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 第1章 《玉门关》作者:七十五一【完结+番外】 简介: 【22章后是新修的文,加了回忆线^^】 时岁是大虞人尽皆知的“奸相”,御史台弹劾他的折子若是连起来,能从京城摆到玉门关。 直到某日,他斜倚在酒楼窗边,盯着将军府内的那抹月白色身影。 “你说,沈将军和第一舞姬的腰,谁的更细些?” 素来以端方持重著称尚书令一口茶喷到了棋盘上。 —————————— 三年前那场南疆之战,至今仍是说书人最爱的段子。谁都记得少年将军沈清让如何以二十万白袍军,在粮尽援绝之境,大破南疆五十万铁骑。 也正是这一战,让少年稚气的沈清让,一举成为大虞第一将领,位极人臣。 而后,一夜颠覆。 当夜庆功宴上,一盏御赐的鸩酒就让这位战神咳了半宿血,从此成了个药罐子。 —————————— 时岁至今仍记得自己背着那人走过七条长街,沈清让烧的迷糊的时候唤他“美人哥哥”的模样。 —————————— 这世道啊—— 轻狂者万死难赎其罪 多情者独活不得善终 —————————— 权倾朝野疯批恋爱脑权相x病骨支离但能打战神 1v1双洁 朝堂权谋x暗恋成真 内容标签: 朝堂 白月光 主角视角:时岁 沈清让 一句话简介:初见惊鸿,藏成半生筹谋 立意:我爱你 第1章 康定三十五年,秋。 暮色渐染,时岁斜倚在茶楼窗前,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茶盏。 远处沈将军府前车马如龙,百姓们捧着各色贺礼在朱漆大门前排成长龙,喧嚣声隔着半条街都听得真切。 “呵。”时岁从鼻间溢出一声冷笑,眼尾泛起讥诮,“这般阵仗,倒像是给活菩萨上供。” 今日是恭定大将军沈清让的寿辰。 那位素来以两袖清风著称的将军府上从未张灯结彩,可满城百姓却自发地往那青石阶前堆起了小山般的贺礼。 时岁把玩着腰间玉坠,靴尖踢了踢身侧之人:“苏大人。”他朝窗外努嘴,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你说这些人,是不是把沈将军当神仙供着了?” 苏涣不着痕迹地避开时岁,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袖口:“沈将军平定南疆叛乱时,曾单枪匹马救下三城百姓。”他目光扫过街巷间熙攘的人群,“在百姓眼里,他就是活神仙。” “忠臣良将?”时岁忽然笑出声来,耳坠下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轻晃,“咱们那位陛下,怕是夜夜都梦见沈将军黄袍加身呢。” 这话说得诛心,却是不假。 当年沈清让凯旋时,朱雀大街上万民跪拜,“大将军威武”的呼声震彻云霄。 当夜庆功宴上,一盏御赐的鸩酒就让这位战神咳了半宿血,从此成了个药罐子。 倒是时岁这个新贵,靠着八面玲珑的手段,短短三年从七品拾遗爬到丞相之位,明明满朝文武背地里都骂他“奸相”,偏生最得圣心。 茶楼下的欢呼声突然高涨,时岁探头望去,正看见沈府管家在门前作揖谢礼。 “无趣。”时岁整个人陷进太师椅里,手腕一抖,露出御笔亲题的“勤于群臣”四个大字。 苏涣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轻轻推过檀木几案:“兵部尚书与南疆密使往来书信,谋反之意已现端倪。” “呵。”时岁慢悠悠摇着扇子,玉白的指尖在扇骨上轻轻敲打,“本相只管哄陛下开心,这等掉脑袋的差事……”他忽然收扇,“也配劳烦苏大人亲自跑一趟?” 话虽如此,可他还是接过密信,指尖一挑,拆了火漆。 目光扫过纸上字句,他忽地嗤笑出声:“这般谋划,倒像是孩童过家家的把戏。” “丞相的意思是……”苏涣话未说完,时岁已拂袖起身。 绛紫衣摆掠过案几,丞相令牌被掷在了桌上。 他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声音混在街市喧嚣里,轻飘飘的。 “依律,当斩。” 时岁刚踏出茶楼,迎面便撞上一队铁甲森然的金羽卫。 为首的统领抱拳行礼:“丞相大人,陛下急召。” 他眯眼看了看天色:“这个时辰?”折扇在掌心轻敲两下,忽而笑道:“带路。” 御书房内,帝王正在批阅奏折。 时岁刚行完礼,就听皇帝淡淡道:“爱卿可知,沈将军今日收了四百七十六份贺礼?” “陛下连这个都数清了?”时岁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面上却笑得愈发慵懒,“臣方才在茶楼瞧见,确实热闹得很。” 皇帝突然将朱笔一搁:“兵部的事,你怎么看?” 时岁心下了然,那封密信怕是早有人抄送御前。 他整了整衣袖,从容道:“跳梁小丑罢了。倒是……”故意顿了顿,“臣记得南疆使节三日后抵京,恰是秋猎之日。” 窗外秋风骤起,卷着片枯叶飘进殿内。 皇帝盯着那片叶子看了许久,忽然道:“今年的秋猎,让沈将军也参加吧。” 时岁垂眸应是,退出时余光瞥见案下露出一角的密折,落款处有一个小小的“沈”字。 回到相府,管家来报苏大人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时岁望着院中那株老梅,忽问:“沈府今日收的贺礼,可有人送梅花?”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轻笑一声:“明日备一车青梅酒送去,就说……”指尖抚过梅树粗糙的树皮,“就说本相祝他长命百岁。” 书房内,苏涣正在煮茶。余光瞥见时岁进来,头也不抬道:“陛下如何?” 时岁往榻上一歪,“不如何。”他望着腾起的茶烟出神,“既想借沈清让震慑南疆使臣,又连个实权都舍不得给。” 苏涣斟满一杯热茶,推到了时岁面前。 “那丞相预备如何?” 时岁伸手去接,指尖刚触到杯沿就被烫得一缩。 “还能如何?”他忽然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你说,皇上当年那么对沈家,他怎么还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苏涣的目光掠过案上扇面。 “大约……”他轻叹,“是真的忠君护主吧。” 说好听点叫忠君护主,说难听点…… 叫愚忠。 次日早朝,时岁一袭绛紫官袍,立于文官之首。 他垂眸而立,余光却瞥见武将队列最前方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 沈清让今日竟破天荒地上朝了。 “臣有本奏。”兵部尚书裴玟突然出列,声音洪亮,“南疆使团已至驿馆,然边关近日却有异动,臣请增派三万精兵驻防玉门关。” 殿内顿时议论纷纷。 时岁把玩着手中折扇,忽然轻笑一声:“裴大人好大的手笔。”他缓步出列,转身面对众臣,“不知这三万精兵,是要防南疆,还是要防……”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沈清让,“咱们的恭定大将军?” “丞相慎言!”裴焕脸色骤变。 皇帝轻叩龙椅扶手,殿内霎时安静。 沈清让却在这时出列,单膝跪地:“臣愿亲赴边关,以安圣心。” 时岁眉头几不可查的皱了一瞬。 “爱卿病体未愈,朕怎忍心。”皇帝语气温和,眼中却无半分温度,“倒是秋猎在即,爱卿不妨与南疆使节切磋骑射,也好让他们见识我朝战神风采。” 时岁盯着沈清让苍白如纸的侧脸,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沈清让咳血昏迷在朱雀大街,是他将人背回将军府。 那时沈清让高热不退,却还死死攥着他的手腕说:“别告诉陛下……” 那时他是怎么做的来着? 后槽牙咬的吱吱作响,本想甩袖离去,又看着床榻上的人烧的面色潮红,终是不忍。 “臣遵旨。”沈清让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若论满京城姑娘们心中的如意郎君,三年前的沈清让,当属无人可及的榜首。 他出身将门,年少成名,一杆银枪横扫南疆,军功赫赫,足以让一个家族鸡犬升天。 偏又生得一副清俊如玉的好相貌,眉眼如画,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皆是世家风骨。 更难得的是,他待人谦和,知礼守节,纵使功高盖世,亦从不倨傲。 那时的沈清让,是京城最耀眼的少年将军,是闺阁梦里最常浮现的身影。 可三年后,这榜首之位,却悄无声息地易了主。 时岁此人,朝堂上翻云覆雨,谈笑间就能让三品大员乌纱落地。 偏生生了双含情眼,折扇一展掩住半边风流,连弹劾他的老御史都要嗫嚅着承认“确是个谪仙般人物”。 他又最擅拿捏人心,八面玲珑,步步高升,短短三年便位极人臣,权势滔天。 第2章 更妙的是他府上既无妻妾也不蓄娈童,倒叫人猜不透那柄题着“勤于群臣”的御赐折扇,究竟拂过多少人心尖。 姑娘们私下议论,若说沈清让是天上皎洁的明月,那时岁便是人间最烈的酒。 明知有毒,却仍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 只可惜,这两位郎君,一个成了病骨支离的“药罐子将军”,一个成了人人忌惮的“奸佞权臣”。 此刻,这位奸佞权臣正斜倚在茶楼窗边。 他漫不经心地晃着酒盏,冷眼瞧着将军府院里,那个披着雪白狐裘的“药罐子”,正颤着手将他所赠的青梅酒埋进梨树下。 “丞相已盯着看了半日,”苏涣正被迫自己与自己对弈,“可看出什么趣处?” 某人邀他来下棋,自己却倚窗望了整整两个时辰。 “你说……”时岁忽然开口,话是对着身后苏涣说的,目光却仍黏在院中那人不堪一握的腰身上,“他和百雀楼的头牌,谁的腰更细些?” “噗——” 苏涣一口茶喷在棋盘上。 素来端方持重的尚书令此刻活似见了鬼,连官袍溅了茶渍都顾不得,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位权臣。 时岁慢条斯理地拭去手背上的水渍,眼风扫过来时,惊得苏涣后颈寒毛直竖。 “下官失态了……”苏涣干笑着往后挪了挪,“丞相看人……果然独具慧眼。” “明日的秋猎备的如何了?”时岁忽然转了话题,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 苏涣松了口气,连忙正色道:“已按丞相吩咐,在猎场西侧林中布下暗哨。只是……”他迟疑片刻,“南疆使团那边似有异动,今晨有人看见他们私下接触了裴尚书。” 时岁闻言轻笑,目光仍追随着院中那道身影。 沈清让正俯身掩土,狐裘滑落肩头,露出一截苍白纤细的脖颈。 “让他们闹去。”时岁忽然合上折扇,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本相倒要看看,这潭浑水里能跳出几条鱼来。” 次日,秋猎大典。 时岁一改往日绛紫官袍,换了身玄色常服。 他策马穿过猎场时,正看见沈清让独自立于枫林深处。 那位将军依旧裹着狐裘,腰间悬着的却是一柄未开刃的礼剑。 在这杀机四伏的猎场,倒像是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这还是时岁三年来第一次和沈清让正面相见。 “将军好雅兴。”他勒马停在沈清让三步之外,指尖转着折扇,“这秋猎场上的猛兽,可不会讲究什么君子之仪。” 沈清让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枫叶,苍白的指节与红叶相映,显出几分病态的艳色。 “丞相可知……”他拭去唇边血迹,声音比秋风还轻,“陛下为何突然要我参加秋猎?” 时岁盯着那抹刺眼的红,心头没来由一阵躁意。 他猛地俯身夺过那片枫叶,扇骨展开,恰好遮住沈清让咳血的狼狈。 “将军当年饮下毒酒时,”扇面后传来他掺着冷笑的声音,“可没这么多为什么。” 沈清让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忽然抬眸一笑。 这一笑竟让时岁想起多年前兵营初见,那个挽弓如月的少年将军。 “不过问句缘由,倒累丞相动怒了。”沈清让微微欠身,行礼的姿态恭谨得刺眼。 时岁心底无名火更甚,猛的合拢折扇,一夹马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枫林。 第2章 大虞秋猎场上,皇帝挽弓如月,箭矢破空而出,竟是一箭双雕。 羽箭穿透两只苍鹰的瞬间,猎场上爆发出震天喝彩。 “陛下箭术更胜当年。”时岁抚掌而笑,眼尾余光却扫过南疆使臣紧绷的弓弦。 皇帝将雕弓掷予随侍太监,重重拍在时岁肩头,震得丞相耳畔流苏轻颤:“爱卿何不也露一手?” “臣一介文官……”时岁话音戛然而止。 皇帝的目光正钉在那个正在挑选弓箭的瘦削身影上。 沈清让裹着雪白狐裘,青丝垂落半掩面容。 “沈爱卿。”皇帝忽然扬声,“让朕再见识见识当年的战神风采?” 时岁眸中暗潮翻涌。 他看见沈清让平静地挽弓搭箭,却在拉弦时暴露出衣袖下痉挛的手指。 “沈将军!”时岁突然出声,见皇帝侧目,立即执礼道:“臣欲向将军讨教箭术。” 不等应允,他已立于沈清让身后,玄色衣衫裹住那抹雪色。 哪里是要学箭? 方才沈清让拉弓时,他分明看见那双曾经力挽狂澜的手,此刻竟抖得握不住三石强弓。 时岁的手掌覆上沈清让冰凉的手背,借着宽袖遮掩,将内力渡入对方经脉。 “松弦。”他在沈清让耳畔低语。 破空之声久久回荡,两只鸿雁应声而落。 猎场死寂。 南疆使臣的弓,“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爆发出震天的喝彩。 皇帝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目光在时岁与沈清让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好一个‘一箭四目’,沈将军风采不减当年啊。” 沈清让垂眸不语,指尖仍微微发颤。 时岁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广袖一拂,挡在他身前,含笑道:“陛下谬赞,不过是臣一时兴起,借了沈将军的威势罢了。” 皇帝眯了眯眼,尚未开口,南疆使臣却已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高声道:“大虞果然人才济济!不过,本使倒想领教领教沈将军真正的本事!” 话音未落,他已挽弓搭箭,箭尖直指沈清让! 场中霎时哗然。 时岁眸色骤冷,袖中手指微动,一枚玉扳指已悄然扣入指间。 然而,还未等他出手,沈清让却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沉寂已久的眼睛,此刻竟如寒潭映雪,冷冽逼人。 “好。”他轻声道。 南疆使臣大笑:“爽快!”话音未落,箭已离弦! 沈清让身形未动,只微微偏头,箭矢擦着他的鬓发掠过,带落一缕青丝。 众人尚未回神,他已反手从侍从手中抽出一支箭,搭弓、拉弦、松手。 一气呵成。 箭如流星,竟在半空中截住南疆使臣的第二箭,两箭相撞,火星迸溅! 而沈清让的箭势不减,直直钉入使臣脚前三寸之地! 全场死寂。 沈清让缓缓放下弓,狐裘下的身形依旧单薄,可那一瞬的气势,却仿佛重回当年沙场。 皇帝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时岁却低笑一声,轻声道:“看来,沈将军的箭,还是比某些人的嘴快。” 箭啸声犹在耳畔,时岁却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坠下悬崖的。 只记得猎场西侧突然杀出的黑衣人,记得自己飞身挡在沈清让面前时被血浸透的衣襟,记得他们被逼至悬崖边缘时,自己扣住沈清让手腕的温度。 “丞相大人倒是命硬。” 沙哑的声音将时岁从混沌中拽回。 他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映着篝火的眸子。 沈清让坐在山洞深处,半边身子浸在阴影里,雪白中衣上洇开大片暗红。 时岁支起身子,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沈清让的狐裘。 肩胛处的箭伤已被妥帖包扎,缠绕着沈清让的衣袍,渗出淡淡白芷香。 他眯眼打量四周,潮湿的岩壁,噼啪作响的火堆,还有洞外如墨的夜色。 “将军这救命之恩……”时岁捻着袖口血迹,忽然轻笑,尾音在舌尖转了个弯,“莫非想要本相以身相许?” 燃烧的枯枝在沈清让手中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是你护着我坠崖的。”沙哑的声线里带着罕见的执拗。 时岁唇角笑意蓦地僵住。 朝堂之上多少人处心积虑要讨他一份人情,可眼前这人偏偏连救命之恩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但转念一想…… 是了,这人是沈清让啊。那个在军报里连斩敌三员大将都只写“已诛”二字的沈清让。 时岁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狐裘边缘柔软的绒毛,低声道:“沈将军倒是算得清楚。” 沈清让沉默片刻,忽然抬手按住肋下渗血的伤口,眉头微蹙,却仍保持着那副冷峻的神情。 时岁余光瞥见,笑意渐敛,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递了过去。 “将军若是撑不住,本相倒不介意再救你一次。” 沈清让抬眼看他,眸色深沉,却未接过帕子,只是淡淡道:“丞相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时岁挑眉,也不恼,反而倾身向前,将帕子直接按在沈清让的伤口上,指尖微微用力,如愿以偿地看到对方眉头皱得更紧。 “沈将军,你我之间,何必这么生分?”他嗓音低缓,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戏谑,“毕竟,连命都绑在一块儿了。” 沈清让眸光微动,终于抬手攥住时岁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他无法再进一步。 第3章 两人视线相撞,一时静默,只有火堆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良久,沈清让松开手,却不是道谢,他凝视着时岁,眉头微蹙:“我与丞相,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时岁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那年大雨倾盆,他背着高烧昏迷的沈清让穿过空无一人的长街,雨水混着血水浸透衣衫。怀中人烧得神志不清,至今不知是谁背着他走回七条长街。 “错了。”不等时岁回答,沈清让已自顾自摇头,唇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堂堂丞相大人,怎会与我一个落魄将军有交集。” 声音虽轻,却砸的时岁心口生疼。 他凝视着跳动的火焰,忽然轻笑一声:“将军记性倒好。”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九年前西郊马场,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沈清让眸光微动,似在记忆中搜寻。 时岁却不给他细想的机会,话锋一转:“不过将军说得对,你我本不该有交集。”他站起身,狐裘滑落在地,“这次遇刺,恐怕是冲着我们二人来的。” 洞外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 沈清让瞬间绷紧身体,右手已按在剑柄上。 时岁却不动声色地踩住狐裘一角,低声道:“别动。” 月光从洞口斜斜地照进来,映出地上几道模糊的影子。 时岁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随手一抛。铜钱落地时排成奇怪的阵型,他眯眼看了看,忽然笑了:“果然。” 沈清让皱眉:“丞相这是?” “卜一卦凶吉。”时岁拾起铜钱,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东南方有生路,但……” 他忽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丝丝血迹。 沈清让脸色骤变,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你中毒了?” 时岁挣开他的手,随意擦了擦嘴角:“小毒而已,不碍事。”他抬眸看向沈清让,眼中带着几分玩味,“将军这是在担心本相?” 沈清让没有回答,直接撕开他肩头的衣物。 箭伤周围的皮肤已经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他脸色阴沉得可怕:“为什么不早说?” “说了又如何?”时岁依旧笑着,“将军身上难道还带着解药不成?” 沈清让突然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吞下去。” 时岁怔住了:“你……” “我身体余毒未清,总是带着解毒丹。”沈清让将药丸塞进他手里,“不一定对症,但总比等死强。” 时岁低头看着掌心的药丸,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将军。”他轻声道,“若这次能活着回去……” “先活下来再说。”沈清让打断他,目光转向洞口,“有人来了。” 时岁将药丸咽下,苦味在舌尖蔓延。 他忽然抓住沈清让的手腕:“东南方,记住。” 时岁的手心滚烫,指尖却冰凉,像一块烧红的炭裹着层薄霜。 沈清让被他攥得生疼,却莫名想起三年前高烧时,那个背着自己的人似乎也是这样,明明瘦得能摸到骨节,却有力得像棵青松。 “东南方三里处有座猎户木屋。”时岁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屋后圈着两匹快马。”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本是留着逃命用的,没想到真有用上的一天。” 他哪里会算命,不过是找个送这人活着出去的借口罢了。 沈清让眸光一沉,反手握住时岁的手:“你能撑到那里?” 洞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隐约可见。 时岁挣开他的手,从后腰掏出那把“勤于群臣”的折扇:“将军先走,我断后。” “荒谬!”沈清让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你现在的状态……” “嘘。”时岁突然贴近,带着血腥气的呼吸拂过沈清让耳畔,“他们不知道你还活着。”他快速在沈清让掌心划了几道,“这是暗哨位置。” 火把的光亮已经照到了洞口。 沈清让死死盯着时岁苍白的脸,突然扯下腰间玉佩塞进他手中:“撑住,等我。” 时岁还未来得及回应,沈清让已经纵身隐入洞内阴影处。 他低头看着手中温润的玉佩,上面刻着“沈”字。 时岁倒是认识这块玉佩,据说是沈家家传,给历代儿媳妇的。 “丞相大人好雅兴。”黑衣人持刀而入,火光映出他脸上狰狞的刀疤,“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把玩玉佩?” 时岁慢条斯理地将玉佩系在腰间,抬眸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本相在算,你们主子能活到几时。” 刀疤脸大笑:“丞相怕是算不到自己的死期了!” 他举刀劈下,却在半空中僵住。 一柄未开刃的长剑从他胸口钉入。 沈清让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剑锋一转,鲜血溅在岩壁上。其余黑衣人顿时大乱:“他没死?!” 时岁趁机划出折扇,最近一人的咽喉上出现一条明显的血线。 他踉跄着站起身,肩头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将军回来得真及时。” 沈清让一把揽住他的腰,剑光如练,在狭窄的洞内划出致命的弧线:“走!” 两人冲出山洞的瞬间,一支冷箭破空而来。 沈清让旋身挡在时岁面前,箭矢深深扎入他的右肩。时岁瞳孔骤缩:“你……” “东南方。”沈清让咬牙拔出箭矢,“你带路。” 夜色如墨,林间响起此起彼伏的哨声。 时岁搀着沈清让在密林中穿行,脚下枯枝断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忽然,他感到臂弯中的重量一沉。沈清让的脚步明显踉跄起来。 沈清让受了伤,霜寒露重,又把狐裘给了时岁。 时岁侧头,看见那人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暗骂一声,却还是蹲下身,将人稳稳背起。 “真是……”时岁喘着气,感受着背后传来的灼热温度,“上辈子欠你的。” 沈清让的呼吸拂过他耳际,带着血腥气的温热。时岁正要迈步,忽然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他微微偏头,将耳朵贴近那人的唇。 “我……认出你了。” 轻若鸿毛的五个字,却让时岁如遭雷击。 他突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复杂:“现在才认出来……”他望向前方隐约可见的木屋轮廓,“沈将军的眼力,倒真叫本相失望。” 背上的重量彻底沉了下来,沈清让陷入了昏迷。 第3章 丞相府内,檀香袅袅。 时岁斜倚在榻上,长发散落肩头。府医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更换肩上的药,雪白的纱布一层层揭开,露出狰狞的伤口。 苏涣坐在一旁的椅上,手上折子哗啦作响。 “刺客已尽数伏诛。” 他抬眼望去,却见时岁垂眸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修长的手指在莹润的玉面上来回摩挲,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我说丞相大人。”苏涣将折子重重掷在案几上,无奈扶额,“您这都盯着玉佩两天了。” 他忽然倾身向前,做足了听故事的姿态:“不若说说,那日您和沈将军……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认出我了。”时岁倏地轻笑,眼底泛起涟漪,“烧得糊涂时,说话倒是软得像……”尾音消散在唇边,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苏涣又露出了那副活似见了鬼的表情。 他猛地伸手去探时岁额头:“时玉台!你该不会……” 话未说完就被拍开。 时岁漫不经心地转着玉佩:“我疯了才会喜欢那个古板病秧子。” 苏涣盯着被拍红的手背,突然笑得意味深长:“下官可什么都没说。”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匆匆进来禀报:“相爷,沈将军府上来人求见。” 时岁指尖的玉佩突然滑落,在锦被上弹了两下。他状若无意地拢住:“所为何事?” “说是……”管家偷瞄了一眼他的脸色,“来取将军的玉佩。” 时岁慢条斯理地将玉佩系回腰间:“告诉来人,本相改日亲自登门奉还。” 待管家退下,苏涣终于憋不住大笑:“时玉台啊时玉台!沈清让的传家玉佩你也敢扣着?”他忽然压低声音,“你可知那玉佩……” “沈家祖训,见玉如见主母。”时岁截住话头,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苏大人倒是打听得很清楚。” 待府医躬身退下,苏涣敛了笑意,指节轻叩案几,沉声道。 “兵部尚书一事,你当真要赶尽杀绝?” 时岁拢了拢肩头松散的衣袍,语气漫不经心:“依律当斩,不是早就说过了?” 苏涣摇头失笑:“我还当你是气话。” “气话?”时岁执起案上折子,目光扫过字里行间,唇角勾起一抹冷意,“他既敢勾结南疆行刺,就该知道,斩立决已是恩典。” 第4章 苏涣目光掠过床头那柄折扇,扇面上前些日子刺客溅上的血迹,被时岁随手点染成寒梅傲雪之姿,艳得刺目。 他低笑一声:“先斩后奏,皇权特许……丞相大人好手段。” “对了。”时岁忽而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南疆信使处理干净了?” “按你的意思,让他们‘意外’死在邻国边境了。”苏涣执壶斟茶,嗓音温润如常,“尸骨无存,查无可查。” 时岁唇角微扬:“轻狂之徒,死不足惜。” 苏涣适时递上茶盏:“下月万寿节,贺礼可备好了?” 时岁接过茶盏,慢条斯理地吹散浮沫:“上月云州不是进献了一幅《万寿图》?就用那个吧。”他低笑一声,“陛下……会喜欢的。”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时岁半边面容隐在阴影里,更添几分莫测。 苏涣瞧他这般神色,不由挑眉:“怎么,一幅《万寿图》还不够?” 时岁指尖轻轻摩挲茶盏边缘,笑意渐深:“自然不够。”他抬眸,“陛下近来对南境军饷一事颇为上心,我总得再添些‘诚意’。” 苏涣闻言,手中茶盏一顿:“你该不会是想……” “南境三州的赋税账册,我已让人重新誊抄了一份。”时岁从枕下取出一卷密函,轻轻推至苏涣面前,“这份‘贺礼’,想必更合圣意。” 苏涣展开密函,目光扫过其上字迹,眉头微皱:“你动了手脚?” 时岁低笑:“不过是让账面更好看些。”他指尖轻点其中一行数字,“南境连年征战,将士们总该多得些犒赏,不是吗?” 苏涣合上密函,摇头叹道:“你这般算计,也不怕引火烧身。” 时岁懒懒靠回软榻:“怕什么?”他唇角微扬,“陛下若真查起来,自有兵部那位‘替死鬼’顶着。” 苏涣沉默片刻,忽而笑道:“看来,万寿节这出戏,你是铁了心要唱到底了。” 时岁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戏台既已搭好,不唱岂不可惜?” 时岁虽说过要亲自登门还玉,偏巧万寿节将至,陛下口谕命丞相亲自督办节庆事宜。他整日埋首于礼单与宫宴布置之间,竟将那枚玉佩的事忘了个干净。 直到某日巡视兵营时,他才发觉这沈家主母玉佩的妙处。 比起他那柄“勤于群臣”的折扇,这玉佩竟出奇地好用。 军营那些粗犷汉子,素来对他这个权倾朝野的“奸相”横眉冷对,可一见这玉佩,个个恭敬得如同见了自家主母。 只是这情形着实诡异。 满朝文武谁不知丞相与沈将军素无往来?如今丞相腰间却日日悬着沈家的传世玉佩。营中将士们面面相觑,私下里议论纷纷。 这传言如同春日野火,不出三日便烧遍了整个京城。 最后竟演变成:光风霁月的沈将军,被那奸佞丞相硬生生给掰成了断袖。 时岁倒无所谓,横竖不过添一桩风流轶事,他恶名昭著,也不差这一笔。可沈清让却坐不住了,接连往丞相府递了四道请帖,言辞恭敬,只求一见。 直到第五封送来,地点定在了百雀楼。 时岁指尖轻点信笺上的落款,唇角微勾,终是执扇赴了约。 推门而入时,沈清让正端坐案前斟茶。他身后整整齐齐站了两排人。 环肥燕瘦,莺莺燕燕,竟是将百雀楼的头牌悉数召来了。 “沈将军这是……”时岁施施然落座,折扇轻点那一排美人,“要给本相选妃?” 沈清让放下茶盏:“不知丞相好南风还是北调,索性都请来了。”他抬眼,眸色清冷如霜,“钱我出,只要丞相归还玉佩。” 时岁一口茶险些呛住。 他堂堂大虞丞相,在这人眼里竟像个贪恋烟花之地的登徒子? “沈将军。”时岁屈指叩桌,似笑非笑的看着对面人,“你觉得丞相府缺这点嫖资?” 见沈清让蹙眉不语,时岁随手将钱袋抛给最近的一个姑娘:“都下去吧。” 待房门掩上,时岁忽然倾身向前,指尖勾住沈清让搁在案上的尾指。温热的触感让他心头一跳,面上却笑得轻佻:“不如这样,沈将军陪我睡一晚,玉佩原物奉还,如何?” 沈清让瞳孔骤缩,似是没想到他能无耻至此。 良久,他哑声道:“好。” 这一声太轻,轻到时岁以为出现了幻听。 “什么?” “我说好。”沈清让抬眼看他,眸中竟带着壮士断腕般的决绝,“一夜之后,请丞相践行诺言。” 时岁忽然觉得心口发闷。当年玉门关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何时学会这般委曲求全? “玩笑罢了。”他倏地松开手,折扇展开,掩去眼底波动,“沈将军若真想取回玉佩……” 他的目光转到角落的琴桌:“不如为我弹一曲?” 沈清让怔忡片刻,似是没料到他会突然改口。但总好过……他抿了抿唇,沉默地走向琴案。 “要听什么?” “《秋风词》” 时岁凝视着那双手。 曾经挽弓执剑的手,如今在丝弦间翻飞如蝶。三年病榻消磨,连虎口的薄茧都淡了。 他忽然想起凯旋那日,沈清让高坐玉门关城楼,为三军弹奏《破阵曲》。铁甲铮铮,弦音激越,少年将军红衣猎猎,笑傲山河。 而今…… 琴音袅袅,尽是缠绵哀婉的《秋风词》。 时岁闭了闭眼。 物是人非。 他闭目听着琴音,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着节拍。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将军的琴艺,倒是比从前更好了。”时岁睁开眼,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沈清让收手按弦,抬眼看他:“丞相既已听罢,可否……” “好。”时岁忽然解下腰间玉佩,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弧,稳稳抛向沈清让。 沈清让下意识接住,温润的玉面上还残留着对方体温。 他垂眸检查玉佩,确认完好无损后正要道谢,却见时岁已起身走向窗边。 暮色沉沉,将时岁的背影勾勒得格外孤绝。 “沈将军。”时岁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自语,“当年玉门关外……” 话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沈清让心头猛地一跳。 “当年如何?” 时岁转身,脸上又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没什么,只是想起将军当年凯旋时的英姿。”他执扇轻敲掌心,“比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样子顺眼多了。” 沈清让握紧玉佩,指节发白:“丞相若是来羞辱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羞辱?”时岁忽然大笑,“沈清让,你以为我时岁闲到专程来羞辱一个废人?”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怔。 沈清让脸色瞬间煞白。 时岁懊悔地闭了闭眼,折扇展开掩住半张脸:“……抱歉。” 沉默在雅间蔓延。 良久,沈清让缓缓起身:“玉佩既已取回,在下便告退了。” “等等!” 时岁突然伸手拽住他衣袖。沈清让猝不及防被拉得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栽倒,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腰身。 四目相对,呼吸交错。 时岁看着近在咫尺的苍白面容,忽然想起那夜沈清让高烧不退时,迷迷糊糊蹭着他掌心喊“美人哥哥”的模样。 与此刻判若两人。 “你的药。”时岁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南疆进贡的大血,对你的旧伤有益。” 沈清让怔怔接过:“为何……” “就当是玉佩的利息。”时岁已经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态,“沈将军若觉得过意不去,万寿节那日……” 他忽然凑近,在沈清让耳边轻声道:“无论发生什么,都请将军……冷眼旁观。”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沈清让心头剧震。 等他回过神,时岁已经退到门边,折扇轻摇:“对了,方才那些姑娘……确实不错。” 沈清让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攥着药瓶的手微微发抖。 他曾在玉门关外见过那样的眼神。 这副玩世不恭的表象下,藏着的分明是…… 死志。 第4章 万寿节当日,百官朝贺。 时岁特地迟来了半个时辰,等到的时候,百官已经开始献礼。 他方一进殿,目光便扫过坐在武官首位的沈清让。 端坐其间,面色如常。 “时爱卿。”龙椅上的帝王今日似乎心情极佳,连时岁的怠慢都化作玩笑,“来得这般迟,该当罚酒。” “陛下教训得是。”时岁不紧不慢地踱至文官首位,俯身执起酒盏,仰首饮尽。 “既是赔罪,自然要备些薄礼。”他唇角微扬,轻击双掌。 霎时间,侍女们捧着一幅覆着红绸的万寿图鱼贯而入。 第5章 时岁行至殿中央,猛然掀开红绸。百位名家所书的“寿”字赫然呈现,与之同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还有他手中那本账册。 “南境三州赋税账册原卷,请陛下过目。” 满朝哗然。 龙椅上的帝王面色骤变。 时岁却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兵部尚书贪墨军饷、勾结南疆的证据,臣已整理妥当……” “还请陛下发落。” “哈哈哈哈!”皇帝突然拍案大笑,笑声在金銮殿内回荡,“不愧是朕的肱股之臣,连这等铁证都能寻得!” 笑声戛然而止,帝王的声音陡然森寒。 “时爱卿听旨。” “兵部尚书,即刻推出午门斩首。” 时岁唇角微勾,广袖轻拂:“臣,遵旨。” “时爱卿。”皇帝忽然叫住欲退的时岁,把玩着手中酒盏,“朕赐你的先斩后奏之权,怎的不用?” 这话说得轻巧,可时岁分明看见天子眼底闪过的冷意。 所谓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不过是一场试探忠心的把戏。 “陛下明鉴。”时岁躬身行礼,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眼底的锋芒,“天子乃九五之尊,臣不过一介布衣,岂敢僭越?” 这番话滴水不漏。时岁几乎能想象,宴席散后,那些老御史又要吹胡子瞪眼,骂他谄媚逢迎。 “说得好。”皇帝指尖轻点,目光扫过满朝文武,“若人人都似时爱卿这般明白事理,朕这江山何愁不稳?” 话中有话,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敲打谁。 时岁余光瞥见沈清让斟茶的手微微一顿。不知是为了那份克扣边关将士粮饷的账册,还是为了沈家百年忠心终究难逃猜忌。 皇帝似乎很满意这场杀鸡儆猴的戏码,笑意更深了些,连带着饮酒的速度也快了些。 宴席散尽,时岁慵懒地斜倚在马车旁。 他知道,那人必来。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裹着狐裘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视线内。 霜寒露重,沈清让走得极慢,每走几步便要掩唇轻咳。月光下,那张俊脸苍白得近乎透明。 倒是显得还在摇折扇的时岁像个傻子。 “丞相在等我。”这不是疑问句。 “倒也不傻。”时岁笑道。 “不知丞相今日之举,意欲何为?”沈清让开门见山。 时岁挑眉:“本相听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南境账册。”沈清让逼近一步,“你明知那账册有假。” 时岁笑意微敛:“哦?” “三年前南境大捷,朝廷拨下的军饷根本不足半数。”沈清让声音压得极低,“何来贪墨之说?” 夜风骤起,乱了沈清让额间碎发。 时岁忽然笑了:“沈将军果然慧眼如炬。”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折扇,“可惜啊,陛下要的从来不是真相。” 沈清让瞳孔微缩。 “他要的,是兵权。”时岁抬眸,“兵部尚书一死,南境军心必乱。届时……” 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那枝血梅在月光下妖冶非常。 “就该沈将军上场了。” 沈清让呼吸一滞:“你——” “本相不过顺水推舟。”时岁轻笑,“怎么,沈将军舍不得那老匹夫?” “他该死。”沈清让冷声道,“但不该以这样的罪名。” 时岁忽然倾身向前,抬手把沈清让额角碎发缕到耳后:“成王败寇,自古如此。”他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将军在边关数载,难道还没看透?” 沈清让定定看着时岁,忽然伸手攥住他未收回的手腕:“时岁,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一声“时岁”唤得他心头微颤。多少年没人敢这样叫他了? 自入朝为官,人人都道丞相心狠手辣,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却无人记得,他也有个温润如玉的名字。 日月其适,时盛岁新。 “我想做什么?”时岁低笑,反手攥住沈清让手腕,“不过是想让将军陪我……逛初雪灯会罢了。” 他故意将“初雪”二字咬得缠绵,果然见沈清让露出困惑神色。 望着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峰,时岁心情大好。他仿佛已看见这固执的将军在未来一月里,如何对着院中梨树苦思这个邀约背后的深意。 “疯子。”沈清让收回手,甩袖离去。 时岁望着沈清让离去的背影,指尖还残留着对方腕间的温度。他低头轻笑,将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 “回府。” 相府书房内,苏涣不知在此等候了多久,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案几。 待见到时岁嘴角噙着笑意推门而入,苏涣眉梢微挑,轻笑出声:“还说自己不是断袖?这般神色,莫不是刚从沈将军府上回来?” 时岁广袖一拂,施施然落座于榻上:“这病秧子,倒比我预想的更有趣些。” “说正事。”苏涣神色一凛,自案上取过一封火漆密信递到时岁眼前,“陛下已对沈将军起疑。” 时岁眼中笑意骤然凝结。他接过密信,一目十行扫过。 “何时的事?” “方才宴席散后。” “无妨。”时岁松开密信,修长的手指轻揉眉心,“横竖咱们这位大将军,是个彻头彻尾的忠臣。” “正因他是个忠臣!”苏涣猛地拍案而起,“他根本不可能按我们的棋路走!” 时岁忽而展颜一笑,手中折扇展开,为苏涣徐徐送风:“他若不是忠臣,我又何必苦心经营这些年?” “你……”苏涣喉头一哽,竟说不出话来。 “消消火。”时岁扇面轻摇,耳畔流苏随之晃动,“该来的,总会来。” 苏涣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要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时岁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看得苏涣脊背发寒。 “若是我这火坑能让恭定大将军浴火重生,何乐而不为?” 苏涣强压下要吐血的冲动,一字一顿道:“三年前那番话,丞相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时岁漫不经心地应着,“轻狂者死不足惜。” “不是这句。” 扇面骤然停住,悬在半空。 “那是……?” 苏涣哪能看不出来这人在装傻充愣,他指节攥得发白,青筋暴起:“望丞相谨记,朝中半数重臣的身家性命,皆系于您一念之间。” “这是自然。” 待苏涣拂袖离去,时岁缓缓合上扇骨。 他怎会不记得下半句? 多情者,生不如死。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猛地一晃。时岁抬手护住将熄的灯芯,指尖在火焰边缘停留片刻,灼热的痛感让他微微蹙眉。 “相爷。”黑影悄无声息地跪在屏风后,“沈将军府上来报,暗中搜查的金羽卫撤了。” 时岁摩挲着烫红的指尖:“可带走了什么?” “带走了书房暗格里……那份名单。” 他忽然低笑起来:“好个沈清让,竟真把本相给的名单……献给了皇上。” “不必理会,这个榆木疙瘩,怕是以后有的闹呢。” 次日一早,时岁摇着折扇便进了宫。 御书房内龙涎香氤氲,皇帝正批阅奏折,见时岁未经通传便径直入内,手下动作微微一顿。 “丞相今日倒是勤勉。”帝王将奏折往案上一掷,“沈卿昨夜递来的名单,你可看了?” 时岁执扇行礼:“臣正是为此而来。”他忽然压低声音,“那名单上十九位边关将领,皆是三年前南境之战幸存者。”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朕记得,当年活下来的不过二十余人。” 当年那一战十分惨烈,沈清让愣是在粮草不足,兵力不敌的情况下,硬是以二十万大虞白袍军,大胜南疆五十万铁骑。 也正是这一战,让少年稚气的沈清让,一举成为大虞第一将领,位极人臣。 而后,一夜颠覆。 “陛下好记性。”时岁折扇轻点掌心,“偏巧这二十人,如今都驻守在沈家军旧部。” 朱笔折断在了皇帝手中。 时岁恍若未觉,反而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臣连夜整理了这些将领近年动向。”他指尖在某个名字上重重一划,“尤其这位镇守云州的宁远将军,上月刚纳了兵部尚书的庶女为妾。” 皇帝突然冷笑:“好一个沈清让,这是要朕自断臂膀?” “将军忠心可鉴。”时岁忽然抬眸,“只是这忠心……未免太过纯粹。” 这话说得极妙。既点破沈清让不懂变通,又暗示皇帝这些将领确有可疑。御案后的天子眯起眼睛,忽然抓起茶盏砸向殿柱。 “拟旨。” 时岁执笔的手稳如磐石,听着皇帝口述调防圣旨,笔走龙蛇间悄悄将“宁远将军调任南疆”改成了“即刻押解回京”。 第6章 “陛下。”他双手奉上墨迹未干的圣旨,“若真要动沈家军旧部,不如先从粮饷着手。” 皇帝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抚掌大笑:“难怪箫太傅说你是天生的权相!”笑声骤收,“传朕口谕,即日起边关粮饷改由户部直拨。” “陛下圣明。”时岁转了话头,“但宁远将军桀骜性烈,怕是普通信使镇不住他,臣自请亲自前往押解。” 皇帝眯着眼打量时岁的神色,似是在权衡利弊。 “好。”他终于开口,手边圣旨扔到了时岁怀中,“只是丞相要记得一条,观棋不语真君子。” “这是自然。”时岁慢条斯理的把圣旨卷好,“只是臣久居京城,对于云州事务不甚熟悉,还请陛下指一引路人。” 皇帝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可他偏要时岁亲口说出。 “依爱卿之见,何人最合适?” “恭定大将军,沈清让。” 第5章 圣旨传到沈府时,沈清让正在院中翻药圃。 管家捧着明黄卷轴匆匆而来,却在药圃外五步处猛然刹住脚步。 这是沈府不成文的规矩,任是天大的事,也不能扰了公子侍弄药草。 “何事?”沈清让头也不抬,指尖仍停留在绿叶上。 “公子,宫里传来旨意,要您与丞相一同前往云州,押解宁远将军去往南疆。” 沈清让手上动作顿了一瞬,蹙着眉头抬眼:“陛下要对宁远下手,何故要牵连于我?” 声音里透着几分真切的困惑。 他是真的不明白这些朝廷上的弯弯绕绕。 十三岁起,父亲教他挽弓射箭,教他排兵布阵,却从未教过如何在朝堂的暗流里周旋。那些奏折上的朱批,那些朝会上的机锋,于他而言比塞外的风沙还要难以捉摸。 “据说……”管家欲言又止,打量着沈清让的神色,“是丞相大人的意思。” “时岁?”沈清让眉头皱的更深了。 他是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个丞相非要与他过不去。 想不通归想不通,圣旨却违抗不得。 沈清让接过那卷明黄,语气里辨不出喜怒:“退下吧。” “你当真要选在此时动手?”苏涣指间黑子落定,抬眸望向倚在窗边的时岁。 那人又站在老位置,手中折扇轻摇,目光却始终锁在远处的将军府内的身影上。 “嗯。”折扇在修长指间翻出个凌厉的弧度,时岁的嗓音听不出喜怒,“布局这么些年,也该收网了。” 苏涣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陛下若察觉异动……” 话音未落,便见时岁唇角那抹惯常的戏谑笑意倏然隐去。 当年幸存的二十一位边关将领,如今十九位都镇守着大虞咽喉要道。 若要起事,这些昔日同袍便是最先要拔除的钉子。 “沈清让……”时岁忽然轻声呢喃,“他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 苏涣执棋的手悬在半空,他当然明白。 三年前凯旋那日,二十位将领将血战换来的功勋尽数堆在沈清让肩上。利用那人不谙权术的赤诚,硬生生将“功高震主”的罪名烙在他背上。 并非那些战功有假,只是这大虞朝堂,终究容不得一枝独秀的将星。 若真有,那便只能是……改天换日的征兆。 待毒酒入了恭定大将军咽喉,二十位将领各自领了加封圣旨,从此三缄其口,各奔东西。 “你对他……”苏涣叹息着落下白子,“总是格外心软。” 这已不知是第几次了。 这些年时岁在朝堂步步为营,却始终分出一缕心神护着那座日渐萧索的将军府。多少明枪暗箭,都被他化作折扇轻摇间的四两拨千斤。 “苏涣,你说……”时岁忽然转身,那双向来装满清明算计的眸子里出现了片刻不解,“万一我真是个断袖呢?” 事不过三,苏涣这次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他专注地盯着棋盘,将一枚白玉棋子稳稳落在天元。 “随你。”他淡淡道,“只要别忘了,我们下的是盘生死棋。” 三日后的城门口,天上下着细细密密的小雨。 时岁撑着一柄素面油纸伞,步履从容地踱出城门。那闲适的姿态,倒像是去京郊踏春的文人雅士。 “丞相好雅兴。”沈清让牵着匹枣红骏马,在三步开外冷眼瞧着。 时岁闻声驻足,目光在沈清让身上那袭单薄的月白劲装停留片刻,眉头不由蹙起:“沈将军病体未愈,怎穿得如此单薄?” “此去押解要犯。”沈清让紧了紧手中缰绳,唇角勾起一抹讥诮,“难不成要裹成个雪蚕?” “噗——” 时岁忽然笑出声来,伞面随着肩膀抖动簌簌摇晃。好容易止住笑,他抹着眼角道:“这般风姿,倒不知要何等绝色的雌雪蚕才配得上。” “……” 沈清让不理他,冷着脸翻身上马。 “别闹。”时岁忽然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他示意身后那辆马车,“若再淋雨高烧,本相可不会像上回那般,背你穿过七条长街。” 这话倒是实在。 沈清让抿了抿唇,终究还是翻身下马。他虽与时岁不合,却也不会拿自己这副病骨开玩笑。 时岁的手心很暖,在这沁凉的雨天里,竟让他想起幼时捂在怀里的汤婆子。 时岁牵着人上了马车,又从包裹里掏出一身干净衣裳。 “湿了,换换。” 沈清让盯着那套玄色衣袍,指尖微微发僵。衣料上绣着红莲暗纹,这分明是时岁自己的衣裳。 “不必。”他别过脸去,喉结滚动了一下,“在下受不起丞相厚爱。” 时岁的手悬在半空,折扇在掌心转了个圈。 “呵。”他猝不及防地倾身向前,耳下流苏扫过沈清让紧绷的肩头,“将军这般推拒,莫非……”温热的吐息拂过耳际,“是要本相亲手替你更衣?” “!” 沈清让望着咫尺间这张昳丽面容,忽然想起御史台那些碎语。 时岁是把裹着蜜糖柔语的刀。 “你……” 鬼使神差的,埋藏了数日的问题脱口而出。 “当年为何要救我?” 时岁慢条斯理的退回半寸,折扇展开,“勤于群臣”四字挡住了下半张脸,唯余一双含情眼似笑非笑。 “当日想着将军位极人臣,总该提携下官……”扇面后传来轻笑,“岂料……” “岂料是个不成器的。”沈清让截住话头,声音发涩,“是沈某……辜负了时相。” 时岁放在膝上的手颤了一瞬。 又是这样。 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如今竟将天下过错都往自己肩上揽。可南疆血战、帝王疑忠,哪一桩真是他的错? 时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笑意尽褪。 他忽然伸手扣住沈清让腕骨,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 “沈清让。”他一字一顿,“不是你的错。” 马车内空气骤然凝滞。 沈清让腕骨传来尖锐疼痛,却不及心头震颤之万一。 他望进时岁的眼底,那里暗潮翻涌,藏着太多他读不懂的情绪。 “放手。”他声音极轻。 时岁低笑一声,指腹在他腕间摩挲了一下,语气轻佻:“沈将军啊,你还是神志不清的时候更讨人喜欢。” 话音未落,沈清让指间寒光一闪,冰冷的白玉蚕丝已缠上时岁脖颈。 “放手。”他再次重复,指尖微微发颤。 时岁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反而轻笑出声:“将军便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若失手杀了你。”沈清让的声音冷的像冰,“我自会以命相抵。” 时岁懒懒向后一靠,倚在车壁上,手上力道却丝毫未松。折扇轻摇,他唇角微勾:“你舍不得。” “你怎知我不敢?”沈清让指节绷紧,蚕丝微微陷入对方颈间肌肤。 可就在他抬眸的刹那,呼吸骤然一滞。 时岁凝视他的眼神,他只在父亲望向母亲画像时见过。 深沉、隐忍、痛苦,近乎偏执的温柔。 马车外雨势渐大。 沈清让猛地松开蚕丝。 “疯子。”他别过脸去,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时岁慢条斯理地整理衣领,指尖抚过颈间那道红痕:“将军果然舍不得。” 沈清让没有答话,沉默的把白玉蚕丝收回腕间。 “云州不过三日路程。”时岁忽然正色道,“将军可知为何陛下非要拿宁远将军开刀?” 沈清让眸光微动:“丞相不是最清楚么?” “是啊,我最清楚。”时岁轻笑,折扇点向沈清让,“当年二十一位将领……” “除了你,一个都逃不掉。” “为什么?”沈清让声音发紧。 第7章 “因为这乱世如棋局。”时岁一字一顿,“总得有人执子。不是我时岁,也会是别人。” 沈清让瞳孔骤缩。 他听明白了。 时岁这是要造反。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时岁没有立即回答。他掀开车帘,望着远处翻飞的乌云:“将军可还记得,三年前你回京那日,第一个来迎的是谁?” 凯旋那日,城门大开,率先迎出来的是一袭紫袍。 “前兵部尚书,刘玉。” “不错。”时岁轻笑,“如今他坟头青草,怕是已经如你一般高了。” 沈清让猛地抓住时岁手腕:“你杀的?” 时岁任由他抓着,难得正色:“我若说不是,将军信么?” 两人对视片刻,沈清让缓缓松手:“不信。” 时岁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雨幕中显得格外苍凉:“是啊,在将军眼里,我时岁合该是个十恶不赦的奸佞之徒。” 他抬手接住滴落的雨水,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可这世道,何曾给过我们选择?” 当年父亲的头颅高悬城门,在寒风中摇晃时…… 母亲和姐姐的尸身被肆意凌辱,却无人敢为她们合上双眼时…… 可曾有人给过他时岁选择? 那年他才十二岁,便已懂得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痛彻心扉。 时岁至今仍记得那日情形。 他被仇家子弟堵在阴暗的小巷里,拳脚如雨点般落下。肋骨断裂的剧痛,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视线渐渐模糊。 他蜷缩在雨水混着血水的泥泞中,几乎要放弃挣扎。 “住手!” 直到那道裹着白芷气息的清冷嗓音破开混沌。 时岁艰难抬头,透过雨雾看见一柄油纸伞倾斜而下。 伞沿坠落的雨水后,露出执伞人袍角若隐若现的红莲暗纹。 那是他此生见过最干净的颜色。 外面传来的侍卫声音把时岁唤回现实:“禀丞相,前方有山洪阻路,今夜恐怕要在驿站歇脚了。” 时岁应了一声,转头看向沈清让:“将军,该下车了。” 沈清让率先掀开车帘。 扑面而来的雨丝让他眯起眼,忽然肩上一沉。 时岁不知何时已为他披上大氅。 “说了别着凉。”时岁撑开伞,语气不容拒绝,“一起走。” 沈清让想要拒绝,却在抬眸时怔住。 雨幕中的驿站灯火阑珊,而时岁执伞的侧脸在昏黄光线下,耳畔流苏垂落,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温柔。 “走吧。”时岁自然地揽过他肩膀,“听说这驿站的梅花酿不错。” 沈清让挣脱不开,便也就任由他揽着。 第6章 驿站大堂内,炭火噼啪作响。 沈清让捧着温热的梅花酿,目光落在对面时岁被火光映红的侧脸上。那人正支着下巴,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的转着酒盏,饶有兴致地听驿丞讲述山洪险情。 “……上游堤坝年久失修,这几日暴雨冲垮了石料。”驿丞抹了把汗,“官道怕是三五日都通不了。” 时岁把酒盏轻放在桌上:“可有小路?” “有是有……”驿丞欲言又止,“但需翻越断崖,这些年摔下去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沈清让忽然放下酒盏:“明日卯时出发。” 时岁挑眉:“将军这是要硬闯?” “宁远性子刚烈。”沈清让指尖蘸着酒液在案上划出云州地形,“若接到风声提前起事,边关必乱。” 时岁轻笑出声,折扇展开:“巧了,本相也是这般想的。” “不过……”扇骨突然抵住沈清让胸口,“将军这副身子骨,经得起悬崖峭壁的折腾?” 沈清让拍开折扇:“不劳丞相挂心。” “那可不行。”时岁忽然凑近,带着梅花酿的香气拂过沈清让耳际,“将军若有个闪失,本相这趟差事可就白跑了。” 沈清让猛地站起:“我去煎药。” 时岁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笑意渐深。 驿丞小心翼翼道:“大人,那断崖当真凶险……” “无妨。”时岁拿过沈清让的酒盏,“本相与将军……” “同生共死惯了。” 待驿丞退下后,时岁凝视着杯沿残留的酒渍,忽然鬼使神差地…… 薄唇贴了上去,就着沈清让喝过的位置,将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待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猛然起身。 手中折扇跌落在地。 后厨传来压抑的咳声,时岁盯着扇面上的血渍梅花,突然低笑出声。 “真是……魔怔了。” 是夜,时岁倚在窗边赏雨,耳畔流苏随着冷风轻晃。 “如何?”他头也不回地问。 黑影从梁上翻下,单膝跪地:“禀相爷,宁远将军已收到风声,云州驻军正在集结。” 时岁忽然伸手探出窗外,任由冰凉的雨水砸在掌心。 “多少人?” “不下三万。” 这个数字让时岁眸色暗了暗。三万精兵,这数目远超预期。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看来咱们这位宁远将军,这些年没少在暗处经营。” “沈将军那边……” “不必瞒他。”时岁从袖中抽出一方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明日启程前,把消息递过去。” 黑影迟疑道:“若沈将军向宁远通风报信……” “他不会。”时岁轻笑,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咱们这位大将军啊……” “最是忠君爱国。” “对了。”时岁忽然叫住欲退下的黑影。 雨幕中,他的侧脸被烛火映得半明半暗。 “告诉苏涣,先不急着动手……”他指尖轻抚过扇骨,忽然绽开一个堪称明媚的笑容,“就说,本相这次……真成断袖了。” 次日卯时,雨势稍歇。 沈清让站在驿站院中,望着远处雾气缭绕的断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白玉蚕丝。 昨夜收到的密报此刻正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宁远竟真敢拥兵自重。 “将军起的真早。” 带着笑意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沈清让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时岁在沈清让身侧站定,淡淡的安息香吹到了后者鼻尖。 “丞相昨夜睡得可好?”沈清让侧头,目光落在时岁颈间那道尚未消退的红痕上。 时岁摇着折扇,广袖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托将军的福,做了个美梦。”他忽然倾身向前,在沈清让耳畔轻声道,“梦见将军手执大红绸缎与我拜天地……” “荒唐!”沈清让猛地后退半步,耳尖却不受控制地泛红。 时岁大笑,折扇合拢指向断崖:“走吧,再耽搁下去,宁远怕是要在云州自立为王了。” 山道险峻,湿滑的石阶上布满青苔。 时岁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面色苍白的沈清让。那人虽病骨支离,脚步却稳如磐石,不愧是曾在悬崖峭壁间追击敌寇的边关将领。 “将军可需要搭把手?”时岁停在陡峭处,折扇轻点沈清让腰间玉佩。 沈清让冷冷扫他一眼:“丞相还是顾好自己。” 话音未落,时岁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 电光火石间,沈清让腕间蚕丝射出,缠住崖边老松,另一只手稳稳揽住时岁腰身。 “看来是下官更需要将军照拂。”时岁就着这个姿势,指尖划过沈清让紧绷的下颌线,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沈清让松开手,声音比山风还冷:“再有下次,我会看着丞相摔下去。” 时岁不以为意,反而凑近嗅了嗅:“将军今日熏的什么香?白芷?当归?”他忽然蹙眉,“怎么还加了曼陀罗?” 沈清让瞳孔微缩。曼陀罗镇痛,是他在边关落下的旧伤发作时才会用的猛药。这人竟连这都能闻出来? “多事。”他甩袖前行,却听见身后时岁轻声叹息。 “当年在民间医馆学艺时,师父说曼陀罗用多了伤神。”时岁从怀中取出个青瓷小瓶抛过去,“试试这个。” 沈清让接住瓷瓶,揭开闻了闻,只是他实在没有时岁那鼻子,闻不出什么名堂。 “为何给我?” 时岁已经转身继续攀爬,声音混在山风里听不真切:“就当是……聘礼?” 沈清让手一抖,险些将瓷瓶摔落悬崖。 日头升到最高处时,二人终于翻过了断崖。 “擦擦汗。”时岁从袖中取出锦帕递过去,目光落在沈清让微湿的鬓角。 沈清让接过帕子时,指尖沾到了对方掌心的薄茧。 他垂眼擦拭额角,听见时岁说:“到云州还要半日脚程,侍卫们最快也得明日才能会合。” 话音未落,时岁已环视过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一块平整的山石上。 “歇会儿。”他忽然攥住沈清让的袖口,力道不重却不容拒绝。 第8章 沈清让被他带着坐下,忽然开口:“宁远为何要反?” 三万精兵,绝不是在收到圣旨之后养起来的。 这是蓄谋已久。 “沈将军倒是好学。还是那句话……” 时岁的手在半空顿了顿。他本想替对方拢起散落的碎发,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 “除了你,别人与我何干。” 云州城内,暮色渐沉。 宁远斜倚在太师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烛火在他阴鸷的面容上投下暗影,映得那双鹰目愈发森冷。 “将军。”亲卫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丞相与沈将军已至城外三十里处。” “呵。”宁远突然笑出声来,指节猛地扣住扶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一个丧家之犬般的落魄病秧子,也配来审本将军?” 亲卫的腰弯得更低了:“请将军示下。” 宁远大步走向窗前,猛地推开木窗,夜风扑在脸上,带来未干的雨后气息。 “升将旗。”他五指骤然收紧,窗框在他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本将军要用他们的血……” 话音未落,腰间佩剑已铮然出鞘。 “来祭我云州战旗!” 城外驿亭,时岁正倚着栏杆剥莲子。月光如水,照得他指尖莹白如玉。 黑影掠过树梢,跪在石阶前:“禀相爷,宁远已升起将旗,城内守军正在集结。” 沈清让手中茶盏一顿:“多少人?” “不下三万。” 时岁将剥好的莲子放入沈清让盏中,轻笑:“看来宁远将军是铁了心要当逆臣。” 沈清让忽然抬眸:“你早知如此。” 这不是疑问句。 从时岁同意走断崖小道时,他就该想到,这人根本是故意要给宁远准备时间。 “将军冤枉。”时岁折扇轻摇,耳畔流苏晃出细碎光影,“下官不过是想与将军多独处几日。” “时岁!”沈清让霍然起身,腰间玉佩撞在石桌上发出清脆声响,“你当真要反?” “嘘——” 时岁忽然伸手抵住他唇瓣,指尖带着莲子的清苦:“将军这般大声,是想让宁远听见?” 沈清让猛地后退,后背撞上亭柱。 月光下,时岁眼眸里面的情绪他读不懂,却莫名心悸。 “可为何偏要牵连上我?” 时岁收回手,慢条斯理地展开折扇:“不为何,只是想和将军拜堂罢了。” 见问不出究竟,沈清让沉默垂眸,唯有桌下尾指微微颤抖。 “啧。”时岁忽然扣住他手腕,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沈将军,我时岁论相貌不输潘安,论官职位极人臣,府中连个通房都没有,你究竟为何看不上眼?” 沈清让未挣开,抬眸时眼中映着时岁扇上的“勤于群臣”:“沈家世代,忠君爱国。” 时岁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沈清让沉默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那青瓷小瓶:“药,还你。” “沈将军这是要与我恩断义绝?”时岁未接,只微微挑眉。 “明日过后,各奔东西。”沈清让将药瓶放在石桌上,“丞相这些日子的醉话,沈某权当未闻。还望丞相回京后……” 他顿了顿:“高抬贵手。” 时岁垂眸看着面前药瓶,任由沈清让挣开他的手。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伸手攥住沈清让的衣襟,将人狠狠抵在廊柱上质问—— 沈将军以为这三年来,究竟是谁在朝堂诡谲中护你一身天真?是谁在御史台弹劾如雪时力排众议?又是谁在每次毒发时彻夜不眠地守在将军府外? 可最终他只是用折扇抵住了颤抖的指尖。 这盘棋布得太久,久到每一个落子都要斟酌千遍。此刻贸然掀翻棋盘,反倒会惊了那蛰伏多年的猎物。 时岁望着沈清让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忽然低笑出声。 无妨。他想。 待云州事了,待白袍军至,待这盘棋走到终局…… 他的大将军总会明白的。 第7章 时岁望着沈清让离去的背影,指尖轻轻摩挲着折扇上的血梅,眼底的笑意渐渐敛去。 “相爷。”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白袍军已至云州城外三十里,按您的吩咐,埋伏在山谷两侧。” 时岁“嗯”了一声,目光仍落在远处沈清让消失的方向。 “沈将军那边……”黑影迟疑了一瞬,“可要派人盯着?” “不必。”时岁轻笑,指尖的水珠滑落,“他跑不了。” 扇面上“勤于群臣”四字在月光下忽明忽暗。时岁忽然想起三日前御书房里,帝王把玩着虎符说的那句:“朕要这二十一个‘功臣’,一个不留。” 时岁望向云州城方向,那里灯火如昼。宁远此刻定在点兵,就像当年在南疆军营一样。只是这次他要对付的,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 “你说……”时岁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自语,“沈清让若知道这一切都是局,会不会恨我入骨?” 黑影沉默片刻:“相爷为何不告诉将军真相?” “告诉他什么?”时岁轻笑,“说陛下要鸟尽弓藏?说当年二十一位将领都是弃子?”扇骨猛地合拢,“他那样的人,宁愿死在忠君的路上。” 望着黑影离去的方向,时岁忽然想起三年前,沈清让凯旋那日,满城百姓夹道欢呼,将军高坐马上,眉眼间全是少年意气。 而他站在城楼上,看着帝王亲手为沈清让披上大红战袍,那一刻,他忽然很想…… 毁了这一切。 可如今,他却只想护住那人的天真。 “真是可笑。”时岁低喃。 次日,云州城外。 时岁一袭绛紫官服立于阵前,身侧是面色苍白的沈清让。宁远的三万大军已列阵于城下,战旗猎猎,杀气凛然。 “沈将军。”时岁侧首,唇角微扬,“待会儿可要跟紧我,若不小心被箭矢射中,本相可是会心疼的。” 沈清让冷冷扫他一眼,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时岁轻笑,不再多言,转而看向远处的宁远,眸色渐深。 “宁远将军。”他扬声,嗓音清朗,“陛下念你戍边有功,特命本相前来招安,你若现在投降,尚可留个全尸。” 宁远怒极反笑:“时岁!你当真以为凭你这点人马,能奈何得了我?!” 时岁不疾不徐地展开折扇,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能不能,试试不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远处山谷忽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白袍军如黑潮般涌出,瞬间将宁远的大军包围! 宁远面色骤变:“白袍军?!不可能!他们明明……” “明明在南疆?”时岁轻笑,“宁远将军,兵不厌诈啊。” 战局瞬息万变,宁远的军队在白袍军的冲击下溃不成军。沈清让站在时岁身侧,看着昔日同袍一个个倒下,握剑的手微微发颤。 “心疼了?”时岁侧眸看他。 沈清让闭了闭眼:“时岁,你究竟想要什么?” 时岁沉默了一瞬,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擦过沈清让的侧脸。 “我要你。”他低声道,“活着。” 沈清让瞳孔微缩,还未反应过来,时岁已转身走向战场中央。 白袍军的将领单膝跪地,将宁远的首级呈上。 时岁垂眸看了一眼,淡淡道:“挂到城楼上,以儆效尤。” “是!” 战事已毕,时岁回身,却发现沈清让仍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时岁忽然笑了。 “沈将军。”他缓步走近,折扇轻点沈清让的心口,“现在,该算算我们的账了。” “所以,你那日当真絮叨了半个时辰?” 苏涣正在烹茶,头也不抬的问道。 时岁照例倚在那扇雕花窗前,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沿。 “嗯。”他漫不经心的应一声,扇骨在掌心转了个漂亮的弧,“从诗词歌赋说到人生哲学,连他最爱吃的梅子都许了三筐。” 他忽然轻笑:“那木头就杵在那,连个‘嗯’都不舍得给。” 茶炉上的水咕嘟作响,苏涣倒出一杯,推到了对面。 “稀奇。我们杀人不眨眼的时相爷,何时学会了哄孩子的把戏?” 时岁终于收回视线,施施然落座。 微蹙的眉峰映衬下,连耳畔那缕总不安分的流苏都显得蔫头耷脑。 “没办法。”他声音忽然轻了几分,“每次对上他那双眼……”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烫!”时岁伸手去试探茶盏温度,却又猛地缩回指尖。 苏涣见他被烫得眼尾泛红还要强撑从容的模样,不由嗤笑:“大冷天的,难道要给你冰镇酸梅汤?” 时岁揉着发红的指尖,忽见窗外飘起细雪。 第9章 将军府的大门开启,一抹月白身影撑着油纸伞缓步而出。 他倏然起身,折扇插入后腰:“备车。” “又去?”苏涣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这次找什么由头?送药?议政?还是……” 话音未落,案上那碟刚蒸好的桂花糕已被顺走。 “自然是为国分忧。”时岁将糕点揣进袖中,耳畔流苏扫过微红的耳尖,“本相突然想起,有桩边关军报要与将军……细细商议。” “丞相大人商议之余……”苏涣叫住了准备推门而出的时岁,“可别忘了明日早朝要汇报云州之事。” 沈清让忽然驻足。他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际,喉结滚动了一下,似在强压喉间痒意。 身后传来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 “将军好雅兴。”熟悉的嗓音裹着安神香飘来,“赏雪怎不叫上下官?” 沈清让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自云州归来后的数日,时岁总能在各种“巧合”处与他相遇。 街口糖铺、茶楼雅座、甚至太医院药房。 “丞相日理万机。”他紧了紧狐裘,“沈某不敢叨扰。” 马车帘子被扇骨挑起,露出时岁那张昳丽面容。今日他难得束了玉冠,耳畔却仍垂着那缕惹眼的流苏。 “巧了。”时岁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油纸包,“本相正要去将军府讨杯茶喝。” 油纸包展开,桂花糕的甜香混着热气扑面而来。 “听闻将军幼时最喜此物。时岁指尖拈起一块,“尝尝?” 沈清让没接。他盯着时岁被冻得发红的指尖,忽然道:“丞相可知,三日前御史台联名弹劾你擅调白袍军?” “知道啊。”时岁浑不在意地咬了口糕点,“那老匹夫还说我与你……”他忽然凑近,带着桂花香的气息拂过沈清让耳际,“有断袖之癖。” 沈清让猛地后退半步,油纸伞上的积雪落在了他靴尖。 “陛下怎么说?” 时岁忽然轻笑出声,从怀中取出明黄圣旨:“自己看。” 朕之肱骨,岂容妄议? 沈清让呼吸一滞。这般回护,倒真应了那句“最得圣心”。 “将军现在可信了?”时岁慢条斯理地卷起圣旨,“陛下要动的从来不是白袍军,而是……” 他忽然用折扇点了点沈清让心口:“这里。” 陛下是要诛心。 沈清让望进时岁眼底,忽然看懂了那里面的情绪。 是心疼。 “为什么……” 时岁凝视他良久,忽然轻笑出声:“我记得月前宫门口,沈将军曾应允与本相一同去逛初雪灯会。” 大虞习俗,初雪之日,城内总会举办灯会。红烛映雪,是京都最负盛名的景致。 沈清让的指尖在狐裘下微微蜷缩。那日宫门前的戏言,他原以为不过是时岁一时兴起。 “丞相说笑了。”他移开视线,雪花落在睫毛上,化作细小的水珠,“军务繁忙,恐怕……” “军务?”时岁忽然收起折扇,轻轻敲了下他的肩,“将军莫不是忘了,白袍军的虎符还在本相手里?” 沈清让猛地抬眸。 时岁笑得像只狐狸,从袖中缓缓掏出一枚青铜虎符,在指尖转了转:“如何?现在可有空了?” 雪越下越大,沈清让看着时岁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叹了口气:“丞相究竟想要什么?” 时岁望着他,眼底的笑意渐渐敛去。 “我要你陪我走一趟灯会。”他声音轻得几乎被雪淹没,“就当……全了我一个念想。” 沈清让心头微震。这样的时岁,与平日那个运筹帷幄的权相判若两人。 “好。”他听见自己说。 时岁眼睛一亮,立刻掀开车帘:“上车!” 马车内暖意融融,沈清让解下狐裘,看着时岁忙前忙后地倒热茶、摆糕点,活像个献宝的孩子。 “丞相今日……”他斟酌着词句,“似乎格外不同。” 时岁动作一顿,抬眸看他:“将军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沈清让摇头。 “今日是我姐姐的生辰。” 沈清让蹙眉,朝野上下皆知,这位孑然一身的丞相大人,从未有过什么亲人。 “她叫时絮。”时岁将茶盏推到他面前,“取自‘才高咏絮’之意。” “怎得……”沈清让试探开口,“从未见过。” “她死了。”时岁轻笑,“死在了十七岁的生辰。” 沈清让怔住,手上茶盏微微一颤。 时岁见他神情,笑意反而更深。 “不过是早逝罢了。总不至于让我年年伤神。” 这谎话说的轻巧。 年年今日,时岁总要给自己找些事做,或是批阅案卷到天明,或是独自醉倒在书房。 仿佛只要忙得无暇思考,就能忘记那夜冲天火光中,双亲和姐姐未曾合拢的双眼。 一夜之间,亲人尽丧。 如何能不伤神呢。 “抱歉。”沈清让递上锦帕,“我并非有意。” “将军若是心疼我”时岁忽然倾身向前,带着淡淡的安神香气息,将锦帕轻轻推回,“不如想想待会灯会上,要怎么哄我开心。” 他眼角微红,却仍带着笑意:“听说今年的走马灯,绘的都是边关风物呢。” 第8章 沈清让望着时岁强撑的笑颜,心头忽地一窒。他接过锦帕,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微凉的指节。 “丞相想看走马灯?”他低声道,“玉门关外风物粗犷,不及京都精致。” 时岁却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怀念:“时絮生前最爱看灯。”他望向窗外纷扬的雪,“她总说,灯影摇曳时,最像人间烟火。” 沈清让沉默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 一枚陈旧的铜哨,系着褪色的红绳。 “这是……”时岁微怔。 “白袍军的传令哨。”沈清让将铜哨放在案几上,“边关将士都信,哨声能引亡魂归乡。” 他顿了顿:“若丞相不嫌弃,待会儿可在灯会上吹响。或许……令姊能听见。” 时岁盯着那枚铜哨,喉结微动。半晌,他轻轻拿起,红绳垂落,在掌心荡了荡。 “将军竟也信这个?”他声音有些哑。 沈清让垂眸:“不信。”他抬眼,目光深邃,“但有些念想,总比没有好。” 马车忽然停下,外头人声渐沸。 时岁掀帘望去,长街灯火如昼,雪映红光,恍若梦境。 “到了。”他低语,指尖攥紧铜哨。 沈清让看着他被灯火映亮的侧脸,轻声道:“走吧。” 时岁跳下马车,回头朝他伸手:“今日不许想军务,只准想我。” 沈清让怔了怔,终是握住那只手。时岁的指尖冰凉,却在相触的瞬间,让他心头微烫。 远处走马灯转,绘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时岁驻足凝望,忽然举起铜哨,在漫天飞雪中吹响。 清越的哨声穿透喧嚣,荡开层层雪幕,直上云霄。 沈清让站在他身侧,看见一滴水珠从时岁眼角滑落,坠入雪中,再无痕迹。 长街人潮涌动,时岁却走得很慢。他在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前停下,盯着老师傅手中翻飞的糖勺,轻声道:“时絮最爱吃这个。” 沈清让沉默片刻,忽然对老师傅道:“要一只蝴蝶。” 糖浆在石板上流淌,很快凝成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沈清让接过,递给时岁:“尝尝?” 时岁愣住,随即失笑:“将军这是把我当小孩子哄?” “丞相若不喜欢,我吃便是。”沈清让作势要收回。 时岁却一把抢过,咬下一角糖翅。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眯起眼,轻声道:“好甜。” 沈清让看着他,忽然觉得,此刻的时岁,才像是真正活着的。 不是那个一直笑的人畜无害,连唇角勾起的弧度都像丈量过的人。 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原来是走马灯下的说书人开始讲边关故事。时岁拉着沈清让挤进人群,听得入神。 说书人讲到恭定大将军只身夜袭敌营时,他忽然转头,在沈清让耳边低语。 “我依旧觉得……”时岁轻笑,“你打马游街时,最是好看。” 身后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队金羽卫疾步上前,为首的统领单膝跪地:“相爷,陛下急召。” 时岁指尖微顿,糖蝴蝶的薄翅在掌心碎裂。 他垂眸轻笑,再抬眼时,方才那点人间烟火气已褪得干干净净,又变回了那个深不可测的权相。 “看来今日的河灯是放不了了。”他拂去袖上糖屑,语气平静得像是讨论今日天气。 沈清让望着他瞬间筑起的高墙,忽然伸手接过那盏残破的糖蝴蝶:“无妨。你有什么愿,我替你许了便是。” “好啊。”时岁松开他的手,起身凑近沈清让耳畔,“便替我许个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第10章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他的将军便不用再血染衣袍,不会被疑功高震主,不必在凯旋时还要面对朝堂明枪暗箭。 沈清让本以为会听到些“愿与将军岁岁相见”的浑话,却不想…… “为什么?”他哑声问。 时岁笑了,灯火在他眼底碎成星河,那笑容比满城华灯还要耀眼:“因为……”他转身走向金羽卫,声音散在风雪里,“本相今日,突然想当个青史留名的好官。” 待沈清让回过神,红莲暗纹已融入夜色。 半截红绳从他指缝垂落,是方才时岁悄悄塞回来的铜哨。 御书房内,皇帝斜倚在案前,指尖正漫不经心地翻动着一卷泛黄的兵书。 窗外初雪簌簌,将朱红宫墙染成素白。 时岁在殿中央稳稳站定,躬身行礼时耳畔流苏垂落:“臣,参见陛下。” “爱卿来了。”皇帝随手将兵书掷在案上,抬眼望向窗外,“今日初雪,想必玉门关外,早已是万里同缟素。” “陛下明察秋毫。”时岁缓步落座。 “宁远将军伏诛之事,想必已让其余几位将军……如惊弓之鸟。” 皇帝忽然轻笑:“惊弓之鸟也好,兔死狐悲也罢。” 他的指尖抚过书页上“范晔”二字:“终归都是朕的……肱股之臣。” 时岁目光掠过案头那卷翻开的《后汉书》上的“顺时者昌”四字。 他唇角微扬,声音里带着几分冰雪消融般的笑意:“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理而动。