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灯向晓》 第1章 [gl百合] 《停灯向晓作者:鹿云笙【完结+番外】 文案 向晓沈苓 热情小太阳清冷女鬼 作为一名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新时代社会主义好青年,向晓,遇到了怪事。 在考察一处古村的时候,村后面有一具几十年都没有腐烂的尸体。 更抓马的是,尸体复活了。 更更抓马的是,尸体认识她。 文案一:这事儿怪得很,那地方几十年前是荒地,少有人去,怎么会平白挖出来一具富家女尸? 文案二:诈尸啦!! 文案三:你从前好歹叫我一声小姐,怎么如今见了我,不是喊我?,便是说我诈尸?我长得很像鬼么?向、阿、小? 向晓吓晕。 这只鬼名字很好听,沈苓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她居然带沈苓回了家!! 文案四:害羞了? 文案五:你从前吻我时,断不会这样羞怯。 内容标签:惊悚前世今生 玄学 正剧 白月光 主角:沈苓,向晓;其它:架空,复仇 一句话简介:她是无与伦比的太阳 立意:爱与被爱都坦然接受 第1章 只有相思无尽处(一) 故事从2022年开始。 北京的秋天阳光很漂亮,温度却实在冷得叫人闪舌头。天坛南边儿有条护城河,据说这地方很久之前是片海,海里长着树,倘若把树干折下来烧成灰,生出来的烟味儿能让死人复活 不过像这样从说书人嘴里倒出来的嘛,三分真,六分假,余下一分全在听书人。 护城河一路往东流到桐汇村,故事就发生在那儿 这事儿怪得很,那地方几十年前是荒地,少有人去,怎么会平白挖出来一具富家女尸?研究所a组组长老胡品着面茶,咂咂嘴巴:而且听桐汇村村长说,尸体裹着层草席,里头竟一点儿没腐烂。 老胡缩在椅子上,就着村长发来的女尸的照片,夹了个焦圈儿嘎嘣嘎嘣咬着吃:上好的丝绸旗袍,耳饰是祖母绿,在那个年代啊,能有这等扮相的,要么是富家小姐,要么......老胡言至此,煞有介事晃晃脑袋,欲言又止。 要么什么?向晓坐在长桌角落,刚夹起一筷头豌豆黄又放下,眨着眼睛看老胡。 她今年刚进研究所,凡事都得留心着多请教。 要么,就是窑姐儿呗,哈哈哈哈哈!同组的陈见刚饮下一口豆汁儿,嘴角湿润地冲着天大笑。 陈见是组里大师兄,在研究所工作了三四年,留着其貌不扬的文人发型,不晓得衬衫多久没洗,饶是和嘴里的酸话一股味道,向晓不是很喜欢他。 大抵是个人都会有点仇富吧,不过这个陈见仇富的毛病委实有点夸张了些。就因为向晓简历上写的上海,独生两个关键词,话里话外不晓得被他讥讽过多少次。说是:上海来的小公主,贵脚踏贱地,来这四九城给人当差...... 行了,那边来信息了。老胡放下筷子,陈见见状极有眼色地递了张抽纸,老胡接过后折了三折抵在嘴唇上:我们过去一趟。 陈见,向晓,你俩直接去桐汇村看看情况,我得先回趟研究所,完事儿去找你们回合。 向晓眼神不明显地一动,听见老胡说:你跟着师兄好好学哈。 哦......好。 ...... 桐汇村前年刚通了地铁,从菜市口一路往东,坐到终点站就是了。 陈见嫌弃地铁人多,站在早餐店门口拿木签子剔牙的时候,琢磨起打车过去的念头:向晓,叫辆车。 这个点儿路上堵,十来公里得开将近两个小时呢,而且很划不来。向晓说。 嘶陈见嘬了口卡肉丝的牙缝,很不满意似的:小公主舍不得这点儿路费?要不我给老胡说一声,给你涨涨工资? 向晓面无表情地默了一会子:叫了,车牌6103。 她知道陈见人如其名,除非地球倒着转,死人哪天突然复活,否则这厮是不会和她a钱的。 破财消灾向晓心里默念。 桐汇村近几年才发展起来,不大点儿地方,标志性建筑是村口那座太初寺。村里贫富界限很是明确,自寺庙往东,因着七八年前那纸盖了红戳的协议,如今已经发展成网红打卡地了,寺庙往西还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景象,面朝黄土背朝天。 二人跟着村长来到寺庙西边。 这二亩地原本要卖给个富商修农家乐用,谁晓得地底下挖出这么个晦气玩意儿。村长叼着烟斗,歪着脸抬手拨弄一下头发,接着说:这东西我们不敢碰,您二位给看看。要是有什么研究价值,上交给国家我也是大功一件。 没问题,您请好儿吧。陈见正正领带,熟练地点了支烟,同身后道:向晓,给我拿着包。 向晓白了他一眼。 农家乐看样子已经成型了,外头是个鱼塘,中间盖了栋别墅似的三层小楼,后院一个大坑,坑里躺着一具尸体,用草席卷着,稍稍漏出点头顶。 您二位自便吧,我村里还有事,就不陪着了。到底害怕地底下来的东西,村长一支烟没抽完便脚底抹油。 去把草席子掀开我看看。陈见掸了掸烟灰,插着兜使唤向晓。 不等老胡来了再说吗?向晓把他的包扔在角落,慢条斯理走近那具尸体。 脚下的泥土是新翻的,有些松软,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闻到情理之中的尸臭,反而有股淡香。似是檀香,味道却不冲鼻子。 等他来?陈见动动肩膀,冲地上呸了口:等他来老子这辈子都立不了功! 向晓无奈,忍着恶心一点点拨开草席上的泥土。 大约是气氛有些骇人,陈见扔了烟头搓着胳膊没话找话:你在北京住哪儿? 二环。 哟,豪气啊!陈见堆着笑脸,鞋底似的眼皮子眨了眨:哪个小区? 四九书院。向晓屏息皱眉翻开草席,不是很想理他。 四九书院......陈见暗自琢磨着,努了努嘴巴说起酸话:到底是上海来的公主啊,家里一声招呼就能来首都顶尖研究所工作,再一招呼,四九书院的房都拿下了。 我再说一遍,向晓俶地一下站起身,草席耷拉在她鞋面上,向晓吁叹半口气解释道:这个研究所,是我读研读博公派留学一步一步考进来的,跟我爸妈有什么关系?至于那个房子......她实在懒得解释那个房子。 当初刚从国外回北京,急着租套房子安定下来。听中介说自己冒着暑气绕北京城一大圈,只有四九书院的性价比是这一片顶好的。向晓天生的软心肠,在北京又没什么认识的人,只得先住下了。押一付三,一口气打出去十万块,向妈妈知道以后逮着她骂了一个多月。 向晓叹了口气:我们先...... 干活两个字还未出口,脚底忽然生了阵阴风,冷嗖嗖的,将半遮着尸体的草席彻底掀开,沙子顺势扬到向晓脸上。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日头太烈,向晓隐约觉着尸体在发白光。 向晓抬手捂着眼睛,从指缝儿里暗自打量,女人容颜完好,肌肤鲜润饱满,莫说一头漆黑柔顺的发丝,就连指甲缝都是干干净净,除了脸上没什么血色之外,实在不像死了几十年的人。偏她认得女人身上的旗袍款式,上世纪二十年代十分流行,样式陈旧,裁剪却精良。 谁人在此? 她俩正纳闷,头顶一阵空灵灵的响声,似菩萨超度佛陀念经,约摸是二十来岁姑娘家的声音:是来取我性命的么? 啥......啥动静?陈见一溜烟闪到门庭柱子后头,两手筛糠似的抖动。 向晓环视周遭,却见四下里空无一人,这地方荒废很久了,自从前几天施工队停止动土,几乎不会有人来。 会不会......是见着鬼了?向晓壮着胆子,目光收回缓缓落在女人手上,沉吟道:你看她的手,是不是动了一下? 啊 向晓话未说完,陈见顺着墙根飞跑出去,连包都不要了。跑到鱼塘边儿上撂了句话说:这窑姐儿怨气重,帮她把席子卷上再出来。 还未来得及思索是诈尸还是见鬼,向晓咽了咽口水挪到女人跟前,捡了根树枝,将席子一挑,尸体竟莫名瘪了下去,回头对上女人冷飕飕的话语:阿小?你怎得在这儿? 第2章 见她未发话,女人眉头一蹙:是你杀了我的? 愣了三秒,向晓胸腔起伏一阵,大叫道:诈尸啦! 她吓破了胆,来不及在意方才躺在地上的尸体不翼而飞,丢掉树枝拔腿就跑。 身后的女人顿了顿步子,没有追出去,嘴里喃喃道:阿小她......不认得我了么? 第2章 只有相思无尽处(二) 古怪,实在古怪。 向晓头也不回一路跑到村口的太初寺,喘着粗气来到主殿,合十了双手,用尽量清晰的语气同住持说:师父,我......我要烧香 住持稳住她的手臂,等她喘气声渐渐平息下去,问:求什么? 向晓眼风一定,盯着住持道:辟邪。 是个人大抵都有这样的通病,即使往日从来不信鬼神,在无计可施之时,也想要把希望寄托在上香辟邪上。 住持见向晓一脸菜色,给她手里塞了一道符:姑娘,把这个带在身上,邪祟便不敢招惹你了。 向晓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眼里闪着泪花:谢谢师父 她将符纸握着,沉沉呼一口气,抬眼才看清住持原来是个妇人,慈眉善目,耳垂厚而大,似片桃花瓣一样。 见她缓过神来,住持眯着眼笑了笑:阿弥陀佛,施主去那儿上柱香吧。 谢天谢地,向晓心说好在村口有座庙,不然今儿个怕是不敢回家了。 太初寺很小,满共摆了三尊佛像,中央一座飘着烟的铜炉,这两年来旅游度假的人多,香火倒挺旺的。 左右没出什么大事,向晓一面往外走,一面打字编辑着准备发给老胡的所见所闻,迈出寺第一步,抬头,撞进女人眼里。 女人弯了弯嘴角,眼里五官清汤寡水的,说:阿小,好久不见。 鬼啊! 向晓倒吸一口凉气,转身便要往庙里泡,忽觉手腕一紧,被女人死死攥住:你从前好歹也唤我一声沈小姐,怎得今儿见了我,不是喊我诈尸,便是喊我鬼? 我很像鬼吗?向,阿,小?女人一字一顿,嗓音像雪花一样轻,却是极有压迫感的。 你向晓抖动着牙齿,俩大眼睛一闪一闪,眉头蹙成小山丘,细细弱弱出了声:你认识我? 你叫向小,向南的向,大小的小。1924年冬,我父亲于申沪南面一丛密林口,将你捡回家,取名向小。 在向晓状似破碎的眼神里,女人慢条斯理道:你,向阿小,自小便是我沈苓的仆从。 而后,女人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指尖似有清香:忘了? 什么跟什么啊! 向晓拍开她的手,脸颊湃上粉色,脸上的绒毛在阳光照射下轻微颤抖,急切道:我叫向晓,停灯向晓,抱影无眠的晓!1998年出生,一直活得好好儿的,什么捡来的,什么仆从啊 她急着反驳,竟一下忘了沈苓刚才还是一具女尸这档子事儿。 现下阳光炙烤着,回味她刚才抓握自己手腕的地方,还有些温度,红墙上倒影着她的身形,单薄颀长,如梦如幻,似是泼墨画里走出来的天仙。复又看她的长相,皮肤尤其白,就像泡在水里的冰块,瞳孔明晰干净,被纤长的睫毛一笼,细碎剪影落在鼻梁处,嘴唇偏是红润且精巧的,说是女鬼大抵冒犯,不如说是神仙。 沈苓望着她,嘴唇上下一碰,鹦鹉学舌道:停灯,向晓? 向晓慌乱着撞进她眼里,忽觉世上竟还有这种人,她的嗓音好似被水晶棺椁封存多年,凭他外界如何翻云覆雨,待尘埃落了定,再开口时便同那西洋乐器一样婉转干净,在耳廓上这么一敲,旁人未尝先醉。 你到底是不是鬼? 向晓弯曲食指挠了把刘海,望向时衿墙上的影子,嘟囔着下了结论:有影子的,应该不是鬼。 那你是人? 向晓狐疑着眼,叉起腰仰脸看她,只见沈苓勾了勾嘴角,盯着她的眼睛道:看我。 嗯?向晓下意识靠近了半寸,一晃,沈苓消失了。 嘶 神经遭了重创,向晓立时便受不住,脖子一歪,晕倒在沈苓怀里。 沈苓鼻息轻轻的,勾着嘴角摇摇头,搂住她打横抱起:还是这么胆小。 姑娘,打车不? 一筹莫展时,一辆刚送完游客的出租车停在沈苓面前,司机是个中年女人,通身气质不大像车夫,半扎着披肩发,小臂一片纹身,掀开墨镜和她招手。 沈苓左右环视一圈,点头道:有劳了。 司机帮忙把向晓塞到后座,沈苓顺势坐进去,令向晓枕在自己肩膀上。 系好安全带,司机喝了口水,熟练地戴上墨镜,复又将车前悬挂的一个湘字挂饰摆正,问她:到哪儿去? 沈苓忖了忖,想起陈见和向晓的对话,开口道:四九书院。 好嘞。 司机很有经验的样子,开车不大留心看路,似乎闭着眼也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踩刹车。沈苓脑袋里晕得厉害,一直侧着脑袋斜望向窗外,偶尔几次收回视线时,总能在后视镜与司机对上。 几次三番后,司机开口问: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沈苓鼻息一动:嗯。 我说呢,您怎么穿身旗袍就出来了。司机打量后视镜的间隙,看了眼后座迷瞪瞪的向晓,而后不咸不淡说道:北京这地方啊,冬月里冷得掉骨头。她衣裳这样薄,可是冻晕乎儿了? 冻晕乎?沈苓眼波一闪,偏偏头饶有兴致看着怀里人,白色薄毛衫搭配黑色长裙,瘦弱单薄,宁静乖巧得像只小猫。 手背挨了一下向晓的大腿,觉着有些凉,探了探脑袋问司机:有毛毯么? 哎呦,刚巧没备着。司机致了声歉,而后循着车座前头圆滚滚的按钮,转了半圈道:我把暖风打开,兴许一会儿就好了。 劳驾。 空调风暖烘烘烤着,沈苓更觉头疼,索性眼帘一垂,枕在向晓脑袋上闭目养神。 路途说快也不快,说慢也不慢,正巧赶在黄昏时候到了四九书院。司机好心没要车费,只叮咛她俩多去桐汇村玩,小曲门口的喷泉不厌其烦打起水花,沈苓叫了向晓几声,她复才转醒过来。 睫毛轻巧扇了几下,向晓看清眼前人后,心如死灰道:怎么还是你? 原来不是做梦啊 沈苓倒不大在意向晓冒犯的话,只抱起胳膊往前一迈,说道:几十年不曾涉足,申沪这地方变化可真大。 向晓心里一阵莫名,跟了跟步子反驳道:什么申沪啊?这儿是北京。 北平?沈苓回头一顾,轻声道:撒谎。 向晓努着嘴巴切了声:爱信不信。 沈苓睫毛轻巧一落,若有所思看了看周围。倘若这儿不是申沪,那么是谁不远万里,将她带到北平? 不自觉揉揉脖子,叹道:快些走罢,我乏了。 向晓觉着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把一只女鬼带回家 从日落时分,一直到向晓做完报告提交给老胡之后,钻进暖呼呼的被窝里这段时间,她和沈苓没有说一句话。 她埋头打字,沈苓则翘着二郎腿坐在客厅看电视。向晓时不时探头望一眼,知道那人没见过电视,瞧着新鲜,呆坐一下午竟连灯也不开。 直到天儿渐渐暗沉,电视里的光映到她脸上,向晓才大发慈悲踱步出去,嗔了句:黑灯瞎火的多费眼睛。 而后替她将客厅的大灯打开,飘飘然撂下一句话,说:这个呢,叫作电灯,照明用的。 我晓得。 哈?向晓脖子一僵,心下莫名尴尬。本想仗着自个儿是现代人卖弄一把的,却忘了她来自民国,见过电灯。 那你刚才怎么不打开?眼睛不累吗? 麻烦你下回多生些眼色,主动帮我做事。 向晓翻了个白眼,十二分不满意沈苓。这下她带回来的可不仅是女鬼,更是招了个活神仙 我睡觉了,你自便。向晓踩着年久失修的木地板,嘎吱嘎吱回房,砰一声关上门。 客厅霎时静下来,只留沈苓一人。 她踩着高跟鞋,白皙修长的小腿自袍脚漏出来,从客厅走到厨房,又绕过卧室门来到窗边,月亮被纱帘遮住,光线弱了几分,好像天上的王母娘娘盛了一瓢水,借月亮撒给人间。 第3章 凝视着窗外,沈苓暗自打起思量 过去许多年,向晓应当重新转世了。从前种种,向晓若不记得便罢了,只是沈苓心头一直有个疑窦,自己临死前接触到的最后一个人,便是向小。 阿小,当年是你杀了我吗? 沈苓仰着头问月亮,月亮悄声往黑云后头藏了藏。 桐汇村的事情还没结束,组里要向晓两点钟去研究所开会。 门把手被带着怨气一拧,沈苓回过头,见向晓怒气冲冲走出来,手里捏着新鲜热乎的通知,眼里布满红血丝,揉了把头发道:我现在要去研究所开会。 嗯。 主题是你。 哦?沈苓转回身,抱起胳膊靠在窗台上,看着向晓手舞足蹈倒豆子:这具尸体原本要带回组里研究的,现在,啪地一下,消失了,变成活生生的你了。向晓拍了下手,白菜叶似的摊开。 沈苓动了动肩膀:所以呢? 所以你得把你的身世告诉我吧!向晓叉起腰,发丝在棉质小熊睡衣上跳跃:你是谁?从哪来?到哪去?为什么死了又活了?之后还会不会死?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我好选择要不要帮你瞒下来吧? 向晓从未见过这样不疾不徐的人,像片羽毛,饶是乘了微风才被缓缓吹起来,她缓慢起身,从善如流行至餐桌旁,倒了杯温水,开口说:那你听好。 慢条斯理的样子,好似她一抬手,时间便会悄无声息地服从她。 我原是申沪人,家里做纺织生意,不晓得因何而死,死在哪年,也不晓得因何死而复生,能活多久,更不晓得是谁在我死后,将我的尸骨送来这四九城。 就这么简单。沈苓停顿的语气意味深长,眼神空洞洞望一眼窗外。 她眼底有什么呢?前尘往事吗?没有。来日方长吗?也没有。 喝了口温水思忖一翻,沈苓稍稍改了口:大约,我死在1945年罢。 那是她的记忆戛然而止的年份。 向晓正要说什么,手机屏忽然亮了,铃声不要命响了又响,接起来一听是陈见:你还来不来了?组里一群人就等你一个是吧?真把自己当公主了?要么就给我好好干活,要么就趁早滚,有的是人眼热研究所的工作 给你干活?向晓沉吟着打断他讲话:从群里发通知到现在,满共过去五分钟,我坐火箭去研究所吗? 向晓没有等他回答,抬手挂掉了电话。 沈苓的视线在她气呼呼的背影上略略敲了敲,问:他欺负你吗? 没。 向晓赌气似的关上门,朝外头喊道:我要换衣服了,不要打扰我。 第3章 只有相思无尽处(三) 向晓肩上挂着帆布包,一部三台阶跨上首都考古研究所大门,急匆匆跑进会议室去,胡撸一把红彤彤的鼻头到:不好意思各位,我来晚了。 哪里晚了?向晓环顾一周,只来了零星的三五个人而已 陈见见状忙去接应小师妹,仍是一副其貌不扬的样子,头发比早晨更乱了,领带上沾着牙膏沫:你瞧瞧你瞧瞧,大晚上累坏了吧?这孩子,早晨都说等老胡过来我们再动手,非不听。这下好了,尸体不见了,这不是给大伙儿添麻烦嘛! 向晓瞪圆了不可思议的眼珠子:当时是你坚持不等他来的,现在倒成我的锅了? 那你说,是谁先把草席子掀开的? ?向晓蹙眉,骂人的话藏在嘴边。 嘿,瞧瞧。陈见贱兮兮瞥她一眼,歪着头指她一下:师妹要强,没办法。 