖肉的香味。 这里的居民都是由公安及其家属组成,他们在命案发生后没有任何想要搬离的迹象。在江建军以往的经验里,假如这起命案发生在商品楼,住户们恐怕早已经避之不及。但这里正好相反,无论哪个科室的干警都对颜振农夫妇的遭遇深感惋惜,并多次表示愿尽力配合直到凶手被绳之以法。 因此,江建军特意选择在饭点前来走访。不仅可以调查线索,说不定还能吃到老前辈们为过年准备的酱牛肉和汆丸子。 敲开101室的门,这里居住的是预审科的同事及其父母。寒暄了半天“侦审合一”后他们是合并到刑侦部门还是法制科,同事的母亲果然端上来一盘炸灌肠和一碟蒜汁儿。 “不虚此行。”江建军夹起一片炸灌肠蘸蒜汁儿,炸得是外焦里嫩,入口又香又脆。 看着同事和父母欲言又止的眼神,江建军切入正题。他拿出一沓肖像照片:“1月28号到30号,见过这些人里的谁吗?” 同事的母亲戴着老花镜端详了片刻,抽出其中一张:“这个。” 江建军看到,那张照片正是沈丽菊。而其它照片也不是凭空塞进去的,上面的肖像全部是案发前一周颜振农经手过的户籍登记群众。同事的母亲还提出,案发后这个单元里的干警和家属就已经自发组织了交流,互相之间对案发当晚在家的情况摸了底。这个单元一共10户,除去颜振农所在的502室和回郊区老家过年的邻居501室外,还有二层和四层的两户是常年空置的状态。剩下的6户里,还有两户30号晚上在单位值班。这些退休的家属们作息规律,一般看完两集联播的电视剧后就会准备睡觉。说着,同事的母亲把记录有剩下三户房门号的纸条递给了江建军。 走出家属楼的时候,央视黄金档的电视剧已经播到了第二集 。不知道谁家在看《宰相刘罗锅》,夜色中隐约回荡着“天地之间有杆秤”的主题曲。江建军就这么提着保温桶向家属楼东门走着,bp机里突然接到来自安维东的传呼:“重大发现,速回局里。” 办公室里的电火炉烧得很旺,江建军走进来的时候抖落了一身冬夜的寒风与霜尘。他边凑到电火炉前烤手取暖,边问安维东:“你那瓶‘高乐高’呢?给我冲一杯。” 很显然,安维东不太愿意。那一瓶巧克力口味的麦芽冲饮,已经被江建军一勺勺舀得只剩底儿了。但江建军眼疾手快,还是从文件柜里翻出那个明黄色的小罐子:“热水开了,去冲吧。” 靠着暖暖的电火炉、喝着甜甜的麦芽乳,江建军坐在办公桌前听起了安维东的汇报。由于百货大楼即将香港上市,最近数月胡丹阳的工作压力不轻。在排查了她“两点一线”的轨迹后,警方并未发现结怨或私仇等疑点。倒是31日在颜振农家发现的两根带有毛囊的女性长发,经鉴定属于沈丽菊所脱落。同时在死者家中迎客松花盆上提取到的两枚指纹,经比对也是沈丽菊留下的。 “打断一下。刚刚我去案发单元楼走访的时候,有群众目击到沈丽菊提着礼品袋。礼品袋虽然没有明确印着是什么名贵烟酒的标志,但制作得精良高档。”江建军回忆着晚上他在单元楼里依次登门走访的情景:“沈丽菊吃到了改革先富起来的红利,耳濡目染得十分精明,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地给公职人员送礼。所以我在想,30号晚上这个礼品袋里所装的,会不会就是我们在奔驰车里发现的两条中华烟和一瓶茅台酒?” 果然,这一点江建军判断对了。安维东告诉他,他们正是在香烟和白酒的外包装上提取到了颜振农的指纹:“估计是颜振农不肯收,推搡间把烟酒塞回给沈丽菊。” “那些气球呢?物证鉴定的人给反馈了吗?” “给了。送鉴定中心的时候是4号,距离案发已经过去48个小时。但是气球上仍然残留着一氧化碳,而这种橡胶气球在恒温状态下是不会释放一氧化碳的。冬天驾车肯定关紧车窗,气球在封闭环境内漏气挥发,几立方的轿车内部很快就会充满着大量一氧化碳。” 江建军边听着,边按压着弹簧圆珠笔的笔帽。直到安维东催促着,江建军才抬起头:“你怎么看?” 安维东清了清喉咙:“那我根据现有的人证和物证,谈谈我的想法?” “你来。”江建军舒展身躯,靠向了移动座椅的椅背。 ——1月28日,沈丽菊为了给广东出生的女儿沈悦上北京户口,便伪造了一份由协和医院开具的出生证明。但随后死者颜振农发现这份出生证系伪造而来,便拒绝了沈悦的户籍申请并在29日通知了沈丽菊母女; ——1月30日,沈丽菊提着中华烟和茅台酒登门求情,想通过向公安送礼来走后门。进入家属楼的502室,被颜振农严辞拒绝后恼羞成怒,用一把事先准备的水果刀杀害了颜振农。随后胡丹阳回到家中,沈丽菊听到动静进入卧室进行躲藏。胡丹阳在门口放下包,看到满屋的血迹惊慌失措,顾不上换下在百货大楼工作时的高跟鞋并进入卧室查看。正好被躲藏在卧室门后的沈丽菊瞄准时机,一把抹住胡丹阳的脖子割断动脉。这些行为,能合理解释两位死者的致命伤和所在位置,也能合理解释沈丽菊的头发和指纹为何会留在案发现场; ——2月2日,沈丽菊得知东窗事发,打算带着女儿畏罪自杀。当天还是沈悦的五岁生日,沈丽菊陪女儿在建国门的北京国际饭店吃完饭后,把五个注入一氧化碳的气球以庆祝生日的名义装进后备箱。沈丽菊告诉女儿的路线,肯定是从建国门进东四环。但途经朝内大街时,车内一氧化碳的浓度就已经让她们陷入昏迷,直到死亡后被群众发现报警。 “说完了?”江建军问。 “对。”安维东的眼睛闪烁着。 “那好。前半段我都认同,我指的是作案手法和作案动机。至于后半部分,我问你。”江建军坐直了身子:“沈丽菊为什么要畏罪自杀?畏罪自杀的话,又为什么带着女儿一起死?” “或许是死亡后,就不必追究刑事责任?如果女儿不死,她还要背负着‘犯罪嫌疑人之女’的污点长大。” “还污点,什么污点?沈丽菊现在面临的可是女儿户口都上不了的问题,哪有心思去考虑她长大后背负什么污点。真要说污点,‘黑户’才是她们最大的污点。我告诉你,对于她们这种人,只要能活下去,无论怎么活都比死了好。” 明天会更好 第3节 安维东哑口无言,换了一个思路:“可是我们毕竟在沈丽菊的车中发现了作案工具,这也是事实吧?” 江建军轻轻笑了一声,拿起他刚搜刮来的那罐麦芽乳:“你猜如果别科室的人现在进来,会说我手中的这罐高乐高,到底是你的还是我的?” 安维东明显陷入了沮丧,就像眼见着拨云见日却又被冷水泼得清醒过来。江建军安慰了他,同时也说:“我得提醒你,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线索。出警当晚我沿着家属楼西门追出去,发现疑似是犯罪嫌疑人手套上的血迹方向是一路往南,血迹消失位置的西侧就是长安街。而假如真是沈丽菊作案的话,她应该是向东北方向逃逸。但出家属楼西门后向北,我们确实没有发现任何血迹的存在。” 安维东略微低着头,半晌后小声地说了句:“我知道。” “不过现有的证据和线索已经掌握了不少,你做得很好。”墙上的钟表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江建军拍了拍他的肩膀:“后天就是除夕,事不宜迟。今天晚上你把现有证据整理好,我们明天一起向局长汇报。”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了起来,江建军也如愿约到了分局局长的时间,但是他却并没能进行预想中的汇报。局长告诉江建军,上面又发布了关于禁止燃放烟花爆竹规定的文件,从腊月二十九开始集中警力严查到正月初五。 迎着立春后的阳光,局里开始分发年货。江建军领到了一箱健力宝汽水、一斤大白兔奶糖、两升金龙鱼调和油和十斤面粉。办公室的彩电正播放着央视军事频道的栏目,专家们通过克林顿连任总统时的就职演说来分析他第二个任期内的对华政策。刚把年货领到手,江建军就剥开大白兔的糖纸吃了一块。 序·06、船舰笛声长鸣,悲怮震彻云霄 丁丑年这个春节,江建军要么在单位值班待命、要么行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长安街高挂起流光溢彩的华灯,王府井大街也是喜气洋洋。偶尔突击检查时江建军也瞄了几眼赵忠祥和倪萍主持的春晚,范伟演了一出叫做《红高粱模特队》的小品,只不过江建军一直没时间把小品回放全部看完。但董文华唱的那首《春天的故事》倒是一夜间火遍大江南北,以至于江建军久而久之也能哼上一两句“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的旋律。 好不容易忙到大年初五,烟花爆竹燃放的危险高发期已经平稳度过。江建军刚要着手在颜振农的案子上寻找新突破口,又接到了一起跨省协作办案的任务。据说东北某省的诈骗团伙要以五千万元收购热电厂的二号机组,热电厂早在腊月底就完成了二号机组的过户手续,却迟迟没有收到对方承诺的收购款。局长自然不敢怠慢,连夜安排江建军和已经抵京的黑龙江公安人员进行协查。 大年初十,江建军再次敲响了局长办公室的门。 “你们递上来的材料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沈丽菊因给女儿办户口被拒而对户籍民警怀恨在心,行贿未遂导致杀人及灭口’。”局长的面前的各案卷宗堆积成了小山,眉头紧锁地盯着这起案件的卷宗:“犯罪动机充分,证据链条完整,关键的作案工具也和尸检报告相吻合。这就是一起畏罪自杀的案子,你们已经可以根据‘犯罪嫌疑人死亡、不予追究刑事责任’的情形结案了。” “还不能结案!”江建军急匆匆地脱口而出,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对:“局长,还不能结案。您不觉得奇怪吗?沈丽菊为什么要带着女儿一起畏罪自杀呢?一个办户口就是为了‘让女儿生活得更体面’的女人,会在犯罪后直接掐断女儿所有的生路吗?” “但是你们目前整理上来的情况就是如此。” “局长,我需要时间。”江建军拉开局长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急忙坐了过去:“案发在腊月二十三,过年前满打满算只有一个星期。过年期间,您让我去查烟花我就去查烟花、您让我去查诈骗我也去查诈骗,没休过一天假。但这个案子还有好多疑点呢,家属楼西门外的血迹为什么消失在了西南而不是东北?还有案发现场提取到一枚戴着鞋套的脚印,但既然犯罪嫌疑人这么具有反侦察能力,又怎么会戴了鞋套却不准备手套,以至于在花盆上留下清晰的指纹?所以说还不能结案,这起案子它不对劲。” 局长放下了手中的卷宗,和江建军讲起了第四次全国人口普查。目前全中国人口超11亿,在香港回归前赶超12亿也不是没可能。但在这么大的人口基数里,全国公安系统的干警、检察院的司法警察、行政机关的狱警等人数是多少呢?只有90多万。 “警力不足。”局长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足以击溃江建军心中的防线。如果继续调查下去,查到了真相那是沉冤得雪。但要是查不到呢?在这个注定要载入发展史的1997年开局之际,他就是带头上演了一出浪费警力、恣意妄为的闹剧。 “局长,再给我几天时间。这一回,我要亲自去把颜振农生前登记户籍的群众走访一遍。”江建军的姿态明显放低了,甚至有些软弱:“求您了。” 不知道局长是不是有些动容,但他松了口:“正月十五,我只把时间给你留到正月十五。” 江建军很清楚,这是一场赌局。眼下局长已经进行了让步,把赌注加码到决定案件盖棺定论的严重程度。如果他最终无功而返,那这起案子恐怕将永远没有回旋的余地。 “好,谢谢局长。”江建军接受了这场赌局。 江建军只有五天的时间,但颜振农记录在册的群众却分散在北京的各个角落。有四年前在地坛收养了一名弃婴要来打听收养公证的养母,也有家住广渠门但孙子随姓了倒插门女婿后想要改回女方姓氏的外公;有出生在和平里但婚迁到公主坟后离婚的妇女,也有家住东花园但身份在70年代被误登在石景山导致办理不了低保的孤寡老人。 正月十三日晚上,江建军结束了对一位刑满释放想要迁回地安门的群众走访后已近午夜,警务桑塔纳载着他驶向了一马平川的长安街。周遭的空气中浮涌着一丝不属于寒冬的躁动,纪念碑旁人声鼎沸,悲怆和哽咽带来的气流回荡在南广场上。 “怎么了?”江建军问。 安维东打开了广播,沉重的哀乐盘旋在耳畔。伴随着播音员极其低沉的声调,江建军听到了人民广播电台夜间紧急发布的广播。 “我们极其悲痛地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通告:我们敬爱的同志患帕金森病晚期并发肺部感染,因呼吸循环功能衰竭,抢救无效。于1997年2月19日21时08分在北京逝世,享年九十三岁。” 江建军摇下车窗,北京寒冬的冷风瞬间涌了进来。 长街洒泪,万众同悲。灯火辉煌的长安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似乎在刹那间停滞定格。所有行人驻足默哀,所有车辆自发鸣笛。江建军缓慢地摘下了警帽,深深地低下了他的头。 在愈发悲怮的哀泣声中,安维东开始收到来自局里的紧急传呼。江建军知道,原计划安排在明天的五棵松走访已无需再去,他已经输了。等一会儿回到局里,等待他的将是全市公安系统彻夜长明的重大会议、维护群众大规模集会游行的秩序、由长安街向八宝山革命公墓这一路的安保工作。 连日来的首都夜空笼罩着阴沉灰蒙的雾气,已有群众举起“小平同志走好”的横幅自发涌入街头。江建军仍然在车中静默着,似乎已经看到了不久后的那一刻:大江南北肃立默哀,亿万人民含泪肃立。在香港疾驰的列车中、在江河湖海的轮船和军舰上、在各地的工厂和矿山里,在这些一切有汽笛的地方,将会笛声长鸣、震彻云霄。 执勤的武警列队开始集结,唯有苍松翠柏在这万物凋零的季节里傲然挺立。不知是谁先把白菊花系向纪念堂旁的常青松柏,很快就像千万朵梨花绽放在了天安门广场上。 第1章 01、命运三分天定,人生七分打拼 1997年初夏傍晚,山西大同西门外广场上回荡着火热与激情的旋律。一场名为“相约山西大同、迎接香港回归”的大型文艺展演已经进入尾声,围观的市民们正打算看完谢幕的大歌舞后回家吃饭。这场文艺展演名义上说是群众自发迎接香港回归,其实是当地国营旅行社开业的挂牌庆典。穿着时髦迷你短裙的舞蹈演员们已经在备场,炎热的风轻轻地吹起了她们的裙摆。 26岁的运输司机程剑在攒动的人群中带头起哄鼓起了掌,等待主持人报幕后那激动人心的时刻。 “亲爱的市民朋友们,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主持人款款大方地走上舞台,朗诵着她的报幕词:“让我们用歌声驱逐身体的疲惫,用舞蹈迎接心灵的春天。掌声有请来自歌舞团的演员们,带来一首《爱拼才会赢》!” 空气里浮动着煤炭颗粒物挥之不去的气息,和音响里倾泻而出的歌曲前奏一起笼罩着这座工业城市。但这时,隐约一阵喧天的锣鼓声由远及近,引得市民们不由得纷纷回头。 只见一个锣鼓文艺队开路,紧随其后的是一辆小货车。货车顶上固定了两个大喇叭,循环播报着:“帅府街市民王德志喜中福利彩票一等奖,奖品桑塔纳一台!帅府街市民王德志喜中福利彩票一等奖,奖品桑塔纳一台!” 舞台上的演员们卖力地跳着,躁动的热浪中回荡着“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的旋律。 而福利彩票宣传车耀武扬威地驶来,大喇叭里传来令人心动的宣传语:“不用打拼,不用奋斗。只需2元,开着桑塔纳走向人生巅峰!” 程剑注意到了坐在小货车副驾位置的那位男人,应该就是中奖的幸运儿。他胸前扎着大红花,正透过车窗向街道两侧的市民们挥手致意。 “真威风啊,运气真好。”程剑显然已无心再欣赏舞蹈演出,他痴痴地看着货车驶远的方向,那里还残留着喇叭的余音:“市民们不要羡慕,大奖面前机会平等。十分钟后,我们的‘即开型’彩票将在大西街五交化电器商场门口正式开售,一等奖将同样喜获桑塔纳一台!” 话音渐渐消失在大西街的方向,浊气似乎停滞了片刻。程剑咽了咽口水,握紧了牛仔裤口袋里的50块钱。 就在一瞬间,围观歌舞演出的市民们像离弦的箭一样四散跑去,将整个广场挤得水泄不通。程剑也冲刺似的向大西街跑去,只感觉额头上的汗液哗哗流下。他似乎早就忘了身后那些年轻靓丽的美少女们,在鼓舞人心的旋律中甜美地笑着。 晚上八点半,市少年宫门口川流不息,东方广场挂起了周年店庆大促销的横幅。唯有古老的华严寺,在夜色中默默凝望着消夏纳凉的人群。 穿过电影院的后门,程剑开着那辆三菱牌卡车驶进了巷子里。空气中弥漫着红焖兔头的香味,那兔头至少在葱姜辣椒八角的汤汁里熬了三个小时以上。程剑咂摸着记忆里软烂的兔肉口感,感觉更饿了。 “真败兴了。”想着那打水漂的五十块钱,他气得把烟头扔出车窗外。 经过了五金店和家具城之后,程剑把三菱卡车停到了“彩屏美发厅”门口。 老板娘11岁的儿子石赟,正坐在美发厅外的小板凳上津津有味地吃着一碗刀削面。程剑跳下车,搬着两大箱染发剂:“小赟,你妈妈呢?” 石赟边向碗里倒着散装醋,边向美发厅里指了指。 程剑盯着石赟碗中的刀削面,忍着胃部空空的饥饿走了进去。 吊顶电风扇的叶片在咿咿呀呀地转动着,美发厅里浮动着洗发香波的潮湿温暖气息。影碟机开始读碟,旁边放着几张刚从音像店租来的83版《射雕英雄传》。程剑把大牛皮纸箱放到地板上,向里面喊道:“彩屏姐,你要的染发剂我放地上了。” 一个女声轻柔地应着,老板娘石彩屏很快走了出来。她手中拿着卷发棒,半湿的头发卷出了漂亮的花儿。另一只手翻动起钱夹:“辛苦了小程,这趟多少钱?” “十块。”程剑说着,不自觉地看向了石彩屏瀑布似的长发。没吹干的发梢凝结了露珠似的水滴,晃悠悠地顺着她雪白的脖颈划了下去。 石彩屏察觉到了这位年轻人的异样,关切地问着:“怎么了小程?你脸色不太好。” 程剑自然是不能把他在福利彩票流动站把劳务费挥霍一空的事说出来,这太丢人了。50块钱的即开型彩票,他只中了五罐“旭日升”牌冰茶的幸运奖。他只感觉那五罐冰茶分明是在嘲笑着他的霉运,还不如不中奖。 石彩屏从钱夹里又抽出了两块钱,递给了程剑:“最近天儿热起来了,是有些中暑吧?这钱你拿着,买些冷饮吃。” 天气确实热起来了,不然为什么连夜晚都涌动起了燥动?程剑只感觉到口干舌燥,晕晕乎乎地接过了钱,无意间碰到了石彩屏戴着金戒指的手指。凉凉的,舒服极了。 走出美发厅的时候,影碟机开始播放那首声势浩大的主题曲《铁血丹心》。 门外的石赟已经吃完了刀削面,坐在小板凳上写起了数学作业。程剑回到卡车里拿出其中两罐“旭日升”牌冰茶,递给了石赟:“拿着哇,好喝的。” 说完这些,程剑深吸一口气走进了美发厅,唰地一声拉下了卷帘门。 正在继续卷发头发的石彩屏闻声转过头,只看到面前的程剑脸憋得通红。他的太阳穴涨起青筋,猛地向前把石彩屏抱在了怀里。女人的头发湿漉漉的,雪白的皮肤摸起来又滑又暖。从她胸口处涌动上来的热气,带着沐浴露的香味直冲进程剑的鼻腔。 “彩屏姐,你真好看,我早就想亲你了。”程剑哑着嗓子,嘴唇直往石彩屏的脖子上凑。 不顾石彩屏的挣扎和哭泣,程剑把她逼到了美发厅的按摩椅上。用手掀起她的裙子,顺着大腿向腰部摸去。饱满圆润的手感,让程剑血脉贲张。石彩屏绝望地呼救了起来,被程剑连扇了两个耳光。 就在这时,紧闭双眼的石彩屏听到身前传来一阵从喉咙里发出的沉闷声响。她睁开眼睛,只见程剑的嘴唇变得青紫,瞪着眼紧紧拽着脖子上的电线。再一看,石赟在他身后死死地勒着程剑的脖子,也不知道儿子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根本没有想要松手的样子。而石赟手中电线的另一端,正是石彩屏那根卷发棒。 五分钟后,眼前的男人四肢软绵绵地瘫倒在地。惊慌未定的石彩屏忙问石赟是怎么进来的,石赟冷静地看向美发厅门口。卷帘门底部留了一条缝儿,刚好够十来岁的孩子爬进来。 周围重归寂静,唯有吊顶电风扇还发出着叶片转动的声音。石彩屏蹲下身,去触碰着程剑的鼻息。很明显,这个刚刚还生龙活虎的青年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尸体脖颈上的勒痕,让石彩屏清醒了过来。炎热的夏天即将到来,用不了多久这具尸体就会吸引蝇虫鼠蚁的光顾。石彩屏草草地整理了自己的衣装,决定去公安局自首。 一只小手拽住了自己的手腕,只见石赟仰着头看她:“妈妈,不要去。” “为什么?”石彩屏问。 “公安叔叔不会认定你是正当防卫的,程哥根本没有对你进行危及生命的侵害。”石赟拉着石彩屏的手腕,认真地说:“他既没有带凶器来,也没有要威胁你的人身安全。”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石彩屏有些惊讶。 “我有位同学的爸爸就这样被判了死刑,你还记得吗?他在云岗大厦被小偷划伤了公文包,虽然小偷被发现后就把刀扔了,但同学的爸爸还是把他照死里打,活生生地打死了。”说起这些的时候,石赟的语气很平静:“同学家请了律师,本来想按过失致人死亡罪量刑。但后来被定罪为故意伤害致人死亡,判了死刑。” “判得这么重,那是因为在云岗大厦把人打死的。当着那么多群众的面,社会影响多不好。” “可这个时候杀了人,社会影响就好吗?妈妈,还有十几天香港就要回归了,现在管得一定很严。最近很多公安来学校里宣讲,说如果在街上被白皮肤、黄头发、蓝眼睛的人拦下,千万不要和他们讲话。” 电视剧《射雕英雄传》已经播完一集,影碟机自动弹出了光盘托。 “妈妈,我刚进来的时候,巷子里没有人。”石赟冷不丁地说。像是提醒,也像是暗示:“但是他有一辆卡车停在门口。” 透过美发厅的玻璃窗,石彩屏望向了门外。路灯在地面拖出影子,巷子里确实一片寂静。西边五金店的老板上了年纪,每天晚八点前就关门谢客。家具店的新婚夫妻掌柜倒是年轻,但听说今晚他们要去青年宫看电影。只是最西拐角的那家红焖兔头店有点麻烦,每天十点前都有客人要迎来送往。可他们的大门是朝向北边的大道,应该不会留意向西百米巷子深处的动静。至于那些后半夜来刷办证油漆戳和贴开锁小广告的,现在还没有到他们出工的时间。 想到这里,石彩屏望向了地上的那具尸体。 第2章 02、勤劳发家致富,懒惰血本无归 清晨五点的天色逐渐照亮城市,早起晨练的市民们开始溜达到邮电大楼前的喷泉广场上。面馆的煮锅里腾起雾气,翻炒猪肉臊子的酱香味弥漫在大街小巷。面馆门口的小黑板上,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卤豆干一毛钱,炸丸子两毛钱,卤鸡蛋两毛五,香菜免费。 面端了上来,运输司机郑伟第一件事就是抄起醋瓶倒了进去。他吃完刀削面,仰头把带着肉臊酱香的汤汁咕噜咕噜喝下去大半。六月的清晨还有些凉爽,但这一碗刀削面让他吃得大汗淋漓。吃完面,也该干活了。 走在巷子里,一只三花猫趴在砖墙上睡觉。郑伟捡起路边的一个空易拉罐扔了过去,三花猫被惊动后飞快地溜走。 终于来到了目的地,那个挂着“彩屏美发厅”招牌的门脸前。郑伟敲了敲门,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小男孩推门走了出来:“司机叔叔吗?我妈妈在洗脸刷牙,我去叫她。” 在门外抽烟等候的过程中,郑伟看见巷子东边停着一辆三菱扶桑t850载重卡车。卡车上载着上锁的中型集装箱,外观看起来还很崭新。 “司机叔叔。”那个小男孩又推开门,伸出头招呼他:“我妈妈准备好了,您请进。” 走进美发厅,郑伟闻到了香波产品浓郁的芳香气味。面前站着一个戴碎花口罩的女人,那口罩好像是用的确良下脚料缝起来的。尽管遮着大半张脸,但仍然难掩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 女人咳嗽了两声,自称是换季得了流感,戴上口罩以防传染。 “小郑师傅是吧?大清早把你喊过来,是有一趟急活。我老公原本今天要把这批货送到吕梁去,但他突然吃坏了肚子,得了急性肠炎送诊所输液去了。你说说,这事弄的。” “嗯,就是。”郑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好端端的,怎么会吃坏了肚子?” “这个讨吃货,听说是昨天早晨收工回来去大西街吃面,可能是面馆的卤鸡蛋变质了。” “卤鸡蛋?”郑伟想起刚刚他刚吃进肚子里的猪肉刀削面和卤鸡蛋:“不会是天马电器旁边那一家吧?” “那不是。”女人的眼睛躲闪了一下,很快绕开了话题:“你看,男人倒下了,但这批货又必须要送,我又能怎么办呢?临时变卦,是要给对方工厂赔钱的。” “我明白了,你是想让我把这批货送到吕梁去对吧?先提前说好,这一趟要四五百公里呢,得50块钱。” 明天会更好 第4节 “行,我们亏点就亏点。”女人翻起了钱夹,抽出一张土黄色的纸钞。 郑伟接过钱,揣进了牛仔裤口袋里:“送到哪个地方?” “开到兴县西关大桥就行。”女人说。 “这算是什么位置?只要联系好验货的人,我送到机械厂或者三八商场都可以。” “你不要开到机械厂或者百货大楼,也不用管验货。我们都这么送过好几趟了,就算货少了也不会找你算账。下桥后,停到路边就行。” 郑伟犹豫着,起了疑心:“你们不是给我下套吧?货箱里装的不会是些毒品或者子弹?” “小郑师傅,看你说的。我们要是有走私那玩意儿的本事,哪至于在这小破街开美发厅养家糊口。”女人轻松地谈笑着,又翻动起她的钱夹:“来,给您看看我老公的证件。” 郑伟接过了两张塑封小卡片,一张身份证上面手写着“程剑”的姓名,另一张机动车驾驶证上写着b本的准驾车型。 还没等郑伟仔细看看街道住址,女人就把身份证收了回去:“货呢,也都是些刚屠宰好的肉兔。要是还不放心,咱现在开货箱去看看。” “不用了姐,我就是随口一问。既然是刚屠宰好的兔子,折腾来折腾去那肉质就不好吃了。”说话间,郑伟站起身准备出发:“明天这时候就能送到,钥匙给我。” 女人将车钥匙递给郑伟,边望着他钻进车里边笑着告别:“谢谢你,帮了我们大忙。” 傍晚五点,六合彩音像店的老板即将迎来每天生意最火爆的时段。改革开放这二十年来,向往新潮的市民对港台电视剧的追捧,直接孕育并养肥了影碟租赁行业。就比如这家音像店的老板林鹏,初中辍学后跟老乡去长治捣腾过矿泉水,也去过晋中倒卖过二手车。财路不顺的他,直到接触了音像影碟租赁才发现赚钱是真快。早知道吹着电扇看着武侠片就能把钱赚到手,他巴不得国家早改革几年。 这天傍晚,他约着当年在二手车市场里摸爬滚打的哥们儿李勇来音像店里谈致富经。房间里弥漫着红焖兔头的香味,地上一箱云冈啤酒只剩下三四瓶。 哥们儿李勇开始一连串的恭维,什么眼光独到啊,什么下手快准狠啊,末了还要再讨教一番发家致富的秘诀。林鹏很受用,但仍然装腔拿调地摆了摆手:“租碟吧来钱快是快,但来得不多。一张碟日租金两毛钱,要想开上奔驰那得租到猴年马月去?” “要说来钱快,那福利彩票来钱可真是快啊。你看王德志那小子,两块钱中了一等奖,福利彩票还给他扎着大红花四处宣传。一辆桑塔纳啊,赚得跟做梦似的。” “你啊,眼皮子太浅。你只看到了王德志,没看到那些瞎求刮刮奖一张张刮到倾家荡产的?王德志那是祖坟冒青烟,咱既然没那好运气,还是老老实实地靠双手劳动好。” “那鹏哥,带带我呗?”李勇眼里发光,急忙把云冈啤酒满上。 林鹏放下筷子,神秘兮兮地返回柜台拖出一个蛇皮袋,在李勇面前解开了封口的麻绳。那里面一沓沓光碟封面,香艳得令人心跳加速。 “淫秽光碟!”李勇脱口而出。 “你小点声!”林鹏急忙捂紧了蛇皮袋:“公安现在查得可严,想吃枪眼子了?” “你也知道公安查得可严,还搞来这么多黄色录像往枪眼子上撞。”但李勇的神情里充满好奇,一张张摩挲着他心仪的封面。 “我都计划好了,你想啊。好比一张黄色光碟,我卖它五块钱。买黄色光碟的人肯定害臊啊,那是绝对不敢讨价还价的。这利润,不比日租连续剧可观得多?” “你可真敢开价啊。这些光碟都是盗版的吧,你就不怕被人举报?” “谁举报?谁敢举报?”林鹏的喉咙里挤出一声轻蔑的笑:“这又不是菜市场挑萝卜,他们买的可是黄色光碟。真敢举报,他们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哥俩儿又开始一轮推杯交盏,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林鹏紧张起来,急忙把一蛇皮袋的光盘向桌子里面踢了踢,大声喊道:“门口贴着字儿呢,今天晚八点前闭店盘点。” 门外的声音落落大方:“是我,你彩屏姐。” 林鹏松了口气,告诉李勇这是临街开美发厅的老主顾。李勇会意,拖着蛇皮袋藏到一排光碟货架后面去了。 林鹏打开门,只见石彩屏微笑着走进来:“小林,我来还你上次借的五张《射雕英雄传》。” 接过那五张封在碟套里保存完好的光碟,林鹏做好了登记:“彩屏姐,别的还看看吗?《笑傲江湖》您还没借过呢。对了,新版《天龙八部》再过一个多月就能到货,到货了我通知您。” “不用了。”石彩屏收回她的押金:“我和小赟准备搬走了。” “搬走?搬哪儿去?还回来吗?” “准备出去闯闯,去投奔小赟他姨。我可没你那么好的眼光,把这音像店做得风风火火的,真是年轻有为啊。” 又听到恭维,林鹏有些不好意思:“那美发厅不开了吗?眼瞅着这些年生意也挺好的。” “你这一说起美发厅,姐今天来也是想找你帮个忙。我们这一走吧,也来不及通知邻里街坊。最近如果有回头客或者陌生人来美发厅附近转悠,还请你帮姐解释一下,就说我们娘俩去太原打工了。” “这六月底也没几天了嘛,就走得这么急?” “不急不行啊,太原那边有急活,我还等着七月份前去厂子里面试呢。”石彩屏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哦对了,美发厅的门脸就租到了六月底,提前搬走的话也不退租金。我还有三百块钱押金在房东那押着呢,月底收房的时候你替我领走吧,就当请你喝啤酒了。” 高高兴兴地目送着石彩屏走出六合彩音像店,林鹏兴冲冲地跟李勇炫耀着。看着地板上那箱已经见了底的啤酒箱,林鹏甩了甩手中的押金条:“今晚第二顿的酒钱有了。” 又一箱冰凉透心的云冈啤酒搬回店里,哥俩儿还不忘买了五两卤豆干下酒。提起淫秽光碟的花样百出,林鹏直呼自己颇有心得。眼前进的这批类型只是冰山一角,他还需要更多的投资去批发更刺激的货。酒到酣处,李勇拿出了压箱底的存折,求这位鹏哥带着自己一起干。什么香车、什么美人,到那时不就是他们哥俩儿的囊中之物吗?在酒精浸润的微醺中,他们畅快地憧憬起他们发家致富、扬眉吐气的未来。 第3章 03、引流水利枢纽,逃亡海角天涯 “ 根据常委本月在山西省考察万家寨引黄工程、太旧高速公路和高新技术开发区的指示,我们要进一步把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变为生动活泼的社会实践。 ” 午后的烈日发出一波波热浪,正在召开支部学习大会的吕梁兴县公安局会议室突然接到紧急任务:半个小时前,县公安局接到群众报警,称连日来西关大桥附近居民总是被一阵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困扰不堪,随着入夏气温的骤升,这阵恶性气味可谓愈发猛烈。居民自发组织了小分队,先后排查了水沟淤泥和废水井盖后一无所获。最终发现,气味的源头是大桥边一辆三菱扶桑t850型号的载重卡车,货箱挂着大锁,群众只好报警求助。 根据过往的经验,兴县公安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和保护措施。出警后他们打开了货箱,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无比惨烈的景象:百十只屠宰剥皮后的肉兔尸体已经高度腐败,细菌分解蛋白质产生的硫化氢和氨气正源源不断地冲进鼻腔。腐败气体压迫着血管和体腔,血水和组织液渗出孔道流满板箱,无孔不入的蝇虫钻进货箱开始产卵,猛地遇见强光后四飞五散。 两个身心素质极强的青年警察自告奋勇跳进货箱,将一袋袋淌着组织液的肉兔搬运下车。在一堆堆腐烂的兔子下面,他们突然发现一个形状不太对劲的褐色编织袋,尽管隔着手套,他们仍然通过外观和手感察觉到了事态的严峻。 编织袋里面,是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已经开始呈现腐败迹象。 第二天晚上,兴县公安局就已经对死者的信息有了基本的掌握:“尸体身上,没有发现任何有关身份信息的证件。但是我们提取了死者的指纹,在全省厅的指纹库里进行了比对,发现此人有盗窃罪前科,也因此确定了其真实身份。死者名叫程剑,1971年9月生人,籍贯大同。1992年曾因为盗窃自行车被判了三年,刑满后四处借钱买了卡车以跑长途运输为生。这个信息,也与涉案的‘晋b’车牌载重卡车主相吻合。此外还在货箱里发现一枚金戒指,戒指上提取到不属于死者程剑的半个指纹。不排除这枚指纹与凶手有关,所以我们正在调查这个指纹的真实身份。” 彻夜通明的公安局会议室里,刑警队向局长汇报着他们的进展。死者的脖颈上发现了勒痕,经初步鉴定是因机械性窒息致死。首先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后,他们将目光锁定到这辆无论是驾驶员还是车牌照皆是大同的三菱牌卡车,以及卡车从大同驶向吕梁的这一路。 兴县公安很快向市局发出了协助的请求,由市局向大同警方请求协助在沿途高速收费站寻找目击证人。西关大桥已经笼罩在夜色之中,默默地望着警灯在河水中倒映出刺眼的光芒。 静谧的夜色中,工人们在大西街的大同书城外架起脚手架,热火朝天地挂起了“‘李阳疯狂英语演讲会’激情报名中”的横幅。石赟拿着刚买的编织袋走回美发厅,西边家具店的新婚夫妇向他打招呼:“小赟,从哪儿回来呢?” 石赟乖巧地向他们问好:“我妈让我去小卖部买两个编织袋回来,您们吃啥哇?” “吃口面。”新婚夫妇笑呵呵地说。 回到美发厅,石彩屏反手就把门锁上了。她拽着石赟的手腕,蹲下身对他说:“我昨晚怎么跟你说的?你以后叫什么?” “石...”石赟还没说完,就感觉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个巴掌。 “再说!”面前的妈妈完全没了昔日的温柔,语气里都是怒火。 “迟斌。”石赟捂着脸,急忙改口。 “我呢?我叫什么?”石彩屏急切地问。 “迟彩萍。”石赟吃疼,抹起了眼泪。 “以后如果有人再喊石赟,你该怎么做?”石彩屏拧着石赟胳膊上的肉,孩子雪白细嫩的皮肤已经被拧出了道道红印。 石赟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喘着:“不回头,不答应,不认识。” “那好,你叫什么?”石彩屏站起身,头发有些凌乱。 “我叫迟斌,妈妈叫迟彩萍。我没听说过石赟这个人,也不认识他。” 电风扇的叶片依旧在不紧不慢地转悠着,输送出了流通的风。石彩屏的眼眶慢慢红了,她心疼地把石赟紧紧地抱在怀里。 “别怪妈妈啊,别怪妈妈。”这个已经有了新身份的女人摸着儿子的头,热乎乎的眼泪流了下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咱们必须得活下去。” 石赟喘着哭腔,告诉石彩屏今晚他去小卖部的路上遇到的最新情形。已经开始有公安在路边拦截载重车型的司机,询问他们是否认识画像中的这个人。此外,还听公安们说近期要重点采集辖区内居民的指纹。案发已经六天了,想必那具在吕梁的尸体已经被公安发现。 石彩屏撑着新买来的编织袋,将母子俩的夏装一股脑地装了进去。但她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小斌,你看见妈妈的戒指了吗?就是你姥姥走之前给我的那个金戒指。” 石赟正在收拾折叠伞和水果刀等小件日用,听到妈妈的疑问后摇了摇头:“没看见。” 石赟的姥姥信佛,生前每逢初一十五便雷打不动地去华严寺朝拜,虔诚地上香燃灯。 在石彩屏的旧日记忆中,她这位老母亲念叨了一辈子人要信“命”:戴了五十年的嫁妆镯子丢了,老人家觉得这个是命;石赟幼时候没了爸爸,老人家觉得这个是命;直到最后的弥留之际,老母亲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地说想吃上一口热乎乎的刀削面,当石彩屏在家做好飞奔到医院时,老人家已经咽了气。如果人死后真的有在天之灵,她老人家一定觉得这个也是命。 “算了,丢了就丢了吧。”石彩屏使劲地晃了晃头。戒指丢了应该也是天意吧,要用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了。 将所有的行李打包完毕后,石彩屏回望着这间陪伴了她十年的美发厅。从最初的“彩屏理发店”到“彩屏发廊”,再到如今的“彩屏美发厅”,眼前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听说省会太原已经有同行更名挂牌了,叫什么“美发沙龙”。如果一切都没发生,她也打算在香港回归后用这些年的积蓄喜喜庆庆地换个时髦的“沙龙”招牌的。 如今门脸的退租事宜已经和房东打好招呼,石赟的退学手续也已办理完毕。反正递给多方的统一口径,都是娘俩要去省会太原打工发展。 赖以谋生的一切家伙什儿都留了下来,就连行凶的美发棒电线也用沾了酒精的毛巾擦拭了好多遍后剪断丢弃。已经过了零点,是时候该离开了。 车窗外的晚风吹得人很舒服,这是石赟记忆中为数不多几次乘坐出租车的经历。从大西街到火车站的这一路,石彩屏一直痴痴地看着窗外。在她十来岁的年纪,周恩来总理曾经陪同法国总统来大同参观过云冈石窟。当年中央的电影制片厂拍摄了全程录像,以至于全国不少人都以为这里是山西的省会。 是啊,那个时候的大同曾风光无限。 初夏的夜色中,火车站上“大同”两个霓虹灯字格外耀眼。石彩屏拖着大包小包,在站前广场上停下了脚步。 “再来练习一遍。如果有陌生人问你叫什么,你怎么说?”石彩屏问。 “我叫迟斌,妈妈叫迟彩萍。”石赟回答。 “如果遇见了熟人,问咱俩去哪里呢?” “我们要去太原打工,去投奔我小姨。” 石彩屏稍稍放心了些,她又拽了拽两个人脸上的碎布口罩。随后牵起石赟的手,跟着天南地北的人群涌进了火车站大厅。 安检口外,贴着铁路部门的安全警示宣传板。一张张血肉模糊的照片旁,明黄色醒目的字体标着“携带易燃易爆危险品害人害己”的警示语。铁路工作人员用大喇叭播报着紧急命令:“应公安部门要求,即日起大同出发的女性旅客、大同出发的女性旅客,请自觉配合工作人员进行指纹采集、请自觉配合工作人员进行指纹采集!” 石彩屏的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周围已经有赶时间的旅客询问起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些消息灵通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听说是吕梁发现了一具男尸,凶手好像是咱们这儿的人。听公安这意思,凶手像是个女的,难不成是情杀?” 石彩屏跟随人群呆呆地向前挪动着脚步,大脑一片空白。行李一件件地通过安检的传送带,牵着妈妈手的石赟感觉到了她手心的冰凉虚汗。 他们的前方,不在采集范围之内的旅客被顺利放行,符合要求的旅客在指纹传感器上依次留下十根手指的指纹。漫长的等待时间让许多排队的旅客怨声载道,晚班工作人员渐渐地也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队伍终于排到了石彩屏和石赟,工作人员果然提出了需要配合采集指纹的命令。 盯着那台小小的指纹传感器,那片感应区域一次只能容纳一根手指的指纹采集。石彩屏的喉咙里就像有一面鼓,嗡嗡作响地快把心脏给震出来了。就在她即将要按下拇指的时候,石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阵哭声可谓是非常讨人嫌,引得周围的旅客纷纷侧目。石赟抓着妈妈的衣角直喊疼,在众目睽睽下伸出了左小臂,皮肤上赫然出现一道十公分的刀口,正在渗着血。 打瞌睡的工作人员立刻醒了,警惕地询问周围旅客谁私藏了管制刀具。石赟的哭声更嘹亮了,一个劲地抓着妈妈的手往血口子上凑。 “行了,赶快带孩子去车站医务室包扎一下。”看着石彩屏的手也沾得血糊淋剌的,这指纹怕是印不上了。工作人员又气又急,不得不匆匆地为他们放行。 “谢谢你们啊,同志。”石彩屏护着石赟,托起行李急忙向医务室的方向赶去。只听到身后又是一阵大喇叭的播报:“请携带管制刀具的旅客主动上交,一经查出后果自负!” 从医务室出来已经是半夜一点半,但火车站里依旧聚集着四面八方的人群。有怀揣致富梦去大城市的打工者,也有铺好被褥在售票厅席地而躺的务工者。戴着墨镜的未必是盲人,也有可能是碰瓷的;抱着孩子的未必是母子,也有可能是人贩子。倒卖车票的黄牛随时可能凑上来,抢包的扒手随时可能跳过来,同时还要提防走着走着突然撞上了哪个乞讨人员。 “同志,要两张去呼和浩特的硬座票。”终于来到柜台,石彩屏气喘吁吁地对售票员说。 “两张一共42块,凌晨3点10分发车。”对方说着,将两张粉红色的车票递了过来。 直到坐在候车大厅的座椅上,石彩屏才算是长舒了一口气。得益于刚刚发生的紧急意外,这一趟进站比预想中的要顺利许多,既没有陌生人问他们的姓名,也没有碰见熟人问他们要去哪里。只不过石赟的左臂已经被绑上了一圈纱布,这道长刀口肯定是要留疤了。 “刚才是谁划的,你看到了吗?”石彩屏关切地问。 周围仍旧是人来人往的嘈杂,石赟看着妈妈的脸。沉默片刻后,他从裤兜儿里掏出那把临时带上的折叠水果刀,龇着牙笑了起来。 明天会更好 第5节 邻座飘来了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香味,石彩屏也看到了热水房的入口,她正想问石赟饿不饿,就发现趴在自己怀里的石赟已经睡着了。 石彩屏望向检票口,那里直接通往室外的火车站台。本趟列车检票的两排栏杆还在用大铁链封锁的状态,电动翻牌的检票进站预告还是静悄悄的。石彩屏久久地望着通往站台的那个方向,好像要一眼望见等待他们的未知命运。 第4章 04、剥去春的羞涩,踏破冬的沉默 “ 打开心灵剥去春的羞涩,舞步飞旋踏破冬的沉默。融融的暖意带着深情的问候,绵绵细雨沐浴那昨天激动的时刻。 ” 远处的贺兰山弥漫在夜色之中,鞭炮声偶尔噼里啪啦地传到大街小巷,银川商城门前张灯结彩,只是原本川流不息的景象此时空空荡荡。“欢度九八”的喜庆灯笼高挂着,阖家团圆的人们都在这除夕夜里共度新春。 往日繁华的新华街此刻也沉浸在寂寥中,唯有街角的一家“贺兰酒楼”还散发着营业的温暖灯火。红星印刷厂的工人吴文雄坐在靠窗的桌前,桌上已经有半打空瓶的西夏啤酒。17寸的显像管电视机里,正播放着1998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 吴文雄看向柜台,那里只有一位看起来30多岁的女人守在店里,聚精会神地看着王菲和那英的一首《相约九八》。 “ 歌声悠悠穿透春的绿色,披上新装当明天到来的时刻。悄悄无语聆听那轻柔的呼吸,那么快让我们拥抱彼此的梦想。 ” “服务员!”吴文雄招了招手,语气里带着些微醺:“再来三瓶西夏,二两五香酱牛肉。” 柜台里那位女人很快走过来,说今天切不了酱牛肉。 吴文雄指着墙上的价目单,确实写着有吴忠五香酱牛肉:“你们这里明明写着有。” “店里大厨平时是能炖,但他腊月二十七已经回了吴忠。”服务员礼貌地说着,丝毫没有对这唯一的客人产生怠慢:“老板也回中卫老家过年了,就剩下我在这看店。” “那你呢?你不回老家过年?” 服务员笑了笑,那双眼睛更加水汪汪:“外省的,回去麻烦。” 吴文雄不再说话,倒是服务员微微弯下腰:“大哥,您是饿了吧?” 吴文雄点了点头。 “那我去给您下碗面吧,味道是肯定比不上店里大厨。”服务员说。 “有羊肉汆面吗?”吴文雄又问。 “都说了我是外省的,做不出这边的味道。”服务员的语气没有不悦,依旧慢声细语的。 后厨的灯泡亮了起来,很快响起了架锅热水的声音。女人可能是在案板上切着洋芋,也可能是在择着香菜叶和豆芽。葱丁蒜末的香味很快弥漫开来,那是他久违了的温暖。 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端了上来。豆腐和洋芋切成工整的小丁,蒜苗和香菜切成段撒上葱末,铺着一层炒好了的羊肉臊子。 “您别见笑,面条都是大厨临走前擀好放冰箱里的。我看过几回这边的炒臊子,怕我怎么都炒不出那种味道。”服务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饿极了的吴文雄拿起筷子拌好面,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口面:“好吃。” 受到夸奖的服务员高兴地笑了起来,返回柜台里取回来一个小醋瓶:“加点醋吧,加点醋好吃。” 看着服务员向面条里添着醋,吴文雄问她:“还没问你,怎么称呼?” “我叫迟彩萍,您叫我小迟就行。”她笑着的眼睛里好像有束光。 “小迟,小迟。”吴文雄边吃着热乎的面,边念叨着这个名字:“你是山西人吧?” “您怎么知道?”话音刚落,迟彩萍急忙改了口的:“怎么这么说?” 吴文雄用筷子戳了戳那个小醋瓶:“益源庆的醋。” 春晚开始唱起了台湾歌手范晓萱的《健康歌》,迟彩萍又去后厨拌了碟绿豆芽给吴文雄下酒:“还没问您呢,大除夕的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酒?” “女儿在家睡着了,我想出来走走。”吴文雄夹了一筷子绿豆芽。 “嫂子不管?” “早就离了,她跟人跑了。”吴文雄平静地说着,晃了晃手中的玻璃杯:“还有酒吗?” “有的,还喝西夏吗?”迟彩萍又去取回了两瓶西夏啤酒和一个玻璃杯:“那我也陪您喝一点吧。” 看着对面的女人举起了杯子,吴文雄将啤酒一饮而尽:“来银川多久了?” “半年了吧。”迟彩萍回忆着,手指蹭着玻璃杯。 “山西哪里的?” “太原。” “在山西待得好好的,怎么会来宁夏?很多人还巴不得往太原跑呢。” “这说来有点波折。我本来是想去呼和浩特发展的,这些年不是说内蒙羊毛的外贸前景好吗?就托人打听了那边招工的棉纺厂。” “结果被人骗了?” “是呀,结果被人骗了。现在想起来,那里的羊毛前景还不如宁夏的羊肉前景好呢。” 街上开始有居民拿着几挂鞭点燃了引芯,鞭炮亮起的火光照亮了小半条街。迟彩萍望向窗外的方向,吴文雄盯着她的侧脸。从她似水般的眸子里,好像能看出比火焰更明亮的光。 噼啪作响的鞭炮声吵醒了柜台内的迟斌,他揉着眼睛从折叠床上醒了过来。 “妈妈。”迟斌轻轻地喊了起来。 迟彩萍急忙走过去,给他披上了棉袄。 窗外的一挂鞭炮已经放完了,吴文雄盯着这对母子:“你儿子?” “是的,让您见笑了。”迟彩萍边给迟斌拉上拉链,边嘱咐着儿子:“小斌,这是酒楼的客人,快叫叔叔好。” “叔叔好。”迟斌乖巧地打着招呼。 “你们娘俩就住在酒楼里?”吴文雄又问。 “也不是,我们在兴源租了个小平房。”迟彩萍提起柜台上的热水壶,向儿童款杯子里倒着水:“只不过我们在银川没有亲戚朋友,也图不了啥过年的喜庆,就把小斌带到身边来看店了。” 说话间,迟斌已经抱着水杯咕噜噜地喝起了热水。听到吴文雄问他几岁,他放下了水杯:“过完年,马上十二岁了。” “比我女儿大五岁,她也快七岁了。”看到迟斌从柜台走到了这桌,吴文雄急忙把桌上的空酒瓶都收拾规整到了窗台上,似乎像是怕酒气熏着了孩子一样:“今年秋天该升初中了吧?” 听到这里,迟彩萍的面色有些难为情。她有些尴尬地笑着,握着刚才的酒杯。 “怎么了?”吴文雄察觉到了异样。 “不怕您笑话。来银川这半年,他还没办入学手续呢。原本在山西,满打满算只读完了五年级。我们刚在银川安好身,实在是没来得及去找学校托关系。” “哦,是这样啊。”吴文雄很快便一言不发,只是夹着面前那碟快见了底的绿豆芽。 窗外开始热闹了起来,很多市民走出了居民楼来到新华街附近。看了看墙壁上的挂表,春晚马上就要敲钟了。 “妈妈,我饿了。”迟斌说。 “好,妈妈这就下饺子去。”迟彩萍慈爱地摸着迟斌的头,又看向吴文雄:“大哥,我预备了点饺子,是想我们娘俩十二点吃的。您要是不嫌弃,就留下来一起吃点吧。” “好啊,好。”吴文雄的眼睛也有些许发亮,酒精让他的脸颊红红的:“我的意思是说,我当然不嫌弃。” “小斌,快去给这位叔叔再拿两瓶西夏啤酒,我请。”迟彩萍说着,掀开厨房的布帘走了进去。 电视机里,在春晚现场舒缓优美的合唱声中,主持人赵忠祥和倪萍在饱含激情地回顾着难忘的1997年。他们说这一年洗去了百年耻辱,让香港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他们说党的十五大顺利召开,为我们制定了跨世纪的宏伟纲领。他们说长江三峡大江截流,他们说领导人访美成功,他们说这一件件大事必将永载史册。 迟彩萍端着刚出锅的饺子走了过来,将热腾腾的饺子盛到三副碗筷中。 “ 春天的钟声就要敲响了。此时此刻,东海的碧波涌动着春潮,西北的高原激荡着春风;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了。此时此刻,南国正绽放着春的色彩,北国正敲打着春的大门。亲爱的观众朋友们,让我们一起期待着1998戊寅虎年新春钟声的敲响! ” 电视机里,百名欢腾喜庆的歌舞演员齐声倒数着。伴随画面中表盘指针一秒秒的临近,播音员念诵着“四川沱牌曲酒股份有限公司向全国人民拜年”的广告,一声沉闷却又震耳的钟声响彻在五湖四海。 大街上的市民也如约燃起了烟花炮竹,在互相拜年的祝福问候中,夜空的烟花绽放出绚丽的色彩。那缤纷耀眼的光芒遮掩了寒冬的乌云和浩渺的星河,也透过玻璃窗照亮了这间酒楼。迟丽萍的脸上,流动着烟花转瞬即逝的光晕。 她手中的酒杯,碰向了吴文雄和迟斌:“新年快乐。” 第5章 05、沉迷交谊舞会,致敬青葱岁月 大年初五的鞭炮中,社火队鸣起的鼓声匝地而来。迟彩萍把荞面煮成烂乎乎的糁饭形状,舀起一大勺臊子,又浇上了油泼辣子和蒜泥。这是她在银川度过的第一个春节,迟斌早就吵着要去看舞狮和高跷。 “该起床了。”迟彩萍来到迟斌的折叠床前,轻轻晃着他的肩膀:“你不是说破五要去看社火吗?” “好香啊。”迟斌懵懂地睁开眼,很快闻到了炒臊子翻起的油香味。 贺兰酒楼外由远及近地传来秧歌喜庆的锣鼓声,迟斌麻利地起床刷牙去了。迟彩萍刚拉开酒楼的卷帘门,就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向自己走来。 “吴大哥,您来了。”迟彩萍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光彩。 吴文雄今天是开着一辆桑塔纳来的。他摘下墨镜,打开了手中的档案袋:“小斌加入少先队了吗?” “三年级上学期刚开学的时候,学校统一组织过。”迟彩萍回忆着。 “那好,来把这个填了。”吴文雄将一张文件页递了过去。 “ 实验一小学校: 兹有五年级一班学生迟斌,性别男,年龄十二,因从山西省迁家到前进街。本着就近入学和有利于实施普及初等教育的精神,应转入贵校继续学习,望予以安排就学为盼。 本学期学费无,教科书未购。一九九八年二月一日 ” 鞭炮燃放后的糊味呛得迟彩萍忍不住咳嗽了出来:“这是什么?” “你上次说迟斌这半年都没学上,这不是个办法。所以我想,先让他重读半个学期。等把小学念完,我们再想升初中的事。哦,这个小学离得不远,你想怎么打工都很方便。” “我不是问这个,您从哪儿弄来的这张转学申请?” “怎么?怀疑是假的?”吴文雄笑了起来,深色的皮肤衬得他的牙齿很干净:“这个副校长的小舅子,以前和我合伙干过事,初三晚上正好凑在一起打麻将,我就顺嘴提了一句。只要补齐了迟斌的其它材料,就等正月十六开学后去学校签字过手续。” 迟彩萍还在原地发着懵,吴文雄掏出钢笔:“还得再补一行,就说‘该生系少先队员’,写在日期上面就可以了。” 又一队热热闹闹的锣鼓从临街的方向传了过来。酒楼里,洗漱后的迟斌将门推出一条小缝儿。迟彩萍低着头,两只手的手指缠在了一起:她和儿子没有户口。准确的说,“迟彩萍”和“迟斌”没有户口。 “吴大哥,和您说实话吧。”迟彩萍抬起头,眼睛里带着水波:“您还是先里边请。” 明天会更好 第6节 早晨做的臊子荞面分成大小两碗,也正好给吴文雄端上一碗。看着他们吃着热乎乎的面,迟彩萍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其实我们是从山西逃出来的。” 接下来,迟彩萍讲述起了这个酝酿在脑海中好几天的故事。她说她的丈夫是个酒鬼,三天两头喝得烂醉回来,把她拖得满屋乱打。这个男人是个畜生,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直到去年夏天离完婚,男人虽然忌惮着民政局的公职人员才不敢造次,但一路尾随母子俩回到家。迟彩萍说她没有办法,连夜带着儿子买了火车票逃去内蒙。到了内蒙,找ic卡电话亭托老家的亲戚朋友打听情况,得知那个酒鬼天天堵在家门口。堵什么呢?堵母子俩乖乖回来。堵到了之后呢?拿着刀捅死两个人再同归于尽。 “我上次说过的,我们去年在内蒙做工时被人骗了。我的身份证,也是那个时候弄丢的。”迟彩萍的底气和声音越来越小,但听起来却像是受尽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迟斌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臊子荞面,平静地听着妈妈讲起这个他们并没有经历过的故事。但迟彩萍讲得确实绘声绘色,可能是由于迟斌的爸爸真的是个酒鬼的缘故。 说完这些,迟彩萍端起面前的热水,用余光看着吴文雄的表情。只见吴文雄也是面不改色,仰头扒完最后几口荞面。 “哦,是这样啊,我知道了。”吴文雄扯过餐巾纸擦了擦嘴。 迟彩萍开始有些后悔了,可能是因为没有达到期待后的失落。可是,她又在期待着什么呢?看着吴文雄吃饱了肚子,迟彩萍急忙用收拾碗筷来掩盖自己的尴尬。 吴文雄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墨镜:“你们今天有什么安排?” “小斌说,他想去看看这边的高跷。”迟彩萍说。 “那你呢?”吴文雄问。 “我得留在这里看店,老板明天就从中卫回来了。” “城里的社火没什么好看的,净是些商场酒楼花钱找人糊弄了事。要说好看,乡下的社火才叫热闹。”说完这些,吴文雄看向了迟斌,眼神里是一种邀请。迟斌也回馈着他的邀请,渴望地点了点头。 迟彩萍也不是没有犹豫过婉拒的念头,她想起电视和报纸里时有发生的儿童拐卖案,想起公安在大喇叭里“请市民保持警惕”的提醒。眼前这个男人牵起迟斌的手,可迄今他们分明只有两面之缘。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迟彩萍本能地喊了一声:“等等。” “怎么了?”吴文雄转过身。但视线交错的那一刻,就好像看穿了迟彩萍在想什么一样。他掏出自己的身份证,放到了柜台上:“我的证件,先押在你这里吧。” 两个人已经走出酒楼,迟斌也开心地钻进了桑塔纳。迟彩萍拿起那张身份证,久久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那之后的日子,天气明显升温了不少。 似乎是要打消迟彩萍的顾虑和生分一样,吴文雄往贺兰酒楼跑的次数也勤快了许多。有时是来接迟斌去四处逛逛,有时是来送一些瓜果粮油。但也有时候,就只是在靠窗的那个位置默默地坐着。可能是看迟彩萍在饭点时四处张罗,也可能是等她忙完后匆匆地说上几句话。 酒楼老板是个五十岁出头的本地人,从中卫老家给迟彩萍带回来两斤枸杞子。初九那天的打烊盘点后,老板盯着吴文雄下午送过来的五升金龙鱼,说道:“这人不错。” 正在擦桌子的迟彩萍停顿了一下手中的动作,擦起了酱油瓶:“才刚认识。” “这些天我都看在眼里,你也别装傻充愣。”老板将一沓10块纸钞用橡皮筋套好,又问:“他是做什么的?” “说是在市里的红星造纸厂工作。” “红星造纸厂啊,倒也是个不错的谋生。虽然是私企,但这年头就算是国企,又有什么保障呢?赚得多赚得少,都逃不过一个风水轮流转。说到底,搭伙过日子还是人品最重要。” 老板说完这些话,嘱咐迟彩萍一定要尝尝他带回来的中卫枸杞后就回家了。迟彩萍擦完最后一张桌子,洗干净那一大塑料袋枸杞子。温热的水从暖壶倒进了茶杯,很快飘出了枸杞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从她踏上逃亡之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敢再有任何关于男欢女爱的奢望。而她“石彩屏”能活到现在,也是为了以“迟彩萍”的身份守护儿子活下去。她想着老板的话,其实她根本没有嫌弃“私企”这件事。相比国企或外企,这个男人朴实笨拙却又润物无声的行动要可贵得多。 两天后,为了鼓励大家春节复工后的积极性,工人俱乐部准备组织一场交谊舞晚会,吴文雄一大早就开着桑塔纳赶到贺兰酒楼,向迟彩萍发出邀请。 “晚饭后我过来接你。”吴文雄说。 下午两点,客人高峰的午饭时间已过。午睡的迟斌隐约被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吵醒,再一看妈妈正从包袱里取出仅有的几件衣服,翻来覆去地对着镜子在身上比试着。 “小斌醒啦?”迟彩萍拿着一件玫红色鸡心领毛衫:“妈妈穿这件好看吗?” 这些年,迟斌明显感觉到妈妈开始变样了。就比如昨天晚上从菜市场进完货,妈妈领着他在一个挂着“法国香水”牌子的摊前灌了一小瓶。再比如此时此刻,当妈妈转过身来的时候,迟斌明显感觉到她的脸上有一层细细的脂粉。更香更好看了,但也有些陌生了。 “好看的。”迟斌看着那件玫红色毛衫,而迟彩萍哼唱着歌将剩下的衣服收了起来。 直到当天晚上快十点,正当迟斌准备洗漱睡觉的时候,迟彩萍微醺着回来了。她的身上是那件玫红色的毛衫,更衬得脸颊红扑扑的。 “妈妈,你喝酒了。”迟斌说。 迟彩萍看起来很高兴,像是女人很久以来的梦想被满足了那样高兴。她给迟斌讲起了今晚俱乐部里的舞会,讲起了青春时光如流水,讲起了那种像回到青葱岁月时的氛围。 “小斌。”台灯下,妈妈的眼睛里像是有星星:“你喜不喜欢你吴叔叔?” “如果他对你好,那我就喜欢他。但如果他像爸爸一样,那我就不喜欢他。” “你吴叔叔他,在这里有房。”可能是喝了啤酒口干舌燥的缘故,迟彩萍咬着嘴唇:“那样的话,今后就不用住在店里了。” 迟斌很想提醒妈妈,他们如今在户籍系统中是“查无此人”的状态。他更想提醒妈妈,不能把她的真实身份拿去登记。但迟斌知道,他能想到的,妈妈也能想得到。 酒精的浓度刚刚好,现在正是介于半醉半醒的状态。迟彩萍双手托着腮,脸颊的滚烫温度传递到手上。书桌的玻璃板下面压着两张照片,这是她从山西带过来仅有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和迟斌在大同邮电广场的喷泉前玩耍的样子,另一张是她结婚前的单人照。那一天,她穿着白色的小坡跟凉鞋,穿着波点连衣裙在省会火车站前笑得很灿烂;而那一年,她还正青春,她还憧憬着那未知却又美好的未来。 第6章 06、黄河水随山转,贺兰沙随风走 远处的贺兰山势连绵起伏,天空中偶尔飞掠过喜鹊的影踪,虽说春节已经过去,但市民们仍然穿着棉袄抵御寒潮的来袭。不少机关已经发文,称今年的集中供暖将延迟10天停止。明明已经春天了,为什么大自然要有“倒春寒”一说呢?迟彩萍边望着车窗外的街景,边呆呆地想着这个问题。 吴文雄曾经说过,距离中卫50公里开外有片沙坡。黄河经甘肃进宁夏后,会在沙坡头那个地方拐一个大大的太极弯。黄沙在那里不会向东或向南移动,而是随风顺着黄河的弯道向北移动。黄河西岸是贺兰山支脉,北部是贺兰山主峰。因此黄沙在这里也就到了头,也就形成了腾格里大沙漠的边界。他说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正所谓水随山转、风随水生、沙随风走。 眼下吴文雄正聚精会神地开着车,即将载着她去向一个陌生的新世界。 就在一天前,吴文雄又给贺兰酒楼提过来十斤精制面粉。面对老板的再三推脱,吴文雄说这是迟彩萍上次陪他去工人俱乐部跳交谊舞,工会刚发下来的鼓励奖品。末了,吴文雄偷偷把迟彩萍约出酒楼外。说眼看到了各个小学返校的时间,迟斌的转学手续因为没有户籍资料迟迟办不下来。 “这样总不是个办法,你是怎么想的?”吴文雄的语气很关切,像比迟彩萍还焦急。 听到这里,迟彩萍决定赌一把。 “其实我可以回趟山西,回到原籍就能补办了。”迟彩萍低着头,眼泪开始哗啦啦地往下掉:“可我实在是怕那个畜生,天天喝醉了拿着刀堵在老家里。我原本想着再等上一年半载,我这边没了动静,再托几个亲戚说道说道,他就能以为我们母子是打工死在外面了。可如果现在为了补办证明回山西,只怕我们再也回不来了。” 迟彩萍的眼泪像水龙头一样,失了控地涌出来。在她编造的这个谎言里,也包裹着她脆弱不堪的真实经历。这一回,吴文雄没有像以前那样慌张地安慰着,而是默默地陪着她,直到她平复了激动的情绪。 “要不然,咱俩搭伙过日子吧。”吴文雄的眼神很诚恳。 等迟彩萍从回忆中缓过神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出了一马平川的大路,两侧开始出现低矮破败的平房小院。迟彩萍知道,这里就是吴文雄口中那个能够给予所有人“重生”的地方。 夜幕即将降临,但仍有车辆打着灯从出城方向驶来。走在村子的土路上,偶尔有三两成群的陌生人擦肩而过,迟彩萍拘谨地低着头,却又忍不住好奇地多看几眼。 “你看这些人,都是来寻找另一个身份的。”吴文雄似乎看穿了她的所想,边走边向她介绍道:“有为了工作或者入伍改年龄的,改大改小的都有;有要去大城市务工,要把户籍地址从农村改城里的;还有一群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人,他们是为了诈骗公私财物,这群人骗起来最狠。” 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处平房的院门外,布满玻璃碎片的院墙里冒出了枣树光秃秃的枝桠。看家护院的土狗听到了脚步声,警惕地吠了起来。 掉了漆的铁门很快被打开一条小缝,正好容吴文雄和迟彩萍侧着身走进去。土狗依然虎视眈眈地望着大门,一位乡下女人打着手电筒扔过去一根骨头,它立刻摇了摇尾巴。 走进房间里,一个干瘦黝黑的男人递给吴文雄一张从烟盒上剪下来的硬纸片:“新货。” 迎着灯泡微弱的灯光,迟彩萍凑过去看着那上面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圆珠笔小字,写着“ 63年,35岁,女,宁 ”或者“ 73年,25岁,男,外 ”。 吴文雄笑呵呵地,把硬纸片推了回去:“不买,做一个。” 那个瘦弱的男人见怪不怪似的,平静地指了指旁边的一沓稿纸本:“信息写纸上。” 迟彩萍还是有些不放心。倒是吴文雄爽快地拿起圆珠笔,流利地写下了迟彩萍的信息。 “ 迟彩萍,女,汉族,1965年7月14日,银川市兴庆区前进街西夏小区4单元402室。 ” “照片。”吴文雄写完后提醒道,迟彩萍急忙从坤包里掏出一个照相馆装胶卷的小纸袋递了过去。瘦弱的男人点上一支“金驼牌”香烟,看也不看迟彩萍:“干什么用的?” “登记结婚。”吴文雄说。 “哦。”那个男人没再多问,撕下那张稿纸连同证件照一起装进了大信封。迟彩萍拽了拽吴文雄的袖子,低声地确认着:“真没问题吗?肯定不会查出来?” 这句疑问被那个男人听了进去,鼻孔里发出云淡风轻的冷哼:“查?谁查?民政局可没那闲工夫查。再说了,要么在我这做假身份证,要么在民政局做假结婚证,谁又比谁干净。” 直到原路返回车里,迟彩萍都没缓过神来。她脑子里已经浮现出那一张即将取到手的身份证:是她的肖像和她的年纪,却是另一个不存在的姓名和住址。那张小小的卡片上,会盖上一个陌生城市辖区的印章,会被裹上透明的塑封膜。也正是这张小小的卡片,将会让她再不用担惊受怕,以一个合理合法的崭新身份生活下去。 刚打开车门,吴文雄似乎察觉到了迟彩萍的情绪波动:“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后悔吗?迟彩萍也这么问自己。可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后悔的选择,恐怕迟彩萍根本就没机会踏上赴银川之路。 如果可以后悔,她应该在当时发现迟斌趁程剑不备把电线套他脖子上时就及时阻止,她可以让迟斌跑出去报警,哪怕抄起凳子一顿哐当乱砸后头也不回地狂奔出去;如果可以后悔,她更渴望回到自己20岁那年,在她认识了那位穿着喇叭裤花衬衫、骑着摩托车载着她去跳舞的小青年后,应该好好听自己家人的劝。老一辈人的眼光是真毒啊,当年家人劝自己应该找一个有正式工作的人结婚时,自己为什么不听呢?亲戚介绍了一位手表厂的技术员时,自己为什么在看了照片后觉得木讷又无趣就匆匆地拒绝了呢?当前夫怂恿她私奔的时候,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从家里偷出了户口页呢?俩人摸黑跑到民政局先斩后奏前,自己为什么不能再想想家人亲戚会多伤心呢? 是啊,要是后悔了还能来得及那该有多好。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后悔的退路。 迟彩萍打开了副驾驶的门,这是她第一次和吴文雄并肩坐在车里。车顶灯昏黄幽暗的光线下,她毫不迟疑地看向了吴文雄的眼睛:“我不后悔,咱俩好好过。” 当天晚上,迟彩萍领着迟斌第一次来到吴文雄的家,这个西夏小区的4单元402室。 这次做客是吴文雄提出来的,他说要让两个孩子熟悉一下,也方便以后共同生活。迟彩萍带着用两个晚上赶织出来的一顶红色小毛线帽,惴惴不安地随吴文雄进了家门。 客厅里的杂物比较多,但还算干净整洁。墙壁上挂着一排儿童简笔画,色彩浓郁热烈,画中既有哭泣的小女孩,也有父女孤独的背影。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温暖中长大的孩子。 吴文雄边招呼迟彩萍和迟斌随便坐,边拿起了茶几上一个烙着竹子图案的瓷茶壶。可刚提起来,就感觉里面沉甸甸的。打开盖子,碧螺春的香气还夹杂着温暖的余热,一看就是刚泡好没多久,茶壶旁边的托盘上,四个茶杯还挂着刚清洗干净后的水珠。 再一回头,一个白净的小女孩倚着门框,有些期待却又怯怯地看着他们。 “小霜,快过来。”吴文雄招呼着她,向迟彩萍和迟斌介绍着:“这就是我女儿,吴霜。” 吴霜乖巧地走了过来,坐在了爸爸的身边。 “我记得小斌是86年的,对吧?小霜今年七岁,是91年10月的。”吴文雄说。 迟彩萍摸着迟斌的头,像是一种引导:“小斌是哥哥了,以后要好好照顾妹妹,知道吗?” 迟斌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用余光偷偷瞄向了吴霜。而吴霜感觉到了视线,也望向迟斌的方向。 迟彩萍拿出那顶红色的小毛线帽,让吴霜戴着试试。明艳的红色衬得吴霜很漂亮,她像很喜欢似的久久都不肯摘下来。 “之前一直可惜迟斌是个男孩子,没法给他织漂亮的小裙子。”迟彩萍望着吴霜对着镜子东看西看:“现在好了,以后肯定能把我们小霜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吴霜面前的镜子里,反射出身后迟斌盯着自己的目光。吴霜扶着帽子转过身,在四目相对的瞬间,迟斌充满善意地笑了起来。 这是迟斌和吴霜的第一次见面,看起来两个孩子算是有了一个好的相识。在回贺兰酒楼的路上,迟彩萍的心稍微放松了不少。接下来,就是做好准备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全市已经停止了供暖,但天气还是没有暖和起来的意思。甚至天气预报还不间断地提醒市民不要收起过冬的棉袄大衣,要做好迎接雨夹雪的准备。 上午的阳光正好,吴文雄和迟彩萍领到了结婚证。他们没有大办,这也是迟彩萍的意思。两个人都是二婚,各自带着儿女。而说不出口的原因是,她也不想大张旗鼓地引来众多目光。 解放街的迎宾楼里,他们摆上了两桌酒席,邀请的都是些吴文雄的同事和朋友。迟彩萍原本担心,她是一个外来务工的女人,两个人从相识到结婚也没用多久,少不了被外人说三道四。但吴文雄揽着她的肩膀,语气很坚定:“合法夫妻,又不是偷偷摸摸的,怕那些闲言碎语干什么?” 可能是吴文雄的态度使然,十几位来宾对待迟彩萍也非常客气。有夸她长得像是挂历画报里走出来的,说吴文雄有福气;也有看她接人待物面面俱到,说吴文雄总算找到了一个好老婆。除了必要的迎来送往之外,迟彩萍的话很少。总是文静地站在吴文雄身后淡淡地笑着,在他需要喝酒尽兴的时候把酒杯斟满。 “挺好的,这样已经很好了。”傍晚即将降临,喜庆的婚宴酒席也将步入尾声。落日余晖下,迟彩萍看着眼前寸步不离的吴文雄,也看着门外奔跑玩耍的迟斌和吴霜。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如果人生能一直这样下去,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第7章 07、霓虹流光溢彩,窥探三千世界 明天会更好 第7节 从春到夏,季节的轮转为这片大地添上了温柔的流光,时间也在昼夜更迭中逐渐抚平了伤痕。迟彩萍和迟斌的到来,为吴文雄和吴霜带来了“家”的生机和温暖。 就像每天早晨厨房开始有锅碗瓢盆的碰撞,也像每天晚上能架起餐桌准时收看新闻。傍晚下班的时候,吴文雄偶尔会去贺兰酒楼接迟彩萍回家,有时也会绕路去实验小学接迟斌放学;午市清闲的时候,迟彩萍偶尔会溜到附近商场挑几团毛线,有时也会翻着《儿童编织100例》给吴霜织出来一个西瓜包。冰箱逐渐被包好的饺子和擀好的面条所占满,柴米油盐也开始分门别类地收纳在洗干净的塑料瓶中。随着天气升温,他们晚饭后总会带着两个孩子出门散步消食,有时是沿着解放东街,有时是去人民会堂。总之外人看起来,就像是普通而平凡的一家四口。 吴霜的画也变得丰富而明亮了起来,从孤独的小女孩,变成了温馨的一家四口。画中太阳出现的频率,明显比之前多了许多。当墙壁快挂不下的时候,迟彩萍带回来一个厚厚的白纸本,她会拿小刀仔细裁好边,用胶水将吴霜的画一张张地贴在上面装订成册。 这天夜晚,吴文雄和迟彩萍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窗外的月光透进了窗帘的缝隙,投射到她那张线条柔和的侧脸上。几个小时前,他们两个刚从银川剧院看完电影回来,那部电影的名字是《泰坦尼克号》。 吴文雄侧过身,好奇地问:“想什么呢?” 迟彩萍的思绪原本还沉浸在那艘豪华的客轮,那片暗潮汹涌的洋面。当猛地被吴文雄问到时,她的胸口上下起伏着,最终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想。” 晚风吹进了纱窗,吴文雄的手轻轻揽过迟彩萍的腰。两个人面对面地看着,寂静中呼吸出的热流愈发得急促。迟彩萍有些害羞地笑着,只觉得脸颊烫烫的。 “咱俩要个孩子吧。”吴文雄说。 笑容很快在迟彩萍的脸上凝滞了,原本似含着水波的眼睛也黯淡下来。 这已经不是吴文雄第一次提出想要个共同的孩子了。每次吴文雄的语气有多热烈,迟彩萍的反应就有多冰冷。 当初,这个问题在第一次被迟彩萍拒绝后,吴文雄曾问她:“你是不是担心小斌会被这个孩子分走关爱?” 但迟彩萍回答得很坚定,她说:“这半年你对他的照顾我都看在眼里,我不担心这个。” “那你就是还不想和我有个孩子。”吴文雄似乎有些赌气。 “不,我想。”迟彩萍脱口而出,但随后又补充了一句:“想是想的。” 迟彩萍没有说出那句“但是”。想是想的,但是不能生。她是个伪造身份苟活的黑户,是个抛尸后亡命天涯的人。她不能让她这条烂命的血液,再延续到下一代的孩子身上。 “那你是担心开销的问题吗?罚款和生计。”吴文雄又追问了一句。 这一回迟彩萍闭上了眼睛,只是摇了摇头。 “睡吧。”吴文雄没有再强迫下去,寂静中回荡着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吴文雄确实没有再提过孩子的问题,每次也都会自觉地取出从乳胶厂带回来的避孕套。他依然像往常那样接送迟彩萍回家,也依然耐心地为迟斌去开了家长会。但随着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得久了,迟彩萍渐渐发现他身上有了些变化。 比如晚饭后两个人看着电视剧,吴文雄会突然借故单位有事而出趟门。当然晚上也都回家睡觉,身上也没有鬼混后的奇怪味道。对此,吴文雄给出的解释是,工厂机器面临迭代,他要去处理淘汰后的原材料。可处理原材料又为什么非要赶在晚上呢?迟彩萍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随着天气渐渐转凉,金秋的树叶哗啦啦地落满大地,迟斌顺利升入了六年级,吴霜也正式在实验小学就读。吴文雄和迟彩萍送吴霜去实验小学办理了入学手续,领着校服和书本文具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家。 尽管迟斌已经长得人高马大,完全可以肩负起每天陪同妹妹吴霜上下学的任务。但迟彩萍仍旧坚持着每天早起做完早饭后,领着两个孩子一起去学校。久而久之,吴文雄提议让她辞去在贺兰酒楼的服务员工作,专门在家照顾孩子。 “我的工资是不多,但也能缓解压力。”迟彩萍打开保温桶,盛出刚打回来的羊肠汤。 “不用,我现在挣的足够了。”吴文雄抓起一把香菜末,均匀地洒在了汤面上。 “你最近是涨工资了吗?”迟彩萍小心翼翼地问。 “没涨,你不是很清楚吗?我的工资条和存折都在你那里。” “你是按时都把工资交给我,但你日用的钱也不足以支撑最近的开销。”迟彩萍边说边从蒸锅里取出两个热乎乎的白馍:“你新给我买的那条裙子,我去商场问了,他们没有原厂打折活动。你新给小斌小霜买的那套《儿童童话大全》,书城里也卖八十多。” “哦,最近在替厂子卖一批货,我自己能拿一些抽成。”吴文雄若无其事地喝着羊肠汤:“没事,回头我把那些赚来的钱也都交给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迟彩萍小声地说着。 似乎是为了践行这句承诺,没过多久吴文雄真的交给了迟彩萍一个厚厚的信封。她数了数,里面的钞票有两千块,这些钱快赶上她三个月的工资,但越是这样她才越不放心。 这天晚上八点多,吴文雄再次出门去了。按照惯例,他应该十一点多回来。 迟彩萍心事重重地走进吴霜的房间,发现迟斌正坐在床头给吴霜读着故事,而手中的书,正是那套童话大全里的《格林童话》。 “ 蓝胡子有很多漂亮的房子,他还有各种各样的金银餐具、雕刻家具和镀金马车。一个月以后,蓝胡子对他的妻子说,由于要做一笔重要的生意,他必须到外地去一趟。 ” 见迟斌正在给吴霜读着《蓝胡子》,迟彩萍把一个热乎乎的暖水袋放进吴霜的被窝:“小霜,你爸爸他最近工作很忙吗?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吗?” “听说是在帮厂子里清货。”吴霜稚嫩地回答。 “清的是些什么货?厂子里知道吗?”迟彩萍酝酿着心中的疑问,试探着说。 “听爸爸说,都是些厂子里面不要的东西。” 迟彩萍稍稍放心了些,嘱咐两个孩子明天早起一定要穿好秋裤。说完这些,她才发现迟斌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童话书,好像在愣神。 “小斌,小斌?”迟彩萍离开房间前,轻轻地叫着迟斌的名字:“继续给妹妹读故事吧。” “哦。”迟斌缓过神来应答着,他的视线还停留在童话的下一行。 “ ‘这是开两个大储藏室的钥匙’,他对妻子说。‘所有的房间你都可以打开,什么地方你都可以去,但是我禁止你进入那间小屋子。如果你把它打开,你得到的只能是我的愤怒’。 ” “今天先读到这里吧?”迟斌合上童话书,而床上的吴霜困得打起了哈欠,他说:“这个故事不好看,明天我给你读个好看的。” “明天我想听《睡美人》。”吴霜躺进了被窝里。 “好,我答应你。”迟斌拿起故事书,关上了吴霜房间的灯。 国庆假期刚过,实验小学为了贯彻落实学校体育工作条例,组织起了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迟斌作为高年级的学生,报名了50米往返跑和3分钟原地拍篮球。为此他特意和迟彩萍打好了招呼,说这个星期放学后都要留在学校里训练。 星期三放学的铃声一响,迟斌和其他参赛的同学们准时飞奔向了器材室。每组练习一分钟,迟斌每次都稳稳地拍过了70下。在体育老师的赞许中,迟斌收拾好书包走出校园。 但这一次他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实验小学门口的公交车站,那里12路车的行驶路线会经停本市的红星造纸厂。早在今天吃早饭的时候,迟斌就听说吴文雄要晚上八九点才能到家。 公交车停到了红星造纸厂对面的站台,迟斌背着书包走下了车。此时正是造纸厂员工的常规下班时间,他趁乱溜进了对面的民宅家属院,把书包放在墙根底下等了起来。 天色渐渐地黑了,迟斌也冷得打起了寒颤。住宅楼里飘出来饭菜的香味,让迟斌忍不住多闻了几下。 这时,一束车灯的强光从路西边照了过来,迟斌扒着砖墙的缝隙,看到一辆中型小面包车停到了造纸厂大门口,司机走下了车,他的左脸露出棒球帽也遮不住的一块乌青色胎记。没过两分钟,吴文雄的身影提着麻袋快步走出造纸厂大门,他和司机寒暄了两句,两个人一起将那个麻袋搬进了车里。 面包车开远了,吴文雄转身返回工厂时和门卫大爷打起了招呼。 “吴师傅,这么晚了还不回家?”门卫笑呵呵地说。 “这不是厂子里进制浆的新设备了嘛,早年靠蒸煮制浆的老原料还剩下好多。要是不清理掉,总堆积在厂子里也是隐患,您说是吧?”吴文雄边说边递上去一根烟。 “厂子换机器这是大好事啊,就是辛苦你们了。”门卫吐出细细的烟雾,和吴文雄聊起了最近的报纸和新闻。 将手中的烟头熄灭后,吴文雄扬了扬手臂:“那我去开车了,您快进屋吧。” 迟斌躲在砖墙后,远远头看着门卫大爷走进门亭,心里的石头也稍稍落了地。正当他舒展着双腿准备收拾书包回家时,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迟斌转过头,身后的吴霜正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你跟踪我爸。” 夜色中吴霜的突然出现让迟斌吓了一大跳,他喘着粗气:“你怎么没回家?” “我也报名了学校的运动会,留在学校里练习。”想了想,吴霜又补充了一句:“今天刚报的。” “少骗人,你报了什么项目?你跑步又不行。” “一分钟跳绳。”吴霜脱口而出:“我今天跳了103个。” 迟斌哑口无言。他拍了拍身上的土,似乎还没从刚刚的惊吓中缓过神来。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跟踪我爸爸,结果发现什么了?”吴霜歪着脑袋,似乎有种得意洋洋的胜利感:“他明明就是来单位清货,门卫大爷也都知道。” “我这不是担心吴叔叔嘛。”迟斌放弃狡辩,小声地嘟囔着。这时他才注意到吴霜的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校服外套:“你怎么只穿了校服出来?我妈不是给你织了件大毛衣外套吗?” “看你溜出来得急,落学校里了。” 迟斌的喉咙里挤出一阵不屑的声音:“脑袋瓜里天天想这个想那个的,连自己的衣服都看不好。吴叔叔的车还没开走,不然咱们坐他的车回去吧。” “不要。”吴霜倔强地抬着头:“要是让爸爸知道你不相信他、甚至还跟踪他,他会伤心的。” “都说了不是跟踪,哎算了。”迟斌不再辩解什么,脱下自己的校服递给了吴霜:“穿上,书包给我。” 吴霜裹着两件外套,暖和了许多。迟斌背着自己的书包、又提着吴霜的书包,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着。 末班车缓缓地驶来,迟斌和吴霜走了进去,递给售票员阿姨两张五角钱。兄妹二人坐在最后排的位置,望着窗外城市的夜景。 吴霜将头倚在迟斌的肩膀上:“哥”。 “嗯?”迟斌小声地问。 “有你真好。”吴霜的脸藏在宽大的男式校服下面,慢声细语地说。 迟斌从地上拿起吴霜的书包放在身侧,拿在手里掂量时埋怨着:“专家不是喊着要给小学生减负吗?怎么一年级的书包就这么沉。” 回应他的是吴霜轻轻的鼻息。她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窗外的霓虹灯交织成了一幅美丽的画,在迟斌的眼前流光溢彩。 第8章 08、加快西部开发,迎接崭新纪元 “ 党的十五届四中全会指出,加快中西部地区发展步伐的时机已经成熟。根据《国务院关于进一步推进西部大开发的若干意见》,我区将加快基础设施建设和改革开放力度,实现各民族的共同繁荣。 ” 1999年10月,实验小学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要么是贯彻落实西部大开发的部署,以“我眼中的家乡”为主题进行广泛征文活动;要么是喜迎即将到来的2000年,收集全校师生的感言整理出“展望21世纪”的背景展板。但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在12月前夕响应区教育厅的号召,开展“迎接澳门回归中小学生优秀美术作品展”的活动。 实验小学二年级的办公室里,班主任李姝叫来了吴霜,除了鼓励她的绘画天赋之外,便是动员她代表低年级组参加这次比赛:“这是全区重要的活动,咱们学校也非常重视,优秀的作品有机会送到北京去展览,甚至可能和其他省份的小朋友们的作品一起送到澳门。” “老师,我会好好画的。”吴霜说。 傍晚,厨房里飘出来葱爆羊肉的浓郁香气,迟彩萍端出来一大盆热腾腾的烩菜,招呼着一家人来吃饭。吴文雄和迟斌倒是很快上了餐桌,迟彩萍便高声催促着吴霜:“别画啦,先来吃饭!” 吴霜愣愣地走了过来,神色不太开心的样子。迟斌舀了一大勺烩菜的土豆粉条,忍不住打趣着她:“画废了多少张纸了?” “六张。”吴霜拿起筷子,扒拉着碗中的米饭。 “小斌,你都升初中了,怎么还没个正经样子。”迟彩萍训着迟斌,又给吴霜盛了满满一小盆葱爆羊肉,替吴霜打气着。 “但我不知道该画些什么。我既没有去过澳门,也不知道澳门的小朋友长什么样子。”吴霜显然没有心思吃饭,她想起老师说这个月30号星期五放学前必须要交画。迟斌猛地拍起了大腿,他说初中地理课上讲澳门有大三巴牌坊。他怕吴霜不信,放下筷子溜进屋里拿课本去了。 一直沉默的吴文雄抬起头,看着吴霜:“快点吃,一会儿跟我出门。” 这一回,吴霜像想起什么似的,眼睛里开始焕发出了神采。 迟彩萍并不知道那天晚上吴文雄究竟带吴霜去了哪里。但显而易见的是,吴霜在接下来几天中变得活泼了许多。虽然铅笔的线条稿还总是涂涂改改的,但是画纸上方明显勾勒出了漂亮的轮廓,像是一朵朵在夜空中绽放的烟花。 “真漂亮,你从哪里看到的?”迟彩萍和迟斌围着吴霜画画,发出感叹。 “电视上。”吴霜这么回答。 明天会更好 第8节 吴霜没有说出实情,那个她答应过爸爸要保密的实情。那天晚饭后吴文雄开了很远的路,带她来到了一片荒地。吴文雄让她在车里等了一会儿之后,走向不远处的一栋简陋的二层砖房。很快,车外传来吴文雄敲击车窗的声音:“小霜,下车。” 吴霜走下了车,抬起头的瞬间看到了无比绚丽的景象。漆黑的夜幕中,朵朵烟花骄傲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用片刻短暂的辉煌点燃黑夜,用辉煌的火光照亮了吴霜开怀微笑的脸。 烟花之下,吴文雄对她说:“把这个画下来吧。” 吴霜并不知道吴文雄为何能在十月的夜晚让天空中绽放烟花,也并没有意识去留意那一栋简陋的砖房。在吴文雄开车回家前,车里的吴霜远远地看到一个方形脸的男人将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了吴文雄。而吴文雄将信封揣进了皮茄客内兜,转身回到了车里。 10月的最后一天是星期六,晚饭时吴文雄照例提起工厂第三季度的废料需要清理,饭后还是需要出门一趟。吴霜听后放下碗筷,说学校这个周末要把参赛作品向厅里报送,其他同学都在昨天周五放学前交过去了,只有她的这幅《在绚丽烟花下》今天刚刚画完,好在她已经和班主任李姝老师申请过,无论如何会在周日前准时送到学校。 “我说过30号前必须交画的,爸爸你忘了?”吴霜问。 “对,还有这事。”吴文雄加快了夹菜的速度:“那你一会儿和我一起去。” 迟彩萍担心地看了看窗外,似乎有阻拦之意:“外面晚上冷,非得让小霜跑一趟吗?由家长代替送过去就行了吧。” “李老师说了,报名表必须要本人填写。”吴霜喝完面前的粥,回卧室换衣服去了。 临出门之前,迟彩萍把吴文雄叫到了卧室。她今天下午去了商场,原本是为了给他买一件羊绒衫,但回家前又看到柜台里摆了一排皮革钱夹,洋气的款式让她移不开眼睛。她左挑右挑,终于挑好了一个卡其色短款的小钱夹:“知道你不喜欢高调显摆,我没有挑长款。你最近总外出谈事,如果有个灵巧轻便的新钱夹,多少也不至于让他人小瞧。” 吴文雄的眼神里温情似水,不舍地摩挲着那个新钱夹:“我很喜欢。” “哦对了。”迟彩萍又捧出那件羊绒衫,想让吴文雄穿上试试:“天气冷了,你经常在外面跑来跑去的,穿上暖和些。” “又是拿我给你的钱买的吧?不是让你给自己和小斌挑些衣服。”吴文雄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快速地套上了这件鸡心领的青灰色羊绒衫,在镜子面前打量着:“嗯,暖和。” 迟彩萍帮他顺着羊绒衫的下摆,今天她的眼睛格外温柔:“文雄。” “嗯?”吴文雄感觉到迟彩萍的波动。 “小斌已经升了初中,小霜也长大了。家里的日子正在一天天变好,所以我想...”迟彩萍正整理着吴文雄的衣领,微微抬起了含波带水的眼眸:“我想,咱们要个孩子吧。” 吴文雄愣愣地没缓过神来,直到确认了面前的女人那坚定的目光后才激动得说不出话。他紧紧地握着迟彩萍的手,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今晚早点回来。” “好,等你回来。”迟彩萍温柔地说着,将新泡好热茶的保温杯交到了吴文雄的手上。 在开往实验小学的路上,吴文雄一直沉默不语。吴霜看到他反复确认着手表上的时间,今天的他似乎确实有重要的事情。 “其实,报名表也可以由家长填写。”寂静中,吴霜有些愧疚地开口道:“但我不是故意给你添乱的。” 吴文雄默默地开着车,半晌后说了句:“我知道。” 车子停到了实验小学门口,吴霜背着军绿色的布面画夹走向门卫:“林叔叔好,我是二年级三班的吴霜,来送参加迎澳门回归美术比赛的画。” “你们李老师和我打过招呼啦,就等你了。”门卫慈祥地拿出报名表,看着吴霜一笔一划地填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看着吴霜和门卫告别后走进车里,吴文雄放下手刹:“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给我添乱,也知道你为什么想和我出门,但是今天没有烟花看,你也不能下车。如果你能做到,你就跟我走,不然我就现在送你回家。” “我能做到。”夜色中,吴霜的眼睛里依旧充满着憧憬的光。 车子在夜色中向远方驶去,今天这条路似乎要比往常漆黑许多,恐怕是天气逐渐冷起来的缘故,道路上偶有零星的车辆擦肩而过。 车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气味,让吴霜忍不住抽了两下鼻子。吴文雄透过后视镜察觉到女儿的异样,像是掩饰似的打开了交通信息台。 “ 高速公路怎么建?对于第一次吃螃蟹的宁夏交通人来说,可谓是摸着石头过河。姚叶高速开工至今已经过去了两年多,今天我们交通信息台邀请到指挥部建设处的有关同志,来跟我们分享一下姚叶高速的最新进展,欢迎关处长! ” 车辆前方,出现了他们曾经来过的那片荒地。但是吴文雄没有停下车,而是直接驶进了那栋砖房所在的小院。远处的荒地西侧,施工的照明灯隐隐透出一片区域的光,如果按照政府的计划发展,自治区的第一条高速公路明年就能顺利竣工通车。 交通电台里,指挥部建设处的专家已经谈起了举措。他说为了确保姚叶高速公路的工程质量,他们的施工取土放弃了路基两边的农田土,而是选择到运距较远的荒地取土,这些砾类土既保护了农田,又提高了路基的强度和稳定性。 视线前方,一个方形脸的男人、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裹着军大衣走出小院。吴文雄嘱咐好吴霜不要下车之后,和那个叫“巍子”的男人打开后备箱。这时,一直漂浮在车里的味道更加浓郁了,有点像是迟彩萍在家洗衣服时用的肥皂气味。 吴文雄从后备箱里拖出两个大麻袋后,打开车门对吴霜重申:“你不许下车,也不许给别人开门。我会尽快回来,记住了吗?” 在得到吴霜肯定的答复后,吴文雄将车门锁好,他将钥匙揣进了口袋,提着麻袋和巍子一前一后地走向那栋破败的砖房。 一年多来,吴文雄已经算是这个院子的常客了。这里暂住的是巍子和阳子两兄弟,他们从没跟吴文雄说起过自己的本名,吴文雄也没有打听过。弟弟阳子左脸上有块巨大的乌青色胎记,曾经因为强奸妇女被判了七年,直到去年夏天刑满释放,才在巍子的安排下负责与吴文雄对接运货。因为手脚还算利索,吴文雄也没有提出什么偏见。 眼下阳子正坐在电视机前看《水浒传》,望见吴文雄走进来便急忙打了声招呼:“今天吴哥怎么亲自过来了?打个电话嘛,我还是去造纸厂门口拿就是。” 电暖炉将房间里烧得暖融融的,吴文雄顺手将外套搭在了椅背上,里面正是他刚从家里穿出来的那件羊绒衫:“最近的钱不太对,当然是过来讨个说法。” 电视剧已经播完一集。彩电里隐约传来那首气势浩大的《好汉歌》。 “ 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说走咱就走啊,你有我有全都有啊。 ” “哟,换电视了。”吴文雄的目光被那台明显要大了一圈的电视吸引了去:“看样子最近生活得挺滋润。” “看您说的,我们哪有那闲钱。废品站捡的,还是我哥俩自己修好的。”阳子赔着笑脸。 吴文雄今天不想浪费过多的时间,准备直接切入主题:“你刚放出来,有些事不知道,我来给你讲讲。” 接着,吴文雄带两兄弟回忆起了最初巍子答应他的价格,一直是每公斤硫磺七毛钱。这段时间,吴文雄前后给两兄弟送了几十趟,总价应该是2030块,但巍子上周给他的信封里只装着1450块。 巍子正想要打圆场,被吴文雄直接制止了:“别扯什么行情,硫磺行情再跌也跌不到每公斤五毛钱。” 吴文雄的语气不算是很和善,周围的空气开始有些紧张。安静的空档里,只听见电视剧片尾曲中那一声声嘹亮的号子。 “ 该出手时就出手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 ” 还是巍子的一声讥笑打破了寂静,他慢悠悠地掏出烟盒:“您要是非这么说的话,那我可就要给红星造纸厂打个电话,好好跟您厂子里聊聊了。” “你能聊出些什么来?”吴文雄被他给逗笑了。 “聊聊这一两年造纸行业更新换代,现在谁不知道造纸厂进口了德国的机器制浆?那之前化学制浆的原材料都去了哪里呢?厂长一定会说已经下令集中清理了,他还一直以为厂子里那十来吨的硫磺都已经送去集中回收了呢。” “你少在这里淌沫子,有话直说。” “吴哥,这一年多您赚得也不少了。这些硫磺都是厂子里的吧?你这可是职务侵占罪。”巍子不紧不慢地说着,势在必得地吐出一大口烟雾。 时间已经过去快半个小时了,照理说吴文雄既然答应过吴霜“他很快回来”,那么应该也快到时间了。周围的荒地一片漆黑,吴霜的视野中只有面前这栋砖房二楼的一个房间散发出白炽灯的光芒。车里有些发闷,吴霜冷得在后座蜷起了身体。 这时,车窗外传来了敲击声。 打起精神的吴霜正要开车门,却发现来者并不是吴文雄。那人的脸上有一块巨大的乌青色胎记,脸贴在车窗上的时候有点吓人。吴霜的手缩了回来,她想起吴文雄曾叮嘱她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但那阵敲击声愈演愈烈,吴霜只好把车窗摇下来一条小缝,这下她记起了这个人:一年前迟斌曾跟踪吴文雄到造纸厂的时候,她和迟斌正是看到这个男人接过了吴文雄手中的货。 透着车窗的小缝隙,那个男人眯着眼:“你爸爸喊你进去呢。” 吴霜迟疑着,手抓着门把手摇了摇头:“他不让我下车。” “他特意让我过来接你。”说着,男人扬了扬手中的车钥匙:“你看,你爸爸还把车钥匙给我了。” 吴霜紧紧地盯着他手中的车钥匙,小手轻轻地拉开了车门。 第9章 09、火焰引爆硫磺,鲜血染就挽歌 暖炉里的火还在熊熊燃烧着,在这夜晚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电视剧里,林教头在风雪山神庙提枪戳死陆虞侯后被逼上梁山。 “想想你刚到东京流落街头,那个时候怎么不晓得加害于我?是我看在同乡的份儿上收留了你,举荐你进了太尉府当上了虞候,你马上转过身往我的心口上捅刀子!一而再再而三,只要我林冲不死你就活不下去,天底下哪有你这种黑心烂肺的鸟人!” 巍子在搬出“职务侵占罪”这个武器后,洋洋得意似乎稳操胜券。他吴文雄能比陆虞侯麻烦吗?既然陆虞侯都死在林教头的花枪下,他吴文雄都怎能不屈服于他的威胁?热血的台词让巍子势在必得,他急忙趁热打铁道:“你们厂长办公室的电话我可知道。” “少跟我来这套。想学别人坐地起价,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没想到吴文雄丝毫不怕,云淡风轻地挤出一阵讥笑:“你这里可是个非法制作贩卖烟花爆竹的黑窝点,躲公安还来不及呢。从你第一次找到我,求我把厂子里的硫磺低价卖给你之后,一笔笔现金我可都记着。要是举报我职务侵占,你就是为谋取不正当利益行贿。这么急着想跟我同归于尽啊?” “你少吓唬人。今年三月出的文我知道,人家那是向国家工作人员索要利益才叫行贿呢。别以为我不懂,你在红星造纸厂根本没有编制,这算哪门子的国家工作人员?” “你连这个都知道了,看起来下了不少功夫。”吴文雄显然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冷静:“编外怎么了?向私企这些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那也是行贿罪。怎么,哑巴了?你不想谈这个的话,咱们来谈谈别的。” “谈什么?” “谈谈固体硫磺到你这里是怎么打碎碾磨,又是从哪里学来炒硝工艺做出了黑火药。谈谈这一趟下来的净利润,再谈谈你这里有没有取得危化品的生产许可?”吴文雄慢悠悠地在房间里踱步着:“不过最后一个问题,你的答案显然是没有的。如果你有证,当初就不会来找我收购硫磺了。” 巍子已经没有先前嚣张的气焰,将手中的烟头按灭在易拉罐里:“说到底,咱哥俩都是各取所需,又何必搞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的内斗呢?” “不,你这可不是要和我各取所需的态度。原本我从厂子里拿公家的硫磺,你窝在这里造你的黑火药,但答应给我的每公斤七毛钱拿不出,就别和我扯什么各取所需。现在倒好,缩水缩到了每公斤五毛钱,剩下的钱呢?还不是被你们昧下了。”说着,吴文雄走到电视机前,不轻不重地拍打着那台彩电:“还风风光光地买了这么一台新电视!” 话音刚落,吴文雄突然愣住了,一阵寒意从电视机的碰撞中直随血液往上涌:“你弟人呢?” “刚还在这呢。”巍子站起身环视着整个房间,可一眼望去,哪里有阳子的影子。 吴文雄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抓起他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他慌乱摸到两侧的口袋,原本装车钥匙的那里已空无一物。 就在那一瞬间,吴文雄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他飞快地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向黑暗的夜色中跑去。 荒野的风猎猎作响,前方的视野一马平川。吴文雄透过车窗,已看不到吴霜的踪影。他几次拉动车门无果后,懊恼地一脚踹到了轮胎上,转身飞奔冲进一楼。 吴文雄不顾巍子的追赶,像疯了似的踹开门一间间房地寻找起来。楼道里的灯泡年久失修,散发出老旧破败的暗红色光线,冰冷阴暗的走廊里隐隐回荡着女孩微弱的哭声。吴文雄大声喊着吴霜的名字,远方走廊尽头隐约传来了痛苦的回应。 巍子深感情形不妙,刚想凑过来拦住吴文雄,却被他一拳打翻在地。看着地上捂着小腹打滚的巍子,吴文雄红着眼冲向走廊笔直的尽头。 吴霜的声音就是从这道门里传来的,吴文雄的拳头像雨点似的砸在门板上,里面响起了一阵熟悉的泼皮无赖的声音:“别进来!” 吴文雄看着一瘸一拐赶过来的巍子,语气中透着锋利的寒气问:“这是什么地方?” “仓...仓库。”巍子哆哆嗦嗦地说。 “钥匙给我。”吴文雄伸出了手掌。 巍子支支吾吾的,一会儿扯钥匙盘在办公室里,一会儿又说仓库钥匙丢了。吴文雄不再与他废话,向后退了几步,盯着面前这道门的锁部位置,用力向前重重地踹了上去。 门应声而开,仓库四周数百袋硫磺被靠着墙壁堆积放置。而正前方,满脸泪水的吴霜双手被麻绳反绑着,嘴里被结结实实地用抹布堵住,她的外裤已经被扔到一旁,秋裤和内衣被推到了膝盖以下的位置。 阳子腰间的皮带和牛仔裤拉链已经拉开,他闻声惊恐地转过身。 他从没见过吴文雄这样的表情,眼神里露出像一头红了眼的猛兽要置他于死地的寒光。阳子从地上抄起那把短刀,双手护在胸前,不停地向后躲着:“吴哥,不是您看到的那个样子。她肚子疼,我是给她检查身体。” 吴文雄向前一脚踹掉了他的刀,把阳子逼到了墙角,用全身的力气压住阳子的双腿,坚硬的拳锋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鼻梁、眉骨、太阳穴,一拳拳砸的阳子双腿在空中胡乱踢动着。 “爸爸,爸爸,别打了。”吴霜哭着大喊,但根本发不出声音。 周围弥漫出了浓烈的血腥味道,吴文雄已经停不下来了。胸腔的恨意全部聚集到这拳头上,每一拳都是为了置他于死地。 直到双拳已经麻木,身下的这个男人也没有了气息。吴文雄喘着粗气来到吴霜面前,轻轻地帮她取出了口中的抹布和双手的麻绳。 “你自己穿好。”吴文雄将外套盖在吴霜的下半身,将头扭到了一旁。 煎熬的时刻过后,吴霜勉强地站起身。吴文雄温柔地摸着她的脸:“走,我先送你回家。” 吴文雄刚牵起吴霜的手,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阵声音。巍子双手握着刚被吴文雄踹到地上的那把刀,因为小腹受伤而不得不弓着身子:“想走?杀了人还想走?” 明天会更好 第9节 眼看着巍子拿着刀冲过来想要胁持吴霜,吴文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这一回,他直接踹到了巍子的胸口上。吴文雄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刀,全身紧紧地压制住了巍子的双腿。随后,他头也不回地对吴霜说:“你出门,但不要跑远。” 身下的巍子还在奋力挣扎着,嘴中骂骂咧咧的:“你杀了我弟,现在还想杀了我不成?我告诉你,我刚刚已经报警了。” 这句话唤起了吴文雄的警觉:“你什么时候报的警?” “嘿嘿,想不到吧,就在你刚刚杀阳子的时候。”巍子咳嗽着,吐出一大口血沫子:“我已经把这里的位置告诉了公安,他们马上就到。怎么样?你还杀我吗?你还敢杀我吗?”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道理我懂。”吴文雄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杀伐决断的凉意,他顺手拿起地面上那把短刀:“我杀了你的人,我偿命。但你欠了我的钱,又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 吴文雄用刀尖对准了巍子的脖子,毫不留情地割了下去。 吴文雄用抹布擦了擦刀上的血,翻起了巍子的口袋,这个男人果然把存折和身份证随身放在了内衣的拉链里。吴文雄还找到了半包“金驼牌”香烟,火柴划过磷粉的瞬间,迸发出了耀眼的火焰。 吴文雄吐出一大口烟雾,站起身离开了这间血流成河的仓库,只见门口摞着一米多高的油纸。火柴焰心的高温已经快灼烧到了手指,吴文雄毫不犹豫地将火柴向后扔了去,关上了仓库的大门。 走出小院,吴霜的身体在车旁蜷缩成了一团,吴文雄急促地命令着吴霜赶快上车。他刚要从外套里摸出车钥匙,才想起那钥匙已经被阳子偷走。 他望着一楼尽头仓库的那扇窗户,里面已弥漫着阵阵灰色的烟雾,肯定是回不去了。 “我们先离开这里,赶快。”吴文雄松开拳头,牵着吴霜的手头也不回地向远方走去。 深秋夜晚的狂风灌进了喉咙和肺,直到他们距离那片高速公路的施工地更加近了一些。 但是,此刻夜色中明亮的不仅是施工现场的照明,还有反方向夜色中出现的红蓝光点。伴随着令人心烦意乱的警示鸣笛,那光点越来越大,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爸爸,警车!好多警车!”吴霜指着远方,那里警车正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吴霜的脸色已经惨白,吴文雄也知道她跑不动了。她的脸上还带着刚刚遭到蹂躏时的灰尘和泥土,嘴角的伤口也被拉扯得渗出了血珠。 “把外套脱掉,胳膊伸出来。”吴文雄命令着她。 吴霜冻得直哆嗦,但仍然听话的按照吴文雄的要求露出了里面的毛衣。 “把袖子挽上去,再挽得高一点。”吴文雄看着吴霜把毛衣和秋衣的袖子都挽了起来,露出了白嫩的手臂,血管清晰可见。吴文雄绷紧吴霜的左手手臂,颤抖地拿起刀划了下去。 吴霜“哇”地一声疼哭了起来,左手外臂十多公分的长口子皮肉绽开。 “不许哭!”吴文雄从没有对吴霜这样凶过。他蹲下了身子,给吴霜披好外套:“记住我说的话。接下来,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吴霜疼得直哈气,但还是点了点头。 “ ‘我的爸爸是个禽兽’ ,说。”吴文雄平静地说。 吴霜猛摇着头,哭着说:“你不是,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快说!” “我的爸爸是个禽兽。”吴霜带着哭腔说了出来。 “ ‘他偷偷把厂子里的硫磺卖出去赚钱,因为钱的问题把两个人给杀了’ 。” “他偷偷把厂子里的硫磺卖出去赚钱,因为钱的问题把两个人给杀了。”吴霜重复着吴文雄的话,越说哭得越厉害:“可是爸爸你不是因为钱杀的人,是他们对我做了那种事你才杀的。” “你就按我说的来。 ‘他杀人的时候,被我撞见了’ 。” “他杀人的时候,被我撞见了。” “ ‘我爸爸就想杀了我灭口’ 。” “你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吴霜的哭泣撕扯着嘴唇上的血痂,血珠渗得更厉害了:“你没做过的事情我说不出来。” “说啊!”听着越来越近的警鸣,吴文雄急得摇晃着她。 “我爸爸就想杀了我灭口。” 听吴霜说到这里,吴文雄才放心地站起了身。他将吴霜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就像是要把余生的拥抱全部集中在这一次。他贪恋地享受着女儿在自己怀中的温度,默默地说:“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爸爸。” 寒冷的风里,这个怀抱成为了最温暖的地方。吴文雄说,要吴霜留在这里等待公安的到来,要她一定好好活下去。这一生还很漫长,不知道他们父女今生还有没有再相遇的那一刻;如果这辈子遇不见了,那就等下辈子。如果下辈子吴文雄投胎成为了一个好人,他一定日夜求着老天爷再让吴霜成为自己的女儿。 “你萍姨,她今晚还在等我回家呢。”身上的羊毛衫可真暖和,暖和得就像是那个女人陪伴自己的这些时光,但此时千头万绪都涌上心头,他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替我跟她说声对不起。这一年半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吴文雄最后看了一眼吴霜的脸,女儿的容貌早已牢牢地烙印在了脑海之中。他向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荒地远方跑去。吴霜望着爸爸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融进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突然,一声惊天的巨响从身后传来,夜空之中浓雾滚滚地升腾而上。吴霜转过身,只见那栋小楼被吞噬在熊熊的火焰之中,氤氲的火光灼烧着夜色,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长鸣的警车声在耳畔响起。吴霜孤独地站在那片烈火之前,看着今夜出动的全部警力向她奔赴而来。 第10章 10、白昼天高云淡,黑夜月明星稀 11月初天高云淡,窗外的杨树在沙沙作响间将大地落满金色。喝着热腾腾的羊肉汤,市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史跃平边揪着饼子丢进汤里,边翻着晨报的第二版面。 “ 今天起,《中华人民共和国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正式施行。 ” 眼看着史跃平的手伸向那碟辣椒油,妻子杨文娟眼疾手快地将它端走了,还不忘拿上来一头糖蒜:“刚出院还敢吃辣,我看你在病房还没躺够。” 史跃平灰溜溜地把手收了回来。不过经妻子这么一提醒,他感觉左肾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此时是他回单位报到后的第二个星期,此前他因公负伤,在执行任务时被嫌疑人捅伤了肾脏。那可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啊,躺在病床上的两个月,他以为自己的公安生涯差点要被这一刀给断送了。 说起他因公负伤这事,还和妻子杨文娟的工作单位有关系。 早些年,市人民检察院控审科有位书记员叫陶振宇,他从97年起向银行骗贷了上百万,用亲戚的名字筹建了陶瓷大厦。他不懂陶瓷,也不懂商场,只是赶上了好时机,在建成后逐一出租摊位,渐渐地获取了不菲的租金。 当年在建陶瓷大厦时,是一位叫做孟广德的建筑公司工长承包了大厦的装修工程。孟广德先后从各个单位赊购了红砖、钢材和水泥等材料50多万,再加上请工人的施工费20多万,总共给陶振宇的大厦垫付了上百万。然而大厦竣工后,陶振宇迟迟不肯把这笔不菲的承包款汇给孟广德。 很快,工人和货主们纷纷上门向孟广德讨债,四处躲债无门的孟广德就拿刀跑到陶瓷大厦要账。这一回,他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持刀胁持着陶振宇一路到了大厦的顶楼。在公安出警后,史跃平身先士卒地带领警力迂回到顶楼,想趁机控制住孟广德。谁料孟广德情绪激动、急于泄愤,一刀捅进了史跃平的左肾脏。 经过了两个多月的抢救,史跃平总算是脱离了危险,但也落下个终身不可逆转的四级伤残。面对着左肾动静脉瘘的伤情报告,局长体恤他的牺牲,原本是想把他调到一个清闲些的科室,但苦于警力不足,再加上史跃平本人意愿强烈,最终还是在10月中旬回到了刑侦支队上班。 好在他有一位理解他工作的妻子。妻子理解他的血气方刚,就算他大半夜被单位叫出门也毫无怨言。可以说,他的这位妻子除了严禁他吃辣椒外没有什么不好。 眼下杨文娟准备出门上班,最近几天,他们检察院在提审那位书记员陶振宇。 “冤有头债有主。捅你的人已经被抓了,但害得他捅你的人也别想跑。”杨文娟匆匆喝着一小碗羊肉汤,手中只剩下半块饼子:“不过你也小心些,前年你们公安系统的民警颜振农的例子还不够惨痛吗?何况,他还是在首都北京呢。” 但史跃平却在想着别的事,他盯着那份报道《未成年人犯罪法》正式实施的晨报:“我问你啊,你说孩子会撒谎吗?8岁的孩子。” “这你可问着我了。孩子会不会撒谎我不知道,但是撒谎的大人我倒是见过不少。”杨文娟吃完最后一块泡馍,擦干净手到门口换鞋去了。 家里只剩下史跃平,时钟即将走到上午九点。杨文娟只知道史跃平这两天又接到了案子,也知道10月31日晚上郊区那起火药黑窝点的爆燃事故,但并不知道这起爆燃事故正是史跃平几天来调查的案件。 眼下馍泡在羊肉汤里,史跃平也无心再吃了,脑海中重新梳理起案件的进展。 死者黄巍和黄阳是两兄弟,甘肃庆阳人。那晚,当消防人员控制好火情后,公安发现两兄弟的尸体已经呈严重炭化。报警人正是兄弟中的黄巍,他曾使用一个座机号码向公安局反映,称有一名叫做“吴文雄”的技术工人正在行凶。 随后,公安在案发现场外的荒地上看到了吴文雄8岁的女儿吴霜。小女孩被发现时衣衫不整,左手手臂上一条十公里的刀口触目惊心。 据吴霜交待,吴文雄长期以来利用职务之便向二黄兄弟提供大量硫磺,但在违法交易的过程中产生了利益纠纷,吴文雄因此挥刀陆续杀害了黄阳和黄巍。杀人的过程被吴霜无意间撞见,这就激发了吴文雄的兽性心理,打算杀掉吴霜灭口。但吴文雄没料到黄巍事先报了警,便在听到警车呼啸而至之际放弃行凶计划,弃刀潜逃,至今下落不明。逃逸前,他用疑似火柴或火石引发的明火燃烧了仓库的油纸,继而引爆了案发现场数十吨硫磺。 吴霜的证词逻辑清晰,包括吴文雄对二黄兄弟的行凶方式都与现场的勘验相吻合,但史跃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尤其是当年轻女警林伊娜带吴霜去医院检查身体时,那个8岁女孩怅然若失的眼神也太平静了。史跃平不免疑惑:面对向自己挥起屠刀的父亲,她难道不应该是劫后余生般的阴影和哭泣吗?可她现在的表情就像是知道父亲要向自己举起屠刀一样。要么,就是她笃信父亲根本不会真的要向自己举起屠刀。 昨天晚上,林伊娜拿到医院的检查结果后向史跃平汇报:“果然,您的猜测是对的。吴霜靠近下体的大腿内侧呈现多处红肿,是被暴力拧伤后的痕迹。在皮肤上提取到的皮屑,也与由二黄兄弟朋友交上来黄阳的衣物和烟盒上遗落的皮屑一致,但处女膜没有破裂。” 所以,吴霜的证词至少具有隐瞒,她隐瞒了自己当晚曾遭到死者黄阳侵犯的情节。 “那么,爸爸到底是因为他杀人时被你撞见所以伤害你、还是因为你被坏人侵犯所以才杀的人?”昨晚在病房里,史跃平就曾小心翼翼地向吴霜试探性地提出这个问题。然而,那个女孩听后哇哇大哭,这回哭得要远比案发当晚撕心裂肺许多。那哭声十分凄惨,似乎在控诉着史跃平残忍的提问。 旁边的林伊娜心生恻隐:“您这么问,给孩子的伤害多大啊?她才8岁。” 史跃平何尝不知道这种问题会给8岁的孩子带来阴影,但这已经是他反复在心中酝酿过后的问法了。如果对方是个成年人,他早会换上另外一套粗暴的方式:你说吴文雄杀害二黄时被你撞见,所以要杀你灭口;但现在有证据显示你被黄阳暴力侵犯甚至是性侵未遂,死人总不会侵犯你吧?那么吴文雄到底是经济纠纷杀的人,还是因为你被侵犯才杀的人?如果是因为经济纠纷杀的人,那黄阳哪里有时间和条件侵犯你?如果是因为你被侵犯才杀的人,那他们为什么会有经济纠纷?吴文雄又为什么企图杀害你灭口? 史跃平是个粗线条的人,他知道。也正是这种粗线条,让他多年来总是一腔孤胆勇往直前。但此时面对着这个8岁的女童,他虽有满肚子的怀疑和怒火,但在看到她哭得撕心裂肺时,也只能憋回肚子里。 这一憋,受伤的左肾刀口好像更疼了。 “急死人,真是急死人了。”史跃平攥紧的拳头偷偷挥动着,却也只能松开了。 不过,今早妻子杨文娟出门前的一句话倒是给自己提了醒:孩子会不会撒谎不知道,但撒谎的大人倒是见过不少。是啊,既然孩子的身上找不到线索,那不如去大人的身上寻找突破口。 根据史跃平目前掌握到的线索,吴文雄的妻子迟彩萍和儿子迟斌户籍居住地为前进街西夏小区4单元402室。其实早在案发当晚,吴文雄就已经派人通知了家属,一是通知吴文雄涉嫌一起命案,二是通知吴霜作为重要证人且身体受伤需要住院治疗,期间会有公安保证她的安全。 几天过去了,想必家属也对此有了基本的心理准备。想到这里,史跃平授意年轻女警林伊娜按下了402室的门铃。 来开门的是一位气质淡雅的女人,她穿着藕荷色的开衫,脸上未施粉黛。看到神情严肃的史跃平和年轻女警,她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意:“警官们,请进。” 客厅里布置得井井有条,一看就是女主人经年累月打理过的。但在这个家庭突遭变故后,史跃平还是能从家居的细节发现一些端倪:阳台上绣球花的叶子已经耷拉下来,看上去几天都没浇水了;晾衣绳上空空荡荡,他借着去洗手间的名义打开了洗衣机的盖子,里面待清洗的衣物少说有五六件。 来之前,史跃平在心中酝酿过几处疑点。比如这对父女生活中的真实关系好不好呢?是否吴文雄总对她拳打脚踢,导致吴霜怀恨在心?但当他一走进客厅看到满墙的简笔画,心中就有了答案。稚嫩的画笔,全都描绘着幸福的一家四口;收音机和书柜上,还随处可见父女二人的合影。即便外人看到,也忍不住感慨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 看着史跃平站在书柜前端详着父女的合影,迟彩萍以为警官对吴霜的画感兴趣。迟彩萍打开了话匣子,还把她亲手给吴霜装订的画集拿了出来,语气里充满了骄傲。 从进门到现在,迟彩萍只有在介绍吴霜时才打起了精神,这让史跃平更疑惑了:这种对子女的骄傲感是装不出来的,只有融洽和幸福的家庭才能在言谈举止间流露出这种爱。但这么幸福的家庭关系,吴文雄又为什么要杀吴霜灭口呢?假设他真的被吴霜发现了偷窃硫磺的惊天秘密,他作为父亲就一点儿都不相信吴霜会替他保守秘密吗?要灭口,就必然是对对方毫无信任感。可如此融洽的父女关系,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没有信任感的状态。 “还有个问题。在你的记忆里,吴霜以前有没有和吴文雄去过那个黑窝点?”史跃平边问,边翻看着迟彩萍拿过来的吴霜画集。翻页的时候,一张彩色照片突然滑落在地。照片上是一幅简笔画,而画面最醒目的莫过于夜空中绽放的一朵朵漂亮烟花。 “对,就是这次。”迟彩萍看着史跃平手中的照片,告诉他这是吴霜参加迎接澳门回归中小学生美术展的参赛作品,自己特意在吴霜将原作送展前拍照留念。最开始吴霜什么也画不出来,但有天晚饭后她跟吴文雄外出了一趟,回来后就迅速勾勒出了烟花的铅笔稿。除此之外,她不知情。 史跃平陷入了沉思。如果吴霜此前就去过那个黑窝点,那么8岁的她对吴文雄偷窃造纸厂硫磺而谋利的行为是否知情呢?如果知情,吴文雄当晚与二黄兄弟就价格利益交涉时被吴霜看见,吴文雄是大可不必杀人灭口的。 既然吴霜已经到了要“被灭口”的程度,就说明她只要活着就会对吴文雄造成威胁。案发当晚看到警车呼啸而至时,吴文雄为什么扔下了这位重要的证人后自己逃逸呢?让吴霜落入公安的控制不是对他更不利吗?直接杀死不是一劳永逸吗? 时间缓慢地流淌着,在向迟彩萍陆陆续续了解了些其它情况后,史跃平拿走了吴霜的画作和几张父女合影。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谢谢你们的配合。”史跃平起身准备告辞,提醒着林伊娜道:“按惯例,给家属收集指纹。” 话音刚落,一直端庄得体的迟彩萍突然有些慌乱:“指纹?” 果然,史跃平捕捉到了这丝慌乱:“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片刻后,迟彩萍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需要录入左手还是右手?” “两只手的十指都需要。”史跃平用余光瞄着那个女人,只可惜她接下来始终保持着从容的状态,再也没有方才的失态。 “可以了,谢谢配合。”林伊娜将那个小小的黑色机器收了起来。史跃平打开家中的门,又环视了一圈屋内陈设:“不用送了,再见。” 明天会更好 第10节 迟彩萍站在门口,得体地目送着他们:“再见。” 公安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远去了。他们没有看见,迟彩萍在目送他们离开后合上了家门,全身无力地瘫倒在了地上。 第11章 11、铭记荒野寒风,告别晚霞余晖 “ 维护社会稳定,保护人民利益。依法取缔邪教组织,严惩各类犯罪活动。请广大市民们自觉抵制犯罪行为,增强法制观念,遵守国家法律。 ” 傍晚的人民医院门口已是灯火通明,门诊的电子屏幕滚动播报着打击犯罪活动的提醒。卖烤红薯的炉子飘出香喷喷的焦味,迟斌递过去两枚硬币,双手接过了热乎乎的烤红薯。放学后的他绕过了人民医院正门口,直接来到了后院停车场。透过铁栅栏门向前方看去,住院部的电子屏在晚霞中散发着刺眼的红光。 很快,吴霜的身影就从住院部楼口中跑了出来。 隔着栅栏门,迟斌把烤红薯递了进去:“快吃,刚买的。” 吴霜警惕地左顾右盼着,把红薯皮剥开,满眼橘红色的红薯瓤流淌着蜜色的油汁。她说她是趁护士去食堂的片刻偷偷跑出来的,恐怕只能待十分钟。 “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家?”迟斌上下打量着吴霜,她的手臂看起来已经无大碍,但为什么还非要被困在医院限制自由呢?迟斌的语气里有些不满的抱怨。 “小点声,公安今天也在楼上。”吴霜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双手不安地拨弄着烤红薯的塑料袋:“听公安说,我还要再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都这么多天了,公安为什么还要来找你?是他们发现了吴叔的去向了吗?” “我觉得没有,所以才天天来找我,他们觉得我一定知道他在哪里。”吴霜已经没有心思吃红薯,将塑料袋草草包好后递给了迟斌。 隔了半晌,迟斌默默地说:“公安也来过家里了,昨天白天来的。但问了妈妈一些问题后就走了,没有别的事情。” “萍姨呢?萍姨还好吗?”吴霜迫不及待地问。 “她还好,昨天公安走了之后,她还去实验小学找李姝老师给你请假去了。”迟斌挤出一丝笑意,手指捏紧了红薯瓤:“她还说等你回家呢,要给你织今年时兴款的毛线裤。” 后院里响起一阵人群说话的声音,看样子是职工吃完饭从食堂里走了出来。 “我爸爸走之前,说要转达给萍姨一句话。”晚霞的余晖中,吴霜的思绪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夜晚。荒野的风猎猎作响,她记得吴文雄唯有提到这句话时才流露出难得的柔情:“爸爸说,有萍姨和你陪伴他的这段时间,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愣了片刻,迟斌咧开嘴笑了起来:“我三天后再来看你,还是这个位置。” 迟斌没有告诉吴霜,其实迟彩萍的状态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糟糕。在得知吴文雄出事后,她一个人在卧室里坐了很久很久。昨天迟斌放学回家,迟彩萍告诉他白天公安来过了,但公安到底来说了些什么呢?迟彩萍没有和他讲。昨晚夜深人静,迟斌在床上辗转反侧,同时也能听见迟彩萍的卧室里并不安宁,寂静中回荡着一阵阵叹息。 从医院回到家的迟斌像往常那样敲了敲门,但并没有响应。他取下书包,掏出了钥匙。 一推开家门,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不大的音量,淡淡的气味扑鼻而来,迟斌的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他放下书包在客厅和卧室里寻找着迟彩萍,越向里走那阵气味就越浓烈。 迟斌意识到,这是煤气的味道。 他迅速打开客厅的窗户,飞快来到厨房。可那道门被紧紧地反锁着,迟斌无论如何都拧不开。 “妈妈!妈妈!”迟斌用力地敲打着厨房的门,抄起餐桌旁的折叠椅子向木门砸去。看着木门纹丝不动,他边慌张地哭着、边去迟彩萍的卧室里翻箱倒柜地找起了钥匙。 正当迟斌哆哆嗦嗦地把一串备用钥匙插进锁孔里时,厨房的门突然打开了。 迟彩萍站在他的面前,早已经泪流满面。本来她已经付出了很大的勇气,才能说服自己结束这一生,但她终究没有办法在听到儿子痛哭着叫妈妈时还依旧置之不理。 迟斌哇哇大哭地扑进了迟彩萍的怀里。如今的迟斌,个子已经快赶上迟彩萍高了,但他眼下既慌张又委屈,哭着问妈妈为什么要扔下自己走向绝路。 “小斌,妈妈昨天没有和你说。”迟彩萍眼中含着泪,但仍旧温柔地摸着迟斌的头:“昨天公安的人过来,采集了我的指纹。” 迟斌抬起头,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你是担心那件事。” 迟彩萍担心的确实是那件事,那件两年前在大同的杀人抛尸。那年夏天的晚上,在处理并搬运程剑的尸体前,迟彩萍给母子两人戴上了焗油用的手套和美发用的发帽。虽然理论上不会有指纹或头发的遗落,但迟彩萍总是担心会被公安发现一些别的端倪。 她不知道当年的“彩屏美发厅”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也不敢向昔日的老邻居打听,生怕邻居被打草惊蛇后通过报警来获取他们落脚银川的定位。这两天她心中有种隐隐的不安,那枚丢失了的金戒指总是往她脑海里钻:如果戒指掉进了那辆开往吕梁的货车里,公安到底会不会发现呢? 或许,他们母子当年根本逃不出山西的。要不是当年有迟斌急中生智躲过了铁路的协查,也根本不会有如今在银川的日子。老天爷已经给了他们一次瞒天过海的机会,可这种机会还会有第二次吗?如果这一回再不能瞒天过海,或许可以通过迟彩萍的“畏罪自杀”,换回迟斌平安顺利的未来。 “可是如果没有了妈妈的话,我要平安又有什么用呢?”迟斌哭得不成样子,他根本不想再做回石赟,也根本不在意自己是什么户籍或者什么身份。他要的是当下的生活,要的是未来的日子。 “求你了妈妈,不要死。”只听扑通一声,迟斌给迟彩萍跪下了。 电视开始播放起太阳神口服液和万燕vcd的广告,专家们热议着谁能在新世纪的商业竞争开启前占据领先地位,谁能在时代浪潮中脱颖而出,而又是谁能延续着一夜暴富的神话。 “只要人活着,总会有转机。”迟斌继续跪着,仰头乞求着妈妈:“不要死。” 这些年在迟彩萍的心里,东南沿海意味着一个个神话的崛起和商业的繁荣,那里有壮阔的浪潮,有奇迹的诞生。但最重要的是,那里距此有两三千公里,是她能想到最远的地方,是一片遥远而陌生的新大陆。 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迟彩萍下定了决心,在刚刚自己打算寻死的厨房里给迟斌煮起了刀削面。离开山西两年有余,她打算给迟斌再做上一顿。 看着迟斌馋得狼吞虎咽大汗淋漓,迟彩萍的脑海中已经酝酿起这一次的逃跑计划。逃亡算什么?她又不是没有逃过。 那一次,“石彩屏”已经死了,而现在“迟彩萍”也将死去。等待她的将又将会是什么呢?她不知道也不在乎,反正她早已不再是当年的自己了。 晚上九点,史跃平在家中愁眉不展。吴文雄逃跑后的下落至今不明,史跃平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之中。这是他出院以后接手的第一起命案,还是死亡2人、直接经济损失数十万的大案。如今的他,连这么一起案子都侦破不了吗?刚受伤那会儿,局长曾提出想把他调到一个清闲些的岗位,但他出于对刑警的热爱才立下军令状要誓死坚守,可难道自己真的已经做不成刑警了吗?他并不想服输。 眼下,从吴霜那个小丫头嘴里是什么线索都套不出来,按规定要安排办理她的出院手续了。但史跃平的心里实在不想放她回家,她是嫌疑人的直系亲属,又有唯一活着的重要证人。可是不让她回家,又能把她安排到哪里去呢? 这时,妻子杨文娟恰到好处地提了一句:“市蓝天儿童福利院的林玉华院长,是我的高中同学。” “福利院?”史跃平突然有了想法。正当他要细细询问的时候,家中的座机突然响了。 电话那头,是年轻女警林伊娜激动而急切的汇报:“史队,惊人发现。” 第12章 12、崖壁松涛林海,天地广袤无垠 赶到公安局时刚过十点,提前等候在局门口的林伊娜一路向史跃平汇报着案件的最新发现:“说起来,这事得要从山西警方的‘扫黄打非’说起。” 半年前,山西大同警方在大西街例行排查时发现,一家名为“六合彩”的音像店里暗藏大量盗版淫秽光碟,当场查获光盘15箱近4000张。审讯中,老板林鹏为了立功轻判,曾主动检举过一条线索:“你们不是一直在查6·16的案子吗?我知道嫌犯石彩屏去哪里了。她在潜逃之前来我这还光碟,亲口说她要带儿子去省会太原的厂子里打工。” 说话间,林伊娜陪同史跃平来到会议室。刑警队的年轻警员们已整理好掌握到的最新线索,将打印出的照片和案情贴在了白板上。 “这个售卖淫秽光碟的音像店老板所说的6·16案,是指1997年6月16日发生于山西大同大西街辖区内的一起杀人案。死者程剑,1971年生,长途货运司机。案发当晚,他曾驾驶一辆三菱扶桑t850卡车去送货,随后就此失踪。一个星期后,死者的尸体在距离大同五百公里开外的吕梁兴县西关大桥附近被发现,尸体就藏在他所驾驶的那辆卡车里。” “但是死者是不可能自己开车到五百公里外的。”史跃平指了指白板上程剑的证件照。 “没错,随后大同公安找到了将卡车驾驶到吕梁的司机郑伟。郑伟称他是受一个女人所托,以100块钱的价格帮忙把一车肉兔送到兴县。据那个女人说,她的丈夫当天因为急性肠炎不能发车,还向郑伟出示了他的证件,出示的过程很短暂,郑伟隐约能记得此人姓‘程’。即便女人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名,但郑伟还是主动说出了提货地点,正是大西街的‘彩屏美发厅’。” 说着,林伊娜将一个女人的照片贴了上去。 “美发厅老板石彩屏,女,1965年7月生。其配偶于八年前因心肌梗塞去世,二人育有一子,名为石赟。很快吕梁警方发现了关键性证据,他们在尸体藏匿的卡车货箱内发现了一枚金戒指。戒指上的指纹,与大同警方在彩屏美发厅内提取到的成年人指纹相一致。” “那都可以直接逮捕了。”史跃平言简意赅地说。 “晚了,人已经跑了,和她的儿子一起失踪了。”林伊娜指了指白板上林鹏的照片:“回到刚刚说的那起出售盗版淫秽光碟的案子。根据林鹏提供的线索,公安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几乎查遍了太原当年7月前后有招工需求的工厂,一无所获。根据对林鹏的审讯情况,他未必故意撒谎,而且他力求检举立功,也不具备做伪证掩护石彩屏的动机。同时大同警方也向石赟所在的小学确认过,石彩屏曾在案发后九天替石赟办好了退学手续,原因也是去太原打工。因此最大的可能性是,石彩屏为了策划出逃,故意放出了障眼法和烟雾弹。” “你电话里不是说‘惊天发现’吗?”史跃平挠了挠额头:“可是这个6·16案和我们现在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们一起去吴文雄的家中走访时,你提出要采集他妻子的指纹,今天比对结果出来了。”说着,林伊娜将迟彩萍的照片贴了上去:“吴文雄的妻子迟彩萍,就是当年的石彩屏。” 临近午夜,迟彩萍带着迟斌匆匆地离开了这个生活不到两年的家。和上次逃亡不同的是,迟斌长得更高了,他分担着更多的行李,在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 “火车站。”迟斌看着司机做出了上车的手势,急忙和迟彩萍进入车内。 与此同时,车外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透过车窗看去,警车正逆着他们的方向背道而驰。迟彩萍回头望着,警车的目标似乎就驶向了西夏小区。 年轻司机好奇地看着警车看了一眼:“嚯,三辆警车出动,好大的架势。” “好好开车。”迟斌提醒着司机,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前方就是火车站。远远地望去,红蓝色的警灯已经笼罩在了站前广场,司机见这阵仗,点评道估计又有不法邪教组织煽动暴乱了。 眼见着司机即将抬表,迟斌急忙地说:“我们换地方了,调头。” “去哪儿?” 迟彩萍脑子里空白了一秒,随后脱口而出:“北武当庙。” “北武当庙?那可在石嘴山哪。”司机吓了一跳,猛地摇头:“四十多公里,都到贺兰山上了,不去不去。” “二百块钱。”迟彩萍攥紧了拳头,马上补充了一句:“不,三百。” 出租车果然调头了,一路向大武口飞奔而去。司机透过后视镜打量着迟彩萍,心生疑窦:“你们是去汝箕沟的?不对,你们这打扮也不像是矿工。” 迟彩萍没有说话,司机也识趣地闭上了嘴。车辆疾驰的窗外,是西北秋冬肃杀的夜色,从夏到秋,兜兜转转的他们最终还是回归到了原点。 车辆缓缓地停了下来,庙宇在层峦叠嶂的险峰中格外庄严。目的地到了,迟彩萍和迟斌头也不回地走下车,但他们并没有进入宝相庄严的寺庙,而是继续向东的茫茫夜色中走去。 不知何故,出租车留在原地,迟迟没有离开。迟彩萍示意迟斌不要回头,赶快向前走。 这一路上,迟彩萍已经盘算好逃亡计划:公安既然已经包围了西夏小区,今晚必然会在火车站和货车站设卡搜查。但公安的速度再快,他们的搜查范围在一夜间也出不了市区。今晚,迟彩萍和迟斌先在山上躲一夜。明天一早,他们下山直奔石嘴山站,先从石嘴山坐车去西宁,再由西宁一路南下到广东。 迟彩萍边和迟斌讲述着这个计划,边漫无目的地向前方走去。山上偶有早年矿工搭建的临时板房,只要能遇见一个就能容纳他们母子今夜落脚。 不知道向前走了多久,迟斌已经气喘吁吁:“休息一会儿吧妈妈,就休息一小会儿。” 迟彩萍打着手电环顾着四周,寂静的山林被包围在漆黑的夜色中。迟彩萍稍稍安心了些,她找到了一块平地,又从行李箱里掏出两件大棉衣:“睡一会儿吧,但天冷,不能睡太久。” 把棉衣披在身上,迟斌靠着迟彩萍的肩膀缓缓睡着了。 迟彩萍也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但她睡得并不安稳。山上的风、往日的记忆和未来的路一时间都涌到了身边,她觉得累极了。半梦半醒间,耳畔突然隐约传来警笛的长鸣。这两年,警笛声就总是出现在她的梦中,扰得人不得安宁。 不对,这不是梦。迟彩萍猛地睁开了眼睛,她侧耳又细细地听了起来。暗涌的风声里,确实夹杂着威严的警笛声。那声音由远及近愈发清晰,让迟彩萍瞬间意识到这个现实。 “小斌,小斌!”迟彩萍用力地拍打着迟斌,脑子里很快浮现起那辆停留在庙宇门口的出租车。或许是伸张正义提供线索,或许是惦记着公安的悬赏金,司机还是报警了。 迟斌从懵懂中醒来,失温的身体直打哆嗦。迟彩萍再也顾不上更多了,牵着迟斌向前方跑去。刚睡醒的迟斌又冷又累,他提着两件行李,脚步很快放慢了下来。迟彩萍让他扔掉了一件手提包,那里原本装的是为去广东准备的夏装。迟彩萍不敢回头,她生怕回头看到公安已赶到山麓近在咫尺,但好在公安还没有追上来的迹象。 漆黑的视野里,迟彩萍关掉了手电筒,只是凭借着感官在山路上快步走着。或许夜晚也能成为他们的保护伞,只要视野里没有光,就说明公安还没有到。 身后迟斌的喘息声越来越重,直到摔倒在地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妈妈,我跑不动了。”迟斌瘫倒在地,周遭甚至回荡着他几近极限的心跳。 黑暗中,迟彩萍一个巴掌重重地扇了过来。在迟斌的记忆里,这是妈妈第二次打自己。上一次,还是他们要逃离大同前改口身份的期间。但是打吧,挨巴掌也比这担惊受怕的日子好多了,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挨多少个巴掌都行。 “妈妈,活着好累。”迟斌说。 隔了片刻,他的耳畔回荡起迟彩萍的哭声。那哭声就像是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发泄着对坎坷境遇的控诉:她提起了两年前杀人时的软弱,她没能制止迟斌跑出去求助;她提起了抛尸时的粗心,她没能忍着心底的恐惧将货箱仔细检查;她提起了改名时的犹豫,她没能和老街坊们断绝关系以消除后患;她提起了自杀时的愚蠢,她没能在被公安收集指纹后当机立断出逃。 夜色中巍峨险峻的山峰岿然不动,似乎在默默聆听着这对抱头痛哭的母子无助的呐喊。东面的银川平原坦荡辽阔,西面的阿拉善沙漠苍凉无垠。崖壁险峭,山峦跌宕。极目远望,这是一片松涛林海深盖高坡深谷的广袤天地。 就在这个时候,身边的灌木丛里突然发出一阵窸窣的声响。 第13章 01、开凿温泉浸浴,喷涌地壳泥浆 明天会更好 第11节 2019年7月,北京昌平小汤山镇附近的温泉山庄进入了淡季,但温泉山庄依然邀请到养生专家讲出了夏季泡温泉的十种好处。改革开放已经步入四十年大关,而民众对养生保健的热情愈演愈烈。在昌平线地铁站和高速立柱广告牌上,随处可见“养生重在养心”的温泉山庄夏季促销折扣活动。 周日上午,昌平警方接到拾荒工人的报警,称在昌平区小汤山镇温榆河附近的河道外发现一具女尸。经初步勘查后发现,死者胸腔处曾受到钝器锤击伤害。现场的身份证件显示,死者章燕霞,1971年出生,户籍地为四川省泸州市,死者户籍名下没有配偶和子女,劳动关系在昌平一家民营肥皂厂。 周末自驾出游的市民们返回市区,将路段拥堵得水泄不通。警车已经驶入应急车道,年轻警员将一个物证袋递给区分局刑侦支队民警苏天明:“苏哥,我们在死者随身携带的碎布兜里还发现一本献血证,献血时间是前一天的7月13日。” 苏天明接过了那本献血证,左右端详了起来。上面的献血记录写着800毫升,地点是海淀区中心血站。 傍晚时分,紫竹桥附近的烤肉店人声鼎沸,大学城的社团学生们三两成群,在此畅聊聚会。苏天明急匆匆地走向二楼靠窗的位置,那里已有人等候。 “抱歉,颜大警官。”苏天明从背后拍了他一下,急忙为今天的迟到致歉:“知道你日理万机,今天吃饭还等了我这么久。嚯,你怎么自己喝上了?” “你从警校起就有迟到的老毛病,早习惯了。”颜宁笑起来,丝毫没有因等待而不悦。 “你们海淀发展得好啊,看看这些青春洋溢的学生们,这才叫祖国的花朵呢。”苏天明环视着周围餐桌的顾客,眼睛里充满对青春时光的憧憬:“我这一路过来,什么外国语言类大学、理工国防类大学、航空航天类大学,真是欣欣向荣啊。” “可这些年,各校区不还是要向你们昌平转移吗?”颜宁把菜单向苏天明推了推,举起手中的啤酒:“怪不得你要把吃饭地点选在大学城附近,原来是为了追忆读书时的青葱岁月。” “现在可追不动喽。从昌平到海淀跑了两天,就够我受的了。”苏天明埋头在菜单上挑选着蔬菜,不久前的核磁共振检查出他腰椎间盘突出,还没来得及静养,就又赶上这起小汤山河道的案子:“要不是来中心血站查案子,我才不会跑几十公里来海淀和你吃饭。” 等候上菜的过程中,苏天明向颜宁简单介绍了这起案子的最新线索。死者章燕霞,生前在昌平北七家附近的出租房内独居。尸体发现的河道附近是块待开发的荒地,平日聚集了不少拾荒工人,不仅社会人员鱼龙混杂,而且距离最近的监控探头也在四公里开外。现场还发现一根疑似凶器的木棒,上面至少留有五个人的指纹,但在指纹库中比对后一无所获。 颜宁打趣道:“那你不去调查她的社会关系,还有心思跑到海淀来和我吃饭?” “调查了啊,当然调查了。”啤酒上来了,苏天明猛地灌进去小半瓶:“但在调查社会关系的同时,我们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这位死者曾在本月中旬献过一次血,所以我今天来你们区的中心血站做走访了。” “你的意思是说,工作地和常住地都在昌平的死者,不久前跑到海淀区来献血?” “没错,而且是800毫升。本来挺光荣无私的事情,你说说现在搞的。” “那你在血站查出什么线索来没有?” 看着端上来的蔬菜拼盘,苏天明忍不住夹起五花肉上了烤架:“不算有效线索吧,我们追踪了血液的去向。13号献完血,14号血液直接送入了北三院。本来常规的血液订单没这么快输送到的,但当晚医院恰好收治了一个遭遇车祸的患者,这800毫升ab型血正好派上用场。” 原来,13号下午四点多,晚高峰即将开始。西三环北路辅路南向北通往紫竹院路方向的岔路口,一位成年男子被一辆货车撞飞。货车司机名叫骆义,他当时原本顺着辅路往北开,但在右拐时发生了惨剧。而这名受伤男人,当即被送往北三院进行抢救。 “根据今天的线索,章燕霞13号晚上来到血站献血,就是在车祸发生后的当晚。我们正在调查她的社会关系,看看是不是有意外发现。”说到这里,苏天明想起了什么:“对了,血站为了鼓励献血,还发了100元手机充值卡和300元补贴。” “你怀疑死者为了补贴才去献血?但昌平中心血站也有补贴发放,她没必要大老远出现在海淀。”啤酒已经开到了第二瓶,颜宁缓缓倒进了苏天明面前的杯子:“你们还是得调查她的行动路线与这起车祸是不是巧合,以及和肇事者还有受害者的社会关系。” “这个当然。我们正申请跨区协查肇事者所属的汽运公司,但受害者不可谓是福大命大。”苏天明端起了酒杯,回忆起在病房里看到的情形:“这个受害者名叫袁良,是做软件开发的,当天正抱着硬盘去找甲方。硬盘已经在车祸中毁坏了,但好在人经过了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 邻桌好像是某所大学社团的生日聚会,不知在聊些什么,学生们爆发出了会意的大笑。在开怀大笑中,颜宁一时间没有听清:“你刚刚说,受害者叫什么名字?” “袁良。”苏天明字正腔圆地复述了一遍。 “袁良。”颜宁放下酒杯,喃喃自语着。邻桌生日蛋糕上的烛火明明灭灭,很快在颜宁的眼睛前蒙上了一层雾。 第二天下班后已是五点半,这个季节的北京天色还亮着。颜宁身穿便装在斑马线前等候着红绿灯,附近的大学生们已经下课,热热闹闹地走出校园。 颜宁捧着刚从公安局外买到的鲜花来到医院,按照苏天明提供给他的病房号来到普通病房门前。透过窗户向里看去,一个男青年正安静地坐在病床上望向窗外。 敲了敲门后,颜宁走了进去,病床上的男人闻声看向了自己。七八年未见,他还是那幅少言寡语的倔强模样,和颜宁记忆中的青春时期并没太大变化。 颜宁向他走去,把鲜花放到了床头:“阔别多年不见,我来看你了。” 袁良疑惑地盯着颜宁,眼神中的复杂情绪很快云消雾散:“颜宁?” “是我。”颜宁笑了,那是久别重逢后的欣喜:“自从你离家出走,我就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期待重逢的这天。” “我也是。”袁良挤出一丝笑容,勉强从病床上艰难坐起。 这是一对昔日童年时期形影不离的玩伴,他们回忆起了2009年以后的这崭新十年。从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到即将而来的第七次,人潮如海的中国南下东进地在他乡与故土间迁徙;从通信行业正式进入3g时代到势不可挡的5g潮流,昔日让运营商赚得盆满钵满的2g彩铃业务早已退出历史舞台;从逢站必停的绿皮火车到畅通无阻的高铁,几经提速的交通铁路网像极了步履不停的发展脚步。 都说“十年巨变”,这时间也足以让一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变得形同陌路。那些青春时的飞扬激情,早已像移动支付时代的“现金找零”一样,逐渐消失在时代的洪流中。 第14章 02、外汇兑换特权,电报编码流年 1995年,袁良的母亲王月娥带着百货大楼的采购任务,从兰州来到北京出差。 5月下旬的周末午后,王月娥在邮政储蓄银行向单位汇完款。她刚走出邮局,就看到不远处的人群熙熙攘攘,人们在喊着什么“外汇券”,王月娥也关心地去凑了凑热闹。 她在兰州就职的百货大楼也有进口商品专区,每次看到那些进口彩电、冰箱、瑞士手表和人头马洋酒,王月娥羡慕得不得了。可是今年1月份,外汇券不就停止流通了吗?还没等王月娥详细听清楚北京这里的汇率是多少,就见路边的便衣警察们冲了上来,把几名正在高价收购外汇券的不法分子抓了个正着。 混乱中,人群四下散去,王月娥摇了摇头,打算坐公交车回招待所。正当她走向公交车站时,不知从哪里冲过来一个小男孩,猛地抱住了她的腿:“妈妈!” 王月娥吓了一跳,抬起头就看到一位面容黑瘦的中年男人拉扯着小男孩的书包,嘴里振振有辞:“你这兔崽子又犯病了吧?像条疯狗似的乱扑人,不打你是不长记性。走,跟我回去!” “妈妈!”那个小男孩还是死死地抱着王月娥的腿,并抬头看了她一眼。他清秀的眉眼间,透露着一种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机灵神色。 只是在那一瞬间,王月娥突然缓过了神来,她一把牵起小男孩的手,将他护到了身后。 “哎你这婆娘,怎么当街抢别人家的孩子?”黑瘦的男人高声喊着,吸引了路人们的围观:“大家给评评理,光天化日的人贩子抢孩子了!” “你喊,再喊大点声。”王月娥乐了,指了指他们的身后:“你知道那群人是干什么的吗?是便衣。他们刚逮了几个高价收外汇券的,估计车里的位置还够。” 听到是警察,黑瘦男人的嚣张气焰泄下来一半,他骂骂咧咧的,转身就要溜。围观的群众见状不乐意了,很快有义愤填膺的市民逮着了他,拉扯着去找便衣警察了。 王月娥这时才松开了小男孩的手,手心因为紧张而汗涔涔的。她看着这个比自己儿子小些的男孩,蹲下身与他平视:“还挺聪明的,你爸爸或者妈妈呢?” 小男孩抬起手,他手指的方向正是王月娥刚走出来的那家邮局。 邮局门口,胡丹阳已是急得团团转。她刚刚给正在合肥出差的颜振农发完电报,本是想删两三个字省下点费用,可就是这么一犹豫一盘算,完全没留神身边5岁的颜宁偷偷溜出邮局看警察逮人的热闹去了。等她发完电报,才发现大厅里已经不见了颜宁的踪影。 望着颜宁全须全尾地被王月娥牵了过来,胡丹阳喜极而泣地抱住了儿子,连连向王月娥表示感谢。王月娥笑呵呵的,好奇地问起了颜宁:“刚刚路上行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就认准我抱上腿不撒手了?” “您刚刚也在邮局里办事,我和妈妈排队的时候见过您。”颜宁说。相比胡丹阳急得满头大汗,他的表情倒像是没事人一样。 在得知颜宁是警察之子后,王月娥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说呢,怪不得这孩子的反应够机灵的,原来爸爸是警察呀。看来平时没少受熏陶,随爸爸!” “幸亏您今天搭了把手,不然估计他已经被人贩子抱进了车,那可真就是大海捞针了。”胡丹阳的脸上一直挂着歉意和谢意:“这么大的人情,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才好。” “什么谢不谢的。我也有个儿子,看见人贩子做伤天害理的事,哪有不帮之理?”王月娥急忙摆了摆手,摸起了颜宁的头:“看着比我儿子小一些,你几岁了?” “五岁。”颜宁脆生生地说。 “我那儿子七岁,今年要上小学啦。”提起袁良,王月娥的表情也是满满的骄傲。 “那可真是缘分呀。”胡丹阳牵着颜宁,三个人一起向邮局外面走:“听您口音,是外地来京的吧?” “对,甘肃兰州。百货大楼要采购,派我出差过来了解行情和市场,打打前站。” “您也是在百货大楼工作?”胡丹阳瞪大了眼睛,言语之中充满了惊喜:“我也是,我在家电部,您呢?” “我也是家电部!”王月娥拍起了手,哈哈大笑着。 说话间,三个人已经行至了路边。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后,胡丹阳表示无论如何都要请王月娥吃顿饭表示感谢。 “吃饭就不用了,怪破费的。”王月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提出了一个小心愿:“来之前同事们都羡慕我,说什么‘出差即旅游’,可我这来了两天,北京哪儿都还没去转过呢。看地图上这里离天安门近,就想你能不能给我指个路?我去天安门看看,回去也好给儿子和同事们有的可讲。” 胡丹阳连忙答应下来,何止是指路,还要做全程的导游。两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很投脾气,从百货大楼的日常工作聊到了儿子的教育问题。只有颜宁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跟在妈妈和阿姨身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世界和风景。 时至今日,颜宁已经不太记得5岁时发生的这件小插曲。只隐约记得自从那天以后,外出时妈妈格外注意自己是不是在她的身边。每次颜宁好奇贪玩要跑远的时候,妈妈都要拿这件事出来说,在爸爸出差回家后,妈妈还把这件事讲给了爸爸听。 “现在的人贩子可真是猖獗啊,你们公安一定要提起重视。”妈妈正襟危坐地在颜宁和爸爸的耳边念叨着,似乎是在向公安认真反映民生问题。 从医院探望完袁良回家后,颜宁来到了父母生前居住的家里。十几年过去了,父母的卧室依然保持着原貌。颜宁从抽屉里取出胡丹阳的遗物,他记得有个铁盒子专门保存母亲生前与亲朋好友的来往书信。 有五封信被橡皮筋小心地扎好,邮戳统一都是“甘肃兰州”。别说,自己被人贩子这一拐走,倒让妈妈结交了一位异地的好朋友。从书信的内容来看,两个女人完全可以用相见恨晚来形容:6月份,王月娥说随信寄来了大袋的加工好的三泡台尝尝,她本来想寄软儿梨或者白兰瓜的,想到夏天运输不便只好作罢。颜宁想了半天,也没回忆起来这三泡台到底进没进他的肚子;8月份,王月娥的信件中夹着一张照片,说这是他儿子袁良今年过生日时的影楼照。想都不用想,颜宁知道妈妈肯定也把自己的照片给王月娥回寄过去了。 那之后,回信的时间有将近半年的空白。直到1996年的2月份,王月娥才寄信来解释了这半年的境遇。她的丈夫袁贤体检出了癌症晚期,在她照顾了大半年后,还是在过年前离世了。颜宁不知道胡丹阳给予了她什么样的安慰,但是“节哀顺变”这类的言语又是多么苍白无力。 在随后5月份的回信中,王月娥提到最近她感到腋窝淋巴结肿大,伴随着乳头也开始溢液,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步去考虑,王月娥说她打算这周就去医院做个体检。 而在10月底的最后一封回信中,王月娥的字迹已经变得潦草了许多。她提到了胡丹阳通过邮局汇给她的钱已经退回来了,提到了化疗的痛苦和精神的煎熬。但是她说,就算是为了儿子袁良,她这个母亲咬着牙也要再撑下去。即便是乳腺癌晚期,能多活一天就是一天。 来往信件的邮戳,戛然而止在1996年10月21日这一天。 就在那半年之后,颜振农和胡丹阳遇害了。在公安系统为其组织的送行会上,7岁的颜宁又一次见到了负责这起案子的老刑警江建军,他的神态明显比初次相见时憔悴不少。 见到颜宁,这位老刑警说不出话来,紧紧地把一身缟素的颜宁抱在怀里。隔了很久,江建军才挤出来一句话:“对不起。” 但是他到底是对不起什么呢?当时的颜宁并不知道。直到他渐渐长大并也成为了一名刑警,他才想明白刑警前辈的复杂情绪:那是因为没有抓到凶手所以无法向受害者家属交待的愧疚,和不得不终止调查所以无法告慰冤者在天之灵的无奈。 颜宁的小姑颜振凤原本在粮食局的贸易公司做管理,95年因为企业效益不好选择了下岗创业。在家人的拼凑协助下,她在四季青租了家店面开起了一家茶楼。茶楼不大,但凭借着专门引进的乌龙茶茶种吸引了不少尝新鲜的顾客,久而久之,逐渐有了稳定的积蓄。 颜振凤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女,颜振农夫妇出事时她才不到30岁。案发后的送行会上,颜振凤风风火火地对颜宁说:“有你爸这样伸张正义的警察,是咱老颜家的骄傲。历来只有凶手被绳之以法的份儿,岂有受害者家破人亡之理?你以后跟着我生活,只要有姑一口吃的,就绝对饿不着你。” 1997年2月底,颜宁被小姑接到了她位于魏公村的家中生活。除了茶馆正处于蒸蒸日上的发展期导致工作繁忙一些之外,可以说颜振凤给予了颜宁尽可能多的关爱。 波澜壮阔的时代迈进了21世纪,懂事的颜宁从小学一年级读到了三年级,颜振凤的茶馆从一层底商扩张到了开设二层雅间、喜迎八方商务人士来此洽谈。 就在他们以为厄运的悲痛终将被时间所冲淡,以为日子就将这么安稳地过下去之际,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降临了。 第15章 03、投资紫砂普洱,践行道德仁义 接到公安局家属楼邻居们打来的电话时,颜振凤正在四季青桥聊着新茶种的引进。随着茶楼生意红红火火,她把目光聚焦向普洱茶。站在21世纪的潮头,狂热的市场把普洱茶誉为“可以饮用的古董”,颜振凤自然是不能放过这个商机。经过一番调研,她发现普洱茶仍然有每年10%到15%的升值空间。 今天,她请来了江苏宜兴的紫砂师傅,打算学习下什么样的紫砂泡出来的茶不走味。师傅说口盖不宜过小,过小的话不利于壶内温度散发,尤其是品新制作的生茶时容易增加口感的苦涩;但是口盖也不宜过大,过大的话热量散发太快,茶香就无法盈满。正当颜振凤端详着一把六方井苦思冥想之时,店里的座机开始响个不停。 电话那头是家属楼501室的邻居,就是颜振农那位巡警同事的母亲:“小凤啊,跟你说个事,从昨儿晚上开始,这振农家门口来了个人。是个孩子,看着比小宁大不了多少,说是有特别要紧的事情,一定要跟振农和丹阳亲口说。” “鲁姨,小心骗子啊。”颜振凤漫不经心地说着,眼睛仍然紧紧盯着手中的紫砂壶。 “是不是骗子我还能看不出来吗?”电话那头的音量明显高了个八度,像是在彰显着作为警察家属的反诈骗能力:“他拿出了几封信,说是丹阳跟他妈妈之间的信。我看了其中一封,确实是丹阳的亲笔字迹哎。对了,他还有小宁的照片呢,说他妈妈和丹阳是好朋友,煞有介事的。” 听到这里,颜振凤放下了紫砂壶:“他不知道小宁他爸妈遇害的事情?” “看起来像不知道,一直吵吵着要见丹阳。我不敢擅自做主,就想先给你电话通个气。” 挂断电话,颜振凤预感这周末的宜兴紫砂之旅是去不成了。 一口气爬上了五层楼,颜振凤一眼就看到了蹲坐在502室门口的那个少年。 颜振凤留了个心眼,一上来的语气实在不算客气:“是你要找胡丹阳?” “你是丹阳阿姨吗?”那个少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不是的话,我就在这里继续等她来。” 颜振凤没有接他的话茬,从喉咙里挤出个“哼”声来,掏出钥匙直接打开了502室的门。 一走进客厅,映入眼帘的就是斯人已逝的肖像照。还没等颜振凤缓过神来揶揄他两句,就看见少年面色凝重地一动不动,突然间“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那眼泪可谓是如洪水般滔滔不绝,倒让颜振凤慌了神:“好好说话,怎么还哭起来了?” “我听我妈念叨了您三年,听她说总有一天要带我来北京找我吃涮羊肉。我从甘肃过来,一路转了五次车,最长在火车上站了10个小时,从石家庄过来的车还是逃票的。我就是为了和您见一面,可是您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啊?”少年哭得声泪俱下。 “你你你。”颜振凤被这阵仗扰得不知所措,语气也软了下来:“你能先不哭了吗?能先好好说话吧。” 少年哽咽着,点了点头:“我叫袁良,88年生,甘肃兰州人。” 明天会更好 第12节 接下来这个下午,少年在摆满了信件的茶几前,缓缓地讲述出了这个故事。 自王月娥95年5月从北京出差回来以后,便多次和袁良提起在首都的这段奇缘。两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竟能相隔一千五百公里的崇山与江河,靠书信聊得那么投缘。王月娥翻来覆去地给父子俩讲起雄伟壮观的天安门、车水马龙的宽阔街道、华灯初上的辉煌夜景。直到讲得父子俩都听腻了,王月娥的眼中还是会焕发出憧憬的光芒。王月娥总是向袁良念叨着:快点考上北京的大学吧,等你考上了北京,我让你丹阳阿姨天天带我去天安门。 真正的变故发生在96年的开春。在丈夫因病离世后,照顾了他半年之久的王月娥也病倒了。年刚过完,袁良就总是听母亲一宿宿疼得直唉声叹气。医院的体检结果无异于晴天霹雳,但确诊为乳腺癌后的王月娥很快打起了精神,看起来像是要与病魔抗争到底的架势。 “虽然我妈总是说,她就算是为了我也要撑住,但我还是觉得,我的原因只占了一半。她就是想多撑一天,就能离来北京找丹阳阿姨更近一天。哪怕是看病化疗,也要来北京。” 说到这里,袁良难过地低下了头:“说到底,她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都是被这个关于‘北京’的梦给拖累了。” 在袁良缓慢地讲述着这些细碎的故事时,颜振凤一直皱着眉头翻看着王月娥写给胡丹阳的那五封回信。字里行间的情绪之饱满、情感之热烈、情谊之深厚,也远远超出了颜振凤的想象。她只是听嫂子说过颜宁曾险些被人贩子拐走、幸而有位外地来出差的女人出手相助,却未承想她的嫂子竟然和这位女人结下了如此深厚的友谊。 “96年国庆刚过,我妈收到了丹阳阿姨汇过来的一千块钱。但是我妈说这钱不能收,又通过邮局给丹阳阿姨汇过去了。”袁良回忆着往事。 不错,胡丹阳的遗物中确实有一张邮局的汇款单。在颜振凤的心中,她的这位嫂子是个善良的热心肠。当初自己无奈下岗创业,也是嫂子二话不说做主拿了五万块钱表示支持,这才渐渐有了茶楼今天的规模。 而在嫂子汇钱给王月娥被拒后的回信中,她也曾这样表示着:王月娥曾在人贩子手中保住了颜宁,就是救下了他的一条命,这个天大的人情,远不是一千块钱能偿还得了的。如果今后王月娥有什么困难尽快开口,她胡丹阳将会尽全部的力量帮忙。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去,晚霞衬托着落日的余晖。客厅里没有开灯,袁良默默地回忆起了王月娥的最后时光:到了秋天,躺在病床上的王月娥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她看着即将要成为孤儿的袁良,不由悲从心来。王月娥轻轻握着袁良的手,嘱咐他以后的路一定要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但如果有一天真的过不下去了,就让袁良离开兰州去北京。 王月娥用最后一丝力气,在病床上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 你曾经说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我却从来没有求过你。如今,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请求你、恳求你、跪求你,照顾好我的儿子袁良。 ” 袁良将这张小心叠放在牛仔外套最里兜的信纸递给了颜振凤,一抬手已是泪流满面:“她走的日子是12月29号。” 颜振凤一字字看完信纸上的这场临终托孤,字迹与胡丹阳遗物中来自王月娥的书信无异。颜振凤消化了半晌,反问了一句:“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找过来?” 袁良知道王月娥生前是个不轻易求人的脾气,所以在她去世后,袁良愣是一个人苦兮兮地撑了两年多。直到撑到他把厨房炸得一团糟、撑到虎视眈眈的小姨四处打听房产本在哪里、撑到要升入初中了却不知道手续从哪里办、撑到他拿着一塌糊涂的成绩单看着别的同学都被父母高高兴兴地接走。当路灯拖出了袁良长长的影子,这种日子他受够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颜振凤愣是半天没缓过神来。她打开了客厅的灯之后,呆呆地看着袁良:“这事得容我想想,你先喝水。” 颜振凤走进了兄嫂的卧室,直直地坐在了床上。这不是在沉浮的商海里扩张第二家茶楼,这完全是养第二个孩子,他妈的比开第二家茶楼难多了。茶楼不想开了况且还有转让的余地,但如果她今天松了这个口,就意味着要负责那个孩子的一生。 “嫂子啊,你干嘛要留给我这么大的一个难题?”颜振凤在心中抓狂着,恨不得把头埋进枕头里大吼一声。可是如果嫂子还在,嫂子会怎么选择呢?颜振凤又想到了胡丹阳那一封封炽热真诚的回信,字里行间全部都洋溢着对自己处境的忘却和对挚友处境的担忧。当年从人贩子手中救下颜宁的时候,那王月娥不也是这么做的吗?如果胡丹阳还活着,想必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那个选择吧。 走进客厅的时候,袁良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到颜振凤推开门,袁良急忙站起身,像生怕被颜振凤拒绝一样:“阿姨,我刚忘记说了。这次到北京,我是带着全部身家来的。我还没有成年,需要监护人。但等我成年之后,我就会立刻去公证和起诉,把我爸妈名下那套被小姨偷走的房产判给您,卖掉换成钱也行,以报答这些年您对我的养育之恩...” “行了,你别说了。”颜振凤摆了摆手,累得坐在了沙发上:“既然胡丹阳答应过,那我们言而有信,就必然会对你负责。钱呢,我也不图你的,目前我赚的足够养活你和颜宁两个,也就是多双筷子的事。” 说到这里,袁良已经激动得就快要跪下磕头了:“谢谢阿姨,谢谢阿姨!” “快起来吧,跟我回去住。你还没见过颜宁吧?”颜振凤收起茶几上的信件,拿起车钥匙:“今晚先见个面,明天我陪你俩去西单买新衣服去。” “嗯,谢谢阿姨!” “但是前提先说好啊,这只是我答应了,最后还是要看颜宁的意见。如果你俩处不来,我肯定也是要先顾着颜宁的。” “没问题,我会好好照顾弟弟的。” 嘴儿还挺甜的,颜振凤心中对这个孩子有了改观。走下楼梯的时候,袁良自告奋勇要帮颜振凤提包。看着十来岁的孩子背着大包小包,颜振凤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到底,都是可怜人。 第16章 04、辗转世纪开元,徜徉百科大全 21世纪的第一个暑假,似乎和以往的夏天并无不同,时隔数月过去,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个“活在21世纪”的烙印。大街小巷一夜间多出了许多“新世纪”的招牌,超市、商场、影楼、饭店、幼儿园、游戏厅,就好像“新世纪”的它们有何等崭新昂扬的风貌一样。 颜宁正在家里看着《儿童百科全书》,这是他前天刚从国图借阅出来的。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颜振凤领着袁良风风火火地进了家门:“热死了,热死了。小宁,把冰箱里的西瓜拿出来。” 放下《儿童百科全书》,颜宁听话地抱着半个冰镇西瓜放到了茶几上。 颜振凤拿小勺取着冰凉沙甜的西瓜瓤,又仰头喝下去半杯凉白开:“我说一下今天在学校里的情况啊。照理说88年的孩子开学应该上六年级,但小良在兰州只读了五年级的上半学期,对吧?” 袁良望着那半个西瓜,愧疚地点了点头。 今天上午,颜振凤带着袁良去学校办理转学手续,这也是颜宁就读的小学。自从袁良4月份找上门来之后,他已经在颜振凤位于魏公村的家中和颜宁同住了三个月。对于袁良的到来,起初颜振凤丝毫不避讳她是带着犹豫和警惕的。只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袁良在这三个月的表现让颜振凤渐渐卸下了防备,甚至还偶尔收获着感动。 就比如刚刚过去的五六月份,颜宁迎来了三年级期末的尾声,颜振凤也在忙着春茶上市的展会。因为体恤颜振凤从茶楼和学校两头跑的辛苦,人高马大的袁良自觉肩负起了接送颜宁上下学的任务。其实他并不必早起,但他仍然坚持每天亲眼见到颜宁顺利走进校门,又雷打不动地在学校门口等待放学铃声响起。即将进入青春期的袁良正是蹿个子的时候,每次由他守卫在颜宁身边上下学,令颜振凤很是放心。 此外,袁良还包揽了颜振凤和颜宁的早中晚伙食,他说他之所以会做一手饭菜,还要得益于三年前照料病危的王月娥以及成为孤儿后自食其力的那段日子。因为他没有学校可以去,就有大把的光阴把颜振凤这间三室一厅收拾得井井有条。而每次全家外出之时,袁良总是把大包小包都往自己肩上扛。日常生活中,袁良对颜宁这位弟弟也很是谦让。 如果说还有什么惊喜的话,就是颜振凤的精力也被解放了不少。眼下第二家茶楼正是亟需用人之际,颜振凤实在顾不上事必躬亲。可以预见的是再等上一两年,等颜宁长大进入青春期,作为姑姑的颜振凤也就不方便事事亲力亲为。如果有袁良这个同龄男孩子在身边,颜宁不好意思和颜振凤倾诉的事,也可以有袁良在旁边拿个主意。 在彻底决定要收养袁良之后,颜振凤先是去派出所把袁良的户口迁到了魏公村的住址。好在袁良带过来的户籍资料都很齐全,兰州一小出具的转学手续也很详尽,看得出来王月娥为这场临终托孤做了周密的准备,可怜天下父母心。 只是在办理入学手续时,颜振凤犯了难。按理说和袁良同龄的孩子正准备升入六年级,但袁良毕竟在兰州只读了五年级上半学期后便跑来了北京,再加上受父母双亡影响的缘故,袁良四年级的成绩单简直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按教导主任的意思,哪怕让袁良重新读一遍四年级都不算冤枉。可是真让12岁的男孩再回炉和三年级的弟弟妹妹们重新升四年级,又难免会对男孩子的自尊带来打击。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蹿个头的速度堪比火箭,更何况袁良的个头就算在高年级的学生们中间也算鹤立鸡群的,如果真安排这位大个子插了三年级的班,想必家长们也会有担忧。就这么一来二去,教导主任和颜振凤商量出了个折中的方案:让袁良重读五年级,先读半个学期察看。 金秋九月,天高气爽。开学季来临之刻,颜宁和袁良穿着小学校服,并肩步入了校园。颜振凤在校门外欣慰不已,她尽力了:她既替颜振农肩负起了养育儿子的重任,又给了胡丹阳一个“言而有信”的交待。 尽管就读的不是同一个年级,但两个好兄弟还是形影不离地进出校园。每逢下课铃一响,袁良总是神速地赶到颜宁所在的四年级班门口,神情严肃凝重地等待颜宁收拾好书包,生怕晚来一会儿,颜宁就会被别人欺负了一样。久而久之,就连颜宁的班主任都知道了这位“表哥”的存在:“能坚持来接弟弟固然是好,但你学习要是有这份毅力就更好了。我听你们年级的林老师说了,昨天外语课上又睡着了吧?” 但在随后的期中考试上,袁良的表现令所有老师大吃一惊:语文92分,数学98分。尽管离颜宁的双百分还有很大的距离,但数学科目的分数还是让林老师惊喜不已。这么贪玩还能考98分,谁能说这不是孺子可教呢?可惊喜之余,就是深深地惋惜。这么聪明的孩子却这么贪玩,实在是太可惜了。 周末的下午,颜振凤看着颜宁双百分的成绩单是满满的骄傲。面对姑姑的夸张,颜宁语气里满是谦虚:“论聪明,袁良比我聪明。我只有靠努力学习,才能继续保持双百分。” “但是光聪明有什么用啊,也得把聪明用在学习上。”颜振凤的最终犯着嘀咕,望向窗外大好的阳光:“不知道他现在又跑到哪儿玩去了。” “说是和同学去打篮球。”颜宁回应着,收拾好泳帽打算去楼下游泳。 虽说男孩子喜欢体育运动是好事,但是袁良的贪玩表现未免有些太过度了。眼下颜振凤正准备出门去茶楼,她心中酝酿着还是要找机会和袁良谈谈。 在这年北风萧瑟的时候,还没等颜振凤主动发起这场谈话,她就第一次以“叫家长”的名义急匆匆地赶到了学校。走廊里回荡着学生们整齐的英语朗读,五年级二班的班主任林老师赶来和颜振凤握了握手:“您是袁良的家长?” “是监护人。”说来话长,颜振凤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这段关系:“袁良的情况比较复杂,我和咱学校教导处罗主任打过招呼。总之,袁良在学校的问题由我来负责。” “那也好。袁良呢昨天下午无故旷课,你们监护人知道这个情况吗?”林老师问。 “还真不知道。”颜振凤回忆着。最近几天中午她都在茶楼,一直是由袁良和颜宁中午放学回家后再去上课:“不过昨天晚上他在家,肯定没有出意外。” “不不,我们现在不是担心意外。”说话间,林老师和颜振凤并肩向办公室走着:“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无故旷课了。光拿上周来说,他就旷课了两个半天。” 回到家中,颜振凤坐在沙发上既生气又窝火。她的性格一向泼辣豪爽,在商场上把事业做得红红火火,还真没像今天似的因为毫不知情而不得不憋的有苦难言。她把颜宁视如己出,自问做得无愧。自从决定收养袁良后,也多次告诉自己要尽量一碗水端平。但面对袁良,她打又打不得,生怕落下一个护着自家孩子虐待别家孩子的亏理儿;但不打又不符合她的性格,要是颜宁也三天两头不让人省心,她颜振凤照打不误,可偏偏颜宁就是个争气又懂事的孩子。左思右想,颜振凤憋了一肚子火。 就这么等到了颜宁和袁良放学回家,颜振凤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和语态,幽幽地说了句:“今天不去打篮球了?还知道回这个家!” 颜宁吓了一跳,倒是袁良像早有心理准备似的,把书包扔在地上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 “又哭又哭!”颜振凤总是被这哭声搅得不知所措,也不好再加以苛责:“说说吧,你这两周旷课都去哪儿了?” 当听到袁良的回答是“打工挣钱”后,颜振凤好不容易平息的火又一次被点燃了。她再一次表态,她向来是给颜宁50块、也会给袁良50块的,从没有背着袁良多给过颜宁零花钱:“你什么意思啊?当初决定收留你时就说过,你们俩我都养得起,怎么至于要让你12岁的男孩子出去当黑童工赚钱为生?说啊。” 袁良擦干了眼泪,他说他一直没有和大家讲:“12月29号快到了。” “那又怎么了?”颜振凤不明就里。 “那天是我妈妈的忌日。”袁良低着头。 这句话霎时让颜振凤恍然大悟,随即泄下气来。时光已经过去了三年,他如今又远隔家乡千山万水,可心中依旧保持着对王月娥的思念,袁良能有这份孝心,当然是好事。颜振凤只是懊恼自己竟然如此粗心,不仅忘记了这个日子不说,更没想到王月娥那一层,孩子背井离乡,肯定是要有个寄托情思的地方。 “这事是我不好,是我考虑得不周。”颜振凤服了软,已经准备好要去为王月娥设立一个牌位。她初步想法还是选择胡丹阳所在的那个陵园,也便于袁良和颜宁同去扫墓拜谒。 北风周而复始地吹向了大地,天气预报说今年的首次寒流预警即将拉响。那场风波过后的第二个星期五,这天中午颜振凤去陵园购买牌位了,以便赶在年前能修缮完毕。早起上学前,颜振凤又拿出两张50元的纸钞作为两个男孩子的零花钱,让他们中午自己在学校附近买点东西吃。但为了卫生,不要买街边的小摊贩。 这个年纪正是贪嘴的时候,同学们之间喜欢要么去小卖部买包浣熊牌干脆面带回课堂,要么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串鹌鹑蛋撒上厚厚一层孜然。从学校小卖部寻觅了一圈,颜宁和袁良都不是很有兴致。他们并肩走出校园,在经过校门西侧一排门脸时闻到了不远处传来的鲜香味。 袁良提到,前几天就听同学们说西门新开了一家“好再来”米线店。对于北方的孩子来说,米线是个尝鲜的新鲜玩意儿,袁良和颜宁四目相视,两个人一拍即合。 走进店铺,只见卫生打扫得确实很干净整洁。两个男孩仰着脖子看了看墙上的菜谱,新奇地挑选着丸类和口味。袁良拿着颜振凤新给的50块钱,告诉颜宁这顿饭由他来请。 结完账后,他们靠墙找了张桌子。袁良懊恼地抱着头,还在为上周惹颜振凤生气的事自责不已。颜宁安慰着他,让他无论如何都不必内疚。 老板娘走了过来,戴着一次性手套将两碗热腾腾的鱼丸米线端上了桌。 米线煮得令人食欲大开,两个饥肠辘辘的男孩子很快狼吞虎咽了起来。颜宁边夹着碗中的青菜,边替颜振凤劝说着袁良:“姑姑她不是嫌弃你给我们添了麻烦,而是因为你总是旷课让我们担心。你想想,她对你和对我是一样好的。” 袁良用筷子扒拉着米线下面的鸡蛋,慢慢地已有泪花溢出眼眶。 “你说说你,长得人高马大像个小霸王,谁能想得到你这么爱哭。”颜宁慌了神,生怕刚才哪句话说得又勾起袁良的伤心事:“你怎么了啊?” “没事。”袁良一口咬下鸡蛋,把眼泪憋了回去:“就是觉得你和姑姑对我这么好,但是我却这么不争气。旷课、打架、贪玩,辜负了你们的一片心意。” “说什么呢。”颜宁被他逗笑了,急忙扯过了旁边的餐巾纸:“你千万不要有寄人篱下的想法,我们的爸妈都已经不在了,所以正好做个伴呀。有你陪着我,我和姑姑高兴还来不及呢。” 袁良接过餐巾纸,狠狠地擦了把眼睛:“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当然啊。只不过,如果你以后不要无故旷课就更好了。” 袁良红着眼眶,猛吃了好几口米线作为掩饰,岔开了话题:“这家米线还挺好吃的。” “嗯,就是。”颜宁附和着:“以后中午不回家的话可以再来。对了,姑姑为了奖励我们期中考试的成绩,说明天要再我们去逛动物园。” “真好。”袁良叼着筷子,半晌后说。 浓郁的鸡汤香味飘荡在空中,在寒潮降临前夕的季节里凝结成了雾。 “我今后,一定会报答你和姑姑的。”袁良认真地看着颜宁,端起碗将汤汁一饮而尽。 第17章 05、足球圆梦出线,教育迫在眉睫 “中央电视台,中央电视台!观众朋友们晚上好,这里是沈阳的五里河体育场,我们现场直播2002年世界杯足球赛亚洲区预选赛中国队同阿曼队的比赛。这场比赛是中国队在十强赛b组当中的第六场比赛,此前中国队以四胜一平积13分的战绩遥遥领先,是b组目前唯一保持不败的球队。今天主场对战阿曼队,只要打平即可顺利进军出线!” 2001年国庆的喜悦还未散去,初秋的晚风送来阵阵凉爽。星期日的晚上,袁良早就准备好了零食,搬着小板凳坐在电视机前等待体育频道的实况直播。颜宁刚预习好明天的课本,就被袁良急匆匆地叫到了客厅:“这么难得的机会,你再不看就等着后悔。” 袁良已经升入了六年级,虽说他对语文课本的古诗词一窍不通,但对足球预选赛的战绩倒是信手拈来。从阿联酋、阿曼、卡塔尔、乌兹别克斯坦,到主场3:0胜还是客场1:1平,袁良全都能讲得滔滔不绝。 “你的周末作业写完了吗?不然等姑姑回来又该说你了。”颜宁好意提醒着,也搬了把小板凳坐在袁良身边。 “ 李铁转移,视野很开阔。头球再一摆,到中路,杨晨再返中路...射门,球进了!就在比赛进行到35分50秒的时候,11号于根伟破门得分! ” 全场爆发出了震天的呐喊,窗外似乎传来了邻居们喜庆的歌声。正好赶上射门场景的颜宁自然也是十分激动,和袁良一起振臂欢呼起来。 窗外好像有球迷自发地冲上街道,狂热地狂奔合唱。袁良紧紧盯着屏幕,看也不看颜宁地说:“我的成绩已经这样了,考重点中学没什么指望,到时候把我送到体校去就行。” 说话间,颜振凤已经忙完茶楼的工作回到了家,一进门就问:“周末的作业写完了吗?” “嗯姑姑,都写完了。”袁良象征性地回了一下头,很快又沉浸在1:0领先的喜悦中。 颜振凤早就听茶楼的客人说今晚是决定出线的一战,所以她也没有多说什么,甚至还去瞄了眼电视屏幕里夜色下的绿茵场。 凑完热闹后,颜振凤走进了卧室。她的书架上,摆满了新从书店买来的教育书籍。最近《哈佛女孩刘亦婷》的势头大火,专家们四处办讲座传授如何根据孩子的特性和潜能因材施教的教育经验,颜振凤也背着两个孩子去听过大课。 明天会更好 第13节 “又不是中考高考,反正无论如何都能升上公办中学,怎么家长们还这么拼呢?”颜振凤对大课现场狂热的气氛感到不解。 “这你就不懂了吧。”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笑着对颜振凤解释道:“所谓竞争,就是你考上了就会得到比别人更好的机会。全市重点级优质公立学校的最优班型总共就那么多名额,能上牛校最优班就不会选择一般民办校;没那么好运的话,能上普校实验班谁又会选择普校普通班?你说是不。” 颜振凤没有生育过子女,看着其他孩子家长对择校还是班型、对奥数还是留学都头头是道,她深感自己的不称职。她不能光管着俩孩子的吃喝拉撒,她真的要为他们的未来考虑了。 颜振凤又皱着眉头恶补了一章“小学阶段塑造灵魂训练技能”之后,发现时钟已经走到了九点半,电视里传来了激动人心的解说。 “ 新加坡的主裁判吹响了全场比赛最后结束的笛声,中国队在主场1:0战胜了阿曼队。这样,中国队在十强赛目前六场里面,以5胜1平积16的成绩,提前两轮进入了2002年世界杯的决赛圈。这是中国队首次进入世界杯决赛阶段,圆了中国足球44年的梦想! ” “赢啦?”颜振凤笑呵呵地走进客厅,虽然她不看足球,但也受到国家荣誉的热情感染:“既然赢了,我们就来检查作业吧。” 颜宁和袁良所在的小学并非九年一贯制,毕业后没办法直升。听说很多普校实验班的成绩也确实不差于部分牛校普通班,颜振凤打定主意给袁良报个奥数班进行最后一年的突击,哪怕在普中分班考试时被选进实验班也好。 打开袁良的数学练习册,那潦草敷衍的字迹一上来就让颜振凤冒起了火,她耐着性子读起了题。 “今夏北京申奥成功,将成为2008年第二十九届夏季奥运会的举办城市。老师把写着1到2008的纸依次按照‘李明1张、刘英2张、张华3张、王强4张、陈红5张’的顺序分发,发完一遍再发一遍。直到发完后,最后一张发给了谁呢?”说着,颜振凤的声音戛然而止,血液蹭蹭地往头顶上涌。 因为那答题区域的空白处,被袁良画上了一个憨态可掬的鬼脸儿。 “你画这个是什么意思?”颜振凤哗哗地甩着练习册,指着那个鬼脸儿。 “这出题人也太无聊了。”袁良漫不经心地低着头,双腿在地上吊儿郎当地划着:“两千零八张纸,为什么要一张一张地发给学生呢?” “袁良!”颜振凤狠狠地拍起了桌子,令邻屋的颜宁也不由得一惊。 袁良因这声桌响而服了软,他稍稍站立好,喃喃自语地说:“第1张给李明,第2到3张给刘英,第4到6张给张华,第7到10张给王强,第11到15张给陈红,一圈下来是15张。所以用2008除以15就可以,得出...” 颜振凤按动着计算器:“133.866。” “对,那就是发了133圈。133圈都发了15张纸,那就是...”袁良脑子里在运转着超纲了的心算乘法,直到被颜振凤告知是“1995”。他低着头,声音有些小:“第13张是给陈红的,所以最后一张也是给陈红。” “你这不是都会吗?啊?”颜振凤苦口婆心地看着他:“都会的话,怎么不写呢?” 袁良像在打着别的小算盘一样,面对这个问题就是沉默不语。 直到几天后颜宁和颜振凤单独吃饭,才偷偷透露给颜振凤一个玄机:“他说他不喜欢读书,也不想考试。” “可是不想考试的话,怎么能升上重点班啊。”颜振凤边不满地抱怨着,边用小勺盛着鲜香的汤汁:“别说,这家店的米线还真不错。” “是吧?”颜宁附和道。这个中午,颜振凤来学校附近的课外班了解情况后,颜宁便带她来到这家小学西门的“好再来”米线店。 经过了寒来暑往的季节轮转,颜宁和袁良已经算是这家米线店的小小熟客。对于以前吃惯了路边鹌鹑蛋和烤烧饼的学生们来说,一份小小的米线锅成为他们尝个新鲜的选择。 米线店老板娘被孩子们亲切地称为曼姨,没有人知道曼姨的真实姓名,只知道她的丈夫早年在贵州修筑贵阳至黄果树的专用公路,她也随行云贵并学得了做米线的手艺。如今丈夫又来北京参与城建任务,她得以暂住北京并在校门口外用这手艺贴补家用。 曼姨的女儿在老家上学,母女俩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面。可能正是因为此,曼姨对每位光顾的小朋友都表现得非常和蔼可亲。她能清楚地记得许多学生的姓名和班级,甚至知道三年级哪位小男生因为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或者六年级哪位小女生因为收到情书羞得满脸通红。久而久之,小朋友们都把这家米线店当做倾诉心事的场所:数学没有考到100分,要来这里找曼姨大哭一顿倾诉压力,顺便能收获一个炸得金黄的荷包蛋;上课揪女生的小辫子被老师罚站,要来这里找曼姨抱怨一通缓解心情,顺便还能带走一瓶橘子味汽水;就连犯了错误被老师通知叫家长,也有人来米线店找曼姨出马请她假扮亲戚糊弄了事,当然这种事每次都会被曼姨温柔地婉拒。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自我意识觉醒的时候。那些青春期“反叛”的小心思,也在这间角落里化为对陌生人倾诉的细碎之语。 当然,袁良也不例外。在因奥数班的问题和颜振凤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袁良第一次选择了离家出走。入秋后的晚风令人无比清醒,袁良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一抬眼正是学校西门那家米线店。 眼下,米线店里的光还亮着。 在袁良狼吞虎咽地吃完最后几根米线后,曼姨又端上来刚刚煎好的荷包蛋。那蛋煎得外焦里嫩,金黄色的油汁令人垂涎欲滴。袁良刚咬了一口,眼泪珠子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眼下店里的客人只剩下一桌初中模样早恋的小情侣,曼姨清闲了下来,她索性直接坐到袁良的对面,笑眯眯地问:“又和家里人吵架啦?” “我明明就是不喜欢读书,反正怎么样都能升初中。”袁良边吃边说。 “但是考进了实验班,才有机会考进重点高中。你看四中八中还有十三中,每年考进北大清华的多多啊。”曼姨流露出一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表情:“我女儿要是像你一样在北京读六年级,我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挣够给她报奥数班的钱。哪像你,明明有这么好的条件还不知足,光明的未来正在前面向你招手呢。” “哦,考进实验班未来就光明了?考进重点高中未来就光明了?”袁良满脸的不服气:“要说光明,我觉得什刹海体校就挺好。” 曼姨被他噗嗤一声逗笑了:“什刹海体校?人家李连杰八岁就进去学武了,你都这年纪了,进去还不得被人说‘空有一副傻大个’。” 袁良原本还想反驳什么,但终究自知理亏。他用筷子搅动着已经见了底的汤碗,语气里有种不服气的抱怨:“你们大人,为什么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我们呢?” “因为我们走过弯路。”灯光下,曼姨从容的神色好像流动着别样的光采,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所以,我们不希望让你们把这弯路再走一遍。我跟我老公都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所以现在就算起早贪黑,也要供女儿读书念大学。” 袁良似乎已经被说服了许多:“但是我这成绩又考不上实验班。” “谁生下来就能考实验班?对我女儿来说,别说普中和普高的实验班,就是大学、研究生、博士,我就是打工打到死也要供她念。” 袁良沉默不语,似乎在想些什么。邻桌的那对早恋中学生已经吃完,腻腻歪歪地走出门去。曼姨收走了袁良面前的汤碗:“你呢快点回家,和你姑姑道个歉,她应该担心坏了。” “那您呢?”袁良犹犹豫豫地站起身,神情里带着认输后的不甘。 “我也该打烊回家了。”曼姨微笑着,向收银台走去。 第18章 06、关注儿童福利,守望心手相连 “ 今年,市蓝天福利院孤困儿童夏令营的活动主题是‘灿烂阳光,幸福成长’。我们从福利院中挑选出了15名儿童,赴首都北京参观游览。提高他们的自信心和责任心,让孤困儿童也能感受到来自祖国和首都的浓浓关爱。 ” 2002年暑假,一队人马风尘仆仆地抵达了北京站。他们将在这里展开为期十天的夏令营活动,先后参观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天安门和人民英雄纪念碑、国家博物馆和故宫博物院、圆明园和卢沟桥等地,接受爱国主义教育。 这是夏令营的第二天,下午全队结束了从海淀区大学城的游览,准备回到位于车公庄的宾馆。领队老师叶心妍只有24岁,去年师范类大学毕业后刚进入福利院,这是她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带队赴外地参观。从上午扯着嗓子讲解了大半天圆明园被烧毁的历史、到中午挨个给小朋友和清华大学合影、再到刚刚领大家游览国图,这一天可把她累坏了。 眼下路况有些拥堵,大巴车后排传来了小朋友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叶心妍本想眯起眼睛休息一会儿,却只能强打起精神:“路有些堵,大家不要着急。一会儿路边有共用厕所的话,会让司机叔叔给大家停车。” 可后排叽叽喳喳的声音愈演愈烈,一个小朋友率先喊了起来:“叶老师,吴霜没有上车!” 叶心妍的脑袋“嗡”地一下全是空白,她急忙站起身清点起学生人数。除了吴霜没有上车外,小班的学生回艳艳也不在车上。 她越想越打哆嗦,手脚止不住发凉。