这几位将军……倒是很会审时度势。” 皇帝闻言,眸色微深,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审时度势?”他低笑一声,眼底却不见笑意,“爱卿倒是替他们说了句好话。” 时岁垂眸,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语气平静:“臣只是陈述事实。毕竟,若他们真敢逆势而行,今日便不会只是‘惊弓之鸟’,而是……”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皇帝,“伏尸阶下之臣。” 皇帝目光一凝,随即大笑:“好一个伏尸阶下!”他站起身,负手踱至窗前,望着纷扬的雪幕,缓缓道:“可朕倒觉得,他们未必真那么识时务。” 时岁微微挑眉:“陛下的意思是?” “宁远将军虽死,可他的旧部仍在。”皇帝的声音冷了几分,“边关将士,最重情义。若有人借机煽动……” 时岁沉吟片刻,忽而一笑:“那不如,再添一把火?” 皇帝侧首看他:“哦?” “既然他们畏惧陛下的雷霆手段,那不如让他们更畏惧些。”时岁轻声道,“比如,让其中一位将军,主动交出兵权。” 皇帝眯起眼:“爱卿可有把握?” 时岁缓缓起身,行至皇帝身侧,与他一同望向窗外风雪:“只要陛下允臣一试。” 雪落无声,御书房内一片沉寂。 良久,皇帝低笑:“好,朕拭目以待。” “陛下漏夜召臣前来,想必不止为这一桩事。” “朕听闻,爱卿方才在与沈将军同游初雪灯会?” “连这般微末小事都劳陛下挂心,臣……不胜惶恐。” “小事?”皇帝微微侧头,目光落在时岁挂着温润笑意的嘴角,“当日派你去云州时,朕的训诫可还记得?” “臣时刻谨记。”时岁广袖下的手指微微蜷起,“陛下教诲‘观棋不语真君子’。” “很好。” “白袍军的信物尚在爱卿手中。朕的棋子,该护着哪条路……你当比沈将军更明白。” 次日早朝。 按理说,宁远将军谋逆一案本该在朝堂上议个分明。偏生昨夜皇帝急召丞相入宫密谈,今日又端坐龙椅之上,神色淡漠,俨然一副不欲再提的模样。满朝文武察言观色,竟无人敢贸然开口,殿中一时落针可闻。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时岁举着折扇从容出列:“陛下,臣有本启奏。” “哦?”皇帝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他也想知道,时岁如何完成昨日之事。 “宁远将军虽已伏诛,但党羽仍在,臣曾听闻当年二十一位名将,有十九位都与宁远将军私交不浅。” 时岁话音方落,朝堂上已是一片哗然。 沈清让站在武将队列中,指尖猛地掐入掌心。他抬眸望向时岁,却见那人折扇轻摇,连眼风都未扫向自己。 “臣请陛下明察。”时岁的声音不疾不徐,“边关二十一位将领中,除沈将军外,其余人等皆需即刻召回京城问话述职。若真有异心,必不敢来;若忠心耿耿,自当坦然面圣。” 这是个死局。 来则可能被软禁甚至处死,不来便是坐实谋逆罪名。 新任兵部尚书猛地出列:“丞相此言差矣!边关守将岂可轻动?若因此导致防线空虚……” “尚书大人多虑了。”时岁轻笑,扇面一转,“白袍军已奉命接防各边关要隘。” 沈清让瞳孔骤缩。 白袍军接防?这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即将步宁远后尘。 “陛下!”沈清让突然出列,单膝跪地,“臣愿以性命担保,其余将领绝无二心!” 龙椅上的皇帝微微倾身,目光在沈清让与时岁之间游移:“沈爱卿倒是重情重义。” 时岁忽然转身,折扇合拢敲在掌心:“沈将军此言差矣。边关将领私交过密本就是大忌,何况宁远谋逆证据确凿。”他缓步走向沈清让,声音忽然放轻,“将军这般维护,莫非……” “丞相慎言!”沈清让猛地抬头,眼底血丝分明。 “够了。”皇帝突然拍案,满朝文武齐齐跪伏,“此事朕自有决断。除沈将军外,其余十九位边关将领即刻召回,由丞相亲自审问。” 退朝钟声响起,沈清让仍跪在原地。 他看见时岁被几位大臣围住,那人谈笑自若的模样,与昨夜灯会上的脆弱判若两人。 第9章 “你这步棋,走得倒是让我看不明白了。” 苏涣指尖的白子悬在半空,迟迟未落。棋盘上白子如困兽,被黑子围得密不透风。 今日的时岁难得没有倚在窗边看那将军府,而是端坐在棋盘前,一袭绛紫官服衬得肤色如玉。他垂眸看着棋局,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指尖黑子轻轻敲击棋盘,发出清脆的声响。 “陛下让我亲赴云州之时,便已动了杀心。” 黑子落下,封死白子最后一条生路。 “昨夜急召我入宫,说来说去,不过是想借我的手,收回兵权,再……” 他抬眸,做了个轻巧的抹喉动作。 “杀之后快。” 苏涣盯着棋盘,半晌未语。 “这都是明眼能看出来的事。” 他最终弃子认输,抬眸直视时岁。 “我问的是……” “你为何偏要惹沈将军不痛快?” 那日早朝后,沈清让在殿内跪了整整半个时辰,直到群臣散尽,才独自起身离去。背影孤绝,如覆霜雪。 时岁闻言,指尖一顿,黑子在指间转了个圈。 “他是个傻的。” 他蹙眉,语气里带着几分罕见的烦躁。 “旁人都那么害他了,他还如孩童般看不出来。” 苏涣慢条斯理地收着棋子,闻言轻笑。 “你怎知他没看出来?” “他未必有你想象中那么天真。” 时岁嗤笑一声,黑子重重落在棋盘上。 “我倒是没看出来。” 苏涣抬眸,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你在他的事情上……有点太过自负了。” 时岁指尖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无妨,这些都不重要。”声音轻的几不可闻,“我只要他干干净净。” 苏涣察觉气氛凝滞,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听说御史台新添了位中丞。” “嗯。”时岁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听闻是个封陵人士,尚未得见。” “说起封陵……”他抬眸望向窗外渐急的风雪,声音轻了几分,“我也有许多年未曾回去过了。” 苏涣指尖微顿,轻声道:“那种伤心地,不回去也罢。” 时岁闻言低笑出声,折扇“啪”地展开又合上:“怎么能这么说呢?”他眼角弯起好看的弧度,“若是可以,我还想回去上柱香……” 话音未落,自己先笑弯了腰,肩膀不住地抖动,连耳畔流苏都跟着轻颤。 苏涣静默地看着他拭去眼角笑出的泪光,目光沉沉。 那一年封陵城破,时家满门的尸身早被叛军拖去乱葬岗喂了野狼,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能留下。 上香? 不过是痴人说梦。 时岁笑够了,慢慢直起身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扇骨上的暗纹。 窗外风雪呼啸,衬得屋内炭火声格外清晰。 第11章 “说起来……”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我前些日子倒是梦到时絮了。” 苏涣斟茶的手微微一顿。 “她站在封陵城外的桃林里,还是穿着那件浅绿色的衫子。”时岁望着茶汤上浮动的热气,眼神渐渐放空,“她说……岁岁,你怎么还不回家?” 苏涣抬眼,看见时岁嘴角噙着笑,眼底却一片荒凉。 “我同她说,家都没了,回哪儿去呢?”时岁忽然转头看向苏涣,笑意更深,“你猜她怎么说?” 不等苏涣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笑起来:“她说傻岁岁,又在说什么胡话,莫不是又想挨揍了……” 话音未落,窗外一阵疾风卷着雪粒子拍在窗棂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时岁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这风雪生生掐断了喉咙。 苏涣沉默良久,终于轻声道:“你该去见见那位封陵来的中丞。” 时岁垂眸:“是啊……总该问问,如今的封陵,桃花开得可还好。” 他忽然起身,绛紫官袍在烛火下泛着暗沉的光:“对了,听说箫太傅明日归京?” 苏涣看着他瞬间恢复如常的神色,在心里叹了口气:“是,约莫是明日午时前到城门口。” “这样啊……”时岁踱到窗前,望着将军府的方向,“那得去迎迎他才行。” 雪越下越大,将整个皇城都裹进一片素白。 时岁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如松,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指节发白。 是夜,雪已停了两个时辰。 时岁斜倚在亭柱上,绯色衣襟半敞,露出里头素白的中衣。石案上的温酒早已凉透,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花。 “相爷。” 黑影无声地落在亭外雪地里。 “如何?”时岁懒懒抬眼。 “箫太傅的马车停在城外八十里的京郊驿。”黑影顿了顿,“太傅连夜翻看密卷,神色……甚是惊惶。” “哦?” 时岁忽然直起身子,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他若是查到了什么……” 玉白的手指抚过冰凉的酒盏,忽然屈指一弹。 “那才好呢。” 瓷盏应声而碎,残酒溅在雪地上,凝成了薄冰。 黑影下意识退了半步,又硬着头皮道:“还有一事……” “说。”时岁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衣襟。 “新来的御史台中丞,名唤周涉。” 石桌上的酒壶碎成了齑粉。 “周涉啊……”时岁低笑,声音轻得像是叹息,“想不到那个书呆子,真能活着走到京城。” 他挥了挥手,黑影如烟消散。 独留时岁立于亭中,指尖抚过耳畔流苏。 “时絮……”指尖的流苏穗子缠缠绕绕,像极了那年周涉替时絮绾发时落下的青丝,“你瞧,你的周郎……” 夜风卷着碎雪灌进衣领,刺骨的凉。 “来给你殉情了。” 次日早朝,时岁告了假,早早的便等在了城门口。 他未着官服,一袭玄色红莲暗纹广袖,斜倚在马车边,手上还捧着手炉。 虽说苏涣说箫太傅午时前到,可凭时岁对他的了解,这人定会提前两个时辰出发。 果然不出所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视线里就出现了一架青蓬马车。 不用时岁拦车,箫太傅自己便喊了停。 时岁恭恭敬敬的挑起车帘,微微颔首。 “太傅大人。” 车帘掀起时箫太傅霜白的鬓角在晨光中泛着冷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紧攥着一卷泛黄的竹简,指节因用力而发青。 “老臣当不起丞相大礼。”箫太傅的声音像枯枝刮过冰面,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时岁腰间的御赐折扇。 时岁恍若未觉,指尖拂过太傅袖口沾染的墨渍:“太傅连夜批阅奏章,实在辛劳。” 他的目光扫过太傅手上竹简。 二十一个边关将领的名字,其中十九个已被朱笔划破,唯余“沈清让”三字完好,旁边多了个新鲜的墨点。 “当年封陵血案……”箫太傅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抓住时岁手腕,“二十一位将领见死不救,如今你要他们偿命?” 时岁慢条斯理地拿过太傅手中竹简:“太傅错了。”他用竹简轻拍老人面颊,声音甜得像浸了蜜,“是二十个。” 远处传来整齐的马蹄声。 “看来陛下也急着见太傅呢。”时岁轻笑,将竹简轻轻拍回太傅颤抖的掌心,温热的呼吸拂过老人耳际:“您府上的小公子,前日刚得了陛下夸赞的《治国策》……”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话音未落,时岁已然退至三步外,折扇展开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笑眼:“时岁恭迎太傅归京。” 回府后,管家通报说御史中丞求见。 时岁正蹙眉嚼着新供的蜜橘,闻言指尖一顿。橘瓣在齿间迸出酸涩汁水,激得他眼角微跳。 “酸的很。”他轻啧一声,随手将剩下的橘子掷回盘中,“请进来吧。” 珠帘轻响,管家引着人转入前厅。时岁懒懒倚在榻上,眯眼望着那抹渐近的青衫,忽而扬声道:“周大人来得正好,这橘子……” 话音戛然而止。 从管家身后走出的的是一张与记忆判若两人的脸。 那个会红着脸给时絮吟“桃之夭夭”的书呆子,如今左颊横贯着狰狞刀疤,右手两个尾指不翼而飞。 周涉在五步外站定,俯身行礼。 “下官……参见丞相。” 管家自觉退下,时岁却不知如何开口了。 在他的记忆里,周涉应当还是被时絮按在桃树下背诗,背错一句就要挨一记弹额。疼得眼眶通红,却还是结结巴巴地背完整首《关雎》的书呆子。 “起来。”时岁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淬了冰,“谁许你行这般大礼?” 周涉直起身,抬眼的瞬间,时岁看清了他眼底密布的血丝。 “丞相说笑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礼不可废。” 时岁忽然站起身。 “你……”他一把攥住周涉的衣襟,却在触及对方冰凉的体温时猛地松开手,“你怎么活下来的?” 周涉踉跄半步,目光落在了时岁耳畔流苏上。 “阿絮把我推下了护城河。”他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她说,岁岁怕黑,得有人去黄泉路上接他。” 时岁顺着周涉的目光,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耳畔那枚流苏坠子。 那日冲天的火光犹在眼前,他徒手在焦黑的废墟中翻找,十指被灼得血肉模糊,却固执地不肯停下。直到在灰烬中触到时絮最后留给他的念想。 人人都道丞相时岁耳畔的流苏坠子别致,虽显陈旧,却与他日日更换的贡品衣袍相得益彰,倒像是哪位前朝匠人留下的稀世古物。朝中同僚每每恭维,他只含笑不语,任那流苏在鬓边轻晃。 无人知晓,这枚坠子与他,都是时絮留下的,仅剩的遗物。 时岁自己是从火场里爬出来的活祭品;这枚耳坠是在余烬中被他掘出的陪葬品。 “她骗你。”时岁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笑声,“她最会骗人。那年她说要给我做长寿面,结果把厨房炸了……” 第10章 周涉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是啊,她总骗人。”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时岁,仿佛望向很远的地方。 时岁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他转身推开窗,寒风灌进来,刮得脸颊生疼。 “封陵的桃花……”他背对着周涉,声音散在风里,“还开得好吗?” 周涉沉默良久,才道:“城西那片桃林,早被砍了做箭矢。”他顿了顿,“不过护城河畔,倒还留着几株野生的。” 时岁闭上眼,想象着春日里,那几株野桃树在风中摇曳的模样。 “你来京城,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他转过身,嘴角挂着惯常的笑,“还是说……周大人另有高见?” 周涉从袖中取出一卷奏折,双手奉上:“下官斗胆,请丞相过目。” 时岁接过,展开扫了一眼,眉头微挑:“弹劾沈清让?”他轻笑出声,“周大人好大的胆子。” “下官只是依律行事。”周涉不卑不亢,“沈将军私调白袍军,按律当斩。” 时岁慢条斯理地合上奏折,指尖轻轻敲击着卷面:“周大人初来乍到,怕是不知道……”他忽然凑近,在周涉耳边轻声道,“白袍军的虎符,在本相手里。” 周涉面色不变:“下官知道。” “哦?”时岁退后半步,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那你还敢弹劾?” “正因如此,下官才更要弹劾。”周涉抬眼,目光如炬,“丞相手握重兵,却纵容边将越权,此乃大忌。” 时岁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不愧是御史台中丞!”他转身走向案几,将奏折随手扔在桌上,“你就不怕本相治你个诬告之罪?” 第12章 周涉躬身:“下官只求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时岁喃喃重复,冷笑道,“好一个无愧于心。”他猛地转身,“那你告诉我,当年封陵城破时,你的心在哪?” 周涉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我当年……在乱葬岗挖了三天。”他声音沙哑,“最终只找到了阿絮的簪子。” 时岁死死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破绽,却只看到一片平静的死寂。 “滚出去。”他忽然道。 周涉沉默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时岁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渐远,忽然抓起案上的茶盏狠狠砸向墙壁。 “砰”的一声脆响,瓷片四溅的声音里,他想起封陵的雪天。那时周涉和时絮总拉着他堆雪人,他和周涉加起来都打不过时絮。周涉是舍不得真动手,而他,是当真打不过。 他那个姐姐啊,明媚张扬得像三月的桃花。 原以为往后的岁岁年年,都会是那般光景。 可如今,这个曾经差点成为他姐夫的人,竟站在他面前,说要弹劾他。 以护他周全之名。 时岁十二岁之后,曾陷入过一段长期的惊悸状态。这个情况一直持续至今。每当深陷当年回忆之后,他都需要真实的痛感来确认记忆与现实的界限。 苏涣匆匆而入时,正瞧见时岁把一片碎瓷片攥紧掌心,鲜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苏涣忙上前掰开时岁手心。 “你来的正好。”时岁漫不经心的把掌中碎瓷片捻成了齑粉,“方才新来的御史中丞刚走,你可见到了?” “打了个照面。”苏涣递上锦帕,试探开口,“你们认识?” “他啊……”时岁擦着指缝里的鲜血,“时絮的未婚夫。” 苏涣盯着时岁被血染红的指尖,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封陵周氏的独子?不是说他死在乱军中了?” 时岁盯着掌心翻卷的皮肉,忽然笑出声:“他倒是命硬。” “比时絮命硬。” 苏涣沉默着取出金疮药,却被时岁拂开。 “不必。”他随手将染血的帕子丢进炭盆。 “所以他现在……”苏涣斟酌着词句,“是来……” “赎罪?报仇?”时岁忽然转身,广袖带起一阵风,“谁知道呢。”他指尖抚过案上奏折,“不过这份弹劾倒是写得漂亮,字字诛心。” 苏涣展开奏折细看,眉头越皱越紧:“他竟连沈将军六年前私放流民的事都翻出来了……” “周家世代治史。”时岁倚在窗边,“他最擅长的,就是把陈年旧账算得清清楚楚。” 雪光映着时岁苍白的脸,苏涣忽然意识到什么:“你早料到他会……” “我料到他活下来会变成疯子。”时岁轻声打断,“没料到他疯得这么……” 话音戛然而止,他猛地直起身子。 管家带着一队金羽卫匆匆而来。 金羽卫统领在阶前单膝跪地:“相爷,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入宫。” 时岁垂眸看着指尖上殷红的血珠,忽然轻笑:“本相这副模样,如何面圣?” 统领抬眼,正对上时岁染血的掌心,喉头一紧:“这……” “无妨。”时岁慢条斯理地拢起衣袖,“容我更衣。” 宫道上的积雪已被打扫干净,时岁跟在金羽卫身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暗袋。那里藏着一枚白玉棋子,是今晨从箫太傅袖中顺来的。 棋子温润,刻着个极小的“范”字。 《后汉书》作者范晔的范。 “顺时者昌……”时岁无声地勾起唇角。皇帝把这枚棋子赐给箫太傅,是在提醒他顺应时势,还是要他……做个明白鬼? “丞相请。” 御书房门前,金羽卫齐齐退开。时岁整了整衣冠,推门而入。 暖香扑面,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听见动静头也不抬:“爱卿来得正好。” 时岁行礼的姿势无可挑剔:“陛下急召,臣不敢耽搁。” “急?”皇帝轻笑,“朕看爱卿悠闲得很,还有闲情逸致在府上见客。” 时岁眸光微闪。周涉前脚刚走,皇帝后脚就得了消息,看来御史台也…… “不过是新来的中丞循例拜见。”他语气轻松,“那书呆子张口就是律法,听得臣头疼。” 皇帝终于抬眼,目光落在时岁缠着细布的掌心:“爱卿这手……” “不小心打碎了茶盏。”时岁微笑,“让陛下见笑了。” “是吗?”皇帝合上奏折,忽然话锋一转,“箫太傅今早与爱卿说了什么?” 时岁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果然是为了这事。 “太傅年纪大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他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非拉着臣说什么封陵旧事,臣听得云里雾里。” 皇帝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从案头拿起那卷《后汉书》。“顺时者昌”四字正好被烛光照亮。 “爱卿可知,朕为何独留沈清让?” 时岁心跳蓦地加快,面上却不显:“臣愚钝。” “因为他最像范晔。”皇帝指尖抚过书页,“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谓愚忠。” 书页翻动间,时岁瞥见一段朱笔圈出的记载。 范晔临刑前,其母叩头泣血,他却饮酒谈笑,浑然不觉死期将至。 “陛下圣明。”时岁垂眸,“沈将军确实……愚不可及。” 皇帝突然大笑。 待他笑够了,又猛地将书掷在时岁脚边:“那爱卿呢?是顺时者,还是……逆理者?” 时岁俯身拾起书卷,指尖在“逆理而动”四字上轻轻摩挲:“臣自然是……”他抬眼,笑意盈盈,“陛下的棋子。” “好一个棋子!”皇帝拍案而起,手边的明黄圣旨被甩到了时岁脚下,“那朕这步棋,爱卿接是不接?” 时岁展开绢帛,瞳孔骤然收缩。 是调令。 命他三日后亲赴边关,督军彻查宁远余党。 而随行名单上,沈清让的名字赫然在列。 “臣,领旨。” 走出御书房时,夕阳西下。 时岁没有回相府,而是去了常坐的那家茶楼。 黑影无声落在脚边:“相爷,查到了,十九位将军联名上书,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偏要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去请。” 时岁慢条斯理的咬了口栗子糕,不置可否。 什么联名上书?所有奏折必经他手,这分明是有人越级密奏,在御前告了黑状。 “我记得……”时岁抿了口茶,“箫太傅家的小公子很喜欢弹琴。” 他把自己的右手举到面前翻来覆去的看,另一手的指尖在几根手指头上挑挑拣拣。 最终定在了食指。 有些人啊,只有吃了苦头,才能记住别人说的话。 时岁嘴角勾起惬意的弧度:“右手食指,剁下来喂给箫太傅家的看门狗。” “是。”黑影领命退下。 时岁忽然想起沈清让抚琴时的模样。那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的样子,倒是值得一听。他摩挲着茶盏边缘,眼底泛起几分兴味。 第11章 大虞的冬天总是格外的冷,连下了数日的雪把将军府后院那方药圃裹得严严实实,几株不合时宜的草药在积雪下活像一群冻僵的鹌鹑般焉头搭脑的。 沈清让这人向来执拗,种药全凭己需,哪管什么四时节气。偏生将军府上下都当他此举必有深意,连最懂农事的老管家都只敢远远观望,从不多嘴。 暮色四合,沈清让裹着件雪白的狐裘蹲在药圃边,毛茸茸的领子衬得他一张脸愈发清瘦。远远望去,活像只守着猎物的小狐狸。 时岁翻墙而入时,正瞧见这人对着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草药念念有词。 他不由失笑,沈清让莫不是在超度草药。 时岁斜倚在梅树枝头,瞧着沈清让那副认真模样,忽然起了玩心,指尖一弹,一粒碎雪正落在对方后颈。 沈清让猛地一激灵,狐裘领子上的绒毛都炸开了几分。他转头四顾,待看清来人,他眼中警惕瞬间化作无奈:“丞相大人,正门是摆设么?” 时岁轻巧落地踱步到他身侧,垂眸瞧着那几株蔫头耷脑的药草,似笑非笑:“本相若走正门,怕是要被你的管家拿着扫帚赶出去。”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冻得发僵的草药叶子,“将军这是在种药,还是在给它们送终?” 沈清让终于正眼看向时岁,鼻尖冻得微红,眼里却带着执拗:“它们能活。” “能活?”时岁挑眉,忽然伸手握住沈清让的手腕,触到一片冰凉,“再蹲下去,怕是将军要先给它们陪葬了。” 沈清让挣了一下,没挣开,索性任由他握着:“死了再种就是。倒是丞相,大冷天的翻墙过来,总不会就为了嘲笑我的药圃吧?” 时岁低笑一声,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几粒种子:“上次赠你的大血,能在寒冬开花。”他将种子放进沈清让掌心,“试试?” 第13章 沈清让盯着掌心的种子,睫毛轻轻颤了颤:“……为什么给我?” 时岁松开他的手腕,慢条斯理地站起身:“上次花楼一别,甚是想念将军的琴艺,今日便是来听曲的。” 沈清让握紧种子,忽然笑了:“大血若是活了,我便为你弹一曲《春江花月夜》。” “若是活不了呢?” “那便弹《十面埋伏》。”沈清让站起身,“横竖丞相都是要听曲的,不是吗?” 时岁望着他冻得发红的耳尖,忽然很想伸手碰一碰。 这么想着,时岁便也这么做了。 沈清让正低头端详掌心的种子,忽觉耳畔一凉。他触电般后退半步,抬眸撞进时岁含笑的眼里。那人指尖还悬在半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沈清让定定看着他,忽然没来由的想起前些日子他上奏要召回十九位将军的事情。 “下官与丞相。”他缓缓攥紧掌心的种子,声音里带着疏离的寒意,“如今似乎不该有这样的……亲近。” 时岁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将军这是在怪我召回边关将士?” “下官不敢。”沈清让垂下眼帘,“只是觉得,丞相既然选择了那条路,就不该再来招惹……” 话未说完,时岁突然逼近一步。 修长的手指捏住沈清让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对视。 “本相想走哪条路就走哪条路。”时岁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想招惹谁,就招惹谁。” 沈清让猛地拍开时岁的手,清脆的声响让时岁惊了一瞬。 他后退两步拉开距离,眼中警惕与怒意交织:“丞相莫要忘了,六日前您才在御前参了我一本,说我与边关将领勾结,欲图谋不轨。” 时岁不慌不忙地甩了甩被拍红的手背,反而低笑出声:“将军记性真好。不过……”他忽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危险的暧昧,“本相参你一本是真,此刻想碰你,也是真。” “疯子!”沈清让气得耳尖更红,“丞相既要与我为敌,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那十九位将军……” “种子既已给了将军。”时岁不由分说的截住话头,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态,“本相等着听曲。” 他转身欲走,沈清让却忽然开口:“你此去边关,他们必不会放过你。” 时岁脚步一顿,侧过半边脸,月光在轮廓上镀了层银边:“将军这是……在关心我?” “少自作多情。”沈清让冷冷道,“你若是死了,随行的我也难逃干系。” 墙头传来一声轻笑。时岁翻越的动作行云流水,却在落地时踉跄了半步。 苏涣说的好像是对的。 沈清让,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天真。 三日后的城门口,临近年关,城门外官道上早已车马如龙,皆是往城外白云观祈福的香客。 时岁难得起了个大早,斜倚在马车旁,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车辕,目光在往来行人中细细搜寻。 数到第一百一十六个的时候,沈清让的青袍出现在了他的视线内。 “丞相大人今日倒是勤勉。”沈清让在时岁身前站定,冷冷开口。 时岁也不恼,变戏法似的从狐裘大氅里掏出个油纸包。 “想着晚些时候没空用膳,特地早出门了一个时辰绕到城西老徐记排了半个时辰队。”他故意将泛红的指尖往沈清让眼前送了送,“刚出炉的枣糕,尝尝?” “你……”沈清让看着时岁被烫的发红的指尖,饶是什么气也都消了,他接过油纸包,却在触及对方指尖时顿了顿,“……胡闹。” 时岁趁他低头查看的间隙,唇角勾起得逞的笑意。 沈清让只要细想便会发现。 堂堂大虞丞相若真想要这口吃食,莫说城西枣糕,便是御膳房的点心也早有人快马加鞭送来。可时岁偏要亲自去排那长队,不过是要看这冷面将军为他蹙眉的模样罢了。 沈清让抬首时,时岁已敛了笑意,正色道:“此时白云观的梅花应当开的正好……” 沈清让将枣糕收入袖中,面无表情地打断:“丞相若有闲情赏梅,不如想想如何应对边关那十九位将军。” 时岁轻笑一声:“将军多虑了。本相此去,自有分寸。”他忽然凑近,在沈清让耳边低语,“倒是将军,可要跟紧些。”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沈清让猛地后退半步,耳尖泛起薄红:“请丞相自重。” 时岁不以为意地直起身,袖口拂过沈清让手背,攥住了他的手腕。 “走吧沈将军,上车。” 车轮压过青石板,驶向官道。 沈清让端坐在马车角落,目光始终望向窗外,仿佛那里有什么极有趣的景致。 时岁斜倚在软垫上,折扇有一没一下的敲在手心。 “我说沈将军……”他轻叹一声开口,“这窗外的荒景可有本相好看?” 沈清让头也不回:“丞相若想说些孟浪话,不妨直说。” “啧。”时岁试图掰着沈清让的肩把人别了过来,结果后者却纹丝不动。 时岁又叹了一声,卸了力道软下语气,声音里透出几分罕见的疲惫:“是正事。” 沈清让这才慢条斯理地转身,目光静静望过来,分明写着“速说”二字。 时岁看着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忽然觉得腮帮子发酸。他暗自盘算,自打上了这辆马车,叹的气比过去一个月都多。再这么下去,怕是还没到玉门关,自己就要被这木头气出皱纹来。 时岁刚要开口,马车却骤停。 “又怎么了?”他咬着牙,声音里压着不耐。 “相爷,御史中丞周大人求见。” 时岁猛然掀开车帘,正对上五步外的周涉。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双手奉上:“箫太傅与十九位边将密谋,要在途中除掉你们。我今早才截获的消息。” 时岁接过密信细看,冷笑出声:“箫启明这是连最后的脸面都不要了。” 周涉忽然单膝跪地:“下官请命随行。御史台有监察之责,此事……” “准了。”时岁没等他说完,便懒懒一摆手,转身缩回马车。 车帘落下的瞬间,时岁唇边的笑意骤然消失。他指尖一抖,那封密信便化作齑粉,从指缝落下。 “箫启明倒是心急。”他轻笑,“连到玉门关都等不得。” 沈清让盯着那团灰烬:“丞相似乎并不意外。” “意外?”时岁挑眉,“他孙子前日刚丢了根手指,今日就急着要我的命,不是很合理么?” 沈清让眸光一沉:“你做了什么?” 时岁懒懒倚回软垫:“不过是教他些做人的道理。”他忽然倾身向前,“怎么,将军心疼了?” 沈清让别过脸:“下官只是觉得,丞相此举未免太过。” “太过?”时岁冷笑,一把扣住沈清让的手腕:“沈将军,本相现在要教你一件事……” 他指尖发力,在沈清让掌心划出一道血痕:“痛吗?” 沈清让瞳孔骤缩,却未抽手。 时岁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沈清让掌心血迹,“有些教训,总要见血才作数。” 第12章 “你方才,是准备说什么?”沈清让垂眸,任由时岁用干净的锦帕给他的伤口绑上一个蝴蝶结。 时岁盯着那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忽然笑了:“本相是想说……”他指尖轻轻点在沈清让包扎好的伤口上,“边关十九将,个个手上都沾着我至亲的血。” 沈清让猛地抬头。 “时絮当年,便是死于他们的冷眼旁观。” “所以你是要……”沈清让声音发紧,“以权谋私?” 时岁闻言轻笑出声,他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官道旁的积雪。 “停车。” 马车戛然而止。 时岁跳下车,靴子陷入厚厚的积雪。他回头看向沈清让:“将军可会堆雪人?” 沈清让愣在原地。 “十二岁前,我最擅长的就是这个。”时岁蹲下身,捧起一捧雪,“阿絮总说我堆的雪人最丑,周涉就偷偷帮我修整。” 他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几乎听不清。 沈清让沉默地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捧起雪。冰冷的雪水渗进绷带,将方才包扎好的伤口又浸得生疼。 “这样。”时岁忽然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将雪团压实,“要用力些。” 沈清让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忽然道:“你手上的伤……” 时岁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早好了。” 他们沉默地堆着雪人,谁都没再说话。周涉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在那个渐渐成形的雪人上,背脊挺得笔直。 雪人堆好的时候,时岁把耳畔流苏摘下,戴在了雪人耳边。 “阿絮的。”他退后两步,端详着雪人,“我从废墟里挖出来的。” 第14章 寒风呼啸,雪人耳边的流苏轻晃。时岁忽然抬手,一掌将雪人拍得粉碎。 “走吧。”他转身走向马车,声音平静得可怕,“该赶路了。” 沈清让弯腰拾起雪堆里的流苏,快走几步追上时岁,塞回对方手中。 “她会希望你留着。” 时岁攥紧流苏耳坠,尖锐的耳针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雪地上。 “我知道。” 马车重新启程时,周涉骑马跟在后面。沈清让透过车窗,看见那个挺拔的身影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他是你旧识。”这不是疑问句。 时岁把玩着染血的耳坠,闻言轻笑:“倒也不傻。” 沈清让抿唇:“你们之间……” “陈年旧事。”时岁打断他,“不值一提。” 车厢内陷入死寂,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 不知过了多久,时岁忽然开口:“沈清让。” “嗯?” “若此行我死了……”时岁转头看他,嘴角挂着玩味的笑,“你会为我哭吗?” 沈清让定定看着他,忽然伸手抚上他的脸颊。 温热的掌心贴着冰凉的面颊,时岁愣住了。 “你不会死。”沈清让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不会让你死。” 时岁怔忡片刻,忽然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沈将军啊沈将军……”他拭去眼角的泪水,“你可知这世上想杀我的人有多少?” 沈清让收回手,神色平静:“十九位边将,箫太傅,或许还有……”他顿了顿,“陛下。” 时岁挑眉:“那你还要护着我?” “职责所在。”沈清让别过脸,“下官奉命随行,自当保丞相周全。” 时岁盯着他的侧脸看了许久,忽然凑近,在他耳边轻声道:“沈清让,你撒谎的时候,耳尖会红。” 沈清让猛地推开他,耳尖果然红得滴血。 时岁愉悦地靠回软垫,指尖轻轻敲击着折扇:“好,我等着看沈将军如何护我周全。” 是夜,一行人停在了驿站。 周涉抱臂而立,冷眼看着沈清让的身影没入客房。他转身,叫住了廊下那个正晃荡着酒壶的身影。 “聊聊?”周涉顿了顿,又补上,“岁岁。” 时岁的笑意凝在了嘴角。 十一年了,这个曾萦绕在年少时光里的亲昵称呼,此刻听来竟恍如隔世。 “好。” 驿站后的亭子积雪未扫。时岁将新酒抛过去,周涉残缺的右手在接住时本能地蜷缩。无名指与尾指的断口像两枚生锈的钉子,生生楔进时岁的视线。 “说说你的伤吧。”时岁收回目光,仰头饮尽一口烈酒。 “当年我被阿絮给推到了护城河里,等我再回到封陵时,阿絮已经被……”周涉哽咽了一瞬,“这个刀疤,是为了夺回阿絮的簪子。” “至于手指……”他忽然低笑,残缺的右手在月光下摊开又握紧,“不提也罢。” 时岁也笑,笑声却比积雪还凉:“我还记得城破前日,时絮非要拽你去看雪。你念那首‘皑如山上雪’,被我爹拿着扫帚追出三条街。” 周涉眼中闪过怀念:“是啊,原说第二日我便来下聘的。” 是啊,原该是个黄道吉日。 原该第二日,周涉就该成为时岁名正言顺的姐夫。 如果没有叛军,此刻他该抱着与阿絮的孩子,教他们念“皎若云间月”。 一片寂静。 夜风扑在人脸上,刮的生疼。 周涉沉默良久,终是低声开口,声音几乎被风吹散:“沈清让……”他顿了顿,似在斟酌字句,“你……很喜欢他?” 时岁闻言低笑,懒懒地往后一靠。 “他弹琴很好听。”他轻描淡写的答。 周涉盯着他,眸色沉沉。到底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有些事,不必明说,亦能窥见端倪。 他长叹一口气。 “小时候打雪仗,你总嚷着以后要找个帮手……”周涉低笑一声,可笑意未达眼底,“可沈清让,连雪人都不会堆。” 时岁慢条斯理的饮下一口烈酒,直到感觉到喉咙里灼烧的痛感。再开口时,嗓音低哑而平静:“无碍。” 顿了顿,又补上:“他会学。” 周涉猛地抬眼。 “堆雪人而已。”时岁低笑,月光描摹着他半边侧脸,却照不进垂落的眼睫,“我教他便是。” “你当真……”周涉喉头滚动,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他想问“你当真放得下”。 可十一年过去,阿絮若在天有灵,必不愿见自己拼死护下的幼弟被仇恨腌制成怪物。 他忽然将酒壶重重砸在石桌上,残缺的右手猛地扣住时岁手腕:“当年你答应过阿絮什么?” 酒液顺着桌沿滴落,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小洞。时岁凝视着那些消融的雪,忽然想起姐姐最后推他进密道时,指甲也是这样深深掐进他腕间。 “活着。”他轻声说,“好好活着。” 周涉的指节发白:“那现在呢?你带着沈清让去边关,是要用丞相的身份压着十九将给阿絮磕头。” “嗯。”时岁回应的坦荡,“那是他们欠她的。” “岁岁……”周涉的嗓音发颤,“别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周大人忘了。”时岁笑的温柔,“我可是……大虞人尽皆知的,奸相啊。” “起风了。”不等周涉开口,时岁的衣角已经飘到了客栈门口。 周涉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恍惚间又看见封陵城破那日,护城河边提剑护在他身前的背影。 时絮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文韬武略俱佳。 周涉闭了闭眼。 那样的惊才绝艳,最终死在了一个无名小卒剑下。 时岁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他推开了沈清让的房门。 屋内未点灯,唯有冷月斜照,勾勒出窗边那道修长的身影。沈清让正倚在窗棂旁,目光沉沉地望向方才他与周涉对酌的云亭。 “你们方才说了什么?”沈清让头也不回的问道。 时岁斜倚在门框上,折扇轻摇,笑意未达眼底:“沈将军现在是以什么身份问我?”他顿了顿,扇骨抵在唇边,轻声道,“未婚夫婿?” 沈清让沉默。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未燃,却似有火星在两人之间噼啪作响。时岁忽然觉得烦躁,连日来的帝王刁难、旧日仇恨,在沈清让的沉默和烈酒的后劲里翻涌而上。 他看着沈清让隐在黑暗中的侧脸,忽然很想咬他一口。 这么想着,他也便这么做了。 沈清让察觉身后的脚步声,微微侧首。 下一秒,时岁的吻裹挟着酒气狠狠撞了上来。 唇齿相撞,血腥味在舌尖蔓延。沈清让瞳孔骤缩,抬手欲推,却被时岁早有预料般一把扣住手腕,反手按在墙上。 “时岁!”沈清让嗓音骤冷。 时岁充耳不闻,掐着他的腕骨举过头顶,吻得毫无章法,像是发泄,又像是某种更深的、难以言明的情绪。 沈清让到底是沙场拼杀出来的将军,即便病骨支离,战斗的本能仍在。 他屈膝猛撞向时岁膝下两寸。 “唔!”时岁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沈清让抬手抹去唇角的血渍,眸光冷冽:“丞相喝多了。” 时岁低笑,舌尖抵了抵被咬破的唇角,眼底暗潮翻涌:“是啊,喝多了。” 他退后一步,折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睛。 “所以,沈将军最好离我远点。”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踏入夜色。 房门被摔上,沈清让站在原地,指腹擦过唇上残留的温度,眸色晦暗不明。 时岁出了房门,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白日的旧伤尚未结痂,此刻又被生生撕裂。鲜血渗出,在指缝间蜿蜒滴下。 他需要这样的疼痛,需要这样尖锐的、不容置疑触感,来划清回忆与现实的界限。 周涉的声音还在耳畔回荡,沈清让唇上的温度仍灼烧着他的神经。十一年了,封陵城的雪从未停过,亲人的血浸透了每一片回忆的碎片。 他低头,看着掌心狰狞的伤口,忽然低低地笑了。 活着。 好好活着。 可这样的“活着”,究竟算不算对亡灵的背叛? 夜风呜咽,似故人叹息。 时岁收紧手掌,任由鲜血滴落在客栈地板上。 一步,两步。 他踏着血与月,走向更深的黑暗。 第13章 次日一早,时岁懒懒斜倚在马车边,看着沈清让翻身上马。 他破天荒地没有阻拦。 昨夜那个带着血腥气的吻,将好不容易融化的薄冰又冻得更厚。 第15章 甚至比从前更糟。 从前沈清让至少会正眼看他,说话时眉目温润,嗓音清朗如玉石相击。 可如今…… 时岁眯起眼,望着马上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 自踏出房门起,沈清让连一个眼风都不曾给过他。 马鞭扬起,尘土飞扬。 时岁忽然低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折扇上的血渍。 “走吧。”他轻声道,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马车辚辚,时岁漫不经心的掀起车帘,目光精准的落在了沈清让腰间的沈家玉佩上。 “看够了吗?”周涉策马靠近,高大的身影恰到好处地挡住那道视线。他压低嗓音:“你们昨夜又闹别扭了?” 时岁慢条斯理的展开折扇,垂下的睫羽挡住了他眼中情绪:“不知道,我昨夜喝多了。” 周涉蹙眉,却也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长叹一口气,声音压的更低:“方才探路兵来报,前方三十里处的清枫谷有埋伏。” 时岁折扇在手中轻摇,嗓音里带着慵懒的笑意:“箫启明倒是会挑地方。” “要不要先派人……”周涉利落的做了个抹脖子动作。 时岁抬眼看他,昔日那个连杀鸡都要闭眼的书生,如今谈起杀人竟如此云淡风轻。 “不必。”他收拢了折扇,昨夜新添的伤口暴露在了周涉眼中,绷带上渗出的血迹比记忆中新鲜许多。 “别打草惊蛇。”时岁淡淡道,却在周涉伸手时不着痕迹地将衣袖拉下。 周涉的手僵在半空,喉结滚动:“岁岁。”他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别这样对自己。” 时岁闻言挑眉,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凄凉又带着几分玩味:“周大人说笑了,我好端端的,为何会自讨苦吃?”他指尖轻轻抚过伤口处的纱布,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这不过是……昨夜酒醉时不小心碰到的罢了。” 周涉见他不欲多言,终是沉默地收回手。 时岁折扇敲着掌心,思绪却是飘到了和沈清让的初见。 康定二十二年,秋。 刺史府朱漆大门前车马如流,贺寿的宾客络绎不绝。 书房里,时岁百无聊赖地叼着狼毫笔。 昨日父亲考校《孟子·告子》篇,他支支吾吾的模样惹得时父勃然大怒。最终得到了十遍抄写,比预想中还重三分。 窗棂传来细微的“啪嗒”声。 时岁瞬间直起身子,目光灼灼的看向那处。但见窗缝间探入一截铁丝,灵巧地拨开了铜锁机关。 “姐!”时岁压低声音,却还是难掩语气中的雀跃。 时絮翻窗而入,翩然落地,浅绿色的衣裙翻飞间,时岁看到了她身后捧着食盒的周涉。 时絮接过周涉手里的食盒,三两步便掠到书案前。 “让我瞧瞧……”她指尖点着摊开的竹简,忽然噗嗤笑出声,“‘鱼我所欲也’这般浅显的章句,竟能难住我们时小公子?” 时岁抄起手边的书卷就要砸过去,结果却被后来的周涉按住了手腕。 时絮从食盒中取出一块精致的芙蓉酥,故意在时岁眼前晃了晃,笑道:“饿了吧?这可是周涉特意从城南老字号买的,刚出炉的呢。” 时岁咽了咽口水,却仍嘴硬道:“谁稀罕!”可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一声,惹得时絮掩唇轻笑。 周涉无奈摇头,将食盒推到他面前:“快吃吧,待会儿凉了。” 时岁终究抵不过诱惑,抓起一块酥饼咬了一大口。 “父亲也忒狠心。”少年鼓着腮帮嘟囔,“不过是把‘舍生取义’记成了‘杀身成仁’。” 时絮倚在书案边,指尖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你呀,就是不用心。若真认真学了,何至于此?” 时岁瞪她,这人莫不是以为世人都是能如她一般能五岁倒背《长恨歌》? 时絮倚在案边,指尖轻轻敲着竹简,忽然道:“其实父亲并非真要罚你,只是今日寿宴,各家公子小姐都会来,他怕你丢人现眼罢了。” 时岁闻言,腮帮子鼓鼓的,含糊道:“我何时丢过他的人?” 周涉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递给他:“上月诗会,你当着众人的面,把‘关关雎鸠’背成了‘呱呱雎鸠’。” 时岁一口糕饼噎在喉咙里,呛得满脸通红。 时絮拍着桌子笑出声,周涉则适时地递上茶盏。 时岁捧着茶盏,耳尖微热,正要反驳,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三人顿时噤声,时絮反应极快,一把拉起周涉,低声道:“快躲!” 周涉身形一闪,已藏至屏风后,而时絮则迅速整理好裙摆,装作刚刚进门的样子。 门被推开,时父负手而立,目光扫过案上只抄了两三遍的《孟子》,又看了看时岁嘴角残留的酥饼碎屑,眉头微皱:“时岁,你在做什么?” 时岁心头一跳,强作镇定:“回父亲,孩儿在抄书。” 时父冷哼一声:“抄书?抄到肚子里去了?” 时絮见状,连忙上前一步,笑吟吟道:“父亲,今日是您的寿辰,宾客们都等着呢,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时父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倒是会替你弟弟打掩护。” 时絮眨了眨眼,故作无辜:“女儿只是路过,见弟弟用功,便进来看看。” 时父盯着时岁半晌,终是叹了口气:“罢了,今日且饶你一回。收拾一下,出来见客。” 待时父转身离去,时岁长舒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吓死我了……” 时絮戳了戳他的脑袋:“下次再不用功,可没人救你。” 周涉从屏风后转出,眼中带笑:“走吧,再耽搁,寿宴可要开始了。” 时岁拍拍衣袍,咧嘴一笑:“走!今日定要多吃几个寿桃!” 刚踏入前厅,时絮便被母亲拽住了广袖。 “絮儿,快来见见几位妹妹。”时母指尖力道不轻,时絮只得回首冲周涉递了个无奈的眼神。 时岁踮脚望去,只见几位着锦裙的官家小姐一见时絮便红了耳根,手中团扇半遮半掩地往这边偷瞄。他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周涉:“周木头,瞧见没?我阿姐可是男女通吃。” 周涉负手而立,目光却黏在那抹碧色身影上移不开:“阿絮她……当得起世间所有青睐。” “没劲”时岁撇撇嘴,视线却被案上堆成小山的寿桃吸引。趁着周涉不注意,他广袖一拂,再收回时已藏了个拳头大的寿桃。 后院云亭是时岁最爱的去处。他叼着寿桃晃过去时,却见亭中已有道身影。 “咳——”他险些噎住,忙将剩下的半个寿桃藏到身后。 亭中人裹着月白色狐裘大氅,看上去竟比他还矮上半头。那孩子正踮着脚去够亭檐垂下的藤花,听到动静猛地转身,怀里的花枝散了一地。 时岁这才看清对方模样。 约莫十岁的年纪,瓷白的小脸上沾着泥痕,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活像只受惊的狸奴。偏生穿着大人模样的狐裘,衣摆都拖到了地上。 “你、你谁啊?”时岁下意识挺直腰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主人家的样子,“这是我家的亭子。” 小公子眨了眨眼,突然从袖中掏出块饴糖:“吃吗?” 声音还带着几分奶气。 时岁盯着那块晶莹的琥珀糖,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强撑着面子道:“谁要你的糖!” 话音未落,对方已经踮着脚把糖塞进他嘴里。甜津津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时岁一时忘了词。 “我叫沈清让。”小公子拍拍沾灰的衣摆,老气横秋地作了个揖,“家父与令尊是故交。” 时岁含着糖含糊道:“你多大啊就学大人说话?” “上月刚过了十岁生辰。”沈清让突然眼睛一亮,指着时岁腰间,“你的玉佩真好看!” 这一指不要紧,时岁突然发现自己的玉佩不知何时沾满了寿桃的馅料。他手忙脚乱去擦,却见沈清让的狐裘被他蹭上了黏糊糊的桃泥。 两个小公子同时僵住了。 “我、我赔你!”时岁急得结巴,“我阿姐有好多狐裘……” 沈清让却“噗嗤”笑出声,婴儿肥的脸颊挤出两个小酒窝:“没关系,反正这衣裳穿着可热了。” 说着麻利地解开系带,露出里面鹅黄色的常服,整个人顿时活泼了七八分。 远处传来周涉的呼唤声,时岁慌慌张张把脏了的狐裘团成一团:“明日未时,我还在这里等你!”说完抱着狐裘就跑。 次日未时,时岁抱着那件洗净的狐裘,在石阶上数到第三百一十二片落花时,终于等来了脚步声。 “沈——”他猛地抬头,却见自家姐姐咬着冰糖葫芦晃过来。 “蹲这儿当石狮子呢?”时絮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父亲找你半日了。” 时岁把狐裘往怀里藏了藏:“阿姐见到沈家小公子没?” 第16章 “哪个沈家?”时絮突然顿住,“你说昨日那个穿狐裘的小古板?” 她蹲下身来,碧色裙摆铺开如荷叶:“沈将军月前就调任回京了,昨日不过是途经此地,顺道来贺寿……” 话音未落,时岁怀里的狐裘已掉在了地上。时絮拾起来抖了抖。 “你拿母亲珍藏的海南香来熏衣裳?”她捏着鼻子后退三步,“等着挨戒尺吧!” 时岁盯着青石板上斑驳的树影,突然问道:“京城离这儿多远?” “快马加鞭三日。”时絮把糖葫芦塞进他嘴里,“怎么?我们家小岁岁要学话本里千里送狐裘?” 酸酸甜甜的山楂在舌尖化开,时岁鼓着腮帮子含混道:“谁要送他!我是怕……怕他爹揍他……” 时絮望着弟弟发红的耳尖,突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抖出个油纸包:“有人托我转交的……” 油纸里躺着半块风干的寿桃,正是昨日掉在亭中的那半块。 桃馅早已发硬,旁边字条上工工整整的写下:时兄惠存,来年春,赔你满树新桃。 第14章 车队行到了清枫谷,时岁闭目养神,指尖在车窗上敲出规律的节奏。 耳边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时岁连眼皮都未抬,微微侧头,避开了射向他后脑的冷箭。 他轻哼着时絮幼时经常给他唱的小调,曲调未乱分毫。 直到周涉掀起车帘汇报:“刺客已全部伏诛。” 时岁这才慢条斯理的起身下车。 扇面展开,“勤于群臣”四个大字挡住了他半张似笑非笑的脸。 “说说吧。”时岁在被五花大绑的刺客跟前蹲下,绣着莲花的衣摆垂落在地。扇面微倾,露出一双含笑的眸子,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看得刺客浑身发冷。 “箫启明给了你们什么任务?” 见对方咬紧牙关,时岁笑意更深,折扇合拢挑起刺客下巴。 “这是何苦?”他摇了摇头,温柔的嗓音里透着惋惜。 叹息声未落,惨叫声已撕裂山谷的寂静。 时岁捻着那颗血淋淋的眼珠对着日光端详,鲜血顺着他的腕骨滴落。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他温声问道,指尖的血珠正巧落在刺客颤抖的唇上。 身后的沈清让眉心微蹙,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这样的时岁。 刺客的惨叫在山谷间回荡,惊起飞鸟无数。时岁却恍若未闻,将那颗眼珠随意抛在尘土里,折扇轻点刺客完好的那只眼睛。 “我数三下。”他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入睡,“三——” “我说!”刺客崩溃地嘶吼,“箫大人要、要活捉沈将军!” 时岁脸上笑意一点点褪去,染血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扇骨。 他缓缓站起身,背对着众人,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原来如此。” 时岁忽然转头看向沈清让。四目相对的瞬间,沈清让清晰地看见那双总是含笑的眼里翻涌着近乎暴戾的暗潮。 “沈将军好大的面子。”时岁笑着,却让周围侍卫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他踱步到沈清让马前,染血的扇骨轻轻敲在马鞍上:“箫启明为了请你做客,可是下了血本。” 沈清让握紧缰绳的手背青筋凸起,却仍不发一言。 “怎么?”时岁忽然用扇子挑起他的下巴,这个轻佻的动作让周涉心下倒吸一口冷气,“沈将军是打算亲自去会会这位箫太傅?” 沈清让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放手。” “若我不放呢?”时岁欺身更近,贴着沈清让的耳畔轻声道,“你又要像昨夜那样……咬我吗?” 沈清让猛地挥开折扇,白玉扇骨撞在岩石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时岁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扇子,忽然低笑起来。 “好得很。”他转身时衣袂翻飞,对周涉道:“把活口带上,其余的……”余光瞥见沈清让蹙起的眉头,他恶意地勾起嘴角:“就地焚了。” “派人去给箫启明送份大礼。”时岁随手将断掉的折扇抛给欲言又止的周涉,“就用那个活口的眼睛装着送去。” “岁岁!”周涉失声惊呼,“你不能……” “不能什么?”时岁歪头看他,天真的神情与方才剜人眼珠时如出一辙,“他既然敢动我的人,就该想到后果。” 他说“我的人”时咬字极重,余光看见沈清让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 是夜,时岁斜倚在窗边,手上把玩着暗卫呈上来的玉料。 “禀相爷,十九将麾下铁骑已将玉门关围成铁桶,无路可通。”黑影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嗯。”时岁漫应一声,玉色映得他眉眼如画,“玉门关……可是与江洲相接?” “相爷明鉴。” 时岁忽而直起身来,将玉料举至月下。 “改道江州。”这话说得轻巧,却让黑影浑身一颤。 “好玉。”他轻叹。 黑影会意,悄然隐入夜色。 时岁执起案上刻刀,刀尖悬于玉上,却又迟迟未落。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时岁指尖一顿,不动声色地将玉料拢入袖中,抬眸时已换上那副惯常的玩世不恭。 “沈将军夜半造访,可是想好了要与我共赴巫山?” 沈清让推门而入,眉头微蹙:“你要去江州?” 时岁轻笑,指尖在案上轻叩:“沈将军听墙角的本事倒是不俗。” “为何改道?”沈清让逼近一步,“玉门关才是边关十九将驻地。” “啊,这个啊……”时岁懒懒支着下巴,“听说江州年关会制梅花醉,想去尝尝。” 沈清让突然伸手扣住他手腕。 “你明知江州是箫启明的地盘。”他的嗓音发紧,“江洲刺史是他的表外甥,你这是去送死!” 时岁垂眸看着被禁锢的手腕,忽然笑了:“沈将军记性真好。” 沈清让盯着他漫不经心的侧脸,突然道:“你在玉门关布了局。” 不是疑问,是肯定。 时岁抬眸时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旋即又化作笑意:“沈将军不仅琴弹得好,猜谜也是一流。” “时岁。”沈清让声音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别去江州。” 屋内忽然安静得可怕。 时岁慢慢直起身,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 他一步步逼近沈清让,直到两人呼吸相闻。 “沈清让。”他轻声唤道,指尖抚上对方紧绷的下颌,“你是在担心我吗?” 沈清让没有躲闪,只是禁锢着时岁的手又添了两分力:“我是担心你手上又要多添几条人命。” 时岁闻言大笑,笑声里却带着几分苍凉:“沈将军啊沈将军,你可知我手上早就不干净了?” 他忽然扯开衣领,露出心口一道狰狞的疤痕:“这一刀,是十五岁刺杀兵部尚书时留下的。” 他又挽起衣袖,腕间密密麻麻的伤痕触目惊心:“这些,是每次我做噩梦时自己划的。” 沈清让瞳孔骤缩,下意识抓住他手腕。那些伤痕新旧交错,最旧的颜色已经淡去,最新的还结着血痂。 “疼吗?”他哑声问。 时岁歪头看他,忽然将手腕凑到唇边,伸出舌尖轻轻舔过一道未愈的伤口。鲜血染红他的唇瓣,在月光下妖冶得惊心。 “这样就不疼了。”他笑着说,眼里却一片荒芜。 沈清让猛地将他拉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碎。 时岁怔住,耳边是对方剧烈的心跳声。 “别去江州。”沈清让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我……我陪你堆雪人。” 时岁在他怀里僵了片刻,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从胸腔震到肩头,最后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晚了,沈清让。”他轻声道。 晚了十一年。 他推开沈清让,转身走向窗边。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背影单薄得像是一碰就会碎。 “明日启程去江州。”时岁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沈将军若不想跟,现在就可以走。” 沈清让站在原地,沉默片刻,终是轻声开口。 “下官会护好丞相安危。” 时岁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 次日一早。 时岁站在房门口,眯眼看向院中那道熟悉的身影。 沈清让正在喂马,修长的手指拂过马鬃,动作轻柔得不像个武将。 “沈将军起得真早。”他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指尖把玩着修好的折扇。 沈清让头也不抬:“丞相昨夜睡得可好?” “托将军的福——”时岁拖长声调,“做了个美梦。” 沈清让终于转过身来。 “什么梦?”他突然问。 时岁折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梦见将军为我哭了。” 沈清让面色一僵,转身继续整理马鞍。 第17章 时岁目光落在一旁的周涉身上。 “处理干净了?”他理着衣袖问道。 周涉拱了拱手:“加急送去的,想必箫太傅已经收到了。” 时岁满意地点头,余光瞥见沈清让瞬间绷紧的下颌。他忽然凑近周涉,故意提高音量:“周大人办事,本相最是放心。不像某些人……” “丞相大人。”沈清让突然打断他,“该出发了。” 时岁挑眉,正要继续挑衅,却见沈清让已经大步走向马车。 那人背影挺拔如松,只是耳尖红得几乎透明。 他忽然就笑了。 “走吧。”时岁拍拍周涉的肩,“去看看江州的梅花。” 周涉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岁岁,这分明……” 分明是赴死之路。 “我知道。”时岁打断他,笑意未达眼底,“所以才更要去。” 车队启程时,时岁破天荒地弃了马车。他策马行在沈清让身侧,看着对方被风扬起的发丝,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穿狐裘的小公子。 “沈将军。”他迎着风喊道,“你还记得十三年前在时家后院……”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沈清让下意识的拽住时岁的手腕,护在了他身前,提剑格挡。 “保护丞相!”周涉厉声喝道。 侍卫们瞬间拔刀,将二人团团围住。 “……将军反应倒是快。”时岁轻笑,指尖抵着沈清让的胸膛,慢悠悠地拉开距离,“怎么,怕我死了?” 沈清让松手,语气冷硬:“丞相若死在这里,沈某难辞其咎。” “是吗?”时岁挑眉,目光扫过四周密林,“那将军可要护好我了。” 话音未落,箭雨骤至。 时岁好整以暇地摇着折扇,眯眼欣赏沈清让挥剑如虹的背影。偶尔闲庭信步般侧身,轻巧避过几支漏网之箭。 直到一支冷箭擦过沈清让肩头,在衣袍上留下一道刺目血痕。 时岁摇扇的手蓦地一顿。 众人尚未回神,只见一道紫色的残影掠过。待视线聚焦时,方才射箭之人的头颅已滚到了沈清让的马蹄边。 时岁慢条斯理地甩去指尖血珠,俯身拾起那支染血的箭,在掌心轻轻摩挲,笑意不达眼底:“本相最讨厌……有人动我的东西。” 话音方落,数十名暗卫从四面杀出。 呼吸间便解决了剩余刺客,又再次隐入密林。 时岁将染血的箭矢随手掷于地上,回头看向沈清让时,眼底的戾气已敛去大半。 “伤得重吗?”他伸手欲查看沈清让肩头的伤,却被对方侧身避开。 沈清让垂眸:“小伤,不劳丞相挂心。” 时岁的手在半空僵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沈将军这般生分,倒让本相好生伤心。” 周涉策马而来,脸色凝重:“是江州府兵。” 时岁闻言轻笑:“箫启明这是狗急跳墙了。”他抬眸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看来江州城已经备好大礼等着我们了。” 沈清让突然道:“不如改道。” “改道?”时岁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沈将军怕了?” 沈清让直视他的眼睛:“下官只是认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并非明智之举。” “沈将军有所不知。”时岁策马缓行,衣袂翻飞,“本相最爱的就是……打虎。” 周涉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默地跟了上去。 第15章 江洲城外,暮色渐沉。 时岁勒住缰绳,眯起那双狐狸似的眼睛打量着城中主街。 长街两侧灯笼高悬,人声鼎沸,叫卖声此起彼伏。可就在这喧嚣之中,他分明感受到数道阴冷的目光如毒蛇般黏上了他们一行人。 “沈将军。”时岁忽然侧首,折扇抵着下颌,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你猜这条街上,藏着多少条走狗?” 沈清让闻言眸光微动。 他不动声色地扫过街边茶肆二楼半开的窗棂,掠过巷口卖糖人的驼背老汉,最后停在对面酒楼三层晃动的珠帘上。 “二十一人。”他声音低沉,“尚有三处气息不稳,应是新手。” 时岁手中折扇一顿,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但转念间又化作了然。毕竟眼前这位,可是令南疆闻风丧胆的恭定大将军。 “可要……”周涉话未说完已被时岁抬扇制止。 “何必打草惊蛇。”时岁轻笑,“直接去会会那位刺史大人,岂不更有趣?” 江州刺史府灯火通明。 时岁在府门口停下站定。一个身着绛紫官袍的胖硕男子慌慌张张迎出来,额头上的汗珠在灯笼下泛着油光。 “下官参见丞相大人!”江州刺史陈合扑通跪地,声音发颤,“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时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折扇,目光却落在院中那道窈窕身影上。 他认得那女子。 是箫启明的三女儿。 箫妍回。 “陈大人好雅兴。”时岁突然用折扇挑起对方下巴,“本相途经此地,倒是扰了你的阖家团圆?” 陈合脸色煞白,正要辩解。 “丞相说笑了。”箫妍回福了福身,腕间银镯叮当作响,“家父听闻丞相要来江州,特意命小女子备了薄酒。” 她抬眸时眼波流转,却在看见沈清让的瞬间僵住了笑意。 时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忽然伸手揽过沈清让的腰:“沈将军,看来箫小姐对你念念不忘啊。” 这是一桩人尽皆知的旧事。 五年前,南疆战事吃紧,沈清让代父出征。 那日京城外,铁甲寒光映日,少年将军一袭殷红披风猎猎飞扬,恰似燎原之火。城楼之上,箫妍回凭栏而望,只那惊鸿一瞥,便再难忘却。 此后两年,京中贵女们的春日宴、秋日诗会,她一概推拒。 直到沈清让凯旋归来,万人空巷相迎。箫妍回不顾礼数,当街拦马,却只换来他疏离一笑,和温润一句。 “沈某无德,怎敢高攀太傅千金?” 轻描淡写,却如剜心。 当夜,箫太傅得知沈清让已成了天子眼中钉,当即命人备车,连夜将箫妍回送往温州外祖家避祸。 昔日沈清让战功赫赫,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箫妍回倾心于他,箫太傅自然乐见其成。谁不盼自家女儿嫁个功名显赫、才貌双全的良婿? 可如今,局势已变。 箫妍回生性骄纵,又对沈清让痴心不改,若再留她在京,只怕迟早要惹出祸端。 沈清让反手按住了腰间不安分的手腕。 时岁吃痛,脸上笑意却更浓,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越是这样,我越是想当着她的面……” “丞相大人!”周涉突然高声打断,“刺史大人备了接风宴。” 时岁这才松开钳制沈清让的手,指尖在他腰间流连片刻,才意犹未尽地收回。 “箫小姐。”他忽然开口,“本相听闻江州有处白梅园,花开时如云似雪,不知可有幸一观?” 箫妍回强自镇定:“丞相来得不巧,梅园前日遭了暴雨,花都谢了。” “是吗?”时岁似笑非笑,“那真是可惜。” 陈合擦了擦额头的汗,躬身引路:“大人请随下官入席。” 时岁迈步向前,却故意落后半步,与沈清让并肩而行。他压低声音道:“看来箫启明不仅派了刺客,还送了份‘厚礼’。” 沈清让目不斜视:“丞相多虑了。” “是吗?”时岁轻笑,“那箫小姐看你的眼神,都快把我烧出个洞来了。” 宴席设在刺史府后花园的水榭中。时岁被引到上座,沈清让和周涉分别坐在他左右两侧。 箫燕回的视线紧紧粘在沈清让身上,时岁却恍若未觉,反而变本加厉地往沈清让碗里夹菜。 “将军尝尝这个。”时岁将一块鱼肉剔净刺,故意用筷子送到沈清让唇边,“江州特产呢。” 沈清让盯着那筷子看了半晌,突然抬手握住时岁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将鱼肉送入口中。 惊得时岁差点摔了筷子。 “多谢丞相。”沈清让慢条斯理地咀嚼,眼神却冷得像冰。 酒过三巡,箫妍回忽然起身:“听闻沈将军琴艺超绝,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闻?” 沈清让放下筷子:“箫小姐记错了,沈某不通音律。” “怎么会?”箫妍回急道,“五年前在宫宴上,我明明……” “箫小姐。”时岁突然打断她,“本相倒是想听曲儿。” 他转头看向沈清让,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不如沈将军为本相抚琴一曲?” 沈清让面色微沉:“下官说了,不通音律。” “哦?”时岁故作惊讶,“那昨夜在本相房中,弹《凤求凰》的是谁?”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箫妍回脸色煞白,手中的帕子几乎要绞碎。 第18章 沈清让猛地站起身:“丞相醉了。” 时岁也站起来,借着酒意靠在他肩上:“是啊,本相醉了……”他抬头,对着箫妍回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醉在沈将军的琴声里。” 箫妍回再也忍不住,转身跑出水榭。 陈合慌忙起身:“下官去看看……” “不必。”时岁冷声道,“本相与陈大人还有要事相商。” 待众人退下,时岁脸上的醉意一扫而空。他坐回椅子上,折扇轻点桌面:“本相此来为何,想必陈大人心知肚明。” 陈合额头冒汗:“下官、下官……” “本相知道箫启明是你舅舅。”时岁打断他,“但你要想清楚,是跟着一个将死之人,还是另谋出路。” 陈合扑通跪下:“丞相明鉴!下官怎敢以下犯上!” 时岁冷笑:“是吗?那今日城外埋伏的府兵,作何解释?” 陈合面如土色:“那、那是……” “本相给你一晚上的时间。”时岁起身,“明日一早,要么交出箫启明在江州的暗桩名单,要么……”他俯身在陈合耳边轻声道,“本相亲自送你去见今日那些刺客。” 离开水榭,时岁发现沈清让站在廊下等他。 “怎么,沈将军不生气了?”时岁笑着走过去。 沈清让转身就走。 时岁快步追上,拉住他的衣袖:“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沈清让停下脚步:“丞相何必戏弄于我?” “我哪有戏弄你。”时岁委屈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沈清让转身看他:“什么实话?” “《凤求凰》啊。”时岁眨眨眼,“昨夜你不是在我梦里弹了吗?” 沈清让:“……” 时岁忽然正色道:“箫妍回出现在这里,说明箫启明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他这是想用美人计牵制你。” 沈清让皱眉:“我不会……” “我知道。”时岁打断他,“但我还是要提醒你,接下来箫启明可能会对你身边的人下手。” 沈清让神色一凛:“你是说……” “没错。”时岁点头,“包括我。” 两人对视片刻,沈清让突然道:“我会保护你。” 时岁笑了:“这话你已经说过许多次了。”他凑近沈清让,轻声道,“那今晚……” “岁岁!”周涉匆匆跑来,“出事了!” 时岁皱眉:“怎么了?” “箫妍回……”周涉喘着气,“她悬梁自尽了!” 时岁和沈清让同时变色。 “死了?”时岁问。 周涉摇头:“被丫鬟及时发现,救下来了。” 时岁松了口气:“去看看。” 箫妍回的闺房外挤满了人。见时岁到来,众人纷纷让路。 房内,箫妍回躺在床上,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见时岁和沈清让进来,她别过脸去,泪水无声滑落。 时岁示意其他人退下,只留下沈清让。 “箫小姐这是何苦。”时岁叹道。 箫妍回哽咽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沈清让上前一步:“箫小姐,沈某不值得你如此。” 箫妍回猛地坐起来:“那你告诉我,谁值得?!” 她指着时岁:“是他吗?一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奸相?!” 时岁挑眉,不置可否。 沈清让沉声道:“请箫小姐慎言。” 箫妍回惨笑:“沈清让,你知不知道,我爹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取他性命!” 时岁眯起眼:“哦?说来听听。” 箫妍回看向时岁,眼中满是恨意:“你以为江州就是全部?告诉你,从你离开京城那一刻起,我爹的人就一直在跟着你!” 沈清让脸色骤变:“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箫妍回冷笑,“你们带来的侍卫里,也有我爹的人。” 时岁不慌不忙地摇着扇子:“箫小姐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些?” 箫妍回看向沈清让,眼中泪光闪动:“因为我不想看他死。” 时岁轻笑:“原来如此。”他转身往外走,“沈将军,看来我们得好好清理一下门户了。” 沈清让深深看了箫妍回一眼,跟着时岁离开。 走出房门,时岁突然脚下一软。沈清让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怎么了?” 时岁摇摇头:“没事,可能是酒劲上来了。” 沈清让皱眉:“你刚才在宴席上没喝多少。” 时岁笑了笑:“是啊,所以……”他话未说完,突然吐出一口黑血。 “酒里有毒!”沈清让脸色大变。 时岁勉强扯出一抹笑:“看来……陈合已经做出选择了……” 话音未落,刺史府四周突然亮起无数火把。喊杀声由远及近,显然早有埋伏。 沈清让对赶来的周涉厉声道:“保护丞相!” 时岁撑着最后一口气窝在沈清让肩头问道:“会为我哭吗?” 无人回应。 第16章 时岁吐出的那口黑血溅在沈清让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沈清让一把将他抱起,感受到怀中人骤然僵硬的肌肉。 这绝不是昏迷之人该有的反应。 “丞相?”沈清让压低声音,指尖不着痕迹地按在时岁腕间。脉搏平稳有力,哪里像中毒之人? 时岁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沈清让眸色一沉,突然松手。 “哎哟!”时岁猝不及防摔在地上,捂着腰眼怒视,“沈清让你……” 话未说完,沈清让已经单膝跪地,一把扣住他的下巴:“好玩吗?” 四目相对,时岁眼中的慌乱一闪而过,随即化作狡黠的笑意:“被将军发现了。” 刺史府的喊杀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映红了半边天。沈清让却纹丝不动,指节抵在时岁喉间命门:“解释。” “酒里确实有毒。”时岁懒洋洋地靠在他手上,“不过我提前服了解药。” 沈清让猛地收紧手指:“周涉知道吗?” “他若是知道……”时岁被掐得声音发颤,却还在笑,“方才那声‘岁岁’叫得怎么会如此撕心裂肺……” 空气陡然凝固。 沈清让猛地收力,却在时岁面色泛青的瞬间松开。那人竟不反抗,只是含笑望他,唇色因缺氧而艳得惊人。 沈清让俯身逼近,声音冷硬:“为什么装晕?” “自然是为了……”时岁慢条斯理地坐直,指尖轻轻划过沈清让的下颌,“看沈将军会不会为我着急。” 沈清让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时岁不躲不闪,反而凑得更近,呼吸几乎交融:“怎么,沈将军心疼了?” 沈清让眸色幽深,半晌才咬牙道:“周涉差点屠了刺史府。” “我知道。”时岁轻笑,“陈合必须死,但若由我亲自动手,朝中那些老狐狸必定借题发挥。可若是‘中毒濒死’的丞相被部下拼死相救,而周涉一怒之下血洗刺史府……那就合情合理了。” 沈清让呼吸微滞:“你连周涉都算计?” 时岁笑意渐冷:“沈将军,这盘棋我下了三年,容不得半点差错。” 一时寂静。 良久,沈清让松开他,转身走向府门:“丞相既然无恙,下官告退。” “沈清让。”时岁忽然叫住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若我真的要死了……你会怎么做?” 沈清让背对着他,指节攥得发白,最终只冷冷丢下一句。 “你不会死。” “只要我还握得住剑。” 火把的光影在沈清让的衣袍上跳动,他大步穿过回廊。 时岁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低笑一声,指尖抹去唇边残留的血迹。他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被弄乱的衣襟,脖颈上的指印红的骇人。 “岁岁!”周涉浑身浴血冲入院中,看到时岁好端端站着,手中长刀“哐当”落地,“你没事?!!” 时岁拾起他的刀,刀身映出自己含笑的眼:“陈合死了?” “死了。”周涉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我们在西厢房发现……” “密道?”时岁挑眉。 周涉猛地抬头:“你早知道?” 时岁不答,只是将刀抛还给他:“箫妍回呢?” “不见了。”周涉懊恼道,“我们的人搜遍全府也没找到踪迹。” 时岁的折扇在手心轻敲。 他忽而展扇轻笑:“我知道她去哪了。” 扇骨点向周涉胸口:“你带人把刺史府收拾干净,密室……”扇面一收,“等我回来亲自料理。” 江洲城西,白梅园。 满园白梅在月色中盛放,如云似雪。 时岁踏着满地落英信步而来,红莲暗纹在月下忽明忽暗。 他一眼便看见了那道半躺在树上的紫色身影。 第19章 “箫小姐在此独酌,怎不唤本相同饮?”时岁嗓音带笑。 箫妍回头也不回,信手抛下一壶新酿。 时岁稳稳接住,足尖轻点,衣袂翻飞间已落在相邻的梅枝上。 白梅簌簌落地,如一场新雪。 “陈合死了。”这不是疑问。 “嗯。”时岁拍开泥封,酒香四溢。 箫妍回仰首饮尽壶中残酒,喉间发出满足的叹息:“倒是我小瞧丞相了,原以为……”她侧首轻笑,“真如传闻所言,是个祸国奸佞。” 时岁挑眉不语。 “那肥猪仗着家父权势……”箫妍回突然把酒壶扔向一旁梅树,“江洲百姓的骨髓都快被他吸干了。” 瓷片碎了一地。 “那你呢?”时岁晃着酒壶,“为何来江洲?” 箫妍回忽然笑出声来:“丞相这是在审我?”不等回答又自嘲道,“也是,我这样的小女子……” 她仰头望月:“本是要去温州,奈何水土不服,便转道来投奔表兄。” “谁知……”她声音渐低,“他竟想用我胁迫家父。” 时岁静静品酒,任落梅沾满肩头。 “丞相大人。”箫妍回突然正色。 “嗯?” “沈将军他……”她深吸一口气,“是个极好的人。” 时岁望着远处灯火,唇角勾起温柔弧度:“我知道。” 箫妍回背对着时岁,指尖轻轻抚过一株白梅,低声道:“丞相大人。” 时岁抬眸,折扇微顿:“箫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她转过身,月光映着她的侧脸,眼中情绪复杂:“沈将军他……待你极好。” 时岁笑意不减:“哦?箫小姐这是在替他抱不平?” 箫妍回摇头,声音轻却坚定:“我只是不明白,丞相既然得他真心相待,为何还要处处试探、步步算计?” 时岁眸光微动,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箫小姐,朝堂之上,真心最不值钱。” “可沈将军不一样。”箫妍回直视他,眼中竟无半分畏惧,“他为你出生入死,护你周全,甚至不惜违逆圣意也要保你平安!这样的人,丞相还要伤他到何时?” 时岁笑意渐敛,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箫妍回低喃:“沈将军那样的人……不该被辜负。” 时岁静默良久,忽而轻笑:“箫小姐倒是情深义重。” 箫妍回摇头:“不是情深义重。”她指尖抚过腕间银镯,“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 “不甘心他那样好的人……”她嗓音微哑,“却心甘情愿困在你身边。” 时岁眸光微动,半晌,才低低道:“箫小姐多虑了。” 箫妍回苦笑:“不过是个痴人罢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此生无缘与他并肩,只盼……他能得偿所愿。” 时岁指尖微紧,折扇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箫妍回抬眸,眼中已无泪意,只剩一片清明:“丞相若真在意他,就莫要再让他为难。” 时岁静立良久,终于开口,嗓音低沉:“箫小姐今日所言,本相记下了。” 箫妍回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离去,紫裙掠过满地落梅,再无回头。 时岁望着她的背影,折扇缓缓展开,低笑一声:“沈清让啊沈清让,你倒是……招人惦记。” 