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晴觉夏深》 第1章 《一晴觉夏深》作者:林不答【完结】 简介: 很长时间里,江序临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和莫嘉穗结婚。 不像莫嘉穗,她从第一天就准备得很好。 | 显眼包小青x求关爱法海,非典型暗恋x先后爱文学 | 女主活得不太正确,男主也有点毛病。但这是个纯爱故事,信我。 01.人生第一次 江序临在天云机场编辑裁员信息时崴了脚。 哪样都是人生第一次。 东城两座机场,天云机场五十岁高龄行将退役,目前只执飞一些国内短途航班。江序临数十万的飞行里程里有一半都是长桥机场贡献的,眼下这红旗飘飘聚满夕阳红旅行团的场面,真是别开生面。 那位已经工作两年的助理居然能把机场名字发错,且是在深知江序临任何信息都不喜问二遍的情况下。 江序临看了眼时间,他的航班会在 65 分钟后从长桥机场起飞。用飞的也许能赶上。 于是入主星禾第三年,他第一次决定裁个人。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骚动,也许是十二点航班八点就到机场的那批老人们终于可以登机了。他做事专注,正在给人资的总裁发消息,就没抬头,只是往声音的反方向退了两步。 就是这一退,他的后脚跟好像踩在了谁翘起的行李箱轮子上,脚下一打滑,整个人失去平衡,下一秒就是个四仰八叉的结局。 偏却神兵天降,不知谁特别强硬地一把扥住了他的胳膊,江序临清晰听到了“嘎达”一声,脚踝一撇,小腿和脚跟呈 90 度直直杵在了地上。 ——也是一种“着陆”。 江序临忍着疼,重点放到左腿上,内心还是庆幸的,怎么都比在大庭广众下摔成个翻身龟好。 然后他才抬头看清扶他的英雄,哦不是,英雌。 面前人很高,大概只比他矮半个头,又瘦又长像根麦秆,却并不显得柔弱,衬衫短裤长靴,英气极了,尤其在一头齐颌短发的衬托下。 一开口,倒挺温柔和气—— “你没事吧?” 江序临摇头,“谢谢。”他忍不住又打量她一眼,这么瘦的人,劲儿还挺大。扥得他胳膊疼。 本以为她会保持大气地说句“没关系”,这不算美妙的插曲到这也就结束了。谁知她下一句,胸有成竹甚至似乎还带了点儿幸灾乐祸地问:“走错机场了吧?” 江序临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 女人不慌不忙,笑了声继续问:“几点的飞机?” 江序临蹙眉,“你是做什么的?” “拉活的啊。”女人见怪不怪地应道,“几点的飞机?如果有一个小时的话,你电子值机,我保证你赶得上。” 江序临习惯性沉默,在思考。如今还真是什么生意都有人做。看来东城每天走错机场的人不少。 女人仿佛浑然感觉不到他目光里的种种怀疑审视,穿长靴的腿不耐烦地一伸,身体换了个重心,“三百,赶不上不收钱——哦你是伤员,还得再加五十。” “走不走?再不走生意赶不上了喔老板!” 江序临低头,看了眼自己没发出去的信息,也不知怎么想的,抬头说了句:“还剩 54 分钟,能赶上吗?” 下一秒,手中登机箱被她一把拎走,左胳膊随即被扥住,动作快得简直像抢包的! 江序临自认脑子好使,愣是被她搀着一瘸一拐地蹦了快三分钟也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哪路妖魔鬼怪! 他被一路拽到底下停车场,连人带包塞进后座里,才听见一句“系好安全带”,车子已经飙出去十几米。 江序临立刻开始后悔——这样开车,赶到了也只能算命大。 可他还来不及说话,车子又已经迅速开出停车场上了高架。前座的司机一言不发,专注且平稳,均速 80 迈从高架到市区,居然连个急刹也没有。 江序临破天荒脑子发懵地浪费了十分钟,一直看着前座女人,只看到碎碎薄薄的短发茬,扫在她瘦削的下颚上。 他没再说什么,低头把信息发完。 第一次裁人,他心里梗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认为这是一种兴奋。 偏偏人资总裁过于老练,只回复俩字:[收到。] 江序临盯着那俩字,不知为何发了会儿呆。半分钟后,他面无表情地退出讯息界面,又打开邮箱,处理了两封邮件。 再抬头,车子居然已经到了长桥机场。江序临匪夷所思地看了眼时间,用时 35 分钟。他又回想了一下,刚刚的车程中,他们一次长停也没有——绝不是东城地面交通的正常水平。 这女人对东城的路况了如指掌,怕不是从生下来起就在东城测绘局效力。 他又忍不住往前看了一眼,驾驶座却已经没人,后座门“歘”地被打开,女人拿了他的登机箱,又绕到另一头再次将他扥了出来。 “愣着干嘛,还得跑!” 江序临再一次被扥着单腿蹦了六分钟,直到在安检口停下。 “走吧,赶得上。”女人说着亮出了她的微信收款码。 江序临二话不说地扫码付了钱,一共五百块,“小费。” 女人咧嘴一乐:“谢谢老板!生意兴隆!”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却被叫住,“等一下。” 她顿住脚步,狐疑地看着他。 江序临实在难耐好奇,问:“你的工作就是这个么?” 女人怔了两秒,点头笑道:“是啊。” “天云机场像你这样的师傅大概有多少个?你们收入水平怎么样?” 女人扫他一眼,耸耸肩道:“挣得还不少呢,每天走错机场的戆度方言,傻瓜、笨蛋的意思。起码二十个。” “……”他就是那个戆度。 江序临从兜里掏名片的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拿了出来,将名片递给她,“有机会可以合作。” 女人接过名片,也没看,倒是很有职业道德地提醒道:“快走吧老板,不然钱白花了。”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江序临一句“谢谢”梗在喉咙里没来得及说。 * “莫大妖,你下回用我车能不能给我打个招呼先?”车载电话里传来叶扬兴师问罪的声音。 “唉今天临时有空,最近又缺钱。一急就忘了。”莫嘉穗认错很快,“对不起啊,晚上请你吃饭呗。” 叶扬无奈嗤了声:“怎么样嘛,有赚没?” “不仅有赚,还碰到个帅的,赏心悦目呢。”遇到红灯,嘉穗停了车,心情不错,百无聊赖地拿出那张名片来看,目光微滞半刻,轻笑一声。 “怎么了?”叶扬狐疑。 嘉穗没作声,盯着名片上三个字看—— 江序临。 还真是他。 江序临是莫嘉穗的姐姐莫嘉禾的好友孟杳的男朋友江何的弟弟。 但她认识他,完全不需要这么复杂的关系网络。 江序临很有名,从小就有名。他小学拿奥数比赛一等奖跳级的时候,她还在自己课桌的破洞里种瓜子。莫莉听见消息受了刺激,把她从临水弄堂里薅出来,强行要给她转学,被她白眼狼地往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大受打击,失魂落魄地走了。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莫嘉穗被她爸关在书房里闭门思过一整天,然后她发现她爸书桌上也破了个洞,她想往里种草莓籽。 后来,江序临不断地跳级,直到 14 岁那年被 caltech 录取去了美国。再后来,他的名气不再局限于圈子里的口口相传,开始出现在商业周刊和新闻里。 嘉穗忍不住回想刚才机场里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就是他?天才? 不大像。 帅太多了! 而且机场都能走错?戆度! 她食指搭在名片边沿叩了两下,又想到他最后说“有机会可以合作”,不禁狐疑,江氏的少东家,跟她能有什么合作?他如今也会说场面话了……不对,他是不是已经认出她了?天才嘛,过目不忘之类的? 那还真是,怪尴尬的。 不过,他最后说合作,会不会也是因为认出她了给个面子? 嘉穗一贯擅长哄自己开心,这么一想,也挺美的。车子停在好出的位置,刚要下车去找下一个戆度,手机忽然铃声大作。 她看着屏幕上“莫莉”二字,太阳穴突突地跳,犹豫了两番,最终还是滑动接听。 开门见山,莫莉劈头盖脸地质问—— “你又辞职了?!” “莫嘉穗我是不是生你的时候吃错了药,你脑子真的有问题是不是?!” 嘉穗顿了一会儿,嗤笑一声:“不一定。更大概率不是我爸基因不好么?” 莫莉哽住了两秒,然后兀自揭过话题,仍旧严肃,“你这次又为什么辞职?” “不为什么,不喜欢上班。” “这不是你自己找的工作吗?” “自己找的就不能不喜欢了?”莫嘉穗理直气壮。 第2章 莫莉沉默了一会儿,估计被气得不轻。 好一会儿,她声音不再尖利,但低沉沉的更有威慑力,“莫嘉穗,你 25 岁了,这么多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瞎混,到现在工作不入流,收入不稳定,连自己喜欢做什么、能做什么都不清楚,你不觉得你需要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吗?” 嘉穗也沉默。这种话她从小到大听得太多,到现在已经说不明沉默是一种无能还是一种抵抗。 也许因为莫莉说的都没错吧。连那些定性的词语都是准确的——不入流,确实不入流;不稳定,确实不稳定。相当客观。 “我从来没有指望你出类拔萃,但你总得问问自己,到底想把人生过成什么样子。”莫莉语气冰冷,一贯铁血悍妈的姿态,“逢年过节,我总要跟人介绍我小女儿吧。你姐姐现在那个样子我也不好说她,但她就算那样都至少还有自己的事业,还有恋爱在谈。你呢?难道事业事业没有,感情感情没有,自作潇洒地混一辈子?” 莫莉说完,嘉穗还是没应声。她等了几秒,大概为了给她时间反思,时间够了,“啪”的挂了电话。 02.“那你结个婚吧。上班还能比结婚难受?” 东城春天的傍晚有一种让人迷醉的气息。天是紫色的,云是絮状的,空气里散着的香味上一秒是玉兰,下一秒是香酥鸡。 嘉穗把车还到叶扬家楼下,然后乘地铁去平浦路。 刚出地铁口,就看见莫嘉禾身披紫霞,姿态优雅地,目光沉静地,站在董记门口排香酥鸡。 被她等待的香酥鸡看起来很值得三颗米其林星星以及一整本旧式千金回忆录。 嘉穗顿住脚步,拿出手机拍下姐姐此刻模样,笑了笑,走过去。 “等多久了?”她问。 莫嘉禾撇撇嘴:“半小时。” 嘉穗一挑眉毛,她的淑女姐姐还真是变了,搁以前她一定会温和如水微笑关怀“刚来没多久,地铁上挤不挤你要不要先喝杯甘蔗汁”。 于是她也哼笑一声,挤兑道:“你撇嘴不好看。” 莫嘉禾重重地斜她一眼,变本加厉坐实“不好看”之名。 嘉穗嘿嘿两声,没再继续玩笑,两人排在“董记香酥鸡”长得望不到头的队伍里头,一个蹙了眉,一个“嚯”一声。 这家店她们吃了十多年。小时候莫嘉穗唯一能请得起莫嘉禾吃的就是香酥鸡,她周末逮着机会就偷方晓华的老式二八杠,蹬两个小时到莫嘉禾那装修得像克里姆林宫一样的学校,墙外接应。 起先是莫嘉禾那时的男友邵则托着她帮她翻墙,后来有一次邵则没托稳,莫嘉禾摔了一跤,嘉穗索性就自己踩在二八杠上翻进去,再带着莫嘉禾翻出来。 邵则嘀咕她天生神力不像个女的,嘉穗在墙外大声吼你是个废柴,然后站起来腿一蹬载着莫嘉禾飞驰老远。风把她的衬衫衣摆全打在莫嘉禾脸上。 一下午的时间,也只够往返一趟。但姐妹俩一人一份香酥鸡,一杯珍珠奶茶,再分一袋炸年糕,莫嘉禾听着莫嘉穗和小董哥扯东扯西,嬉嬉笑笑,谁也没觉得不值。 除了莫嘉穗每次都非要拿她的英语作文和口语 cd 回班里卖,让她很有道德负担。 现在小董接了老董,在他的活络经营下董记香酥鸡摇身一变成了网红店,小董哥开上了拉风的大 g,小董姐抖音粉丝都大几十万。 嘉穗肩膀矮下来,轻轻一撞莫嘉禾,“看看人家两兄妹。” 嘉禾笑说:“你要是开店,我也愿意投资。” 嘉穗“嘁”一声:“就是不愿跟我一起干呗。” 嘉禾诚实点头:“嗯,不愿意。” 嘉穗嗤笑一声,“行吧。” 莫嘉禾比她大两岁,同母不同父,且从小不在一块儿养大,天上地下不一样的两个人。但她们英雄的母亲莫莉只有这两个孩子,谁也没得选,两姊妹,一辈子要被摆在一起说。 莫嘉禾学芭蕾法语大提琴的时候,莫嘉穗在姑姑方晓玉的货车厢里看三国演义并给家狗取名“赤兔”。 莫嘉禾在国际学校模联大会上当三语主持人的时候,莫嘉穗坐在课桌上跟她的好姐们儿说我爷爷其实是个军阀,你们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莫嘉禾和她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男友邵则结婚的时候,莫嘉穗扛着包在湖城服装批发市场挑了七天布料,亲手裁了套婚纱送给她。但人没去。 现在,莫嘉禾流产、离婚,男友交到第六个,终于轮到那个据说暗恋她很多年的电影导演,但最近好像还是分了手。因此隔三差五被莫莉敦促,教育她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更不能游戏人间玩弄感情。 而莫嘉穗两次裸辞,头一次是莫莉属意的 tier 1 咨询公司,第二次是她自己找的。现在她是一纯粹“街溜子”,满世界晃荡,打零工、当司机、摆摊做生意,自然更被莫莉视为人生之耻,连亲自教育都嫌丢份,大多数时候让秘书请她喝咖啡。 小时候有很多人看热闹地等着她们两姊妹最后的人生分野出云泥之别,但现在看好像也没差多少。 反正没一个合莫莉心意的。 结伴出来吃香酥鸡也没一个人敢告诉她。 又排了二十分钟,才终于轮到她们俩。小董哥本来忙得抬不起头的,但隔半分钟就有游客举着手机让他笑一下,他就会飞快抬头飞快咧嘴,也飞快地看见了熟人。 “耶?你们来啦!”小董哥一激动,厨师帽滑下来一截,手忙脚乱地扶上去。三口热油锅没烘红的脸,瞟莫嘉禾一眼,立刻升温一百度。 嘉穗偷笑,她天仙一样的姐姐哟。 “你们来怎么也不说一声?还排什么队啊,直接进屋我给你们现炸啊。”小董哥目光游移不定地,总往莫嘉禾那跑。 嘉穗嗤一声,正要说什么,嘉禾已经回答:“哪能这么说。你这么大的生意,全靠口碑的,咱们做朋友的可不能没眼力见。” 小董哥的脸色明显黯下去。 嘉穗心里“嚯”一声,她姐现在真挺狠。 两人还是只买香酥鸡、炸年糕、珍珠奶茶。可惜奶茶粉变成了价格翻倍的“原茶萃取”,封口机吐出来长满 logo 的文创杯盖,啜一口,少了植脂末和塑料味儿,就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还是嘉穗请客,她边扫码边说:“小董哥你涨价也太厉害了。” 小董哥又瞟一眼莫嘉禾,脸更红了,“说了你不用付!” 嘉穗照价付过去,坏笑道:“不付也不会帮你做僚机的!” 嘉禾伸巴掌轻轻打她一下,冲小董哥笑了笑,两人拿着香酥鸡走了。 春夏之交,白天越来越长,平浦路打卡的人也越来越多。姐妹俩在人群里穿梭,好在嘉穗最擅长这个,她又高又瘦,带着莫嘉禾,像条泥鳅一样灵活。 嘉穗吃东西还是很快,但也没见她狼吞虎咽,她只是非常“高效”地完成咀嚼、品味和吞咽。 一袋香酥鸡吃完,不用说,嘉禾主动拨了小半袋过来。都习惯了。 嘉穗也什么都不用说,美美地继续吃。 倒是嘉禾动作微顿,侧脸看她也得微微抬下巴。莫嘉穗 175cm,在南方女生中算是很突出。小时候莫嘉禾很隐隐不忿过这巨大的差异,还偷偷在临水弄堂外张望,方晓华果然很高,比弄堂围墙还高,就是有点驼背。 可惜她不记得她的爸爸是什么样子,一点子不忿都找不到债主。 莫名飘远的思绪扯回来,嘉禾犹豫片刻,开口问:“你钱还完了没?” “还没。”嘉穗回答得可干脆,显得她方才的犹豫特别愚蠢。 “……”没还完钱还敢那么大刀阔斧地往外花。 嘉禾听说她打算和朋友开店,已经选好地址付了租金,所以排队时她才说可以给她投资。可莫嘉穗装没听到。 嘉禾也不再迂回,说:“你那个店是打算做什么?需要前期投资,我可以出一部分。” 嘉穗吸溜一大口奶茶,这才扭头看她,忽然笑了两声。 “可别。”她呵呵笑说,“要是莫总知道了,指不定怎么说我不靠谱还拖累着姐姐跳泥坑呢。” “……” 嘉禾还是需要迂回,沉吟了一阵,才道:“你心里其实知道的,妈妈并不是真的想让你还那笔钱……” “知道也没差。她说了让我还,我也答应了会还,那就要还。”嘉穗说绕口令似的,语气又特别干脆,“她本来也没义务救我姑。” “但她是想……” 嘉禾话没说完,嘉穗冷笑一声:“我姑也不会想让她救,她们俩见了面都恨不得当场死一个的。” 莫嘉穗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姑姑方晓玉在货车上打盹时突发心脏病,主动脉夹层,手术需要四十万。 方晓华当然拿不出这笔钱,莫嘉穗哭着打电话给莫莉。 莫莉来得很快,来了之后说话却很慢。她看也不看方晓华一眼,只睨着莫嘉穗说:“四十万我可以借你,但你要去复读。” 第3章 莫嘉穗答应了,在护士站当场扯纸给她写保证书,那一点印泥被鼻涕眼泪滴上,晕开来特别像血。 方晓玉最终被救了回来,但术后第四年死于突发的心肌梗塞。 而莫嘉穗复读后考得好了那么一点儿,在东城大学报上个小语种专业。大学四年,她有空就打工,拼命还自己亲妈钱。 手术费用,加上术后康养,她一共欠了六十万。 东大校风以自由热烈著称,她却在校园里匆匆穿梭四年,当了个钱串子。最后学业成绩还算不错,作为东大学生,竞赛、实习、社会实践,该有的好像也都有。 但莫嘉禾旁观,总觉得她过得辛苦匆忙,好像没留下多少校园记忆。 晚风吹过,吹得莫嘉禾心里很荒凉。 “我不想说教你……但偶尔,我确实会觉得你的选择不值得。有点,孩子气。”嘉禾斟酌道,“妈妈根本也不想看你那么拼命地打工挣钱。她就是想要你向着她,听她的话——而且我认为她在你学业上的要求没有错。” “我坚持我自己的道理,就最值得。”嘉穗干脆的语气戛然而止,磕绊了一下,居然有点支吾,声音也变低了,“而且我也不是为了跟她较劲啊,欠债还钱,履行承诺,这有什么错,是她自己非觉得我干什么都是故意跟她唱反调。” “我对她真没什么意见,她当妈挺拉风的。我也想跟她好好相处,可是……” 可是什么呢? 嘉穗顿了顿,没话可说。 莫嘉穗和莫嘉禾的妈,莫莉,70 年代东城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在东城开西餐厅的时代弄潮儿。虽然后来因为痛失挚爱大受打击而在商场上略显乏力,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着都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莫莉女士生得标致又英气,当年人称商界林青霞。东城第一家百货商场开业的时候,总裁裴德安真请来了林青霞捧场,当时莫莉也受邀剪彩,东城报纸都写疯了,说咱们商界林青霞一点没输真林青霞。 可后来傲视群芳的莫莉女士脸上多了一道疤。据说是和方晓华闹离婚时,争执中意外受伤,在眉毛上,差一点到眼睛。 很多年过去了,莫莉女士的美丽由金钱与意志力共筑,坚不可摧。她完美无瑕的躯体上统共只有两道疤。 一道在肚皮,一道在眉眼。一道来自莫嘉穗,一道来自方晓华。 她们父女俩,确实挺像瘟神。 身体的疤痕是他们在莫莉女士一往无前的人生中下绊子的证据。 嘉穗支吾了一会儿,试图再次干脆起来,没成功,只好干巴巴地开玩笑:“你说……我要做什么,才能让莫总觉得我不是在跟她对着干呢?” 嘉禾刚要开口,她又紧急补充:“上班除外。上学除外。” “……” 嘉禾忍不住翻白眼了,“那你结个婚吧。上班还能比结婚难受?” 这话配着她那几乎破音的匪夷所思的语气,逗得嘉穗哈哈大笑:“你别说,我还真考虑过跟叶扬扯证拿去给莫总开心开心。” 嘉禾伸手揪她胳膊,“你敢!” 嘉穗理直气壮:“我当然敢。但我也很理性的,放心。” “我仔细一想,叶扬质素不佳,肯定镇不住莫总。” “领叶扬回去还不如跟莫总说我出柜了呢,莫总说不定还更能接受。” 嘉禾又很“不好看”地撇嘴了,甚至爆了个粗:“莫嘉穗你的脑回路到底是特么怎么走的你给我说说呢?” 嘉穗笑声跟银铃一样散在风里。 03.全世界安静又吵闹 江序临这趟飞行不全是为了工作,有件事比工作更重要。至少对他个人来说。 他是来观鸟的。 上个月他在论坛里看到有人推荐中国西南部的一座小镇,人烟稀少,但春意蓬勃,运气好的话一次性能看到一百多种鸟。 他的工作挤挤挨挨排到现在,才算清闲了些,得以出发。 飞机上他向空乘要了冰敷包,休息了一会儿,脚踝上的肿胀消下去了,但一受力还是挺疼。乘务长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问他是否要联系落地医疗队。 江序临没听见。他在想他一个小时前是怎么在崴脚的情况下高速蹦跶了那么久的,又发散思维到刚刚那个女人为什么负重都能跑那么快。 不是很科学。 等他结束这一番莫名其妙的深度回忆,乘务长在一旁吓得脸都白了。 他这才问清她说了什么,无奈地回了句“不用”,示意她离开。 乘务长心里更凉——完了,这是彻底没伺候好。但她极有专业精神,没多说一句话,微笑服务,鞠躬离开。 东城飞抵晏城,两个小时。江序临这趟出门没告诉任何人,只是让助理订了机票。到晏城后,他先见了几个一早联络好的大学教授,出席了一场私人聚会,在酒店处理了工作。这么几天过去,他才终于租了车,跟着导航开车到盐水镇。 盐水镇因自古盐业发达得名,有条河穿镇而过,哪怕是高山融雪淌出来的淡水,也得叫“盐水河”。 江序临关了导航,就沿着盐水河一路蜿蜒向上。没绕几个弯就碰到镇上学校放学,小学生们戴着红领巾鱼贯而出,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江序临一边耐着性子等,一边百无聊赖地想,现在小学生作业怎么越来越多,一个个书包跟龟壳一样。以及,作业这么多他们为什么还笑得这么灿烂? 好一会儿,路通了,他便不再想闲篇,又继续行驶。 随着海拔升高,一路上景致也渐渐不同。是在半山腰看到一株变叶海棠探出了嫩黄的花蕊时,江序临才突然反应过来,现在好像是五一,小学生们可能是放假了。 怪不得背了一大堆作业还傻乐。 这种心情他是没有领教过的。 他小时候念书的时间线实在跳脱,因为总跳级又世界各地跑,他几乎没和同龄人一起开学放学过。春天过去的时候要放暑假,夏天的尾巴上又开学,天越来越冷时该放寒假……他缺乏这类季节性的集体记忆。 因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于季节的到来仍然很不敏感。“春江水暖鸭先知”,他总是很需要路边的花、树上的鸟来提醒他眼下到了什么时节。 越往山上开,人烟越是稀少。江序临完全地打开车窗,感受着人声渐渐消失,风声、鸟叫声、树叶的窸窣声,甚至空气愈发湿润清新都好像有着一种独特的声音。它们像水从天上来,灌进被他暂时腾空的心里。 这些声音貌似很不起眼,但渐渐地、渐渐地,连汽车的引擎声都被掩盖。 很奇妙,全世界安静又吵闹。 江序临一直为这种感觉而着迷。 他将车停在路边的安全位置,拿着望远镜下了车,走走停停,偶尔听见陌生的鸟鸣声,便拿出望远镜看过去。 大部分观鸟爱好者都喜欢砸钱上装备,长枪大炮烧着钱不断升级,也许就为了拍清楚一只暗绿绣眼鸟的羽毛和眼睛。江序临不缺钱配装备,但却“不求甚解”,他通常就带一个望远镜,来兴趣了就看一眼,从不执着于留住什么。 他沿着山间小径漫步目的地走,因为脚疼,走得也很慢,却没想着要停。但凡有人看见他这一脚深一脚浅还要走山路的样子,八成心里要嘀咕一句有病。 天色暗时,他停下来,身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山上没有民宿,他订的是镇上最好的一家四星级酒店。春夏之交的天,晚上气温仍然低,也容易下雨,不然他会直接扎下帐篷露营。 于是又独自往回走,到车里时,搁在座椅上的手机正好响起来。 江序临从来不分工作电话和私人电话,因为不管是工作还是私事知道他电话的人都很少,只有重要的信息会直接进到他这里。但他不工作的时候,也就是刚刚这样的时候,是不带手机的。 偏偏就这么巧,这电话刚好就打在他能听到的时候。 于是他看着屏幕上闪烁着的“妈妈”二字,心中百般不愿,也还是接了。他向概率屈服。 何凯丽对待他一向温柔,电话接通,一贯的轻言细语,“老二,你助理说你这两天休假啦?” 江序临蹙眉,这个助理还是裁得太晚。 “嗯,出来走走。”他应道。 “是,你工作压力太大,的确该多给自己放放假……”何凯丽犹豫了几秒,还是问,“在哪里呢?” 江序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明天就回去了。” 他不愿意透露自己在哪,何凯丽明白,却更加伤心。她支吾了一阵,还是撑起笑意问:“是不是去观鸟了?要不妈妈过去陪你,或者你哥?公司里的事情烦,交给你爸爸好了呀,反正他也好久没露面了,闲不住的,让他去忙活吧。你哥朋友最多也最会玩的,要是不愿意听他的,就你挑地方,让他……” “——妈。”江序临打断了她,一贯冷静的口吻,“我没事。” 第4章 何凯丽不说话了。虽然不说话,但好像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公司的事我已经处理好了,明天我会回东城。” 三个月前,江序临带着江氏陷入了一起舆论风波,起因是他把江氏最老的一块服装业务卖给了欧洲一家奢侈品集团。 眼下国潮正热,多少创业者前赴后继,又有多少消费者对欧洲老牌奢侈品心生反骨,隔三差五社交媒体上要兴起抵制风波。江氏此举,被骂不冤,首当其冲就是他这个“在国外学了一身精英白男傲慢,早就忘了本”的小江总。 这事本来也不算大,资本家么,网络骂声就像就馒头的酱,蘸少了都吞不下金。公关部料理这种事早就得心应手。 更何况,服装业务虽然是江自洋和何凯丽两个人白手起家的老本行,但这么多年早就被边缘化了。老江眼光老辣,是当年最早投身电商的企业家之一,后来再加上江序临,铁血作风比老爹有过之而无不及,大船转向科技行业,都不带减速的。 至于当初从一条破洞牛仔裤开始的“凯丽女装”,实则也并没有多深厚的国民基础,谁追忆青春的主要对象会是小时候那条土得不忍直视的七分裤?市场部做个热搜接住大家庞杂冲浪时间里半分钟的小感慨就得了。 唯一坏事的是时机。江序临刚带着星禾回国半年,集团里多少有不满意少东家空降的老人,总要借势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个下马威。 江序临其实知道是谁,江自洋和何凯丽也知道。事情刚出的时候,操心的老母亲就主张让江自洋出面解决,总归背后兴风作浪的是他的老伙计。这种父退子继的事,也少不了老子领着小子先拜拜码头的。 可江序临不愿意,既不愿意跟在他爹身后装孙子,也不愿意助长这种爹头爹脑拿资历压人的阴风。因此他拒绝了父母的提议。 可他太沉得住气,网络上和公司里的唾沫声都够再填出一条黄浦江了,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只是忙得变本加厉,三个月了,没回家吃过一趟饭。 何凯丽和江自洋自然更担心。 他们从小就担心他。 他小时候不跟人说话,自己在房间里写满三面墙的意义不明的数字的时候,他们担心他哪里出了问题,一个月跑八趟精神科。 后来老师们都讲他是神童的时候,他们又生怕耽误了他的天赋,什么江湖骗子的话都听,家里专门买个新柜子摆各种“大脑开发”的科普书。 再后来他要去美国,他们还出现分歧,江自洋怕他年纪小脑子不清爽被美国佬带坏,吸毒乱搞可怎么办,何凯丽倒好,明明被江自洋说得眼睛都吓红了,居然一咬牙表示这种特殊的孩子有点特殊的解压方式怎么了,我们家又不是供不起!反正是给美国警察添麻烦!——但是乱搞还是不太好,要不然给他找个对象吧。 江序临当然没有吸毒没有乱搞,也没有接受他们介绍的对象——什么人能给自己十四岁的儿子介绍对象?江序临当时只是一贯平静地表示拒绝,他哥可是结结实实地啐了二老一句“脑子有包”。 是的,他哥这种野狗一样放养在长岚镇独自长大、一年到头不见爹妈几面、见面不是损老爹烟抽多了牙黄得很就是顺老娘面膜拿去哄姑娘的,江自洋和何凯丽居然一点不操心。反而日日夜夜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江序临试图控制变量来思考他比他哥少了什么—— 也许是一个对象。那么是恋爱对象还是单相思对象呢?这二者的功效是否不同,有待查证。 或者,是当面骂人的能力。江何不怕雷劈,时常谁都啐几句,包括自己爹妈。江序临截然相反,他从来不骂人,因为没用,他几乎没有需要通过特殊字眼以强调重要性的情绪。 再有,也可能是一个闹哄哄的酒吧、一片还算干净可以冲浪的海滩、一辆骚包的跑车…… 江序临没有穷尽完所有可能,他认为自己在犯蠢。 电话还没挂,何凯丽还在发出非常担忧的呼吸声。 江序临顿了一下,说:“我没事,您别瞎操心了。” 电话两头的人都愣了一下——显然,“瞎”这个字对于江序临来说已经属于强调重要性的特殊字眼。没用的副词。 何凯丽没说话,江序临轻咳了声,再次强调“我明天回去”,然后挂了电话。 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站在车边,打了个冷颤,半分钟后,拿出羽绒服给自己穿上,然后从后备箱取了帐篷吊灯等一应装备,又回到刚刚的山径边。 他最终决定露营一晚。 尽管他非常怕冷,而今晚山上的温度会降到十度以下。但此时此刻,静谧山野对他的吸引力无限放大。 还算幸运,这一晚至少没下雨。江序临什么也没干,帐篷搭好后,他就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睡袋里,再盖紧羽绒服。睡不着,他习惯性地开始玩无聊的游戏—— 回忆当日发生的一件事,计算与之相关的任何能计算的东西。 比如通过回忆每个客人买了什么、收银机屏幕上显示过几个数字来推测某家便利店在他进出的那几分钟里的营业额;又比如通过回忆有几盏灯、几台设备、分别是什么型号参数来估算健身房在他跑步的那四十分钟里的耗电量。 今天,他选择计算自己在机场单腿蹦跶的时速。 他能清晰地记起他从被那个女人一把扥住到上车、又从下车到安检口,分别是几点几分。再估算这两段行程的距离,一除,大概能有个结果。 但他发现他算不出来。 因为在他单腿蹦跶的同时,旁边那个女人还在一边大步流星一边搀扶他。这影响了他通过自己的步幅来估算距离的逻辑——她时不时猛地拉他一把,导致他的步幅非常不规律。 风声渐大,虫鸣鸟叫声渐小,江序临头一次觉得这环境也并没多么美妙,甚至干扰他思考。 他一夜没睡着。 04.“我的人生是怎样的人生?” 莫嘉穗迄今为止 25 岁的人生里拥有过无数产业。 中学时倒卖莫嘉禾的英语作文和口语 cd,也曾作为班里少有的走读生创下一书包塞满二十个里脊肉饼一本书也没有的壮举。 大学时,帮室友代刷过视听说,入股过学长开的水果摊,还在音乐节门口蹲点卖袋装水。运气好的时候,她还能接到陪同翻译的零活儿,时薪奇高的那种。 而她的第一笔正经生意发生在硕士那年——她读硕士,自然也是莫莉女士的强硬要求。因为本科的成绩高不成低不就,她最终考研到晏城一所外国语大学。 晏城位于西南,和东城截然不同的地方,吃饭睡觉发呆,哪一件都比打工重要的那种城市。 嘉穗硕士期间于学业上也并没有力争上游的意识,中不溜的得过且过。她做了太多年学生,确信自己对上学考试缺乏兴趣,又将天真的憧憬投注在做一个“都市丽人”身上,觉得自己说不定会喜欢那种西装高跟穿梭在金融街上脚步生风的日子,毕竟很光鲜,而且能挣很多钱。 于是她认真做了好几份实习,毕业后直奔名企。当然,她很快又不喜欢了。这是后话。 研一那年因为实习,她点遍了学校及公司附近的所有咖啡,一个月后发现有一家不知名的咖啡店味道十分不错,而且价格实惠,感天动地的 15 元以下。 她起先以为那是一家新消费品牌的连锁店,“10am”,一查,居然不是。心思立刻就活络起来。 那一个学期,她从点外卖变成光临那家店的常客,一边报名学做咖啡,一边和店里的咖啡师姐姐混了个脸熟。 到寒假,她终于摸清 10am 的底细,原来常驻店内的女咖啡师叫祝霆霓,算是技术入股的创始人。她做咖啡的手艺不赖,老家是西城的,家里就产咖啡豆。 而这家店真正的老板简直与莫嘉穗同病相怜,也是个不学无术被“流放”到晏城读书的东城人。 他叫叶扬。 嘉穗跟叶扬聊怎么和家里斗智斗勇,和祝霆霓聊做咖啡(以及骂叶扬),就这样迅速与他们俩都建立起革命情谊。 第二年,她顺利说服叶扬在另一个校区开了第二家分店。她投了一小部分钱,主要还是技术入股。 品质过硬加上价格优势,10am 2.0 开店即爆火,没多久就实现营利。那时嘉穗每天拉完花拉数,从咖啡机用到 excel,手指都痉挛,也是有过做大做强再创辉煌的美梦的。 但他们很快遇到疫情。 有一个月外卖营收为零的时候,祝霆霓果断地选择了退出,交割清楚财务问题就和二人告了别,但表示仍然愿意做 10am 的咖啡豆供应商。 嘉穗本来也想要不就算了,偏叶扬钱多烧得慌,做主“先熬一熬”。 然后他们就熬到了今天。 虽然老店已关门,但嘉穗主张开起来的第二家店生意还算不错,对叶扬这样的富二代来说可以“赚个车钱”。嘉穗出资占比少得多,每月收入就只能算是外快而已了。 第5章 好在这家店已经不太需要她上心。叶扬闲的,东城晏城两边跑;嘉穗则只需隔几个月过去一趟,大多是在招新咖啡师需要培训的时候。 但这也是她如今深觉不足,又想做点别的生意的原因。 如今这个大环境,做什么似乎都希望渺茫。而她条件有限,必须把风险放在第一位,因此最终决定开个情趣用品外卖店。 即使是在东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开一间这样的店启动资金也不算太高。嘉穗想试试能不能尽快回本,以后每个月多一笔收入,也方便去做别的。 嘉穗原本打算自己干的,是某一天和叶扬吃饭说到这个,他二话不说一掏手机就转了五万块给她,强势入股。 花孔雀叶扬甚至还当场给祝霆霓拨了个视频,接通就说小莫姐要创业了,你不支持一下? 嘉穗没来得及和祝霆霓叙旧两句,就收到她转来的三万块。 “不多,到时候分我口汤喝就行啊莫大妖。” 嘉穗没敢把话说满,“亏了我可不管啊。” 叶扬插话道:“亏也亏不了多少,回头我妈问我我也能说我又创了个业,显得我多有拼搏精神。何况我相信你能赚。” 嘉穗以为要听到一些感人肺腑的真情褒奖,遂追问:“为什么?” 叶扬:“你卖肾都不会让自己亏钱。” 嘉穗:“……” 这件事就那么落定下来,嘉穗勤勤恳恳研究了两个月,又东奔西跑焦头烂额地将选址、店租、营业执照、货源、流量运营等一系列事情搞定,万事俱备。 连东风也准备好了——挑个黄道吉日开张就是。 唯一让她心神不宁的,还是莫莉。 要是让莫莉知道她开一间这样的店,那是何等血雨腥风? 而要想让盘踞东城多年的“商界林青霞”不知道这件事,岂不更难于登天?嘉穗做噩梦都梦到她千挑万选的铺子其实是莫莉早年投资之一。 为了这一点心神不宁,她甚至拖了两周没敢开张。 连叶扬都来问她,怎么回事儿啊,遇到难事了么?得知没有,他更纳闷,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你磨蹭什么呢?钱都不赚啦? 这事儿不好解释。 总不能 25 岁的人还说,我怕我妈揍我。 而且嘉穗怕的其实也不是莫莉揍她。 她怕的是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 嘉穗在梦里梦外构想了无数种被莫莉发现后的应对方案,唯一没想到的情况是,她的生意还没开张,莫莉就杀上门了。 这天晚上她正在铺子里整理货架。初开张,她没敢进太多货,选品多是她自己用过觉得喜欢的。她还寄了一堆给莫嘉禾让她给点用户反馈,莫嘉禾拒绝了她“当面采访”的要求,但真给面子,洋洋洒洒写了一长篇广告似的用户体验。嘉穗一点儿没客气,择了许多金句做成了广告页海报。 还有一小部分是男性用品或两性共用,嘉穗就直接寄给叶扬。脸皮厚如叶扬者,收到后也发过来一串问号以及粗口,“莫嘉穗你想什么呢?” 嘉穗轻描淡写:“想赚钱。” “你试用几天,用完挑几款觉得好的。” 叶扬没好意思再回复。几天后发来一份 pdf 文件,清晰有据且严格的选品,页尾试用者姓名还多了五六个,大概都是他的狐朋狗友。 嘉穗拿着他们选出来的一个高跟鞋式样的玩具,反复端详也看不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莫莉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嘉穗吓得手上玩具都掉了,那鞋跟“嗒”一声落地,居然跟莫莉踩着高跟鞋气势汹汹最后站定的声音重合。 好一道催命符。 嘉穗绝望地闭了闭眼,开口倒还平静:“妈,你怎么来了。” 莫莉来之前正和莫嘉禾吃饭,答应了大女儿不发火,本来觉得自己脾气控制得挺好,可这大晚上的穿过一条人影都没有的鬼弄堂才找到她这个店,她还连门都不锁推开就让人进了,一进来就看见她穿着宽松大短裤露两条白花花的腿蹲在地上拿着那么个鬼东西—— 这个姑娘到底有没有脑子?! 莫莉铁青着脸不说话,嘉穗也不想等她攒起雷霆之怒,眼睛不自在地瞟向别处,才看到刚刚拿快递进来后居然没关门。 这一片是新兴的公寓楼,租房年轻人居多,外卖店也多。谈不上鱼龙混杂,但到底没有正规的小区那么安全。她为了控制成本在在房租、货架、库存方面能省则省,换这扇门却花了大价钱。 要是哪天倒霉被什么人入室伤害,那可不划算。 起身把门关上,动作了一下,嘉穗没那么紧张了,索性先开口:“这我的店,下周开张。您要是有兴趣可以捧个场,外卖点一单试试。” 莫莉转身来盯着她,冷笑一声:“你辞职就是为了干这个?” 嘉穗撇开眼,“那倒不是。” “不干这个也要辞的。” 这附近夜里热闹嘈杂,嘉穗却还是感觉自己听到了莫莉被气得呼吸都停滞那一声。 她说完又眼神打转,看她一眼,闭了嘴。 莫莉没搭理她,慢悠悠走到她那不足十组货架前一一审视,最后回到她面前,冷冰冰开口道:“钱你不用还了。这个店关掉,房租库存多少钱,我加倍补给你。下周我让小单联系你,分你两间餐厅去管。” 她语速很慢,可压迫感极强,强到嘉穗没有找到插话的勇气。 待她说完,静了半晌,嘉穗才同样平静缓慢地回答:“店我不会关。欠你的钱今年就能还完。” 莫莉眼中这才出现情绪波动,她抬头怒视她,“莫嘉穗,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对你已经无比忍让了!你要是不想上班,就是喜欢开店,餐厅给你,我给你托底,你倒是试试开店是不是真像你想的那么小资那么轻松!” “但你窝在这种地方开这种店是想干什么?你考虑过它的发展前景吗,考虑过你自己的职业路径吗——你连自己的人身安全都不知道顾全!你到底有没有人生规划?你以后想怎么样?你从小到大就混日子,到现在了,难道还要一直胡闹下去?!” 莫莉快被气疯了,哪怕是从小就和她吵架的莫嘉穗,也没见过她生这么大的气。如果不是莫莉对自己还有教养与体面的要求,嘉穗一点不怀疑她会直接骂她是个废物,或者给她一巴掌。 可她并没有因此好受一点。 她忽然不着边际地想,人其实不应该害怕的。因为害怕的一切都会发生。 她嘲弄地笑了两声,一副桀骜模样反问:“这种地方是什么地方?这种店又是什么店?莫总,您几十年的生意人,怎么这么狭隘?” “我的人生又是怎样的人生?是不是在你心里,除了你这样功成名就的企业家,就只有莫叔叔那样高风亮节的艺术家算是个人?其他的就都是蹉跎、混账、浪费人生?” 莫嘉禾的爸爸也姓莫。莫嘉穗没见过他,只是从小到大听说了很多。 这么多年,莫莉一直很想念他。 他的名字果然也激怒莫莉,方才那没落下的一巴掌终于扬起,莫嘉穗岿然不动地等着。 店门外似乎有喝醉酒的年轻人走过,嘴里骂着什么,声势骇人。 莫莉的眼神狠狠剜在莫嘉穗脸上。 但那个巴掌最终没有打下去。 “你这个店我会让人来处理。你不用想着开张。”她冷冷地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 * 莫莉行事雷厉风行,第三天,嘉穗就接到了房东的电话。店面不再租给她,房东愿意加倍赔偿她的一切损失。 嘉穗没有争辩,挂电话后骂了句粗口。 莫嘉禾的电话打过来,她正在气头上,不想波及无辜,也没有接。 平复下来后,她先打电话给叶扬和祝霆霓,同步情况。 叶扬那头一连串感同身受的嘶声:“你妈怎么比我妈还吓人?” 祝霆霓却很严肃:“你那个环境听起来的确不大安全。我觉得你妈的考量也有道理。” 莫嘉穗苦笑一声。 “算了,要不你先休息几天,调整调整心情。我也想想办法。”叶扬豁达道,“我现在在晏城呢,你就是开张我也赶不过去。” “……”跟他赶不赶得过来有什么关系? 嘉穗只是出于合伙人义务告知他这个消息,也没打算让他来解决问题。 “嗯,我想想办法。你先忙吧。”她说着就挂了电话。 嘉穗本以为还有周旋的余地,没想到当天晚上,房东就带着人来收房了。银行卡都准备好,笑眯眯地交给她,还说不好意思。 又跟着劝她两句,小姑娘开这个店是不太好啦。外卖进进出出的,你也不知道都些什么人哦。 嘉穗没个好脸,也没让他们拉走她的货。她拿了银行卡,自己叫了辆车,把几箱货全拉回了家。她租的小单间,放完货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气得狗都跳到箱子上站着,对她狂吠,意见很大。 第6章 嘉穗在家躺了两天,办法没想到,还没货箱绊得摔了一跤,差点把狗砸死,愈发心气不顺。莫莉的助理连着打来电话,询问她意向管理哪家店。 她不愿为难打工人,强忍怒意礼貌回绝,挂了电话后转而打给了叶扬,问:“咖啡店最近有活儿干没?” 叶扬说正好有个文创摆摊的活动。 嘉穗直接订了机票。 05.五颜六色的东西 天亮后才勉强阖上眼的江序临没几分钟又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他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压力过大出现了幻听——深山老林的,怎么会这么热闹? 甚至当他从睡袋里起床,出了山径走到大路平台上的时候,他还是有点懵。 直到他看见前天机场碰见的那个女人,他判断这不是幻觉。 是这个女的有古怪。 她到底何方神圣? 莫嘉穗赶红眼航班到了晏城,祝霆霓接的她,直接开车到了盐水镇。两人都没睡,连夜把这次春野创意市集的铺子装饰好,原料、设备、物料一一点清楚确认没问题后,天都快亮了。 叶扬早就抱着狗窝在躺椅上睡得不省人事,她俩精神抖擞,先交换做了杯咖啡,确认豆子没问题,还称赞对方手艺不减;又互相化妆、编发,挨着脑袋拿拍立得拍了十几张,然后选了两三张出来,马克笔添几个字,拿图钉钉在作招牌的毛毡板上。 买两杯咖啡送一张拍立得,莫嘉穗的主意。 叶扬一睁眼,看见两人容光焕发、一身牛劲,拱着手甘拜下风。 “网上怎么说来着,成功人士必备要素就是使不完的牛劲,二位姐姐以后发达了想着小弟点儿哈。”他吹捧道。 来送新豆子顺便帮忙的祝霆霓冷笑一声:“然后我俩现在都无业?” 嘉穗哈哈大笑,把一杯刚萃好的美式递给叶扬,让他赶紧去洗把脸拾掇拾掇,别坏了她的铺面形象。 江序临远远地看着,她那头他无法描述的编发在晨光里更五颜六色了。 在他的认知里,五颜六色的东西不应该有美感可言。 一早的市集不算热闹,客人们还没来,嘉穗有些兴奋,这里摆摆那里擦擦,咖啡机亮到反光。 祝霆霓在一旁看着,好笑道:“太勤劳了吧小莫姐。” “我好久没摆摊了,手痒,兴奋嘛。”不知为何,嘉穗承认这点时居然觉得有点羞耻,声音渐小。以前她可是大大方方把自己地铁口卖淀粉肠的经历放进市场营销选修课 ppt 里大吹特吹的。 祝霆霓笑着点点头。 嘉穗却忽然觉得有点别扭,为自己刚才那一点莫名出现的羞耻感。 默了一会儿,她又兀自继续话题:“我特别喜欢干这种体力活。” “嗯?”祝霆霓没反应过来。 “就是这种,萃咖啡、叠汉堡,然后还即时成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嘉穗说,“我复读的时候,有时候实在太累了,就去学校旁边的书店摆书架,特别解压。” 祝霆霓笑着点点头,看了她一会儿,说:“挺好的。不是有句话嘛,劳动和创造是意义的唯二来源。其余的,爱和消费之类的,再开心都不产生意义。” 这话乍一听特别深奥,嘉穗侧目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祝霆霓好像也后知后觉为自己的“高谈阔论”不自在起来,眼一瞟,补充一句,“鲁迅说的。” “……” “要不就张爱玲。” 嘉穗笑出声来。 她想把这话记着,时机合适的时候显摆给莫莉听。 两人还笑着,咖啡铺迎来第一个顾客。 “一杯冰美式,谢谢。”有点沙哑的嗓音。 嘉穗笑脸相迎,一抬头,愣住了,“江序临?” 好死不死,那条她不那么喜欢但不得不时时带在身边的小狗同时冲着客人叫了三声:“汪汪汪!” 和她说“江序临”三个字的音调还一样,平声、降调,最后再扬起。 嘉穗低头呵斥它:“你闭嘴!” 尊贵的顾客:“……” 祝霆霓:“……” 江序临愣了一下,不知是为罕见地看到了人和狗吵架,还是因为其实很久没人连名带姓地喊他了。 他当然记得他给过她名片,但看过他名片的人通常更没可能直接喊他大名。 总之…… 挺新鲜的。 “冰美式,谢谢。”江序临略过了她打的招呼,只是微微点头,重复自己的订单。然后扫一眼那狗,他被训斥了之后一边唧唧歪歪的好像不大服气,一边又在女人脚边乖乖趴下了。 挺漂亮的田园犬,或许还混了点儿牧羊犬及梗犬血统,两只眼周是灰蓝色,看上去年纪不小了。 嘉穗也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磨粉做咖啡。 江序临看她做咖啡,动作又快又利落,布粉的时候一滴不洒,铲冰块也是不多不少刚刚好。和她开车一个风格。 很专业。专业即为优雅。 “15,您扫这里就好。”嘉穗将咖啡都给他。 “谢谢。”江序临付完钱,端着杯子就走了。 待他走远,祝霆霓凑过来问:“认识?” 嘉穗点头,“星禾的老板。” “星禾?是我知道的那个星禾吗?”祝霆霓抓起手机打开家里的家居中台 app,“这个星禾?” “嗯。” 祝霆霓愣了三秒,感叹道:“我第一次有了你是富二代的实感,你俩不会家里是世交啥的吧?” 嘉穗失笑:“你看人家理我么?”机场碰见后,她还猜江序临也会认得她,现在一想,简直太不害臊。 祝霆霓莫名觉得这话里有点心酸,心道奇怪,但没多问,只是十分遗憾地说:“刚应该偷拍他一下当广告的。” “……”嘉穗白眼一翻,看着前方走远的背影,裁剪利落的冲锋衣,宽松工装裤也不影响的长腿好线条,左手端着的咖啡,刚好还露出 10am 的 logo…… “拍个背影还来得及!”说时迟那时快,她立刻抓起相机。 “咔嚓”,她得到一张效果惊艳的抓拍。充满烟火气的摊铺和远处隐隐连绵的青山都被虚化,只有人的背影和那杯咖啡是清晰的。 嘉穗调暗了色调,更有放在社交媒体首图能火的那种“氛围感”了。 “怎么样?”她得意地给祝霆霓展示。 “还得是你。”祝霆霓叹服于她快速的反应,比了个大拇指。 “偷拍有偷拍的艺术,拍背影还减少法律风险呢。”嘉穗越想越得意,“发个小红书吧咱们……” “——莫嘉穗。” 话没说完,一道魔音入耳。 嘉穗一个激灵,转头,看见莫莉站在她身后。后头还跟着一个丧眉搭眼的叶扬。 见鬼,全东城的富豪难道都在盐水镇了吗?这儿开的到底是创意市集还是互联网大会?? “……妈,您怎么会在这?”嘉穗勉强先开口。 其实压根不必问。莫总纡尊降贵出现在这儿,当然是来抓她的。莫总以前懒得管她,不代表没能力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小单说你答应了昨天去秋园路店里,她安排了秋园路的店长和主厨和你对接,但你没出现。” 莫莉的目光在她手机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看见个男人的背影,刚又听到她说什么“偷拍”,不禁蹙了眉。 事情一件一件来,她先道:“莫嘉穗,你现在连基本的守约意识都没有了吗?” 嘉穗一听就愣了。 那位单助理的确屡次打电话给她,用一把近十年文秘生涯历练出来的温和而不失干练的好嗓子向她详尽介绍了朗月餐厅三家分店的情况。莫嘉穗耐着性子听完,每次都打太极过去,说仔细研究下。 单助理一次比一次着急,最后那次就快哭出来了,又循循善诱地“确定”了她对秋园路那一家“尤其有兴趣”,于是立刻问:“那我约店长和主厨 24 号上午的时间可以吗?” 嘉穗忙说:“啊 24 号上午我有事,要带狗去打疫苗。”从小到大,她用狗当借口用得太顺手了。 单助理不多纠缠,立刻道:“那下午是可以的吧?” 嘉穗猝不及防,只好半露明牌,叹口气道:“时间说不准,我再看看吧……” 电话的最后,单助理分明只是说“好的”。 可她扭头,竟然跟莫莉说她已经约定好了? 嘉穗觉得她心疼打工人的那点同理心简直喂了狗。 嘉穗冷了脸:“我没说过我要去。” 莫莉眉毛拧得更紧,“做事情前期不商量清楚,事后来推卸责任,这就是你现在的处事原则?” 嘉穗忍耐着没有回嘴。 莫莉又指着她手里的相机,“你刚刚在拍什么?偷拍?莫嘉穗……” “——汪!”旺财忽的蹿出来,冲莫莉凶狠地吠了一声,把莫莉和几位路人都吓得不轻。 有两个已经在摊前驻足挑选咖啡的女生被吓得花容失色,挽着手跑走了。 第7章 嘉穗更加心烦,伸出脚来把旺财拦回去,教育道:“乖乖的!” 莫莉认出来这条狗,是从前方晓玉养的那只,心下顿时更加不快,盯着嘉穗严肃道:“莫嘉穗,你自己想一想,你开外卖店,连店内安全都考虑不周;现在摆摊卖咖啡,带条狗本来可以起到揽客的作用,却又管束不住。你说你不喜欢上班,想做生意,我也可以支持,可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嘉穗的好心情被这一番说教彻底毁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分明被她两腿圈住的旺财居然不管不顾地又叫了一声,然后骂骂咧咧地跑进了山间步道。 方晓玉养的狗,随主人。也烦莫莉。 嘉穗唤了两句,没唤回来,索性随他去。反正这山里面,家家户户养狗都散养,旺财也不会惹事。 她回神看了眼周边摊铺,陆陆续续都开了张,生意火爆。她这里有莫莉一夫当关,开张半小时,只卖出去江序临那一杯冰美。 嘉穗叹了口气:“知道了。您还有什么事?” 莫莉严厉道:“跟我回东城,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完。秋园路的店长和主厨日薪两千,你耽搁他们一整天的时间,你自己承担后果。” 嘉穗匪夷所思地抬头,终于跟她眼神对视,火大到压不住,正要说话,叶扬忽然往旺财跑走那方向看了眼,出声道—— “你们听到什么动静没?” 06.异口同声 嘉穗竖起耳朵,隐约好像听见一阵水声扑腾,还不确定,忽的又传来旺财几声急吼。 她脸色一变,拔腿就循着声音跑过去。 忘了这山间有溪流!旺财看见水就忍不住往里扎,但他年纪大了,除了一年中最热的那几天,其他时候下水必感冒的! 跑到山径小溪边,她却脚步一刹,愣住了。 旺财的确在水里——但他居然自觉地只站在河边,四条腿将将没过水的高度。歪着狗头,十分不理解地看着河里。 河中央另有其人。 十分钟前还在嘉穗相机里男模走秀的江序临此刻“站”在河里——或者说是“跪”,也可能是“摔”,总之他的姿势十分诡异。还好河段看起来水不深,他个头高,小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表情也堪称冷静。 嘉穗脑子一时转不过来——这个人,怎么会和她的狗,一起落水呢? 她见江序临一动不动,试探地问了句:“你……没事吧?” 江序临很庆幸盐水镇生态优越,河畔的植被石块掩映,使河水虽然清澈但不至于让岸上的人看得太清。 不然这个古怪的女人就会发现他在河水中对她单膝下跪。 ——他在天云机场崴到的右脚又一次掉了链子。 当然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看见一条貌似有点瘸的老年狗扑通扎进水里却以为人家是失足落水的戆度。也就是他自己。 见江序临没吭声,嘉穗有点紧张,又有点尴尬,还没张口说第二句话,身后姗姗来迟的莫莉却破天荒高八度说话—— “小序?!” 尾音甚至摇摇欲坠地挂在破音边缘。 嘉穗又是浑身一震,扭头,没看清自己亲妈的脸,倒被她风一样擦过的身影掀得下意识后仰。 “你怎么会在这里?”莫莉远远地看见河边乱糟糟,以为是方晓玉养的那条狗又惹了什么乱子,更觉得莫嘉穗将狗带来这里简直是费时费力,做事情永远脑子一热没规划。跟过来是想帮她处理问题,没想到眼一晃,看见江序临。 还以为是看错。 再一定睛,河里那个,可不就是江家的小儿子! 江序临上小学的时候,莫莉就见过他。那会儿东城市奥数竞赛,东大是主办方之一,邀请杰出校友莫莉来做颁奖嘉宾。 江序临小时候长得瘦瘦的,像根豆芽菜,藏在眼镜后的眼神总不看人,不知在想什么。一点儿看不出长大后有英俊挺拔的潜力。 但莫莉第一眼见他就很喜欢,她自诩看人很准的,觉得这小孩儿眼睛清澈,却闪烁着好奇心,更难得是沉稳,以后也许能做一些很伟大的事。 后来江序临声名渐起,莫莉时不时仍在一些公众场合见到他。江序临一直记得她是他人生中第一个颁奖人,无论什么场合都会先来同她问一声好。 尽管莫莉有两度隐晦提及合作意向,他都没有响应。 但莫莉仍然很欣赏这个天才而谦逊的青年人。 “你还好吗?”莫莉穿中跟乐福鞋,在岸边帮不上忙,有些急,“快上来!” 说着居然真的伸出手。 嘉穗在后头看着,没空诧异于自己亲妈的热切关怀了,只看到她那鞋跟嗒嗒嗒踩在岸边石板上,万一摔一跤可不得了。 她忙冲上前把莫莉扶到身后,然后二话不说一脚往河里踏,伸出手,“上来吧!” 江序临被她威风凛凛的一脚溅出的水花又刺了刺眼睛,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咬着牙撑着膝盖站起来。 二次崴脚的痛感好像是指数级增长的。 嘉穗看出他不对劲,索性又往河里蹚了两步,半条小腿都浸在水里。然后也不等他磨磨唧唧伸手了,一把挎住他的胳膊将人扥了起来。 江序临实在难忍疼痛,轻哼了一声。 嘉穗感受到他重心大幅度倾倒在自己身上,才想起来,“你脚又崴到了?” 江序临疼得额头冒冷汗,点了点头。 岸上看着两人的莫莉忽然目光微凝,若有所思。 嘉穗把江序临从河里扶出来,水哗啦啦落一地,浸湿一块深色的圆形来,与岸上其他人隔绝开。 好像就他们俩头顶乌云,局部降雨。 “他脚崴了,帮我去拿个药。”嘉穗对叶扬说。在店里或者出门摆摊的时候她都习惯带一个医药箱,能应对很多突发情况。 叶扬已经看懵了,倒是祝霆霓反应迅速,正要转身。 江序临却开口道:“我车里有。” 嘉穗问:“车在哪?” 江序临指着山上观景台的方向。看起来不远,但总得再走两步。 “太远了。”嘉穗果断拒绝。 江序临:“……”他没话说。他知道自己没有发言权。他是戆度。 祝霆霓莫名笑了一声,转身小跑去拿了。 嘉穗把江序临撂在一旁大石头上坐下了,这时才有空整理一下自己半湿的头发。她平时额前有一些碎发似的薄刘海,小时候都是方晓玉帮她理发,她说她额头有点大,适合带点儿刘海。 她第一次还不高兴地问:“大额头不好看吗?” “好看,大额头有福气啊,人家福禄寿星都是大额头。”方晓玉一边笑一边继续给她剪刘海,“但是福气不外露啊,咱们得遮着点儿。” 薄薄的刘海在方晓玉的巧手中垂下,少女嘉穗觉得自己变得有点乖了,像那年一部家庭剧里的小女儿,集全家宠爱于一身的那种,还挺好看的。 于是这发型就留了很多年。 这会儿管不了那么多,一把捋到头顶,露出那个锃亮有福气的大额头。 抬眸,却正对上莫莉的眼神。 她第一次在亲妈看自己的眼神里看到这种复杂却又堪称美丽的色彩。 有些疑虑,有些欣赏,更多的好像是隐隐的惊喜。 她侧头看一眼江序临,他一直很沉默,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白净的脸上还有点红,也许是疼的。 湿透的头发垂在额边,从嘉穗的角度看,简直像希腊神话里的忧郁美少年。 却无法和嘉穗记忆中那个人重合。 还真是男大十八变啊…… 福至心灵,那一刻嘉穗忽然意识到什么,飞快地扫了眼莫莉。 莫莉笑吟吟地看着江序临,没有注意到她投来的眼神。 “小序,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没有靠近,保持着距离。眼前的少年毕竟已经是江氏的掌门人,哪怕此刻不是个商业场合,她也注意礼仪。 “莫老师,给您添麻烦了。”江序临抬起头,歉仄一笑,再回答道,“我来山上观鸟。” 莫莉还要说什么,嘉穗忽然插进话来—— “还好你飞机没误点。” 突兀的话题,江序临不解地看向她。 嘉穗真感谢他有一张英俊然而更重要的是沉稳的脸。疑惑和惊讶都不明显。 “回东城的机票订好了?”她兀自又问。 “嗯,”江序临的下一个行程其实不是回东城,他昨晚临时决定去纽约出差,但鬼使神差的,他居然顺着她的话回答,“明天晚上。” “可不能再走错机场了吧?”嘉穗笑了声,“提醒你,晏城也有两个机场的,而且这俩离得更远。” “……”江序临再次无话可说。再次在心里骂自己戆度。 诡异的是,他在心里骂自己“戆度”的声音,是面前这个女人的。 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惊,忽的抬头盯住她。 他必须要问问她叫什么名字了。 第8章 以及,他这时才注意到她和莫老师长得有些像。两人同时站在他面前,越看越像。 他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想起来,莫老师是有两个女儿的。只是小女儿从来没有公开露过面。 “那个……” “来了!” 江序临刚想开口,祝霆霓就拿着药箱回来了,风风火火地递给嘉穗,“是这个吧?” “嗯,”嘉穗熟练地从中找出云南白药喷雾,递给江序临,“喷这个吧,只能先缓解一下。” 江序临接过,“谢谢。” “待会儿去医院,连着崴两次了,不是小事。” 江序临愣了一下,这个人说话倒很不客气,他从小到大很少有这样被安排的时候。碰到她却一件接一件,从赶飞机到上医院,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说明她的筹划能力不赖。江序临这样想。 于是他点头,“嗯。” 莫莉在一旁看到现在,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问:“你们……” “我去!”嘉穗忽然指着她胸口一处地方叫出声,“妈,你这沾了块什么东西?” 莫莉被她尖声吓了一跳,来不及斥她没德行,低头一看,自己大衣胸口处竟然是一块绿色黏液。 莫莉精致一辈子,哪受得了这个?何况是在外人面前。 嘉穗又道:“晏城这儿就是多这种鼻涕虫,你赶紧去整理一下吧。我们铺子上有酒精和消毒湿巾。” 说着便给祝霆霓递颜色。 祝霆霓心领神会,立马扶着莫莉走了,顺手还捎走了叶扬。 待他们走远,嘉穗回头看江序临,他还拿着那喷雾傻子似的坐着,没有要用的意思。 “不好意思脱鞋袜?”嘉穗猜道。这男的打眼一扫就是很好面子那种。 江序临淡淡看她一眼,算是默认。当然,还有第二个理由,他刚刚听见她喊莫老师“妈”,她果然就是莫老师的小女儿。 莫老师是很优秀能干的人,江序临小时候沉迷数学时一度很崇拜她。可惜她后来气运和眼界都不太好。江序临也听说过一些坊间传闻,譬如莫老师在丧夫之后大受打击之类的。不知真假,他也没有好奇心。 他从前觉得可惜,现在却忽然在想,莫家这样的配置,倒很合宜…… 江序临被这念头一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里。 再回神,莫嘉穗忽然背过身去了,大义凛然地说着:“我不看你!架子真多啊你们资本家……赶紧喷了,不然你脚上就会长猪头。” 江序临:“……”她在说什么? 她看似耐心地等了半分钟,又出声道:“好了没啊,嬛嬛在河边玩水碰见果子狸都没你这么磨叽的……” 江序临:“……”这又是在说什么? 他低头脱了自己的鞋袜,一边往自己脚踝上喷药,一边说:“你可以转身,我没有不好意思。” 嘉穗“嘁”了声道:“翻供还挺快。” 她侧了身,没完全转回来。抱着手臂,侧对着他,支一条腿,随性但又不太耐烦的样子。 江序临扫了她一眼,她正好面对着山林后太阳的方向,阳光漏过树影打在她脸上…… 高亮了她可观的额头。 她有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还有一个闪闪发光的额头。 这些似乎都和如今的流行审美背道而驰。 然而此刻,江序临反复确认,他居然总想看她。 于是他就那么看着她,不知多久,开口道—— “莫……” 与此同时,莫嘉穗忽然也出声:“喂——” 两人都是一愣,然后都没说话,安静了三秒,又都兀自开口。 ——“莫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江序临,你考虑结婚吗?” 他们再次异口同声。 07.我喜欢上你时的内心活动 作为一个间歇性笃信玄学甚至系统学习过塔罗牌并在网上以此谋过生的半吊子神婆,嘉穗在异口同声后的三秒钟内经历了很精彩的内心活动。 第一秒,她有点后悔,还是冲动了。 第二秒,她后知后觉,他说的什么来着? 第三秒,我靠,缘分啊。 江序临的想法没有这么复杂,他清晰且准确地听到了她说的话,然后试图处理这短短九个字的信息,像他过往人生中处理任何事情一样—— 然后,他大脑就宕机了。 他只认真地看着她脸庞。方圆脸型,偏高的眉骨,细长的眼睛,中等大小、挺拔的鼻子,右眼下紧挨着一颗小痣,嘴唇很薄,淡粉色。 他试图客观理解这张脸,好像就能客观理解这个人。 但他再次失败了。 唯一客观的只有他不像话的心跳。 嘉穗等了他半天,最终眨了眨眼,觉得这人很扫兴,一直冰着一张脸给谁看?他不是也问她有没有男朋友么? 妙龄男子问一个同龄异性有没有男朋友,难道还有别的意思? 本来她觉得这可以是个很精彩的时刻,不说“命中注定”,怎么也能算是“心有灵犀”吧,没想到江序临冷漠得像她多冒昧似的。 她仍然抱着臂,轻嗤了一声,正要说算了,江序临忽然张口了—— “考、考虑。” 江序临发誓,他没有任何表达方面的毛病。 但为什么说两个字都打了磕巴? 因为呛了水。一定是因为呛了水。 这下轮到嘉穗沉默并且仔细端详对方了。 她终于完全地转过身来面对他,甚至微微俯下身,仔细地打量这个人。 阳光渐渐变得刺眼,江序临有点想闭上眼睛。 而嘉穗看来看去,什么也没看出来,只觉得——这哥们儿真就硬帅啊。 她和江序临的哥嫂有一些交情,那是朋友们都觉得有意思的一对。他哥哥江何是个很好的人,从他身上就看出江家家风自由随性但不歪。再加上这张脸的话……那么也许她无论怎样都不至于吃亏? 可不知为什么,她居然还是说不出话来。这情形,一般该说些什么呢? 莫莉处理完衣服的问题,就直直往回走,然后就看见江序临坐着,而她好出息的女儿俯身靠近他,正在…… 她一惊,又气又笑——做什么都没个样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她轻轻咳了声,提醒不远处的年轻人。 嘉穗直起身,回过头。看见莫莉美丽雍容的脸庞,脑子里刚才见色忘义放松了的某根弦忽然又绷紧了。 她走过去,想了想说:“妈,你今天来就是特地跟我说餐厅的事?” 莫莉“嗯”了声,不大想当着江序临的面教育她,难得不多话。 嘉穗点点头,紧跟着道:“我不想经营你的餐厅。” 莫莉克制心底愠怒,扫她一眼,正要说什么,又被打断—— “耽误店长和主厨一天的工资,我来赔偿。” 莫莉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这件事你回东城再找我聊。” “行,”嘉穗不多作抗辩,“你今天还有什么事没?没有的话我摊上还挺忙,你……” 莫莉冷冷地睨她,终究没说什么,只道:“我中午就回去,下午有会。” “好,那让叶扬送你。我可能抽不开身。”嘉穗不顾叶扬死活地做了安排。 姗姗来迟的叶扬差点当场哭出来。 嘉穗不待其他人反应,又转身冲江序临道:“你明晚几点?” “八点半。”江序临看着她的眼睛,莫名地添了一句,“你要送我吗?” 嘉穗一愣,虽然她本是这个打算。 顿了两秒,才点头,“嗯。” 身后,叶扬一头雾水,祝霆霓还莫名踹他一脚。 “干嘛?”莫莉在前,叶扬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去送阿姨啊。”祝霆霓说,“这都快十点了。” 莫莉闻言,心里不太痛快,这是在点她了。莫嘉穗交的都是什么朋友?这样没礼貌。 但她看着江序临和自家女儿,又觉得无论如何今日不全是坏事。 于是她上前再次关心了江序临几句,又嘱咐嘉穗回东城后去找她,便离开了。 活二十多年了,这是亲妈第一次这么好说话。 嘉穗看着她的背影,也看到叶扬转过头来骂骂咧咧的表情,耸耸肩笑了声。 “你笑什么?”江序临冷不丁问。那个男人的鬼脸并不好笑。 嘉穗没答,冲他伸出手,“车钥匙。我帮你把车开过来。” 嘉穗沿着步道上山,旺财屁颠屁颠地跟着。拐过两个盘山弯,走了起码一公里,累得狗都直喘气,才终于在一处观景平台上看到一顶帐篷,不远处的大路上停着一台 suv。 那帐篷看上去十分简单,稳当的四角结构,里头只一个睡袋、一个 led 灯,没有任何多余修饰,非常符合小江总的人格画像。 然而嘉穗耐着性子收了十分钟就想骂人了。 第9章 这帐篷看上去简简单单,收起来却费老大劲。看上去明明是方型的,回到平面上反而对折不上了;四根骨架很轻便,抽出来毫不费力,但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收缩开关;还有那盏该死的触屏灯,抽了风似的关不上…… 嘉穗认为自己不擅长手工活。 索性把四根骨架捆一起,篷布裹在上面,最后用睡袋当绳子绑紧,一长条横在车后座上。也就这 suv 空间大,堪堪能关上车门。 旺财是在货车里长大的,跳上副驾轻车熟路,嘉穗看到副座上两块泥色小梅花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惊呼一声。 旺财却已经习惯这女人总跟他吵架,狗头往窗外一搭,美美开始欣赏风景。 嘉穗无奈,只得先开车下山。 到了河边,趁江序临还没上车,嘉穗立刻把旺财赶下去,打开手套箱找到湿巾迅速擦拭着座椅。 祝霆霓早就去市集上忙了,江序临独自坐等了半天才终于将人等来,眉间舒展,却只看见那条狗跳下车。 等了两分钟,江序临愣了一下,撑着膝盖自己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几步走到车边。 江序临拉开车门的那一刻,嘉穗刚好把一团脏兮兮的湿纸巾揣进自己兜里。 ——她并不想这样,但江序临这个车载垃圾桶比她的脸还干净。桶底和他车里每一处地方一样,锃亮锃亮的。 嘉穗尊重他人的卫生习惯。当然也在心里骂过“有病”了。 “我查了一下,这个镇上就有社区医院,处理扭伤应该够了。”嘉穗忽略他强装镇定地跳上车以屁股着陆的滑稽模样,平和道:“你觉得呢?” 今天市集很热闹,祝霆霓本来就只是来搭把手的,她不好意思让人家一直忙,要尽快赶回来。如果要去市里医院的话,来回恐怕一整天就过去了。 江序临看她一眼,顿了两秒后说:“其实机场会有医疗队,你忙的话直接送我去机场。我记错了,我是今天的飞机飞纽约。” 嘉穗一愣,怀疑他的“记错”只是托词,心里不禁生出点愧疚来。 但她确实很忙。近两年晏城市政府大力扶持盐水镇的旅游开发,这次市集若是做得漂亮,叶扬是打算在这里再开一家分店的。 于是她没再说什么,点头要走。 江序临扭头看一眼后座,被他原本轻便小巧的帐篷此刻干尸一样的造型惊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旺财在车外吼了一声,他才想起来还有一条狗,便打开了车门。 “哎——” 嘉穗阻止不及,旺财已经不客气地往车上一蹿,径直坐在了江序临身上。 四朵小梅花,带着河边新鲜泥土的那种。醒目地出现在江序临的黑色裤子上。 嘉穗绝望地闭眼,“其实可以把他留在这,他会去找霆霓的。” 江序临不习惯和多毛生物如此近距离接触,何况还是满脚泥的那种。 戆度。他就是戆度。 他咬了咬牙,自食苦果地说了“没事”,然后抽出湿纸巾擦干净自己的裤子,把湿巾丢进车载垃圾桶。 余光中,他感觉莫嘉穗的眼睛一亮。 然后垃圾桶中多出了一大坨脏湿巾,再满一些他就能想象到蚊虫绕着飞的画面了。 江序临:“……” 他再次自食其果地挪开眼看窗外。 路上,两人都没说话。而实际上两人本来都打算趁这个时间把方才他们“命中注定”也好脑子短路也罢的异口同声说出来的话好好商量清楚。 但江序临一直看着窗外,和狗一个姿势,嘉穗也不好说什么。 刚好她忽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沉默太久,她又觉得诡异,随手打开了音乐。 江序临听到歌声,心里的自谴和对身边这个女人忽然间态度转变的探究终于能被分神,他强迫自己去听歌。 很慢的歌,安静的钢琴前奏,女声在唱着—— “窗外它 水管在开花 椅子在异乡 树叶有翅膀 上海的街道 雪山在边上 ……” 这是什么?ai 自动生成的小学生主谓宾组合训练吗? 江序临听不懂,也不想浪费时间听下去,还不如继续扭头看窗外顺便想想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在天云机场被摔没了。 可几秒后,身边的人开始跟着哼。他再次被分神—— “你靠着车窗 我心脏一旁 我们去哪……” 江序临忽然忘记自己刚刚想到了哪儿。 车子下山,不知绕到第几圈,每转过一圈,绿意都好像更浓一些。旺财已经搭着窗沿眯起了眼,江序临刚刚好像看到一只蝴蝶掠过他的鼻尖。 莫嘉穗开车很稳,在盘山公路上也游刃有余。她一直跟着那歌哼唱着。 “你看那 九点钟方向 日内瓦湖的房子贵吗 世界上 七千个地方 我们定居哪” 江序临又觉得这歌词没那么不可理喻了,至少已经从没逻辑的呓语变成了可以回答的问题。 比如,日内瓦湖的房子不贵。 喜欢的话,定居在那里也不错。 * 一个多小时后,嘉穗把江序临送到了机场。 她正想下车扶他,已经有西装革履的人走过来迎接,并且在两分钟内把被她包裹成干尸的帐篷复原成了一个妥帖的方形。 嘉穗愣了一下,问:“你的车……” “我租的。”江序临说,“你回东城时再还就可以。或者我让人去取。”他看她的朋友也备了车,她不一定用得上这辆。 “那我先开回去吧。”嘉穗说。带着旺财没有车也确实不方便。 “嗯。”江序临转身。 嘉穗扫了眼他的背影,也发动车子打算离开。 ——“莫嘉穗。” 这是江序临第一次叫她名字。而他自己在出声后愣了一下——嘉穗,应当是这两个字吧?忽然觉得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车子短暂轰鸣又停下,嘉穗疑惑地看他,“嗯?” 江序临没再细想,上前说:“你回东城后,我们约一个时间吧。” 嘉穗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却后知后觉地涌起了诸多的反对意见——这样的事,任谁来做选择,本都应该反对的吧。 但她在江序临平静的等待中,最终点头说:“当然。” 江序临勾唇很轻地笑了一下,好像带着些讽意。此时才表露出一丝等待的不悦,或是被冒犯。 “莫小姐,”他又说,“我不喜欢开玩笑,也从不食言。” 他脸上没有表情,声音温和却冷淡,眸色沉沉的,好像云淡风轻,又好像山雨欲来。 嘉穗敏锐地感受到一种威压,却不想被吓住,于是她柔柔一笑—— “那很好啊。这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最应具备的品质,不是吗?” 08.恋爱关系是否会是问题的解决方案 江序临十分钟前在车边冲莫嘉穗施压,这是他习惯的方式。任何有脱轨风险的事情,他都习惯寻求确定性。 然而现在,坐在贵宾候机厅等待医生帮他冰敷伤口的时候,他自己又觉得想不通了——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诚然他鬼迷心窍地问人家是否有男友只该用见色起意来解释,那么她呢? 什么人能向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男性提结婚?然后在问了之后如此自然地照顾他仿佛已经无缝切换角色,再然后却又忽然态度转变甚至连送他去医院都不愿? 他想不通。就像他想不通她一个女的为什么手劲那么大,为什么开车那么快,还有,为什么明明看起来架势十足但做出来的咖啡却那么难喝。 他手边搁着工作人员买来的星巴克,普通冰美式。 她做的那杯,难喝到他甚至有点想把他犯蠢跳水的行径归咎于此。 想不通,怎么会有这种人? 还有她的名字,“嘉穗”。他确定是这两个字,因为他听到了莫老师叫她,也见过她的姐姐,知道她叫嘉禾。 可为什么会觉得这几个字熟悉呢?不是听起来熟悉,而是眼熟,好像有谁写给他看过一样。 他见过她吗?江序临想不起来。他在东城的学生生涯并不长,却足足跨越了四所学校。江序临试图回忆,一段段去爬梳,但收效甚微。 记忆里没有这个人。 其实他的记忆力并不很好。至少,不是他从小享有的“天才”声名该有的那么好。 江序临觉得自己满脑子都是浆糊。 戆度。他就是戆度。 他罕见地觉得心烦气躁,喝了口咖啡,勉强觉得脑子清明了一点儿。 嗯,这才是他熟悉的味道。 低头,手机已经在婚姻登记预约界面。 他看新闻,结婚率不是屡破新低么?为什么在东城预约结婚已经排到了十天之后? 江序临皱眉,生平第一次下载了百度,打开后输入问题—— 第10章 结婚一定要去民政局吗? ai 回答“结婚一定要去民政局”,同时非常善解人意地“猜他想问”:特殊人物结婚也要去民政局吗? 江序临眉微扬。他倒没有自恋到定位自己为“特殊人物”,只是想搜搜看结婚登记有没有不去民政局的可能。 他点进推荐链接。 ai 的回答是—— “对于特殊人物,如服刑人员,他们也有权利结婚……” 他黑脸息屏,手机丢到一边。 这动静让给他敷药的医生一惊,耷拉着眼睛愁容满面地看着他,既嫌弃他作为病人的不配合,又害怕他作为“特殊人物”的雷霆之怒。 这种眼神江序临很熟悉。 这么多年他已经学会对此置之不理,但垂眸扫到这医生手上的戒指,又看他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竟然起意想问他结婚登记事宜。 犹豫两番,开口前,还是算了。 这两天他犯蠢的事情已经做得够多。 医生走后,他的一助徐钦扣门,得到允准后进来,说道:“江总,缘起平台上为您匹配到一位柳小姐。她邀请您下周五晚上约会。” 江序临微顿,回答:“取消吧。” 又补充:“账号也可以注销了。” 徐钦是专业的总助,面上不露分毫异色,颔首表示知晓就离开了房间。 半年前,江序临让徐钦为他在一个叫“缘起”的交友平台上注册账号。 一来,“缘起”这个平台是他在 caltech 一个同学的创业项目。该同学是个闻名 la 的花花公子,恋爱数段后却忽然进入贤者时间,哀叹现代人的恋爱真没意思,不知跑到哪座岛上沉寂了月余,又忽然回到 la 打起鸡血,宣称要做一个全新平台,用 ai 来完成感情双方的最佳匹配。江序临屏蔽他在社交平台伤春悲秋的酸诗,但却信任他的技术能力,有意投资,便在内测期间作为用户亲自体验。 二来,他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在把自己和哥哥江何作了对照比较后,他决定测试恋爱关系是否会是这问题的解决方案。 徐钦做事干练,对他的学历和职业经历做了不同程度的模糊。但每当平台为他匹配到一个约会对象,江序临都会去。 半年来,他赴过三场约。 上个月最近的那一场约会让他觉得舒适,他有意继续,可对方在约会结束的当晚就发来信息婉拒了后续发展。 江序临没觉得遗憾,对方的反应也确实在情理之中。他只是认为这平台匹配效率太低,作为投资人给同学提了意见。 所以莫嘉穗怎么会提出跟他结婚呢? 想不通的问题在脑海里多滚了几遍,最终居然令他笑出了声。 江序临被自己的笑声吓一跳,连忙按住唇角收敛表情。已经够蠢了,不能再疯了吧。 * 嘉穗在春夜市集上忙到天黑,今日营业额 5k+,远超 10am 的平均水准,但和相隔二十米的另一家咖啡摊相比,就不够看了。 他们也因此与今日最佳摊点的奖励失之交臂,没能得到首批入驻盐水镇商业街的店铺租金减免资格。 倒是祝霆霓因缘际会,与夺冠咖啡摊的老板聊了一会儿,相谈甚欢,成功邀请到对方去看看自己家的咖啡豆。 嘉穗也高兴,哼着曲儿利落地把摊子收拾好了,最后叫醒窝在椅子上睡觉的旺财。 狗这种生物按理说都是浅眠,易醒,旺财偏偏不走寻常路,天上砸雷都不带醒的。嘉穗耐着性子揉他狗头好几下,最后直接把他抱起来颠了两下,他才终于醒了。一睁眼就骂骂咧咧冲她叫。 叶扬在一旁,叹为观止。哪怕他已经见识过莫嘉穗是如何堪称恭敬地供养这条狗。 莫嘉穗在晏城上大学时就把旺财跟着带过来,有宿舍不住,校外租房子,也是为了养狗。后来她毕业回东城,时不时又要来晏城,也是一次不落地把狗带在身边。 叶扬都担心,等旺财年纪再大些,宠物机票都买不了了可怎么办。 他看着嘉穗与旺财吵架,啧啧叹了声:“赡养老人是不容易哈。” 嘉穗耸耸肩,“所以你什么时候在东城开一间分店?我就专门管那边,不用来晏城了。” 叶扬战术后仰,“我才不去全世界咖啡最卷的地方送死!” 嘉穗却一扬声:“我觉得霆霓和我的手艺不比东城多少咖啡师差啊!” 话音刚落,祝霆霓正好从周边巡了一圈回来——她们相当有道德操守地将市集结束后的卫生状况也纳入自己的责任范围内。 当然,也是嘉穗在凑巧听到那个镇政府负责人低声骂“垃圾都不带走”后出的主意。想刷个好感,说不定下次有什么机会就想着他们了。 祝霆霓一手拖着黑色塑料袋和垃圾钳,另一只手戴着塑料手套,两指夹起大半杯没喝完的冰美。 “今天唯一一杯哈!”她笑着说,“撂在垃圾桶上,还剩这么多,是不是浓缩配错了?咱们家咖啡不至于这么难喝的吧!” 春野市集一共七天,每天一个主题。今天的主题就是咖啡,能被选中拥有一个摊位的都是晏城有一定口碑的咖啡店,闻风而来的顾客也大多是平常有饮咖习惯的。 各店都大显神通,出品质量即使偶有平庸那也是稳定的平庸,几处垃圾桶加起来也没看见几杯没喝完的。 更何况是这一杯几乎满满当当,最多就只被喝过两口。 嘉穗皱起眉,迎上前接过那杯咖啡一看,霎时愣住了。 这是今天卖出的第一杯咖啡。 因为是第一杯,所以她在杯子上多贴了一个“have a nice day”的贴纸。 今天的第一个顾客……是江序临。 嘉穗抿了抿唇,不需回想。她从水里把他拉出来之后,就一直没看见咖啡,还以为是一起掉河里了。 不然她本想问问他口感如何的。 他那种人,肯定什么都吃过见过,品鉴力也是一种稀缺资源。 现在看来,倒是幸好没问,原来不堪入口到他迅速就选择了丢掉。前后不过她和莫莉说了几句话的时间。 嘉穗冷笑了一声,扬手将大半杯咖啡丢进垃圾袋。 有那么难喝?他喜欢喝的是什么,金子吗?还是要现拉猫屎那种? 祝霆霓和叶扬被她这反应吓一跳,“……怎么了?” “没什么。”嘉穗转身摘下围裙,“浓缩没问题。可能单纯遇到了山猪。山猪吃不了细糠。” 祝霆霓与叶扬面面相觑,没说话。 嘉穗穿上外套,顺便把兜里的手机拿出来。忙了一整天,她错过了许多信息。 满屏微信未读里有两条眨眼的短信提醒,她纳闷地点进去。 第一条:[我是江序临。] 第二条:[下周五早上八点半你有空吗?我们去登记。] 四个小时前的短信。 嘉穗又看了一遍,然后熄屏,没回。 牵好旺财,抬头道:“一起吃个饭呗,走。” 09.旷野通行证 三人在镇上随便找了一间小炒馆吃饭。盐水镇很多农家自营的小饭店,客人要在油腻腻的纸上拿圆珠笔手写菜名,然后自行递到厨房去。人多的时候,甚至连端菜都要等着吆喝自己去端。 但鲜香麻辣的菜品一上桌,冒着预制菜绝没有的锅气,没一个客人会对这样的卫生条件和服务水准再抱微词。 嘉穗嗜甜,不能吃辣,但每次碰上这样的农家小店,都忍不住大快朵颐,屡屡试探自己耐痛力的边界。 她一边嘶嘶地缓解辣意,一边忍不住伸筷子,没多久就嘴唇就肿起来,还在想,这些农家饭店看上去毫无差别,从门脸装潢到后院菜园,甚至老板的长相嗓音围裙都大差不差,端出来的小炒大概也没什么秘方可言,但就是吃一次有一次的风味。 此等美食,视而不见的话,太可惜。 祝霆霓看得胆战心惊,倒水给她,“你能行吗?” 叶扬出声替她回答:“放心,她有度。” “度”指的是,嘴唇怎么肿都没关系,只要不窜。 嘉穗适时放下筷子,舒了口气,感觉自己嘴里能喷火。 她牵着旺财起身说:“我去看看要不加两个菜。” 然后径直去往后院,顺手在园子里摘下两个黄瓜。进店后陪霆霓去后院找厕所时她就看准了。 黄瓜在墙角水龙头下冲几秒就啃上了,嘉穗站在后门口对老板晃了晃手上的东西,又往后冲菜园子里扫了几眼,道:“嬢嬢,我们那桌再炝个豌豆尖嘛。” 老板应了声。 嘉穗穿过菜园子,坐在田埂上啃黄瓜。时不时分旺财一口。 旺财是姑姑方晓玉养的狗,她突发心脏病的前一年在高速收费站捡到的。狗这种动物很难有养不熟的,因此哪怕嘉穗自认对他算不上多好,这么多年下来,她还是拥有了一个最亲密忠诚的伙伴。 不嫌弃晚餐只有黄瓜吃的那种。 第11章 但人可不是只通过陪伴就能变得亲密而忠诚的。 何况是连一杯至少应算中等水平的手冲咖啡都瞧不上的那种。 嘉穗再次拿出手机,打开那两条短信。她有点后悔今天在机场门口,面对江序临突然的威压时下意识生出的那一截反骨。 而此刻仔细分析自己当时的心理活动,大概只有令人绝望的幼稚的三个字——不想怂。 只有 18 岁以下的中二少年有资格豁免于此等弱智心态。 嘉穗苦笑着,内心简直想给自己英明神武的亲妈鼓掌——她也许是对的。她就是浑浑噩噩这么多年脑袋从来没有清楚过。 但问题还是需要解决的。 嘉穗冷静下来,从微信联系人里找到孟杳,发信息过去:[孟杳姐,方便把江序临的微信推给我吗?] 担心被追问,她还补充了一句:[我之前在天云机场碰到他,有些事情想请教,忘了加微信] 谁知这条刚发出去,孟杳已经推了名片过来,没有任何多余好奇心的样子。 嘉穗庆幸万分地表示感谢。 她添加江序临的微信,还没有得到回复,已经开始斟酌措辞。几番比较下来,也许认怂是最明智的办法,装傻则是不会奏效还很有可能弄巧成拙的。 祝霆霓就是在她神神叨叨自言自语的时候坐过来的。 “说吧,你和江序临什么关系啊?”祝霆霓把叶扬灌醉了撂在桌上睡大觉,憋了一整天的问题终于能聊了。 嘉穗看一眼没动静的微信,苦笑道:“我说没关系,你信吗?” “你这样就太对不起我特地把叶扬支开的苦心了啊。”叶扬这人聒噪,又出于“我太知道男的都是什么狗德行”的江湖道义,对身边女性朋友的感情事宜十分关心,生怕哪个好姐妹落入贼人之手。祝霆霓深受其苦,连和咖啡店老板聊生意都要被叶扬随行,所以刚刚才跟叶扬猛喝,为的就是让他闭嘴。 嘉穗手一摊,直接把微信给她看,“你不是看到了吗,他来买咖啡的时候压根不认识我。” 祝霆霓迷惑了。江序临买咖啡时她也在,确实是陌生人的样子。 “可是……” 她还要追问,嘉穗忽然丢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过来:“你觉得,上班难受还是结婚难受?” 莫嘉禾的这句玩笑话是突然闪回到嘉穗脑子里的,在江序临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并转来一则聊天记录的时候。 内容是莫莉问他,和嘉穗是不是在恋爱。 显而易见,莫莉对她的信任稀薄到不如一个只有商场关系的小辈。而她对江序临还和十几年前一样,欣赏得恨不得抢户口。 江序临问:[你有什么需要我回答的吗?] 又补充一句:[还是我直接说就行?] 当然不行。 嘉穗立刻戳了一个尔康表情包过去阻止他轻举妄动。 发完她就愣了一下,她要说的本来不是这个。 又觉得巧,江序临这则消息刚好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 是巧合?还是江序临这么会算?拿捏得好时机。 安静的机舱里,江序临看着屏幕上骤然出现的大鼻孔男人,眉心一颤差点没拿稳手机。 平静下来后,他轻声一笑。平生第一次相信所谓“直觉”,也第一万次感谢自己的习惯。确保一切都在轨按他的预期运行,是他天生的习惯。 然后,他点开那个表情包,选择了收藏。 挺有表达力的,他想。 祝霆霓被问了这么没头没脑的问题,奇怪地扫她一眼,半真半假地玩笑道:“干嘛,刚辞了职又想结婚?非得给自己找点苦吃是不是?” 嘉穗微顿,自嘲地笑了一声:“众生皆苦嘛。” 祝霆霓没说话了,感觉到她好像要来真的。 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让嘉穗又开始头疼——这件事就是很匪夷所思对吧?如果她是一个头脑清醒履历正常的优秀职业女性,她就不会干这个事,对吧? 可祝霆霓居然思考片刻,认真回答:“看运气,也看你想要什么。” “嗯?” “上班难不难受要看你在什么公司,结婚难不难受要看你碰到什么人。所以,都看运气。”祝霆霓耸耸肩,“但是我觉得吧,一般这么没有规律法门纯纯靠命的事,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有些人就想要这些,也没办法。”祝霆霓顺手抢走另一根黄瓜,边嚼边说,“比如我之前那个老板,连续两周加班到凌晨三点,他大爷的越加越兴奋,饭都不用吃,光靠吸收电脑辐射就能活;比如我妈,两个前夫一个病死一个家暴,但她就是喜欢有人陪她过日子,现在还不是找了第三个?她高兴,咱也不能说啥——而且人家跟三年中考两年模拟似的,有经验了,这次找的这个好像真的还不错呢。” 嘉穗被祝霆霓说得一愣一愣,看她的眼神变幻莫测,一会儿目露崇拜,一会儿像在看写感情号的自媒体骗子。 祝霆霓也认认真真回看她。 对视半晌,两个人同时举起黄瓜若有所思地啃一口,嘎嘣脆,齐齐笑出声来。 嘉穗抹一把嘴角,笑问:“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别问,问就是钱。”霆霓目露狡黠,拍拍胸脯笑说,“鄙人终极梦想——嫁一个时日无多而且无后的亿万富翁。” 嘉穗噗嗤一笑,没有追问。 霆霓却眨眨眼,“亿万富翁哦~” 她没说破,嘉穗也没接茬,又啃了一口黄瓜。 “你嘞?”霆霓收敛玩笑,语气变得正经,“你想要什么?” 嘉穗眸光微动,这个问题,她从小到大被问过无数遍了,且大多数都在相当激烈紧张的语境下。这倒是头一回,有人如此平和随性地问起。 居然给她一种,这也不是什么严肃的大问题的错觉。 嘉穗想到此前无数次她令发问者失望的回答,都是“不知道”。天真的“不知道”。坦诚的“不知道”。羞愧的“不知道”。愤怒的“不知道”。 而现在……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嘉穗低头,是江序临的消息提示。 内容是什么,还看不到。 她轻轻笑了声,回答道:“我想要……” “一张,旷野通行证。” 怪抽象的。 祝霆霓好像听懂了,但装含糊,敷衍地回应:“好好好。挺好。” 嘉穗把最后一截黄瓜屁股丢给旺财,打开手机看江序临发了什么。 江序临:[我落地了。] 嘉穗微怔。 片刻,又收到一张图片,不像国内。 原来真的是去纽约。 嘉穗握着手机,想了想,回复:[就说……我们是在机场偶遇后认识的,交往了半年,怎么样?] 江序临很快回复:[可以。哪个机场,几号认识的,几号开始交往的?] 嘉穗看着弹出的新消息,一愣,目光下移到自己还在措辞的那段“天云机场,去年十月,就说是你走错机场然后我送你,就这么认识了,跨年夜正式交往的。你觉得行吗?” 她蓦的就笑出了声。思绪终于绕开下午在机场那场令人懊恼的“角力”对话,回到两人在河边异口同声的那一刻,又觉得挺有意思的。 江序临看到她回复过来的周密安排,真假混说,有板有眼,写小说似的,忍不住就想笑。 挺好,统筹能力果然很强。 他想了想,从日历里调出自己去年的工作行程,交叉验证后回复:[挺好。但去年十月我没在国内,跨年夜我在家里吃的饭。] 嘉穗收到他的消息,轻轻蹙眉。真麻烦。 然后她捧着手机,仔仔细细地修改他们俩的“爱情萌芽故事”。想了一会儿,忽然顿住,想问江序临去年下半年的工作安排,免得她的杜撰再出现 bug。 祝霆霓看她那捧着手机神秘兮兮隐隐带笑的样子,轻啧一声,转身进屋了。 再说不认识呢!骗鬼! 嘉穗全然没注意到她已经走了,正想问江序临他去年的行程,江序临发来消息:[把你的 apple id 发我。] 嘉穗不明所以,但还是发过去。 几秒后,收到回复:[我把我的日历同步给你了。] 嘉穗点开日历,果然看见多了密密麻麻的行程,她能很直观地看到去年下半年江序临每一天都在哪座城市、干了什么。 甚至连今年的,下个月的,都能看到。 她实实在在地愣住了,不知道是为他敏锐的反应力,还是为他几乎草率的坦诚——星禾这么大一公司,ceo 的行程难道不需要保密一下么? 更重要的是,她要回馈同等程度的坦诚吗? 嘉穗想了想,回复:[我不用日历。也没有规律的行程。] 另一头,江序临终于笑出了声。她是觉得他在要求她也开放行踪?他还真没那意思。 他在天云机场碰到她,她像神兵天降;在盐水镇碰到她,她像从梦里蹦出来的。江序临往常认知旁人的方法非常规律,每个人在他眼中都有颜色、有线条,黑白灰和曲直折。 第12章 只有莫嘉穗不一样,他觉得她神神鬼鬼的。像她那头五颜六色的头发。 车里有司机,他克制着,闷笑得心口疼。最后回复:[期待我们的故事。] 10.“暗恋”。“情书”。 嘉穗坐在田埂上,吹着夜风,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时不时撸一把旺财的头,悠闲地杜撰完自己的“婚姻前传”。 有点浪漫还有点宿命感的故事。 她一边编,一边在脑海里幻想一遍,觉得挺美。这故事比她初中时吹的“其实我爷爷是个军阀”靠谱多了。 又想,说不定写作是她们莫家家传天赋,不止嘉禾一个人有呢。 兀自笑一声,终于回屋帮霆霓扛醉鬼。 叶扬喝醉了还算老实,就是太重了,嘉穗把他胳膊搭到自己肩膀上,没走几步就被压弯了腰,斜挎的帆布包被转到身前,敞着的包扣掉出个礼物盒来。 嘉穗看见这个才想起来,下周五她有事。前男友婚礼,她还备了礼物的。 开车回了市里,嘉穗才掏出手机对江序临说:[突然想起来下周五我要参加婚礼。我们要不约下下周的?] 想了想,又补充:[刚好,我觉得我们也需要准备一下体检报告和征信报告,还有婚前协议,你是不是要找律师看看?] 江序临看到这两条消息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从会议上下来,他一边喝水一边看,看完就觉得嘴里这口水难喝。这家酒店怎么回事,他有少过他们经费吗,至于用 tap water 充数? 他这会儿不觉得莫嘉穗统筹能力强了,他觉得她有点过分,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在河边提结婚、亲密地照顾他,然后又忽然态度冷却不愿意陪他去医院;刚刚还兴致勃勃跟他聊怎么杜撰他们的故事,现在忽然又要爽约。 是什么意思? 还有她的措辞,他越看越觉得火大。 “刚好”,什么叫“刚好”?她如果真的有事,当然可以推迟他们的约定,这没问题。但这有什么“刚好”的?这一周是来不及做体检和申请征信报告?还是律师届已经不景气到没有人能在一周内起草出一份像样的婚前协议? 江序临把那口水咽下去,承认自己最近有点浮躁。他静了静心,再次打开东城民政局的预约系统。 很好,最早的可预约时间已经到了下下周五。 他还是预约上了,然后截图给莫嘉穗,回复:[好。] 一周后,江序临结束出差回到东城,被哥哥江何直接在机场截获。 江序临冲江何点个头,“哥。” 江何懒得看他,囫囵头一点,转身就走。 江序临跟在他身后,继续语气平平:“你现在什么活都接了?” 江何脚步顿住,简直想给他一拳,咬牙道:“就凭我小时候没掐死你的大功德,我跟孟杳这辈子肯定顺风顺水无病无灾白头到老。” 江序临轻声一笑,就知道,他哥也是被强行叫回家“兄弟团聚”的。他问:“你本来什么安排?” “跟孟杳去片场。”今天她们组杀青,江何软磨硬泡才等到孟杳松口答应他去送餐车,还要求他绝不能太浮夸。江何自觉今天自己一应准备堪称完美,场面必定拉风,结果临了自己不能去,真操蛋。 江序临伸出手,“车钥匙给我,我自己回去。你去找孟杳姐吧。”饭什么时候不能吃,非要为了“迎接”他搞这么大阵仗? 江何上下扫他一眼,没搭理,只努下巴催他上车。 车子没到家门口,远远的就看见老江站在车库门口,手里一本杂志卷成筒,指挥江何倒车入库。 江何哪见过这架势,一边小心翼翼避着笨拙的老蒋,一边无语得发笑:“……真是闲的。” 江序临没说话。 乘电梯上楼,何女士正在指挥佣人摆盘。碟子按大小形状依次排列,整齐而不美观,整齐而不符合进食习惯。但从江序临五岁被诊断为“天才”并对色彩表露出轻微的强迫症后,江父江母就听从某位教育专家的观点,将这样的习惯延续至今。 这几年江序临一直不明白,年轻时在湖城大市场叱咤风云、曾一人舌战十二位批发店主都没输过一口气的何凯丽女士,为什么一见到他就像只脆弱的母鸡,好像他不是去出差而是被绑架了刚赎回来,红着眼眶拉他到桌前吃饭。 餐桌上,一家人话题轻松,大多时候是父母和江何 1v2 吵嘴,主题从孟杳怎么就看上了江何到江何怎么还不向杳杳求婚,江何听得又气又笑,就满嘴跑火车,从中国市场竞争这么激烈怎么就让老江发了财,到老江怎么还不竞选美国总统。 江序临照旧担任沉默的角色。他少年时曾非常享受一家人少有的团聚时刻,他不必说太多话,只听着父母和哥哥说就很开心。 直到去 caltech 前某一次无意中听到父母聊天,不陌生的唉声叹气愁云密布的氛围,说的是,一家人在一起时刻意不将焦点放在他身上,也是一种“方法”,顺应他的天性,尊重他对世界的感知云云。 江序临安心吃面前那一碗清炒蒜薹。长度均等,连颜色都均匀的蒜薹。 直到老江老何终于被江何怼得哑口无言,桌上一时无话,他才放下筷子抬头问:“妈,我从育才到十三中那几年的东西,你是不是都收着?” 何凯丽一愣,“收着呢。育才到十三中的……都在地下室左边数第二列柜子里!” 江序临点点头起身离座,“我吃好了。” 何凯丽忙问:“怎么了?” “没事,我找点东西。你们吃。”说着,他顺手把江何得意洋洋赢老江的那杯酒拦下来,还给老江手边,“我告诉孟杳姐去。” 江何:“……”两个月没见,这欠揍劲儿怎么与日俱增? 江序临想不起来认不认识莫嘉穗,但他确信他见过这三个字。 那么最有可能就是他在东城上学的时候,从育才小学,跳级到一小,再跳级到树人初中,最后在十三中念了一年高中。 那几年东城学生生涯对江序临来说毫无记忆点,他甚至有点忘了自己在树人初中待了多久,更不记得之前在育才和一小分别读的是几年级。 但他有对珍视他的一切的父母。 江序临去美国时除了电脑什么都没带,留在东城的一切都由何凯丽收拾好,任何一张草稿纸都没有落下。 而且江序临知道妈妈不会翻看。她依照教育科普书上的每一个字来对待他,“隐私”一事的重要性自不必说。 