丢了两个孩子,这个责任她无论如何都承担不起。 还是学生们率先交流起情报,有的说刚在清华大学还看到回艳艳和校门合影,有的说刚在国家图书馆还看到吴霜捧着一本书读。 “刘师傅,回清华。”叶心妍手脚发软地跑到司机身旁,又看到这一车孩子后急忙改口:“不对,回宾馆。” “到底是回清华还是回宾馆?”大巴车司机疑惑地问。 “您路边停车,我回清华去找,您带孩子们回宾馆。”叶心妍握紧了手中的小灵通。 车辆在公路上缓慢地挪动着,叶心妍的心脏也在分秒流逝间蹦到了嗓子眼儿。她原本想嘱咐司机一句,“暂时不要跟林玉华院长汇报”。但想到这个责任她实在承担不起,还是咽了咽唾沫作罢。这一回,少不了要被林院长骂得狗血淋头了。 闷热的天气催着汗水从额头涌出,颜宁和袁良并肩从图书馆向公交车站走去。袁良的分班考试近在眼前,这段时间被颜宁天天监督着学习情况。颜振凤给他下了硬性规定:每周打篮球和踢足球等体育运动的时间,不得超过10个小时。如果袁良没有感兴趣的特长爱好班,那每天学习的时间必须保证满5个小时。 不过自从袁良在学校接触了微机课以来,他对微机产生了浓烈的兴趣,把windows系统用得那叫一个溜。颜振凤许诺如果袁良在入学分班考试中进入实验班,就送给他一台电脑作为奖励。眼下,这台电脑的诱惑比实验班的前途还要诱人。恐怕也正是这个奖励的缘故,袁良才得以在假期打起精神投入学习。 沿着南长河的河沿,两个男孩聊起了如何在“扫雷”游戏中尽可能避免踩到地雷。这时不远处阵阵焦急的呼救声传进耳畔,颜宁猛地转过身:“你听听,是不是有人在喊救命?” 隔着河沿两侧的粗壮树木和护栏隐隐望去,不远处的河里确实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奋力挣扎。落水点旁边就是一个台阶,想必是从台阶处失足落水掉下去的。 袁良看上去像是呆住了,急问怎么办。 “救人啊!”颜宁说着就把刚从图书馆借阅出来的书放在护栏边,两个男孩向落水点冲了过去。河水中是两个小女孩,袁良脱掉上衣交给颜宁后二话不说跳进了河中。 颜宁在路边焦急地看着,以准备随时下去支援。河沿上还插着“河道危险,请勿游泳”的牌子,但每年都听说有外校的同学失足落水。 “颜宁!搭把手!”水中的袁良拖着年纪更小些的一个女孩游到了河边,颜宁很顺利地把她拖上了岸。女孩看上去只有七八岁,此时因惊吓和失温瑟瑟发抖着。 不远处两道两侧的树木里,有一双眼睛正紧紧凝视着他们。伴随着相机的快门声,镜头对准袁良拖着河中另一位女孩吃力地游到了岸边。 河沿上,已经有过往的路人聚集而来。有大人托起了那个年龄稍大的女孩后,又合力帮着袁良游上岸。所有人都围在那两个落水儿童身边,几乎没人留意袁良全身湿漉漉地套上了上衣:“今天的事别跟姑姑说啊,要不她又以为我是因为贪玩才下河游泳的,那就完蛋了。” “那你得保证今晚回去好好看书。”颜宁好不容易抓到了袁良的把柄。 “看看看,都说了我会努力考进实验班的。”袁良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滴,和颜宁一溜烟儿地跑走了。 围观的路人询问起了两个落水女孩的家长,只见年纪稍小的那个女孩还因为惊吓发抖着,倒是年纪稍大的女孩缓过神来:“我叫吴霜,她叫回艳艳,我们是来北京参加夏令营的。” 接着,吴霜把她们今天是如何与福利院小朋友们走失的过程说了出来。从圆明园接受历史教育,到参观清华大学激励学习热情,再到国家图书馆感受知识氛围。毕竟是第一次来首都北京嘛,她们憧憬地看花了眼,从国图溜出来之后本想着在附近转转。南长河的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她们迷迷糊糊地沿着台阶走了下去。先是回艳艳失足掉进了水里,吴霜原本想拉住她,却不承想也被她拖进了水中。 “我们来自福利院,没有家长。”吴霜平静地说着这句话,又从岸边的书包里掏出一张纸条:“但这是我们带队叶老师的号码,各位叔叔阿姨行行好替我们联系一下。” 已经有热心市民去给叶心妍打电话去了,直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拿着相机询问起来:“刚才救人的那个男孩去哪里了?” 这一问,围观的路人们才想起来这是场见义勇为。大家四下寻找,却已不见他们的踪影,纷纷懊恼刚刚只顾上关怀落水少女了。 打电话的市民们已经联系上了叶心妍,据说那位年轻女老师接到电话时是处于崩溃的状态,得知吴霜和回艳艳没有大碍后喜极而泣,正准备从清华大学往这里赶。 天色渐渐晚了,不少市民围观了好一会儿,要么想起了去培训班接孙子、要么准备回家吃晚饭。正义使然,却又放心不下把这两个初来首都的女孩扔在这里。就这么僵持着,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自我介绍说他是报社的记者,名叫秦鑫。 像是怕路人们不信一样,秦鑫出示了自己的记者证和名片。他今天本来休假,原想来下午来散散步,却不想见证了一场“做好事不留名”的见义勇为。秦鑫让路人们放心地回家忙去,他自己会陪着两个女孩原地等待带队老师的到来。 “哎呀,辛苦秦记者啦。”市民们纷纷松了一口气:“这种见义勇为,可得宣传宣传。” “放心,职责所在。”秦鑫收起了记者证,微笑着说。 清晨的阳光笼罩着这座城市。颜振凤刚走进茶楼,店员急忙递过来最新的晨报。颜振凤边喝着豆浆边翻起了社会民生版面,只见那一版标题赫然呈现着几个大字:《好心的少年,你在哪里》? “ (本报记者秦鑫26日讯)昨日,一场暖心的见义勇为行动默默发生在南长河。从外地来京参加夏令营的两位女孩不慎落水,情急中一位少年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成功将两位女孩救上了岸。尽管是小小的纵身一跃,却彰显了大大的爱心。可在救人之后,小英雄却默不作声地离开了现场,这正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典范。 ” 真是勇敢啊,好样的。颜振凤边喝豆浆边想着,她向来对这种侠义之事赞许有加。 “ 夏令营的带队老师喜极而泣,她特意委托记者,想发动读者朋友们寻找这位勇敢的少年,说多少句谢谢都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感激。据围观市民们回忆,现场曾听到少年说他还要准备分班考试,疑即将初中入学。据称男孩个子高大、英俊帅气,因案发突然,只拍摄到了他救人时的身姿。有认识这位少年的朋友,请踊跃拨打报社的热线电话提供线索。 ” 报纸上刊登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少年在水中救助女孩,而另一张则是两位少年上岸后被匆匆拍摄到的背影。颜振凤端起豆浆碗,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瞅瞅人家的孩子,再瞅瞅自己家即将升初中的那位。要不是用一台电脑作为激励,他恐怕连书都读不进去。 颜振凤摇了摇头,嘱咐店员收拾好油条和豆浆碗。从去年开始,店里开始有外国游客光顾,总要学习一些能应付得了交流的口语才行。新订做的红木八仙桌已经让工人安装好,颜振凤坐在桌前翻开了一本《英语交流500句》的小册子。 第19章 07、我永远祝福你,好人就有好梦 28日的朝霞刚染亮天际,晨练的市民们已沿着南长河慢跑起来。京戏票友们在凉亭里拉起了京胡,咿咿呀呀地开起嗓子。此起彼伏的鞭响打破了旭日初升的安详,但丝毫影响不了打太极的老人们运拳时的气定神闲。 家住白石桥的市民武大爷结束了晨跑,正打算回家楼下喝碗热乎乎的豆汁,大夏天流一身汗那才能代谢走体内的寒气呢。他正沿着河边走着,突然发现槐树底下有一个深色的背包,他好奇地打开来,里面是几本如《微机原理与接口技术》《计算机硬件技术教程》的书籍。翻动着书页,还夹杂着前日刚从国图借阅出来的借书卡。 武大爷不懂微机,但是能看懂借书卡上的借阅人姓名。他想起了什么,拿着背包找到了最近的一家副食店:“有日报吗?今天的就行。” 在副食店的公用电话上,武大爷按照报纸上的热线拨打了过去。 周日,颜振凤躺在床上半梦半醒,梦里她隐隐地被外宾问起茶叶的价格,而她急赤白脸地憋了半天英语回复都没憋出个所以然。窘态的她发誓一定回家好好请教颜宁再教她几句,就这么想着想着,只感觉门被人咚咚地砸了起来。 明天会更好 第14节 “姑、姑姑!”颜宁在颜振凤的卧室门外大喊。而除了颜宁的声音,阳台窗外也隐约传来人声聚集的异动。待颜振凤换好衣服走出卧室,她才发现这声声激昂的讨论就来源于自家门口。颜宁和袁良不敢开门,只好叫醒了大人。 颜振凤本来就因为被吵醒而心怀怒气,如今不管他们是查楼下漏水还是查煤气管道,这周末大清早的扰民就是理亏。 她做好了十足的应战准备,气势汹汹地打开了门,瞬间无数个关切的笑脸映入眼帘。颜振凤吓了一大跳,刚要把门死死地关上,却被热心的市民们用抢先扶住了门框。 “ 好心肠的救人小英雄,我们终于找到了! ”“ 做好事不留名,这是当代的小雷锋啊。 ”“ 您就是小英雄的家长吧?在这个‘应试教育’定胜负的时代,您是怎么把孩子教育出这种舍己救人的美德? ” 颜振凤一脸茫然地转过身,只见颜宁和袁良默默地低下了头。颜振凤隐约地明白了些什么,就在这一犹豫间,门外的热心市民和新闻记者一窝蜂地涌了进来。 “你们进归进,哎别拍照啊。都是没成年的孩子,给我们留点隐私。”面对着电视台扛着摄录机的记者,颜振凤有些不满。 “什么隐私不隐私?家丑才不可外扬呢。你家孩子是好人好事,那当然得宣传宣传啦。”住在附近的热心肠大婶们笑着张罗起来,一点儿没把自己当外人。 大家都是清早看了报纸,民生版的头条骄傲地写着醒目的标题:《好心的小英雄,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 (本报记者秦鑫29日讯)自26日我们报道了南长河救人小英雄的事迹以来,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反响。直到昨天,热心市民武大爷在晨练时发现了救人少年遗落在现场的书包,通过借书卡确定了少年的真实身份。少年袁某,14岁,育才中学初中一年级新生;少年颜某,12岁,魏公村小学六年级新生。我们采访了多位市民朋友,他们纷纷表示这种人间有温暖、英雄出少年的事迹应该被大力弘扬。在这个应试教育的时代,‘减负’不应该减掉孩子们乐于助人、见义勇为的美德和品质。 ” 颜振凤想起了前几天早晨伴着豆浆油条看到的报纸新闻,这才知道事情全貌。面对着大家冠以她“英雄家长”的称号,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事发突然,她更生气的是这俩小兔崽子怎么瞒她瞒得如此之好。 但眼下气归气,更重要的是她心中充满了疑惑:“报纸上不是只写着袁某和颜某吗?你们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热心大婶看了眼钟表,毫不客气地拿起了遥控器:“电视台的《阳光早九点》肯定会播。” 果然,今日新闻栏目的第一条播报就是南长河的救人事件。电视里的热心市民武大爷正乐呵呵地接受采访,将他是如何发现背包和借书卡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我一看那借书卡上面写着两个名字,‘袁良’和‘颜宁’。发现书包的这个地方和那俩女孩落水的台阶很近,我就想赶快把这个线索提供给电视台的同志。”武大爷满脸自豪,说罢还在镜头前出示了他发现的借书卡。 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录机,镜头在颜宁和袁良的脸上来回扫射着:“两位小英雄,谁是当天见义勇为下水救人的那位呀?给我们讲讲事情的经过吧。” 颜宁还在回忆那天他是怎么听到远处传来了呼救声,身边的袁良却抢先开了口:“那天我和弟弟从图书馆准备回家,我听见了有人喊救命,就叫弟弟一起赶快去救人。” 颜宁竖着耳朵听着。如果没有记错,那天明明是自己率先听到了呼救,也是自己坚定地告诉袁良要去救人。但颜宁看着袁良绘声绘色地说着,丝毫没有打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袁良也把事情的原委描述出了个大概。末了他面对密密麻麻的人群和镜头,有些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没有问题了吧?没有问题就请走吧,我还要去学习,不然考不上实验班了。” 大家自然不好再耽误下去,三五成群的告别着离开了,只有颜振凤还沉默不语地坐在沙发上。颜宁怕她生闷气,主动向她道了歉:“对不起姑姑,我们不是有意瞒你的。” 是啊,这件事情是见义勇为的好事,颜振凤有什么道理去发火呢? “不,你们做得对。下次遇见这种情况,你们该救还是要救,知道吗?”一上午过去,颜振凤终于露出了笑容。 “ 近日,初中生袁良见义勇为救落水女孩的行为,在社会上收获了很大的反响。面对着大家的夸赞,袁良丝毫没有沉湎在‘小英雄’这个称号里。他不愿过多接受采访,而是表示要赶快去看书,以备战实验班的分班考试。到底是什么让一个男孩连‘见义勇为’这种光荣的事迹都不愿意多说一句?这种‘重成绩、轻品德”的风气到底会给中小学教育事业带来什么样的反思?今天我们请来了著名的儿童教育学家,为大家分享一下应试教育与德智体美的平衡问题。 ” 事发四日,福利院的赴京夏令营活动也要进入尾声。那天叶心妍一见到吴霜和回艳艳,就马上带她们去医院做了检查。吴霜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很健康,只是回艳艳可能受到了惊吓,当晚便发起了低烧,所幸没有其它大恙。 事发后,提心吊胆的叶心妍还是鼓起勇气向林玉华院长汇报了前因后果。但孩子们毕竟并没受到伤害,林院长并没有苛责她,反而称赞她在这件事中处理得果敢及时,这也让叶心妍稍稍放了些心。 眼下吴霜正在宾馆里看电视,那正是白天袁良接受记者采访的栏目:“叶老师,就是这个小哥哥救的我们。” 叶心妍定睛一看,屏幕上一位初中模样的男孩正以学习为由委婉地谢客。这么热爱学习的好少年,竟然还在分班考试前夕愿意出手相助。 “叶老师。”吴霜回过头,眨着大大的眼睛:“我想当面感谢这位小哥哥,送面锦旗。” “嗯,是该好好谢谢他。”叶心妍也很赞成这一点。如果不是他救人及时,这两个女孩真出了什么事故的话,那她这位带队老师肯定难逃其咎:“锦旗的事我去安排。” 七月的最后一天,空气里浮动着火热的激情。在报社记者秦鑫的见证下,叶心妍带着吴霜携锦旗来到了颜振凤的家中。 一面“见义勇为小雷锋”的锦旗,由吴霜交到了袁良的手中。那时袁良正在写作业,闻声冲进客厅的时候,手中还拿着《奥数50题》。看见锦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袁良啊,高兴不高兴呀?”秦鑫连按了几下快门后,引导性地问着。 “高兴是高兴,只是...”袁良好奇地抚摸着人生中第一面锦旗,欲言又止:“只是来不及高兴太久,如果能考上实验班就更高兴了。不,我的意思不是说收到这面锦旗不高兴,只是如果在我考上实验班之后收到就更高兴了。哎呀,做题做得脑袋都懵了,都语无伦次了。” 这时吴霜在一旁开口,稚嫩的语气里都是孩童的纯真:“在我的心里,小良哥哥做的事情要比考试更加光荣。” “也不能这么说。”叶心妍急忙制止了吴霜说下去。 “没关系,这才是孩子的肺腑之言嘛。”秦鑫拿着相机,脑海中又酝酿起一条热点。 事情发酵的速度比想象中得还要快。在《落水女孩送锦旗感谢少年救命之恩》的新闻发表之后,读者们纷纷来信来电,既表达了对小英雄见义勇为的赞许、又表达了对学校应试教育的反思。难道实验班就真的比孩子的性命还重要吗?难道成绩单就真的比道德品质还重要吗?如果未来的孩子们都追求成绩而忽略道德,那这群祖国未来的花朵将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除了报社之外,热心的读者们还把信件寄给了教育局和育才中学,大家都在为这位成绩恐无法进入实验班的好少年打抱不平,字里行间言辞恳切:如果连像袁良这种乐于助人的孩子都无法被破格录取,那只怕是寒了见义勇为的好孩子们的心。倘若有一天所有孩子们都去追求成绩而漠视生命,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校方的反应也比想象中的快许多。八月初一早,校方就委托报社摆明了态度和立场。 “ 此事发生以来,校方领导非常重视。见义勇为,是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美德。纵观我们的高等学府,在高考阶段尚且都有对见义勇为行为‘破格录取’的先例,更何况在奠定孩子价值观和责任感的初中阶段,就更需要通过破格录取以示对这种行为的褒扬。” 随后校方表示,按照既定流程,他们会在分班考试后根据成绩和评定,通过加分奖励或破格招录的形式,给予袁良同学进入实验班学习的资格,以示校方对“见义勇为”这种难得可贵品质的表彰。 看到这份报纸的时候,颜振凤只觉得不可思议:无数专家们口中“赢在起跑线”上的分班考试,袁良这就拿下来了? 吃过午饭后,袁良就被儿童福利院的叶心妍老师叫走了,说是夏令营活动顺利落幕,请他出席返程前的送别仪式。 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叽叽喳喳了几天的生活也重新回到平静的轨迹。颜振凤好不容易腾出时间和颜宁聊起了天,言语里还是觉得这一切顺利得像做梦似的:“你说说,你们从国图出来,袁良怎么就正好听见了那声呼救?也是巧了。” 沉默中,颜宁抬起了头:“姑姑。”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颜振凤忍不住问:“怎么了?” “如果我说,当初是我先听见了那声呼救,你信吗?而且他本来犹犹豫豫地不想去救,是我擅作主张说要去救人,你信吗?” 看着颜宁的眼睛,颜振凤明白了:袁良,这是抢了功。他固然跳下水救了人,可他把从发现到决断的一切功劳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可那又如何呢?眼下他成为了人人称赞的小英雄,成为少年队员中的优秀榜样。重要的是,全家人愁了许久的实验班已如探囊取物。 “但我不怪他,更不嫉妒。”颜宁说着说着,眼睛笑得眯了起来:“他能通过这件事进入实验班,我高兴。” 颜振凤和蔼地抚摸着颜宁的头,满眼都是“不愧是颜家好儿子”的欣慰:“那如果下一次遇到危急情况,你知道自己没有功劳,你还去救吗?” “当然。”颜宁不假思索地答道。 街上的车辆川流不息,音响里播放的高分贝歌曲在疾驰而过的瞬间传了过来。 “ 就让我默默地真心为你,一切在无言中。有缘分不用说长相守,让感觉与众不同。就算是人间有风情万种,我依然。亲爱的我永远祝福你,好人就有好梦。 ” 那之后又过了两年,时光在细碎的年华里悄然流逝,sars带来的阴霾渐渐被时间疗愈。在抗击非典后的首个春天,颜振凤响应公安机关的号召,带领两个孩子去领取了第二代居民身份证。 转眼间,颜宁也考入了育才中学实验班就读初二。而初三的袁良不复昔日小英雄的威风,学习成绩在实验班中排名垫底。眼看中考只剩最后几个月,袁良的升学情况令颜振凤心急如焚。尽管他当初是依靠破格录取进入的实验班,但颜振凤仍然兑现了承诺,奖励给他一台电脑,这令当时的同学们好生羡慕。 如果说,这两年发展得最快的除了两个男孩猛长的身高和城市的建设以外,就当属青春期萌动且好奇的心。自从2002年救下福利院的落水少女之后,袁良和吴霜互相交换了地址,两个孩子通过书信的方式联络起来。 在一封封真挚的信件中,吴霜表达了对北京之行的怀念与不舍,分享了她在福利院的日常生活,并透露了她已是作为一个孤儿的“秘密”。稚嫩的笔触和娟秀的字迹,似乎让袁良牵挂无比。 9月末的傍晚阴云密布,早就听说今夜会有阵雨,学校决定取消晚自习。 吃完晚饭后的颜宁写完当天的作业,潜入了袁良的房间。从袁良的背影看过去,他正在埋头书本间,看起来像是勤奋苦读。但颜宁仍然看到在袁良的语文课本下面,露出了一张字迹密密麻麻的信纸,还有女孩的妙笔画作:“她回信啦?” “吓我一跳。”见颜振凤没有跟进来,袁良松了一口气。 “ 袁良哥哥: 展信安。距离我们认识,已经过去了三年。银川又到了丰收的季节,漫山遍野都是金灿灿的。你在北京还好吗?北京天气冷吗?最近我总是能梦到在北京的那段日子... ” “好了好了,你别念了。”袁良一把抢过了颜宁手中的信纸。 颜宁笑够了,捏着声儿模仿着吴霜的语调,靠着书桌坐了下来:“袁良哥哥,这已经是第几封信了?” “第三十二封。”袁良认真地回答着,把信纸折叠好放进了原本装麻花的小铁盒里:“喂,我可每封都给你看过,一点儿都没瞒着你。” “我可没兴趣。”颜宁像个小大人似的摆了摆手:“你说,你这算不算是早恋?她还没满13岁呢。” “早恋早恋,你这话怎么和老班似的。”袁良不满地嘟囔着:“你不也才刚满十四。” “但我没有早恋啊。”颜宁佯装出一副正义凛然的表情:“要是让姑姑知道...” “别说了,我看书还不行吗?”袁良没有再说话,翻开习题册做起抛物线的解析式。看到袁良难得的听话,颜宁沉默了下来。 他知道,在每次聊起那个叫吴霜的女孩时,袁良的眼睛里都会闪动着光。 第20章 08、印象山水实景,演艺海纳百川 这一年,在与北京远隔千万山水的漓江河畔,一台名为《印象·刘三姐》的实景演出已经迈入首演后的第二个年头。演出场地与闻名遐迩的书童山隔江相望,可以观赏到河畔周围两公里范围的自然景观。当地政府骄傲地宣称这是一台融真山真水和民歌民谣于一体的山水实景演出,有着世界上最为宏大壮观的自然幕景。 时年40岁的舞美设计师魏诚,作为主创人员参与进剧目的舞美制作中。作为国内早年从事舞台美术设计的创作者,他这一路可谓是见证着新世纪旅游演艺行业的蓬勃发展。 尽管工作室设立在北京,但生长在银川的魏诚和妻子滕富丽还是会经常回银川住。人年纪越大就越是眷恋起故乡,而今他们夫妇也已经迈入不惑之年。眼看着“国家一级舞美设计师”的职称有了、文化公司和舞美团队有了、丰富的履历和闪耀的荣誉都有了,盘旋在他们夫妇心头的一块阴云却始终挥之不去,甚至带来愈发伤痛的阴霾。 ——魏诚夫妇的独女魏明月,在三年前赴北京参加英语夏令营时不幸车祸离世,年仅14岁。那时正值剧目重要的创作阶段,魏诚算是顶着巨大的悲痛和压力完成了工作。如今光阴荏苒,魏诚在业内的口碑越来越好。日子还要往前看,无论如何还是要有个孩子。 在亲朋好友的劝说下,魏诚夫妇动起了想收养一位幼童的念头。他们联系上了蓝天儿童福利院的院长林玉华,有意下个月专程回银川去参观福利院。 5月末的空气中回荡着凉爽的风,高立柱的牌子上打着“最是一年好风景、塞上江南欢迎您”的旅游宣传语。这两年国家的入境旅游市场呈现出了蓬勃的发展态势,主要统计指标每年度的增幅都达到两位数,而选择在国内旅游的百姓也多了起来,尤其是去年正值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之际,江西、湖南、河北等地的红色旅游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这几年旅行社如同雨后春笋,从业者们还推出了“深度游”和“自由行”的新名词儿。 “好啊,这是经济水平发展上来了。”魏诚虽然是剧团的舞台美术出身,但又得益于国家旅游演艺行业的蓬勃发展,看到如今欣欣向荣的景象自然十分欣慰。 只是,如果女儿魏明月还活着那该多好啊。两年后的奥运会将在家门口举办,那时魏明月正好年满二十岁。顺利的话,她或许已考入北京的大学、或许报名成为了奥运会的志愿者、或许自信流利地向外宾们介绍着国家的幅员辽阔和湖光山色。 走进福利院,林玉华院长亲自接待了他们。 “魏老师德艺双馨,这些年在全国各地推出了不少有口皆碑的佳作。听说,还加入了08年北京奥运会开闭幕式的主创团队?真是咱们家乡人的骄傲啊。”林玉华院长仪态大方,微笑着向魏诚夫妇握手致意。 “您数十年如一日为这些孩子们保驾护航,听说您弟弟也辞去工作专心开办私立小学。您全家人都为教育事业殚精竭虑,更值得我们尊敬。”魏诚和滕富丽也恰到好处地寒暄着。一番客套过后,林院长领着魏诚夫妇走进大楼,终于切入了今天会面的主题。 “你们的诉求,我已经了解。我们特意整理出了一批孩子们的资料档案,年龄都在5周岁以下,且家底清白,没有家族病史。”林院长边在前带路边介绍着,准备到办公室细谈。 明天会更好 第15节 就在拐入上二楼的台阶上时,两个孩子追逐打闹着跑下楼,正好和魏诚夫妇撞了个满怀。滕富丽打了个踉跄,所幸马上被魏诚扶住了。 林院长刚想发作,定睛一看:“吴霜?” 吴霜愧疚地急忙弯腰致歉:“对不起林院长,对不起叔叔阿姨。” “你平时不是挺沉稳的,怎么今天这么冒冒失失?还带着回艳艳一起胡闹。”毕竟当着收养人的面,林玉华得彰显出风气严谨的样子:“院规怎么说的?走廊里禁止追逐打闹!” 还是滕富丽制止了林玉华,怕她给无辜的孩子下处分:“没事的林院长,这个年龄的女孩正是活泼的时候。想当初我女儿这个年龄,也爱唱爱跳乱蹦跶呢。” 林院长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继续带着魏诚夫妇向办公室走去。滕富丽看得生趣,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和魏明月年龄相仿的女孩。而那个女孩呢,也正好回头看她,眼睛里闪动着纯真的光彩。只见女孩笑着眨了一下眼睛,又一溜烟儿地跑下楼了。 魏诚转过身,见滕富丽还停留在原地,并久久望着下楼台阶的方向:“富丽,你怎么了?” “哦,没事。”滕富丽用力地甩了甩头,急忙向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林院长从铁皮柜里取出厚厚的档案盒,里面一份份资料背后都是一个个令人心碎的童年:有父母双亡的孤儿、有出生后就被遗弃的弃婴、有单亲患残疾无力抚养的孩子、也有父母外出打工多年杳无音信的留守儿童。林院长正给他们一个个地介绍着送养人的信息,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林院长。”吴霜端着有热水壶和茶杯的托盘站在门口:“刚刚是我冒失了,顶撞到了叔叔阿姨。我在茶水间打了热水,想给叔叔阿姨泡杯茶。” 这才是我们福利院教育出来的孩子嘛,还算是懂事。林院长心想着,让吴霜进来倒水。 见到是刚才向她眨眼的这位女孩,滕富丽来了兴趣:“你多大了?” “虚岁十四岁了。”吴霜边倒茶边说。 滕富丽和魏诚对视了一眼,女儿魏明月意外去世那年也是十四岁。他们又问起了吴霜的成绩,问她初中的科目中最擅长哪门。林院长也帮着吴霜附和着,说她的英语水平在全院的孩子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那你有什么爱好呀?”滕富丽看着这个面容清秀的女孩。 吴霜不假思索地说:“画画。” “画画?”一直沉默不语的魏诚也好奇发问:“那你喜欢画些什么?能不能让叔叔看看。” 在吴霜去取画册的时候,林院长一直陪着笑。她说这是他们福利院“素质教育”的结晶,是“德智体美劳”均衡发展的成果。 画册拿来了,翻开一张张笔触稚嫩的纸页,魏诚这位久经沙场的老设计师都不禁动容。画面上秀美的河流围绕着山川,一轮皎洁的明月在河水中投射出银纱般的波光,他忍不住问道:“你画的这是哪里呀?” “广西漓江。”吴霜说。 “你去过漓江?”魏诚惊讶地问。 “没有去过,是按照《中国名胜》课外书上桂林山水的样子画的。”吴霜笑眯眯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那这一张呢?”魏诚又翻到了一张苍茫的雪山,云雾缭绕在层峦叠嶂的皑皑白雪中。 “玉龙雪山,听说是在云南丽江。”吴霜歪着头回忆起来。 “叔叔正在做的项目,就在玉龙雪山。”魏诚此时肩负着《印象系列》另一部作品的创作任务,他想起不久前去丽江实地采风时的场景,也想起他和团队日夜鏖战画出的舞美图:“你画得很好,很有灵气。” “真的啊?谢谢叔叔。”吴霜开心地笑了起来。 一直在旁边搭不上话的林院长咳嗽了两声,正事还是得继续谈:“吴霜,叔叔阿姨还有事情,你先回去吧?谢谢你的茶。” “嗯!”吴霜用力地点了点头,懂事地收拾好了热水壶。在向魏诚夫妇告别后,读着一首英文诗走出门去了。 “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的。只是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 门被轻轻地关上了。几乎是瞬间,魏诚和滕富丽同时向吴霜离开的方向望去。然而人影已离开,脑海里空留阵阵余音。 ——14岁的魏明月,最喜欢的课外读物就是这部泰戈尔的英文诗《飞鸟集》。哪怕已经过去了三年,昔日她参加英语朗诵比赛时的风采仍然历历在目。 “魏老师?滕老师?”见两个人像是走了神,林院长忍不住小声提醒着:“咱们继续?” “啊,好。”先是魏诚缓过了神,急忙应答着。 “这个男孩是01年底出生的,发现时是被人用褥子裹着遗弃在博物馆后面,当时他...” “林院长。”滕富丽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听的也心不在焉:“刚刚那个吴霜,她出生年月是什么时候?” 林院长翻起了档案,回答她是91年10月,严格说周岁还没满十四岁。 滕富丽感觉头部一阵眩晕,魏诚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不然,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走出福利院,车辆在林玉华院长的挥别中渐渐驶远。坐在副驾的滕富丽伸开手心,一张纸条已经被冷汗浸得汗涔涔的。 “这是什么?”魏诚边开车边问。 “刚刚那孩子倒茶时塞给我的。”滕富丽缓缓打开纸条,上面娟秀的字迹写下了两行话: “ 叔叔阿姨,多多注意身体哦。认识你们,我很高兴。 ” 但这些字句不是最主要的。重要的是,纸条上还勾画着儿童的简笔画:一个弯弯的月亮,还有三颗小星星。而月亮,就是女儿魏明月生前最喜欢画在本子上的。 魏诚用余光看到了纸条上的月亮,对滕富丽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她周岁已经十三岁半了,年龄太大了。” “但是,明月走的时候也是这个年龄啊。”滕富丽失神地望着窗外,天边掠过几只飞鸟停在枝桠上。树叶沙沙地作响,就像是轻轻的问候。 第21章 09、世界以痛吻我,我将报之以歌 “ 有这样一群特殊的孩子,他们没有家人可以依赖,甚至从出生起就饱受先天疾病的折磨和被遗弃的痛苦。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吧,给孩子们送去社会的关爱和温暖,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但丝毫影响不了魏诚夫妇往福利院跑的热情频率。6月中旬,爱心公益组织来到蓝天儿童福利院,送来了水果、文具和自发募捐的善款。这次公益组织之行,也是魏诚夫妇帮忙张罗联络的。合影完毕后,魏诚夫妇又留下来陪孩子们在活动室玩了半天游戏。 当然,他们的焦点放在了吴霜的身上。 从年龄到性格、从神态到表情,她都和离去的魏明月如此相似。从初次在福利院相见时吴霜蹦蹦跳跳的样子、到她回眸一笑向滕富丽眨了眨眼的表情、再到思考问题时习惯歪着头的动作、还有她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这些细枝末节的小动作和微表情,简直和魏明月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她朗读起泰戈尔《飞鸟集》时的发音,也总是令他们想起魏明月用英语参加演讲的风姿。 但真正让魏诚惊讶的,莫过于吴霜的一幅幅画作。尽管技法上跳脱不出孩子的稚嫩,但线条与色块的运用颇具灵气。最重要的是,她画中出现的广西漓江山水、云南丽江雪山、浙江杭州西湖等地的风光,都是魏诚曾经参与或即将参与的作品。 这一回他也相信,这世间终究是有“缘分”一说的。 做出这个决定的过程并不十分顺利。吴霜眼看就将年满法律规定的收养年龄,而这个年龄也正是横亘在他们夫妇心头最大的坎。他们原本想收养一位四五周岁以下的孩子,如果是男孩就正好继承魏诚的衣钵,继续为国家的舞台艺术发光发热。但谁承想中间蹦出来一个吴霜,这一蹦就让所有适龄的孩子在夫妇的心中黯然失色。 无论翻看哪个孩子的档案时,吴霜那张小脸都在他们脑海中挥之不去。吴霜和魏明月的幻影总是重叠交替,喊着他们“爸爸妈妈”。 他们也想清楚了,既然从头收养一个孩子,他们之间也有将近四十年的代沟。那么还不如收养这个和魏明月年龄相仿的孩子,作为上天赐予他们的延续吧。 不出意料,林玉华院长对于他们的决定很是震惊。说实话,到吴霜这个年龄还能顺利被收养人主动提出收养的实属罕见,更何况还是条件如此出众的领养人。 “说到底,收养这件事还是最看眼缘的。”滕富丽说。 见他们如此执着,林玉华还是犹犹豫豫的,她把魏诚夫妇请进了办公室:“只是,这个吴霜的身份有些问题。” 在魏诚和滕富丽的追问下,林玉华回忆起那个冬天的情景:“这个孩子,是99年底被几名公安同志送过来的,其中有一名年轻的女同志对吴霜很是关照,在她生父那一栏报了‘失踪’。但如果只是失踪,公安又为什么亲自跑过来好几趟呢?我想再细一步问问的时候,她就说公安已经备案,让我们填‘失踪’就行。” 隔着一道年久失修的门,前来送水的吴霜在门外侧着耳朵,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走廊里潮湿的水汽在吴霜眼前氤氲出一层薄雾,让时光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冬夜。在那段时间里,公安总是来市人民医院的病房里看望她。看望什么呢?当然是来套她的话,想找到她是否得知吴文雄逃亡何方的蛛丝马迹。至今,吴霜都记得一位姓史的警官神色凝重且不苟言笑,每每盯着她的时候,那双眼睛就像鹰一样锐利,总是让她联想起在《动物世界》里看到的捕食者。 但史警官只来过几次,更多时是一位年轻的女警代劳,那位公安姐姐待她很和善。同时也正是她,向吴霜通知了她的继母迟彩萍涉嫌一起刑事案件,现已携子迟斌出逃。 得知此事后,吴霜曾两眼泪汪汪地这么问她:“我是不是要被送到福利院去?” “你不想去福利院吗?”女警姐姐明知故问,并且诱导性地说那里有定时定点的一日三餐、有一群可以玩耍的同龄小朋友、有像家人般无微不至关怀她的护工。 “不不不,我不想去!”吴霜疯了似的哭喊起来,和先前文静内敛的性格截然相反:“如果我去了,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的爸爸是杀人犯,没有小朋友愿意和杀人犯的女儿一起玩的。” 这有些出乎女警的意料:“怎么会呢?他只是逃逸,现在还并不能说是‘杀人犯’。” “但大家都会传我是杀人犯的女儿的,院长也会知道。那之后,他们肯定会欺负我的。”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啊,我们公安肯定会保护好你的信息的。”不知道那位年轻女警回去后汇报了些什么,等她再次来看望自己的时候,说是已经和领导讨论过吴霜的问题:出于对未成年人保护的角度,会暂时按照“生父失踪”的说辞和福利院进行交接。 “好,那我去福利院。”吴霜擦干了眼泪。 屋内的讨论声将吴霜的思绪拉回到现实,那位叫做滕富丽的富裕女人低着声,似乎是因林院长的劝说而产生了质疑。伴随而来的,还有林院长的建议:“你们俩最近最好去找公安问问,或者我也可以拿着她的档案帮你们去公安那里打听一下。我有位高中同学在检察院工作,她爱人史跃平就是市局的。” 这时吴霜推开门,脸上挂着活泼的笑容:“叔叔阿姨来啦?我来给您们倒水。” 尽管魏诚夫妇也客气礼貌地回应着她,可吴霜仍用余光瞄到了夫妇俩和林院长对视的眼色。一切流言蜚语都暂时戛然而止了,但也只是暂时。 夜色静悄悄的,皎洁的明月为大地笼罩着薄纱般的光。站在院子里向深处看,整个福利院只有宿舍楼还亮着光,而办公楼已是一片黑暗。 吴霜摸黑顺着台阶走向二楼,轻轻推开了校长办公室虚掩着的门。 按照以往的惯例,林院长每周三都会住在福利院。而每周三的晚九点半到晚十点,她会亲自到宿舍楼查房,以示院长对孩子们的浓浓关爱。 十分钟前,林院长已经视察完吴霜所在的初中部女子宿舍楼。院长前脚刚离开,吴霜后脚就以洗衣服的名义溜出了宿舍楼。之前在院长办公室里,吴霜就已留意过林院长将档案保管在何处,那是靠窗台数第二个铁皮柜。而且为了图方便,林院长总有关门不拔钥匙的习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吴霜有足够的时间找到自己的入院档案。 然而,此时吴霜眼前的铁皮柜锁孔紧闭,而且并没有插着钥匙。她隔着玻璃窗,看到写着“初中部”的厚厚档案盒近在咫尺,自己却只能干瞪眼。为了今晚潜入办公室,她中午还特意在食堂向护工阿姨借了一双女士手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吴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依次拉动着办公桌无锁的抽屉,都没发现钥匙的影子。她又翻动起桌面上的象牙笔筒和杂物盒,也是一无所获。吴霜心脏跳动得越发剧烈,手上的动作也有些杂乱无章。钥匙还没踪影,她倒是从摞成山的文件中发现了一份《锅炉安装协议》,因为这份协议是手写的缘故,所以在文件堆中很是显眼。 这时,走廊外传来了脚步声。 吴霜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儿。她环视了办公室一圈,角落里堆放着两三个印有“lg等离子电视”的空牛皮纸箱。吴霜匆匆放下协议,急忙钻进了纸箱里。 透过纸箱的缝隙,吴霜看见院长林玉华和一个男人走进办公室。吴霜见过那个男人,是院长她开办私立小学的弟弟林玉柱。 “每次查房可给我累坏了,芝麻大点儿的事都要找我汇报。”林院长说得口干舌燥,拿起空空如也的茶杯,忍不住又抱怨起来:“我还得装得特别耐心的样子,还得给他们赔笑脸。” 林玉柱边忙不迭地去饮水机接水,边宽慰着她为了评优而暂忍一时:“福利院不是要评文明单位了吗?顺利的话你还要去北京领奖。现在就算是为了师生们的口碑调查,也得笑脸迎人到底。” 林玉华没好气地接过了林玉柱递来的茶杯:“你今天跑过来什么事?” “你知道的,玉关小学食堂钢结构工程款要支付了,会计打电话催了。”林玉柱赔着笑脸。 “正好。”林玉华坐在了办公桌前:“民政局已经把省里拨付的70万经费打过来了,那咱们还是像之前一样。” 林玉华所说的“之前”,是指一年前。林玉柱开办的私立小学“正好”更换下来一批旧锅炉,就以“献爱心”的名义送到了蓝天福利院。但林玉华声称福利院经费困难,安装锅炉产生的安装费和基建费9万元由林玉柱的玉关小学先期垫付。 半年之后,福利院的后勤拿着虚假的锅炉安装协议和发票来找林玉华签字。林玉华审批签字后,福利院的财务报销了锅炉的安装费13.86万元,偿还给了林玉柱小学的垫付款。到了去年年底,刚安装没一年的旧锅炉又被林玉华以有“安全隐患”为由处理,按废品变卖了2.5万元。到了2005年初,福利院又以打沙管井为由,被林玉柱的玉关小学垫付了打井费用和水泵设备款10万元。林玉华又以同样的流程,从福利院财务报销了款项14.22万元,“偿还”给了林玉柱私立小学垫付的打井款项。 此刻,林玉华看着对自己示好的弟弟,说道:“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正想着这件事。昨天我把后勤叫过来了,拟出了一份锅炉安装协议、一份沙管井系统协议和两份发票。到时候拿这些去找财务报销,能再重复报销出锅炉安装款14万和打沙管井系统款15万。” “行,行,还是你想得周全。”林玉柱喜笑颜开,给林玉华捏肩捶背:“把款打进我个人账户就行,我的银行卡和密码都给我们小学的会计了。” 林玉华白了一眼他,继而在书桌上找起那份刚拟定好的协议:“从小到大,我就是给你操心受累的命。” 可刚拿起合同,林玉华的手就停住了:“不对。” 明天会更好 第16节 “怎么了姐?什么不对?” “这份协议的位置不对。查房前我明明把它藏在了文件底下,现在它怎么跑到最上面来了?你刚动过?”林玉华警惕地反问林玉柱。 “怎么可能?从进门到现在我都和你在一起,没碰过桌子上的文件。” 林院长的语气里有种不符合平日和蔼可亲形象的凶狠:“那就是有人来过。” 牛皮纸箱里的吴霜紧张地屏住气息,冷汗已经渗出了她的额头。林院长环视着办公室,当目光扫射过牛皮纸箱的瞬间,吴霜感觉自己和她四目相望。 林玉华抄起钥匙盘走出办公室,林玉柱也紧跟其后,很快脚步声的回音渐行渐远。 吴霜从纸箱里钻出来,她把头偷偷探出办公室门外,见林玉华确实在走廊的另一侧,而林玉柱则在男公用厕所里排查是否有可疑之人。 瞄准这个时机,吴霜撒开腿飞快地向下楼的台阶跑去。林玉华闻声转过头,只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快地下楼离去。 “有人!”林玉华情急之中大喊:“就是从办公室的方向跑出来的!” 吴霜咬着牙,头也不回地跑出办公楼大门。她身后空荡的走廊里回荡着林玉柱骂骂咧咧的懊恼,意识到他们的密谋已经被全部听到了。 吴霜来不及细想,疯了似的贴着院子向宿舍楼跑去。 “姐,看见是谁了吗?”林玉柱满头大汗地问。 “废话,就是因为没看见。”林玉华气得直冒火,咬牙切齿地让林玉柱下楼去追。她惊魂未定,脑子里浮现起办公室里那几个可藏身的废牛皮纸箱。 走进还亮着灯的207号宿舍,这已经是林玉华他们排查的第七间宿舍。前面几间要么是早已经熄灯入睡的低年级,要么就是整个宿舍六人全勤。直到林玉华走进这间住着初中部女生的207号宿舍,她一眼就发现里面空着一张床位。 “谁不在?”林玉华目光凌厉地问,还没等宿舍长说出那个名字,她的身后就响起一声毕恭毕敬的“林院长”。 林玉华回过头,只见吴霜站在门口,手中还端着一个空盆。 林院长的语气一改往日的和善:“你干什么去了?” “洗衣服呀。”吴霜用湿漉漉的手整理起额前的碎发,空盆里还有残余的水。 林玉华带着吴霜走向水房检查,晾衣绳上确实挂着几件刚洗完的短裤:“行了,你回去吧。” “谢谢林院长。”吴霜拿着盆转身而去。 林玉华盯着吴霜的背影,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林玉华的眼皮剧烈得跳个不停:吴霜长过脖颈的马尾辫和转身瞬间的仪态,就像那个刚刚跑出办公室后落荒而逃的影子。 “吴霜。”林院长在吴霜的背后冷冷地叫住了她。 第22章 10、建设精神文明,表彰先进个人 2005年建党节刚过,北京处处洋溢着热火朝天的喜庆景象。在首都的各大高校中,大学宿舍照常开放,供利用暑假勤工俭学和实习考研的学生们使用。 7月4日的北京已经进入了雨季,天气预报通知汛期已到。晚上九点,几道闪电划过天际,伴随着滚滚沉闷的雷鸣,一场中雨如期而至。 在化工大学读机械的大三学生邓德铭撑起雨伞,揣着新收入囊中的课时费打算赶公交回学校宿舍。这个暑假,他找了一份给初二学生辅导数学的家教工作。正当他走出这个位于西直门北大街的天府小区,突然发现小区东侧的荒地上冒出阵阵浓烟。 从接到这份家教工作起,邓德铭就知道这座小区东侧有片3000平方米的荒地,地上长满一人高的狗尾巴草,荒草间果皮纸屑和包装垃圾丛生。从荒地向四周望去,方圆两三里内都没有安装一盏路灯,人们每逢经过此地时总感觉黑漆漆阴森森的。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在寸土寸金的西直门地段会有这片荒废的土地,但邓德铭的雇主及小区业主早就对此表示出不满:“还有人管吗?建绿草坪、盖活动站、哪怕修成停车场给我们停自行车也行啊,再不济来给我们清理一下野草。现在生活垃圾都往这里扔,收废品的还带来这么多杂物,要是哪天遇上一个烟头的明火,非得把这片地上的草都给点着。” 傍晚时分的天空已经阴云密布,雇主和居委会怨声载道的电话还言犹在耳。那个初二男孩解题的时候,邓德铭就听到雇主和居委会商量:等明天的雨一停,就由居委会出面向市非紧急救助服务中心反映反映。结果还没来得及等到明天,邓德铭就看到荒地上的杂草已经被明火点燃了。 邓德铭拿出小灵通,本想直接通知雇主,但又察觉到了异常。 雨夜里,熊熊的火焰发白发亮,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灼烧声蔓延开来。这种火势,绝不是区区一个烟头能引燃的火情。邓德铭又向前靠近了一段距离,才发现树木边上的火焰正吞噬着一辆银灰色的夏利车。 他在小灵通上删掉了雇主的电话号码,输入了119火警。 雨势在午夜时分达到了顶峰,但这也丝毫阻挡不了附近居民打着手电冒雨围观的热情。在消防人员用泡沫水枪控制好火情后,警方封锁了现场。就在刚刚,120急救中心从车里抬出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当场放弃采取抢救措施。 “报警人见雨夜起火并非夏季自燃,所以拨打了119火警。看到是车辆撞树所以认定里面有人员伤亡,继而拨打了120急救。由于这里并非交通事故高发路段所以留了个心眼,接着又拨打了110。”北太平庄派出所的年轻警员向匆匆赶来的队长汇报着情况:“就这样,一气呵成。” “这报警人是什么身份?”举着雨伞,驻所刑警中队长段卫东问。 “化工大学的学生,正在备战研究生。”年轻警员说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怪不得,思维缜密、逻辑清晰。大家请让一让。”段卫东从围观的人群间侧身而过,冒着雨进入警戒线内。 事发在西直门北大街的文慧园路出口右转的荒地上,顺着这片荒地向北是一栋煤气公司的大楼。荒地上除了事发的那棵树之外,还有几棵因下雨天雷击而倒地的枯木。荒地到公路的连接处有一个坡道,而从公路出口到事发下坡路段也发现了车辆的滑行痕迹。 年轻警员将现场痕迹检验的初步分析如实汇报给他:“雨天路滑,车头发生偏转冲下坡道,在失控状态下一路滑行,直到撞到树木发生燃烧。目前看来,是一起雨天路滑造成的单方事故。” 段卫东没有说话。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他让年轻警员替自己撑着伞,拿起手电照向了已经烧毁得面目全非的车辆内室。 段卫东发现,车子的手刹是拉着的。他陷入了疑惑,这辆车已经被烧得基本只剩下一个空架,这种情况下,司机能够拉得起手刹吗? “来,拍照。”段卫东向年轻警员下达着命令,一转身就看见围观群众有人也举起了相机:“不是让你们拍照!” 又是一阵雷声不期而至,雨水细密而持续地下着。 “能确定死者身份吗?”段卫东随即问。 “目前只知道是位女性,年纪40岁左右。后座发现了疑似死者的背包,里面的证件和资料都已经烧毁。”年轻警员回忆着刚出警时看到的惨烈现场:“但是发现有一个不锈钢保温杯,可辨认出上面印制着某儿童福利院的标志。” “儿童福利院?”段卫东陷入了思考。 不远处围观的居民们仍旧好奇地东张西望,段卫东深感压力重大。此前他因为忙党建而连轴转了两天,本以为今晚能睡个囫囵觉,还是被派出所一个电话叫到了现场。看着眼前车辆被烧毁的惨状,想必确定死者身份是一场硬仗。段卫东缓过神来,又气又急地命令着年轻警员:“还愣着干什么啊?赶快疏散群众,让他们回家睡觉!” 不过,事情的进展比他们想象得顺利许多。随着第二天的太阳缓缓升起,虽然死者的身份还没确定,但那辆银灰色夏利事故车的车主已经调查出来。5号的天一亮,熬了整个通宵的段卫东带着年轻警员赶往位于北土城的酒店,见到了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 此时,酒店大门还挂着鲜艳的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精神文明单位高峰论坛与会人员”。这位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走过来,向段卫东介绍道:“我就是那辆夏利的车主谢承刚,这是我的名片。” 谢承刚是这次高峰论坛主办方的人,负责接待外地来京的参会代表。此时他的语气十万火急,说就算警察不找上门、他也正要报警:“有个外地来京参会的院长失踪了,而我这辆夏利车就是借给了她。” 据谢承刚描述,昨天下午是高峰论坛的颁奖仪式。宁夏某儿童福利院的院长领完奖后回到酒店,说要去前门和大栅栏逛逛,买些茯苓饼之类的特产。由于天气预报说晚间会有中雨,秉承着“服务到位”的原则以及“早去早回”的心理,谢承刚将自己的私家车借给了该院长。但是直到深夜,人跟车都没了任何消息。外面的雨下了一整个通宵,谢承刚的心也悬了一整个通宵。 “这个院长叫什么名字?”段卫东问。 “姓林,叫林玉华。女性,40多岁。”谢承刚不假思索地说出和现场情况吻合的线索。 案件调查了一个多星期,段卫东也忙了一个多星期。直到7月中旬他再次来到这家位于北土城的酒店时,发现大门上原本喜庆的横幅早已撤下,而是替换上了陶瓷工艺展销会绚烂多姿的展板。 鉴于这些年各地总有人通过伪造轿车自燃来骗取保险赔偿,警方仔细检查了夏利车发动机舱被烧毁后的熔痕。那些诈骗犯通常会给变速箱浇汽油点明火,那么通过检验燃烧后的残骸是能辨认出外部火源的。只是这辆车的发动机确实符合雨夜短路起火自燃的痕迹,这是无需争议的事实。 最终,发生于文慧园路出口荒地的这起夏利车自燃状况是以“事故”的定性告终,事发经过也与年轻警员预判的差不多:4日下午,领完奖后的林玉华回到酒店,打算买些北京特产带回宁夏分给福利院的孩子们。她向主办方的接待人员借用了私家车后,在前门一带逛街购物,还在附近的餐馆食用了炒肝和爆肚。但在返程酒店的途中遭遇了中雨,发动机短路起火后导致车辆失控右转冲下坡道,一路滑行并撞到荒地上的树木后发生燃烧。 今天本来要交结案报告的,但是段卫东握着笔东想西想,笔尖始终落不下去。对于事发当晚事故车里拉着的手刹,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介怀:以往只见过停车不拉手刹导致溜车引发的事故,上演过一出出“无人驾驶”;但在这起事故里,明明车辆发生了致命的撞击起火,司机在千钧一发之际还能拉得起手刹吗? 段卫东一拳砸在了空白的结案报告上,事件还有疑点呢,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怎么能为了结案而草草定论? 他不服输地打算继续调查下去,又把谢承刚约到了北土城的那家酒店门口。 见面当天,谢承刚迎面走来并表达感谢:“谢谢警官您为我开具的火灾原因证明,保险公司那边进展得很顺利。” 段卫东对他的遭遇表示了同情,说他借车本是好心,实在是祸从天降:“至于林院长老家善后的事宜,还需要你多费心。” “这是主办方应该做的,我们已经通知了她在宁夏的弟弟林玉柱,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月底前会在当地组织一场追悼会。” “据我们掌握到的情况,你们举办这个高峰论坛,是要收取参会人员四千元人民币的费用吧?” 谢承刚一听急忙解释:“段警官,这个费用是包含刊物宣传费、场地布置费、学术交流费等在内的总数,我们都是明码标价,绝不哄抬行业标准的,我们...” “你不用紧张,我今天来不是查你们收费的事。”段卫东打断了他:“参会人员缴纳会费,是提前汇款到你们主办方的账户上吗?” “对,汇款到工商银行的账户,如果您需要汇款明细的话,我们也可以配合,这个账户绝对不是我们的私人账户...” “我需要,谢谢配合。”段卫东再次打断了他。 就是这份明细,让段卫东发现了新的疑点。明细上显示在6月15日,一笔备注为“宁夏林玉华高峰论坛会费”的转账汇到了主办方的账户上。然而,汇款方并不是林玉华的私人账户或者蓝天儿童福利院的账户,而是来自一个“玉关小学”的企业账户。 段卫东知道,这个“玉关小学”就是林玉华的弟弟林玉柱开办的。 7月底天高云阔,但儿童福利院却笼罩在一片哀思之中。社会各界的爱心人士纷纷赶来参加林玉华院长的哀悼会,向这位坚守在儿童公益领域二十载的院长寄去哀思。昔日欢声笑语的活动室已是庄严肃穆的氛围,对于那些父母双亡的孤儿来说,他们又经历了一场生死离别。 “刚刚这首诗,是我为林院长所作,您名垂千古,您万世流芳!”一位自称是林院长生前好友的男人在台上诵读完一首悼念诗歌后,会场外突然传来一阵嘶声裂肺的哭声。 “林院长!林院长!”吴霜在众人的注目中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跪倒在林玉华的遗像前。她哭得不可遏制,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奔涌而下。声声哭腔,夹杂着痛彻心扉的呐喊,令现场众人无不动容。 两侧哀思的人群中,魏诚和滕富丽夫妇也目睹了这一幕。他们眼前的吴霜哭得像是把嗓子都扯哑了,滕富丽自然心疼无比。时光好像回到了他们夫妇为魏明月送行的那一天,滕富丽也曾哭得像吴霜这样声嘶力竭。 滕富丽上前抱住了吴霜,就像多年前她的亲戚朋友曾抱住她一样。 “阿姨,您来了。”吴霜泪眼婆娑。 这一声“阿姨”叫的,让滕富丽心都快碎了。她摸着吴霜的头发,把她抱在胸前:“好孩子,好孩子,咱不哭了啊,跟我们回家。” “回家?”吴霜抬起了头。 很快,民政局委派的代理院长进驻到了福利院。还是在同一个办公室里,魏诚和滕富丽郑重地提出了收养吴霜的决定。 “您二位想好了?吴霜这个孩子已经过了13周岁半。”代理院长还是不太放心,毕竟在以往的经验里,最受收养人青睐的莫过于还没记事的男童。而吴霜等到10月生日一过,就要超出“被收养人须不满14周岁”的条件限制了。 滕富丽动情地说:“认识她的这两个月,我们想的很清楚了,也看得出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只不过...”魏诚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林院长在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这孩子身份有问题’。” “身份有问题?有什么问题?我们福利院接收的孩子都是正当途径。” “是是是,是正当途径。”面对这位不太好说话的代理院长,魏诚酝酿着别的措辞:“只不过听林院长说,这个孩子是99年底被公安的同志送过来的,生父一栏填报的是‘失踪’。” 代理院长打开铁皮柜,取出了吴霜的档案:“没错,就是失踪。” “但是,林院长怀疑这个失踪可能有些...有些隐情。” “什么隐情?失踪人员下落不明满四年都可以宣告死亡了。你们既已收养,孩子的亲生父母就不可以随意要回被他人合法收养的孩子。从你们的收养关系成立之日开始,养子女与生父母的权利义务关系就自动消除,你们还担心什么呢?” 是啊,他们还担心什么呢?吴霜的亲生父亲已经下落不明六年了,谁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今后只要他们夫妇履行抚养义务,孩子的生父生母就无权要求解除他们和吴霜之间的收养关系。 “谢谢院长啊。”魏诚没有别的疑问了。 “还有啊,你们家长以后别老一口一个‘林院长说了什么什么’。”代理院长似乎对魏诚方才的话语很是不满:“一个人一个工作方式,我怎么知道前任院长跟你们家长允诺了什么。” 接着,代理院长就开始交待起相关事宜,从先寄养两个月磨合磨合、再到协议中的权利义务。直到太阳渐渐落山,魏诚和滕富丽才走出了福利院的大门。 “看见了没,这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魏诚和滕富丽对视了一眼。 “好在事情终于办成了。”滕富丽握紧魏诚的手,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温柔。 第23章 11、鸟巢举世瞩目,聚焦奥运时刻 “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欢迎收看《聚焦鸟巢》专题栏目。在施工当中,鸟巢有很多难题是独一无二的,由于在国际上没有现成答案可以参考,我们只有依靠自己的科技创新独立解决。在围绕鸟巢特殊结构展开的会议上,北京市委书记态度非常坚决:办奥运就是要拉动民族的自主创新,填补空白。只要能在国内生产,就坚决不进口。 明天会更好 第17节 ” 2005年,鸟巢体育馆混凝土主体结构封顶,大型钢结构和土建将迎来二次施工。从林萃路望去,那里昼夜都是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然而,与两年后举世瞩目的鸟巢不同,距离十几公里外的天通苑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对于住在天通苑和回龙观的居民来说,这里的出行问题意味着赤裸裸的“冤枉路”。每当打开天涯论坛的本地版,那些向市规划委反映八达岭高速路拥堵的帖子热度始终高居不下。有的楼主在望京上班,每次都要走黄平路向西兜个反方向;有的楼主早高峰去西二旗,发帖直播短短六公里的路却走出两个半小时的伟绩。 不过,居民的怨声载道也可以理解:政府早前就发布了消息,称连接五环路与回龙观北街的林萃路即将开工,因此不少人特意在回龙观买房置业,指望着道路有朝一日能四通八达。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个政府许诺的蓝图却仍然遥遥无期。论起工程受阻的原因,无外乎有居民因拆迁补偿的问题拒绝搬迁。工程方曾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无奈地表示,只要拆迁户能搬之大吉,其实贯通该路段的工期只需要一个月。 但居民们可听不进去这种话。尤其是随着鸟巢体育馆建设得愈发如火如荼,堵车堵到心慌的居民就越是不平衡:都是建设,鸟巢是一天一个样,可这路是一年不变样。 秋天的暖阳笼罩着北方大地,从陕西神木来京务工的屠广志提着蛇皮袋走出四惠长途汽车站。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北京,明媚的阳光照耀得他暖融融的。 听说这段时间全北京市公交车站将迎来大改名,44路北京北站改叫玉桃园、336路高科技园区改叫苹果园中学。屠广志在四惠站台等来了985路公交车,跟随着行人走了上去。 “去哪儿?”售票员问。 “东三旗。”屠广志笑眯眯地说,递过去了五块钱。 这一路长达40多公里的行程缓缓开始了。屠广志来到靠窗的座位,将蛇皮袋放到了脚下。车辆从金台路和朝阳公园缓缓开向了奥体东门,无数根钢结构错落交织的鸟巢映入他的眼帘。他无限憧憬地望着这座宏伟的体育馆,记得离开家乡前他曾向老母亲放下狠话:等到2008年夏天,他就在北京奋斗满了三年。到那时,他就接他从未出过省的老母亲来北京看奥运。 望着正在建设的鸟巢体育馆,屠广志更有动力了:国家的体育馆也陪着他一起建设奋斗呢,当三年后鸟巢迎接世界来宾,他也要在北京混得风生水起。 就这样梦想着,公交车到站了,屠广志提着蛇皮袋走下车。 他在站台旁边找了一家批发超市,满怀憧憬地照着小纸条上的电话号码拨打了过去,然而听筒里却传来“空号”的提示音。 屠广志不信,又拨打了一遍。冷冰冰的提示音再次响起,这回屠广志懵了,他狐疑地对着电话东看看西看看,直到收银台的小姑娘发现了异样:“好好的,你别乱动呀。” “这个电话打不通。”屠广志有些慌了神:“说是空号。” 说起来,屠广志所在的贫困村安装电话也是最近两年才开始的事,此前他们要么写信、要么赶到乡里打电话。屠广志家又是村上知名的贫困户,他从小靠公家资助建起的水窖吃饭,至今一直没有用过自来水。所以面对电话空号的状况,他自然不知所措。 站前超市的收银小姑娘告诉他,这种情况要么是对方已经销号,要么就是根本没有这个电话号码。然而屠广志丝毫不信,他说这是和他同村玩耍长大的老乡,老乡混得争气,早早去县城里发展,喝纯净水、用小灵通。后来,老乡一路坐火车来到北京,跟屠广志讲起祖国首都的繁荣发展。最初屠广志一直以为他在编故事,听起来跟做梦似的。 但收银小姑娘却像见惯了这种事,她说在车站前广场,这种招呼老乡来京打工的事情如同过江之鲫。她特意指了指玻璃板上的公安提示,让屠广志小心被骗。谁料屠广志尴尬地笑了笑,小姑娘才知道他认不得太多字。 就在这时,门外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走进超市,他先是挑了一包都宝香烟,随后拍了拍屠广志的肩膀:“你是哪里人?” 这位陌生男人的言语里带着屠广志熟悉的乡音,他本能地回答道:“沙峁镇。” “沙峁镇?咱俩离的可太近了,我在栏杆堡。”这位陌生男人态度很友善,问屠广志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可能是同样的出身,让初到北京的屠广志卸下了心防。他说他是被从小光屁股砍酸枣枝玩的老乡介绍来北京,当初说好要带他在东三旗抹水泥,日薪能过百。还说等到入职两三个月后,还可以从老乡那边拿到一笔额外的“返费”。 显然,这块大饼可真香,香到屠广志一回忆起来就面带憧憬。直到陌生男人忍不住打断他,直言问他是不是交给过老乡一笔钱。 “交过,交了600块保证金。”屠广志刚说完,马上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就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喃喃自语地嘀咕道:“不可能,他是和我从小砍圪针长大的朋友,他不会骗我。” 这位陌生男人自称叫做刘春明,从黄土高原来首都跑了两年的运输。他说这个产业发展得红红火火,自己也在北京完成了发家致富的梦。老家盖起了漂亮的房子,又买了两辆跑运输的车,每次回乡别提多扬眉吐气。等到2008年一到,他就接老婆孩子一起来北京看奥运。 屠广志满怀希望地听着刘春明描绘的前景,完全忘却被老乡骗钱的忧愁,不禁请求刘春明带着自己一起干:“我不会开车,但是打包卸货的粗活累活绝对没问题。” “我看行,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们车队还真差一个打包卸货的。”刘春明帮屠广志提起蛇皮袋,两人走出了超市,只有收银的小姑娘在他们背后摇了摇头。 据刘春明说,因为自己来超市买烟,他兄弟刘玉刚则开着车在路边等他回运输队。在走向路边的一路上,刘春明叮嘱屠广志千万别打车,因为北京出租老贵,打表快得像割肉一样;又说自己有人社部的门路,会帮助屠广志尽快把低保办理下来。总之三言两语,听得屠广志心花怒放,直言自己遇见了好心人。 可到了路边,根本没有刘春明所说皮卡车的影子,倒是很快跑过来一个面红耳赤的男人,他就是刘春明的弟弟刘玉刚。据他所说,他们的车因为违停被扣了200块,他们得去交警队交罚款。 “才200块么,你急什么?”刘春明云淡风轻地说,他刚要翻起公文包,突然一拍脑门喊道:“哎呀,昨天新领的那一万块现金还在队里呢,你赶紧开车回去取。” “车都没了,还取什么啊?交警说了,罚款就得现在交。” “你看看这事搞的。”刘春明左右为难,直到他“不经意地”看到了屠广志:“你带钱了吗?能不能先借给我们点钱交罚款?” “带着的。”屠广志急忙掏出了存折。 刘春明接过存折,还问清楚了账户密码。这个时候,屠广志再傻也起了疑心,见刘氏兄弟俩拿着存折左看右看,屠广志一把抢过存折,说如果要取钱,自己要亲自拿存折去取。 “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儿,还怕我们偷你的钱不成?”刘春明讥笑了两声:“你这是在老家开的账户吧?外省账户在北京取不了钱。” “怎么可能?这是‘中国农业银行’,全中国都可以取。” “谁跟你说的?跟你说这话的人是骗子。”刘春明说完,见屠广志把存折紧紧攥在手里,难免讥笑得更厉害了:“就你存折这么金贵,那你可揣好了,最好回家供起来。” 这时,刘玉刚在旁边催促刘春明:“大哥,咱还是先回运输队去取钱吧。” 一看他们要走,屠广志才知道慌了,他急忙拉住刘春明喊道:“不是说好要带着我打工赚钱吗?” “就凭你这抠样儿还想赚钱?先学学怎么做人吧!自己回家想想去,想明白了再给我打电话。”刘春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直到他们的背影淡出视线,屠广志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留刘春明的电话号码。 屠广志看了看手中的存折,失落地坐在那两个蛇皮袋上,他望着这座城市,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喊他来北京打工的老乡,在收了保证金后人去楼空;危难时出手相救的老乡,又撇下他独自溜走了。他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准备趁天黑前去劳务市场碰碰运气。 就在这时,屠广志身后响起了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我劝你先别去劳务市场,你现在该去的是银行。” 屠广志回过头,只见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坐在绿化花坛上抽烟。 “你什么意思?”屠广志狐疑地问。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指了指西侧的方向:“那边走200米就有一个农行网点。” 午后的阳光依然明媚温暖,但走出银行网点的屠广志已全然没有刚抵京时的好心情。他呆呆地拿着存折回到原地,嘴唇哆哆嗦嗦着念叨:“钱没了,三千块钱都没了。” 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还坐在绿化花坛边,他似乎一点都不意外,推了推手边的烟盒说:“来,抽烟。” 可屠广志哪有心思抽烟?他实在搞不懂,明明存折就在自己的手上,可钱怎么会不翼而飞呢? “还不懂?这不是你的存折。”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毫不留情地说:“他们调包了,懂了不?” 屠广志回想起刚才的场景,终于回过了味:“原来你刚才就知道他们骗我钱?你一直眼睁睁地看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凭什么告诉你?”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乐了,把烟头踩在脚下熄灭:“你多被骗几次,也就长记性了。不过这也不能怪你,谁让这里是首都呢?” 屠广志欲哭无泪,明明满肚子的怒气和委屈,却也不能撒在这个陌生人身上。 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收起了烟盒,问道:“来北京打工?” “你问这个干嘛?”这一回,屠广志警惕了起来。 “不错,看来是吃一堑长一智了。”男人看上去很欣慰,他站起身说:“想打工就跟我走吧,包吃包住,按单子分佣。刚听你说,会抹水泥是吧?” “会是会,但你是谁啊?”屠广志紧紧地护着仅剩的那两个蛇皮袋。 “别紧张,你放心,工作之前我不用你交任何钱。”男人扶了扶鸭舌帽,像是知道屠广志一定会动心似的,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了。 而屠广志犹豫了片刻,也确实跟了上去。 黄昏的余晖温柔地笼罩下来,道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渐渐交织出一幅川流不息的图景。屠广志紧紧跟着那个男人,丝毫不知他将会去向何方,只是仰头望向这座繁华都市的时候感慨:这里就是无数人前赴后继涌向的首都,这里就是北京。 第24章 12、大地幅员辽阔,矿藏金银满山 2005年冬天,在鄂尔多斯电视台的本地频道里,专家正在侃侃而谈猛涨不下的煤价走势,从计划经济谈到了市场经济,从1997年煤价的一路下跌谈到了2001年的触底反弹。直到现在,缺煤的问题开始凸显,煤价也因为供应紧张的局面一个劲儿地往上涨。 “ 主持人刚问,‘如何看待这两年煤价飙升的问题’?我认为供求关系是影响煤价的主要因素。国家刚刚提出煤电联动的方案,电煤价格由市场供求双方协商决定,一方面是煤炭需求大幅增长、另一方面是国家限制煤炭产能快速扩张。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使得我们煤炭的供需一直处于紧平衡状态。 ” 煤价涨了,自然会有人得利。煤矿的征地和转让,让一批人迅速地富了起来,矿主吕春贵就是这样。 吕春贵只有中专文凭,但他毕业后通过和别人合伙融资捣腾商铺,很快挣了第一桶金。 那些年,成绩优异的同学们背井离乡去读大学,可成了大学生又能如何呢?大学毕业后还不是乖乖回到鄂尔多斯谋生。吕春贵自然不肯跟那群酸腐气的同学们共事,同学们看不上吕春贵的文凭,吕春贵也瞧不起他们的清高。说到底,道不同不相为谋。 捣腾完店铺,吕春贵那灵光的脑袋瓜又打起了煤矿的主意。煤价既然上涨,就保证了煤矿总会带来源源不断的新财富。于是吕春贵拿出10万入股了一家煤矿试试水,没过多久后再转手。这一买一转,人生的第一个百万目标顺利达成。 煤炭养活了一大批像吕春贵这样的人,煤价上涨带来的资金通过民间集资进入楼市,房价的飙升又创造了一个个的财富的神话。眼下,政府已经决定要投资50个亿,用五年时间建设出供100万人居住的康巴什新城。纵观周边各省,这座新城的蓝图宏伟又超前,无数个吕春贵们正准备拿出煤炭生产出的财富,加入到政府改造城市的庞大计划中来。 人们很难说清这里民间借贷的风气是何时形成的,但在政府的这个计划中,先是通过民间借贷聚集到资金,再贷款给房地产和新煤矿,令更多人享受到高收益。人们手中的钱多了,就会想要投资。投到哪里去?那当然是房地产。用吕春贵的话说就是:我们把地底下的煤转变为金币,然后存到地上面的存钱罐里。 11月底的空气中浮动着煤炭的味道,吕春贵正在研究着几个新楼盘。 去年这里的住宅均价还是1000每平米呢,今年就涨到1800了。这些年吕春贵越来越意气风发,他知道楼市必然会更加兴盛,就兴致勃勃地研究着地图,脑海中全是积累他财富帝国的美梦。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突然响了。 “吕矿长,快回来吧,出大事故了,死人了!”生产副矿长大惊失色。 晚上九点,吕春贵不紧不慢地赶回煤矿。听说死者是一名刚招进来两个月的矿工,今天傍晚和同班的其他三位工友一起下井干活。事发时死者正在轨道上作业,可罐车突然刹车失灵,就在失控的状态下将他撞飞。 看着事故现场混合着血迹和煤渣的照片,吕春贵皱起了眉头:“死者叫什么名字?” “吴文雄。”生产副矿长说。 对于善后事宜,吕春贵和副矿长们讨论了大半天。 副矿长原本想报警处理,可他话音刚落,就遭到了吕春贵毫不留情地拒绝:“报啥警,报啥警?你又不是不知道,招工时又不是严查的,劳动力登记一下就能上工,你等着警察来把这个井给封了?” 吕春贵知道,死了一个吴文雄并不是要紧事,毕竟劳动力是源源不断的,确保产煤量才是首位。这种时候要紧的是安抚好死者家属,肯定避免不了赔点钱的。但赔钱就赔钱,只要不影响正常生产就行。 在同班工友的联络下,死者家属一行三人自称从宁夏赶来到矿区。他们见到吕春贵的第一件事,就是出示了户口本和各自的身份证。 “您看好了,我叫吴文杰,是吴文雄的堂弟。”屠广志底气十足地说。 吕春贵自然不敢怠慢,对这三位死者家属务必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对付这种人,吕春贵万分小心,生怕哪点不如他们的意。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逼急了眼能直接把媒体记者乌泱乌泱地招呼过来。 在宴请死者家属的饭店包厢里,吕春贵开门见山地提起了赔付标准:“年初,国家刚提出了矿难的赔付标准要参考平均工资。按照这个标准,赔偿金我们出20万。” “您可真会逗趣,当我们不看新闻呢?”屠广志酒足饭饱,抬手拿了根牙签:“按照规定,是‘不得低于20万’。” 第一轮过招,吕春贵的这计“浑水摸鱼”没能混过去,但他不慌,和屠广志聊起赔偿方式来:“是一笔支付呢?还是分批支付呢?” “当然是一笔支付。”屠广志的咬字掷地有声:“我们吴家也非权贵,您的赔偿到位了,也算是我堂哥为全家做了些贡献。” “那么,这个事故怎么定性呢?据我们拿到的现场照片来看,事发后他的尸体是躺在轨道上的。” “吕矿长,这个我懂。车辆通过时,他没能躲在警戒外的安全地点,这算他操作不当,算他违章作业,跟你们的矿井没一点关系。”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吕春贵终于露出了笑容。 次日,草草拟定好的《死亡赔偿协议》交到了死者吴文雄的家属手上。家属需要承认,吴文雄之死系其违章作业所致。因此,矿方是秉承着“人道主义”的原则,按规定一次性补偿给家属30万人民币。 “这笔赔偿金,我们财务这周就能汇到您的账户上。” “您放心,我们一旦收到这笔钱,这件事就算彻底结束了,所有的善后事宜由我们负责,您和矿方不必再承担任何风险和责任。”屠广志边说边四处寻找笔,眼看就要在协议上签字。 “吴先生别急,还有一件事情没处理。遗体——”吕春贵酝酿着措辞:“遗体,还在仓库里停着呢。” 明天会更好 第18节 “哦对,还有遗体。”屠广志停下了手中的笔:“那火化了吧。” “是,可这就比较麻烦了。按规定在遗体火化的时候,是必须由死者的直系亲属同意的。” “一定得是直系亲属吗?我们堂兄弟从小就跟亲兄弟一样。” “毕竟是规定嘛,您和我说也没用。如果死者没有直系亲属、必须由旁系亲属签字的话...”吕春贵顿了顿:“也不是不可以,得去派出所开份证明。” “什么证明?” “‘证明吴文雄没有直系亲属’的证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要去派出所的缘故,屠广志雄赳赳的气焰不见了。他犹豫了片刻,看上去百般不情愿的样子:“吴文雄还有一个没成年的女儿,叫做吴霜。”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吴霜正在家里弹钢琴。 这台钢琴是先前魏明月使用过的,在搬进这个家之前,养父母魏诚夫妇征求过她的意见,问她喜不喜欢钢琴。 “虽然我不会,但是我喜欢钢琴。”吴霜乖巧地说。 太好了,魏诚夫妇心想。魏明月也喜欢钢琴,就正好把这台钢琴留给吴霜。此外,他们还特意为吴霜聘请了音乐学院毕业的私教老师上小课。 此时养母滕富丽接到电话,在客厅里喊她:“小霜,找你的电话。” 吴霜把乐谱立好,舒缓着练琶音练到酸的手指,拿起了听筒:“您好。” 电话那头,来电人自称叫做吕春贵,是鄂尔多斯某私营煤矿的矿主。他先向吴霜打了预防针,随后直奔主题:“据我们所知,你的生父吴文雄两个月前来我们矿上打工。但是呢,前天他在作业时发生了事故,已经不幸身亡了。喂?喂?你在听吗?” “我在听。”沉默片刻后,吴霜答道。 “哦哦,那就好,请节哀顺变。但现在遗体一直停放在矿上,这也不是个办法,所以想征求家属的同意,你看怎么处理?” “火化了吧。”吴霜说。 听到直系亲属也痛快地答应火化,吕春贵的心里踏实了不少:“还有就是赔偿问题。他的堂弟吴文杰已经带人从老家赶过来了,被我们妥善地安置在宾馆里。我们已经就赔偿问题达成了一致,决定...” “您说谁?”吴霜打断了他。 “吴文杰,吴文雄的堂弟吴文杰。”吕春贵重复道。 “没有这个人。他没有这个堂弟,我也没有这个堂叔。” 这回轮到吕春贵犯懵了,寻思着自己也没记错遇难者家属的姓名:“不应该啊,他们还特意给我查看了他们的证件。” “这些证件,您给警察看过吗?”吴霜反问。 面对这个问题,吕春贵自然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厨房里,榨汁机的声音嗡嗡作响,平时滕富丽从来不会在这个时间段启动榨汁机。 听着榨汁机细密的噪音,吴霜再次申明了立场:“我没有这个堂叔。” “那...那赔偿金?我们是出于人道主义的体恤,答应补偿给遇难者家属30万。”可能是为了急于撇清责任,吕春贵咬字时特别强调了“人道主义”。 “我不要。”吴霜直截了当地说。 “这笔钱可是超过国家标准哪。听说他的现任妻子也联系不上,你是吴文雄唯一的直系亲属,你确定不要?” 吴霜思考了一会儿,岔开了话题:“您那边有福利院吗?儿童福利院。” “儿童福利院?有啊。” “您如果非要出这笔钱,就捐给当地福利院吧。”吴霜说。 电话那头的语气是进退两难的境地,吴霜已无意再继续这一通电话。沉默之间,滕富丽已经端着两杯鲜榨好的苹果汁回到了客厅。 趁着滕富丽在场的时机,吴霜一字一句地说:“吕叔叔,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我现在有养父养母,已经和吴文雄没有任何关系了。” 窗外掠过几只飞鸟,吴霜憧憬地看着它们自由地飞跃在枝桠间。 她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又补充了一句:“刚刚一直没有打断您,我现在姓魏。‘吴霜’这个名字,只是我户籍上的曾用名罢了。” 第25章 13、履行公民义务,行使检举权利 挂断和吴文雄女儿的电话,吕春贵带着矿上的伙计急匆匆地冲向迎宾馆。吴文雄家属三人的房间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开门就看见没来得及关的电视在播放节目,那是公安呼吁公民勇于检举诈骗分子。 “为达到非法所获的目的,不法分子有的睁眼说瞎眼,有的无语装深沉;有的空手套白狼,有的配合演双簧。不过,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公安机关在此提醒您,行使举报权利,杜绝各项诈骗。” 此外,只有摊开了一地的扑克牌与泡面盒,他们个人随身物品早已不见踪影。 吕春贵跑到迎宾馆前台问:“两天前入住的305号房间的客人呢?” “退房了,下午退的。”前台默默地查看了记录,又补充道:“挂的是矿上的账对吧?请把房费结一下。” 吕春贵掏出钱夹,将几张纸币递给前台。他咂摸起这件事的过程,越咂摸越觉得蹊跷。他的手指紧紧攥着手机,那部摩托罗拉还是新买的,通讯录里的号码还没来得及存多少。但有一个号码,他即便不用存也可以烂熟于心。 这一回,他认真考虑起要不要拨打这个号码。 自从吴霜被收养后,她曾和魏诚夫妇认真讨论过改姓的问题。魏诚看上去很民主开明,说吴霜虚岁已经十五岁了,一时间让她改“吴”姓“魏”总有点开不了口。倒是吴霜,据理力争地执意要改姓:“您二位对我有这么大的恩情,就是我的父母,那么孩子随爸爸的姓,又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吴霜的通情达理令魏诚夫妇很感动。只是考虑到吴霜这个名字被叫惯了十几年,如果读音改口也很麻烦。他们知道,吴霜出生在1991年的霜降前夕,秋高露浓、寒霜满地。 那么,不如叫魏无霜吧:告别寒霜,迎接温暖。还有一点重要的是,魏明月出生在五月的满月之夜——明月无霜,也算是期待云开雾散的未来。 就这样,魏诚夫妇将吴霜以“魏无霜”的身份迁入其户籍名下,并为她乘着东风办理了二代身份证。吴霜看着这张改姓后的身份证,知道自己至此与吴文雄的关系一笔勾销。 2005年底的初冬,阳光即将下山。 傍晚放学后,吴霜走出校园和同学们挥手告别。还有半年她就要升入初三,到那时就得读晚自习了。 吴霜正准备去教师家属楼补习英语小课,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远远响起:“吴霜。” 吴霜转过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捷达车中走下来,可能是左腰部有伤的缘故,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即便如此,他的眼神中依旧散发出鹰似的锐利光芒,就像《动物世界》里的捕食者。 “还记得我吗?”史跃平摘下了墨镜。 吴霜很快回忆起这位在多年前对自己穷追不舍盘问的警官,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上初二啦?当年见你还是小学二年级呢,时间真快。”史跃平丝毫不生气,她打量着吴霜整洁干净的校服,凑上前去低声道:“吴文雄死了,是吗?” 听到这里,吴霜本能地紧张起来:“您也知道了?” “当然,他是在逃嫌疑犯,他的行踪我们一直很关心。”史跃平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吴霜哑口无言。史跃平告诉她,自己自肾病复发后一直不忘调查10·31黑烟花工厂爆燃案件,还有几个月就将满七年。这些年收到的情报不少,有人说在四川某个山沟沟里见过吴文雄,有人说安徽某个河鲜市场里卖鱼的小贩像吴文雄,有人传吴文雄手中有枪,有人传吴文雄抢了银行。但说最多的就是吴文雄已经死了,只不过死去的地点更是遍布五湖四海。 但这次,得知吴文雄在邻省的矿区遇难身亡后,史跃平从未感觉自己离真相如此之近。他第一时间汇报上级领导,请求事发地警方的协查力量。但层层审批过后,当史跃平终于联络上矿主吕春贵并提到遗体时,这位矿主说:“火化了。” “火化了?你们怎么能擅自火化?”眼看胜利近在眼前,史跃平觉得全身都泄了劲儿。 “那三个骗子跑了以后,遗体一直停在我们矿上的仓库里,一直停一直停,停得都烂了。警察同志,这总不是个办法。”吕春贵的语气很是两难:“再说我们也没擅自决定,是因为他的直系亲属同意火化。” “哪位直系亲属?他的现妻子也涉嫌刑事案件,目前也是在逃状态。” “这一家子真够乱的。”吕春贵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答道:“他的亲生女儿,吴霜。” 火化了,就意味着遗体无法尸检验明身份。 当史跃平把这些告诉吴霜后,又用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从99年底吴文雄逃走后、直到去年秋天出现在内蒙的矿上,这期间的六年里,他有没有联系过你说他要去哪儿?” “没有。”吴霜坚定地回答:“我发誓。” ——我发誓,这句话让史跃平回忆起了1999年底。在银川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吴霜面对史跃平围追堵截似的盘问,自称不知情的她回答的也是“我发誓”。 眼见快七年过去,这个小丫头还是表现不出破绽,史跃平紧紧攥着拳头。如果不是身上肩负的这个身份,他的一腔怒气真想化作拳头挥舞出去。 这时,吴霜抬起头与史跃平对望。 “史叔叔,我知道您们通缉了他很多年,因为一直没有追捕归案,我很理解警察叔叔们想破案的焦急心情。但吴文雄确实已经死了,我又有了新生活,您也翻篇往前看,不好吗?” “翻篇?”史跃平问。 “对呀,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刑事责任可追究呢?您们案件撤销、检察院终止审理,大家都往明天看,明天会更好呀。”吴霜眨着清澈的眼睛说:“谢谢您来找我,现在我可以去上补习班了吗?” 史跃平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吴霜背着书包向远方走去。 如果说矿难死者的遗体无法通过dna验明正身这事令史跃平起疑,那他与吴霜的这次谈话就令他更坚定了猜测。这段时间,他还得知了一个从首都北京传来的消息:2005年夏天,在北京因交通事故遇难的前任儿童福利院院长林玉华,有重大的贪污嫌疑。 说起来,这要感谢北太平庄派出所一位叫做段卫东的警察同仁。这个比史跃平年轻十来岁的警察在调查事故车自燃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林玉华在代表福利院参加活动时缴纳的会费是由另一个账户汇款到主办方账户上的。段卫东顺着汇款账户查下去,查到了这个名为“玉关小学”的账户曾在缴纳会费前的不到一个月里收到过来自福利院汇过来的两笔共计29万元的款项,备注是“锅炉安装款”和“打井系统款”。 兹事体大,段卫东自然无权再继续调查下去,最终层层报告移交回了案发地。史跃平听爱人杨文娟说,检察院已经收到材料了,就算林玉华已故,她的弟弟林玉柱也得承担法律的制裁。 “这个林玉华家境贫寒,高中时节俭又胆小,怎么一旦有了权力就犯这种糊涂?”杨文娟惋惜地说。 眼下,林玉华姐弟的贪污行为由检察院受理,史跃平无心打听。倒是上次与吴霜的会面经历,在这位有几十年刑侦经历的老警察心中敲响了警钟:这个已经改名换姓的女孩,多年来被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养育得谦和有礼、温文尔雅,但史跃平总觉得她骨子里有种始终未变的东西,那是来自于她的原生家庭之殇。无论用多少节钢琴私教课或者外语课的滋养,都抹不去也松不开她言谈举止间紧绷着的一根弦。 “说白了,您就是觉得吴霜有问题呗。您啊,这是从99年就戴上了一副有色眼镜,一直没摘掉呢。”女警林伊娜一针见血地说。时隔六年,林伊娜也算不上年轻了,她已不再刚从警校毕业时的青涩模样,而是历练得越发雷厉风行,自去年底结婚成家后,原计划今年备孕生子。她在听说史跃平与吴霜的会面经过后,总认为这位师父对一位8岁的女孩过于咄咄逼人:“当年您就怀疑吴霜知道吴文雄的下落,可咱又找不出证据。 “证据这东西哪是说有就有的?要是证据那么好找,早就天下太平了。”史跃平心烦意乱地说:“靠,就连他杀害黄氏兄弟的作案动机还稀里糊涂着呢,真他娘的咽不下这口气。” 很快,史跃平又一次踏进了银川的蓝天儿童福利院,踏进了这片吴霜曾生活了近六年的地方。早在林玉华意外身亡后,虽然杨文娟因工作原因没能出席追悼会,但还是送上花圈以示对昔日同窗的哀思,而史跃平也得以结识了当年的代理院长。 如今,这位代理院长已经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正院长,史跃平一早和他打好招呼后,向门岗出示了身份证件,便与女警林伊娜走进了福利院的活动室。 此时,五年级的孩子们正在上着绘画课,这堂课画的是彩虹。 史跃平和林伊娜向美术老师使了个眼色后,在教室最后排坐了下来。举目望去,高年级的孩子们都在拿着蜡笔兴致勃勃地画着心目中的彩虹,只有一个小女孩坐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里,迟迟没有落笔。 在美术课结束后,老师带着同学们离开了活动室。林伊娜拦住了角落里的那个女孩,递给她一罐旺仔牛奶:“你是回艳艳吧?” 面对陌生人,回艳艳的眼神里满是恐惧和警惕,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别紧张,阿姨就是问你几个问题。”林伊娜拉开了一把椅子。 在此行之前,史跃平就掌握到了回艳艳的基本情况:她是1994年生人,父母原在鼓楼开着一家清真面馆。但天降横祸,在回艳艳5岁那年的一个清晨,父母骑着三轮车去菜市场进货时被一辆大货车撞飞后不治而亡。后来,回艳艳曾被送到乡下的奶奶家生活过半年,但老人多少有些重男轻女的思想,最终几经辗转将她送到了儿童福利院。 如今那家清真面馆已经不在了,但老街坊们还是能回忆起这个女孩曾经何等的活泼爱笑。林伊娜看着面前这位眼神像小鹿一样惊恐的女孩,无论如何都没法与纯真快乐联系到一起。 偌大的活动室里,林伊娜让回艳艳回忆起2002年那个火热的夏天,她曾作为福利院选派出的15个孩子代表之一,到北京参加过夏令营。 林伊娜拿出一张照片:“你看,这是你8岁那年在清华大学拍的,当时你还和带队的叶心妍老师说,你长大以后要考清华,对不对?” 听到叶心妍,回艳艳才抬起头:“您知道叶老师在哪里吗?” 其实在来福利院之前,史跃平就联系过叶心妍,听说她早在2004年就从蓝天福利院离职,却闭口不谈离职原因。如今她离开了省会,回到老家永宁县做了小学教师。 在永宁县的一栋建于80年代的老楼里,史跃平提出向叶心妍了解一些情况,但叶心妍却委婉地拒绝了:“我和那个福利院已经没有关系了,请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鉴于此,林伊娜只好告诉回艳艳,叶老师正在另一个地方教其他的小朋友们:“但是叶老师是很喜爱你的。几年前,就是叶老师陪你们去的北京对不对?你落水以后,也是叶老师急匆匆地赶过来救你的。” 听到“落水”两个字之后,回艳艳像全身打了寒颤一样发抖起来。 明天会更好 第19节 第26章 14、英雄舍生取义,警魂浩气长存 苍劲葱茏的古槐,在季节更迭中愈发肃穆宁静。接到局里通知的时候,史跃平正在福利院听回艳艳讲述2002年夏天北京南长河落水的那个瞬间。 回艳艳这个眼神里带着惊恐和回避的女孩,是被林伊娜好不容易安抚好的。经过循序善进的引导性提问后,回艳艳终于有了肯开口交谈的迹象:“是我自己不小心掉进河里的,吴霜就在我身后,她为了救我也掉进了河里。” “那你还记得那条河边的台阶吗?据我们所知,那里的每层台阶都是宽宽的,并不陡。” 回艳艳的眼神渐渐聚焦,瞳孔也变大了。史跃平看得出来,她开始真正回忆起那天的情景:“是不陡,所以当吴霜说走到最下面的台阶时,我也没多想,当时她...” 电话铃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史跃平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你继续说。”史跃平满怀期待地看着回艳艳。 “当时吴霜说,这条河水一定很清凉,让我摸摸看。”回艳艳的眼珠转动,似是开启了尘封多年的记忆:“我记得,当时我是蹲下的,这个时候...”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史跃平不甘心地看了看回艳艳,让她稍等片刻。 “喂!”史跃平向旁边走了几步,语气实在称不上客气。 “速回局里。”副局长冷冷地说。 “开什么玩笑?你们知道的,我正在查99年火药厂爆燃的案子,现在就在福利院!” 一听他在福利院,副局长的语气更加强硬了:“立刻离开福利院,这是命令。” “出什么事了?” “电话里不方便说,立刻终止你在福利院的一切活动,现在就回来,立刻、马上!” 隔着电话,史跃平只觉得火冒三丈,那肝火让他左肾的旧疾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扶着腰,强忍着火爆的脾气:“到底是什么事情?它能比现在的调查更重要?连一个小时都他娘的等不了吗?” “史跃平同志,注意你讲话的言辞!我知道你有功,但你现在是什么态度?”副局长很不满,他说史跃平这是仗着带病立功不服指挥,躺在功劳簿上目无纪律,把组织性和原则性摆在什么位置? “你给我闭嘴吧!”史跃平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挂断电话后直接关机。 他转过身想缓和情绪,准备请回艳艳继续讲下去。可就在这时,他发现面前的回艳艳已是牙齿打颤,全身战栗不止。 “回艳艳?回艳艳?”见情况不妙,史跃平急忙蹲下身:“刚刚不是吼你的,你继续说吧。当时你在河边蹲下了,然后呢?” 回艳艳的瞳孔惊恐地变大,猛地双手抱住了头,颤抖的声音中满是求饶和恐惧:“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回艳艳!”史跃平忍着腰部传来的疼痛,紧紧扶着回艳艳的双肩。他距离问题的关键答案只差最后一步,无论如何都放弃不了。 可是,豆大的汗珠从回艳艳的额头冒了出来,她深深地埋着头,嘴里只是重复着这一句拒绝的话语。林伊娜无奈地劝慰史跃平:“别逼她想了,逼出应激反应是会对大脑产生后遗症的。” 史跃平不甘地松开了手。六七年了,还是这样的结果。 史跃平回到局里后自然没带着好气,他直奔副局长办公室,想问问到底什么事情能比调查更重要。 副局长二话不说,出示给他一份红头文件:“上级命令,在涉及福利院前任院长林玉华的案件调查中,你需要回避。” “我回避?我回哪门子避。”史跃平腰伤疼痛难忍,坐在沙发上说:“我跟林玉华非亲非故的。” “你跟林玉华非亲非故,那你跟杨文娟呢?也是非亲非故吗?”副局长不怒反笑。 听到自己的爱人被提及,史跃平不由得皱起了眉:“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你先别急,林玉华涉嫌贪污你是知道的吧?” “当然知道,那姐弟俩偷梁换柱,利用重复报销的方式贪污民政部门的爱心经费,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人举报,林玉华利用职务便利侵吞骗取公共财物的行为,背后实则有高人指点。”副局长紧紧盯着史跃平:“而这个高人,就是林玉华的高中同学、你的爱人——杨文娟。” “扯淡!”史跃平猛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这是污蔑!这是血口喷人!” “你看看你的样子,堂堂刑侦支队长,嘴巴比谁都不饶人,怎么向群众展示公安干警的形象?”副局长敲起了桌子。 史跃平全身瘫软,无力地杵着办公桌:“可这举报是...是没有道理的呀。” “有没有道理,组织自然会查明,如果杨文娟同志真是清白的,你瞎担心什么呢?” “我不是担心,是质疑,你懂吗?局长你细想想,事情过去一年多了,为什么这举报人一直不提,偏偏在我重新回福利院的节骨眼上举报?他既然早知道林玉华贪污,之前怎么不站出来呢?他娘的现在来装什么守法好公民?” “要不是你有功劳在身,就凭你这张破嘴早就连降三级了。”副局长咬牙切齿地说:“你今天情绪激动,不适合留在单位里了,回家养你的病去吧。” 史跃平觉得伤口疼痛难耐,阵阵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他站在副局长面前说:“我知道,前年老局长离职平调后,您一直想副职转正职。那年夏天金凤区的枪击案,我没向你汇报就直接带队去青铜峡抓捕了嫌疑人同伙。可毕竟案发突然啊,我事后向你和组织都解释过了。案子破了,你觉得我抢了你的风头、抢了你的功。我从副支队长升到了支队长,现任局长也是上面空降下来的,你没能转正,这两年一直对我怀恨在心,处处想找我的茬给我使绊子。这次好了,终于等到了我的一个把柄,你高兴了吗?”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针对你是吗?”副局长站起身,怒气冲冲地与史跃平对峙:“我如果想给你穿小鞋,早就申请以瞒报处理你了,哪还轮得到你现在跟我拍桌子?你作为办案人员和当事人是近亲属,你的近亲属又和当事人有直接利害关系,你没有依法定程序主动报请避嫌,这就是知法犯法。” 史跃平听不下去了,只感觉眼前天旋地转,全身的血液直往头顶上涌。他就这么眼前一黑,直接倒在了副局长办公室的书桌前。 “史跃平!”副局长大喊数声无果,急忙出去寻找救援。那一刻,似乎他已忘却职位晋升的恩怨情仇。 4月时节松柏常青,天际偶有几只寒鸦划过。在史跃平生前居住的家属院里,灵堂已经搭建好,公安局党委班子成员、各室队负责人和民辅警前来送别。 在遗体告别仪式上,面色凝重的副局长缓缓脱下了帽子,带动全部人员集体脱帽。众人胸前的白花令未回暖的季节愈发清冷,凝视着这位老对手的遗像,副局长高声发令:“默哀!” 铁骨铮铮,忠魂已逝。在悲怮的哀乐声中,林伊娜含泪哽咽,带领亲朋好友和公安同事们最后一次回顾史跃平的生平: “ 史跃平同志曾获得自治区先进工作者、全市优秀共产党员、全市人民满意政法干警等荣誉称号,被公安机关记个人二等功。他将自己生命中最璀璨的时光献给了挚爱的公安事业,用满腔热血践行了人民警察的誓言。他无愧于自己的警营生涯,无愧于头顶熠熠闪光的警徽。 ”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副局长走到痛不欲生的杨文娟面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直到被政委提醒后,他才缓缓开口道:“对不起。” 杨文娟已是锥心之痛,但仍然克制着自己悲伤的情绪:“组织上找过我了,我知道他当时正和你产生分歧,但我不怪你。他从六七年前因公负伤后就一直带病上岗,这次脑溢血也是他新伤旧疾叠加的结果,和你没有关系。” 副局长强忍着内心的愧疚,酝酿半天化作一句:“组织上一定会还你清白,我们也一定会给史跃平公道。” “相信组织。”杨文娟泪流满面。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林伊娜陪同着杨文娟和几位亲友从殡仪馆回到了家属院。灵堂前,不知谁送来了一束肃穆淡雅的白菊,被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地上。 林伊娜捧起这束白菊,只见花瓣上还挂着新鲜的露珠,她翻开丝带束住的包装纸后看到了一张卡片: “ 史跃平叔叔一路走好,祝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 这张卡片上的字迹很娟秀,像是出自女孩手笔。林伊娜环视着院子,确实没有看到陌生的身影。她抱着花回到单元楼口,继续和其他家属们扶杨文娟上楼去。 杨文娟红着眼睛问:“谁给跃平送的花?” “没有落款,可能是师父曾经帮助过的群众吧。像刚送过来的,还挂着露珠呢。”林伊娜换了只手臂夹着花束,提醒杨文娟小心台阶。 “有心了。”杨文娟说。 第27章 15、我家大门常开,开放怀抱等你 2008年北京奥运会召开的那个夏天,正是颜宁即将升入高三的暑假。 早在8月6日奥运火炬境内传递的那天,颜宁就在颜振凤的“沁凤斋”茶楼里观看了首棒火炬手杨利伟从故宫午门传递圣火的实况。为了应景,颜振凤在茶馆门口插上了国旗和会旗,远远望去这一排临街的铺子,到处都洋溢在红色的海洋里。 由于天坛公园和地坛公园分时段戒严,早就有人计划翻墙去看圣火传递。这天一早,街坊们就拿着传单挨家挨户地敲门通知:“听说天坛公园外发现有孩子上方爬树,杵树上看火炬传递,太危险啦,家长们看紧点!都直播着呢!” 要是袁良再小几岁,颜振凤毫不怀疑他能做出“上房揭瓦看火炬”的举动。 随着夏天高考分数的公布,已经20岁的袁良在高考中发挥平平,分数线只够一所走读类大专。颜振凤本想劝他复读一年,因为她还记得袁良最初投靠来京时的好成绩,有这样的底子却轻言放弃实在可惜。 可劝来劝去发现,袁良对于复读和名校的兴致都不大,甚至可以说很消极。颜振凤知道,哪怕再逼他复读一年,结果也还是一样。 但让颜振凤彻底放弃这个念头的,是袁良已经不再和颜宁亲密无间了。 很难说清这个变化是何时开始的。可能是从颜宁读了初中起,人高马大的男孩即便不用袁良接送也可以安全上下学;可能是从袁良迷恋上电脑开始,他从高中就经常借故旷课往网吧里钻;也可能是两个男孩都已进入了青春期,性格积极较真的颜宁总是管教监督袁良,让性格不拘小节的袁良产生了逆反心理。 总之这些年,袁良和颜宁并肩上下学的时间越来越少,可从家里消失的时间却越来越长。可以说,几乎除了回家睡觉吃饭,家里很难见到他的影子。 但袁良贪玩归贪玩,每年的12月29日却都会恭恭敬敬地前往陵园,那里安放着袁良母亲王月娥的牌位,以供背井离乡的袁良遥寄思念。可能正因为这份“孝心”,让颜振凤对袁良还心存幻想:或许这个年龄的男孩天性叛逆,不愿与长辈说说心理话,等到他再长大一些,总会惦记着这些年的养育之恩,能常回家看看。 虽然,颜振凤也根本不图袁良所谓的报答罢了。 填报志愿的阶段,颜振凤任袁良做主选择了北京本地的一所走读类大专,第一志愿填报了计算机专业。他的录取通知书是直接寄到颜振凤茶楼的,虽然只是专科,但颜振凤看到录取通知书时还是流露出骄傲的情绪,毕竟自己已将他养育成人。她还计划等秋天到来之前,要好好去酒楼摆几桌庆祝庆祝。 升学问题尘埃落定后,袁良就更是三天两头往网吧里跑了。早在8月初,颜振凤就让颜宁转达袁良,让他无论如何留出8号晚上的时间,她最后再带两个孩子去国博广场,和北京市民们一起等待奥运会开幕式的到来。 颜宁给袁良发完信息后,又打趣颜振凤:“那这茶馆怎么办?那几位员工姐姐肯定也想看开幕式呢。” “歇业两天呗,像这种体育盛会之夜,还是把聚众的热闹留给酒吧或者夜市吧。”颜振凤笑眯眯地说:“到那天,咱也吃烧烤去。” 8月8日,北京。魏公村街道的杨树上,雀鸟唤醒了寂静的清晨;王府井喧闹的大楼间,一缕晨曦逐渐弥漫天际。 早在清晨四点,环卫工人们就蹬着三轮、拿着垃圾箱沿街清扫杂物。他们私下里喊出了口号,叫做“把白天交给大街、把夜晚留给奥运”。只要今天肉蛋菜没涨价,他们下了工就去菜市场,准备做上一桌丰盛的家常菜,等待在电视机前收看开幕式。 菜市场的蔬菜鱼肉并没有涨价太多,但确实人满为患,或许大家都抱着“做一桌堪比年夜饭的丰盛佳肴”的心态,一早就赶到菜市场备齐原材料。 可比他们还狂热的,是那群凌晨三四点就赶到天安门广场等待升旗的人们。近期,天安门广场最畅销的商品莫过于“i love bijing”的红色t恤。排队的市民们在脸上贴着国旗的印纸,手腕上缠着“中国必胜”的红飘带。而不谙世事的孩子们也能被这情绪感染,手持小红旗不断挥舞。 中南海的红墙掩映在玉兰中,上面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在奥运会开幕之际,整座城市都在讨论开幕、祝福奥运、祈福北京。 早在几个月前,颜振凤就通过票务网站购买了三张男子400米混合泳决赛的门票,准备在10号带两个孩子去美丽的水立方观看比赛。 当天下午,袁良难得没有外出,一家人提前吃了晚饭。今天颜振凤一早就炸过酱卤,用温水焯过了豆芽,煮了一锅劲道的面条,两个男孩子都吃了两大碗。席间,颜振凤问起这游泳比赛都有谁参加,彻底打开了袁良的话匣子,他从菲尔普斯聊到了罗切特、又聊到了蝶泳蛙泳和自由泳等泳姿的差异,那如数家珍的样子让颜振凤数次感叹:“你要是学习也有这种劲头,还愁上不了重点?七八年前,你小学的考试成绩明明那么好。” 颜宁替袁良解围,说像袁良这种人才叫术业有专攻呢:“哥哥他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这不比很多稀里糊涂填了专业志愿的人强多了?哥,等明年我高考完,你好好教教我游泳吧。” 没想到,原本滔滔不绝的袁良听到这里时突然沉默了下来。 “ 菲尔普斯脱颖而出,领先第二名罗切特0.99秒...最后一种泳姿!现在他领先第二名一个半身位,世界纪录被他踩在脚下,非常漂亮!比赛前菲尔普斯就说,北京一定是场非凡的奥运之旅,今天他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首站赢得开门红!4分03秒84,菲尔普斯在水立方上演的第一场决战中就创造了新的世界纪录! ” 2008年8月10日,内蒙古包头。 电视机前,水立方容纳的上万名观众欢声雷动,现场成为了欢乐的海洋。伴随着慷慨激昂的解说词,郊区的一排民房里爆发出懊恼的声浪。 老旧的电风扇叶片咿咿呀呀地转个不停,它输送的凉风根本无法让这闷热的房间降温。满地四处散落着空啤酒瓶和毛豆花生,屠广志精神振奋,声音洪亮地伸开手掌道:“菲尔普斯赢了,拿钱!” 见工友们纷纷起哄,王老二不情愿地掏出了50块,把赌输的怨气撒在那位叫罗切特的“赌注”身上。电视直播里,第二名的罗切特和第一名的菲尔普斯热烈相拥,倒是王老二啐了一口,像是心疼他那赌输的五十块钱:“这不争气的东西!” 工友们哄笑起来,阴暗的房间内更闷热了。 王老二看着报纸上的赛事预告,不服输地问:“后天还有200米自由泳,你还来不来?” “来啊。”屠广志懒散地半卧着:“我还押菲尔普斯。” “那你等着输吧,我就不信菲尔普斯能连着赢金牌。”王老二好像看到了屠广志败局已定的样子:“这回我押那个韩国的朴泰桓。” 明天会更好 第20节 “没问题啊,那这次玩一百块。”屠广志不紧不慢地说。 工友们见状很是兴奋,急忙围坐在屠广志身边讨教押宝能赢的秘诀。 王老二不满地嘀咕道:“哪有什么秘诀?要真有这种本事,他早就靠赌球赚大钱了,怎么至于沦落到这里做粗活累活。” 屠广志只是微笑着磕开几颗花生,吮吸完被盐水沁润的花生粒后,在众人注目中缓缓开口:“你们知道欧洲有只章鱼不?叫保罗,那玩意儿在欧洲杯上预测成功了至少八成。我养过一只老猫,它像保罗一样会预测,不,比保罗预测得还准。这只老猫早死了,但它昨晚托梦给我,说12号的200米自由泳金牌还是菲尔普斯,这答案你们满意不?” 逼仄的平房宿舍里,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爆发出阵阵不屑的“嘁”声。 “不想透露秘诀就直说,还搞什么猫给你托梦,真把我们当傻子?”工友们的语气里满是戏谑。 封闭的空间内弥漫着汗水和啤酒的味道,电视机里已开始直播颁奖典礼。众人看着画面,不知哪位工友说了句:“这水立方好气派呀,住在北京的可真有福,羡慕死了。” “这有什么的?往前数十年,鸟巢那地方还是片鸟都不去的荒地呢,连鸟都不在那儿筑巢。”屠广志懒洋洋地讲述着:“那个年代要说气派的话,当属南城的方庄。像贵友大厦,里面全是北京最高端最新鲜的玩意儿;还有华润下面的麦当劳,那时候别说尝一口汉堡了,估计你们连麦当劳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亚运村知道不?啥叫气派?气派就是‘拿大哥大、开汽车、住亚运村’。你们啥都不知道,就会在这瞎羡慕来羡慕去的,眼皮子真浅。” “净吹牛,说的好像你都去过似的。”王老二想赢回输球后的颜面。 “想当年我在北京混的时候,还真的都去过。”屠广志半躺在宿舍的床上,目光投射向电视机里那片繁华的鸟巢夜空。 时光从那个狂热的夏天慢慢进入了“后奥运时代”,但对全体国人来说,这场史无前例的盛世梦仍然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似乎从8月24日晚闭幕起,很多事都被贴上了“后奥运”的标签:旅游业开启了它持续多年增值不下的风云,会展业带来的绿城工程让生态保护意识广泛普及。人们都在聊着,这届奥运会后到底能留下什么遗产。 与高速的城市发展不同,颜宁在整个高三期间的学习成绩一如既往的稳定,他既认真复习、又能轻松维持考试状态。在高考前的两次模拟考试中,他稳定地把分数维持在600分出头的区间。 2009年4月中旬的某个晚上,颜振凤因去外地谈生意而离开北京两天,她特意问袁良能否帮忙照顾一下颜宁,袁良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晚,袁良难得的在七点多就从走读学校赶到家。更难得的是,他耐着性子陪颜宁做了一夜的作业,还拿着颜宁的试卷左看右看,迟迟不肯放下,最终骄傲地说了一句:“争气。” “你今天回家回的这么早?”在做完全部试卷后,颜宁很意外。 袁良没有接话茬,而是打开了背包,里面有几瓶燕京啤酒:“喝啤酒不?反正你已经成年了,咱俩都不告诉姑姑。” 夜晚的露天足球场上,有两支业余爱好者球队在踢比赛。颜宁和袁良贴边儿溜进去,坐在了草坪上。彼时北京国安队刚在2008赛季的中超联赛里夺冠,球场里有不少爱好者身穿国安队的战袍奋力奔跑。 袁良拿出啤酒,开了一罐递给颜宁,又开了一罐留给自己。 “咱俩好久好久没像这样聊过天了。”颜宁说。 往前数两三年,自从袁良高中染上网瘾贪玩的毛病后,兄弟俩的日常聊天基本都成了“回家吃饭”“回家睡觉”之类的话语。当袁良在高考后获得解放,颜宁又站在了备考的前沿。 “这些年,有些话我一直没和你说——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没有嫉妒啊,就是羡慕。”袁良边说边掏出了一包中南海牌香烟。 “你怎么学会抽烟了?”颜宁微微皱起了眉。 袁良没有答复,只是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你就不问问我羡慕你什么吗?” “你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身上那股劲。怎么?你怎么是这副意外的表情?是因为我没说‘羡慕你出身首都大城市’吗?”袁良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你自己都笑了。” 袁良收敛起笑容,他说颜宁身上总是有一种很正面积极的能量,能够感染到其他人:“我把这种力量,称之为‘正义感’。” 就在这时,不知哪个足球爱好者射歪了门,把球险些砸到了颜宁身上。颜宁也没生气,又一脚把球踢了回去。 颜宁说,正义感人人都有,就连袁良也不例外:“那年看见落水的陌生女孩,你不是第一时间跳下水去救了吗?你可是‘见义勇为小英雄’。” 袁良抽着烟被呛,笑着咳嗽了半天。 “你的成绩很稳定,考虑过高考后填报志愿的事吗?”袁良问。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颜宁毫不犹豫地说。 “当警察?”袁良有些意外。 “对,当警察。”颜宁说完,发现袁良惊讶的表情,问他怎么了。 “哦,之前从没听你提起过,有点震惊。不过以你现在的分数,就算报人大或者北师大也是很有希望吧?为什么非要报公安大学呢?” “你知道的,我爸妈在我七岁那年就去世了,你也知道我爸爸生前是一个警察。” “所以,你想延续你爸爸的职业?” “不全是。”颜宁犹豫了片刻,准备告诉袁良那起案件:“这些年,我和姑姑骗你说他们是遭遇了意外,但其实他们是被人杀害的。” 袁良瞪大了眼睛,手中的香烟燃到了尽头。 “小心烟灰。”颜宁微笑着提醒道。 袁良手忙脚乱地甩开手,烟头的火光掉到潮湿的青草地上消失了。 颜宁向他讲述了当年的案件经过,及最终以沈姓母女畏罪自杀结案的结果。他说当年一位老刑警不信这个结果,自己也不信这个结果。 “那你能怎么办呢?都过去十多年了,你就算成为一名警察,恐怕也查不到你想要的真相吧?更何况,那很可能只是一个你想象中的真相。”袁良说。 “你怎么了?听着像很不鼓励我考公大似的。” “没有没有。”袁良连连解释道,说只是替颜宁感到惋惜,毕竟他的成绩可以有很多选择:“警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职业,如今社会对警察的包容度多低,你干嘛要去趟这滩浑水?” “别说我了,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袁良猛地灌了几口啤酒,缓缓说道:“先在家里陪你高考完吧。” “什么叫‘先在家里’?我考完之后呢?你就不在家里住了?”颜宁一愣。 袁良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我会经常回来看你和姑姑的。” 当颜宁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后,他释然地笑了。又有一位挚亲要离开自己了,这是一种不得不接受命运的无奈。颜宁没有挽留袁良,只是捶了他一拳:“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找到工作了?要么就是买彩票发了大财?” “乱讲。”袁良喝完最后几口啤酒。 “那么就是谈女朋友了?”颜宁又猜。 “计算机专业的女生少,女朋友哪有那么好找?”袁良说。 “本专业没有,别的专业还能没有吗?你可是从小交笔友交到大的,还愁不会谈恋爱?哦对了,说起笔友,你初中时总是写信的那个吴霜就挺不错。” 温柔的夜色像薄纱般笼罩着草坪,远处踢球的国安队球迷们丝毫没有离场的意思,但颜宁和袁良却必须要回家了。 颜宁模仿着小时候的语气开起了玩笑:“哥,晚上在我屋睡吧,给我讲三国故事。” 袁良看上去很不屑地说:“你都多大了?上次在你屋睡还是你12岁的时候。” “什么啊?我13岁那年,姑姑给你的卧室重新粉刷墙面,你还在我屋里住过一个星期呢。”颜宁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 四月的北京晚风清凉,又到了一年中柳絮飘飞的季节。兄弟两个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将他们投射出长长的影子。 颜宁看着眼前万家灯火的城市,意识到童年最无忌的时光终究要远去了。 第28章 01、玉山白雪飘零,燃烧少年的心 漫天繁星在夜空中格外耀眼,当一声哨响划破凌晨的天际,伴着“紧急集合”的口令,颜宁和其他新生们火速起床穿衣、打好背包,雷厉风行地列队跑步下楼。 秋夜的风中,教官的话语铿锵有力:“各位09级的新生们,今天是九一八,这次紧急集合是提醒我们,勿忘国耻、警钟长鸣!” 萧瑟的风将旗帜吹得猎猎作响,颜宁双目如炬望向前方,那“忠诚求实、勤奋创新”的校训正在他的心里汇聚成一团跳跃的火焰。十几天前,他拿着崭新的录取通知书来公大报到,通知书上写着“祝贺你成为共和国的预备警官”,字字激动人心。 军训的生活是极其艰苦的,颜宁经历过凌晨三四点在盲视野里叠被子、经历过烈日炎炎下汗珠砸到地面、经历过响彻在夜空的尖锐哨音、经历过就算用白手套摸上去也不会沾灰的宿舍内务整理。 在军训尾声的成果汇报展演上,颜宁加入了警徽方队并进行表演。 “在共和国六十周年诞辰和公安大学建校六十一周年的喜庆时刻,我们迎来了2009级新同学,从中学生到大学生、从家庭到警营、从中国青年到中国预备警官,三个转变在他们的身上悄然发生——看,金色的盾牌热血铸就,现在向舞台走来的是警徽方队!” 伴随着慷慨激昂的解说词,在众人的注目礼中,颜宁和同学们身着崭新的警服,守护着警徽向前行进。运动场上的秋风吹向颜宁的耳畔,他脑海中浮现起一幅幅儿时的画面。 他想起了父亲颜振农,想起父亲警服上的警衔肩章,想起幼时总看到母亲拿着熨斗将父亲橄榄绿色的警服熨烫得平整如新。 童年时,每当小颜宁想触摸警帽上那枚帽徽时,都会被颜振农轻轻地训斥。 而此刻,颜宁头戴的帽徽一尘不染、身上的警服威风凛凛。他的头顶是秋日天高云淡的碧空,那里有一群南飞的大雁,就像带着颜宁的思念一般直击长空,化作跳跃不歇的脉搏。 “爸爸,要是您还在,那该多好啊。”颜宁想。 军训结束后,天气已经明显转凉了,北京大幅降温,又到了一年即将集体供暖的时候。 经过了两个多月的学习,颜宁已基本适应了公大的学习节奏。在国庆节的假期时,颜宁特意带着颜振凤交给他的两饼熟普洱,来到了建国门的一栋老式住宅楼。 颜宁敲开门,对着屋里这位两鬓斑白的前辈说:“江叔,我来看您了。” 江建军如今五十多岁了,必须要靠老花镜辅助阅读,但他仍然左看右看着颜宁的公大录取通知书不肯撒手。颜宁看得出来江建军是为自己高兴的,但江建军又没有表露出任何喜悦的神色。 自颜宁7岁父母双亡后,江建军给予了他们姑侄很多照顾和关心,颜宁如今的性格阳光开朗,可能也得益于他收获了足够的关爱。在他9岁那年暑假,江建军在单位领了米面粮油,他无儿无女,就特意给颜氏姑侄送到了魏公村。当时,小颜宁正在院子里玩水枪,险些呲了江建军一身,但江建军没有生气,反而笑呵呵地说这个孩子有胆识。 江建军曾蹲下身问他:“你长大后想干嘛?” “跟你一样。”小颜宁挥舞着水枪。 “跟我一样?我可是警察。” “我要当的就是警察!”小颜宁双手叉腰。 正当颜宁回忆这段小插曲时,江建军竟也跟他想到一处去了。江建军像想到什么乐子一般,带颜宁回忆起了后续:“你这小崽子,还记得当时跟我提出过什么要求不?” “您别说啦,丢死人了。”颜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那是1999年7月,警服改革工作领导小组决定将新式警服定名为99式警服。那之后的一年里,全国的公安干警们陆续换下延续了四年的95式橄榄绿警服,换上了99式藏蓝色警服。 小颜宁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这个消息,叉着腰问江建军:“您有新式警服没?” “还没,得再过一两个月才会大规模改革呢,今年国庆节有大阅兵仪式,你知道吗?” “我知道,是建国50周年的大阅兵!”小颜宁喊道。 “对,那天你守在电视机前看直播,就能看到穿新式警服的方阵啦。” 小颜宁放下了水枪,仰头问江建军:“我不想看,我想穿。” “哈?你想穿警服?你可真敢说话。” “江叔叔,等您拿到了新式警服,能给我穿穿吗?” “不可以。警服,只有人民警察才能穿。”江建军耐心地说。 于是,小颜宁想了半天,乖乖地说:“那我长大以后就当警察。” 此刻,江建军绘声绘色地模仿着颜宁当年的腔调,而颜宁差点羞红了脸,他几番阻拦后,江建军才没再继续分享颜宁的糗事。 茶几上,颜振凤挑选的普洱茶饼已在水中化开,升腾起清香四溢的雾气。 当年,江建军在听到小颜宁想做警察时,笑得是很开心的;但如今,他得知颜宁真的成为了预备警察,却露不出任何笑意。 “您好像不是很替我开心。”颜宁难免有些失落。 明天会更好 第21节 江建军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怕什么来什么,我不瞒你,我确实不希望你迈出这一步。” “为什么?”颜宁疑惑地问:“我小时候就说过长大要和您一样,当时您多开心呀,还带我去买了天福号的酱肘子。” “看你吃酱肘子那满嘴流油的样儿,谁能想到你长大后真考公大了?你这成绩去政法大读法学、要么去人大读新闻,哪条出路不好走?”江建军突然变得很严肃:“我问你,你敢说你的选择和你父母的去世没有关系?” 听到这里,颜宁深深地低下了头。 “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小心思,你这是想亲自找到真凶,替你父母沉冤得雪呐。” “既然您都知道,就把当年的细节都告诉我吧。”颜宁向前倾着身子。在他小时候,每当向江建军问起案情,江建军都会沉默不语、要么就是搪塞他不能透露:“现在我是预备警察了,您可以说了吗?求您了。” 颜宁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哀怨和委屈,江建军也不太敢与他对视。 过了很久,江建军才缓缓开口:“哪有什么细节?那个案子早就结案了,不是吗?沈丽菊因女儿的落户纠纷怀恨在心,持刀杀人后畏罪自裁,检察机关不予追究其刑事责任,一切在97年春天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不是的!真凶根本不是沈丽菊,这是您当时跟我说的!您不是一直怀疑这一点吗?”颜宁很不敢相信江建军改口。 颜宁记得,无论是杀人动机、血迹消失的方向还是反侦察意识,当年的江建军满腹疑点。也正是江建军始终对沈姓女子的作案存疑,他不肯草草结案了事,才会在春节期间向副局长立下了“五天破案”的军令状。 “这些都是您跟我说的,为什么您现在不承认了呢?”颜宁不可置信地问。 江建军说,十多年过去了,自己警察生涯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现在才知道,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疑点?无非是那个年代的刑侦技术手段不足导致的假象。就比如沈丽菊作案后沾染的被害人血迹出现在案发现场的西南方向街道,如果当年监控部署得足够,很可能拍摄到沈丽菊是故意绕过长安街后悄悄上了出租车再返回东北方向的望京;再比如他以前奇怪为何凶手既然有戴鞋套的反侦察意识、却没有戴手套的意识以至于留下指纹,如果当年的痕迹检验技术成熟,很可能会在附近五公里以内的垃圾站发现沾有沈丽菊皮屑的手套。 “很多当年解释不了的现象,现在可以解释得通了,这就是技术进步的好处。”江建军说。 颜宁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所以呢?您突然改口,又说案情没有疑点,是想表达什么?” “颜宁,该向前看了。”江建军笑眯眯地说:“你要看的方向是明天,明天会更好。” 从江建军家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颜宁的脑袋晕乎乎的,一路走进了建国门地铁站。他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间,仰起头望着站内的全市地铁路线图。 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视线只能一路漫无目的向西移动,穿过了气势磅礴的中轴线、越过了繁华热闹的西单,最终还是定格到了4号线的魏公村站。这条4号线,北段底蕴深厚且书香浓郁,而南段的丰台区仿佛快成为一片被遗忘的土地。早年间,北城胡同里王府林立,达官显贵门庭若市;而近年来,南北城这种不均衡的差异化就更加明显。颜宁小时候是听着“西富东贵”的老话长大的,他们说里九外七皇城四、九门八典一口钟。可这些年,磅礴的东部发展为了繁华的商贸区,安详的西部发展为了森严的疗养地,北部延续了它百年育人的血脉。可唯独南城,还是颜宁童年时记忆中的模样。 此时此刻,颜宁站在晚高峰时人流不息的地铁站里,突然感觉到有些孤独。 今天与江建军的聊天,让颜宁一直以来坚守的信仰轰然崩塌。他不知道江建军为何会改口,只知道支撑自己十几年来成长的精神支柱被彻底撼动了。他很累、肚子也很饿,他突然想起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想起了小学时期西门曾有一家好吃米线店,那一碗碗鸡汤曾让小颜宁和小袁良心怀向往。 时隔多年过去,也不知道曼姨怎么样了。在这个满大街都是鸡精勾兑的年代,颜宁竟然怀念起那一碗熬煮得香浓入味的鸡汤米线来。 列车缓缓地进站了,颜宁随着人群踏上了开往魏公村的4号线地铁。 第29章 02、查杀木马病毒,捍卫电脑系统 2009年初冬,湖南衡阳。连绵几日的雨水,让空气格外潮湿阴冷。 但此时某大学的教室里,电子商务科目的任课教师常永达却没有一丝寒意,或者说他热得头晕,就像夏天濒临中暑的反应,豆大的汗珠一擦一大把。 常永达去年刚硕士毕业,这是他来校任教的第一个学期,原本年纪轻轻的他就镇不住这群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学生。此刻,他焦灼地盯着电脑屏幕,心里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教室里的几十个学生也开始躁动不安,有学生带头发问:“常老师不是要给我们放ppt课件吗?怎么还没好?” 常永达又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一遍遍地重复着:“电脑坏了,要等等。” 有学生等不及了,跳到讲台上拿起投影仪的遥控。 投影仪缓缓启动了,但是展现在全体师生面前的是一幅前所未见的场面:电脑屏幕的每一个软件图标,全都变成了一只只红色大象,象鼻处还高举着一个金色的小号角。 “是病毒!电脑中毒了!”大家目瞪口呆,有学生反应灵敏地说道:“用卡巴斯基!赶快打开杀毒软件!” 有些学生们平时常去网吧打游戏,他们跳上讲台协助常永达启动杀毒软件。而坐在教室里的学生们则七嘴八舌地打听这是个什么新型病毒,有的还聊起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大战千年虫》,教室里一团乱。 就在这时,前排的女同学们大声尖叫起来,只见屏幕上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红色大象,它似乎能自动搜索杀毒软件,并且主动删除了杀毒软件的注册表键值,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最终,杀毒软件败下阵来,并发出醒目的红色高危警报。 无奈中,常永达只好叫学生去求助管网络技术的师傅。技术师傅来之后摇了摇头,上报给了学校教务处。 而教务处副主任也没见过这种阵仗,直接下发了紧急通知: “ 我校发现一款新型电脑病毒,近期各位师生不要使用高校局域网,请扩散! ” 当天晚上,学校的qq群里炸开了锅。众多学生的qq账号在班级群里发布起赌球和淫秽信息,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满屏幕的红色大象急得干瞪眼。 深夜,无数家长们从全国各地向孩子们打来慰问电话,都是听亲朋好友反馈说收到孩子们qq号发来的汇款要求,吓得家长们以为孩子误入了传销组织。 就连班长的qq号也已沦陷。当晚在活动室,学生会的干部们正在学习精神纲领,突然间所有人的手机同时响起信息提醒,一声声此起彼伏。内容要么是“想暴富吗?日入万元不是梦”,要么是“点击网址,让你成为真正的男人”。 眼下,这位班长正满头大汗地挨个查寝,依次统计被盗号的学生。很快,大家发现被盗号的这些学生全都在两天内通过u盘拷贝过感染病毒电脑里的课件。 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领导向常永达转达了校长的意见:“咱们学院正在升格本科学校的重要阶段,在测评通过之前,能不把事情捅大就不要捅大。” 常永达握着领导给他沏的碧螺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明明只是一位刚来校半年的小讲师而已,怎么在领导的口中,学校荣升本科的伟大使命就落到了他的肩上? 但毕竟临危受命,常永达丝毫不敢怠慢,他马上来到了校外网吧。 走进网吧所在的地下室,封闭的空间内弥漫着浑浊的气息,地上经常能看见泡面的汤汁和火腿肠的残皮。伴随着打打杀杀的游戏口令,常永达一眼就看到了那台机子的主人正是自己的学生,常永达上前一把将他抓住。 师生四目相对的瞬间,那个叫唐猛的学生瞠目结舌,吓得一把摘掉耳机:“对不起常老师,我不玩了,我这就回寝室,你别告诉我辅导员。” “你给我小点声,过来!”常永达揪着男学生,带他来到了一台新开的机子旁边。 在那里,唐猛娴熟地完成一系列开机启动的操作,看得常永达目瞪口呆。他给学生下了命令,让学生想办法查出今日课堂上出现的到底是什么病毒。 很快,唐猛查出了结果:“这玩意儿叫‘大象吹号’,还真形象。” 只见搜索引擎的页面上,密密麻麻出现了一条条全国各地控诉该病毒的条目。大家纷纷抱怨或诉苦道,只要感染了这种病毒,无论是机构电脑还是私人电脑都会成为“肉鸡”,而那些曾在中毒电脑上登录过的qq号和邮箱账号会全部被盗。 “没办法杀毒吗?”常永达问。 遗憾的是,论坛上众多受害者们叫苦不迭,都在声讨这个病毒逆天的生命力:“还想用杀毒软件杀它?是杀毒软件被它反杀吧,谁设计出来的这玩意儿?不得好报!” “没办法了,只能把硬盘格式化之后再重装系统。”唐猛小心翼翼地说。 常永达攥紧了拳头,那可是两代老师们的心血,竟然被这么一头莫名其妙的大象给抹杀得干干净净,他咬牙切齿地说:“不能格式化,你给我想别的办法。” “您是要保课件还是保电脑?”唐猛早已经没了在游戏中打打杀杀的嚣张气焰,说如果不接受格式化,这台电脑就是一堆废铁:“虽然课件是您做出来的课件,但电脑可是我们学校的电脑。” “你小子怎么说话的?课件也是我给学校做的课件。”常永达听得浑身全是气,但很快又想起领导意味深长的叮嘱。什么算捅大?什么算捅小?在常永达看来,这件事就该直接报警并上报网监部门,但真要这么解决,天肯定被捅漏出一个窟窿,那时候谁还有心思去辨别窟窿是大是小? “算了算了。”常永达心烦意乱地说:“课件重新做吧。” 临近元旦,北京寒风萧瑟。街道上的路人行色匆匆,竖起衣领裹着围巾向家的方向快步走去。在海淀知春路的一栋老式住宅楼里,电暖气将房间烘烤得暖融融的。 袁良打开一次性锡纸,露出热气腾腾的羊肉串,令人食欲大开。 在餐桌对面,立水桥某通信公司的职工付智磊举起酒杯,并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放到袁良面前:“祝贺你,今天病毒又卖出去了8份。” “这里有多少?”袁良没有拿起信封,只是默默地看着: “7200块,这是你的智慧和技术所得。”付智磊的语气里满是恭维。 见袁良没有要和他碰杯的意思,付智磊疑惑地问:“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这钱赚得不太干净。” “这是哪里的话?”付智磊放下酒瓶,明显有些不悦:“你参与盗号了吗?没有,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过盗取哪怕一个人的qq号。参与盗号的人,都是买你病毒的那些人,他们买了病毒再去入侵其他人的电脑,是他们盗了那些肉鸡的号,违法犯罪的是他们,不是你。” 袁良还是有些闷闷不乐,喃喃自语道:“但愿吧。” 一个月前,袁良完成了这款“大象吹号”病毒的源代码并测试成功。在通信公司任职的付智磊发现商机,决定出资2500元租用某省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服务器,架设了www.elephanttttt.com的网站,任何感染了“大象吹号”病毒的电脑都会自动访问该网站。随着病毒的传播,该网站的流量也会不断增长。 付智磊需要变现,他很快瞄准到市面上一些靠盗号牟利的人。 他把盗号木马的自动下载链接交给袁良,由袁良挂到了网站上。接下来,只要感染了“大象吹号”病毒的电脑一访问网站就会感染盗号木马,这个木马能自动监测电脑里的账号和密码,再通过电子邮件发送给不法分子。 短短十几天,付智磊的“下家”躺赚海量的qq和游戏账号及密码,他们会根据账号等级和道具的程度不同,以每个号3元到300元不等的价格对外出售。很显然,全国各地对这头吹着小号的大象越是恐惧、付智磊收获的抽成就越是肥美。 见袁良总是沉默不发,付智磊又殷勤地解开盐煮毛豆的袋子:“来,吃毛豆。其实今天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你知道的,我爸在老家开了一个砖瓦厂,但是市场不景气,也没有什么生意和单子。” 袁良明白了,付智磊是想让自己写一个程序,给他爸的砖瓦厂打个广告:“这倒不难,一个小插件就可以解决。只要把这个插件挂到网上,所有自动访问我们网站的人都得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砖瓦厂的广告语。” “妙啊妙啊,还是你办法多。”付智磊笑开了花。 “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帮你做完这个,我们就收手。” 付智磊很意外,他剥毛豆的手也悬在了半空:“收手?为什么要收手?大象吹号的势头正是最猛烈的时候,现在全国所谓的电脑杀毒软件都无计可施,我们为什么不趁着这个好时机狠狠捞一笔?” “你啊,财迷心窍。正因为现在无计可施,我们才有抽身的余地。你真的不明白吗?不是国家拿咱们没办法,是查杀这玩意儿需要时间,我们才能在这儿喘口气。等到病毒越传越广,等到国家专门成立一个电脑病毒应急小组、公安局再为咱成立一个专案组,那时候你还能优哉游哉地吃毛豆?听我的,别嘚瑟了。” 袁良的话很有威慑力,只是付智磊仍旧不甘心:“那也得再等等,至少过了元旦吧?忙活一场,好歹得把我那辆破车给换了再说。我告诉你,我最近正好看上了奥迪q7呢,全时四驱系统,馋死我了。” 袁良没有搭话,只是嘴角的一抹笑像是很不屑似的。 “你别说我财迷心窍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不喜欢钱?倒是你,大专毕业了不准备在北京买套房?咱哥俩靠这一票发家致富岂不滋润?” “你别激我,我不吃这套。不管你信不信,钱在我眼里真没那么重要。” “行,你清高,你伟大,你是科学家。”付智磊赌气地放下酒杯。 “生气了?” 付智磊阴阳怪气地说:“哪敢?你可是高精尖技术人才,谁敢生你的气?该供着才对。” 袁良笑了两声,拿起一颗毛豆剥了起来:“虽然我不同意再做‘大象吹号’了,但我可没说不会再出现‘猴子吹号’或者‘兔子吹号’。” “什么意思?” “我已经把‘大象吹号’的专杀工具做出来了,到时候挂好下载链接,通过网页向外宣告,这头吹号的大象已经灭绝了,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 听到这里,付智磊笑得合不拢嘴:“大象死了没关系,你能保证还会制造出猴子和兔子就行,只要你同意咱继续干下去,做什么动物都行。” “我警告你,这两年你别乱来,现阶段我可不想被警察盯上。”袁良喃喃自语。 付智磊由于惊喜过望,自然对袁良百依百顺,说他性格谨慎、思虑周全、为人可靠。就在这时,袁良的手机响起了qq来信提示。 打开屏幕的那一刻,袁良的脸色变了。 “ 在家吗?我想过去看看你。 ” 这条信息,是颜宁发过来的。袁良皱着眉,想了半天如何拒绝的托词,可这时颜宁又补充了一句,说是已经到袁良家楼下了,现在就上楼坐坐。 袁良飞快地收拾起餐桌上一片狼藉的羊肉串和毛豆,让付智磊赶紧出门:“有人来我家。” 明天会更好 第22节 “女的?” 袁良瞥了他一眼,告诉他是个警察,随后又将桌面上的酒瓶都收进了纸箱里:“你帮我捎下去。” 听到是个警察,付智磊乖乖地溜了:“放心,我走西门。” 没过多久,颜宁就敲响了门。 这是颜宁第二次踏进袁良这套两居室的出租房,上一次还是在颜宁入学前的暑假。 那时,盛夏烈日炎炎,袁良叫来货车停在小区楼下,把自己近十年的行李都搬出了家门。颜振凤因为袁良的突然搬走而伤透了心,那天死活不肯再见袁良一面,还是颜宁一路追到了楼下,想帮助袁良从魏公村搬到陌生的知春路。颜宁安慰袁良不必难过,他说姑姑只是伤心罢了:“等过段时间,她肯定还要叫你回家吃炸酱面。” “是我对不起姑姑。”袁良低下了头。 那天晚上,颜宁陪袁良把这栋老旧潮湿的两居室做了大扫除。结束后,虽然两兄弟嘴上都说以后要常聚,但这一分别,足足等到了2009年底才得以重逢。 颜宁脱掉满是风霜的大衣,而袁良则像小时候那样接过大衣,帮他挂在了衣架上。 家里很安静,两个人坐在电暖炉旁烤着手,久久都没说出一句话。见气氛尴尬,袁良去厨房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当颜宁说完“谢谢”,两个人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过了很久,颜宁渐渐暖和了过来,他看着沉默的袁良,缓缓开口道:“我们的共同话题好像越来越少了。” 袁良尴尬地笑了笑,在暖炉上搓着手指,他问颜宁今天怎么会想到过来。 颜宁讲起了今年的国庆假期,他说他曾经回过一趟小学:“当时西门有一家米线铺,你还记得吗?老板娘叫曼姨。我本来想去喝一碗鸡汤,可惜那家店已经不在了。” 袁良轻轻地笑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老板娘肯定去外地谋生了吧,人都是向前看的。” “是啊,人都是向前看的。”颜宁说。 其实,今天傍晚颜宁又回了一趟学校,没想到西门新开了一家米线店。颜宁站在门口,看着如今的小学生们兴冲冲地涌进去,颜宁也迈开脚步进了门。一看价目表,琳琅满目的配菜口味比当年足足多了两倍,就连一碗最便宜的鸡汤米线也从5块钱涨到了10块钱。 “那么味道呢?”袁良问。 寒风将窗户吹得哗啦直响,电暖气管散发出热源的灼灼光芒。 “再也没有我们小时候的那种味道了。”颜宁说。 第30章 03、谁能呼风唤雨,谁能点石成金 2011年初秋,北京迎来晴朗明媚的蓝天,碧空的云层间偶有候鸟成群飞过。 吴霜徜徉在大学校园里,只见各个社团都悬挂起“服装学院2011级招新”的横幅。师哥师姐们戴着遮阳帽,站在林荫小道给新生们递宣传册:“同学,话剧团正在招新,每月组织观摩至少一场话剧,定期举行名家座谈交流,每年度还可以在学校戏剧节上参与表演,有兴趣可以了解一下。” 吴霜得体地对这位陌生师哥微笑着说:“谢谢师哥,我再看看别的。” 在话剧团成员的注视下,吴霜又被前方的街舞社团叫了去,但她仍然摆了摆手,保持着从容而谦和的态度说:“谢谢师姐,我还是再看看。” 在这个夏天,吴霜完成了她复读后的第二次高考。自分数公布出来后,她在魏诚和滕富丽的见证下毫不犹豫地填报了位于北京的服装学院。 对于这个录取结果,魏诚是满意的,也欣慰于吴霜主动选择了艺术这条道路。几年来,他们夫妇没有辜负吴霜的绘画天赋,并且极力挖掘了她的潜力。虽说在去年第一次高考前夕,吴霜因患上感冒而发挥失常,但魏诚夫妇没有责怪她,反而加倍用心地照料她的饮食起居。 早在2011年春节前夕,魏诚就辞去了某省级运动会开幕式的创作任务,和滕富丽亲自护送吴霜来北京参加艺考。如今,种种努力都没有白费,当他们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夫妇俩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还记得多年前,他们给魏明月规划的高校也是在北京。 在新生的军训结束后,吴霜顺利参加了学院学生会的新生见面会,她了解了一圈大学生社团的职责和权限之后,最终走向外联部的面试教室。 当时,已经大三的副部长问吴霜:“大学期间的课业很忙,你怎么能保证给外联部贡献时间?” “我可以不加入任何社团,除了学习时间之外,我能把我的一切都贡献给外联部。”吴霜回答。 “为什么要加入外联部呢?你的专业排名很优秀,应该有很多社团向你抛出橄榄枝。” “我从小不擅社交、圈子也很单纯,所以想借外联部的平台历练历练,也多多向师哥师姐们学习。”吴霜的态度很谦和。 很快,负责审核新生的师哥师姐们在“魏无霜”的档案上加盖了“通过”的红戳。 街巷阡陌层林尽染,学校的银杏树散落了一地金色的光辉。大一新生们还沉浸在初入大学的喜悦和新鲜中,他们商量着周末去西山看红叶或者去北海划船,要么就是晚上溜去灯红酒绿的三里屯和工体。 吴霜的外联能力是在这年秋天逐渐显露的。在一年一度的学院篮球赛前夕,吴霜作为外联干事顺利拉回来几十套球衣和五千元现金赞助,远超社团交给她的三箱矿泉水的指标。 “无霜你真厉害,赞助商是谁?我们得加在海报和球衣上。”师姐们很惊喜。 “球衣的话,就冠‘未来影视’的名吧。至于现金,那是另一位企业家赞助的,他说纯粹是支持大学生的体育运动,不需要冠名。” 这一战之后,吴霜渐渐地在社联积累起了名气。 随着天气变冷,外联部酝酿起万圣节的聚会,这个节日因其独特的文化背景使然,在设计专业的学生们间很有分量。大家充分发挥了设计的才华,从哥特风格时装秀到特型伤痕化妆展,大家报名的作品可谓是琳琅满目。此外,服装学院一直和音乐学校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外校的外联部表示愿意派一支电声乐队前来烘托气氛。 但是,随着活动内容越来越丰富,就意味着电力消防安全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大家开始为场地问题犯了愁。 在大家针对场地召开的会议结束的第二天,吴霜就云淡风轻地带来一个好消息,她说她谈好了位于五环的太阳城俱乐部:“他们允许我们31号下午进场布置,可以供我们使用一整晚。” 那晚的聚会在绚丽的灯光和鼓噪的音乐中开始,空气里浮动着艺术生特有的热情与张扬:有月圆之夜嚎叫的狼人、有怀抱绿眼黑猫的巫婆、有石化他人的蛇发女妖美杜莎、有全身缠满绷带的木乃伊,一盏盏橘红色的南瓜灯引出一个个造型,还有不时蹦跶出来讨糖吃的妖怪总能引发现场的阵阵尖叫。 在飙升的狂热气氛中,吴霜却独自在角落里默默注视着眼前的狂欢。 这时,一个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你就是魏无霜吧?听说今晚的场地就是你谈下来的。” 吴霜转过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位身材瘦高的陌生女孩,她利落的齐肩发很是飒爽,在今夜浓妆艳抹的人群中,她清秀英气的面容令人如沐春风。 “我叫舒雅,在传媒大学读摄影,马上毕业。”舒雅指了指手中的单反相机,介绍道自己是传媒大学外联部的成员,此前一直与吴霜的学校保持合作关系:“早就听说你们学生会新招了一位有能力的骨干,没想到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吴霜落落大方,与舒雅握手以示友善。 舒雅神秘兮兮地笑着,将相机伸到吴霜面前:“我刚才偷偷给你拍了几张照片,你看。” 只见显示屏的照片里,吴霜在缭绕的灯光下安静远望,她的侧脸正好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芒中。 “您拍得真好。”吴霜说。 “是你的镜头感强啦,这镜头感是强求不来的。”舒雅敞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在拍摄时遇到的模特们,有很多五官美艳的女孩到了镜头前反而泯然众人矣。说完,舒雅向吴霜发出了邀请,问她有没有考虑过成为一名模特。 “模特?我不行吧。”吴霜连连摆手,但又补充了一句:“虽然很向往。” “向往就足够了。”舒雅递给吴霜一张名片,上面印有她的qq号:“下周日我在定福庄有个棚拍,你要是有空,欢迎来看看。” 北京冬天的寒风呼啸而至,空气中总是漂浮着霾的味道,寒风就像夹杂着无数微小的玻璃碴,要么细碎的划过耳朵和脸颊、要么像千刀万剑似的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在这个休息日,吴霜乘坐地铁来到了定福庄附近这家名为帝江绿洲的高层小区。由于该小区毗邻传媒大学和外国语大学的缘故,这里的业主擅自把户型做了隔断,出租给更多的学生们,还有很多和大学生相关的商家索性把工作室直接搬了过来。 这些年,随着“网购”的形式逐渐风靡,越来越多的商家把线下实体店转移到了线上。淘宝网势如破竹,带动其它服饰类、美妆类、电器类的电商平台异军突起,时代的浪潮创造了一个个日销售千万的奇迹。 吴霜乘坐电梯来到了16层,一出电梯就看到走廊里贴满工作室的海报,那些广告语写得无比诱人: “未来将是个足不出户就能购物的时代,商品图片的美观与否将成为决定销量的重要标准。赶快拨打电话联系我们吧,我们就是您产品图片的美容师!” 吴霜看的新鲜,一路向走廊深处走去,很快就听到了舒雅工作中的口令:“脸再偏过来一点,多了,下巴再抬一抬。灯光,灯光再左移一些。” 站在门口的吴霜好奇地向影棚里张望着,只见一个年轻的外国留学生穿着性感的蕾丝睡衣,在镜头前娴熟地变换着动作,而轻薄的睡衣则凸显出她婀娜诱人的身姿。 趁外国女模特去更换造型的空档,吴霜敲了敲门口的玻璃门,舒雅见状急忙请她进门:“随便坐,我大概还要四十多分钟,结束后咱俩去吃饭。” 吴霜看着聚光灯和女模特,感觉等待的时光并不是非常漫长。 巷子深处挂起了温暖的灯火,舒雅和吴霜推开了居酒屋的门,暖融融的热流立刻隔绝了冬夜的寒风。 两个年轻女孩坐在暖融融的吧台前,寿喜锅的食材咕嘟咕嘟地散发着热乎乎的香味。舒雅一边将牛肉蘸着蛋液,一边向服务生要了两杯麒麟生啤酒。 “没想到你真来找我了,我还以为你只是随口说说呢。”舒雅说。 “有向您学习的机会,我求之不得呢。”吴霜说。 “别总是您啊您啊的,都喊老了,我才比你大三岁。” 在舒缓轻柔的日语歌里,舒雅向吴霜介绍起了自己。她出生于1988年,同样也是复读了一年才考上梦寐以求的传媒大学。她很清楚自己的优势与长处,自大二那年帮一家服装品牌拍摄了模特图后,她嗅到了电商行业即将崛起的先机,从此便开始接单拍摄,从服装到美妆一应俱全。她已为未来做好了规划,准备一毕业就成立属于自己的摄影工作室。 舒雅说,她小时候的梦想可不是当摄影师,而是记者。 “但殊途同归,不是吗?”吴霜笑着说,正如她小时候的梦想是一位画家,如今却在设计服装:“无论怎么说,我们现在的选择的路,都有小时候梦想的影子呐。” “照你这么说,你今天来找我做平面模特,说明小时候也有个演员梦喽?” “不,我的梦想可不是演员。”吴霜顿了顿,突然一本正经地说:“而是钱,很多很多的钱。” 舒雅愣了,因为吴霜的表情变得很严肃。直到过了很久,吴霜才开怀大笑地说:“逗你呢,我开玩笑的。” 随后,舒雅开始向吴霜介绍入行的经验,她答应会帮吴霜拍摄肖像照并制作模特卡,如果遇到适合吴霜风格的品牌,她也会极力推荐。 汤锅里的食材被浸润得更加美味多汁,吴霜望着氤氲的雾气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呢?你并非品牌商家,就算今后想转型做模特经纪人,手中也有大把的成熟模特可以选择。” 这个问题似乎问倒了舒雅,她回想起自己刚入行的那一年,那时的电商产业还远没有今日的繁荣盛景。她似乎正身处一个争分夺秒的时代,只是短短两三年过去,一个划时代的生活方式就已经到来。 在舒雅大三那年,她在影棚结识了一位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女模特,这位华裔女孩的外貌并不顶尖,但是却很豁得出去,舒雅对此解释道:“什么叫豁得出去呢?没人愿意拍的蕾丝内裤,她愿意拍;没人愿意拍的镂空文胸,她也愿意拍。从胸膜到腿模、从内衣到睡衣,她来者不拒。她的脾气很好,拍摄之余会聊起美国民众对奥巴马总统就职演说的不满,也会向工作人员分享一两块从海外运来的黄油饼干。” 短短一年之后,当舒雅再次与她在影棚相遇时,这位华裔女孩的身边已至少有四位助理左右拥簇。据说,如今的她在一穿一脱间流逝的每一秒时间,都是哗啦啦的真金白银。这一回,她从美国带回来犒劳工作人员的黄油饼干以箱来论,只是她再也没聊过关于奥巴马任职表现的玩笑了:这时的她以20秒一件衣服的速度工作,补妆和换衣都是以毫秒计算。哪怕只是打个招呼,都已成为以钞票衡量的奢侈。 昏暗的灯光下,舒雅的脸颊因微醺而红扑扑的,她说她与吴霜正在见证一个变革的时代:“你可以把模特行业想象成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有食物链的。对于食物链顶端的生物来说,它们获得的资源是通过无数投入而培养出来的,比如良好的先天基因、多年的健身习惯、每月上万的护肤品和保健品支出、还有留学后广阔视野带来的格局。更重要的是,因为出身优渥且常年养尊处优而造就的那一身气质。” “但这个和电商行业有什么关系?”吴霜问。 “这是最能触动到每一位买家最柔软内心的东西。她们似乎觉得,通过这样一件衣服,也可以和模特图中的女孩产生某种联系;甚至通过这样一件衣服,她们就可以成为这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生。” “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邀请我?” “我已经回答了。”舒雅笑着说:“你现在只是个学生,确实无法带给我实在的利益。但我想赌一把我的眼光,赌一把这个日新月异的变革时代、这个史无前例的新时代。” 深夜,当顾天宇急匆匆赶到居酒屋的时候,舒雅已趴在吧台上昏睡了半个多小时了。 此时居酒屋里的客人已离开了大半,所以门口风铃的响动就格外清晰。吴霜看见一个很稳重得体的男生走进门,他的羊绒围巾上沾满了冬夜的风霜。 “喝了这么多?”顾天宇走向吧台,轻轻拍了拍舒雅的后背,但她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没办法,顾天宇只能向吴霜表达替他照顾醉酒女友的感激:“真的很抱歉,晚上整理一个案子的证据抽不开身,耽误了你这么久的时间。” “客气了,你就是舒雅姐的男友吧?我经常听她提起你,政法大学的高材生。”吴霜微笑着回应。 12月的北京寒风凛冽,顾天宇和吴霜合力把舒雅扶进了车里。 顾天宇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接近凌晨时分了,他提出可以先把吴霜送回她的学校。 吴霜摆了摆手,举手投足间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不用了,你最近不是有案子吗?恐怕稍后还要去事务所加班吧?” 顾天宇感激地笑了笑:“谢谢理解,今天确实有些忙,那改天再向你表达谢意。” 吴霜裹紧了围巾,目送着顾天宇的车缓缓离去,直到消失在建国路灯火通明的夜景里。 第31章 04、壮美千佛丹霞,渲染彩云华星 明天会更好 第23节 2013年5月,江西鹰潭。傍晚,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景区里千姿百态的奇石和幽洞。 青年舞台导演孟岑站在观景台向远处眺望,雨后初晴的天气让寨子上空的晚霞愈加壮丽,野杜鹃漫山遍野地盛开着。孟岑忍不住拿起手机,想定格这罕见的千佛丹霞美景。 景区的负责人何总陪在孟岑身边,滔滔不绝地讲解起他们景区的奇伟之处:“孟导您看,这就是我们当地引以为傲的名片,希望您在创作剧目时,一定要把这里的人文历史和自然特色展现出来,哦对,我们还有许多神话故事呢,希望能一起搬上舞台。” 孟岑脑海中已浮现起剧目首演的震撼效果,他胸有成竹地立下军令状:“您放心,我尽全力把咱们这台《大梦红崖》打造成国内顶尖的实景演出。” 四个月前,孟岑在北京接到了朋友薛子昌的电话,邀请自己来创作这部剧目。 薛子昌靠投资文旅项目发家,几年来投资的旅游小镇在全国遍地开花。随着他的商业版图不断扩充,自然有全国各地的景区主动找上门,请薛子昌的云海隆昌投资有限公司操刀,其中就包括这个位于江西的丹霞地貌风景区。 在薛子昌与风景区规划的蓝图里,项目总盘三个多亿,包括由云海隆昌投资有限公司为景区打造的“客家风情民俗村”的一条龙服务。此外,他还极力推荐景区推出一台文旅演艺剧目。 最初,风景区的负责人很不解:“有什么必要吗?费半天工夫搞一台唱唱跳跳的歌舞晚会,游客哪有那么爱看?” 薛子昌向他解释,文旅演艺可不是唱歌跳舞的联欢晚会,他还说道,一日游的游客们在美食餐饮这块花费不了多少钱,但假如他们愿意留宿一晚,其带来的衍生消费才会可观:“您想啊,游客们吃完晚饭看表演,看完表演去酒吧喝几杯,夜市的夜宵可以再吸引一波客流,次日白天还能留住游客购买纪念商品。这么一系列操作下来,衣食住行全方位的盈利指日可待。” 想达到让游客们留宿景区的目的,最重要的手段莫过于推出一台晚间演出的实景演艺。 就这样,薛子昌拨通了邀请孟岑的电话。两人说是朋友,其实只不过有几面之缘。 在薛子昌还没有成立云海隆昌之前,他曾和孟岑在别的项目上偶遇,当时薛子昌就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给孟岑介绍项目干。如今,薛子昌已在圈子里积累起丰厚的人脉和口碑,孟岑却还是籍籍无名,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大。所以,孟岑收到邀约后受宠若惊,说自己资历还浅,恐怕辜负了薛子昌的好意。 但薛子昌却很不在意孟岑的名气:“资历浅怎么啦?现在的一级导演哪个资历没浅过?尽管咱们上回合作的时间很短,但你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相信你能胜任总导演。” 就这样,孟岑心怀感激,保证自当全力以赴。 按照业内的规定,孟岑及其团队将作为乙方与薛子昌的云海隆昌对接。所以这年5月,在薛子昌的牵线搭桥下,孟岑带领主创团队从北京赴江西进行了采风。 在经历了这场瑰丽奇伟的鹰潭之旅后,孟岑信心满满,并对提携自己的薛子昌十分感激,毕竟人生难得幸会伯乐,更难得与伯乐携手前行。 因此,孟岑在组建主创团队时动用了多年来在北京的人际关系,并邀请了他的恩师和业内大佬前来站台助阵。孟岑不想向薛子昌狮子大开口,所以千方百计地替薛子昌缩减预算。面对那些业内知名的主创时,孟岑赔笑脸、搭人情,硬是把各位主创的“市场价”砍成了缩水40%的“友情价”。 在做完这些后,孟岑向薛子昌出示了预算报价单:孟岑的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将会承包这台剧目的编创、音乐、舞美、服装和化妆等工作,而从前期创意策划到后期执行装台,孟岑总共的报价是450万,这已经是他无法再缩水的底限。 “450万?”薛子昌看着报价单喃喃自语,他既没有说成、也没有说不成。 隔了一天后,他才给孟岑回应,他说自己的经费也很紧,让孟岑能不能把报价再压一压。 孟岑左思右想了良久,最终在属于自己“导演费”的那一栏,把60万改成了10万。 合同顺利签订完成了,在这份委托创作服务协议中,详细规定了孟岑的公司作为乙方需要履行的义务:孟岑团队需要在8月底前提交这台剧目的完整剧本和舞美设计图,9月底前提交舞美方案施工图纸并完成设计交底,10月底前完成服装和化妆设计图,12月底前提交全剧音乐和主题曲的midi小样。 在合同签订后的第二个星期,首笔订金120万元就从云海隆昌公司划到了孟岑公司的账上,似乎是薛子昌要稳定孟岑的心。 其实从孟岑放弃导演费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决定赌一把:眼前的利益并不是最主要的,他更看重能不能通过这个项目一战成名,能不能有更深远的业内口碑和影响力。 很快,第一阶段需要提交剧本的期限到来了。在烈日炎炎的夏天,孟岑带着男编剧如期将第一稿剧本发送给了薛子昌。 薛子昌在反馈中确实流露出满意的情绪:“不错,整体挺好。只是第三篇章的剧情小高潮之前,能不能把婚嫁出阁这场戏做得更加...嗯,更加香艳一点?” “香艳?”孟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对,香艳。要让观众们看得全身躁动,血脉喷张就更好了。”薛子昌略有遗憾地说道。 很快,在孟岑随后提交的五张关于第三篇章的舞美设计图里,这个场景就被画得极尽纸醉金迷。红绸与香烛的光影间,数位仅以肚兜遮身的女子扭动着腰肢,细腻的肌肤在月色下像雪般洁白。 “够香艳,但是不是有些露骨了?你觉得呢?”薛子昌在电话中犹犹豫豫的:“太情欲了,反而不是很有回味的层次感,咱们又不是色情营业场所。你还有没有别的创意?” “不然咱们把主视觉变成竹林?有翠绿的竹林,也有薄雾般的紫烟。” “竹林好,竹林仙风道骨。”薛子昌忙不迭地说,似乎很满意:“那你们就按照这版改。” 几天后,薛子昌看到了这版修改过后的舞美图,只见天高云淡,紫烟薄雾,竹林琴音。但薛子昌又吞吞吐吐了半天,嘴里啧啧啧的:“太寡淡了,这是要羽化成仙吗?一点商业的感觉都没有。” “那我们还是用上一版。” “但是这一版又比上一版更高级,你说该怎么办呢?” 孟岑试探性地说:“不然,我们再综合一下?” “对,综合一下,既要香艳又要高级,在香艳中做出高级感。哦对了,第四篇章《魂归故里》那个场景也要改一下,现在的场景做得太悲壮了,来观看演出的观众应该轻轻松松的,这种悲壮和痛苦不吉利。” “可是,你之前不是要求第四篇章催人泪下吗?让我参考《又见平遥》中走镖的壮士。” “是要催人泪下,但不要悲壮,这里面的差别,你和你团队再好好感受一下。” 孟岑拿到修改意见后,把自己憋在屋子里抽了三天烟,他折磨完自己又去折磨编剧和舞美,要求他们修改剧情,让那群勤劳勇敢的勇士们打败风浪后凯旋回乡。 “大团圆,切记一定要大团圆。”孟岑再三向编剧嘱咐:“还有,不要死人。” 一周后,孟岑收到了编剧的修改剧本,但他已经没有欣喜和自信了。他反复读了好几遍剧本,但仍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一遍遍地问编剧:“这版确实不悲壮了吧?” 男编剧抖了抖烟灰,语气里有些不屑:“悲壮个毛线,现在这些角色克服了人类的极限,整个基调已经主旋律到下一秒就能在舞台上唱《从头再来》。” 孟岑稍稍放宽心了一些,他已经魔怔到反复质疑自己曾引以为傲的艺术审美。 但是,当孟岑再次把剧本交给薛子昌后,薛子昌还是很不满意:“我看了好几遍,怎么没有死人的情节了?之前的商队不是会在风浪里落海吗?你们怎么删了?” “因为你说过不要太悲壮。”孟岑小心翼翼地答道。 “是不要太悲壮,但是人该死还是要死。” “有死亡不就意味着悲壮吗?这难道有区别吗?” “怎么跟你说不明白?费死劲儿了。”电话那头,薛子昌的态度稍稍开始有些暴躁。 就这么拉了快一个月的锯,孟岑确实有些累了。数月前他收到过120万的首笔款项后,第一时间先期支付给了编剧10万和舞美团队100万,而剩下的那10万是公司缴纳的税款,自己则一分没拿。他原本想前期分文不取,只为让这部剧目成为业内有口皆碑的佳作,但通过这几个月的合作发现,他自己跟薛子昌根本不是一路人。 在舞美设计的工作室里,孟岑愁眉不展地抽着烟,这位舞美设计一针见血地说:“你想玩的是艺术,他们想要的是商业,谁都没错,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这个夏天,孟岑过得并不愉快。风景区的负责人何总曾专门来北京,找薛子昌和孟岑两方开过创作会,明面上笑呵呵的安抚调合两个人的关系,但实际每一句话都表达对薛子昌的偏向和支持。其实,孟岑很理解他的立场:毕竟是景区嘛,肯定会以能吸引眼球的盈利性和娱乐性为首要考量。 但是,薛子昌三番五次折腾个没完,把孟岑团队的耐心和脾气一点点消磨殆尽了。直到在秋天降临前,面对着薛子昌一次次提出的荒唐意见,孟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的作息昼夜颠倒,每天清晨睡觉前都会对着镜子拔掉蹭蹭往外冒的白头发。 就这么拔了不知多少根白发后,孟岑给薛子昌发送了一条留言:“我达不到你的要求了,不然你另请高明吧。” 这条赌气的信息发完后,孟岑竟品尝到一丝畅快。 那一整天,薛子昌都没有回复他的留言。直到第二天傍晚,薛子昌才冷冰冰地发来一段话:“看来你想解除合同,但解除合同也不是你随便说说就能解除的,一切要按照流程办。别忘了我们支付过你120万的先期款,这几天我们约时间,讨论一下怎么退款的问题。” “是啊,还有120万的先期款。”孟岑突然惊醒,那120万已经全部支付出去了,拿什么来给薛子昌退款?难道要找编剧和舞美,把给出去的报酬再要回来? 孟岑苦思冥想半天后没有好办法,只能厚着脸皮去找舞美设计,并讲出了事情的经过。 好在舞美设计非常理解青年导演的难处,也支持孟岑的退出决定:“既然合作得如此痛苦,不干也罢,不然到首演前这一年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幺蛾子呢。只是,我们的团队也付出了几个月的劳动,费用肯定不能全退,但可以把劳动量折个价。” 孟岑感激不尽,只是心中也难免有失落感,毕竟忙来忙去几个月,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北京的秋风送来阵阵凉爽,银杏叶将大地染成了金色。深秋的蓝靛厂路美轮美奂,河岸边的树叶在水中交织成了油画般的倒影。 前段时间孟岑身心俱疲,这几天准备好好休养。他沿着河岸散步时,给一位作曲朋友打电话,问他今晚能不能陪自己喝两杯酒。 作曲朋友心直口快:“当然可以啦,前天薛导来北京挑主创,我还以为你们一直在忙呢,没想到你还有时间喝小酒。” “薛导?哪个薛导?”孟岑以为自己听错了,皱了皱眉确认道:“薛子昌?” “对,就是那位投资文旅的薛总,现在不是改叫薛导了吗?听说他要亲自创作这个项目,这两天四处托人介绍作曲,还问到我这里来了呢。我以为你是他的执行导演,难道你不知道他来北京?” 孟岑的心脏咚咚地跳了起来,说根本就不知道。 “哦哦,那我就不清楚了。”作曲朋友知道自己多了嘴,急忙岔开了话题。 银杏到了开花结果的季节,电线杆上贴满旅行社去香山赏红叶的一日游广告。尘归尘,土归土,人们都说秋天会迎来万物圆满。 第二天一早醒来,孟岑收到一封邮件,发件人是云海隆昌的企业邮箱号,而邮件内容很短: “我不接受你们只退回30%的提议,如果你们不能退回80%的话,那我们法庭见。” 这一刻,孟岑的脑海里像过电影般浮现出一幅幅过往的画面。 ——在最初薛子昌发来邀约时,孟岑曾推脱自己资历尚浅,并建议他们找一位业内德高望重的老导演坐镇,当时薛子昌的回复是: “我们要给有才华的年轻人一个机会。” ——在孟岑第一次带团队去江西采风时,薛子昌曾当着他的面怒斥手下人,说他们给孟岑安排的酒店只是四星级,必须要马上换成五星级。从酒店住宿到商务车辆,薛子昌没有吝啬接待标准,给足了孟岑及其团队的面子,让孟岑对他更加忠心。当时,薛子昌向孟岑提了个建议: “我希望你们回北京后,能尽快把合同签下来才好,我们的法务部很强大,合同不会有什么问题。” ——在开始创作以后,薛子昌三天两头让孟岑再出一版新方案,却又说不清楚这版方案的问题在哪里。逐渐的,薛子昌的手里积累起越来越多的方案,但仍然让孟岑马不停蹄地创作: “不是让你修改,是让你出新方案。我也说不出哪里不好,总之你多出几版给我看看。” ——在双方的合作关系破裂后,薛子昌就没有再露过面。只是过了一个月,孟岑再次听业内人聊起他时,就变成了新的身份: “听说薛总这次是薛导啦,要独挑《梦回红崖》的大梁。” 在满地银杏落叶中,孟岑顾不上散步了,急忙回家找出了那份合同。在白纸黑字的合同里,他终于看到了一条此前从未留意过的条款: “如乙方的创作成果未能达到项目负责人已完成的其它作品的水平或未获得甲方认可,甲方有权不予支付款项,单方面解除本协议,并要求乙方赔偿给甲方造成的一切损失。” 在重新翻阅合同的过程中,孟岑越来越发凉,他的手指忍不住地颤抖,直到把合同往前一推,全身重重地靠向了椅背。 9月中旬的一天,晚八点的北京处在晚高峰的尾声。在芳草地附近街道的施工现场,随处可见临时的宣传口号,说“apec会议即将在京召开,保护蓝天白云市民人人有责”。 自上周起,市民们就听说北京将在明年举办亚太经合组织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地点设立在雁栖湖。如今虽然还有一年时间,但在倒计时一年的会议筹备过程中,北京的空气质量和环境问题再次被提上日程。 夜色中,芳草地某栋写字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加班的白领们结束了工作,互相告别着准备回家。 然而在大厅一楼的电梯旁,西装革履的顾天宇佩戴着工牌,安静地等待着当事人的到来。很快,一个男人走进了写字楼的旋转门。 “你是姜律师吗?”孟岑问顾天宇。 顾天宇急忙迎上去握手:“孟导好,我是天睿律师事务所的顾天宇,姜律让我在这里接您。” 在电梯里,局促的密闭空间内漂浮着阵阵焦虑的气息,顾天宇率先打破了沉默:“听说您是遇到了合同纠纷,对吧?” “嗯,但事情的经过说来话长。”孟岑疲惫地说。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响起,19层到了。 “愿闻其详,这边请。”顾天宇带着孟岑走向灯火通明的会议室。 第32章 05、有人热带度假,有人潜水深海 北京的秋夜泛着阵阵凉意,在朝阳北路的一家酒店泳池边,拍摄团队布好了明亮耀眼的聚光灯,让泳池的水显得波光粼粼。今夜的北京只有五度,一位女模特身穿比基尼泡在泳池里,尽管她已经冷得发抖,但仍然在镜头前配合做出各种造型。四周的彩色灯球映在她手中的红酒杯上,折射出五光十色的霓虹光斑。 随着摄影师拍摄完毕,小助理们急忙上前给女模特裹上毯子,这位模特正是吴霜。 今天的客户是主打海滨度假的泳装品牌,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热带度假小高峰,品牌早早推出了新品。客户要成片要得急,没办法带团队赴仙本那搞场热带旅拍,只能把地点选在露天泳池。相比模特要遭的罪,客户给的报酬并不诱人,可吴霜接到通告时没有犹豫,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我可以拍。” 吴霜上岸后裹着毛巾喝了几口热水,全身立刻充盈着暖意。 明天会更好 第24节 待她洗完澡来到试衣间,刚用毛巾擦着头发,就听到有人在门外喊道:“无霜,有客人来找。” 吴霜走出试衣间后,发现来的客人竟是舒雅和顾天宇。顾天宇还是一如既往成熟稳重,只是下巴处的胡茬更浓重了几分,似乎近期没有休息好。 舒雅热情地挽起吴霜的手臂,说今天顾天宇特意邀请吴霜吃晚饭,以答谢吴霜上回照顾醉酒的舒雅。 晚饭的地点选在建国门附近的一家西餐厅,水晶吊灯的每个角度都折射出斑斓的彩光,桌面跳跃的烛光映出一小片柔和的光明。 在大提琴乐手的演奏中,三个人相谈甚欢。 舒雅很开朗,她聊起了自己与顾天宇初次相识的场景,那是在一个首都高校的生态环保青年高峰论坛上。当时顾天宇意气风发,作为青年代表在会场舌战群儒。而舒雅作为高校记者联盟的成员,受邀到会场记录拍摄全过程。后来舒雅将其整理采编,并发表在了校报上。没想到顾天宇根据校报的记者署名联系上了舒雅,后来便有了一段佳偶天成的奇缘。 如今,舒雅已经大学毕业,她放弃考研,选择加入一家新媒体工作室,想借助平台积累几年人脉后另起炉灶。而顾天宇还在读法硕,他在申请执业律师前一直在天睿律所实习,准备等明年顺利拿到执业证后就和舒雅步入婚姻的殿堂。 吴霜举起红酒杯,笑容满面地说:“恭喜,那我就只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啦。” “还不知道这喜酒明年能不能喝成呢。只要他一天没拿到证,这婚事就得推迟下去。”舒雅的语气既有娇嗔又有焦虑:“就像他最近接的这个案子,就非常折磨人。” 说到这里,沉默寡言的顾天宇突然向吴霜开口:“我听说你是学习设计的,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哪里谈得上请教?我只会画画图,你直问就是了。” “对于你们这种有美术功底的专业人才而言,一天最多能画出多少张设计图?” “那得看是什么设计图,服装设计吗?” “对,舞台服装设计,只需要达到草图的标准即可。” “这样的话,如果对质量没有太高要求的话,专业画手一天完成十几张是没问题的。” 顾天宇听后,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我知道了,谢谢。” 热气腾腾的牛排被端上桌,顾天宇却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烛光。直到舒雅提醒了几遍,他才缓过神来和服务生说了句谢谢。 10月下旬,顾天宇和孟岑第二次在律所里碰面。 这一个月以来,顾天宇熬了好几个通宵,把孟岑整理出的500多页剧本和舞美设计图看了个大概,而他的当事人也从遭遇信任崩塌后的无助、转变为深深的愤怒。 这一回,孟岑带来了最新消息,他说在9月23日那天曾收到了来自云海隆昌发来的《解除合同通知书》邮件: “由于贵公司在合作过程中消极怠工,作品也未能达到我司的要求,在合同履行中已构成违约。根据《合同法》第九十四条第四款所规定的法定解除权,我司特此发函通知:与贵公司就《大梦红崖》的项目合作关系正式解除。我司支付给贵公司的120万款项,应返还给我司。如贵公司7日内仍未与我司联系,我司将通过法律手段维权。” 每次提起这封邮件,孟岑都无比义愤填膺:“二位律师,上次见完面后我又回想了一遍事情经过,我非常确定他们就是有预谋的欺骗行为!” 孟岑说,他已经把云海隆昌的套路摸得透透的:他们先是找一位资历尚浅的年轻导演,千方百计哄骗你赶紧签合同,中途可能会施加小恩小惠让你感恩戴德,以为这份合同是君子协定所以不会细细阅读。在执行期间,再绞尽脑汁地让你一版一版出方案,实则是为了榨干你的创意,给他们提供免费的剧本。当你不想再忍气吞声,那就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会以“法庭见”来要挟,所有的方案都成为他们的成果,总导演也是他们的头衔,这招真妙。 经验老到的姜律微微一笑,说很理解孟岑的心情:“但你的复盘里没有一句话能被法庭采纳,如果没有证据,对方反而会指控你诽谤。” “怎么可能没证据?他薛子昌现在自己做了总导演,这个就是证据。” 姜律笑而不语,而是看向顾天宇这位徒弟:“你有什么看法?” 顾天宇看着那500多页装订成册的作品,直言不讳地说薛子昌的行为确实很难构成“以不正当手段窃取设计成果”,他说:“我个人愿意相信薛子昌带着不良目的,但假如我是对方辩护律师,会一口咬定您不识好人心——选择您合作,确实是想给年轻人一个机会;高标准接待,是给予您应有的尊重,我会说我的当事人品格高尚、会说我的当事人重情重义。没想到一片真心却换来您的一纸诉状,这就是农夫与蛇的故事,说不定我还会建议薛子昌把戏做足一点,在反诉时声泪俱下,这种弱势和善良的形象很能博得法庭的同情分。” 孟岑哑口无言,很久后才反驳道:“但他们确实存在骗取方案的预谋,因为现在的结果就是他成了总导演。” “那我会建议我的当事人一口咬定您团队的水平不佳,无法满足我们的要求,导致我的当事人不得不迎难而上、独挑大梁。” 孟岑沉默了,倒是姜律师看顾天宇的眼神很是欣慰。 顾天宇建议,孟岑暂时不要争这一口恶气,而是要先保住他最基本的诉求:“我建议,您现阶段最应该做的是保住这120万不退回去。但如果按您的打法,不仅120万要如数奉还,他们还可能乘虚而入,让您额外再赔偿一笔他们的精神损失。” 过了良久,孟岑叹了口一气:“照这么说,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深夜,在顾天宇家中的书房里,当他照例和舒雅分享完进展后,舒雅也惋惜地问他:“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当然不是。”顾天宇笑了,他说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舒雅问。 顾天宇指着解约函上的一行文字:“7天时限,这7天就是我们最有利的武器。” 原来下午在律所里,顾天宇根据上回吴霜提供给他的信息,提出了一个新思路。 “您看,合同是这么约定的。”顾天宇拿着笔,给孟岑指出了一项条款:“ ‘乙方需要在13年7月底前提交创意方案和舞美设计图、在8月底前提交工作汇总表、在12月底前提交全剧演出音乐及主题曲的midi小样’ 。对方提出你‘没有完全履行相应义务’的时间是10月23日,那天他们主张解除合同并发送了解约函,而这封函件给了你7天时限。” 听后,孟岑仍然一头雾水,顾天宇只能把话说得更直白:“他们说你没有完全履行义务,但凭什么这么断定呢?他们说你没有履行,你偏偏要说你已经履行;不仅履行了,还超额履行了呢。” 孟岑眼前一亮,听懂了这个漏洞。 顾天宇说,之前他们的思路有问题,所以被云海隆昌牵着鼻子走。正确的思路应该是反其道而行之,打“主张继续履行合同”。 “所以未来7天内,你需要按照合同的约定,把10月底前必须提交的那些服装和化妆设计图都搞出来,而且量要大,最好能有百八十张。” “百八十张?您在开玩笑吧?” “你听我把话说完。关于艺术作品的水准好坏是很主观的判断,法庭上也很难鉴定。所以,重要的是你需要展示超额履行义务的证据,就比如创作出了百八十张设计图,向法官证明你一直在按时、按期、按量履行义务。” 顾天宇的这一计,来源于那晚吃饭时吴霜的定心丸。他说他特意询问过做设计的朋友,知道专业设计师一天可以赶制十几张草图,而且不必担心草图质量不佳:“同理,12月底之前也要交出一段音乐,无论音乐水准如何,至少要保证和剧目时长等量的60分钟即可。” 就这样,在10月29号这个“7日期限”的最后一天,顾天宇协助孟岑将共计103张设计草图拷贝到移动u盘里,并发送ems快递寄给了云海隆昌公司。 这段时间,孟岑多少找回了些底气,他向顾天宇提出了新的诉求:“几个月来编剧舞美跟着我瞎折腾,我必须要回我应享受的劳动报酬。不仅120万分文不退,我还要拿回合同原本约定的全部尾款。” “好,合同约定的总报酬是400万,我们要求继续履行合同,也要拿回剩下的280万。”顾天宇说。 偌大的写字楼回荡着键盘敲击声,那是一种绝处逢生且充满希望的清脆声响。 顾天宇有了办法,他打开文档,利用下班时间留在律所里拟合同。他要给云海隆昌发一封邮件,这一回,他也要玩“7日时限”的这一招。 他们既然发了“解除合作”的邮件,那顾天宇就要回复一封“继续履行”的邮件;他们的标题是《解除合同通知书》,那顾天宇的标题就是《关于〈解除合同通知书〉之回函》。 顾天宇的口吻非常强硬,他在文档的末尾写了最后一句:“我方不同意解除,要求贵司继续履行合同”。 晚十一点,设计学院的女生宿舍已经熄灯,但女孩子们仍然贴着面膜看书或画设计稿。吴霜坐在书桌前,角落里的加湿器喷出了细密的雾气,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柔和的台灯光下,吴霜在搜索引擎中输入“顾天宇”三个字,很快显示出多个条目。 “顾天宇,男,1987年6月出生于北京。07级法学4班班长,综合评测排名2/36,7/140。曾获北京市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两次获国家奖学金。本科在校期间曾作为主力辩手,代表学校参加vis east国际商事仲裁辩论赛,取得三十二强的优异成绩。” 屏幕上,顾天宇本科阶段的肖像照片就和他本人一样富有亲和力。吴霜面无表情地看着顾天宇的照片,又反反复复读了许多遍他的简历。 就在这时,吴霜电脑右下角的qq响了,那个跳动的头像正是顾天宇。 “你上次的话,给了我很大启发,也帮了我大忙,谢谢你。” 顾天宇留言道。 看到这里,吴霜轻轻地歪了歪头,回复道:“我什么都没帮,是你自己能力出众。” 吴霜发送之后,对话框上方很快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中”。 这时,吴霜飞快地打字并发送道:“时间不早了,好好休息,晚安。” 看起来顾天宇似乎删除了一些文字,只发送来一条“晚安”。 吴霜关闭对话框以后,她那张看不出喜悲的脸上才有了一丝表情。她久久地盯着屏幕上顾天宇的简历,直到宿舍门突然被推开。 只见是今晚去工体蹦迪的舍友回来了,她喝得微醺,走路也有些不稳。 “你喝多啦?需不需要我给你倒杯热水?”吴霜合上了电脑,满脸担心和关切的样子。 第33章 06、命运剑拔弩张,无人全身而退 “本台消息,北京时间今天1时20分,马来西亚航空公司一架波音777型客机在执行从吉隆坡飞往北京的mh370航班任务时,与地面失去联系。机上共搭乘239人,包括一百五十多名中国乘客。马来西亚航空公司称正与搜寻救援机构合作,以确定飞机的位置,搜救工作正在进行。” 三月的北京春寒料峭,气温回升得很不稳定。晚上当孟岑走进律所,发现顾天宇正在收看《新闻联播》。 “是马航mh370的报道吗?”孟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今天各大媒体都在报道此事,让原本一心愁官司的孟岑也揪心起来,只有在这种命运和生死面前,他才能意识到口舌是非简直太微不足道了。 自春节复工后,孟岑便委托天睿律所向法院起诉,薛子昌果然提出了反诉。下个月,就到了法院将本诉和反诉合并审理的开庭日子了。 这几个月来,孟岑在顾天宇的指点下有条不紊地向云海隆昌提交了舞美图、服装图、化妆图和主题曲midi小样,如今孟岑可以很有底气地说自己不存在任何违约行为。 在向法院递交材料的时候,孟岑还把一张160万的发票交给了顾天宇,这160万原本是云海隆昌应该在去年夏天支付的第二笔款项,但对方迟迟没有支付。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一仗的胜算极大,连当事人孟岑都放松了很多。 今天两人的碰面,主要是讨论云海隆昌的反诉答辩。或许薛子昌已自知无法从逾期违约上做文章,就开始咬定孟岑团队的作品质量有问题,一会儿说未经甲方确认合格、一会儿说未能达到行业中上等水平。 “真他妈的龌龊。”孟岑险些把反诉答辩状揉成一团。 顾天宇安慰道:“别担心,艺术作品的鉴定没有统一的标准,法官也不敢轻易采纳他们的主张。倒是状子里有一条是他们新提出来的,‘原告所提供的工作成果均系其独立创作完成,不存在侵犯第三人著作权和其他权利的情况’,这条你们也没有问题吧?” 谁知道,顾天宇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可孟岑却紧张了起来。 顾天宇意识到了不对劲:“有什么事你可不能瞒着我们。” “这一条禁止的意思就是抄袭行为,对吗?” 顾天宇很惊讶:“你是说确实存在抄袭行为?” “不不不,我们是创作者,肯定不敢碰抄袭的高压线,可我担心他们会把抄袭和借鉴混为一谈。” 接下来,孟岑介绍起了行业内的乱象:比如你今天用发光装置做了艘水上月亮船,那明天全国各地的高山森林、沙漠雪地里都是月亮船;比如你今天把主角关在水下舞蹈,那明天就会发现几十上百个舞蹈演员都在水下表演。更何况,孟岑聘请的舞美设计师早年曾参与过若干剧目,很可能会带着他以前作品的影子。 “这个行业不是单打独斗,而是靠大家群策群力的成果。”孟岑还向顾天宇介绍了一位叫“魏诚”的舞美总监,孟岑聘请的舞美设计就曾与魏诚多次合作,所以若说他的创意里没有魏诚的影子,那也不太可能。 顾天宇突然沉默了:“这还真是有点麻烦。” “哪里麻烦?这个案子里我如期履行义务,如果他们指控我抄袭,难道不是需要另案起诉吗?”倒是孟岑很不以为然。 这是顾天宇第一次对孟岑发火:“怎么没有违约啊?如果他们提出你抄袭并且被法庭采纳,你就是侵犯第三方的著作权,对方有足够的理由单方面解除合约,还能向你索赔一大笔损失。” “但他们的反诉答辩里没有写,不是吗?”孟岑的气焰泄了大半:“你曾跟我说过的,所有主张都要写进反诉答辩状里,法官很不喜欢突然在法庭上抛出新证据和新主张的行为。” 这话倒是不假,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对方不要突然在法庭上出其不意。 但是顾天宇仍然心有余悸,他左思右想后嘱咐道:“你啊,最好还是把设计图里所有疑似‘借鉴’的地方都列个单子,也要细细找出与每一个原出处的差异点,不要嫌麻烦。万一对方真在法庭上指控你抄袭,这张单子能救命。” “有那么夸张吗?” “经验之谈,你听我的肯定没错。”说完,顾天宇还亲自为孟岑整理出格式模板。 就在顾天宇敲击键盘的时候,电脑屏幕右下角突然蹦出来一个弹窗提醒,说是有一封新邮件。 他进入qq邮箱,却发现邮件没有任何文字内容,只有一个标题乱码的附件。 顾天宇随手就把邮件删除了:“最近电脑病毒太猖獗了,你也要小心。” 明天会更好 第25节 “就是,我最近也经常收到奇怪的邮件和网址链接。” “是吗?什么时候的事?” “就最近几天。你放心,我从来不乱点击来源不明的链接。”孟岑保证道。 “好,我们小心些肯定没错。”顾天宇说。 春天的风渐渐将北京街头的林木染绿,转眼间四月降临了。 在刚刚过去的三月,人们经历了昆明的暴力恐怖案件、经历了马航mh370航班的失联、经历了克里米亚公投,这些都让初春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霾。在全国各地,人们献上悼念的烛光与白菊,自发为素昧平生的不幸者祈祷。 这一刻,人类的不幸是相通的。 就譬如今天,在火车站暴恐案件发生后的一月余之际,舒雅受邀加入了某时尚杂志发起的“反暴恐”主题全明星公益大片的拍摄工作。她不仅完成了十余位歌手的拍摄任务,还将吴霜推荐给了时尚杂志,希望她能以“新锐模特”的身份崭露头角。 今天,也是顾天宇和姜律师去长沙开庭的日子,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将于明天返回北京。 傍晚时分,舒雅结束了拍摄工作,想接吴霜一起下班吃晚饭。 难得的是,吴霜今天主动邀请舒雅进浴室陪她洗澡,或许是两个女孩的友谊升华的缘故。 在浴室里,两个人有说有笑,吴霜在浴帘后淋浴、舒雅在门内陪着她。吴霜知道舒雅这些年靠拍摄赚了不少钱,便调侃地喊她“小富婆”;舒雅则说吴霜的订单越来越多,亲昵地喊她“大明星”。她们隔着哗哗的水流声,分享起属于年轻女生的亲密话语。 