梅园外忽起马蹄声。 时岁倚着梅树独饮,闻声眸光微闪,故意将残酒倾洒在玄色衣襟上。 他脚步虚浮地起身,衣袂翻飞间,踉跄着朝园门走去。 沈清让奉周涉所托来寻时岁。 他勒马驻足,还未站稳,便被一道裹挟着梅香酒气的黑影撞了个满怀。 沈清让下意识想要推开,却在抬眼时蓦然僵住。 向来从容不迫的时相爷,此刻眼尾泛红,眸中水光潋滟,竟透着他从未见过的委屈与执拗。 “沈清让……”带着醉意的呢喃混着温热气息扑在颈侧,那人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你别生我气。” 青年将军顿时乱了方寸,扶在对方腰际的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将人稳稳扶正。 “你醉了。”沈清让偏过头去,鼻尖萦绕的酒气重的让他微微蹙眉。 “我没醉。”时岁从他身上抬起头,眼中仍然泛着水光。 他泛红的指尖抚过沈清让的耳垂,冰凉的令其心惊。 沈清让忙解下狐裘把人牢牢裹住。 “下次……”他轻叹一声,“布局之前,先告诉我。” “若我不听如何?”时岁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相触。梅香混着酒气在呼吸间纠缠,“把我绑在将军府?” 沈清让望着眼前人映着月色的眸子,鬼使神差的竟想赌一把。 赌这醉鬼明日酒醒,定会忘了此时荒唐。 “……我会心疼。” 话音未落,时岁已软软倒在他肩头。月光掠过他轻颤的睫羽,掩去了眼底那抹得逞的笑意。 沈清让望着怀中人酡红的睡颜,终是俯身将人打横抱起。 一手扶着时岁,一手拽着缰绳翻身上马。 时岁仰倒在他肩头,呼吸抚过沈清让耳畔。 白芷香纠缠着酒气,略过月下长街。 沈清让抱着人回到刺史府后院时,正巧碰上了准备出门寻他们的周涉。 周涉的目光在触及昏睡过去的时岁时僵住,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岁岁怎么了?” “醉了。” 周涉想起沈清让病体未愈,伸出手准备接过时岁。 却被后者轻巧避开。怀中人似有所觉,无意识地往沈清让颈窝处蹭了蹭。 “不必。”沈清让若无其事回应,“他刚睡着,经不起折腾。” 这话让周涉眉头一跳。他瞧着在沈清让臂弯里睡得安稳的时岁。 那个五岁就能在学堂朗朗读书声中酣眠,三个夫子敲锣打鼓都叫不醒的孩子,何时养成浅眠的习性了? “带路。”沈清让抬眸,语气不容置疑。 周涉深深看了他一眼,终究转身引路。青石板上脚步声错落,他忽然开口:“沈将军病体未愈,还是……” “无妨。”沈清让打断道,臂弯却不着痕迹地收紧了几分,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第17章 时岁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东厢房的床榻上。 沈清让俯身为他掖好被角,起身时,他朝周涉微微颔首:“周大人,劳烦吩咐厨房熬一碗醒酒汤来。” 待沈清让的脚步声渐远,周涉的目光落在时岁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人走了。”周涉压低嗓音道。 床榻上的人倏然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哪有半分醉意。时岁撑着手臂坐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方才被沈清让整理过的被角,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你说他是不是傻得可爱?” “我看你倒是疯的不轻。”周涉将腰间佩刀重重搁在案几上:“箫启明在江州的暗桩尚未肃清,你倒有闲情演这出苦肉计。” 时岁赤足踏在冰凉的地砖上,顺手抄起被沈清让妥帖放在枕边的折扇。 扇骨在他掌心轻敲:“随行的眼线可找到了?” “已捆了锁在柴房。”周涉皱眉,“箫启明明日必会收到风声。” “让他闹。”时岁漫不经心地展开折扇,“御史台那边如何?” 周涉摇头:“有我在,你只管放心。” 时岁闻言轻笑。 曾几何时,他最厌御史台喋喋不休的弹劾,如今自己有了这层关系,倒觉得那些言官分外顺眼起来。 “从前总觉御史台扰人清梦。”他摇着折扇,“如今倒要仰仗周中丞照拂了。” “方才你是陪箫妍回喝的酒?”周涉斟了杯凉茶递过去。 “嗯。”时岁接过茶盏,“那丫头骨子里倒有几分傲气。” 他抿了一口茶,怔了怔,忽然轻笑:“许久没人记得我爱喝凉茶了。” 这是打小养成的习惯。无论寒暑,他总是偏爱这一口沁凉的茶汤。那日苏涣说要换成冰镇酸梅汤,倒真说中了他的心思。若非顾忌丞相身份,喜好不能外露,他真想痛饮一壶。 “伯母在世时常说凉茶伤胃。”周涉眼中掠过一丝怀念,“那时都是阿絮不厌其烦地为你吹凉。” 时岁指尖微顿:“是啊。” 他的阿姐,向来最疼他。 “对了。”时岁忽然转开话头,“可还记得时家嫡传玉佩?” 周涉一怔:“自然记得。你的……丢了?” “碎了。”时岁轻描淡写,从袖中取出一块半成品玉料,“不过我雕了件新鲜玩意儿。” 周涉接过细看,眉头越皱越紧:“这不是时家的纹样……” “自然不是。”时岁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这是照着沈家主母玉雕的。” 周涉盯着那块玉料,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对他,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 第20章 时岁眸光微动,笑意未减:“你觉得呢?” 周涉盯着他,过了片刻,终于摇头:“罢了,我劝不动你。但箫启明那边,你最好别玩脱了。” “放心。”时岁合上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他越急,破绽就越多。” 窗外,夜风微凉,树影婆娑。 时岁望向窗外周涉离去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冷意。 “快了。”他低声道,“这场戏,也该收网了。” 身后黑影无声落下,双手呈上密函。 时岁拆开,一目十行的浏览。 “皇上倒是心急。”他冷笑一声,将信纸纸凑近烛火。 苏涣密报,皇上早朝时将监军之职改为即刻斩杀,十九位边关将领,一个都不许活着走出玉门关。明日圣旨便会快马加鞭送至江洲。 “陛下……”黑影欲言又止。 皇帝如此下令,最后的恶名还是会落到时岁这个行刑者头上。 “他这是察觉自己时日无多了。”时岁漫不经心地掸去袖间纸灰,眼底泛起森冷杀意,“急着给那位养在青城山的三皇子铺路呢。” 三皇子陈裕安乃先皇后嫡出,却因先天不足,自幼便被送往青城山静养。算起来,那孩子如今也该及冠了。 “传话给苏涣。”时岁的声音像是淬了冰,“在本相回京之前,那位三皇子……半步都不许踏出青城山。” 次日清晨,沈清让踏入前厅时,正见时岁指点着婢女们布菜。那从容自若的模样,倒像是这刺史府真正的主人。 周涉端坐在太师椅上,闻声抬眸,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沈清让腰间玉佩,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 沈清让征战多年,何等敏锐,那转瞬即逝的停顿尽收眼底。他暗自思忖,此事必与时岁脱不了干系。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时岁。 今日这厮难得束了玉冠,一袭月白锦衣,脖颈处的指印已泛紫,反倒衬得整个人愈发清贵。偏生那唇角噙着的笑意,怎么看都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沈清让忽然想起昨夜自己那番近乎魔怔的言语,心头微动。 他故意问道:“今日怎的备了这许多菜式?” 时岁执起茶盏轻抿一口,眼尾微挑:“无他,本相今日……”他顿了顿,眸光在沈清让腰间一转,“心情甚好。” 沈清让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腰间仅有一块沈家主母玉。 时岁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筷鲈鱼脍:“将军昨夜抱着本相回来时,可没这么多弯弯绕绕。” 周涉突然呛咳起来。 “你!”沈清让耳根通红,却见始作俑者正笑吟吟地将鱼脍放入他碗中。 “先用膳。”时岁敲了敲碗,“有什么话,等吃完了再议也不迟。” 沈清让盯着碗中雪白的鱼脍,喉结微动。他分明记得昨夜怀中人醉得站不稳的模样,可眼前这双执筷的手却稳如磐石。 “丞相好酒量。”他意有所指地夹起鱼脍,“昨夜那般醉态,今晨竟能神清气爽。” 时岁闻言轻笑:“沈将军抱得稳当,本相自然睡得安稳。” 沈清让恶狠狠的嚼着鱼脍。 他已然猜出,昨夜时岁是装醉了。 侍卫统领捧着明黄圣旨匆匆而入。 时岁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角,懒懒往后一靠。 “拿过来。” 侍卫统领躬身上前,双手高举过头顶。 时岁接过圣旨,指尖在明黄绸面上轻轻摩挲。他并不急着展开,反而抬眸望向沈清让:“沈将军可要一同观瞻?” 沈清让放下筷子,目光在圣旨上停留片刻:“既是给丞相的旨意,下官不敢僭越。” “无妨。”时岁随手将圣旨抛在案几上,“横竖都是要传遍江州的,早一刻晚一刻的区别罢了。” 沈清让眉心骤然蹙起,拾起圣旨细看。当他看清内容时,指尖猛地一颤。 “即刻处斩?!”声线陡然拔高,他下意识望向时岁,却见对方正悠闲地转着茶盏。 周涉虽不知圣旨内容,可见沈清让素来沉稳的手竟微微发抖,当即拧紧了眉头。 “嗯哼。”时岁指尖点在朱批处,“丞相时岁亲自监斩,不必押解回京。”语气轻快得仿佛在谈论今日天气。 “陛下这是要你做这个千古罪人。”周涉冷声道。 “何至于此?!”沈清让一掌把圣旨拍在案上,震得碗碟叮当作响。 时岁忙抓过他的手,对着泛红的掌心轻轻呵气,却被猛地抽回。 “唉……”他轻叹一声,展开折扇慢摇,“能为圣上分忧解难,本相求之不得。” “你——”沈清让被噎住。 他还能说什么呢?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时相最得圣心。 可直到今日他才明白,这圣心究竟是用什么换来的。 沈清让胸口剧烈起伏。 他死死盯着时岁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忽然觉得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将军当心气坏了身子。”时岁合拢折扇,轻轻点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十九颗人头罢了,本相……” “啪!” 折扇被一掌拍落。沈清让猛地揪住时岁衣襟,将人拽到跟前:“你可知那些将领中有多少是当年随我父亲出生入死的叔伯?” 十九将犯的是死罪不假,可执刀人变成丞相便是坏了规矩。 时岁被迫仰起头,却仍是笑着:“沈老将军的旧部啊……”他尾音拖得绵长,“那更要杀得干净些。” 周涉放在桌下的手紧握成拳。 时岁漫不经心地掰开沈清让的手指:“本相话还没说完。”他整了整被扯乱的衣襟,忽然压低声音:“沈将军不妨猜猜,为何陛下突然改了主意?” 沈清让瞳孔骤缩,一个隐隐的推测浮现在了脑海。 “看来将军想到了。”时岁拾起地上的折扇,轻轻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箫启明昨日连夜进宫,带去的可不只是江州刺史被斩的消息。” 周涉脸色陡变:“他竟敢……” “他当然敢。”时岁冷笑,“毕竟我们周中丞在江州大张旗鼓地抓人,不就是想逼他狗急跳墙么?” 时岁早就布好了局。 他故意放出风声,就为等这一刻。 先处决宁远,夺得兵权,三年的毒酒,逼得皇帝甘愿让时岁为刀。 时岁如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捧着十九将的头颅,去祭奠九泉之下的至亲。 沈清让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周涉:“你们早就……” “嘘——”时岁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眼底泛起玩味道笑意,“将军现在该想的,是如何把密不透风的玉门关……给本相捅出个窟窿来。” 第18章 时岁从袖中取出白袍军虎符推到了沈清让面前。 他指尖在上面轻敲了两下:“二十万白袍军,以恭定大将军为帅,对上十九将的二十五万私兵……”时岁唇角微扬,“绰绰有余。” 二十万对二十五万,这本该是场胜负难料的死局。 可若主帅是沈清让—— 时岁垂眸轻笑,这便成了场毫无悬念的碾压。朝堂上下,谁人不晓? “为什么……”沈清让的声音发抖,“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太清楚了。清楚十九将对他的嫌恶,清楚当年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如何加诸己身,更清楚如今十九将犯下的是怎样诛九族的谋逆大罪。 桩桩件件他都记得分明。 可偏偏…… 为什么是我? 沈清让想。 父亲临终前将他托付给十九将与宁远的情形犹在眼前。纵使他们负他在先…… 沈清让闭了闭眼,喉间涌上铁锈般的苦涩。 为何定要是我? “沈将军别忘了。”时岁和沈清让说话的声音第一次带了冷意,“官职所在,便是护得本相周全。” 沈清让心头一颤,随即在心底苦笑。 他早该明白的。 堂堂丞相大人,将最柔软的过往剖开给他看,诱他许下护他平安的誓言。 原来,不过是为了今日。 “得了。”时岁懒懒起身,后半句话却是对着周涉说的,语调已恢复了往日的漫不经心,“周大人,随本相去密道走一趟。” 西厢房下的密道幽深。 时岁提着灯走在前面,火光映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锋利的轮廓。 周涉跟在他身后,沉默半晌,终于开口:“你非要这样逼他?” 这分明是一个漏洞百出的局。 时岁的脚步未停,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逼他?”他低笑一声,“我是在救他。” 周涉皱眉:“用这种方式?让他亲手——” “你以为他还有退路吗?”时岁忽然停下,转身时袖摆带起一阵冷风,“箫启明已经盯上他了,若我不先下手,死的就不只是那十九个老东西。” 第21章 时岁能护住沈清让一时。 也能将箫启明连根拔起。 可若沈清让始终学不会在刀尖上行走…… 灯影晃动,映出时岁眼底翻涌的暗色:“沈家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他一个了,周涉。” 周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想说什么? 想说…… 时家不也只剩你一人了吗? 想问你以己身为饵的时候…… 可曾给自己留过半寸退路? “到了。”时岁轻声道。 周涉抬眼,一间阴冷的刑房撞进视线。四壁石墙浸着暗褐色的血痕,像无数张扭曲的人脸。铁锈味混着腐臭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按住腰间的刀。 “呵。”时岁冷笑,指尖抚过刑架上一道陈旧抓痕,“陈合死得太便宜了。” 桌上散落着几卷泛黄的册子。时岁随手拿起最上面那本,纸页在他手中簌簌作响。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他眉骨下的阴影越发深邃。 周涉看见时岁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他从未在这位丞相脸上见过的神情。没有惯常的戏谑,没有算计,只有一片死寂的冷,像是万丈寒潭下的玄冰。 “……” 时岁沉默的将册子递来时,腕间的青筋微微凸起。 纸页翻动的声音在死寂的刑房里格外刺耳。 周涉的视线刚落在第一行字上,胃里就猛地翻涌起来。 这哪里是公文,分明是陈合亲笔记录的虐杀日记。每一页都沾着暗红的指印,字里行间爬满令人作呕的欢愉。 “三月初七,西街豆腐坊女,十七岁,颈链缚之,三日而亡,甚妙。” “五月廿二,猎户之妻,鞭三十,哀鸣如雏雀……” 周涉闭了闭眼,喉间泛起血腥味。 “你看。”时岁的指尖轻轻点着日记最后一页,“他连自己女儿都没放过。” 周涉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页纸上赫然写着:腊月十八,小女阿沅,十岁,最是像她娘亲……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褐色的污渍。 是干涸的血迹。 时岁将最低下的册子重重拍在桌上。 那是他刚才翻出的买卖孩童妇孺的账本。 “按这上面的名单,一个不漏。”时岁将丞相令牌与名册一同推至周涉面前。 “记住。”他忽然抬眸,眼中杀意凛然:“这些拐卖妇孺的畜生,我要把他们的人头挂在城墙上祭旗。” 时岁出西厢房时,正巧碰见在磨剑的沈清让。 那人端坐廊下,长剑横陈膝头,指腹缓缓擦过剑刃,血珠渗出也浑然不觉。 时岁驻足看了片刻,忽然轻笑:“将军好兴致。” 沈清让头也不抬:“丞相好手段。” “彼此彼此。”时岁踱步到他身侧,俯身拾起落在台阶上的剑穗,“这穗子旧了,改日本相送你个新的。” 沈清让手上的剑猛然划过磨刀石:“不必。” 时岁不以为忤,反而挨着他坐下:“生气了?” “丞相说笑了。”沈清让终于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下官只是在想,这把剑……到底该指向谁。” 时岁伸手按住沈清让握剑的手,指尖冰凉:“将军心里不是早有答案了么?” 沈清让的手微微发抖。他猛地抽回剑,剑刃架在时岁咽喉边:“从初雪灯会开始,这都是你的局!” 剑尖距离喉结不过寸余,时岁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他反而向前半步,让剑锋抵上自己的皮肤:“沈将军若要杀我,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你以为我不敢?”沈清让咬牙,剑尖往前送了半分,一道血线立刻浮现在时岁白皙的脖颈上。 时岁忽然笑了。他抬手握住剑刃,鲜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沈清让,你怎么还是和当年一样喜欢把剑架在别人脖子上?” 这话让沈清让微微蹙眉,有什么久远的记忆一闪而过。 “三年前的雨夜,不是你我初见。”这不是疑问句。 “你以为?”时岁挑眉,“我时岁会为个官位,赌命去救萍水相逢的将死之人?” 是啊。 马车上的那番话只要细想便能发现不对。 时岁如此聪慧,怎能看不出沈清让当时已成了当今圣上的眼中钉。 时岁又凑近了些,鲜血顺着脖颈滑入衣领:“待将军凯旋,我便告诉你,我们真正的初见。” 沈清让目光在触及时岁脖颈处落下的鲜血时瞳孔骤然收缩。 他若无其事的收剑入鞘,哑声道:“我帮丞相拿下玉门关,算是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 折扇在时岁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弧,他笑而不语。 “此战之后……”沈清让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你我两清。” “咔哒”一声,折扇猝然合拢。 时岁慢条斯理地将扇骨插入腰间锦带,动作优雅而矜贵。 下一刻,沈清让只觉腰间一麻,待回过神来,后背已重重撞上廊下长椅。 温热血珠滴落在沈清让的面颊上。 时岁单手钳住他下颌,另一只手将他双腕死死按在椅面。 猩红眼底翻涌着沈清让从未见过的疯狂:“又要……和上次一样……”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与我恩断义绝?” 沈清让眉心骤蹙。 这绝非平素从容自持的时丞相。 “你——” 灼热呼吸骤然逼近。 这次沈清让早有防备,在薄唇相触前猛地翻身反制。长靴踹在对方膝窝发出沉闷声响,转眼间攻守易势。 “你不对劲。”沈清让扣住时岁命门,指腹下脉搏反射出不正常的频率。 剧痛似乎唤回几分神智,时岁眼中血色渐褪。他垂眸轻笑:“方才……唐突了。” 嗓音恢复了一贯的温润,仿佛方才的失控不过幻觉。 他正要抽身,衣袖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攥住。 “把话说清楚。”沈清让声音里凝着冰,攥着衣袖的手却泄露一丝颤抖。 “说什么?”时岁冷笑,“说十九将是如何冷眼旁观我时家满门被屠?” 他忽然逼近,苍白指尖抵在沈清让心口,“还是说……” 声音陡然转轻,带着几分讥诮,“将军其实早就对我动了心,却连自己都不敢承认?” 沈清让怔了怔。 折扇展开,遮住了时岁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沈清让。”他轻飘飘地唤他,语气却冷得刺骨,“你又不是我的未婚夫婿,凭什么……来质问我?” 字字诛心。 时岁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近乎自虐般地说着最伤人的话,仿佛只有刺痛对方,才能掩盖自己心底翻涌的痛楚。 沈清让攥着时岁衣袖的手紧了又松,再抬眼时,眼底翻涌的情绪已被尽数压下,已是一片清明。 “是下官僭越。”他退后半步,躬身的动作行云流水。 一如四月前的京郊马场。 时岁没有回头,广袖翻飞间已消失在长廊尽头。 东厢房门扉合拢的刹那,他的指尖已狠狠按上脖颈的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渗出,在雪白的中衣上晕开刺目的红。疼痛让他呼吸微窒,却仍固执地加重力道。 疼。 可这疼却让他清醒。 他知道这样不对。可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再深一些,再疼一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没有人会破门而入,夺去他自伤的手。 没有人会将他拥入怀中,说“别这样”。 更不会有人……爱这个满手血腥的他。 第19章 出征定在了腊月二十七。 时岁脖颈上缠着层层纱布,斜倚在太师椅上,折扇在指间轻转。他的目光越过案几上摊开的密函,落在对面那人身上。 沈清让端坐于离他最远的椅中,背脊挺直如松。 周涉坐在二人之间,眉头紧锁地合上密函,沉声道:“玉门关守将已收到密报,箫启明的人马昨夜已至关外三十里。” 沈清让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二十五万私兵,加上关内守军,至少有三十万之众。” “怕了?”时岁忽然开口。 沈清让抬眼,四目相对的瞬间,时岁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暗色。 “下官只是提醒丞相。”沈清让声音冷硬,“此战凶险。” “凶险?”时岁轻笑,折扇合拢,“沈将军当年单枪匹马闯敌营时,可没说过‘凶险’二字。” 沈清让下颌线条绷紧:“此一时彼一时。” “是啊。”时岁忽然倾身向前,越过周涉,折扇挑起沈清让的下巴,“彼时沈将军意气风发,如今……”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倒学会瞻前顾后了。” 他顿了顿,“还是说……这些年,将军的胆气都被消磨尽了?” 周涉猛地咳嗽一声:“二位,军情紧急。” 第22章 时岁收回折扇,漫不经心地展开:“周大人说得是。”他转向侍卫统领,“传令下去,明日寅时,大军开拔。” 侍卫统领领命而去,屋内一时寂静。 沈清让忽然起身:“下官去准备军务。” “急什么。”时岁懒洋洋地开口,“本相还有话要说。” 沈清让站定,背影挺拔如松。 时岁盯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沈将军可知,为何本相非要你挂帅?” “下官不敢揣测丞相心意。” “是不敢——”时岁起身,“还是不愿?”他在沈清让身后半步处停住,忽然压低嗓音:“你想恨我。” 这不是疑问句。 扇骨顺着沈清让的脊线缓缓上移,最终停在心口:“我在替你报仇。” 沈清让猛地转身:“你——” “惊讶什么?”时岁挑眉,“他们当年如何构陷你,如何将你逼至绝境……”他突然凑近,唇几乎贴上沈清让的耳廓,“本相都记得。”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沈清让手指微颤。 “丞相多虑了。”他后退半步,“下官与十九将……早已恩断义绝。” “是吗?”时岁意味深长地笑了,“那明日……本相就拭目以待了。” 周涉看着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暗自叹了口气:“岁岁,你跟我出来一下。” “你这样只会把他越推越远。”周涉蹙眉道。 时岁倚在廊柱上,折扇在手心转出花来:“周大人这是要给我上情爱课?”尾音上扬,带着惯常的戏谑。 “岁岁。”周祈轻叹一口气,“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爱?”时岁忽然笑出声,扇面展开,遮住半张脸。露出的那双桃花眼里凝着冰,“周大人说笑了,我这双手……早就不记得该怎么捧住真心了。” “不若给我讲讲你和阿絮当时?”时岁忽然收了折扇,冰凉的扇骨轻拍周涉脸颊,打断他未出口的话,“让我学学。” “岁岁……”周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啊。”时岁歪头,笑得天真又残忍,“我在教他恨我。” “你——”周涉气极反笑,“你真是疯了。” “疯?”时岁笑意渐深,“周涉,你记不记得阿絮最喜欢教我的一句诗?” 周涉浑身一僵。 时岁凑近他,呼吸轻拂过他的耳畔,一字一句道:“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周涉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可你看……”时岁后退一步,“我偏不爱听她的。” 周涉望着时岁,忽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得可怕。 “你就不怕……”他嗓音沙哑,“沈清让终有一日恨你入骨?” “求之不得。”时岁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缠着丝丝缕缕的痛楚,“那才好呢,至少证明,他心里还有我的位置。” 周涉呼吸一窒。 “这些年。”时岁折扇轻摇,嗓音里裹着叹息,“我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吗?” 情绪翻涌时,他便倚在茶楼窗边,望着那座陌生又熟悉的将军府,一站便是一整天。 有时风大,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他也浑然不觉,仿佛只要站得够久,就能等到那人从正门里走出来,再遥遥看他一眼。 “岁岁……”周涉柔声道,“你当真要走到这一步?” 时岁沉默了一瞬,折扇缓缓合拢。 “周涉。”他轻声唤他,嗓音里带着经年的疲惫,“这条路……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话音落下,他转身走向长廊尽头。背影孤寂而决绝。 周涉站在原地,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恍惚间,竟像是看见多年前。 那个总爱拽着他袖子,笑嘻嘻喊“周木头”的小少年,正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巷口。 可一眨眼,风过无痕。 终究是,物是人非,山河永寂。 十一年过去,阿絮拼死护下的幼弟,终究是被仇恨腌制成了怪物。 腊月二十七,寅时三刻。 城楼之上,寒风凛冽,时岁披着雪白狐裘,指尖捻着折扇,扇面轻摇,似笑非笑地望着城下。 沈清让一身白色轻甲,银枪斜指地面,寒芒映着尚未褪尽的夜色,衬得他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却又内敛沉稳。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瓷瓶。 那是时岁昨日塞到他手里的大血。 那是治疗他旧疾的良药。 药瓶冰凉,却像烙铁般灼着他的掌心。 沈清让微微抬头,视线遥遥与城楼上的人相撞。 时岁啊时岁…… 你到底是想让我恨你,还是……让我爱你? “丞相在看什么?”周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时岁目光仍未收回:“看一把好刀。” 他的折扇倏然一收,唇角笑意未减,眼底却闪过一丝决然。 时岁转身,狐裘在风中扬起一道凌厉的弧度,对周涉道:“备马。” 周涉一怔:“丞相?” “本相改主意了。”时岁嗓音轻缓,却不容置疑,“这一仗,我要亲自去。” 周涉眉头紧锁,压低声音:“可玉门关——” “玉门关怎么了?”时岁脚步未停,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本相亲自去,不是更合圣意?” 周涉心头一跳,隐约觉得时岁话中有话,却来不及深思。待他回神,时岁已踏下城楼,雪白的狐裘翻飞间,转眼消失在阶下。 沈清让正欲翻身上马,忽听身后马蹄声疾。回首,便见时岁策马而来,墨发飞扬,狐裘猎猎,竟比这漫天霜雪还要夺目三分。 “丞相?”沈清让握紧缰绳,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时岁勒马停在他身侧,笑意盈盈:“沈将军不介意多一个同行吧?” 沈清让眸光一沉:“战场凶险,丞相千金之躯……” “凶险?”时岁轻笑,折扇一展,遮了半边面容,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有沈将军在,本相怕什么?” 他凑近几分,压低嗓音,温热的气息拂过沈清让耳畔:“还是说……将军护不住我?” 沈清让呼吸一滞,终是冷声道:“随你。” 时岁低笑,扬鞭策马,与沈清让并肩而行。二十万大军浩荡启程,扬起漫天尘烟。 周涉奉命驻守江洲。 他站在城楼上,望着渐行渐远的队伍,眉头紧锁。 ——时岁,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玉门关外的军帐驻地。 时岁立于沙盘前,指尖轻点着玉门关的模型,眉宇间凝着一丝冷意。沈清让站在他身侧,神色沉静如水。 “箫启明的私兵已至三十里外。”时岁抬眸,看向沈清让,“沈将军,可有良策?” 沈清让沉默片刻,指尖在沙盘上划出一道弧线:“绕后包抄,断其粮道。” 时岁唇角微勾:“正合我意。” 他忽然倾身,折扇点在沈清让的胸口,声音低得只有二人能听见:“可若箫启明早有防备,将军当如何?” 沈清让眸光一凛,抬眸与时岁对视:“丞相信不过我?” “信。”时岁轻笑,折扇缓缓下滑,最终停在沈清让的腰侧,“本相自然相信,将军不会让我失望。” 沈清让呼吸微滞,猛地后退一步,与时岁拉开距离:“丞相自重。” 时岁不以为意,折扇轻摇。 帐外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侍卫统领掀帘而入,单膝跪地,“箫太傅派使者前来,说是要见丞相!” 时岁唇角微勾:“来得倒是快。” “让他进来。”他懒懒道,转身坐回主位,折扇轻摇,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片刻后,一名身着灰袍的中年男子被带入帐中。那人目光阴鸷,视线在帐内扫过,最终落在时岁身上。 “太傅大人派我来,是想与丞相谈一笔交易。”使者开门见山道。 时岁挑眉:“哦?说来听听。” 使者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太傅愿以十九将首级,换丞相网开一面。” 沈清让瞳孔骤缩,手指无意识地攥紧。 时岁接过密信,却不急着拆开,反而在掌心把玩:“箫太傅倒是大方。”他轻笑,“可惜啊……” “可惜什么?”使者皱眉。 “可惜本相不稀罕。”时岁忽然冷下脸,“来人,拖下去砍了。” 使者脸色大变:“丞相!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斩的就是你。”时岁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此举便是告诉那十九条走狗,十日之内,本相要亲眼看着他们的脑袋挂在玉门关城楼上。” 使者被拖走后,帐内一时寂静。 沈清让盯着时岁的背影,忽然道:“为何拒绝?” 时岁回身,似笑非笑:“沈将军觉得本相该答应?” 第23章 “那是十九将的人头。”沈清让嗓音微哑,“你谋划多年,不就是为了……” “为了什么?”时岁忽然逼近,折扇抵在沈清让心口,“为了报仇?为了泄愤?”他冷笑,“沈清让,你以为我时岁就这点出息?” 沈清让呼吸一滞。 “我要的不只是他们的命。”时岁一字一句道,“我要的是真相大白于天下,要的是他们身败名裂,要的是……”他忽然收声,折扇轻敲沈清让胸口,“你亲手了结这段恩怨。” 沈清让眸色深沉如夜:“你究竟……” “报——”又一声急报打断了他的话。 侍卫统领匆匆入内:“丞相,关内传来消息,十九将已率兵出关,正朝我军逼近!” 时岁抬手为沈清让整了整肩甲:“去吧,我的大将军。” “我等着你的……凯旋。” 沈清让深深看了时岁一眼,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时岁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折扇在掌心轻敲,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侍卫统领见沈清让离去,又低声道:“禀相爷,一切按计划进行。” 时岁微微颔首:“箫启明那边?” “已派人盯紧了,他逃不出京城。”侍卫统领顿了顿,“只是……沈将军他……” “他会明白的。”时岁轻声道,“迟早会明白的。” 帐外,战鼓已响,号角长鸣。 大战,一触即发。 第20章 玉门关外三十里,黄沙漫卷。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沈清让的袍角已被鲜血浸透。银枪所过之处,敌军如麦浪般倒下。 他杀红了眼,每一枪都直取要害,仿佛要将这些年积压的愤懑尽数发泄。 突然,西北角高坡上传来一声暴喝:“沈家余孽!” 这声称呼让沈清让浑身一僵。 他缓缓抬头,看到昔日父亲的左膀右臂,镇北将军赵阔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中满是嫌恶。 “果然是你这个祸害。”赵阔冷笑,“当年就该让你跟着沈家一起死干净!” 沈清让握枪的手青筋暴起。这些曾与父亲称兄道弟的人,曾经亲切唤他“贤侄”的人,此刻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 “赵叔父。”他声音嘶哑,“这就是你们对沈家独苗的期许?” “闭嘴!”赵阔厉声打断,“你也配叫我叔父?沈家满门愚忠,死有余辜!你父亲那个蠢货,非要查什么军饷贪腐……” 话未说完,银枪已破空而来。沈清让如鬼魅般突进到赵阔马前,枪尖抵住他的咽喉:“再说一遍。” 他轻声道,枪尖在赵阔喉结上压出血痕。 曾经抚摸他头顶的宽厚手掌,此刻全都按在刀柄上。 “小杂种!”曾经教他骑射的孙将军啐了一口,“当年要不是老沈临死前求我们,谁会收留你这个累赘?” “结果你倒好。”接话的是父亲最信任的军师,“转头就做了时岁那奸相的走狗!” 十八柄兵刃同时出鞘。 “投靠阉党的走狗!” “时岁的玩物!” “沈家的耻辱!” 污言秽语如毒箭袭来。沈清让忽然低笑,笑声里淬着冰:“原来如此。”他枪尖微转,在赵阔颈间划出血线,“你们恨的不是我投靠奸佞……” 银枪突然暴起,将左侧袭来的长戟劈断。 “而是我竟活着走出了那场庆功宴!” “我没像父亲那样,傻乎乎地被你们害死,对吗?” 十九将脸色骤变。赵阔猛地抽刀劈来:“找死!” “铛——” 精钢扇骨架住刀锋,火星迸溅。时岁不知何时出现在沈清让身侧,折扇轻转便将赵阔的刀绞飞出去。 “沈将军。”时岁的声音带着戏谑,“杀人这等粗活……” 他折扇突然展开,扇面掠过赵阔双眼:“该让本相来。” 赵阔惨叫着捂眼后退。 与此同时,身后突然传来震天喊杀声。 十九将的私兵竟调转枪头,开始屠杀自己人! 沈清让惊愕回首,只见敌军阵中无数兵卒的甲胄下,露出的内衬的白袍。 这便是时岁放在玉门关的棋。 沈清让不再多言。他缓缓举起银枪,枪尖直指苍穹:“白袍军听令——” “活捉十九将!” 这场仗赢得毫无悬念。 尸山血海间,沈清让拄枪而立,胸口剧烈起伏。 他忽地闷咳一声,喉间腥甜翻涌,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滴落在沙地上。 “沈清让!” 时岁的身影骤然逼近,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指尖探上他的脉搏。 触手冰凉,寒毒已深入经脉。 “我给你的大血……”时岁的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咬牙切齿,“你没用?!” 沈清让抬眸看他,嘴角溢出一丝染血的冷笑,眼底却是一片苍凉。 “边关十九将的性命,悉数奉上。”他嗓音低哑,又咳出了一口血,“咳……至于与丞相的初见……等我有命活下来……再听吧。” “闭嘴!” 时岁骤然暴怒,一把将人打横抱起。 沈清让猝不及防,眼前天旋地转,待回神时,已被时岁牢牢锢在怀中。 “本相不允许你死。”时岁的声音冷得骇人,眼底却翻涌着近乎疯狂的执念,“你欠我的债,还没还清。” 沈清让的意识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只能隐约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军医到了。” 白袍军统领的呼喊被时岁彻底无视。 他低头凑近沈清让耳畔,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沈清让,你若敢死……我就让那十九将的家眷……” 话语戛然而止。 时岁突然意识到,这个威胁对怀中的将军早已无用。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涌入他的心脏,让他不得不闭上眼,将脸埋进沈清让的肩窝。 “……求你。” 一滴温热落在沈清让的脸颊上。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将军恍惚地想…… 这滴落在脸上的液体,究竟是血,还是泪? 军帐里,时岁静立榻前,垂眸望着昏迷不醒的沈清让。 帐内药香弥漫,却掩不住那人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昏黄的烛光映在沈清让苍白的脸上,勾勒出嶙峋的轮廓。 他瘦了许多,眼下泛着青黑,连唇色都淡得几乎透明。 时岁恍惚想起。 眼前这个病骨支离的沈清让,和三年前那个凯旋而归的将军,判若两人。 “阿姐……” 他无意识地低喃,指尖悬在沈清让的眉骨上方,却迟迟不敢落下。 “我是不是……做错了?” 时岁忽然想起幼时,时絮总爱揉着他的发顶说:“岁岁,凡事留三分余地。”可这些年,他在朝堂上步步为营,对沈清让更是……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时岁倏地收回手,自嘲地勾起嘴角。苏涣那日的话犹在耳边—— “你在他的事情上……有点太过自负了。” 确实。 他总以为能将所有人都算计其中,以为沈清让会像从前一样,无论被逼到何种境地都能咬牙挺过来。却忘了这人也是血肉之躯,会痛,会累,会……死。 “沈清让……” 时岁俯身,在距离那人耳畔寸许处停住。 他想说很多,想质问这人为何不用大血,想告诉他自己布这个局有多辛苦,最终却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 “……别死。” 两个时辰后。 沈清让在剧痛中恢复意识的瞬间,立刻绷紧了全身肌肉。多年军旅生涯让他即使在昏迷初醒时,也保持着高度警觉。 “别动。” 一道微凉的触感抵在他颈侧。 时岁手上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一勺汤药稳稳递到他唇边。 沈清让下意识偏头,药汁顺着下巴滑落。时岁突然掐住他两颊,强迫他张开嘴,第二勺药直接灌了进去。 “咳咳……” “将军若是喜欢被本相这样喂药。”时岁用锦帕擦去他唇边药渍,指尖在微微泛红的皮肤上多停留了一瞬,“尽管继续躲。” 沈清让这才发现自己的中衣被换成了素白绸衫,腰间束带松松系着,露出大片缠着绷带的胸膛。 他猛地攥住时岁手腕:“你——” “放心。”时岁任由他抓着,俯身时发丝和耳畔流苏一同垂落,“更衣擦身这等琐事,自有亲兵代劳。”他忽然压低嗓音,“还是说……将军在失望?” 沈清让松手推开他,牵扯到伤口闷哼一声。 时岁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个青瓷小瓶,倒出两粒猩红药丸。 “大血。”他将药丸托在掌心,“这次若再不吃……” 沈清让突然握住他手腕就着这个姿势吞下药丸,舌尖不经意扫过掌心。时岁瞳孔骤缩,尚未收回的手僵在半空。 第24章 “丞相可满意了?”沈清让冷声道。 帐内烛火摇曳,时岁的指尖还残留着那一瞬的温热触感。他盯着自己的掌心,忽地笑了,笑声低哑,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 “满意?”他缓缓合拢手指,仿佛要攥住那一瞬的温度,“沈将军,你何时学会揣测本相的心意了?” 沈清让闭了闭眼,喉间腥甜未散,大血的药力却已开始游走经脉,灼烧般的痛感让他额角渗出冷汗。 他咬牙忍下,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丞相若要戏弄,大可直说。” 时岁盯着他,忽然俯身,折扇挑起他的下巴:“戏弄?”他轻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沈清让,你当真以为,这数月来的倾心交谈……是本相在戏弄你?” 两人距离近得呼吸可闻。 沈清让能清晰地看到时岁眼底的血丝,看到他微微泛红的眼尾,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惯用的熏香。 “那丞相想要什么?”沈清让嗓音沙哑,“十九将已伏诛,军饷案已平,沈家的冤屈……” “我要你活着。”时岁骤然打断他,声音低沉得近乎嘶哑,“我要你好好活着,亲眼看着那些人付出代价,亲眼看着……” 他忽然顿住,折扇缓缓下滑,停在沈清让的心口:“亲眼看着,你欠我的债,到底该怎么还。” 沈清让呼吸微滞。 时岁却已直起身,折扇展开,遮住了半张脸:“军医说,你的寒毒已入心脉,若再不用大血调理,活不过来年冬天。” 沈清让沉默。 “为什么不用?”时岁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就这么想死?” “不敢。”沈清让淡淡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想再欠丞相的。” 帐内寂静的落针可闻。 时岁盯着他,忽然低笑出声:“沈清让,你欠我的,早就还不清了。” 他转身走向帐外。 “好好养伤。”时岁背对着他,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淹没,“十日后,回京。” 沈清让望着那道背影消失在了营帐内,缓缓攥紧了被角。 他当然知道时岁话里的意思。 十九将虽已伏诛,但朝堂上的博弈才刚刚开始。军饷案牵扯的权贵、边关的兵权、甚至当年时岁口中时絮之死的真相……这一切,都需要一个了断。 而他,必须活着见证这一切。 第21章 时岁去了关押十九将的玉门关地牢。 赵阔被铁链悬吊在阴湿的墙角,眼上缠着的纱布早已渗出血渍。听到声音,他的肌肉骤然绷紧。 时岁轻哼着封陵小调,脚步不紧不慢,像是阎王索命。 他在牢门前站定,目光扫过两个囚徒。 赵阔身旁,昔日沈清让父亲最信任的军师刘文治正垂首而立。 “感觉怎么样?”时岁慢条斯理的坐在了狱卒搬来的太师椅上。 赵阔猛然抬头,纱布下的肌肉狰狞扭曲:“奸贼!你休要得意!” “唉。”时岁展开折扇,扇面上的“勤于群臣”四个大字面向刘文治。 “认得这是什么字吗?刘军师。” 刘文治干裂的嘴唇微颤:“先斩……后奏。” 不错。 勤于群臣,圣上亲笔。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对喽。”时岁起身,“这不是有聪明人吗。” 他停在了赵阔面前:“我记得,你曾经是云州守将?” 回答他的是牙齿咬碎的声音。 “啧。”时岁优雅的把折扇插到后腰,而后慢条斯理的卷起袖口。 下一刻。 “啊——” 赵阔的惨叫声和刘文治的吸气声同时响起。 时岁修长的手指深深没入那血肉模糊的眼窝,在温热的腔道中细细摸索。 忽然,他眉眼舒展:“找到了。” 染血的指尖扯出残破的眼球,带着黏连的神经。 赵阔胸膛剧烈起伏,鲜血流了满面。 “丞相……不妨直言,今日究竟要审什么?”刘文治嗓音嘶哑,连称呼都恭敬了几分,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安。 时岁随手将那团血糊的眼球丢在地上,靴底缓缓碾过。 他重新落座,指尖轻轻敲击着太师椅扶手,似笑非笑地开口:“可还记得,十一年前的封陵叛军?” 刘文治怔了怔。 自然是记得的。 那夜叛军毫无预兆突袭封陵。 封陵刺史连发二十一道求援信,急报十九将、宁远军,甚至……沈清让的父亲。 可当时的十九将与宁远军做了什么? 他们互通信函,嗤笑封陵守军羸弱不堪,甚至设下赌局。 赌那小小刺史能撑几日。 他们手握大虞的七成兵力。 他们自诩高高在上。 他们视凡人性命如草芥。 可他们忘了,匹夫之怒,亦可血溅五步。 封陵刺史率全城百姓死守两天三夜,尸骨垒成城墙。其嫡女剑术卓绝,一人一剑,剑下亡魂三百四十七具。最终力竭而亡时,竟是被一个无名小卒从背后刺穿了心脏。 刘文治恍惚间想起。 封陵刺史,姓时。 时岁欣赏着他骤变的神色,低低笑出了声:“看来,刘军师是想起来了?” 刘文治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 他下意识地看向赵阔,却发现对方因剧痛而痉挛的身体已经瘫软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在牢房里回荡。 “当年那场赌局……”时岁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我记得,刘军师押的是五个时辰?” 铁链突然哗啦作响,赵阔回光返照般的挣扎着抬起头:“你……你是……” “嘘——”时岁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笑的眉眼弯弯,“让聪明人先说。” 刘文治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忽然想起那场赌局后,十九将在庆功宴上醉醺醺地说过一句话:“不过是个刺史罢了,死了就死了。” “看来军师的记性不太好。”时岁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那这个,可还记得?” 信纸展开的瞬间,刘文治如遭雷击。 那是当年封陵城破前,最后一封求援信的副本,上面还留着十九将批示的朱砂笔迹:“蝼蚁之命,何足挂齿。” “很精彩的批语,不是吗?”时岁的手指抚过那行字迹,轻声道,“就为了这一句话,封陵城三万七千条人命,活活熬成了白骨。” 赵阔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疯狂地扯动锁链:“那都是叛军干的!与我们何干!” “叛军?”时岁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另一封信,“当年所有参与赌局的名单。” 他慢条斯理地展开宣纸:“说来有趣,你们签字画押时,可都痛快得很。” 地牢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时岁起身掸了掸衣袖:“对了,方才忘记说了……” “那个杀了家姐的无名小卒,现在正跪在封陵城门口。我把他做成了人彘,灌进铜汁,铸成了守门的石狮。” 随着脚步声停止。 时岁优雅的后退了两步。 让火光清楚地照亮整个地牢。 方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其余十七将的耳中。 “诸位放心,这次赌局,本相亲自坐庄。” 折扇轻摇,时岁的声音轻的如同冤魂索命。 “就赌诸位……能挨过多少刀凌迟。” “畜牲!” “你不得好死!” 随着时岁话音的落下,疯狂的铁链撞击声和咒骂声同时响起。 “太吵。”时岁微微蹙眉。 阴影中倏然闪出十九道鬼魅般的身影。 寒光闪过。 十九截猩红的舌头接连落地。 十九将疯狂扭动着被铁链束缚的身躯。时岁却已经转身走向台阶,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吩咐: “从脚趾开始割,记住——要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骨头,一根一根地摆整齐。” 时岁走出地牢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他站在玉门关城墙上,看着远处逐渐苏醒的戈壁,指尖轻轻摩挲着袖中的沈家主母玉。 “大人,都处理完了。”暗卫统领单膝跪地,衣角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嗯。”时岁漫不经心地应着,突然问道,“你说,人死了会不会变成星星?” 暗卫统领一愣,还没想好如何作答,就听见时岁自顾自地笑了:“罢了。” “蜉蝣朝暮,黄土枯骨,本就不该留什么念想。” 他转身将玉佩妥帖放在袖中:“传令下去,把十九将的铠甲熔了,铸成三百四十七把短剑。” “三百四十七把?” “对。”时岁望向封陵方向,眼神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正好是时絮当年斩敌的数量。把这些剑分发给封陵百姓,就说……” 第25章 他顿了顿:“是朝廷的赏赐。” 暗卫统领领命退下。 时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空无一人的城墙笑道:“沈清让,该轮到你了。” 腊月三十,除夕晚。 伙食营的老赵天未亮便开始忙活,大铁锅里炖着羊肉,蒸笼里白气腾腾,案板上摞着刚捏好的饺子。 虽在边关,年味却不可少。 这是丞相亲自下的令,说是要让白袍军的将士们过个像样的除夕。 沈清让伤愈后第一次踏出营帐,狐裘裹着清瘦的身形,还未走两步,眼前便横过一柄折扇,拦了他的去路。 抬头,正对上时岁似笑非笑的眼。 那人指尖夹着个红纸包,在他眼前轻佻地晃了晃。 自那日战后,二人便再未说过一句话。如今已过了两日,时岁倒像是无事发生一般,仍是那副散漫模样。 “压祟钱。”他抬手,将红纸包递过来,嗓音里带着惯常的戏谑,“沈将军,可别嫌少。” 沈清让未动,眉梢微挑,目光落在那红纸包上,似审视,又似无声的拒绝。 时岁也不恼,指尖一挑,红纸包轻飘飘地落进他掌心。 纸包里沉甸甸的,不似寻常铜钱,倒像是…… 他垂眸拆开,一枚玉佩泛着温润光泽。 若是周涉在此,定能认出这是时家嫡传玉的纹样。 只是雕工略显生涩,边角处甚至还能看出几处未磨平的刻痕。 倒像是时岁亲手刻的。 “新年安康,沈清让。”时岁折扇展开,笑的眉眼弯弯,像是在等待着看他的反应。 沈清让沉默一瞬,把玉佩原封不动的放回红纸包,抬眼看他。 “岁岁……”他顿了顿,刻意拖长了尾音,如愿以偿地看到时岁笑意微僵,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沈清让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又补上一句。 “平安,丞相。” 岁岁平安,丞相。 不是“岁岁”,是“丞相”。 时岁折扇一顿,笑意渐渐敛去,眼底暗潮翻涌,最终化作一声低笑。 “……好。” 雪粒簌簌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像划开一道无形的界限。 时岁走出三步,忽然驻足。折扇在掌心敲了敲,头也不回地道:“今夜子时,伙房有饺子。”顿了顿,“羊肉馅的。” 沈清让捏着红纸包的手指微微一紧。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吃羊肉馅的饺子。 没来由的,沈清让想起了时岁允诺要告诉他的“初见”。 “丞相。”沈清让突然开口,“玉佩我收了。” 时岁背影明显僵了一瞬。 “今晚……”他摩挲着玉佩上粗糙的纹路,“我想听你讲讲你我初见。” 远处突然炸开一朵烟花,照亮时岁骤然转身的脸。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接住一片落雪,看它在掌心化成水。 “沈清让……”良久,他轻声开口,嗓音里带着经年的疲惫,“你失约了四次。” 第一次是十岁的时府后院。 第二次是十二岁的封陵城郊。 第三次是十七岁的玉门关外。 第四次……是二十岁的京城沈府。 这话惹得沈清让微微蹙眉,记忆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纱,怎么也看不真切。 “第五次。”时岁忽然轻笑一声,“我等你到子时。” 若是你再不来,我便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时岁自己都怔住了。 他低头看着掌心化开的雪水,忽然觉得可笑。 二十三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以为只要把喜欢藏得够深,就不会再受伤。 就像小时候摔倒了,只要姐姐吹一吹就不疼了。 可如今,再没有人会揉着他的发顶说“岁岁不哭”了。 第22章 子时的伙房。 时岁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将一段红绸绕在腕间。封陵旧俗,除夕夜系红绸,旧岁有情人,新岁不相离。 他垂眸打了个结,指尖在绸带上轻轻摩挲。 沉稳的脚步从帐外传来。 时岁抬眼,沈清让披着一身寒气踏入,狐裘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眉目间却比白日里少了几分疏离。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解下狐裘坐在了时岁对面。 时岁递过一双干净的木筷,沈清让却没接,只是看着他,目光沉静而执拗。 半晌,时岁叹了口气,唇角却微微扬起。 “吃完了告诉你。”他轻声道,将筷子又往前递了递,“我保证。” 沈清让终于接过筷子,指尖不经意擦过时岁的手背,像一片雪落在温热的皮肤上,转瞬即逝的凉。 “你包的?”他夹起一个饺子,皮薄得能透光,边缘却捏得歪歪扭扭。 时岁支着下巴看他,扇骨在案上轻敲:“沈将军好眼力。”尾音上扬,带着点得意,“本相第一次下厨,可别糟蹋了。” 饺子入口,羊肉的香气混着葱姜的辛香在唇齿间漫开,熟悉得让人心尖发颤。 这味道,竟与年少时沈府厨娘做的一模一样。 “……” 沈清让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对面。 时岁正托腮望着他,折扇搁在案边,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上那跟红色丝绸。 “你可还记得,你十岁那年,被令尊带着去封陵刺史府贺寿。”他忽然开口,“你在后院碰见了他家小公子,那小家伙偷吃寿桃,结果蹭到了你的狐裘上。” “你答应他等他次日洗净归还,可是他在亭下等到日影西斜,等来的只有你随父归京的消息,和……一张字迹稚嫩的小纸条。” 沈清让动作一顿。 “你十二岁那年,封陵城破,你随令尊奉命驰援,在巷角救下了一个正在被殴打的少年。”时岁用筷子尖戳破饺子皮,汤汁缓缓渗出,“你把他带回营地养伤半月。有一日你说要去城郊为亡魂超度,他在营帐里等足一月,等到的却是白袍军连夜拔营。” 沈清让猛地抬头。 康定二十四年,冬,封陵城破的第十一日。 时岁已经饿了三天。 他蜷缩在巷角,单薄的衣衫早已被风雪浸透,寒意渗进骨髓。城破那日,时絮将他推入密道,可他却固执地爬了回来,他得找到她,哪怕只剩一具尸骨。 巷口传来脚步声。 时岁勉强抬起眼皮,模糊的视线里,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正朝他走来。他认得他们,封陵城里那些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弟,姐姐生前最厌恶的蛀虫。 “呦,这不是刺史家的二公子吗?”为首的少年蹲下身,一把揪住时岁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 是李恒,城里富商家的儿子,曾经被时絮当街教训过的纨绔。 时岁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眼底一片死寂。 “怎么?刺史府倒了,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了?”李恒咧嘴一笑,目光在时岁身上肆意游走,语气轻佻,“啧啧,这副模样,倒和你那姐姐一样下贱。” 话音未落,时岁猛地扑了上去,一口咬住他的手腕。 李恒惨叫一声,狠狠甩开他:“贱种!给我打!” 拳脚如雨点般落下,时岁蜷缩着护住头,却一声不吭。 那日在密道门后,他听见了。 他全都听见了。 他躲在密道里,听着外面传来的狞笑、咒骂,听着他们如何用最肮脏的语言亵渎她们的尸骨,听见姐姐和母亲的尸体被拖过青石长街的声音。 他拼命推门,可门纹丝不动。 他只能听着。 听着。 直到一切归于死寂。 而现在,李恒的嘴一张一合,仍在喋喋不休地羞辱着时絮。 时岁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却浑然不觉。 天空突然开始下起小雨,寒意刺骨。 时岁蜷缩在泥泞里,肋骨处传来尖锐的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割。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混着雨水,黏稠地堵在喉间。 李恒的靴底碾着他的手指,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怎么不说话了?刺史府的二公子,不是最伶牙俐齿吗?”李恒俯身,揪着他的头发狠狠往地上撞,“你姐姐死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你现在这样——” 砰! 时岁的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温热的血顺着眉骨滑落,模糊了视线。 他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抠进泥里。 不能昏过去。 不能死在这里。 他还没…… 雨声渐大,却盖不住那道清冷嗓音。 “住手!” 耳畔的辱骂声却忽然停了。 时岁艰难地掀开眼皮。 李恒等人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像是见了恶鬼。 “沈……沈小将军!”李恒的声音发颤,膝盖一软,直接跪进了泥水里。 第26章 雨幕中,一柄素白的油纸伞缓缓倾斜,遮住了时岁头顶的暴雨。 伞沿坠落的雨帘后,露出一截绣着红莲暗纹的雪白袍角。 时岁怔了怔。 “你们在做什么?” 清冷的嗓音再次落下,执伞人俯身,伞面微抬,露出一张俊美如玉的脸。 十二岁的沈清让眉眼温润,他的眸子,像是墨玉浸雪。 时岁的喉咙动了动,想说话,可一张口,鲜血便涌了出来。 “沈……” 他记得他的名字。 去年秋日,他在刺史府后院的桃树下,偷吃了寿桃,馅料蹭脏了这位小将军的狐裘。 那时沈清让是怎么说的? “没关系,这衣裳穿着可热了。” 可第二日,他没能等到他。 记忆翻涌间,时岁看见沈清让猛地扔了伞,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带他回营!” 少年将军的声音里压着怒意,胸膛却温暖得灼人。 时岁被亲卫背起。 “沈清让!你干什么?!”李恒不甘心地喊道,“他爹是逆贼!朝廷已经下令诛九族了!” 沈清让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冷声道:“封陵刺史殉城而死,时家满门忠烈,再让我听见你污蔑半句——” 他侧眸,眼底杀意凛然。 “我不介意送你去陪叛军。” 时岁睁开眼时,入目是陌生的军帐顶。 身下是干燥柔软的褥子,而非记忆里潮湿腥臭的泥地。他试着动了动手指,牵动肋骨的伤,疼得闷哼一声,却死死咬住唇,没让自己发出更多声音。 这是哪儿? 那些人呢? 帐外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由远及近。 时岁浑身一僵,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被褥。 帐帘被掀开,走进来的是三日前背他回营的亲卫。 “你醒了?”亲卫见他睁着眼,明显松了口气,“别乱动,伤口刚包扎好。” 时岁盯着他,唇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 亲卫皱了皱眉。 这孩子被救回来时浑身是伤,昏迷中都没喊过一声疼,现在醒了,竟还是半个字都不肯说。 “你……”亲卫迟疑一瞬,“是个哑巴?” 时岁垂下眼睫,默认了这个误会。 他当然能说话。 但他一个字都不想对这些披着人皮的狼说。 大虞的将领,没一个好东西。 姐姐死前也是这么说的。 亲卫叹了口气,目光里多了几分怜悯。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满身是伤,又哑又倔,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你等着。”他转身往外走,“我去请公子过来。” 过了片刻,帐帘再次被掀起。 来人披着雪白的狐裘,发间还沾着未化的碎雪,眉眼温和如润玉。 “醒了。” 是那个声音。 时岁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三日前,就是这道嗓音在雨幕中喝退了那群畜生。他本该道谢的,可喉间却像是堵着什么,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清让在榻边坐下,语气平静:“肋骨断了三根,左手腕骨裂。李恒那帮人已经押送官府了。” 官府? 时岁在心底冷笑。 那群蛀虫,早和世家沆瀣一气。姐姐死前连发二十一道求援信,官府可曾管过? 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 “不想说话便不说。” 沈清让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只是向后靠了靠,靴底踏在床榻边的木阶上。 “你伤得不轻,得再养几日。” 时岁抬眼看他,眸中带着审视的冷意。 为什么救他? 白袍军的将领,不都冷眼旁观封陵城破吗? 沈清让忽然笑了。 他抱臂倚在椅背,姿态松散,却莫名让人想起收鞘的剑。 “想救就救了,需要什么理由?” 顿了顿,他又道:“我知道你防备。但至少在这里,有我在这,没人能动你。” 时岁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 沈清让却忽然倾身,指尖抵着下巴,仔细端详他的侧脸。 “奇怪……”他蹙眉,“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时岁的身体骤然僵住。 他不记得了? 那个被他蹭脏狐裘的小将军,那个承诺次日来取衣袍却失约的人,就这样轻飘飘地……忘了? 沈清让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是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 “一会儿让人送热粥来。”他顿了顿,唇角微扬,“报仇归报仇,该吃饭还是要吃饭的。” 此后半月,沈清让每日必至。 有时端来漆黑汤药,碗底沉着蜜饯;有时揣着油纸包的糖糕,酥皮上还沾着街市的晨露。他不同时岁说话,只坐在榻边翻兵书,偶尔念几句“风林火山”,嗓音清朗如碎玉投冰。 时岁的伤一日日见好,沉默却成了茧,将少年裹得密不透风。 只有沈清让转身时,他才会抬眼,将目光刻在那道背影上。 第23章 直到某日黄昏,沈清让合上手中的兵书,抬眼看向榻上的少年,时岁仍如往常一般沉默,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褥边缘。 “明日我要去城郊,给封陵城的亡魂超度七日。”沈清让开口,“每日安洲会来给你送药,记得喝。” 他一条腿踩在脚踏上,手肘抵着膝盖,掌心托着下巴,就这么直直地望着时岁的侧脸。少年将军的目光太专注,像是要透过这副苍白皮囊,看清里面藏着的魂灵。 时岁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眉头微微蹙起。 沈清让忽然笑了:“怎么?不说句再见?” 时岁唇线绷紧,依旧不发一言。 沈清让也不恼,只是站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转身朝帐外走去。 就在他即将掀开帐帘的那一刻—— “……我……等你回来。” 少年的声音极轻,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口。太久未开口的缘故,嗓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沈清让脚步一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随意地摆了摆。 “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糖葫芦。” 帐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光也沉了下去。 七日后,时岁已经可以自己坐起身,做一些简单的活动了。 他坐在帐前的矮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结痂的伤痕。远处城郊的方向隐约传来钟声,超度法事应当结束了。 安洲端着药碗过来时,看见少年单薄的背影,脚步顿了顿。 “公子今日……”他犹豫着开口,“军中有急务,怕是赶不回来了。” 药碗被搁在案上,褐色的汤药微微晃荡,映出时岁面无表情的脸。 安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公子临行前嘱咐的。”他递过去,“糖葫芦。” 时岁盯着那油纸包看了许久,才伸手接过。 糖衣已经有些化了,黏在纸上,扯出细长的金丝。他咬了一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却莫名泛着苦。 第二次了。 他想。 第一次是刺史府的狐裘,第二次是这串糖葫芦。 沈清让的承诺,总是这样轻飘飘的,像春日柳絮,看着美好,却抓不住。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营前。 时岁恍若未闻,还是在呆呆的咬着那串糖葫芦。 “报——!” 传令兵满身风尘,踉跄着冲进大营。 “北境急报!突厥突袭玉门关,沈帅已率白袍军连夜驰援!” 安洲脸色大变:“那公子他——” “公子还在城郊,他说了……”传令兵喘着粗气,从怀中掏出一封染血的信笺,“若这位小公子问起,就把这个给他。” 时岁接过信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糖葫芦欠着,下次补你两串。 落款处晕开一片墨渍,像是匆忙间不慎滴落。 时岁忽然笑了。 他笑得肩膀颤抖,笑得眼眶发红,笑得安洲毛骨悚然。 “小公子……” 时岁摇摇头,将信笺仔细折好收入袖中。 没关系,他可以等。 等待的结果是…… 一月后的深夜,驻守封陵的白袍军接到急令,连夜拔营驰援玉门关。 时岁没有跟他们走。 在军队开拔的号角声中,他背着安洲准备好的行囊,独自走向与大军相反的方向。 “你十七岁那年,已成了小有名气的小将军。”时岁继续道,声音轻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你在路过建州时,见刺史压榨手下官员,不许他们升迁。你路见不平,大闹法场,救下已经被绑上刑台的侍卫统领。你说要带他去玉门关……” 饺子渐渐凝出白膜。 第27章 康定二十九年春,建州法场。 时岁被五花大绑地按在斩首台上,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五年来东躲西藏的日子,早将昔日刺史府的小公子磨成了一柄锈刃。 “区区贱籍,也配与本官平起平坐?”刺史的官靴碾在他的肩头,鞋底沾着的泥污混进血里,“你以为考了武举榜首,就能翻身?” 时岁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彻底激怒了刺史。 “好!好得很!”刺史怒极反笑,大步走向监斩台,抓起令签狠狠掷下,“斩立决!” 刽子手的刀扬起寒光。 “铮——!” 一柄银枪破空而来,刀身应声而断。碎铁擦过时岁脸颊,带起一丝血线。 “何人敢劫法场?!”刺史拍案而起。 人群如潮水般分开。 十七岁的沈清让策马而来,白衣胜雪,墨发高束,宛若九天明月坠入凡尘。他翻身下马的动作行云流水,踏上行刑台时,整个法场鸦雀无声。 “在下沈清让。” 银枪一挑,枪尖直指刺史咽喉。 “大虞律令,武艺超群者,不问出身。”少年将军的声音清朗如玉碎,“这人,我要了。” 那是沈家鼎盛时期亲自修订的律法。 可后来沈家满门忠烈,朝堂重文轻武,这条律令早已名存实亡。 刺史脸色铁青:“沈小将军是要为了一个贱籍,与朝廷命官为敌吗?!” 沈清让眉眼弯弯,像是被逗笑了。 他手腕一翻,枪尖挑起时岁腕间的绳索,轻轻一划,束缚尽断。 “是又如何?” 时岁被猛地拽起,踉跄着撞进沈清让怀中。失血过多的眩晕感席卷而来,他却仍死死盯着刺史那张扭曲的脸。那人嘴唇蠕动着,无声地咒骂:“贱种。” 银枪突然发出一声清吟。 “再让我从你嘴里听见那两个字。” 枪尖抵上刺史喉结,缓缓下划。官服领口顿时裂开一道狰狞缺口,露出里面苍白的皮肉。 “我就把你舌头钉在建州城门上。” “大、大胆!”刺史的膝盖开始打颤,冷汗浸透了里衣。他比谁都清楚,这个在突厥人嘴里都有名的“沈氏狼崽子”,说得出就做得到,“本官明日定要参你沈家一本!” 沈清让翻身上马,顺手将时岁捞到身前。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溅起细碎尘土。 “随你。”他扯紧缰绳,居高临下地睨着刺史,“弹劾沈家的折子堆起来能烧三天三夜。”唇角勾起一抹讥诮,“你算老几?” 马蹄扬尘而去前,少年将军突然俯身,在时岁耳边低语:“抱紧。” 疾风扑面而来,时岁昏沉地靠在沈清让胸前。鼻尖萦绕着白芷混着铁锈的气息,让他想起封陵城破那日,姐姐佩剑上未干的血痕。 朦胧间,他数着心跳。 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狐裘,第二次是糖葫芦,这次是命。 沈清让的承诺,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又走得悄无声息。 沈清让将时岁带到自己暂住的厢房,又命人请了大夫。直到包扎完毕,汤药灌下,屋内重归寂静,时岁仍一言不发。 沈清让也不急,只是支着下巴看他,目光探究。 “我听说,”半晌,沈清让终于开口,“你是今年大虞武举的榜首?” 时岁睫毛微颤,却仍垂着眼:“沈小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沈清让轻笑一声,指尖在桌沿轻叩。 “我回玉门关途中路过建州,偶然听闻此地守军统领是武举魁首,特地想来看看。”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冷了几分,“谁知,竟撞见那样一幕。” 沈清让倾身向前:“跟我去玉门关吧。” 不等时岁回应,他又懒洋洋地靠回椅背,烛光映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锋利的轮廓,另一侧却隐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情绪。 “建功立业,忠君报国。”少年将军的嗓音带着蛊惑,“在那里,你的刀,才不会被埋没。” 时岁盯着烛火,沉默良久。 沈清让也不急,随手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早已凉透,他却浑不在意,仰头一饮而尽。 时岁终于开口:“玉门关……那里不是正在打仗?” 沈清让的指尖有规律的在桌面上敲着:“正因如此,才更需要你这样的好刀。还是说,你宁愿留在这里,继续做一条任人宰割的丧家犬?” 时岁猛地抬头。 “为什么是我?” 叩击声戛然而止。沈清让唇角微扬,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觉得呢?” 沉默再次蔓延。 “大虞不缺守城之将。”沈清让垂眸,把玩着空茶杯,“但白袍军缺一个能斩将夺旗的魁首。”他想起今晨收到的急报,突厥人的铁骑已踏过第三道防线,“去或不去,随你。” 鬼使神差地,时岁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若是去了,是不是就能天天见到你?” 茶杯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清让抱臂后仰,用一种全新的、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人。 时岁垂着眼,却能清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如有实质,一寸寸刮过他的眉骨、鼻梁、唇峰。冰冷得让时岁想起封陵城的雪。 良久,一声低笑打破寂静。 “若你去了。”他伸手拂去时岁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自然可以。” 布料摩挲的细微声响中,时岁肩头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可还未等他抬头,那只手已然收回,仿佛方才的触碰不过幻觉。 “三日后启程。”沈清让起身朝门外走去,“若改变主意,天亮前来寻我。” 时岁盯着桌面上那个被饮尽的茶杯:“你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 第24章 沈清让的脚步在门边微顿。 “重要么?”他侧头,“我只需知道你是建州武举榜首。” 话音未落,又低笑一声:“若真想让我记住,不妨等能与我并肩时,亲口告诉我。” 桌下,时岁生生捏碎了半片指甲。 殷红的血珠渗进掌纹,他却浑然不觉。 原来现在的自己,连名字都不配入他的耳。 沈清让忽然转身,阴影笼罩下来的瞬间,时岁下意识的偏过头去。 “你以为我在折辱你?你可知玉门关每日要死多少无名小卒?” “我要的是能活着站到我身边的人,不是又一块刻着名字的墓碑。” 夜已深,烛火将熄。 时岁侧卧在床榻上,面朝着那堵薄薄的木墙。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木板,仿佛这样就能触到隔壁那人的温度。 沈清让就在一墙之隔。 近在咫尺,却又远若天涯。 忽然,一声极轻的“啪嗒”从隔壁传来,像是竹简落地的声响。 时岁下意识将耳朵贴上了木壁。 “公子,玉门关急报……”亲卫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颤抖,“突厥主力突袭,沈帅……沈帅中伏被困!” “哗啦”的一声,是椅子被猛然推开。 “走。” 沈清让的声音冷得像冰,脚步声已朝着门外而去。 时岁的指尖还抵在木板上,那头的动静却已彻底消失。 他又一次被遗忘了。 就像那年刺史府后院的狐裘,就像城郊未归的承诺。 第三次了。 窗外,马蹄声如雷,碾碎了夜的寂静。 院中马蹄声如雷,须臾便远去了。 “你二十岁那年,是个雨夜。答应背自己回府的救命恩人老老实实待在府中养病,结果第二日……” “够了。”沈清让打断他。 “这些……”他嗓音哑得不成样子,“都是你?” “第五次。”时岁轻轻将沈清让的碗推近,“饺子要凉了。” 沈清让的指尖微微发颤,腕上是时岁悄无声息搭在上面的红绸。 帐外风雪渐紧,吹得油灯忽明忽暗。 时岁垂眸看着碗里浮起的油花,忽然笑了一声:“其实你每次失约,我都跟自己说,再也不要记得你了。”他抬起眼,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可偏偏……” 偏偏你每一次出现,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刻得更深一寸。 沈清让喉结滚动,半晌才低声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些萍水相逢的片段,对另一个人而言竟是经年累月的执念。 时岁摇摇头,耳畔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不重要了。”他夹起一个已经凉透的饺子,咬破皮,羊肉的香气早已散尽,只剩下面皮冷硬的质感,“第五次,你来了。” 这就够了。 沈清让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红绸下的皮肤温热,脉搏在他掌心急促地跳动。 “不会再有第六次。”他说。 时岁怔住,筷子上的半只饺子掉进碗里,溅起一点汤汁。 第28章 沈清让松开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玉佩,指尖抚过上面生涩的刻痕:“这上面刻的……是时家的家纹?” 和十岁模糊记忆里的似乎相似。 时岁耳尖微红,别开眼:“随手刻的。” “随手?”沈清让摩挲着玉佩边缘的凹槽,“时家的嫡传玉佩,也能叫随手?” “……” 时岁抿唇,忽然有些恼了,抽回手道:“沈将军若是不喜欢,还给我便是。” 沈清让却低笑一声,将玉佩系在了腰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帐外传来守岁将士的欢呼,子时的更鼓远远传来。 时岁望着他腰间晃动的玉佩,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十三年,五次相约,四次失散。 刺史府后院的雪化了又落,唯有此刻的温度真实可触。 “时岁。”沈清让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他。 “嗯?” “新年安康。” 时岁怔了怔,随即笑开,眼底映着烛光,明亮得惊人。 “新年安康,沈清让。” 旧岁风雪尽,今岁长相守。 待二人守完岁各自回营,周涉才悄然掀开沈清让的帐帘,踏入时带进一缕凛冽的寒气。 他站在帐中,沉默良久,才低哑开口:“今日……多谢你。” 沈清让抬眸看他,指尖仍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玉佩。 “谢我什么?” “谢你圆了他的执念。”周涉嗓音微涩,眼底压着难以言明的情绪。 沈清让指尖一顿。 他当然不记得十岁那年的时家嫡传玉的纹样,那是周涉快马加鞭从江洲赶来,一字一句告诉他的。 “不必言谢。”沈清让低声道,唇角牵起一抹苦笑,“我也是方才才知……原来我欠了他这么多。” 周涉闭了闭眼,似在压抑某种翻涌的情绪。再睁眼时,他声音更沉了几分。 “岁岁病了。” 沈清让眉心骤然一蹙。 “他有时……分不清现实和幻想的界限。”周涉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间碾出来的,带着难以掩饰的痛苦,“之前在客栈,我看到……他从你房里出来时……在自残。” 沈清让指节骤然收紧,玉佩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我不知你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周涉深吸一口气,眼中是近乎恳求的真诚,“岁岁每次发病,似乎都和你、和当年的事有关。” 他忽然退后半步,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低哑而沉重。 “周某……恳请沈将军。” “别再让他等了。” 沈清让的瞳孔猛地收缩,指尖几乎要将玉佩捏碎。 他想起时岁腕上那些狰狞的疤痕,想起他突然反常的行为,想起他笑着说“第五次,你来了”时,那掩在笑意下的颤抖。 原来那不是玩笑。 是濒临崩溃之人发出的求救。 “……多久了?”