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道侣抛弃后》 第1章 《被道侣抛弃后》作者:秀生天【完结】 本文文案: 礼晃与丛不芜是对道侣,门不当户不对,没人觉得他们相配。 现在,礼晃失忆了。 他谁都没忘,独独忘记了丛不芜。 礼晃:“妖修自古诡诈,这个道侣,我不认。” 一众亲朋大喜过望,对丛不芜百般刁难。 丛不芜处境艰难,礼晃视而不见,对救命恩人照顾有加,极尽偏爱。 丛不芜见礼晃的最后一面,是他将定情信物归还。 “你我契结已消,此物当完璧归赵。” 如此生人勿近,如此礼数周全。 丛不芜终于被逼下了灵山。 * 百年之后,丛不芜在飞升心得上写: 飞升第一步,下灵山。 —— 内容标签: 复仇 虐渣 追爱火葬场 群像 主角视角丛不芜礼晃 一句话简介:女主:我飞升了 立意: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 第1章 潇潇百年“这个道侣,我不认。”…… 灵山,残阳如血。 丛不芜日夜兼程赶来,却被守山弟子横剑挡住了去路。 “放我过去。” “尊座有令,江山君迟迟未醒,灵山封山三日,不芜前辈莫要为难弟子。” 丛不芜听他的腔调有些耳熟,这才正眼瞧了一眼面前的人,略思一瞬,想起曾在项运阖身边见过他。 她了然:“你是专程来拦我的?” 弟子皮笑肉不笑道:“不芜前辈何出此言?只是尊驾说了,闲杂人等,不准入山。” 丛不芜苦笑,她下山一遭,这便成“闲杂人等”了。 礼晃在时,灵山上下还会给她几分薄面,可如今…… 手中攥紧的纸鹤微微发烫,丛不芜望着无尽的山道,倏地叹了口气。 她与礼晃结为道侣已有一百零一年,若是凡人,便是白头到老,相持一生。可这百年里,他们实在聚少离多。 礼晃若降妖在北,丛不芜必除魔于南,只要项运阖愿意,她有的是法子让礼晃与丛不芜天各一方。 纸鹤是两日前飞到丛不芜身边的,难以名状的心慌意乱让她险些永远留在鬼怪巢穴,将后续事宜安排妥当,她才头也不回地留下外门子弟回了灵山。 可她忘了,灵山不欢迎她。 残照在她脸上落出一层斑驳,丛不芜微微张开手,小巧的纸鹤瞬间化作了飞灰。 天机殿内,江山君礼晃座下弟子跪了一地。 茶盏带水当头砸过来时,苏涉水分毫不敢躲,稳稳跪在原地,闭眼承下这一击。 温热的茶水浸透了他的道衫。 项运阖被愤怒冲昏了头,姣好的面容扭曲着:“灵山装不下你们吗?好端端的跑到衢州城里捉妖,他们一无燃香告神,二无引碟求仙……你们真是嫌命长!找死还要拉我儿垫背,灵山怎么收了你们这群惹祸精?” 一群半大孩子抬起了脸,衢州城妖孽横行无忌,仙府领主不管不顾放任自流,百姓深受其害,走投无路只能求到灵山。 那人一口一个“仙人”,抹泪求到跟前了,他们还能无动于衷吗? 修行者执手中剑,理应除魔卫道救苦众生。 可如今礼晃没醒,丛不芜又不在灵山,失去两大靠山,他们敢怒,却不敢言。 大丈夫能屈能伸,苏涉水梗起脖子违心地说:“弟子再不敢了,夫人息怒。” “多管闲事。”项运阖高高在上,一双美目睥睨着他们,也许怒火难消,指桑骂槐起来,“还真是随了你们的好师娘,上梁不正下梁歪!” 兰锜上的不铭剑散发出幽蓝色的光芒——剑肖其主,仿佛在印证这是项运阖的真心话。 大抵训诫子弟是醉翁之意,指责丛不芜才是她的目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苏涉水心想:真有能耐就当着师尊的面这样说,看看春山剑会抹了谁的脖子。 他只是天赋高名声响,算上虚岁,今年才十五岁,放在凡人堆里还是个毛头小子。 说起来,这群跪了两天的人,也寻不出几个比他年岁大的。 礼晃不信勤能补拙,收徒从来只看天赋。 天赋高,修行大道才能走得长久,飞升得道才会成为可能。 天赋不高,耗费十年百年也不过是延长寿限,将这番不懈用于他处,足以过完很好的一生。 他不想磋磨凡人光阴,更没有兴趣也没有空闲去打磨一块石头。 石头沥火凿磨,也还是石头。 殿外仙童齐齐唤了一声“尊座”,项运阖看向入殿的礼非节,语气生硬道:“你来做什么?” 礼非节对她的态度习以为常,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一众子弟,最终定格在苏涉水身上:“涉水,晃儿受伤一事,不芜可知晓了?” 苏涉水神游天外,并不睬他。 见状,闵宁泫忙替他道:“回尊座,师娘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提及丛不芜,项运阖眸中寒意渐深,道:“真是颗灾星。” 礼非节颇为无奈:“运阖。” 项运阖最看不惯他这幅软柿子模样,阴恻恻地望过来,说道:“晃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定把这些小鬼喂给春山!” 春山是礼晃的剑,与他形影不离的剑。 红日敛去光华璀璨,绵绵阴云遮了过来。 礼晃依旧没醒,床头剑鞘大震,安静的春山隐隐开始躁动。 那团金色的光太过刺眼,仙童惊得摔了玉盏,项运阖闻讯赶来,只见室内金光大现,如有结界。 结界中散开的灵气横冲直撞,霎时间剑光四射,明亮的剑意破空袭来,险些将众人掀了个人仰马翻。 春山失控了。 礼晃周身,竟是谁也近不得了。 项运阖的面色惨白如纸,远处不知谁的惨呼如利箭传来:“东阵法自启了——” 此话石破天惊,项运阖不敢置信地向东望去,东方一道光柱果然拔地而起,若隐若现的八卦图阵直冲云霄,不过须臾,整座灵山便陷入了惶恐不安。 灵山因春山而生,二者一脉同体,春山不稳,便是灵山不稳。 当务之急是要安抚春山,引剑入鞘,可春山认主,礼晃是指望不上了,除了他,眼下还有谁能把控得了春山? 礼非节眉眼间的凝重挥之不去,他靠近项运阖,无声地说了一个名字。 项运阖犹疑片刻,艰涩地吩咐道:“快,派人去迎丛不芜归山。” 仙童点头,化雾离去。 是夜,暴雨如注。春山出鞘,灵山四十九道法阵瞬间开启,华光映天,灿灿然恍若白昼。 雷声隆隆中,各峰峰主战战兢兢之余,不由生出些许浮动心思。 若礼晃就此不醒,春山便会重新认主。 还是说……礼晃已经不会醒来了? 项运阖高坐在天机殿内,平静地打量每个人的脸。 灵山盛名在外者,皆在她目之所及。 他们一个个面含关切,却又各自心怀鬼胎。 首先打破僵局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鹤发鸡皮昭示他大限将至,可一次次与春山失之交臂的经历,使他难以咽下那口气。 他问:“溪格君,不知江山君伤势如何?” 时至今日,已经鲜少有人会如此唤项运阖,他倚老卖老,项运阖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 仙童呈上新茶来,项运阖淡淡回道:“晃儿有春山在侧,自然并无大碍。” “可两日已过,江山君却是未醒,不知缘何……” 他处处藏锋的话还未说完,忽觉身侧寒风一扫,眼前便多出一个人来。 目似寒潭,墨发金衣。 老者双腿一软,颤颤道:“江山君……” “江山君”不置一词,恍若未闻。 他颀长的身躯挡住老者看向项运阖的视线,对她行礼道:“母亲,晃儿醒了。” 话音堪堪落地,灵山迸发的金光倏然收拢,黑夜重现,法阵再次刻入地底,继而消失不见。 项运阖秀眉一拧,脸上露出一点不可琢磨。那点异样转瞬即逝,她缓缓起身,似笑非笑道:“各位今夜挂怀,我代晃儿铭记于心。” 接着话锋陡然一转:“时候不 早了,诸位请回。” 礼晃喜静,纵使她不说,也没人敢去叨扰。 老者恍然大悟,方才那人原来不是礼晃,而是他的哥哥,礼岂。 他瞥向礼岂腰间,见到了那把名为“秋水”的佩剑。剑是好剑,却远不及春山。 这对双生子模样相似,身量等同。礼岂自幼聪颖,天赋过人,礼晃反倒资质平平,无甚出奇。 可谁知世事难料,八十一位奇才之中,春山选择的,却是名不见经传的礼晃。 自那日后,礼晃便日就月将,修为瞬息千里,竿头直上,仿佛……春山生来便属于他。 老者感叹一句“同胞不同命”,方才的恶念犹如冬日星火,“噗呲”一下便被寒风吹灭了。 第2章 夜色深处,雨声潺潺。 模糊的人影立在床边,礼晃肩宽腿长,凌乱的衣衫罩不住胸膛,无光自照的琉璃盏隔得太远,将他的影子拖得细长。 而他手边,是安静入鞘的春山。 漆黑如墨的乌发四散,礼晃双目微阖,复又睁开。 他与礼岂的眼睛大不相同,礼岂的眼睛犹如融化的春水,瞧起来温柔又多情,礼晃薄薄的眼皮下,却是冰封的寒潭。 他鼻挺唇薄,天生就长了一张薄情寡恩的脸。 远处传来人声,礼晃一动不动。没几个人胆敢无令闯入他的地界,他知晓来人是谁。 项运阖推门而入,目光中写满了关切:“晃儿。” 礼晃侧身看过来,昏暗的光影愈发衬得他面如冷玉:“母亲。” 被礼晃不咸不淡的语调一刺,项运阖的笑容慢慢僵在了脸上。 “母亲……母亲很担心你。” 礼岂站在一侧,问道:“晃儿可有何处不适?” 礼晃:“并无。” 他们明明是血亲,话语间却像萍水之交的疏离寒暄。 项运阖在礼晃面前摆不出架子,也做不出母子情深的样子,她站了一会儿,向礼岂道:“润和,去唤你父亲来。” 礼岂依言退去,室内二人相顾无言。 默然许久,项运阖道:“不芜也该回来了。” 礼晃微扬了眉:“嗯?” 项运阖见他疑惑,错以为他是没听清,于是又添几个字,道:“你的道侣,丛不芜。” 丛不芜的存在令项运阖郁气难消,灵山未来的主母出自邪魔外道,这是她极不想承认、又板上钉钉的事。 “道侣?”礼晃拢好衣衫,没什么表情地问:“何人?” 项运阖愣在当地,暗自揣度礼晃话中的深意,又见他神色淡然,不似作伪,一个怪诞不经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晃儿……” 一炷香后,礼非节与礼岂面面相觑,项运阖的笑里已经带了几分真情实意。 礼晃忖思后,问:“她是妖?” 项运阖:“似妖非妖,她是山林中的一汪浊水所化。” 礼晃不置可否,只是开口道:“母亲。” 他缄默片刻,一语惊人:“妖修自古诡诈,这个道侣,我不认。” 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天边炸开,经久未歇。 门外,丛不芜已经怔愣许久。 她的衣衫湿了多半,一路朔风未觉,满心只想见礼晃一面。 两人仅一门之隔,可他犹如置身事外的一句话,却令她举步维艰。 过去的一百零一年,沉沉地压在了丛不芜心间。 第2章 潇潇百年“你不像是忘了我,倒像是恨…… 礼岂似有所觉,对礼晃笑得如沐春风。 “不芜来了。” 礼晃视线偏移,看向紧闭的房门。 丛不芜止住浮游在外的神思,垂眸平复片刻,推开了门。 “阿晃。”她轻轻地喊。 礼晃这一眼,只看出她薄衣轻衫,披了一身寒。 琉璃盏微光渐盛,呈遇妖之昭。 丛不芜真的是只妖。 礼非节以目示意,项运阖将丛不芜从头打量到脚,道:“晃儿无事,我们也可安心。你与他三月未见,想是有许多话要说,趁而今,还是快些叙叙旧吧。” 礼晃无言,丛不芜在他淡漠的目光里如芒刺在背,与他相望须臾便错开眼,低低向项运阖道:“多谢母亲。” 她不知项运阖今日为何善心大发,见礼晃平安无事,只觉满腔欢欣,久别重逢与绝处逢生的喜悦充盈在胸膛。 跋涉千里的疲劳与被处处刁难的酸涩,在见到礼晃的那刻,便消逝无踪了。 礼晃静静地看着她。 他面容本就俊秀,神情又格外专注,这种眼神格外熟悉,丛不芜不禁微垂眼睫,耳根泛起一点红,心底蓦然烧起了一把火。 礼晃看似冷静自持、面冷言少,一遇情事却是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说。 待到心神稍静,丛不芜坐在礼晃身边,问道:“阿晃,衢州城里……” 普天之下,修为能出礼晃之右者寥若晨星,更遑论他还有春山在侧。丛不芜迫切地想知道,衢州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礼晃不露声色地瞥她一眼,左手轻抬,虚空变出一条金绸束带,直视丛不芜黑如点漆的双眸,道: “为我束发。” 丛不芜曾不止一次地为礼晃束过发,可那往往是在一夜欲。海沉。沦之后。 彼时,她会浑身颤抖,礼晃温热的手掌沿腿。间摩挲向上,继而将她拥入怀中,湿润的吻一个接一个落在耳畔,乌发灵蛇似的缠绕在她指间。 “好多水。” 礼晃的薄唇缓缓轻抚过她的脸,然后是眉眼,等到亲够了,他才用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说:“不芜,为我束发”。 她能听到礼晃鼓动的心跳,也能看到他被欲望覆盖的眼。 束发是他们床笫间的趣味,礼晃的表情从来不会如现在这般无动于衷。 丛不芜渐感不安,却不敢细究,只能接过那条束带,起身,靠近…… 礼晃顺从地闭上眼,春山静如无物。 绸缎般的发丝微凉,束带仅有一指宽,丛不芜有意绾了一个结。 她不是没有察觉到礼晃此时的异样,有条不可目视的天堑,不知何时横亘在了二人之间。 可他们已经结契,昭示天地缔结过死生,丛不芜只能将这些异样归为礼晃初醒。 像凡人大病初愈那样,她可以理解并原谅。 丛不芜低头,见礼晃衣领微斜,两手自然下移,想为他扶正。 岂料一道剑光乍现,她躲避不及,被大力弹开。 丛不芜急急后退半步,被削断的几缕发丝凄然坠地,在地面印出一朵繁琐花纹,又稍纵即逝。 是春山…… 她见此情状,心中突兀地绷起一根弦,旋即想明什么,怔然抬眼。 “你想杀我……” “无意冒犯,只是……”礼晃随手解了发上的束带,打断她:“我不记得你了。” 丛不芜自然不信,仔细端详着他,妄想瞧出些许端倪。 她疑惑道:“你想解契?” 礼晃避开此话,将原委一一道来。 原来衢州城中是只花妖作祟,虽是法力不精,但胜在魅术极佳,勾引凡夫蛊惑人心,百姓之间为伥者众。 苏涉水等人专为除妖而来,对城中叫苦连天的百姓并不设防,被城中伥鬼耍的团团转,若不是春山异动,礼晃及时赶到,他们便要将性命丢在“年少轻狂”上。 变故是在回程途中发生的,礼晃在众目睽睽中跌下了剑,不知何故。 御剑跌落一事可大可小,丛不芜又将礼晃细细观瞧,确认他皮毛未伤,高悬的心才稍稍安定。 她问:“是谁救了你?” 问完,才发觉到这个问题的可笑之处。 苏涉水一行人不会对礼晃不管不顾,礼晃怕是还没被别人发现,就被那些小鬼找到了。 礼晃对她的刨根问底有些不满,将束带丢在一旁,声音冷如冰泉:“一个凡人。” 丛不芜不免一惊,礼晃盛名在外,树敌不知凡几,还好遇到善人,这才有惊无险地全须全尾回了灵山,若是落入哪个居心叵测的歹人手里…… 她生出一些后怕:“谢过恩人了没有?” 礼晃隐隐不耐:“找不到她。” 苏涉水寻过去时,只看到了溪边的礼晃。 他如此疏离,丛不芜无话可说了,停了一停,才前言不搭后语地道:“阿晃,你可有何处不适?” 她期盼着礼晃说“是”。 不然,他怎么会独独忘记了她? 礼晃答非所问,锐利的目光似有实质:“春山不许你近我身,你还不明白吗?” 他这样直言不讳,丛不芜心里浮起一片寒意,她当然明白。 “方才你还让我为你束发,春山没有将我挡开。”丛不芜将指甲掐进手心,才维持了仅有的一点清醒,没有语无伦次。 礼晃皱眉:“束发,已获我首肯。” 他是春山的主人,春山自然不会违背他的意愿。 丛不芜双耳嗡鸣之际,又听礼晃淡色道:“你为我束发,春山并未出鞘,看来你我确已结契。” 丛不芜心头一震,莫大的哀恸席卷而来:“你让我为你束发,只是为了试探我的身份是真是假吗?” 礼晃静默。 她猜对了。 “你这又是何必,我若不是你的道侣,还能是谁?除了这个,我再没旁的身份了……”丛不芜低下头,一滴热泪滚出眼眶,她喃喃自语般说,“谁又敢骗你呢?” 礼晃避而不谈:“它是你的法器?” 丛不芜露出泪光盈盈的一双眼,知晓他问的是自己腰间悬挂的匕首。 “……是。” 但不太用。 第3章 礼晃微微前俯,一肘压住膝盖:“此物阴损至极,难称正道之器,而你,功德有亏,大道难成。” 丛芜不被他凉凉一观,底细被毫不留情地生剥出来,又冷不丁撞入礼晃波澜不惊的瞳间,她看着礼晃眼中的自己,卑微恍若蝼蚁,浑身写满了龌龊不堪。 阴损…… 丛不芜颤抖着手抚向那把匕首,陪她出生入死的东西,被自己的道侣指责上不了台面。 她似乎站在了崩塌的群山前,耸桀乱石砸落下来,汇成滚滚洪流,将她彻底掩埋。 丛不芜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你不像是忘了我,倒像是恨我。” 礼晃起身,“你可有要事?” “没有。”丛不芜失魂落魄地摇摇头。 她本来是有一件顶要紧的事的,她要对礼晃说:你我已许久未见,我十分想你。 可如今,却是不必多此一举了。 夜幕下的雨水洗净热忱的相思,丛不芜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第3章 潇潇百年救命恩人。 剑阁外偶有兵戈交接的声响传来,灵山从来不乏刻苦子弟,丛不芜在剑声中站立一会儿,回了房。 结契前,礼晃曾将她安置在这里。 百年间,丛不芜鲜少踏足此地。 如今故“地”重游,却没有想象中的蛛网遍结,她的脚下,还踩着礼晃亲手所绘的聚灵大阵。 那时她身处混沌,一颗心浮萍似的四处漂泊,寻不到落脚的地方。 她完成了一直想完成的事,也失去了最不想失去的人。 举目无亲,至交亡尽。 飞鸿踏雪尚能留痕,蓦然回首,她与世间竟然再无瓜葛,没有人能证明她曾经存在过。 在此生最是了无趣味的时候,礼晃将她带上了灵山。 细究起来,礼晃待她也许并无多少温情。 那更像是恻隐之心。 生路太长,死路太远。 她没有他人同行了。 她只有礼晃。 起初在这间房中,礼晃并不常来看她。 丛不芜无限可悲又满怀希冀地想:既然礼晃是将她当“人”看,她就得为礼晃做些什么,她能鞍前马后结草衔环,也能上刀山下火海。从她身上要些什么也可以,灵气,或是修为,只要礼晃愿意,她都在所不惜。 可礼晃说,想要与她结为道侣。 他年少成名,掌权灵山,不缺人手为他效犬马之劳,他缺的是携手共生的人。 “从此,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也许是晨雾翻涌进来,丛不芜看不清礼晃的眼。 可他既说了,她除了点头,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似乎知晓丛不芜的一切。 礼晃施舍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丛不芜对此视若珍宝,并感激涕零。 他是现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项运阖看丛不芜,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丛不芜不知道礼晃是怎么说服她与灵山的,她只知道,华丽可与日月争辉的喜服在很久之前就已备好了。 于是,他们并肩敬地敬天。 于是,丛不芜被架上了流言的高台。 她从上不得台面的妖修“十九”,变成了“江山君的道侣”。 旁人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轻蔑与不屑,她是借礼晃的光,才摆脱黑夜变成星子,去簇拥皎洁的月亮。 丛不芜成了礼晃的附庸。 但这是她难得寻到的续存于世的意义,枯木逢春之感使她心甘情愿。 五十年可水滴石穿,一百零一年,可替沧海为桑田。 礼晃与她从未生过罅隙,久而久之,她心里最后一点惴惴也消磨在无声的岁月里了。 她在灵山极尽温良,顺从在礼晃偶尔投来的目光中。 礼晃常道:“好。” “随你。” “可以。” “无妨。” 丛不芜常以为,她早已在过去百年里,等到了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的那一天。 如今凄惶回首,那些所谓的宠溺,也可以当作漠不关心的无可无不可。 她本就是山林浊水所化,所照之物万千,遇石成石,逢水变水,能修成人身已是上天垂怜,再求其它,多少有些得陇望蜀,太不知足。 礼晃说的没错,她的确走错了路,做错了事。得道飞升,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她随礼晃来了灵山,选择了另一条路。但现在,这条路她也走不通了。 她被道侣抛弃了。 百年光阴,就此磋磨过去了。 思及此处,丛不芜不由悲从中来。涩然的情绪并未蔓延开来,她拔出匕首,掀开了衣衫。 她对项运阖身边的人向来以礼相待,今日那小弟子将她拦住,直到灵山阵法开启才变了脸色,丛不芜灵台中的契结随之颤动不止,她暗道糟糕,便知大事不好。 可小弟子长了个牛脑筋,明知春山不稳仍旧拼命阻拦,誓要将她挡在灵山外。 丛不芜收了几分力,小弟子下手却没分寸,她投鼠忌器,腿上受了一击。 仙童迎她入山时已经大雨瓢泼,丛不芜一心只有礼晃,哪里还顾得上查看伤势如何,等她站在门外,听到礼晃那句“我不认”,才感觉到了腿侧细细密密的疼痛。 以礼晃的修为,不会察觉不到她受了伤。 可他对无关紧要的事,往往选择视而不见。 伤口浸过雨水,丛不芜面无表情擦去污血,一点点剜出了发白的肉。 地上那道聚灵法阵历久弥新,丛不芜处理完伤口,垂眼盯了半晌,直到房门被人叩响。 三人含蓄笑笑,瞧瞧丛不芜的脸色才敢走进来。 他们乖巧行礼,齐道:“师娘。” 丛不芜没想到是小徒弟,眼里多出一点笑意:“你们怎么来了?” 苏涉水解释:“方才师弟说师娘来了此处,我和师妹不信,就过来看看。师娘,您怎么未与师尊歇在无极殿?” 丛不芜寻了个恰当的由头,搪塞道:“阿晃需要静养。” 苏涉水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又嘀咕道:“好重的血腥味。” 周迎送与闵宁泫对视一眼,闵宁泫会意,凑到丛不芜面前,目含担忧:“师娘,您受伤了。” “降妖除魔,在所难免。”丛不芜的声调没什么起伏。 他们三个都在,想瞒过去,几乎没可能。显山不露水的周迎送一声不吭,却最不好糊弄。 闵宁泫像是想到什么,攀住丛不芜的胳膊,软下嗓音问:“您和师尊是有了什么误会吗?” 经她一语点拨,苏涉水茅塞顿开,立刻比划道:“师娘放心,我们十几双眼睛瞧得真真切切,那只花妖连师尊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他甩飞了。” 丛不芜但笑不语。 苏涉水以为她不信,忙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周迎送,挤眉弄眼道:“二师弟也看见了,对吧?” “是。”周迎送点头。 自他们拜入礼晃座下,丛不芜与礼晃还从未分居而眠过,更有甚者…… 所谓关心则乱,他们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忍不住过来咸吃萝卜淡操心。 丛不芜从容地将话茬引开,问了他们近日修行景况,又例行嘱咐良多,便将三人哄出了房。 情之一字,如人饮水,她的万语千言,无处可说。 晨钟一动,群山回 响。 丛不芜自仙童手中接过温热的药盏,走入无极殿。 她换了一袭山吹色衣裙,全然没了昨日的狼狈,纵使一夜未眠,依旧丽色难掩。 礼晃半数青丝束在玉冠内,道衣金缎明纹,虽是闲坐之姿,却显矜贵逼人。 他敛眸,“因何送药?” 殿中数十仙童缄默不语。 丛不芜只得道:“灵山医修……” 不等她说完,礼晃便出了声:“我并未负伤。” 他三言两语便将丛不芜推距开,丛不芜生出一股有心无力,“阿晃,这是母亲吩咐的,她很担心你。” “此事非你分内之事。”百年难得一遇的灵植熬制成的药水,礼晃一眼未看,“日后不必劳烦。” 丛不芜的话堵在唇边,险些打翻药碗,礼晃的目光直接略过她,一停未停:“此殿法阵不同往昔,你若无事,莫要踏足。” 礼晃久居灵山主殿无极殿,此地法阵由他亲设,曾借过丛不芜三滴鲜血,为的就是告知灵山,她虽妖气冲天,却是灵山之主明媒正娶的妻,是他执手度过漫长仙途的道侣。 此阵百年未变,也曾传为一段佳话。 现在,礼晃要将她赶出无极殿。 丛不芜暗自咬牙。 礼晃终究是看了她一眼,丛不芜从他眼中捕捉到一点久违的怜惜与温情,难免让她生出一点希望来。 于是,她急促地问了一遍:“阿晃,你不想见到我吗?” 这个称呼听得礼晃皱了下眉,他站起来,缓缓走到丛不芜跟前,俯下身,似乎要吻上她的额头。 第4章 说出的话倒是决绝凛冽:“凡人女子上山,需受法阵之关。她若上山,法阵不可不换。” “凡人女子……” 这一句之后,丛不芜就没了声音。她被罩在礼晃高大的身影里,好像变成了一只奄奄一息的蚂蚁。 礼晃移开眼,给了她致命一击:“我的救命恩人,要来灵山。” 第4章 潇潇百年于是她跟来,沦为笑谈。…… 灵山道徒众多,礼晃想寻找一个凡人,简直易如反掌。 自那日不欢而散,丛不芜再也没有踏足过无极殿。 她躲在聚灵阵内,虽然无意打探,耳边却总会飘来有关无极殿的一切。 那些弟子说,无极殿内多了一位温柔似水的姑娘,名叫约枝堂。 少不更事的小弟子总会抱剑路过丛不芜门前,那些混杂笑语的交谈,她不会听不见。 “看我的新剑穗!” “这剑穗打的什么结?真漂亮,我以前从未见过。” “我也不知道,这是约姑娘送的。” 听到传说中的“约姑娘”,剑穗便不重要了:“你也见她了?快和我说说,约姑娘长得好不好看?” “自然是好看的,不然她能住进江山君的无极殿吗?” “嘘,你小声一点,别让不芜前辈听见了。” 两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紧闭的房门,后来没听到什么动静,他们便你推我、我推你地跑开了。 丛不芜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些时日,她习惯了发呆。 道场剑影交错,本是内门子弟在相互切磋,不知谁大喊一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霎时间众人纷纷停了剑,望向声音来源,道场中心。 苏涉水浑身戾气,翻手挽个剑花,举剑对上了面前的人。 原息顿时生出一阵怯意,但在众目睽睽下,他不想丢人,于是只能色厉内荏地回道:“灵山谁人不知,你师娘已经被江山君扫地出门了,他宁可与一介凡人结为道侣,也断然不会继续与妖修为伍。” 他是礼岂座下首徒,无论走到哪里,修行人士都会给他几分薄面,更何况,约枝堂入主无极殿,是众弟子有目共睹。 原息认定,此事是他占理。 苏涉水连道三声“好”,一剑便劈了过来。原息也算族中天骄,但他的修为显然远不及年岁更小的苏涉水,被频频袭来的剑招逼得连连后退。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苏涉水肝火大动,此等境况,稍有不慎便会被殃及池鱼。 他们心照不宣地站远了一些。 一时之间,只剩两人打得难分难舍,无人胆敢上前阻拦。 连一向待人温和有礼的周迎送也袖手远远站着,作壁上观。 原息喘着粗气,招法混乱,渐渐不敌,苏涉水冷笑一声,剑尖顿在了元息颈前。 原息屏住了气:“苏涉水,你敢……” 那柄杀气腾腾的剑,随着他的话闪出一道微光,变作一团宝扇,“啪”地打向了他的嘴。 众人瞧在眼里,呆若木鸡。 被如此羞辱,简直颜面扫地,原息登时勃然大怒,可苏涉水眼中的精光,却让他望而生畏,不敢轻举妄动。 苏涉水打够了,才收剑入鞘,对着嘴巴通红的原息哼道:“敢诋毁江山君和师娘,我打的就是你这张狗嘴。” 他一时情急,连“师尊”也忘了喊。 原息捡回一条命,猜想苏涉水是顾及他的身份,于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将发胀发烫的嘴唇捂了片刻,厉声道:“防人之口,甚于防川。我说的明明是实话,你若不爱听,不应该来打我,应该去打江山君,毕竟他才是始作俑者……” “你要再敢出言不逊!”苏涉水像一只着了火的公鸡,咬牙切齿又要拔剑,“原息,我今日不活撕了你,算你皮紧!” 眼看他又要动手,原息一颤,见好就收,连声道:“万事以和为贵,苏师弟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实在毫无宗门风范。家师常说,修行修心,最忌莽撞,人一莽撞,便容易暴露野心。” “啰哩吧嗦,”苏涉水只当他在放屁,“那你师尊没告诉过你,无野心无以致远吗?修行之人,最不能缺的就是与天比肩的野心。灵山培养的就是野心,你若不服,还是快些滚下山去吧。就一句,打还是不打?” 原息倒是没料到他如此气盛,退后几步道:“不打。” 他不禁皱眉,早知礼晃一门子弟各个离经叛道,一悟百悟,一通百通,可他们悟的道,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 苏涉水唾骂一句:“怂包。”骂完就要离场。 道场中却是一静。 “原息。” 礼岂温和的嗓音让原息心神一定,旋即大惊失色,抬手捂住了嘴。 他还没想好编什么谎圆过去,方才气焰嚣张的苏涉水已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逼。回,低下头装起了鹌鹑。 “师尊……” 待众人回神,礼晃已经站在了礼岂身边。 “兄长。” 礼岂微微笑着,“这等小事,怎么连你也惊动了?” 礼晃不答,只是凉凉扫了苏涉水一眼。 苏涉水两膝骤软,差点跪了下去。 礼岂道:“此事乃原息有错在先,我会依照宗规,罚他去傲来峰守峰三日,手抄经书七十二遍。” 原息不敢多言,拱手道:“弟子领罚。” 礼晃却道:“不必。” 众人两眼一瞪,又听他不疾不徐地说:“原息所言皆实,不必受罚。苏涉水明知故犯,视宗规于无物,于道场之中殴斗同门,近日不必来无极殿中了,到傲来峰种树去吧。” 此话掷地有声,却与礼晃平日作派大相径庭,众人面色各异。 礼岂面色不变,对原息道:“还不谢过江山君。” 局势颠倒,原息的嘴角飞扬起来。 他上前一步,“谢过江山君。”又得意忘形地觑了苏涉水几眼。 傲来峰的风水有问题,守峰只是要与峰中瘴气斗上几个来回,可植树百棵才能存活有三,最是磨人心性,灵山子弟常说“宁扫山道数十年,不植傲来树三棵”,去傲来峰植树有多苦多难,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 苏涉水内心哀嚎,连礼晃话中的“所言皆实”也顾不得了,瑟瑟问道:“师尊,弟子要去种几棵?” 礼晃乜他一眼:“九百。” 苏涉水眼前一黑。 周迎送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无声地制止了要求情的众师弟师妹,待道场众人散尽,脚步一转,带着闵宁泫寻丛不芜去了。 为保大师兄不被逼得悬梁自绝于傲来峰,他们来找师娘求求情。 丛不芜难得没有蜗居室内,闲坐廊边,正与人闲话。 周迎送认得那个身量颇高,长发微卷的男子,他是一条狗。 一条礼晃救下的狗。 丛不芜常常唤他“阿黄”,听起来与“阿晃”倒有几分相像。 可他却是有名有姓的。 闵宁泫脚步一顿,“明有河来做什么?” 周迎送摇头。 明有河将一颗艳红的山果轻轻抛起又接住,明亮的双眸牢牢盯住丛不芜。 “你别骗我了,我都听说了。” 丛不芜神色一僵,又很好地掩饰过去。 “听说什么?” “礼晃不要你了。”明有河毫不避讳,“丛不芜,我带你走吧。” 丛不芜被问得有些失神,百年前,礼晃也曾撑伞而来,说:“我带你走。” 于是她跟来,沦为笑谈。 明有河坐在她身边,轻声说:“雁过尚能留痕,你蹉跎的百年,在他眼里又算什么呢?” 第5章 潇潇百年与他天造地设的,另有其人。…… 闵宁泫心道:这贼人好大的狗胆,千里迢迢跑回来,是和师尊抢人来了。 她还没动,就被周迎送拽住了手。 “不可轻举妄动。” 两个人站得远,若非有修为傍身,也听不到明有河与丛不芜的交谈。 因来得匆忙,他们未及敛息。丛不芜侧目轻瞥,将身一侧,廊柱恰好遮住了她那张玉似的面容。 明有河眉眼含笑,手腕一翻,山果就不见了。他跟着丛不芜向右移了一移,不偏不倚挡住两个小鬼的视线。 周迎送与闵宁泫识趣离去。 明有河道:“要不是看你可怜,我才不会放着逍遥的日子不过,跑这烂山上找不痛快。” 丛不芜被他逗得绽开一点笑:“你见过他了吗?” 明有河深深看她一眼,反问道:“我是来见你的,何必去见他?” “那你是怎么上的山?”丛不芜答非所问。 明有何自然道:“凭我这张脸啊。” 他在灵山呆过不少日子,行事不拘,名号打得很是响亮,外门的守山弟子大多都认得他,有时候还会亲切地唤他一声“明前辈”。 丛不芜听罢,向后一仰,靠上廊柱,悠悠提醒道:“灵山各处的阵法改了不少,这几日我才琢磨清楚方位,新的阵法未必会给你面子,你若不去见一见礼晃,保不齐走着走着,忽然就魂飞魄散了。” 第5章 “改阵法?”明有河眼中的笑意一扫而空,稍加思索不由端正神色,望向丛不芜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怜悯,“原来他不是要与你解契,而是要置你于死地。” 灵山五步一阵,阵法一改,丛不芜在山上堪称举步维艰。 丛不芜面上不露分毫,辩解却极其苍白:“倒也没有这么严重。” 明有河一脸狐疑地看着她:“是吗?那你怎么一直缩在这个小屋里?” 丛不芜哑口无言,小狗还是窝在怀里最听话。 她生于阴暗潮湿之地,又见多了藏污纳垢,趋利避害已经成为本能。 百年前的礼晃待她尚有一丝真情,这里的聚灵阵让她心安。 明有河岂能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你啊……” 他万般无奈地叹口气,脸上忧郁一扫而空,复又开口说:“其实我是骗你的,我不是来拐你下山的,此次回来,我有正事要办。” 他的话锋转得匆忙,丛不芜疑窦顿生:“什么事?” 明有河摆出一副“普天之下吾心最善”的模样,“为你庆生。” 阔别已久的岁月瞬间被翻扯拉长,丛不芜听他说得认真,心头反而涌起阵阵怅然。 “你竟然还记得,连我自己都要忘了。” 身为一团灵气,她根本无从知晓自己的生辰八字。 她的八字,由礼晃亲择。 那是与他命格最为相配的日子,一场精心策划的“指鹿为马”,让他们成了天上人间最般配的眷侣。 天造地设,命不可违。 连项运阖也说不出什么。 明有河的手在丛不芜面前划过,拍拍她的肩,声调愉悦扬起:“我原是不想来的,上山下山着实麻烦,项夫人也看我不顺眼,我这是羊入虎口,真怕她钻空子将我剥皮抽筋了。可我心善,你一个人这么可怜,如果我都不来,怕是没谁记得你的好日子了。” 丛不芜笑着拍落他的手,“你若当真不想被剁成馅子,就去无极殿见见他,省的旁人找你麻烦。” 明有河倚上廊柱,依言道:“好吧,我都听你的。” 余晖擦过山巅,灵山泛出浅青。 明有河站在无极殿外,伸了个懒腰。 路过的仙童向他见礼:“明前辈。” 明有河拿出油纸包的点心,往他身前一递,“几年不见,你是一点个子也没长啊。” 仙童道谢接下,挠挠头说:“我们又不是肉体凡胎,想长大也要问过江山君的意思。” 灵山童子都是由山中灵植所化,能长到半人高,已经实属不易。 打头的仙童身后跟着长长一溜儿与他模样相似的“人”,抬着长长一溜儿打着红绸花的枣木箱。 明有河看出后面的仙童都是叶子作的幻身,不禁疑道:“这么多箱子,怎么就你一个人抬?” 仙童扬起脸,胸膛一挺,骄傲道:“他们办事不仔细,江山君说我认真,故而只派了我来。” 他身后一群仙童学着他的动作,同时挺起了胸膛。 那些枣木箱众装的东西绝非凡品,明有河打眼一望,少说也有七八十件。 鲜红的绸花有些刺眼,明有何哼笑一声,阴阳怪气起来,“几年未见,江山君想得还是这么周到。世人只知他的剑快,殊不知他老人家做事也很利落。你们不芜前辈还健在呢,他就着手准备另谋贤妻了。凡间说的没错,年纪大的人,心眼儿多。” 仙童听后连忙摆手,“明前辈误会了,这些不是聘礼,是贺礼。” “什么贺礼?”明有河两眼一弯,意味深长地问,“生辰贺礼?” 仙童点头:“对。” 明有河负手而立,闻言便放下心,嗤道:“还算他有点良心。” 仙童不解其意,露齿一笑。 礼晃不在无极殿中,明有河不愿久留,嘱咐仙童带了话,便折回到丛不芜身边。 他进门便埋怨:“礼晃向来寡言少语,我怕是白来一趟了。” 丛不芜将温热的茶水推过去,“他赶你下山了?” “那倒没有。”明有河少饮一口,长吁短叹,“你们又在玩什么把戏,哄得这么多人一起唱大戏?礼晃这回玩的伎俩是我没见过的,害我白白为你们操心。明日你的生辰宴上,我要浮一……不,要浮三大白!” 他可谓前言不搭后语,丛不芜听得云里雾里,却也寻出一点端倪。 “什么伎俩?你发现什么了?” 明有河将茶搁下,低声问:“你实话告诉我,他当真失忆了吗?” 丛不芜:“那还能有假?” 明有河便将殿前所见一一道来,丛不芜波澜不惊:“想来也不是给我的。” 礼晃从未为她大操大办过生辰。 明有河很是笃定:“不是你还能是谁?你的生辰八字可是他精挑细选来的,他不会也忘了吧?灵山上下,明日过生辰的只有你一个,满山也找不出来第二个与他八字如此相合的人了。” 丛不芜只是摇头。 那些都是假的,她的生辰不属于她,与礼晃八字相合的人,也不是她。 明有河不愿看到她这般自弃模样,忍不住劝说道:“万一他是想起你来了,要借生辰向你赔罪呢?那些贺礼足足八十二箱,用来赔罪也是够的。” 丛不芜抬起头,复又低下去。 明有河将琉璃盏拿远了些,懒洋洋窝回椅子里,目光摄住丛不芜,声调兀然一低,问道:“如果我猜对了,你会原谅他吗?” 丛不芜静默良久,“明日再议。” “行。”明有河手指轻抬,熄了琉璃盏。 “我去门外守夜。” 今夜团云遮月,天穹唯有星子两三点。 明有河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躺在檐下的贵妃靠上观星。 一不小心,他就看到斗转星移,月落日升。 远处的剑阁安静得有些过分,明有河坐在屋檐上,对着无极殿的方向望眼欲穿。 可两处相隔数座楼阁亭台,云海迷蒙翻涌,实在阻碍视线。 他等得有点不耐烦,“礼晃上辈子是不是乌龟转世?他也太能憋了些。” 东方日出,洒落一片耀眼的光。 丛不芜在门前站了一站,抬 头招呼明有河:“阿黄,下来吧。” 明有河大惑:“怎么了?” 丛不芜的声音在门内闷闷地传来:“他不会来的。” 明有河才跳下来,廊外便走来两个内门弟子。 “你也没去无极殿?” “我去不了。” “峰主没带你去?” “没有。峰主说,江山君怕约姑娘拘谨,此次不设大宴。各峰峰主只能携座下首徒前去,我还不够格。” “我听说江山君为约姑娘备下的贺礼皆是四海寻得的奇珍异宝,可惜不能一见。” 明有河回头,隔着一道虚掩的房门,看向暗影中的丛不芜。 光线有些昏暗,她的背影显得模糊不清。 那抹落寞瞧得他心头一空,丛不芜是他化形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他见不得她难过。 明有河大步迈入房中,故作轻松道:“这些小辈真是少见多怪,这天地下还有什么宝贝是你没见过的?” 丛不芜眼也不抬:“博美人一笑嘛。” “我还是带你走吧,省的这么酸溜溜。”明有河顿了半晌,再也找不到为礼晃开脱的法子了,“过去一百年里,也没见他给你办过一回生辰宴。男人心,海底针。” “因为我的生辰八字是假的。”丛不芜语调平常,“与他天造地设的,另有其人。” 她抽出光洁明亮的匕首,垂眸认真擦拭。 “我现在有伤,随你下山是拖累你。只求江山君有好生之德,在我伤愈之前,不要将我赶下灵山。” 明有河道:“他既然无缘无故失了记忆,你就没去寻寻法子?” 丛不芜:“我说我不想,你信不信?” 明有河从她的神情中咂摸出来一点别的意味,“我懂了。就算你想,灵山别的人却不想,纵使你再神通广大,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丛不芜安静下来。 “都一百多年了,你还不了解他吗?”明有河斜倚门框,“他心里不想留你,面上不会显露分毫。他有千方百计,可以逼你自下灵山。” 第6章 潇潇百年约姑娘。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在明有河看来,礼晃是盖天下首屈一指的阴险小人,他骂完,又曲指轻叩门板,有意控制好音量,仿佛自言自语道:“这里风水不好。” 丛不芜听得明明白白,循着他的话问:“哪里不好?” 明有河一本正经沉吟少顷,看起来是真的懂些门道:“门朝的方向不对。” 他走过来,在丛不芜身边站定,抬手指向后方的一面墙,“要我说,此间房门应该开在那儿。” 丛不芜看向那堵白墙,失笑:“灵山一片宝地,房舍大多坐北朝南,照你这么说,都该掀了重建。” 第6章 “非也,非也。”明有河踱来踱去,“这风水是跟着你走的,你走到何处,何处的风水就不好。” 这听起来委实不似什么好话,丛不芜挑起眉头,心道他下山许多年,嘴皮子功夫愈发登峰造极了。 “此话怎讲?” 明有河自有一番见解:“灵山弟子非礼勿言,到你门前却个个知无不言。你不想听什么,他们偏要说什么,什么慎独思深都抛之脑后了,这不是因为你带坏了风水,还能是什么?” 他话里有话,丛不芜莞尔,真诚夸赞:“阿黄,一别经年,你在外头学了不少东西。” 她存而不论,明有河索性也歇了心思,长腿勾来一张藤椅,缩进去,嗟叹连连:“树欲静而风不止,假寐之人唤不醒……” 丛不芜却说:“既然事是人为,我不听,岂不辜负了他们的好意?” 流言是穿肠毒药,能在灵山推波助澜的人不多,她能猜到的人只有两个,一个项运阖,一个礼晃。 明有河歪头看她,随后又转开视线,“你若当真如此想就好了。” 他一夜未眠,阖上疲倦的眼皮,假寐许久,又缓而轻地细语道:“那丛不芜也就不是丛不芜了。” 直到窗外只余残照一线,昏鸦穿云飞往枝巢,一点微不可察的叹息,才悄悄淹没在浮动的微尘里。 明有河睡够了,托腮凝视着丛不芜腿上的伤口,不死心道:“不是什么大伤,我不嫌你拖累,还是带你走吧。” 丛不芜半低着脑袋,匕首在纤指间翻了一圈,手上稍稍用力,剔掉泛白的肉边,扬手一抛,沾血的匕首划出一道弧线,当啷落在半盆温水里。 ——它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着实算不得什么法器。 见她眼睛不眨一下地利落上药,明有河的脸皱作一团:“嘶,下手这么重。不过是挨了一剑,怎么就伤成这样?” 丛不芜轻描淡写:“剑不一样,又淋了雨。” “你还是好好躺着吧。”明有河话赶话,说着说着就计上心来,“这样,我背你下山,这点山路,我还是能背一背的。” 丛不芜一边包扎伤口,一边回道:“我能走能跳,还不敢劳您大驾。” 明有河看来看去:“真不要紧?” 这点小打小闹丛不芜并不放在心上,“只要我不抬脚踹人,就不要紧。” 山中日月短,倏忽之间,弯月已攀上柳梢。 聚灵阵日趋减淡,残痕上的稀薄灵气被夜风吹散。 明有河自椅中坐起,望向半只脚踏出门外的丛不芜,“你做什么去?” 丛不芜的声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温柔:“观星。” 房门打开又紧闭,偷溜进来一缕寒气。 明有河动作一停,寒气迎面而来,让人清醒。 丛不芜夜半观星,并非心血来潮,她许多年前就想去乱月峰上一览浩瀚星辰了。 在那里仰起头,漫天星子触手可及。 她一直认为,那是离飞升最近的地方。 人站起来,可与天齐。 可灵山主母并不好当,她身兼重任,四处奔走,极少有闲暇时光。 丛不芜忘了在多少年前,她曾殷殷地对礼晃说: “素闻乱月峰入夜星月争辉,夏与萤火相和。” 礼晃并非不通情事,直言问她:“你想去看?” 丛不芜大喜过望,可他又极其寻常地开口:“那便去吧。” 她的心渐渐冷却下来。 眼前一灯如豆,地上黑影相交,分明是最密不可分,却又生疏至极。 丛不芜小心翼翼问:“你不同往?” 礼晃在她眉间落下一吻,微侧眸光:“诸事繁忙,不便前去。” 丛不芜了然。 两人陷入长久的静默,丛不芜难掩失望,待琉璃盏熄灭,礼晃的手覆了过来。 她感受到他炙热的目光,任他四处点火,没有躲开。 礼晃俯在她耳边问:“观星观什么?” “……” 见她咬唇不答,礼晃轻笑,继续问:“姻缘、吉凶,不芜,你想观什么?” 那是已经残损在百年里的交谈,丛不芜站在乱月峰巅,任由神飞天外。 她看向头顶最亮的长庚星,原来她不需要礼晃陪伴,也能独步山巅。 她只需要遵从自己的意愿,探出手,万丈青天近在眼前。 山风吹起丛不芜的衣角,无端的,她开始想念上灵山前的日子。 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从不去想是悲是喜,只挂念生与死,每活一日,就有一日的逍遥。 无拘无束、以心为道的曾经缠住了她的心,丛不芜坐在一块大石上,脚下是无底的深崖。 她认出许多星,龙角乃杀之首冲,大凶,东方第二宿,龙颈,大吉。 不知不觉,余光闯入一片鱼肚白。 丛不芜兴尽而返。 大抵是先看到龙角,沾上了凶光,踅回途中,她与最不想看到的人狭路相逢。 丛不芜心下冷笑,正要避开,礼晃身边的人便道:“想必这就是丛姑娘了。” 丛不芜与礼晃结成道侣已有一百多年,没成想还能被人口称“姑娘”。 她觉得新鲜,迎上了约枝堂那双顾盼生辉的眼。 “约姑娘。” “约枝堂”三个字本就自带春色,她又身穿青纱衣、佩白暖玉,巴掌大的脸蛋儿俏生生的,跟在礼晃身边,几步走得婷婷袅袅,惹人生怜。 “我早就想来见见你,阿晃拦着不让……” 她的笑容太过亲切,丛不芜却扬不起来笑。 月余前,只有她能唤礼晃“阿晃”,她的百年,抵不过约枝堂的几天。 约枝堂 熟稔地凑过来,丛不芜能嗅到她衣衫上的香气,那是无极殿中独有的燃香。 丛不芜眼皮一跳,制止道:“现在见了,别再近了。” 礼晃身后空无一人,丛不芜瞥向红日初升,心里多少猜到了些。 一闪而过的猜想,有些不真切。毕竟他从前总是千忙万忙,身边换了一个人,却有闲心来游山观景。 还是在她生辰的第二天。 礼晃也正冷冷地望着丛不芜,面色十分不虞:“你怎会身在此地?” 这话本该暗含关切,可他语气古怪,听起来像是兴师问罪。 丛不芜:“观星。” “我们是来赏日的。”约枝堂柔柔地接上话,“常听人说灵山傲来峰日出壮丽,昨日生辰未能得空前来,想在今日看看。我不识路,阿晃又有空闲,便劳烦他陪同而来了。” 她说着,慢慢红了脸,盈盈的目光投向礼晃。 丛不芜打断他们的含情脉脉,“这里不是傲来峰,你们走错了。” 她正要走,约枝堂却说:“没有走错,我与阿晃适才偶遇一人,他说在等你,我便央了阿晃改道,特来向你请安。” 丛不芜兴致缺缺:“请什么安?免了。我不是很想见你,更不想见他。” 她懒得再给约枝堂眼神,迈出半步,身形却猛然一晃。 千钧一发之际,刺眼的微光准确无误地指向她的脸。 春山出鞘了。 明晃晃的剑尖对准了丛不芜的灵台。 气氛有些僵持。 “江山君太过草木皆兵了。”威压之下,丛不芜心神俱颤,她强忍不适,从容地伸出一根手指,将剑尖推开一寸,“我只是腿脚不便。” 他们二人到底还未解契,丛不芜触及到春山的瞬间,灵山第一剑便化雾消失不见。 礼晃反应冷淡:“那就莫要走动。” 丛不芜笑道:“我将自己折腾死了,岂不正中江山君下怀?” 礼晃一张俊脸如覆寒霜。 约枝堂微愕,想说什么却又无言,眼前两人之间似乎有层无形的屏障,她挤不进去。 丛不芜无视礼晃眼中的森然冷意,铁了心要触他的逆鳞:“约姑娘弱柳扶风,你可要看顾好她。倘或一日不慎命丧灵山,旁人要苛责我们恩将仇报了。” 说完,她勾起唇角,向赶来的明有河招手:“阿黄,走了。” 接着头也不回地路过礼晃身边。 第7章 潇潇百年你若还想留在灵山,就要学会…… 乱月峰一事不知因何走漏了风声,山上的弟子耳听八方,表面一派漠不关心的坦然,私下里却有好事者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苏涉水带头将那人揍得鼻青脸肿后,自觉去傲来峰多栽了二十棵树。 明有河躺在屋顶上晒太阳,丛不芜身边围了不少人,七嘴八舌麻雀一样说个不停。 闵宁泫这些时日总是带许多师弟师妹过来,说是要向丛不芜请教剑法。 丛不芜虽不常用剑,百年里耳濡目染也悟出些许心得,倾囊相授几日,以为终于清净了,周迎送又来请她去见香坛比剑。 周迎送等闲不会求人,他们笨拙的好意昭然若揭,丛不芜沉吟片刻,没有拒绝。 第7章 一行人才到坛前,两个守坛仙童自石狮眼睛里飘出来,互相对了个眼神,一言难尽道:“坛中多有不便,还请不芜前辈改日再来。” 见香坛是灵山小比之地,见他们眼神躲躲闪闪,似有难言之隐,丛不芜不禁疑惑,“怎么了?” 仙童绞着手指,声音细如蚊呐:“江山君与约姑娘……在坛内习剑。” “不可能!” 苏涉水与闵宁泫脱口反驳。 “习剑……”丛不芜不自觉将这二字念了一回,春寒料峭,她的视线有些凝住,“见香坛方圆十几里,他们两个人还能都占了?” “江山君吩咐过,不许旁人入坛。”仙童说到后面,头都要低到领子里,“今日,见香坛是独属约姑娘的。” 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说话。 苏涉水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斥道:“你少信口开河,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凡人女子,剑都比她重,怎么习剑?” “就是就是。” 他在礼晃座下一呼百应,跟来的弟子纷纷附和。 丛不芜默然。 个中因由,仙童也不甚清楚,只是照实将所见说了。 “约姑娘说她没碰过剑,江山君便陪着来了。” 沉默良久的周迎送忽然开口,嗓音温和,话锋却直指要害。 “约姑娘用的什么剑?” 仙童偷眼瞧了瞧丛不芜,又失措地将头低下去,不敢说。 丛不芜眸色微寒,丢出一张玉碟。 仙童两手接过,垂眸一看,不免惊出一身冷汗。 此碟非同小可,乃是百年前结契大典上,礼晃亲授。 至于它的象征…… 仙童忙躬身将玉碟奉还,让开了路。 闵宁泫:“师娘……” 丛不芜恍若未闻。 她在灵山百年,一直拘规守礼,头一回摆起架子,竟只是为一场比剑。 丛不芜不是没有肖想过与礼晃鸳鸯比翼,她曾天真地以为,如日中天的灵山可以让她洗净污秽,变成一汪清泉。 可她耗费百年,只是变成死气沉沉的一口潭。 拾阶而上不过十余步,阵阵香风扑面而来。 见香坛内有株灵植花开百年,木已参天,华盖遮出广阔的凉荫,馥郁浓醉,春色绵延。 远处,两道人影挨得极近。 礼晃虽将一只手负在身后,却几乎将约枝堂揽在了怀里。 他握住约枝堂的手腕,剑花挽得缓慢而又轻柔。 挑剑前足尖点地,二人衣袂翻飞而起,缠绕交织,极其刺眼。 丛不芜没动。 约枝堂似乎才看见她,于是停了剑,含笑走过来。 “丛姑娘。” 她手中握的,赫然是春山。 身后一众弟子在心里叫苦连天,个个紧绷起心弦,向礼晃见礼,“师尊。” 丛不芜的眼光掠过约枝堂,轻飘飘落在礼晃脸上,扯动唇角道:“二位好兴致。” 礼晃高大的身影投下来,阴影恰好遮在丛不芜脸上。 他反问:“刀剑无眼,不是你让我看顾好她吗?” 丛不芜:“……” 约枝堂将春山转了转,自我打趣道:“都说春山认主,可它在我手里倒还听话,不然我可提不动它。” 众人神色各异,并不觉得好笑。 约枝堂毫无窘迫之色,捏住礼晃的衣角,央求道:“阿晃,方才那一招我还没学会,你再教教我吧。” 礼晃垂眸看了一眼她的手,屈指勾了一缕风,变作一个线条小人,小人手握一剑,被他一点,有模有样地挥舞起来。 约枝堂又惊又奇,丛不芜看着小人飘上她的肩。 礼晃:“去吧。” 他言下之意,是要这小人教她? 约枝堂微怔,只一瞬间,便抬起脸笑意盈盈,乖巧道:“那我去了。” “哎呀——”明有河鬼魅般地冒出来,在丛不芜身边柱子似的站定,明知故问道:“凡人这个年岁习剑,是不是有些晚了?” 礼晃轻乜向他:“得一技傍身,何分早晚。” 苏涉水入门时没少挨礼晃的打,在他面前宛如老鼠见了猫,他满心不忿,扯扯闵宁泫的衣襟,挤着眼睛不断示意。 闵宁泫当即义愤填膺,指了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师娘,我们去那儿。” 待丛不芜领走一群小鬼头,明有河双臂交叠在胸前,明褒暗贬道:“灵山真是生情种。” 礼晃一动不动,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可他竟然破天荒地回应了明有河。 可惜风吹话落,晃到了明有河的眼,没听清礼晃说的是“嗯”,还是“哼”。 厚颜无耻。 到底有许多年的交情,明有河仔细分辨着他的神色,诚心求问:“百年前,你执迷不悟要娶一个妖修,百年后,你又移情别恋要娶一个凡人。上次定了假的八字,这次……你要用什么办法堵住悠悠众口?” 礼晃冷瞥过来:“办法?” 明有河点头,作洗耳恭听状。 礼晃噙出一点极浅的笑意,狭长的眸中尽是轻蔑:“是什么让你认为,百年岁月,我还需如此迂回?” 他直言不讳,出乎明有河的意料。 礼晃再没看他,转身离去,话音却又被风吹到明有河耳边。 “我欲成之事,灵山上下,不会有人质疑。” 真是……狂妄至极。 明有河心事重重,坐在坛边丢石子。 丛不芜与周迎送比完剑,又有的放矢地指导一二,招呼明有河,准备打道回府。 霉事并蒂开,出坛时,他们又与约枝堂打了照面。 叽叽喳喳的弟子顿时鸦默雀静。 “丛姑娘,真巧。” 丛不芜面无表情:“真巧。” 苏涉水跟在明有河身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约枝堂的目光准确地向他锁定,眼里划过一道精光,说道,“阿晃说你很爱种树。” 哪壶不开提哪壶。 苏涉水断定她是想找茬。 约枝堂果然转头:“阿晃,我还没见过遇土即枯的树呢,真想去傲来峰开开眼界。” 苏涉水在心里冷笑连连:看看看,什么都想看,将灵山搬回你家去吧! 他以为自己要被约枝堂缠上了,与其被礼晃点名,不如毛遂自荐,正要开口说带她去傲来峰,约枝堂却骤然掉转视线。 她指着丛不芜:“让丛姑娘带我去吧。” 灵山仙童不计其数,何须丛不芜引路? 约枝堂此话,简直欺人太甚。 明有河当即就要冲过去,丛不芜却轻轻摇了摇头。 将大小宗规背得滚瓜烂熟的周迎送上前一步,道:“约姑娘,恐怕于理不合。” 来接约枝堂的仙童听了,趾高气扬地振振有词:“有何不可?约姑娘乃灵山贵客,接待她是灵山主母之责。” 约枝堂身边的人无一不是项运阖亲手调教,周迎送无意与其纠缠。 他望向礼晃:“师尊……” 仙童先一步问:“江山君以为如何?” 礼晃:“可。” 腰间的匕首晃了晃,丛不芜轻笑:“倘或我不愿呢?” “你不会不愿的。”礼晃笃信,“你若还想留在灵山,就要学会接纳枝堂。” 枝堂…… 丛不芜恍然。 她迟迟不肯离开灵山,其实是在等。 至于等什么,她也说不清。 也许是等礼晃寻回丢失的记忆,也许是等缘分耗尽,情灭心死。 礼晃曾救她于死地,二人又共度过真真切切的百年光阴——那是凡人茫茫的一生。 她愿意留礼晃一线生机。 毕竟,不知者无罪。 可现在,丛不芜忽然有些动摇。 她与礼晃的百年,似空中高台,经不起揣摩与反刍。 也许恩怨尽消的那一天,已经到来。 第8章 潇潇百年灵山之内,岂能供妖? 受罚弟子的辛勤努力没有白费,傲来峰彼时正浓翠葱郁。 自峰顶眺望山雾卷涌,美不胜收。 但丛不芜没去。 她丢给礼晃一个冷眼,回屋睡到了半夜。 她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去不复返的,被她亲手摧毁的,曾经的曾经。 明有河一袖拂开红木桌上的瓶瓶罐罐,指尖泛出一点黄色的微光,在桌面绘出几条细线,继而抛给丛不芜一包石子,两人相对而坐,打着琉璃盏下起了石子棋。 窗外夜鸦惊啼,月黑风高,暗纳不祥。 几日后,老虎不在家,猴子当大王。 礼岂今日不在灵山,原息大手一挥,在房中摆上好酒,带着一众师弟师妹胡闹,房中热闹非凡。 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气势十足地划着拳,门外忽然袭来一股劲风,紧接着,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苏涉水面如阎罗,怒发冲冠。 第8章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他已经揪住原息的衣领,将他高高拎了起来。 “说,是不是你拔了我的树?” 手边的酒坛就地一滚,原息半醉半醒打了个酒嗝,一脸茫然:“……什么树?” 此事说来话长。 天一擦黑,傲来峰上来了两个抱石童子。 他们将木桶和铁锨交到苏涉水手里,微笑告知:“涉水前辈,明日起,您要再去种树。” 苏涉水不干:“凭什么?” 他起早贪黑许多天,明明已经种够了。 抱石童子还是微微笑着:“不够的,你种的那些树,现在只剩一百一十个树坑了。” 苏涉水两眼一黑,险些西归。 他垂头丧气地坐下,将原委一一道来,恨不得一剑将房顶捅穿:“那是我千辛万苦种的树……” 整整一百一十棵,几乎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 “究竟是谁……” 原息整理好被他扯歪的领子,幸灾乐祸道:“这几日被罚去傲来峰的可不止你一个,平日里你就毛毛躁躁的不招人待见,保不齐是谁看不惯你,背地里暗下黑手呢。” 苏涉水冷笑连连,他早就将能想起来的仇家都质问过一遍,最后才想起了原息。 他单手托着脸,牢牢盯住原息的脸,想看出一点端倪:“真不是你?” 原息无奈,坦荡道:“我对灵山师祖起誓,这回还真不是我。我没这么下作。” 见他二人不再剑拔弩张,有其他弟子上前出谋划策:“涉水师兄,你不妨去问问抱石童子,近日有没有谁未在惩罚名册,却去过傲来峰。” “我已经问过了,它说……”苏涉水话音一顿,面色大变豁然起身,“我知道是谁了,我知道了……” 一圈儿人头当即凑过来,“谁?” 还能是谁? 最可疑的就是那个约枝堂。 苏涉水一拳砸在桌上,“我就知道……” 她无端的问起傲来峰,能有什么好事。 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苏涉水取出一袋灵石,抛到原息手边:“叨扰了,给你赔罪。” 原息两眼一亮,火速收了,“不愧是二世祖。” “滚。”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闵宁泫与周迎送照例自道场练剑归来,途经无极殿前时,遇到一个面熟的仙童。 他曾是丛不芜跟前伺候的奉茶童子,自打丛不芜移出无极殿,便退回了山中。 现在竟然又出来了。 闵宁泫稍一忖度,立刻喜不自胜,跑过去问道:“师娘搬回来了?” 仙童木头似的僵住:“宁泫前辈何出此言?” 闵宁泫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瓜,又被他手上的东西吸住目睛,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弯成月牙,笑说:“这不是师娘的妆奁吗?你还想瞒我……” 仙童瑟缩一下,嗫嚅道:“这是我要拿去丢掉的。” 笑意缓慢地冰冻在脸上,闵宁泫一时没理清楚:“什么?” 她的目光有些吓人,仙童硬着头皮继续说:“约姑娘要入住侧殿了,不芜前辈的东西得挪出来。” 他的用词已经足够委婉,用“挪”,而不是“丢”,已算是顾及丛不芜的颜面。 这在人人都要踩一脚丛不芜的灵山,堪称可贵。 习惯使然,闵宁泫匆忙看了周迎送一眼,又飞快地转回脸,将仙童手里的妆奁一把夺过。 “胡说八道!” 仙童捏住衣角,委屈道:“我只是听命行事。” “我要去见……” “师尊”二字还没说出口,闵宁泫的话就被生生打断。 “我道是谁举止无状,敢在无极殿前大呼小叫,原来是你们啊。” 周迎送与闵宁泫齐齐回首,长长的阶梯尽头,一人慢悠悠走来。 待看清那人的脸,他狠狠拧了拧眉。 闵宁泫认得他,在礼晃苏醒的那一日,他曾拦丛不芜上山,还伤了她的腿。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闵宁泫一点面子也不想给他留:“你又是谁?也敢在无极殿撒野。” 谢盈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在台阶上停住脚步,幽声道:“区区不才,姓谢名盈,受夫人之命,来无极殿保护约姑娘。” 闵宁泫“呸”了一声,“狗仗人势。” 如此两桩新仇旧恨添在一起,憋得人心里冒火,饶是端庄守节如周迎送,也来献言献策。 他们正是火气旺盛的年纪,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屁话一概不信,有仇不报非君子,善罢甘休是孬种。 熹微时分,无极殿侧殿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约枝堂两眼通红地倒在地上,清泪流了满脸,颤颤地用手指着镜子:“有……有鬼……” 仙童忙将铜镜翻转,再回头,她已经娇娇弱弱地晕了过去。 殿中弟子足足跪了两个时辰,礼晃才终于自侧殿而出。 他脸上浑然不见怒气,却比以往任何时 候都要骇人。 “谁干的?” 一片噤若寒蝉,无人应声。 苏涉水抚平袖口上的折痕,他袖中还藏着一条周迎送抓来的蛇,本想今天偷偷丢到侧殿去,没想到有人比他们下手还快。 快点没什么不好,就是手法太过粗暴。 哪有用真鬼吓人的,万一将约枝堂吓死了,是要背上血债的。 得不偿失,于修行无益啊。 礼晃耐心告罄,座前金柱上雕刻的巨蟒慢慢有了生气,化出十余佩剑披甲的护卫。 “都带下去,先打七十鞭。” 苏涉水倒吸一口凉气,被拖走时在心里盘算,这七十鞭挨下来,他得多少天不能动弹。 不算不知道,一算不得了,苏涉水不知哪来的勇气,扭着脖子向座上的人喊:“师尊偏心——” 礼晃换了个姿势,“何处偏心?说来听听。” 于是苏涉水又被拖回来,感觉脚尖都要磨出火星。 他动了动酸软的腿,指着远处其貌不扬的谢盈,“他擅作主张,将师娘的东西都丢了。你为什么不罚他?” 谢盈大惊失色,不知这家伙怎么咬上了自己。 他两腿一弯扑通跪下去,在礼晃冷冷的凝望中,说不出半个字。 项运阖派他来约枝堂身边,他自然万事要以约枝堂为先。 他认为,约枝堂不想看到有关丛不芜的一切。 当约枝堂搬入侧殿,对他露出满意之色时,他就知道,他的想法是对的。 礼晃不会苛责新欢,但他不一样,他只是灵山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外门弟子,随时可以被顶替。 是他得意忘形,失了分寸。 礼晃出牙缝里挤出一丝笑:“罚,当然要罚。” 他走过来,凌冽的气势逼得谢盈心惊胆战。 礼晃冰冷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触感像被蛇细吻上来。 谢盈认命般闭上双眼,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 他被迫直视着礼晃晦暗不明的眼,听见礼晃说:“做事要干净利落,还有一件东西,你忘了丢。” “灵山宗堂内主母之位供的谁?” 谢盈不明所以:“是……不芜前辈。” “将她的名碟丢出宗堂。”礼晃低垂的长睫盖住一半瞳孔,手上又用了几分力,“灵山之内,岂能供妖?” 周遭太过安静,苏涉水的脚像在地上生了根,想不通事态为何演变至此。 他好像……又闯祸了。 名碟被送来时,丛不芜正坐在屋檐上用匕首切山果,匕首轻轻一转,泛出冷光。 仙童用怜悯的眼光注视着她,丛不芜只能让自己如他们所愿露出可怜的神情,期期艾艾道:“他不记得了,我不怪他……” 她一连重复了许多遍,明有河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下头,“嗯。” 当真如她所言,没有丝毫埋怨吗? 明有河不信。 她活到现在,前半生不堪回首被人诟病至今,后半生谨小慎微被礼晃弃如敝履。 她再无坚不摧,也只有一颗心。 明有河听着她的每一句自言自语,细细感受着那些苦涩的怨恨。 丛不芜侧脸苍白,像雪后的山。 仙童走了,这次的话倒是真心实意了,“他救过我的,我不该怪他……” 眼前已是断崖,她应该悬崖勒马。 可她走了太远,归无归处,找不到退路。 功德有损,飞升无望,她只剩礼晃这一点意义。 也许礼晃不该将她带回来,她应该死在一百零一年前。 明有河用手里的小石子打远处的飞鸟,打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仰面躺在瓦片上。 他自觉与丛不芜近在咫尺,积雪融化时,会露出嶙峋的山石。 丛不芜还在低喃,她在努力说服自己,说服自己蠢蠢欲动的怨恨。 明有河眯起一只眼睛,远远用手指轻轻勾勒她的身影。 第9章 只要等到雪融化…… 他就能看到坚韧的山石。 他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一把明火正在燎原。 丛不芜经历过摸爬滚打,危凿险刻,礼晃以情为饵,拘住她;画地为牢,困住她。 但他压制不了丛不芜的不屈与顽强,她送过太多人去黄泉。 “我不能不怪他。” 丛不芜说完这一遍,便没了动静。 她也躺下来,闭上眼睛,享受暖阳。 匕首与瓦片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明有河无声地露出笑,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迫不及待想看看,时局该如何扭转。 灵山一无是处,拿什么困住奋飞的雀鸦? 明有河听见山风在响。 风带来自由的味道。 第9章 潇潇百年山上山下都甩不掉,又跑来耀…… 苏涉水平日里呼朋引伴没有白呼,他与挥鞭的仙童交情匪浅,彼此交换几个眼神,鞭刑便雷声大、雨点小地挺了过去。 有难不逃是王八,他与一众师弟师妹装模作样休息两天,火速三五成群去监天祠领了差事,美其名曰要报效灵山,下山捉妖。 苏涉水笔蘸朱砂,在天机簿内填上姓名,灵光闪过,纸上浮出两个字:怀乡。 这便是他要去的地方了。 苏涉水才要离去,监天祠童子忽然面无表情走过来,在灵山弟子名册上指了几人随行。 其中一人,便是谢盈。 又是项运阖搞的鬼。 来者不善,这家伙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 苏涉水连连叹气,头大如斗。 丛不芜闻听此事,便也跟了来。 监天祠童子将指路木牌递到她手中,闭口不言袖手站在一侧,脸上闪过片刻的不可捉摸。 剑下云层渐薄,木牌连连颤动,随即变作一只小鸟,直直俯冲而下。 一行人收剑入鞘,站在门可罗雀的城门前。 明有河抬头望望城门的匾,艰难地辨认着匾上的字。 奇形怪状,怎么看都不像是“怀乡”。 他转头看向丛不芜,疑道:“好陌生的写法,你见过吗?” 丛不芜摇头。 周迎送沉吟片刻,说:“此地树木常青,应当在梵山之北,沂水之南。” 明有河听了,神情更是古怪:“我怎么记得,梵山之北久无人居。” 闵宁泫也道:“梵山地界是有仙府领主的,领主并非无能之辈,他们怎么舍近求远,求到灵山来了?” 但来都来了。 丛不芜扫一眼城匾,说道:“走吧。” 苏涉水毫不客气地将谢盈挤开,牢牢跟在丛不芜身边:“师娘,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们到了曹家,不妨先看看他们供奉的是灵山哪位前辈,才将香烧到了远在千里的灵山。” 丛不芜点头。 怀乡城内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道巷陌空无一人,目之所及,尽是荒凉,一片死寂。 谢盈的脸色不大好看,“好大的妖气。” 他的佩剑蠢蠢欲动,周遭越是安静,越是不敢掉以轻心。 明有河回头看他一眼,放慢脚步,不解说:“天机簿是依署名人的修为分派差事,你的修为远远不及苏涉水,此城于你而言太过凶险,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谢盈不语。 他也不想来。 这城中妖气冲天,以他的道行,无异于羊入虎口,必死无疑。 可师命不可违。 丛不芜环视四周,目光定格在远处的一栋绣楼。 绣楼布满残破的缎花红绸,门户与窗口大开,宛如幽深的洞口。 她很快收回视线。 监天祠童子说,在怀乡城中为非作歹的,是只猫妖。 城中有个姓曹的员外富甲一方,修桥补路,广结善缘,但子女亲缘却不大好。 夫妇二人烧香拜佛几十年依旧于事无补,年过半百时,曹夫人终于诞下一女,取名汝珍,今年正是二八年华待嫁之龄。 一个月前,曹家在怀乡最大的绣楼前设下一场招亲,想为女儿招个乘龙快婿。 不料喜事没成,反倒给曹家招来一桩祸端。 招亲当日,曹小姐突发恶疾,暴毙于众人眼前,随身侍女不及尖叫,一只浑身漆黑的野猫窜出来,越尸而过,继而消失不见。 “曹小姐”悠悠转醒。 爱女死而复生,曹员外与曹夫人喜不自胜。 随着时日推移,喜悦渐渐变成莫大的恐惧,将整座城笼罩起来。 曹汝珍一张花容腐烂不堪,依稀可见森森白骨,蛆虫蚊蝇在眼中翻动, 她却还能口吐人言,生龙活虎。 高大的红漆门像是许久未开,声音有些刺耳。 曹员外亲自拄拐出门相迎,一见丛不芜等人,立刻口称“仙人”,霎那间老泪纵横。 “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仙人将那猫儿劝出来,让小女入土为安。” 提及女儿,他不免又是一阵哽咽。 月余前,曹员外还精神矍铄,身体康健,现在却骨瘦如柴,如风中残烛。 丛不芜站在门前等他哭完,开门见山道:“曹员外,带我们去见见曹小姐吧。” 曹员外拭去眼角热泪,忙不迭说:“它现在在招亲的绣楼里,我带诸位仙人前去。” 说着便要为众人引路。 丛不芜却道:“不,它不在。” 曹员外脚步一顿,愕色尽显:“那它……” 明有河向曹府一指:“贵府妖气最盛,它就躲在府上呢。” 随行而来的侍从纷纷打了个寒颤,“老、老爷……” 曹员外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他稳住心神,有些不信,睁大浑浊的双眼说:“我曾重金请来一位世外高人,高人说已经将那只猫儿赶去绣楼了。” 话音才落,墙上一道扭曲的黑影骤然袭来。 “喵呜——” 曹员外扭头,看见一“人”青丝蓬乱,发钗歪斜,脸上挂着仅有的两片肉,伸出一双已经露出骨头的手。 “汝珍……” 苏涉水一剑出鞘,呵道:“臭猫,看我打得你桃花流水鳜鱼肥!” 闵宁泫嘴角一抽:“师兄,那叫落花流水。” 猫妖动作迅疾,见势不妙便吐出一团黑雾,丛不芜摆摆手,雾气顷刻消散。 谢盈慌乱地将剑高高举起,茫然四顾,“它跑了。” 外门弟子如临大敌,作势要追。 丛不芜看着他们紧绷的脸,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不必去追,等天黑。” 眼下天色已暗,距天黑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谢盈咬牙,道:“丛前辈,这妖怪占尸而行,还能如此迅捷,可见修为深不可测。我们还是快些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曹员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敢说话。 明有河好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这小弟子真是不识好人心。 他们修为不够,又乱了心神,现在去追,正中猫妖下怀。 “正所谓‘逃兵不追’,什么夜长梦多,你也忒看得起它了。秋后的蚂蚱而已,蹦跶不了多久。” 谢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了。 他们本就是监天祠派来拖后腿的。 几人还没被请到上座,昏暗的天边突兀地现出一道金光,丛不芜抬眸,眼含讽意,脚下一步未停,与明有河并肩进了曹府。 苏涉水在心里叫苦连天,与周迎送、闵宁泫一齐拱手,向来人道:“师尊。” 谢盈也携外门弟子见礼:“江山君,约姑娘。” 约枝堂挽住礼晃的手,看向谢盈:“身边少了你,我心里总不安稳,因而想跟来看看。” 谢盈受宠若惊,感动道:“牢姑娘挂念。” 苏涉水看在眼里,忍不住腹诽。 好么,山上山下都甩不掉,又跑来耀武扬威了。 第10章 潇潇百年“我要解契。” 曹员外与曹府侍从见礼晃冷剑金衣,长身玉立,与城中所奉神像相貌无二,当即跪地,拜上三拜,叩了一个响头。 他们深深埋首:“仙人。” 仙人显灵了。 礼晃静静看着,不言不语。 曹员外松动的脸皮一颤,抬起脸强自笑道:“府上已备下薄宴,诸位请——” 礼晃皱眉,想要推辞。 约枝堂似有所觉,扯住他的衣袖,柔弱道:“阿晃,我的腿好酸,歇歇吧。” 她从没踩过剑,更别提在天上飞,双脚又酸又软,楚楚可怜, 礼晃任她拉扯,转头对闵宁泫道:“去,跟上你师娘。” 闵宁泫欣然领命,欢快地跑进曹府。 “师娘?” 没有动静。 她等上片刻,又呼唤起与丛不芜一同消失的明有河。 “明前辈?” 依旧无人应声。 照理来说,丛不芜与明有河不会听不见她的呼喊。 第10章 难道是在躲她? 闵宁泫颇有耐心地将曹府逛了两遍,却仍然寻不到丛不芜的半点影子。 眼见日落西山,她不免心急如焚,喊住曹府侍从询问。 侍从听罢闵宁泫的描述,却俱是摇头说,没见过这样的人入府。 怎么可能,他们明明…… 坏了。 闵宁泫心里打了个突,登时一脸惊悚。 她慌不择路地直奔正堂,将苏涉水与周迎送扯到门外,压着声音脱口道:“不好了,师娘与明前辈私奔了!” 苏涉水瞪大眼睛,忙捂着她的嘴,偷偷看向房内的礼晃。 以礼晃的修为,什么话听不见? 她刚刚都说了什么…… 闵宁泫登时寒毛直竖,马上扑到礼晃面前求饶,嘴张开了,却说不出话。 她泫然欲泣,礼晃看也不看,不近人情地宣判:“闵宁泫,言辞不慎,回山后,领罚十鞭。” 苏涉水出面打圆场:“师尊,不如我去找找看吧,师娘与明前辈保不齐在屋顶上说闲话呢。” 礼晃却道:“不必。” 曹员外与曹夫人不动声色地互相看一眼,原来灵山仙人的道侣,不是他身边的约姑娘。 苏涉水依命退出门外,礼晃虽是面色如常,却默默放出神识,在曹府内飞速游逛了一遭。 他没找到丛不芜。 也没找到那条背主的狗。 曹员外为夫人夹着菜,忽然打了个冷颤。 房中仿佛冷了不少,他搓搓胳膊,借着余光瞧一眼礼晃,随即敛色屏气,坐直了身|体。 仙家诸事,凡人还是不要打听得好。 “阿晃。” 约枝堂也发觉了礼晃的异常,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礼晃慢条斯理起身,脸上寒意渐盛。 “我去去就回。” 约枝堂想抓住他的手,央求他陪陪自己,却抓了个空。 不过一瞬,礼晃便行至街边,来到了那栋红绸围绕的绣楼前。 劲风卷起的衰残的落叶,在他身后飞旋。 曹汝珍身躯已腐,猫妖总要再寻新的身|体,要想捉它,最简单法子就是…… 以身设阵。 绣楼仅仅荒废月余,内里却已蛛网遍结。 梁上的灰尘绕过礼晃落地,木梯发出年久失修的轻响——沾染上妖气的东西,总是损毁极快。 礼晃缓步上楼,门扇无风自启。 看到地上巨大的一方血阵,礼晃发出一声“果不其然”的冷笑。 “丛不芜,你疯了。” 支窗的叉竿已经腐朽,丛不芜拿在手里轻轻一晃,叉竿瞬间崭亮如新。 她用叉竿挑散窗边积了一层灰的红绸花,支开雕花窗,像是没听见礼晃的冷嘲热讽。 放空了血的死公鸡被她丢到窗外,丛不芜坐上擦得干干净净的窗台,惬意地曲起一条腿,身后是滚滚的乌云,和呼啸而过的夜风。 她将礼晃晾了好一会儿,才说:“江山君好雅兴,出来夜游啊。” 地上的血迹正在流转,自绣楼伊始,满城房舍的瓦片都开始发出不易察觉的震颤。 房门无声自合,夜色,仿佛深了一些。 危险的血腥气息升腾弥漫,透过丛不芜支开的窗子向外发散。 这阵法阴毒至极,礼晃盯住丛不芜的脸,话语间带了几分鄙夷。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灵山受教一百余年,还是除不尽你的妖魔本性。” 丛不芜认真听完,并不反驳,一手托起脸道:“我师父曾教导我说,万事要速战速决,不可拖泥带水。宁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要让敌人多活一天。以前我不敢苟同,现在想想,他老人家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礼晃听出她言有深意,“执迷不悟。” 说罢,正要将她拎回去,阵法中循迹而流的血忽然停了下来。 丛不芜正了几分神色,对门外呵道:“别进来!” 门外人声怯怯:“阿晃。” 是约枝堂。 丛不芜再次说:“此地危险,别进来。” 约枝堂似乎听不到,“阿晃。”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丛不芜紧蹙的眉头瞬间松开,向礼晃勾起意味不明的一笑。 “美人来了, 江山君可以英雄救美了。” 约枝堂听见丛不芜的声音,哪里肯老实呆着,将心一横,挑起灯笼推开了门。 “阿晃……”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看着地上触目惊心的淋淋鲜血,嗓间的尖叫还没爆发出来,那些鲜血便如生双目,朝她涌来。 这阵本便是以身为饵,欲诱猫妖前来。 丛不芜打定主意要亲身上阵,没成想约枝堂竟然在关键时候自己送上门来。 选人还是选妖,血阵还是分得清的。 约枝堂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成了新的诱饵。 惊变之下,约枝堂只来得及喊一声:“阿晃!” 眼前寒芒顿现,春山凝成一道屏障,将约枝堂牢牢围护起来。 温和的光亮映在丛不芜脸上,她怔忪着失了一会儿神。 春山,竟然认下约枝堂了。 复杂的心绪不断翻涌,丝丝缕缕集聚成海,淹没了丛不芜的心房。 她的眼眶泛起些微酸涩,那是心房溢出的波涛。 到底人非草木,做不到无动于衷。 礼晃将约枝堂护在身后,血阵欺软怕硬,得了丛不芜一个眼神,从善如流地退缩复归,沿着地上画出的轨迹继续缓慢流淌。 礼晃满心不快,再次向丛不芜投去责难的目光。 他的目光像细密的针,丛不芜一脚踩上窗沿,发间的银饰折射出皎洁的月光。 她仿佛已经无坚不摧,坦然地回过头,眉梢轻扬。 礼晃看见她眸光微亮,窗棂将她框进画中,窗外高悬一轮残缺的月亮。 丛不芜一手凑近唇边,轻轻吹出一口气,成群结队的鸟儿自她手掌飞出,密密麻麻地遮住了礼晃复杂的视线。 那些鸟儿娇小灵巧,宛似游鱼,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带着数不清的浮光。 风吹起丛不芜的额发,她向后一仰,坠落而下,等礼晃定睛去看,窗边已经空无一物。 遭此戏耍,礼晃不禁怒极反笑。 他捏住一只飞扑而来的幻鸟,半空中所有的虚光迅速下坠消散。 小如指腹的鸟在礼晃手中变成一片白纸,他瞧一眼,下颌紧绷。 “阿晃,这是什么东西?” 约枝堂劫后余生,脸上犹有残存的惧意。 白纸在礼晃的注视下化为齑粉,飘落在地。 礼晃道:“妖术。” 血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强烈的光圈在他脚下聚拢。 头顶之上,无数青瓦在剧烈地挤压碰撞。 凄厉的猫叫由远及近传来,紧接着,窗外吹进一股森冷刺骨的阴风。 约枝堂惨白了脸。 “野心不是贪心。” 礼晃向窗边走近。 约枝堂不知他在与谁说话,直到窗外乍然露出一张面目全非的人脸,将她骇得遍体生寒。 “曹汝珍”脸上最后一点血肉也不见了,眼珠半垂下来,由一线肉丝牵引,悬挂在脸颊两边。 她的脖子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捏住,口鼻里流出污血,自喉发出含糊不清的喘息。 礼晃周身气息冷若冰霜,“曹汝珍”好似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手脚不受控地抖动起来。 “还不肯出来?” 这里动静不小,苏涉水等人闻声赶到绣楼时,曹汝珍的躯体恰好坠落在地。 他们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本以为猫妖就此伏法,楼上却传来更为惨绝的哀叫。 其余人捡着地上喷溅的曹汝珍的血肉,苏涉水急急上楼。 “师尊……” 一只黑猫鲜血淋漓歪倒在地,礼晃不知念了什么咒,瑟瑟发抖的它避无可避,留给世间最后一声悲鸣后,成了一抔黑色的残灰。 春山安安静静,尚在鞘内,面对这只猫,礼晃无须拔剑。 毕竟,杀鸡焉用牛刀。 苏涉水好半天才找着了自己的舌头,小心翼翼地问礼晃:“师尊,你找到师娘了吗?” 礼晃侧身看向他,脸色晦暗难明。 “妖邪之物,人人得而诛之。” 这不是答案。 却又是答案。 苏涉水讷讷的,在他锐利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多谢师尊教诲,弟子必当铭记于心。” 房顶之上,明有河无声拍手,由衷敬佩道:“好一招杀鸡儆猴。” 他说完,又看向丛不芜:“你自求多福。” 丛不芜却是心平气和,戏看完了,就该打道回府。 脚尖轻点檐角,她道:“走了。” 明有河跟上去:“这就回去了?” 丛不芜轻轻“嗯”了一声,复添上一句:“我有要事要办。” 第11章 明有河笑意渐深,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想。 “什么事?” 丛不芜但笑不语。 一入灵山,明有河自觉与她分开。 丛不芜独自前往群山拱卫的宗堂,找到掌礼童子,将主母玉碟奉还。 “我要解契。” 第11章 潇潇百年挖灵。 掌礼童子见过大世面,心中讶异难当,表面也不显分毫,笑容扯得恰到好处,将话说得滴水不漏。 “此事干系重大,前辈请与江山君细谈。” “不必了。”丛不芜转身就走,“我不想看见他,他也不想看见我。” 相看两相厌,有什么好说的。 童子两手揣在身前,目送她远去。 待那道纤瘦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他才身形一摇,去向项运阖禀告。 丛不芜推开门,却不见明有河。 她抬头,向屋顶张望:“阿黄?” 等许久也没等来,他大抵又是跑哪个山头上摘果子去了。 心神一松,丛不芜只觉双眼倦怠不堪,捞过一条长凳,躺在上头歇了一歇。 闭眼小憩片刻,眼中的酸疼有所缓和,丛不芜不自觉地往地上侧了一眼。 聚灵阵法的残痕,已经所剩无几。 丛不芜心弦猛动,忽的撑手坐起来。 或许,明有河根本没有回来。 思及此处,她再不敢耽搁,快速起身。 “阿黄!” 门外清风拂来,两个半人高的垂髫童子飘在丛不芜眼前。 “不芜前辈,江山君有请。” 他们的颊侧殷红,点有一滴血大小的红点,这可不是什么童子。 分明是礼晃遣来的一缕灵气。 丛不芜扶住门框的手顿时一紧。 他回来得倒快。 无极殿内空无一人,落针可闻。 丛不芜凝神细思,若是为解契一事,礼晃大可无须劳心请她过来。 两个人去灵山宗堂滴上两滴血,岂不方便? 正困惑不已,侧殿繁重的垂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了起来。 礼晃开口便道:“丛不芜,你养的好狗。” 丛不芜恍然大悟。 难怪礼晃捏着鼻子也要将她请来。 原来又是约枝堂出了事。 他兴师问罪来了。 约枝堂自怀乡城归来,便去侧殿小歇。 仙童与谢盈寸步不离地伺候着,可她躺下不过须臾,便没了呼吸。 惊惧之下,谢盈忙去将礼晃寻来。 约枝堂睡容恬静,面色如常,却是至今未醒。 