镜面很快被蒙上一层细密的水雾,舒雅的眼前白茫茫的,隐约能看见吴霜瀑布似的长发顺滑而下。沐浴露的泡泡顺着吴霜雪白的脖颈滑了下来,停留在她迷人的曲线上。 “你的皮肤可真白。”舒雅禁不住感叹道。 吴霜开始挤护发素,当她把湿漉漉的头发撩起来的时候,胸口依稀露出一小块带色彩的图案。 舒雅没看清,急忙问她:“你怎么了?胸口有块瘀青吗?” 吴霜闭着眼睛按摩头皮,解释道:“不是,我去纹身了。我出生的时候是霜降,我爸说这是个植物倍受打击的节气,所以我去纹了朵小玫瑰花,时刻提醒自己坚强勇敢。” “这段时间你受委屈了,听说你上周遇到了两三个难缠的客户。” “正因为这样,我才必须暗示自己,有什么事都要咬紧牙关走下去。” “但是你的名字里就有‘霜’字。” “所以,我才叫‘无霜’呀。”吴霜笑眯眯地说。 等吴霜洗完澡以后,两个女孩有说有笑地商量起今晚是吃年糕火锅还是无烟烤肉。就在这时,舒雅的手机铃声响了,来电人是顾天宇。 “奇怪,他今天不是开庭吗?”舒雅虽然疑惑,但还是欢天喜地接了电话,问顾天宇今天是否顺利。 谁料,电话那头传来顾天宇劈头盖脸的怒气:“你他妈的还好意思问我?!” 由于是免提,这一声意料之外的脏话令吴霜也忍不住闻之一惊。舒雅直接懵了,她脸色发白地紧握手机,半天说不出话来。 凌晨的首都国际机场仍然灯火通明,到达层聚集着众多等待亲友的家属,他们或是手捧芳香的鲜花、或是打扮得光彩照人,满怀期待地迎接着旅客的抵达。可唯有舒雅,在吴霜的陪同下惴惴不安、东张西望。 在傍晚那通电话里,顾天宇并没告知舒雅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个女孩只能猜测或许是开庭不顺利,导致顾天宇更改了计划连夜飞回北京。 这天傍晚,她们既没选择火锅也没选择烤肉,只是在路边的家常菜馆吃了顿食不知味的蛋炒饭。吴霜一直试图唤醒舒雅的回忆,想想是否做过什么令顾天宇误会的事,就这么思来想去几个小时,舒雅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这种时候,时间显得尤为漫长,等待的过程也愈发煎熬。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了,直到全机的旅客几乎都走了出来,姜律师和顾天宇的身影才出现在她们的视野中。 舒雅既紧张又欣喜,隔着围栏向顾天宇挥手示意,可顾天宇却像是看不到似的,只管埋头向机场外走去。 姜律师看出来了不对劲,对顾天宇说道:“我的司机已经到了,既然舒雅来接你,你就别坐我的车回去了。” 顾天宇目送着姜律离开,又回忆起今天下午那惊魂时刻。 在法庭上,顾天宇本来胜券在握。面对薛子昌的辩护律师,顾天宇有理有据地阐述了当事人孟岑按时按量完成的工作成果。他说当事人不存在违约行为,请求法庭判决双方继续履行合约,并判决被告按时将第二笔款项的160万元支付给孟岑。 没想到一番慷慨陈词过后,对方律师不怒反笑。 “原告的诉讼请求毫无事实与法律依据。”对方律师说。随后,他从容不迫地在被告席下拿出一整面塑料板,上面密密麻麻贴满打印好的舞美设计图,显得蔚为壮观。 接着,被告律师展示起这面背景板:“根据合同约定,原告提供的工作成果均系其独立创作完成、不存在侵犯第三方著作权的情况,但是请看——原告所提供的作品,有严重的抄袭现象。” 听到这里,顾天宇心中咯噔一声响。 “请法官先看这张图,这是原告提交的《大梦红崖》的舞台主视觉,但这与2009年江西南昌实景演出《滕王阁》第三幕的主视觉呈现完全一致;再看这两张图,左边的是原告为《大梦红崖》第四幕设计的呈现方案,右边的是青海民族舞剧《昆仑王母》,原告的方案是去年递交的,而《昆仑王母》则是早在2011年就推出的艺术基金项目。” 顾天宇听着被告律师口若悬河,只觉得自己全身汗毛竖立。对方提出的每一条呈现,都在孟岑整理给他的文档里。然而,孟岑交给他单子时已距开庭只有短短两天,这个时间完全不足以让顾天宇完全消化这些并未在答辩状中出现的问题。甚至对方所说的《滕王阁》和《昆仑王母》,顾天宇连剧情是什么都不知道。 顾天宇不敢与对方律师对视,他的眼神已经败了。哪怕他只用余光微扫,也能发现身旁的姜律师大失所望的眼神。 接下来,被告律师的所有话语都是击垮顾天宇的利剑。在依次展示完七处呈现后,对方律师说道:“由于时间有限,暂且列举以上严重雷同之处,而其它‘疑似’雷同之处更是不胜枚举。像此类大大小小的抄袭迹象,原告在被我方当事人多次沟通多次的情况下仍没有明显改动,由于侵犯第三方著作权,原告已构成了严重违约。所以,我方解除合同合理合法,且主张原告全额返还第一期服务费用120万元,并赔偿我方因反诉造成的相应损失。” “原告辩护律师。”法官看着顾天宇神情呆滞,忍不住又催促了一遍:“原告辩护律师。” 顾天宇猛地回过神来,他硬着头皮,可思绪却已大乱:“被告律师说得洋洋洒洒,字里行间以‘抄袭’作为定论,那么请问,如果你们主张解除合同的话,为什么还一口一个‘第三幕’或是‘第五幕’呢?这里的幕次,是沿用我方当事人创作的剧本而来,被告自去年10月提出解除合同后,应当独立创作出新的剧本,而不是延续我方当事人的创意。请问被告律师,你方当事人的行为又构不构成抄袭呢?” 法官打断了顾天宇,高声提醒道:“请不要继续与本案无关的话题。现在审理的是合同纠纷一案,至于原告律师提出的侵权问题,建议另案起诉。” 顾天宇刚想站起身反驳,就被姜律师用力地拽住了。 只见姜律师从容不迫,礼貌地说道:“是的,我们稍后将交由第三方鉴定机构再行判断。” 一场暗潮汹涌的审判在平静中结束了。 在被告律师走出法庭后,顾天宇坐在原告席上抱头沮丧,一向器重顾天宇的姜律师忍不住高声说道:“你刚才犯了大忌,你知道吗?” “知道,我们一审打的是合同是否继续履行。” “是啊,那你跟对方扯版权创意干嘛呢?这不是让对方牵着鼻子走吗?”姜律师失望地摇了摇头:“咱们先出去吧。” 他们走出法院,顾天宇在南方的温暖春风猛吸了好几口气。在回程的路上,姜律师提到了被告律师没写在答辩状里的那招杀手锏:“对方说的抄袭情况,你了解过吗?” “了解过。”顾天宇羞愧地低着头:“但他们的反诉答辩里没有写,我在开庭前把更多的精力用来准备那些反诉状里提到的话题。” “你啊。”姜律师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还是太年轻。” 深夜的首都国际机场外,顾天宇预约的出租车已经抵达。今年开始,网约车的形式横空出世,让人使用起来格外方便。 顾天宇黑着脸将行李都塞进后备箱中,毫不顾及舒雅在一旁苦苦哀求:“你说话啊,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顾天宇啪地一声合上后备箱,连着说了好几句荒唐:“开庭前,我还千叮咛万嘱咐当事人绝对不要走漏那些对我们不利的证据,没想到打草惊蛇的竟然是我身边的人。舒雅,前几天当事人发给过我一份单子,内容是他的团队创意与疑似借鉴其它剧目的对比。那个时候,被告的反诉里还没提到我当事人存在抄袭的情况,怎么短短十几天过去,这份表格原封不动到了被告律师的手里,而且内容一字不差?” “你在说什么啊?”舒雅瞪大了眼睛,泪珠直往下掉:“我怎么可能会说出去?再说了,我要说给谁听?” “那就是我透露出去的喽?还是我当事人透露出去的?他傻啊,上赶着给对方送礼?”顾天宇越说越气,胸膛止不住地起伏着:“这份表格除了姜律之外,我只给你看过!听好了,只给你一个人看过!” 舒雅急得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只能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没有做过。 顾天宇还沉浸在下午的巨大挫败中:“你都不知道我这一天经历了什么,在法庭上,法官、被告律师、姜律,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我,所有的压力都扛在我一个人的肩上,我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 出租车司机大爷左等右等,忍不住操起一口北京腔高声询问:“还走不走了?” “走。”顾天宇打开后座车门,对舒雅冷漠地说:“我今晚不想看见你,我去律所睡。” 出租车扬长而去,留下一阵消散在空中的烟雾。 机场灯火如昼,而夜空上则是即将降落的航班平稳下降飞行。城市光线交织成绚烂的霓虹,但在舒雅眼中却是一片雾蒙蒙的景象,她在吴霜怀中放声大哭着,引来周遭行色匆匆的旅客驻足侧目。 第34章 07、她愿绝地反击,哪怕成王败寇 凌晨两点的东三环,车流依旧交织成川流不息的交通网。 顾天宇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整座城市已在黑夜中沉沉睡去,可霓虹下的公路还是一幅壮观的景象,总有人在昼夜轮转间步履不停。不管日升月落,人们总是渴望着在新一轮曙光前收获生生不息的繁荣,让明天永远比今天更光明。 顾天宇还穿着开庭时的西装裤和衬衫,只是解下束缚脖颈的领带,让自己稍稍喘了口气。他瘫坐在旋转椅上,面前的书桌摆满了文件,但他一眼都看不进去。 正当模糊的意识开始进入浅层睡眠之际,他突然听到一声声沉闷的敲击,就像有人拿锥子凿他的太阳穴一样。 顾天宇万念烦躁,他暴躁地跳起身并循声望去。 律所的四周安装着落地玻璃门。在门外的漆黑走廊上,一个纤瘦的身影正用力砸着玻璃。 顾天宇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魏无霜?” 门外的吴霜怒气冲冲,一直指着门禁系统,顾天宇只好硬着头皮去开了门。 吴霜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指责,并痛骂顾天宇患有被害妄想症:“你凭什么怀疑舒雅泄露了你们的秘密?她跟被告律师素昧平生,她是能赚到好处还是能吃到分红?” 这一通开场白实在不算友好,让顾天宇顿时火冒三丈:“我们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说三道四。” “拜托你用脑子好好想一想,这难道就不会是被告的策略?他们故意不写在反诉状里,只等开庭时给你致命一击,这种概率都比舒雅泄密要大得多。” “你不懂就不要指手画脚,你以为演艺剧目跟你周末看个电影一样?文旅演艺的场地分散在全国各地,网上根本找不到完整的录影资料,被告拿到的不仅是一两张舞美图对比,而是所有,你懂什么叫‘所有’吗?” “然后呢?” “孟岑在开庭前给我整理的文件里,设计一致的部分有7处、疑似借鉴的部分有9处,而被告律师完美避开了所有‘疑似借鉴’的部分,每一个举证都精准对应上了‘设计一致’的部分,而且不多不少,正好7处。” 吴霜有些不太相信:“你骗人的吧,这么巧?” 顾天宇越说越急,他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顿操作将文件打开,并把吴霜拽到电脑前:“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这种巧合的概率有多低!” 吴霜被硬扯到电脑前,她看着屏幕瞪大了眼睛。 “你没有任何资格跑过来质问我。”顾天宇说。 “即便如此,你也不能断定就是舒雅干的,你是律师,凡事要讲证据。” 顾天宇冷笑了两声,从椅背上拽起自己的西装外套,又抄起门禁卡,二话不说扯着吴霜的手臂向门外走去。 “你拽我干什么?”吴霜喊道。 “当然是请你马上离开,我送你下电梯。”顾天宇面无表情地说。 听到这里,吴霜猛地甩开顾天宇:“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是来帮助你的。” “就凭你?”顾天宇的神情满是戏谑和不屑:“你不添乱就已经是帮忙了。” 但吴霜不慌不忙,她大声说道:“既然被告说我方因为抄袭才构成严重违约,那假如能证明我方没有抄袭、而只是在行业允许情况下的合理借鉴,那么二审时,这个‘违约’是不是就不攻自破了?” 果然,顾天宇开门的手收了回来。 这个午夜,吴霜留在顾天宇的律所,再也没有被驱赶出去。 吴霜的思路再一次令顾天宇茅塞顿开,两个人认真讨论起实践的可能性。顾天宇知道,“抄袭”和“借鉴”在法庭上很难有客观的评判标准,这时如果有人证或事例出现,则会大大提高他们被法官采纳的可能。 “找到具有权威说服力的人证,这是最大的难点。”顾天宇说。 “是吗?这个真的未必难。”吴霜说。 午夜律所的白炽灯光下,吴霜向顾天宇提供了一个线索:她说她认识一位业内知名的舞美设计师,此人月底将从银川返京,他应该愿意帮这个忙。 顾天宇眼前一亮:“他叫什么名字?” 明天会更好 第26节 “魏诚。”吴霜笑着说。 然而,顾天宇的表情由喜转悲,因为他从孟岑的口中听说过魏诚的大名,越是出名,越说明此人很难请得动,顾天宇说出了自己的忧虑:“他德高望重,真的愿意帮助我们吗?这件事无功无禄,恐怕还要惹一身纠纷,怕是不好请。” “没关系,我来想办法。”吴霜说得言简意赅。 顾天宇很清楚,“魏诚”这招棋说不定还真能绝地反杀。他回忆起被告列举的那几处雷同细节里,有至少3部剧目是魏诚参与设计的,其中2009年在江西演出的《滕王阁》就是由魏诚和孟岑团队的舞美设计共同创作的。如果真能请来魏诚亲自作证,证明孟岑团队并未抄袭他的作品、而是那位舞美设计对魏诚艺术风格的延续,那确实是个强有力的反击。 四周静悄悄的,墙壁上悬挂的时钟发出了滴答滴答的声响。 顾天宇的语气已变得柔和了许多:“从机场到这里,你怎么找过来的?” “我先送舒雅回家了,趁她睡着后才过来的,她哭得很厉害,好不容易哄睡着。”吴霜把这件事说得轻描淡写。 早春四月的午夜笼罩着阵阵淡然肃静的安详,吴霜似有离去之意:“明天我来联系魏诚老师,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谢谢。”顾天宇说。 “天色不早了,那我先回去了。”吴霜转身向门口走去。 顾天宇从桌子上拿起车钥匙,并让吴霜等一等:“我送你吧,车就在楼下。” 灯光把吴霜的眼睛映得满是波光,她笑着说:“也好。” 时光匆匆而逝,北京的柳絮在空中纷飞飘舞。五一假期的前夕,吴霜兑现了她的承诺,接上魏诚来到这家位于芳草地的粤菜馆。 在他们抵达之时,顾天宇和孟岑已在包厢里等候,孟岑见到久闻大名的魏诚后自然十分恭敬。席间,孟岑又详细复述了一遍来龙去脉,魏诚听得很耐心。 “虽然你的行为有草率的地方,但你们这些有才华的年轻人不该被乌七八糟的风气影响,这个忙我愿意帮。” “您是说...” “如果你们需要相关资料,我让助手把源文件都发给你们;如果你们需要证言,我可以口述后交给你们整理签字;如果一定要我出庭作证,我也可以。” 孟岑和顾天宇四目相对,仿佛还没从这份惊喜中缓过神来。 事情谈完了,饭也吃得差不多,孟岑去抢着结了账,而顾天宇准备开车送魏诚回家。 魏诚起身后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让吴霜明天晚上回家吃饭:“放假了,你妈特意包了饺子。” “好的,放学后我就回家。”吴霜乖巧地说。 顾天宇很惊讶,他的眼神在这对父女之间来回打量,又想起父女二人相同的姓氏、及吴霜为何能保证一定能请魏诚作证的信心,终于恍然大悟。 显而易见的是,顾天宇对待魏诚的态度更加热情了。 这天晚上,他开车将魏诚送回到位于三元桥的工作室,又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把吴霜安全送回学校。 目送完魏诚上楼后,顾天宇为吴霜打开车门准备导航,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来电人正是舒雅。 顾天宇接通了电话,很明显舒雅的语气不是很高兴,责怪顾天宇最近没有陪伴她。顾天宇随便说了几句略显敷衍和疏远的寒暄,随后就挂断了电话。 吴霜倚在车门前笑意盈盈:“你们已经和好啦?” “没什么和不和好的,就老样子吧。”顾天宇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深聊,并催促吴霜赶快上车。 “不了,我打车回去,你还是快点回家陪她吧。” 顾天宇有些焦躁,沉默片刻后说:“那今天你就自己回学校,但后天你不是要回家过节吗?我去学校接你。” “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会,我后天有空。你现在先叫车吧,到学校记得发条信息。”顾天宇说。 在顾天宇陪伴吴霜等待出租车的过程中,吴霜抬头望着不远处那幢高层建筑。这里自奥运会建成以来便牢牢把守着机场高速路,并见证了北京房价的一路飙升。这些年来,这里与中旅大厦和国际展览中心隔街相望,毗邻的三里屯和朝阳公园也是一片欣欣向荣。 早十年在这里买房置业的人们,一半赢在了卓越超前的眼光、一半赢在了风水轮转的时运。而大部分没有置业的人仿佛默认了这种约定俗成的规则,每逢经过附近商圈总是默默仰望着,没有嫉妒也没有抗争,只是继续向他们的目标奋斗下去。 四月末盎然的春意让小区的绿化更添生机勃勃,出租车到了。 这一回,吴霜没有再拒绝顾天宇的好意:“我先走了,那我们后天见。” 第35章 08、轮航全线崩溃,沉没无尽深海 经过连日来的气温回升,北京风和日丽。4月30日下午,顾天宇果然兑现了承诺,在吴霜放学前就守候在校门口等待他。 从服装学院前往三元桥的这一路并不算畅通,可能是临近节假的缘故,街道上的车辆排成水泄不通的长龙,从车窗内望出去,远远看不到尽头。顾天宇打开了电台广播,那里正播报着韩国沉船事故的最新进展: “观众朋友们欢迎回来,我们继续关注韩国岁月号沉船事故。近日,韩国总理郑烘原宣布就岁月号沉船事故引咎辞职,总统朴槿惠批准了他的辞职请求,并将在搜救工作收尾后受理辞呈。此前的16号上午,一艘载有470人的岁月号客轮在韩国西南海域发生浸水事故而下沉,事发海域水深约为30米,水温11.7摄氏度。韩国总统访问中央灾难预测本部时指示,要尽一切力量搜救。” 吴霜坐在后座,和顾天宇保持着微妙的分寸感。车内的气氛一度沉滞,直到这则压抑的新闻暂告段落,吴霜才开口打破了沉默:“我这两天细细想了这件事,就算我们反驳了指控,也只能证明我们不存在抄袭行为,可我们的目标不仅于此,我们还要替当事人拿回剩下的280万,对吗?” “没想到你刚了解案情不久,就能做出这么清晰的判断。” “其实这些都是拜舒雅所赐呢,每次你和她倾诉工作上的细枝末节,她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顾天宇皱着眉头道:“你是说,舒雅经常把我工作上的事讲给你?” “是呀,讲的很细致呢,她真的非常用心。” 听到这里,顾天宇的神情明显变得不对劲,他低声嘟囔道:“她什么毛病?闲言碎语真是烦人。” 道路又开始拥堵了,顾天宇烦躁地按了按喇叭。 “这个案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吴霜问。 “整理材料和证言,同时再过一遍现有证据,这一回上诉,我要把每个要点都记得烂熟于心才行。” “可是我觉得这样还不够。” 顾天宇来了兴趣:“什么意思?” “如果我是被告律师的话,在你们不服判决上诉之后,还是会一口咬定孟岑团队存在严重违约行为。” “怎么还存在违约?无论是工作量还是原创性保障,这些问题不都解决了吗?” “如果我没记错,早在被告发送解约通知书前,你的当事人曾因压力主动提出过退出,对吗?” 顾天宇想起来了,去年夏末,孟岑确实因为荒唐的修改意见而萌生消极情绪,给薛子昌发送过一条信息。 “他好像说,他达不到甲方的要求,实在不行就让甲方另请高明。”顾天宇回忆道。 “那对方回复了什么呢?有表达过挽留和不舍吗?” “没有,对方答应得很爽快,只是说要按流程办,随后就提出让孟岑退还先期支付的那笔款项中的一部分。” “但究竟退还多少呢?他们有没有达成统一意见?” 顾天宇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盘,他缓缓开口道:“没有,这就是导火索。孟岑愿意退还的部分远远达不到对方的胃口,所以对方直接扔下一句‘法庭见’。” 说到这里,顾天宇恍然大悟:“难道,被告律师可能会抓住孟岑这条有退出含义的短信不放,把提出解约的锅甩给我们?” “当然,如果我是被告律师就会这么做。所以,接下来你们要想办法为他的‘主动退出’圆场,当表达孟岑在说出这句话时的心境越心痛、越辛酸、越无助、越迷茫,胜算也就越大。” “你说得对,我们要证明的不是他要退出前的压力有多大,而是对被告在履约过程中‘不平等行为’的抗议。” 后视镜里,吴霜甜甜地笑了起来。 眼前的路况已经疏通了不少,顾天宇轻踩刹车向前驶去:““谢谢你,给我提了个大醒。你很优秀,比我想象的还要优秀。” 晚霞在高峰时段愈发绚烂,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吴霜光洁的脸颊上,就像蒙了一层闪烁着碎光的红晕。 春天的风涌动着飘飞的柳絮,五一假期就这样在平静中度过了。 5月3号午后,吴霜在家中整理滕富丽为她准备的食物和用品打算返校。滕富丽为她准备了崭新的粉色蕾丝床品,说这个床上品牌是魏明月生前最喜欢睡的,材质和设计肯定过关;又在吴霜的行李箱中码好了乳酸菌、维生素b和补铁剂等保健品,说魏明月自从初次月经来潮后就在服用补铁剂,效果很不错,让吴霜按时补充。 “知道啦,我会像姐姐那样乖乖服用的,谢谢妈。”吴霜笑眯眯地说。 刚收拾好行李,吴霜突然接到了舒雅的电话。 电话那头,舒雅的情绪非常激动,她哭得声嘶力竭,说顾天宇向她提出了分手。 当吴霜匆匆赶到那套位于芳草地的两居室时,天色已经快黑了。 家里早已没了先前温馨浪漫的氛围,已经看不见男人生活过的痕迹。客厅还堆放着几个牛皮纸箱,应该是顾天宇还没来得及搬走的行李。 听说顾天宇这次提出分手事发突然,几乎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直接用命令的口吻通知舒雅今后两人分道扬镳。 顾天宇为了逃脱舒雅,甚至连这套两居室的房子都暂时不要了,说留给舒雅一个月的时间搬走,自己等她搬走后再回来。 吴霜走进厨房,为舒雅接了一杯热水:“怎么会突然分手呢?总得有个原因吧。” “他一口咬定是我向被告泄了密。” “真是荒唐。” “就是很荒唐!他根本不听我解释,还说我就是这种爱嚼舌根的坏性格,可是,他工作上的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呀。” 吴霜沉默了,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其实,分手了也好。你这个小富婆那么能赚钱,早些年靠拍摄攒下了不少,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 舒雅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无论吴霜如何劝慰都不肯听。 就在这时,家中的门铃响了。 舒雅或许以为是顾天宇,急匆匆地去开了门,没想到门外站着一位年轻女孩。她的面容清纯,神情也不是那么自信,眼角甚至还泛着红。 很显然,舒雅是认识这位年轻女孩的。 吴霜见状识趣地离开了客厅:“我先去书房帮你收拾,你们聊。” 来到书房后,吴霜关上了门,将舒雅的文件依次取出书橱,准备不久后帮她打包运走。 就在这时,吴霜留意到书橱的角落里堆着两个大塑料箱,她打开盖子,看到里面都是一本本时尚杂志,应该都是刊登过舒雅拍摄作品的时尚杂志。 吴霜翻看了起来,才发现署名舒雅的作品竟然都是一幅幅大尺度的内衣照、要么就是泳装照。吴霜连续翻了好几本,看到的都是一个个陌生女孩性感火辣的造型。 看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书房门外依稀传来舒雅与那位清纯女孩的对话,女孩子的语气也很焦急,她说因为舒雅死活不肯接她的电话,她只能向其他模特打听到舒雅的住址。 “姐姐,我求你了,你跟那些电商平台都很熟,让品牌官网把我的内衣照片撤下来,好吗?”陌生女孩带着哭腔说。 舒雅压低着声音,情绪很不耐烦:“我都跟他们签完合同了,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拍照前,是你同意拍摄内衣的,你也知道我们拍的是电商模特图,拍摄完肯定要发在网上引流。净娴,我已经把报酬汇到你账户上了吧?现在哭哭啼啼地说要撤下,不是很可笑吗?” “可当时你承诺最终成片不会露脸,你哄骗我说只对外展示内衣和身材,我才会答应拍摄呀。” “你别乱讲话,什么叫哄骗?最终选择哪些成片是品牌方决定的,我没有选择权。” “那你当时传给他们成片前为什么不把我露脸的照片删掉呢?姐姐,你知道的,我妈妈一直患有慢性心肌梗塞,她看到这些照片后骂我不知廉耻、说我不要脸,已经不让我回家了。姐姐,我可以把报酬都还给你,好吗?这件事给我造成了很大困扰...” 舒雅抬高了音量:“胡净娴,我没有办法。如果我帮你撤掉照片就是违约行为,我要赔偿品牌方十倍的赔偿金。还是说,你会帮我支付这十几万块?” 过了一会儿,家里终于平静了。 明天会更好 第27节 当舒雅打开书房门时,吴霜正蹲在地上整理书籍,她看到舒雅后笑了:“你终于忙完啦?我已经把你的工具书按照书名首字母排序好了,方便你以后查找。” 舒雅看向了书橱角落,那些装着内衣杂志的塑料箱堆在原地,像是没被人动过的样子。 舒雅坐到了吴霜身边,按住了她的手:“我不想搬走。” “但这是顾天宇的房子呀,他不是下了最后通牒吗?”吴霜惊讶地说。 “我跟你说实话。”舒雅的眼圈又红了:“我不想分手。” 夕阳西斜,惨淡的余晖笼罩让这套房子更显寂寥。吴霜打开灯,看到舒雅蜷缩在窗前不知所措。她说这一天,顾天宇将她的联系方式全部拉黑,就连两人的共同好友都不肯透露他的下落。舒雅没办法与他进行沟通,甚至连他要分手的真实原因都不知道。 “不然,我去替你问一问?”吴霜突然说。 吴霜按照顾天宇信息中的位置,来到这家位于灯市口的五星级酒店。 她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耳畔飘来古典钢琴的优美旋律。电梯里正好有几位要去8层的客人,吴霜落落大方向陌生客人们微笑,随他们一同攀升到了8层。 提示音响了,吴霜走出电梯,按照指示牌的方向朝左侧走去。 前方是幽静昏暗的走廊,她一步步踩在羊毛地毯上,眼睛顺着一个个房间号码扫视过去,直到她来到8126号房间门口后敲了敲门。 门打开了,顾天宇的衬衫解开了两粒纽扣,他面色绯红,是人在摄入酒精后特有的微醺。 “进来吧。”顾天宇侧过身让吴霜进入了房间。 地面上散落着三四个精酿啤酒的空瓶,而桌子上摆放着更多。 吴霜脱掉外套,露出一件修身款的针织连衣裙,她站在落地窗前问道:“听说你和舒雅分手了。” 顾天宇喉咙里挤出几句暴躁的脏话:“靠,她怎么什么话都往外乱说?我今天不想听到这个女人的事情,真他妈的阴魂不散。” “听说你们已经见过了双方父母,最快年底就能结婚。”吴霜在落地窗前转过身道:“你这不是分手,你这是悔婚。” “去他妈的悔婚,还没结呢!也幸亏还没结,不然根本不知道她是这种人。你来看看,我今天收到了什么?”顾天宇把玻璃杯往茶几上重重一放,粗暴地扯过了电脑。 吴霜看到的是一封电子邮件,发信日期就是5月3日当天: “张律师,请替我转达薛总,我已经帮助你们一审胜诉了,之前承诺的关于舞美呈现方案抄袭对比图的证据10万元人民币,请尽快汇入我的账户。另外,关于二审起诉的情报我也正在搜集中,有兴趣的话,我们近日可以致电详谈。” 这封邮件还配有word格式的附件,里面是舒雅的银行卡账户和开户行信息。而最为致命的是,这封邮件的发信方正是舒雅的邮箱。 顾天宇猛地灌下去一杯酒,又开始骂骂咧咧:“恶毒!我的女朋友、我的未婚妻,竟然就是个财迷心窍的恶毒女人!她今天敢与被告暗中苟且,明天就敢卷走我的全部财产!” “但她为什么要把这封邮件发给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人啊,一旦得意忘形过了头,就会接二连三的犯错。她现在可能还意识不到发错了呢,估计梦里都在数钱吧!禽兽不如,坏女人!” “这样的话,舒雅真是很过分了,是我以前看走了眼,还以为她处处为你考虑呢。” “没错,她根本配不上你对待友谊的一片真心,你以后也不必再替她求情了。感谢上天啊,让我及时悬崖勒马,看清楚这个背叛良心和道德的女人的真实面目!” 顾天宇又灌完一瓶啤酒。 “你别喝了。”吴霜轻柔地说道。 顾天宇握着酒瓶,扯了扯衬衫的领口:“你不知道,我今天想好好跟你倾诉倾诉,这些年我过得真他妈的憋屈。我有学业、又在实习,平时要忙论文、忙案子、忙开庭、忙上课,可她总觉得我做得不够称职,但我还能怎么做呢?只有在开庭时,她才不会连番轰炸似的打电话,才不会用命令的语气让我尽一个男朋友应尽的义务。呵,去他妈的义务,我不欠她任何义务!” 吴霜轻轻拨弄着手指:“可如果是这样的生活,你为什么不早早分手呢?” 顾天宇冷笑两声,拍打起自己的脸:“脸啊,我要脸啊。我跟她谈的这场恋爱,研院和导师知道、事务所的师父知道、双方父母知道、师弟师妹们知道,他们一个个都说我是‘模范男友’,是‘男人里的楷模’,我的压力有多大,你能懂吗?” “那是你的家教好,所以有责任心。” “责任心?这是个多么累的道德枷锁。就为了这句可笑的‘模范男友’,我是一点都不敢懈怠,从来不敢对她说个‘不’字。人前人后,我哪次不是和她恩恩爱爱?可我累啊,我装得难受,我也想像个老爷们儿似的发顿脾气,但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看呢。你觉得我是不是太在意别人的看法,这是不是一种病?” “才不是呢,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在意外界的看法。” “无所谓了,今天我终于能堂堂正正的硬气一回。你不知道,我提出分手的那一刻有多畅快!” 吴霜轻轻地笑了,她也拿起一瓶酒:“那好,我不劝你了,想喝就喝吧,我陪你一起喝。” 顾天宇显然有些惊讶,惊讶之余还有些感动:“我...” 吴霜举起酒杯,昏暗的灯光映得吴霜眼神晶莹闪烁:“不用说了,我都懂。” “你是说,你懂我心里的苦?” “对,我懂,你是如此优秀的男人,这些年却承受了太多。天宇,辛苦你了。”吴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顾天宇愣了,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知音”。在城市的一角,有一个女孩懂他这些年来不堪一击的内心、懂他日复一日的责任与压力。在酒精的作用下,顾天宇觉得周遭如此温暖,他面前的吴霜就像一个散发着光和热的小火炉,温暖着他冷寂的心灵。 过了不知多久,顾天宇迷迷糊糊地从沙发上醒来,时间已经是晚上23点45分。 他发现,地板上散落着几枚玻璃瓶碎片,浴室里传来淋浴哗啦哗啦的水流声。隔着帘子的缝隙,他看见细密的水珠在玻璃上蒙了一层白茫茫的雾,隐约勾勒出曼妙轮廓的剪影。 浴室门推开了,阵阵温香暖玉的气息也弥漫开来。吴霜裹着纯白色的浴袍回到房间,显然有些意外:“你醒啦?抱歉抱歉,我原本想帮你收拾一下房间后就走的,但我不小心打翻了一瓶啤酒,看你睡得安稳,没经过你的同意去洗了个澡。” “那你的手呢?没被玻璃划到吧?给我看看。” “没有,没事的。”吴霜的头发挂着晶莹的水珠,一颗颗饱满的水珠汇聚在发梢处,又顺着她的脖颈滴落流下,划过她光洁的锁骨和白皙的皮肤。她的胸前雪白一片,明晃晃的耀眼。 吴霜摇了摇玻璃杯,温柔地笑了:“干杯。” “干杯。”顾天宇觉得一阵久违的热流涌上心头,视野里只剩下那片雪白的光芒。 第36章 09、畅饮酒精狂欢,沉迷艳情结局 “北京时间6月13日凌晨4点,2014年巴西世界杯揭幕战在圣保罗打响,巴西队以3比1逆转击败克罗地亚队,不仅延续了东道主出战世界杯揭幕战不败的神话,也延续了巴西队自1938年以来首战不败、近9届世界杯首战全胜的辉煌战绩。” 在北京夏天的炎热气温降临之前,火红的激情已悄然而至,世界杯的号角吹响了人们狂欢的神经,大街小巷的酒吧都推出了夏日“观赛畅饮”的促销活动,每逢华灯初上便人群攒动。同样,世界杯也带动了足球竞猜彩票销量的飙升,人们相约在酒吧里聊着主客场的大小球和胜平负,共同憧憬着一夜暴富的美梦。 这个夏天真美好。 舒雅衣衫不整地拉开窗帘,太阳强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距离她和顾天宇分手已过去一个多月,这种昼夜颠倒又浑浑噩噩的日子让舒雅备受煎熬。她看着外面的人群,仿佛全世界的人们都兴高采烈着拥抱美好生活,舒雅这才真正意识到这段感情已经彻底结束了,日子总要向前看。 舒雅从角落里收拾出落灰的相机和镜头,她打算东山再起。她还有钱,还有相机这个武器,她想和更高平台的杂志社合作,想在事业上闯出一片天地。只不过,她不愿承认自己扬眉吐气就是为了向顾天宇报复罢了。 可她刚开机启动并插上读卡器后,就发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不太对劲:在短暂的开机动画后,屏幕黑黑的挂着一串串白色的乱码,怎么都无法正常进入桌面。 舒雅在网上查了半天,才判断应该是电脑感染了病毒。 但她又是什么时候感染的病毒呢?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或许是无意间点开过垃圾邮件、或许是误触过广告开关。这时,她看到邮箱首页有一封广告邮件:“近期不明病毒猖獗,本公司竭诚为您保驾护航。” 这家电脑维修公司位于中关村,舒雅浏览了邮件里对该公司的介绍,只见实体店内景和外观的照片一应俱全,看起来很令人安心。舒雅还特意联系了线上客服,客服建议她立刻到店重装系统。 6月14号下午,舒雅抱着电脑来到了中关村的一家电脑城。 说是实体店,其实只是在电脑城里隔断出一个小柜台,与广告中的精美照片完全不同。舒雅有些失望,只见柜台里坐着一位黑瘦的年轻男人,他正在玩着手机游戏。 舒雅不满地敲了敲柜台:“徐师傅是吧?这里的环境和宣传图相差的也太多了。” “正常人谁会管环境,只要能把你的电脑修好就行了。”徐师傅拿起电脑左看右看:“你是屏幕乱码的那个客户吧?客服都跟我说了,建议重装系统。” “今天能修好吗?” “今天不行,得三天之后来取。” 舒雅又环视了一圈环境,难免生出疑云:“可重装系统不是一个小时就能修好吗?您该不会动我电脑的硬件吧?” “硬件能卖几个钱?技术员都下班了,您要是不放心就去找别家修吧。”男人又玩起了手机游戏。 舒雅看到,电脑城这一层都是些这样的维修柜台,她只好挤出几丝笑意:“我就是随便一问,您开票吧,我去收银台结账。” 早晨七点,吴霜刚从宿舍醒来,就听到枕边的手机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她的微信号仿佛炸了锅:有人问她有没有遭受胁迫、有人支持她与泄照者死磕到底、有人让她千万别看群消息。吴霜披起睡袍,点进了她所在的模特群。 只见群里曝光出三五十张私密的艺术照片,这个数字还在持续刷新着,每一张都是年轻女孩仅身穿内衣或泳衣的大尺寸照片,从饱满的胸部到紧致的大腿可谓是尽览无余。此外,每张照片都标注有一串私人qq号,还配有一排红蓝色的文字标注:“观看更多,请移步与摄影师详询,打包出售,物超所值。” 吴霜想起来了,舒雅曾经也为自己拍摄过这样一组照片。当时吴霜在为某欧洲睡衣品牌拍摄完模特图后,获得了一套品牌方赠送的白色蕾丝内衣,吴霜很喜欢这套精致的内衣。当时舒雅提议,让吴霜身着这套内衣拍摄一组私密照,记录下自己的青春。 当时吴霜有些害羞,她说这个提议很好,但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工作时我会接内衣品牌的订单,但那毕竟是棚拍。如果真让我躺在床上,我怕自己放不开。” “别担心,我可是经验丰富的女性摄影师,一定会帮你定格最美的画面。”舒雅曾自信满满。 此时此刻,有不少模特好友给吴霜发来信息,询问她的照片有没有惨遭曝光。 吴霜在模特群里翻看着,终于看到了那套她熟悉的内衣和场景。吴霜的照片被曝光了三张,每一张都展示出了她雪白的胴体和光泽的肌肤。 吴霜尖叫了起来,吓得一把将手机扔了出去,裹着睡袍瑟瑟发抖。 宿舍里的其他女生捡起手机,只看了一眼就脸色铁青。 吴霜急忙向舍友们解释:“你们听我说,我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这是...” “无霜你不用解释,我们相信你的人品,你脾气好又善良单纯,这肯定是被人算计了。”舍友们都很有正义感。 “谢谢,谢谢你们相信我。”吴霜快急哭了。 这时,那位曾在三里屯喝醉的舍友看着照片上的小字,默默地念叨:“这照片做得真恶心,跟色情小卡片似的。” 听到这里,吴霜更慌了。 “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走漏风声,需要我们帮你请假吗?或者上午的公共课,我们帮你喊到。”舍友们同情地看着吴霜。 “同学们要清楚一点,红十字会和网红郭美美并没有直接的腐败关系,但社会公众通过一个虚构的‘红十字会商业总经理’职位联系到红十字会‘造假’,是将他们对慈善机构的信任危机转嫁到了网红身上。区区一个网络红人毁灭不了红十字会,但足以击溃人们对慈善机构的信任感和满意度,这背后的逻辑关系值得大家反思。” 在设计艺术概论课上,老师通过ppt高谈阔论着近年来新兴的“网红经济”。 今天吴霜坐在阶梯教室的后排,一直埋头看着手机。听说被曝光的女孩越来越多了,她们分散在不同学校或区域,有的只被曝光了局部的身材、有的则是露脸的全身像,有的是被曝光了全身的商业摄影、有的则是仅供个人欣赏的艺术照。 截至吴霜下午的课业结束时,群里的受害者已达成共识:联合起来,就近报警。 然而,女孩子们的速度还是慢了一步。就在晚餐时间,网络开始流传一份名为“嫩模名录”的信息清单,不知是哪位佚名人士整理的,清单里详细列举了数十位受害者的姓名、三围、学校住址和联系方式。这份清单很快在众多论坛掀起轩然大波,很多人参与了转发,并说这是造福广大弟兄,还有下流污秽之辈称要问问她们出台的价格。 在派出所门口,越来越多的受害者聚集起来,很多心理承受力脆弱的女孩开始崩溃大哭,每个人的手机都响个不停。夜幕降临后,吴霜也赶到了派出所,她们准备报警来伸张正义。 夏夜的街道人来人往,一批批球迷们准备前往酒吧街观看凌晨即将开战的g组小组赛。球迷们经过派出所门口,难免会朝这些女孩子们多看几眼,有人甚至能认出她们就是今天“嫩模名录”的当事人,看来事情发酵的程度远比想象中还要快。 就在大家整合信息时,发现一个惊人的共性:所有女模特的裸照,都出自舒雅的镜头下。 在做笔录时,年轻女孩们纷纷将矛头对准舒雅。她们之中,有的人当初签署的是非全身的商业合约,明确指出不接受脸部曝光,质疑舒雅作为摄影师将拍摄底片公开出去;有的人则是以1000元的价格请舒雅拍摄一组私密照供自己留念,并三令五申要求摄影师必须删除底片。 其中,那位叫胡净娴的女孩情绪很激动,她向民警讲述了她的全身照是如何公开在品牌官网上:“我实名作证,舒雅确实存在恶劣的诱导、欺诈、哄骗行为,只可惜我没有和她签订合同,无法向她维权,请求警察同志替我们做主!” 说完,胡净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吴霜:“那天你不是也在舒雅家吗?你告诉警察同志,你是不是也被舒雅哄骗着拍摄过私密照?” 在众人的注目中,吴霜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每一位女孩都义愤填膺,而吴霜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倾听。只有警察提醒在笔录上签字的时候,她才在密密麻麻的笔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6月20日天色刚亮,位于中关村的这家电脑城开始营业。 明天会更好 第28节 由于还没有上客,三楼b区的几家商户聊起了闲天。在这个凌晨进行的d组比赛里,乌拉圭2比1战胜了苏格兰,徐师傅乐滋滋地跟大家炫耀他下注的彩票,他买了五倍。 突然间,楼道口传来阵阵骚动,只见警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进来,将徐思明控制住并带走,整个过程雷厉风行,让其他商户们目瞪口呆。 当天下午,模特群内的所有女孩们收到了警方的通报。 “本月17日,电脑维修员徐某明(男,23岁)在维修客户的个人电脑时发现,其电脑中存储了大量的女性私密照。徐某明平时喜欢搜集情色影集,他偷偷将资料拷贝下来,并在备份照片时上传到维修店内部链接的服务器上,导致大量私密照泄露公开。公安机关提醒您,侵犯他人隐私可构成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情节特别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这时,才有女孩子意识到她们错怪了舒雅。听说舒雅因此事被请去调查过,大家难免有了愧疚之心,吴霜就是其中之一。她在群里提议,大家不妨近期登门拜访,亲自向舒雅解释此次“乌龙事件”。 但是,私密照的传播影响远远超出了大家的想象。 当天晚上,各大论坛里纷纷出现热帖,标题足够吸引人眼球:《惊爆!北京高校嫩模高清无码照》《6·17艳照门全图集》《这种女人绝对不能娶回家》《清纯学生妹手慢无》等帖子,每一个帖子的浏览量和点赞量都高居不下。 尽管网警昼夜不停进行大规模删除,但删除的速度仍比不过发布的速度。几乎每一两秒钟刷新页面,都能看到一个《北京高校艳照门真实名单》之类的帖子被顶到榜首,而热帖内都提供了迅雷种子供大家下载取乐。 这颗炸弹终于引爆了模特群。 这一夜,所有女孩子的联系方式都被陌生人狂轰滥炸,无论是骚扰电话还是下流短信,那些充满污言秽语让女孩子们的心理防线处于崩溃的边缘。很显然,她们把怒火都发泄到了舒雅的身上。 “不管照片是不是她泄露出去的,我都祝愿她不得好死!”胡净娴带头说。 这时候,没有人愿意登门向舒雅道歉了,她们在群里劝慰吴霜道:“无霜,你就是太善良了,我们绝不可能向她道歉,她财迷心窍,根本配不上我们的信任。这个扫把星害得我们没脸做人,还想让我登门?可以啊,我去登门给她烧纸钱!” 窗外灯红酒绿的霓虹为夜晚渲染上华美的氛围。 吴霜精挑细选了半天,选择了一个委屈的表情符号,在群里发送道:“好吧,那我听姐姐们的。” 第37章 10、人间风平浪静,地下波诡云谲 深夜两点,定福庄旁边的一家烧烤店仍然人声鼎沸,前来消夏的食客们三两成群,等待着3点钟的第二场e组比赛。在比赛开始前,电视里播放着一档非法赌博的法制科普,只不过没人看罢了。 “世界杯参赛球队在里约热内卢激战正酣之际,远在中国的球迷们也不满足于扮演看客的角色,通过购买足球彩票的方式来深度感受世界杯。根据国家体彩中心官网公布的销量数据,巴西世界杯开赛以来,竞彩足球各玩法销量已经破60亿元大关。然而,合法博彩的销售额只是‘冰山一角’,非法赌球网站、遍布世界的地下赌场投注数额则远超这一规模。” 体育彩票带来的刺激是空前的,它既是彩民对心仪球队的支持、又承载着人们一夜暴富的梦想,当然也有像冯永辉这样的例外。 进京务工的冯永辉紧握着一张追加倍数的足球彩票,喃喃自语道:“完了,全完了。” 在刚刚结束的意大利队对阵哥斯达黎加队的比赛中,意大利爆冷以0比1不敌哥斯达黎加,这让押上全部积蓄买“意大利胜”的冯永辉满盘皆输。此时,这张被小心翼翼呵护的彩票已成为一张废纸,不仅吸干了他仅剩的现金,还击溃了他期待多时的暴富梦想。 同样,足彩贴吧里也是一片哀鸿遍野。 “今夜可真是个大冷门。”全国各地的彩民纷纷怒骂这支老牌劲旅不争气。 满屏幕望去,都是些“天台见”的厌世帖子,而这些叫嚣着“跳天台”的网友,在现实生活中可能只下注了2块钱。 但冯永辉不同,他是把全部身家都投入到这场看似“稳赚不赔”的比赛中。那之前他因为沉迷网络赌博已经负债累累。这两年,地下钱庄的高利贷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更没脸向老实巴交的父母求助,他总觉得自己可以一招翻盘。 就这么连续蹲守多日后,他终于把希望都寄托给意大利队:那可是2006年世界杯的冠军呀,这种阵容简直是用脚猜都能猜得中的结局。而赔率就像是一种信号,在他耳边念叨着“赌意大利就对了”,如果错过这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如今他全输了。 冯永辉已将一瓶红星二锅头灌到了底,他红着眼睛,不知该往何处去。他打工的宿舍已经被催债人盯上了,就连工友们也因做了紧急联络人而对他怨声载道,他终于体会到自作自受的报应、也品尝到走投无路的滋味。 于是,冯永辉趁着酒劲准备跳天台。 半个小时后,冯永辉已经喝得迷迷瞪瞪,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准备到附近一栋废弃写字楼去自我了断。就在这时,他听到露天位的一桌客人正巧在聊“嫩模名录”。 一位身穿红色短袖的男人问:“最近大火的性感写真你看过了不?那些女大学生真是嫩,那小细腰、那大长腿...你要是想看,我发你种子。” 而另一位身着黑色短袖的男人则说:“嘁,你一提女人就来劲,刚才不还要去跳天台吗?你去呀,看一场破比赛把你给堵心的。” “你说得对,就这么白白去死太冤了,真想在死之前好好爽一把。” “找谁?找那些女大学生?” “你还不允许我幻想幻想?就是说假如能行,那死了也值。” 黑色短袖的男人不屑地笑出了声:“你还真敢想,那种女人不把你吸干了才怪。那张名单你看过吗?我就认识里面一位嫩模。” 听到这里,冯永辉来了兴趣,他悄悄躲在绿化带里偷听。 只见红衣男人满脸不信道:“少吹牛,你还能认识嫩模?” “这没什么可吹牛的,你知道我老家在银川兴庆对吧?跟那个嫩模是实验一小的同学,她班主任好像叫李姝,我们那片不少老人都知道十五年前有一起杀人放火案,那凶手就是她亲爸,至今还没被公安逮着呢。” “杀人犯的女儿?” “是呀,你还敢上吗?你还敢爽吗?”黑衣男人戏谑地笑。 “可是,现在就没人知道这事吗?” “90年代没网,除了互相打听,去哪儿知道呢?又不是多光荣的事。就连我都没在名单上认出她来,还是那天经过派出所门口确认的,那天老石不是约我去烧烤店看德国队比赛吗?正赶上那群嫩模们去报警,我听见别的嫩模喊她的名字,再一细看还真是她。” “你既然知道她的名字,怎么没在名单上认出来?” “听说被有钱人家领养喽,去过小公主的日子了,所以我猜一定是改姓了魏。” “姓魏?名单上姓魏的嫩模就两个,一个魏无霜、一个魏雪菲,一个皮肤白、一个奶子大,你说的是哪个?” “靠,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到底看了多少遍哇?真他妈的恶心。” 两个男人哈哈大笑,继续聊起比赛来了。 一阵夏夜的风吹过,冯永辉顿时清醒了,酒也不喝了,天台也不准备跳了。 “这么巧一定不是偶然,这是上天在拉我一把呐!”他想。 他趿拉着拖鞋流窜到附近的网吧,摸完裤兜又掏出几枚钢镚,豪气地拍在吧台上:“包夜。” 冯永辉根据刚刚听来的信息,在网上尝试输入“银川”“杀人放火”等关键词,然而却搜索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可以想象的是,90年代的新闻在网上少得可怜。 他不肯认输,又特意进入银川本地的贴吧,试着搜索“火”“爆炸”等字眼。他翻了不知多少页,终于看到一则似乎有关的帖子。 那位题主自称年龄不小,发帖询问还有谁记得1999年黑烟花厂的爆燃案,并关心凶手到底被逮着没有。 在几十层跟帖里,有一部分人根本没听说过这起案件,还有一些人则分享起道听途说的消息:有人说凶手姓胡,杀的是自己媳妇的姘头;有人说凶手逃到了安徽,靠屠宰为生;还有人说凶手在福建又作案了两起,都是奸杀。 冯永辉看的一头雾水,他滑动着鼠标不断下拉页面,突然看到了一个回帖: “我看了一眼,楼上讲的都是道听途说的消息,没一个知情的。凶手是已经倒闭的红星造纸厂的员工,姓吴,犯事之后逃了好多地方,最后跑到了内蒙古。他的女儿先是被送到福利院,后来又被北京一户家庭收养。还有,那个福利院的院长是个搞腐败的大老虎。” 在网吧逼仄的空间里,冯永辉激动地一拍大腿喊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只见这位回帖人的网名叫做“养德人”,注册时间已超过八年。有意思的是,他的个性签名很是激愤: “我誓与一切贪污腐败分子抗争到底!检察系统还有多少贪官?天理昭昭,一网打尽!” 看到这里,冯永辉决定赌一把,他试着给“养德人”发送了一条私信:“哥们儿,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没想到对方竟然在线,很快回复给他一条:“我凭什么告诉你?” “看了你几个帖子,感觉只有你是真的知情,不瞒你说,我最近在找魏无霜,方便聊聊吗?”冯永辉忐忑不安地发送完信息,没想到对方很快甩来一串qq号。 1998年对孟广德来说刻骨铭心,这一年,他结识了市检察院控审科的书记陶振宇,这位政府部门的书记员没有嫌弃打工出身的孟广德,反而张口闭口就叫“兄弟”,让只有初中学历的孟广德十分感动。那段时间,孟广德发誓要为陶振宇两肋插刀。 直到有一天,陶振宇说他想在市区建一座陶瓷大厦,要把装修工程承包给孟广德的建筑公司,孟广德自然感激涕零。那段时间,他靠着自己的人脉向工厂赊购了50多万的建材,又垫资了20多万请人施工。终于,大厦建成了,矗立在市中心无比气派。 可这时,陶振宇却闭口不提那近百万的承包款了。 起初孟广德提着好烟好酒,几番暗示陶振宇尽快结款,没想到后来陶振宇索性闭门谢客,再也没有露面。孟广德这才意识到,陶振宇赖账了。 到1999年春天,越来越多的工人和货主上门追债,他们在建筑公司里抢的抢、砸的砸,后来又堵在家门孟广德家门口威胁他老婆孩子,短短一年间家破人亡,孟广德只能过上东躲西藏、四处躲债的日子。 他走投无路之际,亲自来到了陶瓷大厦要账,在这栋由他承包建成的气派大楼里,陶振宇命令保安们对孟广德拳打脚踢,又派出了烈犬狂吠,活生生把孟广德的肋骨弄断了两根。 孟广德躺在病房里万念俱灰,什么兄弟义气、什么侠肝义胆,都只是出现在武侠小说中的故事罢了:陶振宇这个伪君子仗着自己是检察系统的人,竟然如此横行霸道,天理何在? 出院后,孟广德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买好了菜刀、麻绳和硬纸壳。他把硬纸壳伪装成炸药,在腰上层层叠叠缠了一圈。 他灌了四两高粱酒,气势汹汹地冲到大厦门口,一敞怀露出了好几个假炸药,吓得那群草包保安们抱头鼠窜。 就这样,孟广德顺利冲进了陶振宇的办公室,用刀胁持他来到大厦的天台。 时至今日,孟广德仍然记得天台的景色,那里的风真凉快啊,就连自己暴躁的心也被渐渐抚平了。他看见一排警车呼啸而至将大厦完全包围,也看见公安全副武装进入了楼内。 当天台被公安控制住后,那位叫做史跃平的警察已迂回到孟广德身后。 孟广德大惊失色,握着手中的尖刀激动挥舞,直到他闻到了弥漫开来的血腥味。 在审理过程中,孟广德反复陈述道他不想伤害警察,只想与陶振宇那种恶势力作斗争。 由于孟广德认罪伏法,又有检举陶振宇的立功表现,最终被判处了有期徒刑七年。加上服刑期间表现良好,他最终在2005年初被释放出狱。 回归社会后的孟广德发现,20世纪最初的这七年正是时代日新月异的七年。 出狱后,他周围再没人使用大哥大和bp机了,大街小巷都是手机和小灵通,甚至不少人讨论起3g网络;他找不到微机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网吧”的盈利性场所,除了纸牌和红警外,青年人们趋之若鹜地玩着一些他根本没听说过的联机游戏。 除了经济发展外,国家也变得更加富强。早在服刑期间,他就知道北京已经成功申奥。他细算着家门口办奥运的日子,知道2008年他肯定能回归社会,他满怀希望能重新做人。 他努力地追赶着时代,却发现他已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这些年,陶振宇也被逮捕判刑,他拖欠孟广德的工程款也被强制追回。然而今非昔比,当年的几十万是笔巨款,如今的几十万却连一套房子都买不起。 失眠的时候他总是想,假如没有犯罪,如今他早把施工队做得风风火火了吧?说不定连儿子都娶妻生子了,哪会改了娘家的姓后再也没有往来? 出狱后的第一时间,他想去见儿子一面,然而他那位已经改嫁的前妻把他堵在门外大吼:“你想害了他吗?你是刑满释放人员,你想让儿子今后抬不起头吗?” 很显然,出狱后的孟广德已经如同废人,或许自己的人生早在1999年就被断送了。 无奈中,孟广德打算到北京打工,攒出一些积蓄后再重操旧业组建施工队。 可他在城郊工地混迹了数月,却碰了一鼻子灰,无论哪里的招工处都以“有前科”为由婉拒了他。他既没有一技之长的手艺傍身、也没有可以考专升本的学历。就这么四处辗转,时光像流水般消逝了。 他过得越是苦,就越把生活的不幸归咎于陶振宇。他的心中积攒着越来越多的仇恨,恨陶振宇这种检察系统的蛀虫、又恨那种自认高人一等的公职人员。 从此,孟广德发誓与那群吸血的蛀虫不共戴天。 他将短工之余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网上,成为一名情绪激愤的“监督员”:哪里有贪官落马,他就大喊一声“抓得好”;哪里有官员腐败,他就激昂呼吁“一网打尽”。 此刻,在西南三环的一间地下室里,孟广德电脑屏幕右下角的qq突然亮了起来,提示他有陌生人请求添加好友。 而冯永辉的信息备注里说,他也认识大老虎林玉华。 孟广德把烟头熄灭在一个满是焦油的燕京啤酒罐里,点击了“通过”。 第38章 11、不惜铤而走险,只为故地重游 这两天北京雨水连绵,雨雾交织出一抹美丽的霓虹,地面潮湿的积水映出灯红酒绿的光影。 明天会更好 第29节 在网吧里,冯永辉终于和孟广德加上了qq好友。 冯永辉编造了一个谎言,他自称曾在儿童福利院生活过,和那位嫩模是同学,而林玉华则是他们的院长。说完这些,他再一次问道:“大哥,您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我在号子里蹲过七年,蹲号子的原因是我捅伤了一个姓史的警察,而那个警察,正是负责调查那个嫩模父女的警察。在号子里勤打听,自然无所不知。”孟广德发送道。 “您真是个爽快人,连这些都肯告诉我。” “号子都蹲完了,自然没什么可避讳的。” 冯永辉大喜过望,他知道终于找到了知情人,他发送道:“我很早离开福利院了,很多事都不知道,那个魏无霜现在是不是特别有钱?” 就在这时,对面的孟广德沉默了。 过了很久,孟广德才发来一条消息:“你撒谎,你不是福利院的人。在林老虎做院长期间,福利院的人不会叫她魏无霜、只会叫她吴霜。你到底是谁?你有什么目的?” 冯永辉突然就慌了,他只恨不能与孟广德面对面,不然自己一定会给他跪下,他急忙打字道:“大哥,您别生气,求您给我指条明路吧!我欠了好多高利贷,银行不肯借钱给我,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光了,我快要活不下去了。” “难道,你想让吴霜出这笔钱?” “我不瞒您,求您帮帮我,事成之后我可以给您信息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呀!” 这一回,孟广德回复的很快:“这事,不能在网上说得太细。” 冯永辉激动不已,急忙回复道:“那咱见个面?我请您喝酒。” 雨季的北京夜空聚集着大量云层,空气里弥漫着清爽。球迷们的热情不减,沿路的每个酒吧几乎都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 冯永辉走出西直门地铁后直奔胡同里一家小烧烤店,那里已有一位中年男人等候。 冯永辉小心翼翼地对暗号:“养德人?” “是我。”孟广德点了点头:“光辉岁月?” “是我!”冯永辉兴奋地坐了下来。 老板娘端上来一盘羊肉串,还有半打燕京啤酒。接下来,孟广德很爽快:“我只提供给你最有价值的线索,怎么判断就是你的事情了。首先,你知道私矿吗?” “私矿?知道知道,以前我们老家犯过事的人总去山西和内蒙古的私矿打工,那边查的不严,只要你有力气就有钱赚。我想起来了,你说过那个嫩模的亲爸就跑到了内蒙古吧?” “对,在2005年遇难了。” “啊?已经死了?”冯永辉大失所望。 “不过吧,这事就看你信不信,被我捅伤的那个警察就不信。” “这是为什么?” “没有遗体做dna验明正身呗,遇难者都烧成一堆灰了,谁能证明他就是吴霜亲爸。” “那被火化的遇难者又是谁?跟吴霜她爸有什么关系?” “这个嘛,就看你怎么判断了。”孟广德说。 冯永辉不乐意了,他说自己从小脑子就不好使,求孟广德不要再卖关子。 “那我就再给你一个提示。”孟广德说。 2005年7月,刑满释放已半年的孟广德来北京打工,准备多攒些钱回银川重新开张。 那天晚上,孟广德在文慧桥北的一处工地收工后,准备坐公交车回家,但他远远看到西直门北大街的方向冒起阵阵灰烟,路面上还有警车和消防车向那里行进。 很多群众都赶过去看热闹,孟广德就更不例外。 当他冒着雨走进那片荒地时,听说死者已经被120急救给拉走了,曾有大胆的群众看了一眼白布下的焦尸,立刻恶心的吐出一地酸水。 警察们围起那辆被烧得只剩空架的车,就在这时,孟广德听到一位年轻警察向他的队长汇报勘验进展,其中,他提到了一个印有“蓝天儿童福利院”字样的不锈钢保温杯。 孟广德立即竖起了耳朵,因为他的老家就有一个蓝天儿童福利院,而围观群众讨论的“女性”和“40多岁”的消息也与院长林玉华相吻合。 他出狱后,曾听说林玉华姐弟的事业做得风风火火,其中很难说没有她的高中同学杨丽娟的推波助澜。一想到杨丽娟和陶振宇是市检察院的同事,孟广德难免会心生激愤。他挤到围观群众的最前排,掏出一部索尼爱立信手机,对着那辆事故车拍了好几张照片。 “群众不要拍照,不是让你们拍照!”那位姓段的队长急匆匆地向孟广德等人喊。 “好的,好的。”孟广德已经拍得足够多,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后来,孟广德还托他在银川的熟人打听了一下情况,知道了林玉华姐弟是长期贪污的大老虎。但奇怪的是,林玉华刚死,吴霜就顺利被那对北京的夫妇收养了,速度之快令人惊讶。 听熟人说,那对北京的夫妇早在2004年就想收养吴霜,后来不知为什么又犹豫了。 孟广德曾躺在床上端详着照片,脑子里分析这件事:吴霜可能有把柄在林玉华手里,林玉华也有把柄被吴霜攥着。 时间过得很快,已经快零点了,烧烤店老板娘说要打烊,催促冯永辉他们赶快结账。 屋檐上的积雨正半死不活地滴落着,空气中有些凉意。当孟广德把这些话告诉冯永辉后,冯永辉渐渐猜测到一个可能。 “林玉华的死不是意外,而是和吴霜脱不开关系?”冯永辉惊讶地说道:“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谁说你脑子不好使?” “但算起来,当时吴霜只有十三四岁,她怎么能完成这么庞大的计划?” 这时,烧烤店老板娘拿着拖把一顿乱擦,似是在逐客。 孟广德站起了身:“咱们走吧,我带你去九年前的事故现场转一圈。” 阔别多年后,孟广德再次回到了这片文慧园路出口的事故现场,只是昔日的荒地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高楼大厦。齐腰高的狗尾巴草早被连根铲除,也没有蛇虫鼠蚁来这里觅食了,附近的业主终于等来了欣欣向荣的荒地规划。 但是,公路出口的斜坡还在,只不过被砌成了崭新的砖石路。 孟广德埋头向深处走去,边走边念叨着:“12、13、14...” “大哥...”冯永辉忍不住叫道。 “别打岔,我在用步数计算距离。”孟广德说。 终于,他在一片绿化草坪前停下了。 孟广德在回忆着这里九年前的样子,说哪里有荒草堆、哪里有兔子窝。随后,他又指着冯永辉的脚下:“九年前这里是一棵大树,当年林老虎驾车起火的案发位置就在你脚下。” 冯永辉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了几步。 “还记得我晚上提的私矿吗?虽然吴霜亲爸的户籍已经被依法注销,但连警方都没法验明正身,谁知道那堆灰是不是他。”孟广德说道。 “大哥,我明白了!”冯永辉兴奋地说道:“吴霜一个小姑娘干不成,但她亲爸干的成。” “这是你自己猜出来的,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我懂我懂,我肯定不会给您招惹是非。哎呀,等我把这个惊天秘密告诉吴霜,她还不得乖乖掏钱?什么嫩模,就是个杀人犯的女儿。” “你想多了,你现在是口说无凭。”孟广德慢悠悠地说。 “怎么是口说无凭?您不是有事故现场的照片吗?” “可我没答应过要把照片分享给你。我可以分享给你诱饵,但我不能轻易亮出底牌。” 冯永辉顿时明白了,孟广德是要和他谈条件和好处。 “大哥,这些年您过得很辛苦。我认您做老大,为您鞍前马后。您要多少?” 孟广德伸出手掌,说道:“五五分。” 冯永辉愣了,显然没想到是这么个分成法。 “五五分?您要这么多,是打算陪我一起找吴霜要钱?” “你好天真,我不露面、不冒头、不留名,你自己想办法搞定。” 冯永辉很尴尬,小声嘟囔着:“什么都不干,白白抽走一半。” “年轻人,想暴富就要肯付出,这个道理越早明白越好。”说完,孟广德掉头就走:“你要是同意就跟我回去取照片,不然还是趁早想想怎么还你的高利贷吧。” “算了,反正也不会比跳天台更差。”冯永辉下定决心,跟上了孟广德的脚步。 第39章 12、突降狂风骤雨,冲刷秘密花园 2014年6月下旬,鏖战数日的世界杯终于迎来了1/8赛,各大高校也进入了期末季。 吴霜即将结束大三学业,她除了备战期末设计外,还寻觅到一个暑期实习的工作:那是一家名为q·iise的西装高定店,位于寸土寸金的国贸大厦,尽管还不能成为设计师,但她就是准备在高级定制市场历练一个夏天。 对于毕业后的打算,吴霜是这么跟魏诚说的:“我没兴趣考研,也不想考公,能像您一样成立一个工作室做设计就是最大的心愿。” 魏诚夫妇很支持她的决定,滕富丽说:“要是魏明月还在,她肯定也会这么选择,你们俩都是热爱自由的性格。” 吴霜乖巧地笑道:“爸妈说笑了,我哪里比得上姐姐呢?她肯定做的比我更好。” 吴霜的实习生活开始后,她接待的第一位客户正是顾天宇。 顾天宇在q·iise店里交了定金,想定制一套高级西装用于二审开庭。吴霜温柔地帮他测量胸围和腰围尺寸,顾天宇看着她,眼睛里满是柔情。 “希望你穿上这套西装,开庭时能旗开得胜。”吴霜微笑道。 “有你在,我一定会旗开得胜。”顾天宇紧紧握住了吴霜的手。 6月末的北京阴晴不定,这段时间,顾天宇经常从芳草地的律所来国贸接吴霜下班,再送她返回东四环的学校。 然而今天晚上,顾天宇要与一位新客户吃晚饭,吴霜便准备自己返校。 十点钟左右,街道上的人群已经稀少了很多。吴霜打算穿过马路去等候出租车。街道对面的绿化带旁停着几辆私家车,吴霜刚走到路边,其中一辆艾瑞泽就突然打起双闪。 只见车窗缓缓摇下,冯永辉探头出来,向吴霜打了个招呼:“嗨。” “谢谢,我等正规出租车。”吴霜婉拒道。 “我不是拉黑活的。”冯永辉尴尬地笑了笑:“你是吴霜吧?我蹲你好几天了,好不容易等到你男朋友不来接你。” 吴霜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她本能后退了几步。 冯永辉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不过别说,你那个男朋友看上去一表人才,他做什么工作的?房产、金融还是律师?还有,他知道你亲爸叫吴文雄吗?” 这个瞬间,吴霜感觉到一阵寒意涌向头顶,她转身就跑。 “别跑呀。”冯永辉叫住了吴霜:“我这里有个好东西,原本只想给你一个人看,可如果你就这么跑了,我只能让大家都来欣赏了。” 吴霜停下脚步,恶狠狠地盯着他。 冯永辉笑了,他从车里递出一个装着照片的透明文件袋:“我相信你看了这个一定会乖乖上车的,你也不要想着撕碎或者销毁,这是复印件。” 果然在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吴霜的脸色变得煞白。 “怎么样?上车聊聊呗。”冯永辉说。 在这辆艾瑞泽并不算宽敞的内室里,冯永辉灭掉了车灯。 明天会更好 第30节 吴霜坐在后排,冷冷地问道:“这些照片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明白。” “我就猜到你会装傻充愣,所以特意去了解了你的故事。” 接着,冯永辉洋洋洒洒地讲出了吴霜的身世,从吴文雄杀人放火后被警方通缉、到吴霜不甘被福利院消磨一生;从她如何投其所好让魏诚夫妇死心塌地、到林玉华要掐断吴霜的前途。 听完这些话,吴霜大大方方地说道:“看来您还真对我感兴趣,您应该联系了不少银川的人吧?这些陈年旧事,也只有上了年纪的当地人记得。” “不错,我确实费了很多工夫。” “那您今天特意等我私聊,是想说什么?” 冯永辉转过头,紧紧盯着她:“吴霜,你的亲爸是个杀人犯,你身上流着杀人犯的血脉。” 吴霜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说:“您非要这么讲,我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他是十五年前银川一起爆燃案的在逃人员,警察们都知道。” “那警察们知不知道他还杀过别的人?比如,林玉华。” 吴霜愣了片刻,轻轻笑了:“您可能还不清楚,林院长2004年夏天离世的时候,吴文雄在内蒙古打工。再说了,他有什么理由去杀害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呢?” “当然是为了你。我猜,林玉华是怀疑过你亲爸犯了刑事案件的,她不想让你被有钱人家领养,自然就是你的眼中钉。” “您不要乱说,我和林院长关系很好,她为什么会阻止我被领养?” “因为把柄呀,她有把柄落你手里了。她是个搞贪腐的大老虎,我猜你早就发现了她侵吞公产的迹象。你们俩互相握着把柄,她想把你控制在福利院里,以防止你出去乱说话。你不希望自己的前途被毁之一旦,就只能将这根眼中钉拔去。” “您可能又不清楚了,我是1991年出生的,那一年才13岁,怎么可能做的出来? “所以,吴文雄就是你的帮凶。” 听到这里,吴霜沉默了。 冯永辉说的很兴奋,很久都没有人听他说话了,更何况是这样的嫩模。 “吴霜,你的命真好,算盘也打的好,你如今傍上了有头有脸的养父母,又赶上全国更换二代身份证的热潮,你是杀人犯女儿的秘密正好被一笔勾销。” “我再和您说一遍,我没想隐瞒我们的父女关系,警方都知道。” “真的没想隐瞒吗?那你周围的那些人都知道吗?你的男朋友知道吗?学校里的同学知道吗?那个金碧辉煌的服装店知道吗?还有养育了你十年的养父母,他们只以为你亲爸失踪了,知道他是个杀人放火的通缉犯吗?” 黑暗中,两个人开始久久沉默,夜色成了双方博弈的保护色,让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窗外一辆出租车迎面驶来,车灯照亮了吴霜沉思的侧脸。 “你想要什么?”吴霜终于开口。 “一口价50万,现金不连号。” “你就不怕我报警吗?这可是敲诈勒索。” 冯永辉笑了:“更害怕报警的人应该是你。你如果胆敢报警,我就向警察反映你们父女杀害林玉华灭口的线索,到时候就算我被抓进了牢里,还能听听你们俩被定罪的乐子。” “真的要这么相逼吗?” “怕了吧?你如果真敢报警,刚才就压根不会进这辆车。” 周遭又恢复了平静。 “我明白了。”吴霜似乎接受了这个局面:“给我几天时间,我考虑一下。” 第40章 13、欲念大行其道,造作十里洋场 在巴西世界杯1/8决赛结束后,赛程规定要休赛三天,球迷们也进入了三天的颓软期。此刻他们与球队心意相通,准备养精蓄锐迎接7月5日零点揭幕的1/4决赛。 和球迷们同样进入颓软期的,还有心慌的冯永辉。 自从6月底向吴霜摊牌后已经过去五天,可他的手机还是静悄悄。吴霜曾说给她几天时间考虑一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考虑好。他的这张手机卡是孟广德从黑市购买的,孟广德还给了他一千块现金,这些天过去,钱很快就花完了,冯永辉既忐忑又焦虑。 7月4日晚上,球迷们聚集在酒吧里,等待零点吹响法国队对阵德国队的比赛号角。而冯永辉囊中羞涩,只能再次来到网吧通宵。 就在他愁眉不展时,他的贴吧账号突然收到一条新私信:“兄弟,听说你正在找吴霜?” 冯永辉翻开对方个人主页,只见他关注的列表里就有银川和贺兰,似乎也是个知情的人。 对方说,他看见了冯永辉6月份发的一个帖子,知道冯永辉正在打听吴霜的情况。 “我知道这里面的内幕,可以给你讲讲。”这位神秘人士说完,发来了一串手机号码。 冯永辉犹豫了,这段时间他提高了警惕。 “想电话详谈,总得先亮亮几张牌吧?”冯永辉发送道。 “可以,底牌不能亮,但其它小牌还是可以的。比如吴霜的母亲,你知道她的情况吗?” 冯永辉不屑地笑了笑:“我还以为多大的秘密呢,她妈不是在她几岁时就跟别人跑了吗?” “你说的那是生母,那是个婊子。可你知道吴霜有个继母吗?就是吴文雄续弦的老婆。” 看到这条信息后,冯永辉果然凑向了屏幕。 午夜三点,喝得醉醺醺的球迷们在大街上游荡。 冯永辉鬼鬼祟祟来到网吧外的一处公用电话亭旁,拨打起那串手机号码。 这时,电话亭外正好有球迷疯狂裸奔,估计又疯掉一个。早在刚离开网吧前,冯永辉就关注了比赛结果,法国队以0:1不敌德国队,肯定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足球竞猜真是个大骗局,只有傻子才会买着玩。”冯永辉怜悯地看着他们。 就这么想着,电话突然接通了,对方网友说:“我就知道你会打过来的。” 这位网友确实带着贺兰口音,让冯永辉踏实了不少,他急忙回应道:“大哥,您给我提供的信息真及时,没想到吴霜的继母也是个杀人犯,这一家人真够绝的。如果这事被曝光了,吴霜这辈子别想翻身,谁还敢娶她啊!” “你之前也认过别的大哥吧,是贴吧里那位‘养德人’?我看他好几个帖子下面都有你的评论。” “对对,那位大哥也是个好人。” “那这位‘好大哥’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也是个在逃犯?他缺钱缺得比你更凶,已经闹到法庭上了,公安经侦人员正全国各地追缉他呢,你还敢信他?他这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啊。” 冯永辉如坠冰窖:“不会吧?” “不信的话,你说说他有没有找你要过好处费?他这哪是帮你忙,他这是狠狠敲诈你。” 冯永辉还是不太相信。 “还不信?那我再跟你说说,这个‘养德人’真名叫孟广德,是我们那带臭名昭著的人,不信的话你去查查判决书,伪造炸药、胁持人质、刺伤警察,原因根本就不像他说的那么高尚,他就是为了要钱,老银川人都知道。你与其信他,还不如信我。” “那您又是...” “我以前也在红星造纸厂干过一阵子,很熟悉吴文雄的人际关系,不然怎么会知道他老婆的情况?再说了,我能准确说出孟广德的真实身份,可他又能说出我的吗?” 冯永辉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方才大梦初醒:“大哥,从此您就是我的好大哥。我跟吴霜见完面已经五天了,她一直没联系我,我怎么做才能让她尽快把50万给我?” 这位网友说冯永辉的眼皮子太浅了,吴霜正在往时尚圈发展,那里是有钱人的名利场,他建议冯永辉加码,要到80万甚至100万。 这个数字是冯永辉连想都不敢想的,他惊讶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知道连环计吗?你要抛出一个接一个新秘密,不仅打的她措手不及,还要让她觉得永无出头之日。” “新秘密?比如她的继母?” “这不算什么有力武器,反正她的继母和生父都是通缉犯,这条情报给不了吴霜新的震慑,你必须找到别的秘密。前段时间,沸沸扬扬的‘嫩模名录’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吴霜就是其中一个嫩模。” “但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当初把那些艳照泄露出去的人,既不是被警方带走的徐师傅、也不是摄影师舒雅,而正是吴霜本人。”那位网友说。 这一回冯永辉不相信了,他说这是给自己惹一身骚的事,吴霜肯定不会干。 那位网友笑了,说冯永辉太单纯,怪不得会被孟广德骗。他告诉冯永辉,吴霜的男朋友是位律师,原本已经和舒雅谈婚论嫁。网友还说,如果冯永辉不信就去大学城溜达溜达,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怪不得,原来吴霜是为了抢舒雅的男人?”冯永辉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说他非得撕破吴霜虚伪的面目。 “你这么生气干嘛?拿到钱才是最重要的。我有办法让你认识那位女摄影师,而且吴霜策划此事的关键性证据就在她那里。” 听到这里,冯永辉相信了这位网友的力量确实比孟广德强太多。 “可是您为什么要帮助我呢?”冯永辉问。 “我恨透了吴文雄,咱俩合作一举两得。”网友很是云淡风轻。 “那您要钱吗?您的抽成应该也挺狠的吧?” “二成,我只要二成,而且我会帮你把价码抬高到两倍,以100万为限。” 终于,冯永辉喜笑颜开了,他高兴了半天才想起一件要紧事:“对了大哥,我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我姓屠,叫屠广志。”网友铿锵有力地说。 7月6号是星期日,最近《变形金刚4》刚上映不久,各大电影院都在铺天盖宣传着情怀与童年,出门度周末的市民很多。 舒雅站在出租屋的阳台上,望着流光溢彩的夜景心如死灰。 自她被警方调查后已过去半个多月了,这段时间以来,她既不想见人也不想出门。舒雅开始害怕光,明媚的阳光总是刺得她睁不开眼,让她想起曾按动快门的刹那如烟花般绽放的闪光灯。 早在照片泄露之初,舒雅会疯了似的向每一位客户解释,但没人肯听她的话。大家只在意自己成为了受害者,就必然要寻找一位始作俑者充当排遣痛苦的靶子。 后来的6月下旬,她陆续在快递包裹中收到了匿名人士邮寄的刀片和毒蜘蛛,她现在再也不敢触碰陌生的东西了,哪怕是走廊的一阵脚步声都能让她草木皆兵。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 舒雅吓了一跳,全身的汗毛竖立,才发现原来是qq上有人发来了好友提醒。 她以为这仍旧是某个受害者的报复,刚想拒绝申请,却发现对方添加了一条备注: “舒小姐,你知道你为什么会遭遇这些事吗?我猜你不知道,可我知道。” 于是,舒雅鬼使神差地同意了申请。 对方的网名叫做“光辉岁月”,他一上来就做了开场白:“舒小姐,你被人黑啦!” “什么意思?我被谁黑了?”舒雅急忙问。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发过来一串电话号码,舒雅毫不犹豫地拨打了过去。 “你是谁?你把话说清楚!”舒雅喊道。 这位网友的声音听起来比较年轻,他说,他知道舒雅是被冤枉的。 “是的,我是被冤枉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你能不能帮帮我?”舒雅激动地说。 “内幕就是有人故意入侵了你的笔记本电脑,又诱导你去徐师傅那个色鬼那里维修,还把他挂在服务器上的照片都破解了出来,这一切就是恶意蓄谋,我有足够的证据。” “可这个人到底是谁?是我的客户吗?” 明天会更好 第31节 “当然啦,只有你的客户才知道你拍摄的风格一定会被色鬼保存下来。” “不可能的,哪个女孩愿意把自己的裸照公开出去?我知道胡净娴她们恨我,但她们做不出来的,这不是给自己泼脏水吗?” “你好好想想,谁在事发后受到的损失最少,谁的可能性就越大。” “损失最少...难道,你是指那些没被曝光出脸部的模特?” “没错,脸部永远都是最好分辨出的部位。只要不露脸,私密处有痣的人可以说她没痣,臀部有胎记的人可以说她没胎记,隆过胸的人可以说是角度问题,纹过身的人可以说她没纹身,你懂了没?” “没有完全懂。”舒雅打开了电脑,在那几十位女模特的照片中,有13个人都没有露出脸部,她还是不知道究竟是谁。 “那好吧,我再提示你一点。网上流传着一份名单,记录了几十位女模特的身份信息,你很清楚这份名单是真实的,对吧?然而在不久的将来,她们迟早要结婚生子、甚至进军演艺行业,到那时一旦有人翻出这些大尺度照片,女模特完全可以轻松化解。” “这要怎么化解?” “她会说那组照片是别人的身体,有人为了污蔑栽赃她才加了她的名字,她会说她从来没有纹过身,不信的话,她可以去医疗机构做皮肤鉴定。” 听到这里,舒雅想起了一个画面。 那还是4月上旬,在顾天宇在长沙开庭的当天傍晚,吴霜曾邀请舒雅陪她洗澡。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吴霜把湿漉漉的头发撩了起来,舒雅曾看到她的胸口隐约有一片彩色图案。 舒雅不太敢相信:“难道是...她?” 电话那头的网友没有搭话,似是默认。 舒雅仍旧不太确信。虽然她在得知吴霜和顾天宇谈恋爱后就与吴霜断绝了来往,但毕竟听说他们在上个月才确立恋爱关系。如果幕后黑手真是吴霜,那她何必策划这么声势浩大的泄密计划呢?难道就是为了顾天宇? 在这通电话结束的尾声,那位网友告诉舒雅:“我和你有着同样的立场,即一定要扒开吴霜的真实嘴脸。如果你想和我联手,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窗外的月光笼罩进来,舒雅瘫坐在沙发上。 这段时间以来,这部笔记本电脑成了让她身败名裂的心理阴影,她非常回避触碰它。可此时,她还是抱起电脑,专门点进“魏无霜”的文件夹,看向她胸口处栩栩如生的玫瑰花。 晚上十点,世贸天阶仍旧车水马龙,顾天宇陪吴霜看完《变形金刚4》后走出电影院。雨季的北京晚风清凉,顾天宇揽着吴霜的肩膀,两人一起走向地下停车场。 二审开庭日期原本定在7月11号星期五,但顾天宇前几天接到了法院电话,得知云海隆昌的法人玩起了失踪,就连传票也没能直接送达。听诉讼代理人说薛子昌正在四川出差,周五没法回到长沙开庭,顾天宇一听就知道他们在搞故意拖延的小伎俩。 好在法院早已司空见惯:“行,周末才能回来对吧?那我们法院就安排周末开庭,请准时到场。” 为了这次二审,顾天宇做了充足的准备,他已和姜律师计划好12号抵达长沙,顺利的话,13日上午结束庭审后就能赶上回京的航班。 临出发前,顾天宇邀请吴霜逛了逛国贸,除了那套由吴霜实习的高定店定制的西装外,吴霜还陪顾天宇挑选了一双意大利手工牛皮鞋、一条藏蓝色的真丝领带。 随后,购物、晚餐、看电影,一套约会流程结束后已是晚上十点,两个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上了车。 吴霜刚系好安全带后,她的手机突然响了,发信人竟然是久违了的舒雅: “吴霜,我们这几天谈谈吧,我想向你确认一些事情。” 顾天宇察觉到吴霜的反常,他急忙询问:“怎么了?有事吗?” “是舒雅。”吴霜的语气很不安:“她说要找我谈谈,我有些怕。” “不去。”顾天宇的眼神里满是厌恶:“你还管她干嘛?拉黑得了。” “可她毕竟曾是我的好朋友,就算做了伤害我的事,那也不是她的本意。” 顾天宇的语气变软,充满了怜惜:“小霜,你就是太善良了,像她那种女人不配做你的朋友。听话,你不用去,也不用理她。” 吴霜咬着嘴唇,似是妥协:“那好,我听你的。” 顾天宇边开车边宠溺地摸了摸吴霜的头发。 很快,车辆缓缓驶出地下停车场,伴随着“缴费40元”的电子提示,顾天宇翻起了钱包。 趁此空档,吴霜偷偷掏出手机,默默地给舒雅回复了一条信息:“好的,时间地点发我。” 横杆缓缓抬起,吴霜藏起手机望向车窗外。停车场到处贴着派出所的公益宣传,提醒市民朋友们切勿随意点击可疑链接,以免有盗号风险。 夜空上的云层黑压压地聚集着,电气预报说未来三天市区有雷阵雨,吴霜的心头泛起一阵慌张,她望着远处的云层出神。 顾天宇看穿吴霜心事重重,安慰般地覆上了吴霜的手:“有我在,别怕。” 吴霜打量着顾天宇的侧脸,伸开手指和他握在了一起。 第41章 14、雷电气象预警,决战暴雨将至 今天,气象台发布了雷电黄色预警,说一场大规模暴雨即将来袭。很多北京市民经历过两年前的7·21特大暴雨,他们心有余悸,准备尽早防范暴雨的降临。而这些年,全市道路桥梁和水利工程的加固整修做得越来越完善,专家也说市属大中型水库增加了蓄水四千多万方,政府对水利基础设施信心满满,温馨提示市民们不必有太大恐慌。 面对这场暴雨,舒雅确实不太恐慌,短短数月她已把日子过成行尸走肉,又何惧电闪雷鸣呢? 这段时间,胡净娴等九位女模特借着舆论的力量站了出来,她们向品牌方施压,请求官网立即撤下她们露脸的内衣照片并赔偿她们的精神损失,多家品牌方不堪骚扰,只能一纸律师函寄给舒雅,让她赔偿给各大品牌方违约金;此外,民众的声讨也非常激昂,他们整理了所有刊登舒雅作品的杂志和平台,请求杂志社和商家立刻终止与舒雅的合约,其中有民众还烧毁了上百本该杂志以示立场;另外,舒雅还收到了由品牌方向法院起诉后的两张传票。 这段日子足够心力交瘁,当舒雅被迫算完她需要赔偿的金额后,才发现自己元气大伤,并且未来她很难再以“舒雅”之名接到订单与通告,多年来的积累与心血全部毁于一旦。 舒雅无力再支付定福庄工作室的租金,只能寻觅到海淀区蓝靛厂西边的一处新写字楼。这里是毛坯房,多年来一直无人问津,所以业权人一听舒雅想租就满口答应下来,还向她大吐苦水:一会儿说没有客户愿意租毛坯房、一会儿说业主还要倒贴物业管理费和绿化养护费,反正只要舒雅肯搬进来增添点人气儿,哪怕只象征性地收些租金也行。 以舒雅现在的情况,早已不适合经营写真棚了,她只能用化名接些胶片摄影的散活,把这里当做冲洗胶片的暗房。 一只燕子在低压中盘旋飞过,暴雨降临前总是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 几天前,舒雅曾向吴霜提出她们在7月11日晚上见面,11号是星期五,吴霜说这是服装店客流最多的周末,恐怕很难走得开。 “不如7月13日晚上怎么样?晚上八点半到九点前后。”吴霜发信息问。此外,对于在蓝靛厂的工作室碰面的地点,吴霜倒是没有提出异议。 为期一个月的世界杯很快就要落幕了,最激动人心的冠军之战即将到来,球迷们的狂热也即将到顶点。 这天晚高峰时段,10号线的地铁里照例挤满了乘客,很多人聊起了前几天那场巴西队1:7负于德国队的惊天耻辱,更有不少买了彩票的人怒斥这是踢假球。 此时,冯永辉戴着口罩挤在满车厢的人群之中,他听到这些议论后稳如泰山。短短一个月,他已经对博彩免疫了,果然戒赌的最好方法就是找到一个更有兴趣的精神寄托。他懒得再听别人分析冠军战怎么下注,满脑子只想着他和屠广志策划的大行动。 今天,屠广志特意约他去蓝靛厂当面交接吴霜操控艳照门泄露的证据,碰面地点是在蓝靛厂西部的一栋毛坯写字楼里,而碰面时间则是晚上7点。 地铁很快缓缓到达火器营站,冯永辉随着人群走出地铁站,他距离目的地只剩一步之遥。 天色渐渐开始暗了,雨前的大地刮起一阵凉飕飕的风。冯永辉到达这栋写字楼附近后藏在了西侧的一片荒草间,并第一时间通知了屠广志。 很快,屠广志提着黑色手提箱赶了过来。这是他们两人的第一次见面,这位大哥穿着褪了色的皮夹克、戴着一顶鸭舌帽,身上若隐若现浮动着煤的味道。 据屠广志说,他已经在这里连续蹲了四天,非常确定那位女摄影师就在这栋写字楼里。 冯永辉兴奋地说:“屠大哥,那我们就别等了,赶快带我去见见她吧,我们好尽快达成统一战线呀。” 听到这里,屠广志却面露难色:“说来不巧,你听我细细解释。” “怎么了?” “首先,我们之前分析吴霜肯定是找了一位制作木马病毒的黑客,但他们可能没谈拢条件,这位黑客一气之下决定要把吴霜的不法行径抖出来。那么,舒雅想要洗清冤屈,就要花高价从黑客手里购买他与吴霜交易的证据;而你想向吴霜坐地起价,就要掌握吴霜更多的黑料。因此我们判断,你和舒雅合作是一举两得,对不对?” “是呀,我今天专程赶来,就是为了和舒摄影师谈返点,我愿意给她一笔好处费。” 屠广志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很不巧,我昨天发现有一群陌生人来过这里,我担心他们是想拿钱封口,所以特意到三四层的楼梯间去偷听了一会儿,确实听到他们在跟舒雅聊‘你开个价’。我琢磨着,说不定吴霜害怕她操纵黑客的事败露,特意雇来一群人和舒雅谈条件?” “奇怪,吴霜怎么会知道舒雅拿到了她的把柄?” “是啊,我也奇怪呢,吴霜怎么会被打草惊蛇呢?” 阵阵凉风吹得荒草哗啦作响,冯永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不久前因沉不住气,曾给吴霜发过一条催促信息,当时他说:“小嫩模,想清楚了没?现在我还能给你打个折,只要80万,可你如果再拖下去,这价格就是100万啦。” 冯永辉见瞒不住,只能把这条短信告诉屠广志,而屠广志听后果然火冒三丈。 “你啊,太蠢。”屠广志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你自己捅下的篓子,自己收拾吧。” 见屠广志转身要走,冯永辉诚惶诚恐地抓住他的胳膊道歉认错,问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屠广志停下脚步,仰望向这栋写字楼的二层,他缓缓说道:“现在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要冒点风险。” 冯永辉急问是什么办法。 “偷。”屠广志说。 接下来,屠广志向冯永辉介绍了今晚的行动计划。据他观察,舒雅拥有多部单反相机,而最常使用的是一部佳能7dmark2。自从6月维修电脑惹出祸后,她似乎对电脑产生了心理阴影,凡是重要的图像数据都存储在那部7d的sd卡里。 冯永辉惊讶地问道:“所以,您今晚想把那部7d相机偷出来?” “对,但偷相机这事我自己做不了,需要配合。”屠广志说完,又介绍起他连日踩点的成果,他说这栋楼是早年被炒起来的投资楼,比虚幻的泡沫还脆弱;还说这里只有零星几家空壳皮包公司,除了舒雅所在的二楼暗房外,这栋楼今晚不会有任何人员进出。 说完,屠广志终于献出一计:由冯永辉偷相机,而屠广志为他打掩护。 冯永辉咽了咽口水,他有些紧张。 屠广志安慰冯永辉不必紧张:“这件事我考虑得很周密,几乎可以做到万无一失。” 天空中隐隐有雨点滴落,泛起了泥土和青草的香气。 具体说来,冯永辉需要先藏在四楼,他可以透过毛坯楼梯的缝隙观察到二楼暗房门口的一举一动;到了晚八点钟,屠广志会把舒雅约到三楼东侧的走廊尽头,并且争取拖住她至少20分钟;在这个调虎离山的空档期,冯永辉就溜到二楼偷单反;最后,以晚八点半为界限,两人一起在四楼天台汇合。 见屠广志确实想得周密,冯永辉也就放宽了心,他只是不太明白一点:“我偷完相机后,为什么还要回到四楼汇合?直接逃跑不是更好吗?” “你细想想,舒雅发现有小偷之后,第一时间会做什么?肯定是跑出大楼去追。她有那么多部相机,随便哪部拍到你撒丫子逃跑的画面,不是明摆着给警察送人头吗?” 冯永辉茅塞顿开。 零星的雨点逐渐细密了起来,他们决定即刻行动。 由于这栋毛坯房没有安装玻璃窗,淅淅沥沥的雨水声就格外响,正好遮盖了屠广志和冯永辉蹑手蹑脚的上楼声。 冯永辉经过二楼时偷瞄了一眼,发现暗房的门是虚掩着的。他向屠广志使了个眼色,随后便轻步沿着三楼向四楼走去。 屠广志看了眼手表,此时是19点56分,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水泥地很快被渗进来的雨水浸湿,窗外偶有树影在雷鸣间摇曳婆娑。 屠广志站在三楼的东侧走廊,给舒雅发了一条信息:“我到了。” 很快,舒雅急匆匆地跑来了。 屠广志戴着口罩,作出自我介绍道:“我是冯永辉,咱们早先通过电话。” “好的冯先生,我记得的,当时是我要临时改期,因为今晚突然要和一位老朋友见面,所以才想问问您是否可以明天来。不过您既然肯帮我,我就已经很感谢了。” “放心,我们不会太久,耽误不了你跟老朋友见面。”屠广志说。 “您的声音?感觉和通话时不太一样。”舒雅指了指他的口罩。 屠广志咳嗽了两声:“雨季降温,嗓子有些发炎。” 寂静的走廊里回荡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屠广志从黑色手提箱里掏出一部戴尔牌笔记本电脑,他戴着手套,调出了一个密密麻麻全是视频格式文件的文件夹。 “舒小姐,黑客委托我转达你,为了保险起见,他需要你先回忆起6月份感染的电脑病毒型号,确定是你本人无误后,他才放心把吴霜给他转账的记录交给你,这些我在电话里都提过,你知悉哈?” 明天会更好 第32节 “知悉,但是我不懂电脑病毒型号。” “没关系,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每种病毒感染后的开机画面是不同的,黑客特意生成了视频动画,你只要看着视频动画指认就行。” 说完,屠广志将电脑交给了舒雅:“都在这里了,你可以自己操作按回车键,视频会自动切换。” 在黑暗的走廊里,舒雅靠墙而坐,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屏上的视频动画,手指也不停地按动着回车键。 窗外传来阵阵野猫警惕的叫声,好像在向危险的入侵者示威。 屠广志看着舒雅,发现她的神情已有疲态,屠广志急忙问道:“还没有找到吗?” 这些视频动画色彩浓郁且反差极强,看得舒雅眼睛疼。她记得6月份的开机画面是一串串黑底的白色乱码,所以她能飞快地跳过每一条彩色图案动画;但当她播放到涉及白色乱码的动画时,又不太想得起乱码的字母和行数。总之,舒雅看了不知多久,开始揉起发涩的眼睛。 屠广志看了看手表,随后为舒雅加油鼓劲:“继续哇舒小姐,你很快就能证明你是被冤枉的啦!” 舒雅只好继续观看,但额头开始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虽然转瞬即逝,但在霎那间还是照耀得走廊亮如白昼。 突然间,他们楼下的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 舒雅愣了,她和屠广志面面相觑。 “是不是有小偷?”屠广志高声问道:“我记得你刚才说没有锁门。” 舒雅反应了过来,她放下电脑就朝二楼跑去,但跑了几步又折返回来,问屠广志是否能把这些视频动画的硬盘借给她。 “当然,但你难道要重新挑一遍?” “管不了那么多了。”舒雅接过硬盘,匆匆赶到楼下去。 气象专家早就预测称,今年汛期降雨量将比往年偏多2至5成,但政府仍能保证城市外围的防洪圈堤达标闭环。早在前段时间,他们就声称已利用数字模型系统开展了流域洪水预演,但对广大市民而言,他们毕竟接触不到蓄水或泄洪,还是更关心道路堵不堵车、电缆裸不裸露。至少此时这场倾盆大雨,足以让未回家的人们胆战心惊。 屠广志看着舒雅慌张离去的背影,他默默地按下了电脑的关机键。 第42章 15、胶片显影失败,二次曝光定格 晚上8点34分,舒雅终于来到冲卷的暗房门口,只见门缝里传出阵阵暗红色的灯光。 红色的波长能量最小,也是相纸感光时最迟钝的色彩,但偏偏是让人类视觉最不适的光线之一。舒雅早已习惯了与红光共存的工作环境,但此时这门内的红光就像是包裹着心脏的血管,让舒雅全身的脉搏咚咚乱跳。 舒雅打开门,只见吴霜已经坐在了暗房里。 当时,吴霜把吊带裙的肩带滑到手臂处,裸露出整个白得晃眼的肩膀。她正在跟谁发着信息,直到看到舒雅后,她才笑着把肩带提到肩膀上。 舒雅环顾四周,那些胶卷已经曝光失败了。 吴霜甜甜地说:“舒雅姐,我记性不好,忘记了你跟我说过冲卷时要保持环境全黑,害得你这批照片都显影失败了吧?我补偿你。” 舒雅走到吴霜面前,她冷冷地说:“你害我的只有胶卷曝光失败吗?就没有别的吗?” “不然呢?难道你把失恋也怪在我的头上吗?如果你非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可补偿不了你一个男朋友。” 舒雅又急又气道:“你们的感情就那么好吗?” “是呀,好的不得了。”吴霜全身流露出一种被爱情滋养的幸福感,她扬了扬指间的戒指说道:“天宇呀,他向我求婚了。” 晚上8点50分,这架从长沙飞往北京的航班稳稳降落。 这次返程,大家的情绪比一审时要喜悦很多,顾天宇和姜律师有说有笑,就连一向悲观的孟岑都带着稳操胜券的笑容。飞机刚落地,顾天宇就迫不及待地关闭飞行模式,准备向吴霜分享这个好消息。 随着3g信号恢复,一条条信息却爆炸式涌来,顾天宇看着吴霜的信息,脸色霎时铁青。 “天宇,我被舒雅控制在她的暗房里,我好害怕。”“天宇,你什么时候能落地?救救我。”“她要扒了我的衣服,拍照公开到网上去,她要毁了我。” 顾天宇发现早在二十分钟前,吴霜发过来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她衣衫不整,露出半个肩膀。此外,吴霜还有一条语音留言: “她因为嫉妒我和你在一起,要把这些令我羞耻的照片发到网上去。我没有脸再见你,不要来找我了天宇。我爱你,再见。” 听着吴霜的哭腔,顾天宇心都要碎了。他立即给吴霜打电话,却发现吴霜早已经关机。 顾天宇左思右想,感觉大事不妙,他起身取完行李,与姜律师和孟岑简单告别后匆匆涌进下客的人群中。 这场雨在晚9点前后呈现出愈加猛烈的气势。冯永辉孤零零地在四楼等候着,这雨点敲打树叶的声音令他心乱如麻。 这时,屠广志终于抱着电脑气喘吁吁地跑上楼。 冯永辉兴奋极了,他连忙说道:“屠大哥你可算回来了,等死我了。” 然而,屠广志则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我刚才创造了那么好的时间差,你为什么没下楼?” 冯永辉满肚子苦水,一时间根本无从说起。 早在快八点半时,冯永辉是准备下二楼的,可他突然看见一个女人抢先他一步钻进暗房。冯永辉说,他以为这也是屠广志安排的剧本,他不敢贸然行动。 “剧本个毛线啊,那就是吴霜!”屠广志喊道。 冯永辉不太相信:“不会吧?看着背影不像呀,我蹲她那一回的背影比今天瘦多了。” 屠广志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走向通往天台的楼梯。 一声沉闷的雷鸣不期而至,屠广志和冯永辉终于来到了天台。顶层的风竟然如此猛烈,很快就有雨点砸了下来。 冯永辉霎时被雨水淋透,忍不住喊道:“雨太大了,咱们进去吧。” “再忍忍,等舒雅离开这栋楼,咱们就可以回去了。” 呼啸的狂风乱舞,冯永辉只能摘掉背包挡雨。 这时候,不远处的荒地上亮起一道强光。 “等等,那里有车?”冯永辉惊讶地问道。 只见在雨雾中,一辆出租车缓缓穿过荒地,直奔这栋大楼而来。 冯永辉警惕地问道:“你不是说平时没人来这栋大楼吗?” “你傻吗?我给咱俩准备了一辆车接应。” 冯永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连忙哦了几声。 屠广志走向天台边缘,他眯起眼睛看向远方:“我近视,你能看清牌照吗?” “京e...”冯永辉不由自主向前迈出了几步,紧紧盯着那辆被雨水冲刷的汽车。 远处万家灯火,而冯永辉眼前的霓虹却突然变成一片黑暗。 虽然人们早已对蓝色预警有心理准备,但这场暴雨还是令人心慌。 在二楼的暗房里,吴霜和舒雅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久久对峙着。 吴霜看了一眼手表后说道:“快九点了,你今天找我到底是想说什么?” “泄露照片并且嫁祸给我的人,就是你吧?” 吴霜一愣,随后笑了:“姐姐,你说什么呢?泄露照片的是那位叫徐思明的维修师傅,警方通报里写得很清楚。再说了,我哪里有那个本事。” “所以你找了一位黑客。”舒雅扬了扬手中的硬盘,说她很快就能拿到证据。 “你糊涂了吧,我找黑客?找黑客伪造我的裸照传到网上去?这不是给自己泼脏水吗?” “你是没有露脸的13位模特之一,自然不用担心极其恶劣的影响。” 吴霜摇了摇头:“姐姐,你如果不是疯掉就一定是傻了,我没有拍摄过任何裸照。那组写着我名字的照片,根本就不是我的身体。” 舒雅愣了,她没想到吴霜竟然矢口否认。 吴霜还说,假如舒雅真的诬陷她拍摄过裸照,就要拿出证据:“证据也很好找,你的电脑硬盘里一定会有我露脸的底片,你完全可以翻出来。” “你明明知道我的电脑感染了病毒后数据都没了!也明明知道我有把照片导出后就清空sd卡的习惯!”舒雅怒吼道。 “是呀,那你就不能证明了。”吴霜笑着说。 窗外响起一声惊雷。 舒雅突然冷静了下来,她一步步走向吴霜,说或许还有一种方法能够证明。 “什么方法?”吴霜问。 “纹身。”舒雅说。 舒雅告诉吴霜,就在拍摄那组蕾丝内衣照之前的不久,吴霜去纹了一朵玫瑰花,舒雅曾在浴室里见过,也在两个昔日的姐妹打闹时见过,更在相机的镜头里见过。那朵玫瑰花纹得很漂亮,吴霜曾说这是她亲自设计的,所以和市面上的图案与众不同。 吴霜听后很不可思议,她惊讶地说:“可我从来都没有纹过身,一次都没有。” “我就知道你会反驳,所以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验证一下,验证完就会真相大白。”舒雅说完,一步步向吴霜走去。 “你想干什么?你在开玩笑吧?”吴霜急忙捂紧胸口。 舒雅将手机调到拍摄模式,盯着吴霜凸起的胸部:“谁让你先和我开玩笑的呢?你确实有纹身,只要让我把你的玫瑰花图案和网上传播的那组照片进行对比,就能证明这一切都是你的谎言。现在,你自己脱掉裙子。” 吴霜紧紧攥着手机,后退了几步说道:“你没资格对我提这种要求。” “你怎么好意思和我谈资格!”舒雅忍无可忍地喊了出来:“如果没有我,你有资格迈进模特圈吗?你有资格上全明星杂志封面吗?你的劳务费有资格在一年间翻了两倍吗!” 舒雅气喘吁吁的,她因为愤怒而双眼发红,头发蓬乱至极。她又命令了吴霜一遍,随后说道:“如果你自己不脱,我就替你脱了。” 说完,舒雅一抬手将吴霜的裙子肩带拽掉半边,吴霜的反抗很剧烈,舒雅只能将她扑倒在地,狠狠地将她压制在身下。很快,舒雅就将吴霜另外半边的肩带也扒了下来。 这时,舒雅终于看到了吴霜雪白的胸口。 然而从锁骨到双乳,吴霜的皮肤一片雪白,甚至连蓝色的静脉血管都清晰可辨。那里没有任何图案,甚至连一点纹身的痕迹都找不到。 舒雅愣了,她身下的吴霜则放声痛哭。 外面的风雨声骤然增大,突然有人破门而进。 舒雅的耳畔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只见顾天宇怒不可遏地推开门,大声怒斥道:“你在干什么?” 顾天宇身穿那套由吴霜为他量体裁衣的西装,全身已被暴雨淋透,可见这一路心急如焚。他看到舒雅形同疯妇般撕扯着吴霜的裙子,又看到吴霜绝望地哭泣。 舒雅一把松开了吴霜的裙子,急忙解释道:“这是个误会,你听我说...” 话音未落,顾天宇用力将舒雅推倒在地,他满脸都写着憎恶。 吴霜泪眼蒙眬,扑在顾天宇怀中痛哭起来。 舒雅彻底解释不清了,她疯了似地向吴霜冲去,大声骂道:“你不要装可怜!明明是你害的我...” 顾天宇二话不说甩给舒雅一个耳光,扇得她眼冒金星。 “滚。”顾天宇咬牙切齿地说。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三个人的头顶传来一声巨大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 明天会更好 第33节 舒雅的全身逐渐蔓延开一阵寒意,她意识到那位网友还没有离开这栋大楼。 还没等三个人反应过来,窗外突然响起一阵沉闷的坠落声,那声音不大,很快就被倾盆大雨所掩盖。 舒雅冲出门去,她打开楼道里的照明开关,三个人隐约听到了一阵“哒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是上面。”吴霜率先说道。 三个人沿着楼梯抵达四层,并穿过一扇通往天台的小门,立刻被狂风骤雨顶得说不出话。 空旷的天台上,雨水汇成一条小河流。 舒雅顶着狂风和雨点向天台边缘走去,那里只剩下一个黑色的防雨背包,此外空荡荡没有其它痕迹。 吴霜也壮着胆子走到天台边缘,她探着头向地面看去,瞬间因惊吓叫出了声。 只见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正趴在坚硬的地面上,他的四肢因高空坠落而摔成错位的角度,此外,他的头部因重创流出汩汩血液,逐渐染红了地面的积雨。 “我们报警吧。”吴霜说。 三个人站在天台上,隔着雨帘拨打了110电话。远处的城市灯光构成璀璨夺目的光彩,可这场雨只是主汛期的前奏。再等上半个月,真正的暴雨就会降临,它不管城市水利是否连轴负荷、不管全体居民是否无家可归、不管农田庄稼是否水涝减产,反正大自然的规律永远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无论事业、爱情、财富还是名誉,可唯有北京每年夏天的暴雨在一年年的轮回中延续着不变的永恒。 舒雅知道,等这场暴雨结束之后,北京的主汛期就真的要到来了。 第43章 16、凡间起心动念,皆是果报罪业 深夜时分,警灯在雨雾中格外刺眼。 野草在暴雨中疯长,让人们步履难行。分局刑侦支队抵达了蓝靛厂西侧的这片荒地后,光是除草就用了好半天。 颜宁赶到现场后,法医向他摇了摇头,表示坠楼者已抢救无效死亡。随后,那些派出所的同事们同步了现场勘查的进展:“死者名叫冯永辉,28岁,无业。经过初步调查,他是从写字楼的天台坠地后多器官衰竭导致失血性休克而死,我们还在天台发现了死者随身携带的背包,内有戴尔牌笔记本电脑、消毒湿巾和身份证件,电脑已经移交给技术大队了,看看能否恢复一些数据。” 颜宁抬头仰望这栋写字楼的顶端,高度少说得有15米。这时,与颜宁同年进分局的谢海涛递过来两把雨伞,颜宁说:“走,咱们上去看看。” 警方在通往天台的小门外架起了警戒线,颜宁和谢海涛挽起裤腿,一脚踩进了积雨里。 天台的风很大,险些把颜宁的雨伞吹跑,他看见派出所的同志已经搭起了临时防雨棚。 早在刚接警后的第一时间,警方就联系物业要求调取这栋写字楼的监控,物业对此支支吾吾,这才坦白写字楼出入口的监控设备是无效的。他们向警方大吐苦水,说那群业主们投资后见收不到回报,天天吵闹着要退房赔钱,还有三分之一的业主干脆连物业费都赖掉了,这栋楼就是个鬼楼,哪里用得着检查监控? 然而,物业倒是第一时间提交了写字楼内的公司名单,他们说:“迁址到这栋楼的公司都是小微公司,一年半载都不露一次面,您能打通电话就算烧高香了,如果您再自我介绍说是警察,说不定他们会吓得直接关机。” 其实刚从大门进天台的一路,颜宁已经注意到楼里都是些小微公司的挂牌,他戴着白手套摸过几家公司的亚克力牌子,指尖很快沾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看来,他们中间没有今晚的目击者。 颜宁走进临时防雨棚,一位技术人员正尝试调查冯永辉的戴尔笔记本电脑。 “我去,这年头还有人不设置开机密码?”技术人员大喜过望,这一关能争取到不少时间。 颜宁和同事们双眼齐刷刷看向屏幕,只见桌面上的几十个文件夹被排列得井井有条,每个文件夹的名字都像是一个个鲜活靓丽的人名。 “毕雨桐、朱娇娇、胡净娴、于梦然...”谢海涛默默念着这些文件夹名。 颜宁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他急忙问道:“前段时间朝阳不是有起侵犯他人隐私的案子吗?当时还请中关村派出所协查过,这些文件夹的名字是不是那些受害者?” 谢海涛很快在警务通上比对出结果:“就是她们,一字不差。” 雨势依旧很猛烈,这时,技术人员发现了一个名为“交易截图”的文件夹,里面存储着几十张qq软件的聊天记录截图。 技术人员介绍道,这应该是死者和一名黑客聊天记录,这场聊天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天了。 “死者冯永辉的网名叫‘光辉岁月’,黑客的网名叫‘沙漠狼’。你们看前八页聊天记录,这个黑客向冯永辉坦白,他是受到一个叫舒雅的女人委托,要通过外挂插件和安装包等手段,将那群女模特的裸照尽可能传播得越广越好。” “舒雅?不就是那个被警方调查过的女摄影师吗?”颜宁疑惑地问道:“可是她当时被舆论攻击得那么惨,应该巴不得洗清冤屈才对,怎么还会请黑客引火烧身?” 技术人员又放大了几页截图,说道:“你看这里,冯永辉也曾问过对方这个问题。你看这个叫‘沙漠狼’的黑客说,舒雅的未婚夫被一个女模特抢走了,所以舒雅想毁了她的清白,就找到黑客把女模特的裸照公开。但为了避免警方调查出她们的私人恩怨,舒雅计划拉几十个垫背的,以迷惑警方的视线。”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天台映得亮如白昼。颜宁脚下的积水已经没过鞋底,这种级别的暴雨会大幅度破坏现场痕迹,哪怕天晴之后,也极有可能发现不了有价值的线索。 这栋毛坯写字楼没有安装避雷针,颜宁急忙拿起对讲机,提醒现场勘查的同事们抓紧速度尽快撤离。 在向下撤离的过程中,颜宁向派出所的同志问道:“报警人是谁?” “就是死者和黑客聊天中提到的那个女摄影师。” “舒雅?她今天在现场?”颜宁惊讶地问。 “是的,那场风波之后,她租了二层的几间房当工作室,而且聊天记录中提到她的未婚夫顾天宇也在现场,准确说应该是她的前男友。还有一位就是受害女模特之一,服装学院的大四学生魏无霜。” 听到这里,颜宁停下脚步问道:“魏...无霜?” “怎么了?”派出所的同志问。 “哦,没什么。”颜宁说完想了想,又追问道:“这个魏无霜的户籍在哪里?查过了吗?” “早查过了,身份证号640100开头的,宁夏银川人。”派出所的同志说道。 23点10分,连绵多时的雨水终于有了暂缓的迹象。 颜宁走出写字楼时,同事们正围着冯永辉的尸体拍照举证。距离尸体五六米开外,有一排被开发商浇筑的水泥花坛,但那些冬青灌木因常年无人打理,只剩下半死不活的枝干。 这时,对讲机里传来了一个消息:在死者的电脑上,发现了舒雅的指纹。 “只有舒雅一个人的指纹吗?没有别人?”颜宁问。 “对,不过死者的背包里有消毒湿巾,不排除他有擦拭指纹的习惯。” “可舒雅的前男友和那位女学生为什么在现场?” “他们是来解决情感纠纷的,不具备独立作案的条件,这一点三人口供一致。但在那对小情侣到场之前,舒雅与死者有至少半个小时单独相处的时间。” 颜宁很清楚,按照目前掌握的信息,舒雅故意杀人的嫌疑确实不小,而且她的眼光非常长远:她不仅找到了徐思明这个热衷淫秽影音的替罪羊,还给吴霜精准泼了一大盆“淫荡”的脏水,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冯永辉能和黑客牵线搭桥,估计黑客与舒雅积怨已深,才让冯永辉有了敲诈舒雅的可乘之机。 “说不定今晚冯永辉是来和舒雅交易的,交易前舒雅提出验货,这才能解释为什么死者的电脑上有舒雅那么多枚指纹。”颜宁说道。 除他之外,谢海涛等同事们也基本认同这一点,只是这场暴雨来得不是时候,天台是勘查不出什么痕迹来了,恐怕连脚印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暴雨夜、毛坯楼、人迹罕至、单独相处,这是“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的好机会。 “就算舒雅没有蓄意杀人的念头,但在这千载难逢的灭口机会下,她真的不会起杀心吗?”谢海涛低声嘟囔道。 午夜悄无声息地降临了,舒雅随女警苗灿灿走出了写字楼。 在颜宁和舒雅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的脑中响起了警报:舒雅的眼神里写满了心如死灰,既没有成功后的悸动或窃喜、也没有杀人后的恐慌或紧张。 颜宁知道,这种眼神只有“废物”才会有,而“废物”是没能力策划执行杀人灭口的。 舒雅被带到颜宁面前,低着头说:“警官,您要问我什么?” “别紧张,你为什么要使用冯永辉的笔记本电脑?” 舒雅听完,便向颜宁讲述了晚八点刚过的情景:“冯永辉说,他的电脑里有我需要的东西,他让我自己操作电脑查找。警官,您不是能查出我的指纹分布范围吗?我确实只按动过回车键或方向键,这些您可以去查,我说的都是实话...” 这时,谢海涛在颜宁耳边提醒道:“可如果她真有作案的心思,验货时的指纹同样只会集中在回车键或方向键。” 颜宁知道,舒雅的话只能解释她的指纹为何会留在电脑上,丝毫无法洗清她杀人的嫌疑。 舒雅见警察们沉默,继续说道:“那脚印呢?外面的脚印被雨冲走了,可楼里也有脚印啊。我回到二楼后就没有离开过,您可以去查查,好不好?” “脚印...被人为破坏掉了。”颜宁缓缓说道。其实,警方进入大楼后就尝试提取过脚印,他们发现从二楼通往天台的地面上有多处摩擦和涂抹过的痕迹,要么就是有人在快跑时脚底打滑、要么就是有人故意掩盖什么。然而,现在还不能排除是舒雅破坏脚印的可能性。 雨停了,但警方陷入一筹莫展的僵局。雨后的空气能见度良好,因此远方高楼大厦的灯光要比刚才耀眼许多。 现在是7月13日凌晨零点半,颜宁向荒地上看去,只见一盏盏灯光正向他们移动,那不是城市的万家灯火,而是一辆辆机动车,很多人扛着三脚架和摄影机,眼睛里发出亢奋的光。 颜宁愤怒地转身喊道:“是谁给媒体透露了风声?查啊!” 第44章 17、嫉妒闻风而动,贪婪蔓延滋长 雨后的午夜,媒体记者们闻风而动,从四面八方涌向这栋写字楼,他们的眼神都比舒雅要雄心勃勃得多。 这群媒体们早已身经百战,他们自觉站在警戒线外,有条不紊地架好机器、调试灯光。当摄影机指示灯亮起的瞬间,他们面对镜头口齿伶俐地描述起现场。 “晚上好,这里是位于海淀区蓝靛厂西的一栋废弃写字楼,就在半个小时前,我们接到匿名读者提供的线索,称这里发生了一起坠楼命案。” “为什么这桩看似普通的坠楼能吸引这么多人的眼球?本期《娱乐直通车》栏目为您揭秘,6月份沸沸扬扬的‘嫩模艳照门’事件女主角因爱生恨,目前尚不能排除刑事案件的可能。” “到底是有人想赚落井下石之财而殒命、还是天才女摄影师走火入魔杀人灭口?让我们一起关注后续发展!” 在媒体们的敏锐观察下,很快有人认出了手足无措的舒雅,随后又认出了吴霜。 当大家把镜头对准吴霜时,顾天宇冲上前将吴霜揽进怀里。 这一刻,媒体们沸腾了,他们嘴皮子很麻利,手指也非常灵活,没多久就编辑出了新闻热点:“二女一男情感纠葛,新欢旧爱如何抉择?”“青年律师抛弃糟糠之妻,女人如何更爱自己?”“是食色性也的人性历练,还是人为财死的道德沦丧?” 此刻,颜宁迅速向分局致电,请求尽快增派支援到场维持秩序。 而顾天宇趁警方不备,飞快冲到警戒线外,一把抢过了前排记者的相机并怒斥道:“你拍,我他妈的叫你拍!相机砸了我赔给你,我呸!” 在众多媒体镜头的取景框里,顾天宇怒目圆瞪,指着记者鼻子破口大骂。而那些记者被问候了祖宗十八代后却不怒反笑,巴不得他骂得越狠越好。 那些快门声让舒雅听得心慌,她上前想化解这场闹剧,谁知被暴躁的顾天宇失手推倒在地。 这个举动,让舒雅集中了全部战火,只见一部部话筒争先恐后伸向她的嘴边,记者们抛出了层出不穷的疑问: “请问舒小姐,死者真是被你从楼顶推下来的吗?你是要杀人灭口吗?” “你是不是嫉恨吴霜抢了你的男朋友,所以想把她的名声搞烂?” “听说各大品牌方已纷纷和你解约,你现在靠什么经济来源度日?” 舒雅的眼皮开始痉挛,阵阵强光让她睁不开眼,她用手臂挡着眼睛,声嘶力竭地喊道:“不是我!我没有杀人!” 这句辩白可谓响彻天地,听得像是舒雅把五脏六腑都吼了出来,就连远处的颜宁也听到这声巨喊,但他知道这只是她苍白无力的发泄罢了。 聚光灯下,舒雅跌跌撞撞地向记者们走去,她嘴里不停念叨着:“我曾经是因为名利哄骗过胡净娴和于梦然、还有其他很多不想露脸的女孩子,我赚了很多脏钱,我知道错了!我道歉!我有罪!我愿意倾家荡产赔偿她们赎罪!但是你们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人,这是我跟冯永辉第一次见面,他说他会帮助我洗清冤屈,我只想证明我是被冤枉的,我真的没有杀人!” 但是没有人回应舒雅,等待她的只有冷漠和黑压压的镜头。 可颜宁听出了弦外之音,他让女警苗灿灿把舒雅带到身边,问她和冯永辉第一次相识是在什么时候。 “7月初,准确说是7月6号星期日傍晚,我记得很清楚,是冯永辉主动在网上联系我的,不信的话可以去二楼取我的电脑,我给你们看聊天记录。” 颜宁思索了片刻说道:“苗苗,去取。” 很快,苗灿灿拿回了舒雅的笔记本电脑。 在众人的注目中,舒雅展示了她和冯永辉的聊天页面,急切地说道:“警官你们看,我和冯永辉确实才刚认识一周左右。” “那他说要帮你洗清什么冤屈?” 明天会更好 第34节 “冯永辉说,其实我这段时间遭遇的一切,都是魏无霜有预谋的陷害。魏无霜指使黑客入侵我的电脑并曝光女孩子们的照片,让外界以为是我要报复魏无霜。冯永辉还说,他有吴霜和黑客的交易记录,但这些关键性证据不能在网上发给我,必须见面交易,所以我们才约定今天见面。警官,这真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颜宁打断了她,问道:“那冯永辉跟你说的这些话,你留有证据吗?文字或者录音?” 舒雅低下了头:“6号傍晚他加我qq后不久就发来一串号码,从此他只接受电话交流,而我没有录音。您可以看到,我和他的全部文字聊天都在这里了,只有这么几句。” 没有证据,就不能证明舒雅是被诬陷的。至于那个电话号码恐怕也经过了特殊处理,追溯不到什么有效价值,但颜宁还是让谢海涛记录了下来。 就在这时,颜宁的耳机里传来技术人员的提醒:“小心,这个女人可能在撒谎。” 当颜宁进入宿营车里,技术人员已在冯永辉的电脑里发现了更多线索。 技术人员说,他刚刚破解了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的内容是冯永辉的日记:“说是日记,其实就是冯永辉的‘勒索随笔’,里面详细记录了他的每一步勒索计划。” “那和舒雅刚才的话有什么矛盾之处吗?” “比如,冯永辉记录他和舒雅的第一次相识根本不是7月6号,而是在6月17号之前;他和舒雅相识的理由也不是答应替她洗清冤屈,而是冯永辉发现了舒雅指使黑客抹黑魏无霜的证据,想趁机勒索一笔。”技术人员说道。 颜宁看向冯永辉生前的文字记录,冯永辉早在创建于6月16日的文档里记录了他准备威胁舒雅50万元的经过。他还说,假如舒雅不同意,就准备让她乖乖进公安局接受调查。然而,女模特们的私密照是6月17日才被曝光在公众面前。 “小颜,没有人能预见到未来。如果冯永辉和舒雅在6月份不认识,他怎么能预见到一天之后将有沸沸扬扬的艳照事件呢?如果说他记载的内容可能会撒谎,但电脑创建文档的日期可是实实在在的证据。” 听到这里,颜宁也陷入了沉思。 “那么魏无霜呢?冯永辉的随笔里有提过她吗?”颜宁问。 “当然。”技术人员调出来另一篇随笔:“在冯永辉6月30日的随笔中,他记录了他在国贸勒索魏无霜的全过程。” “勒索魏无霜?魏无霜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吗?”颜宁问。 这时,苗灿灿告诉颜宁道:“冯永辉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得知魏无霜的生父曾涉嫌制造一起刑事案件。今晚魏无霜主动找咱们的同志坦白,说她和冯永辉确实在6月底见过一面,她被冯永辉借此勒索,其实她才是受害者。小姑娘觉得影响不好,还特意请求咱们别大肆宣扬。” 技术人员附和道:“基本就是苗苗说的这样。你们听,这里还有录音。” 在冯永辉电脑保存的录音里,冯永辉曾兴奋地喊道: “吴霜,你的亲爸是个杀人犯,你身上流着杀人犯的血脉!” 只听冯永辉说完,他还张狂地笑出了声。 技术人员说,他初步判断这段录音来源真实:“而且从声场分析,录音设备应该是藏在主驾驶位置的底座下面,符合那晚冯永辉租车驾驶的采集习惯。” 听到这里,颜宁问道:“那冯永辉还说别的信息了吗?” 技术人员说,那晚冯永辉勒索吴霜后,还详细描绘了他的喜悦心情:他说,这种两头赚钱的好事终于轮到他头上了;他还说,舒雅仗着舆论风声变小就开始赖账,他准备抛出一些黑客的证据吓唬吓唬她。 “呵,这个冯永辉!他是想两头吃回扣,把自己搭进去了。”谢海涛心直口快:“按照现在的情形判断,舒雅排除不了嫌疑。” 但颜宁却仍然心存疑虑:“冯永辉提到黑客的证据还有哪些?” 技术人员又调出一张工商银行的转账截图,转账时间是在2014年初,汇款人叫做“张盼盼”,汇款备注是“薛总转账”。他说,冯永辉应该是发现了舒雅为钱泄露了顾天宇的工作机密,这才是他们两人分手的真实原因,和吴霜没有关系。 “那这笔转账是真实发生的吗?可以追溯流水吗?” “很难,转账方是海外账户,符合云海隆昌那种大公司在触碰灰色地带时的一贯做法;收款人也非舒雅本人,很可能根本不是由她实名的银行卡。”技术人员说。 “可是截图能造假。”颜宁还是不敢轻信,他问技术人员是否能登录上这部电脑的qq软件。 “没问题,已经登录上了。冯永辉的网名叫‘光辉岁月’,你看他和舒雅的聊天内容,和截图里的内容完全一致。” 颜宁看向屏幕,察觉到了异常:“不对,刚才舒雅出示了她和冯永辉的聊天页面,只有那么短短几句话。” “小号呗,特意注册了小号和冯永辉交易,再把大号出示给警方调查。” “所以,你们都认为舒雅的嫌疑最大?”颜宁问。 “有动机、有条件、有物证、还有她涉嫌泄露商业机密的前科,我们肯定要把她列作重点怀疑对象。” 这一回,颜宁终于沉默了,他没有理由反驳眼前的一切,但他仍然不敢相信舒雅的作案嫌疑。他观察过舒雅的神态,那种像个废物似的眼神,根本不具备独立策划及执行如此复杂计划的能力。 “我已经让舒雅把她的笔记本交上来了,先恢复一下数据再说吧。”颜宁说道。 “这是当然,但你也要做好一无所获的思想准备,毕竟有心思策划这么大规模案件的嫌疑人,不会愚蠢到只使用一台电脑。”技术人员中肯地说。 这时传来消息,增派的警力支援马上到场,颜宁快步回到了写字楼外。 在那排载满冬青的绿化花坛前,法医正将冯永辉的遗体运走。 午夜的风缓缓吹过,吹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一角,露出了冯永辉因摔断而软绵绵垂下的手腕。 “等等!”舒雅突然喊道。 “怎么了?”颜宁问。 舒雅看到冯永辉遗体的手腕时,脑中浮现起今晚八点和她在三层走廊会面的那位男人。 当时,这位自称冯永辉的男人曾在她面前操作电脑,舒雅也近距离端详过他的双手,尽管他戴着橡胶手套,但舒雅还是能看得出他的手指粗细和手掌大小。 舒雅意识到,这是两双不同男人的手。 她紧紧盯着白布下隆起的轮廓,缓缓说道:“我想看看死者的脸。” 法医与颜宁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舒雅再次说道:“让我辨认一下尸体,行吗?” 此刻,死者的遗体安详停放在雨后潮湿的大地上。 苗灿灿等女警为舒雅穿戴好基础的防护用具,警方围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 在众目睽睽下,法医缓慢地掀开了白布一角。 尽管舒雅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也对影视剧中那些颅骨粉碎且血肉模糊的肢体有过预判,但那些画面的冲击力都比不过真实看到这具遗体时十分之一强烈。 舒雅只觉得喉咙不受控制,一下子将胃液猛烈地呕吐了出来。哪怕只看了一眼,那副支离破碎的骨架却已深深刻在她的脑海中。 法医匆匆将遗体运走了,苗灿灿为舒雅递过来一瓶矿泉水,可舒雅突然一把推开女警,向法医和颜宁的方向喊道:“颜警官,我不认识他!” “你说什么?”众人问道。 舒雅跌跌撞撞地跑到警察面前,大声吼道:“我今晚见到的男人根本不是他!” “你是说,你今晚见到的男人不是冯永辉?” “我见到的男人是冯永辉。” “可这具尸体就是冯永辉。”颜宁说道,他的心底生出了一丝对舒雅的怜悯。 不远处的媒体记者们听到了暗潮汹涌的动静,他们像打了鸡血似的四处张望。 警方已经有序撤离,可舒雅却还孤零零站在原地,她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向记者们投来求助的目光:“请你们相信我,我真的不认识这个男人!” 可没有人理会她的求助,她现在看起来很可怜,如果能再可怜一些就更好了,最好能让她从天台跳下来以死明志,毕竟哪有读者和观众不想窥探他人的痛苦呢? “贱货!婊子!杀人犯!”有人带头高喊道,很快博来众人的大片喝彩。 舒雅又气又急地哭道:“我没有杀人,求你们别骂了...” 看热闹的人们心满意足,期待着舒雅的心理防线全线崩塌。 就在这种情绪中,有人突然高喊一声:“喂,进球了!德国队进球了!” 这一瞬间,镜头筑成的城墙突然散了架,有记者调出了cctv5的现场直播,夜空里久久回荡着解说员激动人心的呐喊。 “第113分钟,格策左脚凌空勾射入远角。1比0,德国队完成了绝杀!这场惊心动魄的加时赛锁定了冠军之战的胜局,让现场的德国球迷们提前品尝到了大力神杯的喜悦!” 媒体们争先恐后编辑起新闻快讯,准备抢在全场结束哨响后的第一时间发布出去。有些经验老到的媒体早就同时备好了多份模板,既有德国胜又有阿根廷胜、既有加时赛进球又有刺激的点球大战。 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逐渐离场,他们梦醒了:这场四年一遇的世界杯决赛才算热点呐,谁愿意关注一位无业游民的意外死亡呢? 深夜,现场终于恢复了平静,副局长命令全体民警撤离。 颜宁刚准备回到警车上,突然看到前方那个久违的背影。 “吴霜。”颜宁喊道。 吴霜转过身,甜甜地笑了:“颜警官好,我叫魏无霜,希望您下回不要叫错。而这一回,我姑且认为您的‘无霜’是对我亲切的昵称好了。” “原来你还记得我。” “是呀,救命之恩怎么敢忘呢?” 颜宁确实没想到阔别十二年后还能和吴霜在北京相遇,2002年的她只是个游客,2014年的她却在这里扎根。 “我听同事说你的童年很不幸,所以才在福利院长大,幸好现在有了疼爱你的养父母、也接受了优越的教育,当然你自己也十分优秀。加油,你的明天会越来越好的。”颜宁说。 “颜警官,其实如果能选择,我多希望可以和您交换人生呢。” “谁的人生都会经历苦痛,或许我的童年也未必比你幸福。”颜宁自嘲般地说。 吴霜没有再说话,倒是颜宁又问道:“说起咱们的童年,十二年前救你上岸的是我的一位亲人,你还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是袁良哥哥,后来我们还当了几年笔友呢。颜警官,您当年不会偷看过我们的书信吧?” 颜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不想瞒你,是在无意中看到过几眼,但肯定没想过偷来看。我记得你们当年无话不谈,袁良他经常把你们的书信藏在试卷下,我和姑姑都以为他在埋头写作业,后来才发现他是悄悄回味呢。” 吴霜很惊讶道:“没想到袁良哥哥竟然对我这样用心。” “是呢,也很出乎我的意料。当年看他对你那副热情劲儿,我一直以为他毕业后会去找你呢。” 吴霜遗憾地低下了头:“没有,他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或许他只把我当做一段青春时的回忆了吧。” 一阵晚风吹来,吴霜的长发被吹得随风飞舞。 “颜警官,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我的男朋友还在等我商量结婚的筹备工作。”吴霜说。 这时,警方同事也催促颜宁尽快归队。 颜宁收起对讲机,喊住了吴霜:“我知道你跟你男朋友的感情很好,但我还想多问一句。” “什么?”吴霜转过身问道。 “假如我能联系得上袁良,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吴霜的全身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她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第45章 18、重逢庙堂之高,相忘江湖之远 世界杯结束了,新一轮的太阳却照常升起。 很多球迷们患上了世界杯后遗症,他们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废寝忘食,要么通宵观战、要么赌球押注,这些行为是多么刺激,可如今却只剩下漫长的空虚了。 于是,很多人都想找点乐子。 明天会更好 第35节 在7月14日午间,一条蓝靛厂坠楼事件的新闻在各大社交平台上火爆登场。这件事融合了香艳、复仇、凶杀等关键词,又延续了夏天大火的艳照新闻,网民们自然爱看。 或许很多人在现实生活里遭遇过阴暗面,才把他们的愤怒全都发泄在虚拟世界里。 他们说,“赶紧把舒雅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枪毙了吧”、“和舒雅谈恋爱就是顾天宇人生中最大污点”、“祝魏无霜和顾天宇百年好合哦”、“我要是舒雅还哪有脸活着,不如干脆去死。” 互联网,是曾让舒雅以为能借着时代浪潮大展宏图的地方,可如今却化作淤积的污泥将她包围,她似乎看到很多“蝇虫”这里孵化产卵、吸血蚕食。 她知道,世间没有一款杀虫剂能驱散它们,要是药的剂量再大一点儿,人也就死了。 7月14日晚上,被扣留的舒雅走出了公安分局。 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里,舒雅接受了警方细致的讯问,但她却始终咬定一点:她无法供认她没做过的事情。 在舒雅提交的笔记本电脑、手机、相机及存储卡等物品中,警方并没有发现她联系过黑客的痕迹,也没有发现她疑似注册多个通信账号的线索;同时,警方还追溯了舒雅名下银行卡的资金流动方向,确实查不到一笔名为“张盼盼”账户的汇款记录,并且她名下也没有冯永辉提到的尾号9274的银行卡。 基于这些情况,警方推断出两种可能性:要么,这张银行卡是由某位和舒雅利益相关的人士持有,但警方没有掌握到完整卡号和持卡人身份信息,查找起来难度非常大;要么,冯永辉记录的随笔内容,都是他为了诈舒雅而设立的局。 在连夜的讯问结束后,颜宁早已疲惫不堪。他回到办公室,先是把执勤服熨烫得平整如新了才肯坐在椅子上眯会儿眼。 但是他刚隐隐有困意,却突然睁开了眼:“不,或许还有第三种可能性。” 谢海涛被他吓了一跳:“你说什么呢?” “我是说,这部电脑有可能根本不是冯永辉的。” 午夜,墙上的时钟指针冷冷地转动着。 颜宁端坐在电脑前,登录上他学生时代的一个qq号,这个号码还是八年前由袁良帮他注册的。 在颜宁这四年大学生活中,国内迎来了一场由qq到微信的通信变革,很多童年的玩伴都在这场变革中走散了。早在颜宁第一次拥有微信号后,就曾在qq上向袁良分享过,他希望能等到袁良的添加好友信息,然而等了三四年也没有结果。 这期间,颜宁只有一个袁良的手机号码保持联络。 其实这三四年里,每当颜宁逢年过节随颜振凤串亲戚时,也总被亲戚们问及袁良的近况。当亲戚们得知袁良再也没有回家看望过这对姑侄,难免对袁良心生不满:“你当年养的那个孩子真是条白眼狼,鸟儿还知道反哺报恩呢,他长大了翅膀就硬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你们,就是个没良心的货。” 相比大人们口中的人情世故,颜宁更看重青春时期结下的那段情谊:那毕竟是将近十年共度的时光,难道袁良真能遗忘得一干二净吗?可如果他还记得,为什么不在qq上回复他一句呢? 想到这里,颜宁开始为袁良留言: “哥,好久不见,不知道你最近过得好不好。昨天晚上,我在一个案发现场遇见了吴霜,你还记得她吗?就是被你救起来的那个银川福利院的小女孩,她现在来北京读书生活了,说你们也早已经没了联系。她好像快结婚了,要是当年你再主动一点,说不定我还能喝你们俩的喜酒呢。” 颜宁发送完这一条信息,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哥,我想问你个问题,你千万别误会,我也不是怀疑你。我想问的是,7月13日晚上,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有人能为你证明吗?” 这个时候,谢海涛推门而入,颜宁最终没有发信息发送出去。 “大颜,你听说了没?分局要派年轻干警挂职到派出所锻炼,尹局长和其他局领导这两天可能要找咱们谈话。”谢海涛说。 “有这事?” “是呀,去年禁毒支队的程队就去了大钟寺挂职副所长,揪了一百多个涉毒人员,回来就记了个人三等功呢。你什么想法嘛,你去不去?” 颜宁没有说话。 这时,谢海涛正好看到颜宁面前的电脑,不禁问道:“你干什么呢?还在想冯永辉的电脑?” 颜宁急忙关掉电脑,问道:“苗苗那边有消息了吗?” “嗯,刑事技术大队的同事正在冯永辉生前租住的地下室里勘查,初步判断近半年来除了高利贷的催收者之外没有可疑人员进入。他们还发现了冯永辉的一套二手台式电脑,估计这一周就会有数据恢复的结果。” 颜宁撕下《北京日报》的一角,写下了一串110108开头的身份证号码。 “海涛,你去查一下这个人在7月13号晚至14号凌晨的行动轨迹,记住,千万不要被他发现。”颜宁嘱咐道。 谢海涛接过报纸残片左看右看:“海淀区的呀,这人谁啊?” “我的一个老朋友。我突然想起来,他也很喜欢钻研电脑技术。”颜宁说。 生活原本就像一滩静水,尽管有狂风暴雨,但总归要恢复平静。 这些天,舆论渐渐平息了,网民们又将精力用来应付生活中的鸡零狗碎:比如职场的晋升与提拔,婚姻的摧毁与重建,赚钱的活计与门路。毕竟在网上骂人也是耗费体力的,没有人愿意为了骂舒雅而耽误工夫。 但是覆水难收,人们骂出去的话就像是一把把刀子,让舒雅的心千疮百孔。 从6月份被千夫所指、到7月份被过街喊打,如今的舒雅已彻底沦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网上有一条评论得到过上万个点赞,评论说的是:“我很好奇舒雅怎么还有脸活着?我要是她,干脆死了算了。” 7月16日傍晚,市气象台报道称因受低涡系统外围云系的影响,北京东部将会出现分散性雷阵雨天气。排水集团按照二级响应模式备勤,准备根据区域降水量随时出动巡查。 专家们还说,这场雨甚至比世界杯决赛那晚更加猛烈,在此提醒市民们不要在雷电期间停留在大树和临时搭建物下,车辆也要留意低洼路段。 舒雅看着气象播报,她的表情十分羡慕:“原来大家都这么爱惜生命呀,真好。” 7月16日晚上,舒雅取出了佳能5d和三脚架,乘坐一辆出租车驶向火器营西边的一栋写字楼。 这位出租车司机是个话痨,一路上都在劝舒雅更改目的地。 “姑娘,不是我说你,你要去的地方是栋烂尾楼,大半夜可吓人了。你还不知道吧,一周前就在那栋楼800米开外发生过一起坠楼事件,你一个年轻女孩子独自前往,多危险呀。” 舒雅没有接茬,毕竟这个目的地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听说这栋烂尾楼外有着旺盛的野草,只会比她工作室所在的毛坯楼更萧条。 司机还在念叨着,希望舒雅能改变主意:“现在的网友们呀,嘴巴太恶毒了,他们怎么能在网上那么攻击一个陌生女孩呢?” 但司机的话没得到半点回应。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到舒雅的脸色不太好,便关切地问:“姑娘你没事吧,不舒服吗?” 舒雅挤出了一丝笑容道:“可能有点闷。” “是呢,快下雨了,下雨前又热又闷。”司机说完后摇下了车窗。 舒雅目送着出租车离去后,独自穿越过这一片荒地。烂尾楼在夜色中笼罩着黑影,看起来像舒雅小时候在美国动画片里看到的怪兽。 她独自沿着楼梯走向天台,并依次架好灯光和三脚架。 做完这一切后,她缓缓走到天台边缘,并转过身面对着相机镜头。 此时的新闻评论区里,又有一条新的评论跃升为点赞榜榜首,这位网友说的是: “如果舒雅死了,我请这楼里的人吃烤腰子庆祝,见者有份。” 舒雅看着这条评论,喃喃自语道:“不,这顿我请。” 一阵晚风吹过,舒雅按下录制键,并后退到天台边缘。 “大家好,我是舒雅,现在是北京时间7月16日晚上。接下来,我想请你们听完我所说的话。” 7月17凌晨,三里屯灯红酒绿,这里正上演着繁华的夜生活。 颜宁和谢海涛身穿便衣走向嘈杂喧闹的后街,他们看到酒醉的人们三五成群游荡着,还有喝醉的人疯狂呕吐,以及爆发出畅快大笑的外国留学生。 这时,街边一位推着推车卖走私烟的小贩叫住了他们:“帅哥,新到的货,尝尝吗?” 谢海涛血气方刚,他气得想冲上前去揪出一条产业链,却被颜宁拽住了。 两个人走向后街尽头的酒吧,酒吧外亮着一盏灯。 在酒吧门口,一位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正倚着墙抽烟,她穿着吊带短裙和网袜,留着一头齐胸波浪卷。有男人认出她就是“嫩模”之一的朱娇娇,便不怀好意地前来搭讪。 “靠,就凭你也敢来跟老娘搭讪?拿开你的脏手,有多远滚多远!”朱娇娇怒斥道。 直到颜宁和谢海涛来到朱娇娇面前,她才不再骂街。 “朱娇娇是吧?我们白天联系过。”颜宁说。 朱娇娇指尖的烟散发着淡淡的雾气,随风飘到了谢海涛的鼻子里,谢海涛顿时被熏出了眼泪。看到这里,朱娇娇笑得前仰后合。 “严肃点。”谢海涛说。 朱娇娇一脚踩灭了烟,说道:“你们要问什么?是来打听袁良的吧?我现在也联系不上他。”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7月14号。”朱娇娇答道。 据朱娇娇回忆,那天凌晨三点是世界杯决赛,一群青年男女在早在13号晚上就聚在工体的酒吧里,准备通宵喝酒看球。在这期间,袁良除了去洗手间而短暂离开过外,其余的时间一直都在大家在一起。 谢海涛又问道:“那看完球赛以后,你们去了哪里?” 朱娇娇突然笑得花枝乱颤:“警官,您不会真不懂吧?饮食男女,酒过三巡,还能去哪里呢?” “那你们是男女朋友关系吗?” “不是,是一夜情。”朱娇娇笑着说。 气氛有些尴尬,颜宁缓缓开口道:“你们发生关系的地点在哪里?方便说吗?” “方便,就是三里屯soho南边的一家快捷酒店。” 说完,朱娇娇又点燃一支烟,她说两个人完事后是一起睡觉的,但当她14号中午醒来时,袁良就已经不在酒店里了,并且没有留下任何说明。至于他曾留给朱娇娇的手机号码,朱娇娇也没有打通过。 “二位警官,千万别问我袁良去了哪儿,我还想找他呢。”朱娇娇说。 颜宁和谢海涛离开了,但他们的身后又响起了朱娇娇的叫骂声。 颜宁转过身一看,只见刚才搭讪她的那个男人又溜了回来,这回被朱娇娇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在酒吧的迷幻音乐里,还夹杂着朱娇娇崩溃的哭诉:“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颜宁和谢海涛折腾了一夜之后,两个人饥肠辘辘地走进一家卤煮铺子。 卤煮店老板把香浓的猪骨汤浇到肠段和肺头上,这样卤豆腐会吸足了汤汁香气。谢海涛早就饿了,急忙拿筷子调好豆腐乳、韭菜花和蒜泥。 谢海涛猛吃了好几口后说道:“我靠,你没见着刚才那娘儿们?要不是她知道咱俩人的身份,我怀疑她能把剩下半支烟怼我嘴里。” 颜宁没有说话,他像是有什么心事,一直在埋头吃卤煮。 很快,局里的同事传来消息:他们先是联系到工人体育场的那家酒吧,据当晚接待这桌青年男女的服务生回忆,袁良确实从13号晚七点到14号凌晨五点间都在酒吧里;同时,警方也查询到袁良与朱娇娇在14号凌晨5点54分的开房记录,地点是东大桥斜街工体中纺里的一家快捷酒店。 谢海涛把这些信息告诉颜宁,说道:“你看看,你怀疑的这位老朋友有不在场证明。” 听完这些,颜宁才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哎呀,一碗不够,得再添一碗,这顿我请。”颜宁笑呵呵的,拿着碗去添卤煮了。 天快亮了,早起的市民渐渐多了起来。 两个人走出卤煮火烧店,谢海涛准备去街对面开车,先送颜宁回家补个觉。 就在等候谢海涛的过程中,颜宁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是支队长丁育荣打来的。 很快,谢海涛开着帕萨特回到卤煮火烧店门口:“上车!回家!” “回不去了,丁队刚发来了新情况。”颜宁说。 “啥事啊?我上午还得陪我爹去空总医院看病。” 明天会更好 第36节 “舒雅自杀了,就在今晚。”颜宁说。 第46章 01、辗转滚滚红尘,凡间皆是道场 2013年秋天,广东东莞。 这几个月,东莞火车站主体工程即将竣工,当地报纸会用大篇幅报道建筑师们的设计灵感,说它既融合了岭南龙舟的民俗传统、又有龙船脊的建筑文化。到了11月中下旬,北方城市陆续开始集中供暖,而这座热带季风气候的南方城市也终于跌破了22度。 作为改革开放的先行地,在21世纪的最初十年里,这座城市由农业县转型为工业化率达80%的制造业城市,并且乘着时代的浪潮顺势而为,铸就了跨向新世纪的辉煌。 时至今日,女技工章燕霞还是总能回忆起2000年前后的光景,那年她才二十六七岁。 在那个年代,几乎每个怀揣梦想来到东莞的打工人都能收到一条条短信息,内容除了老生常谈的“东莞欢迎您”之外,更多的就是桑拿房或夜总会的宣传广告,这些富有挑逗意味的短信似乎赤裸裸地暗示这群踏进东莞的人们——你们,已经抵达了一个充满暧昧气息的桃色天堂。 早在20世纪90年代末,特殊服务业就已经破土萌芽。当年,20岁出头的章燕霞就是乘着这阵风潮,从老家四川泸州来到这片遍地都是港商的城市,她还记得那时100元港币能兑换120元人民币。 在那个年代,有不少老板在发廊里组织特殊服务,并达到了日入四五万块的诱人神话。随着东莞的酒店业异军突起,章燕霞也逐渐在风情场合游刃有余,她离开了街头巷尾的小发廊,开始转战到洗浴、桑拿、酒店等更高级的场所,接待更有钱的客人,赚取更丰厚的回报。 此时此刻,章燕霞在一家老派的沐足城里给客人捏脚,边捏边回忆着那个纸醉金迷的时代。十几年前,曾有一批批香港人选择周五来消费、等周日再返回香港。那些年她也正青春,很多港商非常大方,他们喜爱章燕霞年轻的肉体,也愿意为她一掷千金。 章燕霞心不在焉,现在她手中的这双脚布满粗糙的老茧,恐怕这位客人是位常年奔波的劳苦人士。可能由于走神,章燕霞的手指捏过了分寸和火候,引来这位男客人的尖叫。 “哪里来的蠢技师,会不会捏脚?你们的经理呢?把经理叫过来!”男客人凶神恶煞地喊道。 很快,西装革履的女经理就赶来平息风波,她当着客人的面怒斥章燕霞道:“怎么又是你?还想不想干了?不想干赶紧滚蛋。” “什么意思?这蠢货以前就被投诉过?你们不会安排技师无证上岗吧。”客人问道。 “看您这话说的,我们的技师都经过正规培训,其实这位‘小霞技师’也算是经验丰富的老人了,只是最近老家出了点事,下手没轻没重的。不然我给您申请一张50元代金券吧?下回来消费,我给您安排更好的。” “小霞?这女的至少得四十了吧,还装嫩呢?” 章燕霞低垂着头,小声嘟囔着:“我还没四十呢,周岁三十九。” 男客人立刻来了劲儿:“经理你听听,这就是你们的技师?敢当众顶嘴吗?” “你闭嘴,快给客人道歉!”女经理严厉命令道。 章燕霞含着眼泪,默默说了声“对不起”。 章燕霞出生于1974年底,属虎。为了维持家中生计,她母亲故意向派出所把她的年龄虚报大了三岁,好在她从小就发育得比同龄女孩更成熟丰满,一直都没被人怀疑过真实年龄。自从初次月经来潮后,章燕霞早早受到了异性的关注,她也爱美爱打扮,从青春期开始心思就不放在读书上了。 90年代中期,刚满20岁章燕霞义无反顾地离开家乡,踏上了开往广东的火车,这一来,就在东莞待了二十年。 年轻时,章燕霞的相貌有种野性的风情,那是小镇姑娘初入花花世界的刁蛮劲儿。她也曾感受过被众星捧月的滋味,她的全身也曾被客人们贴满大把钞票,甚至还有港商每周往返两次,只为与她共度一夜春宵。 这些年,她往老家汇的钱是一笔接一笔,按理说早能帮着家里盖起风光气派的小洋楼了,但那些钱都被她的赌鬼父亲填了窟窿,旧的窟窿填上了、还会有新的窟窿冒出来,填来填去也不知何时到头。 而母亲则一直想让章燕霞尽快嫁人生子。但章燕霞已经见识过繁华世界,自然不愿与家乡那群大老粗们凑合过一辈子,她要么挑剔某个建材批发商是不懂洋酒和雪茄的土老帽、要么嫌弃某个钟表厂员工是个窝囊的软蛋。 就这么拖来拖去,章燕霞的年纪开始一天天渐长,东莞的服务行业也开始一年年繁荣。总会有源源不断的女孩子像雨后春笋似的一茬茬冒出尖儿,这时的章燕霞才终于有了危机感。如今的她已经人老珠黄,不会再有男人愿意为皮肤松弛且乳房下垂的章燕霞消费金钱。 无奈中,章燕霞只能参加了按摩技师的培训,委身在沐足店寻觅落脚之处。她偶尔看到20岁出头的小姑娘们出入五星级豪华酒店,她的心中总是泛起阵阵衰老的苦涩。 幸好,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章燕霞还有一位叫肖美美的同乡。 肖美美出生在1985年,并在八年前来东莞投奔章燕霞。虽说平日肖美美敬重章燕霞年长、会一口一个“霞姐”喊着,但肖美美的头脑和眼界可比章燕霞清晰多了。肖美美已经和泸州老家的男朋友订了婚,她打算只在东莞干到30岁,就彻底从良回去相夫教子。 在今晚的沐足风波后,女经理炒了章燕霞的鱿鱼,责令她三天内必须搬出集体宿舍。 章燕霞心里憋得难受,她涂上了口红,准备出门散散心。 她先是联系了肖美美,想两姐妹找个地方喝杯酒。但肖美美今晚要在ktv的包厢里陪一批港商,她想先把这笔港币的小费赚到手。 无奈中,章燕霞只能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前些年她总听客人们提起过中银大厦、沙尖咀钟楼和维多利亚港,但她从来没有去过香港。如今,东莞站在建设中预留了口岸功能,方便旅客乘坐进出港列车,只是再没有港商愿意邀请她了。 就在这时,章燕霞突然看到前方惠银商厦的二楼挂着一块不起眼的招牌,那招牌上的霓虹灯跑花里胡哨的,拼凑成“港心酒吧”的名字。 章燕霞以前就来过惠银商厦一带,还偶尔光顾附近一位蒋姓老板开的早茶店,但她从没有留意过二楼有这样一家酒吧。这栋大厦周边的物价不贵,想必在这家酒吧的消费也不高。 章燕霞走进了商厦大门,楼梯间贴满各种艳情广告,还有一张“请上二楼”的指示牌。 深夜,章燕霞推开了港心酒吧的门。 这家酒吧面积不大,此时还有零星两桌客人在聊天,空气中没有奇怪的味道,应该是家很干净的清吧。 坐在吧台后的老板娘正戴着耳机看连续剧,电脑屏幕上播放的应该是2013版的《笑傲江湖》,章燕霞连喊了几声“来瓶啤酒”都叫不动她。 直到有客人来结账时喊了声“玉姐”,酒吧老板娘才摘下耳机。老板娘名叫白玉,被顾客们称呼为“玉姐”,她的年纪应该比章燕霞还要大,但好在保养得当,只有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能隐约暴露出年龄。 玉姐收完酒钱后,又问章燕霞有什么事。 “我要买酒,都叫你好几遍了。”章燕霞不满地说。 这一晚,章燕霞喝了不少,少说已经喝了一箱百威啤酒。就连玉姐都很吃惊,不肯再继续拿酒给她。 但章燕霞早就在夜场里锻炼出一身好酒量,她还不至于断片,只是晕晕乎乎念叨着许多旧事:从昔日闪耀的夜场女王到如今的洗脚技师,从当年高傲的心性到现在低贱的身份。 “我都快四十岁了,没有钱、没有房、没有丈夫和孩子,就连父母也跟没有一样。今晚我又没了工作,就想一个人喝个痛快,这都要被拒绝吗?”章燕霞趴在吧台上泣不成声。 老板娘似乎动容了,她又拿出半打啤酒,说今晚陪她喝个够。 章燕霞迷迷糊糊地继续倒酒,她的手指苍白水肿,是长时间浸泡在足浴药包中的缘故。她握着啤酒杯,把老板娘当作倾诉对象,将这二十年的辉煌与落败讲了出来。 听完倾诉,白玉耐心地问道:“你是说,你一直在做足疗对吧?” 章燕霞趴在吧台上,梦呓般地“嗯”了一声。 白玉叹了口气,说这个世界上尽是可怜人。 “我的酒吧刚开业,现在正好缺服务生,虽然赚得不多,但好歹不用看他人眼色。你如果不介意,明天就来这里上班吧。”白玉对章燕霞说。 2013年11月30日,清晨细雨连绵。 在一家豪门夜总会门口,肖美美和其他几个女孩扶着大醉的台商离开夜场,并目送他们上了车。 今晚,广东本地的客人要宴请台湾客户,点名要求陪酒小姐必须会唱闽南语歌曲。肖美美平时一直苦练各地方言和俚语,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这晚的包厢里,一群台商们聊起28号辽宁舰首次通过台湾海峡进入南海的新闻、继而谈到了海峡两岸的走向和心系故土的情怀。喝到尽兴处,这群年过半百的男人们抱头痛哭,反倒让肖美美觉得自己多余。直到天亮之前,没有男人对她动手动脚,可她却多拿了三千多港币的小费。 天亮了,肖美美卸完妆又换好平底鞋,与其他女孩们告别后离开夜总会。 清晨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肖美美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是章燕霞发来的: “小美,老家有急事,我先回去一趟,来不及告别,不要牵挂。” 一辆出租车驶来,肖美美急忙挥手叫停。 上车之后,肖美美先给章燕霞回拨了电话,但并没有打通,可能是章燕霞在赶火车。肖美美没有多想,靠在车窗前睡着了。 可到了12月初,章燕霞还是没有回音,肖美美就拜托泸州的同乡帮她打听一下情况。 “燕霞姐家里确实出事啦,她弟弟因为打架斗殴被关进了看守所,娶媳妇的事可能也要黄,估计燕霞姐正忙得团团转吧。”同乡说道。 肖美美放心些了。没过几天,章燕霞就给她发来信息,解释了家里最近的变故,并让她不要担心。 “那你还回广东来吗?”肖美美问。 “要回去的,弟弟打伤了人,对方不肯和解,我家要赔好多钱,我得想办法。”章燕霞回复道。 2014年元旦刚过,迁址新建的东莞站正式投入使用,并迎接即将到来的春运。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肖美美催问了章燕霞好几次何时返程,章燕霞终于松了口,说她将在1月10号中午乘坐高铁返回东莞。 “姐,你从家里给我带一些桂圆和太伏火腿来,我把钱转给你。还有,你把车次告诉我,10号那天我去新火车站接你。”肖美美在微信中说道。 1月10号中午,肖美美提前等候在东莞站外。 然而,就在列车即将进站时,章燕霞却突然发来了一条信息: “实在抱歉小美,我弟弟参与了传销组织,我得改道去一趟广州把他带回来,恐怕要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另外,桂圆和火腿我会安排顺风车给你运过去。” “这么大的事,你报警了吗?”肖美美回复问。 章燕霞说,警方已经介入了,但是要等通知。她还说,她母亲在县城给她物色了一个离异的男人,他不喜欢章燕霞总给别的男人捏脚,所以章燕霞不打算再做夜场了。至于下一步打算,或者是去餐厅里端盆子洗碗、或者是去写字楼做家政保洁,总之一切等她回来再细说。 章燕霞文字中的语气很焦虑,肖美美也不方便再说什么。 恰好今晚有位大老板要宴请新加坡的客户,早就放话说“各省份的佳丽各挑一个”,看来今晚一场大酒在所难免,肖美美只能早点回到夜总会准备。 年关将至,春节前夕的小费估计能赚得翻番。肖美美马上就要30岁了,再干下去的话,恐怕连老家的未婚夫都会疑心她的工作性质,虽说这个未婚夫没见过世面,但对肖美美是死心塌地的好。肖美美考虑得很清楚:夜场的灯红酒绿迟早是过眼云烟,可唯有身边的男人才能陪自己过日子。 第47章 02、斩断七情六欲,修行四大皆空 “自中央‘八项规定’和‘六项禁令’下达以来,一场反腐倡廉风暴在全国上演。近日,中央纪委对10起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的典型问题发出通报,其中某副省级干部因私公款消费,经中央纪委常委会研究并报中央批准,给予其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这样大的力度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 2014年春节,东莞望海大酒店的经理唐伟平过得很不是滋味。 他看着电视里反腐倡廉的专题片百感交集,虽然国家反腐倡廉的力度令人称快,但他作为酒店管理者,能够预见这场风波将对酒店的公务宴请和会议客源带来巨大的冲击。 他管理的这家酒店位于厚街镇,这里号称是全国五星级酒店最密集的小镇。尽管小镇面积仅有126平方公里,但鼎盛时期曾同时坐拥8家五星级酒店。然而时代不同了,自从2008年那场辐射全球的金融危机过后,东莞的外贸订单数量急剧下降,酒店业也很难再回到20世纪初的辉煌。 望海大酒店修建于90年代初期,曾一度是市政府指定的接待酒店。但二十年间,酒店业进入你死我活的激烈竞争,传统酒店不再有优势,反倒有装修陈旧、房间漏水、翻新昂贵等一系列毛病。 所以,唐伟平也准备为酒店引进一些打擦边球的“服务项目”:比如“沐足”确是正规按摩,但假如客人提出特殊需求,唐伟平也能想法解决;比如“ktv”确是正规包厢,但假如有客人提出“选秀”,他也能叫来十二佳丽凑成十二星座。 最近,唐伟平就招聘来一批新的女技师,她们是持证上岗的正规技师,但唐伟平在招聘时又专门提了一条要求:有在夜总会服务经验的优先录用。这一条要求就很耐人寻味了,他在面试时特意留下了几位面容姣好、身材丰满的女技师,而这些女人们又默认了曾有陪酒过坐台的经历,其中就有像章燕霞那样眼神里还带着勾人风情的女技师。 唐伟平想赌一把,他想与时俱进,想在2014年的开端让酒店起死回生。 2月9日是正月初十,各行各业已准备复工,大地勃发着春天的萌动。 这天下午,唐伟平刚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视,就听到央视综合频道正播放着一条新闻: “有人来酒店不为住宿,为了什么?一条龙特殊服务,都有什么?今天我们的目光将聚焦在一种见不得光的不法行为上,这就是卖淫嫖娼色情服务。这种行为本该受到法律的严惩和舆论的谴责,可在某些地方,这些行为却可以肆无忌惮、登堂入室、公开叫价、毫不避讳。” 唐伟平的脑子“嗡”地一声炸了,他竖起耳朵,听到女主持人义正词严地说:“这里就是东莞”。 电视屏幕里,暗访记者用针孔摄像头拍摄出一个个春意盎然的画面,听说记者们早已在中堂镇蛰伏多日进行调查:比如国道旁的那家源林酒店里,经理就拉着央视记者去参观了一场“选秀”表演,只见十几位身材火辣的女孩穿着性感的礼服裙走到模特台前,她们的腰肢上贴着号牌,客人看上哪个就可以领到总统套房里。在房间里做什么呢?当然是卖淫嫖娼。 听到电视中的内幕揭露,唐伟平已经冷汗直流,他猛地拉开窗帘,因为新闻曝光的那家源林酒店距此仅有一街之隔。 唐伟平心里一阵打鼓,不知道暗访记者是否已经来过自己的酒店。这几天的效益刚见起色,要是这个时候被工商约谈、勒令整改就完蛋了。 此时,唐伟平只是把这次“暗访”当作普通的例行检查,丝毫没意识到事态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这天,中央电视台以史无前例的力度报道了东莞色情行业泛滥的现状,主持人义正词严地向黄赌毒“宣战”,质问东莞色情行业为何胆大包天。 从午后起,城市弥漫着一阵躁动的气流,这种低气压往往盘旋于暴风雨降临的前夕。 当天下午,市委市政府迅速召开会议,部署将近7000名警力对全市所有桑拿、沐足以及娱乐场所进行检查,并针对节目曝光的涉黄场所进行清查抓捕。 明天会更好 第37节 警车呼啸而至,像闪电般包围了源林酒店。听说市公安局和五个分局已经成立专案组,即将对五个镇的主要领导和分管领导谈话。与此同时,央视曝光的画面也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很多性工作者和嫖客被押上警车,以示扫黄打非的决心。 这次行动让唐伟平心神不安,他准备召集客房部、前厅部和安保部的分管领导来开会,就在这时,办公室外响起了敲门声。 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女人走进办公室,唐伟平记得她就是酒店二楼沐足会所的按摩技师章燕霞。虽然她刚入职不到两个月,但这段时间她的业绩出色,为酒店赚了不少回头客。 章燕霞穿着会所制服,说道:“唐经理,您在忙吗?我已经和人事提交了辞职申请,想找您签个字。” 唐伟平听后很为难,他挽留道:“是因为这次清查吗?其实咱们是正规酒店,不打涉黄擦边球的。” “我知道的,咱们酒店真的很有人情味。但老家的男人本身就对我在东莞打工有偏见,现在又赶上央视曝光,他万一非往那方面想,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孩子还小,我不能离婚。” 话已至此,唐伟平也不好再多勉强,他甚至答应为章燕霞开具一封推荐信,供她回四川老家继续谋生。 “谢谢唐经理,好人一生平安,这家酒店的明天一定会越来越好。”章燕霞离去前说道。 短短两天时间内,舆论发酵的速度比想象的还要快。就在“扫黄打非”的舆论势头最猛烈的时候,章燕霞提着行李走进刚完工不久的东莞站。 过完安检后,章燕霞坐在东莞站的候车大厅里观看新闻。 此时,屏幕正在播放着警方重拳清查一家名为“豪门”夜总会的画面,只见一排青春靓丽的女孩慌乱不已,一个个垂着头被押进了警车。据主持人介绍,警方在这家夜总会的37个房间里抓获了实施卖淫嫖娼的人员共45名。 在转瞬即逝的镜头里,惊惶失措的肖美美被女警察带出夜总会,她穿着玫红色的吊带短裙和黑色网袜、留着齐刘海,可脸上的浓妆已化作两行黑泪。 章燕霞记得,在大年初六那天,肖美美还曾给她发过一条信息:说是春节期间,肖美美已和男朋友两家谈好了婚事,准备今年夏天完婚,肖美美还邀请章燕霞届时一同返乡。 这时,屏幕里又响起了央视主持人慷慨激昂的披露解说: “真空裸选、莞式一条龙、激情艳舞、毒龙口爆,这些看似刺激的项目实则挑战法律的底线。在此,我们警告各类黄赌毒行为,切莫以身试法。” 章燕霞知道,此时的肖美美恐怕正在五天的拘留期里,章燕霞不准备和她道句别。 这时,检票口提醒前往广州的d7502次列车开始检票,章燕霞便排队通过检票口,她的手里握着身份证和两张车票:一张是本次18点38分发往广州的高铁,而另一张则是今晚由广州前往北京的单程票。 2014年2月,北京。 每年正月的北京春寒料峭,风吹在脸上还是和细密的短针一样疼。 章燕霞抵达北京南站后,直接乘坐地铁4号线前往中关村。地铁车厢里聚集了天南海北的旅客,他们拖着行李箱,津津乐道地讨论起近日东莞“扫黄打非”的风流韵事:他们有的把东莞视作天堂,因还没来得及去体会一把而惋惜;有的则唾骂卖淫女为被人玩烂的骚货,不知道哪个接盘侠倒了八辈子霉才会娶回家。 章燕霞只是默默地听着。 走出地铁站后,她用围巾裹紧了脸,乘坐出租车前往北四环西路的一栋大厦。 在该栋大厦的物业管理部门,章燕霞向人力资源部经理出示了身份证、以及唐伟平出具的推荐信后说道:“我在58同城上联系过,来应聘。” 人力资源部经理看完推荐信后说:“服务行业的经验挺符合我们要求的,但你做过保洁吗?” “做服务业之前,我就一直做家政。”章燕霞答道。 据了解,章燕霞的工作是负责该大厦4层到8层的保洁清理,包括地面、门窗、桌椅、洗手间和消防楼梯。在她试用期的这三天时间里,她不仅把各楼层的卫生打扫得井井有条,还会细致地为绿植盆栽松土浇水,同时把茶水间和公共区域的桌椅清理得光洁如新。 总之三天过后,经理对章燕霞的能力很满意。 随后,经理试探性地抛出了一个底限:“月薪3500元,包食宿,不缴社保,能接受吗?” “没问题。”章燕霞答应得很快。 在工作满一周后,章燕霞渐渐熟悉了这栋写字楼的环境。 比如,4楼律师事务所新招来的女实习生每天都会为带教律师捎一杯咖啡,但她总是踩着chloe高跟鞋在章燕霞新擦完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一串足印;比如,5楼私人牙科诊所的负责人会偷偷把医疗垃圾混入生活垃圾里,章燕霞在垃圾桶里翻到过好几次人类牙齿石膏模型;比如,6楼影视传媒公司养着好几位年轻编剧,但他们平时只会做做ppt去融资,甚至连一集剧本都写不出来;比如,7楼画室新招收了一群小朋友来培训美术,从那天起,墙壁上总会出现一些色彩斑斓的颜料点子。 相比这些楼层,章燕霞负责的8层是最神秘的一层楼。 这层楼空置的面积比较大,唯一能勉强维持运营的是一家名为“思嘉电子科技”的公司。之所以称为勉强运营,是因为除了前台小姑娘之外,这里几乎很少有员工正常打卡上班。可这位前台小姑娘整天乐呵呵的,丝毫不像是公司快要倒闭的样子。 就在章燕霞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春天的脚步降临了。 章燕霞偶尔也会留意几眼东莞的现状,听说国家这回是重拳出击,很快就要出台相应的新政策,就好比所有从业者都必须实名登记。但“重建”就意味着元气大伤,听说东莞全市的娱乐场所都经历了关停整顿和重新营业,然而经过公安部门验收合格的桑拿房只有40家,复业率刚刚过可怜的20%。 “幸好在苗头爆发之前就跑出来了。”章燕霞很庆幸地想。 “本台消息,北京时间今天1时20分,马来西亚航空公司一架波音777型客机在执行从吉隆坡飞往北京的mh370航班任务时与地面失去联系,机上共搭乘239人,包括一百五十多名中国乘客。航空公司发布声明称,正与搜寻救援机构合作,以确定飞机的位置。” 三月初,北京的温度仍旧忽冷忽热,但白天的时间明显变长了。 傍晚五点是白领们的第一波下班高峰期。章燕霞为了避免和他们挤占空间,提前换好了常服来到8楼的电梯口。 电梯门开了,只见两个年轻男人并肩而出,他们正在聊着海外的比特币公司,边聊边走向那家名为“思嘉电子科技”的小公司。 工作这么久以来,这还是章燕霞第一次看见那家公司的负责人。 章燕霞乘坐电梯而下,就在电梯下降到五楼时,章燕霞才发现电梯的角落里有一本天蓝色的发票夹。她拿起一看,发票夹的正面贴着“思嘉电子科技公司”的标志,里面还滑落出一张证件照,背面写有 “总经理袁良” 的字样。 章燕霞又回到8层,这时前台小姑娘已经下班了,她只好走向里面的会议室。 隔着会议室的落地玻璃窗,章燕霞看到那两个男人正在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章燕霞敲了敲玻璃,推开门道:“袁总是吧?您的发票夹落在电梯里了。” 袁良愣了一下,急忙接了过来:“谢谢。” 这时,付智磊一把抢过发票夹,边清点边说:“袁良你看,我就说不是我偷的吧,你还怀疑我跟老贺串通一气,我真想伪造发票又何苦偷走你这一本?” “你别偷换概念,这个行业原本就是争分夺秒,谁开发得快、谁占有率就高。你最近跟老贺走得那么近,我自然怀疑你会把我的程序卖给他。” “袁良,咱俩合作了这么多年,我是那样的人吗?当初没有我带你入行,哪有你今天的成就?你至于怀疑我去干那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吗?”付智磊的语气颇为不满。 听着他们二人的争执,章燕霞很尴尬,她故意咳嗽了两声,这才中断了火药味。 袁良急忙向章燕霞道歉:“我们光顾着说我们的事了,您是新来的保洁员吗?” “嗯,我负责4到8层,还没怎么见过您公司的人呢。”章燕霞说。 “我们以居家办公为主,员工们不经常来打卡上班,不过多亏了您,整个楼道都被打扫得很干净。”袁良说道。 这时,付智磊开始变着法催促了起来。 章燕霞急忙说道:“那行,您二位先谈,我回家了。” “我送送您吧,幸亏您把发票夹送了回来。”袁良说完,把章燕霞送到了电梯门口。 “举手之劳,您快回吧。”章燕霞说。 袁良没有说话,默默看着章燕霞走进电梯,直到电梯顺利抵达1层后才转身回到会议室。天色比刚才更暗了,但好在城市的万家灯火点燃了初春的冷寂。 窗外飘来了饭菜香,袁良竟然觉得有些饿了。 第48章 03、她说死里逃生,他说别来无恙 2014年7月16日,北京。 北京自从进入主汛期后就更潮湿闷热了,继7月12日那场强降雨才过去四天,气象台称本市将再次迎来分散性雷阵雨天气。 深夜,章燕霞离开公交车站,她拖着编织袋走向那片火器营西边的荒地。随着她的脚步渐渐远离主干道,耳畔也不再能听到轰鸣的车流声了。雨季的泥土松软潮湿,她拨开齐腰高的野草,一步步走向荒地深处。 今晚,章燕霞要在这里拾荒。 早在6月中旬,曾有人说能在北京的废弃垃圾堆里发现意外惊喜:比如中奖3000块却未兑奖的彩票、褪了色的gucci钱夹、已过保质期的法国口红、虽有脏污却是桑蚕丝材质的枕巾。 在章燕霞工作的大厦里,若干位保洁人员及安保人员自发组建了聊天群,供他们私下抱怨物业的苛刻规定,但他们也会交流赚外快的手段,比如说去高档小区翻找垃圾箱。 “真的能翻出好东西吗?我也想试试。”章燕霞曾问道。 老员工们告诉她,她赶上了一个好时机:自从世界杯揭幕战以来,各辖区“财物失窃”的报警率直线飙升,比如喝醉酒的市民半夜在街上游荡,内急时就会找一些犄角旮旯尽情排泄;比如酒吧里荷尔蒙爆棚的男女没有尽兴,就会借着酒劲到小树林交换体液;再比如一些为赌球倾家荡产的人士,会因大喜大悲的落差而在荒郊野岭沉沉睡去,但他们一觉醒来就迫切地拨打110报警电话:“我身份证不见了!我钱包被人偷了!我的银行卡呢?警察同志,请一定给我做主!” 而警察们就算硬着头皮,也没法一夜间在1.6万平方公里的北京布控好无死角的监控,他们只能通过网络和广播24小时循环提醒市民们注意个人财物的保管。 但既然有人遗失,就会有人收获。 在聊天群里,章燕霞说她今晚就准备去一片荒地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捡到人们遗失的钱包或手机。 有别的保洁员为章燕霞分享了经验,建议她多留意一些茂盛的草丛或树木: “你千万别怕被蚊虫叮咬,你就专挑那些虫子多的草丛,因为那里很可能有人为留下的痕迹。但你也要注意安全,可能有流浪汉在荒地上睡觉,万一他们要欺负你,你拿着手电筒朝他们的眼睛使劲晃,然后往主干道上跑。” 章燕霞一路拨着野草越走越深,好在目前还没发现可疑流浪汉的存在,她举着手电筒并加快了脚步。 这时,天际传来沉闷的雷鸣,一道闪电霎时照亮了荒地的四周、也照亮了草丛间的一团黑影。 章燕霞定睛一看,只见草丛里竟然有一只上锁了的黑色手提箱,那皮质和做工都很考究,不像是被人故意丢弃的,倒像是被人遗忘在这里的。 章燕霞的心脏咚咚乱跳,她伸出手,准备将这个手提箱据为己有。 就在这时,旁边的草丛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只见一个壮硕的身影迅速钻出草丛,并向章燕霞扑了过来。 这是一个男人,他紧紧捂住章燕霞的口鼻,低声威胁道:“别喊!咱俩都是来偷东西的,你要是把别人喊过来,我们谁都不光彩。” 说完,男人一把松开了章燕霞。 章燕霞咳嗽了半天,解释道:“我只是来捡破烂的,不是偷东西。” “捡破烂?你要是捡些矿泉水瓶和硬纸板才叫捡破烂呢,这个箱子是奢侈品,一看就是有钱人在草丛里撒完尿忘带走的,人家肯定会报警,这价值足够立案了。” “那你还敢来拿?除非你也想偷。” “是的,我就是来偷的,我又没不承认。”男人说道。 雨前的风夹杂着潮湿而黏腻的湿度,让两个人的额头都湿答答的。 章燕霞这才打量起面前的男人,他的身形很清瘦,但手臂和肩颈的肌肉又十分结实,皮肤被晒得黑黝黝的,可能是常年奔波的缘故。 男人一把抱起箱子,二话不说准备溜走。 章燕霞抓住男人的衣摆,低声说道:“你不能走,你得撬开箱子让我看看,万一是值钱的东西,咱俩得平分。” 男人急了,甚至开始口不择言:“你非要跟我对着干吗?我告诉你,我杀过人。” 章燕霞也丝毫不示弱:“那又能怎么样?我也杀过人。” 果然,男人愣了。 远处的燕子盘旋而过,雨前的低气压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男人迅速扯下章燕霞的腰包,并从里面翻出了钥匙、证件和口罩手套等清洁用品。他拿起章燕霞的身份证端详着,说道:“呵,原来你姓章,四川泸州人,是71年的。” 章燕霞一把将身份证抢了回来,问道:“那你呢?你叫什么?” 男人很坦诚,他凑到章燕霞耳边说道:“我叫屠广志。” 明天会更好 第38节 突然,一道无比耀眼的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他们不远处的一栋烂尾楼。 只见一个身影从楼顶纵身跃下,随后,大地上响起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刚才的声音,是有人跳楼了吗?”章燕霞惊慌失措,她准备去查看情况。 屠广志一把将章燕霞拉了回来,并捂住了她的眼睛:“是死人,别去看。” 隔了一小会儿,章燕霞掰开屠广志的手指,向远处的烂尾楼底看去。只见地上的那个人影已经纹丝不动了,可深红色的血液却逐渐蔓延开来,估计用不了多久,有半夜来附近撒尿的人就会发现这具尸体,想必警方很快会赶到现场。 “那好像是个女人...你知道她是谁吗?”章燕霞问。 “我应该是知道的。”屠广志说。 “你也知道她会跳楼吗?” “这倒不知道,但也不意外。” 说完,屠广志急忙检查起手提箱。 “你能告诉我手提箱里有什么吗?”章燕霞又问。 “一件衣服。别问了,快有人过来了,我们得赶紧走。”屠广志说完,拽起了章燕霞的胳膊。 “我们?”章燕霞很惊讶。 “是的,我开了车,你跟我走。” 屠广志在手指捏了几下章燕霞的手腕,章燕霞便不再多说话了。她只能感受到那是一双布满老茧的宽大手掌,此刻牵着她穿越夜色一路西行。 第49章 04、提炼工业烧碱,蒸馏食用乙醇 2014年深秋,apec会议在北京怀柔的雁栖湖举办。 那段时间,政府通过超常规的治理手段,让城六区pm2.5浓度为每立方米37微克,环境监测总站检测了三基色数据后,把这样清澈的碧空称为“apec蓝”。普通的市民们或许并不在意apec峰会的里程碑意义,倒是很关心他们每日呼吸的空气质量。 就在apec会议落幕后不久,一家名为“龙泽”的化工有限公司在北六环的昌平区注册成立。公司许可的经营范围主要是固体及液态氢氧化钠,通过向厂家拿货的方式批发出售片状烧碱,公司的法人正是屠广志。 在屠广志拿到危险化学品经营许可证之前,就知道距离龙泽不远的小汤山镇北也有一家同资质的老公司,那家公司已经在昌平持续运营了六七年之久,一直和内蒙古的化工集团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那家公司的老板叫侯兴林,老家安徽的,1970年出生,平时爱好把玩古董核桃。 由于侯兴林常年攥着稳定的客源,他并没有把新成立的龙泽公司放在眼里。这些年,时常有不懂事的人尝试在附近经营危化品,那些人不知道侯兴林的货源及客源有多强大,没有一家能威胁得了兴林公司的市场地位。 然而,就在2014年12月初,侯兴林在审阅11月份的财务报表时发现了一个古怪的现象:这几年他们赖以生存的片状碱营业额直线下降,就在短短一个月间,净利润竟然缩水了将近20%。 不久后,侯兴林借着“年终答谢”的名义宴请了一批老客户,他让酒量极好的女公关把这群老客户们在酒桌上灌醉,才打听出了兴林公司片状碱净利润缩水的端倪。 当时,有个老客户醉得趴倒在桌子上:“侯总呀,您总说我是老客户所以给的优惠价,这些年我从您公司进的货都是每吨2000块以上。可是上个月,南边新成立的那家龙泽化工给我的价格只要1950块,而且一吨就能批发。” 老客户抱怨完,栽下椅子狂吐了起来。 侯兴林急忙对女公关说:“莹莹,快扶程总去洗手间醒醒酒。” 包厢内,剩下的几位老客户也醉醺醺地满是抱怨,他们听说龙泽化工的货和侯兴林手中的货是一样的,就连他们都想去龙泽化工看看了。 侯兴林憋红了脸,趁着酒劲把白酒杯重重一放,喃喃自语道:“哟呵,打价格战?这是要搞恶性竞争啊。” 侯兴林早早来到办公室,让助理给多年的老主顾挨个赔笑脸打电话。 “佟总您好,这不快过年了嘛?我们兴林化工年终回馈,片状碱优惠价1950块,您要不要进货?”“何总早安呀,感谢您三年多来的支持,年底了,您厂的洗手液要脱销了吧?我们的片状碱优惠了,贵公司需要增产吗?” 可一圈电话打下来,侯兴林发现事情更不对劲了:因为那家叫做龙泽化工的新公司,就在今天把价格降到了每吨1920元。 助理战战兢兢地问:“侯总,咱还降不?” 侯兴林狠狠地捏了一把古董核桃,咬牙切齿地说道:“降。” 早些年,侯兴林一度手握京津冀地域的稳定客源,公司的毛利率也控制在20%左右,可谓是过了几年风光日子。 但不怕想赚钱的竞争对手,就怕对手想细水长流。每当侯兴林听说那些打价格战的厂家从15%的毛利率互降到10%,侯兴林都祈祷自己千万别碰上这种玩命的主儿。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侯兴林有一肚子苦水,所以想及时止损。 这天清晨,他终于驾车前往那家他一直瞧不上的龙泽化工。他还特意包了四条九五之尊香烟和一箱茅台酒,准备表达自己谈判的诚意。 不过,他越想越窝火,只能劝慰自己先忍一时之痛,等到他喘过这口气再跟龙泽化工好好算账。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把保温杯里热热的枸杞普洱喝得一干二净。 早晨九点,侯兴林抵达了龙泽化工公司,门口已有一位中年女人在等候。 那个女人保养得很好,但细看还是能看到眼角的皱纹,可她的眉眼和谈吐还是颇有风韵。这位女人来到侯兴林的车前,向他问好:“侯总是吧?屠总让我接您去会议室,您叫我小章就行。” 侯兴林一下车,这才觉得膀胱胀得难受,恨自己路上不该喝那么多枸杞普洱。他跟着章燕霞走了几步,终于憋得脸通红。 侯兴林尴尬地笑了笑:“小章,我想借用一下洗手间。” “洗手间在会议室对面,您跟我这边请。”章燕霞开始引路。 走进办公楼后,侯兴林终于忍不住了,他将米色皮革公文包塞给了章燕霞,急忙直奔洗手间而去。 解决完内急大事后,侯兴林神清气爽,也觉得刚才不好意思,连忙向章燕霞道歉。 “没关系的。但为了保证安全,还是请您进门前先交出手机和电子设备。”章燕霞说。 会议室外站着两位青年男人,不苟言笑地盯着侯兴林。侯兴林今天本就没打算搞些窃听的小动作,他没过多犹豫,把两部手机放进了储物柜。 “好的,屠总已经在等您了,您请进。”章燕霞叩响了会议室的门。 进入会议室后,侯兴林发现屠广志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样:他既不是那类眼角透着精明算计的守财奴,也不是那类虚张声势的暴发户。 侯兴林把烟和酒放在了地上,笑着说:“不是什么好烟好酒,兄弟就当解解闷。” 屠广志微笑着来和侯兴林握手,并请他落座。 “其实,我早就应该去兴林化工登门拜访了,听说老大哥您在昌平干了很多年,很有威望和人脉,竟然还屈尊来我这个小公司跑一趟。”屠广志说。 “你还挺好说话的,那既然这样,咱们双方就别卖关子了。说白了,谁登门拜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不能伤了感情。” “是,不能伤了感情,您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把乌海君太能源产的片状碱定价到了每吨1950块,对吗?”侯兴林问。 “哦,原来是为了这事。”屠广志想了想,又说道:“是有这么回事,但您公司现在不也是这个价吗?” “那是因为你又降到了1920,我不降价怎么行?兄弟,咱们毕竟都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咱们这行总共就那么些毛利润,要是连批发价都一再压低,你还赚些什么呀?” 屠广志笑着奉承道:“老大哥,您是个有头有脸的生意人,而我只不过就是刚站稳的小跟班,哪儿敢跟您比利润呀?再说了,您嫌利润少可以不降价。” “你说得轻巧,我不降价,客户不都跑来找你了吗?” “我说了,您嫌利润少可以不降价,我宁可少赚些也不想涨价,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怎么可能井水不犯河水呢?”侯兴林非常沮丧。 第一次会面,两个人没有说通,而且屠广志在送客前还特意塞回去了高档香烟和白酒。 “侯总,您要是不拿走,我就要派人再给您贴两瓶茅台了。”屠广志笑呵呵地说。 结果当晚,已经到家的侯兴林突然接到助理来电:听说今天侯兴林前脚刚离开龙泽化工、屠广志后脚就紧跟着调整了价格,降低到每吨1900元。 这一晚,兴林化工公司的电话快被老客户们打爆了,这些老客户怨声载道:“原来1900块就能进货,合着你之前多赚了那么多钱!你的心黑透了,还口口声声说老客户优惠价呢。” 侯兴林的胸膛涌起一阵怒火,他气得狠狠拍起床头柜:“降!降到1850!” 助理在电话中吓得浑身一激灵:“您是认真的嘛?这价格,咱可连10%的利润都没有了。” “降!听我的降!我就不信他屠广志还能降到1800!”侯兴林攥紧了拳头。 但侯兴林判断错了,屠广志还真把价格降到了1800块。 这直接导致了那些和兴林化工签订长期采购合同的客户们火冒三丈,最近他们一个接一个电话的打过来,对侯兴林破口大骂;而那些零售的散客听说龙泽化工一吨就可批发,把订购的单子像雪花似的送了过去。 侯兴林知道,他再也玩不动了。 这几天,他总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抽闷烟,以前总喜欢把玩的古董核桃也被扔在了办公桌上。 他反复揣摩着屠广志的套路,但怎么揣摩都感觉逻辑不通:龙泽化工不具备独立生产的能力,只能批量从厂里拿货,但出厂的价格是没太多水分的,何况氢氧化钠这玩意的成本也有统一标准,屠广志既然能把价格降到这么低,肯定是牺牲了自己的毛利润。 “但问题是,那个姓屠的为什么能一掷千金牺牲自己的毛利润呢?公司的租金、员工的薪水、运输的成本,姓屠的岂止是不赚钱啊,再照这个架势下去,他是赔钱捣腾好吗?”侯兴林百思不得其解。 侯兴林知道,屠广志肯定有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怎么可能有人做生意啥都不图的呢?要么图利,要么图名——除非他屠广志,图的是些别的东西。 12月底,侯兴林与屠广志约好第二次会面,这回侯兴林把公司法务也带了过去。 入冬后的北京已经下了两场雪,在龙泽化工公司门口,一辆辆货运车载着订单纷至沓来。这样欣欣向荣的场景,侯兴林曾经很熟悉。 章燕霞带侯兴林和公司法务来到了初次见面的会议室,并向他们解释:“二位请稍等,屠总通完电话就马上过来。” 即便环卫工人每日都会清理积雪,但总有残雪带着生活垃圾和城市污水凝结成冰,被轮胎或脚印碾压成脏兮兮的坚硬冰面。侯兴林心中忐忑不安,他望向会议室窗外,只见光秃秃的树枝为灰色的天空平添了几分萧条,枝桠间偶尔会有几处禽鸟筑的巢,也是半死不活地挂在天际线。 在等候的过程中,侯兴林又和公司法务预演了一遍稍后的要点:如果说上次和屠广志见面是“摸底”、那么这回就是“谈判”,既然是谈判,就肯定要有让步。侯兴林决定让屠广志先提条件,只要他屠广志别跟他玩恶意竞争的价格战,侯兴林哪怕咬着牙让出几个大客户的单子也值得。 想到这里,侯兴林口干舌燥,他忍不住问章燕霞道:“小章,有水喝吗?” 章燕霞应了一声,在茶水柜里取出两只玻璃杯以及一瓶桶装纯净水,侯兴林见状又提醒道:“要热水,谢谢!” 很快,章燕霞将两杯冒着热气的纯净水端上了会议桌。 “二位请稍等,我再去催催屠总。”章燕霞说完,轻轻关上了会议室的门。 透明的玻璃杯被清洗得十分干净,包裹着滚烫的生命之源。如果这是夏天,冰凉的纯净水一定会让玻璃杯外壁结成一层薄霜;而这是冬天,热乎的纯净水则让杯壁都温暖了起来。侯兴林吹着热乎气连喝了好几口,似乎进入了心如止水的境界。当他放下玻璃杯时,拇指的油脂也在玻璃上留了一枚螺旋样的纹理。 这个时候,侯兴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又端起玻璃杯左看右看,逐渐被一阵凉意袭来。 “这个女人,怎么会没有指纹?”侯兴林惊讶地想。 第50章 05、喜结金玉佳缘,相逢良辰美景 2015年夏天,北京。 服装学院2011级学生的毕业典礼圆满落幕了,吴霜不仅以高分完成了毕业设计、还作为毕业生代表进行发言。她说她将用一生去追寻美、创造美、弘扬美,这是校训“与美同行”给予她的力量。 早在大四下半学期的春末,吴霜和顾天宇两家人就办了订婚酒。顾天宇的父母都是经商的生意人,自然对魏诚夫妇礼敬有加,更对吴霜流露出的温婉气质赞不绝口。至于魏诚夫妇,也很满意顾天宇的上进心和责任心,魏诚总提起初次与顾天宇的会面场景,说顾天宇在处理旅游演艺剧目合同纠纷时的表现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今的顾天宇更是春风得意,他计划要从天睿跳槽进入一家知名的红圈律所,众人听他描绘出的职责规划,可谓是前途无量。 其实,顾天宇早在去年就萌发了与吴霜结婚的念头,只是他们谈婚论嫁的节奏被一份“警情通报”打乱了:警方称,2014年7月17日凌晨,海淀区公安分局接到群众报警,在火器营附近的某栋写字楼外发现一名年轻女子坠楼身亡。经调查,死者舒某,1988年生,因不堪网络暴力而轻生,被排除了刑事案件的可能。 就在舒雅自杀两天后,各路媒体开始疯狂转发起一条视频,他们说这是舒雅临终前的最后影像资料。 视频中,年仅26岁的舒雅站在顶楼的天台上,她的精神面貌被网络暴力折磨得不成样子。她面对自己的摄像机,缓缓开口说道: 明天会更好 第39节 “我有错,我向多年来伤害过的胡净娴、于梦然、姚远等共计十四位女孩及其亲属道歉,因为我的贪婪,你们曾遭受过羞耻的指责,我愿向你们谢罪。但是,我没有泄露所有客户的照片、更没有杀人,如果你们不信,我愿意用生命证明我的清白。我只恳求大家放过我年迈的父母,不要去骚扰他们老两口,更不要继续给他们寄花圈和挽联。如果你们真的无处发泄怒火,就请把祭奠用品寄给我吧,再见了!” 视频的最后,舒雅退了几步后纵身一跃,画面中只剩下无尽的夜色。 在这场风波过后,吴霜曾向顾天宇提议推迟婚期。她说舒雅的临终遗言会博得舆论的同情,在这个特殊时期,他们的婚事不要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顾天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他曾与舒雅同住过的那套芳草地的两居室卖掉了。 在等待舆论退散的过程中,顾天宇的父母已把吴霜当作了准儿媳。就在2015年春节期间,顾家二老还专门登门拜访魏诚夫妇,带来青藏高原的牦牛肉、藏红花和冬虫夏草。 顾天宇的父母虽早年以务农为生,但几十年来勤勤恳恳,把一家中餐馆扩张成一家拥有六家分店的连锁品牌,生意做得蒸蒸日上。顾天宇的母亲聂淑惠还专程来三元桥附近看了几家铺面,计划在魏诚工作室附近开张第七家分店,方便今后吴霜和魏诚夫妇常来光顾。 此外,聂淑惠早就为顾天宇准备好了一套160平米的婚房,位置就在三环外,只供小两口单独居住。 婚事基本俱备,就在他们两人领结婚证的前夕,顾天宇再次向吴霜提起了户籍所在地。 顾天宇说,虽然他是北京户口、且全家人都在市里居住,但他们一家人的户籍所在地都是怀柔地区,并且全部是农业户口。 “我爸妈出生在农村,后来才在市里做生意,所以你得陪我回怀柔领证,你介意吗?”顾天宇问。 吴霜温柔地笑了,并在被子里抚摸顾天宇的脸:“你怎么又问这种蠢问题?我爱的是你这个人,根本不介意你的户籍是农还是非农。” 吴霜的话总能让顾天宇暖暖的,他更想对吴霜负责了。 所以,就在吴霜刚毕业后的这年夏天,顾天宇与吴霜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这场婚礼定在一间挑高8米、面积400多平方米的无柱宴会厅里,布置的整体风格由吴霜本人亲自把控、并由魏诚的舞美团队负责制作。走进宴会厅后,只见数千朵盛放的蔷薇花凝着露水,迎接这一对新人携手穿越拱门。 在誓词环节,两位新人头顶的牡丹琉璃吊灯散发出金色的光辉,将新婚的吴霜映衬得格外动人。 