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周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说不清。也许是入京后开始的,也许……”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也许从封陵城破那日就埋下了种子。” 他不敢细想。 那个曾经被时絮捧在手心里娇养的小公子,那个会在姐姐面前撒娇讨糖吃的少年。 在失去所有至亲后的十一年间,是如何独自在这吃人的朝堂中挣扎求生,又是怎样拖着这副千疮百孔的身心,一步步爬上丞相之位的。 沈清让忽然想起时岁说“你失约了四次”时,那平静到可怕的语气。 那不是埋怨。 是一个人在深渊里等了太久,久到连疼痛都习惯了的麻木。 “他不是存心要难为你。”周涉轻声道,“只是他……忘记怎么爱人了。” 因为太久没有被好好爱过,所以连如何去爱都生疏了。就像那枚被反复磨刻的时家嫡传玉,边角都磨平了,却还是刻不出想要的模样。 “你别怨他。”周涉的声音带着几分恳求,“岁岁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记忆中的时岁是什么样的呢? 是蹒跚学步时摔疼了膝盖,会瘪着嘴喊“姐姐抱”的奶团子。 是学堂里偷懒打盹,被时父拎着耳朵提起来时还迷迷糊糊揉眼睛的小童。 是偷用时母的胭脂被逮个正着,挨手板时还要偷偷朝时絮眨眼,比口型要糖葫芦的顽劣少年。 是每年初雪,总要缠着周涉和时絮打雪仗,输了就耍赖躺在雪地里不肯起来的淘气鬼。 只是如今…… 那个曾经明媚张扬的少年如今戴着完美无瑕的面具在朝堂上步步为营。 沈清让忽然觉得呼吸困难。 “我不怨他。”他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我怎么敢……怎么配怨他?” 周涉望着眼前这个铁骨铮铮的将军突然红了眼眶,轻叹道:“岁岁……本性不坏。” 他只是…… 被命运碾碎的太早。 早到还没学会如何疗伤,就先学会了用无懈可击的笑容作甲胄。 早到在懂得什么是爱之前,就先明白了什么叫痛彻心扉。 “下官还得回江洲守着。”周涉轻声道,“箫太傅还未伏诛,一刻也松懈不得。” 沈清让沉默着摆了摆手。 周涉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他手上那枚温润的玉佩,扫过将军微微发颤的指尖。 足够了。 沈清让眼底翻涌的痛色,攥紧玉佩时泛白的指节,还有那句“我怎么敢怨他”里藏着的悔意—— 这些愧疚,足够温暖时岁,直到将军真正读懂那颗伤痕累累的真心。 或许某年某月某个雪夜,当将军望着丞相熟睡的侧颜时,会突然发现,那份始于补偿的怜惜,早已在朝夕相处中,悄然化作了刻骨铭心的爱意。 第25章 次日清晨, 时岁晃悠到伙房时,正撞见沈清让挽着袖子在案板前切烙饼。晨光在那人清俊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 “哟——”时岁拖长了音调,斜倚在门框上,折扇展开遮住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含着戏谑的桃花眼, “君子远庖厨, 沈将军这是要给本相当贤内助?” 他边说边踱步上前, 顺手抄起一块刚出锅的烙饼就往嘴里送。滚烫的饼皮烫得他直吸气,却还不忘朝沈清让挑眉。 沈清让头也不抬, 刀锋在案板上敲出清脆的节奏:“要是不想吃,可以出去啃沙子。” “别啊——”时岁拖着调子,忽然整个人懒洋洋地往沈清让肩头一靠。“昨夜你可不是这样的……”尾音故意拖得暧昧不清。 正在添柴的伙夫手一抖,柴火散了一地。 沈清让手上动作顿了顿, 终于抬眸。四目相对的瞬间, 时岁看清了他眼底未消的血丝——这人怕是彻夜未眠。 沈清让依旧是那副清冷神色,却在瞥见时岁腕间若隐若现的红痕时,眸光微不可察地软了三分。 他知道,眼前这个插科打诨的丞相,从来都不需要怜悯。 “丞相。”他放下菜刀,沾着面粉的指尖轻轻抬起时岁的下巴,“昨夜是哪个混账说‘再也不要记得你了’?” 时岁眨眨眼, 突然就着这个姿势舔了下他指尖的面粉。沈清让触电般缩回手, 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甜的。”时岁眯着眼笑,像只偷腥的猫, “比城西的冰糖葫芦甜。” 沈清让盯着他,喉结微滚,半晌才低声道:“……不知羞。” 时岁“噗嗤”笑出声, 折扇一合,轻轻敲在他肩上:“沈将军,大清早的,别这么凶嘛。” “吃饭。”沈清让端起两碗米粥。 他侧眸扫了时岁一眼,眼神淡淡的,却莫名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时岁怔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 这人是要他端烙饼。 使唤得倒挺顺手。 他唇角微翘,眼底浮起一丝玩味,却也不恼,反而乐在其中,慢悠悠地抄起那盘烙饼。 “沈将军好大的架子。”他拖着调子,眼底笑意盈盈,“连当朝丞相都敢使唤?” 沈清让头也不回,只淡淡道:“不想端就放着。” 时岁“啧”了一声,却还是端着盘子,脚步却诚实地跟了上去,亦步亦趋地走在沈清让身后,活像只被驯服的狐狸。 沈清让把粥碗放在了昨夜吃饺子的桌上。 时岁将烙饼盘子往桌上一搁,正要落座,却见沈清让忽然伸手,指尖在他袖口轻轻一拂。 “面粉。”沈清让淡淡道,指腹在时岁袖口捻了捻。 时岁垂眸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凑近他身上嗅了嗅:“这粥里莫不是放了桂花?” 他抬眸时,鼻尖几乎擦过沈清让的下颌。 沈清让不动声色地后撤半寸:“昨夜剩的。” “哦——”时岁拉长声调,折扇展开,“那这烙饼。” 第29章 “也是剩的。”沈清让截住话头,拿起筷子塞到了时岁手里。 时岁支着下巴看沈清让用膳,看着那人将切好的烙饼放入口中。 折扇在指尖转了个圈,他忽然伸手,用扇骨轻轻压住沈清让的筷子。 “既是剩的……”时岁眨眨眼,“不如我替将军尝尝?” 沈清让抬眸。四目相对的刹那,时岁看清他眼底未消的血丝下,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 这慌乱从何而来,时岁心知肚明。 他们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纸尚未捅破。此刻若强吻上去,以沈清让的性子,定会因着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亏欠,咬着牙任他施为。 可时岁最不屑的,就是趁人之危。 他见过太多强取豪夺的情事,知道勉强来的温存最是伤人。 “随你。”沈清让松了筷子。 却见时岁忽然倾身过来,就着他的手咬走了筷子尖上的烙饼。 “好吃。”时岁眯着眼笑,舌尖轻轻舔过唇角。 沈清让沉默片刻,突然将烙饼往时岁面前一推:“食不言。” 时岁挑眉,却当真不再说话,只慢条斯理地撕着烙饼。 他吃得专注,没注意到沈清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复杂得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骨血里。 粥碗见底时,时岁忽然开口:“今日我要去趟江洲。” 沈清让执筷的手微微一顿:“何事?” “大年初一,也总不好让周涉独自守岁。”时岁笑了笑,眼中却闪过一丝晦暗,“沈将军要同往吗?” 空气突然凝滞。 沈清让放下筷子,抬眼看着时岁:“你明知我会去。” 时岁折扇展开,遮住了上扬的嘴角,却遮不住眼中流转的光彩:“那……午时出发?” “嗯。” 用完早膳后,天色大亮,营地里已有了走动的人声。 时岁慢悠悠地缀在沈清让身后,像道甩不掉的影子。 沈清让走一步,他便跟一步;沈清让停下,他便也驻足,折扇轻摇,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直到营帐前,沈清让终于转身望着时岁,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你怎么不回自己的营帐?” 时岁扇骨在掌心轻敲,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我的营帐冷清,不如将军这儿暖和。” 沈清让挑眉:“丞相的营帐,难道炭火不足?” “炭火是够的。”时岁向前一步,衣摆几乎蹭上沈清让的靴尖,“只是缺个暖榻的人。” 帐帘被晨风吹得微微晃动。 沈清让盯着时岁含笑的眼尾,忽然伸手—— “哎!”时岁腕间一紧,已被拽入营帐。 帐帘落下的刹那,他后背抵上帐柱,沈清让的手垫在他脑后,另一只手仍握着他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让他挣脱不得。 营帐内光线昏暗。 沈清让抬眼看他,眸色深得惊人:“丞相还缺暖榻的?” 时岁眨了眨眼,忽然笑了:“自然……”他指尖勾住沈清让的衣带,“最好是将军这种阳气旺盛的。” 帐外忽有脚步声近,沈清让骤然松手后退。 时岁顺着柱子滑坐在地,折扇展开,遮住了通红耳尖,却遮不住上扬的嗓音:“沈将军营帐的柱子,倒是比本相的床榻还硬。” 沈清让背对着他整理袖口,耳根红得几乎滴血:“……出去。” “我偏不。”时岁赖在地上耍无赖,“除非将军亲自来赶……” 话音未落,整个人忽然腾空。 沈清让将他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帐外。 时岁惊呼一声,折扇坠地:“沈清让你——” “不是要我亲自赶?”沈清让在帐门口将他放下,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午时出发,别迟了。” 时岁站在草地上,看着帐帘在眼前重重落下。 他拾起折扇,吹去上面的枯草,低笑出声。 “将军好凶啊……” 他哼着封陵小调往回走。 果然,逗弄沈清让这事儿,比朝堂上算计那群老狐狸有趣多了。 午时,沈清让掀帘而出时,险些被那道身影晃了眼。 时岁斜倚在马车旁,换了身月白云纹锦袍。 腰间悬着细银链,随折扇轻摇的节奏泠泠作响,连束发的羊脂玉冠都端方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活脱脱是从工笔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如果……忽略那张过分艳丽的脸。 沈清让目光扫过那截被银链勾勒得愈发纤细的腰身,眉头越皱越紧。 这人怎得穿的像个开屏的孔雀? “将军看痴了?”时岁忽然贴近,“本相这身衣裳可还入眼?” 沈清让盯着他耳垂下晃动的流苏,喉结动了动:“……” “哎呀!”时岁突然用扇面掩唇,眼尾飞红更甚,“莫非将军在数本相戴了几件首饰?” “不多不少,正好够买下半座将军府呢。” 他手指上戒圈晃得沈清让睁不开眼。 “报——” 侍卫匆匆而来:“十九将余孽攻入江洲!” 他踉跄跪地:“周大人被……被活剔血肉悬在了城门上!” “你说什么?”时岁的嗓音轻得像羽毛。 可沈清让看见他的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 “周大人他……”侍卫重重叩首,“已经不成人形……” 时岁听到了遥远的耳鸣。 周涉嵌入精钢修复的扇骨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流光。 沈清让正欲按住他颤抖的手腕,却听见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 “是我的错。”时岁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声音温柔得可怕,“当初就该……一个不留。” 殷红的血珠顺着扇骨滴落,沈清让这才发现精钢刃口已深深嵌入时岁掌心。 “传令白袍军。”时岁将丞相令牌掷于侍卫怀中,眼底泛起血色,“强攻江洲。” 侍卫正要领命,却被沈清让一把拦住。 “且慢!”他强行将手帕塞进时岁血肉模糊的掌心,“江洲城内尚有数万百姓,若逼得太紧……” “那依沈大人之见?”时岁抬眼,眸中寒光让沈清让浑身一僵。 这不是他熟悉的时岁。 沈清让突然拽过时岁的衣领,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额头抵上他的:“看着我。” “周涉给你用精钢铸成扇骨,不是让你来毁自己前程的。” 时岁眼睫颤了颤。 “改围城潜入。”沈清让夺过令牌扔给副将,“我亲自带兵。” 他把那颤抖的手强硬的握进掌心:“你看着,我替你杀。” 时岁眨了眨眼,一滴热泪砸在了沈清让手背上。 沈清让手上突然变掌为刀,在替时岁系狐裘时精准劈向他后颈。 时岁身子一软,苍白的唇堪堪擦过他耳际:“你……” “睡吧。”沈清让打横抱起昏迷的丞相,“等我带周涉回来。” 第26章 康定十五年, 春。 封陵城新雪初融,刺史时府西侧的宅院忽有了人烟。 原是周氏一族迁居于此,世代治史的清贵门第,因先帝年间秉笔直书, 触怒天颜, 终被贬谪至此。 这日春晴, 时家小姐时絮正伏在窗边习字, 闻声搁下毫笔。九岁的少女已显露出不凡才情,案头《昭明文选》的批注密密麻麻。 “岁岁, 莫闹。”她轻拍四岁幼弟想要抓笔的小手,目光却飘向那堵传来诵读声的西墙。 “《洛神赋》也背得这般磕绊。”时絮撇撇嘴,提着绿色裙裾灵巧地攀上桃树。 但见邻院的梨树下,一个青衫少年正对卷苦吟。 春风忽起, 吹落满树芳菲。 “喂——”她坐在树上晃着腿, “‘翩若惊鸿’后面是‘婉若游龙’,我六岁时就倒背如流了。” 周涉愕然抬首。 只见一树夭桃乱落如雨,翠袖罗裙的少女坐在枝头,足尖轻点花瓣,恰似画中飞仙。 他手上的《文选》落在了地上。 周涉怔怔望着树上的少女,一时竟忘了言语。春风掠过,卷起几片梨花瓣, 沾在他的衣襟上。 时絮见他呆愣, 忍不住笑出声来,脚尖轻轻一踢, 几片桃花簌簌落下,正巧飘在周涉的发间。 “喂,书呆子, 你叫什么名字?”她歪着头问。 周涉这才回神,慌忙抬手拂去花瓣,耳尖微红,却仍端着一副正经模样,拱手道:“在下周涉,字明故。” “周明故?”时絮念了一遍,眉眼弯弯,“名字倒是不错,可惜人呆了些。” 周涉抿唇不语,弯腰拾起地上的书卷,轻轻拍去尘土。他自幼埋头典籍,不善言辞,此刻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取笑,竟不知如何反驳。 时絮见他闷声不吭,顿觉无趣,正欲从树上跳下,忽听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絮儿!你又爬树!”时母站在廊下,眉头紧蹙。 第30章 时絮吐了吐舌头,利落地翻下桃枝,落地时裙摆如蝶翼般扬起。 她冲周涉眨了眨眼,低声道:“明日此时,我再来考你诗文,你若答不上,可得赔我一盒蜜饯!” 说罢,不等周涉回应,她已提着裙角跑远,只余一树桃花在风中轻颤。 那日之后,时絮便时常爬上桃树,听周涉读书。 少年声音清朗,诵的是《诗经》《楚辞》,偶尔也念些晦涩的史论。时絮起初只是挑剔他背错字句,后来索性坐在树上与他论辩。 周涉起初被她突如其来的插话惊得结巴,后来竟也习惯了这桃树上多出来的“小先生”。 “《左传》这段你解错了。”时絮折了枝桃花,轻轻丢在他书页上,“‘兵者,诡道也’,非指用兵之人奸诈,而是说战局瞬息万变,不可拘泥成法。” 周涉拾起那瓣落在“诡”字上的桃花,抬头笑道:“时小姐博览群书,不如下来细讲?” 时絮轻哼一声,却还是提着裙摆,踩着枝桠翻过墙头,轻盈地落在他面前。 “你整日读这些,不闷吗?”她随手翻了翻他案上的书卷,墨迹未干的批注工整严谨,却少了几分生气。 周涉望着她指尖沾上的墨渍,忽然道:“读史如观棋,看似静默,实则金戈铁马皆在字里行间。” 时絮眨了眨眼,忽而笑了:“那不如我教你下棋?总比干坐着强。” 春风掠过庭院,梨花与桃花簌簌而落,周涉看着少女明亮的眸子,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康定二十四年,冬。 时絮倚着朱漆廊柱,看着院中飘如鹅毛的大雪。忽而心血来潮,命小厮去隔壁请周涉过来,说是要陪时岁堆雪人解闷。 时岁裹着狐裘站在梅树下,冻得直跺脚:“阿姐!” 话音未落,时絮已夺了他手中的糖人,提着裙裾跑出十几步远。 恰在此时,周涉踏雪而来,刚转过府门就看见这姐弟俩闹作一团。 “周木头!”时絮一个闪身躲到周涉身后。 时岁蹲在地上刚团好的雪球来不及收手,正砸在周涉的衣襟上。时絮从周涉肩头探出半张脸,得意地做了个鬼脸,时岁气得耳尖通红,连发间的落雪都似要蒸腾起白雾。 “岁岁,莫要闹你阿姐。”周涉温声道。 “妻管严!”时岁跳起来嚷得全府都能听见,“背《诗经》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听阿姐的话!” 话音方落,忽听廊下传来一声轻咳。 转头望去,只见时父负手而立,眉梢微挑:“雪地湿滑,你们几个,当心摔着。” 时岁立刻收敛,乖乖站好:“父亲。” 时絮也吐了吐舌头,拉着周涉的袖子小声道:“完了,被逮着了。” 周涉倒是从容,拱手一礼:“伯父。” 刺史看着他们,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摇摇头道:“罢了,玩够了就进来用膳,厨房熬了姜汤,都喝一碗,别着凉。” 待父亲走远,时岁立刻又活泛起来,冲时絮挤眉弄眼:“阿姐,待会儿吃完饭,咱们再战!” 时絮轻哼一声,挽住周涉的手臂:“谁怕谁?有周涉在,你赢不了!” 周涉耳尖泛红,任由她拽着往前走,眼底却尽是纵容。 时岁跟在后面,看着两人的背影,小声嘀咕:“……哼,迟早我也找个帮手!” 前厅里,时岁捧着瓷碗,看时絮偷偷将姜汤倒进周涉碗里。 “阿姐偏心!”少年故意嚷得很大声,却在时父转头时,飞快把糖人塞进周涉手中,“《诗经》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周木头,替我喝了这碗!” 时岁自幼便不爱喝这呛人的东西。 周涉望着碗中晃动的姜汤,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帕,帕角绣着歪歪扭扭的桃花。 这是去年时絮学女红时,硬塞给他的“练手之作”。 “用这个垫着,别烫着。”他将帕子裹在碗沿,指尖小心避开了时絮的手背。 时父轻咳一声,三人立刻正襟危坐。 只是案几下,时絮的绣鞋正悄悄踩着周涉的皂靴,而时岁趁着父亲不注意,把姜汤全倒进了窗台上的兰草盆里。 用过姜汤,新一轮雪仗在院中打响。 时岁不知从哪找来几个小厮助阵,雪球如流星般砸向周涉。 “《左传》云‘君子不重伤’!”周涉举着书简挡在时絮面前,雪粒却在衣领里化成冰水。 时絮忽然解下斗篷往雪地一铺:“周明故!蹲下!” 在周涉愣神的刹那,她已足尖点地,踩着书生肩膀飞身而上,将早就备好的雪团扣在时岁头顶。 少年惊呼着栽进雪堆,余光看见阿姐拉着周涉跑远的身影。 “你们耍赖!”时岁从雪堆里钻出来,气的耳尖通红。 午膳后,时岁被父亲叫去书房考校功课,时絮借口要回房小憩,却在廊下悄悄拉了拉周涉的袖角。 周涉会意,俯下身听时絮说话。 时絮忽然将雪塞进他后颈。 周涉“啊”地一声,脱口而出:“毋逝我梁……” “哟,周公子终于背对了一句《谷风》。”时絮挑眉,指尖还沾着雪粒,“可惜用错地方。” 她忽然踮脚凑近他耳畔:“酉时三刻,背不出《蒹葭》……”手指在喉结处轻轻一划。 暮色染透梅林时,周涉果然捧着书简而来。时絮从树后转出,见他正对着“所谓伊人”蹙眉,忍不住笑出声。 “背到哪了?”她抽走书简,发现密密麻麻的朱批旁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桃花,是当年她逼他默写时乱涂的。 话音方落,已经停了两个时辰的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周木头,我考考你。”时絮逼近周涉,温热的呼吸扑在他脖颈处,“此情此景,最适合哪句诗?” 书呆子突然福至心灵。 “皑如山上雪……” 话音未落,时絮已拽着他的衣襟踮脚。 少女的唇瓣比想象中更柔软,轻轻擦过他的唇角。 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里,藏着半阙《白头吟》的缱绻。 少年的心跳震得他肋骨生疼。 时絮退后半步,耳垂红得似要滴血,却仍强作镇定地晃了晃手中书简,“两日后我生辰……你若背不全《蒹葭》……” 话音未落,时父暴怒的声音便已响起。 “周!明!故!” 他手持扫帚立于廊下,原是出来扫雪,却撞见这般情景。刺史大人怒发冲冠,抄起扫帚便砸了过来。 周涉下意识将时絮挡在身后,自己肩头结结实实挨了记闷响。 “伯父!”书呆子突然跪地,腰板挺得笔直,“小侄明日便请官媒登门!” 时父举着半截扫帚愣在原地。 时絮趁机从周涉身后钻出来,指尖悄悄勾住他冻得发红的小指。 一片静默中,梅林深处忽然传来窸窣响动。 时岁顶着满脑袋雪钻出来,怀里还抱着被揉皱的《礼记》,显然是从书房偷溜出来的。 少年看看面色铁青的父亲,又看看十指相扣的两人,难得聪明一回,“《仪礼》有云……” “闭嘴!”时父盯着那二人看了半晌,忽然将扫帚往雪地里一杵,“明日若请不来赵大人做保……” 话未说完,时絮已扑上去抱住父亲胳膊:“爹最好了!” 第27章 变故就在一夜间。 周涉被窗外的马蹄声惊醒, 推门便见城门方向火光冲天。 他顾不得束发,抓起外袍就冲了出去。 时府门前,时絮提剑而出。 少女一改往日罗裙装束,墨发高束, 三尺青锋在她手中泛着寒光。 “阿絮!” “周明故!”时絮转身将一柄短剑拍在他掌心, “我娘和岁岁交给你了。” 她的声音比剑锋更冷, 可周涉分明看见她睫毛上挂着未落的泪珠。 周涉刚要开口, 时絮已翻身上马。 夜风卷起她璧色的衣袂,在火光中猎猎作响, 转眼便消失在长街尽头。 “周公子!”时母跌跌撞撞追出来,“府中有我坐镇!你快去追絮儿……” 话音未落,周涉已握紧剑冲入长街。 整座封陵城已陷入混乱。 冲天火光中,百姓的哭喊与兵戈相击之声混作一团。 越靠近城墙, 厮杀声便越清晰。 时父站在城墙上挽弓搭箭, 每一支羽箭离弦,必有一名叛军应声坠下云梯。 可那些黑影仍如蚁群般源源不断的涌上来。 时絮的身形翩若惊鸿,割喉的姿势极其漂亮。 “混账!”时父一箭射穿云梯上三名叛军,“援军何在?!” 时絮反手刺穿一名敌将胸膛,溅了半面鲜血:“那些酒囊饭袋,怕是连马鞍都爬不上!” 她突然朝城下厉喝:“周明故!带百姓走密道!” 第31章 周涉从尸堆中拔出短剑,袖角已被鲜血浸透。 这一刻, 他多恨自己不是持枪的武将, 而是只会握笔的史官。 长街上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刺史大人不走,我们也不走!”卖豆腐的老汉举着门闩, 身后跟着十几个拿着柴刀的街坊。 “封陵是我们的家!打回去!”书生模样的青年手上拿着软剑。 时母踏出府门的刹那,整条街霎时寂静。 刺史夫人解下腰间时家嫡传玉递给周涉:“带孩子们走。” 她高声道:“已有子嗣者,随我上城墙——” “只要封陵的血不断!”药铺掌柜突然高喊, “来日坟前告诉我儿!他老子是怎么死的!” 白发老妪将孙儿推进周涉怀里,枯瘦的手指向城门:“老身七十有三,够本了!” 周涉望着如潮水般涌向城墙的百姓,突然将短剑狠狠插进地面。他抱起哭闹的幼童,嘶声道:“所有人!跟我走!” 时母看着周涉转身离去的身影,唇角忽然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那笑意里沉淀着数十载春秋。 有未能见到时絮凤冠霞帔的遗憾,有未能看着时岁束发加冠的怅惘,更有着对这座生活了一辈子的城池,最深切的不舍。 她的目光掠过挽弓的夫君,掠过持剑的女儿,最后落在了面前如海的百姓身上。 “诸君!”她向来得体的嗓音陡然拔高,“我们守到最后一刻!” 城墙下的百姓爆发出震天的吼声,无数双手举起拆下的门板,掀起的青石,甚至是厨房的菜刀。 白发苍苍的老人们手挽着手,在城墙上筑起一道血肉盾牌。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护城河已经被血染成赤色。 周涉送完最后一批孩童,匆匆赶回城墙,却遍寻不见时岁的踪影。 “岁岁不见了!”他声音发颤,掌心全是冷汗。 时絮闻言,手中长剑一顿,随即一脚踢开脚边堆积如山的尸体,踉跄着走下城墙。 “我去找他!” 周涉拾起地上不知哪位叛军遗落的长剑,代替时絮死守城门。 时絮是在城西的废墟里找到时岁的。 少年正跪在一名临产的孕妇身旁,双手染满鲜血,脸上是掩不住的慌乱。可那孕妇的脸色已经青白,身下的血泊仍在蔓延。 战火中的新生,终究没能等到黎明。 时絮闭了闭眼,一把拽起时岁,声音冷得像冰:“走!” 她拖着他直奔刺史府密道,直到把时岁推进去,才终于松手。 “岁岁。”她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嗓音却软了下来,“好好活着。” 密道的门轰然合上,时岁在里面拼命拍打、哭喊,可时絮没有回头。 她只是握紧那把卷了刃的剑,一步步走回火光冲天的战场。 周涉从护城河爬回封陵时,整座城已死寂如坟。 战火熄灭后的焦土上,尸骸堆积如山,乌鸦盘旋不去,啄食着未寒的骨肉。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嘶哑的呜咽,像是濒死的困兽,跪在尸山血海中,一具一具翻找时絮的踪迹。 三天两夜。 指甲剥落,指骨见血,他终于在乱葬岗的深处,寻到了一支染血的银簪。 那是时絮及笄那年,他亲手为她打的。 “哟,这还有个找死的。”叛军的嗤笑在身后响起。 寒光闪过,剧痛从左颊蔓延至右耳。温热的血糊住了眼睛,他听见那些人围着金簪高声谈笑。 “听说那刺史女儿死得可惨……” “可不是,咱们兄弟几个……” “那身段……” 周涉突然摸到半截断刀。 后来的事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自己像条疯狗般撕咬,断刀捅进叛军咽喉时,热血喷了他满脸。 等回过神来,三具尸体已和他断落的两根手指一起,永远留在了这片腐土上。 命运在嘲笑他的徒劳。 记忆与现实重叠。 周涉被十九将余孽锁在江洲地牢,铁链深深勒进腕骨。 他们一根根拔去他的指甲,鲜血顺着刑架滴落。 “啧。”其中一人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从袖中掏出了一袋粉末,“曼陀罗,试试?” 致死量的毒粉被粗暴的灌入喉中,周涉的视线开始模糊,可意识却异常清醒。他能感受到刀刃如何精准地片开皮肉,像在雕琢一件死物。 奇怪的是,竟不觉疼痛。 可胸腔里有什么在剧烈绞痛。 是时絮。 也只能是时絮。 那个最喜欢穿着草绿色衣衫,站在封陵桃树底下听他吟诗的姑娘。 他想到了时絮弹他脑袋非要听他背《关雎》的时候。 他想到了时絮非要拽着他和时岁一起打雪仗的时候。 他想到了那个吻。 阿絮落在他唇角的那个吻。 那是他们此生唯一的肌肤之亲。 他的阿絮。 才高咏絮的阿絮。 能对着《李义山集》蹙眉说“这句不对”的阿絮,能指着《长恨歌》说“这里少了两字”的阿絮,会在元宵灯市上把谜底咬在他耳边的阿絮。 如三月桃花一般明媚的阿絮,却又比世上所有刀剑都锋利的阿絮。 铁链哗啦作响,周涉突然剧烈挣扎起来。 “岁岁……岁岁怕黑……”他嘶哑地喊着,仿佛时絮还能听见,“阿絮……我要食言了……” 刽子手的刀停在半空,诧异地看着这个将死之人。明明五脏六腑都已溃烂,怎么还能说话? “阿絮定要生气了……”周涉的声音越来越轻,染血的睫毛微微颤动,“怎么办呢……” 残破的胸腔里,那个永远无解的问题再次浮现。 怎么办呢阿絮。 我要死了,我护不住岁岁了。 他想。 阿絮定要生气了。 怎么办呢阿絮。 没有我,岁岁该如何在这吃人的朝堂走下去? 他如今担着奸相恶名,来日史书工笔会如何糟践他? 我不在御史台,那些言官的折子会把他淹没吧。 ……我还没弄清岁岁究竟患的什么病,到了黄泉,你要问我可怎么答? 阿絮…… 怎么办呢…… 露出白骨的手指动了动,最终归于沉寂。 只剩刽子手们意兴阑珊的抱怨:“这就受不住了?还当是什么硬骨头……” 周涉的尸身被悬在江洲城门之上。 朝阳初升,照在那具支离破碎的躯体上。 早已看不出人形,只剩一团模糊的血肉,在萧瑟的风中轻轻摇晃。 原来英雄落幕,与蝼蚁并无不同。 沈清让带着大军压到江洲时,抬眼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将军……”副将声音发颤,“要强攻吗?” “弓箭手。”沈清让声音很轻,却让身后三千铁骑同时绷紧了脊背,“东南角楼。” 破空声骤起时,城头的叛军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 沈清让从袖中掏出大血,整瓶倒入口中。 这些药丸足够压制他的寒毒三个时辰,足够了。 他解下猩红披风,在亲兵震惊的目光中独自走向城门。 沈清让想起昨夜周涉还在给他画时家嫡传玉的纹样。 那双手现在正悬在他头顶三丈处。 “沈将军好胆色。”城楼传来沙哑的笑,“不如用这坨烂肉做个交易如何?” 沈清让抬头,看见叛军首领的弯刀正挑着周涉的下颌骨。 森白的骨头上还粘着几缕血肉,在刀尖晃出令人作呕的弧度。 “你是刘文治的旧部。”沈清让突然说。 弯刀顿在半空。 “没错。”首领狞笑,“你们把他千刀万剐,我便把你们的人碎尸万段!这很公平!” “这不算公平。” 那首领正要反唇相讥,瞳孔却猛地收缩。 沈清让的剑不知何时已抵在他喉间,而那道留在城下的残影才刚刚消散。 “要把你杀了。”沈清让剑锋轻转,叛军首领的右臂齐肩而断,“这才算公平。” 惨叫声中,他接住坠落的弯刀,反手劈开悬尸的绳索。 周涉的残躯落进他展开的披风里。 “别看。”沈清让裹紧猩红布料,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带你回家。” “白袍军听令。”转身时,他眼中温度尽褪,“叛军,一个不留。” 第28章 暮色四合, 营帐内烛火摇曳。 时岁猛然睁开双眼,后颈还残留着被击晕前的钝痛。 他倏地撑起身,沈清让的玄色大氅从肩头滑落。 帐内空无一人,唯有枕边染血的折扇在诉说着昏迷前的记忆。 “……” 指节被捏得发白, 时岁突然低笑起来。 笑声未落, 他已掀帐而出, 惊得守夜亲兵慌忙跪地。 第32章 “沈清让呢?!” “禀相爷, 将军他……” “说!” “两个时辰前已率轻骑奔赴江洲!” 夜风卷起时岁散落的发丝,他望着江洲方向眯起眼。 十九将余孽的惨叫声仿佛已响彻耳畔。 “备马。” 他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要把那些杂种的骨头, 一根根插在周涉灵前。 时岁只身纵马来到江州城外时,白袍军已在收拾残局。 夜风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城内却出奇地安静。 满城百姓在“恭定大将军”的威名下安然入眠,仿佛这场血战从未发生。 沈清让倚在城门口, 沉默地擦拭着染血的长剑。身旁摆着一副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棺木, 棺盖半掩,在这遍地脏污里格格不入。 马蹄声惊动了垂首的将军。 他闻声抬头,目光落在时岁身上时,微微一滞。 向来风流恣意的丞相大人此刻死死咬着牙,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一滴泪。 他盯着那副棺材, 像是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别看了。”沈清让伸手按住了时岁欲掀棺的手, 声音里带着叹息。 时岁深吸一口气,嗓音沙哑:“没事, 我就是……” 就是什么呢? 看周涉不成人形的尸骨? 分明早已知道结果,可当棺木真正掀开的那一刻,时岁的瞳孔仍是骤然紧缩。 周涉身上覆着沈清让的殷红斗篷, 只露出一只残破的右手。 三根手指仅剩白骨,筋膜粘连着血肉,像是被野兽啃噬过一般。 那是曾经为时絮写诗的手。 那是曾经给时岁堆雪人的手。 那是……立志要修一部旷世史书的手。 怎么会这样呢? 沈清让不动声色地扶住了他的后腰。 时岁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的凉意。 “时絮,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你的周郎,终究还是来给你殉情了。” 昔日玩笑般的话语,如今竟一语成谶。 时岁站在棺木前,指尖轻轻抚过周涉仅剩的三根指骨。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上元节,周涉执笔在灯下为时絮写诗的模样。 那时少年意气风发,笔走龙蛇间尽是风流。 “沈清让。”时岁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说人死后,还会记得生前的事吗?” 沈清让沉默片刻,终究软了语气:“会的。” 时岁低笑一声,未置可否。 记得生前被活剔血肉,记得与时絮的点点滴滴,记得那些未完成的誓言……于亡魂而言,到底是慰藉,还是另一种酷刑? 此刻的周涉若是还有知觉,最先想起的会是叛军的刀,还是时絮的笑? 沈清让看着时岁单薄的背影,突然伸手将他拉入怀中。时岁没有挣扎,只是将脸埋在沈清让肩甲冰冷的纹路上。 “我答应过周涉。”沈清让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要让你好好活着。” 时岁闻言抬头,眼底闪过一丝讥诮:“活着?”他指向身后那副棺木,“像他这样活着?” 沈清让突然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像个人一样活着。” 时岁怔了怔,而后轻笑:“刽子手呢?” “在地牢。”沈清让递上擦干净的长剑,“给他们喂了曼陀罗,可以多撑几个时辰。” 这话让时岁眸色暗了暗。 他怎么忘了,眼前这位恭定大将军从来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儿。 那些在朝堂上弹劾他暴虐的折子,怕是还不及沈清让折磨人的手段十分之一。 “不了。”良久,时岁轻轻推开长剑,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周涉让我……少杀人。”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清让清楚地看见,他说这话时,面色苍白如纸。 “时岁。”他突然唤他全名,“哭出来。” 时岁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扯了扯嘴角:“我为何要哭?” “我如今位极人臣,丞相府的库房里金子多的都要漫出来……”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为何要哭? 为血亲尽丧,为故友惨死。 沈清让忽然抬手,解下了自己束发的锦带。时岁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便倏然一暗。 那条还带着白芷香的锦带轻轻覆在了他的眼上。 “你……” 沈清让的动作很轻,指尖擦过时岁耳际时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 他将锦带在后脑系了个活结,确保不会勒疼对方。 眼前陷入黑暗,其他感官便会异常敏锐。时岁闻到沈清让袖间淡淡的白芷香,听到对方略显急促的呼吸。 当他感觉到沈清让的指尖移向自己胸前时,几乎是本能地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可恭定大将军到底是恭定大将军,即便此刻寒毒未清,即便力道不足平日三成。 对付一个心神俱损的时岁,仍是绰绰有余。 檀中穴被点中的瞬间,时岁只觉得浑身气力如潮水般退去。他踉跄着向后倒去,却被沈清让稳稳接住,两人就这样并肩靠坐在了周涉的棺木旁。 “哭吧。” 沈清让将时岁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头,让他整张脸都埋进自己怀中。铠甲硌得人生疼,却莫名安心。 “没人会看见。” 夜风卷起时岁散落的发丝,那条玄色锦带在他眼上系得端正,唯有沈清让知道,此刻那锦带之下,正有温热的液体无声浸透布料。 就像他也知道,明日朝阳升起时,他身旁的丞相大人依旧会是那个谈笑间搅弄风云的时相爷。 而此刻的脆弱…… 沈清让望着远处的月色,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 他解下时岁的大氅将两人裹住,筑起一方小小的黑暗。 将会永远封存在这个夜里。 天光未亮时,沈清让独自踏进了地牢。 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他抬手示意守卫退下。 牢房里,几个刽子手被铁链吊着,曼陀罗的药效正在消退,有人已经开始发出模糊的呻吟。 “将军。” 数名暗卫如鬼魅般现身,手中捧着特制的竹签。那些细长的竹片在盐水里浸了整夜,表面已经泛起锋利的毛刺。 沈清让微微颔首。 暗卫们无声地围上前去。 寒光闪过,最先响起的是利器割断舌根的闷响,而后便是竹签没入指甲的声音。 这是南疆的酷刑,盐水浸泡过的竹签会顺着指甲缝钻入,在血肉中绽开无数细小的倒刺。 比起御史台那些花架子,这才是真正能让人求死不能的手段。 “呃啊——” 惨叫声在割舌后变得含糊不清。 沈清让负手而立,冷眼看着那些人扭曲的面容。他本不该来此,更不该动用此等私刑。 可当他半个时辰前掀开帐帘,看见时岁坐在棺木前,用沾湿的帕子一点点擦去周涉脸上血污的模样。 “再添一盆炭火。”沈清让突然开口。 暗卫会意,立刻将烧红的烙铁按在了那些人的伤口上。 焦糊味弥漫开来时,沈清让忽然怔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指尖,竟不知这股翻涌的情绪从何而来。 是为周涉?是为时岁?还是为那个在棺木前强撑着一滴泪都不肯落的傻子? “将军?”暗卫小心请示。 沈清让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时家嫡传玉。 这个认知让他指尖一颤,仿佛被烫到般缩回了手。 沈清让闭了闭眼,转身朝地牢外走去:“别弄死了。” 晨光刺破云层时,他站在地牢外深深吸气。 胸腔里那股莫名的钝痛仍未散去,就像昨夜时岁的眼泪浸透他衣襟时的温度,灼得人心口发烫。 沈清让抬手按住心口,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竟看不得时岁落泪。 他竟在数着时辰,盼着回去见那个总爱戏弄他的丞相。 荒唐……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沈将军好雅兴。” 时岁的声音带着沙哑,在三步之外站定。 沈清让下意识将按在玉佩上的手收回:“你……” 时岁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将军这是……替我出气?” 沈清让的喉结动了动。 时岁的手指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 他抬眼时,沈清让看见对方眼底布满血丝。 那不是哭过的痕迹,而是彻夜未眠的证明。 地牢里又传来一声惨叫。 时岁的瞳孔微微收缩,突然拽着沈清让往地牢里走。 “时岁。”沈清让扣住他的肩膀,“你……” 第33章 “我改主意了。”时岁回头看他,忽然露出一个艳丽至极的笑,“周涉让我少杀人,可没说不让人生不如死,不是吗?” 地牢深处,刽子手们看见联袂而来的两人,发出了绝望的呜咽。 时岁的目光扫过刽子手指上的竹签,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将军的私刑……”他贴着沈清让的耳畔低语,“我很喜欢。” 沈清让的呼吸陡然粗重。 “不错,继续。” 在刽子手模糊不清的惨叫声里时岁的声音轻的几不可闻。 “沈清让。”他望进沈清让的眼睛,“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 “很像在心疼我。” 沈清让抬眼看着时岁,那人眼角还带着未消的红痕,唇边却挂着惯常的戏谑笑意。 良久,他缓缓转身走向地牢外。 “午时我来接你。”沈清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周涉的棺木……该入土了。” 时岁望着沈清让离去的背影,忽然抬手将长发束起。 这人又变回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时相爷。 第29章 周涉的坟冢立在玉门关外的山岗上, 面向封陵的方向。 时岁站在新立的无字碑前,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碑面。 “他小时候总说,要当个名垂青史的史官。”时岁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声淹没, “如今葬在这里, 往后玉门关的每一场征战, 每一寸疆土变迁, 他都能亲眼看见了。” 沈清让站在三步之外,看着时岁被风吹乱的发丝。边关的风太烈, 将那人素白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而去。 “回京吧。” 时岁忽然转身,衣袂翻飞间带起一抔黄土。 他没有回头,声音里听不出悲喜。 沈清让望着他的背影, 又转头看向那座孤坟。 无字碑静静伫立在苍茫天地间, 像极了周涉生前那双总含着笑的眼睛。 “守着边关……”沈清让低声道,“便是守着她了。” 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座新坟,转身追上已经走远的白色身影。 两行脚印在沙地上渐行渐远,最终被呼啸而过的风沙抹去了痕迹。 唯有那座无字碑静静矗立,守着边关的日月,也守着某个再也回不来的承诺。 京城外三十里的客栈。 时岁斜倚在窗边,指尖闲闲地转着折扇。窗外马蹄声由远及近, 他唇角微扬, 看着苏涣风尘仆仆地闯进大堂。 “怎么才回来?”苏涣压着嗓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楼。待推门后看清屋内之人时, 未出口的话生生卡在了喉间。 “在玉门关过了个年。”时岁笑着推过了一杯茶。 “沈、沈将军。”苏涣喉结滚动,勉强行了个礼。 沈清让颔首。 苏涣急得直冲时岁使眼色,眉毛都快飞出发际线。 沈清让在这儿!咱们出去说! 时岁却恍若未见, 折扇展开:“陛下近来可好?” 苏涣盯着沈清让骨节分明的手指,干笑两声:“陛下得知十九将伏诛,龙颜大悦”他斟酌着词句,“特意命人将捷报誊抄百份,张贴于各州府……” 沈清让忽然起身,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去喂马。” 待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外,苏涣立刻凑近:“你怎么怎么和他越走越近了,朝中现在——” “他啊。”时岁眼底笑意更深:“逗着挺好玩的。” 苏涣深吸一口气,压低嗓音道:“箫太傅那边已经打草惊蛇,最近与青城山的书信往来愈发频繁。陛下清醒的时辰一日少过一日,那药量控制得恰到好处,他只当是自己年迈体虚……” “嗯。”时岁抿了口茶,眉头微蹙。这茶分明搁了许久,却仍有余温。 “箫启明不必留到开春,至于青城山上那位……”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等过几日上元节,让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好好的惊艳亮相。” 客栈马厩旁,沈清让轻柔的抚摸着战马的鬃毛。 他似有所感的回头望向客栈二楼那扇开着的窗户。 时岁正倚在窗边,折扇半掩着那张昳丽的面容,眼角眉梢却藏不住盈盈笑意。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忽然将折扇往下移了半寸。 “你——” 分明是无声的唇语,却让沈清让耳尖蓦地一热。 “真好看。” 寒风忽然变得温柔,连马儿都停止了咀嚼。 沈清让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笑着合拢折扇,窗棂轻响,将最后那抹狡黠的笑意也关在了温暖的室内。 他低头继续整理马鞍,却不知自己的嘴角,正不自觉地上扬。 朔风渐歇,心跳声清晰可闻。 刚入城门,金羽卫便列队拦住了去路。 “相爷,陛下急召您入宫述职。”为首的统领抱拳行礼。 时岁折扇轻摇,目光扫过不远处静立的沈清让:“那沈将军呢?” “回相爷……”统领压低声音,“陛下说……将军先回府。” “哦?” 这个答案着实出乎时岁的预料。 他原以为皇帝会借机将沈清让一并召入宫中,毕竟“二十一位功臣,一个不留”的旨意犹在耳畔。 虐杀罪臣,抗旨改道。 这些时岁犯下的大逆不道的罪名,随便哪一条都能要了沈清让的命。 时岁早已备好对策,却不想皇帝竟轻描淡写地放过了这个机会。 他眸色渐深,扇面在掌心轻轻敲打。 这步棋,下得倒是妙。既全了君臣体面,又给足了回旋余地。 只是不知那位深宫中的帝王,究竟在盘算什么? 这盘棋看起来,像是要重新布局了。 “相爷?”统领小心翼翼地催促。 “走吧。”时岁展颜一笑,“别让陛下久等。” 他走了两步,又突然转身。 “对了沈将军。”时岁折扇抵在下巴上,笑的人畜无害,“你的发带不慎被本相弄脏了,明日带你去城西买条新的。” 这话让正引路的金羽卫统领心下倒吸一口冷气,握着刀柄的手都不自觉紧了紧。 丞相与沈将军何时竟亲密到能互赠发带的地步了? 统领正暗自思忖是否要将此事禀报圣上,忽觉一道凉飕飕的目光扫来。抬眼正对上时岁似笑非笑的眸子,顿时如坠冰窟。 隐瞒不报,顶多丢官罢职。 若敢多嘴……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家祖坟被掘、族谱焚尽的惨状。 统领立刻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时岁满意地收回目光,临走前还不忘朝沈清让眨了眨眼,活像只偷了腥的猫。 沈清让站在原地,望着时岁远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抬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发髻,这才想起那条玄色发带确实还在时岁那里。 他自然明白时岁方才那番话的用意。 分明是故意在众人面前与他亲近,好让皇帝起疑。这位丞相大人,从来都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主儿。 “将军……”身旁的亲卫欲言又止。 沈清让收回目光,翻身上马:“回府。” 御书房内。 皇帝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面容比月前憔悴了许多,连眼下的青影都遮不住。听到脚步声,他才缓缓睁眼,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爱卿回来了。” 时岁恭敬行礼:“臣参见陛下。” “免礼。”皇帝指了指案前的奏折,“看看这个。” 时岁展开奏折,一目十行地扫过,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是御史台联名弹劾他虐杀十九将的折子,字字泣血,写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将十九将的惨状描绘得栩栩如生,倒像是亲眼所见一般。 “陛下以为如何?”时岁笑吟吟的将折子搁了回去。 皇帝被这笑容刺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原本盘算着借诛杀功臣之事离间时岁与沈清让,为日后架空相权铺路。 可时岁离京这段时日,他竟发现满朝奏章都要先经苏涣之手。 而那苏涣批阅的笔迹,分明是模仿的时岁手笔。 皇帝今日真切体会到…… 这位时相爷的手段,远比他想象的更狠辣。 “朕以为,爱卿乃是大虞肱骨。”皇帝缓缓道,“当初诛杀十九将的旨意是朕亲自下的,至于如何杀……”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都不重要。” 都不重要。 皇帝现在只求时岁安安分分地坐在丞相的位置上,别惦记他身下这把龙椅。 至少……在太子顺利继位之前。 “陛下气色不佳。”时岁忽然上前半步,眉头蹙得恰到好处,活脱脱一副忠臣模样,“可要传太医?” “无碍。”皇帝摆了摆手,“约莫是深冬体寒缘故,等开春……开春了便好了。” 第34章 时岁垂眸掩去眼底的讥诮,当然会“好转”。 毕竟这位陛下当年给沈清让下的见山红,药性最烈就是在寒冬时节啊。 如今这报应,倒是恰到好处。 “对了。”皇帝饮下一口热茶,“听说新上任的周中丞为守江洲,殉城了?” 这是时岁刻意传回京城的消息。 他隐去了周涉被活剔血肉的惨状,抹去了城门悬尸的屈辱。即便死,他也要让周涉死得体面。 “陛下明鉴。”时岁眼底浮现恰到好处的悲痛,连声音都低了几分,“臣与周大人相识虽短,却一见如故。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自责:“是臣没能护好他。” “唉。”皇帝长叹一声,“与你何干?你不过一介文臣,十九将余孽攻城时,你尚在百里外的玉门关……” 话未说完,皇帝突然坐直了身子,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额角渗出细汗。 他强撑着帝王威仪,沉声道:“给足周中丞身后哀荣,以……御史大夫之位下葬吧。” 时岁躬身应是,垂下的眼睫掩去了眸中闪过的冷光。 他太了解这位帝王了。 愧疚永远只对死人,而活人,永远要防。 时岁走出御书房时,已是夕阳西下。 他摇着折扇,漫不经心地眯眼望向远处。 箫启明正疾步而来,苍老的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焦躁。这位久居青城山的太傅大人,此刻连官帽都戴歪了,显然是听闻丞相入宫的消息后,连仪容都顾不得整理就匆匆赶来。 “箫太傅,别来无恙啊。”时岁站在玉阶之上,笑意盈盈地俯视着他。 箫启明手中攥着奏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抬头瞪着时岁,浑浊的眼中迸出恨意:“你——” “太傅的面色……”时岁缓步拾级而下,每一步都踏在对方紧绷的神经上,“怎的比陛下还要憔悴几分?” 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道:“听闻令孙前些日子被歹人所伤,不知是否可好些了?” 时岁语气关切,仿佛真的在问候。 箫启明腮边肌肉猛地抽搐。 那日时岁命人砍断他爱孙食指时,他正在城外白云观礼佛。等赶回京城,只见到孩子面色苍白的躺在榻上。 “丞相关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老臣……愧不敢当。” 曾几何时,他倚仗皇帝宠信,对时岁的警告嗤之以鼻。如今在京城这数月,亲眼见识过这位时相爷的手段后,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三分。 “嗯。”时岁忽然抬手,指尖拂过箫启明肩头根本不存在的尘埃。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却让老臣浑身僵硬如木偶。 “太傅这是……”他瞥了眼奏折,“要去与陛下议事?” “是……” “真巧。”时岁折扇在掌心轻敲,“本相方才与陛下说起上元节佳宴……” 他忽然轻笑一声:“听说青城山最近化雪,也不知太子殿下下山时的车架是否稳当。” 箫启明瞳孔骤缩,手中奏折落地。 时岁弯腰替他拾起,顺势将一粒药丸滑入对方袖中。 “天寒地冻的……”他将奏折塞回箫启明颤抖的手中,“太傅可要保重啊。” 第30章 时岁刚踏出宫门, 冬日的夜风便扑面而来。 他拢了拢狐裘,弯腰钻进马车,却见苏涣正倚在车壁上假寐,手中还攥着半卷文书。 “起来了。”时岁折扇不轻不重地敲在他肩头。 苏涣懒懒睁眼, 眼底却是一片清明:“陛下说什么了?” “还是老三样。”时岁漫不经心地落座, “只是他没提沈清让, 倒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的意料之中。”苏涣递过一盏热茶, “你离京这段时日,陛下突然发觉……自己竟已被架空了。” “嗯哼。”时岁接过茶盏却不饮, 只是捧在掌心暖手,“早提醒过他了,是他自己不信。”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漏进几缕月光。 苏涣压低声音:“太子未归之前, 陛下是不敢再动沈将军了。” “挺好的。”时岁忽然轻笑, 将手上茶盏搁回案几。 “上元节的事已经安排妥当。”苏涣递上手中奏折,“礼部会上奏,说那日正是阖家团圆的好时辰,太子殿下,午时下山,申时入宫赴宴。” “贺礼备好了?” “按往年规制已经备好。” 时岁正要开口,忽见苏涣神色有异:“还有事?” “朝中有几人……”苏涣深吸一口气, “近日与箫太傅往来甚密。” “无碍。”时岁掀开车帘, 望向窗外月色,“横竖都是要死的, 早晚罢了。” 苏涣顺着时岁的目光望去,只见宫墙之上,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 “是金羽卫的暗哨。”苏涣低声道, “看来陛下对你还是不放心。” 时岁收回视线,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何时放心过?” 次日早朝,时岁下马车时,正瞧见沈清让立在宫门前。 那人一袭绛紫官袍,玉带束出劲瘦腰身,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如松。 “沈将军。”时岁晃着折扇踱步过去,眼底噙着促狭的笑意,“可是特意在此候着本相?” 沈清让正与礼部尚书低声交谈,闻言微微侧首。礼部尚书见状立即识趣告退,临走还不忘向时岁行了一礼。 “多谢告知。”沈清让对着尚书背影略一颔首,这才转向时岁。 “你们聊什么呢?”时岁凑近半步,几乎要贴上沈清让的衣袖,目光黏在对方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无事。”沈清让懒懒抬眼。 “哦——”时岁忽地拖长声调,指尖勾住沈清让腰间玉带轻轻一扯,“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他今日难得束了全冠,羊脂玉簪映得眉目如画。 沈清让正要冷声回应,却对上一双微微泛红的眼。 时岁眼尾还带着未消的倦意,偏要作出一副委屈模样,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沈清让喉结微动,终是放软了语气:“没有。”他不动声色地拂开时岁的手,“只是问些上元节巡防事宜。” 时岁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正要再说什么,忽听宫门内响起卯时的钟声。 “百官入朝——” 唱名声中,沈清让整了整被扯松的玉带,转身踏上台阶。 时岁慢悠悠地跟上,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明目张胆地扯住了将军的袖角。 沈清让脚步微顿,垂眸看向那只揪住自己袖角的玉白手指。 朝臣们纷纷低头避让,却都忍不住用余光偷瞄。 谁人不知丞相与将军一人奸佞一人愚忠?今日这般亲近,莫不是要变天了? “松手。”沈清让压低声音,指尖在袖中微微蜷起。 时岁非但不放,反而得寸进尺地将整只手掌贴上去:“将军昨日答应要陪我去城西买发带,可还作数?” 他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周围几个官员听得真切。兵部侍郎一个踉跄差点踩空台阶,户部尚书直接咳红了脸。 “丞相大人今日倒是好兴致。”沈清让目视前方,声音压得极低。 时岁指尖在他袖口上轻轻摩挲:“怎么,将军不喜欢?” 两人这般亲密的姿态引得周围官员心中疑惑更甚。 “昨夜……”时岁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沈清让耳畔,“本相梦见你了。” 沈清让脚步一滞,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他强自镇定道:“丞相慎言。” “梦见你在城西给我买发带。”时岁笑得眉眼弯弯,“还亲手给我系上。” 沈清让闻言,猛地转头看向时岁。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岁看清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震惊、困惑,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 沈清让耳尖泛红,正要抽回衣袖,忽见时岁压低声音:“箫太傅在后面看着呢,将军配合些。” 这话让沈清让眸光一凛。 他反手扣住时岁手腕,在众人倒吸凉气声中,直接将人拽上了台阶。 “不是要买发带?”沈清让声音冷峻,手上力道却温柔至极,“下朝就去。” 时岁怔了怔,下一刻便笑弯了眉眼。 他任由沈清让牵着往前走,在百官惊愕的目光中,轻轻挠了挠对方掌心:“将军真好。” 他们身后的箫启明死死攥着笏板,老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昨夜回府后,他在灯下更衣时,那粒药丸便从袖袋中滚落出来。 药丸上细细刻着“见山”二字。 正是当年他献给皇帝,用来控制沈清让的毒药。 “太傅?”身边搀扶的书童轻声唤道。 箫启明恍若未闻,浑浊的眼中映着前方那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耳畔回响着时岁昨日那句轻飘飘的威胁:“车驾是否稳当……” 第35章 一粒药丸,两条性命。 是要保全自己,还是要保住太子。 时岁这是在逼他做选择。 箫启明缓缓松开笏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狠绝。 “太傅……”书童见他不动,又低声催促。 箫启明忽然冷笑一声,从怀中摸出个锦囊扔给侍郎:“把这个交给青城山来的小道童。” 锦囊里装着他连夜写好的密信,还有那粒赤色药丸。 只不过,被他用刀尖悄悄刮去了一层药粉。 “记住。”箫启明压低嗓音,“要亲手交给穿杏黄道袍的那个。” 他早算准了时辰。等太子服下这分量不足的毒药,刚好能在宫宴上毒发,却又不会立即毙命。 到时满朝文武都会看见,太子是在时岁安排的宴席上出的事。 箫启明整了整衣冠,抬脚踏上台阶。 既然时岁要玩,那他便奉陪到底。 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拉上整个朝堂陪葬。 “太傅留步。” 一道带笑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箫启明回头,正对上苏涣意味深长的眼神。 “下官方才看见。”苏涣晃了晃手中的锦囊,“有只乌鸦叼走了什么东西呢。” 箫启明身形猛地一滞。 他盯着苏涣手中那个眼熟的锦囊,忽然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怎么忘了—— 这满朝文武,早就是时岁的囊中之物。 所谓一手遮天,从来都不是虚言。 “箫太傅脸色怎的这般难看?”苏涣将锦囊收入袖中,笑得温文尔雅,“可是昨夜没歇好?” 箫启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竟露出几分释然的笑意:“无妨。” 他整了整衣冠,抬脚迈上最后几节台阶。 也罢。 他缓缓整理着被冷汗浸湿的衣领。 那孩子……陈裕安那孩子,总会以太子之尊,替他这个老师讨回公道的。 殿内,时岁正把玩着折扇。 沈清让站在武官之首,余光瞥见苏涣匆匆入殿。 “陛下驾到——” 太监尖细的通报声中,满朝文武齐齐跪拜。 时岁慢条斯理地躬身。 龙椅上的皇帝比昨日更加憔悴,明黄的龙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殿内,在箫启明空着的位置上停留了片刻。 “箫太傅呢?”皇帝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 时岁出列行礼:“回陛下,太傅今晨遣人递了折子,说是染了风寒。” 他抬眼时,恰好捕捉到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疑虑。 哪里是染了风寒。 分明是被时岁的人拦在宫门外,此刻正被“请”回府中赴死。 “启奏陛下。”沈清让突然上前,“臣请增派金羽卫护送太子殿下回京。”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这话分明是在质疑丞相早已安排妥当的护卫。 皇帝握紧龙椅扶手,指节发白:“爱卿这是何意?” “青城山近日雪崩。”沈清让面不改色,“为保殿下安危……” 时岁用折扇掩住唇角笑意。 好个沈清让,这谎撒得比他还要娴熟。昨夜暗卫分明来报,青城山晴空万里,哪来的雪崩? “准奏。”皇帝轻飘飘的挥了挥手。 退朝时,苏涣悄无声息地凑到时岁身旁:“你猜的不错,锦囊里除了药丸,还有封给太子的密信。” 时岁挑眉:“写的什么?” “说你要毒杀太子。”苏涣压低声音,“让太子提前服下解药,在宫宴上栽赃你毒杀储君。” “真有意思。”时岁轻笑,目光落在前方沈清让挺拔的背影上。 那人耳力极佳,想必早已听得一字不落。 “将军——”他突然扬声,折扇展开,“不是说好去城西买发带?” 时岁三两步追上沈清让,指尖勾住对方腰间玉带:“顺道在醉仙楼用个午膳?” 沈清让侧首,正对上时岁含笑的眼。晨光那双桃花眼里洒下细碎金芒,仿佛盛着整个初春的蛊惑。 第31章 沈清让眸光微动, 目光在时岁含笑的眉眼间停留片刻,终是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走吧。” 时岁得逞般勾起唇角,折扇展开,施施然跟在沈清让身侧。 二人并肩穿过宫门时, 守门的金羽卫纷纷低头, 不敢多看。 “箫启明那老狐狸……”时岁忽然开口, 声音轻得只有身旁人能听见, “将军觉得,他会乖乖赴死吗?” 沈清让脚步未停, 只淡淡道:“他活不过午时。” 时岁挑眉:“这么肯定?” “你的手段……”沈清让侧目看他,“我信。” 时岁一怔,随即笑出声来:“不亏是我看上的人。” 他折扇轻摇,眼底闪过一丝赞赏:“若是他不死, 明日我便将他私交十九将的密信捅到御前。” “诛九族的罪证。”沈清让接过话, 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时岁忽然停下脚步,伸手拽住沈清让的袖角:“将军,你今日……”他歪头打量对方,“话格外多啊。” 沈清让垂眸看着那只揪住自己的手,玉白的指尖在绛紫色衣袖上格外醒目。 他沉默片刻,忽然反手扣住时岁手腕:“不是要去醉仙楼?” 时岁被他拽得踉跄半步,却笑得愈发灿烂:“将军这是……等不及要与本相私会了?” 沈清让没有回答, 只是握着他手腕的力道又重了三分。 宫墙外, 阳光正好。二人的影子交叠在一处,分不清是谁缠着谁。 时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凑到沈清让耳边轻声道:“对了,那发带……”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我要挑条最艳的。” 沈清让耳尖微红, 却仍板着脸:“随你。” 时岁笑弯了眼,任由他牵着自己往前走。 城西长街上,上元节的气氛已渐渐浓了起来。 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各色灯笼挂满了街市。时岁在一家绸缎庄前驻足,指尖抚过一匹月白锦缎:“将军觉得这颜色可衬我?” 沈清让扫了一眼,淡淡道:“太素。” “也是。”时岁轻笑,“本相这般招摇的人,合该用些艳丽的。” 说着,他随手扯过一匹朱红织金的料子,在沈清让身上比了比:“不如给将军做条发带?” 那灼眼的红色衬着沈清让面无表情的脸,竟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 沈清让不动声色地扫过时岁玉冠间那抹若隐若现的朱红,与这料子分明是同款。 他别开眼:“太艳,没衣裳配。” 时岁闻言挑眉,随手将一张银票拍在柜上:“都要了。” “再把你们这最贵的成衣都取来。” 沈清让斜睨他一眼,却见那人笑得眉眼弯弯:“将军不是说没衣裳配?”时岁凑近半步,“正好……本相给你添几身新衣。” 绸缎庄的小厮抱着各色锦缎来回穿梭,沈清让望着眼前堆成小山的衣料。眉心微蹙,这人分明知道他不是这意思,他是故意的。 掌柜此时捧着一件碧落色锦袍过来:“公子试试这件?这是江南新到的料子,整个京城就这一匹。” 时岁眼睛一亮,不等沈清让拒绝就接过衣袍:“去试试。”说着就将人往内间推。 沈清让被他推着走了两步,忽然转身:“你……” “我什么?”时岁歪头,扇子抵着下巴,“莫非将军害羞了?” 沈清让沉默片刻,终究拿着衣袍进了内间。 时岁在外间慢悠悠地挑选配饰,忽然听到掌柜的小声提醒:“相爷,箫府那边……” 他头也不抬:“死了?” “是,刚传来的消息。箫太傅……服毒自尽了。” 时岁指尖一顿,随即轻笑:“倒是个明白人。” 他拿起一条银线编织的腰带:“把这个包起来,和那件衣裳一起。” 这时内间帘子一掀,沈清让走了出来。 那身碧落锦袍衬得他愈发挺拔,腰间玉带勾勒出劲瘦的腰线。 时岁看得一怔,随即抚掌笑道:“将军这般天人之姿,倒让本相……”他故意拖长声调,“舍不得带出去给人看了。” 沈清让皱眉:“太招摇。” “将军穿什么都好看。”时岁将银线腰带递过去,“再试试这个?” 沈清让正要拒绝,忽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骚动。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走到窗边。只见一队金羽卫疾驰而过,方向正是太傅府。 “看来好戏提前开场了。”时岁合起折扇,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他自然而然地握住沈清让的手腕:“将军,醉仙楼的雅座可还留着呢。” 沈清让垂眸看了眼腕间那只手,终究没有挣开。 醉仙楼三层的雅间内,时岁倚在窗边。 从这个角度望去,正好能将太傅府的动静尽收眼底。 第36章 “金羽卫已经围了半柱香了。”他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看来箫启明死前还留了后手。” 沈清让站在他身侧,碧落色的衣袍被穿堂风拂动:“你早就料到?” “老狐狸嘛……”时岁轻笑,忽然将茶盏递到沈清让唇边,“尝尝?今年的新茶。” 沈清让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这个动作让时岁的眸色暗了暗。 他眉头微蹙:“苦。” “将军怕苦?”时岁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忽然凑近,“那……” 话音未落,太傅府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两人同时转头,只见滚滚浓烟从府中升起,隐约夹杂着金羽卫的惊呼。 “火药?”沈清让眸光一凛。 时岁却笑得更深:“不愧是三朝元老,连死都要闹出这么大动静。”他随手放下茶盏,“这下好了,什么证据都炸没了。” 沈清让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故意的。” “哎呀,被发现了。”时岁故作惊讶地眨眨眼,“将军说说,我是故意让他炸了府邸,还是故意……” 他忽然贴近沈清让耳畔:“让你穿这身衣裳给我看?” 沈清让耳尖微红,正要推开他,楼下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时岁探头望去,只见一队金羽卫护着辆玄色马车缓缓驶来,车帘上绣着四爪金蟒纹。 “有意思。”时岁眯起眼,“太子殿下提前回京了。” 能在苏涣眼皮底下提前下山,这位看似温吞的太子殿下,骨子里怕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 沈清让目光微凝,只见那玄色车帘掀起一角,露出半截苍白手腕。那上面的陈旧伤疤,是幼时陈裕安为救他所留。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若是让时岁知晓他与陈裕安幼时那段同窗之谊,以这人的性子,怕是要把醉仙楼的屋顶都掀了。 “将军在想什么?”时岁忽然贴过来,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际。 沈清让面不改色:“在想太子为何提前回京。” “哦?”时岁折扇一展,遮住两人侧脸,“那将军可要盯紧些,这位殿下若是不安分……” 话音未落,楼下车队突然喝停。 车帘掀开,露出太子清瘦的面容。 陈裕安抬头望向醉仙楼,恰好与窗口的沈清让四目相对。 电光火石间,沈清让清楚地看见太子眸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作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眼神他太熟悉了,当年在太学,每次陈裕安要算计人时,都是这般神情。 时岁重重合上折扇:“看来……”他指尖轻轻划过沈清让后腰,“将军与太子殿下,是旧相识?” 沈清让背脊一僵。 完了。 楼下突然骚动起来。只见陈裕安轻轻摆手,金羽卫统领跪地行礼,撤去了围府的禁制。更令人心惊的是,那些侍卫对太子的态度,分明是旧部重逢的熟稔。 这是在向某人示威。 沈清让眸光一沉,时岁却笑出了声:“这下可热闹了。” 他随手将折扇往腰间一插:“将军,咱们也该去给太子殿下……”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接风洗尘。” 沈清让按住时岁在他腰间不安分的手腕:“别闹。” 楼下金羽卫已整齐列队。 时岁眯起眼睛:“看来太子殿下是专程来解围的。箫启明这步棋,下得妙啊。” “他料到太子会保他。”沈清让淡淡道。 “可惜保得了名声,保不了命。”时岁忽然转身,将沈清让抵在窗框上,“将军现在是不是该解释解释,方才太子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沈清让后背抵着窗棂,能清晰感觉到时岁身上传来的体温。 他微微偏头:“太学同窗而已。” “同窗?”时岁轻笑,这两个字在他唇齿间转了两圈,“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普通同窗。” 沈清让不置可否。 时岁盯着他看了半晌,终究还是松开了手:“罢了。” 楼下突然传来清越的嗓音:“沈将军别来无恙。” 陈裕安不知何时已走到正下方,折扇轻摇间露出腕间狰狞疤痕。 他仰头望着纠缠的两人,笑意不达眼底:“时相爷好雅兴。” 时岁手中折扇突然飞出,堪堪擦过太子耳畔钉入身后立柱,精钢扇骨没入实木三寸。 “本相与将军……”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太子,指尖却摩挲着沈清让后腰,“在商议要事。” 时岁忽然轻笑:“殿下不如先去瞧瞧箫太傅的……身后事?” 沈清让反手扣住时岁命门,低喝:“够了!” 陈裕安却抚掌而笑:“早听闻丞相的圣上亲笔,今日得见,果然……” 他忽然看向沈清让:“比当年太学时,将军演示的还要精妙三分。” 空气骤然凝固。 时岁缓缓转头,眼底翻涌着沈清让从未见过的暗色:“你教过他习武?” 沈清让下颌绷紧。那年秋猎前夜,陈裕安确实缠着他学过几招防身术。 可这事若承认…… “看来将军与殿下……”时岁忽然温柔地抚上他颈侧,指尖按在命脉处,“是生死之交啊。” 楼下陈裕安突然咳嗽起来,苍白指尖攥住胸前衣料。 随行太医慌忙上前,却见一方素帕从他袖中飘落。 正是沈清让常用的云纹样式。 时岁瞳孔骤缩。 “七年前秋猎。”陈裕安喘息着将手帕收回袖中,仰头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沈清让只觉按在命门的手指骤然收紧。 时岁贴着他后背呢喃,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将军猜猜,我现在是先撕了太子的嘴,还是先……” “丞相。” 话未说完,便被陈裕安温声打断。 他上前半步,目光死死锁住时岁扣在沈清让后颈的手:“何必动怒?” 沈清让趁机挣脱,却被时岁一把拽回按在怀中。 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扯下沈清让腰间玉佩。 “看清楚了?” 时岁两指间夹着时家嫡传玉,对着太子勾起唇角,另一只手却强势地扣住沈清让后腰。 “我的。” 沈清让耳尖通红,却未推开。他比谁都清楚,此刻暴怒的时岁远比太子危险百倍。 第32章 沈清让能清晰感受到时岁指尖传来的寒意, 那力道仿佛下一瞬就要捏碎他的颈骨。 他不动声色地绷紧肌肉,随时准备反击,却在抬眸的刹那,撞进时岁眼底一片暴戾的猩红。 “时相这是要当着金羽卫的面……”陈裕安轻咳着上前, 苍白的指节搭上腰间青龙玉佩, “弑君?” 话音方落, 时岁突然低笑出声。 那笑声沈清让可太熟悉了。 前两次时岁情绪失控, 便是这样的笑。 “殿下说笑了。”时岁指尖一翻,玉佩挂回沈清让腰间, “本相只是提醒将军……” 沈清让突然反手扣住时岁手腕,在对方错愕的瞬间猛地将人抵上圆柱。 他贴着时岁耳畔低语:“适可而止。” 两人呼吸交错,时岁忽然发现沈清让袖中暗藏着一柄薄刃,正抵在自己心口。 他眼底的暴怒忽然化作玩味:“将军这是要……以下犯上?” “下官只是……”沈清让余光瞥见陈裕安骤然阴沉的脸色, 刀刃又逼近半分, “教丞相什么叫分寸。” 若是他不先动手,便是给了陈裕安发难的机会。 时岁如今情绪不稳,沈清让就算解释了他也不会听。 庭中金羽卫的刀已悄然出鞘三寸。 陈裕安剧烈咳嗽起来,染血的帕子飘落在地。 太医慌忙上前,却被他抬手制止:“无妨。” 陈裕安边弯腰拾起帕子,边开口道:“若是丞相因为一方帕子动怒,便是小题大做了。”他忽然抬眸, 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恶意, “当年沈将军与孤交换的信物,可不止这方帕子。” 时岁的轻笑让在场之人毛骨悚然。 “看来将军与殿下……”他温柔地抚上沈清让执刀的手, 引导着刀刃划开自己衣襟,“是情谊匪浅啊?” 血珠顺着精壮胸膛滚落,沈清让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这个陈裕安! 他与他哪来的什么信物? 太学时期, 陈裕安经常丢三落四,沈清让不过随手借过几次! 何来的互赠! “丞相何必明知故问?”陈裕安轻笑,“当年将军为护我周全……可是连命都差点搭上。” 沈清让突然收刀入袖,却在转身刹那被时岁攥住腕骨。 时岁的指节不知何时已抵在他喉间,那人贴着他后背轻笑:“将军以为……”指尖缓缓下移,最终在衣襟处停下,“我会让你走到他身边?” 第37章 陈裕安抬步上前,却在第三步时猛地僵住。 不知何时,檐下阴影处已无声无息架起十二张劲弩,箭簇全数瞄准他心口。 “本相最近新得了件有趣玩意儿。”时岁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沈清让颈侧。 随着话音落下,传令兵冲进酒楼。 “箫太傅府上搜出南疆密信!” 时岁揽着沈清让跃上飞檐:“殿下现在该操心的是……” 他甩出袖中密函正正钉在太子脚下:“怎么跟陛下解释,您恩师的通敌罪证?” 沈清让在时岁怀中回头,正对上陈裕安拾起密函的阴冷眼神。 太子用口型对他比了句话,惊得他险些跌落房檐。 “你逃不掉。” 时岁突然捏住他下巴转回来:“还有心思眉目传情?” 他带着人落在相府后院,手掌重重按在沈清让后腰:“不如想想怎么解释。” “我……” 话未出口便被堵在唇齿间,时岁咬破他下唇的血腥气在口腔蔓延。 沈清让攥紧的拳头终是缓缓松开,任由那人在他唇上撕咬出伤痕。 时岁在血腥味中恍惚地想,他终究是错了。 即便强求来的温存如饮鸩止渴,可当沈清让看向别人时,他宁愿把这轮明月……永远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 与此同时的醉仙楼里,暗处的苏涣拾级而上的姿态从容得像是赴一场诗会,而非刚刚目睹了剑拔弩张的对峙。 “太子殿下。”他温润嗓音里含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陈裕安指腹碾过染血的云纹帕子,忽然冷笑:“苏大人是来替时岁讨要定情信物的?” “殿下说笑了。”苏涣行至柱旁,素白手指搭上没入木中的精钢扇骨。 只听一声清响,三寸深的扇刃竟被他两指轻巧拔出,实木碎屑簌簌落下。 这个举重若轻的动作让陈裕安瞳孔骤缩。 尚书令竟能徒手拔出时岁灌注内力的扇骨。 “臣不过奉命取回御赐之物。”他用手帕轻拭扇面上的木屑,笑意如春风拂柳,“毕竟弄丢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对了。”苏涣下楼时忽然驻足,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箫太傅托我转交殿下的《春秋》注疏, 第三十六篇的批注,格外精彩。” 时岁缓缓松开了钳制沈清让的手。 他的衣襟早已被后者攥得凌乱不堪,可那人却始终沉默,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闹够了?”沈清让冷冷抬眼,嘴角的血迹顺着下颌滑落,在衣领上洇开。 时岁垂眸盯着他染血的唇,喉结微动,却未答话。 “若是够了,便放我走。”沈清让终究还是放软了语气,像是疲惫至极,连争执的力气都耗尽。 “你是不是……”时岁突然攥住他袖口,眼底翻涌着近乎绝望的执拗,“喜欢陈裕安?” “没有。”沈清让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想直接掐死他的冲动。 “真的?” “真的。” 时岁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抵住他的额头,低低笑了:“我信你。”可下一秒,他又像只讨要骨头的大型犬,不依不饶地缠上来,“但那个帕子我也要。” “……” 沈清让闭了闭眼,终究败在他那副委屈至极的表情下。 “好,明日我找一方送你。” “不行!”时岁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嗓音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我要你亲手绣的。” “时岁。”沈清让语气骤冷,“别得寸进尺。” 话音未落,一滴温热的液体砸在他手背上。 时岁眼尾泛红,死死盯着他,声音低哑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了……你讨厌我,所以连一方帕子都不肯给我。” 沈清让沉默良久,终于认命般叹了口气。 “……我给你绣。” 闻言,时岁通红的眼角突然漾开一抹得逞的笑意。他猛地将人拉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沈清让的腰勒断。 “我就知道……”时岁把脸埋在他颈窝深深吸气,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得意,“将军最疼我。” 沈清让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浑身僵硬,正要推开,耳尖突然捕捉到檐角瓦片细微的震动。 几乎是本能反应,沈清让一把将时岁护在身后,袖中白玉蚕丝瞬间绷直。 破空声骤起。 一支冷箭深深钉入廊柱,箭尾系着的素白信笺仍在晃动。 沈清让的肌肉仍紧绷着,时岁冰凉的唇却已经贴上了他的后颈。 “将军这般紧张我?”低哑的笑声震得他脊背发麻,带着几分危险的愉悦,“那不如……” 沈清让这次果断地推开他,上前一把扯下信笺。 素白的纸上只有六个大字: 长云,别来无恙。 时岁盯着落款处熟悉的太子印,竟徒手捏碎了玉扳指,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陈、裕、安——” 他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眼底翻涌的杀意让周围的温度都仿佛骤降。 沈清让叹了口气,扯过袖中手帕按在他鲜血淋漓的掌心:“不知道疼?”指尖力道却放得极轻。 “他挑衅我。”时岁突然凑近,眼尾还泛着红,活像只被抢了食的狼崽,“他叫你长云……”嗓音里浸着十二分的委屈,“我都只敢叫你将军。” “……” 沈清让一时语塞。 眼前人明明刚徒手捏碎玉石,如今却红着眼等主人哄。 哪还有半点权倾朝野的丞相模样,倒真应了他那个名字。 时岁。 十岁不能再多。 沈清让正欲开口,忽见时岁染血的指尖在自己掌心勾画起来。 血珠蜿蜒,沈清让眯着眼辨认,眉头渐渐拧起。 这似乎是个……蜘蛛网? “我要这样的并蒂莲纹样。”时岁凑近他耳畔,温热的呼吸裹挟着威胁,“若是让我发现你给陈裕安的帕子比我的好……” 沈清让突然噗嗤一笑。 “……” 时岁动作顿住。 “你笑什么?” “丞相确定这是并蒂莲?”沈清让举起手掌,“下官瞧着,倒像蜘蛛结网。” 时岁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盯着自己“精心绘制”的图案,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沈、清、让!”