行了,老胡放下茶缸,清了清嗓子里的茶叶沫,主持大局的语气道:既然向晓来了,我们就开始吧。 索性会议进行顺利,所里一众只觉着是哪个不入流的机构想要自己研究,便趁向晓不留神悄悄偷去了。想来也是,谁会相信尸骨能起死回生呢? 老胡他们给出的方案是,向晓停职三个月,再写一篇应付媒体的报到就得了。毕竟网络世界真真假假,想必没人会就此刨根问底。 凌晨四点,会议在陈见的奉承里落了定。 横竖是帮沈苓瞒了下来,前后一算,这哑巴她亏吃得值当。 夜幕似滔天江水,将四九书院冲刷得天翻地覆。路灯昏暗,纵使打开手电筒,也只瞧得见微不足道的光。向晓怕黑,勾着下巴瞪圆了眼睛,小心翼翼踩着通往单元楼的石板。 深秋的北京本就冷,到了夜里,阵阵凉风呜呜作响,像阴曹地府似的,就算冷不了身子,也听得人心里发毛。 向晓缩着脖子哈了口气儿,脑里幻想出无数个可能从黑暗里突然蹦出来吓她一跳的怪物,咽了咽喉咙,木着脸自言自语:马上到了哈,咱不怕 这种自己给自己打气的话,她说过无数遍。 向晓咬着唇,将下半张脸藏进衣服里,拐角处忽然一声响指,路灯亮了三寸,石板路被照得像白昼。 向晓惶惶望了一眼,嗓子不由得紧绷住:谁谁啊? 沈苓吗?她试探着叫了一句。 草丛后头出来个姑娘,逆着光走向她,飘飘欲仙,清汤寡水的长相,凑在一起却精致极了。浑身似是透明的,譬如洛神赋里走出来的仙女,朝她弯曲素指作以邀请,轻声道:来,我们回家。 自打向晓进了研究所,不晓得幻想过多少次这种场景: 半夜开完会回家,黑漆漆的小区独亮着一面窗格,且是单单亮给她一个人的,代表有人盼着她回家。 今时今日,竟是一个女鬼帮她实现了 向晓眼睛一亮,黑漆漆的瞳仁里装着亮堂堂的沈苓,问:你居然会操控路灯? 沈苓收回手,依旧是抱着胳膊的模样,清声道:是你说的,我是鬼。 向晓独自斟酌了一会儿,可能她们鬼啊怪啊的,都有这种能力? 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儿道:先回去吧。 刚进门,还未收好的委屈之意被暖气那么一勾,向晓抖了抖肩膀,眼底包着晶莹看一眼她,小小声道:沈苓 嗯?沈苓垂睫看她。 随后,向晓不要面子似的一头扎进她怀里:你猜得没错,他就是欺负我! 什么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边,沈苓有点不自在。 老胡在的时候,他装成大尾巴狼的样子阿谀奉承,不在的时候,他就带着点全组一起孤立我喊我上海公主,我讨厌被人家叫公主我又不矫情。向晓每说一句话,哭腔便添上一重,直到最后半句,细细弱弱似蚊蝇。 等一下沈苓手足无措。 不等。向晓抱得更紧了些,脑袋埋在沈苓锁骨里,偏头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怕你么? 向晓自问自答:因为我发现,活人比死人可怕得多,他们会装蒜,会编谎话,会无中生有,会把黑的说成白的 就比如,一具见所未见的女尸,便能被他冠冕堂皇地说,她定是个窑姐儿。 沈苓抬抬手想推开她,心下一软,转而护住她的后脑勺,生疏揉了揉:好了,不哭了。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胸前,沈苓缩了缩脖子。她不大会安慰人,更不晓有人糯糯躺在怀里时,自个儿的手应该往哪放。 犹豫一阵,沈苓不动声色扶住她的腰身,哄孩子似的拍了拍。 待向晓平复下来,她才开口问:事情解决得怎么样? 向晓鼻翼轻轻扇动,撤开手抹了把眼泪:我被停职了。这三个月,我都不用去上班。 沈苓瞧着她,卷翘的睫毛软绵绵一扇,不偏不倚挠在她的心脏上。沉了沉肩膀,抬手抹掉向晓脸上断了线的泪花,问她: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打算向晓一怔,视线好死不死落在沈苓胸前,被她泪水打湿的地方,挠挠鼻子,很抱歉的语气道:打算帮你洗衣服 说话间,向晓下意识低头按亮手机屏幕,索性,陈见没有追过来犯贱。 怎么?沈苓适时捕捉到她的小动作,在向晓愣怔抬头时,问道:担心那厮再兴风作浪么? 向晓顿了顿,吁叹半口气道:我不怕他带着大家一起编排我,就是一想到三个月以后,我还得跟他做同事,还得一口一个陈师兄地叫,就觉着不痛快。 第4章 向晓咬着后槽牙,像是嚼碎了陈见。 他不会了。沈苓云一面说,一面行至餐桌旁抽了张纸,轻擦向晓弄脏的地方:方才,从你出了研究所大门,到你见到我的这段时间里,我收拾过他了。 她的举止十分优雅,下巴同脖颈的弧度透着气定神闲。 向晓瞪着不可思议的大眼睛,嘴巴张张合合:你你打他了? 打他?沈苓扑哧一下笑出声:我是流氓土匪么? 你当然不是,谁敢腹诽你是流氓土匪呢?向晓抿着唇瞄她。 我不过同他开了个玩笑,就像白天那样。 沈苓说得云淡风轻,不过是在陈见走夜路时,飘到他背后轻声询问:究竟是谁指使旁人,掀了姑奶奶的棺椁盖子? 凉津津一句话,饶是把那陈见吓破了胆儿,还以为自己惹了哪路神仙,找他索命来了呢。 说话间,向晓收到陈见发来的微信,字里行间求爷爷告奶奶似的要她原谅,总归是封道歉信,而且说自己会在下周一正式办离职,求向晓放过她。 他要辞职!向晓扬起脸,笑意雾蒙蒙在她脸上漾开,拓印到沈苓的瞳孔里。 沈苓五指掌住桌面,而后拎起一指云淡风轻地敲了敲,笑讽道:原来他们男人遇到危险,是这样一幅下贱模样啊,我还以为他们多英勇无畏呢,虚伪的家伙。 说罢,沈苓抬手,捏了捏向晓的脸蛋,温声道:替你报仇了。 向晓最喜欢沈苓轻声说话的样子,不需要什么蜜语甜言,单是这样的三五个字,挨个儿在她耳廓上这么一敲,心下便好似有树枝在挠,酥酥痒痒的,脸颊便悄悄红了。 所以,你想怎么报答我?沈苓问。 冷清清的嗓音给向晓脸上添了把火,心跳在这场明枪暗箭的斗争中露了怯,向晓闪躲着眼神清清嗓子,说:现在太晚了,睡觉吧。 想洗澡的话,浴室在那边。她抬抬手,指向房间角落一扇半掩着的门。 不需要多么仔细的观察,沈苓便知道向晓住得并不好。门锁很旧了,需得费力才能拧开,地板年久失修不说,整个房子好似只有一个卧室 我睡哪儿? 你睡主卧,我睡沙发。向晓揉揉脖子朝卧室里走:这床被子我就抱到客厅去了,柜子里还有一套,你自己收拾吧。 说实话,要不是沈苓帮她教训了陈见,她大概率不会好心把主卧让给沈苓睡。她们家沙发小,睡着很不舒服,而且沈苓一只女鬼,应该团成团儿就能睡了吧? 向晓思忖着,收拾被子的手腕一紧,被沈苓紧紧攥住,晃神间偏过头望着她:干嘛? 向晓一向不喜欢攻势太强的东西,就连卧室窗帘也挂着温和的米白色。恰好沈苓虚张声势,攥紧了她的手腕又松开,款款道:不用搬了,我瞧着这床榻不小,同我一起睡罢。 向晓措一措辞,牙疼似的嘶了一下,说道:你知道什么是拉拉吗? 嗯? 呃,就是向晓曲指蹭了蹭鼻尖,直白解释:喜欢女人的女人。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见沈苓没有发话,向晓措辞打着圆场:性取向这种事嘛,有些人就会介意,虽然不是所有人哈,她们觉着女同性恋应该和身边所有女性自觉保持距离,所以和你同床共枕的话,不太礼貌。但是 话没说完,沈苓抬手抵住她的嘴唇,指腹凉津津贴上去,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制止。 她说:我认为,不会。 哈?向晓挑眉看她。 因为你从前,说过许多爱慕我的话。 爱慕?向晓咋舌,眉毛挑得更高了些。 你同我说,无论主仆,无论身份,无论性别,惟爱,为爱。你说身世浮沉,惶惶一生,幸得沈苓 别再说了! 沈苓说一个字,向晓的脸便红上一寸。这世上哪有人把说给自己的情话,毫不掩饰地说给旁人听的?即使这位旁人就是从前是讲情话的人,那也不行。 她拧着眉,心下一横:睡觉。 一起睡便一起睡,不然倒显得她向晓小家子气。 第4章 只有相思无尽处(四) 向晓难得睡了个好觉,再醒来时,已经临近正午了。 她动动胳膊,手掌心里暖呼呼的,似兜着一只刚足月的小兔子,温热绵软。待她自个儿看清楚了,心弦一颤,触电似的缩回手乖巧放好,霞色从耳后悄悄漫上来。 沈苓仍旧没什么大的动静,向晓敛住呼吸盯了一阵子,见她动动睫毛,呼吸变得不大匀称,懒散着拧了下身子,又睡着了似的。 没感觉么? 向晓心虚念叨着,拢了拢睡衣领口迅速溜下床。 且不说旁的,向晓家的暖气实在不给力,加上北京冬月里寒风似刃,两人挤在一处时还好,倘若只剩一个人,便总觉着有冷气灌进去。沈苓动动肩膀,眯着眼怠惰一会子,身子一侧便要往被褥里缩。 向晓叼着个牙刷,悠哉哉靠在门框边,看沈苓做足了懒散姿态,揶揄道:你在地底下睡了那么多年,怎么比我一个社畜起得还晚啊? 沈苓转回头,美人筋一抻,慢条斯理地与向晓对上眼。 她穿着向晓的睡衣,袖口稍有些短,搭在被子上,半截胳膊露在外面,不像昨天看起来那么难以接近,开口却仍是民国小姐的腔调:我晓得你家床大,却不想你的睡相这般差劲。 啊?我向晓脸上一阵烧红,方才手心儿里的触感似又涌出来了,燥热自心底漫到耳朵,对她装起蒜:我踹你了么? 沈苓见她一派天真便没有插话,只抖了抖睫毛,品着他葫芦里的药。 抢枕头了? 抢被子了? 还是,我摸你了? 在她列举到最后一项时,沈苓移动视线,嘴角饶头兴趣地勾了勾,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确认。 向晓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沈苓胸腔起伏一轮,而后翻身下床,一面走一面说:自大腿至小腹,而后沿着腰间一路往上,方才还 你闭嘴吧!瞎说八道。向晓乱了分寸,打着糊弄往洗漱间走,留下沈苓一人在卧室,盯着她慌里慌张的背影出神。 当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沈苓收起眼里那一丝微妙,扯了扯被角,往客厅去了。 说来也怪,大约这世上真有什么前生今世因果轮回的缘分,向晓拧着毛巾品了一会儿,竟半点不觉着沈苓的话唐突冒犯,反倒有种阔别良久、再度相逢的感触。 这种感触难说,非得自个儿身临其境地尝过一遍,方知其中滋味。 午饭颇为复杂地摆了一桌子,一对撒了椒盐的翅根,一盒脆脆薯条,两杯加了冰的可乐,还有向晓钟爱的麦辣鸡腿堡。虽说丰盛,却无一出自向晓之手,除了摆盘算作沈苓帮她教训陈见的答谢。 沈苓只瞧着她张罗,并不着急坐下,抱起手臂斜靠在桌沿上,将方才按住的那一丝微妙复拿出来,堆叠在睫毛上,说:一桌子珍馐美味皆出旁人之手,未免太敷衍了些?你那时候,可不会这么答谢我。 好久没吃麦当劳了,向晓心情好,靠在椅背上扬着下巴凑到沈苓面前,歪一歪脑袋问:那我以前都怎么谢谢你呀?沈小姐? 沈苓倾身,在她额头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说:这样。 春日里冻住的河水遭暖风一吹,心潭便漾开了。向晓下意识缩缩脖子,抿着嘴巴弯曲食指放在额头上蹭了蹭。 沈苓嘴唇一碰,却笑了:你从前吻我时,断不会这般羞怯。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向晓仍旧起了一浪鸡皮疙瘩。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分明来自旧时代,在向晓的印象里,那个年代的一切都灰扑扑的,可如今比起来,灰扑扑的人好像是她自己。 沈苓踱步坐到餐桌对面,品着向晓收拾表情的动作,分明心里怯了场,却要装作一副牙尖嘴利的模样,掖了掖嘴角道:我哪里害羞了?只是没想到你们民国人玩儿这么花,吓了一跳而已。 好一个吓了一跳。 沈苓忽然发觉向晓这姑娘怪得很,不呆亦不笨,浑身机灵劲儿从来只用给自己人,对旁人却成成了皮儿嫩馅儿足的软柿子,任人欺负也不做声。 待摆好了盘,向晓随手将头发挽起来,朝沈苓扬扬下巴:摆好了,块吃吧,带你见识见识伟大的麦门。 第5章 迈门?沈苓扽扽袖口,捏起个夹了生菜同肉片的玩意儿端详一阵,支起眉头问:是正经门派么? 而后,又将汉堡原封不动放回去,长腿一叠,横了把眉毛道:我沈家世代清白,瞧不上不入流的宗派。 噗。向晓差点一口可乐喷出去,见沈苓仍旧端着,将汉堡盒子往她跟前推了推:我开玩笑的。这个东西叫汉堡,很好吃,你尝尝。 沈苓侧着肩膀睨一眼:我不大认可你们现代人吃的食物。什么杂七杂八混在一块儿,便能成顿饭了? 但拗不过向晓目光灼灼,沈苓犹豫一番,捏起来尝了一口,好吃。 接着,视线落到向晓手里那杯水上,眼睛一动,问:那是什么? 可乐,你喝。向晓吃得正起劲儿,吝啬着文字答她。 漆黑透亮,活像中药似的。沈苓蹙眉,不大认可。 没品。向晓嘟囔一句,在沈苓的注视下从身后橱柜里取了只高脚杯,将她面前那杯可乐倒进去,递到沈苓面前。 高脚杯?沈苓捏住杯柄,转转手腕轻笑一声:短笛饮香槟,斗形白兰地。那帮商人削尖了脑袋往名流场里钻,浑身上下的体面不过在这杯好酒,你拿它装这个? 嗯,向晓尾音灵动地翘了翘,说:用高脚杯盛的可乐更甜,不信你尝尝。 沈苓莫名怔住,心里有段话悄悄和向晓的声音重合,沈苓抿一小口,不明显地笑了笑:她从前也这样说过用精致的茶盏来装咖啡,便不那么苦涩了。 不信你尝尝。 不信你尝尝。 谁,我? 向晓注意到,这是沈苓头一次将你换成她,来描述那位阿小。 沈苓鼻端轻轻嗯了声:向小。 向晓眸子突然暗下去,心头像是浇了刚挤的橘子汁,酸酸涩涩。即使这种情绪来得并无道理,向晓犹犹豫豫道:我其实挺好奇的,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你那个故人看啊? 你对我好,给我夜路点灯,帮我教训陈见,和我同床共枕,亲我额头,都是因为向阿小吗?向晓很巧妙地换了个称呼。 沈苓的表情似有些意外,嘴角却是情理之中地掖了掖,反问她:你认为呢? 不管你怎么想,向晓就是向晓,不是你的阿小。 沈苓柔柔望着她,指尖在桌上巧了一轮,神色复杂开口问道:你的双亲还健在么? 当然健在了!向晓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跳开话题,回应的语气有些夹枪带棒,毕竟没有谁在第一次问候对方家人的时候,用上是否健在这样的形容。 不过下一秒她便心软了,因为沈苓说:阿小没有双亲,她是我父亲捡来的。所以,我很高兴你能过得好。 呃,不好意思哈 向晓勾着下巴,觉着有些抱歉。想了想,还是多问一句:你这么确定我就是你从前认识的那个向小吗?万一只是长得像呢? 沈苓轻笑一声: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万一?错不了。 指尖抵着木质桌面划了一下,似在安抚万千思绪,而后叩指一敲:不过你说得对,毕竟轮回转世死而复生,除却巫山不是云,如今你是你,阿小是阿小。 我的阿小已经死了。她又添了一句。 向晓眉心一动,眼睫不明显的抖了抖,同样替她可惜。 话如此说,沈苓到底还是放不下。就算早在心里劝过自己千万次,可真要她亲口承认眼前的姑娘已经不是从前那位了,她又实在不忍心。 我们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了。向晓吸一口气,一手掌住下巴撑在桌上,同她打商量:从现在开始,我有三个月不用上班,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要是我能得帮上忙,也不枉你重新活一回。 沈苓闪了闪眼波还未接话,却见向晓突然打起精神,诶了声亮着眸子问:我记得你之前说,你家是做纺织生意的,那当时有没有开什么工厂?我上网帮你查查,说不定厂里还有亲戚朋友,她们也好跟你认祖归宗。 沈苓皱了皱眉头,又轻巧放开,道:金海纺织厂。 即使是她们研究所的内部网站,关于金海纺织厂的记载也不多,只有当年的《申沪日报》上短短一行字,说是:1946年春二月,乍暖还寒,举国同庆,金海纺织厂少东家沈氏独女,意与洋商勾结,命脉自断,弃百年家业于不顾,以致荡产于朝夕。1947年冬,于申沪报社自缢...... 沈苓听完却笑了:沈氏独女,说的是我沈苓么? 大约......是吧。向晓调出原刊,上头有张模糊不清的旧照片,主人公是穿着旗袍正襟危坐的沈苓。 意与洋商勾结、申沪报社、自缢 哪个糊涂东西写的?打量着蒙我是吧? 桌子被她拍得一响,向晓打了个激灵,嘴巴一抿沉吟道:这些人写材料,关注点从来都是别人爱看什么,而不是真相是什么。 她写过无数篇新闻稿,编过无数个谎言。接触的真相越多,越是发现,这个世界好恶心 暗自忖了忖,沈苓眉心一动,单薄的笑意略带嘲讽,缓了口气儿说道:你方才,问我有何未曾了却的心头事...... 向晓视线炯炯同她对上眼,瞧她凉飕飕说道:我这一生太过潦草,不知因何而死,不知因何死而复生。旁人说我沈苓败光了沈家家业,死于非命实属活该,殊不知我沈家在潘玉清嫁进门之前,是何等风光! 潘玉清......一段激愤言论末尾,沈苓喃喃念叨着一个名字,而后眼风一定道:我只想晓得两件事,第一,当初是谁杀了我,第二,又是谁不远万里,将我的尸骨从申沪送到这四九城。 太,帅,了。 自打沈苓从地底下出来,向晓头一次见她一口气儿说这么多话,一下傻了眼。 那......我们回趟上海?向晓试探着询问。 事不宜迟,下午便走。 ...... 向晓偏着眼看她,心说这也忒不客气了...... 事当宜迟,沈苓没有身份证,还是黑户,坐不了飞机。 办身份证的事情一连拖了三五天,期间沈苓和她生了场闷气。 为着□□时,向晓和民警解释说沈苓是乡下的超生户,现在来城里投奔她,要买房,需得挂靠到她名下。 大小姐的面皮顶重要,见盖章子的警察闻言捂着嘴偷笑,沈苓便就此恨上了。 晚上也不和她一起睡,自己团个卷儿隐了身,蜷在不大点的浴缸里。 