在仪式结束后,吴霜换上一身祖母绿色的敬酒服来到席间,向两家邀请的来宾们致谢。无论是公婆的亲朋好友和生意伙伴、还是养父母的主创搭档到艺术名家,吴霜始终表现款款有礼、落落大方,所到之处收获了无数赞赏。她接人待物尽显优雅,哪怕对待婚宴现场的服务生也慢声细语,举手投足间全是大家闺秀的气度和风范。 很快,敬酒的流程来到了第12桌,这里安排的全都是吴霜的同学与朋友,其中还有几名与吴霜经历过“嫩模事件”的女模特。 当时,这几个女模特正聊着时尚杂志上的星座专栏,一位叫毕雨桐的模特分享起她听说的八卦:“我跟你们说,朱娇娇最近又被渣男给骗啦,跟她说过多少回‘走肾别走心’,她就是不听。一个好好的巨蟹座,非要去喜欢白羊座。” 这时,身穿礼服裙的吴霜娉娉婷婷走到第12桌旁,笑着说:“雨桐姐又在讲星座啦?” 大家急忙向新郎新娘道贺,毕雨桐笑得格外爽朗:“你跟天宇的星座呀,最配!” 顾天宇听得很开心,连忙一口气喝光了酒。 这些女模特们今天玩得很尽兴,她们是由衷希望吴霜过得幸福——谁说她们的名声被毁了?吴霜不也风风光光嫁了个好婚事吗?她们巴不得吴霜的明天更美好,这就意味着自己的明天也能更美好。 在暂别了女模特们之后,吴霜走向了一位坐在角落里的男人。他今天穿着一套米白色的西服,全程都在沉默不语,在热闹的氛围里显得格格不入。 吴霜挽着顾天宇的手臂,介绍道:“天宇,这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叫袁良。” 顾天宇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恩人,我早就听小霜说过她11岁那年的惊险经历,幸亏有你出手相救,才能让我有福气娶小霜为妻。” 袁良听着这些热情洋溢的话语,只是淡淡地说:“言重了。” 顾天宇喝得微醺,脸颊红扑扑的,他说道:“你救过小霜一命,我们夫妻自然尽力报答。这杯酒我干了,你随意。” 顾天宇说完就把酒一口灌进肚子里,而袁良也喝完了杯中的啤酒,像是两不相欠似的。 吴霜笑盈盈地问袁良:“你最近还好吗?” 袁良心事重重地说:“之前跟你说过,还是公司里的那些事,我的团队似乎出了叛徒,要提防他背着我跟竞争公司勾结。” “是付智磊吗?你们合作过多年,他应该不至于背叛你。” “很难说,这个人有点走火入魔,为了钱可以不择手段,今年做了好几件危险的事情,我们两个早就不是一条心了。” “那你可千万要当心,万一他冲动起来,别把火引到你身上。” “我会当心的。”袁良答道。 顾天宇听得一头雾水,只好向袁良问道:“需要律师吗?我可以提供法律援助。” 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明朗的笑意:“各位好久不见,原来大家都在呢!” 这一刻,吴霜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众人急忙转身看去,只见颜宁身着便装出现在婚宴现场。 “我已经随了份子钱,先恭喜二位新人了。今天不请自来,你们不会怪我吧?”颜宁问。 顾天宇很激动,急忙说道:“颜警官,怎么会呢?要不是怕您公务繁忙,我们早就把喜帖送上门了。” 颜宁笑着说:“今天这里没有警察,你还是叫我颜宁吧,毕竟袁良一直都是这么称呼我的。对吗,袁良?” 袁良挤出一丝尴尬的笑。 吴霜也表现得很惊喜,她向颜宁说道:“颜警官,您能来是我们的荣幸,请您移步到第4桌吧,那一桌安排的都是贵客,您跟我来。” 颜宁打趣道:“4号桌都是长辈,难道你们嫌我老气横秋,不把我当做同龄人?” 说完,颜宁拉开桌边的椅子,娴熟地夹起一只蒸蟹。 “你们继续聊呀,不用管我。”颜宁剔着蟹黄。 这回轮到吴霜和袁良尴尬了,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需要我提醒吗?你们刚才聊到,袁良的公司出了叛徒,近期得格外当心。听起来,无霜似乎对这件事情了如指掌呢。”颜宁说。 “颜警官别开玩笑了,我哪有了如指掌?只是聊天时听袁良提过几句而已。” “你们的关系走得真近,袁良连这种公司内部的事都肯跟你说。” 这时,一直沉默的袁良突然开口道:“你知道的,我跟无霜是生死的交情,所以这些年一直保持往来。” 听到这里,颜宁终于不再吃蟹了。 颜宁走到吴霜面前,问道:“是这样吗?” “是的颜警官,您知道我和袁良一直有书信往来至今的。” 颜宁紧紧盯着吴霜:“可为什么去年夏天在蓝靛厂时,你曾亲口告诉我,你和袁良再也没有联系了呢?” 吴霜愣了,袁良也很慌张。周遭的气氛沉滞,那群女模特们在发现微妙异常后去邻桌落座了。 颜宁低声对袁良说道:“你跟我过来一下。” 在宴会厅门口,两位昔日的好朋友久久沉默不语。 周围的宾客来来往往,颜宁缓缓开口道:“袁良,我不知道你这些年为什么总躲着我,自从我考上大学之后,几乎就再也收不到你的消息。如果你是想和往事告别,那应该和童年时期的玩伴都不再联系才对,但你却和吴霜保持联系到现在,我只能怀疑你就是在针对我,这中间到底有什么误会,你可以告诉我吗?” 在这种独处的时候,袁良也终于开口:“你不要误会,是我让吴霜瞒着你的。因为你一旦得知我和她还有联系,你就难免会多想。” “那到底是为什么呀?” 袁良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颜宁,你还记得我小时候跟你说的话吗?我说‘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和姑姑的’。五年前的暑假,我执意从家里搬走,伤透了姑姑的心,当时我就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给她看。” “可你知道,我和姑姑都不在意你是否赚了大钱,我们更希望你能常回家看看。” “你听我说完。你从小成绩就优秀,我虽然比你年长两岁,但却把你当作榜样。我的学历也远不如你高,但好在如今在行业里有了起色,这些年我一直不敢松懈。我时刻告诉自己,在我做出真正的成绩之前,根本就没脸去见你和姑姑。” “就是因为这个吗?让你从2009年到现在都不跟我联系?” “就是因为这个。”袁良答道。 颜宁很难过,他说:“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一走到现在五年间杳无音信。真的,我跟姑姑都很想你的...”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彻底中断了颜宁的思绪。 只见旁边一位婚宴现场的女服务生打翻了玻璃分酒器,玻璃碎片四处扬起,令现场宾客目瞪口呆。而鲜艳的红酒被泼得遍地都是,甚至飞溅到了袁良的米色西装裤上。 那位中年女服务员知道闯了祸,急忙向袁良连连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顾天宇和吴霜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幕自然十分惊讶。顾天宇很是恼火,他冲上前去想质问那位女服务员。 这时,有宾客很有眼力见,急忙说道:“碎碎平安,新郎新娘岁岁平安!” 吴霜拦住了顾天宇,笑着对他说:“大喜的日子,打人不吉利的,你不是还有备用的男裤吗?带袁良去换一条吧。” 人群散了,满身红酒的袁良随顾天宇去更衣室了,而颜宁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 那位女服务员被吓得不轻,她甚至跪在了地上,用手捡拾着碎裂的玻璃片。 第51章 06、汛期河边垂钓,何时愿者上钩 2015年深秋,天气渐渐转凉。近期,温榆河畔出现了不少野钓的市民,消防部门每隔百米就树立一块警示牌,却依旧无法让他们意识到野钓的危险。 这天傍晚,侯兴林从北七家镇开车出发,准备去小汤山镇的一家海鲜酒楼吃饭,今天他宴请的是一位姓唐的医生朋友。 途经温榆河畔时,正好有几位野钓者提着水桶满载而归。侯兴林听到他们谈起了北七家镇的房价,说是上个月的成交价已涨到了每平方米23429元。侯兴林很庆幸他2005年就在海德堡花园购入了一套联排别墅,短短十年里房价翻了近两番,想必未来十年间将会更可观。 假如侯兴林的生意在过去一年里没遭遇变故,他的人生本应很美满。 当侯兴林抵达海鲜酒楼时,那位开私人诊所的医生朋友已经等候多时,两个人要了一条10公斤的巢湖鲢鳙、一份红油茭白拌海肠、还有一盘黄酒醉花螺。 在喝了一两五粮液后,侯兴林向这位医生朋友打探起一个情况:“今天确实有件事想向你请教,你说,这个世界真的存在没有指纹的人吗?” 医生朋友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人类千奇百怪的生理疾病只会超出他的想象。像基因突变、染色体和角蛋白的变异都会导致人类指纹的缺失,但从遗传学的角度讲,指纹缺失的发病概率实在太低了,全球恐怕都没多少病例可供分析。 “是吗?但我可能还真遇见一个女人。”侯兴林若有所思地说。 “那就是你看错了,我们人类之所以能进化成人类,每一个部位都有它存在的道理。你说那个人没有指纹,就意味着她的汗腺排汗异常,这就必然会伴生着手掌和脚底皮肤变厚的现象,那我问你,此人的体表皮肤有明显的起泡迹象吗?此人的面部伴有囊肿吗?如果看着是个很正常的人,一定是你的观察有误。” “我不信我的话?” “不是不信你,而是你得相信生物学,没有指纹就一定意味着此人的其它生理机能必伴随异常,你懂不懂?你与其猜测她患有先天的基因突变,还不如怀疑她把指纹藏起来了呢。” 没想到,这句话激起了侯兴林的兴趣。 医生朋友说,他在皮肤科接诊过很多类似的病患:有误操作触碰到超高温焊枪的电焊工、也有在修理电解槽时接触了腐蚀性化学试剂的学徒,他们在受伤后就不会留下指纹。 “这些都是意外事故吧?”侯兴林问。 “绝大多数都是的,我们的手指末端分布着大量神经,受损的话会是非常疼痛的,基本没人愿意白白遭受这种罪。” 侯兴林来了精神,他问道:“假如...我要是愿意遭这种罪,怎么做才能隐藏我的指纹?” “很简单,你在手指上涂凡士林,或者石蜡、胶水都可以,把你的汗液和油脂隔绝开就行了,或者找你媳妇要一瓶她补肉色丝袜用的透明指甲油,但这些都是物理隔绝法,治标不治本。你如果想藏得彻底些,就涂上腐蚀性的化学试剂,比如稀硫酸,另外烧碱溶于水时会放热,也是具有强腐蚀性的强碱,这是你们公司的主营产品,你肯定比我更清楚。” “但手指被碱烧伤后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吧?我公司里曾有工人操作不当沾上了碱液,他拿冰块敷了敷,涂了点烫伤膏就好了。” “对的,即便手指表皮磨损或烧伤,愈合后的新皮仍然能恢复原来的纹路,所以就要趁皮肤愈合前再次腐蚀一遍。你今晚问这些干嘛?你为什么要藏指纹?” 侯兴林的心咚咚跳,他反问道:“那你觉得什么人要藏指纹呢?” “那当然是想干坏事的人,甚至是干过坏事的人喽。” 明天会更好 第40节 医生朋友话音刚落,侯兴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感染了医生朋友也附和着大笑,还以为侯兴林在计划某些不可告人的商业机密。 这顿海鲜吃得两人很满足,侯兴林派司机来开车,先送医生朋友回家去了。 这时,一辆奥迪q5缓缓停靠在酒楼对面,只见一个男人用胳膊夹着公文包匆匆小车,直奔路边的小树林里而去,想必是内急憋得太久了。 侯兴林想起来,他在第一次拜访龙泽化工时也曾这般内急过。当时他脑子憋昏了头,把章燕霞以为是兴林化工的女助理莹莹,还把自己的米色公文包塞到了人家怀里。虽然章燕霞当时没拒绝,但人家的表情还是挺不乐意的。 侯兴林没有等司机回来,自己打了辆出租车直奔家中。 妻子郑美玲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侯兴林一进门就大喊道:“美玲,我那个公文包呢?就是米色羊皮的那个。” 睡眼惺忪的郑美玲很不耐烦地打开了衣橱。 没想到,侯兴林已飞快地戴好手套,他抱着公文包直接钻进了书房。 在书房的台灯下,侯兴林端详着这只羊皮公文包,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铝粉和石墨恐怕发挥不了太大用处,要么就是他以前熏染过合同的碘蒸气,但皮包又不是纸张那种光滑的材质。 就这么想着,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侯兴林直奔公司办公室,他用棉棒蘸取了稀释后的硝酸银溶液,随后安静地将公文包放置到露台上曝光。 在当天太阳落山之前,侯兴林就发现了意外的惊喜:在那浅米色的皮革上,几枚灰黑色的指纹浮现了出来,那正是汗液里的氯化钠与硝酸银经光照后分解出的银离子。 窗外夕阳西斜,侯兴林用黑纸将公文包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好,小心翼翼地锁进了保险柜。随后,他派莹莹到昌平区新开业的奥特莱斯买了一套6000多块的化妆品。 做完这一切,侯兴林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说道:“老婆,我晚上回家吃饭,你得帮我一个忙。” 九月的最后一个周末的傍晚,夜幕降临得越来越早了。 吃完晚饭后,章燕霞来到北清路的一家商场,准备购买一些生活用品。可她刚乘扶梯来到地下超市后,就和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 那个女人手上披着一件羊绒大衣,身上穿着桑蚕丝衬衫,手里捧着一块奶油蛋糕。她急忙向章燕霞道歉:“哎呀你看看我,光顾着跟老公发短信了,你的衣服不要紧吧?” 章燕霞低头看了看,她身上的玫红色薄羊绒衫已经沾满了浓稠的奶油。 那个女人的道歉态度很好,她说这家商场的二楼就有干洗店,她愿意陪章燕霞去洗衣服。 章燕霞不想过多纠缠,她说:“不用,这件衣服跟了我好多年了,早就旧了。” 但是,那个女人还是没有善罢甘休:“不行,这怎么好意思呢?哎,你的年龄应该跟我差不多大吧,保养得可真好。我叫郑美玲,76年属龙的,你呢?” “谢谢,我比你大一些。”章燕霞说完就向超市走去。 但郑美玲却热情如火,她一路紧跟着章燕霞,滔滔不绝地说:“姐,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老公有福气,他人怎么样?没在外面拈花惹草吧?对了姐,你喜欢跳舞吗?我们工会定期举办一些交谊舞会,你这个气质跟身材,肯定受大家欢迎。” 章燕霞听到这里停下了脚步:“舞会?” “对呀,我是群艺馆的,搞群众艺术工作,有自己的舞蹈队呢。” 章燕霞笑了笑,继续说道:“那不了,超市一会儿关门,我得先进去买东西了。” 不久后,章燕霞终于甩开了那个难缠的陌生女人。距离超市打烊只剩十几分钟了,章燕霞飞快地穿梭在货柜之间,挑选了好几提洗涤液和消毒水。 直到广播催促响起了第二遍后,章燕霞顺利到收银台结了账。 收银小姑娘很好心,提醒章燕霞的羊绒衫背面也沾着奶油,还免费送给了她一包纸巾。 没办法,章燕霞只能提着日用品来到二楼的洗手间。 由于已是夜晚,洗手间里没有其他客人。章燕霞挤出一小瓶洗涤液,将沾了奶油的衣摆轻轻揉搓了起来。 这时,洗手间的门被推开了,一阵风风火火的女声响起:“哎呀姐,好巧啊,真是无巧不成书!” 章燕霞抬起头,看到了镜子里的郑美玲,郑美玲打完招呼就钻进了隔间。 章燕霞担心稍后还要寒暄,打算收拾好洗涤液后赶紧溜走。 就在这时,隔间的门开了一条小缝,郑美玲探出了头:“姐,你带那个了吗?” “哪个?” “我来事儿了。”郑美玲眨了眨眼睛。 “哦,我绝经了,早就不用那玩意了。” “啊?看着你年龄没那么大呀,已经更年期了吗?”郑美玲惊讶地问。 章燕霞不想多说什么,让郑美玲先垫纸巾应应急。 郑美玲尴尬地笑了笑:“我就是连纸巾都没带嘛。” 章燕霞迟疑了片刻,顺手将收银小姑娘送给她的纸巾递给了郑美玲。 “谢谢姐。”郑美玲拈着那包纸巾的一角,如愿以偿的笑了。 章燕霞走出商场时刚过九点,北七家镇街头的行人明显比夏天更少了。 这些年,很多来此买房置业的人们后悔不已,他们经常在论坛上吐槽说这里“位置比天通苑远,可交通又比天通苑堵”。 章燕霞坐着出租车穿越沙土弥漫的定泗路,前方就是未来科学城,一排排别墅的对面就是一块块荒地,反差极为明显。在售楼处头顶的商业广告牌上,丰乳肥臀的女艺人宣传着长盛不衰的女性口号: “女人进入更年期,卵巢功能逐渐衰退,太太口服液选用多种优质中药材,能有效改善失眠多梦、腰酸腿沉、头晕体虚等症状,还能预防和消除黄褐斑、皮肤干涩萎黄,促进新陈代谢、改善血液循环。” 夜色中,一栋栋施工大楼拔地而起,紧挨着它们的则是一片片低矮的回迁房。尽管被炒房者热捧的地铁17号线还没有开工、尽管总有人在网上热议北七家的尴尬处境,但章燕霞却很知足:相比她前些年过的生活,居住得偏远些又有什么关系呢?要是能一直这样平淡下去就好了。 第52章 07、夜游京藏高速,胸揽顺义昌平 从地铁5号线天通苑北站下车后转坐公交车三四站,就能进入到北七家镇。在这片顺义区和昌平区交界的土地上,每天都在上演着有趣的现象。 比如,从京藏高速到北清路的途中,随处可见别墅广告的小传单满天飞,车主在堵车时总会被人敲敲车窗,并被问及一句神秘兮兮的“买房吗”;而一路东行经过温都水城、王府医院,这些极富清末民初穿越感的名字能瞬间让人仿佛置身于二环内;可一进定泗路后就会画风大变,壹号庄园、国瑞熙墅,一个个楼盘赛着谁的名字更有气势,险些让人以为这是中央别墅区。 此时,侯兴林站在自家别墅前,飞快地盘着他的古董核桃。 早在他春风得意的那些年,他怎么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沦落到动起抵押贷款的念头,但他的兴林化工确实在短短数月间一蹶不振。现在,除了部分还在合同期内的老客户订单外,兴林化工已经失去了正常运转的资金流。 侯兴林愤愤地说:“都怪那个屠广志,我与他不共戴天。” 郑美玲走到他身边劝慰道:“别争了,活了大半辈子了,争这口气有什么意思?反正过去赚的那些钱都足够了,大不了把公司关了,咱们享清福去。” “你个妇人懂什么?人争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这口气吗?我要跟那个屠广志死磕到底,我就算要抵押别墅,也必须让他把欠我的都还回来。” 郑美玲吓了一跳,急忙低声说道:“我可提醒你,你别忘了咱们是怎么发家的、又是怎么钻了漏子,那是被逮到后分分钟就判刑的事,你千万别冲动。” 侯兴林皱起了眉头:“不会有问题吧,那件事都过去多少年了?现在早就查不到了。” “咱们还是小心为好。” 侯兴林心中憋闷,又问道:“让你帮忙找的东西呢?拿到了吗?” “拿到了。”郑美玲举着一个透明封口袋晃了晃,里面正是章燕霞曾递给她的一包纸巾。 2015年11月的某个傍晚,天色早早就暗了。北京开始了集中供暖,寒冷的冬天已经降临。 屠广志开车载着章燕霞驶出龙泽化工,一路向未来科学城方向行驶。远远望去,一栋栋钢筋水泥建筑在夜色中拔地而起,在开发商描述的蓝图里,这片土地将会依次建起图书馆、湿地公园、会展中心,只是不知道真正建成之日又是何时。 很快,车辆驶向了他们二人小区的地下车库,屠广志帮章燕霞裹紧围巾后才打开车门。 可屠广志刚下车,旁边的车位就突然蹿出来一个人影,吓了两人一大跳。 屠广志定睛一看,那人正是侯兴林。 侯兴林的眼神在屠广志和章燕霞之间来回扫射,他笑着说:“原来屠总和秘书小章是这层关系呀?小章啊小章,之前你怎么没说过你和屠总同居呢?” 屠广志微微眯起了眼睛:“侯总,你竟然一路跟到了这里。” 章燕霞不敢下车,她把手蜷缩成了一个拳头。 侯兴林打量着章燕霞的双手,说道:“小章,你能给我看看你的手吗?” “你有病吧!”屠广志骂道。 “屠总,我没有病,但你身边的这位秘书小章倒可能有病,她是没有指纹的,这难道不算是病吗?但你看看小章,面色红润、保养得宜,怎么看都不像是生病的样子,所以她会不会是装病呢?” 这时,又有一辆车驶进地下车库,屠广志见状低声道:“上车说。” 侯兴林洋洋得意,紧跟着屠广志钻进车里,并坐在了后排座位。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侯兴林说他已完全确定章燕霞有故意隐藏指纹的行为。 “她就是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哪有什么办法隐藏指纹?”屠广志问道。 “办法很多的,比如屠总您公司氢氧化钠就对蛋白质有溶解作用。很多人不知道,其实被碱烧伤比被强酸烧伤更不容易愈合。如果稀释的比例合理,氢氧化钠就会与皮肤表层的弱酸物质形成保护层,初摸上去是滑溜溜的触感;如果赶在水解前搞些酸性溶液做中和,中和反应的迅速放热现象会让指腹烧伤蜕皮,而腐蚀后那些凹洞和凸起的结痂就会干扰指纹的形成。小章或许不懂这个,但屠总您一定懂。” 屠广志笑道:“我光听着就觉得手指痛了。她是个乡下女人,平时干粗活干惯了,指纹早就被磨烂了,根本不是您说的故意隐藏起来,她哪儿懂这些?” “是吗?那我可就要请您开开眼界了。”说完,侯兴林从公文包里掏出了杀手锏。 屠广志接过那张打印纸拓片,上面赫然印着两枚清晰可辨的食指指纹。 侯兴林得意地说道:“屠总您看,这么完整的指纹,像是早被磨烂了的样子吗?” “既然侯总您都能拿到她的指纹,就更加说明她没什么可故意隐藏的,不是吗?” “当然不是,恰恰是小章露出了破绽。腐蚀指纹这件事并非一劳永逸,需要年年、季季甚至月月腐蚀,这个不间断腐蚀的过程非常痛苦,正常人难以忍受。因此,很可能当她没来得及继续腐蚀前,皮肤已经逐渐愈合、新的指纹逐渐成形。所以这个阶段遇到紧急情况是非常危险的,她要么不出门、要么出门戴手套,不然就会留下破绽。就比如我拿到的这一枚指纹,正是小章在突发状况下露出的破绽。” 屠广志听完后缓缓开口:“小章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妇女,何苦像你说的那样作践自己?” “这您就要问她了,如果她没干见不得光的事,干嘛要煞费苦心遭罪受呢?我曾经不懂屠总您为何要赔钱开这家化工厂,如今我想明白了,您是为了掩人耳目,用合法的形式为小章源源不断地提供烧碱。小章,你到底犯了多大的事呀?” 车灯下,屠广志将那张拓片递给章燕霞,轻声问道:“这真是你的指纹吗?” 章燕霞“嗯”了一声。 屠广志慢慢说道:“知道了,我来想办法。” 随后,屠广志关掉了车灯,向后座的侯兴林问道:“你有什么诉求?让我退出是吧。” 接着,屠广志向侯兴林许诺:假如这个秘密可以到此为止,他将用两周时间完成公司注销的流程,永远退出市场。 侯兴林惊讶地说道:“什么?这也太便宜你了吧?从你成立公司到现在的一年零两周里,因为你恶性竞争导致我被迫降价的每一笔订单,都要你把差价补给我。我还要过目你公司的账本,凡是我的客户带给你的流水,你必须100%全额退还。” 屠广志默默地听着,说了句“好”。 侯兴林见屠广志一直退让,他便有了更多要求:“还没完呢!凡是新客户与你公司订单产生的营业额,我要拿走除成本外的全部纯利润。我还需要你手写一封道歉信,用传真的形式送到每一位客户手里。” “道歉信?我道什么歉?” “你就说, ‘我屠广志嫉妒侯总人脉广,故意恶性竞争想搞垮侯总的公司、污蔑侯总的名声’ 。现在,所有老客户都认定我故意抬高价码、赚得盆满钵满,你必须替我平反,才能平息他们的愤怒。以上这些必须在两个月内做到,如果多拖一天,我就要多加一天的精神赔偿金。” 明天会更好 第41节 这一回,屠广志沉默了,他隔了很久才问道:“一定要闹得这么满城风雨吗?” “那当初我遭受风雨的时候,你怎么不嫌动静大!”侯兴林喊道。 侯兴林告诉他们,拓片上的第一枚指纹是在公文包上发现的、第二枚是在纸巾包装上发现的,经过对比得知,都是章燕霞一个人的指纹。况且那两件物品的表面都有被擦拭的痕迹,必定是章燕霞存在故意抹除的动机。 最后,侯兴林还说了一句:“屠总,即便你不说小章犯过什么事也不要紧,我还可以拿着这两枚指纹去公安局,请警察同志来查一查。” 这时,地下车库入口处响起了吵架声,似乎是妻子疑心丈夫在外面有情人,想抢丈夫的手机查岗,而丈夫不肯交出手机,倒是反手给了妻子一巴掌。妻子哭哭啼啼的,捡起菜篮子里的茄子和西红柿朝丈夫砸去。 屠广志看着这场闹剧,缓缓开口道:“好的,那我们考虑一下。” 章燕霞也轻轻地挤出来一个“嗯”字。 侯兴林把指纹拓片留在了后座,他准备下车:“你们最好不用考虑太久,我公司里那些滞销的危化品过期了,处置废品还需要好大一笔钱呢,我可没有闲钱。要是让我等太久,我会向你们一笔笔讨回来。” 车库入口一片狼藉,那些蔬菜瓜果已经摔烂成泥。 侯兴林下车了,屠广志叫住了他:“侯总,多提醒你一句,地上脏,小心别踩到那些西红柿,凭空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放心吧,就算沾到身上也没什么,大不了再换件新衣服,反正又不是买不起,您说呢?” “那祝侯总好运,再见。”屠广志笑道。 第53章 08、处置危险废物,制造环境污染 2016年初,大街小巷洋溢着喜庆的氛围。随着小年的临近,城市里随处可见春联福字、窗花剪纸和大红灯笼,远远望去十分鲜艳热闹。 但是这个春节,侯兴林过得食不知味,家里也是冷冷清清的。侯兴林一直等着屠广志的反馈,这段时间他对别的事都提不起兴趣,更不用说操持家里迎接新春。 郑美玲对此难免有微词,她说道:“反正你手里有他的把柄,害怕去蹲监狱的是章燕霞,又不是你,你慌什么?” 侯兴林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回应道:“你还真以为我想让她蹲监狱啊?我只是想要钱。你看那些被非法集资骗了的人天天在派出所门口静坐,谁想把骗子扔监狱里啊?不过是想请警察追回自己的钱罢了。” 事实上,这一年的侯兴林元气大伤,他近期确实濒临窘迫的境地:一方面,兴林化工因为滞销,有28吨烧碱、8吨正丁醇、40桶四氢噻吩等危化品已经过期,这个处置费需要一大笔;另一方面,他在2014年底与屠广志大打价格战的时候遭遇了资金链断裂,他向一位做建材批发生意的安徽老乡丁伟文借了一笔300万的款,借用期一年,如今不得不还了。 这一年,建材批发行业发展得如火如荼,可侯兴林的化工行业倒是日暮西山。由于一整年入不敷出,侯兴林曾多次赔笑脸请吃饭,请老乡丁伟文再给他半年宽限期。 但自从进入小年起,丁伟文就以拜年的名义明里暗里催促侯兴林道:“到期啦,该还钱啦。” 郑美玲还在絮絮叨叨地叮嘱侯兴林道:“你别嫌我啰嗦,我可提醒你,咱们绝对不能铤而走险,十三年前那件事...” “我知道,我知道。”侯兴林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哎,饿了,昨天蒸的花卷还有吗?再给我盛碗排骨来。”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混过了大年初四,街道上复工复产的人也多了起来。 早晨九点半,郑美玲在客厅里包饺子,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吵醒了侯兴林。半睡半醒间,侯兴林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睡眼惺忪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是位年轻男人,他的语气热情洋溢道:“侯总,给您拜年啦!” 侯兴林不耐烦地问:“你谁啊?” “您不记得我啦?我是小于,之前帮您填埋过废物。” 侯兴林吓得一激灵,困意也都没有了:“什么填埋?什么废物?你别乱说话,乱说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侯总,您怎么能忘了我呢?2003年非典之后,您是不是联系过临沂收废品的钟老板,让他把68个废铁桶运到山东?当时您说,每个废铁桶的处置费30块,而且给现金。运到山上时,还是我帮您挖的坑。” 2003年的这件事,正是侯兴林夫妇深藏了多年的秘密。 那时兴林化工刚刚起步,为了早日清偿掉创业时的贷款,侯兴林昧下了一笔专款,正是委托环保化工企业处置过期危化品的处置费。 当时,30岁出头的侯兴林曾驱车600多公里赶到山东临沂,并偷偷摸摸地联系了一位收废品的村民,那个男人姓钟,他答应帮侯兴林把这68桶危化废品埋到村外的山脚下。当然,他们统一口径说这68桶的内容物都是煤气管道泄漏检测用液。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虽然表面风平浪静,但侯兴林夫妇一直提心吊胆。每逢汛期到来,他们两口子都会格外关注鲁南一带的气象情况,生怕一场暴雨把地下的危化废品冲出来。 这时,小于的催促声让侯兴林的思绪回到现实。 “侯总,钟老板已经不干这一行了,我自己经营着一家废品站,想赚点养家糊口的钱。我告诉您,现在刚过完年,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都回大城市复工了,整个村子安静的不得了,正是咱们行动的好时机。” 侯兴林听得心脏咚咚直跳:“你们没有处置危废的资质吧?” 小于笑得很爽朗:“侯总,您这不是说笑嘛?我们这乡间田野的,哪儿来的什么资质?单凭这一座座空山头,就能掩埋一切东西于无形,等到一百年之后被人发现,我们早就灰飞烟灭啦,谁还会担这非法处置危废的责任?” 侯兴林咽了咽口水,隔半天后说道:“算了,还是不要了,《两高司法解释》说得明明白白,这是犯罪,要是被发现了,我非得吃几年牢饭。” 挂断电话后,侯兴林再无睡意,他起身来到客厅。 郑美玲正在擀着饺子皮,她说:“你醒了?刚小黄把电话打家里来了,说绿洁那边要支付先期处置款。” 侯兴林非常沮丧:“公司账面上哪还有闲钱?几十万哪是随随便便能拿出来的。” 桌子上摆着一大个搪瓷盆,装满了刚和好的韭菜鸡蛋饺子馅。侯兴林全身酸疼得没力气,也不知怎么的,他舀起一大勺馅料就往嘴里送。 郑美玲急忙把侯兴林拦下:“你疯了?这是生的!” 侯兴林反应了过来,跑到垃圾桶旁哗啦啦地呕吐,又打开水龙头漱了漱口。 回到书房后,侯兴林在搜索引擎里输入“私埋化工危废”的关键词,只见网页上有很多漏网之鱼在分享他们的心得。侯兴林看着,心也跟着痒痒了起来。 “喂?小于吗?”侯兴林还是鼓起勇气回拨了过去。 三月底的微风已夹杂着暖意,吴霜自毕业后就成为q·iise品牌的正式设计师,这半年来一直在这家服装店待到傍晚,再由顾天宇的司机开车接回家。 这天在回家的路上,吴霜一直和意大利进口面料品牌的中国代理商通话,忙完后迫不及待地拨打了顾天宇的电话:“亲爱的,我要分享给你一个好消息,今天有位中直院团的导演邀请我作为服装设计师,参加一部申请国家艺术基金的大型舞剧哦。” 顾天宇连忙夸赞吴霜,并问她这种舞剧的难度大不大。 “难度很大的,因为是民族舞剧,我要去了解大量当地的人文风俗呢。”吴霜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可能这两天要去采风。” “采风?一定要去吗?” 吴霜委屈巴巴地说,她从毕业起就一直设计成衣,但她的梦想又不仅于此。 顾天宇急忙改口道:“我很支持你,去哪里采风?” “山东,沂蒙山。”吴霜回答道。 2016年4月19日,吴霜乘坐了前往临沂的高铁列车。 顾天宇早就约好和一位检察官在这天中午见面,所以他没能亲自送吴霜去北京南站。吴霜也非常理解他的工作,只是叮嘱他多注意休息。 到了傍晚前后,吴霜向顾天宇发来了消息: “已到站,正随接待人员前往酒店的路上,稍后可能会进山,信号不好,晚上电话联系。” 顾天宇又查了查临沂的天气,得知连续几日风和日丽,他放心了不少。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当天晚上。 顾天宇回到家后就迫不及待地与吴霜通话,听到吴霜今晚却一直在咳嗽。 “你着凉了吗?”顾天宇急忙问。 “没事。”吴霜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 顾天宇慌了,连忙追问吴霜今天发生了什么,吴霜这才娓娓道来她的遭遇。 今天傍晚,采风团队被接待人员送到了一家位于风景区内的度假酒店,山林里面云雾缭绕,风景自然是优美的,照理说应当是一趟富氧之旅。但是,当他们随甲方进山采风后,短短几个小时里,主创人员却接二连三出现了喉咙刺痛、头晕目眩、呼吸困难的症状。 吴霜的声音变得很干哑:“我的嗓子好痛,不知道那村子里弥漫着什么味道,直往头顶上钻。” 这句话引起了顾天宇的警觉,他问道:“到底是什么味道?刺鼻吗?” “是刺激性的气味,尤其靠近景区的水塘附近就更加强烈。”说到这里,吴霜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她还说,傍晚时舞美总监曾去附近的村子打听过,村民们说水井里的水也有这种怪味。 顾天宇很担心地说:“你就不能请假回来吗?” 吴霜再次重申说,这是她第一次参与这种大型剧目,不希望给团队留下脆弱的印象。听说当地有一批市作协和市音协的专家正在延安鲁艺培训,这群专家很可能会返回临沂与采风团队进行文艺座谈,真这样的话,采风之旅还要再延长一周。 说完这些,吴霜又抢先问道:“亲爱的,你一定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好吧,我支持你。”顾天宇说。 第54章 09、白昼日行千里,黑夜掘地三尺 四月的阳光令人心旷神怡,这是只在万物复苏的春天才有的景象。 然而,纷飞的柳絮既遭人爱也遭人恨,前者爱它像报春鸟、后者恨它似蜘蛛网,顾天宇就是后者。他一直患有过敏性鼻炎,为防止柳絮过敏,他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但刚走出车站后还是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天傍晚,吴霜安排好了汽车,直接带顾天宇来到风景区所在的村庄。 如果打开地图就能发现,莒南县是临沂市距离海岸线相对最近的一个县,而与日照接壤的埃沟村又是距海最近的一个村。但是,这趟采风之旅明显没有海边度假的悠闲状态。 近日来,吴霜称喉咙刺痛的症状愈演愈烈,这令顾天宇深深警惕。听说她已在作曲的陪同下去医院做了检查,但并没有查出什么名堂。 顾天宇非常牵挂吴霜,想抵达风景区后就与吴霜见面,两人在同一个酒店里入住。 但吴霜却显得很为难:“大家都在,影响不好。” 顾天宇不太高兴地说:“咱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怕什么影响?我又不需要剧组报销。” 吴霜解释道,作曲和编剧都是业内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他们都没带家属来出差,吴霜是个新人,自然不好破例,显得像是来公费旅游的。 但是,吴霜也耐着性子安抚了顾天宇:“采风之旅再过几天就要结束了,到时候我留下来陪你散散心。” 就这样,顾天宇只能独自暂住在另一家酒店。他随身服用的氯雷他定药片有嗜睡的副作用,顾天宇有些困倦,只好外出绕着风景区散散步。 春天赋予了山林草木葱茏的景象,但在云雾缭绕之处,顾天宇察觉到确实有阵阵刺激性气味飘来。 空中的柳絮刺激着顾天宇的鼻腔,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摸遍口袋也没摸到纸巾。 正当他窘态之际,附近几位村民在地里施肥完回来,见状便递给他几张还算洁净的卫生纸。 顾天宇感激地笑了笑,可他接过卫生纸的瞬间,只觉一阵刺激性气味直冲鼻腔。 面对顾天宇这位西装革履的城里人,淳朴的村民们急忙解释:“别担心,这纸没擦过脏东西,只是村里的气味太大,所有东西都染上这种怪味儿。”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顾天宇跟随村民们漫步到一口水井旁,这才了解了前因后果。 听说今年春节后不久,村民们在筹备春耕时就发现了这阵气味,它弥漫在田间巷尾、久久挥之不去。就譬如这口水井,即便村民们把水烧沸了再饮用,也仍能品尝到不愉快的口感。 村民们为了让顾天宇相信他们不是空口白牙捏造谎言,众人当即取出一桶井水运回家后上灶烧开。 当顾天宇把破旧的搪瓷杯端到鼻子底下时,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明天会更好 第42节 于是,在这天下午四点四十分,顾天宇拨通了县环保局的电话。 当环境监察大队赶到埃沟时,天色已渐渐暗了。 执法人员很快定位到刺激性气味的来源,那是位于距水井仅二百米左右的山脚下。他们轻轻挖开泥土,只见地底露出一个铁皮桶的轮廓,桶内还不断渗漏出不明物质,很可能是污染周边土壤和地表水的罪魁祸首。 当晚,顾天宇在公安局做完笔录后已经快十点了,他独自回到酒店后与吴霜通话,并讲述了今天的来龙去脉。 吴霜听后惊讶地问:“你是说,这个村子被人非法掩埋了化工危险品?” “目前只是我的猜测,明天一早市环保局会带专家过来,也会成立专门的处置队伍。不过根据我的经验,非法掩埋的概率很大。” 吴霜向顾天宇表达了深深的赞赏,随即话锋一转道:“不过,掩埋的那位主谋抓到了吗?” “还没有,不过公安机关已经介入,估计这两天就有进展。” “那应该怎么量刑呢?这已经是刑事责任了吧?” 顾天宇好奇地说道:“你好像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吴霜又咳嗽了起来,她说这是严重危害大家健康的行为,影响又如此恶劣,必须绳之以法。 “你怎么还咳嗽得这么严重?希望采风赶快结束吧,结束了我接你回京。” 吴霜清了清嗓子,甜甜地笑了:“你来了,我的病就好了。” 第二天一早,厚重的云层将天空笼罩得密不透风。这夜顾天宇睡得并不好,他早晨六点多就迷迷糊糊地醒来了。 洗漱后,顾天宇到楼下吃了碗鲁南糁汤,可热乎乎的鸡肉糁刚还没吃几口,他就突然接到了环保局工作人员的回执电话。 这一夜市环保局的行动很有效率,他们召集了危废处置公司的工作人员组织了处置队伍,声势浩大地赶到山脚下对填埋体开挖再处置。 顾天宇搭顺风车赶回村里时,处置队已在地面开挖了长10米见方的大口,他们还准备了大量防渗布,要对不明物质的二次污染采取防护措施。 这一天过得很漫长,治鼻炎的药物让顾天宇的脑子昏昏沉沉的,隐约只能听到处置队员高声吆喝道:“又一个!” 直到太阳西斜,处置队伍一共从地下取出87个铁桶。 针对这起危废品非法转移倾倒案件,县公安局组织了“4·14”专案组,并对容器内的残液和污染土壤取样送检。 县里之所以搞出如此大的动作,是跟去年的一起特大爆炸事故有关。2015年1月,距埃沟村100公里外的罗庄某工厂曾发生过特大爆炸,爆炸时的冲击力硬生生压倒了一座7米高的大型冷却水罐,把多条管道都砸成了弧形,四名工人当场罹难。随后的半个月里,天空中一直都腾起着黄色的浓雾,久久挥之不去。 当时,市政府紧急成立了事故调查组,又是请环境监察部门检测空气环境、又是命令公安机关排查事故原因。时至今日,全市上下仍旧心有余悸,安监部门特意定期召开危化品安全生产专题的会议,从“学习纲领”到“贯彻精神”耗时几个月。没想到刚过完年,竟有人敢在这个地界儿顶风作案,专案组负责人胡新华自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16日上午,专案组终于取得了重大进展:埃沟村二村一组村民何运全供认不讳,供述山脚这些铁桶都是他填埋的。 当胡新华赶到这位村民家中时,专案组已将这座平房包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搜查出了一排分装工具,并将一个个空汽油桶和塑料管运出送检。 而何运全蹲在自家院子里,向专案组供述出一段十三年前的小插曲,当时他才24岁。 2003年,山东临沂。 全国抗击非典疫情取得胜利后不久,各地的农民们进入夏收夏种的大忙季节。然而农业部公布的最新预计显示,今年全国夏粮总产950亿公斤,将比2002年减产35亿公斤左右。 央视的农业频道里,正播放着全国人大农业与农村委员会举行的全体会议。听农业部、水利部和林业局等部门分析,夏粮减产的主要原因是种植面积减少了2600万亩。虽然如今农村疫情得到有效控制,但非典疫情的影响却远远没有结束。 听着不容乐观的新闻,24岁的待业青年何运全愁云满面。 何运全初中肄业,常年混迹在外地打工,因为贪玩没攒下多少积蓄。直到那场非典型肺炎爆发后,他不得不回到老家种田为生。 可粮食减产就意味着收入减半,何运全愁得团团转。 就在这一年初夏,何运全突然接到一通电话。来电人自称姓钟,在县城经营着一家废品站。 钟老板说,有一位北京的大客户要把几十个铁桶运到埃沟村处置,问何运全愿不愿意帮他去山脚下挖坑。当然,北京的大客户给钱很爽快,每个铁桶给他30块,现金日结。 何运全非常心动,他计算了一下,这几十个铁桶就能赚2000多块。但他还是留了一个心眼,问道:“铁桶里是啥?” “废品,听说是过期的煤气管道泄漏检测用液。”钟老板说。 三天后的深夜,一辆厢式卡车摸黑驶进了村子。 那位北京的大客户果然没亲自到场,是钟老板从县城叫了两个帮手来把铁桶卸下了车。何运全数过,铁桶一共有68个。 直到天际露白,这帮人才算折腾完。 在晨曦的微光下,钟老板戴着墨镜,交给何运全一个信封:“接下来,这些铁桶就辛苦你了。” 很快,那一辆厢式卡车扬长而去,乡间小路泛起的尘土又复归平静。 何运全掂量着信封,怔怔地望着自家门前坪地上的68个铁桶出神。 村子里的鸡鸣唤醒了他的父亲,老人家醒来看见院子里蔚为壮观的景象吓得差点没背过气去。何运全好说歹说解释清了事情原委,把信封里的2040块钱交给了父亲。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天气渐渐升温炎热,雨水也多了。这些铁桶堆成了小山,整天经受风吹日晒,父子俩只能瞪着眼看,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瞪到了盛夏,直到阵阵刺鼻的气味从铁桶中不断飘出,父子俩这才决定把铁桶运到山脚下,光是挖填埋的坑就挖了整整一个通宵。 2016年2月,山东临沂。 时光一年年地溜走了。这些年,何运全的父亲在外出打工时因肺癌离世,工地不承认父亲的癌症是工伤,只肯出一笔微薄的抚恤金。 家中的劳动力少了一位,何运全终日沉湎在赌博和高粱酒中。妻子因受不了他的懒惰脾性,两年前赌气提出离婚后便远走高飞。37岁的何运全又成为孑然一身的光棍,怕是不久后便会坐吃山空。 可就在今年正月末尾,一个机会来了。 那晚,何运全正在家中观看盗版电影,突然接到一通陌生来电。对方的声音是个年轻的男人,一上来就热情洋溢地说道:“何大哥吗?给您拜年啦!” 何运全正吃着几颗花生米,他懒洋洋地说:“这个年拜得有点晚,别再来电话了。” “您别挂!我不是骗子,我有个好活儿。”对方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活儿?你谁啊?” “北京那边有位大客户要处理一批废品,打算运到咱们村子里填埋,废品密封在铁桶里,每个酬金60块,现金日结。”对方答道。 废品、填埋、铁桶、现金,这些词汇唤醒了何运全心底的记忆。他从沙发上跳起身,抬高音量又问了一遍:“你谁啊?” “我是小于,以前在钟老板手下做事的。” 何运全彻底清醒了,急忙问道:“钟老板他人呢?” “他去内蒙古谋生啦,早就过去了。” “怪不得,我说后来去县里怎么没再见过他。” 何运全没记错的话,十三年前一个铁桶的处置费是30块,而如今涨到了60块。要是粮食的售价能赶上这种倍速的飙升就好了,当然消费物价最好别跟着涨。 就这样,何运全再次答应了同样的请求。 还是三天后的深夜,依旧是一辆厢式卡车摸黑驶进了村子,何运全同样没见到传闻中那位神秘的北京大老板。 这回跟车的是一位年轻男人,他也在大半夜着戴墨镜,这种古怪的习惯和钟老板如出一辙。清冷的路灯衬得他细皮嫩肉的,这让常年风吹日晒的何运全很羡慕。 很快,这位年轻男人和两个帮手一起把87个铁桶卸下了车。 何运全在一旁打听道:“小于,那个北京的大客户,很大吧?” 小于戴着手套卖力地干活,回答得也很干脆:“是呢,侯总人家可是大老板,公司在昌平,做得风生水起。” “小于,你可真爽快,当年钟老板就不肯告诉我客户的身份,其实哪有那么多避讳。对了,你的好多习惯都跟钟老板一模一样呢。” “我毕竟是他的徒弟嘛。”小于笑着说。 天色再次微亮,在晨曦的微光下,小于抬了抬墨镜,交给何运全一个信封:“何大哥,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厢式卡车扬长而去,乡间小路泛起的尘土又复归平静。何运全拿着信封掂了掂,这种手感是记忆抹不去的:相比十三年前的信封,这沓的厚度差不多是之前的三倍。 午后阴沉的天空响起几声雷鸣,乌云在田间巷尾的上空聚集了起来。几个村民正在平房屋顶烫着油毡,时而讨论着近日来进驻到村子里的专案组。 通过容器内的残液和污染土壤样本,87个铁桶里的废品成分终于检测出了结果:那根本不是什么煤气管道检测用液,而是液体烧碱、正丁醇和充当气体燃料警告剂的四氢噻吩,它们作为易燃有毒的危化品,必须严格按照危险废物标准进行处置。 而“钟老板”和“小于”这两个代号,让胡新华产生了兴趣。 胡新华细细盘问了他们二人的联系方式,但结果却大失所望:因为年代久远,“钟老板”的通讯方式早就没有了,倒是“小于”的来电号码被何运全记录在香烟盒上。只是专案组一路追踪过去,发现那是张虚拟运营商的黑卡。 铁桶上没有留下小于和两位帮手的指纹,这与何运全供述他们全程“戴手套”的行为不谋而合。至于那辆厢式卡车的牌照,何运全想破脑袋也只记得一个“鲁a”。 最后就是视频监控系统,胡新华早在接到专案组任命时就没抱希望:全县每年建设3000个监控点位标准,预计三年实现新增农村地区视频监控点位9000个。可眼下,这浩浩荡荡的“小天网”工程才刚刚建设第一年。 就在专案组一筹莫展之际,何运全突然提供了一条信息:“小于倒是跟我提起过北京那位大客户的信息,你们需要吗?” 胡新华眼前一亮:“当然。” “听说他公司设在北京昌平,老板姓侯。”何运全恳切地问道:“我这算戴罪立功吗?” 第55章 10、繁荣群众文化,致力扶贫攻坚 2016年初春,北京。 这天晚上,昌平区文化活动中心灯火通明,一台由区文化馆承办的群众晚会刚刚落下帷幕,现场观众的反响很不错。很快,区领导和市民们有序离场了。广场上停着各单位的大巴车,准备满载歌舞演员动身返程。 郑美玲是此台晚会快板节目的负责人,这个节目讲的是昌平区的乡村扶贫建设。此时,三位表演快板的男同志已经换好便装,准备骑自行车回单位。郑美玲和他们告别后走出剧场,计划拦辆出租车回家。 这些年,郑美玲和侯兴林的女儿侯萍萍在安徽读大学。女儿长得很俊俏,也继承了郑美玲能歌善舞的才艺基因。郑美玲在群艺馆的工作很清闲,日常能操心劳神的对象只有老公侯兴林。 可自从过完今年春节,郑美玲总觉得老公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他先是从正月初五起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和其他人一宿宿地通着电话;再就是留心天气预报,似乎格外关注鲁南地区的气象情况。 每次当郑美玲问什么,侯兴林总是三缄其口,糊弄些老生常谈的“没什么”和“想多了”。只有当郑美玲问起公司滞销的那些危化品去向时,侯兴林才会回答一句“找绿洁处置了”,可每当郑美玲想进一步问下去,侯兴林又是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 此时郑美玲走出文化中心,她的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美玲姐”。 郑美玲回过头,只见路边站着一位皮肤白皙的年轻女子,郑美玲隐约记得她是本台晚会服装组的负责人,但怎么都记不清她的名字了。 吴霜似乎看穿了郑美玲的心思,笑着说道:“美玲姐,我叫魏无霜。现在太晚了不好打车,不然我送您吧?车就在停车场。” “你开车了吗?”郑美玲有些心动。 “有司机。”吴霜浅浅地笑了。 车辆在夜色中缓缓向北七家镇驶去,两个女人在车里聊起了家常。吴霜告诉郑美玲,这台晚会的服装组负责人即将临盆,她才作为朋友前来救场。 “这次晚会时间确实紧,你是哪个团的?”郑美玲好奇地问。 “我啊,我不在院团,我正准备在外面开家工作室,属于单干。” “单干也好,时间自由,受的限制也不大。对了,你结婚了吗?” 接着,郑美玲和吴霜从生活聊到了育儿。一聊起婚姻,郑美玲就滔滔不绝,吴霜倒也沉得住气,自始至终耐心倾听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直到车驶进定泗路,郑美玲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吴霜便问道:“美玲姐,你饿了吗?不然咱俩吃口东西去?” 经吴霜这么一提,郑美玲感觉确实饿了。 明天会更好 第43节 司机调转方向,按导航驶向了吴霜预订的西餐厅。 深夜的西餐厅里光线幽暗,顾客也稀少。两个女人找到靠窗的一个玫红色沙发座位,在轻柔的古典乐中继续聊着女人的话题,什么吴霜被婆婆催生、老公那方面行不行,这一聊就聊了四十多分钟。 “美玲姐,别光顾着聊我了,我结婚才没两年,哪有那么多故事?倒是美玲姐你,家里的情况怎么样?”吴霜笑着问。 这个话题让郑美玲突然沉默了,她用汤匙舀着蘑菇汤,却一口都喝不下去:论感情的话,这些年还算稳定,那些别的夫妇吵得鸡犬不宁的拈花惹草之事,侯兴林做得并不过火。至于那些应酬时硬往老公身上凑的莺莺燕燕,郑美玲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遥想当年,是郑美玲陪侯兴林把生意从白手起家做到蒸蒸日上,大事都由侯兴林拿主意,两人也很少发生分歧。只不过有些原则性的问题,郑美玲总怕侯兴林犯错。 说到这里,郑美玲鼓着勇气抬起头:“我老公,好像在外面犯了点事。” 接下来,郑美玲对相见恨晚的吴霜聊起了自己的猜测:从公司每况愈下的盈利、到催要处置金的电话,再从开春侯兴林闭门不出的行为、到关注气象预报的习惯,她还知道老公背负着外债,也听说了债主跟他闹得鸡飞狗跳。 当然,郑美玲隐去了十三年前曾在山东填埋过一批危化品的旧事。 “无霜妹子,我就是担心他为了几十万块去铤而走险,这可是犯罪。”郑美玲忧心忡忡。 没想到,无霜的态度比她还激烈:“美玲姐,你糊涂啊!” “我糊涂?怎么是我糊涂?我一直劝他别钻法律的漏洞呀。”郑美玲听懵了。 “你是个聪明女人,可为什么不跟他切割呢?”吴霜瞪大了眼睛:“与其提心吊胆度日,还不如划清界限以免引火烧身。” “你的意思是说...” “美玲姐,不然你就先离婚。” 郑美玲大惊失色:“离婚?我从没想过离婚。” “假离婚呀!”吴霜的眼神满是恳切,字字句句饱含着关怀。 吴霜说,估计侯兴林的债务危机已经火烧眉毛了,既然债主可能去法院起诉并冻结婚后财产,那郑美玲也不妨以感情破裂为由协议离婚。到时候,先把夫妻的共同房产转移到郑美玲名下,等这阵风波散了再复婚。 西餐厅内,古典音乐进入到高潮迭起的主题部分,郑美玲的心绪也翻江倒海——这位比她年轻十几岁的吴霜,给她的人生指引了一条新方向。 “这件事,得容我回去想想。”郑美玲说。 “那是当然,这种大事还得跟姐夫达成一致才行。”吴霜很善解人意地说道:“我认识一位优秀的青年律师,如果后续你有需要,可以向顾律师咨询。” 北京三月的天气渐渐回温,而吴霜待郑美玲的热情也像吐嫩的绿芽般有增无减。 要么是听说某话剧即将首演,吴霜恰好有两张中轴线座席的好票,邀请郑美玲同去观赏;要么是听说某美容院引进了欧洲最新的激光仪器,邀请郑美玲同去体验。 但无论怎么美容购物,吴霜绝口不问她离婚的进展。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郑美玲对吴霜的信任与日俱增。 直到4月中旬的一个深夜,吴霜突然接到了郑美玲的来电。电话中,郑美玲带着哭腔,问吴霜能不能到家里陪她待一会儿。 吴霜裹着浴袍坐在酒店的梳妆台前,遗憾地说:“美玲姐,我在山东出差呢,你怎么了?” 郑美玲说,她多年来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原来,今晚侯兴林大醉一场后回家昏睡过去。这时,他的手机来了电话,郑美玲便帮忙接听了。 只听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男人,讲话凶巴巴的,嗓门也很粗。他说了很多凶神恶煞的风凉话,要么是马上就要东窗事发、要么是做了恶就要承担代价。他威胁了好一通之后,向郑美玲喊道:“我好心劝你一句,趁早收拾东西搬家滚蛋!反正你们这套别墅是保不住了,别到时候搞得兵荒马乱的。” 挂断电话后,郑美玲越想越不对劲,只能把喝得七荤八素的侯兴林叫醒。 这晚侯兴林终于摊牌了,他向郑美玲坦白,说今年春节后就私下找人去山东填埋了一批危化品,前前后后装了87桶,给了当地农民几千块钱。 郑美玲气得全身发抖,她这段时间千叮咛万嘱咐,就是怕侯兴林犯糊涂重蹈覆辙。她情绪激动,又气又急地喊道:“十三年前没查到咱们,不是因为咱们运气好,而是国家打击力度没现在这么大,你还真的心存侥幸以为祖上庇佑?这些年国家判了多少个了?逮一个判一个、判一个罚一个。万一你出事了,公司那一大家子人怎么办?外债和贷款怎么办?我和萍萍怎么办?” “是啊,还有女儿侯萍萍。”侯兴林清醒了。 他坦白后趴在郑美玲的腿上,痛哭流涕地说:“媳妇儿,我真的知道错了。” 换季的气候让郑美玲口干舌燥,她咬着嘴唇,脑海里浮现起吴霜白皙的脸庞、还有她气定神闲的劝慰。 郑美玲清了清嗓子,说道:“老侯,咱离婚吧。” 侯兴林吓得一激灵,急忙抬头看郑美玲。 而郑美玲则眨了眨眼,补充道:“别墅过户给我。” 顾天宇在鲁南等候了三天后,终于等到吴霜采风结束并答应见面了。令人欣慰的是,她喉咙刺痛的症状已有明显改善,但顾天宇也不敢继续让她久留,打算向警方交待完发现那87桶危化品的前因后果就带她火速返回北京。 在山东的最后一晚,吴霜在用餐时提到了一件事。 吴霜说,有位群艺馆的姐姐对她很照顾,可是姐姐的老公做生意失败后向他人借了300万元的民间借款,如今偿还不上,债主已正式向法院起诉。如今,这个可怜的女人夜不能寐,终日担心他们的不动产会被强制执行。 “亲爱的,我向她出了一招假离婚,你觉得可行吗?”吴霜问道。 顾天宇说,现在假离婚的行为有很大风险,何况那对夫妇不仅是为了购房那么简单。他们既然处于涉诉状态,原告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一旦被证明是假离婚,搞不好还要承担法律责任。 “怎么会这样...”吴霜难过地说:“她是位很善良的姐姐,是我入行以来待我最和善的姐姐了。亲爱的,有什么办法能帮帮她吗?” 摇曳的烛光中,吴霜那双似水的眼睛更加动人了。 顾天宇看呆了,喃喃自语道:“办法肯定是有的。” 吴霜笑了,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说来听听?” “比如,法院在强制执行时发现这处房产以正规流程抵押给了第三方。” 吴霜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可是法院会不会判定借款抵押合同无效?” “这就看她老公和第三方之间的债权债务关系是真实还是虚假的了。我举个例子,好比一方按照流程在相关部门办理了抵押登记手续,而另一方足额履行了借款义务,如果你一口咬定它就是真实的债权关系,对方也很难证明这关系是虚假的。” “可如果一方正处在诉讼之中呢?毕竟那个债主已经起诉她老公了。” “法不禁止即可行,法律并未禁止一方当事人在诉讼期间另行发生经济合同。” 听来听去,吴霜还是不太放心的样子:“难道真的没有风险吗?真没风险的话,大家为何不用这招来逃避债务呢?” “风险肯定是有的,这一招本身就不值得提倡,属于钻法律的漏洞。”顾天宇说。但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又发生过多少不为人知的龌龊事呢? 吴霜这才露出明艳的笑意:“亲爱的,回北京之后我约他们夫妇的时间,你当面和他们讲一讲吧?” 顾天宇愣了,表情很为难:“毕竟这有违职业道德,我不便出面。” 去年,顾天宇终于如愿以偿正式入职一家红圈律所,这里聚集着众多全球顶尖高校毕业的高材生,顾天宇似乎已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虽然红圈所的业务量是天睿无法匹敌的,但它对律师专业形象和风险控制的管理也会更加严格,顾天宇在站稳脚跟之前,不太想教唆别人去钻法律的漏洞。 吴霜深深地低下头,为自己的荒唐请求而道歉:“对不起亲爱的,是我不懂事。只是那位姐姐待我很好,很久没人待我这样好了,除你之外...” 眼见吴霜要梨花带雨,顾天宇心中不忍,终于松了口:“既然她很照顾你,那我就帮帮她吧,明天一落地你就联系他们夫妇,你别难过了。” 果然,吴霜破涕为笑了。 四月末的夜晚,春风带着些许暖意。顾天宇和吴霜刚抵达北京后,来不及在家里多做停留,直接开车前往海德堡花园,郑美玲早已守候在别墅门口。 家里弥漫着淡淡的紧张和局促,足以证明事态的严峻。 客厅里除了侯兴林夫妇外还有一位中年男子,他是侯兴林的表弟周永昌,也是顾天宇事先特意让侯兴林约到家中来的。 顾天宇没有过多的客套,直接开门见山。 他先从文件夹中取出一份合同,放到了茶几上:“这是一份我临时草拟的借款合同,债务人是侯兴林,债权人是周永昌。你们先看着,具体涉及哪些条款要调整,回头可以和我详谈。” 接着,顾天宇进行了周详的“指点”:譬如周永昌如何准备一笔借款、并如何按照期限转到侯兴林的账户中。同时,顾天宇让侯兴林带好房屋所有权证书,尽快去房管局申请抵押登记。 顾天宇说得很快,侯兴林等人好不容易才跟上他的节奏,忍不住问道:“万一实际操作时遇到不懂的问题,能给您发信息请教吗?” 顾天宇很犹豫,他婉拒了这个请求:“还是打电话吧,回头无霜会再给你们一个手机号码。” 眼看事情聊得差不多了,顾天宇起身准备告辞。 郑美玲这才回过神来,说劳烦顾律师大驾光临,竟然也没喝茶吃水果。而顾天宇不想久留,匆匆寒暄几句后就离开了。 “针对京津冀、长三角、珠三角区域及直辖市、省会城市、计划单列市空气质量状况综合来看,第一季度全国地级及以上城市空气质量同比有所下降。” 回家的路上,交通广播正聊着环保部发布的2016年第一季度空气质量状况。不知为何,顾天宇这趟回家的路开得莫名烦躁,总感觉被一副鼓槌凿着太阳穴。 吴霜关切地握住他的手:“没事吧?” 顾天宇问吴霜:“对了,你没和他们提过我的名字吧?” 吴霜捂住了嘴,很是懊恼地说:“哎呀,我随口提起过,怎么了,不要紧吧?” 顾天宇皱起了眉,指尖不停在方向盘上敲打。 “我原本还想请你为他们夫妇辩护呢,但你这么不开心,我都不敢说话了...”吴霜委屈地说。 车子默默驶进地下车库,顾天宇的心中很不安,但他最终也没忍心苛责吴霜什么。 春夜的风拂动着绿化的林木,而路灯在婆娑的树影中抖落了一地温柔。 第56章 11、虚假抵押登记,申请法庭仲裁 2016年8月,盛夏烈日炎炎,法院终于做出民事判决,判令侯兴林向丁伟文还款300万元。 如今,十五日的上诉期已满,丁伟文特意开车来到昌平区的海德堡花园,准备熟悉熟悉这套别墅周边的环境。既然侯兴林没有能力还钱,那他就别想再住在这套别墅里了。 “7月11日,海牙国际仲裁法庭对南海仲裁案做出所谓的‘最终裁决’,判菲律宾‘胜诉’,还宣称中国对南海海域没有‘历史性所有权’。近日中国外交部长在万象出席第六届东亚峰会时阐述了中方立场,中国驻南非、波黑、丹麦、巴西等国使领馆官员纷纷表示,坚决反对菲律宾南海仲裁案临时仲裁庭的非法裁决。” 丁伟文听着广播,给建材公司的法务拨打了电话:“杜律师,《强制执行申请书》准备好了吗?咱们这周就交到法院去。” 在等待法院强制执行的过程中,时间很快从盛夏转到深秋了,而丁伟文等到的是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法院发现,侯兴林早在诉讼期间就与其表弟周永昌签订了一份借款合同,侯兴林不仅将这套别墅抵达给了周永昌,他们两人还在房管局办理了正规的抵押登记手续。因此,法院无法强制执行其财产。 丁伟文听后恨得咬牙切齿:“这是赤裸裸的恶意串通!他们俩可是表兄弟啊,咱们春天打官司的时候,周永昌这小子还出庭做过侯兴林的证人。” “但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真实的债权债务关系。”杜律师说。 接着,杜律师向丁伟文普法,说那份借款合同不仅合规合法、债权人也足额履行了借款义务。要知道,法律并不禁止一方当事人在诉讼期间另行发生经济合同。 一想到追回这笔钱要遥遥无期,丁伟文就气得直跺脚。 但还是杜律师经验老到,他说:“如果有办法能主张他俩是恶意串通就好了,那样的话,即便是正规合法的借款抵押合同,法院也很可能判合同无效。” 听到这里,丁伟文灵机一动:“他们的借款,是不是签订了长达5年的‘无息’?” 天气渐渐转凉了,秋叶并不是一夜之间染黄树林的,而是温吞着消耗完夏季的生机。这段时间,法院并没有传来新的消息,丁伟文等得无比焦灼。 就在这时,杜律师突然带来一个惊人线索,说事情有了实质性的转机。 杜律师先是拿出一沓打印材料,内容是微博平台的私信聊天记录。他说,昨天下午收到了一位自称知情人的网友发的私信,内容是: “顺着涉诉款的流向去查,您会收到惊喜。” 接着,杜律师又说:“丁总您想,侯兴林和周永昌办理抵押登记是在4月底,但双方的借款交付时间又是什么时候呢?这位网友建议,我们催促法院尽快申请权限去追踪这笔涉诉款。” 明天会更好 第44节 丁伟文看着这沓聊天记录材料,那位网友没有设置头像,账户名也是微博随机生成的。网友似乎确实知道内幕,他提供了几条有效情报,其中一条的内容就是: “据我所知,那笔300万的涉诉款一天之内在那群亲戚间倒来倒去”。 丁伟文觉得有点意思,他急忙问律师道:“这个网友到底是谁?” “不知道,估计和当事人有利害关系吧。我也曾向他索要过证据,但他摆着一副爱信不信的架势,说找证据不是他的义务,让我们实在纳闷就催法院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丁伟文果然和律师去催了法院。他们整理好新掌握的证据,正式向法院起诉,希望判定侯兴林和周永昌签订的借款抵押合同无效。 他们的思路很清晰,就是主张侯周两人签订的合同构成“恶意串通”、并且损害了丁伟文的合法权益。他们还说,早在春天一审开庭时,周永昌就曾以被告侯兴林的“证人”身份出庭,可见他对侯兴林和丁伟文间的大额债权纠纷是知情的。更何况他们是表兄弟的亲戚关系,拥有对外利益的一致性,自然使阻碍第三人债权利益的实现具有可行性。 这个时候,那位网友提供的线索就成为了关键。 法院追踪到涉诉款的交付日期发生在2016年7月份,距离两名被告办理抵押登记已过去了三个月,且涉诉款确实在同一天之内快速流转于多个存在利害关系的账户中,这个往来流通的过程有悖于日常交易思维和交易习惯。 在法庭上,面对法院的提问,侯兴林和周永昌哑口无言。 很快,杜律师又拿出了一个杀手锏,那正是两名被告签订的长达5年的“无息”借款合同。 “试问,面对一笔三百万数额的私人借贷,谁会慷慨让出5年的利息?哦对了,两名被告是亲戚关系,那么既然是亲戚倾囊相助,又何故签订一份抵押借贷合同呢?还要去房管局做抵押登记?这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贷是假,想阻碍法院强制执行其房产才是真。”杜律师慷慨激昂地说。 总之一场庭审下来,侯兴林周永昌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更可怕的是,侯兴林这种不祥的预感渐渐演变成了现实。 就在万物萧瑟的深秋时,市民们等到了集中供暖的通知,而侯兴林等到的则是法院的判决书。 法院认为,由于原告丁伟文和被告侯兴林之间存在大额债权债务关系,侯兴林将价值可观的不动产房屋进行了抵押,这份借款抵押合同的成立及履行直接影响到丁伟文的合法利益。因此法院判决支持原告的诉讼请求,确认侯兴林和周永昌签订的借款抵押合同无效。 然而,这一切侯兴林都看不到了。早在他参加庭审后的第二周,警方就叩响了兴林化工的大门,以涉嫌跨省非法处置危化品之名将其逮捕归案。 随着中秋节的临近,大街小巷弥漫着浓浓的思乡之意,商家们牢牢把握住人们团圆心切的消费情绪,把乡愁焦虑贩卖到了极致。从前年开始,“除夕”不再是国家法定节假日了,各个企事业单位的员工都在讨论何时能将“中秋”假期补至三天。 就在中秋节前夕,丁伟文正准备带着月饼和礼品去拜访客户。近期案子和欠款都有眉目了,他心情大好,正哼着小曲开着车,手机突然响了。 对方自称是法院纪检监察室。 丁伟文把车停在路边,满心疑惑:“哦哦您好,可这案子不是已经判了吗?” “我们接到了法庭的反映,他们在审理过程中发现两位被告的诉讼能力比较弱,所以想向您深入了解一下情况。” 丁伟文突然激动地说:“是的是的,他们这方面的水平确实不高,既然懂得伪造证据,一定有人在背后教唆。法官同志,我现在就去找你们,大概40分钟左右到,我会说出我知道的全部情况。” 银杏树最美的季节到来了,北京尽是一片金灿灿的图景,国贸更是美不胜收。 几场连绵的阴雨过后,在一个普通的星期三早晨,顾天宇像往常一样来到国贸上班。 电梯抵达19层后,顾天宇走向这家红圈律所。迎面走来几位年轻同事,可他们就像没看见顾天宇似的,低头匆匆去茶水间了。 顾天宇刚走向工位,就看到一个威严的背影。 顾天宇放下西装外套,惊讶地问:“冯律师,您今早不是要去天津吗?” 冯律师抬起头凝视顾天宇,这让顾天宇有些紧张。不同于天睿律师事务所的姜律师,这位不苟言笑的冯律师与顾天宇并无太多带教恩情。 “看看吧,市律协刚发过来的。”冯律师递来一份文件。 顾天宇拿起这份红头文件,只见标题是: “《关于建议对顾天宇律师涉嫌违规执业的调查函》。” 听说早在今年初秋,法庭就曾向监察室反映过有律师涉嫌违规执业。 他们调取了卷宗材料,也约谈了丁伟文及其代理人,一致认为两位被告的诉讼能力较低,那些伪造证据的手段很可能是由“高人”从旁指点。于是,监察室把调查方向转移到侯兴林的家属身上,终于听其配偶郑美玲透露:“这招儿是律师的主意。” 此外,这位律师还为他们草拟了借款合同,为期5年,利率10%。只是在这位律师离开后,侯兴林因见钱眼开,偷偷把10%的利率改为了无息。也正是这个“无息”的线索,让丁伟文发现了背后的端倪。 听说,在郑美玲提及这位律师的信息时,她绞动着手指,缓缓吐出了“顾天宇”的名字。 听完了前因后果,顾天宇一阵头晕目眩。 “冯律师您听我细细解释,其实我根本不认识那两位被告,我只是受朋友之托,所以...” “所以,事情已经发酵得很大了。”冯律师铁面无私道。 听说,市律协已认定顾天宇有负诚信诉讼的义务。现在不光是顾天宇,就连全市其它律所都在调查违法违规执业和违反律师职业操守的行为。 冯律师让顾天宇暂停手中的一切工作,回家去反省几天。 顾天宇急忙说道:“可是那家奶粉品牌的代言纠纷我已经跟进快一个月了...” “那就交给你们组的小钱继续处理,他刚从康奈尔大学毕业回国,对这个案子也有经验。” “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上班?” “谁都说不好,所以,你也要做着最坏的打算。”冯律师说道。 随着日历的快速翻动,寒风呼啸而至。 2016年底,距离法院立案后6个月内的执结限期已经进入尾声。在海德堡花园的门口,停着一排搬家公司的货车,工人们陆陆续续将大件家具搬离别墅。 听说,专案组在调查取证时发现,侯兴林报销的危废容器处置费用全部是以“油费开支”的形式体现,如今他已因涉嫌“污染环境罪”被刑事拘留。 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帕萨特。章燕霞坐在车内,时刻观察着别墅门口的动静,她很快就看到了郑美玲的身影。 只见郑美玲脸色蜡黄、面容憔悴,她接连遭遇了老公入狱、无家可归的变故,早已没了昔日养尊处优的风采。 太阳逐渐西沉,章燕霞在帕萨特里等得有些犯困,就靠在车窗前打了个盹。当她醒来时,发现搬家公司的工人们已经快收工了,他们合力搬着最后几个大纸箱,齐心协力运到了卡车上。 其中,一位戴着棒球帽的男工人搬出了一个中型纸箱,他趁没人时在纸箱上写了“垃圾”二字,随后趁乱将它交给了垃圾车司机。 很快,这辆满载废品的垃圾车扬长而去,目的地是六环外的垃圾焚烧厂。 这时,那位穿着搬家公司制服的男人拍了拍身上的土,与帕萨特内的章燕霞遥遥对望了一眼。 那一刻,章燕霞似乎读懂了屠广志的眼神: “那个公文包很快就会灰飞烟灭,和你的指纹一起永远消失在人世间。” 第57章 12、有人真心忏悔,有人假意深情 窗外的晨曦已刺破厚重的云层,笼罩着沉睡的大地。 此时已是凌晨5点13分,城市里渐渐有了行人和车流声。顾天宇神情恍惚,他已经一整夜没睡了。他还穿着前日去律所上班时的衬衫,浑浑噩噩地端起酒杯,才发觉酒上已漂浮着几片烟灰。 他面前电脑页面上,是一个标题为“忏悔书”的word文档。 “尊敬的区人民法院: 本人顾天宇,向尊敬的法官真诚检讨和诚挚道歉,无论当庭或是通话中,几位法官自始至终都没有指责、警示或训斥过本人,展现了法官的极高涵养和为人品格。在当事人处罚过后,本人从未郑重地以书面形式出具悔过或反省致歉,这是本人职业素养的欠缺。 通过本次事件让我警醒,从事敏感案件不能过于相信当事人的陈述。在今后的执业过程中,必须高度保持审慎注意义务,增强执业风险意识,防止被当事人蒙蔽。” 烟灰缸里的烟蒂足以证明顾天宇的悔过之心。这一天他无数次复盘事情始末,可以说后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早在几个小时前的零点,顾天宇曾给吴霜打过一通电话。顾天宇今天带着一些怨气,他原本希望能得到妻子的温柔安慰,但吴霜却直到凌晨都没回家。 吴霜在电话里冷冰冰地说,她今晚要陪郑美玲纾解心结,这位女人在老公被判刑入狱、女儿被流言霸凌、房产被强制拍卖等打击后,已哭得泣不成声。 顾天宇不仅没获得吴霜的安慰,反而被吴霜挂断了电话,吴霜似乎在指责他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两个小时前,吴霜终于到家了,但她没有像结婚前后那样来关心顾天宇,甚至没来和他打一声招呼。很快,主卧的浴室里响起哗啦啦的水流声,吴霜洗完澡就直接睡了。 其实这一年,顾天宇在这家新律所里做得很艰难。红圈所里人才济济,他发现曾经引以为傲的才华在这群人里不足一提。从天之骄子沦落为无名之辈,这落差的滋味本身就很不好受。 顾天宇不知道自己要被停职到什么时候,只知道这封“忏悔书”在天亮后就将同步发给律协和法院,可以预见的是,届时全市的律师同仁都能看到他的窘状,大学同学们会窃窃私语吗?老师们一定很失望吧?遥想当年他作为政法大学的高材生,他可是被寄予厚望的。 “恳请贵院明察秋毫,希望能给一个年轻律师反思悔过、改过自新的机会!” 当顾天宇在“忏悔书”的结尾写完姓名落款后,天色已经大亮。早七点的街道欣欣向荣,无数通勤的人汇聚成繁忙的早高峰。 今天顾天宇不必再为通勤奔波了,恐怕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必再去。 顾天宇有一位很强势的母亲,虽然聂淑惠大部分时间都在生意场上奔波,但她对顾天宇的严格要求却一点都不少。也或许正因为聂淑惠陪伴顾天宇的时间不多,所以但凡有空闲,她就会疯狂督促顾天宇学习,杜绝外界的一切诱惑。 顾天宇曾经幻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他有时间了,要把童年时缺失的娱乐方式都弥补回来:或许是放肆地玩改装车,或许是去滨海城市冲浪潜水。以及他这辈子都没玩过电脑游戏,那些被聂淑惠骂为“玩物丧志”的游戏机勾得他心痒痒。 可如今他终于有了大把时间,却不知该做些什么了,毕竟他闲下来的原因是不光彩的。 顾天宇站在窗前,思绪陷入混乱之中,完全没察觉到书房的门被打开了。 吴霜不知何时醒来的,她披着真丝睡袍,正浏览顾天宇电脑上的“忏悔书”全文。 顾天宇吓了一跳:“你怎么醒了?连脚步声都没有。” 吴霜淡淡地说:“我一会儿要去机场,所以定了闹钟。” “机场?去接人吗?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不,八点多的航班,要去山东出差。” 说完,吴霜指了指屏幕上的一处细节:“这里的文字,你最好写得再恳切些,我建议你再加上一句, ‘以上所述,字字实事求是、全部真情流露’ 。” 吴霜最近的状态让顾天宇非常陌生。 “你突然变得好冰冷。”顾天宇说。 吴霜并没理会他,而是继续为顾天宇勘误润色:“不,还是把‘真情流露’放在‘实事求是’的前面,这样显得更严谨。” 顾天宇听得很窝火,他顿时清醒了,语气也变得焦躁:“你刚才说,你去山东干什么?你为什么没跟我说过?” 吴霜慢声细语地解释:“你这么忙,又何必给你添乱呢。” 吴霜的眼神冷若冰霜,就像要放任顾天宇自生自灭一样。仔细想想,她的态度就是从顾天宇被市律协调查以后变得急转直下。 顾天宇抓住吴霜冰凉的小手,急忙喊道:“你为什么要如此冷漠?你在责怪我什么?” 吴霜抽出了手,说郑美玲的老公被判刑、女儿遭遇校园霸凌、房子也被贴上封条,这一切都是顾天宇的责任,是顾天宇让官司失利。 “你怪我?”顾天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们如今的现状,你居然怪到我头上?” “我原本希望你能帮他们走出难关,可没想到竟然沦落到这个结果。” “无霜,两三天了,你从没问过我好不好。我因为帮你的朋友,被律协通报、被律所停职,你有安慰过我一句吗?”顾天宇越说越激动,但是尼古丁的刺激让顾天宇喉咙干痒,忍不住一阵干呕。 顾天宇转过身去拿纸巾,才透过落地窗的反射,看到吴霜满脸嫌弃的表情。 吴霜皱着眉,厌恶地说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这种厌恶的表情,顾天宇很熟悉,早在2014年夏天,他也是这么看舒雅的,眼神里充斥着轻蔑、怜悯、嫌弃、厌恶,似乎和对方多待一秒都嫌多余。 明天会更好 第45节 顾天宇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全身。 他衬衫胸口的扣子松了两颗,领口还沾染着烟灰的黑渍,因为无心刮胡子,下巴已冒出了一层尖锐的青茬,袖口外裸露的皮肤浮着一层分泌的油脂,就连曾经精心修剪的指甲也藏着一层污垢。顾天宇这才惊觉,自己竟如此狼狈。 顾天宇抬起头,他用余光发现吴霜的嘴角竟挂着一丝讥笑。这种侮辱人的表情正是来自他深爱的妻子,这令顾天宇倍感挫败。 顾天宇垂头丧气地问:“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还要去山东吗?” “那个申请国家艺术基金的剧目建组了,我要去采风。” “可是你4月不是刚采风完吗?怎么还要去?” 吴霜像没有听到似的准备离去,但在告别之前,她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你今天遭遇的一切都是源自你的工作,怪只怪你自己不争气,别怪到我的头上。” 吴霜离开后,书房的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连带着吴霜身上的香气一起消散了。 第58章 13、求告三皇五帝,索要人间身份 12月24日,冬季的寒风呼啸而至,但蓝色港湾却热闹非凡。 早在12月初,蓝色港湾就开始宣传造势,称一场盛大的灯光节将在圣诞节前夕登场。从精雕细琢的音乐水景、到花团锦簇的空中森林,俨然要将这里打造成吸纳市民打卡的地标性场所。他们说,“平安夜来蓝色港湾,带你领略灯光璀璨的童话世界。” 经过大肆宣传后,商区也确实收获了他们期待的流量。除了熙熙攘攘的游客外,还有大量慕名而来的媒体记者,他们将镜头对准一簇簇闪耀的灯带,准备一到圣诞节的零点就将这些照片发送到各大网络平台。 12月24日晚七点半,正是《新闻联播》刚结束的时候,110指挥中心接到报警电话,称西四环万寿路某住宅小区内发生一起杀人案,死者是一对母子,而儿子则是刚满月不久的男婴。 当时,颜宁刚在甜水园走访一起入室盗窃案的目击者,接到命令后便匆匆前往万寿路。当车辆行驶在好运街时,平安夜外出的人们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颜宁忍不住为糟糕的路况感到担忧。 东三环灯火通明,不时有提着塑料桶的妇女和小孩穿梭在车辆之间,不厌其烦地向车主们询问:“平安夜吃平安果,老板买苹果吗?” 颜宁等得心焦,急忙向谢海涛了解案发现场的情况。 据说案发小区是万寿路附近某机电厂的单位宿舍楼,这栋名为鑫纺的老小区仅供在职员工居住。今晚的恶性案件发生于三单元401室,嫌疑人和死者是一对结婚四年的夫妇:男人名叫徐瑞民,平谷县人,现在机电厂就职;女人名叫于秀秀,河北涿州人,在北京无业,以个体户经营为生。 报警人是四单元的一对退休双职工,男方还曾经在90年代末的全区教职工乒乓球比赛中获奖。这天晚上,他们吃完儿媳妇送来的烤鸭后,准备到附近的公园打打乒乓球,可正当老伴把吃剩的鸭架扔进垃圾桶时,突然发现了可怕的一幕: 就在垃圾桶不远处,一团小小的身躯趴在沥青地面上,头部泡在血泊里,早已没了气息。 “这么小的孩子,造孽啊。”这位退休职工惊呼完,急忙拨打120急救电话。 很巧的是,在他与急救中心通话的过程中,他身旁的单元楼里传来一声声女人的“救命”。 显然,接线员也听到了这声“救命”。 15分钟后,派出所民警们赶到案发小区,并对401室破门而入,只见一男一女躺在血泊之中,早已失去了意识。女人的颈动脉有道十公分的刀口,已经停止了呼吸;而男人的左手腕鲜血淋漓,右手边还有一把家用菜刀,疑似作案凶器。 由于鑫纺小区的住户都是机电厂的职工家属,警方很快将401室的信息摸排清楚。 没过多久,颜宁终于赶到了现场,听谢海涛同步了警方最新掌握到的情况: “坠楼的男婴是徐瑞民和于秀秀的独生子,刚出生41天,还没有上户口。” 在邻居和同事的口中,徐瑞民平日为人老实忠厚且寡言少语,没怎么见过他动怒;而妻子于秀秀只有初中文化,婚前在老家务农为生,婚后常在大红门进货摆摊,做些吆喝叫卖小零碎的生意。总之,这对夫妇生活朴素、勤俭至极。 今年初,机电厂曾呼吁职工们无偿献血,尽管徐瑞民的体重低于平均值,但他还是献了800毫升。听说他在献血后生了场大病,前前后后搭进去3000多块钱,这笔医药费肯定不能报销,徐瑞民也没向单位计较,但他更加起早贪黑,像是要把这笔医药费赚回来一样。 因为节俭,夫妇俩没有沾染不三不四的习气。无论吃喝嫖赌还是仇杀情杀,肯定和他们挂不起钩。 随后,警方在对三单元进行走访中发现,402室的女邻居和徐瑞民是同部门的职工。 听这位女同志说,平时她和徐瑞民两人经常结伴骑车回家。但今天下午四点多,徐瑞民突然说他先不回家了,“要去菜市场买些肘子,回家给媳妇儿炖着吃”。 傍晚六点多,女邻居确实闻到四楼走廊内弥漫着浓郁的肉香味儿,估计是正在炖着肘子。她还隐约听见于秀秀哄孩子的哼鸣声,所以这位女同志并没多想。 夜色渐渐深了,窗户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霜。 在警方的询问下,这位女邻居还提供一条线索。她说在《新闻联播》还没结束的时候,她隐约听见401室传来吵架声。由于徐瑞民夫妇结婚以来很少吵架,所以女邻居心里犯了嘀咕,特意去听了听,正好听到于秀秀说了一句,“你要是不回去,我明天就抱着孩子回娘家。” “回去?她让徐瑞民回哪儿去?”颜宁问。 “平谷呀,徐瑞民他爹在平谷务农,这一点科室的同事们都知道。他爸是农村户口,续弦了个外地的老婆。如果徐瑞民能把孩子迁到老家的户籍上,那孩子好歹也算北京户口。” “北京户口?”颜宁喃喃自语道。 这位女邻居叹了口气,她说同事们都知道徐瑞民和他爹积怨很深,早就因为鸡零狗碎的琐事闹得恩断义绝了。就连徐瑞民和于秀秀结婚时,他爹都没来参加酒席。 “如果徐瑞民不肯把孩子迁到他爸户籍下,又为什么不迁到女方家里呢?” “女方家是京外户口呀!为了孩子的教育,但凡能入北京户口,谁愿意迁到京外去呢?” “但徐瑞民又不肯开口求他爸,不是吗?” “唉,说的就是呢,看这一家搞得鸡飞狗跳的。”女邻居似乎早已习惯。 听说自从夫妇俩因为孩子落户产生矛盾后,于秀秀就急了。这个脾气温柔的女人开始从早到晚骂徐瑞民是个窝囊废,天天撵他出门催落户去。徐瑞民没辙,只好找这群同事们借酒消愁,也动了给孩子上到河北岳父家的念头。 “那他岳父没意见吧?” “听说他岳父的意思是落户没问题,但按规定,过了满月再落户的家庭要补缴一笔罚款。拖来拖去,拖得左右为难。” “为了一笔罚款,能迟迟不给孩子上户口?” “警察同志,你们不知道,这个小区好些老职工都有房子的产权,但徐瑞民进单位晚,只能租住在宿舍里,每个月还要给单位支付千八百块钱的租金。夫妇俩双方老人都务农,他媳妇儿又没固定工作,哪儿会有额外的经济来源呢?” 这邻居说得也对,两个小时后警方已摸清了徐瑞民的社会背景:徐瑞民自从六年前入职机电厂后,他的户籍就落在单位的集体户口上。由于于秀秀的户口在河北,导致徐瑞民至今还保留着婚前的集体户口。 在返回局里的路上,颜宁和谢海涛趁机打包了一份牛肉面,在车里边吃边聊。 谢海涛聊起了最新的落户政策规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像他家的情况,孩子是在2003年8月7日以后出生的,想要落户北京就必须有住房证明。” “万寿路派出所那边怎么说?”颜宁问道。 “说是在12月18号那天,徐瑞民的确去过户籍大厅,但民警给他的答复也是合乎规定的,说像他这样的北京集体户口,必须有房产证明才能让婴儿落户北京。” 第二天的旭日蓬勃升起,冬季的暖阳带着消融冰雪的力量。 12月25日,那些在平安夜通宵狂欢的年轻人开启了新一天的生活。蓝色港湾等各大商圈已经没了昨夜火树银花的繁华景象,唯有市政的环卫工人们收拾着满地狼藉的残局。 这桩惨剧在一夜间传遍了机电厂,厂里的人事处主任一清早就在办公室里等候警方前来,他还记得,徐瑞民曾在12月11日来人事处求他帮忙。 “徐瑞民希望我能替他向厂领导求情,让单位先给他过户一套房子。”主任说道。 “为了给孩子办户口?” “对,他说孩子马上满月了,再不上户口就要变成黑户。等户口一办完,他就马上把房子还给单位。但是警察同志,这种事我们是不可能批准的。” 在人事处主任后续的回忆中,这件事很可能是压垮徐瑞民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徐瑞民从此就受到了精神刺激:他要么是经常在工位发愣发呆,要么是意识不清出现低级失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偶尔会没来由地咧着嘴笑,光主任就见过两次。 警方离开机电厂后一路向北,来到玲珑公园旁边的一家菜市场。按照402室女邻居的说法,徐瑞民在案发当天下班后就是沿着这条路线到菜市场给于秀秀买肉炖着吃。 在菜市场里,颜宁和谢海涛拿着徐瑞民的照片走访了近20分钟肉摊,终于在靠西门的一个夫妻档屠宰摊有了发现。 屠宰摊女主人的套袖沾着经年累月的血污,她认出了照片里的徐瑞民:“这人周六来过,我有印象。” 据老板娘回忆,当时徐瑞民在摊前徘徊了半天:“他最初要买三斤肘子,都上完秤了又改口说要买两斤,我刚要给他切,他又犹犹豫豫着说‘还是要三斤’。” “他还说了些什么?”颜宁问。 “还问我肘子怎么炖才更下奶,应该是家里有了小孩,要让媳妇儿奶孩子。”说完,老板娘熟练地切下肥肉扔到地上,很快有一只流浪狗摇着尾巴叼走了。 老板娘的话为徐瑞民案发前最后的行动轨迹增添了一抹生动。当时徐瑞民提着一塑料袋小葱,在屠宰摊前心事重重地盯着老板娘给其他客人切肘子。直到两个客人都付款离开后,徐瑞民才上前小声地询问价格。 “他蹲在旁边很久了,就像海鲜市场里蹲鱼虾蟹的人一样,只要看到海鲜一死就冲上去,以买‘死货’的便宜价格抢下那些还算新鲜的海味。”老板娘回忆道。 对于徐瑞民的举动,老板娘早已见怪不怪,甚至还额外给他切了几两。 等待切肘子的时候,徐瑞民还打了一通电话,听语气对方似乎是居委会,徐瑞民聊天时还提到过“血站”。虽然徐瑞民在通话,但他仍然目不斜视地盯着老板娘切肉的动作,好像生怕不留神就缺斤短两了似的。 冬季午后的暖阳和煦,光线透过防雨棚照进潮湿阴冷的菜市场。那只已饱餐的流浪狗心满意足,趴在地面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很快,社区居委会也佐证了屠宰摊老板娘的描述,居委会确实在24号接到过三单元401室租户打来的求助电话,求助的内容也很稀罕,是询问北京哪里有地方可以接受“有偿献血”。 “我们耐心地跟他解释,说为了遏制卖血行为,国家很早就执行无偿献血制度了,如果有献血的意向,其实无偿献血是一份献爱心的善举。” 然而,居委会的答复显然不满足徐瑞民的期待。 在和警方的后续交谈中,居委会还提到有关集体户口的更多线索。 徐瑞民每个月的固定工资只有3200块钱,即便买南城最便宜的房子,也要全家不吃不喝25年。自从孩子出生后,街坊邻居明显听到他们夫妇的吵架次数变频繁了。 “于秀秀总催着徐瑞民尽快落户,最后把徐瑞民催烦了、撂下一句‘你要是再逼我,我就去卖血’。”居委会的大婶说道。 谢海涛从小在西城区长大,似乎离这种家庭的烦恼很远,他低声对颜宁说:“如果当初就给孩子落到女方的涿州老家,可能也就没这起悲剧了。” 居委会的大婶们乐了,似乎在说谢海涛不食人间烟火:“哎哟小警官,夫妻俩一方是北京户口,谁愿意孩子一出生就送到京外去啊?哪怕冒着满月后要交罚款的风险,也想多试试一些门路的。” 颜宁知道近年来公安部一直在推动户籍制度改革,但也知道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的难度。他痛恨犯罪行为,但也惋惜徐瑞民此举的动机:“如果孩子变成黑户,以后会遭到歧视的。” 常年深扎在基层的居委会大婶们饱尝人间冷暖,她们说,城里人和城外人之间好像隔着一堵“电网”似的,户口制度就是排斥外地人的导火索;但是,难道真的要除掉附着在户籍制度上的教育和就业等“特权”吗?好像并不行。就算真的能一刀切断与户籍制度纠缠的各类利益,难道“户改”就有彻底的出口了吗? 当颜宁和谢海涛走出居委会后,不远处一群六七岁的孩子们睡醒了午觉,正穿梭在胡同里开开心心地玩游戏。按照就近原则,他们应该大多是附近翠微小学的学生。等到他们无忧无虑的几年时光过去,再按部就班的小升初、初升高,最终通过不同高校进入社会的大染缸,应该就是他们共同的命运。 胡同里的大人们三五成群,捧着茶杯闲叙着家长里短。颜宁突然想起了徐瑞民,他好像从来没享受过这样惬意的午后时光。 第59章 14、昔日河边晾马,今朝高楼广厦 2016年12月31日,北京亮马桥。 夕阳的余晖笼罩在亮马河上,冰封的河面倒映出清丽的浮影。沿着新源西里的河段漫步,街道两侧的灯带在夜晚斑斓耀眼。 要论京城的水系,无论从长度深度还是流域面积考量,亮马河都不算是翘楚,但作为昔日皇家开设的御马苑,城市的发展赋予了它崭新生机:它不仅坐拥林立的使馆区,还毗邻燕莎蓝港等知名商圈,而朝阳公园则宛若一颗璀璨的明珠,为它的渊源妆点了传奇的色彩。 这是2016年的最后一天,市民们都期待着今晚的新年倒数。 颜宁听左家庄派出所的师弟说,这里很快就要进行一场浩浩荡荡的环境综合整治:从封堵开墙打洞到拆除违法建设、再到关停取缔无证无照餐饮,总之要把这条河打造成具有国际站位的风情水岸。 同时,这也意味着伴随他们童年的景观将很快消失不见了。 颜宁来到亮马河畔,他拨开石阶旁枯萎的杂草,坐在了岸边。阵阵河风涌来,在凛冽的冬季钻进他的衣领,他忍不住裹紧衣服,看向远方流光溢彩的风景。 关于鑫纺小区12·24案的警情通报已经公布:徐瑞民因儿子落户无望而情绪波动,从401室亲手摔死了出生仅41天的男婴。于秀秀见此情景后精神崩溃,她冲进厨房拿起菜刀想与徐瑞民拼命,却被徐瑞民失手误砍向颈动脉。随后,徐瑞民畏罪割腕,被送往医院抢救五天后脱离生命危险。 可能是“杀子”的悲剧较为罕见,这两天各大媒体平台的热点都是这则新闻。可惜今天是12月31日,几个小时后就将会有更为壮观的同城热点:蓝色港湾的灯光秀、世贸天阶的跨年倒计时、中华世纪坛的发光火炬塔、国贸cbd的新年促销打折等,而这个案子将随着2016年一起烟消云散。 冰冻的河流映着璀璨的灯光,但这座熟悉的城市却渐渐变成颜宁陌生的样子。 又是一年了,他的爸爸妈妈还好吗?他终于完成夙愿穿上这身警服,可却连他挚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 颜宁还记得二十年前的今天。 明天会更好 第46节 1996年12月31日,胡丹阳下班得早,回家陪颜宁绘画学校布置的“欢庆1997年”的儿童简笔画。锅里慢炖着红烧肉,祥和的家中能听到汤汁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晚颜宁嘴馋,总是偷偷望向厨房灶台上的红烧肉。可由于临近年关,颜振农还在派出所加班,颜宁只好舔了舔嘴唇,说等爸爸回家再一起吃。 然而在颜宁的这些回忆里,颜振农和胡丹阳的脸已经越来越模糊了:他们甚至不再有清晰的五官,只是化为混沌的两团淡影。 颜宁使劲儿回想着父母的容貌,但越使劲儿就越想不起来。晚风吹得树枝哗哗作响,颜宁急得要命,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从2013年颜宁毕业开始,他每年的12月31日都会邀请江建军出来喝酒。像元旦和春节这种重大节假日,颜宁要么是在局里值班、要么是陪颜振凤吃顿饺子,越是阖家团聚之际,他越是闲得发慌。 然而四年过去了,江建军一次都没有出来过,要么说分局有会议、要么说节日有执勤。唯独今年,颜振农夫妇被害即将年满二十年的时候,江建军破天荒地答应了颜宁:“好的,晚上见。” 很快,颜宁的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两鬓斑白的江建军出现在他身后,笑呵呵地说:“年年约见年年变,你小子今年怎么约亮马桥了?” 颜宁鼻头被冻得红红的,他兴奋地说:“想让咱爷俩也赶一赶网红景区的时髦,都说亮马河要大变样啦。” 明天就是江建军退休前的最后一个元旦。 如今他已年近花甲,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纵横的沟壑。由于他常年风里雨里奔波,他患上了一身慢性病,但走路的步伐还很矫健从容。 江建军与颜宁并肩坐在河边,两个人一起望向亮马河的繁华夜景。 “你是13年从公大毕业的吧?现在跟着谁干呢?”江建军问。 “丁队。”颜宁恭恭敬敬地答道。 “哦小丁,这人不错,虽说脾气急躁了点儿,但黑白分明。你跟着他干挺好,能锻炼出真本事。算时间他也快五十了吧?估计也是一身伤病喽。” “是呀,丁队早年腰部受过伤,天冷时总是复发。我还听他经常聊起您呢,夸您2001年在庆功宴上用二锅头大杀四方的辉煌战绩。” 江建军哈哈大笑,如今的他可不敢那么喝酒了。 晚上七点一到,步道与树木的彩灯同时被点亮,将河水交融得美轮美奂。 江建军裹紧了旧棉袄,望向河岸边的瞭望台,说道:“估计明年,这块地儿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要改造是吧?” “对呀,这里会建成瞭望台,左岸计划开辟一个广场。我听队里的小孩儿们说,这年代的互动喷泉能根据人体的手势变换水流的速度。嘿,你说咱小时候哪有这么智能的玩意儿啊。” “是呀,我小时候只有塑料水枪呲着玩。”颜宁笑着说。 江建军像个老顽童似的拍了拍身下的土地:“咱们这块估计要改成儿童活动区,毕竟孩子是未来的希望嘛。” 颜宁很惋惜,因为以后就再也不能坐在河沿上了,他真不希望童年的情怀都被推土机一把铲平。 “再不希望也没用喽,上面的政策一下达,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江建军说。 可江建军的话音刚落,他就自动收敛起了笑容。 远方,一座拱桥被灯带点亮后倒映在冰面上,就像是一只饱经沧桑的眼睛。 江建军向颜宁问道:“你今天约我出来,到底是有什么事?” “跨年了,我在局里排不上班,想跟您出来喝喝酒、做个伴...” 江建军打断了他:“你说实话。” 颜宁的睫毛抖了抖,眼圈不自觉地变红了: “江叔,我爸妈离开整整二十年了,您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他们的离开到底有什么疑点?到底哪里有疑点?” “你刚入公大那年我就告诉过你,这个案子没有疑点。” “可二十年前您明明说过有!有!”颜宁哭着大喊了出来。 不远处的步道上,一对欢声笑语的母女走过来,颜宁急忙擦干眼泪,一直等到她们离去。 江建军望着这对母女离去的背影,对颜宁说:“你看,所谓父母对子女之间的‘亲情’,就是他们在这一世陪你走过这么一遭而已。他们的使命从来都不是陪你走完这一生,而是看着你长大,再目送你有能力独自走完这一生。” 颜宁的鼻尖红红的,他哽咽道:“可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我长大呀...” “我问你,你还记得他们的相貌吗?还记得老颜最喜欢打保龄球和象棋吗?还记得丹阳喜欢吃五芳斋还是稻香村的点心吗?他们的一切,其实你早已经忘了。这些年你放不下的,只不过是自己的执念罢了。”江建军说。 据说,等到亮马河国际风情水岸建成之后,自新东路至铂宫酒店共1.5公里的河段将实现“旅游性通航”。此时颜宁眼前的一切,都将在不久后的夜航游船上尽情饱览。 颜宁被江建军问懵了,他怎么能没有执念呢?他原本幸福美满的人生早在7岁那年就戛然而止,余下二十年的奔波无非是寻找答案而已。他苦苦前行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图一个“善恶有报”吗?如今让他放下执念,那他父母又怎么能瞑目呢? 江建军听完这些话,告诉颜宁道:“如果你的父母在天有灵,他们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穿上警服后为正义奔走、为善良发声,如今你做到了。但如果你终日活在仇恨之中,让他们因你年复一年的懊恼和痛苦而担忧,是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他们。” “那您的意思是?” 江建军饱经沧桑的眼神里流露出一束闪烁的火花:“还是那句话,你该走出来了,一定要走向属于你自己的明天。” 2017年1月1日,新年的第一缕阳光降临了。 这一晚,颜宁坐在亮马河边良久,直到新年的钟声敲响,直到江建军独自离去。 这天下午,睡醒后的颜宁洗了一个澡,换好了干洗的衣服,直奔位于东城区朝内南小街的朝阳门派出所。 大街小巷笼罩在新年的喜庆氛围中,派出所大院里也十分热闹。几位民警刚巡逻回来,向一位叶姓指导员汇报辖区内的情况。 颜宁向门卫出示了证件后,走向那位中年指导员面前。 “叶叔,新年好,您还记得我吗?我是颜宁。”颜宁笑着说。 叶钢转过身,不敢相信地重复道:“颜宁?振农的儿子颜宁?” 当晚,江建军在家中接到了叶钢的紧急来电。 这位昔日派出所的基层民警已经成为指导员,但他仍然还是像1997年那样,一上来就喊了江建军一声“建军哥”。 “颜宁今天来所里找了我,听说1·31案要重新立案侦查?”叶钢问道。 江建军顿时清醒了:“谁通知的?” “不是你通知的颜宁吗?” 江建军惊出了一身冷汗,很快反应道:“去他妈的,这小兔崽子疯了?他大好的前途都不要了?他不想穿这身警服了?” “我就担心颜宁犯错误,所以想赶紧知会你一声。”叶钢匆匆道。 “你赶紧的,把他今天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都一五一十告诉我。” 叶钢说,颜宁今天还没有犯致命错误,只是来问如何在检察院调阅已结刑事案件的卷宗、以及在档案主管部门调取户籍档案的必要手续,幸好在这个过程中暂时没有其它违规行为。 江建军听后久久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深深地叹了口气: “二十年了,颜宁他这是还没死心啊。” 叶钢说,或许颜宁只是还不想放弃。 江建军反问道:“难道是我想放弃吗?我从没有想过放弃。二十年前在侦查中发生了什么,你和我都非常清楚,我们更清楚在没有发现新的证据前想重新立案侦查有多难。新的证据,就意味着要依赖新的科技手段,我听说现在部里的科技攻关力度非常强大,可以对一批原始生物物证再利用。可如果没有新的相关物证或科学鉴定报告,我们凭借什么去申请重新立案侦查呢?还是那一根沈丽菊的头发吗?” 夜色中,久久回荡着两个中年男人的叹息。 这时候,叶钢突然说道:“看看,颜宁又给我发信息了,问沈丽菊驾驶的那辆奔驰车内的原始物证去向。” “你听我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回复他一个字。另外,后天晚上你不值班的话,把时间空出来,跟我去吃涮羊肉。” “为什么吃涮羊肉?” “我们去见一群老朋友。”江建军说道。 第60章 15、五棵松前毒鼠,公主坟旁涮肉 “今天,由中央纪委宣传部和中央电视台联合制作的反腐纪录片《打铁还需自身硬》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首播,影片反映了党的十八大以来,纪检监察机关认真贯彻总书记的指示要求,全面从严治党,在反腐败斗争依然严峻复杂的形势下,努力打造一支忠诚干净担当的纪检监察队伍,回应党内关切和人民群众期盼。” 1月3日傍晚,元旦假期后首日复工的晚高峰降临了。 江建军裹上厚厚的棉袄,在夜色走向人流嘈杂的地铁站。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呼吸也在零下的气温中凝结成白茫茫的雾。 虽然才过去三天,但他和颜宁的上一场谈话已要追溯到“去年”。人们写材料时仍习惯在落款处误写成“2016年”,这种本能反应估计得等立春后才会慢慢消弭。 那晚和叶钢的电话结束之后,江建军彻夜难眠——颜宁这个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如果真相还是沉于水面,更不知道颜宁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江建军老了,可颜宁还年轻。 江建军让叶钢不再回复颜宁的同时,自己则做好准备去重温这桩旧事。如今他已退居二线、且很难再被委以重任,就意味着他有更多精力和胆识。他知道,推翻前任领导签字过的命令是需要魄力的,他不想让前途光明的颜宁以身涉险。 一个半小时后,3路公交车从张自忠路起行驶了20余个站台后终于停靠在北京西站。江建军从这里向西溜达了近一公里,终于到了一家公主坟的老北京涮羊肉馆。 江建军推开包厢的门,霎时感受到铜锅热腾腾的雾气扑面而来。 北方室内的暖气充足得令人发热,还有高浓度的牛栏山二锅头也为驱寒效果立下汗马功劳。一屋子当年的同事好友都已变得沧桑了,可他们的脸颊却因阔别多年的重聚而红扑扑的。 江建军进屋后刚把棉袄搭在椅背上,立刻看到了圆桌西数的第一个男人,兴奋地大喊道:“老钱!” 1997年2月初,曾任派出所所长的钱德志连夜调取了颜振农一周来经办的所有户籍业务登记材料,这才让“畏罪自杀”的沈丽菊母女浮出水面。 钱德志比江建军年长两岁,如今已从正处级岗位顺利退休。他回忆起二十年前的场景,那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仍历历在目,他说道:“那年头哪有什么大数据?所有材料都是纯手写的纸质文件,整理起来全靠人力加班加点筛选,振农他心细,每份材料少则也得几十页。案发时赶上小年,正是派出所最忙的时候。建军他一个电话打过来,扯着嗓子跟我说——‘查’!得嘞,我就安排人手呗。” 江建军哈哈大笑道:“对喽,当时人手不足,老钱愣是把刚查完烟花爆竹的几个小孩儿喊回来整理户籍,小孩儿们还得惦记着第二天清早继续去胡同揪爆竹去。” “说的没错,这件事还是冯广利有发言权,是吧小冯?”钱德志笑着问。 那位被称为“小冯”的男人,如今也快五十岁了。1997年,他作为颜振农户籍科的同事,在颜振农猝然离世后临危受命,不仅要独自保证日常户籍业务的正常运转、还得担负起协助公安局调查“1·31”案件的使命。 冯广利还记得他第一次与江建军见面的情景,一口咬定他是开着辆军绿色的敞篷吉普:“是bj212?” 江建军笑眯眯地说:“你们听听,不愧是干户籍出身的,记忆力就是好。” 钱德志对江建军说:“振农和广利他们每天接触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早就训练出来一身好本领,不然能迅速揪出沈丽菊的作案嫌疑吗?2月2号又哪能那么快锁定奔驰车里的死者身份?” “老钱,你可不能护你手底下的兵啊。要说锁定奔驰车里死者身份,叶钢可是头功。”江建军说。 此时叶钢正涮着一片毛肚,他今天特意应江建军的邀请来吃饭,并且对颜宁的行为闭口不提。 叶钢听到江建军的话,急忙说道:“什么头功不头功的,要论头功,当属那位妇幼医院的小护士,这才能发现死者是类似煤气中毒的症状。听说那位小护士是在鑫鑫粮油副食店买的黄瓜条,那家店腌的黄瓜条真是鲜脆可口。” “聊什么黄瓜条啊。”江建军转身向门外喊道:“服务员,再上两份毛肚来!” “那晚的雪可真大。”叶钢回忆起二十年前的夜晚,继续说道:“当时我们所条件有限,根本不具备供氧或者滤毒的条件。既然滤不了毒,所里也不敢把车交给分局,于是我们就用了最土的办法,敞开车门等一氧化碳自己挥发。腊月二十五啊,我守在奔驰旁边等了一整夜,还生怕挥发得慢了会耽误侦查。” 江建军急忙说道:“你可没耽误侦查,真耽误事儿的是那群德国车厂的工程师,好家伙,人家真硬气呀,直接来了句‘外资企业没有义务协助公安侦查’,你们听,气不气人?” 江建军模仿得惟妙惟肖,惹得席间众人大笑不已。如今,那个忍气吞声的时代总算过去了,这群年过半百的铁汉子们也用酒回味着数十载人生。 期间有人聊到了春节,众人顺着话题就聊到1997年的央视春晚。这群公安同志们几乎没人完整看过春晚,只记得是倪萍和赵忠祥主持的,但究竟有哪些节目,大家产生了不少分歧。 钱德志年年除夕夜都在第一线,他是看春晚看得最少的人,便急忙问道:“那一年有哪些小品?朱时茂和陈佩斯的什么王爷、什么邮差...” 叶钢听后模仿了起来:“‘皇军托我给您带句话儿’。” “对,就是这个!”钱德志激动地一拍手。 明天会更好 第47节 “不过钱所长,这小品是1998年的,跟王菲和那英那首流行歌是同一年,您瞅瞅,这记性比不过年轻人了吧?” 叶钢说完,哼哼起了《相约九八》的旋律,但哼着哼着也没声儿了:“那1997年的小品有哪个?赵丽蓉和巩汉林的那个小品叫什么来着?” 冯广利猛地一拍桌子:“宫廷玉液酒!” “一百八一杯!”江建军戳着筷子接话。 “这酒怎么样?”冯广利起了范儿。 “听我给你吹!” 席间的男人开怀大笑,最终谁都没想起这个小品究竟叫什么名字。倒是冯广利顺着想到了1996年的春晚,那年有赵本山的《三鞭子》。 钱德志说,他最喜欢的小品就是《三鞭子》,还有黄宏和侯耀文更早些年的《打扑克》。众人聊起了那个年代,懵然发觉二十几年时光飞逝,荧幕前的那一张张脸庞都还在,只是往昔的记忆再也回不来了。 一个小时后,服务员前来送了十盘手切鲜羊肉、鲜切羊腱、羊上脑和羊尾油,以及五瓶红星二锅头。 席间的男人们聊起了二十年前的社会政策,冯广利突然提到:“你们还记得吧,有段时间,北京的老爷们儿都不敢和外地姑娘乱谈恋爱。” 钱德志急忙说道:“怎么会不记得呢?怕娶了人家姑娘之后孩子上不了北京户口。” 说完,钱德志讲起他以前的邻居曾是中科院的研究员,20世纪70年代末期作为知识青年从黑龙江返京,一回来就把妻子的工作也调到了北京。但即便夫妻团聚了,孩子都上不了北京户口。 “那他怎么办?” “怎么办?离婚呗。先假离婚,让法院把孩子判给男研究员,这样孩子的户口就能随父迁到北京。他们折腾了好些年,直到80年代孩子上小学了才复婚。” 叶钢没和户籍科打过太多交道,他问道:“这不就是钻政策的空子吗?” “不过当年也确实没办法,好在后来政策变了。”钱德志讲解道:“变成了凡是1998年7月22日以后出生的新生儿,只要满5周岁且不满18岁的,就可以申请随父落户。” “是的,到了2003年,就调整成自愿原则,新生儿的户籍能自愿选择随父或随母。那也是我在户籍科工作的最后一年,我还记得,那一年来派出所办理投父落户的家庭成千上万呢。” 这时,隔壁包厢传来阵阵拉歌声,听起来他们好像一群转业复员后的战友阔别重聚。很快,那群退伍军人们在隔壁包厢唱起了《怀念战友》。 这桌众人喝得微醺,跟着悠扬的旋律唱了起来。 一曲唱罢,钱德志突然想起1997年曾跟在江建军身边的那位小徒弟,不禁向江建军问道:“小安今天怎么没来?他当初是被你一手提拔起来的,去年我和他在一次表彰大会上见过面,听说他在反暴恐的表现相当突出。” “哦,维东呀?他这两天有演习,不然早叫过来喝酒了。” 钱德志对安维东的印象极好,夸他在破获1·31案后丝毫没有居功自傲,而是仍勤勤恳恳地跟在江建军身边学本事。 听到这里,江建军急忙说道:“对喽,维东很细致。97年案发之后,他很快整理出了详细的数据,比如振农离世前一周内经办‘农转非’户籍资料的有164人,其中振农和广利没实地走访过的有71人、已实地走访但没来得及写材料的有36人。还有各类户口迁移、姓氏籍贯变更、收养子女落户等居民,林林总总有384人。幸亏我维东在我身边,不然我这老眼昏花加火爆脾气的,早就搞混了。” 冯广利听后问道:“那你跟维东原本要把这384个人重新走访一遍?” “是呀,截至19号被紧急叫回局里之前,我们走访了206个,都没有发现异常。”江建军说道。 当年,冯广利是身处在“走访一线”的,经江建军一提,他想起了曾和颜振农进行居民背调过程中的一些往事。 比如,有一位家住广渠门并在当年按政策“农转非”的教师,但她发现转了户口之后什么福利待遇都没有,反而连农村户口每个月8块钱的副食品补助也没了,更不用提农村户口几百块的土地补偿费和粮油米面。所以她跟老伴找到户籍民警,吵吵嚷嚷着要把非农户口再“转回去”。 冯广利回忆道:“其实我跟振农走访时发现,这位老教师的家庭条件不差,但性格上可能对钱财比较计较,听说之前经常在村子里跟乡邻爆发矛盾。按规定,再转回农业户口是需要村委会、村民小组同意的,但村子里的人不愿给她开接受证明,她又没有其它符合‘非转农’政策的条件,我们也不能给她通融。” 钱德志笑着说:“真是时代不同喽,现在谁还想转非农呀,这些年一群城里人想往农村跑呢。” 冯广利说,还有一位租住在公主坟并拿北京集体户口的男人,他一直想给做汽车销售的爱人找个正式工作,但由于当年“孩子落户随母”的政策,他的女儿迟迟上不了北京户口。后来,他的爱人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也没到开具死亡证明的年限。这时,他的女儿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他就慌慌张张请求户籍民警融通。另外,他提交的材料不合规,但冯广利还是按照流程去进行了走访。 “我记得他的员工宿舍不大,餐厅里堆着几个液化气罐,阳台上还养着一只白猫,他一个男人独自照顾着幼女,但把家里收拾得很整洁。他向我诉了很久的苦水,都是他没办法给女儿上户口的苦衷,但说来说去,他们父女的情况确实不符合落户政策。”冯广利回忆道。 江建军笑着说:“男同志能收拾好家务的可不多,他是哪个单位的?” “快二十年了,我哪里记得啊?只记得好像是轻纺行业。”冯广利说。 “那她爱人呢?” “汽车销售嘛,忘了是长春一汽还是北京现代。” 江建军想了想,缓缓问道:“男的做轻纺、女的做销售,那他的家里为什么会存储着好几罐液化气?” “这个...”冯广利愣了,想了想回忆道:“我记得罐子里是一氧化碳,不是有些人用一氧化碳毒老鼠吗?他好像说过家里闹老鼠。” “但你刚才说他养了一只白猫。” “对,最普通的田园白猫,喂得还很肥...”话音未落,冯广利突然闭嘴了,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既然有猫捉老鼠,为什么还要用一氧化碳毒鼠? “更何况,他既然用一氧化碳毒鼠,难道就不怕毒死了猫?”江建军说道。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后,江建军突然拉开椅子,坐到了冯广利的身边。 “广利你好好想一想,你还记得走访这一期的日期吗?”江建军急忙问。 “这个我记得,因为当时振农刚出事,我得强撑着按原先的计划依次走访,所以最多只是振农刚离开两三天的时候。” “那你再想一想,他当天除了诉苦外,还跟你说了什么吗?” “确实没有了,他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现实,到最后说‘实在办不下来也没事’,还说不能再给警察们添麻烦了。” “不对,你刚才说,这个人此前不是要死要活地给女儿落户口吗?” “可能是接受了现实吧。不过你这么一说,他那天的态度确实和之前判若两人。” 江建军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这个叫什么名字?” “建军哥,我离开派出所都十几年了,这哪里能记得住?不过,要是这些居民的户籍材料还留着,说不定我能回想起来。” 江建军听后,迅速地取出一个小本子,哗啦啦地翻起了纸页。只见上面记录着一个个居民的姓名、籍贯、办理户籍事由、出入户籍大厅的时间,极其详尽。 冯广利看得目瞪口呆:“哥,你竟然全都记下来了?” 江建军急忙把小本子递给冯广利:“广利,你对照着这个,找出来那个人的名字。” “行,我回去就看。” “你现在就看。”江建军的语气带着一丝逼迫。 窗外起风了,带着午夜凛冽的气息不停拍打着窗户。 屋内的铜锅已经关火,叶钢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盹,钱德志也微醺着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酒精的气味带着故人对沉冤得雪的渴望,久久地盘旋在众人上空。 不知道看了多久,冯广利迷迷糊糊地摘下眼睛,右手食指指向了一个名字。 江建军看到这个名字后,他立刻回忆了起来:这个男人所在的位置就是江建军在2月20日要赶赴的五棵松方向,当时警务桑塔纳在一马平川的长安街上行驶,直到万民悲怆的哭泣声回荡在南广场上。 那一晚,如果没有那则《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的广播,那么江建军原定将在次日清晨就会见到那个男人。 他的名字,是“吴文雄”。 第61章 16、剧场高朋满座,府宅门庭冷落 2017年秋夜,山东某座大剧院内座无虚席,音乐剧《齐鲁酒歌》的演职人员们登台谢幕,博得观众们雷动的掌声。 剧目结束后,媒体记者们早早等候在剧院大厅,准备采访该剧目的主创人员。此前导演曾特意嘱咐吴霜,让她作为本剧的服装总监接受采访。 聚光灯中,记者在剧目展板前进行开场白: “观众朋友们,国家艺术基金2017年度舞台艺术创作资助项目音乐剧《齐鲁酒歌》今晚在山东大剧院进行了首场演出。据悉,该剧以齐桓公称霸的典故为主线,再现春秋时期齐国的强盛历史,表达齐桓公对家国的大爱情怀。我们荣幸地采访到该剧的服装总监——魏无霜女士,听她讲讲创作中的心得。” 这时,四五家省级媒体同时将镜头对准吴霜。 镜头前的吴霜妆容精致且谈吐自如,她说:“这部剧目集结了许多德高望重的艺术家们,虽然我的资历不深,但我希望以青年人的视角,赋予那些厚重的历史以新的生命力。今晚服装造型的闪耀亮相,离不开总导演的带领和全剧组的共同努力。我会再接再厉,创作出更多令人民喜闻乐见的作品。” 就在这时,导演助理悄悄跑来,凑到吴霜耳边说:“魏老师,导演说您讲得很好,让您去剧场西门一趟,那边有几家人民网等国家级媒体,他让您替咱们这部剧多讲讲。” 夜色渐渐深了,剧场外繁星满天。 吴霜的高跟鞋一步步踩在光洁的大理石砖上,吴霜昂首挺胸地走向剧场西门,在多家媒体的灯光和镜头中,吴霜带着富有亲和力的笑容说道:“各位媒体老师好,我是这部剧的服装总监魏无霜。” 接下来,吴霜从容不迫应对着来自媒体记者的各种提问、也有条不紊地承接他们抛来的各种话题,她的思维甚至还可以分神。 吴霜透过密密麻麻的镜头,看到人们在剧场西门进进出出:有盛装出席、交谈甚欢的群众,也有风餐露宿、奔波卸台的场工。吴霜一边聊着春秋时期的服饰文化,一边望着熙熙攘攘的陌生人群。 就在这时,吴霜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又盯着他看了好半天,直到那个身影在她的视野中转瞬即逝。 “魏老师?”记者们忍不住提醒道。 “啊?”吴霜回过神。 “您没事吧?” “没事,我刚才讲到了哪里?” “尊王攘夷,不然您再重讲一遍吧。” “好的,由于中原各诸侯苦于戎狄等部落进犯,齐桓公提出了‘尊王攘夷’的旗号,积极展开对外活动...” 吴霜迅速调整好状态,似乎像无事发生一般。她说时至今日,这段称霸中原的历史仍在岁月长河中熠熠生辉,而中国青年则应从中汲取精神力量,永远保持着开拓进取的勇气。 这时,一对青年男女捧着向日葵花束走来,并献给了吴霜,这应该是总导演安排的托儿。 但媒体记者也乐意看到这种场面,他们最后问道:“您的作品深受群众喜爱,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会继续努力,创作出不负时代和人民的作品。”吴霜说。 采访终于结束了,吴霜迫不及待地跑出剧场西门外。 剧场外停着一辆货车,工人们来来往往,拆卸下展板和横幅准备运走。 门口的吸烟处旁,有几位舞美部门的同事聚在一起抽烟,他们似乎正聊着港珠澳大桥主体工程全线贯通的事。 他们见到吴霜慌张的样子,急忙打招呼:“魏老师,您找谁?” “我不找人,降温了室外冷,各位老师注意别着凉。”吴霜温柔地微笑道。 天气真的变冷了,更加印证了“北京没有初秋”这句话。就像每年的8月底9月初,人们还来不及欣赏街边金灿灿的银杏,就迎来了气象台的降温预警:夏天结束了,冬天就快到了。 进入10月中旬,市民们陆陆续续收到市公园管理中心的短信,提示大家又到了香山公园观赏红叶的客流高峰期。其实,大部分在北京的上班族是没有观赏红叶的意向的,但“红叶季”的宣传倒很受家庭客群的青睐。早在吴霜和顾天宇结婚前,她就向顾天宇描绘过她对香山红叶的向往,那时他俩还有浓情蜜意的约会、吴霜还会表达她对婚后生活的幻想。 2017年10月,北京。 下午四点,顾天宇吊儿郎当地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大理石茶几上堆满了香烟蒂和烟灰,还有几瓶听装啤酒空罐滚落到木地板上。 住家阿姨何桂芬将烟蒂扫进垃圾篓,欲言又止地说:“无霜出差这么多天,你没精打采的也就算了。但她今晚回北京,等她到家看到你这副样子,她又该不高兴了。” 顾天宇猛地从沙发上坐起身道:“不会的,她今天不会生气的。何姨,这个周末我准备带无霜去香山看红叶,她以前跟我说过,她从来都没去过香山呢。” 这段婚姻即将满三年,夫妻俩的关系早已不像以前了。 自停职在家以来,顾天宇也反省了很多,他觉得他以前忙于工作和官司,导致吴霜心中积压着不少怨气,他想趁此机会多陪陪吴霜,或许她的态度就能恢复恋爱时的温柔。 何桂芬摇了摇头,说道:“你还是先把身上这套家居服脱下来吧,我给你洗洗,都脏成什么样子了?” 明天会更好 第48节 可顾天宇却像没听到似的,只管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嘴里还振振有词:“我要带她去旅游!把全世界都走一遍!只要我寸步不离,她一定会被我感动的。” 看着神神叨叨的顾天宇,何桂芬杵着保洁工具叹了口气。 何桂芬原本是顾天宇父母餐饮连锁店的老员工,聂淑惠知道她干活细致,便在顾天宇婚后派她来家中照料小两口的饮食起居。 但何桂芬发现,她老东家的这位儿子自从事业遭受打击后,精神状态也开始一落千丈。此时,何桂芬只能像哄孩子似的哄道:“是是是,无霜一定会感动的,但你也要穿得干干净净的呀,先把这套脏的家居服换下来好吗?你看,衣橱里的西装我都熨好了,你以前穿西装出庭的模样多英俊呐。” 谁料顾天宇听到这话后突然暴跳如雷。 “别跟我提西装,更别他妈的跟我提律师!扔掉,全都扔掉!” 说完,顾天宇飞快地跑进衣帽间,将衣橱里一件件价值不菲的正装扯了出来。他红着眼睛,用剪刀将那套在q·iise定制的西装一刀刀剪成布条。何桂芬看呆了,但也不敢贸然阻拦。 这时,家中的指纹锁开了,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停到了衣帽间外。 顾天宇正在漫天纷飞的布条剪红了眼,边剪边痛诉着他对“律师”二字的憎恨。就在他发癫之时,他抬起头,突然看到吴霜就站在衣帽间外。 “无霜,你回来了。”顾天宇顿时泄了气,露出了谄媚讨好的笑,还猛地收回了剪刀。 然而,吴霜摇了摇头离开了,她不仅没有害怕顾天宇发怒癫狂的模样,甚至都不害怕他手中银光闪闪的剪刀。 2017年底很热闹,香港回归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大家都在讨论着两年后澳门回归二十周年时又将是怎样一番光景;同时,北京冬奥会正式发布了“冬梦”主题的会徽,人们懵然发觉2008年夏奥会已过去快十年了,但社会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同时,顾天宇的父母也没闲着,他们正准备元旦后开设第八家连锁分店,店铺选址就定在青年路。夫妇俩忙忙碌碌至今,甚至不知道顾天宇在律协遭受了处分,还以为他们的高材生儿子仍在法庭上做得风生水起。 只是由于快到年底,聂淑惠曾两次提议想去顾天宇家吃顿饭,顺便催催吴霜生孩子。但何桂芬不敢让老东家发现顾天宇的精神状态失常,就想方设法搪塞了过去。 当被问及小两口的感情时,何桂芬总会用一声叹息作为回应。 久而久之,聂淑惠也察觉到了端倪:“你别总叹气,是天宇待无霜不好吗?” 对于顾天宇而言,这个漫长的冬季冷冰冰的,他白天根本就见不到吴霜的影子。 最初,吴霜还会解释几句,要么是去剧目复排、要么是去基金答辩。但慢慢的,吴霜索性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 黑白颠倒的作息让顾天宇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期间甚至多次出现了幻听迹象,总以为是吴霜开了指纹锁回家。 在一个平静的冬日午后,顾天宇对着浴室里的镜子审视自己。 就这么审视了半天,他突然开口问道:“何姨,最近几个月我是不是老了很多?” “没有呀,还是跟读书那会儿一样英俊呐。” “是吗?可是为什么无霜不愿意回家呢?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亲热过了。” 趁此时机,何桂芬小心翼翼地劝顾天宇要重新振作起来。 “天宇,人不能闲下来,不然精气神就废了。你看聂总都五十几了,每天上工厂下车间多有活力呀。要不,咱再找份工作吧?谁没犯过错误嘛,律协的目的也不是刁难上进的年轻人,对不对?” 这一回,顾天宇没有暴跳如雷。 他望着镜中毫无血色的脸,认真点了点头:“嗯,是该重新出去工作了。” 傍晚,吴霜照旧回到了家中。 但今天家中有些不同,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家常菜,吴霜甚至能听见衣帽间里传出了欢声笑语。 吴霜慢慢走向衣帽间,只见顾天宇站在全身镜前,他身上穿着一件紫色丝绒西装,整个人似乎也恢复了一些自信。何桂芬在旁边使劲夸他英俊帅气,顾天宇的脸上也浮现出久违的笑容。 这时,何桂芬看到了吴霜,便撮合道:“无霜回来啦?今晚做了你家乡口味的烩面片呢。” 顾天宇也鼓足勇气向吴霜笑了笑,脊梁挺得更直了,满怀期待等着妻子的一句赞赏。 可吴霜的眼神里没有欣赏,只有疑惑。 “你们干什么呢?”吴霜奇怪地问。 这冷漠的话语如同一盆凉水,让顾天宇从头到脚都是寒意。 何桂芬急忙打圆场道:“哦哦,天宇打算重新找份工作,我们正在挑面试的衣服呢,无霜快夸夸他这一身帅不帅呀?” 吴霜听后嘴角上扬,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令顾天宇头皮发麻。 气氛变得很尴尬,何桂芬借去热菜为由溜走了,只剩这对夫妇在衣帽间相视而立。 顾天宇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他突然觉得这身西装是一副枷锁。 吴霜终于开口问道:“你要去找工作?” 顾天宇急忙解释,他说最近紊乱的作息令他意志力消沉,他希望生活能慢慢回归正轨,也非常渴望来自妻子的鼓励。 “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头猪一样,真的。”吴霜平静地说着,好像真的在点评一头牲畜似的:“你去找什么工作?清洁工吗?送水工吗?扫厕所的都比你干净利索吧。” 晚上九点,家中格外安静,那一盆西北口味的烩面片早已软烂。 何桂芬在保姆房里来回踱步,心中越发不安:衣帽间始终没什么动静,她也听不到小两口冰释前嫌的情话。 正当何桂芬准备去催促时,她突然听到书房传来顾天宇一句无比痛苦的吼叫。 这一夜,谁也不知道吴霜究竟和顾天宇说了些什么。 当何桂芬缓过劲儿来冲向书房,顾天宇已经把自己反锁了起来,任凭何桂芬怎么拍打门窗都无济于事。 隔着书房的门,何桂芬隐约听见顾天宇神神叨叨的自言自语。何桂芬想起农村老家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也是这么念叨的,全身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何桂芬心慌极了,她急忙赶到主卧,此时吴霜正端坐在梳妆台前卸下一对铂金耳环。 何桂芬环顾卧室,丝毫没见到打斗的痕迹,四周风平浪静的。 “何姨,您忘了敲门。”吴霜和善地提醒。 何桂芬急忙道歉,但说自己也是事出有因,她担心顾天宇受到精神刺激。 “无霜,你刚才都跟天宇说什么了?”何桂芬小心翼翼地问。 吴霜将耳环缓缓放入首饰盒,说道:“律协的处分给他的打击不小,明天的面试他很紧张,说想在书房里冷静冷静,您听到他刚才喊了一声吗?压力太大,他得抒发出来。” “是吗?”何桂芬犯起了嘀咕,但吴霜的脸上又看不出破绽。 无奈中,何桂芬斗胆对吴霜说:“天宇做好心理建设很不容易的,他总算肯回归社会了,你该多鼓励他才是啊。” “这是必然。”吴霜笑眯眯地说,又颇具女主人的威严:“我是他的妻子,自然会多多鼓励他的,您说呢?” 第62章 17、痛斥宇宙真理,歪曲世间情欲 “今天中午12时,中国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用长征二号丁运载火箭成功将陆地勘察卫星二号发射升空,卫星进入预定轨道,发射任务获得圆满成功。” 电视里,新闻频道正在热议航天强国的宏伟蓝图,但何桂芬听得心不在焉。她反复思忖着吴霜方才的状态,总觉得哪里不可信。 顾天宇已在书房絮絮叨叨两个小时了,再这样下去,就算他精神不出现错乱,人也迟早会被渴死。 何桂芬蹑手蹑脚去主卧瞄了一眼,只见吴霜正敷着面膜看书,似乎一时半会儿注意不到外界。何桂芬回到保姆房,给聂淑惠拨通了电话。 接着,何桂芬向她真正的“女主人”详细反映了顾天宇近期的古怪之处,说他恐怕不仅是受到律协处分后受到精神刺激那么简单。 正当何桂芬准备汇报吴霜今晚的言行时,她突然听到门外响起了吴霜清亮的声音:“何姨,我明天参加发布会的那件礼服裙熨好了吗?请给我拿来。” 何桂芬吓得一激灵,急忙向走廊喊道:“你先去看看天宇饿了没?我这就来。” 果然,电话那头的聂淑惠心领神会:“我明白了,先挂了吧。” 何桂芬平复好心情后,在熨衣架上取出一条镶钻的宝石蓝色丝绒连衣裙,捧去给吴霜验收。 吴霜端着一碗红枣燕窝看礼服,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来电人竟然是聂淑惠。 “何姨你瞧,是妈的来电。”吴霜笑着说,放下燕窝回主卧接电话去了。 何桂芬有些心虚,她不知吴霜是否察觉到自己与聂淑惠的通气。 在吴霜与聂淑惠的这通电话中,婆媳先客套寒暄了一番:儿媳体恤婆婆创立分店的辛苦,婆婆心疼儿媳创作繁忙的疲惫。 就这么各怀叵测地笑谈了五分钟后,聂淑惠终于切入正题:“你最近跟天宇关系还好吗?” 谁知吴霜抽了抽鼻子,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话语中满是隐忍和委屈: “妈,我终于可以和您说说心里话了。” 眼见她们婆媳俩的电话通了快一个小时,硬是把新闻频道的“航天强国”通到了“中美会谈”。何桂芬等得坐立难安,她既担心吴霜偷听到自己与聂淑惠的串通,又害怕老东家会指责她谎报军情。 就这么左等右等,何桂芬突然听到吴霜走出了卧室,并说了一句“妈我也爱您,晚安。” 估计吴霜是特意来客厅取燕窝,她的脚步声很快又远去了,直到消失在主卧方向。 很快,聂淑惠就给何桂芬回了电话,也并没有指责何桂芬谎报军情。 这位叱咤商场的女强人只是深深叹了口气,感慨道:“都怪我教子无方呐。” 这一晚,聂淑惠打开了话匣子,向何桂芬这位多年的心腹员工大吐苦水:聂淑惠说,都怪他们夫妇疏于对儿子心理问题的锤炼,导致顾天宇如今毫无担当。既然他犯了错又被律协通报,那就振作起来另谋出路就是了,怎么会从此一蹶不振呢?不仅终日沉沦烟酒,还把怨气发泄在女人身上,这种扶不上墙的性格,简直没随她半点儿雷厉风行的气魄。 何桂芬下意识地重复道:“把怨气发泄在女人身上?” “你见到过吗?” “家暴啊?”何桂芬瞪大了眼睛。就凭顾天宇那连鸡崽儿都拎不动的状态,怎么看都不像有打人的本事。 “你没见过就算了,以后帮我留意着点儿。” “可他今晚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好久了,神神叨叨的。” 听到这里,聂淑惠更确信了吴霜的话,她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别管他。一个面试就能把他吓成这样,也不算是我儿子。” 时光在凛冽的寒冬中悄然而逝,很快到了傲雪腊梅盛放的季节。国人对春节有着最深的情思,每个人都期待着能在春回大地之际迎来万象更新。 即便聂淑惠的分店开张再忙碌,她也早早把腊月二十三这天预留了出来,称一定要亲自置办食材才有诚意。虽然年货能交给保姆打理、年夜饭也在丽思卡尔顿订了两桌,但她说“守岁”的那顿饺子一定要女主人亲自包,才能讨个阖家美满的好兆头。 得知此事后,吴霜自称她“特意向剧场请了假”,要专程陪婆婆逛超市购物,这让聂淑惠非常惊喜。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对顾天宇的窝囊十分不满,没想到儿媳妇却相当能干。 “我这个儿媳妇啊,虽然平时不跟我住在一起,也没有端茶倒水那些老一套的伺候,但凭良心说,论逢年过节的人情世故,我可是挑不出她一点刺儿来。”聂淑惠时常跟别人这么讲。 于是,在小年这天,吴霜跟随聂淑惠来到亮马桥外交公寓的城际超市挑选进口食品。聂淑惠充分发挥了她做餐饮的独到眼光,喋喋不休地讲起食材间相辅相成的学问:比如她们可以在这里多挑选些进口的肉蛋奶制品,但调味料还是要换家中餐超市购买。 “就老外的烹饪调味,怎么做都不是中国人传统的味道。”聂淑惠说。 吴霜孝顺地推着购物车,一路温顺地跟在聂淑惠身后,那样子像极了认真听讲的学生,似乎要把婆婆的话都奉为金口玉言。当然,聂淑惠也非常满意,她甚至聊起了大年初二回门时要给魏诚夫妇送些鹿茸还是字画。 听说魏诚不久前刚参与了g20峰会的文艺汇演,聂淑惠就对亲家更舒心了。聂淑惠夫妇俩都是白手起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所以格外敬重亲家这座书香门第。 “唉,只可惜我跟你爸不懂古玩字画,上回托人买的明宣德年间的青花瓷是赝品,幸亏亲家没有多心。你父母是做高雅艺术的,一般的俗物我还真送不出手。”聂淑惠很犯愁。 “其实送什么都不重要,心意到了就好,我妈还总念叨呢,说等年后一定要去青年路尝尝您二老新开张店面的手艺。”吴霜乖巧地说。 “好呀,那你可一定得提前跟我说。”聂淑惠乐开了花。 明天会更好 第49节 这时,聂淑惠在冷藏区的顶排货架前踮着脚,想取一盒成熟期两年的芝士,吴霜见状急忙帮忙。吴霜高抬着手,可这时她羊绒衫的袖口顺势滑落,露出她雪白的小臂皮肤和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正好被聂淑惠看在眼里。 “你怎么有伤?”聂淑惠问道。 吴霜低眉垂目,咬着唇闭口不谈,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果然,聂淑惠是非问清楚不可了。 自从进了腊月,每当顾天宇在傍晚醒来时,都会被深深的孤独感包围。 珍贵的天光已经逝去,深沉的夜幕冷酷降临。整座城市华灯初上,处处洋溢着他人的喜庆,仿佛只有他自己被世界遗忘了。 今天,顾天宇又睡到了傍晚五点半,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扰得心悸。顾天宇烦躁地翻了个身,没想到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你赶快给我开门!”聂淑惠在电话里高声喊道。 冰冷的餐厅毫无生气,只有吴霜新捧回来的一束腊梅插在水瓶里,在属于它的季节盛放着。 聂淑惠清了清嗓子,言辞恳切地讲述当年怀胎十月有多么辛苦、又说亏待了顾天宇的童年成长。说到最后,聂淑惠眼角带泪道:“天宇,虽然爸爸妈妈陪你的时间不多,但妈妈是爱你的。” 顾天宇听懵了:“妈妈,我也爱你。” 可聂淑惠却突然话锋一转:“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打女人?” 顾天宇瞪大了眼睛:“打女人?” “你还想狡辩?你被律协处分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难道不会东山再起吗?我以前反复跟你提过,男人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顾天宇垂头丧气地说道:“上进心...但是我没有打女人!” 聂淑惠不太相信顾天宇,毕竟她被吴霜打过了预防针。尤其是她刚才一进门就闻到满屋子的烟味,她就更认定儿子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性子。 在顾天宇父母的婚姻关系中,聂淑惠也是强势的那一个,所以她希望将老公缺失的男子气概转移到儿子身上、希望顾天宇是个担得起大事的脾气秉性。 “你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一遇见挫折就跟天塌下来似的,一点儿都不随我。”聂淑惠咬牙切齿地说。 顾天宇百口莫辩:“其实,我已经好不容易克服了恐惧,甚至都联系好了一家律所去面试,但我是个凡人,我也需要妻子鼓励,可是她...” 就在这时,吴霜突然到家了。 吴霜的眼眶泛红,估计回家的路上也在以泪洗面。她说她听到了顾天宇的抱怨,但事实根本不是顾天宇以为的那样。 “天宇,我是真的心疼面试带给你的精神压力,我更希望你能身体健康,哪怕你一辈子不工作,我都能撑起这个家...” “你撒谎!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顾天宇暴跳如雷:“你走开!你回避!你不要插嘴!” 顾天宇疯癫的样子让聂淑惠很丢脸。 但吴霜却很通情达理:“好的好的,我回避,你跟妈好好倾诉倾诉。” 卧室的门被关上了,顾天宇猛地抓起聂淑惠的手:“妈,你为什么相信她的话?我多少次想出去找工作,都被她一头冷水泼下来。” 接着,顾天宇讲出了吴霜羞辱他的前因后果,这些话带着强烈的人身攻击指向,顾天宇总是会因此而深深自卑。 聂淑惠听得很认真,反问道:“但谁家夫妻不吵架呢?” “妈,你什么意思?你是说精神打击和吵架是一个性质吗?”顾天宇急了。 其实,早在聂淑惠和吴霜置办食材时,儿媳妇就已经先跟婆婆通过气:吴霜承认她自己也有错,比如情急中说过一些激进的话语,因此吴霜不奢望顾天宇能说自己什么好话。更何况,吴霜是被家暴的弱势方,被欺负时说几句重话也可以理解。毕竟这个春节,一直是吴霜在为家庭忙前忙后,足以让聂淑惠见识她的用心付出。 这一晚,聂淑惠还向顾天宇灌输了一遍自己的价值观:比如,一个家庭兴旺与否要看女人在家中是否受宠;比如,一个贤惠能干的女主人足以让家族三代人受益。 这些老一辈深信的理论听得顾天宇很烦躁,他急忙打断道:“行了行了,别说了,这不就是变相夸你自己贤惠能干吗?” 这时,聂淑惠又想到了一招儿:“不然你俩要个孩子吧?眼看结婚快三年了。” “生孩子?”顾天宇惊讶道:“怎么可能?她连碰都不让我碰。” 顾天宇一想到夫妻房事就更加崩溃。这段时间以来,面对顾天宇的求欢,吴霜可谓是厌恶至极,就像是看待一个满脑子只有交配的畜生。 更麻烦的是,顾天宇遗精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最近半个月尤甚,但他又羞于对聂淑惠启齿。 但顾天宇不知道,吴霜曾落落大方地与聂淑惠分享过他们夫妻间的房事。吴霜曾绘声绘色地讲着,以至于聂淑惠都怀疑自己的儿子有勃起功能障碍。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聂淑惠摸着吴霜的头发。一想到儿媳妇独守空房,聂淑惠对吴霜更有愧了。 今晚,聂淑惠想了很久怎么开口,还是不好意思问顾天宇勃起功能是否正常。她只说近期会联系一位知名老中医,给顾天宇开开药、把把脉。 或许是为了让顾天宇有点精神,聂淑惠第二天又想到了一个主意。 顾天宇有一位表弟,叫做佟震,此人可谓是全家的心病,用聂淑惠的话就是“不学无术”。 佟震在高中毕业后,就被顾天宇的姨父塞进一所工商管理专修学院度日,但这根本拦不住他天天跟社会闲杂人等厮混的积极性。最近,佟震又轻信了狐朋狗友的话,准备搞p2p模式创业。无论家里人如何解释这玩意儿很可能是非法集资,佟震就是死活不听。 无奈中,聂淑惠想到要用佟震旺盛的精力治治顾天宇半死不活的作息。 这天晚上,聂淑惠再次来到顾天宇的家中,并带来一个消息:“你表弟跟家里赌气了,我让他明天到你这里住段时间。” “妈,你疯了?”顾天宇喊道。 聂淑惠被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魏无霜怎么可能同意?我现在就够看她脸色的了,等佟震一来,她还不得天天骂我们俩游手好闲?这个家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吗?” “你是说无霜不同意他来住?” “要说你跟她说去,反正我不说。” 十分钟后,聂淑惠叩开了主卧的房门,对这位温柔的儿媳妇讲了外甥要来借住的事。没想到聂淑惠还没说几句,吴霜满口答应了下来。 “是佟震吧?婚礼上见过面的,天宇的表弟就是我的亲弟弟,哪有什么借住一说。” 吴霜刚说完,就给正在超市采购的何桂芬打电话:先是交待她明天一早就收拾出北向的次卧,又说今晚连夜把那套高支埃及棉的床品洗净烘干。挂完电话后,她又告诉聂淑惠,假如佟震表弟有洁癖,那她明天一清早就去家具城亲自挑选全新的日用品。 “妈,您看看我哪里还想得不周?要是表弟喜欢,我跟天宇的主卧都可以给他收拾出来。”吴霜热情地说。 深夜,家中很安静,吴霜送聂淑惠到地下车库去了。 今天晚上,在他们母子私下的交谈里,聂淑惠劝顾天宇试着威风起来。 “女人嘛,外面再能干那也需要男人呵护的。你威风一点、强势一些,什么牵牵手呀、亲个嘴呀,你这边温柔起来,女人的心也就跟着化了。一个屋檐下过日子,说白了就是床上床下那点事。”聂淑惠悄悄地暗示道。 很快,家门指纹锁提示音响了,吴霜回来了。 顾天宇准备放低姿态,试着对吴霜嘘寒问暖。他提前接了一杯热水,还特意倒了红糖想给吴霜驱驱寒。就这么手忙脚乱地做着,那阵冷若冰霜的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与聂淑惠在家时判若两人。 “红糖还用手抓,你也不嫌脏。你闻不到你身上的怪味吗?你今晚别上床睡了,你不配睡我的床单。” 顾天宇一哆嗦,60度的热水直接泼到了手上,烫得他直倒吸凉气。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吴霜冷冷地看着,回屋去了。 顾天宇听到卧室门被锁上了,看来吴霜真的很嫌弃和他同床共枕。 他抬起手臂,从腋窝闻到了胸口,似乎闻不出什么怪味道。 “难道是因为最近抽烟多,我的嗅觉退化了吗?应该是的。”顾天宇喃喃自语道。 顾天宇委屈地来到阳台,只见夜色中的城市沉浸在喜迎新春的光景中。他有些冷,这才意识到毯子也是放在主卧里的。算了,不去取了,不然又免不了一阵冷嘲热讽。 看着窗外繁华的夜景,顾天宇忍不住回忆起三年前那个春节:那一年,他还是政法大学的高材生,在模拟法庭上技压四座,博得媒体记者的由衷赞美和知名律所的橄榄枝;那一年,他还没有结婚,身边可供选择的对象有许多,他想挑选一个善良体贴的女孩作为终身伴侣;那一年,他还没有经历事业上的低谷,也没有品尝过自信的崩塌,从小顺风顺水的他在天睿律所里还是最优秀的那位实习生。 那一年,吴霜待他还很温柔,她会像流浪的小鸟般依偎在他的胸口,憧憬着婚后的幸福生活。顾天宇还记得,吴霜的眼中总是闪动着水漾的波光,许诺她将会用毕生时光给予顾天宇最温暖的港湾,永远支持他。 第63章 18、沉迷虚拟世界,却在现实厮杀 顾天宇发现地下网吧是一个好地方,人一旦身处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就很难意识到距离农历春节还剩多少天。这里的玩家们都在震耳欲聋的特效声中昼夜厮杀,毫不在意现实世界已是数九严寒。 自从佟震搬到顾天宇家中并见到他萎靡不振的状态,就提出要带他去一个好地方。 最初,佟震是不敢提“网吧”二字的,因为怕这位表哥像他家中亲戚那样啰嗦。可没想到顾天宇一听到琳琅满目的电子游戏后眼都直了,积极性比佟震都欢。 顾天宇和佟震这兄弟俩从小就被长辈们“对比”着长大,顾天宇明显更被家人们寄予厚望,承受的学习压力也就更严格。比如,同样是在网吧玩游戏,佟震是学乖了,但顾天宇是学坏了。以至于顾天宇快三十岁了,今天才第一次真正来到这种场合。 佟震曾说,顾天宇这一生抽到了一副被上天眷顾的“好牌”:家境好、出身好、学历好、相貌好、能力好。小时候,佟震每次被长辈拿来和顾天宇做对比时,他都觉得这位表哥是他的噩梦。 “表哥,我小时候一直在想,你到底有什么致命的缺点呢?”佟震说。 “你是指,我现在有很致命的缺点?”顾天宇问。 “是有一个,但我说完你可不许生气。” 顾天宇愣了,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算了,你还是不要说了。” 但没过多久,顾天宇又激动地抬起手臂,凑到佟震面前:“你是说我的身上有奇怪的味道吗?她也这么说过我。” 佟震闻了半天,什么也没闻出来,只好问道:“谁?” 顾天宇没有说话,只是又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就这么通宵玩了两天游戏,到腊月二十七那天,佟震突然悄悄离开家了。 在给家人们的留言中,佟震说他从小是被打击着长大的,所以有了一颗大心脏,他从不在意外界怎么看待他,也丝毫不会因他人的言语而受到影响。路都是人自己选的,他只是想趁年轻做些问心无悔的事情。 所以,他是铁了心要从这所混日子的学校里退学,他说他不是一个像顾天宇那样的“榜样”,也希望家里的弟弟妹妹们不要学他,他更不在乎学校里师生们的眼光。但这个项目他和朋友们研究了很久,绝对不是打着p2p幌子做尽伤天害理之事的非法平台,他希望家人们能够尊重他的决定。 “佟震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但却是真有胆量和魄力啊。”聂淑惠得知此事后说道。 当天晚上,顾天宇接到了佟震在京郊打来的求助电话。 佟震说,他的银行卡已经被父母没收了,信用卡也被父亲冻结止付,但他与朋友们商量好的事却必须做,所以想向顾天宇借款15万。 顾天宇懂法,他知道佟震要做的项目并不违法,但是他却拿不出这15万。 在佟震的追问下,顾天宇才苦笑着解释:“家里的钱都在你嫂子手里管着。” “嫂子人很好,她应该会支持我吧?我可以给你打借条,利息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天宇急忙解释道:“只是,我借不出来。” 但耐不过佟震的请求,顾天宇只能硬着头皮联系了吴霜。 果然,顾天宇还没开口说两句,吴霜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顾天宇将通话记录如实转发给了佟震,又强调了一遍:“我确实借不出来,不信你可以自己试试。” 十分钟之后,佟震亲自给吴霜打了一通电话。没想到吴霜答应得很痛快,语气里也满是对年轻人敢闯敢拼的赞许。 “嫂子支持你,不过15万够吗?别因为钱少被合伙人欺负,不然我明天先让财务给你转20万吧,不够再跟我讲。”吴霜温柔地说。 当佟震把这通电话的内容转述给顾天宇之后,顾天宇气得嘴唇直哆嗦,他咬牙切齿地给吴霜发了一条信息: “你这毒妇。” 明天会更好 第50节 很快,吴霜就回复他道: “天宇,你为什么这样骂我?我可是你的妻子呀。” 这天午夜,顾天宇做了一个很累的梦。 梦里的情境还延续着刚才的电竞世界,兵戈相向、你死我活。顾天宇的武器装备没弹药了、救援的队友又无法及时赶到,受伤的他被敌方一路追赶到悬崖边,身后则是一排黑压压的枪口。 绝望中,顾天宇只能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队友身上。 梦里,他的喉咙因声带撕裂而隐隐作痛,但他仍然声嘶力竭地向队友呼救。他虽然看不清队友的脸,但看到队友向他竖起了中指,他们嘴里还念叨着:“你差劲爆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悬崖边寒风呼啸,久久回荡着那一句句“你差劲爆了”。顾天宇吓得从梦中惊醒,方才发觉满身冷汗。 醒来后,顾天宇的喉咙比梦里还痛,他下意识地去床头柜取水。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下一地清辉,而顾天宇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声幽幽的低语: “你差劲爆了。” 顾天宇猛地回过头,才发现吴霜不知何时爬到了床边,面无表情地凝望着他。月光在吴霜的眼中蒙上一层薄雾,她始终以稳定的频率不断重复着那一句话:“你差劲爆了。” 而顾天宇丝毫不知道吴霜已在他耳边念叨了多久。 顾天宇吓得“啊”的一声大喊了出来,极度的惊吓令他后背汗涔涔的。 吴霜穿着圣洁的白色睡袍,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好恶心的味道,就像条狗一样,要不是前两天你那个败家弟弟住在家里,我才懒得和你睡在一起。你的呼吸就跟分泌物一样脏,真是没救了。” 说完,吴霜离开了卧室,而刚从噩梦中苏醒的顾天宇则裹紧被子瑟瑟发抖。他的耳畔都是吴霜的声音,他的世界仿佛被嘲笑包围了。 这晚顾天宇彻夜未眠。 他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否会潜回卧室,是否会在他的耳畔一遍遍重复着恶毒的诅咒,让那些伤筋动骨的话侵犯他的大脑和神经。 他硬是裹着被子在床上空等了一夜,等到第一缕曦光伴着朝霞映亮天际、等到吴霜清晨离开了家门。 天亮后,顾天宇先是和聂淑惠通了电话,将这晚吴霜的鬼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聂淑惠显然是不信的,倒是认为顾天宇失眠多梦的症状亟待中医调理。 “妈,我不是在跟你说失眠的问题,而是她在我睡觉时用恶毒的手段击垮我精神的问题。幸亏半夜被我发现了,也不知道她这一招用了多久。”顾天宇气得咬牙切齿。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了,聂淑惠急着去和财务核对账目,匆匆挂断了电话。 顾天宇去寻找新的外援,他在与佟震的电话中反复强调了近日的遭遇,很快就被佟震打断了。 当时佟震正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准备一早就飞往上海。他说,因为吴霜帮了他这个大忙,所以他的立场在顾天宇听来可能有失公允,但佟震还是认为顾天宇有很大的问题。 “是你之前说的致命缺点吗?” “是的表哥,你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弱,而且嫂子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佟震说道。 阳光洒进了客厅,何桂芬正在收拾厨房,她看到顾天宇下床后,还以为他洗心革面恢复了作息。 “天宇,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我赶紧给你准备早餐。”何桂芬说。 但当何桂芬一转身,就看到了顾天宇那张彻夜未睡后油光满面的脸,何桂芬吓得差点把汤勺摔掉。那张脸一片灰青,哪里还看得出三十岁青年朝气蓬勃的样子? 太阳穿过了云层,让习惯了黑夜的顾天宇觉得刺眼,他用手指遮着光,轻轻叫住了何桂芬: “何姨,你现在替我去买一样东西,而且绝对要保密。” 当天中午,何桂芬从颐堤港数码城买回来一部声控录音器,据说是有gps北斗定位,而且支持超长待机。 顾天宇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捧着声控定位器一溜烟跑回卧室。 一顿操作过后,顾天宇终于将这部小小的机器安装在床对面的壁挂电视机插座正下方,这个隐秘的位置令他非常满意。他满头大汗地欣赏着成果,像昔日阅读合同般仔细研究着使用说明,并按照步骤绑定了手机并开启录音功能。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顾天宇喃喃自语:“你们不是都不信我说的话吗?不是说我心理素质差吗?明天我就能拿出证据,让你们彻底傻眼。” 做完这一切的顾天宇又饿了,但他却提前饱尝了胜利的果实。他已经幻想起亲朋好友看到证据时错愕的眼神,以及他们因轻信吴霜而流下悔恨的泪水。 顾天宇想想就解气,牙根也不痒了、食欲也有了,他推开门对何桂芬说:“再给我做碗面,卧两个鸡蛋。” 这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如今已是腊月二十八的深夜,顾天宇早早上床佯装出熟睡的样子,还装模作样打起了鼾声。不知过了多久,吴霜终于推开卧室的门。 顾天宇的鼾声因紧张而停顿了几秒,不知月光能否照亮他颤抖的眼皮。他时而感觉吴霜伫立在床边、时而感觉她近在咫尺,她的鼻息似乎很快触碰到自己的毛孔,但顾天宇又不敢睁开眼睛。就这样僵持着,吴霜终于掀开被子躺上床。 几个小时后,浅睡中的顾天宇再次听到那一句句“你差劲爆了”。 他咬紧牙关,手指在被子下紧紧攥成一团,不断安慰着自己忍住:这个女人的话全都被录下了,等到天亮顾天宇就能向全世界证明他没有臆想症,是这个人面兽心的毒妇一直撒谎,那时候他要毫不留情撕碎她虚伪的面具。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朝霞渐渐晕染了天际。 顾天宇睁开惺忪的睡眼,他难得醒来得这么早,他一想到今天的计划就神清气爽,甚至连胃口都变好了。他开始盘算在导出吴霜“罪证”后该吃些什么庆祝,要是能邀请聂淑惠和佟震同时用餐就好了,那样就能看到他们悔恨的眼泪,想想就刺激。 顾天宇拉开窗帘,他似乎不那么害怕阳光了。美好的阳光照得卧室暖融融的,也照亮了电视机下方的插座。 “等等...”顾天宇瞪大了眼睛。 那里空空如也,根本没有工作状态中的录音设备,剩下的只有几根断裂的电线,像是被暴力强拽断的。而录音器的外壳就像是一具尸体,半死不活的被遗弃在墙角。 顾天宇弯下腰去审视这几截电线时,卧室的门被推开了。吴霜穿着隆重华美的礼服,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笑意盈盈地说:“早啊。” 第64章 19、浪起阳关古道,风涌半壁山河 对普罗大众而言,2018年的春节假期因韩国平昌冬奥会而充实了许多。这一届比赛,网上关于黑哨和作弊的争议层出不穷,各营销号瞄准了观众津津乐道的“爱国情怀”,赚足了流量和眼球。 然而对顾天宇来说,2018年的春节可谓是惊心动魄。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聂淑惠突然接到了儿子的电话,说是明天除夕在卡尔顿预订的年夜饭吴霜来不了,因为她留下一封信后跑回了娘家。 聂淑惠感觉“回娘家”这种事不太像识大体的吴霜能做出来的,她与青年路分店的值班店员们匆匆交待完除夕事宜后,急忙连夜赶到顾天宇家中,这才看到吴霜留下的那封“哭诉书”。 在书信里,吴霜先是向聂淑惠夫妇好一顿道歉,说聂淑惠待她如同亲生母亲,她曾想一生尽孝承欢。但是,她今天在卧室里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顾天宇竟然用录音设备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这让她遭受了天大的侮辱。 “爸妈,一个丈夫会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用这种下流的手段监视枕边的妻子?我实在想不通。” 吴霜写道。 她还说,她或许再也没有福气做顾家的儿媳了,所以她先回娘家居住,省得顾天宇天天防她跟防贼似的,也能让聂淑惠全家过个好年。 “如果有来世,我愿继续在您二老膝下尽孝。无霜亲笔。” 信纸的落款处还有两滴若有若无的水痕,可想而知吴霜写信时的心碎之情。 聂淑惠看完信件,向顾天宇问道:“她说的是真的?” “是...” 顾天宇话音未落,用余光瞥到了藏在走廊上的何桂芬,估计她也会把去数码城买录音设备的事全盘托出。顾天宇想了想,还是决定要解释解释:“是,但也不全是。” “你倒是说来听听。”聂淑惠压着火儿。 于是,顾天宇就把吴霜靠暴力破坏录音器的事讲了出来,以此证明吴霜内心强大得很,根本不像哭诉信中那么脆弱无辜。 “这是蒙蔽,你们都被她蒙蔽了,懂吗?” “你都在卧室安装这种龌龊东西了,你还不许人家剪断?我们不是被无霜蒙蔽了,是被你蒙蔽了。” 聂淑惠今天的怒火比往日旺盛许多,这也不难理解,时值阖家团聚的日子,可儿媳妇却被儿子气得回了娘家,简直晦气到天了。人们都说家和万事兴,谁家过年不是高高兴兴的,怎么偏偏他们家搞得鸡飞狗跳?这个年还过什么啊?干脆别过了。 聂淑惠反手打翻了一个瓷花瓶,它落地碎裂的声音令人胆战心惊。顾天宇缩着肩膀,被这声巨响吓得一激灵。 看着他的窝囊样,聂淑惠更来气了:“追,上门给我追回来。” 次日一早,顾天宇垂头丧气地来到三元桥登门拜访岳父母,他是被聂淑惠和顾德彪押来的,那架势颇有负荆请罪的意味。 但是他们刚到小区,就被魏家的阿姨委婉拒之门外:“今天除夕,魏老师早早去剧场慰问了,不然您年后再来?” 聂淑惠急忙问道:“那无霜在家吗?我们是来接儿媳妇的。” “她生病了,不便出面。外面这么冷,还是请回吧。” 聂淑惠死心了,她知道只有在得到主人授意的情况下,阿姨才敢说得如此坚决。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顾家的春节算是热闹不成了。 春联和福字都是商业品牌的周边赞助,冰箱里的鲜货肉蛋也都是客户送来的冷冻品。唯独沾点年气的年货,就是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包的饺子,而这些预备大年初一零点吃的饺子,还都是吴霜全程参与包的。 因为这一桩家长里短的闹剧,聂淑惠在餐饮店和家务事之间两头跑,但两头都没顾好。 除夕当天,顾德彪还忙着维系前两天没完成的客户拜访,而聂淑惠只能去餐饮店取回五大包生产线上的速冻菜品,以备不时之需。 他们并没有取消除夕在丽思卡尔顿的年夜饭,席间亲朋好友推杯交盏,不时打听着:“你家那个知书达理的儿媳妇呢?怎么没见她来?” 聂淑惠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赔着笑脸匆匆搪塞过去。 从华贸中心回家的路上,聂淑惠坐在车里越想越委屈:叱咤风云几十年,每年图的就是春节时的团圆喜庆,没想到今年搞成了这个样子。晚饭时亲戚们看自己的都是些什么眼神?儿媳妇跑了,这种事让她怎么开口?丢死人了。 一家人就这么食不知味地等到大年初二,那年清早,熟睡中的顾天宇被聂淑惠一把掀开了被子。 “洗把脸,跟我去魏家。”聂淑惠说道。 或许大家都对“初二回娘家”的风俗心照不宣,这一回,魏诚将顾家三口客客气气地请进门,但吴霜却暂时没有露面。 很快,魏诚借故有电话会议而离开了,客厅里只剩下滕富丽和顾家三口。魏家的礼数很周到,但这却令聂淑惠如坐针毡,她只觉得抬不起头来。 在两个小时的会谈里,聂淑惠拼命检讨自己教子无方,又拼命感谢滕富丽教养出如此知书达理的女儿,似乎吴霜再不跟他们回家就承不住这个“知书达理”的好名声。 最后,聂淑惠忍不住问:“无霜呢?能让我们见见她吗?” 滕富丽还没想好怎么拒绝,这时候,吴霜却突然走进了客厅。 吴霜说,她担心母亲滕富丽为她伤身劳神,所以自己决定要跟顾天宇回去。她的话简直是给了聂淑惠夫妇一个大大的台阶下,也避免了顾天宇再遭受一顿岳母的挖苦。 事已至此,聂淑惠一个劲儿地赔不是,给足了吴霜面子。 但这个时候,吴霜却满是担忧地说:“爸妈,天宇这一回是伤透了我的心,我真怕他有一天会和我离婚。” “他敢?我第一个不答应。”聂淑惠说。 “但我没有安全感,您能理解我吧?”吴霜问道。 这时候,一旁的顾天宇小声嘀咕道:“我还没安全感呢...” “你别说话。”聂淑惠低声道。 吴霜鼓起勇气说:“爸妈,我跟他回去过日子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聂淑惠迫切地问。 “我想让天宇给我签一份《保证书》。”吴霜眨了眨眼睛。 2018年8月,北京。 明天会更好 第51节 夏季的夜晚繁星满天,人们从外面回家时总能抖落一身星子,那是夏季独有的蓬勃生命力。吴霜今天就像做梦一样,她恍恍惚惚地一路到家,甚至还哼唱起一首即兴构思的旋律。 吴霜打开电视后,从文件袋里小心翼翼取出今天新申领回来的一张蓝色卡片,并恭恭敬敬把它放在了茶几上。 “观众朋友们晚上好,欢迎收看《民生观察》。据悉,国务院颁布《关于进一步推进户籍制度改革的意见》已经迈入第三个年头,这场轰轰烈烈的北京户籍改革究竟会为百姓带来哪些影响?本期节目就带您回顾自建国以来北京市户籍改革这几十年的风云历程。 如今的北京男青年再也不用将‘户口’纳入谈婚论嫁的条件了。2001年5月,北京警方正式启动了孩子随父的政策,规定1998年7月22日以后出生的未成年人、年满5周岁且已在母亲户口所在地登记常住户口的,可在其父户口所在地派出所申办北京户口。在随后的两年里,北京警方再次大胆变革,推出‘凡是新出生的孩子都可以选择户口随父’的政策。” 电视里,专家们高谈阔论着几十年前的往事,聊着北京男人和外地媳妇为解决孩子落户问题的千百种麻烦,但吴霜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她只是呆呆地盯着茶几上的那张户口页。 ——她的籍贯和出生地都还是宁夏回族自治区银川市。但在页末的承办人签章处,赫然盖着“北京市公安局”户口专用的红章。 “我们看到,北京户口的配偶随迁政策也在越来越完善。如果北京一方是农业户口,申请人为外省市农业户口或非农业户口的,丈夫投靠妻子的城八区结婚需满8年、远郊区县结婚需满5年;如果是妻子投靠丈夫的,城八区结婚需满5年,远郊区县结婚需满3年。” 吴霜从沙发上起身,一边听着电视中“配偶随迁”政策的解读、一边在这套160平米的家中踱步。她走着走着仍不放心,又跑回茶几前捧起那张蓝色的纸页左看右看。 她摘下了钻戒等金属首饰,用最朴素的手指仔细摩挲着“北京市公安局”的红章。她的目光来回打量,从姓名和曾用名一直到最下方的“怀柔区北大街10号怀柔镇派出所”。 吴霜也不知道她端详了多久,就像捧着珍宝一样捧着户口页漫步到了阳台。此时,一轮圆满的月亮高挂在天际,银纱般的清辉将她笼罩在这个牵挂了长达二十七年的梦里。 如今,她已经结婚满三年了。 今晚,这套房子里只有吴霜一个人。 顾天宇自从和她办理完迁户手续后,就被聂淑惠接走并牢牢在家中看管。这半年以来,顾天宇的精神状态急剧恶化,最近一次发作便是四天前。 四天前的半夜,吴霜披头散发地跑到聂淑惠家大喊“救命”,吓了众人一跳。只见吴霜的肩膀处有一条10余公分的刀口,那刀口看上去深得要命,尽管吴霜用白色丝巾裹着,但伤口仍不停地往外冒着血。 吴霜说,今晚顾天宇的臆想症发作了,他在厨房里拿起菜刀扬言要“砍死”吴霜,吓得她准备立即报警,让专业人士来验一验这构成什么伤情。 聂淑惠好一通安抚,希望吴霜千万不要闹到公安局去。 但这一回吴霜的态度非常坚定,她说昔日的夫妻竟要置对方于死地,这让她怎么敢和顾天宇再做夫妻? 年过半百的聂淑惠两鬓已愁出不少银丝,这位女强人就差给吴霜跪下了。 “无霜,天宇的事业已经毁了,你还要让他未来几年都在牢里吗?你们没有孩子,我也无法劝你不能让孩子的父亲留刑事案底,但你看在夫妻三年的情分上,原谅他这一回吧,好吗?就算你对我们顾家有大恩了!” “妈,我原谅过他很多回了,您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伤害我。” “是是,都是天宇的错,但我们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算我们顾家欠你的,好吗?” 最终,吴霜没有报警。但能让她放弃报警的代价,自然是顾家的一场交易。 在吴霜被急救中心的医护人员接走后,顾天宇疯了似的对着空气拳打脚踢: “不要相信她的话,她是骗子!那把刀是她从我手中抢过去的,我没有...” 众目睽睽下,聂淑惠狠狠扇了顾天宇一巴掌。 这片小区私密性极佳,渐渐有邻居从各家露台伸出头探视,物业闻声要打电话报警。聂淑惠觉得半辈子的颜面都被她儿子丢光了,她让几名物业人员架起顾天宇的手臂,以“家事”为由堵住悠悠之口,匆匆回到家里紧锁大门。 两天后,吴霜一出院就登门拜访了聂淑惠,并说道:“妈,我想跟天宇离婚。”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既然吴霜没有执意以“伤情鉴定”威胁顾天宇判刑坐牢,聂淑惠也说不出什么二话。 只是一想到吴霜还没给他们留下孙子,聂淑惠仍然有挽回之意:“还有考虑的余地吗?” “没有了。” 吴霜抬手擦去眼角的泪,但一用力又扯到了伤口,疼得轻轻叫出了声。 此时此刻,吴霜独自站在这套朝阳区三环外160平的房子里,感觉月亮触手可及。这是她婚后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她却从没有一刻感觉像现在这样有安全感。 吴霜捧着那页户籍登记卡,再次回想起2018年春节时顾家签下的一份《保证书》。 2018年2月17日,大年初二。 在魏诚夫妇的家中,吴霜看着负荆请罪的顾家三口,她曾泪流满面地问:“妈,假如天宇今后要跟我离婚呢?” 聂淑惠怒气冲冲道:“他敢!别说离婚了,他要敢在外面朝三暮四,看我饶得了他?” “但假如呢?他要在外面朝三暮四,或者变本加厉偷窥我、甚至是拿刀捅我...”吴霜想到什么可怕的事,不肯再说下去。 “今天亲家母也在,我立个承诺。假如天宇今后对你做出这种事,我替你撑腰,咱一起把他扫地出门!”聂淑惠说得言之凿凿,根本不觉得它有成真的那一天:“无霜你看行吗?可以跟我们回去了吗?” “那好的妈,请您让天宇把以上这些写下来吧。”吴霜擦干了泪水,破涕为笑道:“就是您刚刚说的‘扫地出门’这些。” 第65章 20、作别往昔印象,寄情今时山水 2018年底,福建武夷山。 一支采风团在观摩完著名的文旅演艺项目《印象大红袍》的演出后,在资方的陪同下从武夷山市赶往了龙岩市。 龙岩市因有闻名遐迩的客家土楼坐镇,当地政府早就想打造一台大型山水实景演出,并将土楼的名片发扬光大。这是一张蔚为壮观的蓝图,他们对标的项目正是大名鼎鼎的《印象》系列和《又见》系列。 在这支采风团里,有来自厦门金北斗文化旅游发展有限公司的董事长金魁,还有金魁的女朋友、同时任剧目出品人及服装总设计的吴霜。 早在11月份金魁与吴霜初确立关系之时,金魁就曾让吴霜来构思这个新系列的名字,或者说,他把项目的“命名权”送给了吴霜。 当时,他们两人在北京二环内的一家vip制私人会所看落日,吴霜笑吟吟地喝着茶,欣赏着窗外紫禁城上空的晚霞。她听后问道:“这就是你说送给我的订婚礼物?” “对,你值得。”金魁说。 吴霜沉吟了片刻,说道:“那么,就叫《山水》系列吧。这个项目叫做《山水·土楼》,今后或许还会有《山水·秦淮》《山水·鄱阳》。我会陪着你打下文旅市场的半壁江山,你觉得好吗?” 就这样,吴霜命名的《山水》系列首站就选在永定土楼。再过两个月,正在筹建中的剧场就即将竣工了,等到金魁和吴霜采风结束后,金魁马上要将文旅小镇“实景演出”这块的创作外包出去,并正式开启为期半年的剧目创排工作。 在组建班底的问题上,金魁已聘请了魏诚来担任舞美总监。 面对魏诚和吴霜这对“父女档”,金魁邀请时的身份既是项目的甲方、又是魏诚的准女婿。魏诚考虑到吴霜刚离婚不久,他也希望女儿能找到一位情绪稳定又上进体贴的伴侣,自然对两个年轻人的交往没有意见。 在商量总导演及执行导演等人选时,金魁也征求了吴霜的意见。 “我入行年限不长,哪里认识什么知名的大导演?”吴霜谦虚地笑着。 “大导演固然是好,我已经邀请了一位中央直属院团的国家一级导演来挂名总导演,但他自己在文旅部的活动也多,很难说会全心全意做咱们的项目。我们还是要寻觅一位自己人做执行导演,最好是容易掌控的年轻人。” “哦?那我确实有一个人选可以推荐。” 说完,吴霜在纸上写了一个人的名字。 就这样,临危受命的孟岑匆匆加入到《山水·土楼》的项目组中,他自然对吴霜充满无限感激。 深夜,车辆行驶在前往龙岩永定的高速公路上。 这两天的行程舟车劳顿,吴霜很快靠在座椅上沉沉睡去。由于是赶夜路,窗外总有自私的司机开着远光灯,晃得吴霜眼皮疼。 吴霜突然心神不安,她透过后视镜,看到他们的车后有一辆大众suv。如果吴霜没记错的话,这辆suv已经从武夷山市开始紧紧追随她一路了。 车辆仍在泉南高速上行驶着。 吴霜突然对司机说道:“前面服务区停一下。” 夜晚的服务区黑影绰绰,在潮湿的南方更显阴冷,金魁还在车上浅睡,吴霜没有吵醒他,直接打开车门向服务区走去。 果然,那辆大众suv也缓缓进入了服务区。 吴霜没有去洗手间的需求,只是在隔间里抽了半支烟,她很快听到有人进入了公共洗手间,是朝着男厕的方向过去了。 吴霜来到共用的盥洗池旁洗手,寒冬的水管哗啦啦淌着冰凉的水流,将她白皙的手指激得一片红。 这个时候,吴霜透过镜子看到那个男人也走出了男厕。他的头发虽然已经斑白,可身材却十分矫健。 吴霜非常确定,她并不认识这个男人。 回到车里之后,吴霜暖和了许多,车辆又继续上路了。 这个时候,吴霜留意到那个男人也急忙钻进了suv里,看起来还要穷追不舍地紧随其后。 “老曾,我有点晕车,想透透气。”吴霜对司机说。 司机开了车窗,潮湿的风吹得吴霜更清醒了。 吴霜不动声色,她将手机轻轻探出车窗,拍下了那辆车的牌照。 2019年2月,福建龙岩。 时光在冬去春来的轮回中悄然流逝了,转眼已到了春寒料峭的二月末。 随着气温回暖,场馆的施工进度也将步入尾声。吴霜从春节后就长住在了龙岩,以便时时陪伴在金魁身边。 这个露天场馆目前设有3000个座位,其中超过50%的是可升降的固定座席,它们能在2.5米至8米的高度区间里升降移动,此外还设有600张旋转座席。根据孟岑团队提供的创意方案,这些旋转座席将在第四幕时模拟土楼原住民的视野进行平移旋转,以达到身临其境的观演效果。 进入3月后,那个可疑的男人出现在了剧场施工现场。他明显不是施工工人、也不是主创人员。大部分时间里,他都独自坐在观众席上,从早晨等到傍晚。 一个星期后,天气预报说全省即将迎来开春后的第一场中雨。 果然从3月14号午后开始,原本晴朗的天气瞬息万变,灰蒙蒙的云层迅速聚拢,让人喘不过气。雨水很快就降临了,金魁下令全体暂时收工避雨。 吴霜接过了音响师递来的雨披,她刚要回休息室,却发现那位可疑的男人仍然孤零零地坐在观众席上,全身快要被雨水淋透。 吴霜想了想,她穿过了空旷的露天舞台,直奔观众席而去。 很快,吴霜走到他的面前,将雨披递给了他:“江警官,雨要下大了,您披上吧。” 江建军心中一怔:“你应该不认识我才对。” “原本是不认识的,但您从武夷山跟我跟到了这里,我要是再认不出您,我就不懂事了。”吴霜轻轻说道。 江建军接过了雨披,而吴霜则破天荒地和他并肩坐成了一排。 “江警官,您为什么从北京一路追到了福建?”吴霜问。 “因为吴文雄。”江建军说道。 “原来您也是因为他。” “什么叫‘也是’?” 吴霜笑着,却深深叹了口气:“自从他1999年逃跑后,这十九年来就不停有警察来找我,应该是想从我这里分析他的下落,光是我老家那位姓史的警察就曾找过我很多次。” “因为从掌握到的案件情况来看,吴文雄和你的父女感情很好,完全不像他要杀你灭口那么冷酷无情,听说你8岁前还画过很多一家人和和睦睦的简笔画呢,同事们自然认为他逃逸后仍有和你保持联络的可能性。” “江警官,既然您都看过了1999年的卷宗,那一定知道他2005年就死在了内蒙古,死因是矿难。即便曾经的父女感情再好,人都没了,还有什么牵挂的呢?更何况您想,我8岁那年就被送进了福利院,从此的人生与他再无瓜葛,除了身体里流着吴文雄的血之外,他在我的眼里就像个陌生人了。” “你知道我是因为他做的什么事才来找你的吗?” “当然知道。”吴霜平静地答道:“1999年,他在宁夏涉嫌故意杀害两名倒卖军工硝的贩子后逃逸,还放火点燃了那个窝点,给国家财产造成了很大的损失。” 江建军缓缓开口道:“但我这次来,想问的不是这件事。” 这一回,吴霜的睫毛微妙地抖动了起来:“那是什么?” 明天会更好 第52节 “在你很小的时候,吴文雄曾做过很多努力想帮你落一个北京户口,你知道这件事吗?” 傍晚,天色渐渐暗去。或许是雨天的缘故,今天的气温急剧下降,让这座刚拥抱春天的城市又回归了冬季的潮湿冷冽。 金魁在指挥台和休息室找了半天,丝毫没有见到吴霜的影子,这才发现她坐在观众席。 金魁让助理小姚举着伞,他们穿越露天舞台来到吴霜面前。 “天黑了,我已经通知全体演员今天收工,咱们回去吧。” 金魁说完,看到了她身边的江建军,又问道:“这位是?” “是我爸爸的一位搭档,他正好在福建出差,说来看看咱们的剧场。”吴霜笑着说。 金魁急忙与江建军握手示意,还问到江建军在福建的食宿安排、以及是否有出行车辆等方面的需求。 江建军并没有拆穿吴霜的话,而是顺着她的话与金魁寒暄了半天,直到吴霜忍不住催促为止。 江建军发现,吴霜并不希望他与金魁走得太近。 这时候,江建军对金魁说道:“魏老师托我跟无霜说几句工作室的情况,我方便和无霜借一步说话吗?” “当然。”金魁和小姚自觉地回避了。 江建军带着吴霜来到观众席的围栏旁,并凑在吴霜耳边说了一句话。 那一瞬间,吴霜的心里响起了巨大的警报。 南方的春雷如约而至。两个人对视了很久,吴霜终于调整好了情绪,对江建军说:“您的话我听到了,那我先走了。” “好的,那我们明天见。” “什么意思?您明天还要过来?” “是的,在搞清楚刚才那句话之前,我们接下来每天都会见面。” 助理小姚撑着伞快步跑来,为吴霜撑起一个避风的港湾。 雨中,吴霜身居观众席的高处,环视着露天舞台道:“您看,这座剧场会注定见证历史。不久后这里将迎接数以百万计的游客,而咱们脚下的观众席将能移动到五米高以上,全方位的视听效果将打破以往演出的观演关系,我们要做的是中国实景文旅领域的里程碑传奇。” “听起来很震撼,那时候我会买票来看的。”江建军说道。 “哪里用您买票?我送您,我亲自给您送过去。”吴霜优雅地微笑了起来。 第66章 21、世事皆如苍狗,生命终将凋零 初春的雨夜,城市灯光在大地上泛起潮湿的倒影。 在市政府广场的周边区域,一座座金融大楼上的电子招牌在夜晚熠熠生辉。霓虹灯交织的雨雾里,行人们匆匆下班回家,有人骑着共享单车短途出行、也有人驾着跑车风驰电掣,但当面对红色信号灯时,守在停车线前的他们是平等的。 傍晚,江建军穿过万阳城商区的店铺,抵达了一家富有市井烟火气息的烤鱼店。 服务员将江建军带进了包厢里,那里已有一个中年男人等待着。 江建军关上了包厢门,而那个熟悉的背影也转过了身。 “江队,安维东向您报道。”安维东笑着说。 这一句半开玩笑的问候,让两个在异乡重逢的男人大笑不已。今天白天,安维东从北京乘坐飞机抵达厦门后、又马不停蹄地转乘高铁抵达龙岩,他还没来得及休息,就直接来到这里与江建军汇合。 江建军问道:“你这趟行程是保密的吧?” “是,正好利用的年假。”安维东答道。 “年假难得呀,没想着在家里陪陪孩子?” “师父,你还记得2015年我在执行金砖国家媒体峰会的安保任务期间,孩子赶巧被传染上了病毒性肝炎。那晚我爱人的医院里有起医患纠纷,要不是您立刻到家里接上孩子去医院,还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呢,这次就是孩子劝我来见他江伯伯的,您放心吧。” 江建军听后笑眯眯的,连忙打听孩子现在学习压力大不大。江建军一生无儿无女,但他非常喜爱这群后辈们的孩子。 在寒暄过后,鱼也差不多烤好了,江建军这才开口讲述了他叫安维东来福建的真正原因。 安维东听完后急忙问道:“难道1·31案重新立案侦查了?” “没有,你知道我们没有新证据的呀!”江建军答得很急,但又补充道:“是颜宁,颜宁那小子疯了,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他做傻事。” “那就劝他呀,实在不行我去劝。” “我劝了他六年呀,都直接跟他说证据确凿、没有疑点了,结果这小子犯轴,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光记得他小时候听我说过一句‘这案子有疑点’。这不,去年跑去朝阳门找叶钢问卷宗,今年春节又提着茶叶找钱德志问原始户籍材料去了。照这架势下去,就算没有新证据,他也得搞出个新证据来。小安,我是真担心颜宁犯错误。” 安维东仍然不甘心地说:“那您也没必要天天在福建守着,难道福建有什么新证据吗?您都退居二线了,再熬上几个月就能退休,就算您退休后出现了新证据,那还有我们能重新立案侦查,您何必亲自趟这滩浑水呢?” “就是因为我快退休了,所以才要趁现在还有能力的时候再试一把。小安,我老了,但你跟颜宁还有大好的前途呢。对了,你这边我也想好了,如果后期需要你介入,我会替你安排得妥妥当当,一定让你符合正规流程,绝对不会给你的职业生涯添麻烦。” 安维东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吃着江建军夹给他的一块烤鱼肚肉。 深夜,郁郁葱葱的莲花山上泛起雨后泥土的清香。一座古刹被巧妙构筑在茂盛的树木中,见证着日复一日的晨钟暮鼓。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江建军和安维东相互扶持着登上山顶。在天马山顶的世纪钟楼,他们两人俯瞰着午夜的城市。 江建军告诉安维东——这一年来,他掌握到了好多条关键线索。 首先,他讲出了2017年曾与那群老警察们在公主坟吃过一顿涮羊肉。 “小安,你还记得你1999年从老钱那里誊写过一遍居民信息吗?全都是颜振农遇难前经手办理户籍申请的居民,一共384个人。其中,有一位叫做吴文雄的男人很可疑。” 安维东想了想,说他不太记得住这个名字了。 “这很正常,他恰好就不是结案前咱们走访过的那206个人之一。” 接着,江建军讲述了他曾与冯广利的分析出的种种疑点:比如,在颜振农遇害两三天后,吴文雄租住的宿舍里出现了几个据称是一氧化碳的液化气罐,而沈丽菊母女的死因也是一氧化碳中毒;比如,在颜振农去世前,吴文雄曾要死要活给女儿落户,但在颜振农去世后,他却向冯广利表达出“不用勉强落户”的语气,前后态度的转变可谓天壤之别。 说完,江建军又讲述了吴文雄1999年在宁夏涉嫌故意杀人的过程,以及逃逸后一直未被追缉归案的无奈现实,直到2005年被发现死于内蒙古的某座私人矿井。 午夜的莲花山上一片寂静,偶尔有昼伏夜出的鸟兽钻出密林,但它们嗅到人类的气味后又惊慌地躲回去了。 “小安,你不是问我这半年间为什么总来福建吗?是因为吴文雄的女儿吴霜最近在这里长住。这个小姑娘今年都28岁啦,是个很优秀的大人了呢。”江建军说。 说完,他又向安维东讲述了自己和吴霜最近那一次正面交锋的情况。 安维东听完后,问道:“那当时您在吴霜耳边说了什么?” “我悄悄说,‘其实吴文雄根本就没有死’。” “什么?”安维东惊讶道。 “其实我原本也不太确定,但这么虚晃一枪后,我倒是非常确定了。你想,宁夏的史跃平当初为什么如此着急?就是因为最关键的遇难者遗体被早早火化了,吴霜也是同意火化的。火化了,就意味着真相被风吹散了,和这座莲花山上的尘土没什么两样。” “所以这对父女很可能一直保持着联系?” “我认为很有可能,而且是密切的联系。所以我最近要守在吴霜身边,弄清楚她到底用什么方法跟吴文雄保持联系。”江建军说。 安维东很快补充道:“以及,弄清楚吴文雄现在到底用的是什么身份。” “对!你一说到身份,我还有一个线索。去年夏天吴霜离婚了,她的前夫姓顾,是北京怀柔人,农业户口。重点是,她2015年7月结的婚,到去年离婚时,这段婚姻刚刚满三年。” 安维东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您是说,吴霜很可能是为了北京户口?” “很难不这么想,毕竟她是前脚刚以夫妻投靠原则办理完户籍迁入、后脚紧接着就离婚了。幸亏她前夫是既是农业户口又符合远郊区县,不然吴霜得等上五年。” “但师父,有一点我想不通。”安维东说。 他认为,如果吴霜结婚就是为了拥有北京户籍,那吴霜完全可以选择一位城市户口的伴侣,享受城八区户籍的便利;但她既然选择了农业户口的顾天宇,就说明吴霜很可能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拿到北京户口。 “师父,这就意味着吴霜根本不在乎北京户籍带来的交通、医疗、教育、购房等便利条件,她想要的甚至只是一张盖着‘北京市公安局’红章的户口页而已。那么吴霜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一个北京户口?”安维东问。 江建军缓缓开口道:“这个吴霜呀,根本就不是宁夏人,她出生在北京。或许在她的观念里,她只是想拿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吧。” “所以,您才更加断定吴文雄的作案嫌疑?” “不是,真正让我更加断定的,其实来源于吴霜那天的一句话。” 两天前,雨中的露天观众席。 当江建军说自己此行目的并非调查1999年宁夏黑烟花厂爆燃案后,吴霜的睫毛呈现出微妙的抖动。 “那是什么?”吴霜问。 “在你很小的时候,吴文雄曾做过很多努力想帮你落一个北京户口,你知道这件事吗?” 吴霜听后,深深低下了头:“当然知道。但在那个年代,我不符合落户政策。” “是的,吴文雄明知这个情况,仍然为你想了很多办法,跑了不知多少趟他户籍所在辖区的派出所,却也只能被一次次拒绝。但是后来,那个派出所有位户籍民警及其配偶在家中被人杀害了,你知道这个案子吗?” 吴霜瞪大了眼睛,惊讶道:“我不知道。” 淅淅沥沥的雨水越下越大,不久后,金魁就打着雨伞来接吴霜回酒店。 临告别前,吴霜曾看着江建军说:“江警官,听说您再过几个月要光荣退休,我先提前向您致敬。那个案子都过去二十二年了,想必现在追查起来很辛苦,您注意身体,不要再奔波忙碌了。” 倾盆大雨中,江建军问道:“你怎么知道案子过去了二十二年?我可没告诉过你这起案子发生在1997年。” 第67章 22、气旋扶摇升降,洋流汹涌平移 清明时节的小雨刚过,《山水·土楼》项目的百余名演员已在排练厅完成全剧的排练,等待4月初正式进入剧场合成。金魁安排了一场前瞻性开放参观活动,请多家主流媒体在各平台上预热宣传。 “观众朋友们,备受瞩目的大型实景演出《山水·土楼》即将在我身后的剧院震撼上演。据悉,这部讲述客家文化的大型剧目融合了舞台剧、杂技、水上芭蕾等多种表演形式,运用独一无二的大型飞行屏和酣畅淋漓的水幕等科技化机械设备,在声光电的助力下,让观众置身于‘可移动座椅’上,全方位享受水陆空的感官盛宴。接下来,跟随我的脚步先睹为快。” 春暖花开,昆虫授粉的频率随着空气湿度直线高歌,草丛间总有喧嚣的虫鸣,随着剧目的管弦交响乐彼此唱和。 此时,吴霜坐在指挥台上沉默不语。 另外一边,孟岑与其他编导们则环视着露天剧场,讨论近日演员们进场合成的顺序问题。 在他们的蓝图里,这个剧场拥有一个史无前例的观演设计:即观众席被设置为可上下升降或左右平移。 以吴霜所在的导演席向北望去,当视线穿过中间的圆形水池舞台后,这正前方的座席区域便是1200张“升降座席”,这些座席能够在2.5米至8米的高度区间内升降移动。当剧情进入到第四幕时,这1200张席位将会上升至7米左右的空中,下方的区域则可以安排近距离表演。按照总导演团队的预想,此时将有云雾缭绕的烟气被放出,而原本由中心水池舞台撤场的演员们将可从升降座席两侧的东北门和西北门通道有序撤离。 而在升降座席的两侧,将有600张“旋转坐席”均分坐镇正东和正西。如果座席没升起时,这些座席与常规席位别无他样;可一旦升降座席升起,两侧的旋转座席将开始移动并向中心聚集合拢。最终,在围绕中心转轴实现约70°的旋转后,将形成一个半扇形座席区域,与上方的升降座席共享舞台。 按照导演组的构想,《山水·土楼》剧目的升降及旋转舞台是这样运用的:在演出进入《荣归故里》段落后,剧情里将有一队在外奔波的人马回归家乡。这时,升降席将会缓缓升起,打造出城门大开的效果,同时用烟雾营造出尘土飞扬的视觉层次,让观众身临其境的感受到亲人衣锦还乡的喜悦;而在约30分钟后的《山河同春》段落里,演员们将化身勤劳智慧的妙龄少女,通过东北门和西北门进入升降台下侧区域后登台。她们一边呼朋唤友、一边陆续向南抵达中心圆形水池的“水田”中,有的用水车灌溉、有的用镰刀收割。当最后一名演员也抵达圆形水池后,两侧的旋转座席会突然同时向中心合拢约70°,并最终合二为一。最终,观众和演员都沉浸在山间歌谣里,交织成一幅美轮美奂的江河画卷。 雨棚外仍然下着连绵不绝的小雨,可今天的吴霜却集中不起注意力。她坐在高高的指挥台上,看着工作人员在露天舞台上来来往往,就像是一只只搬家的蚂蚁般渺小。 其中,有一只“蚂蚁”就坐在东北方向的旋转座席区域,令吴霜十分忌惮。 这时,吴霜的耳畔响起阵阵催促: “魏总,魏总!” 明天会更好 第53节 吴霜缓过了神,这才发现孟岑和编导们叫了她好几遍。 她不想承认的是,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有真正适应“魏总”这个称呼。 “怎么了?”吴霜问。 孟岑拿着汇报方案,说道:“魏总,根据我们多方论证,把座席升降平移的方案向您汇报一下。” 吴霜坐直了身子,说道:“开始吧。” 接着,孟岑便把《荣归故里》段落的升降座席如何升起、以及半小时后《山河同春》段落的旋转座席如何合拢一一详细汇报完毕。 