他咬牙切齿地扑上来,“本相画的就是并蒂莲!” 沈清让边躲边笑,一个闪身便到了云亭边上。 时岁趁机将他按在亭柱上。 “很好笑?”时岁危险地眯起眼,指尖沾了血水在他脸上画圈,“那将军就顶着这个‘蜘蛛网’,去给太子请安如何?” “别……”沈清让抓住他胡闹的手,却在看清时岁泛红的眼尾时怔住。那抹红不似作伪,倒像是……羞恼? 堂堂丞相,竟因画技被嘲而红了眼。 这个认知让沈清让心头一软。 他叹了口气,就着相贴的掌心轻轻回握:“我错了,这确实是……”顿了顿,“世间最特别的并蒂莲。” 时岁轻哼一声,报复性地在他颈侧咬了一口:“上元节我就要看到成品。”顿了顿,又小声补充,“绣工太差就杀了你。” 第33章 上元夜宴前, 时岁破天荒起了个大早。 铜镜前折腾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贴身侍从捧着第七套锦袍进来时,他才勉强点了头。 金丝腰封束出劲瘦腰线,朱砂红锦袍上暗绣的莲纹在走动时流光溢彩。 活像只开屏的孔雀。 “相爷, 御赐的玉冠……” “不必。”时岁随手将鸦青长发挽起, 殷红丝绦在发尾松松系了个结, 几缕金丝混在发间若隐若现。 他满意地看着镜中人, 指尖抚过腰间叮咚作响的金链。 “备车。”时岁抚平袖口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去将军府。” 侍从脚下一滑:“可、可今日是宫宴……” “所以呢?”时岁回眸一笑, “本相先去接自家将军,有何不可?” 朱漆大门前,时岁忽然驻足。他这才想起自己竟从未走过正门。 若是堂而皇之登门,怕是还没等通报, 就要被老管家提着扫帚轰出去。 堂堂丞相被扫地出门, 明日御史台便又要多出十本弹劾奏章。 思及此,他轻车熟路地绕到南墙,一个鹞子翻身便跃了进去。这处围墙正对着沈清让的院落,他算准了时辰,此刻那人该是在更衣准备赴宴。 时岁故意放重了脚步,让腰间金链之声一路传到内室。 他就是要那人知道自己来了。 转过回廊,果然瞧见内室屏风后一道修长身影。 素白中衣半解, 隐约可见劲瘦腰线。 时岁放轻呼吸, 倚在窗棂边看得入神。 “丞相何时养成了偷看人更衣的癖好?” 第38章 清冷的嗓音骤然响起,惊得时岁指尖一颤。 沈清让从屏风后踱步而出, 月白锦袍半敞着,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 他垂眸整理着袖口,连眼皮都未抬, 却精准地道破了时岁的藏身之处。 时岁索性推开窗棂,支着下巴笑得肆意:“本相若是真要偷看……将军现在就该是另一种模样了。” 沈清让终于抬眸,目光在他艳丽的衣袍上停留片刻:“今日是宫宴。” “所以呢?”时岁翻窗而入,“本相来接自家将军赴宴,有何不可?” 他故意贴近沈清让耳畔,嗅到那人身上淡淡的白芷香:“还是说……”手指勾住对方垂落在身侧的尾指,“将军更希望太子来接?” 沈清让一把扣住他不安分的手腕:“丞相今日……”目光扫过他松散的发带和艳丽的衣袍,“穿得倒像南风馆的头牌。” 时岁不怒反笑,就着被钳制的姿势将人抵在屏风上:“那将军……”另一只手抚上对方半敞的衣襟,“可愿做我的恩客?” 沈清让实在是对这人毫无办法。 若是冷声呵斥,那双桃花眼立刻就能泛起水光,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若是放任不管,转眼就能得寸进尺地缠上来,比边疆最难驯的烈马还要难缠。 久经沙场的将军此刻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温柔乡是英雄冢。 当时岁微凉的指尖顺着腰线滑向后背时,沈清让终于忍无可忍地扣住他另一只手腕,将人反压在屏风上。 “适可而止。”他声音沙哑,耳尖却染上一抹薄红。 时岁轻笑出声,突然仰头在他喉结上咬了一口:“将军可知,南风馆的规矩——”尾音拖得绵长,“既点了头牌,可就不能反悔了。” “你对南风馆倒是熟稔得很?”沈清让下意识反问,话一出口便暗自懊恼。 这话听着活像个拈酸吃醋的深闺怨妇。 时岁眼底闪过一丝玩味,正欲开口,屋外突然传来三声规整的叩门声。 老管家恭敬的嗓音隔着门扉传来:“公子,到入宫的时辰了。” “知道了。”沈清让松开时岁不安分的手腕,利落地将人推开。 修长的手指翻飞间,方才还松散的玉带已整齐束好,凌乱的衣襟也恢复如初,唯有颈间那个泛红的齿痕无声地昭示着方才的荒唐。 时岁懒洋洋地倚在屏风旁,指尖绕着那根殷红发带:“将军这就走了?”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眼神却危险得像盯上猎物的豹子,“方才的账,我们改日再算。” 沈清让刚迈出门槛,忽觉袖口一紧。时岁不知何时已贴近身后,那人修长的手指顺着他的腕骨滑入掌心,将一枚犹带体温的玉佩轻轻放入。 正是他方才搁在案头忘记佩戴的时家嫡传玉。 “戴着。”时岁指尖在他手心暧昧地划了个圈,“若让我看见你戴着太子的东西……” 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轻笑,却比任何威胁都令人毛骨悚然。 宫门口,沈清让甫一下马车,便觉数道灼热视线黏在了自己颈间。 那道嫣红的齿痕在雪色衣襟映衬下格外醒目,艳的惊心。 丞相府的马车帘栊轻响,时岁施施然探出只手。 分乘两驾原是沈清让以那方未绣完的帕子相胁才换来的,此刻倒成了欲盖弥彰的证据。 “哎呀——” 时岁靴尖刚沾地,便拖长了声调。他摇着那柄御赐的“勤于群臣”折扇,晃晃悠悠踱到沈清让身侧,“沈将军,好巧啊。” 尾音尚未落地,折扇在掌心收拢。 时岁眼风如刀扫过四周,方才还探头探脑的官员们顿时噤若寒蝉。 几位年迈的朝臣甚至被自己的礼袍绊了个趔趄,活像见了猫的耗子。 沈清让耳畔响起时岁的呢喃。 “你看,他们都觉得……你是我的人。” 他们都觉得你是我的人。 就算我们从未言明。 纵使你的顺从只是出于愧疚,你的纵容仅是源于怜惜。 可如今满朝文武眼中,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恭定大将军,早已被打上了丞相的烙印。 这句话在寒风中格外清晰。 沈清让能感觉到身后众臣屏住的呼吸,那些或惊诧或暧昧的目光如芒在背。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抚上颈间齿痕,那处肌肤仍隐隐发烫。时岁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 “沈将军。” 陈裕安的声音突然从身前传来。 太子一袭月白锦袍立在宫门口,手中捧着个暖炉。 他的目光在沈清让颈间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看来丞相很热情啊。” 沈清让正要行礼,忽觉肩头一沉。 陈裕安解下自己的白狐裘欲披在他肩上,却被时岁给攥住了手腕。 “殿下恕罪。”后者笑眼弯弯,指尖却按在陈裕安脉门,“长云他……” 时岁突然凑近太子耳畔,用只有三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龙涎香过敏。” 这理由…… 荒唐得令人发笑。 沈清让日日出入御书房议事,那里终年龙涎香缭绕,何曾见过他半分不适?偏生今日,偏生对着陈裕安,就突然“过敏”起来。 颈侧齿痕还在隐隐作痛,方才时岁的威胁言犹在耳畔。 沈清让闭了闭眼,实在没心思陪这位祖宗玩这些幼稚的把戏。 可那人按在太子命门上的手指,分明是在等着他配合。 陈裕安腕间青筋暴起,却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丞相说笑了。”他指尖轻弹,一枚金扣突然割断白狐裘系带,大氅翩然落地,“是孤考虑不周。” 沈清让额角突突直跳。 他太清楚时岁的脾气,这人今日若不能得逞,怕是能在宫门前演到月上枝头,让满朝文武都看尽笑话。 “臣确实最近染了风寒,闻不得香薰。”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嗓音沉静似水,却让时岁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亮光。 时岁闻言挑眉,对着陈裕安露出了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时辰到——”太监的通报声打断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沈清让毫不犹豫地绕过二人。 他走得极快,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 宫宴上,时岁广袖一拂,施施然落座于沈清让正对面。 朱砂红的礼袍在满堂素色文官礼服中格外扎眼。 殿内席位暗藏玄机。 皇帝左手边武官列,右手边文官列。这本是“左为尊”的旧制,可近年来圣心偏向,文官席已悄然前移三丈,连案几都换成了紫檀木的。 “陛下到——” “太子殿下到——” 通传声层层递进,时岁把玩着酒盏,唇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 他倒是真想看看,这位太子殿下要如何完成箫启明那老狐狸的遗愿。 目光不经意扫过下首,却见苏涣对着面前那道金黄油亮的烤鹅蹙眉。时岁借着斟酒的姿势,广袖拂过案几,不动声色地拽了拽苏涣垂落的衣袖。 “怎么?”他压低声音。 苏涣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将一张字条滑入时岁掌心。 “烤鹅腹中藏了东西。”他唇瓣微动,声音细若蚊蝇,“御膳房的小太监说,太子亲自去盯过这道菜。” 时岁指尖一碾,字条化作齑粉落入酒盏。 他抬眸看向对面,那人正用银筷百无聊赖地戳着梅花糕,将精致的点心戳成了马蜂窝。 “诸位爱卿。” 皇帝突然举杯,满朝文武闻声起立。 “今日是上元佳节,正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皇帝今日气色格外好,浑浊的眼珠都亮了几分,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太子出宫修行数年,如今回宫……”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倒也是全了这天伦之乐。” 第34章 文武百官闻言, 立即齐声颂起“天家和睦”“太子仁孝”之类的陈词滥调。 “好了,都坐。”皇帝枯瘦的手摆了摆,“裕安,你也去和诸位爱卿熟识熟识。” 这话说得轻巧, 却让满朝大臣后背沁出冷汗。太子屈尊结交, 谁敢推拒?谁又敢当真? 丝竹声适时响起。 水袖翻飞的舞姬如彩云般隔断了时岁投向沈清让的视线。 他蹙眉放下被捏出裂痕的酒杯, 重新取了只白玉盏。 “时爱卿。”皇帝突然扬声道, 声音里带着不寻常的热切。 “臣在。”时岁执礼时余光扫过武官席。 陈裕安正俯身为沈清让斟酒,那屈尊降贵的姿态亲密得刺眼。 “你如今二十有三, 府中怎不见妻妾?” 时岁指尖在杯沿划过。 这个问题来得太刻意,除了那位正在装模作样结交群臣的太子,还有谁会撺掇皇帝问这个? “回陛下。”他忽然看向对面,沈清让正被陈裕安困在席间, “臣已有心爱之人。” 第39章 “哦?”皇帝身子前倾, 浑浊的眼里闪着精光,“不知是何等妙人?” 殿内忽然一静。 连乐师都停了动作,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他啊……”时岁尾音拖得绵长,目光扫过沈清让颈间未消的齿痕,笑得意味深长,“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偏生对臣……格外心软。” 殿内霎时死寂。 沈清让眉心蹙起, 手中银筷在梅花糕上碾出深深凹痕。他实在厌恶这般招摇的做派, 更何况他与这人还有笔账未算。 “沈将军这是怎么了?”陈裕安突然倾身,月白广袖状似无意地覆上他的手背, “可是酒菜不合胃口?” 皇帝浑浊的目光在三人之间转了个来回,突然抚掌大笑:“好啊!时爱卿既然心有所属,朕便等着喝这杯喜酒!” 时岁执礼谢恩, 眼角余光却瞥见苏涣正悄然离席。 方才还油光水滑的烤鹅,此刻已被分食殆尽,鹅腹空空如也。 太子亲手藏入的东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不翼而飞。 “陛下厚爱,臣惶恐。只是……”时岁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清让,“臣的心上人性子倔,还需些时日……” “慢、慢、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时岁安插在御前的宫女悄然退下。 酒过三巡,陈裕安月白的锦袍已沾染了各色酒香。他游刃有余地周旋于文武百官之间。 却在转身时广袖不动声色的扫过了沈清让的酒杯。 沈清让面前的青玉碟早已空空如也。 他仰首饮尽最后一杯热酒,喉结滚动间,未察觉时岁眼底闪过的得意之色。 这满席珍馐,从甜咸口味的配比到酒水温烫的程度,都是他亲自照着沈清让的喜好安排的。 “相爷。”侍女俯身斟酒时,唇瓣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苏大人候在御花园的梅林,说烤鹅里的东西有蹊跷。” 时岁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扇骨,目光扫向对面微醺的沈清让。那人眼尾泛着薄红,正无意识地用指尖轻叩案几。 他折扇展开,遮住他唇边一抹笑意。 侍女立刻会意,暗处立刻有两道黑影守在了沈清让身侧。 时岁拂袖起身,临出殿门时忽又回首,展开的折扇,恰好挡住了陈裕安投向沈清让的视线。 御花园内,苏涣正摩挲着手中的密信。 时岁携着一身酒气而来,在苏涣面前站定,阴影完全笼罩了对方。 “太子在鹅腹藏了私通南疆的密信。”苏涣自觉递上信笺,“笔迹模仿得拙劣,但印鉴却是真的。只是……” 信纸在时岁指间簌簌作响。 随着目光下移,周遭温度仿佛骤降。 “玄武国下月朝贡。”苏涣小心退后半步,“他们已与太子密议,要将和亲公主……”喉结滚动间,声音又压低三分,“安置在沈将军府。” 时岁手中的信纸化为了齑粉。 他终于明白陈裕安今夜为何如此安分,原来在这等着呢。玄武国公主入住将军府,既断了沈清让外放的可能,又能名正言顺地离间他和时岁。 “好一招明修栈道。”时岁轻笑出声,“去查玄武国使团的行进路线。本相倒要看看,这位公主到底是何等国色。”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人同时回首,只见方才侍酒的侍女跌跌撞撞地跑来,慌乱跪地。 “相爷,大事不好”她声音发颤,“沈将军饮了掺了‘春宵度’的酒,此刻……此刻已被太子殿下带往东宫去了!” 苏涣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侧突然卷起一阵凛冽寒风。待他定睛看去,时岁方才站立之处,已无人影。 宫宴上,沈清让刚饮尽最后一点残酒便察觉出了不对。 虽未经历过情事,但经脉里那股燎原般的燥热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左手下意识摸向袖袋,空空如也。 今日被时岁闹得心烦,竟忘了随身携带大血。 “将军脸色不太好?”邻座的兵部尚书凑过来。 沈清让面不改色地起身:“本将出去醒醒酒。” 他步伐稳健地穿过宫道,任谁都看不出异样。 直到迈出宫门的刹那,后背突然袭来一道掌风—— “太子殿下喝多了。”沈清让侧身避开,“还是先回东宫醒酒为好。” 这药是谁的手笔,根本不用猜。 陈裕安仍是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月白广袖如流云般拂过沈清让后背。 “将军醉了。”他温声细语,指尖银针却已悄无声息地刺入对方腰侧要穴。 针尖淬了曼陀罗汁液。 沈清让此刻经脉如焚。未服“大血”强行催动内力压制春药,反倒引动体内“见山红”寒毒反噬。冰火两重天的剧痛蚀骨钻心,令他无暇察觉太子的暗手。 “殿下……”沈清让喉间腥甜上涌,他硬生生将鲜血咽了回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太学里那个连作弊都不屑的坦荡君子,如今竟会对救命恩人用这等下作手段。 陈裕安趁机揽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指间又一根银针刺入后颈:“孤送将军回府。”温润嗓音里藏着毒蛇般的寒意,“毕竟……丞相此刻正忙着追查玄武国使团呢。” 沈清让眼前已开始发黑,曼陀罗的毒性让四肢逐渐麻痹。他咬破舌尖保持清醒,却在踉跄间被陈裕安半扶半拽地带向东宫马车。 “放开……”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陈裕安突然贴近他耳畔:“将军可知,时岁为何急着离席?”太子的手按在他后心要穴,“他去截杀玄武国使团了,为了不让你见到那位和亲公主。” 沈清让瞳孔骤缩。 时岁若真杀了使团,等同谋逆大罪! “你以为他在乎你?”陈裕安冷笑,“他不过是想……” “想什么?” 朱红华服如血瀑般飘下,时岁手中折扇甩出,转到陈裕安的喉间。 陈裕安急退数步,仍被扇面擦过,顿时血流如注。 “想宰了你。”时岁轻盈落地,一把揽住摇摇欲坠的沈清让。 触及他滚烫的皮肤,时岁眼底瞬间漫上血色:“陈裕安,你找死!” 沈清让踉跄着扶住时岁的衣襟,体内寒毒与药性撕扯,眼前阵阵模糊。 “时岁……”他嘶哑着唤道,却见那人回首时,眼底狠戾瞬间化作慌乱。 “别怕。”时岁一把将他打横抱起,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我们回家。” 玄色大氅一展,将沈清让狼狈模样严严实实遮住。时岁后退半步,声音骤然转冷:“太子殿下醉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队宫人幽灵般自廊柱后现身。 “送殿下回宫。” “时岁!你敢!”陈裕安按住颈间伤口,血珠从指缝渗出,“私自带走在朝将领,你这是谋——” “本相为何不敢?”时岁打断他,指尖轻抚过沈清让滚烫的额角,“倒是殿下,最好记住今日这笔账。” 马车内,时岁将人紧紧箍在怀中。沈清让的体温忽冷忽热,寒毒与春药在经脉中肆虐,让他痛苦地蜷缩起来。 “再忍忍。”时岁声音发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丞相府里有解药。” 他不敢用力抱他,怕加重寒毒侵蚀;又不敢松开,怕他摔着碰着。素来杀伐果决的丞相,此刻连指尖都在发抖。 沈清让意识模糊间,嗅到了熟悉的熏香,他下意识往时岁怀里靠了靠。额头抵在那人心口,听着那急促的心跳声,竟觉莫名安心。 荒唐。 他明明还在气这人擅作主张,气他当众留下齿痕,气他将自己卷入朝堂纷争…… 可为什么在药性发作时,脱口而出的仍是“时岁”二字? 为什么被这人抱上马车时,绷紧的神经反而松懈下来? 为什么……只要他在,就总觉得天塌下来也无妨? 为什么呢? “唔……”一阵剧痛袭来,沈清让突然攥住时岁衣襟,将脸埋进他颈窝。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亲昵时,耳尖顿时烧得更烫了。 时岁僵住,小心翼翼的拢紧手臂,连呼吸都放轻了。 第35章 马车刚停稳, 时岁便抱着沈清让疾步而出。 怀中人滚烫的体温透过衣料灼烧着他的掌心,那抹不正常的潮红已从颈侧蔓延至眼尾。 “相爷!”老管家提着灯笼匆匆迎来,烛光映出沈清让惨白的唇色,惊得他手中灯盏一晃。 时岁压着嗓子下令,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取药库所有大血, 唤府医, 闭府门, 今日之事不准传出半句。” 卧房内,他小心翼翼地将人安置在自己的床榻上。 沈清让面色愈发苍白, 唯有颈间齿痕艳得刺目。 时岁拧了条冰帕子,却在触及他额头时猛地缩回手,这温度,怕是已经起了高热。 第40章 “相爷, 药来了!”侍女捧着药匣疾奔而入, 却被门槛绊了个踉跄。 时岁坐在床沿,将人半抱在怀中,沈清让滚烫的脊背紧贴着他胸膛。 那枚药丸递到唇边,却被紧咬的牙关阻住。 “长云,听话……”时岁诱哄着探入指尖,立刻被咬得鲜血淋漓,他却恍若未觉, “吃了药就不疼了。” 府医匆匆而来, 提着药箱仓皇跪地,三指搭上脉门的瞬间就变了脸色:“将军寒毒暂被压制, 可这‘春宵度’若不解……”他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加之曼陀罗毒性相冲,恐怕……” “说人话!”时岁突然暴喝。 府医重重叩首:“此药无解……唯有……唯有阴阳相合方能……” “滚出去。”时岁声音轻的可怕, “所有人。” 当最后一名侍女带上门扉,他颤抖的手抚上沈清让潮红的面颊。 泪水突然从那人紧闭的眼尾滑落,烫得他掌心一颤。 “嗯……”沈清让忽然睁开水雾氤氲的眸子,被药性折磨得神志不清的人,“我难受……” ——君子慎独。 ——克己复礼。 ——不可趁人之危。 时岁自幼受世家礼教,知礼义廉耻,君子之道刻入骨髓,纵使权倾朝野,也从未做过趁人之危的事。 更何况……眼前这人,是他放在心尖上,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的沈清让。 可若再迟疑,寒毒反噬,沈清让必死无疑。 “长云——”他嗓音低哑,指腹轻轻摩挲那人滚烫的侧脸,“明日你若恨我……” 喉间哽住,竟说不下去。 恨又如何?怨又如何? 总好过眼睁睁看着他死。 时岁闭了闭眼,终于俯身,吻上沈清让灼热的唇。 ——若这是罪,那便让他万劫不复。 沈清让在混沌中只觉唇上一凉,本能地追逐那点甘霖。 他滚烫的指尖攥住时岁衣襟,将人拉得更近,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模样…… 眼尾泛红,青丝散乱,素来冷峻的将军如今柔软得不像话。 时岁呼吸一窒,强自克制着将人轻轻放平。 他取来温热的帕子,一点点擦拭沈清让额间的冷汗。 “热……”沈清让无意识地扯开衣领,露出大片泛红的肌肤。 时岁匆忙移开视线,却听见那人又呢喃了一声:“时岁……” 这一声轻唤,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寸寸碾碎。 时岁将人拥入怀中,在沈清让耳边低语:“我在。”指尖拂过那人紧蹙的眉心,“乖,别怕。” “长云别怕。” “我在呢。” 红烛摇曳间,他小心翼翼地为心上人解开腰间玉带。 青丝散落枕畔,时岁吻上沈清让滚烫的额头。怀中人无意识地仰起脖颈,露出那道未消的齿痕。 可当他即将覆上那微张的薄唇时,却蓦地停住了。 他终究舍不得。 舍不得在这人神志不清时,以这种方式占有他。 舍不得让他们的第一次沾染半分勉强,甚至可能成为沈清让醒来后后悔的记忆。 纵使**焚身,时岁也只想给沈清让最珍重的对待。 他闭了闭眼,俯身含住了沈清让灼热的欲望。舌尖扫过顶端时,他听到了那人难耐的喘息。 “放松。”时岁哑声哄着,“……交给我。” 他发间的金丝随着动作晃动,时岁舌尖尝到了淡淡的咸涩。 沈清让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发丝,喉间溢出喘息。时岁扣住他颤抖的腰肢,另一手与他十指相扣,将那些破碎的呻吟尽数吞下。 窗外明月高悬,时岁抬眸望去。 沈清让修长的手指正死死攥着锦被,指节泛白,眉心却终于舒展开来。 一缕晨光透过纱帐,沈清让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 头痛欲裂。 他下意识想抬手揉额角,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人紧紧握着。 侧头看去,时岁和衣而卧,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显然一夜未眠。那人即使在睡梦中也眉头紧锁,指节还死死扣着他的腕脉,像是在确认他的存在。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宫宴、春药、太子……最后停留在时岁那双猩红的眼,盛着欲念,裹着痛楚,却又温柔得令人心颤。 “!” 沈清让耳尖瞬间烧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想抽回手,却不料惊醒了浅眠的时岁。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岁眼中先是茫然,然后是慌乱。 他触电般松开手,喉结滚动数次才挤出句话:“你……醒了?”素来舌灿莲花的丞相,竟问出这般蠢问题。 “嗯。”沈清让低应,目光扫过时岁渗血的指尖,又飞快移开。 锦被下的身体传来异样的酸痛,某些模糊的画面在脑中闪现,让他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角。 时岁狼狈的别过脸,慌乱起身:“我去唤府医。” 他刚转身要走,衣袖却被轻轻拽住。 沈清让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因高热初退而微微发颤。他抿了抿唇,嗓音低哑:“……昨夜……” 话未说完,耳尖已红得滴血。 时岁僵在原地,喉间发紧。他不敢回头,怕看见沈清让眼中的厌恶,却又舍不得挣开那只手。 “我……”他声音沙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没做到最后。” 沈清让一怔。 记忆里那些模糊的片段逐渐清晰。 滚烫的吐息,湿润的唇舌,还有时岁克制到发抖的声音,一遍遍在他耳边说“别怕”。 他忽然松了手,在时岁心沉下去的瞬间,轻声道:“我知道。” 晨光透过纱帐,落在两人之间。 时岁终于转身,却见沈清让微微偏过头,露出那个淡了些许的齿痕。 “……谢谢。” 这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沈清让望着时岁仓皇离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心口红痕,是昨夜那人情难自抑时留下的,却连半分皮都没蹭破,克制得近乎虔诚。 与他想象中的时岁,截然不同。 沈清让忽然想起幼时父亲的书信。 封陵时氏,本是因“端方雅正”才与沈家世代交好。四书五经的训诫刻在骨血里,纵使被世事磋磨得遍体鳞伤,那人骨子里仍是个……君子。 “呵……”他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世人都道时相狠毒,可昨夜那般境况,这人宁肯咬破自己的手腕发泄,也没越雷池半步。 “君子坦荡荡……” 沈清让低喃出声,忽觉讽刺。满朝称颂的储君行龌龊之事,人人唾骂的奸相反倒守着最后分寸。 指尖传来细微刺痛,他垂眸看去,是昨夜自己情动时掐破的掌心。 最荒唐的是,他竟在混沌中全然交付了信任。 任由时岁的唇舌游走,任那双手解开层层衣带,甚至……在极致欢愉时,无意识地唤了那人名字。 叩门声打断了沈清让的思绪。 “将军,府医来了。”侍女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恭敬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沈清让重新躺回锦被中,将床帐严严实实地遮好,确保不会泄露半分痕迹后,才低声道:“进。” 侍女们鱼贯而入,为首的捧着托盘,上面整齐叠放着一袭月白华服,府医提着药箱跟在后面。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自己鞋尖上,不敢有半分逾矩。 府医跪在榻前,先是在沈清让腕上覆了丝帕,才谨慎地搭上三指。半晌后恭敬道:“将军体内药效已除,只是曼陀罗余毒尚需几个时辰才能散尽。” “嗯。”沈清让收回手,状似无意问道,“丞相呢?” “回将军。”领头的侍女福了福身,“苏大人来了急报,相爷正在书房议事。” “退下吧。” 待众人退出,沈清让撑着坐起身。 昨夜时岁在替他疏解后,还细致地替他擦拭更衣,连被褥都换成了新熏的。如今除了腰腿酸软,倒是清爽得很。 他伸手取过那件月白华服,指尖触及面料时微微一怔。这衣裳熏的竟是他惯用的白芷香,尺寸也分毫不差,只是…… 沈清让拎起腰带比了比,眉头微蹙。 这腰身明显宽了几分,分明是时岁的私服。 “将军可要沐浴?” 门外侍女的声音让他回神。沈清让这才发现,自己竟对着时岁的衣裳发了好一会儿呆。 “备水吧。” 温热的浴汤里飘着安神的草药,沈清让浸在水中,忽然瞥见铜镜中自己颈侧的痕迹。那处肌肤已经泛青,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他伸手碰了碰,不由想起昨夜时岁埋首在他颈间,呼吸灼热又克制的模样。 “……” 沈清让猛地将整个人沉入水中。 待他穿戴整齐推开房门时,却见苏涣正候在廊下。见他出来,苏涣恭敬行礼,眼神却在他颈间停留了一瞬。 第41章 “将军,丞相让下官来问……”苏涣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您可要先用膳,还是直接……回府?” 这话问得巧妙。既给了体面,又藏着试探。 沈清让望向书房方向,窗纸上映着时岁批阅文书的身影,挺得笔直的脊背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疏离。 “告诉你们丞相……”沈清让忽然轻笑,“他的衣裳,我穿走了。” 第36章 苏涣闻言一怔, 随即眼底浮现几分了然。他恭敬地侧身让路,却在沈清让经过时低声道:“多谢。” 沈清让脚步微顿:“什么?” 苏涣后退半步,摇了摇头:“没什么。” 待目送那道月白身影消失在府门处,苏涣才转身折回书房。 推门便见时岁支着额角望向窗外, 目光仍黏在早已看不见的人影方向。 “人走了?”时岁声音沙哑。 “嗯。”苏涣施施然落座, 目光扫过时岁凌乱的衣襟。还是昨日那身朱红华服, 只是如今皱得不成样子。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青丝散落几缕, 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唇色苍白得吓人。 苏涣从未见过这样的丞相。 时岁此人, 生来便是个祸害。苏涣认识他数载,这人永远衣饰精致,连指甲都要修剪得恰到好处。如今这副模样,倒像是被抽了魂似的。 “他说什么了?”时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那盏早已凉透的茶。 “让我告诉你……”苏涣顿了顿, “你的衣裳, 他穿走了。” 时岁怔了怔,忽然轻笑:“挺好的。” 这话不知触动了苏涣哪根神经,他死死盯着时岁侧脸,喉结滚动数次。 “怎么了?”时岁感受到目光,微微侧头。 “……无事。”苏涣硬生生将冲到嘴边的质问咽了回去。 他想问,你不是爱惨了沈清让吗?昨夜那般天赐良机,为何不趁机要了他? 可苏涣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比谁都清楚。 如今的时岁, 不过是靠着对沈清让那点执念, 和皇帝未死这点仇恨…… 勉强活着罢了。 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时岁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红梅上。 那是他初入京时, 用第一个月俸禄买的。彼时他还是个七品拾遗,住在城西漏雨的偏院里,每日下值后最大的乐趣, 就是给这株瘦弱的梅树浇水。 后来官居丞相,这株梅也跟着迁到了相府最尊贵的位置。花匠精心伺候,却再开不出当年那般恣意的红。 “苏涣。”时岁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叹息,“你说他……会恨我吗?” 苏涣抬眸,看见时岁眼底罕见的脆弱。这个在朝堂上谈笑间置人死地的丞相,此刻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般忐忑。 “你明明什么都没做。”他斟酌着词句,“将军为何要恨?” 时岁低笑一声,指尖抚过案上那封密信。 那是是今晨刚从南疆送来的。 “我虽未趁人之危……”他声音渐冷,“但接下来要做的事,足够他恨我千百回了。” 让那个把忠义刻进骨子里的将军背叛本心,比杀了他还残忍。 苏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密信上赫然写着:玄武国公主已启程,十日后抵京。 窗外忽起一阵寒风。 时岁拢了拢衣襟,忽然想起昨夜沈清让攥着他衣襟时,指尖的温度。 “去准备吧。”他轻声道,“十日后……我要让陈裕安亲眼看着,他的如意算盘是怎么碎的。” 苏涣领命退下,脚步声渐远,而时岁仍坐在案前,目光凝在那株红梅上。 花已开至最盛,可他知道,这红艳艳的繁华撑不了多久了。 春意将至,梅该落了。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的玉佩,时岁想起当年布下此局时的心境。 那时他多天真啊,以为只要远远护着那人就好。 “我此生护着他就好了。”他曾这样笃定地想着,“那人实在愚忠,何必与其相交?” 更可笑的是,他竟还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放心,此局到最后,我和他仍会形同陌路。” 形同陌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誓言变得如此可笑? 初时,他确实厌恶极了沈清让。 厌恶那人的愚忠,厌恶那人的固执,最厌恶的是三年前那人饮下鸩酒时,还要撑着最后一口气对君王行礼的模样。 可秋猎坠崖那日,当沈清让趴在他背上,气息微弱地说出“我认出你了”时,为何他心底涌起的竟是隐秘的欢喜? 他认出了他。 原来他记得。 时岁忽然攥紧了手中的杯子,指节泛白。他恍然惊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将全盘计划毁得干干净净。 他后悔了。 若那日玉门关不曾说破心思…… 若他继续装作那个惹人厌的奸相…… 或许沈清让终会冷着脸与他割袍断义,或许他们会如最初设想的那般—— 形同陌路,不死不休。 总好过现在这样…… 算尽天下局,却独独败给了自己对沈清让的—— 情难自禁。 将军府外,丞相府的马车缓缓停驻。车帘掀起,沈清让踏下马车时,府中管家已疾步迎了上来。 “公子。”管家低声道,声音压得极轻,“今晨丞相府遣人送了些东西来。” 沈清让脚步一顿,目光越过管家,落在院中那几个漆红木箱上。 “说是……南疆进贡的大血,整个大虞的都在这儿了。”管家从袖中抽出几张宣纸,双手递上,“还有药方。” 沈清让接过,指尖触及纸面时微微一颤。 宣纸上的墨迹尚新,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将大血的用法、用量写得详尽非常。一笔一划皆透着不容错辨的谨慎。 当目光扫到最后几行时,他的呼吸骤然一滞。 那上面赫然写着彻底化解“见山红”的法子。 只是最后一行小字刺入眼帘:需损耗三成内力。 穿堂风掠过庭院,卷着寒意扑在他身上。 沈清让本就因曼陀罗余毒未清而气血两亏,此刻被冷风一激,额角顿时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他不动声色地将药方折好收入袖中,朝管家摆了摆手,转身时广袖翻飞,独自往后院行去。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又重重合上。沈清让踉跄两步,终是支撑不住,整个人栽倒在榻上。 被褥凌乱地堆在床角,他胡乱拽过一角盖在身上,还未及整理,意识便如潮水般退去,沉入混沌的黑暗之中。 茶楼里,时岁正支着下巴望着将军府发呆。 苏涣见他这样,屈指叩了叩桌面。 “嗯?”时岁恍然回神,指尖的茶早已凉透,“方才说到哪了?” 苏涣将密折又推近几分:“太子昨夜秘密接见玄武国使臣。陛下近来药量减半,精神见好,已连续三日召太子入御书房议事了。” “箫太傅通敌的案子呢?” “太子咬定笔迹是伪造的。”苏涣冷笑,“陛下偏宠,竟真就这么揭过了。” 时岁又陷入沉默,目光黏在将军府那扇紧闭的窗棂上。 苏涣暗自叹息。自昨日沈清让离开相府,这人便像被抽了魂似的。往日里杀伐决断的丞相,此刻连茶凉了都浑然不觉。 “不对。”时岁突然直起身,“现在什么时辰?” “未时三刻。” “坏了。” 时岁猛地站起,一把扯下架子上的大氅。 这个时辰,按沈清让的习惯早该在药圃翻土了。可将军府静得出奇,连个洒扫的仆役都不见踪影。 自三年前那场大雨,沈清让不顾劝阻的跪在宫门前……自那以后,一点风寒都能让这位铁血将军病上三五日。 何况前夜那般冰火交加的折磨…… 苏涣还未问清缘由,时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茶楼。 待他追到窗前,只见朱红如血影掠过长街。 茶盏中涟漪未平,他望着时岁消失的方向,忽然低笑:“多情者……” 生不如死。 独活而不得善终。 时岁翻过将军府的高墙时,府内静得可怕。 老管家端着药碗从回廊匆匆而过,看见突然出现的时岁竟也不惊讶,只是红着眼眶摇了摇头:“将军不让请太医……” 时岁夺过药碗闯进内室,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沈清让蜷在床榻上,面色潮红,额前碎发被冷汗浸透。听见动静,他勉强睁开眼,却在看清来人时微微一怔。 “你怎么……”嘶哑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 时岁将药碗重重搁在案上,伸手探向沈清让额头,却被偏头避开。 “别碰我……”沈清让往床里侧缩了缩,“会传染……” 话音未落,时岁已经强硬地将人捞进怀里。掌心触及的后背单薄得吓人,隔着中衣都能摸到凸起的脊椎。 第42章 “现在知道怕传染了?”时岁冷笑,捏着他下巴灌药,“前夜咬我时怎么不想着……” 苦涩的药汁从唇角溢出,沈清让呛咳着挣扎。 “喝不喝?”时岁眼底翻涌着骇人的暗色,“不喝我就用嘴喂。” “你……咳……”沈清让咳得眼角泛红,往床榻里侧缩了缩,“好凶。” 时岁怔住,这人是在……撒娇? 高热蒸得沈清让神智昏沉,恍惚间竟想起多年前也有人这般搂着他喂药。那人动作温柔得多,带着梅香的衣袖拂过他发烫的眼皮…… “……我要……美人哥哥……” 沈清让其实不记得“美人哥哥”是谁。 只记得雨幕中一个模糊的背影,记得自己趴在那人单薄的背上。油纸伞倾斜着,那人气的发抖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沈清让!谁准你喝那杯酒的!” 当时他是怎么做的? 啊,想起来了。 他拽着那人湿透的衣角,气若游丝地道歉:“抱歉……美人哥哥……父亲教导……” 教导什么?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沈家世代忠烈。所以即便知道那杯御酒里掺了见山红,他还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仰首饮尽。 甚至在毒性发作时,还强撑着向皇帝行礼告退。 直到鲜血喷溅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 第37章 时岁听到“美人哥哥”时指尖微微发颤, 捏着沈清让下巴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沈清让。”他嗓音低哑,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希冀,“你还记得我是谁?” 沈清让烧得糊涂,只觉得眼前人眉眼熟悉, 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他无意识地蹭了蹭时岁的手心, 像只寻求安慰的猫。 “美人哥哥……”他含糊地重复着, 忽然伸手拽住时岁的衣襟, “……别走。” 时岁呼吸一滞。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从沈清让口中听到这句话。 可下一秒, 沈清让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陛下……赐的酒……我喝完了……”怀中人无意识地蹭着他心口,烧得干裂的唇瓣开合,“父亲说……要忠君……” 时岁眼底瞬间漫上血色。 “……我疼。” 沈清让忽然蜷缩起来,指尖揪住时岁衣襟的手青筋凸起。自昨日从丞相府归来便水米未进, 此刻胃里灼烧般的绞痛让他浑身发抖。 “来人!” 老管家推门而入时, 正看见丞相大人将自家将军整个裹进怀里。 “再去煎——” “丞相大人。”老管家突然打断,“公子已两日未进食,这药灌下去只怕更伤脾胃啊。” 时岁掌心覆上沈清让痉挛的胃部,隔着单薄的中衣都能感受到那不正常的灼热。他闭了闭眼:“那便先熬碗粥来。” “早已备下了。” 侍女捧来的青瓷碗里,米粥熬得浓稠,上面飘着切得细碎的红枣。 正是沈清让素来喜欢的口味。 待众人退下,时岁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沈清让无意识地攥紧他衣襟又松开, 反复数次, 像只受伤的幼兽。 “小宝。”时岁轻拍他手背,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先别睡。” “……嗯?”沈清让迷迷糊糊地应声。 “喝点粥。”时岁舀起一勺,在唇边试了温度,“喝了就不疼了。” 回应他的只有痛苦的喘息。沈清让的脸颊贴着时岁胸口, 滚烫的泪水不知何时已浸湿了他的衣襟。 “小宝,张嘴。”时岁低声哄着,可怀中人神志昏沉,牙关紧闭。 勺子碰在唇边又滑落,米汤顺着下颌滴落在锦被上。 时岁蹙眉,仰头含了一口温粥,俯身抵开沈清让的唇齿。那人突然被堵住呼吸,染了风寒的鼻腔又不得通气,顿时在混沌中挣扎起来。 手指死死攥住时岁衣襟,喉间溢出几声呜咽。 “小宝听话。”时岁用手帕拭去他唇边溢出的米汤,指腹擦过发烫的唇角时顿了顿。 这般喂了半碗,沈清让紧绷的身子终于渐渐松软,时岁刚要松手。 “呕——” 方才艰难咽下的粥食尽数吐了出来。 时岁医术虽不精,却也知久未进食之人易生反流。他顾不得衣袍上溅满的秽物,急忙取来温水,托着沈清让的后颈一点点喂下。 直至后半夜,时岁已强灌下两碗汤药。沈清让喝三勺吐两勺,高热虽退,却把当朝丞相折腾得满身狼藉。 管家侯在一旁,看着时岁给自家将军掖被角的动作,忽然道:“将军从前生病,都是这么硬熬过来的。” 都是把自己锁进房里,清醒时便起来喝药,昏沉时便靠着意志力死扛。 时岁的眸色暗了暗。 “退下吧,我守着。” 房间内又只剩下二人。 时岁坐在床边,指尖悬在沈清让眉宇上方,终究没敢落下。 那人却在梦中蹙起眉头,唇瓣无意识的开合。 时岁慌忙俯身,温热的吐息拂过耳际:“……阿爹……怕……” “……我怕……” 锦被下的身躯开始剧烈颤抖。 他再顾不得分寸,隔着被褥躺下将人整个裹进怀中。 “呼噜呼噜毛……”时岁学着幼时阿姐哄他的模样,一手垫在沈清让颈下,一手轻拍他单薄的背脊,“吓不着……” 低沉的呢喃在帐内织成温柔的网:“长云来吧,长云回来吧……” 怀中人无意识地往热源处贴了贴,颤栗的呼吸终于渐趋平稳。 时岁的嗓音忽然转成封陵小调。 那是他幼时发热,阿姐常唱的安魂曲。 他想起,三年前,自己也是这般,隔着被子抱住沈清让。 记忆回到三年前的雨夜。 圣旨明明就摆在案上,沈清让却执意不信。 高烧未退就拖着病体跪在宫门外,非要今上还他父亲一个清白。 时岁至今记得那日的雨。 他撑着油纸伞站在宫墙拐角,看着那人跪在雨幕里,脊背挺得笔直。 四个时辰。 沈清让跪了四个时辰。 他就在阴影处站了四个时辰。 直到那袭白衣终于支撑不住,像折断的玉竹般向前栽去。 时岁这才惊觉自己掌心早已被伞骨硌出血痕,飞身上前时,怀里的人滚烫的令人心惊。 他能走到今日权倾朝野的位置,一半是因着时家那场血仇,还有一半……是因为沈清让。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四次相见。 初入京城时,他想象中的沈清让该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将门骄子。 直到真正踏入这吃人的皇城,才明白—— 在权力面前,再惊才绝艳的人,也不过是俎上鱼肉。 身似浮萍,命如草芥。 从七品拾遗到只手遮天,这一路染了多少血,只有时岁自己清楚。而每次朝堂上那些针对将军府的奏折,都是扎在他心口的一根刺,逼着他往更高处爬。 哪有人天生就会玩弄权术? 记得前兵部尚书刘玉,曾因他递折子时袖口沾了墨,就当街扇了他一记耳光。 那年时岁刚满二十,正是最该意气风发的年纪。 他至今记得脸颊火辣辣的疼,记得围观百姓的窃笑,更记得自己是怎么笑着弯腰拾起地上的折子,恭恭敬敬递到刘玉手中:“大人教训的是。” 沈清让终于沉沉睡去,呼吸渐趋平稳。时岁望着窗外泛起的天光,想起今日还有早朝。 他动作极轻地起身,指尖恋恋不舍地拂过锦被边缘,却在即将触及那人发梢时骤然收手。 以他如今权势,莫说缺席早朝,便是当廷斩杀言官又有谁敢置喙? 时岁自嘲地勾起嘴角。 他心知肚明—— 不过是…… 不敢直视那双清醒后的眸子罢了。 时岁走到御书房门口时,值守的金羽卫和文武百官齐齐低头,谁都不敢直视丞相颈侧那道新鲜的抓痕。 “丞相大人今日气色不佳啊。” 陈裕安的声音从台阶上传来。太子一袭绛紫蟠龙朝服,指尖把玩着块沾血的帕子,正是前日从沈清让袖中顺来的。 时岁连眼皮都没抬:“殿下若闲得慌,不如想想怎么解释玄武国使团少了个副使。” 在场的朝臣们瞬间屏住呼吸。 玄武国使团的事情是太子殿下一手操办,昨夜急报,使团副使暴毙在了驿站。此时若是追责起来,太子难逃干系。 “此时孤自有决断,不劳丞相费心。”陈裕安轻描淡写,却见时岁突然转身。 修建整齐的指甲轻佻地挑起太子下巴,时岁贴着他耳畔轻笑:“对了,您安插在将军府的暗卫……”尾音拖得绵长,“本相借来试改良的‘春宵度’了。” 陈裕安瞳孔骤缩,那块染血的帕子紧了又松。时岁广袖一拂,正好将帕子卷入袖中。 第43章 “丞相大人好手段。”太子忽然轻笑,“就是不知沈将军若知晓,您拿活人试药……” “殿下多虑了。”时岁漫不经心地抚平袖口褶皱,“本相试的都是该杀之人。” 晨钟恰在此时响起,百官鱼贯入殿时,礼部尚书突然惊呼:“丞相您的手……” 时岁垂眸,看到被沈清让咬破的指节又渗出血来。 他随手扯过侍从捧着的帕子按住,却在抬眼时撞上陈裕安意味深长的目光。 “看来前夜……”太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丞相过得甚是激烈啊。” 时岁忽然展颜一笑,沾血的指尖在太子朝服上轻轻一蹭:“不及殿下。”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对方袖口,“毕竟您连将军的帕子都偷不到完整的。” “皇上驾到——” 尖利的通传声打断了这场暗潮汹涌的交锋。 皇帝在龙椅上坐定,浑浊的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后停在时岁染血的指尖:“时爱卿这是……” “回陛下。”时岁含笑拱手,“臣这两日驯了只不听话的猫儿。” 朝臣中传来几声压抑的轻笑。 谁不知道丞相府从不养猫,这话里的机锋,分明是冲着太子去的。 皇帝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下一句便转了话锋:“玄武国使团遇刺一事,你们谁给朕解释解释?” 殿内霎时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回陛下。”时岁施施然出列,“臣倒听闻件趣事。” 他忽然转向陈裕安:“使团副使暴毙前,曾与东宫侍卫密会呢。” 老皇帝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身子微微前倾:“裕安啊……”这声亲昵的称呼,已然昭示了偏袒之意,“你可有话要讲?” 陈裕安不慌不忙地躬身:“父皇明鉴,那侍卫三日前就已革职。此事确实是儿臣御下不严,若按律处置,儿臣甘愿领罚。” 时岁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 陈裕安这是吃准了皇帝舍不得动他。 毕竟这位可是大虞皇室最后的血脉,今上七子,如今就剩这么一根独苗。 第38章 至于那暴毙的副使—— 时岁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袖中玉佩, 眼底闪过一丝餍足。 他当然记得,数年前玉门关外,这厮用暗器射入沈清让肩头时,那得意洋洋的嘴脸。 记仇? 不, 这叫秋后算账。 “既然如此。”皇帝突然咳嗽起来, 浑浊的目光扫过满朝文武, “裕安, 你亲自带金羽卫去查。务必要给玄武国一个交代。” 时岁险些冷笑出声。 想当年沈清让坐镇玉门关时,玄武国使臣哪个不是跪着进京?莫说死个副使, 便是大虞铁骑踏平其边境五城,他们也得赔着笑脸献上降书。 如今倒要为了个区区副使,急不可耐地“主持公道”了 他瞥了眼陈裕安得意的神情,忽然想起昨日沈清让高热中呢喃的“忠君”二字, 喉间蓦地涌上一股腥甜。 好一个“公道”。 “诸位爱卿可还有本启奏?” 皇帝的目光扫过殿内, 最终钉在时岁身上。 丞相微微抬眸,忽地绽开一抹春风化雨般的笑,连耳畔流苏都显得格外温润。 “臣——”他广袖轻扬,执礼的姿势标准得能入礼部教材,“无本可奏。” 下朝后,时岁晃着折扇,眯眼看了看今天的日头。 “想什么呢?”苏涣抱着几本折子走近, 随手翻看, 头也不抬的问道。 “今日是几号?” “正月十八。” “啧。”时岁扇骨轻敲掌心,“好几日没去巡营了。” 苏涣终于从奏折中抬头:“你不是日日都赖在茶楼吗?” 话音刚落便暗道不妙。 这人正因沈清让伤神呢, 再去茶楼看将军府,像什么样子。 “无碍。”时岁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一物,玉面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正好带着新玩意儿去散心。” 苏涣盯着那枚与沈家主母玉一模一样的玉佩,活见鬼似的瞪大眼:“你偷的?” “我刻的。” “?” “不错吧。” 分明是得意的炫耀,苏涣却品出了几分别样的痛楚。 得是多贪恋这点虚幻的温存,才会让权倾天下的丞相,亲手刻一块假玉来骗自己? “你刻这个做什么?”苏涣皱眉。 时岁将玉佩举到阳光下细细端详,这是他雕坏了九块玉料才出来的成品,与沈清让腰间那块真品分毫不差。 “自然是……”他忽然轻笑,“等着被拆穿啊。” 苏涣一怔。 “你说他什么时候会发现?”时岁把玩着玉佩,眼底闪过奇异的光。 清风抚过宫道,吹动时岁散落的发丝。 苏涣突然明白过来,这人根本是在给自己造个台阶。一个能让沈清让主动来找他的借口。 哪怕是被兴师问罪。 “疯子。”苏涣低声道。 时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身将玉佩系在了腰间。 “巡营去了。” 沈清让是被渴醒的。 他艰难地撑开眼皮,却被正午的阳光晃了晃。 脑海中闪过几个零碎片段——微凉的掌心,低沉的哼唱,还有…… 头痛欲裂。 “来人。”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老管家应声而入,手里提着壶温水。 这是今早丞相离府前特意嘱咐的,水温要保持在七分热,壶里还得炖着润喉的冰糖雪梨。 沈清让连饮三杯,喉间火辣辣的痛感才稍缓:“什么时辰了?” “回公子,已过午时。” 他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床褥,突然没头没尾地问:“昨夜……有人来过?” 老管家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一声:“丞相大人守了您整夜,天不亮又赶去上朝了。”见自家公子怔住,又补充道:“您两天水米未进,药喂进去就吐,粥喝了又呕,把相爷折腾得……” 吐了? 沈清让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雪白的中衣,散发着淡淡的白芷香;被褥里外三层都换了干净的;连发丝都透着皂角的清爽。 若非腰间残余的酸软,几乎要以为昨夜种种只是高烧时的幻梦。 沈清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忽然意识到。 这三年来每次高热醒转,等待他的从来都是黏腻的中衣、汗湿的被褥,和灼烧般的喉痛。 何曾有过这般清爽? 更别说案几上那壶冒着热气的冰糖雪梨。 “公子可要先洗漱?”管家轻声道,“午膳已经备好了。” “嗯。” 沈清让掀被下榻,却在踩到地面时猛地僵住。 床榻边整整齐齐摆着一双软底布鞋,鞋尖朝外,正是最容易穿脱的角度。 他盯着那双布鞋,一时竟有些恍惚。 鞋面用的是上好的云锦,针脚细密整齐,内里还垫了层软绒。分明是怕他病后足底发凉。这样妥帖的用心,竟让他心头无端泛起一丝异样的温热。 “这鞋……” “是丞相今早差人送来的。”老管家低声道,“说您病后体虚,最忌寒从脚起。” 沈清让沉默地穿上鞋,柔软的触感让他想起昨夜朦胧中,似乎有人握着他的脚踝,用温热的帕子细细擦拭…… “公子?” 管家的呼唤让他猛然回神。沈清让轻咳一声,强自压下耳尖的热意:“更衣吧。” 待他梳洗完毕,缓步穿过回廊时,一抹刺目的红突然撞入眼帘—— 药圃里那株时岁送他的“大血”,竟在一夜之间花开满园。 沈清让忽然僵住了。 “我要你,好好活着。” “会为我哭吗?” “沈清让……你别生我气。” “新年安康,沈清让。” 时岁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从秋猎的针锋相对,到昨夜的温柔低哄,数月来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来。那些他以为早已忘记的细枝末节,此刻竟清晰得仿佛镌刻在骨血里。 时岁含笑的眼,微颤的指尖,还有雪夜里为他系斗篷时,落在发梢的温热呼吸…… 沈清让忽然攥紧了腰间玉佩。 ——他想见时岁。 此刻。马上。 沈清让猛地转身,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清风。 “备马。” 老管家还未反应过来,自家公子已经大步流星地朝府门走去。那背影挺拔如松,哪还有半分病弱的模样。 “公子!您病才刚好……” “我去丞相府。”沈清让头也不回地打断,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马蹄声急促地踏过朱雀大街,沈清让的心跳比马蹄还要快。 他想起时岁每次看向他时,眼底藏不住的温柔与克制;想起那人总在他转身后,才敢流露的眷恋目光。 丞相府的大门近在眼前。 第44章 沈清让勒马停住,突然有些近乡情怯。他深吸一口气,正欲上前…… “将军来得不巧。” 苏涣的声音从石狮旁传来。那人斜倚着门柱,一手执狼毫在奏折上勾画,一手还端着半盏残茶,俨然等候多时的模样。 “丞相两个时辰前去西郊大营了。”他抬头看了眼日晷。 沈清让眯起眼:“你在此作甚?” “等将军啊。”苏涣合上奏折,笑得意味深长,“下官在赌将军会不会来。” 赌你会不会动心。 若沈清让病愈后主动来寻,他便指条明路,成全这对痴人。 若不来…… 苏涣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他便要逼着时岁落子了。 这一局天下棋,时岁为沈清让偏得太久,久到连杀伐果决的丞相都变得优柔寡断。 “多谢。”沈清让转身上马。 “将军。”苏涣突然叫住他,晃了晃手中批到一半的奏折,“顺带帮下官问问丞相——”他拖长了声调,眼底却无半分笑意,“他何时回来批这些折子?” 丞相府门前,苏涣望着沈清让远去的背影,忽然轻笑一声,将奏折随手抛给身旁侍从:“送去给太子过目。” 既然要乱,不妨更乱些。 西郊大营,时岁站在点将台上,手中把玩着那枚仿制的沈家主母玉。 “报——” “沈将军单骑闯营!” 时岁还未抬眼,一道月白身影已撞入视线。 沈清让衣摆上沾满尘土,发冠在疾驰中松散,几缕青丝贴在汗湿的额前。 时岁瞳孔骤缩,手中玉佩落在了案几上。 “丞相好雅兴。”沈清让勒马停在台下,仰头时颈侧齿痕清晰可见,“放着满朝政务不理,倒有闲情来看新兵操练?” 时岁不动声色的将玉佩拢回袖中。 他原以为能从容应对,却在真正望进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时,喉间突然发紧。 原来他也会怕。 怕被拆穿这拙劣的谎言,怕看见那人眼中的失望,更怕…… 沈清让突然翻身下马,一步步逼近点将台:“丞相在躲我?” “将军多虑了。”时岁轻描淡写。 连嘴角的弧度都计算得恰到好处,可眼睛却连回望过去的勇气都没有。 “你从前从不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 白芷香骤然逼近。 时岁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便是一黑。沈清让飞身落在他面前,单膝压上案几,带着滚烫体温的掌心捧起他的脸。 那个吻落在眉心时,时岁长睫剧烈颤抖。 柔软的触感让他想起昨夜,这人高热中无意识蹭他颈窝的温度。 校场死寂。 远处的新兵吓得摔了长枪,亲卫们的下巴几乎砸到脚面。 时岁要如何形容这一刻呢? 似枯木忽逢春,如寒夜骤见灯。 沈清让的呼吸近在咫尺,烫得他心口发颤。 他第一次知道…… 原来心跳能这般震耳欲聋,每一下都撞得肋骨生疼。 原来这人眼里除了厌恶,还会盛着这般灼灼光华。 原来世上还有人会纵马疾驰,只为寻一个劣迹斑斑的他。 原来…… 不必机关算尽,不必强取豪夺,只要做时岁,就能被珍而重之地捧在掌心。 第39章 “说话。”沈清让的指腹按在他唇上, “你是不是在躲我……” 时岁忽然仰头吻了上去。 这个吻得又凶又急,像是要把这些年隐忍的爱意都倾注在这个吻里。沈清让被他撞得向后仰去,却在即将摔倒时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牢牢箍住腰身。 “唔……” 沈清让的抗议声被尽数吞没。他下意识揪住时岁的前襟,却在掌心触及一片湿润时猛然惊醒—— 时岁在发抖。 这个在朝堂上翻手为云的权臣, 此刻竟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死死搂着他, 连指尖都泛着青白。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但谁都不敢出声。校场上的将士们默契地背过身去, 假装没看见丞相大人把自家恭定大将军按在案几上亲得眼尾发红的模样。 直到沈清让快要窒息,时岁才恋恋不舍地退开。他垂眸凝视着怀中人泛着水光的唇, 舌尖意犹未尽地掠过自己嘴角,眼底尽是餍足。 “咳……”沈清让别过脸,耳根烧得通红。方才情动时的冲动褪去,此刻才惊觉, 光天化日之下, 点将台上,众目睽睽…… “将军怎么不敢看我了?”时岁贴着他耳畔低语,温热的气息撩得人发颤。那副游刃有余的腔调又回来了,仿佛方才失态的不是他。 “方才扑过来时,不是挺英勇的。” “……我是来替苏涣问,你何时回去批折子。” “折子?”时岁轻笑,突然将人打横抱起, 在将士们的抽气声中稳稳放在地上, “先去城西吃个饭。” 沈清让一怔:“为何?” 他原以为按这人的性子,定要直接将他掳回营帐。就像话本里那些强抢民女的纨绔。 “未时刚过。”时岁指尖拂去他衣领上的尘土, “我清晨离府时你才睡着,算来你定是未用午膳就赶来了。” “将军是准备饿着肚子,陪我熬到晚上?” 说着突然在沈清让腰间掐了一把:“再说了……” 薄唇擦过耳廓, 带起一阵战栗。 “夜里还有更耗体力的活儿呢。” 沈清让耳尖的绯色瞬间蔓延至颈间,在末梢艳得惊心。 他下意识就要后退,却被那人一把扣住了手腕。 “跑什么?”时岁低笑,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勾,“将军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强吻本相的气势哪去了?” 沈清让羞恼地瞪他,却见时岁忽然正了神色:“不过在那之前……”他抬手替沈清让理了理散乱的衣领,“得先喂饱我的将军。” 这话说得太过自然,仿佛“我的”二字早已在唇齿间辗转千百回。沈清让一时怔住,竟忘了反驳。 时岁趁势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着往台下走去。 沿途将士纷纷低头,却掩不住眼中的震惊。 那个谈笑间能让朝堂变天的丞相大人,此刻正半揽着沈将军的腰,连下台阶都要轻声提醒“小心”。 更荒唐的是,素来单枪匹马能破敌阵的恭定大将军,竟也由着他将自己托上马背,仿佛真是哪家娇养的闺秀。 醉仙楼的雅间里,沈清让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时岁方才报出的菜名,竟全是他素日最爱。 就连“蟹粉狮子头”上不放葱花这等微末细节都说得分毫不差。 “先这些。”时岁漫不经心地挥退小厮,却在门扉将合时突然勾住沈清让搁在桌边的指尖,“将军……”他指尖在对方掌心画了个圈,“我们如今算什么关系?” “咳……”沈清让耳尖微红,“恋、恋人?” 时岁眼底漾起涟漪。 他忽然贴过去,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沈清让的下颌:“那我是该唤你……” “相公?”鼻尖相抵。 “沈郎?”唇瓣若即若离。 “或者……”他突然将人压在椅背上,“你叫声‘哥哥’来听听?” “你……”沈清让喉结滚动,别过头去,“别得寸进尺。” 时岁低笑,非但不退,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将人圈得更紧:“将军方才在军营不是挺大胆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喉结,“怎么,只许州官放火?” 沈清让正要反驳,门外突然传来三声轻叩。 “客官,您点的菜。” 时岁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松开钳制,却在店小二推门而入的瞬间,借着桌案遮掩,在沈清让腰间狠狠揉了一把。 “嗯……!” 沈清让闷哼一声,瞪向时岁的眼里水光潋滟,看得丞相大人心情大好,殷勤地替他布起菜来。 “尝尝这个。”时岁夹起一筷糖醋藕荷放在了身旁人碗中。 沈清让低头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肴,忽然意识到,这人怕是连他饭量几何都摸得一清二楚。 他突然抬眸望向时岁:“丞相这般殷勤,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时岁执筷的手在空中微妙地停滞了一瞬,随即眼尾下垂,露出个委屈至极的表情:“难道我平日待将军不够好?” 沈清让一怔。 细想来,这人虽总爱做些混账事,可数月来……对自己确实不错。 “对了。”时岁没来由的转了话头,“我的帕子呢?” 坏了。 那方绣了三天仍只有歪扭枝桠的并蒂莲帕子,此刻正羞耻地藏在沈清让袖袋里。 “还没绣好。” “不急。”时岁低头剥着虾,“反正……”突然将虾肉喂到沈清让唇边,“将军如今是我的人了。” 沈清让下意识张口含住虾仁,却在舌尖触及时岁指尖时猛地僵住。那人指腹上还带着剥虾时的湿润,温热的触感让他耳根发烫。 第45章 一时忘了追究方才时岁可疑的停顿。 “怎么?”时岁低笑,故意用指尖在他唇上蹭了蹭,“将军连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还在意这个?” 叩门声再次响起。 时岁懒懒道:“进。” 苏涣推门而入时,正见丞相大人半倚在沈将军身上。 他挑眉看了看满桌佳肴:“我是不是来得不巧?” “说吧,又怎么了?” “玄武国使团提前到了。”苏涣将密信扔在桌上,“就在城外三十里驿站。” 时岁“啧”了一声:“将军可知?那玄武国公主,是太子殿下要指给你婚配的。” 说着又往沈清让嘴里塞了只虾仁。 沈清让被堵得说不出话,却清晰嗅到满室醋味。 “陛下今夜设宴接风。”苏涣斜倚门框,“丞相打算……” “正好。”时岁突然轻笑,捏着帕子细细的擦着指缝,“喝点酒,才好办正事。” “咳咳咳——” 沈清让被嘴里的茶水呛住。 苏涣识趣地望天,假装没看见丞相大人趁机抚上将军后背的手。 “还有事?”时岁眼风扫来。 “没了。”苏涣退后两步,突然意味深长道,“不过太子殿下特地嘱咐,务必请沈将军着他猎的那件白狐大氅赴宴。” 门扉合上的瞬间,时岁整个人软绵绵地栽进沈清让怀里。 “沈郎~”他眼尾泛红,揪着对方衣襟,“他故意的……” 沈清让僵在半空的手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这人演技实在拙劣,偏偏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硬是让他心尖颤了颤。 “我不穿。” 沉默半晌,沈清让终是叹了口气。 时岁立刻抬头,眼底哪有半分泪意:“那你穿我的。” “……好。” 沈清让别过脸,耳尖却出卖了心思。 时岁得逞地勾起唇角,他早就发现了,沈清让吃软不吃硬。 是夜,肴华殿前。 沈清让和时岁并肩而来时,诸位大臣已经早有预料。毕竟黄昏时分,时相爷搂着沈将军共乘一骑,从西郊大营招摇过市的景象,已成了全城最热门的谈资。 只是…… 诸位大臣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最终凝固在那刻意呼应的衣饰上。 沈清让一袭天水碧锦袍,月白大氅随风轻扬。通身唯一的玉冠束起墨发,素净得宛如谪仙临世,偏生眼尾那抹被时岁闹出的薄红,硬是添了三分海棠醉日的艳色。 而他身侧的时岁,简直是把“祸国殃民”四字穿在了身上。朱红华服缀着金丝腰链,墨狐披帛半垂臂间,金冠下青丝如瀑。更别提那三四个缠绕在指间的银戒,随着他执扇的动作叮当作响,活像只修炼千年的狐妖。 “这……” 前来赴宴的官家小姐们齐齐噤声。她们久居深闺,原想着男子再俊朗能如何? 如今得见真人,方知…… 传言说丞相姿容绝世,竟还是谦虚了。 就在这人声鼎沸中,时岁突然伸手替沈清让拢了拢大氅。 “丞相大人。”礼部尚书硬着头皮上前,“陛下已在殿内等候多时……” 时岁恍若未闻,指尖慢条斯理地拂过沈清让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将军可知?”他忽然贴近耳语,“你穿这身比我预想的还要……” “……”沈清让一把扣住他不安分的手腕,却见那人反手将他的掌心按在自己腰链上。银链缀着的铃铛清脆一响,引得周遭贵女们纷纷以扇掩面。 “诸位大人这是作甚?”陈裕安的声音自台阶飘下。 他今日一袭玄色蟒袍,目光在沈清让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时岁那身招摇的打扮,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宴席都要凉了。” 时岁漫不经心地转着指间银戒:“走吧诸位。” 满朝文武竟真随着这声令下动了起来。 太子发话时尚且犹豫,丞相开口却如奉谕旨。 赤裸裸的权柄挑衅。 第40章 肴华殿内, 脂粉香气混着各色佳肴的味道。 沈清让正欲走向武将首座,忽觉袖口一紧。 “那是女眷席。”时岁指尖拽着他袖角,广袖掩住二人交缠的手,“将军的位置在这儿。” 沈清让久未赴这等宫宴, 一时错认倒也寻常。他随着时岁落座, 抬眼正对上太子死死钉在二人交叠的衣摆上的阴鸷目光。 “玄武国使臣到——” 随着尖利通传, 十二名使者踏着异域乐声入殿。那位传说中的和亲公主面覆轻纱, 步履间金铃轻响,却在经过时岁席前时, 突然抬眸—— 一双与中原人截然不同的碧色眼眸。 时岁整理袖口的手微微一顿。 这女人想作甚? “大虞陛下。”使臣首领抚胸行礼,“愿两国永结秦晋之好。” 皇帝倚在龙椅上轻笑:“赐座。” 随着几人的落座,丝竹声起。 彩袖翻飞间,时岁广袖一拂。等沈清让回神, 面前已被放了碟剔净葱花的醋鱼。 太子监制的宴席自然不会知晓, 威震边关的沈将军最厌葱白辛辣。他当然能提前吩咐御膳房,却偏要亲手为之。 一则是不愿陈裕安再多知晓半分沈清让的喜恶。 二则…… 时岁抬眸,看着沈清让无意识夹起鱼肉的筷子,眼底闪过餍足的光。 他要这人刻骨铭心地明白,这世间万千人中,唯有他时岁知晓如何将沈清让伺候得妥帖。 宴席过半。 使臣首领突然离席行礼:“陛下,我国公主特备了支胡旋舞, 不知可否献丑?” 皇帝抚掌大笑:“早闻清禾公主‘一舞如清雪’的美誉, 今日倒要开开眼界。” 时岁正把玩着沈清让腰间玉佩的流苏,见状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比起看陌生女子跳舞, 他更乐意欣赏身旁人饮酒时滚动的喉结。 可惜沈清让正襟危坐,连个侧脸都不给他看。案几下,他故意将手搭上将军膝头, 立刻被对方温热的手掌按住。 “别闹。”沈清让目视前方,唇角却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时岁反而得寸进尺地挠他掌心:“将军好生无情……” “沈爱卿以为此舞如何?”皇帝突如其来的询问打断了时岁的小动作。 沈清让抬眼时,正对上清禾公主含情的眼波:“臣以为,此舞甚妙。” “妙极。”皇帝笑的十分满意,落在时岁身上的目光却意味深长,“看来沈将军与公主倒有一段天赐良缘。” 虽是早就得知的局,可时岁捏着杯子的手还是泛起了青白。 殿内霎时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清让身上。 “回陛下。”沈清让起身行礼,声音不卑不亢,“臣以为,两国联姻事关重大,当慎重考虑。” 他话音刚落,时岁忽然轻笑一声,指尖在案几上轻叩:“陛下说笑了。将军连臣画的并蒂莲都能认成蜘蛛网,哪懂得鉴赏异域美人?” “哦?”皇帝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那丞相觉得呢?” “陛下,臣倒觉得……这位公主与太子殿下更为般配。” 陈裕安面色不变,嘴角依旧挂着温润笑意:“丞相可别点错了鸳鸯谱,清禾公主对沈将军一见倾心,如此良缘……” “一见倾心?”时岁毫不客气地截断太子话头,“对本相一见倾心的闺秀能从朱雀大街排到玉门关,难道都要纳入府中不成?” “更何况沈将军这般天人之姿,岂是随便什么人都配得上的?” “哦?”陈裕安眯起眼,“那丞相以为,公主应当与谁最为相配?” 时岁慢条斯理地抿了口酒:“殿下年过弱冠尚未娶亲,岂不正好?” 皇帝浑浊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游移,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父皇!” 陈裕安急忙上前,却被皇帝抬手制止。 皇帝喘息着看向沈清让,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爱卿既然不愿……”话锋突然一转,“不如让公主自己选?” 清禾闻言上前半步,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面纱随动作轻晃,露出截雪白下颌。 时岁眯着眼瞧她,若这公主敢说出半个与沈清让有关的字眼…… “回陛下,妾身已有人选。” “哦?说来听听。” 陈裕安执壶斟酒的动作丝毫未停,唯有嘴角那抹弧度深了几分。 真正的局在这。 清禾突然抬眸,碧色瞳孔直勾勾望向时岁:“妾身觉得大虞丞相甚是俊朗。” “噗——”苏涣一口酒喷在袖口。席间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呛咳声,几位老臣的胡子都惊得翘了起来。 沈清让缓缓抬眼。时岁跟他在一起时日日都穿的像只开屏的孔雀,这本无可厚非。但此刻有人当着他的面明目张胆的觊觎他的所有物,便是另一回事了。 第46章 时岁总算明白进殿时那道目光的深意了。 “公主好眼光。”他的广袖不动声色的抚过沈清让紧绷的手背,“不过本相方才说过了,倾心本相者众,难道个个都要纳进府吗?” “更何况……本相已有了心上人。” 他知道沈清让不喜张扬,有些事情也没必要非得摆到明面上说。 “公主的眼睛很好看。”时岁笑的人畜无害,在公主开口前先截断了话头,“这样漂亮的眼睛,不应该困于后宅。” 清禾怔住了,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转折。 “陛下。”时岁突然正色行礼,“臣以为,和亲乃旧俗陋习。”他余光扫过太子骤变的脸色,“我大虞将士用血肉筑起的边疆,何须靠女子姻缘来维系?” “那丞相以为?”使臣拍案而起,冷笑连连,“说好了和亲,如今又反悔,莫不是在戏耍我们玄武国?” 未等时岁回应,沈清让已慢条斯理的起身。 “使者贵姓?” “本官魏琰!” “魏铭是你何人?” 使臣瞳孔骤缩:“你……你怎知家兄……” “他死在我枪下时的模样,可比你有骨气多了。”沈清让步步紧逼,“本将三年未赴边关,倒是让诸位忘了,当年本将是怎么拿下玄武十城的。” “你——” “我什么?”沈清让在使臣面前站定,阴影完全笼罩了对方,“看来是本将当年杀的不够干净。” 皇帝的指节已经泛起了青白。 沈清让此举何止越界,简直是将皇权踩在脚下。 可当他对上时岁似笑非笑的眼神时,满腔怒火瞬间凝固。 丞相大人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折扇,抬眼时恰好与皇帝四目相对。方才还锋芒毕露的权相,此刻却露出温良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倒映在皇帝浑浊瞳孔里的,分明是无声的威胁: 二十万白袍军虎符在他手中,六部官员听他调遣。所谓丞相从来不是一人之下,而是万万人之上。 “将军何必动怒。”清禾公主适时开口,挡在了使臣身前,“不过是家臣忧心妾身婚事,言语间失了分寸。” 沈清让后退半步:“是臣失礼了。” 他拱手的姿势行云流水,方才凌厉的杀气已敛得滴水不漏。 这台阶他自然要下。 只是想到方才这些人合谋算计他身后那只花孔雀,沈清让便没什么好脸色。 时岁支着下巴,折扇半掩唇角。他如何看不出,这人是在为他出气呢。 虽说手段莽撞了些…… 丞相大人扇面下的唇角微勾。 他喜欢。 殿中凝滞的空气终于流动起来。宫人们悄无声息地更换打翻的茶盏,礼官趁机高声宣布进献贡品。 只是那玄武使臣仍死死盯着沈清让的背影,袖中拳头攥得发白。 陈裕安借着举杯饮酒的间隙,与清禾公主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场和亲闹剧看似平息,实则方才那番对峙,已让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位权倾朝野的丞相,与所向披靡的将军,彼此的软肋。 宴会继续进行,时岁刚准备继续凑近沈清让耳语,身后侍女突然俯身:“丞相大人,陛下有请。” 他这才发现主位早已空空如也。方才只顾着瞧自家将军的侧脸,竟连皇帝离席都未察觉。 “等我。”时岁借着整理衣摆的动作,低声道,“一起回府。” 沈清让垂眸,喉间溢出声几不可闻的“嗯”。 可时岁分明看见他耳后的红痕又深了几分。 丞相大人心情大好,折扇展开,随着宫女穿过踏入了偏殿。 偏殿内熏着极重的安神香,皇帝半倚在软榻上,闭目由宫女揉着太阳穴。听见脚步声,他眼皮都未抬:“都退下。” “臣参见陛下。”时岁笑吟吟的执礼。 皇帝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道:“玄武国这事,爱卿当真要拦?” “臣以为,和亲会寒了边关将士的心。毕竟——”时岁轻笑,“谁愿用血肉之躯,守护一个靠女子求和的朝廷?” “你前些日子说的心上人……”皇帝浑浊的目光突然锐利,“是沈清让?” “正是。”时岁大大方方承认。 皇帝忽然长舒一口气,皱纹里都透着松懈:“如此……甚好。” 两个心腹大患都是断袖,倒省了他许多心思。毕竟满朝文武,谁会允许一个无嗣的断袖坐上龙椅? “陛下若无他事,臣先告退。”时岁微微欠身,眼底闪过讥诮。 这老狐狸,当真以为他在乎那些迂腐文人的口诛笔伐? “且慢。”皇帝突然叫住他,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沈将军可知你为他做的这些事?” 沈将军可知,你为当年那一壶毒酒,将朕逼至此等绝路。 时岁脚步一顿:“陛下说笑了,臣不过是……” “为君分忧。” 四个字说得轻巧,却让皇帝后背陡然生寒。这哪是什么忠君之词,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若敢动沈清让分毫,这“忧”便要换个方式来分。 第41章 时岁踏出偏殿时, 正瞧见沈清让在廊下等他。那人一袭月白大氅,广袖当风,衣袂翩跹,皎洁月色为他镀上一层朦胧光晕, 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在想什么?”时岁凑近, 将下颌轻轻抵在他肩头, 呼吸间尽是对方衣襟上沾染的白芷香。 沈清让早已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 此刻感受着肩上传来的温度,唇角不自觉微扬:“在想是回将军府, 还是丞相府。” “相公说去哪,便去哪。”时岁贴着他耳畔呢喃,温热气息拂过颈侧。 沈清让转身时连眼尾都泛着薄红:“……不知羞。” “外头风大。”时岁笑着握住他微凉的手,“我们回家。” “可宫宴……” “太子殿下天纵英才。”时岁揽着人往宫门处走, “这点场面, 自然应付得来。” 沈清让踏入时岁房间时,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他虽早知今夜会发生什么,此刻却仍觉喉头发紧,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先去沐浴。”时岁替他解开大氅的丝绦,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颈侧,“药已在煎了,待你出来正好温着。” “……好。”沈清让垂眸应声, 耳尖却悄悄漫上绯色。他暗自懊恼, 明明对方尚未言明,自己倒先乱了方寸。 待屏风后水声渐起, 一道黑影无声落在时岁身侧。 “相爷,事已办妥。” 时岁正把玩着一盒药膏,闻言唇角微勾:“人都送过去了?” “按您的吩咐, 连带着南风馆的几位头牌,一并送到了东宫偏殿。” 时岁他慢条斯理地旋紧药盒:“太子既这般钟爱‘春风渡’,本相便让他好生体会一回。” 这改良过的“春风渡”最妙处,便是教人清醒着感受每一寸血脉偾张的滋味,无解,却也不会致死。想到陈裕安此刻正被**焚身的模样,他唇角勾起残忍的弧度。 屏风后水声忽顿,时岁立即抬手示意暗卫退下。 他望向屏风后的朦胧身影,眸中寒意渐消,转而浮起几分疼惜。 那日他的长云受的苦,总要有人百倍偿还。 沈清让披着素白中衣走出来时,长发已经烘干。时岁早已沐浴完毕,此刻正披着外袍坐在案前批阅文书,见他出来便搁了笔。 “药刚好温着。”时岁端起一旁的药碗,“我尝过了,不苦。” 沈清让接过药碗时,两人的手指不经意相触,他心头一跳,险些将药洒了。时岁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的手腕,低笑道:“怎么,怕我下毒?” “……胡说什么。”沈清让仰头将药一饮而尽,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 药确实不苦,反倒带着一丝清甜,喝下去后,胸口渐渐泛起暖意。 时岁接过空碗,目光在他泛红的耳尖流连:“太子那边,你不必担心了。” “你做了什么?”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时岁轻描淡写地说着,抬手为他拢了拢微敞的衣襟,“那日他给你下的‘春风渡’,我让人加倍奉还了。” 沈清让想起那日生不如死的煎熬,不由得攥紧了衣袖。时岁见状,忽然将他拉入怀中,在他耳边轻声道:“放心,我舍不得让你受那样的苦。” 话音未落,沈清让忽然觉得体内那股暖意变得灼热起来。他惊疑不定地看向时岁:“这药……” “是补药。”时岁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他微烫的肌肤,“只不过加了一味引子,能让你……不那么疼。” 沈清让顿时明白过来,羞恼之下正要推开他,却被时岁打横抱起。烛火被掌风熄灭的瞬间,他听见时岁在黑暗中低语:“今夜,我只想让你记住欢愉。” (过不了审) 日影西斜,日晷指向午时三刻,沈清让才从混沌中苏醒。他艰难地撑开酸涩的眼皮,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般。 第47章 帐外天光早已大亮,沈清让恍惚忆起昨夜被翻红浪,直至东方既白才被放过。他从未想过,有人能在床笫之间展现出如此惊人的耐力。那人嘴上说着“最后一次”,却总能在见他缓过气时又缠上来…… 只是……沈清让耳尖微红,不得不承认那人伺候得确实极好,连事后清理都…… “醒了?” 低沉的嗓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沈清让这才惊觉自己竟蜷在时岁怀里,额头还抵着对方裸露的胸膛。 他猛地闭眼,在心里暗骂:当真是温柔乡里销尽英雄骨! 时岁温热的手掌自然而然地覆上沈清让的后腰,力道恰到好处地揉按着酸软的肌肉。指尖划过之处,带着内力的暖流缓缓渗入,让沈清让不自觉地放松了紧绷的身子。 “饿不饿?”他低头凑近沈清让泛红的耳尖,声音里带着餍足后的慵懒,“让小厨房熬了红豆粥,还备了你爱吃的翡翠虾饺。” 沈清让闻言,肚子没出息的叫了起来,却仍闭着眼装睡。 时岁低笑,指尖顺着脊线缓缓上移:“若是腰还酸,我喂你吃可好?” 