家里有两个地下室,一个堆满全家的各种杂物,另一个比较空,放的是江序临从小到大的物件,分门别类,井井有条, 堪比档案馆。 江序临轻松地找到从育才到十三中那几年的柜子,一个一个抽屉地开始翻看。 老江老何保护他的隐私,再好奇也不会跟过来看。江何就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这弟弟有点反常,消食似的就晃悠到地下室,倚在门口打了个响指。 “找什么呢?” 江序临没搭理他。 江何毫无心理负担地再走进去,笑道:“开始追忆青春了?还是公司那事受挫了,来缅怀一下自己八年读完小初高的光辉岁月?” 江序临:“……”这就算得上“光辉”? 但他扭头一看江河懒散抱臂吊儿郎当倚在柜子上的模样,心里忽然一顿。犹豫两秒,他问:“哥,你以前的东西呢?” 这个地下室里全是父母为他保存的成长印迹,没有江何的。就像这个家,曾经他和父母单独住了好多年,而哥哥的房间空置楼上无人问津——虽然江何念高中搬来的第一天就耍少爷脾气,嫌弃房间装修得又大又土跟鬼片一样,他要找大仙驱鬼,成功地让心怀愧疚小心翼翼的父母在白眼中释怀了自己。 那时江序临已经在准备去美国,也根本没有意识到哥哥也许会觉得不平衡。 他意识到哪怕最亲密的人之间存在这些曲折幽微时,已经很晚了。 江何听他这么一问,倒反问:“什么东西?” 江序临随手拿出一张初中考卷,“就是以前的东西,试卷、学生证、校服,这些。” 江何看着那试卷上鲜明的“120"分,有点无语——很多人说他弟弟是天才,而他十几年如一日地认为他是戆度。 他耸耸肩说:“有些在长岚,有些扔了吧。” 江序临点点头,沉默了。 “我不留这些东西的。”江何说。 “为什么?” “我又不用找什么回忆。”江何狡黠一笑,仿佛就等他这一问,“我有孟杳。” 江序临:“……”他就多余问! 江何好像就是特地来犯个贱,秀完就走,转身时还啧声说:“你慢慢找吧,别是遇见了哪个暗恋过你的姑娘想找情书吧……” 他幸灾乐祸的语气还没断,江序临动作一顿,目光定格在一个压在抽屉底部、撕了半边的旧信封上。 信封上还能看见落款,方方正正三个小朋友字体—— 第13章 莫嘉穗。 信封只有一半,里头居然还夹着信纸——当然,也只剩了一半。 信封已经旧得发脆,江序临小心翼翼取出里头的信纸,薄薄一张,是右半边,统共只有三行字。 江序临一眼就扫完所有内容。 然后他发现自己没看懂。 于是目光上移,又重新读一遍。这次速度放慢,逐字阅读。 “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上次我们……” “很喜欢你在绘画墙上写的字。” “如果你有空的话,礼拜六下午两点,我在阅览室……” 只有右半边的信,补足前因后果好像也不难。江序临发现这缺头缺尾的三行字一点没有影响他理解这封信的全貌,他愣在原地震惊了好一会儿,又疑心自己自作多情。 可江何刚刚无心的话好像一个通关秘钥,先入为主地垄断了任何其他的理解。 “暗恋”。“情书”。 这些天想不通的谜题好像忽然闪烁了一下答案,可莫嘉穗这个人,在他脑海里,仍然没有变清晰。他轻而易举地回想她的模样,那张脸,那头短发,那副眼睛鼻子嘴唇都分毫不差印在他脑海里,可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灯只闪烁了一瞬。 他还是看不清楚。 可他脑海里倏然闪过一个全新的念头,像一盏新的灯,点亮后就没再暗下去。 江序临愣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发消息给莫嘉穗:[回东城了吗?] 莫嘉穗回复得挺快:[昨天刚回。] 江序临:[你在哪里,我现在去找你。] 11.“我们去纽约领证,你觉得怎么样?” 嘉穗看到信息,有点纳闷,但还是把家里的地址发给他。 她已经不犹豫了,决心把结婚这件事纳入人生体验清单,江序临个人显然是一个很珍稀的体验对象,再加上那样的家庭背书,她认为风险在可控范围内。 从小到大她总是被问“你到底想做什么”,却一直给不出叫发问者满意的答案。可她在一遍遍尝试,一项一项地排除自己“不想做什么”。虽然这样的行事准则给她带来了很多麻烦,时常还让她陷入自我怀疑,但不管怎样,她没改。改不了,也不想改。 婚姻当是这众多体验中的一项。 嘉穗就这样想好了,蹲下来继续整理自己那一屋子货。 她还没做好准备去应付莫莉,所以是偷偷回来的,尽管一晚上都在祈祷莫总不要突然有空去查她的行程,早上还是连着收到三通电话——她都当没看到。不接。 其实她也知道,至少一年内,自己这一笔小生意是没希望的了。所以这几天留在晏城,通过叶扬的关系认识了他一个做跨境电商的朋友,对方正在扩展品类,嘉穗这批货至少不会砸在自己手里。 算上房东和莫莉补贴的“赔偿”,她把叶扬和祝霆霓的投入退回,又付给叶扬一小笔“介绍费”后,甚至还小赚一笔。 尽快嘉穗开这个店的初衷就不是长久经营而是为了开拓一笔小收入,现在结果没差,但她心里依旧挺不是滋味。 尤其当她清点库存时复盘到自己相当用心的选品分类、外卖界面设计和精致包装时,就更觉得怅然。 莫总不会知道她扼杀了怎么一头商界巨鳄! 江序临敲门时,她还在暗自惋惜,是旺财去开的门。老狗旺财的本领之一,凭脚步声判断来人是陌生还是熟悉。 嘉穗觉得神奇,他怎么就把江序临划在了“熟悉”的范围内。 江序临进门,被莫嘉穗家的拥挤程度吓了一跳。这简直不像个家,更像仓库,还是管理水平低下的那种。他真是佩服她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活动自如。 嘉穗看他站在玄关处不再迈进一步的样子,就知道他大概是某种强迫症或洁癖犯了。 她不介意,也不处理,蹲在原地,仰头冲他笑:“来找我干嘛?” 她笑起来的时候,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不知从哪露出动人光彩。 江序临愣了一下,又觉得她这地方也没那么混乱了。挺亮堂的。 ”找你商量一些事。”他微顿后说。 “什么事?”莫嘉穗终于舍得从那一箱让他不忍细看的东西中回神了,她放下手中的清单,用膝盖顶开两个箱子,在客厅里辟出一条道来,朝他走近了两步。 江序临也终于走进客厅,到她面前,问:“你有美签吗?” 嘉穗心里忽然腾起一股预感,她没细想,就愣愣地点头。 江序临继续问:“这两天有空吗?” 嘉穗又点点头。 江序临看着她,“那我们去纽约领证,你觉得怎么样?” 预感成真,嘉穗彻底愣住。 就像小时候放学在车水马龙的路上晃荡,盯着某辆车幻想一个绝世大帅哥下车直奔她而来,有时是找她谈恋爱的,有时是跟她有血海深仇来决斗的。 然后今天真的有个人从这辆幻想之车上下来了。 求爱或寻仇? 谁知道。 好玩就行。 她回视江序临炯炯的目光,问:“今天?” 江序临笑起来,“对,今天。” 嘉穗没应声,江序临就也没出声,静静地等。 嘉穗觉得正常来说,她应该问一句“为什么”。但又想,如果要问“为什么”的话,江序临此刻就不会出现在她家里了。 想着想着,就噗嗤一声笑出来。 江序临觉得莫嘉穗的笑好看但奇怪。又没人说话,好端端的笑什么?笑得他心里没准。 他顿了顿,解释道:“因为我临时加了工作,下周五……” 话没说完,莫嘉穗终于开口了:“我出门都会把旺财带上,现在是不是来不及?” 江序临一愣,真感谢她的打断。他实在不擅长编造和掩饰。然后他掏出手机准备打给徐钦,“我问问,应该没问题。” 嘉穗却摆手,“算了,应该也没几天吧?我喊朋友来接他住几天。”好在叶扬跟她一道回东城了。之前疫情的时候,旺财也送到叶扬那里待过几次。 江序临其实觉得临时带宠物上飞机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见她已经在打电话,就没有坚持。 嘉穗和叶扬商量好后,又问:“几点的飞机?” 她接受这件突兀安排的速度快得超乎他想象,但想到那半边信封,想到她刚刚的笑,又好像很合理。江序临看着她自然的脸庞,心里充满好奇,想知道她还有几副面孔。 他只是忽然心动,觉得没必要再等一周,所以就来了。其实什么也没准备,于是当场看机票,“七点半,或者十一点。” 嘉穗想了想,“十一点的行吗?还有,你能留下来帮我一点忙吗?” 江序临点头,“当然。” 嘉穗要在今天内把这批货寄到共享仓库,那个朋友非常靠谱,定金都已经打给她了,她也不能磨叽。其实早两天晚两天没什么影响,但她想给个态度,说不定以后有机会一起做生意呢。 她叫了货车,稳妥起见,付了一笔不小的保价费。却在看到上楼梯还得加钱,一箱货一层楼十块的时候舍不得了。 不由得就上下打量江序临。他瘦,但看起来挺顶用的,应该不像小时候那么弱不禁风了。 不用白不用。 江序临没想到他有一天会在老居民楼里爬上爬下地搬货。 而且莫嘉穗还非常善解人意地表示:“你搬那几个小的就行了。剩下的交给我。” 江序临瞥她一眼,当即蹲下身搬走最大那个箱子,噌噌噌地下楼。 然后在楼下扶着墙喘气的时候,他又反思,原来莫嘉穗相当有管理才能。这种调动员工积极性的方法说不定值得推广。 天黑之后,两人径直去往机场。没开车,没叫司机,小区门口拦了辆出租就走。 江序临没来得及嫌弃出租车灰扑扑的座椅,倒被司机师傅先声提醒:“哎呀你小心一点哦,出嘎多汗不要搞到我车上!” 说着递过来一把扑扑掉屑的卫生纸。 江序临脸色微青,没接,额头上还源源不断流汗下来。不太味儿,但当然跟干净整洁也不沾边。 嘉穗非常懂得感恩,毕竟人家小江总是为了帮她才搞成这样的。总共二十多个箱子,他一个人扛了十八个。 她替他接了纸,攥在自己手心里,然后从托特包里掏出一包湿纸巾递给他。刚刚收拾证件的时候,她也准备了这些东西。 江序临擦干了汗,又开窗,吹了几分钟,才觉得自己干净了一点,心里舒坦了些。 眼前又递来一个保温杯,莫嘉穗说:“五红汤,冰过的。” 嘉穗喜欢给自己捣鼓各种吃的喝的,美其名曰养生,但又不贯彻到底。比如五红汤常喝,冰块也常放。一种养生对冲。 江序临接过,犹豫了一下,直接对嘴喝的。刚尝到味,就觉得不对劲。 他极短地停顿半秒,仰头继续喝,灌了两大口,吞咽的声音明显,杯里只剩一半,才还给莫嘉穗。 第14章 但嘉穗还是看到他停顿的那一瞬,以及微皱的眉头。 她现在不生气了,只是充满好奇,江序临平时都吃什么喝什么呢?什么级别的餐食能养出一个对她的手艺嗤之以鼻的胃?她的五红汤没一个朋友不爱的。 她决定新婚第一餐就让江序临带她去吃他常光顾的一家餐厅,甭管多贵她都会应尝尽尝。合情合法。 疫情恢复没多久,东城直飞纽约的航班不多,他们在西雅图转机,落地 jfk 时已经是上午。嘉穗这段时间太奔波,累得睡了一路,醒来又有点后悔,应该观察一下江序临对飞机餐的态度的。公务舱都有订制餐食,本来可以看看他吃些什么。 两人都在飞机上洗过澡,江序临安排的行程简单高效,落地直奔市政厅。 他叫了司机,在车上把上周最新的体检报告和征信报告给她看,又说:“我没有签署婚前协议的需求,看你。” 膝上正式而严肃的文件让嘉穗终于有一点紧张,她说:“你来得太突然了,我还没准备这些。但我手机里有年初最新的体检,征信的话……其实你看我支付宝就行。另外,我还欠我妈十二万,预计今年会还完。” 江序临点点头,“没关系。”他没有告诉莫嘉穗这些他都已经着人调查过。并不难查。莫嘉穗的经历相当简单,只有她和母亲的关系略显复杂。但这和她的身体及经济状况都无关,与他要跟她结婚就更无关了。 “你不需要签署婚前协议?”嘉穗匪夷所思,甚至略感不安。 “嗯。”江序临解释道,“我个人资产并不多,与企业有关的资产大多通过离岸信托持有。” 嘉穗听明白了,接着又问:“债务方面呢?”她指的是与企业相关的,会不会最终落在他头上。虽然江氏和星禾都如日中天,但楼起楼塌的故事并不鲜见。 江序临也听懂她要问什么,笑了笑:“你可以放心。我个人不会有任何债务。”这个早在他 14 岁时,老江老何就安排妥当,家里任何一个公司的法人代表都不是他们兄弟俩。 好像没什么要问的了。 嘉穗看着邮件里他上飞机前就线上申领好的 marriage license,深吸了一口气。又从托特包里取出一件白色编织裙,“我去换个衣服。” 江序临觉得她那个大包包很神奇,好像什么都有。她准备得比他更周全。 他点点头,等待在车后厢换衣服的她。手心不知何时出了一点汗。 12.美丽新世界 曼哈顿市政厅的领证仪式相当简约。工作人员甚至会提前问是否需要交换戒指,如果不需要的话就直接省略,需要的话,还得自己提前把戒指拿在手里。 嘉穗愣住,想来他们没准备戒指,正要回答不需要,江序临从兜里掏出一只绒布盒。 “应该是拿对方的?”江序临一边说,一边取出宽大的男戒交给她。 嘉穗那一瞬间有点头皮发麻,把戒指攥进手心进门排队等待的时候,忍不住想象了一下他们如果在国内办婚礼,这一流程会是多么漫长郑重,她和江序临是不是要对对方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在盛大浪漫的灯光下那种。 嘉穗热爱且擅长幻想。从小到大她不知为自己想过多少个浪漫故事了,小时候放学路上磨磨蹭蹭,看到一辆好看的汽车,都要幻想从那车里下来一个绝世大帅哥,有时候是她同母异父的哥哥,有时候是她寄养在外星的机器人男朋友。 等待的时间有点长,嘉穗的想象渐渐具体,连婚礼上喝的什么酒都想好了。 然后一偏头,看见江序临冷静的侧脸,又觉得这想象空洞,因为什么都能想好,唯有对新郎说的话,想不出来。 婚礼誓词,不该糊弄。虽然不以弄哭对方为目的,但总不能太儿戏吧? 而她想了想自己最发自肺腑、真心实意想对江序临说的话,大概是—— 第一句,你现在真好看,比我幻想过的任何一个帅哥都好看。你小时候还不这样呢,真牛逼。 第二句,你还记得我吗?你初中就能十分钟通篇背完离骚,记忆力那么好,应该记得吧? 第三句,你一日三餐到底吃些什么? 多不像话。 这么一想,嘉穗又有点庆幸了,老美搞流程简化也是很不错的。 前一对新人仪式结束,终于轮到他们,嘉穗才发觉自己腿麻。站太久了。她就不是个能老老实实站得住的人,可今天特地选了这套编织裙,吊带 v 领,上身服帖勾勒身材,下身摆量大,精灵般轻盈华丽。 她最喜欢这条裙子,也想拥有一个值得回味的仪式,就克制自己,全程站得挺拔漂亮。 咬咬牙,强行想把腿迈出去,江序临的臂弯伸过来。 嘉穗瞥见他泛着好看光泽的袖扣,忽然心尖一动,欣然把手搭过去。 仪式流程简单,无非是跟着牧师念两句誓词,而那“牧师”甚至就是工作人员担任,穿着普通西装。 在看完江序临的各种报告后,嘉穗就一点都不紧张了。她的手被江序临牵着,两人面对面,她听见牧师低沉的嗓音,看着面前的人,心情变得敞亮舒畅。 好像并不比她刚刚想象的差。 她学生时代一贯中庸,哪一科都成绩平平,唯有外语不错。法语英语她都说得流畅又好听,还懂一点拉丁文,所以跟牧师念誓词时,她自信又昂扬。 她们的婚姻在她轻快的一句“yes i do”里正式生效。 方才几对新人的最后流程都是接吻,嘉穗本来觉得他们也会亲一下的,但在戒指推进无名指,传来一阵湿漉漉的凉意的时候,她眉一扬,忍不住笑了一下。 然后牵着江序临的手,主动转身对牧师致完谢就走了。 他们的见证人是司机,不知和江序临或江家是什么关系,仪式都结束了,他看起来还是很紧张,愁着一张脸满头汗,问江序临:“江总,接下来?” 江序临看一眼莫嘉穗,她在公共长椅上翻包,不知又要找什么。 他想了想,插在兜里的手伸出来,“车钥匙给我,你先走吧。” 司机想说什么,一垂眸看见他手心里汗出得亮晶晶,简直要汇成一汪水潭,就闭嘴了,交出钥匙默默转身。 “哎您等等!”莫嘉穗这时小跑过来拦住司机,“帮我们拍张照吧!” 江序临才看清,她手里拿着一个拍立得。她那包怎么那么能装?还有什么? 司机征求意见似的看一眼江序临。 江序临点头。他有点后悔,飞机上做计划时他下载了一个小红书,看到了很多女生会找领证陪拍。他当时觉得没有必要,而且有潜在风险。但如果早知道莫嘉穗喜欢,他应该安排一位摄影师的。 莫嘉穗在市政厅门口站好,摆正脖子上的珍珠项链,等江序临过来。 江序临一愣,走在她目光里的这几步路,竟然比刚刚在礼堂里还艰难。他不自觉地又把手插回兜里。 站到她身边,正在犹豫要不要伸出手牵她,莫嘉穗已经两手拈住自己好看的裙摆,摆出俏皮姿势,朝他的方向微微歪头,笑盈盈指挥司机,“拍吧!” 拿到照片,莫嘉穗抖来抖去,又合在手心里加热,好像很期待。 江序临看着就想,她怎么一点都不紧张?手心完全不出汗吗?真牛逼。 他的手已经快把这条西裤口袋沤烂了。 拍立得终于显像,嘉穗看一眼就笑起来。江序临真好看,她也好看。跟江序临站在一起,显得她非常贵气,像那种又会玩又会学从西海岸光荣毕业然后来到华尔街年入两千万的精英;而跟她站在一起,江序临显得非常幸福,看起来人很好,会做很多慈善的样子。 还挺配。 嘉穗对这张照片很满意,也不吝夸赞江序临,“恭喜您拍出了人生照片。” 江序临忍不住笑一声,忽然就不想征求意见了,走过去径直问:“这附近有一家很不错的酒吧,想不想去看看?” 这也是在小红书上看到的。那酒吧装修别致氛围不错,几乎成了来这个市政厅领证后新人的必打卡点,很多女生都推荐。 嘉穗一愣,没想到他的第二站安排会是酒吧,但也欣然点头,“好啊。”反正现在还不饿。 开车不到十分钟,两人就到了目的地。 嘉穗在车上脱掉低跟尖头鞋,装好放回包里,又拿出飞机上带下来的新拖鞋,正想套上,转头还是征求了一下江序临的意见,“穿这个可以吧?” 江序临瞥一眼,有点诧异,但一想,在纽约穿什么不行?哪怕是曼哈顿。而且她脚背上那勒痕看着真让人不舒服。 于是他点头,“当然。” 嘉穗欢欢喜喜地穿上柔软拖鞋,两脚往前一伸,舒坦。 她就这么穿着拖鞋走进酒吧,一点儿不怯场地找到吧台边的位置坐下。 酒吧里很安静,人少,大约是还没到晚上的缘故。小舞台上有一个戴头纱的女生抱着吉他唱歌,钟情的目光只看着台下一位男士,温柔似水。 第15章 嘉穗认出,这是排在他们前几位的一对。 女生唱歌真好听,嘉穗怀疑她是一个专业歌手,坐在高椅上意犹未尽地听完,看见女生奔下台与男士接吻。 她不由扭头看身边的江序临,他一条腿支在地上,伸到她椅子边挡着。刚刚她听歌时伸过来的,好像生怕她听嗨了左摇右晃的时候掉地上去。 嘉穗看着他上半身挺拔正经的姿态,又看他那条伸很长恨不得像螳螂一样的腿,忽然想让这一天更有仪式感一点。 她唱歌不算好听,普通 ktv 水平,而且不会任何乐器,还是不要上台丢脸了;目光又移到他嘴唇,其实她觉得他们俩今天亲一下也挺好的,虽然他嘴唇很薄,看起来不大柔软,亲着应该不舒服。而且他那样儿,还是算了。 她最后才看到他手边那杯酒几乎没动,诧异地问:“怎么不喝?” 江序临皱眉,“不大好喝。” 尽管已经见识过江序临的挑剔程度,嘉穗还是彻底觉得匪夷所思了。瞧不上她的咖啡和五红汤也就算了,这杯酒他也觉得难喝? 嘉穗大学时在酒吧打过工,钻研过调酒,比钻研咖啡更厉害。她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品鉴力不算顶尖也是上乘,这杯酒味道清新,有一丝丝甜,放全世界任何一个酒吧里都会受欢迎的大众口味。 而且她在小红书和 gooe 上都搜了,这个酒吧里的这一杯是为领证新人们特调的,名副其实无差评的一款,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爱人的心”。 嘉穗现在不止是好奇,而是不可思议。她想了想,问:“我给你调一杯?” 江序临扬眉,“你会调酒?” 嘉穗笑而不语,招手对吧主说明情况,顺利要来了需要的材料。 江序临撑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她巧手翻飞,干净利落地调出一杯晕着橙红色的酒。 还是觉得优雅,和她做咖啡时一样。但对那味道他已经不敢期待。 酒推到他面前,嘉穗说:“这一杯,叫……”顿了顿,现想了一个名字,“‘美丽新世界’。” 江序临低笑说了句“谢谢”,才端起喝了一口,果然。很复杂很奇怪的味道。但他还是一饮而尽,且这一次没有任何停顿。 放下酒杯刚要说还不错,莫嘉穗就笑眯眯问:“不好喝吧?” 江序临一顿,“……你故意的?” 嘉穗快气笑了,你大爷才故意的呢!这是她压箱底的宝贝!东大酒吧街最热的时候要卖三百一杯!可谁喝这酒像他似的一饮而尽?生怕那味道在他舌头上多待一秒是吧! 嘉穗没说话,只是冷笑。 江序临忽然觉得不对,再看两眼她那狐狸似的眼睛,就什么都明白了。他艰难张嘴,想解释一下,“我……” 莫嘉穗却忽然问:“待会儿我们去吃什么?” 江序临一愣,“你想吃什么?” “吃你常吃的呗。”嘉穗说,“你在纽约应该也常待吧,喜欢吃什么?什么最好吃?” 江序临不知道自己的脸在变红,他只是觉得面前的莫嘉穗脸庞越来越朦胧,眸子却亮晶晶,笑盈盈地看他。 朦胧中她好像在退远,他就不由凑上前拉近,然后回答:“subway。麦当劳。chipotle。排名分先后。” 嘉穗看着离自己很近的这张脸,离得近了,能看出一些小时候的影子。这么多年,她的审美和她的人一样没有定性,变幻莫测,他却还是这么好看,真神奇。 又听见他一板一眼的回答,笑出声来,引得江序临也笑,扯起嘴唇,那弧度愈发惑人。 江序临继续说:“还有星巴克。coffee bean。dunkin's。排名可以不分先后……” 他的脑袋终于彻底耷拉下去,垂在嘉穗手心。 嘉穗心里的疑惑得解,哭笑不得。这哪里像星禾的掌门人? 她轻轻捧起他的脸,看见他睁开了眼睛。 “以后要不吃点好的呢?”她轻声嘲笑。 “嗯?”江序临蹙起眉,好像听不懂她说什么。 嘉穗笑着俯下去,吻在他的额头上。 13.我们这一天 江序临在车上醒来,睁眼懵了半分钟才发现自己在后座,躺成一长条。不知怎么觉得自己很像那天被莫嘉穗折成干尸的那顶帐篷。 很好,美丽新世界。 他在一种很陌生的情绪里坐起来,心里好像很空茫,又好像很复杂,总之刺刺挠挠的。 莫嘉穗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笑了声:“醒了?” 江序临坐起身,迎面就看见车前的夕阳,巨大一轮红日躺在他们前路的尽头,熔着金边,辉煌得惊心动魄。 隐约,还听见海浪的声音。 “我们去哪儿?”他问。 “海边。我在网上查的,说是曼哈顿附近最好看的海,和最好吃的落日餐厅。” 江序临睡着的时候,嘉穗已经独自开了很久,从曼哈顿的钢铁森林一路到开阔的海边公路。她喜欢开车,尤其喜欢独自开车,必须要放音乐,她一路跟唱,感觉自己在开巡回演唱会。 眼前这一路的风景,排得上她丰富自驾史上的第一名,跟她在播的《日落大道》再适配不过。 虽然算不上独自。但拜江序临那差得让人匪夷所思的酒量所赐,他全程安静得像不存在一样,嘉穗情不自禁哼歌,途中甚至放了几首摇滚,他都没醒。 且因为风景好、车好、路好,更痛快了点。 这么一想,江序临的存在很不错。 又想,她在江序临因为一杯猫尿就睡死过去之后非但没有嫌弃,还非常靠谱地找了服务员来帮她扛人,还周到用心地搜索了最好的餐厅以共进他们的新婚第一餐,还如此平稳地带他开到了这么一个好地方。 她也相当不错。 现在从后视镜看江序临,他的表情平稳到叫人难以分辨是懵懂还是冷静,但他一直看着车前的落日,目不转睛,嘴角好像还渐渐起了点笑意。 看来也是满意的。 嘉穗问:“还头晕么?有哪里不舒服?” 江序临摇头,“没有。” “你这酒量也是传奇级别的。”嘉穗还是忍不住感叹。 铁证如山,江序临本该保持羞愧的沉默,但他看着莫嘉穗笑眯眯的眼睛,不知怎么忍不住咕哝了一句:“……你调的酒后劲猛。”虽然他几乎不喝酒,但之前从没有过一杯就睡死的纪录。 谁知莫嘉穗不反驳,只是耸耸肩,“还好吧。我一般三军全会再加两杯那玩意儿打底。” 江序临:“……” 嘉穗享受了一会儿他的沉默,又说:“不过,你喝醉之后,我领悟了一点婚姻的真谛。” “?”江序临怀疑自己的耳朵,莫嘉穗总让他觉得她还掌握着另一种语言。此时距他们成为夫妻尚未超过 6 个小时,她就领悟真谛了? 嘉穗朗声,对他们的婚姻做出十分真诚的期待和展望,“做夫妻嘛,最重要就是肝胆相照!” 言之凿凿,真情实意。她借后视镜与他对视,“比如,可以放心在对方面前喝醉,醒来也不用担心自己在哪里。” 江序临看着她骄傲扬起的嘴角,正要回应,脑海里忽然闪回一个昏暗画面,飞快地错开眼,继续看落日。 这个颜色让他想起莫嘉穗调的那杯酒,喝下去之后他胃里好像也有一轮红日,翻天覆地。 他不喜欢喝酒,喝完舌头鼻子脑门哪儿都难受,还容易记不清事儿。 但刚刚那一瞬间,他好像想起什么。眼前的落日是橙红色,那杯酒里浮着一缕蓝,而莫嘉穗的嘴唇……是粉色的。 江序临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就感觉到车子突兀地顿了一下,他惯性前倾,头撞到莫嘉穗的后肩。 两人都飞快地弹开,车子又顿挫一下。 嘉穗握紧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看着前路。不再透过后视镜去观察江序临是否想起什么。 刚刚是她驾驶生涯中为数不多的两次急刹。 丢人,丢大人了。 江序临迅速把手放下,好像刚刚那两次危险的急刹没发生过一样,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来过这里。” 嘉穗沉默了一会儿,干着嗓子嗤笑一声:“来海边吃麦当劳吗?” 江序临:“……”他确实喜欢一个人在海边坐一会儿,吃完一个汉堡,这种时候他头脑极度清醒,思考效率很高。 她怎么知道? 江序临平稳而僵硬的表情终于让嘉穗恢复了平常心。她继续说:“然后吃完饭我就回去了,晚上的飞机,到东城正好就周五早上。” 江序临发现她喜欢使用一些分明不正确的副词。比如“刚好”,比如“然后”,比如“正好”。她总是很流畅很自然地使用这些连接词说出她的计划,听起来似乎顺理成章。 其实根本不是。 他不觉得有什么刚好,也不觉得哪里正好。他只是被通知了她的安排,在纽约待不到 24 小时就要离开的安排。 第16章 “行。”他应了一句。毕竟她早就说了,周五她有事,要参加婚礼。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临时起意跑到纽约来领证,这样奔波,毫无性价比——他做过最没有性价比的事。 江序临已经醒了,嘉穗就关掉空调,打开车窗。初夏的海风拂到脸上,她觉得这一天过得梦幻充实,还不耽误事儿,是她最喜欢的那种日子,声音愈发轻快,问江序临:“你在纽约还有工作吗?是跟我一起回去,还是要继续待几天?” 江序临自己都还没想这问题,她倒周到。他从后视镜扫她一眼,“你日历里不是有我的行程?” “哦,忘了。”嘉穗这才想起来,这种“掌握”着另一个人行踪的感觉,她还全然没有习惯。开着车也没法看,就说,“你直接告诉我也一样嘛。” 江序临顿一秒,“有工作。” “那我就自己先回了。”嘉穗抬头,也从后视镜看他,好像最终确认。 江序临却没应声,目光下移,轻轻蹙眉—— “你穿拖鞋开车?” 嘉穗一愣,有点心虚,拖鞋开车毕竟不是什么安全行为。尽管纳闷江序临再次突兀转移话题,但还是态度良好地卖乖道:“……脚有点疼。” 江序临没说话。 也许是“后进生”后遗症,嘉穗有点怕这种死亡沉默,又嘻嘻笑地着补一句:“我的车技你放心,穿拖鞋也没问题。” 话音刚落,她就有点尴尬地抿紧了唇,想起自己不久前还平地急刹。两次。 江序临淡淡说了一句:“飞机拖鞋底很薄。” “……”确实很薄。嘉穗理亏,也没别的可以解释,最终沉默。 到达海边,嘉穗下车第一件事就是绕到后座,拿出自己放在包里的帆布鞋。 江序临拧眉,“你干嘛?” “换鞋啊。”嘉穗一脸无辜,尽管知道车都开到了才换鞋的行为站不住脚,也还是慢吞吞地说,“拖鞋底……薄。” “……”江序临哑口无言地和她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撇开眼说:“你不想下水玩吗?” 嘉穗缓缓点头,“……想。” “那还换什么?”江序临转身走了。 嘉穗立刻把帆布鞋塞回包里,扬声赶上,“等等我!” 莫嘉穗挑选的这家餐厅,江序临知道。他路过无数次都没有走进,因为对里头散发的复杂香气敬谢不敏。 如今第一次光顾,果然,他欣赏不了各种食材高级、工艺复杂的美食,比如那道说不清到底是酸还是辣的海鲜烩饭。 但莫嘉穗吃得很开心,并匪夷所思地向他宣告,世界上就是有一种风味,叫作“酸辣”。 江序临只继续吃他不加酱的牛肉汉堡,然后给她半空的杯子里添上那种恨不得把全世界水果都塞进名字与榨汁机里的又酸又甜的果汁。 饭后还有时间,嘉穗直往沙滩上奔,然后冲进海里,溅湿自己半身。从小到大每每遇到海,她都得干一回这种事。 江序临刚刚说因为小时候溺过水所以一直有点怕,嘉穗也没勉强他,只是自己在海水里淌了一会儿,终于觉得无聊,到底没忍住,远远地往他身上踢了一脚水。 江序临无奈地摊手,表情在问她:“乐趣何在?” 嘉穗不回答,早放弃对他的种种说服。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奇怪地问他:“你怕水,那在盐水镇以为旺财溺水为什么还敢往里跳?” 江序临就怕她问这个。没想到还是想起来了。 在她殷切的目光里,他也没法撒谎,无奈地反问:“你见过哪一种愚蠢的行为是经过大脑的?” 嘉穗:“……”她没觉得愚蠢啊。挺英雄的嘛。 在浅滩处闹了一会儿,嘉穗也玩够了,拖着湿淋淋的裙摆上岸。飞机拖鞋也没法穿,江序临帮她拎着,陪她一起穿过沙滩走回停车场。 太阳已经彻底落下了,天空褪去辉煌,变成静谧的蓝。 人的心也静下来。 嘉穗走着走着,忽然出声:“江序临。” “嗯?” “我觉得,我们这一天过得特别好。”嘉穗说。这是此刻油然生在她心里的一句话,她想一定要说出来。 江序临静了几秒,回答她:“的确。” 嘉穗噗嗤笑了一声。 江序临就又补充:“……特别好。” “嗯。” 返程江序临开车,送她到机场。快到的时候,嘉穗终于舍得动弹,起身去车后厢换衣服,窸窸窣窣。 等她出来,江序临忽然问:“你是赶着回去参加婚礼?” “对呀。” “谁的婚礼?” 他忽然就问了。嘉穗一直觉得他不会关心这些细枝末节,还以为他不会问,当即怔了。 嘉穗的感情经历称得上贫瘠,但她也知道非必要不在现任面前聊前任,尤其他们今天刚结婚。但看江序临那个平稳得堪比人机的样子,又觉得他的脑子跟正常人不一样,他有 1%的情感波动就不错了。 于是她选择坦诚,回答道:“前男友。” 江序临果然没什么情感波动,只点点头说:“好,注意安全。” 嘉穗笑着拎起自己的托特包,“拜拜!” 14.华丽的冒险 来的时候是江序临订的票,豪华公务舱。嘉穗并没忸怩,在江序临打开电脑工作的时候,她欢欢喜喜地享受了一份牛排意面,去空中酒吧喝了两杯,看了场电影,最后洗了个舒服的澡,回到座位上睡了。中途她甚至想,如果把她这趟航程拍成 vlog,说不准能在小红书上一炮而红,如今富婆人设很吃香的。 她从小学起就捣鼓各种各样搞钱的营生,却没碰过自媒体。照说这是近几年最有机会的行当,孟杳姐有个朋友就是很成功的 vlogger。 嘉穗也曾经研究过几个赛道,最后都莫名地退缩了。每当她有点想法的时候,脑海里总会冒出“不务正业”四个字,不知道是谁的声音。 但如果是“新婚旅行记录”呢?再加上个定语,“和江序临的”,那样质疑的声音也许就不会出现了。 嘉穗最终拍了几段,窗外异形的云,设计特别的叉子,特调酒里难得的金粉色液体,还有手机悄悄举过隔板,正在工作的江序临。 她把这几段没头没尾的切片剪成不到一分钟的视频,自己欣赏了一遍,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又补拍一段。 包里拿了一本她最近的睡前读物,还珠楼主的小说。这飞机上吃喝玩乐的东西足够多,她本来没打算看的,现在却有模有样地翻到书签页,摊开在桌板上,远远地拍了几秒,背景音是江序临和缓的键盘敲击声。 最后成片,这几秒在片首引入,然后才切入她挑选的 bgm。 嘉穗欣赏完毕,确定这意识流的玩意儿火不起来。果然她吃不上自媒体这碗饭的缘由不应该甩锅给他人。 现在坐在狭窄的经济舱座位里,嘉穗也没有任何不习惯。她津津有味地重新欣赏一遍这短片,觉得它既像自己少女时代种种幻想的经典重映,又像一则华丽冒险的预告片。 她从童年起被反复指责为“浮躁”、“不踏实”乃至“虚荣”,而现在仍然对这样一则有脚本成分的视频爱不释手。 是对罪名的坐实还是证伪? 嘉穗此刻无心辩论,只觉得自己看得挺美。 飞机就要起飞,嘉穗关手机准备睡觉,她在经济舱也一向能睡得很好。微信却忽然弹出一则消息—— 江序临:[你是不是在飞机上拍我了?] 嘉穗一激灵,困意全没了。 他怎么知道?看他那个全神贯注的样子,以为他完全没感觉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兴师问罪吗?嘉穗立刻打腹稿起草防御话术,比如,“已过追诉期”。不想被拍当时就应该提出来才对,没有事后追责的道理。 谁知江序临紧接着第二句是:[发我一下?] 嘉穗松了口气,仍然觉得奇怪,看不出他对这些东西有兴趣。她以为自己注定自娱自乐呢。 嘉穗欣然把整则视频和那张拍立得都发给了江序临。 江序临又问:[起名字了吗?] 嘉穗一愣,想到她调的酒,以及在海边餐厅吃饭时她给那果汁也起名字,江序临听得叹为观止。现在看,原来是接受良好。 嘉穗笑着回复:[华丽的冒险] 飞机升空,信号中断,嘉穗没等他回复,闭眼睡去。 落地东城是上午九点,嘉穗休息得很好,神清气爽地直奔酒店。她包里有备好的红包,还有那个礼物盒。她在网约车上拿着那个礼物盒思来想去,斟酌该如何开口才能避免尴尬。 盒子里是两袋冻干饼干,一袋三文鱼味,一袋鸡胸肉味,鱼骨造型,做得很精美。 嘉穗每次送旺财去宠物店洗澡,等狗时看见店长在烘宠物小零食,一来二去就跟着学会了。因为手巧,她后来做得比店长还好。旺财隔三差五打牙祭,就能吃到这些健康美味又好看的小零食。 第17章 今天这两袋,是准备给猫猫的。 嘉穗本科时谈过短暂的校园恋爱,不到半年,还经历漫长的暧昧期。大两级的研究生学长,稳重包容,能陪她一起在音乐节门口摆摊卖袋水,也能在期末考之前押着她枯坐图书馆通宵背书。 学长是对人生极有规划并一步步都做到的那种人。优秀毕业生,名企实习后直接转正,在东城工作了五年积蓄可观,自己首付了一套大两居,然后考公上岸,如今主业公积金 cover 房贷,副业投资了同事的岛上农家乐,平稳美好的生活。 而嘉穗早在本科毕业既没保上研又拒绝学长内推工作,反而每天在网上研究什么塔罗牌,被学长失望地诘问时,就提出了分手。 当时学长安抚她,扶着她两臂,温和地说:“这几年越来越卷,我明白你焦虑。不要冲动,今天好好休息,我明晚不加班,一起吃饭?” 嘉穗却笑说:“我没有焦虑,我就是不想……” 学长听到太多次她说“不想”、“不喜欢”,忍不住皱眉打断:“那你想干什么呢?” 嘉穗如实回答:“我不知道,没想好。” 学长眉心拧出深深的不理解和担忧,但最终当然也同意分手。分手后两人渐渐不再联系,连朋友圈点赞之交都算不上。 上个月,学长却忽然微信联系她,很难以启齿地问她能不能帮一个忙。 当年他还没正式毕业就开始工作,适应期压力巨大,便学自己的 mentor,养了一只猫。小区里捡的小流浪,长毛三花,蓝黄异瞳,很漂亮。学长还没来得及给它起名字,嘉穗就“猫猫”“猫猫”地叫上了,后来学长索性就叫它“猫猫”。 那时嘉穗还是学生,多少比学长清闲,所以时不时会去他家帮他看看猫。一来二去,本来也算猫猫的半个主人,可惜没多久两人就分了手,和猫猫自然也没有关系。 学长的微信,一是告诉她他要结婚了,事实上嘉穗已经在朋友圈看到,顺势回复了恭喜。 第二件事却棘手,学长问她愿不愿意收养猫猫。嘉穗匪夷所思,问为什么。 学长直接打来电话,说他与未婚妻交往三年,感情稳定,步调一致,顺理成章地谈婚论嫁。未婚妻本来也很喜欢猫猫,是他做得不好,一开始就忘记跟她说猫猫是和前女友一起养的。未婚妻近来才从老朋友口中意外得知此事,当即就不高兴了。 嘉穗听了一耳朵故事,到这里,也有点沉默。 这个情况,确实挺尴尬的。但是……猫猫也不算是和她一起养的吧?嘉穗提醒,她只是代看过几次猫猫,前后加起来超不过三个月。 学长表示为难,他的未婚妻听起来是个很有主意的姑娘。她说在步入婚姻之前,不想留任何一个疙瘩。她无法接受未婚夫和前任共养的猫,更不想此刻装大方,以后结了婚遇到不顺心的再拿这件事出来翻旧账,双方都难看。 嘉穗听着都被说服——姐太有先见之明了,敬佩。 但她最终也没有答应,反而有点好笑地问:“然后你婚前又来联系前女友托孤?那不是更留疙瘩么……” 学长连忙解释,语气正经到有点严肃:“没有,她知道你。我们俩微信也互相给对方看。她说她也不忍心抛弃猫猫,最好的方案就是找同城的熟人领养。所以我来问问你。” 嘉穗微顿,然后拒绝:“我养了狗。他性格不太好,应该没法和猫猫和平相处。” 学长了然,也没勉强,寒暄几句就挂了电话。 隔天嘉穗就在朋友圈看到学长挂了领养信息,拜托在东城的朋友帮忙扩散。看起来是没有找到熟人领养。 嘉穗那时候正在给旺财做小零食,往烤网上摆放那些小骨头的时候,不自觉就问了旺财一句:“你能接受家里来个新成员吗?”毕竟她是非常民主的一家之主。 旺财听得懂,但懒得回答,只盯着那一炉小饼干。 嘉穗烤完他的饼干,用剩余的材料做了一份给猫猫。 ”放心,猫猫不会抢你的饼干。” 旺财就跳起来把爪子扒到她手上,催促她快点给他尝一块。 嘉穗握住他的爪子,喂给他一块饼干,一锤定音,“那就当你答应了?” 15.江序临的味觉很贫瘠 江序临在纽约无事可做。他当然没有什么工作,他上周才在这里开完会。 突然飞来这里领证果然是没有性价比的行为,他再次反思。 入夜,他在房间叫了餐。这是他常住的酒店,顶楼留有他的房间,厨房也知道他的饮食习惯。 牛排和白水。他通常只吃这个。牛排只需要加橄榄油和盐,水对美国厨师来说倒更麻烦些,毕竟对温度有要求,要烧开。 江序临的味觉很贫瘠。或者换个好听点的说法,敏感。 孩提时期人的味觉通常都相当敏感,对很多味道都挑剔,譬如禽类的羽毛味、猪肉的腥膻味、茄子的碱味、萝卜的臭味、青菜梗的苦味。所以小孩子或多或少挑食,长大后反而味觉退化,再尝不出食物中特殊的味道,从前不爱吃的东西,后来可能又爱吃了。 而江序临小时候哪怕在挑食方面也出类拔萃。同时,他还有一对在育儿态度和资本上都强悍得出类拔萃的父母。 那几年,正是国内食品安全常出问题的时候,一会儿是奶粉,一会儿是猪肉,甚至连盐都不安全。 何凯丽和江自洋专门请了人来家里种菜,牛肉也是由直供地空运到家里。他们确保食材的安全,以及味道的单一,就这样,江序临的味觉顺心顺意在狭窄舒适圈内长大,至今也没有退化,仍然保持着油盐不进的顽固姿态。 太丰富的食材对他来说很难意味着“风味”,而是奇怪的、复杂的、接受成本过高的异味。 所以后来独自出国求学,离开了父母精心的照料,他也很快找到了自己适应的食物——诸如麦当劳之类的大型连锁品牌,标准化的选材和调味把控下,他只需要确定自己能吃什么,再去掉多余的酱料,最高效准确不过。 咖啡同理。江序临出国才第一次喝咖啡,试验过几次后就确定自己能吃什么了——不需要任何多余风味,什么“莓果甜香”,什么“坚果醇厚”,都不需要。普通的豆子,普通的干香,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他甚至试验过干嚼咖啡豆,如果不是嚼完之后刷牙所需的时间成本过高,他真认为那才是最好的方案。 江序临一直觉得这样的味觉很不错。由此培养出的饮食习惯让他拥有很健康的身体和精神,这就省去了很多麻烦。 然而现在坐在桌前吃一份再妥帖不过的牛排,他忽然又产生一点别的想法。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心里好像多了一盏灯,明明灭灭,时开时关,赐予他很多灵光一现,但永远没有豁然开朗。 灯的开关不在他自己这里。 他想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哥哥江何揍,是初中回老家长岚,吃了孟杳姐做的一块杨梅排骨,忍不住当桌就吐得昏天黑地。 那次江何是真的没心软,一拳头砸得他鼻青脸肿。江序临当然也还手,两兄弟扭打在一起,没三分钟就分出胜负。他哥实战经验太丰富,而他那时还是个豆芽菜,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第二天醒过来,满脸都疼,但脑袋清醒了,一骨碌爬起来,生怕哥哥要挨揍,没来得及找孟杳道歉,先奔去大堂找人。 江何果然跪在那,江序临看见,心里一沉,正要进去,眼一晃看清,他哥是跪着呢,但那膝盖底下,垫的可不是老江的羽绒服么? 再看老江,大冬天的单一件毛衫,坐在空荡荡的大堂上首,咬牙瞪着江何。仔细看,两排牙正隐隐打战。 江何跪不是跪相,屁股坐在自己小腿上,好像还挺舒服。拈起膝下羽绒服的一条袖子,“冷啊?冷就还你呗。” 说着就要起身,何凯丽厉声:“你给我跪着!” 江何又跪回去,“行,你不心疼你老公就行。”他点头,嬉皮笑脸,“我不知道他舌头金贵,揍了他,是我该跪;但你们也没提前告诉我,就让我带他去孟杳家吃饭,你们不对——所以老江得拿衣服给我垫着,没毛病吧?” 江序临偷偷听着,心说,确实,很合理。以为何凯丽又要被气得捂胸口,谁料两秒后,她轻叹一口气—— “你揍他一顿也挺好。” 堂里堂外,两兄弟差点同时眼珠脱框。 “您没事儿吧?”江何气笑了,“怎么着,又不是您心肝小宝贝了?” 何凯丽叹声解释:“也不是,我就每次看他吃那些东西,怪可怜的。他这不马上要去美国了嘛,又不准我找人照顾他,我放心不下。” 江何皱着一张脸听,心想我们何总逻辑变得好差。 何凯丽继续说:“我就想,在长岚多待几天,你带他到处野会儿,平时你吃什么就带他吃什么,实在不行饿几顿、揍几顿,说不定能好了呢?再说,你那个朋友,就是,隔壁那个小姑娘,她做饭不是很好吃的嘛……” 第18章 话没说完,江何径直站起来,“打住!别想让我再带他去孟杳家,糟蹋人家一次心意还不够?” 这方面确实他们理亏,何凯丽无言。江何又道:“他这又不是什么毛病,这么多年不是都茁壮成长给你们看了吗,干嘛忽然闲操心?我劝你俩别再搞什么幺蛾子折腾人家,摊上这么个好儿子给你们玩了几年养成游戏过过瘾就知足吧,天高任鸟飞,放人去,不然以后公司出问题可别指望我啊,找我转身就给你卖了。” 诸天神佛降不住的反骨仔,一张嘴能把江自洋气得升温十度,当即就不冷了,站起来教训他,“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江何一点没不好意思,手一摊,“给钱。” 江自洋差点当场掐人中。何凯丽倒常常能听进去江何的混账话,总觉得隐隐有些道理,于是起身嗔他一眼,“要钱干嘛?你跟裴澈不是买股票挣了一笔吗。” “给孟杳买个新盘子。你没看见给人吐的,那还能要?我抹桌子的时候都快吐了!”江何说,“我有钱没钱是一回事,但这得你们赔吧?” 何凯丽顺了口气,从包里掏出二百块钱给他。 江何还得损一句“真抠”,转身走了,顺手在门口揪住江序临, “别听墙角了,跟我道歉去。” 江序临从善如流,“好嘞。” “盘子你赔。” “当然。”江序临说,“但你这二百块钱干嘛?” “盘子只能买一个?” “哦。” 那天他们在镇上超市买了一打盘子,还有一个陶瓷的小锅,挑选了整整一下午。扣去二百,兄弟俩对半付的账。 江序临那天很高兴,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心情前所未有的好,以至于直到今天都记忆犹新。 他在长岚当然没有跟着江何到处去野,也没有通过被揍的方式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他觉得没有必要,尝试的成本也实在太高,那时他甚至不愿意闻太久不喜欢的味道。 但现在,当年江何和何凯丽吵架的来回几句犹在耳畔,他却忽然觉得,也不是不能尝试。他喝莫嘉穗的咖啡、五红汤和酒都没出现严重的排斥反应,只是觉得不好喝而已。他已经进步了。 又想到在海边餐厅,莫嘉穗喜欢的海鲜烩饭、海鲜披萨、鲜榨果汁。她一点不被他的寡淡影响食欲,也并没有坚持说服他尝一口她喜爱的食物——尽管几小时前在酒吧,她还对他说“以后吃点好的”。 她很快就明白并接受了他对“好”的定义。她很聪明。 牛排还剩半块,江序临忽然拿起电话,在菜单上选择了名字最长的一款披萨和一杯果汁,叫厨房送上来。 厨房动作很快,江序临把这些味道浓郁的食物放在桌对面,继续吃自己的牛排。 这是他能接受的第一种“风味”。 * 嘉穗对婚礼有过很多想象,但实际参加婚礼却是头一回。她的朋友们大多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阶段,而莫嘉禾当年那场名动东城的盛大婚礼,她也没有出席。 因此现在在熄灯的昏暗场内,她把自己唯二所知的两场婚礼作比较,毫不谦虚地觉得还是自己的婚礼更好。 曼哈顿市政厅的仪式简单,恰恰也胜在简单。而眼前,虽然她的前男友学长难得地没有中年发福,新娘也美丽大方光彩夺目,但台下的人并没有因他们的美丽体面而多出一分郑重,甚至司仪都在开着并不好笑的生育玩笑。 不过嘉穗还是在新郎新娘互相致辞的环节有点想哭。 好吧,她承认这是她唯一略输的环节。 她不自觉摸了摸无名指上的戒指,又宽慰自己,虽然她的婚礼致辞是两句毫无新意的模板,但……至少她说得很好听,江序临不英不美的口语也不赖。 这个动作神奇地抚平了她心里的忐忑和尴尬,到仪式结束,她找到空闲去新郎新娘面前的时候,很自然地就说出了想要领养猫猫的想法。 她把给猫猫做的冻干礼物拿出来,解释说已经和家狗沟通过了,家狗欢迎新成员。如果他们没有找到熟人领养的话,与其交给陌生人,不如还是由她带回家吧。 她觉得这种场面难避尴尬,所以尽量一口气把来意客观说明。 但新娘梁静凭还是打量了她一会儿。据说她是某个大厂某个核心 bu 的 hr 总监,可能是职业病,她的脸上兼容友好的微笑和犀利的目光,飞速完成了对她的考量。 嘉穗错觉,梁静凭的目光最后落点好像是她的戒指。于是她顺水推舟,抬手把礼物盒往前递,无名指覆在上面。 梁静凭笑说:“那再好不过了!” 嘉穗松了一口气,“那你们什么时候方便,我去领猫猫?” “不用,我们后天出发蜜月,明天我开车给你送过去吧。你帮了我们大忙,怎么好意思让你再来回跑。”梁静凭说着从学长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加你个微信?” 这样再好不过。嘉穗心想,人家不愧是职场精英,干什么都高效像样。加了微信,又道了几句恭喜,她一身轻地坐回席位喝酒。 宴席一直吃到快两点,嘉穗应付了两波熟悉的大学同学,终于身心俱疲,打算开溜。 刚到门口,有人叫她:“莫嘉穗!” 回头,居然是梁静凭。她换了黑色抹胸小片裙,看起来是 afterparty 的打扮,风风火火的,“去地铁站?” “嗯。”嘉穗点点头。婚礼选址在一处偏僻的酒店庄园,离地铁站有些距离,嘉穗正准备打车。 “走吧,我顺路送你。” “啊?”嘉穗有点懵。您不是新娘吗? 梁静凭脚步没停,嘉穗不得不跟着,眼睁睁看她这次从抹胸内侧拔出手机,飞速回了几条信息就走到车边,后座取出件小西装套上,终于得空对嘉穗说一句:“走吧?刚好我要去加个班。” “……”嘉穗震撼地坐进车里,出于一种不好意思因虚伪的推托而耽误她任何一秒时间的心理。 车子驶出停车场,缴费的间隙,梁静凭忽然开口问:“我听说,你现在是在个人创业?” 16.她其实并没有进入状态 嘉穗一般不会厚脸皮介绍自己是“创业者”,偶尔她甚至需要说服自己她不算“无业游民”,或者,“无业游民”也没伤天害理。 听到梁静凭这样问,她微怔半刻,打哈哈说:“也不算,就自己瞎捣鼓。” 梁静凭笑笑,又问:“你养了很多年狗狗吧?” 嘉穗隐约觉得她不是来闲聊的,但还是如常回复:“嗯,小时候养过两只,陆续去世了,现在这只是我姑姑留下的。” “经验丰富,怪不得做的小饼干那么好看。”梁静凭笑说,忽然话锋一转,单刀直入,“你对宠物相关的业务有兴趣吗?” 果然。嘉穗有了心理准备,回应得就很从容,“什么业务?” ”宠物冻干店。”梁静凭利落道,“新鲜骨肉现制冻干,可以像面包店一样做透明密封展台,宠物主带宠物进来自选;兼顾宠物咖啡店的形式,宠物主带宠物进来购物、下午茶、拍照,我想会很有市场。” ”我做了半年调研,目前国内这类店铺很少,我认为机会很大。”梁静凭又说,“而且我们在东城,只要解决货源和短保问题,价位往高走也不是难事。” 听起来,梁静凭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很擅长讲演,短短几句话嘉穗已经能想象店铺形态,脑海中随之出现的与货源和卫生保鲜相关的质疑她也提到了,看起来已经有解决方案。 梁静凭看起来很靠谱,浑身上下散发着“跟我混不吃亏”的大佬气质。 但嘉穗心里还是有很多疑惑,比如,为什么找她?找合伙人是个大学问,她们俩可太不熟了;再多个心眼的话,听起来这么有前景的生意,她何必让外人分一杯羹?学长是很靠谱的,看婚礼排场两人家底应该也不薄,夫妻店不是更合适吗? 嘉穗没有把这些疑惑问出口,已经在心里编理由拒绝。 梁静凭却看着她了然一笑,兀自道:“第一,我签了婚前协议,除了房子没有共同财产,这个店我也想自己干;第二,我资金不太够,你也能听出来,我想做个高端定位,前期投入不低;第三,我想找个养宠经验丰富而且能 all in 精力的合伙人——当然,分红上我也愿意让利。” 嘉穗觉得 hr 真是恐怖的生物,有读心术一样。 梁静凭好像把要说的全说完了,车里陷入沉默,她也没催嘉穗回答,静静地等着。 嘉穗没让她等很久,笑着说:“我有负债,资金方面可能也帮不上你的忙。而且我这人很没有定性的,学长应该跟你吐槽过吧?我还是算了。”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懊恼自己说话不过脑子,“学长应该跟你吐槽过吧”?吧什么吧啊! 梁静凭果然也脸色一变,开口却是,“你有负债?你不是莫……” 第19章 梁静凭比她反应快,及时止住了不合宜的话头。 嘉穗脸色没变,心里后知后觉。哦,原来一二三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中了她是谁的女儿。如今的环境,背靠大树好乘凉。 可惜她不是大树荫下长大的挺拔小树或漂亮小花,她是一把野草,大风刮过这么些年,她已经滚了很远。 车内终于弥漫起早该出现的尴尬。 地铁站出现在眼前,嘉穗礼貌地道了谢就准备下车。 梁静凭叫住她,想了想,“抱歉,我对你做了一些了解,但并没有恶意,也没有挖掘你的隐私。” 嘉穗笑而不语。 “我确实想和你合作,你不用着急回答我,可以考虑一段时间。”梁静凭似乎也觉得这话无力,说到这里就停了,笑了笑,“你给我个地址,我今晚就把猫猫送过去。” 嘉穗点头,“微信发你。” 嘉穗先去叶扬那里接旺财。叶扬睡到这个点才起,好在旺财熟悉他,也会自己遛自己,早起在院子里解决了便便,在清洗垫上踩干净脚,就回到叶扬床上窝着。 叶扬睡眼惺忪地感叹:“您家老狗太聪明了!” 嘉穗斜他一眼,“你这辈子千万别养狗。” 叶扬啧声:“你不是该说谢谢?” 嘉穗现在可没心情说谢谢,她收拾好旺财的包,牵着狗就要走。 叶扬被她的低气压吓醒了,终于睁开眼,“怎么了这是?” 嘉穗顿住脚。 “欠钱了?出事了?又跟你妈吵架了?”叶扬胡乱猜测,又一拍脑袋,“哦还有!你这次出去是去哪?干啥了?难得把旺财抛下!” 嘉穗被他这么一问,脑袋里转出几个迷幻的画面,海边阳光、日落大道、“美丽新世界”…… 真割裂啊。 她冷笑着叹了口气,看向叶扬的惊恐表情,啧了声,还是不吐不快,“你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全女维修工的主意吗?你觉得怎么样?” “记得啊。我不是说了吗,挺好。” “你觉得,是这个有前景,还是搞宠物冻干有前景?”嘉穗飞速地把梁静凭那个宠物冻干店的生意经讲给叶扬听,迫切地想要他投票。 但叶扬没听懂。 他眨眨眼,张开彷徨的手掌顿了顿,“等会儿啊……你又想搞宠物了?这个这个,宠物冻干店,之前没听说过啊,是个什么业态?冻干……那不是网上就有卖吗你现做的更好吃是吗?那……那我觉得挺好啊!整!开整!” “……” 嘉穗看傻子一样看着他,然后那目光从他瞳孔里倒映回来,鄙夷的是她自己。 “我怎么会问你?”她匪夷所思地反省了一句,抱起狗转身走了。 嘉穗当然想起了她应该问谁。 她最新结成的婚姻给她带来的继那天的日落大道之后的第二个惊喜时刻,就是现在。 她不像和叶扬介绍时那么浮躁,回家做完一遍大扫除后,坐在难得整洁的书桌前,她认真地用文字语言描述了一遍梁静凭的创业想法,又通读了三遍确保简洁易懂,正想发给江序临,他却恰好在这时发来一张图片。 一只灰鹦鹉。 垂着两粒眼睛,镜头里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嘉穗纳闷, 把打好的一大段文字复制后删掉了。 江序临:[我想养这只鹦鹉,你的意见?] 嘉穗更纳闷了。她能有什么意见?想养就养咯,难道还需要对半出抚养费?这么想着,兀自笑了声,感觉自己进入已婚状态还挺快。 她回复:[很可爱呀。] 这时门铃响了。 嘉穗放下手机过去开门,梁静凭抱着猫包站在门口,脚下还有两个大袋子,满满当当,都是大牌子的零食猫粮,甚至还塞进了一个树干造型的猫窝。 梁静凭喘着粗气,看起来累得不轻,与嘉穗对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不知是不是在克制着问她怎么住得这么次,不至于住不起电梯房吧。 她没问,嘉穗就也没嘴贱地问“怎么没让学长搬”。 她给梁静凭倒了一杯水,梁静凭却说不用,下楼车上有饮料。嘉穗也不客气,问清猫猫的疫苗时间和驱虫日期,道谢后送了客。 她有点记仇。 旺财很聪明,早做好了家里要来猫的准备,所以放猫猫出包后,他还算友好。可猫猫却有点炸毛,伸手就是一巴掌挠在旺财脸上。 嘉穗忙把猫猫抱起来,按在桌上教育,手机这时亮起,看到消息的那一刻,嘉穗才忽然想起什么。 糟糕。 江序临问她要不要给那只灰鹦鹉起名。他好像默认她会给一切事物一个妥帖的名字。 而嘉穗意识到她其实并没有进入状态。 比如,她刚刚在看到江序临的消息时就知道,他说要养鸟,那大概率是和她一起养。但她忘记了,夫妻之间的“一起”,除了财产和精力层面的意思,更重要的是,空间上的,“一起”。 而她刚接回一只脾气不好的猫。 嘉穗有点头疼。 她冥思苦想,最终回复:[名字让我想想。] 过渡完毕,又委婉地问:[不过,你打算养在哪里呢?] 布鲁克林有一块公共墓地,聚居着许多和尚鹦鹉。江序临图这里清净,在纽约想观鸟的时候,时常过来走走。 现在,他正立于一座简陋墓碑前,手心里躺着一只灰鹦鹉。仔细看的话,背上有伤。 此处是和尚鹦鹉聚居地,这种鸟儿是出了名的性格自我、脾气不好,欺负其他鸟类也不奇怪。也不知道这只灰鹦鹉是怎么回事,跑到别人的地盘来找揍。 这时收到莫嘉穗的回复,她还挺谨慎,没有像之前几次,张口就赐名。江序临轻笑,拇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鹦鹉的背羽。 又看到第二条,他蹙了蹙眉,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考虑他们以后要住哪吗?江序临在东城大部分时间住酒店,偶尔会回家。 确实不能让莫嘉穗跟他住酒店。 江序临发消息给徐钦:[我在东城有几处房产?整理一份详细的文件给我。] 徐钦:[收到。] 江序临忽然笑了笑,又补充:[帮我订机票,还有一份携宠回国的手续。尽快。] 徐钦:[收到。] 江序临抬头,目光落在眼前的墓碑上。那是一块很简陋的碑石,没有墓志铭,只刻着“lee”,三个字母,空荡荡的。 “我结婚了。”江序临开口,他数次来到这块墓碑前,这是他说过的第一句话。 他从风衣口袋里取出一束白菊,俯身搁在碑前。不再久留,转身离开了。 17.不理解,但赞同,甚至有点期待 拖了一些天,嘉穗终于还是去了朗月餐厅,祈祷了一万遍,进门就看见莫莉坐在靠窗位。是祸躲不过。 那位单助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乎感激涕零地笑迎上来,“莫小姐,您来了。”那语气,像是生怕再被放一次鸽子。 而嘉穗认为自己没有放过她鸽子。 她冷淡地冲单助理点头,先绕去了后厨。 她准备了两个红包。找到店长和主厨,声明自己上一次电话里误解了单助理的意思,两边没有沟通清楚,才浪费了他们的时间。 嘉穗知道自己总得表态,才过得去莫莉那一关。但她打死不要说是自己放了别人鸽子,顶多勉强承认是沟通的问题。 是她的问题,她就认。 两沓红包厚得她肉疼,却还是笑盈盈递给店长和主厨,言辞恳切道了歉。 店长和主厨不肯收,半开玩笑地“提点”了她几句。听起来,他们眼里的这件事,不过是老板教育小女儿——小姑娘这几年名声在外的不靠谱,据说是从小没教好,可怜老板一个女人打拼这么大一份家业下来,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情路坎坷、家宅不宁。唉,谁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好在小孩儿人是机灵的,毕竟基因在那。现在有了教训、知道错了,皆大欢喜。他们既做长辈又做员工呢,哪能真收这么多钱?老板又不会亏待他们。 嘉穗勉强客气了两句,就不想说话了。 单助理倒进来得及时,说莫总催她过去。嘉穗索性把红包往她手里一塞,“那天耽误了二位的时间,麻烦你帮我安排吧。” 这钱一到单助理手里,就不是烫手的山芋了。刚刚那客气又焦灼的氛围立刻变得冷静,单助理点点头,笑意里好像带点鼓励,“嗯,交给我吧。” 嘉穗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嘉穗和亲妈单独相处的时间其实不多。从记事起,亲爹方晓华是整天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怪人,她跟着姑姑方晓玉过,隔段时间见一回亲妈。 四五岁的时候嘉穗觉得她漂亮、气派,就不自觉亲近,跟在她屁股后面逛博物馆、听姐姐的演奏会、吃旋转餐厅的大龙虾。她觉得她们一家三个女孩子出街简直太拉风,有人夸她们是“三个铁娘子”,还有穿西装的帅哥哥帮她切龙虾。 第20章 上了学之后,却不大愿意见她了。因她隔三差五要问她的功课,“三个铁娘子”吃着饭,她冷不丁用英文和姐姐说话,再眨眨眼期待地看着她。嘉穗只记得 fine thank you and you,或者分享自己用“兔子不拉屎”的谐音记住 toothbrush 这个高难度单词的小妙招,却看到姐姐无奈地朝她挤眼睛,然后亲妈失望地叹气。 再大些,十二三岁起,终于知道小时候姑姑车里的汤泡饭和妈妈桌前的大龙虾不仅仅是一顿饭的不同,也知道为什么不该用“兔子不拉屎”去记单词。同时她也到了了解自己的年纪。她知道自己喜欢吃汤泡饭,大龙虾是喜欢但不必要的,餐桌上说英语是不喜欢也不必要的。 妈仍然是个拉风的妈,只是她投错了胎。一段孽缘,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她念寄宿学校,见亲妈的次数骤减,直到高考完姑姑忽然出了事,要做手术。 看吧,所谓孽缘。 现在和莫莉面对面,嘉穗还是习惯性地先偷偷观察亲妈的表情。 这次果然和之前不同,莫莉的面色仍然平静冷淡,但不再审视她,眼神里也少了点要她“迷途知返”的希冀。 嘉穗猜测自己在莫总心中终于变得靠谱了一点。 “去纽约了?”莫莉先开口。 嘉穗不意外,她能在纽约度过那么放肆而梦幻的 12 个小时,前提就是莫总知道并赞同。 因为莫莉好巧不巧发微信给江序临时,她们正在去往市政厅的车上。微信是嘉穗自己回的。 当时江序临把手机递给她,好笑地问了句:“你妈找你为什么总发消息给我?” 不等回复,又自言自语地咕哝:“那下回我妈的微信能不能发给你?”说完,又轻笑一声:“开玩笑的。” 嘉穗感谢他用玩笑化解了一个她难以回答的问题。 “嗯。”嘉穗应声,“江序临有空,我们就去玩了一天。”她回复的微信也是这个说辞,去玩而已。她本以为自己会极具气势地通知她她结婚了,可是拇指垂在屏幕前生出胆怯,最终选择了迂回。 “就一天,坐两夜的飞机。还是年轻人好精力啊。”莫莉笑叹了句。 嘉穗震惊地分辨她是不是在同自己说笑。分辨无果,只得应一句:“还好,挺开心的。” 莫莉看着她,也陷入沉默。她了解自己的女儿,这是个异想天开又没有长性的丫头,从小到大名号很响,同学给的外号都不知多少个;一天一个主意,各种事迹层出不穷。莫莉始终很担心她,浮躁的性格难成大事,总有一天会吃亏;可年复一年她在自己面前愈加沉默,她心里又不是滋味。 她了解江自洋和何凯丽,商场上的老朋友了,踏实肯干又很正派的两口子;也当真欣赏江序临,天才而谦逊的年轻人,比同龄人出色起码百倍。 嘉穗和江序临恋爱当然是好事,但更是大事,怎么会都半年了,她一无所知?莫莉不会怀疑自己的调查能力,这只能是因为两个孩子刻意隐瞒。 嘉穗有点难以忍受这段沉默,清清嗓子兀自开了口:“妈,店长和主厨那一天的工资我已经赔了,加倍赔的。我那个店关就关了吧,库存我已经清出去了,您不用担心,我不会再开。但是,我不想来您这工作。” 事情一口气说完,底气好像就足了一点。 莫莉这头还在考量她和江序临的事情,对面是正派但强大的家庭,她虽然高兴女儿在择偶这件事上难得头脑清醒,但也得仔细安排,不能吃亏。 一恍神,她又张嘴犯浑了。 莫莉沉了口气,抬手让单助理送一杯果汁来。她知道嘉穗喜欢那种酸酸甜甜又清爽的莓果果汁。 好看的粉色液体上桌,莫莉等她喝了一口,才耐心问:“那你想做什么呢?” 又是这个问题。 嘉穗一顿,回答:“创业。”她忽然有点感激梁静凭了,虽然原理不明,但想到她那一番冷静利落的演讲,她就莫名有了称自己为“创业者”的底气。 “创什么业?” 底气漏一半,嘉穗并没有想好这个问题,更不想把话说得太早,为莫总以后的讨伐徒留证据。 莫莉这次耐心等了两分钟,见她无话可说,果然又是脑子一热,当下脾气压不住了,声音沉了两分,“你不要说我总是说教你,你自己看……” 紧箍咒刚响起,嘉穗手机亮了一下,江序临发来微信。 嘉穗几乎跳起来,喜上眉梢,“等一下妈!江序临给我打电话了我接一下!”说着她就飞奔离席。 莫莉看在眼里,不由皱起了眉。 就算是江序临,也配不上她这么上赶着。还是太冲动,头脑发昏! 而嘉穗在店外松了一口气,几乎怀着对婚姻的感激之情打开微信。 江序临发给她一张照片,灰鹦鹉安了家,站在笼子里抬头挺胸,冒傻气,还挺可爱。 可惜她现在看到它就有点头疼。 她这两天又是问朋友又是现场测试,猫猫就不是个能和鸟儿和平共处的主。更何况,旺财也不一定能接受第二个新成员。 她还没回复,江序临又发来一句:[这处房子离市中心最近,装修也不错,我觉得比较合适。就是厨房漏水,我需要找人来修。你看看喜不喜欢。] 难得他发这么多字,嘉穗看得有点懵,正摸不着头脑,他又发来一则链接。 点开,是 vr 视频。嘉穗手指划了两下,看出来这是个面积巨大、视野开阔的江景平层房…… 她反应过来了。 江序临在回答她那天的问题——你打算养在哪里呢? 而她此刻被动进入角色,意识到,她应该也要住进去。 嘉穗有点懵,并非没有心理准备,只是觉得太快。怎么两天前还在纽约的人,现在就已经找好了房子? 满世界飞的人忽然变成筑巢归雁,嘉穗不能不觉得迷幻。 他那几句,“离市中心近”、“装修不错”、“厨房漏水”,太具体了。 具体到她瞬间开始想象家庭生活,却又无法找到满意的落点,无法把江序临放进她对家庭生活的刻板想象中去。 等等。 “厨房漏水”。 嘉穗的注意力被这几个字打断,她的想象从那种具体的家庭生活中迅速偏离,转而投向了另一件事。 更重要的事。 她愣了一下,迅速低头,噼里啪啦地打字问:[你现在就在那里吗?] [嗯。] 江序临顺便发来一个定位。 嘉穗立刻回复:[我现在过去,半个小时,你还在吗?] [在,我今天会一直在。你不用急。] 江序临回复完消息,心情愉悦地给何凯丽打电话,说今晚不回家吃饭。 何凯丽当然问他要去做什么。 江序临犹豫两秒,回答:“跟女朋友吃饭。” 何凯丽大惊,江序临没等她问,又笑着补充:“过两天我带她回家吃饭,你见一见。” 电话那头的诧异终于减弱,添上喜悦,何凯丽痛快地挂了电话。 江序临伸手挠了挠鸟脖子,“看吧,感谢婚姻。” “你会说话吗?”他对着鹦鹉自言自语。 灰鹦鹉没搭理他,他又自顾自纠正,“哦不,感谢莫嘉穗。” 灰鹦鹉没学舌,他反应过来,自嘲地笑了声。戆度。几乎已经适应这新身份。 江序临是个特别好用的借口。嘉穗已经成功验证三次。 她说江序临捡了只鹦鹉受了伤,她想去看看,莫莉虽然目露不满,但还是放人去了,只不过补充一句:“忙完让他送你回来,今晚你姐姐回国,家里一起吃饭。” 嘉穗应下,欢天喜地地逃离了此地。 打车到江序临定位小区,嘉穗发挥极强的认路本领和沟通才能,很快在幽静且戒备森严的小区里找准方位,由保安送她上了楼。 一梯一户的格局,家门直接开着。 江序临听到声音出门来接,嘉穗却越过他率先看向穿着蓝色工服的维修工。 “放着我来!”她一个箭步冲进门,拦下了正要掏工具开工的师傅。 江序临被她一阵风似的刮过,难以理解地看着她抢物业师傅的老虎钳,而那师傅正惊恐又无助地看向他。 江序临至今也没想清楚他为什么会决定和莫嘉穗结婚,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要急着带她去纽约。 但他此刻确信,这场婚姻已经改变了他。 比如,在这诡异的场景里,他居然选择把维修师傅和保安请出了门,任由莫嘉穗拿着老虎钳兴奋地盯着他。 江序临走到她面前,抱臂,笑出声:“你这又是打算做什么?” “我特别会修水管,我修着,你看看。怎么样?”莫嘉穗的表情堪称振奋。 而江序临又发现自己的改变已经相当深刻,他拥有了从前嗤之以鼻的一种品质——对于某人某事,不理解,但赞同,甚至有点期待。 第21章 于是他目光略过她光秃秃的手指,看向她眼睛,欣然点头。 18.亲上去的那一刻 莫嘉穗说的“我修着,你看看”,居然是字面意思。 她先检查了几个水管和水龙头接口,确定没有漏水;又在工具箱里翻出把铲子,三下五除二将橱柜踢脚板拆了,叼着手电筒趴在地上往橱柜底部仔细看过,爬起身来说:“应该不是管道漏水。这橱柜密封性太好了,水汽凝聚,又渗出来。”说着摊手给他看,刚刚在橱柜底下又摸出一把水。 “观察两天看看吧,通通风。”嘉穗拍拍手,“没再漏的话我再把踢脚板给装上。” 她低头利落地把工具归位,还顺便帮那师傅整理了一下工具箱,钳子起子分门别类,立刻变得清爽许多。 优雅。 江序临心里又冒出这个词。她查漏水,和做咖啡、调酒、开车时一样,专业、利落,有条不紊、没有一点多余动作。 在他的审美谱系里,有序简洁即为优雅。 莫嘉穗是一个有序简洁的人吗? 他很快得出判断——称不上有序。但非常简洁。 他目光落在莫嘉穗整理过的工具箱上,不知为何有点想笑,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多么没有逻辑。他克制内心矛盾的感叹没有表达,低头掐表,然后报数:“4 分 34。” 刚刚莫嘉穗让他“看看”,还要他帮忙计时。 这个结果她似乎挺满意,咧嘴一笑,问:“你觉得怎么样?” 她眼睛很亮,对这个问题仿佛求知若渴。江序临斟酌片刻,简略回答:“挺好的。” 莫嘉穗皱眉,“就这?” “不然?” “有没有详细一点的评价?”嘉穗很较真的样子,伸出食指隔空戳了戳他,“你,作为一个业主,一个客户,一个吹毛……严格、严格的主顾,评价一下我刚才的服务。” 她说到贬义词时,手指和语音同时心虚地回撤,又一瞬间重整旗鼓,像土拨鼠探头一样继续伸出来,点一点,戳一戳。 江序临垂眸,敛了敛唇角,再次回答:“你处理问题很快,动作也利落,但并没有给出解决方案。” “啊?”嘉穗立刻反驳,“我不是说了,应该不是水管……” “——‘应该’。”捕捉到关键词,江序临打断她,“吹毛求疵的主顾不会想听到“应该”。”他十分善解人意地补全了她刚刚说的话。 嘉穗被说服,立刻语塞。却还是很不满地抬眉瞪他一眼——就你有耳朵。 江序临哼声一笑,又说:“吹毛求疵的主顾应该也不会愿意等两天才能解决问题,而且是你已经拆了他踢脚板的情况下。” 嘉穗抬头看他,好像很不服气的样子,但对视片刻,她问的是:“那要怎么办?”她再神通广大也不能当下就给这厨房新做个通风系统出来吧。 江序临转身到另一侧的岛台边,一边接水一边说:“直接说不是漏水,通风两天就好。” “那万一……”嘉穗又直觉性地反驳。 一杯温水递到面前打断她,江序临淡声问:“你有多大把握判断正确?” 嘉穗刚才一通忙活,额头上出了细密的汗,嘴唇也干,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水,才回答:“90%吧。”其实是无限接近 100%,这种简单的漏水问题,她早已熟练。 江序临立刻反问:“那为什么不能直接说?” “万一错了呢?”嘉穗不解,现在话说得那么满,要是问题没解决,哪个主顾能乐意?不得把她骂死? “错了他会找你,你再来一次,态度良好,解决问题,把这个人变成你的长期客户。”江序临理所当然,“但如果你这次没让这位吹毛求疵的主顾满意,他以后可能就不会再找你了。” 嘉穗陷入沉思。 她一会儿觉得他说得真有道理,一会儿又觉得这简直是强盗逻辑和奸商思维。 思考未果,她又盯着江序临看,她想问题出在这个人身上。这个人能把一切都说得有道理,像那种成功学生意经,或者《金牌销售》的卷首推荐案例。 江序临被她盯得不自在,撇开脸也岔开话题,“你为什么会修漏水?”恐怕哪天看到她会胸口碎大石,他也绝不惊讶了。 江序临觉得他虽然搞不懂莫嘉穗,但至少他对人的知觉功能没有衰退。他第一天在天云机场见到莫嘉穗就觉得她神神鬼鬼奇奇怪怪。 堪称精准。 嘉穗学习他,回答问题的方式是问一个新的问题,“你见过我爸爸吗?” “咳——”江序临在喝嘉穗剩下的半杯水,被呛了一下。这问题猛然听到太奇怪了。可转念一想,他已经是她的法定丈夫了。这问题该是问得太晚。 “没有。”他摇头时莫名多了一分诚恳。 事实上,江序临查过莫嘉穗的父亲。结果是不确定。 莫莉在首段婚姻之后的感情有些复杂,同时间段内出现过的男人不止一个,所以尽管她的二婚丈夫是一个叫方晓华的男人,但莫嘉穗的父亲究竟是谁,众说纷纭,莫莉也从来没有声明过。 “我爸爸是个诗人。”莫嘉穗挑眉一笑。 江序临微微怔然。他原本认为市井传言不具备任何参考价值,莫莉懒得澄清更说明答案该是最不必澄清的那个,所以方晓华大概率就是莫嘉穗的亲生父亲。结果,居然不是?方晓华哪里是什么诗人? “你这什么表情?怎么,我不像诗人的女儿?”嘉穗第一次和人介绍自己的父亲,江序临的反应却不是她预想中的任何一种。 “不是。” 江序临无法解释自己心里那一点怅然。他看别人都是线条明确的简笔画,看莫嘉穗却像毕加索现代主义。现在,好像又添了一点朦胧派。总之是模糊不清。 然而越是模糊不清的事物,越让人忍不住要燃灯烛照。 嘉穗呵呵笑着打断他:“我爸是个爱写诗的电工。” 江序临反应过来了,无奈地扫她一眼。 “虽然是电工,但他其实什么都会,木工啦、修车啦、砌水泥啦、修水管啦,他都擅长。”嘉穗语气挺骄傲,“我嘛,小时候除了学习什么都爱干,在他身边一回两回凑热闹,也就学会啦。” 江序临点点头,“那你很厉害。” 嘉穗一怔。 江序临真的有把什么事儿都说得很有道理的本事。 不然无法解释她刚刚心跳陡然倍速的那一刻。 她尽量自然地“嗯”了一声,顺势就说:“所以,我想做一个只服务女性用户的家居维修平台,你觉得可行吗?” ——“所以”。 看吧,莫嘉穗真的喜欢乱用连接词。 江序临正在习惯这一点,于是尽量忽略,回答她的问题:“只服务女性用户?” “对,主要是独居女生。”嘉穗解释,“然后维修师傅也是女生。这几年我跟很多朋友聊天,感觉这方面需求还挺强烈的。” 江序临觉得这逻辑很通顺,但却没有给出肯定的回复,只说:“听起来不错。” 这回答没让嘉穗觉得敷衍,但让她有点忐忑。她对于请教江序临生意经这件事抱有很大期待。 “……你觉得不行?”她问。 江序临摇摇头,“我不太了解,也不敢预测。” “?”这么谦虚? “你知道星禾有专门的女性团队吗?负责为星禾的产品设计女性版功能。”江序临解释,“因为数据告诉我女性用户和男性用户需求差异很大,所以三年前我成立了那个部门,招聘的所有岗位都是女性,我完全不参与也不干涉她们内部的工作。因为我只知道女性有不同的需求,但永远不可能比她们更懂自己需要什么。” 嘉穗听了,内心微震,然而赞叹的目光还没完全亮起,江序临继续不紧不慢地道—— “当然,我看业绩拨钱。她们已经连续亏损三年了,如果两年内还不能转亏为盈,我打算裁掉整个部门。” 嘉穗:“……” 她不知道该继续赞叹江序临的诚恳和通达——虽然完全以盈利为导向,但他至少不对女人的事指手画脚;还是该吸取前车之鉴感到恐慌——星禾那样的精英团队都没做好女性市场,她难道还要盲目自信? 她一时陷入沉默。 片刻,江序临却落下最终结论:“所以,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嘉穗猛地抬头,匪夷所思,“这是怎么所以出来的?” 江序临一愣。这难道不是他该说的话?他都腹诽好几次了,怎么最终变成了她数落他? 语塞半晌,他咬牙解释:“你问我可不可行,我目前感觉不错,但不够了解女性用户不敢贸然预测,所以。”他特地在此处重音,强调自己使用连接词的逻辑毫无问题,“所以,我认为你可以先试试看。” 江序临郑重其事说完,郑重其事地看着她,等她一个“恍然大悟”。 谁知,莫嘉穗眨巴眨巴眼睛,“哦”了一声:“行吧。” 第22章 江序临:“……” “那我就先试试。”嘉穗云淡风轻地接了个茬,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无意再探讨这个问题,转身百无聊赖地拨弄厨房水池的各个水管龙头,好像在做最后的检查。 江序临却莫名被吊起了某种兴趣,又开口:“你刚刚说平台,是打算在……” “——我靠!” 江序临的求知欲被莫嘉穗的惊呼和“刺啦”一声水声打断,大脑还没能处理完眼前的画面信息,他瞳孔已经猛地一震,迅速上前“啪”地关上龙头,最后看向莫嘉穗,居然有些无助。 嘉穗被迎面一注水浇得满头湿透,一动不动看着眼前水槽横侧看起来像装饰物一样的一排方格——刚刚就是它们忽然出水,而且是像喷泉一样勇猛,径直向上,直冲云霄! 现在的水槽有必要做得这么高级吗?一个水龙头都不够用了吗?就算需要那么多水龙头的话,能不能长得像水龙头一点呢?能不能尊重地心引力向下出水呢?! “你们家,水压,真好。”嘉穗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 江序临已经回过神,去浴室拿来毛巾递给她,正好听到她这句,想笑但忍住了,平平淡淡回一句:“嗯,基础设施还行。”地段、装修也都不错,适合居住。 嘉穗:“……” 她不再理他,接过毛巾往自己头上罩,越擦越烦躁,不住地要想,这是不是在提醒她想法不成熟?哪有连厨房水槽样式都摸不全、手笨到把自己淋湿的维修工? 负面的情绪总是膨胀得特别快,嘉穗越是这么想,就越是心里没准,手上动作也没轻没重,仿佛蹂躏的不是自己的脑袋。 在她快把她那大脑门擦破皮的时候,江序临终于看不下去,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接管那块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毛巾。 莫嘉穗的额头和五官终于重见天日。不知是被闷的还是被气的,她两颊红扑扑的,整张脸像颗一掰就剥皮的水蜜桃。 江序临轻轻地擦她的头发,不知为什么,目光不敢往下落。与胸腔里那颗提起的心和忽然变得僵硬的手指一样,悬在某地,要落不落。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注意力不听管教。于是盯着她的发旋,生硬地回到刚才的话题,“我作为产品设计者无法给你的想法提出更好的意见。” “但如果是作为风险投资者来说,我一定愿意投资你的这个想法。” 话说到这里要停不停,江序临好几秒后才自言自语地“嗯”了一声,结束发言。 他想,“风险投资只需要 5%的成功率”这种原因就不需要解释说明了。 听觉是什么时候被视觉屏蔽,顺耳的话是什么时候变成视野里一张一合的薄唇,嘉穗不知道。 也许是从“我一定愿意”开始,她就没在听他讲话了。 而他轻轻抿唇说出那个“嗯”字时,好像就是她踮起脚,亲上去的那一刻。 19.苹果向天上飞,灰鹦鹉跃入深海,三棱镜折射出第八种颜色。 在纽约结婚的时候嘉穗想过可以和江序临接吻,因为合理,因为浪漫。可最终没有,因为虽然时间地点都天时地利,可看江序临无欲无求的一张脸,和薄薄的据说不好亲的嘴唇,又觉得也没那么浪漫了。 不如现在。 江序临刚刚也喝了水,嘴唇变得粉润;且因离得近,嘉穗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变热,是两人共享的一小片空气,还是一些别的什么。 她不需要踮脚,仰起头,抬手勾住她耳侧的江序临的手臂,将他扳下来一点,就亲到了。 嘉穗的实践经验单薄,但她看过很多,也构想过很多。小说、偶像剧,甚至被称作最会拍吻戏的男演员的八卦采访里,她学习到很多知识。 比如,先下唇再上唇,由浅及深,两边换着来。 再比如,嘴巴不要张太大,但也不要完全闭上,要自然地呼吸。 甚至,实在不会的话,可以在对方的口腔里画“love”。这一点听上去过于离谱,嘉穗不予采纳。 可她还没有开始尝试“自然地呼吸”,就感觉到头顶的毛巾失去控制,滑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呼吸一瞬间被谁疯狂攫取。 而本该按着毛巾的那双手忽然叩住了她的腰,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但强势地扣紧。 两人之间的空气愈加稀薄,更热了。 嘉穗有点喘不过气,分不清是因为憋闷,还是因为慌张。她忽然发觉她看过的诸多理论知识有多偏颇。 没有一条教授过该如何应对对方的反应。 因为在小说或电视剧里,对方通常都僵硬、害羞、一动不动。 江序临为什么不是? 他叩着她的腰,俯身的幅度渐渐变大,好像要把她折过去一样。 好在很快,两人同时撤开了自己的嘴唇,又同时大口呼吸。 嘉穗揪下自己的毛巾,想后退一点,发现江序临的手还叩在自己腰上。 她抬头看他一眼,他却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他目光很沉,却并不呆滞,落在她嘴唇上,像沉浸于某种思考中。 嘉穗也在思考。她在疑惑,江序临亲过别人吗? 为什么不会换气,但会抓着人不放呢? “你能,先,放开我么?”思考无果,她太热了,只想寻找一些新鲜的空气。 江序临像触电一样,连忙松开了手。 嘉穗得以退后,享受半步之外的清凉空气。 “抱歉,我没有……”江序临看她通红的脸,和她退后的姿态,直觉地开口想解释什么。 他想说的他并没有什么恶意或者粗暴的想法,可这话说出来好像更奇怪。 又或许他应该解释一下他为什么会那么强硬地叩着她——尽管他也是刚刚才反应过来的。但他同样也很快想通,认为这背后的逻辑其实非常合理且通畅。 因为感觉很好,所以就想亲更多、亲更久,所以本能地要抓住她,这样才能确保这过程长一些、更长一些。 如果不是最后实在喘不过气来,他不会停的。 江序临在犹豫要不要把这段心理过程解释一下时,眼前被递来一杯水。 “你不热 ?”莫嘉穗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后用手掌给自己扇风。 一边扇风,一边大口喝水,好像“热”是此刻她唯一的关切。 “热。”江序临应了一声,也默默喝水。 该怪这小区的环境太好还是今夏的蝉来得太迟呢? 太安静了,安静到莫嘉穗那只纤细的手居然能带起风声,拂过他的耳廓,游进他的心脉,像一万只小虫啃噬。 半分钟后,莫嘉穗脸上的红褪了,放下水杯,又目光扫视几下厨房水槽和水管,好像她的下一个关切仍然是未解决的漏水问题。 江序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认为未解决的问题不止漏水。重要紧急程度更高的也不是漏水。 可盯着她几秒,他开口,居然也是一件不重要不紧急的事情。他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莫嘉穗很快回答:“哦,我今晚不在这里吃饭。我姐回国了,我妈让我回去吃。” 不等江序临反应,她从兜里抽出手机,自言自语,“几点了?” 一看,又自言自语:“都快七点了。” 江序临沉默地旁观全程,微微蹙眉,为她总是偏离他预期的行为,像一组异常数据,没有原因,不合逻辑。 苹果向天上飞,灰鹦鹉跃入深海,三棱镜折射出第八种颜色。 莫嘉穗像他 de 不出的 bug。 他保留最理智的猜测——大概是他果然冒犯到她。停顿片刻,终于开口解释:“我刚刚,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哈?”莫嘉穗的注意力终于从那个工具箱里转移出来。 江序临沉了一口气,郑重道:“刚刚抱你,没有恶意。只是……”顺畅的逻辑到这里还是卡了壳,他飞快寻找润色词语,片刻后说,“情不自禁。” 江序临紧盯着莫嘉穗的反应,而后失望地发现,她没反应。 大脑里返回指令,error。 嘉穗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去观察江序临的嘴唇,好像这已经变成他的状态晴雨表。他恢复了略显苍白的自然唇色,和那张脸一样,冷峻、平淡。 这张嘴,适合讲出一些类天书的数学逻辑,又或者是不近人情的裁员指令,就是不适合说刚才那些话。 他在说什么啊…… 这是需要解释且能解释的吗?他知道“恶意”跟着“情不自禁”,听起来很奇怪吗? 嘉穗觉得自己大脑一片空白,明明刚刚亲上去时还火树银花呢。 但嘉穗从高不成低不就的学生生涯里学会一件事是,题再难,先写个解。 于是她干笑两声:“啊,没事,我知道。”是那种最常见的社会性寒暄。 她知道个屁。 江序临却微微扬眉,好像刚才脑中那盘程序莫名其妙地又顺利运行了。他想起从前一位大学同学信奉的真理——面对你不知道为什么就跑对了的程序,别动,别好奇,别没事找事。头一次,他决定践行这一原则。 第23章 “晚上你们在哪吃饭?”他揭过前话。 嘉穗松了口气,“应该就是在朗月。” “我送你。”江序临先走出厨房。 “好。”嘉穗跟在他身后。 经过客厅,才终于正眼看到那只鸟。嘉穗和它大眼瞪小眼,越看越觉得它长得很嚣张——这怎么可能和猫猫和平相处? 头皮一紧,嘉穗心想,组成家庭后麻烦果然多。 “它伤好得很快。”江序临见她看得久,也许是喜欢,眉目稍微舒展了一点,开口说道。 嘉穗还沉浸在自己处理孩子纠纷的头疼想象中,被他一句打断,又干笑两声:“起名字了吗?” 刚说完就觉得不对,这种客套的寒暄话竟然也有出错的一天——江序临本来请她起名的。她那天晚上倒是颇有兴味地想了好几个,但搁置之后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是让你起?”江序临果然出声反问。 “我……还没想好。”嘉穗推托完,也不喜欢自己如此造作磨叽的表现,支吾一阵,索性心一横把话挑明,“你觉得,这鹦鹉,能接受一只脾气不太好的猫吗?” 对于莫嘉穗这种时常有惊喜的风格,江序临确信自己已经相当适应,因为他现在甚至不觉得惊讶,隐约还有点新奇。 除了狗,还有猫吗?加上鹦鹉的话,以后他们的家会是什么样? 他笑了声:“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养了猫?”之前去她家里也没有看到过。 “之前是没养,就,最近……”嘉穗多少有点心虚,不得不想到江序临捡到鹦鹉时,征询过她的意见;而她决定接回猫猫时……并没有想到他。 “最近?”江序临微眯了一下眼,忽然想到什么,“从纽约回来后?” 嘉穗点点头。 “前男友?” 嘉穗愕然抬头,惊异于他准确的猜测,“你怎么知道……” 江序临没有说话。他此刻不必告诉她他做过哪些调查,她的前男友是怎样的人、与她的恋爱经历,他恐怕比她自己更清楚。 嘉穗也不问,低头继续表述自己的苦恼所在,“你问我要不要养鹦鹉的时候,梁小姐还没有把猫猫送过来,我就忘记了。现在就,有点尴尬……” 江序临认真地听她说她的“尴尬”。 “我问过朋友,本来猫和鸟也是可以一起相处的,但是猫猫小时候流浪过,脾气一直不是很好,然后我看你这只……”她瞅了灰鹦鹉一眼,“好像也不是那么温顺,就挺麻烦了。” “尴尬”变成了“麻烦”。 谁是那个麻烦? 江序临等她说完,问:“你打算怎么办?” 嘉穗愁着一张脸,她就是拿不准该怎么办,才来同他商量嘛。可江序临看起来,并没有帮她出主意的意思。 他像听她汇报方案的老板,或者等她“自我反省”的老师。 而莫嘉穗从来就不是一个能被逼出潜能的人,她讨厌每一种“循循善诱”,害怕他人构建的“启迪时刻”。每当这种时候,她只会想起莫莉女士多年来的谆谆教诲,怀疑自己的确是一个糟糕的人,做事顾前不顾后,浮躁虚荣。 江序临好像打算等到她开口为止。嘉穗不自觉地抠自己的手指,勉强说:“要不,就,分开养。” “怎么分开养?”江序临立刻追问。 “猫猫和旺财可以和平相处,还是放在我家那边。”嘉穗说,“鹦鹉的话,就养在这个小区……” 江序临忽然失去耐心,冷笑了一声:“那么我?你又有什么安排?” 嘉穗一愣,抬头撞进他深如寒潭的眼睛。 她现在苦恼的不就是这个棘手的安排吗?所以她才来征求他的意见啊。 她抿抿唇,回答:“都可以啊。你喜欢……” 她的话被电话铃声打断,低头一看,是莫莉来催了。 嘉穗终于烦躁起来,想直接挂掉,又被江序临拦住。他走到鞋柜拾起车钥匙,远远地看她,“走吧,我先送你过去。” 20.“你是在故意试探我吗 抵达朗月餐厅,嘉穗下车前终于理清自己的头绪。虽然眼下她对江序临确实很有意见,不太想看到他,但她也知道这不怎么占理。 可她不想改。 她犹豫片刻,对江序临说:“猫猫的事我再想想,会处理好的。”本来就是她的猫,确实不应该让别人参与对它命运的处置。嘉穗想通了。 她在腹稿演练时的计划是撂下这句话就走,会显得非常爽撒利落,加强“处理好”的可信度。 可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她心里莫名郁结的那股气散不开,嘴一快,还是多余一句:“本来就是我的猫,确实没必要跟你商量。” 说完,不等江序临反应就阖上了车门。 走进朗月餐厅的短短半分钟里,嘉穗又有点懊恼了。 真大佬从不解释。 她果然还是修炼不够。何必逞嘴上威风? 又忍不住回头一看,江序临的车早已开走,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 看,真大佬。 嘉穗气结,眼不见为净地扭头进餐厅。 莫莉早已到了,她的位子前刚端上一道苹果烩猪排。 朗月餐厅的这道招牌菜,起先是小时候莫莉做给嘉穗吃的。那两年她很挑食,不爱吃水果蔬菜,莫莉得知后,每次见面吃饭都逼她吃胡萝卜和苹果,但效果欠佳。后来莫莉又想办法,在朗月的后厨捣鼓了各种融合水果的料理,其中好几道都进入朗月餐厅的新菜单。 苹果烩猪排因为口味经典大众,一直留到现在。 可嘉穗却不是长情的大众口味。小时候第一次吃到,她觉得那简直是神仙美味,一口气吃了两份,莫莉欣慰得合不拢嘴,之后常常亲自下厨给她做。 可好东西吃得多了也会腻,再加上五六年级,嘉穗初萌爱美之心,跟班上一个女同学学减肥,打死不吃猪肉。有一次她趁莫莉不注意偷偷把菜倒掉,莫莉发现后没有怪她,但很伤心了一阵。 嘉穗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长大一些后再回想,却会觉得愧疚,好像自己就没做过几件像样的事。 这种愧疚的后遗症就是,每次和莫莉在朗月吃饭,她都会点苹果烩猪排,尽量地表现自己的喜爱。 尽管她对于食物是真的没有长情的偏好。她什么都爱吃,什么都愿意尝试。 朗月餐厅常年占据东城西餐厅榜首,每季度更换一次菜单,她的尝试却非常有限,有点可惜。毕竟如果是自己付钱,嘉穗是不舍得踏进朗月的。 自从莫嘉禾离了婚又开始满世界旅居谈恋爱,母女三人的聚餐氛围就变得相当和谐。 也许是因为大女儿和小女儿不再成为对照组,莫总从单愁一头变成两头都愁,反而达成了稳定的平衡。嘉穗不再是主要说教对象,嘉禾也不用再费心维持两人间的气氛,连莫总似乎都得了一点轻松,欲言又止而索性不说的时候更多。 嘉禾到的时候,嘉穗的苹果炖猪排都已经吃完了。她不知什么时候剪了头发,后脑勺那一块几乎剃成了板寸,嘉穗清楚地看见莫总一瞬间瞳孔放大,又在嘉禾落座后定了定神,笑着问:“在哪儿剪的头发?” “机场。”嘉禾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在纳米比亚四天没洗头,又赶着转机,实在太难受,看见有店,索性推了。” 嘉穗看热闹似的观察莫总的反应。 莫莉看着自己的大女儿,她继承父母的所有优点,鹅蛋脸上凤目月眉,怎么折腾都不会难看的资本。她透过她不知道看到什么,默了一会儿,说:“好看,就是理发师手艺不太行。” 嘉穗噗嗤一笑,早想说了:“就是,还不如我呢!”她小时候跟着姑姑有样学样,理发剪使得不赖,现在都是自己给自己剪刘海。 却没想到莫总原来没说完,还跟着一句:“……比我那时候拿火钳烫刘海还次。” 母女俩声音叠在一起,话毕,都愣了一下。嘉穗来不及懊恼自己嘴快,话里实则提到了方晓玉,只顾震惊地看着自己的霸总妈:“你拿火钳烫刘海?!” 她小时候吸笔芯里的墨,舌头黑了三四天,最后一点印子也没逃过莫总法眼,可是被义正言辞地批评没有安全意识和卫生习惯啊! 结果她自己火钳烫刘海?! 莫总内心活动如何不为人知,只看到她面不改色,一派坦然,“是啊,我人生第一次卷发。小时候家里穷,去不起理发店,参考二十年代东城人的烫发方式做的。” 嘉穗:“……”好嘛好嘛您牛逼。 她低声嘀咕了两句“只许州官放火”,心里仍没止住对自己拉风的妈的探究。她时常觉得莫总是很矛盾的人,这才导致她对亲妈的感情和态度也很矛盾。 嘉禾在一旁看着,笑得差不多了才打圆场,问起江序临。 她在外头玩时信号不好,没怎么和家里人联系,只一次电话里莫莉提到嘉穗已经交往了男朋友,都半年了。江序临,是个很有印象的名字。 第24章 她只听到这一星半点,就觉得很蹊跷,于是问:“你们交往半年多了?我都不知道?” 嘉穗原本觉得至少在嘉禾面前可以说实话,甚至很潇洒地秀一把结婚照。但现在却有点心虚,就像小时候间歇性燃起当学霸的斗志,题没刷几道先幻想自己从此死心再也不奢求莫总的关爱只知道学习,然后猛猛考第一直到麻木地在清华或北大之间做选择。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是先买一堆文具或练习册,三天后就在角落里吃灰。 她打哈哈道:“哎呀,你懂的。” 嘉禾自然以为她有什么不敢在莫总面前说的话,了然地点了点头。 莫莉思量的目光在姐妹俩之间徘徊一会儿,然后看向外头的天,问道:“晚上可能要下雨,你们怎么回去?” 嘉禾回答:“我开了车来的。” 莫莉又看向嘉穗。 原本最好的选择当然是蹭姐姐的车回去,但嘉穗怕嘉禾趁机盘问,又看着莫莉灼灼目光,硬着头皮说了句:“江序临来接我。” “行。”莫莉点点头,放下餐巾,“那我先走了。我晚上还约了人。” 嘉穗心里又一紧,岂不是只剩她和嘉禾? 好在嘉禾见状也紧跟着起身,“那我也走吧,家里行李还没收。” 莫莉微顿,目光扫向嘉穗。嘉穗一颗心又提起来,反反复复,好像自己莫名演一出间谍戏。 还好,莫总好像挺急的,单助理已经把她的车子开到门口。她只叮嘱一句:“小江送你到家后给我发条信息。” 嘉穗松了口气,乖巧应声。 嘉穗起身送她们俩出门。莫总钟爱阿斯顿马丁,有一台限量款的 vanquish。她接过单助理递来的钥匙坐上车,一脚油门走了。 又转身去看嘉禾,才发现她已经穿过马路。她那辆小型 suv 刚停在路边时还灰头土脸,一顿饭的功夫,变得干净锃亮。嘉穗一眯眼,看见副驾驶上坐了个人。 嘉禾摇下车窗冲她挥挥手,副驾上的男人一闪而过。 嘉穗:“……” 好嘛。夜生活都很丰富嘛。 她耸耸肩,打算回餐厅再点一份甜品,吃完就回家。烦心事明天想。 一转身,烦心事出现在面前。 江序临头发有点乱,不知干什么去了。他确认她看见了自己,顿两秒,朝她走来。 嘉穗有点反应不及,懵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问题让江序临沉默。他也很想问自己怎么在这里,甚至过去两个小时,他去到的每个地方、在路上的每一刻,他都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人生中没有出现过这么多临时决定的时刻。 可他每每反问,每每考量,都还是做了同样的决定。 他沉默的时间里,嘉穗的愕然已经淡去,想起自己对此人很不爽,于是不大耐烦地又问一遍:“你没走?”刚刚不是溜得挺快吗。 “走了。”江序临回答,“又回来了。” “回来干嘛?”嘉穗的心和眉毛一道微微提起——这通常是她产生某种预感的标志,像之前江序临忽然提出去纽约时一样。但这次预感的内容却很不明朗。 “我联系了一个朋友,他和他女友愿意领养灰鹦鹉。”江序临平板无波地说。 “?”嘉穗的眉毛却彻底地扬起来,“为什么?” “我想过了。从情感上来说,你和猫猫有至少三个月的感情基础,而我和这只灰鹦鹉只认识了三天;或者理智地看,你有丰富的养宠经验,而我毫无把握能照顾好一只鸟。”江序临分条缕析地回答“为什么”。 “所以为它找新的可靠的主人,是最合适的方案。” 可嘉穗的疑惑丝毫没有被解决,她仿佛跟不上江序临的脑回路,疑惑地问:“可你不是很喜欢养鸟……” “我没有这样说过。”江序临蹙眉,不解莫嘉穗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严谨纠正,“我只是喜欢观鸟。” “但你为什么要把它千里迢迢从纽约带回来?”嘉穗更困惑。有钱人就是玩儿? “凑巧。”江序临的确不喜欢养鸟,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养什么宠物。只是碰到那只鹦鹉的地点、时机,都很凑巧。当时江序临觉得这或许是某种暗示,或者祝福——当然,为什么他会产生如此没有逻辑可言的迷信心理? 还好莫嘉穗没有继续问为什么。 江序临再次把一切都表述得非常顺理成章。嘉穗却还是有点绕不过来,江序临的决定做得太果断太突然,让她不禁揣测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已经送走了?”她无端忧心。 “没有。只是带裴澈来看了它。”江序临说,“伤养好之后再送过去。” 嘉穗听说过这个名字,也知道裴澈的女朋友,的确是很有养宠条件的家庭。她却仍欲言又止,“其实,也不是一定要送走,这又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是吗。”