仙童将侧殿翻个底朝天,只在床底发现一纸黄符。 那张符画法独特,一看便是出自明有河之手。 礼晃强压怒火,纡尊降贵地走到丛不芜跟前。 “你若不想死,就将他交出来。” 丛不芜:“我找不到他。” 礼晃与她相隔仅半步之遥,丛不芜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凛冽气息。 “她若不醒,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所谓关心则乱,想必便是如此。 礼晃已经是非不分,就此认定了明有河的罪名。 丛不芜坦然自若:“不会是他做的,也不会是我。江山君连这等雕虫小技都看不穿的话,灵山之主的位置,还是让与你兄长吧。” 礼晃只当她在垂死挣扎:“你将他藏在了哪里?” “这话我还要问你。” 丛不芜噙起一点冷淡的笑,凭她对礼晃的了解,这事多半是他自己的手笔。 不过她暂时还想不明白,她都自觉腾出主母之位了,礼晃为何还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失踪不见的明有河,一定与这件事有关。 在礼晃冰冷的凝视中,丛不芜的气势丝毫未减。 她甚至冷笑一声,将礼晃的警告原样奉还,针锋相对道:“阿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礼晃:“寡廉鲜耻。” 颠倒是非一向是他的强项。 丛不芜无心与他唇枪舌剑,两人之间气息彼此萦绕,明明分外暧昧,却如针尖麦芒,在昏暗的光线中僵持不下。 “礼晃,你若执意赶尽杀绝,我不介意与你鱼死网破。” “就凭你?” 礼晃毫不掩饰话中的轻蔑,“自视甚高。” 他抬起手,又凑近一点,目光变得格外温柔,将丛不芜的碎发拨到耳后。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丛不芜拔不动脚,礼晃的指尖状似不经意地擦过她的脸。 这种久违的柔情,像是……终于等到故人重逢。 丛不芜却分外警惕起来。 礼晃的视线随手指下移:“今日我心血来潮,不如大发慈悲,送你回老家看看。” 金柱上的巨蟒化作一个一丈高的武人,丛不芜面色一变,却为时已晚,浑身上下如服药石,动弹不得。 礼晃捏住她的下巴将她一把推开,眸中静如无物。 “押下去。” 金身武人问:“押到哪里?” 礼晃半道身影已经踱入侧殿,厚重的垂帘遮住他的脸。 “黑水牢。” 丛不芜躺在板石铺作的地面上,眼睁睁看着上方小小的金色光圈闭合。 那是水牢禁制,方圆约十里。 丛不芜苦中作乐地想:她还能看见禁制,看来这里也并非深不见底。 周遭是耸桀石壁,布满鬼画符般的朱砂字迹。 半炷香后,丛不芜试着动了动手脚,从地上爬起来,艰难地迈着步子,向地势稍高的地方走去。 她拖着软绵绵的脚,才移两步,足下的石板竟如塞泉顿开,吐出汩汩黑水。 不过是眨眼间,水已漫及腰间。 下一刻,污水成潭,恶臭弥天。 石壁散发出淡淡的红光,丛不芜顾不得石头上写的咒术是什么,本能地游过去,攀住一节凸起的石块,大口大口喘气。 四周已是一片汪洋,丛不芜抬起头,她离禁制处,不到三丈之距。 但那是黑水都不敢漫过的地方,她不能拿自己的性命试招。 礼晃说,这样腥臭的地方,等同她的“老家”。 污秽浑浊的地方,生出污秽浑浊的她。 被黑水冲刷的感觉并不好受,水下隐隐有一股强大吸力,正直冲丛不芜而来。 她来不及多想,将匕首插进石间罅隙,好歹没被暗潮汹涌的黑水拉到潭底。 水面归于寂静,宛如一面漆黑的凶镜。 半截身|体浸在水中,很快,丛不芜冻得瑟瑟发抖。 她试着念些法咒,咬破手指在身上画符,全都无济于事。 她紧盯着水面,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深不见底的黑水中,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礼晃冲冠一怒为红颜,可不会轻易放过她。 像是要印证心中猜想,丛不芜的脚碰到了一条又粗又长的滑腻肉柱。 或者说,是肉柱碰了碰她。 那是一条巨蛇…… 丛不芜迅速潜入水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抢占先机。 浑浊的水中,她看到了一圈圈环绕起来的蛇身。 黑色的鳞片不断摩擦,它的身长无法估量。 丛不芜几乎生出一种错觉,也许它与黑水是共生共存,水的尽头在何方,它就有多长。 无数注视的目光,正紧盯着她。 巨大的蛇头近在咫尺,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眼睛。 丛不芜心口一滞,直至此刻,她才想起灵山的黑水豢养了什么东西,又是以备什么样的不时之需。 挖灵…… 无极殿,仙童来报。 “君上,不芜……”他将话说一半,又生生咽回去,改口继续道,“水牢妖修灵体已碎。” 礼晃缄默,脸上情绪难明。 仙童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他一眼:“她已将玉碟送还,掌礼童子特来询问君上,可要解契?” 礼晃静了好一会儿,才说:“妖修灵体已失,灵山已除她姓名,前尘往事皆不作数,契结等同空谈,谈何‘解契’?” 仙童听在耳中,不免生出几分悲凉。 礼晃道:“去,将那条狗放出来。” 仙童抬首,不明此举何意。 殿中童子好不容易才将明有河骗来,如此轻易就给放了? “将他打出原形,抽一条筋,送去水牢。” 仙童面露苦色:“君上明鉴,明前辈并无罪名,恐是难办。” 礼晃气定神闲:“没有罪名,你就去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既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仙童自是不敢多言。 礼晃的视线在他身上停顿稍许,又吩咐:“你应当知晓,该对那妖修说些什么。” 凡间常道:“一日夫妻百日恩。” 礼晃与丛不芜百年夫妻,却能如此绝情,有些人的心,也许生来便是石头做的。 仙童及时掐住大不敬的念头,默默退下。 第12章 失了百年灵体,冲天妖气便再也遮盖不住。 黑水渐渐褪去,丛不芜落在水中,向水底沉去。 禁制受妖气侵袭自启,繁杂的符文如星齐坠,带着滚烫的热度砸落在地。 丛不芜受此一击重重落地,被死死钉在阵中。 挖灵之痛如筋骨碎裂重铸,灵山一年锻一灵,那条巨蛇,将她绞起一百零一次,才将她的灵体挖尽。 她在灵山的百年岁月,最后只给她带来了漫长的疼痛。 丛不芜无骨般瘫软着,在禁制的威压下,剧痛不减反增。 她起初还在咬牙坚持,可等鲜血涌上喉头,便如一片被秋风扫起的落叶,在地上可怜轻颤。 待一道符文正好烙在眉心,丛不芜灵台大震,灼热的剧痛卷土重来,霎时遍及四肢百骸,那口淤积的鲜血,终于喷溅而出。 残余的灵山之灵自她额心泛出,与此同时,她的心口边,缓缓探出一截红线。 红线无声无息地漫出来,坠出一串串铜钱,熟练地绕上她的腰身,最后,打上一个死结。 它像一条蹀躞带,挂的却不是兵器玉饰,而是缕缕数不清的铜钱。 每一枚铜钱,都是丛不芜欠下的孽债。 礼晃说她功德有损,大道难成,他没有说错。 她的来时路血流成河,白骨堆积。 那是她一生最不堪回首,最不愿面对。 她已经主动解契,礼晃依旧苦苦相逼。 朦胧间,丛不芜只能想到一个可能。 他对过去的百年如避蛇蝎,生怕她死死纠缠。 将她与灵山彻底分割,断了她的所有念头,才是他精心策划,所图所谋。 冷汗与血挂在眼睫,丛不芜什么都看不真切,依稀只能感受到炽热难当的光照,那是除妖禁制又一次涌来。 意识丧失之前,她模糊地想,也许她将长眠于此。 再也不会醒来。 好在……前尘如梦,恩怨两消。 恩是百年前救命的恩,怨是百年后怨侣的怨。 她已不欠礼晃一丝一毫,现在,是礼晃欠她一笔血债了。 第12章 潇潇百年连理枝断,鸳鸯背离。 丛不芜是被一道稚嫩声线唤醒的。 “不芜前辈。” 血水早已浸透衣衫,手脚依旧不听使唤,呼之欲出的妖气被印下的符文死死压制,丛不芜艰难地睁开了眼。 微弱的光照让她眯了眯眼:“这是什么?” 仙童双手里捧了一条血淋淋的软物。 因离得远,又有斑驳的光影,她实在分辨不清。 “这是……明前辈的阳陵泉大筋。” 仙童不敢靠近她,更不忍看她,匆忙掉转开视线,语速极快地说道。 阳陵泉乃八会穴之筋会,丛不芜还没从迟钝的恍惚中抽离出来,望着那条青筋,耳中爆发一阵嗡鸣。 红线上的铜钱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仙童白了脸跪地,嘴里道: “掌罚童子奉江山君之命抽他一筋,明前辈又迟迟不肯现出原形,我们只能打断他的腿,剜出这条筋。不芜前辈……明前辈倘或再受一刑,必死无疑。” 他十指间全是干涸的血,肩背齐颤,瑟瑟发抖。 可见吓得不轻。 等那阵嗡鸣过去,丛不芜才好似迷蒙地问:“他犯了什么错?” 仙童满面悲戚地看她一眼,摇摇头,咬紧牙关沉默着。 他的耳边响起礼晃那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丛不芜在这种寂静里,明白了很多。 “……” 事已至此,她反倒冷静不少。 忍住喉中腥甜,丛不芜缓缓道:“告诉你家君上,我不会缠着他的。” 阳陵泉大筋生在小腿,纵使明有河不是凡人之躯,有筋骨再生之法,不花上一二月的光景,也难以行动自如。 城门失火,他是被殃及的池鱼。 “他有的是法子,逼你自下灵山。” 明有河这句话,当真一语成谶。 礼晃废了丛不芜与灵山的纠葛不够,还挟明有河为质,防范于未然。 想必早就磨砺以须,当真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丛不芜无力地阖上双目,强迫自己暂时不要顾及纷乱的思绪,静气心凝神,好让灵台重聚,术法复原。 黑水牢中复又安静下来,沉沉寂寂,如山墓之穴。 “我就知道你死不了。” 忽闻此声,情绪骤燃,火烧般在沉默的躯体中流窜,激烈的怨恨汹涌呼啸,随时要将丛不芜千疮百孔的薄薄皮囊撑开。 她忘记自己仍处在生死边缘,挣扎着撑起半|身,很快,一只冰凉刺骨的手重重压下来。 丛不芜被掐住颈项,掼在凸起的石壁上,踉跄着倒下去前,又被礼晃扼住了喉。 他的额头几乎贴上她的,“贱命一条。” 在巨大的悬殊下,丛不芜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 身|体紧绷得像弓弦上的箭,她动了动唇,道:“比不上江山君松柏之质。” 松柏经严霜而弥茂,如果命硬就是命贱,礼晃便是贱中至贱。 礼晃听了,表现得云淡风轻。 “沦落成丧家之犬,还敢逞口头威风。” 丛不芜冷笑,伏低做小死得更快。 她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身后尖利的顽石几乎凿进她的肌肤里。 兴许是勃然怒火与有心无力的悲愤使然,她体内断绝的经脉竟然奇迹般地开始相连。 灵山与丛不芜的道途相去甚远,二者南辕北辙,本就不合,历经百年形成的庞大灵体,只是给她盖上了一个属于灵山的印记。 除此之外,无异于尘垢粃糠,一无是处。 她像一头被披上羊皮的狼。 不得不收敛锋芒,装作温良。 灵台中消散的妖力渐渐凝聚,丛不芜汇集起一点气力,想要反击。 礼晃倏然松手退开,华服金衣不染纤尘,冷眼旁观她瘫倒在地,咳出一地污血。 待她咳声稍止,剧烈起伏的脊背终于伏倒在地面,礼晃才布施般丢出一个木匣。 连理枝断,鸳鸯背离。 是解契礼。 丛不芜抬袖擦拭唇边血迹,心中冷嗤。 礼晃半蹲下|身,将一支兰木镀银簪插。在了她的青丝间。 这支银簪对丛不芜而言意义非凡,是故人所赠,又被她赠与故人。 赠簪的故人早已化为一抔黄土,念无可念,寻无可寻。 她赠与的故人,是百年前向她施以援手的礼晃,亦已念无可念,寻无可寻。 这是他们的定情之物,情既已逝,信物合该奉还。 可今时今日,丛不芜对它只觉陌生。 礼晃衣冠楚楚,仿佛置身事外。 “你我契结已消,此物当完璧归赵。” 除却地点不对,解契之典该行的礼仪,他一样未缺。 礼数周全至此,倒显得丛不芜难登台面。 被他碰过的器物,丛不芜半点不想沾。 可赠簪的故人停留远方,与丛不芜经久未见。 那是她怯之又怯,念之又念。 这支银簪依旧贵重,自此却与礼晃再不相干。 “限你一日之期,无论死活,爬也要爬下灵山。不然……”礼晃迆迆然远去,身边形成一道无形的生人勿近的屏障,饱含的杀意毕露无疑,“只能来世见了。” 见到礼晃一截金衣,望眼欲穿的守牢仙童立刻躬身含笑,谄媚地凑上来。 “此地污秽,恐会脏了君上的眼。君上若有吩咐,不妨交代下来,何必屈尊前来……” 礼晃对他睬也未睬,“去刑堂领九十鞭。” 刑罚来得莫名奇妙,仙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又委实不敢喊冤,霜打的茄子似的,立时蔫了。 “……是。” 申时六刻,灵山山脚。 崎岖的巨石布满青苔,明有河瘫在上头,听到一丝动静,急切地挺起脖子去看。 定睛将那抹蓝衣瞧仔细了,才激动地喊:“丛……” 一开口,嗓子却哑得不成样子。 丛不芜也看见了他,急急地跑过来。 “阿黄。” 明有河用胳膊撑着头,左腿以一种奇怪扭曲的姿势交叠,丛不芜亮起的眸光瞬间黯淡下去,抬手想要触碰,又愧疚收回。 “阿黄,让你受苦了。” 丛不芜看着他,他也在看着丛不芜。 这句话他从前也听过,那是很久很久之前。 丛不芜露出的肌肤上遍布细小的烫痕,衣衫破烂,狼狈不堪。 他想问:他们怎么将你欺负成了这样? 转念一想,又觉得多此一举。 “世道多险,妖生艰难,终于要离开这座吃妖的山了。”明有河收敛心神,怕丛不芜担忧,将受伤的腿藏了一藏,“没事儿,我还能喘气呢。我们要无拘无束浪迹天涯了,是喜事一桩啊,让他们珠联璧合,天造地设去吧。” 第13章 他的左腿已经废了,表面还如此高昂。 丛不芜不敢再看第二眼,转过身,拍拍肩膀:“走了。” 只要她说“走了”,明有河总会不管不顾地跟上她。 眼下局势容不得矫情,明有河趴在丛不芜背上,想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窝囊。 “我是不是太不中用了,没将你背下山,还要你反过来背我。” “这是说的什么话?从前我也背过你,那时你还很小很小……” 丛不芜目视着前方望不到尽头的曲折石阶,想起自己日夜兼程匆忙赶来,看到的也是这样绵延的路。 只是那时是向上走,自赴囚笼,这次是向下走,去想去的地方。 “阿黄,除了你,这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与我肝胆相照了。” “一生一世很长,话可不要说得太早。”明有河笑道,“不过,我姑且信了。” 二人叠成一团影子,明有河语调一变,惊疑道:“哪里来的小蛇?” 丛不芜转头看过去,他们身后跟了一条拇指粗细的金瞳黑蛇。 明有河:“跟了有一段路了。” 被黑水巨蛇绞紧的窒息感记忆犹新,山间翠植茵茵,细枝近在眼前,丛不芜面无表情揪了一片树叶,曲指弹出去,将小蛇拦腰斩断。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明有河深吸一口气,念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说完,他又语气骤变,无比庆幸道:“还好我们杀孽多,不差这一个。” 丛不芜的眉目间浮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明有河问她:“我们要去哪里?” 他以为丛不芜会说“不知道”,漫无目的地游走人间,提及吃喝玩乐,他有的是经验。 他最擅长的就是四海为家,漂泊无依。 丛不芜安静少顷,却说:“阿黄,你记不、知不知道……东湖?” 明有河想了一会儿:“不知道。” 他问:“那里有美人胜景,美酒佳酿吗?” “有的。”丛不芜说出的每个字都带有难以察觉的思念与缱绻,“东湖什么都有的。” “好,我们去东湖吧。” 明有河说,“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我都喜欢。” 他有些累了,下巴小心翼翼地垫在丛不芜肩上,看着她后颈上结痂的伤痕,目光一暗,又若无其事地闭上眼。 她能从黑水牢那种鬼地方逃出来,必定历经九死一生。 二人肌肤相帖,明有河迷迷糊糊哼起了在凡间听过的小曲。 丛不芜也曾听过的,她记得,这首曲子名为“出塞”。 她想不到比灵山更糟糕的地方了。 灵山之外的一切,无不光辉灿烂。 灵山是她的关隘,她曾被囚困百年。 好在万事不破不立,她选择了走出去。 出情仇爱恨之关塞,赴光辉灿烂之征途。 夕阳壮丽,倦鸟欲栖。 丛不芜极目西眺,看到成群的飞鸟。 “大雁飞回来了。” 原来已经三月了。 百年梦去,又是一年雁回雁还。 第13章 死鹊桥上死鹊桥黑鼠拦路,不芜识礼晃…… 小径少行人,月光盐粒似的铺在地上。 明有河眼前迷蒙,圈住丛不芜的手紧了紧,发烫的脸颊粘着她的颈窝,含糊的呓语中,能听出明显的眷恋。 “我们慢慢走一走吧,看看各地风土人情,上次与你同行,还是在百年前。” “嗯。” 丛不芜应了。 明有河眼下的伤况,莫说瞬息百里,丛不芜若是走得颠簸一些,都能将他颠出原形。 二人边走边停,如是二三日。 脚下踩到一株枯草,丛不芜停下脚步,屏息道:“阿黄……” 明有河抬起沉重的眼皮:“嗯?” 丛不芜:“你老实告诉我,掌罚童子打了你多少鞭?” 二人出灵山地界不久,明有河身上便开始发烫。 黑水牢中,仙童说“明前辈倘或再受一刑,必死无疑”。 可除了左腿上那道狰狞刀口,丛不芜在明有河身上找不到其它伤痕。 她几番逼问,明有河才终于讪讪地从实招来。 是鞭刑。 但他背上并无鞭痕。 一个时辰前,丛不芜问他,在抽筋前曾受罚几鞭,他斟酌片刻,说:“七十。” 破绽如此明显,他的呼吸已如游丝。 此刻,是丛不芜第三次问他。 明有河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笑了一声,认命般地闭上眼睛。 “……三百。” 弯月渐高,地上的影子披着月色继续前行。 丛不芜的声音分辨不出喜怒:“你如今翅膀硬了,越来越会扯谎了。” 明有河不免心虚,“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灵山刑鞭威力如何,丛不芜心知肚明。 明有河修为几何,丛不芜更心知肚明。 “到底是多少鞭?” 明有河静默许久,可惜默不过丛不芜,叹口气,他不得不妥协道:“我说了你别生气,你知道的,我不是有意瞒你……” 小径岔出一条大道,丛不芜视线偏移,大道尽头,有灯火依稀。 “多少?” 明有河:“一千。” “……” 丛不芜腰间悬挂的那些铜钱,无风自动起来。 声响清脆,在荒林边缘分外明晰。 明有河忙道:“不过他打的不是我的腿,也不是背,不要紧的。” 丛不芜侧脸,面无表情与他对视:“那他打的什么?” 明有河一时嘴快,这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绞尽脑汁想糊弄过去,可对上丛不芜的视线,又实在移不开眼。 末了,明有河装作无所谓道:“……灵台。” “我们不能走了。” 丛不芜沉静须臾,目视前方。 明有河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小心翼翼的:“……怎么?” 灵台不比躯干,一千鞭刑下来,等闲邪修不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已是命大。 明有河说着不要紧,头脑已经迟钝许多。 他无端地生出一丝惶恐,丛不芜会不会……要将他丢下了? 丛不芜的脚尖挑起地上的细细断枝,向大道踢去,断枝高高抛起,在大道上飞出百余步,继而稳稳当当掉落在地。 断枝上沾染了妖气,却没受到任何阻拦。 大道尽头的那座小城,未设禁制法阵。 如此不设防,十之八九是有玄门坐镇。 玄门之内,必有医修。 这就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丛不芜果断踏上大道。 “阿黄,你需要一个医修。” 明有河想要辩驳,他委实不愿成为丛不芜的累赘。 丛不芜将他吞|吐的话头拦下,“灵台受损非同小可,我的药于你无益,你若还想咬牙硬抗,一定会死在去东湖的路上。” 明有河垂头丧气:“我不想拖累你。” 语毕,他又自言自语道:“我最怕的就是拖累你。” “不要逞强,”丛不芜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只是这次,语气要温柔得多,“阿黄,你需要一个医修。” 这座城比丛不芜想的还要热闹,街道左右明灯璀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她背着一个比自己还要高壮的人走在路上,却并不引人注目。 四周举止怪异的人,可不止她一个。 丛不芜打眼一望,看到妖修比人修还要多。 难怪此地不设禁制,原来是座人|妖群居的城。 玄门往往不会坐镇在这种鱼龙混杂之地,丛不芜有些失望。 明有河恹恹的伏在她肩头,将要睡着了。 客栈掌柜娉娉袅袅倚在门框上,身姿婀娜,笑容妩媚。 她冲丛不芜招招手,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明有河需要歇息,丛不芜决定暂留一晚。 运气好的话,她也许能在这座城里,找到妙手回春的妖修。 打定主意,丛不芜将钱袋丢在掌柜怀里。 “住店,一间。” 掌柜上下一掂量,欣喜万分。 “好、好咧。” 她唤来一个名为“六尾”的跑堂,与他咬着耳朵低语两句,又软着腰倚上了门框。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要不要进来看看……” 六尾长得干干瘪瘪,骨瘦如柴,像雨后的朽木。 他的薄肩上搭了一条干净的巾子,笑容腼腆地躬背引丛不芜上楼。 丛不芜的视线扫过他身后,果然看到了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六尾无知无觉,丛不芜便装不知。 很显然,他才化形不久,还没适应人身。 走到楼梯转角,楼下忽然爆发起一阵哄笑。 笑声之大,足以掀翻屋顶。 丛不芜不禁皱眉:“怎么如此喧哗?” 第14章 六尾解释道:“是个玄门术士,在楼下替人算命呢。” 丛不芜与明有河不约而同向下瞥去。 须臾,他们将目光收回。 “姑娘若是觉得吵闹,我赶他走。” 做生意总要讲究一个“贵客为先”,银钱多者大过天,六尾说着,就要下楼去。 他的一句“姑娘”让明有河心里打了个突,好在丛不芜无甚在意。 “不必理会。” 六尾乐得省事,继续为她引路:“姑娘这边请。” 进了上房,三言两语将六尾打发走,丛不芜落下了门闩。 明有河坐在床上,将已经麻木的左腿掰了掰。 “老鼠给猫算命,真是大开眼界。” 他说的是楼下那个给人算命的术士。 以他的修为,怕是连六尾的尾巴都看不见。 围着他的人无一不是玄门修士,听他满口胡诌招摇撞骗,与猫逗老鼠没什么两样。 丛不芜坐在明有河身边,小心为他上药。 “许是修行枯燥,想找些乐子。” 城中里没有犯了杀戒的妖修,算那术士走运。 倘若换了别处,他这样的半吊子大摇大摆闯进城,不出三步便可血溅城门了。 明有河低着头,“也许他算得很准呢。” 淡黄色的药粉散发出浓浓的苦味,丛不芜道:“占算一道他还不够格,不过……你看到他包袱上挂着的玉牌了吗?” “眼熟。”明有河思索片刻,问道:“那是仙门所用?” 丛不芜点头,“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式。” 待药粉融化在刀口里,丛不芜将明有河卷起的裤腿放下来,又搀他躺下,才收药坐身。 “你好好歇着,我出去走走。” 她说得隐晦,明有河牵住她的手,叮嘱道:“一定要找个不认识我们的。” 丛不芜与他是被赶下灵山,说难听一点就是“扫地出门”。 里子面子全丢干净了,有头有脸的修士想必都知晓这桩丑闻,明有河不想让丛不芜受人冷眼。 丛不芜:“你放心。” 礼晃对她恨之入骨,对明有河也恨屋及乌,各地修士与灵山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若随便逮个医修来,也许明有河会被治得一命呜呼。 楼下安安静静,偶有人声,算命局已经散去多时了。 丛不芜走到最后一层木梯时,地上罩了一层黑影。 她抬眸,声音冷而轻:“怎么?” 横挡在前的是一堵肉墙。 算命术士也许先天有疾,浑身皮肉都横向生长,偏还身穿白色道袍,将肥肉紧紧勒住,活脱脱一头待宰的白猪。 他捋着稀疏的白须,没注意到包袱上的绿色玉牌发出了微光。 那是遇大妖之昭,不祥。 好好的宝贝,落在这样有眼不识泰山 的人手里,真是暴殄天物。 “姑娘,老夫观你……” 丛不芜并起两指,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手上紧攥的符纸抢了过来,扫视一眼,开口道:“老人家,你的符,只画对了一笔。” 术士听在耳中,登时面色青白交错,印堂却隐隐发黑。 他一把将符纸抢回来,“不可能!” 不过是个将死之人,丛不芜一脚把他踹开,术士咕噜一滚,仰翻在地。 他气喘吁吁,挣扎着想坐起来,不料被踹中的腹部剧痛难忍,一时间,竟然半点气力也使不出来。 等他缓过一口气,丛不芜却不见了踪影。 丛不芜在城中游走一圈,虽然没带回半个人影,但也并非一无所获。 前方百里有城名为‘问鹊’,驻守仙门姓靳。 是她未曾听过的姓氏,可见其与灵山牵连不多。 辰时,丛不芜与明有河已经出现在去问鹊城的路上。 明有河没什么精神,丛不芜的话也不多,两人默默走了许久,明有河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丛不芜侧眸:“怎么了?” “有东西……” 明有河的手指向道旁的密林,鼻尖痒得厉害,没忍住又打了第二个喷嚏。 能让他如此失态的情况,可不多见。 密林翠茂,光线被树叶打散,落下一地金黄斑驳。 越往内行,光影越稀。 头顶参天的枝叶是把天然的伞,将明亮日光遮在伞外。 丛不芜拨开身前的绿枝,看着树下一团白物,有些诧异。 明有河探头一看,也跟着奇道:“这不是客栈那个算命的术士吗?” 术士不着寸缕,白花花的肉|体瘫倒在树下,一半已经被泥潭般的土地吞食进去,胸口空荡荡的露出一个大洞,心被挖了,却不见血。 他一脸沉迷陶醉,嘴角的笑在灰蒙蒙的脸上分外诡异。 距他三步之遥的地方,有一株凋零的巨大黄花。 黄花的根却不是长在土中,而是深深地插|在术士的心脏里。 那颗心脏通体漆黑,可见术士生前品行。 明有河看了一眼,便道:“想必是夜间赶路,遇到了林中花妖。这花妖还真是不挑食……” 花妖道行尚浅,好好修行化出人身指日可待,可它偏偏不走正道,勾了人心来吃。 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勾了术士的一颗坏心,将自己生生毒死了。 丛不芜扫了眼地上的枯萎的黄花,“林中光照甚少,灵气微薄,长不出这种作祟的花来。” 明有河不想费心去猜,话说顺了,抬出自己祖宗来:“狗咬狗,反正都死了。” 言谈间,术士的尸|体已经完全陷入泥里,误打误撞的入土为安了。 丛不芜背着明有河转身离去,身后却有东西破空飞来。 回首凝眸,带着破釜沉舟气势的绿色玉牌当啷坠地。 丛不芜对死人的东西没兴趣,二人出了密林,被阳光一照,愈发衬得方才林中阴风阵阵。 他们又行一程,前路陡然开阔,远远可见一座气势磅礴的拱桥,壮如飞龙在天,映在平静水面。 走近了,丛不芜才在桥头的青碑上看到了它的名字。 鹊桥。 明有河虚弱地打趣道:“我还以为眼花了,鹊桥……那不是仙女儿的桥吗?” 丛不芜向前方眺望,“看来我们已经到问鹊地界了。” 鹊桥上的石板虽然厚重,但由于年头已久,稍一定睛,便能瞧出许多岁月端倪。 风的剐蹭,雨的凿痕,它们给水面留下一段空白,给予鹊桥许多青睐。 桥下水流恰似一条银带,粼粼波光有些晃眼,在拱桥最高点,丛不芜却走不通了。 “哪里来的黑鼠?” 密集的黑鼠拖着竹筷一样粗细的尾巴,鬼魂般无声无息,源源不断自四面八方窜出来,停在桥的另一端。 它们聚成一条黑河,无声地骚动着,贪婪的眼珠盯紧着桥上的人,仿佛急不可待。 明有河眯起眼:“那朵黄花,不会是这些黑鼠养的吧?” 丛不芜不语。 黑鼠个个体型硕大,明有河想要积德,难得收敛性子,没有一道符火将它们烧了。 “去!去!好鼠不挡道!” 他的嗓音依旧沙哑,并不清亮,一听便是个病秧子,着实没什么威慑力。 鼠群却寂静一瞬,缓缓让开一条窄路。 只是那条路的方向,与丛不芜去问鹊城的路相去甚远。 桥下流水潺潺,杀生会污了好景,丛不芜手腕轻转,指尖多了一纸符,还没甩出去,一只黑鼠就利箭般凑上来,哆哆嗦嗦地蹭她的脚尖。 指尖的那道符倏然不见,丛不芜眉头轻挑。 这些黑鼠,是在引路? 黑鼠蹭了没两下,丛不芜耳边便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啼哭。 猫儿一样,独属于婴儿的哭声。 刹那间,鹊桥边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水停风止,丛不芜连明有河的呼吸也听不见了。 明有河来了兴致,“青天白日撞鬼,好新奇。” 丛不芜看着桥下涌动着的鼠群,一只体型更大的黑鼠从远方跑来,带起茫茫的尘土,在半空滚成浓浓的呛人烟霾。 “仙长,您终于来了。” 黑鼠背上背着一个婴儿,通体青灰,瞳孔全白。 赫然是个死婴。 黑鼠开口说话不稀奇,稀奇的是,它的声音太过稚嫩,宛如小儿。 丛不芜顿时了然于心,好整以暇地打量起那只黑鼠。 它被开膛破肚,腔子里空无一物,乃一只死鼠。 第14章 死鹊桥上死鹊桥黑鼠拦路,不芜识礼晃…… 丛不芜敛眸,长睫半覆出一层灰影。 这东西她只在别人嘴里听过,不想今日竟然有缘目睹。 婴孩新生夭折,怨气过重,便易形成怨灵。 可他们就算曝尸荒野,往往也掀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 那样娇弱无力的躯体,手脚都不灵活,能做的事十分有限。 第15章 不被居心叵测之人抓去养成傀儡,已是万幸。 再者,大多婴孩夭折不久,就会被家人好生安葬。 人死如灯灭,他们忘性又大,时日一久,怨气也就散了。 但万事总能凑出个“巧”字,婴孩弥留之际,若有其它生灵死在身边,就要另当别论。 上等运气,是占人尸,可成一方大灾。 中等运气,是占猛禽,还算好对付。 再次一点…… 就是鸡鼠狗猫了。 这样的时机千载难逢,丛不芜眼前就有一个。 可惜他的运气不大好,只占了一只相貌丑陋的黑鼠。 光着屁|股,连衣服都穿不了。 “小孩儿……” 鼠婴速度飞快,爪子快要攀在丛不芜脚上,万分激动道:“仙长,您可算来了。” 丛不芜后退半步,躲开他的触碰:“我不是什么仙长。” 明有河一头雾水,这和当街拉人认爹认娘有什么区别:“什么仙长?” “仙长身上怎么不见信物?” 鼠婴对他们的否认置若罔闻,焦急地绕着丛不芜跑了一周,屁。股扭啊扭,闪成一道黑影。 “不带信物过死鹊桥,可是很危险的。这些没规矩的东西,差点冲撞了您。” 他说到后头,语调也冷淡许多,桥头的黑鼠悚然一惊,纷纷移开了鼠目。 这孩子一看就是个死心眼儿,明有河问:“什么信物?” 丛不芜也问:“这座桥,不是叫鹊桥吗?” 鼠婴依恋地伏在丛不芜脚边,一一答道:“信物就是那块绿色玉牌啊,仙长许是忘记带了。死鹊桥从前是叫鹊桥没错,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 绿色的玉牌。 他等的“仙长”,竟是那个弄虚作假的游方术士。 “我们不是……” 鼠婴像是害怕听到什么,根本不给丛不芜说话的机会,窜到她身后,催促道:“仙长快走吧,我出来得久了,娘亲要等急了。” 他催命似的催得厉害,头还没仰起,就被震到了三五米外。 丛不芜冷眼看着。 鼠婴同时抬起人脸与鼠脸,嗓子一抖,怯怯道:“仙长是生气了吗?我天天都洗澡,不脏的,我不蹭您了,快走吧,我出来得久了,娘亲要等急了……” 丛不芜径直略过他,她没有闲心去多管闲事,偶尔的恻隐之心也极其有限。 “抱歉,你认错人了。我们只是路过,不是你要等的仙长。” “仙长是嫌弃我给的钱少,不愿意来吗?” 鼠婴还不死心,歪斜着爬起来,绞尽脑汁想扯出些话头,让丛不芜回心转意。 “可那枚玉牌已经是我最值钱的东西了。” 他看看丛不芜,又看看明有河,灵机一动,情绪再次激动起来:“这是仙长救的人吗?仙长真是菩萨心肠。” 古怪的阿谀奉承。 丛不芜任他跟在后头,背着明有河走下鹊桥——也许现在该叫它死鹊桥。 密集的黑鼠挪动四肢,自觉让开路。 鼠婴小尾巴一样跟着她:“仙长,这人伤得好重。” 明有河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 该死的小鬼,什么实话都敢说。 鼠婴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正要另起一言,丛不芜却顿住了脚。 “如你所见。” 鼠婴愣住,她又问:“问鹊城中可有杏林能手?” 老鼠遍及大街小巷,消息向来灵通,有些道行的鼠精个个都是包打听,她眼前就有个现成的,险些大意错过了。 眼见事有转机,鼠婴大喜过望,人头鼠头上下一起连连点着,想凑上来,又怕再被丛不芜弹开,于是心有余悸地缩了缩前爪,回道:“有的,有的,我娘亲就是。我娘亲是问鹊城最厉害的医修。” 娘亲? 是老鼠还是人? 是更大的鼠精,还是更厉的鬼? 丛不芜顿觉索然:“不去。” 她与明有河才出险地,何必自找麻烦。 鼠婴心下一急,又要扑上来拦,被丛不芜冷冷一扫,又害怕地瑟缩回去。 他再也憋不住,无助地悲泣起来:“仙长,那枚玉牌是我最后的东西,我请不起别的人了……” 最后的东西,给了一个不识货的骗子。 别说那个自食恶果的术士已经死了,就算他还活着,见到一只黑鼠背着一个死孩子,也势必会吓得落荒而逃。 鼠婴的孤注一掷,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 明有河有些不忍心,转头丢下钱袋,说:“你再去找一个仙长吧。” 鼠婴泣涕涟涟,知道挽留不住他们,索性就地一倒,心如死灰,没再追过来。 只是嘴还没停…… “仙长发发善心,我娘亲心地善良,医术高超,从前问鹊城中受罚的仙门子弟都来找她医治……” 受罚的仙门子弟? 丛不芜来了兴致,“你的娘亲,是不是姓靳?” 仙门刑罚各有不同,发作起来无不棘手难当,各族子弟的命比金子还贵,救治好了便罢,救治不好,反会招致祸端。 少有散修如此大胆。 若是仙门家养的医修,便很合理了。 鼠婴摇头:“我不记得了。” 明有河简作思量后,小声道:“他娘亲若是靳氏医修,不该沦落在外,遇到麻烦也不会舍近求远,让心智不全的婴孩出来求人办事,十之八九是个散修。” 散修,经验丰富,不认识丛不芜与明有河。 丛不芜忖度少顷,对鼠婴道:“带路吧。” 峰回路转来得猝不及防,鼠婴“噌”地一下四腿并用站起来,受宠若惊道:“仙长真是心善!” “……” 丛不芜并不习惯这样的咋咋呼呼。 黑鼠群渐渐散去,鼠婴难掩兴奋:“我找了许多人,只有仙长愿意前来。” 那个愿意前来的,是个游方骗子。 鼠婴喜形于色,丛不芜保留了一丝善意,缄默不言,没有将真相戳穿。 鼠婴不光话密,带的路也越来越窄。 “我们不走这条路吗?” 丛不芜轻抬下巴,示意鼠婴看向旁边的宽广大道。 “不走的,不走的。仙长快跟上,娘亲已经等候多时了。” 鼠婴似乎对那条路有些忌惮,话也不河水般一趟赶着一趟了,低头专心带路。 丛不芜以为耳朵终于可以歇上一歇,鼠婴又张嘴道:“我没想到仙长能来,毕竟娘亲她……仙长,你是第一个敢来见我娘亲的。” 兴许是活着的时候还不会说话,死了就要加倍说回来,他的话说得又快又急。 丛不芜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为什么?” “因为娘亲已经死了啊。”鼠婴天真道。 明有河精神一振,一句“死老鼠,竟敢耍我们”差点脱口而出。 好在他现在反应慢,等话漫上舌尖,就变成了:“你娘是个鬼修?” 他的十分气势已经被伤痛损害成了一分,可饶是只有一分,鼠婴也吓得瑟瑟发抖。 “不是鬼修,是医修。医修死了,不还是医修吗……” 脑子转的还挺快。 丛不芜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这两日比从前还要不显山露水,让人捉摸不透。 鼠婴不敢看明有河,向前走了两步,才又按捺不住地张开嘴巴:“鬼修与其它邪修是过不了死鹊桥的,幸好娘亲名声在外,安府主网开一面,我们才有了容身之所。” 明有河暗自发笑,他与丛不芜不仅平安无事过了桥,还颇有兴致地赏了一回景。 安府主? 丛不芜心底起了几缕疑丝:“此地仙门,不是姓靳?” 鼠婴没听出她话中的异样:“那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现在问鹊城府主姓安。” 以疆域为界,天下各地皆有仙门领主坐镇,领主下设府主若干,才有如今百年安稳。 府主常为一族门人,父子或母女相接,异姓府族更替的可能微乎其微。 “靳氏族人呢?” 鼠婴对此一无所知,扭头看着丛不芜的眼睛,真诚道:“我不知道呀。” 丛不芜随鼠婴拐入一片竹林,遥遥可见一座草庐。 竹叶厚厚一层铺在地上,草庐门可罗雀,阒无人迹,正看反看,都不像是被人交口称誉的名医圣手所居。 第15章 死鹊桥上死鹊桥黑鼠拦路,不芜识礼晃…… 常有高人避世不出,与山水草木相伴一生便是他们的道。 眼前这样的落差,往往会有让人意外的惊喜。 丛不芜斜睨一瞬鼠婴,他自认脸皮薄,被她看得胆怯气虚,低头扣扣手指道:“娘亲很厉害的。” 说完,飞矢般溜出去,拍开了门。 “阿淇?”门内响起脚步声,竹门拉开一线,女人的话中忧念满满,责意浅浅,“你又跑哪儿玩去了,外面不安全……” 第16章 她面色苍白,唇色微红,身形格外单薄,又罩着一袭青衣,青竹似的站在那儿,沁着悠悠药香。 风穿林中,地上没有她的影子,她当真是只鬼。 抬眼瞧见丛不芜与明有河,女人面上一怔,犹如惊弓之鸟向草庐内撤了一撤,显出几分无措。 “二位是?” 鼠婴道明原委,丛不芜上前施礼:“叨扰了。” 女人移开眼,腼腆道:“方才失礼,还望二位勿怪,我许久不见外人了。” 她将死婴从黑鼠背上抱下来,察觉到明有河的视线,对视过去。 明有河这才惊觉到自己此举颇为冒犯,“抱歉,我不是有意…… 女人在意的倒不是这个,她虽极力藏掩,也遮不住眼中的愕然,片刻,又看向丛不芜,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来。 “二位请进吧。” 语毕,便转身入了草庐。 鼠婴缩在她怀里,窃窃私语道:“娘亲,仙长术法高深,一定可以帮你……” 女人无奈地摇摇头,向进屋的丛不芜笑了笑:“这孩子贪玩,什么都不懂。那些话都是乱说的,姑娘不必相信。” 丛不芜回以淡笑。 四遭浑是草木清香,概因草庐四壁挂满了不知名的草药。 丛不芜扶明有河坐下,女人侧过身斟茶,比方才更为古怪。 她平薄得仿佛一片竹叶,从头到脚除了皮和骨头,不见一点肉,可谓形销骨立。 盛上半杯茶的瓷盏递到丛不芜面前,女人说:“我姓云,名唤竹西,不知仙长如何称呼?” 鼠婴好奇地支起了耳朵。 丛不芜接过,盏中浮起的雾气遮住她如画眉眼。 “东湖。” 云竹西一直噙着笑,视线一转,目光在明有河身上略顿一顿,直言道:“这位道友灵台有损,可是受了灵山鞭刑?” 丛不芜终于放下心来,云竹西的确是个靠谱的医修。 明有河点头承认,丛不芜顺势道:“劳烦……” 云竹西将鼠婴横抱在怀里,轻轻用手拍着,笑道:“仙长若不介意,就叫我云竹西吧。” “很久没有人唤过我的名字了。” 她温柔又随和,让丛不芜想起死鹊桥下的水。 无声无息的包容万物,安静地流过四季。 草庐中陈设十分简单,竹削小窗开得高高的,只有零星的光照透进来。 两桌四凳,加上两张床,就是云竹西的全部家当。 床是拼凑起来的木板,分别摆在东西两侧。 东侧床上有一套被褥,西侧那张则闲置已久,积了一层薄灰。 一群黑鼠负来稻草,约莫是怕丛不芜,在门外徘徊一阵才敢进来。 鼠婴离了云竹西的怀抱,围着明有河看来看去。 “你是狗吗?” 明有河鲜少遇到话这么多的人,一时没个防备,被他天真烂漫的童言无忌给问住了。 “老鼠精,你话好多。” “我是人,不是老鼠精。”鼠婴笑着拍了拍手,跑过来用两只小手捧住明有河的脸轻轻哄着,“小狗,小狗,我喜欢小狗。” 明有河心道:算了,不和小屁孩一般见识。 云竹西:“阿淇,不得无礼。” 丛不芜捏着黑鼠的脖子将他拎起来,向云竹西道:“我们先出去。” 云竹西笑吟吟的,“好。” 门扇在身后紧闭,丛不芜将鼠婴拎远了一点,捡个绿藓不多的石墩坐下,问道: “好了,你为我办成一件事,我也说话算数,你想让我做什么?” 她说着,手无意识地擦过腰间的铜钱串。 鼠婴用爪子扒拉着地上的竹叶,良久后才道:“除了自己的名字,娘亲什么都不记得了。” “失忆吗?”丛不芜轻轻挑起眉头,语调依旧沉静。 好巧。 可她不太会治。 “不是的。”鼠婴矢口否认,“娘亲只记得她死后的事。” 丛不芜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脑袋:“我明白了,你是想让她想起生前种种。” 鼠婴的眼皮动了动:“不是我想,是娘亲想。她虽然不说,但我就是知道。” 丛不芜淡淡“嗯”一声,“孝心可嘉,但我爱莫能助。” 鼠婴不料她竟然拒绝得如此干脆,满心失落地将头埋得更低,深深吸了一下鼻子。 “哦。” 