他见沈清让仍闭目装睡,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时岁俯身在那微微颤动的眼睫上落下一吻,温热的呼吸拂过沈清让的脸颊:“看来是昨夜伺候得不够周到,让将军还有力气同我置气。” 说着,将人往怀里又带了带,指尖顺着腰线缓缓下滑。沈清让终于装不下去,一把按住那作乱的手:“时岁,你——” “嗯?”时岁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昨夜是谁在我身下哭的梨花带雨,连声求饶?” 沈清让顿时语塞,耳根红得能滴血。时岁见好就收,起身披了外袍:“好了不闹你,我去把膳食端进来。”走到门边又回头补了句:“若是我回来看见你下床了……” 未尽的话语化作了一声轻笑。 沈清让猛地拽过锦被蒙头盖脸,却掩不住耳尖滴血般的绯色。 昨夜种种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回。 时岁滚烫的掌心,落在腰间的轻吻,还有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荤话。偏生这副不争气的身子,竟将每一分欢愉都记得清清楚楚。 “什么英雄冢……”他在被窝里咬牙切齿地嘟囔,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温柔乡……尝过一次就再难戒掉。 第42章 自那日拦下玄武国公主的求亲后, 时岁发觉自己总能“偶遇”清禾公主。或是城西老字号的枣糕铺前,或是下朝必经的宫道处。偏生这几日沈清让整日泡在将军府的药房里钻研大血的方子,对这些暗流涌动全然不知。 将军府内,时岁赌气似的吹着汤药, 余光瞥见沈清让专注翻阅医书的侧脸, 忍不住小声嘀咕:“某些人倒是沉得住气。” 沈清让头也不抬, 却下意识就着时岁的手咽下汤药。这些时日他早已习惯时岁雷打不动地来喂药, 连用膳时都要被盯着多吃半碗。 “好像胖了些……”沈清让摸着腰间新长的软肉出神。自父母去后,他还是头一回被人这般事无巨细地照顾着。药碗见底时, 他忽然按住时岁收拾食盒的手:“今日……可要留下用晚膳?” 时岁闻言指尖微顿,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盈盈笑意。他故意慢条斯理地合上食盒,眼角余光瞥见沈清让微微绷紧的下颌线。 “将军今日怎么突然开窍了?” 沈清让被他看得耳根发热, 佯装整理案上医书:“不过是想着你近日奔波辛苦。”话未说完, 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带进熟悉的怀抱。 “只是用晚膳?”时岁贴着他耳畔低语,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他腰间软肉,“我这些天被那清禾公主纠缠得头疼,将军就不打算……好好安慰?” 沈清让被他蹭得浑身发软,却还强撑着嘴硬:“朝堂之事……唔……”未尽的话语被突如其来的吻封住,药香在唇齿间蔓延。 时岁扣着他的后脑加深这个吻, 直到怀中人气息紊乱才松开。 “晚膳前。”时岁用鼻尖轻蹭他泛红的脸颊, “先讨些利息。” 只是利息还未开始讨要,叩门声便已响起。 管家的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丞相大人, 苏大人在前厅候着,说是有要事相商。” 时岁眸色一暗,不情不愿地松开揽在沈清让腰间的手。苏涣素来知礼, 从不在将军府叨扰,此番前来必是出了变故。 他这才想起自己这几日沉迷温柔乡,连早朝奏报都听得心不在焉。 时岁恋恋不舍地松开沈清让的衣角,指尖在那人掌心轻轻一勾:“待我回来再讨利息。” 前厅里,苏涣正望着庭院里那株梨树出神,连时岁走近都未察觉。 直到茶盏轻叩案几的声响传来,他才猛然回神。 “南疆急报。”苏涣从袖中取出密函,“康永王暗中集结五十万大军,十日后便要强攻玉门关。” 他压低声音:“更蹊跷的是,玄武国使团突然推迟了归期。” 时岁执茶的手微微一顿。自十九将案发后,他虽一直派人盯着南疆动静,却未料到对方会选在玄武国使团尚未离京的节骨眼上发难。 大虞腹背受敌的局面,眼看就要成形。 沈清让披着外袍站在廊下阴影处,将前厅的对话听了个真切。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玉门关…… 作为戍边多年的将军,沈清让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如今南疆再起烽烟,朝中能挂帅的…… 前厅的门突然打开,时岁快步走出,却在看见廊下的沈清让时骤然停步。 初春的风掠过两人之间,沈清让单薄的中衣被吹得猎猎作响。 四目相对的刹那,千言万语都化为了无声的默契。 “我要去玉门关。”沈清让先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时岁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最终只是轻轻的拢了拢面前人的衣襟。 “我知道。”他将沈清让拥入怀中,在他发间落下一个颤抖的吻。 我知道的。 他都明白。 当朝武将虽众,真正从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唯沈清让一人。 纵使如今病骨支离,那身铮铮铁骨仍是大虞最硬的脊梁。 沈清让闭了闭眼,将脸埋进时岁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人身上熟悉的熏香混着药草的苦涩,让他眼眶发热。 “给我三日。”他闷声道,“我要重新配一副大血的方子。” 时岁收紧手臂,掌心贴在他后心缓缓渡着内力:“好。” 沈清让突然推开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时岁:“你发誓,不会趁我出征时做傻事。” 时岁怔了怔,忽然低笑起来。他执起沈清让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让那掌心感受着有力的心跳:“我发誓,会好好守着京城,等你凯旋。” 沈清让忽然拽住时岁的衣领狠狠吻了上去,直到两人都气息不稳才松开。 “记住你的话。”他转身大步走向后院,“若敢食言,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时岁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碰了碰被咬破的唇角,眼底泛起温柔又苦涩的笑意。 沈清让在药房里日夜不歇地研制新方,时岁亦在朝堂内外奔波劳碌。 他亲自点验三军,从铁甲兵刃到粮草马匹,事无巨细皆要过目。户部呈上的军需册子被他翻得卷了边,兵部拟定的调兵方案改了又改。 朝堂上暗流涌动,太子一党频频在军需上做文章。时岁冷眼看着他们克扣粮饷的伎俩,转头便让苏涣从私库里补足。 玄武国使团近日频频出入茶楼酒肆,苏涣派去的暗卫日夜轮守。终于截获一封密信,上面赫然写着南疆王与玄武国主的盟约,字里行间都透露着狼子野心。 “果然如此。”时岁将信笺在烛火上焚尽。 他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今日已是第三日,窗外天色将亮,晨钟即将敲响。 该上朝了。 是时候与那位多疑的君王,好好算一算这场国运之战了。 御书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时岁一袭紫官袍立于文官之首。 他抬眸望向龙椅上面色阴晴不定的帝王,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启禀陛下。”兵部尚书出列,“刚收到八百里加急,玉门关昨夜已燃起烽火!” 殿中顿时哗然。 时岁步履从容上前:“臣有本奏。” 皇帝眯起眼睛:“讲。” “南疆与玄武国暗中勾结,意图瓜分我大虞疆土。”时岁声音清朗,掷地有声,“臣请陛下即刻下旨,命恭定大将军率三十万精兵驰援玉门关!” “三十万?”太子突然冷笑插话,“丞相莫非忘了沈将军旧伤未愈?依本宫看……” “太子殿下!”时岁骤然转身,官袍翻涌如云,“三日前臣已收到军报,南疆五十万大军压境。若玉门关破,我大虞北疆门户洞开,届时玄武国长驱直入,三日内便能踏平大虞二十四州!” 第48章 皇帝的目光在时岁与太子之间扫视:“沈爱卿病体未愈,朕实在放心不下。” “那陛下以为?”时岁冷声道,“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才算放心的下?” 满朝哗然。老臣们倒吸凉气,太子脸色铁青。 “丞相这是要逼宫?”皇帝眯起眼。 “臣只要一句话。”时岁行了个礼,“战还是不战?” “丞相大人说的倒是轻巧,如今大虞国库空虚,何来银钱为边关将士温饱?”太子冷笑道。 “去岁江南盐税短了三百万两,都够买下半个玄武国了!太子殿下私库里的黄金堆都堆不下,如今倒是在这哭起穷来了。” 皇帝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的奏折哗啦啦散落一地。 “放肆!” 殿中侍卫瞬间刀剑出鞘。 “陛下明鉴。”时岁却面无惧色,反而上前一步,“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沈将军若不能退敌,臣自当提头来见。但若因延误战机致使边关失守——” 他忽然转向太子,一字一顿道:“不知太子殿下,可敢与臣立同样的军令状?” 陈裕安瞳孔骤缩,时岁眼中那决绝的杀意让他脊背发寒。这是要与他,不死不休。 苏涣突然出列,向来温润守礼的尚书令扬声道:“陛下明鉴!江南盐税确有蹊跷!” 几位武将见状也纷纷出列:“末将等愿随沈将军出征!” 殿外忽传来急促脚步声,金羽卫统领仓皇跪倒:“报!玉门关烽火已传至百里外!” 皇帝盯着时岁手中御赐折扇,突然大笑:“好!朕准了!但若败了……”笑声戛然而止,“朕要你二人九族的脑袋。” 时岁躬身行礼:“臣,领旨。” 时岁走出大殿时,天光已大亮。他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这才发现掌心全是冷汗。 “时玉台。”苏涣追上来,递过一方锦帕,“沈将军那边……” “即刻去办。”时岁擦了擦手,声音沙哑,“调集西郊六军,开放武库,两个时辰内我要看到三十万大军整装待发。” 他望向将军府的方向,忽然想起什么:“去把府里那件白狐大氅取来,边关苦寒……” 边关苦寒。 他的将军最是畏寒,偏又体弱多病。 时岁蹙了蹙眉,正欲再嘱咐几句,却忽然看见宫道尽头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清让一袭玄甲,腰间佩剑在晨光下泛着寒光。他显然已等候多时,肩头落满了朝霞。 “圣旨已下?”沈清让大步走进。 苏涣自觉领命退下。 时岁从袖中取出明黄绢帛,却被沈清让一把握住手腕:“我要听你亲口说。” “两个时辰后出征。”时岁反手与他十指相扣,“我为你点了三十万精兵。” 沈清让眉头微蹙:“太子那边……” “他不敢动。”时岁冷笑,“我手里攥着他私吞军饷的铁证。”说着忽然将人拉近,“倒是你……” 沈清让望进他眼底,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怕我回不来?” 时岁这才惊觉自己的手竟抖得这样厉害。喉结滚动数次,终究无言以对。 沈清让却笑了,抽出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放心,我还等着回来跟你算账呢。” 时岁闭了闭眼。 他何尝不想随军而去。 只是这暗流汹涌的京城,总要有人为他的将军守住归途。 第43章 两个时辰的光景, 时岁已将行囊整理了无数遍。 沈清让看着包袱里越堆越多的药瓶,止血散、护心丹、百毒解……那人还在不停地往里塞着瓶瓶罐罐。 “够了。”沈清让一把按住时岁又要往里添药的手。 “不够。”时岁固执地挣脱,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沈清让心头一颤,捧起他的脸才发觉, 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通红, 长睫上还挂着未落的泪珠。 原来这人一直低着头, 是不想让他看见这般模样。 “等我回来。”沈清让喉头发紧, 郑重地吻上他眉心。 顿了顿,他又抵着时岁额头低声道:“等我带着军功回来, 换一道赐婚圣旨。” 时岁闻言一怔,随即失笑。他抬手抚上沈清让的脸颊,拇指轻轻擦过对方眼尾:“沈将军这是要拿战功换我?” 沈清让捉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怎么, 丞相大人不愿意?” “求之不得。”时岁忽然将人紧紧搂住, 在他耳边低语,“不过我要提醒将军,我这人娇气得很,要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少一样都不行。” 远处号角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真的要分别了。 时岁指尖轻轻拂过白狐大氅的毛领, 为沈清让最后整理了一次衣襟:“去吧。” 沈清让勒马回望, 面具下的双眸深深凝视着时岁,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底。忽然扬鞭策马, 溅起一路烟尘。 时岁站在原地,看着大军渐行渐远。 直到最后一面“虞”字旗也消失在官道尽头,他才轻声自语:“我等你回来……娶我。” 转身时眼底温柔尽褪:“传令下去, 彻查太子党的所有账目。所有入狱者罪状张榜公示,我要他们永无翻身之日。” 这些时日陪着太子虚与委蛇,不过是顾忌沈清让的处境。如今他的将军远征边疆,时岁决不允许京城留有半点隐患。 苏涣驾马匆匆来报:“太子往玄武国使团的客栈去了。” 时岁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看,蠢货总是自投罗网。 折扇展开,遮住了他眼底的杀意:“走,去给太子殿下助助兴。” 客栈里,陈裕安正倚在窗边看向大军开拔的方向。 “太子殿下在看什么?”魏琰正坐在一旁斟茶。 陈裕安收回视线,施施然落座:“在看大虞的脊梁。”语气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侍立在侧的青衣公子适时上前斟茶,素手执壶的姿态优雅得不似仆从。魏琰目光在他衣袂上停留,这分明是上好的蜀锦。 “这位是……” 茶盏在陈裕安指尖转了个圈,他忽地轻笑:“不过是个暖床的玩意儿。”语气轻佻,眼神却冷得像淬了冰。 这正是时岁那日送来的南风馆红牌。那夜春风渡药性猛烈,陈裕安清醒后见人已被折腾得不成样子,又因着性子温顺,便留在了身边。 只是终究忌惮是时岁的眼线,索性灌了哑药。 青衣公子低眉顺眼地退到阴影处,袖中手指却悄悄掐进了掌心。 “殿下倒是爽快。”魏琰轻笑,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以边境三城换当朝丞相的项上人头。这般明目张胆的交易,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是头回遇见。 陈裕安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时岁的手伸的太长了。”指尖突然扣紧杯沿,“只是使团从未提过,要与南疆合围大虞。” 话音未落,雅间木门忽被一柄折扇推开。 时岁施施然跨入门槛时,正撞见陈裕安执剑抵在魏琰颈间,剑锋已划出一道血线。 “哟。”他挑眉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一幕,扇骨敲着掌心,“太子殿下这是……要杀人灭口?” 魏琰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盏,就着剑锋饮了一口:“殿下若杀我,那三城的契约可就……” “孤改主意了。”陈裕安突然收剑入鞘,转头看向时岁,“丞相来得正好,不如我们重新谈谈条件?” 时岁目光扫过青衣公子颈间淤青:“太子殿下好雅兴,带着情郎来谈军国大事?” “彼此彼此。”陈裕安冷笑,“丞相不也在沈将军榻上把国事当儿戏?” 时岁轻笑出声,不置可否。 陈裕安继续说道:“这位魏大人方才已经亲口承认,贵国与南疆早有密约。” 时岁缓步上前:“哦?那殿下不妨说说,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 一语道破真相,满室死寂。 “殿下不必费心了。”时岁在青衣公子面前驻足,扇尖轻挑起他下颌,“这是盘生死棋。本相既已落子,就断无悔棋之理。自然,也不容他人反悔。” 陈裕安指节泛白。 时岁这是在明示,自他染指军饷那日起,就注定与皇位无缘了。 “多标致的人儿。”时岁忽又轻笑,折扇沿着青衣公子颈侧淤青虚划而过,“倒是……便宜殿下了。” 陈裕安见状,慢条斯理地抚过剑穗:“丞相这话倒是提醒了孤。沈将军与玄武国公主的婚约文书,可还在礼部存着呢。” 时岁“啧”了一声,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殿下若当真中意那位公主,不如自己娶回去?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也省得公主殿下整日在茶楼酒肆……”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抛头露面。” “放肆!”魏琰拍案而起,案上茶具震得叮当作响,“我玄武国公主岂是任你们挑拣的物件?!” 时岁眸光一凛,扇面“勤于群臣”四字在烛火下忽明忽暗:“让金枝玉叶沦为权谋棋子,这才叫折辱!” 第49章 魏琰被时岁的气势所慑,脸色铁青,却不敢再出言不逊。 陈裕安冷眼旁观,心里已有了决断。 “好了,本相还得回去批折子。”时岁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失陪。” 行至门槛处,他忽而驻足:“玄武国山高水远,魏大人可要当心。夜路走多了,容易翻车。” 魏琰闻言,死死盯着时岁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陈裕安却突然轻笑出声,随手将佩剑扔给一旁的青衣公子:“好一个‘夜路难行’!魏大人,看来你这趟差事,怕是回不去了” 青衣公子慌忙接住长剑,锋利的剑刃在他掌心划出一道血痕。他却恍若未觉,只是低垂着头。 “怎么?心疼了?”陈裕安突然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别忘了是谁把你送到孤身边的。” 青衣公子苍白的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那双含泪的眸子望向窗外,正见时岁的衣袍消失在街角。 时岁并未直接回府,而是独自走到了城西。 暮色中,老徐记的枣糕铺子前还亮着昏黄的灯笼。 那是沈清让最爱的口味,甜而不腻,带着淡淡的枣香。时岁原本不嗜甜,可这半年来跟着那人,这习惯不知何时也成了他的。 提着油纸包转过巷角时,他忽然驻足。 “公主殿下跟了一路,不嫌累吗?” 清禾公主从巷尾阴影处款款走出:“丞相好敏锐的耳目。” 时岁转身时眉宇间已染上不耐:“半月来公主日日‘偶遇’……”折扇展开,掩去半张冷脸,“本相拒绝得还不够明白?” 清禾公主闻言一怔,不自觉地退了半步。她抬眸时,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我只是……从未有人说过,我不该困于后宅。” 自幼被当作联姻的棋子教养,或是嫁入王侯府邸,或是远赴异国和亲,她的人生从来由不得自己选择。 那日在接风宴上,时岁一句“公主的眼睛很漂亮,这样漂亮的眼睛,不该困于后宅”,竟成了她十八年来听过最动人的话。 时岁眉心微蹙,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般回答。 “本相不过实话实说。”他转身望向远处灯火,“公主何必……” “因为你是第一个。”清禾突然打断,指尖死死攥住袖口,“第一个把我当人看的。” 时岁沉默片刻,提起手上方才买的枣糕递过去:“公主尝尝?大虞的甜点虽比不上玄武国的精巧,却也别有风味。” 清禾愣愣地接过,油纸包还带着余温。她小心地咬了一口,甜香顿时在唇齿间化开。 “好吃吗?”时岁问。 清禾点点头,忽然觉得眼眶发热。这是她第一次,不是为了讨好谁,单纯地品尝一份点心。 时岁的声音难得温和:“公主若愿意,大可尝尝这世间百味,何必非要困在一方天地。” 清禾抬起头,看见面前人正望向城外的方向。那里,沈清让正率军奔赴边关。 “丞相大人……”她轻声道,“谢谢你。” 时岁收回目光,微微颔首:“夜露深重,公主早些回驿馆吧。” 说完,他转身离去,红莲暗纹在月色下忽明忽暗。 清禾望着时岁即将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突然提起裙摆追了上去。 “丞相!” “若我既不愿嫁沈将军,也不想回玄武国……”她声音发紧,像是用尽了毕生勇气,“我……” 时岁脚步微顿,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那便给自己挣一条生路。” 像当年的时岁一样。 靠着沾满血的双手爬上来。 清禾上前两步:“可否与丞相做个交易?” “哦?”时岁挑眉。 “我知道玄武国与南疆的密约内容。”清禾压低声音,“也知道太子在里面扮演的角色。” 时岁终于转身:“公主想要什么?” “自由。”清禾仰起头,月光洒在她倔强的眉眼上,“不是作为和亲公主,不是作为谁的棋子。我要丞相事成之后,许我彻底离开这黄金牢笼。” “成交。”时岁随手扔过去丞相令牌,“拿着这个去城东的清茶苑,告诉掌柜……你所看到的每一个字。” 清禾握紧令牌,冰凉的触感让她明白,这不仅是通行令,更是一道催命符。若所言有虚,第一个要她命的,就是眼前这位笑里藏刀的丞相。 再抬眼时,时岁的身影已彻底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44章 茶楼雅间内, 苏涣盯着掌柜呈上的密约条款,指尖在“割让三州”处重重一敲:“你当真信那清禾公主?” “嗯。”时岁倚在窗边,目光落在远处空置的将军府,“账目查的怎么样了?” 苏涣将一叠账册摔在案几上, 揉着发红的眼眶:“大理寺已经连轴转七天了, 天牢都快塞不下那些蛀虫。”他苦笑着摇头, “谁能想到, 堂堂尚书令不仅要管兵部军械,还得替户部查账……” 窗外暮色渐沉, 映得苏涣眼下青黑愈发明显。 自时岁掌权以来,他这个心腹重臣既要周旋六部,又要督办要案,又要代批奏折, 宫宴时还得替礼部应对使团, 偶尔还得给时岁当跑腿。 这大概就是权力的代价,位极人臣是真的,累死累活也是真的。 “累了?”时岁忽然抛来一个青瓷小瓶,“参片含着。” 苏涣接过药瓶,看着窗外渐亮的灯火,忽然笑道:“下官这是上了贼船啊。” “再熬几日便是。”时岁手中折扇轻摇,“很快就该轮到太子殿下……尝尝三司会审的滋味了。” 苏涣将参片压在舌下, 苦味顿时弥漫开来:“真能让他伏法?” “人证物证俱在。”时岁的目光落在远处军营的方向, “就算陛下想保……”忽然冷笑一声,“也得问问边关那千万将士的父母同不同意。” 茶汤已凉, 苏涣又添新茶:“之后有何打算?” 时岁望着茶楼下孤零零的馄饨摊——沈清让最爱那家的虾仁馅。 忽而展颜一笑:“当个摄政王玩玩?” “?”苏涣执壶的手一抖。 “长云临行前千叮万嘱……”时岁支着下巴,眼底漾着温柔笑意,“不许我做傻事。” “谋朝篡位多危险, 不如……”他忽然压低声音,“挟天子以令诸侯?” 苏涣望着眼前这个谈起恋爱就判若两人的丞相,突然觉得舌下的参片更苦了。 “你今日熏的……”他鬼使神差开口,“是白芷香?” 时岁眸光倏然一亮,指尖轻抚袖口:“不错吧。”语气里透着几分得意,“从将军府带回来的,是长云平日最爱的味道。” “……”苏涣顿时后悔多嘴,只觉参片的苦涩直冲脑门。 时岁见状敛了笑意,执扇轻叩案几:“放心,我知你忧心什么。” “如今南疆战事方起,若此刻行废立之事。只怕烽火连天,民不聊生。” “苏大人应当知道,我要的从不是龙椅,而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苏涣怔了怔,随即轻笑出声:“是下官多虑了。” 时岁瞥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笑你如今越发像个明君了。”苏涣慢悠悠地又含了一片参,“若是让沈将军听见方才这番话,怕是要感动得连夜从边关赶回来。” 时岁耳尖微红,折扇敲在苏涣额头:“胡说什么。” 苏涣吃痛,却仍忍不住笑意。他望向窗外渐沉的夜色,忽然觉得,或许这样的结局也不错。 “对了。”时岁突然正色,“清禾公主那边,派人盯紧些。” 苏涣点头:“你是担心她反水?” “不。”时岁眸光深远,“我是怕太子狗急跳墙。” 苏涣揉了揉被敲红的额头,却见他已转身望向窗外。 一只信鸽正扑棱着翅膀落下。 “是边关来信?”苏涣探头问道。 时岁指尖轻抚过信笺上熟悉的字迹,眉头却渐渐蹙起:“南疆大军比预计的更快,已至玉门关外三十里。” 苏涣手中茶盏一晃:“这么快?那沈将军……” “他没事。”时岁将信笺收入袖中,声音微哑,“但军中粮草被劫,需紧急调配。”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什么。 “太子!”苏涣猛地站起,“定是他暗中……” “走吧。”时岁冷声打断,“去东宫。” 就在此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一队金羽卫疾驰而过,为首的举着火把高喊:“太子遇刺!全城戒严!” 时岁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苏涣也变了脸色:“太子遇刺?何人如此大胆?” 金羽卫统领勒马停在茶楼前,抱拳道:“丞相大人!太子在东宫遇刺,太医说……情况不妙。” 时岁快步下楼,一把抓住缰绳翻身上马,沉声道:“封锁城门,严查所有出入人员。即刻去调巡防营,务必控制住玄武国使团!” 第50章 马蹄声如雷,时岁的心却沉到谷底。太子若在此时出事,朝局必将大乱。 更可怕的是,沈清让还在边关苦战,若后方生变…… “时玉台!”苏涣骑马追上来,“当心是调虎离山之计!” 时岁忽然想起清禾公主那番话,以及她眼中的决然。 若太子遇刺是真,那她必定凶多吉少! “去查查公主现在何处。”他声音冷得像冰,“立刻!” 时岁策马疾驰,夜风呼啸着掠过耳畔。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太子遇刺的时机太过蹊跷,恰逢边关告急、粮草被劫;清禾公主前脚刚递上密约,后脚就消失无踪…… 东宫门前已围满了金羽卫,火把将夜空照得通红。时岁翻身下马,太医正从殿内匆匆走出。 “太子如何?”他一把拦住太医。 太医颤声道:“是南疆皇室的毒,拔除后已无性命之忧……” 时岁不等他说完,大步踏入殿内。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陈裕安面无血色地倚在榻上,胸前缠着的白布已被鲜血浸透。 “丞相……可还满意?”陈裕安虚弱地睁开眼,嘴角却挂着讥诮的弧度。 时岁冷眼看着他:“殿下觉得是本相所为?” 陈裕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侍立在侧的青衣公子连忙上前,素手轻抚太子后背。 时岁眯眼瞧着这一幕,想起那日将人送入东宫时,这少年眼中尚未熄灭的光。 他忽然伸手扣住他的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青衣公子被迫抬头,露出颈间已犯青的齿痕。 陈裕安突然暴起,扯动伤口又跌回榻上:“时岁!你敢动他!” “殿下激动什么?”时岁冷笑,“本相不过确认一下,这位公子是否还能作证。” 他松开手:“殿下可知,这毒来自南疆皇室?” 陈裕安瞳孔骤缩。 “有意思。”时岁把玩着折扇,“南疆与玄武国结盟,用的却是南疆的毒……杀太子的,到底是哪路人马?” 不等陈裕安回答,时岁已直起身。 “殿下好生休养。本相还要去查查,究竟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陈裕安突然抓住他的袖角:“丞相何必装模作样?除了你,还有谁……” “殿下慎言。”时岁冷声打断,“若真是本相所为……”他俯身在太子耳边轻道,“您觉得还能喘着气说话么?”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苏涣仓皇闯入:“边关急报!玉门关……” 时岁心头猛地一紧,一把夺过信笺。 火光下,那熟悉的字迹力透纸背:“粮道被断,军中仅剩三日之粮。若援军不至……” 后面的话被血迹模糊。 “苏涣。”时岁解下腰间丞相令牌,“开相府私库,收购所有能买到的粮草。京城不够就去云州,云州不够就去江南!” 他听到了遥远的耳鸣,攥着信笺的指节泛白:“着兵部尚书亲率金羽卫押送。若再有闪失,让他自己把脑袋挂在城门上!” “传太医令,太子伤势恶化,需静养。”时岁居高临下地看着陈裕安,一字一顿道:“即日起,东宫禁绝一切出入。” “包括这位公子。” 青衣公子闻言浑身一颤,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却被陈裕安一把攥住手腕。 太子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丞相这是要软禁孤?” “殿下言重了。”时岁慢条斯理地收回折扇,“臣这是为您的安危着想。” 苏涣匆匆领命而去。 殿内又只剩下各怀心思的几人。时岁最后看了一眼青衣公子颈间的齿痕,转身大步离去。 刚出殿门,一名暗卫无声落下:“相爷,查到了。清禾公主半个时辰前出了城,往南去了。” “南边?”时岁脚步一顿,“那不是去玄武国的方向……” “是往玉门关的方向。”暗卫低声道,“公主换了一身劲装,还带了弓箭。” 时岁瞳孔收缩,指节捏得发白。 电光火石间,一切线索骤然贯通。 好一个扮猪吃虎的妙计!好一场精心设计的苦肉戏!好一位深藏不露的巾帼枭雄! 他早该想到的。 能被魏琰那样的老狐狸奉若神明的清禾公主,怎会是任人摆布的笼中雀?那些示弱的眼神,那些怯懦的姿态,还有那句“我要自由”,不过是为了掩盖她真正的锋芒。 “原来如此。”时岁冷笑一声,“截断粮道的,竟是最不起眼的那枚棋子。” “备马!”他突然厉喝,“取沈将军的挽月弓来。” 时岁眼中杀意凛然:“本相要亲自会会这位自由的公主殿下!” 时岁带着一队轻骑策马出城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相爷,前方发现马蹄印!”斥候来报,“看方向是直奔玉门关!” 时岁眯起眼,忽然想起什么:“传令下去,沿途驿站全部戒严,但凡见到女子独行,立即扣下!” “是!” 队伍继续疾驰,时岁心中却越发不安。清禾公主若真去了玉门关,以她的智谋和演技,沈清让恐怕…… 他不敢再想,猛地一夹马腹:“再快些!” 远处,朝阳终于跃出地平线,将官道照得一片血红。时岁忽然看见前方有个小小的黑点,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南移动。 “追!”他厉声喝道。 第45章 清禾勒马回望, 晨光中那队疾驰而来的轻骑卷起漫天烟尘,为首之人一袭殷红锦衣在风中翻飞如血。 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反手从箭囊抽出一支玄铁箭。 弓弦被她拉成满月,箭尖直指时岁心口。 “三座城池的买卖……”她低声呢喃, 眼中闪过讥诮。那几个懦弱无能的皇兄不敢接的生意, 她偏要做得漂亮。 弓弦嗡鸣, 箭矢破空而出。 这一箭凝聚了她苦练十六载的功力。 玄武皇宫最好的教习曾言:“公主天赋异禀, 假以时日举国难逢敌手。” 这些年来,她确实从未遇到过能接下她三箭的对手。 可就在箭矢离弦的刹那, 一道银光后发先至。 时岁的玄铁箭精准地劈开她的箭杆,余势不减地钉入她身后树干,箭尾白羽剧烈颤动。 清禾瞳孔骤缩,这才惊觉对方的箭竟比她快了三分。 远处传来时岁冷冽的声音:“公主可知, 大虞边境有句老话——” “强中自有强中手。” 时岁的战马在清禾面前扬起前蹄, 溅起的尘土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这位玄武国公主,背后渗出的冷汗早已浸透里衣。方才那一箭,若再慢半分,此刻他便该去九泉之下与时絮团聚了。 “丞相不是应允过本宫自由?”清禾扬起下巴,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轻抚过弓弦。 时岁指尖摩挲着手中缰绳,忽然轻笑出声:“公主误会了。”他抬手指向玉门关方向“本相允诺的自由……可不包括断我大虞将士生路。” 清禾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随即又恢复如常。她缓缓放下弓箭, 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丞相果然聪明,竟能猜到是本宫所为。” 时岁冷眼看着她:“公主的箭术确实了得, 可惜用错了地方。” “用错?”清禾轻笑,“本宫不过是想看看,大虞的丞相, 究竟有多少本事。” “现在你看到了。”时岁声音冰冷,“可以束手就擒了。” 清禾却摇了摇头:“丞相以为,本宫会毫无准备就来送死吗?” 时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数百张长弓正对准了时岁和他的轻骑。 “玄武国的精锐暗兵?”时岁眯起眼,“公主果然深藏不露。” 清禾笑容更甚:“现在,丞相还要拦本宫吗?” 时岁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公主以为,本相会毫无准备就来追你?” 他抬手一挥,一直远远的跟在队伍后的金羽卫已悄然包围了玄武暗兵。 “现在。”时岁淡淡道,“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清禾轻抚着弓弦,忽然笑道:“丞相果然名不虚传。” 时岁没有接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罢了。”清禾收起弓箭,“本宫今日就卖丞相一个面子。”她转头对山丘上的暗兵做了个手势,那些弓箭立刻被收起,缓缓退去。 “不过。”她回过头,眼中带着几分玩味,“丞相可要想清楚了。若今日拦下本宫,明日边关粮草被劫的消息就会传遍大虞。” 时岁眸光一沉:“公主这是在威胁本相?” “不敢。”清禾轻笑,“只是提醒丞相,有些事,不是靠几个金羽卫就能解决的。” 时岁不置可否。 “其实,我们未必非要兵戎相见。”清禾收起笑容,正色道,“本宫所求,不过是一个自由身。” 第51章 一个拥有足够权势的自由身。 “自由?”时岁冷笑,“公主所谓的自由,就是断我大虞将士的粮草,置千万百姓于水火?” 清禾摇头:“粮草之事,非本宫所愿。但若不用此法,又如何能引丞相亲自前来?”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帛:“这是玄武国与南疆的密约原件,上面还有我父皇的印玺。本宫愿以此物,换丞相一诺。” 时岁目光微动,示意身旁的侍卫接过绢帛。展开一看,果然是那份密约,上面详细记载了玄武国与南疆合围大虞的计划,甚至连兵力部署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公主这是……”时岁抬眼看她,“要借刀杀人?” 清禾轻笑,笑意不达眼底:“丞相言重了。那把龙椅,本就该是能者居之。”她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锋芒,“就像丞相您,不也觉得,大虞的龙椅该换个更合适的人坐么?” 时岁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公主远比想象中更危险。那看似柔弱的身躯里,竟藏着问鼎九五的雄心。 “粮草须即刻归还。”他抬手示意金羽卫撤离,却仍保持着戒备姿态。 清禾从容颔首:“三日内必当完璧归赵。”她忽然策马上前,压低声音道:“待本宫归国劝退南疆联军后……来日新帝登基之时,还望丞相记得今日之约。” “最迟今夜子时。”时岁玄铁箭矢在指尖转了个圈,“至于公主的请求……”他忽然轻笑,“待你坐上那个位置再说也不迟。” 清禾解下腰间玉佩抛给时岁:“以此为信。他日我若登基,必与丞相——”她刻意顿了顿,“永结同好。” 时岁接住玉佩,触手生温的羊脂玉上刻着玄武国皇室的图腾。 他凝视着她眼底的野心,忽然觉得这笔交易或许不亏。 一个足够睿智的盟友坐上玄武国皇位,总好过那些穷兵黩武的皇子。 “公主好魄力。不过……本相只与明君结盟。” 马蹄声远去时,清禾望着那抹殷红身影,轻声自语:“会的。我一定会成为……最英明的女帝。” 时岁策马回到京城时,恰是早朝方散的时辰,乌云连天,黑压压的一片。 连日的奔波让他格外憔悴,先是督运粮草不眠不休,后又彻夜追击清禾公主,眼下的青黑几乎已经要坠到嘴角。 刚转过丞相府前的街角,门前的金羽卫便已映入眼帘。 时岁勒住缰绳,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昨夜太子遇刺的消息,他特意压到今晨才传入宫中,连同自己“软禁东宫”的举动一并呈报。如今这队御前亲卫在此,想必是来“请”他去面圣问罪的。 “相爷。”为首的统领抱拳行礼,“陛下宣您即刻入宫。” 时岁翻身下马,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褶皱的袖口。余光瞥见府门内苏涣正倚在云亭里批折子的身影,不慌不忙,胸有成竹。 “带路。”时岁将马鞭抛给随行侍卫,折扇展开遮住了面上憔悴。 这场君臣博弈,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 时岁踏入御书房时,皇帝正在批阅奏折,见他进来,头也不抬。 “臣参见陛下。”时岁行礼。 皇帝这才抬眼看他,目光如刀:“朕听闻,昨夜太子遇刺,丞相非但不追查凶手,反而软禁太子?” “回陛下。”时岁不卑不亢,“臣是为太子安危着想。刺客能潜入东宫,必有内应,臣不得不防。” “好一个不得不防!”皇帝猛地拍案,“朕看你是巴不得太子死!” 时岁抬眸,直视皇帝:“陛下明鉴,若臣真有此心,昨夜就不会派太医救治太子。” 皇帝冷笑:“那你告诉朕,为何截获的密信上,会有你的印鉴?” 时岁心头一震。 密信? 什么密信? 时岁定睛看向皇帝甩在面前的密信。 上面赫然是他与玄武国公主的“交易”内容,末尾还盖着他的私印。 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连他自己都险些认不出来。 “陛下明鉴。”时岁忽然笑了,“这印鉴是假的。” “哦?”皇帝眯起眼,“那爱卿告诉朕,为何太子会说,亲眼看见你与玄武国公主密会?” 时岁心头一震。 太子反咬一口? 好一招将计就计。 时岁拾起那封密信细看,纸上字迹工整地记录着他与清禾公主的“密谋”。 最下方那方朱红印鉴,连印泥的晕染程度都与他平日的用印习惯分毫不差。 时岁忽然轻笑出声。 皇帝眉头微蹙,却听时岁继续道:“太子所言……”他抬眸直视龙颜,“臣倒要问问,遇刺重伤的太子殿下,是如何‘亲眼’看见臣与敌国公主密会的?” 时岁忽然双手将密信奉还:“印鉴是假。”他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臣这乱臣贼子的心思倒是真的。” 在皇帝骤变的脸色中,时岁向后从容退了三步,躬身行礼的姿势优雅如常。 只是那温润嗓音里吐出的字句,却让满室空气都为之一凝。 “臣请自封摄政王,总揽朝政。” 皇帝猛地拍案而起:“放肆!你这是要逼宫!?” 时岁不慌不忙地展开折扇:“臣不敢。只是如今太子重伤,南疆战事吃紧,朝中不可一日无主。” “好一个不可一日无主!”皇帝冷笑,“朕还没死呢!” “陛下息怒。”时岁抬眸,折扇后那双凤眸平静得令人心惊,“臣不过是为江山社稷计。若陛下不允……” 他突然合拢折扇,扇尖轻点案上那封密信:“臣自有千万种办法,让您……心甘情愿地下这道旨。”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骤然而至。 忽明忽暗的闪电中,时岁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人遍体生寒。 皇帝死死盯着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从未想过,时岁会如此直白的逼宫。 “乱臣贼子!”他怒喝,“来人!” “来人啊!”御案被拍得震天响,却只换来殿外一片死寂。 只有雨落在地上的声音在回应他。 时岁轻叹一声,执扇上前。 扇面徐徐摇动,为皇帝送去缕缕清风:“陛下保重龙体。”他声音温柔似水,却让满室温度骤降,“如今这大虞朝堂……” “还肯听您调遣的,可不就剩微臣了么?” 这句话轻飘飘落下,却重若千钧。 皇帝这才惊觉,太子党羽早已被清洗殆尽,兵符尽归沈清让之手,连金羽卫都唯时岁马首是瞻。 他坐了四十年的龙椅,早已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 时岁满意的欣赏着皇帝骤变的神色。 他今日只要个摄政王的名分,不过是给天下人看场体面的戏。待沈清让铁骑凯旋之日…… 才是真正的改天换地之时。 皇帝颓然跌坐在龙椅上,曾经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场景,如今出现在了现实中。 “你……”他声音嘶哑,“当真要如此?” 时岁收起折扇,在掌心轻轻敲打:“陛下,臣不过是想替您分忧。您龙体欠安,太子又……”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臣实在不忍看大虞江山无人主持。” 皇帝看着他那双含笑的眼,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在等沈清让回来?” 时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陛下圣明。” “好……好……好的很。”皇帝颤抖着手拿起玉玺,“朕准了。但你要记住,这天下……” “天下如今依旧是陛下的天下。”时岁接过圣旨,恭敬行礼。 “臣斗胆,再请一道御笔。” 皇帝气若游丝:“……讲。” 时岁指尖轻点空白扇面,从左至右虚划四下:“求陛下赐墨宝……”他眉眼忽然柔和下来,“‘长云发妻’四字。” “你……!”皇帝猛地瞪大双眼,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梗在喉间,下一刻便喷出了一口鲜血。 “哎哟。”时岁广袖轻拂,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避开血渍,“陛下写完再晕不迟。” 他体贴地递上朱笔,眼底却是一片凉薄:“臣还等着拿去边关,哄将军开心呢。” 第46章 时岁踏出殿门时, 大雨瓢泼。他展开折扇,满意地看着那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苏涣斜倚朱漆廊柱,油纸扇面上雨水滴答落下。 听见脚步声, 他侧首挑眉:“下官是不是该改口称‘摄政王’了?” 方才他率相府亲卫封锁宫门, 连只蚊蝇都未曾放入。此刻雨幕中隐约可见侍卫的身影, 仍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 “爱卿甚懂规矩。”时岁摇着折扇踱步过去, 扇面上那四个张扬的大字几乎要贴上苏涣鼻尖,“陛下御笔, 可还入眼?” “行了行了。”苏涣抬手挡开折扇,忍不住腹诽这坠入爱河的丞相简直没眼看,“我眼还没花。” 第52章 “啧。”时岁合扇轻敲他肩头,眸中笑意比檐下水珠还亮, “待将军凯旋, 本王定要你当着三军的面,把这四个字念上三百遍。” “正好。”苏涣从袖中取出军报,“刚到的捷报,沈将军率八千轻骑奇袭南疆两万右翼,以少胜多。” 时岁眸光一亮:“粮草呢?” “清禾公主如约归还,还额外送了三车药材。”苏涣笑道,“说是给将军补身子用的。” 时岁轻抚扇面, 忽然想起什么:“太子那边如何了?” “多亏尹竹日夜照料, 太医说余毒已清。” “尹竹?”时岁挑眉。 “就是那位青衣公子。”苏涣叹息,“可怜被毒哑了嗓子, 连句道谢都说不出。却将太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时岁眸光微动,折扇轻点掌心:“去查查,这位尹公子究竟是什么来路。” 时岁回到丞相府时, 骤雨已停。 他刚踏进书房,就看见案几上摆着一封边关来的信。 信封上熟悉的落款让他心头一暖,可拆开后,里面却只有寥寥数语。 “粮草已至,勿忧。战事顺利,不日可归。” 时岁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连信封都拆开检查,却再找不到只言片语。 “这个没良心的……”他咬牙切齿地捏着信纸,“连句想念都不知道写!” 正恼着,忽然瞥见信纸背面似乎有墨痕。 他急忙对着烛光一看…… 背面画着两个小人,一个戴着丞相帽,一个穿着将军服,正手牵着手。 时岁耳尖一红,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好,藏进了贴身的药囊里。 身旁黑影便无声落下。 “禀相爷,查清了。”暗卫单膝跪地,“太子所中之毒,确是南疆皇室的‘蚀骨散’。” “继续。”时岁给自己斟了一杯凉茶。 “毒下在当日晚膳中,经手之人确是尹竹。但蹊跷的是他每次试毒都做足样子,唯独那日‘恰好’漏试了一道菜肴。” 时岁忽然想起尹竹那双总是低垂已无光芒的眼睛。 “太子可知情?” “应当不知。但……”暗卫欲言又止,“尹竹在太子毒发时,偷偷将解药混入了参汤。” 窗外阳光正好,时岁倏然轻笑。 好个一石二鸟之计,既全了忠义,又报了私仇。 那哑巴公子,倒是比他想象的更有意思。 “备车。”时岁突然起身,“本王要去会会这位……妙人。” 马车刚在东宫门前停下,时岁便听见殿内传来一阵琴音。 曲调哀婉,如泣如诉,格外清晰。 尹竹跪坐在案前,十指在琴弦上翻飞。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只是琴音陡然转急,如金戈铁马,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时岁在他面前坐下,静静听完这一曲。 “好一曲《十面埋伏》。”时岁抚掌轻笑,“尹竹公子好雅兴。” 尹竹终于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视时岁,毫无惧色。 他不能言,却以指蘸茶,在案几上写下:“丞相此来,是为杀我?” 时岁封摄政王的旨意尚未传进东宫,尹竹还以为这人仍是丞相。 时岁摇头:“本王是来谢你。” 尹竹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划掉“丞相”二字。 “谢你替本王,了却一桩心事。” 尹竹指尖微颤,又写道:“可否……留太子性命?我可让他立血誓,永不与您和沈将军为敌。” 时岁把玩着腰间玉佩,玉面上的“沈”字被他指腹反复描摹。 忽然,尹竹起身离席,重重跪倒在地。他咬破食指,用鲜血写就:“王爷可还记得康定二十七年,云州城西的济世堂?” 时岁指尖蓦地一顿。 他当然记得。那年寒冬他因连日奔波染上恶疾,昏倒在城西雪地里。是一位药铺掌柜将他背回悉心照料,才捡回一条命。 待他病愈后前去道谢,却只见到紧闭的门扉和邻居“举家北迁”的传言。 时岁声音微哑:“你认识?” 尹竹以额触地,鲜血在地上续写道:“家父当年冒死救下王爷,今日尹竹斗胆,想用这份恩情换太子一条生路。” 时岁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你父亲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个面子,本王可以给。” 尹竹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正要叩谢,却听时岁继续道:“但有个条件。” 他眼中刚泛起的光亮骤然凝固,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很简单。”时岁折扇轻点内殿方向,“要么太子自请就藩,做个富贵闲王;要么……继续留在京城,看令尊这救命之恩能护他到几时。” 尹竹苍白的嘴唇无声开合。 他明白这是道生死选择题。封地虽远,却能保全性命;留在权力中心,终有一日…… “不急。”时岁慢条斯理地起身,月白衣摆扫过地上未干的血字,“等太子醒了,你们慢慢选。” “对了。”他走到到门边忽又回首,“告诉太子,若他选第一条路……” 折扇在颈间轻轻一划:“本王许他带着你一起走。” 尹竹怔怔地看着时岁离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颓然坐倒在地。 他早该明白的。 像时岁这样从尸山血海里爬上来的人,怎会因区区救命之恩就心慈手软? 窗外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尹竹这才回神。 他用袖角缓缓拭去地上的斑驳血迹。 内殿传来太子微弱的呻吟,尹竹却没有立即过去。 他回到琴案前,十指轻抚琴弦,奏起一曲《高山流水》。 他在等。 等那个骄纵半生的储君醒来。 等他在苟且偷生与玉石俱焚之间—— 做出最艰难的抉择。 两个时辰后,太子终于醒来。 他睁开眼的第一句话便是:“尹竹呢?” 守在床边的宫人连忙去唤。 尹竹匆匆赶来,还未行礼,就被太子一把抓住手腕:“你去哪了?” 尹竹摇头,指了指太子的伤处,又指了指自己心口,示意无碍。 太子松了口气,随即冷笑:“时岁那个乱臣贼子呢?是不是已经……” 尹竹急忙捂住他的嘴,摇了摇头。 他蘸水在案几上写下:“殿下,我们离开京城吧。” 太子愣住:“你说什么?” 尹竹继续写:“去封地,我陪您一起。” “你让孤逃跑?”太子猛地挥袖打翻茶盏,“除非孤死——” 尹竹咬了咬唇,忽然跪下:“求您,就当是……怜我。” 太子看着尹竹通红的眼眶,终于……沉默了。 陈裕安前二十二年从未真正懂得何为情爱。 他曾以为自己深爱沈清让,可当那人饮下他亲手下的“春风渡”,昏沉地倒在他怀中时,他心头涌起的竟不是占有之喜,而是扭曲的快意。 看啊,那个算无遗策的时岁,终于也要尝到失去的滋味了。 作为储君,他自幼受教于大虞最顶尖的鸿儒教导。 他比谁都清楚,在时岁“奸相”的骂名背后,是边关安定的烽燧,是市井繁华的灯火,是百姓口中“丞相新政”带来的丰年。 嫉妒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 凭什么? 凭什么他生来就是被困在青城山的囚徒,而时岁却能在这锦绣河山中大展宏志? 就连他唯一想占有的将军,心里装的也都是那个奸佞之臣! 直到那夜,时岁将“春风渡”原样奉还。他在药性煎熬中随手点了个最顺眼的少年,想着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可当晨光透过纱帐,他看清身旁人浑身青紫的伤痕时,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可是大虞储君! 是自幼习圣贤之道、受万民供养的太子!怎能像个禽兽般…… “你……”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叫什么名字?” 少年艰难地支起身子,破碎的中衣滑落肩头:“奴……尹竹。” 那是他们之间第一句对话,也是陈裕安第一次在情事过后,询问一个人的名字。 可当他在朝堂上看见时岁谈笑自若的模样,那点难得的温情便被妒火焚烧殆尽。 最终,他还是亲手将那碗哑药灌进了尹竹喉中。 他本可以给些银钱将人打发走,却鬼使神差地留下了这个少年。 或许是舍不得那温润如玉的笑颜,又或许是贪恋那双抚琴时格外好看的手。 尹竹的琴技在陈裕安听过的一众大家面前实在称不上精湛,甚至偶尔还会错几个音。 但他却总爱在暮色四合时,听尹竹弹那曲《高山流水》。 琴音里带着些许生涩,却比那些完美无缺的演奏更让他心静。 陈裕安在某个琴音戛然而止的黄昏突然意识到。 第53章 他竟爱上了这个被自己毒哑的南风馆妓子。 多么可笑啊。 堂堂大虞储君,爱上了一个连完整曲子都弹不好的……玩物。 第47章 半晌, 陈裕安终于开口。 “孤……不会走。”他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明日便给你安排个干净身份,再赐……” 黄金千两,良田百亩。足够让这个少年永远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话到嘴边却成了哽咽。 陈裕安在心底自嘲, 他对时岁的妒火早已焚尽了自己所有退路。 若真去封地当个闲散王爷……他仿佛已经听见太傅们失望的叹息在耳边回荡。 那些《帝范》《贞观政要》的教诲, 那些为君之道的训导, 都成了烙在骨髓里的枷锁。 “尹竹……”他忽然抓住少年的手腕, “若孤败了,你会不会……” 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何必问呢? 这深宫里的真心, 从来都比纸薄。 尹竹闻言一怔,下一刻便又笑的灿烂。 “殿下待我极好。” 他每写一个字,陈裕安的心跳便乱一分。 他看见少年腕间尚未消退的淤青,看见他脖颈处自己盛怒时掐出的红痕, 更看见那双含笑的眼里, 映着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 陈裕安突然释怀了。 输便输了吧。 至少他曾奋力抗争过,至少此刻这世上还有人愿意对他说一句“殿下待我极好”。 他缓缓俯下身。 在尹竹惊愕的目光中,吻上了那从未触碰过的唇。没有情欲,只有迟来的珍重。 从前总觉得,一个南风馆出来的人,怎配得到太子殿下的亲吻? 可此刻,他只想把亏欠的温柔都补上。 尹竹僵在原地, 任由太子近乎虔诚地描摹他的唇形。直到这个漫长的吻结束, 他才看清陈裕安眼中闪烁的泪光。 “抱歉……”陈裕安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尹竹是个骗子。 自己把他毒哑、拿他泄愤、将他囚在深宫…… 怎么能算……待他极好? 陈裕安的指尖轻轻抚上尹竹的后颈,在某个穴位上骤然发力。少年身子一软, 倒进他怀中时眼中还带着未散的惊诧。 “孤……舍不得你死。”陈裕安滑下床榻,跪坐在地将人紧紧搂住。 他珍而重之地吻在尹竹眉心,滚烫的泪珠砸在两人交叠的衣襟上。 倚着床榻, 陈裕安一手揽着昏迷的尹竹,一手执笔写下三页长信。 “来人。” 一道黑影无声跪地。 “送他去江南,找最好的大夫给他治嗓子。”陈裕安将宣纸仔细折好,塞入尹竹的贴身袖袋,“把这封信……”声音突然哽住,半晌才继续道,“等他醒来再给。” 他忽然从枕下拿出了青龙玉佩。 东宫储君的象征,被郑重的系在了尹竹腰间。 “转告时岁……”陈裕安抬头时,眼中再无泪光,唯余一片凛冽,“这局生死棋,孤奉陪到底。” 暗卫抱着尹竹离去后,陈裕安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殿内。 他想起那年除夕,箫太傅下山归来,在他面前盛赞时岁是天生的权相。 从那时起,他就恨极了他。 可如今…… 陈裕安看向案几上尹竹常弹的那把琴,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恨过谁。 他只是……太寂寞了。 寂寞到把嫉妒当成了活下去的动力。 殿外传来脚步声,陈裕安知道,是时岁派来的人到了。 他整了整衣冠,昂首向外走去。 推门的刹那,细雨扑面而来。 陈裕安忽然很想知道。那个被送往江南的少年,往后会在谁的琴声里,想起这个荒唐而又笨拙的太子殿下? 又是否会记得,曾有人在离别时落下了一滴真心泪。 殿外候着一队金羽卫。 “摄政王口谕。”为首统领上前半步,“太子贪污军饷,勾结党羽,即刻压赴三司会审。” 陈裕安眯起眼,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时岁竟已成了摄政王? 随着他一声轻笑,檐下跃出数十黑影。 刀光如雪,转眼间那队金羽卫已尽数倒地。 这是箫太傅当初调往玉门关的私兵,恰好还剩了些,不多不少,正好与京中金羽卫人数相当。 “他能逼宫……”陈裕安踏过血泊,“孤为何不能?” 只是…… 他忽然在东宫门前驻足。 时岁正撑着油纸伞摇扇而立,衣摆上的红莲浸透了雨水。 “不如单挑?”陈裕安鬼使神差道。 时岁从伞下抬眼:“正合我意。” 与其两军对垒,让多少金羽卫血染长街,多少父母痛失爱子。 不若他们二人,在这九重深宫之中,做个了断。 时岁收拢了油纸伞,随手接过金羽卫递来的长剑:“今日你我,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陈裕安郎笑着拔剑出鞘:“正合孤意!” 两道身影瞬间战作一团。 剑光如虹,气劲四溢,转眼间便过了百余招。 时岁越战越心惊,他竟不知太子的武功如此高强! 陈裕安同样诧异,时岁的剑法竟比他想象中更加凌厉。 两人同时后撤,各自调息。 “痛快!”陈裕安甩开额前湿发,眼中光芒比剑锋更亮,“多年未曾这般尽兴了。” 时岁剑花一挽:“本王亦然。” 雨势渐缓,陈裕安忽然想,若早下山三年,或许他们也能成为煮酒论剑的知己。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时岁的剑如惊雷袭来。养尊处优的太子终究不敌在腥风血雨中磋磨出的身手。 当陈裕安倒在血泊中时,想起的不是尹竹,而是母后临终时抚摸他脸颊的手: “小安要记得,为君者当……”记忆里温柔的声音突然清晰,“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可这一生,他识得乾坤多大,就造过多少杀孽。 陈裕安望着灰蒙蒙的天,雨水混着血水模糊了视线。 他这辈子,算是……怜过一株风雨中的修竹。 视线模糊前,陈裕安看见时岁收剑入鞘的身影。 雨停了。 时岁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陈裕安,忽然想起沈清让口中那个在太学里意气风发的少年。 那时的陈裕安,会为了百姓的赋税问题和太傅据理力争,会偷偷溜出宫给街边的乞丐送吃食,会在策论中写下“为天地立心”的豪言壮语。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时岁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曾经心怀天下的太子,早已死在了权力斗争中。 时岁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陈裕安已死,下一个便是龙椅上那位。到时,时家满门的血仇就算彻底了结。 可然后呢?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赝品玉佩。 沈家的主母玉本该由当家主母亲手赠予儿媳,可沈清让至今都不肯将真品给他。 “长云……”时岁苦笑。 若爱我,为何不给真品? 若不爱,又为何在无数个夜晚,甘愿在他身下婉转承欢? 时岁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这场复仇走到最后,竟连最笃定的感情都成了镜花水月。 三日后,太子灵柩出殡。 皇帝早已被时岁下的见山红掏空了身子,听闻太子死讯后呕血昏厥。太医把脉后摇头叹息,说龙体怕是熬不过这个年下寒冬。 玄武国使团早在清禾的旨意下悄然离京。 时岁成为摄政王的旨意一经公布,御史台的折子便像不要钱一样的往御书房砸。 他索性升了苏涣为丞相,让这位能臣去应付那些口诛笔伐。 出殡那日,满城素白。 可长街两侧的百姓只是冷眼旁观,无人落泪。在他们眼中,这个贪污边关军饷的太子,死有余辜。 摄政王斜倚在茶楼边,月白华服被春风吹得猎猎作响。 远处送葬的队伍如一条白练,缓缓没入皇陵方向的山色中。 “苏涣。”时岁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你说来日本王躺进去时,可会有人掉一滴眼泪?” 苏涣从奏折堆里抬头,心头微紧。 自太子死后,时岁眼中那簇复仇的火焰似乎熄灭了,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精气神。像盏将尽的灯,了无生气。 苏涣斟酌着词句,却在看到时岁眼底那片死寂时哽住。他不敢想象,若皇帝驾崩,这个失去所有复仇目标的人会怎样。 所以这几日,他暗中让太医把千年人参当萝卜喂给皇帝。能续一日是一日,哪怕让那老东西多喘口气也好。 “王爷说笑了。”苏涣斟了杯热茶递过去,“边关捷报频传,想来沈将军不日便要凯旋……” 第54章 话未说完,忽见时岁唇角微微扬起。 是啊,还有沈清让。 苏涣暗自松了口气,这或许是唯一能拴住这位摄政王的牵挂了。 时岁接过茶盏,忽然展颜一笑:“是啊,长云要凯旋了。” 那笑意直达眼底,仿佛连日阴霾都被驱散。 他还有沈清让。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尹竹……”时岁忽然问道,“在江南可好?” 苏涣忙答:“按王爷吩咐,已请神医为他诊治。虽不能完全恢复,但简单说话应当无碍。” 时岁望着皇陵方向的层峦叠翠,轻声道:“那便好。” 他唇角微扬,心想自己终究还是成全了一对有情人。 “春天了啊。”时岁忽然轻叹,目光落在将军府那株梨树上。微风拂过,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如雪般洒落庭院。 苏涣顺着视线望去,只见满园梨雪。忽听时岁低笑:“记得长云生辰,本王特意让管家送了一车青梅酒。”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那傻子竟冒着寒风,非要亲手将酒埋在梨树下……” 话音未落,他话锋一转:“人这一生,所求的不过就是那几个瞬间罢了。”时岁唇角虽噙着笑,眼底却凝着终年不化的霜雪。 苏涣心头猛地一颤,手中的奏折掉在案几上。 这话里的决绝之意,让他脊背发凉。 若连沈清让都舍得放下,那时岁怕是……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要说什么?说血亲尽丧、挚友惨死、背负千古骂名之后,若再失去这份不容于世的感情…… 第48章 “发什么愣?”时岁的折扇不轻不重地敲在苏涣肩头。 苏涣猛然回神:“……臣失态了。” “放心。”时岁嘴角绽开一个算得上是明媚的笑容, “我可舍不得死。” “人与人之间,有过那么一瞬……便足够了。”他喃喃自语,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浸着说不尽的苍凉, “可这‘足够’二字, 究竟是哪个圣人定的?” 苏涣猛的抬眼。 时岁懒懒往后一靠, 折扇展开, 眼底运筹帷幄里掺着疯魔:“我偏要欲求不满。” 他的声音轻得像情话,却让人遍体生寒。 “我要他沈清让的每一寸骨血都刻着我的名字, 要他的今生来世、碧落黄泉……少一刻,都算不得永远。” 苏涣闻言,紧绷的肩颈线条终于松缓下来。 可无人知晓,时岁心底正下着一场无声的雨。 沈清让啊沈清让, 你待我的情意, 究竟有几分真? “王爷,”苏涣呈上奏章,适时打破沉默,“新政在封陵试行成效斐然,百姓交口称赞。” 自今上登基以来,大虞重文轻武成风。江南盐商买卖官员之事已成惯例,户部空的能跑马, 可世家大族的私库却堆得金银满溢。 时岁推行的新政, 正是要斩断这腐败的根源。 他接过奏折,随手翻了翻:“不错。等长云回来, 便在全国推行。” 苏涣犹豫片刻,又道:“还有一事……清禾公主在玄武国发动政变,已经登基为帝了。” 时岁手上动作一顿, 随即轻笑:“她倒是说到做到。” “公主来信说,会遵守约定,百年内不犯大虞边境。” “嗯。”时岁点点头,“聪明人。” 这三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聪明人最懂得权衡利弊。 也最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最欣赏的就是清禾这点,懂得在野心与理智间找到平衡。 “去备份厚礼。”时岁忽然吩咐,“把前朝那对龙凤玉佩送去,就当他……”瞥了眼腰间赝品,“贺她得偿所愿。” 苏涣领命而去。 时岁望向窗外,嫩绿的新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五月初六,时岁的生辰。 南疆战事又起,沈清让的归期一推再推。 一早边关便传来了捷报,恭定大将军再次率军大破南疆骑兵,想来不日便可班师回朝。 时岁正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闻言笔尖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大片。 “王爷?”苏涣小声提醒。 时岁这才回神:“本王知道了。” 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他的将军要回来了。 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那个在他怀里温柔缱绻的将军,终于要回来了。 时岁忽然觉得,这漫长的等待,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随着军报来的,还有沈清让给他准备的生辰礼。 苏涣呈上一个檀木匣后,便识趣地退出了御书房。 时岁指尖微颤地打开盖子,里面静静躺着一份—— 婚书? 这个认知让堂堂摄政王心尖猛地一颤,连呼吸都停滞了半拍。 他手忙脚乱地将案上奏折尽数扫到一旁,小心翼翼地将婚书摊平放在桌上。 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愿聘汝为妻,白首不相离。” 落款处除了沈清让的签名,还有一道鲜红指印,像是把心头血都按了上去。 时岁眼眶发热,他有多久没见过沈清让了。 一百四十六天。 自沈清让出征那日起,他夜夜被噩梦纠缠。 有时是封陵城破那日的冲天火光,有时是阿姐最后落在他发间的温热掌心。 说来可笑…… 堂堂摄政王,执掌生杀大权,却要夜夜蜷在沈清让的床榻间,抱着那人留下的旧袍,嗅着早已淡去的白芷香才能阖眼。 时岁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这是怎么了…… 他清楚地知道那人的心意,玉门关外的相护,西郊军营的告白,都是作不得假的。 可每当夜深人静,总有毒蛇般的声音啃噬着他的理智: ——这样肮脏的自己,怎么配得上明月清辉般的沈清让? 反复的自我怀疑,反复的自我妥协。 时岁在自我厌弃与渴望中反复煎熬,几近疯魔。 他深吸一口气,将婚书仔细折好,重新放入檀木匣中。 指尖在“白首不离”四字上流连片刻,终是轻轻合上了匣盖。 无妨。 无妨…… 新政在封陵的推行确实卓有成效,但因沈清让归期未定,时岁与苏涣几经商讨后,决定先在江南试行——这片买卖官员最为猖獗的土地。 这日早朝,时岁高坐摄政王位,冷眼睥睨着底下吵作一团的朝臣。 这些因江南世家而畏惧唇亡齿寒的官员们个个面红耳赤,唇枪舌剑间尽是“祖制不可违”“与民争利”的陈词滥调。 苏涣余光扫过时岁愈发阴沉的脸色,不由暗叹,不知从何时起,这位摄政王的穿衣举止竟越来越像沈清让。 今日连发冠都束得一丝不苟,月白锦袍上不见半点装饰,唯有腰间那枚赝品玉佩随着他叩击扶手的动作轻轻晃动。 殿内白芷香浓得几乎凝成实质,混着群臣的汗味,令人窒息。 “诸位爱卿说够了么?”时岁指节轻叩在案上,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太史令硬着头皮上前:“王爷明鉴,新政苛厉,江南已是民不聊生啊!” 他声泪俱下,字字泣血,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些昔日投靠时岁的官员,怎料今日刀锋竟转向了自己。 “好个‘民不聊生’。”时岁突然轻笑,“江南百姓被盐商逼得易子而食时,怎么不见诸位爱卿,为黎民请命?” 他看着底下噤若寒蝉的群臣,忽然觉得无趣极了。 “此事不必再议。所有涉案官员的罪状三日内张贴各州府公示,让天下百姓都看个明白。” “丞相。” 苏涣从容出列,躬身待命。 时岁眯起凤眸,目光如刀般扫过满朝文武:“自今日起,再有阻挠新政者……” “斩立决。” “臣,领旨。”苏涣深深一揖,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下了早朝,时岁独自踏进将军府。推开沈清让的卧房门,那个用那人衣袍围成的“巢穴”依然静静堆在床榻上。 那是他最难熬的夜里,唯一能安眠的所在。 时岁整个人栽进那堆衣物里,深深吸气,床榻间残存的白芷香早已淡得几乎消散,他却固执地不肯添新香。 不是他的味道。 不是沈清让的味道。 将军府的老管家在门外徘徊许久,终于忍不住轻叩房门:“王爷?该用晚膳了……” 屋内一片死寂。 老管家心头一紧,猛地推开门扉—— 只见时岁仍蜷在那堆衣物间,只是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 第55章 数月来夜夜噩梦缠身,白日又要与朝臣周旋,饶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 管家慌忙遣小厮快马加鞭去请太医令。 苏涣闻讯匆匆赶来时,时岁已被高热烧得神志不清,额上敷着的冰帕转眼就蒸腾起热气。 “究竟怎么回事?”苏涣压低声音质问。 太医令跪地回禀:“回相爷,王爷积劳成疾染了风寒,本无大碍,只是这心病……” 苏涣顺着太医视线看去。 婢女正战战兢兢为时岁擦拭手臂,那截苍白手腕上密密麻麻的伤痕赫然在目,新伤叠着旧痕,触目惊心。 这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最不堪示人的模样。 “除了太医……”苏涣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声音冷得吓人,“全都滚出去。” “说吧。”待众人退下,苏涣亲自为时岁换上新的冰帕,指尖触及那滚烫的额头时微微一颤。 太医令斟酌着词句:“王爷这惊悸之症,应是幼年遭逢大变所致。近来是否……与至亲至爱之人分离?” 沈清让。 除了他还能有谁? 苏涣下颌绷紧:“继续。” “从脉象看,王爷近来噩梦频发,忧思过甚……”太医令偷眼看了看丞相大人阴沉的面色,“唯有将那位贵人召回,朝夕相伴,方能……” 苏涣闭了闭眼:“本相知道了,你且下去开方子。” 太医令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苏涣看着床榻上昏睡的时岁,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时岁的场景。 那时的时岁还未位极人臣,自己也刚入仕途。 他记得那日时岁被兵部尚书当街羞辱后,独自去了护城河边。苏涣以为他要轻生,却见那人安静地坐在柳树下编着花环,手指被枝条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你……没事吧?”年轻的苏涣试探着问。 时岁缓缓转头。 那一刻,苏涣永远记住了那个眼神。 空洞得像口枯井,却又亮得骇人。 后来他才明白,那是求死不得的人才有的眼神。 他们成了挚友,却也因政见相左渐生龃龉。 苏涣总天真地以为人心本善,直到被所谓的“清官”构陷入狱。牢门开启时,站在逆光中的却是时岁。 “早说过那人不是好东西。”时岁甩给他一件干净外袍,“现在信了?” 苏涣信了。 真正的挚交,是能读懂彼此眼中未言之语。 每当在朝堂上的争论过后,苏涣总能在茶楼寻见时岁的身影。 那人倚在窗边,目光长久地凝在将军府的方向。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他却浑然不觉。 那时苏涣就明白,时岁对沈清让,从来就不是他口中所谓的厌恶。 是爱。 进不得,退不舍。 终成心疾。 第49章 时岁一声细微的呻吟将苏涣的思绪拉回。他俯身凑近, 只听那人唇间溢出一个名字:“……长云。” 沙哑嗓音里浸着的化不开的思念。 苏涣气的几乎想要发笑。 堂堂摄政王,离了那人就活不成了吗?可转念想到时岁腕间那些自残的伤痕,又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 他清楚的知道。 比任何人都清楚的知道。 时岁离了沈清让,真的活不了。 苏涣终究长叹一声, 从床榻上拾起件沈清让的旧衣, 轻轻覆在时岁蜷缩的掌心上。 当他无意识地攥紧衣料时, 苏涣终是心软了, 压低嗓音模仿着那人的声调:“我在。” 时岁似乎真的被安抚到了,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 苏涣见状, 又低声道:“睡吧,我守着你。”那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连语气里的温柔都如出一辙。 时岁果然安静下来。 苏涣看着他难得安稳的睡颜,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他认识的时岁, 从来都是运筹帷幄, 杀伐决断的权臣。 何曾有过这般脆弱的时候? 苏涣在床边守了一夜。 天光微亮时,时岁终于退了热。 他刚睁开眼,便看见苏涣靠在床边小憩,眼下挂着青黑。 时岁轻轻推了推他:“回去睡。” 苏涣迷迷糊糊睁开眼:“你好些了?” “嗯。”时岁点头,“辛苦你了。” 苏涣摆摆手,起身离去。 时岁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苏涣。” “嗯?” “多谢。” 苏涣走出几步, 忽又折返。他深吸一口气,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新政推行之事交给我,你……先在府中将养些时日。” 时岁读懂了那双眼睛里的未尽之言。 “昨夜……我梦见阿姐了。”他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她在哭,求我好好活着……可我这些年,分明是在一心求死。” “这是从封陵城破那日……”时岁望向窗外, 第一次对身边人剖开最深的伤疤,“落下的心病。从前偶尔会分不清虚实,如今……”他低头看着腕间伤痕,“却总疑心他的爱意。” 沈清让医好了他陈年的顽疾,却又成了他新的症结。 房间内陷入久久的沉默。 “无碍。”时岁唇角扬起惯常的弧度,“明日照常上朝。” 这是他要亲手交给沈清让的太平盛世,容不得半分差池。 “时玉台。”苏涣突然连名带姓地唤他。 “嗯?” “两个选择。” “要么老实养病,我保你的新政万无一失。要么……”苏涣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明日之前,边关就会收到摄政王忧思成疾的消息。” 时岁眯了眯眼:“你威胁我?” “不敢。”苏涣拱手,“臣只是觉得,比起明日早朝,王爷应当更想早日见到沈将军。” 时岁忽然笑了:“苏涣,你当真以为本王不敢动你?” “王爷敢。”苏涣从容不迫,“但王爷舍不得。” “呵。”时岁冷笑,“滚出去。” 待苏涣退下后,时岁望着那抹渐远的背影,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确实舍不得。 苏涣是他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了。 时岁重新躺回床榻上,看着床顶的雕花出神。 他想沈清让了。 想的心口发疼。 苏涣既已承诺推行新政,出了将军府便立即召集心腹,将政令分发各州府。 他与时岁同出一脉的为官之道,行事同样雷厉风行,同样的算无遗策。 正欲遣散众人时,苏涣突然叫住亲卫:“南疆战况如何?” “回相爷,沈将军与敌军陷入胶着。” “兵力对比?” “我军二十万,南疆三十万。” “这简单。”苏涣眸光一凛,将丞相令牌重重拍在案上,“调本相麾下五万私兵驰援南疆。粮草不足便抄没下狱官员的私库,药材短缺就去搬空太医院。” “务必让沈将军在入秋前,凯旋还朝。” 待众人退下,苏涣望着案前堆积如山的奏折,不由长叹。这还只是从将军府搬来的部分,尚不及时岁平日要批的一半。 他既心疼那人殚精竭虑,又气他不顾惜身子。 朱笔悬在奏折上方,苏涣咬牙切齿道:“老子都快成你娘了。” 笔锋将落时却又生生顿住,转而细细模仿起时岁的字迹批阅。 尽管前线捷报频传,新政推行下大虞朝堂已焕然一新。可两个月过去,等到的却不是沈清让凯旋的喜讯,而是白袍军主帅遭遇埋伏坠崖、生死不明的噩耗。 消息传来时,时岁正与苏涣在茶楼对弈。 自那日高热后,苏涣便想方设法让他不得闲:或是递些无关紧要的折子,或是邀他品茗手谈,总归不让他有独处的机会,只为防他再做伤害自己的事。 可此刻,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徒劳。 苏涣眼睁睁看着时岁的面色瞬间惨白如纸,执棋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底渐渐漫上一层骇人的血色。 “王爷……”苏涣刚要开口。 时岁已经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备马。”时岁冷声道。 “王爷三思!”苏涣连忙拦住他,“边关路远,您如今的身子——” “滚开!”时岁一把推开他,眼底血色更浓,“他若死了,本王要这身子何用?” 苏涣从未见过这样的时岁。 疯狂,偏执,仿佛下一刻就要毁天灭地。 沈清让就是时岁的命。 若那人真有不测…… 这个念头刚起,苏涣便惊出一身冷汗。 他猛地拽住时岁衣袖:“时玉台!”声音因急切而嘶哑,“你若出事,沈清让回来该当如何?” 时岁的脚步倏地僵住。 “边关局势未明,你这般心神俱震……”苏涣死死攥着那片衣袖,“让我先去探明情况,你在京城坐镇可好?” 第56章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许久,时岁终于开口,每个字都似在滴血:“五日。” 三日来回,两日寻人。 “活要见人……”他转身时,袖中双手已掐得鲜血淋漓,“死要见尸。” “臣,领命……” 苏涣知道,这已是这个偏执成狂的男人,所能做出的最大妥协。 时岁独自站在满地狼藉的茶楼里,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他缓缓蹲下身,一颗一颗捡起散落的棋子。 黑的是沈清让的眼睛,白的是沈清让的笑。 时岁忽然想起除夕夜的伙房。 “新年安康,沈清让。” 他的手抖得厉害,棋子从指间滑落。 新年安康…… 他的将军,可一定要平安啊。 时岁在茶楼里枯坐了一夜。 太阳照常升起,侍从小心提醒。 “王爷,该上朝了。” 是啊,该上朝了。 该去守护那人的太平盛世了。 时岁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在龙椅上的。 殿内群臣惊恐万状地伏跪在地。大殿中央,太史令的尸首被折扇贯穿咽喉,死死钉在地砖上,鲜血蜿蜒成一道刺目的溪流。 啊…… 他想起来了。 这些迂腐之臣又在聒噪新政扰民。 可时岁早已耗尽最后一丝耐心。 这算是……最后的困兽之斗? 折扇脱手而出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时岁漠然看着自己的手腕。就是这只手,方才轻描淡写地终结了一条性命。 “诸位爱卿……”时岁缓缓直起身,冰冷的目光扫过满地颤抖的官袍,“还有谁要谏?” 满殿死寂。 群臣额头紧贴地面,连呼吸都屏住了。 在丞相苏涣面前尚可争辩,最多落个下狱查办;可这位杀红眼的摄政王…… 地上尚未凝固的血泊,就是最好的答案。 就如当初时岁对沈清让说的。 有些教训,总要见血才能作数。 刚下早朝,摄政王当殿杀人的消息便如野火般传遍京城。 时岁对这些流言蜚语置若罔闻,只是日日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官道。 他在等。 等五日后,暗卫将沈清让带回京城。 等一个明知结局却仍不敢深想的重逢。 时岁虽不在意这些流言,京城百姓却已沸反盈天。 在有心之人的煽动下,市井间咒骂声不绝,茶楼里的说书人将惊堂木拍得震天响。 何其可笑。 这些蒙昧的百姓啊…… 有人为他们披肝沥胆推行新政,他们却只记得“奸相”的骂名,只传颂着金殿杀人的暴行。 有谁在乎那些惠及民生的变革? 皇城脚下的京都子民,纵无新政也能活得滋润。可那些真正受惠的边陲百姓,他们的声音,又有谁听得见? 五日煎熬,度日如年。 当苏涣策马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官道尽头时,时岁的双脚却像生了根,死死钉在城墙上。 他怕。 怕听到那句“生死未卜”。 怕见到那具残缺不全的尸身。 更怕走下城墙时,对上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 秋风卷着枯叶落在时岁脚步。 他终于挪动僵硬的腿脚,一步步走下城墙。 有些事,终究要亲眼确认。 只是环顾四周,车队中却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时岁沉默地望向苏涣。 后者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在时岁展开时轻声道:“沈将军已经找到,只是南疆战事将毕,他执意要亲手取得降书……” 信纸上寥寥数语: “南疆势颓,不日可破。待我归来,共度除夕。” 第六个约定了。 时岁唇角刚扬起弧度,忽觉天旋地转。