江序临不置可否地应了声。 嘉穗抬头看他,想解释“非此即彼”,却发现事实大差不差。可她出于一种莫名的辩白心理,解释道:“我没有想弃养灰鹦鹉。” “我可以三个都养的。”她强调。 “我知道。”江序临轻声应。但分居像什么话? 这句“我知道”很神奇地结束了这一番对话,嘉穗有一会儿没出声。 “你还有其他问题吗?”江序临问。 嘉穗摇了摇头。 “那我有些问题想问你。”江序临看着她,“我的问题只是猜测,不是对你的判断或审视,希望你不要觉得被冒犯。”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仿佛只是在面对一堆数据报表做客观分析,说出的话却叫嘉穗浑身一震—— “你是在故意试探我吗?出于增强感情或把握主动权的目的?” 江序临看着嘉穗瞳孔里的震惊,大脑好像又返回 error 指令,他却执意把自己的语句写完—— “如果不是的话,还是难道你就单纯没礼貌?” 21.莫嘉穗的眼睛是陈述句。 在过往为数不多的亲近关系中,江序临都是相当懒散的一方。无论是和父母,和师友,就算是和他混世魔王一样的亲哥,并不是没有出现过矛盾,可他从来都不是主动寻求解决的那个人。 他知道这是一种恃宠而骄,永远有人比他更着急——尽管他们的着急未必能解决问题;也更清楚这实则是一种节俭——现实就是他不必为任何一种关系付出太多努力,他只需要做出对的选择。外部教育和内心觉知都告诉他对他来说时间和精力是最宝贵也最需要俭省的东西,不该花费太多在不必他做的事情上。 当然,在远离少年时代之后,他又明白这或许还是一种无能。 可在莫嘉穗这里,这些都行不通了。 莫嘉穗不比他着急。 这件事也绝非不必要,不必要干嘛结婚。 以及,他非常不想在她这里做一个无能的人。 所以哪怕莫嘉穗听完他的问题后露出那么不加掩饰的嫌弃表情,他也打算破罐子破摔地问到底。 他今天必须把问题解决。 嘉穗觉得这个人长的这张脸生的这副好嗓子怕不是保命用的,但凡换一个人问出这种话,可能真的会被打。 她咂摸了一会儿,气极反笑,清了清嗓子,开始翻译他的问题,“你的意思是,我故意钓你?”中译中,“试探”即“钓”。 江序临微微蹙眉。刚刚在车上等她的时候他上网看了很多帖子,对这个词不陌生,但它大多出现在暧昧关系中,完全不适用于他们。 他们是合法的婚姻关系。 嘉穗当他默认,继续道:“为了拿捏你?”中译中,“拿捏”来自他那句“增强感情”和“把握主动权”。 江序临平静地看着她。 “行。”嘉穗点头,越想越觉得可气,简直想扭头走人。但看江序临那严肃模样,又实在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人的脑子的确异于常人。 她原地踱了踱步,求知欲终于还是战胜愤怒感,抬头问:“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啊——也绝对没有冒犯或揣测你的意思!” 江序临确定她在讽刺自己,但还是点头,“问吧。” “就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嘉穗求知若渴,“你之前,谈过恋爱?碰到过钓你的?深深地伤害了你的感情?” 虽然她多少知道圈子里的二世祖有此等经历的不少,甚至听说有专门的培训班来教人怎么“钓”住这些男生。但她觉得江序临并非此类。更何况,哪个二世祖会因此被伤害感情?他们就吃那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嘉穗一向认为,这是供需关系相当健康的一个赛道。 江序临不知道她细长的眉眼为什么会如此有审判般的压迫感,但回答这个问题一点也不难。 “没有。”他的语气甚至莫名松快了两分。 “我想也是。”嘉穗点点头,看着他轻松的姿态,嘴角不自觉地咧起来,玩笑道:“而且拿捏你的感情有什么用?你感情有你一半身家值钱么?” 第25章 年初嘉穗听说邵则的第二任妻子就是那个培训班出来的,她当时闲得慌又想看热闹出气,和叶扬假扮名媛兄妹,同对方喝下午茶,说起邵则源源不断的艳闻轶事。 谁料对方一脸得意秀出限量版新包包,说:“他多找几个才好呢。找一次愧疚一次,愧疚一次弥补一次。谁找他图感情啊?感情有他一半身家值钱么?” 嘉穗那顿下午茶听到了无数八卦,和叶扬疯狂对眼神对到眼球都快抽筋,对那类“培训班”的女生几乎心生敬佩,她们有一套非常自洽、有限成功,甚至易于推广的生存策略,简直是一种职场智慧。 想到江序临客观条件上必然也是那类培训班的目标客户,但这种“不接受被钓”的主观思想显然会让他被排在优先级的末位——人家做事非常考虑 roi 的,嘉穗就忍不住说笑,像分享一则多汁八卦。 可面前江序临瞬间就收紧了眼神,目光垂下,冷冷地看着他。 “所以你的否认理由就是这个?” “啊?”嘉穗脑子被迫告诉运转起来,勉强理解了他的脑回路,立刻否认,“当然不是啊。” “那是什么?”江序临追问。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嘉穗一时语塞,她哪有什么理由?他的所谓“猜测”本来就荒唐得不值得回应好吗! 江序临目光落在她左手空无一物的无名指上,耐心加速流失,再次开口:“否认需要理由,莫嘉穗,给我一个理由。” 嘉穗气急,心中躁气渐盛,脱口而出的语气居然也变得咄咄逼人,“那你呢?你名为猜测实则冒犯的言论有理由吗?你总不至于没听过无罪推定吧,谁主张谁举证,你有什么证据给我安这种莫名其妙的罪名!” 江序临愣了一下,不知道莫嘉穗有这么伶牙俐齿气势磅礴的一面,之前见过她和莫老师说话,只知道犟,听着让人着急。 他也想解释,这绝不是“罪名”,他也绝不想冒犯他。 可开口前自觉虚伪,索性话锋一转,人心里那些幽暗的猜疑踟蹰,摊开在光下。 “提出结婚后后悔,和我去了纽约不到十二小时离开,答应了一起养鹦鹉后因为有了猫打算分居,突然亲了我然后又……” 江序临有相当强的记忆力和语言组织能力,兼之语调平和冷静,听起来,好像真是某个律师在一一举证,胜券在握的那种。 如果不是他说到最后忽然自己卡了壳,嘉穗可能真的会被唬住。她抬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江序临,看见他的脸色和唇色都渐渐泛红,心中居然生出点胜利的快感,嗤笑道—— “你觉得我亲完你就走是故意在钓你?”她好整以暇地问,“那么你认为亲完之后还应该做什么呢?” 江序临起伏的心绪被自己卡壳的话骤然冷却,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可思议,他居然真的被莫嘉穗激得有点火大。 他不仅想让她承认错误,还想让她保证以后不这样了——尽管他反复提醒自己莫嘉穗没做错什么,他们只是需要沟通,他本就需要学习怎么和亲近的人沟通。但他就是想给她安个“罪名”。 此刻他感受到莫嘉穗斗志昂扬的灼灼目光,心里仍然燃起不忿,可他同时非常清楚,他不想发火,也不想离开。 他不是为了这些来到这里的。 路灯下,莫嘉穗得意地眨了眨慧黠的眼睛。 好像江序临心里那盏灯被人拉住引线,亮一下,灭一下。 他忽然上前一步,挤掉两人之间所有空间,捧起她的脸,垂头吻下去。 刚刚的两个小时里,江序临同时也搜索了一些关于亲吻的内容,最重要的是如何延长时间。 所以此刻,他一手几乎是钳住莫嘉穗的下颌,一手搂住她的后颈,力度放得很轻,大拇指摩挲着。 嘉穗第一反应的惊愕很快被一种难以名状的舒适取代。她先张开了嘴巴,重新试验几个小时前没成功的“自然呼吸”。 江序临立刻就跟上了节奏。 她用一瞬间的分心在想,网络教程都不正确,最重要的是要有个聪明的搭档。她要回去写篇帖子,说不定能火。 他们长久地亲吻对方。 晚风拂过,江序临心里那盏灯亮了很久。 而嘉穗微眯着眼,看见他头顶大半挡住的路灯淌出昏黄的光,头晕目眩。 终于停下时,嘉穗才发现紧扣着对方的腰的那个人变成她自己。她看着江序临腰两侧的衣服变得皱皱巴巴像两朵花,噗嗤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 真奇怪,没有说话,声音也会变哑。 嘉穗两颊微微发热,没应声。她垂眸,仔细思考片刻,出声道:“盐水镇提结婚,确实有点脑子一热,但我本来就……”就什么?她没说,话题像书页折了一角,又被兀自翻过,“那天晚上确实也后悔了,尤其看到你扔了我做的咖啡之后。” 江序临正要解释,嘉穗已笑出声来:“但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也不后悔了。江序临,我在纽约不是和你说过吗,我们那一天,过得特别好。” 原来莫嘉穗还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那些闪烁动人的大眼睛是散文诗、是抒情赋、是三行情书,而莫嘉穗的眼睛是陈述句。 江序临喜欢陈述句。 嘉穗继续说:“然后在纽约没待多久就回来、还有鹦鹉的事情,我确实不是故意要试探你,真的就是……” 她一时没找到合适的用词。 支吾两秒,江序临笑着插话:“单纯没礼貌?” 严谨的氛围骤然被破坏,心里那点反复斟酌的小心翼翼也随之消失。嘉穗笑骂:“你骂人挺脏啊。” 江序临也朗声笑开,不由自主地将她揽进怀里。 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却能清楚地听见心跳,这样的环境好像忽然赐予嘉穗灵感。她继续道:“你天生就是喜好分明、目的明确的人,对吧?” 就像嘉禾从小就知道自己喜欢写作、霆霓高中时就确定自己想要学计算机、孟杳姐多年来的最爱是做饭。 从小的童话书、作文题都在教他们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可它们没有告诉过嘉穗,找到自己喜欢的事原来这么难,而确定不喜欢的过程,居然会伴随着质疑、催促,甚至羞辱。 嘉穗轻声说着:“那你能不能接受,有的人,就是……和你不一样呢?就是,一件事,边做边寻找意义,边做边确定喜好,不可以吗?” 小时候姑姑给她讲牛顿发现万有引力的故事时说过,每个人都有一颗苹果。或早或晚,砸到你的头上。 嘉穗还在等她的苹果,也尝了许许多多的梨、草莓、水蜜桃。 尝过就扔,不叫浪费。付出咀嚼、舔舐、吞咽,也不是浪费。 江序临抚摸她后颈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他想了想,低声问:“边做边确定喜好……那要是不喜欢了呢?” 嘉穗飞快地回答:“没有不喜欢。” 江序临的胸腔几乎被她这飞快的一句震住,隐隐发麻,脑袋里闪回那半页旧信纸。 “寻找喜欢很慢,确定不喜欢却很快。”嘉穗解释,“我从来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江序临想,这也是一种确定性。 他笑说:“好,那我可以接受。” 嘉穗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正要说什么,余光瞥到朗月餐厅玻璃窗后谁的身影一闪而过。 啊……单助理送车后没走。 怪不得莫总走得那么痛快呢。 嘉穗抿了抿唇,无意识地用下巴在江序临肩上磕了两下。 “怎么了?”江序临被逗笑。 嘉穗从他怀里退出来,仰头再次看他,“江序临。” “嗯?” “我还想亲你。但是这里……”嘉穗不顾江序临骤红的脸,煞有介事地四下看看,“我们换个地方亲,可以吗?” 22.第二重心跳 等红绿灯的间隙就忍不住越过中控台去亲对方时,事情好像就不对劲起来。 江序临把油门踩在超速的边缘,没有再看她。 嘉穗也没有看他,她看向窗外,很不道德地回想自己之前的接吻经历。 她以前分明记得很清楚来着,偶尔还会回味。毕竟是校园里的初吻,对象是严谨到会提前嚼一整包口香糖的学长,一切堪称顺理成章而井井有条。 但她现在居然有点想不起来了。 当时是什么感觉? 有像现在这么慌又这么迫不及待吗? 完蛋,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失忆加剧嘉穗的心慌,直到车子忽然急刹,她猛地前倾,即使有安全带也差点磕到头。 还好江序临迅速将手伸过来垫在她脑后。 “你这技术……”嘉穗开口就吐槽。 但话说一半就咬住舌尖,因为她看清了车外的环境。这是她小区门外,拐角第一家的便利店门口。 江序临准备拐进小区时余光瞥见了这家店,然后忽然想到什么,车子就已经急停下来——人生第一次,“用脚思考”。 第26章 两人无声地对视,都没说话。 半分钟后,江序临收回被她压在脑袋后面的手,默默转身拉开车门。 与此同时,嘉穗出声:“……那我在这等你。” 江序临动作一顿,背对着她“嗯”了声:“好。” 江序临没想到他第一次买这玩意儿就遇上了排队。 这居然要排队。 他前方有一个不断打哈欠的年轻男生,一对黏在一起看不清脸的小情侣,再前头正在结账的是一个女生,很仔细地和收银员确认会员 95 折与满 99 减 15 的活动能否同享。 便利店的灯光通常都非常明亮,亮到看清任何东西都很容易。江序临似乎是被那对话中的数字吸引,目光却不太道德地落在收银台上的商品上。 两盒。且和他刚刚快速拿的那盒包装不太一样。 他顿了一下,目光更加不道德地从前到后依次观察前方三组人手里的东西,默默计算他们的购物均价,低头看着自己手里孤零零的那一盒,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又拿了三盒。 款式、尺寸,各不相同。 前头那男生莫名地回头瞅他,要笑不笑的诡异表情。江序临垂眸睨回去一眼,他又立刻扭回头,只是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 这种打量本不应该对江序临产生影响,但他结完账正要走的时候,身后排队的女生把东西放在台面上,说:“给我一个黑袋子。” 江序临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台面上不过是两包卫生巾。 他皱了皱眉,他才更需要黑袋子吧。 然后,他就对收银员说:“也给我一个,谢谢。” 收银员脸上露出和那个男生一模一样的诡异表情。 等待的十几分钟里,嘉穗冷静下来了。她不再有那种心慌又急迫地想完成这件事的感觉,也还是没能记起来初吻的感受。但她冷静后的思考结果是——可以。 同样,因为合理,因为浪漫。 毕竟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事情在她的人生里寥寥无几。 然后一抬头,看见穿着白 t 黑裤的江序临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从便利店走出来的时候,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拿起手机,降下车窗,夜风涌进车里,她又偷拍了江序临一次。 等江序临坐回车里,她又开口嘲笑:“我买卫生巾都不要黑袋子了你知道吧。” “嗯,”江序临系好安全带,“买卫生巾确实不需要。” 嘉穗抬杠,“买这个就需要了?”食色性也人之常情嘛!她打算批评他古板、封建,或者虚伪。 “不需要的话你代称‘这个’干嘛?”江序临反问。 “……”嘉穗语塞。 江序临笑一声,重新发动车子,正经起来解释道:“因为我买的有点多。” “……” 嘉穗脸发热,脑袋里莫名闪回一小时前,她问他是不是谈过恋爱、碰到过钓他的、受到过伤害。 他断然否认。 但这种否认是针对所有问题,还是只针对最后一个? 他没谈过恋爱的话……怎么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刚刚那句话的? 嘉穗有点后悔自己不好好学语文了。 但这个问题很快就出现了答案。 进家门后他们谁也没开灯,同时去吻对方,也同时突飞猛进地学会帮助对方呼吸。漫长的吻,从玄关一路到沙发,又因为想起猫和狗的存在,转去卧室。 双方都晕乎乎的时候,嘉穗见识了江序临说的“很多”。 一共四盒,数量上似乎还好,至少没有嘉穗想象中哗啦啦往床上倒的效果。 但是很“花”。不同牌子,不同“特色”,甚至不同尺寸。 五花八门的包装在小夜灯的昏暗照耀下显得很不合法,嘉穗莫名地有点紧张,问:“……你会吗?” 开口才发觉自己很渴。想喝水,但不想离开卧室,于是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江序临现在才反应过来“不同尺寸”的选择有多么荒谬。戆度。他就是戆度。 但他没出声,相当平静而随意地拿了一盒,单手抠开包装,连看都不看。眼睛和另一只手同样专注在莫嘉穗身上,抚摸她,亲吻她。 他没有做过,但他有基础的生理学知识。 他应该会的。 十五分钟后,他就发现生理学知识不够用。 譬如他知道湿润是必要条件,但所有努力的触碰、亲吻,好像都不够。莫嘉穗浑身都发烫,变成粉色,一边紧攥他的手腕催促他,一边一碰就往后缩。 寸步难行。 两个人都难以忍耐的时候,嘉穗直接喊他“快点”,江序临也一狠心,强硬地向里一顶。 可刚进一半,嘉穗就紧蹙眉头咬住唇,几乎在发抖,江序临立刻退了出去。 江序临停下来,撑在她上方,低喘着气沉思。 嘉穗也有些心生退意,但又觉得不应该啊,做这件事这么难吗?那大学城小旅馆里蓬勃的人口诞生率是怎么来的? 她抱有相当积极的解决问题心态,想说可能是姿势的原因,要不让她来找找看呢;又或者是时间还不够,应该再亲一会儿;再不然,也许地点也不太对呢?不如去浴室? 她的种种猜测还没说出来,江序临忽的起身离开的房间。 嘉穗眼里盈着一泓春水,一颗心不上不下的,还要分那么一点儿去想——哥们儿不会伤了自尊就此不举了吧? 十几秒后,江序临端着一个纸盒子进来。 嘉穗看清那是什么,一骨碌坐起来,“你要干嘛?” “试试。”江序临那天帮她搬箱子的时候就看清了这些是什么。她当时说不用搬的这个小箱子现在已经打开了,里有七八个玩具,想必是她自己用的。 “你喜欢哪一个?”他把箱子放在地上,玩具们一一取出来,请她挑选。 他只穿 t 恤这么蹲着的样子实在是太…… 嘉穗分不清自己的感受是头晕还是头疼,总之有点飘飘然了,她翻身膝行到床的另一侧,拉开床头柜抽屉,取出一个黄色夜灯似的东西。 透明灯罩打开,她递给他里面的黄色小鸟。 “……这个,好一点……” “好。”江序临沉默地研究了一下,这只小鸟在他手里不过半掌大, 用食指长按底部开关的时候甚至有点费劲。 嘟嘟的震动声在静谧的房间里响起,好像将两个人的感观相连,他们同时抖了一下。 嘉穗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往下带,行至小腹处的时候,江序临好像提前领悟了,另一只手准确地捏住她要去的地方,“是这里吗?” 嘉穗当即浑身一扭,叫出声来。 江序临得到了答案,正要把小鸟附过去,嘉穗伸手拦住他,“换一个模式……左边、左边那个按钮……” 江序临从善如流地照做,那嘟嘟的声音由小及大,他听见莫嘉穗的声音也渐渐变样。 那比他亲吻她时,还要动听。 嘉穗自己尝试过很多玩具,最终留在床头的只有这一个,用得最顺手也最舒服。唯一的遗憾是太快了,总有种尽兴了又不够尽兴的感觉。 可江序临的存在延长了这个过程,最后她眼中一片迷蒙,急促呼吸着,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而江序临垂眸,看着她一张一合的部分,忽然手掌朝里,贴附上去。 规律的跳跃通过狭窄的空气共振到他的掌心。 这像她的第二重心跳。 多奇妙,只有他能看到的第二重心跳。 嘉穗出了满头的汗,因他的动作,浑身犹有余颤。她躺在床上失神地望着天花板,轻轻舔自己的唇,等这一震余韵过去。 再坐起身,不自觉地弯眉笑了。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满足感。 冲着江序临傻笑了半天,才想起来他还没解决,脸色一变,都有点不敢往下看了。 “你……怎么办?”她诚恳地问。 她好像已经完事儿了。 江序临本没想到是这样,使用工具的目的当然应该是方便人。但已经这样了,好像也可以。他笑了笑:“我去趟浴室。” 嘉穗想也没想跟上去,“我帮你。” 江序临浑身一僵,回头盯着她。 嘉穗被他这么一看,也察觉不对劲,她哪会帮人?她讪讪一笑,找补道:“我就想看看。” 人在太快乐的时候果然容易说话不过脑子。 好在江序临默许了,虽然他背对着她。不过嘉穗也果真只是旁观,并且觉得旁观不亏,甚至忍不住以大胆又老道的口气嘘他:“小兄弟真的不展示一下吗?” 江序临:“……”这个人是忘了自己刚刚抖成那样吗? 两个双双失败的人,五十步笑百步的水准,扮什么老手。 他背对着她,低低哼笑一声:“你在哪学的这句。” 嘉穗:“……”大概是某本小说吧。但他怎么就知道是学来的? 江序临在淋浴间里似乎嫌碍事,脱掉了 t 恤。嘉穗目不转睛地看他面对着墙的动作,牵引出好看的背肌滚动。 第27章 让她想起盐水河边,他湿发的样子真像古希腊美少年。 脑子里忽然冒出念头,他湿发干这件事应该更合适。 今天已经做了这么多,走到淋浴间里去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嘉穗在江序临面前径直打开了花洒,凉水兜头浇下,她如愿看到他湿了头发。 23.浪漫的更多含义 江序临看着将他转过来面对着她的人,水幕像一道灯光,她笑起来更加光彩夺目。她抬起手将他的头发全部捋至脑后,然后十指停留在他湿润的头发里,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上来。 水温渐渐升高,人的体温也是。 很快江序临就觉得太热了,热到无法忍耐,分出一只手来将水龙头又掰回另一侧。 莫嘉穗打了个哆嗦,江序临又将水龙头调回去,抚摸她一直在战栗的腰侧皮肤,“冷?” 她却摇摇头,“……热。” 江序临又在看她了,他的视线总让人觉得更像一种“观察”,而非简单的“看”。 嘉穗一直不敢睁眼,怕看到那个她刚刚还大言不惭请他“展示”的玩意儿。 说实话,她觉得那玩意儿并不太美观。她不想看。 可现在她又再次感到燥热和干渴,江序临的视线也仿佛在无声地撬开她的眼皮,终于忍不住睁开眼,迷蒙的视线里却看到江序临离开了。 “等一下。”他说着拉开了淋浴间的玻璃门。 他十几秒就回来了,手上拿着那只黄色小鸟。 “要洗一下吗?”他一本正经地问。 嘉穗:“……” 她本来其实想说他们可以再试一次。 江序临根本不会知道她如此富有耐心和毅力的时刻是多么罕见! 然而此刻忽然生出的羞赧与矜持也是罕见的。她点头,小声说:“……可以。” 江序临严谨地点头,走到盥洗台旁抽了一张洗脸巾仔细地擦洗那只黄色小鸟,也没忘记那小小的开口凹槽处。最后那里甚至因他的动作发出轻轻“啵”的一声。 嘉穗看得面红耳赤,终于走过去抱他,制止他仔细的收尾工作。 躺在床上和坐在盥洗台上做这件事的感觉很不一样。 盥洗台的台面冰凉坚硬,尽管在嘉穗的提醒下江序临又拿了浴巾垫过来,可和躺在床上时依旧不同。 嘉穗觉得不舒服,哼哼唧唧的小动静不断,她总想挪动位置,敞着的腿也总找不对地方。这似乎让江序临不太耐烦,他抓住她的脚腕,圈在自己手臂与腰间,很快却又拿出来,让她踩在自己肩膀上。 因为她的脚跟总是蹭在他的后腰上,这有点难以忍耐。 江序临一直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今晚应当也是。他几乎严谨地将她的腿终于对折到合适的位置,然后一手拉着她帮她保持住平衡,一手摁开了黄色小鸟。 嘉穗很快又失去了焦点,脚踩不住他的肩膀了,脱力地直接搭在他肩膀上。 迷蒙的视线中看到自己的小腿肚子被压出来了,恶作剧似的往里收,夹住江序临的脖子。又忽然怕被他看到,赶紧缩了回去。 她因姿势而产生的羞耻心在自己这样滑稽的心理活动中渐渐被消解,目光终于温柔地落在江序临的脸上。 她现在能从自己垃圾场或万花筒一样的脑子里拣出一点关于他的记忆了。 她小时候应该是想过和他恋爱的。 在两人之间鲜有联系的时候,在她被还珠格格启蒙出浪漫爱意识的年纪,在纸板裁作旗头的她的片场中,江序临好像是她在班上一众男生中钦选的御前侍卫。 虽然她后来又在漫长的中二岁月里想过和很多人谈恋爱,虽然御前侍卫在社交网络的无情发展中已经变成了大鼻孔搞笑男,虽然她甚至试图篡改过自己第一个喜欢的人是一个酒瓶底豆芽菜的记忆,但毕竟…… 是她真情实感选过的。 当然,那时候的浪漫幻想里不会有结婚,更不会有眼下这一幕。 动辄上升到生死考验的恋爱启蒙剧里,现实的和原始的,都不够浪漫。 现在呢? 黄色小鸟又一次贴附上来,嘉穗被中断了思考,却本能地勾住江序临的下巴,将他拉过来亲。 现在她体会了浪漫的更多含义。 莫嘉穗喜欢亲吻。 江序临已经很确定这一点,他不知道自己和莫嘉穗是谁先学会了张嘴、伸舌头,但他们现在已经很熟练。 黄色小鸟滑落到地上,好像已经没有电。 嘉穗本能地发出难耐的声音,江序临停下来,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嘉穗刚想说充电器就是那个灯座,江序临却忽然俯下身。 她的羞耻心一瞬间再次被点燃,张开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两腿本能地在他颈后交缠,手也牢牢地揪住他的头发。 江序临在用他们今天才实践出的亲吻的方式对待她。 嘉穗觉得这是一种折磨,仿佛海盗船停在登顶前的那一刻摇摇欲坠,始终上不去。 时间仿佛经历漫长的暂停,嘉穗好像有两秒的失忆,再回神,看见江序临湿漉漉的脸。 她印象深刻的希腊美少年,此刻添一笔艳情。 她忍不住再次去亲他,指尖沾到他脸上滑溜溜的东西,忽然像得到什么提示,手往下去,触碰那个她觉得不好看的东西。 江序临忽然咬了她一下,她闷哼一声,手里的物体骤然变大一圈。 嘉穗手一颤,却没有松。她小心地握住滚烫的物体,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脑海里却有清晰的指令——让他去到,她想要他去的地方。 这是短暂而漫长的路途。 在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之后,江序临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却不知那是阻止还是催促。 嘉穗没有睁开眼,仍然固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只手却片刻不肯松,痛到她几乎要生气了,听见玻璃纸窸窣的声音。 她勾唇笑起来,手上没轻没重地捏了一下。 江序临轻“嘶”了一声,手上同样用力,报复一样。 他们仿佛在对抗,他用力圈住她的手腕,她也不留情地咬他的嘴唇。但谁也没能阻止谁,谁也没有停下。 一瞬间,他们像相拥坠入雨林。 潮湿的温暖的是空气,尖锐的刺挠的是树叶,冰凉的令人战栗的是从天而降的雨滴。 他们好像在热带雨林中制造了一场潮汐。 嘉穗最后彻底力竭,背靠墙上。微微偏头就能看见镜子,看见自己绷起肌肉的大腿像淌过蜿蜒溪流的山谷,看见江序临修长脖颈上突出的喉结滚动如同一块松动的山石。 一方圆镜定格了这一切,水汽模糊覆上一层朦胧光晕,像一幅主体工整而氛围暧昧的艳情油画。 偏偏最后又被谁放肆地泼上一笔浑浊的白,好像全然不在乎这画的所谓“质感”了。 嘉穗低低地笑了。 “笑什么?”江序临终于完成清洁,也终于将脸红控制下来。 嘉穗没有力气说话,只是摇摇头,懒洋洋伏到他身上去,“累了。睡觉。” 江序临觉得他可能还没办法睡觉,但莫嘉穗已经在他肩上发出轻轻鼾声。他无奈地笑了声,抱着她回了卧室。 时间已经快两点,莫嘉穗睡得很熟,旺财主动地跳上床去陪她,她闭着眼睛张开了手臂将他搂在怀里。 江序临笑着叉腰看这一幕,那该是他的位置吧?无奈地站了会儿,换好衣服,他又想那只猫去哪儿了。在不大的客厅里找了三圈,一回头,那小猫站在冰箱上沉默地盯着他,两只异色的眼睛在夜里各自明亮。 他想把猫咪也抱过去陪莫嘉穗睡,刚伸手,那猫就躲。他这才看清,它嘴里还叼这个绒布袋子。 他皱了皱眉,猫也和狗一样爱叼东西么? 这只猫对他似乎不太友好,躲着他的手不让触碰。江序临却没有太好的耐心,直接拎着后颈将它提溜起来,扯走它嘴里的东西。 原本担心那是什么重要的物件,别被猫玩坏了,摸到时,却微微一顿。 打开一看,果然重要。 是他们在纽约结婚时的戒指。 盒子外还套一层绒布,保存得倒好。 那只猫正因被抢了东西而愤恨地冲他哈气,他没有搭理。 莫嘉穗前男友的猫跟他不合,很在理。 他兀自站了一会儿,回到卧室,无须多思考,径直把戒指套回莫嘉穗手指上。 结婚戒指有其天经地义该在的地方。 从卧室出来,他又难得彷徨地在客厅站了一会儿,忽然理解了电影里那些烂俗的事后抽烟镜头。 他现在也非常想干一些不影响他放空的事情。 可他不抽烟,于是又在莫嘉穗家转悠两圈,最终从冰箱里找到一包吐司。过期两天了,但至少它是原味的。感谢莫嘉穗。 江序临一边在阳台上啃吐司,一边试图复盘这件事。 第28章 他习惯在做任何一件没有做过的事之前和之后都进行复盘,好的坏的,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没发生,等等。 但今天他完全没有章法,思绪全部被最后一个问题占据。 为什么不行? 甚至在浴室时,也有同他想象颇为不同的事情发生。譬如,时间。 电话在这时突兀响起。 江序临皱了皱眉,看见来电显示是徐钦,立刻接起。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打扰他,除非发生了大事。 “江总,杨小姐两周前在纽约发生车祸,抢救失败,昨晚离世了。”徐钦的声音依然冷静。 江序临的记忆力确实没那么好,他沉默了半分钟才想起来杨小姐是谁。 他在“缘起”上结识的最后一个约会对象。拒绝和他继续发展的那一位。 “怎么了?”天灾人祸时有发生,一位杨小姐车祸身亡而已,和他的关联在哪里?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徐钦支吾起来,语气中有惧意,“杨小姐是杨董的独女。” “杨董”就不需要江序临费劲想起了。 借他出售“凯丽女装”之事大作文章,等着他去“拜码头”、这半年来给他添了不少堵的那位老伙计。 江序临又咬了一口吐司,再问:“还有吗?” “杨董刚刚提交了辞呈。”徐钦说,“但我们查到他买了今天中午的飞机回国。我们要不要做什么?” 最后一口吐司吃掉,江序临觉得嗓子很干,但并不影响说话:“我现在回去。” 莫嘉穗家里居然没有一口现成的水喝,江序临站在客厅中央莫名笑了一声,穿上外套,直接出了门。 他没有再回到卧室,只是给莫嘉穗发了条微信,她早上起来就会看到。 * 嘉穗是被祝霆霓的电话吵醒的,睁眼已经十点多。 她首先发现是旺财在陪她睡,然后意识到江序临不见了,从卧室找到客厅,才想起来还有手机。 微信上先是他的消息,凌晨两点多他就走了。 缺乏此类经验的嘉穗不禁皱起眉,这正常吗?提裤子就走的跑路新郎? 她有点迷茫地在沙发上坐下,又觉得饿,打开冰箱,却发现她保留的救急吐司不见了。 江序临总不会匆匆忙忙走之前还吃她一袋吐司吧?难道是她记错了? 虽然很饿,但吐司的消失给了她现成的理由。她发微信给他:[你吃我的吐司了吗?] 嘉穗茫然地坐在沙发上发呆,总觉得自己心里不大痛快,甚至只等着江序临的回复,忘了点个外卖。 十分钟后,祝霆霓又打来电话,警告她要是迟到就别想合作了。 她前两天联系霆霓,说想请教她搭建小程序的问题。 嘉穗连忙弹射爬起,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服出了门。 最后看一眼手机,江序临仍然没有回复。 24.“我要学习做奸商。” 姑姑方晓玉曾不止一次地说过,莫嘉穗的脑子像个烟花筒,隔三差五就要炸朵花出来,漂亮、动静大,可惜不长久。 就像她小时候练书法、学街舞,还组织过临水小学史上第一次学生义卖,起先都挺有模有样的,但都坚持不了多久。唯一的用处就是吹牛,临水弄堂里的街坊四邻,听个响、看个架势,从此提起她便会说:“那小姑娘很多才多艺的!” 多才多艺的莫嘉穗到如今真正扎实掌握的两样东西却是很难被称为“才艺”的。 一是开车。二是修水管。 前者来自大货车里的耳濡目染。后者来自临水弄堂里五金件比乘法口诀更早出现的童年。 莫嘉穗这些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捣鼓挣钱门道,大多诚如莫总所说,是很“短视”的——因为她从来也没想长久干过。她觉得这也算一种大浪淘沙,她自己淘自己,当时赚到了钱就够了。机缘来了能碰到有点兴趣的,譬如 10am 咖啡馆,她就涉入得更深些,也希望多挣一些年头。 唯有搞个全女维修平台这件事,她想了很多年,一直没干,但还一直在想。 她记得小时候姑姑定期去修车时总要受气,时常咕哝怎么就没个女的开修车店;也记得嘉禾有一次提起和邵则在国外留学时,常约的维修工来家里发现了邵则出轨却并没有告诉她,而是用 whatsapp 给她发了自己的私密照。 毕业后回到东城,很多女性朋友家里水管或家具需要维修的,她都帮过忙。那时嘉禾就说,不如你去开一家维修店呢? 姐妹俩的心有灵犀也没能让嘉穗一把鼓足勇气,她不敢。 一是缺钱。无论是线下维修门店还是线上平台,都不是她从前小打小闹的生意。她还有债要还,10am 的状况也并不明朗,她不敢拿出大头。 二是胆怯。嘉穗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有一段时间甚至打开文档想写一篇“只为女性服务的维修平台”的广告语,都觉得羞耻,打出“girls help girls”的 slogan,会觉得自己“夸夸其谈”。类似大学讨论课上忍不住和男生论战,“女权主义者”的自称话到嘴边都要改成“女性主义者”或者“feminist”才能更顺畅地说出来的那种羞耻。 “那怎么现在又敢了呢?”午后的酒吧还是卖咖啡的清净地,祝霆霓认真咂摸一杯手冲的味道,目光扫过嘉穗无名指,心中一震。又看嘉穗本人表情如常,好像全不打算细说的样子。 真结了?猛啊。 但如果是莫嘉穗的话,好像又很合理。 于是她并没特意去问,只继续聊维修平台的事。 原以为是难以回答的问题,可嘉穗的眼前忽然准确地闪过江序临的脸。 她莫名地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没有任何消息回复。 还真提裤子就走了? 如果不是已有确凿的法律证明,嘉穗恐怕已经联想到江序临的实际身份该不会是骗子牛郎。 但就算有了法律背书,她现在的想法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甚至是另一种方向的糟糕。谁家的新婚丈夫会半夜就消失? 看吧,婚姻是相当玄妙的东西。拜她珍稀的男嘉宾所赐,她短短半月内的体验已相当丰富。 嘉穗熄屏,禁止联想。 祝霆霓纳闷地上下打量她,“发什么呆呢。” 嘉穗回神,回答她刚刚的问题,“因为……我要学习做奸商。”脑海里仍浮现昨天修水管后江序临一本正经的脸。 “啊?”祝霆霓跟不上她的脑回路。 嘉穗也说不清江序临那一通可靠性成疑的“反馈”是怎么就给了她信心,但他那种在奸猾销售和良心青年之间摇摆存疑的姿态莫名地给她多年的志向托了一个很实在的底。 她试着解释给霆霓听:“就是……把自己当成个奸商,好像能稀释一部分,宏伟愿景带来的羞耻感。” 祝霆霓随着她的断句一下一下地缓慢点头,最后消化了两秒,也不知明不明白,一挥手,“行,要我做什么?给多少钱?” 嘉穗失笑:“你还真不跟我客气。” “我哪里不客气?”祝霆霓气定神闲,“而且这不都是跟您学的吗?” 她们俩在晏城相熟的起源就是嘉穗去 10am 应聘暑假工,面试第一个问题就是工资多少、怎么算、怎么交税,抠得仔仔细细明明白白。 祝霆霓后来说莫嘉穗那一次让她大为震撼,第一次见没毕业的小姑娘那么直接谈钱的。 而嘉穗至今也秉持这一观点,“确实。毕竟钱是很重要的。” 祝霆霓欣然点头。 嘉穗却又紧接一句:“但我现在没什么钱。” 咖啡到嘴边,祝霆霓喝不下去了,无语凝噎。 “你不是本来打算投资我的外卖店吗?现在外卖店没了,要不你再投资一下现在这个呢?”嘉穗眨眨眼,极尽诚恳,“你再给我搭个小程序,就算技术入股,以后挣钱了,你占 40%?” 祝霆霓眼一眯,“我四你六,你只找了我?我那点钱够干什么的……所以你其实有钱了对吧!” 嘉穗一惊,心叹霆霓敏锐。拜莫总不讲理的“强拆”及后续赔偿所赐,她手头的确多了一笔闲钱。这段时间她做了一笔详细的成本预算,如果小程序方面的技术成本能省下来的话,确实够了——如果再能拉回来霆霓那笔小投资,就更有余量了。苍蝇腿也是肉嘛。 所以嘉穗没找别人,一心想把霆霓拉上贼船。 谁想霆霓下一句就笑呵呵地问:“你妈给的还是江序临给的?” 嘉穗正色:“跟江序临有什么关系!” 祝霆霓被她神色语气吓一跳,“干嘛?江序临给的有什么不行?” 嘉穗倒真被问住了,没回答上来。只是设想了一下江序临给她钱的场景,总觉得哪里奇怪,见不得人的况味。 祝霆霓一目了然,又贱兮兮地笑:“怎么,拿老妈的就比拿老公的高贵一点?” 嘉穗又是一哽,今天的霆霓简直具有攻击性。而且像专门针对她的。 第29章 “别生气别生气。”祝霆霓又笑嘻嘻地推桌上甜品给她,“这不还是你说的吗?结婚也是一种体验,你这个体验对象最突出的特质之一是什么?是钱,这你不能否认吧?钱难道没参与塑造他的人格吗?所以花钱也应当是你体验的一部分啊。” “……你一个学工科的嘴里怎么有这么多歪理?”嘉穗叹为观止。还有点纳闷霆霓怎么如此确定她已经结婚了,因为那天她们在盐水镇的聊天吗? “歪在哪里?而且我跟你说啊,咱们没活在个真空社会,不管是你妈还是你老公,都是你的社会资本。你看叶扬那家伙从小五套房,现在活得那叫什么……‘松弛感’对吧?靠那点松弛豁达迷倒多少小姑娘了?他不挺心安理得的么。”祝霆霓慷慨陈词,“你别给我搞那套被忽悠瘸了的‘独立女性’啊,手头有什么人、有什么资源,都给我用!狠狠用!你见过哪棵树栽厚土里了不猛猛往上长非要挪坑自杀的吗?” 霆霓一贯冷静的,今天忽然慷慨激昂,嘉穗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小心翼翼给她倒了杯柠檬水,“你……遇到啥事了么?” “没有。”祝霆霓脸一撇,“我指望你早日心安理得花你老公钱带我坐公务舱去周游世界。” 嘉穗:“……”她欲言又止。 祝霆霓看着她懵懂又好像有些不适的神色,该不会是因为她一句“老公”吧?忽然兴起,挑眉说一句:“戒指不错。” “哈?” 嘉穗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往下一看,她明明妥帖收好的结婚戒指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自己手上来,而她还无知无觉地戴了这么久。 好好好,江序临人是消失的,微信是不回的,但她的卧室抽屉他却敢乱翻乱动的! 那股被她以“理性”或“不上赶着”为由不想发出来的火终于还是冒头,她心里一阵堵,又碍于霆霓在眼前,不想发作。 祝霆霓被她忽然沉下去的脸色吓一跳,不知出了什么问题。 嘉穗却只是兀自沉默了半分钟,立刻话锋一转,正经道:“技术入股,你考虑看看呢?” 祝霆霓一愣,很快接上她的思路,点头道:“钱我没法给了,刚花光。但你那个平台我能给你搭出来,按你说的,算我技术入股,我四你六。” 嘉穗没想到她这么爽快,眼一亮,“真的?!” “一个月,我能给你搞出来。”祝霆霓继续说,“你可以先自己干着,建个群之类的,也给我一点 specific 的用户需求。” “好!”最后一块拼图就位,嘉穗立刻斗志昂扬。 “但,还有个条件。”祝霆霓抿了口水,语气变得犹豫。 “你说!” “这一个月……先收留我一下。”祝霆霓终究不大好意思,眼神略微躲闪,“我下个月就去北城入职了,等系统搭好。之后有什么问题我都能给你远程解决,不耽误事儿。” 嘉穗虽然纳闷霆霓为什么不回老家晏城待着,但也默契地不多问,爽快地答应下来。 两人聊了一下午,画好小程序的原型初稿,再抬头,已经是是三个小时后。酒吧从早 c 切换到晚 a 模式,人也渐渐多起来。 嘉穗大脑高速运转后得以放空,江序临仍然没回微信。她在复又升起的焦躁中忽然想起来,霆霓住在她家,她要陪她的话…… 江序临该不会又要说她钓他了吧? 等等,他一个莫名消失还翻人隐私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说她? 她想了想,对霆霓说:“你住我家,尽管住,想住多久住多久!咱俩可以一块儿玩!” 祝霆霓哼声一笑,故意问:“啊?你也要住?你不是一直不在家然后我刚好可以独居吗?” 嘉穗:“……” 酒吧的音乐正式响起,祝霆霓不自觉地就跟着哼起来,又问:“你大学不就在这学的调酒吗?露一手?” 解决了一件大事,嘉穗不想因江序临而浪费她本来该有的好心情,瞥一眼吧台熟悉的小哥,勾唇笑道:“何止是调酒?” 说着,她看一眼没动静的手机,连同戒指一起塞进包里,走了过去。 一小时后,江序临来到东城大学边这间大名鼎鼎的酒吧时,正看见他的新婚太太站在吧台前,换上了调酒师的衬衫马甲,神采飞扬地介绍自己特调的一杯酒。 600 起拍,话音刚落已经有人出价 888。 她举着酒杯站在人群中央,居然像高擎火炬的女战神。 江序临诧异地扬了扬眉,嘴角噙起一点笑意。他不知道如今的酒吧有这么花哨的赚钱方式,也不知道莫嘉穗能把自己调酒的手艺玩出花。 挺有意思。 直到随着她动作,他看见她左手上空无一物。 他微微皱眉。 摘得也太快了点。 25.“我是这样想你。但我并不觉得这样不好。” 麻雀酒吧多年来最出名的,是每晚一杯的即兴特调。起先是夏老板追女朋友时的浪漫情调,后来女朋友吹了,又变成每晚第 7 位进店客人的惊喜礼物,再后来酒吧名声渐起,玩起拍卖,即兴特调成了如今酒吧里的保留节目,一杯千金的最大噱头。 至于这一杯酒要怎么调、怎么买、怎么喝,这些年也是越玩越花的。加钱点名要调酒师陪一道交杯酒都算轻的,最过火那一阵嘉穗已经离职了,只听说有个戏剧学院的学生来兼职,仗着皮相不错,一杯酒马马虎虎做出来,拍卖的实则是自己一宵千金。 离谱的是还真有富婆慕名而来,争相竞价。 嘉穗当年围观了浪漫利器变淘金杀器的全过程,对此抢钱之道印象深刻,殊为敬佩。 她调酒的手艺真到了老法师云集的酒吧街上,顶多 70 分水准。胜在颜色好看,她又时常给一杯酒也起个蛮灵的名字,讨小姐姐欢心,偶尔就能得到做特调的机会。 每日一杯的特调拍卖所得,调酒师是可以直接抽走八成的。不是小数。 嘉穗每一次都不手软。 今晚却有点意兴阑珊。 嘉穗原本想这一杯既是欢迎霆霓,又是庆祝她的小事业正式启航,还能挣一笔外快,怎么都该使出她最好的手艺来讨个好彩头。 可在吧台上挑选利口酒时不由得要想起上一次调酒还是在曼哈顿的酒吧,继而又不得不想起江序临。 那杯酒她调得一般,既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坏的。就是她最寻常最普通的水准。像她二十多年里做过的大部分事情。 可现在想想就被江序临那么没滋没味地一口干了,也是浪费。干嘛给他调酒呢?山猪吃不了细糠! 心思东倒西歪,最后她调出来一杯四不像的东西。平平无奇的淡蓝色,底部沉淀出三层分色,味道她自己都不敢想。 但氛围在那,她这生面孔“返璞归真”的大作,也还算叫座。 有人喊价到 999,顺便问:“小莫姐!这杯叫什么名儿啊?” 嘉穗看一眼说话的人,有点眼熟。看起来像人傻钱多没心眼的二世祖,东大不少这种人,多是本地土著。不爱学习,喜欢玩,但心眼不坏,做不出真出格的事。黄赌毒都是不敢碰的,间歇性还会燃起志气要做有为青年——大概昨天刚去上了本学期第一堂课,睡得很好;也许还买了几本书看,读了前三页,读的说不定是《美丽新世界》…… 福至心灵,嘉穗想起来了。 前两个月她为了节省空间,清了家里一批书出来。她看书如抽丝,又没有做笔记的习惯,书大多保存得很新,就送人情拿到了这酒吧里来。反正酒吧白天作咖啡厅,常常要摆新书出来供顾客打发时间的。 这几年嘉穗时不时送这种小人情给老板,以此维持她尚且单薄的商业圈人脉——也不能说完全没用,就像今晚,老板愿意让她上台挣那抢手的外快钱。 那批书里有一本她刚囫囵看完的《美丽新世界》,而她送书过来那天,好像就碰到了这人,还顺带帮老板卖给他两瓶酒,然后在他提出要加微信之前溜之大吉。 那弟弟显然也是认出她来了,特别捧场,嘉穗刻意当没听到他声音,忽视两回再恍然大悟地转回来,价格已经喊到 1800。 再高怕遭雷劈,嘉穗要见好就收了,就佯装诧异地“呀”一声:“小杨总?巧了!” 那弟弟终于被回应,傻不愣登地一摆手:“你可算看到我了!什么小杨总啊,我姓江好不啦!姐姐你连我名字都没记住?” 嘉穗哪记得他姓什么?本来就是信口胡诌。这会儿也是非常熟练地拍手笑道:“哎呀当时就听错了,我一直记成‘杨’来着。小江总好久不见呀!” 话音落下,她自己觉得奇怪——小江总?怎么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姓江的傻弟弟毫不介怀,又笑着问:“小莫姐这杯叫什么?” 嘉穗十分偷懒,问题抛回去,“小江总给起一个好啦。” 那弟弟眼睛一亮,以为和她心灵相通,“‘美丽新世界’,怎么样?” 第30章 嘉穗眉心微一皱,还真和这二世祖前后脚读的同一本书。但有钱不赚王八蛋,她一笑:“太有文化了小江总!” 成交。 嘉穗任务完成,超出预期的小赚,酒往弟弟手里一递,十分专业地莞尔道:“‘美丽新世界’,祝您度过愉快的夜晚。” 完事,下工。 谁知弟弟犹有殷勤,跟着她,凑在她耳边说了句:“小莫姐,上回你送我那书我看了,写得真好。” 弟弟长得不赖,从头到脚也清清爽爽的,但嘉穗后颈还是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转身退一步,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展颜诚恳道:“啧,还得是你们高材生。那书我都看不懂,翻三页就头晕。” 弟弟本想借这一本书的“缘分”调情,没想到她收了钱就浇冷水,霎时很受伤地立在原地眼巴巴看她。 嘉穗装看不懂,拎着刚解下来的小马甲走了。 后台报账,直接打钱。嘉穗乖觉地说要请夏老板吃饭,感谢今天还让她赚了一笔。平常每日一杯的特调可是肥差,她以前在此兼职时轮上的机会都不多。 老夏知道她德行,不留情面地说你小莫姐说的饭我是一顿没吃到过。 嘉穗嘿嘿笑,相当厚脸皮地走了。总共没挣两千块呢,再请他吃一顿,连带上酒吧这么多人,她得有多冤种啊?! 拿回手机,先收了转账,听个痛快的钱响。又看见祝霆霓留的消息,她拍了好几张她调酒时的照片发过来。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调酒时是这种表情,冷淡得显得好认真。和她小时候写作业真是天差地别。方晓玉说她写作业的时候连窗外的花开几瓣都能数清楚。 霆霓:[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紧跟着一堆图片,又一句:[有点累,我先回去了,狗我遛,猫我喂,您尽情玩。] 嘉穗觉得霆霓最近挺奇怪的,但她不主动说,她也就不问。朋友之间的情谊要想长久,自以为是的过度关心是首先要戒的。于是她只保存照片,乖巧地回了个表情包过去。 然后走出酒吧,风一吹,想起来,江序临还是没消息。 已经六月,夏夜的晚风没有丝毫凉意,倒吹得人越来越烦躁。 已经快二十四小时了。 嘉穗丰富的偶像剧阅历和联想能力头一回死机,半点头绪也没有了——江序临到底干嘛去了? 昨天晚上…… 她分明觉得很不错的。还做了梦,在梦中预习一遍醒来后的浪漫清晨。她还打算夸他来着。 难道他的体验很不好?这种事双方感觉会相差这么大吗? 她在焦躁和偶尔不敢深想的担忧中反复纠结,忽然想起一件事——她的日历里同步了江序临所有的行程。 这事早被她忘到九霄云外。她没有翻日历的习惯,更没有“掌握”他人行踪的习惯,嘉穗总会觉得这像班主任查作业。 而她平生最讨厌的人就是班主任。 现在,她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日历。 以为要仔细分辨江序临的每一项行程,结果发现这一整周,日历上都是空的。 她刷新了好几遍,确定江序临没有任何行程。 嘉穗呆在原地三秒,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切回微信就给江序临打电话。 刚点进聊天界面,拇指垂在话筒图标上还没摁下去,身后传来一声—— “找我?” 江序临西装革履地出现在她身后,神色平淡,姿态挺拔。 酒吧的灯牌在他身后闪烁,但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光却是映在她的脸上,刺得她眼睛疼。 嘉穗反应了几秒,开口道:“你早来了?”根本不是疑问的语气。江序临这么正巧地出现,不知道已经在这多久了。 江序临“嗯”了一声。 “没看到我微信?”这回是疑问句了。 江序临顿了一下,“看到了。” “看到了你不回?”嘉穗气不打一处来。 江序临微眯眼睨她,沉默半晌,冷不丁说了句:“你生意不错。” 嘉穗心头一盆火像被兜头泼一盆水,浇灭了。 她看着他随性傲慢的姿态,夜风摇曳,晚灯闪烁,行人闹嚷,独他眼波是静定疏离的,不兴微澜。 她扭头就走,本来只是觉得不可理喻,一撇脸的瞬间居然鼻子发酸,有点想哭。 见鬼。 委屈什么? 莫嘉穗走远了好几步,江序临脑子里才后知后觉轰的一响,想到她刚刚撇开脸的样子,心里无端钝痛一下。 他拔腿跟上去,“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想要解释一下,“你生意不错”是客观陈述,当然他个人有莫名的不爽情绪,但这并不影响,他确实觉得她很聪明,也很会做生意。 “江序临,有人说过你很虚伪吗?”嘉穗猛地站定,扭头,昂首,话像把箭似的冷不丁射出来,“你每次对我进行审视和批判的时候都要先发表一下免责声明说没有恶意,但实际上你心里难道不是那么想的吗?!” 江序临脚步顿时停下来。那块破烂的五颜六色的灯牌终究还是照在他脸上了,明明暗暗。 他好像被嘉穗一棍子打中了,立在原地,艰难地又反刍着这两天的种种。 而嘉穗闭口无言,其实也有点懊恼。 “虚伪”这词好像太重了,如果她劈头就说江序临“虚伪”,那跟江序临对她的审视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烦躁地“啧”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她其实很不喜欢跟人吵架的。 她这一声落在江序临耳朵里就像催促,而他已经知道,莫嘉穗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 他忙掀眼看她,并无准备地就开口:“我……的确是那么想你的。” 一句话,嘉穗抬眼瞪他,转身就走。 江序临有了经验,一把扥住她胳膊,也不多作拉扯,只把人制住了又开口:“昨天之前我的确认为你是在故意试探我,今天我也是真的觉得你生意不错。” “我是这样想你。” 江序临平铺直叙的坦诚,语气中胜似法官落锤的决断。嘉穗几乎真的要哭了,又听见他同样平缓沉稳的一句—— “但我并不觉得这样不好。” 他不觉得试探不好,不觉得犹疑有错,更不觉得“会做生意”是什么另有影射的负面评价。 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她这样做,进而,为什么他自己会这样想。 他本来没有这么丰沛的揣测欲的。 头顶那个灯箱“刺啦”一声失灵了,他们俩霎时被笼罩在黑暗中。 嘉穗抬头,看见他目光中微小的闪烁。 26.那一杯是独一无二的。 江序临长得非常漂亮,嘉穗在天水机场重新遇到他后唯一记住的事就是这个。 一双依模子刻出来似的瑞凤眼,此刻目下无尘,这个人衣冠楚楚,连酒吧街霓虹闪烁都在他身后遥遥作陪。 嘉穗难得不在这样的时刻心里泛起一些花痴泡沫,只反复回想他刚才那句话—— “我是这样想你。但我并不觉得这样不好 。” 果然像她所感觉到的那样,他就是觉得她试探、退缩、出尔反尔,大概也真的认为她满肚子花里胡哨的心眼,酒吧街和大货车里攒出来的“生意经”。 可他又说,并不觉得这样不好。 嘉穗听不明白。 这是什么逻辑呢? 没有人这样说过。 就像从小到大的妈妈姑姑老师,个个谆谆教诲一万遍,说她心浮气躁、身无长性。譬如一道数学题做得好好的,窗外的花开几瓣关她的事,楼下的鸟叫几声她与有荣焉,再一低头,f(x)导着导着,出来的不是精准无误的结果,而是一串韩文歌词。 莫莉和方晓玉这一辈子难得的共识就一句——东城那坨臭名昭著的机场高架都没有莫嘉穗脑子里的岔路多。 但他们同时又要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你明明是聪明又沉稳的大方孩子。莫莉说,你是我女儿,你脑子灵不灵光我能不知道?方晓玉没那么霸道,通常是把她下围棋赢的棋子儿拿出来掂得叮里当啷响,无奈地笑骂,你就是贪玩!多聪明的姑娘明明可以做得很好的! 只有江序临说,我知道你就这样,但我也没觉得不好。 不觉得不好,那是好吗…… 思绪乱得像一团灰毛线,这个念头却像一枝独秀的长针戳出来,嘉穗莫名地感到羞耻。 胸腔里闷着一股未名的气,不上不下,又抬头看江序临,他好像一刻也没错过眼,却惹得她立刻要垂眸,不敢看了。 “……还是要哭?”江序临忽然无奈地叹了口气。 嘉穗立刻抬头,炯炯有神地瞪他,她怎么要哭了? ——不对,她刚刚也没想哭! 她只是生气而已!她有充分的理由生气! 江序临伸出的手悬在半空,被她威风凛凛的一个眼神震慑回去。方才柳叶一般的眼睛里那点疑似泪水的波光盈盈,一错眼,简直像把冷剑寒霜熠熠。 第31章 他忽然无奈地笑了一声。 原以为是自己一句“生意不错”有刻薄影射之嫌冒犯了她,脑海里不断回闪她刚刚撇脸的瞬间,与不过二十分钟前她在酒吧里的神采飞扬对比鲜明,不免让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所以立刻开口解释。 现在看,也不知道到底解释得对不对。怎么前一秒瞧着还又单薄又委屈好似有一箩筐怨气要往他身上倒的人,抬眼就凶神恶煞一夫当关的架势了? 莫嘉穗忽然又抬起手来揩了一把眼睛,小孩子闹觉一样的神情。江序临想,他居然连她到底是不是想哭都分不清。真离谱。 倒不凑巧地垂眼看到她抬起来的手,光秃秃的手指。 江序临顺水推舟,就当是被她那么一眼瞪怕了好了,不说就不说吧,转身往回走。 嘉穗是感觉自己眼眶里真要落两滴水出来了才抬手的——她勉强承认刚刚有一瞬间她确实有点想哭。现在不过是延迟的泪。 等视线清明,看见江序临往前走了两步,她又愣一下,抬脚就追过去,径直跟着上了车。 江序临走得快,发动车子倒慢,听见“咔嗒”一声副驾驶的人安全带扣好,才踩了油门。 两个人都没说话,直到嘉穗看着方向越来越不对劲,这拐弯不就到菊园了么——这会儿霆霓都已经搬进去了!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大脑联想到了些什么,语气已自动如临大敌:“你去哪?!” “还能去哪,回家。”理所当然。 “这不是我家的方向么?!” “……不然?”恰好遇到红灯,江序临刹车踩得不急,头却在车子没停稳时就扭过来,奇怪地看着她。这次是确凿无疑的审视。 嘉穗反应过来,坐回原位。 沉默几秒,开口道:“……今晚去你家。” 江序临:“……” 这话听着非常奇怪,但绿灯亮起,他还是打转方向盘掉了头。 嘉穗在身体随着车子掉头而惯性右倒的大动作里无端给自己顺好了一口气,再坐正,就开口问:“为什么不回我微信?” 江序临想都不想:“一开始是没看到,后来是没空。” “……”单刀直入的小莫姐本该立刻问为什么没空,可江序临这种过于流畅以至于一看就在敷衍的态度让她也没耐心了解真正的事实,只想立刻抓住他理亏的地方,于是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她要知道他是不是神通广大且胆大包天到一直掌握她的行踪。那就太卑鄙也太好骂了。 结果江序临依旧对答如流:“我去你家,发现没人。但是旺财在楼下,你邻居跟我说你来东大酒吧了。” “……”她出门前还真跟一楼的邻居大妈说了一声。因为旺财偶尔会自己开门下楼上厕所,虽然小区里的人大多认识他了,但嘉穗怕意外情况,每次出门久一点都会跟一楼大妈说。 江序临这种平稳流畅的语气让嘉穗莫名燃起了胜负欲,像一个非要抓到嫌疑犯错处的警长一样。她几乎忘记了她为什么生他的气,但她牢牢记得她是要跟他吵一架的。 “我看了日历,你行程里这几天都没工作。”嘉穗刻意地把语调拉平,还停顿一下,“你去忙什么了?” “……突发事件。”江序临终于磕巴了一下。 很好,破绽出现。 嘉穗冷笑一声正要再问,江序临忽然又沉吟两秒,好像在犹豫,而后主动说:“一个……朋友。意外,车祸去世了。” 嘉穗:“……” 靠。他杀死了比赛。 突然的沉默让江序临有点意外,也不禁怀疑是不是不该对莫嘉穗讲这个。即使她看起来不会被这种事吓到;即使他一直在想如果这种事是不必独自处理的,如果这件事应当告诉一个谁,那他就要告诉莫嘉穗。 但此刻的沉默让他改变主意了。 他笑一声换了话题,看向莫嘉穗,“你刚刚,在……卖酒?”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神是该上下打量以加强他生硬转折的可信度,还是该老实地原地待着以免再次被误会有影射之嫌。一时居然有点无措。 但嘉穗没想那么多,经江序临那么一说,她好像才发现他今夜也并没有那么妥帖矜贵,西服裤上有久坐留下的褶皱,手背关节处还有一小块钢笔的墨迹,而凸起的骨节前,宽戒映出一点素净的光。 他这一天大概真的是在忙…… 她正犹豫要不要细问的时候,江序临兀自换了话题。 “算是。”她回答。 “……一直干这个?”江序临知道自己问得很生硬很奇怪,但已经改不了口。他好像被机械地植入程序,只想把莫嘉穗的注意力引开。 但莫嘉穗像配合他一样,佯怒地笑骂:“你说话真的很难听欸!但我知道,你又会说,‘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哼。” 妥帖地帮他铺垫好台词,修正对话氛围,像个舞台经验丰富的填缝演员。 人力解脱了程序,江序临终于从胸腔里闷出两声低低的笑来。 嘉穗就耸耸肩说:“本科的时候在麻雀兼职过一年多,学了调酒什么的。你不是都很荣幸地喝过了么。” 江序临眉梢微扬,思绪与眉目同样放松了些,点点头,“是,喝过了,‘美丽新世界’。” 嘉穗一顿,原来他连这个也听到了。 她正要强装无事发生,疯狂暗示自己不亏心不亏心,江序临就说:“那位先生起的名字,和你起的一样。所以……你当时是拿他起的名字给我做酒喝?还是给我做了之后觉得很满意不复用可惜?” “怎么可能,纯属巧合!”嘉穗立刻否认,维护自己的创意尊严,“只是我们前后脚看了同一本书而已。” 江序临的手指在方向盘上不自觉点着,“哦。”那的确是一本很不错的书。曾经有段时间他非常喜欢。 所以他有多不喜欢酒,就有多喜欢那一杯“美丽新世界”。 喜欢那天以这五个字开启他们莫名的婚姻的莫嘉穗。 他知道,那一杯是独一无二的。 嘉穗眼一眯,不管他这副深沉狡诈模样的背后是又在盘算什么,兀自道:“而且人家为什么不能拿美丽新世界起名字?就只有我们能用美丽新世界这名儿吗?别人不能用?这又不是我们的专利,人家赫胥黎都还没从棺材里跳出来呢!我们不要做文学小卫兵了好吗!” 这话也不知哪里逗乐了江序临,他笑得停不下来,抽空应了一句:“嗯,感谢赫胥黎。” 嘉穗见鬼似的看他。 结果他紧跟着说:“不然一杯酒卖 2088 是有点伤天害理的……也真难为那位先生,你不是已经看到他了么?他叫价最凶。” 嘉穗搞不懂,他这一晚上绕来绕去的,说吃醋嘛,又不太像;惫懒疏离的模样,像微醺了瞎晃荡什么热闹都看一点的街溜子。 也不想琢磨了,只一哼声:“你有你的奸商哲学,我当然也有我的生意智慧。” 27.他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登记结婚,和杨小姐没有任何关系。 江序临的临江公寓和大学城分布在城市的两端,相距车程将近两个小时。又碰到晚高峰,他在车水马龙中腾挪了近三个小时,才回到家。 车子开到地下车库入口,等待栏杆抬起时江序临轻点了一下刹车,不到一秒,再要抬起继续往前开,车外忽然传来不大不小的“啪嗒”一声。 接近凌晨,本就安静的街区更是万籁俱寂。 江序临懒散地瞥一眼过去,看见那颗从树上掉下来、砸出汁水的桃子。 副驾上的人忽然翻了翻身,嘴里嘟哝两声,又睡安稳了。 她从侧向他的姿势,变成正靠在座椅上,两手交叠在自己胸前,牙齿咬住自己一半下嘴唇,时不时吮吸一下。小孩一样的睡姿。 昨晚她睡熟后也是这样的。 江序临不禁想,她要是从小都这样睡觉,居然没变成龅牙? 他心里忽然起了别的念头,想替她纠正这个坏习惯。 然而终究没有,车子停在入口处半分钟了,值班室里的保安都走出来,正直愣愣盯着他们这里。 江序临的目光又瞥向路旁那一排的桃树,这时节已经没有十里芳菲的华丽景象,但结了不少的果。 他忽然降下一点车窗,夜的静谧似乎加快一切气息的流动,车内很快盈满淡淡的桃香。 江序临赶紧扭头去看睡着的人。目光先锁定她的鼻孔,遗憾,一动不动,看来睡着了闻不到香气;又下移,看她嘴唇,果然,她梦里吃到了糖一样用力地吮吸咂嘴。 江序临如愿地笑起来。 在保安走过来问询之前,他终于踩下油门,开过停车场入口,绕去了小区门口。 门口没有停车位,但有更多树,还有围在木栏内的栀子、玫瑰、丁香……他目光一一扫过,从前并不知道这里种了这么多花。 江序临把车子停下,打开四扇车窗,让风裹着纷繁的花香拂过他们,如同千万重脚步经过寂静的此地。 第32章 他也将座椅往后调了些,靠上去,闭起眼睛。 却很快又睁开。 有人的呼吸声胜过千万人步履匆匆。 他又坐起来扭头看她,这次的目光落在她手上。 江序临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不戴结婚戒指。就像他至今头脑发昏,不知道他们这趟婚到底是怎么结成的。 事实上他自己从纽约回来后也并没有戴过戒指,当天落地被何凯丽叫回家吃饭的时候他就摘下来了。 他是昨晚才觉得结婚戒指有必要戴着的。因为困倦的莫嘉穗被他放回床上,孩子般抓起被子一角拢在自己胸前,露出四根修长手指与洁白莹润的肩头——像月华下一盏干净的白贝,合该盛一颗世无其二的珍珠。 而他匆忙叫人送来的戒指恰好别无他长,只是因价贵称得上独一无二而已。 他承认这是简单虚浮的爱美之心,却没想到紧跟着最实在紧迫、让他不作他想就必须戴上戒指的时刻。 下午,杨烨失魂落魄地指控他杀死了他的女儿时,他不动声色地在桌下戴好了结婚戒指。 然后才抬眼看对方,大腹便便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居然可以在半月之内瘦得形销骨立,眼里的愤怒像火烧后的余烬,哀绵不绝。 而他目光空空,不看对面恨意滔天的眼神,也不看一旁连徐钦都藏不住的一脸惊愕与讳莫如深,只一派寻常地从左手抽屉里取出解聘通知书,丢在桌上,左手虚握成拳搭在椅边。 他再冷漠地声明,他早在一月前就已登记结婚,和杨小姐没有任何关系。 杨烨看见他手上的金色戒圈,再怎么发疯般的朝他扑来又被徐钦拦住,口中再怎么控诉着囡囡为了你把命都丢了之类的,他都不听不看了。 他漏夜赶来工作,不为别的,只是快速地解决杨烨的离职流程。董事会除名、股东解聘、股权分割,办起来很复杂,尤其杨烨占了个“元老”的虚名。好在拜他这几年雷霆手段与“忘本”名声所赐,他就要独裁,也没人拦得住,何况深夜里老江都还在睡着。老江这几年身体不好,老何总是一早发过话的,天塌了也不要打扰我们两个老的,如今还有什么事是不能找小江总的? 江序临知道这又是何凯丽母鸡护崽的心态,给他赋权、为他背书。而他今天,也不知羞耻地行驶了这道权力。 工作既然结束,自然就要回家了。死一个杨小姐还是疯一个杨叔叔,和他有什么关系? 夏夜渐深,也起了一点凉意,渗进花香里,叫人一息一念都会被寒意激得瑟缩一下。 身旁人也忽的蜷缩一下。江序临扭头,看见她搁在胸前的手交叠得更紧,胳膊也缩了缩,是觉得冷了。 他轻轻推门下车,把钥匙抛给反应迅速跑来的保安,要他待会儿把车停好。又走到副驾驶去,弯腰将熟睡的人抱出来。 他是很小心的,怕把她吵醒。在她迷迷糊糊的嘟囔两句后舒服地把脑袋卡在他臂弯里再次睡熟后,又无奈地笑了一声。 她是真的能睡。 刚刚在车上,刹车、拐弯、掉头,她都不带醒的。 她还是咬自己下嘴唇,无意识地吮吸。江序临不看热闹了,是真担心她的颌面健康。可现在抱着她,也实在分不出手来纠正。 江序临借着路灯垂眸看她睡熟的样子,心道顺理成章,然后就低下头去,吻她的嘴唇。舌头轻轻撬开她牙关,安抚地碾磨,再吮住她那可怜的下嘴唇,将它解救出来。 莫嘉穗好像终于有醒的迹象,轻轻蹙眉“嗯”了几声,江序临无端紧张,又感觉她彷徨的手摸索着,揪住了他衬衫前襟。 安稳了,又睡着了。 江序临今天发现莫嘉穗是真的挺像小孩儿的,爱玩爱新鲜的劲儿像小孩,要夸奖的虚荣心又怕贬低的自尊心也是孩子气的,睡觉的姿势还是像小孩,就连这揪人衣服的手劲儿都和不知轻重的孩子一样。 他一面觉得自己快被勒成驼背了,一面又挺愿意这么低着头,再看看她还有什么笑死人的睡相。 就这么一心二用地抱人也看路,正要过闸门进小区,身后传来急切又不可置信的一声—— “小序?” 缓慢的花香霎时断了线,江序临回头看见一脸憔悴与惊愕的父母,不自觉站直了背。 揪他衣服的人感受到对抗力,皱了两下眉,就放弃了,松开了手。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了蹭,继续睡。 江自洋与何凯丽今天连着听到杨家女儿车祸没了、似乎还和自己儿子有牵扯的消息,又发现江序临已先斩后奏地处理了杨烨,已经快觉得天要塌了。两口子在车上互相拉着手安慰对方说至少结婚应该是假的估计是徐钦一时情急听岔了,结果好不容易找到一下午联系不上的人,就看见这大晚上的,江序临抱着个姑娘亲——最糟糕的就是这姑娘看起来无知无觉的,谁晓得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何凯丽不得不想起这些年不断听闻的谁谁谁家的儿子干的哪些伤天害理的荒唐事,眼一黑几乎要晕倒。十几年以小儿子为傲的江自洋更是难得黑了脸,不怒自威,沉沉开口:“你这是在……” 话没说完,江序临轻“嘘”一声打断他,往下冲怀中人扫一眼,“小点声。回家说。” 何凯丽这才一口气喘回来——看来只是睡着了。 她腿软地跟上前,又看到暗夜里她儿子一转身,左手上闪金光的,当真是一枚结婚戒指。 * 嘉穗是因为口渴醒过来的。喉咙干得生疼,僵硬地睁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翻身。 一扭头,居然在右侧床头柜上看见一杯水,还有一角千层蛋糕,漂漂亮亮盛在一片白色瓷碟上。 嘉穗有点惊喜,她之前并不觉得江序临懂得照顾人,毕竟他连她的过期吐司都偷偷吃掉。她立刻爬起来,咕噜咕噜灌完一整杯水,得救一样恢复气力,忽然又听到另一侧扑棱的声音。 再一扭头,那只灰鹦鹉岿然不动站在左侧床头柜上。 嘉穗吓得差点叫出声来,那灰鹦鹉还很嫌弃地退远了一步。 嘉穗:“……” 她看一眼时间,凌晨两点半。 又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和万籁俱寂的窗外。 江序临怎么想的? 外头是丧尸围城了吗所以他给她备齐粮草还把她和他的宝贝鹦鹉关在一起? 她下床,那灰鹦鹉懒散地动两下翅膀,停在她肩头。 嘉穗不怕鸟类,但还是第一次感受到鸟爪子触碰肌肤的感觉。她觉得有点新鲜,微顿着适应了片刻,继续开门走出去。 外头只留了玄关和长廊的灯带。倒不昏暗,但看着静悄悄的。她叫了两声“江序临”,没得回应,猜他是又出去了。 她今天已经不那么惊愕无措,自言自语了句:“难道他的工作是美国时间?”就想回房把蛋糕吃完继续睡。 还没走回房间,忽然想到什么,眉梢一提,转身去厨房。 嘉穗进厨房就利落地往地上一趴,脑袋朝踢脚板里面探了三次,又用手把橱柜底部摸了两圈,乐了。 果然不再漏水! 她结结实实地趴在地上,那灰鹦鹉就相当跋扈地落在她背上,还如履平地似的走来走去。 嘉穗气笑了,检查完橱柜,刻意保持原位趴了一会儿,然后猛地躬身爬起来,把那鹦鹉吓得直扑棱翅膀。 嘉穗哈哈大笑,盯着它两只受惊的绿豆眼,非常过分地落井下石,“瞪我有什么用?等你学会说话再骂我吧!” 说完,她轻车熟路地在顶柜上找到工具箱,拿出扳手和螺丝刀,蹲在地上开始把那些踢脚板装回去。 28.无可奈何与狼心狗肺 江序临并没有离开。他和父母在二楼的书房谈话。这间房子的隔音效果尚可,但为了避免莫嘉穗被吵醒,还是在二楼谈更合适。 其实他并不觉得他有什么要和父母谈的,他不过是解聘了杨烨而已,早晚的事,个中缘由也很清晰合理。不过既然他们都来了,那就顺便听他们讲讲,那位杨小姐究竟是什么情况。 江自洋和何凯丽原本最想聊的是楼下那个小姑娘,刚才跟在江序临身后进门,江自洋无数次想出声把她叫醒,事情捋捋清楚。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总归和自己儿子关系不一般,和长辈忽然见了面,她无知无觉地睡着像什么样子? 可他挺拔的小儿子抱着人稳稳走在前头,他居然犹豫再三还是依了他的意思。就像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被这小子引导了话题,说起杨烨的家事。 “你从小就认识你杨叔叔,他是什么人你其实清楚。”江自洋语气中少不了责备,他毕竟是很典型的老一辈生意人,要讲江湖道义、讲人情往来。当年大浪中是兄弟们托着他勇立潮头的,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赞成江序临今日行事。更何况,人家刚刚丧女,那小姑娘和眼前这小子究竟什么关系,他如今也说不准…… 第33章 想到这,江自洋心情有点复杂,严肃道:“他就这么一个女儿,现在出了意外,你却……” 谁料,江序临径直打断他,“这和我没有关系。我想要知道的是他和他女儿关系怎么样。”杨烨为什么会把他女儿的死归咎到他头上?即便是他和杨筝曾经约会过,杨烨也不至于失智成今天上午那样吧。 江自洋被他这轻飘飘的一句引得当真动了怒,“啪”一声拂手将桌上茶杯砸去地上,“你这是什么畜生话?!” 活了二十多年,江序临头一回挨亲爹骂,而且还是这么严重的措辞。 何凯丽终究还是心疼,心乱如麻了也出声护着儿子,怪老江,“打打砸砸的干什么!小点声、好好说!楼下那姑娘还睡着呢!” 江自洋本是最听太太话的,现在却连老婆也瞪,“你还惯着?!老子在自己儿子家,倒避着一个不清不楚不懂事的姑娘?说出去笑掉大牙!”他越说越火大,不由指着江序临命令道,“你去把她给我叫上来!我不管她是你女朋友还是什么人,就是个普通小辈,我和你妈在这里,有她呼呼大睡不见人的道理?!” 江序临自然是不动的。他锁了一下眉,抬头询问的语气:“徐钦没跟你们说?” 何凯丽被今日连番波折吓得眼都红了,看他的模样几乎泫然欲泣。 江序临兀自继续:“她叫莫嘉穗。是我太太,合法妻子。” 这一句,江自洋和何凯丽彻底愣了。片刻后,还是江自洋反应快些,追问道:“你胡说什么?你结婚连我跟你妈妈都不知道?” “妈知道。”江序临十分自然地说,“我前几天不是说要带女朋友回家吃饭,就是她。本来也是打算吃饭的时候当面告诉你我们结婚了。” 何凯丽已愣在原地不会说话了。这段时间她的确听说儿子在恋爱,也很期待儿子说的带女朋友回来吃饭。可她听说和期待的那个对象,分明就是那位已车祸离世的杨家姑娘。 有老姐妹给她传话,说杨家女儿跟你儿子在餐厅约会被看见啦,真是郎才女貌;还有人截图杨小姐的朋友圈来给她看,好几条,小姑娘隐隐约约秀恩爱的心思,言辞暧昧之外,照片里时不时露出男人的手或背影,她自然认得出是自己儿子。 究竟怎么回事? 她简直不敢深想。 在江自洋发火之前,江序临先扶着妈妈坐下了,而后依旧平淡口吻:“妈你来说吧,关于杨烨和他女儿。” 何凯丽听到“他女儿”这样冷漠的措辞,几乎胆战心惊,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自己儿子,又一记强硬眼神丢过去警告江自洋控制情绪。而后运了运气,才能缓缓开口。 “你杨叔叔跟太太感情很好,你晓得吧?他当年是湖城纺织厂的学徒,一穷二白的小子,他太太是厂长女儿,比他大了五岁。那时候兴自由恋爱,两个人看对了眼,千辛万苦走到一起,得他岳父点头。”何凯丽轻声细语,“他结婚以后,岳家支持,他太太也是个有魄力的,两个人就到东城去做生意。我跟你爸爸也是那时候在批发市场认识他们的。我们的服装厂做起来之后,想到他脑子活泛人也正派,就请他来管生产线,这么多年,就一直合作下来了……” “这些年老人们躺在功劳簿上被吹捧着,心思多少都会变。你杨叔叔虽然也油滑托大了些,但本质上还是很正派的人的。”何凯丽委婉地道,“他太太对他既有情更有恩,所以他这么多年,在外头怎么使奸耍滑,忠于家庭、爱护妻女,这是没话讲的。他也是因为心疼他太太生孩子受的苦,所以才没有再要孩子,这么多年,就杨筝一个掌上明珠,现在……” 何凯丽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听说,他太太得知消息就晕倒了,现在在医院,情况也并不太好。” 她说到这里,不由抬眸看江序临一眼,想看看他会否有什么情绪波动。 可真看到儿子蹙起眉头,她心也跟着揪一下,更没底了——难道江序临真在外头招惹多个姑娘?甚至……真的伤害了杨筝? 她不敢信,却又不得不想到自家儿子生来乖僻的性格、独自在美国度过的近十年……当年送出去,她和老江怕的不就是这个? 没等她再问什么,江自洋终于还是忍不住火,指着江序临怒斥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一声吼,吓得何凯丽都心一颤。 江序临并不全然相信母亲对杨烨的评价——正派?就杨烨这些年在公司内部的所作所为,还有对他拿乔托大的行径,都跟“正派”毫无关系。何总这些年“笑面虎”的风评果然不浪得虚名,对谁都有这么些好话说得出来。 猛然被老江这么一骂,他只会对杨烨更无情。他实在厌恶这些没用的、愚蠢的人情。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虚头巴脑的所谓“情分”,他不会拖到现在才被动地解决了杨烨,眼下这荒唐的种种也就不会发生。那位神秘的杨小姐,可能也不会莫名又突然地死在纽约。 他先不紧不慢地给何凯丽倒了杯热茶,安抚地拍拍她的背,然后再抬眸看他怒火中烧的父亲,一咧嘴,露出个坦荡又无辜的笑来—— “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就算我解聘杨烨的行为有点偏激好了,也确实没同您商量。”江序临低头掸了掸裤腿,好整以暇道,“但对外这只是正常的离退,他每年仍然会得到爸爸你配额慷慨的分红。如果还不够的话,要不要在司内给他设立个纪念日呢?还是说,每年他生日——哦,诞辰,我都身先士卒带领员工献血回报社会,才能彰显我对他殊为尊敬?” 江自洋和何凯丽一生最骄傲的儿子,此刻的模样却好像是他们都没见过的。 而江序临只是保持微笑,看着他的父母怔愣的眼神,好像有失望,甚至还有点害怕,不敢认他一样。 就像他小时候,同样的冷静微笑,旁观他关心则乱的父母如何没有章法地“呵护”和“培养”他这个所谓的“天才”。 他一直这样,一面沉溺于父母无条件关爱的无可奈何,一面厌烦于他们愚蠢瞎忙活的狼心狗肺。 只是后者那一面,他们从没看见过。 江自洋几乎忍不住要扬起巴掌了,却还是保留了理智,问清楚最关键的问题:“你和人家杨筝,到底是怎么回事?楼下的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江序临皱眉,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把他和他险些忘记名字的杨筝绑在一起。 而“楼下的那个”,他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她叫莫嘉穗,是他太太,领过证的合法妻子。 他有点不耐烦了,再次强调:“杨筝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约过会而已。” 这一句,何凯丽简直要晕倒。 江序临摩挲一下手指上的戒指,“上个月,我们在纽约登记的。”他微微顿住,回想了一下,淡淡补充道:“时间上……杨小姐在纽约遭遇车祸的时候,我也还在那里,刚领完证。” 平静的陈述落地,江自洋和何凯丽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何凯丽甚至是有点不敢问话了,生怕江序临再说出什么她无法消化的事情来。 骇人的寂静中,忽然从楼下传来声音,由远及近—— “江序临?” “江序临?你在家吗?” 嘉穗刚刚听到楼上好像有声音,这才站在楼梯口网上看,果然,楼上的走廊也亮着灯。 她沿着楼梯走上去,发现灯源在书房。原来他不是不在家,而是在楼上工作。她不多想地推开门,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 “我就说是密封渗水的问题……” 话没说完,被眼前两双冷冷的眼睛冻住了脚。 嘉穗肩上还站着那只灰鹦鹉,一人一鸟,傻愣愣地看向江序临,可怜巴巴的求助眼神。 29.“一见钟情。” 一整天都相当平静的人在莫嘉穗推门而入的时候,心忽然狠狠晃了一下,莫名有点慌。也几乎是“腾”的一声立刻站起来,引得江自洋和何凯丽双双侧目。 江序临也立刻发现了自己的异常,在原地站了一站,才朝莫嘉穗走过去。 却并没有说什么,他的脸色平淡,也不看嘉穗的脸,倒看着那只鹦鹉,伸出手,灰鹦鹉就屁颠屁颠地飞到他小臂上去站着。 可他也没有和那只鹦鹉进行什么互动,比如摸摸它的羽毛之类的。他只是看了一眼它的背羽,确认它那点小伤早就已经痊愈。 然后他才出声:“你刚刚说什么?” 站在沙发旁的两位长辈绝不是什么好惹的人,尽管他们从她出现的一刻起就立即收起了冷峻表情,面容堪称温和。 但嘉穗一直有一种没多大用的敏感直觉,大部分情况下,她第一眼就能知道一位“长辈”对她是什么观感。大概是学生时代常常揣测老师究竟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而产生的后遗症。 所以尽管那两位相当克制得体,她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审视。 第34章 鹦鹉不再站在她肩膀上,她两手空空,更加重了无所依从的尴尬感。 她把手又握回门把手上,回答:“我说,那个漏水,就是因为橱柜密封不通风的原因。”这句话居然给了她一点安全感,她就当自己是一个维修工好了,然后她拉着把手想要关门退出去,“你们有事情要聊的话,我就……” 江序临却又走近一点,走到她面前完全切断她和那二位长辈的视线交流。他不紧不慢地问:“踢脚板你也装好了?” 嘉穗抬眼睛瞪他,真拿她当修理工了? 江序临却当没看到,把鹦鹉放回她肩膀上。这时才亲昵地摸摸它日渐光滑的翅膀。 她硬邦邦地回答一句:“嗯。” 江序临低声笑:“厉害。” 她觉得江序临有病,江序临却径直伸手到她颈下,拨开衬衫衣领勾出她穿在项链上的戒指。 “你干嘛?”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莫名其妙地放低了声音。 她煞有介事的气音逗笑了江序临,心里的恐慌与紧张感好像减轻了一些,他用空出来的双手利落地解开项链把戒指取下来,然后径直戴回她的左手无名指上。 前后不过两句话的时间。 “莫嘉穗,你编的爱情故事现场试验过吗?”他低头,眼里闪烁狡猾的笑意,却又并不胸有成竹,因为他一直盯着她,好像在寻求最后的确定,寻找一个同谋。 “啊?”嘉穗很懵。她怀疑江序临执着地给她戴戒指是在点她。要命的是,她真的有点被点到的感觉——她确实老不戴戒指。 江序临笑了笑,牵起嘉穗的手朝父母走去,“爸,妈,这是莫嘉穗。” 嘉穗一点都不惊讶,这对看着就厉害的老夫妻果然是他父母。尽管之前就在新闻里扫到过模样,她刚才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女方两眼,果然妈妈漂亮的话儿子就不会差。 但她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江序临这是已经把他们结婚的事情告诉父母了。 她来不及惊讶错愕,直觉的第一反应是羡慕——他好有种啊。 她不得不想起自己提出和江序临结婚的那个瞬间,脑袋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把结婚证给莫总看。 然后,到现在,莫总还认为她和江序临在谈着细水长流的年轻恋爱。 而实际上他们从未谈过恋爱。 江序临会怎么和他父母说呢? 她之前兴味十足杜撰的浪漫爱情故事,他也用上了吗? 嘉穗很快从这种对比中抽回神来,小心也礼貌地冲江自洋和何凯丽微笑,“叔叔好,阿姨好。” 何凯丽觉得这姑娘有点面熟,看起来清清爽爽的。就是太瘦,瘦得跟电线杆子似的。 她看人讲眼缘,眼前这姑娘挺合她眼缘的,瞧着舒服。可是……她勉强对她抿嘴唇点头算是回应,再没更多表现。她心里仍然想着,自己儿子亲口承认“约会过”的杨筝,在纽约,死在儿子登记结婚后不久。 “约会过”,是什么程度?她不是老古板,也知道西方盛行的约会文化,一次 date 可以仅仅只是见面吃饭,也可以什么都做。 地点的重合与时间上的巧合,又真的只是巧合吗? 她一生都是雷厉风行的人,这种事也本不该婆婆妈妈暗自揣测,可偏偏……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只能无奈地沉一口气。 江序临牵着莫嘉穗,本想把她之前编的那个他们的交往故事讲给父母听。反正是逻辑流畅、天衣无缝,而且他看过好几遍,记得很熟。 可看着老江老何审慎神色,他话到嘴边改了口,原本丰富可信的故事变成寥寥两句—— “我们是今年五月认识的,月底去纽约登记了。” 他微顿一下,补充说明:“一见钟情。” 江自洋和何凯丽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嘉穗先惊呆了。但她此刻自动修得某种素养,面上分毫不显,只偷偷掐紧了江序临的手,以示警告。 既然都是说瞎话,何必说这么扯的?她编的故事难道不好吗? 江序临却紧跟着捏回来,力道比她大得多。 嘉穗几乎有点疼,也在这疼痛中忽的一愣——他好像是在反驳。 江序临并不觉得自己在说瞎话。尽管他仍然不太清楚自己对莫嘉穗究竟是什么态度或感情,但除了“钟情”,现代男女自愿结婚不该有其他理由。 至于他钟情的是什么? 脸庞、声音、性格,或者此刻以及今天上午的办公室里,她作为妻子能够提供的“效用”,都很合理。 他大可以在往后时间里慢慢探索。反正他们的婚姻至今并不让他难受,他非常愿意继续下去。 江序临见父母仍然没有什么反应,只好说得再明白一点,“我和杨小姐四月份的时候约过一次会,只是共进晚餐。虽然我当时对她印象不错,但她第二天就回绝了我,我们也就没有再联系。” 何凯丽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不由在心里想,果然,果然,小序虽然性格古怪孤僻了一点,但她的儿子干不出伤天害理的事,她还是不该自己吓自己的。 江序临却能明显感觉到手心里那只手松了一点,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约会对象印象不错只是因为被对方甩了才没有后文”这种叙述,对现任妻子是不大友好的。 他很快联想到当时莫嘉穗急匆匆离开纽约,最后告诉他是因为“前男友”的婚礼后,他心里一瞬间的不快。 他完成了一次链条完整的“将心比心”,好像对自己的情绪也看得更分明了一些。 他把手牵得更紧,没管莫嘉穗抗议性质的挠他手心,又对老江说:“杨烨这个人我早晚是要开的,我现在有这个权力,也不会收回自己的命令。但我会处理好对外声明和离退福利,您不用担心。不过您要是实在不喜欢我这样做,我也愿意辞退在江氏的一切职务,只带星禾走。” 星禾是江序临在美留学时创办的公司,虽然名义上一直隶属江氏名下,但人事与业务架构都是独立的。 江自洋面色并没有因为他澄清自己和杨筝的关系而变好看。何凯丽最关心的是儿子的品性和心理健康,他却更关注公司实务。臭小子说的好听,好像他已经把事情处理干净。可杨烨自然不是什么真正心性纯良的,现在丧女之后的心态谁又说得准?解聘了就万事无虞么?天真! 但看他旁边还站着个懵懵懂懂的姑娘——准确地说,居然已经是他的儿媳妇。江自洋又不好将话挑得太明。 他最后冷哼一声:“你还知道你肩上担着个星禾!” 江序临笑而不语。他当然知道老江的意思。 他的婚姻并不像他和莫嘉穗说的那么简单,厘清了名下财产和债务就两清了吗?那是孩子气的天真设想。 江序临如今独自掌管江氏——虽然除了科技业务之外的事情,他都交给了各版块的职业经理人。更重要的是星禾。江氏是最受诟病的那种家族企业,老江一辈子坚持不上市,江序临也认同;但他们近两年一直在推动星禾独立拆分赴美上市,到时候江序临会是 ceo 和敲钟人,他的婚姻状况,和股市数字的每一次跳动都有关系。 但既然莫嘉穗只关心到身体健康、财产和债务,那他也只需要回答这三点。至于其他的,很重要,但并不棘手。他当时更急迫要做成的,就是走进他好奇的婚姻。 夏季的天亮得很早。一家人扯东扯西到现在,好像该说请的都说清了,各自却还是忧心忡忡。 高层公寓能更早地看到天际线,窗外已隐隐泛出鱼肚白。 江自洋沉了一口气,也怪自己,没有及早插手处理杨烨的事,居然当真放心一个二十几岁的孩子来做管理。 他最后也说不出什么了,叫司机来接,牵着夫人拂袖而去。 只是经过嘉穗的时候,不管出于长辈的和蔼还是家人的“留一线”,夫妻俩都对她充满和善地笑,何凯丽还温柔提醒她穿好拖鞋,夏天的早晨,寒气也很重的。 嘉穗头皮发麻地尽最后礼数,送他们出门,门关上后,仍然不能放松下来。 她有太多可以质问江序临的,譬如怎么这么突然就公开了结婚的事实、为什么不和她商量,以及,“一见钟情”是什么鬼话,“杨小姐”又是谁。可自己在脑海里备一遍腹稿,又觉得问不出什么,江序临在刚刚对他父母的说辞里,已经陈述得很完整。 她目光复杂地看着江序临,心想,她的体验可真是太丰富了。 江序临在她的目光里走去厨房接水,自己一杯,走出来也递给莫嘉穗一杯,问:“嗓子这么哑?” “我刚起床就这样。”嘉穗默默喝水,心里不知道在组织什么语言。 江序临却很直接,“有话问我吗?” 嘉穗喝着水,牙齿习惯性地咬玻璃杯壁,从水和玻璃的混乱折射中看见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有偷窥癖吗?” 第35章 江序临大跌眼镜,甚至用和她很像的语气音色,“哈”了一声。 嘉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这个,好像是保护性质的缓冲。她垂眸小声说:“你翻我的抽屉把戒指拿出来了……尽管你是我的丈夫,但抽屉是能随便翻的吗?” 江序临足足愣了五秒,才干笑一声。莫嘉穗可真不是一般人。 他认真地看了看她,总觉得她其实藏着很多话没说。 但他还是先回答她的问题,云淡风轻的语气:“我如果对你有偷窥的癖好,昨晚——哦不,前天晚上应该已经得到全方位满足。你觉得你的抽屉比你的身体更值得观赏是吗?” 嘉穗:“……” “观赏”这样的词,不应该用在人身上;她提出的问题,也不应该得到这种狎昵的非正面回答。 她的脸不受控制的升温,心里却出奇冷静。她发现今天江序临说话有点冲。就像……故意,想撕破什么、惹怒谁一样。 她是这么想的,就也这么说了。 晨光越来越清晰,把他宽敞干净的书房照得更加明亮。江序临看着她洁白冷静的脸,愣了一下。然后把杯中的水喝完,想了想,说:“虽然你没问,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刚刚我们说的‘杨小姐’,就是我昨晚和你说的,那个车祸死亡的朋友。” 30.严肃而荒唐,宏大而狗血。 “半个月前,她在曼哈顿遭遇车祸。”江序临补充说,“在我们结婚后不久。” 江序临平淡的语气,落进嘉穗耳朵里简直是平地起惊雷。她在心里“靠”了一声,除此之外,不知还该作何反应。 江序临的叙述顺序和方才他与父母间的奇怪氛围好像应该说明些问题,让人揣测他与这件事或多或少必然有些关系。 但嘉穗没这么想。 她当然难掩震惊地看着他,但她在思考的是,这个人的生命体验和她很不一样。比她和她姐姐的差别更大。 这种既 drama 又严肃的事情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吗?涉及到人的感情与生命,涉及到动辄八九位数资产变动的这种。 这种家常便饭的出现与他的身家或社会地位有关吗?就像曾经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在她的妈妈和姐姐身上一样。 金钱、生命、情绪……好像在她们那里统统拥有不一样的计量单位,跟她的生活存在着类似汇率的鸿沟。一切都变得更宏大也更轻易,如同通货膨胀,最后什么都不值钱。 “她们”,是江序临说的那位杨小姐,是她的妈妈与姐姐,也许,也是江序临本人。 嘉穗童年时对姐姐的喜爱与欣羡,对妈妈的崇拜与惧怕,通通都表现为“敬而远之”。出于本能或命运,她从一开始就与那个世界割席。后来,少年时期愤世嫉俗,她在嫉妒姐姐的同时又并不愿意过她那样的生活。 而现在,当她真正长大,真正生出关切,她才开始产生好奇。已经拥有一切的妈妈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姐姐那公主一样梦幻的婚姻为什么会那么可怕地收场? 事隔经年,嘉穗才开始探索她们的世界,就像探索她自己的平行人生。 嘉穗定定看着江序临,恍然回到一个月前的盐水河边,终于肯承认自己草率提议的背后,并不天真的贪心与算计。 江序临是一座桥梁。 她越过他,想要抵达和触碰的,并不是他。 嘉穗心中油然浮起一股歉疚,忽的撇开了眼睛。 江序临见他一直不说话,甚至不再看他,忍不住开口道:“我和她的死没有任何关系。时间和地点,都只是巧合。” 他觉得他今天解释太多遍这件事了,此刻居然多出耐心,觉得再说明白一点也未尝不可。 莫嘉穗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点头,很平和的语气,“我知道。” 江序临蹙了一下眉,转身再次走进书房。 他拿来两封信。 在他结婚前夕,他最终回绝了那位同学,没有给“缘起”平台任何投资。他觉得他的算法太不靠谱,比不上一个莫名其妙的早晨有个神出鬼没的人忽然问他考不考虑结婚。 那简直称得上刺激。刺激自然催生出高效。 现在看到这两封信,他也同样觉得可笑。 宣称算法匹配的真心,却要煞有介事地以古典信件为载体。“缘起”平台要求用户在被匹配成功后完成最后一个步骤,一方写信邀请另一方约会,确定时间地点;另一方在约会结束后还需回信,以此来继续或终结关系。同时为了保护用户隐私,双方的信件,还得先寄到平台中心地址,再由平台寄给用户。 如果碰到异国用户,又有人出于“母语精神”或“真实自我”之类的毛病非要写本土语言,平台甚至还提供翻译服务,且是羊毛笔手抄英文版。一词收费 5 刀,工笔费另收 120 刀。 朋友当时特地约了江序临一个小时的时间,洋洋洒洒地向他陈述平台的商业化前景所在。除了会员费之外,此类附加服务费就是第二大头。他对收费标准也非常有底气,称“对标奢侈品”,越奢侈越有人买账,起码内测阶段的销售数据已经是铁证。一个娇气得除了供着别无他用的羊皮包能卖八千刀,他的爱情服务为什么就不能? 末了,总结陈词,“爱情本来就是奢侈品”。 江序临现在很难相信自己当时居然真的认真思考他的观点,并且觉得很站得住脚;甚至,他在和杨小姐完成匹配后,真的亲笔写了信。 并没有太多内容,只是信息明确地邀请杨小姐于 2023 年 4 月 18 日晚 8 点在东城泰和轩共进晚餐。平台提供的附加服务譬如帮你猜测女方喜欢哪种花,他甚至也花 80 刀买了,在当晚给杨小姐准备了一大捧波斯菊。 她也确实非常喜欢,甚至捧回了家。 杨筝第二天就给他回了一封信,简洁但得体的拒绝。 他们的约会就此有始有终地结束,之后没有任何联系。 莫嘉穗听了“缘起”平台的种种收费,先是憋不住笑,江序临觉得她的笑声串起来大概是“人傻钱多”四个字的嘲讽循环。 谁知道她平复呼吸抬起头,一本正经地问他:“你的朋友还缺投资吗?如果我拿二十万投给他他会嫌少吗?以后我只要 0.1%的分红就可以了。” “会,很少。”江序临不留情面地拒绝,看着她天真的脸,甚至忍不住伸手弹一下她的额头,“你有多少钱啊一会儿投资这个一会儿创业那个的,很敢想啊你。维修平台又不打算干了?” 嘉穗不喜欢他语气里那个“又”字,但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就决定要干了?”她只跟他说过一次构想而已。 江序临微笑:“优秀投资人的均值眼光。” 嘉穗皱起脸,“好自信啊你。” “……”她居然还有心情和他说笑。江序临再次确定,莫嘉穗是一个相当“有序”的人。她的内心秩序堪称稳定。 嘉穗这才低头去看那两封信,其实没什么特别。内容都很简洁,也能一目了然地看明白杨小姐和他关系生疏。 她低着头,用手摩挲一下那质感奇佳的布纹信纸,无意义地感叹了句:“你俩的字还都挺好看的。” 这句话却让江序临立刻想起他在家里地下室找到的那半封旧信。 里面有一句,“很喜欢你在绘画墙上写的字”。 他低头,观察莫嘉穗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澜。她好像只是有点欣赏和羡慕,和他们之前飞去纽约,公务舱里她感叹的那句“跟你们有钱人拼了”并没什么区别。 非常中立、客观的欣赏。甚至连“羡慕”里通常涵盖的自怜或嫉妒之类的情绪成分都很少。 于是他也看似自然地接着问一嘴:“怎么,你字不好看?” “谁说的。”嘉穗白他一眼把两封信还给他,“我小时候也练过好吗。” 江序临点点头,正想问什么时候练的,她已经揭过话题,很敏锐地问—— “为什么两封信都在你这里?”