直到身份证顺利办下来,去上海成了抬脚就走的事,沈苓才消了气。 第5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一) 妈,我和朋友要回上海住一段时间,长宁区那套房子闲着吗? 向晓家在上海有两套房,向妈和向爸住在市中心,长宁区那套要小一点,偶尔会租出去一段时间。 怎么突然要回上海呀? 向妈妈年轻的时候是国企干部,退休有几年了,没事儿就出门遛遛她的萨摩耶,或者跟小区里的红牡丹艺术团跳跳广场舞。 可年轻时越是有本事,退休以后就越担心闺女过得不如小时候。 工作出问题了吗乖乖? 没有啦,是单位派的任务,叫我回上海采采风什么的。 瞧着向晓撒谎时的镇定模样,就知道她不是第一次骗向妈妈了。 这样呀电话那边呼吸重重的,向妈妈又叮咛起来:在外工作难免要受受委屈的,妈妈跟你叮咛过喔,凡事多忍让,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 哎呀知道了妈!一样的话您都说过多少回了?耳根子都叫您磨成大理石了向晓及时制止住向女士的唠叨。 小赤佬。 向妈妈嗔她一句,散了把瓜子儿在桌上,一面说话一面磕:那我一会儿到长宁区收拾收拾,屋子干净是干净的,就是冰箱里面没有蔬菜,我买点带去好不啦? 向晓甜甜一笑:好啊,谢谢妈。 视频里一大一小笑得明媚,向晓眼波一转,突然问起:我爸呢? 爸爸呀向妈妈闻言,嗑瓜子的手一顿:爸爸给你姐上坟去了,估计晚上回来。 第6章 上坟?向晓眉头鼓起小山:今天不是我姐忌日啊? 你爸爸说他昨晚梦到向黎了,打量着带点酒去,天气凉,叫你姐暖暖身子。 向晓是向黎死后第二年怀上的,和她不熟。 哦,好。向晓睫毛一动,吸一口气道:先不说了妈,行李还没收拾呢。 诶等等等等等,向妈妈秃噜着嘴皮子制止向晓打算挂电话的手,八卦的语气问道:和你来的朋友是男的女的?多大啦?和妈妈讲讲,有戏没有? 向晓无语,润润嘴巴道:女的,快一百岁了,没戏。 个小赤佬!可不好满嘴跑火车的!向妈妈捻着兰花指隔着屏幕指她一下,扔了把瓜子壳儿又开始唠唠叨叨:妈妈现在都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了,只要你带回来一个就好了呀!总得轧朋友的嘛!不然将来你我和你爸爸都走了,看谁管你? 哎呀都说了没戏没戏,人家辈分比你都大,做祖宗的人了,我怎么和她谈? 咦,昏头,怎么好叫人家祖宗呐?向妈妈皱皱眉头,用眼神骂她一下,又立刻软了态度道:她现在是不是跟你在一起?给妈妈看一眼,看一眼总行吧? 她 这个要带么? 向晓刚一张口,沈苓拿着两袋方方正正的东西从后头过来,向妈妈定睛一看,深吸一口气:真是祖宗啊 空气凝固了三秒,向晓将手机拿近,一脸正气解释道:不是妈,她,她不是,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说话间,转头瞥了眼沈苓手里的指套,向晓百口莫辩。 好嘛好嘛,妈妈都知道的,都在心里都在心里。向妈妈笑得合不拢嘴,小姑娘看着比向晓高不少,皮肤白嫩水灵,长得跟个明星似的。 妈向晓拖长了破罐子破摔的音调,顺带狠狠瞪沈苓一眼。 不讲了哈,妈妈马上去给你们买菜,你们好好相处哈。 母女俩的交谈在向妈妈高八度的笑声里落了幕。 向晓简直要疯了,噌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叉腰道:你没事儿拿这个出来干嘛! 这沈苓摊着手满脸疑窦,又看了眼两个四四方方的包装,疑惑道:你爱吃汉堡,用手抓着吃不干净,我带双手套,有何不妥? 那叫指套,鱼水之欢用的。向晓直白解释。 有时候觉着沈苓的关注点真的很奇怪,她问向晓:你又没有情人,作何要用这玩意儿? 自我纾解不行啊!向晓炸毛。 晓得了。沈苓默默退出去,塞了四个小包装到向晓的行李箱夹层。 上海这个季节比北京暖和,也更水润些。 七八十年过去,这里物是人非,沈苓一路留心看着,上海这几十年来似乎发展得很好,街面干净规则,且略有头脸的商标均挂着中国字,再不是当年那样遍地洋人的境况了。 向晓穿着一字领毛衣,搭配黑色阔腿牛仔裤,沈苓仍是着旗袍,前两天她们刚从商场买回来的,到底是稀罕玩意儿,贵得闪舌头。 她们来时特意查过,当年的金海纺织厂已经被拆掉重建成居民楼了,索性沈公馆还在,而且离长宁区不远,现在的持有者是个姓李的年轻姑娘。 姓李? 沈苓拿着向晓的手机眉头紧锁,自她1945年死亡到现在,不过传了两代人,怎么公馆主人便不姓沈了呢? 难道潘玉清在沈父死后,带着沈公馆一起,改嫁进了一户李姓人家?世事诡谲纷繁复杂,乱世里最难揣摩的便是人心。 是日天朗气清,两人不心急,落地后先去了趟南翔镇,就着阳春面吃了份生煎,又到南街拎回两盒子蟹壳黄,待晚些时候起了风,街灯苏醒,两人才大包小裹地回家去。 顺着长宁路往东,开过一座红柱子大桥右转,向晓家就在南面的上城雅居。 上海滩永远不缺灯红酒緑的喧闹,单看黄浦江边儿上湃着灯光的公馆,几十年前,沈苓曾在某个窗棂旁边听曲吃茶。长宁区离得远,热闹更淡些,上城雅居前两年翻修过一次,绿化做得很充分,假山旁边修了个条工小溪,周遭铺就着鹅卵石,环境和四九书院差不多好,跟个小公园儿似的。 但毕竟是向妈妈精心挑过的户型,比四九书院那套被中介坑着租来住的要好很多,最起码是两室一厅,而且地板是大理石铺的,踩上去不会嘎吱嘎吱响。 好容易回来一回,向妈妈很贴心,家里一尘不染,冰箱上下两个隔间满满当当,茶几中央还摆了束百合。 沈苓很满意这个住处,踩着高跟鞋欲四下转转,才刚挪了步子,拧头迎上向晓递来的拖鞋,扬着下巴示意她穿上。 向晓一面递,一面扣着手机和向女士打电话。听筒里的女人很热情,三句不离问候的话:你们到家啦? 刚进门,还没收拾呢。 沈苓盯着向晓的背影,先去开了冰箱门,再去检查窗子,绕到茶几跟前的时候揪了颗葡萄,母女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和睦停止在向晓走向次卧的时候 沈苓眼见着她顿住了步子,搭在门框上的指尖一动:妈!您怎么就铺了一张床啊! 她知道这个家里平常不住人,自然不会放多余的被褥。铺了一床意味着,只有一床被子。 哎呀,你要跟人家多亲近亲嘛!向妈妈又在磕瓜子儿,扔了把瓜子壳又抓了一撮拢在手里:既然要谈朋友,分房子睡觉怎么好的呀? 我都说了我们 哦哟好了好了,向妈妈把瓜子扔回堆儿里,起身拍了拍手:妈妈等下要去舞蹈团排练,不说了啊,冰箱里有速冻饺子跟汤圆,给小姑娘煮着吃,不要太吝啬晓得哇?挂了挂了。 我 向妈妈挂断了。 向晓哀哀怨怨从次卧里出来,客厅冷清,落地灯圈住吧台上一小片地方。光源下放着几本洋文书,装模作样和百合花摆在一起,显得优雅高级,沈苓立着脊背,倚在吧台上翻看。 余光看见不远处站着个人,抬眼,对上向晓犹犹豫豫的神情,掖了掖嘴角,问:怎么了? 向晓少见长相这样雅致的人,一头长发乌黑柔顺,温柔里带着点儿难以察觉的不近人情。遑论刚才耳畔多吵闹,只要被她那么一瞧,或是只要听一听她的声音,周遭便骤然安静下来了。 向晓走近她,撑着下巴坐下来:你还会英语呐? 幼时学过。沈苓语毕,合上书,鼻端一声轻笑道:方才为何动这么大气?是不是伯母误会你我的关系了? 还不是你把那东西拿出来被她看见了!向晓蹙眉,做足了倒苦水的准备:你不知道,我妈这个人可八卦了,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撺掇人家在一起,也不问问对方乐不乐意 向晓抱怨着,将发丝缠在之间绕啊绕。 现在只有一张被子,两米二的床,挤一挤? 沈苓顿了顿,复又翻开书,视线转回到文字上,温声道:我睡浴缸。 沈苓在四九城地底下躺了几十年,也不晓得是不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她发烧了。 大概夜里十一点烧起来的,偎在床上裹紧了被子还是冷,向晓给她量了体温,熬了小半碗白粥端去,沈苓横竖咽下两口便不吃了。 再晚些时候,竟糊糊涂涂说起呓语来,向晓凑到她嘴边听,温热喷上耳廓,沈苓说:我去浴缸里睡 烧成这样了还要去睡浴缸? 向晓当然不答应,眉心蹙起小山反驳她的胡言胡语:鬼的体温本来就比人低,你现在摸摸你自己,烧得跟滚铁似的,嘴硬。 沈苓喉咙一动,抿着泛白的嘴唇顾她一眼,没有说话。 向晓靠着她坐下,放软了语气道:这么多天了,还要和我怄气吗? 沈苓侧了侧脑袋,用动作告诉她是的。 沈苓这些天睡浴缸是在怄气,向晓这些天同意她去睡浴缸也是怄气。看起来是为着向晓给民警说说沈苓是山里的超生户,实际上是为了旁的。 叹了半口气,向晓说:你生气,不止是因为办身份证的事吧?沈小姐大度,大概不会这么计较。 第7章 那么她又问:是不是因为我说,我不是向阿小,你不高兴了? 沈苓眼皮沉沉的,拧过头来费力睁了睁,将胳膊从被子底下伸出来,握住向晓的手腕。 她的手腕凉津津,脉搏灵巧地贴在沈苓指腹上跳了又跳,向晓腾出另一手回握住,轻声道:我会这么说,不是因为讨厌你和我亲近,而是,我不喜欢成为别人的替身。虽然 诶你嘴巴被温热堵住,向晓的脉搏几乎要冲出皮肤表面跳出来,身子被沈苓压在底下,两手高高举过头顶,是一个毫无防备的姿势。 向,晓。 吻了半晌,沈苓不动声色松开嘴巴,直勾勾望着她,松开一只手蹭了蹭向晓脸颊,哑着嗓子道:停灯,向晓。你可知,你的名字都是我取的? 什么向晓嗓子里刚有响动,沈苓又以嘴唇堵上去。 她吻得激烈,吻得逼真,吻得向晓有些喘不来气,唇齿间的清香不断交换,变作耳后悄悄冒出的小栗子。这个吻填上那日的蜻蜓点水,也补上几十年前缺席的情事。 窗外霜露重,和七十年前的晚上无二。 星子零零散散挂在沈家宅子窗角,西式烛台散出细细弱弱的火光,玻璃罩口升腾热气儿,光圈拢住沈苓捏着毛笔的指骨。 身后响起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停在她身侧道:小姐,喝咖啡。 沈苓仍旧立着脊背写字:这东西太苦了,可有茶叶么? 老爷吩咐的,说是现下的名流小姐们都饮咖啡,让您学。向小放下碗盏,将把手转了个向,说:这茶盏好看,清末珐琅彩的,想必用它装咖啡便不苦了。不信你尝尝? 沈苓放下笔,轻声笑着嗔她:油嘴。 向小靠在椅背上守着沈苓喝咖啡,留意到纸上一行娟秀小字,写着: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她家小姐最喜欢的一句诗,出自柳永的《戚氏.晚秋天》。 那是向小第无数次惋惜,为何自己名字里第二个字不是破晓的晓?不然,小姐也会喜欢她的。 桌案前头有面镜子,沈苓通过镜子瞄她,小姑娘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被沈苓读了个明明白白。 酒这东西是极好的,半醉半醒时方能瞧见所想之人,发烧同它大约是一个道理。 沈苓撑了不大一会子功夫,身子便昏沉得使不上力。向晓嘴唇近在咫尺,自己眼前却像蒙了层雾气看不清楚,以至她捧住向晓的脸蛋看了许久,打量着这样好看的五官怎得拼不到一起去? 就算拼凑不成,也是顶顶精致的模样。 阿小,你从前也是这般好看。沈苓盯着她,目光自额头,沿眉眼滑落至鼻梁,落在她嘴唇上:不大点儿的时候,你学着隔壁李家姐姐成婚的模样,捧着朵被人踩烂了的小花,说要嫁给我。我那时性子孤僻,总爱端着一副骄矜架子。我说你这般小,如何娶我? 向阿小,你如今长大了么?沈苓嗓子沙哑,闪了闪眼波,也不知道在问谁。 你自小没有家人,我便是你的家人。你自小没有朋友,我便是你的朋友。我那时想,倘若你的生活里只有我一人,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了? 沈苓轻笑道:不是。 自打潘玉清嫁进门以后,你便同我疏远了。沈苓闭着眼轻声否定自己,再睁开时,眼底淬上不明显的失落,可她含眼笑了声,问:究竟为什么呢? 阿小,你厌恶我吗? 沈苓大抵真是烧糊涂了,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颠颠倒倒说了个遍,眼前越发雾蒙蒙的:阿小闭眼,我又要吻你了。 沈苓,我不是向晓克制着呼吸叫她,意图让她清醒过来。 可惜失败了。 沈苓附身,因看不清她的缘故,第一下吻到了唇角,是清醒和克制的。第二下吻到了下巴,想要更多。第三下更偏,嘴唇停靠在向晓脖子上,呼吸轻得生怕吹走一片羽毛。 她彻底没有力气了,瘫软在向晓怀里,三指松松搭着她的肩膀,声儿也渐渐软下去:阿小,阿小,再 见。 她睡着了,睡得很沉,向晓使劲摇晃都没醒,大概是很累了。 阿小在哪阿小在哪,成天就惦记着你的阿小。 向晓一面好心肠地给她盖被子,一面小小声嘟囔抱怨:姑奶奶是向晓!给我记住了! 嘁。 第6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二) 冬天夜长,梦也更长些。 沈苓烧了整整一夜,向晓便鞍前马后地守了她一夜。到底是只鬼,向晓不敢喂人的药给她,只能泡个热巾子拧干,一遍一遍给她擦手脚背心。万幸天明时候退了烧,向晓累得沾枕头便睡着。 第二天清晨,沈苓仿若脱胎换骨一样神清气爽,昨夜种种竟浑都忘了。待向晓睁眼身边不见沈苓,以为她得了什么门道又下地底长眠去了,便匆匆忙忙起床去瞧。 眼风一定,沈苓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正抖落着一张床单。 都说阳光同灰尘的组合是最妙的,光线顺窗帘钻进来,掉在地板上,掉在沈苓身上,掉进向晓眼里、心里。这个瞬间美极了,向晓想,要是一辈子这样也挺幸福的 青天大老爷,她在乱想什么? 向晓揉了把头发,趿拉着拖鞋走过去:哪来的被子? 沈苓动作一滞,叠了床单搭在手臂上:今早有人敲门送来的,不晓得是不是你父亲,我要他进来喝茶,他却推脱着走了。 我爸? 向晓回房间去拿手机,消息天花乱坠似的涌出来,多半来自向妈妈: 你昨天不是要被褥嘛?妈妈叫了个同城跑腿给你送去,一会出门接一趟哈。 你工作忙,妈妈就不过去看你们了啊,照顾好自己。 还没起床吗?被子收到了没有? 向晓打了个哈欠,飞速眨了两下眼睛,酸得眼泪淌出来两行,打字道:收到了妈,正铺床呢。 再出去时,沈苓已经把床铺好了,淡青色丝绸缎面,带着刚晒过的太阳味道,倒显得家里不那么冷清了。 向晓倒了杯温水,待沈苓铺展好被角,适时递上去:还难不难受? 已经全好了。沈苓接过,端起来饮了半口,顿了顿,问道:我昨儿个烧糊涂了,可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向晓瞳孔一张,声音暗悬:你忘了? 全都忘了? 向晓嘴唇翕动正欲倒豆子,却见沈苓一抬手,截了她的话头道:不管我做了什么事,也请你同我一样,都忘了。 向晓动作一滞,看来她还记得。清了清嗓子,放软了声音道:那么,麻烦你下次再亲我抱我,给我说情话的时候,也少喊几声别人的名字,可以吗? 语毕,向晓扬扬下巴,不服气地望着她,鼻音轻巧转了个弯儿,怎么样,脸红耳赤了吧。 沈苓嘴角弯了弯,道:晓得了。 沈公馆的主人已经联系到了,那边请她们今天之内过去便好。向晓简单炒了两个菜,煮了份速冻水饺,虾皇馅儿,虽是比不上现包的,但配着向晓精心调的醋碟,沈苓饶是吃了大半碗。 酒足饭饱,两人换好衣服准备去寻沈公馆的李小姐。 沈苓今儿个化了淡妆,乌黑的长发随意垂下来,右侧用银色发饰别在耳后。一身猩红色旗袍,搭配白狐裘披肩,脚踩白色高跟鞋,恍若推开时空之门从民国走来的千金小姐。 沈公馆不远,过了大桥一路往西走,那一片都是旧申沪的洋楼公馆之类的。沈家当年风头无两,专门请设计师按照西洋风格建了座宅子,即使过去多年,也是这周围数一数二气派的。 当年顶富贵繁华之地,如今也十分萧索了。这一片基本全是私人住宅,但毕竟是老物件,没多少人真正住进去,只有几家婚庆公司来这里取景拍婚纱照,白墙黑瓦的最合适不过。 沈公馆大门开了一半,向晓同沈苓对视一眼,前后脚跨进去,熟悉的景致熟悉的人,走在她身侧的却已不是向阿小。宅院中央有个喷泉,沈苓的视线在其上留意了好一会儿功夫,向晓也跟着投去了目光,踮着脚同她耳语:你家是真有钱啊? 沈苓颇为客气道:尚可。 喷泉正对着的,是沈苓生活里二十九年的家。深棕色大门敞开了半扇,两人抻着脖子往里看,公馆里面似乎在办什么事,热闹的很。门口站着个穿黑色制服的女人,留意到她俩后朝里招呼一句,热闹中走出来个年轻姑娘,干练的齐耳短发,穿着白西装,手里端了半杯酒,似是刚从社交场合里退出来。 第8章 向晓提了提步子上前去问:是李小姐吗? 姑娘眼睛一动,嘴巴张了张,惊讶的神情在她脸上一闪而过,随即是喜悦:向晓?你是向晓? 向晓愣住了。 我是李冥初啊,你忘了?咱俩高中前后桌,我还去过你家呢! 向晓一惊,嘴巴好看地咧了咧:冥初!你变漂亮啦?我都没认出来。 沈苓面庞冷静,眼神在两人身上游走。 李冥初高中时个子矮矮的,在班里不怎么起眼,向晓恰好也不爱热闹,所以她们关系还不错。 这你家?向晓一脸不可思议,摊手虚虚指了一圈。 不不不,这儿是我家祖宅,今天我太爷爷忌日,全家过来小聚一下,我平常不住这里的。 向晓锁紧了眉头:沈公馆是你家祖宅? 语气重音放在了那个你字上,显然,让她不可思议的点太多,向晓一时大脑过载。 对啊,不信啊? 正说着话,沈苓越身行至向晓前面,也不虚礼问候,直截了当问:方才你说,这是你太爷爷的住处? 嗯。 沈苓的表情讳莫如深,提了口气复又问:你多大了? 由于是向晓的朋友,李冥初虽觉着有些冒犯,但不生气:我九七的,今年26。 一九九七年,沈苓放轻了语调鹦鹉学舌,而后冷笑一声:你太奶奶当年好歹也是正经嫁进我沈家的,怎么沈民生一死,她便等不及另嫁与他人?连服丧的礼数也不顾么? 沈民生? 