可惜黑鼠是死的,他也是死的,怎么也嗅不到云竹西说的竹香。 因而不免更失落了。 丛不芜将他心如死灰的做派看在眼里,道:“如果你想让我去取谁的项上人头,我万死不辞。但这种生死之间的麻烦,旁人是很难插手的。” 云竹西没有怨气,可见不是枉死。 她没有仇也没有怨,与世间便没了关联,想寻回前尘,无异于痴人说梦。 无怨无恨,身死念消。 何必自寻苦恼呢? 鼠婴胆大包天地不理她,将竹叶拱成一个小丘,跳上去,踩扁,再拱出一个小丘,跳上去,踩扁。 丛不芜觉得有趣,凝眸瞧了好一会儿。 鼠婴动作娴熟,可见平日常常祸害竹叶,聊以打发时间。 明有河伤得不轻,云竹西一时半刻忙不完,怕鼠婴无聊,丛不芜便问道:“除了这片竹林,你还喜欢去哪里?” “没有了。”鼠婴闷闷的,兴致不高,“我能去的地方不多。” 丛不芜不解:“为什么?” 鼠婴有黑鼠为躯,只要小心玄门禁制,应当活动自如才对。 “不瞒仙长说,我带您走的路,就是我能去的所有地方了。”鼠婴玩儿累了,心里也没了盼头,挨着一支腕粗的竹子躺下,道:“死鹊桥我也只能走一半。” 丛不芜触类旁通:“看来问鹊城戒备很严。” 鼠婴点头:“邪魔外道是进不了城的。” 他并不为此黯然神伤,反倒分外知足:“不过安府主心肠很好,从不为难我们。” “是吗?” 丛不芜不敢苟同。 府主倘若和善可亲,问鹊城方圆十里内应当聚集不少妖修才对。 她与明有河来时专挑山林小道走,一路行来,只遇到了鼠婴和吃人心的黄花精。 她对素未谋面的“安府主”起了点好奇之心,于是问道:“你见过那位安府主吗?” “不曾见过。”鼠婴老实不住,扑了一片大些的竹叶,踩到爪子下撕扯,一边与自己较劲,一边回答道。 丛不芜托起左脸,眼睛盯着他一动不动的筷子似的尾巴。 “那你怎么知道是安府主安排你和娘亲住进竹林的,万一是有人假借府主之名,包藏别样祸心呢?” 鼠婴想不明白她为何要问这么仔细,但还是照实说了:“有个柳仙长,是问鹊仙府里的人,他听了府主的吩咐,先是为娘亲盖了草庐,月底还常来探望。” 丛不芜问了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男人?” “是。” 人心不古,不可不妨。 丛不芜闲聊般道:“你未曾踏足过问鹊城,未曾见过仙府修士,他纵使谎话连篇,你也无从知晓。他的身份,未必就是真的。” 鼠婴头也不抬,对此很是笃定:“不会的。他每次前来,都会带不少仙府信物。” 仙府信物与镇守城池大有干系,很难作假。 丛不芜思忖须臾,有意套话:“既有如此热心肠的仙长与你娘亲交好,你何必费尽周折去找旁人呢?” 鼠婴果然上钩,理由直白简单:“他太凶了。” 他刻意放轻声音,好像怕人听见一样。 踟躇少顷,鼠婴偷偷用眼角看了丛不芜一眼,又道:“而且,阿娘也并不与他交好。” 他被丛不芜问怕了,趁丛不芜还没启唇,生硬地岔开话题:“都说‘财不外露’,仙长,你怎么把铜钱当檐裳?” 丛不芜脸不红、心不跳道:“因为无人敢来劫我。” 鼠婴不知信没信,“这么多铜钱,都是你赚的吗?” “不是。”丛不芜摇头,骗小孩儿道:“都是我从树上摘的。” 鼠婴来了精神:“什么树?” 丛不芜微翘唇角,信口胡诌:“红色摇钱树。” 鼠婴:“好怪的名字,我从没听说过。” 丛不芜:“杀一个人,就能长出一枚铜钱。” “那我不要了。” 鼠婴一下歇了心思。 他虽是这么说,眼睛却牢牢盯着丛不芜的铜钱,对这来路不明的稀罕物充满探究。 丛不芜勾出一绺,扯下一枚铜钱,“哝,送你了。” 鼠婴兴高采烈地接了。 可铜钱一挨上他,就不见了。 “它还认主啊?” “是啊,”丛不芜道。 毕竟是她杀的人。 她造的孽。 草庐传来些微动静,鼠婴立刻掉转过两颗头,看门扇微开,云竹西走了出来。 第17章 他立刻对刚拱好的竹叶小丘弃之不顾,飞快向草庐跑去。 “娘亲——” 云竹西弯腰摸摸他的头顶,转向丛不芜:“东湖仙长,进来吧。” 她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意,丛不芜诚心道谢。 云竹西听后却是连连摇头,“悬壶济世乃医者本分,滞留于世,还能有星火之用,是我求之不得。” 她将门虚掩,看草庐内光线骤然昏暗,忙又点上一支白蜡,一豆灯火照亮四周,映在她枯瘦的脸上。 云竹西道:“他腿上的阳陵泉筋倒是不要紧,受损的灵台才是最难办的,疏通筋脉已经于事无补,不过好在我还留着几味妙药,给他用上是最管用的。” 丛不芜用枕边的白巾子擦去明有河额头细汗,又用手去探,高热已经退了。 微凉的触碰后,明有河恰好转醒。 他与丛不芜心有灵犀,道过谢后,忍不住问云竹西:“你既有如此大能,何必屈居于此?” 她留在竹林,实在埋没人才。 问鹊城中不容妖邪,自有其他仙府惜才。 云竹西道:“我从没出过竹林,兴许哪天就随风消散了,何必出去徒惹是非。” 一人一所求,她所求唯有“安稳”二字。 余光似乎瞥见了不同寻常的东西,丛不芜侧目,看到一枚绿色玉牌。 原先有未干的草药遮掩,玉牌不甚明显,如今西南墙角的草药少了一些,它挂在墙上,很是吸人目睛。 方 才丛不芜挂念明有河,目中别无他物,如今心弦一松,很难不注意到它。 明有河自然也瞧见了。 云竹西沿望过去,鼠婴心道不好,索性闭上眼睛掩耳盗铃,窝在桌边假寐。 明有河开门见山:“这是你的玉牌?” 云竹西停顿片刻,笑说:“应该是的。” 然后静默不言。 生前诸事,她都不记得了。 明有河从她的回答与神情里猜了七七八八,也跟着沉默下来。 丛不芜忽然开口:“云竹西,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竹西不假思索:“不想。” 丛不芜有些诧异。 鼠婴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呼吸都静了。 云竹西道:“我现在这样很好。” 她在桌边坐下,含笑的眼睛看向鼠婴:“玉牌本来是有两枚,另一枚我给了阿淇。” 鼠婴打定主意装聋作哑。 丛不芜与明有河没有多嘴。 云竹西看穿一切,上前两步将鼠婴抱起来。 “准是这孩子又在胡闹了,仙长不必为我挂怀。” 眼看装不下去,鼠婴苍白地辩解:“娘亲,我没有……” 云竹西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即使那张脸已经僵硬无比。 这便算是惩罚了。 她又对丛不芜道:“灵山鞭刑威名在外,这位仙长需要静养,只能委屈二位,在寒舍屈尊几日了。” 待到天地漆黑,竹林沙沙作响,这间草庐才有了点鬼居味道。 明有河攒了一肚子逸闻趣事,鼠婴紧紧凑着他,听到开心处,没有乐不可支,反而啼哭出声。 哭声如惊雷贯耳,明有河听得额头青筋一跳,不解其意。 云竹西连忙出面解释:“仙长莫怪,阿淇生前不知有过何种遭遇,情绪起伏时偶尔会混淆哭笑。” 鼠婴觉得丢脸,羞恼地躲在了云竹西身后。 “原来如此。” 明有河看了鼠婴好几眼,原来死鹊桥头的婴儿啼哭不是他在装神弄鬼,而是在为“仙长”的到来欣喜开怀。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他也见过名副其实的“喜极而泣”了。 夜本寂静,忽的卷起一阵狂风,门板被人拍响。 鼠婴浑身炸起毛,叫道:“准是那只狐狸又来了!” 丛不芜与云竹西围坐在木桌边,听他话里话外颇为惊惧,便问:“什么狐狸?” 鼠婴已经缩在了桌底,答道:“是只心地不好的红狐狸,修了四五十年也没化出人形,总爱夜里偷偷拍人门板,他准是又要来抢安府主给的信物了……” 在他眼里,万物众生只分两种。 一种是心地良善的,一种是心地不好的。 在鼠婴心中,万事以云竹西为重。 千盼万盼等来“仙长”,比起云竹西的心事,红狐狸的事他提也没提。 打家劫舍一事可大可小,对于鼠婴的闭口不谈,丛不芜还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她看着云竹西:“狐妖作乱,怎么不上报仙府?” 云竹西果然道:“安府主日理万机,我们已经受她照拂良多,这等小事不该再去烦扰她。” 她与世无争,性子又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府主送阿娘的东西,都被红狐狸抢去了。”鼠婴窜到丛不芜跟前,求她做主,“阿娘不会打架,我的黑鼠也打不过它,仙长,那狐狸欺软怕硬,你救救我们吧……” 明有河躺在床上,冷不丁出声:“那你可找对人了。” 丛不芜拍拍鼠婴冰凉的手,“你想不想要一件狐狸皮当谢礼?” 鼠婴睁圆了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拉开门,迎面而来的是刺骨寒风。 额前青丝被拂乱,丛不芜眼底的戾气骤然一收,转而为疑。 明有河伸长脖子,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门外。 云竹西与鼠婴却愣住了。 丛不芜只觉肩头猛地一重,栽落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第16章 死鹊桥上死鹊桥黑鼠拦路,不芜识礼晃…… 丛不芜退身避开,只听“砰”一声,陌生男子歪倒在地。 细叶沙沙作响,夜风借机偷卷进来。 丛不芜的一只手还搭在门边,斜睨着脚边的人,明眸沉沉。 鼠婴迈着四条腿跑过来,一手伸到男子鼻下试探,扭过脸看着云竹西,“娘亲,是活的!” 来者不善的隐患从来不在云竹西思虑之中,她不会对一个活生生的人置之不理。 竹林里半根狐狸毛也没有,丛不芜面无表情合上门,眼睫一垂,又倏忽抬起。 地上的人宽肩窄腰,身高腿长,衣着饰物无一不是绛紫配色,虽是黑纱罩面,人事不省,单从眉眼,也能辨出是个上等模样。 她不认识。 丛不芜长腿一迈,一脸事不关己踅回桌前。 明有河神情紧绷,以为有灵山爪牙追来,这会儿看清情形,来的分明是个与他们素不相识的人修,高高悬起的心终于安安稳稳放回了肚子里。 草庐内唯一一张空床给明有河睡|了,云竹西面露难色,她的床可睡不下这么高的人。 丛不芜抬指将桌椅一推,很不客气地拎起男子的衣领将人丢到桌上,拿过一张木凳垫他的脚,道:“让他凑合凑合吧。” 云竹西对她的一言一语很是听从,只是这样一来,桌椅与两张床板都被占了,丛不芜自然没了歇息的地方,思及此处,她不由感到一阵歉疚,透出几分局促不安。 云竹西小心觑了一眼丛不芜,她只是远远站在一边,神色莫名。 鼠婴认真端详着男子的脸,对他脸上的那层黑纱很是好奇。 藏而不露的东西最为勾人,他越是遮掩,鼠婴越想看看黑纱下有一张什么样的脸。 可云竹西在旁边,鼠婴有贼心没贼胆。 他与男子素不相识,不知其是何身份,不好冒然失礼。 云竹西冰凉的手指搭在男子手腕上号了脉,自脉象来看,他只是力竭筋疲。 鼠婴却看到云竹西的眉头拧得更紧,“娘亲?” 云竹西凝气聚神,换了一只手。 这回,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丛不芜站在明有河床头,眼也不抬,一派安然如山。 云竹西将鼠婴抱在怀里,惋惜道: “他好像是个哑巴。” 丛不芜对她冷不下脸,只是语气平淡索然:“那他还真是可怜。” 鼠婴的勃勃兴致瞬间冷下一半,一个哑巴要怎么给他讲笑话呢? 还是明有河好。 狗狗好。 明有河避开鼠婴炽热的目光,不置一词,似乎若有所思。 这片竹林一般人可进不来,能进来的,绝非一般人。 只是这个人,明有河的确没印象。 他观察许久,也只能看出他是个人修。 草庐内的燃灯矮了一半,烛光跳跃着要冲出小窗。 四周静悄悄的,云竹西将鼠婴哄睡,从枕头下翻出针线布料。 察觉到明有河与丛不芜探来的视线,云竹西抬头笑了笑,才开始穿针引线。 “我想为阿淇缝一件衣裳,他总是不穿衣服,成何体统?” 明有河侧过身来躺着,胳膊垫在脑袋下,目光正对着她:“他从前也喜欢光屁|股往外溜达吗?” 云竹西听出他言外之意,道:“不瞒二位仙长,阿淇从前不跟着我,他是除夕才来竹林的。” 第18章 丛不芜:“原来他不是你的……” “不是。”云竹西拍了拍熟睡的鼠婴,眼中慈情似水,“但是他一直陪着我,是个好孩子。” 她翻翻手里的线,叹口气,又说:“可惜我手艺不好,缝了这么久也不成个样子。” 丛不芜没接话,瞥向云竹西身上穿的青衣。 青衣料子如何她不清楚,但做工却能用眼睛看出来,绣纹细致入微,即便不是最上乘,也定是数一数二的。 那位安府主能建草庐赠信物送新衣,偏偏忽略了与云竹西形影不离的鼠婴。 云竹西正全神贯注地将一根银针穿来穿去,忽然将手一撤,捏紧了手指。 指尖一片死灰光洁,她是一只野鬼,自然不见血。 云竹西觉得羞惭,自嘲道:“我实在太笨了,生前大抵也是不聪明的……” 鼠婴不知何时醒了。 或许虽非亲生,也能母子连心。 他偏巧听见这句话,惺忪着睡眼抱住云竹西的胳膊,睁着没 有瞳孔的眼睛说:“我很早就想要一个娘亲,可是刀口好痛,地下太暗,我哭了很久,也没有人来。娘亲,你是第一个愿意要我的……” 云竹西丢下针线,把他塞回被子里。 “娘亲知道了,快睡吧。” 明有河移开眼,他总觉得,云竹西其实是很怀念从前的。 即使她已经一无所知。 为一只鬼寻回前尘,要耗费不少周章,云竹西只要开口,丛不芜断然不会拒绝。 可这一耽搁,他们少说也要在此滞留十日半月。 云竹西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她没说。 她不是“扫去他人檐上雪,他人就要清我门前霜”的人。 挟恩图报,她引以为耻。 纵使这是她应得的。 燃灯又暗下一些,余光里有人在动。 明有河敛住心神,看向那个将醒未醒的人。 他还在斟酌措辞,丛不芜已经先一步开口,“阁下从何而来?” 她分明只是在简单问询,话语也轻轻的,明有河却咂摸出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 鼠婴本来就睡醒了,闻言立刻精神抖擞地爬起来,盘腿坐在在云竹西身边静静等待着。 那人恍惚了好一阵,眼睛睁开又合上,手臂横在眼前,遮住尚不适应的亮光。 他并不回答,鼻息混乱不稳。 烛火摇曳着将熄时,他才坐起来,眼睛盯着地面,难以忽视的长睫垂出一层阴影,两只手比划出一座小山,又抬指指了指南方。 他来自山之南。 比划完了,他才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周围。 从丛不芜开始。 云竹西掀开灯盏,换了一支新蜡。 除了双手,男子只露出来了两只眼睛,那双眼倦怠哀郁,将眉间都染上了郁色。 这样的人,不是历经了大波折,就是在装模作样,鼠婴瞧一眼,火速缩回被子里。 云竹西着实想不到他会生了这样一双眼,“阁下是何姓名,不知可否告知?” 修士出门在外,自报家门的往往是大族子弟,其余散修身份生平大多信口胡诌,云竹西这样问一句,只是便以称谓,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男子默然不动。 云竹西便找出纸笔,递过去。 在小事小非上,她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 男子侧眸扫她一瞬,写道:“斐禁。” 二字笔走龙蛇,可见傲然风骨。 墨痕洇透薄薄的一层草纸,明有河看着纸的背面,打消了最后一丝一疑虑。 这样的笔锋和斐禁的姓氏一样罕见,他没见过。 云竹西搁下纸笔,为斐禁倒了一杯水,就坐回床边继续缝小衣去了。 她只是救了一个人,做了该做的事,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斐禁没有给她宁静的心湖带来多少涟漪。 风声在草庐前呼啸而过,漆黑的夜幕兜起一场雨。 斐禁单手执杯,无比坦然地扯下罩面黑纱,露出一张面无血色却实在俊挺的脸。 丛不芜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忽转回来。 明有河对斐禁再也提不起丝毫兴趣,心放宽了,便觉得头昏脑涨,乜乜些些,索性将被子向上一拉,翻回身去。 “该睡觉了。” 他的半张脸藏在被子里,转瞬想到什么,又微微睁开眼,对丛不芜道:“你也睡吧。” 丛不芜略微停顿,却说:“我出去走走。” 她每次说“出去走走”,准是有要事要办。 明有河便不再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云竹西不懂他们的心照不宣,劝道:“仙长,外头夜风大作,约是要下雨了,不然明早……” 鼠婴托着脸,轻轻地眨眼睛。 丛不芜道:“无妨。” 说着便掩上门,背负夜风径自西投。 风声一止一行,丛不芜回来时披了满身寒意。 她在门前拂落肩头的竹叶,放轻手脚进来,草庐内却无人入眠。 明有河嘴上说着要睡,此时还睁着眼睛。 斐禁靠在门边侧立着,与丛不芜相隔不过半步,视线落在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檐外滴滴答答,终于落起春夜雨。 喜雨一场,众人心思各异。 “太好了!” 鼠婴听到雨打竹叶的噼啪声,咕噜一下翻下床。 他凑到丛不芜跟前,激动道:“太好了!下雨了,红狐狸就不会来了!” 丛不芜奇道:“这又是什么说法?” 鼠婴喋喋不休,连着说了三五句“下雨了”,才回答道:“红狐狸很爱干净,下雨要走泥路,他的脚会弄脏的。” 明有河听了,忍不住笑道:“腿肚子擦面粉——瞎讲究。” 这里鬼不鬼,妖不妖,做鬼的悬壶济世,做妖的作乱也秤平斗满,自有一套古怪成规。 鼠婴听不懂,兴高采烈地在草庐内来回打转,哪里都转了,唯独不往斐禁跟前去。 “我最喜欢下雨天和化雪天。” 斐禁把揭下的面纱系在了手腕上,黑白相互映衬,显得肤色更加贫白。 云竹西觉得他的脾气顶好,在旁呆站着不像话,便笑吟吟地问道:“斐道友途径此地,是要去问鹊城吗?” 斐禁放空的两眼这才聚集了一点微光,默默摇头。 摇完就将视线转开了。 十分冷淡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明有河丢了一粒花生到鼠婴怀里,两个人来回抛着,随口似的问:“怎么?” 斐禁仿佛懒得理睬他,斜一眼,一声不作。 明有河倒觉得约莫是手势太难,他打不出来。 丛不芜远远勾了勾手指,替云竹西挑了灯芯。 “依我看,斐道友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逃难至此吧?” 斐禁微微皱起眉,以表疑惑。 丛不芜这才回首,盯着斐禁愈发苍白的脸,道:“斐禁,你身上的灵山气息……很重啊。” 鼠婴恰好将花生丢来,明有河一时分神,差点接不住,注视着二人,敛了呼吸。 云竹西也诧异难当,霍然直了脊背,看向明有河。 明有河是受了灵山鞭刑才伤重至此,若斐禁当真来者不善,她不就是引狼入室,害惨了两位仙长? 她凭借本能,下意识地侧过身,挡在了明有河面前。 鼠婴东瞧西望,悄悄挪着脚,挪到了云竹西身旁。 气氛冷凝至极,一场恶战仿佛一触即发,丛不芜却没了下文。 她端起一杯茶,悠闲地撇着茶沫,斐禁仍旧站在原地,薄唇勾起一点笑意,点了点头。 他点点眼睛,又点点丛不芜。 所言之意大抵是:“姑娘慧眼”。 如此坦荡,反而消减许多猜疑。 斐禁不能说话,自然没让云竹西“问闻”过,单凭一番“望切”,云竹西只能看出他是个哑巴。 如今看他拙劣的手势与笨拙的动作,他的口不能言,想来并非天生。 天光微亮时,丛不芜起身撸|了把鼠婴圆滚滚的头。 “还想要狐狸皮吗?” 鼠婴先是点头,“想!” 而后又摇头:“可是红狐狸今天不会来的。” 丛不芜成竹在胸:“想要就跟我走。” 明有河恍然大悟:“我就知道你不会白出去。” 他与丛不芜在此地久留不了,红狐狸一事,自然是趁早解决为好。 明有河躺了许久,已经精神大好,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丛不芜却道:“你歇着。” 明有河动作一顿,丛不芜转头,头一回正眼瞧了斐禁:“斐道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斐禁稍作犹疑,解了腕上黑纱,轻车熟路地罩在脸上,在脑后打了一个结。 继而,他对丛不芜点了点头。 明有河暗自咬牙切齿起来,心里唾道:“卖弄风姿!” 第19章 鼠婴不敢和斐禁打交道,牵着丛不芜的手缩了缩,萌生些许退意,讷讷道:“仙长,要不……” 丛不芜显然不管他的死活,径自回头对云竹西道:“半个时辰后还你。” 云竹西叮咛道:“狐狸生性狡猾,仙长若是……万万不可强求。” 她本想说“仙长若是不敌”,但对着丛不芜,又委实说不出这句话。 丛不芜朝她颔首:“放心。” 话罢便拎起鼠婴出得门去,斐禁随行而出。 天水荡涤埃尘,天地一片润湿,这样密遮的竹林,使人分不清晓昏。 林中西侧,平白多出小片空地。 鼠婴环顾一圈儿,问道:“这棵竹子我记得是生在左边的,怎么一夜功夫就跑右边去了?” 竹叶被微风拂动,滚成圆珠的雨水滴落在地。 丛不芜抬头看了看,道:“我挪的。” 她挪了不止一棵。 竹子生得太高,向上望去,只能在绵延的碧色中窥见点星的天穹湛蓝。 丛不芜半蹲下身,伸出一只手,空空的手心里变出一张黄符。 “会用吗?” 鼠婴目光游移,缓慢摆了摆头:“不会。” 他只会和人人喊打的老鼠打交道,旁的都不会,是只不合格的鬼。 丛不芜像是早有预料,站起来,对旁边默默无闻的人道:“斐禁,你教教他吧。” 斐禁平静接过,在他的指尖触碰之前,丛不芜就收回了手。 斐禁状若未觉,脚尖轻点地面,本是呈向上之姿,却突兀地伸出一条长臂,将鼠婴揽在怀里,直直飞往竹顶。 丛不芜始料不及,与斐禁俯视的视线碰撞交汇,他匆匆收回,丛不芜实在分辨不清,但那一眼中,总该暗含些意味深长。 丛不芜不由凝了心神。 竹冠越来越近,鼠婴低下鼠头,瞥见丛不芜挪动的竹子呈现何种阵势,登时慌了神。 竹立七方,唯西北空出一角,分明是个吸阴的诛妖大阵。 近看尚不明显,俯瞰下去,只觉阵眼奇诡,触目惊心。 鼠婴本能地摇晃挣扎,却被斐禁死死困在怀里,渐渐浑身滚烫,胸膛如星火燎原般灼痛起来。 西归在即,鼠婴颓然失了气力。 “仙长……” 这下倒好,狐狸皮他没得到,黑鼠皮也要烤焦了。 乍然劲风席卷而过,鼠婴眼前一花,后来瑟瑟缩缩睁开眼时,四只黑爪已经挨了地。 他距阵法,仅有一寸。 命保住了,黑鼠皮也保住了。 这是万幸之事。 可落地的只有他自己。 鼠婴抬头,被阵中横扫的灵光迷了四只眼。 丛不芜与斐禁不知因何缠斗到了一起,招招狠辣,式式凛然,鼠婴不敢再看,吓得尾巴一扫,找一棵碗口粗的竹子躲了起来。 丛不芜身轻如燕穿梭在竹林间,铜钱缕缕飞起,却没有一丝响动。 银鞘的匕首悬在腰间,她只徒手拽了几片细细竹叶,一足在竹节上借了力,竹身弯折的瞬间,丛不芜赫然旋身,向斐禁袭去。 青竹迅速折回,抖落满林雨水。 斐禁全神贯注见招拆招,起初还可与丛不芜抗衡一二,可她每次出手无不令人匪夷所思,种种招法斐禁闻所未闻,渐感不支,落了下风。 丛不芜游刃有余地将他戏耍一番,斐禁羞愤之下敌意暂歇,捏紧丛不芜给他的黄符,想就近贴了。 这符纸乃召妖所用,阴邪至极,不是什么好东西,拿久了可没有好处。 丛不芜淡然立在竹尖,在他懈怠之际,手指一弹,竹叶如万箭齐发,破空飞去。 斐禁倘若不躲,唯有死路一条。 鼠婴捂住了眼。 斐禁眼中的颓丧一扫而空,愣愣目视前方,被一生二,二生三的竹叶占满了。 他仓皇地靠上身后的竹子,再远的,却是躲不过去了。 雨水兜头砸落,淋了斐禁一身。 丛不芜安如泰山,居高临下地审视着。 竹叶距斐禁不过分寸之长时,她终于闪身折到他身前,两指夹住那片由她弹出的竹叶,将阴曹的勾魂锁链生生逼停。 其余竹叶陡然转了方向,擦过斐禁身旁,削断两缕如墨乌发。 随之轰然断裂的,是近旁数十青竹。 丛不芜看一眼,青竹又齐刷刷完好立起,挺拔如旧。 她随意丢了竹叶,从斐禁手中抽出黄符,向后一贴,黄符没入叶间,霎那不见。 丛不芜的眼睛一直看着斐禁,“失礼了。” 斐禁垂下眼皮,遮住灰蒙蒙的失去光亮的眼,抬手擦了一把脸上小溪似的水痕,闻言极轻地摇首,以示“无碍”。 此方争斗已歇,鼠婴踟躇须臾,直奔丛不芜而去,与她同仇敌忾,在心里对斐禁横眉立目。 斐禁不能言语,沉默地站在一边,像一朵淋过雨的蘑菇。 他为数不多的动作,就是偶尔抬起手,摸摸自己足以颠倒众生的俊脸。 鼠婴大喊:“狐狸精!” 他伸手指的不是摸脸的斐禁,而是诛妖阵前方。 黑鼠跟着他举起前爪,一团火红在醉人的青翠中分外惹眼。 一只姿态优雅的红狐狸,正缓缓走来。 他不屑地打量了一下丛不芜与站在她身后的落汤鸡斐禁,最后才将轻视的目光落在鼠婴身上。 “臭老鼠,你以为从犄角旮旯里搜刮一二帮手,就能奈我何了?” 昨夜雨落,今日不宜外出,可他在洞穴里才睁开眼睛,就鬼使神差地来了竹林。 直觉告诉他,一定是问鹊城府主又给云竹西送来了好东西。 狐类生性多疑,从前鼠婴见了红狐狸,总是仓皇躲避,今日却一反常态抖起威风,红狐狸知晓其中必定有诈,便有意放缓脚步,猫逗老鼠似的观察着鼠婴。 恐惧,是最难以掩藏的情绪。 红狐狸像期盼元日一样期盼着别人的恐惧,这样让兴奋不已。 可鼠婴青灰色的脸上什么都没有,黑鼠的尾巴也一动不动。 红狐狸希望落空,他什么都看不出。 鼠婴瞪他两眼,藏在丛不芜身后。 距诛妖阵五步之遥时,红狐狸却不往前走了。 他气恼不已,愤怒的长眼睛死死盯住丛不芜,将她上下一打量,道:“凭一把区区匕首,你就想当英雄?” 匕首? 丛不芜轻笑出声:“你也配?” 轻飘飘的两个字听得红狐狸火冒三丈,大喝道:“狂妄!” 他自持血统尊贵,连这片竹林的主人云竹西都要给他几分薄面,眼前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东西,也配与他叫板? 斐禁被人抽走了三魂六魄似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呆站着。 红狐狸怒火中烧,五指成爪,团团黑气绕上指间,决心好好教训一下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弱女子。 “先抽了你的筋,再拐去洞府好好享用……” 他的厥词大放一半,爪子还没彻底扬起来,就被削了一半。 极度的不敢置信甚至压下了骤然的痛意,红狐狸擦掉眼前喷溅的鲜血,直到热流淌过手臂,他才低头去找自己被削去的半个手掌。 残掌旁边,只有一片带血的竹叶。 只是一片随处可见的小小竹叶…… 红狐狸目眦欲裂,用来恐吓的万语千言堵在喉间,反而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后知后觉,丛不芜轻而易举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甚至不需挪动半步。 “你……” 伤口斜斜切开,丛不芜道:“见谅,太久没开张,手法有些生疏。” 她耗费心思设下诛妖阵,就是不想打打杀杀。 交锋起来容易坏了红狐狸的一身好皮,诛妖阵只会烫得他亲手剥下皮毛,省事又省力。 既然亲口承诺过要送鼠婴一件狐狸皮当谢礼,丛不芜就不会食言。 只是……有明有河的经历在前,她实在厌烦“抽筋”二字,一时没忍住。 红狐狸心知自己遇到了敌手,将受伤的手负在背后,来回踱了两步,道:“我敬你是个人物,可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 丛不芜礼数周全:“愿闻其详。” 她如此无畏无惧,红狐狸狐假虎威不成,反倒嗫嚅起来:“……反正是你一个小小散修惹不起的。” 他甚至看不出丛不芜是个妖修,设个诛妖阵实在大材小用。 丛不芜白忙一场,暗自叹息片刻,将鼠婴举到跟前,道:“我答应了要送他一件狐狸皮当作谢礼,以免有失偏颇,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吧。” 红狐狸尾巴一抖,他可不会蠢笨到认为丛不芜会大发善心,两只耳朵都警惕起来:“送我什么?” 丛不芜上前半步,“送你去西天。” 第17章 死鹊桥上死鹊桥黑鼠拦路,不芜识礼晃…… 狐狸总有一身|骚,死狐狸更是不得了。 第20章 丛不芜走得干脆利落,鼠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于是只剩一个斐禁。 “热情似火”的红狐狸搭在他肩上,斐禁的脸衬在鲜亮的颜色里,仍然驱 不散满身阴郁的湿气。 如一叶秋枫,浮在死水里。 阴云未销,卷在天边,天色十分黯淡。 鼠婴快步跟在丛不芜身后,对她心悦诚服,佩服得五体投地,屁|股下的黑鼠腿迈出了残影,他的嘴不断开开合合:“仙长不愧是仙长,能杀人于千里之外。” 鼠婴鲜少与人打交道,嘴里的恭维听起来总会有些别扭,丛不芜任凭他夸得天花乱坠,面不改色道:“半个时辰就要到了,我若没能将你平安送回去,就是言而无信了。” 鼠婴一听,想起云竹西还在草庐里等着,倏然闭了嘴。 可他走着走着,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忍不住向后觑了一觑。 斐禁与他相隔不远,他这一停,就与斐禁走到了一起。 看看斐禁肩头的死狐狸,鼠婴骄傲地挺起头颅,扬着声调问道:“东湖仙长是不是很厉害?” 斐禁眼也不眨,对他视若无睹。 鼠婴等了等,碰了一鼻子灰,顿时变得讪讪的,溜回了丛不芜身边。 对上个一团丧气的闷葫芦,他就是有一肚子话也无用武之地。 鼠婴人到心未到,眼睛还留在斐禁身上,斐禁越是不搭理他,他就越好奇。 看了一眼又一眼,鼠婴干脆又围着斐禁打起了圈儿。 可惜的是第一圈还没走完,他就“嗷”一嗓子跳了八步远,拔高声音尖叫道:“狐狸活了!” 死狐狸被斐禁重重摔到竹叶堆里,丛不芜仍然站在原地。 她的妖力荒废百年,虽说远远不及从前,但用来对付一只未化形的狐狸,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可以断定,眼前的狐狸早已是死尸一具, 斐禁虽然不发一言,脸上的意味同样明显。 “……” 红狐狸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鼠婴满心委屈:“刚才他真的动了。” 他从没见过死而复活的生灵,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信口开河,只好软着四条鼠腿,挪到死狐狸身边,指着他死不瞑目的脸,道:“就是这儿,眼睛。” 丛不芜正要走近细看,就近的斐禁突然弯腰伸出了手。 不过眨眼功夫,红狐狸脸上便多了一个血窟窿。 斐禁捏出的,是一颗圆滚滚的眼珠。 鼠婴心里一片骇然,舌桥不下。 只见斐禁将眼球随手一抛,扯下脸上的黑纱,垂眼巨细无遗地擦起了指间。 死狐狸遽然一抖,空荡荡的左眼眶微微蠕动,散发出阵阵恶臭,血肉来回翻滚并急速腐烂,似有万千蛆虫要破洞而出。 鼠婴虽无五感,嗅不到异味,但这等诡异的场景令他几欲作呕,不由站远了些。 丛不芜与斐禁一左一右把死狐狸夹在中间,倒是面无异色。 腐肉剧烈地波动了三五下,红狐狸脸上的皮肉越来越扭曲,直到仅剩的那颗眼珠也要破眶而出,腐肉终于歇止安息。 细软的绿茎从空荡荡的眼眶中缓缓探出,顶端鼓出一朵黄色的花苞。 花苞生长绽放不过瞬息之间,明媚的黄花冉冉而生,亭亭玉立在无瞳的左眼中。。 馥郁芬芳,清香扑鼻,与方才的无边恶臭截然不同。 连番目睹奇景异状,鼠婴睁圆眼睛,惊奇难当:“哪里来的花?” 丛不芜辣手无情地将花摘了,只说:“走吧。” 如此耽误下来,再慢慢走回草庐是万万行不通了。 鼠婴被丛不芜揪着,在竹林间如燕穿行。 一踩一踏间,绿冠上满蓄的雨水似帘倾泻,好在他们的速度比水滴更快,才没有变成斐禁那样的落汤鸡。 云竹西再见到浑身潮湿的斐禁时,被他阴恻恻地一望,心头一惊。 但她什么也没问,拿起草扎的扫帚,在草庐边扫了扫,扫出一片黝黑的新泥,把从没用过的旧柴聚成堆,升了一把火。 “斐道友,快来暖暖吧。” 斐禁独自守着明火,将擦过血的黑纱扔进火里,看着它被火舌卷起,转瞬间燃烧成灰。 明亮的火光印在他漆黑的瞳孔中,时而闪烁,时而消失。 丛不芜与鼠婴早就进了草庐,云竹西在外站了一会儿,也入得门去。 门外只剩下斐禁自己。 明有河已经下了床,听到门外的动静,眼睛立刻黏在门板上,见丛不芜手捏一朵新鲜的黄花进来,心下正称奇,定睛一看,脱口道:“这花好眼熟。” 何止眼熟,它分明与夺了骗子术士性命的黄花妖生得一模一样。 明有河拍拍身边的凳子,看一眼丛不芜,意味深长道:“熟人啊。” 丛不芜一心盯着黄花:“可惜这朵花邪归邪,还没生出灵性。” 明有河:“你在何处发现的?” 丛不芜轻轻转了转花茎,看向鼠婴。 鼠婴爱说话,满腔字句早就憋不住了,叽里呱啦说上一堆,末了还不忘拍个马屁,以“东湖仙长足智多谋”作了结语。 明有河摸摸他的脸,回头猜测道:“原来黄花妖是红狐狸养的?” 丛不芜不说话,向倾听许久的云竹西偏转了视线。 云竹西会意,说道:“我久居竹林,未曾听过什么黄花妖。” 那便不是了。 倘若黄花妖受制于红狐狸,云竹西受红狐狸迫害多年,不会不晓半点风声。 鼠婴只当丛不芜就是他要等的“仙长”,对黄花与他们有何干系一无所知,“黄花”一事多说无益,丛不芜与明有河点到为止。 丛不芜凝了眼神,新生的黄花无火自燃,在她手里化为看不见的尘埃。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咫尺之遥。 一方火起,一方火灭。 斐禁熄灭火堆,将最后一点火星踩在脚底,推开了门。 他与此处格格不入,草庐内一时更是沉默,谁都没了话音。 云竹西拍拍衣裙站了起来,打开床边多出来的一个箱笼,回过头来朝丛不芜笑得和婉亲切。 她道:“方才柳仙长送了一些东西来,我留着没什么用,两位仙长过来挑挑看吧。” 明有河既已行动自如,丛不芜与他便没有逗留于此的必要,日后重逢之缘寥寥,云竹西此时若不开口,恐是再无时机。 丛不芜:“不必了。” 东西越多,越是累赘。 明有河在旁附和:“一些身外之物,我们也用不上的。” 鼠婴跑过去扒着箱子看了看,两条腿晃来晃去。 “怎么会没用呢?这些都是红狐狸喜欢抢的,一定有大用处的。” 云竹西点了点他的头,自作主张挑了一个绿珠穿作的串链,塞在了丛不芜手里。 丛不芜本能地推拒,碰到那串珠链时,手心却如过电般瑟缩了一下。 明有河与斐禁不约而同侧过眼眸。 明有河脸上一黑,甩过去一记眼刀。 斐禁淡淡收回视线,对他理也不理。 珠链初看起来并不起眼,丛不芜将它一翻,看见了一列篆刻在上的繁杂符文。 见她神色忽异,云竹西忙道:“怎么了?” 丛不芜避而不答,反问道:“云竹西,你曾经丢失的那些信物,要不要我帮你拿回来?” 云竹西怔然须臾,见丛不芜很是认真,摇头道:“不必了,那些东西早不知被红狐狸弄到哪里去了,而且,都是些寻常……” 明有河接过那串珠链翻了翻,眉心骤然一蹙,发现了什么似的,语气也彻底变了个调。 “这可不是寻常东西。” 鼠婴听在耳里,心道丛不芜真是盖天下第一等的大善人,帮他与娘亲除了心头大患红狐狸不说,还要送佛送到西,替娘亲将丢了的东西都寻回来。 他心里激动,嗓门不禁也跟着雀跃的心响亮了。 “仙人,我知道狐狸洞在哪儿,我带你去!” 只是捏个诀的事儿,哪里就需要他来带路。 丛不芜将珠链放在桌上,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明有河生怕丛不芜又将他落下,跟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斐禁”、“跑禁”之类的走了,连忙添道:“我也去!” 此行不是去捉妖驱鬼,至多只是闲林信步,去逛一逛无主的狐狸洞。 云竹西为人谦虚,彼时明有河的腿脚已经好了七八分,丛不芜便没拒绝。 他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也许洞里什么都没剩下,要一无所获悻然而归。 斐禁鬼魂似的,不知何时跟了上来。 明 有河出门时已经多留了个心眼儿,连贴两道瞌睡符在他背上,没成想还是被他躲过去了。 黑鼠走路带风,脚步迈得又大又快,在竹林里走得尾巴甩水,四足濡湿。 鼠婴站在黑鼠背上遥遥一望,看见一座石丘,兴奋道:“到了!” 第21章 石丘约莫三人高,正值春回,鲜草嫩叶在石缝里抽了新芽,凌乱的大石块堆积拱卫,拱出一个窄窄的洞门。 洞里漆黑一片,鼠婴萌生怯意,不敢近前。 明有河抬脚踢起一个石子,石子飞身入|洞,待听到一声空旷回响,明有河轻轻吹了一口气。 灯火顿明,众人行了一阵,连片叶子也没看见,打道回府之际,却发现狐狸洞中别有洞天。 前方若隐若现露出三条岔路,稍一错眼就可能略过,丛不芜掀帘般掀开幻影,三条岔路逐渐清晰。 明有河道:“都说狡兔三窟,怎么狐狸也这么谨慎,设了三道暗线?” 他还没打趣完,丛不芜忽然凛了目光,摘下一枚铜钱飞|射|向前。 “什么东西!” 一团臭气扑面而来,洞中瞬间尘土飞扬。 恍惚间,鼠婴只模糊地看到一朵与人齐高的黄花。 飞尘入目,天地骤旋。 鼠婴紧贴石壁揉眼喘气,丛不芜、斐禁、明有河难得心有灵犀,同时探招出手,可待尘埃散尽,他们手里抓的东西,却不是黄花。 盐蛇知晓断尾求生,黄花也懂断叶而逃。 “好啊……”明有河愤愤地捏碎手里残损的叶片,“敢耍我们。” 他如此气恼是在情理之中,且不说三人实力究竟如何,面对一朵摆着叶子化不出人形的花,他们竟然一齐失手,离奇程度无异于蚂蚁踩死铁公鸡。 大意失荆州。 丛不芜波澜不惊地低着眼,看了看地上蜿蜒的一道印记,大概是黄花没有双脚,拖着根逃跑所致。 “好一出金蝉脱壳。” 明有河想起那股难闻的臭气,频频皱眉:“黄花不止一朵,定是有人专门豢养。” 丛不芜深以为然。 生灵万物各不相同,饶是同族修行,也会有所差异。 但黄花的习性臭味如出一辙,绝非天生地长。 斐禁打算去追,丛不芜却道:“与其去追,不如让它自投罗网。” 明有河心领神会:“黄花妖的功法修为并不高,方才我们却对其毫无所觉,可见它身上是带有了不得的宝贝。既是专人豢养,它的主人一定不容小觑,我们冒然去追,搞不好会得不偿失,反被算计。” 鼠婴听得疑云遮顶:“它是一朵花,来狐狸洞做什么?” 明有河转脸看向丛不芜,“既然不是红狐狸养的黄花妖,或许……是黄花妖养的红狐狸呢?” 丛不芜拍了拍他的胳膊,欣慰道:“聪明。” 黄花一定是被种谁到了红狐狸的眼睛里,要想把控一只求生心切的狐狸,简直易如反掌。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黄花只要稍存警惕之心,就不会再回狐狸洞来。 这里不是合适的罗网。 几人出了狐狸洞,丛不芜早已有了主意。 “招妖符还贴在在竹林里,只要改上两笔,就能把它引来。” 黄符用过则废,但只要改上一改,还是余有一二用处的。 对付一朵黄花,还犯不着小题大做去画一张新的。 除掉黄花轻而易举,可黄花不止一朵,杀一个无济于事。 丛不芜想要的不是扬汤止沸,而是顺藤摸瓜,永绝后患。 斐禁与鼠婴站在远处,丛不芜坦然站在竹下,仰头看着明有河。 阵中青竹无风自荡,涌起一层碧涛,发出了转瞬即逝的淡黄光芒。 大功告成,明有河轻松落地。 丛不芜:“为确保万无一失,还要再做一件事。” 明有河:“什么事?” 第18章 死鹊桥上死鹊桥黑鼠拦路,不芜识礼晃…… 丛不芜走出法阵,无声笑了下,问道:“阿黄,你想不想知道,它是怎么挖的人心?” 明有河亦步亦趋,心里还想着方才改的招妖符,只知道丛不芜勤俭节约至此,可谓才德双馨。 丛不芜无缘无故提起的这一茬让他始料不及,不禁转头看了一眼与斐禁站得隔了八百里的鼠婴。 鼠婴被这一眼看得神经乍紧,鼠毛直竖,生怕明有河要带他入阵。 上回在斐禁怀里吃的苦头,他能记十年。 鼠婴慢慢向后畏缩,不知不觉与斐禁挨近了。 后爪踩到斐禁脚上时,鼠婴扭了两个头。 斐禁冷淡地与他六目相对,鼠婴想笑一笑,又想起自己的笑声并不动人,只能干巴巴地错开眼。 斐禁的视线比他收得还快。 鼠婴百无聊赖的看着远处的丛不芜与明有河,两个人凑在一起不知道在盘算什么,鼠婴随口问:“斐禁,你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吗?” 他修为浅显,与丛不芜隔了整整一个阵,一点风声也听不见。 斐禁点头,又摇头。 鼠婴腹诽:那你一直直勾勾地看什么? 但他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并未因此就看轻了斐禁。 “东湖仙长道法高深,你听不见也在情理之中,不必难为情。” 斐禁的唇角似乎牵了牵,很快又被平静遮盖。 东湖? 明有河道:“还能是怎么挖的?自然是变成人……” 命丧密林的算命术士虽然谈不上绝顶聪明,但他能以行骗糊口度日,还没被人打死,可见心眼儿不少,黄花妖仅靠原形是骗不到他的。 明有河一惊,“不对,黄花变不出人形。” 毕竟它逃跑都是用挪的。 丛不芜静静看着他。 明有河道:“它不会是用了什么迷境吧?” 迷境最易催生幻觉,但幻觉到底是虚非实,只要心细一些,一眼便可窥破漏洞。 不过,算命术士那个半吊子…… 明有河微作停顿,问丛不芜:“你想看它的迷境?” 丛不芜道:“物肖其主,我想看看它肖的是谁。” 多说多错,多做也一样。 做的越多,破绽就越多。 丛不芜歪倚一枝青竹,翻出手掌,变成一朵娇艳欲滴的黄蕊红牡丹,转手往耳上一别,本是千娇百媚的模样,话却说得十分冷清冷意。 “你且看着吧。” 她既已打定主意将这件事管到底,十日半月未免太长了,能事半功倍最好。 明有河话锋一移,问:“我们不去东湖了?” “当然要去。”丛不芜毫不迟疑道,“相信我,不会费多少力气的。” 明有河挑眉,丛不芜知道的东西一定比他多得多。 丛不芜道:“一朵黄花能在我们眼前藏隐气息,它身上的东西,或许与云竹西的那串珠链出自一人之手。” 