互通信件的话,不是应该各留一封吗? 江序临倒真被她问住了。他微微皱眉,仔细回想当日约会的情形,可很多细节记不清了,连杨小姐当时跟他聊了什么都忘得差不多,只记得那是个挺文艺的姑娘,说话温柔和煦又带点惆怅的风格。她好像跟他聊了很久的感情观。 他最后想起来,“她带来吃饭,最后没有拿走。”杨筝只带走了那一大捧波斯菊。 嘉穗点点头,啧声:“那人家是真的没看上你。” 江序临始终微微低头看她,听她这样说话,觉得好笑。她怎么好像同仇敌忾的嫌弃? “既然跟你没关系, 你爸妈刚刚为什么那么吓人?”嘉穗有点心不在焉地问。她其实并不怀疑江序临,但又觉得应该对这件事多一点关心。 江序临发现自己的心绪已经神奇地恢复平和。不像刚才在老江老何面前那样懒于解释和自证,他很清晰地捋顺因果:“因为我刚刚开掉了杨小姐的父亲——他是江氏的元老,和老江有一定感情,但和我有不少冲突。而且,他坚持认为杨小姐的死和我有关。” 第36章 看吧,他这种人遇到的问题,都是这种风味的。严肃而荒唐,宏大而狗血。 她皱起眉问:“那你不需要解决一下吗?既然是元老、又是杨小姐的父亲,而且他又不是失心疯,为什么会……” 江序临截断话题,“所以我开掉了他。” “……”她居然一点不为他此刻的暴君作风感到意外。她好像从来没有认为他是个温和的人。若说温和,他那个臭脾气名声在外的哥哥可能才真的是个心软的家伙。 但免不了担忧,却又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再问什么,江序临恐怕都不会认真回答。 偏偏肚子还很不巧地在这时咕咕叫起来。 江序临看起来挺高兴的,挑挑眉问:“早上想吃什么?” 嘉穗忽然又想到她的吐司,就说:“你把我冰箱里的吐司吃了对吗?” “……”江序临再次哑然,好一会儿,承认错误一般的点头,又失笑地问:“不能翻你的抽屉。不能吃你的吐司。还有什么?” 嘉穗:“……”她也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既然他问了,她就顺水推舟地宣布:“吐司不是不能吃,是因为那袋已经过期了。抽屉是真的不能翻,那是我的隐私。” “还有……”她想了想,“不能晚上不告而别。”尤其是事后。这句她没说,但人不能在最快乐的峰值过去后直滑谷底,总要有一些温存的缓冲。这是俗世男女,人之常情。 江序临不知有没有领会这层意思,嘉穗只看见他脸好像变得有点红,然后说:“我没有‘不告’。我给你留了微信。” “那也不行。”嘉穗也露出暴君嘴脸。 “好。”江序临点头答应,又问,“还有吗?” 嘉穗抠着手,仔细想了想,摸到手上的戒指,就说:“你下次再要公开我们结婚的事情,必须经过我的同意。因为我妈和我姐都还不知道。” 她也不想毫无准备地接受长辈的审视。 至于今天……她想到刚才江序临和他父母在书房时的冷酷氛围,就有些心软。随他吧,反正她笃定他父母暂时还不会把这件事公之于众。 “还有,这个结婚戒指,我有时候不太方便……” 她还要说什么,江序临忽然打断她—— “那我现在征求你的同意。” “你觉得,我们要不要办个婚礼?” 31.她像一只黑翅长脚鹬 结婚不到一个月——甚至连真正相识也就刚满一个月而已,嘉穗已经好几次觉得江序临在外种种沉稳冷静、心思缜密的名声都很有水分。 他明明比她还想一出是一出。 嘉穗用玩笑的方式抵消心底因他突然的提议而产生的焦虑,盯着他好笑地问:“我妈为啥会喜欢你啊?” 而她从小因“想一出是一出”挨了多少批评? 江序临被她忽然的话题转向问得一愣,蹙起眉——怎么就聊到她妈了? 他试图理解,沉默了几秒,问:“你还没有把我们结婚的事告诉你妈对吧?” 嘉穗无奈地看他——你觉得呢? “对不起,今天我爸妈来得突然……”江序临觉得有必要解释,譬如在他对外公布婚讯之前老江老何绝不会多说什么。但说到一半,又觉得有点荒唐,莫名气躁,截断了话头。 嘉穗也不好奇,就摆了摆手。她知道他的意思。 “为什么不能告诉莫老师?”江序临又问,“她会生你的气?责怪你什么?还是,会对我不满意?”他知道莫嘉穗和母亲的关系不算非常融洽。之前在盐水镇就见过两人险些吵起来的样子了。 但是,他也知道莫嘉穗的姐姐莫嘉禾 22 岁就结了婚,莫莉当时非常支持。这至少说明她对“早婚”并没什么负面态度。 至于他自己——江序临还不至于真拿自己和邵则那个垃圾比。连邵则都可以,江序临不认为自己会让莫老师不满意。 对于他这样分条缕析地想弄明白她和妈妈之间的矛盾的姿态,好像只是解一道复杂一点的题,嘉穗感到有些无力。 她沉默片刻,耸耸肩,语调刻意放得轻松,“结都结了她也不能怎么样吧。就是批评我没有规划、想一出是一出咯。” 江序临觉得她说这话时眼里有淡淡的失意与委屈。 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把手覆到她颈侧,托着她的侧脸,轻轻捏了捏,玩笑道:“那你甩锅给我。是我先斩后奏、想一出是一出。我来挨骂。” 嘉穗不想接这个茬。可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某块地方没由来地软化、塌陷。她目光垂下,手却抬起,勾着他放在自己脸侧的手腕。 然后她向前半步,靠近他,近到呼吸缠绕,近到再抬起头看见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薄薄的嘴唇。 她亲了他一下。 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磕着 ,小声说:“有点饿。出去喝冰豆浆好不好?” 没有一个词可以准确形容江序临此刻的心情。 他应该有些诧异。在他看来——或者在任何人看来,莫嘉穗知道了杨筝的事情,至少应该怀疑、质问,或者是疏离、害怕。 可莫嘉穗都没有。 甚至,他刚刚在她脸上,看到不曾见过的温和柔情,仿佛……她是在安慰他。 可现在占据他内心更多的……绝不是诧异。 他将她圈在怀里,余光看到窗外太阳升起。好像有一小片晨光,为他们停顿了一刻。 两人开车回到老城区,菊园旁的弄堂里有间早餐店,嘉穗很爱他们家现炸的各种面点,油条、油墩子、春卷之类的;很多个早晨,她都被他们家油锅滋啦作响的声音叫醒。 江序临去隔壁摊子上买白馒头,回来时,看见嘉穗把一壶热豆浆分成三碗,一大两小。 大的那碗已经推到他那边。两碗小的,一碗浸泡着油条中间暄软的部分;另一碗里漂浮着油条头尾部分酥脆的碎屑,她正用小勺子从调料盒里挑虾米和葱加进去。 看他回来,莫嘉穗说:“你的没加糖。” “谢谢。”江序临点头,递给她小袋另装的两个包子,“胡萝卜豆腐丝肉包,尝尝。” 看到包子铺价目表上名字最长的这个包子的时候,江序临就买了两个。他现在看到任何丰富但他不大理解的商品名、品牌名,甚至市场部交上来的营销企划,不免出现一些自造的长名词,都会想到莫嘉穗。 但现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创意策划都不如莫嘉穗在一个普通早晨为自己精心调配的这两碗丰富豆浆精彩。 他不由笑了。 嘉穗啃一口包子,奇怪地问他:“笑什么?” “笑你可爱。”江序临平静地回答,平静地喝一口原味豆浆。 “……” 在嘉穗的日常生活经验里,“笑你 xx”这个句式里通常不会出现一个褒义词,大部分时候她们正常人用这句话来回怼不怀好意的问题或者直接骂人。 “……戆度。”她咕哝了一句,闷头喝咸豆浆。 江序临不住地看她,依旧是笑。 一个馒头吃完,豆浆还有小半碗。身边萦绕的丰富气味居然提供了一种温暖的环境,江序临的情绪似乎终于和胃同时回暖。 莫嘉穗还在吃着,她咀嚼的时候时不时看看门外,弄堂里走过什么人、拿的什么东西——总之是很慢的吃法。 他并不着急,反而像得到空闲时间,想了想,把关机已久的手机拿了出来。 再次开机,手机里立刻涌进很多信息。 他不看其他的,径直找到徐钦。 徐钦向他汇报人事部门和公关部门就解聘杨烨一事讨论的最新方案,也如实告诉他,老江总一早就来过问了梁烨的事,问得很细,但没有叫停解聘流程。 他语气中隐晦流露出期待得到更多指示的意思,毕竟一老一小,哪个都得罪不起。不能他们父子内讧,波及到他这个无辜的打工仔吧。 江序临原本不想搭理这种问题。他认为徐钦自己应该心里有数,搞清楚自己为谁工作、听谁命令,这是最基本的能力。 这时,莫嘉穗忽然出声,和来到早餐店门口买油条的姑娘打了声招呼。 “去赚今天的窝囊废了!”那女生全然没注意到有一个西装革履啃馒头的人格格不入地坐在店里,面如土色地冲嘉穗摆了摆手,打着哈欠就走了。 “你家阳台门把手修好了没?”嘉穗起身追问。 “今天晚上十点你来帮我看看?”女生看着手机里迟迟未到的拼车,索性站住脚,回头和嘉穗商量。 嘉穗喜笑颜开,“ok!” 江序临看她美滋滋地回来,顿了顿,低头继续给徐钦发微信。 [老江总问什么,你都可以如实告诉他。如果他下达任何命令,立刻汇报给我。] 徐钦几乎半秒后回复:[谢谢老板!]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给他发带感叹号的内容。 江序临还没皱眉,这条信息就被撤回,半秒后徐钦又重新回复:[谢谢老板。] 第37章 江序临嗤笑一声。 但一点笑意转瞬即逝,他想到另一件事,又说:[去查清楚杨烨夫人的病情。] 嘉穗已经看他很久了。 他刚刚盯着手机一会儿笑一会儿凶的,表情堪称丰富。 她觉得自己很俗套,但忍不住好奇,他和谁聊天能聊成这样? 等江序临收起手机抬眼的时候,她已经飞快地低下头去继续喝豆浆。 尴尬的是,咸豆浆已经见底了,她嘴巴慌不择路地忘记选择甜豆浆,这下在空碗上一磕,又疼又响。 “……”嘉穗尴尬得不愿意抬头,索性假装碗底还有点儿,闷头就要喝。 这时,一只大手伸过来按在她脑袋上,江序临毫不客气地笑了一声,另只手周到地替她把甜豆浆平移过来。 “倒也不用那么节俭。”他声音依旧无波无澜,嘉穗却听出一丝促狭。 “……” 嘉穗憋屈得不想说话,却不能不报仇,闷了三秒的气,把手边的油墩子往他面前一推。 “为了吃完你给我买的包子,现在吃不下这个了。”她很刻意地使坏,“你吃掉吧。” 一个人刻意“刁难”另一个人,目的仅仅是让对方意识到自己的刁难,意义何在? 这是一个月前江序临会问的问题。 现在他挑挑眉,接过那个油乎乎的东西咬了一口。 嗯,油腥味,萝卜味,猪肉骚味。味道不大好,但也不是不能吃。 “真吃啦?”莫嘉穗微讶地睁圆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一只脚从矮桌子下伸出来严阵以待地勾住半米外的垃圾桶,“你别吐桌上哦。” 江序临缓慢地咀嚼,把接受味道的时间尽量延长。 他看着她丰富的表情和非常灵活的肢体,忽然觉得她很像一只螳螂…… 不,不是。这不是逗她吵嘴的时候,他停止心底的调侃,认真地想,她像一只黑翅长脚鹬。 这种鸟在河滩沼泽处捕食的时候身段柔软,双脚可以折叠成各种角度;凌空飞翔时却姿态异常,它们习惯把长腿绷直拖于尾后,像一道红色的闪电。 黑翅长脚鹬在国内并不罕见,在许多城市的湖泊滩泽处,江序临都见过它们的身影。 但今天……江序临没想过自己会用一种鸟去形容一个人。 口腔里的味道渐渐变得平和,他吃完了一整个油墩子。 嘉穗忙给他倒一杯热水,简直想鼓掌,“太伟大了。” 江序临问:“你还是我?” “当然是我。” 江序临无不可地笑一声,评价道:“人的味觉会越来越不敏感。所以我不觉得这个东西难吃。” “……”嘉穗见他喝了口热水又吐掉,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反应,终于放心,小幅度地拍了拍胸口。 江序临看见她的小动作,哼笑一声问:“这么怕我吃出事来,干嘛又要我吃?” 这问题很不好回答。嘉穗不想承认自己刚刚一瞬间有恶俗的试探心——“为了我”这种证明存在感或重要性的老套陷阱,她居然也想跳一跳。 哪怕只隔五分钟她现在都不明白自己怎么想的,意义何在? “反正你不是觉得不难吃。”她糊弄地说。 好在江序临也没追问。他换了个问题,问到她的维修平台,刚刚那个女生是不是第一位顾客。 “对啊,我在社区群里认识的。”嘉穗说到这个有点骄傲,“我看她总在群里找物业,一个阳台门把手的问题发了两三次了,估计物业不大靠谱,就私底下加她了。” 江序临点头,又是平平淡淡一句:“厉害。” 他又问:“那么你的平台算是今天就正式起步了?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他问得太自然,以至于嘉穗愣了一下。此前她几乎刻意地避免想到江序临在她的事业上能提供的“效用”。 见她不语,江序临蹙眉,“我之前没跟你说吗?如果我是投资人,我会很愿意赞助你的这个想法。” 他当然是认真的。 嘉穗思索一阵,想到什么,眼睛亮亮的,“你今天也没有工作对吧?我们去逛家具城好吗?” 32.作为丈夫的“效用” 就在前天晚上,江序临还想过他要和莫嘉穗一起来逛逛家具城。临江公寓没有人住过,虽然硬装合格,但自己的住处,一应用品都该他们亲自挑选——比如,莫嘉穗卧室的床品他很喜欢,但浴室的台盆似乎材质不佳。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果然来逛家具城了,像所有新婚夫妻一样,却不是为了装饰自己的家。 莫嘉穗直奔卫浴区,进去就跟人聊,把每一种厨房台盆、洗手间下水的方式刨根究底地问,问到销售小姐都答不上来的时候,她就特自然地说,我能自己看看吗。然后把那些个台盆水管里里外外研究个遍。 到第三家的时候,终于有销售质疑她的身份,委婉地问她家里洗手间的面积、想要什么功能,以便得到更准确的推荐。 莫嘉穗不慌不忙地将手往后一伸就拉住江序临,挽住他的胳膊,笑说:“是,我和我老公正在装修新房,想看看卫浴。我们家厨房大概 30 平,洗手间 50 平。” 不知江序临的气质和这两个面积数字哪个更具备说服力,总之销售小姐愣了一下,几乎立刻打消怀疑,同时不卑不亢地请莫嘉穗从头看起,为她详细介绍了每一种产品。 这位销售小姐的业务能力显然过硬,莫嘉穗和她聊了将近两个小时,江序临在一旁看着,觉得她至少能胜任该品牌的工程师或设计师。 嘉穗聊完要离店的时候,也有点不好意思。她今天除了来学习补课,也确实打算购置一套厨房台盆定制方案和一个新的盥洗台的。但在华东最大的家具城,才逛了三家店就完成购买决策显然很不划算。 但这位销售姐姐人实在太好了。嘉穗都觉得欠她学费。 嘉穗实在没法像在前两家店一样,面不改色地说出“不好意思我们再看看”。 销售小姐也并没有催促,专业而耐心地问她还有没有其他想要了解的。 嘉穗一边应付着,一边在心里疯狂组织语言,还有点犹豫要不要买个便宜点的洗碗机先意思一下。 这时,江序临忽然指向一套五位数的定制厨房水槽,“帮我们下单这个吧。辛苦。” 嘉穗震惊地看向他。 他当没有察觉,又问:“需要上门量尺寸后再定制对吧?” 销售小姐忙应是,又主动介绍了定制流程和所需时间,并补充,他们对新婚客人有优惠和加急定制服务。 江序临不太在意这些,只点头,“就这个吧。” 销售小姐的开单动作同样训练有素,江序临当没看到莫嘉穗的警示眼神,很快地刷了卡,在服务单上留了两个号码,自己的和她的。 然后他牵她走出店门,问:“下一家去哪?” 嘉穗终于发出抗议之声:“你怎么就买了?!” “那套水槽有 6 个出水口,13 种出水方式,考虑了几乎一个人能在厨房用水干的所有事,同时设计非常简洁,接入水管的方式也很简单。”江序临大致总结了一下刚刚莫嘉穗和销售小姐聊的内容,她在这套水槽面前停留了将近半小时,“你不是挺满意的吗?” 嘉穗振振有词地反驳,“万一我待会儿看到更满意的呢?” “可以再买。”江序临面无表情,“临江公寓装不下,可以装在其他房子里。我在东城有 7 套房产,大概 30 个卫生间和厨房。” “……”嘉穗这下清晰直观地感受到霆霓说的,“钱塑造了他的人格”。 她摇摇头,无奈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家具城吗?” 江序临看她一眼,“知道。为了学习。”从她在第一家店刨根问底式的“研究”开始,他就反应过来了,这人是想为她的维修平台多攒点经验。经验为先的技术行业,多看多学总没错的。 他问她自己有什么能帮忙的,意指在资金、人脉、技术等方面,他最为得心应手也实力雄厚的部分。 怎么也没想到,她只借用他的“身份”帮忙——江序临能感觉到,如果莫嘉穗孤身一人,她大概是不好意思来干这种事的。但“新婚夫妻”的身份好像让她自然很多,她几乎每到一家店都表明自己和丈夫来为新居挑选卫浴方案。 他觉得挺有意思的,为自己的“效用”,也为莫嘉穗奇特的“使用”他的方式。 莫嘉穗却好像更生气了,她的手被他牵着,还要伸出手指来狠狠掐一下他的虎口。 “知道你还买?” 嘉穗一方面觉得这个人还是很聪明的,一看就明白她到底想干嘛,而且居然一直配合她。刚刚她们在三家店里或多或少都被店员怀疑地打量过,而他完全不受影响,也没有阻止她。他的这种气质和姿态也让她更有底气,减轻了“白嫖”的羞耻感。 另一方面她觉得他也挺显眼包,他大概是故意在她面前显示财力,这其实很可以理解。她所了解的江序临一直有非常“男性”的一面,包括一定程度的冷漠与自信,包括像雄孔雀一样也需要开屏。 第38章 江序临却瞥她一眼,十分自然地说:“买回家不是更方便你研究和精进技术吗?可以买的话,为什么不?” 嘉穗愣了一下。江序临的想法好像跟她揣测的又有一点不一样。 “而且,”江序临很认真地说,“宝宝,我们第一次逛家具城,我想我也应该有些参与感。” 他很接受今天莫嘉穗把他作为“丈夫”来使用,婚姻必须要有作用,夫妻双方也必须对对方有效用,不然他何必结婚? 但他又觉得不够,仅仅像大部分陪妻子逛街的普通男人一样做个不说话的背景板,不够。 这毕竟是他们第一次一起逛家具城。这是很有家庭意味的时刻,他应当参与得更多。 嘉穗这下是彻底愣住了,不仅为他的想法,更为他自然脱口而出的那个称呼。 她刚刚其实也叫了他“老公”,但是是间接的,在和别人介绍的时候。尽管那样,这两个字被自己说出来时,她还是有点头皮发麻。 而江序临表情自然得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叫她。 见她不说话,片刻,江序临强调:“刚刚那位销售小姐说了,订单离柜就不接受退单。” 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手心都出了汗。江序临出的好像更多。 嘉穗忽然笑了一声,有点无奈,还有点百感交集。 “好吧。”她又掐一下他的虎口,这样说了一声。 江序临问:“所以下一家店?” 嘉穗指着隔壁这家,“就一家家逛过去呗。” 他们在家具城逛了一整天,午餐吃的是负一楼的三明治。嘉穗把市面上所有的卫浴形式看了个遍,有信心再也不会出现在临江公寓那样被水龙头“袭击”的滑稽场面。 当然,江序临也把她最喜欢的三套卫浴买回了家。两套装在临江公寓,一套装在菊园。 他们还看了床品和沙发。沙发都是由嘉穗选的,江序临没有任何意见,只负责刷卡;看床品的时候两人出现分歧,嘉穗心心念念一套灰粉色的绒制四件套,江序临则坚持选择他看中的一套 giza45 的埃及棉。 为此他非常无情地戳穿她:“你在车上都能不受影响地睡饱 8 小时。” 嘉穗:“……”这是实话。嘉穗其实完全睡不出各种材质的区别,到了点她躺地上都能睡。但就这样被拆穿,多少有点没面子。 江序临继续发力:“你只是喜欢这个颜色。” 嘉穗:“……”他怎么知道?这种灰度的粉真的很好看也很少见。 她的眼神让江序临确定自己已经得到首肯,径直去付了款,然后说:“我们可以把家里刷成这个颜色。” 嘉穗目光立刻亮起来。 整个家具城找遍了都没有这种颜色的墙面定制,最后,嘉穗开车带江序临到一家建材市场,终于找到能调出同样颜色的油漆师傅。 这笔钱是嘉穗付的,也不便宜。但她心满意足地转了账,在订单上写下临江公寓的地址和自己的电话。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江序临,觉得他们今天过得很好,值得纪念。 譬如,第一次一起逛家具城。 譬如,第一次以亲昵的称呼指代对方。 江序临还在低头,看着她写在订单上的字。 果然是练过的,和那半封情书上的小学生字体大不相同。 她练的是邓文原。 他记得他小学时练的是赵孟頫。 察觉到莫嘉穗的目光,他才收回眼,冲她扬了扬眉,好像在示意自己其实知道她一直偷看。 嘉穗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晚上的飞机对吧?” 江序临倒意外了,她什么时候开始看他的行程了? “嗯。飞伦敦。”他说。也不由遗憾,今晚她的第一单生意,他是无缘见证了——谁能想到莫嘉穗第一单生意来得这么随便?吃个早餐随机抓人就能定下。 “我送你吧。时间刚好。”嘉穗看了看手机。 “好。” 建材市场离长桥机场不远,嘉穗开了半个小时就将江序临送到。 她车技有点过分好了。 江序临在副驾驶上微叹了一口气,解开安全带下车。 嘉穗对着他背影说了句“拜拜”,他忽然折返回来,手搭着车窗对她说:“宝宝,晚上工作结束,给我发条微信。” 他依旧面不改色,但嘉穗已经确定他以后大概会一直这么叫她,并不是白天里一时偶然。 她有点脸热,点头说:“好。” 33.“飞天大女工” 嘉穗又开车回到菊园,江序临的 urus 大而笨重,停在旧小区狭窄的地面车位里,连嘉穗都费了不少力气,倒了三把。 时间紧张,她让祝霆霓直接把工具箱给她送下来。 霆霓看见她身后银灰色的大车,揶揄地啧声:“看来您已经很全面了解了您丈夫的人格。” 嘉穗被她说得愣了一下,旋即摆手笑道:“确实,很全面。” 她接过工具箱,摆手往顾客家赶。 菊园是个很大又很松散的小区,嘉穗步子很急,在聊胜无于的昏暗灯光下,从小区最东面赶去最西面。 脑袋里却也没停,思索着“她丈夫的人格”。 江序临是个怎样的人呢? 能对一个朋友的意外死亡做到近乎无情的冷漠。 也能毫无障碍地喊她“宝宝”,仿佛无事发生一样和她平静地逛家具城。 她很长时间里都认为他是非常典型的天才,敏捷、冷静,但并不冷漠——冷漠是文艺作品里对天才的刻板印象与误读。事实上,嘉穗一直觉得他们因为拥有敏捷的大脑而能比旁人更快地洞见问题和解决问题。而且通常,他们所解决的问题都不仅仅是自己的问题。 能帮助旁人解决问题的人,是怎么都不该被冠以“冷漠”之名的。 可现在…… 嘉穗不想承认自己的确有点震惊和不解。在看到他如何陈述杨烨与杨筝的事情,又如何和她度过新婚夫妻的一天之后。 奇怪的是,她居然并不觉得害怕。 甚至在白天,她沉浸在逛家具城的充实感中,也全然想不起他们刚刚度过怎样奇怪而紧张的夜晚。是直到刚刚,她独自一人开车回来,车里还能问到江序临身上干净的气息,她才后知后觉地想他,感到一丝困惑,乃至凝重。 脚步停下,她已经到了顾客楼下。她拿出手机通知客人,又借着勉强的灯光拎起自己的小工具箱自拍了一张,然后深呼吸一口气,调动干劲上楼。 顾客是在 cbd 上班的金融打工人,阳台门把手松动了,门关不紧,入夏后飞进屋的蚊子越来越多。 她早就和物业报修过了,可一方面物业散漫、响应很迟,另一方面她因为要上班,早上起不来,晚上下班又太晚了不敢让维修师傅进门,就这么一直拖了一个多月。 嘉穗正在金鸡独立穿鞋套呢,这姐妹就“啪”的一声往自己胳膊上呼了一巴掌,烦躁道:“这蚊子开空调都防不住!” 嘉穗被吓得站不稳,差点倒栽葱地倒下去。 她笑了笑,环视这不算邋遢但也绝不整洁的打工人出租屋,先从工具箱里拿出一盘蚊香,询问了放置位置后,直接拿打火机点着了。 “这个蚊香还挺管用的。” “哇,你还备了这个。”女生有点惊奇,“我还是以前在老家才会点蚊香。” “嗯,工具箱里会放一点。”嘉穗曾经自己修空调外机,也是在夏天夜晚的阳台上,头顶电筒的光源源不断地吸引蚊子,等空调修好,她整个人几乎被叮肿了一圈。也是从那时候起,她养成了在工具箱里放蚊香的习惯。 “真周到。”女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贴满飞天小女警贴纸的工具箱,由衷感慨了句。 还没干活就被夸,嘉穗有点不好意思,攥着工具箱,莫名局促,“带我……去看看那个阳台门。” “哦,这边。”女生手向外一指。 是最常见扳手式的阳台门。嘉穗原本还紧张,看见实物后立刻放了心,很有把握地说:“哦,这是里面螺丝松了,拧一下就好。” 女生上一天班也累了,打着哈欠一边走回卧室一边说好,修好了叫她付钱就成。 嘉穗更加放松,阳台外女生追剧的声音一响起,她哼着歌就把门把手拆下来,取下中心的方钢,把里面的螺丝拧紧,再原样装回去。 嘉穗再试了试,阳台门能严丝合缝地关上,她才把女生叫过来检查。 前后不到三分钟,女生的综艺刚看完片头曲,有点震惊且气愤地扶额道:“这么简单,物业居然左拖右拖到现在!” 嘉穗说:“嗯……确实比较简单,所以也挺便宜的其实。”二十年从姐姐的口语磁带到成本 20 元的鸡尾酒,什么都卖过的小莫姐此刻面对自己小小事业的第一位客户,居然有点紧张,支吾道,“你给 10 块钱吧,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帮我在小红书……” 第39章 话没说完,被女生打断,“这么便宜?!”她震惊地吼了一句,又立刻捂住自己嘴,“完了我现在已经不觉得 10 块钱是钱了……东城害人不浅……” 嘉穗有些尴尬,陪笑两声,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说。 谁知女生又把手往卫生间一指,“那水龙头你能修吗?我这水龙头出水越来越小,本来也是叫物业来给看的,一直拖到现在……” “能!”嘉穗这下还没看到实物,就已经颇有把握了。 “那麻烦你也帮我看一下吧,我一起给钱。” “没问题。” 嘉穗轻车熟路地从工具箱里拿出五角扳手,想将起泡器拧下来。这起泡器是圆柱形,有点打滑,她又不慌不忙地取出纳米胶,围着柱体贴了一圈,顺利地将其拧了下来。然后取出起泡器,果然里头堵着不少泥沙。 用水将起泡器里的东西冲干净,再把它原样装回水龙头中,拧紧,撕掉纳米胶。大功告成。 她试了试水流,大了不少,但仍然不够充足,就回头对女生说:“你这楼层不低,应该是水压不够。可以买个增压器试试。” 说完她一愣,想到江序临的奸商理论,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加“试试”二字。 果然女生也疑惑,问:“增压器有用吗?买来怎么用啊,我动手能力不太行。” 嘉穗顿了一下,回答:“有用。你要是不会装,我可以上门来帮忙。” 女生眼睛一亮,“那太好了!那你帮我买了过来装可以吗,我付你安装费。”又苦恼地撇了撇嘴,“就是最近 618 我太忙了,可能都得这样很晚才有空。” 嘉穗欣然点头。第一个顾客就成为回头客,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女生也高兴,又夸她利索,建议她早该在社区群里发自己的名片,这老旧小区出租屋多,住了不知多少金融城与科技园的打工人,物业又不靠谱,独居女生想找人修个东西真是麻烦。 嘉穗半开玩笑地说,在社区群里公然抢物业生意怕被打。 女生“啧”一声,说确实。不明白物业这种私企怎么敢公然雇佣那几个七老八十的大爷日日坐在办公室里。 “我上次去交物业费,看见有个大爷手机上斗大的字,居然是在撩骚约人!震碎我三观!”女生又嫌恶又心有余悸,“后来每次跟他对视我都有点害怕。” 嘉穗见怪不怪,却抓住话茬附和道:“是啊,尤其是那个鼻毛长出来的大爷,他眼神特别吓人。所以我都只敢偷偷私聊你,哎。” “唉,真不容易。钱都让那些老登赚了。” 嘉穗顺势说:“你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在小红书上推荐一下?随便写两句就行。或者,你有同事朋友之类的,家里任何家具电器要维修,我都可以随时上门,晚上也没关系。我们之后还会有小程序,可以直接线上预约。”她滔滔不绝一大堆,最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话多,赧然一笑,“你要是愿意的话,今天的维修费可以免收。” 那女生又是一惊,笑道:“姐妹,这么做生意容易亏本啊!” 嘉穗现在居然很受不住调侃,客人这么一说,她只嗯嗯啊啊地陪笑,生怕被拒绝;更怕如果真的被拒绝,她的表情要是太严肃而显得太在意,会让整件事情变尴尬。 她一向觉得自己皮糙肉厚不怕尴尬的,酒吧里拍卖、飞机场揽客,什么没干过,向来大大方方不脸红也不手软的。却没想到此刻,在这里,退化到某个原始形态,像声势浩大地做完什么事等待表扬,临了却率先贬低自己,想撤回所有努力与期待,生怕结果不如人意。 可那女生很爽快,要嘉穗将手机拿出来,扫码付了钱,然后打开小红书,问:“你们账号叫什么?” 嘉穗一愣,说:“叫,飞天……大女工。”嘉穗现在有点后悔了。果然霆霓听到她的想法后疯狂笑了五分钟是有原因的,她应该听劝。 女生果然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复述了一遍才笑出声来:“喜欢飞天小女警?” 嘉穗终于没逃过尴尬的制裁,僵硬地点了点头。 “好名字!”女生仍然笑着,大声的一句不知道是肯定还是调笑,总之她低下头去,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敲击着什么。 嘉穗在一旁忐忑等待。 五分钟后,女生抬头,“好了!” 嘉穗其实想立刻打开手机看看她写了什么,到底是理智地克制住了,有礼貌地走完一套初具模样的“标准化流程”。她递给女生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今日喜乐”。 女生道谢后接过,连连感叹她的准备充分而服务态度真诚,由衷地说她的生意一定会越来越好。她还仔细欣赏了一下明信片上图案和字,赞叹道:“你字真好看。” “谢谢。”嘉穗赧然一笑,看着明信片上沾到的一点油墨,又有点遗憾,“就是这个笔不太适合这种纸,都晕开了,我下次会重新挑选一批纸和笔的。” “嗐,这有什么的,好看!”女生满不在意地笑说,“咱做题家谁手上没沾过点墨?我小时候还嘴贱吸过墨水呢,你敢信?” 嘉穗愣了一下,笑说:“我还真敢信。因为我干过这事。” 女生一愣,脑袋上好像冒出个问号,玩笑道:“难道你是我失散已久的异姓姐妹?” “谁说不是呢!”嘉穗笑应一句,怕再说笑下去女生觉得尴尬,就先行打开了门。她到玄关处摘下鞋套,又顺便问要不要帮忙扔垃圾。 最后她一手拎着垃圾一手拿着工具箱,离开了女生的家里,完成了她“飞天大女工”维修平台的第一单生意。 还走在黑漆漆的楼梯间,她就放下了手中东西,拿出包里那沓因她考虑不周而或多或少沾花了油墨的明信片。 她就那么攥着它们,莫名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轻轻“咳”一声,再次唤醒了声控灯。 她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给江序临发微信:[顺利完成第一单,人家还帮我写了小红书推荐。] 发完,她才想起来还没看那女生在小红书上写了什么,连忙去搜。 ——“女工牛逼!” 略显激动的标题砸进眼睛里,嘉穗扬起笑来,这时微信也跳出回复。 江序临问:[回到家了吗?] 她笑意渐深,回复他:[马上就到了。] 34.“豆芽菜” 嘉穗回家后在江序临的要求下给他拍了张照片,告诉他自己已经到家准备睡了。然后放下手机,并无睡意,给旺财和猫猫都穿上胸背和牵引,再次出了门。 夏意已深,这旧小区里的灯光昏暗得像恐怖片置景,平常都骇人的,现在却因树上有蝉鸣、丛中有蛙叫而显得热闹且安全起来。 嘉穗牵着猫和狗,在偌大的小区里来来回回地走。 旺财嗅到垃圾堆旁谁落下的半截火腿,鸡贼地抬起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观察正恍神的嘉穗——趁她没看到,他可以吃了…… 眼神还没收回来,某只跋扈的猫眼疾手快地一捞,半截火腿已进了肚。 ——“汪!” 旺财愤怒的一声吼,才将嘉穗喊回了神。她低头一看,一狗一猫老老实实地相对而立,没出什么事。 她小声训斥一句:“晚上别叫。大家都睡着呢。”然后牵动绳子,拉着猫猫狗狗走了。 她又遛了一圈,到西门口,脚步一顿,拐出门去了旁边的 24 小时便利店。 这个点的便利店只有坐在床边吃泡面的深夜打工人和在收银台前买套的灰色卫衣男人。嘉穗径直经过他们走到狭窄的文具区,挑了几支笔、几本纸质不同厚薄不一的笔记本,走到收银台结账。途中还因为猫猫手欠地掀倒货架上的面包,而不得不给她和旺财各买一袋。 付钱的时候她警惕地把猫抱在怀里,看着她那双狡猾而深邃的、坚定而不甘地盯着烤肠机的异瞳眼睛,越看越觉得她像某个人。 这念头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匪夷所思地道:“不应该啊……” 猫猫的掠食计划折戟,只得到一袋小面包,被嘉穗强硬地抱出便利店的时候,还忿忿地嚎了几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嘉穗教育的口吻,警告这只心眼很多的猫。 旺财叼着面包,尾巴像螺旋桨一样快乐地转起来。他转头就忘了刚刚半截火腿之仇,还一个劲儿地冲猫猫笑,感谢她带自己吃了大餐。 嘉穗回了家,睡意仍然不深,将旺财和猫猫收拾好,就翻出刚买的纸笔,还有抽屉里没写完的各色明信片,写起字来。 她的书桌放在窗前,此刻盛着一点清浅的月光。 可惜嘉穗实在是没有太好的文笔,只能在网上搜索祝福语誊抄。偏又挑剔,不想抄太烂大街或太腻的,来来回回那几句,抄了几遍就腻了。 她依旧是学生时代那样的臭毛病,耐心没一会儿就要开始玩玩笔、折折纸。 便利店买的中性笔是最普通的那种,也是嘉穗小时候从用铅笔的小学生变成高贵的用水笔的高年级小学生时拥有的第一支水笔。 第40章 她把笔尖扭开,抽出里头细长的笔芯。黑色的墨柱笔直地伸到笔芯上端,接着一截深黄色的半透水柱,再往上,就是透明的空气了。 ——多么吸引小孩儿尝一口的分层设计啊,像小时候两毛钱一根的吸管糖。 嘉穗拈着这根笔芯笑了声,非常不情愿地想起一桩少时囧事来。 其实以嘉穗的性格,从小到大声势浩大的笑话闹得多了,如今哪一桩信手讲来,她都不害臊,大大方方回顾自己温馨逗趣的童年记忆——譬如,她小时候曾有段时间声称自己是一只千年蛇妖,身受重伤被善良的姑姑收养,才一直留在人间,她那“莫大妖”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又譬如,在尚不清楚自己父母究竟有何感情纠纷时,她为他们编了一出荡气回肠的身世传奇,这传奇里她亲爹,普普通通的临水小木匠方晓华先生,是一个枭雄军阀和一个日本女间谍生下的遗腹子,而她根正苗红的英雄母亲莫莉女士得知此事后,忍痛割爱地离开了父亲。 她犹记她亲爹当时听到她得意的复述,脸都绿了,一整天没吃得下饭;而后来,乃至如今,再提起嘉穗小时候这一件“奇思妙想”,方晓华又会罕见地露出一点惆怅的苦笑。 这历数不完的辉煌战绩中,唯有一件,是嘉穗不愿意提也没有人得知过的。直到现在,她想起来,还是会头皮发麻脚趾扣地地感到羞耻和尴尬。比青春疼痛时期在 qq 空间里发的说说更让她难以回首。 大约是小学三年级的冬天,她在英语课上臭显摆,老师开火车对话接龙的时候人人都怕,就她仗着自己口语漂亮,兴奋得像见洞就钻的地鼠。 ——回忆到这里,她已经很替自己害臊了。 但八九岁的莫嘉穗是个虚荣的显眼包,她在其他课上恨不得变鹌鹑,在自己擅长的英语课上,就代偿心理地极尽所能出风头。 那时候的老师就喜欢她这样捧场的学生,由着她“表演”了半节课,最后还相当满意地邀请嘉穗在元旦晚会上和她一起唱歌。 英语老师是全校同学心中最漂亮的女孩子,每年她在元旦晚会上唱的歌,都是整台晚会最出彩的节目。 嘉穗欣喜若狂,又被超出预期的大额奖励砸得生出骄矜心来。原本还疯婆子一样恨不得跳到课桌上去跟老师互动的人,立马端端正正地坐好了,还非常矜持地说谢谢老师老师我会好好努力认真准备的。 老师又夸她两句,开火车挑战结束,翻出课文继续讲课。 课文里的故事嘉穗早读得滚瓜烂熟,又刚被夸成那样,哪还有心思认真听课?飘飘然地美了一阵,再回神,更专注不起来了,便要犯毛病,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最后把水笔的芯拆了出来。 轻飘飘的心理状态下,她干了自己一直想干的事。 她把笔芯藏到桌下,埋头偷偷含进嘴里轻轻地吸,只尝到一股淡淡的塑料味。轻的不行,就来莽的,鲁直地猛吸了一口,嘴里弥漫起一股呛人的苦味,眉头还没皱起来呢,同桌女生哇一声几乎哭出来—— “莫嘉穗中毒啦!老师,莫嘉穗中毒啦!” 嘉穗被吓得连忙撒口,往地上呸了一团黑乎乎的口水,好死不死,差点吐到闻声赶来的老师漂亮的皮鞋上。 嘉穗并不知道自己那时究竟邋遢或腌臜到什么地步, 如今也只深深记得漂亮的女老师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愕与嫌恶。 老师叹口气,皱着眉轻声问她一句:“你也不嫌脏?” 并不严厉,跟凶狠更是挨不着边的语气,可小孩子犯了错、想要蒙混过关的赤诚笑脸僵在原位,好像老师的话是一句点金成石的魔法,她心里漫起无边恐慌,不知道自己脏成了什么模样。 老师再没说什么,眼神轻飘飘略过就继续走回讲台上课。 而嘉穗本能地继续笑,笑着看一眼同桌,甚至笑嘻嘻地对后座解释了一声“我没中毒”,然后等到没有人在看她了,才缓缓垂下头,雀跃的心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放学后,嘉穗一个人提着扫帚躲到包干区去,勤勤恳恳扫了很久的地。直到远远地看见班里人都走光了,她才跑回去,拿出纸巾,又去卫生间,对着镜子检查自己。 她几乎不敢睁开眼睛看,直到身后响起声音:“你能让一下吗?” 嘉穗一回头,看见个矮豆芽菜,眼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皮肤白得像吸血鬼。 她一愣。她认得他的。刚转来的,跟她一边大,但已经在读六年级。开学典礼上,他和校长坐在一起。 她一贯害怕好学生,乖乖往旁边让。 “不好意思。”她甚至开口道了个歉。 豆芽菜却定定看她一眼,然后扭头,打开水龙头洗手。他洗手可真慢,像广告片里演的似的,十指交叉搓来搓去,感觉一定会把所有细菌消灭。洗完,他抽出纸巾擦干净水,然后犹豫了一下,从书包侧边里抽出一瓶水递给她。 “你吸了笔芯?”他非常平静地问——或者说,判断。 嘉穗呆呆地伸手接水,听他这么说,积重难返的羞耻感更是轰然压下来,难以启齿地腆着脸小声笑:“是,有点脏……” “笔芯的主要成分是颜料和溶剂,不脏。” 豆芽菜的声音像念教科书,嘉穗却像被谁在耳边打了个响指——“叮”一声,她抬起头来,“啊?” 豆芽菜看起来并不知道她在啊什么,兀自继续说:“但也没什么好吸的。” 嘉穗有点懵,又“啊”一声。 “我尝过。”豆芽菜说,“毛笔墨水更香一点。” 嘉穗震撼地看他说完,不等任何回应,错身走了。 她呆立原地良久,才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并不脏,事实上全然看不出来异常,只有当她伸出舌头的时候,看见乌漆漆的舌苔。 嘴巴里还蔓延着苦味,嘉穗后知后觉地拧开豆芽菜给的水,哗啦啦地漱口,用掉了大半瓶。最后剩一口,才慢慢地抿进喉咙里,尝到了一丝丝甜。 那天她回家很晚,但姑姑和爸爸都习惯她在外头野,并没有察觉什么异常。 只有周末的时候见到亲妈,被她火眼金睛发现舌头上的油墨,耳提面命受了一通卫生教训。那时嘉穗心里一直念叨,笔芯的主要成分是颜料和溶剂,不脏。 这是豆芽菜说的。豆芽菜是天才,不会有错。 豆芽菜在元旦过后再次跳级转校,据说去念了初中。 而那一年的元旦,嘉穗拒绝了老师的表演邀请。漂亮的女老师大概已经忘记了嘉穗吃笔芯的糗事,可嘉穗却惴惴不安地揣测了好久,认为老师早已不喜欢她了、还是不要去老师身边讨嫌好了。 如今二十五岁的莫嘉穗早已明白,这不过是小孩子的虚荣与敏感,老师那样的大人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可她这么多年,糗事攒了一箩筐,也唯有这一件,想起来犹觉尴尬,甚至难过。 嘉穗嘲弄地笑自己一声,然后将笔芯装回去,拧紧笔盖。 嘉穗忽然非常想和他说些什么,关于她刚刚几乎完美的第一件客单,内心的满足感不仅没有减淡,反而被无端地催化,想到要和他分享,就越来越强烈。 可她没有回,不然两个小时前就说自己睡下的人可就露馅了。 她定定看着那几个字,兴头不减,勾着嘴唇打字修改对面的备注,变成——豆芽菜。 35.勇气在场的前提 嘉穗这一觉昏天黑地,睡到下午,祝霆霓早已出门 citywalk 去了。起床时有一种获得了一个新大脑的振奋感,看一眼时间,才站觉得自己前两天充实得堪称“惊心动魄”。 而她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重启大脑,然后抓起手机,不自觉地就笑了。 昨天的客人发布的小红书有了十几个点赞,她“飞天大女工”的官方账号也迎来的第 11 个粉丝。 她把这个画面截图,发给江序临。 然后不等回复,她看了眼时间,确定伦敦已经是早晨,径直拨了视频给江序临。 她昨天晚上就想和他打电话了。 从上一次和莫总在朗月餐厅吃饭,她就被要求找时间带江序临一起聚餐——而她自己,非常强烈地希望能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和氛围下,向莫总宣告,她要创业了。 用“创业”这个词指代自己所做的事情的勇气,嘉穗是最近才拥有的。 她想,江序临也许是这种勇气在场的前提。 过了有一会儿,江序临才接通视频。他看起来是在咖啡厅之类的地方,他坐在安静角落,但隐约能听见周围的嘈杂声。 看见他的脸,嘉穗才后知后觉地愣了一下。他们从来没有视频过,而没有任何征兆地提前拨视频这种社交悍匪行为……并不是她的常态。 她大概有点太激动了。 嘉穗清咳一声,不大自在地问:“你……在忙吗?我是不是突然打扰你了?” 相隔一个晚上或一道屏幕,江序临就重新变得有点梳理甚至冷淡,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淡地摇了下头,“没有。什么事?” 第41章 嘉穗抿抿唇,“你这次出差什么时候回来呢?” 江序临顿一下,“很快,明天或后天。比原定行程缩短很多。” 嘉穗这才又想起他的行程日历,她可以直接看到的。 她懊恼地挠了挠自己的眉心,“就是……我想问你,回来后什么时候有空,愿不愿意和我妈一起吃个饭呢?可能还有我姐。” 江序临脸上这才出现一丝波动,他表情变得有点懵,“什么时候?” “……都行啊。看你的时间好了。” “我都可以,什么时候?” “……”这无效的对话,嘉穗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游,总不能是江序临失了智吧? “那,看我妈的时间吧。” “好,确定了告诉我。”江序临说完,静静看她几秒,像在重启程序一样,然后问,“吃了中饭没?” 嘉穗心虚地“嗯”一声,声音含糊。 “好。”江序临似乎没看出异常,应了一句,就说自己还有工作,主动挂了视频。 嘉穗松了一口气,把手机丢回床铺上,又躺了回去,想到莫总得知她的创业已经起步会有什么反应,不由嘴角带起点笑来。 * 江序临放下手机,隔着几桌等了良久的徐钦见他颔首,才终于走过来,脚步急得差点被绊倒。 万里挑一的职场精英,汇报工作从不出错的简练克制,现在到江序临面前,居然一时慌得说不出话来。 江序临还盯着自己的手机,脑子里是莫嘉穗难得扭捏地提出要和她妈妈一起吃饭。他内心有些微的诧异感,却并非不愉快的那种,只是让他有点回不过神来。 片刻,他才惫懒地掀起眼皮,冷冷地朝徐钦道:“我让你盯着杨烨,你就把他盯到我背后来了是吗?” 昨晚在长桥机场,江序临没能顺利登机。 在贵宾厅看邮件时,杨烨忽然游魂一样出现在他面前,小刀抵在他腰侧,要他为杨筝赔命。 江序临系统学习过格斗,对付一个瘦弱的杨烨并不是问题。更幸运的是,夜晚的贵宾厅没有其他人。 徐钦也很快追来,迅速封锁了消息。 并没有造成严重的实质性后果,但徐钦此刻依然无措。 他一直很喜欢自己的工作,除了薪酬优厚外,他的老板是个精明简单的人,永远指令简练、反馈清晰,任何一件事,他做得时好时坏,江序临都会相当直接地给出答案,不带任何情绪。 这是头一回,徐钦收到他老板诛心的斥责与嘲讽。 他只觉如芒刺背,还支吾着,江序临终于开口询问:“施医生联系到了?” 杨烨大闹办公室那一天之后,徐钦就在江序临的授意下调查杨夫人的病情。杨夫人早年因为怀孕生产落下心悸的毛病,后来又因生意操劳没有得到得当调理,年纪大了,心脏的问题就越来越严重,前几年已经做过介入,这些年一直在吃药。半个月前她得知女儿车祸去世,当场就昏厥过去,抢救回来就送进了 icu。 慈济医院的医生非常坦诚地表示,杨夫人身体状况太差,又动过几次小手术,现在重度心衰,心室壁薄得鸡蛋皮一样,除非再手术加装机器泵,否则恐怕就只剩几个月——可是,这情况下手术难度太大,慈济没有医生敢打包票。 查来查去,最后请教到一位姓施的退休泰斗门前。施医生如今全球旅居,联系到他不容易,要请他出山更不容易。徐钦费了不少周折,甚至动用江序临在 caltech 读书时的一位教授的关系,才协调到加州这一个中转点,得到施老点头。 这中间,还有杨夫人长途飞行的风险,徐钦没有把握,又去请示江序临。 江序临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交给杨烨选择就好。去加州,有救他夫人的机会,然后夫妻两个在那里安享晚年,最好再也不要回来。杨烨这个人糊涂油滑,唯独对妻女还有一颗真心,他就剩一个风雨同舟的少时妻在世上,当然知道该怎么选。 “是的,已经确定了时间。”徐钦连忙答话,“施医生下个月会去加州看望女儿和外孙,他愿意在那里为杨夫人做手术,但是,杨夫人……” 江序临不意外地接话:“不愿意?” 徐钦迟疑地点头,这简直是他职业生涯办得最差的一件事。 江序临却叩叩桌子,“两天,确定下来这些,办得不错。” 徐钦错愕地抬头,就看见他的老板站起身,排入机场咖啡厅的长队中。 五分钟后,江序临拿着一杯香草拿铁回来。他尝了一口之后就皱起眉,但似乎并没有扔掉的意思。 徐钦见鬼了的恐慌心情立在一旁,等待发落。 江序临看了眼时间,“杨烨现在应该出来了?” 接近天亮时,打点完一切后,徐钦把杨烨交给了机场的安保室。江序临的授意,不报警,但可以关他一晚,封闭空间,再由两个工作人员进去随便问些话。 徐钦点头说是。 江序临表情平淡,“那就去聊聊吧。” 说着,他拿着那杯香草拿铁走出咖啡店。徐钦连忙跟上。 36.江序临只算计效用 江序临原本觉得杨烨的事情非常好解决,不过几天的事。 唯一没想到的变数是,那位杨夫人,居然异常刚强地要求丈夫放弃江序临提供的机会,不要救自己,不能让女儿死得不明不白。 徐钦亲眼所见,杨夫人戴着氧气面罩,虚弱而悲愤地说:“年轻人谈谈恋爱,不成就不成也罢,但我女儿怎么就没了?老杨,你要问清楚,凭什么、凭什么我女儿死得不明不白,他倒舒舒服服地结了婚,他是老江的儿子又怎么样,他再金贵再有本事又怎么样,没有这个道理……” 她的样子让徐钦真正知道了什么叫“执念”。 一辈子摸爬滚打坚韧顽强的老夫妻,哪怕已经富贵半生,骨子里仍然可以将自己视作烂命一条,唯独始终捧着女儿作掌上明珠。女儿忽然亡故,忧愤悲伤找不到宿主,就只能抓着时间巧合上的江序临不放。 哪怕徐钦一再地解释,甚至急得没有章法,连缘起平台的界面都拿着手机给杨总杨夫人看,也还是被赶出来。 杨夫人只相信女儿生前发的两条少女情态的朋友圈,相信女儿欢欢喜喜地说过约会遇到了特别喜欢的人,要和他一起去环球旅行,第一站就是纽约。 这两天,徐钦忙得焦头烂额,江序临却没有露过面。事情卡在杨夫人这里,徐钦再去请示江序临,只得到交代,让他先定好施医生的时间。 江序临打定主意拿一场手术换两夫妻闭嘴,最好是远离东城。徐钦很明白个中缘由。他要清人,拿杨烨开刀,从半年前杨烨拿凯丽女装作文章起,这就在他计划之中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种事并不新鲜,何况江氏大船转向,尸位素餐的老东西确实太沉,该扔就要扔。这群人既然念念不忘当年的巨浪,那如今的海水另有一番澎湃,他们也该乐意尝一尝。 他不明白的是,江序临似乎全然没有打算过细究杨小姐意外的前情。他的计划、手段,都只算计和看顾到杨烨夫妻,好像全然忘记还有杨小姐这么个人,令人叹息地死在异乡。 眼下,机场游人如织,徐钦紧跟在江序临身后,手中那杯香草拿铁已经喝了小半。他忽然问:“杨烨从昨晚到现在在安保室内的录像,你去拿一下。” 徐钦不明所以但流畅应声,“好的。” “拿到后直接去慈济吧。”江序临顿住脚,回头看他一眼,并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明。 徐钦一愣,背后起了一身冷汗。 他立刻了然了老板的用意,微震地与他对视,得到波澜不惊的漠然目光,才颔首点头。 “好,明白。” 杨夫人的病可以牵制为女疯魔的杨烨,那么杨烨的“罪状”也可以让连死都不怕的杨夫人妥协。 这就是所谓夫妻吗? 江序临又啜了一口香草拿铁,甜腻的味道。这是他近期尝试的第七种咖啡。 徐钦将江序临带到机场安保中心,就该依照指令,去慈济医院见杨夫人了。可他挪不动脚步,终究忍不住出声问:“老板……要不要再查一查杨小姐车祸前的行踪?” 江序临隔着单面玻璃看见杨烨被坐在狭窄小室的正中间,垂头一眼不发。 听见徐钦的问题,他莫名而冷漠地反问他:“查她做什么?” 徐钦一窒。 的确,眼下他们有能救杨夫人命的施医生,有杨烨自毁长城蓄意伤人的证据,江序临算得刚刚好,不需要再多费任何周章。 为什么还要查呢? 也许是因为,徐钦亲眼所见老两口的悲痛欲绝,终究于心不忍。 也许是因为,他曾看过江序临与杨筝小姐那次约会后称得上“愉快”的平静面容,所以顺理成章地认为,江序临也会于心不忍。 兼顾效用与道义的角度,查清楚杨筝意外车祸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既能让她死而瞑目,让杨烨老两口有个心理安慰,解除误会,又能解决公司至家庭里的所有问题。这是徐钦认为最好的方案。 第42章 可江序临选择了只算计效用,他的方案,没有了“人情”与“恩仇”的漂浮不定的风险,最万无一失也最永无后患。 徐钦知道是自己多余这一问。 江序临甚至不太耐烦地觑他一眼,提点式的警告,然后就搁下只喝了一半的咖啡,推门进入房间。 他面上没有分毫倦容,这也是徐钦所了解的他老板。越是问题难办棘手,越是事情堆积如山,他反而越有精力去应对,斗志如同猛禽。 徐钦看他挺拔瘦削的背影,心中不知该作何评价,但仍然被他方才那鹰一样的锐利眼神提点到,不敢耽搁一下,转身匆匆离开了。 * 临时征用的“审讯室”,原本是堆放杂物的小房间,依江序临的意思,把东西都清出去了,四角补充监控,再请杨烨进来枯坐一晚。 空间实在逼仄,江序临尽量不离他太近。 杨烨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目光颓丧惶然,全然没有了昨天晚上的狠厉。 江序临见他这样的表情,心下有了数,才不咸不淡地开口:“杨叔叔,早。” 杨烨眼神像干草般枯萎,仿佛再没有了生机。但江序临却是深知枯草易燃所以不惮再浇一瓢冷水的人。 于是他说:“您放心,昨晚您公事缠身,慈济医院那边我已经派人过去看顾了。” 杨烨瞳孔一颤,干裂的嘴唇翕张,“老江生到你这样的儿子,真是祖坟冒青烟……” 江序临脸色微变,但并不应答他的话,只更加冷淡地说:“尽快准备吧,去美国,不必再回来了。” 杨烨垂下头去,知道自己的太太终于也会妥协,心中不知该喜或忧。 “徐钦会协助你们。”江序临说完这句,转身要离开。 “你……”杨烨听见木门的吱呀声,才再抬起头来。 江序临不耐地回头,等待他最后要说的话。杨烨看着这张年轻而锋利的脸庞,恍然间恢复了清醒似的想到,囡囡的死是跟他没有关系的。 可他无辜吗? 杨烨神情骤然的变化让江序临感到不快,他忽然目光清明、脸色冷静,江序临几乎本能地去反刍自己有没有错漏什么事情。 可杨烨只是堪称平静地笑起来:“你以为找个人随便结婚,像正常人一样,你爸妈就放心你了吗?” 江序临面色不改地把一瞬间错乱的呼吸调整回来。 “你脑子有病,你这样的小孩,一辈子都是祸害是累赘。”杨烨阴恻恻地笑起来,“你知道你在美国那几年,你妈每晚都睡不着觉吗?你知道你爸每个月都要约我喝酒喝得胃出血吗?” 久违的寒意像霜一样从体内生出,在江序临背后结网。 “你爸妈一辈子为你操心,到死都闭不了眼。”杨烨标准的微笑停在嘴角,审判着江序临。 而江序临依旧挺拔地站着,将他所有的微笑与诅咒收下。 他的手不会再发抖,视线也不会再扭曲。甚至,他也没有那么想反驳什么。 半分钟后,他未落一言,转身离开这间逼仄的房间。 37.阳光把时间也抻长 起床后嘉穗就去咖啡厅与霆霓会合。她们保持着一周两次会议的节奏,确保“飞天大女工”的小程序搭建在按两人的共识进行。 霆霓效率很高,短短几天小程序已初具模型。她们开始讨论要不要在小程序内收款的问题。嘉穗思考保证金成本和收款周期,霆霓则担忧信用的限制。 讨论两小时,没有压倒性的方案出现。 霆霓点了第二杯咖啡,喝了一半还是嫌弃地出声:“这也太次了,不如你做的。” 嘉穗正在整理这一周的订单邀约,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闻言抬起头来,看见她点的那杯柑橘气泡美式,忽然一愣,笑了一下。 “我做的美式确实天下第一美味。”她毫不谦虚地自夸道。 霆霓睨她一眼,看她那一点神秘兮兮的笑,就知道她想到什么了,啧声表示揶揄。 嘉穗没有搭茬,只是忽然放下笔,想了想,打开 ipad,开始在日历里规划下一周的行程。 她原本没有这种习惯,因为总喜欢拿着笔勾画点什么,所以一直离“无纸化办公”很远。现在却开始颇有兴味地挑选那些丰富的色块和 emoji,完成了自己第一份工作日历。 虽然只有一周的内容,她还是截图发给了江序临。 她说:[平等邦交原则,我的工作行程也发你看咯。] 江序临一直没回复。 她不意外,但却有点不必要的失落,一直到和霆霓的讨论结束、要出发去城西一个小区修冰箱时才调整好。 城西这个客户就是昨晚菊园女生介绍的,且是个小有名气的探店博主,嘉穗实则有点忐忑。 事实也确实并不顺利,博主家的冰箱比她的床还宽,双开门,光制冰抽屉就有三个,功能和模式各不相同,右侧门上甚至还有一个 pad 大小的智能屏幕。嘉穗之前修过冰箱,但第二件正式客单就面对这么复杂的电器,难免紧张。 偏偏这位博主是个再热情不过的 e 人,全程在她身旁同她搭话,嘉穗不好意思拒绝,更不能表现出怯场,只能硬着头皮强壮镇定,一边故作老练神态修冰箱,一边搭她的话茬。 足足两个小时,她才把那冰箱制冷和异响问题解决,再抬头的时候,满脸闷红,腰都不是自己的了。 好在这博主人也不错,并不觉得两个小时的服务时间太长,甚至在确认那冰箱不管怎么折腾都不再发出声音之后,颇天真地惊喜道:“我靠姐妹你也太牛了!” 嘉穗累得只想立刻平躺下来,兼有点心虚,却在听到这话之后强行打起精神,应承几句之后将话题自然引到对方的博主账号上去。 这姐妹也很聪明,闻弦音而知雅意,主动表示很愿意为嘉穗作推荐,但是只能用小号,毕竟大号签了 mcn 公司。又说自己有好几个朋友,也都是做自媒体的,平时日夜颠倒,家里东西坏了想找人修总是麻烦,晚上又不敢让陌生男人上门;如果嘉穗能 24 小时接单的话,她的朋友们也都会乐意优先选择她。 嘉穗无比振奋,同样礼尚往来地表示今日客单可以打六折。 双方都愉快的生意,一拍即合地谈妥。送嘉禾出门时,对方还指着她粉色的工具箱称赞,既好看又亮眼,等她多拜访些客户,东城的年轻女生们就都知道有个既专业又麻利的“飞天大女工”了! 嘉穗笑盈盈道谢。 “你干脆把飞天小女警设计成你的 logo 好啦!”对方建议道。 嘉穗无奈地摆手,“我倒是想,版权费付不起啊!” 出了门,最近回程的路线是公交,嘉穗在站台等车的时候才打开手机,看见了江序临的回复。 江序临一本正经地回复:[嗯,很先进的外交政策。] 第二句是:[但我们只建交一周吗?] 神奇地,嘉穗居然完全可以想象到他说这句话的神情。那种不带任何揶揄的正经神态,好像是真的疑惑为什么她这个人的工作计划只有短短一周的前瞻性,却在惹她动怒的边界反复游移。 而更神奇地是嘉穗已经学会如何应对。 她像没看到这回复一样,转而问:[你看过飞天小女警吗?] 很快就得到毫不意外的回答:[没有。] 嘉穗又说:[类似迪士尼的超级大 ip 吧,就是年头有点久了。这种 ip 授权一般多少钱?] 她默认他一定了解,是很虚心地在请教。 但那头又没了回复。 嘉穗反复退出又重进,确认江序临又断线,叹了口气,登上迎面驶来的公交。 这一件几乎跨越半个东城的客单在打完八折后仅收费 80 元,而嘉穗来回车程超过三小时——如果她选择的不是公交,那么这单收入甚至不足以 cover 打车费。 但嘉穗独自坐在公交车上,仍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充盈与满足。 也许是因为她成功地修好了一台高档冰箱,也许是刚刚的客户答应为她作小红书推荐,又或者是,这一辆公交恰好很空,她得以坐在自己最喜欢的中部单独座位上。 唯一美中不足的,江序临不回微信。 嘉穗又摁亮手机看一眼,再熄屏,就打算眯一会儿,却忽然鬼使神差地一激灵,想到—— 江序临不会是直接联系飞天小女警的版权去了吧? 就像霸总小说里写的那样。 想象一开闸就回不去了,嘉穗莫名地兴奋,设想诸多场景——下一次江序临忽然冒出来,该不会就带着一个满脸白胡子白头发的慈祥老头或者一个满脸倔强不情不愿屈服于铜臭与权威的天才设计师吧? 然后她以飞天小女警为原型创立的“飞天大女工”品牌一炮而红,名利双收,她会像莫总一样拿一个“商界风云人物”之类的奖吗?颁奖典礼上说不定她也会拥有一张华丽而充满故事感的金片飞舞的照片? 东城夏天的下午,阳光把时间也抻长,人眨眼的频率似乎都变慢。 第43章 嘉穗美滋滋地沉溺于金色幻想中,缓缓闭上眼睛,睡了悠长一觉。 38.小孩装大人 一周后,嘉穗做完第 17 个客单尚保持着无差评记录时,莫总打电话来“召见”她了。 嘉穗并没有正式告知过莫总她的创业大计,但或主动或被动地,她前 17 个客人里,大半都是自媒体工作,有自己的账号,而她们全都在订单结束后为嘉穗写了推荐——当然,这也是嘉穗有意的选择的结果,她会把博主的客单尽量往自己精力更充沛的时间段排,也会更用心地给博主的客单回访附上小礼物。 小红书上帖子多了,永远不甘落伍的莫总自然也就刷到了。 电话接通的时候嘉穗无端紧张,却听到第一句是半调笑半夸赞的感叹:“这招谁教你的?先找博主客群。” 嘉穗一愣,“……也不算我主动找的。”只是因为第 2 位客户是博主,而她好心地帮忙做了许多熟人推荐。 莫总不予置评,但在短暂的沉默后认真感叹了句:“挺棒的。” 嘉穗一时竟无法接话。 好在莫总很快就扯开话题,“什么时候叫小江一起吃饭?” 嘉穗愣了一下,原以为她会多问一些她维修平台的事情,哪怕是“指点”或“教训”,没想到话题转得这么快。她被催促,现查日历,江序临今天的飞机从伦敦返程。她回答:“周末吧。” “好,不在朗月了,你们定餐厅吧。订好通知我。”莫莉说完,又补充叮嘱一句,“提前安排好,别最后又来匆匆忙忙的。” “知道。” 电话挂了。 嘉穗听着忙音,撇撇嘴,果然莫总并不太关心“飞天大女工”。 收起手机,嘉穗回到房间,继续和霆霓讨论平台 logo。她们请不起太出名的设计师,霆霓就联系了前司一位 ux 同事,可惜双方沟通不畅,刚刚出了第一版设计稿,嘉穗和霆霓都不太满意。 两人头脑风暴,自我折磨了一整天,输出一版极尽“人话”之能事的需求文档和修改意见。 霆霓的无名指搁在回车键上,久久按不下去,仍然在反复地读文档。 嘉穗站在她身后,同样反反复复地把文档里关键的话读出声来,却仍不觉得这能准确表达她们的想法和需求。 最后霆霓想要拍板:“挺清晰的了,就这样吧!” 说着就要按回车,嘉穗却拦着她,“别别别,让我再看看。” 霆霓下定决心:“不能再看了,越看越出不来。先做,好吗?不行再改!” 她越这么说,嘉穗越犹豫,“但我觉得,这个设计师,并不了解我们……” “废话,就我一前同事,跟你面都没见过,跟我也就吃过几次饭,能怎么了解?”霆霓好笑道,“但这姐们专业很牛,目前的问题是我们不能清晰准确地表达自己想要什么——但这也很正常,世界上有几个甲方能说清楚自己要什么啊。” “但是……”嘉穗不想把这件事完全当作甲方出需求乙方交付成果的生意,她希望找懂得的人去做。可她也知道这话天真,说不出口。 霆霓一眼看透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劝道:“除非我俩——哦不,除非你,你自己上,不然谁又能真的懂你想要什么?姐们儿,咱们做生意赚钱呢,不能太理想主义。” 嘉穗被她说得更哑口无言,但是……她就是硬抠着霆霓无名指不让她点下去。 霆霓快气笑了。 这时,嘉穗的电话又响起,她如蒙大赦地转身去接,眼神提醒霆霓不能擅作主张。 “现在方便去你家里吗?” 接通后听到声音,才发现来电人是江序临。 嘉穗一愣,“你回来了?” “嗯。”江序临声音含笑,好像已经看出她又在为工作迷糊,“你现在和朋友在家?还是咖啡馆?” “在家,方便。你来吧。”嘉穗立刻回答。她很有私心,已经打定主意不再与霆霓那位前同事合作。如果江序临在的话,霆霓要找她掰扯,她还可以拿他当挡箭牌,大不了就说要出门过二人世界。 谁想,江序临说:“那你到阳台来。” 嘉穗对这种场景非常熟悉,熟悉到她脚步还没动,一股麻意就从后腰上升起来——江序临准备了什么惊喜?该不会是后备箱玫瑰花,还是灯光蜡烛?那就有点土了哦! 她顿一秒,跑到阳台,果然看见江序临站在楼下。他好像并没什么惊喜,但身边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和他差不多高,戴无边眼镜,很斯文的模样;女生笑容明丽,抬头冲她招了招手。 “他们要去接鹦鹉。”江序临说,“顺便……想和你谈一单生意。” 嘉穗懵懂着不解其意,只礼貌地说:“那你们先上楼坐呗。” 一行三人上了楼,嘉穗本以为会是江序临主导局面,没想到江序临介绍了几句之后就和另外一个男生坐在一旁演陪衬,倒是那个女生大方敞亮,几句话介绍自己又说明了来意。 她叫向斯微,也是自由职业者,有自己的设计工作室,主要为客户设计各种周边。 她颇为热情地表达了自己对嘉穗全女维修平台这主意的大力支持,几乎激动地说她世界上老早就该有这类公司了,谁敢要那些五大三粗还动不动就穿着工作服遮着脸的陌生男人上门啊! 同她一起来的那个斯文男人,嘉穗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的脸。是裴澈。出身家世比江序临还金贵百倍的那一位。 可他在向斯微话音落地后冷不丁附和了一句:“是啊,连你都不敢。”像那种贱兮兮的捧哏。 在座几位差点都没崩住笑出声来,裴澈却在被向斯微白了一眼后,自己垂眸,咧嘴笑了笑。 嘉穗目光在两人中偷偷走了一个来回,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江序临笃定这俩是非常值得信赖的养宠人。 向斯微表达赞赏的时候语气并不夸张,相反,冷静干练,但却充满感染力,不是那种骗鬼的励志演讲型,但自然而然地就让人信服,让人相信她是由心而发,而非客套的商业互吹。 她也很诚实,紧跟着坦诚自己的工作室其实刚起步不久,客源稀少也是她主动上门的重要原因。 “所以,我现在也很便宜。”末了,她坦诚自嘲一句。 嘉穗太喜欢她了,几乎想立刻点头。但尚存的理智让她与霆霓对看一眼,表示需要内部商议一下,尽快给她答复。 “好啊,不着急。”向斯微大方地起身,不需人催,谈完生意就走的自觉。 起身后,她扫一眼江序临,忽然又说:“虽然你的起名灵感来自‘飞天小女警’,但咱们大可以把‘飞天大女工’和‘飞天小女警’视作平行关系,摆脱那个形象框架的束缚,自己设计出全新的标志,说不定更好呢!” 她太干练,来去如风,不到二十分钟,来意、诚意,表达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既舒服又清爽。这么一对比,就显得嘉穗稀里糊涂的,小孩装大人。 人家都快走到玄关换鞋了,嘉穗愈发觉得招待不周,又鲁直地冒出一句:“那个,姐姐!你吃蛋糕吗?” “啊?”向斯微正扶着裴澈的胳膊弯腰换鞋呢,被这么一嗓子喊的,也有点懵。什么蛋糕? 嘉穗被几双眼睛盯着,就知道自己又突兀了,也不管那么多,转身蹬蹬蹬往厨房走。 江序临紧跟着她,走进厨房后没忍住低笑一声,被她斜飞一眼。 “你做的?”江序临接过她端来的大圆盘,12 寸的,橙红色蛋糕,蛋糕胚是加入胡萝卜汁和的面,每一角上摆着一小块胡萝卜形状的橙子。 “嗯,我的伴手礼。”嘉穗催他快出去。 39.她喜欢过那个豆芽菜 向斯微一点不忸怩,就站在玄关,三下五除二把蛋糕吃干净了,连称美味,还笑说自己做留学 vlogger 时要有这烘焙手艺,也不至于天天酸奶碗和三明治搞得最后糊穿地心。 裴澈慢悠悠地赏味,没人催他,他自己也毫不尴尬,很自然地询问嘉穗做法。 嘉穗兴味盎然地一一回答了,甚至忍不住有一点得意的意味。 裴澈受教的模样,真诚地赞叹:“太厉害了。” 嘉穗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后脖子。 裴澈幽幽目光往江序临身上一瞥,后者全程都十分端正自然地捧着大圆盘站着,活像西餐厅门口站桩的服务生。 “莫老板找来端盘子的人也厉害。”他笑着揶揄一句,自己收了和向斯微的盘叉,自然地走出门去扔。 两人离开后,霆霓也找借口说逛咖啡厅,拎着包溜了。 嘉穗一回头,江序临正坐在茶几边,试探并品尝一角胡萝卜蛋糕。他拿叉子切一点点,刮掉表层的黄色奶油,只保留那个胡萝卜形状的橙子。几乎只剩一块原味蛋糕胚了,他再送进嘴里缓慢咀嚼。 不知道的以为小蛋糕会长出拳头冲出口腔给他一下子。 嘉穗嘲笑着走过去问:“你怎么想到请这个姐姐来给我设计 logo?” 第44章 “裴澈一直说向斯微很厉害。”江序临说,“而且你这几天不是一直为 logo 的事头疼吗?” 嘉穗挑挑眉,“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要帮我解决问题的话,会是直接把飞天小女警版权买下来的那个路子。” 江序临面色平淡,不予回应。 嘉穗却忽然伸手过来,拊住他的下颌,鼻息凑近。 “胡萝卜蛋糕好吃吗?” 一块蛋糕还停留在舌尖,被她捧着脸的江序临忘记咀嚼。淀粉与口水作用后产生的甜味丝丝蔓延开来。 他僵硬地点头,但片刻后,又诚实以告:“胡萝卜这种食材的特殊味道,哪怕正常小孩,也有相当比例是不喜欢的……” 所以他觉得莫嘉穗用橙子代替胡萝卜简直是天才。 嘉穗却嗤的笑出声来,关注点很清奇,“怎么,你哪里是不正常小孩?” 舌根有点僵,那块蛋糕不知怎么被囫囵咽下去了。江序临没有说话。 嘉穗依旧捧着他的脸,人也顺势坐到他腿上,贴近了距离。 她一刻不错眼地盯着他看。 模样上,他已经变了很多,只除了皮肤仍然白得过分。所以在天水机场遇见,她一开始是真的完全没认出他来,到最后他结账时自然且正直地请教她的行当,还多给了大额小费,那张端正的脸才忽然让她觉得有点熟悉。 那种感觉,很像当年一个豆芽菜,自然地面对她脏兮兮的黑舌头和试图掩盖窘迫的尴尬笑容,念教科书一样的平直语气说笔芯油墨不脏,但也没什么好吃的,毛笔墨水味道更好一些。 她也在那一刻才恍然穿越近二十年时光,想起万花筒一般囧事层出不穷的童年里,有一个豆芽菜。 同时想起,她喜欢过那个豆芽菜。 后来紧跟着是嘉穗隔三差五就要偷偷喜欢个某人的青春岁月,豆芽菜早就被翻篇无数次。但那天从机场回家,被莫莉女士打电话来耳提面命之后,她忽然打开久不见天日的最底层抽屉,翻出学生时代仅存不多的东西。 其中有几大捆是她小时候练字的宣纸,从歪七扭八的横画竖画蚊香盘,到初具笔力的端正楷书,一张不落。 她是从认识豆芽菜后开始练字的,也是这么多年唯一坚持下来的一件“正经事”。 那天晚上她面前摊着旧纸堆,窗台的风吹得脆纸张沙沙作响,她想起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时的许多小事。 她当时想跟豆芽菜学写毛笔字,似乎还正式地写过一封邀请函,虽然早就不知所踪;她甚至不止想学写字,那天之后她觉得豆芽菜实在是太聪明太棒,如果能变得像他一样,莫总也许就会像喜欢姐姐一样喜欢她。 年少无知的一点欣赏与爱慕在天真的畅想里已经达到完整。嘉穗当然没有成为他那样的人,她偶尔严肃,偶尔怀疑,可终究是天真又自我地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没长性地倾心过很多人,也认真地喜欢过几个。 现在…… 她和他结了婚。 他不喜欢吃她做的胡萝卜蛋糕,会一本正经地阐释个中“理论”原因。 他有钱买下飞天小女警的版权,但选择了为她介绍一个很厉害的姐姐。 嘉穗此时不想回忆在盐水镇突然提出结婚时的心境,只看着眼前这个人。 直到此刻,她并没有觉得他除了模样之外有什么变化。他给她的感觉,仍然和当年学校水池边豆芽菜给她的感觉一样。 “这一周……”嘉穗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就变得很低,如窗外隐约飘来的栀子花香,“我每天都会想到你。” 再客观不过的陈述。嘉穗认为自己只是在向他分享一个堪称稀奇的现象——过往二十几年,她炸烟花一样的脑子是个万花筒,每天都固定出现的人事实在不多。 而这一周她的确隔三差五地就想到他,甚至他没有及时回微信的话,她会有点失落。 她把头埋在枕头里自我反思过,心想难道真是钞能力?他们分别前,江序临一次性买三套卫浴的“壮举”就这么深入她心吗? 嘉穗不想承认自己如此肤浅虚荣,于是很专制地把原因归结为他离开前突然转变的称呼——“宝宝”。 这就是她想念他的原因。 于是此刻她捧着他的脸,怀抱一种钻研精神仔仔细细地看他,忽然心念一动,咧嘴开口,笑道:“宝宝。” 清脆的念白,好像刚学会某个词语的小孩的新鲜练习。 江序临一动不动,呼吸乱了一刹。 他好像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叫了她好几天“宝宝”,无论是当面还是在微信中。以及,“宝宝”这个称呼听起来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此前只是觉得他面对莫嘉穗需要一个不太一样的称呼而已,如果将语言视作效用的一部分的话。选择“宝宝”也是一种经验主义的偷懒,因为他对诸多恋爱的旁观中,听见最多的亲密称呼就是“baby”。 窗外忽然传来很清晰的“啪嗒”一声,人还没反应过来去看,紧跟着就是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 夏天的雨来得很急。 嘉穗想去检查窗户有没有关紧,然而只有一瞥眼的芭蕉绿,后颈被谁反客为主地拊住。江序临亲了上来。 40.“宝宝,你真的很有求知欲。” 嘉穗觉得今晚的江序临和她自己都是陌生的。 像窗外的疾风骤雨。 她很兴奋,江序临则很暴烈。彼此的原因也许不尽相同。 但他们同样地着急,以至于衣服都没有脱完。第一次还慌张又拖拉到最后才算勉强找到法门的两个人,这一次几乎“衣冠楚楚”地迅速完成了对彼此的掠夺。 停下的时候,嘉穗感到很热,也很累,下巴沉沉地搁在江序临的肩膀上不愿动,两只胳膊却反抬起来,闭着眼想脱掉自己的衬衫。 袖子卡在手肘处脱不掉,她挣了几下,最后是江序临听到她气躁的哼声,睁开眼,帮她把已经被汗黏湿的袖子剥下来。 袖子从卡壳处解放,嘉穗立刻甩手想全部脱掉,却被江序临制止。 黏糊糊的衣料又被人为地搭回肩膀,嘉穗只有嘴巴愿意动,闭着眼就咬他一口,“你干嘛?” “猫在看着我们。” 嘉穗一激灵,猛地睁开眼向后扭头,果然,猫猫坐得端正,歪着脑袋认真打量这一对纠缠的人类。 “靠。”嘉穗暗骂一声,立刻扭回去,树袋熊一样抱住江序临——刚刚她的文胸已经被推到锁骨下了,正对猫猫,实在不雅。 她又警觉地去搜寻旺财的身影。 “——那里。”江序临很周到地为她指出方向。 嘉穗立马看过去,头转得像个小陀螺。旺财趴在厨房门口睡觉,看起来对人类的一切毫不关心。 嘉穗一口气没松到一半呢,又忍不住好奇心地凝住眸,不自觉地看向江序临——为什么猫猫看得那么认真,而旺财就不感兴趣?他们做动物的,对人类行为是个什么视角? 江序临大喇喇把背向后靠,脑袋向后倒了倒,笑声洪亮。 “宝宝,你真的很有求知欲。” 但对杨烨杨筝那些至少貌似疑云重重欲盖弥彰的事情却可以不起丝毫疑心,对与他结婚后家族、企业的种种也毫无兴趣。 而她不感兴趣不闻不问的那些事,确实也没什么可探究的。都很无趣。 莫嘉穗真是个妙人。 江序临这么感叹了一句就不说话了,他定定看着莫嘉穗,目光散淡,无意识的描摹。 嘉穗本还在纠结动物科学问题,被他这么看着,很不自在了两秒,又忽然定睛,盯住了他的眉毛—— “咦?” 她倏地凑近,几乎比刚刚他们亲密时还近。 江序临无处可躲。 “你的眉毛……”嘉穗略带疑惑地喃喃道。 江序临不想她这时候小猫小狗一样地嗅闻或张口,那会让他的脖子非常痒,更何况他刚刚才…… 他索性自己开口:“嗯,我的眉毛是纹的。” 嘉穗立刻吊起了眼睛,“嗯?!” 她脑海中滋滋的细密电流霎时间噼里啪啦炸起来——她想起来了。怪不得她第一眼完全认不出他呢,她记忆中的豆芽菜就是没有这么英气的眉毛,只有酒瓶底和眼镜框! “你纹眉毛?!”她几乎要坐在他腿上弹起来。无法掩饰的惊讶,因为她总觉得江序临这种人的一切都该和他的数学天赋一样浑然天成,不加雕琢即成美玉。 “嗯,因为我的眉毛太淡。”江序临努力克制,平静回答。 作为一家企业的领导人,形象是非常重要的。事实上,他现在的眉形、发型,乃至眼镜款式,以及日常习惯的穿着,都是由设计师根据市场部的要求精心打磨过的。譬如,polo 衫通常能够彰显企业家的活力,而他在星禾首次面世时穿了一件微皱的 t 恤,符合大众对他天才 nerd 形象的期待。 但现在…… 第45章 现在没有设计。 他在飞机上脱掉了西装,换上空乘提供的软壳外套。 更何况,尽管他还衣冠整齐地穿着衣服,但事实上他刚刚已经被莫嘉穗扒光了。但他也扒光了她的同时。 莫嘉穗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新奇地看着他,良久恍然大悟:“啊……怪不得你好像也没有腿毛。” 江序临:“……”他不得不被提醒,她是什么时候看过他的腿。他轻咳一声,不想在这个时候触及这个话题。 他想再休息久一会儿,和她说说话,再进行下一次。 那样效果应该会更好。 莫嘉穗却荤素不忌地又来了一句:“但我上次怎么没发现你眉毛是纹的……” 话没说完,她自己止住了。因为他身体的某些信号终于强烈到她也感觉到。 江序临也不再听,手托在她臀下,抄起人就往卧室里走。 嘉穗也闭嘴了,并不是因为情浓而害羞,而是非常直接的生理性羞耻——她知道江序临这样托着她,手会沾湿。 她的信号同样明显。 江序临却在稳当的步伐里以稳当的语气回答她都要忘记的问题:“因为猫能看懂人类的繁衍行为,甚至会模仿;但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狗对人类繁衍行为有关切和理解。” 嘉穗的脑袋要被他这段科普砸晕了。 “——至少我小时候看的科普书是这样。现在也许已经有新的发现。”江序临还十分严谨地补充说明。 “……你小时候为什么会看这种科普书啊?”嘉穗终于忍不住出声嘟囔,“变态吧。” 江序临沉默下来,把她丢上床的时候格外用力。 “书里就是那么写的。”他很严正地声明。 从客厅到卧室短短的路,嘉穗却变得晕晕乎乎又飘飘然的,目光中他严肃的样子变得可爱,她抬起胳膊放在额头上,笑得弓起背,“书是那么写的但你才多大就看了呀。” 江序临语塞,站在床边看她。她短发炸开像一朵茂盛的蒲公英。 嘉穗兀自笑了一会儿,又向上伸出手臂来勾他,“宝宝。” 江序临俯身抱住她,亲吻她的耳廓,贴着皮肤,一点点向嘴唇推进。 嘉穗在他的耳边小声呢喃:“小天才,小变态。”然后感觉到他瞬间失控的暴虐,如愿地笑骂出声来。 * 江序临醒得很早。他再次睁眼的时候天还是黑的,看一眼时间,离结束不过半小时。因为他脑子里绷着根弦,担心莫嘉穗的朋友再返回,出现一些尴尬场面。 莫嘉穗显然没有这方面顾虑,她睡得很香甜,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像小猫舒服时的咕噜声——江序临在回程的飞机上一直在搜索猫咪习性和喂养教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很下定了决心,跟莫嘉穗的猫要和谐相处。 嘉穗是被江序临弄醒的。 她迷迷瞪瞪听到自己的低吟声,迷糊了好一会儿才真正清醒,意识到江序临的手在自己腰上做什么时,她“靠”了一声:“哥们儿,这就真有点变态了啊。” 江序临立刻停下了,甚至有点僵硬。 嘉穗彻底醒了。 他语气微僵地解释:“你,一直没醒……”而他一直睡不着。江序临知道这是推卸责任,却并不想改,反倒一脸无辜而诚然地看着嘉穗。他直觉这可能是更直接有效的应对方法。 嘉穗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语带薄怒:“你现在停的话就更变态了。” 江序临一愣,居然反应不过来。 嘉穗等了一会儿,等到满脑子更加什么都没有了,只觉得很渴,索性自己伸出腿勾了过去。 天光大亮,回笼觉都睡完,嘉穗躺在床上看着江序临穿衣服的时候才想起来,“你后天有空吗?和我妈吃饭。” 江序临愣了一下。 嘉穗一顿,有些紧张,“你不是说你的时间都可以吗?” 江序临扣好扣子,“是,就后天吧。” 嘉穗这才点点头,又嗔怪地瞥他一眼,“你事后反应好慢。” 江序临:“……” 他苦笑一声,很欣赏莫嘉穗看待事物的新奇角度。 “在哪里,朗月吗?”他问。 “不是,我妈让我自己挑地方。”嘉穗说到这个就有点烦躁,甚至迁怒地瞪他一眼,“怎么接见你还要规格创新的啊,以前教训我都是提溜朗月去就地解决……” 江序临弯弯嘴角,“那你挑好了吗?没有的话我来?” “好啊!”嘉穗求之不得,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抓住他的胳膊,“那你要尽快选哦,选个莫总一定会满意、跳不出毛病的地方!” 尽管莫总强调要提前找好餐厅、不得匆匆忙忙,嘉穗仍然拖到现在也不愿意行动。这就是她面对莫总的死性不改。 所以她现在看向江序临的眼神,简直充满爱意。 而江序临眼疾手快地扯下衣架上的浴巾,将她转了个圈,裹严实了——甚至撇开眼不看她。 嘉穗本来还后知后觉有点羞涩,见他这反应,反而没了顾虑,啧声道:“宝宝,你这就有点虚伪了吧?” 江序临则把浴巾一角塞紧,给出相当直接的回答:“一天三次,很充足,很科学,很健康。” 嘉穗自觉地跑回床上躺着,被子抓紧了才胆敢开口揶揄他:“……又是小时候看的科普书里讲的?” 江序临幽幽斜她一眼,并不回答。 他绝不会告诉她,这是上次之后他现搜的。 41.他们是密不可分的同盟。 周末,嘉穗带着江序临和莫莉吃饭。 地方是江序临选的,在城东的望山餐厅。嘉穗二十多年被莫总说教过多少回,早就修炼出平常心,这一次却空前紧张,像尚在试用期的新员工,反复复盘了好几次“飞天大女工”的现状和计划。原以为江序临会有着优等生的云淡风轻,没想到他也一脸严肃,上谈判桌的架势。 出门前嘉穗替他挑的衣服,打领带的时候,她的心突突跳,有一瞬间居然荒唐地想把他扑倒大做一场以缓解紧张。 更荒唐的是,江序临居然看懂了她那诡异的眼神。 他严肃的面孔中分出一瞬间的笑脸,“回来再说,宝宝。” 那一刻,嘉穗觉得他们像两只蜗牛。她伸出触角,他碰了碰,然后四只触角共同在地上画了一个圆,是为约定。 可惜是两只不良蜗牛。 而且出门后都要被大象踩扁。 两人提前了半小时出门,没想到抵达时,莫莉已经点了满桌中式茶点。这餐厅的上菜布局很讲究,十八道菜上齐,以水墨纹桌面为布景,构成一幅山水画。 在如今卷生卷死的东城餐饮界,望山餐厅是一个非常新却也难得成功的入局者。以新中式融合菜为主的餐厅前身是一家老弄堂炒菜馆,如今脱胎开张不过半年,几乎成为东城新的地标,即使傲慢地坚持预约制和令人咂舌的定价水平也不见风头。 莫莉点了菜,但一筷未动,只冷静地以同行人的姿态观察——她做餐饮三十多年,拥有东城最大也最长寿的西餐连锁品牌。可今年艰难求变,连维持现状都千辛万苦而事倍功半,偶尔不得不怀疑,她的确如流言所说,早已风华不再。 就像眼前这间中式餐厅,味道她尚未品尝,但单看环境、菜单、服务,实在不能理解到其中异常突出之处。 然而做生意是“存在即合理”的事情,莫莉并不因自己无法理解此种风貌而对此产生批判,只是叹息自己。 嘉穗和江序临来得不算晚,他们疾步进来时,莫莉没有看自己的女儿,她太了解她的状态。甚至不必见面,她就知道她今天来,会有几分认真严肃,几分打着小算盘的机灵揣测。 她的目光一直轻轻放在江序临脸上。他面容上染了些恭谨谦卑甚至慌张局促的意味——商界打交道这么多年,莫莉很清楚,这是任何一家媒体都拍不到的模样。 可她同时也自然地多想一层,这亦是一种“表现”。 当然,表现也没有错。如今正是一切都需要表现的世代,譬如眼下这桌典雅的水墨画,譬如连普京都要定期医美拉皮以维持大帝风姿。 莫莉心头忧虑再多、怒气再盛,此刻却不自觉地将江序临视作谈判桌另一头平等的对手,是以平等地允许他“表现”,就像在规则范围内尊重对手出牌。 至于她那永远摸不清重点的女儿—— 莫莉看她那么英气坦荡的一张脸,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口浅带笑意:“这家餐厅挑得好,我都有的学。” 江序临淡笑着回答:“嘉穗帮我参谋的,她了解您的喜好。” 嘉穗本以为自己会高兴,为这因江序临的存在而难得和谐的一顿饭,为她可预期的将要接受的夸赞。可当莫莉春风和煦地对江序临张口的那一秒,她的情绪忽然就直线下坠。 一只蜗牛先被踩死了。 而另一只蜗牛的得体与呵护,原来并不起到同类的作用。 第46章 莫总说一不二,点好了菜,又是这样配得滋味意味俱全的一桌,是绝不会虚头巴脑地请别人再点菜的。嘉穗胸中莫名堵起一团气,只想等莫总发声便动筷闷头吃饭,吃完就算。谁料居然听见温声一句—— “你看看菜单,还有什么喜欢的,可以加。” 嘉穗半垂着眸,不掩惊愕地,几乎是“瞪”了莫总一眼。 莫莉大概是没看到或并不在意,只下巴微抬,接过服务生温声送来的菜单,递给江序临,示意她加菜。 江序临迟疑了一下,似乎也很意外,接过菜单后递给身旁的嘉穗,“你帮我看看?” 嘉穗看着他春风和煦的脸庞,简直和莫总一模一样。她好像一瞬间穿越回童年时代,三个人的饭局,由她的局促想逃,和妈妈姐姐的雍容得体构成。 今天嘉禾不在,江序临就这么浑然天成地变成另一个嘉禾。 嘉穗也不得不想起,她提出与江序临结婚时,有没有想到嘉禾与莫莉。 不满与自谴交织,她硬邦邦地撂下一句:“不看。我不吃。” 江序临眼里闪过一丝错愕,愣了两秒,才敛起嘴角扭回头去。他也不太愉快。 他虽然不明白莫嘉穗突然的情绪变化的具体原因,却很能理解她在面对她妈妈时的敏感和防御。可是,在他也很需要与她同盟的时候,她为什么要迁怒于他? 分明出门前,他前所未有地强烈地感觉到,他们是密不可分的同盟。 莫莉坐在对面,对他们明显的摩擦视而不见,笑嘉穗一声道:“你看她吃不吃。” 嘉穗觉得这几乎是和江序临一起嘲笑自己。 羞愤难当想要发火时,莫莉又不变的语气,轻飘飘说:“我点了她最喜欢的杨梅排骨。”不待嘉穗反应,紧跟着轻声催促江序临:“小江口腹之欲比较淡哦?” 江序临面对那一列列或浓油赤酱或汤鲜味美的大菜,对他来说都是舒适圈之外的空白,简直本能的反胃。 他哪里是口腹之欲比较淡,他根本没有正常人的赏味能力。 莫莉却不动声色地,非要他点菜的态势。 最后,他加了一个中式面点,因为看起来有点像莫嘉穗请他吃过的油墩子。 莫莉看见,似觉好笑地指着嘉穗调侃一声:“倒跟她一个口味。都爱吃这种油炸的。” 江序临笑而不语。 点完菜,莫总终于执筷,嘉穗也拿起筷子,习惯使然,并不狼吞虎咽,仍保持得体的吃相,但一刻不停,吃得无暇说话的样子。 她也认为话题根本不会扯到她身上。就像小时候姐姐和妈妈聊夏令营选择夏威夷还是阿尔卑斯山,她会在最后被问到要不要一起,然后冥顽不灵地摇头。 没想到吃了小半程,莫总忽然夹一筷子野菜给她,“别光顾着吃,说说,你这次创业,听上去倒不同凡响哦。” 东城嬢嬢揶揄中带点偏宠的语气,很少从莫总那里听到。 嘉穗一愣,噎着了,梗起脑袋,正对着莫总打了个嗝。 江序临倒了杯清茶给她。 嘉穗被饭菜压到谷底的心情忽然浮起来了,她喝了茶,清清嗓子,按自己打过无数遍腹稿的,向莫总讲述“飞天大女工”的起步有多么成功。她们的小程序下个月就可以正式上线,她已经拥有了一个三百人的客户群,她的小红书账号已经有了 5000 多个粉丝。 这都是短短一个月内做成的。 意外的是,莫总好像早就知道这些,她甚至给她的小红书账号提建议,鼓励她拍工作 vlog,当然话说得不好听——“平台死了你还能当网红,硕士毕业的女大学生去干维修工,这赛道相当广阔”。 她甚至许诺,嘉穗小程序超过 1000 单的时候,她就把公司的水电维修承包给她。 嘉穗正窃喜,莫总话锋一转,“但你先得想想,怎么做到一千单。” 嘉穗理所当然地回答:“我现在都快一百单了,一千单也指日可待啊!” 莫总眼眸微冷,“所以就靠等?就靠攒?” 这种“灵魂拷问”的场景太熟悉,嘉穗几乎应激反应地沉默下来,像被踩到尾巴的猫。 “你现在仍然只是凭一腔热情在做这个事,你还是没有想好长远的计划。”莫总神情冷淡严肃,“你现在是亏损的,对吧?你这一个月看起来繁荣的数据,有多少成分是靠这种亏损换取的?以后你也打算继续吗?就算不亏损,以你一个人的劳动力,你一天能挣多少钱?你这个平台就靠你一个人的苦力费?怎么跑起来?怎么盈利?你一天能修多少家?能保证永远状态在水准上不受客户诟病吗?”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在临水弄堂就学了些这个,但就算你现在喜欢,你就觉得修水管修冰箱有意思,没问题,以后呢?”莫莉用“临水弄堂”代称她的父亲,“你腱鞘炎了、颈椎劳损了、腰肌疼痛了,仍然喜欢?” 在话题变成对“修理工”(实则是方晓华与方晓玉)和“大学生”的高低评判之前,莫莉停下了。 她看着一言不发的嘉穗,有些失望。 她并不喜欢她这样不服气却又不说话的样子,她是希望她能爆发的。爆发了脑子就清楚了。 气氛急转直下。 嘉穗忍不住了,她想反驳,想陈述,事实上她甚至预判了莫总的质疑,也相应准备了方案——她只是觉得目前这些方案都只是空想,不到被逼问时不想拿出来而已。 可现在…… 她刚张口,江序临见气氛紧张,也忍不住插进声音来—— “莫老师,这方面其实嘉穗和我一起讨论过。” “这个平台当然是要两端发展的。女工侧,我们一来招募志愿者,二来可以接收女维修工进驻平台接单——甚至可以和妇联合作,为赋闲在家的女性提供培训和工作机会。如今大势所趋,也有很多企业乐意投资女性发展。客户侧,就是嘉穗现在在做的,她其实做得很好,她用自己的能力和形象建立了这个平台的初始形象,平台 logo 也已经在制作中了,这方面,我倒觉得还挺乐观的。” 他不卑不亢,表述清晰,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投资人面谈。 可他说的这些,从来不是嘉穗和他一起讨论的——尽管她与霆霓讨论过无数遍。他大概是现吹,即兴。 嘉穗侧头看他一眼,一点都不觉得感动。 而莫总静静倾听,最后点点头,爽快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甚至举起茶杯,对嘉穗和颜道:“想得清楚就好,尽人事,听天命。那就祝你成功咯。” 嘉穗把剩下半杯茶也喝了,没说话。 一顿饭终于吃完,嘉穗很想离开,没等莫总结完账,她就大步流星地先出门走到车边。 江序临跟上来解锁车门,然后把车钥匙递给她。 “我待会儿有个会,徐钦回来接我,你先自己回去好吗?” 嘉穗求之不得,她拿上车钥匙一脚油门就开走了。 42.如果爱是神明,那爱就不存在。 江序临看着莫嘉穗一把将车子从左右都停满车的狭窄车位中开出来,然后一个轻刹都没有,飞速掠没了影。 如此危险的开法,他旁观竟不觉得心惊胆战,反倒很平常心。 这也是莫嘉穗带给他的改变之一么? 他垂眸,哭笑不得,忽听一声尖锐摩擦声,眼皮一跳,抬头看—— 那辆车急刹停住了。 江序临眉心一皱,正要迈步过去查看,身后有不大但强硬的声音在空旷地下传来—— “莫嘉穗你给我好好开车!喜欢赛车给我正儿八经上赛场,喜欢断腿打石膏进医院你跟我说,我直接送你去,何必废一辆车!” 那车宽大尾部上两条车灯迟缓地闪了闪,像是应答。然后慢慢起步,又开走了。 江序临回头,莫莉搁下电话。 隔着地下停车场昏暗光线,两人遥遥相望,对峙一般。 “你跟我进来。”莫莉冷冷地朝江序临撂下一句,转身进了电梯厅。 江序临确认莫嘉穗的车子已经开上了坡,随即跟上。 两人回到方才的位子坐下,江序临一句诚恳的“莫老师”刚称呼完,莫莉就打断他,径直发问:“你和嘉穗谁提的结婚?” 尽管已经有所准备,江序临仍然愣了一下。他知道因杨烨没能及时把夫人转移到保密严格的慈济医院,杨筝因他而死于纽约的谣言有小范围扩散。但他没有想到,莫老师已经查到二人结婚。 他迅速调整了心理状态,坦诚回答:“嘉穗。” 莫莉沉一口气,她就知道。那个女孩子从小到大净干这样没谱的事! 可她到现在也没想通的是,江序临为什么会参与其中?她关注这个孩子很多年了,他为什么能和自己不着调的女儿走到一块? 几十年的商场直觉,莫莉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逻辑不通的异常事件。 “你为什么也同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打明牌,想听听江序临的解释。 第47章 江序临微蹙了一下眉,因为莫莉的语气。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不是出于对他们闪婚行为的质问,而是对他的选择的匪夷所思——好像他选择和莫嘉穗结婚是一件非常需要正当性乃至合理性背书的事情。 而江序临从头到尾都认为这没什么可解释的。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哪怕是对莫嘉穗本人。 于是他选择最简洁的回答:“因为我对她一见钟情。” 莫莉不需经过任何惊讶或思量,任何情境下她都不信这个话的。 她皱起眉,不再纠结木已成舟的问题,又问:“你们的婚前协议怎么签的?” “没有签。”江序临坦然道。 莫莉面色立刻变得严肃,“你们没有签婚前协议?这是你的主张?” “是。”江序临回答,“嘉穗提出要签,我告诉她我个人名下并没有多少资产或债务,以后也不会有。” “股份呢?” “我与父母、哥哥的股份,都在离岸信托里。” 莫莉冷笑一声,虽是疑问,却很笃定的态度,“受益人里有嘉穗吗?” 江序临顿了一下,“还没有。” 莫莉丝毫不意外,她甚至笃定,听到江序临不签婚前协议,莫嘉穗那个糊涂蛋说不定还会有点感动,觉得江序临坦荡真诚,甚至幻视到爱。 这是年轻姑娘的通病。 她们像供奉神明一样笃信和维护爱,甚至,视金钱和权力为爱的反面。 可莫莉知道这浪漫宣言几乎将漏洞摆在了题面上——如果爱是神明,那爱就不存在。 真正存在的恰恰是消长的金钱与流动的权力,那些被用“爱”的词汇模糊化的东西。 她看着江序临,谨慎思量了很久,最终仍然选择开门见山。 “你们离婚吧。” 江序临眼中闪过一丝慌张,他听说过莫老师铁血手腕,也从莫嘉穗几次转述中猜测莫老师并不是个好沟通的人,可他其实并没有太在意。 他自信自己和莫嘉穗的婚姻除了短暂且突然外,没有任何不清白不顺利的部分。只要将一切讲清楚,莫老师就算一时难以接受,也没有任何理由加以阻挠。 他万万没想到,他还没有作任何解释,莫老师就要他们离婚。 “为什么?”错愕半晌,只愣头青地问这样一句。 这副难得懵懂的表情倒让莫莉有些惊讶。 但她打定了注意,冷淡地解释道:“我对你的想法就不做揣测了,但我了解我自己的女儿。她做事情三分钟热度,兴头来了莽着劲就往前冲,对你,有点喜欢也好,跟我作对也罢,大概是从没有认真想过长远的。而你和杨家的事情……”莫莉并没有听太多嚼舌根的流言,但知道杨烨如何被以雷霆手段逐出江氏,也就够了,“不用我说得太明白吧?——你们不合适,她糊里糊涂的,以后更大的麻烦落在头上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她说到“更大的麻烦”的时候,目光在江序临身上缓缓停留了几秒。 那几秒,江序临心如擂鼓,仿佛她已经洞穿了他的所有。 他十足愣了半晌,才有点慌不择路地解释:“我跟杨筝没有任何关系,杨烨其实……” “我知道。”莫莉直接打断他,“杨家的事问两句就能明白,你跟杨烨到底是什么恩怨,我也大概晓得。” “你有你的谨慎筹谋,我女儿有我女儿的鲁直单纯。我绝不认为后者比前者差。”莫莉平静地陈述,“但我总要为她的安全考虑。” “安全”一词让江序临觉得冒犯。他几乎立刻就冷下脸来,目光中多少因刻意示弱而摆出的惶恐谨慎霎时消失,他变得比平日商务谈判中更强硬和冷漠。 “我的信托受益人会有莫嘉穗,我已经让人在处理中了,也知会过我父母,他们都很支持。至于您的提议,我暂时就不予采纳了。我自认婚姻生活过得不错,莫嘉穗应该也没有要离婚的意思。” “如果您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新的信托和婚前协议我会让律师先给您过目。”江序临站起来,顿了一下,“这家餐厅,我持股 55%,会转赠到您的名下——别误会,是我之前准备好的,给家人的礼物而已。” 他说完就走了,不顾莫莉彻底沉下去的脸色。 江序临知道这很没有意义——甚至连最后关于这餐厅的半句,都是他为了逞一时痛快而故意说的。他的确查过莫莉的事业与喜好,在和莫嘉穗结婚之后,出于基本的了解需求。这间餐厅也的确是他的投资之一,一早打算与莫莉聊聊合作,毕竟她在餐饮行业的经验远胜于他。但并不是这样知会式的“赠与”。 这除了激怒莫莉占一时上风,没有任何作用。 只是因为他有点害怕。 越是害怕,就越想要攻击那个让他害怕的源头。 他已经很久不这样意气用事了。 回去的路上,江序临将车开得很快。