不等李冥初舒展开疑窦,沈苓甩了个眼神道:向晓,走。 ?向晓和李冥初一样满肚子疑惑,见沈苓快步走远,堆着笑脸打圆场:我朋友脾气不好,你别见怪哈。 这哪是脾气不好啊?李冥初品了品沈苓刚才的语气神态,努着嘴巴摇摇头:向晓,你从哪认识的朋友? 这个不太方便说,向晓尴尬笑了笑,复又挑起个话头道:今天怕是来不及了,我们改天一起吃顿饭? 沈苓远远儿立在宅院大门口,李冥初煞有介事望她一眼,转头捂着嘴巴低声同向晓说:吃饭什么的都是小事。我看你这个朋友啊,奇怪得很,要是她问你借钱,或者要带你去什么偏僻地方,你都留意着,别叫人给骗了。 向晓撩起眼皮觑一眼,见李冥初一脸认真,而后弯了弯眼睛道:我知道,放心。 她把沈苓当成诈骗团伙了 沈苓原本偏脸留意着两人,见向晓朝她走过来,立马移开了视线往别处瞧。待她走近才转回头,表情一动:叙完旧了? 向晓答非所问:你刚问她今年多大,是不是想确认,她太奶奶是哪年改嫁的? 是。 向晓警铃大作:那她太奶奶不会就是 二姨太,我小妈,潘玉清。 不得了不得了,这世界当真小成一个圈儿了。向晓咽了咽喉咙,反复盘算她们之间的关系这么说来,李冥初的太奶奶是沈苓她小妈? 乱,实在是乱。 沈苓深吸一口气,复又吐出去半口,淡淡道:倘若我没猜错,沈民生死后没多久,潘玉清便带着沈家家产一起嫁给李氏,也就是李冥初的太爷爷。后来金海纺织厂倒闭,多半是因为李氏经营不善,至于那些报刊为何将责任归于我头上?沈苓冷笑一声:这便得问问潘玉清了。 你好像很讨厌她太奶奶啊?向晓试探的语气问:她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 谈不上讨厌。人嘛,大多是趋炎附势之辈,我倒是可以理解,只是她凉薄过头,改嫁得这么快,不免叫人寒心。 嘶向晓眉头一皱,觉出个不得了的事来:你说她会不会压根就不喜欢你父亲,嫁给他只是为了一步步接近他,然后,杀了他,拿到你家家产? 这样的话,当年很有可能是潘玉清杀了你! 这样的话,她高中时候的好朋友,便很有可能是杀人犯的后人 沈苓循着她的想法暗自思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潘玉清受到李氏蛊惑,杀了我全家拿走家产也未可知。 在那个年代,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百姓穷得易子而食,生意人做起买卖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一两条人民算得了什么? 向晓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生出些疑惑来:其实我一直想问,当初你被人家害死的时候,真就一点儿没察觉出来是谁干的吗? 语毕,向晓心虚往沈公馆里瞟了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比方说谁在你旁边?这个人有没有可能给你下药?背后捅你刀子什么的?再或者,谁给你带了什么话?递了什么信?想着引你过去再杀你? 沈苓不咸不淡撩起眼皮,朝她略扬了扬下巴:你。 你是说,向阿小?向晓一惊:这怎么可能?她不是喜欢你吗?再说了,当初是你家把她捡回来养大的,恩重如山,她没有理由杀人吧? 我也不确定。 沈苓浅浅呼吸,目光落在向晓脸上,仿佛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个人:可当年的确是阿小给我递了书信,约我在报社大楼看日出。我那时觉着背后有人,不过回个头的功夫便被推下去了。至于是谁做的,我没有看清楚。 她不相信是向小做的。 那么整件事就只有潘玉清知道了。好棘手向晓揉了把头发:冥初刚才的意思,她太奶奶应该还没过世,要不我们和潘玉清她老人家聊聊? 言至此,沈苓眸子暗了暗,抱歉的语气道:我今儿个没有控制好情绪,李姑娘她怕是会介意。 这倒不会,冥初人很好的。而且,向晓顿了顿,傲娇地仰起脸道:她大约,会看在我的几分薄面上,原谅你。 向晓笑意明显,原来被人家看自己的面子,是一件这么爽的事情。 沈苓依言配合道:好,听你的。 第7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三) 从沈公馆出来,向晓叫了辆车,打算先去西街吃碗汤面,那儿是上海最繁华的地方,打量着沈苓好容易活这一回,也带她开眼见见世面。 司机见上车是两位掐尖儿嫩芽似的姑娘,笑意盈盈,一个劲儿朝她俩点头。 沈苓一上车便犯困,靠着窗子闭目养神。向晓也有些乏,但见多了出租车拐卖人口的案子,司机又是个男的,不大放心睡觉。自后视镜一来一回打量几下,见小姑娘困得要命,司机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便有意敛住红口白牙,梗着脖子专心开车去。 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到底是个旅游景点,打卡拍照约会散步往来不绝,一条不大窄的街上走满了人。向晓不喜欢热闹,贴着街道最里侧走,一面躲着喧哗鼎沸,一面护着更不喜热闹的沈苓。 夜幕降下一重,两人慢慢悠悠吃完汤面,自暖烘烘的餐厅里出来,刚挨上些冷气,脑子里的困意便全然没了。 刚才吃饭的时候,向晓衣服上溅了点汤水,想着如果拖到回家就难洗了,便留沈苓外头的长椅上坐着,自己找了个公共卫生间,沾了水来搓一搓。 这身衣服不常穿,是她用来撑场子的,花了半月工资索性面汤好过水,一身烧钱玩意儿算是保住了。 折腾完风尘仆仆往回走的时候,却被人一声留步叫住。 向晓下意识回头,见是个中年女人,一袭黑色风衣,头发半扎在脑后,脸上虽有些皱纹,眉眼却是极好看的。 顿了顿,向晓问道:您是? 姑娘不必知道我是谁。姑娘面相有异,我有法子或可解。 面相有异? 向晓反应一阵:哦骗子啊。于是抬脚便要走。 女人见未得逞,对着向晓急匆匆的背影说了声:你可知,你被鬼缠上了? 向晓闻言脖子一梗,往长椅的方向望了眼,回头道:大晚上的,您可别瞎说八道。 女人缓慢勾了勾嘴角,走近她低声道:是真是假,只待姑娘一试。 向晓皱眉:怎么试? 那鬼缠了姑娘许久,不日便将锁你心魂。女人老神在在,从大衣里抽出一张符纸递给她:将这符纸烧成灰,兑进粥饭里让她喝。不出半刻,形神俱灭。 第9章 向晓警铃大作,却平静着脸没有令对方察觉。倘若是寻常骗子,那么女人断不会用她来形容一只鬼,也不会让向晓喂她喝粥。 除非这几天一直有人暗地里跟踪她们。 她越想,心里越发毛,额头起了层冷汗,手里的符纸被她捏得嘎吱作响。 忽然背后有人叫她一声:向晓 向晓回头同沈苓对上眼,转而立刻收回视线,低声和女人说:我还有事要先走了,谢谢你画的符。 待女人转身离开,向晓碎着步子小跑到沈苓跟前:等着急了吧? 不急。沈苓清淡一笑,抬手帮她擦擦汗,问道:洗干净了? 嗯。 接着,她又问:刚才那个,是谁? 不认识,好像是个骗子。向晓回头看了眼,女人已经不见了。 骗子?沈苓眉心一动,若有所思。 可不呗,这种景点骗子最多了。向晓一面说,一面从包里掏了纸巾来擦汗:要是哪天在路上碰到有人叫你给她带路,或者扫码什么的,能躲就躲千万别理会。 沈苓笑意淡淡的,瞳孔里是向晓唠唠叨叨的模样:带路尚可,但是扫马 沈苓顿了顿:如今这个年代,还有人骑马? 噗向晓没忍住笑:我建议你回去多看看电视,争取呢,做一只紧跟时代潮流的鬼。 沈苓低头看她,也跟着笑。 若说紧跟时代,她大抵是被时代忘记了。 在激荡的岁月里睡去,灰扑扑醒来时,天地上下焕然一新,唯有她是旧的。带着旧社会的陈腐气息,凭她生了一副叫人艳羡的皮囊,一身活脱脱的仙人骨头,可心脏早就死了,死在1945年冬天,申沪报社的大楼底下。 才刚回家,向晓似又饿了。随手煮了八颗芝麻糯米汤圆同沈苓分着吃,糯米不好消化,向晓惦记着买了两杯山楂果汁回来。 入夜不能多食,沈苓吃了三颗便放下筷子往客厅去,依言打开电视,势要做一只紧跟时代潮流的鬼。 不大一会子功夫,恍然觉着心里烧得很,似有人扔了火星子在她的五脏六腑。起初沈苓并未在意,想着许是吃得不消化,缓一阵子便好了,可就那么三五秒功夫,浑身便滚烫起来,皮肤烧得鼓鼓涨涨,脸颊连同耳廓都红了,一副醉了酒的样子。 呀!向晓才从餐桌上下来,见她浑身熟了似的,吓得支支吾吾愣在原地:你,你你,你怎么了? 沈苓惯常是不紧不慢的性子,抬手放在脸边扇了扇,仍是想不出为何会这样,只得说:我有些头晕,扶我回房睡一会儿。 向晓忙慌里慌张扶她起来,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感觉她立马便要烧着了似的。向晓心里一紧,猛然想起西街那个女人说的形神俱灭,可她并未烧了符纸拌粥喝 很难受吗?向晓令她靠在床头,笨手笨脚裹严实被褥,锁着眉心问:你现在感受一下,四肢五官,五脏六腑,三魂七魄什么的,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沈苓轻笑了声:说什么呢? 向晓急得要哭,眉毛恨不得拧成个麻绳,嗓子也不住发抖:今天下午在西街,那个女人好像知道你是鬼。 是吗?沈苓收回笑意,煞有介事望着向晓:她同你说什么了? 她给我一张符纸,让我烧成灰拌进粥里给你喝,说这样就可以让你形神俱灭。向晓越说,心里的念头就越怀些:对你们鬼来说,形神俱灭不就是去死吗? 是。沈苓抬起手背敷在脸上,似乎没有刚才那样烧了,复又问向晓:你给我吃的汤圆里,有符纸灰么? 当然没有了!向晓又气又急:我又不想让你死 是吗?沈苓脸上闪过一瞬欢愉:那么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一直活着? 我向晓抬手蹭了蹭鼻尖:起码不要这么快吧,我还没准备好。 笑意在沈苓脸上荡漾开:向晓啊向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谎时,总喜欢摸摸鼻子? 沈苓抬手,刮一下她的鼻尖。 哈? 沈苓听出向晓语调里的意味,解释道:这个习惯,阿小没有,是我打从你身上瞧出来的。 哦。向晓垂睫应了声,转而觉出不对劲,连忙摆手否认: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心思被沈苓猜出来了,向晓有些尴尬,打着圆场问:你身上还烧吗? 要不,我带你去看看江湖术士什么的?说不定是咱们惹了哪路神仙,给他老人家烧点纸钱应该就没事了。 向晓挠了挠头,眉头似小山一样高高蹙起:你们鬼也没有个专门的医院,看病都不方便 这般挂心我?沈苓柔柔弱弱地笑,向晓瞪她一眼,似是在说:废话! 不碍事。方才吃了汤圆,应当是里面的糯米所致。 你不能吃糯米?向晓反问一句,转念一想,好像的确如此。 所以你本来就知道自己不能吃糯米啊?向晓捏着质问的语气,居高临下:那你还吃了那么多! 活活三颗,说不定再多吃一个,今晚就要烧死在她家了。 沈苓垂睫道:因为我想试试。 试什么? 试一试她顿了顿,抬起头,眉眼弯成温柔的弧度,嗓音轻得像在抚摸花瓣:向晓的手艺。 切。向晓撇着嘴巴心里乐呵,揶揄她道:你们鬼可真难养活。 因为我想试一试,我能否真的变成人? 入了夜,天角泛起白光,窗玻璃摸上去十分凉手,像块冻结实的冰。 向晓洗漱回来拉上窗帘,沈苓缩在被窝里看书。她对书十分讲究,一页揭过去,素指沿书脊一划,遇到不懂的地儿,悄悄定住眼神,指尖有节奏地敲着书背;困惑解了,曲指松松支住下巴,凭它什么古今中外,一字不落便记下了。 感觉身前站着个人在盯她,沈苓揭过一页的同时,也不抬眼,问:今晚睡哪儿? 你病了,我当然要陪你睡。向晓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自隔壁房间抱了被子过来,往床边儿一扔,道:挪挪。 沈苓合上书放到床头,往旁边让了让地方,眼瞧着向晓铺好了铺盖钻进去,背对着她躺进去道:睡了,晚安。 少女的羞報最是了不得,偏偏向晓表现得太坦荡,以至于欲盖弥彰。 这便害羞了? 沈苓嗤一声,用眼神将向晓的发丝摸了一遍,小声道:客厅的灯没关。 你就不能 我病了,不能使唤我。见向晓正要发作,沈苓一语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上城雅居无论户型地段哪哪都好,美中不足在于她家没通暖气。 向晓缩在被子里裹裹肩膀,转念道:你不是会控制灯吗? 那天晚上在小区楼下,你能把坏了的灯全都打开,可别告诉我你只会开不会关。防止沈苓再编谎话骗她,向晓补充了一句。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指,房里瞬间漆黑。 沈苓自背后揉了下向晓的耳垂,轻声道:好梦。 地底下睡了这么些年,真不知道这种诱惑人的招数都是哪里学来的。 第8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四) 惦记着潘老太太觉少,两人一早就去沈公馆了。 上海空气润,冬日里鲜有四九城惯常那种柴火味,倒多了些腥甜的海水气儿,自是神清气爽,就是有点冻鼻子。 向晓哈口气儿暖了暖鼻头,但见沈苓耳廓红红的起了玩心:我突然发现,人冷的时候,耳朵是从外到里红的,但是害羞的时候,是从里到外红的。 语毕,向晓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耳垂:你说对不对? 变戏法似的,沈苓脖颈同耳根果真染了霞色,她本身皮肤就白,这样看上去,活像块上好的染血羊脂玉,触手生温,白里透红。 沈苓眉心一动,清清嗓道:正经些。 向晓得意地揉了揉指腹,真是半天云里长满草,破天荒见着沈苓害羞 说话间就到了沈公馆门口,向晓昨晚和李冥初说了许多好话,又说沈苓和她太奶奶有些渊源,想要同老人家聊上几句,软磨硬泡的,横竖是同意了。 第10章 早晨空气好,李冥初陪着老太太在小院里坐着,潘玉清闭眼躺在藤椅里头,毛毯一半耷拉在在脚边。 见两人进来,李冥初在老人家耳边轻语了声,抬手指了指:奶奶,她们来找你聊天的。 潘玉清睁了睁眼,岁月在老人家脸上留下浓墨重彩。皮肤皱巴巴的,眼角堆叠出沟壑,一口牙齿掉干净了,说话时会漏出黑洞洞的牙龈坑,嗓音沙哑低沉,不大能听清。 向晓嘴甜,见老人家睁眼,忙笑盈盈凑上去叫了声:潘奶奶好~ 李冥初脖子一梗:我太奶奶不姓潘啊。 啊?向晓一惊,拧头怔怔然看李冥初一眼,看沈苓一眼,又看老太太一眼。 老人耳背,不晓得她们年轻人咿咿呀呀地说些什么,不过一味喜欢热闹,只咧着没了牙的嘴巴笑,藤椅被她晃得嘎吱作响。 我太奶奶姓李,叫春庭,李冥初将手搭在藤椅靠背上,抬眼和沈苓对上视线: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李春庭......沈苓见过一封潘玉清写的书信,头一句便是:春庭如晤,长忆相聚,愿君眠食诸希珍重...... 同向晓交换个眼神,沈苓上前蹲在老太太旁边问:老人家,您可认得潘玉清? 玉清啊,李春庭弯一弯眉毛,哑着嗓子笑了笑,浑浊的眼底变清澈了些:当然认得。 而后,李春庭眼角褶皱一动,朝向晓抬抬手:你,我也认得你,玉清的闺女嘛! 沈苓眼睛一动,眉心微不可闻的颤了颤。若她没记错,潘玉清嫁给沈民生以后只生了个儿子,哪来的女儿? 她虽疑惑,面上却毫不显山露水。 李春庭笑着攀住向晓的手握在掌心里,一下一下摩挲她的手背,一面盯着她一面说:哎呦乖乖,都长这么大了?真俊啊,和你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向晓触电似的愣住了:我母亲? 可不?李春庭望着她,眼里淌露不一般的慈祥:当年,玉清的男人死了,改嫁沈民生那是万般的不得已,只是苦了有你这么个女儿无人看顾。 我受她所托,将你放在申沪西南密林口,待沈民生路过,守着你被他捡了去,好让你名正言顺进沈家,与你母亲团聚。 李冥初听罢插了句嘴:奶奶,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人还在不在世都不一定,向晓怎么可能是她女儿? 向晓......向晓......李春庭嘴里喃喃念叨,笑着展开向晓的手心,眯着眼看一会儿:我记着那孩子手心儿有个胎记,你的胎记呢? 奶奶您糊涂啦?似是不满老太太胡搅蛮缠,李冥初郑重其事又介绍一遍:她是我朋友,不是什么玉清的女儿。 罢了,老太婆老眼昏花......李春庭拍了拍向晓的手背,脸上堆起褶皱:那孩子命苦啊,捡进沈家做了仆从,一辈子都没和她亲娘相认 向晓浑身僵直了似的,揉搓着手心里那颗小痣,嗓子竟发不出一丝动静。 沈苓见状,自背后抚了抚向晓,又问李春庭:您可听闻过,沈家大小姐过世之事? 李春庭抬眼略略一愣,盯着沈苓看了好一阵,姑娘一副清汤寡水儿的模样,生得俊俏极了。她瞧着眼熟,一时却想不出像谁,随即又挤着眼睛笑:沈家小姐死得蹊跷,传言都说她是自缢。 可若说......玉清她女儿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一时激愤杀了沈小姐也未可知 世上怎会有这样荒诞的巧合? 向阿小,潘玉清的女儿,沈家的仆从,杀了沈小姐也未可知......向晓愣得实在,睫毛濡湿,骇人的话似长在她心脏上一样令人作呕当年是她杀了沈苓。 是我杀了你?向晓眼睛一眨,心潭里像是丢了块千斤重的巨石。 她该是难过和愧疚的,面上却是笑。她自嘲,她无助,可她在期盼什么呢? 从前,沈苓看在向阿小的份儿上,总不忌讳地同她亲近,就连亲吻也似个寻常事,今早却没来由地害羞了,而且是因为向晓害羞的。 脸红一瞬胜过千万句情话,令向晓心底开了朵小花,哆哆嗦嗦长在风里。 