说来说去,还是在为云竹西。 明有河顿时了达通明。 他也不想欠人恩情,抬手将丛不芜鬓间的红牡丹摘下来,簪在了自己鬓间,道:“我来吧。” 丛不芜一下站直了,宛如见了鬼。 明有河的脸扭曲变幻,身形越来越袅袅多姿,娉娉立在面前,竟真是个俏丽佳人。 明有河抬袖轻掩红唇,眼波流转,情意绵绵,捏着嗓子道:“郎君,奴家去了。” 丛不芜笑着推了他一把,“阿黄妹妹,去吧,去吧。” 风过竹梢,惊起几只雀鸦。 鼠婴被丛不芜牵在手里,眨眼的动作都放轻了。 丛不芜特意叮嘱他:“别说话。” 鼠婴知道他们这是“隐身”了,歪头看看斐禁,见他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 远处的竹冠发出细微的异响,鼠婴站在黑鼠背上踮起脚,凝神观察着前方。 响动忽然停止了。 光影在丛不芜脸上投下一道不甚明显的亮光,明有河远远回望过来,视线绕过默然许久的斐禁,冲丛不芜眨了下眼。 他清清嗓子,可怜柔弱地捂住胸口,秀眉紧蹙,低低哭了起来。 鼠婴站得高看得远,将“明子捧心”的奇景尽收眼底,愕然之余,只觉得快要憋不住笑。 明有河显然没有白哭,片刻功夫不到,远处又传来些许动静,窸窸窣窣后,眼见出 来一位黄衣男子。 他明明站得很远,声音却清清楚楚,如在耳畔:“美人儿,哭什么?” 丛不芜自始至终都很从容,斐禁仿佛对一切都置身事外,只有鼠婴目不转瞬,紧张得快要活过来。 明有河像是没看到黄衣男子身在何方,睁着一双泪眼左右盼望,啜泣连连:“小女子……” 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又哽咽起来。 黄衣男子无奈走近了些,嘴里似乎翻来覆去只会一句话,依旧问着:“美人儿,哭什么?” 明有河抽噎一阵,才看着他颤声道:“郎君,奴家遇到一个命师,他说奴家命里缺心……” “是吗?”黄衣男子谨慎地环顾四周,五官诡异僵硬,直到八方寂寂,才又向前几步,“实不相瞒,在下也曾被选入仙府,修习过占卜之道,若美人儿愿意,在下可以……” 第22章 明有河此时肤白胜雪,鬓边牡丹无疑让他看起来有万种风情。 黄衣男子的脖子僵硬地挺直着,渐渐感觉到了心脏的跳动,口水连咽,再也按捺不住,加快了步伐。 他的走路姿势似飘似飞,堪称离奇。 可落在丛不芜眼中,只是一朵即将枯萎的黄花在迎风招展。 明有河泪眼婆娑,黄衣男子伸开两臂,想要将温香美玉环抱怀中,“美人儿……” 明有河故意歪了歪颈项,牡丹随即坠地,“我的花……” 黄衣男子大献殷勤,弯腰将牡丹捡起,“美人儿,让我看看你的心还在不在?” 丛不芜眉头微扬,这朵黄花,是个左撇子。 这就够了。 “美人儿”赫然一改面色,眼疾手快地一把掀了黄衣男子的衣衫,不光模样变了,嗓音也大有不同。 黄衣男子看着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明有河,眼前青青白白,迷蒙一瞬。 明有河上下嘴唇一碰,逼问道:“郎君,你怎么没有脚?” 他岂止是没有脚? 薄薄春衫下,只有一条坚韧的绿茎,根冠拖着不计其数的杂乱根须,在满地的竹叶上迤逦。 除了一双手和一颗人头,他什么都没有。 难怪他面容怪异,走路吊诡。 黄花眼见迷境无用,鱼死网破地一翻头颅,开出一朵黄花,想要故技重施,再次吐出臭气。 明有河一把将他的花苞捏住,“憋回去。” 黄花自然不肯束手就擒,虚幻的黄衫顷刻褪尽,花茎来回弯折,想要再开出一朵黄花。 可惜只是垂死挣扎,徒劳无功。 丛不芜折了一节竹枝,甩到花茎里,向下用力,划出一道长口。 墨绿色的汁水决堤般涌出来,落到地面上,却什么也没有。 鼠婴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花,黑鼠的尾巴扫来扫去,乃激动使然。 待黄花汁水流尽,数重花瓣迅速枯萎,花蕊一收一合,吐出一枚洁白的玉坠。 “啊,”黑鼠的尾巴一顿,鼠婴惊呼道:“这是柳仙长给娘亲的坠子,不过后来被红狐狸抢去了。” 丛不芜把玉坠转到另一面,果然看到了熟悉的符文。 明有河了然:“怪道它能敛息,原来是仙府信物。” 厚重的竹叶下,一根毫不起眼的花蕊忽的翻了个身,驭风而飞。 鼠婴立刻报信:“它跑了。” 明有河:“这是在外面挨了打,回家找爹娘哭呢。” 这话的意味不止一重,仿佛意有所指,他落下话音,似有若无地瞥向斐禁。 竹林中的事桩桩件件环环相扣,一层一层抽丝剥茧后,真相似乎扑朔迷离,又似乎图穷匕见。 丛不芜往草庐的方向看了看,把玉坠丢到鼠婴手里,“跟过去看看。” 这话是对明有河一个人说的。 明有河不免露出几分得意洋洋:“好。” 鼠婴不知为何忽然被丢在了原地,只留下一个斐禁与他相依为命。 他扯住斐禁的衣摆,道:“斐禁,飞吧。” 斐禁略一沉吟,把他拎在了手里。 一拉一拽行云流水,鼠婴顿感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眼花。 这套动作似曾相识,鼠婴回想一刻,茅塞顿开:“你手捏的地方,与东湖道长分毫不差。怎么?我的脖子很好拎吗?” 它又不是蛇。 鼠婴正问得兴起,还想问“你从哪里学的”,再张嘴时,舌头却打了一个死结。 这真是要命的事,他“唰”地瞪向罪魁祸首,斐禁把他当玩意儿似的转够了,脸上一片坦然。 可惜坦然只是表象,不可捉摸的暗潮呼之欲出,鼠婴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小,由此不敢细看,慌忙伏低做小,不敢再动,也不敢再瞪了。 等四爪落地,他才稍稍回了神。 一条银带似的长河在身边流泻,水清声缓,是映天的镜面。 鼠婴环顾周围,除却斐禁,只有丛不芜与明有河是他所熟知的。 这里的一切熟悉又陌生,鼠婴一脸茫然:“这是哪里?” 一句问完,斐禁还没回答,他自己倒先愣住了。 他试着动了动舌头,心头大喜:舌头没结了! 斐禁不理他,几步外的明有河倒是似笑非笑地将他与斐禁打量一遍,好心回答道:“你不认识问鹊城吗?” 他指着路的尽头,鼠婴转头去看。 城门高大巍峨,银剑高悬,正是问鹊。 鼠婴如在云端,不敢置信。 他竟然来到了鹊河上游,问鹊近在眼前。 那他…… 他看看自己的双手:“问鹊城永禁妖魔,我怎么没事?” 明有河半蹲下来,点了点他手腕上系着的玉坠,意味深长地说:“这枚玉坠可是好东西,避妖禁制若敢拦你,定是它嫌命太长了。” 鼠婴怔怔地看着手腕,他明明没有将玉坠系在腕上,这是…… 斐禁干的? 他还没来得及刨根问底,明有河就站了起来,他跟在丛不芜身边,眼睛看着鼠婴,懒洋洋道:“问鹊仙府的水,好深呀。”: 第19章 死鹊桥上死鹊桥黑鼠拦路,不芜识礼晃…… 鼠婴不知道他们又在卖什么关子,低着两个脑袋观察地面,好奇道:“怎么不见那点花蕊?” 丛不芜:“它没了玉坠,踏过禁制就成飞灰了。” 明有河向河边一指,“哝,散在了河里。” 风经水面,只带来一片波光如鳞。 黑鼠的眼睛咕噜噜乱转,也看不出禁制在哪里,鼠婴心有余悸,将手腕上的玉坠系得更紧。 玉坠生凉,篆刻的符文在他眼里只是好看的花样。 他翻来覆去地查看,也没看出玉坠暗藏何许玄机。 也许大道至简,不是他一只婴鬼可以参悟的。 丛不芜身在鹊水尽处,遥遥凝望问鹊城门,陷入了片刻沉静,眉间浮上一层疑绪,若有所思。 鼠婴不想挨着斐禁,走过去轻轻牵住她的衣角,细声细语地问道:“仙长,黄花是问鹊仙府里的仙长养的吗?” 丛不芜端正神色,答得含糊:“嗯。也许吧。” 对鼠婴来说,玄门仙府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云竹西行为做事总以“息事宁人”为先,鼠婴虽然胆子大些,但也没大到要去蹚仙府的浑水,不免生出退意,艰难地纠结着:“那我们……” 被明有河盯住,他的话说得更加吞吐。 丛不芜装作没听清:“什么?”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为打虎。 他们既已身至此处,当然不会半途而废。 丛不芜大可投石问路,亦可引蛇出洞,但这些办法太缓太慢。 孤军轻进直捣黄龙就快多了。 她对这些琐事没多少耐心。 她急着赶路。 鼠婴对上明有河意味深长的视线,把想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嗫嚅一阵,也跟着出谋划策:“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去向柳仙长打听打听吧。” 他心念一转,又想自己此番施为,不是恩将仇报惊扰安府主,而是为大局着想,是真心实意要为问鹊仙府除去隐患。 “揭竿而起”的名头有了,鼠婴立时挺起胸膛,一派正义凛然:“仙府岂可容此腐中蠹虫,安府主心地良善,为人无私慷慨,我们得把城中恶贼找出来,还仙府一个清白。” 天色又暗下几分,云层裹住落不下的细雨。 鹊河中的水似乎奔腾翻涌,惊涛难休,可鼠婴一揉眼睛,它却缓慢如旧,温和平静,甚至显出几分 沉沉死气。 丛不芜听了鼠婴的高谈阔论,眼里含起一点笑意,觉得他十分有趣,顺势道:“此话在理。” 鼠婴自有一番道理:“当然在理,可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充满酸腐气的话一出口,他着七八慌地捂住黑鼠的嘴,可他生性如此,嘴巴总是快手一步。 明有河紧跟着取笑道:“你这小孩儿,自己就是老鼠,哪有骂人还带上自己的?” 丛不芜收起笑意,问鼠婴:“那你知道柳仙长身居在仙府何处吗?” 鼠婴脑子一动,满腔热血凉了大半。 “不知道。” 竹林与问鹊城一个在鹊河下游,一个在鹊河上游,他对城中百事几乎一无所知,只晓得城池绵延无边,问鹊仙府建在东边西边他都不知道,要在繁华锦绣堆里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他只知道柳仙长姓柳,是问鹊仙府的人。 大海捞针不过如此。 鼠婴眉心一紧,计上心来:“我可以叫来几只黑鼠问问看。” 他捏捏黑鼠的耳朵,就要唤来几只喽啰。 鼠婴心里门儿清,柳仙长身在仙府之中,几只普通黑鼠何堪大用? 拉个仙府子弟问上一问最为省时省力,但这样一来,不仅会打草惊蛇,他还会有性命之忧。 第23章 他是一只鬼,身份见不得光,若被一剑斩了,鬼生也就到此而止了。 “算了。”丛不芜出言制止鼠婴,问了个他知道的:“那你和我说说,柳仙长是什么模样?” 她手心一翻,掌中便现出一张引路符。 鼠婴想了想,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想实话实说,但怕亵渎仙门,索性将头一转,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着明有河,祸水东引道:“我怕说不准,他见过柳仙长的,让他来说。” 柳仙长今日给云竹西送来一只木箱,当时草庐内除了云竹西,还有明有河。 明有河毫不设防地被鼠婴摆了一道,也没生气,只是捏捏他冻藕似的硬邦邦的腿,说道:“就是一个灰容土貌的老男人。” “长得……”明有河斟酌字句,直言不讳:“很是一言难尽。” 鼠婴点头,“是这样的。” 明有河说得再贴切不过了。 明有河与丛不芜对了个眼神,明白她的意思,接过空无一字的引路符,用手指勾画着。 “如果看到一人丑得惨绝人寰,又着仙门常服,十之八九便是‘柳仙长’了。” 丛不芜:“或许人不可貌相。” “哼。”明有河轻笑。 他淡淡瞟向斐禁。 黄符在半空中变成一只黄色飞虫,一行人抬脚向问鹊城行去。 经过斐禁身旁时,明有河顿下脚步:“斐禁,你不回去吗?” 斐禁像是枯木逢春,呆站了这么许久,忽逢甘霖,终于转死为生。 衣上绛紫沉黑近墨,他的脸色似是又白了几分。 明有河这句看似善意的有意挖苦,斐禁视若清风过耳,未予理会。 明有河留心多看了他几眼,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越是看不出什么,越应该警铃大作。 这个人怪得很。 斐禁时而像一尊白瓷,骨病体弱不堪一击;时而如一件冷刃,总让明有河大跌眼镜。 丛不芜在鼠婴额心一点,鼠婴扬起脸,骑|着的黑鼠渐渐隐去,僵硬灰青的四肢变得柔软,脸庞鲜活好似面团,变成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这样还不够,少了一样东西。 丛不芜在路边捡起一片树叶,向地上一抛,树叶变成一道小小的影子,慢慢移到了鼠婴脚下。 鼠婴动动胳膊,地上影随身动,丛不芜彻底放了心。 “切记,在城中,你要少说话。” 鼠婴乖乖点头。 城门上高悬的银剑大抵在灵山开过光,金色的细密纹路颇为眼熟,稍有不慎就会变成剑下亡魂。 丛不芜神态自若走在最前,明有河巧妙避开剑尖直指之处,鼠婴亦步亦趋。 他侧目去看斐禁,斐禁一脸漠然,堂堂正正在中门走来。 斐禁还真是个人修? 城中偶有花农挑担经过,一身明艳鲜丽,带过一阵馥郁浓香,明有河眺一眼,道:“芍药怎么这么早就开花了?” 一处地界,一种风情。 鼠婴说:“鹊河水暖,问鹊的花开得都早,算起来,柳絮也该飞了,只是不知为何今年晚了一些。” 路边绿枝依依,翠柳比邻而生,细软蔓蔓,如美人青丝。 高楼广阁目不暇接,人往车行,是极尽繁华之地。 仙门子弟结伴而行,腰间悬挂的玉牌呈柳叶之姿,姿态别致,叶角弯曲一线,宛若被风吹折。 人倒是不足为惧,这些玉牌却能识妖辨魔…… 街头剑拔弩张容易伤及无辜,四人站在路边,隐在人群之旁,但两方交近之际,柳叶玉牌还是微微晃了一晃。 隔着如帘柳丝,丛不芜盯了一盯,玉牌霎时停止异动。 她心思一动,想问一问鼠婴玉牌的事,一转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阿黄?” 前方的斐禁瞬间回眸,神色错愕难掩,眼中亮光转瞬即逝,半低的眼帘下,藏起一点失意。 春风正起,垂荡柳丝乱人心弦。 原来是“阿黄”,他听错了。 丛不芜从未看他一眼,捻住垂落在眼前的柳丝,灵光一闪,两脚向后退了半步,摘下一片细嫩的竹叶,脚下的青石板上果然闪过一瞬的绿线。 柳下竟有法阵。 她闭眼,又睁开,长睫微颤,地上仅她可见的绿线蜿蜒向前。 丛不芜立刻隐去身形,站上一楼檐角,借高处寻找地上法阵阵眼。 那条绿线过街穿巷,丛不芜踩风踏瓦,逐行而去。 绿线终于过了繁华之处,在一座门可罗雀的酒楼前停滞不前。 巷陌长街内绿光隐隐可见,织网般密布问鹊城中,一柳即一阵,好大的手笔。 问鹊城中一只喜鹊不见,应该改名“问柳”才对。 丛不芜疑思不明。 法阵虽周密细致,但威力无异于搔痒,分毫伤不了人。 它们把人送到酒楼里,究竟意欲何为? 起伏的瓦片寂静无声,丛不芜疑虑一收,脚边移过来一道黑影,与她的影子不过分寸之隔。 斐禁如一只归巢的昏鸦,总能瞬间捕捉到她。 第20章 死鹊桥上死鹊桥黑鼠拦路,不芜识礼晃…… 眼前光景骤变,依稀间人影幢幢,可听闻鼎沸人声,但虚虚幻幻,并不真切。 明有河凝神破法,地面一抖,脚下便踩空似的,四周场景天翻地覆,他与鼠婴,已然置身于一座空荡荡的酒楼之中。 楼内一片死寂,目之所及无不富丽堂皇,山节藻棁,珠帘画栋,正中还设下一方红台。 “好一处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鼠婴满目戒备,攥紧明有河的手指,眨眨有了瞳孔的眼睛,以为是假的眼珠不太中用,让他看花了眼。 “我们不是在柳树旁么?这是什么地方?东湖仙长呢?” 明有河也张目四望,“不芜?” 不芜? 鼠婴只当这是“东湖仙长”的小字,并不留神,踮起脚来跟着喊:“斐禁?” 与他们句句相和的,只有飘来的空灵回音。 明有河深受启发,动作一顿,“斐禁?” 鼠婴看向他。 明有河问道:“你方才在柳树边是不是与斐禁说话了?” 鼠婴看着他骤变的脸色,小声道:“我只是叫了一下他的名字。” 斐禁站得离他们太远,他怕斐禁被仙府子弟发现。 “你操心他做……” 明有河话不成句,扬手一把推开鼠婴。 “快闭嘴!” 可惜为时已晚,鼠婴眼穴传来剧痛,头顶如被泰山压顶,白里透红的脸蛋儿被压得扭曲可怖,他抖着眼睛低头一看,脚趾不偏不倚踩着一个大阵。 明有河不快地“啧”了一声,大意了。 真是该死。 法阵感知妖魔鬼气不足为奇,但问鹊城中的绿玩意儿,竟是感知话音才启。 鼠婴还小,道行又浅,一唤斐禁,当然掩不住话里的鬼气。 丛不芜的障眼法能变幻鼠婴身形,但藏不他的话音,所以才特意叮嘱他要“少说话”。 这等雕虫小技,丛不芜与明有河不会放在眼里。 但鬼婴不一样,他的修为连只大点的乌龟都打不过。 寻常法器察觉不到不慎流露的一丝鬼气,可他踩在阵中,便大大不同。 这烂阵。 明有河冷下语气,对鼠婴道:“你就乱说话吧,死在这张嘴上就长记性了。” 鼠婴若没被他牵着,就是孤家寡人被挟持过来,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明有河曲指在地上轻触,绿色的线条被一缕明黄取代。 他又想:问鹊城的人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竟然跑去柳树下摆阵。 鼠婴被他一凶,心里叫苦连天:他不要死,他知道错了! 他爬出法阵,粗气急喘,两手重重拍拍脸,将变形的口鼻眼耳拉回原处,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会乱说话。 大手才拉起小手,楼上人声遽起。 “何人在此吵闹喧哗?” 鼠婴面露仓皇,向明有河投去不安的眼光。 坏了,他命里该有此劫。 明有河短促地叹口气,把鼠婴挡在身后,向上望去。 一人浓眉立目,长眼长鼻,隔着雕花的红木栏杆,明有河看到他佩了一把威风凛凛的银剑,衣袖处绣两片交叠的金线柳叶,便猜想此人应是仙府外门弟子。 只是…… 他与鼠婴已经“吵闹喧哗”了好一会儿,既然楼上一直有人在,因何迟迟才肯露面? 方才他探过酒楼,明明空无一人。 看来楼上雅间的那层垂帘,也不是凡物。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丛不芜会面要紧。 明有河和善地作了个揖,随口打下诳语,说是眼拙带弟弟走错了路,无意惊扰,说罢,牵上鼠婴这便要走。 外门弟子却冷哼三声,抬手一指,居高临下地俯视道:“弟弟?我看你带的分明就是一只小鬼。” 第24章 明有河无意与他争辩,道:“仙长明鉴,我们无意入城,这便离开,这便离开……” 外门弟子岂能依他,长袖一挥,厉声呵道:“走?你走可以。” 他的两只眼睛死死黏在鼠婴露出的一截胖胳膊上,生出舌头舔了舔唇角,“他,必须留下。” 鼠婴抓住明有河的衣裳,左脚叠着右脚,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道理?”明有河笑了声,声音很是爽朗,话却并不客气,“恕难从命。” 栏杆后的外门弟子眯起双眼,拇指摩挲剑鞘,形势趋于紧张。 千钧一发之时,他身后雅间突然有人掀了帘,外门弟子顿时傲气散尽,恭恭敬敬弯下了腰。 明有河知晓今日是不能善了了,一瞧来人,心中诧异一闪而过。 这人衣衫上的柳叶多了不少,生了一张黝黑阔面,这般模样,竟与柳仙长有七分相似。 只是他的年纪要比柳仙长轻得多。 鼠婴一看,才起过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脱口便喊:“小柳仙长!” 他心思单纯,只知两个人长得这般相像,必是近亲。 这一声非同小可,“小柳仙长”还没摆起仙府架子,就十分沉不住气地踩上栏杆,拔剑来袭。 “找死!” 所谓“祸从口出”,就是因为人的忌讳千奇百怪。 “小柳仙长”不知与柳仙长有什么纠葛恩怨,可看他黑如锅底的面色,也许说句“势不两立”并不为过。 成也快嘴,败也快嘴。 明有河恨铁不成钢地将鼠婴摇出残影,“我真佩服你这张嘴。” 鼠婴被他晃得眼前飞出一片亮星,可惜满心只有“吾命休矣”,顾不得晕过去了。 那片亮星还没滑落,鼠婴忽感身上一紧,咕噜一转,燕子似的飞了起来。 这下手脚是不能乱动了——他被一条绿金交错的锁链缠绕住了。 明有河游刃有余地躲避着“小柳仙长”的飘荡剑气,自觉没花什么力气,鼠婴却能堂而皇之地被抢走,他不必去想,也知晓定是又踩到什么阵了。 问鹊仙府的画阵之能登峰造极,他对问鹊知之甚少,比不上他们会趁地利之便。 所谓“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在这一步一阵的凶险之地,他还真不好任意施为。 明有河心头不忿,呛了“小柳仙长”一句:“看来仙长拔剑,只为气势好看。” “小柳仙长”慢条斯理地收剑入鞘,无视他的冷嘲热讽,“不然呢?” 外门弟子恭谨上前,将手里提的长长一根锁链双手奉到他面前。 他们一出“声东击西”,得到了最想要的。 鼠婴倒挂在链条低端,“小柳仙长”深深看他一眼,道:“小鬼也敢入城,自寻死路。” 他的语调实在诡异,若是寻常仙府子弟,遇妖逢鬼定会就地诛杀。 可他的脸上却显出一些如饥似渴,像是另有所图。 明有河思索须臾,指尖的淡黄光芒倏地熄灭,准备按兵不动。 “小柳仙长”转眼看看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蔑视嗤笑:“你个修士,好好的正道不走,养什么小鬼?” 他笑罢,这才有闲情去看鼠婴的手腕,笑中轻视更甚,“买到这东西,你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吧?” 明有河笑而不语,这位自作聪明的“小柳仙长”,竟然说他是人修。 “小柳仙长”只当他是怕了。 明有河轻轻扬眼起眼尾,接上“小柳仙长”上一个话头,故作叹息道:“正道虽好,却无法糊口,度日艰难。邪魔外道虽然鱼龙混杂,但富贵险中求,我养了他,财源滚滚,何乐不为?” “小柳仙长”深觉此人无可救药,再不去睁眼瞧他,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鼠婴又舔了舔嘴唇,将链条一丢,道:“把他做了。” 鼠婴无力挣扎,楼上雅间有位掌柜打扮的人应声而出,迈着两条老腿,过来先是一番打躬作揖,才低声下气地问询“小柳仙长”:“敢问小柳仙长,要醋溜鬼脑,还是剁椒鬼头呢?” 明有河敏锐地观察到他手指上有许多细小的伤口,那是切菜剁肉时才会留下的刀痕。 这下终于了悟,原来“小柳仙长”说的“做”是这个意思。 可偌大一个酒楼,竟然连个厨子也不见么?竟要掌柜亲自下厨。 “小柳仙长”睨了掌柜一瞬,淡淡然道:“你看着办吧。” 明有河再次悄然放出神识,这次谨慎许多,确保酒楼之中,再无旁人。 看来这是一座专迎“食鬼啖怪”的上客之地。 明有河与鼠婴初入酒楼时闹出的动静并不算小,没见这“小柳仙长”与外门子弟出面降服,直到鼠婴暴露鬼气,他们才突兀出现,应当是怕被人发觉身份。 毕竟,玄门仙府哪有以鬼为食的名门上家呢? 这种秘事,不可被外人知晓。 “小柳仙长”想到即将享用的美味佳肴,脸上的笑容多了些真心,“那个小鬼的脑子一定很好吃。” 外门弟子谄媚点头,连连附和,在“小柳仙长”的眼神示意下,径自回了雅间。 被掌柜拖走的鼠婴哀莫大于心死,明有河故意没拦。 他的嘴太快,该长长记性。 鼠婴有驭鼠之能,想死里逃生并非不可能。 “小柳仙长”功夫不到家,只瞧出来鼠婴是一只鬼,却不知他是什么鬼,连丛不芜随手点成的幻身都勘不破,一条捆妖锁,能奈何得了谁? 明有河曲指敲敲红台上的围栏,“仙长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那我,是否可以走了?” “小柳仙长”假模假样地为难一会儿,道:“我也想放你一马,可你知道的太多了。你看到了我的脸,我不能让你走出酒楼” 明有河早有所料,悠闲地坐上红台,随遇而安道:“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不走了。” 鼠婴不假思索喊的一句“小柳仙长”,与酒楼掌柜对“小柳仙长”的称呼一模一样,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之下,竟然真的喊对了他的称呼。 难怪他会瞬间燃起杀意。 “小柳仙长”道:“我也不想杀你。” “那我走了。”明有河从善如流起身。 “你该庆幸,今日此处只有我一个,否则,你怕是要被挫骨扬灰了。我不忍心杀你,所以会留你一具全尸,快些转世投胎去吧。” “小柳仙长”自认他已经算是高抬贵手,大发慈悲,明有河应该对他感恩戴德才对。 但他生性喜食鬼魂,明有河若真死了,以他大开的胃口,未必就肯放过。 明有河看不惯他这幅假慈悲的嘴脸,“好,这回就算你求我走,我也不会走了。” “小柳仙长”只是用眼角斜看着他,不 知道他是当真没心没肺,还是在装傻充愣。 “你不做无谓的挣扎,这很好。说起来,你也想变成我的盘中餐吗?” 明有河还没说话,他就自顾自接了下去,“我不吃人,只吃鬼。” 鬼怪素来作恶多端,能用来果腹,是他们唯一可取之处。 他像是在嘲笑明有河的“自作多情”,话里还端着几分斯文儒雅,用来维护明有河的自尊。 “你且宽心,待你死后,我会成全你。这是你的荣幸。” 明有河气极反笑,这人的脸皮厚得可以当鞋,穿上立马一步登天。 他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 “丑鬼,长得丑,想得美。” “小柳仙长”自诩是个人物,也是正道弟子,食鬼不与府规相悖,他没做错。 问鹊仙府明文有定,鬼怪妖魔不许入城,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供他食用,天予弗受,反受其咎。 更何况…… “小柳仙长”额心一紧,对明有河的不识抬举大为恼火。 “此乃问鹊地界,哪里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明有河笑够了,嗓音蓦然向下一压。 “丑鬼,你没发现,你的玉牌亮了吗?” 有一只小鬼在酒楼里,玉牌当然会亮。 “小柳仙长”没放在心上,但他很快发现,玉牌竟在躁动不安。 明有河冷笑:“大愚若智,自命不凡。” “小柳仙长”两条过粗过浓的眉毛缓缓拧在一起,后知后觉地问道:“你也是只鬼?” 他不觉恐惧惊畏,反而大喜过望。 上苍庇佑,接连送予他两餐美馔珍馐。 得来全不费工夫,连杀人的力气都省了。 “小柳仙长”垂涎道:“很好,很好。” 酒楼两扇高门被人一脚踹开,厚重的门板向内飞出三尺,断开碎裂,木屑与红漆卷出一层蒙尘。 一道身影背光而立,带来一缕清风。 丛不芜:“丑东西,谁准你在此大放厥词?” 第21章 死鹊桥上死鹊桥黑鼠拦路,不芜识礼晃…… 明有河抚掌而笑,将“小柳仙长”的劝告如数奉还,好心道:“丑鬼,留你一具全尸,快些转世投胎去吧。” 第25章 “小柳仙长”转脸望去,迎面而来的,只是一位明眸女子,当下不由笑了一笑。 “弱小女子,还是不要乱逞英雄。” 只是下一刻,他的鼻尖却沁出了汗意。 丛不芜径直而来,行过酒楼所有法阵,将绿光踩在脚底,在翻涌的符文中如履平地。 她像一口井,谁都看不清水中藏了什么。 楼上栏杆轰然断裂,一滩肉饼重重摔落在地。 本该在雅间内的外门弟子筋骨尽断,胸膛起伏两、三下后,奄奄一息,有气进,没气出。 木梯被嗒嗒踩响,斐禁缓步沿阶而下。 他经过呆若木鸡的“小柳仙长”身边,一停未停,经过丛不芜身边,一直走到酒楼外,倚上三人合抱粗的漆柱,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再没了动静。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实力悬殊至此,“小柳仙长”骇然大惊,慌忙之中拽下柳叶玉牌,大力抛向丛不芜,想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可玉牌碰到她,却仿佛穿过水雾。 “小柳仙长”别无他法,只得抖着右手拔剑相对,丛不芜身形一闪,飘然出现在他眼前,轻轻抬指,就将出鞘几寸的银剑摁回了鞘中。 她的双眼古井无波,面无表情问:“那个孩子呢?” “小柳仙长”瞪大两眼,晓得他们人多势众,实力又与自己有云泥之别,自己毫无胜算。 如是一番审时度势,他也能屈能伸,扑通跪地,先磕了一个响头,道一声“姑娘饶命”,又放低姿态在酒楼内高喊:“把那孩子放了!快放了!” 掌柜一声不应,无人应答。 “小柳仙长”面色顿时发白,冷汗涔涔,正要放出神识再去传唤,明有河忽然弯下|腰,在地上捡起一只黑鼠。 黑鼠粗|长的尾巴被他捏在手里,他饶有兴味道:“要不是到了生死关头,那小家伙还不肯使出看家本领呢。” 明有河拨弄两下,手指一松,黑鼠立刻跑了个没影儿。 庖厨内黑鼠成群,掌柜的华服锦衣已经被撕咬得所剩无几,几绺破布惨兮兮地挂在身上,衣不蔽体,露出鸡皮裹着的瘦削身板。 他的脸松树皮一样皱在一起,被红眼睛的黑鼠逼到木凳后头,战战兢兢抖如筛糠。 链条越勒越紧,几十只黑鼠用力撕咬也撼动不了分毫,鼠婴逃脱不开,只能气若游丝地伏趴在地上,眼珠和鼻子早就化开了,软趴趴地挂在脸上。 听到熟悉的声音,他知道自己有救了,眼皮却依旧紧闭着,恐惧道:“有死人,好多死人……” 丛不芜默念了句咒诀,链条缓缓松开。 鬼门关里走一遭,鼠婴四肢绵软,明有河上前帮他拉开锁链,体贴地安慰道:“死人有什么好怕的?那是你的本家啊,你不就是死人吗?” 不少鬼怪都能借尸而行,这儿是专门杀鬼烹煮煎炸的地方,尸体出现在这里,半点也不奇怪。 他话至此处,陡然消了声音。 庖厨内有一处脏乱的拐角,被丛不芜尽收眼底。 拐角里有四张枯骨砌作的长桌,人头堆叠,肱骨相交。 物尽其用不足为奇,可好巧不巧,白骨上系着绿色的玉牌。 玉牌泛起微光。 此乃遇妖之兆,不祥。 这样的微光,丛不芜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黑鼠群早已散开,鼠婴缓回一点力气,立刻发觉异常:“咦?这些玉牌娘亲也有,她给了我一个,我送给仙长了。” 他揉揉酸麻的手腕,将眼睛鼻子捏好,问丛不芜:“仙长,它们怎么亮了?” 丛不芜说:“不知道。” 这样的玉牌,竹林草庐内还有一个,被云竹西挂在了墙上。 可惜那个已经废了,遇到什么样的妖魔鬼怪,都再无响应,静如磐石。 丛不芜目不斜视地经过发抖的掌柜,纤指挑起玉牌,去看上面的字。 靳。 这是…… “前方百里有城‘问鹊’,驻守仙门姓靳。” 这是在上一座城中,那只追着她跑了两条街、化形不久的白兔精告诉她的。 丛不芜沉静不语。 原来云竹西姓靳,是靳氏仙府的人。 明有河看着面前的累累白骨,也想到了丛不芜说过的那句话。 “靳氏族人,被吃了?” 他觉得匪夷所思,自古仙府权力更迭都静和平缓,靳氏受辱至此,安氏怎么瞒得滴水不漏? 丛不芜并未作答,将玉牌重新摆正,“走吧。” 彼时“小柳仙长”已经不见了,那个卑躬屈膝的外门弟子也没了踪影,唯留下一滩凝固的血迹。 鼠婴猜想:他许是生怕“食鬼”一事东窗事发,借机溜了。 这样的丑事,要是被安府主知道了,她定是要大发雷霆的。 丛不芜扫一眼,什么都没说。 明有河神情稍纵变幻,斐禁一直没跟来,从始至终都站在酒楼外。 他还没废物到会让两个半死不活的人溜走。 明有河回眸,嗅到一丝似有若无的臭味。 随即便忍不住笑了,“小柳仙长”那个算什么,他们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鼠婴经历了大起大落,蔫蔫的没有精神,无精打采,像霜后的茄子。 他如今这般神情,若与斐禁站在一处,就是一大一小两个丧气鬼。 丛不芜他们连仙府弟子都打了,不妨破罐破摔,直奔问鹊仙府。 万事总有应对之策,有时开门见山,反而能打得真凶措手不及。 酒楼内愈发静悄悄的,鼠婴这回学聪明了,跟在明有河身后,看他走一步,自己才敢踩着他的脚印行一步。 走过破碎的门板,明有河停住步伐。 酒楼外没有哑巴斐禁,却有一个他意想不到的熟人。 ——如果一面之缘也算熟悉的话。 “柳仙长?” 柳仙长也有一张阔面,宽鼻之上,一双三角眼斜斜吊起,比“小柳仙长”还要难看不少,外貌姿容委实不大可观。 明有河每每见他,都忍不住感慨问鹊仙府真是朴实无华来者不拒,柳仙长修为平平,又生得这般模样,在弱肉强食的玄门之中,简直一无 是处。 也许这就是他被安府主派去竹林搬送箱子,不出来抛头露面的可溯之源。 柳仙长的架子比“小柳仙长”小,身边一个外门弟子也没带,威风大减。 他的眼睛在鼠婴手腕上粘了粘,对鼠婴大变的模样不觉惊讶。 柳仙长能看出这是鼠婴,已经强过“小柳仙长”了。 只是他笑起来着实伤眼,让人不忍细看。 柳仙长以礼相待:“二位请。” 二位? 明有河转头,丛不芜果然又没了。 这次消失的,是斐禁与她。 明有河又在心里记了斐禁一笔,不过他这回并不着急寻人,颇有闲情逸致地端详起柳仙长的眉眼,问道:“柳仙长身份尊贵,怎么来此偏僻之地?” 柳仙长干瘪的唇角一扯,含笑道:“你们惹了大乱子,柳某若不来,可就乱了套了。” 鼠婴埋着头,安静地装哑巴。 他面上不显,心里的话却一句接着一句:“小柳仙长”真是可恶至极,做出这等丑事,竟然还敢腆着脸脸恶人先告状。 明有河道:“柳仙长明鉴,我们可不是寻滋生事,都怪贵府子弟欺人太甚。话说回来,您与那两位同门打过照面了吗?” 柳仙长摇头:“不曾。” 明有河点头,又状似自言自语道:“我与阿淇在鹊河边追蝴蝶,不小心越界来了上游,既然你知道我们的底细,也知道这一切都是误会一场,我们也要回家了。” 柳仙长一改温和,铁面无私地说:“那可不行,你们现在还不能走。不瞒二位,城中法阵频动,此次柳某乃是奉命前来,要捉你们回府。无规矩不成方圆,怕是要多有得罪了,还望二位海涵。” 明有河有意露出薄怒神色:“是么,那是怎么个得罪法?” 他的戾气不似作伪,柳仙长又软下语气,说道:“二位莫要紧张,我家府主宽宏大量,只是走个过场,要请二位画押留纪。” “嗯,”明有河松了眉心,“如此便好。” 鼠婴偷眼看着柳仙长,总觉得他话里藏话,嗓音温和了,危险却更深了。 明有河学着丛不芜的语调:“走吧。” 柳仙长脸面挂笑,在前引路。 问鹊城中最寂然之地大抵就是此处,酒楼外的街道歪歪斜斜,周遭房舍紧闭,荒无人烟,半个人影也望不见。 明有河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鼠婴的手心,两人不言自明,鼠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他装得有模有样,迷迷糊糊道:“我都走困了,柳仙长,仙府怎么还没到?” 柳仙长回头哄道:“快到了,快到了。” 第26章 “柳仙长,你是不是迷路了?”明有河快走一步,重重拍了一下柳仙长的肩,问他,“这路越走越窄,问鹊仙府已经拮据到这种地步了吗?” 柳仙长依旧迂回搪塞,避开话锋,拂开他的手,道:“快到了,就在前面了。” 明有河看了一圈儿,周边亦有亭台阁楼座座相连,但俱已成断壁残垣,破败瓦砾。 四面八方只有风声呼啸,比那座食鬼的酒楼还要荒凉。 “这地方,年头也太久了。” 柳仙长这次说出的话总算与明有河问的沾了一点边,他的笑容放大了不止一星半点,露出一排七歪八扭的牙。 “你说的不错,这里的确年头已久。这是从前的靳氏仙府,已经荒废二十多年了。” 明有河像是没听见,继续问他:“柳仙长,你有没有想过换一张赏心悦目的皮囊呢?” 不然一会儿真打起来,他都下不去手。 柳仙长露出几缕痴迷情绪,对明有河的逆耳良言恍若未闻。 他的步子越走越慢,身躯不再紧绷,心情也跟着舒展了。 “这里是没有什么人,但却实打实是个好去处,做什么都方便。” “哦,”明有河道,“方便你养花吗?” 柳仙长窄小的眼缝张了张,很快又缩回去,“你都知道了……” 他一语未完,眼中忽然迸发出浓烈的森然寒意,鼠婴大叫:“仙长小心!” 颓废的阁楼里跳出一道黄影,花茎粗如瓮缸,根须扎碎青石板里,摇摆着带齿的黄色花苞,将明有河面前的光线,挡得彻彻底底。 数不胜数的花瓣似能遮天蔽日,鼠婴错愕仰头:“好大的花……” 他死了许多年的心猛然一跳,终于想明关窍,倒吸一口凉气,望着柳仙长怒气冲冲。 “原来黄花是你养的!” 柳仙长悠闲地眯起眼睛,“地狱无门你自来投,知道的太多,可不好……”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小柳仙长”也说过类似的话。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仙府的秘密,会越挖越多的。” 明有河演够了戏,两手拍了拍,笑道:“柳仙长,下辈子再有人拍你的肩,你可莫要用左手拂开了。你养的邪祟有样学样,早把你卖了。我们还未出酒楼,你就在外等候,问鹊仙府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你也来不了这么快。还敢假借仙府之名,行诡诈之事,你这丑鬼,人品还不如‘小柳仙长’呢。” 柳仙长负在身后的左手一僵,眼睛成了一条缝,咬牙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黄花欢欣鼓舞地摇摆身|姿,花茎一连鼓出三朵花苞,花瓣上的牙齿密密麻麻,张牙舞爪作出攻势。 不知哪里来的劲风一扫,竟将这凶态毕露的邪祟当中斩断。 丛不芜站在远处最高的屋脊上,半垂眼睫。 阴风将她的衣袖吹得猎猎作响,此时该有西悬红日,霞光铺陈,或是大雨滂沱,细雪纷纷,方能显得她从天而降,宛如神祗的气势来。 可惜什么都没有。 丛不芜只要站在那里,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的身后,只有越来越低的天穹,阴雨依旧未落,远处渐趋迷蒙。 斐禁沉默无声,站在屋檐之下。 第22章 死鹊桥上死鹊桥黑鼠拦路,不芜识礼晃…… “东湖仙长!” 一见丛不芜,鼠婴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从未如此心安过。 明有河抬起脸,眉眼含笑,遥望着丛不芜的身影。 “我就知道你是故意藏起来了,不逼一逼这姓柳的,他的狐狸尾巴怕是要藏到天荒地老。” 风又起时,檐上已空空。 丛不芜瞬时来到明有河身前,斩断黄花的铜钱飞回她身旁,落在红线勾折边,红线弯旋,铜钱如初复原。 鼠婴想起丛不芜在狐狸洞里也曾丢出过一枚铜钱,但现在每条红线上的铜钱还是十五个,一个不少,一个不缺。 他想:原来红色摇钱树这么厉害,枝上的钱财源源不断,全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么? 斐禁一直站在破瓦残壁里,鼠婴眼中的他模糊不清。 他形单影只,几乎与废墟融为一体。 地上黄色的花苞迅速枯萎,花茎一细再细,最后渗进青石缝隙,溶入地底。 这里青苔丛生,埋葬过靳氏的一生。 丛不芜俯视着瘫软在地的柳仙长,“私养邪祟,戕害同门,你们府主知晓你如此草菅人命吗?” 柳仙长的花没了,命也要没了。 十几年的苦心经营,全部竹篮打水。 他眼睁睁看着全部心血付诸流水,眼中划过清晰可见的痛惜,脸上忽青忽白,听丛不芜提及“府主”二字,眼皮一颤,心底窜起一股寒意。 “你是什么人!休得信口雌黄!” 丛不芜道:“柳仙长,日后去酒楼杀人灭口,不要带着花去了。花肖其人,你的花,实在是太臭了。” “你是谁……你是……”柳仙长目眦欲裂,声音兀然低下去,呆愣愣地注视着她发间的一支兰木镀银银簪,“你是灵山的人。” 明有河不悦道:“和他这样一只急到跳墙的笨狗,有什么好说的?” 柳仙长铤而走险在城内杀害同门,又急不可待要除他与鼠婴而后快,一定是有比“食鬼”还要让人瞠目结舌的秘密。 他看向鼠婴时,贪婪的视线一直黏在那枚玉坠上,真相已经不言而喻。 丛不芜:“把替人送出去的东西抢回来,真是一桩无本万利的好买卖。” 玉坠上的符文不 是他物,正是仙府府主专用篆痕,各府篆痕大同小异,并不难认。 安府主送给云竹西的,是她的贴身信物。 这些信物的用处只有一个——躲过城外禁制,顺利进入问鹊城中。 柳仙长百密一疏,自乱阵脚,破绽已经足够明显。 他是仙门子弟,无须躲避禁制。 但总有妖鬼想要进城,只要他们贼心不死,柳仙长就有利可图。 云竹西软弱好欺,他将信物送去竹林,反手再抢夺回来,他不会蠢到亲自出面,若被云竹西辨认出来,那就大事不妙了。 黄花,是他养出的尖爪。 红狐狸,是他挑选的利牙。 明有河道:“姓柳的,这么多年,你一定做成了不少生意。那些妖怪靠信物进了城,城中应该有许多混珠的鱼目才对,可这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倒是那些酒楼……” 柳仙长脖子一挺:“什么酒楼,我不知道。” 丛不芜:“你在引鬼入城,杀鬼贩售。” 一柳一阵的问鹊,他们尚且不慎中招,遑论那些妖鬼。 普通鬼怪若被阵法送到酒楼,根本无路可逃,只有死路一条。 明有河想说的正是此话,料想不到他们会有这样的默契,笑了一下,才看向柳仙长,“那座酒楼与你多有渊源,你两头赚得盆满钵满,是也不是?” 柳仙长被他二人说破,眸光变得可怖,不死心地问丛不芜:“你到底是什么人?” 丛不芜道:“阎王会告诉你的。” 柳仙长靠上墙根,手脚并用退后几步,把嗓子吊得与眼睛一样高:“来人——” 丛不芜眼底一片寒意:“这是你亲自选择的荒芜死地,与问鹊仙府一东一西相隔甚远,在此呼号,是想要靳氏冤魂救你一命吗?” 柳仙长赫然睁大双目,“靳氏……” 但他长着一双那样小的眼睛,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呢? 