他的车技其实一般,因为方位感和测距的目力不太好,谨慎起见,他开车一向是最规矩的。 现在他却已经远远超速。 他甚至把车窗全部打开,让那些裹着尘霾的风刺耳地刮着自己的耳朵。 风很凉,不像夏天,不像前几个雨后夜晚的黏湿潮热。夏天总是反反复复,要来不来。 43.“家庭里的人情账才是最要算清楚、还明白的……” 从望山餐厅出来,嘉穗本想直接回家,却在等红绿灯时收到江序临的消息。他说订了无花果,放在门口了,提醒她别忘记放进冰箱里。 他说:[应该不会有虫。但你吃之前最好检查一下尾部,毕竟经过了采摘和运输,可能会有虫子钻进去。] 前天嘉穗刷直播,看到早上市的无花果,被那流着蜜的截面馋得不行,却一单也没抢到。唉声叹了口气,被他听见了。 当时嘉穗就暗自想,以江序临的作风,会不会她马上就有无花果吃了? 她本来是很期待的,且颇兴奋地打算接受霆霓的建议,把江序临的“被钱塑造的人格”当作她婚姻生活的一部分去体验。 可现在,她并没有想象中的甜蜜心情。 她自小被诸多浪漫小说电视剧培养出的天马行空忽然风格大变,从甜蜜幻象,变成警觉的猜测。 她神经兮兮地在路边停下车,然后打开手机搜索无花果的上市时间。 现在是八月,今年的天气并不能让她在六月份就吃上新鲜而甜蜜的无花果。 她再去看江序临的消息——“应该不会有虫”、“经过了采摘”,忽然变得意味深重。 就像方才的饭桌上,江序临滴水不漏地对莫总进行精彩论述前,说的那句“嘉穗和我一起讨论过”。 都像需要付出代价的恩典。 嘉穗一下子变得思虑深重,像琢磨学生时代她最厌烦的那些“文章主旨”或“历史意义”。但她从来不是好学生,当然也并没有正确答案的解法。 但她很明确地知道,她现在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复江序临的信息。 她把手机丢回副驾驶,然后开着车兜圈。 不知道多少次经过同一家咖啡厅的时候,她感到挫败。停下来,又打开手机。 江序临发了第二条消息:[你回家吗?还是有工作?]她之前的一时兴起变成了习惯,日历里今天并没有工作行程。 嘉穗没回复,切换页面去看朋友圈,刷着刷着手指一顿,看见梁静凭堪称华丽的九宫格。 两个月前还在畅享阶段的宠物冻干店开张了。 嘉穗点开图片,加载原图,仔仔细细地一张张看过去,颇觉震撼。梁静凭的店有模有样,几乎完全实现她当时的畅想。 随便一张带狗客人的侧脸,都像 ins 网红博主的爆款图。 嘉穗攥着手机犹豫了半分钟,径直给梁静凭发去消息:[学姐,恭喜开业。现在方便过去逛逛吗?] 梁静凭回复得也很快:[谢谢!当然欢迎!] 嘉穗重新握住方向盘,发动车子前,想了想,看向路边的咖啡厅,又下了车。 她不知道梁静凭店里大概有多少员工或朋友,只能估摸着买了 20 份咖啡和蛋糕,店内主推的口味各 5 份。 每份独立包装在小纸袋里,后座摆得满满当当。 到梁静凭店里已经是一小时后,嘉穗中途还去买了一束花。 店里人不多,因为门口支了牌子,声明为了更好的用户体验和食品卫生,店内一次只容纳 5 名客人。 店员看起来只有梁静凭一个,她正在为一位抱着小博美的客人称重,眼神示意嘉穗随意。 嘉穗目光从店内干净的陈设布置,扫到封口严谨的一个个密封格,心中连连赞叹;最后看到密封格上木制的价钱,忍不住爆了个粗口。 梁静凭当时说定价可以往高了走,她没想到是这么高。 目光一转,那位背着黑金垃圾袋抱着小博美的女顾客愉悦地结完账,梁静凭莞尔谈天几句之后,她又眼睛不眨地充值了八千块的会员卡。 第48章 嘉穗从小就不喜欢把自己跟别人比,此刻却不能免俗地在心中呐喊——你看看人家! 为什么别人创业如此高端大气闲庭信步,而她却还是像学生时代出于邀功目的而努力的短视又浮躁的小孩? 为什么别人仅仅两个月就有如此肉眼可见的成功,而她甚至要靠江序临“仗义执言”才能幸存于莫总的质疑和诘问? 思绪渐渐跑远,她想到江序临,不知怎么还想到梁静凭婚礼当天说的,这个店和学长没有关系。且她们签订了清晰的婚前协议。 而她当时只是想,如果江序临没有什么债务,保证她的基本财产安全,那二人之间,怎么也不会是她吃亏吧。 她真是太莽撞了…… 嘉穗恍惚的,连梁静凭已经忙完走过来了都不知道。 “想什么呢?”梁静凭出声。 嘉穗这才回神,仓促笑到:“被震住了,你这也弄得太好了。”话毕又觉得太虚,紧跟着问道:“但怎么只有学姐你一个人在店里,忙得过来吗?” 梁静凭朝上努努下巴,说:“楼上的卡座区还有一个,专业咖啡师呢。” 她语气神态中有可爱的得意,看来开业日的反响很不错。 嘉穗由衷羡慕,“真好,学姐你太厉害了。” 梁静凭笑着看她,这位学妹在东大默默无闻,学业上课余时都很不出彩,她却常常从自己的丈夫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不知道怎么长这么大的”,以及,“不知道她想怎么生活”,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语句。 严谨的丈夫对她的评价不算高,但也不至于负面,多是遗憾口吻的感叹。而她因为他的“遗憾”,曾对莫嘉穗颇为好奇,甚至警惕。 接触两次,才知道丈夫的“遗憾”,恐怕是一种微妙的嫉妒。 梁静凭上前给嘉穗倒水,目光不动声色地扫向窗外,看见嘉穗开来的那辆 urus。 她轻笑一声,忍不住在心里对自己的丈夫刻薄——男人果然只有在评价女人时才理想主义,这位学妹有那样的妈妈,如何长大以及怎样生活都不是她们这样的人该操心的。 男人的嫉妒心多可笑。 在她看来,身边有这样的人,用来嫉妒实在是下下策。 莫嘉穗很认真地欣赏这间冻干店的每一处,她带来的那二十袋咖啡甜品,作为开业伴手礼送给客人,成功转换了两张会员卡。 她提出带一些冻干回家并仔细研究那些密封格的抽真空装置时,梁静凭给楼上的店员发了条消息。 这店里的冻干实在太贵,嘉穗今天买咖啡和甜品已经超支,所以只挑了小半袋。学姐称已经收了她的咖啡,这点冻干不能再收她的钱,嘉穗不依。 两人正在掰扯,二楼忽传来焦急一声——“静凭姐!” 梁静凭忙往楼上跑,嘉穗愣了一下跟上去。 上楼梯时,她看见梁静凭紧紧抓着栏杆的手和略显奇怪的步态,心中觉得纳闷。 咖啡角的水管忽然不出水了,小姑娘拍打半天,被客人催出餐才出声求助。 梁静凭十分严肃,责备她做事拖拉,又连连给客人道歉。 她正要打电话叫维修工时,嘉穗出声:“学姐,要不我来试试?我最近开了个维修平台。” 梁静凭一拍脑袋,“哦对,我都在你朋友圈看到了!我这脑子,什么事都记不住现在……” 嘉穗笑笑,撸起袖子就钻进水槽下面。 她检查了半天,最后发现是出水口被堵了,戴上手套,掏出来一只雪克杯的盖子。 嘉穗目瞪口呆:“这是怎么掉下去的?” 小姑娘被老板娘骂得已经不好意思说话了。 嘉穗也不再追问,试了试出水正常,就笑着把气头上的梁静凭请下楼了。 梁静凭下楼时步伐更慢了,嘉穗终于忍不住问:“学姐……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梁静凭看她一眼,苦笑:“你还真委婉。” 嘉穗微讶,真怀孕了?参加婚礼时和学姐聊天,本以为她不会那么快怀孕,所以她都不敢瞎猜,怕冒犯了对方。 梁静凭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垂眸摸摸自己的肚子,语气有点失落,“我本来不想……唉,算了,这个话不能说给宝宝听。” 嘉穗在一旁沉默,有点无措。 梁静凭却又叹口气,忍不住倾诉:“我没打算这么快的,可是意外有了。想打掉,但我婆婆不同意。这个店是她的老姐妹盘给我的——这么好的位置,有钱也租不到,何况我房租还打了折。” “毕竟不是我亲妈,小时候以为结婚时组建家庭,结了婚才晓得,家庭里的人情账才是最要算清楚、还明白的……” 嘉穗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附和地长叹一口气,“是啊……” 过于刻意的配合把梁静凭逗笑,她摆摆手,“哎不说这个!”又看着嘉穗,灵光一现似的,“学妹,不如这样!我这个店各种水电维护什么的,都包给你吧!我关注了你的小红书,你做得比市面上那些维修公司棒多了!” 嘉穗一愣,这简直是天降惊喜。 可梁静凭紧跟着又半玩笑地道:“我还一直发愁之后我看不了店了怎么办,到时候你就趁来巡检的时候帮我看着点!我信得过你的!” 嘉穗立刻摆手,“这不行,学姐,你肯定得赶紧招人,把她们培养……” 梁静凭噗嗤一笑:“我逗你呢!到时候你就帮我扫两眼而已,哪能真付你一分钱要你两份活?” 嘉穗神情都不自然了,僵硬地笑两声,也不知该不该应声。 “怎么样,莫工?”梁静凭眨眨眼,又问。 嘉穗想了想,“你要是放心把维修包给我那我当然乐意啊,您是大客户!”这话一点不假,这可是嘉穗第一个“企业”级客户。这店里桌椅板凳架子都不少,加上水电系统,哪怕只是每月维护和检修,也是不小的工作量。 “我当然放心!”梁静凭爽快道。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就这么定!”梁静凭风风火火,转身就拿电脑拟合同去了。 * 江序临离开望山餐厅后,径直回到菊园。他忽然无比迫切地想要见到莫嘉穗。 可莫嘉穗不仅没回他的消息,甚至门口的无花果也没人签收。好在是冷链直接从云南空运过来,这会儿虽然淌出点水,但并没有坏。 江序临一开门,迎面飞来一只怒吼的猫。 他下意识挥手去挡,猫咪灵巧地弹开,还没忘伸爪子在他手背上一挠。 江序临手背上立刻出现两道血痕,无花果也骨碌骨碌掉一地。 他沉着脸,抽了两张纸盖在手上,走过去确认猫咪没有受伤,又扭头四处看,想确认它忽然发疯的原因。 旺财这时在阳台上叫了一声。 江序临循声走过去,发现猫砂盆已经快成了假山盆景,旁边的地上还有一摊黄色的猫尿。 他终于紧锁眉头——莫嘉穗到底干嘛去了? 44.莫比乌斯环 江序临人生第一次铲屎,戴了口罩也无法抵挡的强烈气味和恶心画面野蛮地摧毁了他的视觉和嗅觉。 处理完之后他去卫生间吐了二十分钟,且如果不是旺财好心,他甚至找不到擦嘴的纸巾放在哪。 他把猫咪拎进厨房关着,然后坐到沙发上,直接给莫嘉穗打电话。 通话提示音响了半分钟。 无人接听。 * 嘉穗从冻干店离开后,接大单的兴奋感就像催化剂,将原本的心神不宁升级为心浮气躁。她仍然不愿意回家,就发消息给霆霓,得知对方叫了叶扬在麻雀酒吧喝酒,毫不犹豫地过去加入。 一落座,几人说说笑笑,嘉穗却一径地喝酒。叶扬和霆霓互看一眼,能猜到原因——肯定又和莫总闹不愉快了。 霆霓想要上前安慰,叶扬却一反常态地往后一仰,架起脚,“哪轮得到我们安慰,你让她老公来把她接走啊。” 嘉穗结婚的事,朋友里叶扬最后一个知道,还是和霆霓聊天时意外得知的——而且对象还是江序临这种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这,他已经不爽很久了。而莫嘉穗风风火火地忙着当大女工,根本没有一点来赔罪的意思。 微醺的嘉穗现在隔着昏暗灯光看叶扬,也没打算说什么,她才不会对叶扬这两句酸溜溜的阴阳怪气上心呢。 她笑眯眯举杯,伸长了手臂过去碰他的杯子,特地发出清脆声响,“我没事,不用安慰,你多喝两杯就行。” 叶扬气笑了,“但凡你面对你妈有这么不在意。” 嘉穗当没听到,咕噜咕噜地又灌一杯酒。 叶扬偏要继续说:“最好以后面对江序临你也是——我真想不通你啊,你那么怕你妈、烦你妈,居然还昏了头找一个那样的人?他跟你妈你姐才是一个世界的,跟你不是。”玫&瑰 嘉穗终于忍不住,隔着玻璃杯瞪他一眼,眼睛被放大两倍。 第49章 叶扬被霆霓踢了一脚,终于在惹毛她之前收了手。他转移话题问:“你刚刚说的那什么……宠物冻干店,什么意思?” 嘉穗刚进来还清醒时,第一时间就把梁静凭的冻干店推荐给了叶扬——这些年她但凡想做什么生意,第一个投奔的“金主”,都是叶扬。毕竟人傻钱多。而且根本上为人正直,值得信任。 “就是我学姐开的一个店,我今天去看了,感觉很不错。推荐你去联系一下看有没有投资空间,她现在资金人力应该都蛮紧张。”嘉穗缓慢地把话说清楚了。 叶扬一听就懂,嗤笑一声问:“等会儿,你是诚心推荐我投资,还是你也又想‘技术入股’,拉我出钱?” 嘉穗没回答,实则她自己也还没想清楚呢。只是不想错过机会。 她磕着杯檐说:“反正你先去看看。看你什么想法。” 叶扬点点头,算是应下,却偏忍不住嘴贱地要刺她一句:“哟,你现在还会缺钱?江序临大手一挥,东城什么店你拿不下来?” 嘉穗脸色黯下来,再不说话了,继续喝大酒。 * 江序临在家等了一个多小时,没有见到人,又把电话打给了祝霆霓,接通后对面一阵嘈杂,什么也听不清,然后又无端挂断了。 他犹豫要不要叫人去查莫嘉穗的位置时,祝霆霓和叶扬将莫嘉穗送回了家。 “我说莫嘉穗你看着柴怎么这么重啊……”开锁的声音有点滞涩,然后是祝霆霓吃力的抱怨。 “因为我、胸大啊!”莫嘉穗大着舌头说话仍然是那种鲁直坦诚的腔调,听起来更好骗了。大晚上的喝成那样不回家,居然还敢大声宣扬自己胸大。她就连最基础的安全意识都没有吗? “……算了,你是喝得不少。”祝霆霓毫不客气地奚落自己的好友,而她们的另一位男性密友大概也觉得尴尬,跟在身后拎包,保持距离与沉默。 “不信你去问江序临啊!”莫嘉穗居然还跳起来为自己辩解。而他被她指名为“证人”,依旧只是坐在未开灯的客厅里,冷眼旁观。 一直不说话的叶扬忽然冷笑一声:“就他那样。” 只说半句的话模棱两可,除了语气不屑之外并无其他信息量,喝醉了的莫嘉穗却快速理解,再次矫健地跳起来,“他活很好的好吗!” “……”叶扬没想到她还能更口无遮拦,震撼之余缓缓回复,“因为你也没吃过好的。” “屁……” “啪——” 莫嘉穗还要反驳,黑漆漆的客厅里忽然灯光大亮。 三人同时被吓一跳,然后就看见江序临从沙发上站起来,怀里还抱着旺财。 ……难怪他们开门都没有狗来迎接。 被江序临抱在怀里的旺财仿佛褪去土狗的亲和可爱,简直像只高傲的狮子,和他的新主人相当适配的冷酷气质。 祝霆霓有点干坏事被抓包的慌张,叶扬则莫名被燃起了雄竞欲,忽然不合礼仪地开始直视并打量江序临。 嘉穗在看清江序临的那一刻就开始装睡——太尴尬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尴尬,甚至是尴尬的赞美。而她为什么要赞美他?! 江序临没有看另外两人,只拉着莫嘉穗的手腕把人揽到怀里,然后简略地道:“谢谢,交给我吧。” 他知道祝霆霓最近暂住在这里,不由分说地作了安排,“祝小姐,今晚就麻烦您入住四季酒店。我的助理已经在楼下等你,他会送你过去。” 莫嘉穗似乎还想说什么,祝霆霓看见她鼓起的脊骨,仿佛要发作的小兽,眼疾手快地道谢关门,一秒内消失。 门内恢复寂静,嘉穗也不装睡了,虽然晕晕乎乎的,但尚可独立行走。她一下甩开江序临圈在自己腕子上的手,低头扫了狗腿子的旺财一眼,抬腿就要往卧室走。 江序临知道她心情不好,从和莫老师的那顿饭吃到一半,她原本还斗志昂扬的,忽然就变得暴躁反常,甚至迁怒于他。 他并没有那么好的气量忍受无缘无故的情绪暴力,于是立刻跟上去,强硬地拉住她手腕。 “说说吧。”他语气倒很平静。只为了解决问题而已。 “你看不出我很累?”嘉穗不客气地反问他。 “看得出。”江序临点头,“但你睡醒之后就会跟我谈吗?你甚至不接电话。”他反问的语气和她很不一样。是不带任何情感的,几乎肯定式的反问。 嘉穗讨厌他笃定的反问,如同一种奚落。也讨厌自己轻而易举被他吊起情绪,她平时万事不过心,从前只是面对莫总时心绪不宁,现在还加上了个江序临——该死,真被叶扬说中了! 与她提结婚时的冲动构想放在一起,这好像成为一个诅咒。 嘉穗鼻头一酸,想骂人,也想哭,甚至分不清开口的话哪种情绪会更强烈。 江序临见她不说话,想了想,岔开了此刻的话题,“你下次去喝酒提前跟我说一声吧。”喝酒的话的确容易接不到电话,联系不上人,所以约定好喝酒前通消息很合理。 毕竟下次如果莫嘉穗不是在朋友面前而是在酒吧街当街宣布自己胸很大的话,应该是需要及时救援的。 嘉穗立刻皱起眉——天平倾斜了,她很确定她现在只是想骂人。 江序临本想放过她,她眼睛有点红,看起来像只疲惫的兔子。还是让她去睡觉吧,不知道喝了多少,明天再说。 他伸手揽她的肩要扶她回卧室时,忽然被她凶狠地搡开。然后红眼睛的人忽然爆发了,眼中滚下两行热泪来——他才知道,原来不是累了,而是想哭。 “江序临,你当好儿子当优等生当天才还没有当够么?”莫嘉穗劈头控诉他。 江序临懵了,理解不了中文一样,但也被她讽刺的语气惹怒,绞起眉毛,“你说什么?” “你抢我的功劳!”话题开了闸,嘉穗憋了一整天的指责和委屈几乎像泄洪,“你觉得你在英雄救美是不是,你随随便便即兴一开口就把我妈震住了,很了不起是不是?” 江序临终于大概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也恍然大悟她从午饭就开始的情绪不佳是为什么——原来不是“迁怒”他,而是一开始就因为他。 他气极反笑,叉着腰为自己辩解,“宝宝,我是在帮……” “你说的那些,我自己会说!我准备了很久!”嘉穗说起这个,便觉得这又是一个轮回的诅咒。像小时候出现过多次的,她出于虚荣心而临时抱佛脚,想要邀功地向莫总展示自己的成果,却被一个真正的“优等生”轻而易举地、漫不经心地比下去。 而她甚至不能表达不满,还得向“优等生”学习。 今日与小时候唯一的不同就是,她这一次不是出于虚荣心,她想得到赞赏,更想把事情本身做好。以及,她终于可以对那位“优等生”破口大骂。 因为这个人成为了她的丈夫。 她漫长童年里因对母亲的崇拜与惧怕而积攒出的心魔,与她脱缰野马似的成年时代里突然结成的婚姻,两件事像莫比乌斯环一样缠绕在一起。 一个是诅咒时,另一个就是解咒语,然后在下一次变成诅咒本身。 江序临难以理解地皱眉看她,甚至带着无措地摊开手,“但你、你没有……”被莫莉连环发问时,她明明立刻就沉默了。 他以为她无法招架,才开口替她解围。 他无论如何不认为自己错了。 嘉穗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他的出发点何其良善无辜,但是……交杂的情绪里又冲进来一股坏事的愧疚。 嘉穗眼泪无声地流,因醉酒而潮红的脸,流过眼泪后显得憔悴,像一把皱了的红纸。让江序临感到心碎,好像自己做了那个揉纸的人。 江序临想一想,无奈的语气,“今天你先休息,好吗?明天我们再聊。” 他那声叹息好像是对她“无理取闹”的宽容——而这宽容的前提就是他认为她在无理取闹。 他的手再次伸过来想揽她,嘉穗心中却涌起一股她难以独自承受的自谴——的确,她的情绪本该由她自己解决。比如,假如她更有能力、假如她更让莫总放心…… 大手轻轻的摩挲她的肩头,熟悉的气味钻进鼻孔——他用的是她的洗手液和沐浴露,她最喜欢的那个味道。 晕眩感让嘉穗站不住,她忽然攀住他的小臂,像某种鸟类,将爪子深深地叩进岩壁。 她将脑袋抵在他的肩膀上,嘴唇有一下没一下地碰他的颈窝。 声音是晕乎乎又很清晰的:“我不高兴,你得陪我做。” 45.“你希望我在你身边充当什么角色?” 原本江序临认为自己已经非常了解莫嘉穗灵动跳脱的性格并接受良好,此刻却还是被她震住。他拊着她的腰克制她的动作,声音里有原因不明的不耐,“你说什么?” 莫嘉穗的身段像柔婉的水蛇,声音却如急躁的兽类,甚至亮出獠牙的威胁语气,“……你做不做?” 第50章 她不安分的亲吻流连到他耳侧,濡湿他耳廓的绒毛。 江序临从不自欺欺人,他承认自己很喜欢和莫嘉穗一起做这件事,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没有止境的另一种进取与愉悦。可他今天也是头一次知道,做快乐的事居然并不一直带来快乐。 “你不高兴,我就要陪你做?”他按在她腰上的手渐渐松动,摩挲到其他地方,力气不小,与他的语气一样恶狠狠的。 莫嘉穗当然被取悦了,她笑着咬他的耳垂,坦荡荡地回答:“对啊,只有做的时候开心。” 她的啃咬是轻轻的,无意遮掩的引诱意味;江序临却回报以极重的一口,咬在她的脖子上。 莫嘉穗微微痛呼,声音却也更痛快,“不然结婚干嘛?” 江序临几乎笑了,他埋在她的脖颈里深吸一口气,闻到香浓的酒味,“好,你别反悔。” 他掐着她的腰把她扛到自己肩上,走进房间,毫不客气地把她摔在床上。 他们对彼此身体的了解已经不浅。江序临在这方面非常学院派,第一次不算成功的体验之后,他是从性学科普视频开始补课的。 叶扬没品地讽刺她“没吃过好的”,嘉穗是不会当一回事的。她不需要比较就知道自己喜欢江序临在床事上的所有气质, 譬如耐心、透彻、克制…… 而不是现在这样。 她甚至不知道江序临是怎么进来的,几乎她被扔在床上、床垫回弹而她睁开眼的时候,就感觉到他决绝的挺入。 然后是变本加厉的猛烈冲撞,快到嘉穗来不及感觉到痛,就在尖叫中抵达了。 短暂的停歇,两人四目相对,好像都停止呼吸,江序临甚至连一滴汗都没流。 嘉穗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痛意,轻微的,仿佛有一根线连着她的小腹,有一下没一下向下拉。她瞪了江序临一眼,撇开脑袋,想要下床。 江序临立刻捞住她的腿,按在床上。 嘉穗同样反应迅速地,“啪”一声挥手往上打过去。很重的声响,他颈侧瞬间一片通红。 江序临却没有反应,一径看着她,亲吻好像是从目光的路径中降落下来的,不由分说,不容拒绝。 嘉穗几乎把大学体育课上学的格斗姿势用上,手肘去挡他,他的抚摸就变成揉捏;手指去抓他,他的亲吻就变成啃咬。谁都没有客气。 嘉穗随着挣扎从喉咙深处发出兽鸟一样的愤怒嘶鸣,这不知为何彻底惹怒江序临,他不再由她动作,从一旁西裤上抽出皮带,紧紧捆住了她的双手。 他眼睛深不见底,黑得像墨,以至于瞧不出愤怒。 “不是你说的,你不高兴,我就要陪你做?”除了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和嘉穗感受到的,他手的颤抖,他看起来堪称冷静。 “不是这样做!”嘉穗更加愤怒,手被捆住也拼命挣扎,脚被压着也奋力去蹬,“你这样做我就不跟你做!你给我滚开!” 她在越发激烈的挣扎中不管不顾,甚至在找到机会的瞬间,立刻拱起膝盖向上一顶。 江序临本能地避开了,但她毫不留情的攻击还是击中了他胯骨的位置,他闷声一哼。 坚硬的骨头对撞,嘉穗的膝盖也疼得钻心,她霎时有些无措,目光游移一瞬,慌忙撞进江序临深邃的眼睛里。 “嗯,这样就不做。还有呢?” 江序临的眼睛仍然像深海,此时却仿佛掀起潮汐,漫出浓重的纠缠欲,以及不易察觉的委屈。 “豆芽菜戴了眼镜为什么还有那么好看的眼睛”,嘉穗蓦地想起小时候,她很多次这样想过,甚至为此去学校机房查过百度。 她平静下来,听不懂他的问题似的,不回答。 “你不是挺会表达自己的需求吗?你希望我怎么做。”江序临补充他的问题,顿一顿,又伸手解开皮带,“以后不管是面对你妈,还是其他人,你希望我在你身边充当什么角色?你可以很直接地告诉我。” 他说出“角色”时的语气客观理智,相当可取的解决问题的姿态。 而嘉穗却无法面对“角色”的问题。他是什么角色呢?盐水湖边提出结婚时,她想让他充当能让莫总满意的“通行证”;可现在她又因为莫总对他的青睐而嫉妒。 难道要这样回答他? 嘉穗最终摇了摇头,目光移开,视线里是他仍然通红的脖颈。 她颤巍巍地伸手,摸上去,江序临的声音却取代她该问的问题:“……疼吗?” 他说着,目光向下,想要去查看。 嘉穗拦住他,手指仍然停留在他颈侧,轻柔地扫过。 她清楚地看到他喉咙滚动,这一次亲吻缓慢而温柔地覆上来,先落在她的眼睛上。嘉穗睫毛颤抖着,搂住他的脖子,迎上去。 江序临一开始只顺手拉上窗帘,没来得及关窗,后来也没有人再提。 夏夜的风涌进来,在出汗后的身体表面吹出凉意,于是两个人纠缠得更紧。 最后,嘉穗伏在床上,栀子花的香气好像从枕中涌进她的鼻腔,缓慢的波动中,竟有一种在飞行的感觉。 而她俯首,仿佛正看见深蓝海面上一场巨大潮汐。 * 第二天早上醒来,嘉穗正好听见阖门的声音。她以为江序临走了,松了一口气,缓了一会儿,起身下床。 推开门,却看见江序临正在桌上摆弄几袋早餐。 油条、豆浆、油墩子……是隔壁弄堂里那家。 嘉穗愣了一下,与江序临淡淡交换一个眼神,先去卫生间洗漱。 坐下后,嘉穗照例将豆浆一分为三——江序临也刚好就打包成了三小碗。然后依旧按自己的习惯,一碗甜的,一碗咸的,原味的推给江序临。 江序临看她做这些,心里就觉得很舒坦。他知道,自己一直是一个相当死板的人——“路径依赖”这样简单的东西,就可以满足他生活的绝大部分需要。 嘉穗看一眼江序临买的东西,一比一复刻了上次她点的所有。甚至连他那个素包子也是一模一样的。她问:“你为什么买这家?” 她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答案。但问出口之后就有点后悔,头皮发麻,怕江序临俗套但自然地回答“你不是喜欢吃这家么”。 而江序临没有。 他平淡地说:“上次早餐吃完这家,觉得很舒服。” 嘉穗动作微顿,抬头看他,心情忽的就熨帖了。又看到他碟中的油墩子,扯出个笑来,调侃的语气,“你从什么都不吃变成只吃这一种,好像并没有更健康哎。” 江序临也终于从豆浆碗中抬起眼睛来与她对视。 早晨果然是一天中最好的时节。莫嘉穗的眼睛在晨光中澄澈平静,好像昨晚的愤怒、对抗、不沟通,都已经消弭。 他哼笑一声:“我原本的饮食就已经足够健康。现在是增加了风味——我只需要一种风味就够了。” 嘉穗耸耸肩,“你字多,你说得都对。” 江序临轻声笑了。 两人相对而坐,在极好的阳光中共享一顿早餐。 江序临的目光看向窗外,不禁说:“这屋子采光倒真的很好。” 嘉穗当时就是为了让旺财多晒太阳才租的这一处,有点得意地应声:“不比您大豪宅差吧?” 江序临闻言,忽然问:“你知道不管什么大豪宅,你都有一半吧?” 嘉穗一顿,回答:“我知道啊,我又不是法盲。但只有离婚的时候我才能分到一半吧。” “……”江序临眼睛微眯,“我问这个问题不是为了让你联想到离婚。” 嘉穗也看回去,“所以你问这个问题的目的是?” 江序临犹豫了一下,开口问:“我们要不要补签一下婚前协议?” 嘉穗差点没反应过来。难道昨天她无理取闹到江序临觉得他们的婚姻有风险了?需要签署婚前协议以保障自己了?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而她也没给自己太多时间去揣测江序临别的想法。签就签呗。她难道还图什么? 于是她一派不在意地点头,“可以啊,签呗。”说完,迅速地低头,忙碌于解决自己的早餐。 江序临在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那我去让律师做,拟好了给你看。” “嗯。” “我待会儿要早点去公司,”江序临说,“今天可能会比较忙。我看你的日历,今天多了一项宠物店的行程,在市中心?旺财还是猫猫怎么了吗?我送你过去?” 那不是什么宠物店,而是梁静凭的宠物冻干店。嘉穗和梁静凭一拍即合,约的今天上门做全检。 嘉穗想了想,摇头,“没什么,我去买点冻干。我坐地铁去就行。你也不顺路吧。” 江序临还要再说什么,嘉穗抬头指了指壁挂的旧钟,“宝宝,现在已经不算早了。虽然你是老板,但也没有这么放肆的道理吧?” 江序临无奈地看她,被她理直气壮地看回来,最终无奈地点了头。 第51章 46.“我现在很正常。” 江序临生出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昨天在家里联系不到莫嘉穗又犹豫是否要查她行踪时,便只能等待,他甚至还趁机拉法务团队开了一个小会。 他的观念向来是固定工作时间能最好地保证效率,因此除了高管团队,他要求所有员工固定上下班时间。昨天却头一次强制要求法务团队通宵加班,推进他的离岸基金添加受益人的进程。 尽管昨天莫莉态度强硬,但多年商务谈判的经验给他一种直觉,莫莉不欣赏他和莫嘉穗的婚姻,其原因并不在他。 他并不确定莫莉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但他相信某些通用法则。譬如,趋利避害是再正常不过的人类本能。 他到公司,直奔办公室,原本是叫了 clo 提前待命,没想到一推门,看见个黑衣黑裤长手长脚的人,支着条腿站在边柜前,正用他的咖啡机打咖啡。 可不就是他那八百年不来公司的哥哥江何? 江何对公司事务漠不关心,新年需要他出境在办公室拍全家福他都五年翘四年的,以至于多年来外界由捕风捉影的猜测变成信誓旦旦的笃定,他是被老江“养废”乃至“流放”的大号。 而江序临?自然就是那个重开后硕果累累的小号。 “你怎么在这?”江序临不喜自己的安排被打断,因此哪怕对哥哥,语气也并不好。 江何哪管他什么语气,兀自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想来?” 江序临立刻听出弦外之音,警觉地问:“爸妈让你来的?什么事?” 江何抬眸扫他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继续磨咖啡。 江大公子这辈子没摸过任何厨具,那傻瓜式的研磨机到他手下就变得比精密仪器还难伺候。他左支右绌地忙活一通,艰难地压好了咖啡粉,往咖啡机上接的时候,没安好,一撤手,咣当全撒了。 江何倒不急,“啧”了声,取抹布来擦干净了,打算重新做。 江序临却看不下去了——尽管这台咖啡机他自己也久不动用。自从看过莫嘉穗做咖啡时的简洁优美,他就觉得除了她,其他人还是不碰咖啡机为好。不然丑态毕现。 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我叫人给你买一杯。” 江何闻言,拍拍手,也不管了,往江序临对面一坐。 江序临已经猜到他的来意,并不想浪费时间地开门见山,“爸妈让你来的?他们查了杨筝了?” 这段时间,江序临没有和父母联系。但杨烨和他夫人已经被迅速送往加州,杨夫人接受了手术,还算成功,只是听说术后痛苦不减,还需熬过漫长的恢复期。 这些江自洋和何凯丽当然都会被通知,江序临只是不想再同他们解释。老江是可以驳回他的所有命令的,他既然没有,那他也没必要费心琢磨。 但江序临也很清楚,他们并不完全信任他。至少,在杨筝的事上,他们不可能信任他有处理感情的成熟能力——这一点,大概和莫莉的心态很相似。 想到这,江序临不禁笑了一声。 瞧瞧,他和莫嘉穗岂不同是天涯沦落人? 江何一点都不惊讶于他的敏锐,也不否认他的猜测,但忽然话锋一转地说:“我是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跟你说新婚快乐。” 江序临听出这话里的奚落和不满,冷哼一声怼回去:“是,不好意思快你一步。” “……”江何真觉得他是弱智,谁跟他争这个?他撇撇嘴正色道:“问你个事儿……你结婚,该不会就是在那天回家翻地下室之后?” 江序临微顿,他倒不知道江何记性这么好。 江何却见鬼通灵般的准确,“你该不会真翻到了情书之类的?” 江序临没有否认。 “你和人家结婚,是因为翻到了人家的情书?”江何推理似的抽丝剥茧。 江序临微微蹙眉,想一想,回答:“因为我不排斥结婚。” 江何有些意外地扬扬眉。 “——这是前提。”江序临继续说,“她爱我,是充分条件。我对她充满好奇,是必要条件。” 回国后,江序临一直想尝试恋爱——或婚姻,对他来说区别不大,因为风险都完全可控。他并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或者有没有偏好,但他从父母和哥哥那里学到的一点,是首先要和喜欢自己的人做这件事。 莫嘉穗那半封情书,让他更有安全感和掌控感。类似一个项目开始前,忽然得到可观的风投背书。 两个月过去了,这些条件都没有改变。所以他仍然觉得他仓促结成的婚姻一切都在预期内,没什么不好。 “……” 江何默默地把他这一通转换为人话去理解,依旧匪夷所思。他不知该钦佩还是该怀疑,但是,能笃定坦然地说出“某人爱我”,绝不是一项常见的能力。 更何况江序临和莫嘉穗才认识多久? 江何操心地问:“你这么肯定,只是因为一封情书?” 江序临非常严谨地回答:“在我做出结婚这个决定的时间点上,是的。” “……”江何有点头疼。他就知道,这么多年谁都都说江序临是天才,只有他慧眼如炬——这就是个少根筋的戆度! 行政秘书把两杯咖啡送进来,江何看着江序临拿走那杯加了一半榛果酱的,意外地瞪了瞪眼。 江序临在他的诧异里面不改色地品尝新咖啡——嗯,比香草拿铁的味道好一点。和莫嘉穗推荐的油墩子一样,很可以接受。 喝了两口之后,他对江何说:“我觉得结婚很好。”他品尝了很多新事物。如同他和莫嘉穗说的,无碍健康而多添风味的,是好东西。 江何:“……” 他捏了捏眉心,拿出手机,把相册调出来丢给他看,“照你的逻辑,你还真要背情债了——杨筝也爱你。” 江序临眉心一跳,接过他的手机仔细看。 “你在那什么平台上匹配到她我不知道有没有猫腻,但她在你去美国之前跟你是中学同学,甚至也申请过 caltech——但是因为杨烨不放心她出国,所以没去成。”江何尽量把事情说简单,“从你在 caltech 各种创业开始,她就收藏你的 github 主页,记录跟你有关的报道,还报名过星禾在国内的第一次用户实验。而她跟你约会又拒绝继续发展,大概是因为那段时间正好是你和杨烨矛盾最激烈的时候。” 江序临快速地刷过了那些照片,有杨筝的博客主页,也有她四月份约会后发的朋友圈,诸如此类。他非常诧异,因为杨筝这些堪称“浩瀚”的“心迹”,简直像一个庞大的数据库,代表着无法计量的情感劳动。 但他放下手机,问的是:“所以她在纽约发生车祸,和这个有关系吗?” 尽管熟知并体谅他的性格,江何也仍然不得不为他此刻的冷静乃至冷血而动容。他顿了一下,回答:“没有。她去纽约是旅游,车祸是意外。” 江序临点点头,短暂的低头沉默好像是礼节性的致哀,然后他问:“所以爸妈可以放心了?” 江何默认。 江序临立刻想到他正在准备的婚前协议,正想顺势提起,刚好可以差遣江何去告知父母,江何却忽然再次向他确认—— “杨筝的死和你没有关系,你明白吧?”江何难得严肃,“老江老何让我反复去查也无非是为了这个,他们不放心。” 江序临漠然地点头,“我从一开始就说了,我和杨筝只有一饭之缘。爸妈的不放心从来都很多余。” 他再次露出那种让人心寒的冷厉,他陈述父母的“多余”,语气几乎是轻蔑的。 已在家中成为禁忌的事多年来无人提起,江何并不赞同父母的关心则乱与讳莫如深,却也只能同他们保持一致。 而现在,那个名字呼之欲出,“那当年 lee 是自杀,你为什……” “——我已经好了。”江序临打断了他。 “我现在很正常,工作、感情、婚姻、个人生活,一切都很正常。”江序临微微一笑,“所以我刚才跟你说了,我觉得结婚很好。” 江何无话可说,片刻后点点头,“我从来也没觉得你有哪里不正常。” 人与人之间只是不同,而江序临因为出色的天赋和寡言的性格显得格外不同而已。江何知道,一直以来都是父母关心则乱;却也很能理解,老江老何的出身和经历,在忽视他的成长之后又迎来江序临这样的孩子,关心则乱也实在正常。 他看着反复声明自己“正常”,以至于用婚姻作为证据的江序临,实在不忍苛责也无法指教。 犹豫片刻,他还是没正形地玩笑说:“但你因为一封情书就觉得人家爱你,真的有点自信了——可别当姑娘面说这种话,一说就油,你长得再人模狗样都没用。” 江序临懒得理他似的不说话。 “也别嘴硬,你不就是对人家一见钟情么?扯什么人家爱你,好像你没有似的。”江何继续揭穿他,“否则你结的什么婚?” 第52章 江序临并不表态,好像不屑于他的“情圣”发言,只继续喝咖啡。 江何今天话多得自己都嫌烦,到最后也懒得说,端着咖啡就走了。 然后江序临立刻把待命了仨小时的 clo 叫进办公室,他的婚前协议已经初具雏形。” 47.没道理但确凿无疑的 与法务团队结束会议是两个小时后,江序临的补充婚前协议已经完成确认,离岸基金受益人的增添程序则更复杂一些。 clo 建议他等一等,两份程序保持同步,毕竟这是一宗金额约等于中型企业并购的婚前协议。但江序临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先把婚前协议签完。 他加码了事毕之后的股权激励,并要求法务团队继续加班。然后,他想了想,把电话拨给了莫嘉禾。 几年前莫嘉禾的离婚案是东城商界律界都颇为瞩目的一宗案件。在那之前莫家因莫莉逐渐不可捉摸的性情和几次失败的投资而被唱衰数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几乎成为外界共识的论调。甚至外人大多认为,如果不是因为青梅竹马的娃娃亲不好反悔且邵则本人又对莫嘉禾一往情深,邵家是不会愿意结那门亲事的。 那宗离婚案也的确如外界预料的一样艰难,但随着官司几度开庭,最终的结果却让看热闹的众人十分意外。 莫莉为女儿准备的离婚律师正是早年间为自己处理离婚事宜的那一位,以打财产官司著名。而她此前被外界鄙夷为“拿女婿当儿子”的赠与行为,也在莫嘉禾与邵则的财产纠纷中帮助她占了绝对的上风——莫莉与邵则保持着十分亲近的母婿关系,以至于邵则在出轨后甚至认为只需认错和表忠心就能得到岳母的谅解,他对岳母的信任也让他毫无防备地担任了莫莉诸多投资的最大股东,以及,法人。 那些投资成败皆有,不算什么烫手山芋。可法人是个麻烦名头,莫莉最清楚自己经手的生意,又尤其多在餐饮业和酒店业,其中消防、税务,甚至黑产,可作的文章,不论虚实,吓都能将邵家吓死。更何况邵则多年来经营“完美女婿”的形象比表演“竹马丈夫”还卖力,一直以为莫莉当真欣赏他胜过喜欢自家女儿,因此做着“岳母卖命替我打工”的美梦,对自己名下究竟有些什么稀里糊涂,打起官司来,简直任莫莉揉圆搓扁。 最后,莫嘉禾在离婚案中大获全胜,辅以对方出轨的确凿证据,几乎令邵则净身出户。那阵子,自媒体粗略且无聊的“身家比拼”中,莫嘉禾名下资产暴涨,“东城 30 岁以下女首富”的名头响亮又神秘。 那桩离婚案之后,外界对于“商界林青霞”的评价与揣测更加极端,“东方不败”简直不够形容。 而一向中庸求稳、无论何时都信奉“做人留一线”的江自洋与何凯丽则难得评价同道中人,就俩字——“来赛”,叹她手段厉害。 那时江序临刚回国,对别人家里的热闹并不感兴趣,也不知道这种正常的避险手段与护短意识“来赛”在哪里。他对莫莉的印象仍然停留在“给我颁第一个奖并鼓励我向前探索的老师”,并且始终保持着“莫老师欣赏我”的自觉。 他到现在才毫无防备地领教到莫莉的“来赛”。 想到这里,忽然内心一颤——他作为“女婿”的心理自觉,似乎和邵则那种垃圾一模一样? 江序临简直瞬间出了一背冷汗,就在这时,电话接通了。 莫莉是一百种传言都莫测的难以对付,莫嘉禾倒与传言中并无二致,温柔、娴静,一早得知江序临与自己妹妹结婚就并不惊讶,现在接到江序临的电话,也同样温和,兼有合理的疏离。 江序临希望她能把自己的离婚律师介绍给莫嘉穗,协助她阅览并签署婚前协议——他的婚前协议牵涉巨大,并不是莫嘉穗翻一遍签个名就可以了事的。 并且,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莫嘉穗知道这是由他牵线而来的。 江序临预期的最佳结果,就是他准备好婚前协议与离岸基金,而这筹码会令莫莉满意,同时莫嘉穗能在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如何被“谈判”及“交易”后产生的情况下,签署它们。 这是三方之间路径最短且交叉最少的解决方式,不产生任何多余的麻烦。 莫嘉禾似乎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想法。她沉默片刻,建议的口吻,“你就把事情都告诉嘉穗,也是一样的。她不会那么听我妈的话就跟你离婚。” 江序临从一开始就不考虑这方案。他不知道莫莉为什么反对他和莫嘉穗的婚姻,更不希望莫嘉穗知道——连探究都不必有。 他反问:“莫小姐,你觉得莫老师为什么希望我们离婚?” 莫莉沉默了一阵,她与嘉穗一样,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母亲。她们仨之间多年来的母女关系也怎么都称不上亲密和谐。但她唯一笃定的是,“……她只是想保护嘉穗。” 江序临冷漠地说:“那么我已经把她想要的准备好了。” 两厢沉默,莫嘉禾不知是与母亲统一战线地对他不满,还是被他傲慢的态度惹恼,忽然嘲弄地笑一声,自言自语般道:“张律师最早是我妈的离婚律师,后来是我的离婚律师,现在又要变成嘉穗的律师……江先生,你不怕这有点不吉利吗?” 她语气轻快,不同于莫嘉穗的跳脱伶俐,也不同于莫莉的辛辣犀利,但莫名给江序临一种相似的感觉。 这种相似好像在为莫嘉禾推导的“不吉利”添加佐证。 江序临皱眉回答:“我和莫嘉穗没有离婚的理由。” 莫嘉禾立刻反问:“你们有结婚的理由吗?” 江序临一言不发。 等了一会儿,莫嘉禾最后说:“我会帮嘉穗联系律师。”然后就挂掉了电话。 耀眼的夕阳光线已经从落地窗里投射进来,江序临靠在椅子上看了一会儿。很奇怪的是,现在他每次看到这样的景象,都会想起那天早晨老江老何从临江公寓离开后,他和莫嘉穗一起看到的晨光。 那天的晨光美得惊人。他一度后悔没有用相机记录下来。 同样的还有那天的早餐,尽管后来他几度光临那家早餐铺甚至习惯了吃油墩子,但却都没有那一天吃到的滋味分明。 这些没道理但确凿无疑的事情,是江序临在“婚姻”这场实验中收集到的数据。它们本身没有逻辑,之间也没有关联,却一定能向他证明些什么。 独自发呆半晌,他拿出手机查看莫嘉穗的日历——虽然每次最多只能更新一周的,但至少能让他知道她当天在哪里。 她今天晚上有两个客户,除此之外一整天都在那个宠物店。 旺财或猫猫生病了吗?他记得她说只是去买点冻干而已。 江序临蹙眉,拿上车钥匙离开了公司。 循着导航上的地址抵达目的地,江序临看着车外坐落在梧桐大道拐角黄金位置的店铺,虽然门脸店名上写了 pet,但怎么也不像个宠物店。 隔着透明玻璃望进去,果然看见里头的陈列,蓝黄色调的装修,密封透明格的线条陈列,几乎有侯麦美学的风格。 江序临忽然想起莫嘉穗要做维修平台前,跟他提起过的“宠物冻干店”。是她一个学姐要开的。 已经开起来了? 他正想给莫嘉穗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路过这里,就听见清脆风铃声,店门被从里推开。 莫嘉穗和叶扬有说有笑地走出来,不知在聊什么,很有兴致的样子,谁的嘴都没停。 莫嘉穗穿了件宽大的蓝条纹衬衫,内里是白色紧身吊带,下身则是中长款的短裤和靴子。她很喜欢穿靴子,就像在天云机场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 叶扬始终有一种看起来没睡醒的气质,今天倒比以往精神一些。他穿一身白,白 t 恤,白色工装裤,外头也罩一件条纹衬衫。因为装束,看起来和莫嘉穗很配。 江序临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穿着西装。他和莫嘉穗站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 他立刻想到在曼哈顿市政厅前他们那张照片,莫嘉穗说很好看也很喜欢。但那天她穿了一条隆重的裙子,而平时她从不那样打扮。 没由来地,江序临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思考过自己和莫嘉穗是否相配。而相配……似乎是恋爱或婚姻中很重要的一个问题。 一瞬间,江序临几乎想给莫嘉穗也注册一个缘起账号,然后让 ai 直接给出答案。 ……当然这是很蠢的想法。 但他更不愿意去想另一个问题——莫嘉穗和他说过这个宠物冻干店,当时她出于资金考虑,犹豫要不要入股。江序临表示过愿意支持,而她大概只能把精力先放在维修平台上。 现在,她有更多精力了? 那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而叶扬却已经和她一起出现在这里? 江序临想了想,还是决定径直过去。 他刚打开车门,两人的大笑声就从热风里传过来。 “我学姐是不是挺牛掰的?”莫嘉穗笑声像风铃。 第53章 叶扬说了什么,没听清。 “我真觉得不错,要不是我现在囊中羞涩……”莫嘉穗语速飞快,后来也有几个字听不清楚。 “我没问题啊,反正我钱多烧得慌。”离得近了,叶扬的声音也入耳了,“但你这属于掏空家底了啊,风险会不会有点大?再说了,你家那个,难道不比我……” “不行!” 江序临走到两人身后,无比清晰地听见莫嘉穗宣誓一般坚定的语气—— “我的事,他不能掺和!” 48.“你图好玩。我图吃饱。” 江序临立在原地,有点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今天早晨离开菊园前还觉得他们的相处依然很好,虽然昨天晚上他们有过激烈的对抗,但莫嘉穗发泄出来后,他们还是很温存。莫嘉穗在迷蒙时会发出温柔的呢喃,会含糊着声音说“喜欢你”;她伏在枕上像一只休憩的鸟,有坚硬的脊骨和柔和的羽毛,她会把贴在床面的右手背过来,勾起一只小指,牵他的手腕。 尽管莫嘉穗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他认为自己明白她的心事。莫嘉穗对莫莉的心态很矛盾,大概和他对老江老何是一样的,想靠近却天生不合,渴求关心又害怕过度关切,竭尽全力想要得到的,不过一份“安心的疏离”。 江序临想,所以他们天生一对。 他出门前提起补签婚前协议,像是一种二次确认。莫嘉穗平静痛快地答应了,就像她平静痛快地和他结婚。他很喜欢她那种神情,像个自由女侠。 但现在,莫嘉穗为什么说他的事都不要他掺和? 说话的两人还没有发现他,径自往前走着。 叶扬对莫嘉穗的态度毫不意外,反而有一种“我就知道是这样”的不屑,嗤声道:“那你结什么婚?我就说你脑子有包。” “结婚好玩啊!你有意见?”莫嘉穗理直气壮地回答。 “……”叶扬一阵语塞,片刻后无奈投降,“行,不愧是你。” 莫嘉穗哼一声。 “也是……”叶扬回过味来似,调侃道,“除了你也没人会跟莫总那么一个妈算账,非要还清 60 万;也没人放着英国美国任你选的条件,非要考研去晏城读书,还敢跟我做生意……你这人活着,就图个好玩呗。” 莫嘉穗很骄傲似的,“不然呢?” “那万一哪天不好玩了呢?”叶扬忽然话锋一转。 伶牙俐齿的莫嘉穗忽然卡了壳。 江序临意识到自己不想听她的回答——这种无聊的预测性问题就不该问。只有叶扬那种烂俗闲人才会问。 他出声叫人:“莫嘉穗。” 他清楚地看到莫嘉穗几乎抖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见鬼了似的,“你怎么在这?” “路过。”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扯谎这么厉害。 江序临走过去,自然地伸手接她挂在肩上的帆布袋。然后不等她开口说什么,紧跟着问:“准备去哪儿?我看你待会儿有两个客单在城西?” 嘉穗点点头,“嗯,晚一点。” “我送你过去。正好今天没事了。” 嘉穗扭头看一眼叶扬,两人刚才约好了一起在附近吃个饭。叶扬没说话。嘉穗害怕这个“厌男症+雄竞瘾”的家伙犯病,飞快地应下:“好啊!” 叶扬拿看恋爱脑的刻板眼光瞪她,然后一句话都不屑说,转着手中车钥匙就走了,隔半条马路都听见他把油门轰得多大声。 嘉穗嘟囔了句:“……有病。” 江序临轻笑一声。 临近中午,梧桐路上又密又高的树也降不下来的高温。嘉穗额上泌出汗珠,仰头看见纷繁的树影在江序临的脸上波光粼粼。 他为什么会路过这里?嘉穗有点怀疑,却又觉得江序临是没必要也不屑于撒谎的人。 江序临察觉到,也低头看她,没说话,只拿手背贴一下她的额头,被热得发烫。 他问:“先去吃个饭?” 嘉穗点点头。 这沿街很多装潢不错的店铺,江序临看了看,指着一家意面餐厅,“就那家?”前几天莫嘉穗趴在床上刷手机的时候忽然干嚎一嗓子,然后举屏幕给他看,说想吃意面。因为颇受惊吓,所以江序临记忆犹新。 莫嘉穗却忽然眼珠一转,犹豫了。 “怎么了?”这居然让江序临有点紧张,询问的时候不自觉吞咽了一下。 莫嘉穗抬头看他,然后又尴尬地瞥向别处。支吾一阵,慢吞吞地说:“宝宝……梧桐路没有穿成你这样的人。” 江序临的思维像被她一句“宝宝”打开堵塞的木塞,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梧桐路是东城有名的“文艺聚集地”,与 cbd 和大厂聚集村不一样,此处除了靠收租财富自由的本地人,就是飘在东城的自由职业者,也许没钱,但一定有时间。所以遍地咖啡店和小酒馆,人们穿 t 恤、穿吊带,甚至可以挂块布就出门,就是没有他这样穿西装的。 江序临无奈地笑一声,摊开手臂,冲嘉穗抬抬下巴。 嘉穗伸手把自己的帆布包又接回去。 江序临有条不紊地把西装脱了,搭在自己手臂上,看见莫嘉穗目不转睛的眼神,想一想,又抬手,解了袖扣,把衬衫袖子挽到小臂处。 他动作不慢,很正常很坦荡,落在嘉穗眼里,却莫名的旖旎。她的目光见鬼了似的只看得到他小臂上的青筋,然后思绪立刻闪回昨晚,她懒洋洋趴在枕头上,右手反向上抓,摸到什么算什么,最后就拨着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玩。 嘉穗前一秒在心里暗骂自己色胚,后一秒又分神去想当年那个豆芽菜——男大十八变,真神奇啊。 而他的容貌变化居然和她的审美变化如此同步……所以和他提结婚,也不全是她别有用心,对不对?都是命运的安排。嘉穗想借此消解这些天不断生出的心虚与愧疚感,可惜收效甚微,只觉得自己贪得无厌。 “可以了?”江序临揽开手,像接受质检的机器人。 “嗯。”嘉穗点点头,忍不住伸手挽他手臂,向街对面快步地走,这样就可以不看他,“就那家吧。” 工作日的周五,小餐馆里人也不少,两人只得到角落的位置。嘉穗前几天就被短视频里的奶油意面馋得不行,飞快点好了菜,还要了一杯酒。 江序临斟酌很久,菜单上并没有任何他舒适区内的食物。他几乎享受莫嘉穗好奇而强忍催促的目光,良久后才把菜单递出去,“你帮我点吧。” 嘉穗用脸骂人。骂得不轻。 但轮到她挑选,一样的斟酌仔细,可嘴上要奚落:“你一个人吃饭真的不会被饿死吗……” 江序临朗声一笑:“是啊,不然结婚干嘛?” 嘉穗菜单翻得慢,厚重纸页声音却好听,像和缓的风刮过树叶。江序临冷不丁又玩笑一句:“你图好玩。我图吃饱。” 嘉穗动作一顿,悚然地抬头看他。 江序临却表情坦荡,展颜道:“所以我们天生一对。” 嘉穗看他开玩笑的样子,就没说什么,只低头点评一句:“……神经病。” 江序临低低地笑。 最终,嘉穗给江序临点了青酱意面,配一杯柠檬水。罗勒的味道不冲,但是有点特殊,他如果实在接受不了,柠檬可以减轻罗勒味。 两个大盘子上桌,嘉穗也饿了,先挑了一叉子放在一旁看江序临愿不愿意品尝,然后就飞快地吃自己的。 江序临则一贯缓慢地拓宽自己味觉的边界。 等嘉穗一盘意面吃完,他已经基本接受了罗勒的味道。诚如嘉穗所说,很特殊的气味,但并不冲鼻子。 他见嘉穗吃完,小猫似的餍足,眼睛似乎都眯起来,比平时小了一点。 越过整个餐厅,透过玻璃,能隐约看见街对面那家宠物冻干店。江序临一边缓缓卷着意面,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好像没跟我说过,你学姐的店已经开张了。” 休息的猫咪忽然睁圆眼,嘉穗愣一下,回答:“我也是才知道。忘记跟你说了。” 江序临点点头,没有拆穿,又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嘉穗回答得很快,顿一秒后又补充,“哎我就是来捧个场,什么都还没想清楚呢。” “好。” 隔一会儿,江序临又忽然想起来似的问:“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这个学姐,就是你前男友的现任妻子对吧?” “我说过吗?”嘉穗眉心一紧,不记得自己有在他面前提前男友。除了第一次。 “嗯。”江序临面不改色,“你说是你上次参加婚礼认识的,新娘本人。” “哦,好像是……”“新娘本人”这个表述太是自己的风格了,嘉穗就隐约觉得,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可能是她顺嘴说过。 “那你刚刚也见到你前男友了?”江序临放下叉子,拿起柠檬水。 嘉穗这才又眯起眼,好像猫咪重新躺下,“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第54章 “不应该吗?”江序临反问。 嘉穗轻轻抿嘴,像在认真思考他的问题,“嗯……没什么必要。” 江序临静候下文。 “你听我讲前男友会生气吗?” 关于她前男友的一切江序临早就知道,他不会有什么还没了解的内容。但他还是点头,经过斟酌后回答:“应该不会。” 嘉穗把手搭在餐桌上,身体前倾,“我之前一直觉得他是个特别正的人,就是……脑子好,长得好,家庭好,为人正直,人生每一步路都走得非常稳当漂亮,绝对不出错的那种……”嘉穗列举式的介绍,又看对面的江序临,自然地说,“跟你挺像的,但没你那么出色。” 江序临像听到什么好笑的内容,低沉地哼了一声。 嘉穗后知后觉,说现任和前任像可不是什么好事,便有点尴尬地赔笑。 江序临漫不经心地摇摇头。他笑的全然不是“像不像”这回事。 他想,他的妻子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49.她要是在古代,一定是那种到处“路见不平”的游侠 “但我刚刚见到他,才觉得,他实在太会算计!我以前居然觉得他这是有规划有上进心的表现!”嘉穗说这话时表情忿忿,不知在为谁鸣不平,“而且他算得坦坦荡荡理直气壮,好像自己一点便宜没占,好像一切都是为了跟学把日子过清爽过红火!” 江序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能最大限度地吸收表达者的内容,并且适当地反馈情绪。比如现在,他轻轻挑一下眉,追问:“他怎么了?” 嘉穗更愤慨了,“你知道吗?学姐本来跟他说好,这个店由她自己投资自己做主,不算夫妻共同资产,他答应了,就一直没干涉学姐的决定——当然,也没帮忙。学姐满东城找门脸找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他都没说他们家有人脉。结果……”说到这,嘉穗卡了下壳,有点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学姐私下告诉我的,她没打算这两年怀孕,本来她以为是意外,现在越想越不对,她怀疑是学长故意的。总之就是她发现怀孕了之后,她婆婆才告诉她有老姐妹的铺面招租,她为了前期各种筹备投资不打水漂,就答应了不打胎,然后便宜租了现在这个门脸。刚刚在店里,他又说,担心学姐孕期的安全,还是建议学姐尽快招人——呵,然后又是他妈那个老姐妹,在梧桐路做了半辈子生意,认识的人多,知道有个之前在附近开宠物店的姑娘,赔了不少,刚好正在找工作!” “——给我听得,恶心坏了!狗男人!” 嘉穗越说越气愤,最后事情还没说完呢,她先撂下一句激烈的评价。 江序临觉得她要是在古代,一定是那种到处“路见不平”的游侠,一天不知道要砸多少家店。他不禁笑了声,给她倒了杯水,然后把她略过的话补全—— “所以,你这个学姐创业,个人积蓄估计已经投入不少,回本还遥遥无期,租金和工资先付给了她丈夫的各种‘朋友’。并且,还意外怀孕,多出了一个孩子的成本——而对她丈夫来说,这个孩子是毫无成本的净收。另外,可预见的是,等你学姐到孕晚期以及生育后,这个店的经营权是谁说了算,就不一定了。” 他说得分毫不差,但嘉穗被他用“成本”和“净收”来形容孩子的措辞骇住了几秒——虽然事实本质如此,但他说得也太自然了。 她那种“同仇敌忾”的心情莫名地削弱,只是点点头,沉声骂道:“而且他还一副顺理成章、关怀体贴的姿态——他是分文不取,完全为爱操心呢!” 江序临很理解地点点头,话音一转,却问:“但是,你学姐为什么要答应?她跟你说这么多私事,就没想过拒绝吗?换一家铺子租,不雇他们介绍的人,甚至,不生那个小孩,都可以。” 江序临好像在暗示什么,嘉穗抬眸看他一眼,立刻就懂了。 倾诉欲霎时减弱,她想了想,说:“因为铺租和工资都比市价低一些,这也是学长占高姿态的原因——他们说好了独立经营,他却还是出了力嘛。学姐可能,也割舍不下一个宝宝,跟我说这些只是想找人倾诉吧……” “然后你现在在考虑帮她的忙了。”江序临的语气相当笃定,并不是疑问。 嘉穗微顿,不喜欢被他这样轻易又笃定地洞穿心思,于是语气平平地回答:“没有。我还没想好。” 她的否认似乎毫无意义,江序临目光转向窗外,语气随意地说:“这个铺子位置的确很好,我想生意会很不错。” 嘉穗轻轻地“嗯”了一声。 江序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玩笑道:“但我看你这个学姐比你精明,应该不用谁为她操心。倒是她应该帮你看看婚前协议——不然叫你吃了亏,莫老师该骂我了。” 嘉穗心里一咯噔,觉得这人怪神的——她刚刚在梁静凭的店里还接到嘉禾的视频。嘉禾从朋友那里得知她偷偷结了婚,心惊肉跳地向她确定是否签过婚前协议,还要把自己的律师介绍给她。 巧得有些惊人。 她奇怪地乜了江序临一眼,半酸不辣地嗤声道:“我妈哪舍得骂你啊,她只会觉得你高风亮节而我又头脑不清楚了呗……” 江序临笑而不语。 他略安了心,想自己的猜测大概是对的。莫莉对他态度绝然严厉,但对莫嘉穗恐怕有诸多犹豫考量,所以还什么都没告诉她。他把望山餐厅一桩烂官司抛出去,多少也绊住了莫总手脚。 一顿饭吃完,两人都不再提其他,江序临提前看好时间,载嘉穗去城西工作。 两件客单都在同一个小区,是母女两人。女儿是金融行业的精英,把妈妈接来上海,买了两套房自住。 这客户在小红书上联系到嘉穗,修空调只是个由头,真正目的是想请嘉穗带自己妈妈干活。老太太独身,当了一辈子“虎妈”把女儿拉扯成年薪百万的职场精英,退休后却无法自洽,住在东城觉得白吃女儿的不好意思,吃个车厘子能吃出母女两人半个月的闷气来;回老家又跟邻居合不来,别人说她当一辈子寡妇可怜要给她介绍老伴,她差点拿锅铲给人家脑袋开瓢。时间久了,脾气变得愈发古怪,还得了甲亢。 客户言辞恳切,说她妈妈年轻时就是机床厂三八红旗手,就爱干维修的活。还说她已经愁了大半年,不敢把老母亲交给陌生男人,观望了一个多月,才联系嘉穗,出价也十分丰厚。 嘉穗和对方电话交谈过一次,莫名觉得那老太太脾气挺像莫总,不敢贸然答应,但平台确实需要女工,而她还没有成熟的拓展思路;又被客户的开价砸得财迷心窍,所以答应当面谈谈。 到达小区时已经是傍晚,她预感今天事多,不会太早结束,于是让江序临先回家。 江序临没有推辞,只是说:“那你快结束前给我发消息,我来接你。” 嘉穗低头检查自己的工具箱,“嗯嗯”两声,然后就开门要走。 “……你会发的吧?”江序临冷不丁问了第二遍。 嘉穗动作一顿,跨出去半个的身子又坐回来,似乎觉得他问得很奇怪。 江序临眼眸微垂,忽然有点低沉地说:“我感觉你还在生我的气。” 嘉穗微讶,方才在餐厅里还一派平和笃定模样的人,忽然变得可怜兮兮。 她又不可避免地感到心软与心虚,顿了顿,探身过去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俏皮的玩笑语气,“我生什么气?免费司机我当然要享受啦。” 50.是她拿来应付莫总的一件时尚单品。 “咚”一声电梯阖上,把笑盈盈的母女俩隔绝在外,嘉穗终于松了口气。 她闭眼缓了缓神,再拿出手机,看见“飞天大女工”刚搭建好不久的小程序“女工”端里,出现了除她之外的第一个头像。 老太太在照片里尤显精神矍铄,“常莹”俩字大名一摆,后头的自我介绍就一句:湖城第二机床厂三八红旗手。 嘉穗回想刚刚鸡飞狗跳抢修厨房水管的过程,以及常莹老太太是如何温良老练但又固执好强,不禁自嘲一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胆量。 客人的意思,原本是把嘉穗这当“托儿所”,希望嘉穗能收下常莹做女工,平时让她有点事情做就可以了。不仅不要工资,还提出每个月六千的“养老费”。 嘉穗却一心筹谋着平台的长远建设。莫总那天在望山餐厅提的问题她其实一直都在考虑,而江序临当时的“解围”发言虽然令她很不痛快,但她原本的想法就和他差不多。 “飞天大女工”不能一直只是她个人接外快似的小打小闹,最终,她要做成一个服务于“女工”和“女客”两端用户的平台。 如今“女客”端算得上稳定,她靠自己一家家的拜访积累了第一批客户,已经有了两个满员的客户群;小红书账号和本地生活广告也都走上正轨,未来顾客越来越多是可预见的。 “女工”端的扩容则复杂得多,要去哪里找人?怎么筛选?怎么培训?怎么收费和分账?甚至,年纪大些的女工会不会使用小程序?这都是问题。 第55章 嘉穗和霆霓日夜赶工,已经初步做出一版 demo,只等有人在小程序上完成登记、通过培训,就可以上门接单。可找人恰恰是最难的,嘉穗自己的人脉网里,并没有真正愿意来做女工的朋友——同龄人们天天受揾食艰难老板傻逼的苦,可真正要“脱长衫”当女工,不是一件更容易的事。 嘉穗想过很多主意,比如找家政公司合作,甚至去广场舞现场“地推”,都觉得不妥。现在有个“送上门来”的顾客,她就想,不如先试试。反正这个试错成本低,大不了就是把人退回去。还不用赔钱。 更何况常莹老太太虽然脾气硬了些,但连虎口都厚厚老茧的一双手,修什么都不在话下,简直是“女工”祖宗。 这时,电话响起,是已经提前去了北城的祝霆霓。她在后台看见“女工”端新用户登记,兴奋地打电话来。 “可以啊小莫姐,还不到三天,就找到人了?”霆霓语气中满是惊喜。 嘉穗其实也很兴奋,但兴奋之上还压着一层未知的忧虑,于是想笑又不敢笑似的叹了口气,“找是找到了,但人能待多久可不一定……” 说着,她便把常莹女士的来历性格,以及自己通盘的思考与担忧说给霆霓听。 霆霓听完,不同她一起想办法,不分享她的焦虑,倒稀奇出声:“稀奇,你怎么变得这么瞻前顾后想东想西?” “我这是谨慎思考成熟布局好吗?” “是挺谨慎的,但不像你个性。你之前就风风火火想做就做,也没亏啊。”霆霓笑道,语带揶揄,“这是……被谁传染了?” 嘉穗知道她说的是谁,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反驳呢,走出小区门,就看见江序临倚在车边,手中拿着一只打火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开关,那一簇簇小火苗跳跃在他眼睛里,明明灭灭。 嘉穗站定没两秒,江序临就有所感应似的看过来,展颜道:“下班了?” 嘉穗挂了电话,朝他走过去。 “你不是喝个咖啡连枫糖味儿都受不了吗?”嘉穗盯着他手里的打火机,“现在又连烟味都能忍了?” 江序临无辜地一摊手,“没有烟。” 那只最普通不过的黑色塑料打火机被夹在他虎口,轻轻晃动两下,“只有打火机。” “我刚刚在车上看了部电影,里头男主角等女主角的时候就一直倚着车抽烟。”江序临见她皱眉不解,认真解释起来,“我看着看着忽然也想试试,但我不抽烟,所以去那个便利店买了个打火机回来。” 嘉穗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从小区门口便利店转了个弯又回来。 “这不是我会干的事儿吗……”她看着江序临,匪夷所思地嘟哝——朋友,你不是高冷天才吗?看个电影学男主角抽烟等人,和我上小学头上顶鞋垫假装还珠格格有什么区别? 嘉穗看着他一本正经地陈述自己“也想试试”,就不禁又想起那个说“毛笔墨水更好喝”的豆芽菜,以及前段时间他尴尬承认自己的眉毛是纹的。 几副面孔层层重合,渐渐在她眼中严丝合缝地叠起,变成如今的眼前人。 她话音刚出,江序临终于在她的目光中感到尴尬,几乎同时出声—— “……有那么奇怪么?” 嘉穗看着他,想了想,问:“那个电影,男主角等女主角,一直靠着车抽烟,然后呢?” 江序临喉结滚动,犹豫片刻,如实回答:“然后女主角出来就觉得他很帅。” “噗——”嘉穗终于笑出声来,然后又走近了两步,直走到他眼前。 她抬眼,小猫嗅花一样地凑近看他两眼,然后笑着把他手里的打火机收了。 “嗯,你干点打火机也挺帅的。” 说完,她就绕过他打开车门想坐进去。 胳膊却被人轻轻地握住了,“你衣服湿了?”江序临这才看见她后背衣服湿了一大片。 嘉穗见怪不怪,“哦,刚刚修水管,被呲了一身水。” “怎么不擦干了换身衣服,不怕感冒?”江序临把身子探进车里,打开了热空调。 “……宝宝,我是去上工拿钱的,不是去宾馆度假欸。”嘉穗哭笑不得,看见副驾驶上便利店的袋子,不多想地就拿过来,“现在夏天不会着凉,我拿纸巾擦一下……” 她话音滞住,动作也僵住,因为那便利店的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堆着四盒安全套。 因为没有对比,嘉穗不知道他们的频率算不算高。但不需对比就能够知道的是她喜欢做这件事,江序临也喜欢。 但这都不能抵消她此刻的尴尬。 江序临再次自然地解释:“刚刚跟打火机一起买的。我看家里快没有了。” 嘉穗无声地点点头,把那只黑色打火机丢进袋子里,再把塑料袋打个结,搁去后座上。 江序临看她做这些,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嘉穗抬头看他,就觉得他这张脸上又叠了一个图层,在“豆芽菜”、“天才”、“戆度”、“奸商”、“宝宝”、“抢我风头的好学生”等等面孔之上,又多一副难以描述的、腹黑贪心鬼的样子。 嘉穗甩甩脑袋,不知道江序临怎么就在自己心里成了个花脸,炸烟花似的一会儿一个样。 “走吧,回家。”她拧开车里的矿泉水喝了一口,低声说。 江序临掌着她这侧的车门,犹豫几番要不要问她刚刚工作的事——在车上等她时,他一直在看“飞天大女工”的小程序和社媒账号。她这段时间颇为繁忙,平台果然也大有变化。他很希望了解更多,并且帮帮忙,就像这平台尚未起步前,莫嘉穗常主动和他分享进度,什么都聊。 他发现她们的小程序上线了“女工”侧面板,也看见就在刚刚,她们的第一位注册女工出现在平台上。他以为她至少会说一两句刚刚忙了些什么,没想到,她没有任何要聊工作的意思。 这是真打算什么都不要他掺和么? 江序临看了看她,点点头,“好,回家。” 回家自然要做回家才能做的事。 温热的水浇在皮肤上,嘉穗像水生的藤蔓缠绕在另一具火热的身体上,连日的疲惫好像缓缓地被冲走了,她发出一些不能细听的细碎呢喃,短短的指甲擦过江序临的脊背,偶尔冲击缓下来而她片刻清醒的时候,她对他说“喜欢你”。 江序临这种时候本都不说话的,只会更加疯狂,今晚却忽然停下来,问:“真的?” 嘉穗睁开眼,懵懂地反问:“嗯?” 江序临冷笑:“喜欢我然后什么都不跟我说?” 嘉穗更紧地攀住他,“不跟你说什么?” 江序临看她情迷中的眼睛,她的眼波比浇在他身上的热水更烫。他觉得泄气,却不像下午那样不安,也许是因为他们此刻的亲密无间。 他无奈又挫败,却不知从何说起,在犹豫间感受到莫嘉穗扭动腰肢把他绞得更紧,他无法再跟她理智清算,又沉沦其中。 嘉穗觉得她已经找到了面对这段婚姻的最佳节奏。全力以赴地工作,在工作之余以此放松,就像一切正常恋爱与普通婚姻一样。 她该诚实一点面对自己的冲动与欲望,并努力地纠正此前的错误——江序临是她的体验对象,是她的一时冲动的出口与长久欲望的终点,但不该是她拿来应付莫总的一件时尚单品,不是小时候她穿牛仔裤的破洞一天比一天大时嘉禾上身不重样的高级定制。 新一轮的颠簸中,她仍然在呢喃中坦诚而情不自禁地对他告白。 她甚至在难以承受而掐他的脊背时,含混不清地说:“你知道吗?我以前觉得你像个豆芽菜……那时候我也很喜欢你……” 声音被撞碎,他好像没有听到。 51.她脑海中名为“江序临”的万花筒 第二天早晨,嘉穗看到了江序临拟好的婚前协议。 桌上仍然是隔壁弄堂里买来的早餐,江序临一边用勺子把油条的脆边敲下来收在小碗里,一边说:“我把律师的联系方式也推给你,你带律师找他谈就好。” 那协议厚得像一本书,嘉穗翻了两页就撂下了,答应得干脆,“好。”她原先还觉得嘉禾小题大做,现在看,张律师的帮助的确很有必要。 江序临把油条脆推给她,她顺手地接过倒进自己铺满了虾米香菜葱花的豆浆碗里,察觉到江序临含笑的眼神,有点瘆得慌,“……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目光落在他面前寡淡的原味豆浆上,她试探地把自己的咸豆浆往外推,“……连这个你都想尝试了?” 江序临笑出声来,笑得握勺子的手都在抖,然后才敬谢不敏地摇头。 “……”嘉穗撇撇嘴,“那你别老盯着我,很诡异。” 江序临听话地收回眼,但偏要一本正经地回答一句:“宝宝,‘秀色可餐’应该可以这么用。” “……”嘉穗埋头喝豆浆,又脸热又心惊——她脑海中名为“江序临”的万花筒里,又多了一副面孔,叫做……“油嘴滑舌的大灰狼”。 第56章 江序临低声地笑,咬了一口油墩子。 吃完早饭江序临就准备出门了,他说他今明两天应该会去洛杉矶出差,航班暂时未定,提醒嘉穗记得看他的行程。 嘉穗正在 pad 上排布自己本周及下周的工作,无暇他顾地“嗯嗯”应了——从小读的七天养成一个好习惯的鸡汤居然不假,她莫名地形成了这个习惯,并且觉得江序临推荐的日历记法怪好用的。 江序临看她冥思苦想啃笔头的样子,轻笑一声:“我会挑你行程空的时候落地,请你来接我。” 嘉穗一心不能二用,半秒后才抬头,隐约感觉他刚刚说了什么,现在还一脸促狭,“啊?” 江序临摇摇头,勾起装满空餐盒的垃圾袋,出了门。 他离开没多久,莫嘉禾就来了。听到敲门声嘉穗还以为是江序临落了东西去而复返,开门时还稀奇好笑地说着:“原来你也会丢三落……” 话当然没说完。 “这么早?”嘉穗看着嘉禾,有点尴尬。 嘉禾不答,上下扫她一眼,略带惊讶地点评道:“你还真有过日子的气质了。”指她刚刚自然地开门询问时的状态。 嘉穗一愣,莞尔承认:“说明我适应已婚身份适应得很好。”她正在吃餐后水果,说着,手一摊伸出两个无花果来,笑盈盈问嘉禾:“吃吗?挺甜的。” 青皮的无花果搁在她掌心里,尾部还淌着水和蜜,顺着她掌根流到腕骨,又滴下来。 初夏的晨光从屋子里透出来,嘉禾看着嘉穗站在门框里,比任何水果都更清新澄澈的一张脸庞;她腕子下点点滴着水,在阳光的折射下晶莹剔透,像珍珠。 嘉禾忽然有点恍惚。 想起不知是哪一年光景,嘉穗被接到家里过周末,拎着一兜子枇杷来请她吃。 而嘉禾不喜欢吃枇杷,准确地说,她不喜欢剥枇杷。多年的生活习惯和淑女教养使然,她几乎没有自己处理过任何水果;比起品尝不同水果的滋味,保持体面干净的吃相同样重要。她也不喜欢将自己满手弄得水淋淋或黏答答的。 那天,因为不忍心拂妹妹的好意,她同嘉穗一起趴在茶几上,边看《还珠格格》边剥完了大半兜枇杷。 直到莫莉回到家,她才发现自己穿着的丝质裙子上沾满了糖水,斑斑点点的,后知后觉地慌张低头去碰,又黏住头发丝,一片狼藉。——那天,应当是她要参加一个音乐会,所以接嘉穗一起去观赛。身穿的裙子,也是提前定制很久的。 最终嘉禾换了一条裙子,在音乐会上发挥如常,只是因为着装匆忙,没能得到短暂停留中国的特邀指挥家单独合影的机会。母女三人依旧一起吃饭,妈妈依旧表示很为嘉禾骄傲,也同样过问嘉穗在临水弄堂里的生活。谁都没有挨骂。 但姐妹俩分开后,莫莉教导嘉禾要做个更沉稳的姐姐,比如,不要因为妹妹在兴头上,就连提前把礼服换下来这么基本的事情都忘记;嘉穗也被方晓华提醒,不是因为年纪小就可以做事没形没状,如果今天嘉禾没能顺利登台,你也会很难过的。 这些,是她们都长大以后才告诉彼此的。那时嘉穗在念高中,正是叛逆期与莫总最势如水火的时候,她提起这件事时充满不屑,笑得冷意十足,说“你们豪门就是矫情,演电视剧呢”。嘉禾则无言地苦笑,心里多少有些内疚。 “……你不吃无花果吗?”嘉穗见她发呆,狐疑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又转身进屋翻冰箱,“还有青苹果和葡萄,吃吗?” 嘉禾回过神来,低头看见她脚步后跟着的一串水滴,而她一边翻着冰箱一边唤醒扫地机器人帮她拖地。嘉禾不由轻声笑了,现在的嘉穗,大概早忘记了这桩事,也不会再“记仇”那矫情的“她们豪门”了?如果旧事重提,她是不是又要恼羞成怒地说她扒她中二时期的黑历史? 半个洗净的青苹果递到眼前,嘉穗自己拿着半个,咬得嘎嘣脆,“笑什么?” 嘉禾接过苹果,多年的习惯改不了,得先从包里抽了纸把水珠全擦干才吃。她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来之前还想着要与她严肃长谈,关于她莫名奇妙结的婚,关于江序临这个人。 可现在,青苹果一口咬下去,好像清脆地瓦解了什么。 她们小莫姐的人生——用莫总的话是“歪歪扭扭”、“不像样子”,可她哪干过一件不情愿、不喜欢的事?莫总这么多年或语重心长地、或耳提面命地问过多少次,又有哪次当真有用呢? 嘉禾忽然觉得,也没什么可问的了。她自己走得不“歪”,她精挑细选地“英年早婚”,可没见多高贵多明智。 嘉穗见她神神秘秘,又在用脸骂人了。嘉禾嗤笑着伸手掐一下她的脸,才正色道:“现在出门?张律师已经在朗月等了。” “朗月?”嘉穗不由面露慌张,觉得自己姐姐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莫总眼皮子底下……你这是什么路子?” “不会,妈最近很忙,都不在店里。”嘉禾笃定地说。 嘉穗知道她怕这家里又是猫又是狗的,容易过敏,想了想,答应了。 52.虚荣鲁直与坦率澄澈 嘉禾坐在沙发上等待嘉穗添狗粮和铲猫砂,原以为要一会儿,没想到不过五分钟她就背好包准备出发。 “这么快?”嘉穗讨厌粉尘,忘性又大,嘉禾之前是见识过她料理猫厕所是有多磨叽的,不免有些意外。 “嗯,换了个电动的。”嘉穗说。 “你不是一直嫌电动的溢价太高吗?”嘉穗懂机械产品里头的门路,所以一直认为自动猫砂盆的技术含量低而噱头大,不肯跳入“消费主义”的陷阱,“我之前建议你买你都不买。” 嘉穗边换鞋边应声:“江序临买的。” 嘉禾不禁有点愣。她看着嘉穗一派如常的侧脸,不能不感到意外,又带点欣慰的恍惚。 在金钱方面,嘉穗一直有着近乎固执的独立观念。她从童年时期就不喜欢伸手问大人要零花钱——不管是方晓玉省吃俭用带她去吃的大餐,还是莫莉那些对孩子来说“豪华”得几乎无法拒绝的馈赠和礼物。再大些,中学时的零花钱,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几乎都是靠自己挣得,甚至还认死理地非要还清方晓玉六十万的医疗费。 这背后原因,大概只有嘉禾能懂得也愿意懂得。 嘉禾仍然记得妈妈离婚后再次见到嘉穗。莫莉特地新买了一辆甲壳虫去临水弄堂接她,因为婴孩时的嘉穗曾经在街上看到甲壳虫就咯咯地乐个不停;而她穿着那一季她最喜欢的小裙子套装,精美纸盒里装着一模一样的另一套,是送给嘉穗的礼物。 她在朗月门口等嘉穗,然后看见她穿着校服,袖子上还有黑漆漆洗不掉的机油。嘉穗下了车,看见她,沉默几秒,有点别扭地喊:“嘉禾。” 嘉禾立满腹心酸,好像看见了苦情片里吃不饱穿不暖小野花。 而小小的嘉穗却表现如常。像所有孩子一样,她欣喜地接受她与妈妈的所有礼物,看见小裙子上的蝴蝶亮片,眼睛也忍不住地放光。她说“谢谢”,也仍然像婴孩时一样,咯咯地笑,铃铛一样清脆的声音。 但在吃完饭走出朗月餐厅、看见街边小卖部门口摆出的赢家免费吃烤肠的弹珠游戏时,她会忽然问嘉禾:“你喜欢吃烤肠吗?” 在嘉禾还愣神的时候,她就把握十足、颇为骄傲地说:“我很会玩这个!” 那天嘉穗玩弹珠,百发百中,除了烤肠,还赢了小布丁、口红糖,直到小卖部老板脸都变绿 。而她赢下来的所有奖品,都送给了嘉禾。她说这是她的礼物。 嘉禾把所有的礼物都一一品尝完,感动而不减心酸。嘉穗却乐呵呵地抱着又大又重的纸盒,和她们约定“下周见”,然后轻快地跑进弄堂里。 莫莉开车离开,刚掉头到街对面,却又叹了口气,停在路边。嘉禾与妈妈坐在车里,不约而同地陷入沉。 十几分钟后,她们又听见熟悉的笑声,隔着车窗,看见嘉穗蹬着自行车从菜市场的方向回到临水弄堂。车轮骨辘辘转着,两边车把手上,一边兜着两塑料袋的菜,一边挂着嘉禾送的小裙子。满满当当。 嘉穗嘴里叼着一把葱,她站起来,把车子蹬得飞快,外套衣摆在空中飞扬,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嘉禾听到她快乐地大喊“姑姑我妈买了辆好拉风的新车”,话音仿佛风里飘扬的树叶一样错落悠长。 很久之后嘉禾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童年时对妹妹的“怜悯”与“照拂”,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她知道,如果没有她们姐妹两个天差地别的成长环境,嘉穗大概就不会如此敏感而绝然地保持着己身的“独立”。 可本能的心疼并没有减少,只是在心疼与愧疚之上,她无法不对嘉穗生出油然的敬佩。 现在,她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哼,我说买你就不买,江序临买你就照单全收?恋爱脑!” 第57章 嘉穗不反驳她的指控,反而要坐实一样地说:“谁让你没江序临能狡辩。” “哈?”嘉禾不解。 嘉穗则回想江序临把自动猫砂盆买回来的那天,他一本正经地“结辩”—— “因为你总是忘记铲猫砂,导致实际铲猫砂的人变成了我,对吧?” “既然铲猫砂的人是我,那么自然应该由我来选择工具并为工具付钱,对吧?” “以上。你还有什么异议吗?” 分条缕析,落锤定论,江序临一脸平静地说完,转身就去安装他那宝贝的猫砂盆。 而嘉穗懵了两秒,才从背面看见他隐隐提高的颧骨,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扑过去环住他的肩膀。 “狡诈。”她笑着控诉。 “合理。”他指代不明地回应。 嘉穗愉快地接受了家里这件新的电器。 嘉禾鸡皮疙瘩掉一地,啧声打断:“好了!不用再回忆了!” 嘉穗却坚持说完:“你说他是不是很狡诈?” 嘉禾捂耳朵,不听不听,片刻后正经一句:“但恭喜你拥有一个好使的猫砂盆。” 嘉穗微愣,然后展颜,指了指卫生间,“那你也要恭喜我拥有了两个特别高级特别精巧特别好用的盥洗台!” 上次在家具城挑选的三套卫浴,最终两套装在了菊园这里。江序临同样通过一番貌似有道理可能也确实有道理的“论证”,最终“登堂入室”——临江公寓不搬也行,菊园作新居,他合理拥有二分之一的装修权。 * 姐妹两个到达朗月餐厅,张律师十分严肃,不多寒暄就开始工作。 二十分钟后律师额头上开始沁出汗。 嘉穗正在 pad 上研究梁静凭店里下个月的进货单,被嘉禾推肘提醒,才抬头看过去。心头一跳,“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她原以为这只是程序正义的事,她对江序临的最低信任也不至于让她怀疑她会在婚前协议上给她埋什么坑。 “莫小姐,你知道你这份婚前协议标的金额不亚于一家中型企业的并购案吗?”张律师的表情有些复杂。 她的从业生涯里都没见过这么庞杂的婚前协议,以及……这么不长心的当事人。 张律师目光略过嘉穗 pad 上的水管图纸,心道不愧是母女仨,外表瞧着大不一样,底子却出奇一致。活着啥都敢干。 “现在知道了。”嘉穗愣了一下,然后又问,“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她的语气很冷静,袒露疑心,又让人觉得她对婚姻的另一方也还是有所保留和戒备的,并不像刚刚表现得那么没心没肺。 张律师愣了一下,回答:“没有,只是工作量有点大。我需要请两位同事帮忙,她们会签署保密协议。当然,如果您不放心,也可以再聘请两位律师和我合作。” 嘉穗不以为意,点头道:“您看着办吧。” 张律师:“……” 倒是嘉禾出声问:“需要多久?” 张律师说:“我尽量在一周内完成。” 嘉穗点点头,全然没有爱 push 人的精英范,安抚似的说了句:“不急。” 张律师再职业的微笑也不禁出现一丝裂缝。 张律师通读完文件,又反复与嘉穗梳理完她的要求后,就匆匆回了办公室。 嘉穗看着她西装革履走路带风的背影,笑说:“我感觉像在玩模拟人生一样,抽到了一个超级浮夸的富人剧本。” 嘉禾扬扬眉,“现在才有结婚的实感?” 嘉穗却摇头,“不是。现在反而没有结婚的感觉,就像进入了一个游戏分身,在做某个任务。”她百无聊赖地翻了翻面前厚厚的文件,“也没办法把这些东西跟江序临本人结合在一起,就感觉,他也只是个游戏角色,我俩一起闯关而已。” 嘉禾听她这么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无奈地笑问:“你俩过家家呢?” “也不是……”嘉穗下意识反驳,说出口又一顿,笑道,“也有可能吧。但我跟江序临结婚以来,很少能想起来他身份特殊身家显赫……” “就像你从小到大也都想不起来自己是莫莉的女儿?”嘉禾冷不丁接了一句。 嘉穗一怔,见嘉禾笑得狡黠,就也半玩笑地回答:“我只是想不起来我妈超有钱,不是想不起来我妈是谁。” 嘉禾耸耸肩,“好吧。” 嘉穗转移话题,“我在想什么时候把结婚的事告诉莫总,要不就签好结婚协议之后吧。我感觉有了结婚协议,莫总应该会放心一点,不会骂我儿戏。” 嘉禾心道,你莫总早就连你当“免死金牌”的天才丈夫也骂过了。 她不禁觉得嘉穗又心酸又好笑,忍不住道:“我发现你每次有什么事要面对妈,都习惯先给自己找件护甲穿。” 就像她本科毕业时早就偷偷拒掉了莫总给安排的工作,一心想“闯荡江湖”,但还是偷偷先考上了研究生,才敢告诉莫总。 就像她早就野马发疯一样奔去纽约结了个惊天动地的婚,但挑的是个她认为能稀释这种狂野行为的“靠谱”对象。 嘉禾想着想着,不禁就笑:“但你的护甲好像从没对莫总生效过。” 嘉穗:“……”她的淑女姐姐自从离了婚,嘴就越来越毒。不知道跟谁学的。 她心累地道:“那能怎么办呢?莫总君心深似海。” 嘉禾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诚如嘉穗所说,她们的英雄母亲莫莉女士,的确不好捉摸。莫莉自己就是个丧夫后惊世骇俗地闪婚又闪离的主,前几年和和美美地促成嘉禾“青梅竹马”的婚姻,现在又防狼怕虎地不满嘉穗跳入婚姻,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 她沉默了一阵,转而问:“那你觉得,如果妈知道了你结婚,会是什么反应?” 嘉穗倒很通达地说:“不知道,什么反应都有可能。” 这让嘉禾意外极了,“我还以为,你对江序临充满信心,想要拿捏妈妈才结的婚呢。” 嘉穗闻言立刻猫立耳朵似的直起身,竖食指到嘴边,“嘘——” 嘉禾狐疑地看她。 “我觉得这样想有点对不起江序临,”嘉穗小声说,“所以我现在不这样想啦。” 嘉禾看她承认错误一般地又蜷缩肩膀的样子,反应了一会儿才理解她的脑回路,不禁哑然笑了。 她仿佛又看见当年临水弄堂外蹬着自行车飞驰的小孩。她的车把上仍然同时挂着裙子和蔬菜,而她仍然可以叼着一把小葱炫耀妈妈买了新车。 她的虚荣鲁直与澄澈坦率共存。 她最珍贵。 嘉禾有点动容,却已经不习惯太矫情地袒露情绪。 嘉穗狐疑地看她半天,只听见她吐出一句:“我觉得你应该要江序临更多财产。” “……蛤?” 53.“没有哪个女孩子错一步就会完蛋的。” 嘉穗的婚前协议还没正式签署,莫莉已经收到文件。 嘉禾去望山餐厅找她。 莫莉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她收购了望山餐厅,因为江序临的“推波助澜”,一切顺利。可厘清此前的账目却并不容易。 嘉禾听说这间店铺在这并不繁华的位置待了许多年了,几经易手,炒菜馆、干货店、生鲜超市,什么都干过,偏偏几任店主之间还都沾亲带故,消防、铺租、税务,从没交接清楚过。 莫莉却尤其较真,倒查前二十年账本的架势,也要把一切厘清爽。为此,蒸蒸日上的望山餐厅开始做四休三,人气却阴差阳错地不减反增,预约订位已排到三个月后——同令人咋舌的高定价一样,这种彰显“身份”的高傲姿态也许恰是最合东城人心意的。 嘉禾见莫莉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有些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查这些。事实上交接账目清楚就可以了,并不影响做生意。餐饮业大多有此共识。 莫莉笑而不语,伸手问她要嘉穗的婚前协议。 嘉禾把文件递过去,说道:“张律师看过了,她说没有问题。以江序临的情况,这是很偏向女方的协议。” 莫莉简要地翻了重要的几小节,快速地读完,就把文件夹合上了,简略吩咐一句:“让张瑾仔细弄吧。” 说罢,她就又埋头去处理工作。 嘉禾立在宽大的办公桌旁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您是真想让嘉穗和江序临离婚么?” 莫莉闻言一顿,想了想,抬头反问:“你觉得她像是认真结婚的样子么?” 嘉禾人生前二十年都在做淑女当公主,在“世界真美好”的环境里长大于是坚信自己的存在应该“让世界更美好”,因此严谨律己、温和待人,每一步都严丝合缝地嵌进旁人的期待与自己的想象中,走得标准又漂亮。 过了二十,生了场病,好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睁开了另一双眼睛,才发现世界没多美好,凑合看吧;她也不是什么精致展品值得完美端庄地摆进玻璃柜里供人观览,凑合活吧。 第58章 于是,莫莉看着自己养花一样呵护出来的大女儿,此刻顶着个看着就刺手的寸头,桀骜地冷笑,反唇相讥般问—— “那您觉得我当年就可以认真结婚了?” 莫嘉禾四岁认识邵则,门当户对、青梅竹马,一起念国际高中时就在一起,父母开明,两个人恋爱也谈得轰轰烈烈,一度拥有过自己的 cp 贴吧。 她二十岁那场婚礼登上了社交媒体的热榜,二十二岁那桩旷日持久的离婚官司也被各个论坛看了近半年的热闹。 如今都仿佛前尘往事一般久远了,她却是头一回,把这事拿到明面上来,“诘问”给自己“包办婚姻”的莫莉。 “我真搞不懂,您是怎么想的呢……”嘉禾本意并不想跟妈妈翻旧账,只想用玩笑的方式探听一点“圣意”。可话一出口,经年的委屈不争气地从变调的声音中溜出来,鼻子不自觉就有点酸,“我还什么不懂的时候,您就乐意看我和邵则在一块,我才 20 岁,您就操办我跟他结婚。嘉穗都这么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江序临明明也是个不错的人,为什么您又看不过去了?” 她一番控诉,眼眶不禁就红了,细眉微蹙,难得流露一点从前“弱柳扶风”的淑女姿态。 莫莉却紧握着钢笔,不急不躁地将眼前一笔数算完,仿佛根本没听嘉禾在说什么。 嘉禾的目光落在她满桌的文件上,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地启齿:“还是您就是觉得……我跟嘉穗,结不结婚、对象是谁,都不重要。邵则蠢,所以您捏得住他们家的脉就可以;江序临精明,所以您要到一份占上风的婚前协议就放心?” 这话讽意十足,几乎是以最大的恶意在侮辱自己的母亲,嘉禾一边说一边后悔,却忍不住必须得问。 谁料莫莉坦然一笑,理直气壮地反问:“是啊,这有什么不好?” 嘉禾一时愣住了。 那微红的眼眶里终于簌簌滚下几行泪来,说不清是被吓的,还是因为一点“不该这样逼问导致母女俩恶语相向”的悔意。 莫莉却依旧十分平静。她伸手抽了张纸递给她,然后顿了顿,几不可察地轻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好的,支持你们做什么、给你们什么,才能让你们一辈子都过得好。” 嘉禾愕然地愣住了,因为这是强悍一生的莫莉头一次说软话。 “我有段时间觉得没什么事情比自己痛快更重要。你爸不负责任地走了,我当然要怨他;方晓华长得漂亮,也有点像你爸爸,我喜欢,所以结了婚;但他人窝囊,不到一年我也腻了,那就离婚,老娘又不是付不起分手费。” “但每次看到你妹妹一个人在那破弄堂里乱窜,我又觉得自己是不是错了,人生在世,是不是不能只图一时快意,总得从长计议?” “咱们家以前和邵家做邻居,邵则后来是什么样不论,你们俩小时候的确感情好。你十一二岁晚上跑到我房间来撒娇,跟我挤一床被子拐弯抹角地问我婚礼是什么样的时候,我就想,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你们一辈子能相互扶持、安稳和美,恐怕才是最好的。”莫莉说到这,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又很快遗憾地落下去,“但后来……是我没清头,又想得太天真。” “可即便这样,活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为你们打算才是好的。是结婚好还是不结婚好,是感情重要还是算清楚账重要?”莫莉用钢笔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案前如山的文件,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也害怕又看错一次……嘉穗的性格,她突然结这个婚,总说明她多少是有点喜欢江序临的。可江序临不是邵则,我不知道他心里到底会算计什么,但我总得先试试他,先算一步。” 说到这,她微顿,指了指嘉禾手里那份婚前协议,“你看,至少我不是算到了这个么。以后再怎么样,我不至于让你妹妹吃亏。其余的……就让她自己过过看吧。” 嘉禾立在一旁,看着即便罕见示弱而吐露心声也仍然面色坚毅的母亲,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也是这几天才忽然发现,嘉穗从小到大,我总在教训她,说她瞎混、不好好规划人生、一步错步步错……” 嘉禾立即明白妈妈在说什么,回答道:“但你从小跟我说的是,没有哪个女孩子错一步就会完蛋的。” 莫莉微诧地一顿,片刻后才点点头,自嘲地笑了声:“是啊,可能我越老还越怕事了吧……” 嘉禾心里不是滋味,默了一会儿,安慰似的说:“我感觉江序临也挺喜欢嘉穗的。他们两个过得不错。” 莫莉却没接茬,再次埋首进眼前望山餐厅繁杂的旧账中。 嘉禾好像有满腔的话要说,好像又无话可说,心情复杂地僵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默默地退出去了。 她下楼时看见望山餐厅内错落的雅间,墙上的挂画和壁龛里的雕塑都是价格不菲的藏品,不禁有些奇怪,莫莉怎么忽然进行了这么大笔的采购,之前没听见半点风声。 嘉禾对生意上的事没什么兴趣,也不作多想,只拜托主厨给莫莉送一杯热茶上去,就离开了。 * 五天后,莫莉过目确认后的婚前协议转到嘉穗手中,她签了字。 江序临刚好也回国,嘉穗白天带着常莹培训了一整天,从小程序的使用到上门服务的标准流程,然后她大着胆子把晚上的一件客单交给常莹,自己开车去接机。 江序临抱着一直巨大的玫瑰玩偶从 vip 通道里走出来。 嘉穗惊叹地张大了嘴,等他走近,她看清那玩偶的模样,她惊喜的愣神又被错愕取代。 这是她两天前才收到的向斯微的设计,一个像负剑一样在身后背着一把锤子和一把钳子的女人。潇洒颀长的剪影有动漫风格,像个侠客。颜色是全粉,只有锤子和钳子的把手像剑一样闪着银光。 嘉穗在看到设计稿的第一秒就确定这是“飞天大女工”的 logo。 而江序临抱着的,就是由粉色玫瑰组成的,立体版的 logo。锤子和钳子的部分,则用绿竹削成。 她没告诉过江序临这个 logo 已出炉,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愣愣地看着江序临走近,轻轻一吻落在自己额头上,还有一句带着新奇笑意的,“有人接和被人等的感觉居然并不赖。” 玫瑰的馥郁塞了满怀,嘉穗仍然不解,问:“你怎么知道这个设计?” 江序临没想到她第一个问题是这个,顿了一下,才挑眉回答:“我说我喊裴澈帮我偷向斯微的设计稿你信么?” 嘉穗还真认真考虑,然后摇头,“裴先生看起来不像这样的人。” 江序临噗嗤笑一声:“他应该确实不敢。”然后才正色地说:“因为我觉得送花比较安全,就拜托向斯微帮个忙——费了不少口舌,她是真难对付,一口一个职业道德和版权意识,还跟我说不要擅自在公共场合制造惊喜免得弄巧成拙。”这话真的让江序临犹豫过。可他还是擅自准备了,总感觉他非比常人的新婚妻子并不会抗拒这种“丢人现眼”的拉风惊喜。 话落,他盯着嘉穗看,“所以,我弄巧成拙了吗?” 嘉穗这才抿抿唇笑了,把玫瑰玩偶抱进怀里,“没有。就是有点奇怪,我记得我没和你说这个事儿来着。” 江序临揽她的肩,两人向停车场去。他低声笑着说:“嗯,所以你下回记得和我说说。” 嘉穗顿了几秒,接茬道:“那不如你待会儿就跟我去看看我的第一个员工干得怎么样……” 54.渐入佳境与顺理成章 进入七月,暑热蒸腾的时节,嘉穗的“飞天大女工”客户访问量突破一千,日常的订单量趋于饱和,但“女工侧”却有些短缺。毕竟愿意干维修的女生本来就少,更何况这工作需要的专业技能和经验积累不低,只能往年龄大一点的人群中去找,而这类人又大多对数字平台的操作不熟练,培训成本又指数级地高起来。 嘉穗左支右绌,一边忙着招人和迭代 sop,一边又支援着梁静凭的店。 ——尽管当初不愿意承认江序临一眼就看透了她的打算,但事实就是,她热血上头地加盟了梁静凭独木难支的生意,挑了另一肩难啃的骨头。 甚至上周,她在捣鼓店里一个时不时失灵的抽真空格子时,手忙脚乱,一不小心就夹伤了指头。 左手大拇指肿得几乎半个拳头大,疼得眼泪直接从眼眶里飙出来,去医院包扎时又忍不住嚎了一鼻子,把陪她去的梁静凭看得又心酸又好笑。 好在当时江序临不在东城,她不用及时交代。 等他回家时,她的伤口已经消肿许多,看上去并不严重,她就随口说是“被门夹了”。 嘉穗并不想让江序临参与进自己的事业中来,所以对“飞天大女工”和宠物冻干店的事情,主动分享得越来越少。 她能感觉到这场冲动而来的婚姻正在渐入佳境,因为她开始享受与江序临的恋爱,享受自己的诚实与平和。 第59章 她了解自己深藏的敏感与虚荣,所以不再打算用“江序临”作为与莫总博弈的装备,更不想再出现因莫总的偏爱而对江序临产生嫉妒心的荒唐情况。 一切都在变好。连补签婚前协议后一鼓作气对莫总坦白都异常顺利。莫总对她没有任何质疑与教训,只是多少有些吃惊,照旧埋怨了几句她“做事没章法”。 这天早上,嘉穗又起晚了,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到时间,立刻一个猛子鲤鱼打挺地从床上坐起来,眼冒金星间差点头朝地摔到床底下去。 还好江序临扶住了她。 