风吹得周围乱糟糟,向晓哆嗦着嘴唇,眼角生出一抹霞色,鼻子一酸,两行晶莹自眼里坠下来。面对向晓的焦灼和羞愧,沈苓悄悄上前勾住她的手指,指尖冰凉柔软,沈苓不作声牵得紧了些。 不晓得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旁人听,向晓沉吟道:是我害死你的。 什么? 是我是我害死你的。 众人都未反应过来,向晓甩开沈苓的手,自个儿跑开了。 李冥初眉毛一抖:她咋啦? 没事,我一会儿去哄哄。沈苓望着向晓的背影,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心里一锅水却沸了。 李冥初适时瞧见她纤长的睫毛一颤,分明昭示着主人的挂心,于是她极有眼色问了句:要不你先忙? 失陪。 沈苓朝二人略略点头,踩着高跟鞋小跑去追。 或许你有没有同老天爷谈判过? 你说,倘若明儿是个雨天,惹你不悦了,便得要老天在别处多偿还你一些。向晓也说,倘若这件事办成了,沈苓找到真相,报了仇,她便要去恳求上天,让沈苓永远活着,再好好向她告白可现下怕是不成了。 故事就是这样荒唐,沈苓找见了真相,杀人凶手就是向晓,是她让她死在1945年 第9章 千帆过尽皆不是(一) 高跟鞋哪里跑得过向晓?好在沈苓是只鬼,找个没人的地方关掉三魂七魄,兀自化成一缕烟,追上去了。 寒风打了个趔趄,似是长了眼睛,顺着向晓的脖子灌进去,行将就木的心脏又凉了几分。她哭够了,骨头缝里好似结着冰,迎风抱着胳膊漫无目的地走,她也不晓得该去哪。 沈公馆出门右拐一直走,便是她们昨天吃汤面的西街。 这里人还和昨天一样多,向晓好似穿了个透明的壳,游走在人群之外,不愿意多叨扰半分。 在西街上散步的人大多都笑着,笑着照相,笑着聊天,笑着看小女儿弄掉了一串淀粉肠,又笑着去再买一串,顺便嘱咐店家多撒点孜然粉。 向晓心里一沉,突然发现习惯一个人的存在,其实用不了多久,因为她刚才下意识想给沈苓买一串尝尝。 脚步顿了顿,向晓停在昨天沈苓坐着的长椅前头,抬脚便是吃汤面的小店。掀开帘子进去,店里头仍是暖烘烘的,向晓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果然人在形单影只的时候才会恍然发现,原来所有餐厅的座位都是双数。 向晓艰难地回忆自己之前一个人吃饭的样子,又学着当时的语气说:老板,一碗阳春面,不要葱花。 瞧,习惯有人陪着多简单啊,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选的座位靠窗,或许是还有一点希望,盼着往来人群里有个身影是来寻她的,想到这儿,向晓自嘲地笑了笑,目光正好落在沈苓坐过的长椅上。 没来由的失落漫上来,好像有把刀插在她心脏上,进进出出捅了好几个来回。 向晓在餐厅坐了一下午,直到路灯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卖烤肠的大娘推着小车走了,成双成对的情侣勾着手,说着腻腻歪歪的情话回家去,小店要打烊了。 晚上十一点,西街关了灯,向晓仍不想回家去,独自在椅子上蜷成一团,四下漆黑寂静,只剩她糯糯的呼吸。 她一面想,原来晚上的西街是没有醉汉的,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翻找垃圾箱,向晓走上去,将刚才打包好的春卷给她们;一面想,沈苓这时候在做什么呢?还在沈公馆么?回四九城了么?还是找到当年沈家的后人了? 风吹树叶的声音听起来像野兽,两侧漆黑望不到头,向晓实在害怕,将膝盖抱得紧紧的,想着想着竟有些困。 不知道蜷了多久,自己头顶那盏路灯亮了,灯光里面似有暖和气儿,就这么烤着她,像个小太阳一样。 这个场景熟悉极了,向晓眨眨惺忪的眼:是你吗,沈苓? 你躲哪儿去了?向晓困得睁不开眼,讲话含含糊糊的:我看不到你 路灯有节奏地开关一下,似是回答她:我一直在。 天刚刚擦亮那阵儿,约莫五六点的时候吧,两个环卫工端着热茶路过这里,扯着闲篇儿论起来:这路灯开了一夜啊?坏了? 不知道。 第11章 向晓被他们的谈话声吵醒,浑身的感觉奇妙极了,不冷,脖子也不痛,就像她昨晚是躺在床上睡的,而不是蜷在长凳上睡的。 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名字便是,沈苓路灯亮了一夜因为她,自己周身温暖如同榻卧也是因为她。 回家吧。向晓自己对自己说。 楼下早餐店已经开了门,向晓买了两个虾仁猪肉包子拎上去。她特意打算过的,如果沈苓在家,就一人一个,如果沈苓不在,她就自己全都吃掉,然后买票回北京,再也不跟她联系了! 幸好,万幸,沈苓在。 向晓刚进门时,沈苓正在厨房捣鼓早餐,田字窗户从侧面撒下光晕,一半落在她肩膀上,一半掉在地上。 向晓抿着嘴巴佝着背,以最不惹眼的动作进去。沈苓转身时,手里端着碗刚煮好的赤豆小汤圆,见她进门,脚底下顿了顿,而后看着她抿唇淡淡一笑道:回来了? 反应很平常,好似压根没有离家出走这回事,不过下楼买了个菜而已,现在反倒衬得向晓像个小偷 也亏得她递了台阶,向晓收起尴尬,兀自使了个劲关上门,从善如流地走到跟前,慢悠悠道:回来了。 沈苓将赤豆小汤圆放下,桌面光秃秃只有一个碗,向晓拉开对面椅子:买了包子,你吃吗? 沈苓看了眼,反问道:有专门给我买的吗? 向晓将两个包子放在一起比了比,递上去左边那个,平着脸道:这个大一点儿的给你,因为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让你生气,就当做补偿。 视线一转,向晓看清碗里的赤豆元宵,复又问她:这是糯米做的? 嗯。 你不能吃。 是做给你吃的。沈苓说。 向晓勾着下巴点点头,嘴唇一抿,又轻巧放开,坦诚道:其实我今天回来,是跟你道别的。 沈苓不作声,只递了个继续说的眼神。 现在真相很明确了,当年是我杀了你。所以,我猜上天让你起死回生,就是特意给你机会,找我报仇的向晓顿了顿,将软下来的气势又提上去道:不过时间过去太久了,你现在去报警的话,估计没法立案。 沈苓鼻端一声轻笑:报警? 虽然没法报警了,但你不是鬼吗?要是想报仇,就杀了我,然后变成我的样子生活吧。 向晓突然有些难过,自己才活了二十多年,突然死掉的话还挺可惜的:本来不该要求你变成谁的,但我爸妈年纪大了,要是知道我死了,她们会受不了。所以,我只希望沈小姐偶尔得空,能变成我的样子应付应付他们。再就是 喂!你 话还没说完,沈苓舀了一颗小圆子含进嘴里,向晓立时冲到她旁边,一面拍她的后背,一面急切道:快快快快吐出来!这里头有糯米,你不能吃的! 沈苓双唇紧闭,只歪着脑袋看她。 向晓心下一横,捏住沈苓的脸蛋令她张嘴,附身欺上她的唇瓣,沈苓顺势顶了顶舌头,小圆子滑进向晓嘴里。 得逞了,沈苓嘴角一抹狡黠,视线在向晓嘴唇上游走,而后沉吟道:这回,可是你先招惹我的。 她想要起身压倒向晓,却被她反手按回椅子上坐下,因是意料之外,嗓子里发出一声错愕:做什么唔 向晓揪着她的领子吻上去,是报复,也是惩罚。 靠椅顶住沈苓的脊背,她仰着脑袋,即使向晓吻得温柔,也叫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嘶措不及防的吻停住了,因为沈苓在差点窒息的时候咬了她一下。 向晓吃痛,弯曲指节揉了揉嘴唇,嘟嘟囔囔抱怨一句:干嘛咬人啊 沈苓平复呼吸,不紧不慢地抬头,蔓声道:你方才说的,我都不同意。 哈? 接着,她站起来,行至窗前立住,视线顾一眼窗外,又慢条斯理收回来,道:你说上天要我死而复生,是为了报仇? 向晓怔怔然:嗯。 倘若我偏不呢? 最是温柔的姑娘生出叛逆的念头,令向晓心里美滋滋的。 上天既让我活,作何还要管我因何事而活?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要不要报仇,要找谁报仇,选择权在我。倘若我偏要作罢,谁又能阻止得了? 只是,向晓,沈苓盯着她,目光灼灼将她望到底,清汤寡水的眼风那么一甩,无论什么秘密都瞒不住了:如今要做选择的人是你 沈苓顿了顿。 向晓小小声问:选什么? 要不要接着爱我。 我向晓脸上起了火。 昨日你自沈公馆出来,我其实一直偷偷跟着。之所以没有去打扰,是想给你考虑的时间。足足一天了,现下考虑得如何? 沈苓仰脸盯着她,认真将向晓的手牵住:若你没法儿说,我给你列个选项。前者,同我在一起,后者,我把这碗赤豆元宵都吃了,变成奄奄一息的模样,劳烦你一生一世照顾我。 原来告白也可以这般强势。 向晓眼帘一垂:我有的选吗? 你没得选。沈苓强势,声音却软得像讨好。 视线落在沈苓的睫毛上,它将盛放宇宙星辰的眸子盖住。她的眼睛十分漂亮,情绪勾勒出深浅弧度,眼角挑着倔犟,眼底敛住温柔,有时候不咸不淡地一眨,不近人情的神仙也有了欲望。 从前她眼里空荡荡的,今后却盈满了,里头装着向晓。 巫山下了场雨,雨滴温热,正好浇在向晓结了冰的骨缝里,适逢甘霖,心脏上那朵小花长成一片。 初雨自是不够。 向晓就着烦心事洗了个澡,心火被浇灭一半。待她擦着头发出来已是正午,沈苓靠在床头看书。她也不嫌天儿冷,只穿着睡裙,白皙的小腿陷在被子里,长发散在锁骨前。 见向晓挂着水汽发愣,沈苓合上书,轻声问:怎么了? 你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 爱我。向晓脸上明显写着失落,睫毛慢条斯理一垂,背着手蹭蹭脚踝。 头发上的水滴顺势淌下来,凉得她瑟缩一下肩膀。 本以为向晓独自缩在西街长椅上的样子已经够可怜了,可当她像只淋了雨的小猫,委屈巴巴站在沈苓面前时,方知对向晓的心疼是没有下限的。 就比方说,你会心疼她从小便没了亲爹亲娘,心疼到,就算最后死于对方之手也毫不后悔;同样也会心疼她弄脏了名贵衣裳,一遍一遍擦拭的委屈模样。 不后悔。 沈苓认真说,抬手示意向晓过来,接过毛巾帮她擦头发。一边擦,一边讲,语调仍听不出什么波澜,嗓音温柔得像哄孩子:人生不过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我都经历过一遍了,还怕什么呢? 只怕,我如今爱的人不爱我。 向晓心底的炭火又烧起来了,耳根子浮上红色,一滴水逃过发丝,坠入向晓衣领子里,顺着淌下去,凉得她缩了缩肩膀。 沈苓真切瞧见向晓耳后的小栗子,轻笑一声,悄悄吻了上去。 嘶向晓夹起胳膊打了个冷战:你干嘛? 沈苓以见所未见的温柔,同她打商量:可以吗? 向晓一愣:现在吗? 第10章 千帆过尽皆不是(二) 临走时被沈苓顺手塞进行李箱的玩意儿终归是派上用场了。 她认认真真洗了三遍手,待向晓吹干头发,将她堵在梳妆镜前,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有时居高临下并不意味着强势,向晓被高高架在洗手台上坐着,沈苓捏着她的下巴,又护住她的后脑,五指陷入发丝往前一推,向晓便将自个儿毫无保留地交给她。 呼吸的节奏最是巧妙,从最初的一张一翕,到后来的毫无章法,向晓扶住沈苓的肩膀,拼命索取,又适时偿还。 沈苓捧着她的右腮,轻声问:去床上? 向晓头一回听闻有人能将孟浪的话,说得如此温柔,脸颊一粉,声音轻得好似嘤咛:嗯,好。 她轻笑一声,将向晓抱上床榻。 醉意拉开帷幕,沈苓循着酒香下山,温柔地轻轻叩门,谷底下了场大雨,山上的桃树便染上色了。向晓害羞得惹人怜惜,沈苓放缓动作,身下人将真诚袒露,咬着嘴唇怯生生望着她。 第12章 沈苓揉了揉她的耳垂,沉吟问:怎么这么害羞啊? 向晓睫毛一动,锁骨深深往下陷了陷。 沈苓以直白回敬她:我睡着时,你不是做得很好么? 接着,她勾起向晓的手附上丰腴,隔着一层布料,顶峰在手心儿里呈现出诱人的弧度。 好在向晓做事从不令人失望,更遑论鱼水之欢。她的学习能力一贯很强,只在自己身上试过,便能举一反三到旁人身上,节奏同呼吸张弛有度,轻重缓急都让沈苓爱极了。 向晓总是有这样的本领,在旁人已顺从于她的掌控时,又适时示弱一句,软声软气儿问:我厉不厉害? 沈苓喘息声轻轻的:舒服极了。 向晓心满意足,慢条斯理往下挪了挪,在入海处轻轻一吻权当扣门,小声道:那么,我要下去了。 深海里面有什么呢? 向晓闭着眼探索,好似有来自远古的奇香,来自深渊的暗流,有不甘,有柔情,有逞强,有示弱。她编织温热,又索取喘息,献上柔软,又收获甘霖 沈苓的心跳最是动听,伴随浑身颤栗,在风暴的末尾轻叹道:你怎么这么棒啊? 向晓不需要多余的赞许,这么一句便够了。 晚些时候,向晓带着沈苓去吃蟹黄汤包。 擀成纸薄的面皮包裹着蟹黄馅儿,伴上一碗油豆腐线粉汤,香味充盈整个小店,热气腾腾摆在沈苓面前。上海地道菜不多,油豆腐算一个,粉条煮的劲道极了,豆腐裹满汤汁,一口下去便是沈苓惦记了几十年的口味。 我们回四九城吧?沈苓用筷子戳了戳灌汤包,同向晓说。 回北京?向晓嚼着粉丝,抬眼与沈苓对上。 来申沪,说到底是为着我的事情,现在也解决得差不多了。 听到这,向晓移开视线,似还有些愧疚,低着头搅拌油豆腐粉丝汤。 沈苓接住她神情里那丝微妙,顺手抽了张餐巾纸,擦掉她嘴角的油渍:你还有自己的工作不是吗?陈见走了,总不能再找借口犯懒了吧? 向晓抿抿嘴巴,腮帮子小巧一鼓。不想去上班的原因,陈见算一个,余下便是她自己懒怠了。 那我们明天下午回去? 好。 第二天清晨,向妈妈得知闺女要走,立马赶去上城雅居送送她们,红牡丹艺术团一众姐姐妹妹等她一中午也不见人影,只得暂且将最中心的位置空出来。 嘴上说是送女儿,其实连向晓都心知肚明,她就是想见见沈苓。 为此,沈苓起了个大早,用她金贵的大小姐手洗了一桌子水果,摆成盘,花开富贵似的放在茶几上。衣服也是精挑细选的,藕白色开叉旗袍,墨绿色盘扣,外头搭了件天空蓝的流苏披肩,配着一对银丝耳饰,整个人像玉一样,温润优雅。 向晓揉了把头发,搓着眼睛自卧室出来,眯着眼问她:下午的飞机,你起这么早干嘛? 哇眼前的景象令她久久闭不上嘴巴。 几盘水果以诱人的姿态摆在桌上,大理石桌案干净得反光,桌角几束喷了水雾的百合花,阳光温柔洒进来,照在她比阳光更温柔的女友身上向晓叹了句:你也太给我妈面子了。 说话间向妈妈便到了,门铃一响,有节奏地敲了三下,向晓一面应声一面趿拉着拖鞋小跑过去,拉开门,埋怨了句:您不是有钥匙吗? 啧,你懂什么?向妈妈一脸恨铁不成钢,伸手打她一下:第一次见家长,妈妈不得得体一点呀? 抬脚越过向晓,向妈妈立马换了个人,春风满面迎着沈苓走过去:是苓苓啊~ 抑扬顿挫。 沈苓含笑道:阿姨好。 诶你好你好!沈苓通身大家闺秀气质,加上清丽俊俏的模样,本就惹得向妈妈怜爱非常,同她闺女的小熊睡衣比较比较,心里一软,满意得不得了。 才刚往沙发上一坐,便揽着沈苓说起体己话来:多大啦?家住哪儿啊?工作辛不辛苦?跟向晓相处着还可以吧? 哎呦妈,您怎么一上来就跟查户口似的?向晓不满,倒了杯水给向妈妈,示意她多喝水,少问话。 个么,你刚起床伐?向妈妈斜眼瞥她,而后将手附在沈苓膝上:去去去先洗漱去,我和苓苓说会子话。 向晓拧了拧眉头,下意识去瞧沈苓的反应,却见她眼皮一动,眉宇间闪过欣喜,同以往的高兴都不同,喜于自个儿被女友的生身母亲认可了。 她头回见沈苓这副表情,既羞涩,又得意,温润大气的皮囊下头,仅她晓得沈苓在心里偷着乐。眼瞧着沈苓惬意撩了把眼皮,示意她:去吧。 向晓皱皱鼻子,伸着懒腰往卧室里去了。 乖乖,向晓现在走了,你跟阿姨交个底嘛,你们两个,能成不啦? 沈苓煞有介事望一眼向晓松散的背影,会心一笑道:自然,十分喜欢。 哎呦呦那阿姨放心了嘛向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小姑娘长得漂亮气质又好,横竖里外都惹人喜欢。只一点,向妈妈担心向晓配不上人家,总得亲自同小姑娘说一说向晓的好处,可不曾想今儿个来了一瞧,两人眉来眼去的十分腻歪,倒叫她酸掉了牙齿。 陪着吃了顿午饭,向妈妈便赶紧回去了,舞蹈团还撂着一众姐妹,她是团里一把手,似个顶梁柱的地位。 才刚一走,向晓关上门,转身令脚后跟儿抵住门板,望一眼沈苓慢条斯理的背影,捏着嗓子抑扬顿挫叫了声:苓苓啊~ 而后是一阵开水似的笑。 沈苓也不恼,端来一盘没有动过的葡萄,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接着又递上嘴唇咬去一半。 蜻蜓点水似的吻,令向晓结结实实愣一阵,轻飘飘呼吸一阵,在甜蜜中撤了兵。 沈苓眉眼弯弯,抬手挠了一下她的下巴,问:怎得不叫了? 向晓靠在门上吞了吞口水,缴械投降。 第11章 千帆过尽皆不是(三) 自打回到北京,沈苓便害了病。 每晚八点左右总会起高烧,凌晨时候便又退了。向晓眼见着她日渐憔悴,饭菜吃不下几口,说话也没了力气。白日像张纸片一样窝在床上,苍□□瘦得过分,锁骨深深凹陷进去,眼底一抹乌云似的黛青,形同鬼魅。 向晓又捧了碗稀粥,担心沈苓没精神,还特意加了瘦肉进去。 细细长长的手指将粥碗端起来,才刚送到嘴边,胃里便泛上一阵恶心,掖得眼泪连同青筋一起爆出来。 向晓忙把粥饭端走,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后背,凸起明显的触感更是吓人,捋一把全是骨头。 向晓眉毛一拧:这样下去可怎么办?要不带你去医院看看? 沈苓喘着气,幅度微小地摇摇头,她不大敢告诉向晓自己的猜测。大约,她又要变成鬼了。 向晓病急乱投医,眼睛一亮,脑子里冒出来个地方:太初寺。 我带你去太初寺看看吧! 就是桐汇村村口那个寺庙,刚建起来没多久,沈苓和向晓初遇的地方。 向晓将她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围好围巾,戴了顶毛线帽子,手里还煨了个暖水袋。 