在倾听的过程中,吴霜的余光总是看向东北方向。 ——这么远的距离,江建军在吴霜的眼中只有芝麻粒的大小。 “以上就是几个月来排练的方案,具体情况还要等合成时与魏诚老师团队详谈。”孟岑诚恳地说。 吴霜看着彩印出来的ppt,只见上面的效果图真是美轮美奂。她的脑海中又浮现起了那个“芝麻粒”,以及芝麻充沛的油汁四下爆开的香味儿。 吴霜突然开口问道:“两侧的旋转座席向中合拢,最快用时多少?” “目前看来,120秒到150秒左右。”孟岑回答。 “那么,女演员们经北侧两门进场并全部抵达圆形水池的用时是多少?” “我们经过排练论证过,因为她们进场后还要和两侧观众互动表演,即便压缩时间,这段女子群舞也要90秒左右。” “那旋转座席的合拢时间,能控制在120秒以内吗?” “120秒以内?这个我们还没有试过,但应该没有问题。” “好,那除了旋转座席之外,升降座席的移动速度也能调整吗?” 孟岑一愣,说道:“升降速度吗?这个就不太好说了,假如我们把座席从2.5米升高到8米,大概用时是50秒至60秒,平均每秒移动...” “不了,不需要调整升降速度了。”吴霜清醒了,她望向这座270°三面环绕的剧场座席,缓缓说道:“只需要把旋转位移速度敲定后尽快告诉我就好。” 深夜两点,持续了一整天的雨水还是没有停歇的意思,人们都说春雨贵如油,那这场雨未免也太奢侈了些。 金魁派给吴霜的司机石世炜已在剧场外等候多时,都被吴霜以“稍等”之由晾着。 午夜,雨水从指挥台上空的棚檐缓缓滴落,纷纷扬扬的就像是轻柔的鹅羽。 此时,指挥台上只剩下吴霜一人,她望着这片空荡荡的270°舞台,只觉得前方就像是一团巨大的黑洞,乌漆漆的全是混沌。 到了这个时间段,整个剧组里也只剩下舞美队没有收工了。在舞美队临时架起的棚子前,白炽灯泡正散发着惨淡的光芒。 半个小时前,吴霜让助理小姚去买了50个汤包和热粥。此刻吴霜提着夜宵走向舞美队,并温柔地慰问道:“大伙儿辛苦了,吃点夜宵吧。” 舞美队的工作人员们急忙道谢。 接下来,吴霜和他们聊了些家常,还体贴询问大家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到最后,她拍了拍队长曹大壮的肩膀。 “对了老曹,明天将有个人进组,我把他安排到你们舞美队,接下来你们互相照顾一下。” 曹大壮囫囵吃完了汤包,将沾着香油的塑料袋揉成一团,急忙表忠心道:“放心吧魏总,我们都懂。” 这是一群混剧组十几年的老油条们,他们知道吴霜的身份、也知道魏诚的身份,所以言谈话语间三句不离魏诚的德高望重。 吴霜也知道,他们这样溜须拍马,无非是为了混口饭吃罢了。 次日雨过天晴,天空被洗刷得格外清澈透亮。在这回暖的季节里,一草一木都带着大自然温柔的抚慰。 这天中午,曹大壮在外面吃完焖饭,跟随舞美队的设备车回到了场馆。但他刚一进来,就发现有一位不认识的陌生男人和大家聊得不亦乐乎。 曹大壮很快明白了,这就是吴霜昨夜口中的“新人”,只是没想到他初来乍到竟能打成一片。 曹大壮自然有些不爽,因为他的座位被这个陌生男人霸占了,想必这个男人以前不是混剧组的,不然不会这么不懂规矩。倒是其他队员看到这个男人如此霸道,猜测他是游走江湖多年的狠角色,纷纷围在其身边巴结着。这一巴结,让曹大壮心中更不爽了。 还没等曹大壮想好怎么给他一个下马威时,这位新人已经站起了身。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黑色塑料袋,非常熟络地塞进了曹大壮的怀里。 曹大壮偷偷揭开塑料袋一角,只见那是一整条没拆封的中华烟。 周围人多眼杂,曹大壮急忙捂紧了塑料袋。 这时,那个男人眉眼带着笑意,友善地说:“我叫屠广志,以后请多关照。” 在这晚收工后,当吴霜再次以“慰问”之由前来送夜宵时,已经看到屠广志和舞美队众人其乐融融的景象。 这个白天,曹大壮曾好不容易撬开屠广志的嘴,这才打听出屠广志是吴霜的“远房亲戚”。既然是亲戚,那就要好好拉拢着了,别说下马威,这可是位要伺候的主儿。 见吴霜送来夜宵,曹大壮早就留好了心眼,将自己的那份也递给了屠广志,屠广志倒也不推辞。 吴霜似乎很满意,她最后还意味深长地说:“老曹,你上次报的租赁设备清单被金总退回了,你应该清楚里面的水分。但是不要紧,我会重新让金总再看一遍的。” 听到这里,曹大壮喜笑颜开,这份报价单涉及他们的“灰色收入”,曹大壮再次品尝到人情世故的甜头。 “哦对了,屠叔早年打工的时候受过腰伤,得劳烦你费心照顾。”吴霜说道。 “明白明白。”曹大壮当即表态。 “我再多说一句,最好是一些不用进进出出的岗位。”吴霜强调道。 果然在随后的日子里,曹大壮给屠广志安排了最轻松的活儿,美其名曰是让他坐镇操作台等待各部门的紧急状况,其实就是个混日子的闲差:在其他人满头大汗装车卸车时,唯有屠广志能坐在操作台抽着烟笑眯眯地看着一切;而到了开饭之际,屠广志也不必跟其他人争抢哪份盒饭里的荤菜更多,因为曹大壮总会偷偷藏一套快餐,并亲手交到屠广志面前。 久而久之,屠广志可能也有点不好意思。 这天午饭时,屠广志对曹大壮说:“我还是希望能做点什么。” “您真是人品可嘉。”曹大壮狼吞虎咽地吞完半个鸡腿。 “那你说,我能做点什么呢?” “魏总说您有腰伤,对吧?不然就学学操作台控制吧,比如纱幕的升降、坐席的开合之类的,这些也不用进进出出。” 屠广志听后放下了筷子:“这个难吗?” “你多看别人操作几遍就会了,咱们队里的人都是这么摸爬滚打上来的,等下午我安排几个人带你多熟悉熟悉,反正有不会的随时可以来问我。”曹大壮扒完最后几粒米,憨厚地笑着。 很快,安维东的年假期满,即将返回北京。 在福建的最后一夜,江建军特意约他逛了夜市,听说龙岩大道的这座美食广场是上个月30号刚对外开放的。 这一晚,时光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20世纪90年代末,在每次执行完公务后的深夜,他们师徒两人也曾这样穿梭在北京的胡同里,那时远没有如今这么多开到午夜的餐馆,有时走很久都看不到一家包子铺,两人就会寄希望于街口摆摊的小贩或者走街串巷的担子,坐在路边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馄饨。尽管是在零下几度的街边,他们也觉得无比满足。那时候他们还年轻,能在一天巡逻完后再突击审讯一个通宵。 很快,两个人在美食广场找了家烧烤摊,说是要重温当年坐在路边吃馄饨的青春。江建军还要了半打雪津啤酒,说是给安维东送行。 这时,安维东默默地说:“不用送行,我刚刚订了两张机票,明天您跟我回去。” “你们年轻人怎么都想一出是一出?赶快给我退掉。” 安维东语重心长地劝道:“您这次来福建已经收获了重要线索,现在我们知道吴霜对1·31案一定知情。但您上回说要搞清楚她们父女的联络手段,这一点简直是痴人说梦,还不如您跟我回北京后向通信公司申请协助查询吴霜的电话号码来得便捷。” “怎么可能?你觉得吴霜会用她实名的通讯号码联系吴文雄吗?亏你想的出来。” “那也比您耗在这里死盯着强,您想,吴霜现在等于和您摊牌了,她怎么可能愚蠢到在您眼皮子底下联系吴文雄?” 这个时候,江建军笑了笑:“我等的又不是吴霜。” 安维东一愣:“那是谁?” 江建军倒了一杯啤酒,讲起了他前两天在剧场里观察到的一个新发现。 那一天傍晚,演员们避雨去了,剧组正好趁机测试两侧大屏幕的投放效果。 在朦胧的雨雾中,江建军曾看到两侧大屏幕投放出了该项目的主创名单。而“魏无霜”这个名字,则出现在“出品人”那一屏里。 江建军说道:“吴霜虽然参与过几部剧目,但都是以主创的身份加入而已。但这次不同,某种意义上,这是第一部 真正属于她的作品。”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安维东问道。 “作为她人生的又一座高峰,我要赌她的生父吴文雄一定会来现场——既是亲眼见证他女儿的这一荣耀时刻,又是为他女儿扫清障碍、直到保证她一定会拥有这一荣耀时刻。” 凌晨两点的街头,江建军和安维东醉醺醺的在街头游荡。 江建军的脸颊红扑扑的,哼唱着不着调的歌曲:“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像那雪崩飞滚万丈...” 安维东强撑着江建军,可自己也难以走成一条直线。就这么唱着闹着,两个年龄相加超过百年的男人竟然找回了青春的光彩。 “小安,还有四个月...四个月后我就退休了,到时候记得给我接风...” “好嘞江队,我记得牢牢的,到时候我在王府井的东来顺订个最大的包厢!我再提前去趟前门的六必居,买上十斤您最爱吃的八宝菜!还有什么来着?哦对,奶油炸糕,只可惜东风市场北门那家奶油炸糕被拆了,北京的发展真是太快了...” 见安维东要动情,江建军急忙打断了他:“扯远了,扯远了。” “是扯远了...行,不说了。” 两个男人喝得颤巍巍的,经过公园时,江建军急忙要坐在长椅上歇歇脚。 安维东从兜里掏出一包七匹狼,边抽烟边回忆起了许多往事:他记得刚进刑警队的第一年,他就领到了刚刚改革后的95式警服,除了沿用92式警服系列的黄衬衣和蓝领带外,警衔标志也被改成剑形橄榄色底板。 在身穿95式警服的日子里,安维东感觉到了刑侦技术手段开始与时俱进,什么刑事气象色谱、dna鉴定、指纹自动检索系统,在那个年代,每次现代科技手段的实际应用都能让警察们欣喜若狂。 安维东的脸颊热乎乎的,他喃喃自语道:“自从99年更换新警服以后,咱们的军绿色可就退出历史舞台喽,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就要看颜宁这批年轻人的了。颜宁那个孩子有强迫症,容不得警服上起一丁点皱,听说这也是振农当年的好习惯。对了,您说颜宁第一次收到警服时又是什么心情呢?” 安维东的话音落定,却久久收不到回音。寂静的午夜里,安维东转过头看去,只见江建军靠在椅背上,已经伴着月亮沉沉睡着了。 第68章 23、雨中生灵涂炭,日下赴汤蹈火 2019年4月,龙岩。 四月末的季节草长莺飞,繁花在春的旋律中盎然起舞,偌大的场馆也在如火如荼的排练热潮中。 从指挥台望去,正北方的升降座席,24个妙龄女孩正听着导演的口令排练调度。 在这个段落里,这些年轻女演员们要张罗着左邻右舍共赏春光,但孟岑始终对她们的表演不太满意。孟岑抄起话筒,把负责这一幕的编导叫到了指挥台。 “春天来了,整个世界都在复苏,怎么这一幕的表演像是庆祝秋收呢?”孟岑训斥道。 这一幕的年轻编导出生在城市里,他非常困惑“欣赏春光”和“庆祝秋收”在表情上有什么差别。然而他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后,就踩到了孟岑的雷区:他说这群编导都在学校学傻了,教科书上教农耕舞,他们就只会按动作跳农耕舞;教科书上说秋收舞怎么跳,他们就只会跟着跳丰收,除此之外没有一点悟性和灵气,连春天和秋天的差异都摸不透。 孟岑骂了半天都不嫌累。只是苦了那群被叫停的女孩,她们气喘吁吁地待在原地休息,只等着被痛骂的编导下来后继续排练。 很快,编导灰溜溜地下台了,这时统筹一溜烟小跑过来对孟岑说:“孟导,魏总叫您。” 孟岑一愣,手中的话筒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说什么事了吗?” 统筹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小,生怕被惹火烧身:“好像是要改剧本。” 话音刚落,吴霜明朗的嗓音就远远响起了。 “大清早孟导发那么大脾气,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呢,原来就是演员表情不到位嘛。上次看你喜欢喝大红袍,我又让厂家寄了两斤过来,你喝点茶、消消气。”吴霜说道。 明天会更好 第54节 孟岑只好解释道:“对不起魏总,我不该乱发脾气,但我只是想把细节抠得细致一些。” “你是对的,这部剧确实该精益求精。”吴霜眉眼带笑道。 说话间,助理小姚已经端上来了鸡翅木的小茶盘,紫砂壶里的红茶香气正萦绕升空。 吴霜喝着茶,开口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演员们既然演不好,那把剧本改掉就是了。” 孟岑惊讶地脱口而出:“啊?其实还到不了要改剧本的地步。” “你别紧张,不用大改。”吴霜笑吟吟地翻开了ppt效果图:“你看,原本《荣归故里》段落会将升降座席抬高,让演员们从北部两侧通道进场,对吧?” “是的,然后这个篇章就结束了。”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顺便把《山河同春》段落放到这里呢?本来这群壮士也是在秋收季节回家的,如果紧跟着24个女孩的水车舞,正好能表达家中亲眷迎接壮士的喜悦,并且目前这支女子群舞也不用费心大改了。” “非这么说的话倒是也没问题...您的意思是,在《荣归故里》段落抬高升降区座席后,让24个女孩从两侧通道进场,等到旋转座席合拢后再一起进入水池舞台?”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吴霜纤长的手指捻着茶杯,微笑着向孟岑示意:“喝茶。” 晚上十点,演员们疲惫了一整天,吴霜让大巴车早早接他们回酒店休息了。 另外,孟岑果然践行了他的承诺,将旋转座席的合拢时间控制在了110秒。 其实早在今天中午,吴霜就曾找到孟岑,问他是否能将合拢时间控制得再短一些。 “非常难,对于这么大的场地来说,110秒已经很快了,您到底有什么顾虑?或许我可以帮您想别的办法。” 于是,吴霜没有再执意要求,而是让孟岑尽快调整两个段落的衔接环节,她希望今天能看看效果。 就这样,在当晚大部队收工之后,孟岑在舞美队等部门的配合下,将270°的旋转座席从升降到合拢都给吴霜演示了一遍。 夜晚的场馆里没有了流光溢彩的灯光,只有白炽灯刺眼冰冷的强光。吴霜坐在指挥台前,今晚她的脸上不复往日的温柔,而是死死盯着正对面的旋转座席。 在她的视野中,一扇庞大的座席区缓缓拔地而起,就像打开了一道沉重的城门,让千军万马踏着飞扬尘土攻城略地。 一遍遍调试过后,已经到了次日凌晨一点。吴霜终于下达了收工的指令,全场已经呵欠连天。 尽管周遭兵困马乏,但吴霜还是保持着清醒饱满的精神,拿起话筒做了一番小动员: “5月1日是国家法定节假日,我们给大家好好放个假。但是,区政府领导、市电视台和金总都要在6号过来视察,我们必须保证6号的汇报万无一失,希望大家时刻绷紧一根弦,让这部剧目顺利首演,好吗?今天就这样,祝大家节日快乐!另外,孟导来指挥台一下。” 全场响起了一阵欢呼,各部门很快热火朝天地收工了。 在指挥台上,吴霜又问孟岑:“演员们抵达水池后,两侧通道门是上锁的吗?” “因为目前还没有观众进场,只是派工作人员看着,没有上锁。那6号的汇报需要上锁吗?” “锁上吧,万一工作人员不小心误进升降区发生意外,我们可吃罪不起。” “对,出于安全角度,还是您考虑得周到。”孟岑应和道。 “今天上午,纪念五四运动100周年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五四运动以来的100年,是中国青年一代又一代接续奋斗、凯歌前行的100年,是中国青年用青春之我创造青春之中国、青春之民族的100年!” 时值五四诞辰百年,全国各地都洋溢着一股红色力量。 在5月1日,吴霜紧跟时事,特意亲自联系了公司负责媒体运营的部门员工们。 “大家辛苦了,要连夜给咱们的剧目写一篇红色文章,内容务必要扣上‘五四运动100年’,政治站位记得高一些,千万别在宣传口径上出现原则性的失误。除了三倍工资外,我和金总还给大家准备了一个红包,下午就由部门主任为大家发放。” 傍晚,石世炜开车载着吴霜向龙岩大道驶去。 吴霜在审核完相关宣传稿件后非常疲惫。这是她在南方度过的第一个春季,可能空气的湿度让她水土不服,只觉得车内又湿又闷。 恰逢车辆行驶过减速带,这阵颠簸让吴霜干呕了出来。 石世炜边开车边询问:“魏总没事吧?需要开空调吗?” “不用,还有多久到?” “过了这个红绿灯就是。”石世炜说。 很快,车辆停在了新罗区的龙岩大道上,人工湖的清爽晚风扑面而来。吴霜让石世炜停好车后等她,说应该不会有很长时间。 吴霜下车后走向皇冠酒店,大厅里,西装革履的律师梁哲已等候多时。 吴霜急忙上前握手道:“梁律师您好,临时把你喊到福建来,这个酒店住的还适应吗?” “都还适应,魏总费心了。”梁哲说道。 酒店大厅的咖啡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文件,两个人准备切入正题。 “魏总,之前您询问一旦演出发生意外该如何定责,您很有未雨绸缪的意识。说白了,要看发生事故的主体是谁。如果演员们是临时召集来的、也没有和你们签订任何协议,那就从《民法通则》里抠责任。” “谁雇佣谁负责?” “是的,假如他们是由文工团或歌舞团的单位输送而来的,那当然由相关单位担责;如果这群演员和您之间有个第三方,那您就找签合同的第三方。简单说,这群演员找谁领钱,就由谁来负责任。” “那假如发生事故的不是演职人员呢?” “那是志愿者吗?还是提供无偿劳务的帮工?”梁哲没听懂。 他说找出了《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并在第十三条规定下画了红线:为他人无偿提供劳务的帮工人遭遇了事故,被帮工人应当承担赔偿责任。 吴霜端起了红茶杯,问道:“可假如也不是帮工呢?” “那您问的是观众吗?” “嗯,算是观众吧。”吴霜搅动着茶匙。 大厅里弥漫着古琴典雅质朴的旋律,缕缕茶香在乐音中氤氲升空。 “哦,观众啊,如果是观众遭遇事故,那事情就有些麻烦了。”梁哲向红木座椅背靠去。 这晚,没人知道吴霜和这位专程从北京赶来的律师交谈了些什么。 石世炜将车停在人工湖边,闭着眼睛听欧美流行乐。这时,车外响起了几声雷鸣,他刚准备问吴霜是否需要送伞,就看到她迎着风向车辆走来,她脸上可谓是如沐春风。 这一路上,吴霜的心情不错,她久久回忆着向律师请教的重要问题,即“排练中若发生事故是否影响后续演出”以及“配合相关部门调查时是否有办法将影响降到最低”。 对于这两个问题,律师的答案分别是“可以尽量减轻影响”和“当然有办法”。 当时,吴霜听后松了一口气,她说道:“运营这么大规模的剧目必然有安全风险,后续还请您多费心。” “这是应该的,但我们尽量避免意外的发生,毕竟这个时代舆论足以干扰司法,更不用说是一部商业剧目了。如果真发生了悲剧,该道歉的道歉、该追责的追责、该人道关怀的人道关怀、该解除劳动合同的经理也要以儆效尤,这么一番平息民愤的操作下来,剧目即便不夭折也得扒层皮。” 吴霜喃喃自语道:“是啊,如果不到迫不得已的那一步,还是尽量不要让意外发生。” “什么叫迫不得已的那一步?”梁哲并没有听懂。 吴霜将头探出车窗,雨前的空气让她倍感清醒,她突然喊道:“等等。” “怎么了魏总?不回酒店吗?”石世炜急忙问。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舞美队,先送我去剧场吧。”吴霜说。 在转道去剧场的路上,车窗外风云骤变,急急的雨点从天而降,而吴霜则听着雨声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漫长且久远的梦,梦里她好像回到了11岁那一年。 烈日炎炎的夏天,阳光让南长河泛出波光粼粼的影子。如此祥和的午后,郁郁葱葱的林间回荡着蝉鸣,但水下真冷啊,原来阳光是照耀不到水面以下的世界的。 这个傍晚,吴霜梦见了颜宁。 车辆的刹车让吴霜骤然惊醒,她睁开蒙眬的睡眼,发现剧场已经到了。 剧场西门正抬杆放行,吴霜急忙清醒了过来。睡醒后的身体有些冷,也不知这场雨何时变大了,开始愈发急促的敲打着车窗玻璃。 吴霜穿过演职人员通道进入后台,远远就看到督工的曹大壮躺在箱子上,懒洋洋地玩着手机斗地主。 曹大壮发现吴霜“突袭”后吓得险些摔了下来,结结巴巴地问:“魏总,您怎么来啦?” “别紧张,玩局游戏放松放松是人之常情,你玩你的。” 曹大壮眼疾手快地抄起对讲机:“您要去找屠大哥吗?他应该在西边的旋转座席区,我可以替您喊过来。” “不用,我今天来不找他。”说完,吴霜向室外的场地走去。 从天而降的细雨就像尖锐的银针一般,垂直降落到人裸露在外的肌肤体表,砸下来的那一刻是疼的,但也只会疼这一下。 吴霜远远就看到了一盏白炽灯的光晕,那个男人孤零零地坐在雨水之中。 就像初次见面那样,吴霜再次举着雨伞一步步走向那片光晕。 吴霜走到江建军面前,见他身旁放着保温杯和快餐盒,意识到他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吴霜笑着问:“江警官,下了这么大的雨,您怎么知道我今天一定会返回剧场呢?” “快汇报了,所以我想你今夜会来部署一下工作。” “您说对了,我还可以坐在这里吗?”吴霜指了指江建军身边的座位。 “当然,这是你们的剧场。” 在江建军把饮食收走之后,吴霜乖巧地坐到了他的身边。 “江警官,其实我对‘警察’这个职业一直崇敬有加,您一定调查过我的家境吧?小时候我没有太多零花钱,但会把硬币存进储蓄罐里,就这样存了一整个寒假,我拿所有钱去小卖部买了5个当时很嘴馋的水蜜桃罐头,让我爸骑着自行车载我去了最近的派出所,想要送给辖区内的警察叔叔吃。警察叔叔们的态度也很和蔼,只不过执意不肯收下那5个罐头。直到长大之后,我才明白了为什么。” “为什么?” “那水蜜桃罐头是我喜欢吃的,又不是警察们喜欢吃的。它不顶饱,还不如我买5碗羊杂汤送过去实在。但小时候我不懂这个道理,因为警察叔叔婉拒了我的好意,我还难过了好几天呢,一直以为警察叔叔是嫌弃我送的5个罐头太少了。” 听着吴霜童年的经历,江建军笑了:“肯定不是嫌弃,毕竟我们有规定不能随意收受。” “是啊,各行各业都有规定,万事万物也都有规则的。”吴霜说着,舒展着她穿高跟鞋而算账的双腿,继续补充道:“是规则,就会有定论。既然有了定论,再苦苦追寻就没有意思了。” 江建军缓缓开口道:“在我听来,你这话是默认了吴文雄没有死。” “默不默认又有什么影响呢?如果您当他死了,他就是死了。江警官,您和您那位刚回北京的徒弟都很清楚,警方能掌握到的吴文雄最近的一张照片都是在上个世纪拍摄的了,那一代身份证上的黑白照片模糊得吓人,根本不具备现代技术手段的识别点,更不用说联网追踪他的下落了,不然您也不会一天天耗在剧场里,坚守着您不堪一击的目标。” “我发现了。这个剧场很大,内部结构更是错综复杂,你要是想藏一个人真的是非常容易。” 这个时候,吴霜突然站起了身,喊了一声“江叔”。 吴霜的语气就像一个规劝长辈的女儿,甚至带着一丝哀求:“江叔,您收手吧,不要再调查下去了。” 江建军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看样子,你今晚白来了。” 惨淡的冷光下,地面积蓄的雨水反射出了悲悯的吴霜和坚定的江建军。他们在积水的倒影中对峙而立,就像是一对父女的剪影。 第69章 24、青山依旧峥嵘,夕阳几度血红 “今天上午,中国邮政为纪念五四运动一百周年发行了纪念邮票,志号为2019-8。一百年前的今天,北京爆发了中国人民反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爱国运动,它倡导的爱国、进步、民主、科学思想对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具有重大意义。” 5月4日午后,天气风和日丽。虽说大自然从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但此时湛蓝如洗的碧空一改连绵数日的阴雨,还是让市民们心旷神怡。 明天会更好 第55节 剧场内,演职人员们神清气爽,准备开始新一天排练。 这大概是体表最舒适的季节了。五月初的晴天带着万物初生的希望,随着空气渗入演员们被汗液浸得微张的毛孔里,让每个人都充满着干劲。 今天下午四点,剧目将进行一次内部审查,因此孟岑正抓紧时间组织大家再按篇章联排一遍。 就在演员们休息的时候,贵宾席通道外面人头攒动,连工作人员都跑来维持秩序,不知道是有什么大人物到场。 只见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吴霜如众星捧月般走进了场中,她还挽着一位德高望重的男士。很快,演职人员们中间传遍了,此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国家一级舞美设计、剧目高薪聘请来的舞美总监,也是吴霜的父亲魏诚。 由于业内的资历使然,魏诚一出场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再加上舞美总监这种坐镇幕后的职业特性,又为这位老前辈增添了一丝神秘感。孟岑也特意跑来迎接,他多年前因官司受到过魏诚的关照,自然对他感激无比。 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吴霜落落大方的向魏诚介绍起剧目进展,随后说道:“金魁刚从文旅局开完会,正在赶来剧场的路上,不然我先陪您去贵宾室休息一会儿?” 魏诚今天的状态不错,他提议先去舞美部门看看。 在后台,曹大壮提前听到了吴霜放的风声,他没再躺在器材箱上玩手机斗地主,而是把衣服捯饬得整整齐齐的,满脸笑容迎接魏诚父女的审阅。 魏诚听曹大壮汇报了搭建的进度,又问了他后续的预算,这时看着人丁稀少的舞美队生疑:“怎么就这么一点人?我记得你报来的预算,应该远不只有这些人吧。” 曹大壮慌了,害怕灰色收入被暴露,急忙解释道:“不少不少,还有一车在路上呢。魏总也知道,前几天队里还进了新人...” “哦?什么新人?”魏诚问。 这时,吴霜开口堵住了曹大壮的话:“就是个新来的,不重要。” 就这么聊着,后台不远处突然响起了金魁热情的笑声,这笑声里既有准女婿对未来岳父的敬意,也有身为出品人的底气。一套不卑不亢的寒暄过后,金魁给魏诚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眼看着距离四点还早,金魁提议带魏诚整体参观一下场馆。 吴霜笑着附和道:“是呀,爸爸,还是让金魁带您讲解讲解,我这口才根本说不明白。” 接着,金魁、吴霜和魏诚等人围绕着场馆开始参观,金魁不时讲解起他最引以为傲的“270°三面环绕观演视野”和“高至8米的升降坐席及70°的旋转座席”。 魏诚听后很是赞赏:“这个设计在国内市场确实独树一帜,你年轻有为。” 众人边聊边走向已经处于施工收尾状态的座席区,他们经过之处,演职人员纷纷驻足向他们示意问好,欢声笑语传到了十几米开外。 在旋转座席区靠近东南二号门的位置,一位工人正踩在梯子上擦落地窗。 午后的阳光照射进来,让走廊格外炎热。 两个刚刚见过魏诚父女的年轻编导正穿越走廊,她们聊起了这位传说中舞美总监。 “老爷子真没半点儿架子,还冲咱俩笑了呢。正是因为人家谦虚低调,才教育出魏总这么好的女儿。”其中一位女编导说道。 “是呀是呀,魏总真会投胎。”另一位女编导附和道。 两位年轻编导走远了,那位一直埋头假装擦玻璃的工人终于抬起了头。烈日当空,他的额头在阳光直射下冒出豆大的汗珠。 透过玻璃窗,他正好能看到吴霜和魏诚挽着手臂离去的背影,这位工人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很快,那对令人称羡的父女离他越来越远了。 距离四点还剩30分钟,孟岑已通过广播催促演员们准备候场。 吴霜和金魁陪着魏诚乘坐电梯来到贵宾席。一路上,爷俩聊得不亦乐乎,金魁表达出对老爷子如雷贯耳的久仰之情,魏诚也对晚辈的投资眼光不吝夸赞。 听着他们相谈甚欢,吴霜稍微心安了,她准备起身告辞:“我还要去北部座席区检查一下。” 魏诚来了兴趣:“升降席吗?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吴霜急忙婉拒道:“您别折腾了,我只是去检查一下通道上锁等小细节。” 但吴霜话音未落,魏诚就拿起对讲机通知曹大壮,让他带一两个舞美队的人到西区二号门汇合。 很快,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升降座席区走去。一路上,魏诚不时询问曹大壮相关数据,比如升降座席距离水池舞台的直线距离、旋转座席的中心转轴如何控制、以及70°旋转后座席半扇形区域的总周长等等。 吴霜跟随着他们脚步,她听得心不在焉。 前方就是西侧旋转座席连接升降座席的区域,吴霜果然看到了那位老刑警的身影。 似乎是听到了众人的谈话声,江建军也默默注视着一行人从南向北移动。吴霜与他四目相对,生怕江建军会节外生枝,赶忙引导着魏诚和金魁加快了步伐。 还好,江建军并没有乱说话,吴霜也稍稍放松了些。 很快,众人踏上座席区交界的通道,吴霜提醒魏诚“注意脚下钢板”。 东北口张贴着一张“安全出口”的海报,色泽鲜艳、纸张光洁,不像是被风吹日晒了很久的样子。海报上标注着逃生方向的箭头,箭头指向他们的北侧。 大家顺着箭头的指引方向继续走了一会儿,终于来到了东北侧的通道口,那里有一位学生模样的志愿者已经就位。 吴霜默不作声,只是悄悄对志愿者做了个“上锁”的手势,而那位志愿者则活泼地比了个“ok”。 魏诚仰头望着层层叠叠的座席区,对吴霜说:“你留步吧,有小曹陪我就行,我们还能及时发现后续的问题。” 吴霜看了一眼江建军的方向,这段距离还很远。吴霜没有反驳,只是嘱咐曹大壮要照顾好魏诚。 “你们千万不要乱走动,更不要离开这里。”吴霜再三强调道。 音箱里再次响起孟岑的催场广播,吴霜在助理小姚的陪同下乘坐电梯返回了指挥台。 下午四点整,内部汇报正式开始,这将是一场从第二幕至第四幕的联排。演员们虽然没带妆,但仍然保持着精神抖擞的面貌。 指挥台上,一阵春风拂面而过。可以看得出金魁对此十分满意,他紧紧地握住了吴霜的手。 一刻钟过后,第二篇章的联排已接近尾声。 金魁感觉今天吴霜的手冷冰冰的,就像身处在寒冬腊月一样。金魁怕她坐在风口着凉,急忙让小姚为她披上了薄毯。 此时在吴霜的眼前,18个男群舞演员即将带着丰厚的物资荣归故里,用不了几分钟后,全体升降区的座席就将被抬高数米,在云雾缭绕中像大开的城门般迎接壮士们衣锦还乡。 ——到那时,整体抬高后的升降座席下方就会形成一片内凹的空地。剧烈的颠簸估计会吓江建军一跳,他只能从东北通道来到地面,并在“安全出口”海报的箭头指引下进入升降台底部的空地。 ——等到24位姑娘入场后,毫不知情的孟岑就会吩咐工作人员将通道上锁。至此,那里将成为一片没有人、没有光、没有进出口的封闭空间。大家的视线都会集中在前区的水池舞台上,毕竟24位美丽少女构成一幅国色天香的画面。不会有任何人关注有位老刑警困在“死局”里,更何况江建军的叫喊声肯定无法盖过激动人心的管弦乐。 ——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一环。舞美队的某个人将会操纵旋转区座席,让两侧的钢筋铁骨围绕中心转轴70°向中间合拢,直到形成一整面扇形。只要是肉体凡胎,就会在机械的挤压下变成一滩肉泥,说得好听些,就是化为一滴历史长河中的浪。 想到这里,吴霜又禁不住转头望向靠近东北通道口的旋转座席,江建军仍平静地坐在那里,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吴霜的心中有种悲悯和愧疚交织的情绪,但她知道没有回头路了。毕竟她已对江建军发出过警告,但他仍要一意孤行。 雄浑悲怆的交响乐进入了高潮,吴霜的心也提到了喉咙。 缭绕的云烟逐渐弥漫开来,在万众瞩目中,那面令他们引以为傲的升降座席缓缓腾云升空。 这幅磅礴的景象令金魁十分感动,他脑海中甚至勾勒起未来的商业版图:当剧目首演面世,将会收割多少观众的泪水与喝彩、将会收获多少机构的表彰与庆典、将会签约多少商业的合同与项目。 这个时候,孟岑拿起对讲机,向后台编导发出指令:“女演员准备,倒计时——三、二、一,出!” 霎时间,磅礴的交响乐诉说起了可歌可泣的故事。然而,故事的主角们却没有出现在舞台上。 孟岑愣了,今天不同于往日排练,他知道金魁和魏诚正在指挥台上眼睁睁看着。孟岑的火气又被点燃了,他扯着嗓子喊道:“你们傻愣着干什么呢?出啊!” 但是,水池边久久没有出现姑娘们要欣赏春光的景象。很快,浓重的白烟逐渐弥漫向舞台,这些烟原本是要打造朦胧效果的手段,但此刻却完全遮挡了他们看向舞台北区的视线。 舞台上,十几个身材健硕的男演员也面面相觑。很快,几个小伙子冒着被孟岑痛骂的风险,擅自跑去通道查看情况了。 孟岑急忙叫停了音乐。这个时候,指挥台上的人们才听到混乱的尖叫声。 吴霜缓缓站起身,慢慢走向指挥台的围栏。虽然阵阵烟雾阻挡了她看向北部升降座席和西侧旋转座席的视线,但东西两侧的旋转座席正在以既定速度向中间合拢着。 吴霜的心中涌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疯了似的跑向指挥台,一把抢下了孟岑的话筒,对着后台的方向喊道:“停下!” 然而,座席根本没有因吴霜的发令而有丝毫改变。 这一回,吴霜的声音里难掩仇恨与怒气,她环顾着舞台四周,大声喊道: “屠——广——志!” 果然,旋转座席在吴霜喊完后停下了。 这时,对讲机响起了呲啦作响的噪音,后台编导带着哭腔说:“魏总...孟导,你们快来看看吧...出大事了!” 吴霜没有任何迟疑,她脱掉了高跟鞋,飞快地跨越了大半个剧场。耳畔的风猎猎作响、眼侧的景观逆行疾驰,但吴霜丧失了全部感知,她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脚下的路、以及前方的目的地。 终于,吴霜气喘吁吁地绕过东北通道口,只见几十位演员将那里围得水泄不通。 孟岑紧随其后赶来,询问演员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24位女演员近距离目睹了全过程,但她们似乎受到了很大的精神刺激,只是语无伦次地说“有人掉下去了”。 这些女孩多数刚从大专毕业,最年轻的甚至才读完附中。据说事发时,她们已按两队各12人的队列守在东北和东南两个通道口外,工作人员也等待着孟岑的口令,随后才敢放人通行。 但刚才,就在升降座席抬起之后,工作人员还没等孟岑那句“出”的口令说完,两侧的旋转座席竟然启动了,并向中间迅速合拢。 幸亏那位守在东北口通道的女志愿者反应迅速,她牢牢地封锁了两个通道口,没让这24位姑娘按照既定调度鱼贯而入。要不是她冒着被开除的风险擅自做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你知道吗?你刚才救了二十多人的命,你立了一大功。”孟岑惊出一身冷汗。 这些女孩经历完劫后余生,纷纷双腿发软瘫倒在地。编导急忙来清点人数,已知此篇章男女舞蹈演员应为42名,此时也是42名。 “那么掉下去是谁?”吴霜愣愣地问。 她看向了合拢后的旋转座席,那里没有血腥的味道、也没有骇人的血泊,只有两扇座席区间的一条缝隙似乎比往日宽了些,好像中间夹着异物。 就在现场一片混乱之际,众人的身后响起一阵男声:“大家都别动,保护好现场。” 只有吴霜在听到他音色的那一刻,像被闪电击中似的转过身——只见江建军毫发无损,出现在众人面前。 有胆大的男演员问:“你谁啊?” “警察。” 说完,江建军掏出了警察证。他说他已经联系了当地公安,警方很快就会赶到现场。 在江建军的指挥下,整座剧场被暂时封闭了,禁止人员随意进出,而所有演职人员也按照各自所在的部门在不同区域内等候。 只有吴霜呆呆地看了江建军许久,又猛地望向那两扇座席挤压出的血红缝隙。 夕阳西斜,将远山映得一片彤红。 黄昏时分的晚霞伴着大片卷积云,一块块鱼鳞般的云层带着柔丝般的光泽,似乎预告着本地上空正有低压槽移动靠近。 当地警方很快赶到了现场,并在两侧旋转座席间的缝隙里发现了两具尸体。死者均为成年男性,分别是剧目的舞美总监魏诚、以及舞美队工作人员曹大壮。 听说发现尸体的现场惨不忍睹,用当地警方转述给江建军的话说,就是:“想象着你在高速路上扔一个空可乐易拉罐,后面一辆运载油气的厢式货车以每小时100公里的时速疾驰而过,它的轮胎正好把易拉罐碾压成薄薄一片的样子。” 即便不这么说,江建军也能想象到现场有多么惨烈。这种级别的现场,足以制作成警示后人的案例展板,以久久长鸣安全问题的警钟。 由于两人死亡的结果在量级上还未被定性为特大事故,只不过事故方式实在罕见,想必经媒体报道后将会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 幸好事发在众目睽睽下,警方很快开始调查起前因后果。 在警方询问到舞美队时,每一位工作人员都表示控制座席的升降不属于他们的本职工作。随后在警方问到座席由谁控制时,大家又异口同声说出“屠广志”的名字。 “屠广志是谁?也跟你们一个公司吗?”警方问。 明天会更好 第56节 工作人员急忙否认,说屠广志刚刚进组不久,以前也没做过舞美行业。如果这起事故真的是因为他操作失误导致的,那代价也太大了。 此刻除了警方外,最希望找到屠广志的就是金魁了。他面对要上缴的罚款、要善后的赔偿、要检讨的管理、甚至要谢罪的追责,金魁浑身毛都炸了。 当警方来找金魁询问时,大老远就听到他在走廊里四处嚷嚷。 “给我找!把剧场翻个底朝天也要把这个屠广志给我找出来!”金魁喊道。 “什么意思?屠广志不在剧场里了吗?”警方问道。 这时,孟岑急匆匆地跑来,说所有编导们已分区域地毯式寻找了两圈,但这个屠广志就像是人间蒸发了。 江建军告诉当地警方,早在众人发现事故之后,剧场方面就已配合金北斗公司迅速封锁了整座剧场的进出口。只要屠广志没有突然长出翅膀,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在屠广志操控旋转座席并酿成惨剧后、到江建军下令封锁出入口前的这个时间差里,屠广志就已飞快地逃离了现场。 事情的转变让当地警方始料未及,毕竟责任人一旦出逃,“事故”的定性就有些变味了,似乎这不仅再是一个操作不当导致的事故而已。 当然,在调查清楚之前,警方还不能确定排除他是因操作失误而逃逸的可能性。因此警方向市局申请扩大范围搜查此人后,准备向舞美队的工作人员深挖屠广志的身份。 可是,有关屠广志的来历、背景、习惯等一切信息,舞美队的工作人员都一问三不知,用一句“我和他不熟”堵住了警方的嘴。 在他们的描述中,这人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兮兮的样子搞得警方更头大了。 “不熟不熟,整个剧组就没跟他熟点儿的人吗?”警方问。 “有倒是有。”工作人员小声嘟囔着:“只有曹大壮。” 一想到那具惨烈的尸体,警方便哑口无言了。 深沉的夜幕下,整座剧场里灯火通明、却又哀鸣遍野。 今晚,这里困着上百个人,最清闲的反而要数江建军了。此刻,江建军沿着南北方向在长廊上漫步,两侧的落地窗反射出了深灰色的地毯和明黄色的警戒线。 江建军看到,前方东北通道口的转弯处有一位年轻警员把守,江建军和他打起了友善的招呼。两个人都顶着“中国公安”身份的使命,此时便不必拘泥于彼此。他们聊了些工龄、荣誉、履历等话题后,这位年轻警员对江建军肃然起敬。 “您利用年假来我们这里旅游,却又赶上这种事故,真是很不好意思。不过今天幸亏有您在,现场才能保存得这么好。” “哈哈,你才刚分配到市局,可我都干多少年了?要是连这点觉悟和反应都没有,这些年的警察不白当了?”江建军笑道。 这个时候,又有几个警方抬着担架向走廊而来,那担架的白布微微隆起,隐隐可见渗透出的一些脓水。 年轻警员问道:“这是什么?” “一只小动物的尸体,移开座席后在升降区发现的。”当地警方说。 说完,抬着担架的同事掀开白布一角。 只见那是一个血肉模糊的肉团,它的内脏早已因微生物分解而腐烂,肉眼可见还有不计其数的虫卵。 年轻警察胃里泛出一阵酸水,急忙问道:“这是什么小动物?” 这时,江建军凑上前去端详了半天:“估计是只兔子。按照这种腐烂程度,应该死了快半个月了。” “对,法医也判断很可能是只兔子。”当地警方说道。 很快,当地警方匆匆抬着兔子尸体准备回去解剖化验了。 江建军看着他们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可是,升降区都是钢筋结构,哪里有洞供兔子进出?” 年轻警员想了想说:“估计是从人行通道进来的吧,北部两个通道口不是会打开让演员出入吗?” 江建军没有说话,他并不认可这个观点。 事故发生后,江建军曾和通道口的志愿者们攀谈过,得知那两位毕业生都是不久前才被临时叫来维持秩序的。在那之前,两侧通道口只在白天排练期间才会配合演员开放使用。像兔子这种昼伏夜出且胆小的动物,它很难在熙熙攘攘的白天蹦蹦跳跳和人类一起歌舞。兔子不是狗,兔子会躲起来。 江建军和年轻警察告别后准备原路返回,正好看到当地警方抬着兔子尸体跑到南区去了。 室外灯光正好照亮江建军的视线。他就这么看着,突然发现走廊两侧的落地窗很可疑:这一排落地窗都布满了雨后的尘土和水痕,但唯有眼前的这块玻璃被擦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江建军伸手摸了摸这块落地窗,突然想到今天是个晴天。 5月5日凌晨两点,这座依山傍水的古城开始沉睡了。吴霜知道,原定明天向区领导的汇报无须进行了,等待他们的将是无期限的整改停工。 吴霜坐在洗手间马桶上,愣愣地望着对面一只飞虫出神。 这只飞虫在光洁的墙壁上爬行,没想到自投罗网,正好掉进墙角的一张蜘蛛网里。不远处的蜘蛛优哉游哉地爬过来,打算饱餐一顿。 一个小时前,当地警方请吴霜进入会议室,她是今晚警方询问的最后一个人。 今晚吴霜的思路非常迟钝,接收信息的能力也总是慢半拍,经常会让警方催促她好几遍才能缓过神。直到警察们得知她是死者魏诚的女儿后,才不再询问她一些敏感的话题。 后来,吴霜甚至都不太记得警方问些什么了,她只记得脑子里非常混乱,像火山喷发前蠢蠢欲动的岩浆,她的万千念头都化作一句话:“警官,我累了。” 警方放她回来了,但在今晚的片刻安宁后,这场询问总还是会到来的。 不仅是询问,还有安抚得知噩耗后昏厥的滕富丽、组织治丧并向各界亲朋好友发讣告。所有身前人和身后事,都将在这轮太阳升起后等待着她去处理。 吴霜坐在马桶上,紧紧握着一个细长形的验孕棒,那是她5月4日下午派小姚去药店买来的。 ——就在几分钟前,吴霜亲眼看到验孕棒上浮现出两条横线。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蜘蛛已经逼近墙角的蛛网,此时飞虫已经没力气挣扎了,只能扑腾两下坐以待毙。 吴霜缓缓起身,赤脚一步步走了过去,用力扯掉了那张被“猎手”精心编织的网。 第70章 01、千古风流人物,谁能独领风骚 2019年5月,陕西神木。 沙峁镇地处土石山区,属于典型的黄土丘陵沟壑区地貌。五月末的风从黄土高原吹来,让窟野河泛起了波光。 梁仓村位于窟野河西畔,这些年来,村子里的壮年劳动力都进城打工去了,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延续着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传说。 烈日炎炎下,村书记正挨家挨户摸排认购红葱的计划,由于这个村有灌溉的难题,扶贫队便引进了耐旱的红葱。每亩葱苗的费用是400元,其中镇政府和驻村工作队补贴300元、村民们自己承担100元。有不少村民们都来认购,如果每亩产量有3000斤且每斤市场价按1元计算,认购三亩葱苗就能有将近9000块的收入。 这天下午,江建军风尘仆仆地赶到梁仓村,正逢扶贫工作队在田间教村民们栽种红葱的技术,村民们学得很认真。 江建军背道而驰,按照纸条上的地址辗转来到一座农家小院。 这个院子是由黄土堆砌的,处处都积着一层灰尘。院落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位七十来岁的老妇人坐在板凳上晒太阳,她的脸庞布满了如黄河九曲十八弯的纵横沟壑。 江建军敲了敲院门,老妇人疑惑地看着他、还有他手中一篮精美的新鲜水果。 江建军语气和善地问:“您就是屠广志的母亲吧?” 老妇人听到这个记忆中很遥远的名字,这才突然有了精气神儿。 江建军跟随老妇人颤颤巍巍的脚步,进入这间腐朽的房屋。 老妇人端上一杯粗茶,江建军也讲出了他编造好的来意。江建军说,他是屠广志的老板,他的公司是制造机床附件的,屠广志一直负责公司的材料采购。但不久前屠广志去福建参加展销会时突然失联至今,一直不知所踪。 老母亲听得一知半解,只问:“老板,他身上带着公款吗?” 这个问题超出了江建军的预判,也不在他编造的故事之列。江建军环顾着家徒四壁的环境,只能临时回应道:“没有,他只是去负责订购。” “哦,没有就好。”老母亲松了一口气,又问道:“福建是哪里?在省里吗?远吗?” 江建军耐心地回答完老母亲的问题后,才得知屠广志已经十多年没和家里联系过了。听说屠广志从小就孝顺,人也憨厚,见到谁都是一副笑呵呵的亲热劲儿。 老妇人回忆说,她最后一次见到屠广志是在2005年鸡年春节。那年正月,屠广志说有位老乡在北京打工,喊屠广志一起去首都致富。 屠广志还曾告诉母亲,中国即将举办奥运会,北京的黄金就像路上的石头一样多。他还许诺母亲,说自己三年后攒够了门票钱,就接老母亲去鸟巢看比赛。 尽管已经过去十多年,但年迈的老母亲聊起这些,嘴里仍然念叨着:“我的儿,你在哪里呀?什么时候回来接我啊?” 江建军的心中满是疑惑,他不禁问道:“那屠广志2005年离开家乡后,就再也没捎句口信或是报过平安吗?” “寄过信,说他在北京跟老乡抹水泥,还从邮局汇过一万块钱,这间屋子就是靠这笔钱修过一次。但是抹水泥那活儿我知道,抹多久才能攒下一万块钱?他自己在大城市不吃不喝了?”老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 “您难道没找过他吗?” “怎么没找过?我托乡亲去北京打听了来信地址,发现他留的门牌号根本不对。” 老妇人还说,屠广志曾经给过她一个手机号,最初几年还能打通,只是电话经常没人接听罢了;但是逢年过节,那个手机号又总会给她发句祝福或问候,每次寥寥数语聊上几句,那边就又没回音了。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四年,直到2011年前后,这个电话就彻底打不通了。 这时,院子外传来一阵有说有笑的声音,原来是扶贫工作队浩浩荡荡地赶过来了。 去年全村玉米大丰收,但也导致了大量玉米囤积滞销,于是工作队决定为村民们免费发放猪仔,解决玉米销售的困境,口号就主打“全粮食喂养的猪,吃出原生态的健康品质”。 经过院子时,村支书叩了叩腐朽的木门,扯着嗓子喊:“徐老太,目前村子里已经有20多户报名啦,小猪仔,免费的,您认领吗?” 于是,老妇人认领完工作队的第64头小猪仔,又拄着拐杖颤悠悠地走回屋子,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这养猪就像养儿子,可儿子养到头还不如养猪。” 江建军站起身,看向了东屋墙壁上的奖状。历经几十年的风雨,那墙面已经大面积掉皮脱落,斑驳的霉点也腐蚀了三十多年前的奖状纸浆,可屠广志童年时获得的奖状却仍岿然不动,哪怕他失踪多年都没被摘下。 这时,江建军被柜子上一个铁皮做的小青蛙吸引,这只小玩具算是江建军和屠广志的共鸣。 这种青蛙装有发条,用劲儿拧足后丢到地上就可以自己蹦跶。如今,新世纪出生的孩子们从小伴着ipad和无人机长大,甚至90后也经历过有电视机和收音机陪伴的童年。可出生于70年代的屠广志从呱呱坠地时起就在山沟沟里,这一只发条青蛙足以让他乐呵呵地玩上很久了。 江建军很感兴趣:“这玩意儿现在可不常见了。” “不值钱的东西,也没人回来玩它了。”徐老太叹了口气说道:“你要是稀罕,就拿走吧。” “非常感谢。”江建军小心翼翼地用纸巾捻着收了起来。 临行前,天色已经暗了许多,村子里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听说两天前,徐老太的邻居家蒸了五六十个馍,好心给她送过来十个。 灶屋的四壁已被烟熏得漆黑,徐老太往灶里扔了几块柴,又取了两个胡萝卜放进锅里蒸。徐老太留江建军吃晚饭,江建军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又趁着她添麦秸秆的空档,偷偷将装有一千块钱的信封放到了柜子上。 江建军离开的时候,整座村庄都已经笼罩在夜色中,但江建军仍能听到树枝和玉米芯噼里啪啦燃开的声音久久回响。 灶膛前,闪烁的火苗舔舐着锅底,也映亮了她辛酸而无助的一生。 2019年5月,北京。 深夜的工体北路,三里屯酒吧街及工人体育场都沉浸在酒精的微醺中。每天凌晨的零点至四点,该辖区的接警量能占全天的50%。 今天是朝阳区开展区域环境专项整治行动的第三夜,朝阳警方正在对黑车扰序和无照游商等行为进行集中治理。 傍晚,警方接到一通五路居地铁口电动车失窃的报警求助,他们很快通过监控录像发现了嫌疑人的作案经过,并且锁定了他的踪迹。 此刻,颜宁和年轻警员申博文正要去太古里南区的地下网吧抓人。 他们途经三里屯酒吧街南北路口时,安置点的交警突击筛查到颜宁所在的帕萨特。颜宁和申博文照例做完酒精检测后,颜宁出示了警察证:“执行公务。” 朝阳交警利落地放行了,还友善问候道:“这么晚了,辛苦。” “谢谢,你们也辛苦。” 颜宁他们继续向团结湖站西北口驶去。颜宁透过车窗,只见交警们围着一辆白色福特,看样子是斩获了一例酒驾。 由于案情简单,警方很快在网吧将嫌疑人抓获,还现场收缴了一把作案用的螺丝刀。 明天会更好 第57节 归队后已经是凌晨3点50分了,颜宁饥肠辘辘,准备和申博文在附近的烧烤店吃顿夜宵。 去年,颜宁的老搭档谢海涛还是挂职到派出所去了。其实局领导本身想动员颜宁也去基层锻炼个一年,回来后就能快速进步,但颜宁却婉谢了局领导的好意。 今年是颜宁参加工作的第七年,队里派刚研究生毕业的申博文跟在颜宁身边先学习着。上个月,申博文刚从重新参加完学习培训回京,便把他在培训期间听到信息讲给颜宁听。 听说公安部不久前刚开展了“云剑行动”,从严打电信诈骗的拦截预警和追赃挽损,一直聊到了资产解冻的灰色产业链。 “‘云剑行动’这名儿起得真好。”颜宁说。 这些年来,互联网的云服务已经成为抓捕嫌疑犯的“利剑”。眼看着建国70周年的大庆临近,全国公安机关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发誓力保这次“打诈骗、抓逃犯”的专项行动圆满成功。 “颜哥,这次培训我认识了重庆南岸分局的同志,听说他们一直研究怎么用大数据技术赋能破案,如今效果显著。就比如,2003年曾有个嫌疑人杀人后潜逃,这些年一直躲在本地一家歌舞厅做教练,大数据仅凭一张黑白照片就追踪到此人的下落,这种技术要能尽快在全国推广就好了。”申博文说。 颜宁也很感慨科技发展的速度。他记得小时候,颜振农那一辈的警察都是靠用手一笔笔临摹出嫌疑人的指纹,再依靠肉眼在浩如烟海的指纹库中辨别对比。那个年代,他们怎么敢想象有朝一日能由电脑自动识别呢?更不敢想象如今的静态人像识别技术能够支持十亿级别大规模人像库的“多对多”识别对比了。 “颜哥,我也听长辈们提起过80年代的刑侦手段。我要是生在那时候,像我这种刚进局里的新人,估计整天都要跟502胶水打交道呢。”申博文一听头都大了。 “哈哈,你可别瞧不起502胶水。当年,市局刑科所刚引进并改造502胶法的时候,可是咱们国家指纹检验方面一次很大的突破呢。” 两个人开怀大笑了半天,颜宁随即问道:“怎么样?你这段时间利用人脸识别系统筛查嫌疑人时有些体会?” “说实话,我最近一直在想元数据的差异,目前的人脸识别技术系统只限于人脸图像的视频侦查,但遇到人脸特征不足的时候,就格外希望这方面的技术能快速提升,假如全国人脸数据库能与其它数据库交流碰撞,案件的侦破率肯定能大大提高。” “我相信这个技术只是时间问题。”颜宁说道。 “对了,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当时我对数据库内一批涉案照片进行筛查时,突然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就是一些环境照片会被系统识别出‘人脸特征’。” 颜宁来了兴趣:“你细说说。” 申博文讲的事情发生在2014年夏天,地点是在火器营西边的一栋烂尾写字楼,一位叫做舒雅的年轻女性留下一段视频遗言后跳楼轻生。 “这件事我知道,那天我还去了现场。”颜宁说。 “那你应该记得,舒雅使用的是一部佳能5d ii超高清单反相机。她在拍摄视频前曾经调试过画面参数,所以试拍过几张写字楼南边的照片。” “你难道是说,系统在那几张照片里识别出了人脸?” “是的。一开始我还不信,因为我看那几张照片都是黑漆漆的荒地,以为是系统出了故障。但当我把照片放大16倍后,才在野草丛里辨认出确实有人体的身形轮廓。你看,无论是大数据分析还是高清相机,这都是人类科技进步的产物,老前辈们哪儿赶上过这样的好事?” “确实是这样。”颜宁默默地喝了口汤:“等你有空的时候,把照片也发给我看看。” 第71章 02、残生魂飞魄散,光阴挫骨扬灰 祥和的初夏,灵堂内一片肃穆,挽歌在苍松翠柏间久久回荡。 追悼者皆身着正装,神情凝重地参加魏诚先生的追悼会。 自从魏诚在福建遇难以来,吴霜向公安机关和殡葬管理部门提出了申请,带着他未竟的舞台美术梦回到了宁夏故土。后来,吴霜考虑到北京有他多年来的亲朋好友,又在这里举办了一场追悼会。 傲然的白菊挂着清澈的露珠,鸟儿停驻在枝桠上片刻后又振翅飞走了。 这个上午,悲痛的滕富丽几近昏厥,她因不舍情深义重的丈夫猝然离世,自魏诚去世后已经休克过两次。今天的追悼会上,她的情绪再次受到触动,甚至高声喊道:“明月走了、你也走了,你让我怎么活下去?” 没办法,娘家的亲友只能搀扶滕富丽暂时离场。 今日的吴霜未施粉黛,她身着一袭肃穆的黑色长裙,悲伤地注视着亲朋好友一次次鞠躬致意、聆听着业内同仁一句句节哀顺变。 在众人吊唁的过程中,吴霜表现得很克制,有一度思绪甚至神游到了十几年前,那时她还在宁夏的儿童福利院里生活。 她想起了初见魏诚夫妇的那年夏天,正值英年的夫妇俩是何等意气风发。魏诚会翻看着她画的名胜古迹,并握着她冷冰冰的小手在玉龙雪山的天空上加一轮皎洁的月亮;滕富丽会陪她念诵英文诗,那曼妙的嗓音弥补了吴霜少年时对妈妈的一切幻想。 无论如何,对于魏诚夫妇,吴霜这一生的心中是只有感恩的。 傍晚,吴霜和魏诚生前的几位挚友在陵园里安置好了魏诚的灵位,以便在北京能有个寄托哀思的悼念之处。 太阳已经西沉,人们接二连三地离开了。滕富丽早被娘家的妹妹提前接走,只剩下吴霜还在陵园里进行安置事宜的收尾工作。 就在吴霜整理着墓碑前的白菊时,她突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因为悼念流程已经结束,她想不到还有谁会亲自赶到陵园来。 吴霜转过头,见那个人竟然是颜宁。 颜宁捧着一束白菊,恭敬地放到了墓碑前。他说,他其实想来参加上午的追悼会的,但因为局里走不开,他只能忙完后再赶来陵园。 吴霜先是惊讶,随后默默地说:“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来送他最后一程。” “你知道的,我格外看重亲情,可偏偏也最缺失亲情。我曾把袁良当作亲人,你又是他在意的人,我理应来送行的。”颜宁说道。 吴霜的脑海中涌起千言万语,却像江浪一样堵在心间,只能轻轻说了句:“谢谢你。” “没关系的,其实我并不想跟你说节哀顺变,因为这个离别的场景和失去至亲的痛苦,我都经历过。”颜宁真诚地说道。 晚风轻轻吹拂着松柏的叶子,仿佛林间仍有对亡灵不舍的哀泣。天色不早了,颜宁知道吴霜今天没有让司机开车来送,便提议由他送吴霜回家。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可以中途把你放在一个位置。”颜宁补充道。 “你又是想向我打听袁良的近况吗?”吴霜问。 “说实话,想的,但在今天这种场合下,我不会问了。”颜宁说道。 夜幕降临了,颜宁与吴霜第一次单独坐在车里,穿越了大半个朝阳区。 吴霜请颜宁将她送到了三元桥附近,这样颜宁就可以直接走北三环回海淀。 就在吴霜准备下前车前,颜宁突然收到了一份文件。看申博文的留言得知,这份文件就是舒雅轻生前调试参数拍摄到的照片。 颜宁乍看上去,这就是一张普通的夜景俯拍图,他见过那片在雨季茂盛疯长的野草,密密麻麻的有半腰高。然而,在距离照片顶部1/3处的画右位置确实隐藏着一团合影,不仔细看的话,都会以为那是一片草堆而已。 申博文还提前将照片放大了16倍,颜宁也终于看清了那团疑影:确实是人,而且是两个人。尽管在炎热的夏天,但他们都穿着深色的长袖外套,这种保护色很容易让他们隐藏在周围的环境里。另外,虽然辨认不出性别,但能看得出这两个人相视而站。 颜宁看得很认真,问道:“系统库里没有他们的数据吗?” 申博文说:“识别不出来。” 这时,吴霜适时向颜宁说道:“您忙着,那我先下车了。” 颜宁急忙摘掉耳机,替吴霜打开了车门。 吴霜下车后,向颜宁道谢:“谢谢您今天送我。” “你保重身体,有需要帮忙的联系我。”颜宁说道。 吴霜转身离开了,直到在晚高峰的霓虹灯里越来越远。 颜宁看到吴霜的背影远去后,急忙戴上了耳机,对申博文说道:“当时是盛夏,这两个人穿的像是棉袄,这事蹊跷,咱们得查,别搞不好涉黄涉毒。” “还涉黄涉毒呢?”申博文一听就乐了:“上次跟你聊完之后,我就通过事发地辖区的同事联系到了几位居委会大妈,那些阿姨们似乎很有经验,不到两天就帮咱们找到了在附近流浪多年的拾荒工,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照片中的这两人是一男一女,他们是到荒地上捡垃圾的。” “捡垃圾?” “是的,捡完能卖钱的那种垃圾。拾荒工们最初想不起来五年前的事,但一听是世界杯那年的夏天、再听阿姨们说当晚有个年轻女人坠楼,他们就想起来了。因为荒地很大,拾荒工们会在附近休息,当晚听到过这一男一女的聊天,并确定这对男女此前是互不认识的,后来还因为要争抢一件垃圾,吵得你死我活。” 颜宁听后一阵苦笑。 2019年5月,宁夏银川。 这天傍晚,银川的怀远夜市里热闹非凡,弥漫着炙热的烤肉香。 前几日,江建军离开陕西后便辗转五六百公里,从神木抵达了银川。他的一位在银川的老朋友早就安排好宴席,要请江建军吃一顿香喷喷的手抓羊肉。 此时,羊肉咕噜咕噜下锅煮熟,浸透了佐料的香味儿。江建军发现,用手抓着吃的时候,就不那么在意蘸不蘸酱汁去腥了,一碟辛辣生蒜片、一盘凉拌沙葱,吃饱了再来上一碗汤浓味鲜的搓面,足以让江建军拍着肚皮直呼过瘾。 前来招待他的是市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罗锡园,而这个位置往前数两任,坐着的人正是已经牺牲的史跃平。 在罗锡园坐到这个位置后,他根据史跃平生前追查的案件,掌握到了一些江建军不知道的线索: “吴文雄这对父女,应该是在1997年春节后不久到的银川,具体日期实在追溯不到了。当年,红星造纸厂是我们这里一个很大的私企,所以不缺车间工人、只缺技术人才。” “对,去年我就调查过,吴文雄早在来银川前就是北京丰台一家纺织厂的技术骨干。” “所以,他应该是向红星造纸厂展示了他这方面的能力,因此迅速获得了造纸厂的信任,并被分配到一套西夏小区的商品楼住房。听厂里的老门卫说,吴文雄用短短数年帮助厂子搞了两次技术升级迭代,为厂子带来了不少营收。” “那他的户籍呢?” “我们现在能追溯到的迁入时间是1997年5月,这一个月,他和女儿吴霜都正式落了户,这肯定是造纸厂出面特事特办的结果。” 江建军默默地听着。他还记得冯广利的说法,即吴文雄至少在2月初仍留在北京,但两个多月后的5月份就与女儿一起落户银川,这个轨迹确实符合“杀人逃逸”的行动线。 这时,罗锡园又提醒道:“另外,我们现在基本可以判断,吴文雄肯定有使用假身份证的行为。比如1997年他曾被造纸厂派去呼和浩特谈一笔合作,他入住的地点是政府指定的迎宾馆,在管理上比较严格。但是,呼和浩特警方反馈的消息是,迎宾馆确定他们100%要登记旅客的身份信息,但那个月根本查不到吴文雄的入住记录。” “呼和浩特?”江建军沉默了。呼和浩特和鄂尔多斯在同一个自治区,或许吴文雄早在90年代末就开始在内蒙古进行一些违法活动,这才能掌握鄂尔多斯一带私人矿井的情况。 吴文雄的户籍在2005年就因死亡而注销,假如他不是那场矿难真正的遇难者,那必然有一个人代替了他而死亡。 江建军认为,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真正的屠广志。 想到这里,江建军又向罗锡园打听起2005年那三位自称是吴文雄家属的人在鄂尔多斯谈判赔偿金的过程。假如遇难者是真正的屠广志,那这场矿难跟吴文雄是不是有脱不开的关系? 罗锡园告诉江建军:“我们也这样怀疑过,你还记得矿主吕春贵吗?他在得知吴文雄没有‘吴文杰’这位家属后就报了警,并表示他非常确定这三位家属就是有组织有蓄谋的‘职业骗保人’。” “职业骗保人?”江建军重复道。 “你常年在北京,不清楚我们宁夏、山西、内蒙古一带的特殊情况。早在各类矿井管理不完善的几十年前,专门有一伙人在矿区转悠,他们专挑那些有招工漏洞的私人矿,听说哪里出事故死了人,他们就装作死者的家属去向矿主索要赔偿金和保险。而那些矿主本身就不敢报警,只能息事宁人。” 江建军听后,反问道:“那这些矿难真的只是事故吗?有没有可能是案件?” “当然。后期确实有一些猖狂的罪犯专挑老实人下手,他们将受害者骗下井后杀害,并将现场伪装成操作事故的模样。但我觉得,2005年这一起矿难不属于咱们怀疑的案件范畴。” “为什么?” “因为那三十万块钱。你想,他们既然伪装成吴文雄的家属,就是想向吕春贵要钱,那为什么还要坦白吴文雄有位直系亲属?毕竟有直系亲属的话,这笔赔偿金就与他们堂兄弟无关了。你也知道,2005年的吴文雄很缺钱,假如屠广志的死亡不是意外,吴文雄应该会千方百计让这三十万落袋为安才对。” 江建军想了半天,缓缓开口道:“嗯,你说得也有道理,我再想想。” “另外,吴霜当初放弃三十万后,吕春贵曾害怕吴霜日后反悔,特意把他们的通话录了音。你要是需要,我们可以提供这份文件。” “我很需要,还有家属们协商赔偿的资料,最好有原件。” “《死亡赔偿协议》、身份证和户籍页、殡仪馆最终出具的火化证明都有复印件,至于原件的话,我可以协助鄂尔多斯警方与你们对接。” “感激不尽。”江建军举起酒杯,望向了远方的夜色。 此时,城市万家灯火,渲染了展翅欲飞的凤凰桥、也将阅海湾水上公园倒映出宛若仙境的光彩。而二十年前,江建军脚下的大地又是番什么景象呢?也不知道吴文雄父女有没有来过。 第72章 03、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明天会更好 第58节 深夜,在最后一班地铁停运之后,知春路地铁站附近恢复了深夜的静谧。 知春路站是北京地铁10号线和13号线的换乘车站。其中,10号线是北京客流最大的地铁线路,而13号线则是郊区进城最为拥挤的地铁线路。知春路站作为二者的换乘站,其运载压力可见一斑。 知春路这个令人如沐春风的名字,最早可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为了迎接在北京举办的第十一届亚运会,北京市委建设了一条横在北三环与北四环之间、长度11公里的次干道,当年能和知春路抢风头的唯有长安街。 此后的二三十年里,数不清的创业者穿梭在这条十余公里长的街道中、奔波在和天使投资人谈判的咖啡馆里,他们虎视眈眈地寻找着下一个风口。只有知春路默默见证着成王败寇的故事,自己也加冕了一身兴亡沉浮。 那些迎风而起的时代宠儿,乘着春风飞向了别处,狭小的知春路已经容纳不下他们的野心,更禁锢不住“天选之子”的命运走向;而那些成为弃子的人,则陆续从风口狠狠地摔落,他们只有拍拍身上的尘土,继续在知春路续写着他们的幻梦。当然,他们也能选择飞向别处,但敞开怀抱的知春路已经容纳不下他们,又有哪里能让他们的蓝图变成载入史册的商业帝国呢? 2019年5月,北京的天气渐暖。 深夜,吴霜走出知春路地铁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的孕期还不到两个月,却有了畏寒反胃的早孕反应,此刻,她用羊绒围巾裹紧了头部,戴着厚厚的墨镜,向西北方向走去。 午夜里,吴霜终于来到了一栋写字楼前。大楼的底商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有两位顾客正在门口抽烟。吴霜熟练地避过了他们的视线,并绕进了商场南侧的员工通道,推开了一扇印有“安全出口”的铁门。 随后,吴霜顺利进入了消防通道。她知道,这栋楼的消防通道里没有监控。 吴霜一步步沿着台阶走上了楼,她的干呕感觉在这狭小密闭的空间里更剧烈了。也正因为没有监控,人们平时免不了在各楼层的消防通道里吞云吐雾,烟味久久挥之不去。 终于,吴霜在第8层楼停下了。此时,她额头的汗珠浸湿了头发,她气喘吁吁地拉开消防通道门,并走到了0804室门前。 只见0804室门上挂着一个“开发中,严禁打扰”的木牌。 吴霜开始使劲儿砸门,她知道这一整层都没有其他人。 门很快就打开了,开门的人是袁良。 在开门的这一瞬间,吴霜毫不犹豫地扇了袁良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打得可谓十分响亮,也不知吴霜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 袁良捂着火辣辣的脸,他却丝毫没有怒气。随后,他让吴霜进屋说话。 进屋后,吴霜环顾着工作室里的十余部台式电脑,并不慌不忙地摘下了墨镜、围巾、手镯和订婚戒指。 没有了首饰伤人的顾虑,吴霜抬起手又用力扇了袁良一个耳光。 袁良的脸颊皮肤下已经出现淤血,他用手指抹了抹嘴角后,耐心地问:“打够了吗?” 吴霜气急败坏地喊道:“你他妈的到底瞒着我干了多少事!” 袁良用纸巾擦了擦渗出鼻孔的血,问道:“你指哪一件?” 吴霜的脸庞因愤怒而涨得通红,她怒指着袁良,问道:“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你不是说他们两个不再联系了吗?2014年7月她不是在广东吗?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北京?” “那年初东莞扫黄打非,她待在东莞更危险。后来,我还把她以服务员的身份安排进你的婚宴,幸亏有她在,她还在现场为咱们解了围。你是知道她来北京了的,我们没有瞒你。” 吴霜气得胸口上下起伏,腰间更酸胀了:“但我不知道她和他早已恢复了联系,更不知道他们竟然从2014年起就开始约会!” “他们两个很惦念彼此。只要他们的联系是安全的,我们为什么要阻拦呢?”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他们早就开始自由联系了吗?甚至可以住在一起?这些都不必再通过你的同意?” 袁良无言以对,似是默认。 吴霜直奔电脑桌而去,她用力一掀,把编程手册等书本哗啦啦全甩到了地上。 吴霜想起了颜宁从陵园送她回家的那个傍晚,在车里,颜宁收到了同事发来的一组照片。颜宁等警察没认出照片里的人,但吴霜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一对真正有情感的伴侣,他们彼此有着流浪世间多年而未改的情谊,这份情谊似乎能不顾天上的滂沱大雨、也能不顾世间的流言蜚语。 早在福建时,她曾面对过江建军关于“吴文雄还没有死”的试探,但吴霜并不心慌,因为她知道江建军没有证据。但这一回,吴霜却感受到了真正的威胁,她所有精心编造的谎言,都在这张照片前不攻自破。 时光在一片狼藉的房间内流逝着,那杯热水也不再冒出热气。 吴霜疯了似的砸着袁良工作室里的东西,以此发泄她遭遇背叛后的愤怒。 “你们真有本事,把我耍得团团转,三个人联合起来骗我,是嫌我每天活得不够恐慌吗?” 吴霜进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她一直以为那两个人早已老死不相往来。其实,只要他们到死都不见面,无论跑到天涯海角都行。对,最好是能跑到天涯海角,离北京越远越好。 袁良默默地说:“我并不想瞒你。” “那你告诉我,你第一次为他们的约会牵线搭桥是什么时候?” “2014年7月13号,你一定记得这一天,也一定记得冯永辉这个名字。”袁良不假思索地答道,似乎多年来从未忘记过。 袁良顿了顿,继续说道:“那天为了找一个替死鬼,你说...” 吴霜打断了他,喊道:“不是让你陈述过程!只说你安排他们见面的事,不许提冯永辉,不许提舒雅!” “好。咱们之前商量过,世界杯决赛那晚我要避嫌,你知道我约了男男女女在三里屯酒吧看球,结束后去了三里屯soho南边的一家快捷酒店。” 吴霜瞪大了眼睛道:“难道你敢把他们两人安排在三里屯的酒店?” 袁良解释道,他只是带了个女孩去酒店,就是那位做车模的朱娇娇。有朱娇娇在,她就可以为袁良做不在场证明、就可以如实告诉警方:袁良当晚一直在酒吧里直到天亮,中途只有因去洗手间而短暂离开过几次。 吴霜终于明白了,那晚袁良借故外出,实则是溜出去向那个中年女人通风报信,告诉她这边进展顺利,并让她静待几天后的重逢。 说到这里,袁良仍尽力向吴霜解释道:“其实我们一直想办法将风险降到最小。当时,她来北京已经四五个月了,一直害怕贸然团聚有风险,他们才忍耐着没有第一时间见面。” “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他们为我憋着思念的冲动?” 说完,吴霜冷笑一声,拿起那杯已不再温热的水,倾数泼到了袁良的头上。 “有什么可见面的啊?就跟死了一样默默生活不行吗?其实大家早已经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不是吗?”吴霜怒吼道。 袁良非常难过,他的胸口像被巨石死死堵住一般:“你难道忘了他们其实是一家人吗?” “他们两个是什么身份?杀人犯!我早就告诉过你,从那年10月31日开始,他们就再也没有这个家了!”吴霜丧心病狂般的大喊。 ——是的,这辈子一直到死...不,就算死,他们都不能再见面,绝对不能! 十天后。 自上次袁良与吴霜闹得不欢而散后,这十天以来,袁良每天都睡的很不好。很快,吴霜发来了一条信息,语气竟然是久违的温柔,她说想再和袁良当面谈谈。 这天傍晚,袁良按照约定的地址来到了海淀黄庄的一家商场门口。他走到花坛旁,他知道这里是路灯的盲区。 工作日的夜晚,地铁站内外熙熙攘攘,大家行色匆匆地赶路,根本没人会留意身边的一举一动。 很快,吴霜来了,她拿着一束玫瑰花,背靠着袁良坐在花坛另一侧。 这一回,吴霜开口的语气温和了许多:“对不起,上次我的态度不好,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反省,我向你道歉。” 袁良说不出责备的话来,只能默默道:“没关系。对了,你别担心咱们上次的见面不安全,我已经开始另找一间工作室的住址了,等我确定下来就告诉你。” 吴霜低下头,说了一句“谢谢”。 “你这些天睡得好吗?”袁良问。 吴霜笑了笑,她说从5月5日开始,她没有一晚是安稳睡到天亮的;她又说警察已经起了疑心,那个中年男人的行踪迟早会被暴露,只是早晚的事;她还说这是一个有“天网”的时代,这是2019年,不是2009年,更不是1999年。 吴霜笑着说完这些,问袁良道:“你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吗?” 袁良紧闭牙关,一个字都没有说。 吴霜也不急,又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面容,就像与他权衡利弊的朋友: 她说,事已至此,除掉一个江建军已经没用了,想要把事情彻底解决,就必须从矛头上切断一切根源;她说,他们之前太过心软,以至于留下今日之患,要想日后安枕无忧,必须斩草除根;她说,她已经怀孕了,而未婚夫金魁正为剧场停工的意外焦头烂额,原本商定好的婚期也遥遥无望,她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她不想被一个行走在高压线上的人所牵连。 袁良听完这一切,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除掉吴文雄。”夜色中,吴霜的眼神闪烁着,话语无比诚恳:“你要帮我。” 一周后。 初夏的夜晚,窗外响起阵阵蝉鸣。 午夜,袁良从沙发上惊醒,周围一片黑暗,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这时,阵阵尖锐的噪音传进耳膜,袁良才反应过来那不是蝉鸣,而是急促的电话铃声。 来电人是个陌生号码,袁良接听了。 没想到,对方竟然响起了吴霜的质问:“你为什么一直不接我的电话?” “刚刚睡着了。”袁良说。 “哦,上次你说要时间考虑,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袁良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做不到。” 电话那头开始了漫长的沉默,沉默到袁良一度以为通话已经中断。 在漫长的等待过后,吴霜平静地问道:“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他藏在哪里?” 袁良回答得很笃定,但也很决绝:“我知道,但我不能告诉你。” 说完,袁良就挂断了电话。这似乎是他第一回 主动挂断了吴霜的电话,也是第一次直面忤逆吴霜的意志。 但意外的是,袁良很快听到了门锁被转动的声音,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吴霜已经闯进了工作室。 看到吴霜不告而来,袁良警惕地问:“之前不是让你把钥匙还给我了吗?难道你私底下偷偷配了一把?” 吴霜把钥匙重重地放到桌面上,并迅速拿起了袁良的手机。这一套动作可谓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令袁良毫无心理准备。 当袁良上前抢回手机时,吴霜已经把重要信息全都看完了。 此刻,吴霜愤怒地挥着手机,怒吼道:“你他妈的竟然敢骗我?你之前不是说吴文雄在江西吗?你自己看!” 大概在两个星期前,吴霜曾命令袁良密切监控吴文雄的一举一动,并向她随时汇报吴文雄藏身的位置,袁良曾答应了。 当时,袁良欺骗了吴霜,他说吴文雄已经从福建逃到了江西。此外,他还答应吴霜,会尽快利诱吴文雄回北京。 可是,当吴霜刚拿起袁良的手机,才发现袁良一直在偷偷向吴文雄通风报信: “近期千万不要回北京来!切记!” 吴霜感受到莫大的侮辱和背叛,她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将袁良工作室砸得一片狼藉。 “他想害死我,难道你也要跟着他一起害死我?”吴霜喊道。 “你知道的,他从没想过伤害你,我也是。” 吴霜情绪失控,一步步逼向袁良道:“那你就帮我——杀了他。” “你疯了?”袁良忍无可忍地喊道:“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只有一个父亲!那就是给予我安全的住宅、体面的地位、光明的前途的魏诚,是那个德高望重、一呼百应的魏诚!而不是那个失去了身份、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 袁良像审视一个怪物般看着吴霜,他的眼睛写满了不可思议:“吴霜,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有良心吗?你的心难道早就被狗吃了吧?” “不要叫我吴霜!我不叫吴霜,我叫魏无霜!”吴霜大吼道:“另外,你也没有资格和我谈良心!我待他那么好,他竟然敢擅自做主、竟然敢杀死我的养父,到底谁没有良心?” “你听我说。我保证,我让他们两个人不再见面,可以吗?只要大家别走到绝路上...” 吴霜冷冷地笑了:“你保证?你用什么保证?你曾经保证他们不会见面,但结果呢?你们三个联合起来,把我耍得团团转!” 明天会更好 第59节 吴霜越说越激动,腰腹间突然传来一阵抽搐,她捂着腹部继续说道:“为了让金魁尽快履行婚约,我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我们现在就是和警察赛跑,但凡吴文雄第一个被警察找到,我的全部都要毁之一旦。我过了这么多年黑暗的日子,我决不允许吴文雄破坏我的前途,绝不允许!” 至此,袁良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早已不再是他关爱的吴霜。 袁良的眼神里写满了厌恶,他冷漠地说:“你已经走火入魔了,你知道吗?” 话音刚落,吴霜再次扇过来一个响亮的耳光。 而这一次,袁良本能地抬起手臂,把吴霜的手腕拦住了。 接着,袁良默默地低下头,决绝地说道:“对不起。” 吴霜听出了弦外之音:“你什么意思?你要赶我走?” 袁良果然将门拉开了一条小缝,平静地说道:“明天我会搬走,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的心已经比沥青还黑,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袁良平静的语气却道出了生离死别的力量,这种力量显然对吴霜有威慑力。 吴霜很不解:“我不明白,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帮我的吗?为什么这一回不行?” “因为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拯救你于危险之中,为了大家能平平安安,为了我们终能等来重逢的那一天。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 吴霜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袁良又将门打开得更大了一些。 “吴霜,再见。”袁良说道。 吴霜昂首挺胸走出了门,她说:“你会后悔的。” 然而,那扇门在她身后紧紧地关上了。 袁良关上门后,一步步走向了窗前。此时,夜空中无数星子汇聚成河,交织成一幅无比壮观的图景。 第73章 04、踏遍大江南北,方知何处家园 2019年6月,北京甘家口。 时至今日,甘家口仍在北京的城市文化中占据无与伦比的地位。这里位于海淀区东南部,北临紫竹院路、南抵玉渊潭公园。早在建国后,北京的大院就基本集中在西部地区,而甘家口的全总干校、轻工学院、建工部等院落就连同百万方庄一起,形成了京西独特的文化圈。 这里有革命岁月的血色浪漫,也有大院生活的阳光灿烂。这里有古代皇家园林典范的钓鱼台国宾馆建筑群,也有现代都市的符号性建筑中央电视台旧址。在西边的三里河路上,甘家口大厦屹立不倒,堪称北京的城市回忆。可历经了快二十年的沧桑,很多老商场的地位已岌岌可危,甘家口大厦由于遭遇了发展瓶颈,因此宣布将进行两个多月的改造。 趁这场事关生存的“改造战”降临前夕,江建军走进了甘家口大厦。他沿着扶梯一路向上,这眼花缭乱的商场内貌让他移不开眼。他想起了小时候,他生活的建设部大院前有片广场,每到夏天,江建军就会和其他孩子们去广场消夏纳凉,如果热了就去小卖部买瓶北冰洋汽水。 江建军每次回忆起那瓶一分钱的汽水,甜甜的橘子味道就会萦绕在唇齿间。 很快,江建军坐着扶梯来到了四层的“沁凤斋”茶楼,一位年过半百的女人早早在茶楼门前等候。 江建军激动地喊道:“小凤儿!” 前些年,年过四十岁的颜振凤终于找到了伴侣,她先生是做对外贸易的,二人约定了不再生育,闲暇时会结伴登茶山、采新叶,或是练练古琴和书法,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如今的颜振凤已不似当年的青春,但言谈举止间还能透出那阵风风火火的泼辣劲儿:“建军哥,好久不见啦!一晃您都要退休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 “是啊,听说你的生意越做越好,这都是第几家分店啦?等我退休以后要常来找你,喝喝茶、练练字。” “那必须欢迎!”颜振凤笑呵呵的,急忙把江建军往里面请:“颜宁一听说您要找他,已经在包厢里等着了,您这边请。” 说着,颜振凤拉开了实木推拉门,只见包厢里是一派山清水秀的自然风光,而颜宁急忙放下茶杯起身相迎。 颜振凤悄悄关门离开了,只剩这爷俩在京西的茶室里寒暄了起来。 不久前,江建军刚结束西北的行程后返京,从陕西到宁夏这一趟磅礴壮阔的山川足以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江建军拿起相机,给颜宁展示自己拍摄的自然人文风光。而颜宁也沉浸在那片他未涉足过的大地上,连连惊叹不已。 江建军翻动着照片,很快翻到了一组银川市内的景观,他向颜宁介绍道:“这是银川的湖滨街,听说西街北侧以前是一片芦苇湖,后来建了两个露天游泳池呢。银川的罗队长说,他小时候每个月花2块钱就能去游一天泳,在大夏天一个猛子扎下去游个好不畅快。1999年,湖滨体育馆扩建了,那里聚集着一片好吃的和好玩的,所以成为90后那批孩子们的天堂,也不知道吴霜小时候是不是也经常在这里玩。” 听到这里,颜宁突然抬起头,问道:“吴霜?” “是的,就是你认识的那位原是宁夏的小姑娘。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她的亲生父亲是一位涉嫌制造多起刑事案件的嫌疑人。” 颜宁听后瞪大了眼睛,久久都缓不过神来。 这一个下午,江建军讲述了吴文雄1999年在宁夏杀人放火后逃逸的经过。颜宁这才想起来,2014年苗灿灿等同事调查冯永辉坠楼时说过吴霜的生父“失踪”,所以她会在福利院长大。只是警方当时的重点都在侦查舒雅的嫌疑,没有了解过吴霜生父的“失踪”竟然是犯罪后的“逃逸”。 同时,江建军还讲述了吴文雄5月份涉嫌在福建的剧场里杀害魏诚及曹大壮的经过,以及吴文雄冒用的身份名叫“屠广志”。 ——只不过,江建军暂时向颜宁隐瞒了一件事情,他隐瞒了吴文雄与颜振农夫妇被害的关联。 早在5月份事故发生后的当晚,江建军曾沿着连接vip席位和北部升降区的通道向前行走,他发现其中一侧的玻璃窗都因连日的雨水而布满灰尘,可唯独其中的一块玻璃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江建军向颜宁解释道:“当天是个晴天,但其它玻璃都沾着尘土,就意味着案发当天并没有清洁工进行高空作业,而且玻璃窗安装在长廊上,其顶端没有雨棚遮挡,这必然说明白天曾有人专门擦拭过这块玻璃。重点是,此人只擦拭了这一块玻璃。” 于是,江建军曾站在这块玻璃前向远方眺望,发现此处的视野正好能看到通道的出口,就是魏诚与吴霜父女挽着手参观剧场的必经之路。 后来,龙岩警方调取了监控录像,发现当天下午3点16分果然有个男人提着清洁工具出现在长廊上,并开始擦拭玻璃。警方还找到了目击证人,那两位女编导边看监控边指认,说此人的身形仪态与中途进组的屠广志高度一致。 接下来,江建军结束了西北之旅后回到北京,他第一时间去刑事技术部门进行了一场比对,而查验的样本就是一只铁皮青蛙玩具。 当时,一位40多岁的鉴定人员好奇地看着这个玩具:“这玩意儿现在可不常见啦,也不知道拧足了发条之后还能不能跳,哪儿来的?” 江建军回忆起了屠广志的老家,说道:“他母亲送我的。” 鉴定人员端详着玩具上的金属零件,问道:“现场的自然条件怎么样?要是风吹日晒的,氯离子很容易就分解了。好在青蛙的铁皮表面比较容易提取,我尽力试试。” “嗯,尽力试试吧。”江建军说。 果然,事情的结果没有辜负江建军的努力。几天后,指纹鉴定结果就出来了:从剧场玻璃窗上采集到的指纹,不是样本所属人屠广志的手指捺印形成。 这个结果在江建军的预料之内,他很快联络到龙岩警方,建议他们不必再浪费警力资源调查屠广志的下落,因为玻璃窗上的指纹根本不是屠广志的。 异地警方早已调取了屠广志在2004年底办理二代身份证的照片,但连日来确实没有在全市各主要街道、高速出入口、加油站等地取得相关进展。这些天,他们也犯嘀咕:“但证人确实指认擦拭玻璃的清洁工就是屠广志。” 于是,江建军补充道:“是的,但他不是真正的屠广志。” 没过多久,江建军接到了罗锡园从宁夏带来的消息:他们已与鄂尔多斯警方对接,并将吕春贵与死者家属在2005年签订的那份《死亡赔偿协议》原件送检,得到了关键的结果:从协议原件上提取到的指纹,与在福建剧场玻璃上采集到的指纹比对一致。 江建军并不意外,他追问道:“除了吕春贵和自称吴家亲戚的三个人外,肯定没有人接触过协议原件了吧?” “是的,但准确来说,三个人里只有那个自称‘吴文杰’的头头接触过。” “好,吕春贵不是已经刑满出狱了吗?你们再帮我协调最后一次,请鄂尔多斯的同志找到吕春贵,请他从以下几张照片中找出当年冒充死者家属的那一位。” 就这样,鄂尔多斯警方拿到了吴文雄被剧场监控拍下的画面截图,并将它混在了其他九张男性犯罪嫌疑人的照片里,而吕春贵面对十张肖像,很快找出了目标样本。 做完这一切的江建军开始正式整理案件材料和证据,他制作了提请批准逮捕书,报送人民检察院审查批准逮捕吴文雄。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 颜宁听完这一切,默默地说:“想不到您竟然做了这么多。”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以前一直没有想通。”江建军说。 “我也是。那就是吴文雄在2005年制造矿难的真实目的,他到底是为了冒用身份还是为了赔偿金?他肯定需要钱,没有必要坦白吴文雄还有一位女儿;或者说,他肯定早知道火化遗体需要直系亲属签字,他完全可以冒充是吴文雄的直系亲属。” 说到这里,颜宁顿了顿,喃喃自语道:“难道说,吴文雄不露声色并默默做完这一切,就是为了让矿主把赔偿金汇给吴霜?就是为了女儿生活得更好?” “是的,我后来也想到了他是这个心理。但你别忘了,吴霜并没有收下这笔钱。” “也是,吴霜既然同意让矿主火化遗体,就说明他们父女早已有沟通,至少吴霜是知道吴文雄将冒用一个新身份。但是,他们就没有沟通好这三十万赔偿金的归属问题吗?” 听到这里,江建军开口道:“除非,是吴霜自己想要放弃。” “放弃这笔三十万?” “是放弃和吴文雄真正的父女关系,或者说放弃她之前的人生。从此,虽然她还需要吴文雄的帮助,但她的生活要彻底和吴文雄划清界限。” 傍晚暮色已至,窗外回荡着车辆川流不息的声音。颜振凤推开了茶室的门,问江建军和颜宁两人晚上想吃些什么。 “涮羊肉怎么样?咱们去东来顺,建军哥以前不是最喜欢吃涮羊肉的吗?” 江建军苦笑着摇了摇头:“谢谢小凤儿,但我在大西北吃了太多的牛羊肉,医生一直让我控制呢,不然你再给我们续壶茶水吧。” 清香四溢的茶水被端上桌,颜振凤再次识趣地关上了门。 看着腾腾热气,颜宁默默地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吴文雄一直守护着吴霜,哪怕以身试险也要近距离保护着女儿,但他为什么突然要擅自操控舞台机械制造惨剧?这不是把吴霜往火坑里推吗?” 江建军看着漂浮的茶叶杂质,缓缓地开口:“或许,我想到了答案。吴霜确实布局得很完整,但她却失算了一点。” “是什么?”颜宁迫不及待地问道。 “是一个‘生父’对‘养父’深深的嫉妒。”江建军回答。 第74章 05、呼吁无偿献血,壮举利国利民 2019年7月,北京。 “目前一些无良媒体报道‘无偿献血是本世纪最大的谎言’,这些观点在科学和医学面前是不攻自破的。本期节目请来了市血液中心机采科冯主任,由他来向大家戳穿‘医务人员从不献血’‘血管破损后不可修复’‘无偿献血后高价用血’等谣言。希望大家相信科学,共同投身到无私奉献社会公益事业的行列中来。鲜血有限,爱心无限。” 电视里,正播放着一档无偿献血的专题节目。 这些年,网上质疑“无偿献血”的言论愈演愈烈,导致现实生活中血库的库存濒临告急。尽管多地医务人员站出来晒《献血证》或累计参加成分献血超百次的记录,还是无法叫醒那些质疑的人。说到底,这年头辟谣是件非常有挑战的事。 下午两点半,袁良关掉了电视,准备出门去找甲方开项目创意会。尽管是夏天,但他仍然穿戴好墨镜口罩等全套武装。 今天这次会议,袁良要与甲方交流一款社交软件模型的修改意见。甲方公司位于西三环北路,袁良选择了步行。 袁良抵达甲方所在的大厦后,乘坐电梯直接到了16层。 电梯门开了,一位中年女清洁工正在走廊里打扫大理石地砖。 此时是7月13号下午14点13分,袁良迅速拐进甲方公司。他的步子迈得有些急,裤子口袋里掉出来一张揉成团的纸巾,正好被女清洁工扫进簸箕里。 这场会议进展得很顺利。前一个半小时里,甲方赞赏了袁良的创意和实力;而剩下的几十分钟里,袁良和甲方聊起了闲天,他们从网易公司游戏q1季度的营收额近120亿、聊到了全球手游和端游营收与增速的最新趋势。 直到差不多四点半,袁良才起身告辞。 袁良刚走向电梯,正好看到了那位刚来这座大厦不久的女清洁工,只见她换好了日常的便装,也正准下班回家。 袁良礼貌地打起了招呼:“章姨,您辛苦了。” 女清洁工的眼神里焕发出满是笑意的神采:“小袁又来开会啦?我刚才听见张总的讲话了,他夸你软件开发得不错。” 她说完,又急忙翻起了外套口袋,捧出两个澄澈饱满的橘子,急忙递到袁良面前:“来,吃橘子。” 袁良当场剥开橘子皮,并笑着把橘子瓣塞进嘴里:“很甜。” 袁良走出写字楼后,照例来到了西三环北路通往紫竹院方向的路口。 夏季的晚高峰即将开始,附近高校的学生们也到了下课时间,他们熙熙攘攘地聚集在斑马线前等红绿灯。袁良刻意和那群学生们避开一段距离,等到学生们穿过斑马线后才迈开脚步。 明天会更好 第60节 这时候,一辆大货车飞速地右拐驶来,那横冲直撞的架势非常突然,让袁良毫无反应的时机。 那一刻,他只感觉身体高高地飞起,口袋里的橘子蹦了出来,随他一起飞跃到半空中。袁良想伸手去碰那个橘子,却发现身体已不再受他的控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橘子越飞越远。 在袁良最后的意识里,他听到周围的人群响起了尖叫声,以及路口车辆此起彼伏的鸣笛。 那辆肇事货车已被截停,有热心的行人迅速报了警。在等待警察赶来的过程中,过往行人纷纷议论着躺在血泊中的袁良,也不知这个可怜的男人死没死。 “近年来,受无偿献血信任危机的影响,北京等地血库告急,库存血量仅为正常值一半,多地甚至出现了十年来最严重的‘血荒’。正值6月14日‘世界献血日’后不久,本台记者特意来到位于海淀区的流动血站,为大家破除关于献血的谣言,这些谣言让不少本来想献血的人望而却步,更可能会错过挽救一条条生命的黄金时间。因此,全国人大代表也就‘血荒’进行了调研,提出尽快修改《献血法》的相关建议。” 7月13日,海淀区的血站内滚动宣传着“无偿献血”的光荣精神及献血后24小时的注意事项。近期,除了一些单位和高校组织的集体献血行为外,血站的工作人员很少见到有市民主动前来献血。 然而这天傍晚,一位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女性突然来到血站,说想要来献1000毫升血。 这倒是让采血人员吓了一跳:因为除了这个献血量比较罕见外,这个女人的年龄也令人惊讶。根据血站既往的经验,青壮年才是无偿献血的主力军,而很多中老年人往往会对献血的后遗症持有怀疑的观念。 但是,这位中年女性的语气非常急切,几乎是催着工作人员们尽快为她采血。 根据女人提交的身份证显示,她叫章燕霞,1971年出生,今年48岁。 章燕霞急匆匆地填写了登记表。随后,采血人员为她测量了血压,并抽取了3毫升样血进行血型和血比重等检测,她是ab型血。 这时,采血人员强烈建议道:“一个人的血量通常相当于体重的8%,您要是一次献血超过1000毫升,会有昏迷的风险。” “我身体好。”章燕霞毫不迟疑地伸出了手臂,语气甚至有些哀求:“求您了,快给我采血吧。” 工作人员不敢轻举妄动,好说歹说希望章燕霞把献血量降下来。他们僵持了半天后,章燕霞终于同意献血800毫升。 随后,工作人员强制命令章燕霞休息15分钟进行观察,而章燕霞的状态出乎所有工作人员的预料:她没有叫嚣头晕眼花、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就像是被什么意念吊着她的精神一样。 15分钟后,工作人员按规定向章燕霞发放了100块手机充值卡和纪念品。他们准备将血包分类冷链储存,等待送往血液中心进行分离制备。 章燕霞还没来得及取下棉签,就迫不及待地问:“医生们,我的血能送到北三院去吗?” “不同医院的输血科都会发血液订单过来,您说的医院确实有用血需求,他们也会按流程给我们发订单的。” 章燕霞似乎宽心了些,又继续追问道:“那我的血什么时候能送到?今天能送到吗?” 工作人员听后苦笑道:“哪里有那么快呀,每份血液都要逐项检测样本,全部检测合格后才发给医院,输血科还要严格核对血液质量,确定没问题了再签收。” 说完,工作人员又聊起了政策:“您放心,每一份合格血液都会输送到患者身体里,您的行为是很光荣的。” 但此刻,章燕霞明显不在意光不光荣的事,她的身体似乎开始有了昏昏沉沉的反应,但她却强撑着向工作人员央求道:“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今明两天送不到北三院吗?求您行行好,今晚就送过去吧,这可是救命的血。” 工作人员又重申了一遍正规用血流程,说采集、检验、加工、储存、运输等每一步都干干净净。 章燕霞听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的血无法在两天内运到北三院,整个人的精气神儿彻底没了。 她神情呆滞,独自向地铁站走去,以至于穿过马路时没留意到亮起的红灯。 一辆小面包车匆匆急停,司机对着章燕霞骂骂咧咧道:“不要命啦?来的时候就赶上过车祸,今天真晦气。” 章燕霞乘坐地铁10号线到惠新西街南口后,又转乘5号线抵达天通苑北站。出站后,她魂不守舍地走上643路公交车。 窗外天色已经暗了。如今是2019年,但这条温榆河似乎和五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当年还要萧条些。那个时候,昌平的未来科学城还意气风发,它还有着“一心两园、双核四轴”的宏伟蓝图。而如今,一个个烂尾的项目孤零零地伫立在夜色之中,再没有开发商管它们的死活。 炎热的夏季让温榆河的流速减慢,上游排下的污水注入河流,几公里长的河面上滋长了大量浮萍。绿色的浮萍像一条三十多米宽的“绿棉被”,将河面盖得严严实实,而岸边的浮萍甚至达到几厘米厚,不少浮萍已经开始腐烂变黑。 虽然税务局每天都派人来打捞浮萍,但这些浮萍生长速度太快,每天都清理不完。腐烂的浮萍绿油油的,混着污水散发出阵阵冲天的异味。 最近,很少有村民愿意接近这里。 夜色中,章燕霞懵懵地走向河道,她浑然不知身后已响起了脚步声。 其实,自从她在小汤山站走下公交车后,就有三个初中生发现了她手中印有“血站纪念品”字样的手提袋。 今天下午,这三位少年已经在网吧连续打了60多个小时的游戏,直到机子显示余额不足,他们才被迫离开网吧。天黑以后,他们在大街上闲逛着,讨论着怎么才能搞点钱来:他们三个之中,一个在上个月决议辍学,从此和家人决裂至今;另一个刚从奶奶手里骗来200块钱,但又被他的赌鬼父亲骗走了;还有一个刚刚把他爸爸给的杂费挥霍一空,他爸爸在南方打工,根本不知道这个少年连上学期的期末考试都没参加。 很快,三位少年就尾随章燕霞来到了温榆河的河道边。他们都没有献过血,却不知从哪里听过一些小道消息:有人说,现在为了骗大家去献血,血站会私下里发放补贴,就算不是钱,也是一些值钱的礼品;有人说,现在不会再有正常人愿意献血,搞不好她就是刚从黑市卖血回来,身上肯定有卖血得到的现金。 “这个大婶估计献血献多了吧?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肯定很好下手。” 三位少年有说有笑,因此而兴奋不已。奇妙的是,少年们的认知里并没有比“搞些钱来”更远的意识了:他们想象不到这个女人一旦反抗会如何、更想象不到这笔钱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认为,相比关心一个陌生人的冷暖际遇,还是专心搞钱之后在网吧酣战一周更重要些。 潮湿的河水自上游流下,冲刷着很多块石头。三位少年的家都在温榆河附近的镇上,他们很清楚这条河道附近没有安装监控。 为首的少年个子最高,他年纪不到15岁,却长成一米七了,他默默地抱起一块石头掂了掂:“嗯,挺沉的,够吓唬人了。” 这个时候,另外两个少年以迅雷之势跑到章燕霞的面前,抢下了她的手袋。 章燕霞刚献完血,身体轻飘飘的,根本阻挡不了少年们的抢夺。在推搡之间,章燕霞被他们一个踉跄推倒在地。 河道旁遍布着冰凉的淤泥和坚硬的石头,章燕霞的手掌被尖锐的石子划破,整个人也像灌了铅似的躺在了地上,嘴里发出几句痛苦的呻吟。 少年们抢过手提袋后,满怀期待地翻看着里面的东西,然而那里没有钱包、没有手机,找来找去也只有一张100块的手机充值卡和一些不值钱的纪念品而已,这和他们之前听到的传闻完全不一样。 为首的少年不甘心地骂了一句。 这时,他看到章燕霞正紧紧捂着外套夹层的位置,爬起身似乎想要逃走。 少年们断定章燕霞的外套里有钱包之类的值钱物品,他们眼疾手快,冲上去又推倒了章燕霞。两个少年控制住她的四肢,为首的少年用力拉扯着章燕霞的外套,但这一回他们却遭到了章燕霞的强烈反抗,好像那里真有什么值钱玩意儿一样。 章燕霞全身被抓伤了,夏夜的晚风吹过,吹得几道伤口凉飕飕的。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但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怀里掏出一部手机,高高地向远处扔了出去。 只见手机在空中划过一条抛物线,随后重重地落入了温榆河,在密密麻麻的浮萍上激起一丝涟漪。 “靠,贱女人,想用一部手机就打发了我们吗?”为首的少年扳着章燕霞的手指,边痛骂边扇了她几记耳光。 章燕霞哭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流出眼泪。她似乎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从喉咙里挤出几声气若游丝的哀求:“求求你们,别打我了...” “那你他妈的倒是松手啊!这个死娘儿们的力气怎么这么大,靠!” 两个少年打红了眼,执意要掀开章燕霞的外套看看,但章燕霞愣是咬破了嘴唇也不肯松手。 就在这时,为首的少年抱起那块坚硬的石头,向章燕霞的心口砸去。 夜幕上繁星满天,翠绿的浮萍在河流上安静地漂浮,默默见证着人间发生的故事。 这个女人一动不动了,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叫喊。 少年们迫不及待地脱下她的外套,并在内侧缝制的口袋里乱摸一通,终于摸到了一个钱包。 钱包很干瘪,少年们察觉不妙,打开后果然只发现了五张百元纸钞、一张身份证和几张卡。 一个少年看着她的身份证,不耐烦地说:“比我那个跟姘头跑了的妈年龄还大。” 钱包的款式很老,但夹层里有一张八九十年代的照片,照片里像是一对年轻的母子。此外,整个钱包里只剩下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机器打印的印刷体: “你要小心,花最近好像要对我出手,不要让太阳回来,你更不要见太阳。最后,生日快乐。” 少年们读了几遍,仍然一头雾水:“花?太阳?这都写着什么玩意儿。” 说完,为首的少年将纸条揉成了一团,继续在女人的身上乱翻了起来,边翻边疑惑道:“奇怪,她反抗得那么激烈,不像是没有贵重物品的样子。” 另一个少年也小声地嘟囔道:“就是,她宁可把手机扔了也不松手,难道就为了护着这个破钱包?还把手机扔河里去,我们又不是狗。” “少啰嗦了,你们也快找找看,是不是有些金戒指、金首饰什么的。” 三位少年同时动手,但翻遍了章燕霞的全身也没看见什么。 夜晚,河道上的石子很凉,这个年纪足以做他们母亲的女人已经彻底没有了气息,少年们都回忆不起来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夏季的河风缓缓吹过,让三位少年一激灵。 他们看着手中仅有的五百块钱,这才真正的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为首的少年环顾四周,只见河道边的荒地一马平川,满眼望去确实见不到人影。 “大哥,咱们怎么办?”其他两位少年慌张地问。 “怎么办?快跑啊!你们俩谁刚碰了这大婶的钱包跟卡?赶紧拿衣服擦擦。” 两个少年急忙应声,手忙脚乱地抹去物品上的指纹,却欲言又止:“那她...” 为首的少年把五张纸钞塞进口袋,斩钉截铁地说:“不知道,不认识,没见过。你们擦完了赶紧把钱包放回去,她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到底是死是活又受过哪些伤,都跟咱们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这些话,为首的少年又搬起那块坚硬的石头,命令道:“给它扔河里去。” 人越靠近河岸,就越能感受到浮萍腐烂的气息。少年们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合力把那块石头抛进了温榆河里。 石头落水时激起了一圈涟漪,但涟漪又很快被一层绿油油的浮萍所抚平,直到平静得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2019年7月22日傍晚,袁良遭遇事故后的第八天,颜宁再次提着保温桶来到医院。 颜宁透过4号病房门口的玻璃,看到病床上的袁良还是保持着和初见时同样的姿势,一言不发地望着医院外面的天空。 颜宁走进病房,将保温桶放到床头:“姑姑今天炖的是山药枸杞鸡汤,你趁热喝。” 袁良默默地说:“这些年一直没去见姑姑,她竟然还换着花样给我炖汤喝。” “姑姑说,你的第一台计算机是她给你买的,现在你能靠这门技术安身立命,她很欣慰。” 袁良没有说话,只是打开保温桶尝了口鸡汤。 颜宁今天带来了一个消息,他说警方对事故的调查有了新进展。 “肇事司机名叫骆义,驾龄在十年以上,事发时没有酒驾毒驾。但是此人有赌博的恶习,而且家庭条件不是很好...” “颜宁。”袁良打断了他:“你不要再费心为我打听事故的进展,我知道你的工作很忙。而且,我不需要他的赔偿,我是说,我不需要那个司机的赔偿。” “你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我把你当做家人,你遭遇了意外,我当然要了解清楚事故原因。并且,肇事司机既然是全责,他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然而,颜宁话音未落,却发现袁良一直望着他的身后出神。 颜宁转过身,发现袁良的目光是注视着病房门口的观察窗。 “怎么了?那里有人吗?”颜宁问。 “有人,来过好几天了。”袁良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我不认识他。” 颜宁见状去打开了病房门,只见走廊上都是来来往往探视病人的亲友,那些人满脑子都是自己亲人的病情安危,没有可疑的人在病房门口驻足探望。 颜宁把门开得更大了些,对袁良说:“你看,没有人。” 袁良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一位年轻的护士前来给袁良换药。颜宁看清了她的胸牌,并请这位叫余欣欣的护士费心照顾袁良。 袁良笑着说:“余护士照顾得很好。你在局里工作忙,最近不要再来了。” “你少说废话,明天我会再把姑姑熬好的汤送过来。对了余护士,他现在可以喝鱼汤吗?可以对吧?” 说完,颜宁又喋喋不休地请教了许多护理问题。 时间不早了,颜宁准备先回局里。但当他要离开的时候,袁良又叫住了他。 只见袁良半靠在病床上,语气也很柔和:“隔了这么多年见到你,我很高兴。这一周以来谢谢你的关心,你多保重身体,也要注意安全。” 明天会更好 第61节 “知道了,搞的跟生离死别似的。”颜宁笑了笑,扬起手臂作别,只留给袁良一个背影,说道:“走了,明天见。” 第二天傍晚,颜宁果然如约来到了医院。 他一出电梯就看到了一幅热闹的场面,应该是有病患出院,家属们欢天喜地来接人,给医护人员们又是送锦旗又是送水果。 颜宁刚要拐进病房,却被那位叫余欣欣的小护士叫住了。 “你是袁良的亲友吧?”余欣欣问。 颜宁扬了扬手中的保温桶:“余护士记忆力真好,我给他来送鱼汤。” “他今天中午已经办理了出院,你不知道吗?” 颜宁的手臂停顿在了半空:“为什么?” “什么?他已经符合出院要求,也经过了主治医师的同意,有什么问题吗?” 颜宁急忙解释道:“不,我不是质疑你们,他怎么会出院得这么突然?” “他离开得确实很突然。原本我们建议他再留院观察几天,但他最近的情绪很焦虑,平时也一直在通电话,像是有什么迫切的事要处理似的。” 这时,颜宁突然想起袁良曾提过被人窥探的事情。 “余护士,再打扰一下,他转到普通病房以后,有谁来探望过他吗?” 余欣欣陷入了沉思,说道:“要是这么问的话,这几天确实总有一个男人在走廊上徘徊,我也问过袁良认不认识那个男人。” “他说不认识?” “对,他说不认识。有一次,我特意问那个男人要找哪位患者,他说他是隔壁5号病房17床的陪护人员,去打完热水,却不记得回5号病房的方向了。” “那他确实是5号病房患者的陪护人员吗?” “这个倒是核实过,并且17床的患者亲口验证了他们是亲兄弟关系。只不过,那个陌生男人在4号病房外晃悠的时间可不短。” 颜宁又默默问道:“那么,这位陌生男人和袁良有过直接接触吗?” 听到这里,余欣欣讲述了一段小插曲。 昨天下午,袁良突然按响了呼唤铃,余欣欣急忙赶到4号病房,才发现那位陌生男人已经一脚踏进了病房,直到看见余欣欣后才收回了脚。 当时,余欣欣呵斥过那个陌生男人:“你为什么总在别的病房晃悠?” “抱歉啊护士小姐,我又走错了,哎呀,我这个脑子。”说完,陌生男人自顾自地离开了。 颜宁听完这段小插曲,向余欣欣问道:“那袁良怎么解释他按了呼唤铃?” “他说他以为他挂的水要换液了,可按完铃才发现,是他自己看错了。” 颜宁非常确信,袁良在这个问题上撒了谎,可他为什么要撒谎呢?既然袁良不认识这个陌生男人,他就不会紧急按下呼唤铃叫护士;但当护士赶到现场,他又为什么不把可疑情况说出来? 随后,颜宁提出想要查看走廊公共区域监控,余欣欣说这肯定要和上级领导汇报,颜宁也就没再与这个小护士较劲儿。 颜宁与余欣欣告别后,再次把目光投向袁良那间病房。医院走廊光可鉴人,这里依旧上演着人情冷暖,而那间病房却紧闭着房门,就像袁良从没有来过一样。 第75章 06、谁说动物反哺,必是自然规律 夜幕渐渐笼罩了山岭北麓,这座粮官峪村在漫天繁星下异常静谧。 关于粮官峪村,这些年总有许多传闻:据说早些年,曾有一位神秘富商看到这里依山傍水,便费大力气将村民们都安置迁走,并买下了整座村子,然而他却迟迟没有破土动工。谁也不知道这位神秘富商的目的,有人说是建造顶级别墅楼盘、有人说是盖购物商场,但人们传来传去,那个神秘富商却再也没有来过,以至于这座荒废的村庄都没有一个人专门看守。 村子四面环山,山脚被灌木和荆棘覆盖着,而沟谷里的树木在夏季格外郁郁葱葱。如今,虽然已经错过了香椿树吐芽的季节、也错过了洋槐醉人的香气,但这里在盛夏成为红杏的天下,大自然在每个季节总能结出引以为傲的果实。 现在的粮官峪村,每当落日西沉后就会笼罩在黑暗里,这座村庄没有任何电力照明。如果从空中俯瞰,只能看到一座座四合院伫立在夜色之中。 2019年7月下旬,北京。 今晚,一辆车缓缓停在了村口。“屠广志”走下车,他拿着手电筒,一脚脚踩在凹凸不平的砂砾路上。 最初,几乎没有人认为“屠广志”能在天罗地网中逃出福建。 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插翅高飞的本事。因为早在5月初被龙岩警方发现嫌疑之前,他就已经利用时间差逃到了江西,这才能在不久前辗转回到北京。 “屠广志”逃回北京的这一路可谓是惊心动魄,他走得十分吃力:因为,这是一个实名制运用到生活点点滴滴的时代,再加上全国各地天网系统的覆盖,都让早些年的悬案彻底成为不可复刻的历史。 当然,信息时代也有自己的漏洞,比如“网约车”就是一条漏网之鱼。 在警方的布控下,犯罪嫌疑人不能出现在机场、高铁站和长途客运站等地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但是,此时的网约车平台还无法从公安部门共享信息,这让许多犯罪嫌疑人选择网约车逃避监控,并进行一段段远距离逃亡。 早在7月中旬,“屠广志”曾收到过一条信息,这条信息是促使他回到北京的导火索。 “月亮已经落下了,河水也反射不出月亮的影子,但她的余光还在温榆河畔。花。” 信息的末尾还附上了一串经纬度,那位置正是“屠广志”所处的这座村庄。 这条信息像是一句暗语,但“屠广志”立刻明白了它要表达的意思。那一刻,他拿定了主意:即使回来的路千难万难,他也一定要回北京。 此刻,“屠广志”按照信息上的方位指引,在村口西50米处找到了一棵洋槐树。槐树下堆着一些油墨鲜艳的包装袋,不像是几年前被村民们遗留下来的垃圾,否则经过这些年的风吹日晒,包装袋的油墨会褪色得干干净净。 从槐树这里望去,前方有一个岔路口。其中一条路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夜色中,“屠广志”一眼看不到头。 “屠广志”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山里的温度有些低,因为静谧,所以他能听到河水的流动。“屠广志”深吸一口气,用手电筒晃了晃前方的夜色,迈开步伐准备走向这条路的尽头。 忽然间,四周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让他“不要去”。 “屠广志”的眼神一变,他立刻用手电筒循声照去,警惕地问:“是谁?谁在那儿?”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下,灌木丛中响起一阵异动。“屠广志”这才发现,那里一直停着一辆黑色帕萨特,只不过在夜色中不引人注意。 这时,帕萨特车门开了,江建军走下了车。 江建军关好车门,半靠在车子上,缓缓开口道:“你不用害怕我,我不是来伤害你的,至少今天晚上不是。你该害怕的,是你即将要去的那座宅子里的人。” 说着,江建军抬起手臂,指向了这条笔直路面的尽头。 早在7月倒数第二个周末,安维东已经连续在吴霜家外蹲守多日。那天夜晚,安维东突然向江建军传来了一个新消息: 自从福建剧场的事故发生以来,吴霜回京后一直深居简出,但最近这段时间,她每到天黑都会前往北六环外一个距离镇政府约40公里的粮官峪村。 “粮官峪村?那是什么地方?”江建军疑惑地问。 “这个村子有历史遗留问题,总之现在没有村民居住。昨天我派人专门跟吴霜的车辆进山了,发现有三四位青壮年男子在一处远离岔路口的老平房里打扫,而且是打扫了一夜。” 江建军皱起了眉:“给搬迁户留下的老平房打扫?” “是,打扫得非常卖力。这处老平房的归属权清晰,不可能和吴霜产生任何买卖租赁关系,她的行为搞不好能构成‘非法侵入他人住宅’。但是,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呢?” 很显然,吴霜的这个行为和她个人的工作生活无关:她既不可能将工作室搬到一个如此偏僻的山里,更不可能从那位神秘富商的名下接手整座村子。 由于粮官峪村荒废已久,连踏青登山的游客都不愿光顾这里。那么,吴霜很可能正是看中了“隐秘”的特质,准备做一件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 聊到这里,安维东恍然大悟道:“难道,是他回北京了?这种不为人知的落脚点,正好可以给不为人知的他用来藏身。” 这个问题,也正是江建军心中所想:“屠广志”自从5月份逃亡以来,他通过躲避“天网”的形式一路流窜,这个犯罪嫌疑人在二十年间积累了充足的反侦察能力,可谓是极度狡猾。 想到这里,江建军对安维东说:“既然无法准确找到他的位置,那咱们将计就计,让吴霜把他‘钓’出来,直接一网打尽。” 就在检察院批准逮捕吴文雄后不久,安维东迅速申请了宁夏、内蒙古和福建三地警方的协助,全力追缉吴文雄。 然而,正当安维东一鼓作气之时,江建军却突然让他“等等”。 “怎么了?”安维东问。 夜色中,江建军陷入了沉思。他说,吴文雄是1999年宁夏黑烟花厂爆炸案的嫌疑人,并涉嫌在2019年的福建剧场因操作不当致人死亡,该侦查侦查、该移交移交,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 “只不过,你觉得他会主动交待1997年颜振农的案子吗?他会承认吗?我们现有掌握到的线索,无论是案发现场提取的血脚印、还是他员工宿舍堆积的一氧化碳液化气罐、或是他向颜振农提交的户籍申请,这些都只是线索,不足以让检察院决定重审,更不可能让司法机关重新组织调查组复核案件。” 说完,江建军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的,对于这种没有指纹等关键性证据的悬案,想要推翻重审到底有多难。” “但是师父,内蒙古高院五年前也重新审理过一起1996年已侦结的案件。当时促成案件重新复查的,正是真凶的一条口供。” “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看,1·31案的证人证言、 现场勘查笔录 、尸体 鉴定意见 等供证已在案,如果它们能和吴文雄的口供甚至是指认现场录像相互佐证,那足以认定他的犯罪事实。” “但是,口供可以等审讯的时候再想办法。” 在这一点上,江建军不太敢赌:“维东,吴文雄和1996年内蒙古那起公厕女尸案的真凶不同,那个真凶最珍惜的是生命,所以他愿意坦白犯罪行为以换取审理期间的漫长时间。但对吴文雄来说,他有远比生命更珍惜的东西,我们要对他的辩解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那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安维东问。 江建军说,他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一个突破口,那就是让吴文雄目睹着他最珍惜的东西是如何轰然崩塌。 “崩塌...难道您指的是,他和吴霜的父女关系?” “是的。到了那天晚上,我们将让吴文雄眼睁睁看着吴霜是如何认定这一场父女关系的。” “但是这一步棋很有风险,您确定吴霜会这么狠心?” “我非常确定,我相信吴霜的行为会彻底撼动吴文雄的认知。”江建军说道。 两天后,一直埋伏在灌木丛中的警方终于发现了异常状况:那几位青壮年男子连着几天打扫完平房后,突然在窗户外盯起了木条。在清晨的山林里,一声声敲砸声格外清晰。 “他们是在封窗?”安维东问道。 江建军远远观察着,突然明白了什么:“今晚到明天,咱们要密切关注是否有其它车辆来运输货物,尤其是桶装物或是罐装物。” 安维东愣了一下:“不会吧,吴霜真能这么狠心?” “不信走着瞧。”江建军胜券在握。 事情真如江建军预判的那样发展了。 这天下午,果然有一辆面包车驶进村子里卸货。中途吴霜曾露过一面,随后又躲回了她的那辆宝马里去了。 而几个男人鬼鬼祟祟地下了货车,将十余个铁皮桶搬进了院子。不出意外的话,里面一定是汽油。 江建军等警方监视着这一切。看样子,吴霜果然并非好心帮吴文雄提供藏身的庇护所,而是抢在公安机关之前送吴文雄“最后一程”。 到这里,安维东也确信了吴霜的狠心,他说道:“吴霜这是要代替法律惩治罪犯,连审判的流程都省了,检察机关和司法机关真该谢谢她。” 江建军笑了笑。 然而,安维东又很不解地问:“但是您说,她为什么会对吴文雄有这么深的恨?竟然能对亲生父亲下手?” 明天会更好 第62节 “未必是恨。你知道动物的本能吗?是求生欲。” “可动物们不懂人类的爱恨情感。” 江建军盯着那辆白色宝马车,说道:“但动物在面临着致命威胁时,仍然会通过攻击作为自保。动物界多少互相戕害的例子,那人又跟动物有什么区别呢?” 安维东听得一知半解:“动物我不懂,我更关心咱们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 江建军深吸一口气,说道:“别急,现在有人比咱们更急。你看,她都迫不及待了。” 说完,两个人一起看向远方,只见那几个青壮年男人接听了一通电话后,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师父,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您为什么如此笃定吴文雄一定会来呢?动物们不是很能嗅到危险的降临吗?他就没有求生欲吗?” “因为除了求生,动物们还有一个本能,就是‘哺育’。” 就在江建军埋伏于粮官峪村的第三天,吴文雄果然露面了。 早在江建军要下车前,安维东曾苦苦相劝道:“他已是亡命之徒,很可能携带凶器,不然您别去了。” 可江建军笑着拍了拍安维东的肩,说道:“不怕,有这么小朋友在呢,还有你时刻监听着情况,不会有事的。” 江建军的身上安装有录音设置,他们的谈话可以同步回传至安维东的耳机中。 此刻,安维东坐在帕萨特里,密切观察着江建军和吴文雄的一举一动。 从吴文雄所携带的提包来看,他很可能藏有凶器。不过,已有十余名警察分布在以这辆车为圆心的一公里范围内,大家都在等待着江建军的一声命令。 现在,江建军靠在车门外,与安维东的距离仅有不到两米。而吴文雄这位亡命之徒,就站在江建军的对面。 安维东的左耳耳机连接着对讲系统,他听到有刑警队员询问“上不上”。 安维东犹豫了片刻,答道:“再等等。” 这时,安维东的右耳耳机里响起了吴文雄的声音,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吴文雄开口讲话。 即便是夏季,但山间深夜的冷风还是令人全身发凉。 吴文雄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江建军一言不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烟。在打火机点亮的瞬间,火光照亮了吴文雄藏在帽檐下的脸庞。 吴文雄感觉不妙,继续沿着岔路口前方的道路走去。 这时,江建军轻声喊道:“你想去送死吗?你要去的那个地方藏有至少三四百升汽油,这些易燃物刚运过来没两天,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你真的没闻到空气中浮动着汽油的味道吗?” “不可能。”吴文雄脱口而出。 “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因为邀请你去那里的正是你的宝贝女儿,你不相信那里会有危险。” 车内的安维东听得一身冷汗,他深知江建军用这种挑衅的话术是为了激发吴文雄的供述,但这些话术也很可能击溃吴文雄的理智,让他在冲动之下为非作歹。 很显然,车外的江建军也紧绷着一根弦,但他仍继续说道:“你应该反省,你在吴霜的成长过程中做了很不好的示范。二十年前,你就曾在一座密闭工厂里点燃了易爆危险品,你的女儿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她学会了用这一招解决问题,只不过是想解决掉你,这是你咎由自取。” 这一刻,吴文雄反应过来了,他低声问道:“你是警察?” 江建军笑了,他继续说道:“比1999年更早的时候,你...” 然而,江建军话音未落,吴文雄飞快地转过身,竭尽全力向道路的深处大喊道:“有警察!有警察!有警察!”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吴文雄并没有逃走,而是本能地向远方呐喊。夜色中的山林回荡着他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喊得十分用力,像是撕心裂肺一样。 很快,在距离他们二三百米的位置外亮起了一道车前灯:只见那辆白色宝马反应迅猛,踩足了油门准备扬长而去。 “糟了,吴文雄竟然给吴霜通风报信!” 安维东大呼不妙,他急忙用对讲机部署队员们紧追那辆宝马车,要确保在现场物证人证充分的情况下围堵住她,务必不能让她逃出粮官峪村。 在惊讶之余,江建军也为吴文雄刚才的惊天呐喊而感叹:吴文雄在明知吴霜动了杀心后,他的第一反应仍然是为她脱罪,这种无私超出了江建军的认知。 江建军在耳机里听到安维东的部署,听说事先埋伏在村西口的刑警队员已经堵住出口,正好和岔路口这边的警力形成了完整的夹击。 就在这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只见吴文雄一把拉住江建军的手臂并将他钳在胸前,另一只手掏出刀抵住了他的脖颈。 安维东反应得很快,他立刻打开车门想扑倒吴文雄,却被吴文雄一个箭步躲开了。 吴文雄环顾四周后喊道:“你们听着,放那辆宝马车出去!” 安维东抬起双臂,缓缓走向吴文雄:“好的、好的,你先放了,换我来。” “你不许过来!”吴文雄抬高了音量道:“让你们的人赶紧让路,放那辆宝马出村!” 吴文雄边喊边胁持着江建军向后一步步退去,安维东也只能照着吩咐。 没过多久,警车果然缓缓倒退,而吴霜所在的那辆宝马也踩足了油门扬长而去,全程没有一丝留恋。 吴文雄见状继续说:“你们的车不许跟着,至少半个小时之后再离开村子。喂!那个警察,你不许打电话,不许联系外援!” 隐匿在灌木丛中的警察们已悄悄向距离汇报,但安维东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吴霜逃之夭夭、看着吴文雄用刀胁持着江建军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夜晚河风瑟瑟,这一条河流发轫于军都山,经沙河水库后一直向东南延伸,直到流入通州北关后汇入北运河,成为千里大运河的上游。 山间的风吹向了广袤无垠的大地,吴文雄用刀抵着江建军的脖子,两个人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河边。 距离事发有二十多分钟了,想必那辆宝马车已经顺利上了高速路。今晚吴霜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即便监控拍摄到她的车辆,警方也掌握不到她涉嫌参与纵火的证据。 而在这惊心动魄的二十分钟里,江建军的脖颈被吴文雄死死勒着,再加上剧烈运动及精神压力,江建军已是气喘吁吁。 江建军的额头已冒出细密的汗珠,他吃力地说道:“我真没想到,你明知她要杀了你,你竟然还能帮她脱罪,这是什么?本能吗?不过,你的行为让我更加坚信魏诚的死亡是你故意杀害的结果,因为你的女儿从心底认定了别人做父亲,这种滋味很不好受吧?” 吴文雄咬着牙说道:“你闭嘴,我原本不想伤害你的。” 江建军冷笑一声道:“你杀害了那么多人,难道面对警察还有一丝良知?” “跟警察没有关系。你是江建军,我只是不想伤害你。” 听到这话,江建军隐约想起了什么,他记得吴霜也曾说过“我不想伤害你”。 吴文雄的右手臂用了些力,并抽出左手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麻绳。他用牙齿咬着麻绳的一端,娴熟地将绳子绑到江建军反剪的双腕间。 “江警官得罪了。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伤害你。你们既然答应放她走,我也不会出尔反尔,一会儿我会蒙上你的眼睛,你乖乖等着就好。我知道你那位徒弟已经叫了外援,那群警察们不会放任你在这里冻一夜的。” 说罢,吴文雄拉起江建军的袖管。他的注意力有些分散,右手的刀也稍稍偏离了位置。 此刻,安维东手下的小分队还停留在粮官峪村,大家围在帕萨特前,密切地关注着吴文雄的动静。 安维东捂紧监听耳机,说道:“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信号很不好,但是水流声非常大,应该距离河边不远。三组还多久到?” “说是十分钟,来了两辆车。” “两辆车?怎么够!”安维东有些怒气。 “安队你别忘了,咱们这次行动事先可没有报备...” 安维东毫不留情地打断道:“那现在就报备!出了事我顶着!” 大家很少看到安维东如此震怒,急忙申请增派去了。 原野上吹起了一阵风,像是千军万马到来前的躁动。 江建军时刻留意着粮官峪村里的动静。 万幸的是,今晚吴文雄并没有对江建军搜身,所以那部录音设备还完好地待在江建军的腰部。只是这么远的距离,他不知道安维东那帮小子们能否听得清楚。 不过,江建军心底默默地想:还是信任他一回吧,带了他三十年,这一次的成败就看那个小兔崽子的了。 这时,被胁持的江建军又开口道:“对了,你是通水性的吧?我去过银川的湖滨街,听说你以前总去那片芦苇湖后面的体育馆游泳,当时是什么物价来着?游一次5毛还是游一个月2块?” “你不要套我的话,我知道那座体育馆在97年初调整过一次物价,你别想推断我去银川的时间。” “对了,那年2月,兴庆区的金凤凰茶楼发生过一起特大刑事案件,你听说过吧?” 吴文雄一愣,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接着,吴文雄果然闭口不言了。 江建军知道,吴文雄并不想伤害自己,他只是想趁警力增援到场前逃之夭夭。但是,正因为吴文雄愿意留自己一条命,就说明他准备了万全的退路能逃之夭夭。如果他今晚放任吴文雄逃跑,不知道还要浪费多少警力资源去追捕,甚至会牺牲像屠广志一样无辜群众的生命。江建军不想看到和1997年2月一样不了了之的结果,那么在今夜的增援赶到之前,他必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江建军相信,接下来的事情,安维东会替他完成。 这时,吴文雄放松了一些警惕,手上的动作也开始有破绽。他用单手绑着江建军腕间的麻绳,一圈、两圈、三圈...虽然每圈并不结实,但一圈圈的缠绕却逐渐缩紧了手腕间的缝隙。 江建军知道,现在还有最后一丝机会,如果再等下去,说不定他就动弹不得了。 江建军瞄好时机、重心下沉,用力一脚踢向了吴文雄的胃部。吴文雄吃痛,打了一个踉跄,他手中的水果刀也应声落地。 江建军将刀重重地踢远了,他反手牵住活结的一端,顺利解开了麻绳。 吴文雄很快爬了起来,他的眼神里露出一道凶狠的光,飞快地冲过去抢刀。 就在这时,江建军突然仰头向天空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呐喊。这声呐喊可谓是竭尽全力,几乎要耗空一个人全身的力量,像是为自己鼓劲、也像是给予同伴以信号。 就在这声怒吼后几秒,村子里的安维东等人同时听到了阵阵回音。 安维东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西北方的天空,那里月明星稀,唯有声波回荡。虽然他们相隔数里,但却有着撼动天地的力量。 “师父!”安维东霎时间涌动起热泪。他站在被群山环绕的谷底,以一声震破天际的呼唤,回应了江建军热血满腔的誓言。 第76章 07、朝阳映染戎装,军魂浴血成钢 8月1日,一轮朝阳在绚烂的晨霞中蓬勃升起。 东安门大街的胡同里,晨练完的人们总会来挑选些新鲜的鱼肉瓜果,再顺手秤上几两卤味或点心。在金色阳光的笼罩下,老年人们互相问候着吃没吃,他们提着花鸟,收音机里还播着咿咿呀呀的京剧。 “今天,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节。前日国防部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招待会,热烈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2周年。” 颜宁关掉车里的广播,和申博文兴高采烈地向胡同里走去。 从今天起,江建军就算结束了四十七年的职业生涯,正式退休了。恰好今天又是建军节,安维东早就和颜宁约好要自费办一场风风光光的退休宴。 安维东把晚饭选在了王府井工美大厦北侧的东来顺,他说江建军几十年来就好吃羊肉这一口,只是江建军以前常有公务在身不敢饮酒误事,如今倒是可以敞开喝了。 两天前,安维东说他突然接到了一个临时任务,不能抽出时间来操办饭局,只能请颜宁辛苦代劳。但是,安维东仍然拟定出了一个清单,上面有前门的奶油炸糕、六必居的八宝菜、隆福寺的丰年炸灌肠,再加上颜宁添上的炸排叉和黄米面驴打滚,满满当当记录了一长串。 颜宁担心有些零食到了傍晚不好买,所以特意叫上申博文一清早来排队,准备先买些刚出炉的桃酥和焦圈儿回去。 申博文自小在南城长大,他听着早点铺顾客喝豆汁儿时的吸溜声,不禁有些嘴馋。 颜宁急忙拉住了他,继续向市场深处走去:“咱先办正事,等全都买完了,我请你喝豆汁儿。” 两个人兴高采烈地排着队,颜宁聊起了童年时与江建军的奇闻逸事。 明天会更好 第63节 东升的太阳逐渐抬高,市场里到处弥漫着翻炒炖煮的热乎气,颜宁和申博文很快热得汗流浃背,还好他们很快就买到了一袋刚出锅的桃酥,那香甜的气味直涌进颜宁的鼻腔。 江建军爱吃甜食,但他不敢多吃,这些嵌着坚果仁的桃酥正好可以被掰成小块,让他解解馋。 就在这时,颜宁的手机响了,而他手中甜美的桃酥也霎时摔到地上四分五散。 雨季的天气瞬息万变,天空原本还艳阳高照,可顷刻就被云层所覆盖。这些乌黑的云层像是晕染在纸上的浓墨,久久化不开。 颜宁一路逆着风赶到温榆河边时,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一排警车停在河边,而打捞队也还没有离开。 颜宁隔着人群,一眼就看到了安维东。 安维东已是一夜没睡,他顶着乌青的眼圈和疲惫的倦容,对颜宁摇了摇头。 这一刻,两行热泪不可遏制地涌出了颜宁的眼眶。他脑海中浮现起7岁那年曾目睹血流成河的景象,正是江建军用他宽厚温暖的大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如今这双手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河流涌动着阵阵暗潮,浮萍也随风摇曳。 颜宁漫步在河畔,并听安维东讲述了事情的后续发展: 昨晚11点左右,在江建军那一声惊天怒吼之后,安维东监听耳机里的信号彻底中断。 当增援赶到现场时,大家的眼前只有静静流淌的温榆河,此外没有一个人影。 随后,在警方沿着河岸地毯式搜寻时,终于通过河面上的浮萍发现了蛛丝马迹:那些浮萍原本是密密麻麻自然生长的,但就在距离岸边不到一米处的位置,一大片浮萍歪歪扭扭地倾倒了下去,翠绿的根茎也像被重物拦腰截断了似的。 警方顺着这处落水点向下搜寻,而打捞队则连夜展开了水下作业。 另一边,警方在落水点向西约35度的河对岸也发现了一处被人为破坏了的浮萍,只不过那些浮萍被连根拔起,就像有人从水里爬到岸边后导致的。 夜晚的能见度极低,这场打捞持续到天亮才结束。打捞队根据夏季河水的流速确定了遗体的漂浮范围,并最终将江建军的遗体带回了地面上。 但是,河流中也只有这一具遗体。 安维东很清楚江建军为何会长眠在冰冷的河水中。 昨夜,就在吴文雄即将在江建军的双腕间系上死结之前,江建军用尽生命中最后一次力气冲撞开吴文雄手中的尖刀,并猛地冲向吴文雄,抱着他一起跳入了温榆河。 颜宁想起来了,江建军曾在初夏时提过吴文雄会游泳,他知道这种流速的河水绝不至于让吴文雄丧命,他依然能给同事们留下吴文雄的“活口”。于是江建军单枪匹马,他面对着孤身一人且无防具的困境,选择了这么一步极端的险棋来拖住吴文雄离去的速度,给后续增援的同事们争取一丝转机的光明。如果不这么做,他们的胜算几乎是零。 只可惜增援还是来晚了一步。从岸边覆有脚印的泥土新鲜程度来看,他们只是晚到了一小步,可能是十分钟、甚至可能只有五分钟。 在阵阵风雨里,颜宁问道:“那昨晚他最后一声怒喊,到底说了什么?” 安维东不忍回忆,看向了远方笼罩在细雨中的河流。他想起,昨晚漫山遍野都回荡着江建军气吞山河的呐喊,那是留给同事们最后的信号、也是留给世界最后的誓言: “河里见!” 雨势已渐起,警方包围了荒凉的粮官峪村。 由于安维东已汇报过此处平房藏有大量易燃危险物品,警方特意派来专家进行勘验。只不过雨水冲刷着泥土路,这让警方鉴定车辙和脚印等痕迹的难度雪上加霜。 安维东第一次走进这座荒废多年的平房,然而屋内并没有太多积尘,像是不久前刚被人擦拭过一样。 一踏进厅堂,墙壁上密密麻麻十几幅照片映入眼帘:照片上都是同一个女人,只是拍摄的时期和年龄不同而已。 除此之外,卧房的衣橱里整齐叠满女人的衣物,按照四季和用途被分门别类归置得妥妥当当;橱柜上还剩一大罐绿茶,茶叶在多雨的八月并未受潮,不像是放置了很久的样子。 年轻警员戴着手套,翻起了杂物柜上的一个纸箱,只见里面全是一张张金庸武侠影视剧的碟片。 “都2019年了,难道还有人还用影碟机看剧?除非是为了收藏。”警员说道。 安维东也很疑惑,他一直站在门口并紧紧盯着满墙的照片,可她到底是谁呢? “这个女人,必定是让吴文雄昨夜冒险来此的关键性人物。说不定,吴霜前几天总来这里也和她有关。那么,真正将吴文雄引诱出来的人不是吴霜,而是这个女人...” 安维东想了半天,斩钉截铁地说:“找。” 很快,屋外的天空变暗了,猛烈的强降雨突然袭来,烈烈狂风骤然大作。 幸运的是,在屋外勘验路面痕迹的同事们已经结束了工作,已有一批警察有序地撤离。 这个时候,颜宁急匆匆地跑来,喊道:“安哥,要下大雨了,你不然先回去睡吧?” 颜宁话音未落,一只脚就已踏进厅堂的门,随后就看到了那一整面挂满照片的墙壁:有浓妆明艳的影楼照、也有淡妆宜人的生活照,有一米高的大尺寸、也有普通5寸的常规版,有近景、也有背影。 安维东对颜宁说:“没事,我还能扛,等查到这个女人的身份再去休息吧。” “不用查了。”颜宁咽了咽口水。 “什么意思?” 颜宁直直地盯着照片中的女人,说道:“她叫章燕霞,1971年生,今年四十八岁。” 安维东惊讶不已道:“你怎么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她已经死了。”颜宁看着眼前壮观的墙壁,补充道:“就在上个月。” 第77章 08、臣服天网恢恢,难逃法理昭昭 每逢暴雨季节,总有市民们抱怨信号不良。对此,专家们解释为雨滴造成了穿透衰耗,影响了通信基站传输信号的电磁波。 8月2日晚,区群艺馆的职工曹宣陪同岳父母去八达岭游玩后返京。在开车经过六环路的沙河镇时,曹宣原本想给妻子打电话报平安,可无奈手机只有断断续续的一两格信号,半天都拨不出电话去。 后座的岳母抱怨起阴晴不定的鬼天气,又从暴雨扯到了通信公司的玩忽职守。 曹宣原本就疲惫不堪,他只能打开车窗透气。这时,他突然发现远处的铁塔上似乎有人影移动,他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位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冒雨攀爬。 曹宣急忙示意岳父母道:“您二老看看,那是移动公司的基站,估计已经叫人连夜维修了。” 岳父母见铁塔少说也有五六十米高,他们抱怨的气焰也顿时消了大半。 “哎哟,大晚上做这么危险的工作,各行各业都不容易。”岳母说道。 自从吴文雄8月1日凌晨在温榆河畔逃亡后,警方迅速开展了追捕行动。 这样的“追捕”与“逃亡”,吴文雄已经习惯了: 1999年10月,在银川郊区新修的高速公路边,吴文雄杀害黄氏兄弟又纵火点燃黑烟花厂后,用刀划伤亲生女儿的手臂,穿越护栏跳到公路另一侧的农田里,等到天亮时驾驶附近村民的一辆面包车扬长而去;2005年11月,在内蒙古鄂尔多斯的私矿下,他破坏了罐车的刹车系统,将正在轨道上作业的屠广志直接撞飞,后来连夜从迎宾馆的305号房间不辞而别;2014年7月,在世界杯火热上演的盛夏雨夜,他亲手将冯永辉推下15米高的天台,并游刃有余地沿着原路离开大楼;2019年5月,在福建龙岩的露天剧院里,他擅自操纵机械座席将魏诚等人活活碾压致死,在警方布控天罗地网之前,他就已通过网约车一路逃离到了江西。 这二十年间的“追捕”与“逃亡”,令他的心态麻木不仁。历史仿佛是个轮回,同样的故事总在重复上演。 然而这次,一切都不同了。因为有了“天网”系统,吴文雄的行踪很快就被锁定。 不知从何时起,大街小巷的摄像头逐渐组成一张庞大的监控网络。它们平时在高处静静地待着,用强大的眼睛筛查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若人们遵纪守法,这些眼睛也不会干扰他们的日常生活,就像上帝视角一般俯瞰芸芸众生。 当系统存储了目标任务的面部图像,ai就会像观察分析一样从图像中提取面部特征。只要有人经过安防系统,摄像头就会捕捉他们的面部图像并输进系统,一旦相似度过高,警报就会响起。 但强大的它也有无计可施的时候,比如若以帽子、墨镜、口罩遮面,摄像头就无法捕捉那些消失的面部特征,ai也无法将其与数据库中的目标任务做比对。 在刑侦技术手段尚不完善的90年代末,警方根本无法借助这些手段追寻吴文雄的行踪;此后的十来年间,虽然信息时代悄然而至,可还没等“天网”系统完全部署,吴文雄已经在2005年被宣告意外“身亡”。 于是,吴文雄和那个年代所有暗渡陈仓的人们一样,他的信息再未被输入系统,也就无法与数据库中的图像进行比对。 然而,现在是2019年。自从6月份“屠广志”的面部特征被提取出来后,各城市的“天网”系统就虚席以待,只需静候此人经过镜头面前。 8月1日午夜,吴文雄从温榆河中勉强脱身后已是狼狈不堪。他全身都被河水浸透,但他知道警方正逐渐逼近,他只能爬上岸后脱去外套减轻自身重量,准备快速赶到停在岸西北侧800米左右处的一辆汉兰达里。 然而,吴文雄被浸湿的鞋袜留下了深一脚浅一脚的水痕,那些水痕混合着水草淤泥及浮萍的根茎,一同勾勒出他逃逸的路线。 在吴文雄逃跑至一半时,他曾脱去湿透的鞋子并提在手中,然而潮湿的袜印还在,并指引着警方一路追寻,直到警方找到了脚印消失的地方,而这里还覆盖着轮胎行驶的痕迹。 警方提取了轮胎的滚印,这种方块花纹的轮胎横向滑动少,轮胎凹沟深度约12mm左右,常见于越野车或者吉普车。 随后,警方顺着轮胎一路追到了辅路,又在柏油路面上发现了粗黑的划痕,隐约可见轮胎泥砂飞溅出的细微痕迹。从这里再往西走就能到达阳坊镇,安维东急忙派人联系交警支队请求协助侦查。 8月1日午后,一场暴雨即将来袭。 交警队突然有了发现,他们在去年底竣工通车的兴延高速公路马池口镇葛村桥西侧发现了一辆2017款的银灰色汉兰达,车辆的油箱已耗尽。 车内无人,但警方发现了潮湿的衣物与鞋,且附着有河流的淤泥与水草。此外,车内还有一个空的牛津布工具包,像是劳保用品。 这座桥横跨蓄洪区,警方根据这里与事发地的里程数计算,其实早在这辆车行进至此处之前,警方就已经在沿途加油站部署好排查的警力。 午后的天气瞬息万变,安维东心生不妙:附近都是大亩的空地,且不说强降水会为搜查带来直线飙升的难度,光论嫌疑人逃亡时留在地表的痕迹也会被冲刷殆尽。地处虽然平坦开阔,但附近仍有大量因违建而待拆除的民居,再加上雨后疯长的植物,这些都是供嫌疑人周旋甚至藏匿的理想之所。 警方根据汉兰达的地点判断,嫌疑人既然没有加足油、又在靠近高速路段的桥下弃车而逃,就说明他已察觉到沿路加油站或高速出入口设有“圈套”。那么,他必然不会再向西边的高速路沿线逃亡,而是穿过东南侧这片空地以寻找藏身之处。 这场雨水持续了将近20个小时,警方也在农田和荒地的追捕圈中搜查了将近20个小时,但是暂未看到吴文雄的踪影。随后,警方又扩大了范围,把附近镇上的居民生活区也列入追捕圈里。 然而,这个吴文雄却像凭空蒸发了一般,消失在了滂沱大雨中。 8月3日清晨,第一缕霞光刚刚普照大地,镇派出所突然接到移动公司的报警,称北沙河边一座60多米高的基站上有电缆线被盗。 随后,民警蔡子昂赶到现场,他发现被盗的数根电缆线总长有200多米,是从底部被人拦腰剪断的。 这类基站平时静立在视野开阔平坦的位置,四周也只有一道形同虚设的铁门。近年来,全国各地多见有铁塔坠亡的事件,有攀爬铁塔想要轻生的、也有维修时不慎坠落的。但像这种电缆线不翼而飞的情况,大概率是被偷盗回收了。而且此嫌疑人不太像专业维修队成员,不然他不可能放着更高位置那些长度数倍的电缆线不管、却只在不到20米的高度匆匆折返,想必是心生恐惧。 在午后的走访中,蔡子昂等民警掌握到一条重要线索: 在8月2日晚间至3日凌晨,有群众曾在这座铁塔上看到过一位男人,只见他身着制服,独自在暴雨后的夜晚攀高。那晚附近的信号确实不好,所以目击群众以为他是移动公司派来维修线路的工人。 但警方在与移动公司的沟通中得知,该基站近期根本没有维修计划。 蔡子昂调阅了3日凌晨到天亮时段的监控,果然有了新的发现。 就在凌晨三点半左右的画面里,警方发现了一辆京e牌照的国产白色货车,货车的后备箱没完全合上,隐约露出了藏匿着的电缆线。 事不宜迟,警方很快找到了这辆货车的主人,车主名叫鲁志明,在海淀区经营着一家废品回收站。 据鲁志明回忆,他曾在8月2日晚接到过一位陌生男人的电话,那个男人说他有一批200米长的电缆线,如果鲁志明想回收,就亲自开车去昌平区取。 由于路途较远,鲁志明原本不想回收的,只是那个男人报的价格实在低,鲁志明没抵得住这笔钱的诱惑。 面对着追上门的警察,鲁志明大惊失色道:“警察同志,我真不知道是他偷来的。” 蔡子昂冷笑一声:“你就是经营废品回收的,你会不知道?即便是老电线杆上的废电缆也仍归电力部门所有,不可擅自剪下据为己有。我看你不是不知道,是不敢承认吧。” “我真的不知道!那个男人穿着一身维修制服,说是单位维修线路时淘汰下来的一批废弃电缆。反正是要报废的,与其返还给电缆销售商,还不如给我们来现钱来得快。所以偶尔会有工作人员动起歪脑筋,想把这笔钱装进口袋。” 说到这里,鲁志明惭愧地低下头:“我真的知道错了,不过要说我和他是同伙可就太冤枉了,当天下雨信号确实不好,我真信了他的鬼话。” 此刻,找到那个偷盗电缆的“内鬼”才是要紧事。 蔡子昂细细询问了那个男人的体貌特征,鲁志明回忆道:那个人话不多,戴着一顶维修人员常见的棒球帽和口罩,肤色较黑,言谈举止间比较疲惫。 “就没有什么古怪之处吗?” “要说古怪之处,那个男人对回收市场价不太感兴趣,反而在电话里提了三四回要我务必‘开着货车来’。其实他不用提,我们回收这种东西肯定要开车过去的,更何况是这么远的跨区交易。” 接下来,警方拿到了目击者曹宣提供的一张远距离照片,并从移动公司那里得知:该嫌疑人根本不是在编人员,他穿的制服也不是维修队的制服,只是乍看上去很相似的普通制服罢了。 此外,鲁志明还提到了一件小插曲。 明天会更好 第64节 8月3日午夜。 在鲁志明载着电缆线返回海淀区的废品回收站途中,那位男人突然改口,想让鲁志明先送他到万安附近。 然而,鲁志明的废品回收站在上地以北,与万安差着30来公里,这一折返双程就得60公里。大半夜的,鲁志明不太乐意。 鲁志明曾面露难色道:“您出发前只说跟车,也没说要让我送到另一个地方。万安在西郊呐,都这么晚了,咱干的事儿又不太光彩,不然我给您放在路边,您自己约个网约车过去?” 那个男人拿着手机道:“网约车,不太方便。” “方便的,网约车很方便的,您下载一个app软件,我教您定位。”鲁志明乐呵呵的,想不到这年代还有人不会用网约车。 没多久,车辆驶过减速带,车身骤然颠簸了一下,那个男人似乎没坐稳。 鲁志明关切地说:“哟,您可抓稳坐好了。” 听到这里,那个男人放下了手机,重新带回了手套。 最终,鲁志明也没拗得过那个男人,把他放在了万安地铁站,自己再一踩油门向上地驶去。 警方按照常理判断,人在攀爬铁塔时会戴着劳工手套,而且基站暴露在风吹日晒下,想要勘验出有价值的痕迹恐怕不容乐观。 因此,蔡子昂把希望寄托在了这辆白色国产货车上。 最终,警方在靠近副驾驶门把手的位置提取到一枚无名指指纹和半个右掌掌纹。 技术人员分析道:“指纹不是出现在门把手上,而是靠后约10公分左右处,符合人在没坐稳时本能抓住支撑点的逻辑。这里本应出现他的右手多指指纹,但食指和中指指纹有破坏痕迹,估计是他自知盗窃违法,摸黑胡乱用衣物清理了一通。” 事不宜迟,蔡子昂连忙将指纹和掌纹录入信息库。他甚至酝酿起等揪出这个小毛贼后,要去社区进行一番宣讲,主题就是“伸手必被捉”。 可这个时候,入库比对的警报响起,这结果令蔡子昂目瞪口呆。 他迅速联系了所长,嘴里不停念叨着:“不得了!不得了!” 这两天,安维东等警方对出城方向的轿车进行了细致的检查,尤其是贴了客运标志牌的网约车,但仍然一无所获。如今高铁和飞机已全部实名制,而“屠广志”名下的一辆suv已经被监视起来,假如吴文雄想要离京,乘坐网约车确实是上策,但是目前根本没在网约车里发现过他一根头发丝。 安维东不禁怀疑道:“莫非他没有离京?” 就这么想着,安维东突然接到了一条重要线索。 8月3日傍晚。 “提供线索的是昌平区一位镇派出所的民警,他起初以为揪出个假冒维修队的小毛贼,没想到牵出了身负多条人命官司的在逃犯。” 安维东已经和镇派出所交接完案情,并向颜宁介绍了蔡子昂发现吴文雄行踪的前因后果。 颜宁听后惊讶道:“这么说2号远郊大暴雨,吴文雄在基站铁塔上待了一整夜?” “很有可能。”安维东答道。 那天晚上,吴文雄穿着维修队的制服在高空作业,无论哪个群众经过都会以为他是维护线路的工人。此外,警方在葛村桥汉兰达里发现过一个牛津布工具包,那很可能就是吴文雄事先存放工装制服的。在过去的30个小时里,警方一直在废弃民居等处展开地毯式搜寻,没想到吴文雄这一次竟然会兵行险招。 安维东补充道:“对了,还有一个疑点,吴文雄曾让那位姓鲁的司机把他送到万安站,可是吴文雄在昌平,为什么要联络一个海淀的回收站呢?这件事恐怕有隐情,得交给你们去调查。” 颜宁已经拿出了警务通:“明白,你们提供一下吴文雄的联络号码,我去申请技术侦查。” “已经掌握到了。”安维东说完,递给颜宁一张写有手机号的便笺。 果然,吴文雄使用的这个号码大概率来自黑市交易。它的真实号主是一位大兴区的个体户,他根本不认识吴文雄,只是三年前丢失过一部手机,他嫌麻烦没有挂失手机卡。 不久后,颜宁掌握到了技术定位后的发现。 “吴文雄很谨慎,这个号码大部分时间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但他曾在5号晚上十点钟左右短暂开过一次机,我们通过接收信号确定了所在基站的地点,他就位于海淀区西北旺以西一带。” “西北旺以西?那就很可能是海淀区范围最广的苏家坨和温泉地区了。”安维东说道。 安维东知道,靠监控基站连接数据来定位手机的方式只能掌握到大概范围,但是这个范围过大,后续的筛查仍如大海捞针。 这个时候,颜宁突然开口道:“其实只要他还在北京,这件事反而更容易了。” “怎么说?”安维东眼前一亮。 颜宁看向办公室墙壁上悬挂的海淀区地图,嘴角也微微上扬:“需要我们配合他一起演场戏。而这场戏的主角,就在你的手上。” 第78章 09、那年我们相遇,从此大江东去 夜幕中,这座建于80年代的某国营纺织厂员工家属楼静悄悄的。 那个年代,在国营厂工作是无限风光体面的,一朝进厂便可保证终生稳定无忧,并被人们称作“铁饭碗”。 但随后,一场浩浩荡荡的下岗潮来袭,无数下岗的技术骨干失去了收入来源,以至于到菜场逡巡徘徊,甚至捡拾菜叶果腹。恰逢这是改革开放后的黄金时代,大量改制的国企和私营企业崛起,人们都说“富人跑海南、穷人跑深圳”,因此一批批公务员辞职下海,全社会风靡着做生意当老板的风气。 然而,快活只是当下的、伤痛才是刻骨的,那些视“下岗潮”为终生梦魇的人始终不愿意承认,国企改制和下岗潮是后来经济起飞的基础,而“国退民进”的改革红利则一直维持到现在。 此刻,这座伫立在西五环外的家属楼就埋葬着这样一段悲剧:据说,曾有一对厂里的双职工夫妻被裁员下岗,两人走投无路,只能开煤气自杀。直到厂里财务察觉到异常并报警后,才发现家里的两具尸体已在盛夏季节腐烂了将近一个星期。自杀时,女职工已经怀孕28周了。 或许,正因为有大时代背景的衬托,那些小人物才格外无奈。后来,这里拆迁无望,楼房又年久失修,越来越多的住户们因嫌晦气而搬走。 每当夜幕降临时,这座小区亮起灯的窗户还不足三分之一。 8月6日晚上九点,北京海淀。 在家属楼的某一套房子里,吴文雄悄悄躲在卧室的窗前,并透过窗帘的缝隙窥探外界的动静。原来只是一位老人遛弯后回家,并颤颤巍巍地进了别的单元楼。 墙上的时钟指针已经走到了九点的刻度,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他在去超市前曾告诉过吴文雄,说他在八点半之前肯定会回家。 吴文雄靠着墙面坐在了地上,他闭着眼睛。窗外传来了隔壁小区广场舞的配乐,从《千年等一回》播到了《千万次的问》。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声渐渐隐去,想必那群中老年舞友都已告别回家。 吴文雄在黑暗中睁开双眼,时间已是九点半了。 他缓缓掂量着手机,犹豫再三后长按了开机键。 今天开机启动的时间比以往要漫长许多。几秒钟后,吴文雄的手机接收到了一条信息,是那个人在五十分钟前的20点44分发来的: “我被狮子拦下,你速想办法离开。” 这一刻,吴文雄慌了,他飞快地收拾起行李,并抄起那把藏在枕头下的尖刀,牢牢地握在手中。 就在这个时候,吴文雄的手机竟然响起了来电提醒,他心中一惊。直到看见来电人后迟疑了两秒,他还是接听了。 电话那头,鲁志明热情洋溢地说:“喂,乔师傅,还记得我吧?我是2号那天帮您处理电缆的小鲁。” “你打错了。”吴文雄准备挂断。 “乔师傅,您近期还能搞点货吗?京外有个大老板要在9月前收大量货,不瞒您说,他给的价钱特别爽快,您又是个爽快人,我才想着第一个给您打电话呢。” 吴文雄的手指松动了一些,问道:“你刚才说,要去京外?” “对,蓟县,他们要得急,最好这两天就能出货。我也正犯愁呢,还得我亲自开车送一趟。” 说完,鲁志明的语气有些为难:“不过您要是忙,我就再找别人好了。” “等等。”黑暗中,吴文雄缓缓开口道:“我想办法。” 一个小时前。 夜晚八点半,派出所内灯火通明。 此时安维东心急如焚:今晚要演的这出戏是颜宁提出来的,可这小子偏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傍晚前,颜宁曾说要去完成其中重要的“一环”,但闭口不谈何时回来。 20点40分后,颜宁突然传来了信息:“第一阶段已完成,一切顺利。” 安维东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颜宁这小子打的什么算盘。安维东强压着怒火,准备回头痛骂他不靠谱。 四周浮动着未知的焦灼,就这么等了快五十分钟,安维东的耐心险些被消磨殆尽。 就在这时,监控吴文雄手机的民警突然喊道:“安队,吴文雄开机了!” 安维东眼前一亮,当即命令鲁志明道:“打!” 就这样,鲁志明在警方的监视下向吴文雄发出了“邀请”。 警方通过技术手段定位,追踪到吴文雄目前仍处于西北旺与温泉地区交界一带,想必他早已寻找到了稳定的藏身之所。 此前,颜宁特意叮嘱过鲁志明该如何使用话术: “对于吴文雄来说,钱财已是身外之物,而且连日来的盘查使他成了惊弓之鸟。那么,能引诱他露面并再次登高涉险的,只有一个‘逃离京外’的途径而已。” 于是,鲁志明与吴文雄约定好将在8日凌晨两点交易,地点就在温泉镇某座高尔夫球场北侧。 警方迅速了解到那片区域的现状:早些年曾有群众举报那里有电磁辐射污染,并沸沸扬扬投诉到了环保局。但当环保局介入调查后发现,那座铁塔下的机箱里并没有安装通信设备,但这种结果肯定难以服众。久而久之,附近的居民越来越少,逐渐成了人迹罕至之地,可想而知吴文雄为何提出要在这个位置交易。 针对接头时间,颜宁也早有自己预判。 颜宁曾对鲁志明说:“你如果在电话里表现得操之过急,他就会心生疑影。可如果你表现得不急,他就急了。所以,你就说可以给他两天时间准备。” 果然,吴文雄在电话里听到9日才能交易后,很快说道:“别等了,不然就今晚吧,少不了你要的货。但提前说好,上次能有190米,这回的长度可到不了。” 鲁志明看着安维东等人的手势,急忙说道:“乔师傅,您还是尽力多拿一些吧,不用替我省位置,车里地方够。” 吴文雄卸下了不少防备:“看情况吧,晚上见。” 这场计划的部署比预想得顺利许多,安维东迅速组织警力赶赴任务现场。 早些年,某俱乐部曾准备在这里兴建高尔夫球场。他们刚大兴土木没两三个月,就被群众举报称占用耕地和林地,无奈施工项目只能被叫停。后来,这里一直处于荒废的状态,就连当初浩浩荡荡的建造痕迹也被推土机一把铲平。如今这里仅有一道形同虚设的铁栅栏,用工具就能轻松剪断。 由于现场地势平坦开阔,安维东决定让埋伏在球场以南的警力分散到一公里以外,剩余的一部分警力守在铁塔西侧的民宅附近,还有一部分守在耕地东侧的树林里。 安维东发现,吴文雄能够靠近这座铁塔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经高尔夫球场后一路向北而来,这里的基础设施相对完善,路况也较平坦一些;要么,从北侧村民开辟的小土路走来,那里生长着大片林木,人在夜晚行走非常不便。至于其它路线,吴文雄应该是不会选择的,比如从西侧靠近铁塔的话,就意味着他要穿越密集的违建建筑群,路况复杂且易守难攻,早有警方在那里守株待兔。 凌晨一点,诸事皆准备妥当。 安维东埋伏在南线高尔夫球场外,在推土机与砖墙体形成的盲区内藏身,这个位置既能直接监控现场、又是鲁志明稍后开车行进的必经之路。 炎炎夏夜,夹角的位置局促又闷热,安维东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仍在尝试联络颜宁。 安维东在信息中写道:“你到底在哪里?还有多久到?任务定于凌晨两点,你别耽误大事。” 然而漫长的等待过后,安维东也没收到颜宁的回信。 这个时候,他的耳机里传来了信号。原来,守在密林里的同事利用红外夜视仪观察到了情况,同步汇报道:“注意,目标出现。” 这时候,鲁志明那边也已准备就绪。警方在他身上安装有监听设备,并派两位干警埋伏在货车厢里。 此时,那两位干警向安维东汇报道:“安队,目标正在给鲁志明打电话。” “接。就让他说 ‘还有一刻钟到,一切顺利,没有人跟踪’ 明天会更好 第65节 。” 此时,在密林里埋伏着的警察们已密切观察到吴文雄的一举一动,他们利用红外夜成像画面看到吴文雄的状态有些焦急,想必是担心夜长梦多。 接下来,现场的所有警察第一次目睹到吴文雄令人心惊肉跳的攀爬过程。 只见吴文雄掏出一套简易的y型挽索,固定到安全带胸部的连接挂点上。随后,他先将挽索一头的锁钩扣在铁塔的横架上,抬起右脚纵跃上去;再将挽索的另一头锁钩扣在上方的横架上,抬起左脚跟了上去。就这样,他交替使用着两只锁钩,做成了一个防下坠的保护措施,此外他的腰间还挂有工具包等负荷。 在荒野上,安维东看着年过五十岁的吴文雄缓慢攀爬,心里无限感慨:在吴文雄这二十年的逃亡生涯中,他遍尝世间百态,假如这一腔孤勇没有用错地方,那他必然能奋斗出一番作为。 看到这里,安维东低声询问:“消防队到了吧?” “已在高尔夫球场南侧停车场待命。” 安维东下令道:“好,鲁志明现在出发。” 很快,一束车灯缓缓亮起,逐渐照亮了铁塔上的吴文雄 鲁志明开得很慢,并在距离铁塔十多米处停下了。他跳下车,仰头望着铁塔上的吴文雄,大惊失色道:“天呐乔师傅,我一直以为您是维修队的,原来这些电缆是您这么偷来的,这可是违法的事儿!” 铁塔上的吴文雄气喘吁吁,语气也颇不耐烦:“少啰嗦,你能拿到货就好,又不会少了你的。” 鲁志明惊慌失措。他一直没有告诉过警方,其实他有严重的恐高症状,此刻仰视到吴文雄身居近五层楼高的半空,鲁志明只感觉呼吸急促、血压骤起,就连大脑也一片空白。 “乔师傅,您快下来吧,您这不是卖电缆,您这是玩儿命!这趟我不接了!我走了!” 话音刚落,监听中的安维东脑中“嗡”地一声响,他急忙询问道:“谁让他这么说话的?” 货车里的两位干警也惊出一身冷汗,意识到鲁志明是临场乱了阵脚。 安维东急忙望向铁塔,看见吴文雄也慌了神,他似乎全身血压急剧蹿升,在铁塔上摇摇欲坠,随时都有跌落下来的危险。 于是安维东不甘心地喊道:“行动!” 霎时间,事先埋伏在东南西三个方向的警方同时出动,警灯在夜色中发出刺眼的光芒。安维东迅速对接消防队,做好布置救生措施的准备。 吴文雄的眼睛被光芒照亮,他站在15米高的铁塔并向下俯瞰,只见刚才还寂静的荒地上突然涌现出几十位警察。吴文雄又急忙转头望向北边,只见另一队警察钻出了密林,将吴文雄彻底包围在荒野中央。 这样的场景已无数次出现在吴文雄的梦里了。只不过,这一回他彻底落入了警方的天罗地网之中。 这时,吴文雄看到鲁志明已被两名干警控制住,他终于明白自己中计了。 安维东拿起扩音设备喊话道:“吴文雄,你已经被包围,希望你认清形势,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 铁塔上的吴文雄一只手紧紧攥住铁架,而另一只手移动到胸前。他怒吼一声,喊道:“你们谁都不许再靠近!往后退!” 安维东有些疑惑:都到这种局面还要垂死挣扎,难道他真有插翅的本事能飞出去? 就在这时,他透过镜头看清楚了吴文雄的动作,只见他一只手正握在安全带胸部挂点上。 “糟了!他想解开安全绳!”安维东大呼不妙,急忙请消防队出动。 “是!”消防队员们一呼百应,训练有素地组织起救生措施,他们很快就架起了云梯。 吴文雄又大声喊道:“都不许动!再靠近我就解开挽索了!” 一阵夏夜凉爽的晚风吹过,偌大的荒地陷入了阵阵沉寂。 双方僵持不下,安维东迅速叫来配枪的刑警,准备部署最无奈的下策: “他的腰部挂着锁扣,只要挽索还连接着铁架,他就是安全的,如果能一枪命中他的腿部,他就会倒挂在铁架上,但不会有坠亡的风险。这一枪,可以为消防队架云梯争取最宝贵的时间。” “明白。”配枪的警察干脆地说。 “好的,速通知急救中心赶到现场,动作快。” 安维东说完这一切,清了清嗓子:“那么...” “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这时,一声声呐喊由远及近传来,涌入现场众人的耳畔。 安维东回过头,只见一辆警车从高尔夫球场缓缓驶向荒野。没过多久,颜宁就跳下了车,飞快地跑向铁塔。 颜宁来到铁塔脚下,仰头看着吴文雄喊道:“你下来吧,这对你是最好的结果。” 安维东听后焦急地说道:“颜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指望他被感化?” 铁塔上的吴文雄已经彻底乱了神志,他对颜宁喊道:“你离远些!” “好,我离远些。但是有个人要来见你,她有重要的话对你说,你不要激动,好吗?” 说完,颜宁转身看向警车,向里面的人喊道:“你不是要劝他放弃抵抗吗?出来吧。” 在众人的注目中,警车门缓缓打开了,里面的人竟然是吴霜。 吴霜看向眼前这座高耸入云的铁塔,一步步踏向荒野中央。 几个小时前,吴霜特意央求颜宁带她来到现场,她说吴文雄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倘若他今夜负隅顽抗,她就会以亲人身份劝说他坦白从宽。她说,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受够了父亲亡命天涯的逃亡生活,只有认罪伏法,才会有来日堂堂正正的团聚。 那时候,吴霜对颜宁讲得很恳切,她泪眼婆娑,颜宁都不禁动容。 在警方的包围圈中,吴霜身着一袭白色连衣裙向铁塔走去,并接过了颜宁递给她的扩音设备。 周遭万籁俱寂,安维东急忙做出噤声的手势,以便让吴霜的话语更加清晰有力。 寂静的荒野上,这对父女久久对望着。 突然,吴霜张开双唇,缓缓开口道:“我想跟你说一句话。” 很显然,铁塔上的吴文雄期待不已,他的眼里似有泪水和无限柔情。 这个时候,吴霜说道: ——“我这一生最大的耻辱,就是流着你的血。” 四周青山巍峨连绵,翠柏松槐屹立不倒。颜宁脑中“嗡”地一声乍响,安维东的瞳孔一阵紧缩。 在满天星辰的凝望下,古老的大地骤起悲悯的疾风,只见铁塔上的那个身影纵身一跃,带着逝去岁月的秘密,永远消散在历史的尘烟中。 第79章 10、你来偷天换日,我去暗渡陈仓 夕阳的余晖下,亮马河泛着粼粼波光。 这场起于2017年的改造计划终于顺利落幕,夜色中的亮马河国际风情水岸灯光璀璨,它如同一条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带,倒映了滨河夜景廊道的婆娑树影。 颜宁站在奥克伍德酒店的河岸边,他身旁的彩色石阶水瀑涌动着哗啦啦的流水声。 颜宁似乎看到了江建军离去的背影,他的全身像蒙着一层水雾般湿漉漉的。颜宁想伸出手去追,却发现全身动弹不得。 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这些年他饱尝挚爱离去的痛苦:父母诞育的亲情、袁良童年的友情、江建军师长的恩情,都随着流水匆匆逝去了。 深夜两点,颜宁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这是吴文雄畏罪自杀后的第四日,颜宁已把自己锁在家里不吃不喝两天了。 早在事发后,颜宁第一时间脱去了警帽,并将一身警服留在办公室。他写下了一封请罪书,直言是自己的失误才导致了重大后果,想恳请组织审议。随后,他切断了所有的通信设备,让单位的同事们心急如焚。 这时,颜宁听到了阵阵急促的砸门声,来者正是安维东。 门开了,但安维东吓了一跳:尽管仅仅两日未见,但颜宁的面容已无比憔悴。 安维东在门口就能闻到刺鼻的酒精味,屋子里也搞得乌烟瘴气。他又气又急,向颜宁喊道:“你给我振作一点!” 颜宁坐在沙发上,陷进了深深的自责中。 “如果那晚我没有轻信吴霜的话,就不会阻拦你开枪,说不定他的腿伤很快能初愈,正在接受警方的审讯。但是现在,即便我们能侦查出他的累累罪行,也无法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我怎么会这么愚蠢,我不配穿上这身警服。” “颜宁你给我听好。事发突然,连尹局都说吴文雄是悍匪,他如果铁了心想畏罪自裁,在腿部中枪后说不定会恼羞成怒,哪怕坠下铁塔砸向几名干警同归于尽。所以这不是你的问题,这是一场意外。” “可是,我还有什么颜面面对江叔的在天之灵呢?他为了让吴文雄接受法律的制裁,不惜拼出了一条命...” 听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 过了很久,安维东才缓缓开口:“那么,6号晚上你是怎么把吴霜带到现场的呢?当晚你究竟去了哪里?” 黑夜中,颜宁陷进了回忆:“你还记得吗?上周尸检时,发现江叔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枚钱夹。” 五天前。 8月5日,盛夏的日落时间虽还未到,但暴雨却已将天空涂抹黑色。黑云压城,几道凌厉的闪电划破天际,令人胆战心惊。 那天傍晚,安维东得到了法医初步的检验结果:江建军遗体的手腕部呈现严重的抓痕,伴有双手手指的擦伤痕迹,疑因抱着吴文雄坠水后遭到对方的激烈反抗。而溺亡的江建军双手紧握,法医用力将其手指舒展开,发现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枚短钱夹。 “首先,溺亡者双手呈拳状是不罕见的,这是由于人类有求生本能,在溺水后总会想抓住树枝或石头等物品作为支撑。建军既然抱着嫌疑人落水,假如嫌疑人口袋里有物品漂浮出来,那建军情急中紧紧握住也符合常理。但不合常理的是,这个短款钱夹不像咱这个年代还使用的东西。”法医说道。 后来,安维东看到了物证袋里的钱夹,那确实是个款式古板且质感陈旧的老货。由于长时间浸泡在河水里,钱夹表皮已被腐蚀得很严重,勉强能看出原本是卡其色的皮面。 这位法医已过不惑之年,他童年时曾经历过用挂历和报纸叠钱包使用的年代。法医说,除了钱包的磨损程度外,光是看它内含有大量“钞票位”的设计,就能判定这个钱夹是诞生于刷卡消费流行之前的年代。 “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提取了纸板和内衬布的样本送检,稍后还会根据烫印工艺和胶水痕迹缩小范围,尽可能找到钱夹的出处,看能否掌握嫌疑人更多的线索。” “那钱夹里还有钱吗?”安维东问。 “这就是今天叫你们来的主要原因。钱夹里一分钱都没有,但我们发现了别的东西。” 说完,法医拿出一张彩印照片,这是经过影印后放大的版本。 “交给你们吧,这种物证就不归我管了。”法医说道。 安维东接过了照片,只见上面是一对夫妇和两个孩子,看着像全家福合影。 安维东一眼认出了男人正是年轻时的吴文雄,他当时穿着一件青灰色的羊绒衫,是那个年代时髦的鸡心领;吴文雄的前排是一个八九岁的女童,她的眼睛很水灵,安维东也能认出这是幼年的吴霜。 然而在吴文雄的身侧,还有一个三十多岁模样的女人,笑起来十分文静,她穿着玫红色的毛衫、烫着90年代美发厅海报上常见的发型,应该是位很时髦的女士。 安维东盯着照片远看近看,越看越觉得像在粮官峪村那整面照片墙上出现的女人。 很快,颜宁披着雨衣赶到单位,当时安维东正和三组同事查询这位名叫“章燕霞”的女人的信息。 见面后,安维东急忙把彩印照片递给颜宁。 “看看,这就是你说曾在7月份遭钝器锤击致死的女人,合影中还有吴文雄和吴霜父女,可见他们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是,这位1971年出生的章燕霞早年在成都、深圳、东莞等南方一带生活,直到2014年后才从广东来到北京。今年以来,她的劳动关系在昌平一家民营肥皂厂,但平时也会外出做做家政。但是,我们并未发现章燕霞与吴文雄的背景有任何交叉轨迹,他们更不是合法的婚姻关系。” 说完这些,安维东才发现颜宁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照片看,似乎根本没听他讲话。 “怎么了?”安维东问道。 颜宁手中的合影有吴文雄父女,还有章燕霞与一个少年,这位少年比吴霜大好几年,至少已是十三四岁的模样。 ——颜宁至死都不会认错,他就是袁良。 于是,在一天后的8月6日晚,颜宁安排好鲁明志与警方的“双簧戏”后,要来了这张四人合影的复印版。 明天会更好 第66节 只不过,他暂时没有公开出“袁良”这个名字。 自从颜宁和袁良7月份在医院重逢后,颜宁拿到了袁良最新的联系方式,也得知了他经常居住的范围。今天晚高峰刚结束,颜宁随着人群走出海淀黄庄地铁站。 颜宁来到这座灯火通明的商场外,给袁良拨通了电话。 “你在哪里?我要见你。”颜宁说。 十分钟后的20点45分,袁良提着两大包超市购物袋出现在颜宁的面前。 购物袋里都是些毛巾拖鞋等日用品,颜宁问他为何突然要置办这些,袁良的回答是他新搬了工作室,需要另行准备一套洗漱用品。颜宁又问是否能去他工作室看看,袁良又改了口,说工作室正在装修当中,不太方便。 颜宁当下并没有多说什么。 “商场门口人多,我知道附近有一座公园,咱们不妨去走走。”袁良提议道。 颜宁欣然应允,又帮袁良分担了一袋日用品,像童年时般并肩走去。 夜色中的公园郁郁葱葱,这一番绿化效果已成为辖区颇为骄傲的政绩。孩子们兴致勃勃地在广场上嬉闹着,大人们摇着扇子消夏纳凉。 颜宁看着孩子们,不禁感慨道:“咱们小时候也是这样无忧无虑的。” 袁良也默默地说道:“是的,童年的日子总是最快乐的,和你朝夕相处的那几年也是我美好的回忆。” “可我却不知道,我们朝夕相处的那几年是不是你童年的全部回忆?”颜宁问。 听到颜宁这么问,袁良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颜宁想到了那张合影。 照片上的吴霜不超过10岁,但袁良却是已经步入青春期发育的模样。颜宁曾拿着这张照片找过法医,他们根据骨骼和长相判定这位少年至少已经是初中的年龄。 “初中?”颜宁明白了。 当年袁良加入这个家庭时还没小学毕业,那么这张照片必定拍摄于他来北京之后,很可能就是2002年袁良救吴霜上岸以后。 此时,颜宁站在公园的长椅旁,被路灯拖出了长长的影子。 “我还记得,自从你升入初中以后,你就开始三天两头往外面跑,有时解释说去网吧、有时解释说去打球,但其实这些只是借口,对吗?” 袁良只是默默地听着。 颜宁缓缓开口道:“其实,你是去找吴霜了吧,你们的关系远比我想象得还要亲密,你很喜欢她,对吗?” 袁良还是没有说话。 “那些你不在咱们家的日子里,或许你都是去找吴霜了,你愿意和她待在一起,她也愿意请你到家中去。你应该早已见过她的养父,也早已见过她的生父。但是,有些人并不像外表那么纯洁无辜,你到底知不知道,她的生父是一个罪行累累的杀人犯!” 就在这时,颜宁的身后响起一个女人明朗的声音。 “颜警官,好巧啊。”吴霜笑盈盈道。 午夜,颜宁在家中向安维东讲述了这一场偶遇。 “她说,因为福建剧场的整改方向迟迟没有推进,加上她孕期已经三个月,身体恶心烦闷,就想出门来公园散散心。” 安维东提出了疑惑:“她从第一次婚姻得到的房子不是在朝阳吗?怎么会跑到海淀散心?” “吴霜的回答是,金魁开设在北京的分公司就位于国图附近。我也去调查过,确实如她所说。”颜宁说完,又想起吴霜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庞。 那晚的邂逅令颜宁非常尴尬:一个是陪伴自己度过青春期的兄弟,一个是兄弟在青春期通信往来的笔友,这种三角关系让他不知如何做开场白。更何况,这个女孩已有了孕相。 直到吴霜听说吴文雄已经被警方包围时,她提出要与颜宁借一步说话。 这时,袁良表现的慌慌张张,他说工作室真有重要的任务。这一进一退间,颜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袁良离开了。 此时,吴霜的眼泪已夺出眼眶:“颜警官,爸爸的这个行为会被判死刑吗?” “我无法代替检察机关判断,但我知道坦白从宽必是他唯一光明的前途。” 吴霜擦干眼泪,说道:“如果有自首情节会从宽处理的话...那么,我愿意去说服他。” “什么?”颜宁险些以为听错了。 “人越长越大,才知道父母的苦心,我现在没办法为亲生父亲尽孝,但如果能劝他认罪伏法,也是做女儿最后的一丝心意。颜警官,我的生父已有整整二十年没陪伴在我身边了,但我相信父女连心,他愿意听我的话。” 颜宁思忖了片刻:“只是,你打算怎么说服他呢?” “我会告诉他,我再也不想过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了。过往的罪恶已成定局,只有悬崖勒马才是唯一的出路。我愿意尽力劝他配合警方,让他如实坦白这一生犯过的所有罪孽;但假如他顽抗到底,前方只有万丈深渊。” 说完,吴霜眼神低垂,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腹部:“我也会告诉他,他的亲孙子不能因为他的一念之差而背负不可逆的代价。” 颜宁当机立断地说:“好的,那你现在跟我走。” 午夜,安维东静静地听颜宁讲完当天的来龙去脉。 “我明白了,女性天生就容易让人放松警惕,更何况是吴霜这种女性。你不必为此事自责,更不能用辞职的行为来缓解心中的自责。” “但是,江叔的牺牲...我没有办法过心里那道坎...” “那你就振作起来吧。当你找到真相,就是对师父最大的慰藉。” 昏暗的灯光下,安维东的眼睛亮晶晶的,有种鼓舞人心的力量。 颜宁突然站起身,跑到浴室里用凉水狠狠地洗了一把脸。当他回到客厅后,说道:“江叔曾经告诉过我,吴霜在十几岁时就想和吴文雄划清界限。但现在看来,吴霜简直是巴不得吴文雄去死。” “是的,师父一直坚信这一点,只是他没来得及跟你说。” 颜宁点了点头,在窗前来回踱步:“吴文雄虽然死了,但这件事还远没结束,因为他想用他的死,来换某些事情的‘结束’。” 想到这里,颜宁突然拿起手机,当即打给了申博文。 “你睡了吗?”颜宁问。 “没有呐,我们今晚在调查章燕霞的社会关系,听说她有一位四川泸州的同乡,她们两个曾在东莞一起做过夜场。”申博文说道。 “你等着,我马上去局里。” 颜宁匆匆挂断电话,他拿起外套,说道:“安哥,我需要你的协助,粮官峪村出现的那些物证,我全部都要。” “好,这才像我认识的那个颜宁。”安维东笑着说。 只是吴文雄已畏罪自杀,安维东即将要回市局写报告。他说,后续他不便继续插手,但颜宁嘱咐的事情,他一定会安排好。 “谢谢。”颜宁感激地说。 次日,阳光透过婆娑的树影洒向一间私人会所。在优雅的会客厅里,悦耳的竖琴声若隐若现,鲜果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颜宁和申博文走近落地窗前的那一桌少妇们,她们皮肤白皙,个个打扮得珠光宝气,在喝下午茶的举手投足间露出了脖颈或手腕处的首饰,那些珠宝在阳光下流动着耀眼的光辉。 此时,她们正亦笑亦嗔地聊着天:谁家先生的公司正申请几十亿美元的ipo融资,或是哪家太太近日发现老公送给情人一辆玛莎拉蒂。 其中,一位坐在圆桌里侧的女人捂着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颜宁派了一位侍者过去打招呼,只见侍者俯在那个女人耳畔轻声细语了几句,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她抬起头,正好与屏风后的颜宁四目相望。 那个女人很快恢复了笑意,对其他少妇们说道:“我去接个电话,姐妹们先聊着。” “是费先生的电话吧?咱们才刚聚多久,他就急不可耐啦?你们俩这么恩爱,真是令人羡慕呀。” 少妇们七嘴八舌地笑着,催促她快去快回,稍后还要她把拿到那只满钻手镯的柜姐的联系方式推给她们。 很快,女人走到了颜宁和申博文面前。 “肖美美,对吧?”颜宁确认道 肖美美点了点头,拘谨地说了句“警官好”,已毫无刚才嗔笑娇羞之势。 在会所的茶室里,肖美美盯着壶嘴里冒出的水蒸气,浑身很不自在。 “你不要紧张,是以前违法过吗?”申博文开口。 肖美声如蚊鸣:“嗯。” “什么事?”申博文又问。 肖美咬着嘴唇,小声地说:“卖淫。” 屏风外传来客人的脚步声,肖美急忙噤声。 茶壶内的水烧到85度后已经自动停止加热,颜宁向肖美美安慰道:“你现在已经洗心革面,估计也不会再以身试法。你不要担心,我们今天只想向你打听一些情况。” “好的。”肖美美应声。 这时,申博文拿出了一张女人的肖像照片,问道:“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肖美美摇了摇头:“我没有印象。” “真的吗?你再想想。” 肖美美再次拿起照片,又确认道:“我不认识这个女人。” 这时,颜宁补充道:“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2009年到东莞就是为了投奔这个女人,当年你二十岁出头、而她已经三十八岁,你们俩在2014年扫黄打非前一直在东莞打工,只不过你在ktv做夜场,她因为年龄原因只能做足浴按摩。” “警官,你们说的那个女人叫章燕霞,我确实认识她。但是,我不认识照片中的这个女人。” 颜宁又让申博文拿出一张发现于粮官峪村的照片,说道:“那这张呢?这时她应该只有四十来岁,或许你会有印象。” 肖美美只看了一眼,将照片推了回去:“她四十岁那年是2011年,正是我们姐妹在东莞相依为命的时候。这个不是章燕霞,我很确定。” “你们常年在夜场工作,应该会经常化妆吧?” “警官,我和她朝夕相处了很多年,非常熟悉彼此的相貌和身材。这么说吧,哪怕她去开刀动了鼻子和下颌骨,我也能认得出来。在她失踪之前,我们两个经常一起洗澡。” “失踪?”颜宁确认道。 肖美美的声音越来越小:“嗯,在我因为那件事被拘留之后,就和她彻底断了联系。” “那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颜宁急忙问道。 接下来,肖美美回忆起了2014年11月的往事:从章燕霞如何被沐足店开除,到想约肖美美深夜买醉。那晚肖美美由于要陪台商喝酒没法抽身,听说章燕霞独自去了一家酒吧喝到天亮。 “有一天,她突然离开了广东,听说是老家的弟弟打架斗殴被拘留了,她要回去打点关系。那段时间,我们虽然不在同一个省份,但经常会发信息联络,直到2014年那件事的曝光。” “后来呢?”颜宁问道。 “后来,我就被拘留了十五天。” “不是问你这个。我是指章燕霞,你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吗?” “见面?其实早在她被开除那晚起,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那最后一次电话联络是什么时候?” 肖美美摇了摇头:“也是从那晚之后,我们就没有电话联络。我曾经给她打过电话,但要么是关机、要么是被挂断,她总有理由说不方便接听,我也不好强求。” 颜宁的心脏沉了一下。 明天会更好 第67节 在这场询问的最后,肖美美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缓缓说道:“警官,我曾在东莞做的那件事,就是卖淫...能帮我保密吗?请不要告诉我身边的人,比如我的老公和朋友,我保证不会再做,求您了。” 颜宁平静地说:“我们国家法律只留有刑事犯罪前科的档案记录,我们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 “谢谢警官。”肖美美感激地说道。 临告别前,颜宁多问了一句:“你说原计划2014年夏天要回老家和男朋友结婚办酒席,他就是你现在的丈夫吗?” 肖美美深深地低下了头。 颜宁站起身,说道:“已经结账了,你等五分钟之后再出去吧,我们先告辞。” 颜宁离开茶室的时候,透过半掩的门看到了肖美美落寞的背影,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往事。而她面前那一杯龙井茶,早已凉得不再冒出腾腾热气。 第80章 11、熔断千足黄金,分解绚烂花火 8月16日,山西大同。 晚上八点半,市少年宫门口川流不息,东方广场挂起了周年店庆促销的横幅,处处洋溢着盛夏的热情。夜色中,唯有古老的华严寺默默凝望着消夏纳凉的人群。 穿过电影院的后门是一条老巷,现在可能没多少人记得了。在这条巷子改造前,它可以容纳三菱牌卡车畅通无阻地经过,货车往往会碾烂菜叶和鱼鳞,再将一车车货物运送到个体户手中。传闻这条巷子里藏着一家做红焖兔头的老字号,早年间引得客人纷至沓来,据称空气中都弥漫着红焖兔头的鲜辣味。 夜晚,女刑警乔斯语站在昔日的“彩屏美发厅”门口。她翻阅过1997年卷宗里的目击者证词,称司机程剑就是开着一辆三菱卡车驶进了这条巷子,随后就再也没人目睹过他的行踪。 根据1997年出警时的现场照片,乔斯语还能一窥二十年前命案发生时的布景:美发厅的门脸不大,安装着一个吊顶电风扇,墙壁上贴满90年代港台热门女歌星的时髦发型海报,橡胶地板革上堆满一沓染发剂纸箱,公安机关曾在上面提取到过死者程剑的指纹。 眼前的巷子还是1997年那条巷子,只是人和景早已今非昔比,就连墙上用油漆戳的小广告也因常年的风吹日晒褪去了色彩。 乔斯语用摸了摸小广告,她的指尖很快笼罩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早在8月15日清晨,市局刑警队的年轻女刑警乔斯语接到一个任务:北京海淀警方正在追查一起刑事案件,他们发来了请求协作的函件,请大同方面指定负责人员给予充分协助。 这是乔斯语转岗到刑警队的第二年。早在刚毕业时,她曾在派出所工作了两年,随后主动申请到了刑警队。一般来说,能优先选岗的人很少直接选刑警这样苦兮兮的业务口,就算有刑警的岗位也很可能剩给联考最低分的人。不过,常年缺人的刑警队倒是巴不得有人来。 这天中午,乔斯语拿到了这桩尘封二十余年的卷宗。 