他的脸色诡谲莫测一阵,不知是不是死了心,阴恻恻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笑:“你若是觉得靳氏灭门与我有关,那你可想岔了,事情原委如何,只怕你不敢想……” “这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了,”丛不芜不上他的当,淡定道:“我现在只想拆了你的骨头,称称有几斤几两。” 铜钱声急急催命,柳仙长的脖子依旧挺着,身量竟也由此拔高不少,显现出一种离奇的视死如归。 只是嗓调太颤,将他的恐惧暴露无遗。 “你要做什么?” 丛不芜曲起两指,指缝夹起一枚泛着冷光的铜钱。 “超度你。” 动手之前,丛不芜往往有问必答,也总爱撂下几句能把人活活气死的狂妄狠话。 教她这些“坏水”的人,也是许久未见,恍若前尘故人了。 有志之士万别千差,失志之人如出一辙。 柳仙长与“小柳仙长”的姿态逐渐重合,二人一老一少,却如双生。 “姑娘饶命!” “若是以往,放你一马未尝不可,但是我的铜钱亮了,看来……” 丛不芜仿佛呓语:“你很该死啊。” 鼠婴看着斐禁,失了片刻的神,等他再回过头来,明有河正作壁上观,而作恶多端的柳仙长,已经一命呜呼矣。 一枚铜钱直直刺入眉间,他蝇营狗苟十几年,以两眼圆瞪的死状惨淡收场。 第27章 这枚铜钱没有飞回来,而是随着流出的鲜血一起,缓缓隐匿了。 见此情状,明有河大惑不解:“怎么回事?” 丛不芜无意深思,想了片刻,猜测道:“也许是他当真该死,一命抵我一债吧。” 她犯过许多恶行,了结一个穷凶极恶之徒,算是替天行道。 但恶行善行岂能功过相抵? 她杀一千人,再救一千人,便可立地成佛么? 丛不芜不太信。 万千过错,方成今我。 往事不可追,“从心”是她唯一可为。 她只知道,她不想让柳仙长活太长,想送他去见阎王。 明有河细细思吟,道:“那你多杀几个恶贯满盈的鼠辈不就好了,既能除魔卫道,又能抵消孽障。” 丛不芜不置可否。 东湖将近,还是赶路要紧。 她什么也不想要。 她只想去东湖。 鼠婴听后一知半解,追问明有河:“那其他人都要放一马吗?” 他的执论太过“非黑即白”,明有河不知如何回答。 丛不芜走在前方,闻言回头。 她道:“得看是谁。” 比如礼晃。 她冒死也要试上一试。 她的视线稳稳落在前方,路还很长。 生如云,死如烟。 但她总要先去看一看东湖的。 丛不芜抬手,触碰到发间的那支冰凉的银簪。 故人久不见,此心意难平。 远处的斐禁袖手旁观半天,恰在此时抬眸看了她一眼。 第23章 死鹊桥上死鹊桥黑鼠拦路,不芜识礼晃…… 闲置已久的阁楼里异味纷呈,雕梁已经腐朽,地上的砖线却很干净。 丛不芜的手指甫一触上颓墙,指尖便漫开一缕微芒。 青砖符文乍现,呈阴阳之势东西分裂,腥气扑鼻,臭气熏天。 明有河的手在脸前挥了挥,上前两步拨弄开碎石烂砖,看着石下绘出的血阵,拉长音调道:“难怪那姓柳的老得这样快,原来他在以心头血聚阵养花。” 血阵还在垂死挣扎,明有河一脸嫌恶,又啧啧有声地补充:“他还真把花当亲生子养了,不芜,你砍了他的花,即便不杀他,他也要气死了。” 鲜血中微小的花种群蚁排衙,鼠婴毛骨悚然,两手在胳膊上狠狠搓了一搓,锁眉压眼。 “好恶心。” 明有河:“还好他功法低微,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这血阵没什么大门道,柳仙长准是从哪儿偷学来的,要紧的地方一个没学会,东施效颦,做不到秉轴持钧。 明有河看完了,便把碎石一丢,吹口气就将血燃了。 明黄色的火焰看起来温度不高,沿血阵速循一遭,阵中已经泛黑的污血“嗖”一下,就烧得一干二净。 鼠婴纳闷:“这是什么火?” 明有河摸了一把他的头,卖关道:“不该问的别问。” 料理完邪祟花种,丛不芜换了个话头,转眸问道:“阿淇,你给我的那枚玉牌做工精巧,我很喜欢。你娘亲有没有在提过它的来历?” “没有。”鼠婴说,“娘亲只说那是她的东西,让我放心拿着。” “嗯。” 他的答案在意料之中,丛不芜不再细问。 鼠婴揣摩着她的神色,思量片刻,仰起脸,两条眉毛依旧蹙在一起:“仙长,娘亲是从那个可怕的酒楼里逃出来的吗?” 丛不芜寂然,只是牵起他的手:“走吧。” 鼠婴瞬时萎靡下来,嘴里却在自欺欺人:“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出阁回街后,鼠婴向斐禁招招手喊道:“斐禁,快来,我们要回家了。” 斐禁迢迢对上他的视线,不紧不慢走来。 鼠婴指着血溅当涂的柳仙长:“他怎么办?” 明有河笑着低头看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怎……” 鼠婴说出半个字,天际兀然划出四道剑光,飘来四个人。 四人二男二女,无一不是绝佳相貌,脚下剑光隐隐,衣上金纹若隐若现,鼠婴眯起眼睛努力分辨,认出是金线柳叶。 其中一人对丛不芜遥遥拱手,口里道:“诸位,问鹊府主有请。” 府主? 看这阵仗,此次是真的了。 几次三番死里逃生,鼠婴身心俱疲,早就惊飞了一魂二魄,他的胆子本来就小,此时忽见谪仙,腿脚一软,眼见又要晕倒。 明有河及时拽住他的胳膊,笑意只余浅浅一分。 鼠婴不想当街丢人现眼,但他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两颗眼珠剧烈地一上一下跳动着,将要掉出眼眶了也浑然未觉。 他躲开明有河,拽拽丛不芜的衣袖。 “仙长,我好害怕,我们回家去罢。” 娘亲还在等他,他若回去得迟了,娘亲要担心的。 “树欲静,然风不止。”丛不芜没有看他,话音有些缥缈:“阿淇,你不是想为你娘亲找回一个公道?” 公道? 鼠婴面露犹豫,先是重重点头,很快又摇头否认,无边无际的恐惧渐渐将他淹没。 “不找了,我们先回家去。” “你不是胆子很大吗?这会儿又怕什么。” 明有河乜斜过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时骑虎难下,鼠婴的退堂鼓打得太晚了些。 天上四人哪有肯放人离开的意思,如果丛不芜胆敢露出丝毫违抗之意,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四把剑就不是踩在他们脚下,而是劈头斩下来了。 “我们是走不了了。”明有河道,“不过也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天上的人自持身份,淡淡睥睨,并不下来。 丛不芜微微扬起头,出声询问:“敢问诸位仙长,贵府府主尊姓大名?” 四人彼此相视少顷,一人睐睐眼睛,答道:“安问柳。” 丛不芜点头,态度常常:“好名字。” 她先前还想过,“问鹊城”中柳色青青,一只喜鹊也不见,改名为“问柳城”才是名副其实,原来竟在不知不觉间歪打正着知道了府主名讳。 鼠婴走投无路,又把目光投向斐禁,松开丛不芜的衣袖,小跑两步,抱住他的腿。 “斐禁,带我飞吧,我害怕这里。” 他的左眼珠半掉不掉,莫名的惧意突如其来,实在耐人寻味。 斐禁不动如山。 他也不打算走。 丛不芜分毫析厘,抓住了一闪而过的猜想。 明有河也垂下惯常勾起的唇角,不计前嫌地一步移到斐禁身边,悄声问鼠婴:“小孩儿,你生前不会是安氏仙府里的人吧?” 鼠婴一僵,左边一个斐禁,右边一个明有河,进退两难跋前疐后,说“是”也不行,说“不是”也不对,只能将左眼珠往里塞了塞。 他含糊不清道:“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眼睛长回去,鼠婴却不说要走了。 他低低怯怯:“我知道,娘亲一直想知道生前往事……为了娘亲……” 丛不芜浅浅睬视,不置一词,转头对天上耐心即将告罄的四人道:“烦请带路吧。” 她话里话外只有礼数,不见一点谄媚恭维,更没有胆怯畏惧与无所适从。 剑上四人思绪莫辩,不约而同向已经驾鹤西去的柳仙长投了一眼,见他被一击毙命,死状堪称凄惨,四人神态更是各异。 仙府高门直耸入云,精雕细刻的柳叶细纹无处不在。 丛不芜凝眸,视线上移,果然在层台累榭上空看到了飘荡的青色仙府禁制。 酒楼里的那些法阵多则多矣,可眼前这个,才是她要小心应对的。 一入府门,鼠婴浑身血肉一颤,瞬息之间被打回原形。 他半点也不敢张扬,可怜巴巴地缩在明有河怀里,双眶中没有瞳孔,却能看出他恹恹蔫蔫,精神不济。 安问柳高居殿中,半数青丝藏于冕内,高冕之上,金线绕行。 ——她的府主之位,是在灵山受封。 丛不芜对这些金线何其熟悉,但她从未听说过此人。 “问柳”二字,闻所未闻。 冕上珠链自耳后绕过,垂落胸前,安问柳既是一城之主,自然矜贵不可方物。 丛不芜百年所见,安问柳是第一个将金与玄穿得这样好看的女人。 她杏眼长眉,年岁很轻。 但眉锋太利,极有压迫感。 安问柳对明有河、斐禁混不在意,锐利眸光直直锁紧丛不芜。 擒贼先擒王,论及找出头目的眼力,她自诩不输与谁。 “今日灵童来报,庙堂弟子灵玉接连碎了三个,这是从未有过的。” 安问柳声如清泉,鼠婴听清楚她说了什么,马上阖上眼睛,恨不得直接晕过去。 毫无疑问,他黄泉路将近了。 安问柳轻缓话音,又道:“诸位既是自竹林前来,也算与我有些渊源,不妨将桩桩原委说与我听,若其责在他们,便是我管教无方,御下不严了。” 第28章 丛不芜站得比她低,视线却是平视而去。 她分外冷静从容,从红狐狸到柳仙长,连带食鬼酒楼,一齐长话短说。 安问柳静静听着,末了,露出一丝笑。 “原来如此。” 她摘掉玄色手衣,露出细长洁白的手指。 “你还没说,你是如何进入竹林的?竹林的主人,与你素不相识。” 既然已经将他们“请来”,丛不芜不信她不知晓:“无可奉告。” 安问柳点点头,似乎对她很感兴趣,仍旧对着她的视线,一指轻勾,勾来一缕游魂。 柳仙长的幽魂只有薄薄一片,腿脚汇作一团,浮荡在安问柳近前。 依旧是熟悉的阔面吊眼,眉心一个血窟窿,让他看起来更加有伤风化。 游魂欲作跪地之姿,安问柳轻轻摩挲指尖,它便大口一张,脸面怪异扭曲,宽鼻挤在眼中,沧然散去了。 她不言不语,捏碎了柳仙长的残魂。 明有河看在眼里,心道:好一个下马威。 安问柳绝非善类,他不动声色地向丛不芜移了几寸。 斐禁总是游离在外,此时连呼吸也微不可闻,仿佛浑然没了存在。 “仙门不养朽木。”安问柳缓缓起身,“让诸位见笑了。” 厚重的垂幔落下一层阴影,恰好覆住她的眉眼。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丛不芜:“东湖。” “我问的是你的名字,并非你要往何处去。” “安府主何须明知故问?” “哈。”安问柳笑出来,又说,“你有此等慧根,不为仙门效力,当真屈才。” 丛不芜不接此话,反而道:“柳仙长应该与你关系匪浅。” 安问柳细细打量着她,话音清晰道:“不错。但他只是在我近前伺候,算不上正式子弟。” 那就是心腹肱骨了。 丛不芜细道疑思,“柳仙长只剩最后一残魂,投胎只能轮回畜生道。此人如此丧尽天良,生生世世为人鱼肉,不是更好吗?” 柳仙长贪心不足,给他一个痛快,是便宜了他。 安问柳从她的话里咂摸出一些不甚明显的咄咄逼人,于是收起居高临下的审视,薄唇微启,冷哼一声,简单道:“蠢材。” 这就是答案。 丛不芜知道她是在骂柳仙长,不禁扬了扬眉。 安问柳像是站够了,也看够了,对丛不芜失了仅有的兴致。 她复又坐下,喃喃自语道:“我说怎么总不见她来。” 安问柳毫不避人,只是倨傲作祟。 她太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甚至不屑于心生防备。 这个“她”不难听出缠绵眷恋,个中意味像是别有洞天,丛不芜大概猜到了是谁。 一时间,她的心绪有些微妙。 明有河的面色也变一变。 安问柳自嘲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她像是当真被气到了,只是身居高位,发作起来也并不显山露水。 丛不芜闭口不言。 明有河敛目谨思。 安问柳两手在腿上交叠,问道:“竹西知道你们入城吗?” 丛不芜:“不知。” 安问柳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分不清她对“不知”两个字是满意,抑或不满。 好半晌,她才道:“不知便好,这等闲事,还是不要烦扰她了。” 殿内寂静无比,气氛愈发诡异,脉脉暗流涌伏,丛不芜身上的铜钱在隐隐躁动,身侧一枚,发出些许微光。 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按上住它,她的心头划过一丝难言的晦暗。 安问柳:“你们去了靳氏地界,想必也晓得一些问鹊前尘了。” “没有。”丛不芜说,“我们一无所知。” 这不是诳言,她是当真不知。 靳氏,酒楼,黄花,柳仙长,桩桩件件如乱丝满地,丛不芜还没理出头绪。 “哦?”安问柳显然并不相信,谛视道:“若如你所言,上一任府主姓靳,你是从何听来?” 丛不芜简作斟酌,回答她:“一只兔子。” “兔子?”安问柳不解。 何方高人也好,冤犯拦路也罢,她独独没料到会从丛不芜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丛不芜扯出一点笑:“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像海。” “原来如此么……”安问柳眼中闪过一道顿悟的亮光,也微微笑道,“是它啊,我知道了。” 她对丛不芜有着毫不掩饰的欣赏,话中不难听出她的赞许:“我喜欢和 聪明人打交道。但太聪明了,终究不好。” 丛不芜仿佛没听出她话中的锋芒,“无论如何,聪明都是好事。” 对此,安问柳并不苟同。 她日理万机,不是来与丛不芜论道的。 安问柳分外惋惜地叹口气,问道:“不知你可曾听说过四个字?” 丛不芜反问:“哪四个?” 安问柳俯下眼,“慧极必伤。” 大殿两侧仙府子弟凭空而降,安问柳倦怠地阖上眼,一手扬起,轻轻摆了摆,一口莫名的黑锅兜头落了下来。 “妖修抢占人。身,擅闯仙府,拿下受刑。” “诸位,请吧。” 丛不芜没有反抗,在仙府正殿与安问柳大打出手,她几乎没有胜算。 仙府禁制不是无用的摆设,她可不想稀里糊涂交代在这里。 明有河有样学样,安然受捉。 这对斐禁来说,有点像是无妄之灾。 明有河想让他走,话还没说出口,突然想起来,他分明是自己跟上来的。 明有河在心里暗道一句“自作自受”,打算先让他长长记性,以后不要随便跟着人跑动跑西,之后再寻个时机,救斐禁于生天。 鼠婴自觉命里该有此劫,生前死得早,劫难在死后一并降下来了,终于极其难得地闭了嘴。 可他什么动静都没有,明有河又不放心。 低头一看,原来鼠婴不是移了本性,而是已经吓昏过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垂死的畜生尚且会做困兽之斗,丛不芜几人的安静不同寻常。 安问柳凉凉地看他们最后一眼:“诸位若是打算逃出府牢,大可现在就死了这条心。” 丛不芜的手被钳制在身后,还没被押出大殿,安问柳的声音落在身后,自负之至,自满至极。 “贵客远道而来,宜好生招待。不要让他们活到明天。” 弟子齐声道:“是。” 问鹊仙府之外布有法阵重重,仙府之内更胜一筹。 打头的一名弟子将腰上玉牌贴在巨石之上,府牢外顷刻绿芒遮天,牢门大启,地上的符文突兀浮现,又刹那消失。 一门之隔的牢中潮湿灰蒙,暗无天日,只有一盏忽明忽灭的鬼火照行。 丛不芜左右探查,这里虽是阴风阵阵,却比灵山的黑水牢舒适多了。 来到府牢深处,押解的弟子再次动用玉牌,打开沉重牢门,将他们毫不客气向里一推,冷嗤道:“妖魔精怪入城便罢,竟敢闯入仙府,小妖,你就是有一百条命,也绝计走不出府牢半步。” 丛不芜听在耳中,赞同无比,她现在的确一筹莫展。 她想迈一步,脚却动不了,地上不知何时竟然生出一条腕粗的锁链,锁链如生双目,自动缠绕紧扣,将她的手与脚牢牢紧缚。 四壁之上布满符文,弟子捏指念咒,催符闭门。 “小妖,好好享受最后一刻吧。” 四周顿时漆黑一片,半点光亮不见,唯一亮起的两点,是明有河的眼睛。 府牢自有酷刑百般,只是牢中久无囚犯,如今准备起来,需要耗费一些时间。 这些时间够他们跑的了。 丛不芜手指一翻,一条小蛇顺着她的小腿蜿蜒而上,鳞片滑动,冰凉的触感让人一下清醒。 小蛇丝丝吐出红色蛇信,绕着锁链行过一程,锁链摇身一变,变作另一条蛇,与它一起湮没在黑暗中。 明有河的逃脱之法与丛不芜大同小异,这锁链不是凡物,来硬的反倒得不偿失。 鼠婴终于从昏睡中醒来,脸上郁色重重叠叠,愁云惨淡。 明有河捏捏他的脸,“你再睡下去,我们逃跑就不带你了。” 鼠婴是一只鬼,夜间视物与白日里并无差别。 至于丛不芜与明有河因何视力毫不受阻,鼠婴只当是他二人道法高深,不疑有他。 鼠婴环视周围,发现少了个人:“斐禁呢?” 明有河转头,果真不见斐禁。 “许是自己跑了。” 一入牢中便是九死一生,斐禁作为一个修为不知几许的人修,当然走为上计。 只是这一路看守周密,稍有不慎还会落入阵网,斐禁若真凭一己之力躲过去了,当称一句“足智多谋”。 鼠婴将头一歪,空无一物的眼眶陡然睁大了,惊喜道:“他在那儿!” 第29章 明有河的眼光追随过去,看到石壁上竟有一条缝隙。 从缝隙里看去,可以看到一截衣袖沉紫如墨,正是斐禁。 问鹊仙府的人脑子没白长,竟然知道要将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斐禁和他们分开来关。 明有河走过去,隔着缝隙小声道:“斐禁。” 暗紫衣袖果然一动。 很快又撤开了。 鼠婴:“……” 他一手抵着下巴,思索好一会儿,眼睛向后看着明有河:“你惹斐禁不开心了吗?” 明有河:“……” 简直放肆,何出此言? 他不言语,鼠婴又说:“斐禁好像不喜欢你。” “一边儿玩去。”明有河两手推着他的背,“你再乱说话,我们逃跑就真的不带你了。” 好吧。 鼠婴站在一旁,佯装乖巧。 丛不芜对他们的一言一行好似混不在意,兀自在面前的石壁前蹲下|身,在石脚处屈指叩了一叩,没听出什么声,又用指腹摸了一摸。 石壁上的符文不能轻易触碰,那条缝隙可以说百无一用。 明有河小心地与石壁隔了一段距离,善心大发地隔墙问斐禁:“斐禁,你想好怎么出去了吗?我们可不能在这儿等死。” 斐禁沉默以对,半点衣袖也不露出来。 他摆明了不想理睬明有河。 “成,你就闷着吧。” 明有河耐心有限,既然吃力不讨好,便也不再管他。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鼠婴天真道:“你会变瞌睡虫吗?让府牢里掌刑的弟子都睡一觉,我们是不是就能逃了?” 明有河却说:“瞌睡虫不顶用。” 这里处处都是禁制符文,瞌睡虫连这道石壁都飞不过去。 他们要找,就要找个与问鹊仙府颇有牵连的,方可平安躲过禁制。 而且,不能是活物。 这样才好拿捏。 鼠婴绞尽脑汁也毫无头绪,愁容满面。 他揪着黑鼠的耳朵,寄希望于明有河。 拧眉不展之际,明有河突然灵光一现,“有了!” 他将衣袖一翻,取出两颗花籽,哈哈一笑,道:“差点将它忘了。” 鼠婴扒着他的手低望一眼,“这不是那朵大黄花的花籽吗?你从哪里弄的?” “捡的。”明有河随口应承。 他低低念了一句咒,两颗花籽便各自生出一对透明翅膀,在逼仄的牢房内横冲直撞。 待撞到南墙东角,它们不谋而合地向后一退,攒起力气向前俯冲,穿过了厚厚的石壁。 就是那儿了。 明有河把手按上去,这儿的符文威力最小,是最好的突破口。 他到底还留存着最后一丝善心,将剩下的最后一个花籽撂到缝隙另一头,“斐禁,别说我与不芜对你见死不救。” 良心大安,明有河这才回头。 “不芜,我们……” “不芜?” 鼠婴跟着回头,丛不芜又不见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丛不芜的神出鬼没,这回倒没多惊讶,只是跟着明有河唤了唤:“仙长?” 牢门一动,自外开启。 丛不芜全须全尾地站在门外,“出来吧。” 鼠婴飞快地窜过去,一惊一乍:“仙长,你怎么开的门?” “用手啊。” “那你是怎么出去的?” 他方才只是以为丛不芜隐去了身形,府牢宛如天罗地网,竟也拦不住她吗? 难道她已经有飞天入地之能,即将得道飞升了吗? 丛不芜轻描淡写:“很简单,硬闯出来。” 鼠婴不免愕然,那些符文他只要靠近一线,就觉得浑身灼热滚烫,剧痛难当,若是强硬横穿过,许是只会剩下一张鬼皮。 明有河将她上下看一眼,欲言又止:“你……” 丛不芜:“我没事。” 千言万语反而无言无语,明有河歇下探究心思,他不想听丛不芜是怎么闯出来的 只是脸色却算不上好看,终是憋不住,于是问道:“一次两次无事,三次四次呢?” 丛不芜道:“你是关心则乱,太小瞧我了。我心里有数。” 明有河无言以对,只能躲开她的视线,生硬道:“去看看斐禁吧。” 丛不芜眉眼间陡然染上冷情,语气也冷下来:“不必管他。” 她转身径直离去,一边走一边道:“那些弟子睡不了多久的,我们动作要快。” 明有河狐疑地看她一瞬,途径囚禁斐禁的牢房时,脸上神情又变了一变。 那扇门,是开着的。 “斐禁不会已经死了吧?” 鼠婴拉着脸。 “没有。” 丛不芜察觉到明有河的目光,脚下不停,向他道,“不是我做的。” 明有河:“想也知道不是你。” 丛不芜对斐禁的态度可以称得上是落落穆穆,待理不理。 他只是捉摸不透,“斐禁的来头,恐怕不小。” 鼠婴隐隐觉察到一丝复杂与深奥,一个话头也不接。 他此时为数不多的察言观色,都用在丛不芜身上了。 至于那些睡得东倒西歪的弟子,他也不想费心去猜究竟是丛不芜所为,还是斐禁的手笔。 丛不芜走到一半,脚步变得越来越慢。 明有河谨慎地观察了下前方,旋即明了,问道:“引路符失效了?” 那只黄色的飞虫晕头转向地在半空中打着旋儿,向东转一转,又向西飘一飘,不知是要往东,还是要往西。 鼠婴抻着脖子一望,立刻道:“那我唤一只黑鼠来。” 明有河摸摸他的脑门儿,含笑道:“我倒忘了,这里是你的天下。” 府牢内土生土长的黑鼠早就将路记得滚瓜烂熟,救人虽是指望不上,带个路还是不成问题的。 鼠婴将嘴唇嗦成一个圆形,吸一口起,吹出一个哨音,不过半息,一只甩着长尾的黑鼠就溜了出来。 它带起路来驾轻就熟,伏在鼠婴脚边动一动鼻尖,就确定了东西。 鼠婴出了如此大力,一时间有些得意忘形,骑在黑鼠身上把头一昂、胸一挺,把自己想象成凯旋而归的大将军。 只是走着走着,他威风大退,感觉到了不对。 他比丛不芜迟钝许多,连他都觉得脚下不似来时路,丛不芜为何什么也没说? 鼠婴心里惴惴不安,不敢继续往前走,拍拍屁|股下的黑鼠,带路的黑鼠也停了下来。 鼠婴走到丛不芜身边:“仙长……” 丛不芜一眼看破他所思所想:“别怕,继续走。” 鼠婴又拿眼睛去瞧明有河,明有河竟然也说:“别怕,继续走。” 若不是触感真实,语气熟悉,鼠婴都要怀疑他们不是真的丛不芜与明有河,而是幻境所化。 他木讷道:“哦。” 纵使不解其意,但听话总是没错的。 鼠婴点点黑鼠,黑鼠继续引路。 它的四条腿越走越快,前路却越来越狭窄,青苔湿滑,地上一个脚印也没有,显然已经久无人迹。 这下鼠婴说什么都不想走了,“仙长……” “让它回去吧。”丛不芜道。 鼠婴对带路的黑鼠说了句什么,黑鼠在他脚边转了转,拱起一块石头,倏忽钻到了洞里。 窄道仅容一人通行,青苔尽头处,果然不是府牢之门,而是一面黑漆漆的石壁。 前路不通,就只剩下左拐一条路可走,鼠婴心下一横,悄悄给自己壮了胆,一鼓作气骑着黑鼠拐了个弯。 眼前的景象让人大吃一惊。 禁制的绿光好似幽冥鬼火,再也不是盎然生机。 白骨堆积成山,望不到峰顶,伏尸不知凡几,惨淡凄然。 鼠婴瞪大眼眶:“这是……骨头?” 他吓得呆若木鸡,口齿不清,黑鼠也四爪一折,趴在了地里。 鼠婴泫然欲泣:“仙长,我害怕。” 明有河弯腰将他抱在怀里,捂住了他的眼。 丛不芜转着眼睛略一梭巡后,在一副头骨断裂的枯骨面前停下。 她先道声“叨扰”,又道:“起。” 断裂的头骨“咔嚓”一声四分五裂,丛不芜皱眉,正要作法将它复原,它的骨架竟也哗然裂开。 如此接连断裂三副,才露出枯骨下的一个洞口。 鼠婴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睁开一只眼睛偷觑,惊呼出声:“好大的洞!” 这洞口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大”,只是在此地,显得格外不同寻常。 方才引路黑鼠钻进去的那个鼠洞,还不至它的八之其一。 明有河也疑惑,府牢中除了老鼠,很难再有其它活物,可这洞口,显然不是鼠洞。 他又仔细看了看,奇怪道:“这个洞看起来,怎么像是兔子打的。” 丛不芜:“就是兔子打的。” 第30章 她在洞边捡起一根动物软毛,“看,白色的兔毛。” 此间潮湿阴暗,兔毛不知因何没有变成泥灰,丛不芜想起来那个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白兔精,原来种种巧合都是有意为之。 白兔精如此大费周章,也是为了云竹西? 云竹西执意送给丛不芜的那串绿珠链,是历任府主独有,当真是“巧合”吗? 云竹西不想寻回记忆,是真心不想,还是忌讳安问柳,不敢坦言说? 鼠婴心思单纯,断然舍不得将云竹西赠与的玉牌送给他人。 他甚至不识得自己请来的“仙长”是何模样,鬼身所致,活动范围也极其有限。那么,他与“仙长”是如何相识,玉牌又是如何送出的呢? 丛不芜显然被摆了一道,但她却生不起气。 松开手指,她将那根兔毛放飞,抱着且试一试的心思,道:“走。” 兔毛并无反应,向地面坠去。 丛不芜大失所望,岂料兔毛坠了一半,又升腾起来,在碎裂的白骨周围盘旋一圈,调转方向向前飞去。 路上青苔渐稀,逐渐多了许多灰尘,左右两壁上的符文也愈发浅淡,直至隐去不见。 走了不知多久,四周已经不再像是府牢之内,黯淡的光线漫进来,兔毛终于无力落了地。 一扇大门紧紧闭合,明有河伸指试探,发现门上并没有想象中的禁制。 “真怪。” 他一手抱着鼠婴,另一只手用出三分力气推了推,大门纹丝不动。 明有河问丛不芜:“要不要想办法打开它?” 丛不芜道:“阿黄,牵住我的手。” 明有河把手放在她手心,丛不芜又说:“闭眼。” 明有河心道:又来了。 接着乖乖闭眼。 丛不芜的指尖四季冰凉,掌心却很柔软。 明有河双目睁开一线,八方光景果然蓦然转换——他们已经来到了门内。 只是这门,还不如不过。 鼠婴要转头,明有河一手按住他的后脑,问道:“真的要看吗?你可要想好。” 他越是阻拦,鼠婴越是千百好奇。 “要看,要看。” 鼠婴的声音闷在明有河怀里。 明有河移开手,鼠婴颈项一扭转过脸,闯入视野的场景却没他想得那样不堪。 依旧是森森白骨,依旧是层层累累。 鼠婴从明有河怀里跳下来,坐在黑鼠背上,又仔细看了一看。 直到这一眼,他才端详出来两处白骨略有的不同,鼠婴转转眼睛,想起娘亲说过的仙门灵骨,大抵便是这些了。 白骨之上各有一枚绿色玉牌,却没有散发微光。 玉牌已损,其主已不在世间。 这是靳氏满门。 所以草庐内那枚剩下的玉牌,其主不是云竹西,它属于一个已经轮回转世,或是魂飞魄散的人。 被鼠婴送给“仙长”的那枚,才是她的。 明有河神情复杂,丛不芜沉静如湖。 “阿淇,”她看着黑鼠摇来晃去的尾巴,“你可不可以问问牢中黑鼠,靳氏因何死在此处?” 鼠婴没想到 这一层,点了两下脑袋道:“可以。” 牢中鼠知晓牢中事。 府牢与仙府其它各处不同,黑鼠的存在反而为府牢平添佳色,仙府子弟不会动辄对黑鼠喊打喊杀。 要问仙府其它诸事,府牢黑鼠或许一概不知,但是这儿发生的一切,它们的先辈应当是曾亲眼目睹过的。 鼠婴掉转一面,甩甩座下黑鼠的尾巴,一只体型更小的黑鼠便从暗处钻出来,凑到鼠婴身边。 它爬到鼠婴手中,与鼠婴耳语一番,鼠婴的脸色变得很是奇怪。 他没去看丛不芜,而是匆匆挥手让黑鼠退下,又唤了另一只来。 有一便有二,鼠婴的面色来回变幻,接连唤了六、七只黑鼠,才在丛不芜疑色的目光中开了口。 他窘迫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这些黑鼠一无所知,先辈也是无缘得见,对仙府迭权只是道听途说。 安问柳将此事做得滴水不漏。 丛不芜并不奇怪,安问柳虽然负材矜地,但也智谋过人,精细入微,并不好对付。 但也不是什么办法都没有。 丛不芜还有一计,只是此招有些凶险,一着不慎容易被迷惑心智,再也醒转不来。 她说:“问问骨头吧。” “不芜!” 明有河急切向前,握住了她的手腕。 丛不芜却很认真,“当今唯此一计,眼见为实。” 明有河大可以辩驳,别的法子不是没有,但他心知肚明,问骨是下策,亦是上策。 它下策在凶险,上策在省时。 丛不芜不喜夜长梦多。 明有河自然坳不过她。 丛不芜划破手指,一滴鲜血落在身边的白骨上,血色顷刻漫延,在白骨上绽出一朵血花。 场景并未转换,丛不芜缓缓站起来,“好了。” 鼠婴驱策黑鼠碰一碰石壁,手指竟然穿了过去。 “是虚的。” 他们进入白骨幻境了。 幻境之中,恰好时值早春,柳絮纷飞如雪,半空冷月正明。 他们轻易就出了幻境中的府牢,只是视野受限,无法俯视全城。 丛不芜摘下发间唯一一支银簪,眼也不眨地在腕上一划,摘下一枚铜钱蘸上献血,往月色茫茫间一抛,三人便摆脱桎梏,登上楼顶。 靳氏仙府层阁林立,原来那片荒凉的废墟之地,也曾如此繁华莫及。 仙府内空无一人。 府外道道青光大盛,鼠婴脚下没站稳,身|体左右一摇,明有河将他牵住,一转眼就与丛不芜身至仙府之外。 街上柳色正好,白色的柳絮沾了一点红。 问鹊城门紧闭,怨气被大开的禁制死死囚困于城中,街道妖魔横行,百姓惨嚎悲鸣,却不见仙府子弟。 他们血衣睁目躺在柳下,死在问鹊法阵里。 柳下法阵悉数开启,一阵一条命。 谁的魂魄被谁吃进嘴里,弥天血腥催人作呕。 一只抱头小鬼踩过阵眼,法阵竟然毫无动静。 真相明晰,明有河道:“这些法阵,被人动过手脚了。” 丛不芜:“嗯。” 错把仙长当作魔,误把妖魔认作仙。 他们的玉牌同样毫无动静。 鬼食怪,妖食人,人间惨状尽在此城。 柳絮飘飞迷人目睛,丛不芜移开眼。 玉牌失灵,屠尽满城。 这一招高就高在始料不及,杀人诛心。 远处还有一人身披银辉,背月而立,癫狂鬼怪视她为无物。 她腰间有亮光微现,那是靳氏玉牌。 举目之内,唯一一枚完好无损的靳氏玉牌。 丛不芜对它何其眼熟,她不久前才见过—— 这是云竹西的玉牌。 她与明有河的声音同时响起。 “安问柳。” “好个安问柳。” 照此情形,酒楼中的四名靳氏子弟,应是早已遭她毒手。 鼠婴背过头去,望着身后倾泻无垠的月光。 忽然,他发出一声惊呼。 丛不芜低头,看到一条拇指粗细的金瞳黑蛇。 “这条蛇……” 明有河话至中途,急忙收了话音。 他注视着丛不芜,这条蛇,在他们下灵山时,也曾见过。 丛不芜毫不留情地将小蛇踩在脚底,用力碾了碾,道:“无事,你不必忧心。” 天边移来一朵黑云,遮住皎洁月色,丛不芜的面容在此一瞬变得朦胧不清。 明有河放低声音,藏意道:“不芜,我们该走了。” 他一语双意,幻境久待不得,问鹊,也不宜久留。 丛不芜:“是该走了。” 话音落罢,他们便来到了靳氏废墟外。 鼠婴故技重施,再次伸指去碰身旁的断壁残垣,被明有河拉了手。 他道:“别摸了,这是真的。” 鼠婴头脑发蒙,跟不上他的话:“我们出了真的府牢了吗?” “你是有多瞧不起东湖仙长?” 明有河一顶高帽扣下,报了鹊河之畔鼠婴祸水东引之仇。 鼠婴连连摆手:“我没有,东湖仙长是最厉害的。” 他要找丛不芜表证真心,扭头一看,丛不芜又不见了。 “东湖道长真的没有飞升成神吗?” 来无影、去无踪,无所不能、无所不精。 这就是娘亲说的神仙。 “飞升成神?”明有河翘起唇角,语气变得轻缓温柔:“当然,迟早会有那么一天。” 是夜,春风拂起,第一朵柳絮姗姗来迟。 安问柳于塌上浅眠,只是并不安稳。 她曾有过一段流绪微梦。 那段记忆无法言说,她从未宣之于口。 第31章 安问柳只知自己名姓,除此之外,居无定所,举目无亲。 她一路流浪,风餐露宿时时有,野寺破庙常是奢望。 那时,她跛脚游走至问鹊。 至于为何跛脚,她早就忘却了。 这些不值一提的事,安问柳总是记不长的。 她能安稳长大,除却上天厚待之外,自己偷鸡摸狗的本事也功不可没。 安问柳的脚步与她的心一样,不走正道。 她只挑小路走,免得撞上贵人。 可问鹊这等繁华之地,哪有贫困人家呢? 安问柳走到一座深宅大院的角门边,以为这就是正门,不巧腹中空无一物,正饥肠辘辘,于是她熟练地把眼一耷,眉一怂,做出可怜巴巴的神态来。 随即抬手叩门,祈盼有人能施舍饭食,救她一命。 安问柳知道,穷人总是会接济穷人的。 这种让人捧腹的行径,出于他们的同病相怜。 只有愚蠢的穷人才会有这样的善心。 而安问柳恰好极会揣摩人心。 开门的却不是个戴巾的老妇,而是一个半大少年。 他的面庞生得白白净净,年岁要比她小得多,但安问柳却矮他一头。 少年看她灰头土脸,粗衣灰衫,向后招手,唤来一个仆从。 他说:“给她一碗饭。” 于是仆从就端来一碗饭。 少年没有多言,坐上马车与同伴相携出得门去。 安问柳坐在角门边狼吞虎咽塞下一碗米饭,将门板重新叩响,对接碗的仆从道:“多谢。” 然后,她没走。 这是没法子的。 有一样东西,她极想要。 少年腰上悬挂着一枚绿色的玉牌,上面应该是有一个字的,但到底是什么字,安问柳不认识。 她从没读过书,一个字也不认识。 但她知道,那枚玉牌一定是个好东西。 她命不好,难免想霸占一些好东西。 上天已经如此薄待她了,她又偷又抢是理所应当。 不然真是没有活路了。 少年已经有偌大家产,那枚玉牌就算舍给她,又有何妨? 自古有得必有失,少年已经有了仆从如云,有了家财万贯,而她,却什么都没有。 太不公道了。 真是有失偏颇。 安问柳走山入林,没有沦为豺狼虎豹的腹中肉餐,自然是有一技傍身。 她会画阵,而且似乎水平相当不错。 这是谁教的? 是破败道观里的老道,还是孤村荒寺的和尚? 安问柳不记得了。 看吧。 这些不值一提的事,安问柳总是记不长的。 安问柳从正午阳光大 盛,等到月上柳梢。 少年迟迟归来,与赶车的马夫一起,两人一马一车踩到了她用花草摆的拦路阵里。 马夫早就摔晕过去,少年也人事不省。 安问柳眼看就要得手了。 只是有只喜鹊。 可惜有只喜鹊。 该死的喜鹊。 这是什么城?为什么夜里还有喜鹊? 安问柳想不明白。 那只喜鹊从马车里飞出来,飞过墙头,飞到少年家里,叽叽喳喳通风报信。 就它会飞,就它长了嘴! 角门很快被人打开,来了好多人,他们举棍拿棒,口水飞溅。: “什么人?” 嘈杂的动静惊醒了那个少爷,他神色恍惚地站起来,看着安问柳:“……是你?” 人声纷乱,安问柳扭头就跑。 她飞快地向地上看一眼,万幸她摆的阵已经被这些人的脚步踏乱,变成几株野花几棵杂草,被人踩在脚底了。 “站住!” “快抓住她!她定是来挖灵的!少爷刚刚结灵!” 什么挖灵? 天地可鉴,安问柳只是想要那枚属于她的玉牌而已。 只要她看上的,就是属于她的。 一次失手算不得什么,她还会再来的。 安问柳乘着风,跑得越来越快。 有软绵绵的东西飞飘过来,是柳絮。 这城真奇怪,柳絮竟然飘得这样早。 柔软的柳絮经过安问柳的蓬头垢面,抓住她的头发,就耍赖不肯下来了。 这等生死关头,只有柳絮愿意陪着她亡命天涯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快去请靳氏仙长——” 很快,安问柳就走不动了。 四面八方,明明都是路,但是她跑不出去。 天上是站着几个人的,踩着剑,好不威风。 至于他们是何种模样,月亮太亮了,安问柳看不清。 “靳云拂来了。” 安问柳不知谁是“靳云拂”,只是天上那些人垂眼向地上一看,就断然开口:“如此邪道,怎可入城?” “此女心术不正,留她不得。” 闻言,底下的人便挥舞起棍棒跃跃欲试,像一群附和主人的狗。 “邪魔外道!” “原来是个邪修!” 之后的话就极其不堪入耳了。 安问柳选择了遗忘。 那些棍棒没有落在她身上,站在最前的人一直沉默不言,想必就是“靳云拂”。 盯着安问柳看了一阵,靳云拂说:“年岁尚小,璞玉可琢,回头是岸。放她出城。” 安问柳捂着脑袋抬起眼,他们也有玉牌。 人人都有,只有她没有。 靳云拂恰巧路过此地,尚有要务在身,因而并未多留一刻,御剑离去。 他拦住安问柳又守护她的结界自然也跟着破了,安问柳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打。 她不断辩解着“我不知道‘挖灵’是什么”,可终究无人肯信。 安问柳想,靳云拂为什么不多留一留呢? 这是一场欺凌,一场当街欺凌。 这真是一场莫大的侮辱,别人有的,安问柳都不能有。 连想一想,也是过错了。 她的两只脚都不大好了,她鼻青脸肿,比来时还要狼狈几分。 她最后望了一眼问鹊城门,沿着一条银带似的河,走上一座壮观石桥。 安问柳没有闲情逸致欣赏好景,她实在走不动路了,她的腿怕是不能要了。 她真可怜,天底下再没人比她更值得怜悯了。 她又想:她再也不会来这里了,日后一定要离仙门修士远远的。 他们都是是非。 而自己是一池清水。 一只喜鹊不合时宜地停在桥面。 该死的喜鹊! 安问柳烦躁地丢过去一个石子,可惜没砸到。 连喜鹊都不将她放在眼里,安问柳不禁咬牙切齿。 “该死的喜鹊……” “到底哪里没有喜鹊?” “玉牌我是一定要得到的,自己做一个也很好,它是真漂亮……” 朦胧间,安问柳忖度起要去找块什么样的石头,才能做出那样光洁明亮的绿色。 若是找不到,就去偷一个吧。 安问柳是从不认输的。 突然有人搡了搡她,“起来!” 安问柳掀开疲惫的眼皮,“什么事?” 她的目光下意识扫向来人腰间,可惜,他没有玉牌。 不然她就可以试着抢一抢了。 用抢的,可比自己亲手去做快多了。 “就是她。” “就是她想挖少爷的灵。” 安问柳一下清醒过来。 “我没有想挖你家少爷的灵……” 一群自作主张的恶仆不肯听她辩解,不由分说就将她的手脚统统捆住,又把她高高抬起,七嘴八舌地商量着。 “把她丢到鹊河里喂鱼。” “对,喂鱼!” 安问柳大声叫起来:“你们敢——” 话一出口,她自己倒先愣住了。 这样毫无意义的一句话,竟然也从她嘴里说出来了。 安问柳从前越货杀人,总听人死到临头还要高呼一句“光天化日,你们敢……”。 真是可笑。 做都做了,有什么不敢的? 恶仆嗤嗤一笑,“我家少爷已经入选仙门,得了靳氏玉牌,你看我们敢不敢?” “少爷纯良,还说要来救济你,呸,让你入府,府上定是引狼入室!” “扑通”一声,一朵巨大的水花在水面绽放,几人拍手搭肩,溜之大吉。 “这样鹊河不就脏了?” “鹊河流得这样快,不出一月,河水就会换上一换,这丫头未必会死在哪里呢,你担心什么?” 入水的一瞬间,安问柳没有感到湿意。 她也不想挣扎,挣扎已经毫无意义。 她认了命,开始盘算起下辈子的事情。 来生做一条鱼也不错,这样就不会淹死在水里。 下一刻,刺骨的河水将她包围,她离奇地感到一股暖意。 第32章 也许这就是濒死之际的离奇,万事万物都是反的。 俄而,她便没了意识。 安问柳没想到自己还能捡回一条命,看来上天待她尚可。 她身上清清爽爽,换了一身衣裳,头发还是乱的,却不脏了。 安问柳身在一间草庐内,鼻尖萦绕的是竹子的清香。 桌边的人听到床上的动静,扭过头来。 “你醒了?” 安问柳寂而不言,静静打量眼前的人。 阳光透过大开的木窗照进来,她坐在矮凳上,腿上放着一个畚箕,畚箕里装着几味新摘的草药,还有几片竹叶。 察觉到安问柳滞涩的目光,那人道:“这是淡竹叶,可以去烦热,要给你入药的。” 原来是个小郎中。 一个穷鬼,没意思。 安问柳目光上移,见她翠袖半挽,打扮得很是利落,干干净净一张脸,只是瘦了点。 安问柳透过窗户看到成片的竹林,艰难地动了下嘴唇,哑嗓问:“这是哪里?” “山里。” 安问柳随口问:“问鹊里还有山吗?” “这里不是问鹊,问鹊距此要有几百里。” 除了醒来的瞬间,安问柳没多少劫后余生的欣喜,她本来就不该死。 她平平淡淡道:“哦。” 那人继续说:“前日一早,有只喜鹊落在窗上一直叫,我赶也赶不走,它带我去河边,我就看见了你。” 又是喜鹊。 安问柳闭上眼睛,不想搭话。 “是它救了你。” “不,”安问柳满心厌烦,“我讨厌喜鹊。” “我叫阿覃,你叫什么名字?” 安问柳不想说,冷漠道:“忘了。” 阿覃给她倒了水来,水也装在竹筒里。 “你有十四了吗?” 安问柳睁开眼睛,撞上她的眼睛,阿覃怔了一怔,自言道:“你应该比我小一点,我十五了。” 安问柳:“十六。” 她身板单薄,体形瘦小,本来就比同龄人矮。 阿覃 笑一笑,“那你比我年长一岁呢。” 安问柳喝了水,熄了嗓子里的火,静了好一会儿,问道:“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会被人捆住手脚扔进河里吗?” “我为什么要问?”阿覃接过空空的竹筒,下一句话让安问柳一时答不上来,“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安问柳心觉好笑:“那你问我姓名年岁,我就一定会说吗?” “可你就是说了。”阿覃一本正经。 安问柳一噎:“我说的都是假的,专门用来骗你的。” 阿覃心胸宽广道:“问姓问名只是方便称呼,你骗就骗了,无论真假,都是一样的。” “年岁也是为了称呼吗?”安问柳问完一句,刻意咬重了字,换了一种语气,添道:“阿覃妹妹。” 阿覃又在矮凳上坐下,低头拨弄着畚箕里的草药,良久才说:“是私心。” 风穿竹林,翠叶微响。 阿覃的心情似乎很不错,神采飞扬,一颗心都飞了起来。 她的情绪并非毫无依据,“你是今年第一个来竹中草庐的,你来了,就有人与我闲话了。我十分高兴。” 仗着阿覃看不见,安问柳轻蔑一笑,躺下去,没了声音。 闲话有什么好,等她养好伤,就要离开这里,去找绿色的石头,打磨一块漂亮的玉牌。 安问柳已经睡了两天两夜,阿覃知道她在假寐,坐过来问:“你无处可去吗?” 她的闲话真的很多。 安问柳不悦皱眉:“是,我无处可去。我好可怜。” 