出租车一路开到桐汇村村口,没见着村长,几个蹲在自家门口扯闲篇的村民却认出她了,扔了把瓜子壳拍拍手,热情叫了声:向老师!好久不见啊。 自打她们研究院报道这里出土女尸的事情,这段时间来桐汇村旅游的人足足多了一倍。村民乐意看见自己个儿腰包鼓起来,自然也乐意叫她一声向老师。 啊大家好,好久不见哈向晓尴尬地咧咧嘴巴点头,拉着沈苓径直往太初寺走。 主殿的神像湃了香火,似乎更有灵气了。神像脚边,一位脸熟的师傅敲着木鱼诵着经,耳垂同桃花瓣似的圆润饱满,慈眉善目,向晓一眼便认出,她就是当日给她符纸的师傅。 而且,师傅竟也还记得她。 手里的佛珠一顿,师傅缓慢睁眼,看清向晓后合十双手慢条斯理欠欠身,念了句:阿弥陀佛。 小施主怎么又来了? 紧接着,视线落在沈苓身上,师傅攥了把佛珠,沉吟问:这位姑娘怕不是凡人? 向晓也不瞒她,直接开门见山地说:她其实是民国人,很久之前意外死了,最近又又意外活了 事实荒谬得紧,向晓越说越没底气,揉了揉僵硬的脖子,解释道:您不信就算了 第13章 阿弥陀佛。师傅捻定佛珠,从善道:佛说: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又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九州六合浩瀚如斯,四海八荒无奇不有,有什么不信的? 那些禅语向晓没听懂,但见师傅并不稀奇,诚恳道:我朋友前几天从上海回来就一直不对劲,一到晚上就发烧,而且吃什么吐什么,不知道是惹了哪路神仙还是怎样?师傅您看有法子解决没有? 她活了多久了? 向晓偏头看一眼沈苓,说道:半个月吧。 若说向晓身上最大的特点,可能是一种母性。这个形容不是要她洗手作羹汤或者怎么样,而是说她习惯操心,习惯絮叨,习惯挡在沈苓面前替她解释,即使她小对方整整八十多岁。 沈苓默声站在后面偷眼瞧她,往日总是软糯糯向晓忽然能说会道了,张牙舞爪比划着,伶牙俐齿解释着。 从此,对于沈苓而言,活着再也不是一件无依无靠,身如浮萍的事情了。她盯着她可靠的小女朋友,眼睛波澜不兴地一眨。 师傅闻言了然,朝向晓颔首道:前些年,也有类似情况来问我的。她既然因机缘巧合复活,若真想成人,定是要受些苦头,按部就班烧上九天九夜,往后便是半鬼身了。 半鬼身?沈苓眉心一动,暗自打量。 从前看书时,她见过这么个说法:三魂皆全是为人,一魂主往生,一魂主归墓,一魂主因果。倘若死而复生,便得同阎罗做交易,将三魂里主因果的一魂抵去,从此便投不了胎了,是为半鬼。 阿弥陀佛。见向晓梗着脖子盘算,师傅将话头挑至沈苓,略欠身询问道:人死容易,活着却难。到底是逆天命而行的,半月之内你若后悔,来太初寺找我,我自会帮你诵经投胎。半月之后,便没机会了。 沈苓的回答同那日和向晓说的一样,她说:不后悔。 从太初寺出来已经是下午了,天气虽冷,日头却大,阳光自漆白的地面反射上来,晒得向晓睁不开眼睛,来上香祈福的人许多,也不知这小庙里的神仙听不听得过来。 向晓低着头默默走,鼻子一阵酸涩,发丝顺衣领子滑到脸前也不在意,任凭东西南北风乱糟糟吹着。 沈苓似看出向晓的闷闷不乐,不作声递了手去牵着,才刚触到指尖,向晓便令五指牢牢回扣住,鼻翼小巧一颤,对沈苓说:要是我下辈子不认识你了,怎么办? 沈苓怔住,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捏了捏向晓的手,撩起眼皮问她:你这一世认出我了? 随后眼神一收,对着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的向晓说:也不晓得是谁,见我第一面便喊我,鬼啊? 向晓甩开手,兀自抱起胳膊,做足了被耍后的生气模样,鼻子一皱,努了努嘴巴道:是你先装神弄鬼吓唬我的,小村子平白无故诈尸,搁给谁不害怕? 沈苓柔柔弱弱笑了,但见向晓红了眼睛,心疼得不得了:那么,倘若下辈子见着你,我便向你讨些可乐。就说,烦请用高脚杯盛着,可好? 语毕,沈苓虚虚张开五指,作以邀请的姿态。 你还记得?向晓牵手仰着脸看她,眼里亮堂堂的。 沈苓眉眼一软:当然。 当然,爱是长着眼睛和心脏的,无论多么不起眼的习惯,爱你的人总会留意,这是本能。 谈笑间,向晓电话响了,隆起手指撒下阴影,眯着眼睛认真瞧,确认是老胡打来的,便小跑到墙根处人少的地方接起来。 向晓背对她,一手插兜斜仰着往天上看,沈苓瞳孔缩了缩,头一次见向晓处理工作时的样子。神情镇静,胸有成竹,气定神闲似个大将军,侃侃而谈的模样竟有些性感,总之与平常格外不同。 阳光适时一跳,白墙上勾勒出向晓亭亭玉立的模样。 沈苓从前觉着她性子软,无论遇着什么事,好似习惯了逆来顺受。人人当她是个软柿子,陈见是这样,租给她烂房子的中介是这样,就连沈苓吻她,嘴里嘟囔别人的名字时,她也能当个没事人似的。 可她真的不在意吗? 其实细细思索便知,平常几乎没什么人给她撑腰,向妈妈要她退一步海阔天空,向爸爸更在乎的好像是她已故的姐姐 待她回神,向晓已朝她走来了。 想什么呢?向晓逆着光,太阳在她发丝上跳舞,明眸皓齿像个小神仙,与从前缩头缩脑走夜路的那个小姑娘,完全不同了。 沈苓嘴角一弯:没什么。 向晓将手搭在眉毛上挡住太阳,仰着脸说:老胡刚给我打电话,说是桐汇村之前那个地方又挖出东西来了,叫我跟去看看。 三月未到,怎得又叫你去工作了? 陈见走了嘛,研究所有经验的人不多,又来了个新师妹没人带,我提前复工,正好去带她。 沈苓脸上一丝微妙:有薪水么? 那当然了,没有工资我才不去。沈苓眼波一闪,向晓正好捕捉到那丝微妙,胳膊肘轻轻攮她一下,歪着脑袋问:怎么,担心我被欺负? 沈苓欲说还休的眼神最是动人,向晓眨着小鹿眼,眉毛一动说:要是有人欺负我,你就帮我吓他。就说你会在天上时刻盯着,再欺负向晓的话,一定让他下地狱去! 向晓牵了牵嘴角,得意望着她问:怎么样? 沈苓嗯了声,抬手拨开她额前碎发,说:但凭吩咐。 第12章 千帆过尽皆不是(四) 寺外堵着几辆出租车,但都坐上人了。向晓往车流外头一瞥,正巧看见一辆空的,就像是专门来接她的。向晓拉着沈苓小跑过去,把她送上车,隔着车座子同司机交代完目的地,付完钱就匆匆进村子去了。 其实如果放沈苓一个人走动的话,用不着坐出租,缩一缩筋骨化成烟,飘回四九书院就得了。 只是向晓交代她要藏一藏鬼的本事,不要让谁看出来端倪才行,也省得吓着别人。 车里收拾得干净,味道也好闻。沈苓坐定,往后视镜上一瞥才发觉是熟人,半扎头发带着墨镜,风衣的袖子挽上去一截儿,露出小片纹身,像极了她们那个年代的特务。 察觉到沈苓的目光,司机笑了笑,拿起水杯抿了一口道:好巧啊,又来太初寺玩儿? 沈苓将眼一眨:是。 而后鼻息款动,轻闻了下,抿唇道:您杯子里装的咖啡么? 司机闻言扣上盖子放在手边,指尖在杯盖上点了点:开车路遥,难免犯困。这个啊,提神儿。 沈苓暗地琢磨,没有作声。 贴着一溜接客人的出租开到空地,打了右转向灯,便行到主路上了。正是隆冬,树叶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只留零星几片挂在树尖儿,强撑着听听过路人的故事。 司机把着方向盘,瞥一眼后视镜问她:姑娘平日里喜欢咖啡,还是茶叶? 车里正冷清,破天荒的问题让沈苓一愣,想了想回答道:茶。 司机牙疼似的嘶了声音,抬手正一正墨镜:琢磨您更喜欢咖啡呢。 沈苓鼻音轻轻的,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活脱脱一朵白玉兰的长相,骨相十分好,鼻梁高高耸着,鼻尖微挑起两三分孤僻。她惯常带着副墨镜,瞧起来不大好接近样子,说话却是恳切热情。 眼睛一动,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司机的小臂上,沈苓抿了抿嘴巴,问:您胳膊上的刺青瞧着别致,敢问是什么花样? 司机哦了声,抬起握方向盘的手转个个儿,解释道:是彼岸花。爱人随手画的,我瞧着新鲜,就纹在身上了。 沈苓的五指搭在膝盖上轻轻敲,定然瞧了一会子,又问:您爱人是男人? 女人。 素指不轻不重一划,设想被证实,沈苓惴惴捏紧拳头。 桐汇村那边,向晓莫名打了个喷嚏。天儿越发冷了,她早上着急出门,连个御寒的围巾也没带来。 缩着脖子在土地里跺了会儿脚,老胡背着仪器小跑进来,身后还跟了个小丫头。 年纪不大,刚刚大学毕业的样子,齐刘海,圆眼镜,柳叶新芽儿似的娇嫩,见着她乖乖叫了声:向师姐好,我是所里新来的实习研究员,我叫谷湘。 谷湘向晓鹦鹉学舌。 没等她美滋滋享受完向师姐这个称呼,谷湘视线落在她脖子侧面,眉头一皱,担忧道:师姐,你脖子怎么回事? 第14章 随后,在向晓的怔然里,小姑娘撕扯着五官描述:青了好大一片啊! 啊,这个向晓扶住脖子,僵硬地动了动,解释道: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前两天突然就这样了。 向晓尴尬地咧嘴一笑,心里把沈苓的小人拎出来打了一巴掌。 谁让她那么使劲儿的? 安安稳稳到了四九书院,沈苓不紧不慢往回走。她踩着细跟,穿了件暗红色新中式风格的裙子,脚腕不惧严寒地晾在外头,好似暗红色花瓣中央一抹凝脂似的蕊芯儿。 她像是故意磨蹭时间,走得慢吞吞,又像是不忍心瞧见空荡荡的屋子,往日团成青烟一飘便能上楼了,今儿却按部就班地乘了电梯。 顶楼安静得像躲在云端,开门,关门,一下子无所事事,便陡然念起向晓来。 地底下的年岁不作数,她这辈子,大都是和向晓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年代战乱,过不了几天安生日子,老百姓成天踩在玻璃渣上寻安稳,那时候,向晓就是她的安稳。 难捱的时日过去了,沈苓好容易松下神经,却陡然发觉孤独也这般难捱。 想念这种情绪来得巧,当她在沙发上坐下,抬眼瞧见对面茶几摆着几株精致的绿植,叶片零星挂着几滴水珠,想到是晨起时向晓喷的。百无聊赖打开电视,脑子里蹦出向晓说,要她做一只紧跟时代潮流的鬼 措不及防的情绪没了支点,沈苓顺手拿来靠枕垫在下巴底下。 昨儿新换的被套,熟悉的香味给想念添了把火,越烧越旺。 沈苓从没觉得自己这么没出息过叉腰站在客厅中央,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向晓的身影。 敞开的窗帘,刚换好的垃圾袋,冰箱上贴着工作日志,其中一条用红色重重圈了几下。她虽未同黑心中介计较,却对生活十分讲究。客厅的挂画,茶几上的花瓶,甚至装餐巾的盒子都是她精心挑选。 抬眼,橱柜里摆着几只玻璃高脚杯,不晓得之前她独自生活的时候,她会怎样受了委屈回到家,往高脚杯里倒满可乐来取悦自己。 沈苓望着杯子发怔,向晓啊向晓,你同我,究竟谁才是鬼? 抬手扣了几下脑门,沈苓便打定主意,要去小区楼下等她。 黄昏时分,正是四九书院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刚放学的小孩子嚷着玩儿,老人家吃过饭,牵着足岁的小孙女下来遛弯,广场舞的摊子就快支起来了,热闹之外坐着个孤零零的沈苓。 小孩的皮球滚在她脚边,沈苓附身拾起来,递上去,小孩眨了眨眼皮,软糯糯说两句:姐姐好漂亮。 想来沈苓被夸习惯了,也不意外,牵了牵嘴角掐掐小姑娘的脸蛋。 小姑娘腼腆一笑,仰着脸问:漂亮姐姐,你穿这么少,不冷么? 尚可。 哦。小姑娘抱着皮球,脚后跟在地上蹭了蹭,又问:你在等人么? 沈苓鼻音轻轻的:嗯。 等谁? 一个很重要的人。 小姑娘亮着黑漆漆的瞳仁儿,顺着沈苓的视线望过去,定定落在一个落寞的拐角,阳光似乎不怎么眷顾这里,拐角处的叶子都黄了。 小区的大门不在这里,小姑娘一派天真,抬手指了指斜对面:我妈妈说这儿是物业通道,那里才是我们走的地方。 小姑娘手指方向道路宽敞,大门向阳敞着,时不时进来几辆容光焕发的车,夕阳洒在车玻璃上,做了场声势浩大的迎接。 有些人,生来就多受太阳偏爱,向阳的大门如此,穿着精致的业主如此,但也有些人,本身就是太阳,向晓如此。 向晓怕黑,平常下班又晚,物业大门离她住的楼比较近,抄近道时和保安说过几回话,谁会不喜欢一朵笑盈盈的小太阳花儿呢?所以这个门一般不对业主开放,向晓却是例外。 终于,在黄昏的尾巴里,她等到向晓了。 向晓踩着风,挽着光,自沈苓心尖儿上,走到她眼前。 她身段好,肩背薄,简单的圆领毛衣穿在她身上十分好看。她整个人是明媚的,自看到沈苓那一秒,眉眼便弯成月牙,嘴角挂起三分意外四分可爱,清清亮亮的眼里提着一首诗,字句都在说对沈苓的喜欢。 在沈苓递来的温柔里,向晓问:你怎么在楼下接我?不冷吗? 沈苓笑意浅浅的,应道:不冷。 半人高的小姑娘插在她俩中间,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抑扬顿挫哦了声,而后仰着脸同向晓说:你就是漂亮姐姐说的,很重要的人。 若说世上最讨喜的小孩子,莫过于这样信鸽似的了,也不多插嘴,只适当递上一句重要的话,便拍着皮球到别处玩儿去了。 向晓抬头与她目光对上,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求知欲差点儿顺着眼睫溢出。 沈苓不自在地动动脖子,闪着眼波躲开道:回家吧。 向晓望着她背影,清亮的眸子眨了又眨,在星辉勾勒出的氛围里,竟瞧出些暧昧意味来。随即嘴角勾了朵小花,碎步跟上去挽住她的胳膊,撒娇似的轻声问:原来你在别人面前,这么介绍我呀? 沈苓鼻息微动,品着她语气里的明知故问,略略偏头,看着她脸上的得意。 向晓嘴角一翘,望进沈苓眼里,而后诉苦似的嘟囔道:这些话,你从来没有亲口对我说过。 沈苓揣着明白反问道:什么话? 向晓意味深长地撇开视线,甩了甩袖子垫在掌心儿,抬手去拉单元门的铁把手,待沈苓迈步进去,才在她后脑勺跟了句:就比如,夸我很重要,很爱我之类的。 沈苓挑眉:我前几日,不是一直在说这件事吗? 那怎么能一样!向晓跟在沈苓后面,颠颠当当进了电梯,扬着脸道:我想听更直白一点的。 比方说......向晓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儿,笑脸甜津津的:向晓在我心里,是最......,不,是前三名重要的人。然后朝她挑了把眉头,颇为洋洋得意道:说吧? 电梯给足了向晓脸面,数字跳跃得慢慢悠悠,足够一人把情话搜肠刮肚说上一通。 沈苓嗤一声,眉间自带三分温柔,薄唇抿起五分羞報,向晓眼巴巴盼着,只见她嘴唇翕动却并未说话,两手捧住向晓的脸蛋,俯身在她嘴巴上轻巧一啄。 向晓一愣,嘴巴张了张,在电梯倒数的楼层里,沈苓用温热将她的明知故问填满,而后清淡一笑:天地有穷,四海万川,唯有向晓,是最最重要之人。 她向来爱得坦荡,情话要说,情事也要做。 向晓咬住下唇,将唇角沾的脂粉味吞了吞,脑子里拼命做着一道简单的算数题:方才她本想让沈苓说最重要,可转念道,凭她是个什么地位?沈苓自有父母兄弟闺中密友,如此掂量起来,若能排前三她也心满意足。 可沈苓足足说了两个最字,比顶天的爱慕还要多上一重。 向晓愉悦地收回目光,嘴角抿成弧线,将刚从沈苓那儿得到的小红花种在心里,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满足。 向晓不喜欢咬文嚼字,偏偏说这话的人,是她心爱的女友,她也从不轻易相信漂亮的偏爱,偏偏对方语气里,有十二万分真心。 第13章 待重结,来生愿(一) 回到家,向晓卸掉一身疲惫,沈苓端来炖得软糯的酱烧排骨,就上两碗白米饭,日子便这样过着了。 席间谈起桐汇村的事,向晓说,在当时挖出沈苓尸骨的地方,往南走十米,又有一具尸身。不过和沈苓的不同,这具尸身已没了皮肉,只剩一堆叠在一起的白骨,且呈蜷缩状,形态异常痛苦。 沈苓含了会儿筷子,问她:有相片么? 照片都上交研究所了,这件事对外还没公开,老胡不让私下拍照。 向晓越想着,后背一阵凉,竟把个要紧事忘了,喝了口热汤才想起来,提了提胸脯说道:我们在尸骨旁边捡到一截树枝,纹理很奇怪,而且香喷喷的。 树枝?沈苓心头似还有疑惑,筷子一直含在嘴里,适才拿下来沿着碗边儿敲了敲,道:返魂香? 什么? 你有没有读过《十洲记》? 向晓歪着脑袋一想:倒是怪事。我本来没读过,但你刚才一提,我脑子里竟然有点印象。 沈苓放下筷子同她解释:《十洲记》第十卷说,聚窟洲中有大树,形似枫木香闻数里,取枝干舂煮为粉,复捻为柱燃火,死尸在地,闻香乃活。 第15章 向晓没听过这个说法,可脑子里蹦出个声音来:一炷返魂香,径通三界路。拔度亡灵,出离地狱三途苦 沈苓眉心一动:正是。 饭桌上气氛诡谲起来,向晓也没了吃饭的心思,筷子悬在搬空,拧着眉头问:这具骨头不会是你认识的什么人吧? 你若敢,今晚同我去瞧瞧? 一听这话有些讥讽的意味,向晓努了努嘴巴:有什么不敢的?你不也是鬼么,谁要想害我,你就跟她打一架。 两人填饱肚子,便打车往桐汇村去了。 夜里起了大雾,白纱似的笼在地上,一排大门紧闭,月光照下来,本就可怖的村子更添了份冷清。相比于白天的热闹,现下活像是阴曹地府。 村子西边没开灯,但怕扰着村民休息,两人摸黑儿往进走。 向晓虽害怕,却有骨气,面上毫不显山露水,只自个儿含着脖子裹着衣裳,灰溜溜跟在她后头,下巴都快贴到胸脯了,也不说一句要沈苓牵她的话。 偏偏沈苓吃她这招,刚要跨进一条石头小路时,沈苓顿了顿步子,微微偏头瞧她一眼,含笑道:我 你害怕? 向晓抬眸,眨着亮晶晶的眼。 见沈苓怔在原地,向晓递了手过去:害怕的话,就拉着我的手。 手掌缩了一半在袖口,只漏出笋尖儿似的三个指头,作以嘴硬的邀请。 沈苓心下一软,嘴角不自觉勾了勾,鼻息温温柔柔的,回扣住她的五指道:好。 说话便走到尸骨旁边了。 一摞蜷缩状的白骨被土掩住一半,略靠近些,便能闻见股异香。