那之后的一天一夜,乔斯语大致掌握了案情的来龙去脉:从1997年夏天吕梁兴县公安局发现那辆停靠在西关大桥的t850重卡、到司机程剑的尸体藏在近百只已高度腐烂的肉兔中;从嫌疑人石彩屏母子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到两年后听说银川一位叫迟彩萍的女人的指纹与金戒指比对一致,再到石彩屏母子从1999年底开始就不知所踪。 这一等,两地警方就等了二十年。 直到海淀分局发来协查函件,乔斯语才得知北京警方曾在7月的温榆河畔发现过一具意外身亡的女尸。原来,此人的指纹和石彩屏完全吻合。 当天傍晚,副局长郝晋山递给乔斯语一张便笺,上面有一串电话号码。 郝晋山说:“这位就是海淀分局负责这起案件的同志。” “颜宁?”乔斯语看着便笺,默默道。 次日傍晚五点多,乔斯语从老火车站走访回来,并开车途径了晚高峰的路段。 早在20世纪90年代,这座城市的治安一度出现动荡,经济也下滑得厉害。那些年,一个个黑道势力逐渐壮大,群众们也丧失了基本的安全感。这片大地上曾有杀人越货、制造了“百万元绑票大案”的团伙,也有后来震惊全国、作奸犯科的“狼帮”。当年,从各大煤矿产区到富庶的粮食产区,一桩桩聚赌放胡、拦路抢劫、倒卖文物的黑恶行为比比皆是。 可随着新世纪的脚步,不少黑恶势力在席卷全国的“打黑”行动中落网。再加上大同的十年煤炭黄金时代登上历史舞台,这座城市恢复了昔日的活力,火车站的字体也回归到了“大同站”的红色状态。 此时,车窗外时光如梭,很多利用暑期补习的孩子们放学了。乔斯语看着孩子们嬉笑玩耍,她的嘴角也情不自禁地扬了起来,眼神里满是羡慕。 这天下午,乔斯语专程去火车站是为了拜访管委会副主任张秋云。 二十二年前,28岁的张秋云还是火车站的一名安检人员。1997年盛夏,正是张秋云值晚班。当时,全国都沉浸在欢庆香港回归的喜悦中,所以火车站工作人员的神经格外紧张,这让张秋云至今都对那个夏天记忆犹新。 乔斯语和另一位年轻警员坐在办公室里,提起了“石彩屏”这个名字。 时隔多年,张秋云早对这位女旅客没了印象,她说他们安检每天要面对成千上万张旅客的脸,更何况他们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安检传送带上。 那个年代,像检查什么煤油罐、氧气管、烟花爆竹等违禁物品都是凭眼看、凭手搜。直到非典前夕,他们引起了x光安检机,才能发现大量肉眼辨别不出的物品,比如管制刀具。 因为这样的工作性质,张秋云很难记住某位旅客的特征。但她仍然表示,他们在1997年夏天曾接到过一个临时任务:当晚,值班站长匆匆跑来,特意嘱咐张秋云等人从今日起要协助公安机关采集旅客的指纹,火车站为此还新配了指纹采集机器。 “听值班站长说,我们要寻找一个女性乘客,此人比较注重穿着打扮,很可能有烫染发的特征。”张秋云回忆道。 乔斯语也曾在卷宗上看到了相关依据:当年,吕梁警方对这枚金戒指细致研究后发现,它不属于大同市内金店出售的品牌,很可能是用家中长辈的传家金重新熔断铸就而成,而且戒指上打了一枚小花,警方从花朵缝隙中提取到一种芳香族类化学合成物,这玩意儿常被用作美发烫染的合成染剂。因此警方曾提出,如果看到有烫染发特征的女人进站安检,请工作人员务必要格外警惕。 在1997年市公安局的刑侦工作推进会议上,时任刑侦支队队长的尤大路曾特意提出:既然女人有完成杀害及伪装现场等工序的作案条件,那么案发时很可能是单身或独居。 想到这里,乔斯语不禁问道:“根据公安机关提供的目标,比如有烫染发迹象、30岁至50岁之间、单身或亲子出行等重点特征,你们筛查得严格吗?” 聊到这里,张秋云左右为难:“我们确实尽力了,还为此挨了不少骂。” 接下来,张秋云聊起了很多插曲:比如有时髦女郎不肯让她的普拉达皮包过传送带,趾高气扬地骂工作人员为土包子,还嫌弃传送带比茅房还脏;比如有年逾五十岁的老妇人提着两只五花大绑的活鸡,撒泼打滚非要把活物带上火车,还是值班站长自费把两只活鸡折成现金才打发了她;比如有小男孩进站时被未知来源的刀具划伤了手臂,当场搞得鲜血淋漓的,张秋云刚成为母亲不久,她动了恻隐之心,让那对母子赶紧联系医务站进行包扎,后来才想起来没给他们采集指纹。 乔斯语自然体恤他们的辛苦,但她很清楚是石彩萍当年很可能就以“漏网之鱼”的身份逃脱了安检口的指纹采集,并顺利乘坐火车离开了大同。 当晚十点,乔斯语从大西街回到市局,她匆匆洗了个澡,还没来得及擦干头发,就接到了颜宁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乔斯语急忙汇报道:“颜警官您好,我是大同市公安局刑警队的乔斯语,被郝局指派协助配合您调查昌平7·13案的工作。” “都两天了,我一直没等到你的消息,所以必须得问问你都干了什么。” 乔斯语心中一沉,她感觉这位叫颜宁的同志似乎不太好说话。 窗台上的绿萝吐出了新芽,嫩绿色的叶片透出光可鉴人的色泽。 乔斯语清了清嗓子道:“好的,我现在向您汇报。当年,彩屏美发厅铺的是90年代流行的格纹拼花橡胶地板革,负责这起案件的尤队长在勘验时曾发现有按摩椅拖曳过的痕迹。在程剑施暴的右后方位置,还曾提取到一小块国产染发剂的污渍,污渍有被擦除的迹象。后来,警方在巷口的红焖兔头店和六合彩音像店等6处垃圾桶内发现了被剪断遗弃的美发棒电线,将切断面拼凑起来后,发现该根美发棒电线至少存在两个受力点同时拉扯。因此,这起案件并非一人所为。” 颜宁听了半天,问道:“还有呢?” “当年案发后,警方还没有第一时间锁定迟彩萍母子的身份,所以火车站安检人员的重点并没能放在结伴出行的母子旅客,基本可以确定迟彩萍母子的确是乘坐火车逃离的大同。” “还有吗?”颜宁又问道。 乔斯语强忍着负面情绪,说道:“没有了。” 颜宁似乎并不太满意。 “你看了两天,难道还没看明白吗?我们的户籍系统里根本没有迟彩萍的居民身份。” “是,‘迟彩萍’很可能是她在银川通过假证获得的非法身份,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既然知道,你就不要迟彩萍、迟彩萍的叫,她不是个真正的活人,你懂吗?” 乔斯语被这位陌生同志劈头盖脸一顿教训,她的心中憋起了火。 这个时候,一只瓢虫从窗外钻进了屋内,在绿萝叶子上惬意地爬行。 乔斯语挂断了电话,回忆起她自从警以来的诸多往事。 第81章 12、世事皆有权威,谁能与之相抗 夜幕降临,古城街道的拳击馆内灯火通明,乔斯语正对着直型沙袋摩拳擦掌。 这家拳击馆的老板周亚京在两年前退伍复员,他回到家乡后便创业开设了这家拳击馆。乔斯语与周亚京是少年同窗,两个人又都在军警系统工作,乔斯语便总来这里锻炼。 今天晚上,乔斯语从单位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她固定住虎口一圈圈缠好了绷带,活动指关节时杀伐决断的眼神让周亚京都吓了一跳。 眼下,乔斯语已经打了半个小时的拳了。 周亚京懒洋洋地靠在一旁道:“我算是听明白了,你今天气冲冲地奔过来,就是因为被北京那位要求协助调查的警察怼了几句,心里的火儿没处发。至于吗?多大点儿事。” 乔斯语紧盯着眼前的沙袋,还在因颜宁的咄咄逼人而不悦:“我的工作效率并不低,他凭什么趾高气扬?我们作为异地公安机关又不是没配合他。” “人家是按流程制作了正规的办案协作函件,你们当然得无条件予以配合。” 说完,周亚京扬了扬手机,那通讯录里全都是他的战友。 “你看,我给你打听出来了,这位颜宁在北京是个出了名的强迫症,但凡是穿警服的场合,不管是夏三伏还是冬三九,他那身警服永远板板正正,让人找不到一个褶儿。” “他竟然这么自律?”乔斯语的拳头停顿在半空。 但她随即转了念,继续愤愤地说道:“那跟他一个队的同志真是倒霉,估计少不了被他挑三拣四。” “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听说他只对自己严格要求,从不强迫别人的意志。我问了好几位战友,都说这位小弟弟的口碑很好。” “我可完全看不出来。” 周亚京笑着递过一瓶矿泉水,让乔斯语消消气。 “要我说,你就是太要强了。想当年你肩章才一道杠,就敢为一个诈骗低保金的嫌疑人跑到所长办公室拍桌子叫板,那一回的事迹闹得沸沸扬扬,就连我这个不在体制内的都知道。” 周亚京所说的“跟领导拍桌子叫板”的事发生在2014年。当时有位“爱心妈妈”宣称自己收养了100多位孤残儿童,经常捏造孤残儿童的悲惨事迹骗取低保金和爱心善款。正所谓树大招风,后来逐渐有群众到派出所举报。当年派出所所长为避免打草惊蛇,决定部署暗访行动并对外保密。 可当时乔斯语并不知情,她在辖区走访时听信了孩子们的善款被拖欠,就气得去找所长理论。所长不方便向她透露侦查进展,乔斯语就认为所长是“懒政”。因此在一次开会时,发生了乔斯语大闯会议室拍桌子叫板的乌龙事件。 时隔多年,周亚京还总用这件旧事打趣:“好在所长并不怪罪,事后还替你打掩护,说什么‘年轻人有一腔热血是好事,切不可过分打压’。但是系统里都传遍了,人人都说‘西街派出所刚来的小女警,好大的威风’。” 乔斯语的气焰泄了大半:“你这编外人员,消息倒比好多体制内的还灵通,在这里开拳击馆可惜了,我听说目前宣传科还缺人手。” “你少来劝我、也不用激我。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我这性格不适合在体制内,只要永葆一颗拥军爱国心就足够了。”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倒是你,性格太锋利,不够柔和。说好听点,是有一副赤子心肠,但今后难免要吃苦头碰钉子。就比如这次对接北京那位颜宁,你服个软、认个错,嘴巴甜点就是了,那在案子的调查期间,你的日子也会好过得多。” 乔斯语无奈地站起身,说道:“算了,不想了。反正就是个协助异地机关调查的案件,等办完不再来往就是了。” 周亚京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也对,你要是能低头认错就不是乔斯语了。我这些话,纯属多余说。” 乔斯语在休憩了片刻后,又开始了新一轮拳击。论格斗能力,她曾经的身体素质是能进特警队的水平,制服一个抢劫小偷之流是相当轻松的事。 要说让她声名大噪实战战绩,莫过于她还在派出所的那年初秋,当时正值g20峰会在华召开,各地都加大了安保力度。 那年9月初的一个周末午后,有群众报警称一位瘾君子吸毒致幻,正在一座客流量较大的商场闹事,乔斯语便和所长一起出了警。可到现场才发现,那个瘾君子何止是闹事,而是持刀挟持人质,他口中还嚷嚷着自己是大明王朝皇室的后人,要杀了这个忤逆的“乱臣贼子”。 由于瘾君子的神志已经混乱,他手中的刀子也见了红,一时间没人敢轻举妄动。然而乔斯语立即冲了上去,一整套空手夺刀的打法干净利落,当刀子应声落地的时候,那瘾君子还在喋喋不休着说要升仙。 周亚京看着乔斯语挥汗如雨的背影,回忆起他们第一次相识的场景。 那一年乔斯语还没从警校毕业,刚系统地接受完体能训练。在老乡的介绍下,周亚京在拳击馆见到了乔斯语,她刚被男性陪练打了一拳,半天直不起腰来。 当时,周亚京看着这个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小丫头问:“疼吗?” 乔斯语蜷缩在一角:“疼。” “那还打吗?” 乔斯语倔强地抬起头道:“打。” 乔斯语该发泄的都发泄完了,还是要回去继续配合工作的。更何况要强如乔斯语,她是越遭受质疑就越一腔孤勇的性格。 次日天亮后,乔斯语就去找了1997年曾在大西街经营“六合彩”音像店的老板林鹏。听说林鹏后来因传播淫秽色情音像制品而蹲过几年监狱,他的老婆早就改了嫁,女儿也随了别人的姓。 明天会更好 第68节 如今的林鹏在一家冷鲜仓库里做拣货员,他听说了乔斯语的来意后,很不耐烦地说:“问问问,二十年来警察为这点破事不知问过多少回了,我在牢里也问、我出来了也问,都说了石彩屏那娘儿们骗我说是去太原打工!你们警察不是查过太原的工厂了吗?那年7月没有这个新女工!我说警察同志,这案子你们到现在还没破?那以后能不能别来烦我了!” 这一天里,乔斯语毫无头绪,只能开着车在大同街头闲逛。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了,乔斯语正好溜达到一所培训学校附近。 此时正是下午五点,仲夏的晚霞将绿化植被笼罩上一层金色的余晖。学校门口聚集着近百位家长,他们都在准备接孩子补习班放学。 终于,今天的补习结束了,孩子们成群结队走出培训学校,而家长们则一窝蜂地涌上去,替孩子们摘下了书包。 乔斯语坐在车内,默默地抽着一支烟。她看着街对面的这些亲子,不禁感慨道:“父母对子女的爱,真是天下最不计较的情感。” 这个时候,几位家长们聚到车旁聊起各家的琐事。其中,一位穿着得体的中年女人正分享着自家的难题:她说她老公最近工作调动,要去深圳分公司任职三年,所以这对夫妻正发愁要不要把孩子一起带过去重新择校。 接着,大人们聊起了学区房、就近原则、积分落户等政策,那些复杂的条条框框听得乔斯语头晕眼花。 而几位八九岁的孩子们天真无邪,他们好奇地东看西看,正好与车里的乔斯语四目相对。那一刻,孩子们咧开嘴向乔斯语友善地笑了起来。 乔斯语一愣,她好像想通了攻破这起案件的关键所在。 这一晚,当颜宁的手机收到乔斯语的来电时,他正在司法鉴定中心,听说法医从死者“章燕霞”的指纹中发现了新线索。 颜宁看着显色后的十指指纹,左看右看也看不明白。 “新线索在哪里?这不就是人体自然衰老后的指纹吗?她生前从事体力劳动,指尖皮肤当然也不光滑。” “要是那么简单,我还至于专程叫你跑一趟?” 法医说完就放大了照片,只见指尖有清晰可辨的软痂和瘢痕。 “这回呢?再看看?”法医说道。 颜宁这么一细看,见她指尖的皮肤确实触目惊心。理论上,人类手指尖端角质层居多,但凡不伤及真皮层,一般不容易遗留瘢痕组织。 法医向颜宁介绍道:“但这位死者的手指则不同,你看,这些地方都是皮肤损伤后的组织增生。新皮贴着旧痂生长,肉芽顶着老茧红彤彤的。别忘了,遗体刚被送来尸检时,我们还在她指尖检验到了化脓未愈合的脓液残留。” 颜宁听法医说,死者并不是瘢痕体质,即便她生前从事剧烈的体力劳动,也很难在指尖形成如此密集的疤痕增生。 “所以,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就是生前一定长期从事着需要手指接触某种介质的工作。” “什么介质?”颜宁问。 “这就有很多种可能性了,比如强酸强碱,它们对蛋白质有溶解作用,溅到皮肤或者黏膜上就会形成软痂,并且能深入组织,在灼伤后也留有瘢痕。” “你是说死者生前曾接触强酸强碱?” “而且是经年累月的接触。”法医笃定地补充道:“你想想看,什么工作环境能长期接触这种玩意儿?可以照这个方向去调查。” 颜宁走出鉴定中心时夜色已深,唯有一轮明月高悬在天际上。颜宁思考着法医的话,过了很久才发现有乔斯语的未接来电。 乔斯语在电话中说,她今天有了一个新的思路。 “是什么?”颜宁问。 “调查她的儿子。”乔斯语答道。 颜宁虽没有反驳,但他的语气却很不赞同: “你最好想清楚,小孩子的社会关系简单,能掌握的线索必然也少。” “但是,成年人的社会关系是复杂,可他们会掩饰、隐藏和伪装。倒不如心思单纯的孩子,虽然他们留下的线索虽然少,但掩人耳目的伪装只会更少。” “那你说,你新思路的依据来源于哪里?” 乔斯语十分笃定地说:“来源于‘父母对孩子的爱’,你先别急着反驳,这就是我要侦查的方向,也是我目前最大的底气。” 颜宁沉默了很久,开口道:“你细说听听。” “因为父母对孩子的爱,会促使他们为子女有深谋远虑的打算,就连罪犯也不例外。您想想,当年案发后,为什么石彩屏冒着风险也要去给石赟办理退学手续?” 颜宁喃喃自语道:“或许是因为她预料到即将亡命天涯,但只要时机成熟,她还是希望儿子能继续读书。” “是的,既然石彩屏在银川有了新身份,那石赟大概率也曾以新身份入学读书。” 颜宁还记得,当年史跃平就曾掌握到了“迟斌”就读的学校,那是距离吴文雄西夏小区不远的实验一小。 乔斯语继续说道:“但是,石赟1997年在大同市仅仅读到小学五年级结业,在他们母子辗转逃往银川后又耽误了至少半个学期,大概率是插班从五年级下半学期开始重新读。于是,我联系了银川的同志,并验证了我的猜想。” 说着,乔斯语给颜宁发送了一张扫描文件。 乔斯语补充道:“你刚才提到的实验一小,现在保管着1979年以来所有在读学生的学籍档案,只不过90年代还没有数字化管理,校方未能向警方提供这份证明。” 颜宁看着手机上的扫描文件,问道:“这是什么?” “‘迟斌’的转学申请。”乔斯语答道。 颜宁看到,这张转学申请表上清晰标注了“迟斌”时年12岁,且插班就读于五年级一班,而申请表的落款日期则是1998年2月12日。 “没想到你连这个都拿到了。”颜宁有些意外。 “除了这张申请表,我还得知了一些其它线索。首先您想,石赟出生于1986年2月,转学到银川时已满12周岁,他的同龄人在当年秋天都要升初中了,可他却连六年级的课业都跟不上,只能和五年级的孩子们做同学。” 乔斯语继续说,她已去过石赟在大同市就读的小学,很多老师们都还记得石赟,原因就是他从小就发育得快,在班上总是最高最壮的那一类学生。所以,当他以“迟斌”的身份转入银川实验一小重读五年级后,他的身高更会在学校里鹤立鸡群。 “这两天,我就从当年实验一小的老教师们口中得知了一些传闻。一般来说,像石赟这种出生于上半年的孩子只要满6周岁就可以读小学,但一些发育比较晚的孩子则会满7周岁再读一年级。因为这些情况,当年学校里就有针对‘迟斌’的风言风语,听说有不少家长向老师打听这位1米75高的插班生怎么在读五年级,还有家长担心自己的孩子会被欺负,曾跑到学校提出想让石赟转班。总之那两年,石赟算是学校里的焦点。” 颜宁默默地听完,开口问道:“那你有什么结论?” “不是结论,而是一个大胆的猜想——如果这个石赟还活在世上,他大概率是改过年龄的。”乔斯语说道。 第82章 13、心上总有旧事,何人没有过往 1995年6月末,山西大同,盛夏的暑热已悄然临近。 集贸大楼外,有不少从矿区进城的人摩肩接踵,路边的小贩喊着烧烤煎炸的吆喝。大北街的理发店到了生意紧俏的旺季,人防商场总有顾客前来看看新鲜的货品。政府礼堂的电影场次排得很紧凑,但一直座无虚席。下班的妇女骑着自行车载着刚放学的孩子回家,但禁不住孩子的哭闹,便到路边买了一袋汾煌雪梅。 夜幕即将降临,又是一个看似平常的傍晚。那一年,机动车还与自行车并道而驰,道路两侧录像厅播放的港台音乐总会被刺耳的车铃声打断。 此时的公园南门外,一辆面包车正混在车流中艰难前行。 这辆面包车的外观很普通,但它却是大同农业银行迎宾东路分理处的运钞车。但是,除了负责押运的人员外,几乎没有别人知道这是辆移动的“金库”。 由于今天是周末,这段短短的路比往日多走了十几分钟。 司机齐大兵知道,新华街的邮储银行就近在咫尺,但下班的车流却越来越密集。他将烟头丢出窗外,不耐烦地按起了车喇叭。 可齐大兵刚按完喇叭,跟在面包车后面的一辆红色桑塔纳也响起了喇叭声。 闷热的天气让人汗流浃背,这催命似的车喇叭让齐大兵心里更烦了。 前方路段挤得水泄不通,齐大兵忍不住抱怨道:“还按还按,你有本事你超啊,看不到前面让不了道儿?” 可他话音刚落,一辆东风大卡车突然迅速蹿了出来,直奔齐大兵所在的运钞车。幸亏齐大兵反应及时,他猛地左打方向盘,终于抵抗住了这阵猛烈冲击。 片刻尘嚣过后,齐大兵咳出了一嘴的扬尘,车里的两名运钞员也被撞得人仰马翻,所幸人跟钞票都没事。 道路上逐渐聚集起看热闹的行人,他们大都指责东风大卡车驾驶员瞎了眼,说他不知是抽风了还是犯病了,天还没黑就在城区里横冲直撞的。 或许是有热心市民们的撑腰,齐大兵的腰板儿挺直了,火气也蹭蹭地蹿到头顶,他跳下车就准备跟大卡车司机理论。 而卡车里也走下两位年轻人,他们一左一右来到齐大兵面前。 齐大兵怒斥道:“谁开的车啊?怎么开的啊?不知道这是单行道吗?” 一位穿着灰色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缓缓开口道:“至于吗?撞坏了哪里,我们赔你就是了。” “嘿,你们两个小兔崽子撞坏了我的车,连句道歉都没有,你们哪个单位的?等着受处分吧。” 齐大兵的脾气火爆归火爆,但他知道轻重缓急。他准备先把两位运钞同志送到邮储银行,回来再去交警队收拾这两个黄毛小子。 两个年轻人笑了笑:“多大点儿事,还至于跑趟交警队,不就是要赔偿吗?” 说完,其中一位年轻人将手伸进了腰间的黑色旅行社挎包。 那包看上去鼓鼓囊囊的,齐大兵以为他要掏现金赔偿,他正想着这俩小子还算懂规矩,只见那个年轻人迅速掏出一把黑色的金属家伙,高高地举向了天空。 两声巨响划过天际,让白日的喧闹纷纷噤声。 那一刻,齐大兵的后背被浸濡得冷汗涔涔,他知道耳畔响起的是两声枪鸣。 围观的众人也缓过了神,大家吓得四散逃避。 这时,那辆东风大卡车里又走出两个人,他们趁乱钻进了运钞车。 很快,运钞车里抛出了两具血淋淋的尸体,正是那两位刚才还有说有笑的运钞员。尸体正好砸到齐大兵脚下,只见他们头部已中枪,新鲜热乎的血液很快染透了齐大兵的脚面,吓得他跳出几丈远。 这群持枪劫匪们没再耽误时间,那四个人携带现金迅速钻进了另一辆车里。齐大兵定睛一看,正是那辆十分钟前曾鸣笛示意的红色桑塔纳。 红色桑塔纳扬尘而去,一切都复归平静。唯有繁华路段上的两具尸体提醒着人们:这不是央视警匪剧。 “荒唐!光天化日下持枪抢劫运钞车,这还有章法吗?”夜晚九点的公安局家属楼里,四中化学老师廖芸忧心忡忡地对丈夫说道。 五分钟前,她的丈夫乔占伟接到队里电话,要求马上来局里召开组建专案组的会议。 听说警方傍晚进行初步勘察后,认定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抢劫杀人案,就连市局局长也亲自赶到了现场。 “你说得对,这件事确实太恶劣了,去年那群盗窃文物走私海外的涉黑集团才刚落网,全省这阵专项严打的风声还没过,他们还敢顶风作案。” 廖芸替丈夫穿好警服,问道:“那你们估计又要受累了。” “没办法的事,局长亲自点将,连夜成立专案组,今晚全市公安干警轮番上阵,听说这事已经惊动省厅了,一周之内怎么也得有个交待。” 正当夫妻俩说着话的时候,4岁的乔斯语已悄悄站到客厅门口。 乔斯语从小就不喜欢洋娃娃,而是对飞机坦克的玩具模型爱不释手。此刻,她拨弄着一辆小轿车的轮子,用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乔占伟,喊道:“爸爸。” 乔占伟急忙抱起乔斯语,哄她来到卧室:“爸爸要去抓坏人了,你要乖乖听妈妈的话。” 乔斯语抿着嘴,有些委屈地说:“下周末我生日,爸爸别忘了。” 这时,客厅的电视里突然插播了这一条紧急新闻: “今天18时40分左右,我市新华街附近发生一起持枪抢劫运钞车的案件,当场死亡2人。这是建国以来发生在我市极为罕见的恶性案件,案发后市公安局局长余援胜同志亲自赶往现场,并表示‘这是对公安机关的公开宣战’,下令尽快侦破此案,给广大群众一个交待。据悉,4名歹徒驾驶一辆红色桑塔纳向西驶去,车牌号是晋36-07082。如有知情者,请速与公安机关联系。” 乔占伟向电视瞄了一眼,正看到余局长接受采访的镜头。 乔占伟捏着乔斯语的小脸蛋,微笑着说:“好,爸爸答应你,下周末晚上一定回家陪你过生日。” 廖芸为他系好警服衬衫的扣子,又将橄榄绿色的警帽递到他手中。她看着即将离去的丈夫,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句:“保重。” “你娘俩早睡,等我回来。”乔占伟看了一眼妻女,打开门离去了。 电视栏目已到了广告时间,唯有乔斯语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望着这个她还懵然不懂的大千世界。 明天会更好 第69节 深夜,市局大楼灯火通明。 据了解,案发现场除了歹徒遗弃的东风卡车、弹孔弹头、大量血迹和搏斗遗留的痕迹外,警方并未发现更多线索。 大案面前,铁令如山。当晚,专案组便部署警力兵分多路展开行动:一队去调查了东风大卡车的主人,警方很快摸清那是位搞长途运输的个体户,他上周发现车辆被盗后就已经报过了案;另一队连夜联络专家为四位歹徒画像,虽然歹徒作案时没有蒙面,但群众很难在恐慌中记清他们的面部特征,线索也众说纷纭,画像工作如同大海捞针。 乔占伟作为警务处副处长,他所在的这一队终于在凌晨4点带来了好消息: 就在郊区疗养院附近的小路上,警方发现了那辆被遗弃的红色桑塔纳。车内除了有歹徒被流弹击中后遗留的部分血迹外,只剩下被暴力撬开的运钞钱箱,而歹徒们早已人去财空。 警方很快发现,这辆红色桑塔纳是套牌。根据查询,36-07082这个车牌原本属于一辆被盗许久的bj212吉普车。那么只要找到那辆北京吉普,就很可能找到歹徒的踪迹。 黎明的天际已泛出鱼肚白,专案组人人愁眉不展。 “你们倒是说说,这辆北京吉普怎么找?”专案组组长问道。 此时,乔占伟已一夜没合眼,他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头重重地向椅背仰去。 可他刚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起昨夜乔斯语手中那辆小轿车玩具:她肉乎乎的小手一下下拨着轮子,车轮受到动能的驱使会连续转上好几圈。当玩具被她倾斜拿在手中时,曾露出过黑色塑料制的车底。 “发动机!”乔占伟突然睁开了眼睛。 “什么?”众人纷纷问道。 乔占伟兴奋地对专案组说道:“半年前,北京吉普车主报案时应该报备了发动机号。不同汽车生产商的发动机号往往在不同的位置,这辆车发动机的铭牌应该在‘底盘’,只要找到这个发动机号就能找到人!” 半个小时后,专案组向全市的交警、刑警、派出所干警和联防队发出协查通报: “全市集中查一辆北京吉普车,发动机号是b0279405。” 既然这辆车发动机的铭牌在底盘,那么查发动机号时需要俯下身贴着地。 7月1日建党节当天,全市的大街小巷都布满了查车的警察,他们一个个都往车底下钻。盛夏烈日炎炎,警察们流的汗把泥土浇得透透的。 在40多个小时之后,狮子屯派出所两名年轻民警立了一大功。 当时,这两位民警在阳高县修理厂附近的民宅里处理一起纠纷,当他们调解完后已经天黑。途径县修理厂时,他们突然发现院子里停着一辆北京吉普。 这时,他们想起了专案组的协查通报,俩人一对眼一意会,一个去支开看门大爷、一个去扒吉普的车底。这一查不得了,发动机铭牌上的正是b0279405。 很快,专案组增援的警力赶到了现场。 据看守院子的大爷说,这辆无牌吉普车平时只见乡政府的某位干部开过。 专案组随即找到这位乡政府干部,但他大呼冤枉,说这辆车是他花6000块钱从附近化工厂的一个职工手里买来的。 乔占伟拿出专家制作的画像让乡政府干部指认,该位干部一眼就指向其中一位戴着细框眼镜、长相白净斯文的职工。 在锁定了嫌疑人画像和单位后,专案组组长亲自出马带队,浩浩荡荡地前往化工集团。随后,集团职工也认出画像中的人就是他们单位的职工白明义。 当晚,白明义被带到市局刑警大队,但他死缠烂打且拒不坦白。 乔占伟想到他会嘴硬,所以曾提前带领警务处的民警赶到他家里,并搜出了成捆未拆的赃款和抢劫时使用的武器。 铁证如山,白明义很快败下阵来,将剩下的三名同伙信息和盘托出。 同伙中有两位都是社会的闲散无业人员,他们平时靠跑跑长途、搬搬货运为生。只有最后一个人,白明义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口。 当白明义说出这个名字时,专案组全体成员心中一惊。 组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厉声道:“你再说一遍,不许耍滑撒谎。” “我不敢撒谎,他就是市政协委员、你们市局防暴大队的中队长。” 这位中队长名叫徐连年,他早年从部队侦察连转业后就被分配到了市局。 专案组组长带着哀其不幸的惋惜,摇了摇头:“千防万防,最怕家贼难防。” 同样百感交集的还有乔占伟,他与徐连年同是1968年生人,又是同年入伍,算是在部队里久经沙场、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虽说后来一个被分配到警务处、一个被分配到防暴队,但多年的兄弟情谊还在。 假如徐连年不被利欲熏心,今后的仕途也算一帆风顺,晋升也是迟早的事。乔占伟怎么都想不通,徐连年怎么会在大好的年纪走了弯路。 针对这个特殊情况,专案组组长说道:“既然是内鬼,那对待他就不能像抓捕游手好闲之辈一样,咱们的同志必须提高警惕。” 同时,组长也知道乔占伟和徐连年的交情,便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乔占伟说道:“我和他是熟人,他肯定会放松警惕。我愿意走这一趟,等他露了面,再派警力上前抓捕。” “好!”专案组组长当机立断道:“事不宜迟,天亮行动。” 次日天色微微亮,专案组已部署好警力包围了城郊的一处平房。 那座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是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乔占伟深吸一口气,走向了院子。他发现这是一道年久失修的木头门,木板早已颤颤巍巍的不成样子。他透过木板间的缝隙,甚至能一窥院内的局部陈设。 乔占伟敲了两声门,院子里随即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谁?” 乔占伟有些紧张,但他知道他的身后埋伏着值得信赖的武警同事们。 “嫂子,我是乔占伟,以前来家里喝过徐哥的转业酒。” 女人似乎想起来了,急忙说道:“哦哦,占伟你怎么来得这么早?等我给你开门。” 就在事情看似顺利发展的时候,院内突然传来一声呵斥。 “别开!”徐连年吼道。 他话音刚落,一颗子弹穿透了那道破旧不堪的木门,直直地飞向乔占伟的额头。 在乔占伟倒地的瞬间,他能听见专案组一声令下的指挥、能望见武警的冲锋枪同时开火、甚至能看到几十上百发子弹将木门打得稀碎。然而,他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眼前最后的画面只有这黎明时初升的朝阳和纯洁绚烂的云朵。 “斯语,爸爸很抱歉...” 听着武警们饱含热泪的呼唤,乔占伟闭上了眼睛。 7月7日,在乔斯语的生日当天,爸爸乔占伟确实回来了,却是被公安干警们护送着回来的。 家属楼的院子里临时搭建起了灵堂,很多警察和群众都来悼念这位殉职的警务处副处长。乔斯语看着遗像,只见乔占伟的笑容好像上周离家前那样亲切,亲切得让乔斯语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那日的行动上,徐连年被武警们当场击毙。市局履行了对省厅的承诺,确实用一周时间给了人民群众以交待。 只不过,廖芸哭成了泪人,经此事后一病不起。四中校长体恤她遭遇家中变故,更是以烈士遗孀的标准好好相待,准许她离开教学岗位安心休养。可惜她忧思难解,在乔斯语刚刚满18岁成人那年便撒手人寰。 寂静的夜晚,乔斯语从睡梦中醒来,她早已习惯了这样孤独的夜色。 她打开冰箱,取出一桶冰矿泉水,咕噜噜地喝下了大半瓶。 书房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张90年代大同市的城市规划地图,这是乔斯语上周专门从档案馆拷贝打印出来的,提醒着她自己尽快从6·16案中发现新的线索。 地图上,“彩屏美发厅”的位置已被她用磁铁钉住,那周围半径3公里内的区域也被马克笔歪歪扭扭画了多条路线。其中,从大西街到老火车站间勾勒出一条蜿蜒的笔痕。 乔斯语想到了与颜宁最近一次交谈,她的笔尖从彩屏美发厅出发、一直划到了昔日的市实验小学。那年古城还没改造拆迁,实验小学也还没有迁入御东文兴路的新校址。 乔斯语画完这条路线后,她背靠在书桌上,目光沿着路线一点点移动。 静谧的时光分秒流逝,直到乔斯语的目光落到地图上的某一处位置时,就再也移不开了。 她迅速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信息: “下午两点陪我去少年宫,别问什么事,记得穿正式沉稳些,穿皮鞋。” 眼下是凌晨三点,乔斯语发完信息后就把手机放到了桌子上。可没想到,手机几秒钟后就响起了一声提示音。 屏幕上显示着周亚京的一条回复:“收到。” 第83章 14、远水不救近火,远水不解近渴 “暑假来了,您是否想让孩子在假期里既放松心情又充实有收获呢?那就让孩子到青少年宫来吧,这里的培训活动内容新颖、寓教于乐,助您的孩子丰富知识、增长才干!” 下午两点,市少年宫“暑期特惠”的横幅迎风飘扬。从思维训练到精品写作、从全息书法到益智魔方,少年宫安排的科目类别可谓应有尽有。 乔斯语开车靠近郁郁葱葱的树荫下,觉得盛夏的暑热缓解了不少。树影抖落出一地碎光,孩子成群结队地经过少年宫,聊起的都是些“编程与5g”的新时代话题。 乔斯语停好车之后,远远看到周亚京已在少年宫门口等待。 或许是由于她深夜的叮嘱,周亚京今日确实穿着西装和皮鞋,只不过一脸拘谨。 乔斯语笑着打趣道:“不错,不像30岁的单身青年了,倒像是35岁成家立业的商务男士。” 两人并肩向少年宫走去,途中周亚京又分享了一件趣事。 “我一直听说左云县有位神算,所以昨天特意跑过去了一趟,请大师批了批你的八字。” 乔斯语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你是说算命?” “别那么惊讶,大师说你是破军星座命,杀破狼的格局。这要是个男命,在古代是可以战场杀敌、保家卫国的大将,只是女命的话一生难免风波多舛。” 乔斯语丝毫没有不悦,反倒调侃道:“你之前说我是巨蟹座,是温柔顾家的贤妻良母吗?怎么又找了一位神算,就说我命运多舛了?” 周亚京解释道,他之前是在星座网页上看的,很多人讲得乱七八糟,他研究了一下,发现真正的星盘讲究天体行星落座度数、出入相位合拱刑冲,复杂得很。 “大师曾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他说人这一生是性格决定命运,这绝不是一句空谈。就比如,命盘从不会断言破军坐命的女性注定婚姻受挫,只是因为破军坐命的女性天生要强、不肯服软,那么这种性格的人在谈婚论嫁时难免会让他人产生压力,很多婚后的波折就是这样产生的。” 乔斯语笑了:“我感觉你在影射什么。” 周亚京很严肃地说:“你不要打岔,我跟你说这个,就是希望你的性格能改改、放轻松一些。你心里的弦绷得太紧了,这样会累了别人、也苦了自己。” 这一回,乔斯语没有再说话。 很快,两个人走进了少年宫。 他们进入玻璃旋转门后,大厅里的一位老师立刻笑脸相迎。 乔斯语拽了拽周亚京的衣摆,顺势挽住了他的手臂。 女老师打量着这对年轻男女,热情地说:“孩子家长是吧?孩子多大了?” 乔斯语笑眯眯的,眉眼弯成了柳叶月牙:“秋季开学二年级。” “好的,针对低年级的小朋友,我们有培养思维模式的兴趣课程,请二位跟我到这边来。”老师说完,转身走向了沙发区。 周亚京一头雾水,他低声问道:“孩子?什么孩子?” “咱俩的孩子。” 乔斯语答完,挽着周亚京去追老师了。 接下来,女老师将兴趣培训班的彩页发到了乔斯语和周亚京手里,介绍道:“就比如益智魔方的课程,我们有针对一年级以上初学者的入门班、也有针对三阶魔方的提速班。哦对了,还有智趣编程的课程,也是符合您家孩子入门学习的。” 乔斯语抚摸着彩页上琳琅满目的科目类别,不禁感叹道:“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多课程?挑花眼了,我小时候只有珠心算呢。到底怎么挑呀?不然咱们给孩子都报上?” “都报名的话,孩子也上不过来呀。”老师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明天会更好 第70节 “不瞒您说,钱不是问题,其实我们夫妇俩更看重培训机构的资质,这也是我们为什么没找外面民营教育机构。现在的商人看着教育市场赚钱快,近几年挤破脑袋也要钻进来,结果市面上鱼目混珠,什么人都敢自称校长、专家和教育家,最后还是苦了孩子们。” “您说的太对了,咱们少年宫有几十年的教育经验,培养过一代又一代孩子,各种省级甚至国家级的竞赛荣誉也是从没有断过的。” 乔斯语急忙附和道:“是的是的,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学的舞蹈和钢琴,当年还参加民乐队拿过省里比赛二等奖呢。今天故地重游,真是感慨万千,就是不知道我童年参加比赛的合影和证书还在不在?您刚才说,咱们少年宫几十年来的荣誉可是没断过。” 周亚京听到现在,终于听出了弯弯绕绕。 这个时候,周亚京掏出黑色钱夹掂量着,对乔斯语说道:“人家林老师忙得很,你别给她添麻烦了,反正暑假已经过了大半,不然咱再去别的机构看看?” 女老师急忙站起身,解释道:“没事没事,不添麻烦。您太太说得对,我们培养了一届又一届的孩子,至今都保存着集体荣誉证书和影像资料,这是父母和孩子间的珍贵见证,也是我们教育生涯的难忘回忆。档案室就在三楼,我带二位去参观一下?” 就这样,乔斯语和周亚京来到了三楼的档案室,一面面花花绿绿的展板映入眼帘。那些展板从20世纪70年代的黑白影像资料开始,一直记录到新时代的it编程和机器人大赛。 “你看,这里还真的有我!” 乔斯语突然惊喜万分,急忙拉着周亚京来到“迎澳门回归全市中小学生新春联欢会”的主题展板。照片里,昔日的市礼堂舞台上坐着二十多位小女孩,她们身穿粉色的蓬蓬纱裙,头发梳成了两个高高的小丸子,额头上都被筷子蘸药水点了一枚小红点。 周亚京俯过身观察了半天,说道:“看看你小时候,多可爱呀。” 那位年轻的女老师咳嗽了两声。 周亚京很快改口,但他的眼神里确实有真实的柔情:“当然,现在也依旧青春。” 只是,乔斯语的心思都在那一块块色彩斑斓的展板上,没有回应他的话。 两个人离开少年宫后,天色已经渐渐暗了。 刚踏出少年宫的大门,乔斯语就松开了挽着周亚京的手臂,脸上也不再有微笑。她拿起手机,和别人发起了信息。 周亚京见状问道:“怎么了?有事?” “刚才耽误了那位女老师那么久,咱们也报不成名。我联系了三姨,让她下周带着孩子过来看看,不能让那个老师白费功夫。” 周亚京默默说道:“你今天神秘兮兮的,其实就是为了探90年代某个嫌疑人的底细吧?你又不是律师,至于演这么一出戏吗?就不能直接亮明身份,请求对方配合?” “你不知道现在公函批复的流程有多严格,我必须验证了我的想法,一切才能按流程办。” “那你的想法验证了吗?” 周亚京这么一问,让乔斯语回忆起刚才在档案室里看到的展板。 在关于20世纪90年代《金色年华》版块中,她在琳琅满目的照片里看到了一张二十年前特有的大合影,那下面的标题是: “庆祝建国47周年‘桑塔纳杯’全市少年儿童朗诵比赛”。 这张照片看起来像是在老电视台的演播室里拍的,八位戴着红领巾的男孩女孩手捧证书,笑得天真烂漫。 照片下面的一排小字标注着这八位少年的名字——其中,左起第三个赫然印着“石赟”的名字。 建国47周年,就是1996年秋天。当时,10岁的石赟虎头虎脑,身高确实比同组别的其他小朋友高出半头。 乔斯语曾特意在卷宗里留意过,发现石赟留下的照片资料非常少,石彩屏曾在作案后特意烧毁过一批他们母子的影集。当年警方也联系过他的小学,想看看是否有贴着照片的同学录,然而那毕竟是个连成年人的证件照都经常空白的年代,孩子们的影像资料更是难寻。最终,警方也只是在石彩屏居住的老房子里找出几张黑白照片,那些照片的拍摄时间在80年代末,当时石赟也只是个三四岁的男童,根本无法辨认出他成年后的样子。 这时,周亚京的话让乔斯语的思绪回到了现实。 “你刚才指的那个穿粉裙子的小姑娘,真的是你?穿蓬蓬纱裙的那个。” 乔斯语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当然不是了。” 周亚京苦笑道:“你这个这鬼机灵。”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穿过了马路。 乔斯语打开了车门,说道:“我先送你回拳击馆,耽误了你大半天时间,不能再挡你财路。” “不然一起吃个饭?” “不了,我得马上回局里打申请,非得把照片原件从少年宫里要出来不可。” 两个人上车后系好安全带,乔斯语刚要踩油门,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周亚京坐在副驾驶,他用余光瞄了一眼,来电人是颜宁。 他们的这场交谈并没有持续很久,不知道颜宁跟乔斯语说了些什么,通话很快就结束了。 乔斯语并没等周亚京开口问,她主动说道:“颜宁把海淀那边的最新进展传真到了我单位,让我们互通有无。” 隔了半天,周亚京说道:“这个颜宁,现在好像很信任你。” 乔斯语听懵了,她转头看了看周亚京,又很快看向了前方的道路。 乔斯语再次接到颜宁电话时已是晚上十点,当时她正在书房里研究这些传真材料。 电话中,颜宁开门见山地说:“别紧张,我就是问问你这两天的进展。” 于是,乔斯语就把她今天在少年宫里的见闻复述了一遍。她说警方二十年来都没有掌握到石赟五岁后的照片,她今天疑似在少年宫里发现了一位同名同姓的少年合影照,论年龄似乎也能对得上。她正在申请少年宫提供原件,如果此人确实是石赟,或许对全国范围内搜查此人下落有重要作用。 颜宁听完后说道:“不错,这件事办得很好,还有吗?” “没了,今天就做了这件事。” 乔斯语的话音刚落,颜宁的音量就抬高了,他说道:“你用了将近50个小时,就调查出一张石赟少年时期的照片?” 乔斯语紧紧攥着玻璃杯,她已经处于发飙的边缘。只听颜宁还在喋喋不休着,乔斯语实在控制不住肝火了。 “颜警官,我和你以前素不相识,是哪里得罪过你吗?你既不是我的直管领导、我又没有接到过任何无条件服从你的文件。我只是来协助你调查的,在我理解中咱们是平等合作的关系。难道因为你是首都警方,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吗?” 乔斯语怒气冲冲地发泄了一通,胸口也止不住起伏着。她胡乱翻起了手边的传真文件,这些都是颜宁传真给他的最新进展,其中详细涵盖了对“章燕霞”尸检后的数据分析。 乔斯语想去拿水杯解渴,却失手将玻璃杯打翻在地。 这一刻,乔斯语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对石彩屏尸检后提取的十指照片。 电话那头,颜宁听到了玻璃杯坠地的异动,他不禁问道:“怎么了?” 乔斯语愣愣地看着坠地后的玻璃杯,准确说那现在是一堆玻璃碎片。 乔斯语的指尖沾满了矿泉水,水珠滴落的时候湿答答的。她看着台灯将水滴折射出七彩光影,脑海中的某些碎片记忆被唤醒了。 那是在她初中的化学课上,担任化学老师的母亲廖芸带领全班同学做实验。 廖芸从盛满氢氧化钠的药剂瓶中取出了一药匙,利用酒精灯加热成溶液,同时将盛有氢氧化钠溶液的玻璃试管继续加热。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将玻璃试管取出来了。 全班同学瞪大了眼睛,只见玻璃试管上出现了肉眼可辨且深浅不一的小洞。 当时,廖芸严肃地说道:“氢氧化钠俗称火碱或烧碱,具有很强的腐蚀性,同学们在使用时要特别小心。玻璃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你们可以看到,即便是坚硬的玻璃也会被氢氧化钠腐蚀。如果有同学在实验中不慎沾上了碱液,请务必用大量清水冲洗,再涂上硼酸溶液或者弱的稀酸,哪怕是稀释的醋。” 十三岁的乔斯语至今都对那个被腐蚀出小洞的玻璃试管记忆犹新。 乔斯语沉浸在回忆中,冷不丁说了一句:“强碱。” “你说什么?”颜宁反问。 “死者十指局部呈现灼伤后的软痂和瘢痕,疑似生前接触过强碱或者强酸,它们对蛋白质有溶解作用,在灼伤后会深入皮肤组织并留下瘢痕。” 乔斯语的话和法医的话不谋而合。 “你怎么知道这个?”颜宁有些意外。 “我的母亲曾是个化学老师。”乔斯语说完,急匆匆问道:“死者生前的最后一份工作是什么?” “她的劳动关系在一家民营肥皂厂,但她长期从事着写字楼和住宅楼的日常保洁工作。至于那位真实的章燕霞,她最后一次有迹可循的行踪是在2013年底,当年她在东莞做足疗按摩。” “肥皂、保洁、足疗。”乔斯语喃喃自语着:“造纸、洗衣粉、清洁剂、漂白液...”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烧碱的日常应用。颜宁,如果一个人长期接触烧碱,此人的手指一定会伴有溃烂和灼伤的迹象。保洁员需要长期与清洁剂、洗衣粉等碱性物质打交道,足疗技师也不例外。我听说,早些年某些省份还刮过一阵‘碱水泡脚’的风,他们声称碱水可以消灭真菌感染。” “法医也曾这样分析过,他说石彩屏多年来一直从事与烧碱有关的工作。但是,2013年石彩屏还没有使用章燕霞的身份证,但章燕霞已经从事与烧碱有关的足疗行业了。章燕霞肯定无法预知她的身份将被石彩屏顶替,那何苦早早替石彩屏作嫁衣?” “或许,章燕霞并不是为石彩屏作嫁衣,而是她恰好有石彩屏需要的那件嫁衣。” 静谧的夜晚,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突然间,乔斯语听到了电话那头响起了座机拨号的声音,看样子颜宁开始给别人打电话。 只听颜宁说道:“博文,现在开始重点调查2013年11月全东莞市有招女工需求的私人场所,特别留意清洁员、洗浴按摩、足疗技师的岗位,年龄在30岁至40岁之间。” “颜哥,可我们正在调查黑市倒卖失踪人口身份证的贩子耶。”申博文说道。 “现在看来,章燕霞失踪后的身份证流入黑市的概率非常低,可能真的像咱们曾猜测的最坏结果那样,是石彩屏一直物色着有条件接触烧碱的人选、并蓄意顶替了她的身份。” “明白了,我们马上去做。” 颜宁与同事挂完电话后,对乔斯语说了句:“谢谢。” 这还是颜宁第一次对乔斯语表达感谢,她有些不太适应。 “没事的,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鉴于石彩屏曾在1997年遗失过那枚金戒指,所以她在逃亡中必然对指纹慎之又慎。我们要从烧碱这个线索入手了,我就不信二十年间她连一枚指纹都没留下过。” “好的,那我接下来就主攻石赟的下落,我们分头行动。” 颜宁笑了,语气也和善了不少,说道:“等你忙完案子来北京,我一定请你吃饭。” 这个时候,地板上的矿泉水早已蒸发腾空,唯独剩下几块玻璃杯残片。 乔斯语望着它们反射出的光芒,也笑着说道:“好的,我很期待。” 第84章 15、久违不见的泪,滋润你的面容 早晨,颜宁和申博文踏进烧碱厂大门,只见宽敞的道路两侧栽满了常绿阔叶树木。厂房错落有致,管网纵横交错。 车间主任早已等候警方多时,他急忙引领颜宁进厂参观。 今天正值工厂的大修期,工人们正在更换附属管道阀门垫片。在设备震耳的轰鸣声中,车间主任李新城介绍了烧碱厂的情况。他是90年代进厂工作的,而他的父亲则是厂里最早的那一批员工。据说,当年正是靠老一辈员工肩拉手扛,才把这片偏僻的马料厂建成工业化基地。 “这几年我们启用了全自动包装线,还引进了世界最先进的离子膜电解槽,现在只需要一周就抵得上过去一年的产量。”李新城介绍道。 在会议室里,颜宁拿出石彩屏尸检后的指纹照片,请技术骨干帮忙缩小死者的职业范围。 技术骨干经验丰富,很快看出此人曾积年累月故意接触腐蚀性的强碱。 “不用再确认了,她不可能是任何烧碱厂里的工人。现在厂里都是绿色生产,工人必须经过严格培训才能上岗,生产时也会做好安全防护。就算被溅到了碱液,工人们都知道该如何用硼酸进行中和。像照片这么惨烈的灼烧程度,除非是她故意接触高浓度强碱。” “那其它行业呢?比如肥皂生产、足疗按摩、家政保洁等等,这些从业人员有可能导致这种伤痕吗?” “肯定不可能。您想,她既然有长期供应强碱的渠道,难道会不懂烧伤后的基础护理吗?这种新伤叠旧伤的瘢痕,绝不可能是那些行业的职业病导致的。您二位真的不用再缩小范围了,她肯定不是以这些行业为生。我猜,您说的那家昌平肥皂厂就是个皮包公司,她连一块肥皂都没有生产过。” “那腐蚀手指的过程,人体的感受痛苦吗?” 明天会更好 第71节 “非常痛苦,要忍耐相当剧烈的疼痛感。如果您不信,可以移步到展厅看看我们安全生产的警示案例,目前没人能看到那些照片后能毫无心理不适,除非您是法医。” 颜宁看向会议桌上的烧碱样品,那是一瓶最普通的片状烧碱,瓶身还印刷着“不可以用于食物和饲料加工”的一行小字。 颜宁和申博文走出工厂大门,只见两排青葱翠绿的树木昂扬挺拔,似乎毫不畏惧危化品的腐蚀。 夏天已逐渐步入尾声,甚至能隐约感受到早秋的凉爽。申博文开车一路向北,两人经过京藏高速前往昌平。 他们在一马平川的道路上行驶着,只见酒店、公园、体育馆和图书馆拔地而起,只是街道上根本看不到什么行人。这片肇始于2009年建设的未来科技城仍然没迎来高光时刻,在当年规划时,它可是承载着“中国乃至世界创新人才最密集区域”的布局使命。 申博文将车停在七北路,两人走向了街对面的一家小超市。 这家超市的面积本来就不大,在堆满货物后显得更逼仄了。几排货架摆放得很拥挤,不少商品包装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灰。由于采光不佳,这里即便在白天也是阴沉沉的。 颜宁走进超市,看到老旧的收银台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和二维码,还有一台破旧的电风扇吱吱呀呀地转着。 这时,收银台后的女人缓缓地抬起头,她面容憔悴,早已不复照片中保养得宜的容光。 “你是...郑美玲?”颜宁确认道。 这个下午,郑美玲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并详细讲述了侯兴林被判入狱的始末:从2003年掩埋危化品侥幸逃脱、到2016年走投无路重蹈覆辙,从鼎盛时期锦衣玉食的生活、到东窗事发人财两空的窘境,从担心被强制执行不良资产、到决定假离婚将房产过户到自己名下。这一路走来,他们夫妻俩的行为可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郑美玲神情落寞,呆呆地看着超市门外。颜宁这才发现,这里的视角正好能看到街对面的海德堡花园,那是他们夫妻曾经生活了多年的别墅区。 颜宁不想在郑美玲的伤口上撒盐,但他却听出了一个疑点:侯兴林早在2003年就铤而走险,那他被判入狱当然不算冤枉。但是假如没有这桩经济纠纷,即便侯兴林成为阶下囚,这套别墅肯定也能保得住,那么他们夫妻何必折腾一通转移房产的弯路? 郑美玲解释道:“您不知道那个屠广志有什么本事,把我老公气得一套一套的,我老公像着了魔似的,说什么都要跟屠广志死磕到底。他较劲起来像变了一个人,就瞒着我向他的安徽老乡借了300万,说是无论如何都要赢屠广志一局不可。但他还不上钱,就被债主告上了法庭,当时有位同事怂恿我假离婚,我也动了这个念头。” “难道你们没想过请律师进行法律咨询?” “当然请过,就是在一位青年律师的点拨下,我们才酝酿出转移房产的全流程,没想到还是被法院识破了。真的,我悔不当初。” “那个青年律师叫什么名字?”申博文问道。 “顾天宇,还是个知名律所的小律师。”郑美玲答道。 颜宁心中一沉,急忙问道:“那当年教唆你假离婚的同事,是不是叫魏无霜?” 郑美玲瞪大了眼睛,默认了颜宁的判断。 她喃喃自语道:“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沾上屠广志,就好像惹了一身骚,倒霉事一桩接着一桩。警察同志,我后悔呀!人为钱财算计了大半辈子,到头来把自己算计得家破人亡,这是何苦呢?” 郑美玲讲得云淡风轻,寥寥数语的背后,想必是承受了长久的痛苦挣扎。 她说此事一出,他们的女儿侯萍萍情绪崩溃,她痛恨父亲入狱,导致她的大好前程被毁于一旦。 在那之前,侯萍萍原本是学生会副主席,计划毕业后考到电视台的编导岗。但这件事让她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来,更无法忍受同学们的有色眼镜。 后来,侯萍萍做了一个“大逆不道”的举动,她为自己更名改姓,像是已对“罪犯的女儿”的身份深恶痛绝。 第85章 16、和风拂出音响,谱成生命乐章 到这里,颜宁已掌握到了吴文雄开设龙泽化工公司的动机,他正是为了帮石彩屏长期稳定且合法高效的提供烧碱。甚至在一个个夜晚里,吴文雄还会小心翼翼地为石彩屏呵着气,在她已惨不忍睹的指尖添上新的伤痕。 石彩屏曾疼得直流眼泪,吴文雄借出一副肩膀,让她用力咬着他的身体。 夜色里,一个人肉体疼,一个人心里疼。 或许吴文雄也曾开过玩笑:“不然咱们一起去死吧,那样你就再也不会疼了。” 但石彩屏却笑着摇摇头:“不行,咱们期盼的那一天还没有来。” 颜宁发现,吴文雄和石彩屏的感情要远比世人想象的深得多。他们早就瞒天过海,两个人哪怕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也要相聚在一起。 深夜,申博文坐在车里喃喃自语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重逢的呢?难道就是2014年2月她刚到北京的时候?但听中关村那座大厦的物业说,当时‘小章与其他保洁员同吃同住’,并没有很多私自外出的迹象。” 听到这里,颜宁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一张照片。 次日午后,颜宁和申博文穿过防卫森严的电控a门,随着值班民警通过指纹识别进了三辊闸。在一声刷卡的电子提示音后,颜宁由b门进入了监区。 很快,正在服刑的侯兴林被狱警带到了颜宁对面。 侯兴林知道这是立功减刑的好机会,所以十分配合。他坦言曾在他米白色的公文包上提取到过章燕霞的指纹,但在他的别墅被法拍以后,警察根本没有找到公文包和指纹拓片。 这时,颜宁拿出了几张照片,那正是2014年舒雅在轻生前试拍摄到的画面。 申博文厉声道:“侯兴林,你看仔细,这些照片上有你认识的人吗?” 侯兴林端详起照片,只见夜色下野草丛生,有一对男女正对峙而站。 侯兴林抬起头说道:“这不就是屠广志和小章吗?” “你再好好看看,别乱下定论。” “二位警官,我很确认。您们可能没见过四五年前的屠广志和小章,但我那时候常跟他们打交道。我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所以他们的相貌、身材、语气和仪态早在我脑子里过了千八百回了,绝不可能认错。二位警官,为什么突然调查他们两个人?他们是不是犯大事了?真是苍天有眼,请警官一定秉公执法!” 秋意渐渐浓了,空中开始飘落起金黄的落叶。 颜宁和申博文刚离开监狱,局里突然传来了消息,听说是东莞警方有了新的发现。 原来,苗灿灿那队在东莞警方的协助下展开了大范围筛查,终于找到了一位重要证人,这位证人曾目击到了章燕霞最后的行踪。 回到局里后,苗灿灿介绍了目击情况。 “这位目击者是惠银商厦附近一位早茶铺老板,姓蒋。2013年11月27日深夜,他曾看到章燕霞进入商场二层,一直到半夜都没有出来。” “他记得这么清楚?”颜宁问道。 “是的,这位姓蒋的老板自称曾是章燕霞的老主顾,多次支持过她的生意。但东莞警方调查过章燕霞生前工作的沐足店,并未发现这位蒋姓老板的消费记录或会员信息,因此,他指的很可能是皮肉关系。” 据这位蒋姓老板说,当晚十一点半,他曾看到章燕霞走进了惠银商厦,他原本想打声招呼,但又怕大半夜孤男寡女的惹人闲话只得作罢。他知道商场二楼新开了一家名为“港心”的酒吧,老板是个姓白的女人,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到了凌晨时分,他准备去一趟商场里的公厕后回家睡觉。公厕在二楼,途中就会经过港心酒吧。当时蒋姓老板曾看到章燕霞趴在吧台上使劲灌酒,而那位老板娘似乎正在笔记本电脑上看新版武侠电视剧,此外还有一桌客人正准备结账离开。 等蒋姓老板撒完尿回来时,看到章燕霞又向老板娘要了两瓶酒。蒋姓老板怕自己被章燕霞认出来平添尴尬,就急匆匆地走了。 接着,苗灿灿又汇报起港心酒吧的情况。据了解,这家酒吧仅在2013年9月到2014年2月之间开业过,存在的时间还不到半年,而且店铺的转手情况相当复杂: 原房东是本地人,六年前跟一个泉州人签过十年合同。泉州人转手做起了二房东,又把铺面交给湖北籍贯的一对夫妻打理。后来,这位湖北籍的女子在2011年底将其装修成酒吧后不久怀孕了,就再次将酒吧转让给一个本地人代经营。这位代经营的本地人以前做过不少倒卖的生意,他为了赚快钱,在接手了这家酒吧后招聘过几次酒吧经理,要求该经理亏损自负、但盈利需要对半分成。即便是这么苛刻的条件,但老板娘白玉同意了,并且按月向本地人支付“租金”,支付方式是现金。以至于到现在,这位本地人都不知道白玉的真实身份。 听到这里,颜宁急忙追问道:“跟那位蒋姓老板对过白玉的体貌特征吗?” “当然。看着40多岁,讲话慢声细语,待人也十分和气。”苗灿灿说道。 “以及,喜欢看武侠电视剧?” “对,新版《笑傲江湖》。” 颜宁轻轻地笑了,是《笑傲江湖》还是《神雕侠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欢看武侠片,和她1997年在大同市“六合彩”音像店里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借还记录一样。 “好了,快把石彩屏的照片发给东莞的同志,让那位蒋姓老板指认吧。” “已经对接过了,正在等信息反馈中。”苗灿灿说道。 但是,颜宁不准备等反馈了,他几乎可以断定白玉就是石彩屏、也总算知道石彩屏是在何时何地顶替了章燕霞的身份。 同时,申博文等人也都基本确认了这一点。 只不过,申博文突然问道:“为什么石彩屏和吴文雄一定要在北京重逢呢?他们明明知道首都的治安管理只会更加严格。其他的逃犯都往穷乡僻壤跑,他们俩倒争着抢着来北京。” 一旁的苗灿灿说道:“那是因为他们的宝贝女儿在北京,他们要一家人团聚。” “我觉得也是。”申博文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现在只剩下石彩屏的儿子石赟下落不明了,要是他们一家人团聚的话,搞不好这个石赟也一直生活在北京呢。对了颜哥,大同公安局协查的那位女警不是在调查石赟的下落吗?有最新进展吗?喂,颜哥?你怎么了?” 颜宁突然缓过了神,他使劲甩了甩脑袋,赶快甩掉了一个糟糕的念头。 第86章 17、青春不解红尘,胭脂沾染了灰 天色已暗,颜宁和申博文饥肠辘辘,他们正好经过魏公村附近的民大西路美食街。听说早在几十年前,这里只是一座十几户的维吾尔族聚居村落,如今却坐拥着中央民族大学、北京理工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等学府,成为云集了天南地北学子游客的繁华地盘。 这是初秋里最后一段不那么寒冷的日子了,还是有很多学生们在露天座位畅聊天南海北。更多的学生们游走在北外后街或是民大西路,正在为四年或七年的求学生涯增添一丝青春的记忆。 颜宁和申博文顺着热气腾腾的烟火味道走进一家云南菜餐厅。 由于还未正式开学,该餐厅尚有余位。颜宁边翻看菜单,边与申博文沟通下一步计划。 很快,他们点了一道石屏豆腐、一份柠檬鸡脚和一条香茅烤鱼,而申博文嘴馋,说想再吃一碗小锅米线。 当时,老板刚为邻桌客人记完餐,听到颜宁他们聊起卷宗、侦查和嫌疑人,老板大惊失色。 “您两位是警察吗?您好您好,我是这家店的老板。我们的米线是从腾冲空运过来的,都是真米发酵后磨粉制成的酸浆米线,绝没添加化学制品泡发,您二位可以随便检查。” 颜宁与申博文面面相觑,随后哭笑不得。 “我们不是食品监督员,也不是来暗访的。现在是非公务时间,我们只是想来吃顿便饭而已。”颜宁说道。 “哦哦,原来如此。”老板稍微宽心些了,继续说道:“警察同志,别怪我啰嗦,现在好些地方为了赚钱,什么东西都敢往食品里加。就比如这位小警官看的这道豆腐,好多黑心肝的人会用工业青矾放在水里煮,煮出来的口感又脆又嫩,但其实那是硫化物,吃了会慢性中毒的。再比如这碗小锅米线,我们店合作的厂家从净米洗泡、发酵磨浆、潮化初蒸、压榨冷却再到漂洗装箩缺一不可,一道道工序下来保质期只有五天,要立即空运到北京。但现在市面上很多小贩偷工减料,喜欢用烧碱泡发米线,过程不仅轻松省事而且保存时间久,但您说说,这种东西他们敢吃吗?” 申博文尴尬地赔着笑脸,说道:“您说得对。” “我们店的顾客多是附近大学的孩子们,我也是有孩子的,那些造孽的东西可不敢给孩子们吃。警官请稍等,今天就请两位尝尝我们的手艺。” 说完,这位老板不等颜宁他们的回复,跑到后厨张罗去了。 颜宁立即叮嘱申博文道:“快去先把账单结了,快点。” 于是,申博文拿着手机一溜烟跑前台去了。 颜宁默默地喝着水,耳边仍回荡着老板反映的食品安全问题:只可惜这行门槛低,如果真打击起来的辐射面又广,只怕查封了一家,还有千千万万个小贩前赴后继,哪怕就为了把成本里那一丁点儿利润吃到嘴里。往前数二十年,虽说小贩们的卫生条件远不如现在达标,但哪敢往里面添加化工制品?要不是他今天听老板说什么用青矾煮豆腐、用烧碱泡米线,这些伎俩颜宁简直闻所未闻。 “等等,用烧碱泡米线...” 颜宁放下水杯,他想起那日参观烧碱厂时看到的一瓶片状烧碱样品,瓶身标签上特意印刷着“不可以用于食物和饲料加工”的一排小字。 就在颜宁的邻桌坐着两位大学模样的男孩,像是附近高校的学子,他们的桌上只有几小碟炸物和卤味。 其中,一位男孩戴着细框眼镜,像是老到沉稳的师哥;另一位男孩则是休闲打扮,领口上沾着油污,像是师弟。显然,这位师弟的心情不太好。 师哥缓缓开口道:“我刚从良乡回中关村,就听说你和导师吵架的事情。其实段老师根本不介意你擅自改了论文选题,他只是生气你最近状态低迷。你别忘了,咱们市重点实验室刚认定下来,威斯康星大学数学团队马上要来谈合作,在这个节骨眼上,段老师多期待咱们拿出研究成果!” 而那位师弟模样的男孩则十分沮丧,他说道:“但段老师发短信骂了我,说我这样迟早得延毕,更不用提什么直博了,他还说我天天浑浑噩噩,还不如赶紧退学滚蛋。但师哥你知道的,最近我家里...” “我知道你家里遭遇变故,但你不能瞒着大家打零工!你还不如把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他,他巴不得能帮你一把呢。先吃饭吧,这茄子好吃的,不比咱二食堂的烧茄子差...哎,你怎么哭了?” 师弟深埋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师哥急忙扯起纸巾递过去,慌忙解释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别哭呀。” “是我自己不争气,让导师失望,也让你失望了。”师弟擦干泪水,拿着筷子扒了两口。 明天会更好 第72节 颜宁坐在邻桌,听着这对同门的聊天,他某些尘封多年的记忆被唤醒了。那似乎是很遥远的过去了,遥远得足以让一个家庭在时代的浪潮中翻云覆雨。 那好像还是21世纪初年,北京的城市建设正在飞速发展,但远不如现在发达,就连供孩子们解馋的零食也没现在这样琳琅满目。 很多小学生为了集齐水浒传108将的卡片,把一包包小浣熊干脆面吃到吐。对于他们来说,学校西门新开张的那家“好再来”米线店足够新鲜。 如果颜宁没记错的话,在他和袁良第一次品尝鸡汤米线的那天,袁良也曾痛哭过一回。 他记得,袁良的米线里卧着一个鸡蛋,而颜宁的这碗则没有。颜宁当时以为,这只是他和袁良选择了不同口味的缘故。 当时,袁良在咬了一口鸡蛋后霎时泪流满面,只不过袁良解释说他因为辜负了颜振凤的信任所以心生愧疚,怕这辈子都没办法报答姑姑。 那之后的两年里,袁良成了米线店的回头客,他也经常带颜宁来光顾。一来二去,他们和老板娘曼姨逐渐熟悉起来。 虽然颜宁早已忘记曼姨的容貌,但还记得她和蔼可亲的笑脸,当年的曼姨很受孩子们的爱戴。颜宁知道,在那个没有网吧可以留宿的年代,袁良一定在某些离家出走的夜晚里找过曼姨。 有一天,因为袁良不想参加颜振凤报名的奥数班补习,和颜振凤顶了几句嘴后跑出家门。 当年孩子们没有手机,见袁良一直没有回家,颜振凤担心坏了,急忙派颜宁找遍了足球场和体育馆。 直到十点多,袁良自己回来了。 在小区的路灯下,颜宁气喘吁吁地问袁良究竟去了哪里。 “我去曼姨那里吃了些东西。姑姑在家吗?我去向她道歉。”袁良低着头说。 颜宁不知道当晚曼姨劝了袁良些什么,竟能让他今晚这么乖巧。 颜宁似乎能想象袁良走在街上的落寞身影,而那家深夜还营业的米线店就是夜色中的一束光。只是颜宁当时满心以为,袁良只是把曼姨当做了一位倾诉对象而已。 这个时候,颜宁的耳畔响起一声热情洋溢的招呼,只见老板端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小锅米线,那香浓的气味确实令人食欲大开,不知老板是不是因为他们的警察身份而特殊招待了一锅。 申博文已经饿得急不可待,只是颜宁望着那一根根圆润肥美的米线出了神。 颜宁记得,2009年秋天他曾经独自回到过魏公村,想回顾一下童年的记忆。然而那家店早就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装修精美的连锁店。颜宁在那里吃过一碗米线,发现再也没有儿时的味道了。 颜宁的视线模糊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想看得清楚些,但他的眼睛却像被蒙上一层荡漾的水痕似的,在瞳孔中化成一圈圈的涟漪。在那个湿漉漉的世界里,颜宁隐约看到了另一个他完全想不到的故事。 2001年底,北京。 颜宁和袁良走进这家温馨又整洁的店铺,并好奇地看着墙上五花八门的菜单。袁良拿着颜振凤新给的50块钱,说这顿饭由他来请。 当袁良来到前台,用余光瞄了一眼颜宁,似乎是想向曼姨传递什么消息: “这就是如今和我住在一起的男孩,他为人很好,你放心。” 曼姨温柔地笑了,笑容里有全天下最不计较得失的爱与光辉。 袁良的情绪有些波动,他的眼神湿漉漉的、鼻尖也红了,很想向前几步靠得更近一些。 这个时候,曼姨用手指轻轻抵住嘴唇,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结完账后,袁良沉浸在忧伤的情绪中,他紧紧地抱着头。 “怎么了?”颜宁问道。 “哦没事,我惹姑姑生气了,我很自责。”袁良哽咽道。 很快,曼姨戴着一次性手套将两碗热腾腾的米线端上了桌。 袁良用筷子扒拉着米线,竟然扒拉出藏在碗底的一枚鸡蛋。 那一刻,袁良的泪花溢出眼眶。 颜宁慌了神,急忙说道:“你别哭啊,你怎么了?” “没事。”袁良一口咬下鸡蛋,又把眼泪憋了回去。 在他心里,那记忆深处的味道即便相隔万水千山,也会穿越时光来唤醒他心底的温暖。 颜宁想到这里,一滴泪水缓缓划过了脸颊。 申博文看呆了,不知道颜宁想到了什么。 颜宁的心里有了一个他始终回避的想法:如果袁良的生母并不是王月娥。 ——如果袁良和“曼姨”才是亲生母子。 第87章 18、青山永埋忠骨,谁来慰藉英灵 2019年9月,山西大同。 九月的第一个周末如期而至。乔斯语离开家门,开车向郊区一路驶去。 很快,她途经了市四中门口。校门的守卫森严,却锁不住明朗的英语诵读声。一般来说,化学课程往往会被安排在下午,化学老师在下课后可能还会利用自习课批改周测试卷。 乔斯语开着车,却忍不住贪恋地向校门里多看了几眼。 可廖芸再也不会站在讲台上了。 想到这里,乔斯语迅速收回视线,并坚定地看向前方的路。 “凡事都别回头看”,这是她自从母亲撒手人寰后就懂的道理。一味沉浸在伤痛中,那是要把今后的日子都拉去给往事陪葬。 但是,父亲和母亲的身后事一直是乔斯语的一块心病: 父亲乔占伟自1995年因公牺牲之后,便长眠在烈士陵园供人吊唁,迄今已有二十四年。而母亲廖芸作为烈士遗孀离开四中教学岗位后长病不起,在2009年乔斯语满18岁成人那年病逝了,迄今正是十年整。 这十年间的变化很大。 比如,早在2009年她为廖芸办理后事时,就曾动过将父母二人“合葬安置”的念头。只是民政局搬出了《烈士安葬办法》的规定,说什么“烈士在陵园安葬后原则上不予迁葬”。可对于烈士陵园定期组织的事迹整理和陈列展示等工作,他们倒希望乔斯语多多理解配合。 当然,乔斯语是很理解配合的。从那以后,她每年夏天去烈士陵园为乔占伟祭扫、每年秋天去公墓为廖芸献花。 在她曾筹划着为父亲迁葬的时候,她见过很多人间冷暖:比如,有烈士在距离故乡上千公里远的地方牺牲,这么遥远的旅途成为他的家属常来祭扫的障碍;比如,有年迈的烈士遗孀全身伤病,就连下楼的台阶都成了大难关,但她仍然心心念念想着临死前再去看望丈夫的陵墓一眼。 在这些人情冷暖面前,乔斯语觉得自己的家事也算不了什么了:无非是父母不能合葬在一起,需要乔斯语每年为双亲各自祭扫一次。但是,父母一生都在公安和教师岗位上兢兢业业,想必他们的在天之灵也能谅解乔斯语的无奈。或许,只要她这个女儿能常怀思念就好。 车辆已驶进郊区,导航语音响了起来,提示她距离终点只剩下3.4公里。 乔斯语的车后座上摆放着一束白菊,它的花瓣沾着清澈的露珠,似乎诉尽世间的爱恨离别。 又到了每年开学的季节,这也是乔斯语要去看望母亲的时节了。母亲离开了十年,不知道她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不好。 这时,乔斯语的思绪被一阵电话铃声惊扰,她看到来电人正是颜宁。 前段时间,乔斯语调查的成果越来越多:除了石赟在1998年转入银川实验一小的转学申请外,乔斯语还在前进街找到了石赟的退学申请。此外,还有石赟就读的学校各年级的活动留影,既有各班级在教室里组织的迎接元旦才艺表演、也有第26届亚特兰大奥运会时孩子们为乒乓球冠军绘制的美术墙。 搜查这些照片并不容易,其中一部分得益于学校近年来的数字化管理、另一部分得益于校友们的捐赠,一张张照片承载着那批80后孩子们读书时的回忆。 三天前,乔斯语正式拿着调取证据通知书与少年宫对接,终于将那张“1996年迎国庆少年儿童朗诵比赛”的合影原件取到了手。在警方追寻石赟下落的二十年里,这是最接近他案发时的一张重要影像。 当晚,乔斯语把这些照片都传真给了颜宁。 然而,颜宁却迟迟没有找过她,直到现在。 此刻,乔斯语距离终点的导航只剩下最后3公里。 颜宁在电话中问道:“你在忙吗?” 乔斯语含糊其词地说:“嗯,办些私事。” “什么私事?” 乔斯语犹豫了片刻后说道:“昨天是我母亲的忌日,但我今天才请的下假,现在已经快到公墓了。” 颜宁沉默了片刻,语气非常温和地说:“知道了,那你踏实祭拜。” 乔斯语挂断电话后却有些不安。因为如果没有重要的事,颜宁是不会给她打电话的。 想到这里,她把车停在路边,给颜宁发了条短信询问情况。 但颜宁的回复也很干脆,他让乔斯语先扫墓祭拜,说“这才是大事”。至于其它的小事,等她回到市区里再说。 当乔斯语回到市区时已是晚上快七点了。 秋天的夜幕降临得越来越早,乔斯语看着繁华的城市街道,将车停在一家火锅店门口。 乔斯语翻看完菜单后说道:“要菌汤锅底,青笋、鲜豆腐、甜玉米、鲜香菇和手切鲜羊肉都要全份,此外加一份鱼面,烤羊肉炒得久一些,再加一份牛肉蹄筋。” 女服务员笑眯眯地问:“小姐,您是几人用餐呢?” “一个。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没有,只是您一人用餐,餐量可能会...” “放心吧,我吃得完。”乔斯语笑着说。 乔斯语喝完两杯热水,身体暖和了不少。 这时,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乔斯语才意识到她把给颜宁回电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乔斯语连忙道歉,但颜宁并没有生气。 “你在做什么呢?”颜宁问。 “刚到市区,吃口东西。” “在家里吃?” “一家火锅店,离家不远。”乔斯语说完,补充道:“白天给我打电话,是因为有重要发现吗?” “嗯,我收到了你传真的照片,想向你确认一些事情。” 两天前。 早在9月1日,颜宁曾在北京收到了一批乔斯语发来的照片。 乔斯语并没有为这些照片单独标注,只是说它们都是石赟曾在大同就读的小学的老照片,其中有关于石赟的资料、也有当年四五年级学生参与学校活动的合影。 其中,颜宁看到了有石赟当年数学老师的口述整理,也看到了孩子们拉小提琴的文艺表演,还看到了一张90年代少儿朗诵比赛的照片,只见八位戴着红领巾的孩子们手捧证书,享受着颁奖时刻。 这些孩子们十来岁大,参加的应该是中年级组别。颜宁的视线从左起第一位女孩逐次扫过,直到看见第六个男孩时,他的视线久久定格了。 颜宁似乎不太相信,又将照片拿得远了些。 寂静的午后,颜宁独自对着照片看了足足十分钟。直到最后,他无法回避脑海里那个强烈的念头——这个少年明明就是袁良。 颜宁试着站起身,却发现左脚早已麻痹,他没有站稳,连人带椅地翻倒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颜宁的腿部被椅子砸出了大片瘀青,但他却喃喃自语道: “不对,乔斯语一定是搞错了,她是不是把照片的分类搞反了?这张照片不应该出现在石赟个人的文件夹里,它只是石赟所在小学的一张大合影。是的,袁良只是曾参加过一场朗诵比赛而已。” 明天会更好 第73节 平静的午后,颜宁试着站起身,腿部传来了阵阵痛感。 他再次拿起照片,一遍遍重复念叨着:“是的,一定是乔斯语搞错了,这张照片里根本没有石赟...” 但是,颜宁自己很清楚:这张照片是1996年国庆节拍摄的,但当年5月份王月娥就被确诊为乳腺癌,随后病情急剧恶化,在同年10月21日向北京邮寄出最后一封信不久就病逝了。1996年的国庆正是王月娥与病魔苦苦抗争的时候,袁良应该在兰州,而不是在大同。 很快,颜宁喃喃自语道:“嗯...或许是袁良曾经来借读过一学期?也或许只是作为外省优异学生代表来参加比赛。是的,事情还有很多可能性的。对,一定是这样。” 9月3日清晨,颜宁乘坐高铁前往了大同市。 在当地公安机关的协助下,颜宁来到了位于迎宾街的市电视台,这座有着三十年历史的建筑已在日新月异的发展中饱经沧桑。 在20世纪90年代末,电视栏目的种类远没有现在多,可能一档《动画城》或《大风车》就足以供全国小朋友们翻来覆去看很多遍。 那个年代还没有计算机和互联网可以消磨时光,很多观众会购入录像机,把电视台的节目翻录下来后反复观赏。因此,那场少儿朗诵比赛很可能被用作本地电视节目的录播素材,并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循环播放过。 颜宁面对着如今的台领导,提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没底的要求:即追溯出当年参加这场决赛的孩子们的个人信息。 “警察同志,您指的是姓名和学校吗?那您该去少年宫问问,他们保存的资料肯定比电视台完整。” 颜宁解释道:“据我所知,节目组会为每个孩子单独录制一段自我介绍,像央视《大风车》那样,我需要这段自我介绍的原始录像带。” “明白了。但时间过去得太久,可能不太好查。” “我知道要等上几天,但我愿意等。”颜宁诚恳地说。 2019年9月,山西大同。 在乔斯语和颜宁的通话间,服务员已为乔斯语架好了锅、点起了火,乔斯语顿时闻到了菌汤锅底的鲜美气味。 山西本地的服务员端上一盘手切鲜羊肉,热情地说道:“您慢用。” 电话那头,颜宁笑道:“哟,吃羊肉呢?小酒也喝上了。” 乔斯语边吃边说:“我们山西的右玉羊肉肥瘦相间、肉质紧凑,颜警官要来尝尝吗?” “好呀,我真馋了。” “你倒不见外。不过再馋也没辙,你在北京又吃不到。” “谁跟你说我在北京的?” 乔斯语一愣:“什么?” 这时,颜宁说道:“你现在看看窗外。” 在火锅的腾腾热气中,乔斯语急忙看向落地窗外,才发现霓虹灯已交织成斑斓的光影。 只见车水马龙的街景中,一个戴耳机的陌生男人正站在街边,向乔斯语招手。 乔斯语与颜宁四目相对,问道:“是你吗?” “是我。”颜宁咧着嘴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 夜晚八点,市民们正欢度周末的夜生活。 服务员抱来了半打云冈啤酒,让他们慢用。 这是颜宁和乔斯语的第一次见面,带着一丝异地相隔的陌生、也带着一丝并肩作战的熟悉。 颜宁率先说道:“我不是故意瞒你要来大同的行程,真的是临时决定。算了,我先自罚一杯。” 随后,颜宁又聊起他是如何定位到这家火锅店的。他说,他自从得知乔斯语要为廖芸祭扫后,就决定在乔斯语家附近转转。颜宁看过导航,得知她家附近三四公里有5家火锅专营店。 颜宁介绍道:“今天是周末,想必有很多人排队取号,我给几家火锅店打过电话,其中两家在用餐高峰期都需要等翻台;通话过程中,我听到你的背景里有清晰的车流声,所以又排除了商场高层的那一家;这就只剩下二选一了,我就借助了出租车师傅的力量,询问本地人更愿意去哪一家。” 乔斯语听懵了:“但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位置?” “你曾经在家里给我发过传真呀,你忘了?传真号可以定位街道范围的。” 颜宁说完,又补充道:“不过你别担心,我也只知道大概的街道范围。” 乔斯语终于举起了酒杯:“第一次见面,幸会。” “幸会。”颜宁说。 两个人碰杯的瞬间,玻璃杯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第88章 19、毕生追随信条,顷刻轰然崩塌 夜幕挂着闪烁的星辰。 深夜,代驾司机将乔斯语的车停到了帅府小区南侧,随后离开了。 颜宁跟随乔斯语走下车,他抬头望去,只见古老神圣的华严寺在夜色中巍然屹立,历经千年风霜而不改壮观。 初秋的夜晚凉风送爽,乔斯语不禁抱紧了手臂。 “冷吗?”颜宁关切地问。 乔斯语立刻松开了手臂,倔强地答道:“不冷。” 两个人在华严寺外散步了很久,乔斯语也得知了颜宁来大同的原因。 “可是,如果你只是为了调录影带,何必专程从北京赶来一趟?跟我说一声就行了。”乔斯语不解地问。 颜宁尴尬地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她。 乔斯语打量着他,说道:“从1号你拿到那些照片开始,整个人的状态就不太对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 颜宁小心翼翼地问:“你在整理照片的过程中,会不会把一些分类搞错了?” 乔斯语一愣:“什么意思?” “比如你把一些无关案情的人员当作了石赟,并将照片塞进了他的分类里。” “你是在质疑我的细心程度吗?” 颜宁急忙否认道:“完全不是。如果你没有搞错的话,那有没有可能是少年宫搞错了?” 乔斯语急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深夜,又一阵秋风吹来,颜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缓缓开口道: “我不瞒你,其实我认识那一张朗诵比赛合影里的一位男孩,他是1988年出生的,合影时只有8岁,但照片上的他明显远不只是8岁男孩发育的程度。所以我想,会不会这场比赛根本不是在1996年秋天举办的,而是在94年或者95年...” 乔斯语打断了他,问道:“你是说哪个男孩?” “就是合影里个子最高的那一个。” 夜色中,乔斯语字正腔圆地说:“他就是石赟。” 颜宁的喉咙里仿佛涌起一阵翻江倒海的气流,他的胃部开始阵阵抽搐,终于忍不住剧烈地干呕了起来。 乔斯语急忙给颜宁递过去一瓶水,却被颜宁一把推开了。 颜宁仍然不愿意面对现实,他绞尽脑汁在思考别的解释: “1996年...对了,对了,那是全身像,照片拍得不清晰,他们可能只是相貌相似而已,都过去二十年了,谁能记得那么清楚...” 这时,乔斯语忍无可忍地喊道: “你不要自欺欺人了好不好!” 夜色中久久回荡着她的呐喊,也彻底打断了颜宁的侥幸幻想。 乔斯语不解道:“你为什么不愿承认他就是石赟呢?哪有警察为犯罪嫌疑人找借口的?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明天一早我就陪你去少年宫,我陪你查,查到你相信为止!” 颜宁没有力气闹了,他连日来苦苦构筑的那座自我欺骗的港湾已彻底溃不成军。 初秋的晚风回荡在古老的寺庙旁,阵阵凉意让颜宁清醒了不少。 颜宁靠在花坛前,深深地埋着头,问道:“既然少年宫有存档,1997年警方为什么没发现他的肖像?” 乔斯语也是在协查期间才了解到少年宫的发展沿革。早在2010年前后,少年宫的档案馆要扩建,曾面向全社会征集八九十年代的老照片。有很多热心人士提供的是污垢严重的旧胶卷,少年宫还需要机器修复后再进行2k数字化。在此基础上,一代代管理人员重新整理胶卷底片和文字档案后才恢复了昔日的原貌。 乔斯语介绍道,这张朗诵比赛的合影是由一位如今在省传媒学院任教的老师捐赠的,这位老师也是八位参赛孩子的其中之一。但由于这是面向全市的比赛,这位老师和石赟不在同一所小学就读,所以捐赠者并不认识石赟。 后来,少年宫档案馆的新一代管理者上任了,工作人员根本不知道20世纪90年代的这起案情,他们在登记时也没向公安机关报备石赟的姓名。 颜宁默默地听完这一切,他无力地垂下头,耳畔只剩下哀泣的晚风。 次日清晨,雨水开始绵延不绝地降落,整座城市陷入冷寂中。 秋雨仿佛要掀开寒潮的帷幕。人们知道,等这场雨一过,天气就要一天天转凉了。 颜宁站在酒店房间的窗前,他根本没有力气再去安排今天的行程。其实按照原计划,他上午原本准备去趟前进街小学的。但经过昨夜和乔斯语的对话,这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 早晨八点多,乔斯语就来敲门了,她提着沉甸甸的保温桶,手里的雨伞还滴着新鲜的水珠。 “我猜到你没心思出门吃早饭,所以带了压豆面来,你趁热尝尝山西味道。” 乔斯语熟练地取出汤面和餐具,想必这些年早已习惯了独自生活。 颜宁本来没什么胃口,但一想到乔斯语冒着清晨的雨去排队,他还是动起了筷子。 “味道是不错,你专程买的?” “反正自己也要吃早饭,就顺手从柳港园捎带了一份。” 但是,颜宁发现那些保温食盒和餐具分明不是快餐店的配置。颜宁看在眼里,拿勺子舀汤的频率快了很多。 早饭后,颜宁把窗户打开一条小缝,雨水顿时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扑面而来。 两个人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站在窗前沉默了许久。 乔斯语问道:“昨晚你到底怎么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说到底,这是一件与案情无关的私事:既是童年的一段回忆、又是独属青春期的兄弟情谊。但是对于从7岁起就成为孤儿的颜宁来说,“情感”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也是他一生不可奢求的温暖。 此时,颜宁轻轻地笑了:“如果你想听的话,故事很长。” 午后,这场雨的势头仍然没有停歇的意思,云层反而更加浓重了。 这个故事聊了快五个小时后,乔斯语总算大致明白了颜宁与袁良二十年来的纠葛。 阴沉的天空下,乔斯语的手机接二连三的来电,却都被她挂断了。 “是局里有任务吧?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颜宁说道。 “不是的,你别愧疚,我今天特意请了假。” 乔斯语解释道,这个月的月底是每年一度的烈士纪念日,而陵园每逢9月都要组织追思缅怀的纪念活动。今年,陵园特意准备策划一场“扫黑除恶”的专题展览,想通过乔斯语了解一些乔占伟当年的事迹,而策展方特意和她约了今天下午碰面。 明天会更好 第74节 颜宁问道:“二十多年了,你每年都会去看望他吗?” “是的,不仅每年的清明节和祭日会去,其它时段也偶尔会找他聊聊天呢。虽然我从小就习惯了自己做主,但遇到一些事关选择的问题还是会幻想爸爸妈妈能提出一些建议。即便他们不能开口说话了,但在陵园里待一会儿,我也总能豁然开朗。” 颜宁和乔斯语有着相似的经历,但颜振农不是烈士,也没有专门供人追思缅怀的场所。颜宁除了每年清明节的祭扫之外,并不经常去看望他们。 颜宁默默地说:“但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也面临着很多次需要爸爸妈妈帮助的时候。每当那种时候,我就会去他们生前居住的房子看看,那里还保持着我7岁之前的布置。我或许在沙发上坐着、也或许会眺望窗外,一整天很快就过去了。” 窗外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雷声,像是发轫于远方的天际,却又穿透云层而来。滚滚雷鸣带着力拔千斤的架势,似乎准备把世间的温暖杀得片甲不留。 就在雷声的余威中,乔斯语收敛起了笑容。 “袁良母亲的忌日是哪天?那个叫王月娥的女人。” 颜宁脱口而出道:“12月29日,1996年12月29日。” 乔斯语又问道:“那在你的记忆里,他去看望过那个女人吗?” “那是有的,小学时他还旷课去给王月娥烧纸呢。” 颜宁记得很清楚。袁良曾因旷课被喊了家长,就是因为曾跑到一个路口烧纸钱。经过这件事之后,颜振凤不仅对袁良的身份更信任了,还总是因没考虑到袁良的孝心而自责,所以不久后就为王月娥建了一座碑,方便两个男孩同去扫墓。 “那么在你们分开之后呢?”乔斯语又问道:“他除了跟随你和姑姑去陵园之外,他有哪怕一次去看望过王月娥吗?从他定居北京到升入初中、从他高考录取到顺利毕业...退一步说,就算是每年只论祭日这一天,他有没有专程到陵园向王月娥的牌位寄托哀思?” 雨水在颜宁的眼前连成了纱幕,还泛着模糊不清的雾气。 在颜宁的印象中,袁良曾在每年12月29日前后大张旗鼓地请假,好像生怕颜振凤不知道他要去陵园祭拜似的。久而久之,“袁良年年去陵园”就成了颜宁记忆中的惯性。可是,颜宁却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袁良在墓碑前饱含情思。 颜宁如今回忆起这些细节,只觉得心脏被揪得更紧了。 乔斯语认为,如果颜宁还是无法接受现实,不妨回北京后去陵园看看。 “尤其是他在你2009年高考完搬出家之后,是不是还能坚持每年在王月娥的祭日去陵园。这些年各地陵园都引进了数字化技术管理,市民进出都需要登记,这个情况很好查询。” 乔斯语说完后就离开了,只剩下颜宁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雨。 一个念头在颜宁的脑海中愈发强烈,那是他甚至都不必再去确认的事实: ——从袁良搬出去独居后至今,这十年间清明节或中元节、十年间的12月29日、十年间的每个365天,袁良再也没去陵园看望过王月娥,一次都没有。 第89章 20、清晨岩石凿刻,午夜扑灭烈火 随着天色渐暗,窗外的云层更显浓重了,夜幕在颜宁漫长的回忆中悄然而至。 颜宁这一天什么都没做,可时间像流水似的逝去了,唯有这场雨从早到晚淅淅沥沥地绵延个不停。 颜宁看着窗外,这个城市已经华灯初上,颜宁很想出去透透气。要么是华严寺、要么是闹市区,再或者是去广场数数这座陌生城市的车流。总之,不能再独自沉沦下去,人的精神状态和自然界的日升月落息息相关。 他沉沦过,所以知道意志的可贵。 颜宁准备去开灯,这个时候,手机在夜色中闪动着刺眼的光芒。 颜宁迅速接通了电话:“喂博文,什么事情?” “颜哥,指挥中心二十分钟前接到了市民报警,报警人在万寿路附近,说连日来遭到一位陌生男子的尾随,身心不堪其扰,请求警方协助。” “这种事联系辖区派出所,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你知道我不在北京。” “我知道,但这次情况有些特殊。”申博文顿了顿,补充道:“报警人是吴霜。” 第二天清早,颜宁来不及向乔斯语当面告别,他乘坐最早一班d1104动车回到了北京。 当颜宁赶回局里时还不到十一点半,当时申博文已经复制好了笔录。 申博文介绍道:“昨晚吴霜来了一趟局里,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复杂一些。” 午后充沛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颜宁拉开椅子,仔细了解起吴霜自述的“遭遇”。 四十天前。 7月22日,北京。 这一天的日期,吴霜记得很牢,这是她继2014年雨夜后阔别五年再次见到颜宁的日子。 见面地点是北三院的骨科病房外。当时吴霜戴着墨镜,亲眼看见颜宁提着保温桶走进了4号病房。吴霜曾翻过盥洗室的垃圾桶,根据里面的渣滓判断,颜宁保温桶里装的不外乎是山药炖鸡汤之类的滋补药膳。 吴霜悄悄溜到4号病房外,她透过观察窗,看到颜宁和病床上的袁良聊得火热。吴霜听不清他们在聊什么,但两兄弟毕竟多年未见,想必颜宁有很多话要向袁良倾诉。吴霜只是没想到,颜宁竟能对这份友情珍视这么多年。 吴霜就这么看着观察窗,可病床上的袁良却突然转过头,和自己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吴霜大惊失色,急忙跑到电梯旁的拐角后面。 几秒钟后,吴霜听见4号病房的门被打开了,她还听见颜宁说道:“真的没有人,你是不是看错了?” 等到颜宁把病房门关上后,吴霜才探出头来。 这时,一位女护士正好经过电梯旁,问道:“您是?” 吴霜调整着墨镜,友善地说:“我来探望5号病房的家属,17床的。” 吴霜话音刚落,5号病房中立刻冲出来一个男人,对吴霜喊道:“等了半天,原来您在跟护士讨论病情呢!小伟说让您赶快进去!” 听到这里,余欣欣得知吴霜确实是患者家属,语气也轻松了不少: “哦,是那位肱骨近端骨折的患者吧?是穆伟的家属?患者术后锻炼不太积极,你们千万要叮嘱他配合医院康复预后。” “好的,谢谢护士费心。”吴霜笑着说。 吴霜见余欣欣走远了,她和穆军对视了一眼,并肩走进了5号病房。 一进病房里,吴霜就收敛起笑容,她摘下墨镜靠在墙边。 反倒是穆军关切地直奔向17床,那里正躺着他被固定了石膏的弟弟穆伟。 吴霜的语气冷若冰霜,和与护士对话的状态判若两人: “我说穆军,这都多少天了,你怎么还没动手?我帮你把受工伤的弟弟安排进这家医院、又为你拿到随时出入的陪护证,我出钱雇佣不是为了让你当护工的。” 穆军焦虑地解释道:“您也看到了,医院这种地方实在很难找到合适的时机,最近总有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人去4号病房探望。” 吴霜知道他指的男人正是颜宁,但颜宁也不会24小时寸步不离。 “可是他离开医院的时间里,目标总要拄拐去洗手间、总要下床做康复训练,晚上也要独自睡觉,这些不都是时机吗?” “魏总,您说的都是二十年前医院的配置吧?现在病房的公共区域早就被监控全覆盖了,虽然晚上夜深人静,但更容易被发现呀!前天晚上我就准备行动,但刚离开5号病房没一分钟呢,姓余的那个护士就来盘问我为什么瞎转悠,我解释了半天才勉强脱身。” 吴霜一愣,她对住院的概念确实还停留在1999年的银川。那年她被林伊娜等女警送到医院看护,因为条件简陋且资源不足,吴霜偶尔偷溜到停车场与迟斌隔着栅栏聊天都不太容易被发现。 想到这里,吴霜又记起来她刚才与袁良四目相对的瞬间。 吴霜心有余悸道:“他好像发现我了。” 穆军急忙问:“在哪里?” “就在病房门口,我们正好对视上。算了,这事急不得,还是要安全第一,你再等等吧。” 穆军感激地说:“谢谢您的理解。” “当然,这段时间你也别闲着,还是要想想其它办法,比如和他成为朋友、获取他的信任等等,反正一定要找到可乘之机。”吴霜说道。 然而,还没等到穆军和袁良熟悉起来,吴霜在一天后突然收到了穆军的消息: “糟糕,他失踪了。” 吴霜收到信息后,气急败坏地冲向医院斜对面的一辆宝马车中,劈头盖脸训斥道:“什么叫失踪了?” “就是不见了,他在医院里不见了。” 穆军非常沮丧。这天中午,4号病房门口来了一批四川口音的患者家属来布置病房,穆军这才发现袁良的床位早已空空荡荡。 吴霜问道:“那你去找值班护士打听了吗?” “没敢直接打听,就是打热水的时候和四川的患者家属聊家常,他们也是刚得知被挪腾出来了一间病房。” 穆军说完后,又补充道:“对了,那个男人下午也来了。” “哪个男人?” “就是总去4号病房探望的那个男人,他上回带的是山药炖鸡汤、再前一回是糖醋排骨,我翻遍了垃圾桶,没发现其它可疑物品。只是他似乎也不知道目标出院,他还在走廊和那位姓余的护士聊了好久。” 吴霜听完后,警惕地看向路对面的医院大楼。 颜宁22号来看望了袁良,23号下午又来了,可偏偏袁良就趁这两天之间的空隙办理了出院手续。难道,袁良就是为了躲避颜宁才出院的吗? 车内久久回荡着压抑的气息。 “魏总,我说句不中听的话,7月13号那天没能在紫竹院路口把目标彻底解决掉,实在是太可惜了。”穆军说道。 “现在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我不知道可惜吗!” 吴霜咬牙切齿的,又冷冰冰地说道:“骆义那个人,实在是不中用。” 听到这里,穆军急忙为他的同伙打圆场: “不过,那本来就是个闹市路口,执行起来的难度非常大。好在骆义没有开车撞到其他人,事态没有升级,这已经是万幸了...” 吴霜冷哼了一声道:“穆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骆义打的什么算盘。月初你们在粮官峪村选空宅子,你负责挑地方、他负责布置,你俩明里暗里打掩护,到底吞了我多少钱?需要我把录音放给你听吗?” 穆军心中一惊:“您怎么知道?” 吴霜笑了,说道:“其实,我对你们多捞油水这事没有兴趣。但有一条铁律,就是忠心,不然我一定会让骆义知道乱说话的下场远比在牢里痛苦百倍。” 穆军冷汗涔涔道:“忠心,我们肯定是忠心的。骆义被拘留之后,不是已经把所有刑事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了吗?一点儿都不会脏了您的名誉。” 然而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吴霜的日子过得并不平坦。 袁良从医院离开之后,就像是在人间蒸发了一样。吴霜豢养的这群人面对偌大的都市,竟然找不出他一点踪迹。 最初,吴霜由于知道袁良近年来的活动范围和生活地点,所以她特意在地图上标出红色的记号,提供给她手下的六个人: 首先,位于西三环北路的一栋写字楼里有家游戏公司,这是袁良车祸前对接的甲方所在地。虽然袁良深居简出,但他毕竟签了合同,该交付的软件还是得按期限完成,说不定真能见到他汇报的身影; 其次,是中关村地铁站外的一栋大厦八层,那里有袁良和付智磊合开了多年的“思嘉电子科技公司”。然而袁良几乎不常露面,自2014年起曾宣称准备注销这家公司。但现在的吴霜怀疑袁良在撒谎,他很可能在那里为石彩屏安排过一份工作; 还有,从知春路地铁站向西北方向走一公里处有栋商住楼,是袁良在今年7月前居住的地方,吴霜知道如何绕路能绕开大楼监控。虽然袁良自称已经伴搬走,但运输那些电脑设备并非一日之功,说不定他仍会隐藏在0804室的大门背后; 最后,还有一家海淀黄庄地铁站西北口外的老商场,这是袁良习惯购物的地方。商场附近人流量比较密集,也是一个有树木为掩护的理想场所。袁良曾和吴霜在附近发生过争执,如果他未来还要约见什么人,说不定仍然会选择这里。 吴霜把该交待的都交待完毕后,六个人顶着炎炎烈日,分散到海淀区的各个角落。 现在正是北京每年最暑热难耐的一个月,吴霜在家中也心神不宁。她的孕期已经三个多月,早孕反应让她呕吐头晕得厉害。 自从她离开福建返回北京后,吴霜已经和金魁一个多月没见面了,金魁说他要留在龙岩协助进行事故调查。 明天会更好 第75节 可最近每当吴霜与金魁提起婚期的议程,金魁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说到底,这个孩子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自从5月份魏诚惨烈离世以后,滕富丽至今还没走出悲伤,而魏诚留下的舞美工作室那一大家子人都等着吴霜去挑大梁。 假如警方一直调查不出事故原因也罢,哪怕调查出“操作失误”的仅仅是某个舞美队的工作人员也好。 吴霜最怕的,就是警方调查出来的正是“屠广志”。 一旦警方逮捕到他,难免会抽丝剥茧牵出他的真实身份,那么大众都将知道吴霜的生父杀死了吴霜的养父,而且是用这种“挫骨扬灰”的方式,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到那个时候,滕富丽会怎么看她?未婚夫金魁会怎么看她? 想到这里,吴霜的胃里又泛起阵阵酸楚,很快干呕了起来。 如果没有吴文雄被警方追缉的突发事件,吴霜就能在回京操持完魏诚的后事再回到龙岩,而不必在孕期十几周时来回折腾。只要她能留在福建,就有办法在分娩前和金魁把婚期磨下来。 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虽说吴霜的衣食住行都有专人照顾,但金魁的问候却在一天天减少,更不用提遥遥无期的婚事了。 吴霜一想到金魁日渐冷淡的态度,就紧紧攥起了手指,她害怕金魁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在吴霜逐渐焦虑的这段时间,她每天都会晒太阳。 笼罩在七月的阳光下,窗外的城市也充盈着如火如荼的活力,但吴霜的心却丝毫捂不热。她越是对这桩婚事焦灼,就越陷入对吴文雄的仇恨之中。 在吴霜的世界观里,“如果不是自己的帮手,那么就是自己的敌人”。 所以在和袁良反目成仇之后,她对袁良的怨恨也直线飙升:这里一方面是吴霜认可了袁良有足够的威胁,另一方面则承载着吴霜自认为遭遇袁良背叛后的怒气。 于是,整个7月就这样悄然逝去了,那六个愚蠢的人分别蹲守在不同区域,却依然没有掌握到任何袁良的蛛丝马迹:家里没有、工作室没有、甲方公司没有,但这个大活人总要有地方跻身吧?只要跻身,就总要和外界取得联系。 这时,吴霜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难道袁良在北京有一套住处,却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 第90章 21、十年第一场泪,蚕食故乡热土 8月4日午夜,北京。 “3号上午,我们派出所值班民警接到移动公司报警,称北沙河边一座60多米高基站的电缆线被盗。民警在此提示您,不法分子可能会通过伪装等手段从事危害国家公共财产的行为。如遇到可疑情况,请及时与公安机关联系。” 本地电视台新闻中,那位叫蔡子昂的镇派出所民警正面对镜头宣讲,他的身后则是被盗的基站铁塔。 深夜,袁良蹑手蹑脚地从客厅走向卧室。 月光透进窗帘缝隙,只见吴文雄蜷缩在床一隅睡着了,他的呼吸不太平稳,可能是多年来东躲西藏导致睡眠问题。 袁良轻轻地关上了卧室的门。 一天前,袁良顺利等到吴文雄抵达他位于西五环外的住所。 回顾惊心动魄的三个月前,吴文雄通过无须实名认证的网约车从福建辗转逃到了江西。但袁良很清楚,警方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多,他们已经把追缉范围扩展到整个福建省,恐怕不久后江西这些邻省的高速出入口也会成为重点盘查的地方。 那个时候,袁良曾告诉吴文雄:“赶快回京,离福建越远越好。” 当时,袁良还住在知春路地铁站附近那间隐秘的0804室内,他每天都惴惴不安,只盼时光能尽快流逝。他想,只要坚持下去,就总会有希望的。 然而,袁良还没等到风声的消减,就先等到吴霜那一声兴师问罪的耳光。吴霜终于知道了袁良一直在帮那两个大人牵线见面,吴霜似乎感受到了莫大的背叛。这些年来,吴霜始终以为这个家早被时代的洪流隔断了血脉的联系,或者说这是她最期待的局面。 但是,形影不离的吴文雄和石彩屏却一直隐匿在茫茫人海中,时时刻刻以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甩不掉的形式提醒着她:“我们是一家人。” 从那一天起,虽然袁良没有把吴霜的“杀心”告诉吴文雄,但他开始一遍遍提醒吴文雄道:“近期千万不要回北京,千万千万!” 当时吴文雄远在千里之外,但仍然止不住对吴霜的惦念。 吴文雄曾发信息问袁良:“花还好吗?” 袁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足足握着手机思考了半个小时。 “花...她很好。”袁良答道。 这朵被家人关爱的“花”当然过得很好。 就在那次争吵过后没几天,吴霜怀着身孕找到袁良求和,并希望袁良能帮她除掉吴文雄。至此,袁良的心彻底死了。 他发现,或许吴霜根本就没有明白过这个“家”对袁良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在他对吴霜做出决绝的告别后,也一直没有告诉吴霜这个答案。 ——这些年来袁良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这个家有朝一日还能重聚在阳光下。 然而,正如吴霜低估了袁良的情义,袁良也低估了吴霜的恨。 直到7月13日事故后,当袁良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了。听那位姓余的小护士说,警方已控制住了肇事司机骆义,而袁良的腿也只是轻度移位的闭合性骨折。 “如果接下来几天没有持续性发热,预计两三周就能出院咯。”余欣欣安慰道。 “随便吧。”袁良将身子翻了过去。 他知道,或许真出院了反倒不如在医院里安全。 在术后的最初几天里,除了有警方来询问事故经过外,也只有主治医师在人们的前呼后拥中来看望过一回。此外,袁良大部分时间都平躺在病床上,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后来,袁良迫不及待地拿回了钱包和手机,并迅速编造了一条谎言: “这几天我因为热伤风来医院输液,所以没有及时联系,你们不要担心。” 当时,身在南方的吴文雄很快回复了他信息。但是石彩屏的对话框却迟迟没有动静,袁良也不知道她收到了没有。 就这么等了很久,袁良一直没有收到石彩屏的回音,他日渐焦虑。 按理说事发当天,石彩屏和袁良应该是先后乘坐同一厢电梯离开大厦的,间隔时间不会很久。照这个前后脚的速度,说不定石彩屏曾亲眼目睹了袁良车祸的全过程。 “但是她什么没有动静呢?”袁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恰好余欣欣走进病房,关切地问道:“怎么又翻身?是哪里不舒服吗?” 袁良赶忙把手机藏到了枕头下面。 大概三天之后,袁良就发现了病房外的那一双眼睛。 最初,袁良只以为他是个找错病房的患者家属,但直到这位陌生男子深夜闯进袁良的病房后,他才意识到危险的降临。 那晚,幸亏余欣欣配药回来并将那位陌生男人呵斥走了。 袁良急忙向她问道:“那人是谁?” “患者家属,来陪护的。”余欣欣说。 “真的是患者家属吗?” 余欣欣一愣:“这有什么真的假的?患者是真患者,早年在湖北打工时骨折脱位造成了神经受压,由于耽误了治疗,如今周围神经损伤得很严重。家属也是真家属,人家是亲兄弟,不然也登记不了医院陪护。” “难道患者的伤不是最近的伤吗?他们是什么时候住院的?” “巧了,就在你住进来之后的第二天入院的。”余欣欣说完,调整好了输液袋的滴速。 在袁良得知这个紧急情况后,他度过了两天提心吊胆的日子。 他术后还没休息好,只能躺在病床上,可以说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但这种弱势局面没有维系太久,颜宁竟然来医院看望他了。听说颜宁的警校同学苏天明在昌平分局工作,近期在调查一起发生于温榆河的女性被害案,那时才得知死者曾在死亡当天傍晚献了800毫升血。 颜宁滔滔不绝地讲着,丝毫没注意到袁良的脸色早已一片煞白。 袁良强打着精神,问道:“那位...死者,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 “章燕霞。”颜宁说。 那天以后,袁良又在医院里躺了一周,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再也亮不起来的聊天对话框。 其实很多令警方苦思冥想的问题,袁良都知道答案:比如,章燕霞为什么会穿越几十公里跑到海淀血站献血;比如,她为什么执意要献血1000毫升。 然而,她留给袁良的全部都化为了那个橘子上的余温,在袁良被撞得高高飞起的瞬间形成一条抛物线,随后落到柏油路上,被车轮碾压得尸骨无存。 袁良必须要出院了。 接下来的几天,袁良渐渐习惯了窗外的窥视和颜宁的探望。 袁良在和护士对话时,会有意无意地放出一些蒙蔽他人的假信号,比如他扬言称“伤口疼得睡不着”,并指责医院是不是没查到骨折线错位,还吵着要再去拍个x光片看看。 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以为袁良还要再住院好长一段时间。 就这样,在颜宁7月22日来医院探望后的第二天,袁良神不知鬼不觉地办理了出院手续。 出院那天,他没有丝毫迟疑,直奔西五环外某国营纺织厂员工家属楼而去。 那是栋建于80年代的家属楼,由于曾经发生过下岗职工烧炭自杀的悲剧,很多昔日的住户为避霉头搬走了大半。 2016年,袁良曾用吴文雄在黑市拿到的一张身份证办理了租房合同,租期十年。 袁良特意观察过,房东是位已退休的独居老人,准备随女儿去国外带孩子。房东也没想到会有年轻人愿意长租这栋凶楼,所以没有细审他的身份信息,而是高高兴兴地交出了这套两居室的钥匙。 三年以来,袁良一直没有将这套住所的存在告诉过吴霜。 现在想来,这简直是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他也不知道从何时起有了瞒着吴霜的念头:或许是早在顾天宇被搞得精神失常之后,也或许是他见证了舒雅悲惨的下场。当袁良和吴霜反目成仇之后,他再细细回忆吴霜在这十几年来的行事手段,袁良隐约明白了一个道理:冰山是被热水捂不化的。如果热水满怀希望地浇灌上去,只会化为一缕雾气而消亡。 袁良抵达国营纺织厂家属楼后,先通过外卖软件一口气下了好几个订单。 这批订单数量极大,包含着蔬菜鱼肉和米面粮油。他现在尚且安全,但未来几天还是尽可能少暴露这个地址为好。随后,他还将收货地址填写到楼上两层的门牌号,他知道这个老小区的楼内楼外都没有安装监控。 做完这一切已经天黑了,袁良仰头靠在沙发上,这才意识到还没给腿部换药。 在袁良换药的过程中,他的一部实名手机错过了好几个昌平的座机来电,想必是公安局打过来的,要么是询问他是否愿意和肇事司机达成谅解、要么是向他通报处置意见。 袁良知道,所谓的处置也无非是扣分罚款甚至吊销执照之类的处罚,吴霜肯定早就和那位肇事司机达成了共识,这件事情最终只会以一桩普通的交通事故进行责任认定。 袁良用手撕开了包扎伤口的外层布料,又拿着镊子取下了内层敷料。他把75%的酒精涂在棉球上,让它们一点点渗进还没痊愈的伤口里。 映着窗外的月光,袁良咬着牙仔细清理着创口。周围表皮的大块剐蹭还未结成新痂,夏天的高温又让伤口有了感染迹象。有些新鲜的血珠透过创口涌出,将纱布渗得一片红。 袁良盯着那些血珠,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沾了一下。 他捂着心脏的位置,他知道此刻的身体里循环着她的血液,就像是世代繁衍生息的血脉,源源不断地延续在他的每一根血管里。 换着药时,袁良哭了。没记错的话,这是他十年来的第一场泪。 第91章 22、只要人还在世,世上就还有家 近年来,西五环成为备受开发商青睐的地方。它雄踞在长安街的延长线上,早些年是产业落后和交通不便的代名词,但渐渐世道变了,不知哪家集团的宣传文案开始旧事重提,搬出了那句“东富西贵”。如果想闷声赚大钱的人往往说到这里就打住了,可总有些激进的人还要加上后半句“南贫北贱”。如果有人提出质疑说西边都是山区、配套产业落后,那么开发商就会说:西边是旧时王公贵族住的地方,贵族嘛,宅子里奴仆成群、车马齐备,哪需要那么多公共基础建设?在这里投资置业,保准让你有贵族般的享受。 明天会更好 第76节 自从袁良出院后,他已经在西五环外的家属楼住了三四天了,目前情况尚且平静安稳。 但事态越是平静,袁良就越是知道吴霜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早在7月13日出事之前,袁良原本还有两个硬盘留在知春路的工作室里。所以他今早起床后就打开了监控app,远程观察着0804室外的风吹草动。 果然,在24号天黑时分,袁良看到两个陌生男人走近0804室门口。他们敲了几声门,发现没有响应后就打起了电话,不出意外就是打给吴霜。 第二天清早,袁良再次打开监控软件,只见那两个陌生男人依然徘徊在0804室门口,搞不好是一整夜没回去,袁良都有些钦佩他们的耐心了。 袁良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回知春路了。 他想了半天,在电话簿里找到了一个人的手机号码。 2014年,北京。 那年春末,付智磊和袁良早已通过思嘉电子科技公司赚了不少钱。但是,付智磊却突然提出了一个新的请求。 当时,付智磊就在中关村附近的大厦八层里双眼放光,向袁良描述自己的宏伟蓝图: “现在咱们赚的都是些几万块的小钱,要论赚大钱,还是我们公司的油水肥,搞好了一票就能赚四五百万。我是这么设想的,我们公司有独立开发的三个项目源代码,目前有几家竞争对手都惦记着这些代码,他们可是年营收额论十亿计算的大公司。如果我能下载这些代码再卖给他们,岂不是干一票就能飞黄腾达?” 袁良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盆冷水:“你想得倒美。你就是个普通员工,怎么搞到那些核心代码?” “所以我来向你求助。你听我说,我的级别是不够,但假如你能提高我的系统操作权限,不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获得那些核心代码了吗?” “你疯了?你是想让我帮你开通你们公司重要技术项目权限?” “袁良,你怎么这么迂腐?我都想好了,只要下载完这些代码,我就会申请辞职。这事真的很安全,公司他们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就算发现了,怀疑的也都是公司那群原本就有权限的主管们。查来查去,咱俩早就溜之大吉了,警察们哪里会管这么一笔糊涂账?” “你真是财迷心窍了。非法提取公司数据,这算作涉嫌侵犯著作权罪,三年起步。你这算盘里打的金额,足够七年封顶了。” “呵,最近学法律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种爱好。” 付智磊阴阳怪气地说完,正好看到袁良的桌上有一本《刑法》。 袁良急忙将《刑法》收走,继续说道:“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 “这么说,你不干?” “不干。”袁良说道。 在这次会面后,付智磊果然没再来找他。 当袁良再次听说付智磊的消息已经是两年后了。 当时,袁良在it论坛上听一群网友们讨论,称立水桥那家通信公司已经报警,说是公司内部出了内鬼,查出来其前员工付智磊私自开通公司多个重要技术项目权限,并下载了项目源代码倒卖牟利。 其中,一位网友还留言道: “我就是这个公司的,授意付某某并给他开设权限的人,就是我们公司的一位主管。” 那之后,袁良在偶尔的闲暇时关注过这个案件的后续进展。听说警方立案后没两个月,区检察院就批准逮捕了付智磊和那位高管。再之后,听说他们的获利金额不是四五百万,而是八百万。最后,他听说付智磊被判了五年。 就在今年的春节期间,袁良曾突然收到过一条付智磊的拜年短信: “袁总,最近可好?有什么项目带着我一起做呀,提前祝您新春快乐财源滚滚啦。” 袁良大概算了算,付智磊应该出狱了,但他有这样的异心和案底,今后别想在圈子里有立足之地。袁良能够猜到,他的日子应该不太好过。 而这一回,袁良拨通了付智磊的电话,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别说,这次我还真有一个项目需要找你来做。” 2019年7月底,北京。 盛夏的艳阳炙烤着大地,人在高温中也无比燥热烦闷。 付智磊将车停在西三环北路的空车位上,步行进入了大厦。 在16层的甲方工作室前台,付智磊将证件出示给前台的小姑娘。没过多久,一位姓费的业务经理就捧着一个密码箱走了出来。 “付老师是吧?”费经理问道。 “您叫我小付就行,我就是袁总的助理而已。袁总说,要不是他最近忙,应该亲自上门来取备份的。” 费经理将装有硬盘的密码箱递给付智磊,笑着说道: “你们袁总做事很细心谨慎,他从来信不过快递物流,生怕重要机密会被泄露,还让你大热天的跑一趟。哦对了,我听说他的工作室线路短路起火,怎么样?他人没事吧?” “人没事,就是两台工作电脑和硬盘损失惨重,这才要找您来取备份。” “那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费经理说道。 付智磊刚离开大楼,立刻兴致勃勃地向袁良汇报: “我已顺利搞定,马上开车去找你。” “等等,你先别走。你站在大厦门口,把眼前的街景拍下来给我。” 付智磊不明白袁良的用意,但他还是用全景模式拍摄了一张环境图。 没过多久,袁良打来了电话。 “你干得不错,等晚上7点在同位置再给我拍摄一张。”袁良说道。 “晚上7点?那还有三个小时呢,难道你让我一直在附近等着?” “对,不仅晚上7点要拍一张,晚上10点还要再拍一张。半夜12点和凌晨3点、还有天亮前,这些时段我都要看到照片。” 付智磊险些在烈日下发飙:“袁良,你玩儿我呢?” 袁良缓缓开口道:“你误会我了。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今天叫你过去根本不是为了取软件备份,而是让你认认门,你见到那个姓费的主管了吧?我有充足的证据断定他拿着我们开发的软件出售给外面的公司赚差价。对了,你听说过蓝熊公司吗?” “没听说过。” “没关系,这个公司的员工跟费经理里应外合。你知道的,我在软件内部设置了安全措施,就是为了防止甲方公司内部访问源代码,但我的设置被人篡改了,就是蓝熊公司的员工盗取了我的数据。” 付智磊听的一愣一愣的。 “不至于吧?费经理好歹是个主管,他可是要发行业绩的,他把你的软件泄露给第三方竞争对家,他能有什么好处?” “能赚两笔钱,这就是最大的好处。从蓝熊公司那边吃一笔,回头反手起诉蓝熊侵犯他们公司权利的赔偿款又是一笔。你想,跟他里应外合的人只是个普通员工,反正赔偿款是由公司支付,又损害不了他自己的利益,他还能跟费经理合伙分赃。” 付智磊大概听明白了,问道:“那你想让我干什么?” “你在那里盯紧费经理,必须找到他们线下交易的证据。” “那我去跟踪他不就得了,何苦在这栋大厦底下蹲到天亮?” “你坐牢坐的人傻了吗?这种事谁会回家干?他手里还揣着个皮箱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夜长梦多,他只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拷出来,立刻把这烫手山芋扔给对方。” “我懂了,保证照做。”付智磊说道。 袁良挂断电话之后冷笑了一声,没想到付智磊比他想象中还要好骗。袁良早在2009年和他相识后就发现,付智磊此人对业务一窍不通,但是应付社交场合倒是信手拈来。 袁良现在只需要静静等待着照片,并顺手做个名为“蓝熊公司”的新网址就行。 幸好付智磊的执行能力很不错。凌晨十二点,他发来的一张照片吸引了袁良的注意力: 在午夜寂静的街道上,大厦西侧约200米处隐约有一辆白色宝马车。 袁良在电话中说道:“你把路北边那辆白色宝马的车牌号拍给我,但你千万别下车。” 付智磊说道:“但是车里的人在抽烟,他们开着车窗呐,还拍吗?” “拍,现在就拍。” 很快,袁良拿到了新的照片。他看着车牌号,发现还真是吴霜平时出入乘坐的白色宝马。不过,蹲在大厦的这伙人显然不是蹲在知春路的那一批。吴霜明显更看重这座西三环北路的大厦,这才会把日常的座驾匀给这个小分队,甚至还调来了在医院偷窥袁良的穆军。 就这样,那伙人在楼下蹲了三天,付智磊也连续给袁良拍摄了三天现场。 随后,袁良向付智磊说道:“行了,收手吧。” 7月的时光就这么波澜不惊地收尾了。伴随着日历一起消散的,还有袁良心中对吴霜仅存的一点良善。 这些天以来,袁良很想亲自回西三环北路看看,看看颜宁所说“章燕霞”生前最后的行动轨迹。这些年间,袁良很多次经过紫竹院路口,但他从未留意过那座血站的存在。他很想去血站走走,感受一下她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走完那一段路。 袁良想念,但又不敢细想;他想去看,但又知道吴霜的手下在日夜蹲守着。 石彩屏离开了。袁良分明知道她离开的时间和地点,但却不能亲自去寄托一份情思,只能在这偏僻的房间内对着她离去的方向痛哭一场。 随着8月份脚步的临近,袁良开始迫切地渴望腿伤能尽快恢复。 他每天都遵医嘱服药换药,并耐心地做康复训练。他怕患肢肌肉萎缩不能负重,就咬着牙锻炼肌肉的静力性收缩与舒张。他还准备了弹力带和沙袋,每天逐渐加码进行抗阻力恢复,只希望肌肉力量和强度能尽快恢复至伤前水平。 8月1日凌晨,袁良正吃力地拉着弹力带,一阵手机铃声突然划破夜晚的宁静。 袁良愣了,因为来电人竟然是吴文雄。 按照他们之前养成的默契,如无特殊紧急的情况,他们绝不会随便通电话往来。 但就是为了预防特殊紧急情况,他们提前商量好了一个对策:拨打第一遍电话时不接听,静等一分钟后再拨打第二遍。 袁良的心蹦到了嗓子眼,他犹豫再三后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一分钟无比漫长,漫长到袁良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性。 直到第二遍电话铃声响起,吴文雄轻轻地喊了一声“喂”。 袁良发现吴文雄的声音很抖,像是非常寒冷似的。 “你在哪里?”袁良问道。 “北京。”吴文雄答道。 这一刻,袁良如坠冰窖,他隔了半天才低声怒喊道: “你为什么在北京?不是让你千万不要回来吗!” 吴文雄沉默了,他的四周还伴随着绵延不绝的水流声。 过了很久,吴文雄开口道:“我收到了花的短信,她说月亮走了。” 袁良血脉喷张,手指紧紧攥成一个拳头,他的耳畔萦绕着吴霜要除掉吴文雄的甜美嗓音。 夜色中,袁良重重锤向沙袋,喊道:“你中计了!落到她手里就完了!” “来不及了,我刚才已经见到她了。” 袁良心中一惊,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吴文雄的声音哆哆嗦嗦的,小声说:“我在昌平,现在躲在那辆汉兰达里。我好冷。” “你为什么会在昌平?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啊!” 袁良似乎听到了一波遥远的浪潮,河水生生不息地奔流着。而吴文雄的声音夹杂在浪里,似乎马上就要被吞噬殆尽。 “我杀了一个警察,就在今晚。”吴文雄说。 明天会更好 第77节 8月2日,一场暴雨席卷了这座城市,气象预报称山区还将伴随着雷电和小冰雹。 袁良必须要营救吴文雄,但摆在他面前的却是个几近无解的残酷事实: 首先,袁良不能亲自出门,因为现在四处寻找他的已不只是吴霜、还有发现他不辞而别的颜宁;但吴文雄事先准备的汉兰达已耗光了油,被他弃在了蓄洪区的桥下,根本不具备跨越大半个北京来和袁良汇合的条件;剩下的选择就是公共交通工具或网约车,但警方早已在加油站和高速出入口部署了警力,就等着吴文雄自投罗网。 难道这一回,真的山穷水尽了吗? 袁良细细询问了吴文雄所处位置的环境,又耐心倾听吴文雄描述了视野中的一切。 ——不,或许还有一招,极尽风险,但说不定最是保险。 这个时候,袁良开口问道:“你2005年去内蒙古矿上时,是有高空作业证的,对吗?” 这晚,吴文雄按照他和袁良商定的计划,首先拨通了海淀区一家废品回收站的电话,他说有一批200米长的电缆线要回收,但需要老板鲁明志亲自开车去昌平区取。 鲁明志一听200米长的电缆,简直乐开了花:“您放心,有货我们肯定是开车去取的。只是您报的价格这么低...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吴文雄又强调了一遍:“开货车来。” “我知道,您已经说过喽。”鲁明志笑着说。 当晚的碰面几乎没费什么周折,鲁明志很快载着吴文雄踏上回海淀的漫漫旅途。 鲁明志发现吴文雄话不多,话不多就意味着事儿少。中途,鲁明志还想问他抽不抽烟、顺便问问这些电缆的来路,但他刚开口就被吴文雄堵了回去: “少打听,反正是废电缆。” 鲁明志立刻会意道:“明白明白,我也不想问,都是干这一行的,我懂。” 就这么沉默着坐了二十多分钟车,吴文雄突然开口道:“我还有点事,不跟你回上地了,你先把我放到万安地铁站。” “万安?那可在西郊线上啊,都快到香山了。” “嗯。”吴文雄的态度很坚决。 最终,鲁明志没拗得过吴文雄,当然是因为吴文雄很大方。用他让利的价格去加油,就算是再跑上五趟往返也值了。于是,鲁明志将吴文雄放到万安地铁站,自己趁着夜色扬长而去。 午夜,吴文雄拖着疲惫的身躯,贴着便道上低矮的建筑物向前走去。 吴文雄的耳机里一直响着袁良的声音,袁良一方面是想指挥着吴文雄怎么绕路、一方面是想给予他踏实的安全感。 夏季茂盛的绿化植物被路灯拖出了长长的影子。吴文雄的每一步都走在这些漆黑的影子里,似乎要和这抹黑色融为一体。 终于,前方这扇门到了。 凌晨三点半,家中的落地灯散发着昏暗却无比温暖的光明。 吴文雄瘫跪在地上,扑进了袁良的怀里。 吴文雄先是克制的低声抽泣了几声,随后就在袁良的怀中失声痛哭了出来,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满心都是伤痕和委屈。 袁良握着吴文雄布满老茧和血痕的双手,又为吴文雄擦去他脸上混着雨水和泥土的斑驳印记。 随后,他将下巴抵在吴文雄的头上,轻轻拍打着这个男人的后背,一边拍一边轻声细语地哄道:“别怕,没事了、没事了,乖...” 半个小时之后,袁良终于得知了吴文雄为何铤而走险也要回北京的原因。 原来,吴霜不仅告知了他石彩屏的死讯,还说石彩屏生前曾在一个叫做粮官峪的村子里居住。 “粮官峪村?我怎么不知道她在那里住过?”袁良疑惑道。 过了半天,袁良又问吴文雄道:“月亮跟你说过这事吗?” 吴文雄也摇了摇头。 袁良察觉出事情有诈,他让吴文雄交出吴霜用来引诱的“诱饵”。原来,那是吴霜发给吴文雄的一系列照片。 照片上全部是吴文雄和袁良熟悉的物件:卧房里叠着女人的衣服,橱柜上摆放着茶叶罐,杂物架上有一沓武侠影视剧的碟片。另外,还有一整面挂满了石彩屏照片的墙壁,那上面的一幅幅照片都是吴文雄和袁良见证过的容颜。 “吴霜,你可真狠。”袁良的心被狠狠揪了起来。 不久后,窗外的天际已露出曦光,浓重的朝霞也在云层间渐渐显露,雨后的日出总是带着生机的。 吴文雄洗完澡之后,已经躺在袁良的床上沉沉睡去了。 袁良曾蹑手蹑脚前来探望,但他不小心碰到了床沿,那一刻吴文雄的呼吸节奏明显错乱了几拍。 袁良不知道这些年吴文雄经历的是什么日子,也不知道他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袁良轻轻地关上了门,在客厅的窗前点燃了一支烟。 当时,袁良听着几米外房间里那阵阵沉闷的呼吸声,竟然感受到了久违的踏实感。 ——只要人还在,他就还有家。 第92章 23、雨季年复一年,哀愁周而复始 深夜,红蓝色的警车灯在西郊夜色中闪烁着,技术人员已通过基站信号定位到袁良所在的区域,警方很快就这里包围。 夜色、警鸣、追捕,这些唤醒了袁良尘封多时的回忆。他连忙起身,跑到主卧叫醒睡梦中的吴文雄,两个人慌张地跑下楼去。 在路边,有一辆白色的网约车打着双闪等候多时。 袁良和吴文雄迅速钻进车内,门锁上了,可主驾驶座的司机微笑着转过头,那分明就是吴霜的脸。 “我等你们很久了,那我们上路了。”她笑着说。 8月4日凌晨,袁良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静谧的夜色中,久久回荡着袁良劫后余生般的喘息声。他发现眼前还是熟悉的房间,窗外也只有绵延不绝的蝉鸣而已。 还好,这只是梦。 袁良满身冷汗。早在7月底和颜宁重逢后,他拗不过颜宁的请求和质疑,曾给过他一个手机号码。近两天,袁良已经把这张sim卡取下来放进抽屉里,警方还不可能像梦中那样锁定他的位置。 袁良口干舌燥,他准备去厨房取一桶矿泉水。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声防盗门的响动,“咔嚓。” 这阵沉闷的声音在夜晚格外明显,激得袁良惊出一大身冷汗。 他警惕地打开房间门,发现周遭的环境还是静悄悄的。 袁良迟疑了片刻,立即去查看主卧的情况,这才发现整个房间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了吴文雄的踪影。 袁良迅速打开防盗门冲了出去,在黑暗的走廊里,他果然听到了脚步声离去的回音。 这栋楼由于年久失修,声控灯早已失灵了。袁良只能飞快地跑出单元楼门口,一把抓住了正准备离开的吴文雄,又捂住了他的嘴。 吴文雄的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哀求声。 然而袁良不顾及吴文雄的反抗,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拖回了家里。 袁良关上家门后,一把将吴文雄扔在地上,觉得全身像虚脱了一般。袁良喘着粗气,迅速抢过了吴文雄的手机。 果然,屏幕上是吴霜一条接着一条的信息。 原来,吴霜这些天根本找不到袁良的踪影、更不知道吴文雄在北京的具体位置,所以她索性直接联系吴文雄,请他和自己见一面。 那些信息非常感人,吴霜似乎很知道如何能让吴文雄动心。 “你不想再照顾我了吗?” 有这样楚楚可怜的; “太好了,你从河里顺利出来了就好,那天我担心极了,要不是狮子在后面追,我恨不得下车和你一起走。” 有这样惺惺作态的; “小时候答应我的都忘了吗?你说无论天涯海角,会一直守护我的。” 有这样撒娇耍赖的; “月亮临走前那段日子,是我陪着她的,她和我说过很多以前的事情。电话里不方便和你讲,我们见面说吧。” 有这样利益交换的。 昏暗的灯光下,袁良眉头紧锁,一条条翻看着吴文雄和吴霜的聊天记录。 吴文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旁边不安地低着头:“花对我说,月亮生前的遗物都在她的手上,有月亮的日记、月亮的照片、还有月亮给我写的信。我得和花见面,她才能把这些东西都交给我...” 听到这里,袁良忍无可忍地怒喊道:“靠,有什么好交的啊!都是遗物了、都是死人了,我们现在要先顾着活人,不是吗?对我来说,这个家已经塌下来一半了,我们不能再去翻找那些残骸,我们应该活着把天撑起来啊。月亮走了、但你还在,我们总是要先顾着活人,对吗?如果你也不在了,你让我怎么办?” 袁良骂着骂着,眼泪已经不可遏止地涌了出来。他高高扬起手臂,准备把吴文雄的这部手机摔得粉碎。 然而吴文雄冲了过来,一把将手机抢了回去。 寂静的夜色中,袁良“扑通”一声跪下了。 袁良拽着吴文雄的手腕,近乎哀求地说:“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了...别去...别丢下我,别出事...” 空气里夹杂着泪水湿漉漉的潮气,像是饱含着几十年来的委屈和怨念。 袁良想起了曾无数次支撑着自己走下去的信念——只要人还在,他就还有家。袁良再也不能让吴文雄出事,绝对不能。 昏暗的光线下,袁良缓缓抬起头,他充血的眼睛里流动着泪光: “这个家里,我只有你了...”袁良委屈地说。 吴文雄抽了抽鼻子:“可是,我很想她...” 夜色中,袁良的眼泪连成珠子,顺着脸颊滴落了下来,他的笑容里满是荒唐和无奈。 随后,袁良松开了紧紧抓住吴文雄的手。 他忍痛撕下了还未愈合而粘连着皮肉的纱布,对吴文雄说道: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阻拦你们见面吗?那我就从这场车祸讲起。” “今日凌晨,北京普降大到暴雨并伴有强风,部分路段积水严重。本市朝阳、顺义、昌平、密云升级发布了暴雨橙色预警信号,怀柔升级发布了暴雨红色预警信号。” 8月初的暴雨是凛冽的:圆明园大水法遗址的石头沟壑像是流淌的泪痕,香山的枫叶距离漫山红遍的季节又近了一步,玉渊潭的蜻蜓应该不再飞舞,钓鱼台的银杏叶也被打落到满地涟漪上。 年复一年的雨季不知疲倦地降临,一代代人在时代浪潮中来了又走。雨水冲刷着岁月的刻痕,见证着人们迎接雨水的洗礼。 8月4日凌晨,在袁良向吴文雄讲述了吴霜的“杀心”后,这两天的吴文雄彻底颓了。 他浑浑噩噩,就像一副没了意识的躯壳。袁良正因为知道这种打击带来的伤害,所以此前一直蓄意隐瞒着他。 下午两点,电视里的新闻记者正在一线采访着因暴雨而受灾的城市基建。 袁良不放心吴文雄,特意来到主卧前敲了敲门。 明天会更好 第78节 “你还好吗?”袁良轻轻问道。 过了半天,门内才传来一句“嗯”。 袁良知道,吴文雄总要经历这一步的。就算不是由袁良亲口揭露出来,吴文雄也迟早会发现女儿的阴谋。到那个时候,吴文雄遭受的打击与信念的崩塌只会更惨烈。 万幸的是,吴文雄自从温榆河畔冒雨逃到袁良家汇合已过去了四天,这四天里他们还算风平浪静,这说明案发当晚吴文雄并未留下明显的漏洞。同时,上天似乎也在帮他们:连日的倾盆大雨冲刷了河道的浮萍和轮胎的痕迹。时间越久,警方能找到的线索就会越少。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们一家面临着很多次九死一生或走投无路的局面,每一次都曾让他们以为末日将至。但上天总能让他们顺利跨过一道道生死关卡、让他们在天南地北的逃亡中等来重逢的那一天。 这一回,说不定上天还会再眷顾他们一次。 事态的转折发生在8月6日下午。 吴文雄经过几天的沉沦后,似乎也开始慢慢愈合。这天中午,他还破天荒地打开了房间门,对袁良说了句:“我饿”。 袁良高兴极了,立刻去厨房炒了盘西红柿鸡蛋,并亲眼看着吴文雄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但是,袁良的心中开始隐隐不安:雨季高温且湿气又重,他之前囤积的粮食有了发霉腐烂的迹象,何况存量也不足以支撑两个成年男人的日常消耗。连续多日的大雨中,袁良不太敢让外卖员集中配送大宗米面和鸡蛋鱼肉,这种短时间大批量的下单很容易被人理解成家里来了一位新的人。 袁良想着这几天风平浪静的状态,有些蠢蠢欲动:或许,他可以亲自出一趟门。 就这么想着,袁良突然收到了一条微信提醒,发信人竟然是颜宁: “你在哪里?我想和你聊聊。” 袁良的心脏骤然紧张了起来,他当时没有任何回复。 但没过几分钟后,袁良又收到了一张照片。那一刻,袁良只感觉一阵麻痹感顺着血管蔓延到全身,就连他的双手都止不住战栗起来。 那张照片正是一家四口拍摄于1999年春节的全家福,有吴文雄、石彩屏、吴霜和他自己。 吴文雄凑了过来,他看到照片后的那一刻,十指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袁良强撑着精神,向吴文雄问道:“狮子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这张照片的胶卷底版不是早就烧了吗?” 吴文雄很快想到了8月1日深夜,或许是在他胁持江建军为白色宝马车放行的时候、或许是在他被江建军拉进温榆河的时候、或许是在他一片片撕扯掉浮萍并爬上岸的时候,他的钱包不见了。很显然,它落入了警察的手中。 两个人面面相觑,久久都没有说话。 漫长的沉默过后,袁良吸了吸鼻子:“或许,我可以去...” 袁良话音未落,吴文雄突然抓住了袁良的手腕,似乎是在挽留。吴文雄用力之紧,让袁良忍不住吃疼。 袁良慢慢将手腕抽了出来,他故作轻松地说道: “如果这是警方的陷阱,那狮子是不会单独给我发信息的,我相信他今晚只是想和我聊聊,那我就去陪他聊聊,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正好呢,我还能顺便去超市买些吃的,家里的米和油不够了。你想吃青椒和笋吗?哦对了,我得多带些鸡蛋。” 袁良自顾自地念叨着,起身准备去换衣服了。 客厅里,只剩下吴文雄把头转到一边,似乎是不想让袁良看到他眼眶里的泪。 晚上19点35分,海淀黄庄地铁站外的商场门口。 当时,袁良提着购物袋隐藏在柱子后面,他悄悄观察着,发现颜宁已经到达商场门口。 但是,袁良还是告诉颜宁:自己恐怕要迟到十分钟左右。 在这十分钟里,袁良密切留意着颜宁的一举一动,但颜宁既没有打电话通风报信,也没和陌生的便衣警察接近。 于是,袁良深吸了一口气,远远地和颜宁打起了招呼。 颜宁看着袁良一路走来,笑道:“看起来你的腿伤恢复得不错。咦,买这么多东西呀?” “别提了,最近新工作室正在装修,什么东西都缺。” 袁良说完,使劲扒拉着购物袋,特意把新鲜的小票露了出来,像是证明袋子里确实只有日用品。 “新工作室在哪里?远吗?” “还是中关村那一带,你知道我对那附近比较熟悉。” “是呀,想当年你第一次搬到中关村,还是我帮你搬的家呢。” 说完,颜宁话锋一转道:“那现在我送你回去吧,顺便去你新工作室看看,方便吗?” “这个嘛,因为还在装修,所以不太方便...” 颜宁笑了笑,当下没再说什么。 夜晚21时,公园里。 此时,两兄弟还在散着步,但袁良已是心急如焚:每当他要借故离开时,颜宁总能找到理由要陪他回去,他发现自己今晚大概是摆脱不掉颜宁了。 早在离家前,袁良曾告诉吴文雄自己八点半就会回家;后来听颜宁提议要陪他回工作室后,袁良又迅速向吴文雄通风报信。 袁良不知道吴文雄有没有收到信息,也不知道吴文雄将去向何方。他满脑子都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时,只听颜宁突然说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她的生父是一个罪行累累的杀人犯!” 这一瞬间袁良冷汗涔涔,只感觉好不容易愈合的腿伤又阵阵刺痛。 这个时候,一个女人明朗的声音突然响起。 “颜警官,好巧啊。”吴霜笑盈盈地开口。 当时,吴霜把这一场邂逅解释为“偶遇”,她说由于剧院的事故调查迟迟没出结果,她无法安心养胎,就想趁夜深人静时来公园散散心。 但是,袁良在看到吴霜的那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既然吴霜豢养的那群走狗能蹲守在西三环北路和知春路,自然也会蹲守在海淀黄庄地铁站外的商场,毕竟袁良和吴霜曾在这里见过面。估计早在袁良和颜宁今晚在商场碰面时起,袁良就已经被穆军那群人锁定了。 此刻,袁良对颜宁低声说道:“你们聊着,不然我先走?” 这时,吴霜看穿了袁良想脱逃的念头,她温柔地说道:“袁良哥,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今天你可不要先走哦。” “是啊,你还不能走。”颜宁也意味深长地笑道。 夜晚,三个人相视而立,个个心怀鬼胎。 袁良看着颜宁和吴霜的挽留,他险些方寸大乱。 这一夜,派出所里灯火通明。警方在密切的监视下,终于根据吴文雄开机时信号确定了他的位置。后来,安维东一步步指导鲁明志向吴文雄发出“邀请”。 而走投无路的吴文雄当即决定,今晚就乘坐鲁明志的车逃往天津。 当时,安维东一边组织警力赶赴现场,一边兴奋地向颜宁汇报喜讯: “蛇已出洞,盼你速归。” 与此同时,公园里晚风阵阵吹拂,带来雨后清爽的草木香。 颜宁看到了安维东发来的信息,势在必得的笑了,他随即向吴霜转达了这个消息。 但就在这个瞬间,颜宁并没注意到袁良的全身像被电流击中了一样; 也同样在这个瞬间,袁良并没有注意到吴霜的面部肌肉微微抖动了几下。 谁都不知道,其实吴霜在那一刻决定放弃一些东西、转而争取一些东西:她放弃了今夜对袁良的跟踪,转而争取先解决掉吴文雄。 于是,吴霜的眼泪霎时飙出眼眶:“颜警官,他会被判死刑吗?” 这个时候,袁良的心里升腾起一面巨大的鼓,那刺耳的鼓噪声正一下下凿动着他的太阳穴。 袁良慌慌张张地说:“我该走了。” 而这一回,吴霜没有再挽留他,颜宁也是。 袁良提着购物袋,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公园。 他在确认已经离开颜宁的视线后,一件件扔下负重的物品,撒腿快速地奔跑了起来。 午夜,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地逆风行驶着。 袁良开始一遍遍地给吴文雄的备用手机拨打电话,但每次都是无人接听,袁良就疯了似的再次拨打。 袁良的胸腔里充斥着一股气,他恨不得在夜晚放声大喊道“不要去”,想让这时速90公里的风承载着他的呼唤,传递到正一步步自投罗网的吴文雄耳畔。 深夜,袁良终于赶回了家。 他闯进门里,但家中早已空无一人,连带着最后一丝温暖也悄然消逝。 唯有客厅的桌子上摆放着吴文雄的备用手机,还有一张字迹匆忙潦草的纸条: “我怕今晚意外时这部手机会落入他人之手,为了防止他们顺着你的备用号码查到定位,这部手机我就留下来了。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天亮时分我就能抵达蓟县,会想办法在24小时内联系让你安心。如果不顺利的话...” 袁良看着纸条上那段没写下去的话语,他的眼泪已经不自觉地落了下来。泪滴洇在纸张上的墨迹处,绽放出一朵凄美的小花。 墨迹处,是吴文雄留言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世能跟你做一场父子,我死而无憾。” 第93章 24、暗中窥视的眼,网罗世间苦难 2019年8月下旬,北京。 距离8月7日吴文雄身亡已过去半个多月了。等到处暑一过,北京最酷热难耐的季节就将过去。 连同着暑热一起消散的,还有那些尘封在岁月中的秘密,它们随着吴文雄的纵身一跃而烟消云散,也除去了长久以来蛰伏在吴霜脑海中的心腹大患。 但是,即便是在烈日当头的炎热夏季,吴霜也觉得全身发凉。此刻,她没精打采地半靠在沙发上,将羊绒毯又攥紧了一些。 “黑户问题由来已久,成为我国社会治理的盲点。对于未办理《出生医学证明》的人员、不符合计划生育政策的人员、未办理收养手续的事实收养人员、以及被宣告失踪或死亡后户口被注销的人员来说,无法去正规医院就医、没有正常接受教育和工作的机会等情形,令他们寸步难行。自从第六次人口普查后,全国公安机关通过开展户口登记管理整顿工作,先后为1000多万无户口人员登记户口,为广大‘黑户’人员带来一丝曙光。” 电视里正在播放着新闻频道自制的专题栏目,看得吴霜更加心烦意乱。 ——虽说吴文雄已死,但吴霜心里却更慌了。 仔细想来,这种心慌的感觉是从这周起明显的。 四天前的上午,吴霜曾空腹去医院做nt筛查,医生说胎儿的染色体没有异常,吴霜也稍稍心安了。 随后,司机石世炜送吴霜从医院回家。在路上,吴霜曾派石世炜替她去商场买些咖啡和甜点,而她则留在车里打算告知金魁孕检结果。 可吴霜一连三个电话打过去,金魁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吴霜在车里待得闷热,她只能下车透透气。孕期的眩晕、婚期的推迟、未知的焦虑,种种思绪让吴霜烦躁不安。于是,吴霜转而拨打给了金魁的男性秘书。 秘书的回答是,今天上午金魁没有公务安排,而秘书也不好过问其私人行程。 “戴秘书,他有什么行程瞒着别人,难道也要瞒着我吗?” 戴秘书毕恭毕敬地答道:“我确实不太清楚,希望魏总理解。不然,您亲自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那昨天呢?他昨天在剧场里处理了什么事情?晚上出去应酬了吗?” 明天会更好 第79节 “对不起,我也不是很清楚。” 吴霜突然摘掉了墨镜,反问道:“什么意思?难道他昨天没有工作行程?” “我只能回答我知道的情况。”戴秘书又重申了一遍,补充道:“当然了,金总私人行程的安排,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吴霜挂断电话之后,突然觉得从肺里涌上来一阵气,那阵气化作了原始而野蛮的力量,让吴霜狠狠一脚踹上了轮胎。 但下一秒,吴霜用余光一瞥到闹市区的行人,又戴好墨镜回到了车里。 很快,石世炜抱着纸袋回来了。 “魏总,您要的埃塞小农水洗的豆子没有了,我只好拿了秘鲁的回来,您看行吗?” “没有问题,辛苦了哦。” 吴霜面对着金魁专门安排给她的这位司机,又恢复了一贯亲切和善的笑容。 两个小时后,吴霜躺在家中阳台的藤椅上晒太阳。 住家阿姨买菜回来了,她还给吴霜带回来了一个洁白的a3信封,说这是物业托她转交给吴霜的。 吴霜疑惑地看着那个大信封:“确定这是给我的?” “是的,物业也是刚收到。”阿姨答道。 吴霜拆开了信封,里面露出了几张照片。她刚一抽出照片,全身很快被一阵电流般的麻痹感包围。 只见那几张照片,都是吴霜孕检回家途中打电话时歇斯底里的表情,还有她摘掉墨镜并气势汹汹踹向轮胎的样子。 吴霜一把掀开毯子,大声地喊道:“尹姐!这是谁送过来的?” 阿姨摘掉了围裙,说道:“我也不清楚,不然我去物业问问?” 说完,阿姨就走向了玄关。 “你回来!”吴霜大声喊道。 尹阿姨吓了一跳,吴霜立刻缓过了神,急忙解释道:“我是说不用问了,你忙去吧。” 吴霜支开了阿姨,她久久地盯着那几张照片。 这些照片的景别拉开得不小,看起来拍摄者当时就隐匿在街对面,也难怪吴霜毫无发觉。 但是,信封里除了照片之外空空荡荡,照理说拍摄者至少应该塞进来一张字条吧?既然没有诉求,那拍摄者到底想要做什么? 正当吴霜陷在焦灼状态中时,她的手机突然收到了一条信息,发件方是个陌生号码。 “希望你不要把怒气撒在那位阿姨身上,她很无辜的。不过你应该不会这么做,毕竟她是你未婚夫派给你的阿姨,该有的体面和涵养,你还是会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 看到这里,吴霜狠狠地望向了窗外,她不知道究竟是哪扇窗户的背后隐藏着一双眼睛,能透过树影直直地观察到她的阳台。 这里是由金魁提供给她暂住的小区,它雄踞在国贸、cctv总部和中国尊三大地标围合处,推开窗就能览阅媒体公园。只是由于cbd寸土寸金的缘故,虽然小区已经是繁华地段中的私属领地了,但放眼望去,还是能与一栋栋高层隔窗遥望。 吴霜纤长的睫毛下露出一丝冷光。 ——知道她这个居所地址的、知道她手机号码的、知道她会因何事而暴躁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其实吴霜很清楚,吴文雄的死亡会让袁良难受很久。 但吴霜就是想让袁良知道,她这一生再也不想与这家人有任何纠葛。不仅这一生,而是生生世世。她希望将这份血脉的联系彻底斩断,最好是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只不过,吴霜遗憾于他们又把袁良跟丢了。 早在8月7日,当吴霜眼睁睁地看着袁良逃离公园后,尽管她立刻派穆军他们去追,但穆军也没赶上袁良疯了似的脚步。 自那之后,穆军等人以公园为圆心撒了一张网:他们去过西直门的北京北站,曾在候车大厅仔细查看滞留人员的形貌;他们在中关村、人民大学等沿线地铁站蹲了很久,却再没能复制7号晚上的成功。 那个时候,吴霜显然乱了阵脚,她搜罗着脑海中记忆,把所有与袁良有关的地点全部筛了出来:国家图书馆、魏公村小学、人大附中游泳馆、育才中学、民大小东门篮球场,包括2002年他们在众目睽睽下重聚的那条南长河。 吴霜曾当着手下的面红了眼睛,她在地图上勾着这些位置和地点,速度越来越快,直到笔尖刺破了地图,就像是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凿开一个洞。 没有人能找到袁良在哪里,她甚至连他的方向都不知道。 因此,当吴霜看到a3白信封里的那五张照片后,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她此前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或许,袁良根本就没有跑远,他一直都隐藏在吴霜的身边,就在某次和吴霜擦肩而过的车里、就在某扇能看得见她的窗户前。 傍晚七点,吴霜赶在晚高峰结束前回到了她在朝阳区东三环的房子,这套160平米的婚房还是她在2018年与顾天宇离婚后得来的。 吴霜是这么想的:既然袁良已经搬到了金魁那套豪宅旁监视着吴霜,那她也能悄悄地从袁良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吴霜还专门给尹阿姨放了两天假,通知她不必随自己到广渠门做饭打扫。 这天晚上,吴霜久违的亲自下厨,煎了牛排和蘑菇。她一边吃饭,一边通知穆军等人连夜转移。 “你们不要在海淀死等了,他已经搬到朝阳来了。你们尽快分好工,就在金总那套国贸的房子外守着。”吴霜说道。 这时,吴霜的电脑邮箱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这封邮件既不是面料供应商的新季海外优选,也不是关于她职称评审的反馈,发件方是一个陌生人。 吴霜点击进邮件,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傍晚的照片,只见吴霜乘坐的那辆金色路虎正缓缓驶出地库。 吴霜的鼠标向下滚动,只见邮件里竟有十余张照片,它们完整记录了吴霜今晚从国贸cbd回到广渠路的全过程。尽管晚高峰的街道川流不息,但拍摄者却一路紧紧跟踪着她。 当然,这封邮件也附上了正文内容: “你那辆白色宝马是派到别的地方了吧?所以才会用未婚夫借给你的这辆金色路虎逃回家。你的胆量真是越来越大了,以前你从来不敢让你未婚夫的司机过多介入你的往事的。” 吴霜紧握着餐叉,那一排尖锐的钢齿深深地扎进了牛肉的纹路里。 这时,穆军在电话里说道:“魏总放心,我们六个现在赶到朝阳路汇合。” 吴霜咬牙切齿地说:“不,现在不是朝阳路了。你们速来广渠路吧,他一路跟着我回来了!” 深夜,下弦月清冷地悬挂在夜空上,即将完成从盈至亏的使命。 处暑已过,接下来就是白露时节。秋天是吴霜出生的季节,也是她一生中经历几次跌宕起伏的季节。 这段时间,吴霜虽然胎气尚稳,但她睡得并不踏实。每次一想到袁良可能就藏在离她百余米的范围内,她就焦虑得翻来覆去。于是,她在那晚就会收到这样一条短信: “怎么样,你睡得不踏实吧,你在睡不着觉的时候都想什么呢?” 吴霜气得一把掀开被子,疯了似的让穆军等人尽快寻找可疑车辆,但她很快又会收到一条短信: “你的手下们可真是敬业,整夜整夜地守在你小区外,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保护你、还是为了蹲其他的目标?可惜了,他们至今都没有发现我。” 吴霜慌了,她在床上坐着等到了天亮。即便在白天,她也不敢拉开窗帘,但她仍然会收到这样的短信: “你今天为什么没去工作室?海南那个项目不是月底就要招标了吗?难道你怕被人跟踪吗?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人驾驶大货车撞向你的,至少明天不会。” 连续几日,吴霜逐渐有了神经衰弱的迹象,她的精神渐渐萎靡。很显然,对方也意识了这一点,会在短信中说道: “你已经好几天没出过门了,我都有些替你担心。” 同时,那个人似乎还专门去了一趟国贸cbd,向吴霜告知了金魁那套豪宅里的情况,在短信中说道: “尹阿姨今天去超市了,看起来买了不少肉和海鲜,你给她放了这么多天假,但自己平日的生活都怎么解决?不然,你就让尹阿姨来广渠路照顾你饮食起居吧,你的未婚夫就算知道这套房子是偷来的,他也不会怪你的。” 当晚,吴霜不堪忍受这样的压抑生活,她特意让石世炜来接她回到了国贸附近。很显然,对方是了如指掌的,并在短信中说道: “太好了,你今天终于回到你未婚夫的房子里了,这就对了,天天躲在家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只是你每次搬家都挑晚高峰最热闹的时候,连司机都要陪你一同进出家门,让我想下手都没有机会。” 这段时间以来,每当夜深人静的午夜,吴霜都会收到一条条以“1069009”为前缀的虚拟号码发来的短信,吴霜早已经习惯了。她虽然躺在床上,却瞪大了双眼盯着天花板,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一分钟前,又一条短信如期而至。 吴霜顶着乌青的眼圈走下床,她唰的一声拉开了卧室的窗帘。 然而,吴霜眼前的景象静悄悄的,只有几户灯光和远方的路灯,它们在潮湿的夏夜交织成一片绚烂的光斑。 吴霜又重复读了一遍这些短信。 从信息的内容来看,对方毫不避讳他想对吴霜下手;从信息的方式来看,这种虚拟号码的技术对袁良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种种迹象都表明,袁良现在甚至都懒得遮掩他的动机,只想一步步逼近吴霜,让她意识到自己尽在袁良的掌握中。 这段时间,吴霜最后悔的事,就是她曾让袁良拿捏住自己的“软肋”,因此袁良才会知道吴霜最恐惧什么。看来,人还是不能轻易亮出软肋,那无异于是亲手给对方递刀子。 而吴霜的软肋,正是她最在意的“清白”: 亲生父亲是杀人犯,这是不清白的;她体内流淌着罪犯的基因和血液,这是不纯洁的;家人以黑户身份苟活二十年,这是不体面的。 大家都是芸芸众生罢了,只要那三个人像死人似的龟缩在阴暗里、更不会兴风作浪挑衅警方,那么就没人有闲心翻出这桩陈年旧事。 但时代不同了,这是个信息化时代。 只要袁良想毁了吴霜,他其实可以做大把文章:比如,在吴霜挂靠着剧院进行职称评审时,袁良寄出一封实名举报信,就能让吴霜的政审功亏一篑;比如,在福建剧场事故的调查中,袁良找来媒体记者发一篇新闻稿,就能让全天下痛骂该剧目草菅人命;再比如,在吴霜为婚期忧心忡忡的时候,袁良将一家四口的合影寄给金魁在厦门的父母,就能让那一家官员重新认识他们的好亲家和好儿媳。 但是,袁良显然没有毁掉吴霜名誉的想法。 吴霜不知道袁良的目的是什么,正因为未知、所以才恐惧。 连日来的惶恐让她神经衰弱,但吴霜意识到,她绝不能再继续消沉下去了。 她这一生遇到过太多次被动局面,她深知面对着冥冥中的天意,渺小的人类是借不上力的,除非迎着不利的局面而上,让天意变成自己的东风。她这一生,不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吗? 如今,吴霜在明处、袁良在暗处,吴霜必须想办法摆脱困境。 毕竟在不久前,她才是在这场游戏中扮演“猎人”的角色,那段时间她每天醒来后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袁良找出来。 但现在,袁良不仅主动现身,还向吴霜一步步逼近,这不就是吴霜最期待的局面吗?那么,为何不借此机会重新夺回主动权? 9月3日,晚高峰开始了。 这个傍晚,吴霜来到了派出所门口。 她回头望了一眼车水马龙的街道,她知道袁良此时一定在监视着她。吴霜的眼神里满是挑衅,对着无尽的夜色笑了起来。 走进派出所口,吴霜楚楚动人地说:“警察同志,我要报警。” 这天晚上,吴霜没有见到颜宁,倒是从随后赶到的一位申姓民警口中听到过颜宁的名字被提起。 最开始,吴霜先向民警们介绍了她报警的缘由: “最近这个月以来,我多次收到了上百条恐吓威胁短信,对方使用的是虚拟号码,他严重干扰了我的正常生活。我从对方的信息可以判断,他对我的生活轨迹了如指掌,疑似存在偷窥及窃听的行为。同时,我有充足的证据表明对方存在偷拍的事实,我也带来了证据。” 吴霜说完,从事先准备的文件夹里取出了那个a3白信封,同时还向女警察递上了一部手机。 “警察同志,我已经将这些短信和照片在公证机关自费做了公证。”吴霜补充道。 值班民警打量着这些物证,发现吴霜身份证的签发机关是朝阳区公安分局。 吴霜立刻解释道:“我的户籍所在地是朝阳区,但我的工作室在海淀。听说报警可以遵循就近原则,您这里可以接收报案吗?” 民警打量了吴霜一眼,说道:“可以。” 一个多小时之后,值班民警和另一位同事进行了交接,并随便找了个借口来到了派出所的院子里。 明天会更好 第80节 夜空上月明星稀,值班民警迅速拨打了一个电话: “博文哥,你方便来一趟我们派出所吗?1999年那位和迟彩萍同户籍的吴霜现在就在所里。” 9月4日中午,颜宁刚从山西大同赶回北京,就看到了吴霜签过字后的报警笔录。 “我叫吴霜,1991年10月24日出生,汉族,大学文化程度。户籍所在地为北京市朝阳区,现住朝阳区广渠路29号。最近十天以来,我遭到了不明身份人士的跟踪、偷窥及偷拍,严重影响了我的身心健康。我作为孕妇这样的社会弱势群体,无力抵抗这种涉嫌违反社会治安管理条例的不法行为。因此,特地恳请公安机关协助。” 看到这里,申博文忍不住向颜宁多介绍了几句: “这个吴霜太会讲话了。听当时值班的小何说,吴霜逻辑清晰、语速从容,重点是至少四次提起了自己‘孕妇’的身份,说自己是社会的弱势群体。” 颜宁没有说话,默默地看完了吴霜对事情经过的介绍,以及吴霜提交的照片及短信截图等证据,还有公证机关的回执文本。 “嚯,她还特意去公证过。”颜宁喃喃自语道。 “是呢,有备而来,简直滴水不漏。”申博文答道。 颜宁的目光在笔录上逐行扫过,直到最末尾处的亲笔签名。 颜宁迅速在心里计算出了时间差:18天。当吴霜从容不迫地做完这一切时,距离她的生父吴文雄的死亡仅仅刚过去18天而已。 第94章 25、有人机关算尽,直至曲终人散 “各位警官,我真的不认识这个男人,为什么他会对我穷追不舍?难道他是5月在福建剧场意外身亡的曹大壮的家属?但是我们从来没放弃过赔偿,只能等相关部门调查完事故后再开启理赔流程。他这样跟踪偷窥,莫非是想向我要钱吗?太可怕了,恳请警察同志伸张正义!” 午后的阳光洒进家中,吴霜站在全身镜前,正对着镜子一遍遍训练着心中酝酿多次的话术。 警方通知她今天下午去查看广渠路的监控录像。那么,在发现偷窥者的画面后,警方必然会询问她是否认识监控中的这个人。 吴霜已经把未知的局面都预想了一遍: 如果监控中的袁良只是个模糊的轮廓,那她为了保险起见,就一口咬定不认识这个男人,顺便恳请警方寻找他的下落;但假如监控恰巧拍摄到袁良清晰的脸部特征,那吴霜就承认她与袁良的私交,只是谎称最近一两年没什么来往,正好诱导警方怀疑是熟人作案,好尽快告知他的下落。 当初,吴霜冒险跑到海淀区派出所报警的目的就是如此:她知道颜宁也在寻找袁良,那么有颜宁的介入,警方就会调查得更快。 吴霜将各个环节都琢磨了一遍,基本找不出什么漏洞了。 她对着镜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好了,可以出发了。” 北京的9月初有着令人神清气爽的温度,银杏叶已被染成金黄色,在湛蓝如洗的碧空下格外动人。 吴霜再次见到颜宁时,心中难免有些尴尬和愧疚,毕竟她8月初利用了颜宁的信任与善意,让警方的很多努力付诸东流。 但是,颜宁表现得倒很从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 “最近身体还好吗?这段时间你经历了不少事情,还是要多安心休息。”颜宁问候道。 “谢谢颜警官,您也别太劳累。”吴霜答道。 颜宁笑了笑,把硬盘插向录像机的usb接口。 “那么,我们准备看录像了。” 申博文点击进菜单里的“录像查询”,用从8月25日那一天开始查起。屏幕进入了d3摄像头通道,并开始显示小区地库外的街道。 颜宁对吴霜说道:“按照你的描述,25号傍晚七点你从朝阳路回到广渠路,并怀疑对方一路尾随跟来,对吧?” 申博文以8倍速快进播放19点30分以后的视频影像,终于在19点43分时,看到了吴霜所在的那辆金色路虎进入地库。 吴霜曾根据照片分析过,袁良和她的两车间距不会很大,这意味着吴霜很快就能在监控上看到袁良的身影。 她提起了十足的精神,随时准备记住与袁良有关的任何线索,哪怕只是知道他驾驶汽车的型号也好。 只见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先后经过了一辆红色的丰田凯美瑞和一辆黑色的本田雅阁。其中,黑色雅阁在抬杆后驶入了地库,而红色凯美瑞则被拒在杆外,并逗留了片刻。 申博文暂停了画面,但他们看不清驾驶座上的人影。 颜宁看着这辆红色凯美瑞,向吴霜问道:“你见过这辆车吗?” 吴霜摇了摇头。 颜宁继续让申博调取另外一段监控视频,那是东三环北路辅路附近团结湖的一家商厦正门的监控,也正是吴霜25号从妇产医院回家的必经之路。 很快,吴霜在画面里看到了她所在的金色路虎。石世炜曾下车为她购买咖啡,吴霜随后也打开车门与戴秘书通话。 “调四通道。”颜宁说道。 申博文转换视角,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新窗口,这个机位正好对准商场西南侧路口的街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了,直到时间码显示中午11点36分18秒时,画面中果然再次出现了那一辆红色凯美瑞。 这一回,车没有开走,而是停在路边熄了火。 两分钟后,一个身影探出了车窗,其手中的镜头对准了商场门口。 颜宁果断地喊道:“就是这里,放大。” 申博文放了画面,那个人的轮廓逐渐清晰了。 ——然而,那根本就不是袁良,她分明是一个女人。 吴霜盯着屏幕上的身影,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她认出了这个女人,她正是吴霜在福建剧场督工期间的女助理姚美钰。 吴霜记忆深处的很多碎片被拼凑重组,让吴霜的思绪回到春天时的福建龙岩。 当时,金魁派来了这位年轻的姑娘,说是协助吴霜的生活起居和工作对接,随后吴霜就和小姚朝夕相处了几个月。 现在想来,姚美钰曾不仅打理吴霜的衣食住行,也曾为金魁协调过不少戴秘书没料理的琐事。很显然,姚美钰对吴霜与金魁的私人关系是知情的。甚至在魏诚离世后当晚,吴霜坐在马桶上查验出阳性的验孕棒也是小姚在5月4日下午亲自去药店买的。 “你认识监控里这个人吗?” 果然,颜宁问出了这句吴霜曾演练无数次的话,然而吴霜千思万想,却万万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局面。 “我...”吴霜陷入了沉思。 十天前,北京。 早在8月底,三伏天已随着处暑时节远去,公交站或候车厅的灯箱里也开始投放“吃烤鸭、防秋燥”的滋补养生广告。 那天晚上,初到北京的姚美钰按照导航来到了新街口,她今晚即将见面的那位老板特意把地点选在了一家开在胡同里的咖啡馆。 似乎是从上个世纪末起,一群商人们开始把商业和文艺杂糅后的产物丢进了各条方方正正的胡同,自那以后,酒吧、咖啡馆、餐厅和画廊等文艺场所先后在胡同里安营扎寨。后来,就连各种分岔小道里也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店铺,那里总能吸引一群喝得烂醉的青年男女在旧墙上乱涂乱画,并称其为“艺术”。 大概两年前,市政府开启了一场浩浩荡荡的“胡同整治行动”,南锣鼓巷和烟袋斜街的不少故事都随着“拆除违建”的口号而永远坍塌在了岁月中。 姚美钰跟着导航七拐八拐进入了咖啡馆,并在包厢里看到了那位最近一直联络她的男人。男人只说他姓傅,平时聊天时的用词倒挺幽默的。 “来啦?坐。”付智磊笑眯眯地说道。 姚美钰拘谨地坐了下来,她的面前摆着一杯刚磨好的咖啡。 付智磊瞥了一眼她背的小包,是个lv的老花大圆饼。付智磊早些年一直梦想乘着时代的春风吃红利,没事也爱瞎捯饬红酒和奢侈品,所以他知道这款包在中古市场里很受刚毕业的学生青睐,更有甚者就算分期付款也要买一只来。 见姚美钰把包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付智磊笑了笑。 “第一次来北京?”付智磊问道。 姚美钰犹豫片刻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听你在电话里说,你很想来北京工作?” 姚美钰点了点头:“很想。” “那你毕业后为什么去了福建?听你说话也没有南方口音。” “我...在北京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付智磊丝毫不吝溢美之词,说道:“也是,像你这么好的条件,难免心气儿高,你想进机关企事业单位吧?” 姚美钰如实答道:“不敢想。” “你不仅优秀,而且很有自知之明,这是年轻人少有的格局。怎么样?最近福建的事不忙了吧?” “嗯,调查组一直没出报告,剧场也是全面停工,我们不忙的。” “你别紧张,咱就是聊聊天。先前电话里说过,方老板很看重你的能力,这才千里迢迢请你到北京来面谈。” “替我谢谢方老板,我明后天需要去面试吗?” “不急,我们公司没那么多繁文缛节,等你休息好了再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在福建做什么工作呢,董事长助理吗?” 于是,在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姚美钰向付智磊介绍了她年初在剧场里的工作职能。 公司派给姚美钰的岗位是出品人助理,平时要负责女出品人的行车安排、会议预订、餐饮住宿等衣食住行全方位的生活事宜。 但是,她偶尔也要应付男出品人各种突发的工作协调,甚至有时还会当作司机负责紧急接送。久而久之,她就知道了男女出品人是情侣关系。 付智磊笑呵呵的听着,说道:“那你够忙的,跟这种夫妻档可不好共事,哪里分寸火候拿捏得不对了,小心正宫娘娘给你穿小鞋。” 一个小时下来,付智磊几乎让姚美钰无话不谈。 姚美钰不仅聊出了女出品人叫吴霜、今年28岁、未婚先孕,也聊出了吴霜只是她户籍上的曾用名,身份证登记的则是“魏无霜”。 听说吴霜曾在员工会议上当众申明,让大家叫她“魏总”。可奇怪的是,好多次当员工叫到“魏总”的时候,吴霜又反应不过来。 “魏总平时待人温柔,很少发脾气。但是今年5月初,曾有一位保障部的同事失口叫了她一声‘吴总’,当天就被她下令辞退了,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火。”姚美钰说道。 聊着聊着,姚美钰就提到吴霜以前有一段婚史。不过这一点讳莫如深,平时谁都不敢轻易开口,就连跟吴霜朝夕相处的姚美钰也是偶然听公司里的资深员工提起的。 付智磊问道:“你们金总实力雄厚,想要找什么样的女人都很容易,为什么偏偏要和这位刚离婚没多久的女人交往呢?当然我并不是对离婚的人有偏见。” 姚美钰用小匙搅动着咖啡,低声说道:“魏总很懂得提供情绪价值,我以前曾偷听金总说过,他跟魏总交往时总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但这也不算什么稀有价值,我看你就做得不错,很善解人意。” 果然,付智磊说完这句话,姚美钰手中的小匙停顿了一下。 就在这时,付智磊的耳机中传来了袁良的声音。 “你问她,吴霜和金魁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矛盾?”袁良说道。 付智磊清了清嗓子。 “如今你们魏总肚子里怀了个宝贝,金总家肯定有重赏,但他们怎么还没办婚礼?如果一直拖下去,她的肚子就等不及了。” 听到这里,姚美钰突然坐立不安,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付智磊干笑了两声:“就当是聊聊天嘛。” 姚美钰小声说道:“据我上周了解的情况来看,金总想悔婚。” “悔婚?” 明天会更好 第81节 “您小点声。”姚美钰提醒道。 “魏无霜肚子都那么大了,这节骨眼儿还能悔婚?她肯答应?” “她应该还不知道金总的意思。”姚美钰的声音越来越小。 “但这是为什么?悔婚,总得有个原因吧?” “是有原因,只不过...” 姚美钰咬着嘴唇,似乎这个原因很难以启齿。 四十天前。 7月初的龙岩,盛夏时节山青境幽、松风竹韵。 这天下午,金魁特意邀请了一位紫微斗数命理师到景区来喝茶。当然,他最重要的目的还是想寻求命理的开解与指引。 算起来,剧场自从事故至今已经整整两个月了,金魁在这潮湿闷热的季节里心急如焚。 命理师亲自为金魁的生辰排了盘,缓缓说道: “你今年的流年,太阴庙旺化科坐命。太阴化气为富,化科又主在行业内积累名誉声望,虽说空劫煞星同宫必有波折和祸事,但这个流年你走的是月朗天门格,太阴在亥宫守命,得禄存和魁钺加会。若是此格生人非富即贵,所以今年必将声名远播。” 然而,金魁忧心忡忡道:“您说得这么好,可停工至今事业遭受重创,我们该配合司法机关的都配合了,但复工还是遥遥无期。” 命理师说,发生事故的流月恰逢金魁官禄宫天同化忌,与煞星同度,必主动荡重重。再加七杀武曲共守疾厄宫化忌加煞,阳金与阴金锋利无比,他信誓旦旦地说道:“5月份,你应该受过一场外伤,是金属导致的。” 金魁有些惊讶。 当初事故发生后,金魁曾第一时间冲到旋转座席区,不料正赶上临时固定用的三角支撑架坍塌了,一根钢管正好坠落下来。很巧的是,当时金魁周围有十来个人,但这根钢管只割破了他的手臂。 金魁急忙追问道:“那您看,我上个月是什么状态?” “6月份廉贞坐命化气为囚,七杀坐迁移宫遇武曲化忌,主灾病词讼,6月份你的资金周转遭遇过一次巨大的困境。” 听到这里,金魁已对命理师是十分信任了。 “上个月我托朋友打点了文旅局的关系,又重新聘请了一个律师团队,您看我7月份的运势会有起色吗?” 然而,命理师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 命理师笑了,让金魁不必着急。 “你正在困局里,这是你必须经历的一关。但到了9月,流月遇武曲坐命化权,武曲本为财星,再化权则为权柄在握、威名显赫,同时紫微星庙旺稳坐官禄宫。在我看来,你10月底之前就会有斩除困境的好运势,接下来直到明年春节前,你会一路顺风顺水。” 听到这里,金魁喜出望外。 这时,金魁听到了耳边有鸟儿鸣啼,他笑着向命理师介绍道:“这些年,龙岩的湿地生态越来越好,很多野生动物都来我们这里安家。您看,这些小鸟的羽毛多漂亮呀。” “其实小鸟们一直都在,只不过金总现在舒心了,也就有心思欣赏鸟语花香。” 金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还有一件重要的私事想请教。我原本计划10月份结婚,如今未婚妻已怀孕两个月。我想请您看看,我和她的婚事怎么样?” 金魁说完,一笔一画地写下了吴霜的生辰。 接下来,这场对话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却仍然没有结束的意思。 但是金魁的眉头却越来越皱,他听着命理师严肃的解盘,脑海中一直嗡嗡作响。 “金总,您这位未婚妻太阳落陷,出现在亥宫且被煞星所冲。再看她走的这步大运,她从24岁起就换到了辛卯大限,文昌化忌又遇凶煞,刑克配偶或夫妻生离。文曲本主早婚,可与天机同宫亦是婚姻不稳,无论庙陷皆主夫妻刑讼。” 金魁只听懂了刑讼和刑克几个词,问道:“什么意思?是不太好的意思吗?您是说我们会以离婚收尾?” “离婚已经不是要紧事了。金总,您听说过民间口口相传的‘克夫’吗?就是此相。” “克夫?”金魁喃喃自语道。 “当然了,克夫也分程度,轻则丈夫辛苦奔波、偶尔有夫妻情感不和睦或是丈夫病痛缠身;但重则经历生离死别,搞不好会出人命。” “您说得也太夸张了吧...” “对女命而言,太阳上为父星、中为夫星、下为子星。太阳落陷,如果她是白天生人,或许能化解落陷的不利。金总,您可以想象一下太阳。比如黄昏时分,太阳虽然很快西沉,但好在光彩夺目;比如正午时分,太阳虽然由盛转衰,但至少日丽中天。但是,您这位未婚妻是在夜晚生人,就像您在凌晨的夜空中寻找太阳,那不是开玩笑吗?” “我明白了,但您刚才说克夫也分程度轻重,她是什么程度?” “你想,太阳为男、太阴为女,女命太阳,这就是‘妻夺夫星’。太阳是发光星曜,她夺走了丈夫的光耀,化作自己的光芒和养分。久而久之,丈夫油尽灯枯,她却如日中天。” 听到这里,金魁已经是满面愁云。 命理师又补充道:“此外,陷地克父,其实她的父母待她很好,只是与凶煞同宫,她早年就会与父母无缘。父疾线又加会陀罗空劫,这是克害双亲的相。金总,我多说一句,她的父母现在应该不太好。” 金魁满脸凝重,他脑海中浮现起曾惨死在机械下的魏诚、和缠绵在病床上的滕富丽。金魁几次想开口,可确实不知道怎么讲出来。 这时,命理师又说道:“现在,您可以重新考虑一下‘妻夺夫星’的含义。” 金魁不知沉思了多久,突然抬起头,向守在凉亭外的姚美钰喊道:“小姚,给大师添茶。” 此时,咖啡的香气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冲淡了。 付智磊听得云里雾里,说道:“金总想悔婚的原因,是他找风水大师批了八字说魏总克夫?” “嗯,基本就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现在的有钱人都流行找大师?” “我不知道别人,但金总却似乎深信不疑呢,从那一天开始,他对魏总的态度明显变冷漠了。虽然我听不懂那些飞星四化的理论,但我记得大师说她克害父子、丈夫、手足这些男亲,那气势,就好像哪个男人沾上她就一定倒大霉一样。” 这个时候,付智磊听到耳机里传来袁良的一声轻轻叹息。 付智磊说道:“既然你们金总深信不疑,那就应该好聚好散,尽快了却这一桩孽缘,可他为什么要拖着呢?魏无霜的肚子等不了了。” “我也不知道金总是怎么想的,可能他还是旧情难舍吧。” “就算再舍不得,他也更看重自己的前途。” “嗯,也不知道大师说的准不准,要是她真的克夫,那金总就太可怜了。” 这个时候,付智磊的耳机里传来袁良的吩咐: “可以了,你把今晚最重要的事跟她讲吧。” 深夜,姚美钰独自躺在酒店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她看着衣橱的一个全新的gucci中号酒神,那是付智磊把她送回酒店前塞给她的。 “一点小玩意儿,不是什么值钱的好包。”付智磊曾说道。 最开始,姚美钰当然几番推脱。但付智磊却说,他从今晚的聊天中发现姚美钰是位有能力且有相貌的年轻女孩,独立自信且不爱慕虚荣,比许多同龄人都要优秀。 “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上有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魅力,这种不谙世事的纯洁味道是魏无霜一生也比不上的。” 姚美钰听后大惊失色:“您太抬举我了,我怎么敢跟魏总相提并论?她那么知书达理、那么...” “你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气质、谈吐、才华都可以经过岁月磨洗形成,但只有‘单纯’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逝。在我看来,你根本不比魏无霜差。” 说完,付智磊又低声道:“那么,在你们金总眼里又是如何呢?” 深夜,姚美钰房间的落地窗外是东四环望京的都市夜景。而她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目光直直地望着西北方向。 她的眼神里有欲望、有野心、有不甘,唯独没有付智磊所说的单纯。 深夜的西郊,此时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袁良收到了付智磊发来的一个“ok”手势表情后,摘下了耳机。 他很快调侃道:“我总算知道你是怎么减刑的了,你在牢里,没少用这张巧舌如簧的嘴跟别人套近乎吧。” 付智磊回复得也很快:“你这是从何说起?我只知道你这些年没少赚钱,一个两三万的包说送就送,怎么不见你送给我一个?” “那你现在开的那辆丰田凯美瑞是不想要了吗?我送了你一辆车,这还不够?” 没想到,付智磊很快把电话打了过来。 其实付智磊并没有大事要讲,只是想和袁良聊聊天。他的语气很诚恳,说他能跟着袁良做事是很知足的。这些年,他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没能听袁良的劝。 但是后悔也晚了。像他这种刑满释放人员,最怕的就是没有一技之长。即便他在应聘时能讲得天花乱坠,但正规公司一看他有案底也不敢聘用。没想到,最终还是袁良不计前嫌。 付智磊开着玩笑道:“十年前,我就羡慕你有真才实干,我拉活、你做事,咱俩这是最佳搭档。现在,如果你有什么不方便出面的脏活儿就都交给我做,不用你操一点儿心,咱俩还是最佳搭档。” 聊了一会儿天之后,袁良突然想到了一个重要问题: “对了,你检查了姚美钰的身份证吗?确定是她本人吗?” “她说今天没带身份证,不过她发给了我身份证照片。” 袁良看到了那张照片,确实是姚美钰本人。证件上显示她1996年出生,住址是安徽省合肥市屯溪路193号。 袁良看得有些奇怪,问道:“她这个身份证是座大学的地址吧?她毕业后没从学校里迁出来吗?” “她说毕业半年后本来要去迁户的,但她跟着金魁的公司去了福建,一直没抽出时间回合肥重新办身份证,她在福建也没落户。” 袁良没再多说什么,倒是付智磊穷追不舍地问道:“你怎么对小姑娘这么好奇?” “少废话,睡你的觉去吧,明早别忘了带她去认路。”袁良匆匆挂断了电话。 夜已经深了,刚才插科打诨的热乎劲儿也随着午夜沉寂了下来。 家里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吓人。吴文雄还在的时候,虽然他们两人也不经常说话,但袁良会觉得很踏实。再往前翻翻日子,那时石彩屏也未曾离开,虽然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天各一方,但袁良也有归属感。 ——他知道,人们一般把这种归属感称之为“家”。 如今袁良的心情就像8月初时满河肆意生长的浮萍,一旦被人连根拔去,就再也没有落地生根的那一天。 他最在意的人陆续离去了,他一个人无法承受这种滋味,他必须找人分担。 袁良想到这里,望向了金魁公司网址的页面。此时此刻,袁良已经完全知道他接下来要怎么做了。 第95章 26、明月不肯西沉,旭日也将东升 每当黎明将至的时候,月亮似乎都不忍西坠。云层外似乎有一层银纱般的光晕,准备在即将到来的中秋节那晚迎来众星捧月的盛景。 这一晚,吴霜彻夜未眠。浴室里,温暖的水流腾起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吴霜看着自己的裸体,只见一滴圆润的水珠在隆起的腹部划过了完美的弧度。 这已经是第19周了。吴霜听医生说,这个时候的胎儿已经有了呼吸运动,能够在子宫里吞咽羊水,胎儿的头发正在迅速生长,就连生殖器也逐渐形成。 吴霜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有一个生命正在她的身体里成长。只有在一次次若隐若现的胎动发生时,她才会接受这个现实:她的血脉,正在以这种“繁衍”的方式延续下去。 吴霜洗完澡之后,披上浴袍走到落地窗前。 明天会更好 第82节 此时的月亮还没有满月时那么圆润,但它亏缺的线条恰似自然界的母体。此刻月光温柔地抚摸着她,就像母亲的光辉。 “妈妈...”吴霜鼓起勇气,默念着这个无比陌生的词汇。 吴霜隐约记得在北方寒冷的夜晚,那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离她而去,并决绝地走进黑夜的迷雾里。 时隔数日,金魁终于给吴霜回了电话。 按照金魁的解释,他说是前几天曾请客户进景区打高尔夫,没想到突遇暴雨,他们只能被困在山上好几天。而山里的桃子又到了晚熟季节,他整个人都被蜜桃的绒毛刺激得呼吸难耐。 这时,吴霜打开网页,查询了发布暴雨黄色预警信号的日期,并没有拆穿金魁的谎言。 她语气轻轻柔柔地说道:“辛苦了,怎么不联系消防呢?景区的安保后勤队伍也太不敬业了,该举报。” 金魁匆匆地岔开了话题:“筛检还正常吗?” “对了,你们后来怎么脱险的?小姚呢?” “你怎么突然提小姚?这事跟小姚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她有没有去景区接你们。如果那天是小姚帮你们脱的险,那今年该给她双倍的年终奖。” 吴霜挂断电话后陷入了漫长的失神中。 窗外绽放出绚烂的朝霞,透过云层晕染了日出的天际。吴霜静静地坐着,彻底融化进这片绚烂之中。 天色渐亮,吴霜终于拿出手机,给姚美钰发送了一条信息。 “你在哪儿?”吴霜问。 老舍先生曾把初秋视作“北京最好的时候”,并把这时的北京誉为天堂。或许,比天堂还要更繁荣一些。 付智磊开车行驶在东三环国贸桥,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发觉天气果然在一天天变冷。 四十分钟前,姚美钰突然给付智磊打电话,并且语气火急火燎的。 自从付智磊把那辆红色凯美瑞借给姚美钰之后,他就向袁良讨要了一笔资金,买了这辆蓝色特斯拉。 当时袁良二话没说,给钱给得很痛快。 付智磊开着特斯拉,缓缓停在呼家楼地铁站外,随后发信息通知了姚美钰:“我到了,老地方。” 但是,姚美钰却回复道:“我今天不能下楼了,我怕。” 付智磊一头雾水,决定亲自上门一趟,随后匆匆走向这栋老小区的14号楼,这还是由他为姚美钰租下的。 在路上,付智磊曾忍不住看了几眼南边的天际线,听说金魁那套国贸cbd核心区的豪华住宅的挂牌价已经突破了160000/㎡。 而与那里一街之隔的,就是姚美钰所在的这片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老旧小区。如果推开老小区布满锈迹的窗户,就能看到不远处灯火辉煌的豪华楼盘。一新一旧,共同挤在寸土寸金的东三环,却俨然是天上与人间。 付智磊一口气爬了4层楼,总算见到了这位六神无主的小姑娘。 听说早在今天清晨,吴霜突然给她发了消息,询问她在哪里。 姚美钰不敢说自己在北京,思考了半天后没辙,干脆不回复了。没想到,吴霜开始了一整天没完没了的信息轰炸: “你到底在哪里呢?需不需要我帮你回答?” “你窗外能看到央视总部大楼吧?巧了,我也能看到,咱们俩离得特别近。” “是的,你在北京,我知道。” “你现在每天都做什么呢?需要我帮你介绍工作吗?这样你就不用每天搞些乌烟瘴气的跟踪和偷窥,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你开的是一辆丰田凯美瑞,红色,2018款,车牌号是京n开头的。” 付智磊浏览完吴霜的消息,骂了一句“见鬼”,不知道吴霜是怎么能发现这辆凯美瑞的。要是吴霜真能通过车管所查出车主身份,那他就彻底暴露了。 在他的耳机里,只听袁良也沉默了。 就在这时,姚美钰的手机响了,来电人正是“魏无霜”。 一时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铃声似乎也越来越急促。 这个时候,付智磊的耳机里响起袁良的命令: “吴霜的电话吗?让她接吧。” 其实,吴霜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都静默在窗前,直到眼前的景象从清晨的日出变成了黄昏的霞光。 早在今天上午,她曾接到过穆军的电话,当时穆军正在房产中介。 穆军抱怨了好一通,他说现在的中介公司对租赁合同管理得非常严格,那群中介死活不肯透露租客的任何信息。 “我冒充租客说想在新苑和呼家楼西里找房,跟他们耗了四十多分钟,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离开去接水,想趁机翻翻最近半个月的租房合同,还没细看呢,另一个中介就来了。” 吴霜面无表情地听完,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再找。” 