她忽然起了捉弄人的念头,撒谎道:“我只记得我的名字,其它的都不记得了。我无家可归了,你说我可不可怜?” 她当然记得。 她什么都记得。 安问柳甚至记得,对她见死不救的人叫靳云拂。 只是她也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你好可怜。”阿覃郑重道:“那你跟着我吧。” 真是个蠢人。 安问柳装作没听见:“什么?” 阿覃又说:“我会照顾你的。等我哥哥来接我了,我就央他将你也接去。” “你还有哥哥啊。” 安问柳混不在意,说得心不在焉。 阿覃似乎不愿多言。 “你当真可怜我?”安问柳坐直了,双手捧住她的手,微微低下头,睁圆了眼睛看着她,“那你抱抱我吧,从来没有人抱过我呢。” “还是不要了。” 阿覃觉得古怪。 安问柳将手一撒,又躺回去了。 “说的这样好听,原来是哄我呢。” 自此之后,阿覃再也没有提过“哥哥”。 很久之后,安问柳想,这是阿覃的过错。 竹林实在太安静了,红日东升西落,阿覃一直没被接走,也变得竹子一样安静了。 阿覃坐在茅檐下,畚箕已经破了三五个,她又编了个新的。 她的手指翻来翻去,把草药挑挑拣拣,不中用的丢在脚边,过一会儿又觉得可惜,再捡回畚箕里。 安问柳坐在一旁认真看着,忽然说:“阿覃,你可不可以一直陪着我?” 阿覃停下动作,用灰蒙蒙的眼睛看着她。 安问柳道:“我们安安稳稳,一直留在这片竹林里。从生到死,死也要死在一起。” 阿覃的笑容淡淡的,“这里与世隔绝,实在没趣儿,早晚有一日,你会厌烦的。” “不会的。”安问柳笃定道,“阿覃,不会的。” 她孤注一掷,打算忘掉一切。 她什么也都不要了,只想留在这片竹林里,与阿覃同日逝去,共赴阴曹。 她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忘掉一切。 冬去春来,月色苍茫悲凉,柳絮飞过青竹西,落在草庐边。 阿覃在山上采药,捡到一只白兔。 它胆子很小,瑟瑟缩缩躲在阿覃怀里, 安问柳:“好漂亮的兔子。” 阿覃轻轻抚顺兔毛,点点头,开怀道:“它的眼睛是蓝色的,好漂亮。” 那年的柳絮不同往常,之后过了许久,安问柳也没等来柳絮飞飘。 也许一年,也许两年。 但这无关紧要。 阿覃拍拍衣裙上的泥尘,把采药的背篓放在门前,卷起衣袖进了草庐。 她向桌上一看,问道:“兔子呢?” 站在窗边的安问柳回转过身,目光阴冷,手里捏着一枚玉牌。 她笑了下,眼中嫉恨非常,“好阿覃,有人来找过你了。” 阿覃眼中一亮,将玉牌接过来一看,又惊又喜道:“是哥哥!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安问柳已经长得比阿覃高出许多了,她淡然垂着眼眸,追问道:“你哥哥是靳云拂?” 仙府玉牌曾是安问柳朝思暮想又求而不得之物,如今再看,她却觉得极其碍眼。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长长久久地留在竹林里吗?” 阿覃道:“我们不在竹林,也能长长久久的。” 安问柳却一直冷硬着面庞,阿覃的笑容便也跟着隐下去,她将玉牌搁在手边,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靳云拂高高在上,修为、地位、玉牌,他什么都有。 如今又要来抢阿覃。 今日之前,安问柳从来没有瞧清过靳云拂的样子。 她连靳云拂生了何种相貌都不知晓,但她就是恨着他。 执着地恨着他。 因为那日她只听到了靳云拂的名字。 她只记得靳云拂的名字。 不恨靳云拂,那她要恨谁呢? 难道要她恨自己吗? 她差点丢了性命,如此深仇,总要找个人来恨一恨,她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安问柳一把抓住阿覃的手,指下用了十成十的力,上身跟着前倾:“你是靳家的人?” 阿覃满面茫然,“……你怎么了?” “这是靳氏玉牌,你要回靳家……” 安问柳呢喃着,喘口气,步步紧逼:“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阿柳。” 一只喜鹊跳上窗棂,却尖嘴紧闭,一声不吭。 它已经被安问柳打怕了。 安问柳笑了下,垂下头,两人鼻尖贴着鼻尖,气息交缠。 “你骗我。” “连你也骗我。” “你也不要我。” “我什么都答应你了,能给的都给了,你敢不要我。” 就在此刻,安问柳耳畔又想起许多话。 有人曾说她“心术不正”,有人曾说让她进府是“引狼入室”。 她以为自己早该忘记这一切。 她为什么没有忘掉一切? 记忆越模糊,她的恨意越深。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坚如磐石的滔天恨意。 “阿柳,你怎么了?” 第33章 “阿柳,你醒一醒。” “我好害怕,哥哥——” 喜鹊展翅飞走了,窗外只有柳絮纷飞如雪。 “阿覃,别怕……” “阿覃!” 安问柳蓦然睁开眼,凄惶眸色尚不及掩,她忽坐起来,低低唤道:“阿覃。” 室内檀香袅袅,琉璃盏彻夜长明。 轻絮飘,夜未央。 安问柳目望着不远处的玄衣金冕,失神良久。 那些已经是前尘往事了。 阿覃早就不在了。 她想要见一见阿覃,也只能在梦里。 梦中的柳絮,依旧会飞过竹林之西,落在草庐之畔。 可现实中的竹林,已非梦中那片了。 安问柳披上薄衣,推开窗扇,抬指捻住一朵柳絮。 问鹊的春天终于来了。 “阿覃……” 近处传来人语:“阿覃也是你配叫的?” 安问柳骤然惊变目光:“什么人!” 丛不芜的眉眼愈发冷清,安问柳看清来人,心弦一松,随手抽出一卷画轴,将桌上一纸张牢牢压住。 “你竟然能逃出府牢,是我小看你了。” 第24章 死鹊桥上死鹊桥黑鼠拦路,不芜识礼晃…… 丛不芜又近一步,与安问柳隔窗对视。 “安问柳,你不是小看了我,你是高看了自己。” 安问柳详察起她的神情,被丛不芜眼中的寒凉一望,兴味地牵动唇角。 “看来你都知道了。” 她反而放松下来,瞥见丛不芜肩上的一片残柳,放出一缕神识向半空一探,果然不见禁制,便赞许道:“好,好,天下能破此阵者,可不多。” 丛不芜不愿与她多费口舌,一指将肩上柳叶弹开,柳叶如龙蜿蜒,冲向安问柳眉间印堂。 这便算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安问柳抬手将柳叶折断,眼中多了几分狠阴。 “真是可惜 ,今日之后,又要少一个破阵奇才了。” 窗扇折破飞溅,丛不芜不知打哪儿折了一截青竹,安问柳只觉青光一闪,已被竹尖对准左眼。 丛不芜出招之快,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安问柳旋身避开,一手取过冠冕,将青丝挽起,将冠冕堂堂戴正,才抽剑转身。 长剑冷光大盛,安问柳道:“小妖,你是不简单。但这是我的仙府,你不会是我的对手,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自贱于斯,才会自负于斯。 丛不芜用青竹随手挽着剑花,毫不惧她:“安问柳。你不是喜欢看柳絮吗?” 姣姣银汉下,柳絮孤且轻。 有柳絮飞窗而过,安问柳挥袖拂开,又听丛不芜道: “我请你看柳花。” 柳树岂会花开? 安问柳只当丛不芜是在耍嘴弄舌,脚下并不借力,轻盈上前,长剑劈空,就要去取丛不芜的首级。 丛不芜非但不避,反而执起青竹,与她正面相抗起来。 数十招短兵相接,安问柳忽觉冠冕微松,耳后垂吊的珠链竟然断裂分散,滚落一地。 冕上金线已开,安问柳受此大辱,周身气势一凛,不再藏式纳法,“你找死。” 丛不芜回以一笑,一脚向后退开,踢走最后一个金珠。 安问柳一怒未消,又见金珠呈花开之势,各压一朵柳絮,曼妙之姿布在地面,赫然摆作一枝柳条。 柳树当然不会开花,这些府主象征的金珠,就是丛不芜口中的柳花。 安问柳登时怒不可遏,疾首蹙额道:“你好大的胆子!” “生气有什么用?”丛不芜愉悦道,“你连我的一根手指都碰不到。” 她话里话外饱含的讽意,不偏不倚扎在安问柳心头。 安问柳平生最忌别人瞧她不起,剑气陡然更盛几分。 不消片刻,室内一片狼藉。 一缕青丝被斩断垂落,却是安问柳的。 丛不芜将手中青竹掉转方向,拨了拨地上方位变幻的金珠。 “安府主,你在摆阵啊?” 青竹轻轻向前一挑,作为阵眼的金珠咕噜噜滚到安问柳脚边。 丛不芜笑道:“你以为我会上当吗?” 安问柳冠冕已斜,乌发已散。 “你确实是个人物。”安问柳站定,喘了两口气,“但是我说了,这是我的地界,你必死无疑。” 狠话撂下,丛不芜未及反驳,安问柳飞身一跃,逃出窗格。 丛不芜收起青竹,化身追去。 “安问柳,你以为你能逃得了吗?” 安问柳不见丛不芜跟来,身后却突兀地出现一只喜鹊,无论她运剑而行是快是慢,喜鹊总是与她保持二尺间距。 她额心一跳,猜出喜鹊便是丛不芜,剑意当空一横,划开了月下一片薄云。 喜鹊摇身一变,丛不芜侧身将剑意隔开。 “仙府之内人修众多,若以多敌少,你还有几分胜算,如今出府,是自寻死路。” 她有意变作喜鹊,就是要诛安问柳的心。 长剑迎风入鞘,安问柳稳稳落地。 “你还不值我大动干戈。” 她有的是手段,可以送丛不芜今夜归西。 “哈。”安问柳宛如成竹在胸,丛不芜轻笑一声后,又道:“你注定会死于自骄自负。” 脚下的街道分外眼熟,周遭荒阁旧楼如山倒倾颓,满眼凋芜,正是靳氏仙府旧址。 手上的青竹缓缓现身,丛不芜:“你还有脸再来此地?” “为什么不敢?”安问柳扬眉一笑,话说得神神秘秘,“这里可有许多趁手的兵器呢。” 夜风忽然停了。 靳氏断壁应声碎裂坍塌,墙脚野草倾斜,泥沙拱起,具具白骨破土而出。 此等场景实在诡异,丛不芜心头蓦地跳出两个字: 驭骨。 骨上玉牌灰暗无光,丛不芜看一眼便收回目光,“贱人。” 安问柳竟以断墙青砖为阵压骨,在这里埋了靳氏子弟人。 丛不芜的反应正中安问柳下怀,她笑得张狂,一具白骨在她身侧站立。 安问柳满意地摸了一把它的手,好不快活道:“你看这些仙门子弟可不可怜,他们生前死在自家阵法下,死后还要为我所用。” 旧岁的耻辱,变成了眼下的扬眉吐气。 丛不芜心绪繁杂,想起另外一件事。 她被白骨团团围困,神色并不慌乱,反而向安问柳问道:“柳仙长在此豢花,你也知晓吧?” “知晓又如何?我可没有闲情去管教蝼蚁。”安问柳话至此处,陡然扭曲了姣好的脸庞,“只是这该死的畜生,千不该万不该,将注意打到阿覃头上。” 丛不芜早已看透她是何种性情,一语戳破道:“你才不是为了靳云覃,你是愤怒于他阳奉阴违,不将你放在眼里。你这种人,对靳云覃,能有几分真情?” 白骨奇阵虽来势汹汹,但归根结底也是一堆死物。 它们被埋葬在墙角太多年,阴怨冲天,动作太快太急,就是它们的破绽。 一骨乱,百骨乱。 丛不芜小作试探,就找出了阵眼。 她将骨架上旋转到一侧的头骨摆正,毫发无损地走出骨阵,对安问柳道:“雕虫小技。” 丛不芜不得不承认,安问柳的造阵之才十分出色,但那又如何? 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人才。 “安问柳,你的死期,将至了。” 安问柳既能堂而皇之将丛不芜引到此地,自然留有后手。 她心知骨阵困不了丛不芜多久,只是想不到,丛不芜对付起靳氏的尸骨,竟然丝毫不见手软。 她原本一心认定,丛不芜多管问鹊闲事,必是存有善心。 而靳氏下场又凄惨无比,丛不芜被困阵中,总该对他们有几分恻隐之心,下手留有余地,留给自己可乘之机。 可惜安问柳想错了。 丛不芜不是菩萨转世,不会大发慈悲,也不会心慈手软。 这些骨头想要她的性命,她岂会手下留情? 安问柳踢开骨头,靳氏族人活着没用,死了也这么没用。 她静下心神,举手隔空一抓,手里便多了一个婴孩。 丛不芜动作顿止,那个婴孩,竟是鼠婴。 此时他应当跟在明有河身边才对,想来,这就是安问柳最后的底牌。 鼠婴无瞳的眼睛半闭半合,显然已经不认得丛不芜。 安问柳的手指轻柔地抚过鼠婴的侧脸,下一刻又恶狠狠地掐紧了他的颈脖。 她对丛不芜洋洋得意道:“他的魂牌在我手里,自然听我差遣。问鹊中人,哪一个不是尽在我股掌之中?” 丛不芜了然:“阿淇是你送进竹林的。” 难怪他不愿意去问鹊仙府。 “不然呢?”安问柳笑得胸腔一颤,“你不会以为,我对竹林一无所知吧?” 丛不芜生怕不能激怒她,火上浇油道:“可靳云覃防着你,你知道的确实不多。” 第34章 安问柳把鼠婴当空一抛,“想了结我,就凭你,还不够格。” 脱了安问柳的手,鼠婴的肚皮鲤鱼一般向上一挺,记忆瞬时复苏。 “仙长……” 他心里害怕,手脚却不停使唤,两只小手成掌,团出一团鬼气,向丛不芜袭去。 丛不芜只是躲开,果然没有还手。 如何对付愚蠢的善人,安问柳早就得心应手。 区区一个丛不芜,何须惊动府中诸人? 只要悄无声息解决掉这些麻烦,她就还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是心地善良的仙府之主。 安问柳一计得逞,笑道:“济弱扶倾是世间最可笑的行径,鼠婴,回去告诉你娘亲,不要妄图招揽一些不相干的人替她报仇雪恨,她若恨我,就让她亲自来好了。正好,我也迫不及待想要见她了。” 鼠婴眼中蓄泪,安问柳又道:“你哭什么,阿覃来了,我是不会还手的……睁大眼睛好 好看看,你的仙长是怎么归西的——” 旋即青芒大现,安问柳长剑出鞘,丛不芜腹背受敌,一时照顾不及。 安问柳满目志在必得,丛不芜扫她一眼,转身游刃有余穿过鼠婴鬼气,眼也不眨地将他抱在了怀里。 “睡吧。” 白骨堆旁,百十铜钱如铃作响,一枚熠熠生辉,丛不芜在鬼气之中自若坦然。 安问柳长剑微止,听见那离奇的声音,多了几分警惕,难以置信道:“你不是妖……” 鼠婴闭眼失去意识,乌黑鬼气随即消散。 安问柳端视着丛不芜,心念一时不察:“我敬你有几分能耐。” 丛不芜将鼠婴放在墙边,丢下一枚铜钱在他周围看护。 “那你可要拭目以待了。” 铜钱一介身外之物,能有什么用处? 安问柳视线未定,心胸被青竹一震,歪头吐出一口污血。 她看向丛不芜,非但不惊,反而咧嘴笑开,露出一口红牙,抬袖将唇边的鲜血抹了,磨牙凿齿道:“别以为有这簪子护你,你就可以肆意妄为。” “簪子?” 安问柳看半天,竟将矛头对准了丛不芜发间的银簪。 反而对丛不芜的铜钱并不留心,何止心盲眼盲。 丛不芜:“笑话。” 她就算不变人身,只是一只展翅的喜鹊,安问柳也会输得一败涂地。 她独闯仙府报仇雪恨时可谓杀人不眨眼,那时,世间还没有安问柳呢。 安问柳去抢鼠婴,却被铜钱挡了回去,她不以为意,这铜钱着实没什么稀奇。 一时抢不过鼠婴,安问柳也知此计不成,索性将身身躯一隐,狼狈跑了。 但她嘴上是从不服输的,还不忘骂丛不芜一句:“蚍蜉撼树。” 青竹一甩,丛不芜火速追了上去。 “还想逃?” 安问柳没有逃回问鹊仙府,反而径直西向,直奔问鹊城门。 丛不芜想起问鹊城门之上有一柄灵山银剑,隐约猜到了安问柳的意图。 银剑在灵山开了光,早已认主,威力非同小可。 安问柳不费吹灰之力将其握在手中,不再徒劳奔逃,举剑迎上丛不芜。 丛不芜偏偏不如她的意,双手负于身后,几次闪避,从不接招。 如此戏耍稚童的作派激得安问柳双目赤红,大喝一声再次逼来。 丛不芜玩儿够了,脚下一闪,往城外行去。 安问柳正是怒火中烧,当然不肯放她,“小妖,这下轮到你逃了。” 百米之前,石桥忽现,横贯鹊河之上。 鹊河水声浅淡,波纹浅荡,縠皱泛泛。 安问柳唇边漾开一丝嘲弄,讽刺道:“你以为上了桥,就能获得一线生机么?” 丛不芜侧立河畔,闻言不语。 安问柳一剑袭来,又快又狠:“我能将鹊桥变成死鹊桥,也能让这里变成你的死地。” 丛不芜终于开了口,泛白的指尖轻而易举隔开锐利的剑刃。 “安问柳,你不配上鹊桥。” 她竟能单手抵开银剑,安问柳不知哪里出了差错,错愕未消,丛不芜骤然一飘,闪至安问柳身后,微凉的手指摄住她的后颈,用力一按,将她按在了水里。 水里。 又是水里。 又是这条河。 二十多年前,她险些命丧于此。 河水冰冷刺骨,安问柳目眦欲裂。 她终于明白,丛不芜就是要把她坚守二十多年的自尊一点点碾碎。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所幸冠冕犹在,她的地位犹在。 今时不同往日,她不再是坐以待毙的丧家之犬了。 安问柳拼命挣扎,才逃脱钳制。 水痕沿额流下,在眼前滴落,安问柳怒目而视丛不芜,袖中双手不住颤抖。 是气,也是急。 她不得不承认,丛不芜说得对,她不是丛不芜的对手。 敌我悬殊,安问柳不得不逃。 丛不芜看一看她逃的方向,慢悠悠说道:“安问柳,你死期将至,红狐狸洞可救不了你。” 安问柳一言不发,抬手将金线已开的冠冕扶正。 丛不芜不急不缓地跟着她,突发好奇似的问:“你千方百计绕过竹林,是觉得无颜面对靳云覃吗?” 安问柳猛地回头,几乎嚼穿龈血:“我说了不要惊扰她!” 丛不芜不依,“恕难从命。我偏要你在她面前,死无葬身之地。” 安问柳怔然,扬眼再看,竹林近在眼前。 怎么可能?她明明…… 她明明避开了竹林。 丛不芜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才道:“枉你一身设阵之才,只受一挫便阵脚自乱,连小小的障眼法也勘不破了。” 安问柳捏紧剑柄,她那时被按在水里,哪里还顾得上观察周围? “卑鄙。” 丛不芜优哉游哉地问道:“这片竹林是你种的?” 安问柳沉默不应。 当然不是。 她没有未卜先知之能。 丛不芜倒也没想听她回答,只是想骂一骂她。 “东施效颦。” “废话少说,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丛不芜这句话不知因何又刺痛了安问柳,她满腔“谁都别想好过”的恨意再次萌生出来,恶狠狠阐述道:“我只是偷了靳云覃的玉牌,就顺利进了问鹊城门,堂堂仙门子弟愚蠢至此,他们该死。” 丛不芜沉下眼眸,一脚将她踹进竹林。 竹叶抖落一地,一竿青竹弯折又立起,安问柳正面受她一踹,腹中似乎胆肝俱裂。 她扶住青竹,才堪堪站起了身。 安问柳揉了下腹部,才将手撤开,身|上愈痛,脸上的笑意愈深。 “你知道我改那些法阵用了多久吗?只用了一天,哈哈哈哈……” 她笑完又笑,大有癫狂之态。 “只需改一个阵眼就可以了,简单得很!他们死在自己设的法阵里……可笑!可笑!可笑!” 丛不芜凝一凝眼,不想安问柳还有如此可憎的姿态。 “有玉牌就很了不起吗?全是我的手下败将!”安问柳说着,神情忽然一变,咬紧牙关道:“那个给我饭吃的小少爷,最终也没命去仙府内门,我把他扔在酒楼里,身当桌,头当凳,死了也要受此大辱,我就是要让他死都死不安生……” 这些话她憋了二十多年,快要喘不过气了,眼下终于可以一吐为快。 思及酒楼中的四具白骨,丛不芜冷冷道:“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她一问,安问柳的声音便兀然拔高,打断丛不芜的话,“他们是死在自己手里,死在靳云覃手里,我有什么错?我才没错!” 她说得越多,就越觉得畅快。 她从没这样畅快过。 “你绝计想不到靳云拂是怎么死的,你绝计想不到……” 安问柳硬生生接下丛不芜突如其来的一招,剑身带着她的手臂一齐颤抖,鲜血如注,她也只是死死盯着丛不芜的眼睛,低下去声音诅咒般道:“他是死在自己剑下的,我把他一剑穿心了。我骗他说阿覃死了,还是因他而死,他无意偷生,一点反抗都没有……” “他与阿覃长得真像啊……我真是不舍得……什么天之骄子,杀他比踩死一只蚂蚁还简单。”安问柳戴正的冠冕又斜了,她已经有些卸了力,话音也轻了许多,“他死后,那些该死的喜鹊也撞死在鹊桥上,我真是不明白……好好的鹊桥成了不祥之地……” 青竹划过安问柳的脸,她觉察到一丝刺痛,一指轻拭,指腹果然沾了鲜艳的血。 她初觉恼怒,转瞬又觉得没甚么所谓,对丛不芜道:“你毁了我的脸有什么用呢?我得到了一切,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怎么都活不过来,那些尸骨真多,府牢里都装不下……你不要以为自己很厉害……” “靳云拂不厉害吗?”丛不芜的青竹好像带风,安问柳的右腿也流出血,“还不是被我挫骨扬灰了?” 第35章 杀死靳云拂足够她吹嘘一辈子。 她冠冕上的金线被丛不芜一根根挑起,在灵山受封的佐证很快就面目全非了。 灵山,是她此生汲汲营营,得到过的最大殊荣。 安问柳四肢俱疲,已经生不起气了:“靳云拂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休想抢走阿覃。我说的慧极必伤,说得就是他!树大招风,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靳氏府主比你厉害吧?”安问柳身上的伤越重,心头就越发兴奋,嘴上说个没停:“他也被我耍的团团转,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他们这样愚笨无知,如何守护一方?” 她随意披上的薄衫染上许多鲜血,安问柳似无所觉,看也不看:“问鹊交给我才对,那些东西,都该是我的。” 丛不芜看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傲慢,“只有我,才能让问鹊如日中天,更上一层楼。只有我,才配陪在阿覃身边,从生到死。” “满城百姓何其无辜?” 丛不芜停下手,如是问道。 “靳云覃何其无辜?” 丛不芜又问。 安问柳茫然一阵,继而戾气满满地说道:“他们敢不救我,就要付出代价。” 她又将声音高高地扬起来,不知是要说给天上的谁听。 “靳云拂越想守护什么,我就越要毁掉。” 待到发泄完,安问柳的两道目光又锁紧丛不芜,怨恨道:“你,早晚也会给他陪葬的。” “是吗?”丛不芜的口吻稀松平常。 安问柳气力不支,手心一松,丢了银剑,闭上眼睛不再负隅顽抗。 她太累了。 她早就累了。 可是没人心疼她。 唯一会可怜她的人,她也无颜去见了。 “没有人陪着我,从来没有,我只有阿覃,可连她待我也不是真心,靳氏肯定容不下我,她一定会离开我,让我怎能不恨?” 自始至终,安问柳坚持的只有一件事。 “我不能让她离开我。” “拆散我和阿覃的人,都不得好死。” 她处心积虑,刿心刳腹,所求唯此而已。 丛不芜颇觉可笑:“人生本就是一场来来往往。你如此执迷不悟,不过是作茧自缚。” 一丛林中夜鸦惊飞四散,远处飘来一盏鬼灯。 “东湖仙长。” 云竹西温和的嗓音如清泉过耳,她将手中灯盏提高。 许是过了一场寒风,云竹西心想,不然她一只鬼,怎会觉得身躯冰冷。 可竹林翠叶是如此安静,并无风声。 “……是你?” 原来不是身冷,是心冷。 安问柳一下僵直如木,筋脉发寒,只有伤口处的鲜血汩汩流出,迟迟不敢回头。 她的日思夜想,就近在咫尺。 二十多年了。 安问柳缓缓睁开眼睛,两行清泪顷刻滑出眼眶。 近乡情怯,她竟哭了。 泪水和血流过下颌,穿过苍茫的日日月月,流到二十多年前。 上次她与阿覃两两相望,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是在鹊河畔,竹林西,日光落下来,洒下一片细碎的金。 安问柳哼着小曲儿将靳云拂挫骨扬灰,忙完最后这一件事,她就可以回到竹林找阿覃了。 可一转身,安问柳就与横剑在颈的靳云覃四目相对。 她还来不及辩解一句,温热的鲜血便溅满了脸。 安问柳费尽千方百计,终于在鹊河边寻来了靳问覃的一缕孤魂。 熟悉的面庞再次鲜活起来,几乎让她喜极而泣,她将人拥抱在怀,满心希冀地问:“是我,你、你还记得我吗?” 靳云覃眼中唯余一片空茫,静默而疏离:“不记得。” 安问柳顿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收回颤抖的手,低下眼,索性将头转过去,不去看靳云覃。 过了许久,她才淡淡地说:“不记得也好,不记得才好。” 安问柳的神态太过可疑,靳云覃苦思冥想,似乎记起了点什么。 她结结巴巴道:“云……云……” 安问柳望着流淌的河水,及时止住了她的思绪。 “你不记得我,我却知道你。你叫云……竹西。” “去那片竹林之西吧。”她道,“我会为你建一间草庐。” 那是一种何等复杂的情绪,安问柳如今已经回想不清。 云竹西与鼠婴说,安府主心地善良。 那点微乎其微的善意,原来是问心有愧。 鼠婴久久未归,林中又有异响,云竹西等得久了,才想提灯出来看看。 忽见故人,不如不来。 她呆站着,面对眼前头戴府主冠冕的人,忘记了所有要说的话。 血海深仇是一道天堑,她们分别站在天堑两端,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安问柳依旧背对着她,侧过脸低着头,“想起来了?” 云竹西握紧手里的灯杆,感到一阵恶心。 安问柳久久等不到回应,突然回过身,眼底一片湿红。 “阿覃,你是不是想起我了?” 安问柳气息波荡,言语间百味交织。 她再也不是靠坑蒙拐骗讨口饭吃的小姑娘,而是高高在上的一府之主,她已经许久没有失态过了。 云竹西,如今应该唤她靳云覃。 她垂下脸,单薄枯瘦的躯体瑟瑟如竹叶,看起来分外可怜。 安问柳一直看着她,想将她盯出两个窟窿来。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的阿覃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她从来没有瘦成这样过。 那句“你过得好不好”,安问柳也不必问了。 靳云覃并不抬首,曾经那样灰色的美丽眼睛,再也不会落在安问柳身上。 安问柳道:“你忘了我,我可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上天待我真是不公,竹林八年,我花了二十多年,都没能忘记……到头来,只有我一个人受苦……” “阿覃,”安问柳换了一种笑,“又要有人因你而死了,开不开心?” 她的恨意比鹊河还要深,一见靳云覃,那些久远的记忆又浪涛一样滚滚汹涌而来了。 她有说不完道不尽的万语千言,但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她的喉咙已经被丛不芜死死扼住。 “阿柳。” 安问柳十分怀念这个称呼。 她还想听靳云覃说出这两个字。 可是后者无动于衷。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唤她“阿柳”了。 她汲取到的唯一一丝温暖,早已被她亲手隔绝在暗无天日的竹林了。 她早就应该离开竹林,在柳絮初飞时。 她不该招惹靳云覃,靳云覃也不该招惹她。 “你知道的,我一直在等你……” 安问柳被丛不芜一把掼在地上,竹林里有竹叶满地,她感觉不到疼痛。 厚厚的竹叶的清香飘进她心里,她确实该去一去心头的烦热火气。 靳云覃向后退了几步。 安问柳看得真真切切,忍不住嗤嗤笑了两声,“怎么,你怕我啊?” 她到底不甘心,在地上翻滚两圈,把银剑重新执在手里,抖着双腿站了起来。 瞥见那柄剑,靳云覃顿时面色惨白,急忙靠上一支竹,才没有倒下。 她是一只可怜的鬼,畏惧一切神兵宝器。 安问柳自然不会杀她,甚至飞快地将剑尖偏移。 “阿覃,你怕我啊?” 靳云覃腹中空空,什么也呕不出,只能缓缓蹲下去,紧紧捂住了耳朵。 她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见。 安问柳的剑碰上丛不芜的青竹,便如以卵击石,节节败退。 她犹在说着话:“阿覃,我恨死你了……天下人里我最恨你……你竟然骗我……” “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分一点?我好不容易才将你找回来……” “你喜欢竹林,我给你竹林,你怕孤寂,我送你鼠婴,你还不知足。你如果知足一些,我们何至于斯?你总是不知足……我什么给不了你?我什么都能给你 ……” 丛不芜终于忍无可忍,锋利的竹枝|捅|入安问柳肩口。 “闭嘴。” 随之而起的,是她闪烁的眸光。 可丛不芜的闭口术法对安问柳竟然半点不起作用,她心绪一转,看安问柳满脸灰败之态,已呈死相,乃濒死之昭。 闭口术法对死人可没用。 安问柳艰难挺直着腰板,自知大限将至,再无转圜的余地。 她再度向靳云覃飘去眼光,这次语气倒是下得重了。 “靳云覃,滚回去!” 安问柳生平第一次,喊出了靳云覃的名字。 为什么阿覃不能只是阿覃,要是靳云覃呢? 她恨透了这个名字。 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她不恨的。 安问柳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她想要的一切,皆是看似唾手可得,实则可望而不可即。 第36章 上天总是在捉弄她,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她眼下面损身残,如此狼狈,怎可见人呢? 谁都知道的,她从不肯对阿覃说一句重话。 除非万不得已…… 非到万不得已,她万万不肯对阿覃恶言相向。 丛不芜挡住她的视线:“安问柳,你真是到死都不想放过她。” 不亲眼看着灭门仇人死在眼前,又怎么能算大仇得报呢? “我就是不想让她看!”安问柳话音稍停,又像是听错了一样问:“你说我不放过她?” “是!我就是不放过她!我下辈子还要找她!”她破口说完,继续呢喃着:“我放过她,就是不放过我自己,你让我怎么放过她……我不舍得……” 丛不芜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单音:“那你放过你自己了吗?” 安问柳只是笑。 她能说什么?她什么也说不出。 安问柳也恨丛不芜,这个女人总是这样一语中的,话锋逼人。 “你什么都不懂,我们有过从未被人打扰过的八年。” 安问柳的嗓子好似吊了起来,声音尖利刺耳。 “那样的八年……别说二十年,我就算用八生八世,又怎么舍得忘却呢?” 不是谁的声音更大,谁就有理有据的。 丛不芜嗤笑:“惺惺作态。” 安问柳受她一击,灵台早已不稳。 她还是恨,恨之切。 “他们竟敢辱我至此,迂腐至此,合该死绝。” 丛不芜一竹在安问柳蝴蝶骨下直直穿过,将她掀翻地上。 “忘恩负义的东西。” 薄衣已被冷汗鲜血涤红,安问柳试了试,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潦倒而又凄惨地伏趴在地上,睁大了眼睛望向靳云覃,独自喃喃道:“你竟然敢忘了我。” “你竟然二十多年都不来找我,我恨死你了……” “我常常给你信物……就盼着你来见一见我……只要你来见我一面,我什么都能给你……” “阿覃,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安问柳不止一次地想,倘若她对靳云覃只有恨就好了。 靳云覃恨她入骨,她理应投桃报李。 但她因何午夜梦回频频流泪呢? 恨之切。 到底难抵爱之深。 “你在问鹊城外设下拦妖禁制,不就是不想她来吗?” 丛不芜一脚踩在安问柳左肩上,将青竹缓缓抽出。 安问柳觉知不到任何痛楚,只是看着靳云覃,想将她印在眼里,来生还要依着这个模子寻去。 她的话却是对丛不芜说的:“你懂什么。” “你不会懂的,你怎么会懂……” “是她骗了我,是靳家害我至此。” “我这么恨她,难道是我的错吗……我这么恨她……” “阿覃。” “如果早知她姓靳,我死也不会……” 丛不芜点头,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上半|身提起来。 “你现在可以死了。” 安问柳头戴府主冠冕,散发血衣,面向靳云覃跪了下去。 那段青竹当胸穿过,倏然变长,一端插|进地面,将她原姿钉在原地。 安问柳的灵台丹田随之碎裂崩塌,化为一阵虚无。 她想抬袖擦一擦血,却已至弥留之际。 最后的意识淡薄不清,“阿覃,我是真的恨你……” 丛不芜冷眼相看:“你屠她血亲,夺她姓名,别作践她了。” “阿覃,我是真的爱……” 最后的字到底没来得及说出口,安问柳微微张着嘴,不甘地涣散了双瞳。 靳云覃始终没抬起头。 她心心念念想寻回遗失的记忆,东湖仙长面冷心热,饶是她没说出口,也为她将事办妥了。 直到嘈杂平息,靳云覃才重新提起灯盏,刻意避开安问柳,苦笑上前。 灯盏已经极其昏暗了,她对丛不芜道:“仙长,多谢。” 丛不芜接过她灯盏,吹口气让盏中火光更亮了一些,又递到靳云覃手中。 “你先回草庐中等阿淇,阿黄会平安带他回去的,我还有一件事要办。” 靳云覃想说“不妨我等一等你”,一番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终是罢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 她已经是孤魂野鬼,已经历经过生死风浪。 但记忆回笼的瞬间,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 靳云覃的脚步一浅一深,逐月而归,百感交集。 眼睁睁看着那盏明灭的灯消失在夜幕中,丛不芜才放下心,看向竹林中的某个方向。 “斐禁,出来吧。” 一抹高大身影自暗处缓步踱出,恰好挡住天上婵娟。 丛不芜疑问道:“你总跟着我做什么?” 斐禁静默片刻,打了个手势。 他二人隔了三五步远,丛不芜看得一知半解,随口猜测:“迷路了?” 斐禁竟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丛不芜极轻地笑了下:“好吧。” 她对斐禁招招手,“来。” 斐禁便听话走来。 丛不芜示意他看着死不瞑目的安问柳,说道:“你知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斐禁笨拙地将两手交替摆弄:挫骨扬灰? “不,”丛不芜道,“我要你把她的魂碎了,一丝一缕都别放过。” 斐禁站定不动。 丛不芜温和尽敛:“怎么,你不会吗?” 斐禁漆黑的眼睛侧过来,两人对视良久,末了,他动动薄唇,无声道:“会。” 丛不芜莞尔,随即站远了一点。 暗紫色的微芒燃在斐禁指尖,他微顿,回头悄悄瞥一瞥丛不芜,才将手指点在了安问柳眉间。 只要修为够高,碎魂便是小事一桩。 不过转瞬,斐禁便移开了手指。 他直起身,又望向丛不芜。 头顶竹叶乱如箭簇,忽而下坠,斐禁眼中的霎那柔情还没隐去,对此避无可避,木然僵住,瞳孔与嘴边缓慢地漫出鲜血。 他那暗到泛黑的紫色衣摆,自下而上浮出一缕金丝。 斐禁尚有意识残存,他艰难地动了动眼睛,只见到丛不芜淡然离开,经过他身边时,冷冷侧过来的一眼。 “礼晃。” 她面无表情,一声冷意,头也不回地回了草庐。 “斐禁”了无生气倒地,头颅沾地,顷刻化为朽木,躯干僵化发白,变成一堆碎石。 他真的是个哑巴,木头做的嘴巴,怎么说话呢? 月色日复一日茫茫,竹林恢复死寂。 “斐禁”身边显现出一人,礼晃银冠金衣,月下沧然而立,却只有一魄一魂。 他只略站了一站,夜风拂过一片竹叶,竹叶未落下时,便化雾离去了。 与之一起不见的,还有安问柳的尸体与林中打斗痕迹。 草庐之前,丛不芜面如寒霜。 她忘不了百年之耻,可礼晃有春山在侧。 天 下能与春山相抗者,古未有之。 丛不芜抗衡不了春山,唯有伺机而动。 日子还很长,她总能等到那一天的。 思及此处,丛不芜眉间郁气总算褪尽,推开门板。 “仙长。” 靳云覃坐在桌边,循声望过来。 她的面前,摆着那枚本该挂在墙上的无用玉牌。 “这是哥哥的,我那一个,给了阿淇。” 觉察到丛不芜的疑惑,靳云覃抬手摸了摸它,解释道。 灯火摇曳了下,丛不芜清晰看到,靳云覃的眼角处有些晶亮。 那是没有擦干的泪光。 丛不芜不会哄人,不知道此情此景要说些什么安慰她,只能苍白道:“都过去了。” 说罢自觉不够,又在靳云覃肩上温柔地拍了拍。 “仙长,”靳云覃微微含起一点笑,抬头道,“杀了我吧。” 丛不芜皱起了眉。 靳云覃将面前的灯盏移开,手捏着玉牌捂住胸|口。 她又哭了,眼泪决堤,一句接一句哽咽道:“我亏欠良多,无颜苟存于世。” 丛不芜:“不是的。” 她感到手上洇湿一片,温温热热的眼泪,连接着靳云覃冷寂负罪的心。 靳云覃默默摇头:“这些罪孽,我生生世世也难以还清了。” “生何益,存何益……”她的眼中浮出一片雾气,难言的悲哀里,连那点湿润都是温柔的,“我要去找哥哥了……” “轰隆——” 天边划过一道惊雷,门外暴雨如注。 这场雨憋了整整一日,到底还是降临在了人间。 草庐里也有一场无形的雨,滴滴落在丛不芜手边。 待到天光拂晓,风止雨销。 洁白柳絮轻扬,飞过问鹊仙府窗棂。 府主室内门窗尽毁,垂幔珠帘散落一地。 第37章 奉侍弟子惊叫出声,惶然在门前跌倒。 一卷画轴滚落在地,桌面飞起薄薄纸张。 “虽成大业,相思难及。 六过竹林,痛彻心扉,情难自抑。” “阿覃,久别才梦卿。” “阿覃……” 柳絮飞到鹊河之畔,在竹林之西滞留不前。 桥下水流恰似一条银带,粼粼波光有些晃眼,它也许在奔腾,也许很平静。 这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春日早,柳絮飞不过死鹊桥。 竹西,竹西。 流绪微梦也逐流远去了。 “阿覃,为何今夜忽飞柳絮。” 第25章 误入蓬莱小蓬莱蚂蚁抬轿,丛不芜绝义…… 竹林梢头飞起一点黑影,落上桥头。 两肩有白,翅生白斑,光照之下黑羽忽绿忽蓝,原来是一只喜鹊。 往年喜鹊去又来。 鹊桥饱经风霜,年岁已久,自此再也不是让人退避三舍的“死鹊桥”。 丛不芜对鼠婴道:“留步吧。” 鼠婴低头扣着手指,不敢看她的眼睛,话中全是不舍:“仙长,我再送一送吧。” 他拍拍黑鼠,黑鼠缓慢地交替着四爪,载着他慢悠悠走过了鹊桥。 桥上的风光一如既往,但总是有些不一样。 安问柳身死道消,因她而生的拦妖禁制便也随之褪去了。 鼠婴已经跟了许久,此时依旧低垂着脑袋,丝毫没有留步的意愿。 丛不芜看了看眼前的路,明有河有所察觉,便回头对鼠婴道:“行了阿淇,迟早要分别的,长痛不如短痛,你也快回吧。” 鼠婴心头一酸,小手摸着黑鼠的头,满腔的依依不舍让他的话又多了起来。 但他得找一个有趣的话头,才能拖延一些时间。 再三斟酌后,鼠婴眨着眼皮问:“仙长,怎么不见斐禁呢?” 丛不芜像是没听到,毫不作声。 明有河也不知晓斐禁的下落,犹豫片刻,回道:“他也走了。” 大抵吧。 离愁别绪卷作一个浪头,将鼠婴淹了个没影儿,但他的确不能再跟下去了。 他还要去问鹊仙府,随仙府里德高望重的仙长面见领主,将安问柳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上达天听。 靳氏的尸骨玉牌在仙府内引起了轩然大波,鼠婴是唯一留存于世的见证。 仙府子弟当然也可以勒令丛不芜与明有河留下,但安问柳新逝,无人敢拦两个太岁的路。 鼠婴叹口气,觉得斐禁真是不知书达理。 他没话了,就要离开。 在此之前,鼠婴得先回一趟竹林。 他得去告别娘亲。 即使娘亲已经听不到他说的话了。 想到靳云覃,鼠婴的眼圈迅速泛红,他以后再也不会乱跑,让娘亲等得焦急了。 这一回,娘亲没能等到他回草庐,他回草庐后,也再也见不到娘亲。 鼠婴觉得可惜,他终是没有穿上娘亲亲手为他缝的小衣。 他还是从前那个光|屁|股|小孩,不成体统,有失风范。 只是没娘了。 鼠婴一下失了气力,连同黑鼠一起,半步也走不动了。 他望望身后的鹊河,鹊河的水似乎流进了他没有瞳孔的眼睛。 “仙长,我们还会逢面吗?” 鼠婴死去多年的心似乎在逐渐回温。 明有河闭口不言。 他与丛不芜此去不回,何来后会有期。 但彼时阳光璀璨,河水斑斓,谁都说不出让鼠婴黯然神伤的话来。 丛不芜点头:“会有重逢之日的。” 明有河笑一下,弯起眼睛接上她的话,对鼠婴道:“你好好在仙府修习,我们会回来看你的。” “好。” 鼠婴不知信没信,扬手一拍黑鼠,怕泪流出来,头也不敢回,飞快地过桥走了。 桥上雨打的石窝并不显眼,鼠婴用手捂住眼,矮下|身子|停在桥的另一端。 “走吧。” 丛不芜只当没看见,转身离去。 明有河欣然跟上。 雨后的泥土香气萦在鼻尖,只要明有河跟上,他与丛不芜就会结伴而行,一直走到某条路的尽头。 他曾因丛不芜而生,亦步亦趋是他的天性,无论去往何方,他会一直守在丛不芜身旁。 走了两步,明有河突然大惊失色,急急忙忙拉住了丛不芜的衣袖。 “你的铜钱,是不是又少了一个?” “嗯?” 丛不芜扯起那缕铜钱串,也感到不可思议。 这一路走来,她没有过多留意自己。 丛不芜丢在鼠婴身边的那枚铜钱早就自己飞了回来,明有河弯着腰仔细数了一数,除却随柳仙长化去的那一枚,她的红线上果然还缺一枚。 丛不芜很快了然,眼睫一低,道:“看来安问柳也很该死。” “我就说嘛,”明有河长松一口气,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终于放下心来,一脸悠闲道,“只要你多送几个恶贼去阎王殿,这些铜钱早晚都会消失的。到那时,东湖仙长就无债一身轻喽。” 在草庐中,丛不芜并未多想,只是信口一说,道出“东湖”二字,现在听明有河这样喊,她莫名觉得有些妥帖。 明有河说着,不知想到什么,耳朵忽然一红,声音小了又小,低了又低。 “到那时,你可就只剩一根红线了。” 丛不芜对此不以为意,见他说得开心,便拍拍他的肩,慷慨道:“成,到时候给你编个手串儿。” “你啊你。” 明有河低笑两声,扬起脸,日光暖融融的,让人萌生困意。 两人走过日升月落,走过青峰几朵。 他们走到一座不知名的小城,城中并不繁华,街上却人来人往,欢欣热闹。 有人手里挑着红鲤鱼灯,围在一起点爆竹,远处忽明忽暗,长长一串火龙游在长街。 檀香扑鼻,与元宝香灰气混在一起。 丛不芜扫视一眼,心知百姓是在酬神,便绕过长街,改走小径,免得冲撞神灵。 