似龙涎,却没那么古朴,像檀香,又不那么虔诚,香里多了些松枝和树皮的气味,闻久了竟还有些发晕。 向晓屈指揉揉眉心,见沈苓蹲在尸骨旁边,捻着两指拿起那截树枝,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点头道:是返魂香。 接着,她将返魂香放下,瞧见白骨上积了很厚一层土,便凑过去呼地吹了一吹。 向晓的脸唰一下白了:诶别碰!她高声叫住沈苓,压着嗓子说:这是文物,不能摸。咱们原本就是偷偷进来的,千万碰坏了。 沈苓脸上闪过一丝微妙,措不及防地一笑,道:好,不碰。 声音柔柔弱弱,散在冷风里。 向晓意识到自己刚才凶过了头,偷眼看看沈苓,漆黑里蹲着个单薄的姑娘,乌发散在后背。想了想,她从不对自己大声说话,甚至不会埋怨什么,想到这,向晓突然内疚得要命,心脏上好似有个小猫在挠。 心里一阵抱歉,向晓软了下来,找话似的探了探头,问:你认识这具骨头吗? 认得。 啊?向晓张张嘴巴:谁啊? 你。 空气凝固住了,紧接着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向晓心里反复闪过一个问题:我? 是我? 不用片刻想,她便猜到自己的尸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了,往事像倒带一样按下播放键,她虽然都不记得,可眼前浮现的景象令她害怕。 家族争斗、自小的仇恨、报社楼顶、暗杀、殉情、来历不明的尸骨 这感觉讨厌极了,就好像,有这么一件让你内疚的事,始终像把刀一样插在你后背,某天有人替你拔了刀,上了药,你好容易淡忘了疼痛,伤口终于要结痂的时候,这件事再次出现在你面前。它就像是个长久的提醒,告诉你,你永远是坏人。 后背插了刀,拔得出也好,拔不出也好,都是要留疤的。 向晓脸上毫无血色,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声,好似有个大锤在心脏里头反复敲,嘴唇止不住地发抖,死死咬了会儿,问:我这是因为杀了你,心里内疚,所以找到你的尸骨,想跟你同归于尽吗? 说完,向晓攥紧了拳头闭上眼,鸡皮疙瘩一浪一浪地蔓出来。 沈苓轻轻摇头:你是想要救我。 哈?她闭着眼,没看到沈苓摇头的动作。 再睁眼时,沈苓立在她面前,手里攥着一截树枝似的香条。在向晓恍惚中,摊开她的手,将返魂香放在她掌心,念道:聚窟洲中有大树,形似枫木香闻数里,取枝干舂煮为粉,复捻为柱燃火,死尸在地,闻香乃活。 是《十洲记》第十卷。 语毕,叹了声:这本书,我从前教你念过。 沈苓聪慧,一下便猜着了:是你千里迢迢将我的尸骨带到四九城,想寻得返魂香让我复生。书里说聚窟洲有大树,这儿便是上古时候的聚窟洲,书里说取枝干舂煮为粉,复捻为柱,你便真制出返魂香来了。她眼底渐渐湿润,眉头却抻着似的舒展开,抬手蹭了蹭向晓的脸蛋。 向晓啊向晓,你怎得这般聪慧?她问。 当年交通不便,你费了多少辛苦,才将我送到这儿?一路上又问了多少人,才寻见这返魂树?她想。 沈苓瞧着她,心疼得要命。 当时自个儿是个死人,什么都不晓得,只管安安静静闭眼躺着。路上凭她冷了饿了渴了闷了,也只作个木头似的,不闻不问。 第14章 待重结,来生愿(二) 若论世间数一数二残忍的事情,阴差阳错算头一个。 她寻见返魂树,做了返魂香,却不晓得若要这香起作用,得静静等上十二时辰。 世间万事都有代价,像起死回生这类,代价便更大了路途艰难算一遭,寻门问道算一遭,这最后一遭,需得揣着前功尽弃的惴惴之心,静静等上十二时辰。倘若受得了这份磋磨,便成了。 诚然,世间大部分人都等不到最后一遭。 有人输在一路艰辛,有人输在拉不下脸面,有人熬不住前功尽弃的打击,便丢了尸身自个儿潇洒去了。 偏向晓是个傻的,偏她选择死在沈苓旁边。 所以神仙格外开恩,让你现在复活了。向晓听完一阵儿松快,开心得紧,心头一直鼓鼓囊囊的水泡终于破了,竟冒出一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话来。 有情人,终成眷属。 向晓粉着脸,不大好意思念出这句情话。 寒鸦凉津津卧在枝头,两人自桐汇村出来,已经半夜三点钟了,路上半个人都没有,比来时还要冷清可怕。 也不晓得是错觉还是怎样,向晓总觉着身后明明灭灭,似有人在控制路灯。 她吞了吞口水,攥着沈苓的手不自觉捏紧了些。 正要掏手机出来打车,瞧见远远儿开过来一辆出租,司机摇下窗子停在她们面前,招招手问;姑娘,打车不? 见司机大晚上带着墨镜,小臂上还有片纹身,向晓侧了侧脸没打算理会,谁想司机竟直奔着沈苓招手道:好巧啊姑娘,又是你? 向晓支起眉毛回头,诧异道:认识啊? 沈苓点点头:前两次送我回四九书院的,都是这个司机。 向晓闻言将手机揣回兜里:早说啊,熟人的车还怕什么? 说完,转头拉开车门坐进去。沈苓手指搭在车门上轮着点,想了一阵,也跟着坐进去。 车里空间小,挤在一处反倒不冷了。 车里仍是香喷喷的,还混着点司机杯子里的咖啡味,向晓很满意,起码不是男人开车时那股子烟味汗味脚臭味。 开到公路上时,司机随手将墨镜摘下来挂着,车前刻有湘字的挂饰跟着一晃。 此时对面正好开过来一辆车,车灯一闪,打在司机脸上,向晓自后视镜看清了司机的模样,觉着有些眼熟。 打这一刻起,向晓便生了提防心。 待司机弯弯绕绕拐了两个路口,仍要往右拐的时候,向晓故作平静问了句:路不对吧师傅?这不是又绕回去了吗?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心弦一崩,司机还未应她,耳边却响起更冷清的一句:你到底是谁? 原来沈苓早就发现她不对劲,接她回四九书院的好心司机,和那日在申沪西街跟向晓说话的骗子道士,是同一个人。 司机并未应她,只端着脸继续开车。 沈苓忖了忖,忽而想到什么似的:你是沈云君的人? 气氛更生诡异,向晓越发听不懂了,只见司机撇嘴笑了声,踩油门的力气更重了些,应道:沈小姐竟还记得我? 当然。猜想被证实,沈苓从容地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道:沈云君养的杀手,听说可与特务比肩。当年杀了沈民生的人,就是你吧,阿裴? 第16章 杀手阿裴,沈云君自小训出来的。 那个年代私商林立风云诡谲,人人都想从洋商那儿分一杯羹。当年申沪有四大纺织厂,东上虞南岸昌,西永饶北金海。都说有财忌外显,短短三年时间,其余三家纺织城的老板死的死伤的伤,斗到最后,唯有他们金海纺织厂还活着。 当时社会上都再传,说是他们家底厚得惹人嫉妒,才招来杀身之祸。后来眼见金海纺织厂老板无恙,舆论便将矛头指向沈民生,腹诽他和洋商勾结,暗地里将其余三厂老板害死,好助洋人往这巨利里插一足。 直到后来,沈民生也死了,造谣的人没了说法,便乖觉地闭上嘴。 殊不知,正是沈民生的小儿子,沈云君养出来的杀手杀了他。 车子猛地一刹,前后尾灯均灭了。 阿裴一面命令她俩下车,一面弹了个响指,车灯重新亮起来,连带着最近的那盏路灯也亮了。 向晓下意识捏了把沈苓的手,仓皇抬头,眼神是在问:会控制路灯的,她也是鬼? 沈苓嗓子极轻地嗯了声,而后反握住向晓,不紧不慢将她护在身后,提起十二分警觉提防着。 她有刀向晓颤着嗓低声说。 一柄不大长的刀刃握在她手里,阿裴插着兜,缓步朝她俩逼近。 路灯的光洒在她身上,分明是个弱质芊芊的姑娘,表情却比谁都狠。她似狠毒了沈苓,一直死死盯着她,而后缓慢抬起手,刀尖儿同沈苓的视线对上。 沈苓心里一紧,冰凉的手抓住向晓,将她往后藏了藏,冷声道:你想干什么? 阿裴望着她,凉津津笑了声:目前为止,沈小姐的猜测全部正确。 沈苓努力平整呼吸,见阿裴发了疯似的红着眼,问她:你当我为何要给沈家卖力? 是湘儿。 这人沈苓记得,小姑娘原先是沈家买来的仆从,替她采买过几回咖啡跟茶叶,往后再也没见过了。 沈云君用湘儿的命要挟我,要我替他办事,杀了三个纺织厂老板。最后,杀了沈民生。阿裴咬着牙,面上仍是冷清,话里却不自觉添了些气声:他吩咐的,我都做到了,可他还是杀了湘儿,为什么? 沈苓哑口。 沈云君是他父亲和潘玉清的儿子,算作二房,自己和他不熟,自然也不知道他背地里的阴招。 阿裴说着,鼻腔使劲儿一抽:我真是狠毒了你们沈家,可我还是听命于沈云君,何故? 她自问自答:因为我要报仇。 我要亲手杀了你们沈家人。 阿裴死死盯着她,泪眼朦胧:那日听闻沈大小姐忽然死了,向阿小拉着她的尸骨,说要去寻什么能够起死回生的返魂香?我当真欢喜,想着,我的湘儿有救了 骗子。 阿裴抹了把眼角:我跟在向阿小后头折了几支回去,满心欢喜刨了湘儿的坟,燃香给她,可是,却不成。 难以想象,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是怎样顶着害怕,自堆着千万坟头的乱葬岗中,刨开属于她心爱姑娘的那个。 又是怎样捧出几近腐烂的尸体,满心欢喜燃起返魂香,却得到一个结果叫不成。 沈苓呼吸轻轻一滞,叹气似的,话里听不出半点情绪:典籍中说,死后七日之内尚可,七日一过便不成了。 除了阴差阳错,这世上还有个更残忍的词语,叫作无力回天。 向晓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掐了一把,酸得厉害。这人间情事,总是轰轰烈烈与痛心疾首的被人歌颂,可自有平淡仿若三餐粥饭的。譬如阿裴和湘儿,她们透明,她们渺小,她们的性命没人在乎,刚遑论感情。 为着男人的金钱与地位,牺牲个姑娘家算什么? 七日?阿裴听罢先是一怔,而后及其嘲讽地笑:原是这样。 那时候距离湘儿被杀,已经过去许久了。 阿裴胳膊有些酸,颤颤巍巍垂下来:寻返魂香一道耽搁不少时间,我猜沈云君定会疑心我与向阿小私下勾结,果然,待我回到沈家,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状告我杀了沈民生的事。 我晓得自个儿人微言轻,因此并未反驳,在袖口偷藏了一截儿返魂香带进牢里。我想,只要我能活着出去,必得亲手杀了你们沈家人。 沈苓咬咬牙,声音冷得似铁:所以,你借返魂香复活,杀了沈云君? 阿裴不咸不淡笑了声:是。 除过他,潘玉清也是我杀的。 你们沈家上上下下被我杀了个干净,等了这么多年,如今,阿裴重新抬起手,握刀柄的指节发白:也该到你沈苓了。 沈苓轻叹口气:你杀不死我。 如果没猜错,你应当也是半鬼身吧?同阎王交易,三魂丢了一魄,无法转世,不死不休。而后,沈苓眼风一动,视线落在霜色的刀刃上:那个,杀不死我。 是么? 阿裴笑得邪似鬼魅,刀尖转了转方向,对准藏在沈苓身后的向晓:那么她呢? 我应当,能杀死她吧? 向晓胸腔一动正要同她理论,却听见阿裴说:当年要不是你向阿小,我和湘儿的事也不会被沈云君知道。 闻言,向晓心里猛地一震:我? 第15章 待重结,来生愿(三) 同向晓求助的眼神对上,沈苓轻手抚了抚她的后背。 阿裴呼吸声十分重,好似落了灰的旧报纸,待一双布满皱纹的手腕徐徐展开那年的申沪太平无事,沈苓还是沈苓,向阿小也还是向阿小。 那时候,咖啡是个顶洋气的玩意儿。 自小洋楼的窗户上探出来,倘若手里端上一杯黑咖啡,靠在阳台上听楼下说戏,必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沈苓一向不屑在吃穿上讲究,凭她哪位小姐公子喝什么黑咖啡,她偏爱滚水煮过的雪顶含翠,下人每日递早茶上来,一碟子刚磨好的咖啡粉,一小撮新鲜的茶叶,她总要选后者。 旁的不说,湘儿听说咖啡最是提神,自个儿又买不起这金贵东西,便借机每日悄悄偷一点儿去,藏到个纸包里,攒上半月再去拿给阿裴喝。 阿裴是杀手,听吩咐办事,饶是三更半夜也得打起精神来。湘儿想着,喝点咖啡便能少犯些错误,兴许主家哪天一高兴,就能赦她们走了。 那天沈民生从纺织厂回来,发疯似的撒了好大的火,正巧轮到向阿小守夜,被他用酒瓶子砸了一下,骂道:洋人要买金海纱厂,足足三倍的价钱,加上分红最少能赚八千万,你说搅黄就搅黄了?不入流的东西自视清高,跟你妈一个德行。 金海纱厂刚办起来没几年,由于价低质优,生意好得几乎一手遮天。一年前有洋商提出要将厂子买下来,订合同的时候被沈苓亲生母亲搅和了,这事就此耽搁。 前几日又蹦出个法国人,在原先三倍估价的基础上,还许给他一座宅子,代价是他要全权掌管金海纱厂,包括下头的分店。 沈民生目光短浅应得轻松,不想这回签合同的时候,又被沈苓搅和了。 他哪里能想到倘若洋人拿到厂权,会是怎样的后果?百年家业毁于一旦不说,沈家还会被叩上卖国贼的帽子。 沈苓闻言从房里跑出来,迎着沈民生将向小护在身后,对他道:这几年洋商猖獗,手都伸到百姓钱袋子里了,你作何还要助着他们? 老子是商人,管你什么洋人国人,能给老子钱的就是好人! 同个白痴有什么好说的? 沈苓压了压怒火,咬着后槽牙听他说:你要干吃里扒外的勾当我管不着,只一点,有什么怨气来冲我撒,别欺负阿小。 说完,沈苓斜眼淡淡瞥他,攥住向晓的手腕带回房里。 脑袋上挨了一下,向小眉骨处裂开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沈苓照料她几天,虽是没有理会沈民生,可担心他再拿向小撒气,便应了他的话,将每天晨起时候的茶叶换成咖啡。 这样一来,湘儿原本要攒的咖啡便没了来处。 是日月白霜重,湘儿缩在门廊下头哭,为着点儿咖啡自然犯不着,是因为阿裴晚间时同她说,她讨厌杀人,讨厌极了。 沈云君前两天刚派他杀了上虞纱厂老板的亲哥哥,今儿又要让她扮作妓女,爬上岸昌纱厂老板的床,再借机了结他。 她本没什么理由抱怨的,可不晓得生了哪门子邪念头,竟想过上安生日子。 情绪像根引线似的一点就着,湘儿刚还在安慰她,现下倒自己难过起来了,抱着膝盖埋头哭,脸身前来了人都不知道。 第17章 湘儿? 那人举着电灯,暖融融的光撒下来,正好圈住墙角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湘儿抬头,头发乱七八糟糊在脸上,抽了抽鼻翼看清了人,忙胡噜一下头发站起身,恭敬道:阿小姐姐。 怎么哭了?阿小探头看她,眉头蹙起小山: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帮你出头。 湘儿自是不能让她知道真正的缘故,便随意扯了个慌,说起自个儿从前给阿裴攒咖啡的事。 自湘儿回去,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直到第二日一早,向晓捧来个白色瓷罐子给她。 这是什么?湘儿眨眨眼,抬起手腕擦了擦额角的汗。 蓝山咖啡。向晓塞进她怀里小心叮嘱:一定要藏好了,别被别人瞧去。 向晓有一副好心肠,湘儿当即就感动得抽抽搭搭。不想,将咖啡交给阿裴的时候,却被沈云君发现,下人哪里喝得起咖啡? 沈云君疑窦暗生,抬手便将阿裴关起来,揪着同阿裴亲近的姐妹逼问,到底问出了她和湘儿的私情。 软肋牢牢攥在手里,阿裴成了沈云君手里,最听话的一把刀。 故事就结束在这儿。 阿裴抹了把眼泪,视线不见不慢落在右边一个黑漆漆的土包上。她眼里空洞洞的,似在瞧空气,又似在瞧别的。 半晌,她沉吟道:湘儿她,就埋在那儿。我亲手挖出来,又亲手埋回去的。 四下起了风,冲开原本的寂静。 向晓太阳穴突突直跳,同情心偶尔来得不是时候,阿裴话里的阿小分明不是她,偏偏心脏上的沟壑被内疚填满,长满小刺似的时时扎她。 阿裴用眼光与湘儿的墓拥抱良久,而后突然抄起刀对着向晓,厉声道:你若有良心,当对着湘儿自刎。若非你乱发善心,湘儿哪里会死? 向晓前所未有地觉着,说一句不关我的事竟这般困难。她同情阿裴的遭遇,同情湘儿的死,甚至同情因她而死的沈家所有人 一条条人命合该全都算在她头上,她合该立刻抹了脖子上吊去。 眼底像蒙了雾似的濡湿,向晓嗓子眼儿冒出铁锈味,喉咙动了动,半句话也说不出。 这时耳边响起一声温柔:不关她的事。 向晓恍惚间抬头,沈苓仍牢牢护着她,手心里涔涔的,她周身好像发着白光,好像是专门从画像里飘出来救她的仙女。 自小受了委屈,从没人替向晓说话,不论事情责任在不在她,免不了和对方低声下气儿地道歉。可沈苓却说不关她的事?她在替她说话。 沈苓始终是这样,向晓自打遇到她,总下意识觉着天塌下来有沈苓顶着。 鼻子一阵酸涩,听见沈苓说:她投胎转世,早就不是当年的阿小了。 况且阿小善良,赠你咖啡并非是故意让沈云君洞察出你们的关系,怪她做甚?她的嗓音镇定有力,仿若西洋乐队里那架大提琴:倘若你因内疚没处发泄,偏要杀她泄愤,你冲上来几次,我便护她几次。 沈苓说完,阿裴竟一时怔住了。接着又见沈苓勾了勾嘴角,沉吟道:你知道的,你杀不死我。 阿裴撩了把沉重的睫毛,嗓子有些沙哑:半鬼身杀不死,却有痛感 比起守着她的死亡独活,刀子插进身体的那点儿痛苦算什么? 同你当年拼命护着湘儿一样,我如今,无论如何也会护着向晓。 守着女友死亡独活的痛苦,没人比阿裴更清楚了。 胸腔一阵血腥味,阿裴抖着肩膀笑,刀子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她闭上眼,沙哑道:去吧。我不杀你了,去吧 本就单薄的姑娘好似更瘦弱了,发尾在寒风里扬了扬,随后又滑落到她肩膀后面。 一个聪慧的杀手最忌讳心软,可她心软了。 这一辈子足够荒唐,就像刚才稍稍扬起又轻轻落下的发丝,潦草起笔,烂尾终章。 她漫步走向黑暗,走向湘儿的坟,向晓心里一疼,指尖在沈苓手掌心划了一下,想要将阿裴叫住。 沈苓攥紧她的手腕,轻轻摇头道:随她去吧。 随她去,活了这么久,想哭便哭吧。 两人踩着星辉走到路上,绕过太初寺,到了桐汇村大门口,这地方打不到车,需得走过两个村子才行。 向晓刚才一直憋着劲,现在心弦松下来,腿也跟着软了。 沈苓随她缓下来步子,而后轻轻拉了一把,道:我背你。 