摆在吴霜面前的疑云,是她不清楚姚美钰为何要偷窥和跟踪自己:姚美钰究竟是对金魁有那方面的想法、还是一枚被某人利用的棋子? 如果姚美钰只是想上位,那吴霜就不担心了。 所以,吴霜今天向姚美钰发送了很多信息,她特意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苦守恋情的原配形象,生怕姚美钰看出她的真实用意。 直到晚高峰降临,吴霜终于拨通了姚美钰的电话。 在等待对方接听的过程中,吴霜一直看着cctv总部大楼,那里灯火通明,一扇扇窗户背后都是吴霜从没有经历过的人生。 就这么想着,电话里传来姚美钰轻轻的一声“喂”。 吴霜清了清嗓子,说道:“知道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吗?” “知道,因为我跟踪并且偷窥了你。”姚美钰大方地答道。 在姚美钰这边,付智磊打开了备忘录,将耳机中袁良的话语悉数转成了文字。 而姚美钰正一字一字地照着念。 “前段时间,你一定很困惑金总的态度为何这么冷漠吧。我实话告诉你,因为他背着你找人批了八字,说你克夫。克夫是什么意思,不需要我解释吧?” “克夫?”吴霜反问道。 “是的,不仅丈夫哦,还有父亲和兄弟,包括你肚子里的孩子,大家都会因为你而变得不幸,跟你有关的男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自己想想看,当初魏诚老师是在金总眼前惨死的,你觉得他会为了你承担这种风险吗?” “那你是什么意思?” “大师说我是个旺夫的好命格,事业必定飞黄腾达,子女更是人中龙凤。如果你是男人,你会怎么选择?” 袁良的这一通话被姚美钰念下来,吴霜果然开始了长久的沉默。 很快,吴霜发出了一声叹息。 “原来是这个样子。我说呢,他最近怎么对我置之不理,原来是找命理师指点了迷津。是我之前疏忽了,竟然从没发现金魁有玄学方面的精神需求。不过,婚姻这种事不能强求,既然他做出了选择,那我就祝福他吧。” 这一回,姚美钰和付智磊都愣了。 只听吴霜又说,女人最年轻的状态只有那么几年,但这并不可怕;女人想把年轻变为唾手可得的利益,这也并不可耻。 接下来,吴霜开始洋洋洒洒的一通指点,态度极其语重心长。 “金魁正在事业的低谷期,而你还年轻,如果你确实想追求进步,那很多事情都要学着去做。比如4月底,金魁在做动员讲话前,他要脱下一件墨绿色的羊毛精纺长外套。但你可能不懂服装材质,只是用手臂随意地搭着,结果给外套搭出了一身褶皱。当晚他要陪资方吃饭,不肯穿这件皱巴巴的外套,再加上山里的温度低,他当晚就着了凉。你要明白西装是男人的脸面,以后尽量不再犯这种错误了。” “我会注意的,多谢提醒。”姚美钰说道。 但吴霜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她说姚美钰以后的身份就不单是一位工作助理,而要在衣食住行等方面都用心。 “比如,他习惯在会议前几十分钟时喝咖啡?比如采摘桃子时是喜欢中熟还是晚熟?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根本不比你统筹五十个人的会议安排轻松,在我看来...” “好了,你不用标榜你自己的本事了。”姚美钰打断了吴霜,这副雷厉风行的气势让付智磊目瞪口呆。 “喂?” 通话被切断了,吴霜的耳边只剩下阵阵忙音。 吴霜放下电话,她整个人也变得无比沉静。 她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新鲜的桃子,剥开皮小口吃了起来。 其实,吴霜小时候是很喜欢吃桃子的,她还曾与江建军聊过童年时攒钱买水蜜桃罐头送给警察的往事。 但吴霜自从和金魁在一起以后,她几乎快忘记了桃子的滋味。只因为金魁对桃子过敏,所以吴霜也不再食用。 如今,吴霜吃着桃子,微甜的汁液刺激着她的味蕾,很快唤醒了一些久违的记忆: 比如4月底的审查那天,吴霜曾为金魁挑选的是一件暗红色羊毛精纺短款外套;比如金魁的胃对咖啡因尤为敏感,日常只会饮茶。 ——姚美钰在撒谎。吴霜的这通电话就是为了验证这件事。 吴霜知道,像姚美钰这种目的性强烈的女孩,一定会对目标进行一套细致入微的观察研究:上到金魁的个人情况与资产明细,下到他排斥的口味、钟爱的颜色、热衷的运动和喜欢的风格,只有一整套吃透了,她们才有机会投其所好。因为在她们看来,这才是必须抓住机会改变命运的人生大考。 吴霜吃完最后一口桃子,把桃核扔进了垃圾桶。 看起来,她最担心的局面发生了。 吴霜在电脑上浏览起姚美钰的社交媒体账号。 截至她最后一条发布于7月的仿妆视频,吴霜能够一直看到她半年前的状态。从剧组停摆以后,姚美钰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分享她精心筛选的美食与美景。 比如7月4日下午,姚美钰用一张在龙岩大道的自拍照陈述着她百无聊赖的状态,那天金魁正应付着前来勘察工程钢架结构的调查组;再比如6月19日晚上,姚美钰溜到了新罗区的夜场里喝鸡尾酒,而那晚金魁刚陪客户们参观完土楼,正在永定区吃饭应酬。 很显然,当时的姚美钰对金魁并没有兴趣,更没有动过想要上位的念头。 那么,姚美钰偷窥行为的背后必定有其他人的唆使。 吴霜就这么往前翻着,目光突然停在了一张排练现场的照片上。 那还是4月,姚美钰在指挥台拍摄了一张表演场地的全景,照片里甚至还有吴霜的背影。 吴霜记得,那是4月28日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到来了,孟岑曾通知编导们带演员回去避雨。而江建军那位老刑警就坐在靠近东北门通道的座席上,吴霜知道留给自己行动的时间不多了。 当时,吴霜暗示孟岑还是得让演员们克服一下天气影响,今天必须赶在晚上九点之前收工。孟岑只能拿起话筒,向满是抱怨的演员们加油鼓气。 2019年4月,福建龙岩。 深夜,吴霜回到酒店后,通过电话向袁良汇报了今天晚上的进展。 当时,袁良迫不及待地问道:“已经用兔子试了吗?” “试过了,兔子夹在升降区死透了,不会有问题。” “嗯,没有人发现吧?” “所有演员都在九点后清场离开了,只留下舞美队的几个人,对外宣称的口径是凌晨机械技术合成。对了,兔子尸体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就当是从外面溜进场里的一只兔子,不小心被技术合成时移动的钢架机械碾死,这不会有问题的。反正你那个助理小姚也经常抱着兔子在两侧演员通道玩,就算被发现,也只会被想成是兔子自己溜进升降区的。反正到时候人死了,谁会管一只动物的死活?” 当吴霜沉浸在往事中时,她的指甲深深嵌进皮肤里,但她并没感觉到疼,直到她发现已被掐出一道深红色的淤血痕。 明天会更好 第83节 吴霜想起来了,袁良是知道她身边有个叫“小姚”的助理的。 但是,袁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呢? 很快,吴霜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个遥远的面孔: 比如2001年,吴霜说福利院小班中有个女孩叫回艳艳,她的父母曾在鼓楼开了一家清真面馆,但后来意外离世了。回艳艳这个小姑娘心思单纯,属于吴霜给糖就能乐呵呵玩一天的程度,最好摆布; 比如2002年,吴霜说福利院新来了一位叫叶心妍的女教师,她刚从师范类大学毕业。叶老师很关心孩子们,经常教大家唱《歌声与微笑》等儿歌。只不过她刚参加工作,难免会血气方刚、特别较真儿,说不定会惹来很多意外的麻烦,必要时得想想办法对付; 比如2004年,吴霜说有一对夫妇要专程来福利院收养孩子,他们德高望重,颇有社会威望。他们既然回到故乡宁夏,大概率是想抱走一个男婴。但是,吴霜想要这个机会。她还说,这对夫妇的独女魏明月曾经意外离世,吴霜毫不介意成为这个女孩的替身; 比如2005年,吴霜说林玉华可恶至极,她为了乌纱帽而百般阻挠吴霜离开福利院。她的高中同学杨文娟在检察院工作,其丈夫史跃平又是市公安局刑侦队的。某次当魏诚夫妇莅临福利院时,吴霜曾躲在办公室外偷听,听到林玉华说要向公安问清楚吴文雄的身份。 ... 吴霜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个久远的名字,有些人的面孔甚至都记不清了。不过,她只要能记得名字就好。对吴霜来说,这些名字都是冰冷的代号,她眼中只有两类人:可利用的和有威胁的。 在一段漫长的时光里,吴霜曾经习惯了将她身边出现的这些“代号”都向那三个人分享。 因为吴霜知道,她甚至都不用出手,那三个人会帮助她解决的。 后来,她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和那两个大人生疏了起来。毕竟他们没有固定的身份,不知道哪天起就要从一个城市逃向另一个城市,中间可能还要跨越大半个中国。 是的,吴霜对袁良的信任曾是“知无不言”的信任。这种信任早已经超越了血缘和时空,成为她身体的本能。 清晨,第一缕光唤醒了沉睡中的城市,文人笔下多愁善感的秋天又浓重了一步。 吴霜拿着上次的报案回执单,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 “我找颜宁。”吴霜说道。 第96章 27、种子随风飘逝,一生四海为家 每到秋天,老北京们就会怀念起驯鸽飞掠青天的声音。 不仅是驯鸽,他们还会怀念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和潭柘寺的钟声。 西山红叶如晚霞红了半边天,京城天高云淡。颜宁常想,如果颜振农还在,他或许会端着茶缸,安详地坐在满是槐树落蕊的院子里。 清晨,颜宁刚醒来后不久,他就收到了申博文私下里的一个通气。 申博文说,今天吴霜一大早就把电话打到了受理报案的派出所,她四处喊着要寻找颜宁。值班民警不敢擅自做主,只得让颜宁斟酌。 “把我的手机号给她吧。”颜宁说。 没过多久,吴霜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当时,颜宁在早市上挑秋果,他正拣着一些颗粒饱满的枣儿。 颜宁接听了电话,说道:“早上好,听说你找我?” “请颜警官为我做主。” 颜宁撑着袋子装枣儿,他听后一愣:“你是指尾随你的那位陌生女人吗?警方已经展开调查了。长虹桥到广渠路之间有十几公里,我的同事们正日夜倒班查监控,一有结果肯定会立即通知你。” “但是,只找到那个女人是没有意义的,她的背后另有其人,就算你们给了她15天行政拘留处罚,这件事也绝对不会结束。” “你是知道什么内情吗?那你说说,她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听着颜宁意味深长的反问,吴霜沉默了。 尽管她已经尝试过很多次演练,但还是没想到颜宁会问得如此直白。吴霜的嘴唇微张,即将把那个音节呼之欲出,可理智却控制着她的喉咙。她知道一旦向颜宁说出那个名字,很多事情都无法解释了。 在袁良心中,颜宁是一个“避之不及”的所在。 吴霜一直很清楚,别看袁良长大以后总躲着颜宁,但颜宁在他心里占据着独一无二的位置:这其中,一半是怀揣鬼胎的心虚、一半是寝食难安的愧疚。 吴霜还记得,早在颜宁高考前夕的2009年4月,袁良和颜宁曾在一片足球场里谈心。那晚,颜宁第一次说出他打算“报考中国人民公安大学”。 袁良当时非常意外,他反复确认过颜宁是否“一定要当警察”。 自从那场对话后,吴霜明显感受到了袁良的焦虑。 那还是2009年春末,吴霜还生活在三元桥读高中。在得知颜宁的职业规划后,吴霜也十分担忧,只是袁良更为担忧。 “不行,我以后不能再和他往来了,他是个定时炸弹。”袁良曾喃喃自语道。 于是那年,趁着暑假结束的尾巴,袁良故意和颜振凤吵了几句嘴,借此机会匆匆搬出了魏公村,再也不肯与他们同住。 那一年,袁良曾解释说他搬家的原因是“心虚”。 但这十年来,吴霜反倒觉得袁良搬家的原因是“愧疚”,哪怕袁良一直嘴硬不肯承认。 十年后的2019年,吴霜和袁良已经不共戴天。最近,在很多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吴霜的脑海中都盘旋飞驰着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人生前二十八年的一路高歌,似乎都有袁良在身边保驾护航。如果没有袁良,她好像什么都做不成了。 吴霜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穆军那群混账确实一件事都没办成过。 正是在石彩屏和吴文雄陆续离世后,吴霜才意识到:原来“亲情”在袁良心中有这么重要的位置,重要到能让袁良发誓要和吴霜拼个鱼死网破。 现在一切都晚了,袁良正在向吴霜宣战。只要袁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一定会让吴霜的每一天都备受煎熬。 所以,吴霜下定决心,她务必要赶在袁良走上绝路之前就行动。 然而,从7月底到9月初,吴霜最大的心腹之患就是袁良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这种时候,只有警方才有能力找到袁良的行踪。 在吴霜的计划中,警方最好能帮她找袁良、但又不要帮太多。警方只是吴霜利用的一件工具,能提供给她想要的线索就行,比如袁良的住址、代步的工具、联络的方式等等。剩下的事,吴霜哪怕回头再撤销报案也行。 但是吴霜也知道,袁良一定也将“警方”视作对付吴霜的终极武器。因为吴霜有软肋,所以警方对她的威慑力足够大。同时,袁良不敢轻易利用警方来报复吴霜,因为袁良也一定会被波及。所以,这是一种同归于尽的办法,不到鱼死网破的那一天,袁良绝不敢贸然行动。 因此,吴霜才把目光锁定在了颜宁身上。 这个市场里的摊主很热情,执意不肯收颜宁的枣钱。 这位摊主早年开小作坊,因无照经营被取缔过。后来,是颜宁等民警向他普及行政审批和优惠政策,又帮助他进驻到农贸市场销售自产农副产品。后来,民警们在出勤途中还经常光顾他的生意。 此刻,颜宁提着一袋秋枣走出市场,而吴霜一直没肯挂电话。 “你今天找我到底是想问什么?”颜宁问道。 “其实,我想知道那个跟踪者的具体地址,我的孕期很快就五个月了,我想搬到离他很远的地方去。” “这可不行,住址属于公民隐私,是公民受到法律保护的权利,就算是涉嫌犯罪并被刑事起诉的人也是如此。但是你的担心纯属多余,如果真的认定她侵害了你的人身权利,警方必然会在职权范围内保护你的安全。” “太好了,看来是我多虑了。”吴霜突然话锋一转道:“不过,如果他拒不坦白他的跟踪行为呢?如果他背着警方继续实施违法侵害,那您会去调查对方住址吗?” “为什么要调查对方住址?” “寻找证据呀,比如偷窥或窃听设备之类的。” “你说的是搜查吧?当我们需要收集犯罪证据时,会由侦查人员依法搜寻,那时候就不只是针对对方住址了,而是一切可能隐藏罪犯或犯罪证据的相关地点。” 说完,颜宁又补充道:“不过你目前的报案,不属于需要考虑搜寻情况的行列。” “为什么?”吴霜问。 “因为没有立案。”颜宁说。 吴霜又追问道:“那什么情况下才能立案?” 颜宁解释道:“必须同时具备‘有犯罪事实’和‘需要追究刑事责任’这两个条件,前者是事实条件,后者是法律条件。而且,得是刑法规定构成犯罪的行为,如果是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或不认为是犯罪的,就不应立案。” “您觉得我的遭遇只是轻微情节吗?像我这种社会弱势群体,遭遇跟踪后会对精神状态和人身安全带来极其负面的影响,甚至...” “抱歉,我必须纠正一下你,孕妇不属于社会弱势群体。你既是民事行为能力人,又是能够辨认自己行为的成年人。” “那我这些负面影响难道是白白承受的?” “那你就要拿出事实材料来证明。比如,你说会波及胎儿的发育,但这并不是对方预备犯罪的佐证,意思就是你无法证明对方会对你的孩子实施犯罪,那么司法机关很可能认为你在凭空捏造。” “可是,如果我能提供证据,会有立案的可能性吗?”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第二个条件,你必须得确定要追究谁的刑事责任。行为人是谁?你还不清楚;行为人有什么犯罪事实?你还没看到;行为人要被追究哪种刑事责任?你的情况还不属于刑法范畴。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立案?” 电话那头的吴霜沉默了。 隔了很久之后,她缓缓开口道:“明白了,谢谢颜警官。” “没事儿。”颜宁说。 颜宁挂断电话后,给申博文发送了一条信息: “吴霜终于露出马脚了。” 凉风送爽,芦花摇曳。颜宁穿行在芦苇丛中,格外感受到了秋的寂寥。在成为警察以后,他就更见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这天上午,颜宁来到了陵园。 陵园一片寂静,要不是几只鸟儿偶尔飞过空中,这里只剩下活着的人对已逝亲人的思念了。 虽然今年北京夏天的暴雨刚过没两个月,但颜振农和胡丹阳的墓碑还是保持着整洁与庄严。 颜宁像往常那样小心翼翼地擦净了秋枣,并一颗颗装进了果盘中。 在颜宁小时候,他曾听颜振农讲起过北京八月的果摊,无论什么水果一律论“堆”卖。那个年代,前门大街的果摊能从五牌楼绵延到天桥的桥头,更不用提东单、西单和西四。如今中秋节的传统还在,但人们逢年过节的喜庆却早被岁月冲淡了不少。 颜宁单膝蹲在墓碑前,对着父母低诉道: “爸妈,我预感最近有一起案子要掀起暴风雨,这个中秋节恐怕不能来看望你们了,勿牵挂。” 这算是颜宁二十年扫墓经历中最短暂的一次,他没过多停留,而是直接走向了王月娥所在的墓碑,那里才是他此行的目的地所在。 颜宁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随风飘扬的野草种子,它们逐渐落地生根、破土疯长,代替了那些不再前来祭拜的亲人。 颜宁穿过丛丛杂草,终于来到了墓碑前。 只见主碑上刻着“先母王月娥之墓”,落款处写着“孝子袁良叩立于二〇〇一年冬”,而底座上,还用醒目的字体留下了“亲情永存”。 颜宁蹲下了身子,发现无数草籽已钻进底座,在缝隙里面生根发芽。颜宁沉默着,一下下连根带泥地拔起墓碑周围的杂草,总算清理出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 像颜宁手中的这堆马唐草,属于北方常见的小野草,它们总会入侵到田边路旁等各类草本群落中野蛮生长。它们除了靠种子繁殖外,还能依靠地下根茎吸取养分存活,等待来年的新株破土。 周围全是多年生的野草,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来清理过了。 这个时候,颜宁的电话响了。 来电人是乔斯语,她不久前刚联系上了兰州市城关分局刑侦大队。 乔斯语向颜宁汇报道:“王月娥的户籍早在她死亡后就注销了,她们家在兰州百货公司楼下的那套两室一厅也被她妹妹王月兰卖掉,但是王月兰已经远嫁到乌鲁木齐,她不愿意出面配合警方询问情况。” “那王月娥一家三口的相册和胶卷呢?” 明天会更好 第84节 “不见了,王月兰说早就扔了。” “那袁良在兰州读小学时的照片呢?” “有几张,但不算是有效照片。你知道的,袁良在兰州没读到小学毕业,也就没有参与合影留念。我们只在校史馆发现了几张照片,但要么是全校孩子们升国旗的背影、要么是运动会时的百人大方阵。还有一张市教育局前来视察时的公开课照片,但镜头只对准了讲台上的优秀教师,袁良只有一个背影。” 颜宁默默地听完,说道:“再找,一定要找到袁良的正脸照片,这样才算在追究顶替人员刑事责任时的有效证据。” “你不再逃避了?”乔斯语的语气很欣喜。 “嗯,既然世界观已经坍塌了,我总要把它重建起来。”颜宁说。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问候。 颜宁转过身,发现那是2013年来墓园工作的管理员。他是个80后,比颜宁年长将近十岁,自大专毕业后就进入了殡葬行业。 颜宁急忙将特意预留出来的一袋枣递给他,并表达着由衷的谢意: “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北京连下了四场雨,但墓碑还是那么整洁,多亏有你们的定期清理。” 管理员刚送完一群客人,他正口渴着,就收下了颜宁的枣。 “墓碑整洁是因为有你们常来看望,就好比只要房子里住着人就不容易沾灰一样,但如果是那种常年不来看望的家属...” 这时,管理员才留意到颜宁身旁的墓碑。 “王月娥?”管理员惊讶道。 “是的,她和我的母亲是旧交,她的儿子也陪着我一起长大。十八年前,为了方便扫墓,我的姑姑就立了王月娥的墓碑,这些事情,上任管理员胡伯都知道。” “那真是用心良苦。只可惜,你跟你姑姑的苦心恐怕都被辜负喽。从我2013年来工作之后,王月娥的那个儿子一次都没有来过。” 颜宁和管理员告别之后,才意识到乔斯语的电话还没挂断。 “抱歉久等了,刚见到管理员就聊了几句。”颜宁解释道。 “听见了,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这是你给我的提议。果然如你所说,他至少有六年没来过了。”颜宁平静地说道。 刚才,管理员特意帮颜宁查询了记录。听说袁良在2008年高考结束后还来过一次,到了2009年又来过一次,并特意留下了一个联系方式,随后就再也没有露面过了。 到了2016年时,颜振凤曾给墓园缴纳的费用到了十五年期限。当时,这位管理员曾联系过袁良,询问他是否要续费。 袁良二话不说就续费了,只是却不肯当面来一趟。 在颜宁从郊区返回市里的路上,他一直和乔斯语聊着天。 乔斯语突然问道:“其实上回在华严寺就想问你,吴霜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 颜宁沉默了,他的耳畔似乎响起了阵阵旷野的风,而思绪也跟着回到了吴文雄自杀后的那个晚上。 8月7日,北京。 当吴文雄从铁塔上纵身一跃后,吴霜就被警方连夜带回了分局。 在当晚的讯问中,吴霜曾说道:“警察同志,我认为我不应该被扣押人身自由。请您们想,是我推吴文雄摔下去的吗?当时颜警官就在我的身边,他知道我离铁塔非常远;是我教唆吴文雄跳下去的吗?上百位警察为证,我连一个字的命令都没有提过。吴文雄是畏罪自杀,这是不争的事实。” 当时,苗灿灿曾厉声道:“但是你的话语包含着挑衅的含义,涉嫌直接导致了他坠亡的行为。” “警察同志,我并不认同您的观点。他是畏罪自杀,也就是任何人的任何言语都可能会刺激到他的神经。我记得当晚,一些消防的同志已经布置了救援措施,当时吴文雄就有了坠亡的想法,不然那位姓安的警官也不会下令开枪,对吗?所以不能认定他的死亡是受到了我的言语刺激,这对我不公平。我既没有实施致他死亡的行为、我又没有说过与致他死亡有因果关系的言语,我认为我连过失致人死亡罪的嫌疑都不应该有。” 当时,颜宁听后的情绪有些激动: “可是你今晚不是这么向我保证的!” 吴霜乖巧地笑道:“那我是怎么保证的呢?我不记得了,您有人证或物证能帮我回忆一下吗?” 早秋,车辆在高速公路上疾驰而过。 颜宁回忆到这里,向乔斯语缓缓介绍道: “吴霜是一个很特殊的女人。她有着能博得同情的不幸遭遇和值得怜悯的童年经历,但你越是深入了解她,就越是能发现人性‘恶’的那一面。” “对待这种人,很难用世俗的角度去批判她的行为。” “是这样的。当你面对她时,一旦把话说重了,就好像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忽视世间的苦难;但是你确实又不能用苦难来解释她的行为,因为她的行为是不道德的,这就迫使着你只能站上道德制高点。” 颜宁认为,吴霜既想要道德、却又无视道德,这就是她身上最拧巴的所在。 接着,颜宁又说道:“但是,她走的每一步又总会让你感叹。她把体面当作目的、把无耻当作手段,她从不避讳她的恶、也从不标榜她的善。” “我明白了,她之所以想要道德,只是因为道德是体面的而已。” 颜宁和乔斯语聊到这里,他突然回想起了时任银川市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的史跃平。 像史跃平这种老刑警,一直有着坚持做刑侦笔记的习惯。在他牺牲之后,颜宁曾看到过这些笔记,并发现了史跃平对吴霜的一段评价。 这段评价发生的时间应该是2005年初冬,史跃平曾特意在吴霜的学校门口等她放学。当时,这个改名换姓了的女孩已被富裕家庭养育得谦和有礼、温文尔雅,但史跃平总觉得她骨子里有种始终未变的东西,那是来自她的原生家庭背景。 牺牲前的史跃平曾忍着复发的腰伤疼痛,在笔记中写道: “无论用多少节钢琴私教课或者外语课的滋养,都抹不去她言谈举止间紧绷着的一根弦。那些从小真正在‘关爱’里富养成长起来的孩子,举手投足间都会散发出从容的状态,那是他们精神状态的‘富裕’,所以会有安全感。这是吴霜和他们最大的不同,或许也会成为今后同仁们攻克她精神防线的关键线索。” 第97章 28、自古因爱生恨,皆是遍体鳞伤 深夜,一场秋雨从袁良的梦中开始绵延,直到耀眼的闪电和轰隆的雷鸣将他彻底唤醒。焦躁、沉闷、窒息,半梦半醒间,袁良听到了疾风骤雨。 袁良猛地起身下床,把家里的窗户全都关上了。 袁良做完这一切,才意识到他并不是被秋雨吵醒的,而是手机上四五通未接来电。 来电人是付智磊,他很急切,还特意留了一条言: “吴霜要离开北京,速回电。” 袁良顿时清醒了,他急忙跑到客厅,按下探测器的mode键调到无线电侦测模式,随后才回拨了过去。 “什么情况?”袁良问道。 “吴霜可能被我们的跟踪和偷窥搞怕了,准备离开北京去避避风头。你看一眼qq号,那是她的机票截图,她准备9月9号上午十一点半从北京飞厦门。” 袁良半信半疑,喃喃自语道:“她要去福建?” 据说在一天之前,吴霜和姚美钰详谈了将近十个小时。吴霜从幼年福利院不幸的经历一直聊到考入北服后的模特大赛,从一名差点被淹死的孤儿聊到靠奋斗成为大型剧目的出品人。 姚美钰对付智磊说:“她讲得可真好,我中途感动过好几次。” “她说的那些话你都信?” “我本来是半信半疑的,但后来她主动讲起了她和顾天宇失败的婚姻,说实话,我没控制住眼泪,其实她这些年过得也很不容易。” 付智磊听得哑口无言。 姚美钰又说道:“她好像很坚信我想要上位,所以一直在哭着求我退出她和金魁的感情,她说我还年轻,但她却输不起了。” “你答应她了吗?” “我没有回答。” 姚美钰有些不甘心。说实话,这些天在付智磊的吹捧和起哄里,她难免在那个念头上多了一些幻想。 更何况,这两天金魁联络姚美钰的次数开始有些频繁。 “万一是事故调查有了进展,金魁只是缺人手呢?”付智磊问道。 “真是缺人手的话,他何必专程叫我回去复工?对了,魏无霜也知道金魁联系过我,她火急火燎要去福建,好像很担心我去得比她早。” 深夜,袁良听完了付智磊的复述。 “两个女人聊这些能聊十个小时?真够闲的,那吴霜什么时候回北京?” “她说她不回来了。” “什么意思?”袁良惊讶道。 “吴霜告诉小姚,她没有再回北京生活的打算了,或许一年、或许三年,也或许她会彻底在福建长住。金魁本来就是厦门人,吴霜说如果他们的剧场恢复重建,她可能会在福建安家。” 听到这里,袁良久久地看向了日历。 “9月9日,那就是明天了。”袁良默默道。 说实话,袁良不太敢贸然行动,因为他不知道这个情报是否有诈。 但是,假如吴霜说的是真话,那留给袁良的时间也太紧迫了。 在这个夏天,他承受的每一丝锥心刺骨的疼痛、每一寸家破人亡的恨意,都化作了他要为吴文雄和石彩屏报仇的信念。 如今仇还未报,他不可能允许那个害他家破人亡的吴霜逍遥法外。 但是,怕就怕吴霜说的并不是真话。 袁良迅速问付智磊道:“姚美钰绝对不知道我的存在吧?” “绝对的,我只按你要求的提过两次‘方老板’。” “好的。”袁良放心了。 如果姚美钰确实不知道袁良的存在,她就不会无意间向吴霜泄露出来什么。那么在吴霜的眼里,姚美钰从头到尾就只是一个威胁到她婚姻的第三者,袁良的目的就是这个。 但是,假如吴霜明天真要跑到福建去,那里对于袁良就是一片陌生的天地了。她可能已经怕了袁良的跟踪,所以想要逃跑;她也可能要报复袁良的跟踪,所以在福建设下陷阱。 无论是哪一种,袁良都很被动。 吴霜对福建很熟悉,她曾经在那里预谋要除掉江建军,但福建对袁良来说却是一片新世界。假如袁良还想报仇,他就不能让吴霜落地。 夜色静悄悄的,袁良突然果断地说道:“明天上午7点,我们在安河桥北地铁站汇合。” 付智磊大惊失色道:“安河桥北?你难道想走北五环上机场高速...你疯了?清晨多少人往机场方向赶,你可千万别失去理智!” 这句话提醒了袁良。 “对,你说得对,会有很多无辜的人赶航班,这事跟他们没关系。那我们不去机场高速,我们在火器营见面,你接我从北四环到东三环。” “东三环?那附近可是吴霜的家呀,你到底想干什么?” 但袁良却没有回答他,而是默默地部署起整个计划。 “你听好,我需要一辆摩托车,比如你出狱后骑的那辆二手川崎就行。你必须想办法把摩托车停到广渠路,具体地点是她家小区停车场出口对面200米路西侧。我需要你另外准备一箱桶装汽油,分别倒进三个矿泉水瓶里。此外,我要两个u型气囊,你提前放到副驾驶座上。明早你开着那辆特斯拉来接我,想办法把汽油放在后备箱,别跟我提什么违法和隐患...” “袁良!” 付智磊的这声叫喊,让袁良不再念叨了。 明天会更好 第85节 久久的沉默后,付智磊在电话里突然哽咽了。他说,这些年他其实过得很苦,从铁饭碗到阶下囚的身份落差让他很焦虑,他却只能掩饰在嘻嘻哈哈的性格背后;他说,自从他坐了牢,他那位在老家开瓦窑厂的父亲气坏了身子,他还没有来得及在老人膝前尽孝;他说,他是有案底的人,今后就算娶了媳妇,也是白白葬送孩子的前途。 这一年来,他之所以拼命帮袁良干活,就是为了尽快熟悉社会,他想踏踏实实地走下去,说不定几年以后就能成立个小公司回归生活,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就足够了。 电话里,付智磊快急哭了,他乞求道:“我有前科,经不起任何大风大浪了,希望你看在我鞍前马后的份上饶了我吧,你别拉我下水,也别意气用事,行吗?” 袁良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那么,明天早晨7点之前,你把特斯拉停到地铁万安站a口外。其它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有听说过。” “那你呢?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的腿伤...喂?” 付智磊话还没讲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袁良毫不眷恋的样子,和多年前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付智磊一样。 初秋的早晨,天色已经没有盛夏时那般亮堂。 早晨六点半,成群结队的候鸟踏上茫茫的迁徙之路。一辆公交车缓缓驶来,载着孩子们前往百子湾的实验二小。 站台上,还有孩子们穿着校服,唱起了最近校园里流行的英文歌,可袁良却一首都没有听过。 天亮了,人们开始各奔前程。 袁良缓缓驶向了小区对面的西侧道路。正好有位上班族把轿车挪走,袁良顺势停进了车位里。 袁良透过车窗看向岗亭,只见两位保安正忙着交接早班。 车库出入口外有一块深蓝色的警示牌,写着“摩托车和电动车禁止停放、若有违者直接拖离”。可是,这块警示牌边正停着一辆破旧的二轮跨式摩托车,京b的车牌布满灰尘,想必经历了很多场暴雨。 袁良戴着墨镜,将头探出车窗:“师傅,劳驾问下,这辆摩托怎么违规停放呀?” 刚下晚班的保安端着茶缸道:“没人要的呗。车主联系不上,还是物业从地库里搬出来的。” 袁良盯着那辆摩托车,把车窗摇了上去。 他知道,虽然这辆摩托车停放了很久,但油箱里的汽油还不至于全部挥发光。他只要提前关闭油箱下的油路开关,就可以拔出连接化油器部分的那一根油管。那么,残余的汽油就会顺着低位油管一路流向路面。 这时,如果他用打火机点燃地上的汽油,那火势完全能在短时间内熊熊燃烧起来。 袁良早就计算过了,从这里到首都机场t3航站楼有大概28公里。如果是早高峰时间,从东三环到机场高速至少要预留出一个小时。吴霜的航班是上午11点30分起飞,那她最迟也要在9点半前出发。 这也意味着,如果吴霜的车在9点半前驶出地库,那她对姚美钰说的话就是真实的:吴霜确实要离开北京了,而这也将是袁良最后的机会。 这个时候,两位保安去一旁签字了,但他们好像因为交接时间产生了一些纠纷,两个人互相呛了几句。 于是,袁良趁机拔掉了摩托车的油管。 随后,袁良溜到了小区不远处的一排底层商铺前,他眼前的太阳正以蓬勃的姿态冉冉升起。 面对着这样的太阳,袁良回想起了很多往事: 他想起了2004年的金秋时节,他偷偷去了很多家书店和报社,疯狂地搜集着三年前的报纸,想要了解曾发生在学院路附近的一起交通事故的报道,在那起事故中,不幸罹难的14岁女孩名叫魏明月。随后,袁良专门跑了几所附中,并接连蹲守和搭讪了好多天,最后从她夏令营同学的口中得知,魏明月最喜欢的英文诗是《飞鸟集》; 他想起了2005年的盛夏时节,他骗颜宁说要外出打篮球,其实是溜到了北土城。他伪装成记者,在电话中约了那位儿童福利院院长接受采访。当晚的大雨中,在夏利车驶向西直门北大街的路上,就是他在后座紧紧捂住了这位女院长的口鼻; 他想起了2014年的初春时节,他曾没日没夜的向顾天宇和孟岑的邮箱发送挂马邮件。顾天宇作为律师对电脑病毒很谨慎,但身陷官司中的孟岑却没心思甄别。于是,孟岑电脑里存储的每一部与《滕王阁》《昆仑王母》《又见黄果树》的项目,都成为他们随后在一审法庭上被指违约的呈堂证供。 ... 袁良意识到,这些春夏秋冬的记忆,似乎都随着初升的太阳离开很久了。 这个时候,烟酒超市的老板来开门营业了,袁良就跟进去买了一包万宝路。 这是他出院以来抽的第一支烟,他很久没有接触过尼古丁,一上来就被呛得很厉害。 就在升腾的烟雾中,袁良突然看到了那辆金色路虎车正驶出地库。 趁着这个时机,袁良叼着烟,果断地一步步走向车库出口。 在那里,汽油已经顺着摩托车流到了地面,而且越流越远。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甚至已经吸引了保安们的注意。 这时,袁良一把抽出烟头,迅速扔向了满地的汽油间。就在那个瞬间,明亮的火焰腾空而起,熊熊大火很快将地库出口包围。 袁良的耳边响起了保安们的尖叫声,留给袁良的时间不多了。 他一把抄起装满汽油的水瓶、穿越了还未蔓延开的火势,一步步走向那辆金色路虎车前。 隔着车窗,袁良看到了惊惶失措的吴霜。 他敲了敲玻璃,吴霜果然听话地放下了车窗。 “你怕吗?”袁良问道。 吴霜点了点头。 “和之前我们为你犯罪的时候相比,哪一次更怕?” “这一次。”吴霜红着眼眶说道。 “我之前每一次救你,都是为了我们有一天能在阳光下重逢;而我这一次要杀你,是因为你彻底夺走了我活着的希望。你要知道,希望是这个世界里最珍贵的东西。” 说完,袁良用余光瞥到了瑟瑟发抖的石世炜,这位司机正拿着手机准备通风报信。 “石师傅吧?这里没你的事,钥匙给我,你下车。”袁良命令道。 随后,袁良将这辆车锁死了,而吴霜的眼睛里也只剩下恐惧。 袁良拧开了汽油瓶盖,说道:“我曾经把你当做家人,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说完,袁良果断地把汽油倒进了车窗内。 淡黄色的汽油沾染了吴霜那一条白色连衣裙,也沾染了她那张白皙的脸蛋。袁良擦燃了一根火柴,并把它扔进了车窗里。 在冲天的火光中,袁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片熊熊燃烧的火海。 太阳逐渐东升,整片大地都被金色的光辉笼罩。 袁良仍然站在卷帘门外,他手中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 他在脑海中一遍遍预演着即将到来的画面。很好,每一步都烂熟于心。他甚至幻想起吴霜在濒死前那双惊恐不安的眼睛,那双眼睛曾多次目睹过他人的生死离别,如今总算要见证自己的死亡时刻。 袁良握紧了矿泉水瓶,只等待着金色路虎车露面的那一瞬间。 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了一个小男孩的哭闹声。 那个男孩只有六七岁,他的爸爸今早要去外地出差,刚刚赶往机场。但是男孩撒泼打滚,追着出租车跑了好远,死活不肯随妈妈上楼。 他的妈妈连哄带骗道:“爸爸是去出差谈生意,等回来给你带大大的变形金刚。” “我不要变形金刚!他那么忙,好不容易才答应周末陪我...” “你先跟妈妈回家好不好?等爸爸回来一定好好陪你。” “我不管,我就要在这里等爸爸回来!” 说完,那个男孩就原地坐下了,他的位置距离摩托车只有50米。 袁良瞪大了眼睛,迅速向那对母子喊道:“喂!你们赶快离开那里!快!” 可是男孩被袁良吓了一跳,哭得更惨了。 袁良全身的血液直往脑袋上涌,他无法漠视那对等待丈夫和父亲的母子,更无法视若无睹的将汽油点燃。那个男孩哭得声嘶力竭,让袁良无论如何都打不开汽油瓶盖。 就在这时,吴霜所乘坐的那辆金色陆虎终于驶向了地面。 这是袁良脑海中无数次幻想过的步骤,却是完全不同的局面。他又气又急地躲在墙后面,紧紧握着手中的汽油。 “行动吧,现在行动还来得及。”袁良对自己说。 可他刚迈出脚步,就看到了金色路虎与那对母子擦肩而过。此时,街道上的行人越聚越多,他们纷纷看向那位哭泣的男孩。 袁良深深地低下了头,手也垂了下去。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辆金色路虎已经沿着大道扬长而去。 过去了这么多年,袁良果然还是做不到狠心。 “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果然还是做不到狠心。” 吴霜坐在金色路虎里,看着后视镜中那个落寞背影,喃喃自语道:“原来他开的是一辆蓝色特斯拉。” 吴霜回过头,看到那个男孩已经哭累了,趴倒在他妈妈的怀里,浑然不知刚才即将发生的灾难。 看着男孩蜷缩在温暖的港湾里,吴霜的睫毛微微抖了抖。 ——整整二十年前,她也曾这样倚靠在他的臂膀里。 那还是1999年,在银川一辆末班公交车上,两个小孩递给售票员阿姨五角钱后踏上了回家的路。在最后排的位置,她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将头倚在哥哥的肩膀上睡着了。 此刻,吴霜感受到眼角的湿润,她急忙憋回了泪:“回不去了。” 石世炜没听清楚:“什么?那是您的熟人吗?需不需要我把车停下来?” “不用。”吴霜决绝地说。 她凝望着前方的路。只见太阳正像一颗年轻的心脏般跳动着,散发出源源不断的光和热。 “不用,反正他马上就会跟过来了。”吴霜心想。 第98章 29、环揽城市天际,远眺沧海众生 正如同“朝阳”这个区名一样,清晨的东三环充满着蓬勃的生机。 虽然说“洛阳纸贵”已经是只存在于史书上的典故,但东三环的土地却确实被地产商渲染得愈发尊贵:从南边的华威桥、潘家园桥和国贸桥一路向北,就会经过农展桥、亮马桥、三元桥。这里地处北京商务中心地带,坐拥着只有首都才能承载的使馆区。 每一座雄踞在这里的楼盘,都会骄傲地在宣传语中写下“坐落于东三环金轴”“环瞰国贸cbd”“凭窗远眺尽揽三环城市天际线”。 在此刻的早高峰,这条不足10公里的路已经开了半个多小时。 袁良驾驶的那辆蓝色特斯拉紧紧咬在金色路虎后面,根本不给吴霜一点喘息之机。 这一路上,吴霜已经分析起那辆特斯拉里的装备与物资,她猜袁良预备有瓶装汽油和点火装置,这些的杀伤范围非常广。但吴霜知道,在车流密集的东三环,袁良不会轻举妄动。 于是,吴霜有惊无险地驶出了东三环,前方就是一马平川的机场高速。这时,吴霜收到了一条信息。 穆军向她汇报道:“一切顺利。” 除了吴霜和穆氏两兄弟外谁都不知道,此刻穆军驾驶的那辆白色宝马正紧紧跟在袁良身后。只要上了机场高速,那么吴霜的金色路虎“开路”、穆军的白色宝马“殿后”,他们会把袁良死死夹击在中间。 “事情都准备好了,还有什么值得迟疑的吗?” 吴霜这样想着,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隆起的腹部。 她不知道在她还是胎儿形态时,她的妈妈有曾日夜与她对话过吗?在她还被包裹在母体的子宫里时,她的妈妈有曾保护过她远离世间苦难吗?在她蜷缩在羊水中时,她的妈妈有曾后悔孕育过她吗? 明天会更好 第86节 孕育,这对吴霜的人生来说太陌生了。她没有为孕育这个新生命做好准备,正如同那个女人在二十八年前没做好准备迎接她的到来一样。 吴霜只知道她是从那位被叫做“母亲”的女人的子宫里脱离出来的,但除此之外,她二十八年的人生和那个女人毫无瓜葛。仅仅是曾怀胎十月,就要被命运的脐带将两个陌生人紧紧连系在一起,就要被冠以一声“母亲”这样永远无法斩断的羁绊。 “既然是人生中陌生的东西,那还是让它远离自己的人生吧。”吴霜心想。 车辆终于进入畅通无阻的机场高速,现在的时速已经飙升到了90多公里。吴霜发现,袁良果然紧随其后跟了上来。 石世炜仍在听着交响乐,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碧空如洗、金叶染地,偶尔有候鸟振翅,成群结队地向南方迁徙。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本应该是一个很舒缓悠闲的秋季早晨。 就在这时,吴霜平静地说道:“停车。” 这一回石世炜听到了,但他不敢相信他的耳朵:“停车?” “对,现在就停车。”吴霜的命令字字铿锵,似是有千钧之力。 石世炜明显慌了神:“这可是在高速上。” “有问题我全权负责。” “但是...” 石世炜话音未落,吴霜已痛苦地捂紧了凸起的腹部,她很快发出惨烈的呻吟声,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吴霜用尽力气喊道:“停车!我让你停车——” 或许是被这句具有威慑力的命令所惊吓,这辆正在机场高速上以时速近110公里行驶的车辆突然紧急刹车。 吴霜用事先准备好的毯子护紧头部。在地动山摇般的冲击力中,吴霜将隆起的腹部狠狠撞向了前排座椅。 轮胎和地面的巨大摩擦冒起了火花,四周泛起了扬尘,遮挡住了袁良的全部视线。 袁良急忙踩了刹车,那一刻他已经明白了吴霜要做什么。 他瞪大了眼睛,可急速的滑行却让他没有任何反应的余地。他距离前方那辆戛然而止的车辆越来越近,直到一阵摧枯拉朽的力量爆发,推动着袁良猛地撞向前去。 “冲!”穆军喊道。 后车那辆白色宝马里的穆军将烟头一把丢下,按照事先与吴霜商定好的计划猛踩油门。电光石火间,穆氏兄弟二人侧卧了下去,他们的双臂夹紧了上半身躯干,用手腕死死地护住了头部。 湛蓝的天空还是清澈如许,默默见证着三辆车掀起的巨大扬尘。 四周复归平静后,穆军率先从主驾驶位上爬起来,急忙查看弟弟的伤情,好在他们事先练习了保护措施,穆伟的身体并没有大碍,只是手腕因撞上手套箱而锉出了皮肉伤。 穆军的眼眶里有泪水涌动:“委屈你了,都怪哥不好,让你也被卷了进来。我已经跟那个女人说过,等这件事结束后,我们再也不跟她干这种损阴德的事了,哥带你回老家。” 说完,穆军握着车门把手,准备去实施计划里的最后一环。 然而,穆伟的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后视镜,那里正好有一辆车疾驰而过。 “哥你看,那不是她在警局监控里看到的红色凯美瑞吗?” 穆军的一只脚已经踏出车门,他闻声望去,只见一辆京n牌照的凯美瑞正变道而来。很显然,凯美瑞的驾驶员也没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追尾。 就在这时,穆军被巨大的气流卷出了车外。 “哥?” 在这第二次撞击后,穆伟惊慌失措,四处寻找穆军的身影,才发现他被撞飞到了十米开外,腿部似乎已有重伤。 这时,穆军不顾骨折的疼痛,吃力地向穆伟比划着: “你回头!看后面!” 穆伟这才想起来,他们兄弟俩还有一桩大事没有完成。 2019年9月,北京。 三天前,在常营的一家招待所里,吴霜向穆氏兄弟部署了这次计划的流程。按照吴霜的原话,在追尾发生之后,两兄弟要去前车查验。如果袁良没有死透,就“送他一程”。 穆军咽了咽口水,问道:“怎么送他一程?您是说,这回让我们杀人?” “不是杀人,就是‘送他一程’。你放心,你们兄弟二人在车外互相做掩护,外人看到的只不过是无辜追尾的后车司机查看前车情况。反正那辆宝马的行车记录仪已被关掉,到时候我也会以证人的身份为你们作证,证明你们这是好心的善举。” “什么好心的善举,这不还是杀人吗?您不觉得您的话很可笑吗!”穆军吼道。 “7月时骆义已经做过这种事了,你当时向我保证说你们都是忠心的。别忘了你那个尘肺病要透析的爸爸。” 穆军沉默了很久,说道:“那么,等这件事情结束后,请你放我和小伟回老家。如果我被关进去了,你要保证小伟的安全。我的意思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这都是最后一回。” “好。”吴霜答应得很痛快。 眼下,穆军拖着骨折后的腿,示意穆伟看向远方。 他们发现,袁良竟然已经钻出了车门,半瘸半拐地弃车逃离了。他横穿了应急车道并翻越了防护栏,正在向远方的密林而去。 “都怪那辆突然变道的红色凯美瑞,咱们连他什么时候溜走的都不知道。哥,你说该怎么办?” 穆伟又气又急,他刚转过身看向穆军问主意,一辆货车疾驰而来。 “哥!” 接着,穆伟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货车从穆军的身上碾了过去。 “9月9日上午9时50分左右,在首都机场高速出京方向发生一起四车追尾的交通事故,造成1人现场死亡,伤者正在接受治疗,4辆机动车不同程度损坏。接警后,民警立即赶到现场处置并实施临时交通管制。公安和卫健等部门迅速赶赴现场全力救助伤员。目前,现场已恢复通行,各项调查工作正在进一步开展中。” 夜晚,公安分局大楼灯火通明。警方通报已经发布,但各项调查却才刚刚展开。 颜宁匆匆赶到二纬路的颜宁,见到了首都机场分局刑侦支队的秦锋。此人是比颜宁和苏天明大八届的大师哥,早在颜宁他们2009级新生入学后,秦锋还曾作为毕业生回到学校,与海关旅检处的同事们进行过一场缉毒现场的讲座。 此刻,秦锋向颜宁安慰道:“你先别急,我上个月就听苏天明说了温榆河的案子。交管部门出警之后,我们已经采取了紧急措施,等我们今晚散会就制作移送案件通知书。” 这一晚,分局连夜召集了刑侦、网安、情报、首都机场派出所等各个部门。在会上,秦锋介绍了事故情况。 “这是一起发生在高速公路上的四车追尾事故,四车分别是金色路虎、蓝色特斯拉、白色宝马、红色凯美瑞。接下来,是四车内所涉人员的情况。” 说完,秦锋展示了身后的白板。 “一号车内共有两人,分别是驾驶员石世炜和乘客魏无霜。魏无霜,1991年出生,是个妊娠期四个多月的孕妇,正在医院接受抢救治疗; “二号车内没有发现驾驶员,也没有发现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品。此车的车主为付智磊,1981年出生,曾因侵犯著作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去年底刚被释放出狱; “三号车内共有两人,分别是穆军和穆伟两兄弟。驾驶员穆军1987年生,他在追尾发生后曾下车查看,被变道的四号车撞飞到邻车道,随后被侧后方的一辆东风重卡碾压,当年抢救无效死亡; “而这辆超车变道的四号车,我们在副驾驶座发现了一个女士皮包,根据身份信息确认驾驶员为姚美钰,1995年出生。追尾发生后,姚美钰不在四号车内,而是曾下车查看一号车的情况,却被一辆经过的帕萨特剐蹭倒地,但所幸没有伤情。需要注意的是,这辆红色凯美瑞不属于姚美钰,该车的车主还是刚才二号车的车主付智磊。” 这时候,情报信息中心副主任进行了补充。他们通过信息搜集,掌握到了吴霜和姚美钰的私人恩怨。 随后,交警支队副支队长也进行了汇报。 听说就在五个月前,市局公安交通管理局刚在机场高速新增了14处固定式交通技术监控设备。其中,出京方向3.5公里处的这处探头记录了姚美钰从四号车走向一号车的全过程。 大屏幕上的监控画面显示,在上午10点06分,凯美瑞紧急变道后撞上了宝马车。十几秒后,姚美钰打开车门,直接绕过车尾,来到了吴霜所在的一号车旁。 画面中,姚美钰在车边默立了很久,不知道和吴霜说了些什么。随后,姚美钰突然弯下腰,将身体探进了车内。 副支队长暂停了画面:“各位请看,她弯腰、伸臂、探身、屈膝,除了左腿支撑在地上之外,大半个身体都进入到车内,这是一种能稳定重心并使用力量的肢体动作,她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力量?一号车里可坐着一位孕妇。” 监控画面再次播放,这一回时间码来到了10点09分。 就在姚美钰将身子探进车内时,紧急车道突然冲出来一辆京e牌照的灰色帕萨特,它几乎是贴着金色路虎的边擦肩而过。这时候,姚美钰被一阵力量带出了车外,重重地倒在地上。 现场响起了一些争议,申博文也好奇地问道:“剐蹭?” “我们最初也以为是剐蹭,直到在将画面进行慢放八倍处理后,发现了这样的细节。” 只见在慢放镜头中,那辆灰色帕萨特在接近金色路虎的瞬间,一只手臂伸出了车窗,将姚美钰拽了出去。 交警支队副支队长说,在这样的车速下,能以如此精准的时机制止姚美钰的施暴,不太像是巧合。 “并且,此人的臂力惊人,初步判断是位成年男性,我们正与相关部门协调获取该驾驶人的信息,不能排除他存在全力救助一号车车主的主观动机。” 说到这里,他总结道:“这起四车追尾之间,存在着相关性、必然性、联系性,我们初步判断这并非一起常规的交通事故。我们将尽快处理好相关手续,移交给刑侦部门的同事处理。” 很快,秦锋进行了当晚的最后一项汇报。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缺少最后一辆车的驾驶员信息,就是二号车的驾驶员。大家都知道,三号车的行车记录仪是关闭的,一号车的伤者还在医院接受救治。当派出所的同志们赶到现场时,那辆蓝色特斯拉就已经是一辆空车了,那么驾驶员是谁?他去了哪里?为什么要弃车离开?” 说完,秦锋播放了一段录像,那是目击者拍摄到的一段手机视频。 这段视频没有拍摄到追尾的全程,但拍摄到了穆军生前的最后时刻。在短短几秒钟的画面里,穆军拖着受伤的腿,提醒穆伟回头看向身后。 后来,警方曾模拟并还原了穆军的视角,让他如此紧张的位置只有一排高速护栏,而护栏外就是一片密林,只不过那里是监控的盲区。 “根据我们对目击者的走访,先后有五位群众称看到过一个男人跑进密林。其中,最早目击到的那一位群众能够提供准确的时间,是10点05分,而他描述二号车驾驶员戴着口罩,跑起来一瘸一拐。” “10点05分?”颜宁沉默了,他知道这是个很恐怖的反应速度。 比如,姚美钰在10点06分追尾后,等待冲击力平息近一分钟后才下车查看。然而,二号车驾驶员仅仅在追尾后十秒钟内就下车离开,这样的反应速度实在有违常理。他好像提前有心理准备,能够预知接下来的危险。 这时,秦锋总结道:“好,那我们接下来就分别行动。我们支队会尽快筛查附近绿化林的监控,而海淀的同志就抓紧联系付智磊。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我们会尽快将材料整理好准备移交。” 颜宁一直在走神,申博文急忙喊道:“没问题!” 夜深了,各个部门的同志都离开了,只有颜宁徘徊在会议室门口。 秦锋看到颜宁后,惊讶道:“还有事?” 颜宁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开口说道:“嗯,我给你发一张照片,你派人找到去t2接机的那位目击群众指认一下。二号车的驾驶人,我应该知道是谁。” “是谁?” “他是我的朋友,是我曾经最亲密的朋友。”颜宁说道。 凌晨,西大望路仍是一片灯红酒绿。 在古建街一栋葡萄酒庄的包厢里,付智磊正在与两位做资讯营销的老板聊天。自从他出狱以来,一直积极着想再次融入社会。 但是,他今晚的状态很糟糕,他始终心不在焉的。 “昨晚袁良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之后,已经一天杳无音信了,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付智磊忧心忡忡地想。 两位老板看付智磊总是走神,他们也有了告辞的念头: “小付,看你一直盯着手机,不然咱们就先聊到这里?” 付智磊急忙挽留道:“别呀尤总,还没聊完呢。您刚才说的自动化盯盘,我还真有个想法...” 话音刚落,包厢外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随后,申博文等人走了进来,并出示了警察证。 “付智磊对吧?我们来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付智磊很惊讶,心里也有了不祥的预感: 明天会更好 第87节 “这是怎么回事?您认错人了吧?我出狱以来一直遵纪守法,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根据车管所预留的信息,你就租住在楼上这栋单元的八层,物业都看见你来喝酒了。别紧张,就是问一些问题,你如实回答就好。” 那两位老板见到这个情形,一溜烟儿地跑掉了。 付智磊悻悻地坐在沙发上:“问吧。” “这辆红色凯美瑞是你的车吗?” “是...不是。”付智磊急忙改口。 但他一抬眼,就看到申博文的灼灼目光,只好承认道:“...是。” “这车现在在哪里?” “借给一个朋友开了。” “什么朋友?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申博文开始一连串追问。 付智磊被逼问得很难受,开始了耍赖那一套:“我说警察同志,我借我的车给一个年轻女孩开,这应该是我的自由吧?您还非要问名字和关系,我就不能留点隐私吗?” 申博文继续问道:“据我们所知,这辆车是你上个月刚提的,全款。你出狱以来一直没有正式工作,是怎么在短短几个月内全款提了这辆新车?” “我...我爸给我的钱,让我东山再起,不行吗?刑满释放的人就连用家里的钱买部新车都不配?” 申博文戳了戳桌上机器道:“这当然没有问题。只是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被执法记录仪全程记录了下来,如果今后通过往来账户发现虚假不实之处,你也必然要承担相应的代价。” “行。”付智磊答道,因为袁良给他提车的钱是现金。 申博文又问道:“你自己刚买了一辆凯美瑞,可为什么当月又买了一辆特斯拉?” “都说凯美瑞借给朋友开了,我自己得再买一辆代步呗。” 申博文问道:“车呢?” 付智磊心中一沉,缓缓说道:“今晚喝酒,就没开。” “反正你家就在这个小区,带我们去看看车吧。” “车...车不在小区。” 这个时候,申博文缓缓开口道:“付智磊,你呢,在里面蹲了五年,表现良好,看得出来是想重新做人。但如果你信口胡诌,那你多拖延的每一分钟时间,都可能是今后定你‘抗拒从严’的证据,你想清楚了。” “我...” 这一回,申博文抬高了音量:“我再问你一遍,车呢?” 付智磊小声地说:“也借给朋友了...” “什么朋友,叫什么名字?” “警察同志,我不是不肯交待,只是您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到底犯了什么事至于让您各位这么兴师动众?他...” 申博文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听好我的问题,他叫什么名字?” 凌晨三点,夜空上繁星璀璨。 付智磊喝得醉醺醺的,被在路灯拉出一条孤独的倒影。 刚才经历了两个小时的拉锯战之后,付智磊还是在警方面前败下阵来,并亲口说出了“袁良”的名字。 不过,在警方面前败下阵来只是早晚的事。2009年的他可能还心存侥幸,但2019年的他就彻底不抱幻想了。 只是,付智磊尽可能把战线拖延到了2小时,而不是2分钟。 “兄弟,实在对不住,我试着扛了,但最终也没扛下,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我装醉,死活没说出万安站,希望能多给你拖延一点时间,你快点跑,跑得越远越好。” 付智磊仰起头,看向了漫天闪烁的星辰。 第99章 30、春去鸟尽弓藏,秋来兔死狗烹 近期,全国各地在响应“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号召中建设了景观亮化工程。为了应付核查验收小组,不少地方建造了一些“别出心裁”的景观,却成为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傍晚,申博文刚走出大楼去开车,就被负责党建的贺书记叫住了。贺书记说,月底要组织全体党员开展“喜迎十九届四中全会,引领争做生态文明先行者”的主题党日活动。 “你们支队得来人呀,颜宁呢?” “报我的名吧,他怕是顾不上了。”申博文匆匆答道。 申博文知道,此时颜宁已经在交警大队查了快20个小时监控了,听说刚把袁良那辆蓝色特斯拉顺着追溯到了北四环的窑洼湖桥。 这夜颜宁的状态很专注也很吓人,申博文放心不下,正打算亲自去交警大队汇合。 贺书记拉住了申博文:“等等,最近快70周年大庆了,下旬我们要开展一个‘与祖国同行’的健步走活动,也是报你的名吗?” “健步走?您报我吧,报我或者苗苗。” “我们还计划开展一场‘凝警心、聚警魂’篮球比赛,我知道你能打球,年轻人精力旺盛,那我也给你报上?” “报吧。” “还有一场‘流金岁月七十年’的书法美术摄影展,你看如果...” 申博文打断道:“书记,有案子,我得马上走了。” “嗨,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还不快去?” “得嘞。”申博文一溜烟儿跑出去开车了。 在等绿灯放行时,申博文有些焦虑。 其实调监控这事,颜宁完全可以交给年轻警员们去做。申博文根本想不通,颜宁为什么执意要全程亲自筛看。 在过去的24个小时内,申博文用执法记录仪拿到了付智磊的口供;秦泽锋联系了去t2接机的目击群众并对袁良的照片进行了指认;颜宁则在交警队追踪蓝色特斯拉的出发点。他们兵分三路,就是为了形成一条完整的链条。如今,链条上的最后一环就在颜宁那里。 在交警队,申博文终于看到了身心疲惫的颜宁。颜宁双手撑在桌子上,深深地低着头。 申博文心急如焚,问道:“查到了?是袁良吗?” “嗯,是袁良。” 大屏幕上,画面定格的位置正是西郊线的万安地铁站。清晨,袁良正在向那辆特斯拉走去,而他的衣着服饰都和机场高速3.5公里处监控探头拍摄的背影完全一致。 如今,链条的最后一环就锁上了。 申博文隐约能感觉到,他的颜哥好像和那个叫“袁良”的男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还记得昨夜,颜宁散会后曾主动把袁良的照片交给秦锋,但颜宁的状态很令人揪心,申博文却什么都不敢问。 隔了半天,申博文小心翼翼问道:“哥,你还好不?哥?” 申博文叫唤了半天,颜宁才抬起头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你真没事?真没事的话,就给我背背《入警誓词》的四个坚决做到,你上次嘴就打秃噜了。” “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 颜宁说完就笑了,他一把拿起桌上的警察证:“我们走。” “去哪儿?” “去见吴霜,她的情况已经稳定了。我想,她也一定有话要对警方说。” 每逢夜幕降临后,医院就成了一片与世隔绝的地方:医院外都是奔波回家的团圆重聚,而医院里却时刻上演着离合悲欢。 9日,车祸后的吴霜被紧急送往岗山路的北大三院接受抢救。 当时,医生曾向警方介绍道:“由于车祸的外力撞击子宫,导致她胎盘和蜕膜血管破裂出血,伴随不规则宫缩导致患者先兆流产,必须马上做手术。” 于是,怀孕20周的吴霜在这一天失去了腹中已成形的胎儿。 只是颜宁还不知道,这究竟是吴霜遭遇的一场“意外”、还是她一场交易后牺牲的“代价”。 此时,吴霜躺在病床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颜宁抱着一大束挂着露珠的鲜花,和申博文走进了病房。 吴霜轻轻地笑道:“还记得我8岁在银川住院时,有位女警姐姐给我带了一个洋娃娃,今天您又带来一束鲜花,这难道是警方探望重要证人时的传统吗?” “警方没有这个传统,我今天也不是全以警察的身份,你就当作我们是从2002年南长河相遇起的私人交情吧。” 颜宁说完,把花束放在床头柜前。 “我听说医院在手术前需要联系家属,金魁表现得很有担当,他虽然和你还不是正式夫妻,但他向警方报备了情况,说马上就会飞来北京。所以你放心,我们不会为此事惊动滕富丽。” 这时,吴霜努力坐起身体,问道:“现在立案了吗?” “什么立案?” “我被特斯拉的驾驶人长期跟踪,以至于在高速路上酿成惨重的后果,他却为了逃避法律追究逃离了事故现场。您看,犯罪事实和刑事责任俱在,可以立案追究了吗?” “我们追究,也只是以刑法第133条的交通肇事罪来立案,并不是你先前报的那起涉嫌治安管理处罚的偷窥。等我们对肇事车辆进行完鉴定,就会提交刑事案件立案报告书。” “那现在抓到他了吗?” “还没有。” 吴霜急忙追问道:“那查到他的身份了吗?” 颜宁虽然想到了袁良的那张脸,但还是对吴霜说:“也还没有。” 在警察离开之后,病房里又陷入可怕的寂静。 医生曾嘱咐过吴霜要先观察一周,如果子宫内还有残留组织的话,就要紧急进行清宫手术。 吴霜的手慢慢抚摸着腹部,那里已是一片平坦。而在过去的五个月里,她曾一天天见证那个生命在她的子宫里蓬勃壮大。 吴霜很难过,她发现这比她预想的要难过多了。 就在两天之前,吴霜还没意识到她会眷恋和不舍:由于她的童年经历使然,她还没做好准备迎接生命的延续。毕竟只是个未出世的孩子,那就可以成为她的“筹码”,是在这场与袁良的博弈中同命运交易的代价。袁良是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枚定时炸弹,吴霜本来决定要用这个孩子换回余生的安枕无忧,她本来都已经下定决心了。 然而在手术结束后的那一刻,她构筑好的那道固若金汤的心理防线崩溃了,吴霜甚至怀疑起自己为何曾动过要牺牲孩子的念头。 很快,一种锥心刺骨的痛感在吴霜的全身生根发芽。这种痛感在子宫的损伤面前并不强烈,却绵延不断。 吴霜很清楚,她有些后悔了。 晚上十点多,金魁终于风尘仆仆地赶来了,而且是从机场直奔而来。他看到了吴霜虚弱的状态,不禁为自己连日来的冷落而愧疚:其实吴霜可以在北京专心养胎的,她不必赶航班去福建找他和解,更不会遭受这些痛苦。金魁想到这里,心底难免被唤醒了缠绵的旧情。 吴霜躺在病床上,缓缓说道:“我都听说了,如果你因为风水大师的指点要和我分开,我绝对不会怪你。但是,难道风水大师预言的就一定准吗?真的是我克夫吗?还是说我替未婚夫挡下了一灾?如果是那样,我情愿多为你承担一些痛苦...” 金魁握紧了吴霜的手:“对不起,我会补偿你的。我刚才问过了医生,子宫还在,我们以后还可以再要孩子。” 吴霜转过了头,不想让金魁看到她眼角的泪。 吴霜难道不应该开心吗?警方很快就会立案、袁良开始四处逃亡、金魁与她和好如初。这三件事,不就是她计划用孩子交易的三个目的吗?现在目的达成,难道她不应该欣喜吗? 明天会更好 第88节 深夜,距离四车追尾已过去了37个小时,可袁良的下落还是没有动静。颜宁知道,今晚不仅他们要通宵,那群首都机场分局的同志们也要彻夜搜查。在十一大庆前夕的特殊时期,那群同志们因为机场区域的特殊职能反而会更加奔波。 在前往北太平庄的路上,颜宁一路都在看着窗外。 路边的绿化带已经修剪出大大的“70”造型,而花坛边也标注了“喜迎祖国华诞”的字样。距离国庆还剩20天倒计时,恐怕全市的公安干警们都会越来越辛苦。 颜宁和申博文的目的地是北太平庄派出所,如今已经46岁的派出所指导员段卫东正在等待着他们。 颜宁之所以能和段卫东取得联系,多亏了秦锋下午提供的新线索: 警方在对肇事特斯拉进行检查后,在车内发现了三瓶矿泉水装的汽油和两个c字型充气气囊。这种气囊可便携充气,一般用作紧急救生使用,它不仅能增加浮力,还能在撞击的瞬间起到缓冲作用。 这个消息吸引了颜宁的注意。正常来说,很少有车主额外自备这些救生用品,除非认为它时刻会派上用场。比如,颜宁之前就猜测过,袁良可能早就预感到吴霜会“突发不适”。 这时,颜宁突然想起了吴霜那句奇怪的提问。 “博文,吴霜在问咱们有没有立案之前,当时我们在聊什么?在聊一些跟案情有关的事情吗?” “下午咱们哪里跟她聊过案情?她乍一问,我都懵了。” 颜宁明白了。吴霜不久前被“不予立案”拒绝后,终于盼到“可以立案”的时机;甚至说,这个时机就是她一手创造的。 颜宁曾怀疑吴霜露出了马脚,却没想到她的胆量竟然这么大。 同时,颜宁也隐约察觉到袁良和吴霜之间的微妙关系,他们似乎不再是亲密无间的家人,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想必袁良遭遇的车祸、徘徊在袁良病房外的“鬼影”、吴霜承受的偷窥及跟踪等等,都是他们两个人互相报复的结果。 或许,吴霜从第一次报案开始,她就清楚那位真正的跟踪者不是姚美钰,只是吴霜没有证据,所以她决定利用警方来帮她寻找证据。 “这个吴霜,咱们都是她局中的一枚棋。”颜宁说道。 后来,秦锋也提供了他们初步调查后得出的结论:袁良很可能预感到危险,所以提前备好了防撞击的气囊,并能在遭遇撞击后的十秒钟内完成弃车逃逸的全过程。 颜宁重复了一遍:“弃车逃逸...” 他还记得,吴文雄在1999年杀人放火后也曾弃车逃逸。此外,或许还有一起事故也是用了相同的手法。 天黑了,颜宁和申博文终于赶到北太平庄派出所。时间紧急,他们和段卫东两方并未做过多寒暄。 段卫东拿出了地图,介绍了一些颜宁此前不知道的情形: “我们曾掌握了林玉华生前最后几个小时的行动轨迹。当天她从大栅栏购物完,驾车经过宣武门东大街和西便门桥后返回酒店。这个过程中,北京已经下起了暴雨。” 说完,段卫东画了一幅草图。 段卫东说,那辆夏利车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的位置是北二环出口,那里有一排公共厕所。穿越那排公厕后,就能由西直门北大街进入学院南路。但是2005年警方曾沿着这条路进行了很久的摸排走访,并没有发现目击者。 颜宁记得,那一年西直门立交桥还没有改造完成,因此西直门周围还有很多棚户区,远没有今天繁华密集的人流量,更不说过了高粱河桥后的海淀区的常住人口状况了。那晚大雨瓢泼,可能真未必有群众恰好近距离目击到事故发生的时刻。 颜宁问道:“那当年有没有鉴定过发动机舱的残骸?确定不是有人故意将轿车点燃的吗?” “当然了,有各地那么多骗保的案例作为前车之鉴,我们第一步就是分析明火的源头,首先排除了这确实不是被外部火源烧毁后的熔痕,也绝不是浇完汽油再点火来‘伪造自燃’的现场。” 段卫东解释道,现场非常符合“雨夜自燃”事故的痕迹:即暴雨导致发动机舱进水,部分电线又因老旧而裸露在外,导致它们与雨水接触后发生短路。因为这些痕迹毫无悬念,所以当年才会以此结案。 但是,当年谢承刚曾提供给警方一份购车合同,那辆夏利车是2003年购买的,应该还不至于线路老化。 对于2005年7月4日这一天,颜宁已经忘了他是怎么度过的了,他只记得这是他从初二升初三的暑假,而17岁的袁良则在准备迎接他的高中生活。 当晚,颜宁去颜振凤家里搬回了一沓厚厚的书籍,这些是他初中时的课本、试卷和练习册。颜宁翻看起了试卷的日期,他发现,他曾在7月4日那天一口气做了好多张数学试卷。 其实从6月28日那天起,颜宁写试卷的页数就比暑假初期开始多了。他想起来了,在7月初的那些天,袁良一直借口去西直门打篮球,甚至有两天晚上称住在了初中男同学的家里。那几天颜宁独自在家,或许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一口气做了很多练习册。 后来,颜宁曾去接袁良回家,因此一直没怀疑这些借口的真实性。 当天晚上,颜宁给段卫东留言道: “我相信你的判断,相信这不仅仅是一场普通的交通事故。或许我知道嫌疑人的身份,甚至知道嫌疑人当天的行踪。从魏公村街到学院南路,这应该是他当天的必经路段。我会提供给你们他的照片,请你们寻找他在2005年7月4日白天的行动轨迹,绝大多数监控无法存储这么多年前的画面,但也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一天半以后,段卫东带回了一个消息:袁良曾在7月4日当天到访过学院南路32号附近的一家报亭。现在这家报亭已经不在了,但段卫东等人还是联系到了它的老板。 报亭老板反复看了几遍监控画面,终于回忆起来了一些细节:当时袁良戴着一条报社记者的胸牌,看起来像是大学实习生的打扮,他借用了电话,好像打给了一位院长,说是要进行人物专访。 段卫东还向颜宁补充道:“这通电话的往来记录已经查不到了,但袁良一定不是打给林玉华实名的手机卡,因为当年我们第一时间调取过林玉华的通信记录,并没有发现这一次通话的存在。应该是林玉华曾在贪污前为规避监管找来的一张sim卡,但应该只有银川那边非常隐秘的关系才会掌握到林玉华这个手机号码。” “嗯,应该是银川那边的人。”颜宁说完,又补充道:“当时吴霜在福利院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 “吴霜吗?银川那边的事我就不了解了,你可以联系一位叫林伊娜的女警察,她应该是1974年前后生人,当年就是她陪吴霜验伤的,我可以给你她的联系方式。” 离开派出所后,颜宁和申博文准备开车回家。 申博文见颜宁像有心事似的,问道:“想什么呢?” “我在想...一个人怎么可以把身份隐藏的这么好。”颜宁答道。 两个人向院子走去,颜宁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一直忘了问你,那天你怎么那么晚才来交警队?” 申博文一听这事,急忙吐起了苦水:“别提了,临出门被贺书记叫住,听说这个月要举办主题党日活动、健步走大赛、篮球比赛和书法美术摄影展,每个部门都要派人参与。不过你放心,我替你一口回绝了。” 颜宁停下了脚步,问道:“回绝?我什么时候让你替我回绝了?” 申博文一愣:“你哪里有时间?” “那你也不能替我回绝,你凭什么替我回绝?这么多年不打篮球了,我还真有点馋。”颜宁笑道。 两个人吵闹着上了车,星辰在他们的脸上洒下柔和的碎光。 申博文说肚子有些饿,两人计划着先去吃顿夜宵。他们从魏公村的大盘鸡聊到了牡丹园的炸酱面,颜宁把申博文逗得直流口水。 就在这时,颜宁的手机响了,来电人是刑侦支队支队长丁育荣。 “你马上回来,尹局要找你谈话。”丁育荣匆忙道。 颜宁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怎么了?有什么事?”颜宁问道。 窗外的秋风涌进疾驰的车里,申博文急忙把车窗关好。 隧道里,路灯的光芒很温暖,丁育荣的话语也很铿锵有力: “颜宁,你被人实名举报了。” 第100章 31、回顾春天故事,奋进壮丽征程 随着10月脚步的临近,北京各街道的庆典花坛即将竣工:西单东北角的花坛是由北斗卫星导航系统和蛟龙号载人潜水器为题材的“中国创造”、西单东南角的花坛是以鎏金银壶和丝路飘带为素材的“文明之路”、东单东南角的花坛是以南湖红船和延安宝塔为主景的“不忘初心”。 只可惜,颜宁一直没来得及去看一眼。 当颜宁赶回局里后,尹延森已在办公室等着他,说了句:“坐。” 颜宁坐在沙发上,有些拘谨地望着副局长。 尹延森先是问道:“最近很忙吧?机场那案子怎么样了?” “四辆车内部的关联盘根错节,远远比一般的交通事故复杂。我们已经锁定了二号车驾驶员,正在了解他和一号车乘客之间的纠纷,暂时还不知道该乘客是孕期突发不适而叫停车辆、还是恶意急刹车导致追尾,前者只是违反道路交通安全法律、后者则涉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这是侦查的关键,确实不好找,最近正赶上70周年大庆,你一定很辛苦,不然先休息一段时间吧。” 颜宁小心翼翼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检察院收到了实名举报,说你与侦查的9·9机场高速追尾案中的当事人有私人关系,可能影响处理案件的公正情况。按照检察院刑事诉讼规则,你需要回避。” “私人关系?袁良?” “是的,举报人提供了证据,证明在2008年以前你与袁良的户籍都登记在魏公村的同一处住址。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颜宁缓缓开口道:“没有,我接受安排。” “在回避决定作出之前,我们不能停止你的侦查工作。只不过,接下来你恐怕不能再承办这起案件的审查逮捕以及起诉和诉讼监督,所以我先跟你通个气。” 这个时候,一位民警拿着70周年大庆的安保文件来找局长签字。尹延森签完字后,继续说道:“你知道的,最近全北京乃至全国的大事是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举报人证据确凿,我们不能节外生枝。” “我明白,那您忙着,我先回去了。”颜宁说道。 “你真的没有异议了吗?如果有任何异议,你可以在决定作出后的3日内申请复议。” “我不申请复议,谢谢尹局。”颜宁笑着说。 颜宁说完就离开了,而尹延森又看了一眼这沓检察院送来的材料,只见举报人的字迹遒劲,且拥有一定程度上的政治敏感度,他很清楚要在此时紧跟风向标: “尊敬的海淀区人民检察院、海淀区公安分局: 本人实名举报,参与9·9机场高速追尾侦查工作的颜宁罔顾纪律,他向组织隐瞒了其与当事人的利害关系,并未主动自行回避。让他继续参与侦查工作,恐怕将会酿成不公正的诉讼证据及审判结果。正值建国70周年大庆在即,这是全京乃至全国的焦点所向,如不能正确处理此事,将会损害群众的拳拳之心。相关证据我已随文件附上,恳请有关部门监督调查和处理。” 颜宁刚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申博文就急忙来到他身边,这小子的两个眼圈红得像只兔子。 颜宁按着申博文的头揉了揉,笑着说:“别哭,我只是被责令退出,你哭得跟我要停职反省似的,还有没有点出息?” 申博文抬起头,问道:“是吴霜举报的吗?” “应该不是,她拿不到我和袁良的户籍。” “那就是袁良做的?”申博文又问。 “我不知道。”颜宁摇了摇头。 在好一通安抚过后,颜宁和申博文并肩走出大楼。 夜空上繁星璀璨,颜宁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 “你看,你替我回绝早了吧?我有时间打篮球了。”颜宁笑着说。 深夜,月光洒向了篮球场的橡胶地面。 在航天桥附近的露天场地上,颜宁不知疲倦地奔跑着,路灯投射下他孤独而落寞的影子。 在一次次循环往复的投篮后,颜宁瘫倒在了球场上。 篮球弹跳时的沉闷声音就像雷声在燥热夏天的入侵。颜宁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滑到地面上,他从没觉得像现在这样累过。 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了一声问候。 颜宁转过头,只见篮球场的铁栏网外有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他正眼巴巴地看着那个篮球。 颜宁躺在地上,突然来了一丝兴致:“你想打球?” 这位少年今年19岁,在高三复读中。他去年曾报考了北体大的轮滑专业,只可惜高考分与其失之交臂。 少年的运球行云流水,连续命中了好几个三分球。 颜宁好奇地问道:“怎么这么晚还跑出来?你父母呢?” 明天会更好 第89节 “他们在武汉忙生意,估计明年初才能回来。不过去年也是我一个人训练考试的,我早就习惯了。我可提醒你,你别啰嗦,别操心我的安全,那些老掉牙的话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颜宁被他逗乐了:“我本来也没想操那份闲心,看你大半夜跑到球场,我就知道你家住得不远。都是那个年纪过来的,我懂。” “你还真说对了,我家就在这个小区。”说着,少年指了指玲珑路上的那栋楼:“我今晚从窗户里看你打了好久的球呢,你的体能还真不赖。” 接下来,一番酣畅淋漓的单挑过后,颜宁打不动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大自然的规律。 颜宁席地而坐,向少年问道:“复读不苦吗?你是体育特长生,你还真肯复读。” 少年来了精神,说道:“你看过去年的平昌8分钟吗?” 颜宁想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2018年平昌冬奥会的下届主办城市文艺表演。再过三年,北京就要成为世界上第一座“双奥之城”。颜宁浏览过这则报道,但确实没时间看过完整录播。 “你是说那两个轮滑熊猫?” “那是熊猫队长,还有22个轮滑机器人呢,他们身上都是led灯串的发光装置。那个表演里一共24个轮滑运动员,都是北体大轮滑专业的学生。” “你不会因为这段8分钟的表演就想报轮滑专业吧?” “怎么说呢?我们体育生打比赛,肯定是希望拿金牌争第一的。但是,多少人能拿到世界冠军?我这辈子恐怕连奥运赛场都上不去。” “所以,你想参加奥运会的开闭幕式?” 少年激动极了,连忙说道:“你说对了,2022年我将读大二,如果是以北体大的学生身份,就有机会参与开闭幕式的表演。” 颜宁看着少年清澈的眼睛,很难定义他到底是纯真还是固执。但是,颜宁决定至少要保护这位陌生少年的一腔热血。 夜晚的球场很安静,颜宁突然想起了袁良。 “我曾经最好的朋友当年高考也没发挥好,但他不肯复读了,说是受不了复读的苦。” “你那个朋友肯定没遇见心仪的专业和方向,要是他真的有梦想,哪怕目标非常渺茫,也会全力以赴的试一试。” “你还年轻,不懂社会上有很多无奈,或许你距离你的目标很近,所以觉得可以全力以赴,但很多目标不是你想追求就能得到的。” “那也不能放弃呀,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你想想看,2004年雅典奥运会上也有我们北京八分钟的表演,当年那些演员们弹着琵琶跳着舞,谁能想到十四年后的北京能用24块冰屏做一场纯科技表演?在那个年代,谁敢相信呢?” “你好像真的很喜欢奥运会。” 少年滔滔不绝地描绘着他的梦想,颜宁竟然也听得格外耐心。 直到天亮时分,少年离开了球场,曾对颜宁说:“如果不去试试,是不可能甘心的。” 颜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那你加油,2022年2月4日那天,我等着收看你的表演。” 9月16日,银川的大街小巷红旗飘扬、花团锦簇。 中秋节刚过,又赶上国庆节临近的脚步,主要街道上摆满了造型别致的花卉,整座城市洋溢着节日的喜庆。 清晨,林伊娜和女儿在实验小学门口挥手告别。 生这个二胎时,林伊娜已经是38岁的高龄产妇。她目送女儿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进了校园以后,她立刻进入到工作状态。 等到这个月底,全市主要街道、商圈和景区等场所就要部署严密的巡逻防控,而辖区内有清真寺的同志们还要肩负起维稳的任务。 林伊娜准备马上回局里,她的警服已用衣架悬挂在座椅后,可就在她打开车门的瞬间,耳畔响起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林伊娜疑惑地看着男人,问道:“你是?” “林警官你好,我叫颜宁,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们曾在不同的时间里寻找过同一个答案。” 当晚七点半,西部的天色还是亮堂堂的。 这个傍晚,林伊娜带颜宁去烈士陵园祭拜了史跃平。颜宁看着“天地浩气、警魂长存”的碑文,心中油然而生起钦佩和敬意。他曾很多次读过史跃平的笔记,但想不到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来看望他。 林伊娜说道:“如果史队知道在他离去十多年后仍有人孜孜不倦的寻找线索,那他一定很欣慰。不过颜宁,你出京真的没问题吗?” “我只是被责令退出9·9案的侦查工作,并没有被停职,更没有被限制出京自由。不出意外,月底咱们都要为70年大庆做准备。” “还是小心为好,毕竟史队当然也经历过被举报这么一遭。” 返回市区后,林伊娜带颜宁来到了热闹的怀远夜市。 坐在露天的矮桌旁,颜宁终于说出他此行的来意: “林警官,我想找回艳艳。” 然而,林伊娜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这个请求。她说回艳艳是个命苦的孩子,父母双亡后被奶奶送到福利院,8岁那年又遭遇了溺水,从此性情大变。 听说当年回艳艳回到银川后,市精神卫生中心的人来福利院做过鉴定,说这孩子是受到刺激后神经系统失调,开了些利培酮的药物就走了。后来到了青春期,她的语言社交功能都比同龄人发育得慢很多。 林伊娜还说道:“好在她读中专后学习了按摩技术,目前在养老院给特殊人群做基础护理,她嫁的老公也是一位患了小儿麻痹症的残障人士,但无论如何总算是有了平静的生活。我看着她一路长大,实在不建议你再去掀开她往日的伤疤,这是对她的二次伤害。” 颜宁很能理解林伊娜的顾虑。吴霜和回艳艳这两个女孩曾经共同生活过六年,如今的境遇却是天壤之别,颜宁也不知道该去感叹命运的不公、还是该惋惜自己此行的徒劳。 “那当年的带队老师叶心妍呢?她跟回艳艳的感情应该很好。” “是的,从夏令营回来之后,回艳艳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就连空降的新院长也无可奈何,一直是由叶心妍陪伴着回艳艳。” “那叶老师在哪里?警方找到了吗?” “史队2005年找她的时候,她已经辞职回老家永宁县做小学老师,但她对辞职的原因闭口不谈。后来我也找过两次,她的态度很强硬,总说请警方不要打扰她的生活。” “那叶老师辞职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在2005年的春夏之交递交了辞呈,离暑假还有一小段距离。很多孩子们哭着挽留叶心妍,她也有些不舍得,决定教完这一个学期再走。” “2005年的暑假,就是林玉华在北京遇难的时间;而春夏之交,不正是林玉华要向公安打听吴文雄去向的时候吗?”颜宁想道。 当晚,林伊娜带颜宁来到了黄河二桥,夜晚的河岸传来阵阵冷风。 在这个异乡的夜晚,颜宁突然想起那一封封被锁在铁皮盒里的信件,吴霜曾在每封信件的开头都写道“袁良哥哥展信安”。 有几次,颜宁曾偷偷瞥到过文字的内容,都是吴霜以日益亲密的口吻汇报自己的现状。 在2002年秋天,吴霜曾这么写道: “我已经回到银川啦,医生检查过身体没出大问题,袁良哥哥请放心。听说你上次考试又拿了全班前五名,真为你高兴!对了,这周我终于跟传达室大伯求了情,他同意替我保管袁良哥哥的信件,这个大伯人很好,我的信件被保管得很安全,不会被其他小朋友们错拿。” 这是吴霜在暗示袁良,她现在在福利院的生活很稳定,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能以这个地址进行书信往来。而袁良小学的成绩之所以非常出色,是因为他在来北京前就曾读过一次小学五年级。 在2003年春天,吴霜曾这么写道: “袁良哥哥都已经升初中啦?谢谢你给我寄的照片,让我看到北京那么漂亮的中学。听你说那个颜宁哥哥人很好,但是你们住在一起,他不会偷看我们的信件吧?挺不好意思的。” 这是袁良曾用照片暗示了吴霜他所在的中学名字,同时吴霜还让袁良警惕颜宁,务必要以保密为重。 在2003年冬天,吴霜曾这么写道: “总听你说那家米线店的趣事,看样子曼姨真的很受孩子们的喜爱呢。只是我在福利院都没尝过米线的味道,只能请袁良哥哥多为我吃几口啦。下次你再过去,请替我向曼姨问好。” 这是袁良和吴霜沟通着石彩屏在北京的近况。甚至,就连袁良当年破格升初中的那场“见义勇为”都是石彩屏一手策划的。 在2004年夏天,吴霜曾这么写道: “最近福利院新来了一对收养人夫妇,他们的教养很好,而且在银川和北京两地都有房子。如果我能被他们收养,那就可以和袁良哥哥在同一座城市啦。袁良哥哥,我想去,可我要怎么办呢?我已经快14周岁了。不过我曾听到那对夫妇的女儿魏明月也是14周岁时意外去世的。我很同情那对夫妇,如果我能替代他们的女儿就好了,也能为他们抚平内心的伤痛。” 这是吴霜暗示袁良她发现了合适的目标,并传递了“她想要”的意愿。从此,袁良在北京替她打听好了魏明月的性格、爱好、打扮,并帮助吴霜以“替身”的身份成功进入这个中产家庭。 颜宁望着滔滔不绝的河水,只觉得胸腔憋着一股气,久久堵在喉咙里。 很快,颜宁面向夜色呐喊了出来。那喊声震动了远山与松柏,回音经久不息地盘旋在耳畔,更雄踞在吴霜那一封封字迹娟秀的来信上。 原来,那些往来书信、鲜花锦旗、报社采访,都是他们计划好了的,都是要为他们的“初次相识”提供合理性。有了合理性,他们就不再担心天各一方的往来通讯。 ——原来,那场2002年南长河的落水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甚至就连颜宁自己也是被算计在其中的一个障碍物。 第101章 32、蛇虫鼠蚁出洞,寻欢苦难世间 深夜,颜宁穿过灯红酒绿的摊位,按照导航来到了一家位于金凤区的网吧。早听说这些年网吧的经营进入了窘境,全国各地都一样。 论转型的话,那些一二线城市的大型网吧融入了电竞或vr等新兴娱乐体验,而一些中小规模的网吧也探索起了餐饮、休闲、娱乐等一体化服务。比如颜宁眼前这一家网吧的霓虹灯就很具未来科技感,鲜艳的海报上也特别注明了 “享有全英雄及300款限定皮肤”“已开通steam特权,100款游戏免费畅玩” 等特色宣传。 颜宁觉得这些宣传很高级,反正他一条也看不懂。 “开台机子。”颜宁对前台小姑娘说道。 前台看到颜宁身份证的户籍地后打量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自从晚上与林伊娜在黄河二桥边分开后,颜宁便回忆着“孟广德”这个名字。 颜宁记得,冯永辉在2014年坠亡前不久疯狂地寻找过孟广德,并在网上翻来覆去的复制着同一段脏话: “孟广德!你这个昧良心的!敢要五五成!你个歪鼻咧嘴的无赖货,我呸!谁知道银川孟广德的电话?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最初,警方只以为孟广德是个骗他合作做生意的人、或者是卷了他qq游戏充值本金后跑路的人,这种事往往能让当事人戾气很重,甚至亲自到派出所请求警察以“诈骗罪”抓人。 不过在今晚,当林伊娜介绍说孟广德是捅伤史跃平的人之后,颜宁倒是有了新的思路。 颜宁盯着面前的电脑,通过关键词搜索起了老帖子。 很快,颜宁找到了那位名叫“养德人”的网络id,并向他发送了一条友善的问候。 网吧出口旁边有一排清真烧烤店,颜宁听到客人们都在点一道泡椒鱼皮,应该是这家餐馆的招牌菜。 颜宁循声走进烧烤店,这时收银员急忙招呼道:“您几位?也要泡椒鱼皮吗?” “不,我想借用一下公共电话。”颜宁笑着说。 很快,颜宁拨通了孟广德的电话号码。 在之前的沟通里,颜宁自称是一位小弟,现在正在银川本地打工,只是不会讲兰银官话而已。 孟广德看到了来电的0951区号,说道:“你还真是在银川打工,而且就在铁西网吧旁边的那家清真烤鱼店。” 颜宁急忙说道:“德哥好阅历,您对金凤区比我熟悉多了,一看就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你想问什么?问吧。” “是这样的,我表哥27岁时离开河南,说要去北京闯荡闯荡。他最后一次和我联系是在2014年,说他正和一位大佬在北京的蓝靛厂踩点。当时我舅舅吓傻了,仔细盘问后才知道,他竟然想...” “想干什么?你直说。” “他想要诈骗!” 孟广德警惕地问道:“你表哥叫什么名字?” 颜宁说道:“冯永辉。” 明天会更好 第90节 颜宁的话音刚落,孟广德就激动地喊道:“你他妈的少来套我话,我从没带他去过蓝靛厂,那个人不是我!你是条子!” 说完,孟广德就挂断了电话。 这个时候,颜宁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新消息,是林伊娜发来的: “我这边搞定,你加油。” 颜宁看到消息后笑了,重新给孟广德打了电话。 就这么连打了好几通后,孟广德不耐烦地喊道:“你他妈的别给我打电话了,再打我就关机了!” 颜宁解释道:“您误会了,我不是条子,也不想找条子,再说我表哥失踪五年了,要想报案我们早报了...” “冯永辉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听明白了吗?是他自己蠢,和我没有关系!” “明白,我知道您是好人。我这次来银川,把娶媳妇的钱都拿出来了,就想跟您混,学着好好做生意。” 果然,孟广德的语气变软了。 “你带了多少钱?”孟广德问。 “三十万,不够的话我老家的房子可以等两年再装修。” 孟广德哼了一声:“你还真存了不少。” 颜宁急忙说道:“是的,这些钱都可以孝敬您,但有件事我必须说清楚,表哥曾给我发过信息,确实说那位大佬带他去蓝靛厂了呀。” 孟广德阴阳怪气地说:“他换大佬了呗。” “他换了哪个大佬?” 孟广德警惕地问道:“你真不是条子?” “我真不是条子,条子哪知道这些细节?条子就是废物。” 孟广德思考了半天,说道:“不行,这件事不能在电话里说,你这周哪天有空?正好带一笔钱过来,咱们得当面详谈。”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大动静。 伴随着一声声“别动、警察”,颜宁知道,一定是林伊娜和刑侦支队的民警们控制住了现场。 这还是颜宁晚上才想到的一计,没想到当地警方这么快就通过基站获取了孟广德所在街道的位置。听说孟广德今晚一直泡在网吧里,警方就迅速锁定了他两个小时前用身份证开的那台电脑。 电话里,林伊娜喊道:“蹲下,抱头!” 孟广德急赤白咧地分辩道:“这事儿可不赖我!是他自己想发财想昏了头...” 林伊娜向孟广德厉声道:“孟广德,你听好我的问题,约冯永辉去蓝靛厂的男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孟广德垂头丧气地答道:“冯永辉打电话骂我时,说对方姓屠。” 这时,一位年轻民警大声喊道:“把槟榔吐出来!” 林伊娜拿起了电话:“颜宁,听见了吗?那个人姓屠。” 深夜的网吧里,孟广德耷拉着头,在林伊娜等警方的控制下供述出他五年前教唆冯永辉向吴霜进行诈骗经过,以及他对吴文雄涉嫌杀害冯永辉的猜测。 林伊娜听得又气又急:“你既然知道这么多线索,为什么不早向公安机关说明情况?” “报警又没有好处,又不是你们立案逮捕期间发布的通缉令,提供线索的还能得个5万10万的奖金呢。我又没犯包庇罪,报警了还要惹来一身麻烦和盘查。” “可你既然想要钱,你自己怎么不去诈骗?那样还能独吞呢。” “我知道冯永辉怎么死的,虽说我是烂命一条了,可好死不如赖活着。再说了,我要是有那个胆儿,早去把天底下的贪官都杀得一干二净了,哪至于浑浑噩噩到现在?” “铐上!带走!”林伊娜喊道。 这时,孟广德一边被警方们带走、一边振振有词道:“警察大人们,下凡吧!这人间处处是苦难呐!不是只有报了警的、立了案的、判了刑的、入了狱的,才是这个社会治安的全部黑暗呀,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多少蛇虫鼠蚁们正狂欢着呢!” 自从中秋节过后,圆润如玉盘的月亮就一天天清瘦下去,月光也不如之前那般明亮。 这一晚,银川警方对孟广德进行了突击讯问。孟广德不愧是老油条,一会儿说他要睡觉、一会儿说他要抽烟,整整折腾了一夜。 次日早晨,林伊娜联系颜宁道:“孟广德坚持说,他没听过‘舒雅’这个名字。” 在颜宁的心里,局面已经很清晰了:恐怕在冯永辉勒索吴霜之后,吴文雄就以“屠广志”的身份骗取了冯永辉的信任,随后又在2014年7月13号晚上将舒雅、冯永辉、吴霜这三个人凑在了一起。 这是一盘布局很精准的棋:冯永辉知道吴霜的身世,吴霜想除掉冯永辉灭口;冯永辉想通过黑客诬告舒雅故意泄露女孩们的隐私,舒雅想删除冯永辉硬盘里的证据以自保;吴霜对舒雅耀武扬威,舒雅恨吴霜过河拆桥。这三个人任意抽取两个进行组合,都是水火不容的双向关系。 那么,光是吴文雄骗取冯永辉的信任还不够,他们还要骗取舒雅的信任才行。 这个时候,颜宁想到了袁良。因为要想骗取舒雅的信任,就要伪装成冯永辉本人,这件事情只有袁良能做得到。 当晚,颜宁想出门找点酒喝。 “你一个人可以吗?不然我开车陪你去找?”林伊娜问道。 颜宁婉拒了林伊娜的好意,他笑着说:“你还是快点回家陪女儿吧。七岁,这正是孩子需要父母陪伴的时候。” 颜宁独自走在秋夜的大街上,其实他还有一件事没有想通。 深夜的风钻进了衣领,颜宁提着电脑走进了德丰大厦西侧的酒吧。 同事从北京加密传输来一份文件,正是2014年警方在戴尔笔记本中拷贝下来的高清图集。 颜宁点了半升冰啤酒后,再次打开了以“魏无霜”命名的文件夹。 照片中的吴霜穿着洁白的蕾丝内衣,在阳光下显露出优美的线条,她的胸前还有一朵别致的玫瑰花纹身。 颜宁坐在角落里浏览着,状态愁眉不展:一切都和他2014年的记忆一样,文件夹没有问题、照片格式也没有问题,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个时候,酒吧的女服务生走了过来:“您的半升冰啤酒。” 女服务生把啤酒端上桌的瞬间,无意中看到了颜宁电脑上的性感写真。她当即红了脸,尴尬地转身离开了。 这是一家深夜营业的酒吧,女服务生穿着一条极短的牛仔热裤,着装风格已经算是前卫大胆。 颜宁看着她的火辣背影,突然明白了他的困惑所在: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性,会比男性更在意身体暴露后引发的羞耻感。 如果颜宁没记错的话,1999年的吴霜曾向警方隐瞒了她被黄阳猥亵过的情节,那时的她就已经有了羞耻的意识。那么,如果真是她在2014年一手策划了这些海量照片的泄露,她怎么会允许自己的裸照传遍互联网?像吴霜这么在意名誉和体面的人,更把婚姻当作人生筹码,她为什么不担心这些性感照片将是她人生的污点? 颜宁想到这里,突然给北京的技术人员打了个电话。 “去年底拘的那个在北土城卖毛片儿的人呢?把他电话给我。” 技术人员听了一激灵:“毛片儿?你想干嘛?” “你别管,给我就行。还有,你要是睡不着,就多帮我找找毛片儿贩子的联系渠道。年轻的愣头青还不够,非得是卖了五年以上毛片儿的才行。” 技术人员匆匆挂断了电话:“我睡了。” 颜宁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在网上寻找着传播淫秽音像制品的人。 其实,由于早些年的“净网行动”,那一组高清图集的磁力链接及网盘已经大多失效,但颜宁还是耐心地搜索着关键词,终于找到了一位声称是有货的网友。 凌晨两点半,这位网友添加了颜宁的qq号并留言道:“15块。” 颜宁转账后,收到了一个群邀请。 “上面查得严,先保存到‘我的资源’再欣赏,如有失效概不负责。”网友扔下这句话就匆匆下线了。 颜宁如获至宝,并随手将这位网友的qq号同步给了技术人员。 很快,颜宁打开了“魏无霜”的文件夹。 只见照片中的内容和数量都与警方保存的一致,唯独不同的是,网上流传的这组照片只有吴霜的身体,并没有出现她的脸。 颜宁又迅速点进毕雨桐和朱娇娇等人的文件夹。 凌晨三点,颜宁猛地一击掌,这阵激动的击掌声在酒吧格外响亮。 那位女服务生又来了,这回看到颜宁的电脑上是另一位女孩的性感写真。 女服务生轻轻弯了弯腰,五味杂陈地解释道:“先生您好,快国庆了...我们这儿管得严,谢谢您的理解...” “我这就走。”颜宁将一张三十块现金放到啤酒旁,提着电脑离开了。 凌晨的北京有了秋雨绵绵的凉意。 技术人员再次被颜宁的电话吵醒,他骂骂咧咧地跑到地库,却还是耐心听完了颜宁的全部发现。 “我听明白了,但是我记得网上曾流传过一份名单,里面有她的身份信息,她有什么证据能解释她是被诬陷的吗?” “当然有了,她可以创造一个证据,你别忘了,吴霜在读设计专业之前,可是有美术功底的。” 颜宁说完,想起了吴霜身体上那朵绽放的玫瑰花。 第102章 33、填埋世俗善恶,焚化一生喜悲 随着天气转凉,昌平区百善镇垃圾焚烧厂附近的腐败气味终于缓解了一些。这座垃圾填埋场建设于20世纪80年代,最初只负责承担皇城脚下东西两区的垃圾处理任务。可随着城市的发展,这里又把天通苑、回龙观等社区生活垃圾的处理重担扛在了肩上。 由于异味熏天,附近几百米的村庄都成了腐烂气味的受害者。 很多留守儿童从出生起就活在垃圾堆旁,他们的童年与沼气和渗沥液的熏天气味如影随形、少年时期又伴随着炉渣污染。可如果一个人根本没呼吸过新鲜洁净的富氧空气,必然察觉不到肺部日复一日吸进多少焚烧颗粒物。 下午五点半,秋季的日落越来越早。 在远离城中心的北六环,一辆辆生活垃圾车从首都的各个角落源源不断运输到循环经济园区。然而,再严格的环境监测措施,也杜绝不了堆肥发酵的异味。 这时,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走向堆积如山的垃圾。 可能由于中秋节刚过,今天的垃圾里有不少月饼礼盒和枯萎的鲜花花束。小女孩显然对鲜花没有兴趣,她伸手想去触碰那一盒堆在高处的香港冰皮月饼。 就在小女孩向上爬着的时候,从垃圾堆后突然蹿出来一双手,把小女孩吓得一哆嗦。 落日的余晖下,小女孩发现那是一个成年男人: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单薄的衣服也被煤油沾得黑漆漆的。无论怎么看,这个男人都比自己还脏。 袁良打量着小女孩,问道:“你想吃月饼?那我不跟你抢。” 于是,这个满身油污的男人把手缩了回去,而是从垃圾里抽出一朵红玫瑰花。他撕开最外层的几片花瓣,只见中间的花芯仍然新鲜艳丽。 “真好看。”袁良痴痴地感叹道。 他的脸上满是灰尘,唯有眼睛还闪动着柔软的光芒。 9号至今已经八天了,袁良翻越护栏后穿梭了整片密林,并沿着河流的方向辗转进入了昌平。他知道天眼系统的厉害,所以捂紧了身份证开始四处流窜。 他不能使用网约车软件,也不能拦截有录音录像设备的正规出租车;他不能在街道上招摇过市,也不能使用外卖软件进行地址定位。 袁良知道,警方一定在寻找他的踪迹,所以他一周来都混迹在垃圾场,在滂沱大雨中跳进泥浆里奔跑,再用混合了污水的泥土涂满全身。不出意外的话,他将以一个拾荒工的形象穿梭在六环外的偏僻村落,再一路回到西郊。 这时,小女孩发现冰皮月饼的盒子是空的,气愤地把盒子狠狠踩成一摊硬纸片。 明天会更好 第91节 突然间,一块碎砖头飞快向她砸来。 小女孩躲开了,恶狠狠地瞪着不远处的三个同龄男孩。 为首的高年级男孩将剩下的大半块砖头砸在地上,又砸出了好几块碎砖。他吐了口唾沫,抡起手臂说道: “我妈说你是不要脸的东西,是扫把星下凡,谁沾上你谁就晦气,我看你还敢不敢去学校!” 袁良急忙跳了出来,大声呵斥道:“你们是谁家的孩子?开玩笑也要有限度,这么硬的砖头是会砸坏人的!小小年纪不学好,玩着玩着把自己玩进牢里,你很开心?” 男孩很不服气,但又不敢挑衅袁良,只好悻悻地离开了。离开前,他们还放下狠话:“班主任下课后都说你是扫把星,你这样的人就该躲在家里别出门,省得脏了教室,扫把星!我在学校见着你还打你!” 几个男孩跑远了。 小女孩继续翻起了垃圾,并没对袁良表示感激。 袁良好奇地问道:“他们为什么用砖头砸你?还骂得那么难听。” “因为我不要脸呗。”小女孩平静地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天色即将暗透,村庄陷入一片与世隔绝的漆黑中。都说远郊由于没有城市光污染,所以夜空的星光会格外璀璨明亮。 袁良问道:“天黑了,你怎么不回家吃饭?你爸妈也不找你?” 小女孩答道:“他们一个死了,一个在牢里等死。” 她告诉袁良,她爸爸常年在装修队打工,而她妈妈在村子里偷人。去年冬天,她爸爸发现了她妈妈偷人,于是喝了一瓶52度的二锅头,抄着铁锹和斧头去那男人家捉奸在床,他先砍了奸夫、又杀了她妈。 杀完两个人后,她爸爸大摇大摆地回了家,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抱着小女孩去村口的羊蝎子饭庄点了热气腾腾的一大锅。 小女孩聊起这些时,淡漠的语气就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唯独在聊到最后那顿羊蝎子的时候,她的眼睛才闪过一丝波动: “我从没见过我爸那么大方,他原本连吃碗7块钱的刀削面都不舍得,可那天他破天荒的把菜单里的肥牛和羔羊肉都点了一个遍,那点菜流利的,就像他早就做梦梦见吃过好多顿似的。” 袁良问小女孩:“那你恨他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虽然爸爸陪我的时间很少,但他待我很好,我不恨他。” 袁良听后竟然笑了,笑容里满是欣慰,他很想捏一捏她的脸蛋。 可就在这时,小女孩又补充道:“但他害得我在学校受欺负,我现在有点恨他了。” 远处隐约传来了几声犬吠。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小女孩讲述了她在学校里的遭遇和被霸凌的怨恨。不知过了多久,小女孩说她饿了。 袁良也饿。 他这一周来东躲西藏,几乎没吃过一顿有热量的食物,胃早已经麻木,但一听小女孩说饿,袁良胃部的疼痛感也强烈了一些。 “亮灯的那里是便民超市吧?” 袁良问完,抽出了两张百元现金:“你拿着钱,去给我们买点东西吃。” 小女孩疑惑地问道:“你有钱?你有钱为什么还要住在垃圾堆里?你不会也杀了人吧?你怕被警察逮,所以不敢进超市。我爸杀完人那晚想喝酒,也是让我替他买回去的。” 袁良匆匆搪塞道:“我不是本村人,怕脸生被店主漫天要价。给我带三瓶可乐、两桶泡面,泡面能从超市接了热水送过来最好。至于剩下的钱,你看着买吧,多买些你自己喜欢吃的。” 小女孩打量了他一番,才缓缓接过那两百块钱,转身向亮着灯光的超市跑去。 月明星稀,袁良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仰头望向夜空。 从那晚直至次日天亮,那个拿着钱离开的小女孩再也没有回来过。 寒流即将过境,山中的秋夜越来越寒冷。 袁良冻得发抖,但他的手中仍捻着那枝红玫瑰,似乎还能嗅到一阵淡淡的花香。 很多年前,袁良曾看到一朵玫瑰花绽放在那个女孩的皮肤上。 2014年初春,北京。 阳光下,吴霜面对着镜子褪去衣衫,露出了她的大半边肩膀。在她雪白的皮肤上,一朵玫瑰花正盛情绽放。 吴霜问道:“好看吗?像吗?” 袁良坐在躺椅上,懒洋洋地说道:“像是像,但你也不必辛苦每次都要自己画上去吧?现在不是有那种玩意儿吗?像贴纸一样。” 吴霜拿着画笔,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玫瑰花的边缘:“纹身贴纸那种东西,也就远远看看罢了,舒雅给我拍照时是要近距离接触的,贴纸的粘连材质会反光,在她镜头里肯定露馅。再说了,贴纸可做不出来真实纹身后的红肿和恢复期的青紫,只有画上去才能以假乱真。” 袁良看着地上瓶瓶罐罐的丙烯颜料,忍不住问道:“但这种工业颜料接触得久了,肯定会对皮肤有损伤。丙烯,你还得每次都拿大量酒精洗。” “正因为洗澡洗不掉,我才要用丙烯。”吴霜淡淡地说。 按照吴霜的计划,过几天她在拍摄一场泳池外景后要当着舒雅的面洗澡。只有在淋浴时让舒雅看到纹身安然无恙,舒雅才能深信不疑。 后来,袁良知道吴霜做到了,她甚至精心修饰了皮肤红肿的视觉效果,让舒雅确实深信不疑。 袁良突然坐直了身子,说道:“你折腾这么久,就是为了那个顾天宇?你很爱他吗?” 吴霜愣了一下,轻轻地笑道:“你知道的,我不爱任何人。” 午夜时分,呼啸的冷风骤然造访,袁良被冻得从梦中惊醒。 夜晚的深山里只有原始的寂静。寂静就好,寂静就说明袁良还暂时安全、就说明他还有机会。每次但凡在深夜闹腾起来的动静,都是地动山摇、不得安生的下场。 就比如,五年前吴霜打电话称被冯永辉发现了身世的那一次,就发生在2014年6月底的某个深夜。 2014年6月,北京。 那天晚上,吴霜突然给袁良打电话,说这个冯永辉顽固得很,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九年前那辆夏利车的手刹照片。而且,他还跟银川那边的人搭上了线,也知道了林玉华之死和福利院的诸多线索,非常难搞定。 当时,袁良有些迟疑:“他只是想要钱吧?非要把他弄死吗?” “拜托,他是第一个跳出来把所有线索整合到一起的人,他既然有要钱的胆量,就必然会有捅出去的胆量,不弄死他,后患无穷。”吴霜说到这里,又补充道:“太阳也是这个意思。” 袁良心想,既然太阳也是这个意思,他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袁良问道:“我要怎么做?除了挂木马和黑邮箱之外。” “太阳想了一个主意,我现在就去找你谈。” 当天深夜,吴霜急匆匆地从光熙门赶往袁良位于中关村的住址。 按照他们父女的计划,吴文雄将在7月4号晚以“屠广志”的身份联系冯永辉,从而获取冯永辉的无条件信任。 吴霜告诉袁良:“接下来,需要你以‘冯永辉’的身份联系舒雅,切记,一定是以冯永辉的身份。目的就是为了向舒雅吐露,‘外泄事件’并非徐思明维修时的一场意外,而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她。” “明白了,但我不能出面见这个人。” “太阳也是这么考虑的,你放心,你只负责线上联络,线下会由太阳替你出面。” 就这样,袁良临时创建了一个名为“光辉岁月”的新qq号,以冯永辉的身份在7月6日傍晚联系上了舒雅,并获得了舒雅的信任。 几天之后,三个人分别与舒雅和冯永辉约定好将在7月13日晚上见面,那天即将有世界杯决赛,应该没多少人会有闲情关注蓝靛厂的恩怨情仇。 在行动之前,袁良还是不放心,曾向吴文雄确认道:“确定冯永辉和舒雅一定不认识吗?我和舒雅通过电话,她对我的声音有印象。” 吴文雄似乎早有打算,说道:“没事,你不就打过那一通吗?如果见面后她真的怀疑我的嗓音,我就说我感冒了。” 接下来,三个人又预演了一遍即将发生的步骤。 首先,吴文雄会以屠广志的身份派冯永辉去四楼天台,随后吴文雄再冒充冯永辉去三楼见舒雅。他会让舒雅反复浏览电脑病毒的视频,从而让舒雅的十指指纹自然流畅的分布在电脑键盘上。 接着,吴文雄对吴霜说道:“我会给你发出信号。记住,你务必要在二楼搞出特别大的动静,好让舒雅马上决定下楼查看,之后你们就谈女人间的那点儿事,我去四楼找冯永辉。” “好的,我需要帮你争取多少时间?二十分钟够吗?” “至少二十分钟,我也得让冯永辉的指纹留在电脑和背包上。” 最后,吴文雄将骗冯永辉靠近天台的边缘。 “我推他下去之后,一百多斤重的男人砸在地面肯定有动静,等你听见了动静,一定要帮我拖延时间,必须先等我从四楼跑出去,再放舒雅上楼查看。” “你放心,我明白了。”吴霜答道。 吴文雄部署好这一系列计划后,他戴上了一次性手套。 他看向袁良,说道:“那么,东西给我吧。” 吴文雄所说的“东西”,就是那部戴尔笔记本电脑。 袁良将电脑递了过去,但迟迟不肯松手:“真的想好了吗?一旦这么做了,就多了一条人命。” 吴文雄执意接过了电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袁良明白了他们的态度,也就没有继续坚持。 当吴文雄把电脑塞进背包后,袁良问道:“13号晚上真的不需要我去现场吗?” 吴文雄回答得干脆利落:“不用。你现在还没彻底甩开狮子,说不定他会回头调查你当晚的情况,如果能有朋友为你做证明最好。” “明白了,那我13号晚上就去三里屯,我会约很多男男女女一起在酒吧看球赛。” 这个时候,吴霜淡淡地暗示道:“那个做车模的女孩朱娇娇,一直向我打听你有没有女朋友,还想要你的联系方式。” 袁良听后低下了头,小声说:“知道了,那你给她吧。” 深夜,袁良蜷缩在垃圾堆里冻得直打抖。 他还记得,在三个人部署完最终计划后的那个晚上,吴文雄先借故离开了。听说吴文雄当时躲在北下关的小区外,并藏在水果摊旁边的墙角里,一根根地抽着烟。 直到吴文雄看见吴霜拦下一辆出租车准备返回学校,这才悄悄返回了袁良的住处。 当时,袁良马上为吴文雄开了门,问道:“她走了吗?” “走了,亲眼看着她上了出租车。” 在只有吴文雄和袁良两个人的时候,吴文雄的脸上才敢浮现出一丝柔情:“怎么样?我和月亮能见面吗?” 袁良点了点头,说道:“能。” 那一年,东莞浩浩荡荡的“扫黄打非”行动让整座城市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整治。当时,石彩屏以“章燕霞”的身份趁乱告别了瘫痪的东莞,在袁良的建议和思念中辗转回到了北京。 2014年,北京。 晚上九点的北京站外,南来北往的旅客熙熙攘攘,火车站周边的面馆和餐厅也是人满为患。 在嘈杂的环境里,袁良走向一家面馆的角落里,终于看见了那张让他牵挂已久的面孔。 当时,袁良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大声问道:“大姨,这个位置有人坐吗?” “没有,你坐吧。”石彩屏回应道,她的眼睛里亦是波光闪烁。 面馆里人声鼎沸,旅客们络绎不绝:有满怀憧憬刚抵达北京的人,想吃碗热腾腾的面消除旅途的疲惫;也有即将前往他乡的人,用一碗面作为对这座城市的告别。 袁良埋头吃着面条,低声说道:“现在的北京和2002年前后不同了,你的指纹绝对不能出现在公共场合,当然他的脸也要注意着躲避人流密集区域。我们还没找到特别好的时机能让你们两个以‘屠广志’和‘章燕霞’的身份见面,但他给你安排了一个家政保洁的工作,即便时刻戴着手套也不会被人怀疑,你先做着,我随后想办法把我的公司也搬过去。” 明天会更好 第92节 “好的。”石彩屏用筷子搅动着碗中的汤水。 “还有,他已经在筹备开一家化工公司了,具体的经销方式还得再琢磨,但他说不会让你等很久,也就几个月。等公司的手续都齐全了,就把你接过去。”袁良又说道。 石彩屏忍不住抬起头,她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男孩是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大了呢?他成熟了,也沉稳了。 石彩屏恍惚了,她夹起面条里的荷包蛋,伸着筷子就要递给袁良吃。 袁良看到了这个动作,他轻轻地笑了。 他眼角的余光向左上方撇了撇,石彩屏这才留意到,那里安装了一部监控。 后来,这四个人又分散在了北京的各个角落。 从4月到7月,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吴文雄越来越期待他和石彩屏的重逢时刻。 这个重逢的场合不能有大量的人群,以免被人目击或不小心拍进手机里;重逢的时机最好是僻静的,但是午夜又容易显眼,最好能找到一个午夜见面的合理性。 很快,冯永辉跳了出来,吴文雄似乎找到了这个苦苦寻觅已久的重逢时机。 2014年7月,北京。 当时,袁良在进行最后一次预演时,突然意识到一个麻烦事。 他向吴文雄说道:“13号晚上计划实施后,舒雅绝对会向警方描述你的体貌特征和衣着服饰,你身上穿的那件衣服,打算怎么办?” 袁良顾虑的是,如果吴文雄直接将车开进荒地,难免会引起附近高层居民的注意;但如果吴文雄把车停在主干道,又会有群众看到吴文雄的衣着服饰。 对此,吴文雄是这么考虑的:“我早就观察过,距离蓝靛厂那栋写字楼800多米的位置还有另外一片荒地,就在火器营西边,从那里过去,可以不必穿过蓝靛厂中路。” “你是想把车停在蓝靛厂1公里外的路边?” “是的,这样就解决了衣着的后患。我会趁他们报警时跑到火器营那片荒地上,先把衣服换掉,再到蓝靛厂中路去开车。” 袁良忍不住问道:“你就不能把衣服拿在手里吗?或者装进包里?非要扔在那儿?” “蓝靛厂中路有探头,我无论是拿着衣服还是背着大包,都不如双手空空保险。你想想警方筛查监控时那一双双眼睛,他们假如真怀疑包里有衣服,顺着车牌号就能查到我们。” “但换掉的衣服扔在荒地里,用不了一周就会被拾荒工或者流浪汉发现。” 听起来,吴文雄早已经计划好道:“所以,我得回去拿一趟。因为那里还没被开发,被很多市民投诉过脏乱差,再加上夏天野草疯长几丈高,多少蚊虫鼠蚁滋生,哪有谁大热天跑到那堆杂草里拾荒?” 事已至此,袁良只好说道:“那你小心,13号后的两三天,估计警方少不了跑蓝靛厂调查。” “嗯,我也打算等事情过去两三天后再回去取。” 就这样,那晚吴文雄偷偷跑回袁良家后,终于满怀期待地听袁良说出“能见面”。 袁良说,他已经通知了石彩屏做好准备: “月亮这两天一直向保洁同事们打听附近哪里有高档小区或垃圾场,她说,现在同事们都以为她条件很不好,还有不少人给她支了招,总之,她那边有了好几位证人。” 吴文雄长舒了一口气,又跟袁良确认起即将而来的见面步骤。 比如,为了防止杂草堆里真有不怕蚊子的流浪汉睡觉或脱裤子撒尿的醉鬼,他和石彩屏见面后还是要先表现得很生疏,最好装作是两个人初次见面,以后的接触也要以这种关系循序渐进。 “记住,你是屠广志,她是章燕霞,你们是在2014年7月之前毫无瓜葛的两个人,以后在北京见面也好、同居也好,都要尝试着适应你们如今的新身份。” 吴文雄乖巧地点头,脸上有一个男人初次心动恋爱时的紧张感。 ——十五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吴文雄诚恳地对袁良说:“谢谢你,谢谢你肯帮我和她见面。小霜就不会帮我,她不希望我和她再有往来,要是知道我们私下里重逢,小霜会生气的。” “我理解你们,也理解小霜。”袁良说道。 午夜的寒风又一次袭来,将袁良手中的玫瑰花瓣吹散了。 沉浸在过往思绪中的袁良回过了神,望向手中这枝已不复纯洁和生机的红玫瑰。 第103章 34、保卫群众联欢,绽放盛大烟火 早在8月底,国务院举行的新闻发布会就通报了国庆当天的庆祝活动安排。听说在10月1日的阅兵仪式结束后当晚,将在天安门广场举办首都国庆联欢活动,届时国家领导人和首都各界代表们将一起联欢并观看文艺演出和焰火表演。 当然,联欢当晚十几万人进出场的安排和大型设备的换场都得由治安总队的同志们早早协调就位。但是,预计将有几十万市民自发走上街头观看烟花表演,他们从首都各地涌向天安门,过程中该如何井然有序地疏散交通、谨防踩踏,是各分局治安和管理部门最近亟需部署力量演练的。 这天,申博文从交管局交通支队看完监控录像后,和同龄民警关若愚聊了几句天。关若愚年纪不大,但新冒出了好几根扎眼的白发。 “你们最近实在太辛苦了。”申博文说道。 “我们还算好的,负责组织保障现场的那群同志才算辛苦呢。网上已经有市民撰写攻略了,整理好了观看角度较好的几个点位,像珠市口教堂到永定门城楼以南那一线,保守估计会聚集将近十万人。” “十万人?吓人,估计地安门附近也少不了。” “是的,还有两广大街地铁路一线少说二十几个点位,平均每个点位聚集一万人起。二三十万人哪,必须零事故。” “你家老爷子呢?他在市局治安总队,估计更辛苦吧。” 关若愚笑了,念叨起他那位肩负着烟花燃放安保工作的父亲,说道:“他呀,具体在哪儿干什么事,那是‘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的。但上次联系时听说他在修树枝,就是天安门附近那几处机关单位的银杏树枝。” “为什么要修银杏树枝?” “在礼花弹发射偏斜角度范围内,可不都得修剪干净吗?要是有掉落的烟花余烬点燃了射程内的树木,就是消防隐患呀。”关若愚一想到他家老爷子提着喷壶给竹子浇水增湿,就乐得直摇头。 大事当前,申博文只好安慰关若愚道:“就还十几天,等10·1结束后就好了。” 关若愚目送申博文上了车,说道:“9月越往后越严,希望你们速战速决、有案必破。” “谢谢,这个祝福我就收下了。”申博文一溜烟开走了。 申博文打开交通广播,只听《一路畅通》栏目也正聊着这场盛大的烟花表演。主持人说,政府将对燃放时可能受到烟、光、声影响的居民采取保护措施,而且燃放的也是绿色安全的环保烟花。 可是,出生于1992年的申博文对“不环保”的烟花也没什么概念,当他记事起,北京早已出台了烟花禁令,他也只能从那群80后的街坊口中得知昔日二踢脚、礼花炮、窜天猴这些烟花爆竹的盛况。 不过,盛况归盛况,污染也是实实在在的。先不说消防隐患和噪音污染,光是二氧化硫、二氧化氮那些有害气体和金属氧化物的粉尘弥漫到空气中,就必然会在老城区上空久久盘旋。 随着市政府大刀阔斧的整治,这些年的空气质量提升了不少。除了烟花爆竹带来的污染外,全国各产煤大省报告的尘肺病患者数量也在呈逐年下降的趋势。 尘肺病是个在煤炭、有色、冶金等工业行业的高发呼吸类疾病,治疗时需要进行双肺灌洗。但是,早些年很多患者没签订过劳动合同,他们患上尘肺病后也无法承担高额的治疗费,就只能混日子等死。 这个时候,申博文突然想起了穆氏二兄弟。警方在对他们进行调查时,曾掌握到他们有位患了尘肺病的老父亲。 于是,申博文急忙开进了辅路。 申博文赶到医院后,先听医生介绍了穆伟的现状。 听说9号当天,穆伟在眼睁睁看到亲兄长穆军被重卡碾死之后,他的精神状态就变得很不稳定,语言表达能力也受损了。所以,警方曾决定让穆伟接受治疗,等他平复心情后再做询问。 如今,事情已过去一周,听说穆伟的三餐已能自主进食,而腕关节的撞击伤也已经稳定。 申博文和赶来的民警汇合以后,轻轻叩响了病房的门。 在病房里,申博文的语气非常诚恳:“穆伟,警方是来帮你为你兄弟讨回公道的,所以请你能如实说明你们和魏无霜的真实关系。” 一周过去了,穆伟还是说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8月29号下午,你兄弟穆军的农商银行账户多了一笔10万元的汇款,你可以解释一下这笔钱的来源吗?” “应该是他赚的工钱吧,我不是很清楚。” “工钱?是哪种工钱还要以现金形式结算呢?以至于他要去银行柜台存钱?” 穆伟走了神,并没有说话。 申博文轻轻弯下了腰,说道:“穆伟,你兄弟的司法鉴定结果已出,既然你们家属不要求尸检,警方也尊重你们的意愿。但你兄弟走得意外,家里还有长辈要你尽孝,你就算是为了老人也得配合公安机关进行调查,难道你不希望尽快回去为老人家养老送终吗?” 果然,一听到老家的亲人,穆伟的防线动摇了。 这个时候,申博文急忙让民警拨通了穆氏兄弟老父亲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申博文热情地问候道:“穆大叔您好,我是北京的小申,咱们前天通过电话,我现在正看您小儿子呢,他一切都好...” 申博文寒暄了几句后,并将手机递给了穆伟: “来,你爸爸的电话,你们聊两句。” 或许是听到了老父亲的声音,穆伟抽了抽鼻子。 这时,老父亲喊道:“小伟,你要好好配合警察同志的工作呀...” “爸...”穆伟的眼圈红了。 这时,只听老父亲继续说道:“小伟,咱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这不,我们昨天刚收到一笔惠农款,咱家那几亩果园分了10万块呢,你一定好好听警察同志的话,别担心老家...” 老父亲还在絮絮叨叨着,但穆伟的脑中却嗡嗡作响。 果园?什么果园?他家根本就没有哪怕一亩果园,家人也多年不再务农。 那一刻穆伟明白了,这是老父亲在向他求救。估计在打这通电话时,老父亲的身边就有人虎视眈眈的监督。想必那个女人早在9号前就安排好人手抵达他们的老家,就是防止穆氏兄弟在警方面前乱说话。 穆伟的眼泪像珠子似的哗哗流下来,申博文以为是父亲的感化初见成效,急忙追问道:“怎么样?好好配合我们,尽早与亲人团聚吧?” “我不认识那个女人,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这个问题。” 穆伟一把掀开被子,翻了个身躺下了。 与穆伟冷冷清清的病房不同,吴霜所在的病房却是花团锦簇。 早在金魁抵达北京后的第三天,他就把吴霜接到了东直门春秀路的一家提供管家服务的月子中心。虽然医生曾耐心解释说引产的恢复期护理不需要像分娩那样精细,但金魁仍然执意预订了一套酒店式私人套房,听说这里还有专业膳食营养师坐镇。金魁在向警方报备过后,特意从荷兰空运来了郁金香鲜切花和进口芍药,说是供吴霜观赏。 此外,最近几天有越来越多的合作伙伴前来慰问,他们都听到了剧场复工的风声,所以接二连三地送来了一箱箱进口食品。 金魁曾经自称,他是为了陪伴吴霜才“专程”飞来北京,但这几天白天根本见不到他的人影。 但是到了晚上,他倒是会抽空来看望吴霜一面。就比如昨天傍晚,金魁以为吴霜睡着了,他就躲在卧室外和管家说悄悄话。 金魁用命令的语气说道:“无论如何,一定要保证她的生育能力不受影响,我选择你们家进行引产后护理就只有这一个目的。” 其实吴霜也知道,金魁并不那么关心她的遭遇,他只是更在意未婚妻是否还有生育能力。 当时,吴霜假装熟睡,直到金魁在客厅给文旅局领导打了两通电话后,吴霜才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 金魁急忙说道:“你醒了?我一直在看他们的菜谱呢,听说今晚是西葫芦虾仁、白灼青蔬、松茸糯米粥和干贝鱼汤。” 吴霜没有多说什么,笑道:“好呀,我也正好饿了。” 这天下午,金魁自称要去某视频网站总部对接一场直播。 当时,保健师来为吴霜提供了30分钟的腹部按摩,说是能帮助淤血尽快排出体外,虽然吴霜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当保健师离开之后,吴霜突然收到了一条信息,信息的发件人叫邹振。 “搞定,他没对警方乱说。” 明天会更好 第93节 随后,身在湖北的邹振汇报说穆氏兄弟的老父亲嘴巴很严,但吴霜的心情却并没有预想中那么轻松。 “他家条件真的很糟糕吗?”吴霜问道。 邹振很快发来一段小视频,吴霜的眼前尽是逼仄的砖房、昏暗的光线、发霉的墙皮和潮湿的地面,只见一位六十多岁的年迈老人瘦骨嶙峋,正吓得蜷缩在墙角。 吴霜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一点心软。 邹振洋洋得意地说道:“魏总放心,这个老家伙知道儿子在我们手上,非常听话,他就算为了孩子也不敢掀起多大风浪的。” “他还不知道大儿子已经不在了吧?” “还瞒着他,就怕他一冲动去报警。不过,他现在已经被我们治得服服帖帖了,您放心,那我明天就跟他说。” “暂时不要跟他说了,老人年纪大了,你注意着点儿,别暴力。” 邹振急忙说道:“您放心,我不会搞出什么故意伤害罪,也不会留下任何案底给您添麻烦的。” 吴霜没解释,多嘱咐了一句:“你回来之前给他留5万块。” “您忘了?您一共给过我25万,之前瞒着穆军给他爸住院做透析垫了5万,换成现金给了穆军10万,这次来湖北又给了他10万。我真是两边跑,一边伺候着穆军穆伟、一边伺候他们的爸,我对我自己的亲爹都没这么上心过...” “你别说了,钱的事我来解决。”吴霜说道。 深夜,地铁末班车缓缓到站了,姚美钰走出了金台夕照地铁站。 只要从d口走出来,抬头就能看到气势恢宏的央视大楼。在姚美钰出生那年,央视还在海淀区复兴路的旧址呢、财富中心大厦也刚刚破土动工,而“国际朝阳”这个响亮的口号也是最近二十年才传遍的。 这一晚,姚美钰不想回到她在呼家楼的租住地。这一周以来发生的事就像一场梦似的,在暗潮汹涌间又牵扯出她青春时期最不愿回忆的往事。 早在9号的追尾后,姚美钰经检查无伤情后被警方带回了分局。 当时,申博文查看了公安系统中的户籍信息,问她:“姚美钰?” 姚美钰低着头,说道:“是。” 申博文又问道:“你在2017年申请过变更姓名?” 她的头更低了:“是...” “曾用名是什么?” “警官,我们能不聊这个吗?” “你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姚美钰微张着嘴唇,用如蚊鸣般的音量说道:“侯萍萍。” 申博文与苗灿灿对视了一眼。 苗灿灿问道:“为什么要改名?” 姚美钰的眼里闪着难堪的泪光:“求您了,能不要问了吗?” 苗灿灿控制着内心的不忍,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姚美钰吸了吸鼻子,说道:“我爸判了刑,我怕受到他的负面影响,所以跟了安徽老家姑父的姓。” “他是哪一年以哪条罪名服的刑?” “是我在安徽读大二的那年,他犯的是污染环境罪。” 说到这里,姚美钰哭出了声。 接下来,她断断续续讲起她自父亲服刑以来的人生变故:比如,她在校园里承受着师生私下里的讨论;比如,初恋男友以家人反对为由而分手;比如,毕业求职之际因政审而被部分机关拒之门外。 姚美钰的情绪濒临崩溃,申博文也有些不忍。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追问道:“他非法从事了哪些行为?” “违反国家规定处置了危险废品。” “何时何地?方式是填埋、排放还是倾倒?种类是放射性废物、含传染病病原体的废物还是其它有毒物质?” “您别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姚美钰痛哭道。 她说,那一年她在外地上学,父母什么都没告诉过她,她又对化工领域一窍不通,就连父亲工厂的运营许可范围都说不上来。直到父亲被公安机关带走,她才通过母亲的电话得知父亲被刑拘的消息。 “那他被刑拘之后,难道你母亲从来没跟你讲过事情经过吗?” “我跟我妈妈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为什么?是你怨恨他们的原因吗?” 听到这里,姚美钰又痛哭了起来,一度让申博文不得不中止讯问。 随后,这场讯问又持续了四个多小时,姚美钰交待了她在追尾发生后的具体行动。 当时,她打开金色路虎车门,看到有鲜血从吴霜的下体汩汩而出,并逐渐染红了吴霜纯白的连衣裙。 姚美钰对警方说道:“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了一个错误的念头。” 她说,她觉得吴霜反正是要流产的,如果这时候她子宫遭受的冲击力再大一点,说不定就到了必须摘除子宫的地步。假如吴霜没有了生育能力,那金魁肯定会重新寻觅年轻的肉体。 2019年9月,北京。 追尾发生后,石世炜第一时间下车去查看了。随后,姚美钰打开了车门,这辆金色路虎里只有吴霜和姚美钰两个人。 这个时候,姚美钰将上半身探进车里,似乎想要对吴霜做些什么。 吴霜的额头上已经布满冷汗,但她突然说道:“你别做傻事。” 姚美钰愣了。 虽然吴霜处于弱势地位,但她的眼神不卑不亢,她继续说道:“小姚,你现在下车,替我拨打急救电话,等稍后警方调查起来,我会说你是来关心我的伤情。” 吴霜忍痛为姚美钰指出了一条生路,就连姚美钰为什么会出现在机场高速也没问,似乎早就知道她一定会跟踪自己似的。 很快,吴霜下体的血液越流越多,逐渐浸透了薄羊绒毯。 吴霜抬高音量,语重心长道:“你还年轻,不值得做这样的傻事,更不值得因此断送了前程。” 姚美钰松开了拳头。 就在这个瞬间,姚美钰的后背衣领突然被一只手拽住了。 那双手的力量很大,直接把姚美钰摔倒在车外。 姚美钰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到一辆灰色帕萨特扬长而去。 姚美钰离开公安局后,在午夜的大街上游荡着。 早在12号傍晚,付智磊突然联系到她,并劝说她尽快离开北京。 付智磊曾说,方老板不需要招聘秘书了,而呼家楼这套房子到了租期后也不再为她续租。等那辆红色凯美瑞鉴定完毕后,付智磊会亲自去提车,让姚美钰不必操心。 当时,姚美钰装作很慌张的样子,急忙问道:“出什么事了?是方老板怕我给公司增加污点吗?可我只是被警察传唤,甚至连行政处罚都没有。” “不是因为这个。”付智磊语气匆匆,并未过多解释。 “那您是什么意思?当初不是您说我留在北京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吗?也是您说金魁一定会爱上我的。” “我还有事,不聊了。”付智磊急忙挂断电话。 挂断电话后,姚美钰一秒钟就擦干了全部眼泪。 她的眼神从容且淡定,唯独没有面对警察时的慌张。 秋夜的风送来阵阵凉寒,偶尔会有跑车震撼的引擎声盘旋而过。 在姚美钰大学毕业那一年,她的同学们都在欢庆,可她却发现父亲进了监狱、房子被法院挂在了拍卖网站上、家也散了,她即将要从学校迁出的户籍竟不知要迁往何处。 当年,幸亏姚美钰寻死觅活催着她母亲赶紧把户口挂在北五环外的姥姥家,不然郑美玲恐怕连自己都难保。 虽然说郑美玲在单位的劳动关系没受到直系亲属犯罪的牵连,但是她多年的积蓄都用来支付了赔偿款和债务。郑美玲捉襟见肘,根本没条件为姚美钰在京购置一套房产。 在母女关系最紧张的时候,郑美玲曾龟缩在那间逼仄的超市里,痛骂姚美钰道: “你不是怪你爸害你丢人吗?你不是不认我们俩吗?你不是已经改姓姚了吗?你回安徽去找你姑父啊!找你姑父给你买房买车啊!” 互相伤害一番过后,母女俩都哭得像个泪人,可到头来还要继续上演一番恶性循环。 当时,姚美钰痛哭着问母亲:“到底是谁?是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是谁杀千刀的让你跟我爸离婚?” 随后,姚美钰从郑美玲口中得知了一个叫“魏无霜”的名字。接下来,她通过这个名字的关联公司找到了金魁在福建的剧场。 此时此刻,姚美钰在北京午夜的街头停下了脚步,她把满腔不甘都化作了一声呐喊。 就在这时,姚美钰的手机突然响了。 来电人是一位声音低沉的男人,他说道:“我算着时间,公安肯定已经把你放出来了,怎么样?现在的滋味不好受吧?” “你是谁?”姚美钰问道。 “我现在不方便多说,明后天我会以安全的方式联络你。” 深夜,在村镇公路边的一个电话亭旁,袁良缓缓说道: “应该有人向你介绍过我。我姓方,会帮你获得你想要的一切。” 新一轮的太阳升起了。 最近几天,吴霜阴道出血的症状逐渐严重。她去医院做了b超,果然发现宫腔内有胎盘不完整剥离导致的残留。 医生指着b超上非常明显的大光团,通知吴霜需要立即进行清宫手术。 在手术前一天的傍晚,金魁特意赶来陪伴吴霜。 自从追尾事故发生至今,他们既没有收到拘传证明、也没有警方下达传唤通知。金魁认为,或许警方已经调查清楚,这确实是一场由于孕期突发不适而紧急刹车导致的普通追尾事故。 但是在事故发生后,金魁明显感觉到吴霜的性格大变。在此之前,即使是遭遇了魏诚的意外离世,吴霜都没受到过这样大的打击,她独自撑起了魏诚的工作室,又将自己的高定品牌运转得有条不紊。 可是,最近金魁每次看到吴霜时,总觉得她神游在另一个世界里。 想到这里,金魁握住了吴霜的手,安慰道:“这几天,我们正在起草关于剧场整改意见的反馈,宣传部门也在积极联络媒体发表正面报道,这是一场舆论战。我应该不会在北京待很久,希望你尽快振作起来,等你回到福建,你还要帮我。” 这时,吴霜突然问道:“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你才飞到北京来陪我的吗?” 金魁一愣。 因为在以前,吴霜是绝对不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她懂得“被利用”是一种宝贵的价值。所以一直以来,吴霜都和金魁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她甘愿在金魁面前充当着“被利用”的角色。 金魁有些心虚,只能缓缓说道:“对了,我还要和你商量一件事,等你术后休养好,我们要举行一个仪式。” 吴霜来了精神,问道:“订婚?” “还不是订婚,而是庆祝你痊愈出院的酒席,当然,酒席上会顺便宣布我们即将订婚的喜事。” 明天会更好 第94节 接下来,金魁详细介绍了他盘算很久的计划:他已经谈好了地点,就在建国门外的瑞祥酒店,他准备把整片喷泉花园和草坪都进行包场,可以容纳近200人;同时,他正督促着工厂赶制邀请函,届时会有很多媒体朋友到场,当然也会邀请文旅局的领导们同聚。 金魁又补充道:“到那一天,电视台也会派记者来,所以你要养足精神,以优雅的姿态陪我一起见证那个时刻。” 金魁喋喋不休地说完,完全没注意到吴霜凝重的表情。 “你觉得怎么样?”金魁问道。 “你都想的这么具体了,还和我商量什么呢?金魁,你特意把发布会的时间选在剧场复工的节点上,不是为了庆祝我痊愈出院吧?是为了借我出院的名义向各个投资方传递信心。” “你什么意思?” “你看,‘未婚妻遭遇磨难,历经病痛却更加明艳’,或者‘山水系列横遭祸事、风雨飘摇却不减精彩’,金魁,我连媒体报道的标题我都替你取出来了。” 金魁紧紧皱着眉:“你一定要把事情点破吗?” 吴霜继续说道:“你自称是为了我才专程来北京,但其实这几天你一直都在和视频平台对接直播合作吧?我猜,在宣传部门撰写的新闻稿里,我出院的这篇一定是浓墨重彩的一环。” 金魁沉默了很久,随后松开了握紧吴霜的手。 金魁离开之前,说道:“无霜,你出事以来,性格不那么善解人意了,我体谅你,不愿意和你计较。但是,我不喜欢你今晚这个样子,你好好休息吧。” 金魁离开后,周围一片静谧。 这一晚,薄纱般的窗帘隔绝了清冷的月色,却遮挡不住繁华的灯火。吴霜坐在梳妆台前,望向了镜中素净的脸庞。 再有一个多月,吴霜就要迎来28周岁的生日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似乎有烛火闪烁,而耳畔则隐约响起几句温馨的生日快乐歌。吴霜想多听一会儿,却发现那阵虚无缥缈的声音抓不到、留不住,在顷刻间随着夜色消散了。 那是二十年前,那年吴霜才8周岁。 当年的生日蛋糕使用的是大量甜腻的糖精和合成奶油,裱花也是大粉大绿的鲜艳配色。据说,他们三个人当年瞒着她跑遍了全市仅有的几家蛋糕店才订购上,当时蛋糕的图案是什么来着? 吴霜想起来了:好像有一轮太阳,有一轮月亮,有一棵大树,还有一朵小花。 吴霜脑海中浮现起袁良的身影,不知道他此时此刻在什么地方。 第104章 35、风雨何时停歇,试问谁能断言 清晨的曦光笼罩着四季青桥,人们漫步在阜成路的银杏大道上,能格外感受秋季的风光。 那一年,20岁的吴霜刚在北服开启大学生涯。初秋某一天,她专程赶到五路居,远远望着那栋典雅古朴的两层茶馆“沁凤斋”。 当时,一位仪态优雅的女人正在茶馆门口目送贵客离开,吴霜知道那位老板娘叫颜振凤。 那时吴霜还未褪去清纯的稚气,她曾鼓起勇气走进了店内。 中午的茶馆难得清闲,颜振凤看出了吴霜是学生模样,但也没有冷落她,而是招呼吴霜一起来品尝这饼景迈山古茶。 当时,茶艺师的一套斟茶礼仪行云流水。 而颜振凤怕吴霜拘谨,特意打消她的顾虑道:“你不用买,品品茶香绵长的味道。” 吴霜端起品茗杯,细口喝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茶竟然有这种沁人心脾的韵味,让她险些忘了此行的来意。 等吴霜回到学校时已是黄昏时分了。绚烂的晚霞下,吴霜喝饱了茶,全身轻飘飘的。 当时,袁良曾打电话来询问道:“你都打听到了吗?” “没找到时机,周末我再去一趟。”吴霜说道。 在那之后,不仅是周末、而是在2011年底的数月间,吴霜专程跑了很多趟四季青桥。 由于不常遇到颜振凤,吴霜一来二去和茶艺师熟悉了起来。在吴霜编造的故事里,她是附近北土城电影学院的学生。 另外,她也没辜负对袁良的承诺,替他打听出了那个情报:颜老板娘的侄子已经在公大升大三,按照目前的成绩和体能测试的状态来看,等他毕业并经过公务员录用笔面考试和政审体检等流程后,只要不出意外,就将进入公安系统就职。 当时,吴霜端着品茗杯,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考公安大学呢?高考627分,想读人大也没有问题呀。” 起初,茶艺师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 但随着吴霜来往沁凤斋的次数越来越密集,茶艺师也就透露了颜宁的童年身世。 吴霜曾说道:“真是不幸,那么杀害他父母的真凶抓到了吗?” “还没有,但颜宁也不执着了,人总要向前看的,明天会更好呀。” 茶艺师说完,用梨木茶夹翻起滤杯,倒去了不再有香气的茶渣。 当晚,吴霜专程去找了袁良,并告诉他纯属多虑了。吴霜说,颜宁考公大只为了延续父亲的职业,并不是对袁良的身份起了疑心。 袁良听后安心了不少,又问道:“姑姑她还好吗?” “你问过我很多次了。”吴霜有些不悦,却还是很耐心的一遍遍讲述着颜振凤的近期状态和音容笑貌。 “是呀是呀,姑姑不仅擅长泡茶,她炸的酱卤可香了。我跟你说,我升初中前...” 袁良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昔日和颜振凤生活的点滴记忆,说姑姑的炸酱卤和西葫芦馅盒子总能把他和颜宁勾得直流口水。 袁良讲得很认真,吴霜听得也仔细。 那时袁良还没意识到,吴霜似乎只有在面对颜振凤一家两口时,才有这样罕见的耐心。 但有一件事,吴霜却从没有跟袁良提起过: 随着2012年中央“八项规定”出台,北京的高档餐饮行业迎来一阵寒潮。不久后,颜振凤开在万寿路的一家分店被迫转让。 当时,吴霜曾匿名在线上购买了10斤勐海产的散装晒青熟茶。那时的吴霜还买不起动辄万八千块一饼的古树茶,便以每克一两块的价格从颜振凤的茶馆陆续入了好几批。 那些茶叶,吴霜喝了很久也没喝完,但她记忆中那阵绵柔顺滑的滋味却始终挥之不去,就像茶叶经历十余泡的洗礼后仍然不改坚韧的筋骨一样。 吴霜醒来后,才发现这满屋的茶香不只是梦,原来金魁正在套房的会客厅里喝茶。 现在是上午九点多,吴霜披上真丝浴袍,警觉地问:“我的手机呢?” “你马上要出发去医院,电子设备带不进手术室,所以我特意让尹姐把你的物品打了包,收在行李箱里了。还有,管家今天一早就跟我告状,说你昨天睡得晚,让家属劝你少看手机。” 金魁说完,又开始喝起了茶,他还嘱咐吴霜道:“你今天不能进食,洗完就赶快来喝一点茶,这是云南投资方特意寻来的同庆号,据说陈化了60多年。” 吴霜顾不上说话,急忙掀开了枕头。幸好,她的备用手机没有被金魁发现。 这个时候,阿姨来送今日的早餐。说是早餐,但由于术前不能进食,餐台上只有一杯温热的甜牛奶。 在推餐车的过程中,阿姨一直盯着吴霜看,险些打翻了牛奶杯。 阿姨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你去忙吧。”金魁将她匆匆支走了。 吴霜有些疑惑,她检查着浴袍,并没有发现茶污或是血渍。 “徐姐今天好奇怪,是我的脸没有洗干净吗?” “这种注意力不集中的月嫂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马上就要做手术了,你别多想。” 金魁翻看着旅游行业的杂志,头也没有抬。 但是,随着吴霜11点多出发去医院时,她才意识到她并不是敏感,而是今天确实非同寻常。 出门前,金魁就破天荒的让吴霜戴好口罩和墨镜,他还特意安排了两个男人等在公寓门口,全程把吴霜保护在中间,直到进入了一辆黑色别克gl8。 天空阴云密布,像是被水洇过的墨一般,骤起的阵风将道路两侧的树木吹得左右摇曳。 这一路上,金魁都与吴霜寸步不离。 众人抵达姚家园后,司机直接将车开进了医院,一行人护送着吴霜直接到了手术室外。 这时,金魁突然改了口,说他下午临时有件重要的合作要去亮马桥谈,就不能陪吴霜手术了。 但是,金魁把那两位不苟言笑的保镖留了下来。 吴霜之前连续输液过几天,术后的炎症也消退得差不多了。很快,护士就来通知吴霜更换无菌手术服。 当时,吴霜穿着一套纯白色的桑蚕丝裤装,手里紧紧握着备用手机,对护士说道:“稍等,我想去洗手间。” 于是,吴霜穿过了光可鉴人的走廊,走进了满是消毒水气味的洗手间。她来到最里侧的隔间里,坐在马桶盖上打开社交软件。 这一刻,吴霜才意识到今天铺天盖地的新闻主角竟是她自己。 “据知情人士透露,大型旅游演艺剧目《山水·土楼》因意外事故沉寂了数月,近期将重启排练。但日前,本剧出品人之一的魏无霜被曝光曾拍摄过大量风格暴露、赤身裸体的照片,与她曾代表剧方出席政府活动时的端庄模样判若两人。” 这是某家网络媒体的线上报道; “据不愿透露姓名的相关人士称,魏无霜今年年仅28岁,如此年轻的资历如何能坐上这部斥资数亿剧目的‘出品人’一职?其背后是资本的力量还是权力的力量?截至发稿前,本报记者曾向剧方所在地的市文旅局打电话求证,但被告知事情仍在核实,不便作过多回答。” 这是某家市级纸媒的转发内容; “自今年初进场排练以来,《山水·土楼》项目可谓多灾多难,曾发生于5月的机械事故导致2人死亡的惨重结果一度使该剧目险些陷入夭折中。在几易首演时间后,近期终于传来整改的处理意见,在如此关键的节点上,该剧女出品人的舆论风波无疑让这部风雨飘摇的剧目雪上加霜。” 这是某娱乐频道发布的内容。 吴霜坐在马桶上,洗手间的窗户保持着通风状态,她在隔间里听见了山雨欲来的飘摇感。 吴霜发现,这个热搜创建于今天凌晨五点左右,并在上午八九点时达到了热度的顶峰。所有媒体都附上了一组照片,正是吴霜在2014年拍摄过的大尺度私密照。 此外,狂热的媒体们还挖来了吴霜曾参与剪彩仪式的官方图集、以及吴霜在2017年参与国家艺术基金项目《齐鲁酒歌》时接受人民网采访的视频。媒体们特意把吴霜的私密照和官方照放在一起对比,可想而知她“性感”与“端庄”的视觉冲击力有多强烈。 同时,网友们的舆论也远超吴霜的预期。 “这就是国家口口声声宣传的高雅艺术?这种出品人的作品能高雅到哪儿去?但愿财政专项资金不要给这部剧目一分钱。” “就没人查查魏无霜是什么家世吗?这比上次90后当县长的那条新闻还夸张,好歹那个县长还是自请驻村的博士学历呢。” “大家对魏无霜反感归反感,但别误伤我们福建的剧目,你们去山西旅游看《印象平遥》、去浙江旅游看《宋城千古情》,那么今后来我们福建也是要看《山水土楼》的,最初就是这么个定位。你们抵制魏无霜我没意见,但别误伤这部剧。” 看到这里,吴霜头晕目眩,引产手术后还未痊愈的伤情又在隐隐作痛。吴霜捂着小腹,总算明白了金魁为什么会没收她的手机。 很快,一声沉闷的雷鸣从天际传来。 吴霜看着铺天盖地的私密照片,她不敢想象剧目方紧急公关处理的局面,但她却想到了曝光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时隔五年,除了袁良以外,还有谁能翻出这桩陈年旧事并兴风作浪呢? 这时,护士们跑到洗手间外寻人,喊道:“魏无霜!魏无霜!” 吴霜走出了隔间,笑着说:“久等了小秦护士,我们快去吧。” 在吴霜跟随护士走向手术室的途中,窗外的天气风云莫测,呼啸的狂风卷起了片片秋叶。 吴霜知道,她这个负面形象一出,“出品人”的位置应该保不住了。但更差的结果是,剧场方面是否会把吴霜当作弃子呢?那群人都是天天和政府打交道的,他们深知这种打情色擦边球的事件肯定要摆出个严肃的态度来才能平息非议。 吴霜还知道,既然金魁他们的立场是尽快首演、而定位又是国内演艺项目的里程碑之作,那他的态度呢?假如吴霜是他,肯定要发表声明撇清关系,只有这样才能博得一些好感。 明天会更好 第95节 吴霜在进入手术室前,她换好了无菌服,并将自己的衣服和那部备用手机锁进了柜子。 麻醉师正在进行术前准备,吴霜躺在手术台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雨雾中的使馆区一片静谧,唯有各国斑斓的旗帜在风中飘扬。 此时,记者们举着不同颜色的雨伞,正汇聚到昆仑饭店门口。 下午两点半,这里将召开《山水·土楼》剧目的媒体说明会。不少媒体早早进场落座,他们一边讨论着危机公关的敏捷反应、一边打听着吴霜可能遭受的处分: 有人自称在文旅局有关系,听说吴霜一定会被从出品方的名单上叉掉;有人自称是金魁父母在审计局的同事,听说金魁的母亲勒令金魁与吴霜一刀两断;还有人自称在艺术基金的评审团里有亲戚,听说评审们要严查吴霜以往的作品是否有靠裙带关系上位的情况,以肃清造假风气。 传闻多得令人浮想联翩,甚至有记者提前根据这些情报撰写好了新闻稿。 两点半终于到了,金魁准时来到了摄像机镜头前。 在众人的注目中,金魁开始了开场白:“今天北京暴雨,承蒙朋友们专程赶来,我谨代表出品方感谢各位对《山水·土楼》的关注和支持。众所周知,今天互联网上出现了关于魏无霜女士的传闻,相信大家冒雨来到这里,都是等待我们的态度和立场。” 说到这里,金魁厉声道:“我们郑重声明,网传的不雅照片当事人并非魏无霜女士。” 话音一落,现场一片哗然。 “今天,我们在全网广泛搜集了照片,但没有发现一张露脸照。大家可以看到,照片中的女模特有明显纹身的痕迹,但魏无霜女士从来没纹身过。我们欢迎社会各界进行监督,如果谁能拿出一张带有魏女士脸部且未经后期合成处理的原始照片,我个人将会重金嘉赏,并连续登报公示及全网道歉七天,请媒体朋友密切关注。” 在随后的提问环节,有记者怀疑吴霜在拍摄前进行了“伪装”,认为吴霜曾使用过纹身贴纸等道具。 对此,金魁回应道:“这组照片拍摄于2014年,当年市面上的纹身贴基本采用水转印工艺,而拍摄设备则是1800万像素的高清相机。拍摄时正是中午,阳光充沛,贴纸类产品的胶膜必然会随着角度出现大面积反光的情况。” 接着,金魁又示意助理播放起一份演示文稿。 “大家请看。截至我们发布会开始前,该组照片的浏览人数达到了6000万人次,但目前没有一位专业人士能指出胶膜反光的后期处理痕迹。当然,如果有人能提供出我们的照片是经过后期处理的证据,我同样会重金嘉赏。” 说到这里,金魁又提供了一份音频文件,他说这是一份重要的证人证词。 这位证人就是毕雨桐,她在音频当中说: “舒雅肯定在撒谎,她一直骗我们说魏无霜有纹身,理由是她们一起洗过澡。但是我也和魏无霜一起洗过澡,她全身上下确实没有一处纹身,舒雅她想骗鬼呢?当时,舒雅还要拉着我去找纹身师咨询咨询,但我偶尔做车模,有了纹身不好接单,何况我觉得舒雅是收了纹身师的好处费,也就没再理她。” 后来,这场媒体说明会又持续了一个半小时。金魁似乎有着旺盛的精力,能把媒体的刁钻问题回答得滴水不漏。 最后,金魁恳切说道:“朋友们,《山水·土楼》自立项以来就命运多舛,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期待着它的华丽呈现。自古以来没有一部伟大的作品不是经过磨难而诞生的,我们竭诚希望媒体朋友能对中国原创演艺市场多些保护,这就是保护中华传统文化的灿烂精华!” 一番话讲下来,不知哪家媒体带的头,整个会场竟然断断续续地响起了掌声。 这个时候,金魁说出了一件重要决定。 “大家有所不知,就在这件事掀起轩然大波的时候,魏无霜女士正孤单地躺在医院里接受手术,因此她今天不能亲临现场,但她会强忍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继续为这部剧目的最终呈现发光发热。” 这时,会场中有人喊出了一句“魏总加油”。 在紧随其后的直播评论区里,竟也开始有网友复制起了这句话。 只有金魁知道,带头喊出“魏总加油”的人正是戴秘书。 最后,金魁慷慨激昂地进行总结道:“等到魏女士痊愈出院,我们将在一周后召开一场晚宴,届时将邀请在座的朋友们盛装出席,我们共同期待着《山水·土楼》的崭新明天!” 当吴霜从麻醉中苏醒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但这场秋雨还是绵延不断。她最先恢复的是听觉,她听到了清晰的雷雨声,似乎在她沉睡之际,这阵寒冷的雨声也未曾散去。 晚上九点,金魁终于赶来了,他一言不发,双手撑在窗前,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吴霜轻轻开口道:“今天辛苦了,没想到你会替我这么解围。” 金魁惊讶道:“你怎么知道?你的手机在我那里,你怎么看到的直播?” 吴霜并没有回答,而是说:“看直播时我就奇怪,你怎么能在半天之内就找到了毕雨桐?难道你早把我的朋友和同学都打听了一遍,还是说...” “什么?”金魁冷冷地问。 “还是说,你早就知道我曾有一组不雅的照片在网络上传播过。” 金魁挽起了衬衫袖子,也解开了领带的束缚。他活动着脖颈,平静地说道:“现在不是你质问我的时候。” 吴霜又问道:“你找毕雨桐作证,花了多少钱?” “十万块。”金魁说道。 吴霜沉默了,金魁又补充道:“她的录音能堵住很多人的嘴,所以值这个价钱。” “那你呢?你相信那组照片不是我吗?” 金魁拿起西装外套,冷漠地说道:“无霜,这个问题问得愚蠢,你不应该问我这种问题的。我相信什么不重要,懂吗?重要的是,必须让舆论相信照片里的不是你,听好我的用词,是‘必须’。” 今天的金魁好像很烦躁,他曾一度跑到走廊,去质问保镖是否偷偷给吴霜看了直播。过程中,金魁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他切断了好几通。 在剩下几通必须接听的来电里,既有金魁暴躁的纠正着公司职员宣传稿的用语、也有他满面春风的与领导互道辛苦: “...好的廖局,请您放心,为了这部剧顺利首演,我可以不计任何代价。”金魁毕恭毕敬地说道。 当最后一滴生理盐水输进吴霜的静脉,9号那场事故带来的住院治疗阶段已经全部结束。 金魁头也不回地说道:“输完了?那我们走。我已经替你在三元桥那家医美机构预约了明天下午的项目,你有一周时间把自己的仪表调整到最佳状态。只有让观众们看到一个强大的出品人出现在公众面前,他们才能相信我们将是一部强大的剧目。” “今天下午,备受瞩目的《山水·土楼》剧目舆情媒体说明会在连绵秋雨中顺利举行。会上,出品人金魁先生亲自辟谣了关于魏无霜女士的不实传闻,此事的反转也在网上掀起热议。” 深夜的西郊一片寂静。 哗啦啦的淋浴声遮盖了雨声,袁良站在温热的水流下,仔细地清洗着连日来满是脏污的身体。自从他昨天辗转回到这栋家属楼后,这已经是袁良洗的第四次澡,他腰间被树枝划伤的血痕也因沾水的缘故而迟迟没能愈合。 此外,他还在浴室里循环回放着那场媒体说明会的直播,也不知道回放了多少遍。 这一趟回家之旅可谓惊险万分。 自从袁良辗转潜入温榆河北侧的老工业区后,他不敢沿着天北路和京密路进入北五环,就一路向北,沿着怀柔水库的怀九河道绕路前行。他知道这一路会经过叠翠山或大黑山等自然景区,所以他靠捡游客们扔掉的食物和饮用水为生。 虽然说复杂的地形掩护他躲避了监控探头,但也无法避免会意外遇见附近村民或自驾游客。尤其是昨夜,袁良从香山东北侧回到旱河路后,他正好遇到在街上巡逻的警车,看起来像是在为70周年大庆做安保。当时袁良伪装成拾荒工,拖着一个装满塑料瓶的编织袋走了过去,警察们只是多看了几眼,并没有开启录像设备。 目前看来,袁良最大的后患就是9号曾与付智磊在万安站交车过,要是被警方顺着监控查到,他们肯定会在西郊沿线进行地毯式搜索。 这几天还是风平浪静,但袁良知道,他的行动刻不容缓。 深夜,袁良刚洗完澡就收到了姚美钰的来电。 姚美钰得意洋洋地说:“你看,我做到了。” 袁良看着媒体说明会的回放视频,说道:“我知道你做到了,而且做得不错,只不过那个金魁的口才可真好。” 早在一天前,袁良就曾将吴霜所有的高清图片打包成一份文件,利用境外隐匿的ip地址同时发送到40多家媒体的邮箱。他唯一的遗憾就是2014年曾在吴霜的哄骗下销毁了储存有原始文件的硬盘,不过这也不影响他的计划。 同时,袁良特意让姚美钰给金魁单独发送了一份照片。 当时,姚美钰还在邮件里留言道:“金总,你被她欺骗了太久,她以前做过裸模,很多人都看到过。” 而金魁则回复道:“这个不是无霜,无霜的身上没有纹身。” 早晨六点,姚美钰又在袁良的建议下给金魁打了一通电话,并汇报这件事情已经成为社交媒体的最新热点。金魁听得很认真,全程都没有打断过姚美钰,到最后还感谢了姚美钰的及时告知。 夜深了,姚美钰的情绪明显很失落,她向袁良抱怨道:“今天这场说明会结束后,魏无霜的舆论反而彻底扭转了。” 袁良自言自语道:“是的,上午还叫嚣着抵制剧目的那群网友,下午就开始刷屏说魏总加油。” “你既然知道他们会矢口否认,为什么还让我发照片给他?” “那是因为金魁永远把剧目看得最重。哪怕他和魏无霜没有私人关系,只要魏无霜和剧目捆绑在一起,金魁就一定会替她解围。我想,魏无霜也一定很清楚这一点。” 袁良同样知道,假如有一天吴霜和金魁的关系破裂,金魁会毫不留情的离开她,这种不安带来的恐慌最让她难受。从小到大,吴霜最害怕“不安”。 想到这里,袁良说道:“你也别急,往后看,他不是说了吗?一周后将会有一场晚宴,那才是真正的好戏。” “对了,金总在电话里跟我说,晚宴在建国门的喷泉花园里举行,采用内部邀请制,来宾凭邀请函入场。” “我猜,他邀请你了吧。” 姚美钰惊讶道:“你怎么知道?他确实邀请我了,说稍后会把函邮寄过来。” “嗯,金魁是个真正聪明的人。”袁良说。 这一刻,袁良似乎摸清了金魁要做的下一步棋。 “小姚,一周后晚宴的邀请函,你得帮我搞一张来。” 姚美钰连忙说道:“这个我可搞不来,毕竟北京这边的致函不归我经手,就算我经手了也是一对一的实名制,每一封函都要金总亲自过目,我...” “你先别急着拒绝我,我并不是让你给我本人搞邀请函。” “那为谁?” “为一部电脑。”袁良说。 第105章 36、我知世事无常,一生不曾停歇 秋季的暖阳为草坪笼罩上圣洁的金色,远方的树木浮动出油画般的光泽。9月,北京的天空湛蓝如洗,郁郁葱葱的藤蔓在秋浓的树影中婆娑环绕。繁花挂着露珠簇拥在喷泉周围,白玫瑰拱门散发着典雅的香气。 这一场晚宴的流程是这样的:首先会在露天草坪上介绍来宾,随后主办方与来宾共同移步至宴会厅落座用餐,席间,金魁会公布他与吴霜订婚的消息。宴席结束后,主办方准备了香槟和甜酒,并邀请乐团进行竖琴表演,供大家漫步在夜晚的花园里自由交谈。 晚宴将在傍晚六点正式开始,吴霜早在下午两点就抵达了酒店进行准备: 今晚的菜单都是金魁提前挑选好的,有鸡油菌黄油浸龙虾、熏鸭胸肉和芦笋鳕鱼烩饭等,每桌5980元;在白玫瑰拱门旁有供贵宾讲话的仪式台,台面装饰好了精致的欧洲月季;贵宾签到处和桌签也已经准备完毕,只等着来宾凭鎏金邀请函有序入场。 这时,吴霜走进了宴会厅,只见大屏幕的两侧已安置好4架高清摄录机,听说直播团队将在四点前后进场,吴霜需要作为剧目方代表提供妥善的照顾。至于那些政府部门的领导和专程抵京的贵宾们,则由金魁去亲自迎接。 最后,就是金魁在开餐前的讲话环节。到时候,这块大屏幕将播放出一段金魁与吴霜相爱的视频短片。 金魁曾说过,一个高管的婚姻及情感状况相当重要,事关团队上下是否有超群的凝聚力、事关企业是否有正面的社会形象。 因此,金魁前几天曾特意嘱咐要制作一部风格浪漫的短片,表面看是给吴霜准备的惊喜,实则是向公众传递出公司值得依靠和信赖的形象。 五天前,金魁在想到这个主意后,曾兴致勃勃地问吴霜:“你觉得这个惊喜怎么样?” 吴霜淡淡地笑道:“嗯,挺惊喜的。” 金魁打量着吴霜,说道:“可你的反应不像是很感动的样子。” 没过多久,金魁急忙给后期部门打电话道:“承鹏,你粗剪的小片可能还得改,现在不够浪漫。实在不行的话,我让企宣的人帮你想两句感人的文案。” 想到这里,吴霜准备再去检查一遍今晚的视频播放设备。 这支视频和音响团队都是金北斗公司的年轻员工,他们正连接着多媒体设备。 吴霜刚经过配电箱,就远远看到员工许承鹏在和一位年轻女孩交谈。那个女孩穿着一身青绿色修身礼服短裙,举手投足都散发着自信的神采,与她曾在福建做助理时伪装的样子判若两人。 吴霜看见许承鹏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设备,上前问道:“怎么了?” 许承鹏急忙解释道:“魏总好!有人往器材箱上乱放咖啡,被我不小心打翻了,不过您放心,美钰姐带了公司的备用电脑,我也把工程文件和音视频都备份在了硬盘里,保证今天的晚宴不会出问题。” 明天会更好 第96节 吴霜并没有责怪他,而是转头看向了妆容精致的姚美钰。 姚美钰不再是唯唯诺诺的样子,她胸前挂着一张实名专属的出入证,一看就是由金魁亲自签发的。她昂首挺胸,笑着说道:“魏总怎么了?您没想到我会来吗?” 吴霜说道:“你身为助理却算计上司,被上司识破又得寸进尺,你说得对,我确实没想到你会好意思回原公司就职。” “那您身为主创却算计同事,我也没想到您会好意思在这个行业里继续生存。” 吴霜一愣,眼睁睁地看着姚美钰离开了。 吴霜迎着花园的阳光来到草坪上。不远处,工人们正把两架竖琴搬运过来,听说乐手们很快就要到了。 金魁正在仪式台旁接电话,听说司机已经接到了云南金湄公河集团的副总,正在赶往宴会厅的路上。 金魁挂断电话后,问道:“里边的事都忙完了?” 吴霜没有说话,而是眺望向远方。身在北京二环内,无论地段多么金贵,视野所及之处都只有高楼大厦。 金魁见吴霜没搭话,又问道:“你今天怎么穿了一身黑色?你稍后要致辞,不会就穿这一身礼服吧,你以前不是喜欢白色的吗?” 吴霜仍然望向远处的高楼,缓缓开口道:“金魁,一周前网络上那些攻击我的舆论,就是姚美钰找的媒体记者吧?”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看你这反应,就说明我没猜错。”吴霜笑道。 金魁转过了身,他很心虚。 吴霜继续说道:“你不仅知道是姚美钰找的媒体记者,你还没有阻止他们攻击我,到最后你发现情势控制不住了,你甚至巴不得攻击我的言论再猛烈些才好。在那天的媒体说明会之前,你心里很可能开始兴奋,因为你想到了一个扭转舆论的绝妙方法——你把我和剧目联系起来,创造出一个破茧成蝶的形象。当时,如果你手里有柴,一定会往那堆火里添一把的。” 金魁忍无可忍地打断道:“够了!你现在和我说这些干什么?想质问我吗?你听好,这场仪式还有三个小时开始,今天现场会来八十多个人,四家纸媒和五家网媒都将全程直播,你回不了头了,你委屈也好、难过也好,现在只能往肚子里咽。等到镜头对准你,你必须给我拿出最佳的状态和最幸福的笑容。魏无霜,你可以把这些当做我对你的警告,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金魁离开了,只剩下吴霜抬头看向远方。 那里天高云淡,偶尔有候鸟结队而过,在振翅时留下了一丝踪影。 下午五点半,天色渐渐暗了,贵宾们陆续抵达了露天花园。 吴霜最终还是换上了一件让金魁满意的玉白色礼服长裙,她挽着金魁的手臂,与贵宾们谈笑风生。 吴霜手捧香槟,时而与某市文旅局市场管理科的领导推杯交盏,时而与部里直属院团负责对外宣传的主任亲切交谈。他们从“一带一路”政策聊到了歌舞艺术,又从歌剧院和芭蕾舞团的最新剧目聊到了院团转型。 在随后的致辞环节,永定区文旅系统的领导派人发来视频,字字句句流露出剧目指日可待的成功未来。 其实吴霜原本是不必致辞的,但金魁前几天特意安排了这个环节。金魁认为,那场舆论风波闹得满城风雨,所以今天的致辞就格外关键。 “你以为这些嘉宾是来道贺的吗?其实他们都是来看你的,看你的形象是否恢复了活力。所以,你的姿态紧密联系着他们对剧目重建的信心。” 就这样,吴霜被硬生生架到了这个位置上,首次在公众面前以第一人称自述了她经历风波后重新振作的心境。她说,风雨并不可怕,因为风雨是命运独赐予成就者的考验——今天的她能从舆论的洪流中逆舟而上,那明天的剧目也必将树立起划时代的丰碑。 简短的一席话,引来如潮般的掌声。吴霜知道,此时可能还有几十万名观众也在检阅着她的发言与仪态。 这个时候,在聚光灯亮起之处,吴霜突然看见两个陌生男人走进了会场。吴霜认出来其中一位正是申博文,她没想到,金魁竟然会邀请了警察。 吴霜定了定神,她坚持着结束了发言。 金魁对吴霜的致辞很满意,他随后宣布道:“请来宾们移步宴会厅,我们的下一个环节即将开始。” 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晶莹剔透的水晶灯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淡淡的古典交响乐回荡在大厅里,空气中还浮动着典雅的香气。 一些政府领导和贵宾们已先行离场,剩余的来宾们则按照桌签的指引有序入座。 在晚宴正式开始之前,金魁走到聚光灯下,说道: “今天,各位来宾济济一堂,我想在各位同仁和朋友的见证下宣布一件私事——我与魏无霜女士携手风雨、彼此扶持,决定结为伴侣,共同前行!” 话音刚落,整座宴会厅掌声雷动。 在万众瞩目中,吴霜身着礼服裙款款走向金魁身边,他们在众人的祝福中深情相拥。 接下来,金魁缓缓开口道:“一路以来,无霜为我的事业提供了很大的帮助。今天,我想用一支短片回顾我们的情感之路,也向公众正式介绍我们《山水·土楼》这位极富智慧和才华的出品人!” 说完,全场灯光渐暗。按照原定计划,在他致辞结束后,屏幕就会实时播放视频。 “承鹏,播放短片。”金魁说完,满怀期待地转向大屏幕。 然而,此刻的大屏幕却丝毫没有动静。 金魁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他看向了音视频操控台。 此刻,操纵台已经是乱作一团,很显然是出现了重大故障。许承鹏手忙脚乱,在操控键上胡乱按了起来。但是,电脑屏幕仍然漆黑一片,无论众人怎么操作都无法正常显示。 许承鹏急得语无伦次:“这是中病毒了还是?下午都还好好的...” 台下,已经有嘉宾们开始窃窃私语。正当金魁准备冲到操控台前时,全场突然爆发出一阵惊讶的尖叫。 这个时候,只见众人面前的大屏幕亮了。 在大屏幕漆黑的底色上,出现了一排扎眼的白色字体: “现在,我来为大家介绍这位优秀而出色的女出品人。” 嘉宾们以为这是恢复了播放,众人安静了下来。但下一秒钟,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她叫吴霜,是杀人犯的亲生女儿。” 会场众人惊愕不已,大家都看向了大屏幕前的吴霜。 只不过,吴霜仍然扬起着头颅,目不转睛地盯着接下来的话语: “她知恩图报,使养父惨死于钢铁之下;她孝心至诚,令生父坠亡于群山之间”、“她善良单纯,陷害恩人致其千夫所指;她温柔贤惠,虐待前夫使他精神失常”、“她重情重义,曝光朋友裸照令其人尽唾骂;她感恩桃李,玷污师长清白使其前途皆丧”、“她谦逊有礼,放纵熊熊烈火致人面目全非;她悲悯弱者,推入滔滔河水令其大脑受损”、“她蕙质兰心,消费亡母冤灵引诱善者上钩;她大度恭顺,买凶暗杀兄长铲平腾达阻碍”、“她口才极佳,三言两语致人妻离子散;她雷厉风行,谈笑风生使其家破人亡”。 随后,视频中继续播放道: “各位贵宾们,这就是我们伟大而优秀的吴霜女士。在她的带领下,这部剧目一定会走向魂飞魄散、挫骨扬灰的辉煌明天!” 到这里,现场已经是一片混乱,嘉宾们起身匆匆离席,而金魁的脸色则是一片铁青。 “切断屏幕电源!切断直播信号!给我都切断!”金魁喊道。 然而,许承鹏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解释说电源时序器外缠满了大力胶,想切断设备电源还得再等一会儿。同时,他还信誓旦旦的保证道:“我发誓,6点20分嘉宾们在草坪致辞时我还检查过设备,我...” 金魁怒气冲冲地扇了他一耳光。 另一边,公司员工正语无伦次的请示切断直播路线。金魁冲过去,一把抢过员工的手机,怒骂道:“有什么好请示的?直接关闭!直接扯断电源线!” 直播信号中断了。但是,现场里的大屏幕却继续播放着。 “吴霜,你别想找到我,就算我死了,也会化作你剧场的每一颗铁钉、你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你感受到的每一阵风,时时刻刻提醒着你的罪恶。我虽然不在现场,但我却在你的周围,我无处不在。” 众人仓皇离场,现场乱作一团。 这时,申博文等警方已提前维持好秩序,他们禁止人员擅自出入,逃生出口处爆发出剧烈的争执。 很快,苗灿灿匆匆赶了过来,焦急地说道:“酒店说他们的上百间客房里都有客人入住,不同意关闭局域网,咱们得赶快请求网安力量的增援。” 申博文急得团团转,这时他接到了一通来电。 没想到,来电人竟然是久违了的颜宁。 申博文激动极了,喊道:“颜哥!你刚才一定在看直播,对不对?” 颜宁的语气很冷静,话语中还夹杂着若隐若现的水流声。 “是的,博文你听我说,既然电脑无法退出网络,那你们就守住酒店,不要让酒店切断局域网。” “可是,酒店那么多客人的隐私...” “你放心,这个人今晚只入侵这部来路不明的电脑,他绝对不会窃取客人们的隐私。再说了,这部电脑是否连接了酒店局域网还是疑点,你可以请局里增援网安力量,但在他们赶到前不要轻举妄动。” “我记住了。” “还有,电源时序器和电闸都要守住,对方情绪已到达癫狂的状态,你要时刻留意对方的话...这时...他对吴霜的...一定...记住了吗...” 电话的信号变得非常糟糕。 申博文心急如焚,连忙喊道:“喂?喂?颜哥,你在哪儿呢?好大的河水声,喂?” 通话中断了。 申博文没有犹豫,他当即和苗灿灿派人守在大屏幕前,保证画面继续播放。 会场上,只有那批媒体记者们还面不改色,继续拍摄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变。 这个时候,屏幕上出现了一句最后通牒: “吴霜,我给你最后一周的时间。” 这句威胁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在高清镜头下,吴霜的眼睫毛抖动着,终于开口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一周之内,我要你向公众坦白你对他们两个人做的恶行:你要承认他们的身份、也要交待他们到底是为谁而死。你要用你必须承担的代价,为他们两个人的离去而道歉。” 吴霜平静地问道:“如果我不照做呢?” “那么我保证,一周之后本市会发生一起比9·9恐怖百倍的社会群体性事件。” 这时,正在逃离的嘉宾们停下了,媒体们拍摄的动作停下了,正在维持秩序的警方也停下了。 混乱中,申博文不可理喻地喊道:“他疯了吧!” 剩余的嘉宾们纷纷逃窜,央求警方放行。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人摔倒了,会场内回荡着尖叫声和哭泣声。 吴霜被聚光灯包围了,她脑海中回响起她与袁良昔日的一段对话。那时他们还青春,很多事情还有回头的余地。 2015年,北京。 在吴霜大婚前夕的一个晚上,她和袁良曾眺望着北京的夜色。 当时,袁良幻想起未来,曾经做过一个假设: “你说,如果东窗事发的那一天...” 吴霜打断他道:“我们不能让那一天发生。” “我知道,我是说如果。到那一天,你会向警方告发我的罪行吗?” 吴霜抬起头问:“你呢?你会向警方交待我的所作所为吗?” 袁良笃定地答道:“我不会。” “真的吗?”吴霜眨了眨眼睛。 “你想,咱们两个息息相关的,我如果把你的所作所为都说了出来,那我承担的罪名不是比你多多了?你当我傻呀。” 吴霜想了想,说道:“也是。” 明天会更好 第97节 袁良拽了拽她的手臂,问道:“快点回答我嘛,那你会说吗?” “我说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过。”吴霜笑道。 混乱的会场里,唯有吴霜像是置身事外似的。 她走到申博文面前,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扩音器,并一步步回到了聚光灯下。 吴霜看着屏幕,缓缓开口道:“不用等一周之后,我现在就说。” 随后,吴霜面对着镜头,平静地说道: “各位媒体和观众朋友,我是吴霜。我承认,我的亲生父亲吴文雄是一位杀人犯,他在1999年杀人放火后逃逸,又在2019年杀害了对我恩重如山的养父,他的死是畏罪自杀,现场有数十名警方作证。他的配偶叫石彩屏,是我名义上的继母,我与这位继母交情甚浅,她的死因是遭遇抢劫灭口,有警方通报为证。我坦白,我的身上确实流着杀人犯的血液,就是这样。至于其它的,我什么都没有做过。” 吴霜说完,把扩音器扔在了演讲台上,现场顿时爆发出刺耳的噪音。随后,吴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片聚光灯光芒。 这个时候,增援的网安力量赶到了现场,他们正与申博文等人讨论如何尽快获取袁良的定位。 吴霜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到了警方要排查ip地址,吴霜突然停下了脚步。 在耀眼的光芒中,细碎的粉尘萦绕在吴霜耳边的发丝周围。吴霜想起了那一根并不存在的“脐带”,脐带的另一头曾连接着阵阵强有力的心跳。 吴霜决绝地返回聚光灯下,重新拿起了扩音器,向大屏幕喊道: “你给我听好,警察们已经追踪到了你在知春路的位置,这一回你别想跑掉了。” 果然,屏幕上浮动的字迹和画面都定格了。 警方也停止了交谈,申博文疑惑道:“知春路?你们谁说过他在知春路?” 这时的吴霜攥紧了扬声器,她久久望着屏幕,说出了她今晚的最后一句话: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看过你的病历,你只有最后一两个月的时间了,我可怜你,不想和你计较。如果你明白,这辈子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第106章 37、走过黑暗岁月,谁能遗忘苦难 夜晚的河边泛起阵阵凉风,夜色勾勒出山峰层峦叠嶂的暗影。寂静的村庄迎来了新一轮寒潮,而鹅卵石在河水的冲刷间磨平了棱角。 这是颜宁回到北京后的第四天。就在他启程离开银川的前夜,林伊娜用一份“大礼”为他送行:她把十五年前从福利院离奇辞职的老师叶心妍带出了永宁县,并接到了颜宁面前。 此时的叶心妍已经年近四十岁,这位曾在孩子们口中活泼温柔的女老师被岁月磋磨了青春。在那所县城中学里,有些和她年龄相仿的同事已经升入县教育局做副科,甚至听说最新任命的县高中校长只比她大四岁。然而叶心妍虽然有十几年教龄,却只是个二级教师,在正值青春期的学生们中间也不具威望。 不知道警方耗费了多少心血,才劝她愿意迈出这一步。 此时,叶心妍看到颜宁是男性,她又有些躲避了。 叶心妍的老公是做冷饮批发的,他等不及了,用力拉扯着叶心妍的胳膊,大喊道:“你说呀,来市里前你不是说得挺好的吗?” “你坐下!”林伊娜厉声道,她早就对这个男人家暴行为了如指掌。 2004年6月,宁夏银川。 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叶心妍被林玉华叫了到办公室。 没想到,林玉华突然又向叶心妍打听起两年前去北京参加夏令营的陈年旧事。这一回林玉华听得很认真,并格外留意吴霜的细节。 当时,林玉华说道:“回艳艳落水的背后有没有隐情呢?还得从她嘴里撬出点东西。” 听到这里,叶心妍也隐约明白了,林玉华是怀疑回艳艳曾被人推了一把。 但是,回艳艳很排斥新面孔,她在受刺激之后只愿和叶心妍亲近。那段时间,叶心妍总是去中年级女寝里陪她。 有一次,叶心妍正好撞见吴霜,当时吴霜正从传达室跑出来,叶心妍就分给了吴霜一支冷饮,邀请她和自己一起去看望回艳艳。 意外发生在6月的倒数第二个星期四,当时叶心妍已经连续值了三天班,她原本打算傍晚就回家。但初中部的孩子们给同学办了一场生日聚会,他们非要拉着叶心妍一起参加。 聚会结束后已经十点多了,叶心妍急忙乘坐末班公交车回到表姐家附近。她表姐住在原解放东街的一处平房区,距离公交站约800来米,中途会经过一个菜市场。 菜市场常年聚集着附近的农户,在清晨是挺热闹的、但在夜晚就显得阴森森的。此时,菜市场的铁围栏外隐约站着几个男人的身影。 近晚上十一点,叶心妍裹紧了衬衫裙的领口,脚步也加快了。她从提包里取出小灵通,准备给表姐夫打电话。突然间,那几道黑影冲出来抢下小灵通,捂着她的嘴连拖带拉的拽进了黑漆漆的菜市场深处。 夜晚阴冷的大地上,腐烂的菜叶和鱼鳞在泥水里汇成小河。 叶心妍的衬衫裙纽扣被粗暴地拽开了,她的后背被死死的按在污水横流的大地上,她的嘴被麻绳缠住,已经发不出嘹亮的呼救,只能绝望地看着这群青年男人撕去她的胸罩和长裙。 菜市场的雨棚遮住了柔和的月光,她的眼前却只有无尽的黑暗,只有在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她才能意识到这是人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中响起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够了,可以了,你们拍完照片就赶紧走,不要对她做什么。” 那几个青年显然意犹未尽,他们窃窃私语,讨论着一会儿如何处理这位年轻的女教师。 就在这时,那个中年男人再次开口: “把电话给她。” 几个青年吓得一激灵,只能照做了。 于是,叶心妍的耳畔响起了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你听好,蓝天儿童福利院不适合你,你最好离开。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感激这个决定。” 在那之后不久,叶心妍和永宁县中学办理了交接手续,确实就得知了林玉华在北京意外身亡的消息。叶心妍不敢报警,她甚至不敢在此后的十余年间参与评优,她生怕她的信息被挂到网上公示后,有人会顺着网线把那些照片曝光在师生面前。 叶心妍讲到这里,她那位老公又暴跳如雷的喊道: “你在警察面前说实话,他们当时有没有糟蹋你啊?那个给你求情的老男人不在现场,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看你衣服都被扒成那样了,难道就忍得住?” “我说了多少遍了,没有...” “没有?那咱俩结婚的时候怎么不见红?你说你是第一次,第一次怎么就没处女膜了?结婚前我看你唯唯诺诺的羞涩样儿,还真以为你是个没经验的处女,谁知道娶到手了...” 男人喋喋不休骂着,林伊娜给年轻民警使了个眼色,年轻民警当即要请他出去。 男人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说道:“警官,我们一向配合的,听说警官有需求,我这不就同意带她来了嘛。我听说通缉令还有悬赏奖金呢,我们提供了这么多线索的话...” “请出去!”颜宁厉声道。 周围安静了,颜宁的态度很温柔,他询问叶心妍关于那个中年男人的线索。 叶心妍说,对方音调低且语速不快,说的是普通话。而且现场有小混混用银川方言交流,说明那个中年男人也能听得懂。 颜宁没有任何迟疑,他找出一段4月底在福建拍摄定妆照时意外录入的视频,视频正拍摄到了吴文雄和曹大壮抽烟时的聊天。 颜宁问道:“你听听,是这个人吗?”颜宁问。 叶心妍竖起耳朵,甚至听完一遍后让颜宁又放了一遍,一度让颜宁满怀期待。 可就这么听了三五遍之后,叶心妍说道:“我记不清了。” 在这场询问的尾声,林伊娜安抚了叶心妍的情绪,并鼓励她勇敢说出自己的遭遇。林伊娜曾说,受害者并不可耻,他们不应该承担社会给予的二次伤害。 说完这些,林伊娜半蹲着身子,缓缓问道:“当晚,你有没有遭遇对方的强暴?” 叶心妍凝望着林伊娜的眼睛,满溢的泪水在眼眶里转动,她久久都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粮官峪村和7月份时一样,在夜晚非常静谧。 颜宁举着手电筒,他仔细端详着挂在院门上的锁,发现灰尘并不是很多。 颜宁听说,林伊娜后来逐渐成为叶心妍无话不谈的好友,她不仅鼓励叶心妍堂堂正正提出离婚,还找了妇联的同志帮忙。林伊娜总是说,“受害者竟然要畏畏缩缩的生活,世上哪有这样的天理”。 远处的河水静静流淌着,颜宁再一次接到了林伊娜的来电: “颜宁,她终于肯出面了。” “谁?” “回艳艳。今晚她看了吴霜的直播,决定说出真相。”林伊娜激动道。 一直以来,林伊娜始终没放弃对回艳艳进行心理攻势。后来,叶心妍勇敢迈出了那一步,也鼓舞了回艳艳的心。 同时,回艳艳那位身为残障人士的丈夫也无比支持她,并鼓励她讲出童年时的心理阴影。 今天晚上,林伊娜特意将叶心妍和回艳艳接到了一起。时隔十余年后,这对师生紧紧相拥、泪流满面。 当晚,吴霜这场直播事故已经成了各媒体平台的热搜。回艳艳看到吴霜被人指控那些所作所为后,她在老师、家属和警方的陪伴下录制了一条视频,亲口说出了她曾被吴霜欺凌的遭遇。 在录制前,她的老公曾建议她佩戴一个面罩,但被回艳艳拒绝了。 现在,林伊娜把这条视频发给了颜宁,并留言道: “回艳艳的交流能力有障碍,你看个大概。” 颜宁开始播放视频,只见视频中是一位穿着白色高领衫的女人。相比2002年落水时,她的皮肤变黑了,但那头超短发还是和颜宁记忆中的模样相同。 “我叫回艳艳,今年26岁。2002年,去北京参加夏令营的第二天,我们上午去了清华大学,午饭后去了国家图书馆。叶老师说,有半个小时自由活动。吴霜说,她知道旁边有条河很好看,拉着我去玩水。我当时走下石阶,水摸起来清清凉凉的。这时...” 说到这里,回艳艳明显迟疑了片刻。还没等林伊娜开口,回艳艳的老公一瘸一拐的来到她的身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只听回艳艳继续说道:“这时,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 林伊娜问道:“回艳艳,河边除了吴霜还有别人吗?” “只有吴霜。我落水了,我发不出声,但能听到吴霜喊‘救人’。我挣扎着,看见她也掉进了水里。” 林伊娜又问道:“她是失足落水,还是故意跳进去的?” “我没看见,但她事后和我说,她是为了救我,一时没拉住才落水的。” 黑暗的环境里,颜宁靠着院落的砖墙席地而坐,继续听完了回艳艳的遭遇。听说他们在夏令营之后返回银川,还有一段颜宁等人不知道的往事。 2002年8月,宁夏银川。 早在福利院的孩子们返回银川前,主办方曾在车公庄宾馆举行了一场小型欢送会,就是袁良受吴霜邀请参加的那一次,当时那位姓秦的报社记者也来了。 在吃饭的时候,吴霜一直在和袁良聊天。回艳艳见状,就偷偷拉着记者叔叔溜出了餐厅,想主动向这位姓秦的记者说明当天的情况。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袁良就大摇大摆的走出餐厅,似乎是察觉到了回艳艳的异心。 当晚,吴霜并没有做什么。 可在回到银川后的第二天晚上,吴霜就把睡熟的回艳艳骗到了远离女寝的锅炉房。当时,盥洗池里已经有了满满一盆水。 吴霜比回艳艳高出一头,她二话不说,抓起回艳艳的后衣领,直接把她的头扎进了满盆水中。 吴霜喊道:“让你多嘴!让你乱说话!” 吴霜每说一声,就把回艳艳往盆里扎一下。 回艳艳吓哭了,连忙喊道:“对不起霜霜姐,我错了,饶了我吧。” 回艳艳一句句求饶,甚至把水呛进了喉咙。但吴霜不为所动,还是一下下拎起她又扎进水中。 明天会更好 第98节 令人窒息的水充斥着回艳艳的大脑,再次唤醒了溺水的恐怖经历。 吴霜的叫喊声回荡在空旷的锅炉房里: “你还说不说了?” “我不说了!” “你还说不说了?就你会说,就问你还说不说了?”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回艳艳绝望呐喊道。 事实上,就算回艳艳不敢再乱说话,她也逃不过吴霜隔三岔五阴森森的“调教”。 回艳艳在视频中讲述道,那以后她的身边总有一双“眼睛”如影随形。哪怕回艳艳只是跟同学们多聊了一会儿闲天,吴霜那幽幽的声音也很快会响起: “艳艳,你又不听话了。” “霜霜姐,我再也不敢了,我没乱说话。” 然而,回艳艳的求情并没有换来吴霜的怜悯,她总有办法刺激着回艳艳脆弱的神经。 后来,吴霜以“关系好”为由申请搬到了她的寝室,每逢深夜就经常爬到回艳艳的上铺,在她耳边一遍遍说着“闭嘴,你闭嘴”。 渐渐的。回艳艳每次和老师同学说话前都要条件反射似的向吴霜打报告。直到后来,她索性连话都不太爱讲了。 2005年时,林伊娜曾和史跃平去福利院看望回艳艳。林伊娜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女孩听到史跃平跟副局长说完“你闭嘴”后就全身颤栗的如同筛子,也明白她为何双手抱头一遍遍重复着“我不说了”。 