准确地说,他精准地抓紧了她的手腕,把她受伤的大拇指牢牢地稳定在安全的半空中。 嘉穗一声惊呼才坐稳了,看清他一手揣着猫,一手支着她的诡异姿势。 她“噗”地笑出了声。 江序临面无表情地看她。 嘉穗看着那只窝在他怀里舒服的猫,笑起来,“你喂过猫了?” “嗯。” “遛过狗了?” “嗯。” “早饭也是隔壁弄堂的豆浆油条?” “嗯。” 尽管这已经成为日常,但嘉穗仍然会觉得不可思议,还有一点微妙的心虚。她一边挽头发一边说:“唉,我这个还债台高筑的人睡懒觉,却要日理万机的小江总帮我照顾猫狗,这多不好意思呀!” 她半开玩笑地说着自嘲的真心话,然后跪在床上拉住江序临的手晃啊晃,想凑上去亲亲他。 江序临却一本正经地说:“你昨天凌晨三点才睡,算哪门子懒觉?” 嘉穗:“……”忽然就下不去嘴了。 她一边穿鞋一边问:“那你也每天凌晨两三点才睡,为什么你都不困的?”据她观察,江序临每天的睡眠时间都异常稳定。四个小时整,不多不少。通常是两点睡六点起,起床后他会去跑步,和旺财一起。 “我睡够了。” “而且你都能自然醒哦?” “睡够了当然就会醒。” “真好……”嘉穗一度认为自己算是精力充沛的人群,与江序临在一起才发现什么叫真正的“天赋异禀”,不禁有点羡慕,“要是我也能这样就好了。” 江序临陪她走到卫生间,帮她接好水,淡淡地说:“不如你先学会听闹钟。”他不大理解,怎么会有人能够做到定七八个闹钟然后忽略七八个闹钟,再起床的时候还要怪闹钟不响。 嘉穗看着递到面前的牙刷,刚想说“倒也不比拿我当残疾人照顾”,听到这么一句,顿时有点不高兴了,理直气壮地反问:“也没见你叫我啊?” “我叫了。你踢我。”江序临回答。 “……” 嘉穗不说话了,低头刷牙。 江序临不让她手上的拇指沾水,就上前去想接过她的水杯。 嘉穗却用手肘挡开他,无奈地说:“我就是被门夹了一下而已也不用这么……” 话没说完,江序临淡声插一句:“被门夹的?” 嘉穗浑身一激灵。差点忘了,上周他回来那天,她说自己拇指是被门夹伤的,他就不大相信的样子。甚至他还颇有求证精神地把她牵到家里所有门边,问:“你告诉我,我们家哪扇门能夹出这个形状?” 嘉穗当时就缩缩脑袋,说:“是……在店里被门夹的。” 江序临没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点评一句:“你学姐是买不起像样的门么?” 嘉穗渐渐发现,江序临原来这么毒舌。 这都一周过去了,不知他怎么又兴起了质疑精神。 两人目光在镜中交错,嘉穗嘴里还满是泡沫,顺势就含糊一声:“嗯啊,不是说了在店里被门夹……” “嗯。被门夹的。”江序临点点头,重复一句。 嘉穗觉得他的语气神态都太有压迫感了,嘴里泡沫吐出来,“哎呀好嘛,是在店里修那个真空储存格的时候被夹的!” 江序临毫不意外却要装作意外的样子,轻轻扬扬眉,“哦。被真空储存格夹的。这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因为是和学姐夫一起修的……当时实际上是学长在修那个格子,嘉穗原本没主意,等她注意到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被学长弱智的业余操作震惊,就看见他自杀式地想掰开真空阀。 她手比脑子快,直接上手过去拦,然后自己就遭了殃。 当时她一边飙眼泪一边怒吼:“你是弱智吗不懂就不要乱动!” 学长被训得很没面子,脸上挂不住,撂了句“我没注意”,然后顺理成章地避嫌让梁静凭陪她去医院。 嘉穗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在现任面前提前任;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江序临觉得自己的工作环境是个滑稽的“草台班子”现场。 她笑嘻嘻地说:“不想让你担心呗。” 江序临冷哼一声,把水杯塞回她手里,“我没担心。” 嘉穗在他背后做鬼脸,“谁担心谁知道。” 江序临忽然又折返回来,正色问:“你没有别的事没告诉我吗?” 嘉穗的鬼脸立刻僵住,脑子里飞速回想是否有别的事情漏了陷。 “没有啊……” “撒谎。”江序临平板无波地戳穿她。 “啊?” “比如……”江序临严肃的表情里渐渐化出一抹使坏的狡黠,“为什么要叫我‘豆芽菜’。”他前几天刚发现她给他的微信备注。 嘉穗一口大气喘不过来,等他又转身走了才叫道:“江序临你耍我!” 背对着她的江序临面无表情,并无戏弄人的快意。 早餐时,江序临问她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手。毕竟有一周了,好转的速度好像有点慢,就当复查。 嘉穗觉得有点夸张,正要拒绝,江序临又说:“你妈好像在住院。” 嘉穗一惊,“你说什么?” “莫老师,好像生病了。胃病,在住院。”江序临语气并不确定。 “你怎么知道?”嘉穗着急地去翻手机,上一次跟莫总通话是一周多以前,和嘉禾联系则就在昨天,都没说起莫总生病的事。 “有朋友在医院碰到了。”江序临说,“估计怕你们担心,应该没对外说。” 他这么一说,嘉穗正要拨电话的动作停住了,居然有点退缩,不知道该怎么去关心。莫总不想让她们知道,她要是直接过去,莫总说不定要生气,嫌她坏事。 她拿勺子杵着面前的咸豆浆,叹了几声气。 江序临坐在她对面,并不出声。 片刻,嘉穗忽然福至心灵,“欸,你刚刚问我要不要去复查?” 江序临自然地道:“嗯,你的手好得有点慢,不是吗?” “去!去复查!”嘉穗灵光一现,“你知道我妈在哪个医院对吧?我去复查,然后偶遇,顺理成章啊!” 江序临微微一笑,恍然似的点点头,“确实。顺理成章。” 55.自作聪明 江序临知道莫莉住院当然不是因为什么“朋友碰到了”。他没有那么多朋友,更不会听谁分享出门见到了哪位七大姑八大姨。 事实上,从望山餐厅走完收购流程开始,他就一直关注着莫莉的动向。起先只是为了“知己知彼”,确保莫莉不会强硬地插手他们的婚姻;渐渐的,却发现很不对劲。 莫莉对望山餐厅的上心程度远超他的预期。 他知道朗月集团这几年诸事不顺,莫莉一心求变,望山餐厅作为东城餐饮新起之秀,又引领着中式餐饮的创新风潮,此前数度得她主动光临和调研——这也是他特地选中望山餐厅,将其卖给莫莉以期分散她注意力的原因。可莫莉几乎倒查二十年的店史,常驻在餐厅中办公,甚至连朗月的生意都疏于过问,这实在太异常了。 江序临正派人去查,就得知,莫总累倒了。 与此同时,他查到望山餐厅这一店址,在二十五年前是一间很雅致很新鲜的中式茶馆。第一任主人,叫方晓玉。第二合伙人,则是莫莉本人。 再往前深查,费了些劲才知道,方晓玉年轻时就是有名的苏菜厨师,做点心是一绝。莫莉慕名去挖角,想让她到朗月负责融合甜点,她却更有野心,想自己开店,要做中式茶馆。两人大约是聊得投契,莫莉思路一转,痛快地给她做了投资人。 那间茶馆当年生意如何已不可考证,因为它开业不到一年就关了门。时间正好是在莫莉与方晓华离婚不久后。 这是江序临多年之后第二次觉得自己是个自作聪明的混蛋。 他以为自己算得刚好,“投其所好”地丢出去一间略有麻烦但绝非烫手山芋的餐厅,不过为了短暂地分散莫莉的精力。 他以为自己并不“亏待”莫莉,长远来看望山餐厅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其中牵涉到的多位供应商、监管人员,更是千金不换的人脉。他很愿意尽可能地帮助莫莉。即便抛开莫嘉穗是她女儿这件事不谈,他也从很小时就见识过莫莉是多么优秀的投资人。 第60章 他想,莫老师眼光老辣又早有调研,肯定一眼看出好坏轻重,所以一定会严肃对待以至于无暇多管莫嘉穗。可原来,人家看重的并非他精挑细选的种种好处,而是多年前的一桩情谊,一件未能完成的共同志向。 得知这消息后,他几乎有点精神分裂,一分钟内情绪变幻了八百回。起先他觉得羞耻,自以为周全筹谋实则被莫莉全然看透并默默宽宥,回想起自己胸有成竹与莫莉谈判的样子,只觉得自己蠢得惊人;但很快又觉得恐慌,他知道莫嘉穗和她姑姑的感情深,如果她知道了他自以为是的“交易”,会是什么反应?紧跟着便是懊恼,可细想来,又知道重来一次自己绝不会做第二种选择…… 他想了好几天要怎么处理这件事,譬如不作他想地单纯探望,譬如就当不知道,可最后本能的不安还是让他作了其他打算。 “哪个医院?慈济?”莫嘉穗喝完最后一口豆浆,嘴边多了一圈白胡子,已经行动力超强地拿起手机开始查阅慈济医院的科目与流程。 “不是,二院。”江序临抽了张纸递到她嘴边。 嘉穗囫囵地擦了擦,很意外地道:“二院?我妈这辈子居然能接受慈济之外的其他医院?” “可能就是不想让你们知道吧。”江序临猜测。 嘉穗面露愁容,很不安的样子,“哎我觉得好奇怪啊……莫总怎么会得胃病呢,她一向身体都很好的!快六十了比我还有活力呢!” 江序临不动声色地继续喝豆浆,“可能是工作太累了。听说莫老师最近新收购了望山餐厅,也许事情比较多。” “望山餐厅?”嘉穗又吃了一惊,“就是上次我们一起吃的那家吗?我妈当时不还没吃几口么?怎么突然就收购了?而且朗月那么多事我妈都游刃有余,怎么可能因为多了一间餐厅就累病啊?你不知道吧,我妈年轻的时候还是花样游泳二级运动员呢,而且她饮食一向很注意,怎么会得胃病还严重得要住院呢?” 她每问一句,江序临几乎都眉心一跳,愈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罪大恶极。心中好像住进一只莽撞又邪恶的兔子,被她一连串的倾诉搅得晕头转向,最后支吾半秒,居然脱口道:“不如我们今天就去看她?” 嘉穗终于被人点出不好意思表露的心事,看着他几乎目露感激,点头如捣蒜。 点完头她又手忙脚乱地想起自己今日不知还有什么行程,忙又抓起手机。 “你上午是留时间写文档。下午两点常莹有一件客单,你备注的是可一同前往。四点和祝霆霓开视频会议,讨论小程序的更新。晚上九点半西城有一件客单。”江序临把她的行程一字不差地报出来。 嘉穗微讶地看他一眼,然后自言自语地道:“常莹的客单我不去也行,和霆霓的会可以改时间,晚上九点半……九点半,应该也来得及。” “嗯。”江序临点点头。 “现在就去医院!”嘉穗感觉自己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在江序临面前都变得尤为通顺,那点呼之欲出的焦急与害怕终于释放。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就去玄关拿好了钥匙,见江序临还在喝豆浆,就蹬上鞋自己先下楼,“我先去把车开出来!” 江序临望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与方才越想越慌张的脸色,羞愧与不安就像两团火,在背后熊熊地燃烧起来。 路上是莫嘉穗开的车,她灵活矫健地穿行在高峰期的车流中,不到二十分钟就抵达了目的地。 不知是不是“斗争经验”使然,她已经急成这样了,却仍然记得先去骨科潦草地复查一边自己受伤的手指,然后捏着报告表直奔胃肠科,看准了莫莉的病房,正起势要佯装无意经过时,面前忽急匆匆走过一个拎着热水瓶的中年男人—— “爸?” 嘉穗叫住正要走进病房的人,音调因惊讶而平地拔升八个度。 人来人往中,方晓华因挺拔的身高而尤为出众。 他看到自己女儿突然出现,显然也十分惊讶。然而那一瞬被抓包的心虚很快划过,他看见牵着女儿的年轻男人,立刻皱了皱眉。 江序临心里好像真的“轰”的响了一声。 不好办了。他想。 56.一物降一物 嘉穗结婚的事情,是上周才告诉方晓华的。在江序临问她“要不要一起回临水弄堂看看你爸爸”时,她才眼睛瞪得像铜铃,想起来——哦,还有个爸! 江序临当时被她吓得眼睛差点飞出去半个。才刚解决好莫老师,难道还没见面又要把老丈人给得罪了? 而莫嘉穗还没心没肺地研究他刚刚的表情,盘腿坐在床上一边笑一边凑上前捧住他的脑袋,“你再做一下刚刚那个表情,太搞笑了哈哈哈哈——你有没有发现,你的五官终于越来越有用了啊?” 江序临满头包地抓住她的手,把话题扯回正轨:“你该不会还没告诉你爸?” 莫嘉穗理所当然地“嗯啊”一声,然后抓起手机,“没事,我现在跟他说一声。” 江序临简直要被她吓死,劈手夺下她手机,阻止小孩子吃糖似的把它藏于身后,“这么随意?本来就迟了,还发微信‘通知’,你爸不会生气?” 莫嘉穗很奇怪于他反应似的,脑袋宕机两秒才回答:“不会啊。”她摆摆手,“你不知道,我爸很没存在感的,我去晏城读研,都毕业答辩了他才知道呢。” 说着,她灵巧地一把绕到他背后,把手机夺回来,噼里啪啦打了几个字,就把手机丢回床上,一脸轻松地向他展示,“好啦。” 江序临:“……” 他一边叹为观止感到不祥,一边又有点哭笑不得地低头,伸手拊住莫嘉穗俏皮的脸。 两人鼻息相抵,他实在想笑,仍然忍着,只有一阵阵热息喷到她脸上,她也不自觉地勾起嘴角。仿佛笑意和哈欠一样会传染。 “告诉你一个秘密。”江序临低声说。 嘉穗闭着眼,轻轻地“嗯”一声。 “我大学有半年,不在加州,我爸妈也一直不知道……”江序临并不常回想这件事,刚刚莫嘉穗那大喇喇一句“我爸很没存在感的”,忽然让他觉得自己也有同款故事可分享,他也有同样的,纯粹的脱轨式的疯狂,不必负罪于未知后果的恣意,“我去纽约,学了半年,跳舞。” “嗯?!”嘉穗猛地睁开了眼。 她眼中迸发惊讶,旋即转变成惊喜。如同持续升空的烟花,没有一秒被江序临错过。他于是欣然点头,“嗯,你没听错。” “你?跳舞?!”嘉穗不可思议又本能地开始想象,眼睛不禁眯起来,一瞬间理解了小时候封神演义里那纣王为什么总色眯眯地看着妲己,“什么舞?拉丁?还是……弗拉明戈?!” 江序临失笑,“你在想什么?街舞而已。而且我跳得不好。” 嘉穗有一点被洞穿色心的羞耻,索性破罐破摔,沉下嗓子,直勾勾地盯他,“嬛嬛,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江序临在被她扑倒前灵光乍现,觉得这话耳熟,“在盐水镇见你,你是不是也说了什么嬛嬛和果子狸?是同一位吗?” 嘉穗乐不可支地笑倒在他怀里。 “忽略岳父”这件事当时就这样被玩闹着揭过,江序临后来叫徐钦送了些礼过去,徐钦回来时说“方老先生沉稳寡言,并没说什么,但礼都收下了”,他也就当任务完成。之后忙起来,也不再将此事挂心。 谁想到,会在医院里迎头碰见。 而且,方晓华的眼神,让江序临感觉很不妙。 莫嘉穗直愣愣喊一声“爸”,方晓华没反应;江序临正想说些什么,方晓华眼神在两人身上一瞟,冷哼一声,径直进病房了。 莫嘉穗嘟囔一声“见了鬼”,就快步跟了上去。 “你没事就走吧,别在这……”莫莉靠在病床上,听见方晓华的脚步声,不大耐烦地开口,没想到,紧跟着看见嘉穗和江序临走进来。 她立刻把床头柜边的眼镜戴上,坐直了些,“你们怎么来了?” 方晓华把热水壶放在地上,倒了杯热水出来,递给她,她没看见似的置之不理,只诧异地看着女儿和女婿;他也没说什么,又默默地把水搁在床头柜上,垫了一只隔热杯垫。 “我……我之前手指受伤了,来医院复查,刚刚就碰见了爸。”嘉穗还没忘记这编好的理由,但仍无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爸,你怎么会在这?” 方晓华冷哼一声:“看见你妈躺在病床上了,不知道先关心一句?你管我为什么在这?” 莫嘉穗:“……”活到快二十六了,她还没有经历过比刚刚更像“一家三口”的时刻。居然不觉得温馨,倒是怪吓人的。 江序临眉心又是一跳。他之前虽然也查过方晓华,但只是大致了解,加上他生平平淡,几乎一辈子僻居在临水弄堂,更无从了解。现在听他说话的架势,就觉得莫嘉穗的伶俐与恣意,并不全然脱胎于母亲的犀利果敢,还有遗传于父亲的部分。 第61章 总之……一家三口都不太好对付的预感。 莫莉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有点后悔为了查账联系了这位前夫——话也忒多了,能不能就待在临水弄堂别出来? 她看着一脸天真的嘉穗,还有她身后一言不发的江序临,不需求证,心中就什么都明白了。 “真是碰巧?”她淡淡地问一句。 嘉穗其他时候心眼不多,唯独在对母亲扯谎这方面因千锤百炼而游刃有余,淡定地点头,“是啊。”还举起自己的左手大拇指展示,又对方晓华争辩道:“看吧,我妈也没第一时间关心我受伤啊,咱们大哥别说二哥好不好!” 倒是江序临,被这么一问,面色不怎么变,但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立刻就不一样了,仿佛发现猎人的弓箭、立即进入防御状态。 莫莉不禁在心里笑了声。现在,她是真说不好莫嘉穗和江序临谁能制住谁、谁会让谁吃亏了。 她揭过前话,冷笑地嗤女儿一句:“你想要我的关心,还能得碰巧遇到了才告诉我?” 嘉穗反唇相讥,“那你也没告诉我你住院了啊。” 这话正中莫莉下怀,她冷艳又得意地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慢悠悠哼了一声:“我可没说过需要你关心。” ——对啊。刚才那话是方晓华说的。 嘉穗:“……”她这辈子能不能吵赢莫总一次? 她声音软下来,“所以你怎么忽然住院了嘛?现在感觉怎么样?” 莫莉扫一眼江序临,有些犹豫说辞,就这么几秒空档,方晓华又是一声斥责:“怎么住院的?还不是因为你们?!” 莫莉:“……”不知道的以为他受了多少委屈呢,可憋死他了! 她终究忍不住,冷冷地朝前夫一句:“你先走吧。” 方晓华一怔,还没说什么,莫莉又是毫不客气的一句“我哪里会需要你照顾?”,他眸色便黯下来。偏偏好脾气了一辈子的人,这会儿不知怎么反弹发作了,指着嘉穗和江序临道,“你都累到医院来了,还偏袒他?他这种性格,连你都吃不住,你还要忍着?趁早叫她看清楚才是真的为她好!” “方晓华!”莫莉终于面生怒容,“你女儿从小到大连书包都是你妹妹买的,你现在充什么脸大?轮不到你管!” 方晓华立刻噤了声。独身一人不问世事过了二十年的男人,落寞自卑几乎染灰了眸色,甚至有泪。他沉默片刻,起身走了,没再看嘉穗与江序临一眼。 嘉穗先是被方晓华一阵“他(她)”搅得头昏脑涨,没听明白,但猜测他大概是在说自己。方晓华自小不管她,除非是她行为过分惹了妈妈生气,就像小时候她不听话咬了莫莉一口,方晓华就能狠心关她一整天的禁闭,姑姑相劝都不管用的。 然后又见父母争吵,这她倒是有点记忆的,小时候也见过几回。于是她也像小时候一样,默默在一旁作鹌鹑状,等他们吵完。 莫莉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和方晓华吵架,不禁觉得可笑。待他走了,才恢复平和,也懒得斟酌了,如实对嘉穗道:“我收购了一家店。事情比较多,我也没注意,这周就有点胃疼。” “望山餐厅?”嘉穗说,“你为什么要收购望山餐厅啊,上次去吃也没看出你多喜欢啊。”她不能不想到刚刚爸爸那番话,心里一惊,联想到什么,立刻就说出了口,“我靠,你不会是为了我吧?以后朗月留给我姐、望山留给我啊?” 莫莉:“……”她一时不知该绝望于这姑娘比鲁智深的腰还粗的心眼,还是欣慰于她在自己面前变得如此坦率不设防——如果换在以前,她是不会主动提及“什么留给姐姐而什么留给我”这样的话题的。她一向致力于与自己的妈妈和妹妹撇清经济上的关系。 她从小就是心思很多的孩子,能像现在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并不容易。 莫莉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平静地、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她。 嘉穗就知道自己又说话不过脑了,有点尴尬地抿抿唇,往身后江序临那里缩了缩,被他扶住了腰。片刻后,又忍不住挽尊,“我没有觊觎你家产的意思啊。我现在是有婚前协议的人,想发财的话离婚就行了,分分钟变亿万富翁。” 莫莉:“……”她清楚地看见江序临瞳孔微缩了一瞬,简直像一只驰骋天空的凶狠鹰隼忽然被小鸟叼走了眼珠。 一物降一物啊。 莫莉有点心累,又犯胃疼了,但又莫名生出一点欣慰与安全感。 她无奈地笑了声,看向江序临,“小江,带她回去吧——二院的食堂味道还不错,给她买碗猪心汤喝喝。” 江序临欲言又止,却得她眼神示意不必提,于是颔首,“好。” 嘉穗总觉得今天的话题在被谁推着走,以及,好像有什么问题被忽略了。 “欸不是——”她紧紧拖住江序临的手不想走,终于想起来了,“我爸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57.电工小方和“小玉茶馆” 莫莉看着她较真的眼睛,知道再不正面回答,这姑娘恐怕已经连自己和方晓华复婚后再吵架的台词都想好了。 莫莉无端打了个哆嗦——想想都怪吓人的。 她连忙正色,瞟江序临一眼,他似乎被嘉穗的刨根问底吓得不轻,板着一张脸,不知道的以为他从事什么间谍工作。 莫莉心中幸灾乐祸地笑一声,飞快地想好了措辞,回答:“望山餐厅那个铺子,最早你爸爸租来开过店。” 这话也不算扯谎,当年方晓玉要开那个茶馆,莫莉吃过她做的点心、听过她的想法,二话不说就给她投了五万块,笃定这个人值得投,这件事也万事俱备大有可为。方晓玉却偏要拉一大堆亲戚进店里干活,自己离“发达”还没影儿呢,先拖家带口地恨不得解决半个村的就业。因此,那茶馆的第三合伙人,就是当时每天埋首在《收获》和《故事会》里的电工小方。 方家两兄妹都没读书,都是初中毕业,一个学电工,一个学厨师。方晓华出师之后就继承衣钵,养活自己、供给家里,堪堪过得去。他性格木讷,爱好文学,与大胆闯荡的妹妹截然不同。妹妹都认识大学生、大老板,吃过三百块的牛排了,他还每天干完活就闷在家里,煮了泡饭就着写诗。听到妹妹要开店,他半天憋不出个屁,倒是细算了算,扭头拿出一千多块,说亏了算哥哥的,挣了是妹妹的。 莫莉瞧不上一千多块的投资,但瞧上了一口一个“莫女士”的电工小方。小方长得好,幸亏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闷葫芦性格,不然恐怕等不到她遇见了。·王又王鬼· 方晓玉是个爽朗又机灵的个性,莫莉与她一见如故、非常投契,她也一看就明白,自家哥哥和莫莉姐姐看对了眼——别看方晓华正眼不敢瞧莫莉一下,莫莉吃口点心,刚咬一口呢,不温不烫的一杯茶就倒好在她面前了。 方晓玉麻利地撮合两人,茶馆刚开张呢,两人就结了婚,再没多久,莫莉就怀了孕。 可惜后来莫莉厌得也快。她从前喜欢小方木讷但贴心,喜欢小方不会说话但永远给她晾好一杯合口的茶;后来孕晚期到生产,偏又只喜欢有人能给她讲笑话,喜欢有人在她挑衣服挑得恼火的时候说得出几句实用又中听的建议。 小方改不了,小方她那穿金戴银的妈还要在噼里啪啦摸麻将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咿呀哎哟地说自己儿子有多好有多会照顾人,打着灯笼难找哟,甚至和牌友打趣,“你看看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哈,不知足呢”。 那时的莫莉已纵横商场多年,“商界林青霞”的名头叫得正响,偏他方晓华的妈,一口一个“大学生”,好像还更好心地把她叫年轻了似的。 别人或许真的打着灯笼难找方晓华这样忠诚老实的男人,莫莉却不想要一个眼前不合心的人。 她觉得离婚是小事,全权交给张律师去办,自己则搬回别墅安心做产后恢复。方晓华甚至疑心她外遇,大怒一场最后也只能签字。 却没想到方晓玉是最轴的那个,她指责莫莉拿婚姻当儿媳、拿金钱当令牌,一副暴君作派,莫莉听着觉得可笑。方晓玉一身正义傻气怕是没地方使,势头正好的“小玉茶馆”,因为要跟莫莉“割袍断义”,说关门就关门了。 后来这么多年,莫莉一直觉得可惜。 那真是个很有前景的茶馆。 方晓玉也真是个很有才华的姑娘。她俩当年要是不闹掰,今天的东城餐饮界,哪轮得到什么“望山餐厅”在这故弄玄虚地立牌坊? 嘉穗听到这么一句,又瞪圆了眼,“我爸?我爸还有那本事呢?!” 莫莉没忍住笑了一声。她看着嘉穗,这股没脸没皮无所忌惮的样子,既有点像她自己,也有点像方晓玉。 她就这样长大了,这多么奇妙? “你以为你爸真就是个电工?那我当年怎么看得上他?”莫莉慢悠悠喝了一口茶说。 嘉穗耸耸肩,好吧,那也说得通了。 第62章 “那……你以后要和我爸一起做生意?”嘉穗虽然觉得这不可能,但脑洞收不住,又不受控制地开始联想。 莫莉斜了她一眼,径直对江序临说:“带她回家吧,小江。” 江序临木桩一样地站在病房里这么久,仿佛听了一出莫家情景喜剧,轻松欢快,还有点诙谐又阔达的况味;可心里那点歉疚,仍没有减少。 他把莫嘉穗妈妈和姑姑的旧年交情当作一道难题自认高明地丢给莫莉,还间接害她操劳得住进医院。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 见他不语,莫莉又淡淡说了句:“二院食堂有道海鲜汤也不错,你喜欢海鲜么?也可以……” 本是想关心两句,没想到嘉穗出声打断道:“他不吃!”还告密似的表演性质地放低声音,但实则以每个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你都不知道他有多挑食!很难想象这个人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莫莉觉得她这副名为嫌弃实则炫耀的口气实在很招人烦,淡淡说了句:“……怎么着,还能是你养大的?” 嘉穗:“……”显眼包又被人踩尾巴了。 她一把挎上江序临的胳膊,轻哼一声,“走走走。我走啦,明天再来。你好好休息。” 莫莉慢悠悠继续喝茶,“少来点吧。不够烦的。” 嘉穗又哼一声:“那我让嘉禾来!” “你以为她比你少讨嫌些?” 嘉穗听到了正想听的,毫不掩饰地嘿嘿笑。 两人很听话地下楼到食堂,嘉穗正在小红书上搜索攻略呢,江序临一碗猪心汤就搁到她面前了。 “……你认真的吗?”这人现在不在她妈面前抢她风头了,一整个站桩陪衬,不多话一句;却又另辟蹊径,开始和她妈一起嘲讽她了吗?! 江序临淡淡地说:“你确实应该补补心眼。”而他不知道这对他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嘉穗忿忿地接过汤,尝了一口,嗯…… 还怪鲜美呢。 她瞪他一眼,低头一边加葱花一边说:“你心眼子都快多成洞洞板了,我要再多点儿心眼,咱家就四面漏风了。不好,不好。” 江序临起先一愣,差点以为她在含沙射影,最后听到她摇头晃脑“大智若愚”地说“不好,不好”,才哑然失笑。 “莫嘉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复杂,但是明显带着笑意。 “嗯?”嘉穗头也没抬。 “你真的很聪明。”江序临苦笑着喟叹一句。 58.她们只是都选择了自由生长 两人离开医院,坐进车里后嘉穗仍然忍不住犯嘀咕。莫总因工作累倒这件事已经够魔幻了, 何况还有一个忽然冒出来的爹。 她左思右想,总觉得莫总有事情瞒着自己。却又想不到,能有什么事情值得瞒,莫总一贯是很坦荡爽快,是懒得打幌子的。 脑洞不受控制,她忍不住抓着江序临的手腕,煞有介事地说:“你说……莫总不会真跟我爸旧情复燃了吧?!” 江序临足足愣了两秒,然后才笑出声,无奈地看着她,“你真的很敢想啊朋友。” 嘉穗不满他语气中的揶揄,撇撇嘴,“不敢想还能和你结婚?” 江序临微怔,认命似的点点头,“好吧。有道理。”不等嘉穗继续发散,他问:“所以你爸爸是个怎么样的人?” 问完他又觉得自己挺可笑的。结婚这么久不关心岳父,遇上事了就想要“知己知彼”。 嘉穗愣了一下,回答:“就,你看到的那样呗。挺看不开一小老头——哦不,高个老头。整天闷在临水弄堂里,可能一辈子都不打算出来了吧。”她语气里有点无奈,也隐藏着冷漠的纵容。 “他和莫老师……”江序临今天才对这一桩多年前就在东城广为流传的八卦生出兴趣。他原本觉得不过是一段婚姻,实在不足为奇。东城做生意这些人,他喊叔叔伯伯的那几个,哪个没几段婚姻甚至是露水情缘? “嗐,就是……我妈搞替身文学呢。”嘉穗耸了耸肩,谈论起父母的八卦似乎不太自在,不知是不是有刚刚“一家三口”团聚了的原因。“我妈真爱是嘉禾的亲爹,就是东大文学院的莫教授。我爸跟他长得很像,还好死不死喜欢写诗——可能写诗的时候更像了吧,我妈就主动追他,没多久就结婚了,然后就有了我。再然后可能我妈还是不喜欢我爸吧,就离了婚,闹得挺不愉快,我妈最终把我的抚养权留给我爸才离成的。” 很奇怪地,嘉穗的说法无法映证传言的真假。传言中莫莉自从痛失挚爱就一蹶不振,生活上和事业上都是,所以很快就再婚又离婚,出于某种“女凭父贵”的逻辑,她疏于对小女儿的教育,商业眼光也大不如前。 但江序临回想刚才的莫莉,在方晓华面前她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那种几乎专制的压迫感与目空一切的冷淡是一以贯之的。 他就觉得传言并不可信。 “所以你爸和莫教授真的很像吗?”他像个八卦精一样追问。 “不知道,我没见过莫教授。”嘉穗无所谓地说,“但看他们以前的照片……是有点像的吧,不过我爸比莫教授高很多。” 江序临回想莫嘉禾的长相。的确,她们两姐妹也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 嘉穗说完,有点无奈地感叹了句:“从我记事起我爸就挺沉默的,窝在临水弄堂里没出来过,不乐意管我。我妈每次来,他也不和她见面——但我但凡惹我妈生气伤心了,他都要很严厉地教育我,回回关我禁闭,一关就一整天呢。” 江序临静静听着,对她豁达得几乎事不关己的旁观态度感到新奇,半玩笑地说了句:“看起来,你对你爸爸并没有太多同情或偏向。” 通常来说,父母离异而从小被其中一方抚养长大的孩子,都会和这一方站在一起,乃至对另一方产生“同仇敌忾”的敌意。 嘉穗闻言有点沉默,好像被说中了什么无法回应的话题。她定定地看着他,撇嘴笑了一下。 在她小时候,她被很多人看热闹也罢耳提面命也好地教育过,奶奶甚至会恶狠狠地咒骂莫莉然后指着方晓华紧闭的房门说“你爸爸被她害成这个鬼样子,你还有没有良心”!而嘉穗看着奶奶手上的大金镯和身后的豪华轿车,只是假装听不懂地傻笑。 她的中立姿态,客观来说是因为她由姑姑抚养长大。爸爸妈妈对她来说都不是最亲密的人,而姑姑平等地讨厌妈妈和爸爸,一边会说她莫莉是个太心狠的人,一边又自嘲他们老方家祖坟冒青烟了,不跟莫莉离这个婚这辈子也见不到那么多钱。 另一方面,越是长大,她就越不想将爸爸看作受害者。他只是无法承受变故而已。她想,变故是总会发生、永远在发生的。 而且,如果爸爸是被欺骗感情又被抛弃的可怜人,那么她又会是什么呢? 就像朗月餐厅的主厨及很多看热闹的外人所相信的那样,是不被期待的意外,还是因为生父而“先天不足”的小女儿? 嘉穗更愿意将一切看作自然发展。妈妈爱上爸爸,然后又不爱爸爸,都是再自然不过的情之所至。 而她也只是在 50:50 的概率下被留在了临水弄堂长大。同样,也是因为 50:50 的自然概率,她长成和嘉禾全然不同的模样。 莫莉是一棵风雨不动的参天大树,嘉禾是坚韧漂亮、常开不败的花,而她,做一株风滚草、一瓣蒲公英,也很好。 她们只是都选择了自由生长,一切结果都不是被谁选择而遗留的。 嘉穗这些年时常需要这样提醒自己。 这些话无法言说,她最终只简洁地回答:“因为我并不觉得莫总做错了什么啊。” 江序临抬了抬眉,简短但笃定地应和,“确实。” 嘉穗有点诧异,定定地凝视着他。 江序临被她这样看得有点无措,奇怪地挑了挑眉,好像在问她看什么。 嘉穗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发动车子,余光却看到停车场对面,一个孕妇被搀扶着下车。 是梁静凭和她丈夫。 梁静凭怀孕十分辛苦,各种反应都很严重,现在已经显怀,更是三天两头跑医院。 嘉穗从承包她宠物冻干店里的水电设备维护,到现在日常运营,几乎都全盘接过来了。梁静凭倒也算厚道,同她签了新的合伙协议,两人四六分账。 嘉穗前期投入一分未出,往后盈利了却能直接分走四成,正常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 如果不是前天发生的一桩小事,嘉岁也许就会适当装聋作哑地欣然接受这份“好运气”。 梁静凭虽然家里事糟心,但店里生意是肉眼可见的蒸蒸日上,大厂历练十几年的商业眼光、营销能力和项目管理能力都不是吹的。 但开店总是要倒几次霉的。 前天就是,她与梁静凭同时在店里,她就趁机向梁静凭请教库存管理的问题。尽管现在供应商她都已经熟悉,库存系统也学会了使用,但在把握库存和拍板进货量上,她仍然缺乏一点魄力。 第63章 梁静凭非常好说话,见她谨慎小心的样子,多加 10 件鸡脖都恨不得开会决议的样子,就笑道:“你就是新手怯场,做多了自然就好了——别怕!卖不出去我又不要你赔钱,你就自己把握!反正挣了四六分亏了算我的嘛!” 豪爽得像个人傻钱多的二百五。 而嘉穗心里清楚,梁静凭当然不是什么二百五。 她就当不明白梁静凭的意思呢,一径作愣头青的好学生,非要把她平衡库存的好方法问出来,刨根究底刚开个头呢,梁静凭就捧着肚子向前一个趔趄—— 好在嘉穗就站在她面前,眼疾手快地扶稳了她。 两人同时惊魂不定地向梁静凭身后望去,就看见一只边牧站在那咧嘴喘粗气,一脸无辜求放过的狡猾表情。 本来是小事,梁静凭作为店主,也不好冲客人发火。但那店员——就是梁静凭婆婆“卖人情”请过来的那位,一见孕妇被推倒,立刻严肃斥责客人—— “您好,请您先出去。我们店内有规定,一次只能进五位客人。” 客人立刻就不高兴了,扫一眼店里,“现在这才三个人!” 店员越发挂脸,“原则上大型犬和小型犬不能同时进店。这个我们门口也写了,您可以再看下。” “边牧是大型犬?”客人彻底火了,认定这眼睛长天上的店员就是在排挤自己,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两句交锋,顺利把她送上了道德制高点,她把自己手里挑好的冻干一撂,从这店里的定价与服务不匹配,但不合理地限定客流违反消费者权益保护法,最后眼睛一亮,指着角落里上一个客人忘记关闭的货格发难道—— “你们不是号称全行业最严格的保鲜抑菌措施吗?不是说每个冻干每次暴露在空气中不会超过 15 秒吗?这是什么?我问你们,这是什么?!” “调监控!我要调监控!这格子打开多久了?你们号称几十万买的设备,说能自动抽真空自动关合保证冻干新鲜我才买的,现在被我发现了,这是什么?!” 嘉穗头皮一紧,这就是上次她为了维修还夹伤了大拇指的那格货柜——她去医院之后,学长明明说确认过修好了的!这才几天,又出问题了! 梁静凭捧着肚子过去安抚客人,压根没用,感觉自己稳操胜券的大姐牵着边牧,威风凛凛,简直已经在等到 mvp 结算。 最后大姐坚持打了投诉电话,梧桐街上餐饮如林,相关人员来得也很快。 三方同时查了监控,发现那个货格前后敞开的时间,正好是 16 秒 15. 这就很微妙了,全看大姐谅不谅解。 嘉穗并不特别擅长与顾客沟通,又不好意思让梁静凭一个孕妇上前,正纠结呢,没想到梁静凭大手一挥给大姐免了单,又送了张会员卡。大姐脸色和缓,但仍没松口。 梁静凭又很正式地向大姐和工作人员都道了歉,然后指着嘉穗,温和笃定的声音:“既然敢在梧桐街开店,食品安全这一块我们肯定不会含糊的。这次的确是疏忽了,该认什么罚我们都认。但说我们恶意欺骗消费者,这真的有些冤枉了。您看,我这合伙人,人家是餐饮世家出身,朗月餐厅那么多家店可是三十年没出过食安问题的吧。我们做生意再不灵光,也不至于打长辈的脸,是吧?” 朗月餐厅在东城,是名声很响的。 工作人员和那大姐的目光都在嘉穗脸上逡巡,诧异有之,怀疑有之。 但最后的结果,那大姐什么都没说,牵着狗走了。工作人员例行叮嘱几句,也离开了。 嘉穗正想说什么,梁静凭扶着肚子叫了车,说不放心,还是要去医院看看。 而嘉穗独自守了一天的店,到晚上,想了想,开掉了那个店员。 梁静凭昨天给她发微信,半开玩笑的语气,感谢她出面帮她开人,又说她婆婆哭啼一晚上说一片好心被辜负,她陪哭了一晚上。 嘉穗想到这,看着车窗前有说有笑走过的夫妻俩,不禁叹了口气。 江序临忽然出声:“不打个招呼?” 59.嘉穗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 嘉穗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忙摆手,“可别!” 江序临轻扫她一眼,“嗯”了一声,音调微微上扬,似乎有点疑惑。 嘉穗不自在地撇开眼神,“好尴尬啊,还是走吧咱们。” 她现在对梁静凭的观感有些微妙。她当然知道梁静凭对她大方又热情的主要原因并不在她本人,像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吐露过的,她一早就看重她是莫莉的女儿。 有莫莉多年积累和朗月餐厅三十年好口碑背书,在梧桐街上开店,隐形利好数不胜数,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如果在以前——甚至仅仅只是一个月之前,嘉穗面对打着这样算盘的人,必定会感到羞耻和愤怒。像她在梁静凭婚礼当天做的那样,一口回绝。 可事实是,她现在已经成为梁静凭的合伙人,并且尽管知道她的“别有用心”,她依旧打算作痴作聋,用心经营这家前景可观、回报丰厚的店铺。 ——反正梁静凭也还没真拿她与莫总的母女关系做太大文章,先把钱挣了再说呗。 ——两人合伙,人家提供了资金技术店铺,你当然也得提供点什么吧,又没让你割肉。 ——论迹不论心,你管她心里怎么想着利用你呢,你能挣能学的也不少,等真出事了再拆伙,不亏。 现在她脑子里全是这些想法。她也完全没有想过因为梁静凭的一点“有心利用”就退出宠物冻干店的经营。 事实上,那个边牧大姐闹了一通的晚上,她借机开除梁静凭婆婆塞进来的店员时,她非常兴奋。 她脑海里畅想的全都是接下来要招聘一个怎样的新人,她该具备哪些技能和素质、要承担哪些职责,以及,在梁静凭孕期结束前,她要把这家店做成什么样子。譬如,她摸清了店里的水电线路之后,觉得目前的货架布局氛围感有余,但并不是最能利用好现有光源下客人的视线黄金区域和选购顺序的。 嘉穗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 她不自觉扭头看了一眼江序临,然后四目相对,发现江序临也一直在看着她。 她奇怪地笑笑:“看什么?” 江序临问:“有什么尴尬的?” 嘉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刚刚她那句“好尴尬”——逮着这种随口搪塞的社交辞令发问,江序临的脑回路果然和正常人不一样。 “唉,就前几天我搞店里供货系统时弄错了单,害得梁静凭给我擦屁股,有点不好意思。”她随口扯了个理由。 学生时代应付妈妈和老师的经验太丰富,嘉穗对于随口扯些无伤大雅的小谎驾轻就熟。 她不太想和江序临谈自己的生意,不想向他承认自己的确既因梁静凭意外怀孕心生同情,又因她野心勃勃而变得兴奋。两者好像都不太专业。 而且她知道他一早就把她的想法全猜透了。这种感觉并不好。 更何况,梁静凭知道她妈是谁都已经两眼放光,要是再知道江序临是她的丈夫,岂不更要“物尽其用”? 嘉穗总觉得把江序临放进自己这两桩生意里,就像一个摆摊的非要在自己小推车上架一尊金财神。摆摊的当然也会挣大钱,但那画面就非常诡异不协调,麻烦也必定少不了。 她觉得她与江序临现在的状态就很不错,还是不要另添麻烦了。 江序临听了她的解释,没什么所谓地点了点头。然后发动车子,稳健地开出了车位。 嘉穗靠在座椅上,舒服地放空了一会儿,正拿出 ipad 处理工作,就听见他冷不丁地来一句:“我还以为你是见到前男友尴尬。” 嘉穗:“?” 扭头看他一眼,他直视前方面不改色。仿佛刚刚那句话是鬼说的。 她笑出声来,“你是在搞笑吗?” “确实。好笑吗?”江序临认真地说,“为了阻止你在车上看 ipad。” 嘉穗笑得肚子疼,“你有没有发现你也越来越抽象了?” “也?还有谁?” “我呗。还能有谁。”嘉穗说。 “好。所以‘抽象’不是一个贬义词?” “嗯……也不一定。” “……”江序临沉默两秒,恍然地说,“那我理解你的‘抽象’是什么意思了。” 嘉穗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和他聊什么,但就是越聊越开心,她放松地合上 ipad,丢去后座上,然后直勾勾盯着他笑道:“你放心吧,我现在觉得我前男友就是没担当爱算计小心眼的草包一个,就算我跟你离婚——不,就算全世界男人都死光了我也看不上他!” 江序临好一会儿没回应。 嘉穗就轻轻地戳他一下。 江序临冷淡地说:“开车呢,注意安全。” 嘉穗瞪他一眼,“你好奇怪。” 江序临想了想,解释道:“虽然我已经很习惯这就是你的语言风格,但是,打个商量,你能不能别那么爱假设‘离婚’——我做错什么了你就要离婚?” 第64章 嘉穗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你怎么这么敏感!而且,谁说离婚一定是因为谁做错了什么?我们刚刚不还在说嘛,我妈跟我爸离婚,难道是因为我妈做错了什么?还是我爸做错了什么?都不是吧。就只是,变故,而已。” 江序临冷笑一声:“我们可以测试一下你日常语言中出现‘离婚’的频次,然后再来下结论是不是我敏感。”至于她后面那一大一通,什么“变故”,他并不想回应。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与莫嘉穗也许永远存在着一点巨大的不同。在他这里,“离婚”就是一个结果指标,指向着某一种错误。错误的决定。或错误的执行。 他一向讨厌错误。 而莫嘉穗,她似乎一直在学习与“错误”共处——或者说,“错误”只是外界横加的判断,而她一直在与这种判断共处,并隔绝它们。她有自己的判断。 嘉穗觉得他有点认真了,悻悻地耸一下肩膀,争辩道:“那说明你并没有完全习惯我的语言风格和思维风格,我就是什么都会想的啊,我时不时想一下要是离婚了我俩会怎么样,比如我会分到多少钱,那时候我们有没有孩子,就像我在盐水镇见到你的时候也想了好几次和你结婚是什么样啊。” 江序临:“……”原来莫嘉穗还有这么强悍的谈判天赋。这怎么反驳?这谁能反驳? 嘉穗说完,见他不语,又要明知故犯地戳他一下,“你理解我意思吗?” 江序临无奈地压下嘴角,“莫嘉穗,你真厉害。” 嘉穗:“?” 离嘉穗工作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江序临开到市中心时问她要不要喝杯咖啡再去。刚好两人都可以在咖啡厅工作一会儿。 嘉穗的目光却完全被路边一家餐具买手店吸引。 江序临适时停了车,有点新奇地看着她渐露笑颜的侧脸,她飞起的颧骨像某种 emoji,或是电视节目会加的花字,清晰地写着她的好心情。他一直觉得她品味绝佳,穿衣服都很好看,却从来没见过她挑衣服买衣服,今天终于撞见一回。 谁想她一扭头,指着那间店铺问他:“你觉得这家店装修怎么样?” 江序临诧异一秒,仔细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燕麦色的主调,四扇无边框玻璃构成店门,店内陈设一览无余,空间利用率极低的寥寥几组异形货架,占据视觉中心的是一处下沉式会客厅中的巨大岛台,与其上各种色彩各异且都明度饱和度极高的咖啡机、面包机、炖煮锅等器皿。 他想了想,如实回答:“客单价很高的样子。” 嘉穗一合掌,“走,去看看!” 江序临再一次体会到莫嘉穗对他相当直接的“使用”,原来夫妻身份最好用的地方居然是逛街时。 他从善如流地在莫嘉穗的暗示下充当陪太太逛街的丈夫,也很不甘心地偶尔与店员攀谈两句,流露出“虽然我全听我太太的但我也不是那种只等着付钱的无聊男人”的气质。 两人这次配合的很好,江序临的偶尔发言稀释了嘉穗略显异常的充沛好奇心,莫嘉穗的灵动又让江序临显得不那么像个探测不同颜色 rgb 数值的 ai。 最终,嘉穗成功地将这间买手店的光源布置、货架摆放、休息区陈设看了个透彻,还买了一只樱桃型的铸铁锅,以及两把黄油刀。 回到车里,江序临看着她搁在腿上的铸铁锅,很宝贝似的,问:“你想炖什么?” “啊?”嘉穗愣一下,摆手道,“不是我,这个是给孟杳姐的礼物。我觉得她一定喜欢。” 江序临这才转过弯来。当然。莫嘉穗除了做咖啡和调酒,对任何食物都缺乏烹饪兴趣。 “虽然这是纯粹的姐妹情谊哈,但……说不定还能帮你修复一下兄弟感情,对吧?”嘉穗眨眨眼,说。 “嗯?”江序临不解。他和江何,有什么值得修复的兄弟感情? “就前天晚上啊,你不是和你哥吵架了嘛?在电话里。”嘉穗也只是听到几声,感觉江序临语气不是太好。 江序临愣了一下。 前天晚上,的确,他和江何在电话里不欢而散。因为江何得知望山餐厅的事,斥责他自以为是。 江何原话是:“那是你老婆、你岳母,你能不能放下你那套又傲慢又蠢的谨慎算计?!不想离婚,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吗?正儿八经跟你老婆说清楚不好吗?自以为是地绕这么一大通,鬼鬼祟祟地查这个查那个,把你岳母累进医院,你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江序临一贯的油盐不进,“擅自揣度别人的婚姻生活和家庭关系,自以为是的是你。” 江何气得直接撂了电话。 江序临也不打算听他的。他无法和江何交流,他的老婆是个前一秒在地球谈婚论嫁后一秒说不定想了什么点子就敢把自己发射到外星去的人物,他的岳母是个今天欣赏你夸你是个有为青年下一次见面就直接命令你跟我离婚的暴君,他和他老婆之间也并没有江何和孟杳之间二十几年无论如何都斩不断的缘分。 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老婆是为什么成为了他老婆——反正主动权不在他这里。 一切发展至此都魔幻而不确定,既然唯一能把握的就是算计,那他为什么不算? 尽管愧疚,尽管羞耻,那也只是因为自己算岔一招。他并不后悔算计本身。 江序临想了想,不甚在意地笑道:“好啊。那我们约个时间一起吃饭。” 60.他到底想要什么 虽然嘉穗跟莫莉说的是每天都会去医院看望她,但事实上,她的时间从第三天开始就捉襟见肘。梁静凭孕期虚弱,上次看过医生之后更是后怕,几乎已经不去店里了,事情就成倍地堆到了嘉穗头上。 终于,几天后,在她气喘吁吁赶到医院,坐在床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电话就响起来时,莫总终于皱眉斥她:“先把自己工作做好,每天着急忙慌地跑来跑去,到最后一件事都没做好。” 嘉穗撇撇嘴,“你应该夸我孝顺。” 莫莉愣了一下,习惯了她沉默装傻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又或者是阴阳怪气的讽刺反问,这么平静而自然地表达不满并提出诉求,好像是最近才见到。 莫莉有一点动容,甚至愣了会儿神,不禁在想,她小时候和方晓玉相处,就是这样的吗? 当然,动容归动容,莫莉女士面不改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好,你很孝顺。” “——但我下周就能完全康复并顺利出院,应该跟你的孝顺没有关系。” 嘉穗:“……” 莫莉露出堪称慈祥的微笑:“我们要做唯物主义者,对吧?” 嘉穗翻了个白眼,听话地站起身,把昨晚煲的汤倒出一杯来放在床头柜,然后拎起包就打算走了。她确实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 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折返回来“指控”道:“我发现你跟江序临真的有点像!” 莫莉好笑地扬起嘴角,“从你跟我们俩的关系来看,这应该是一句褒扬。” 嘉穗:“……”算了,说不过。 莫莉莞尔,看着她的背影提醒她,双肩包一边高一边低了。 嘉穗尴尬中夹杂着点恼羞成怒,又回头纠正自己的说法:“不对,你跟江序临不像。江序临会觉得我高低肩也很好看。”并没有秀恩爱的意思,很多时候嘉穗的确发现江序临的审美非常独特。 莫莉:“……快走吧你。” 嘉穗少见地获得一种胜利的快感,得意地走了。 病房门关上,莫莉笑意微敛。她一方面觉得很庆幸,嘉穗显然是开心的,而且一天比一天开心;另一方面,又觉得她与江序临的步伐并不一致。 就在昨天,嘉穗去了城南的工厂区采购原料的时候,江序临来了医院。当然是特地挑的时间。 他很诚恳地道歉,同时带来了望山餐厅原来那位合伙人,以及他们提供的补救方案。他显然进行了非常详尽的案头工作,连“小玉茶馆”当年的菜单都找到,为她做了一份非常翔实、可行性极高,甚至很符合当年她与方晓玉愿景的一份餐厅改造运营方案。 同时,他姿态谦卑地表示这只是一个备选项,为了让莫莉能安心养病而已。一切的裁决权,仍然看莫莉的意思。 莫莉一向秉持“论迹不论心”的观点的。江序临的行为,无论发心如何,从他让出望山餐厅并快速签署婚前协议开始,莫莉就相信,他对嘉穗是珍惜的。 可现在,苦笑不得中,她居然有些想琢磨这个年轻人的心理。 他所有事都做得很漂亮,无可指摘的诚意与能力,可为什么,就给人一种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的感觉?好像他是一架依某程序指令在运行的机器。 莫莉大致翻过那方案,最后哭笑不得地摇头,诚实以告:“我没打算把望山变成当年没做成的那样啊。” 江序临不解,几乎立刻心生戒备,怕她又有什么他无法招架的新旨意。 第65章 莫莉看他那懵懂又警惕的样子,哪里还像她当年颁奖的沉稳小天才?莫莉忍不住笑出声:“小江总,这就不用我解释了吧?望山现在势头正好,我扭头把它变成二十年前那样?嘉穗都要骂我昏了头的。”说到这里,她一顿,指着文件里当年的菜单点了点,“不过,这菜单我收着了,到时候望山菜单也会一季一换,我参考参考。” 江序临能理解,可他一直以为莫莉那么严格地调查望山之前的店史,就是因为对当年的“小玉茶馆”抱有遗憾。 莫莉好像猜到他在想什么,笑了笑:“你给的账目有问题,我疑心重,就多查了点。”她很简略地解释,微顿片刻,又轻轻叹了口气,“而且,人嘛……总是有点放不下的好奇心咯。” 当年和方晓华离婚、同方晓玉闹掰,莫莉的脾气,连他们的面都懒得见,全部让律师处理。再回过头想起来,是某一次开车经过“小玉茶馆”,看见一间乌烟瘴气的棋牌室。 莫莉是有些遗憾的,毕竟“小玉茶馆”是她年轻时无往不利的生意史上,第一家半路关张的店。而方晓玉……她也是真心拿她当朋友当姐妹的。 后来再没过问过他们,现在阴差阳错望山餐厅回到她手上,莫莉天然的掌控欲与好奇心,就想一查到底。 江序临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虽然他很不理解,既然好奇或放不下,又为什么要等到二十年后再来查? 莫莉看着他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忽然意有所指地自嘲了一句:“不过,过度的好奇心有时确实不太体面。像嘉穗小时候,我也干过这种事。她跟我闹脾气不肯转学,暑假跟着她姑姑去开大货,两个月见不到人。我不放心,又懒得跟她们俩一个愣头青一个傻娃娃啰嗦,索性直接联系了她们车队老板,莫嘉穗每天在哪里、吃了什么、认识了什么人,我都知道。莫嘉穗被野狗咬了一口,哭得恨不得整条高速路都听见,回来还跟我吹呢,说捡到一只高级品种狗,巨贵,和她特别亲。” 江序临看见过莫嘉穗小腿上的疤,还问过,显然莫嘉穗当时没告诉他真相。但他现在也无暇被这桩很“莫嘉穗”的糗事逗笑,反倒头皮一麻,探询地看着自己这位厉害的岳母。 莫莉笑笑,好像看不懂他的眼神,倒是话锋一转,扯闲篇似的问:“听说你最近在合作一个政府项目?” 江序临点点头,“嗯,政府的城市女性劳动者表彰活动,星禾出资,做了一些赞助。” “挺好。”莫莉点点头,又问,“我听说你之前还想牵头做天云机场和长桥机场之间的快轨是吧?” 江序临不意外,他多年来保持着“眼观六路”的习惯,莫莉自然也会关注他的种种动向。但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她刚刚所影射的,“不体面的好奇心”。 他点点头,“但是推进难度太大,目前搁置了。” “本来也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莫莉淡声说了句,又伸手指着床头柜,江序临帮她把保温杯盖子揭开,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 西装革履的人,站在病床边半弯下腰,一板一眼的,很难说更像机器人还是服务生。莫莉实在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坐吧你!被老江老何看到,这么帅一儿子给我这做服务员呢!” 江序临忙又拘谨地坐下。 莫莉想到什么,又同他唠家常:“你跟嘉穗商量过婚礼的事吗?什么打算?” 江序临有些意外,甚至是惊喜,愣了一下才道:“还没有。”莫嘉穗简直比他还忙。 莫莉想了想,沉吟道:“等我出院,约上你爸妈,两家人聊聊看。” “好,我来安排。” 江序临难得兴奋地到处了解婚礼仪式与流程时,怎么也没想到,还没等莫老师出院,莫嘉穗就先把自己给作进了医院。 而他甚至是在整整一天后才被通知的。 61.她才是永远在给他“惊喜” 如果回到几年前,嘉穗还沉迷塔罗牌并跃跃欲试想做一个通灵神婆的时候,眼下的状况一定会让她立刻选择跟梁静凭拆伙,头也不回地跑路。 而现在……她有点麻木,不知是该欣慰于自己不再像从前那么冲动,还是该惆怅自己是否失去了激情与干劲。 她就是挺想看看自己和梁静凭的合盘的。两个人能相冲到什么地步才能一合伙就惹出这么多麻烦啊? 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片玻璃,嘉穗看见梁静凭的丈夫在挠头,挠下来几片头皮屑。 ……他在她门口表演什么失意中年男呢? 嘉穗嫌弃地挪开了眼,又看见自己被包扎得像防冻水管一样的右小臂。 她哭笑不得地发了几秒呆,最后叹了口气,选择把手机拿出来,支起膝盖夹住,举起自己仍然少有肿胀的左手大拇指比了个耶,又握拳横起右手臂,像在健身房秀身材一样,给自己来了张自拍。 效果很不错。 嘉穗索性往后一趟,开始欣赏自己的照片。越看越觉得很有感觉,简直适合做成“飞天大女工”的又一款 logo,就发给向斯微,配文:[我太帅了!] 向斯微居然秒懂她的意思,回复:[谢邀,本人设计费起价 12 万,望知悉。] 嘉穗震惊地回复:[你涨价也太快了吧!!!]上次设计 logo,她可是说友情赞助,只将将收了五位数的酬劳。为此嘉穗一直觉得不好意思,向斯微的设计实在很出彩,“飞天大女工”被街拍捕捉到好几次,拎着粉色工具箱、穿粉色工服的女维修工们还上过社交媒体的热榜。 向斯微那头隔了一会儿,回复:[我进步了。] 嘉穗啧啧称奇,所以说人家创业能挣那么多钱呢。再看看她?折腾这么久了,“飞天大女工”就算乘着时代红利走得顺利吧,但是骂也没少挨,钱也没真给她“蹭”到多少,霆霓至今还在免费给她打工呢;宠物冻干店这一摊生意,更是鸡飞狗跳损兵折将,虽然收入不少,但实在令她很疲惫。 昨天晚上,店里又来了个不速之客,又是在梁静凭和她同时在店时。 嘉穗小时候跟过跨省货车队,后来又在酒吧兼过职,眼力还算尖。那个穿短袖的男人一进屋,她就觉得有些异常。 虽然他抱着一只小小的串串,看起来不过是来挑选冻干的普通顾客。 但嘉穗这段时间看店,得出一条非常刻板印象却也堪称精准的经验—— 这家店的目标客群,是不会养串串狗的。他们也不会用这种看不出品牌也不配套的项圈和绳子。更不会像在超市称米一样认真仔细地阅读每一格冻干的称量价并默默换算成一斤的单价。 果然,短袖男到收银台结账时,趁嘉穗不备,径直冲向了梁静凭。 梁静凭已经显怀,微隆的肚子几乎被扳到朝天的方向,把店里所有人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婆家有钱给你开店,你本来就打算提辞职的,现在日子这么舒服还不够,为了多拿点赔偿金,就来害我?” “梁总监,你收了多少大礼包啊,够不够救回来我这一刀下去捅穿的两个人啊?!” 嘉穗大脑一片空白,在梁静凭惊恐求救的眼神中才恢复了点神智,手心渗出了汗,没多想,冲上前就想去夺刀。 短袖男恐怕也是这辈子没动过刀的人,紧张之中又好像不敢真的伤人,对抗中划开嘉穗小臂后,见了血,慌不择路地松了手,让梁静凭跑了,又立马抓住嘉穗。 “你别被论坛上那些乌七八糟的帖子洗脑了,他们告诉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吧?他们说反正你未婚未育没房没车就别怕,想怎么闹怎么闹是吧?那真的出事了,他们是会替你照顾你父母还是会帮你进去蹲两年?”梁静凭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柜台,显然已经受了影响,但她目光中的恐慌彻底消失,只剩下沉稳老辣,“你从 s 市考上来,这么多年坚持留在东城也不容易吧,家里不是还有父母?虽然他们都是退休职工、都有养老金,就算不要你养老,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培养到现在,也高高兴兴地在亲戚朋友面前挺直了这么多年腰板吧?你可想清楚了,拿着赔偿,离开公司,再找一份工作,哪怕回老家,你父母都依旧体面。上了年纪的人,要是一通电话被通知些什么, 那是什么感受?” 这两年环境不好,各大厂 hr 做心理疏导和谈判早已驾轻就熟,何况是梁静凭这样在职场中淬炼多年,放得下身段又狠得下心的常胜将军。 短袖男一把弹簧刀抵在嘉穗下巴上,哆嗦着有些动摇,但终究没松手。 梁静凭忍着腹痛,又冷冷一笑:“你这一刀,捅在我肚子上,像你刚刚说的,大不了就是救不回来。你知道她是谁么?你知道她妈妈是谁么?” “你来的路上,这一整条梧桐街,60%的店,都有她妈妈的股份。”梁静凭随意地伸手,向店外一指。 这句话无形中转移了短袖男的注意力,就在他下意识想扭头去看的那一瞬间,梁静凭捧着肚子一个箭步向前,扬手拍掉了他手里的刀—— 第66章 “你以为这事真的是你能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吗?!” 尖厉话音落下,嘉穗也反应迅速地挣开来,另外一名店员立刻按了警报,抄起凳子往短袖男头上一砸。 眼下,两个人都在医院,嘉穗还坚持选了慈济,否则要去二院,碰上莫总可就不好。 也是这么独自待在病房里,她才终于静下心,回想店里发生的一切。 并不难看出来,那个短袖男刚被梁静凭公司裁员,梁静凭大概就是与他沟通的 hr。他看上去年纪也不小,说不定正是 35 岁,一朝被裁,重压之下行为过激,这如今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问题是…… 梁静凭一直同她说她早已离职,本打算全职创业,开这间宠物冻干店。是因为意外怀孕,家里人情债难算,孕期情况又不稳定,万般无奈,才不得不半退,拉了嘉穗入伙,拜托她主事。 现在看来,这前因后果大概真假掺半,至少有些水分。 想到这里,嘉穗的第一反应是江序临。——当时她那样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地和江序临诉说梁学姐的为难之处,江序临反应平平,是不是他早就觉得自己天真好骗? 这时,梁姐夫终于敲响了房门,不等应答,便走了进来。 嘉穗这位曾经在她心中非常正派只可惜不是一路人的“前男友”,面目终于变得鲜活了一点。鲜活的烦人。 他仍然在挠头,这个画面从正面看倒稀释了几分恶心感,因为看不到头屑,并且他的脸还算可观。但嘉穗依旧觉得厌烦。 他说话之前先叹了口气,嘉穗索性直接打断他—— “你能告诉我,梁静凭是什么时候离职的吗?她是因为要创业而离职,还是因为怀孕了被开的?你们真的是意外怀孕吗?” 梁姐夫一愣,两片嘴唇颤巍巍的,不知道打算抖出什么答案来。 就在这时,病房门“吱呀”一声,西装革履的人走进来。 江序临看见一个男人坐在莫嘉穗床边,面露关切,神色凝重。莫嘉穗正倾身同他说着什么,抬头看见他来,倒是一脸愕然。 江序临顿住脚,莫名地笑了一下,才走过去。 他觉得这情形挺可笑的。莫嘉穗爱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她才是永远在给他“惊喜”。 62. 莫小姐天真义气,果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嘉穗还愣在床上反应不过来,梁姐夫倒是“噌”一下坐起来,诧异甚至有些惊恐地看着江序临。 他认得这个人。经常出现在商业期刊甚至政务新闻上的一张脸。 “你……”尽管已经知道莫嘉穗的妈妈是什么人物,但他仍然没敢将她和江序临联系起来,此刻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江序临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直以来,莫嘉穗表现得太“普通”了。普通的长相,普通的才能,普通的日常习惯,普通的机灵与可爱,连偷懒摆烂、不思进取都是普通的,像这个时代每一个平庸的年轻人。 大学时期他曾经很喜欢莫嘉穗,因为这份令人安心的普通。且他一贯秉持着非常乐观稳健的人生信条,即普通人只要在人生的关键节点里机敏上进一些,亦可以拥有平顺富足的一生。这并不难,他也一直为此准备着。 莫嘉穗唯一让他觉得不那么普通的时刻,就是在“关键节点”里,她居然毫无规划和准备的时刻。 这也是他最终选择与她分手的原因。但他也从来没有把莫嘉穗的这点“不普通”归因于她不凡的身世,恋爱时他就知道,莫嘉穗与妈妈的关系不好,并不能享受到任何“富二代”的红利,大部分时候她的经济压力比他还大。 他只是觉得遗憾,莫嘉穗既不能利用好自己的家境,又没有身为“普通人”该努力的觉悟,不知道她到底该怎样活着。 后来他遇到梁静凭,他们都是普通但不服输的孩子,不普通的只有上进心和执行力,完美地适合彼此、托举彼此。 但有时候他又觉得梁静凭的人生信条太尖锐太进取,似乎和他并不一致。譬如,如今他们在东城安家置业,有了体面的房子、车子和存款,甚至不用像大部分同学那样熬着身体去换取这份体面,他已经非常满足。而梁静凭却觉得,还不够。 于是她提出要辞职创业,她兴奋地讲述自己宠物冻干店的愿景的时候,他居然幻视了莫嘉穗。明明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当然,她不可能是莫嘉穗。因为在天花乱坠的计划之外,梁静凭还会考虑如何争取更多的赔偿金,如何保留最佳的职场形象,如何赢得更多的人脉。 同时,做这些事情不能耽误他们早就商定好的生育计划。 他一直觉得自己该有一个孩子,他很向往那种住在城市里、周末开车带着孩子去户外郊游的生活,像他小时候爱看的汽车广告。梁静凭则坚定地想要一个女儿,让她学习偏僻冷门的高雅乐器、带她去看艺术展览、送她出国留学认识全世界的朋友。 他们在这方面也算一致。 于是,梁静凭和老板达成交换,她负责完成公司今年校招入职前的最后一批裁员,也是最难啃的一批硬骨头;完成之后,她也会被辞退,超长年限加额外股票赠予意味着丰厚的赔偿金。这笔赔偿金就是她的退路,如果宠物冻干店没能开下去,她还有自己漂亮的履历和老板的背书, 重新回归职场,不会像其他生育后女性那么难。 与此同时,她在物色冻干店的合伙人。他原本不赞同她和莫嘉穗合伙,莫嘉穗做事天真冲动,理想主义,热情有余而稳重不足。 梁静凭那时笑着拍拍他的脸,略带讽刺地说:“老公,我们为什么不做理想主义者,是因为不喜欢吗?” 他被问得愣住。 梁静凭又说:“莫小姐天真义气,不是最好的吗?”她的语气微凉,并不像赞美,却也没有恶意。只是很冷静。 他没话说了。 后来几番交谈,没有太多波折,莫嘉穗果然与他们合伙,且没有提任何保底要求。只是对他态度不算好。他也不在意,毕竟当年那段恋爱,连回忆起来都觉得寡淡如水,乏善可陈。 甚至看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在店里加班到半夜还干劲十足,连一个储物格坏了她都上心琢磨,他心里就唯有对梁静凭的佩服。 莫小姐天真义气,果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今天到医院来,除了本身表达谢意之外,更是依梁静凭的意思,诉苦为主,安抚为辅。梁静凭躺在病床上,身体情况稳定,心里却犹有余悸。 “嘉穗受伤了,你替我去看看……”梁静凭回想起店里的惊险,眼眶居然有点少见地红起来。 “当然。”他只顾着为妻子掖紧薄被,并不太在意 “真是对不起她,差一点、差一点就……”梁静凭后怕地喃喃道。 “是啊,但你也不应该那么冒险地去激那个人啊,还自己上手夺刀?你还怀着孩子呢!”他更后怕。 梁静凭“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却要他去看望莫嘉穗,连该说什么、怎么说,都替他想好。除了表达感谢、愧疚之外,重点是,他对孩子的爱护坚持,以及她的为难。 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梁静凭淡淡地笑了笑,说:“我进公司的时候,刚开始做筛简历的活,我 mentor 跟我说,不用多看,先把好学校的掐出来就行。 我以为那是名校崇拜,后来做多了才知道,是因为优绩主义本身就能取代 mentor,支配和训诫那些好学校的好学生们,他们进来时就自带枷锁,最好用。” “而我创业之后,发现除了优绩主义之外,还有一部分人,受另一种理想主义支配。他们看起来不受他人目光影响,不被某种标准支配,追求自己想要的、追求所谓‘对的事情’、追求‘自由’。” “莫小姐就是这样的人。”梁静凭扯扯嘴角。 他认同地点点头。 “但是——”梁静凭话锋一转,“什么算自由,什么叫正确?只要有标准,就有禁锢。今天小红书上流行‘人生是旷野’,明天阿勒泰随便哪片草原上就会有人圈了马喊人来拍照。草原是旷野,还是骑马是自由?鬼知道呢。她们自己都不知道。” 他看着自己犀利的妻子,居然搞不懂她到底是嘲讽还是思辨。 “——我们知道莫小姐喜欢哪匹马就够了。”梁静凭也不在乎他懂不懂,只叮嘱他该怎么说、怎么做,然后就喝完了妈妈炖好带来的汤,谨遵医嘱地睡下了。 只是没想到,他话还没说一句,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 “你是来探病的?”江序临睨了眼前男人一眼,忽略他震惊的眼神和这眼神背后难以演示的打量与揣测。 “啊,对,是,毕竟……是在我店里出的事。” “那谢谢,她没什么事,麻烦你先出去。”江序临说着就略过他,到床边坐下,还把他刚刚坐出来的褶皱先拍了拍平。 第67章 他愣了一下,唯唯诺诺地离开了。反身关上门后,忍不住透过那一小片玻璃又往病房里瞅一眼,看见江序临倾身靠近病床上的人,用手背贴上她的额头。 嘉穗不自觉地后退躲开江序临的手,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江序临现在不想回答她这种问题。她那些精明算计各怀鬼胎的所谓“合伙人”、“前男友”都来过了,他出现在这里还需要陈述理由? 他盯着她,“难道不是我问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在这吗?” 嘉穗语塞,不明白他这股隐约的气势汹汹从何而来。 两人一阵沉默,片刻后,江序临垂眸,很简短地解释一句:“慈济的医生是我朋友。” 嘉穗却十分敏感,他哪个朋友认识她?还有,他怎么总有朋友在医院偶遇他的家人?她皱起眉,追问道:“哪个朋友?” 江序临语气不耐,“神经外科,董医生。昨晚给你查脑震荡那个。” ……还确实有这么一位医生。 嘉穗讷讷地点了点头。 江序临心里有股压不住的火。他顿了顿,执起她的右手,“又见义勇为了?梁静凭什么时候给你送锦旗?” 他的刻薄语气是两人都陌生的。 江序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擅长阴阳怪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控制不住情绪。原本,他并不认为梁静凭的事是什么大事,她也只是生意人合理范围内的精明而已。最多不过是莫嘉穗冤大头,拿着打工的钱操老板的心,而她前男友坐享其成罢了。莫嘉穗自己乐得开心,他也懒得操那个闲心替她计较。 嘉穗则完全笃定,他一早就看出来梁静凭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糟心事有水分,还是为她“量身定制”的那种水分。 她立刻把手抽回去,用力过猛,疼得差点咧嘴角,勉强忍住了,摆出一副冷冰冰的脸,“你想干什么?” 江序临的手掌空攥了一下,然后收回去,什么也没说。 僵了半分钟,还是忍不住,一把拉过她的手,“你不疼?”莫名其妙地使蛮力不知道在跟谁较劲。真是有病。 嘉穗还想抽开的,但心里顿了一秒,感受到他干燥温厚的手掌传来暖意,好像就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只可惜,现在是夏天。 两人的手搭在一块没多久就开始出汗,黏答答的,并不舒服。 嘉穗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是要教育她,还是嘲讽她,甚至是干涉她?心里悬着,就更不痛快,索性又把手收回来,侧身往床头柜上抽了两张纸,低头不言不语地擦手,还递给他一张。 江序临看着她手心里皱成一团的纸巾,冷笑一声。 “商量个事。” 嘉穗抬头看着他。 “我们该办个婚礼了,就八月份吧。你觉得呢?”江序临语气随意。 嘉穗错愕之下脱口而出,“你有病啊?” 63.“我就是要你跟我分享一切。” 她毫不犹豫的激烈用词让江序临愣了一下,大脑好像断线的收音机,足有半分钟收不到任何信号。 嘉穗则一直保持她匪夷所思的表情,好像在等待他给一个说法。 江序临觉得很荒唐。她一个隔三差五就要折腾一番新事情的人,经过长途飞行到纽约没待 24 小时就离开、有个女人被传闻因她的丈夫而死、和前男友的现任老婆合伙、连着几次“见义勇为”现在还把自己弄进了医院,这些她都能接受,却觉得他们举办婚礼是需要解释的事情? 他与她对视片刻,略过那令人恼火的锋利眼神,大脑中唯一清晰的只剩下已思考一天的婚礼计划。 他径直继续道:“八月,时间刚好。” 嘉穗气笑了,质问道:“怎么就刚好了?你怎么突然这么想一出是一出啊?我这手八月份都不一定好得了呢!”她愤怒地举起自己的右手手臂,本来是气势汹汹的,话快说完时尾音里却忽然添了几分委屈,也许是因为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之前没觉得很疼的。 “而且我这一脑门子官司,梁静凭受这么一次惊吓估计在生产前都不敢来店里了,我打算再招一两个人,还有飞天大女工,本来就人手不够……”嘉穗越说越觉得头疼,手一摊,“你怎么想的呢觉得我有时间办婚礼?” 刚说完,她就福至心灵,感觉江序临有事情瞒着自己。 她猛地坐起来,凑近他,“你受什么刺激了吗?为什么突然要办婚礼啊?” 江序临垂眸,“前几天去看莫老师,她提了一嘴。老江老何也问过这件事。”他尽量完整地解释,却发现自己并没多少耐心。 嘉穗听完,松了一大口气,又笑他:“你什么时候这么听父母话了?” 江序临淡淡地说:“因为我认为合法夫妻办婚礼是很自然且正常的事。不需要受什么刺激才办。” 他话里的讽意很明显。嘉穗愣了一下。 江序临继续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愿意和梁静凭合伙,但如果你决定了,我可以帮你,不会让你连做新娘都没时间。选择八月,是因为你的朋友们也都有空,你不是说过喜欢 party 式的场合?” 嘉穗一脸懵,眼前人执着地推进婚礼议程,她完全理解不了。甚至,如果让她选,她更能接受此刻听到他责备自己缺心眼以至于把自己作进了医院。 她不记得自己何时何地说过喜欢 party,但她相信自己说过,大概就是躺在床上、坐在餐桌边,她那些极度放松、天马行空“张口就来”的时刻。 江序临却都记得。 嘉穗看着他平板无波的一张脸,心情变得很复杂。 而这个面无表情的人看了看她,确认她没有话要说之后,又继续道:“祝霆霓在 m 厂,八月份她们刚好会来东城开芯片峰会;叶扬不是准备在东城开分店趁暑假开业,也不会去晏城;甚至,你想邀请梁静凭也行,她……” 嘉穗悚然地打断道:“等下,你怎么知道这些?” 霆霓的工作地点和行程、叶扬的生意计划,甚至祝霆霓八月份要做什么,他怎么会知道?她有一瞬间头皮发麻。 江序临瞳孔微滞,撞进她怀疑的目光中。 他的心情在心虚和不耐中微妙地打转,片刻,冷淡地问:“这是什么秘密么?” 他理直气壮得让嘉穗有点反应不过来,愣了两秒,匪夷所思地质问:“不是秘密,但你为什么会知道?你和她们是朋友吗?” 从前一件件的小事排山倒海地涌回来,想到他每每“消息灵通”地知道她在哪里、知道向斯微给她设计的 logo 长什么样、知道莫总生病后秘密地住进医院…… 嘉穗浑身起鸡皮疙瘩,不可置信地问:“你、一直……监视我和我身边的人吗?” 莫嘉穗即使在这种时候,也是疑问的语气。她总是不忍心给自己身边的人下负面的判断,每每都在犹疑和失望中选择“辩证”视角。 就像对莫莉,哪怕总是惧怕、常常伤心,也不忍心认定母亲对她的态度是偏颇的贬低,反而要“辩证”地自我开解,说只是因为人都会变,而她和姐姐有所不同。 对自己……也是这样么? 江序临这样想着,复杂的心情中居然隐约蹦出一丝欣喜——这是不是说明,在她心里,他已经和莫老师一样重要? “回答我。”莫嘉穗没有再给他时间,她语气渐渐变冷。 “我没有那么闲。”江序临漠然道,“但,的确,在和你结婚前,我查过你、你的家人,和你亲近的朋友。大概 20 人左右。” 他没有说谎。他对其他人没有那么强的关心,只是在结婚时做了应做的调查。莫嘉穗和她朋友们近期的行程,也只是因为打算筹备婚礼,这两天才再次做了调查。 但准确地说,并不是在和她结婚前。那是他原本的打算。可实际上他莫名但迅速地和莫嘉穗飞去了纽约,那回想起来梦一样的 12 个小时,他们就结了婚。然后才是他本该提前筹备好的,调查、了解、计划。 并且那些调查和计划似乎没发挥过作用。他了解莫嘉穗的童年、了解她与父母姑姑的关系、了解她的学业事业及恋爱史,对他试图开展婚姻生活好像没有任何指引。 他所计划的,像他父母与兄长一样,像正常人一样,与喜欢自己的人拥有健康的感情生活,是从莫嘉穗莫名抱回一只猫、从她兴致勃勃地趴在厨房地板上修漏水、从她在麻雀酒吧里得意洋洋地卖一杯与他们新婚之日同名的酒开始的。 没有一项在他的憧憬与计划中。 可也没有一项是他不喜欢的。 莫嘉穗始终蹙着眉,脸上那种匪夷所思的表情始终没有散去。好像他是一个陌生的异类。 江序临从来不喜欢被当成异类。好的坏的,他都不喜欢。一瞬间,一股已忘却多年的心慌攫住了他。 他不自觉加重了语气,想要解释,可听上去不像解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先要轻笑一声,好像在逗趣或嘲讽,“这你应该能理解吧?和婚前协议一样,只是个程序。你姐姐结婚的时候莫老师和邵家难道没相互调查?” 第68章 嘉穗哽了一秒,怒气更盛,“你可以做调查,但你都不觉得应该和我说一声吗?就算是婚前协议,就算是你完全的一言堂,你都还知道给我和律师看过了再签字呢!” 江序临一愣,因为她提到的婚前协议。她拿“一言堂”形容那些他焦虑了近半个月的鬼东西?他反复斟酌、像看不懂中文字一样每一条内容都请 clo 逐字解释含义——如果不是因为莫老师发难,如果当真是他一言堂,他才不会为那些东西浪费一秒钟时间! 嘉穗的质疑却一发不可收拾,“你真的只是婚前做了调查?那为什么你现在还知道霆霓叶扬八月份的行程,连霆霓公司的计划你都知道?还有,你怎么会知道我在医院?董医生真的是你朋友吗?”越说,想起来的事情就越多,“——上次,我左手大拇指被夹伤,你为什么会怀疑?你是不是一直监视我,所以你知道我那不是被门夹的而是因为学长受的伤?还有之前——向斯微为我设计 logo,我收到定稿还没多久,你就已经定制了花……” “我再重申一遍,我没有监视任何人的癖好。”江序临厉声打断了她——他实在觉得“监视”很难听。 嘉穗瑟缩了一下。他的语气其实并不凶,但他那种不容辩驳的冷静与威严,是她没有领教过的。 “我想要调查、想要知道的所有事,都不是隐私或秘密,而是我本该享有的知情权。”江序临的语气像法官落槌式的通知,“因为要办婚礼,所以提前调查你朋友们的公开行程;因为想给你惊喜,所以提前拜托向斯微告诉我你的 logo 样式;因为你日历上没有工作但一夜未归还骗我说你和祝霆霓在一起,所以调查你在哪里。莫嘉穗,你不觉得你对我的质问很可笑吗?” “你脑袋清醒吗,你知道你和我是什么关系吗?我们是夫妻,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合法的夫妻,我死了你得写在我讣告第一行!”江序临面色铁青,咬牙道,“其他事情你可以天真烂漫想一出是一出——哪怕你提出跟我结婚也只是你又脑袋一热图好玩,都行,随你。但既然结了,你没有资格质问我为什么了解你的朋友,为什么调查你在哪里。因为这些,本该是你主动要告诉我的事情。” 嘉穗彻底愣住了,因为江序临的蛮不讲理,几乎是一种蛮横的自大。 她也完全被激怒了,“你在说什么屁话?!我没有和你分享我的朋友我的生活吗?这和你私自调查我的行踪是一回事吗?你是我的丈夫,就可以入侵我生活的一切吗?!你懂不懂什么叫尊重啊!” 江序临冷笑:“莫嘉穗,我不打算在可以合法行使夫妻权力的时候跟你做那些不切实际的童话梦——怎么,你跟我结婚,是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外面拿得出手能让你妈闭嘴不再挑剔你的,回到家又做什么不做什么一切都听你的等你召幸的?你可以爱幻想爱胡来,但这种梦你别做。” “我告诉你,我就是要你跟我分享一切。你能跟祝霆霓说的,也得跟我说;想和你妈吵的,先跟我倾诉;更不要提叶扬梁静凭还有你那个狗屁前男友,他们凭什么比我了解更多?” 嘉穗说不清自己是被气得失去了语言还是被吓住了。面前的江序临,好像既疯了一样的野蛮,又心如明镜的清醒。 ——“拿得出手让你妈不再挑剔你” ——“你爱幻想爱胡来” ——“叶扬梁静凭,他们凭什么比我了解更多?” 所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她和他结婚时的冲动想法是为了让莫总满意,也知道她将他当作一个满足少女幻想的体验对象,甚至知道她抗拒和他分享工作中的事情。 他知道她的虚荣、软弱、莽撞。然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密而不发。 而她还觉得他们的婚姻渐入佳境,一切都让双方舒适。 嘉穗抬眸,看着他依然冷静、依然英俊的面庞。她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 “你出去。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她低声说。 江序临不为所动。 “出去!”嘉穗一抬头,眼眶霎时变红。 江序临怔了一下,在嘉穗撇开脑袋不再看他之后,迈步走了出去。 64.“做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会做的一切事情”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嘉穗患上一种“羞耻症”,她抗拒回忆自己的童年及青春,不愿意记得自己曾经如何不知轻重而狼心狗肺,“辜负”莫总的苦心又不得不在无能无助之时依靠母亲的荫蔽 ;又如何像个显眼包一样矫揉造作地“争风吃醋”,希望能得到谁的认可乃至偏爱。 那是她幼稚、无能、虚荣、不光彩的证据。与大家都有的那种急于删除中二时期 qq 空间痕迹的羞耻不同,嘉穗曾认为自己的“罪行”铁证如山,不是青春期无伤大雅的通病,而是关乎到个人品行的沉疴。 这种羞耻症,直到她真正长大成人,甚至是去到晏城遇见霆霓、叶扬他们之后才得以好转。 在真正远离东城而独自生活之后,她才渐渐学会开解自己,她并没有什么错。她平庸或不平庸,优秀或不优秀,并没有伤害过谁。她长大了,并且始终自负盈亏。 可今天,江序临的存在粉碎了她的自我开解。 他再直接明确不过地告诉她,他早就看明白她的一切,他只是能接受,所以没有说。而当他不再容忍的时候,他“讨伐”她的“罪证”堪称翔实而明确。 又一种“铁证如山”。 他的存在,让嘉穗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在自己的节奏里自我消化,某一时的羞耻或另一时的光荣。有一双眼睛如同存储空间无限的记录仪,可以随时读取存档,阅览她的一切。 嘉穗呆呆地坐在床上,一股巨大的难堪排山倒海地压过来,然后一阵天崩地拆的尘土滚滚,她变回自我羞耻的十七岁。 江序临方才的话像她曾经最害怕的一种声音,通常来自于母亲或老师。他们以看透她“本性”的语气,宣告她的差劲,表达自己的失望。 她忽然觉得刚刚他坐在这里的二十分钟像一个异世界。她幻想一百个平行宇宙,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是江序临这样对她说。 一百种幻想里,他始终是当年对她说“笔芯不脏”的豆芽菜。 可现实不是。 而嘉穗甚至已经不能用她之前二十年才学会的止痛药来疗愈这复发的难堪与羞耻—— 她不能再告诉自己,她自负盈亏,她没有影响任何人。 因为如同江序临所说,他们已经是夫妻。 并且,这确凿无疑的关系是由她主动缔结而成的——由她一贯的不知轻重、莽撞虚荣。 某个念头第一次在心底生长,将将破土而出时,房门再次“吱呀”一声,江序临又走了回来。 十七岁的顽固条件反射地跳出来自我保护,嘉穗冷冷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江序临手里拿着几张纸,像是病例或者单据,同样简短而冷漠地,“换个病房。” “不换,你赶紧走。”嘉穗朝他丢出去一句。 江序临置若罔闻地从门口取出轮椅,打开,推到她床边。 嘉穗同样的我行我素,瞪他一眼,屁股往下一滑,整个人躺进被窝里,一翻身,看都懒得看他的架势,右手还要“身残志坚”地伸出来,冲着床头的按铃,“你再不走我就叫护士进来赶你走。” 江序临停了一会儿。 他在忍耐。他也很难理解自己的注意力为什么变得这么不集中,这个当口,居然有心思关注莫嘉穗刚刚那一串动作,很滑稽——或者用她不会误解的词,很可爱。像小孩儿。 他原本不打算回来的,他快气炸了,就算星禾明天就破产倒闭他也不会更生气了。可离开病房的一秒后,走在长廊里,脑海里就反复回放刚刚莫嘉穗撇开脸的那一瞬。 他了解她的神态。她是喜欢看人的,喜欢用平静的眼睛在别人的眼睛里寻找信号,哪怕是最赤裸的时候,她也不惮于用更坦诚的目光去看他。她的眼睛像陈述句,是平和坚实的话语。 她只有在委屈、躲闪的时候,总会撇开脸。 于是他就走不了了。 “慈济朝北的病房加起来也没有五间,你还真会挑。”江序临斟酌了一会儿,走近她床边,故作轻松地调笑了一句,“该不会是又见义勇为了?” 他刚刚去取病例时看见了,她是在慈济出生的,vip 建档都二十多年了。慈济的 vip 不会被“发配”到这几个一般无人问津的偏僻病房。和储物间挨着,大夏天的,丁点儿阳光见不着。 他猜测是他总在行侠仗义的妻子又把病房让给了孕妇。 她一双细长的眼睛睁开,“应瞪尽瞪”地又给了他一记眼刀。 江序临嗤笑一声:“那我建议你提前想想应对办法,这见义勇为的便宜,你那精明的好学姐应该不会只占一次,且得住到孩子出生吧。我猜,到时候她会让你做干妈?” 第69章 嘉穗听到耳朵里,只剩他嘲讽自己被人拿捏的傻好心、真愚蠢。 那座羞耻山还死死压在身上,现在又下起淅淅沥沥的苦涩酸雨。嘉穗觉得鼻子酸、脑袋胀,偏偏还缺乏一跃而起再与这个人争吵的勇气。 江序临俯身,胳膊伸过来,越过她头顶,嘉穗感受到一点寒意。真奇怪,这大夏天的。 “叮——”他按了护士铃。 嘉穗“噌”地坐起来,惊道:“你干嘛?!” 江序临条件反射地虚扶了她一下,看她那右胳膊没事,才说:“叫护士把你扶起来,换病房。” 嘉穗:“……” 她感到一丝疲惫,眸色灰淡地看他:“我说了,我不换病房,我也不想看见你。” “你右臂刀伤,后背有擦伤,加轻微脑震荡。”江序临声音也冷硬起来,“还有,你知道你自己在发烧吗?”他刚刚一进来摸她额头就感觉不对,她自己倒稀里糊涂。一个人住进医院了还能把自己弄得发烧了都没人管,她可真是个人才! 嘉穗当然不知道。他一说,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早上醒来后就一直觉得冷。但他这种语气点出来,她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去回应。 “关你什么事?”她急冲冲地顶回去一句。 江序临面色一僵,沉默了半秒,径直弯下腰来,抄起她的膝弯把她横抱起来,并不温柔的动作,强硬地、几乎粗鲁地,把她撂在轮椅上。 倒还记得顾着她的伤手,却把她尾椎骨撂得生疼。 嘉穗要挣扎,他两只手铁臂似的轰然扣紧在轮椅两边把手上,压身过来,说不清嘲讽还是认真的语气,“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能跟你妈别扭那么多年了。” 这个时候提她和莫总之间多年搅不清的阴晴不定,绝不会让嘉穗心里更痛快。她瘪了瘪嘴,想说什么,又觉得太矫情,没说出口。 “我刚刚说什么你听不明白是不是?你说关我什么事?结婚证那钢印得盖在我脸上你才认得我是不是?!”江序临原本是想逗逗她,故意调笑的语气,可也是邪了门,话讲到这里,气氛又紧张了,他自己也控制不住。 嘉穗鼻子微颤了一下,经年反复自我羞耻与自我开解积压的委屈憋闷,好像终于被冲开了阀门。 “我怎么没听明白?”话一开口,音调也变了,“因为我这个人虚荣又鲁莽,我跟你结婚就是脑子一热图痛快,就是图你拿得出手让我妈满意,你不是都说了吗,你不是看得很明白吗?这样的人有什么结婚的资格,别提那张破结婚证了,有什么意思?!干脆——” 话没说完,到这里被他又凶又急地 截断—— “你最好把那两个字给我收回去。想都不要想。”江序临威严地道。 嘉穗也噤了声。那两个字是今天才突然冒出来的,她此前从没想到过,今天也并没有当真想过。 江序临觉得头有点疼。他忽然觉得寡言真不是一个好习惯,他从小应该多说话的,不然现在也不会这么棘手,好像怎么说,都不够准确。 干扰思绪的东西也实在太多,譬如莫嘉穗一句比一句重的鼻音,譬如她渐渐变红的眼睛,譬如门外那个早就来了但不敢进的护士。 片刻后,他紧盯着莫嘉穗,勉力忍耐但仍然压不住的躁气,“你真的脑子烧坏了是不是?我是这个意思吗?” “我刚刚是不是说,你可以图好玩,你可以爱幻想,你可以想一出是一出——你懂不懂‘可以’的意思!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怎样想你,我也从来不觉得那样不好。我都白说了是不是?!” “你别想七想八,就按字面意思,理解我的话,行不行?” “我要的,是我们做爱人,做夫妻,做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会做的一切事情。”话到这里,声音又微妙地松下来,“我们明明做得很好,不是吗?” 朝北的房间大概真的太冷了,没有阳光,嘉穗觉得自己真的越烧越严重,她好像听不懂江序临说话了。 他是在说他爱她吗? 他说他了解她的一切,却从来不觉得她不好吗?他说他们是很好的爱人吗? 这是“我爱你”吗?——可这并不是字面意思。 她迷迷糊糊地,直觉地发问:“为什么呢?” 65.“我很喜欢你。” 稀里糊涂的问题问出口的同时,嘉穗看着他划过诧异的眼睛,在心里承认了一件从头至尾都确凿无疑的事情。 ——我很喜欢你。 即便如他或者如莫莉多年来一直说的,她的人生毫无规划,总在“胡闹”,她也从没有“胡闹”过一件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她当然是喜欢他的。 他是她所知道的最出色践行也最有资格拥护优绩主义的人,却也是她被优绩主义反复质疑的少年时代里,唯一不曾以优绩主义的目光看待过她的人。 盐水镇再遇到他的时候,她的脑袋里炸烟花一样划过各种各样的幻想,没有一束火花不基于爱慕。 ——我很喜欢你。 她几乎在心里呐喊。 但很奇怪,她居然无法把这句话说出来。 难耐的灼烧感漫过全身,好像只有眼睛是清明的,嘉穗认真地看着他。 片刻后,江序临好像放弃理解她突兀的发问,给出平稳而笃定的回答,如同他做其他任何事情一样的周全稳妥、目的明确—— “因为我一直是这么打算的。” 江序临此前并没有认真复盘过自己结婚的理由。他想这并不是什么年终经营报告,需要一五一十地写清楚了给股东交代。既然已经做了,当然就要做好,不然他的精力难道是笑话? 莫嘉穗突然这么问了,他虽然有点措手不及,但好像也不难回答。 他和莫嘉穗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他哪怕塞回娘胎基因突变地重造一次,也不会因为冲动或好玩而结婚。 他本来就有这个打算。 无论是作为江自洋和何凯丽的儿子,还是作为星禾的掌门人,以及作为他自己,他都希望且必须成为一个拥有正常感情生活的健康的人。 天云机场第一面,他想,莫嘉穗简直神兵天降。盐水河边第二面,他又想,这女的真是神出鬼没。 ——冥冥之中,都再正确不过了。 简练的回答,嘉穗却立刻就理解了。她眼神失焦似的彷徨了一瞬,然后点了点头。 是了,杨筝出事的时候他就说过了。往浅了说,恋爱与结婚,都在他的打算之内,所以才有和杨筝的约会。往深了说,他父母和哥哥都是对待感情很认真的人,家风如此,他当然也一脉相承——说起来,她冲动之后唯一认真思量过的“现实”,除了财产和债务,也就是这一点了。 还真是巧了。 嘉穗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江序临蹙眉,大概她笑得突兀,和她刚刚那个莫名的问题一样。怕不是他担心她真烧傻了。 不用他问,嘉穗自己都感觉到自己眼眶也开始发烫。 但就在这头昏脑涨的滚烫里,她紧紧记着他称之为“打算”的回答,然后,依旧突兀但脱口而出地,喃喃道出刚刚还说不出口的那句话。 “我很喜欢你。” 因发烧而迟缓的声音,透着如同在学一种新语言的钝意。嘉穗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仿佛她礼尚往来地对他作出某种回应,并达成了两不相欠的平等。 困意渐深,她看不清面前人的脸了,倦怠地阖上了眼睛。 江序临愣着,他的心好像一间宽敞洁净而秩序井然的静室,八风不动地燃着一炷香,然后,某一刻,一截灰断下来的一刻,他胸腔里忽然狠狠一震。巍巍殿宇都是假象,红尘滚滚、烟火飞扬,才是他的现实。 他忽然直觉性地想重新复盘那个原因,重新回答她的问题——他叫她按字面意识理解他的话的,他认为这绝对不会再生歧义的。可莫嘉穗多厉害,她不着边际地问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就坍塌了一切。 他紧紧盯着嘉穗,迟钝了好几秒,才想起再探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江序临心一紧,赶忙手一招,叫门外那大气不敢出的护士进来。 “我们现在换病房,你叫医生先过去。” 他这么吩咐一句,然后也不管刚刚那装模作样拿进来的轮椅了,本来就是脱裤子放屁的东西,一把将人抄起来揽在怀里。 嘉穗脑袋一歪,磕在他肩上,额头传出的热意,烘在他颈侧。 江序临垂眸看她,看她不正常地发红的脸颊,看她不安稳颤抖的眼皮。忽然,情不自禁地,他俯下头,唇轻轻印在她眼皮上。 热度传来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那一天,他们在纽约的酒吧里,他昏沉沉的时候,有谁捧着他的脸,也是这样,轻轻的、温热的。 * 嘉穗再醒来的时候, 天黑得像墨一样沉,周边也静悄悄的。她习惯性动作,从枕头下摸出了手机, 眯着眼摁亮了看时间——凌晨一点半。 第70章 她吓得一激灵,又习惯性地,含糊地边擦眼睛边“嗯”两声。没听见动静,看来江序临不在。 她这才放心地坐起来,打着手电筒看到了墙上的开关,开了灯。 果然换了病房。嘉穗四周环视一眼,扯嘴角略带自嘲地笑了笑。 刚下床给自己倒杯水喝,就听到急切敲门声,嘉穗猛地朝门口看过去,就见梁静凭隔着半扇玻璃,被护士拦着。 嘉穗走过去,给她开了门,并疑惑地看了护士一眼——她病房门口居然还有人专门把守? 护士颔首说了句:“莫小姐醒了。” 嘉穗一阵莫名,拉梁静凭进了病房。 她看起来情况并不比她好。 孕妇,跑遍东城选址拉货开店,先兆性流产,还徒手夺刀。以及,现在是凌晨一点半,她不知道被拦在门口多久了。嘉穗回想梁静凭创业以来的经历,恍然觉得她这位学姐也并没有多么“懂分寸”或“行事稳妥”。 “你不需要休息吗?”她不敢大意地把梁静凭扶到沙发处坐下,又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问,“江序临该不会把你换回那个小病房去了吧?” 梁静凭一愣,没想到她伤口发炎之后又发高烧,烧了一晚上再醒来第一句,居然是问这个。 她连忙摇头,“不不,我没事。” 嘉穗又看一眼时间,“那现在这个点……你有什么事?”她看着梁静凭难掩苍白的脸色,实在有点担心,“有什么事要不白天再说呢?你是不是应该回去睡觉……还是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梁静凭摆摆手,然后看着她。这位她一贯认为“好命”的学妹,高烧过后微微潮红的脸,乱糟糟的头发,细长的眼睛并不是让人感到亲切或天真的类型,可她看着谁的时候永远直接而澄澈。 梁静凭微微低了头,“我就是……想来给你道个歉。” 66.