向晓也不客套,鼓着腮帮子呼了口气,附身趴在她背上。 沈苓似有种魔力,让向晓安顺下来的魔力。前胸温温热热贴在沈苓后背上,心里的七嘴八舌便骤然停了,余下令她踏实的心跳声。 向晓环住她的脖子,歪着脑袋靠在她肩上。颈间仍是熟悉的冷香,向晓眨眨眼,将画像似的脖子和下巴刻进瞳仁儿。她不动声色地抬手,将沈苓鬓边的头发别在耳朵后面,而后轻轻敲了敲她的耳廓,亲眼瞧着小巧的圆弧漫上粉色。 像做梦似的。她说。 什么?沈苓掂了一下胳膊,她并非没有听清,而是在引她说出缘由。 你和我,人和鬼,阿裴和湘儿,沈云君,沈民生,还有潘玉清向晓点兵点将似的报完名字,而后嗓子一沉:都像做梦似的。 沈苓抿唇一笑,胸腔连着后背震了震,同向晓的心脏贴合上,感觉妙极了。 向晓枕在沈苓肩膀上,愣愣望着她的下巴:你说,阿裴以后会做什么呢?接着开出租吗? 不晓得。沈苓虽摇头,方寸之内却有揣度:阿裴往日总在桐汇村附近开车载客,湘儿就埋在那儿,我猜,总有一日,她们会再次遇着。 就像你我。沈苓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我以前根本不相信什么鬼神啊,什么轮回转世之类的,向晓晃了晃脚腕,直起脖子将下巴耷在沈苓肩膀上,轻声道:现在,我却想知道,下辈子的向晓这会儿正在干什么呢?下辈子的沈苓有没有找到她?会和她说什么情话?做什么事? 沈苓啊沈苓,你还得在人间活这么久,还得爱我那么久。你说,你能编出来那么多不一样的情话吗? 沈苓听完却笑了:倘若每一世的你,都说些不一样的情话给我,我用纸笔统统记下来,再说给下一世的你听,如何? 切。向晓鼓了鼓腮帮子,轻巧白她一眼,脑袋又耷拉下去了。 嘶转念想起刚才沈苓护着她的样子,一下起了兴致,亮了亮眼睛打趣道:我刚刚才发现,你原来爱惨我了呀? 而后,又想起沈苓之前提过的往事,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学着她的语气说道:向阿小,你这般小如何娶我呀? 哎呀呀,沈苓姐姐,我是一九九八年生的,你是一九一六年生的向晓环着沈苓的脖子,故意在她脸前掰着手指算:一九九八减去一九一六整整八十二岁啊! 向晓嗓音娇吟吟的,像是唱了首好听的小曲儿:我这般小你如何娶我呀? 坏蛋。沈苓好整以暇含笑道:分明知晓我的情意,作何还来羞我? 沈苓平常说话总是云淡风轻没什么语调,方才这句话的语气,算是最奢侈的了。 向晓暗暗有些得意,嘴角咧了咧,凑上去在她脖子上亲了一口,说:我们快点回去。 沈苓亦笑出声来:这么着急么? 刻不容缓。 第16章 待重结,来生愿(四) 任凭旁人打乱时光的序列,企图用错的表象来干扰你,爱自会长出眼睛和心脏,将错误的时光排列整齐,在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立于人间之外,掌管生死天命,灾厄姻缘。可神仙老儿忙碌,哪里会认真瞧这人间情事?不过手一抬便是生,眼一闭便是死。偏偏有爱你的人愿同神明谈判,连自个儿性命也不顾,要你做这四时轮回里的例外。 沈苓和阿裴都是这样的人。 第二天一早,惦记着要去研究所上班,向晓难得没有赖床,闹钟响过一遍就醒了。 早餐的香味将沈苓叫醒,鸡蛋火腿三明治,皮薄如纸的小笼包,再配上两碗热气腾腾的红豆汤,日子舒坦地似神仙。 沈苓喝了口红豆汤,瞧见向晓今儿个穿搭十分不同,眨眨眼问了句:从没见你穿过这件衣裳。这个领子非得拉上去么? 第18章 你还好意思说!向晓心里翻了个白眼:那天我去上班,研究所新来的小师妹问我脖子怎么回事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沈苓嗤了声,抬手帮向晓把额前碎发别到耳后,问她:那你怎么解释的? 我说叫毒蚊子给咬了。 语毕,向晓特意偷眼盯着她的表情,面如菜色,瞧得向晓心下一爽。 吃完饭,向晓便要收拾着去上班了。 她这一去,少说也得要晚上七八点才能回来,收拾好资料,向晓先是对着镜子涂了个口红,又觉着色号不对,换了一支。从卧室出来,又说客厅的几个挂画太久没换,她看腻了,要沈苓帮着重新挂起来,将画着小洋楼的那副移到最中间。 一切妥当,向晓慢悠悠坐在玄关换鞋子,一面换,一面提溜着眉毛看向卧室。 阳光斜斜撒到门框上,拢做岁月静好的样子,她竖起耳朵听着,卧室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向晓心里一阵着急,她都这样再三再四地磨蹭了,沈苓怎么还不说要和她一起上班去? 最后,在她整理裤管的时候,沈苓急匆匆自卧室出来,一面穿大衣一面说:我同你一起去。 心里瞬间开了朵小花,本就是故意磨蹭的,现在目的达成,仍要贱兮兮问一句:你去那儿干嘛? 我自个儿呆在家,闲来无聊,锅碗灶台什么的,又不会用。你的工作是考古,我应当帮得上忙。 撒谎。向晓小巧地努着嘴巴瞪她,也不晓得是谁,昨儿个外头天寒地冻,还非要跑去楼下等她回家? 做都做了,现下却学着嘴硬? 沈苓勾着手腕整理袖管,抬头瞧见向晓悻悻然的眼神,而后眉眼一弯,挑一下她的下巴,含笑道:笨蛋,因为我会想你。 听罢,向晓心满意足,转头背了挎包。 沈苓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的背影,眼里闪过不明显的温柔,她懂得向晓的自卑,知道一句两句真心话未必让她相信,她分明知道沈苓要跟去研究所的理由,还要明知故问。 这句明知故问,代表她的小小自卑,同时,也是一句显而易见的情话。 是只有揣着一万份真心的沈苓,才能听懂的情话。 才刚到了研究所,便瞧见门口拉起一道横幅,写着欢迎首都领导莅临我院。横幅前头架了台摄像机,一排身穿黑夹克,拿着公文包的男女老少站在镜头前。 向晓歪头一想,才反应过来今天研究所要开讲座,那些男女老少应该是来交流学习的。于是她拉着沈苓的手腕,绕过镜头,沿着人群边沿溜进去。 接待厅里看着热闹,所长和老胡不晓得在报纸堆儿里忙活什么,一众同事打电话的打电话,印资料的印资料,只留谷湘一个人在外头给领导泡茶。 见她紧缩眉头,向晓探着脑袋凑上去:早啊谷湘,你干嘛呢? 谷湘闻言一惊,看清来人后,咧着嘴礼貌同她打了声招呼。 而后,左右手各拿了一个铁罐子,问:外头这么多领导,我是泡茶呢?还是冲咖啡呢? 这话听着耳熟,连沈苓也跟着一愣,谷湘眨眨眼,视线落在沈苓脸上,发了好长一个呆,眉毛蹙起小山丘:这位是? 向晓唔了声:我朋友,沈苓。 沈苓?沈苓 谷湘忘了礼貌,鹦鹉学舌似的喃喃叫了几声,而后嘴唇一碰,轻声叫了句:小姐 湘儿! 哈? 说话间,身后一声失措喊叫,众人转身,对上阿裴一双婆娑的眼。 中央的谷湘见着她,脑袋不自觉一歪,谁想阿裴竟冲上来将她一把抱住,好似在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湘儿虽诧异,却不排斥。待对方哭够了,才缓慢撤开手,疑惑道:你是 我原本是来寻她们的,和她们道别的。阿裴看着向晓和沈苓,抬起手背抹了把眼角,转而收回视线:不过遇到你,我便不走了。 湘儿直勾勾望着她,虽然面生,心里却一阵儿酸,鼻翼小巧地抽了抽,两行晶莹滚落下来。 阿裴一下一下摩挲她的手背,眼含泪光笑着说:湘儿,我的来历,我的归处,以后慢慢同你讲,可好? 沈苓微微偏头,含笑和向晓交换个眼神,似是在说:瞧,阿裴寻见湘儿了吧? 这几日秋意越发浓了,天坛南边儿那条护城河冻了层薄冰,往日总有抱了绒的小鸭子在上头打滑,而后扑通一声,连滚带爬地掉进冰窟窿里。 说书人的故事,三分真,六分假。 城墙根儿下头风霜不重,百余年来,总有散学回来的儿童,买上一串冰糖葫芦,坐在说书人的梆子前头,瞪着黑眼仁儿默默听。 话说这地方很久之前是片海,海里长着树,倘若把树干折下来烧成灰,生出来的烟味儿能让死人复活 说书人是个女的,姓沈,惯常穿件殷红色旗袍,同旁的戴墨镜拿扇子的十分不同,小孩们惯常叫她女先生。 故事说了一半,一个戴着瓜皮帽的小姑娘搓搓鼻子,跌跌撞撞走到桌案跟前,扬起红扑扑的小脸儿问:女先生,你说的这树,是真是假? 沈苓眼睫一落,目光将她拢住,抬手抚了抚小姑娘脸上的冻疮,说:快些长大,长大后去找一个叫沈苓的,这返魂香的故事,让她说与你听。 (正文完) 第17章 阿裴谷湘 我叫阿裴。 我叫,陈阿裴。 只不过这世上除我以外,很少人晓得我的真实姓名,那年战乱,家里养不起我们姐妹几个,爹娘将我卖给城东沈家做下人。娘说我生得机灵,胆识也不差,若得沈家赏识,往后吃穿便不愁了。 我确实机灵,也确实得了沈云君赏识,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八岁时,他塞给我一把短刀,并叫我忘了陈阿裴这个名字,从那时起,我便开始靠杀人讨生活了。 你知道活在血腥味儿里是什么感觉吗? 我杀过贪官、杀过商人,杀了所有同沈家有利益冲突的对手,我清楚刀刃划破皮肉的声音,晓得毒药在水里化开的声音,也习惯旁人向我苦苦求饶的声音。原以为我的心脏早已行将就木,这辈子除了做沈云君的傀儡,再做不了旁的。可是湘儿,沈家下人里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捧着花香,踩着溪水,似花瓣上最透明那颗露珠,轻声唤醒一个叫陈阿裴的人的记忆。她让我对生活有了新的期盼。 偏偏这期盼来得不是时候。 都说生在乱世,最忌讳的便是有了牵挂,我自顾不暇,又如何护得住她呢? 湘儿死了。 我虽亲眼见证过许多人惨死,却头一次听见自个儿心脏撕裂的声音。我那时才晓得,世上终究没有一颗麻木不仁的心,只不过还没遇见能够给这颗心脏注入血液的人。 湘儿死在她最挂念我的那年,又在我最挂念她的这年,再次醒来。 她叫谷湘,我叫陈阿裴。 我们...... 阿裴耳边传来一声清甜,阿裴停下正在写字的手,朝门口望去。 阿裴,要不要送我去上班?声音的主人扒着门框,探了半颗脑袋进来。 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美的场景,周遭干干净净的,空气里都是熟悉的味道,太阳编织的暖黄从窗外洒进来,披在一个姑娘身上。 好啊,求之不得。阿裴合上笔盖,将日记小心收好:等我换个衣服。 嗯,客厅等你。 阿裴拉开凳子走到衣柜前,拿起一两身比划比划,又重新挂回去。 抿唇,定定然想了一会儿,从睡衣口袋里翻出手机,打开浏览器,搜索框里输入一行字气质1的穿搭攻略,冬季版。 还没好吗? 客厅传来一声并不着急的催促,阿裴舔了舔嘴巴:马上。 接着是一声轻笑,谷湘不紧不慢地靠在门框上指导:黑色大衣,里面穿那件杏色内搭,显高。 阿裴扶着衣柜门愣了一下,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羞涩。 谷湘叹了口气,从首饰盒里挑了根银丝项链,拿起来在她胸前比划比划,温声说:我们家阿裴这么好看一张脸,打扮打扮不得迷死别人啊? 阿裴若有所思地咽了咽喉咙:你说,我们家? 隐约的停顿,似窃喜。 那不然呢?谷湘将项链塞到她手里,顺带着拍一下她的胳膊:快点儿,我该迟到了,今天要和向师姐她们开组会。 第19章 阿裴将那三个字尝了又尝,才咬着嘴巴,在横冲直撞的心跳声里开始换衣服。 离过年还有两周,人常说靠近幸福比拥有幸福的时候更雀跃,且看谷湘在to do list里列的春节出游计划便知道了。 咱们年前去趟苏州怎么样?想坐船。谷湘划拉一下手机,顺带着回了向晓工作上的消息。 六号回来的话,还有三天才过年,可以。 那年后呢?想不想去西安玩玩儿?听说她们那边肉夹馍可好吃了。 阿裴偏头看她一眼,点头道:行。 嗯?谷湘支支眉头,看向驾驶座目不斜视的阿裴,这人怎么答应得这么快,不会是在敷衍她吧? 那你过年和我回家可以吗?就住两三天。 阿裴显而易见地犹豫住了。 怎么,丑媳妇见公婆,还没见呢就先害怕上了?谷湘知道阿裴并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便起了玩儿心逗她。 没有。只是,阿裴煞有介事停顿一下,而后缓了缓鼻息道:只是,还未想好怎么同伯父伯母介绍我自己。是好朋友?女朋友?又或是,未婚妻? 直白得不大像她,谷湘噎住了。 阿裴轻笑一声:到了。靠边停下车,而后弯一弯嘴角:进去吧,别迟到。 啧啧,谷湘算是看透她了,锯嘴葫芦,蔫坏蔫坏的。心里暗嗔一句,别开脸解了安全带下车。 阿裴看着她的背影,会心一笑。 她们研究所有新的考古进展,说是发现了北都外城城门,所以今天的发布会来了十几家媒体现场直播,阿裴将车停在一边儿,守着时间打开直播频道,瞧着台下小小一个谷湘扬起笑脸,整整衣领子信步走上台。 刚才谷湘说,她们家阿裴要迷死别人;她如今也要说,她们家谷湘要迷死自己了。 我们发现了北都外城西南城门,顺礼门,这一发现为北都城市布局研究提供了新的观点。话筒前的谷湘沉稳大气,面对十来个摄像头也不发怵,谁晓得她才转正不久呢? 阿裴不自觉咧开嘴,眼尾挤出细长的小月牙,而后听见一句清晰的:感谢向晓师姐的耐心帮助.......便再也听不进去旁的了,索性关上手机,将车里乱人心绪的暖风关掉。 向晓嘛,打拼了有几年了,现在也算是研究所里一个小锋芒式的人物,业务能力和知识储备自然不用多说,而且温柔漂亮,对新来的小研究员最耐心不过,偏偏和谷湘又那么熟,平常工作免不了要交流的...... 突然有点冷,还是把暖气打开吧。 怎么形容她现在和谷湘的关系呢? 四个月前,她们在研究所见了面,而后知道了谷湘晚上做梦总是梦到沈苓的事情。阿裴带谷湘去太初寺找师父瞧过,说是贸然让她将前世之事全部想起毕竟不好,若想同她再续前缘,待日子久了,且看有没有缘分再说。 现下缘分自然是有的,二人也乐在其中,可阿裴总觉得差点什么。差点什么呢? 咕噜噜噜,愣神的时候,阿裴煮的面条差点溢出来。 阿裴赶紧关掉火,待开水上冒出的白沫消下后,顺手将头顶上方的油烟机关掉。 卧室闭着门,里面一阵嬉闹。 阿裴动了动眉心,洗手走到卧室门口:吃饭了湘儿。 房里的人聊得起劲儿,并未注意到热闹声外面一个冷清清的人。 谢谢师姐,那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继续跟进北城遗址的报道对吗?老胡那边说...... 老胡说什么阿裴没有听到,叉着腰冷静一阵,走到桌旁拿起手机,打开和沈苓的聊天框:你在干嘛? 几乎是一前一后,聊天框上面弹出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看电视。 阿裴润一下嘴唇,挠了挠耳后,扔了通电话过去:喂? 嗯。电话那头的背景音一样冷清,看样子湘儿确实在和向晓开会,沈苓和自己都是被冷落出来的那个。 阿裴想了一下,给自己莫名其妙的通话又添了句莫名其妙的开场白:你在看电视? 嗯。沈苓仍是一句鼻息,语气却比方才多了些疑问。 阿裴往紧闭的卧室门望一眼,又问她:太初寺师父给的朱砂还有么?我家的用完了。 她们四个那天去太初寺请教师父的时候,顺便讨来些朱砂,说是能辟邪。她俩毕竟是半鬼身,平白招来小鬼吓到别人就不好了。 电话那头默了默,而后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响。 没放这儿吗......一声自言自语后,又响起沈苓绵软怠惰的喊叫:向晓那天拿回来的朱砂放哪了? 等会儿说我忙着呢。向晓拉长了嗓音。 阿裴抿抿嘴,鼻息短促滞住,舌尖抵着门牙,沉吟道:很急。 沈苓重复她的话:很急。 索性,电话那头响起咔哒的开门声,同时伴着向晓不大温顺的:来了来了。 阿裴心里粲然一笑,挂掉电话,而后若无其事走到卧室门口,抬手敲了两下:还在开会吗?吃饭了。 噢来了。谷湘关掉电脑,打着哈欠开门出来,揉了把头发问她:咱家朱砂用完了? 阿裴盛了一勺面条:没。 谷湘停下摆碗筷的手,隔着餐桌看她:那你...... 觉得向晓家的更好用一点。阿裴语气平平,截了她的话头。 谷湘心里一颤,生气了? 盛面条的手边探出一颗脑袋,早晨出门时化的妆还没有卸掉,睫毛卷翘翘的,嘴巴粉嫩,头发是利索的马尾,眼里是生闷气的阿裴。 你咋啦?谷湘小心翼翼问,而后将阿裴递来的面条运到餐桌上。 阿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吃完饭再开会。想了想,又添上几个字:吃完饭,再和向晓开会。 咦呃,话里酸溜溜的,谷湘听着,面条里都不用加醋,把阿裴加进去就好了嘛。 阿裴~吃醋啦?谷湘撑着下巴,歪头凑到阿裴脸前。 我会吃向晓的醋?阿裴嘴硬:幼稚不幼稚。 切。谷湘撇撇嘴,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了,还玩起小学生游戏了?而后收回脑袋端端坐着,煞有介事道:谁酸谁知道,我可没提向晓。 见阿裴动了动眉心,立马嗦了口面条,由衷夸她:我们家阿裴做的面条最好吃。 阿裴不得不承认自己太好哄了。 郁闷时电话铃声响起,是沈苓打来的,接起第一句便是:朱砂找到了,你现在来取还是明天让向晓给湘儿带去? 阿裴顿了顿,清嗓道:不用了,我们改天去太初寺再买一些。 电话那头默了好一阵,向晓打起问号:不是急不可耐了么? 噗,谷湘差点一口面条喷出来。 阿裴立马搪塞着挂掉电话,心虚的眼神看了看向晓,蹭蹭鼻尖道:方才,是很着急。 谷湘瞧着她会心一笑。 我死在最挂念阿裴那年,又在阿裴最想念我时醒来。我叫谷湘,她叫陈阿裴。倘若世间真有什么掌管天命的神,铁了心不让我们在一起,那么请神见谅,我还是喜欢陈阿裴,还是爱她。 无论过去还是即将来,无论乱世还是太平世,总之,无论如何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