视频播放到了结尾,回艳艳讲述完了,她和林伊娜、叶心妍等人紧紧相拥。颜宁看到这里,眼中有抹欣慰的光。 颜宁知道,愿意站出来的受害者越来越多了。 然而,颜宁的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异响,就像是脚步踩在落叶上的声音。颜宁急忙关掉手机屏幕,躲在了砖墙后面。 颜宁竖着耳朵听着,他判断那个人与自己只有一墙之隔。 就在这时,这阵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了。 第107章 38、犹记初次相识,你是少年袁良 夜空中,一架航班的左翼亮起红色信号灯,即将落地首都国际机场,似乎机场附近的居民早已习惯了航班起降时的噪音。 袁良将摩托车停在粮官峪村外,匆匆沿着布满鹅卵石的河道走向村子深处,这是他第二次进入粮官峪村。 在晚上的直播中,吴霜隔空喊出的那句话让袁良仓皇失措,他不知道那是吴霜释放的烟雾弹、还是警方真的追溯到他曾在知春路的蛛丝马迹。但那群警察雷厉风行,早晚会顺着万安站找遍西郊沿线。 为了找到一个保险的栖身居所,袁良又想起了这座无人的村庄,这个地址还是吴文雄曾告诉他的。 袁良知道,粮官峪村里有吴霜伪造的一套章燕霞旧居,吴霜曾诱导吴文雄上钩,所以大概率会设下陷阱。袁良猜测,吴霜不太可能会采取抢或绑等暴力措施,因为一不留神就会留下攻击和抵抗的痕迹。那么,吴霜大概率会用火,就意味着这里储存有助燃剂。 早在9月初,袁良曾给自己寻觅过一处东窗事发后的窝点,那时他就来过粮官峪村。在第一次进村前,他提前在村口徘徊了很久,就怕安维东那群警察派人24小时在这里守着。但他不担心监控,因为检测发射信号的电子设备是袁良的长项。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个半小时,发现四周静悄悄的。警察确实在分岔路口安装了一处远程监控,但袁良轻易就避开了。天气已经渐渐转凉,别说警察了,连流浪狗都不愿在村子里乱窜。 现在,袁良终于再一次抵达了这座院落前。 但在进门之前,袁良迟疑了。 眼前,大门的铁锁是开启的状态,两扇木门间也是虚掩着的。 袁良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 就在这时,木门缓缓打开了,出现在门内的人正是颜宁。 突然间,袁良拔腿就跑,可颜宁却迅速挡住了袁良的去路。 “为表诚意,我先做个‘君子协定’。” 颜宁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继续说道:“第一,我已经被责令退出9·9案件的侦查,今晚不是以警察的身份面对你;第二,我保证,今晚一定不会有警方埋伏在周围;第三,我把手机交出来让你安心,但不会对你做出同样的要求。” 果然,袁良不再挣扎了,颜宁也松开了手。 远处的河流静静流淌着,很快就将进入结冰期。 颜宁在门框上固定了一盏照明灯,他们总算是看清了彼此的脸。 颜宁说道:“你是从西郊过来的吧?应该离万安站不算太远。交通工具的话,应该是摩托,我猜你是套了个牌。” “你果然查到了9号清晨的监控。” “是的,就是你冲破理智去找吴霜算账的那天。只可惜,我的同事们查遍了沿线覆盖的公交地铁和高速出入口,也在巴沟、颐和园、茶棚和植物园一带蹲了很久,都没有发现你的踪影。或许,那段时间你已经不在西郊了,而是在某些人迹罕至的地点流窜。”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这还要感谢你,是你今晚指控吴霜说她利用继母引诱吴文雄露面,而这个地方除了吴文雄父女外也只有警方知道。你和吴霜的关系已经不共戴天,你只可能听吴文雄提起过。你既然知道这个地方,我就想来看看。” 其实三个小时前,在那场直播还没中断的时候,颜宁就在路口的大树根下发现了异常。当时,颜宁戴着白手套摸了摸树根,他的指尖沾上了炭化后的余烬,这让他想起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件物品。 “纸钱。”颜宁掏出了物证袋,里面隐隐出现灰黑色的碎屑:“不用化验我也认得。” 颜宁说道,由于近期夜晚风大,虽然袁良在烧纸祭拜后肯定会清理现场,但大风还是会把纸钱的余烬吹到各个角落。同时,警方每次进入粮官峪村都是记录在案的,那就说明在8月底之后,这里必定有其他人到访过。 颜宁缓缓开口道:“在她意外身亡后,这应该是你第一次为她祭拜吧?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能忍这么久才来寄托哀思。” 袁良没有反驳任何一句话。他一直看向院子里的砖房,那里挂着石彩屏满墙的照片。 “我能进去看看吗?”袁良问道。 “当然。”颜宁侧着身,让袁良走进了屋内。 到了屋内,颜宁拉开了电灯。 颜宁解释道,警方已经陆续搬走了一些物品去做鉴定,但他还是向袁良介绍了昔日的布局:他说这里曾是一个矮柜,摆满了武侠剧光碟;那里曾是一个衣橱,叠放着多少件羊毛衫。 袁良久久在房间里张望着,眼神间多有温情。颜宁猜想,吴霜的布局应该完美还原了石彩屏当年的生活习惯。 颜宁问道:“你为了把吴霜拖下水,今晚曝光了这么多事,难道就不怕把自己也牵扯进去吗?你这是同归于尽。” 袁良颓然地摸着墙上的钉眼,反问道:“你自己不也是一样吗?父母被害,二十多年了还是放不下,你应该懂我。人不经历这种事,就不知道仇恨可以成为信念。” “好,那就让我猜猜你的信念。你不想让吴霜死、也暂时不想送她进监狱,因为她一旦进去了,你肯定也跑不了。” 接着,颜宁说了一件他今天晚上的猜想。 “在对吴霜的那些指控里,你绝口不提吴文雄是个罪无可恕的杀人犯、也回避了石彩屏的犯罪行为,这是一种最无私的保护,你保护了他们在死后不必被公众唾骂。那么,在你丧失自由和生命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要让吴霜亲口承认——父母二人是为她而死。” “别说了...” “你要让吴霜亲口承认,他们两个人是为了这个家的明天。” “别说了!”袁良喊道。 他强忍着胸腔的憋闷,紧紧盯着颜宁说道:“我上次来村子里就很奇怪,你们警方为什么不把院门上锁,其实就是你的主意吧?你铺了好大一张网,今晚又特意守在这里,一定不是为了要和我说这个。” “确实不是。” 颜宁收敛起笑容,一步步走到袁良的面前,说道:“你不是袁良。” 袁良抬起头,他的眼神深不可测,像是隐藏着一团浓雾。 在电灯昏暗的光线下,颜宁紧紧盯着袁良的眼睛,问道: “你,到底是谁?” 与此同时,警方已经恢复了宴会厅里的通讯和照明。为了防止散布恐慌,警方封锁了会场。 折腾到半夜十二点多,苗灿灿拿到了酒店监控的安装方案。按照监控点的设计原则,酒店在每层大堂都配置了带室内防护罩的全方位云台黑白摄像机。但是,宴会厅里只有两个监控点,监控范围是交叉面向桌席的70°角,而电源时序器正好位于前排的监控盲区内。 申博文憋了一肚子火,但他不能说什么,毕竟酒店的保卫系统确实符合国家公共安全行业标准。 会场内弥漫着不安、暴躁与焦虑。 事发后,金魁曾一度暴跳如雷,现在也精疲力竭。他双手抱头沉思,第一次正视起与吴霜“切割”的事宜。 吴霜已经被女警们带回了公安局,目前还没有任何说法。如果金魁现在就发布通告并将吴霜除名,也不利于公司一向营造的人文关怀;但是,他等不及了,这两天网上的舆论肯定会发酵得沸反盈天。为了平息非议,金魁今晚必须有所行动。 想到这里,金魁大声喊道:“小姚!姚美钰!带电脑过来!” “好嘞。”姚美钰说道。 金魁扯开领带,命令道:“我说,你记。 ‘童年,本应该是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但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一批孩子的童年却伴随着阴影与伤痛,他们是个备受歧视的群体,统称为罪犯的后代’ 。” 今晚,姚美钰一直没有被警方怀疑过。她胸有成竹,正迅速敲击着电脑键盘。 “ ‘他们是无辜的,因为父母的一念之差承担着家破人亡的孤独;他们是可怜的,被社会的有色眼镜施加了二次伤害。在此,我们不禁发出一句灵魂拷问:难道,杀人犯的孩子,也是杀人犯吗?’ 好了,开头就这样。你马上发给企宣续写800字左右的报道,要求有论据论点。下一篇。”金魁说道。 同样是这晚,申博文的电话快被打爆了,来电人既有市局又有同僚。据说,指挥中心也接到了几十通市民来电,大家都是听说袁良预告了本市将发生一起社会群体性事件,都在等警方给一个解释。 当晚,这件事发酵出了很多谣言,搞得大家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在问,袁良是谁?他在哪里?他要做什么? “颜哥,接电话啊...”申博文自言自语道。 他又气又急,疯了似的给颜宁打电话,但电话那头永远是无休止的等待音。 深夜,暗潮汹涌的河流声遮掩了手机的震动。颜宁早就把手机放在了院外,他丝毫不知道各种未接来电已经达到了四十多通。 袁良问道:“你就那么确定我今晚一定会出现吗?” 颜宁说道:“是的,尤其是吴霜说你的人生只剩下最后两个月的时候。” “你都知道了?我的身体...” “患重病了是吧?你是想说这个吗?或许其他警方会被你蒙在鼓里,但我不会。你还记得吧,7月份我曾去医院探望过你,向那位姓余的护士详细了解过你的病情,从输血、化验到手术,我知道你的身体没有重疾。所以,吴霜的话可能包含另外一层意思——不是生命尽头的最后两个月,而是某个期限的最后两个月。” 比如,是二十年来的最后两个月;具体说来,是没有被公安机关立案侦查的某起犯罪案件的刑事追诉期限。 吴霜今晚竟然在为袁良打掩护,所以她必然知道袁良在二十年前经历过什么。 于是,颜宁缓缓开口问道:“1999年11月,发生了什么事情?” 袁良听后笑了,他说道:“你不是很厉害吗?你自己去找答案吧,反正我们的朋友也做不成了。” 颜宁也轻轻笑了,他说道:“我真的没想过绝交这种事。我们从2000年相识至今,你用了十九年的时间编织了一个‘你就是袁良’的谎言,我对你深信不疑。然而,我只用了28天,就推翻了过去十九年里对你的全部认知,称作信念的崩塌也不过分。” “照片?” 明天会更好 第99节 “对,那张四人照片。少年时,我误以为你对吴霜有男女关系的情谊,以至于我看到照片后一直麻痹自己,我宁愿相信是你和吴霜得到了父母的祝福、都不愿面对你欺骗我的谎言。” 袁良惊讶道:“在此之前,你竟然真的没有怀疑过我?” “这么和你说吧,我10岁起就和你共同生活,到如今虚岁30岁了,这十九年的朝夕相处让我深信不疑。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怀疑过你吗?那张照片上,吴霜是十来岁的样貌,而你明显已经经历了青春期发育,怎么看都是快初中毕业的骨骼和长相。” “你想到我来北京前还没有小学毕业,所以认定这张照片拍摄于我来北京之后。” “聪明,我就是这么想的,毕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就知道你比同龄人发育得快。” “明白了,那后来呢?你为什么动摇了这个想法?” “你记不记得曾在1996年10月参加过一场迎国庆的朗诵比赛?跟大同市少年宫有关。” “这都被你翻出来了。” “所有关于你的事情,我都可上心了,我还专程去了一趟大同。如果我不认识你,我可能猜不出你现在的年龄,但能猜得出小孩子的相貌。1996年的袁良只有8岁,8岁是个什么概念?我8岁的时候还在掉乳牙呢。所以那张颁奖合影让我很困惑,虽然你的身体本来就发育得快,但再快也不是这个快法。” “从那以后,你就怀疑我不是1988年出生的袁良了吧?” “是的,但我没证据,因为仅仅证明你不是袁良没用,还得证明你是另外一个人。你知道吗?给孩子伪造身份比成人容易多了,在孩子还没有身份信息和社会关系之前,可以先抹掉另一个孩子的痕迹,这一招简直能偷天换日。” 颜宁说,他接下来去调查了“章燕霞”,从她惨不忍睹的尸检结果到她奋不顾身的献血经历,让颜宁逐渐意识到了事情的全貌: 石彩屏为了隐瞒身份,曾藏匿指纹战战兢兢度过了二十二年,最后却因输血这种风险极大的行为暴露自己的身份,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拯救她失血过多的亲生儿子。 说到这里,颜宁抬起头,郑重地说道: “石赟,1986年出生,今年33岁。” 袁良的身体抖了一下,似乎这个名字已经离他很遥远了。他带着一丝小心翼翼,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石赟...” 颜宁继续说道:“‘赟’,文武双全的宝贝。石彩屏当年给你起名时,应该对你有很高的期许。” 接下来,颜宁把他在陵园的见闻原原本本复述给了袁良。他说他们童年时曾结伴去陵园扫墓,但如今王月娥的碑边已经野草疯长。 “我记得在你刚来我家不久的那年冬天,你自称去给王月娥烧纸而旷了课。现在想来,你竟然开始伪装的那么早;可你自从搬家离开我和姑姑之后,连装都懒得再装一次了。” 也难怪,亲情就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斩不断的联系。对于在北京设有墓碑的王月娥,袁良能十年都不去祭拜一次;而对于连灵堂都未曾设立的石彩屏,却能让他在这秋夜的孤寒村庄里烧纸以凭吊哀思。 过了许久,袁良终于开口道:“我对不起你和姑姑。” “‘袁良’,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我曾把你当做人生中最好的朋友和伙伴,这个‘最’字现在也不曾动摇。我对你的信任,就像锥心刺骨那么坚定。可以说,除了没有血缘,你在我心中与亲人没有一丝一毫分别。” 颜宁一步步向袁良走去,他回忆起了整个少年时期相伴成长的点点滴滴:春天的玉渊潭、夏天的什刹海、秋天的八大胡同、冬天的北海公园,颜宁童年时在这座城市的每一步成长,都带着袁良陪伴的烙印。袁良的出现,弥补了他幼年双亲离世的悲伤与孤独。而那两位母亲始于1995年邮储银行的缘分,又为这份友情和亲情增添了一道恩义。 说到这里,颜宁停在了他的面前,用发红的眼睛紧紧凝视着他: “我真正的朋友——袁良,他在哪里?” 1999年11月深夜,宁夏石嘴山。 在西北秋冬肃杀的风中,石彩屏母子乘坐出租车飞驰四十多公里,向北武当庙雄踞的山峦一路逃亡。 寂静的山林包围在夜色之中,暗涌的风里夹杂着威严的警笛声。石彩屏不敢打开手电,而石赟在黑暗中渐渐失温。他的脚步越来越沉,最终重重地摔倒在冰凉坚硬的大地上。 石赟的心跳仿佛到了极限,他说道:“妈妈,我跑不动了。” 石彩屏一个巴掌扇了过去,扇得石赟眼冒金星。 石彩屏哭了,她的情绪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发泄着对坎坷境遇的控诉。她哭诉着两年前冲动杀人的懊悔,哭诉着抛尸时没能克服恐惧而遗落金戒指的粗心,哭诉着公安采集指纹后没当机立断出逃的软弱。 到最后,石彩屏哭着说:“天地之大,竟然容不下咱们娘儿俩。” 夜色中,巍峨险峻的山峰岿然不动,默默聆听着这对抱头痛哭的母子无助的呐喊。东面的银川平原坦荡辽阔,西面的阿拉善沙漠苍凉无垠。极目远望,这是一片松涛林海深盖高坡深谷的广袤天地。 就在这时,他们身边的灌木丛里突然发出一阵窸窣的声响。 只见那里是一团瘦小的人影,他惊惶失措,想马上逃跑。但可能由于蹲久了血液不通,他一起身就被石彩屏母子的行李箱重重绊倒。 倒地后,他带着哭腔说道:“阿姨,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石彩屏捂着手电筒打光一照,只见那是一个干瘦干瘦的少年,看着比石赟还要小两三岁。 少年被手电筒晃到了眼睛,他扑通一声跪下了,而他挎包里的东西也哗啦啦的洒了一地。 石彩屏让石赟控制住少年,她自己则捡起了地上的一堆证明:有四封盖着“北京东城”邮戳的信件、一份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复印件、一份户口页原件、一封字迹潦草的亲笔信等等。 石彩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哀求着答道:“我叫袁良。” 袁良说他是兰州人,要到北京去。此后路途漫漫,他一生都不会和这对杀过人的母子有任何交集。今晚一别后,他保证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过。 “你从兰州去北京,怎么会经过石嘴山?”石彩屏又问。 袁良说,他从兰州趁乱上了火车,到银川站时被乘务长发现是单独乘车的儿童,就被工作人员送下了车。无奈中,他听站前广场的票贩子说能从石嘴山的大武口站去乌海,那里有一班作为始发站进京的列车。票贩子还让他学聪明点儿,让他上车后就牢牢跟在一个成年人身边,这样能躲避乘务员的检查。就这样,袁良懵懵懂懂地乘坐客运车从银川站到了石嘴山。天已经黑了,他问了几次路,但还是不知道怎么从客运站去火车站。 冬季深夜的石嘴山无比寒冷,袁良寻着北武当庙的亮光走上山来,但他还没来得及去讨杯热水,就遇见了石彩屏母子逃亡的脚步。 “阿姨,您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保证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袁良说完,开始一下下地磕头,磕到头上破了皮。 石彩屏看着手中的户口页,上面显示袁良的出生年份是1988年。 她看了看这个出生年份,又转头看了看石赟的脸。石赟懵懂不知,眨了眨眼回望着妈妈。 这个时候,石彩屏又问道:“你家里人真的都离世了?” “爸妈都不在了,不信的话,您可以看医院的死亡证明。” 袁良止住了眼泪,他说自从父亲癌症离世后,他们就和叔伯一脉不再有往来。而母亲去世以后,他曾想向她的姨妈王月兰求助抚养,但那位姨妈嫌弃袁良是个累赘,反倒是对他们一家三口的房子很感兴趣。后来,他姨妈见房子骗不到手,索性也撒手不管了。 在王月娥去世后两三年里,袁良正在长身体的阶段,却经常连一日三餐都吃不饱,幸亏有好心的邻居们看他可怜,时不时的接济他几顿饭。他说,王月娥生前就和王月兰的关系不好,这就是她宁可救助北京的胡丹阳、也不费口舌求助亲妹妹的原因。 袁良极尽委屈,想要博得石彩屏的一丝恻隐之心: “阿姨,我现在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请您看在您也是个妈妈的份儿上,放了我吧。” 是的,她石彩屏也是个母亲。 她向山下望去,崖壁险峭,山峦跌宕。茫茫大西北的奇石巍树参天而生,在大自然中历经千百年而屹立不倒。人,在大自然面前渺小得宛如一粒尘埃。百年过后,沧海一粟的我们都要化作尘土和雨滴,源源不断地滋养着周而复始的生命轮回。 石彩屏闭上了眼睛,将袁良重重地推下了悬崖。 “走,你去北京,这一生再也不要回头。” 石彩屏把袁良的遗物全都塞给了石赟。这一刻,她亲手为他创造了一条看得到光明的未来。 第108章 39、伸出你的双手,让我拥抱着梦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让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 在静谧的院落内,电灯投射下昏暗的光线。颜宁提议说放首歌听听,就找出了这首他们听过为数不多的港台音乐《明天会更好》。 “你也记得吧?这首歌在我们小时候可火了。1997年的小年夜,我发现我爸妈离世的那天晚上,街道上就在放这首歌。” 石赟还是靠墙坐着,但他已经跟着旋律哼唱了起来。颜宁坐在他的对面,递给了他一支中南海。 “抬头寻找天空的翅膀,候鸟出现它的影迹,带来远处的饥荒无情的战火依然存在的消息...” 石赟点上香烟,深深吐出了一口烟雾。 颜宁笑了,笑容就像他们18岁那年聊高考志愿时一般纯真: “石赟,自首吧。” 石赟不再唱歌了,他狠狠吸了一大口烟,说道:“你知道的,我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没做。” “就是让吴霜亲口向吴文雄和石彩屏道歉,是吗?” “对,不然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就是你说的比9·9更恐怖的社会群体性事件吧?但是你也知道,我一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玉山白雪飘零,燃烧少年的心,使真情溶化成音符,倾诉遥远的祝福...” 石赟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你一直想知道我和吴霜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对吗?既然你退出了9·9的侦查,那我跟你说说也无妨。” 颜宁一愣,他没想到袁良竟然会主动交待。 这一晚,颜宁和石赟聊到了天际线露白,似乎是他们过去十九年间聊的最久的一回。《明天会更好》循环播放了一遍又一遍,而石赟的烟也抽了一支接一支。 直到天渐渐亮了,颜宁决定兑现他君子协定的承诺: “天快亮了,你走吧。” 石赟有些意外。 这时,只听颜宁补充道:“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 石赟笑了,他的笑容和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并没有区别。他熄灭了最后一根烟,起身准备离开平房。 “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的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临出门前,石赟突然转过身,大喊道:“颜宁!” 接着,他像少年时期那样说道:“我一定会报答你和姑姑的。” 迎着清晨的第一缕朝阳,颜宁走进了分局。 这一晚,颜宁彻夜未眠。在回局里的出租车上,颜宁经过了魏公村小学,这里如今改名叫北外附小魏公村校区了,主校门也从西门变成了南门。那一刻,颜宁很想告诉石赟:操场和主席台好像还是原来的位置,但西南角的假山和凉亭都被拆了,就像他们的青春一样,再也回不去了。 颜宁一回局里就看到了申博文,听说他们也被折腾得一夜没合眼。 颜宁掏出一支警用录音笔,说道:“9·9的前因后果都在这里。” 午后,尹延森在办公室里对颜宁大发雷霆。 “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提前和局里汇报一声?那可是袁良!是咱们现在全力追缉的嫌疑人,你就这么放他跑了?你还跟他签什么君子协定?你用得着跟他签君子协定!” 颜宁默默承受着这些训斥,低声道:“您说的都对。” “颜宁,举报人本来就说你和袁良存在利害关系,要是上面问到,我们要怎么保你?你现在只是被责令退出侦查,难道你不想留在公安队伍里了?” 几个小时后,专案组对那支警用录音笔里的内容进行了转化和归纳后,整理出了一份文字说明,其中包含了袁良是如何获得交通工具、如何被吴霜和穆氏兄弟夹击包围、又是如何遭遇那辆金色路虎紧急刹车导致追尾的全部过程。 不久后,申博文叩响了办公室的门,拿着材料兴冲冲地进门说道:“尹局,全都在这里了,请您过目!” 明天会更好 第100节 尹延森皱着眉头翻开了几页,问道:“等移交检察院之后,他们说颜宁是被责令回避的侦查人员,所以录音笔里的内容不予采纳,你到时候怎么办?难道扯皮吗?说这些录音是在回避决定作出之前获得的吗?” 申博文耷拉着脸,还想再做一些争取,却被颜宁拦了下来。 颜宁重申道:“我还是那句话,服从组织安排。”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女人的声音: “尹局长!颜宁是无辜的!” 颜宁转过头看向门口,那里出现了一个久违的身影,正是乔斯语。 “尹局您好,事发紧急,我稍后再自我介绍,颜宁是无辜的。”乔斯语气喘吁吁的,她举起手中的文件说道:“我有证据。” 在小会议室里,乔斯语临危不乱,她拿出了当年一道杠时就敢跟大西街派出所所长拍桌子叫板的气势。 “颜宁被责令被退出侦查,是因为他被举报与嫌疑人袁良有利害关系,但我有证据能证明他们的利害关系不成立。” 乔斯语说完,拿出了一份司法鉴定中心出具的报告。 “因为,这个人并不是袁良。” 早在9月初,颜宁从大同返回北京后,曾去陵园探望过王月娥的墓碑。那一天,乔斯语在电话中说,她已经通过兰州城关分局查到了王月兰的现状,听说王月兰正跟随她的第三任丈夫定居在新疆做汉族小吃。 那之后不久,乔斯语就专程经过兰州去了一趟乌鲁木齐。 在城关分局,乔斯语大致掌握了王月娥姐妹俩的矛盾: 这姐妹俩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人们都说60年代子女的家庭矛盾少,但这姐妹俩明显不是这样的。 姐姐王月娥在19岁时嫁给了当地自来水公司的职工袁贤,所以她先是解决了工作问题,婚后就搬到了宽敞的员工家属楼里,夫妻俩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而妹妹王月兰的老公贪玩,他曾在迪斯科舞厅里失手捅死过人,又正赶上浩浩荡荡的“严打”,所以王月兰丢了工作又成了寡妇,不得不靠父母的接济度日。 一晃多年过去,姐妹俩的生活水准逐渐天差地别,其实童年时还是王月兰更受父母偏爱些。 于是,王月兰把生活的不顺都归咎到了姐姐身上,说当年就是王月娥和袁贤牵线搭桥,才给她介绍了这位挨了枪子的死鬼老公。 可是王月娥也很无辜,她当年看小伙子是铁路分局的、相貌又仪表堂堂,哪知婚后会混到舞厅打架斗殴去? 为了这件事,姐妹俩经常吵得不可开交,她们的父母老实巴交,除了和稀泥之外什么也干不了。 吵归吵,但王月娥也不是铁石心肠。1987年底,王月娥肚子里怀着袁良,独自在冰天雪地里乘坐公交车赶到王月兰的家里,想给她送一笔钱置办年货。 可就在风雪中,妹妹王月兰堵着家门破口大骂:她说姐姐就是嫉妒妹妹从小获得父母更多的偏爱,如今王月娥混得比她好些,就趾高气扬的拿几个臭钱来上门炫耀。王月兰还说,她宁可从此再也不认这位姐姐,也不想再忍受这种羞辱。 乔斯语掌握到这些情况后飞到了乌鲁木齐,并从新市区到头屯河一路追到了那家毗邻国道的小吃店。 王月兰得知乔斯语的来意后态度很冷淡,但乔斯语并不气馁。 她天天上门,今天吃油炒粉、明天吃甜胚子、后天吃灰豆子,吃得乔斯语都快吐了,做梦都是兰州小吃的辣椒和酱卤变成了河,连王月兰都替她辛苦。 “我说兰姨,我这算哪门子辛苦?当年大姨怕你过得不好,经常躲在你屋外想帮忙又怕被你念叨她显摆,那才叫辛苦。我跟你说...” 乔斯语一边说、一边狼吞虎咽的吃着酿皮子,辣椒在她的胃里直烧得慌。 每当听到这些话时,王月兰就不搭腔了。 乔斯语倒也不着急,她一连吃了七天兰州小吃。 直到第八天晚上快打烊的时候,乔斯语又来了,她点了一碗油炒粉后就坐在了桌前。 王月兰这才撂下一句话:“行了,你跟我来吧。” 半个小时后,王月兰推开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只见这个储物间里堆满了杂物,从灰尘的厚度来看,至少已经在这里保管了十年。 乔斯语再细看,发现大件有两门开的红木书橱、12寸的大背头电视,而小件有1995年的挂历、塑料洗脸盆、亚美牌收音机。 王月兰淡淡地说:“都在这里了,你自己挑吧。” 最终,乔斯语挑选了三支牙刷、一把剃须刀、一套保暖衣裤等物品,并装进了物证袋。 听说,当年王月兰虽然卖掉了百货公司楼下的两室一厅,但却把这些破烂似的杂物堆放保管了二十多年。 王月兰将头偏到一边,似乎嘴犟不愿承认心中仍对亲情有着残存的眷恋。 后来,乔斯语回到了内地,但她先飞到了北京。 在司法鉴定中心,乔斯语把这些王月娥和袁贤的生活物品交给了检测人员,在这里等待检验的还有全市公安机关送检的多年积压物证。 这二十多年里,我国dna技术已取得飞速发展,传统的第一代dna指纹图谱技术逐渐被str技术取代。检测人员切割了牙刷的刷头,在温水里滴入了弱阳离子螯合树脂,这种试剂能自动寻找口腔上皮细胞产生的蛋白质,只留下细胞里的dna浮在水中。 最终,经过聚合酶链式反应仪器百万倍的复制,警方得到了大量dna片段。 当乔斯语如愿得到鉴定结果后,她一路赶到了分局,当时申博文正在门口等她。一路上,申博文说尹局长向颜宁发了好大的火。 乔斯语问了办公室的具体位置后,决定立刻去汇报情况,申博文吓得大惊失色道:“那可不是你毕业后刚进的大西街派出所,楼上的老尹可是厅级领导!” “那是你的厅级领导。” 乔斯语说完,全身来了一股猛劲儿,趁申博文不注意闯进了尹延森的办公室。 在乔斯语汇报完这一切经过后,总结道:“根据王月娥和‘袁良’的两份检材显示,二人并不存在亲子关系。” 尹延森的神情舒展了很多。这时,乔斯语才想起来她还没进行自我介绍: “尹局好!我叫乔斯语,是山西省大同市公安局刑警队的民警,今年7月接到任务协助贵单位进行调查,这是我的证件,请您过目。” 这个时候,乔斯语回头看向了颜宁,她的眼神里满是鼓励和支持。 颜宁强忍着泪水,对乔斯语笑了。 第二天下午,北海公园笼罩在金秋的光辉中。这里毗邻中海、南海、什刹海,此时,小西天牌楼红墙绿瓦、九龙壁祥龙飞腾戏珠。 颜宁和乔斯语并肩走在郁郁葱葱的林荫道下,颜宁介绍道,这里就是儿歌《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发祥地。 在难得惬意的午后时光里,颜宁突然说道:“合作愉快。” 乔斯语笑着看向了远方的蓝天白塔,并回想起他们两人这一场天衣无缝的配合。 一天前。 清晨,就在石赟逃离粮官峪村的半个小时后,颜宁抵达了机场北线高速的后沙峪出口。当时,乔斯语已经等候在出口处。于是,颜宁和乔斯语进行了一份“检材”的交接。 这份检材,就是石赟当场留下的6枚中南海烟头。 其实,颜宁也没想到这份检材能获取的如此容易:石赟不仅同意抽烟,而且抽了很多支。颜宁原本以为石赟会带着烟头离开,颜宁甚至还做好了要去周边翻垃圾桶的打算。 所以当石赟离开后,颜宁望着满地的烟头出神,这获得的太容易了,容易得就像是石赟“让”他一局似的。 再说乔斯语。其实,从她经兰州去乌鲁木齐、到对王月娥母子进行dna鉴定,颜宁全部都了如指掌。 他们两个人的这一场配合战,是颜宁想方设法“自证”的过程,也是乔斯语排除万难“配合”的过程。 早在9月12日,颜宁就意外得知乔斯语悄悄来到了北京。 那几天,颜宁正在为9·9案昏天黑地的筛查录像,而申博文则在车管所调取那辆灰色帕萨特的车主信息。不查不知道,申博文查到这辆京e牌帕萨特的车主竟然是东城区消防支队的一名消防员。 兹事体大,申博文顺着左安门西街一路追过去,以为这位消防员也卷入了吴霜和袁良的矛盾里。谁知这位消防员哈哈大笑,说他的车子借给了一位外地朋友开,这位朋友是他参加全国公安系统联合消防救援培训时结识的。 后来,申博文才低声告诉了颜宁道:“其实那辆车的驾驶员是乔斯语。” 在那以后,乔斯语才告诉颜宁自己到了北京。只不过,就因为她没有第一时间通知颜宁,颜宁有点不太高兴。 乔斯语的酒店位于朝阳路,她那几天早晨都会去光华路附近吃一碗卤煮。 但是在9号那天早晨,当乔斯语正在金台夕照吃早饭时,她意外发现一辆白色宝马突然驶进主路,乔斯语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一看不要紧,这辆车唤醒了乔斯语的记忆,她想起来她曾在卷宗里见过吴霜日常代步工具的车牌号,正是她眼前的那一辆宝马。 事不宜迟,乔斯语放下卤煮,急忙钻进车里进入主路,并紧紧跟在那辆白色宝马车后,没想到中途被一辆红色凯美瑞插了空。 后来,直到姚美钰钻出凯美瑞并来到金色路虎旁边,乔斯语才明白那个“插空”并非偶然,也明白了姚美钰要做什么。 乔斯语的心中响起了警笛,她知道孕期的吴霜很可能会有比流产更严重的危险,乔斯语也是女人,她不想看到一场同时造成两个女人悲剧的犯罪发生。 乔斯语由于常年打拳击,她的臂力训练有素。就这样,她瞄准时机一踩油门,在和金色路虎擦肩而过的瞬间,制止了姚美钰故意伤害吴霜的行为。 几天后的深夜,簋街的红色灯笼格外喜庆,满眼都是浓郁的市井风情。 这晚,颜宁曾私下约乔斯语来吃夜宵。在浓香汤底咕噜咕噜的声音中,颜宁说出了他心底的一个顾虑: “我和‘袁良’之间毕竟曾经存在着那样一层关系,户籍这种事又算是公开的秘密,虽说轻易不会被人捅破,但一旦捅破就瞒不住。” “所以,你正在考虑要不要主动申请回避?”乔斯语问道。 “是的。但我参与了这么久,一旦要退出侦查,很多进展都要让博文他们重新开始。假如上面真的对我作出了回避决定,无论我如何解释和袁良早已经断绝了往来都没有用,在申请复议时,我必须得有实打实的证据装订进材料里。” 乔斯语说道:“明白了,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dna。我也不瞒你了,我记得月初你曾在电话里说,王月娥的妹妹在乌鲁木齐做餐饮生意。但你知道的,我现在走不开。” 就这样,两个人私下里结成了一个未雨绸缪的约定——由乔斯语去乌鲁木齐采集王月娥夫妇的dna样本,而且速度越快越好。 只不过,还没等颜宁主动申请自行回避,他就接到了被责令退出侦查的通知。那个时候,乔斯语才刚刚抵达乌鲁木齐,所以颜宁知道这事急不得。 “我不申请复议,接受组织的安排。” 那时的颜宁曾这么对领导说,但他内心则是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乔斯语身上。那一刻,颜宁无比信任乔斯语。 园内亭台错落掩映,绿树红墙日影婆娑。一艘艘手划船和荷花电瓶船晃悠在太液池湖面上,阵阵碧漪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颜宁带乔斯语来到了北岸码头,他说要带乔斯语划船。 他们挑选了一艘白绿相间的小船,随后徜徉在这风光旖旎的湖心。 对岸的白塔离他们越来越近了,乔斯语突然开口说道:“事到如今,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你被人实名举报的这件事,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 颜宁一愣,问道:“你知道是谁吗?” 周亚京出生于1988年,19岁入伍后展现出了惊人的身体素质,在3公里的体能训练中能跑进9分36秒。后来,优秀义务兵、四有优秀兵、个人三等功,一项项荣誉让他满腔热血。同时,他也很珍惜荣誉,期待着退伍后能由政府扶持他转业安置。 然而2017年的夏天,一场意外降临了。 当天周亚京外出时,遇到了一个不慎跌落进污水沉淀池的小男孩,他当即跳进去救人。那时周亚京本就带着伤,污水诱发了他的伤口严重感染,他后来在医院里住了快三个月,曾一度高烧不退、性命垂危。 但是,当小男孩被救上岸后,他的父母却转头把周亚京告到了他所在的部队。这对父母是做环境工程的,他们说自家儿子从小熟悉沉淀池环境,并一口咬定是周亚京失手把小男孩推下去的。 后来,这对父母到辖区军事法庭提出了民事诉讼。周亚京后来才知道,其中一位审判员是小男孩的二舅,而且并没有申请自行回避。这起案件的推进过程反反复复,很难说是否有利害关系从中作梗。 虽然这桩民事纠纷最终以和解告终,但周亚京从昏迷中醒来后却心灰意冷,他的体能也恢复不到昔日强军精武标兵的水平。当他无奈退伍时,距离政府扶持转业安置的现役条件只差七个多月。 乔斯语说,周亚京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他自从知道颜宁和袁良的私人交情后,唯恐他们因利害关系而干扰司法。 乔斯语记得,她去质问过周亚京为何举报颜宁,周亚京的回复铿锵有力,那些言辞让乔斯语相信他的举报确实出于维护正义的立场。 2019年9月,山西大同。 夜晚,大同雷电交加,迎来了它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雨。 明天会更好 第101节 在倾盆大雨中,乔斯语开车直奔仿古街的拳击馆,一见面就质问周亚京为什么要实名举报颜宁。 大雨中,周亚京错愕地问道:“你居然为了颜宁跟我这样讲话?” 乔斯语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周亚京,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你知不知道我不愿意接受你的原因?从相识以来,你一直在试图改变我的性格、试图把你期待的东西强加在我的身上。但你忽略了一点,我的性格是因为我这一生的经历导致的,你改变不了我的一生、更是改变不了我。”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乔斯语的脸庞,她说道:“既然你对颜宁的举报合规合法,那我也会用合规合法的方式还他本来的公道。” 这个时候,不远处的游船上响起了阵阵歌声。 “谁能不顾自己的家园,抛开记忆中的童年。谁能忍心看那昨日的忧愁,带走我们的笑容...” 乔斯语惊喜道:“《明天会更好》?我听过的港台歌曲不多,很喜欢这首老歌。” 在金秋的阳光下,湖面的暖风扑面而来。 颜宁缓缓开口道:“事到如今,我也有件事情要向你道歉。” “什么?” “初次相识的那段时间,我对你的态度不算好。” 乔斯语回忆起了她被奚落的夏天,那时她还靠拳击来发泄怨气。 游船驶向了湖心,拖曳起满池的浪花。 乔斯语笑着说道:“自从你在大同敞开心扉以后,我就猜到了原因。其实,你跟我们大同市局的郝晋山局长早就认识吧?老郝对我的脾气很头疼,但他又改不了我的脾气,你这才想到了‘激将’之法。你知道我是越挫越勇的性格,想刺激我更加卖力。” 突然间,旁边的一艘游船驶来,擦肩而过的时候荡起阵阵涟漪。 颜宁和乔斯语都笑了。 “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们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游船到岸了,颜宁带乔斯语走向琼华岛。 颜宁不敢看乔斯语,他只能极目远望,满眼都是苍松翠柏。 颜宁向来是畏惧“告别”这一刻的,命运让他一次次被迫接受告别,以至于他现在绞尽脑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道:“再见。” 乔斯语被他逗笑了,问道:“为什么再见?” “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你完成得很好,难道明后天不是要回去了吗?” 乔斯语过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颜宁有些尴尬,他急忙转移话题,聊起了童年时来北海公园的往事。他给乔斯语指了中南海的方向,还说如果不累的话就带她下山,经过北门口就能看到大名鼎鼎的九龙壁。 颜宁喋喋不休着,乔斯语突然打断了他。 “一周之后,你还有一场重要的战役要打呢,我不走,我要陪你留到最后一刻。” 乔斯语笑了,她在绿树红墙的淡影间格外动人。 堆山叠石,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在阳光下笼罩着一层温柔的光影,风也穿越了时光为他们送上温柔的抚慰。 两颗曾经千疮百孔的心,就在白塔边互相靠近着。 颜宁知道,让他此刻的动容不只是《明天会更好》。 “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第109章 终·01、让我们的笑容,充满青春骄傲 1989年夏天,西华亭的北海公园舞厅绿柳成荫。 这个时候,交谊舞刚被文化部解禁不久,允许跳交谊舞的政策从面向留学生和华侨等外国人、逐渐放开到面向全国群众。 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拓宽了国民的视野,工商联也随即认可了营业性舞厅是经济发展和生活水平提高的客观需求。那段时间,子弟们比拼着bp机、大哥大和皮夹克,靓妹们斗艳着烫发、短裙和法国香水。在香汗淋漓中,炫目的光线和狂热的舞曲吸引着一颗颗躁动的心。 在月底的十三届四中全会上,我们推举出了新一任总书记。而人们的流行舞曲也从跳了几年的《小城故事》《十五的月亮》和《大约在冬季》,变成了热映的《篱笆女人和狗》主题曲。 此时在舞厅里,25岁的吴文雄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西装裤,略拘谨地望向舞池那片花花世界。 今晚,工会的同事说要带吴文雄来这家新营业的北海公园舞厅。等下个月,还要计划带吴文雄去更上档次的北京饭店西厅。 同事们之所以热情地拉拢吴文雄,就是因为他学东西快。随着这场交谊舞的旋风席卷大江南北,全国各单位的工会都在积极组织舞会。为了壮大规模,工会必然要教那些不会跳舞的职工们。 在即将到来的火热夏天,工会打算举办一场舞会。所以工会同事想带吴文雄来见见世面,好让他回单位后去替他们“开班授课”。 当然,热心肠的工会同事也为吴文雄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小伙儿长得相貌堂堂,但可能就是因为钻研技术的缘故,导致他一直混在单位的交际圈子里,到25岁了都没找着对象。单位的大姐们没少给他介绍相亲,但同事们心想,或许吴文雄也准备赶一赶时髦的“自由恋爱”呢?而舞厅正是一个在耳鬓厮磨间增进男女情感的绝妙场所。 眼下,工会同事望着舞池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这些年,随着洗衣机等电器的普及,更多的已婚妇女逐渐从日常家务中解放了出来,她们涌进舞厅,想通过学习交谊舞来丰富自己的青春生涯。逐渐的,舞池中女多男少,因此会跳舞的男人成了香饽饽,如果他们想以教跳舞的名义邀请心仪的舞伴,也总能屡战屡胜。 很快,经验丰富的工会同事与一位风韵火辣的女人暗送秋波,其实青年男女只需一个眼神交流就能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工会同事给吴文雄扔下一句“你小子争气”后,就迫不及待与女人携手共赴舞池去了。 吴文雄目睹了同事一串轻车熟路的操作后叹为观止,他被冷不丁地扔在舞厅,变得更加拘谨了。他靠在栅栏旁,一口燕京啤酒下肚,激得他是透心凉。就在这时,他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团红色的火焰。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红裙色彩艳丽如野玫瑰般,衬得她皮肤很白皙。她披着一头美发厅时髦的卷发,两片红唇令她的眼睛更显明艳动人。 女人的性格像交际花,比吴文雄开朗热情许多。 她说她叫朱云,在大众桑塔纳车厂做销售公关。她因为容貌艳丽且身材出众,平时也是一名“挂历女郎”。 那个年代,无论是朋友做客时登门拜访、还是逢年过节时走亲访友,人们都时兴捎本“美女挂历”。朱云最早拍摄的是一组泳装照,她傲人的身体仿若出水芙蓉,但勾人的眼神又透着股令人心痒的妩媚。可能正是性感与清纯兼具的气息吸引了摄影师,她就被邀请拍摄了《北影画报》等杂志。 此时,朱云的红裙子像团跳跃的火焰,和吴文雄的脸颊一般红。 她娇声问他看没看过自己拍的挂历,吴文雄诚实的摇了摇头。但吴文雄望着她撒娇弄嗔的眼神,又木讷地说了句:“想看。” 朱云被吴文雄逗得咯咯直笑,趁没人的时候偷偷亲了他一口。 那之后很久,吴文雄都晕乎乎的。他也不知道这位美艳的年轻女郎为何会对他这么热情。以至于纺织厂的同事们天天看到戴着墨镜、打扮时髦的朱云来接吴文雄下班,都对吴文雄投去了半艳羡半不解的目光。 朱云的经历好像很丰富,她知道大栅栏的电影院新上映了哪部美国电影、知道前门的哪家百货商场推出了紧身健美裤、知道北展的老莫俄式西餐厅已经对外开放、知道国外进口的速溶咖啡比上海牌清咖还要好喝。 吴文雄默默地听着,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 直到有一天,朱云对他提出了一个新的请求,说道:“结婚吧。” 就这样,吴文雄还是晕乎乎的同意了。按照1986年出台的《婚姻登记办法》,吴文雄来到单位申请个人证明。 也正是在这时,吴文雄才得知朱云其实是河北人,她在大众桑塔纳的说辞也并非正经销售工作,只是在港商来京投资时被叫去参与过几次合影罢了。 大家见吴文雄这么一腔热血上头的冲劲儿,介绍他去舞厅的工会同事吓坏了:俩人这才认识几天呀,就无声无息的要结婚扯证? “你谨慎,她是外地户籍,等你俩有了孩子,户口是要随母亲的。” 工会同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手表厂的某某就因为孩子落户的政策而不敢跟外地女孩谈恋爱,在舞厅遇见了漂亮的南方女孩却连碰都不带碰的;而电子管厂的某某更夸张,把外地女友的肚子搞大了死活不肯娶,还是老父母给了钱去医院人流打发了事。同事说,那些人无论负不负责任,反正都比吴文雄算计得明白。何况吴文雄能力出众,迟早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他想要什么家世清白的姑娘没有,非要给自己揽这么大个烂摊子? 同事指责他是被爱冲昏了头,吴文雄也说不清楚这种晕头转向的感觉是不是叫“爱情”。但相比爱情,他更说不清楚“命运”这种玩意儿。 吴文雄的母亲在他两岁那年就去世了,所以他童年一直跟着爸爸住在海运仓的平砖房里。他爸爸性格很孤僻,曾经把兄弟和同事都得罪了个遍。 可孤僻的人必然有执着的地方,他爸执着的就是一个“财”。尤其是当改革开放的风儿吹遍神州大地,更深深吹进了他爸的心坎。先是1984年天桥百货正式上市,他爸虽然不懂股票这种外来玩意儿,但他见报纸宣传的煞有介事,也跟风排队去柜台填单;再是1987年听说国家搞社会福利有奖募捐试点,这回他爸听懂了,知道这种摇竹签的玩法就是在赌运气,就眼巴巴等着从石家庄的试点推广到全国。随后,他又把目光瞄准到了外汇券。 那是一个国人对外汇券的渴望堪称狂热的年代,当时北京几乎所有景点的门口都会有倒汇黄牛的身影,他们的口头禅就是一句偷偷摸摸的“换钱吗”。正常人渴望外汇券,都是想去友谊商店买买人头马洋酒、万宝路香烟、瑞士手表这些洋货;而吴文雄他爸渴望外汇券,是希望能够“倒汇”生出美元。 他爸是这么想的,如果手里只有人民币,那只能到黑市上换美元;可如果手里有了外汇券,就能去银行按正规汇率换美元。无论怎么看,美元都是硬通货,外汇券也不愁没人要。 他没什么获得外汇券的渠道,就只能先去黑市。黑市的美元汇率是1美元兑9块人民币,而130块人民币通常能兑100块外汇券。要是手里能握着万八千美金,不愁五年后买不到一套亮堂的商品房。 后来,吴文雄他爸已经狂热到要卖房子。 “卖吧,就这破破烂烂的大杂院有什么值得稀罕的,放在这里五年十年,难道还能生钱不成?” 当时,曾有好心的邻居前来劝他三思,但吴文雄的父亲则反问道:“你知道什么叫改革开放吗?美元只会越来越值钱,虽然我现在走黑市兑得贵点,但耐不住美元升值空间大呀。真的老何,听我一句劝,你家这屋子也考虑考虑卖了吧。” 就这样,已经提前内退的老父亲把房子卖了,是瞒着吴文雄卖的。 但吴文雄被蒙在鼓里的也不只有这一件事。 从那以后,三元桥燕莎商场门口蹲着的黄牛里开始出现了他爸的身影。只是老黄牛们早就练就了一身鬼精的本领,他爸这三道贩子怎么都干不过那群能拉着外国人扯几句英语的黄牛。 直到1988年底,吴文雄已经接替了他爸在厂子里的位置,正在海淀区的纺织厂食堂里排队打饭。这时主任跑了过来,告诉了吴文雄一个噩耗。 吴文雄后来才知道,事发当天公安突击来抓某黄牛黑市交易的现行儿,他爸因为害怕撒腿就跑,但他这把年纪又跑不过那些身强体健的,他爸突发脑溢血摔了一跤,当场就离世了。 当吴文雄赶到医院的时候,等待他的只有一具遗体和十几张色彩斑斓的外汇券。 1989年的新春,是吴文雄独自在公租房里孤零零的度过的。虽然说父子俩以前也经常聊不到一起去,但吴文雄还是渴望着家的温暖。只要人在,就算有家。 所以,当他遇见热情如火的朱云,自然被她烤得暖融融的。说到底,吴文雄已经很多年没尝过温暖的滋味了。 1989年7月底,吴文雄和朱云在民政局登记结了婚。没有酒席和接新娘等仪式,也没有三大件的嫁妆。婚后,朱云搬到了吴文雄位于公主坟的公租房里,在这间两居室的宿舍里开启了他们悲剧的婚姻。 结婚以后,朱云喜好交际的性格丝毫未减,她经常哼着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用透明指甲油修补着她不知从哪里划破的丝袜,要么就是在镜子前描眉毛、涂口红。 老实说,吴文雄不希望婚后的朱云再去拍“美女挂历”了。 每次看到吴文雄不太高兴,朱云都会撒着娇去搂他哄他,等吴文雄气消了再蹬着高跟鞋跑出家门,经常玩到晚上十点以后才回来,吴文雄也不知道那些黄金档的电视剧主题曲是她从哪儿学会的。 婚后不到半年的某个晚上,朱云在床上亲了吴文雄一口后,提出了一个请求:“我想要落户。” 吴文雄看到朱云的脖子多了一块瘀青,不知道是在哪里撞的。 朱云撒着娇问道:“你听到我说话了嘛?” 吴文雄回应道:“我们不是聊过这个问题吗?你的情况很难,要等政策。” 朱云说,只要没有户口,她心里就不踏实。即使有身份证和暂住证,但只要看见公安就害怕会被强制收容。 “那你想怎么办?我早替你问过我单位那边了,说你的条件不满足招工要求。” 朱云当下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翻了个身睡去了。 但从那之后,她开始经常夜不归宿,要么就是喝得醉醺醺到半夜才回家,还带着满身的烟味。 吴文雄曾好声好气地问她去了哪儿,但朱云总是借着酒劲耍脾气,说道:“你管我呢?管我就想办法帮我落户。” 1990年秋天,北京亚运会的开幕振奋了全体市民的精神和信心,人们都说“亚运成功、企盼奥运”。那一年,全国数千万人齐心协力捐款了2.7亿,吴文雄也曾响应单位号召捐了100块。 就在乒乓球女团决赛的那天,朱云又出门了。吴文雄独自在家收看邓亚萍和玄静和的对决,却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 对方嬉皮笑脸的,一上来就说道:“朱小姐呀,你给我的两千块钱我都打点了户籍科民警,但派出所所长的胃口更大,他是看在和我的私人交情上才同意讲价,你只需要再拿三千块不连号的现金就行。” 当晚,朱云又是到深夜了才回家,她一进门就直奔电风扇前凉快着,丝毫没发现吴文雄铁青的脸。 吴文雄开口问道:“家里的外汇券呢?拿出来,我要去兑美元。” 接下来,朱云和吴文雄几番扯皮,朱云见回避不过去,索性承认了:她把吴文雄父亲留下来的外汇券偷偷拿到黑市换了人民币,又听信了外面说可以“代办户口”的野路子,并且对那群自称和派出所有关系的骗子们深信不疑。 明天会更好 第102节 这天晚上,吴文雄和朱云爆发了自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朱云借着酒劲一件件脱着衣服,直到脱得只剩下一件背心。 在她白得晃眼的胸脯上,明显有一道鲜红的抓痕。朱云毫不掩饰,她大喊道:“要不是看你有北京户口,谁稀罕嫁给你!” 这个秋天,吴文雄心灰意冷了,这才意识到婚前同事劝他“谨慎”的金玉良言,却是悔之晚矣。 这段婚姻的感情基础薄弱,原本吴文雄就谈不上品尝了多少爱情的滋味,只是一个长期孤独的人看到一团火焰后头脑发热了而已。可现在的吴文雄终于明白,这一团火焰灭了。 吴文雄的心中还有一些责任感,他最终给了朱云两条路:要么收敛心性回归家庭,等到时机成熟找个正规工作踏实过日子;要么放她高飞,反正两个人在这段婚姻里都不快乐。 当朱云听到吴文雄提出离婚后,她反倒是突然变乖了。 那之后的两个多月,她又是勤快的收拾家务、又是做好一日三餐,似乎想让吴文雄回心转意。 冬天白雪皑皑,屋子里的电炉子暖和极了,他们偶尔会窝在沙发上各看各的画报,让吴文雄觉得日子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 可这样平淡的生活最终没能挺过1991年正月。 早在腊月时,朱云就说起了“台胞探亲”的返乡政策,听说台胞专柜需要一名外形姣好的女销售,她想去面试看看。 这听起来是一份正经工作,吴文雄并没有阻拦。 但是过完年后,吴文雄就感觉不对劲:什么正经面试还要在正月初五进行?而且会让朱云在春节期间喝得满身酒气回家。 吴文雄的猜测很快得到了工会同事的证实。在正月初七下午,同事说他亲眼看见朱云进了一辆欧宝雅特,而车子直奔建外新开业的中国大饭店。 事已至此,吴文雄向朱云摊牌了。 但是朱云半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她解释说,其实车里还有其他的姐妹,之所以去饭店也只是要见春节返乡的台商。 面对朱云的谎言,吴文雄并不那么愤怒了,他只是感到心力交瘁。 在经历了几天鸡飞狗跳的生活后,吴文雄向单位人事科提出了想要离婚的念头。 就是这时,朱云查出怀孕了。 1991年10月24日,朱云在海淀南路的妇幼保健院生下一个女婴。 面对这个意外降生的女儿,吴文雄终于知道慌了。他几番托人打听他们这种“夫妻户口异地”的家庭怎么给新生儿落户,也曾考虑过不然就把女儿的户口落到朱云的河北老家。但吴文雄一想到未来入托和入学时要缴纳的高昂赞助费,又听说医院给外地孩子接疫苗、吃糖丸的用药量会比北京孩子大的谣言,吴文雄迟疑了。 一眨眼两年过去,有人给吴文雄指了条正道儿。说是正道儿,其实就是钻法律的空子。 这个自称结过六次婚的男人喝着二锅头,向吴文雄讲起了政策: “户管部门的规定是,夫妻离异后,只有一方再婚才能解决孩子的户口问题。你呢,先和她离婚并把孩子判给你,你再找个人结婚,孩子的户口就能落在北京。到时候新家庭再离婚,你不就能跟她复婚了嘛。” 这时吴文雄对复婚一事已经不关心了,但他确实觉得这是个办法。 于是在吴霜快三岁时,吴文雄回家和朱云商量起“假离婚”的事。 当时,吴文雄买了一台新电视,只见朱云正窝在家里看cctv3的《曲苑杂坛》。 吴文雄苦口婆心的说了好一通政策,但朱云听后只是淡淡说道:“折腾一通给孩子上了北京户口,到头来我还是落不了户。” 吴文雄发火了,他喊道:“这是你的亲生女儿吗?哪儿有你这么做妈妈的?” 这一晚,家中座机来了电话,朱云蹭地跑过来接听,吓得女儿哇哇大哭。尽管朱云低着声音,但吴文雄能听到她的语气极其好。 吴文雄急忙夺过听筒,只听电话里一位年长女人咋咋呼呼的说道:“不就是刚过哺乳期还溢奶嘛,你害羞啥?从香港来的黄老板说了,他就好这一口...” “好你个臭老娘儿们!”吴文雄对着听筒喊道,他这一刻的愤怒已经到了顶点。 但是,朱云熟视无睹的坐在镜子前化妆,她身上只穿着一套内衣。 吴文雄堵住了门口,说道:“你今天要是敢去见那个黄老板,你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朱云没有说话,而是换上了衣服,她今天穿的正好是和吴文雄初次相识的那条红裙子。 朱云换完裙子后,微微扬起着头,说道:“我早就不想回来了。” 屋里,女儿被他们吓得直哭,吴文雄心如刀割,喊道:“那你当初干嘛要把孩子生下来!” 朱云冷冷地说道:“如果不生这个孩子,你不是铁了心要和我离婚吗?” 吴文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之前见朱云跪地哭求他不要离婚时,吴文雄还以为她是愿意好好过日子了,如今想来,估计是她跟外面的男人没断过,只等着哪位大老板说愿意娶她为止。 吴文雄问道:“所以,你把我这里当成了招待所?” “知道就好,让开。”朱云说。 最终,吴文雄目送着朱云离开了,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楼道里。她留给吴文雄最后一眼的就是飞扬的裙摆,就像他们初次相识那样动人。 这天晚上,朱云彻夜未归。 次日早晨,吴文雄就专门给妇联致电了,他说明了配偶刚过哺乳期的情况,并询问是否可以起诉离婚。随后,他又向单位打了报备,只等着朱云和外面的男人们厮混完回家后就离婚。 然而一天、一星期、一个月过去了,朱云再也没有回来过。 对于这种情况,吴文雄跑到了民政局,但对方说想离婚得有夫妻双方同时到场才行;吴文雄又跑到了派出所,对方说离婚请找民政局。 没办法,吴文雄只能先把离婚放到一边,去单位申请了长假。 车间主任虽然同意了吴文雄的申请,但他边签字边惋惜地摇着头,说厂子去年投入生产了一款无纺材质的鞋套和手套,在很多领域都能取代传统手缝针穿的传统劳保用品。他说吴文雄正处于业务评优阶段,今后在工作上必然大有作为,现在就退出研发生产实在可惜。 但是,吴文雄一心想要照顾这个女儿,他无怨无悔。 吴文雄对女儿倾注了全部的心思和呵护,这才意识到女儿还没有名字。由于她出生时正是霜降那天,寒风落叶、万物凝霜,吴文雄就给她取名为“吴霜”。 就这样,到了1996年秋天,吴霜已经五岁了,却她仍然还没去托儿所。相比入托,吴文雄更焦心的是入学。 于是在这年年底,吴文雄专程回到了自己户籍所在地的东城,去派出所询问了民警。 当时,民警向吴文雄普及了1987年《民法通则》的规定,说对于这种配偶下落不明的情况,他确实可以单方面起诉、法院也应予离婚。只是公民下落不明的认定,在法律上规定需要满至少两年。 要说朱云在吴文雄生活中彻底消失,那肯定是满两年了。但是民警耐心解释道,公安机关虽然可以出具当事人下落不明的证明,但对于朱云这种住所地与居住地不一致的流动人口来说,她的证明得由她户籍所在地的公安机关出具,也就是朱云的河北老家。 然而,当年结婚结得仓促,吴文雄对朱云的情况两眼一抹黑。别说她户籍登记的地址还在不在,吴文雄就连她父母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更不用说找村委会和当事人近亲属作证。 吴文雄苦苦哀求道:“天下公安是一家,您就不能通融通融吗?反正都是公安机关管理着户籍,何必舍近求远呢?” 民警当然婉拒了他的请求。随后,吴文雄又想到了用死亡证明来离婚的方法,他向民警问道: “那能宣告她死亡吗?我听说针对下落不明的人是有这种政策的,反正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总不能让我们这些百姓空守着一个户籍上的‘已婚’的名头,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吧?” “您这种情况,在起诉离婚时还需要向法院证明她下落不明满两年呢,更不用说申请宣告她死亡的先决条件就得满四年了。更何况您也说了她是离家出走,又不是遭遇了什么重大人身安全事故。” 吴文雄听得心急如焚,他说他跑过很多趟派出所了,之前一直没有为难过警察同志,但如今孩子大了,他实在等不下去了。 “我可以走北京的法院,但起诉后等判决书生效还要经过好多特别的程序呢,您刚才不是说了吗?您也是个孩子的父亲,就不能体谅体谅我们做家长的心情吗?” 民警被纠缠得没有办法,他的脾气可能是冲了点: “我能体谅,但我行不了这个方便。” 这一天,吴文雄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他白天为了来办事,特意哄吴霜让她自己在家待着,这肯定不是长久之计,但吴文雄又不甘心空着手回家。 吴文雄又冷又饿,他不知不觉穿越胡同走到了东直门南小街,恍然发现前方正是他童年时居住过的海运仓。 如今,这里还是一片饱经沧桑的残旧平房区,但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周围的楼房拔地而起,直奔天际线。 听有些人说,1995年1月外汇券就已经停止流通了;但更多的人说,未来的趋势是北京的房价会涨得比天还高、拿北京户口会比大闹天宫还难。 吴文雄后来才知道,几年前买下他爸这套平房的是个广东人,那个人高高兴兴的交完契税去办房地产权证了。这套老平房现在还没有人住,似乎那个广东人买来也根本不是为了住的。 就在这时,吴文雄突然留意到了胡同里贴着的牛皮癣小广告。在“重金求子”“高薪诚聘”“激情热线”等小广告中间,还有一张“代办户口。” 吴文雄站在小广告前,久久都不忍离去。他今天才明白,这四个字为什么会对朱云有着如此神奇的魔力。 吴文雄情不自禁地端详着,并记住了那串7位数的电话号码。 第110章 终·02、洗清百年耻辱,跨越世纪新篇 “跨世纪,这是一个蕴含着多么重大而深刻历史意义的字眼,又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和振奋的口号!为着胜利跨向新世纪,我们党制定了宏伟的规划和纲领,我国人民正是在贯彻实施的奋斗进程中迎来了1997年。人们为1997年的到来而欢腾,也为1997年的事业发展而思考。年年迎新岁,岁岁不一般。” 12月31日,北京迎来了1996年的最后一场雪。 这个元旦,慷慨激昂的献辞让全国群众洋溢起如火如荼的奋斗激情。《东方时空》专门制作了元旦特别节目,派记者赴香港、北京、上海、三峡工地和新疆吐鲁番采访了欣欣向荣的大好河川。 记者说,预计1997年将有4900万来中国访问观光的国际友人,公安部特别规定,让大多数城市的人们在25天内就能拿到护照。更重要的是,香港回归将洗清百年耻辱,它必将吸引全世界的目光。香港国际展览中心正紧锣密鼓的施工,希望早日准备好迎接那一场举世瞩目的盛事。 元旦刚过,吴文雄来到了派出所户籍科。 他对民警说要给女儿落户,同时附上了相关材料,其中有一份离婚证、一份由河北某地居委会落款的居民下落不明书面证明、一份公安机关出具的公民死亡证明,还有一份与北京东城区某银行女柜员的结婚证。 负责受理的年轻民警叫颜振农,他看到这些材料后就猜到了又是桩屡见不鲜的“假离婚”。但他不动声色地接收了吴文雄的材料,通知他先回去等消息。 吴文雄心里既激动又不安,他想既然民警接受了材料,就说明这事有戏。当年,家里的外汇券都随着朱云的离开而消失了,吴文雄又被“代办户口”的这群人榨干了几乎全部积蓄。 但如果这些假材料能把吴霜的户口落下,他就算倾家荡产也值。大不了就像唱给在国企改革中下岗职工的那首歌一样,“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吴文雄就这么等待着,等过了腊八、又等过了大寒。这段时间,湖南卫视上星播出、克林顿就职美国总统、安南就任联合国第七任秘书长。直到腊月二十,吴文雄终于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 那天下午在派出所里,颜振农给吴文雄留了体面,只说这些材料需被扣下集中销毁,并没有直接揭穿他造假的事实。 吴文雄感到天旋地转,他求爷爷告奶奶好说歹说,还是被民警们请了出去。 派出所门口聚集着社会“众生相”的缩影:他们有的情绪激愤,痛斥社会对于刑满释放人员的歧视与不公;有的忧心忡忡,悔恨不该轻信下乡前打保票会恢复户口的办事员。 吴文雄穿过这群耷拉着脸的人群,走向了前方的路口,他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吴文雄发现不远处有一辆黑色的奔驰小轿车,旁边有一位女人用大哥大打电话,女人烫着时髦的大波浪卷,正沾沾自喜的炫耀着她的“丰功伟绩”: “您这关系是真硬,办下来的假银行流水和准生证就是好,连那群户籍民警都被骗过去了。” 吴文雄气不过,狠狠盯了那个女人一眼。他们都是花钱办户口,怎么那个女人就能落地生根,到他这里来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吴文雄在路边抽了根烟,偷听到了女人花钱办假证的前因后果。吴文雄转头到文具店写了一封举报信,塞到了派出所的传达室。 第二天中午,吴文雄哄完吴霜后又来到了派出所附近。 冬天,光秃秃的树木枝桠上挂着鸟窝,树下有一辆卖面茶的小推车,正散发着炒芝麻那诱人的焦香味。 吴文雄端着碗,趁着烫劲儿吸溜着热腾腾的面茶,一碗吸溜完,他全身暖融融的。 这时,那一辆奔驰小轿车又停到了派出所门口。 吴文雄急忙跟了进去,远远就听到那个财大气粗的女人痛骂公安道:“你们凭什么伪造我女儿的出生证明?我提交的材料是真的,你们凭什么给我换成假的?凭什么不让农业户口转非农?凭什么不让外地户口落北京?呵,首都北京,好大的气派!” 闹归闹,沈丽菊最后还是被灰溜溜地请了出来。 街道上,一辆黄色面的慢悠悠地驶过,不时还有自行车的电铃声。几个大爷在街边架着小桌子下象棋,偶尔有警车走街串巷,扬声器里循环着“支持计划经济、收容无业游民”的广播。 吴文雄偷偷看到,沈丽菊果然又拿出大哥大向“高人”诉苦。但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原本气急败坏的沈丽菊突然喜笑颜开: 明天会更好 第103节 “三单元502哈?行行行,我带茅台和中华总行了吧?” 吴文雄猛的一拍脑门儿,知道这是“高人”在指点她送礼。吴文雄发现,沈丽菊闲庭信步地走进广发证券大楼下的烟酒商行,吴文雄也跟了进去。 他听说沈丽菊买了茅台,但茅台每瓶280块,吴文雄摸遍口袋也不舍得买了。于是,他就挑了两瓶全兴大曲,包了一条大前门。 就这样到了下午五点,北京渐渐天黑了,吴文雄一路尾随着沈丽菊来到了派出所西侧的家属楼。 快要过年了,大街上洋溢着新春的喜庆氛围,探亲访友的人群也多了起来。沈丽菊信心满满地钻进了三单元,吴文雄没有贸然跟随,他决定先躲在旁边一堵被推平的砖墙后边避避风。 夜空上繁星璀璨,一座座高楼大厦在二环内拔地而起,并亮起了万家灯火。这座城市正在上演着迅猛而巨大的发展奇迹,没有人会在意一位蜷缩在墙角并被冻得瑟瑟发抖的男人。 数九寒冬的北京凛风阵阵,吴文雄很快就被冻透了。自从父亲离世后一晃过去了十年,他没有一个春节过的是热闹舒心的。此时,支撑着他在零下十度的严寒中苦苦硬挺的唯一信念,就是这个女儿吴霜。 不知道过了多久,附近的商场开始放起了李谷一的《难忘今宵》。吴文雄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想活动活动暖和身子,他就绕着家属楼的西门走向了东门。夜深了,街道上的人果然少了很多,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也很快哈着热气钻进了胡同口。 正当吴文雄匆匆绕到东门时,他先是闻到了一股香水味,他随即抬起头,才发现和沈丽菊撞了个满怀。 沈丽菊的脸上挂着怒火,想必是刚才吃了闭门羹。 路灯下,沈丽菊看到吴文雄,认出了他是下午买茅台时遇见的男人,她不耐烦地说道:“是你?长没长眼睛?会不会看路?” 说完,沈丽菊定睛一看,只见吴文雄正小心翼翼地揣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袋子里露出了用来裹香烟的报纸的一角。 沈丽菊问道:“你也来送礼?” 吴文雄自知理亏,但他强装镇定地嘟囔道:“你能送,我就不能送?” 沈丽菊明白了,这个男人是跟着她才找到的户籍民警家。 沈丽菊气不打一处来。现在是什么社会?是人情社会,资源和人脉最可贵,她不想自己辛辛苦苦托关系打点的情报,最后倒给他人做了嫁衣。 不过,这位户籍民警也实在顽固。今晚沈丽菊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点头通融,那些茅台和中华都是沈丽菊临出门前硬塞进门缝儿里的。不过看颜振农夫妇正义凛然的样子,他们估计明天也要拿到单位充公。充公就充公吧,总比自己灰溜溜地提回来强,那就真的一点儿指望都没有了,至少现在她还能幻想着或许是那对夫妇装矜持呢?妈的,前些年她在东南沿海,就算跟派出所所长打交道都没这么费劲儿。 沈丽菊扬起了下巴,对吴文雄说道:“识趣的话你就赶紧滚蛋,你就算去了民警家也没戏,这年头谁给穷鬼办事?就凭你这些寒酸的烟和酒,你还是留着过年巴结亲戚吧。” 面对她的羞辱,吴文雄忍住了。但他发现沈丽君两手空空的,急忙 问道:“你送的礼呢?他们收了?” “收了,当然收了。”沈丽菊嘴硬道。 她吹起了牛,说颜振农不仅欢欢喜喜的收了礼,还答应一定会把沈悦在协和医院的准生证给解决好: “我跟你说,那小警察态度好得很,谁跟钞票过不去呢?再说了,你也不看看我找了谁。他领导发话了,他能不办吗?可你呀,没戏!” 吴文雄阴沉着脸,一步步迈向单元楼。很快,502室到了。 来开门的正是颜振农,他今晚非常疲惫,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吴文雄是为给女儿落户而伪造假材料的男人。 临近年关,颜振农夫妻两人的工作都焦头烂额,否则也不会提前把儿子颜宁送去姥姥家。此时,胡丹阳已经准备睡觉了,但或许是见惯了前来送礼的人,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颜振农强打着精神说道:“您的情况确实办不了,夜深了,您还是请回吧。” “能让我进去说话吗?说十分钟就行。” 吴文雄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倾诉着他从公主坟来王府井一趟是多么辛苦。吴文雄诉完苦,见缝插针的掏出他在厂子里生产的无纺布鞋套,边穿鞋套边说道:“我自己准备了,保证不会弄脏您家的地板,我就进去说一小会儿。” “这鞋套新鲜,我记得你是在厂里搞材料的吧?也算是个名副其实的技术人员。”颜振农说道。 他听说最近各个中小学都引进了微机课,学生们进入微机室就必须穿鞋套,本来胡丹阳还念叨着过年期间要给颜宁缝一个鞋套备用。 吴文雄急忙说道:“您要是有需要,我回头把厂里的产品送来。” 说话间,吴文雄穿好了鞋套,低声央求道:“我6岁的女儿还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回家呢,求您了。” 无奈中,颜振农妥协了。他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疲惫地说道: “进来吧。” 说是只需要十分钟的交流时间,但吴文雄却叨咕了快半个小时,但他翻来覆去的也还是那些话,根本拿不出符合政策的新材料。 这时,时钟走到十一点,整座城市的灯火一盏盏熄灭了。 颜振农耐着脾气听了很久,直到听出吴文雄的本质还是诉苦,就只能打断了他:“理解您的心情,但您的女儿确实不符合落户条件。” 这个时候,吴文雄急忙掏出准备好的烟酒,并塞进了颜振农的怀里:“您别嫌弃,您...” 颜振农猛地站起身,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吴文雄点头哈腰地说道:“我知道您收惯了好烟好酒,也肯定有好多大老板求您办事,这点烟酒虽然拿不出手,但只要我女儿能落了户,我今后肯定会像他们一样孝敬您...” 胡丹阳听到苗头不对,披了件外套就赶到了客厅:“你这个同志怎么说话的...” “丹阳你先别管。”颜振农的脸上带着怒气,他向吴文雄问道:“什么叫‘我收惯了好烟好酒’?” 吴文雄一愣,他曾亲眼看到沈丽菊两手空空走出家属楼,也知道颜振农肯定收下了中华烟和茅台酒。他被颜振农的话吓了一跳,急忙小声说道:“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我又不会去公安局举报...” “行啊,你有本事去举报!” 颜振农气得全身哆嗦,他指着吴文雄道:“说到举报,我如果把你提交的假材料举报上去,你的行为已经足够判刑了,我就是看在你也是一个父亲的情面上才...” 听到这里,吴文雄动起了肝火:“外面那么多人办假准生证假结婚证,你们公安管过吗?凭什么开着奔驰宝马的就能办户口,我们这些好声好气的就要看你们的脸色?口口声声说为人民服务,转头一把把钞票往口袋里抓,难道穷苦人民不配落户?” “不用跟他废话了。”胡丹阳说道。 颜振农向吴文雄下达了逐客令,说道:“请你出去。” 但是吴文雄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颜振农就抓着吴文雄,半推半拉的拽着他向门口走去。吴文雄不忍就这样离开,在两个人的推搡间,不小心让颜振农打了个踉跄。 胡丹阳见状说道:“报警吧,顺便再把他伪造身份证明和行贿公职人员的违法犯罪事实汇报上去。” 颜振农回到沙发旁,他拿起了座机听筒,准备开始拨号。 吴文雄意识到自己冲动了,他急忙跑过去,想要抢下颜振农手中的听筒,还死死的捂住了拨号键。 吴文雄几近哀求地说:“您不能报警,我还有女儿...” 颜振农不再客气,他死拽着电话线,说道:“妨碍公务是想多进去几年吗?” 吴文雄带着哭腔,上半身死死压着颜振农的手臂,说道:“求您了,我的女儿只有我了,不能报警。” 颜振农毕竟曾接受过体能训练,他本能地抬起膝盖顶向了吴文雄的肚子。吴文雄被撞倒在地后,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眼见着颜振农即将按下最后一个拨号键。 “不能报警!” 吴文雄红了眼,他急忙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狠狠刺向了颜振农的心脏。 胡丹阳被吓傻了,她连声音都发不出,准备到阳台上呼救。但她刚跑进卧室,吴文雄就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并用冰凉的刀刃深深抹向了她的脖子。 半个小时后,倒在血泊里的两个人都已不再动弹。 吴文雄在客厅的玄关处发现了一张沈丽菊出门前偷偷塞的名片,名片背后写道:“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一切好商量。” 吴文雄方才大梦初醒。 他换上了新鞋套和新手套,小心翼翼地跨过血泊,坐在了颜振农家的沙发上。他一层层撕开报纸,拆开了那条原本用来送礼的大前门,他点燃烟后狠狠的吸了好大一口。 客厅里弥漫着烟雾和血腥味,吴文雄不得不面对着眼前的局面。 吴文雄虽然不擅长人情世故,但他好在拥有一个搞技术出身的冷静头脑。他找到了胡丹阳的工卡,得知她是王府井一家百货公司的销售员。最近,吴文雄也总能从报纸中看到宣传,说百货公司即将在香港上市。估计在临近年关的这种特殊时期,她的生活轨迹大概率是两点一线,就她那种不跑业务、只站柜台的社会关系,想必警察摸排一圈就摸清楚了。 但是,颜振农就不同了。他是户籍科民警,每天要面对的人群则复杂得多,估计日后警察会重点怀疑颜振农身边的接触对象。 那么,吴文雄想要撇清自己的话,他就得找一个更可疑的人。 一支烟抽完了,吴文雄小心翼翼地将烟灰和烟头收好。 他尝试思考起公安发现尸体后的逻辑:一刀毙命太像冲动杀人的手段了,既然沈丽菊和颜振农接触的时间更久,那公安也肯定能发现这个线索。接触得更久,就说明积怨可能更深;关系越熟悉,就说明作案可能更从容。想到这里,吴文雄用报纸挡着脸,用水果刀狠狠地在遗体上补了六七刀。 随后,吴文雄缓缓地趴在地面上,以异常细致的耐心,一点点查看可能遗留在客厅里的毛发和皮屑。终于,他在清理完自己的痕迹后,还发现了两根卷曲的褐色长发,他知道这是沈丽菊脱落的头发。 吴文雄轻轻一吹,将沈丽菊的头发吹向了茶几对面。 做完这一切后,吴文雄准备处理他身上的血迹。他知道如果去浴室清洗血迹,可能会在稍后警方的荧光反应中留下不必要的痕迹,所以他把所有可疑物品都收进了黑色塑料袋里。 最后,他换上了一双新的鞋套,趁着夜色掏出了人迹罕至的西门,好在他在傍晚的等待中已经大概摸清了小区的地形。 这一晚,吴文雄摸着小道儿,在校尉营胡同附近待了一整夜。他蜷缩在王府井东边的一处垃圾堆旁,并脱掉了沾血的棉袄棉裤,全身只剩下一套单薄的秋衣裤,险些在零下十度的夜晚冻成了冰雕。 第二天清晨,胡同口里一家劳保用品商店开张。 吴文雄全身的皮肤冻得发僵发紫,对老板说他想买一件军大衣。 老板是个基督教徒,平时总去东交民巷的教堂里做祷告。他刚进行完晨祷,转头就被吴文雄吓得不轻。 “主呀!大冷的天儿,您怎么穿成这样呀?” 吴文雄双唇发僵,哆哆嗦嗦地说:“嗐,别提了,昨晚喝多了酒,在路边睡死过去了,这年头的小偷真是啥都偷。” “敢情小偷儿也得过年不是?您拿的这件军大衣三十块。” “加上这个编织袋一起,二十五块吧。”吴文雄说道。 这些年,北京东南近郊的大郊亭越来越没了“郊区”的样子。 听说随着北京人口的不断增加,城市职能也在逐渐向外围扩张。有些市民们早就听到了风声,说大郊亭和垡头区域的化工厂、玻璃厂、染料厂和炼焦化学厂统统都得往“外圈”搬。人们目瞪口呆,这四环的迁到了五环,难道过几年还能让五环迁到六环? 腊月二十四下午,一位化工二厂的朋友开着皮卡亲自到吴文雄的单位附近送货。 冬天的北京呵气成霜,朋友脱掉棉帽,拍了拍吴文雄那身崭新的军大衣,又接过了他递来的都宝。 吴文雄热情地唠起了家常道:“大过年的,你厂还不消停?听说你们那块儿要搬了?” “嘘,都还没影儿的事呢。”朋友不愿意多说。 虽然政府还没有下令迁厂,但那群开发商早就对大郊亭的生产用地垂涎三尺了。这片曾扛起建国后工业生产的老区已经因为“污染严重”而被居民们嫌弃投诉,被迁出北京四环也只是早晚的事。 听到这里,吴文雄说道:“按照1993年申奥的架势,说不定过两年还得再申一回。等北京申办了奥运会,你们这地界儿可真就成香饽饽啦。” “也说不定我们跟钢铁厂和焦化厂这些要往外省搬呢。” 朋友把烟踩灭后抬下了挂车,并掀起盖在后厢上的毛毡,说道:“你要的一氧化碳,10升一瓶。” 吴文雄看着那几瓶土灰色的钢瓶,他憨憨地笑了。 朋友在帮吴文雄搬运钢瓶时,特意问道:“你们车间采购这玩意儿干嘛?” “炼锌白呗,搞搞新染料的合成。”吴文雄说。 “那你们直接采购锌白不就好了?” “哎,成本呐,领导们只管结果,才不管成本。” 说完,吴文雄叹了口气,凑近朋友耳边低声道:“要不然这些烟啊酒啊的年货,我到哪儿挤油水去?” “明白,明白。”朋友露出心照不宣的默契,并低声道:“这年头谁还把钱交进公家口袋呀?所以我今天来公主坟这事,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吴文雄笑道:“你不说,我就不说。” 明天会更好 第104节 朋友回到了车上,说道:“行了,快回去吧。哦对了,你用这玩意儿可得小心点,这两年各地纺织厂中毒的不少。” “你就放宽心吧,干我们这行的最怕烧毛中毒,早就安装配备了检测仪和氧气面罩,工龄十几年了,还用得着你来提醒我安全生产?” “我这不是怕你出了事故牵连到我嘛。” “你只要不说,出了事故也查不着你。” 绚烂的晚霞下,吴文雄目送着卡车驶远了。 作为长安街上最挺拔高耸的建筑物,北京国际饭店可谓是能鸟瞰紫禁城。它坐拥东西中轴线,宽大的弧形墙面尽显与国际社会接轨的气派,听说顶部的圆磨状旋转餐厅更可饱览天际线。 1997年2月2日傍晚,沈丽菊的心情很不好,她今天原本要从首都国际机场飞往广州的。 沈悦生日的两天之后就是春节,按照原计划,沈丽菊准备用“北京户口”作为女儿5岁的生日礼物,这才叫双喜临门呢。没想到颜振农软硬不吃,这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期,以至于除夕降至,她只能带着哭闹不休的沈悦到这座响当当的国际饭店西餐厅聊以庆祝。 如果不是颜振农,沈丽菊现在肯定就躺在春光明媚的广州小洋楼里晒太阳了。她也不知道前夫在跟哪个姘头厮混,她想想就来气。 今天,沈丽菊对女儿不算耐心,白天就拒绝了要带她去动物园的请求。饭店里的客人们都热热闹闹的,但沈丽菊却心烦意乱,她早早就带沈悦离开了。这个春节不免要四处托人打点关系,她还不如早些回家列出个礼品单子,再挨家挨户打电话拜年。 就这样,沈悦不情不愿的被沈丽菊拉出了饭店。 傍晚6点多,长安街华灯初上,大红灯笼洋溢着年节的喜庆。 沈丽菊刚走近停放在建内大街的奔驰旁,她突然皱起了眉:原来,那个跟踪自己给警察送礼的男人正恭敬地站在车边等候,他手里还提着一大串花花绿绿的玩意儿。 其实早在昨天,沈丽菊就曾接到了吴文雄的电话。电话里,吴文雄态度卑微,话里话外想跟她见一面。 对此,沈丽菊很不客气地说道:“你不就是想打听到派出所所长的电话吗?好巴巴的给你女儿落户口送礼,你的算盘打得可真响!关系都是我找的、光却是你白白沾的。你这么会算计,怎么不去当会计呀,做梦!” 没想到吴文雄听了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后,还是笑嘻嘻地问道:“大姐,明天您有空吗?” 这个时候,沈悦在旁边提醒沈丽菊道:“妈妈,你答应我明天要陪我去国际饭店过生日的!” 沈丽菊毫不犹豫的拒绝道:“明儿没空,哪天都没空。” 沈丽菊回忆完这通电话,万万没想到这个锲而不舍的男人真一路赶过来了,还在严寒的大风里站了这么久。 此时,吴文雄热情地说道:“大姐,您可算出来了,今儿是侄女的生日吧?这是一点小心意,讨个侄女的乐儿。” “什么大姐?什么侄女?少跟我们套近乎。” 沈丽菊说完就打开后备箱,准备把没吃完的生日蛋糕放进去。这时,沈悦看到了吴文雄手中的物品,兴奋地喊道:“哇,美少女战士!” 沈丽菊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五个美少女战士的气球,她轻蔑地说道:“哼,什么东西都敢拿得出手。” 她正要关上后备箱,吴文雄却迅速地探进后备箱里,生怕她不收下似的。吴文雄一边装气球,一边讨着沈悦的欢心道: “叔叔知道你喜欢。看你长得多俊啊,一点不比水兵月差。” “悦悦上车,回家了。” 沈丽菊钻进了驾驶室,并仔细给沈悦扣上了安全带。 在关车门前,沈丽菊最后说道:“这是你非要送的,我可没答应要帮你,以后也不用再给我打电话,否则我就报警去告你一个骚扰。” “是是是,是我死乞白赖非要送的。” 吴文雄点头哈腰着,目送那一辆奔驰轿车扬长而去了。 “很轻松。”吴文雄回想着整个过程。 在他刚刚手忙脚乱塞气球的时候,就将那一把被黑色塑料袋扎好的水果刀藏到了橡胶垫底下。从这里到望京有15公里,母女俩肯定会关窗户开空调,这路程对于封闭空间来说足够了。 这是令人振奋的1997年,原本畅通无阻的北京也开始有了高峰期堵车的盛况,百姓的日子蒸蒸日上、国家的发展欣欣向荣。首都,即将迎来在国际城市舞台上大放异彩的篇章。听电视和报纸的新闻说,未来二十年将是一段迅速崛起的伟大征途。 吴文雄知道,他的明天跟这座城市再也没有关系了。 “各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为适应改革开放及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需要、进一步密切党和政府与人民群众的关系,使户口管理制度在促进人口合理、有序流动、社会进步等方面发挥更大作用。针对当前户口管理工作中的几个突出问题,国务院同意公安部《关于解决当前户口管理工作中几个突出问题的意见》,望各地逐步推广。” 1998年7月22日,宁夏银川。 在这个火热的夏天,市民们在工人文化宫外散步纳凉。迟斌和吴霜拿着水枪和溜溜球玩得正起劲,只有吴文雄坐在花坛上沉默不语。 迟彩萍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吴文雄拿起身边的收音机,只听在播放着这项令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新政策。 “即日起,实行婴儿落户‘随父随母自愿’的政策。今后,所有新出生的婴儿都可以自愿在父亲或者母亲常住户口所在地申报常住户口。以往出生并要求在城市随父落户的未成年人,可以逐步解决其落户问题。尤其,对学龄前儿童应优先予以解决。” 吴文雄沉默不语,他抬起头,遥望向东方群星璀璨的夜空。 第111章 终·03、既要悄然离去,我便大闹一场 2019年9月23日立秋傍晚,王府井步行街火树银花。 盛锡福、瑞蚨祥、同升和等老字号穿越沧桑风雨而历久弥新,五芳斋、东来顺、全聚德等招牌历经百年风华而恒久飘香。中国照相馆重振旗鼓推出了翻拍六七十年代复古老照片的服务,新华书店作为与共和国同龄的书店开启了守正创新的波澜改革,工艺美术品商店除了景泰蓝和雕漆展销外也承办起北京冬奥会特许商品零售。绚丽的霓虹灯见证着永不磨灭的使命与荣光,在二十年星月轮转间交织成一段传统与现代珠联璧合的故事。 晚上六点半,王府井悬挂的旗帜汇聚成了色彩鲜艳的海洋。从大栅栏商业街到东单商业街,热情的群众们挥舞着手中的小国旗,在国庆地标景观旁进行着一场《我和我的祖国》主题快闪。 在饱含深情的歌声中,一个怀抱兔儿爷玩具的小男孩乱跑乱窜,他今晚很兴奋。可正当他打量着街道的时候,他突然定睛不动了: “妈妈你看,那个叔叔好奇怪。” 小男孩拽了拽正在大合唱的母亲,而母亲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灯火辉煌的星光广场路边,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拖着行李箱,正穿梭在林立的高楼间。 尽管白天的气温回暖到了30多度,但他却穿着一件臃肿的长款棉服,与周围群众的昂扬面貌格格不入。小男孩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险些把手中的兔儿爷磕在花坛上。 “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过来唱歌。” 母亲一把将小男孩抱进了合唱的队伍中,塞给了他一面小红旗,随着人群高高挥舞了起来。 中贸大厦的顶部两层坐落着大名鼎鼎的“新世界”广告传媒公司,透过落地窗就可饱览长安街无与伦比的夜景。 今天上午,公司的广告部曾接到一位神秘男士的预约电话,听他的口吻,像是拥有匹敌奔驰或lv集团的派头似的。 18点50分,业务人员在电梯边左等右等,终于等到这位大客户走出了电梯。但是,业务人员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凝滞了。 他们眼前的这位男人蓬头垢面,他不仅身着一件不合时宜的长款棉服,就连他手中铝镁合金材质的行李箱也布满划痕。要不是他早有预约,工作人员实在不敢将他和电话中那位点名要“核心商圈”户外大屏的男士联系起来。 此时,公司里还有二十多位员工仍在加班,他们有的在用英语与海外客户沟通意见、有的在赶制国庆限量版商品的预热海报。 业务人员将男人带至茶室后,问道:“先生,听说您想在核心商圈的户外大屏投放广告是吗?那您对大屏有什么要求?” 男人镇定自若地说道:“曝光量要大。” “曝光量大的广告位,那价格肯定是贵的。像王府井大街西侧的大屏吧,每天投放120次,需要您至少投放一周起。好多房产商用过这块屏呢,我们的报价是每周20万。” 男人打断对方道:“不够,人车流量太少了。” “啊?那西城的君泰百货呢?覆盖人群大概每天60万人次,价格自然也会贵些,像巴黎欧莱雅...” “你们难道就只有这种稀稀拉拉的广告位吗?”男人暴躁地问道。 “超过100万人次的大屏也不是没有,比如三里屯的云霄中心,因为它在工体北路和南三里屯路交汇处,曝光量肯定是巨大的。”业务人员说完,又话锋一转道:“但是报价在每周70万元以上,我们需要先验看您的资产证明。” “资产证明?好啊。” 男人冷笑一声,随后缓缓解开了棉服扣子。当时,业务人员还真以为他要取出银行的资产证明。 然而下一秒,男人彻底敞开了棉服,问道:“这些够不够?” 只见男人棉服的内衬上,密密麻麻的缠满了8枚绑有计时器的土黄色炸弹。 十分钟后,男人用刀挟持着业务人员,并挨屋把26位员工都集中到了公司大厅。男人先是下令切断了摄像头,又没收了众人的手机。 这时,有个胆小的女员工因害怕而哭出了声,男人嫌她吵,拧开矿泉水瓶盖,把一瓶淡黄色的粘稠液体从她头顶浇了下去。 一阵刺鼻的化学气味逐渐弥漫开来,很多人察觉到了危险,纷纷说道:“汽油,是汽油!” “你们听好,不许私自离开,不许大声呼救,不许交头接耳。你们互相监督,要是举报他人私藏手机,我保证在爆炸前放你一条生路;可要是有人敢动什么歪脑筋,我倒要看看是保安来得快、还是我这满身炸弹爆得快。记牢了,一人逃跑,全体陪葬!” 男人说完,员工被吓得魂不守舍,纷纷贴着墙边乖乖蹲好。 男人很满意,他决定要说出自己的诉求了。 这时,男人用汽油瓶指向业务人员,说道:“稍后,你要听我口令,把一段直播画面投放到室外大屏上,就是你说的三里屯那块日曝光量过百万的大屏。” 业务人员抱着头解释道:“我们只负责拉业务,您得去三里屯...” 话音未落,男人暴跳如雷,用汽油浇遍了业务人员的全身。众人惊慌失措,现场很快响起了尖叫声和痛哭声。 男人把业务人员的手机递了过去,说道:“别啰嗦,我知道你们能和云霄中心直接对接。但你要敢耍滑头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保证今晚大家一起死。” 说完,男人擦亮了一根火柴,蹲在业务人员的面前:“打电话吧。” 这栋大楼外面回荡着欢声笑语,群众们欣赏完快闪活动后心满意足,有的准备回家看电视剧去、有的准备继续开启夜生活。谁都不知道,一场灾难正在他们头顶的华贸大厦顶层上演。 一天前。 9月22日傍晚,广西防城港。 晚霞笼罩着北部湾,阵阵潮汐逐渐起起落落。在银滩蜿蜒的海岸线边,渔民韦斌正穿梭在礁石间挖海贝和沙虫。 天色即将暗去,他的邻居匆匆跑来,说道:“大事不好!有个浙江的客户说咱们的网站出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是黄色广告...哎,你快回去看看吧。” 韦斌来不及洗干净身上的泥沙,他急忙坐到了电脑前。这是他两年前自学注册的一个海货网址,平时会帮村民们把自制的即食海蜇丝、泡发鱼翅和花胶等海产品挂到网上,再发往全国各地以致富。 这时,韦斌一看,只见网页的顶端赫然出现了很多黑链广告的弹窗,在黑色的背景上,一些花花绿绿的字体高速闪动跳跃着,晃得人眼睛疼。 “王府井附近的炸弹已准备就绪,敬请期待。” 接着,弹窗上就会出现一枚炸弹点燃后火光冲天的flash动画。 几个村民面面相觑,互相问道:“王府井,那是在哪儿?” 但明显,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经验,韦斌当机立断报了警。 这是颜宁恢复侦查工作以来的第二天晚上,也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今天,山东、云南、江苏等省份的警方陆续接到群众报案,都是说他们自家的工厂网站疑似遭到黑客的渗透攻击:从甘肃天水的锻压机床厂网站到安徽黄山的旅游攻略平台、再到湖南株洲经营野生香菇和竹笋等山货的批发站点,全国各地的小微网站都被非法植入了“爆炸装置已就绪”的黑链预告。而黑链指向的地点,则从丰台蒲黄榆到通州物资学院、再到大兴旧宫,分散在北京的各个角落。 9月23日凌晨,颜宁将汇总的资料报告给丁育荣:“根据各地群众集中报警的时间来看,黑客入侵的行为最早可追溯到21号晚上,而黑链涉及的北京商圈地点累计已达八处。” 兹事体大,尹延森连夜请网安力量针对被非法入侵的服务器进行监控。同时针对那些疑似爆炸点,市局高度重视,已秘密部署特警总队的防爆人员连夜排查隐患。 这一晚,天南地北的受害者群情激奋,很快就将事情闹到了互联网上。不知谁率先联想到了那场《山水·土楼》的直播,群众们纷纷联想起那句“比9·9更恐怖百倍的社会群体性事件”。 颜宁看着一场社会恐慌逐渐弥漫开来,他心急如焚。 在过去的48个小时内,警方顺着石赟驶往粮官峪村的套牌摩托车追查,最终发现那辆摩托车被遗弃在酸枣岭桥外2公里的村口。颜宁一口气追踪了附近三条路的公共监控后,判断石赟曾摸黑溜进了京郊的深山里。颜宁猜想,他肯定经过了墨镜或口罩等变装处理,迄今为止,覆盖全市的监控系统始终没有响起警报。另外,他手中“袁良”的手机号码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石赟一定会提前预备好假身份证或sim卡,他非常擅长反监听的技巧,警方就算通过阻截器或运营商也无法对他进行定位。 明天会更好 第105节 凌晨三点,综合指挥大厅内灯火通明,众人心中都紧绷着一根弦。 这一晚,申博文已带人赶往京承高速附近的五金店和燃气店,挨个登记排查近日购买雷管或煤气罐等可疑物的人员;苗灿灿则随防爆人员在旧宫东站作业,听说多只警犬正精神集中的在安置房外搜索。 就在局势胶着之际,一位戴着耳机的民警兴奋地喊道:“报告,‘袁良’开机了!” 9月23日凌晨三点半,一辆福田康明斯卡车载满了建材,在夜色中驶向了通州潞河医院附近的镜花苑胡同。 停下车后,司机姜瑞鬼鬼祟祟的观察了环境,确认没有岗亭保安和卡点值守后才给他的客户打了一个电话。 五分钟后,三男一女拉着推车走出了胡同。姜瑞坐在斗车里,低声说道:“这趟得涨500块。” 村民大惊失色,发着牢骚道:“好家伙,狮子大开口?我们请工人盖一天房都不到千八百块。” 姜瑞冷笑道:“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违建,是为了多分点拆迁补偿,所以才半夜让我拉建材来,要么是偷摸扩建厨房、要么是偷摸加盖鸡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小伎俩。” 那户村民自认理亏,咬着牙交了钱,姜瑞这才帮他们一摞摞的搬下了红砖和水泥。 40分钟后在果园环岛,姜瑞被通州分局警方拦截下来了。 夜色中,耀眼的警灯闪烁着,警方正在进行卡车内外的全方位搜查。 在分局的指挥大厅内,通州警方向颜宁等人远程汇报了调查进展:“司机姓姜,半夜给这边的拆迁户送建材,这趟单程50多公里,车内全程只有他一个人,不存在运载他人的情况。” 这时,姜瑞还在高呼着冤枉:“警官大老爷们,别说我私藏逃犯了,全程连只苍蝇都看不见,我冤枉呀!” 这时,颜宁拿出手机,给“袁良”拨打了电话。 而在通州的检查站旁,阵阵来电铃声划破了深夜的寂静,而铃声的来源就在姜瑞的身上。 民警笑道:“怎么不接?说不定还有违建拆迁户找你运货呢。” 颜宁捏着耳麦匆忙喊道:“周哥,那就是石赟的手机!手机就在司机身上!” 后来,姜瑞终于交待了前因后果。他在镜花苑胡同卸货时,突然发现斗车里有一部陌生的手机。几个小时前,姜瑞曾在海淀区水厂路建材城取货,他猜想或许是哪位粗心的工人丢在斗车里的。姜瑞认为,既然是失主丢的,那失主就自认倒霉吧。姜瑞发现这部手机十分崭新,就像刚拆封不久似的。 后来,姜瑞还特意绕着果园环岛溜达了两圈,之后才沾沾自喜的尝试开机,他发现手机电量是满的,只可惜有锁屏密码。但姜瑞已经很满足了,他准备第二天随便找个小店刷机了事。 当然,这部手机被通州警方扣下了。只是手机锁屏有六位数密码,警方尝试技术解码需要时间。 听到这里,颜宁小心翼翼地说道:“860212?” 这串数字是石赟的真实生日,但通州警方回复道:“不是这个。” “那么,911024?” 颜宁又试探性的说出了吴霜的生日,但也被发现解锁失败。颜宁陷入了沉思,他明明记得在和石赟生活的最后几年里,智能手机和qq号逐渐普及,石赟确实有以生日做密码的习惯。 颜宁又想到了石彩屏的出生日期,问道:“650713?” 然而,这一次还是不对。 尹延森向颜宁安慰道:“没事,咱们给技术一些时间吧。” 颜宁低着头,尝试说出了最后一个猜测:“难道是...900817?” 这一回,通州警方爆发出惊喜的欢呼声,说道:“打开了!” 8月17日,是颜宁的生日。石赟用这串数字做密码,就好像他早就预料到颜宁必定会追踪到这部手机似的,特意要考验他们早已分崩离析的默契。 无论从外观还是内存来看,这都是一部崭新的手机,没有额外安装任何一个软件,相册里也是空空荡荡的。 通州警方左看右看,直到他们点开了备忘录,才发现石赟留了言。 “各位警察,辛苦了,为了保证不给月底大庆的社会治安带来额外麻烦,我得提前和你们通个气儿。等到正式演出那天,请在晚上7点前护送吴霜到三里屯,具体地点在当天便可知晓。届时,将有专业的直播团队伺候她,我也提前为她安排好了观众,观众量非常可观。到时候,所有舞台、灯光和版面都会聚焦到她身上,那将是吴霜的个人表演时间,祝她好运。当然,也为各位警察送上深深的祝福。” 看完这段留言,丁育荣更加暴躁,他骂骂咧咧道:“去他大爷的,还冠冕堂皇的说什么不给10·1大庆添麻烦,难道我们还得感谢他?” 这时,尹延森分析道:“听说《山水·土楼》最近重启了复排预案,难道石赟指的‘正式演出’就是剧目首演那天?” “不,不是剧目首演那天。”颜宁喃喃自语道。 他想起了石赟告别粮官峪村前的神态,颜宁知道石赟等不到几个月后的首演了,他是一副要搅个天翻地覆的架势,恐怕也不想只局限在文旅行业里。 目前,各辖区上报的疑似爆炸点位已经增加到了11处,防爆安检支队也出动了搜索犬彻夜排查。颜宁知道,无论石赟在筹划什么,吴霜都是其中最必不可少的一环。 想到这里,颜宁当即请示道:“既然石赟是个亡命之徒,甚至不惜拉着无辜群众一起陪葬,那么我们必须争取到吴霜的配合。” 尹延森当场说道:“好,天亮就去,你亲自带人去。如果吴霜不配合,必要时可采取强制措施,保证她能随时待命。” 九月底,北京的日出时间已经推迟到了6点02分,东方的天际线微微露白。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颜宁等警方已经向广渠路出发了。不久后,警车驶向了北三环,大地在漫天红霞的渲染下即将云开雾散。 一路上,颜宁一直在和同事们讨论着如果吴霜拒不配合的预案。就在这时,指挥中心突然传来一条消息,让颜宁等人速速返回分局。 “召回?我们马上就要进广渠路了呀!”颜宁匆匆说道。 丁育荣咬牙说道:“刚接到了一通报警电话,是石赟本人报的警。” 这通电话发生在十分钟前。 当时,接线员照常接通了一例110报警电话,对方一上来就坦白说自己是石赟。 “警察同志,你好。我计算过时间,你们应该已经发现那部手机了,但天已经亮了,吴霜怎么还没有一点动静?连你们警方也没有去找过她。我曾经在直播中说过,那场社会群体性事件将发生在一周内,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我行动的时间就是三天,敬请期待。” 众人听完石赟报警电话的录音,纷纷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因为按照他的说法,那个“大事件”就将发生在今天晚上。 天光渐渐亮了大半,太阳钻出了云层。 申博文从京承高速赶了回来,还带了十几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和几屉白菜馅儿包子。而警方也追踪到报警电话在关机前的最后位置,就在海淀区温泉镇政府北侧的稻香湖附近。 颜宁看着地图上被激光笔定位的坐标,他咬下一口包子,喃喃自语道:“稻香湖?” 听说,姜瑞在凌晨装货的那家水厂路建材城距离信号消失的稻香湖不过四五公里。警方调出了建材城门口的监控,只见姜瑞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并和老板一趟趟搬着红砖和水泥。正当姜瑞再次走进厂房后,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监控画面中,他贴着卡车的边,并把什么物品扔进了斗车里。 颜宁急忙喊道:“暂停。” 屏幕上的身影逐渐放大,颜宁一时间不太敢确认,看起来石赟不仅通过墨镜和口罩进行了伪装,还特意佩戴了一顶长款假发。 颜宁开始思考,既然建材城在稻香湖以南,那么石赟借卡车司机向警方传递情报之后应该会一路向北。 颜宁想到这里,他顺着稻香湖路一直向北望去,只见激光笔在地图上跳跃闪烁着。颜宁的眼睛被刺得有些痛,这让他突然想起来,几年前曾有一批群众向环保局举报过电磁辐射污染。 “高尔夫球场!”颜宁脱口而出道:“你们记不记得那片荒废的高尔夫球场北侧,就是吴文雄畏罪坠亡的铁塔?这些天,石赟是逃向了那里!” 第112章 终·04、我曾追赶日月,要与时间赛跑 “据中国天气网消息,今天早上,北京现今年9月以来首场浓雾天气,宣告着秋冬雾霾季的正式开启。根据气候数据统计,华北平原每年9月到次年2月的大雾日数占到全年的70%以上。预计今天夜间有轻度霾,公众需注意防范。” 9月21日,北京。 这个午夜,吴霜刚经历完那一场直播。她在走出公安局后没有回家,而是在凌晨乘坐出租车一路向南,在北京的街头漫无目的游荡着。 今天夜间起了雾,雾气虽然还没有像她生日前后那么浓,但夜晚的能见度并不高。就这么坐了半个多小时,她发现已经到了公主坟附近,她就让司机停下车,说自己下去走走。 阵阵凉风吹来,天气逐渐变冷了。吴霜走着走着,依稀记起来这附近曾是她童年时的家。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吴霜转过身,可她眼前只有一团白茫茫的夜雾。 午夜,吴霜看向那团迷雾,喊道:“你已经跟了我一路,你是谁?” 吴霜的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就渐渐从雾气中走了出来。那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她的皮肤很白,烫着一头卷发,穿着一件深红色的风衣。 此刻,这个女人走到了吴霜的面前。 女人缓缓开口道:“小霜。” 吴霜又问道:“你到底是谁?” 女人笑了,说道:“我是你的妈妈。” 这个夜晚,朱云带着吴霜来到了一处荒废的棚户区。按朱云的说法,她和吴文雄三十年前就是在这里结婚生女的。 眼前的这间老屋满是破败,吴霜已经不太记得清她六岁以前的生活了,她只能听朱云讲述着这个家曾在三十年前的摆设。后来,朱云回忆起了吴霜幼年成长时的点点滴滴:她第一次睁开眼睛、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学会走路... 在朱云讲述这些的时候,吴霜一度听痴了,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她拥有一位母亲。朱云回忆起她曾经是如何给吴霜喂奶,那时吴霜的小嘴儿很急,经常只含着朱云的乳头顶部开始吮吸,总会把朱云吸的疼出冷汗;她还回忆起曾经是如何给吴霜讲故事,那时吴霜很爱哭,朱云每次给她讲起童话故事,她就会很快入睡。 吴霜发现,自己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泪。 她抬头打量着朱云,缓缓说道:“你说你是我的妈妈,但你为什么缺席了我的人生?” 朱云答道:“我现在不是来到你身边了吗?” 吴霜又问道:“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这个时候,窗外起风了,朱云点燃了一支烟。 朱云突然冷冷地说道:“我知道杀死那对警察夫妻的凶手是吴文雄,而且证据就在我的手上。” 天渐渐亮了,这场对话又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后,朱云先离开了。 吴霜独自留在这间屋子里,她的脑中嗡嗡作响。她也点燃了一支烟,只不过是用烟头烫了烫自己的手指,确认这真的不是一场梦。 在这间满是灰尘的屋子里,吴霜突然蹲下了身子,疯狂的在地板上搜索起来。最终,她在朱云刚才抽烟的位置找到了几根头发。 “不,你一定不是我的妈妈,我没有妈妈...” 吴霜虽然在嘴上念叨着,但她还是查起了最近的司法鉴定所。 9月23日,北京。 “不久前,工信部向移动、联通、电信和中国广电发放了5g商用牌照,这意味着2019年的中国正式迈入了5g商用元年!5g通信,就像是面对绿皮硬座火车的复兴号高铁和面对大哥大的智能手机。群众们将怀揣着民族情怀,寄托到见证时代革新的5g建设中来。” 上午8点51分,距离爆炸预告还有十个小时。 随着太阳朝气蓬勃的升起,警方终于抵达了那座因被举报占用林地而关停的废弃建筑。他们途中经过了几家电信网点,听说人们都在宣传着5g套餐堪比追赶日月的奇迹速度,让颜宁也恨不得乘着这阵风与时间赛上一回。 这座昔日引万众瞩目的会所建筑已经被铲平了大半,早就没了当年建造时的豪情壮志。 颜宁发现,遗址周围的铁栅栏被人用工具铰断过。 于是,警方缓缓靠近那幢二层高的建筑物,并缓缓推开了大门。 霎时间,阳光笼罩在了腐朽的木地板上,一层大厅空荡荡的,只有灰尘在阳光下飞舞。 随后,警方沿着旋转楼梯进入了二楼,这才发现一幅震撼的景象: 这里既有太阳能自供电系统装备,又有连接着蓄电池的电池板;既有一整套涵盖了机箱风扇和显示器的组装机,又有自配的内存条和intel i9处理器;既有4g转无线的中继路由器、又有被拧下了内置天线的路由器;既有高增益天线和百米长的防爆计算机专用电缆、又有还没来得及安装的镀锌避雷针——这个场景,让警方好像置身于一个自发电的机房。 随后,警方在组装机旁边发现了一堆花花绿绿的可疑物品,他们拍摄后发给了刚参加完全市网安专项培训的同事,同事一眼就辨认出它们是esp8266的黑色开发板、阿尔法适配器等模块。 明天会更好 第106节 “这些是攻击时必备的硬件工具,此人一定是个黑客。”同事说。 所以,颜宁判断的没有错,那天石赟在离开粮官峪村后就是长住在这里,他的大胆和嚣张程度超出了警方的想象。但颜宁很清楚,石赟越是这样嚣张,就越是意味着他没给自己留后路、也越是说明他近期的“预告”绝不是危言耸听。 很快,申博文在一楼大厅发现了新的线索: 他们在石柱背后的防水卷材附近发现了一个黑色垃圾袋,里面装有信号发射器、低频接收器等无线遥控装置。此外,警方还在各处抽屉里发现了锡纸胶带、研磨器和导线,并在楼梯拐角处的纸箱里发现了铁钉、电焊气和粘着剂等物品。 不久后,颜宁走出了这座会所建筑,并在几百米外的空地上发现了一片直径16厘米的烧焦痕迹。颜宁分析,石赟应该曾在这里进行过爆炸物试验。 在等待防爆人员增援的过程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了。 苗灿灿已经带人去查高尔夫球场附近的监控录像,但颜宁对录像不太抱希望:当年,这片土地之所以能作为俱乐部的选址,就是因为它地广人稀。后来,政府曾尝试在附近开发项目、却因各种原因无奈搁浅,群众们也听信了辐射污染的谣言而纷纷搬走,所以附近没有人烟。不过,两公里外倒是坐落着一些零件加工厂和印刷厂,但是进出厂房的社会人员构成复杂,恐怕未必能在十个小时内掌握到石赟的线索,警方等不及了。 想到这里,颜宁回到了楼梯拐角处的纸箱前。他发现这曾是一箱24罐装的娃哈哈牌八宝粥,只是粥已经没了。同时,警方在电脑旁边发现了一只空罐子,这说明石赟是特意买回了一箱八宝粥当作口粮。 颜宁知道,石赟现在大概率没有交通工具了,他只能靠人力来搬运。那么,他购买这箱八宝粥的超市应该不会太远。 中午12点16分,距离爆炸预告还有六个半小时。 人们都说九月的晴空秋高气爽,但颜宁却只觉得烈日灼心。 他和申博文已经走访了附近5家便利店和批发超市,但工作人员要么说他们没进过这种规格的货、要么就说根本没见过石赟的踪影。 颜宁口干舌燥,拉着申博文走进一家鑫铭便利店买水。没想到,便利店老板一看到建材城的监控画面就说道:“这不是长头发那个男的嘛,三天前用现金来结的账。” 便利店老板回忆道,石赟曾在20号下午三点左右来买过若干饮食。结账的时候,石赟曾特意问他哪里有卖厚款手提垃圾袋的地方,而且必须是黑色。 颜宁没有迟疑,立刻通知会所内的民警保护好那些装有无线遥控装置的黑色垃圾袋,并拿去进行尺寸、压边和厚度的检验。 气象专家说,今年秋分的京城最高气温将重回30度,连续多日的大雾黄色预警也会逐渐消散。 不久前,警方通过附近商超的进货单得知,这种青莲牌点断式切口和1.8丝厚度的组合装垃圾袋,目前只有京客隆和永辉两家超市在售。 颜宁和申博文顶着艳阳赶到了永辉超市,一位女收银员先是确认石赟曾经来过,又回忆起他当时买了一提矿泉水。 很快,颜宁随女收银员来到了大厦物业的监控室,并将时间码拖回了当天早晨7点30分。女收银员回忆道,当时石赟的话不多,并直接搬起了一提矿泉水就结账走人了。 在大厦西门的监控画面显示,石赟曾在离开超市的6分钟后出现在街对面的绿化带附近。颜宁放大了画面,只见石赟曾拧开瓶盖,将一瓶瓶矿泉水灌进了冬青丛里,只保留了24个空矿泉水瓶。后来,他将空瓶码放进了行李箱,并拖着行李箱向西边走去了。 颜宁握着手中的矿泉水瓶,突然问道:“最近的加油站在哪里?” 女收银员一愣:“加油站?” “不,不是加油站。”颜宁立刻否决道。 颜宁意识到,石赟肯定不会以合法的渠道购买散装汽油,因为他不敢冒实名登记的风险。 想到这里,颜宁改口说道:“我要汽修厂的位置,是大厦西侧可以步行抵达的汽修厂。” 下午3点08分,距离爆炸预告还剩四个小时。 由于国家明令禁止个人以任何形式储存、运输和销售燃料,很多不法商贩会把厂址设在城乡结合部的老旧平房里。这些村民以家庭为单位互相掩护,一旦遇到要买私油的客人,就会把他们领到黑油窝点。 颜宁和申博文抵达了这片汽修厂,只见正有两个年轻人在洗车。 申博文上前问道:“大哥,有私油吗?” 对方大惊失色道:“十一这么严,你不怕警察我还怕呢!走走走。” 申博文连吃了两家闭门羹,这时颜宁在点评类网站上搜起了附近汽修厂的客户评价,他突然有了主意。 很快,颜宁来到了这家安达汽修厂,只见一位纹满花臂刺青的男人正在给摩托车补胎。 颜宁笑道:“大哥,老程跟我说了好几次,今天我特意来找您买十升油。老程说您的油不是小作坊里的廉价货,都是从加油站里...” 花臂男人警惕地问道:“哪个姓程的?” 颜宁回忆起他在点评类网站看到的信息,说道:“您不记得了?他四月在您这里给一辆马自达suv全车改漆翻新,改成了绿油油的颜色,可拉风了。” 花臂男人想起来了,他低声说道:“行了,跟我来吧。” 在这位花臂男人的带领下,颜宁和申博文七拐八拐,穿过了两间阴暗潮湿的屋子,并进入了平房后院。只见晾衣绳上挂满了女人和孩子的衣服,还有一只小黄狗对着颜宁他们狂吠。 很快,男人推开了一扇防盗铁门,带颜宁他们进入了仓库里。 这是一个储存劣等油的空间,多年的油污早已深深渗进墙壁里。几大桶白色的塑料机油桶敞着盖,里面都是黄绿色的脏油。地上还摊着几个花花绿绿的塑料脸盆,而加油枪也早被油浸得晶晶发亮。 汽修工人拿起黑黄色的橡胶管,问道:“你要十升是吧?” 这时,颜宁在他身后冷冷地命令道:“不许动。” 汽修工人预感大事不好,他看到两人出示的警察证,随后悻悻地退了几步,突然冲向那一道防盗铁门。申博文见状急忙堵住了出口,并顺利擒住了他。 颜宁来到他的面前,拿着石赟的监控照片,说道:“坦白从宽,或许还有出路,你见过这个人吗?” 汽修工人说道:“不认识,没见过。” 颜宁当即对申博文说道:“通知局里,立刻派人来验指纹。” “验就验呗,吓唬谁呢!反正他戴着手套,怕啥?” 汽修工人话音刚落,正好迎上了颜宁的灼灼目光。 下午3点59分,距离爆炸预告还剩三个小时。 防爆人员对高尔夫球场及会所建筑进行了全方位的排查,共发现了32种易燃易爆危化品及实验工具。其中,部分酒精灯和粘着剂等消耗品已出现了明显的使用痕迹。随后,警方将石墨、硝酸铵等产品妥善送检,尝试分析出石赟已制作出的炸药的体量。 这个时候,警方有了一条重要线索:当他们把现场物品上的指纹录进系统后,突然发现一瓶膨胀石墨的橡胶塞上出现了一位刑满释放人员的指纹。此人名叫方发达,曾因盗窃电能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今年出狱后就在北部新区建了一家碳材料厂。警方分析,石赟大概率是从他那里购买的石墨。 颜宁得知此事的时候,他刚把汽修工人的嘴巴撬开,听说石赟手里有至少10个矿泉水瓶容量的汽油,总量至少3升。于是,他当即和申博文前往这家碳材料厂。 太阳逐渐西沉,光芒也不像正午那样耀眼。 当颜宁等人赶到工厂时,方发达立即交待了他与石赟交易的过程。 石赟是在21号下午来的,并购买了两公斤石墨。当时,方发达正和一位做磨具批发的老朋友通着电话聊闲天。 听说那位姓罗的朋友接了一个新订单,要在下周一把一批金刚石运到东城区。对于这个订单,老罗的心态很不平衡,他抱怨道:“收货的是一群搞工艺美术的人,他们把石头做成首饰就能随随便便卖个几千块,这钱真他妈的太好赚了。老方,你下周一用车吗?我正好一起拉过去。” 方发达揶揄道:“我可不用,我都往顺义房山那一带发车,哪儿像你有二环里的客户?东城又没有需要石墨和碳纤维板的散户。” 但挂断电话后,石赟却迟迟没有离开,他犹豫了片刻问方发达道:“你朋友有去东城的车?” “嗯,东单的客户不给他报销油钱,他觉得亏呢。” 石赟听后,诚恳地说道:“巧了,我周一也要去东城,反正是要打车去,还不如把车钱当作给你朋友的油费,俩人路上还能解解闷。” 方发达觉得这敢情倒好,就把老罗的联系方式告诉了石赟。 颜宁听完,心中升起了一面巨大的鼓:既然石赟和老罗约定三点钟出发,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东城区。 想到这里,颜宁立刻向局里汇报了相关情况,并请求局里准备好单位介绍信,尽快在东城区汇合。 半个小时后,西三环车流如织,又是一天的白昼即将落幕了。 后来,警方在万泉河路边截停了那位罗姓老板,当时他因收到了石赟给的一千块车费而心情大好,正起劲儿哼唱着“万泉河水清又清”。 很快,罗姓老板就交待了石赟的下车地点,正是老北京站西边的邮通街,那里距离市局并不远。 “从1949年到2019年,中华民族迎来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伟大飞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迎来了从创立、发展到完善的伟大飞跃,中国人民迎来了从温饱不足到小康富裕的伟大飞跃,中国民族正以崭新姿态屹立于世界的东方!” 此刻,颜宁正经过复兴门内大街,晚高峰的道路水泄不通。他听着交通广播,但心急如焚。这个时候,他收到了苗灿灿那边的消息,称警方对焦土成分进行了检测,发现土壤内含有六亚甲基三过氧化二胺,这种有机化合物对撞击摩擦极度敏感,很容易爆炸。 二十分钟后,颜宁总算赶到了石赟的下车地点。 另一边,警方在邮通街某单位调查监控时发现,石赟曾在5点47分曾沿着建内大街进入了栖凤楼胡同,并左拐进入了北极阁路。 颜宁听到后,急忙对开车的申博文说:“北极阁路!前面左拐!” 傍晚的胡同里人来人往,有下班买菜的居民们唠着家常、也有放学回家的孩子们嬉戏打闹,车辆困在胡同里迟迟挪不动步。 颜宁见状急忙下车,迅速向胡同深处跑去。这一路,他险些撞到了迎面而来的小轿车和三轮车,并被骂了好几句脏话。 很快,颜宁跑到了胡同的尽头,他气喘吁吁的看着丁字路口的开阔大道,捏着耳麦问道:“然后呢?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但是,他耳机里却只有民警们的一句“稍等”。 此时在综合指挥大厅里,丁育荣同时望着几块分屏神情凝重。他知道,另一队民警正在邮通街附近和各个单位的保卫科人员交涉着。 丁育荣向颜宁解释道:“这附近的胡同商居混合,像这种非主要治安区域,我们还得按流程取证,很多处监控要向城管委和街道办提交取证通知书。” 颜宁忍不住问道:“不是早就说准备单位介绍信了吗?” 丁育荣又说道:“但事发紧急,取证通知书上得加盖公章。” 颜宁挂断了电话,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不远处隐约响起嘹亮的歌声,好像有群众正在合唱《我和我的祖国》。 颜宁循声走去,发现这里离东单北大街仅相隔一条街,抬头就能看到星光广场的北门。夜色中的星光广场张灯结彩,群众们手中的小红旗汇聚成了喜庆的海洋。 终于,时间到了19点整,天空回荡着附近大楼的整点播报钟声。 颜宁绝望了,他停下了脚步,汗水顺着额头滴到了那一沓印有石赟监控画面的文件上。 就在这时,一个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颜宁看。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兔儿爷玩具,又拉了拉母亲的衣角,说道:“妈妈你看,照片里的人好像是那位奇怪的叔叔。” 颜宁喘着粗气,看向了小男孩纯真的脸庞。 十分钟后,晚霞在天空上只剩下一抹轮廓。 颜宁突然接到丁育荣的紧急来电,说警方刚刚接到了群众通过12110短信平台的报警信息。 “石赟带着炸弹出现在...” “中贸大厦是吧?我们已经到楼下了。” 颜宁说完抬起头,望向眼前这栋直冲云霄的30层大厦。 第113章 终·05、你曾无比渴望,人类共享喜悲 傍晚,三里屯华灯初上,流光溢彩。只有夜幕降临后,大都市里的人们才能直视本能的欲望。在繁华的夜景中,南三里屯路云霄大厦的巨型广告屏正轮播着国际一线奢侈品牌的冬季新品,广告上的国际模特身材傲人、双眼微启,似乎在睥睨着芸芸众生。 晚上8点06分,这块巨型广告屏的信号突然中断了一瞬间,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秒钟。 就在这一秒钟后,广告屏又恢复了正常,那位国际模特的脸庞依旧惊艳动人。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刚才只是自己眼花了。 四十分钟前,新天地广告公司突然来了一通电话,石赟胁持着业务人员接听后得知,果然是警方来了。 当时,警方已经封锁了广场四周的进出口,并有序疏散了楼内的全部群众。为了保护报警的员工,警方向石赟编织了一则谎言:他们解释说傍晚曾有员工和澳门的客户进行远程视频会议,后来信号突然中断,客户只能联系新天地公司总部报了警。好在,石赟并没有怀疑。 明天会更好 第107节 第一批防爆人员已经集结就位,丁育荣等警方也赶到了大厦外。 此时,丁育荣在电话中喊道:“石赟,你别冲动,你有什么诉求都可以聊聊,我们尽量帮你解决。” 石赟冷笑道:“我的诉求已经在那部手机上写的很清楚了。没有吴霜,一切免谈。” 这时,丁育荣悄悄派出了持有开锁证书的特警们潜伏上楼,他还提出道:“石赟,方便让我们的同事上去谈谈吗?我们比那群员工更了解你的诉求,也能帮你更好的解决掉问题。” 石赟说道:“是想来换人质吧?” “对呀,那群员工又没办法解决问题。” “好的,就你们就用吴霜来换。” 石赟三句话不离吴霜的态度让丁育荣极为恼火。 但更危险的是,石赟已经发现了特警们逼近的踪迹。他在电话里激动的叫嚣道:“你们要是敢暴力破门,我就敢点燃炸药同归于尽!” 石赟大吵大嚷着,让原本就精神高度紧绷的员工们哭成一片。 这个时候,颜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喊道:“石赟,我是颜宁!” 果然,石赟突然间安静了。 颜宁凑近话筒,说道:“你听好,我们同意暂时不采取暴力措施,但为了方便交流,我们需要和你进行面对面的沟通。” 没想到,石赟这一回竟然松了口,说道:“那就通视频吧,大厦物业有设备,我给你们十分钟。” 得到这个信号后,警方迅速前往大厦监控室,那里有一套由二十多块液晶屏构成的监控系统。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警方将监控与新天地公司的工作电脑进行了授权连接,这一刻,顶楼的画面就实时传递到了警方面前的显示屏上。 警方发现,广告公司里的情况确实比报警短信上说的更严峻,二十多位无辜群众被困在墙角,满地流淌着触目惊心的淡黄色汽油。 这时,石赟出现在了画面中,说道:“好了颜宁,你们的要求我已经满足了,那我的要求呢?” 颜宁一时语塞了。此刻,丁育荣正在和特警们研究着顶层的布局,想尽快讨论出一套营救方案。 石赟显然也明白了他们的目的,说道:“我猜,你们正商量着怎么营救呢,那你们研究你们的。” 石赟说完就挑选了一个无辜的员工,将汽油从他头顶灌了下去,现场又是一片惊声尖叫。 这一回,石赟的语气变狠了,说道:“我重申最后一遍。如果两分钟后吴霜不出现,我就浇一个人;再过两分钟后还不出现,我就再浇一个人。等所有人身上都裹了汽油,我就直接引爆,听懂了吗?这栋楼和这二十多条人命都在吴霜的手上。” 颜宁听完已是心急如焚,向领导汇报道:“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石赟手上有至少十瓶汽油,大概相当于上百颗手榴弹的威力,爆炸半径能达到40米以上。而且他身上安装了炸弹,此前还进行过爆炸实验,恳求领导们尽快作决定。” 这时,防爆员也持同样的观点,说公司内部的形势恐怕很不乐观。虽然那里有稳定的室温,但是汽油易挥发,很容易造成空气含量的超标,一旦环境中每立方的油蒸汽浓度超过了限度,只要遇到明火就会产生不可逆转的爆炸。就算没有明火,哪怕是几颗燃点达到400度以上的火星也能带来一场灾难。 丁育荣咬牙说道:“警察跟犯罪嫌疑人做交易,真他妈的窝囊。” 但他气归气,还是立刻请示了高级别的领导,并在电话中激动的描述了这边十万火急的情况。 挂断电话后,丁育荣急忙喊道:“快!让吴霜就位!” 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吴霜一直安静地坐在云霄中心的管理室,似乎安详的等待着一场最终审判。她周围有警察来来往往、对讲机的信号明明灭灭,一切都像暴雨来临前的至暗时刻。 早在今天午后,警方就准备去动员吴霜,希望她能配合警方应对这场未知的突发状况。在前往国贸的路上,苗灿灿曾提出吴霜有拒不配合的可能性,所以警方也对几种强制手段进行了预演。 当时苗灿灿记得,金魁是一位体面且明理的人士,他在过往的几个环节中都很支持警方的工作。所以警方决定先说服金魁,再让金魁去做吴霜的思想动员。 可没想到,警方刚抵达国贸附近,就遭遇了金魁非常强硬的抵抗。 自从上周吴霜被石赟撕碎了伪装的身世后,金魁及其公司遭遇了舆论集火攻击,这一周来他一直在风口浪尖上力挽狂澜:先有一篇篇呼吁公众不要霸凌“罪犯子女”的宣传稿、后有一笔笔给留守儿童的慈善捐款,社会舆论好不容易渐渐平息了下来。 所以,当金魁听说警方的来意后,他的怒火被点燃了: “云霄中心?南三里屯路那么多车流量,你们还想让魏无霜出面?是恨不得我的剧目被舆论淹死吗?” 苗灿灿急忙解释道:“石赟已经丧心病狂,他很可能会威胁无辜群众的生命安全。如果魏无霜配合出面,就能稳住石赟的情绪,为警方营救人质和排除隐患争取宝贵的时间。” 但金魁冷冷的拒绝道:“那本来就是你们警察该做的事。” 警方被下了逐客令,苗灿灿咬着牙调头直奔吴霜在广渠路的家。 但警方没想到,金魁早已派司机在楼下留意着风吹草动。见警察一路驶往广渠路,金魁也急忙派司机紧紧跟了过去。 在吴霜小区的入口处,金魁和两三个男人形成了一堵人墙,并气势汹汹道:“你们不许进去,警察不能随便抓人。” 苗灿灿厉声道:“金先生,请不要妨碍公务,您和魏无霜只是恋爱关系,并不是她的直系亲属。魏无霜是否能配合警方,您无权决定。” 金魁缓缓开口道:“你们听好,我和魏无霜已经不存在婚恋关系,我现在是以魏无霜甲方的身份出面,要求她履行合同法定的义务,不得对公司有任何负面影响的行为。我由于预见了她的行为会对公司产生不利影响,我有权阻止她出面配合你们,听懂了吗?” 秋日的午后,两派阵营久久对峙着,虽然没有针尖对麦芒的激烈交锋,却足够暗潮汹涌。 然而没过多久,吴霜突然出现在了小区门口。她已经化好了妆,似乎预感到今晚要面对镜头一样。 吴霜开口道:“我跟你们走。” 吴霜说完就一步步走向了警车,可金魁突然在她身后高喊道:“魏无霜,你想清楚后果!” 吴霜只停顿了片刻就钻进了警车,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阵阵晚风呜咽作响,吴霜的思绪终于回到了现实。 这时,苗灿灿推开了管理室的门,对吴霜说道:“准备好了吗?我们该过去了。” 接着,吴霜在警方的护送下走向了监控室,这段路虽然只有二三十米,但吴霜却觉得无比漫长:她知道监控室里已经架起了直播设备、知道她的脸很快会实时同传到大屏幕上、也知道石赟和警方的谈判到了必须请她出面的胶着阶段。 在监控室外,苗灿灿向吴霜进行了最后一次提醒,要求吴霜千万不能乱开口,实在不知道如何回应石赟的时候,警方也会从旁帮助她。 但是,由于有吴文雄坠亡的前车之鉴,警方也做好准备时刻关注吴霜的言辞,一旦有擦枪走火或者激怒石赟的时刻,就立即切断线路。 在所有准备工作就绪后,监控室的门被推开了,吴霜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被聚光灯包围的闪耀世界。 晚上8点20分,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照亮了太古里。这里人头攒动,准备迎接即将而来的夜生活。 突然间,云霄中心那块巨型显示屏再度开始频闪,大概过了几秒钟后,屏幕变得一片漆黑。 市民和游客们纷纷聚在大屏幕下,还以为是电路不良。没过多久,显示屏重新亮起,但是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脸庞。 在中贸大厦顶层,监控室里的颜宁急忙喊道:“石赟、石赟,你看的到吗?吴霜来了!” 石赟急忙看向另一部工作电脑,那部电脑经过了云霄中心物管人员的授权,正在实时转播着大屏幕的画面。石赟盯着吴霜的脸,此刻她波澜不惊,从容的等待着石赟的命令。 “你们稍等!”石赟快速掏出手机,打开了社交网站。 互联网上已经乱了套,越来越多的人将云霄中心的混乱场面上传到社交平台上,每一张照片都是吴霜被放大了很多倍的转播画面。 这时,吴霜缓缓开口道:“你想问我什么?问吧。” 就在吴霜开口后的这一刻,石赟感觉身边的一切纷扰都消失了。 在众人的注目下,石赟紧紧盯着屏幕里的吴霜,问道:“2013年底,四川的章燕霞是怎么死在的东莞?” 此刻在中贸大厦的监控室里,警方都因这个问题而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三地警方苦寻多年的线索被石赟轻描淡写的问了出来。 在一片屏气凝神中,吴霜笑了,说道:“我怎么知道?2013年底,我还在北京读大三呀。” 石赟喊道:“就是在你读大学期间!你去服装厂实习,接触到了作为布料干燥剂的氢氧化钠。你知道石彩屏多年来需要不断获取大量氢氧化钠来破坏指纹、你也知道氢氧化钠有极强的腐蚀性,所以你曾经建议她在东莞速战速决,尽快寻觅一个可以取代身份的目标!” “我为什么要挑唆我的继母呢?” “因为你担心她是黑户,黑户就不容易找到工作,尤其是那种能合理接触氢氧化钠的工作!你害怕她的皮肤会愈合新生、害怕她会在东莞留下指纹、更害怕警方会顺着指纹查到她是1997年故意杀人的嫌疑犯!为了你的私心,你曾经哀求过她,你说 ‘妈妈,为了我们一家人的未来,请你尽快处理好你的身份吧’ ,于是她就心软了。你怂恿她在酒吧里寻觅女客人,说既要满足年龄相仿、又要满足孤身一人。你还说,性工作者往往不敢跟家人坦白具体的工作地点,即便她们死了也不容易被很快发现!” “你说的这些都是实话,但石彩屏早就想要一个合法身份了,所以杀害章燕霞是她的本意,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是因为她听信了你的挑唆!2013年11月那一晚,章燕霞喝得不省人事,当时石彩屏就问你怎么办。你说, ‘大剂量的氢氧化钠溶于水瞬间生成的热量足以腐蚀人类的肠胃’ ,还说 ‘只有这样才能乘坐实名制的高铁来北京团聚’ 。吴霜,她就是因为你这句‘来北京团聚’,闭着眼睛就做了。你有没有想过,她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把人体肌肉泡在溶剂里、泡到骨头轻轻一碰就会碎成渣的程度冲进了下水道?又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把剩余的人体组织洒进滔滔不绝的东江水里?” 监控室里弥漫着严肃的氛围,丁育荣握紧话筒,向守在云霄中心里的警方发出了命令:“让魏无霜向石赟问出具体的抛尸地点。” 很快,苗灿灿将这条命令写在了纸上,并派出一位身材高大的男民警高举着问题站在镜头后面,但吴霜却看也不看他。 吴霜继续对石赟说道:“你说的绘声绘色,但是2013年底你也在北京,又怎么会对石彩屏在东莞杀人的经过了如指掌?” “难道你不想承认吗?你跟她讲述这些话的时候,我就在你的身边!你每天都活在分裂之中,乖起来时让我转达对石彩屏的思念、可狠起来时就劝石彩屏速动杀心。吴霜,她的手上已经沾了两条人命,她原本不想再杀人了。要不是为了你,她独自在异乡孤苦伶仃,怎么忍心再去伤害一个同病相怜的女人?” “石赟,话不能乱讲,她杀人是为了我?其实是为了能来尽快来北京吧!北京有吴文雄,她是想和吴文雄尽快团聚。他们两个人恶事做尽,为什么要怪到我的头上?” “吴霜,你真是丧尽天良!当年石彩屏听了你的话,偷偷摸摸的来到了北京,你却开始百般阻挠她和我们见面,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你感受到了危险!是四口人同聚在一座城市里的危险!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想念你,她一次次的说 ‘小霜还好吗?怎么没看见她?’‘我都来三个月了,什么时候能见小霜一面呢?’‘我织了一顶红毛线帽,天凉了,替我送给她吧’‘小霜同意我参加她的婚礼了?行,让我扮成服务员也行、哪怕不能相认也行,只要我能见证她穿上婚纱’ ...” 吴霜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圈红了,但也只有那么一瞬间。 她很快又抬起下巴,问道:“你编造这些故事是什么目的?给我泼脏水吗?你有证据吗?” 石赟痛骂道:“证据?你还有脸提证据?我最后悔的就是曾经对你百般信任,根本没有任何防备,我真他妈的蠢!你既然要证据,那我们就聊聊有证据的事。2005年夏天,福利院院长林玉华驾驶的夏利车为何会在雨夜自燃?别忘了,之前冯永辉那个倒霉鬼勒索你的时候,他就有案发现场的手刹照片作为筹码!” “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确实不是意外事故,而是吴文雄做的。” “那你说说,吴文雄为什么会杀害一个和他无冤无仇的人?他到底是为了谁?” 吴霜笑道:“为了谁?为了他自己吧。他东躲西藏多年,看着别人赚大钱也会眼红心馋,当时他正要去内蒙古下矿,林玉华差点断了他的财路。我承认,我确实跟他说过林玉华怀疑我生父的‘失踪’有隐情,所以吴文雄害怕警察查到他的下落、葬送他发财赚钱的美梦。” 石赟怒不可遏地喊道:“你又撒谎!分明是你趁劳动课外出的机会,偷偷用ic卡给吴文雄和我打电话!当时你攀上了魏诚夫妇的高枝,满心想过更好的生活,你知道吴文雄对你心中有愧,就告诉了他林玉华要去北京参加活动的日程,让我们借机帮你除掉这个威胁!” 监控室里,丁育荣再次命令道:“让吴霜问石赟在此案中参与了哪些环节。” 警方向物业借来了白板,苗灿灿用马克笔写完问题后,警方将白板推到了吴霜的面前。这一回情况很明显了,吴霜不可能看不到警方的提问,只是她根本就视若无睹。 吴霜继续反问道:“你记错了吧?2005年暑假你还没读高中,哪里来的驾照?我怎么可能请求你和吴文雄合谋?” “是吴文雄开车,我在后座捂住了林玉华的口鼻!” 吴霜笑出了声,说道:“你别逗了,显得你自己干了件多伟大的事情一样。你想,林玉华才不会乖乖跟吴文雄上车,肯定是她先被吴文雄打晕、随后再被她抬上了车,那时林玉华已经昏迷了,何必再由你多此一举的捂住口鼻呢?我不信。” “你又撒谎!当年你只有14岁,却想得非常周到,你说为了防止林玉华突然醒来反抗,曾建议我当晚也去现场配合!” 听到这里,吴霜不解地说道:“石赟,这个人可真自卑。正常人都是尽力洗清自己的罪名、你却使劲把罪名往你身上揽,这是为什么?显得你自己很有能力吗?” 在监控室里,颜宁站在大屏幕前,心中升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他突然意识到,吴霜似乎正在尽力为石赟撇清罪名。 就在此时,那群特警们已经顺利抵达天台就位,他们正悄无声息的安装好速降装备,随时准备高空索降。 而在顶层的新天地广告公司里,石赟逐渐变得焦躁不安,他很不理解吴霜为何要抹去石赟他的犯罪行为。 明天会更好 第108节 石赟说道:“说完石彩屏和吴文雄,那最后再说说我自己。你在2002年落水的时候,我和颜宁为什么会出现在南长河边?” 监控室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颜宁,而颜宁也瞪大了眼睛。 吴霜听后说道:“当然是巧合,当年报社和电视台都是这么说的,说是一次有缘分的爱心善举。” “你撒谎!是你曾经写信给我,在信中说 ‘和你同住的男孩是警察的儿子,他长大后很可能是个隐患,你最好能给我们的通信往来想一个合理性的方法,以后不至于被他怀疑’ ,所以我才费尽心思做了这个局!那一年暑假,我往返国图多少次才找到最合适的落水点?我又是忍住了多少良心谴责,才欺骗了懵懂的颜宁去陪你演这出戏?” “石赟,你可以标榜自己的无私,但不能乱说你没有做过的事情。当年,我们夏令营来京的时间并不确定,你说颜宁正利用暑假预习初中课程,你不想让他卷进事情里,所以后来我们都没有实施过这个计划。只是我落水那天,你们恰好经过而已,这就是巧合。” 石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昔日他为吴霜所做的一切,似乎都被吴霜从记忆中彻底抹去了。 石赟的情绪几近崩溃的边缘,他喊道:“吴霜,你让我算计了父亲、算计了母亲、算计了朋友。为了你,我们全家人和整个世界为敌!可你为什么不愿相信他们是为你而活?又为什么不肯承认他们是为你而死?你为什么要把我为你做的一切撇清的干干净净?你为什么不记得我们曾为你害过那么多人?” 石赟哭了,他想起全家人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起他们手上触目惊心的鲜血。可是,吴霜轻描淡写就否决了石赟的犯罪事实,也就是否则了他们对她的“爱”。吴霜似乎毫不犹豫的剪断了他们之间的羁绊,就像是人生中从未经历过这段情缘。 这一瞬间,石赟心中久久支撑的信念崩塌了。 这个时候,只听一声令下,特警们从楼顶下滑到露台,并雷厉风行地破门而入。 防爆安检人员迅速进行检测,可他们手中的爆炸物探测仪一片平静:没有黑火药、没有硝酸铵、没有硝化甘油,没有一切曾在高尔夫球场发现过的危险爆炸物。石赟什么都准备了,但他最终也没迈出那一步。 “假炸弹!假的!”防爆人员兴奋地喊道。 见状,特警们迅速蜂拥而至。就在这个时候,石赟突然挣脱出了棉衣,并迅速跑到了30层楼高的露台上。 在众人的注目中,石赟猛地蹿到了护栏边,喊道:“别过来!再走一步我就跳了!” 现场众人屏息凝神,只见棉衣里飞落出来一张折叠好的信纸,那信纸轻飘飘的降落到众人面前。 特警捡起信纸后,将它放到镜头前展示。 “报告!是吴文雄生前留给石赟的亲笔信。” 颜宁看向了屏幕,只见那张纸条上的落款是8月7日,那就是吴文雄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晚上。 “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天亮时分我就能抵达蓟县,会想办法在24小时内联系让你安心。如果不顺利的话...自制炸弹的方法,我写在信纸背面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再也不能保护你了,你要保护好自己。” 颜宁默默念着吴文雄的最后一句留言:“这一世能跟你做一场父子,我死而无憾...” 夜色中,石赟身处百米高处的护栏外,声嘶力竭地喊道:“还给我!你们把信还给我!” 这时,颜宁摘下耳机,飞快地跑出监控室。 丁育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让大家都不要阻拦颜宁了。 但下一秒钟,众人发现石赟的一条腿已经跨过护栏,半个身体都探到了呼啸的狂风里。 黑暗的云层压顶,只听特警喊道:“他要跳楼!” 颜宁冲刺般的跑出了大厦,一直跑到了夜幕下的星光广场。他仰头看着30层楼高处的石赟,发现那个身影渺小得就像是一颗辰星。 消防人员已经架起了72米高的云梯车,也迅速准备好了救生气垫。但他们知道,在人类能承受的极限伤害面前,这些措施有多么无助。 这时,颜宁一把抢过了消防员手中的通信设备,大声喊道:“哥!” 这阵阵撕心裂肺的声波迅速在夜色中升腾,穿透了钢筋水泥浇筑的铜墙铁壁,回荡在广阔的天地之间。 在30层楼高的地方,风猎猎作响,带着能翻云覆雨的力量。石赟向下看着,隐约看见地面上的颜宁急得团团转,他的身影也如同一粒尘埃般渺小。 石赟像个孩子似的笑了,喃喃自语道:“弟弟...” 颜宁的泪水不可遏制地飚了出来,又很快被风干了。 “小良!”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原来是颜振凤在乔斯语的陪同下赶到了现场。 石赟看着年过半百的颜振凤一路小跑,他揉了揉眼睛,像是不可置信似的喊着:“姑姑...” 颜振凤仰头看着天际,急忙喊道:“小良,我的好孩子...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呀...你好好和警察承认错误,我和颜宁还等你回家来,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吃我做的炸酱和豌豆黄吗?对了,地坛公园的银杏已经是金灿灿的了,姑姑带着你俩去看,牵着你俩的手,就像是小时候一样...” 石赟筑起的坚固防线在听到颜振凤讲述少年时光的这一刻被击碎了,他哭着对颜振凤说道:“姑姑你信吗?我做梦都想回去,但我回不去了...” 他想起13岁那年和石彩屏为躲避警方一路逃往石嘴山的那晚,远处的北武当庙宝相庄严,让他想起童年听过的一句偈语,佛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可如今的他就像是沉浮在一艘即将沉没的小船上,周遭只有无尽的苦海泛起汹涌的波涛。 在广场上,颜振凤一句句地质问颜宁道:“你们干嘛要搞这么大的阵仗?小良是个好孩子,他到底是偷窃了公司财物、还是侵犯了别人的电脑?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一定要把他往死里逼吗?” 晚风吹拂而过,寂静中没有一个人敢和颜振凤说出实情。 谁都没有看到,30层楼高处的石赟泪流满面,他喃喃自语道: “姑姑,这辈子欠你和弟弟的,我来生再还吧。” 说完这些话,石赟迅速转身面对着镜头,恶狠狠地说道:“你们这些警察听好了!颜宁就是个不仁不义的混蛋!在粮官峪村的那晚,是我打伤了他,他嫌丢人,根本没向你们汇报。这段时间以来,他大义灭亲,为了向你们邀功请赏,丝毫不顾我和他十几年的情谊!你们竟然还怀疑他徇私枉法?他要是真徇私枉法,我哪至于被逼到山穷水尽的绝路?” 这个时候,颜宁终于明白了石赟告别前曾说的“我一定会报答你”的真正含义。 在猎猎作响的秋风里,颜宁趴在颜振凤的肩头,哭得泣不成声。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众多媒体记者们涌进了广场,并在警戒线外蠢蠢欲动。无数盏闪光灯纷纷亮起,一个个镜头对准了石赟,就等待着抓拍到他纵身一跃的瞬间。 特警们已经重新潜回天台,准备趁石赟不备一把将他踹下来。 很多记者们大失所望,有个人阴阳怪气地拱火道:“要跳就快跳呀,等什么呢?” 他话音刚落,颜宁挥舞着拳头就冲了过去。颜振凤等人好不容易将他拉开,这才发现他的双眼已是一片血红。 石赟在百米高的夜空看着这一切。 人活这一世,真他妈的太苦了!爱不能爱,恨不能恨,想保护的保护不了,想摧毁的摧毁不动。活在黑暗里久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光,只有光,才能照亮回家的路。 “颜宁,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石赟喃喃自语道。 说完,石赟在特警们即将营救他之前的最后时刻纵身一跃。 周围是红色海洋的喜庆与欢腾,耳边是无数围观媒体的兴奋与欢呼,带着窥视他人苦难的满足感、带着这座城市万家灯火的辉煌景象。 落到第25层时,巨大的失重感让石赟眩晕、不安且焦虑。他想起了1997年那个火热的夏天,既想起了曾把司机尸体藏在肉兔屠宰运输车里的恐慌,也想起了被母亲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的委屈。童年时,他跟随石彩屏挤进了人头攒动的火车站,混进了满是汗味儿的拥挤车厢。从那一刻起,他就开启了漫长的逃亡生活; 落到第20层时,神经反射的速度已严重超速,大脑的运算能力达到新的高度。石赟眼前的世界就像被放慢了十倍,昔日一家四口的温馨时光如同电影般一帧帧的流淌而出。那两年间,真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记忆了,幸福到能让他短暂的一生都沉浸在“重逢”的幻梦中、幸福到让他赌上性命都想再重活一遭; 落到第15层时,悔恨和痛苦的情绪突然在脑海中迸发,石赟看着地面越来越近,他突然有那么一刻害怕起了死亡。记得他第一次接颜宁放学的时候,这小屁孩才10岁呢,天天追着自己喊哥哥。那时石赟答应过颜宁,要永远保护他。在北京年复一年的春夏秋冬里,正因为有颜宁在,这座城市才被烙上了“家”的印记; 落到第10层时,加速下坠让石赟的身体承受起巨大的压力,他感到视网膜一片血红,就像得知亲人陆续离去时那悲痛充血的眼睛。高压气流钻进了他的鼻子、耳朵和喉咙,他只觉得鼻窦和耳鼓膜像撕裂般的疼痛。那些年,他最牵挂的人都还在,他还有家。如今人都不在了,家也就散了; 落到第5层时,石赟的心脏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越跳越快,他感受到强烈的窒息,就好像被复仇的欲念死死的掐住了脖子。他的肌肉和血管开始收缩,关节不自觉地弯曲了起来,身体也会条件反射般的抽搐。人们把所有不受大脑控制的反应统称为“本能”,就比如父母对子女的爱。如今死亡的信号已经降临,他知道这是亲人们的呼唤。 “回家了。” 第114章 终·06、我们共同期待,明天一定更好 2019年12月31晚,神州大地笼罩在张灯结彩的喜庆氛围中。在海南三亚南山寺,万千盏构成“祈福2020”的烛灯在夜幕下闪烁;在新疆乌鲁木齐大巴扎,各族百姓在麦西来普的旋律中载歌载舞;在湖南长沙黄兴南路,人山人海的街头涌动着火红的图景;在湖北武汉长江大桥,万名市民等待着绚烂的灯光秀点亮夜空。 随着2019年最后一场日落,从海拔4900米的西藏塔克逊哨所到海南三沙的大小岛礁、从银装素裹的内蒙古阿尔山到重庆人民广场,鲜艳的旗帜在祖国各地飘扬着。人们满怀着祝福和憧憬,迎接着步入2020年的崭新时刻。 在晚上七点的《新闻联播》中,主席发表了新年贺词。说嫦娥四号在人类历史上首次登陆月球背面,长征五号遥三运载火箭成功发射,北斗导航全球组网进入冲刺期。而即将到来的2020年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年,我们将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明天一定会更好。 晚上八点,福建龙岩的挺秀桥畔流光溢彩。今晚将是《山水·土楼》正式首演以来的第70场,政府批准了面向全体民众“免费开放”的提案。等到演出结束后,他们还会在音乐喷泉广场增设一场美轮美奂的灯光秀,供市民们喜迎零点钟声的到来。 在这个跨年夜里,剧场内外人声鼎沸。 近两个月来,通过媒体铺天盖地的宣传,这部命运多舛的剧目竟然以黑马的姿态在国内文旅市场杀出一席之地,并很快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旺盛态势。没过多久,各地政府纷纷向“山水系列”抛出橄榄枝,听说金魁刚在半个月前与云南金湄公河集团签订合同,并开始建设下一站《山水·普洱》项目的剧场。 万人的露天剧场回荡着暖场音乐,播放着的正是《明天会更好》。在五彩斑斓的灯光下,观众们陆续进场落座。他们之中,有四世同堂的一家人讨论怎样预订除夕的年夜饭、有一家三口憧憬起春节飞往太平洋海岛的度假行程、有欢声笑语的旅行团互相拍照合影、也有青年男女计划着今晚在ktv还是酒吧迎接零点。 在这个热闹非凡的夜晚,所有人都在阖家团聚,只有颜宁孤单的坐在观众席上,独自望着喜气洋洋的景象。 从他正式成为一名警察的那天起,每个辞旧迎新的夜晚都是在基层度过的,记忆中那顿热气腾腾的饺子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陪伴他的只有寒风和满城灯火。 这些年,颜振凤皈依了佛教,三天前和伴侣去西藏度假了。乔斯语报考了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研究生,正准备趁工作之余抓紧学习。 一个月前,单位给颜宁批准了五天年休假,这是他多年来最自由的一个元旦,可当他午夜回到空荡荡的家中后,却不知道这个元旦要往哪里去。 当时颜宁打开电视,曾意外看到了《山水·土楼》首演的新闻报道。电视中,专家们口若悬河的解读这部“现象级”剧目给文旅行业带来的启迪,媒体也津津乐道的破解着吴霜为剧目带来的流量密码。 颜宁看不懂ar技术和地屏投影的声光电效果,也看不懂如泣如诉的篇章剧情。他只是从观众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掌声中,得知吴霜此次大获全胜。 早在石赟坠亡后的第三天,颜振凤终于强打起精神来到沁凤斋茶楼。当时,大街小巷都洋溢着10·1阅兵前夕的火红激情,让颜振凤恍惚间回到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时万人空巷的场面。 秋季的阳光洒满银杏树叶。那天清晨,快递员将一个神秘纸箱送到了沁凤斋茶楼。 纸箱的寄出日期是9月21日,上面还写着“颜宁亲启”,颜振凤和颜宁都能认出这就是石赟的字迹。 随后的70多个小时里,颜宁终于研究完纸箱里的所有杂物。在石赟生命的最后时刻,或许他还想着帮颜宁省些精力,所以整理分类得格外细心。 就比如,纸箱里有一瓶装在玻璃瓶中的沙土,石赟说这是1999年采集于石嘴山的强碱性土。他向颜宁详细描述了那晚随石彩屏上山逃亡的轨迹,包括途中经历了哪棵造型奇特的古树、包括有条岔路口粉刷有“支持计划生育”的标语、包括在哪块石边能俯瞰到泛着灯火的黄河水。 后来,林伊娜迅速请求石嘴山警方的协助,根据石赟对自然地标等线索的回忆,锁定了石彩屏母子与袁良少年碰面的大概范围。经过了近五天的搜索,警方终于在40多米高的悬崖下挖掘出一具少年的遗骸。骨骼遗存的状态很惨烈,疑似曾被山中的小型野生肉食动物撕咬过。警方将他的牙齿与王月娥进行dna比对后,确定此具遗骸的主人正是袁良。 再比如,纸箱里还有一条绣有北土城某酒店标志的白毛巾,石赟说这是2005年林玉华曾下榻的酒店的毛巾,并向颜宁讲述了他与吴文雄是如何杀害林玉华、又是如何将夏利车伪装成发动机短路起火的计划。 十四年前的杀人前夕,石赟起初很不赞同要让发动机真实起火,他觉得太危险,还不如给变速箱浇完汽油再点火。但是吴文雄坚决否定了这个提议,他说警方肯定能根据熔痕和残骸分析出明火源头。 于是,石赟曾伪装成报社记者,借采访的名义打听出了林玉华当天的行程安排。当晚,吴文雄和石赟冒着雨蹲在她回酒店的必经之路上,谎称林玉华驾驶车辆的引擎盖冒出了浓烟,以此诱骗她下车,并趁机将她打晕。后来,吴文雄在瓢泼大雨中打开了发动机舱,让发动机和电线浸泡在雨水中。这样一来,用不了多久就会产生明火。 为了保护石赟,吴文雄在林玉华的背包里翻出了一条酒店的毛巾和一个不锈钢茶杯,吴文雄特意用茶水将毛巾浇得湿漉漉的,叮嘱石赟捂住口鼻,以免吸入焚烧后的有害气体。 接下来,吴文雄亲自驾驶着车辆,一路驶过文慧园路并顺着坡道冲向了荒地。中途,林玉华曾因车辆颠簸而苏醒过来,石赟见状就用那条毛巾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直到她彻底没有了呼吸。 ... 在那些石赟保管了多年的物证中,有2005年吴文雄存储过200条短信息的小灵通、有2014年石赟冒充冯永辉与舒雅交流的电脑、有2010年石赟研发电脑病毒牟利的收款银行卡、有2014年石彩屏以章燕霞的身份来北京使用的实名火车票... 而在那一块1t容量的硬盘中,有2005年参与强暴叶心妍的无业青年姓名、有2002年石赟在校园西门与“曼姨”的合影、有2016年吴文雄经营龙泽化工公司期间的进货明细、有2019年吴文雄被追缉后准备再杀害一人以顶替身份的聊天记录... 在这些证据和线索面前,颜宁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石赟的最后一句话上: “颜宁,我不知道能帮你什么,要是有一天能帮你立功就好了。” 颜宁哭了,笑着喃喃自语道:“傻瓜。” 午后的阳光很温柔,缓缓吹起了颜宁的头发。但是,记忆中那位会胡乱揉他脑袋的少年却彻底离开了。 此时,剧场回荡起了第一遍钟声,距离演出开始还有15分钟。 颜宁坐在露天剧场里,静静等待着演出的开始。 明天会更好 第109节 早在两个月前,警方就利用石赟提供给颜宁的证据,对这一家四口跨越20余年间的犯罪行为进行了侦查。在会议上,颜宁曾通报了警方目前掌握到的成果: “吴文雄,男,1964年生,户籍地宁夏银川,出生于北京东城。在有证据可循的二十一年里,他先后逃亡多地、涉及6条人命,涉嫌故意杀人罪、过失致人死亡罪、放火罪、冒名顶替罪、职务侵占罪、盗窃罪、强制侮辱妇女罪、诈骗罪、污染环境罪、伪造及变造居民身份证件罪等多项罪名。” 或许,这些只是时代云烟中的几粒尘埃罢了,颜宁不相信这是吴文雄的全部犯罪行为。就比如,假设没有其他共犯的参与,吴文雄一个人是无法伪造那场矿难的,但那些工友又是如何成为“共犯”的呢? 警方曾顺着吕春贵的矿追溯到了一个个名字:比如韩援朝,当年做工时登记的是1953年出生,但在2004年的某个周末,他说要去棋盘井镇运货,随后就不知所踪。多年后,警方查询他登记的身份证号才得知,真正的韩援朝早在非典期间就遗失了身份证,而此人一直安分守己的在青海西宁务工;再比如邹益民,做工时登记的是1962年出生,但此人在来黑矿后第二周就突然失踪,失踪前留下书信说他无法忍受黑矿的艰苦,但警方在户籍系统里根本查不到此人的身份信息。 这些冷冰冰的名字,或许可以印证一件事情:在吴文雄获得“屠广志”这个最保险的身份前,恐怕还有另一段黑暗的往事。 “石彩屏,女,1965年生,户籍地宁夏银川,出生于山西大同。在二十二年里,她先后逃亡多地、涉及3条人命,涉嫌故意杀人罪、毁灭证据罪、侮辱尸体罪、冒名顶替罪等多项罪名。” 颜宁还记得,石赟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终于坦白了一件往事:即2002年南长河救人的经历,正是石彩屏给石赟出的主意。 石彩屏曾说,石赟的成绩远比不上颜宁,想要升重点中学就要想别的办法,既然吴霜要“失足落水”,那就索性通过“见义勇为”的方式一举两得。 颜宁这才知道,事发当天的“好再来”米线店关门歇业了一天,当时石彩屏就隐藏在河岸的人群中。假如没有那位姓秦的记者挺身而出,石彩屏原本也计划偷偷拍摄石赟救人的照片后寄给报社宣传。 其实颜宁明白,她想让儿子获得更好的教育,这是一个母亲的良苦用心。 “石赟,男,1986年生,户籍地北京海淀,出生于山西大同。在二十二年里,他冒用他人身份、涉及2条人命,涉嫌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帮助毁灭证据罪、盗窃罪、非法侵入计算机信息系统罪、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罪、伪造证据罪、包庇罪、绑架罪等多项罪名。” 在石赟交给颜宁的这些证据和线索中,他自己的犯罪行为是最清晰可辨的。在他的记录中,吴文雄和石彩屏都曾有几段犯罪的空窗期,或许他们确实没有作案、也或许石赟为保护他们而没有提及。 就比如在1997年彩屏美发厅杀害程剑的案件里,石赟就把全部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称石彩屏没有参与勒死程剑的过程,颜宁猜想,他是想让石彩屏少承担一些因果的报应。但石赟可能忽略了一点,人的罪行虽然能由法律审判,但世间的因果却从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 石赟在把全部证据整理完后,给颜宁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不想让别人审判我的行为,因为我觉得这是在审判亲情与爱。但相比这个,我更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见证你的明天越来越好。” 此时,剧场回荡起了第二遍钟声,距离演出开始还有10分钟。 奇怪的是,在石赟这些浩若繁星的证据中,唯独没有涉及吴霜的只字片语。由于石赟已经对吴霜恨之入骨,肯定不存在想继续保护她的理由。 所以,警方在梳理吴霜二十八年来的成长之路时犯了难:如果说她推回艳艳落水的行为涉嫌故意伤害罪,可吴霜一口咬定是回艳艳失足落水的话,由于证据已经灭失,仅凭回艳艳的证词,也无法认定吴霜有蓄意侵害的主观动机;如果说她教唆父兄杀害林玉华的行为涉嫌故意杀人罪,可就连石赟也拿不出书信来证明吴霜确实参与其中。 或许吴霜早就知道疑罪从无的原则,更知道她可以通过这种方式逃脱法律的制裁,在既不足以证明她有罪、又不能证明她无罪的情况下,她就可能在审判阶段被推定为无罪。 什么证据都没有,吴霜的行为就像她最挚爱的白色一般干净:凡是可能遗存证据的场合,吴霜都没有留下哪怕一句让自己陷入不利境地中的话,无论是最原始的书信还是智能时代的图像音频、再到信息时代的手机或电脑等通信设备的数据载体。就连大学时期受石赟之托去沁凤斋套话的这件小事,吴霜都能瞒着石赟事先请社团特批了一条“去动物园批发采购”的离校理由。 所在,在面对知情人士的指责时,吴霜可以堂堂正正地说一句“你有证据吗”?她的眼神是真正的丝毫不乱,语气做到了掷地有声。 那些年,家人待她如宝贝,视她为“今生拼命也要保护”的目标。 二十多年来,吴霜的双手清清白白。要么是争取可利用的、要么是除去有威胁的,只要她想,家人们就会去为她做。 当然,她的话语也很动人——“为了咱们家的明天,请帮我吧”。于是,父母兄长就为她撑起了明天的太阳。一天又一天,阳光周而复始的笼罩着大地,也照耀着吴霜在空中越飞越高。 此时,剧场回荡起了第三遍钟声,距离演出开始还有最后5分钟。 暖场音乐戛然而止,剧场内回荡着温馨的观演提示广播。突然间,剧场内的大屏幕亮了起来。听说今天是面向公众免费开放的场次,所以会有出品人发表贺词。 大屏幕中的金魁西装革履,开始了他的演讲。他说今年是新中国成立第70周年,而今天又是剧目演出的第70场,他说剧目一路走来殊为不易,又说任何风雨都阻挡不了明天的希望。在金魁讲话的时候,姚美钰一直站在他身后,她如今的笑容和仪态已经有了吴霜的影子。 在金魁讲话结束后,镜头又切到了吴霜。两个多月前,吴霜还深陷在身世的风波中难以自保,但今天的她却依然稳坐在出品人的位置上,向全场观众表达着由衷的谢意。颜宁不知道吴霜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但他却相信吴霜有能力做到这一切。 等待开演的过程中,颜宁身边的几位观众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其中有个自称是文旅局的观众透露道,吴霜曾和金魁秘密签署过一份协议,并从这场分手中获得了颇丰的收益:有房产、现金和股权。 他还说,曾有同事看到过吴霜两次进出三里屯东街的瑞士大使馆,不知是去办理什么事宜。他们猜测,或许吴霜动了移居海外的念头,甚至正在为此进行准备。 颜宁听到这里,目光又向主席台看去。然而,那里只剩下金魁和一两位市领导,已经不见了吴霜的身影。 全场灯光渐暗、音乐渐起,演出正式开始了。 序幕缓缓拉开,现场仿佛置身于一片武夷山的茶林间,随即黑云压城、山河飘摇。兵临城下时,观众们因金戈铁马的声光电特效拍手称快;生离死别时,观众们又因有情人天各一方的悲情而泪流满面。 颜宁也沉浸在演出中,甚至为这部剧目的优秀呈现而久久鼓掌。 晚上十点多,剧目圆满谢幕了。观众们意犹未尽,准备沿着通道准备去观景台,欣赏音乐喷泉广场的新年灯光秀。 颜宁没有随人群去广场,反而独自走向龙津河畔。 夜幕下的河畔华灯璀璨,古老的挺秀桥也在现代灯光里焕发出崭新的生机。冬季的南方高挂着红灯笼,远处星星点点的灯阵绘就了一幅霓虹斑斓的美景。 颜宁从河畔的小超市里购买了四听金德啤酒,听说它的前身是80年代永定啤酒厂推出的夏仙牌。一批批国营老牌迷失在日新月异的时代发展中,颜宁准备尝尝看它的味道。 龙津河畔的风缓缓吹来,挺秀塔屹立了数千年,在桨声灯影里美轮美奂。 这个时候,颜宁突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哼鸣,那似乎是一首歌谣: “爸爸是太阳,妈妈是月亮,哥哥是树,妹妹是花...” 颜宁循声转过头,只见吴霜正倚靠在他身后的护栏上,微笑着问候道:“颜警官,好久不见。” 这首歌谣的旋律让颜宁回忆起石赟坠楼的那晚。 那一夜,当吴霜得知石赟身亡后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哼唱起了这首歌谣。颜宁后来才知道,这是1998年一家四口给吴霜共同创作的儿歌,它还有后半段: “...太阳照耀月亮回家,月亮滋润树发芽,日月和树守护着,小花快长大。” 龙津河水依旧静静流淌着,它绕过峰峦、循着山谷、跨了沟壑,随着山形地势逶迤蜿蜒。 颜宁看着这座依山傍水的美丽山城,向吴霜说道:“最初我不明白‘太阳’和‘月亮’的意思,后来才知道这是你们一家人的代号。” 吴霜笑道:“是的,而且是专门为了躲避你们警方才发明的代号。对了,在我们家里,你也有一个专属的代号呢。” “是‘狮子’对吧?我听石赟提起过。” “那他临死前应该和你说过不少东西。但是我猜,唯独没有涉及我涉嫌犯罪的关键性证据,对吗?” 颜宁听后只是笑了笑。 这时,吴霜的手机响了,只不过她看到来电人后选择了挂断。 颜宁问道:“怎么不接电话?” 吴霜答道:“应该是邀请我去看新年倒数表演,我不想去。” 突然间,灯光秀表演终于开始了,河对面爆发出一阵雷动的欢呼。五彩斑斓的灯柱霎时间腾空而起,仿佛将夜幕染成一幅湖光山色的锦绣画卷。 颜宁问道:“打电话的那位是新的追求者吧?我听说你准备移居瑞士了。” 吴霜叹了口气,说道:“国内舆论沸沸扬扬,大家都知道我是杀人犯的后代,就算我努力的维持公众形象,也不能保证未来风平浪静。不过,我没有任何犯罪记录,而且所有的资产也是通过合法手段所得,就算我想移居海外也没有问题吧?我只是想有个真正的家。” 听到这里,颜宁问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一直都有家?” “你是说我生父母的家,还是我养父母的家?” “至少魏诚夫妇一直待你视如己出,给了你超出同龄人的优越条件。” 没想到,吴霜突然笑了起来: “颜警官,那些不是他们给的,而是我换回来的呀!你知道吗?从我14岁进入那个家庭开始,我做了十四年的替身,就是魏明月的替身。我所获得的一切,都是我合格的扮演魏明月后赢得的奖赏。我之所以学习钢琴和英语,就是因为魏明月生前有这两项特长;他们强行把我的房间布置成魏明月喜爱的粉色,我就表现得非常喜欢粉色,其实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粉色。我经常会胡思乱想,怀疑他们一直都知道我的生父是个命案逃犯,但他们从来不戳破这层关系,因为除了我以外,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和他们的亲生女儿那么相像了。” 颜宁默默听着吴霜的倾诉,很久后才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在你还没有能力去选择的时候,就被迫承受了很多超出你年龄该承受的苦难。但是,这些并不能成为你故意伤害他人的理由。” “故意伤害他人?我伤害了谁呢?颜警官,你是公安机关的执法人员,不能代替检察机关随便审判我,这对我不公平。” “那你所做的一切对那些破碎的家庭就公平吗?你这一生都在踩着别人的肩膀向上爬,哪怕伤害你的父母、兄长、丈夫、子女、朋友、恩人也在所不惜。在你的心里,对那些受害者有过一丝愧疚和歉意吗?” “当然也是有的,但我更清楚人要向前看,不是吗?颜警官,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明天会更好呀!” 吴霜说完,转头看向了河对岸的彩灯,那里一片火树银花。 这个时候,颜宁鼓起勇气问出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我父母的离世,究竟和你的家人有关系吗?” 在漫天的华彩下,吴霜缓缓开口道: “对不起。” 不远处响起了激昂的交响乐,耀眼的光线交织成堪比浩瀚星河般的壮丽图景。 颜宁笑了,说道:“你不欠我任何道歉,你欠的是所有曾被你伤害过的人,你欠他们一个明天。” 吴霜的笑容慢慢凝滞了。 颜宁又补充道:“当然,你也欠自己一句道歉,因为你刚才错过了最后一个机会,最后一个可能让你还能看见明天的机会。” 突然间,古老的挺秀桥边亮起耀眼的光芒,一时间将河流映照得亮如白昼。只见周围的灌木丛里出现了无数公安干警,在盛大的灯光秀中将吴霜紧紧包围在中间。 这一刻,吴霜终于慌了,她环视起周围,只见有申博文、苗灿灿和数十位她不认识的干警,她的指尖不受控制的痉挛起来。 这时,一个女人缓缓向吴霜走来。她穿着深红色的风衣,在灯光的照耀下无比明艳,就像吴霜记忆中的模样。 吴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早在9月下旬,吴霜就第一时间搜集了朱云的十余根头发和两枚烟头,并送去了司法鉴定中心。 在吴霜拿到鉴定报告的当晚,她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鉴定意见,直到终于确认“该检材是魏无霜的生物学母亲”后,吴霜失眠了一整夜。她感到天旋地转,把家中的家具砸了个粉碎。 从那以后一直到年底,朱云时不时的冒出来,在吴霜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朱云的手中有一份关键性证据,就是1997年2月1日吴文雄向化工二厂的朋友非法购买一氧化碳罐的凭据。按朱云的说法,这张凭据是她从那位朋友的床上睡来的。 吴霜并没有从吴文雄那里听说过这张凭据,但她辨认过凭据上的细节和手印,能确定这是吴文雄毒害沈丽菊母女前的亲身行为。 接下来,朱云提出了她的诉求,即她要与吴霜共同生活在一起,一辈子分不散、甩不开、逃不掉。 吴霜曾高声喊道:“你不觉得自己很不要脸吗?从我三岁以后,你从来没有履行过一天的抚养义务,却要求我赡养你的余生?” 朱云淡淡地回应道:“吴文雄倒是一直抚养你,但他是什么下场?吴文雄已经死了,但有了这张凭据和你的自白,我会告诉警察你包庇命案逃犯,你可能会在牢里足足熬十年。我听说你最近准备偷偷移居海外,我一定不会让你得逞。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掉我。” 就这样,朱云在12月中旬再次联系吴霜时,吴霜终于答应了她的请求,并给朱云发送了一条留言: “妈妈,以前是我不懂事,没体会到您孕育我的辛苦,现在我想通了。12月31号将是剧目第70场演出,那一天我会进行致辞。所以,我想邀请您莅临福建,我将向世人公开我们真实的母女关系。” 12月31日当晚,就在吴霜进行完致辞后,她悄悄离开了剧场。 她离开后不久,露天剧场里响起了序幕雄浑的交响乐。吴霜请朱云上了她的车,并一路向闹市区驶去。对于目的地,吴霜解释说她聘请了市电视台最专业的直播团队,将为她们母女在工作室进行一场公开直播。 十五分钟后,吴霜带朱云走向了一栋灯火通明的写字楼。在6层的摄影棚里,由邹振等四个人扮演的摄影师和灯光师热情迎接了她们。 今天的吴霜待朱云很耐心。她不仅等待完朱云化妆,还特意为朱云挑选了一条火热的红裙。吴霜说,她这一生从没有见过母亲穿红裙子的模样,她今天想见一回。 十分钟后,朱云被要求在露台上进行拍摄。这时吴霜来帮她整理头发,突然将她重重地推了下去。 随后,吴霜对邹振平静地说道:“千万不要向下看,报警。” 吴霜已经有了应对警方的说辞,她会说朱云是在拍摄时不慎坠落,当时吴霜至少在她五米开外的地方,这些都有证人和摄影机视频为证。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当警方赶到现场后只询问了半个小时,随后就先放吴霜离开了。 晚上十一点半,古老的河畔华灯璀璨。 明天会更好 第110节 在公安干警们的包围下,吴霜的情绪失控了,这是颜宁第一次目睹吴霜精神失常,要靠苗灿灿等两三位女警才能控制得住。 吴霜看着眼前的朱云,怒吼道:“你还活着?你怎么还有脸活着?你配做一位母亲吗?你真的是一位母亲吗?” 冬季的风里,那个女人缓缓开口道:“我当然是一位母亲。” 2019年6月,贵州安顺。 早在今年初夏,警方通过不懈努力,终于掌握到一条重大线索:安顺警方曾在两年前发现的一具无名遗体,很可能正是吴霜的生母朱云。 经过了2000多公里的飞行后,颜宁和申博文终于抵达了安顺这家医院的太平间。听承包的殡仪服务公司说,两年前派出所的民警发现了朱云的遗体后,以正规手续移交给了他们存放。如今,朱云的遗体依然存放在独立的冰棺里。 按照市场指导价格,他们每天的存放费用是140元,从这具遗体送进来的日期算起,到现在大约要缴纳10万块出头的租金。 颜宁问道:“这两年里,没有任何亲属来认领吗?” 管理人员说,曾有一位自称是亲属的女人来认领过,那个女人的教养较好,答应缴纳费用也很爽快,但由于她迟迟拿不出直系亲属的证明,所以一直无法办理认领手续。 后来,颜宁和申博文在监控画面里看到了那个女人。警方很快确认出,她就是不久前向公安机关提供该条线索的群众。 她是舒雅的母亲。 在这位母亲第四次来太平间的时候,正赶上外面有认领遗体的家属闹事。她曾趁工作人员外出的时候打开了冰棺,并在随后的两分钟内近距离接触过这具遗体。 2019年9月,北京。 就在石赟离世的前一天,警方正在因调查其下落而彻夜未眠的时候,曾意外接到了一通司法鉴定中心的电话。 他们说,吴霜在前一天早晨送来了一份检材,包含十四根头发和两枚烟头。此外,吴霜还当场进行了血样采集。中心经过鉴定,确认两份检材属于生物学母女关系。 得知这个消息后,警方调查了舒雅母亲的信息,得知她曾是一家公立医院的护士,在2014年舒雅自杀不久后辞职了。 那一刻,颜宁似乎预感到了这位母亲要做什么。 当时,颜宁曾向尹延森请示过,是否要依法对这位母亲采取措施。 然而尹延森并没有直接回应,他既没有确定、也没有否定,只是说了句:“现在尽全力追缉石赟。” 2019年12月,福建龙岩。 在今年的最后一天,颜宁、申博文和苗灿灿等干警带着检察机关批准的逮捕令抵达福建。同时,他们请求当地警方协助,依法对一位遇到人身安全威胁的举报人给予必要的保护措施。 当晚7点整,当地警方接到一条短信报警,得知该位举报人正在犯罪嫌疑人的车辆上,并即将前往闹市区的一栋写字楼。 当时,颜宁在剧场里特意提议道,务必在地面做好充分的救生准备,千万要保证举报人的生命安全。至于别的,他没有多说。 到了晚上10点多,颜宁观看完剧目后,独自来到了龙津河畔。 他接到了同事们的消息,听说那位母亲的腰间别有一部微型摄像机,或许拍摄下了她被吴霜推下的全过程。 颜宁知道,他所在的地方是吴霜返回剧场的必经之路;他也知道,吴霜为了掩饰她作案后的恐慌,就一定会主动向颜宁问候。 颜宁需要做的,只有等待就好。 距离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漫天的灯光也越来越璀璨。 在这个辞旧迎新的夜晚、在这个阖家团聚的时刻,颜宁郑重地说道:“魏无霜,你没有明天了。” 只有在听到这句话时,吴霜的眼神里才真正流露出一丝恐惧。 在两地公安干警的注视下,颜宁一步步走向吴霜,郑重说道: “魏无霜,经检察机关批准,公安机关以涉嫌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包庇罪,对你依法执行逮捕。” 吴霜反抗得极为剧烈,似乎被颜宁的话深深刺痛。她用力挣脱着警方的控制,对颜宁怒吼道:“你凭什么说我没有明天?你们没有我犯罪过的任何证据!你们凭什么说我故意杀人?我为什么没有明天?” 颜宁平静地说道:“正如你晚上所说的那样,我们只是公安机关的执法人员,不能代替检察机关随便审判你。所以你的那些辩解,还是留到法庭上慢慢说吧。” 雄浑的交响乐回荡在天际,音乐喷泉广场上的市民们洋溢在喜悦之中,根本没留意到河对岸正在发生的故事。 在龙津湖畔,颜宁和远在北京的尹延森通了电话。 颜宁说道:“尹局长,谢谢您。如果不是为了推动我父母被害案的再审程序,其实昨天就可以逮捕魏无霜了。” 尹局长说道:“谢我做什么?咱们可是依法执行。” 颜宁听后笑了,急忙说道:“您说的对,只是魏无霜讲述吴文雄作案经过的录音文件是在那位母亲伪装成朱云期间获得的,这份证据是否会被法院采纳?” 尹局长又说道:“谁能证明她伪装过朱云呢?她本人又没在录音中提到过。咱们是接到人民群众的报警后依法办案,这是人民群众很有取证技巧,在司法实践中,被采纳的情形也很常见。” “那么,那位母亲所使用的手段...” “怎么了?既然没有人报警,也就不存在立案侦查,更不用谈追究其责任。颜宁,咱们确实是依法办案呀。” 零点的钟声即将到来了。颜宁站在流光溢彩的河畔,发现岁月就如同河流一般波光粼粼。 这时,谢海涛发来了视频通话请求,他挂职在派出所已满一年,此刻正游荡在北京的街头,边吸着鼻子边裹紧了冬执勤服,兴奋的说他们刚抓完一个盗窃电缆线的小毛贼,马上回局里食堂吃饺子去;乔斯语正在华严寺广场上执勤,特意把暖水瓶里的热茶分享给巡特警支队的同志们;颜振凤就更厉害了,她在海拔近4000米的青藏高原上感受着凛冽的寒风,爬到了挂满五彩经幡的药王山上,向颜宁展示着宝相庄严的布达拉宫;而尹延森则马不停蹄地召开起了紧急会议,在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说最近有省份发现传染性病例,请大家务必提高警惕。 颜宁看向璀璨的夜空,他摸了摸心脏的位置,那里正在迸发着强壮有力的跳动。他知道,爸爸妈妈从未远去过。 从这一刻起,颜宁终于开始迎来他的明天。 一时间,所有人都开始迎接新年的倒数。 天南海北,万众同心。九曲黄河天高水阔、雄浑安澜,黄浦江两岸物阜民丰、流光溢彩。漫天星辰汇聚成浩瀚璀璨的银河,见证着民心所向的盛世图景。 终于,焰火在夜空中粲然绽放。 亮如白昼的灯光尽情奔放着璀璨的光彩,腾空绽放的烟火在河面绘成了壮美的画卷。无论是海峡两岸还是三江平原、无论是天山南麓还是河西走廊,众人的耳畔传来穿越山海的欢呼声,彼此诉说着“新年快乐”的祝福。 那一刻,所有人都期待着明天会更好。 第115章 后记·明天会更好 从2021年4月到2022年6月,这本书经历了400多天后终于完结。期间,我经历了三台国家级晚会创作和一部北京冬残奥会闭幕式,更经历了春夏秋冬的一整个四季轮回。如今随便写些幕后花絮吧,为我们的一年时光做个回顾。 正式动笔的那一天,我刚在顺义基地参观完备战冬残奥会的国家冰球队。这本书的大纲是用那个通宵写完的,大概13000多字。当时远没想到,这本书会逐渐呈现为今日的体量。 我与颜宁同龄,所以颜宁的童年阶段也基本是我的成长经历。所以对90年代开始的文字描写,本身就是我的一段难忘重温。 从十几岁的新概念作文大赛到2018年的这近十年里,我几乎每年都坚持小说创作。然而在《摩诃萨》动笔前,我有两年多的创作空白期。 那两年我参与了两次援藏,从2018年起前后四五次进入西藏。仰望了诸多冰川与湖泊,踏足了不少荒漠和牧区,然而那段时间创作的都是舞台剧目,丝毫没有开一本长篇的头绪和念想。直到2021年春天突然想到了一个小说构思,就是如今这本书中的一家四口。 《摩诃萨》的书名,是在小说大纲已列完后决定的,因为想写的这个故事主题便是“因果”。书的结构分为“色受想行识”,它们构成了“照见五蕴皆空”。外加序幕和尾声的“缘起性空”,每个大章节内含的段落数都是三的倍数,共同构成了120篇。所以,既可以把这本书名理解为《因果》,也可以理解为《明天会更好》,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相比一年前的大纲,如今全书呈现的剧情走向基本一致,但细节之处仍有调整。譬如大纲里没有乔斯语这位“大西街威风凛凛”的小女警,譬如吴霜在机场高速上想杀害的是颜振凤腹中的孩子,譬如故事原计划要收尾在2022年的今天。 以及,早在最初的大纲里,我确实准备通过现代刑侦科技手段的进步,让吴文雄杀害颜振农和胡丹阳的犯罪行为大白于天下。然而,当写作进展到章燕霞在东莞失踪后改变了主意。因为我意识到,“悬案”毕竟也是时代的一部分。这是时代发展的无奈,却是时代发展的必经阶段。或许我们可以在文末给于颜宁他想要的答案,但是在漫长的千百年时光里,无数人终其一生都是得不到那个“答案”的。所以,颜宁没有必要比现实生活中的芸芸众生更加幸运,他也是芸芸众生之一。 相比仇恨,我更希望颜宁释怀。 如果从二元角度来看,石赟和吴霜自始至终都是“善与恶”的对立面。先说吴霜,从她8岁那年将“吴文雄是个禽兽”说出口的那刻起,她的身上就刻下“恶”的烙印。从99年乞求公安向福利院回避自己是在逃罪犯的女儿、并隐瞒了自己曾遭到性猥亵的经历,直到结局时她给颜宁呈现的《山水》尾声,说明她早在吴文雄99年点燃黑烟花厂前就有了与父亲“划清界限”的懵懂意识。论意识的起源,也正是本书中悲剧的原点,即颜宁父母被害案。这是独属于吴文雄父女间的秘密,即便在98年两个家庭结合却又离散后的漫长时光里,父女二人都牢牢地守住了这个秘密。 那石彩屏母子是否知情呢?我倾向于不知情,至少明面上绝不知情。或者说,石彩屏若是知情,那也是在14年她杀害及顶替了章燕霞的身份从东莞返京后,与冒用屠广志身份的吴文雄伪装成拾荒工在火器营重逢之后。那晚吴文雄暗示她“我以前还杀过人”,石彩屏明白了,但她回应的是“我不怕,因为我也是”。98年组建家庭时,两个人都以为对方是案底清白的人士,而自己是苟且偷生的在逃犯。所以总当一方想要个孩子时,另一方陷入矛盾挣扎中。这种局面,直到14年7月后两人才开诚布公地向对方坦白。 这时的石彩屏,已经得知了石赟和颜宁的关系,因此选择和吴文雄父女共同将这个秘密彻底瞒住石赟。石赟被彻底蒙在鼓里,但是他有父母亲缘间的预感。直到19年7月他被吴霜故意伤害住院时,面对前来探望的颜宁询问的那句“凶手找到了吗”,这是他的第一次试探。直到8月初吴文雄坠塔而亡前,这对父子在西郊或许曾有场浅显的交流,但石赟显然没获得他想要的答案。但更可能是石赟心底的答案已非常清晰了,所以回避和吴文雄就此事有更深入的探讨。只要他不听吴文雄亲口说出真相,那杀害颜宁父母的凶手就还有其他的可能性。所以9月底石赟被特警控制前,这是他最后一个想质问吴霜的问题,因为他知道颜宁此时一定在听。 浅显地说,石赟是具有从“善”到“恶”的一场转折,导火索是信念的崩塌。他本质上对社会和未来怀有很多时刻的善念,譬如他为挽救一位思念父亲的小男孩而放弃引爆摩托车,譬如他曾拒绝过吴文雄父女想要暗害冯永辉的提议。但事实是,他最终确实又一次次参与了犯罪。他的善念裹挟在家庭私情的外壳里,石赟在书中的结果必须是死。 而吴霜的转折是从“恶”到“善”,导火索是信念的萌发。她在全书中没有走向死亡的这个结局,是我在动笔之初就确定了的。我记得中途连载到吴霜通过顾天宇获得北京户口的章节时,曾答应读者会给吴霜一个痛苦的“惩戒”。这个惩戒,就是让她有了“人性”。这个结局,恐怕不如让她受到法律的制裁那么大快人心。但是既然有了人性,就说明她开始会感受到“痛苦”。她之所以最后要为石赟“脱罪”,就是她从“无所畏惧”变得“害怕失去”。从父母、孩子、配偶,她因为无爱而无畏。但当她在世间意识到最宝贵东西的那一刻,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至于吴霜后续的人生,她在世俗层面上或许过得不错。当终章跨年焰火绽放,颜宁曾瞥到某位财力雄厚的男人穷追不舍给吴霜打电话求约见。当人生中没了那一家三口的威胁,也不必再担惊受怕她的身世会爆雷,这分明是她曾最想追求的“新生”。这么审视她的一生,她“想要的”和她“拥有的”从来没有同时得到过。石赟况且还度过几年真正幸福的时光,但这种记忆在吴霜的世界里从未出现过。 对于我而言,这本书创作之初建立在一个最难以理解的“巧合”基础上:即97年吴文雄为给吴霜落户而杀害的两个人、和99年石彩屏杀害的袁良原计划去投奔的两个人,是同一家人。这就是写完大纲后从“因缘和合”角度定名的重要原因。 既然说到因果,那就聊聊“善恶有报”的主题。譬如满身功勋和热血却猝然长辞的史跃平、譬如爱吃铜锅涮羊肉和八宝酱菜的江建军、譬如刚正不阿出淤泥而不染的颜振农,他们在结局时并未看到那片朗朗青天。然而世界即如此,我们既无法改变“善念”被“恶意”打压的现实,但仍可以让“因果”给于恶意应有的罪责。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江建军和史跃平这批老警察的心愿仍在他们离去二十年后被青年一代赓续铭记。只要我们的一腔热血不凉,正义终究会战胜邪恶。 所谓因果,或许是1999年猛推少年袁良坠下山崖的石彩屏、在2019年被一群少年们殴打致死,或许是15年陷害栽赃侯兴林的吴文雄、其女儿在19年被侯兴林的女儿破坏了感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吴文雄无论是97年还是99年为保护吴霜而犯罪时,他并没有想到日后所要付出的代价。他的鲁莽不仅导致了其他家庭的离散,也导致了吴霜此后二十余年对他的恨意。所以给予吴文雄的报复,便是吴霜与另一个男人即魏诚亲如父女的关系。而一个生父对养父的深深嫉妒,足以让吴文雄悔不当初。 在第五届豆阅征文大赛中,我在另一部小说里传达过这样的观点:诚然罪犯有罪、且罪犯家属的无辜的,但罪犯家属往往总承担着来自于道德的谴责,这恰是为了让罪犯们想清楚后果。法律可以审判罪犯,而他们的家属也必然会收到社会的“审判”。 完结后再细数,全书有名有姓的角色有100多个,涉及到的地点也是五湖四海。譬如诞育《山水·土楼》的福建龙岩,当年确实因要做旅游演艺剧目而去采风过;譬如吴文雄父女和石彩屏母子相识的宁夏银川,大学读导演系期间曾去取过景;譬如金魁下一步剧目即将上演的云南普洱,多年前曾因茶马古道的剧目演出而排练暂住;譬如颜振凤跨年夜遥望布达拉宫时所处的西藏拉萨,更是近年来多次辗转游历的地方。我与大家,都在时光中向前走着。当我回顾着昔日这些经历时,亦希望唤醒朋友们曾经的美好记忆。带着这些温暖,我们还要“一起向未来”。 最后,因这一年来工作繁忙,特向从连载时追更至完结的朋友们致声歉。这本书的连载期很不稳定,尤其是年初备战冬残奥会开闭幕式的时期曾一度断更有月余,让大家的阅读体验打了诸多折扣。承蒙诸位的不懈支持,这是我的幸运。 就在写这篇后记的过程中,新的剧目任务又降临了。7月初即将随着复苏的市场,前往千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开启新的故事。是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我们所有人都将拥有崭新的明天。 谢谢你们,明天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