皆大欢喜 “我家里店里出这么多事,每次都连累你,这次还差一点就……”梁静凭没说下去,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不自觉地生出一种将为人母的“避谶”意识,“真的很对不起你。” 不知是因为受到惊吓又休息不足,还是出于一种交织着愧疚的挫败感,她看起来十分憔悴。嘉穗其实不大想和她谈心,也不想听她陈情,她觉得眼下这一个孕妇还是好好回去躺着比较重要。无奈,梁静凭气势虽弱,却很坚持。 “之前想拉你入伙,那些说辞,也确实有隐瞒和夸张。”梁静凭在职场里一往无前说一不二,深谙“向上管理”之道,大概从来没有这么单刀直入地坦白过错误,“一是觉得你这个人有干劲又讲义气,答应了的事就会做好,不会搞虚头巴脑那一套;二来,也确实因为知道你的背景,想着总有能用上这个的时候。” 梁静凭一口气说完,得到某种解脱似的,笑了笑看着她道:“我是做得不厚道,你愿意的话,咱们可以签解约协议。这段时间的工资和分红,我照双倍付给你。” 嘉穗一点儿也不意外,刚刚看梁静凭那难看的脸色,她就猜到大半了。 她也很难分辨梁静凭此刻的歉疚有多少因为真正觉得抱歉,又有多少是懊恼自己计划不周或行事不妥,干了八百遍裁人的活,居然最后一次搞砸。但肯定是两者都有的。 说实在,她此刻并不生梁静凭的气。无论怎么想,她都只是精明而已。精明不是坏事,做妈妈的女人更应该精明。 想了想,她忽然问梁静凭:“你那冻干店,考虑卖吗?” 梁静凭狠狠一愣,头脑多灵活的人,半天不说话。完全被嘉穗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砸懵了。 嘉穗微微一笑:“你现在身体状况不允许,如果我走了,你要再物色一个镇得住的人,应该也不太容易?——可别说学长了,他真的有点靠不住啊。这样的话……你的店就有点难办了吧?考虑卖给我吗?” 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两句话,梁静凭终于听懂了,但不作声。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甚至心里隐隐升起点怀疑——这人看着单纯,原来扮猪吃老虎呢? 嘉穗也知道她意思,耸耸肩,“你可以考虑一下。或者,我们再讨论其他方案。” 梁静凭没有来时那么殷切了,原本是真心抱着歉疚的(虽然这歉疚也是因嘉穗不计前嫌的关照并让出病房才终于产生),现在她却有点警惕,甚至是恐慌,不知道嘉穗又有什么主意。 嘉穗继续说:“撒谎博取同情心确实很不厚道——” 这一句,梁静凭又懊丧地垂眸。 “但是,你给我的分红倒说不上不厚道。”嘉穗把半句话补齐, 很坦然地说,“而且前天,不管是为了什么,你怀着孕冒险跟那个人周旋,也救了我。” 嘉穗一想到前天梁静凭捧着肚子冲上前劈手夺刀的画面,仍然会涌起不受控制的生理性感动,就好像在看那种号称“感动十亿中国人”的大片,弦乐 bgm 一响就身不由己地想哭。但论迹不论心,嘉穗认同自己的一切情绪,也顺从地让它们流经自己,所以前天进医院后,还没见到梁静凭本人呢,她也就决定了,她不会因为这件事就退出宠物冻干店的经营。 “我对宠物相关的业务很感兴趣——很早以前我送我家狗去洗澡的时候就跟着那里的店长学烘制宠物零食了。 我想就算不是你邀请,等我攒够了钱有了底,自己也会开个店之类的。当然,我也要感谢你,你婚礼那天洋洋洒洒跟我聊‘创业’,很神奇地给我了一些勇气。后来这段时间在你这里做合伙人,我也学了不少。我没觉得亏。” 梁静凭闻弦音知雅意,惊喜又不敢相信地说:“那你的意思是……” 嘉穗很直接,“至少到你生完孩子回归,我都会继续负责的。你放心吧。当然,你也真的考虑一下卖不卖。” 梁静凭还要说什么,只听“吱呀”一声,病房门又被打开了。 江序临走进来,领带有点松,脸上也难得露出一点疲态。他看见梁静凭在这里,显然有些意外,嘉穗看他那张冷峻的脸,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嘟囔了一句“这会儿又没人守门了”。 江序临听见了,扫她一眼。眼神里却没了昨天同她吵架时的凌厉威严。只缓缓的一眼,空空的,不知在想什么。 嘉穗当没看到,又把梁静凭扶起来,送她到门口,“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梁静凭再要说什么,她也觉得没必要啰嗦了,招手叫了个护士,把人交出去,立即阖了门。 再转身,看见江序临已经往沙发上一坐,本来就松的领带又扯开了点儿,他随手拿了茶几上的水喝,仰头灌两口,反应过来这是刚刚被喝过的——但是是谁?刚刚这儿两个人。 他即刻就不痛快了,扬手把半瓶水丢垃圾桶,还要挑剔一句:“病房里居然备冰水?盛慈礼人老了头也昏。”盛慈礼是慈济医院的创始人兼院长,年纪算得上他太爷爷辈了。生意场上一贯滴水不漏人情练达的人,居然也有这么混账的一面。 这么自顾自发了一通火,身旁仍静悄悄的,没人跟他搭话。他顿了一下,才扭头看嘉穗,好像才想起来似的,眼睛还微张一下,露出一丝极刻意的卡顿感。 嘉穗趿着拖鞋站在原地,原本是要进卫生间去洗把脸的,现在就原地站着,在心里憋着笑。他演技真的好差。不像她,小时候装生病多么炉火纯青啊。 她不看他,也没话要跟他说。发着烧吵那一架,反正该听的听了,该说的也说了。 见他看过来,她一转身,往卫生间走。 “她是来跟你道歉的?”江序临却忽然出声。 嘉穗仍然不想同他谈工作,尽管他刚刚软硬兼施地反复强调她什么事情都理当同他谈。但她是知道的。长大这些年里,自我谴责、自我挑战,又自我开解、自我纵容,她太知道自己的秉性了。她知道自己顶真又随性,她做的很多决定都不“聪明”,可她还是改不了。万事万物,她就图一个“乐意”。 也为了自己“乐意”,从小到大莫莉说遍了的话,她不想听江序临再说了——尤其,当她一度认为,他是不会说的。 于是她只懒懒地“嗯”了一声。 江序临继续问:“所以你就当真决定和她合伙了?” “嗯。” 房里静下来,等了片刻,嘉穗听没声,又要往卫生间去。 脚步刚挪动,就听江序临咬牙冷笑:“就因为她大着肚子来求情?” 嘉穗反唇相讥:“还因为她大着肚子徒手夺刀救了我呢。” “难道不是你先救了她?”江序临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沉下去。晚上嘉穗睡着后,他就叫人调了她们店里的监控来看,考虑如何处理这件事。看到嘉穗的下巴被弹簧刀抵住的时候,他手心沤的全是汗,觉得自己可笑,这还有什么可考虑的?监控移交警局,明天起那个男人就再也不用出来;至于梁静凭,开门做生意的,食品安全、消防设施、税务问题,都是模糊地带,非要查,哪有查不出问题的?可他还是反反复复把那监控看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也没能做好决定。 第71章 结果一回来,她小莫姐跟人聊两句天就把事情处理完了。人家大手一挥,皆大欢喜。 “你就不想想她一个孕妇为什么非要大晚上地可怜巴巴跑到你病房门口来等?她丈夫是死的么?你不是还口口声声夸你那个学长稳重又有责任心么?!” “——是,我不想。”他难压怒火的话音刚落,嘉穗就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他。 江序临蹙起眉。 “我不想那些,可以吗?”嘉穗说,“当下,现在,我想在她店里继续学东西,我愿意一个孕妇舒服安全点,我希望有个宝宝安稳幸福地降生,不行吗?” 她话到最后,也是压不住满腹委屈火气了,说完扭头就走,把卫生间的门关得“嘭”一声响。 江序临愣了好一会儿,好像个认字的孩子,面前就摆着几个大字,他早就学会的,却到这会儿才读得出来。 是啊,有什么不行呢? 这不就是莫嘉穗吗? 退一万步说,即便她从前那样不行,现在也不行吗?那就是他的无能了。 江序临独自坐了一会儿,释然或无奈,苦恼却又享受地笑了笑,捏着眉心站起来。 他走到卫生间门口,听见里面盥洗台的水流声,还有几下反复开关水龙头的声响——小莫姐的职业病恐怕又犯了,看见样式新颖的盥洗台,就要研究一下下水方式。 江序临笑了笑,伸手开门,却忽然一愣—— 手搭在门把上向下摁,却是“咔哒”一声,卡住了。她落了锁。 从他们结婚第一天开始,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酒店,莫嘉穗原本从来没有锁门的习惯。 江序临心一沉,恍惚地收了手。 67.成年人之间,哪有谁顺着谁? 嘉穗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江序临依旧在沙发上坐着,不知在想什么。估计还在生气吧。前后十分钟功夫,他眼下乌青好像都大了一片。 她习惯了看他开会开到凌晨两点也精神抖擞的样子,这样颓废的疲态,倒像从没见过。 并没多少犹豫,她清爽地开口问:“你要不去床上睡一会儿吧。” 江序临有点意外地抬头看她,好像没想到她会和他说话。 嘉穗不回应他眼中那些复杂的探询,也懒得再想。她单纯就觉得他看起来快被瞌睡山压垮了——虽然吵了架,但做人老婆的,总不能觉都不让人睡吧。 她又补充一句:“我睡饱了,不困,干点儿活。”说完,就从包里拿出 pad,径直在沙发另一边坐下了。 三人沙发,两个人各占一边,中间再坐个二百斤的都绰绰有余。 江序临再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想说什么,又觉得已经迟了,她也很明显不愿意再听。他的确很困,精神紧绷了近 24 个小时,跟莫嘉穗吵架比商务局上打机锋还累一百倍。 房内静了片刻,江序临起身,也不再说什么,解着衬衫领带就往床边去。 刚挨着床,看见莫嘉穗整个坐上沙发了,一条腿盘着,一条腿伸得老长——他一走,她立刻扩大领地,现在是绝对再容不下二百斤了。她把 pad 搁在膝盖上,拿笔在屏幕上写写画画,头就不自觉越垂越低,白皙后颈上一截凸出的骨头,时不时被发梢扫过。 她头发好像长长了很多。 江序临在原地立了一会儿,原本不想管,终究忍不住,拖了病床边用来吃饭的移动小桌过去,直接拿走她手里的 pad 放到桌上,要她别勾着背了。 虽然吵了架,但做人丈夫的,也不能看着她得颈椎病吧。 江序临也全程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躺床上去了。 嘉穗依旧盘腿坐着,腰也是塌的,像是缩进壳里的蜗牛。她手上一空,也愣了一会儿,才回神,直起腰,继续处理工作了。 凌晨两点多的光景,万籁俱寂,只剩下她笔头在屏幕上“笃笃笃”的声音,隐隐混着一道均匀的呼吸。 嘉穗处理完小程序里上一周积攒的客评,又去检查冻干店下周的订货单,做完这些紧要的工作,原本觉得不困的人,觉得某人的呼吸声像白噪音了,听着听着,眼皮也开始打架。 反正是夏天,她也不拘小节的,pad 上挑了篇小说看,不自觉身子就往一边歪了。她眼皮彻底阖上之前,还看到了沙发扶手上搭着的毯子才真正安心——要是冷了拿脚趾一勾就有得盖,不用起来。 结果,再睁眼的时候,冷嘛是不觉得冷的,但觉得挤、觉得憋,还闷得慌。 嘉穗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床上——病床上。枕的是江序临的胳膊,盖的是江序临的另一条胳膊,让她憋得慌的也是江序临。 嘉穗睁着眼想了想,大概是晚上江序临把她抱过来的。她又看着江序临,心想这个人真是奇怪,看着睡得挺沉,怎么中途还能醒? 她醒了就待不住,想起身,也不愿意吵醒他,于是动作放得很轻。 可刚牵住他手腕,就像碰到一堵墙。这人睡着了,身体好像比平时更沉,铜墙铁壁似的纹丝不动。 嘉穗这里戳戳那里动动,他都没反应,倒是她自己热得一头汗。 她长舒一口气,抿抿唇,依旧是背对着被他圈住的姿势,平直地开口道:“江序临,你是装睡吗?” 隔两秒,听见“嗯”一声。不知道是厚颜无耻地承认还是一种生活化演技。嘉穗刚想说话,就听见他极疲惫的声音:“睡不着。” “那你让我先起来,你继续睡。”嘉穗说着就要搡他胳膊。 江序临依旧一动不动,“你让我试试这样能不能睡着。” 嘉穗:“……”还讲不讲道理了?她现在又闷又热,也完全没有和江序临亲密的心情,睡醒了就只想站起来,偏偏江序临大早上的耍赖。 一时气不过,她一拳锤在他胳膊上。 结果,他依旧纹丝不动,她大鱼际疼得打颤。 江序临偏还变本加厉,大手包住她的拳头,等于让她自己锁住自己,“你能不能老实点!” 嘉穗更气,挣扎着在他怀里就转了个圈,两人面对面,方便对峙。她两个手掌抵在肩膀上,勉强拉开一点距离,正气凛然地质问:“我想起床,你凭什么不让我起床?” 江序临答非所问:“我睡不着。” 嘉穗觉得自己的大脑也被改造过了,她居然能听懂江序临那些犄角旮旯里的隐晦含义,反应了一下,“……你一晚上没睡着?” “嗯,所以看见了你拿脚趾夹毯子的英姿。”虽然她很灵活且熟练,但江序临选择了把毯子放远一点,然后在她脚趾快抽筋的时候把人抱走。 “……你有病吧?”嘉穗咬牙,“那你现在好好睡,能睡着的。” “那是上一个验证失败的对照组。” “蛤?”嘉穗问完,好像又明白了他的意思。 “嗯,我快要睡着了,所以你能不能别闹。顺着我一次,行么?”江序临全程闭着眼不看她。 莫嘉穗如果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就不是莫嘉穗了。她轴起来软硬不吃,只要自己想要的。更何况,即便此刻她也讨厌江序临的用词——“顺着他一次”,那么意思是之前都是他顺着她么?她不喜欢。成年人之间,哪有谁顺着谁?两人都舒服、都愿意,才是他们俩应有的关系。 “不行。”她说,“你手拿开,我要起床。” 江序临终于睁开眼。莫嘉穗像一直猫,昨晚是炸毛版,现在是高冷版。她冷冷地看着他,平静地宣布自己的要求。 四目相对,江序临一点办法也没有。 嘉穗见他不说话,推开他的胳膊就要走,偏偏江序临依旧不动,来了句:“你让我想想。” 嘉穗气笑了,这还有什么可想的?! 两人一个挣扎,一个施压,把被子闹得扑簌扑簌响,正僵持不下时,忽听“咔嗒”一声—— 门开了。 嘉穗背对着门的方向,正条件反射地一僵,江序临已经迅速拉起被子盖过她挣扎中裸露的肩头,然后深深绞起眉,很不愉快的语气,“你们怎么来了?” 门口,神色焦急的何凯丽与江自洋俱是一愣。两个年轻时走南闯北中年时无往不利的企业家,居然像罚站小学生一样立在原地,不敢越雷池一步般的拘谨。 68.“我找到这个老婆不容易,别吓跑了。” “你们怎么会来?”江序临下了床,一边抚平袖口,一边问了第二遍。语气依旧冷淡,一种平静但追究到底的压迫感。 “我们听说你住院了,打你电话没接,问徐钦他也不知道情况,就来看看。” 一听见声音,嘉穗本就惊魂未定的一颗心彻底死了——居然是江序临她妈,上周还约她打网球的亲婆婆。 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事吗?她简直想装晕。 偏偏江序临丝毫感觉不到尴尬似的,还紧跟着追问:“听谁说?” “小董。”江自洋也终于开口,不怒自威的声音,“还能有谁?你审问犯人呢?” 第72章 江序临却轻蔑一笑:“那董医生居然没告诉你们,不是我病了?” 江自洋有些语塞,何凯丽也面露尴尬。实际上,他们当然不是“凑巧”听说的。只是江序临连着两天不接电话,再加上他前几天才提起婚礼的事,惹得他们两个退休的老家伙颇为兴奋地四处打听,却又忽然没了信。 为人父母——或者说,作为江序临的父母,他们在这段时间里频繁地体会到一种久违的兴奋与不安交织的复杂心情。 就像他四岁时,有做大学教授的朋友说“你们家小儿子一定是天才”,他们从不以为意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刻带他去做智商测试,四处寻求人脉为他请老师请医生请营养师,生怕慢一步也会浪费他任何一点天赋。 也像他十四岁那会儿,刚发了人生第一篇论文,哪怕不是英文他们也绝对看不懂的那种天书,他们以为他要接受熟悉教授的邀请去大学念书时,他却提出要独自出国,甚至在已经接受 caltech 的 offer 之后。而他们一边为他的自作主张而不安,一边生怕替他“走错路”地紧急安排,飞机落地到公寓的路上就请好司机及佣人的程度。 又或者是他毕业后,与同学合伙开的公司正逢 a 轮融资,他们不要求他回国接掌公司,单纯期待着好消息,却惊闻他的合伙人自杀身亡。他们远在国内,未雨绸缪地请了律师及公关团队去压制波及他的舆论;而他又忽然地失联,两个月后带着星禾回到国内,只字不提往事。 江自洋和何凯丽一度怀疑自己养错了孩子,甚至,生错了孩子——江序临太不一样了,同匪气的江自洋、豪气的何凯丽,乃至潇洒随性的江何,都不一样。他一点儿不像他们俩的基因能生出来的,更不像江家的环境能养出来的。 可看结果,又没有哪里不好。 江何这样的儿子他们已经很满意了,虽然不务正业,但至少不乱搞、不害人、也不喜欢创业,比大多数朋友们的孩子好多了。更何况是江序临,年纪轻轻已经老辣沉稳,能同时掌舵江氏与星禾。 可江自洋的矛盾在于,他一边匪夷所思江序临的到来与存在,一边恨不得大修祖坟以感谢某位点青烟的不知名祖宗。 何凯丽的矛盾则在于,美好平静的现实明明是她应该高枕无忧的,可内心深处,她一直揣着某种隐约的忧虑,以至于“江序临合伙人自杀身亡”、“江序临忽然结婚”、“杨筝因江序临而死”等种种消息出现时,不论真假,她都并不意外,甚至似乎早已有所准备。 所以他们会在得知江序临出现在慈济医院并停留整夜时立即赶来。 ——只是万万没想到,正撞见如此尴尬的情形。 夫妻俩和小儿子面面相觑,一个是等待解释的严肃,一对是心虚但不想低头的威严。 僵持了一会儿,病床那头传来不太自在的一声轻咳,嘉穗从床上坐起来,脸上浮着倦容与歉意,“爸,妈,你们来了。” 她趿着拖鞋匆匆忙忙地走到门口,轻轻拽住江序临的袖子, 稍稍躲在他身后,“……是我,我受了点小伤。让你们担心了。” 何凯丽松了口气,立刻顺着台阶下,上前挽住嘉穗的胳膊,关切道:“这是怎么搞的?这胳膊都包成这样了……” 江自洋却远没有妻子那么灵活,刚还跟儿子质问僵持,而且还是当着儿媳妇的面,现在要他自己下台阶是不可能的。 他也很想看看,江序临是不是真的已经出格到为了这一点小事就要跟老的别苗头。 江序临却早已不再想这件事。 他的袖口还停留着刚刚被莫嘉穗揪住的触感,以及,莫嘉穗刚刚脱口而出的“爸妈” 让他有点震惊。他在反思自己一直叫莫莉“莫老师”是不是不合适——他一直以为要有一个正式的改口场合,或者,等莫嘉穗先提出这件事。 安静良久,身后听到一句“江序临知道的!” 是自己母亲喋喋不休的背景音中突然跳出的莫嘉穗的声音。 江序临这才回头,莫嘉穗冲他瞪眼睛,然后一抹脸对着何凯丽笑得温和:“对,就是董医生给我检查的,江序临已经问过了,真的没事!本来都不用住院,我就是懒,偷闲呢,在医院正好不用工作。” 江序临愣了一下,看懂这场面——何凯丽惊人的社交能力用在儿媳妇身上想必变本加厉,连莫嘉穗都难以招架。 莫嘉穗在向他求救呢。 他忽的一笑,走过去打断何凯丽的嘘寒问暖—— “不是听小董说的么。他连她的病情也没说?那我倒要去问问他了,做医生的,到底跟你们说什么了?” 何凯丽笑意僵在脸上,被“鞭尸”后一百二十倍的尴尬。 江序临倒挺愉快的,俯身牵走被何凯丽拽着的莫嘉穗的手,然后自己坐到婆媳俩中间,继续道:“不是常年担心我孤独终老或心理变态么?我找到这个老婆不容易,别吓跑了。” 还杵在门口等人请他下台阶的江自洋:“……” 指望江序临缓解尴尬他却意气风发地成为尴尬本人的莫嘉穗:“……” 嘉穗气得狠狠掐江序临的手,他却浑然不觉,扭头来笑着看她。很舒心的样子。 江序临再次感受到有老婆的好处。此刻,他既感谢老江老何出现终结了他和莫嘉穗的尴尬,也感谢莫嘉穗的存在,让他得以表达自己的不满同时不让事情变得太僵。 这简直太愉快了。 嘉穗头一次觉得江序临的笑容很傻。缺心眼。二百五。 她语塞到最后,气声吐出一句:“……戆度。” 江序临听见了,低头一笑。 现在的感觉,好像回到盐水镇的第二面,突如其来的尴尬,却轻盈又愉快。他太喜欢莫嘉穗了,他想。 指望江序临是不成了,何凯丽先出声指挥门口那块木头去叫护士拿点心来,然后再努力地冲嘉穗挤出自然的笑容,另起话题道:“听说你们打算办婚礼了呀?” 嘉穗再次语塞。 江序临心里立刻警铃大作——真是他的好妈妈。句句话都精准踩雷。 何凯丽何其聪明,话音刚落就看见嘉穗眼神一僵,立刻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可来不及着补,先是担心,心里又是一块石头落地般砸出“轰”的一声——果然是出事了。 江序临搞砸了么?夫妻两个有矛盾了么?刚刚进门看见的情形难道是在打架? 她不得不去想江序临这段莫名的婚姻是不是果然无法长久,又着急,又不敢轻举妄动。 江序临在等莫嘉穗回复,他甚至有些期待莫嘉穗在父母的压力下首肯一场婚礼——尽管不厚道,但至少办成了。 但莫嘉穗除了一脸僵的笑意,再没其他表现。 他心中一黯,只得开口解释,“不是……” 莫嘉穗却在这时横插一道声音进来:“要办的。” 母子俩双双眼睛一亮。 嘉穗感觉到江序临的手心又出汗了,她微顿一下,说:“婚礼要办的。但我想就我们俩去国外,办个旅行婚礼之类的……但也怕你们不同意,毕竟希望长辈们都开心。” 何凯丽听到这个,哪有什么不开心?大手一挥,“这有什么的!你们年轻人,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你是新娘,全听你的!” “你们结婚,妈妈就最开心了!” 江序临没说话,再次被莫嘉穗一句话砸晕了,无力招架。她到底怎么想的? 嘉穗看着何凯丽神采飞扬的样子,轻轻笑了,感觉到江序临把她的手牵得很紧很紧。 69.“所有美好的事情都在我生命里依次降临。” 江序临看着莫嘉穗三两句话把何凯丽哄得疑影全消,一派阳光明媚的爽朗开明,甚至连刚端着小茶点进来、还不了解情况的江自洋,都不明所以但十分愉快地展开笑颜。 他感觉到自己手心愈发严重地出汗,却并没有抽开手的意愿。因为莫嘉穗也没有松手。她只是不太安分,被老何开心过头过于奔放和爽朗的话惊到时,她会一边泄愤似的掐他的虎口,一边对老何笑得灿烂,还不忘大口地吃老江从护士台精心挑选的老式桃酥饼。 江序临始终沉默地旁观着。 他知道,莫嘉穗是非常正常的孩子。就是那种,擅长搪塞父母和我行我素,与此同时能让父母感到高兴和幸福的孩子。 在他的人生里,这似乎更像天才之举。 二十分钟后,老江老何笑盈盈地离开了病房,还没忘记指挥江序临打扫干净茶几上的桃酥饼碎屑。 江序临起身送他们,低头看着茶几上的饼屑,叉腰刻薄道:“……那些个包得好好儿的果干蛋糕你不拿,非拿这种东西。” 江自洋竖起眉毛,“你看人家嘉穗多喜欢吃!” 莫嘉穗笑眯眯的不说话,又拆一片桃酥默默地啃,乖巧得像只兔子,仿佛在为老江的话背书。 “是,你也难得找到能跟你吃到一块儿去的。”江自洋爱吃桃酥和柿饼,爱喝老黄酒,教科书级别的老年人口味。 第73章 江序临嗤笑一声,蹲下身开始扫垃圾。 江自洋“嘶”一声,感觉到分明的“敌意”——江序临显然没把他们追到医院来这件事揭过,他甚至不打算在这一片和乐的氛围中“难得糊涂”一次。 这也是他多年来对这个“异常”的小儿子,最担忧、最焦虑的地方。 江自洋脸色微变,想拎他出去分辩清楚。却被何凯丽拦下,眼神示意的是,嘉穗还在这呢。 最终,他沉了口气,没说什么,离开了病房。 江序临默默把桌上的垃圾收拾干净,又简单归置了一下餐盘、茶杯和剩余的桃酥饼。他能感觉到莫嘉穗一直在看着他,类似一种发现了新大陆的观察。 他却没办法回视,他讨厌所有藏着疑问句的眼睛。 于是在那一方小小茶几被擦得都快反光时,他手上动作也不停,好像很忙地问一句:“你还吃吗?” “你说这话好像我姑姑。”莫嘉穗莫名吐出一句,“你是催我要吃快点吃你好一起打扫了的意思吗?” “……”江序临顿了一下,开口,“真是聪明死你了。” 莫嘉穗脆生生地“嗯”了一声。 “……”江序临索性站起身,打算去卫生间拧一把抹布。 “……你到底在忙什么啊。”莫嘉穗又咕哝一句,看破不说破的语气。 江序临终于顿住脚,扭头看着她。 “你很讨厌你爸妈吗?”莫嘉穗非常直接地问。 江序临微拧眉,尽管他已经习惯莫嘉穗的跳跃性思维和语出惊人,但这句话仍然让他觉得深受冒犯。除了莫嘉穗,没人会这样说,也没人敢这样说。 “你觉得可能吗?”他冷冷地反问。 莫嘉穗点点头,“我想也是。” 江序临:“……”原来不是疑问句,是设问句。莫嘉穗到底还有几种他招架不来的表达方式? 莫嘉穗又说:“你只是有点烦他们吧。” 江序临谈兴缺缺,他从来没有跟人谈论过自己与父母及家庭的关系,哪怕是跟自己。他的家庭从里到外都健康和美,相互关爱、相互尊重,哪怕是江何那样从小放养在老家的都能阳光普照地茁长成长,实在没有任何讨论空间。 他冷淡地回应一句:“你又知道了。” “这不是万能公式么,哪个正常人不烦父母?”莫嘉穗说,“你跟 99%的人说这句话都能得到一大波共鸣。我也经常很烦莫总啊。” “你是怕。”江序临嗤笑一声。 “……”莫嘉穗瞪他一眼,嫌弃他看破还说破,并且狡辩道,“我那是……尊重!” 江序临被她一记眼刀飞来,心里居然莫名地舒坦了一点。好像刚刚和父亲无声的对峙不算什么,不是孤僻疏离的人又一次“水土不服”地驱逐至亲, 而不过是转头就可以和朋友吐槽的、必定有人“同病相怜”的小事一桩。 他忽的松开眉眼,鬼使神差地,叹息着说:“那……我是怕。” 嘉穗一下瞪圆了眼,感到新奇且震惊。刚刚看他和他爸打机锋,以为是父子俩出了什么矛盾,而且江序临看起来明显是气场更强的那个。谁想到,他说他怕? “怕什么?” 这还真把江序临问住了,他顿了几刻,都没想到好的回答,便放弃了,转而问:“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嘉穗摇头。并且,她忽然发现江序临的说话风格跟自己越来越像,急转弯猝不及防。 “我哥叫江何,是因为我爸姓江,我妈姓何。” “……”看吧,忽然又说到他哥了。 “我的名字是江序临,因为他们希望所有美好的事情都在我生命里依次降临。” 嘉穗心想,猜对了!她笑了笑,由衷地说:“目前来看,美好的事情简直不是依次降临,而是超速降临、加倍降临。” 江序临二十七岁取得的成就,经历过的事情,已经是很多人几辈子都难以企及的了。 江序临看着她真挚的、善良的眼睛,平淡地说:“因为我获得过的关心和资源的巨大倾斜,是你无法想象的。” 就像他擅长的事业,他们训练模型,最重要的是喂以浩瀚的语料。最终,总有一个形态未知、模式未知、风格未知的东西,跑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嘉穗:“……”这是新型凡尔赛吗? 她一瞬间懵了,江序临忽然又笑着转变话题,“你有没有听过那个哈佛女孩刘亦婷的故事?” “……听过啊。”以前姑姑还买了书来激励她,后来变成大货车里盖泡面的搬砖。 “她握冰的故事很有名。据说是她的父母为了锻炼她的意志力。” “对 !我也知道这个!” 江序临点点头,“老江老何很怕浪费我所谓的天资,又很相信成功案例,所以我也握过冰。” 曾经有一整个寒假,江序临每天有半个小时,站在院子里握着一块冰。也因此,他学会了记忆宫殿法。从握冰的第三天开始,他就没有一秒钟用来“坚持”,他转而尝试用记忆宫殿搭建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嘉穗骇然,没想到老江老何还有这么“鸡娃”的历史,她脱口问道:“不凉吗?我冬天吃冰棍都觉得凉,冰得头疼。” 江序临险些为她的问题而感动,这是没人知道过所以也人问过的问题——如果她不加后半句就好了。 “……所以你为什么要冬天吃冰棍?”他无奈地问。 “我想吃啊。”标准的莫嘉穗式的理直气壮。 “……” “所以你握冰的时候,凉吗?痛吗?”嘉穗追问。 江序临很平静地回答:“很凉。不太痛。”这是他记忆尤深的,相当客观而精准的感受。 “……喔。”嘉穗讷讷的,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是看着他平静面孔,难免恍然,原来天才也并不是浑然天成的意思。 “……以及,会觉得我父母很蠢——或者说,所有人都很蠢。”而我为什么要忍受这种愚蠢的折磨? 这一点同样记忆尤深,因为后来的很多年里,它都被江序临自己不断地刷新并且强化着。 江序临静默片刻,忽然又补充了一句。 他眸子漆黑,有些沉,紧盯着嘉穗,好像在吐露什么旷世而骇人的秘密。 70.他也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好。 有那么几秒钟,嘉穗被江序临的眼神骇住了。她愣着,感觉他幽幽的眼神深不见底,令人害怕。 但她怔了一会儿,仍然给出坦诚而直接的回应,“厌蠢呗,不很正常?” 轮到江序临愣住了。 莫嘉穗轻描淡写一句话,好像就毫不费力地瓦解了他心中的冰湖与高墙。 “……正常?”他有点匪夷所思地反问,好像疑心莫嘉穗听错了自己方才的话。 “嗯啊。”嘉穗闲聊一般,“正常人都厌蠢,觉得自己爹妈在犯傻也很正常。 比如我,我上学时英语很好,然后第一个被我嘲笑中式口音的人就是我姑,她还死不承认呢。但你这种……”她在沙发上坐累了,终于站起来,上下打量江序临。 江序临紧张得几乎要屏住呼吸。他等待她给他的定义,那个,与“正常人”相对的词语,会是什么? “比正常人还聪明一点儿的,”嘉穗不想称他是“天才”了,刚刚听他那握冰的故事,多少有点心疼,也想到自己和嘉禾。做“野孩子”会难过,做“公主”好像也不容易,做“天才”,原来也并不是天赐一块美味大馅饼。嘉穗继续说,“厌烦的人也多一点,很正常。” 嘉穗这会儿认真看他,就发现他大概是真的一直没睡着。前所未见的憔悴。 无端地,她不想再看下去,就撇下眼。假装很忙的人变成了她,一边抠着桌面一边继续闲聊似的,“但你说所有人都蠢,也有点夸张吧?” 江序临被莫嘉穗一通搅和,就好像一潭静谧的深湖忽然飞来一只蛮横的大鸟,蛮横却很擅长飞行,也很懂得生存。她在湖面滑翔、畅饮、捕鱼、投石,自由舒展,怎么痛快怎么来,用闹意与生机取代了静谧。 “不行么?”他语气冷冷的。 “不是不行,就是不准确。”嘉穗说着,还是不自觉抬头看他了,“比如,你不就觉得我很聪明吗。” 江序临又是一愣,片刻后笑出声来,莫嘉穗可真不是一般人。他反问:“……我说过这话?” “没有吗?应该说过吧。”嘉穗记忆不太清晰,但也不深究,她耸耸肩,极度坦诚,“反正你一直给我一种我很聪明的自我感觉。”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的愉悦、感激,乃至爱慕,都没有遮掩。 江序临内心一震,刚开口想说什么,她又补充—— “在昨天之前。” “自我感觉”对嘉穗来说是很重要的。从小到大,在“不优秀”、“不懂事”,甚至“不诚实”、“不礼貌”的成长岁月里,她不断地靠许多的“自我感觉”锚定了自己。 第74章 比如,虽然成绩没那么好,但我也挺聪明的。 比如,虽然妈妈喜欢更懂事的姐姐,但我其实也很好养活,没有给姑姑添麻烦。 比如,虽然那个讨厌的班主任总是说我太浮躁太虚荣叽叽喳喳不像女孩子,但这其实说明我很大胆很敢闯,这也不是坏事。 …… 这些“自我感觉”,有的来自于某些人的只言片语,譬如姑姑、老师,甚至是曾经 qq 空间里夸过她的某个小同学;还有一些,则来自漫长岁月里,嘉穗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开解。 她的确虚荣,即便仅仅面对自己,她也选择论定自己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江序临的存在曾经让她的一切良好感觉都变得更容易,因为他还是个豆芽菜时就化解过那时她还无力承担的羞耻心,也因为他说过,他知道她是什么样,也不觉得她不好。 可昨天争吵中,他脱口而出的,和无法说出口的,她都明白了。 他的确深知她是什么样,也的确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仅此而已。 他也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好。 江序临脊背一麻,几乎立刻感到一股寒意。 他忙开口:“我说过……” 嘉穗打断了他,问道:“婚礼,一定要在八月份吗?” 江序临顿了一下,立刻回答:“不,不一定。如果你没有时间或者没有准备好,我们可以另作安排。” 嘉穗认真思考的样子,沉吟片刻,又问:“你觉得我刚刚的提议怎么样?就是, 我们去国外旅行,就当办了自己的小婚礼。” 江序临没想到她真这么打算。她刚刚和何凯丽说出口时,他就认定那不过是搪塞父母的言辞。 “……都好。”他审慎地回答。 “那要不,就这两天?”嘉穗问。 江序临猝不及防,也无法控制地皱了眉,“最近?”这显然太仓促了,仓促到让他觉得这不可能是一场愉快的旅行,更何况还要加上婚礼的属性。 他忧虑且显然不赞成的目光落在她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臂上。 嘉穗循着他目光向下,一拍脑袋,“哦,对,这个手。”她“啧”一声,似乎为计划中的不定因素感到烦躁,“其实我觉得还好,不怎么影响正常生活。” 江序临眉拧得更深, 嘉穗见他又要反驳,连忙说:“那要不我们去问问医生?医生如果说长途旅行 ok,我们就挑个地方去度几天假,好不好?” 似乎没什么不好的。 江序临本人对婚礼这个形式并没有什么期待,只是莫莉提过之后,他也觉得和莫嘉穗办一场婚礼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他甚至乐于猜测她对婚纱、婚鞋、婚车的种种选择甚至改造。 可莫嘉穗忽然态度转变,这样平静周全地开始安排时间,他又觉得事情变得无趣。 他没有表态,嘉穗就继续说:“主要是我八月份实在很忙,反倒是这几天,因为受伤,还可以休几天假。我刚刚看了你的日历,这几天好像也没有什么工作?” 江序临沉默片刻,点头,“你病假。我陪病假。”他在得知莫嘉穗住院时就把实地工作推迟了,只剩几个可以线上开的会议。 “那不是正好吗?”嘉穗展颜,“再往后推,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了。” “你是打算明天就出发?会不会太匆忙?” 嘉穗一顿,旋即嗤声一笑。江序临知道,现在言辞反复的人是他。振振有词要求八月份办婚礼的人是他,现在质疑她的安排匆忙的人也是他。真要论起来,现在和八月份又有什么区别? 但莫嘉穗没有奚落他,她只是笑眼盈盈地反问:“那我们上次去纽约登记,不很匆忙吗?” 江序临颔首,无话可说。她说得对,他甚至该仔细做个对照实验,上一次去纽约,和这一次的旅行,给他的感觉为什么天差地别。 “好啦走吧,先去问问医生吧。”嘉穗截断所有讨论,拉着他的手腕走出了病房。 71.hello world. 在董医生办公室,嘉穗得到了出游许可,她的伤口算不上严重,只是需要自己隔天换药;脑震荡也只是轻微症状。 她扭头抛给江序临一个眼神,意思是“我就知道”,看见他严肃疏离的表情,忽然想多一句嘴,问问董医生是否真是他的朋友。 但她终究没有。潜意识里,好像已经有了结论。 嘉穗索性直接提出出院,董医生也同意了。江序临在旁,全程没有说话。 走出办公室,嘉穗就利落地分工,“你帮我去办出院好吗?我去收拾一下东西。” 立马可以出院,嘉穗居然有些激动,回头再想这两天的住院经历,简直光怪陆离。那病房好像变成一个恐怖密室,她被困在里面,反反复复应对一波又一拨人,实在身心俱疲。 她还是不沉稳的本性,尽管心头压着山一样的心事,但一想到有新的事情发生,依旧没心没肺地兴奋。 一直默默被她牵着的江序临忽然问:“你想去哪里旅行?” 嘉穗脚步定住。 她还没有思考这件事,似乎也并没什么想去的地方。 提出旅行婚礼,本来只是为了搪塞何凯丽,可等何凯丽走了,她想到争吵中江序临的诉求,忽然又觉得旅行婚礼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如果江序临计划有一场婚礼的话——就像他计划这一段和美的婚姻一样,那么她应该配合他。 像他说的,是她开启的这段婚姻,不管源头有多鲁莽多幼稚,她也应当履行她的义务。这毕竟不是她可以“自负盈亏”的事情。 嘉穗支吾几秒,回答道:“没想好。法国?克罗地亚?墨西哥?我没去过的地方很多,去哪都可以。你觉得哪里比较好玩?” 她自认为回答得很自然也很体贴,是想和他讨论的,可江序临只淡淡地“嗯”了声,没再说话。 医院的长廊一侧安装落地玻璃窗,大片阳光聚集进来,两个高挑挺拔的年轻人牵着手,相视而立。像两株长势喜人的植物,再和谐不过的画面。 嘉穗认真地看着他,微微凝起眉。 江序临于是又补充一句:“我想想。先去办出院。”然后松开手,先一步走到电梯口。 嘉穗愣了一下,再回神他已经走进电梯。她没说什么,也立刻拔腿拐弯,利落地往病房的方向去。 江序临办好出院手续回来时,嘉穗已经换了衣服,坐在沙发上拿 ipad 办公。 两人目光相接,争抢似的先开口,以至于话音急急撞在一起—— “去南法吧,我去年买……” “五天时间,哪里合适?” 虽然异口同声,倒都听清了对方说的是什么。 两人都有些尴尬,嘉穗先开口:“我刚确定了,从今天开始算,可以有五天的时间。去南法,够吗?” 江序临原本要说的话似乎很长,被她这么思虑周全地一问,就短了,仅仅两个字,“刚好。” 嘉穗脖子僵了一秒,然后顿挫感十足地点了个头。 “那完美!”她想,因祸得福的旅行,从没去过的国度,说走就走的意气与天时地利人和的成全,实在值得高兴的。 她不想浪费一次高兴的机会。她一贯是喜形于色且不懂延迟满足的那种家伙,这没什么不好。 “我买了今晚的机票。”江序临又说。他心里百般质疑这个决定,莫嘉穗连要去哪里都没有想法,她根本不是真正期待什么旅行婚礼,可甚至直接订了机票。 他的行事风格,越来越像她。 “好啊!”嘉穗“啪”地合上了 ipad,站起来,看一眼时间,不到中午十二点,“还有一下午?” “嗯,你来得及准备么?” “当然。”嘉穗想,本来也没什么要准备的,她从来都不是东西多的那类人,去哪儿都一身轻,说走就走。 那么这一下午的时间…… 嘉穗一拍脑袋,“我妈前天出院,我都没去看呢。”那会儿她自己刚进医院,不敢让莫总知道,信口就说自己出差。 “我下午先去店里一趟,然后去看看我妈。”嘉穗迅速作了安排,顿一下,又问,“你跟我一起吗?” 江序临沉默片刻,“我下午还有点工作。”眼下,他不愿意同时应付她和莫老师。他忽然觉得这两天像进了鬼屋,莫名其妙地,原本通顺的事情又变得艰涩。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错,又好像每一步都有问题。 他甚至失去了分条缕析的好习惯,这种鬼打墙的局面,他的反应居然又是莫嘉穗式的—— 再乱,至少要一起去旅行了。 说不定旅行回来就好了。 先稳住,去旅行吧,开心点。 就像在写一组优美高效的代码,莫名地遇到无端又蛮横的 bug,而他居然放弃思考,摆烂排查,选择另起一行重写,并且,重写第一句是—— hello world. 真见鬼! 嘉穗也没强求,点点头说:“那我自己去了。我们机场见?” 第75章 “你结束了给我发微信。我直接去接你。” “好。” 江序临开车送嘉穗去望山餐厅,莫总依旧每天在那里办公。快六十岁的,“商界林青霞”又拿出了当年闯荡江湖的拼命气势,卯足了劲儿要二次创业再造辉煌。 这是嘉穗第一回坐车到望山餐厅正门口,上一回是从地下停车场上去的。她下车前,忽然让江序临帮她脱 t 恤。 “……嗯?!”江序临闭着嘴唇,简单一个语气词在喉咙里劈了叉。 嘉穗被这道声音一惊,猛地扭头看他一眼,条件反射地找声音来源——并没想到是他发出来的。 眼见江序临脖子是瞬间涨红,她才愕然地开口解释:“……我里面是吊带,我要外搭件衬衫,遮伤口。” 她举左臂给江序临看。 车内安静了两秒。 江序临无事人似的伸出手,径直扶住她腰两侧。 他动作太利落且突然,嘉穗腰部敏感,条件反射地扭了一下。江序临也条件反射,他稳稳地掌着她的腰,往下一摁。 嘉穗:“……” 她请他帮忙脱衣服时,绝不会想到现在的气氛是这样。 好在,江序临熟能生巧地应对尴尬,仍然镇定自若,径自捏住她腰间两边的衣角,往上拎的动势。 嘉穗也举起两条手臂,投降一样的。 车内开了冷气,她腰侧皮肤冰凉,江序临拇指干燥粗粝,两种触感的冲突几乎有声音一样,摩挲嘉穗的神经。 而江序临在 t 恤脱掉的下一秒,“啪”的关掉了空调。 嘉穗:“……” 她也“哗”的一抖,发出很响亮且正义的声音,把叠在包里的衬衫展开,递给江序临。 他又帮她穿好衬衫。 嘉穗一刻也不耽搁地开车门下去,这时候才注意到车窗外的街景,愣了下,嘟囔道:“这地方,还怪眼熟的。” 江序临立刻盯住她。 她却只是随口的咕哝,没有下文,下车后,离远了,他才觉得她的脸好像也有点红。 红扑扑的脸隔着车窗对他笑了笑,招招手,就转身走进了餐厅。长手长脚的人,右胳膊上挂着个巨大的托特包,大步流星走得猎猎生风,软面料的衬衫衣角都向后飞。 很莫嘉穗的姿态。 哪怕受了伤、生了病、吵了架,一转身依旧是这副姿态。 江序临的车子在街边停了好一会儿,他也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在观察她说眼熟的街景,还是在看她。 72.吃饭是件很重要的事 江序临一下午都惴惴不安,终于等到莫嘉穗的微信发来,却发现接她的地址变成了临水弄堂。 嘉穗正在临水弄堂的老房子里煮泡饭。 她是被莫总赶来的。莫莉住了几天院,事情堆积,忙得连抬头的空档都没有,见她来,手一伸指着门外,就俩字,“没空”。嘉穗自己在望山餐厅里逛了一圈,除了觉得墙上有一幅山水画眼熟之外,也挺没趣,索性去看看方晓华。 自从上次在二院被方晓华莫名奇妙地一通教训,父女俩一直没见过面。而且嘉穗想,上次挨骂大概就是因为结婚没提前告知,那这次不如当面去告诉亲爹她要去办旅行婚礼,就当赔罪了。 谁想到去了临水弄堂,一贯脾气软和的亲爹对她依旧没好脾气,开门第一句就是冷嘲热讽,“你那有本事的好老公没来?” 嘉穗热脸贴了冷屁股,照她以往的脾气,点个头也就走了。可眼前的小老头与那天在二院见到的大不一样,又瘦了一圈,面色憔悴,整个人看着形销骨立的。 他身上还带着一股很重的烟味,嘉穗往屋里看,木方桌上一个喝茶的搪瓷杯里,烟屁股都冒出来了。 方晓华平时是没有抽烟的习惯的。但这种抽得狠的时候,嘉穗也不是没见过。 小时候有几回,莫总来看她,也会纡尊降贵地留下来吃顿饭。可惜没一顿是安生的。莫莉和方晓玉都是直脾气,又都看不惯对方,有时候就着桌上菜多还是肉多、肉是牛肉还是猪肉,两句话的火星子就能点燃世界大战。最后方晓华出来劝架,往往被莫莉贬得更凶。 每每这种时候,方晓华就会陷入几天的抑郁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抽烟。 但嘉穗没想到,十多年的光景了,他还是这样。 她杵在门口,看着瘦得想被嵌在门框里似的亲爹,表情复杂地问了句:“不是……爸你还在受情伤啊?”她实在有点匪夷所思。她很难理解方晓华自离婚后的人生状态,究竟是要归罪给莫莉,还是他的性格使然。 方晓华乜她一眼,不吭声,径自往房间里走。 嘉穗连忙跟着,差点被卧室门甩一巴掌。 她不觉得失言,这么多年,她从未插手过父母的感情,刚刚那一句,也实在是再客观不过的自然反应。但看着小老头这样颓废,她心里也并不好受,就在门口撒娇、好话说了一箩筐,连个响儿也没听见。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本想就走了的,可看一眼时间,还剩一个小时,也干不了别的。又去屋里转一圈,看见厨房里冷锅冷灶,想来方晓华这几天也一定没正经吃饭;又去翻冰箱,好在还有半碗剩饭和一把小青菜,又翻箱倒柜找出一根年糕,便开了火,打算给方晓华煮个泡饭吃。 剩饭加水放锅里煮开,加进切片的水磨年糕,出锅前加入小青菜,最后撒把盐,热乎又黏稠的年糕泡饭就做好了。 方晓华一直爱吃这个,天天吃也不腻。做厨师的妹妹总是唠叨他不知道吃点好的,他也依旧是清淡又固执的老口味。 偶尔方晓玉出省跑车,他要给女儿做饭,也是只煮这个。 那是嘉穗正长身体的时候,又爱吃肉,这种没味的泡饭,吃两口就要丢勺子,朝亲爹诉求,吃不饱,要吃肉。 方晓华温吞沉默地起身,给她煮了个鸡蛋,剥了壳丢进泡饭里,说:“吃得饱的,吃吧。” 嘉穗又吃一口,哕一声吐出来,说有鸡屎味,好难吃。 方晓华看着她,再次沉默起身,去翻了翻冰箱,他本来就不认识各种肉,那几袋子冻得一模一样的就更不认识了。即便认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倒一碟酱油回到餐桌,跟嘉穗说:“蘸酱油吃就有味了。” 嘉穗气得直接下桌,方晓华也不管了,甚至把她剩的那碗也吃掉。嘉穗晚上饿得吐酸水,厨房里一粒米也找不到,就跑出去到小卖部吃零食。 小卖部老板认得她,所以她先不付钱,等辣条薯片冰棒烤肠的塞了满肚,跟老板说,我没有钱,但明天我爸爸会来付钱。 第二天方晓华被追债,付了钱回到家,把事情告诉给方晓玉,让方晓玉教育她。嘉穗被罚抄唐诗三百首,她把本子撕了,挨一顿苦打,到最后还是一个字都不写,说是因为饿了才赊账买零食吃的,不是她的错。 嘉穗把热气腾腾的泡饭盛出来,正好一大碗,刚要给方晓华端去,就看见他站在厨房门口,不知道多久了。 “你出来啦,刚好,趁热吃吧。”她扬眉一笑。 方晓华看着那泡饭,米没煮开花,急性子的姑娘,手艺不怎么样。他愣了愣,不知想到什么,抿了抿唇,轻笑着一句:“结了婚的人,就会煮饭了。” “本来就会煮,跟结婚有什么关系。”嘉穗嘟囔一句,转身给他拿勺子。 方晓华坐下来,慢慢地吃泡饭,说一句:“结婚是好事。” 嘉穗听他语气温和,正不解其意。 果然,方晓华下一句就是:“但你看上的那个人,不是好东西。” 嘉穗:“……” 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方晓华这么讨厌一个人。上一个是隔壁弄堂里打老婆的书店老板,方晓华去书店修灯时,还替他老婆挡过一板凳,要不是老方这么多年“不出门老实人”的形象太坚不可摧,这小弄堂里还不知道要传出什么不像话的流言来。 “爸,你是因为我妈的原因……有点仇富么?”嘉穗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个可能的理由。 方晓华抬头,反问:“你看上他什么了?” 嘉穗没想到,自己第一次面对这个问题,是被不太熟的亲爹诘问。此前她只被问过为什么会结婚,即便是她最熟悉的女朋友们,也没有质疑过江序临本人。 可方晓华看上去非常认真。 嘉穗转身给方晓华倒了碟酱油,“怕你吃着没味。” 然后她想了想,说:“我一直不知道这泡饭有什么好吃的,小时候一煮泡饭我就想哭,然后你还只会煮泡饭。” 方晓华闻言一愣,旋即苦笑:“是啊,我只会煮泡饭。” 嘉穗想反驳,你并不是只会煮泡饭,你是只愿意煮泡饭。但她没有说,她继续回答老方的问题。 “和江序临在一起,如果是吃饭的话,我可以吃自己想吃的任何东西,无论是肉还是泡饭。 如果非要吃泡饭的话,他应该不会给我加我讨厌吃的鸡蛋。 第76章 如果实在很饿的情况,我偷溜出去吃零食,他应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嗯……他可能还会觉得我很聪明。” 说完,嘉穗莞尔一笑。 “吃饭很重要,我想了想,吃饭这件事上,他没有任何让我不开心的可能,所以就看上他了呗。” 方晓华听得很认真,最后表情却很懵懂,好像无法确定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片刻后,他的回应也是嘉穗意想不到的。 他说:“说不定是他提前把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饿的时候会吃什么全都查清楚了呢。” 嘉穗一愣,瞬间感觉有些悚然。一向闷葫芦的老方,怎么忽然有了一句话演反转恐怖片的才能。 “……你好吓人啊。”她说。 方晓华低头呼噜呼噜吃泡饭,没再说话。 嘉穗走出弄堂,江序临的车子已经停在路边等着了。 “来了怎么不进去?”嘉穗边系安全带边问。 江序临想说刚到,她又紧跟着一句:“怕我爸打你啊?” 握方向盘的手不自觉收紧了点儿,江序临轻笑一声问:“你爸为什么会打我?” 嘉穗依旧想着方晓华那句莫名的话,想不通,耸耸肩,“天知道。我爸脾气也很古怪。” “你这个‘也’字倒很精准。” “……” 路上,江序临简单给嘉穗介绍了他临时安排的行程,或者说,他的“房产”。 听到“我在布里尼奥勒有一座庄园”这句话时,嘉穗有一种在听小说的既视感,不禁扭头以异样的眼光看他。 “……怎么了?”江序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眼神,声音不大自然,微微有些抖。 “我第一次感受到你因有钱而‘浮夸’的一面。”嘉穗说,“你还在哪里有地?” “并没有。我不喜欢买地。而且我所有资产都在婚前协议里写得很清楚。”江序临说,“这个庄园是因为疫情期间很多欧洲富豪低价抛售他们的度假庄园,我看到那个庄子的时候算了一笔账,实在想不到亏损和不买的理由,就买下来了。” “所以你买来做什么?” “还没想好,本来是打算租给一个画家用作展览工作室,但一直没有谈妥。”江序临说,“现在正好,可以先给我们用。那个庄园位置有点偏,但风景很好,开车去普罗旺斯或者去尼斯都算方便。” 嘉穗听完,感到一种详尽的空虚,好像没什么可问,但同时并没得到任何确定性的感觉。 她不由叹了口气。 江序临握在方向盘上的手轻轻挪了挪位置,留下一点不太明显的印渍,是他的手汗。 车里沉默了有一会儿,他忽然又出声:“莫嘉穗。” “嗯?” “我们去纽约那一次,你开心吗?”他问。 “……挺开心的啊。”有点莫名。 “我也是,非常开心。”江序临缓缓地说,“那至今也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之一。” 嘉穗有些茫然,也有无法抵抗的动容,无论是对他难得的情感流露,还是对他严谨加上的那句“之一”。 “我希望我们这次旅行也很开心,你觉得呢?” “嗯,会的。”嘉穗回答。 73.不像紫菱,不像嘉禾,不像艾米莉。 嘉穗童年时对法国有很多想象。埃菲尔铁塔、普罗旺斯薰衣草地、玫瑰、香槟酒……她曾经还模仿《又见一帘幽梦》里的紫菱,叼玫瑰(其实是弄堂里随手撅的月季)光脚跳舞,并暗自遗憾方晓华买不起 dv 机无法将她的美丽身姿记录下来。 那时方晓玉慧眼如炬看穿她孩子气的自矜,笑得喘不上气,跟她玩笑说你以后就会庆幸你爸是个穷鬼的。 很快嘉穗就明白了这句话。 并不是长大后有了正常的鉴赏力,而是看到了嘉禾为申请国际中学拍摄的个人短片,里头有 20 秒,她在卢浮宫做志愿者,说流利的英语;在塞纳河边穿汉服跳舞,用法语和路人交流。 小孩子是不需要长大就能懂得很多事的。比大人还清楚还明白。 于是她一边再不言及法国或巴黎,一边继续在心里幻想如何去法国,像一帘幽梦里的紫菱,或者如同在巴黎的艾米莉。 现在,紫菱在她人的觉醒中成为了顶级绿茶;嘉禾仍然精通法语,但更精通的变成法语国骂;就连艾米莉都从法国杜拉拉变成巴黎搅屎棍。 而她莫名又突然地来到了法国。不像紫菱,不像嘉禾,不像艾米莉。她的行李箱里没有性感波点裙或新近爱上的 choker,倒是有一只粉色的橡胶锤,以及一包猪蛋冻干——是她进医院前打算尝试的新品。 人生就是这么 drama。 嘉穗听着飞机平稳的引擎声,扭头看江序临,他静静地看着窗外,好像在发呆。 上一次他们的长途飞行也是这么突然,那一次飞机上不断敲击键盘的人是他。 现在,嘉穗的目光回到自己膝盖上的 ipad,见缝插针忙工作的人变成了她。 她不由笑了笑。 人生 drama,但还是好玩的。 但最后,嘉穗还是被江序临叫醒的,她抱着 ipad 睡着了。飞机快要落地。 嘉穗猛地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 ipad——还好,她睡过去之前已经将调整后的订货表发给了店员。她松了一口气,自然地一头抵在江序临腰上,完全卸力地休息着。 江序临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她头发变长了,发梢因为静电向外飞。从他俯视的角度看,她的脑袋就像一颗仙人掌。 仙人掌顽强,美丽,不好惹。他知道。 但他不知道仙人掌还会长手出来搂他的腰。 江序临再次愣了一秒,然后另一只手覆住她搁在他腰上的手。很薄但很坚硬的一只手,指甲短而平整的。 莫嘉穗好像已久半梦不醒的,安静了好一会儿,问他:“你睡了没?” “没有。” “那你都多久没睡了?!”嘉穗立刻醒了,直起身来看着他。她见他一直没拿电脑出来,以为他是打算飞机上补觉呢。 “我不困。”他的确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看着莫嘉穗专注地工作、专注地吃了一整碗面、然后专注地睡觉,就更加没有睡意了。 江序临一直很抗拒“正常/不正常”这组常见标准。无论是别人这样定义他,还是由他来使用这个词汇。 但有时候,他会发现自己的心声是—— 莫嘉穗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比如现在,她先是冲他竖个大拇指,煞有介事地说:“不愧是你!”然后又很认真地问:“那你要不要下飞机补个觉呢?我有点担心你撑不住欸。” 她明明是在按他们约定好的,全身心开启一段愉快的旅行。他却又搞不懂了。 他迟疑地说:“应该不用。我原本计划我们在巴黎吃个早餐,然后就自己开车去普罗旺斯。一整天,走走停停,刚刚好。” “那我来开吧。”嘉穗立即说。 “好。”江序临也毫不犹豫地点头。世界上哪有比莫嘉穗开车更稳当的人? 嘉穗展颜,笑得开怀,没人问但很骄傲地说:“虽然我没出过国,但我老早换了国际驾照,嘿嘿。” 落地之后一切流程都顺利,他们取了车,直奔江序临预定好的餐厅。 巴黎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嘉穗扬着脸,单手扶方向盘,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搭在车窗上,仿佛要动用所有感官去盛满阳光。她还兴趣盎然地执着于一种“一一对应”,“上次在纽约市我选的餐厅,这次就吃你选的!” 江序临神奇地有了一点困意,懒懒地靠在副驾驶位,却又不舍得睡。懒怠的神经让他变成一只晒太阳的猫,看见有鸟飞过,又要忍不住伸手犯个贱。 他自认非常尊重她的“一一对应”,接茬道:“那上次是你开车,这次应该我开。” 绝佳的阳光让莫嘉穗的白眼都反射闪亮。 江序临居然产生一种空前的愉悦感,一种,小学生面对个位数加减法般的快感。他愿意一直无脑勾选 1+1=2、2+2=4、4+4=8——他物理意义上真的是个小学生时都不曾感受过这种快乐。 他继续:“上次是我睡着了,这次应该你睡。“ 又补充:要平躺,在后座,像木乃伊那样。” 简直停不下来:“以及,上次是我吃得少,那么这次应该你吃少一点。你可以吗?” 嘉穗一直没说话,等他发挥完了,幽幽总结陈词:“……我发现你脑子真的不太正常。” 江序临静了片刻,居然低声笑出来。他的笑声像窗外和煦的风,像他们经过的河水无声的流动。 好一会儿,江序临忽然又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嘉穗表示:“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会惊讶的。” 江序临笑道:“我第一次这么开心,做一个‘不正常’的人。” 第77章 车子停下等待红绿灯,嘉穗奇怪地看他一眼,好像不解他这句似乎有深意的话;对上他深深的含笑的眼睛,又不求甚解地耸肩一笑。 “好吧,开心就行。” 江序临笑得更大声了,他的声音明亮,惹得嘉穗也勾起唇,好像耳朵也动用起来了,盛下了更多阳光。 吃完早午餐,他们又慢悠悠地往南开,一路上景致极佳,嘉穗隔三差五就要停下来拍照,然后又加速行驶,以免耽误行程。她开得飞快,快到自己都纳闷江序临居然面不改色波澜不惊。 “这要是莫总,说不定会直接把我驾照没收。” 江序临笑道:“我可能比信任你的人品还信任你的车技。” 嘉穗:“……” 江序临补充:“如果没有娶你作老婆,我应该也会招你当司机的。” 嘉穗:“……你今天还是闭嘴吧,当个副驾驶车模挺好。” “好的。” 一路都是好风景,唯独夜色降临,他们也快到达江序临的庄园时,四周变得安静甚至荒凉起来。 嘉穗按照导航,终于看到一幢黑漆漆的建筑,旁边还有两栋矮些的,像个“山”一样矗立在湖边。 江序临远程控制,打开了院子里的大门,嘉穗小心翼翼地开进去。 黑色铁门在身后“铛”一声关上,地好像都抖了抖,嘉穗不禁“靠”了一声,感叹道:“庄园都这样吗?” “哪样?” “像恐怖片。” “你不喜欢恐怖片?”他依惯性思维,推断她是那种看见鬼都要兴奋得转三圈拍照的类型。 嘉穗不惮于承认,“不喜欢,我是偶像剧选手。我对庄园的想象就是香车宝马钻石玫瑰。” 江序临点点头,很淡定地说:“那这里到白天应该能满足你的想象。” “那我要期待一下。” 江序临笑笑,起身去车后座拿行李,递给她一个小登机箱,“你的衣服。” 嘉穗诧异,“你给我带了衣服?” “嗯。”江序临说,“我猜你那小箱子里有锄头都不会有礼裙——别误会,不是要你出席什么场合。但是小红书说女生来到普罗旺斯都会喜欢穿着华丽的裙子拍照。现在看来,应该也挺符合你偶像剧选手的需求?”他还记得在纽约时因为不信任小红书而犯过的错误。 嘉穗严谨纠正:“是锤头,不是锄头。” 江序临从善如流,“好,你的箱子里有锤头,没有裙子。”他抬手,将后备箱关上,推走两个大箱子。 嘉穗在他身后,顿了顿,忽然叫住他。 “江序临。” 江序临回头,冲她示意地扬扬眉。 嘉穗走过去,面对他。身后空荡荡的,除了那个风吹着就吱呀吱呀响的黑色铁门,就是恐怖传说一样的空旷庄园。 这是恐怖片布景,但她毕竟是偶像剧选手。 她笑着说:“我小时候幻想过很多次来法国。” 江序临认真地听她讲话。 “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来的——有钱或没钱;当职场精英还是无业游民;跟我妈关系变好还是彻底闹掰;比着嘉禾的履历去她去过的所有地方,还是介意得要死避开她的足迹……我都会来的。” “但我现在觉得,我应该想不到比和你一起来更好的情景了。” 她说完,期待江序临的回应。可他只是怔住了,甚至有点傻。 嘉穗等了等,索性自己踮脚,环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嘴唇。 轻轻的,蜻蜓点水般的一下,而后那酥麻的触感移到耳侧,她说:“我们要不要在恐怖庄园里来一场浪漫的……” 大箱子被谁的膝盖推着撞到墙角,两个人像在八音盒里一样融为一体,旋转着,去到嘉穗想去的地方。 74.青酱意面 南法的夏天炎热无比,窗外是一片浓郁得像油画一样的河景,窗里也是同样。 罗勒、松子、奶酪,种种食物被浓郁的热意蒸发出百倍的气味,江序临口罩之上的眼睛里几乎逼出水来,分不清是汗还是刺激性的泪水。 他逐渐怀疑自己在做的事情。 尽管已经有 48 个小时没有睡眠,但今早他还是起得很早。他醒来时搂到怀里的人,先是一阵心惊,猛地坐起来去看她的左手。 他们昨晚都几乎忘记了她还受着伤。 纱布上隐隐有渗出血。 他眉一皱,立刻下床拿医药箱。 沉睡的人却并不配合。她舒舒服服地躺在大床上,好像因为少了一个人占位置而更惬意。江序临轻声喊了几遍,她才纡尊降贵地打开一下眼皮,扫一眼自己的手,又一摆收回。 “没事,不用。” “……” “不痛。”说着,还能幅度不小地翻个身,一截白里透红的纱布在空中划了大半圈。 江序临依旧坚持,她起床气却上来了,不耐烦地道:“昨晚我对你印象很好你别找事啊……” “……”l~r 江序临就在她床边干站着,想办法。 而他对她一向没有办法。 十几分钟后,她又翻身回来,眨眼时看见床边门神,骇了一大跳,差点平躺着呛到自己。 “你别这么阴森好吗?”嘉穗表示不满。 江序临坚持:“你的手不需要重新包扎?” “现在想着重新包扎,昨晚干什么去了?”起床气的某人揶揄道。 “……” “我好困,起床后包。”嘉穗又一闭眼,化作毛一样的流体躺回去,顺嘴支使人,“要不你去做早饭吧。” 江序临猜测莫嘉穗只是为了把他支开不要再吵她睡觉,但她随口一说,却调动了他的兴奋感。 这座庄园的前主人是一位好莱坞明星,曾经与自己的妻子琴瑟和鸣(至少从全球飞的通稿来说是这样),他们曾在一楼的厨房拍过一组十分经典的居家写真,以纪念夫妻度过的漫长而美好的两人三餐的日子。甚至因为写真太火,这里的厨房还曾被几个剧组借去拍过电影。 江序临走进那间色彩艳丽却不失和谐的小厨房,在煮锅沸腾意面变软的时候,确定那些通稿必然是假的。 这厨房装修得完美无瑕,但居然没有空调。 什么夫妻能在这里日复一日地一起做饭并用餐?是到饭点就穿越回小冰河时期么? 他忽然想到,那位明星近几年好像销声匿迹,不知道他与妻子的感情怎么样。他收购这座庄园时,对别人的夫妻生活还完全没有兴趣。 松子、罗勒的气味都十分特殊,如今对他来说已经不算刺鼻,但在高温和大量的加持下,他仍然不太舒服。 小冰河时期的厨房当然也没有搅拌机这种现代厨具。江序临翻箱倒柜地找到一个研磨碗, 把松子和罗勒叶都丢进去,用木杵将他们在细细的棱格碗壁上反复研磨。 绿色的汁水被挤出来,与奶黄色的松子混合,渐渐形成一种让人食欲大开的绿;江序临的虎口也感受到细微的震动。在这种视觉与触觉的缓慢推进中,他仿佛被一个摇动的镜头吸引进另一个世界。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发出许多纷乱的思虑,明明前一天是极致的愉悦。 他好像发现一个悖论。 他知道莫嘉穗喜欢自己。从临时起意和她去纽约急匆匆领证那一天起,他就知道她喜欢自己。并且如她亲口所说,她很喜欢自己。 可他却并不确定莫嘉穗的喜欢意味着什么。 她的喜欢,与他们铁证如山的婚姻,与他计划的共同生活,与他期望的长久稳定,似乎都没有什么关系。 青酱被研磨得极细,江序临又把它们倒进透明的玻璃大碗里,与煮好的宽意面一起搅拌。 由视觉和触觉组成的慢镜头又加入了听觉,略带水分的顺滑面条与酱汁搅拌在一起发出的声音很轻,又有一点闷;筷子和玻璃碗壁碰撞的声音则更重,也更清脆。 一切都在缓慢地摇动。 江序临忽然想起来了,青酱意面是朗月餐厅的经典菜品,也是昨天莫老师发给自己寻求建议的、望山餐厅拟更新的餐品之一。 这之后的第二个想法极度跳跃,他无端地想,也许应该把望山餐厅的前因后果讲给莫嘉穗听。 哪怕是不求甚解地、直白完整地,将他的想法、他与莫老师的“交锋”,甚至……他的秘密,都告诉她。就像她突兀而简单地告诉他,“我很喜欢你”,或者,“开心就行。” “叮——” 烤箱响了,江序临将青酱意面装好盘,又转身弯腰拿出一早送进去的苹果烩猪排。 这时外头餐厅里也响起脚步声,他正好端着两道菜走出去。 莫嘉穗打着哈欠,闭着眼,门神一样地站在餐厅前。 江序临正要叫她,就看见她依旧闭着眼,也不知靠什么看的路,总之她精准地在餐桌边坐下,又精准地捏住刚落桌的白色意面盘两边,再精准地摸到了江序临递出的叉子。 第78章 她全程闭着眼,但无比顺利地吃到了第一口青酱意面,发出满足的声音。 “嗯——咦?”她正要夸赞,忽然鼻子翕动两下,睁开眼,“苹果烩猪排?” 江序临把烤盘两耳夹上硅胶套,然后推过去,“尝尝。”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苹果烩猪排?”嘉穗奇怪地皱起眉。这道她曾经的童年最爱而现在承载着些复杂情绪的菜,除了莫莉和嘉禾,很少有人知道。她好像也并没和他提起过。 “我不知道。”江序临垂眸这四个字说完,才抬头又看着她,“但朗月的菜单上一直有这道菜吧,莫老师跟我介绍过。” “哦。”嘉穗点点头,莫总果然很爱他,这都说。 江序临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给自己留的那份青酱意面他吃不下去,想了想,开口道:“正好,莫老师昨天给我发了望山的拟定新菜单,你知道……” 他话没说完,嘉穗忽然一拍脑袋,“哦对,望山!” 江序临又一心惊,定定看她,“怎么了?” 嘉穗抓起手机,“刚醒的时候看了一眼,嘉禾给我发了微信,好像是说望山的什么壁画之类的,让我帮忙找找,我忘了回……” 她一边说,一边噼里啪啦打字,可还没发出去,嘉禾的电话径直打进来了。 嘉穗显然是开心的,抿了抿嘴角,却同他吐槽一句:“打扰别人度蜜月,是不是很没素质?” 江序临颔首,示意她接。手心里却出了一点汗。 75.说谢谢。但不说对不起。 嘉禾的视频电话接通,镜头直接对准了墙壁上的一幅山水画,十分抽象的那种,寥寥几笔,好像画的是个乘舟欲行的人,又像是匹涉水而来的马。总之是生怕别人看懂的风格。 嘉穗下意识后仰拉远了距离,又忽然觉得这种抽象的笔触很眼熟。 嘉禾的声音经过几秒卡顿后终于传过来,“妈让我把望山的壁画换一批,重新设计一下,不要这么附庸风雅的假中式,她说看一眼都感觉店里多了一打微醺中年男,六个在聊传统文化,另外六个在看董宇辉直播。” 嘉穗噗嗤一笑,不知该无奈于莫总的辛辣,还是嘉禾神奇的复述长难句的能力。 嘉禾如今话很多,没等她回答,又紧跟着竹筒倒豆子继续道:“但我觉得其实还好,我最近很喜欢这种有点死装又有点神经的画,云里雾里的最好。我想约个这种风格的画当我新书的扉页。你觉得怎么样?” “……” 嘉穗没想到,姐妹俩,有一天她终于成了“脑子清醒”的那位。她委婉提示:“你打电话要跟我说这个?” 嘉禾一愣,“哦,对,我是问你认不认识会画画的朋友,比较有创意、不受嗟来食的民间艺术家那种,最好特别有个性以至于过得挺穷。莫总嫌单秘书联系的人都太匠气,让我另辟蹊径。我就想着,你不是天南海北的三教九流都认识么。” 嘉穗:“……”她偶尔会觉得,嘉禾以前作闷嘴花瓶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优点。 但一想到莫总早都功成名就的人了,还为望山二次创业,甚至累到进医院,她就也很想帮上忙。母亲的梦想,做孩子的当然要支持。就像她小时候,方晓华天天闷在家里泡饭就诗,退稿信却堆得要比院墙高,还经常被她偷来玩摔纸包;她偶尔懂事一会儿,感性大发,也想让亲爹开心,就把方晓华的诗塞书包里,兜售给求她带里脊肉饼的住宿生——五毛一首诗,划算,就早餐吃,老师不是经常说么,要陶冶情操的。就说你要不要吧。不要?行,饿着吧,以后也别想吃到里脊肉饼了。 她印象中,这强买强卖的生意做得很不错,她前前后后好像卖了 50 多首诗,小赚 20 块,在学校门口精品店给方晓华买了支钢笔。 方晓华知道后,脸色很难看,训斥她偷家里东西也是贼。 嘉穗又懵又难过,钢笔还没送出去,扭头跑出门到弄堂里,把那笔杆卡车后轮里,然后站起来一鼓作气地往前一蹬——咔! 方晓华痛心疾首地要去捡,嘉穗灵活得像猴,屁股还在自行车座上不动,一手把着龙头,另一手弯腰一捞,断成两截的笔就被攥进手里;同时脚也没停,眨眼就蹬到弄堂口,扬手一抛——啪! 钢笔彻底入土为安了。 后来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嘉穗才偶然在方晓华放笔的旧罐头里看见那两截钢笔。原来她又捡回来了。 她有点感动,就跟方晓华说谢谢。但不说对不起。甚至她还得意洋洋地宣告,当年要是让她把他的诗再卖一会儿,做大做强,说不定他已经出版自己的诗集了。 嘉穗努力回想了一圈,暂时无果,就回答嘉禾:“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我帮你问问,晚点答复你。” “行,快点啊。最好今天就给我几个人。” “……”嘉穗叹气,“你现在特别不稳重。” “写东西的哪有不疯的。”嘉禾非常骄傲地回答,又追加要求,“哦对,再帮我问问有没有能画这种的,我认真的,我正要找人给我画扉页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嘉穗又认真看了看那副抽象的山水画,依旧是,有点熟悉…… 等等。 回忆迅速倒放,忽然定格到她扔了钢笔那会儿。 之后是怎么来着? 依常理来说,她不是应该被方晓华扭送给方晓玉,然后接受一顿灵魂(以肉体代替)教育么? 可印象中她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任何责备…… 嘉穗皱起眉,然后看见对面江序临也跟着皱眉,甚至看起来比她还更紧张。她被逗笑了,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眉心。 江序临把她的手抓下来,然后就牵在手里。他的手心有点湿润。 “不对——”下一刻忽然福至心灵,嘉穗把手抽回来,又将手机拿远了,仔仔细细看一遍那画,“我怎么感觉这画是我爸画的呢?” “啊?” 手机另一端嘉禾疑惑道,“怎么可能,方叔叔会画画?而且他不是不喜欢跟人往来吗,怎么会卖画给这种餐厅啊。” “我也觉得不可能,但是……”嘉穗一边说着,一边得到了更清晰的记忆图景。 她威风凛凛地扔完钢笔,索性想蹬自行车出去野呢,迎面撞上方晓玉回来。她穿一身工服,风尘仆仆的,见这父女俩一个泫然欲泣,一个撇嘴瞪眼的,忙问又出了什么事。 嘉穗支支吾吾地将前因后果讲完,勉强算没撒谎掩饰,梗着脖子等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呢,忽听得姑姑朗声大笑。 方晓玉摸着嘉穗的脑袋,搂她走到方晓华面前,奚落道:“你一辈子脸皮薄,落得什么好了?而且你要是对别人有这魄力定力我也不说什么,到头来,只晓得欺负自家小囡呢!” “我看嘉穗做得挺好,你写诗是为了喂给自己吃啊?能卖一点儿是一点儿,你一年到头才挣几个铜板?” “你不晓得吧,我也干过这事的。你以前喜欢画画那会儿,我拿了好几张你的画,贴我车上,还跟车队那几个人说这玩意儿辟邪,跑长途保平安,卖出去好几张的好不啦!” 方晓华瞳孔一缩,差点被气得背过去,但又不知道怎么对她发火,冷哼一声,甩袖就走了。 方晓玉嫌弃地嘟哝了一句“真窝囊”,又低头对嘉穗说:“五毛一首卖便宜了,你收跑腿费也不止五毛的呀!” 嘉穗一愣,十分认同地点头,“确实!” 嘉穗这才明白,为什么看到那画时就觉得眼熟。她爱写诗爱作画却一生“怀才不遇”的木头老爹,居然把画卖进了望山? “这画是莫总买的吗?”她推测道。 “不可能呀。”嘉禾说,“目前望山里的软装都是前一任店主留下来的,莫总就是觉得丑才叫我换的。” “哈?”嘉穗想不通了。 手机那头,嘉禾正好看见了谁,忙招手,“妈妈,你快来看,嘉穗说这幅画是方叔叔画的。” 嘉穗听见一阵微急的高跟鞋脚步声,然后镜头里出现莫莉的脸。 莫莉看起来有点不自在,她说:“你爸以前确实会画画,估计就是卖出去了然后被淘来的吧。” 嘉穗心中存疑,“真的吗?我感觉我爸不会……” “这不重要,你别猜想这些有的没的。我不是让你们给我找画家吗?赶紧干正事儿去。”莫总直接打断了她,一贯的雷厉风行。 嘉穗耸耸肩,嘟囔道:“我的正事是度蜜月……” 莫莉一愣,才想起来似的,“那你就好好度蜜月。画家我让嘉禾找就行。”说完,又问:“小江呢?你们今天什么安排?” 嘉穗无奈地把镜头转向对面,“看啦,你爱的小江。他好好的呢,我又不会把他拐卖给迪拜电诈。” 江序临坐在对面,笑得有点僵。嘉穗好久没见过他笑得这么难看的时候了。她贱兮兮地转回镜头,道:“看吧,小江不想和你打招呼。” 第79章 莫莉白她一眼,不知道对谁说:“你们就安心度蜜月吧。去海边走走。” 江序临应了声,她就把电话挂了。 嘉穗佯叹,“看吧,她也太偏心了。我都还没说话呢。” 江序临微笑道:“那我们今天就去海边?” 嘉穗继续低头吃着青酱意面,无所谓地点点头,她觉得南法这地方,去哪儿、干什么,都挺好的。 江序临起身,“我先去把车子开出来。” 嘉穗喊他先把意面吃了,他说讨厌那个味道。嘉穗无奈,就慢悠悠地,打算一人吃两碗。 吃着吃着,她依旧觉得好奇,忍不住又将手机打开,发消息给方晓华,问他什么时候卖过画。 76.像罐子里沉积的蜂蜜 吃完饭,嘉穗在陌生的地方也习惯性地打开冰箱,看见有可乐,美滋滋地拎走两瓶。 刚推开门,她被耀眼的太阳刺了下眼睛,抬起手挡住。可乐罐上的水汽传来一阵清爽。脚硌在门槛上,她犹豫要不要回去擦防晒。 平时出工她都会抹防晒的,为健康着想;但这种出来玩的时候,她通常都极尽所能地懒,只会完成基本洗漱。 车子远远地停在院外的路边等,嘉穗还在犹豫——或者说被太阳晒得犯懒。见她不动,江序临又缓缓地开过来。 他下车问:“怎么了?” 嘉穗摇摇头,走出来说:“今天太阳有点好哦。” 江序临应了声,又坐回车里。 嘉穗拉上安全带,忽然对江序临说:“我发现你有点好。” “嗯?”阳光悠长,连江序临的反应都变慢了。 “刚刚你要是忽然摁一下喇叭,我可能会很烦。”嘉穗是看到他平淡地下车又上车的动作后才想到的。通常人在那个情况下应该会直接摁喇叭。而突兀的高分贝一定很破坏这沉静而缓慢的环境——也很破坏她的心情。江序临却很有耐心。 江序临有些意外地愣了下,哑然失笑:“我谢谢你。” “真的!你超级好。” 嘉穗觉得南法的夏天大概有什么魔力。这里的人事变得很慢,整个世界是那种非常包容的灿烂的黄色,像罐子里沉积的蜂蜜一样浓稠而甜丽。 她本就为数不多的一点城府、矜持、心防,好像也已经被太阳热化了。她看似还在岸上,其实早就跳进海里,漂浮着,眯着眼睛,嘴上无遮无拦,心里无边无际。 她默默地想,我可真是宽容大度不记仇。 这么美的地方,适合先爱人。 她忽然倾身,越过中控,轻轻吻在江序临脸颊上。 江序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而后抿唇一笑,问:“你想去哪里玩?” “随便开呗,走到哪算哪。”嘉穗把座椅往下一打,又躺下了。遮阳板挡不住阳光,她穿吊带和短裤,大片皮肤暴露在外她也不在意,只戴上墨镜,眯起眼,随心所欲的舒服姿态。 “但这里的太阳没有东城晒。”她懒洋洋地说。 “嗯,今年东城很热。”江序临应声。他犹豫了两秒,扭头看见莫嘉穗的轻松姿态,依旧不知所谓“坦诚”,究竟该从何说起。 今年的东城的确很热。 方晓华不喜欢空调, 多少年过夏天都只有一盏老风扇慢悠悠地转。 每天下午,日头消了些,他都搬个竹摇椅到院子里纳凉,连风扇都不要,就是吵些。隔壁院小萝卜头看见了总说,方爷爷好牛逼啊,他不怕热! 小孩怪叫,伴着炒菜泼水电动车报警的种种嘈杂,街道办来批评好多次了,你们弄堂比大马路上还吵!有个老阿婆每次都要说,哦呦最吵的那个都走啦还要怎样啊。她说的是嘉穗,一边说还总一边拿可怜的眼神瞅着方晓华。 老婆跑了,妹妹死了,辛辛苦苦养大一个女儿没个女孩样也就算了,居然还是个见钱眼开的白眼狼,跑得去巴结有钱的妈妈而不理含辛茹苦的老父亲了。方晓华这几年,俨然是弄堂里第一可怜人。 方晓华一贯是不说话的。别人说他好,说他坏,他都不说话。老阿婆又讲,你太老实了呀晓华,才把女儿教成那样! 方晓华不觉得自己老实,但他想自己是太笨了。他不知道怎么哄老婆,不知道怎么养女儿,也没能力救妹妹;他难得挑剔一个人,觉得那个姓江的小子阴沉沉的,还娶了自己女儿,可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干预。浑浑噩噩这么些年,一事无成。 叽叽喳喳拖拖拉拉的嘈杂里忽然隐隐约约地升起一道利落的脚步声,是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 他猛地摘了盖在脸上的旧书,“哗”一下坐起来,摇椅剧烈地前后晃动,脚踏的横栏磕到了后脚踝,疼得钻心。 “你、你怎么来了……”方晓华看着眼前的人,这些年她不见老,仍然是古画里女侠一样的脸庞。 莫莉冷着一张脸,伸出手递给他一个卷轴,“你的画。” 方晓华一愣,把画展开来看了,才想起来,这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居然被保存得这么好。他年轻时喜欢画画,被不少人称许过有风骨,可第一次去画廊卖画却被个铜臭味的商人从头到脚批了一通,自那时他就不愿再受折辱了。但后来再画画,又总觉得那个专业的画廊经理说得也有一点道理,自己没受过教育,的确画艺不精,不然也不至于连自己老婆都不爱看;于是越画越差,越画越少。这两年,他几乎没动过笔了。 “……谢谢。”方晓华讷讷地说。 莫莉转身要走,迈出两步又折回来,“你要是还想卖画,我倒可以给你个电话。” 方晓华想都没想就摇头,“不用不用,不麻烦你了,我画得不行。” 莫莉语塞,顿了两秒,点头道:“行。”他这画最开始虽然是被方晓玉拿到店里,但这么多年,这么多任店主都还保留着,说明多少是有可取之处的。她见他这些年愈发消瘦颓靡,心中难得不忍,才提这一嘴,想帮个忙。他既然不领情,那就算了。 只是这种被温和而断然地拒绝的感觉,还真是既陌生又熟悉。像有人轻轻地朝你头顶泼一点儿冷水。她这一辈子,也就在他这儿受过这种委屈。她真是吃饱了撑的! 莫莉转身就走。 “哎、你……”方晓华又在身后叫住她。 莫莉心想这木头还有救,不大耐烦地回头,却听他要说的是:“嘉穗,她那个丈夫……你不担心,他人品不行吗?” 二十多年,两家没沟通过育儿。莫莉一贯是想给嘉穗什么就给什么,也不管方晓玉是怎么教育的。两种料猛加,最出来一道融合菜。好坏不论,他方晓华最多只能算是个切墩的。 现在跑来质疑她女儿的婚姻了? 莫莉冷笑:“你什么时候有挑人看人的本事了?” 方晓华被说得眸色一黯,勉力解释道:“望山的事情,他拿你当年跟晓玉的感情使绊子,想坑你,还一直骗嘉穗,这种人……” 莫莉蹙眉,打断道:“方晓华,收收你那颗丁点儿大还要多愁善感的心吧!生意归生意,跟你妹妹有半毛钱关系?望山是什么规模的餐厅,你知道吗?望山是跟文旅局合作的项目,你知道吗?就算你心眼小到只装得下那点破事,百度总会用吧,去查查江序临总会吧?你除了坐在家里空想还会干什么?睁开眼看看外头吧!” 方晓华沉默了片刻,坚持道:“难道生意比女儿的幸福还重要……” 莫莉气极反笑,“我都想给你鼓掌了!你什么时候干过当爹的该干的事了?这时候给我扯大旗关心女儿的幸福?” 方晓华不说话了。 莫莉却还在气头上,他也是这样木讷寡言,她越是生气,狠狠道:“我倒希望你有那么好的眼睛,当年趁早看出我跟你过不下去,咱俩何必浪费那些时间!” 说完,高跟鞋只增不减的气势,疾步离开了。 车子渐渐开到热闹的海边,嘉穗坐起来,趴在车窗上,拿五官盛太阳。 江序临趁等红绿灯时拍了很多张她的脑袋。不炸毛的时候,像杨树。 “我想去沙滩上躺着。”嘉穗说。 “好。”江序临说着调转方向盘。 嘉穗的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拿起一看,她不禁发出“咦”的一声。 居然是方晓华。八百年不给她打视频的人。 “呀,您对我的旅行这么关心呢?”嘉穗笑吟吟地道。 屏幕里的方晓华是经年不变的忧郁颓然,一开口,却强硬得吓人,“你现在回家。” “啊?” 嘉穗张大了嘴,“我在法国啊,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我说了,你现在回家。”方晓华的情绪看起来不太稳定,阴恻恻的。 嘉穗绷直了背,警觉地问:“没出什么事吧?那是你的画吗?为什么会在望山?” “因为那家店最开始就是你姑姑开的,她把我的画挂出去了。后来那个店转让过几次,墙上装饰还留着。” “……啊?”嘉穗彻底懵了。怎么还有姑姑的事?姑姑不是货车司机吗? 第80章 “望山餐厅那个地方,最早就是你妈妈和你姑姑合伙,后来我跟你妈离婚,她们俩也掰了,才转让的店。你姑姑是因为这个才去开大货。 你找的那个好东西才故意把望山转给你妈,账务问题、政府关系,也都是他故意留的坑,把你妈累进了医院,听懂了吗?” 嘉穗面色一僵,方晓华真是问了个好问题。她几乎听不懂这几句中国话了。 “吱——” 车子忽然急刹,嘉穗猛地前倾。还没来得及扭头看身边人,他大手横过来,拿走她的手机,径直按了挂断。 嘉穗愕然地侧头看过去,撞上一双沉沉的、漆黑的眼睛。 77.“在你眼里,我不值得信任。” 江序临真正体会到人生的戏剧性有多不科学。他做早餐时还在斟酌如何开口向莫嘉穗坦白望山餐厅的前因后果,仅仅几个小时后,她就如此突兀地被告知了所谓“真相”,以对他很不利的口吻。 他甚至有点理解了童年时仅有的几个“同学”——他刚上小学时,还有真正“一起学习”的“同学”,因为被老师分在同一组而有些联系。在被老师检查作业时,他们通常露出极端懊悔的神情,语气夸张而恳切地说“我出门前还记得的”! 小时候的江序临对同学们失误忘带作业的事实毫不怀疑,只是难以理解这种巧合居然也会发生。 现在他理解了。 “我爸说的,是什么意思?” 嘉穗原本等着他开口。没想到他抢了她的手机挂了她的电话后就一言不发了,甚至还神游天外一样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本来不大信方晓华的话的,她亲爹二十年如一日的情绪不稳定,受了刺激就容易发疯。再木讷的男人,危害也是不小的。 现在她冷笑一声,心里真起了火。 “我早餐时本来就想跟你说……”无措之下脱口而出的台词竟然也像他曾经不理解的同学们。江序临在话没说完时就生出警惕心,不知道对莫嘉穗还是对他自己。 “所以是真的?”嘉穗厉声打断了他。 江序临回想刚刚通话中方晓华的说辞,斟酌道:“我不知道你妈妈和你姑姑合作过。” 嘉穗感到不可理喻,以及不敢相信,“所以你故意把望山卖给我妈,故意留下漏洞把她累得进了医院,这都是真的了?” 江序临无法反驳。警惕心与愧疚感几乎同时飙升,前者甚至更强烈。他沉声道:“我没有想到莫老师会为望山付出那么多精力,我原本只是……” “只是什么?”嘉穗怒不可遏地追问。准确地说,她甚至不想追问,她想不到他这种行为有任何理由,她甚至忍不住要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他了。 江序临沉默。他到此刻也不想让她知道莫老师曾提议让他们离婚,更何况现在看来,她的父亲也并不赞成他们的婚姻。糟糕透顶的局面。 嘉穗等了一会儿,最后气极反笑,“你不如告诉我你脑子有病!” 江序临瞳孔微颤了一下,脸色变得铁青。 “先回去,我不想在这么好的地方跟你吵架。”嘉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江序临没有说话,默默地掉转了车子的方向,并且无法控制地越开越快。而他的车技并不像嘉穗那么好。 安全起见,嘉穗极力忍耐到车子平稳停进车库里才立刻跳下车,将车门拍得震天响。 “你是不是真的有病啊?!”她大步流星地走进屋里,摔上门,气得胸口微微起伏,“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望山卖给我妈还故意留下那么多问题,你本来也不是做餐饮生意的吧,这不可能是你一笔正常的生意往来吧,就是故意给我妈设计的,对吧?” 沉默代表认同。 嘉穗觉得头疼,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居然就在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发生了,而且显然,江序临和莫总都“默契”地瞒着她。 难道又是某种“为了她好”么? 她厌恶极了这种“默契”,来自她最亲密也最看重的两个人。 “到底为什么?”她冷下脸来,审问的架势,甚至不期待回答,她皱着眉开始回想,“那段时间……是你突然开始让我签婚前协议,跟那个有关吗?” 江序临面色一僵。她太聪明了。 他的表情让嘉穗立刻肯定自己的猜测,甚至更大胆地联想,“我还不敢让莫总知道……所以其实她早就知道?你故意对付她,是因为什么?她对婚前协议不满意,你不想给更多?所以望山餐厅是她想加上的 得利?我最终看到的那份,是你们俩已经合计好的?” 江序临脸色微变,“你认为我会舍不得给你更多,甚至因此而报复莫老师?” “我怎么知道?”嘉穗讨厌他这种时候似乎还想占上风地揪她的措辞,于是变本加厉地反唇相讥,“我最终看到的那份好像挺好——不对,你们俩都替我选好了的,怎么可能不好呢,对吧?全世界也找不出一笔你跟莫总两个人都算过了还不能挣钱的生意了吧。” “但你既然都已经认可那份婚前协议了,又为什么还会对莫总不满?”嘉穗痛快地讽刺完,仍然觉得不对,“你一向这么做生意吗,对你不喜欢的合作伙伴,你都要让他们不痛快吗?” 江序临脸色变得很难看,淡声道:“你要不要自己听听你说了什么?” 轻飘飘的语气让嘉穗觉得更愤怒,也更难堪。她是想好好同他沟通的,可他不愿意回答。她的猜测或许偏激,或许缺乏逻辑,可他凭什么用这样的语气来奚落她?! 是他先不说话的!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等不到一个坦白的解释,片刻后,冷笑着点点头,“好,那我只能先回去问问我爸了……” “——因为她提议我们离婚。”江序临简练地开口道。 “什么?谁?”嘉穗不可思议地回头,“我妈?” “对。” “不可能。”嘉穗一口否定。莫总那么欣赏江序临,她找江序临结婚恐怕是她女儿史上唯一的荣光,她怎么可能要求她和江序临离婚? 江序临看着她断然的样子,冷笑道:“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你和你妈妈,都,很难琢磨。” 他的笑中好像带着不耐的厌烦,兼有自嘲的苦涩。 “但当时,就是我们第一次去望山餐厅同她吃饭时,你走后,她说希望我们离婚。” 嘉穗皱紧了眉。 “我直到现在也与当时没有任何不同,我搞不懂她的意思,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只能猜测。”江序临顿了一下,这恐怕是他平生最讨厌的复盘,“我想她有可能是因为当时我和杨筝的传闻而对我不太信任,认为你会被我欺骗,所以是真的想让我们离婚;也有可能,那只是一种试探,她得知我们没有签婚前协议,对此很不满,所以,我只需要拟出一份让她满意的婚前协议,就能打消她的顾虑。” “后者从事实看行通了,但恐怕只是暂时的,你妈妈在对待你的态度上一直很反复。我看不明白,她到底想怎么安排你,以及,你的婚姻。”说到最后,江序临愈发镇静,措辞也更加冰冷,仿佛事不关己的第三人,“我想,她再次要求你离婚也不是不可能。你们,都很反复。” 他扫了嘉穗一眼,落下平静而冷漠的判断。 嘉穗几乎打了个冷战。她说不清,但总感觉这一番话的功夫,江序临的眼神就发生了一些变化。有些吓人。 但她仍然很愤怒,在听到他的解释之后,她的愤怒不减反增。 “所以,发生了这么多事,你都觉得不应该告诉我是吗?” 江序临没有说话,但不是因为无措,而是一种默认。的确,在是否离婚这个问题上,他没有任何与她商议的想法。 “你不是说得很好听吗?我们是夫妻,所以我们应该分享一切。这不是你教训我的么?这就是你跟我分享的吗?你和我妈商量好一切之后,对我的‘安排’?!” 江序临愣了一下。此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对这件事的隐瞒属于夫妻之间的不坦诚。他只是……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而已。 但现在莫嘉穗的逼问……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斟酌良久,问:“如果当时我告诉你,你妈妈要求我们离婚,你会怎么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你因为我在你妈面前抢了你的风头而很生气。” 嘉穗张口便答:“我为什么要选?这是什么值得……” 话没说完,她反应过来江序临的意思,“所以,我妈让你跟我离婚,你从来没想过告诉我。是因为在你眼里,当时我一定会被影响,甚至被命令,说离就离?” 江序临再次默认。 “所以,在你眼里,我不值得信任。你不相信我有独立选择的能力。”嘉穗说到最后,自己都要笑了——那算什么狗屁选择?莫总朝令夕改,都是源于对她的不信任;而他如出一辙,甚至认为她看不懂那种“朝令夕改”。 第81章 “不,我相信你有独立选择的能力。”江序临严谨地纠正,“只是……我说了,你太反复。” 嘉穗气极反笑,所以他根本从来没有认可和信任过她。他和莫总没什么两样。 她的笑意僵在脸上,继续追究:“所以,你为了有时间拟婚前协议,也转移莫总的注意力,就把望山餐厅抛出去了?” “是。” 江序临也没什么不可承认的了,“莫老师调研望山餐厅很久了,我原本就打算将餐厅送给她。” “甚至故意留了一堆坑给她处理,这样她就没空来‘处理’我了?” 江序临颔首:“是。” “你太可怕了。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嘉穗紧紧绞着眉毛,她认知中的江序临的确冷血、震惊、暴君作风,可当这些概念性的认知与一件真实发生过且与她密切相关的事情对应起来时,她忽觉毛骨悚然,以十分陌生的目光看着他。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敲醒了江序临的某根神经。 他将最后的一点因果解释完:“当时我并不知道望山餐厅那里的第一家店是你妈妈和你姑姑合伙的,如果知道,我不会用那个办法。我也没有预料到望山遗留的问题不在莫老师负荷内,累她生病,不是我的本意。” 这样的解释不痛不痒,也显然没有打消莫嘉穗的恐惧。 他又突兀而坚决地说:“我们都冷静一下吧。明天再谈。” 说完,他没有给她任何反应时间,径直走出了门。 78.握紧一只拳头 嘉穗在那扇门沉沉阖上后的好一会儿都处在一种游离的状态里。刚刚的争吵,以及那争吵背后发生过的事情,都好像存在于平行时空里一样遥远而离谱。 她明明是那种喜欢幻想,小时候连跟人“决裂”都要打八种腹稿的人;今天却真正面对了这种戏剧而离奇的场面。好像一个轮回的诅咒。 嘉穗怔了好一会儿,才惊梦一般回过了神,拔腿往门口追去。 她才不要什么狗屁的冷静,她哪有半点不冷静? 事情再清楚不过了,她就要现在找他吵明白! 她趿着拖鞋的脚步声像战鼓一样响在空旷的庄园里,却是很短促的,“嗒——嗒——嗒”,三声之后就受阻,落点在一拍尴尬的卡壳声上。 嘉穗一愣,然后立刻用力地按了好几下门把。古铜的门把却纹丝不动。 江序临把门反锁了。 一瞬间,周遭的环境变得空旷而恐怖,身后传来诡异的风声,嘉穗猛地回头看,是那扇白天里美得流光溢彩的珐琅玻璃窗,像被风踩住了尾巴似的从缝隙里挤出求救声来。 嘉穗心中发冷。想到他们抵达这里时——那仅仅就是昨天晚上,她说这里像一个恐怖片。她这样说时,并没有想到这场景会真实地发生。她全心全意地预备好调动所有感官和情绪为浪漫让路。 所以江序临是什么意思? 他真把她视作情绪不稳定的疯女人是么,他说的“各自冷静”,就是把她反锁在需要被反锁在庄园里等待他不知何时到来的降临和理解么? 嘉穗气得几乎发抖。 她握了握拳,拿出手机,给江序临打电话。 “嘟——嘟——嘟——” 拨号声像在为那扇华丽而坚硬的玻璃加油一样的闷沉可怖。 嘉穗另一只手仍然紧紧地握成拳,她也不知道这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害怕。 电话没有接通。好像不该意外的,嘉穗却仍然觉得心再次空了一拍。 她始终死死地握紧一只拳头,继续给他打了第二通电话。 仍然没有接听。 她放下手机,站在空旷的、打通三层楼高的巨大客厅里。好像在等待什么东西涌过来将她淹没。 但是没有。 她仅仅闻到残留的青酱味,从厨房里飘出来,在夜里显得凄迷。她循着味道走去厨房,才发现那是个与其他房间很不相同的紧密空间,很小,因为色彩丰富而显得温馨。 早晨因为太困,她并没有看到江序临在这里忙碌的样子。因此现在也无法想象。 碗碟还留在水槽里,没有被清洗。江序临显然没有自己洗碗的习惯,而她一向很懒。 嘉穗立在水槽旁,木然地打开水龙头,把那几只碟子冲洗干净。 水流声现在在这幢庄园里,是最有活力、最正常的声音。 她在这道声音中努力地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无法理解江序临对望山、对莫莉所做事情的脑回路,可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唯一确定的,就是她不会独自在这个庄园里度过今晚。 江序临不能随心所欲地把她撂在某个人生地不熟的荒僻角落就走人。哪怕他对很多人都拥有这样的权力,她也不会接受。 这不公平。 她把几个碟子放好在沥水架上,然后走到厨房的小门边,试了试,同样打不开。 嘉穗动作变得很急促,心里却好像平静了下来。她由外到里、又下至上地打开了所有的橱柜。她想找到一把起子,或者钳子、锤子…… 对了,锤子。 嘉穗动作一顿,想到被自己匆忙带来的那只锤子。同时,她也看到眼前的橱柜壁上,大头图钉钉着的一张照片。 男帅女靓,两张女娲(哦不,应该是上帝)认真捏了的脸,亲昵无间地依靠在一起。 嘉穗把照片取下来,惯性的联想又锁定了狗血剧场。她想,要是在今晚,她还在这座见鬼的庄园里找到江序临和某个女人的亲密照,那这故事倒算有始有终,至少逻辑完整了。 但照片里的两张面孔都是外国人,甚至还有点眼熟,该不会是某位明星吧? 嘉穗想不起来了,拈着那照片一角甩了甩,正要丢到一边,忽然看见背面有字。 “fake”. 一看就是外国人写的英文。歪歪扭扭,可以想象握笔姿势不正确的那种。 嘉穗盯着这四个字母,忽然觉得这也挺像一个咒语。或是一个虎头蛇尾的故事的匆忙结局——当故事写不下去的时候,三流作者通常都会用一个故弄玄虚的短句结束它,像女巫伪造谶言。 她笑了声,捡起那颗图钉,把照片挂回原位。 嘉穗上楼收拾好自己随身的那个包,背在背上,然后找到自己趁手的锤子。 厨房的小门并不难撬开,是最古老也最简单的那种锁。上下楼梯时老木头的吱呀声仍然让她害怕,但她没有丝毫犹豫地、一步三阶地跨下了楼。 她站在那扇彩色小门前挥动了锤头。 “咚!咚!咚!” 谢天谢地,这鬼地方终于有了点结实的动静。 仅仅三下,门就被砸开了。夏夜的风有点凉,涌到她的脖子以下,她莫名地僵了一下,然后大步迈了出去。 她走到车库,看见车子还在,有点诧异。她原本只是想来找辆自行车的。昨晚江序临说这里有一辆双人自行车,不晒的时候他们可以骑车出去玩。 她在缱绻的时候尤其喜欢找他的茬,就说,为什么不备两辆?双人车一般都很难骑,而且使用场景不多,很鸡肋。 江序临笑她现在已经被做生意的大脑同化了。 她欣然接受。 他又说,但是双人的不是更浪漫? 