在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看见苏涣惊慌失措扑来的身影。 第50章 “传太医!”苏涣打横抱起时岁, 声音都在发颤。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惨白的脸色,掌心早已沁出冷汗。 他在撒谎。 三千白袍军将渡军峡翻了个底朝天,却连沈清让的一片衣角都没寻到。 可正是这毫无踪迹,才是最不对劲的地方。 冷静如苏涣自然明白其中蹊跷, 但此刻的时岁若知晓, 只会认定那人已死。 那封信笺确实是沈清让亲笔所写。苏涣在军帐中找到, 贴身放置, 生怕弄丢了。 将军府内,太医们跪伏一地, 额角紧贴青砖。 “王爷情绪如此剧烈起伏,若是再受刺激……”为首太医令重重叩首,“只怕会有自绝的倾向。” 苏涣闭了闭眼,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都退下。”他声音嘶哑, “今日之事, 若有人敢泄露半字……” “诛九族。” 时岁昏睡了整整三日。 苏涣代掌朝政时,才知道民间对时岁的非议有多甚。 “愚不可及。”他冷笑着将拟好的告示掷给侍从,“把太史令的罪状张榜公示,看谁还敢煽风点火。” 他顿了顿:“再有妄议摄政王者,以文字狱论处。” 最后的怜悯?这群人不配。 所谓黎民百姓,有时候愚昧得令人心寒。 苏涣不禁想,若沈清让知道他用命守护的百姓, 正如何诋毁他最爱的人, 该是何等痛心? 房内突然传来窸窣声响,打断了苏涣的思绪。 他匆忙绕过屏风, 只见时岁正摩挲着枕边那枚赝品玉佩,目光空洞地望着床顶雕花。 “今日……是何夕?”时岁声音嘶哑。 苏涣一怔,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九月十五。” 还有一百零七个日夜, 便是除夕。 “快了。”时岁唇角微扬,指尖轻轻描摹着玉佩纹路。 只要再熬过这三个半月,就能见到他的将军了。 苏涣看着时岁这副模样,眼眶发酸。 “太史令如何了?”时岁撑着坐起来,方才苏涣在外间与侍从的交谈,他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罪状已张榜公示。”苏涣递过去一盏温茶。 “嗯。”时岁接过,一饮而尽。 他如今已经不奢望会有人能记得他还喜欢喝凉茶的喜好了。 时岁已经听过太多怜悯。 从封陵城破那日起,就有人在告诉他。 “节哀。” “保重。” “往前看。” 可没有人知道,他根本不想往前看。 他只想永远活在过去。 活在那个父母健在,还有时絮和周涉的冬日初雪。 活在那个和沈清让初遇的秋日云亭。 新政如火如荼地推行着,那些心怀不轨、妄图兴风作浪之人,在苏涣轻描淡写的一句“文字狱”下,早已噤若寒蝉。 朝堂上下,一时风平浪静。 然而,随着年关将近,苏涣心中那跟弦崩的越紧。 边关战报已整整三月杳无音信,这般异常,时岁自然心知肚明,却始终缄默不语。 只是最近的脾气越发喜怒无常。 茶楼雅间里,苏涣望着倚窗独酌的时岁。 那人定定望着远处那座将军府。 前些日子,有个不知死活的官员送了位少年入府。那孩子生得杏眼薄唇,抬眼时颇有几分沈将军的神韵。 苏涣还记得那日,少年跪在锦毯上,怯生生唤了声“王爷”。 时岁冷声开口:“抬头。” 少年欣喜仰首,却见一道寒光闪过。扇面边缘在他颈侧划出血线,猩红顺着雪白肌肤蜿蜒而下。 “你的眼睛……”时岁用扇尖抬起少年下巴,嗓音温柔得可怕,“丑得令人生厌。” “你也配学他?” 苏涣至今记得那孩子惊恐的眼神,像极了受惊的鹿。 心尖上的人,岂容他人染指半分。 “转眼就要到年节了。”苏涣执起茶盏,状若无意地开口。 “嗯。”时岁漫不经心地摇着手中折扇。 御赐亲笔的“长云发妻”四个字自从沈清让出征后的第五十二日便再未示人,唯余另一面“勤于群臣”的题字在扇面若隐若现。 “算着日子,沈将军也该凯旋了。”苏涣抿了口茶,眼角余光细细描摹着时岁每一丝神情变化。 暗卫今晨来报,南疆战事已了。 他早已暗中调遣精锐私兵沿边关搜寻,但凡探得半点沈清让尚在人世的风声,必当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 “除夕那日的接风宴准备的如何了?”时岁随手捻起一块枣糕。 却在入口的瞬间蹙起眉头。 甜得发腻。 “已经按照往年规格来置办。” 时岁初登摄政王位,苏涣亲自督检了所有膳食器皿,连金羽卫的布防图都反复推演了数遍。这是新政推行后的首次大宴,谁也不敢赌那些被断了财路的江南豪绅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 第57章 将军府的朱漆大门在身后重重合上,时岁踉跄着穿过空荡的回廊。 他猛然栽倒在床榻上,锦被间还残留着那人惯用的白芷香。这气息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从身后环住他,用带着薄茧的指尖抚平他紧蹙的眉间。 可此刻只有他自己。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像秋风中垂死的蝶。他想攥住什么,却连被角都抓不牢。 耳鸣又开始了。那种尖锐的嗡鸣将外界的声音都隔绝在外。唯独心跳声清晰得可怕,一下下撞击着鼓膜,仿佛要破体而出。 他早该知道的。 苏涣在骗他。 这个认知比窗外的寒风更凛冽。 那位丞相大人演得太好,连眼尾的悲悯都恰到好处,可当他提及“沈将军也快凯旋”时,拇指却不自觉地摩挲着食指。 太过熟悉了。 苏涣的一个动作,时岁便能判断出这句话里掺了几分假意。 他带来的那封信笺已经被时岁翻来覆去的看了数遍,又确实是沈清让亲笔没错。 “别吵了……” 他抬手捂住耳朵。 可那声音仍在,混着血液奔流的轰鸣,像是千万人在他脑中嘶吼。 太吵了。 这世间的一切。 都太吵了。 除夕宫宴,时岁早早的便结束了今日政事。 窗外是浓稠的夜色,积雪未消。 他倚在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那封旧信,一遍又一遍,仿佛能从早已干涸的墨迹里,再榨出半分沈清让的消息。 今夜便是揭晓答案的时刻了。 沈清让会不会回来? 会不会如约踏入这宫门? 亦或是……永远失约? 只要过了子时,看一眼那武将首席的席位,便知道了。 时岁今日特意换回了从前的装束,一袭殷红华服艳如血,腰间金链垂落,随着动作轻响。 镜中人眉眼凌厉,再不是沈清让离京前那副模样。 等沈清让回来,若瞧见他穿得像个影子似的,算什么样子? 时岁垂眸,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冷笑。 他忽地想起去年今日,沈清让就坐在他对面,眉目含笑,咬开他亲手包的饺子。 封陵旧俗,除夕夜系红绸。 旧岁有情人,新岁不分离。 可为何他系了红绸,沈清让还是不见了? “王爷,时辰到了。” 侍从在门外低声通传,打断了他的思绪。 时岁深吸一口气,袖中手指缓缓收拢,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走吧。” 长廊宫灯如血,映得他衣袍愈发艳烈。 两侧宫人伏跪,无人敢抬头直视。 自摄政后,这位主子身上的戾气一日重过一日,如今连那副昳丽皮相都遮不住骨子里的杀伐气。 宴厅已近在眼前。 隔着屏风,依稀可见百官身影。 时岁脚步微顿,目光直刺向武将首席…… 案几后,空空荡荡。 玉盏摆放齐整,连箸尖都朝着规整的方位,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主人。 他定定望着那个空荡荡的席位,耳畔嗡鸣骤起。百官朝贺声、乐师调弦声、甚至自己腰间金链的震颤声,都在这一刻被抽离得干干净净。 无妨。 时岁慢慢眨了下干涩的眼,喉间漫上铁锈味。 还有三个时辰。 他可以等。 苏涣因着安排太医令在偏殿随侍,迟了半刻才入席。 甫一踏入殿中,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龙椅上那人身上。 时岁正支着下颌,一瞬不瞬地望着殿中舞姬。朱红广袖垂落,露出他嶙峋的腕骨,上面还有触目惊心的伤痕。 眼神空得骇人。 苏涣指节发僵。 他早命人在时岁案前每道菜肴都掺了安神的药,连酒盏边缘都抹了薄薄一层。 太医令再三告诫,摄政王如今脉象悬若游丝,稍受刺激便会…… 可此刻那些精致菜肴分毫未动。 时岁只是坐着,像尊被抽走魂魄的玉雕。 任满殿笙歌绕梁,任腰间金链随着乐声轻颤,任舞姬水袖几次险些拂到他案前。 时岁连睫毛都未颤动一下。 苏涣缓缓落座,指尖抵着眉心闭了闭眼。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担心的方向错了。 该怕的从来不是时岁会做什么。 而是他什么都不做。 若他能摔了这满殿琉璃金盏,砸了那空置的席位,哪怕提剑抵着自己咽喉质问沈清让的下落…… 都好过现在这般,将滔天痛楚生生咽下。 这般熬着…… 迟早要将这副身子熬成一副空壳。 第51章 觥筹交错间, 殿内大臣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都把自己给埋成了鹌鹑。 苏涣攥着酒杯的手紧了又松。 “相爷。” 身后侍女借着斟酒的姿势俯身:“南疆有消息了。” 苏涣悄然离席,临行前眼神示意侍女盯紧摄政王。 偏殿内, 跪候的暗卫尚未抱拳, 苏涣已一把攥住他肩头衣衫:“人呢?!” “禀相爷。”暗卫喉结滚动, “两日前沈将军已回大营, 现已……” “可还健全?”苏涣指节发白,生生掐断了后半句禀报。 “左肩箭伤尚未愈合, 其余无碍。” “好……好!”苏涣突然松开手。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连月来来压在心口的巨石轰然裂开。 好啊…… 那盏快要熬干的灯,终于等到了添油的人。 苏涣踏回肴华殿时,眉梢还凝着三分未散的喜色。他抬眸望向主位…… 笑意骤然僵在唇边。 案几前空空荡荡, 只余未动分毫的满桌佳肴。 “人呢?!” 殿外传来**倒地的闷响。 苏涣疾步冲出, 宫毯上横卧着昏迷的婢女。 夜风卷着碎雪灌入长廊,远处宫门正在缓缓合拢,最后一丝殷红衣角消失在缝隙之间…… 时岁不想等了。 他等过太多次了。 刺史府后院,封陵城郊,建州到玉门关…… 每一次,那个人都让他等得心口发疼。 第六次了…… 果然还是等不到。 子时的更漏声遥遥传来,距离新年只剩最后半个时辰。 时岁漫无目的地在长街上游荡, 王府的灯笼太亮, 将军府的朱门太刺眼,就连常去的那间茶楼都飘着令人作呕的爆竹香。 最后他在百雀楼前驻足。 一年前的沈清让就是在这里, 用那双惯握长枪的手,为他弹了一曲《秋风词》。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 自那夜后,时岁便封了这间雅阁, 不许任何人踏入半步。 此刻,他掀起衣袍端坐琴前。 他不会弹琴。 但他知道,琴弦能杀人。 这是时岁想了很久的死法。 用琴弦割腕,让血慢慢流尽。 他在赌。 赌沈清让能否在最后半个时辰内找到他。 若能,他便活。 若不能…… 他便用这最痛苦的方式,让将军也尝尝,等待的滋味。 反正这世间早已安排妥当。 新政的诏令已传遍九州,苏涣已可代天子批红,龙椅上那个病秧子驾崩不过早晚之事。 至于他自己? 一个弑君摄政的疯子,活着是史书里的乱臣贼子,死了倒能成全忠义美名。横竖都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不如让这具身子再最后派些用场。 多讽刺啊。 他铺好了万里江山,却铺不到将军归家的路。 沈清让是听闻暗卫急报后连夜兼程赶回的。 渡军峡的埋伏来得突然,箭雨倾泻而下。 苏涣带人搜寻峡谷时,他昏迷在溶洞深处,高烧中仍无意识的攥紧着时岁给他的玉佩。 从渡军峡的尸山血海到玉门关的军营,他走了整整三个月。肩伤反复溃烂,沿途的朔风像钝刀刮骨。可每当意识模糊时,他总想着京中还有个小狐狸等自己回去娶他。 腊月二十八抵达玉门关那夜,营帐外风雪呼啸。 除夕之约像根刺扎在心头。 两天两夜八百里急驰,他得赶在子时前回去。 那个娇气包啊……最记仇了。 沈清让纵马冲入城门时,正撞上满街奔走的金羽卫。火把将夜色烧得通红,为首的都统认出来人,险些跌落马背:“将、将军?!” “出什么事了?”他一把攥住缰绳,战马立起。 都统声音发颤:“王爷宫宴中途离席……末将已搜遍了王府和将军府……” 不知怎的…… 沈清让想到了百雀楼。 时岁轻佻的勾着他的尾指跟他说:“陪我睡一晚。” 第58章 就是那里! 沈清让策马穿过长街,百雀楼的大门紧闭。 当他踹开那扇雕花门时…… 心脏在胸腔里狠狠抽搐。 时岁斜倚琴案,广袖垂落,露出一截苍白手腕。琴弦深深勒进皮肉…… 血流成河。 听见破门声,那人睫毛颤了颤,涣散的瞳孔艰难聚焦。 “……你又骗我。” 窗外,新岁的更鼓恰好敲响。 沈清让扯裂衣摆的手抖得厉害。 衣料缠上伤口时,滚烫的泪砸在时岁眉心。 他打横抱起人冲下楼梯,在转角处与带着太医赶来的苏涣撞个正着。 “赶紧救人!”沈清让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怀中的时岁轻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 太医令急忙上前,却在看清伤势时倒吸一口凉气。 “王爷这是……存了必死之心啊。” 沈清让一把揪住太医令的衣领,眼中的血丝狰狞可怖:“救不活他,我要你们太医院全部陪葬!” “沈清让你疯了!”苏涣死死按住将军青筋暴起的手腕,“现在杀太医有什么用!” 百雀楼外风雪更急,新岁的爆竹声此起彼伏。 沈清让将时岁紧紧搂在怀中,额头抵着那人冰凉的眉心,声音哽咽:“岁岁……你答应过的……” “要等我回来娶你。” 时岁梦到了刺史府后院。 桃花纷飞,时絮正翘着腿坐在石凳上,嘴里叼着一串糖葫芦。周涉捧着书卷支支吾吾,每背错一句,时絮的指尖便精准弹在他额间,惹得少年郎君耳尖通红。 “阿姐救命!父亲要打死我!” 稚嫩的呼声突然传来。 时岁转头,看见小小的自己扑进时絮怀中。 顺着孩童来路望去,刺史大人正提着扫帚疾步而来。 “前朝崔白的真迹你也敢撕!”父亲额角青筋暴起,“今日不教训你这孽障,我枉为人父!” 母亲提着裙摆匆匆赶到,抬手按住夫君青筋凸起的手腕:“岁岁才七岁,你……” 话音未落,扫帚已被夺下掷在墙角。 这话让时岁不由得挑眉。 他分明记得,九岁那年偷玩母亲的胭脂,被戒尺打得三日握不住笔。 “夫人呐!”时父急的直跺脚,却终究没敢绕过妻子去捉那小混蛋。 小时岁早已泥鳅似的钻到时絮身后,脏兮兮的小手攥住阿姐的翠色广袖。 时絮垂眸瞧见袖角沾上的墨迹,也不恼,反手将弟弟往身后又掩了掩。 “还看?”她屈指弹了下那颗探出来的小脑袋,声音压得极轻,“当心又要挨揍。” 画面一转,十一岁的小时岁已经跪在了祠堂里的青石地上,背脊挺得笔直。 时父手中的家法高高扬起,却在触及少年单薄身形时猛然滞住。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跪着反省!”家法重重拍在供桌上,震得祖宗牌位轻颤。 “孩儿无错。”小时岁仰起脸,祠堂的烛火在他倔强的眸中跳动,“若勤能致富,为何耕者食不果腹?若俭可养德,为何朱门酒肉臭?” 时父闭了闭眼。 他何尝不懂这些道理?可此刻窗外树影婆娑,谁知道藏着多少双眼睛。明日御史台的折子若写上“时刺史教子无方,在诗会上妄议朝政”,这孩子的命…… “你……”时父转身时瞥见儿子红肿的膝盖,话音突然发颤,“是要为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时岁怔怔地蹲下身,与幼时的自己平视。他怎不知幼时的自己有如此政见? 忽然,小时岁抬起沾着墨渍的手指,直直指向他。 “?” 那双澄澈的眼,竟穿透岁月尘埃,与成年的自己四目相对。 “新政推行本就是天命所授!”孩童嗓音清亮如碎玉,“若再纵容豪强圈地,大虞江山根本活不过百年!” 时父的目光竟也越过光阴长河,沉沉落在成年的时岁身上:“可你的手段……太过凌厉了。” 时岁浑身一震,指尖触到小时岁伸来的手,却穿过了那虚幻的剪影。 他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掌心,恍惚间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可若不雷霆手段……”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祠堂里回荡,“那些蛀虫怎会松口?” 小时岁却突然扑过来抓住他的衣袖:“我知道你!你在史书里杀了三百七十二个贪官。” 时父的叹息在时岁耳边回荡:“江南贪墨案,你血洗了半个官场。” 时岁忽而轻笑。 他单膝跪地,与幼时的自己平视:“那你说,既知后果,还该不该杀?” 小时岁咬着嘴唇,忽然抬眸与时岁四目相对。 “该杀。” “只是阿姐说,为政之道当如春风化雨,要留三分余地,好让新芽破土。” 时父的泪砸在了地上,他颤抖着手抚上时岁肩头。 “岁岁,为父不怕你革新。只是怕你……” 祠堂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时岁最后听见父亲破碎的哽咽。 “怕你忘了……当年在祠堂说这番话时……眼里的光……” 时岁闻见了熟悉的白芷气息。 不是他熏的那种,而是混着体温与铁锈气的、独属于沈清让的味道。那气息缠绕着血腥味,像雪夜篝火,将他从混沌中一寸寸拽回。 腕间传来尖锐的疼痛,像有千万根银针顺着血脉游走。 他恍惚想起坠入黑暗前最后所见,是沈清让猩红的眼眶,和那双颤抖着伸来的手。 “……” 第52章 时岁眼睫轻颤, 挣扎着掀起沉重的眼皮。 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人紧紧攥在掌心。那掌心粗粝,带着未愈的茧与伤,却暖得灼人。 他微微侧头, 看见了沈清让。 刹那间万千思绪翻涌。 他想着这人第六次失约, 想着他竟敢让自己独活于世, 想着合该恨他入骨…… 可当目光触及沈清让凹陷的脸颊时, 所有怨怼都碎成了齑粉。 他的将军啊…… 离京前好不容易养出的那点肉,如今全消尽了。 下颌线条锋利得能割伤人, 眼下青黑像是用墨染上去的。 这三个月,从渡军峡到玉门关,他是怎么拖着满身伤痕走回来的? 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抚上那张憔悴的脸。 欲语泪先流。 “我恨死你了……” 这句话挤过哽咽的喉咙,轻得像是叹息。可攥着沈清让衣襟的手, 却用力到指节发白。 “怎么瘦成这样……” 沈清让望着榻上形销骨立的人, 喉间蓦地涌上铁锈味。一滴泪砸在时岁颈侧,烫得他指尖发颤。 “对不住……”他俯身将额头贴上那片冰凉,呼吸都在发抖,“我来迟了。” 此刻他不敢提渡军峡的埋伏,不敢提玉门关的风雪,更不敢提这三个月来每一次险些永别的瞬间。 时岁昏睡的四天里,苏涣将一切都摊在了他面前。 那八个月是如何一夜夜熬到天明, 心疾又是怎样在一次次失望中蚕食生机。案头堆积如山的安神汤药方子, 每日御书房里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白芷香,还有……胳膊上结痂后又反复被割开的皮肉。 他的岁岁, 如今连片刻都离不得人。 最痛是听苏涣低声道:“他总疑心……你不爱他了。” 那个曾当着和亲公主的面,扬言“倾慕本相之人从京城排到玉门关”的权相。 何时,竟连被爱都不敢确信了? 时岁攥着他衣襟的手骨节发白, 哭得浑身发抖,仿佛要把这八个月积攒的委屈都倾泻出来。 沈清让将人整个拢进怀里,能听见两颗心在剧烈共振。 “我回来了。”他掌心抚过时岁嶙峋的脊背,声音哑得不成调,“就在这儿,不走了。” 怀里的抽噎忽然一顿,时岁抬头看他,通红的眼里满是惶惑。沈清让立刻扣住他后颈,让两人额头相抵:“我在。” 沈清让一遍遍重复着最简单的承诺,任由对方的手探进他衣领触碰那道箭伤。 他的岁岁需要这样真实的触感,需要确认这个伤痕累累的躯体,确实从渡军峡爬回来守诺了。 沈清让感受到时岁冰凉的指尖触到那道狰狞箭伤时,整个人都颤了颤。他握住那只手,将它按在自己心口。 “摸到了吗?”他声音低哑,“这里每跳一下,都是在唤你的名字。” 时岁掌心下,那颗心脏正疯狂地撞击着胸腔。 “三百七十二步。”沈清让突然道,“从渡军峡的尸堆爬出来时,我数着步子走的。每走一步,就想着回来要给你准备什么聘礼。” 时岁的泪水浸透了沈清让的衣襟。 “第三百步时,我忽然想通了。”沈清让低头吻去他眼角的泪,“最好的聘礼,就是把这条命完完整整地带回来给你。” 第59章 窗外,苏涣端着药碗站在廊下。 沈清让看着怀中人终于安稳睡去的面容,轻轻将唇印在他眉心。 “睡吧。” “我就在这儿,哪儿都不去。” 时岁在睡梦中仍紧攥着沈清让的衣角,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人就会消失不见。 沈清让看着他苍白的睡颜,想起苏涣说的那些话。 “他这八个月来,只有躺在将军府的床榻上,抱着你留下的衣物才能睡着。” “前些日子发了高热,梦中都在喊你的名字。” 沈清让抬手,轻轻抚平时岁紧蹙的眉头。 他的目光落在时岁腕间那道狰狞的伤痕上,那里缠着厚厚的纱布,却仍能看出琴弦勒出的深痕。 “傻子……”他低声呢喃,声音里满是心疼,“我怎么会不爱你?” 窗外飘起细雪,沈清让小心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时岁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他胸口蹭了蹭。 十七天。 整整十七天。 时岁都陷在昏沉绵长的梦境里。偶有清醒时分,也只是用冰凉的手指攥住沈清让的衣角,待确认眼前人真实存在后,便又坠入混沌。 沈清让守在床边寸步不离。一勺勺汤药喂进去,那苍白的脸才终于透出些血色。 “你看看。” 苏涣踏着晨露而来,将奏折掷在案头。 沈清让蹙眉展开,他向来不涉朝政,却见满纸诛心之言。 自他回京的消息传开,那些蛰伏的势力如雨后春笋冒头。字里行间都在暗示,以他恭定大将军的仁厚心性,必不能容忍摄政王这些年的雷霆手段。 “恭定将军爱民如子,若知摄政王这八月所为……” 那字迹刺得沈清让眼眶生疼。原来满朝文武都在赌,赌他这个“仁义将军”会为那些血案与时岁反目。 “他们便是这样议论岁岁的?”沈清让喉间涌上血腥气。 苏涣抽回奏折:“时玉台顾忌着你,连文字狱我都只敢趁他昏迷时动手。倒是成全了这帮宵小,真当猛虎归山是为择人而噬。” 沈清让在听清苏涣对时岁的称呼时猛然抬头。 “你说……他小字是什么?” 苏涣挑眉:“玉台啊,他十七岁那年自己取的。” 《玉台新咏·花卉篇》的句子突然刺入沈清让脑海。 “花开花落终有时,相逢相聚本无意。” 那是他当年在建州时,随口在时岁面前吟的一句诗。 竟被他…… 沈清让垂眸看着被床上人死死攥紧的衣袖。 “劳丞相,以我的名义求一道圣旨,一道让整个大虞人尽皆知的圣旨。” “恭定大将军沈清让——”他一字一顿,“求娶摄政王时岁。” 沈清让目光扫过苏涣惊愕的脸,又添了一句:“记住,必须是‘求娶’。” “我要让全天下看清,时岁到底是谁的人。” 御书房内,苏涣执笔的手顿了顿,看着面前拟好的圣旨,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案头的龙纹玉玺,在明黄绢帛上重重盖下。 “相爷,这……”一旁的翰林学士欲言又止。 “嗯?”苏涣挑眉,指尖在“求娶”二字上轻轻一叩,“沈将军跪在宫门外七天七夜,用半生军功换这道旨意,不该写得隆重些?” 随着圣旨传遍三十六州的,还有恭定大将军在宫门外长跪的“佳话”。 当然,这是苏涣特意让暗卫散出去的。作为时岁名义上的“娘家人”,总得给自家那位摄政王挣足面子。 只是…… 苏涣摩挲着下巴,忽然盯着那个“娶”字笑出声来。他想起时岁素日里艳丽的眉眼,再想想沈清让战场上杀伐果决的狠劲…… “有意思。”他轻敲案几,“我们那位能把满朝文武骂得不敢抬头的摄政王,竟是……” 竟是甘心雌伏之人? 话未说完,自己先摇头失笑。也罢,横竖是人家闺房之趣。 圣旨一出,朝堂上下顿时噤若寒蝉,再无人敢置喙半句。 可时岁依旧昏沉未醒,仿佛要将这八个月缺的觉都补回来。 将军府的书房里,苏涣端着茶盏,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沈清让正跪坐在案前批阅礼单,时岁伏在他膝头,整个人裹在将军宽大的月白外袍里,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最让苏涣眼角抽搐的是…… 沈清让右手执笔疾书,左手却下意识地在时岁后背轻拍,节奏舒缓得像在哄人安眠。 这架势,不知道的还当大虞那位杀伐决断的摄政王是个三岁稚子! “……” 苏涣张了张嘴,到底没忍住:“沈将军这是……”哄小孩呢? “小点声。”沈清让头也不抬,指尖拂去时岁额前碎发,“刚睡熟。” 那语气,仿佛在说什么了不得的军机大事。 苏涣看着眼前这一幕,觉得手里的茶都不香了。 他堂堂丞相,本该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现在却要在这里看沈清让哄孩子似的哄时岁。更可气的是,那人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倒是熟练。”苏涣忍不住讥讽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沈将军改行当奶娘了。” 沈清让笔尖一顿,抬眸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关你屁事。 时岁在睡梦中皱了皱眉,似乎被吵到了。沈清让立刻收敛神色,轻轻拍抚的动作更加温柔,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苏涣:“……”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很多余。 非常多余。 这时,时岁无意识地往沈清让怀里蹭了蹭,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长云……” 沈清让的眼神软得能化出水来,低头在时岁发顶落下一个轻吻。 苏涣:“……” 这茶是彻底喝不下去了。 他放下茶盏,正准备退出去,却听见沈清让突然开口:“丞相留步。” 苏涣回头,见沈清让正小心翼翼地将时岁安放在软榻上,又仔细掖好被角,这才起身走来。 “半月后大婚。”沈清让压低声音,“还要劳烦丞相一件事。” “什么?” 沈清让从桌上拿起一方竹简:“这是当年十九将和宁远谋害我父亲的罪证,还有封陵旧案。” 苏涣瞳孔一缩。 “我要在大婚当日。”沈清让眸色深沉,“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为岁岁平反。” 那些人死有余辜。 时岁不应该还担着奸相之名。 第53章 又过了几天, 京城的雪都化尽了。 时岁的精气神总算养回来几分。 苏涣抱着奏折踏入将军府时,远远便瞧见药圃里两道依偎的身影。 沈清让的寒毒既清,那片药圃里的大血早已拔尽,如今种满了给时岁补血的当归与黄芪。 此刻他正弯腰采摘新发的薄荷叶。 数九寒天里, 这位摄政王偏就爱喝这沁凉的薄荷茶, 说是能压住汤药里的苦味。 “将军……” 时岁叼着片薄荷叶凑近, 不知在沈清让耳畔说了什么, 只见那素来沉稳的将军耳尖倏地染上绯色,一路红到了后颈, 连执剪的手都抖了抖。 “咳。” 苏涣立在药圃外重重清嗓。 “哟。”时岁叼着薄荷直起身子,“苏大人是来喝茶的吗?” 苏涣冷眼扫过他,径直上前将礼单递给沈清让:“吉时定在三月初六,这是六部拟的章程。” 袖口在递出时微微抖动, 为平这场风波, 这位丞相大人显然也没少费力气。 沈清让刚接过礼单,肩头便是一沉。 时岁整个人挂在他身上,饶有兴味地翻看礼单,指尖在某处突然一顿:“怎么还安排了却扇礼?本王又不是姑娘……” 直到苏涣交代完转身欲走,他突然凑到沈清让耳畔:“相公~”这声唤得百转千回,“我想吃城西徐记的枣糕。” 沈清让无奈地拢了拢他散落的发丝:“让府里人去……” “不要~”时岁拽着沈清让衣袖轻晃,“就要你骑马去买, 趁热才好吃。” 眼见沈清让抿唇起身, 苏涣拂袖就走,却在转角处放慢脚步。 有些话, 确实得避开那个死心眼的忠臣才能说。 待马蹄声彻底消散在长街尽头,时岁这才懒洋洋地摇着折扇踱步而来。 “都安排妥当了?”他倚在朱红院墙上,指尖把玩着一片新摘的薄荷叶。 “按你的意思, 禅位诏书已拟好,就等大婚当日宣读。”苏涣顿了顿,眉头拧得死紧,“何必绕这个弯子?你直接登基岂不……” “苏涣。”时岁突然打断他,“我若登基,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人只会记得我是个弑君夺位的权臣。可他不一样……” “这天下,本就是沈家打下的,不过是物归原主。” 第60章 当年沈家满门忠烈,却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如今只剩沈清让这一根独苗,合该把欠他的,都还给他。 这江山,时岁不是让的。 是还的。 连本带利,心甘情愿。 苏涣沉默良久,最终长叹一声。 他望向远处渐沉的夕阳,轻声道:“你就不怕……他恨你擅作主张?” 这便是时岁这些年最担心的事情。 让一个忠臣违背父亲的忠君教诲上位,比杀了他还难受。 想到这里,时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赝品玉佩。 他还从未让沈清让见过。 “恨?”时岁低笑一声,眼底却泛起苦涩,“他若真恨,大婚那日大可将诏书当众掷还于我,再骂一句‘乱臣贼子’。” “然后呢?” “然后……”时岁忽然勾起唇角,露出这些时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我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用他的佩剑再死一回。” “你!”苏涣猛地攥住他手腕,“你又要以命相逼?!” “不然呢。”时岁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自嘲,“我还有什么筹码吗?” 是啊。 这盘棋局上,时岁连自己的性命都押作了棋子。 唯独沈清让…… 他的将军,始终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苏涣的手无力地垂下,他望着时岁那双映着残阳的眼睛,突然觉得胸口发闷。 他望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权臣,如今却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把一切都押在了沈清让身上。 “你疯了?”苏涣哑声道,“你明知道他舍不得。” 时岁轻轻抚过袖中的玉佩,那上面每一道纹路他都烂熟于心。 “正因为他舍不得。”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所以这步棋才能赢。” “值得吗?”苏涣终是问出了这句话。 时岁望向长街尽头,那里早已不见沈清让的身影。 “值得。” 他轻声道:“当年凯旋时,沈清让在宫门外跪了四个时辰,就为了给他父亲平反。” 暮色渐浓,最后一缕霞光映在时岁侧脸,为他苍白的脸色添了几分血色。 “那时我就发誓,终有一日,要让他堂堂正正拿回属于沈家的一切。即便要我粉身碎骨……” 时岁深吸了一口气:“沈家的江山,该用最风光的方式还给他……”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两人同时转头,只见沈清让策马而归,怀中紧紧护着一个油纸包,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这么快就……”苏涣诧异道。 时岁却已扬起嘴角,脚下不自觉向前走了两步:“他定是怕我久等,一路策马狂奔……” 沈清让翻身下马时,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他小心翼翼打开油纸包,枣糕还在冒着热气:“趁热吃。” 时岁伸手接过,指尖相触的瞬间,沈清让却突然皱眉:“手怎么这么凉?” 苏涣看着沈清让毫不犹豫地解下大氅把时岁裹成了粽子,又将他冰冷的双手拢在掌心呵气,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默默退后两步,转身离去时,听见身后时岁带着笑意的声音:“相公,枣糕好甜。” 时岁不嗜甜。 也并不喜欢吃枣糕。 他只是喜欢沈清让而已。 苏涣走出十几步,却又在转角驻足回望。 朱漆大门内隐约可见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沈清让的手始终稳稳扶在时岁腰间。 “傻子。”苏涣低声笑骂,却不知这声轻嘲到底要落在谁的头上。 是那个宁死也要送江山给心上人的疯子?还是那个被蒙在鼓里却甘之如饴的痴人? 他想起时岁袖中那枚赝品玉佩,想起百雀楼上悬而未决的生死,想起那道被小心藏起的禅位诏书。 这盘棋,时岁下得太过决绝。 苏涣突然想起从前,时岁也是靠着这样的决绝和孤注一掷,一步步坐上了丞相之位。 “罢了。”他摇了摇头。 既然要疯,不如疯得再彻底些。 和禅位诏书一起藏在御书房的,还有另一道盖好玉玺的认罪诏。 那是苏涣早已为时岁备好的退路。 若禅位之事有变,这道认罪诏便会将弑君之罪尽数落在当朝丞相一人头上。 算是还了当年时岁在天牢里的救命之恩。 三月初六,宜嫁娶。 这几日夜里,时岁总爱缠着沈清让。红烛帐暖间,非要把人里里外外尝个透彻才肯罢休。有时云雨初歇,又攀着人脖颈讨要,活像要把这八个月的空缺都补回来似的。 唯独昨夜不同。 时岁早早便拽着沈清让上了榻,难得安分地蜷在将军怀里。偏生沈清让这些日子被折腾惯了,此刻反倒睡不着,只得望着怀中人出神。 大红床帐外,龙凤喜烛静静燃烧。 沈清让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指尖无意识地绕着时岁一缕青丝。 明日…… 便是大婚了。 他望着时岁的侧颜,唇角不自觉扬起。 他的岁岁啊,平日里一袭红衣就够惹眼了,明日还不知要惊艳多少人。 想必是…… 要把他半生见过的春光都比下去了。 沈清让昨夜睡得太迟,今晨自然起的也晚。 朦胧间觉得有些不对。原本该蜷在他怀里的时岁,不知何时反客为主,将他整个人揽在了臂弯里。 一睁眼,便对上了那人含笑的眸子。 “什么时辰了?”沈清让嗓音还带着睡意,下意识往温暖处蹭了蹭。 “还早。”时岁答得从容,手却自有主张地抚上他后腰,力道恰好地揉按起来。 这个动作让两人同时一怔。 随即相视一笑。 “怪我。”时岁指尖流连在将军紧实的腰线上,“这些日子要得太勤,连手都记住了。” 沈清让耳根一热,捉住那只作乱的手,却在触及手腕上的伤疤时下意识放轻了动作。 时岁闭着眼,鼻尖亲昵地蹭过沈清让的侧脸:“我的长云穿上婚服,定是……” 话音未落,便被沈清让红着耳尖打断:“……不知羞。” “苍天可鉴!”时岁猛然睁眼,一脸无辜,“我可半句浑话都没说!” 沈清让垂眸,视线往锦被下滑去。 某处正精神抖擞地硌着他小腹。 时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倏地笑弯了眉眼。他故意贴着沈清让的耳畔,气息灼热:“看来……‘小岁岁’比我还喜欢将军呢。” 沈清让被这露骨的情话激得浑身一颤,抬手就要去捂时岁的嘴。 却不料那人早有预料,偏头躲过的同时,一个翻身将人压在了身下。 “今日大婚。”沈清让喉结滚动,声音已然哑了,“不该……养精蓄锐吗……” 时岁低笑,指尖挑开沈清让的衣襟:“将军昨夜睡得好,自然该……” 话音未落,便被叩门声打断。 门外管家低声道:“公子……该起床更衣了。” 时岁动作一顿,眼底闪过一丝懊恼。 他俯身在沈清让锁骨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地支起身子:“且先记在账上……”指尖暧昧地划过将军泛红的耳垂,“今夜洞房,连本带利讨回来。” 沈清让慌忙拢好衣襟,却在起身时被拽回榻上。 时岁在他唇上偷了个香,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走吧,我的新郎官。” 第54章 侍女们鱼贯而入, 捧着朱红婚服为沈清让更衣。 时岁立在屏风旁,看着那人束起长发,金冠玉带,一时竟移不开眼。 按礼制, 沈清让需从将军府出发, 入宫行三叩九拜之礼后方能迎他回府。 想到不能第一个瞧见自家将军穿婚服的模样, 时岁心头一恼, 趁侍女不备,在沈清让腰间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沈清让耳根通红, 却碍于侍女在场不好发作。 时岁得意地转身欲走,却在踏出门槛的刹那被拽住衣袖。 “……戴着。” 沈清让侧着脸不敢看他,将一枚温润玉佩塞进他掌心。 时岁呼吸一滞。 这是真正的沈家主母玉,不是他偷偷仿造的那块赝品。 “祖训。”沈清让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需在大婚当日亲手交给……” 话未说完, 耳尖已红得滴血。 “所以才一直没给你。” 时岁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指尖都因用力而泛白。 他忽然想起自己偷偷雕琢的那枚赝品。 每一道纹路都刻得小心翼翼,却始终不敢拿出来示人。 他声音发颤,猛地将沈清让拉进怀里:“你早该给我的。” 沈清让被他勒得生疼,却也没挣扎,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现在给你,也不晚。” 第61章 门外礼官又开始催促, 时岁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将那枚真正的沈家主母玉郑重地系在腰间。 临出门时,还不忘从案头拾起那柄御赐的“长云发妻”折扇, 时岁故意放慢脚步,一步三回头地往府门踱去。 折扇开合间,每走几步, 他就要摸一摸腰间玉佩,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又一场美梦。 苏涣正在御书房偏殿核对流程,听见脚步声连眼皮都懒得抬:“婚服在屏风后,自己换。” “啧。” 木地板上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时岁用扇骨轻敲案几:“丞相大人今日眼神不好?” “?” 苏涣终于从礼单中抬头,只见一块羊脂白玉在眼前晃来晃去,几乎要贴上他的鼻尖。 “沈、家、主、母、玉。”时岁一字一顿,指尖勾着玉佩绶带转了个圈,“真、的。” 苏涣面无表情地低头继续写祝词:“臣是不是该道声恭喜?” “免了。”时岁心满意足地转身,“毕竟丞相连个赝品都没收到过。” 苏涣笔尖一顿,抬眼看向那个得意洋洋的背影。 “王爷。”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您腰间那块玉……” 时岁脚步一顿,警惕地回头:“怎么?” “无事。”苏涣低头继续书写,却在时岁看不见的角度,唇角微微上扬,“只是突然想起,当年某人还信誓旦旦说不会喜欢那个古板病秧子。” 时岁眯起眼正要反驳,却被递到眼前的洒金红纸堵了回去。 “祝词写好了。祝王爷与将军……”苏涣故意拖长声调,“永、结、同、心。” 时岁接过祝词,指尖在“永结同心”上轻轻摩挲,忽然笑了:“丞相今日……” “臣只是受够了。”苏涣打断他,转身望向窗外十里红妆,“不想再收拾某人为情所困的烂摊子。” 时岁闻言一怔,随即低笑出声。 他缓步走到窗边,与故友并肩而立。阶下红毯蜿蜒如血,是当年他们联手走过的路。 “这数月……”时岁指尖轻扣窗棂,“多谢。” 短短二字,含了太多未尽之言。 谢他在自己浑噩时彻夜替他批阅的如山奏折,写他以雷霆手段力排众议压下朝堂非议,更谢他这些年始终如一的站在自己身侧。 苏涣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你我之间,没有这样的虚言。” 那年天牢里扔在他身上的那件外袍,早将两颗心拴在一处。若非时岁,他苏涣的骨头怕是都化成灰了。 “快去更衣。”瞥见远处捧着发冠的宫女已转过回廊,“再耽搁,沈将军该以为新娘子逃婚了。” 时岁闻言,不由莞尔,转身朝内殿走去。刚迈出两步,忽然又顿住脚步。 “苏涣。”他背对着挚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若两个时辰后……” “没有若。”苏涣斩钉截铁地打断,“我既答应过要替你扶持他上位,就绝不会让你走到那一步。” 时岁肩头微松,终是没有回头。 宫女们早已捧着发冠婚服静候多时,见他进来,纷纷屈膝行礼。 “王爷,该梳妆了。” 时岁在铜镜前坐下,任由宫女们为他束发戴冠。镜中人眉目如画,一袭红衣更衬得肤白胜雪,唯有眼底那抹倦色,泄露了这些时日的煎熬。 “王爷今日气色极好。”为首的宫女笑着为他整理衣襟。 时岁轻抚腰间玉佩,没有答话。 是啊,怎能不好? 他的长云,终于要名正言顺地和他并肩而立了。 “倒还像个人样。”苏涣倚在屏风旁,手中端着茶盏,“走吧,送你出阁。” 时岁挑眉:“丞相今日这般殷勤?” 苏涣垂眸啜了口茶,将那句“怕是最后一次送你”咽下。 “毕竟……”茶汤映出他微红的眼角,“是你大婚。”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御书房,朝着太和殿的方向而去。远处,迎亲的乐声已经隐约可闻。 苏涣忽然伸手,为时岁正了正有些歪斜的金冠。 太和殿前,百官分列两侧。 沈清让身着朱红婚服,不合规制的金线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站在玉阶之下,目光灼灼地望着殿门方向。 当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殿前时,沈清让呼吸一滞。 时岁踏着红毯缓步而来,九凤朝服在风中轻扬,长发盘入金冠,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晃,每一下都像敲在沈清让心上。 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恍若谪仙临世。 礼官高唱:“跪——” 沈清让单膝触地,却在抬头时对上了时岁含笑的眼眸。 那人用口型无声地说:“我的。” 这一刻,什么君臣之礼,什么祖训家规,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沈清让指节攥得发白,才压下将人掳回将军府的冲动。 还不能。 他得先为时岁洗净天下骂名,才能堂堂正正地拥他入怀。 沈清让跪在地毯上,看着时岁一步步走向自己。 那人脚下金线绣的云纹在光影间浮动,恍若踏云而来。 恍惚间,他想起当年驿站的清晨。 时岁摇着折扇,广袖被山风吹的猎猎作响。 “托将军的福,做了个美梦。” “梦见将军手持大红绸缎与我拜天地……” 那时他们之间还十分生疏,他只能板着脸道一句“荒唐”,却在那双含笑凤眸的注视下耳尖不受控制的泛红。 “奉天承运——” 礼官的高唱打断回忆。 沈清让垂首,感觉到时岁停在自己面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白芷香笼罩下来,混着时岁身上的熏香,让他喉头发紧。 “抬头。” 时岁的声音很轻,却让沈清让浑身一颤。 他缓缓仰头,正对上时岁垂落的视线。那双凤眸此刻柔得像春水,倒映着自己怔愣的模样。 沈清让想着,按礼制,该是行合卺之礼了。 可时岁却突然撩起朱红袍角,竟在他身侧直直跪下。 “沈清让接旨——” 苏涣的声音自高阶传来。不知何时,那位丞相已立于正中央,手中圣旨缓缓展开。 沈清让猛然抬头。 他看见时岁唇角噙着笑,听见苏涣念出的每个字都让他浑身发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恭定大将军沈清让,平南疆、定北境,祖上更有开国之功。今朕愿效尧舜,禅位于贤,钦此。”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沈清让听见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声响。 他死死盯着时岁近在咫尺的侧脸,那人唇角还噙着大婚的喜色,仿佛方才宣读的不过是一道普通贺诏。 “你早就算计好了?”沈清让嗓音嘶哑,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嗯。”时岁指尖勾着腰间那枚沈家主母玉,玉穗在指间绕了一圈又一圈,“陛下,该接旨了。” 沈清让阖上双眼,喉结剧烈滚动。 他可以纵容时岁执掌朝纲,可以默许时岁架空皇权,甚至可以眼睁睁看着那人将玉玺把玩于股掌之间。 但唯独不能,亲手撕碎沈家世代忠烈的脊梁。 满场死寂。 沈清让的拳头攥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猩红的地毯上。 他睁开眼,看向时岁的目光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痛色。 “你明知道……”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沈家祖训,宁可死节,不做二主。” 时岁唇边的笑意终于淡去。他伸手想碰沈清让的脸,却在半空被一把攥住手腕。 “沈清让。”时岁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以为我这些年步步为营,弑君揽权,是为了什么?” 沈清让瞳孔骤缩。 “这江山本该是你们沈家的。”时岁的声音很轻,“你父亲,你祖父,你沈家满门忠烈。就活该被那个昏君赶尽杀绝吗?” 沈清让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时岁趁机反握住他的手,将染血的掌心贴在自己心口。 “现在,你要为了所谓的‘忠义’,辜负他们用命换来的机会?” 时岁缓缓松开交握的手。 “选吧。”他唇角勾起一抹沈清让从未见过的冷笑,“要么回府跪在祠堂,对着列祖列宗忏悔今日‘大逆不道’……” 尾音故意拖长,指尖点在苏涣手中的圣旨上。 “还是……” “继位。” 沈清让死死盯着时岁的眉眼。 这般算计的神情,他只在时岁对付政敌时见过。如今落在自己身上,竟像钝刀割肉般生疼。 在死寂中,他缓缓起身。 时岁眼底的光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暗下去。 一步。 两步。 第55章 苏涣闭了闭眼, 袖中手指掐进掌心。最坏的结局终究还是来了。 第62章 时岁跪在原地,他已经想好,待会儿血溅三尺时,该往哪个角度倒才能让沈清让看得最清楚。 只是—— 沈清让在满朝哗然中转身, 朝着将军府方向重重叩首。 “列祖列宗在上。”他嗓音嘶哑得可怕, “孩儿今日背弃祖训, 甘受千夫所指。” 又是一记响头。 “待来日黄泉相见——” “再向诸位请罪。” 背对着众人的时岁缓缓勾起唇角, 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狡黠。 他的将军,总算开了窍。 沈清让重新跪回时岁身侧, 声音低沉:“继续。” 户部尚书硬着头皮出列:“王、王爷,这继位大典于礼……” “相公~”时岁突然歪头靠上沈清让肩头,“他凶我。” 这声“相公”叫得百转千回,惊得满朝文武倒吸凉气。 方才还要血溅五步的摄政王, 转眼就变成了会告状的狐狸精。 沈清让眸色一沉。他本就因违背祖训心绪翻涌, 此刻更是煞气四溢:“滚。” 他现在心情很不好。 非常不好。 “再有异议者,跟朕的剑去说。” 时岁正得意地朝户部尚书挑眉,忽然下颌一紧。 沈清让修长的手指已不容抗拒地托起他的脸。 “你也滚。” 三个字砸下来,时岁浑身一僵。 糟了。 他立刻端端正正跪直身子,连晃动的耳畔流苏都乖乖静止。广袖下的指尖悄悄勾住沈清让的衣角,却被一把拍开。 他偷偷用余光瞥向身侧,只见沈清让薄唇紧抿, 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完了。 他家将军这次是真动怒了。 沈清让目不转睛的盯着台阶上的苏涣:“继续。” 他眼底翻涌的情绪让苏涣心头一颤。 那目光里含着太多东西。 被挚爱算计的恼怒, 违背世代祖训的挣扎,还有……深不见底的后怕。 沈清让怎可能猜不出来时岁的筹码是什么。 无非是他的命。 苏涣仓促移开视线, 示意礼官继续典礼。 六礼流程在诡异的气氛中草草走完。沈清让突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踏上玉阶。 时岁跪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婚服下摆。 “宣旨。” 沈清让在龙椅前转身, 朝苏涣说道。 苏涣先是一愣,随即会意,忙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圣旨。 那是为时岁洗刷罪名的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苏涣的声音在太和殿前响起,一字一句揭开尘封多年的真相。 时岁处置的贪官罪状,诛杀十九将的不得已,宁远通敌叛国的铁证,还有……封陵城破那夜,他们的赌注。 满朝哗然。 “可都听清了?” 沈清让的声音压下了所有骚动。 他目光扫过阶下众臣,最终落在红毯中央那道身影上。 时岁垂首跪着,金冠垂下的珠帘遮住了他的泛红的眼眶。 他盯着自己发白的指节,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原来这双手,也是能被洗干净的。 这些年背着“奸佞暴虐”的骂名太久,久到他都快忘了,封陵城破那夜,他是怎样攥着时絮留下的耳饰,在血海里立下毒誓。 “平身。” 沈清让的声音从高处落下,惊醒了时岁的怔愣。 他抬眼望去,只见那人眉头紧蹙,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膝头。 他的将军啊,连生气都舍不得让他跪太久。 时岁缓缓起身,膝上婚服布料已揉出细碎褶皱。 四目相对,沈清让眼底藏着只有他读得懂的疼惜。 “过来。” 沈清让的声音很轻,却让满朝寂静。 时岁踏上玉阶时,听见身后窸窣的议论。 “这不合礼制……” “嗯?” 沈清让的眼风扫过去,惊得那多嘴的官员扑通跪地。 一步。 两步。 时岁站定的瞬间,沈清让突然起身。 在百官惊愕的目光中,他一把掀开时岁面前的珠帘,指尖抚上那人泛红的眼尾。 “疼不疼?” 问的是膝盖,更是这些年受的委屈。 轻飘飘的三个字,击碎了时岁所有伪装。 他藏在广袖下的手微微发抖,突然很想告诉沈清让。 这些年他是怎样踩着政敌的尸骨爬上高位,怎样在无数个梦魇缠身的夜里,用匕首刻下一道道血痕来保持清醒…… 可最终,他只是就着这个俯身的姿势,将脸埋进沈清让的掌心。 “疼。”时岁蹭着那带着薄茧的温热,声音闷得不像话,“要陛下……亲亲才能好。” 沈清让的指尖在时岁眼尾停顿了一瞬。 满朝文武的抽气声中,他俯身在那泛红处落下一个轻吻,惊得礼官手中的玉笏啪嗒落地。 “陛下!这于礼……” 礼官的话堵在了喉间。 苏涣正拿着时岁的那柄折扇抵在礼官的脖颈上,笑的眉眼弯弯。 可那眼神分明在说:只要他再多说一句,便要人头落地。 “陛下……”时岁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闭嘴。”沈清让抵着他额头低语,“回去再跟你算账。”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揽在他腰间的力道却温柔至极。 时岁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因为贪玩摔伤膝盖时,自家阿姐也是这样一边骂他,一边红着眼眶给他上药。 苏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二位……” “……” 沈清让头也不回地抱起时岁,留下满朝文武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 时岁缩在他怀里,偷眼看这人带自己大步穿过宫道,指尖不安分地在沈清让心口画圈:“陛下要绑臣去哪?” “锁进将军府的地窖。”沈清让脚步未停,转眼已至宫门。 守门侍卫慌忙跪地,却见新帝抱着摄政王径直踏过门槛。 “再乱动……”沈清让忽然收紧了手臂。 时岁挑眉等他的下文。 “就睡书房。” 时岁噗嗤笑出声来。 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家这位啊,连说狠话都舍不得挑个像样的地方。 宫墙外的柳絮纷纷扬扬落下来,有一片正粘在沈清让紧绷的下颌上。 时岁仰头吹开柳絮,忽然意识到…… 这人的臂力,竟能抱着他走完百丈宫道都不带喘的。 宫门外,迎亲的仪仗还在原地待命。 沈清让一把将时岁塞进马车,自己翻身上马。 “回府。” 马车内,时岁垂眼看着不知何时绑住手腕上的白玉蚕丝,微微挑眉。 沈清让这是…… 怕他自戕? 沈清让策马而行,在颠簸中终于想通了一件事:他的岁岁,就是个把自己性命当筹码的赌徒。 唯有听到“睡书房”这种威胁,才会暂时安分。 春风卷着柳絮掠过马鞍,沈清让叹了口气。 也罢。 横竖这辈子,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教这人珍重自己。 时岁被摔进大红锦被里,还没来得及起身,沈清让已经单膝压上床榻,修长手指径直探入他的衣襟。 “将军何必心急……”时岁仰头轻笑,却在看见沈清让从他袖袋里翻出的匕首时,笑意凝固在唇角。 “解释。”沈清让后退两步,反手将匕首钉在了案上。 被白玉蚕丝捆住手腕的时岁刚要起身,就在沈清让带着怒意的眼神里僵住了动作。 “躺着说。”沈清让抱臂而立,“让朕听听,摄政王是准备在哪个环节,用这玩意儿给自己一个痛快的?” 他今日非要撕开这狐狸的所有伪装不可。 时岁盯着新换的大红床帐,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若方才你当真转身离去……”他眼尾微扬,像是在说一件趣事,“此刻见到的,约莫就是具漂亮的尸体了。” 他眸中映出几分病态的愉悦:“连姿势都想好了。” 指尖在颈间虚划一圈:“这样转半圈,血能溅得最匀称,你也能看得最清楚。” 顿了顿,又遗憾似的叹气:“原想用你的佩剑的,可惜……”指尖比划着长度,“太招摇了。” 沈清让瞳孔骤缩,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时岁描述的画面……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眼前发黑。 “好……好……好得很。”他连说三个“好”字,胸口剧烈起伏,“时玉台,在你眼里,自己的命就这般轻贱?” 时岁闻言,缓缓支起身子。 他歪头看向沈清让,露出个天真又残忍的笑:“可我……” “只有这个筹码啊。” 沈清让猛地闭眼,喉间血气翻涌。再开口时,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听着……” 第63章 他上前两步,坐在床榻边,与时岁平视:“在我这里,你从来不需要筹码。” 时岁没有抬眼。 “时岁。” 沈清让突然连名带姓唤他,温热掌心覆上他紧绷的下颌。 “看着我。” 一滴泪从时岁眼尾滑落,砸在交叠的手背上。 他缓缓抬眼,看见沈清让眸中映着小小的自己。 那个倒影如此清晰,仿佛天地间只余这一人入他眼底。 “在诛杀十九将后,我便早已动心。”沈清让带着时岁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 掌心下的心跳陡然加快。 “无论你怎样,我都会妥协。” 不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算计,更非朝堂博弈。 不是君臣之仪,不是袍泽之谊。 是想要共度余生的爱。 “我爱你。”字字珍重,“时玉台,我爱你。” “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也好,玩弄权术的奸臣也罢。”他的拇指抚过心上人眼尾,“只要是你就好。” “所以……” 沈清让忽然卸了力道,将额头抵在时岁肩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声音轻如叹息:“别寻死了。” 他攥着时岁的手,指尖在那道腕间疤痕上反复摩挲:“好好活着。” “就当……” 呼吸喷洒在时岁颈侧,带着微微的颤:“是为了我。” “为了与我共白头。” 时岁听到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啊…… 原来困扰了他整年的心疾,土崩瓦解的是如此容易。 那些辗转反侧的深夜,那些反复揣测“沈清让到底爱不爱我”的煎熬…… 不过是因为,那年西郊军营,这人只给了他一个吻,却忘了说那句—— “愿与君共白首。” 腕间的白玉蚕丝不知何时已被时岁解开,他抬手环住沈清让的肩膀,将下巴抵在那人发顶。 “不死了。”他贴着心上人耳畔轻笑,“我要长命百岁,与你白头到老。” 第56章 沈清让在大婚当日清晨叮嘱时岁“养精蓄锐”, 又在礼成后那番剖白心迹,终究是自食其果。 红烛高烧的婚房里,时岁将人压在大红锦被上,从午后未时到后半夜三更, 硬是没让新郎官踏出房门半步。 堂堂恭定大将军, 曾在雪原三日三夜不眠追击敌寇的悍将, 竟被自家夫人折腾得昏睡过去。朦胧间只记得那人附在耳边的低语:“将军……先前不是说要收拾我?” 不过……确实尽兴得很。 新帝大婚, 按例休朝三日。 时岁迷迷糊糊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下意识收紧手臂, 却只搂到个冷冰冰的软枕。 “……长云?” 指尖触及的被褥早已凉透,时岁霎时清醒。 “陛下呢?” 屏风外候着的侍女连忙屈膝:“回王爷,陛下一早便去了祠堂……”话音未落,眼前朱红身影已疾风般掠过。 时岁随手扯过架上的外袍, 囫囵系上衣带便冲向祠堂。 沈清让是在卯时三刻醒的。 他眨了眨酸涩的双眼, 忽然意识到,自己昨日称帝了。 身侧的时岁睡得正熟,手臂还霸道地环在他腰间。沈清让小心翼翼地挪开那只手,却在跨过时岁下床时,听见那人不满的哼唧声。时岁的手在床榻上胡乱摸索着,眉头微蹙,似乎随时会醒来。 沈清让无奈, 随手捞过一旁的软枕塞进时岁怀里, 另一手轻拍他的后背:“睡吧。” 直到时岁的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绵长,沈清让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往祠堂走的路上, 他忍不住揉了揉酸痛的腰。 这滋味,竟比当年战场上被断刀捅穿腹部还要难熬。 行至祠堂外,沈清让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冠。 沈家祖训:入祠堂者, 必先正衣冠,端举止。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祠堂内,沈家历代忠烈的牌位静静矗立。最新的一方,是沈清让的父亲。 那位至死都喊着“忠君报国”的将军。 沈清让一步步走向蒲团,脚下却像是被灌了铅。 “列祖列宗在上。” 他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在空旷的祠堂内回荡:“不肖子孙沈清让,昨日背弃‘忠君’祖训,今日……” 喉结滚动,声音却愈发坚定:“特来请家法。” 沈清让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闭着眼,仿佛能看见父亲失望的眼神。那个一生忠烈的老将军,临终前还攥着他的手说“沈家儿郎,宁可死节”。 若此刻在天有灵,会如何看他这个逆子? 身后传来极轻的推门声。 老管家双手捧着那方乌木家法棍,在沈清让身后三步处站定。家法棍上深深浅浅的刻痕,记录着沈家历代不肖子孙的惩戒。 “老将军在世时说过……”管家声音发颤,“沈家儿郎若违祖训,当自陈其罪。” 沈清让背脊如松,一字一顿: “一罪纵容权臣,祸乱朝纲。” “二罪僭越圣旨,目无君上。” “三罪……”他喉结滚动,“黄袍加身,背弃忠义。” 祠堂内静得能听见香灰落下的声音。 “请家法。”沈清让解开外袍,露出满是旧伤的后背,“三十杖,一杖不许少。” 老管家捧着家法棍的手微微发抖,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 他侍奉沈家两代,亲眼看着眼前的孩子从蹒跚学步到执掌三军,如今却要亲手执行家法。 “公子……” “动手。”沈清让的声音不容置疑。 第一杖落下时,沈清让背肌绷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始终保持着笔挺的跪姿。 第十杖,血迹已经浸透挂在腰间雪白中衣。管家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家法棍,却听见沈清让沉声道:“继续。” 第二十杖,祠堂的门突然被踹开。 时岁赤红着眼站在门口,他大步走到沈清让身侧,毫不犹豫地跪下,对着满堂牌位磕了个响头。 “岳父大人在上——” 他额头抵着青砖,声音却清亮得很:“都是小婿撺掇您儿子造反的,要打也该打我这个祸水……” 话未说完,沈清让突然按住他准备解开衣带的手:“不必。” 两个字,重若千钧。 沈清让转头看向老管家:“继续。” 乌木家法棍再次扬起时,时岁突然扑到沈清让背上。 一杖结结实实落在时岁肩头,霎时浮起一道红痕。 沈清让瞳孔骤缩,反手就要推开他,却被时岁死死扣住手腕。 “说好的……”他疼得吸气,却还在笑,“我们是夫妻。” 沈清让的指尖反手扣在时岁腕间,眼底翻涌着滔天怒意:“时玉台!” “陛下再凶臣……”时岁浑不在意地蹭着他染血的脊背,像只耍赖的猫儿,“下一杖臣就扑得更快些。” 他忽然凑到沈清让耳边,吐息温热:“沈家祖训有云,妻者,齐也。这家法,臣妾受定了。” 沈清让闭了闭眼,突然扯过供桌上的软垫垫在时岁膝下,又拿起外袍裹住他单薄的身子。做完这些才重新跪直,把时岁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剩下的。”他仰头看向父亲牌位,喉结滚动,“孩儿愿双倍领受。” 老管家举着家法棍进退两难,忽见时岁从沈清让臂弯里探出头来:“岳父您看,您儿子欺负人!” 他晃着红肿的腕子,眼里却盛着狡黠的光:“这家法要是打坏了新帝,明日早朝……” 尾音拖得意味深长:“臣可就得抱着陛下去上朝了。” 最上方那块乌木灵牌突然“咔”地一声,裂了道细缝。 那道细缝在乌木灵牌上蜿蜒,像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老管家吓得扑通跪地,嘴里连声念叨“祖宗显灵”,却听见时岁“噗嗤”笑出声来。 “岳父息怒~”他拽着沈清让的手指晃了晃,“小婿这就给您赔罪。” 说着竟真的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下都磕在沈清让刚垫的软垫上。 直起身时,额发间还粘着垫上的金线穗子,活像只偷腥得逞的猫。 沈清让怔怔望着牌位上的裂痕,忽然想起儿时父亲说过的话。 “沈家祖训,重在赤诚,不在虚礼。” “父亲……” 他重重叩首,再抬头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儿臣既为君,当守天下;既为夫,当护内子。今日……” 话音未落,灵牌又是一响,彻底裂成两半。 祠堂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时岁却笑弯了眉眼。 “岳父大人这是……气得掀了牌位,还是急着给咱们证婚?” 沈清让还未来得及反应,唇上便是一热。 第64章 时岁竟当着满堂祖宗的面偷了个香。 “礼成~”他得意地宣布,给还在发愣的沈清让披上外袍,拽着他起身。 “回去上药。”时岁眯着眼打量沈清让血迹斑斑的后背,“要是留疤了臣妾可是要心疼的。” 沈清让被他拽着往外走,后背的伤疼得眉头直皱,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裂开的灵牌。 “别看了。”时岁掰过他的脸,指尖在他紧蹙的眉间轻轻一点,“你爹要真生气,早该劈道雷下来。” 可是如今晴空万里,连片云都没有。 时岁得意地挑眉,在沈清让面前蹲下。 “上来。” “不必……” “陛下都疼出汗了。”时岁不由分说地反手一捞,将人稳稳背起,“还逞强?” 方才在祠堂里,他顾忌着沈家颜面才没直接把人抱走。 再者……时岁小心避开沈清让背上的伤处。 心想,这样背着,总比打横抱着要少疼些。 沈清让将脸埋在时岁颈窝,熟悉的白芷香混着血腥气萦绕鼻尖。他忽然闷声问:“这是第几次背我了?” “第四次。”时岁偏头,唇瓣不经意擦过他耳尖,“陛下打算怎么谢我?” 沈清让往他颈间又埋了埋,突然鬼使神差道:“你怎么……这么会照顾人?” 时岁脚步微顿,轻笑出声:“自己养自己久了,自然就练出来了。” 是啊。 十二岁那年,他在封陵城的废墟里扒出半块硬馒头时,就学会怎么照顾人了。 沈清让的心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想起十二岁的时岁。 那个本该锦衣玉食的小公子,是怎样在尸山血海里挣扎求生的。那些无人知晓的深夜里,是谁给这孩子包扎伤口?谁记得提醒他添衣吃饭? 沈清让的手臂突然收紧,将时岁箍得生疼。 “以后……”他的声音闷在时岁散落的长发里,“我照顾你。” 时岁怔了怔,随即笑开:“陛下连喝药都得要人哄,还想照顾我?” “学。”沈清让咬住他后颈一小块软肉,含糊不清地说,“从明早给你梳头开始。” “哎哟。”时岁故作惊慌,“臣这碗饭是要保不住?” “准你改行……”沈清让的唇贴在那圈牙印上,“当朕的祸水。” “那臣妾可就等着了。”时岁突然坏心地松手,在沈清让惊呼时又稳稳托住,“先从别咬脖子开始学?” 三日后,晨光微熹。 这是沈清让登基后的首次早朝,二人自新婚次日便搬入了皇宫。沈清让天未亮就起身,顺手把裹在被子里的人形蚕蛹也给挖了出来。 “做什么……”时岁睡眼惺忪地被按在铜镜前,从镜中瞥见沈清让手持木梳,头顶还翘着撮呆毛,偏生神情严肃。 他不由得挑眉:“陛下这是?” “束发。”沈清让捏着梳子的指节发白,这三天他偷偷用布偶练习了数十遍,定要…… 时岁望着镜中那个歪斜的发冠,以及倔强翘起的几缕青丝,突然伸手摸了摸:“陛下可知,臣还没洗漱?” “知道。”沈清让耳根通红却强装镇定,“朕的皇后,怎样都好看。” 第57章 时岁看着镜中人, 忽然想起幼时阿姐第一次给他梳头的场景。 也是这般歪歪扭扭,还嘴硬说“岁岁怎样都好看”。 “陛下这三日闭门苦练。”他指尖绕着垂落的发丝,“就练出这么个惊世骇俗的发髻?” 沈清让窘得连脖颈都泛起薄红,却仍绷着脸道:“朕看尚可。” “是吗?”时岁突然转身, 拽着沈清让的衣领迫使他低头, “那陛下解释解释……” 他指向镜中那个东倒西歪马上就要掉下来的发冠:“这算哪门子的‘尚可’?” 沈清让正要辩解:“朕……” “罢了。”时岁又转回了铜镜前, “我教你。” 他执起沈清让的手, 引着玉簪穿过发髻:“要这样,斜着三分……” 沈清让的手被时岁握着,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他低头看着时岁修长的手指引导着自己,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簪子要这样转半圈。”时岁的声音近在耳畔,带着晨起特有的慵懒,“不然容易散。” 沈清让学着他的动作, 却笨拙地扯痛了时岁的发丝。 “嘶——”时岁倒抽一口冷气, 却笑得更欢了,“陛下这是要谋害亲夫啊。” “朕……”沈清让耳尖红得滴血,手忙脚乱地去扶那摇摇欲坠的发冠,“朕再轻些。” 时岁忽然按住他的手:“不急。” 他透过铜镜望进沈清让慌张的眼睛:“臣有一辈子慢慢教陛下。” 沈清让学得专注,没注意到时岁渐渐放轻了力道。 直到一缕晨风穿过窗棂,他才惊觉那双手早已悄然撤离,而自己竟真的挽出了个像样的发髻。 “陛下学得真快。”时岁托腮望着镜中, 眼里盛着细碎的光, “看来臣这碗饭还是保不住啊。” 门外适时响起三声轻叩:“陛下,该更衣了。” 沈清让轻咳一声, 刚拉开距离,就被时岁勾着腰带拽了回去。 侍女们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却在看见相贴的二人时齐齐低头。 时岁慢悠悠起身, 整个人懒洋洋地挂在了新帝肩上。 “都退下。”他指尖勾着沈清让的衣带,“本王亲自伺候陛下更衣。” 待殿门合上,时岁将龙袍往沈清让肩头一披:“陛下准备何时下诏立后?”他贴着沈清让耳畔低语,“臣也想尝尝自称‘本宫’的滋味。” 见沈清让不答,他故作哀怨地叹气:“莫非陛下如今黄袍加身,就要学那陈世美?” 沈清让低头系着玉带,头也不抬地回应:“登基才三日,这三日哪得空闲?” 时岁掩唇轻咳,耳尖泛起薄红。 这三天他确实没给沈清让下床的机会。但凡这人敢提半嘴朝政,他就用更“费腰”的方式让人乖乖躺回去养伤。 好不容易穿戴整齐,临出殿门时,沈清让突然攥住时岁的袖角。 “我……”他喉结滚动,“没学过为君之道。” 时岁反手握住他汗湿的掌心,十指相扣:“有臣在。” “若朕失仪……” “有臣在。” 耳畔流苏随着时岁倾身的动作轻晃,他在新帝紧绷的指节上落下一吻:“陛下只需端坐龙椅。” “这江山万里,臣自会替你摆平。” “皇上驾到——” 文武百官分立御书房两侧,听见唱礼声齐齐跪拜。 时岁跟在沈清让身后半步踏入殿中。 微微侧目,便能看见那人珠冕下若隐若现的脖颈,昨夜留下的咬痕,此刻正藏在龙纹立领之下。 九爪金龙玄色龙袍在沈清让的步伐下微微晃动。 时岁折扇展开,“长云发妻”四字面朝外,正好能让文武百官看个清楚。 “诸位爱卿平身。” 沈清让端坐龙椅,余光却瞥见时岁在摄政王席上慵懒支颐。 那人指尖转着扇坠,目光扫过底下蠢蠢欲动的群臣。 “臣有本奏。”御史大夫出列,在殿中站定,抬眼时正好与时岁似笑非笑的目光对上。 “陛、陛下初登大宝……”他硬着头皮道,“六宫空悬,宜选秀女……” 苏涣在文官队列里扶额。 这帮老顽固是瞎了吗? 摄政王位上坐着的那个人,看起来很像是愿意与旁人共侍一夫的吗? “爱卿提醒得是。” 沈清让忽然倾身,露出颈侧未消的咬痕:“摄政王时岁乃朕明媒正娶的发妻,按制当立为后。” “礼部,三日内拟个章程来。” 满殿死寂。 下一刻,数位大臣争先恐后地出列跪伏,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高呼。 “陛下!男子岂能诞育龙嗣?这有违阴阳纲常,于礼不合啊!” “历朝历代从未有此先例!” “请陛下三思——” “哦?” 时岁轻飘飘的一个字,让所有谏言戛然而止。 他慢条斯理地把玩着腰间玉佩,温声唤道:“丞相以为如何?” 苏涣出列时狠狠剜了时岁一眼,躬身道:“臣以为,江山社稷重器,当择贤而立。至于血脉……”他忽然冷笑,“若血脉当真能造福黎民百姓,江南也不会有易子而食了。” “说的好。”时岁抚掌轻笑,“明日本王便与陛下去宗亲里挑个聪慧的。”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就劳丞相当太傅了。” 苏涣袖中的手攥得咯咯作响。 这狐狸精是打算让他既当丞相又当奶娘? “摄政王僭越!”御史大夫突然扑到御阶前,“陛下尚未决断,王爷怎能越俎代庖。” 时岁闻言,漫不经心地侧首望向龙椅。 第65章 “陛下~”他尾音拖得绵长,指尖轻轻点着案几,“臣的决断……” 凤眸微挑,满朝文武都屏住了呼吸。 “不好吗?” “朕觉得……” 沈清让目光扫过跪伏的御史大夫,忽然轻笑。 “甚好。” 两个字,掷地有声。 御史大夫猛地抬头,正对上时岁含笑的眼眸。 那笑意未达眼底,冷得让他浑身一颤。 首次早朝就这么马马虎虎的过去了。 下了朝,时岁斜倚在案旁,指尖点着奏折上某处朱批:“这位巡抚明里弹劾知县,实则是想腾出位置安插自己门生。” 他忽然执起沈清让的手,引着朱笔在折尾批道:“着吏部核查。” 沈清让学得极快,到晚间时分竟真批完了小山似的奏章。 时岁望着他专注的侧脸,烛光为那轮廓镀上柔和的边,连蹙眉时额间的小褶都显得格外可爱。 他本可以像从前那样代君批红,将这人养成笼中金雀。 但真正的爱,是甘为阶梯。 让他的帝王踩着权臣的脊背,成长为真正的天下共主。 用完晚膳,沈清让斜倚在软榻上翻阅《资治通鉴》,眉宇间还凝着日间朝务的倦意。 时岁剥着橘子,在他身边坐下。 “太宗这段……”沈清让忽然指着一处皱眉。 “嗯?”时岁将橘瓣递到他唇边,顺势瞥了眼,“这里魏征谏得妙。” 指尖在“兼听则明”四字上点了点:“就像今早那帮老顽固,话虽难听,倒也有几分道理。” 沈清让咬住橘瓣时,唇不经意擦过时岁指尖。两人俱是一怔,又同时别开脸笑了。 光阴似箭,转眼已过了月余。 时岁暗中观察许久,沈清让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唯有那些老狐狸九曲十八弯的奏折还需他提点。 这日沈清让要与几位重臣议事,时岁正欲同往,却被一把按回榻上。 “朕……”沈清让耳尖泛红,“想自己试试。” 时岁眉梢一挑,坏心眼的凑近:“陛下若喊声‘哥哥’,臣便应允。” 沈清让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昳丽容颜,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心知即便不唤这声,时岁最终也会放行。 可这人月余来的悉心教导,连批阅奏折时该用几分力道都手把手示范,比当年父亲教他执笔时还要细致耐心。 “哥……哥哥。” 短短两个音节,却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话音未落,沈清让整张脸都烧了起来,连脖颈都泛起薄红。 时岁彻底怔住了。他本已准备好迎接熟悉的拒绝,盘算着该如何借机讨个缠绵的吻。 却猝不及防被这声“哥哥”击中心扉。 两人呼吸交错。时岁忽然发现,自己竟比想象中更贪恋这个称呼。 或许是因他自幼便是家中幺儿,如今遇见只小他四个月的沈清让,却莫名生出满腔保护欲。 “还有呢?”时岁眼睛一亮,又往前凑了凑,“陛下之前发烧时,可是唤臣‘美人哥哥’……” 话音未落,沈清让已霍然起身,月白锦衣在转身时掀起一阵风。 时岁慌忙追上去,却被“砰”地关在御书房外。 “陛下——”他拍着门板,“那声‘哥哥’叫得可好听了,再唤一声?” 门内传来沈清让恼羞成怒的声音:“滚!” 时岁摇头轻笑,远远望见几位大臣的身影已至廊下,心知沈清让没两个时辰是脱不开身了。 “见过皇后娘娘。” 几位重臣恭敬行礼,这新称呼让时岁愉悦地眯起眼。 这可是他前些日子特意让礼部改的懿旨,可比冷冰冰的“摄政王”动听多了。 目送大臣们进入御书房,时岁抬眸望了望天色。阳光正好,是品茶的好时辰。 “来人。”他随手将折扇转了个花,“去丞相府。” 苏涣那厮新得的君山银针,合该孝敬给皇后尝尝。 第58章 苏涣懒洋洋地躺在藤椅上, 任由暮春的暖阳洒满全身。 这些日子他才算真正活明白了。 要权?如今满朝谁不看他脸色行事;要钱?光是各地官员“孝敬”的各类字画就堆满了库房。 挚友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挚友的心上人是当朝天子,只要他不去作死谋反,活成个百岁人瑞都不成问题。 最妙的是, 如今奏折都被沈清让拿去练手, 他终于能闲下来品品茶、赏赏花。哪像从前, 忙得连用膳时都要批阅公文, 三更睡五更起都是常事。 藤椅轻晃,苏涣惬意地眯起眼。忽听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得, 悠闲时光到头了。 时岁在苏涣面前站定,投下一片阴影。 “哟。”苏涣眼都懒得睁,“被陛下赶出来了?” 时岁用鞋尖踢了踢他悬空的藤椅:“起来,这位置归我了。” “啧。”苏涣终于掀开眼皮, 指着旁边空着的藤椅, “那不是还有一张?” “不一样。”时岁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这张有你的体温。” 苏涣额角青筋直跳:“……时玉台,你就非得犯这个贱?” 时岁拽着苏涣的衣襟正要发力把他薅起来,却发现这人像块磐石般纹丝不动。 苏涣十指死死扣着藤椅边缘,连指节都泛了白。 “有本事今日就砍了本相。”苏涣冷笑,“明日自有人将血书呈到御前。” “……” 时岁扶额。这人的脑子莫不是被太阳晒化了,竟比他还要幼稚。 “罢了。”他在另一张藤椅坐下, 看着苏涣像只餍足的猫般窝回去, “交代你的事如何了?” “嗯。”苏涣懒洋洋地眯着眼,“你今夜动手, 我明日早朝便上谏。” 这是时岁给沈清让的考题。 那苟延残喘的废帝,合该在驾崩前最后发挥些用处。 “近来可好?”时岁忽然转了话头。 “托陛下洪福。”苏涣惬意地晃着藤椅,“滋润得很。” “嗯。”时岁笑得意味深长, “下月起就该忙了。” 苏涣警惕的睁眼:“几个意思?” “宗室有位遗孀临产。”时岁慢条斯理道,“她夫君战死沙场,自己也……”指尖在颈间轻轻一划,“我与长云打算收养那孩子。” “?”苏涣藤椅都不晃了,“关我屁事。” “你是他义父啊。”时岁眨眨眼,“帮我们养到能倒背《资治通鉴》就行。” 苏涣直接从藤椅上弹了起来:“时玉台!老子是你家奶娘不成?!” 时岁摇着折扇,对苏涣的暴跳如雷置若罔闻:“稍安勿躁,气大伤身。”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坐直身子,“你近来怎么愈发暴躁了?” 折扇合拢,指向苏涣:“从我进门到现在,你十句里有八句都在骂街。” 苏涣突然沉默,别过脸避开时岁的目光。 “出什么事了?” 时岁猛地起身,一把攥住苏涣的衣袖。力道之大,连袖口绣的竹叶纹都皱成了一团。 苏涣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你还记得……我当初为何逃来京城?” “自然记得。”时岁挑眉,“你说家乡媒婆比马匪还凶,连你养的老狗都想配种。” “我那未婚妻……”苏涣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来京城了。” 时岁眯起眼:“来寻仇的?” “不是!”苏涣突然抓狂,“他、他是个男子!” 小院霎时静得可怕。 “我也是前几日才认出来……”苏涣颓然瘫回藤椅,“初见只觉得眼熟……” 时岁突然凑近,折扇挑起苏涣下巴:“苏相这是……”凤眸里闪着促狭的光,“也要与我们同流合污了?” 苏涣拍开扇子,自暴自弃地捂住脸:“……滚。” 暮色四合,沈清让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位大臣。他倚在龙椅上闭目养神,眉心还凝着未散的倦意。 方才与几位老臣争论北方水患之事,足足耗了两个时辰。 “长云。” 时岁无声地出现在身后,将一盏温度正好的冰糖雪梨放在案头。指尖随即抚上他的太阳穴,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 “下回乏了,随时唤我。” 沈清让仰头靠在他腰间,忽然叹道:“坐在这位置上,才知你这么些年……”喉间微哽,“有多辛苦。” 时岁的手顿了顿,俯身在他发顶落下一吻:“无妨,如今有陛下与臣同担。” “饿不饿?”他话锋一转,指尖顺着沈清让的肩线滑下,“今天特地备了你爱吃的蟹黄云吞。” 沈清让轻笑:“爱妃近来,倒是越发有贤后的风范了。” “那……”时岁忽然俯身,唇瓣擦过沈清让耳廓,“陛下准备如何犒赏臣妾?” 沈清让从袖中取出方素白帕子,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并蒂莲,针脚忽密忽疏:“去年上元答应你的……”耳尖微红,“练废了三十多块料子,就这块勉强能看。” 第66章 时岁接过帕子,指腹轻轻抚过那朵歪斜的并蒂莲。 “我还以为你忘了。” 沈清让正要开口,却被时岁以指尖抵住唇:“嘘——” 他珍而重之地将帕子收入贴身的香囊,忽然打横抱起沈清让:“陛下,该用膳了。” 次日早朝,沈清让刚在龙椅上坐稳,苏涣便出列奏报。 “启禀陛下,昨夜废帝突发恶疾,暴毙于冷宫。” 沈清让眸光微动,此事竟无人提前禀报,必是时岁的手笔。而苏涣此刻当庭启奏,更是那狐狸精的刻意安排。 “苏爱卿以为该如何处置?” 他不急不缓地将问题抛回,这是时岁教他的第一课:帝王心术,重在引而不发。 下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沈清让不用看也知道,那人定是摇着折扇,等着看他如何应对这场考验。 苏涣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倒是熟练,他用头发丝想都知道是谁教的。 他躬身道:“臣以为,废帝虽有过,终究是先皇血脉。可按亲王礼制下葬,以显陛下仁德。” 话音未落,御史大夫突然出列:“陛下!废帝谋害忠臣在先,若厚葬恐寒了忠臣之心啊!” 沈清让指尖轻叩龙椅,目光扫过下首那人的身影。 时岁曾说过,帝王之道,在于平衡。 “准苏爱卿所奏。”他缓缓开口,“但废帝谥号……” 故意顿了顿,果然看到折扇收拢。 这是时岁觉得有趣时的小动作。 “便定为‘戾’吧。” 此字一出,满朝哗然。 这个谥号既彰显了天威,又不失仁厚。暴戾无道却仍以亲王礼下葬,正是恩威并施的帝王手段。 沈清让嘴角微扬,目光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群臣。 “此事便交由礼部与丞相共同操办。”他拂袖起身,“退朝。” 踏出大殿时,沈清让余光瞥见廊柱后一抹朱红身影。 时岁斜倚着栏杆,一手藏在后背,折扇轻摇,唇边噙着抹意味深长的笑。 四目相对间,沈清让便懂了他的意思。 这场考验,他通过了。 时岁背在身后的手忽然一扬,将个新鲜编就的花环轻轻戴在沈清让头顶。晨露未晞的花瓣贴着帝王额角,平添几分鲜活生气。 “好看。”时岁摇着折扇退后两步,眼底漾着细碎的光。 “比御冠好看?”沈清让挑眉。 “自然。”时岁不假思索。 “哦?”沈清让忽然逼近一步,“爱妃这是嫌朕平日不够俊朗?” 时岁瞳孔微张,他家陛下何时学会反客为主了? “陛下容臣辩驳。”