浪漫,是她昨晚挂在嘴边的词。 好吧,她表示认同。 嘉穗原本以为自己果然就要“遭报应”似的骑走那辆“鸡肋”的双人自行车了,没想到江序临居然没把车开走。 她没任何犹豫地用手机开了锁,然后坐进车里。 “嘭——”今晚她喜欢所有扎实的声音。 车门紧闭,她一脚油门开进黑夜里。 79.突然开始的事情,也会突然结束。 江序临在到达蔚蓝海岸机场时还处于一种几乎游离的状态中,直到司机从航站楼出来,叩响车窗告诉他去纽约需要经历 20 小时以上的漫长转机,他才回过神来。 “对不起,你说什么?”他问。 司机耐心地重复,因江序临的需求是要尽快飞往纽约,他刚刚去询问了最快的机票。 江序临愣了一下,他甚至有点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去纽约。这好像变成了一个应激反应。这些年,一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他都会想要去纽约。 好像那些霸道的和尚鹦鹉和那块简陋的石碑能给他一些回答。 可实际上他连问题都没有。 他少年天才,成长顺遂,父母和爱,家境无忧,他为什么会有问题? 他的人生如他出生时所接受的无可挑剔的祝福一样,所有好事都已次第降临,他怎么会有问题? 江序临不相信。 而现在,在第一刻的下意识反应后,从庄园出来的每一秒钟里,他都忘记了纽约。他一直盯着司机的手机——他自己的手机被落在车里,而他没有开车。对于判断自己的状态以及行为能力,他已经是久病成医的娴熟。 第82章 司机的手机连着庄园里的监控系统,如果他可以,只需命令司机打开画面,他就能看到莫嘉穗在那个庄园的每一个角落里的一举一动。 江序临认为自己没什么不可以。 可奇怪地,他始终没能开口发出这个简单的命令。 他一直没说话,司机也十分专业的等待着,完美无暇的服务表情上,一丝异样都看不到。 直到他的电话忽然响起,司机接起,听了两句,脸色骤变。 “怎么了?”江序临忽然有不祥的预感。 司机面露惧色,好像知道刚刚得知的信息会惹怒眼前这位脾气古怪的雇主,他本能地支吾了一下,才道:“您太太砸开了门,开车走了。” 江序临居然并没太意外,但愤怒丝毫不减,“什么时候?你们不是有监控和警报?” 司机语塞,略显羞愧地吐露实情:“抱歉先生,这座庄园的监控和警报都是之前留下的,已经很久没有维护过。由于您一直没有过问,加上我们之前一直在休假,所以……” 江序临听明白了。从没见过雇主的安保团队,在得到大陆另一头的遥远命令时,第一个选择是休假——还真他妈的是人之常情! 他不是第一次花冤枉钱。 事实上,他日常生活中应该有很多这样的开销,支付给世界各地的他无法得知工作结果的各种团队。他们大概用一笔擦玻璃的钱去海滩买酒晒太阳,或者用一季养花的费用来度假。 他此前对这些并没什么意见。他的好哥哥说过,这是他们对世界经济力所应及的贡献;而他通常厌恶改变,无关痛痒的东西,保留原样即可。 可现在,他出离愤怒。他莫名地想到莫嘉穗一边痛骂东城把牛奶吐司卖到 48 块一个的面包店老板,一边付账之后边吃边感叹“但是牛奶吐司真的太香了,烦死!” 他可是连条牛奶吐司都没吃上!烦死! 江序临抬头,冷冷地问:“她去了哪里?” “……往海滩方向开了。”司机好像更错愕了。 “所以你们甚至没有跟着她?”江序临质问 “在尼斯,尾随女性是违法的,先生。”司机在展现国家优越感方面倒很驾轻就熟。 “钥匙给我。”江序临一句话不多说地下了车。 司机讷讷地交出钥匙。 “你们被解雇了。找律师谈赔偿吧。”江序临撂下这句话就上了车,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一辆疾驰的车与他反方向错身而过,开向了停车场。 嘉穗直奔机场,最快的航班是从尼斯飞慕尼黑再转机回到东城。她刷信用卡时依旧心疼,好在这几月的工作都步入正轨,让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立刻开始计算未来要怎么分配收支才能填补这一笔开销。 还了就行。 她只是这样想。 她又不是还不起。 登机前,她接到一个陌生号码连续打来的电话,犹豫了一下,没有接。她并不是不想和江序临沟通,只是此时仍然我行我素地坚持“加倍奉还”原则。 飞机上,她不舍得再买 wifi,也一直与外界失去联络。 直到下飞机,她都没有睡一会儿。莫名地,像江序临一样,失去了睡意。思绪依旧跳脱,一会儿想着,为什么和江序临在一起的旅行总是这样突然?不是突然开始,就是突然结束。她以前很喜欢这种说干就干的自由率性,现在居然也像莫总一样挑剔自己,“太没规划”。 在某个念头出现又摇摆不定的时候,她也会想,这次旅行是某种暗示吗? 突然开始的事情,也会突然结束。 她满脑子都是江序临,下飞机第一件事,却直奔望山餐厅找莫莉。 莫莉被她的出现吓了一跳,表情立刻变得担忧而严厉,“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小江呢?你们又吵架了?你一个人说回来就回来了?” 莫总对她多了解呢。她的问题不需要回答,自己就能自动衔接下一问。 嘉穗满肚子话忽然被一拳打消了似的,耸耸肩,咧嘴一笑说:“离婚了咯。你帮我算算我能分多少钱?” 莫莉脸色骤变,“你别给我开玩笑!” “我结婚都是开玩笑,离婚为什么不可以?”嘉穗反问,“反正你婚前协议都帮我谈好了,我又不会吃亏,不是吗?” 莫莉愕然,语气低下来,“你都知道了?” 语气低下来了,也变得含糊,是打算一笔揭过的前奏。就像哄小孩,所有看似软化的话语背后是尽快结束闹剧的不耐,同时把“闹剧”甩锅给孩子的潜台词。也像那个浪漫又恐怖的庄园,宽容、理解、让步、冷静,背后是铜墙铁壁的锁。 嘉穗忽然鼻子一抖,滚了两滴泪下来。见鬼,要流也不是现在吧?她跟江序临吵成那样,都没有掉眼泪啊? 莫莉似乎也被她这两行泪吓了一跳,认真地问道:“究竟怎么了?你和小江发生什么事了?” 嘉穗沉默了好久,平稳发酸的嗓子,尽量把一句话说得流畅而平静。 她说:“你们不能一面指责我没有长性、一时兴起,遗憾我永远长不大、做不对;一面又好像希望我真是那样,这样你们的‘宽容’和‘承受’就天然能局限我的自由选择权。这不公平。” ……该死,还是没有说得很漂亮。 她听懂了吗? 嘉穗看着莫莉拧眉的表情,心里有点打鼓。 但她还是决定漂亮地结束这场闹剧。 于是她拎着包,扭头就走。 望山餐厅正在休店期,楼下立着很多挂画,都是名家手笔。一张方晓华的也没有。莫莉喜恶分明,才没有什么不肯演说的留恋或爱。 嘉穗笑叹干得漂亮,然后给忙碌的单经理推了几个学艺术的朋友的微信,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门。 她在等车时停下,给江序临发了条微信:[离婚吧,宝贝。] 80.盛夏烈焰当头,嘉穗居然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嘉穗直奔叶扬家领狗,到地方敲门,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吓了一大跳,向对方道歉之后忙打电话,才知道叶扬搬了新家。 “大哥,你搬家会不会太频繁了啊?”嘉穗有些无奈,叶扬快把东城的高档小区都住遍了。嘉穗很难用单纯的富人或穷人思维去理解这个名下好几套房但一直租房搬家的人。 “放心,哪个地都没亏待你的狗。”叶扬满不在意,“不喜欢就换,有什么不可以?” 嘉穗今日有种冲动,好像要把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理解成一个隐喻或命运的暗示。仿佛这样就可以获得指引,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但她克制住了,只耸耸肩,“可以。支持。我要是有钱了也这样。” 叶扬不嫌腻地开同一个玩笑,“你现在离婚立马就有钱了。” 嘉穗微笑:“好主意。” 叶扬说她笑得怪瘆人,又连忙改口:“别误会,我没有鼓励你离婚的意思啊。别让你那位制裁我。” “制裁”,他倒很会用词。 嘉穗又皮笑肉不笑地拎一下嘴角,牵着狗走了。 回到家,猫猫高贵冷艳地坐在鞋柜上睥睨回来的人。她依旧油光水滑的,显然在家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因为有了江序临买的自动猫砂盆、喂食器和饮水机。 她对嘉穗和旺财的到来都不为所动,甚至眼神还向嘉穗身后看,直到门被关上,她意兴阑珊地抬起爪子舔了舔,“喵”一声就跳下鞋柜躲起来了。 嘉穗低声暗骂一句“臭猫”,给狗洗完脚后第一件事依旧是去检查猫砂盆。她找了半天才找到集便盒的打开按钮,在生疏的感觉中恍然想起自己好像从来没摆弄过这玩意儿——都是江序临弄的。 江序临很乐意干这些事,铲屎、遛狗、买早餐。 但很奇怪地,他喜欢纳入日程般日复一日重复做的事情,都是嘉穗同他一起做过一遍的。其余的,譬如嘉穗没有和他一起做过早餐,所以他们鲜少在家做饭;嘉穗也没有同他一起打扫过卫生,所以家里的卫生他也从未过问。 嘉穗往喂食器里添粮的动作顿了顿,她以前从没在意过江序临的各种奇奇怪怪。一方面,她很讨厌用是否“奇怪”或是否“正常”之类的标准去判断一个人,因为她自己的人生路径就从未符合过“正常”的眼光;另一方面,她从很久之前就欣然接受了江序临是个天才,天才就是不一样的。 她添好猫粮,拿出了手机。两个小时前发出去的微信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也再没人打电话进来。 嘉穗蹲在地上,鼻子后知后觉被这几日积攒的粉尘弄得很痒,她连着打了好几个夸张的喷嚏,直到眼泪快喷出来,烦躁地起身抽了一张纸,粗暴地把自己的鼻头揉得通红。 嘉穗洗了一个漫长的澡,再出来时整个人红彤彤的,像一块刚出锅的赤豆糕。她浑身泛起的那种无法言说的烦躁也让她想狠狠咬自己一口来发泄。她再看了眼手机,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任何消息。 第83章 立在客厅中央,她想了想,把手机关机、房门反锁,然后吹干头发进了卧室。 她抱着 ipad 看“飞天大女工”上周的客户评价,然后又在日历里加上了明天上午去冻干店的行程,最后打开冻干店的出货单看,渐渐地终于眼皮打架,睡着了。 第二天早起,嘉穗晕晕乎乎的,热了个速冻包子、兑了条咖啡液,囫囵塞进肚里就拎上包出了门。 老小区的楼梯间距大且杂物多,但嘉穗却可以闭着眼睛走得稳当,直到推开单元门被阳光掀开眼皮。 然而一睁眼,却看到微信不回的人站在楼下,雕塑一样地立在车边。他看上去依旧齐整而从容,嘉穗却莫名觉得,他一定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 嘉穗没想好要跟他说什么,他却径直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她这才看见他拿着一沓厚厚的文件。 “宝宝,我们和好吧。”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嘉穗不知第几次想,江序临比她离谱多了。凭什么都说她不靠谱啊? 她目光在不自觉中变冷了,懒得管他那句屁话,只问:“你没看到我的短信?” 江序临同她简直旗鼓相当,他同样径自忽略她的问题,语气比平时更加平静温和:“如果你需要道歉,我知道,是我的错。我应该把当时莫老师要求我们离婚的事直接告诉你。后来……得知莫老师进医院时我就很后悔了。” 嘉穗没有反应。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的道歉太机械而正确,还是因为她需要的并不是就这一件事的道歉。 江序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 半分钟后,他依旧柔声:“如果你需要知道的话……我也,很喜欢你。所以,我不会同意离婚。” 嘉穗终于抬头看他。 他的措辞和语气都让她觉得奇怪。这种怪异的感觉和昨天晚上馋猫屎时她意识到他挑选家务时的奇怪之处一模一样。 他说,“我也很喜欢你”,几乎瞬间让嘉穗想起之前在病床上,她最直接也最坦诚不过的告白。 他好像只是照葫芦画瓢地,延时良久地,给出了一组对仗工整的回应。 嘉穗想甩回去一句“但我现在很烦你”,或者,“我已经不喜欢你了”。回溯到过去任何一段时间,这都是她最自然也最有可能的回答。 可现在,这句话居然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江序临又在等待,这次等待的时间似乎更长一些。 良久,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紧绷,开口时的声音也不再柔和,带着一点晦涩。 嘉穗先听到的,是他拇指摩挲在那沓文件上的声音。 他终于把文件真正地递给嘉穗,而不是似有若无地抬起。 “如果你需要的是解释……”江序临的语速变得很慢,却并不是刻意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同他的话语对抗,“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那一瞬间福至心灵,盛夏烈焰当头,嘉穗居然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她好像忽然感应到他将要告诉她的是什么。 81.一时兴起的喜欢也是喜欢,计划之外的婚姻也是婚姻 那一沓文件非常厚,从侧面也能明显看出新旧差别,压在底部的纸张边缘是褐黄色,然后渐渐变白,像年轮一样清晰的变化。 嘉穗忽然有点不想看,可目光已经落到文件上,目光自动捕捉到几个词,new york medical. 猜想好像立刻就被验证了。 她的抵抗心理越来越严重,几乎下意识地撇开脸。 她不想继续看的,可眼睛还是在撇开的那一秒扫到了关键词。 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 重度抑郁障碍。 江序临的动作顿了一下,手就这样僵在半空中。他没有继续把文件递给他,声音也滞了两秒,很久之后才开口解释—— “两年前,我的一个同学,也算合伙人,因为融资失败和欠债而跳桥自杀了。在他向外寻求融资之前,我终止了和他的合作。他融资失败之后再回来找我,希望我能做他的投资人,我也拒绝了。” lee 在 caltech 很有名。华裔的面孔几乎已经是能力的证明,而他还同时拥有拿 f 的勇气和被三位教授同时抛出橄榄枝之后毅然退学创业的魄力。 江序临在 caltech 确认自己远非天才,也见识到真正的天才。 所以当 lee 邀请他加入自己的创业队伍时,江序临并没有多少犹豫。只是很快他就觉得没意思——他对于“科技面膜”或“体温口红”之类的产品实在没有任何了解,这与他的研究方向也并无关系。因此他提出退出。 那时 lee 已经融到第一笔钱,第一款产品“体温口红”面世后反响极佳。他意气风发也深表遗憾,“那么,希望有一天我们在中国市场再相遇。” 江序临笑说好。那时他已创立星禾,正筹备回国事宜。 但这个 idea 很快就被各大公司嗅到机会,除了已通过专利的体温口红外,其余能做的概念,几乎一夜之间被争抢殆尽。甚至 lee 的产品还没打好样,另一家老牌化妆品公司的流水线已经开始转动。几乎以卵击石的力量对比。 lee 的第二次融资是不可能成功的。 他又转而向江序临寻求帮助。江序临接了他十分钟的电话,然后选择了拒绝。不是没可能转危为安,但是对他而言收益太小。且他没有兴趣。 lee 在电话里说:“好的,谢谢。” lee 再次给他打电话仅在两天后,约江序临喝咖啡,说有一位 columbia 的教授邀请他,他决定回去念书。江序临没有拒绝。他是喜欢和 lee 对话的。 他抽出时间前去赴约,然后看见 lee 从桥上跳下。 跳桥自杀不是一个很美的死法。 江序临居高临下,因此完整而清晰地看到了所有。除了 lee,还有被来不及刹停的车卷进车底的路人,脑袋冲破前挡玻璃而被卡住的司机。 江序临那天之后就没能离开纽约。在配合警方完成了一天一夜没有阖眼的问询之后,他发现自己无法睡着。他会在夜间无端感到浑身发痛,又在下一秒仿佛失去所有知觉。 他很快就去医院寻求帮助,然后得到确诊结果。 江序临少年时曾认为心理学有伪科学之嫌——譬如,他相信任何人去做抑郁症检查,都会被确诊,轻度重度之分而已。这说明这类诊断的信效度很低。 于是他前后去了七所医院,全部得到相同的结果。 好吧,这样就有了一些可信度。江序临看到那七份诊断报告时只是这么想,那就治疗吧。 他按照任何一场病症后该做的,吃药、复诊、锻炼,密集地寻求所有专业人士的帮助。曾有一位医生对他感叹:“江先生,你是我见过最明智也最冷静的病人。说实话,我不……”医生的话没说完,专业素养限制,他显然不能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抑郁”。 江序临却知道他想说什么,笑着回答:“说实话,我也很怀疑你们。” 江序临至今不知道他独自在纽约那两个月接受的治疗到底出于什么原理而有什么效果,但他能明显看到并相信的变化是,他的头发和眉毛都全部变白;他开始无法忍受有领子的衣服因为一旦穿上他就喘不过气;以及,两个月后,他的检测结果全部变低,医生将他的诊断改为“焦虑”。 焦虑,就不是抑郁。 他看到诊断结果的变化之后就去把头发染了回来;眉毛比较麻烦,索性剃掉重新纹;回 caltech 开星禾的第一场产品发布会前,他聘请了一位造型师,她不会质疑他的任何需求,准确地为他挑选所有他感到舒适的衣物。 回国后,江序临认为自己没有任何异常。并且再次认定,心理学有伪科学之嫌。 他顺利地接掌江氏,顺利地扩张星禾。他的父母功成名就而彼此恩爱,他的哥哥豁达睿智而感情圆满,而他,他不会有任何不正常。 他生来就得到普通人望尘莫及的爱和资源,哪怕他自己的哥哥都没有被像他一样被关怀和期待过,他怎么可能不正常? 直到与莫嘉穗结婚,他选择去纽约登记之后,面对 lee 的坟墓,开口波澜不惊地说了第一句话。那一刻他几乎是雀跃的,雀跃到他热衷观鸟多年而第一次真正愿意抚摸鸟羽,甚至还是一只有伤口在流血的鸟。 他真喜欢莫嘉穗。 莫嘉穗既能让他像父母兄长一样,拥有正常和美的家庭与婚姻;又能让他远离父母,在某个深夜漏水的厨房傻笑、在混乱嘈杂的酒吧看《美丽新世界》、在公司里专制无情地处理一个他厌恶的长辈,正当地做一些不太“合理”的事情。 他喜欢这种矛盾,喜欢将这矛盾融入他生活的这个人。 可也是莫嘉穗,让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惊悸感瞬间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在查到她回国、收到她那条短信之后,他好像再次失去知觉。 他依旧没有睡觉,飞回国,找齐所有的资料,来到她面前。 第84章 莫嘉穗太难琢磨了,他不知道她需要的是什么。是道歉、是告白,如果都不是的话…… 那么,就试试坦白吧。 坦白之后,也许怜悯、也许愧疚,也许都是有用的。 只要有效用,就是可行的。 当然,坦白之后,也可能是失望、恐惧、愤怒…… 江序临看着莫嘉穗,她缓缓地把头扭回来,盯着那一沓厚厚的文件,但没有接。 “那其他的呢,是什么?这一沓东西很厚。”她平淡地问,好像只是一个普通早晨问他从早餐店里打包回来的新东西是什么。 江序临苦笑了一下,“我从小……做过很多测试。” 在江自洋和何凯丽发觉他也许是个天才之后,他们或许出于期待,或许出于担忧,或许两者都有,总之,江序临接受过很多测试。 譬如,智商测试,从韦氏量表到斯坦福测试表,他填过无数遍;阿斯伯格评估,曾经每隔一两个月,就会有一个打扮得很亲切的阿姨来观察他一整天的行为并记录在一张表上;adhd 测试,那时他已经记住他们观察并记录的表格叫做 conners 量表。 而在他做过的所有测试中,他的表现都很“平平无奇”。 他的智商没有突破过 130,任何学科意义上都不是真正的天才;当然,他也不是阿斯伯格,不是 adhd。他的所有测试结果都倾向中庸。 于是他们认为,他只是一个稍微有点“不正常”的聪明小孩。这是江自洋和何凯丽夫妻谈话时又欣慰又好像有些失落的原话。 江序临不喜欢这个结论,也因此对心理学产生不信任。 而他唯一一次心理测验出现严重指向性的结果,就是在纽约被确诊 mdd. 这也是他尽管抗拒,仍然选择了迅速治疗的重要原因。 江序临见莫嘉穗表情没有任何松动,又补充:“我现在已经好了。我接受治疗很及时也很积极。我没有任何问题。” 嘉穗沉默了一会儿,心中那种闷闷的钝痛始终不曾减弱。 她轻声叹息:“我能感觉到,你对你的婚姻有很明确的期待,或者说标准——感觉你更喜欢这个词,是不是?比如你说过的,我们是夫妻,那就应该怎么怎么样。这种标准一定需要我配合,所以你一直对我很好,我明白。 但我从法国回来时,在飞机上,忽然觉得,你对待我的方式就像在对待一个需要训练的模型。 你需要我做到什么程度,就给我喂什么程度的语料,告诉我一部分我需要知道的事情;你感觉你的婚姻运行得不对了,就再调整一下,多喂一点,比如向我适当坦白些什么,这样我就不生气了;然后到今天,你没有别的可坦白了,于是就把这件事告诉我。” 她的话说得清晰而流畅,江序临一时怔住,哑口无言。 “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这是很好的。毕竟大部分事情都是负担,我不需要知道太多——的确,如果能选的话,我也希望这些事都别发生。这一点你和莫总很像。” 江序临很清楚地想,我的确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案。这有什么不好?他同时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在欺负她。他今天坦白这些,就是在索取怜悯、愧疚和犹豫,从而争取时间。 “但我不喜欢。”嘉穗很直接地说。 江序临垂下眼睛。 “的确,我跟你不一样,我对我的婚姻没有什么成熟的期待——我看过很多偶像剧,里面各种浪漫桥段我都喜欢,也都幻想过它们在我身上成真。所以从结婚后,我几乎每天都喜欢你。但我从来没想过固定要过成什么样,我只是想跟你一起体验而已。我也承认,这有虚荣心的成分。 “但即便我全是虚荣心作祟,一时兴起的喜欢也是喜欢,计划之外的婚姻也是婚姻,我再不着调不靠谱,也是跟你一样平等的成年人,也是法律认证的婚姻平等一方。 你不能这样,把所有事情都算好在你手里,什么时候需要了,就漏一点给我;特别需要的时候,就全部松手让它们砸下来掉到我头上。” 嘉穗一口气说到这里,仿佛把自己二十多年最缜密的思考力都用光了,居然觉得很累。 她没有别的要说,或者,说不出来了。 她看他一眼,抬脚要走,却又一顿,折回来。她把他始终伸向他的手按回去,然后轻声说:“你那个合伙人……不是你的错。” 她把滑落的包又挎回肩上,转身离开。 82.这只猫是莫嘉穗前男友的,现在却和他最亲。 莫嘉穗离开后,江序临独自在楼下站了好久。 而且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站着,直到有一滴汗滑到后腰,冰凉的一下,他才回过神来。额头上已经汗涔涔,t 恤几乎也是湿的。 今年的东城实在太热。 江序临抬头,隔着层层的浓绿的树叶,隐约看到一点家里的窗户。 这是个很旧的小区,江序临在搬来的第一天就叫徐钦去研究过这块地究竟为何多年未拆。除了地理位置好之外,生活设施方面几乎没有任何便利可言。 但江序临住了这么久,从来没有感觉到这里有什么不好。他其实是对生活硬件要求很低的那类人。严格来说,有网络、有水电,就是他所需的全部了。临江公寓里的种种智能设备,也是他出于工作需要才配置的。 当然这几个月也是他的需求被频繁挖掘的一段时间。譬如,他开始对早餐有期待,而旁边弄堂里那家店就能满足;他开始主动购置一些电器,包括自动猫砂盆和喂水机;他也对床垫和床品变得挑剔,因为他发现这很影响他们晚上的体验。熹 还有那扇窗。莫嘉穗在窗前放了一张书桌,书桌抽屉里有很多笔墨纸砚。但自从他搬进来之后她就忙得没有时间写字。但他却很喜欢在那里坐一坐,偶尔也写几个字,写出来既不像邓文原也不像赵孟頫,才发现自己没有一秒钟在认真写字,而是一直在想象小时候的莫嘉穗练字时,有没有想到小时候的他。 她喜欢他的。他知道。 江序临拿出手机,还什么都没操作,手心里就有点出汗。他顿了一下,点开日历。 每个日期下都有两个不同颜色的小圆点。江序临点进今天的日期,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她仍然没把他从日历共享中删除。他能看到她今天的工作,一直排到了晚上九点。 江序临无法分辨自己现在的心情。他似乎十分茫然,实在不知道该拿莫嘉穗怎么办;心里却又始终存在着异常坚定的声音。 譬如现在,他打算回到自己的家,回去睡一觉。 他再次抬头看那扇窗。因为被他用得比较多,他换了一扇窗子,现在更透亮地映着夏日的郁郁葱葱。 他走上楼,到门口时,额头上的汗出得更多。分明楼道比外面要荫凉得多。 他再次顿了一下,才把拇指贴上去。“滋”的一声,门开了,然后猫猫几乎是立刻就弹出来,跳到他怀里。 这只猫是莫嘉穗前男友的,现在却和他最亲。 他一度因此非常志得意满。那种愉悦感不亚于一场谈判胜利或一次收购成功。 就像现在,他也不禁笑了,揉了揉猫脑袋,很轻声地说:“我太困了。我要先睡一觉。” 他轻车熟路地去洗了把脸,然后从衣柜里找出自己的睡衣,换好之后,拉上窗帘,把自己卷进早上莫嘉穗没有叠的被子里。 他把自己“安置”好的动作,像在叠汉堡。一层底,放一片夹心,再盖一层被。平衡、居中、稳当。 阖上眼的那个瞬间,他忽然想到莫嘉穗喜欢说的“远大志向”——“叠汉堡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工作”。 他当时笑而不语,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又无法违心地附和。现在却有了想法——做一块汉堡也是不赖的。 江序临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沉到他醒来后几乎无法判断自己睡得好不好,仿佛是陷入了另一个空间。 窗外天黑了,时间是七点多。 家里显然没有人来过。他感觉很饿,于是点了莫嘉穗点过的一家外卖。是翘脚牛肉。他解锁的第二种牛肉做法。 吃完之后,他下楼去遛了狗,然后又铲猫砂、添水粮,接了徐钦一个汇报工作的电话。 做完这些,已经接近九点。老小区的夏天很热闹,孩子们都放了暑假,在楼下玩滑板或打游戏。他的家里却很安静。 江序临拿出手机,给莫嘉穗发了一条微信。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变得奇差,短短长长的话打了又删、删了又打。这种感觉不陌生,曾经是吃药的副作用之一。 最后,他只发了几个字:[我先去遛狗了。] 略有一点歪曲的事实,平静的陈述句。最糟糕的那种信息传达,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得到什么样的回复。 莫嘉穗没有回复。 江序临在家里等到了十一点,她也没有回家。 第85章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叫人去查她的定位。 嘉穗看到他的信息,立刻就明白他在家待了很久。大概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时那样,他在家工作、写字、吃饭、逗猫。她调戏过每一种状态里的他。 有那么一秒钟嘉穗直接打开门锁 app 想把他的指纹删了然后把密码改掉,可拇指垂在屏幕上,终究没能做到。 她有时候会痛恨自己过于灵活和具体的脑内剧场——比如,她想,要是今晚他又带旺财出去遛呢,他遛狗从来不带手机,到时候人和狗一起被挡在门外,岂不是很尴尬? 想到这里,她就觉得不能太武断。 她怀念自己不用想那么多、屡教不改还我行我素的时候。 最后一班公交车迟迟不来,嘉穗坐在长椅上,脑袋里各种信息交杂得要爆炸了,一会儿是“mdd”,一会儿是刚才那笔见了鬼的合不拢的账。 江序临太欺负人了。 她不算是一个很有专注力和自制力的人——他们不是一向最了然于胸么,可他却还要在她工作的时候发这种什么都没说又好像说了很多话的微信来打搅她。 她最后只能在心里痛骂,可鼻子一酸,想哭的心情里,好像又有一点不解与心疼。 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得抑郁症呢?他得了抑郁症,有谁知道吗? 她小时候一想到就觉得可靠的小豆芽菜,彼时正在经历很多痛苦吗?他难过的时候,会像她一样去骑自行车或者吃雪糕吗? 公交车来了,嘉穗却没有上车。 她不想回家。 她有点想快刀斩乱麻地离掉这个婚,可同时又飞快地想到,离婚这件事,好像比结婚更难启齿。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莫总。 她在路边站了很久,最后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说:“去麻雀酒吧。” 83.没有乌托邦 嘉穗来麻雀酒吧,头一回不为了挣钱,坐在角落里,想点一杯酒——她中二时期种种幻想小剧场里,应该有一幕是像偶像剧主角一样“借酒浇愁”的。 然而她翻开酒单看了一眼,就点了一杯柠檬水。 她做特调的时候只觉得进账很爽,现在真要买,就觉得这行业畸形得人神共愤——谁家好人花 288 买一杯酒啊?! 于是她就要了杯柠檬水,在角落里窝着,时不时还担心自己不买酒的行为被别人发现。 酒吧里是没有一刻能安静下来的,嘉穗从前混迹于此,也能做“派对动物”,不管什么情景心情,需要的时候,立刻就能融入。侃大山、玩游戏、拼酒,样样不在话下。 现在她却觉得有点疲。 她听见有姐们儿因为养猫和男朋友吵架,两个人在掰扯猫只吃干粮应不应该惯着。她见两个人穿搭都不便宜,条件反射地想去推荐冻干店,可硬是挪不动脚,直到那姑娘问询的目光投过来,问她是不是需要帮助,她又窘迫尴尬地摆手。 也听见有一桌男的在打掼蛋,一个个气势好像奥运会冠军一样,更是越听越烦,甚至想过去杀一局,但每次冲动达到顶峰又立刻回落,生出怯意——她打牌其实很一般的。万一那些男的真的打得挺厉害怎么办? 就这么一想,更加泄气,觉得自己今晚来这里“顾影自怜”简直是太可笑了。 怎么搞成这样呢? 她心绪难平,周遭越来越嘈杂热闹,她就越来越想哭。一低头就忍不住了,眼一热,滚下两行泪来。 “破产了?”忽然有谁拍一下她的肩。 嘉穗被吓一跳,抬头看见是酒吧夏老板,忙擦一把脸,吸了吸鼻子,“…嗯?” “我说,你是不是破产了,挎着个脸。”老夏在她对面坐下,“难得来,居然不跟我争特调的位置,看你在这坐半天了。” “……”嘉穗冷笑一声,“不仅没有,还很可能发一笔大财呢。” “啊?不能吧。”老夏一脸不信,振振有词地分析,“那你为什么这么丧?本来酒吧里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他们通常都是失恋了——但你?不能吧?!” 嘉穗愣了一下,扯出个无奈的笑来。 “我一直认为我安慰失恋的人顺便骗他们买酒的业务做不到你头上。”老夏说得很认真。 嘉穗不想和他探讨这个话题。要怎么说呢?她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上一次恋爱是跟学长,分手时除了谴责一下自己没人生规划之外她毫无波澜;那之前每一次都是自给自足的内心剧场,写情书想象对方的反应就很开心,看到对方衬衫里不穿背心又会立刻下头,再很快记挂上另一个。世界人来人往,她的流程走得很快。 她无数次的幻想里,有过自己陷进俗套的浪漫爱,像“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有过自己独身至死,赚很多钱玩得很开心;也有过自己变得很风流,像港剧里的有钱女主,一定有一句台词是“玩玩而已嘛小帅哥”。 唯独没有过现在这样。她的感情、她的婚姻,在玩笑与严肃、浓情与薄情、深刻与肤浅之间摇摆犹疑,好像是个心有千千结的难题,又好像只是胡闹的玩笑,一刀两断就好。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径直忽略老夏求知的大眼睛,耸耸肩说:“那你就把今晚的特调给我吧。安慰我一下。” 老夏懵了,“啊?” 嘉穗笑一笑,站起来,“那我就去准备了哈。” 老夏留在原地,看着那杯 18 块的柠檬水,暗骂了一声,“靠,又让她忽悠了。” 嘉穗没忽悠他。她只是觉得她今天至少该干一件擅长的、出色的事情。她不能处理不好感情、打不赢掼蛋、坐在酒吧里还舍不得点酒痛哭。 那今天就太糟糕了。 于是她在后厨,跟几个熟面孔打好了招呼后,就系好围裙开始认真工作。找到自己惯用的那只雪克杯,熟悉老夏新进的一批稀奇古怪的原料。 到特调时间,她把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个小揪,出现在吧台。有酒吧的熟客认识她,尤其是总买她的特调的小姐妹,嚎着“小莫姐”,给她捧场。 嘉穗莫名地有点紧张。 她此刻并没有什么搞创意的心情,但能凭借技术和经验,让一杯酒至少看起来很漂亮很值钱。 嘉穗无意识地抿紧唇,雪克杯和量杯在手中交替翻飞,她大胆地尝试了淡粉色。 最终她做出来一杯酒,颜色像晚霞映照下的雪山。 她的特调一贯是胜在颜值的,所以多是女孩子竞价,总有男顾客以无奈又好像很包容的语气笑看那些有钱又漂亮的姑娘们交“智商税”,相视一笑,压低了声音说“其实很次的”。 那种语气的潜台词是,“没关系,无伤大雅”。 今天也一样。 但嘉穗却要付出额外的努力才能忽略他们那些明明小声却还是传进了她耳朵里的话。 她变得极其厌恶所谓的“包容”、“纵容”,厌恶那些一笑而过的“无伤大雅”。 但女孩子们依旧很支持她。几轮竞价过后,她这一杯酒已经开价到一千八。终于有“包容”的男人们发出“嘶”声,语气不再宽和地感慨一句:“这些女的钱多得烧吧,真心疼他们爹妈。” 嘉穗把杯子搁下,动作不轻。甚至溢出一点酒液,溅在吧台上。 场面就要变得尴尬。 忽然,遥远的人群里传来又一声出价—— “一万八。这杯请给我吧。” 众人都是一惊,齐齐回头想看看是哪个二世祖出来玩了。 他们的视线为嘉穗劈出一条路来。 江序临穿着白色 t 恤,灰色宽松卫裤,整个人看起来很单薄。他的头发似乎也有些凌乱,贴附在额前。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嘉穗总觉得他鬓角冒出了一点白色的发茬。 他走到吧台边,径直取走了那杯已经洒掉小半的酒。 嘉穗看清,他的鬓角果然有一点点白。而且他的头发还是半湿的。 外面下雨了么?她忽然想。 “这杯叫什么名字?”江序临问。 一晚上没有心情给酒起名的嘉穗忽然一顿,抬眼回答他:“没有乌托邦。” 84.莫嘉穗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一首诗中,突然落下的一个错字。 外面并没有下雨,只是潮热,让人觉得心烦意燥又无法摆脱的一股闷意。旺财被拴在门口柱子上,看到两位主人出来,很兴奋地摇着尾巴大叫。 这地方不错啊,进去一个出来俩!买一送一! 嘉穗脚步顿住,扭头去看走在她身后的江序临。他居然把狗都带来了。什么意思呢? 影影绰绰的灯光下,他明显脸红了。 五分钟前,他转了账、喝完了那杯味道想必很一般的“没有乌托邦”。他的酒量实在很差。 她看着他微湿的额发,心里好像有一万句话要说,又好像无话可说。默了片刻,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如果他监控她的行踪,她也不会意外了。 第86章 江序临很清醒地说了句:“没跟踪你。” 嘉穗抿着嘴不说话。 江序临又说:“猜的。就想来看看。”或者说是“排除”更合适。莫嘉穗一直没有回家,他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几个她常去的地方在脑海里划过,最后他决定来麻雀酒吧看看。 嘉穗“哦”了声。 “赚到钱了,今天应该可以收工了?”江序临问她。 很奇特的是,其他人问这句话可能会有揶揄嘲讽之嫌,但即便在这个情境下,江序临这样问,嘉穗也知道,他只是再客观不过的征询。 她点了点头。 “回家吧。”江序临接着说。 嘉穗不愿意。她想她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江序临现在是什么意思?她又想如果她再重申一遍的话,会给他带来很大伤害吗?毕竟…… 她看着他,陷入沉默。 “我睡饱了。一会儿回公司。”江序临听起来依旧很清醒,虽然他的脸越来越红。 嘉穗明白这是他的解释,想了想,点头说:“我去坐公交。” 江序临说:“我喝了酒,不能开车。车你开走,我让徐钦来接我。” 说完,不等嘉穗反应,他往停车的方向走。还不知什么时候把狗绳解了牵在手里,旺财非常兴奋地贴着他裤管逛酒吧街。 嘉穗默默地缀在他们俩后头。 江序临走着走着,也许是被旺财“缠绕”得烦了,就把狗绳在手上缩短几圈,然后两手背在身后,这样旺财就只能跟着他的脚步走直线。 他的背影,看起来像是要回家给老伴儿做饭的大爷。 嘉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这个。 她正神游天外,江序临忽然叫她—— “莫嘉穗。” “啊?”嘉穗下意识地应声。 江序临没回头,停顿片刻,脚步放慢了,缩短一点距离,好像在确保她能听到他的话。 “在来这里之前,我洗了个冷水澡,没有吹头发,在车里开了 16 度的冷空调,风口直接对着我的衣领。” 嘉穗一愣,反应过来什么。 “我感觉苦肉计好像有一点用,也可能是我最后的办法。所以我打算尽可能地获取你的同情,愧疚则更好。无论是什么,只要你能化解现在的情绪、收回你那些话就好。这样我想要的一切就依旧有序运行。” “甚至,因为有了这个打算,我原本的计划是如果没有在这里找到你,就直接去调查你的行踪。或者,用你更认可的词,监视。” 他说话仍然这样,很清晰直接,也温柔冷淡,像在照本宣科地念白一样。这样说话其实很容易叫人伤心。 嘉穗忽然意识到,当年的洗手台边,他其实也是这样的。冷淡、客观、直接,而她当年感到的安慰和愉悦,只是因为她刚好因为吸了墨水被嫌弃,所以需要一个人告诉她“吸墨水很正常”而已。 可她是否会永远是吸墨水玩的怪小孩呢? 一瞬间,嘉穗心里生出无限的苦涩和心酸。 “但刚刚你在吧台调酒,抬起头看见我的时候,我感觉你好像哭过。”江序临顿住脚步,转回头来看她。 “你的那杯酒不好喝,但名字起得很合适。” 两人相视而立。嘉穗不明白他的意思,讷讷地看着他,眼里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犹疑与痛楚。 “我忽然觉得,也许我一直太自信了。”江序临说,“我以为只要知道想要什么结果,我就能解出一套最佳方案,然后照做即可。就像在无菌环境里手术,或是在没有噪音的系统里写程序。” “从小到大我都认为这是可行的。老江老何想要的是一个幸福正直的儿子,那么我可以是——即便中途出现意外也不影响,我会解决,他们也不会知道;我想要的是平静正常的生活,那么补足缺失的元素,也就是一个妻子,这对我来说也不难。 “就像写诗,或者写程序,我知道方法,就一定能导出最佳的结果。 “但今天我才发现,也许这个方法本身就是错的。” 就像,他会写诗,却不会识字。 他依照某种指令,想要写世界上最完美的一首诗,于是找到一个一个的字拼在一起。却到今天才恍然发觉,莫嘉穗是这“完美的诗”中,突然落下的一个错字。 嘉穗依稀记得,上一次在麻雀酒吧门口,也是这样的情景。她似乎也落了泪,也被江序临看见。 她当然也幻想过“宿命感”,但绝没有想到是这样对仗工整的巧合。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江序临。他说自己是错的,她却深以为他能坚持到今天已经让人敬佩;可若说她是对的,她在尼斯那一晚感受到的当头一棒、痛彻心扉,也不是假的。重来无数次,她依旧会举起自己的铁锤把他落的锁砸烂。 “你提的要求,我会仔细考虑。但哪怕只走程序,恐怕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你耐心等等吧。”江序临这样说。 嘉穗意识到,他是在说离婚。 “你妈和我父母那里应该都需要交代,所以我的要求是,必要的时候,我们应该互相配合,尽量把麻烦减到最小。”他垂眸看她,眼神专注,甚至因为灯光的原因,像藏了一潭水那样深情脉脉,“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要求。一切都可以按你的意思办。” 说完,他立刻转身,指着几步之外停在路边的那辆车,“车在那,你先回去吧。徐钦马上……” 话没说完的人,声音还十分清晰,却毫无预兆地向旁边倒下。 嘉穗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冲过去接住他,“江序临!” 他脸已经通红,嘉穗把手覆上去,烫得受惊一样地收回。六神无主了几秒,立刻打电话给徐钦,然后再一次,缓缓地,将手心贴上去,试图给他降温。 85.她才是能扎根四海的植物 徐钦来得很慢,嘉穗揽着江序临坐在车后座,等到第五分钟的时候意识到,他也许本来不会来。江序临又诓他的。 她咬咬牙,把江序临放倒在后座,左右两边安全带交叉扣好,勉强把人固定住,自己去了驾驶座。 她开车依旧又稳又快,等红绿灯时,抽出手机给徐钦发了语音,让他直接去慈济医院会合。 她心烦意燥,不自觉声音就有点大,手机丢回副驾驶上才反应过来后座还有个病患,忙扭头往后一看。 还好,人没醒。但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晕了。 她看他躺成笔直一条,忽然就想到他们在纽约,他喝了一杯酒之后也是这样。 那时候她觉得这人真是名不虚传,睡觉都这么标准板正,而且腿长,真好看;现在却不得不想到,下午通勤的时候,她不自觉在手机上搜索 mdd,“僵硬的睡姿”也是躯体化症状的一种。 她陷入迷茫,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看见红灯变绿,被后车滴了一声。 嘉穗浑身一抖——不是被吓到,而是害怕江序临真被吵醒。她两只眼睛雷达一样锁定在他身上,见他一动不动,却又更紧张——这都不醒,真烧晕了? 她低声暗骂一句,油门踩得更深,直奔医院去。 就在她扭头回去后一秒,后座的江序临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在莫嘉穗用安全带“绑”他时就醒了。她真的很喜欢“木乃伊”式的收纳方式。也真的很擅长开车,在东城市区里的速度,居然也和纽约的海边一样。 唯一美中不足,少了一点音乐。《日落大道》就很好。 江序临在高热与酒醉中感到一种归乡般的安宁。 他生在东城,却不住弄堂、不吃油墩子,在别墅里被得天独厚地供养长大;14 岁去美国,公寓是家中别墅的平移,从保姆阿姨到食物供给,江自洋和何凯丽用另一种方式让他成为“在哪里都能长得很好”的参天大树。 因此,对于“故乡”,他的感知一直很薄弱。 现在他看着莫嘉穗笔直的后背,分明很单薄的,却奇异地有着一种力量感。他忽然觉得,她才是能扎根四海的植物。 而他终于找到一处“故乡”。 江序临在车子抵达慈济医院时再次闭上眼睛,等待莫嘉穗解救和搀扶他。 他的体重在同身高男人中算是比较轻,而莫嘉穗的力气在任何身高的女人中都是强得可怕的那一档。 江序临耳朵里听着莫嘉穗的动静,在她骂“靠”的时候卸回一点力。 一直到医生诊室,他都没有睁开眼,但能清楚听见外部的声音。听到医生说“比较严重,要立即住院,吊水消炎”时,他蹙了蹙眉。 有这么严重? 他认为自己很清醒。他只是装一装而已,毕竟莫嘉穗想走。 蹙眉的动作被莫嘉穗看到,他能感觉到她身上干净的气息靠近了很多。她问:“不舒服吗?” 江序临没说话,很含糊地哼了一声。 “那赶紧住院吧。”熟悉的气息又远离,她在跟医生说话,“麻烦给我个轮椅好吗?” 第87章 他还是没控制好力道。江序临有点懊恼地想。 很快他被扶到轮椅上,快速但稳当地推进病房。 * 嘉穗一直盯着头顶的点滴看,在心里默数每一滴药落下来的速度,纠结要不要把它们调得更快。 她看着这间熟悉的病房,仅仅几天之前,江序临还在这里同她大吵一架,然后他们莫名其妙地一起去法国旅行,然后又迅速地闹掰到要离婚的境地。 回到这里。 这实在有点荒唐。 嘉穗在学生时代,拿奖失败、高考复读、保研失败的时候,都曾短暂产生过再自然不过的“懊悔”——是不是不该这么任性?是不是应该更努力一点?是不是按莫总说的做就会更好? 可她从没有真的那么觉得过。她始终是对自己的感受很诚实的人。 可这一次,她的自我诘问得不到答案。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感受是模糊甚至矛盾的。 已经快凌晨两点,徐钦还没有来。嘉穗也大概能猜到是为什么了。 她叹了口气,给徐钦发消息说:[最晚你明天早上得过来。我有工作。] 徐钦很迅速地回复:[好的,老板娘。我会在九点钟准时到。需要给您带早餐吗?] 她撂下手机,不想回。她感叹,普世意义上的“职场精英”和“事业狂魔”,恐怕是她永远也无法成为的一种人了。 嘉穗以为自己在这里等到第二天早上徐钦来就可以走了,没想到,刚过六点,病房门就被推开。 江自洋和何凯丽忧心忡忡地站在门口。 看见他们俩温和面孔的那一瞬间,嘉穗几乎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忽然意识到他们总是能很及时地在一些“负面”时刻出现——不管是他开除杨烨时,还是上一次她住院后,以及现在。 一晚上都睡得很沉、连嘉穗在卫生间打碎一瓶身体乳都没有听见的江序临,在何凯丽的手探到他额头那一瞬间,立刻就睁开了眼。 但他却没有说话,好像无法分辨身处何时何地。他眼里尽是茫然和陌生,仿佛还未认识世界的婴孩。 嘉穗很快坐到他床沿去,仰面朝着两位长辈,笑问:“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她同老江老何并不生疏,回家吃过好几次饭,还经常同何凯丽一起打球。她很喜欢这两位老人,直爽、仗义、包容,没有那么多架子,也保持最本真的仁义与友善。 他们对她这个忽然出现的儿媳妇百分之百满意,嘉穗从来没有在别处得到过这样纯粹的肯定。和何凯丽打球被夸时,她简直觉得自己能代替郑钦文为国出征。 现在她张口叫“爸妈”,并没有任何不适应,但语气微妙地却多了一丝强硬。 江自洋很简短地应声:“听说他病了,我们放心不下。” 嘉穗依旧笑问:“听说?又是董医生吗?” 江自洋看她一眼,没有说话,但是眼波轻轻一皱,那种无奈于她太过耿直的表情。 何凯丽则轻声反问:“现在怎么样呀?好好儿的怎么忽然病了,给我吓得一晚上没睡好……穗穗,你们没出什么事吧?” 她的语气,好像是已经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事一样。 嘉穗默然,摇了摇头。 何凯丽将信将疑,想再问什么,看她坐在床边没有要动的意思,把江序临的脸挡得严严实实,一时也僵住了。 嘉穗就任他们这么僵了半分钟,然后才开口:“怪我,昨天晚上让他喝酒了,又有点着凉,所以就发烧了。四点多的时候已经退烧了,妈你放心。” 何凯丽这才疑色稍减,可仍然忧心,“你守了一夜?哎,不要这么辛苦,叫护士来就好了嘛。你这么瘦,哪好熬这一夜呢?” 何凯丽是很强硬的生意人,从不虚情假意,这一番话,也全然是对她的关心。 嘉穗看着这老母亲,一时也有点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二位监视江序临行踪与他们的婚姻是一定的,可监视背后又没有半点掌控欲,只是过了头的关心则乱。 她讷了一会儿,说:“我还好,就是有点饿,想吃小馄饨……” 何凯丽立即听懂了,就说:“我去给你做。小馄饨,妈做得最好了。”前两回去江家老宅吃饭,嘉穗就最爱吃何凯丽自己做的小馄饨,一种很久违的街头味道,只在小时候吃过。 说着,她放下包,拉江自洋去打下手,就出了病房。 嘉穗看着那门关上,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病床上的人忽然轻笑着说:“你应付爸妈,真是炉火纯青。” 嘉穗笑不出来,她脑海中这个叫做“江序临”的万花筒已经彻底花了,花得好看,朦胧凌乱美,但看不清,还看得头晕。 她停顿片刻后才说:“你说的,对双方父母都要有交代,所以要互相配合,尽量减少麻烦。” 江序临脸色微黯,回应道:“是,我已经让徐钦在走程序。需要一些时间,我昨天跟你说过吧?” 嘉穗懒散“嗯”一声。心里并不信,徐钦?屁! 86.“结果永远最重要。” 何凯丽的小馄饨做好, 鲜味十足的香气飘着,被江自洋捧在一个大瓷碗端进病房。老江不知从哪里找了条围裙系上,和老婆同款,裹在将军肚上,裹出一种威严中又有点滑稽的风味来。 “凭我这手艺,年轻时不搞服装搞餐饮,说不定跟你妈妈有的一拼呢!”何凯丽把馄饨添出三小碗,爽朗道,“可惜生的俩完蛋玩意儿,一个山猪吃不了细糠,一个恨不得要吃露水的仙人,浪费老娘的手艺!” 老江无论何时都很捧老婆的场,忙接茬:“反正是我最爱吃的!” 何凯丽瞪他一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在家吃面吃馄饨嫌清淡,出门就跟杨烨那几个去喝酒烤串!你看看你现在那肚子,作死吧你就!” 嘉穗刚想笑,就发觉不对——二位两个月前还痛心疾首地担忧江序临对杨烨的无情处置,焦虑到深夜跑去临江公寓堵人,现在就能若无其事谈笑风生了么? 再去看江序临,他面上也没有分毫异色,只是勾勾唇角,应景地笑一笑。 待老两口斗完嘴,他又慢悠悠坐起身,伸手道:“也给我一碗吧。” 何凯丽诧异极了,“你不是不吃这些?这个是猪肉馅的哦。” 江序临笑笑:“现在吃了。”扭头朝嘉穗的方向抬抬下巴,“托她的福,吃了很多好吃的。” 何凯丽殷殷目光立刻照打嘉穗身上,简直像舞台灯光一样,再过几秒就要响起颁奖音乐的那种效果。嘉穗被看得不自在,索性趁没人动作,起身给江序临盛了一碗馄饨。 “多吃,少说。”她与他面对面,背着何凯丽威胁道。 江序临郑重点头,“好的。遵命。” 嘉穗:“……” 何凯丽在一旁,看得舒心极了,又同嘉穗说起莫总。 “我看望山餐厅下周就重新开业啦,都在好奇你妈妈把它改成什么样了呢。我有朋友说想订个位子宴客,托人都问不到咯!”何凯丽赞叹道,“餐饮这一块呀,东城这么多年,没人比得上你妈妈!” 自从几天前同莫总吵那一架,嘉穗就没有关心过望山的事了。现在听到何凯丽这么聊,也多少有点尴尬。 她笑笑说:“我妈一直很厉害的。” 何凯丽笑盈盈地感叹:“是啊,下次看她的空,咱们娘仨一块出去玩去!” 嘉穗就讷讷地点头。 等馄饨吃完,嘉穗几番应付暗示,何凯丽和江自洋才终于放心离开。临了,江自洋抬手,叮嘱江序临:“能喝酒是好事,但还是……注意点。” 他这话说得不大自在。 江序临倒是非常自然地颔首,受教的乖模样。 门阖上,嘉穗立刻摁亮手机看时间,虽然着急,但不问一句不放心:“那个……杨烨怎么样了?” 江序临似乎并不意外她问,因此回答也十分自然流畅,“他夫人刚接受第二次手术,还在恢复期,最终应该会比预期情况好一些。” 嘉穗点点头,“怪不得你爸妈现在提起他又这么正常了。” 江序临笑了一会儿,缓缓地说:“所以我并不觉得过程比结果重要。” “啊?”转折太快,嘉穗没跟上,只是觉得他那双昨晚还非常迷蒙困顿的眼睛里,此刻淌着江水一样清明。 嘉穗忽然瞥开眼,看别处。 “你看,不管我当时怎么处置杨烨,老江老何都会有一百种担心——甚至哪怕当时我不处置他,我就如他所愿地给他装孙子,对他毕恭毕敬百依百顺,最好是连带着杨筝一起娶了,都没有用。老江反而会更怀疑。 但只要我知道,老江想要的只是我不为难杨烨,让他能体面过个晚年。只要他最后知道杨烨活得还不错,没了女儿至少救回了老婆,他就不会有别的话说。 我觉得结果永远最重要。” 江序临看着嘉穗,笃定的语气最后软了下来,补充了一句—— 第88章 “难的是,知道结果的方向,知道应该创造出什么样的结果。” 嘉穗知道他意有所指,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无法说服他,因为她偶尔也会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只是她并非用一个道理贯穿生活的人。 但她忽然生出强烈的表达欲,她必须告诉他一些什么。 “但每个人想要的结果都不一样。”她凭直觉,这样说,“有的人觉得好的,另外一些人看不上;也有可能,有的人今天觉得好,明天就觉得不好了。” 江序临蹙眉。莫嘉穗又这样了。她又用两句好像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轻易瓦解了他。 嘉穗想了想,又说:“我开车很厉害,但我没有成为赛车手,没有拿奖,没有出名。教我开车的人也只是一个很老道的货车司机而已。 我高中英语不错,莫总觉得我应该做外交官或翻译家,我也没有。 我喜欢养猫养狗,擅长跟动物相处,但我现在也只有那么一家小店——甚至店主目前还不是我。像你妈妈刚刚说的,莫总很厉害,如果是她,或者……是你,恐怕早就抓住什么风口成为什么巨头之类的。 但我都没有。我知道这听起来全都很遗憾很令人失望,所以莫总这么多年想到我总是会不痛快,难以放心。 可我已经觉得我过得很好了。我喜欢的、擅长的所有东西,每一件我都没有丢,每一件都在我生活里闪闪发光、让我开心或者让我挣到钱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我不想因为跟你们不一样就苛责自己,也不需要计划什么道路、忍受什么误解,我开心、安全地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喜欢的结果。” 江序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又或者说,思考。嘉穗觉得,他大概又在分析了,然后计划、执行。 她没等他再说什么,弯腰从沙发上拿起包,“我先去店里了。徐钦马上会来。” “好。” 走到门口,嘉穗停顿,想了想,回头说:“手续上有任何需要配合的,尽快跟我说。” 江序临很平静地点头,“好。” * 晚上八点,徐钦把江序临从公司送回病房,然后给莫嘉穗发消息:[老板换了新药,大概十一点左右打完。医嘱注意晚上的体温。]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但意思很明显。 职场精英要下班了。 嘉穗接完梁静凭的电话,被突然地通知她昨天早产生下了宝宝,考虑到身体问题决定出售冻干店。正想打开银行 app 规划一下自己的存款,就看到徐钦的信息。 她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拦了出租车,往慈济医院去。 87.趁人之危 江序临靠在病床上看 pad,戴了眼睛,脸色依旧很苍白。 嘉穗手搁在门把上,在门口站了半分钟,心中犹豫抗拒的不知是什么,直到床上那人的目光投过来,她才推门而入。 出于一种不想由他先开口的莫名心情,嘉穗进门就没滋没味地说了句:“你身体好像挺差的。”着凉后喝了点酒而已,居然就发高烧,而且住院 24 小时也没见好多少。 江序临懵了片刻,才说:“我很少生病。”很平静的反驳。 嘉穗“哦”一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大概只是想出个声而已,毕竟是她开启的对话。 她走到他病床边,抬头看一眼输液速度。又伸手背去贴他额头,不烫,最多低烧,应该没事。但手放下来,又不放心,弯腰去床头柜取了额温枪,滴一下,37 度 2 ,还行。 她环顾一圈病房内,没有餐具,也没有任何食物的味道,就问:“你晚饭吃的什么?” 江序临顿了几秒,好像病得思绪都迟缓一样,才说:“不太舒服,没吃。”嬛 嘉穗蹙眉,“还是吃点吧。粥?” 江序临摇头,“还没有胃口,晚点吧。” 嘉穗想了想,给护士发微信,确认了慈济医院有 24 小时的特护厨房,也就随他去。 “行,那你就先休息。”探病流程走完,她不再多说什么,到沙发上坐下,拿出 pad 开始工作。 梁静凭的消息来得突然,嘉穗当时放话买店放得很豪迈,现在真要接手,却是把账本翻烂都难办。 梁静凭提出的方案是店铺易主,但她仍然是合伙投资人的身份存在,以后拿少一点分红就是。因此转让费倒不算高。 嘉穗也的确有一笔钱,但若是接手了冻干店,她就不能如约还莫总钱了。她原本打算九月把最后一笔钱还给莫总,姑姑当年治病的 60 万就彻底还清了。 两边为难,嘉穗心里堵着一口气。 这些年,欠着莫总钱,她每次都是如期甚至提前归还,没有差过一毛。现在和莫总关系虽然不像当年姑姑生病时那么紧张,但也不尴不尬,要她腆着脸去拖,她心里实在难受。 可梁静凭早产的孩子像黑天鹅一样降临在她的生活里,打乱了她一切计划与主见。别说她有 plan b,恐怕 plan z 都没有用了。她行事果断,似乎已经断定自己未来没有精力或能力去经营店铺,所以只想尽快把店铺出手,开价厚道因此询问者众多,她也不是太讲情义的人,能为嘉穗保留三天不出手就不错了。 嘉穗将自己名下几部分的钱倒腾来倒腾去,也没找到个办法。 铅笔重重磕在屏幕上,嘉穗眼前几组数字渐渐失焦,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时忽然有人叩门,嘉穗起身去看,是那个董医生。前段时间给她处理了手臂外伤,现在又给江序临看发烧感冒。 ……还真是杂家。 嘉穗现在看董医生,不由就想到此人两头拿钱到处打小报告,能向江序临透露她的所在,也能向老江老何透露江序临的行踪,实在是很没节操。因此董医生查房,尽管温和专业,但她还是冷眼旁观。 “病是小病,但你这段时间估计是太累了?还是建议再多休息几晚。哪怕只为了调理。”董医生检查了江序临的状态,体贴但也不失威严地说。 看着倒挺有为医者风骨似的。 江序临懒得说话似的,阖阖眼皮就当答应了。 等董医生例行公事完要走,他忽然又出声:“今天一天待着都不安生……总感觉外头有点吵,出什么事了?” “你哪待了……”董医生刚嘀咕几句,忽然一顿,语气原地大转弯,转头冲嘉穗挑挑眉,“小姑娘,我这有个小秘密,可能对你很有用。请我吃顿饭来换吧?旁边街上新开的 omakase,你看到吧,我还舍不得去吃哦!” 嘉穗:“……”挣江序临和老江老何的钱还不够,业务都做到她头上来了。 她正想忽视,江序临说:“她舍不得。我给。住院太闷,我当花钱听戏。” 董医生这时候又摇头晃脑地正经起来,“谁要你们那几个臭钱!医者仁心,我只是试探你们关不关心自己的朋友罢了。” 嘉穗:“……”还能再不要脸一点吗? “那个梁小姐,不是你们的朋友么?她拼了半条命生了孩子,现在被她婆婆闹得被人告上法庭,随便谁在慈济医院打开个小红书都能看到消息推送了,你们居然不知道?”董医生见二人都是一脸懵,语速飞快地将事情和盘托出。 “什么?”嘉穗惊奇,“告上法庭?她孩子不是早产身体不好而已吗,怎么会被告上法庭?” “谁跟你说的?”董医生一挑眉,很稀奇这真实性 100%的消息是怎么冒出来的。 嘉穗一愣,立即坐下来搜索。 社交媒体上搜“慈济医院”,果然热闹非凡。第一篇帖子就是“花八万在慈济医院坐月子,孩子却被其他病人的猫吓出病”。 嘉穗紧锁着眉头划过几篇帖子,终于了解了大概。 梁静凭因孩子生病而要放弃开店大概又是个为她“私人订制”的假理由,真正的原因是,她结婚后与学长重新养了一只猫,住院后就一直留守在家里。孩子出生后,她想念猫猫,就让她婆婆把猫从家里带到医院来。反正慈济的服务包容,病人都住各自住单人病房,也不影响谁,只是要多交清洁费。 就在前天,因为没及时关门,她的猫窜出去,又在走廊里被推车吓到,一阵惊跳飞窜,成功撞倒了一位正抱着新生宝宝散步的妈妈。 嘉穗恍然,怪不得梁静凭的提议来得那么突然,而且还一边急着出手,一边又希望保留合伙人身份。怪不得她甚至要为她“私人订制”一个原因。 如果把店转给嘉穗,她既能拥有一笔解燃眉之急的钱,又不至于彻底失去这份事业——她应该会觉得,店在嘉穗手里,以后再拿回来,肯定不难。 董医生见她表情不对,点完火就跑,嘉穗再从手机里抬起头来时,病房里早就只剩她和江序临两个人了。 嘉穗很直接地问:“你知道梁静凭想把店卖给我,所以故意的吗?” “没有。”因为准备好了被她质疑,所以江序临并不生气,但否认的话说出口,还是不自觉带了一点荒唐的笑意,“但我的确猜到你应该被什么事绊住了。不然,梁静凭就在这里生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看起来却一点也不知道。” 第89章 嘉穗垂眸,知道他没有撒谎。事实上,他几乎没有当面欺骗过她什么。他更习惯提前把一切都筹谋好,然后披露给她部分事实,为她构建一个看似“全知”的框架。 江序临继续道:“所以梁静凭想把店卖给你?” 嘉穗点头。 “被撞倒的那对母子其实没受伤,只是婴儿受了惊吓,发了一天烧,现在已经好了。但那家人惊魂未定,也不是想讹人,只是要个道理、要出口气。” 嘉穗没说话。她愤怒中甚至有些想笑,梁静凭真是一招鲜吃遍天,太知道怎么拿捏她那点“讲义气”的理想主义了。 在听到她说宝宝因为早产而身体太弱时,嘉穗真的很难过了一会儿。因为她分明地祝福和期盼过,世界上多一个健康而幸福的宝宝。 江序临也没说话,他想多问问那个店的事情,却又怕盘问多了,莫嘉穗反感——他也很难控制自己,不提出“我给你钱”的建议。因为那就是最简单的办法。 谁料,莫嘉穗沉默半晌,忽然一抬头,“你认识告她的那家人,对吗?” 江序临一愣,随即扬起一点笑意,“对。” 嘉穗抿抿唇,似乎难以启齿。 江序临回答她没说的话:“倒不算趁人之危。” 88.趁热喝粥。趁火打劫。 嘉穗在心里反复掂量“趁人之危”这个词,不知道是在进行自我拷问还是一种脱敏训练。 直到江序临终于忍不住出声,他先开口挤出两个字“你在……”,又忽的转了话锋,平声调突然来一句:“我饿了。” 嘉穗闻声看过去。 他继续表示:“粥可以。” 嘉穗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平淡地“哦”了声,走出病房。 特护小厨房里有粥,且不止一种。嘉穗看了一圈,最后请厨师帮忙做一份白粥,什么都别放。 那泡在水里备着的米沸腾着滚开了花的时候,嘉穗见厨师忙中有序,还哼歌,工作得很快乐的样子,就问:“师傅,您听说医院里前几天那桩官司吗?” “你说带猫来那家?”师傅见怪不怪的语气。 “对。” “当然听说了,这不可火了嘛最近,医院都差点被告了。”师傅应声,“也真是倒霉哦,刚生下来的宝宝摔那么一跤,要不是妈妈拼命护着,出点什么事人家两夫妻怎么办!” 嘉穗问:“所以医院不需要担责吗?” 师傅眉毛一跳,“我们医院这么多年,客户满意度全国都是第一的啦,哪能被客户告。宠物协议老早写好了的,闯祸那家人白纸黑字签了名,能往哪赖?”师傅听起来很愤愤不平,又嘟囔道:“以前也不是没有人家带宠物来的,出这种事,真是没素质……” 那锅白粥均匀地沸腾着,再被师傅的大铁勺利落掂进白瓷碗里,煮出来难得的柴火香。 嘉穗道谢,端着粥走了。 粥到不饿的人嘴边,依旧是烫得入不了口的。江序临见莫嘉穗一副心事重重又难下决断的样子,索性又添出一小碗新粥,下床,端到她面前。 “趁热喝粥。”他说。 嘉穗恍然回神,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半蹲在面前了。刚刚还病恹恹苍白的人,现在这么看着,又好像挺有气色。 这一天都与他保持着一米以上的距离,不想对视的脸忽然近在咫尺,嘉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忙抱着碗挪到茶几另一边,很忙似的开始喝粥。 也没细想为什么喝粥的人变成了她。 江序临轻轻一笑,坐到对面的沙发上。莫嘉穗喝粥喝得也香,他喜欢看她吃饭,从中酝酿出一些饥饿感与期待感,然后再去应付那些他不想吃的食物。 “告梁静凭的那一家,你见过的。”他见莫嘉穗吃得慢,就也缓缓地说。 “嗯?”嘉穗惊奇。 “姓余。” “总和妈妈约着打网球的那个阿姨?”嘉穗还真认识。 “嗯。新生儿是她的小孙女。” 嘉穗这下就更明白了。人家告梁静凭,绝对不是为了赔偿什么。那余阿姨和何凯丽一样,是很爽朗大气的人。恐怕真的就是后怕了,越想越气不过,非要给梁静凭家一个教训吃吃的。 江序临又说:“我和她不熟,但你熟吧。人家不是夸你网球打得很好?” 嘉穗眨眨眼,看着他。像做题做烦了,等着有人给她报答案的小孩。 或者等待主动交代的警官。 总之江序临现在不敢擅自理解。 于是他摊开手,解释道:“妈妈说的。我没有监听你们打球。” 嘉穗:“……” 江序临摸摸鼻梁,继续说:“挺巧。我们两家交情不深不浅,刚好是可以卖个小人情的程度。” 嘉穗知道他话里有话,却还是被他这一句,就倾斜了心里纠结的天平。 “顶多……算是趁热喝粥。”江序临目光依旧在那一碗简单的白粥上,说着就起身回到床上,也喝自己的粥,津津有味,又很闲适似的,落定一句:“不算趁火打劫。” 咣当。 有个大砝码落下了,摇晃的天平里胜负已分。 嘉穗又看着江序临,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像仰头看星星的时候,眼睛有点累了的专注程度。 江序临也不敢再理解或解释了,就低头喝粥。 粥很好喝,江序临居然一人消灭两人份。 嘉穗走过去收碗,看见那空空如也的光盘,不觉纳闷地嘟囔:“你一会儿病得跟鬼一样,一会儿能吃得像牛,什么毛病。” 江序临噎了好几秒,忽然说:“宝宝,我很少不喜欢你的比喻。” 嘉穗收拾的手一顿,空气静止一秒,她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更快速地端稳餐盘,走了出去。 嘉穗直接从特护病房去找梁静凭。她对她透露信息一贯半真半假,“已经出院,回家修养”这一条倒是真的。 盛夏的天,梁静凭戴着毛线帽下楼,脸色十分憔悴。 嘉穗的语速比预想的更快,她必须一口气把自己的要求全部说完,并且尽量减少梁静凭说话的机会。生意谈判嘛,给出足够清晰简洁的 offer,对方考虑接不接受就好了。她实在不该那么爱听故事。 “余阿姨是我们家的世交,如果我从中牵线,你们应该会有一个道歉的机会,然后争取和解。这样就不用打官司了——虽然余阿姨很有时间。” 开口第一句,梁静凭就震惊得脸色几乎都返红两分。 “冻干店我也考虑好了,我接手,但有两个要求。一,全盘接,不要合伙人;二,分期付款,我半年内把钱付清,首付比例你可以提。” 梁静凭似乎有话要说,嘉穗无中生有地说:“起风了,你先上楼吧,微信答复我就行。不急。” 紧接着,就在她回慈济医院的路上,梁静凭就发来微信,冷淡的几个字:[什么时候有空,签合同吧。] 看到消息的一瞬间,嘉穗仿佛长了翅膀一样的舒坦痛快,连走廊里的脚步声都轻盈许多。 回到病房,江序临已经睡下了,留了一盏夜灯。 嘉穗蹑手蹑脚地简单洗漱完,把沙发床拖出来,躺在床上用 ipad 检查合同。 她不知道她工作时,笔尖触碰在屏幕上的节奏和声音都是不一样的。 今夜的“笃笃”声,尤其愉悦。 最后 ipad 合上,“哒”的一声,也很痛快。 嘉穗把枕头取掉一个,长舒了一口气,打算睡了,江序临那头忽然翻了个身。 “莫嘉穗。”他轻声叫她。 “……你还没睡?” 江序临没有回答,只是说:“其实,我很想直接出钱给你买下那个店的。” 嘉穗并不意外,轻笑一声,不咸不淡地回复:“我真是谢谢你。” “但我不敢。” “……”嘉穗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虽然我觉得花钱买名民事最简单高效没有后患的办法。” 嘉穗冷淡地说:“我一向很笨。” “不是。”江序临迅速而轻盈地否认,又说,“现在看你那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很庆幸我没有直接去买。” 嘉穗没说话。 “这才是那个最好的结果。”江序临说。 嘉穗手指搓着被子,久久的无言,最后轻声说:“嗯……谢谢。” 89.她依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嘉穗第二天起得很晚,并不是睡不醒,是故意紧闭着眼睛,但耳朵竖得老高,听着病房里的动静。 半夜的时候,江序临把她从沙发上抱到床上了。嘉穗在他手绕过自己腿弯的那一刻就惊醒,当即挣扎了一下,同时也感觉到江序临立刻就僵住了动作,好像连呼吸都屏住了。 嘉穗那时闭着眼,也僵了几秒,不知怎么,还是没动作,就装着睡,由他抱了。 之后嘉穗就迷迷瞪瞪的没有睡踏实,只能感觉到江序临没有再回床上睡,倒是听到电脑开关的声音,还有几次来回进出的脚步声。 第90章 嘉穗几度忍不住,想爬起来看看这个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都住院了还要大半夜工作么? 可她又转念一想,这个人这一场“重病”,本来就半真半假,不是么? 她又不是不知道。 这会儿大概已经过了九点,因为刚刚护士已经来量过一次体温,江序临甚至一本正经地说了句:“不用,我没烧。” 嘉穗差点闷在被子里冷笑出声。 她不大想和江序临打照面,索性一直装睡。好一会儿,才听见脚步声靠近床边,江序临幽幽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又走远,去打了个电话,好像是要订餐。 再之后,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嘉穗才起了床。 她洗漱完之后,有护士把早餐送来,是粥和鸡蛋饼,还有几例水果。简单清爽。她好笑地嘟囔了一句:“你们到底是医院还是宾馆,病人都开溜了,居然还送早餐。” 无辜的打工人唯唯诺诺地不说话,嘉穗又觉得自己挺没劲,心头那一股不上不下的情绪,说是愤怒,又不全然,好像还带点令人发笑的会诙谐感。 “谢谢。”她同护士道谢,终究坐下来把早餐吃完了。 吃早餐时收到了江序临的微信,他解释自己今天有重要的会议,所以不得不带病工作,并强调自己已经量了体温、打了针、吃了药。 我信你个鬼。嘉穗第一反应这样想。 再从头到尾扫一眼他的消息,她又想,关我什么事? 最后,她吃完所有的东西站起身,想,今天我也有很重要的工作。谁还没有呢! 她回给江序临一个“哦”字,拎着包,踌躇满志地出了门。 中午,她同梁静凭约好了签转让合同。梁静凭在放弃对她的“定制骗局”后,整个人变得十分冷淡利落,就像当初婚礼上嘉穗初见的那样。 她十分客观地同她讲清了每一条合同条款,其中有让步,也有溢价,嘉穗都接受了。这份合同显然已经是梁静凭精心计算后的结果,属于不必二次协商的优秀作品。 嘉穗调动了 100%的注意力跟上梁静凭的节奏,迅速地协商完,原本打算像电影里的职场女魔头一样潇洒转身就走,却还是忍不住,笑说了一句:“其实这样解决问题,简单多了。” 梁静凭淡淡地笑一下,没应声。 “我想不通你的脑回路,不管是当时招我合伙,还是现在要转让店铺,你有这么强的专业能力,其实怎么谈都不会吃亏。为什么非要编那么多故事呢?”她到底还是有身为朋友却被诓骗的忿忿不平与羞耻感。 梁静凭看着她笑了笑,好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孩子。那眼神里有轻蔑,有失落,还有点不遮掩的羡慕。 “后悔又找不到人怪的时候,就编的想听的故事骗骗自己咯。”梁静凭说,“你帮我约的庭外和解在下周,你来出席一下吧。” 嘉穗没来得及琢磨她的话,只应了声“好”。 付完给梁静凭的第一笔转让款,嘉穗账户上剩下的钱,将将够还欠莫总的医药费。她几乎心潮澎湃,几乎一刻也不能等的,就在咖啡厅里,用手机银行转了账。 每次还给莫总一笔钱,她都会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 十八岁那年一边复读一边照顾姑姑的时候,被莫总和方晓华两边不认可的时候,她幻想过无数次她还清医药费时的场景。 她想过她会是一个事业有成的都市丽人,踩着高跟鞋趾高气扬地还钱,还很阔气地说“按两倍利息还你”;也想过她可能变成一个不太有钱但很有才的清高女学生,人穷志不短地那种,用那种很平静但很有骨气地语气向莫总宣告“我们两不相欠”。 事实证明,她的幻想都太戏剧了。 现在的她没有事业有成,钱、骨气,都不太多。仅仅够用的程度。 她存款归零,有了两件或许很有前途但同时也很辛苦的事业,甚至还正在经历一场有点荒唐的婚姻危机。 但她依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盛夏的热浪吹得窗外的树影婆娑,仿佛一片绿色的海。嘉穗看着自己账户上三位数的余额,兴奋得几乎想哭。 她给莫总发微信,通知她查收转账,并确认所有欠款都已经还清。尽管她知道莫莉根本懒得追究这笔小钱。 预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复,她并不气馁,只是终于流下两行泪水。依旧是雀跃的、澎湃的。 想了想,她又给方晓华打电话。 那头接通得很慢,传来疲惫沙哑的声音。 “爸,这会儿在家吗?” “什么事?”方晓华声音冷淡。 “有件事跟你说,我去看看你。”嘉穗同样直接而冷淡。 方晓华“嗯”了声,然后就挂断电话。 自从上次方晓华突然打电话来向她“揭露”江序临,并且前所未有地发了一大通火之后,父女两个就没联系过了。 嘉穗再回到临水弄堂,头一次生出怯意。 她看见院子里的躺椅上浮着一层灰,桂花落了满地,就知道方晓华这段日子恐怕又过得浑浑噩噩。 快六十的人了,还是一失恋就半死不活。 嘉穗小时候有段时间因为父亲的深情而怪责于母亲;现在则对方晓华的表现感到怀疑。她不得不想,这其实是一种无能。 推门进屋,一股潮热的霉味扑鼻而来。 我是里传来趿着拖鞋的脚步声,然后方晓华走出来,身后昏惨惨的。 嘉穗几度张口,又无话可说,最终只是行告知义务:“姑姑的医药费,我还清了。就是跟你说一声。” 她原本想找方晓华认真谈一次的,但这副景象,又让她觉得没必要。 转身要走,身后方晓华忽然打了个哈欠,问—— “你那老公帮你还的吗?” 90.“你来接我吧。” 嘉穗的脚步一瞬间锈住了。 她回头,看见方晓华那张极度疲惫、倦怠,仿佛被世事磋磨了八百年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愤怒——甚至是,讥诮、蔑视。 多新鲜,她温吞懦弱了一辈子的亲爹,居然也有这么尖锐的时候。 偏偏他这好不容易像点样的尖锐,仅仅针对嘉穗。就连方晓玉病危手术,莫莉铁血无情地坚持要嘉穗答应条件才肯给钱,先一秒也不肯的那时候,方晓华都臊眉耷眼,大气也没有出一声呢。 嘉穗笑得非常难看,但还是尽量笑了声,问:“您什么意思?” “你不是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哪来的钱?”方晓华的语气依旧讥诮,可这样刻薄大概实在与他天性相悖,因此话音到最后,他不仅没了威风,甚至还别别扭扭地流露出一段心酸与委屈来,顿了两秒,又提起个笑,“你妈说得没错啊,我们父女两个,都是没用的。” 嘉穗强忍着,没有接茬。她知道,她和莫莉关系再紧张,莫莉也绝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是我们,是我们,耽误了她……”方晓华陷入自言自语,自嘲自怜,扫一眼嘉穗,很觉没趣似的,又慢悠悠踱进卧室。 嘉穗自童年起就跟自己亲爹不算太熟,这么多年也只觉得他过于内向,以及,手挺巧。又及,有点倒霉。 反正就是有点冒衰气的一个人。 ——她的这份印象甚至鲜少带有主观色彩。同情,或怜悯,都没有。堪称客观。 直到今天她才真切地觉得,方晓华怕不是早被那些稀里糊涂的泡饭泡软了骨头——跟喝了十年大酒的人没什么两样! 她觉得可笑,转身要走,又听见那卧室门带着朽木味的“吱呀”一声,方晓华手上拿着个旧存折,走了出来。 “这里头,有三百多万,你拿着吧。”方晓华有气无力地说了句。 这时候,他变得像嘉穗幻想过的某一个版本的自己了——就是,人穷志不短,很清高,最后出场放王炸的那种角色。 她有点恍惚,方晓华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以及——我靠,你这么有钱,这些年干嘛要我东奔西走地赚钱还钱啊?! 方晓华条理还在,但是很不屑于说似的,淡淡道:“当初跟你妈离婚,分的房、车、钱,我都记在你名下的。虽然一直是你奶奶在用,但前两年她过了之后,也就都收回来了,我全部折了现,都在这了。” 嘉穗跟亲爹不熟,跟亲奶奶更是不打交道,只在葬礼上磕了三个头。 她并不知道,莫莉与方晓华当年离婚分了财产,且都在她名下。但现在听这数额,想必中间折损不少。 方晓华倒也不遮掩:“你奶奶花了不少。她买的那些首饰,好多也不值钱了。” 嘉穗:“……” 她捏着那存折,无话可说。毫无“天降横财”的喜悦,甚至,今天还清欠款的愉悦,也被浇头熄灭,就剩一缕烟不死心地冒一冒。 方晓华说:“把钱还上吧。你嫁的那家人再有钱,花他们的,你不还是手软吗。” 第91章 嘉穗气极反笑:“还什么钱?” “你姑的医药费。”方晓华的语调一直保持在一个很低的区域,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很不耐烦,“不就是你老公给你还的么?我以为你是不吃亏的个性,会去找他算账的,他拿钱堵你嘴么?” 嘉穗心里,连那一缕烟都凉了。 正要说什么,门外直落进来一道声音,像远掷标枪那么凶悍无比的—— “我女儿跟你们家人不一样!不稀得靠一张结婚证挣钱!” 莫莉神兵天降一样的出现,但径直略过了嘉穗,直冲冲骂到方晓华鼻子底下去。 “方晓华,你自己过得窝囊就看不得别人过得好是吗?不是一辈子不敢大声说话么,到我女儿面前就有这么威风?!”莫莉像被气炸了,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你让她去找小江算什么账?你跟她乱说什么了?”莫莉比吃了枪子的还火大,一刻也不停地声讨,“你这一辈子,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有什么资格插手我女儿的事?不对,你有资格插手任何一件事吗?你自己的日子都过成这样了,不要想着给谁当爹!” 这些年,方晓华见莫莉见得极少。也只有她来接送女儿的时候,偶尔能见到。 这个月接连两次,她“造访”这处他曾经觉得最宁静幸福不过的“家”,可他都还没来得及感到欣慰,就被她这样劈头盖脸的贬损一番。 他懵住了好几秒,脸色渐渐从苍白变得铁青,“她也是我女儿。我不能说她么?” 莫莉嗤笑一声:“我生的,我养的,跟我姓,你女儿?今天哪怕是方晓玉站在这里我都绝对不下她面子,但是方晓华,你怎么好意思的?” 方晓华被这样羞辱,依旧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闷闷地说出一句:“当年,是你自己放弃抚养权的。” 这一句,彻底点燃了莫莉的怒火,“方晓华,你少装受害者!当年离婚,不是你死咬抚养权不放威胁我么?难道我还要顺你的意?!” 方晓华梗起脖子,对莫莉说话的语气却依旧无法激烈起来,只是像个木偶一样定定地盯着她:“所以,你也从来没多看重你这个女儿啊。不就是因为她是跟我生的吗。” 莫莉愕然,又出离愤怒,简直要亮巴掌的架势。 嘉穗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最后,她像判官一样中立客观地劝阻道:“别吵了,你们谁也没错。我又没死,不活得挺好么。” 莫莉惊怒与愧疚交加的眼神投过来,停顿了好一会儿,居然也罕见地无话可说。 嘉穗讥讽地勾起唇角,“要是我姑还在,你们倒可以吵一吵。就你们俩,自嗨什么呢?” 说完,她终于走出了这道门。 院子里起了风,满地的桂花卷起来,飘出残余的香味。 嘉穗闻到桂花味,就有点想喝酒。想喝酒了,不知为什么会想到江序临。又或者,她本来就只想到了江序临。 她拿出手机,打电话给他。 江序临很快就接起电话。 “喂?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有点着急。 “你知道我在哪里吗?”嘉穗问。 江序临滞了一下,回答:“不知道。”没听见嘉穗声音,又强调,“真的不知道。” 嘉穗“噗嗤”一声笑了。 “我在临水弄堂。”她说,“你来接我吧。” 91.高明的昏招 江序临来得有点晚。 或者说,比嘉穗预想的晚。 嘉穗站在弄堂里等了一会儿,先是听见身后一道愤怒的拍门声,然后骤雨拍打窗沿一样的脚步声,最后被莫莉离开时卷起的风擦肩拂过。 她堪堪往后退了一步。 莫莉又顿下来,扭头看她。目光里好像藏了千言万语要说,可开口的一瞬间,那种愁肠百结迅速消失,像嘉穗的幻觉。 莫莉指着她手里的存折问:“你爸留给你多少钱?” “说是三百多万。”嘉穗其实有点怀疑。三百万这个数字跟她浑身上下冒衰气的亲爹实在太不适配了。 莫莉却显然对这个数字也不满意。她犹自冷笑:“全供给你奶奶了呗。” 嘉穗不搭茬。 莫莉又强调:“钱你自己留着。不准还给你爸。” 嘉穗淡淡笑一声:“我没这个打算。” 莫莉愣了一下,像是意外于她的随和与听话,又像感到竞争压力似的,更加强硬地说:“当零花钱吧,也算他那个当爹的有点用。我的财产总有一半是你的。” 嘉穗耸耸肩,“好吧。” 莫莉更愣了,瞪圆的眼睛看着她,像一个小灯泡。这是嘉穗第一次在自己的英雄母亲脸上看到一点儿傻气。 生活真是奇异。 一个小时前她还认为自己从小到大别无长处,唯一能锚定自我认同的一件事就是绝对的经济独立。可眨眼间,她就说服自己接受了并不相熟的父亲的馈赠,以及龃龉多年的母亲的恩庇。 她说不清答案是什么。 也许是因为,两个小时前,她完成了一次“圆滑且强硬”的谈判,并且还清了多年的欠款。她以为愉悦与解脱感会像滔天海浪一样澎湃,可或主动或被动地,那种巨大的愉悦非常短暂,很快就消失了。 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是一种,故事才刚刚开始的平静。 嘉穗忽然笑了声,问:“我请教您个事呗。” “你说。”莫莉的眼神再次变得审慎。 “您当年跟我爸,是不是也闪婚闪离来着?” “也?”莫莉警觉地反问,“什么叫‘也’?” 嘉穗哑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这样用词,愣了一下,强行解释道:“这年头不是很多这种嘛。” 莫莉没那么好糊弄,追问道:“你跟小江怎么了?”不需要回答,她立刻想到屋里那人,“你爸跟你乱说什么了是吧?他要你跟小江分开是吧?” 说着,简直要甩掉高跟鞋,直接撸袖子进屋去打架的架势。 嘉穗正要拦,弄堂外疾步走来一个人。 “怎么了?”江序临风尘仆仆,却第一时间自然地牵住嘉穗的手,又轻轻拉了下莫莉。 莫莉回头看见两个人相牵的手,好像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尴尬地顿了会儿,兀自说一句“我猜你也没那么听话”。 嘉穗勉强抿嘴笑一下。 莫莉同江序临寒暄几句,又不愿多待似的匆匆走了。 听见莫莉车子的引擎声远去后,嘉穗轻轻地,挣开了江序临的手。 江序临的目光在两人刚刚牵手的那个位置上停了一会儿,他变得有点迟缓,以至于是嘉穗先开口。 她盯着他胸口,衬衫第二个扣子下面,露出半个小小的贴片。 “这是什么?”她语气里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紧绷。 江序临循她的目光低头看,然后微怔了一下,犹豫后把贴片直接撕了下来。他回答:“刚刚在医生那里。” 嘉穗立刻明白过来他看的是什么医生,然后目光一缩。话到舌尖,又不知道该不该问。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答案背后的后果。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江序临的表情一直很平淡也很认真,像是在进行漫长的思索。而嘉穗则乱极了,甚至不敢一直看着他。 良久,江序临平缓地开口:“我刚刚问过我的医生了。他说我有不愿意离婚和刻意拖延的想法不算病态,不能以此判断我有复发的迹象。很多正常人也经常这样。” 嘉穗猛地抬头看他。 江序临以为她要回应什么,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他的目光立刻变得有点黯淡,紧跟着语速也微微变快。 “我也重新做了检测。结果显示我只是有点焦虑。” 像急于剖出结果一样简短的第二句。 等了两秒后又跟着再次变得冗长的第三句,他甚至打了一个磕绊。 “放心……焦虑对我来说是很平常的结果。以前即便只有工作,我也大部分时间都患有轻微焦虑。” 嘉穗仍然没有准备好,可被他这长长短短、紧紧松松的一席话逼得,必须要说点什么了。 她无奈又难过地叹息道:“‘正常人’……”只是重复他话里的一个词。 江序临皱了一下眉,似乎不理解。 嘉穗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日头渐渐西斜,他们一动未动,却变幻到一片阴影中了。那股凄迷的桂花香味,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浓烈。 嘉穗吸了吸鼻子。她想,明明该是很痛快很开心的一天啊。 江序临的眉头一直没能松开,到最后,他几乎无可奈何地坦白道:“所以我从来不认为告诉你我的病史是什么高明的做法。” 嘉穗终于抬头,直白地望向他眼睛里。 江序临继续说:“但你似乎对‘无条件信任’很有好感。鉴于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所以无论怎样的昏招我都该试一试。” 第92章 嘉穗愣了好一会儿,终于组织好语言,问:“你说正常人也经常这样,不想离婚,或刻意拖延。你知道正常人这样一般是什么理由吗?” 江序临觉得她的问题没道理似的,轻轻抿了一下嘴,却仍然认真回答:“还有感情。或还有利益纠葛。”很简单的两个选项,没有其他可能。 嘉穗问:“那你是为什么呢?”问出口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她早该问的。从结婚开始,她就应该问问江序临“为什么”的。 江序临却没有任何犹疑,仿佛嘉穗的问题不值得思考一般,甚至皱眉不解道—— “因为我喜欢你。我没有说过吗?” 嘉穗一愣。 江序临随机自己复盘,很快得到结果,十分笃定地,“我说过。你不记得了吗?” 弄堂里刮起了风。 夏天的风,都是很轻柔的,像潮湿的温热的手,迟迟离不开爱人的皮肤。 嘉穗哑然失笑,然后伸出手,接过他手指间一直紧紧捏着的、几乎把指腹勒出两道深痕的那个小贴片。 然后她没有松手,就这样勾着他的手指,踮起脚尖。 她深深地亲吻他。 92.新的结果 冻干店的第一次店庆定在了七夕那天。其实也不是什么非得搞活动的日子,但嘉穗踌躇满志,冻干店易主这半个月来日渐稳定的流水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扩大声量,试验自己独立运营的能力。夏天却是个尴尬时节,假期很少,挑来拣去,她还是选了七夕。 于是她忙前忙后,线上提前一周多投流,线下也做了店开以来力度最大的一次全线折扣。人手稀缺,祝霆霓和莫嘉禾一个在北城,一个在海南,都被她卖惨又卖乖地薅来帮忙,以至于莫莉听说后蹙眉挖苦道:“雇几个人成本什么成本?花人情请朋友又是多少成本?你倒擅长舍近求远。” 那会儿嘉穗是百忙之中抽空去朗月陪亲妈吃饭的,听这话,当即不太痛快。勺子捏在手里要撂不撂的时候,被江序临碰下膝盖一提醒,立刻脑袋一转,眼尾一挑看向前台兢兢业业的单经理—— “那我雇单经理!给个亲情价?” 不等莫莉回答,她已经蹿起身去定下单经理的时间。再殷勤地端着新出炉的南瓜汤回来,亲自给老妈揭开,嘴甜一句:“感谢母上提醒!” 莫莉半推半就地佯怒道:“你知道小单日薪多少?” 嘉穗装听不懂,卖乖道:“您给她的年假肯定更多嘛~毕竟咱可是早二十年就效仿外企现代化管理的。” 莫莉扯扯嘴角,嗤她一声,没再说什么。 吃完饭在车上,嘉穗想到莫莉刚才想笑又要端着不肯笑的表情,不禁感叹了一声。 “怎么?”江序临问。 “我发现占我妈便宜的感觉还不错。”她在这半个月里迅速地学会了哄莫莉开心、向莫莉服软,同时,占莫莉便宜。她发现很多事情变得容易许多。而她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 “……”江序临似乎想纠正她的措辞,但张了张口,发现也没什么好纠正的,就补充了一句 :“妈妈的感觉应该也不错。” 嘉穗扭头看他,眨眨眼。 “怎么了?” “你转换称呼都这么自然且直接吗?”她都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也把莫莉喊作“妈”了。就像之前,他突然喊她“宝宝”一样突然。 江序临一本正经地颔首,“是的,宝宝。” 嘉穗:“……” 前期准备工作就绪,最后一件事,嘉穗觉得有必要正式跟江序临说,她没有时间同他共度七夕。虽然江序临大概已经能想到这一点,但她还是决定当面说,甚至……制定一些补偿方案什么的。不然,不知道哪一天,“故意钓他”的罪名又要落到她头上了。 是的,莫嘉穗如今也学会了总结失败经验并提前避坑。 七夕前两天,嘉穗晚上忙完,又开车去医院接江序临。在她的要求下,他定期与心理医生沟通,接受咨询。而他的要求是,他的病情到二人之间为止,不再告诉第三个人,尤其是父母。 他仍然坚持,“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绝对不会告诉你我的病史。你也不要太天真,如果你见过我在纽约初次确诊时的状态,你会害怕的。”甚至在两人和好,温存之时,他也这样冷漠而笃定地说。 嘉穗有时候觉得实在和他讲不通,就使用魔法攻击,“你不说,我肯定就跟你离婚了。” 江序临会沉默好一阵,然后来一句:“……但我说了。” 嘉穗:“……” 江序临补充:“结果最重要。”他的这一观点也没有变。 两人在车上闲聊了很多,江序临会分享医生对他说的话,甚至以一种第三者视角分析医生为什么要那么说。他有时候会觉得医生讲话没逻辑,或者不乏谎言。 嘉穗起初很害怕他这种状态是不利的,起不到咨询效果;偷偷去问医生,医生说,这只是他一贯处理事情的方式。并没有什么不好。 于是她也任由他以这样的方式消化他以往认为“不正常”的病情与治疗。 只是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她本来打算在车上就同江序临说七夕的事,结果一直拖到下车。两人的话题才刚刚从心理医生转换到明天早餐吃什么。江序临从挑食变成“专食”,譬如,他开始执着于每天早上都要吃到油墩子。嘉穗也想不起来他这种倾向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了,但她正在尝试让他爱上其他早餐。比如粢饭团。目前已经稍微有点成效了。 两人下了车,嘉穗却在楼下看到个眼熟的人。 “张律师?”嘉穗脚步顿住。自从上次嘉禾请张律师为她核对过婚前协议,她就再也没联系过对方了。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莫小姐。”张律师依旧干练,径直递出一份文件,“给你发了微信,你没回。我刚好顺路,就来送个东西。” 她当然也看见了嘉穗身旁的江序临,礼貌地颔首微笑,然后就迅速离开了。 嘉穗有点懵,下意识翻开文件,赫然看见“财产分割协议”几个字。她猛地抬头看江序临。 江序临倒很自然,揽她的肩,“先上楼。” “怎么会有这个?我们不是……”嘉穗低头看那文件,忽然觉得宋体是很恐怖的字体,白纸黑字,看一眼居然觉得触目惊心。 江序临慢吞吞地倒水,慢吞吞地喝了一口,在慢吞吞的吞咽过程中思考措辞,然后才说:“虽然我之前刻意拖延进度,但我的确也叫人去办过手续了。在你第二次强调你要离婚的时候,我就让人开始核对财产了。” 嘉穗有点懵。 “但我也让他们慢点来。”江序临走上前,抽走她手里的文件,也略略翻了翻,“所以这会儿才通知到你的律师,这东西才到你手里。确实够慢的。” 嘉穗:“……” 江序临把协议拿走,顺势就丢进自己抽屉里,锁上了。 “为什么?”嘉穗问。她以为他刻意要拖延,就根本不会考虑走流程呢。 即便已经习惯她的追根究底,江序临还是在她审视的目光中面露尴尬,沉默后才回答:“我那时一边觉得离婚不可能,离个屁;一边又想,我不能又骗你,或者给你我骗你的事实。所以我就两手准备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人就会什么都做一点。” 嘉穗:“……” 江序临拿不准她的反应,就想说点什么调节气氛,于是笑道:“这是不是该叫‘题海战术’?” 嘉穗皮笑肉不笑,挤出两个字:“阴险。” 江序临颔首笑纳,再次强调,“结果最重要。” 嘉穗烦他在这一点上永远不让步,哪怕嘴上服软都不,于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说:“好吧,那我也通知一个新结果。” 江序临表情微变,“什么?” “我不跟你过七夕。” 江序临眉一松,“好吧。”他本来也猜到了。 嘉穗点点头,“嗯呢。” “那么,补偿方案?”江序临又扬眉。不必把话说得太明。这方面他们经验颇丰。 “没有。”嘉穗却干脆摇头,还反问,“结果最重要。结果都告诉你了,还补偿什么?” 江序临一愣。不对。这不对。 嘉穗微微一笑,在他提出新的诡辩之前,伸手把晾在窗外的浴巾一勾,闪身进了浴室,“免谈!” 江序临险些被门拍在脸上,摸了摸鼻子,就那么叉腰站着,无奈地笑出声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