他忽地贴近沈清让耳畔,折扇掩住半张脸,“臣觉得……” 气息拂过耳廓:“若在榻上,不戴冠的陛下……” “最好看。” “不……” “不知羞。”时岁指尖抵住沈清让的唇,截断了他的话头,“陛下连骂人都这般单调,不如改日找丞相学学?” 沈清让正要发作,却见时岁眼尾泛起薄红,忽然贴近:“臣知错了……”温热的呼吸拂过唇角,“不如……” 话音未落,唇瓣已相贴。 一吻终了,时岁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陛下很甜。” “比枣糕还甜?”沈清让下意识追问。 时岁忽然将他压在廊柱上,朝服的广袖垂落,将二人笼在阴影里:“臣得再尝尝……才能确定。” 下一吻刚要落下,却被沈清让的掌心隔开。 “我要吃枣糕。” 时岁眨了眨眼,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 揭开时还冒着热气,甜香瞬间弥漫开,正是城西老徐记的枣泥糕。 “你怎么知道……” “陛下昨夜梦里念叨的。”他捻起一块递到沈清让唇边,“臣特意让人守着第一炉。” 沈清让咬了一小口,蜜糖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好吃。” 时岁自然地俯身,舔去他唇角一点糖渍:“嗯,确实。” 他抬眸望进沈清让惊讶的眼睛:“比陛下还甜些。” 沈清让闻言笑弯了眉眼,发间紫藤花环随动作轻颤:“那爱卿日后亲枣糕便是。” 说罢转身便走,却故意放慢脚步,走两步顿三步。 时岁忙追上前去,腰间玉佩叮咚作响:“陛下——” 话音戛然而止。 沈清让正在廊角回首望来,逆光中将他的轮廓镀上金边。眉眼温柔得不可思议,连发间新戴的紫藤花都黯然失色。 时岁不自觉地停住脚步,手中“长云发妻”的折扇“啪”地合拢。 这世间万千风景,终究不及眼前人回眸一笑。 自此—— 青史丹心终洗墨,再无“奸相”污名存。 康帝与摄政王相识十三载,相守六十七年,九十高龄同日而逝,白首同归。 帝特许以皇后之仪厚葬摄政王于皇陵,自此双椁并立,万世同眠。 行囊羞涩都无恨,难得夫妻是少年。 ——正文完—— 第59章 1.请问你的性格是怎样的? 时岁:长云喜欢什么样的我就是什么样的(懒懒的靠上沈清让肩头) 沈清让:正经, 严肃。 2.初次h的感觉。 时岁:这是能播的吗?不过话说回来,心理上很满足。 沈清让:(耳尖泛红)他……伺候的挺好的。 3.坦白的说:您喜欢h吗? 时岁:肯定喜欢啊(凑近沈清让蹭他的脸),我家长云最乖了。 沈清让:……挺尽兴的。 4.最喜欢对方哪一点? 时岁:都喜欢。 沈清让:都喜欢。 5.讨厌对方哪一点呢? 时岁:太正经了,不过逗着还是挺好玩的。 沈清让: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 时岁:(悄悄拉沈清让的袖角)我错了…… 6.怎么称呼对方? 时岁:(掰着手指头开始数)陛下, 皇上, 长云, 相公, 沈郎,小宝, 还有**(不能播)。 沈清让:玉台,岁岁……(按住时岁不安分的手,咬牙切齿道)哥、哥。 7.如果以动物来比喻,你觉得对方是? 时岁:是只看起来很高傲, 实际上不会动脑子的白猫! 沈清让:(斜睨他一眼)狐狸(顿了顿, 又补上)很会打扮的狐狸。 时岁:我就当陛下在夸我好看了。 8.您会为对方生辰做什么样的准备? 时岁:(兴奋举手)我要把自己打包好送给他(实际上还是在生辰那天弄了一堆礼物,还亲自下厨)。 沈清让:给他做长寿面? 9.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时岁:你是说正经的还是不正经的? 沈清让:我。 10:对方做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时岁:我对我家长云向来言听计从。 沈清让:撒娇。 1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时岁:(笑吟吟的摇着折扇)详见陈裕安的下场。 沈清让:岁岁变心,不是岁岁的错。如果有人勾引岁岁,那我应该解决是勾引他的人,而不是岁岁。 七十五一:牛逼,(凑近时岁低声问道)怎么调的, 有参数吗? 时岁:没有, 只能说我家陛下太爱我了。 12.俩人之间有相互隐瞒的事吗? 时岁:……必须要说吗?(沈清让的眼风扫过来)其实那次带他去买发带,那件碧落色的成衣是我亲自设计的。 沈清让:(!)其实我从渡军峡回到玉门关的路上, 中了不止一箭。 13.在一起之后吵过架吗?为什么呢? 时岁:有!他不让我亲! 沈清让:(闭了闭眼,压下想要骂人的冲动)他在别国使臣来朝贺的时候,非要大庭广众之下亲我。 14.之后是如何和好的呢? 时岁:他后面补偿了我十个(笑眯眯的晃着不存在的尾巴)。 沈清让:他哭着说我是不是不爱他了, 然后补偿了他十个。 15.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时岁:看字面意思,我应该是攻。 沈清让:……受。 16.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时岁:不告诉你。 沈清让:……我当时不会。 17.请问有反攻的打算吗? 时岁:(眯起眼) 沈清让(已经养尊处优的皇帝版):没有,看起来很累。 18.转世之后希望还做恋人吗? 时岁:那肯定啊! 沈清让:嗯。 19.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时岁:什么?!?!?(转头看向沈清让)你是不是准备纳别的妃子了。 沈清让:(置若罔闻,看了看自己最近养出来的小肚子)好像确实胖了些。 第67章 七十五一:能不能让我摸摸。 时岁:(一折扇敲在她头上)哪凉快滚哪去。 20.您最喜欢被吻到哪里呢? 时岁:嘴巴! 沈清让:嘴吧…… 21.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时岁:毫无保留(因为他知道沈清让也很喜欢尽兴的抵死缠绵)。 沈清让:喊他哥哥。 22.一晚上h的次数? 时岁:哎呀记不清了,今天晚上数数再告诉你们。 沈清让:……平时三到五次,特殊情况上不封顶。 揉着脑袋凑过来的七十五一:你真的还好吗? 沈清让:(斜睨她一眼)你儿子什么样你不清楚吗? 23.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时岁:目前没有,可以考虑。 沈清让:没有。 24.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今天晚上,请……(不能播),您会? 时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苏涣?!?!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沈清让:……我没有朋友。 七十五一:哎哟可怜宝宝,心疼死妈妈了。 25.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时岁:眼角挂着泪,嘴巴合不拢,边求饶边喊哥哥。 沈清让:……没印象。 26.有没有什么对方不知道的特长? 时岁:其实我幼时也学过琴,但是后来没钱了,就忘干净了。 沈清让:(无声的握住了时岁的手)我其实会做饭。 七十五一:下面该我了。 沈清让:请。 七十五一:你为什么看见大血花开满园,突然就想通了? 沈清让:这个……当时也说不明白是什么心情,就是突然鬼使神差的想通了。 七十五一:岁岁,如果清清那天没去西郊兵营,你会怎么样? 时岁:不会。 七十五一:这么自信? 时岁:你不会允许。 七十五一:(看了看表)呀!到点了,该去采访韶容和东方礼了。 时岁:……是不是还得帮你宣传一下? 七十五一:番外写清清主动***(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时岁:推荐各位去看一下七十五一正在连载的《巫山非云》,没我们虐,比我们甜。 沈清让:他们两个还挺遗憾的。 时岁:但是最后在一起了啊,只是过程有点不圆满而已,就像我们一样。 七十五一:好了拜拜。 晨光微熹,沈清让在朦胧中醒来。时岁的手臂还环在他腰间,感受到动静后下意识问道:“你也做梦了?” “你也做梦了?” 两人异口同声,随即相视一怔。 沈清让蹙起眉:“可还记得梦的内容?” 时岁摇头,发丝摩挲着沈清让的下巴:“只隐约记得……”他顿了顿,“似乎有个叫什么七的。” 时岁突然收紧手臂,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不想了。” 窗外,盛夏的艳阳高照。 第60章 沈清让醒来时, 只觉浑身酸软,头痛欲裂。 昨夜中秋宫宴,时岁借着赏月的由头,软语温存地哄他饮尽了两壶西域进贡的葡萄酒。 酒不醉人, 人自醉。 直到此刻, 他才惊觉那酒中另有玄机。体内残余的燥热提醒着他, 时岁定是在酒中掺了料。不是什么烈性春药, 却足以能让素来清冷的帝王主动投怀送抱,又能在情到浓时骤然清醒。 “时岁!” 沈清让猛地坐起, 却见窗外日上三竿,早朝的时辰早已过了。身侧锦被微陷,时岁仍缠在他身上,睡得正酣, 唇角还噙着一抹餍足的笑意, 仿佛梦里都在回味昨夜的荒唐。 沈清让额角青筋直跳,气血翻涌,还未等理智回笼,脚已经先一步踹了出去。 “哎哟!” 时岁毫无防备地滚落在地,摔得懵了一瞬,睡意全消。他揉着腰抬头,正对上沈清让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帝王眸中怒火灼灼, 眼尾却泛着未消的红, 衬着凌乱的寝衣,反倒透出几分被欺负狠了的意味。 时岁心头一跳, 暗道不妙。 可偏偏…… 身体比脑子更诚实。 沈清让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某处精神抖擞的“小岁岁”身上,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从今日起, 你睡书房。” 摄政王大人眨了眨眼,薄唇一抿,当即摆出一副委屈至极的表情,正要开始演,谁知沈清让早有预料,一个软枕就砸了过来。 “啪!” 轻飘飘地落在时岁怀里,不痛不痒,还残留着沈清让发间淡淡的冷香。 时岁喉结微滚,垂眸一看。 “……” 很好,更精神了。 他闭了闭眼,咬牙暗骂:“难道自己真是个畜生不成。” 沈清让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扶着酸软的腰,冷着脸起身,径直往屏风后走去。 等他终于缓过劲儿,匆匆追出去时,沈清让早已穿戴整齐,头也不回地往紫宸殿去了。 “陛下——” 殿门“砰”地一声在他面前重重关上,差点撞上他的鼻尖。 只留时岁一人站在门外,拍着门板低声哄道:“陛下,臣知错了……” 里头一片寂静。 时岁叹了口气,额头抵着门棂,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嗓音里带着讨饶的笑意:“真不让臣进去?” 依然无人应答。 他眯了眯眼,忽然压低声音,意味深长道:“那臣今晚……翻窗?” 还是没有动静。 摄政王大人摸了摸鼻子,悻悻地想。 这下是真把人惹毛了。 可这能怪他吗? 要怪就怪内务府新制的那套帝王礼服太过惊艳。 昨夜中秋宫宴,沈清让独坐高台,一袭月白云纹锦袍曳地,广袖流风,玉带束腰,在满殿灯火映照下宛如谪仙临世。偏生那人还端着清冷矜贵的模样,执杯的手指修长如玉,眼尾被酒气熏出淡淡薄红…… 这般美景当前,任是圣人也把持不住。 时岁在紫宸殿外蹲到了午时,腿都麻了,才终于等到殿门微启,沈清让冷着脸出来用膳。 他立刻巴巴地跟上,亦步亦趋地凑在旁边。又是斟茶递水,又是布菜盛汤,连鱼肉都细细剔了刺才奉上,殷勤得连御前总管都自愧不如。 可沈清让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条斯理地用着膳,硬是连个“嗯”字都没施舍给他。 午膳过后,沈清让又回到紫宸殿与大臣议事。时岁被关在殿外,百无聊赖地蹲在廊下数蚂蚁。 “第七百八十三只……”他拿着小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青石板的缝隙。 “哟,这不是我们威风凛凛的摄政王吗?”苏涣抱着奏折踱步而来,官靴在时岁跟前停下,“数蚂蚁玩呢?” 时岁头也不抬:“要你管。” 木棍在地上划出凌乱的痕迹,忽然顿住。时岁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丞相大人~” 苏涣搭在门环上的手猛地一颤。这声“丞相”叫得他后颈发凉,上次时岁这么喊他,第二天早朝就多了三倍的公务。 “你又打什么主意?”苏涣警惕地后退半步,却见时岁神秘兮兮地勾了勾手指。 半刻钟后。 “你疯了吧!”苏涣差点把奏折摔在地上,“这法子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他痛心疾首地捂住了心口。 好歹也是曾经的丞相、如今的摄政王,这人的脑子是被狗吃了吗?! “你懂什么。”时岁用木棍轻敲好友额头,笑得胸有成竹,“这叫苦肉计。” 紫宸殿内,沈清让正与几位大臣商议江南水患的赈灾事宜,忽见殿门被猛地推开。苏涣踉跄着扑进来,一个滑跪直接扑倒在御案前。 “陛下!大事不好!”苏涣面色惨白,声音发颤,“摄政王大人他……” 沈清让执笔的手一顿。虽说早料到时岁会使些苦肉计,可看着苏涣这副模样,他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揪紧了。莫不是今早那一脚踹得太狠?还是说…… “摄政王怎么了!”沈清让“啪”地搁下朱笔,声音里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苏涣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的表情:“陛下明鉴!摄政王他……有喜了!现在孕吐不止,连安胎药都灌不下去!太医院诸位大人全都束手无策啊!” “什、什么?”沈清让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殿内霎时死寂。户部尚书手中的算盘啪嗒落地,兵部侍郎的胡子揪掉了几根。 苏涣却愈发情真意切,甚至用袖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微臣不敢妄言!三位太医轮番诊脉,都说是有喜了。只是摄政王如今郁结于心,药石不进,这小皇子在腹中怕是……”说着又抹了把脸。 “今日先议到这。” 苏涣只觉一阵风拂过,殿内已经没有了帝王的身影。 第68章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半晌才回过神来,慌忙围住苏涣。 “丞相大人,这……摄政王他……” “男子有孕,这……这成何体统啊……” 苏涣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诸位大人何必惊慌?横竖……陛下迟早都是要有小皇子的,不是么?” 寝殿内,时岁虚弱地倚在锦被间,面色苍白如纸,额间细密的“冷汗”在烛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 实则是他方才偷偷沾的清水。 “陛下到——” 随着一声通传,沈清让疾步闯入内殿。入目便是满地跪伏的太医,以及摔碎在地上的药碗。 “臣……参见……”时岁作势要撑起身子行礼,话音未落便“虚弱”地跌回枕上。 沈清让心头一紧,箭步上前将人揽入怀中。怀中人儿面色惨白,连唇色都淡了几分,让他不禁怀疑是否真患了什么疑难杂症,才会被误诊为…… “相公……”时岁将脸埋在他颈间,嗓音软得不成样子,“岁岁好难受……” “到底怎么回事!”帝王怒目扫过满地太医,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惊慌。 太医令跪着往前蹭了半步,额头抵地:“回禀陛下,微臣等再三诊脉,摄政王殿下这脉象……确是如珠走盘,往来流利,乃……乃是滑脉无疑啊!” 沈清让身形一晃,揽着时岁的手臂都僵住了。 这……这怎么可能? 且不说男子本就不能……即便真能……也该是他这个被……怎会是时岁…… “相~公~”时岁趁机又往他怀里钻了钻,苍白着脸却偏要勾起一抹讨好的笑,指尖轻轻拽着沈清让的衣袖,“你别生岁岁的气了好不好……” 要说这事,还得感谢当年闯荡江湖时,那个教医术的倒霉师傅。正经本事没学会几样,倒是把“移经换脉”这种偏门功夫学了个十成十。 此刻他暗中运功,将真气凝于腕间,任谁来诊都是如假包换的喜脉。 时岁暗自得意。他可是堂堂正正让太医诊的脉,半点手脚都没做在太医身上。就算沈清让事后要查,这些太医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好。”沈清让终是心软,将人往怀里又搂紧几分。 虽说这事荒唐至极,但…… 万一是真的呢? 若是真能有个小岁岁…… 沈清让不禁想象,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眨着和时岁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奶声奶气地唤他“父皇”的模样。 “你先好生歇着。”沈清让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回榻上,起身时还不忘把边角掖得严严实实,这才转身示意太医们跟上。 屏风后,帝王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朕再问一次,摄政王一个男子,怎可能诊出喜脉?” 太医令的官帽都在发抖:“陛、陛下明鉴,这脉象千真万确是……是滑脉啊!” 沈清让锐利的目光在几位太医脸上扫过,见他们个个面如土色却目光坚定,确实不像作伪。况且以时岁的性子,若真要演戏,断不会用收买太医这般拙劣的手段,那只会火上浇油。 “那……”帝王喉结滚动,声音不自觉地放软,“摄政王可还有其他不适?” 太医们如蒙大赦:“回陛下,殿下只是脾胃不和,有些……呃……胀气。” 榻上的时岁竖起耳朵,闻言偷偷揉了揉自己圆鼓鼓的肚子。难怪这几日总觉得恶心反胃,原是中秋宴上贪嘴多吃了两口。 第61章 沈清让回到榻边时, 时岁正裹着锦被装睡,浓密的睫毛却不安分地颤动着。帝王伸手捏住他的鼻尖:“还装?” “唔……”时岁憋得脸颊通红,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却见沈清让手里不知何时多了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太医开的消食汤。”沈清让舀起一勺吹了吹, “既然‘孕吐’得厉害, 就好好把药喝了。” 时岁眨了眨眼:“要相公喂~” 沈清让无奈, 只得在榻边坐下。药勺递到唇边时, 时岁故意抿着唇不张嘴,直到帝王叹了口气, 柔声哄道:“乖。”这才心满意足地咽下药汁。一碗药喂完,沈清让又拈了颗蜜饯塞进他嘴里。 “你真的……”沈清让话到嘴边又咽下,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时岁平坦的小腹上。想起昨夜这人生龙活虎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 可转念忆起太医的叮嘱。孕期之人最是敏感多思, 自己这般迟疑, 岂不是要伤了他的心? 时岁正琢磨着如何圆谎,却听沈清让温声道:“既是有喜了,无论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朕都欢喜。”他替时岁掖好被角,“这些日子……朕去偏殿歇息,夜里若是不适,随时唤我。” 时岁顿时傻了眼。 这算什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偏殿和书房有什么区别! “不要——”他嘴一瘪, 眼眶立刻泛起红来, “我要相公陪我睡……” 沈清让眉头微蹙。虽说他睡相极好,可怀里这人……昨夜那不安分的手脚, 现在想来还让人耳根发热。若是夜里一个不慎…… “胡闹。”他板起脸,却见时岁眼里已经蓄起一汪泪水,要落不落的挂在睫毛上, 顿时心软了三分,“你如今……” “我保证乖乖的!”时岁趁机拽住他的衣袖,信誓旦旦地竖起三根手指,“就抱着相公睡,绝对不乱动!” 沈清让看着他这副模样,终究是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却见时岁突然脸色一变,捂着嘴干呕起来。 “唔……”时岁眉头紧蹙,一副难受至极的模样。他蜷起身子,额头抵在沈清让肩上,指尖死死攥着帝王的衣襟,像是真的被突如其来的反胃感折磨得说不出话。 沈清让顿时慌了神,一把将人搂住,掌心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怎么了?可是又难受了?” 时岁借机把脸埋进他颈窝,闷声闷气道:“……想吐。” 其实是因为憋笑憋得太辛苦。 沈清让哪里知道他在演戏,当即就要传太医。时岁赶紧拽住他的袖子,虚弱地摇头:“不用……相公抱抱就好。” 帝王心疼得不行,哪还顾得上什么偏殿不偏殿,当即脱了外袍上榻,将人整个圈进怀里,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他平坦的小腹上:“还难受吗?” 时岁得逞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唇角偷偷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嗯……好多了。” 沈清让低头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这“孕吐”怎么来得快,去得也快? 时岁原打算第二日便向沈清让坦白这场闹剧。 可谁能料到,沈清让竟真信了他有孕之事。这些时日,帝王不仅日日温言软语相待,甚至情动时还会红着耳根唤他“哥哥”。 这时岁哪舍得戳破。 这一拖,便是半月有余。 此刻,时岁慵懒地倚在窗边软榻上,目光灼灼地盯着正在批阅奏折的沈清让。 自那日“诊出喜脉”后,沈清让当真将他当作易碎的琉璃般呵护。晨起要亲手为他绾发,用膳必先试过温度,就连批阅奏折也要将他安置在触手可及之处。 可这般甜蜜的折磨,却让时岁苦不堪言。 整整半月! 沈清让连就寝时都严严实实地穿着中衣,任他如何撩拨都坚守最后防线,生怕伤着“腹中胎儿”。 时岁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思绪纷飞。这谎话该如何收场,才能让他的陛下不至于为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伤心过度? 沈清让执笔的指尖微微一顿,余光瞥见时岁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唇角不由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早就发现了。 约莫从第三日起,沈清让便察觉出这“喜脉”怕是场荒唐的闹剧。 哪家孕夫能像时岁这般,既不害喜也不倦怠,甚至夜夜都有余力来撩拨他?更别说那日太医诊脉时,某人藏在袖中微微发颤的指尖。 男子有孕?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沈清让偏不点破。 既然时岁要演这出“有喜”的戏码,他便顺水推舟。 左右这理由正合适,既能名正言顺地拒了那些个孟浪之举,又能瞧见某人憋得跳脚的模样。 不过…… 朱笔在奏折上划过一道,沈清让眼底漾开几分温柔。“哥哥”还是要叫的,总得给这只馋嘴的猫儿留些甜头,不是吗? 时岁正愁眉不展地揉着肚子,忽然灵光一现,不如就假装小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自己先打了个寒颤。光是想象那满床鲜血的场景,就够吓人的。万一真把沈清让吓出个好歹…… “唉……”时岁托着下巴,愁得连最喜欢的蜜橘都没心思吃了。都怪苏涣那个不靠谱的!当时怎么不拼命拦着他! (正在府中批阅公文的苏涣突然打了个喷嚏:“……?”) 正想着,时岁忽觉口干舌燥。他懒洋洋地起身,却忘了身上还裹着沈清让亲手给他盖的薄毯。 第69章 左脚绊右脚,右脚缠薄毯。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堂堂摄政王就这么结结实实地给地板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完了。 时岁趴在地上,看着沈清让惊慌失措扑过来的身影,又低头瞄了眼自己平坦如初的肚子,绝望地闭上了眼。 谁家孕夫摔成这样还能安然无恙啊! “岁岁!” 沈清让的声音都变了调,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将人从地上捞起。时岁只觉得天旋地转,转眼就被牢牢按在了帝王怀里。 “摔着哪了?肚子疼不疼?”沈清让的手直发颤,在他腰间来回检查,“太医!快传太——” “别!”时岁一把捂住他的嘴,眼珠乱转,“我、我没事!” 沈清让眯起眼睛,眸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 时岁心头一跳。 完了,演砸了。 “你护着后腰做什么?”沈清让慢条斯理地扣住他的手腕,声音温柔得吓人,“朕的摄政王殿下,不该先护着‘龙胎’么?” 时岁僵住了。该死,习惯性动作出卖了他! “因为……”他急中生智,突然“嘶”了一声,“腰、腰闪了……” 沈清让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演?是突然‘小产’,还是……” 时岁抬眼,正对上帝王似笑非笑的目光。 “你……”时岁喉结滚动,“都知道了?” “自然。”沈清让唇角微扬,指尖把玩着时岁散落的发梢,“朕不过说要给苏涣和他那位‘未婚妻’赐婚,他便什么都招了。” 时岁在心底给苏涣记上一笔。 好得很,果然是兄弟如衣服,美人如手足。 这就是所谓的生死之交。 “那你还陪我演这么久。”时岁忽然欺身上前,将人困在臂弯间,眼底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莫不是……” 他忽然顿悟,指尖抚上帝王微红的耳垂:“原来陛下打的是这个主意。” 沈清让暗道不妙,正欲后退,却觉天旋地转。 沈清让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轻轻抛在了榻上。时岁单膝抵在他腿间,将人牢牢禁锢在身下。 “既然要算账……”摄政王单手解着腰带,居高临下望着帝王,“不如现在就把那个‘小岁岁’坐实了?” 坐实的后果就是。 时岁在晨光熹微时,又一次被人踹下了龙榻。 “哎哟。”他跌坐在地,揉着并不存在的肚子,眼尾泛红,“陛下……我肚子疼……” “疼?”沈清让冷笑一声,随手将软枕连着被子砸在他怀里,“既然这么疼,书房也不必去了。就睡地上,好好长长记性。” 时岁抱着被子坐在地上,看着榻上背对着他的身影,突然笑出了声。 “笑什么?”沈清让声音闷闷的。 “臣只是在想……”时岁裹着被子蛄蛹到榻边,“陛下连生气都这般好看。” 沈清让闻言,耳尖微红,却仍绷着张脸不肯转身。时岁见状,得寸进尺地扒着榻沿,将下巴搁在帝王肩头,温热的呼吸故意往他颈间扑:“相公~地上好凉~” “凉就多盖床被子。”沈清让嘴硬,身子却不由自主往榻里侧挪了挪。 却听见身后“咚”的一声闷响。回头就见时岁捂着额头,眼眶泛红:“撞、撞到床头了……” 分明是他自己往床柱上凑的。 “……” 僵持片刻,沈清让终是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一角:“上来。” 时岁眼睛一亮,泥鳅似的钻了进去,手脚并用地缠住帝王温热的身体:“就知道相公最疼我……” “老实睡觉。”沈清让按住他乱摸的手,却又悄悄勾起唇角,“若是再闹……” “就罚我睡一个月书房?”时岁贴着他耳畔轻笑,呼吸灼热,“那陛下岂不是要独守空闺……” 话音未落,就被翻身压住的帝王堵住了唇。 第62章 近来沈清让发现一件怪事。时岁总在午后悄无声息地消失。起初他以为是政务繁忙, 直到某日路过偏殿,听见里头传出断断续续的琴音。 透过半开的窗,只见时岁难得端正地跪坐在琴案前。素来执笔的手此刻笨拙地拨弄琴弦,眉头紧蹙的模样, 倒比批阅奏折时还要认真三分。 沈清让抿唇轻笑, 不动声色地退开。 这日见时岁又要开溜, 他忽然合上手中的《吴书》:“且慢。” 时岁僵在门口。 “朕昨日偶得一残谱。”沈清让施施然起身, “不如一道去偏殿切磋?” 偏殿内,时岁被沈清让按在琴案前。他下意识要起身, 却被肩上温热的掌心牢牢按住。 “想听你弹。”沈清让的声音混着呼吸落在他耳畔。 时岁盯着琴弦上跳动的日光,指尖微颤:“……早忘了。” 十二岁能奏《凤求凰》的手,二十四岁连宫商角徵羽都辨不全了。 沈清让忽然从身后环住他,修长的手指覆上他的手背:“那便重头学。”帝王的气息拂过他发红的耳尖, “《长相思》可好?” “我想学《兰陵王破阵曲》……”时岁低声道, “再过几日是阿絮的生辰,她最喜欢的曲子便是这个,我想弹给她听。” 时絮的生辰。 也是她的忌日。 沈清让的指尖在琴弦上顿了顿。 “好。”他收拢双臂,将人更深地拥进怀里,下颌轻抵在时岁肩头,“我教你。” 时岁忽然笑起来,眼角却泛着红:“其实我原是会弹的。”他往后靠进那个温暖的怀抱, “只是那年城破后, 没钱买琴,便忘了个干净。” 十二岁娇养长大的小公子, 在残垣断壁中翻出那枚耳坠时。什么琴棋书画,什么风花雪月,都葬在了刺史府的废墟里面。 时岁盯着自己布满薄茧的指尖。这双手如今挽得了强弓, 提得起朱笔,却再找不回当年抚琴时的灵巧。 “阿姐总说,我弹破阵曲像在剁饺子馅。” 沈清让没有答话,只是引导着时岁的手指在弦上起舞。 时岁忽然侧首,耳畔流苏扫过帝王颈侧。 “长云。”他唤得突然。 “嗯?” “你也穿个耳洞吧。”时岁用没被握住的那只手,轻轻拨弄了一下自己耳垂上的流苏,“这样……”他顿了顿,“我们就是一样的了。” “……好。”沈清让低头,唇几乎贴上那枚晃动的耳饰,“那下午你陪我去选一下耳饰。” 时岁偏过头,在沈清让唇上偷了个香:“那现在就去。”他又补充,“城西新开了家银楼,我要带你去看。” 沈清让思忖片刻。 折子还有些许,若是晚间少眠一个时辰,倒也能批阅完。 “好。”他刚应声,便被时岁拽着站了起来。 时岁朝殿外扬声:“把折子通通送去丞相府!” 沈清让捏了捏他的指尖:“又劳烦苏涣。” 时岁理直气壮地晃着两人交握的手:“那幼稚鬼告假半月,说是腰疼。刚好给他找点活干,省的不认字了。” 帝王无奈摇头,却还是任他拉着往殿外走。时岁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十指相扣的瞬间,沈清让忽然觉得,偶尔抛下政务当个寻常公子,似乎也不错。 殿外细雪纷飞,时岁仔细为他拢好狐裘领口,又撑起一柄油纸伞。伞面微倾,将飘雪尽数挡在沈清让那一侧。 “走啦。”时岁贴着沈清让耳畔轻语,“带我的陛下看看人间。” 沈清让蹙眉:“出了宫门……” “知道知道~”时岁截住话头,指尖在他掌心轻挠,“我想好啦,我叫你‘长云’,你嘛……”他忽然凑近,“得叫我‘哥哥’。” 沈清让斜睨他一眼:“我叫你‘岁岁’。” “嘿?”时岁转身倒着走,油纸伞却仍稳稳罩在沈清让头顶,“明明是我年长,怎么反倒被你占了便宜?” “既是年长……”沈清让伸手扶住他的腰,防止他绊倒,“怎不见你平日里也没见你让着我这个‘幼弟’。” 这些年与这只狐狸斗智斗勇,他早练就了见招拆招的本事。 时岁忽然眼睛一亮,凑到他耳边呵着热气:“那不如……我唤你哥哥?”尾音上扬,带着几分撩人的意味。 沈清让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长云哥哥~”时岁变本加厉地贴上来,指尖不安分地勾着他腰间的玉佩穗子,“沈哥哥~清让哥哥~” “……”沈清让忍无可忍地捂住他的嘴,“别胡闹。” 时岁就着他掌心的温度舔了舔唇,惊得沈清让立刻撤手,却被他反手扣住手腕:“那二选一。要么你叫我哥哥,要么我叫你哥哥。”他眨了眨眼,“很公平吧。” 沈清让眯起眼睛。这小狐狸分明挖好了坑等他跳。明明可以互称表字,偏要绕这么个弯子。 第70章 “出了宫门。”帝王屈指弹了下他额头,“你唤我‘长云’,我称你‘玉台’。”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警告,“若再听见那些乱七八糟的称呼,明日便克扣你的薄荷茶。” 时岁立刻做乖巧状点头。 城西银楼的门帘被掀起时,带进一缕裹着雪气的寒风。时岁仔细抖落油纸伞上的积雪,这才跟着沈清让踏入暖意融融的店内。 琉璃展柜在烛光映照下流光溢彩,各色饰品琳琅满目。时岁挑剔的目光扫过那些金镶玉嵌的华贵款式,眉头越皱越紧。这些俗物,怎配得上他的陛下? “可有入眼的?”沈清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时岁正要摇头,余光忽然瞥见最里侧的琉璃柜。他一把拉住沈清让的手腕:“那个!” 柜中静静躺着一对竹节耳坠。银制的竹身修长挺拔,侧面嵌着细碎的翠玉,宛如新雪初霁时节的青竹。最妙的是底下坠着的银丝流苏,恰似竹梢滴落的露珠。 “就这个。”时岁指尖轻点琉璃柜面,眼睛亮得惊人。这对耳坠既有竹的清雅,又不失银的贵气,简直像是专为沈清让打造的。 “客官好眼力!”掌柜见二人气度不凡,的忙不迭迎上来,取出那对耳坠奉上,“这是小店镇店之宝,用的是苗疆秘银,翠玉更是……” 时岁压根没听掌柜的吹嘘,接过耳坠就往沈清让耳畔比划。银竹映着帝王如玉的侧颜,竟比掌柜夸的万般好处还要相称三分。 “疼吗?”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指尖悬在沈清让耳垂上不敢动作。 沈清让握住他发颤的手,笑着摇了摇头。 “两位可要现在穿耳?”掌柜适时递上银针,“咱们这儿有上好的……” “不必。”沈清让突然截过话头,将耳坠收回锦盒,“打包吧。” 时岁正疑惑,忽见门口闪过几个可疑人影。 难怪方才就觉得有人尾随。他眯起眼,指腹在袖中折扇上摩挲两下,却被沈清让按住手腕。 “要不要再去逛逛小吃街?”帝王在他耳边低语,“不是要带我看人间么?” 时岁会意,接过掌柜打包好的耳坠,一手牵着沈清让,一手提着油纸伞与耳坠,往店外走去。 二人执手踏出银楼,细雪已停。 “辰时方向,三处暗桩,共七人。”帝王借着整理大氅的动作低语。 “不急。”时岁余光扫过街角,“前头拐弯就是丞相府,后巷直通我王府,更何况金羽卫的暗哨就在十丈开外。” 沈清让无奈摇头:“我是怕明日御史台的折子。”帝王微服遇刺,光是想象明早案头堆积如山的谏言奏本,就令人头疼。 “怕什么。”时岁突然凑近,“若真有人不长眼,我就让苏涣连夜写三十封弹劾反骂回去。” 沈清让轻笑:“你这是把苏涣当你王府书童使唤了啊。” 时岁正要开口,街角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商贩打扮的汉子推着板车直冲而来,车上堆满的箩筐轰然倾倒。 “小心!” 时岁旋身将沈清让护在怀中,油纸伞撑开。数十枚暗器叮叮当当打在伞面上,竟是把嵌了精钢的伞骨都震得发颤。 “啧,就这点本事?”时岁冷笑,伞面一抖,暗器尽数原路返回。街角顿时响起几声闷哼。 沈清让却突然按住他手腕:“不对劲。” 时岁顺着帝王视线看去,只见那些“商贩”撤退时步伐整齐划一,分明是行伍出身。更蹊跷的是,金羽卫竟无一人现身阻拦。 “看来……”沈清让沈清让慢条斯理地解开狐裘系带,“有人不想朕看这人间烟火了。” 时岁眯起眼睛,指腹摩挲着袖中折扇:“陛下想怎么做?” 沈清让忽然舒展了下脖颈,骨节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还没见过我痊愈后的身手吧?” 时岁一怔。确实未曾,自沈清让重伤痊愈后,他们不是在朝堂周旋,便是在宫闱缠绵,哪有机会见识? “等着。”沈清让顺手抽走他手中的油纸伞,伞尖在青石板上轻轻一点,竟震出蛛网般的裂纹。“看好了,朕的皇后。” 月白身影如惊鸿掠入敌阵,油纸伞在沈清让手中竟成了绝世凶器。伞面开合间,数十刺客应声而倒。 时岁望着那道游龙般的身影,忽然想起,他的陛下,曾经是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恭定大将军啊。 这些年在宫中批阅奏折的温润模样,险些让人忘了,这把藏在锦绣里的利刃,曾经饮过多少鲜血。 这些年沈清让在宫中确实憋得太狠了。 他特地用了数十种手法,伞面割喉、徒手断骨、借力打力。招招狠辣,却又带着诡异的优雅。 “看够了?”沈清让走到时岁跟前,随手合上油纸伞。 那袭月白锦袍纤尘不染,连伞面都未沾半滴血珠。 时岁给人披上狐裘,又一把抓过他的手反复检查,连指缝都不放过。沈清让由着他折腾,眼底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杀意 金羽卫这才姗姗来迟,统领单膝跪地:“属下遭人设计拖延,救驾来迟,请陛下治罪!” 沈清让扫了眼四周惊惶的百姓,淡淡道:“安抚民众,彻查刺客。”他拢了拢狐裘,握住时岁的手,“回宫。” 时岁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遗憾地叹了口气。今日这“人间烟火”,终究是看不成了。 第63章 马车内, 时岁懒洋洋地倚在沈清让肩头,指尖绕着帝王腰间的玉佩打转:“陛下觉得……是谁的手笔?” “箫启明那些不长眼的门生罢了。”沈清让抚过他散落的青丝,“不必忧心。” 时岁眯起眼。箫启明虽已伏诛,他那些门生却像野草般除之不尽。更令他在意的是, 沈清让这习以为常的语气。显然不是第一次遭遇刺杀了。 帝王瞧他神色, 忽然低笑:“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指尖点了点他蹙起的眉心, “不能做暴君, 嗯?” 被戳破心思的时岁闷哼一声。他确实在盘算着如何将那些逆党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我有个主意。”他突然直起身, 眼睛亮晶晶的看向沈清让。 “嗯?” 时岁指尖轻点自己的唇瓣:“哥哥亲我一下,就告诉你。保证干干净净,连半点儿血腥气都不会有。” 沈清让蹙眉。这小狐狸又乱喊……可他不得不承认,时岁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有时确实比堂堂正正的帝王之术更有效。 沈清让的吻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时岁唇畔。帝王耳尖泛红地退开:“现在可以说了?” 时岁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哥哥可还记得尹竹?” 自然记得。那个为被陈裕安送去江南的痴情人。 “他不是已经……”沈清让话未说完, 便被时岁截住。 “陈裕安在江南养伤,尹竹的嗓子也好得差不多了。”时岁把玩着沈清让的衣袖,“他们欠我个人情。陈裕安毕竟是箫启明最得意的门生,那些余党不敢不从他的令。” 沈清让挑眉:“朕记得,陈裕安不是已经……”忽然会意,失笑道,“想不到杀伐果决的摄政王, 也有心软的时候。” 时岁轻哼:“不过是尹竹拿他父亲当年的救命之恩换的。”他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我只答应给陈裕安选择的机会,可没许诺给他活路。这么大的人情, 他不敢不还。” “那朕明日……” “不行!”时岁突然扑上来捂住他的嘴,眼中满是醋意,“你不许见陈裕安!谁知道那厮对你还有没有非分之想!” 沈清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醋劲儿逗笑了:“人家心里装着尹竹呢。” “我管他黑竹白竹什么竹!”时岁气鼓鼓地扯着沈清让的衣襟, “天底下谁都比不上我的长云。”说着说着竟把自己说委屈了,“我瞒着你留他性命,就是怕你们……” “胡说什么?”沈清让捏住他下巴,“朕与他何曾有过旧情?” 时岁语塞,这才意识到自己醋得毫无道理。索性耍起无赖,把脸埋进沈清让颈窝里蹭来蹭去,闷声道:“反正……不许你见他。”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自从得了沈清让的偏爱,时岁骨子里那个娇纵的小公子便彻底苏醒。而帝王甘之如饴,纵着他这般无法无天。 “好,不见。”沈清让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宠溺,“那摄政王大人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余党?” 时岁这才抬起头:“我让金羽卫带着陈裕安的手书去招安。若有人不从……”他突然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沈清让捉住他作乱的手指:“不是说不见血?” “自然。”时岁凑到他耳边,吐息温热,“不从的就送去北疆挖矿,正好补充军需。” 帝王失笑,这法子确实比他的温和些。正要开口,马车忽然一顿。 “陛下,到宫门了。” 时岁不情不愿地从沈清让怀里起身,却在掀开车帘的瞬间僵住。宫门外,苏涣正抱着一摞奏折,笑得意味深长。 第71章 “看来……”沈清让整理着被时岁揉皱的衣襟,“我们的丞相大人是来讨债的。” “陛下。”苏涣已经踱到车前,笑眯眯地将奏折往前一递,“这些是今日必须批阅的急件。”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个来回,又补充道:“哦对了,御史台连弹劾摄政王‘惑主误国’的折子都拟好了。” 时岁懒洋洋地倚在沈清让肩头,随手翻开最上面那本:“啧啧,这字字泣血的,莫不是哪位大人闺中寂寞,嫉妒本官与陛下鹣鲽情深?” 苏涣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恕我直言,满朝文武没一个人想听您二位的风月轶事。” “哦?”时岁挑眉,突然将奏折往苏涣怀里一塞,“那正好,这些弹劾折子原样退回。至于那些急件,今晚我亲自批阅。” 苏涣抱着被退回的奏折,嘴角抽了抽。 “对了。”时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抛出一枚令牌,被苏涣稳稳接住,“去查查今日那些刺客,重点查查他们最近与哪位大人有过接触。” 沈清让看着自家丞相生无可恋的表情,轻咳一声:“爱卿辛苦了。” “微臣……”苏涣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奏折,又看了看手中的令牌,最终长叹一声,“领命。” 待苏涣走远,时岁忽然拽着沈清让的衣袖晃了晃:“长云哥哥~今晚我批奏折,你要怎么奖励我?” 沈清让瞥了眼宫墙上还未融化的积雪,忽然仰头在他耳边低语:“朕新得了一坛西域进贡的葡萄酒。” 时岁眼睛一亮,正要说话,却听帝王继续道:“可惜太医说,‘孕夫’不宜饮酒。” “……” 细雪纷纷扬扬,盖住了摄政王殿下的哀嚎。 西湖的雪总是下得缠绵,陈裕安执一柄油纸伞,静静立在断桥边。脖颈间那道狰狞的剑痕,如今已化作一抹浅淡的红线,藏在狐裘领口若隐若现。 医馆的木门“吱呀”一声,碧色身影抱着药包探出头来。还不等他迈步,尹竹已经顶着细雪跑来,发梢都沾了晶莹的雪粒。 “等很久了?”少年仰起脸,新愈的嗓音像揉进了江南的烟雨,还带着些许沙哑。 陈裕安将人罩进伞下,指尖拂去他睫毛上的雪花:“不久。”他仔细系紧尹竹的狐裘系带,“买了山菇,晚上炖鸡汤可好?” 尹竹立刻攥住他的衣袖,眼睛亮晶晶的:“那我要吃两碗!” “上月是谁贪嘴闹胃疼?”陈裕安无奈,却还是与他十指相扣。掌心相贴时,尹竹指尖的凉意让他微微蹙眉。 “怪你。”尹竹理直气壮地凑近,“谁让你厨艺愈发好了。” 雪渐渐大了,陈裕安将伞又往尹竹那边偏了偏,自己的半边肩膀却已落满雪花。尹竹察觉后,悄悄往他身边贴得更紧,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融成一个。 “今日看诊累不累?”陈裕安轻声问。 尹竹摇摇头:“不累。李大夫说我的嗓子再调理半年,就能恢复如初了。”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今早出门时买的桂花糕,给你留的,还温着呢。” 陈裕安接过尚带体温的桂花糕,心头一暖。谁能想到,当年锦衣玉食的太子殿下,如今会因为几块寻常点心而雀跃不已。 “说起来。”陈裕安将药包换到撑伞的那只手上,“你当日究竟同时岁说了什么?” 雪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尹竹沉默片刻,轻声道:“那年云州城破,我父亲在城西救过时岁一命。我用这份恩情,换他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雪落无声。陈裕安忽然意识到,他们再不是囚于深宫的太子与妓子,而是西湖畔最寻常的一对眷侣。他不必再机关算尽,尹竹也无需隐忍求全。 “走吧。”陈裕安握紧他的手,“回家给你炖鸡汤。” 城西小院外,几个孩童正踮着脚在屋檐下张望。见二人归来,立刻雀跃着迎上前:“陈先生!尹哥哥!” 尹竹笑着蹲下身,平视着孩子们冻得通红的小脸:“今日学堂不是休沐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陈裕安收拢油纸伞,抖落伞面上积攒的雪花。一个扎着双髻的小童高高举起书本:“我们有诗读不懂,想来请教先生!” “外头冷。”陈裕安自然地揽住尹竹的肩膀,“进屋说。” 温暖的屋内,孩子们围坐在炭盆旁。方才那小童急不可耐地指着书页:“就是这句,‘识得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呀?” 陈裕安沏了壶热茶,茶香混着鸡汤的香气在屋里氤氲开来。尹竹接过孩子们湿漉漉的外衫,一件件挂在火盆旁的架子上烘着。 “这个呀……”陈裕安指尖轻点书页,声音温润如这满室茶香,“是说一个人即便见识过天地广阔,依然会怜惜脚下的一草一木。” 扎着红头绳的小童歪着头问:“就像先生去过京城那么大的地方,还会给我们修竹蜻蜓吗?” 尹竹噗嗤笑出声,往每人手里塞了块桂花糕:“你们陈先生啊,连檐下新结的蛛网都舍不得拂呢。” 窗外雪落无声,陈裕安看着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那年紫宸殿上,自己为权位不惜一切的疯狂模样。如今在这方寸小院,倒真读懂了这句诗的意味。 “来。”他取来笔墨,“我教你们把这句诗写成春联,过年贴在学堂可好?” 尹竹在一旁研墨,目光却始终流连在陈裕安身上。那人正握着孩童的小手,一笔一画地写着诗句,眉目间尽是温柔。 他的爱人。 如今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愿意为他放下笔墨,系上围裙,在灶台前忙碌。 “陈先生……”尹竹趁着孩子们叽叽喳喳讨论时,用气音轻唤。 “嗯?”陈裕安俯身凑近。 尹竹仰起脸:“最喜欢你了。” 陈裕安在他发顶落下一吻:“我爱你。” 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听见,却又混杂着心跳,震耳欲聋。 第64章 沈清让在陌生的体温中猛然惊醒。 有人正搂着他。 不对。 他分明记得自己还在玉门关的军帐中, 枕戈待旦。 本能快过思绪,他下意识伸手摸向内侧,却只触到柔软寝衣。 不好,枪不在! 电光火石间, 他猛地屈膝一踹。 “啊!” 重物落地的闷响伴着一声吃痛的惊呼。沈清让翻身而起, 在床榻上摆出防御姿态, 这才看清被自己踹下去的是个披头散发的男人。 那人揉着腰抬起头, 露出一张昳丽至极的脸。松垮的寝衣滑至肩头,露出锁骨处几道暧昧红痕。 “相公~”那人嗓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 撒娇般拖长尾调,“我昨夜又没……” 声音戛然而止。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瞬间凝固。 床榻上的“沈清让”眼神冷得像冰,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这不是他的陛下。 时岁瞳孔骤缩, 寒光凛凛的扇刃已抵住对方咽喉:“你是谁?我的沈清让呢?” 沈清让眯起眼。 这张脸他认得, 建州法场上那个宁死不屈的武举榜首。可眼前人眉梢含煞,寝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哪还有半分当初血污满面的狼狈? 更荒谬的是…… 相公? 他什么时候和这人有了这种关系? “说话。”时岁的扇刃又逼近半分,却在即将刺入皮肤的刹那,被沈清让一个巧妙的侧身避开。 呼吸之间,形势逆转。沈清让的手已扣向时岁命门! 时岁旋身后撤,却见对方变招更快, 指尖已逼近自己咽喉。 案上瓷瓶被掌风扫落, 碎成齑粉。 两道身影在寝殿中交错腾挪,招招致命。时岁每次发力都像撞进棉花, 这是沈清让的身体,他舍不得伤。而沈清让却越打越心惊:这副躯体肌骨间涌动的内力竟比从前浑厚数倍,甚至比原来的自己更高大有力, 虽不及面前人,但…… 足够了。 “砰!” 最终,时岁被狠狠掐住脖颈按在榻上,但他的折扇也同时抵住了沈清让的颈侧动脉。 两人呼吸交错,僵持不下。 沈清让盯着身下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忽然开口:“你不是在建州客栈吗?” 时岁的折扇纹丝不动,寒刃依旧稳稳抵在沈清让颈侧动脉处。 “建州客栈?”他微微眯起眼,眼底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那都是六年前的事了……” 沈清让眉头紧锁,扣在时岁咽喉的手指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力道。 “六年前?”他低喃,目光扫过四周。金丝楠木的龙榻、玄色绣金的帷帐、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还有身下这个衣衫不整、却满眼杀意的男人。 荒谬感如潮水般涌来。 “慢着。”时岁突然收回折扇,试探性地问道:“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第72章 帝王寝殿,重兵把守。更何况他昨夜还与沈清让同榻而眠,绝无可能被人调包。唯一的解释…… “在下沈清让。”少年将军警惕地回答,眉头微蹙。 “十七岁的沈清让?”时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见对方点头确认,时岁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有意思。”他浑不在意仍掐在自己脖颈上的手,反而凑得更近,几乎鼻尖相贴,“但你应该是……”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沈清让脸上。 “二十三岁的沈清让才对。” 沈清让的眉头拧得能绞死一只苍蝇。 却见时岁慢条斯理地掰开他钳制的手指,赤足踏过织金地毯,从妆台取来一面铜镜。 “自己看。” 沈清让狐疑接过。镜面中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确实是自己的眉眼,却褪去了少年锐气,轮廓愈发深邃。更糟糕的是……镜中的自己,颈侧布满了暧昧红痕。 时岁斜倚床柱,折扇展开轻摇:“如何?信了么?” 沈清让指节发白地扣住铜镜边缘。 “那你……” “时岁。”扇面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时间的时,年岁的岁。”顿了顿,“你如今是大虞新帝,我是摄政王兼……”扇骨轻敲肩头,“皇后娘娘。” 沈清让的眉峰几乎要刺破天际。 且不论这副年长六岁的躯体是真是假。 且不论自己何时成了断袖。 且不论这摄政王是忠是奸。 便单论一个…… “沈家祖训,宁可死节,不事二主。我怎可能登基称帝?” 可满室龙纹不会说谎,身下这张九爪金龙的床榻更做不得假。 时岁长叹一声。 他怎么忘了,十七岁的沈清让,正是最固执的时候。那个宁愿战死沙场也不肯违背祖训的少年将军,怎么会相信未来的自己竟会坐上龙椅? “啧。” 时岁赤足踩在地毯上来回踱步,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额头。 这要他怎么解释? 难道要说:是他以命相逼,才让沈清让不得不黄袍加身? 殿外突然传来三声轻叩,内侍恭敬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陛下,该上早朝了。” 时岁脚步一顿:“陛下身子不适——”他扬声道,目光却紧锁着床榻上神色变幻的沈清让,“今日休朝。” “胡闹!朝堂大事岂能儿戏!” 沈清让猛地起身,话音未落却见时岁微微眯起眼:“陛下这是在凶我?” 明明与眼前人素不相识,沈清让心头却蓦地一紧,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攥住了心脏。 “呵。” 时岁忽地轻笑,眼睫垂下:“是了。这个时候的你,连我的名字都不屑问。” 沈清让恍惚间竟觉得,若这人真是什么精怪,此刻定该有条蓬松的狐狸尾巴,正失落地垂在身后。 荒唐! 他猛地掐灭这个荒谬的念头,喉结滚动:“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怔住了。十七年沙场征战的沈小将军,何曾向谁低过头?可这句道歉却说得无比自然,仿佛早已在唇齿间辗转了千百回。 沈清让话音方落,殿内陷入一片寂静。 时岁抬眸看他,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化作几分玩味。他缓步走近,折扇轻挑起沈清让的下颌:“陛下这道歉,倒是说得顺口。” 沈清让呼吸微滞。 太近了。 近到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白芷香。 “你……” “我如何?”时岁轻笑,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喉结,“陛下现在信了么?” 沈清让猛地后退,后背抵上墙壁。他强自镇定,沉声道:“即便我真是二十三岁的沈清让,也不代表我会接受眼下的局面。” “哦?”时岁饶有兴致地挑眉,“那陛下待如何?” “我要见白袍军旧部。”沈清让目光锐利,“若我真成了皇帝,他们定在京城。” 时岁闻言,忽然笑出了声:“陛下这是要验明正身?” “嗯。”沈清让绷紧下颌,目光不自觉地掠过时岁颈侧的红痕,“若你真是我……”他喉结滚动,生硬地挤出那个称谓,“夫人。那他们必定知晓。” “成。” 时岁转身走向衣柜,抬手拉开柜门:“过来穿件衣裳。” 沈清让赤足踩过柔软的地毯,却在看清衣柜内容的瞬间僵在原地。 里面整整齐齐挂着数十套衣裳,每一件常服旁都配着同色系的锦衣。月白的配月白,黛青的配黛青,连暗纹都成双成对,活像…… “夫妻装?”沈清让脱口而出。 时岁歪头,无辜地眨了眨眼:“怎么了陛下?这都是您特地命绣娘裁的,非要日日与臣穿一样的。” 沈清让瞳孔地震。 二十三岁的自己竟如此……黏人? 折扇后,时岁悄悄勾起唇角。 天知道这些衣裳都是他当年软磨硬泡才让沈清让就范的。不过现在嘛…… 他打量着少年帝王通红的耳尖,扇面掩住得逞的笑意。 失忆的狼崽子,逗起来可真有意思。 沈清让盯着那满柜的“夫妻装”,眉头越皱越紧。 这当真是未来的自己会做的事? 他抬眸,正对上时岁似笑非笑的眼睛。那人折扇半掩,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眸子,眼尾微微上挑,像只狡黠的狐狸。 “陛下不信?”时岁轻笑,随手取出一件月白色的龙纹常服,在沈清让身前比了比,“要不要试试?” 沈清让下意识后退半步,耳根发烫:“不必。” 时岁也不勉强,慢条斯理地将衣裳挂回去,指尖状似无意地掠过一件玄色猎装:“这件是陛下最喜欢的,去年秋猎时,非要拉着臣穿一样的。”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清让一眼:“结果被朝臣们笑话了整整三日。” 沈清让:“……” 未来的自己,竟如此荒唐? 他抿唇,目光扫过衣柜深处,忽然瞥见一抹红色。 “这是……” 时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眼底闪过一丝异样,随即又恢复如常:“大婚时的礼服。”他轻笑,“陛下当时可是亲自盯着绣娘改了十几次呢。” 沈清让喉结滚动,心脏莫名跳得有些快。 “就没有……别的正常衣裳?”他偏过头去。 时岁微微眯起眼,折扇在掌心敲出危险的节奏。 沈清让的目光仍落在那件大红婚服上。 时岁却已转身,从另一侧取出一套玄色常服,袖口绣着红莲暗纹。 “陛下若嫌弃那些,穿这件也行。”他随手将衣裳抛给沈清让,唇角噙着笑,“反正……” 话音未落,沈清让接住衣裳的刹那,一块玉佩从衣襟里滑落,“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两人同时低头。 血色瞬间从时岁脸上褪去。 那是沈家主母玉! 沈清让下意识弯腰去捡,却被时岁抢先一步。那人迅速将玉佩拢入袖中,连退数步:“陛下,这是臣的。” “还给我。”沈清让逼近,“那是沈家的东西。” 时岁攥紧袖中的玉佩,指节发白:“这是沈清让大婚当日亲手赠予我的,凭什么给你。” 可他比谁都清楚,袖中这块不过是精心仿制的赝品。真正的玉佩,此刻正静静躺在他们的枕下。那是二十三岁的沈清让,在大婚当日亲手赠予他的。 而这赝品…… 时岁喉结滚动。 他特意将它藏在衣柜深处,就是怕被那人发现。却不曾想会有今日。 沈清让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他听懂了时岁的弦外之音。对方口中的“沈清让”,不是此刻站在这里的自己。 而是那个…… 真正与他拜过天地的,二十三岁的沈清让。 第65章 沈清让盯着时岁紧攥的衣袖:“沈家主母玉, 历来只传沈家嫡妻。你既说是我亲手所赠,那便拿出来,让我看看。” 时岁指尖微紧,袖中的赝品触感冰凉。他面上不显, 反而轻笑一声:“陛下这是不信我?” “不是不信。”沈清让又逼近一步, “只是好奇, 未来的我, 为何会将沈家至宝……” 目光如实质般扫过时岁凸起的喉结。 “赠予一个男子。” 大虞虽不禁男风,但世家传承之物, 向来只传子媳。 时岁指尖微颤,却仍强撑着镇定:“人是会变的,陛下。就像你,如今不也成了大虞的帝王?” 沈清让彻底在时岁面前站定:“那你告诉我——” 他猛地扣住对方的手腕:“为何这块玉的纹路, 与我记忆中的不同?” 时岁瞳孔骤缩。 他发现了? 沈清让冷笑一声, 另一只手直接探向时岁的袖中:“赝品就是赝品,再像也真不了。” 第73章 “放手!”时岁猛地挣脱,后退数步,袖中的玉佩却已被沈清让夺走。 他低头凝视掌心的玉佩,指尖摩挲着玉上雕刻的莲纹。 这纹路…… 太粗糙了。 真正的沈家主母玉,每一道纹路都该是沈家工匠呕心之作,绝不可能如此敷衍。 “你仿制它, 是为了什么?”沈清让抬眸, “真正的玉佩……” 步步紧逼,将时岁困在屏风与自己之间。 “在哪儿?” 时岁后背抵上冰冷的雕花屏风, 长睫微颤,却抿唇不语。 “说话。”沈清让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直视自己, “我的……皇后娘娘。” 灼热的呼吸纠缠,陌生又熟悉得可怕。时岁忽然低笑一声,眼底的慌乱如潮退般消散,转而浮起一片危险的平静。 “你不是他。”他冷声开口,“凭什么向我讨要?” 话音未落,沈清让的手已扼上他的咽喉。那只用来批奏折的手,此刻正一寸寸收紧。 “我确实不是他。但我杀过的人不少——”沈清让指尖施力,时岁的呼吸骤然急促,“多你一个,也不多。” 那双眼睛里没有杀意,只有一片漠然,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说。” “真正的玉佩在哪?” 那是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件遗物。 时岁喉间发紧,忽然觉得委屈。酸涩感如潮水漫上心头,明明知道眼前人不是那个会为他暖手的夫君,不是那个会在深夜为他掖被角的沈清让…… 可他偏偏就是委屈。 眼眶微微发热,他却倔强地扬起唇角。 偏不告诉你。 “有本事……”时岁突然抬手握住沈清让的手腕,“你现在就掐死我。” 他勾起唇角,笑得艳丽又破碎。 “正好……等你恢复记忆……” 呼吸越来越困难,字句却愈发清晰。 “该恨死自己了……” 沈清让眯起眼睛,指节又收紧一分。 他从不觉得自己会爱上什么人。 即便是未来的自己。 更何况…… 还是个男子。 “住手!” 一道身影如鬼魅般闪至身前,五指扣住沈清让的手腕,巧劲一拧,硬生生卸去他七分力道。来人另一手稳稳扶住摇摇欲坠的时岁,将人护在怀中。 时岁喘息着抬头,却在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怔住。 十七岁的沈清让? 不。 那眼底漫溢的温柔与疼惜,是他最熟悉的模样。 是那个会为他暖手烹茶,会为他深夜掌灯的…… “长云哥哥……”时岁突然将脸埋进对方胸膛,嗓音闷闷的,带着几分委屈,“他打我……” 手指揪紧那人衣襟:“还凶我……” 眼尾泛起薄红:“还说我是赝品……” 远处的沈清让看着“自己”小心翼翼搂住时岁的动作,看着那只手本能地抚上怀中人后颈轻揉,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疼惜。 寒意骤然爬上脊背。 这个会用他的身体,对他的“皇后”做出如此亲昵举动的…… 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是谁?”十七岁的沈清让冷声道。 对面的男人没有立即回答。他打横抱起时岁,低头在那柔软的发顶落下一吻,又轻声哄了几句,这才抬眼望来。 “你是……”男人微微眯起眼,随后恍然,“十七岁的我?” 时岁从沈长云怀中探出手,指尖在两人之间轻轻一点:“我来解释。” 他先指向对面那个满脸寒霜的沈清让:“那是十七岁的你——”手指点了点太阳穴,“占着二十三岁的壳子。” 又仰头蹭了蹭沈长云的衣襟:“而你是二十三岁的灵魂——”手指戳了戳对方胸膛,“困在十七岁的身体里。” “我原以为你只是失忆了。”时岁撇撇嘴,眼尾还带着未消的红晕。 沈长云低笑一声,眼底漾开温柔涟漪。他抬手揉了揉时岁的发顶,这才看向对面年轻的自己:“要聊聊吗?小沈将军。” 那声“小沈将军”叫得意味深长,带着几分过来人的促狭。 沈清让沉默不语,似在消化这荒谬的境况。 沈长云却也不急,小心地将时岁安置在软榻上,又取来一旁的薄毯,仔细为人盖好:“用过早膳了吗?饿不饿?” 时岁就着身躯的优势,顺势蹭了蹭那人掌心:“饿死了。”他朝沈清让的方向努了努嘴,“你这时候还不会疼人,从半个时辰前开始就知道跟我打架。” “知错了。”沈长云低笑,嗓音里浸着化不开的宠溺。 “咳。” 沈清让冷眼看着二人你侬我侬,终于忍无可忍:“我说二位——”他抱臂而立,一字一顿,“我还在这儿站着呢。” 沈长云这才转过头来,眼中还残留着未散的笑意。他伸手揉了揉时岁的发顶,温声道:“你先用些点心,我和‘小将军’单独聊聊。” 时岁撇撇嘴,却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沈清让冷着脸跟沈长云走到窗边。 “说吧。”沈清让抱臂而立。 “他……”沈长云望向软榻上的时岁,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是我的爱人。” “你当年将他扔在建州,以为不过萍水相逢。”他转回视线,“却不知那是别人经年累月的执念。” “所以你就这么委屈自己,跟个男人在一起?”沈清让嗤笑一声,“沈清让,你可真有出息。” 沈长云眉头微蹙:“这是爱,不是委屈。”他顿了顿,“更何况……” “你与他不过初见,怎知他有多好。” “能有多好?”沈清让翻了个白眼,“一个仿制沈家主母玉的赝品,也配称君子?” “什么赝品?”沈长云神色骤变。 “哦?”沈清让眉梢微挑,突然来了兴致,“原来你不知道啊。” 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那块玉佩,举到沈长云面前。 “瞧见没?”他指尖轻点玉上瑕疵,“他亲手雕的。” 沈长云眉心微蹙,半晌却又舒展开来,眼底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不过是雕着玩的。”声音低了几分,“毕竟……我曾确实亏欠过他。” “那真的呢?”沈清让冷笑一声,指尖把玩着那枚赝品玉佩,“他可是信誓旦旦地说,你把真玉佩也给了他。” “自然。”沈长云伸手,掌心向上,“劳烦物归原主。” 谁知沈清让突然手腕一翻,将玉佩藏于身后,负手而立。他唇角微勾,露出一个带着几分痞气的笑:“你的东西——” 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软榻上的时岁,又落回沈长云脸上。 “自然也是我的了。” 不过呼吸之间,他便已接受了这个荒谬的事实。未来的自己不仅爱上了一个男子,还将沈家至宝相赠。 沈长云眸色骤冷,周身气压陡然一沉:“他不是物件。” 沈清让居高临下地睨着对方。二十三岁的躯体比十七岁时高出半头,这个角度恰好能看清沈长云眼底翻涌的怒意。 “有趣。” 他低笑一声,指尖挑起那枚赝品玉佩,在沈长云眼前缓缓晃动。 “你方才那番情深义重的话。”沈清让吐出的字句裹着寒意,“我半个字都不信。” “但既然你口口声声说……” 他忽然欺身逼近,鼻尖几乎相触。 “这东西归你?” 薄唇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 “那我偏要争上一争。” 时岁眯起眼睛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忽然轻笑出声:“二位这是要在我面前演一出‘双龙夺珠’?” 沈长云闻声回首,正瞧见时岁倚在软榻上,衣襟半敞,露出锁骨处未消的咬痕。那抹红痕刺得他下意识要去拢他的衣领:“别着凉……” “啪!” 沈清让突然拍开沈长云的手,力道大得在对方手背留下三道红痕。他一把扯过衣架上的外袍,兜头盖在时岁身上:“穿好。” 谁料时岁竟猛地从榻上弹起。 电光火石间,五指已掐上沈清让的咽喉,一个利落的旋身便将人狠狠掼在地上! “谁准你动他。” 沈清让不慌不忙地仰视着他。 方才交手时他就察觉,这人处处留手,想必是顾忌着这副躯壳。 可如今正主归来…… 他唇角勾起一抹挑衅的弧度。 更何况,他余光瞥见沈长云手背上的红痕。 自己刚才可是结结实实打了“未来”的自己一巴掌。 沈长云望着眼前这一幕,无奈扶额。 他就知道。 时岁离了他,对任何外人。 哪怕那是少年时的自己。 都像条护主的疯狗。 沈清让被掐着喉咙按在地上,却依然不慌不忙,甚至轻轻笑了一声。 第74章 “怎么?”他微微仰头,喉结在时岁掌心里滚动,“皇后娘娘这是要为‘我’报仇?” 时岁的指节微微收紧,眼底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你打了他。” “我打的是我自己。”沈清让挑眉,“怎么,你心疼?” “闭嘴!” 沈长云终于看不下去,上前一步扣住时岁的手腕:“岁岁,松手。” 时岁的手指僵了僵,却没动。 沈长云叹了口气,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掐死了他,我怎么办?” 这句话瞬间卸去了时岁浑身的戾气。他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 沈清让从地上坐起来,揉了揉喉咙,冷笑道:“看来疯狗还得主人来牵。” 时岁猛地抬眼,眼底血色未褪,却被沈长云一把揽进怀里。 “够了!”沈长云沉声道,“你非要激怒他?” 沈清让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我只是好奇,未来的我到底看上了他什么。” 他走到时岁面前,自上而下的打量着他:“一个会为了一点小事发疯的……” 话音未落,时岁突然抬手。 “啪!” 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甩在沈清让脸上。 殿内瞬间寂静。 沈长云愣住了。 沈清让偏着头,舌尖顶了顶火辣辣的颊侧,怒及反笑:“有意思。” 他转回头,盯着时岁的眼睛:“你打我,是因为我说中了?” 时岁的手还在发抖,却死死咬着牙不说话。 沈长云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时岁拉到身后:“沈清让!”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对峙着,一个满眼怒火,一个满眼兴味。 半晌,沈清让耸了耸肩:“行吧,你们慢慢玩。” 他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对了,那块玉佩……” 指尖一弹,赝品玉佩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在时岁怀里。 “送你了。” 第66章 殿门将合的瞬间, 沈长云的声音响起:“滚回来。” 沈清让脚步猛然顿住。 “你如今占的是我的身体。大虞帝王,宫墙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出去,是打算让满朝文武都看看——” 薄唇勾起讽刺的弧度。 “他们的陛下突然疯了?” 沈清让深吸一口气, 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终究还是转身回到软榻边。 时岁蜷在沈长云怀中, 脊背微微发抖。沈长云掌心贴在他后心, 能清晰感受到那急促的心跳。 “岁岁……”他轻唤,指尖顺着脊骨缓缓安抚, 转头却对沈清让冷了声线,“给他道歉。” “我?”沈清让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鼻尖,“沈清让你失心疯了?让我给他道歉?” “你在讨厌他?”沈长云语气笃定。 是啊,那是十七岁桀骜不驯的自己。 可为何…… 他垂眸看向怀中人苍白的侧脸, 喉间突然发紧。 会对你怀着这般莫名的敌意? 殿内一时寂静, 只有时岁压抑的抽气声。沈清让的目光落在时岁发红的指尖上,那里还紧紧攥着那枚赝品玉佩。 “你还记得……”沈清让忽然嗤笑一声,眼底浮起讥诮,“建州客栈那日,他说过什么吗?” 沈长云清晰地感觉到,怀中人骤然绷紧了身躯。 “他说——”沈清让一字一顿,像是要撕开什么伪装, “‘若是去了玉门关, 是不是就能天天见你了’。”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初次见面就说这种话, 想必……” 目光刮过时岁苍白的脸。 “是看上你这张脸了。” “没有!”时岁在沈长云怀里剧烈地摇头,发丝凌乱地蹭过下颌,“没有……我没有……” “我知道。”沈长云将他往怀里按了按, 掌心安抚地摩挲着他的后颈,转而冷眼看向沈清让,“那根本不是你们第一次相见。” 他声音沉了下来,开始碾碎某个经年的误会。 “是第三次。” “沈家与时家世代相交,十岁那年,你就在封陵刺史府的后花园……” 记忆中模糊的画面渐渐清晰。粉雕玉琢的孩童,腮帮子鼓鼓地塞满糕点,馅料蹭脏了他的狐裘。 “弄丢了这个说要等你回来取狐裘的小公子。” 沈清让怔在原地。 封陵刺史府的后花园?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零星的画面。 十岁的秋日,刺史府寿宴。他嫌前厅吵闹,独自溜到后院,却撞见一个偷吃寿桃的小公子。 桃汁沾了对方满手,还蹭脏了他的狐裘。 他记得自己随口应了一句,却因父亲临时调令,当夜便随军离开了封陵。 “……那又如何?”沈清让嗓音发紧,“孩童戏言,也值得记到如今?” “戏言?” 沈长云突然抬手,温热的掌心按住时岁的后脑勺,将人牢牢捂在自己颈窝处。这个姿势既能隔绝声音,又能让时岁听到他平稳的心跳。 “岁岁有心疾。”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却重若千钧,“你方才那些话,字字都是在往他心口捅刀子。” “当年封陵城破,三万七千条人命,包括时刺史夫妇。”沈长云的手无意识收紧了力道,时岁在他怀里轻轻颤了一下,“岁岁被藏在密室里,听着叛军凌虐他阿姐的尸身,听着那些畜生……” 他深吸一口气。 “我再说一遍,给他道歉。” 沈清让的目光落在时岁被按在沈长云颈间的侧脸上。那人睫毛湿漉漉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我不知道。”沈清让嗓音干涩。 沈长云冷笑一声:“你当然不知道。” 沈清让沉默片刻,忽然蹲下身,朝沈长云伸出手。 见对方蹙眉,他别过脸去,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想抱抱他。” 沈长云轻笑一声,松开了按在时岁后脑的手:“岁岁。”指尖轻轻梳理着怀中人凌乱的发丝,“你想让他抱吗?” “不要。”时岁闷声道,脸仍埋在沈长云颈间,“我才不要……” 沈长云抬眸:“听到了?” “现在,出去找人送安神药来。”顿了顿,语气加重,“记住,你现在用的是我的身体,别让任何人进来。” 殿门开合的瞬间,隐约传来沈清让沙哑的应答。 “……知道了。” 殿门关上的瞬间,时岁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攥着沈长云衣襟的手指微微发抖。 沈长云轻叹一声:“别怕,我在这儿。” 时岁却突然抬头,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执拗:“你不许走。” “我不走。”沈长云失笑,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倒是你……”指尖点了点他心口,“这里还疼吗?” 时岁抿唇不答,只是将脸埋进他颈窝,呼吸间全是熟悉的白芷香。 殿外,沈清让站在廊下。初夏的风带着花香拂过面颊,却吹不散心头那股莫名的窒闷。 原来他欠了时岁这么多。 三次失约,一场城破,还有那些……他根本不知道的痛楚。 “陛下?” 内侍小心翼翼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沈清让垂眸,忽然开口:“去取安神药来。”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再取蜜饯来。” 内侍一愣,却还是应是退下。 沈清让望着紧闭的殿门,眼前浮现出时岁苍白的脸色。 一刻钟后,沈清让端着药碗再次踏入殿门时。 时岁正慵懒地卧在软榻上,头枕着沈长云的腿。沈长云斜倚榻边,修长的手指穿梭在那如瀑的青丝间。 美人卧膝,青丝逶迤,如诗美景。 沈长云刚要伸手接药,却见沈清让忽然蹲下身,径直将勺子递到了时岁唇边。 “喝药。” 声音硬邦邦的,像是裹着层冰。 时岁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沈长云的手指在时岁发间一顿。 “倒是殷勤。”他轻笑,指尖不着痕迹地划过时岁耳后敏感处,惹得怀中人轻轻一颤,“朕的皇后,何时轮到别人来喂药了?” 时岁下意识要躲,却被沈长云按住了肩膀。 “自己喝。”沈长云接过药碗,“还是说……”凤眸斜睨向蹲着的沈清让,“岁岁更想喝别人喂的?” 沈清让举着勺子的手僵在半空。 他本该冷笑一声甩袖就走,可目光却鬼使神差地落在时岁泛红的耳垂上。那里有一方小小的流苏耳饰,和自己这个躯体上的穿耳位置,一模一样。 “陛下既然要喂。”他突然将勺子往前送了送,几乎碰到时岁的唇,“就别光说不练。” 瓷勺被沈长云夺过。 “十七岁的我……”沈长云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药,在碗边缓缓刮过,“话怎么这么多?” 第75章 药汁递到时岁唇边时,沈长云俯身,抿去了勺沿的药渍。 “烫。”他低笑,“给你吹吹。” 沈清让抱臂而立,冷眼看着时岁乖巧地就着沈长云的手,一勺一勺咽下汤药。偶尔被药苦得皱眉,便会换来沈长云指尖的一粒蜜饯。 半个时辰后,安神药的效力终于显现。时岁蜷在床榻里沉沉睡去,呼吸渐渐平稳。 沈长云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向书案。沈清让无声跟上,看着对方熟练地执起朱笔,在奏折上勾画批注。那分明是自己的字迹,却多了几分凌厉的帝王气度。 “你……”沈清让喉结滚动,“真当了皇帝?” “嗯。”沈长云头也不抬,“托某个娇气包的福。” 沈清让嗤笑一声,目光扫过书案边那方特意添了软垫的座椅:“你倒是有耐心。” 沈长云笔尖微顿,抬眸看向沈清让,眼底闪过一丝玩味:“耐心?” “你可知他为了让我坐上这个位置,手上沾了多少血?” “洗耳恭听。”沈清让在一旁落座。 “一年前突厥犯边,我遇伏生死未卜。除夕当夜,他割腕自杀,若是我当时晚回来半刻钟,你此刻便可能见不到他了。”朱笔在指尖转了个圈,“我出征八个月,每日要抱着我留下的衣物入睡,睡觉都在喊我的名字。” “你说我有耐心?”沈长云低笑,“是他太能折腾。” “所以……”沈清让嗓音发紧,“你当皇帝是为了……” “护着他。”沈长云接话,“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再不用……” 话音戛然而止。 床榻上的时岁突然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喊了声:“长云哥哥……” 沈长云凌厉的眉眼瞬间柔和,快步走回榻边,轻拍着哄道:“睡吧,我在这儿。” 沈清让突然蹙眉:“我记得,他年长你才对。” “是啊。”沈长云低头吻在时岁眉心,“不过床笫之间……他向来爱这么喊。” 时岁醒来的时候,已经月上枝头。 朦胧的视线里,沈清让正倚在软榻边执卷而读。更远处,沈长云执笔批阅着最后一封奏折。 最先察觉动静的是沈清让。 他合上书卷,朝时岁眨了眨眼,而后轻巧地靠近。 时岁睡眼惺忪地望着他,还未完全清醒,便见那张与自己夫君一模一样的脸越凑越近。 “你在做什么?” 沈长云冰冷的声音在身后炸响。 沈清让的动作顿住。此刻他的唇距离时岁不过寸余,甚至能嗅到对方呼吸里残留的药香。 “想吻他?”沈长云抱臂斜倚在床柱边,烛光将他的影子正好笼罩在二人上方,“用着我的身体?” 沈清让直起身,唇角勾起一抹挑衅的弧度:“你方才……不也用我的身体亲他了?” 时岁药效已褪,懒洋洋地支起身子,锦被滑落腰间,露出半截雪白的里衣。他漫不经心地绕着垂落的一缕青丝:“长云哥哥,你们何时能换回来?” “下午苏涣来过。”沈长云走到榻边,顺手将滑落的锦被往上拉了拉,“国寺住持观天象有异,说是……明日此时便能归位。” 沈清让眉梢微挑。 时岁忽然舔了舔唇,指尖缠着的那缕发丝绕啊绕,最终轻轻勾住了沈长云的小指:“那今晚……”眼波流转间扫过一旁的沈清让,“你们二位,谁来陪我?” 沈长云眸色一沉,抬手捏住他不安分的指尖:“怎么?我一个还满足不了你?” “对哦。”时岁突然直起身,里衣领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半边肩头。他勾着沈长云的脖颈凑到耳畔,吐息温热,“人家还没试过……你这副身子呢。”尾音打着旋儿往人耳蜗里钻,“长云哥哥……” “你做梦。” 沈清让突然劈手插入二人之间,骨节分明的手指抵住时岁眉心将人推开:“这是我的身体。” 时岁不恼反笑,斜倚在软枕上睨他:“方才不是还想偷亲我?”纤白的足尖从锦被下探出,若有似无地蹭过沈清让膝头,“这样,我让你亲一口,你今夜便睡偏殿,把长云哥哥留给我?” “不行。”沈长云一把扣住那截作乱的脚踝塞回被中,“谁都不准碰你。” 时岁眨了眨眼。 “那便一起。”沈清让突然甩袖走向龙榻,“今夜谁都别想睡。” ……(没过审) 次日黄昏,时岁才从混沌中醒来。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湿意。恍惚间记得,昨夜昏迷前似乎有人轻轻吻了他的额头,低哑的“对不起”三个字,像一片雪落在滚烫的皮肤上,转瞬即逝。 是那个桀骜的少年? 还是……他的长云哥哥? “醒了?” 熟悉的嗓音传来。时岁微微偏头,看见已经恢复原身的沈清让正搁下朱笔,起身朝榻边走来。 “……哥哥……”时岁哑着嗓子伸手,颤抖的指尖去勾沈清让垂落的衣袖,“可消气了……” 尾音尚未落下,便被纳入一个带着龙涎香的怀抱。沈清让将人紧紧搂住,下颌抵在他发顶,掌心覆上那截纤细的后腰,力道适中地揉按起来:“是我不好。” 时岁仰起脸,眼底还泛着未消的红:“那我要吃哥哥亲手做的面。”手指不安分地戳了戳沈清让的胸口,“还要等我好了之后……” 他凑到沈清让耳边:“休朝一日,让我报仇。” 沈清让低笑一声,扣在时岁腰间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好。” 少年沈清让策马登上玉门关最高的山丘,大红披风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他遥望京城方向,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里还残留着昨夜的温度。时岁柔软的薄唇,滚烫的身躯,以及那双盛满水光的眼睛,都如同烙印般刻在记忆里。 边关的朔风卷着黄沙掠过铠甲,他最终垂下眼眸。 此刻烽火连天,他不能抛下将士们去寻他。 更不能将他拽进这血雨腥风里。 沈清让突然扯下腰间的沈家主母玉,低头轻吻。 六年。 他想。六年之后。 他会再次和时岁成婚。 战马嘶鸣着转向军营,少年将军的背影渐渐融进边关如水的月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