好巧不巧,小径之 旁也有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洒满了红色的纸张,摞了许多红木小桌,一只单皮鼓放在桌上,旁侧是几方大旗并蛮仪器仗。 观此架势,明有河疑上眉梢:“又不是逢年过节,摆这么大的排场,看样子还要搭戏台子请唱戏,什么神这样厉害?” 丛不芜:“不晓得。” 她匆匆瞥过一眼,一边答,一边脚下未停。 他们并不打算在此歇息。 明有河只是随口问一句,对此倒也无甚好奇。 活得越久,处事越多,他的好奇心就越单薄。 有时嘴上下意识问一问,脚下却避开了。 二人走到静谧处,明有河无端地想起安问柳,不免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害人害己,何以服众?” 丛不芜顺上他的话音道:“若非她多行不义必自毙,难得民心,问鹊城内便无鼠婴的立足之地了。” 明有河的思量却比这些深了几分,自他见到安问柳第一眼起,便生出一个疑虑,如今恰好一话赶着一话,索性不再藏掖,张口问了出来。 “安问柳既是灵山受封,如此胆大妄为,不知她的靠山是谁。” “谁知道呢。”丛不芜不想继续此话。 “不过,”明有河一下打开了话匣子,摇头道:“斐禁真是好没义气,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在府牢时,亏我还想救他呢。” 他差点让人用鞭子抽死你,你和他讲什么义气? 丛不芜心里叹气连连,面上却不显,无波无澜地接话:“你就当他死了吧,反正他与我们无关。” 明有河转眼看了看丛不芜的侧脸,煞有其事地颔首:“也是。” 他丝毫不去想丛不芜是否冷清冷意,只想兴许是自己太过多愁善感。 明有河点头说完,又想起斐禁身上仿佛藏有许多秘密,仿佛一座经年云遮雾绕的山,死板矗立,从不哗然,谁也分辨不出他的真实面目。 斐禁犹抱琵琶半遮面,明有河偏想拿开琵琶看一看。 他思忖须臾,才问丛不芜:“你没有遇到他吗?” “没有。” 丛不芜断然摇头。 她没有遇到斐禁。 只是斐禁一直跟着她,她又将斐禁喊出来了而已。 “他是真的不会说话吗?” 明有河心知背地里议论人不地道,刻意低下头,凑近丛不芜,小声地与她窃窃私语。 木雕的头怎么说话? 他的化身本就是个哑巴。 丛不芜抬眼看着明有河,眼中有着不易察觉的赞许。 “听你的意思,是看出什么端倪了?” “没有。”明有河默默摇头,又郑重其事道:“但是我能感觉得到,斐禁很危险。我们以后若是再遇到他了,务必要离他远些。” 第38章 听了此话,丛不芜的眼睛亮起来,含笑道:“这你放心,我们与他,再也碰不到了。” 明有河看这一笑看得晃了晃神,颇为不自在地将头扭开,干咳了一下,才又开口问:“话说回来,你把安问柳压哪儿去了?” 压尸断骨,其诛心之狠,等同于凡间的连诛九族。 丛不芜不由奇怪,着实有些诧异,狐疑道:“压尸断骨费心费力,安问柳还没这么难对付,你为什么这样问?” 她金盆洗手一百余年,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么凶残的事了。 “竹林里没有她的尸骨。” 明有河道。 他没有看到安问柳,也没见到“斐禁”。 丛不芜眼波微转,话中的意味模糊不清。 “或许我不该让她死在竹林的。” 安问柳还能去哪里,必定是被礼晃处置了。 她曾想与靳云覃一起留在山间竹林,从生到死。 依照她的种种行径,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但她一语成谶,竟然真的在竹林里结束了劣迹斑斑的一生,而那只名为靳云覃的鬼,也当真在竹林里魂飞魄散了。 同日,同地,共死。 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还是命中注定有此结局呢? 问鹊一事,丛不芜虽未明说,但原委究竟如何,明有河也能猜到不少。 靳问覃苦守竹林,必是有一份坚持。 鼠婴到她身边不过几月,这份坚持决然不会是鼠婴。 她想忆起前尘,寻回记忆,所以在等待一个时机。 也许十年,也许百年,她既然选择了等待,就要相信万事皆有转机。 丛不芜的到来,她等了二十年。 那枚玉牌,当真是鼠婴偷偷送给“仙长”的吗? 明有河不愿细想。 丛不芜大抵早就发觉了不对,这一切都太巧,而事出反常,则必有妖。 “你如她所愿了?” 明有河的话与他说的上一句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但丛不芜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没有。”丛不芜的脚步无意识放缓,说道:“我只是给了她一纸黄符。” 对着靳云覃的泪流满面,丛不芜下不去手。 也许她还是有些心慈手软的,不如想象中那般不近人情。 铁石心肠,也是能化为绕指柔的。 是去是留,丛不芜交给靳云覃自行决定。 靳云覃接过黄符后就不再说话,过了许久才问丛不芜:“阿淇一切都好么?” 丛不芜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弦外之意,便说要去接阿淇。 她走出草庐,才行两步,草庐里的鬼气便彻底消失了。 生无牵系,死无挂碍,也许人间的寒九飘雪,在靳云覃眼里全如火炸油煎。 她挣扎煎熬了二十余年,了结生命,就是放过自己。 一如曾经桥边那般,她选择死亡。 竹叶簌簌落在丛不芜肩头,她看着安静的、空无一人的草庐,良久良久,才想起伸手拂去。 丛不芜犹自沉浸在昨夜的思绪里,明有河一道声音将她拉了回来。 他陡然间嗓音突变,目光愈深。 “不芜,斐禁不是灵山的人吧?” “不知道。”丛不芜无比平静地反问,“你认为他是吗?” “那么,”明有河不应,而是端正神色,追问道:“他是礼晃吗?” “是与不是,斐禁都不会出现在你我眼前了。” 丛不芜不假思索,并未踟躇。 明有河眸中暗光一闪,双手交叠放在脑后,步伐散漫起来,继续长吁短叹。 “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只是这次被他吁叹的人,显然已经换了一个。 小径并非阒无人迹,不大一会儿便有人将青色的螃蟹灯交给身后家仆,挽上同伴的手肘,说笑一阵,又提议道:“月亮好圆,反正时候还早,我们去阁上赏月去吧。” 丛不芜顺着她们说的方向望了一望,那是一座六层阁楼,占地不小,巧夺天工,在小城中分外惹眼。 进城时,丛不芜看到了它的名字,阮宫阁。 今夜又是月圆之夜,温柔的月辉如纱如雾覆在人间。 丛不芜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了一飘。 明有河眯起眼睛与云上婵娟对望一阵,心血来潮道:“不芜,我们也去看看吧。” 丛不芜不爱凑热闹,他心中拿捏了分寸,自说自话地接口道:“阁中太吵,我们去那儿。” 他手指的地方是空无一人的阮宫阁顶,丛不芜还没说行与不行,明有河自己就先笑弯了眼。 “可惜没酒,无法小酌一杯,失了半数趣味。” 他看一眼丛不芜,见她兴致缺缺,便打补丁道:“还是别……” “走吧。”丛不芜已经换了个方向,“没酒就去买。” 明有河心头大喜,说去便去,转眼一闪一现,手里就多了个密封的酒坛。 于阮宫阁上居高临下,俯仰之间,可见月外月。 兴许是饮过薄酒的缘故,分明离天穹更近了,月影却重叠在一起,清晰与朦胧,都在这一刻间。 阁内乃人语阵阵喧嚣凡尘,身前乃一轮明月皓然当空,身侧有阁上娇憨瑞兽歪头斜脑,明明临风趋近明月,却又离无边风月更远了些。 丛不芜言语不多,专注地观察着月上黑斑,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有河把一滴酒蹭在瑞兽鼻尖,满意地看它打了个喷嚏,笑得前仰后合。 他觉得瑞兽生得可亲可爱,忍不住逗趣道:“你长这么一点儿个子,一看知道酒量欠佳。” 瑞兽白了他一眼,掉转一个方向,重新挺胸抬脸,十分不屑。 他与丛不芜二人共饮一坛,酒量就很好么? 五十步笑百步,乌鸦笑煤黑。 阮宫阁上共 有瑞兽十二只,只有末端两个代表逢凶化吉的骑凤仙人一动不动。 丛不芜闭目躺在青瓦上,获得了久违的平静。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以天为被,枕风宿瓦,她想不出比这更自在的光景了。 明有河将瑞兽从头到尾逗弄一遍,酒坛便也空了。 酒坛砸到人可就不妙了,他捏了个诀,将之隐了,才放心地枕着一臂,在丛不芜身边躺下。 两人默契地保持着寂静,待到明月西移,阮宫阁中赏月的骚客文人、佳人贵客三三两两结伴散去,菜碟肉盘撤下去,酒肉香气一丝不见,游街的火龙也入了殿庙,街道巷陌人烟寥寥,四周愈发静静悄悄。 银辉在丛不芜侧脸上,落下一片莹白。 她从来不曾留心自己的好相貌,身边人好像也并不多瞧。 她有千般好万般好,绝佳姿容倾城貌,只是她身上最不起眼的长处。 可惜有人生了一副铁石心肠,不识妻美,不知妻好,误把璞玉当砂砾,在灵山抱着新欢逍遥快活呢。 每每想到此处,明有河就气得牙根生痒。 明有河盯着丛不芜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皮倦倦,也惬意地闭上眼。 清风过瓦,一只瑞兽突然口吐人声:“呔。” 它们刚才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对两只冒然闯入地界的“小妖”不愿理睬,拧头摆脑不愿与之同流合污,这会儿突然说话实在太过悚然。 丛不芜睁开眼,扭脸看向那只两爪插腰的瑞兽。 瑞兽丝毫不惧,头上犄角尖尖,依旧怒目横眉,直视着丛不芜道:“呔。” 明有河伸长了胳膊,作势要拧它的耳朵。 “你呔什么呔,都说了,我们是正经妖怪。” 瑞兽根本不给他留情面,脑袋一甩避开他的手,喉中咕噜一瞬,十二只瑞兽竟然齐齐活了过来,插腰大叫道:“呔!” 明有河精神一振,想到总是无声无息跟来的金瞳小蛇,心道:他们不会当真捅了蛇窝吧? 于是左右探察一番,却什么也没找见。 丛不芜觉得好笑,坐起身来,手掌不小心压住了一片树叶。 树叶? 瑞兽齐齐又喊:“呔呔呔。” 这么急? 丛不芜起了一点兴致,能劳动诸位瑞兽的,定是这片树叶了。 树叶的触感十分奇特,软软的,像一张皮。 丛不芜捏着叶柄拿起来详观,叶子竟“唰”一下褪去绿色,变成了白惨惨的一张薄纸。 它还不到丛不芜半个手掌大小,却有手有脚,呲溜滑出丛不芜指尖,胆大包天地往她身上爬。 丛不芜将它拨开丢远,它却不识抬举,溜进一片青瓦下,并不走开。 明有河看了看就回过头,只道是幼灵调皮作怪,简单评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纸人干干净净,所以才能变成树叶。 它身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怨气也没有冤魂,只是自己修出了灵,掀不起半点风浪。 他一停,又对丛不芜说:“方才还没注意,你的发簪在月下好亮。” 第39章 丛不芜把银簪摘下来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异常。 “兴许是月色太明,银上加银。” 夜色浓重几分,纸人贼心不死,头顶着一片青瓦,掩耳盗铃地缓缓靠近丛不芜。 闭上嘴巴缄默的瑞兽摆出比方才还大的架势,“呔”字还没说出口,明有河便一把将偷偷溜过来的纸人摁住,对丛不芜道:“我算是看明白了,它是想偷你的发簪。” 丛不芜头上只有那支银簪,在月光下更是璀璨亮洁。 她隐隐觉得不对,不禁微微皱起双眉。 丛不芜还没到东湖呢,这支银簪可不能丢了。 她对这支银簪分外珍而重之,饶是丢了命,也不想丢了它。 丛不芜的声音透露出些许不快,扯了扯纸人的胳膊,教训道:“小小年纪不学好。” 纸人头一低,再抬起来时,圆脸上竟然多出一个圆圈儿,接着,圆圈儿里吐出一口涎水,发出一声响亮的“呸”。 它力气小,吐得不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涎水全落在了自己身上。 但这不妨碍丛不芜与明有河都愣了一愣。 纸人趁此开溜,故技重施自明有河掌下滑出,借着瓦片跳跃两步,溜之大吉。 被个纸人涮了一回,明有河简直怒发冲冠:“往哪里跑!” 纸物生来畏水,这个纸人却能吐水,可见它绝非寻常纸人。 而且,这支银簪…… 丛不芜沉吟少顷,与明有河一同追了过去。 纸人没少来阮宫阁胡闹,对阁顶之上的片片青瓦如数家珍,躲避起来颇有路数,丛不芜拉了明有河一把,悄声说:“让它逃。” 明有河心领神会放慢步调,纸人顺着红漆大柱利落滑下来,飞身钻过镂花窗子,扑腾扑腾跑过了一条街。 路上有不少被风吹落又吹起的树叶,纸人灵智已开,两条纸腿在地上弯一弯,“嘿哈”一声随风跳了上去,借东风行了又行。 明有河高高扬眉,无声笑了一笑,道:“这小东西脑袋不大,心眼倒多,还知道怎么省力。” 望着东风吹向的方向,丛不芜渐渐凝重了神情。 那条酬神的火龙,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檀香未散,折纸为钱,此乃神殿。 丛不芜疑思难解,抬手拨弄了一下发间的银簪。 明有河看到金匾上的“圣仙殿”时,不可避免地迟疑了一下。 仙与妖,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为好。 但他转念又想起纸人竟敢向丛不芜吐涎水,登时火气直冲天灵七窍,简直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什么圣不圣仙的,既然不曾听过,权当野神算了。 一介野神,何足为惧? 他是冲动而为,丛不芜却鲜见地没有拦他,反而先一步跨进了殿门。 殿中白烟弥漫,巨烛长明,金帐金柱,浑然一片仙境气派。 她对那个纸人道:“敢进神殿,你胆子不小。” 纸人何止胆子不小,它简直无所畏惧,浑身是胆。 它不知天高地厚地重重哼了一哼,跳下叶子,翻上香案,在燃香的香炉外刻意转了个圈儿,扭着腰等丛不芜过来。 丛不芜甫一对上它的脸,纸人便背过身子抖抖胳膊,钻到了神像的袖子里。 抬头看清神像的一瞬间,丛不芜周身一凛,倏然沉下了目光。 金衣高冠,眉如刀锋,黑眸乌发,剑乃春山。 丛不芜至死也不会忘记,眼前这双蔑视众生、淡泊一切的眼。 明有河跟进来一看,先是一惊,两步倒退出去,仔细看了看殿上的牌匾。 他与丛不芜方才并没有看走眼,匾上写的的的确确是“圣仙殿”。 可殿中供奉的并不是野神地仙,也不是何方得道真人,而是一个他所熟知、所憎恨的人。 江山君,礼晃。 晦气! 明有河脸上露出不耐,勾手作法,想将纸人引出来,岂料纸人聪慧,左袖入、右袖出,在香案上一跳,跳到了神像边的童子身上。 丛不芜定眼一观,香雾之后,神像两旁,立的也并非是什么“点砂童子”,而是金银两尊一模一样的神女像。 只是神像极小,虽是慈眉善目,却只有矮矮一尊,约莫只有她一臂短长。 纸人脸上露出两个圆圈儿来,嬉笑着对丛不芜眨了眨圆圈作的眼睛,贴上银色那尊神女像,隐没了身形。 下一眼,神像竟然圆睁慈目,仙袂翩然,就此活了过来。 “见鬼了。” 明有河脱口便说。 丛不芜也皱起了眉头,小小纸人,竟能驱策神像为驾,当真古怪。 神像丝毫不顾仙仪尊态,头颈一摇,跳下香案。 丛不芜有 意不拦,故意蹙眉凝眼,装得若有所思。 死敌见面,分外眼红。 明有河万万不会给礼晃留什么薄面,反而觉得沾了不少污秽,由此半点没了顾及,大步向前,扯住了纸人控制的神女像的衣摆。 “小鬼头,看我捉了你烧火。” 神像回头觑他一觑,竟见风缩小,叭叭迈着两脚跑出神殿,灵巧无比,向东拐走之前,还回转半身向二人挑衅地笑了笑。 丛不芜没有明有河的满心火起,追得似乎心不在焉。 神殿东侧有道黄灿灿的围墙,墙下有个狗洞,神女像边走边缩,大小恰好可以钻过此洞,很快逃至墙外。 明有河气急败坏地拔下半根头发,在手里一吹,道:“虫儿飞,虫儿追。” 丛不芜看在眼里,心道他是当真动了怒。 平日里,明有河可是对自己的青丝视如珍宝。 拔他一根犬毛,准要气得他跳脚。 丛不芜把他的手一握,将那半根头发放在明有河头上,看它长了回去,便温声道:“我来吧。” 她在地上轻轻一踢,浮起几粒微尘。 微尘旋身一变,成了几只小小的火鸟,飞过之处,划出一道浅浅的火光。 “追。” 丛不芜与明有河穿墙而过,纸人没成想他们追来的速度如此之快,脚下不慎崴了个踉跄,又见半空中飞着几只冒火的小鸟,顿时什么也顾不得了,手忙脚乱地迈着步子奔逃。 逃之前,它还不忘看一眼丛不芜发间的银簪。 明有河道一句:“小财迷。” 丛不芜面色如常,心中却泛起了嘀咕。 曾有雀鸦生出慧灵,见到闪光之物便移不开眼睛,大费周折也要取来,但她不曾听过纸人也有此等癖好,腹中疑窦不禁又起了几分。 火鸟之速绝非黄虫可比,纸人操控的神女像很快气喘吁吁,在一丛茂盛的芭蕉下停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座荒废花园。 园中多巨石假山,通了泉眼,流水不绝,只是时值花眠之期,百丛芬芳一朵也没开。 芭蕉叶翠青盈盈,生在一株参天槐树旁。 火鸟逐渐靠近,只烧纸人,不燃他物。 神女像被火鸟炙烤得发红,纸人实在承受不住,只得自神像背上下来,焦急地摇了摇芭蕉叶,芭蕉底下一鼓一鼓,钻出一溜黑色的蚂蚁。 蚁群密密麻麻自地下涌出来,瞧得人头皮发麻。 纸人站在蚁群里,清脆地口吐人言道:“走!” 蚁群得了指令,哗然退回蚁窝,紧跟着又钻出八只更大一些的来,可称“蚍蜉”。 它们自发排作两列,竟在小小的蚂蚁洞里抬出一方小轿。 丛不芜与明有河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静观其变,眼看小轿变大一些,再大一些,纸人随之小了又小,弯腰掀开轿帘钻了进去。 小轿一应俱全,纸人露出个脑袋,又变出一张圆圈儿嘴,向外“呸”了一声。 这一次,他对着的人是明有河。 丛不芜眼中含笑,瞥一眼明有河:“他还挺记仇。” 明有河摇头失笑,正要将纸人连蚁带轿捉来问个清楚,蚂蚁将轿一抬,在那丛芭蕉底下倏忽一转,竟然没了踪迹。 芭蕉边的神女像,也在眨眼间消失了。 丛不芜:“此处大有玄机。” 明有河抬头看了一下槐树遮天的树冠,“这个月份,芭蕉不该……” 他言至中途,陡然转了一个弯儿。 “不芜,这支银簪既是经过礼晃的手,是不是他有意陷害于你?” 绝非明有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礼晃委实算不得君子。 他冠冕堂皇野心昭昭,为达目的,一向不择手段。 丛不芜却是脸色一变,急道:“阿黄,当心脚下!” 明有河一怔,“不芜——” 第26章 误入蓬莱小蓬莱蚂蚁抬轿,丛不芜绝义…… 耳畔一阵轰鸣,又归于寂静。 浓烈花香团团侵袭,将丛不芜牢牢裹挟。 雾遮在她眼前,像一道帘。 雾气纯阳洁净,铜钱却反常地躁动起来。 第40章 丛不芜眸中亮起一线微弱浅光,冰凉的雾气冷凝片刻,沧然散去。 潮湿夜色里,丛不芜目之所及唯有一株参天古槐,花繁叶茂,枝丫绵延,百千祈福缎带静静垂在粗|壮的枝头,藏在密密白花之间,竟有几分颓态。 槐,从木生鬼。 丛不芜以手作扇,将花香屏在三尺之外,继而抬袖,果然嗅到一股更浓更烈的槐花香。 至阴之地,不宜久留。 此间幻境方圆百里,于丛不芜而言不过寸地,她的神识一来一回,将落未落的花瓣依旧悬而未落,挂在梢头。 寸地之内,不见明有河。 压下心中怪异,丛不芜不愿与不相干的事物经久周旋,打定主意要破镜而出,指尖凝起一剪水叶,蓄力向古槐袭去。 她脚下有碧草丛生,再往下,便是幻境灵脉如蛇身般纠葛交缠,呈众星拱月之势,盘旋围绕在古槐周边。 古槐养育幻境,幻境滋养古槐。 难怪香气如此沁人。 “噔——” 刺耳的冷器碰撞声蓦然响起,澄净的水叶毫无招架之力,四分五裂落在地面,打湿了嫩绿草尖。 两股奇力相斥,卷起一阵横扫劲风,举目四望,槐花如雪齐落。 丛不芜并没有看到什么刀剑枪戟,浮在半空的,只有一滴墨。 墨点浓如夜幕,除此之外,没有旁人。 以画作界,泼墨成法。 这是汴山桓氏的拿手好戏。 丛不芜了然,难怪境内灵气充沛,原来是玄门名士造境切磋。 会咬人的狗不叫,桓氏可不好惹。 这株古槐动不得。 丛不芜敛下目光,转身另寻境眼。 碎石铺就的巷陌弯弯绕绕,矮矮的瓦屋房舍随意散布着,满覆青苔的草檐前挂有盏盏昏灯。 远处细细一道小溪潺潺流淌,夜很静谧,村落里是浓重的人息。 一只蚂蚁爬过,丛不芜的脚步恰好顿了一顿,桓氏真是好大的手笔,竟敢网罗凡人入境。 她正称奇,弯折的巷口忽然拐出一个身形佝偻的青年。 青年躬腰负手,腰间系有一条红绦,分明是窄瘦的一张脸,露出的半截胳膊却肌肉紧绷,青筋露显。 他步履匆匆,走路又快又急,脚下踩到一片短瓦,右足踝一扭,险些摔了个底朝天。 丛不芜眼疾手快将他扶住,青年闷闷道了一声:“多谢。” 接着头也不抬,很快便一瘸一拐走远了,生怕错过什么似的。 丛不芜心中纳罕,回想青年细细一条身材,不免联想到那片上了轿子的纸人。 思及此处,她隐去身形,循着青年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青年腿脚不便,并未走远,他谨慎地左右看看,两手一缩,上身一蜷,在地上翻了个滚儿,滚到了墙角的草丛里。 丛不芜耐心等了一等,只见草叶微颤,传来一阵窸窸窣窣,自草下移出八只蚂蚁。 它们腰间缠着一圈红线,抬出一顶软轿,夜风吹开轿帘,露出空空荡荡的轿厢。 里面竟然什么也没有。 丛不芜耐心看着蚂蚁从一个草丛走到另一个草丛,又听一阵窸窸窣窣后,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将草丛吹开,如她所料,只看到一片砂石黑泥。 佝偻的青年原来是只蚂蚁,它行迹匆忙,是急着来抬轿。 轿子为何是空的? 芭蕉下的纸人又去了哪里呢? 丛不芜无暇细思,这片及膝的草丛,便是她要找的境眼。 她催气念咒,合上双目,再睁开眼时,不由晃了神。 馥郁白花压枝,古槐傲然挺拔,丛不芜非但没有破境,反而枉费心思,又回到了古槐旁。 但到底有些不同。 这一次,茫茫繁花下,还站着另一个人。 发间的银簪散发出微芒,丛不芜却不以为意。 他的身量太高,祈福缎带如恒河沙数,悬在二人之间,丛不芜看不到他的眼。 她的目光掠过槐花重重,落在他身后的剑袋上。 剑袋里装的不是剑,而是……画。 仅一眼,丛不芜便撇开视线,余光却拂过了他的道袍衣边。 道袍上的绣纹少说也有三重,此人乃是桓氏举足轻重的人物。 不好对付。 丛不芜不想平白无故被困在一方幻境里,暗暗盘算起与桓氏打斗起来自己能有几分胜算。 “你的簪子好亮。” 骤然响起的话语声让丛不芜心里打了个突,来人已经近在眼前,她竟然一无所觉。 桓竟霜谦恭有礼,向丛不芜露出一点微微笑意。 丛不芜却笑不出来。 桓竟霜盛名在外,比她年少成名的哥哥还要出彩,在灵山时,丛不芜曾不止一次地听说过她。 项运阖训诫小辈时,总是将桓竟霜挂在嘴边, 汴山桓氏与项运阖,交情匪浅。 桓竟霜似乎不认得丛不芜,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姑娘,你的簪子好亮。” 桓竟霜身后还有四五位桓氏子弟,数十道目光齐刷刷望过来,丛不芜心道“冤家路窄”,一言不发将簪子摘下藏在袖间。 她一番搜肠刮肚,想好“与胞弟走散,误入仙境”诸类措辞,只等桓竟霜问她的来路与身份。 若能安然出境,自是最好不过。 可惜天不遂人愿,桓竟霜不甚在乎丛不芜,径直走过她,对缄默良久的男子深深作揖,恭恭敬敬道:“道祖。” 愕色一闪而过,丛不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是门弗隐。 三层绣纹…… 她早该猜到的。 门弗隐与桓竟霜一齐现身于此,这片幻境绝对不是用来切磋的。 大事不妙。 丛不芜暗自咬牙,果然大意失荆州,她冷不丁与门弗隐打照面的时候,忘了敛去妖气。 而门弗隐,听闻素来对妖魔鬼怪深恶痛绝。 想来今日一场恶战是逃脱不过了。 丛不芜苦中作乐地想,她的气运真是数一数二的好,闭关百年的老东西一出关就被她遇到了。 桓竟霜站在门弗隐身侧,疑问道:“道祖何故至此?” 门弗隐闭关已久,声音难免低哑,言简意赅道:“寻友。” 桓竟霜胆大包天地偷偷打量着他的神色,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某个方向,于是沿望过去,看到一条祈福缎带。 缎带上的字迹极其蹩脚,歪斜着写道是:“鹤发苍苍,琴瑟之好。” 门弗隐生平最恶俗尘间的儿女情长。 桓竟霜一骇,唯恐脏了自家道祖的眼,悄悄使了个无伤大雅的小术法,缎带无风自动翻了个面儿。 门弗隐瞧她一眼,未置一词。 桓氏祖孙两辈久未逢面,古槐下涌起一片诡异的祥和。 丛不芜对此乐见其成,正欲趁人不备远离是非之地,门弗隐像是知她心中所想,双目遥望过来。 “小妖。” 第27章 误入蓬莱小蓬莱蚂蚁抬轿,丛不芜绝义…… 丛不芜坦然回头,“仙长叫我?” 百年之前的门弗隐名号响亮,却鲜少露面于人前,丛不芜与礼晃结契时,他已赴仙山闭关修行十余年。 丛不芜赌他不认识自己。 桓竟霜紧起心弦,将丛不芜从头审视到尾,确保初见时没看走眼,丛不芜的确身无血债,于是有了底气,胆子也跟着充盈起来,竟然抢话道:“道祖,万物有灵,杀生于大道无益,不如让我把她送到境外去。” 立在一旁偷偷出神的桓散之听得一个激灵,灵台睡意瞬间散得一干二净,对桓竟霜挤眉弄眼。 师姐,敢问胆从何来? “多谢。那就有劳了。” 丛不芜从善如流,恨不得立刻就走,对桓竟霜轻轻笑道。 桓竟霜未及报以一笑,门弗隐便微睨她一眼:“桓氏家训是什么?” 桓竟霜:“勿入……” 她在汴山生长十几年,家训自然张口就来,可话至中途,忽然嗫嚅住了。 勿入他人因果。 丛不芜在心里替桓竟霜答了,颇觉门弗隐此人品行不佳,仗着早生了一百多年,就摆起长辈的谱阴阳怪气,真是倚老卖老。 若非桓氏门徒众多,他的众多师兄师姐又不长寿,门弗隐一个外姓子弟的辈分也抬不了这么高。 桓竟霜无言以对,门弗隐又问:“与她一见如故了?” “没有。”桓竟霜老老实实回答,“我的一位故友,同她有几分交情。” 丛不芜默默盘算了一下桓竟霜的年纪,这才想起灵山猴子一样喜欢疯跑撒欢的小辈们。 四海之内皆知己,他们的知己,除了桓竟霜,恐怕还有不少。 “……” 原来桓竟霜早就认出了她,还装模作样滴水不漏。 暗暗记了门弗隐一笔,丛不芜自觉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她也不想与桓氏有何牵连,如是一思索,心中更是不耐,索性破罐破摔将声音一扬,道:“这位小仙长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就不在此碍眼了,诸位仙长,烦请让一让。” 第41章 这回,桓竟霜还没说可与不可,桓散之便不依了。 她径口问道:“小妖,你要借树破境吗?” 桓散之比桓竟霜矮上几寸,气势倒是不输分毫。 丛不芜不答,桓散之又自问自答道:“别白费心思了,你出不去的。” 她话说得温温柔柔,本是好意提醒,奈何温柔太过,竟让人听出居高临下之感,桓竟霜有些不满:“散之。” “姑娘……”桓竟霜面向丛不芜,称呼罢才惊觉不妥。 方才她与门弗隐的交谈丛不芜听得一清二楚,想必也知晓自己早就看破了她的身份。 碍于门弗隐在,桓竟霜也不好唤丛不芜“前辈”,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这境内有些古怪,古槐虽是境眼,但是毫无用武之地,你还是跟着我……” 灵山发生了什么她不想知道,但闵宁泫对丛不芜敬爱有加,她当然也爱屋及乌,对丛不芜多有宽待。 丛不芜却是不语,没来由的,她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许是闭关闭昏了头,门弗隐今日性情尤为温良,他耐心待桓竟霜说完,才反问道:“跟着你?她出不去,你就可以?” 丛不芜心道:果不其然,这境不是他们造的。 那麻烦可就大了。 境眼既然无用,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碎境而出,可境中还有许多凡人…… 桓竟霜被冷嘲了一通,错愕不已:“道祖何出此言?” 这不过是个术法幻境,境中所居皆是凡人,天地一片非阴非邪之气,处处压制精怪妖魔,才使丛不芜修为受限,寻错境途。 可桓竟霜是仙门正道,于她而言,出境何难? 那条祈福缎带在嶙峋的枝干上飞旋一圈,又被夜风轻轻拂开,飘荡若悬尸绸绫,横亘在丛不芜与门弗隐之间,又见它露出那八个字来。 槐花又落了不少。 仅仅须臾,门弗隐便移开视线,迂回道:“我此次是为寻友,你不问我友人是谁?” 桓竟霜已经胆大包天自作聪明了两回,她的脑子就算被鬼掏了,也不敢过问门弗隐的私事。 “弟子不想知道。” 门弗隐牵动唇角,扯出一点微乎其微的弧度:“是你兄长。” 桓竟霜茫然片刻,耳畔一阵嗡鸣:“哥哥他果真在境里?” 门弗隐:“在。” 桓散之与众师弟师妹神色各异,面面相觑。 丛不芜回想一阵,几年前桓择端孤身游历,与一位凡人女子私定终身,在各门各派间传得沸沸扬扬,灵山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凡人寿数百年,于修道者不过弹指间。夫妻生离死别之痛,没有多少人愿意承担。 不过,自此之后,她好像再也没有听说过“桓择端”其人了。 端看门弗隐神情,桓竟霜心头一跳,涌出不详:“哥哥他……” “他没能出去。” 门弗隐探出手,一朵槐花静静落在他的手心。 他默然须臾,将之丢弃。 看起来没什么护花之心。 不知是否手有余香。 丛不芜眼睫一抬,桓择端被困死在幻境里了? 听起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他从十二岁展露初角时,就是桓氏不可多得的鬼才。 新一辈中能压他一头的,只有桓竟霜。 此境必定大有蹊跷。 丛不芜暗叹一口气,有桓择端在前,想必她一时半会儿也是出不去的。 这些年桓择端半点音信也无,桓竟霜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来不及多想,乍喜乍悲只是催使她攥紧了手心。 “道祖可知此方幻境乃何人所造,竟有如此通天彻地之能。” 门弗隐似乎对她悲喜不形于色的性格很是欣慰,薄唇一启,才添道:“不过,桓择端尚在人世。” 丛不芜顿时手心发痒,只想上去抽他一掌,真是闭关太久,话也不会说了,一句话非要拆开两句说,显摆自己喘气都比别人长。 峰回路转来得猝不及防,桓竟霜长松一口气,桓散之却极其认真地看向门弗隐。 他说话就说话,总是看着那个小妖做什么? 明明话是对师姐说的…… 自入汴山起,她就只见过画里的门弗隐。 或是在宗门大祭的高台上,或是在罚跪抄经的规诫堂里。 门弗隐与画像上一模一样,看起来生人勿进,但似乎…… 他也并非全然不近人情。 门弗隐对桓散之敬仰的目光视若无睹,平淡如水的视线再次落在丛不芜身上。 “你……” “救命啊——” 一声拔高的尖叫从上到下,由远及近,古槐花枝一颤,花瓣落雪似的密密抖落下来。 不知谁说了一句:“咦,下人了?” 丛不芜定睛一看,地上躺着一个落下的人。 他被芳香扑鼻的槐花厚厚压盖着,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就近的桓散之碰了碰他,那片胸膛便一起一伏颤动起来,其人猛咳两声,悠悠转醒。 “我的腰……” 桓散之一听这声音,脸色登时一变,唯恐避之不及道:“怎么是你?” 还没听到回答,头顶好像天外来音,又远远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声尖叫,桓竟霜一脸无奈,只好施了个法,地上缓缓腾起一阵风,将人都接住了。 古槐又下雨似的落下七。八人,十之八九是入境时把控错了方位,这才从天上掉了下来,好死不死,还落在了槐树上。 几人乘风而下,一见地上气若游丝的人,连忙七嘴八舌地喊着“世子,世子”,蜂拥般跑来了。 丛不芜被他们挤开,却并不气恼。 她看着被搀扶起来的少年,再看桓竟霜满脸的一言难尽,心里有了几分猜想。 门弗隐面无表情,化雾离去。 桓散之望着门弗隐方才站立之地,悄悄对桓竟霜道:“师姐,道祖好像不高兴了。” 桓竟霜一脸莫名:“你怎么看出来的?” 门弗隐明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和画上一模一样,半死不活的,像是被别人欠了八千两。 桓散之放轻了声音,看看丛不芜,眼睛顿时兴奋地亮起来:“说了你也不懂。” 丛不芜暗笑她涉世未深。 桓竟霜略一揣摩,皱眉、拂开桓散之的手,动作一气呵成,觉得她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编排道祖和丛前辈。 他们明明八竿子都打不着。 桓散之一本正经地转向身旁的人:“南纪楚,你跟踪我们。” 南纪楚拍了拍搀扶他的家仆,家仆立刻会意,松开手,站到了他身后。 他不愿在外人面前落了面子,忍着疼痛艰难地站立着,哼笑道:“本世子跟踪你们?真是好大的脸。” 他带来的一群“虾兵蟹将”立刻齐声附和:“好大的脸!” 桓散之早就领会过他的死皮赖脸,知道此人极为难缠,与他对峙才是上了他的当,于是冷冷一笑,不再多言。 桓竟霜也没多客气:“南世子,此地甚险,你自求多福。” 南纪楚拍拍腰间的布袋,“有钱能使鬼推磨,本世子有你们听都没听过的天下名器,找个幻境而已,对本世子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倒是你们,天天吹嘘什么仙门名士,到头来却连两个大活人都找不到,还有脸说什么‘跟踪’你们。本世子去跟踪一条狗,也比跟踪你们有用吧?” 桓氏年岁轻些的弟子听不了这个,咬牙道:“姓南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本世子欺人太甚?”南纪楚横眉立目,怒气冲冲道:“你们姓桓的还我姐姐!”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一众仆从便跟着怒道:“还我们郡主!” 南纪楚像个爆竹一点就炸,桓散之身后的小师弟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姓南的还我们大师兄!” 丛不芜没什么兴趣看两个毛都没长齐的人斗嘴,她的修为还未完全恢复,独自摸索出境之策不知要摸到猴年马月,门弗隐两次想与她说话都被打断,虽不知他到底意欲何为,但跟过去瞧瞧,或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她才抬步,南纪楚便让人拽住了她。 “你是谁?” 丛不芜不知火怎么烧到了她这里,感慨幻境与她八字不合,桓竟霜已然不悦道:“我们的事与旁人何干,放开她。” 南纪楚见到她就烦,“卦上说了,我姐姐就在这里,别逼我和你打架。” 摆完了谱,他也不再张口“本世子”、闭口“本世子”了。 桓散之低低嗤笑:“大言不惭。” 南纪楚装作没听见。 他梗着脖子固执地站着,还不知身后又来了一拨人。 “古槐下从没这样热闹过。” 来人对丛不芜掬了一礼,又道:“不知仙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他脸上一圈又硬又黑的胡子向上生长,遮住小半泛着水光的脸皮,看起来活似胡子成了精。 第42章 丛不芜:“我不是仙家。” 拽住她的仆人看看络腮胡,又看看南纪楚,得了他的眼神,立时将手撤开,揣到了袖里。 络腮胡笑了笑,却不改口,说道:“诸位仙家,我是小蓬莱第六位境主,姓罗。不知你们做了什么梦?” 众人不解:“什么梦?” 络腮胡笑眯眯的眼睛陡然睁成黑豆大小,接连问道:“你们入境前没有做梦吗?那你们是如何入的境?入境做什么?” 又是一番胡编乱造的对答后,络腮胡才道出关键:“城中有座高阁名唤阮宫阁,小蓬莱便是阮公所设,阮公仙去后,此境便由境中人代为掌管,凡入境者,皆由阮公入梦引路,方可进入,凡出境者,亦是如此,方可外出。没有阮公指路,你们不可能入得了小蓬莱。” 众人无言,除却丛不芜,他们入境都是为寻人,哪里知道什么“阮公”、“硬公”? 但络腮胡对“阮公引路”近乎固执,他们对境内知之甚少,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南纪楚狐疑许久,直言不讳:“蓬莱不是仙境吗?这里算什么蓬莱……” 络腮胡嘿然一笑,凑近他道:“阮公就是仙,仙人之境,不叫蓬莱,还能叫什么?” 南纪楚看着眼前陡然放大的一张脸,大声道:“好丑的胡子,简直是在玷污本世子的眼。” 他随手一薅,从身后薅到一个仆人,当做盾牌挡在了身前。 丛不芜想了想,对络腮胡道:“是门弗隐让你来的吗?” 络腮胡点头,他不认识门弗隐,但是直觉告诉他,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人:“正是。” 丛不芜问:“他现在在哪儿?” 络腮胡立刻笑眯眯道:“仙家请随我来。” 桓氏子弟不想与南纪楚作无谓的纠缠,自然而然跟了上去。 南纪楚也吩咐随从:“快,快,跟上,跟上。” 仆人弯下腰,对他谄媚道:“世子受伤了,小人背您走。” 南纪楚笑着掏出一沓银票,拍拍他 的脸,赞许道:“好狗腿。” 仆人笑成一朵花,将银票接在了手里。 络腮胡走在最前头,丛不芜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桓竟霜,此时门弗隐不在,桓竟霜才敢唤她“不芜前辈”。 丛不芜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桓竟霜不卑不亢道:“宁泫他们给我看过你的画像,你与画像上一模一样。” 丛不芜疑惑,她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画像。 “什么样的画像?” 桓竟霜沉吟一会儿,如实道:“我描述不出来。” 一幅画像而已,丛不芜没有过多关心。 她侧眸,话锋一转又道:“你年岁小,应该没见过门弗隐。” 桓竟霜:“没有。” “那你怎么一眼就认定,境中的门弗隐就是门弗隐呢?”丛不芜循循善诱,“万一,方才那个人,不是你们道祖呢?” “不会的。”桓竟霜摇头,“道祖也与画像上一模一样。” 丛不芜称奇:“你们果真以画识人。” “画是不会骗人的。”桓竟霜说,“因为墨已经足够暗了。” 桓散之不知“不芜前辈”是谁,但却听懂了丛不芜与桓竟霜的话。 她也跟着桓竟霜唤丛不芜“前辈”,解释道:“前辈放心,境中的道祖肯定就是道祖,他身上带着道祖的画卷。” 桓散之指了指身后剑袋里的画卷,骄傲地说:“你们的剑会认主,我们的画也会。” 第28章 误入蓬莱小蓬莱蚂蚁抬轿,丛不芜绝义…… 南纪楚趴在仆从背上,支起耳朵听了半晌,也没听清丛不芜与桓竟霜她们在说什么。 他拍拍仆从的肩膀,重新发号施令:“放我下来,扶着我走。” 这会儿不需要张扬跋扈逞威风,也就无须说“本世子”这等拗口的话了。 南纪楚一具肉体凡胎摔入境中,四肢健全还能喘气已是撞了大运。 方才一见桓氏几张道貌岸然的嘴脸,三丈高的怒气拔地而起,又将他酸疼的躯体撑得满满当当,现在嘴也拌了,架也吵了,骤然一消停,怒气也退潮似的散去了,被摔过的脑袋晕晕乎乎,额心一阵阵发紧。 南纪楚的双脚才挨到地面,脑袋里“嗡”地一声巨响,仿佛看到有人回头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一眼,对他说:“傻子,你大限将至了。” 两脚一绊,身子一斜,南纪楚的手用力一掐,搀扶他的仆从吃痛,立刻吊高嗓子高呼一声:“世子!” 他仔细一看,见南纪楚面色惨白,眼珠颤颤,双眼无神,猛地叫道:“不好了!世子又要死了!” 又? 丛不芜顿住脚步,回身看去。 世子的“死讯”宛如一颗石子丢在鹅群般的仆从堆里,仆从们哗啦啦围上来,一阵哭天喊地,一声叠一声的“世子”此起彼伏,嘎嘎乱叫着喧闹开。 桓散之不耐烦道:“南纪楚,你还是省省吧,我们是不会带你去汴山的,大师兄和南郡主都不在桓氏。” 姓罗的络腮胡走过去低头一看,庞大的身躯僵住不动,扭过一张不知所措的脸,胡子抖了又抖,干巴巴道:“他、他好像真的死了。” 他面上的慌乱作不得假,吓得胡子的颜色都浅了许多,“这可如何是好,蓬莱境内从未死过人,我愧对阮公。” 桓竟霜几人一脸见怪不怪,眼见魁梧的络腮胡就要落泪,桓散之身后的小师弟两手在胸|前一抱,道:“境主放心,南纪楚的命可长着呢。他就是仗着自己命长,才有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魄力。不用管他,一会儿就活了。” 络腮胡只觉峰回路转:“当真?” 桓竟霜替师弟点了头:“当真。” 小师弟点着手指算了算,这是他第二十六次见南纪楚断气了。 回想起几年前,二人在大街上“文斗”,南纪楚说不过他,气得脖子一歪没了气息,他还以为自己把南纪楚气死了,吓得一天一夜没有合眼,背起“尸体”到处喊“救命”,带着凡人无法御剑飞行,只能快马加鞭往汴山赶,可这狗皮膏药竟然早就活了,赖在他背上只是耍他玩儿。 桓氏苦南纪楚已久矣。 伏在南纪楚身边的仆从哭得却是真情实意,“世子若就这么去了,谁带小的们回府啊——” 哭声不偏不倚灌进南纪楚的耳朵里,他眼皮一颤,向后翻的眼珠又翻了回来。 “……别哭了,叫魂呢?” 他嘴上骂着,眼前却是一片花白,看不见人脸。 仆从们眨了眨带着泪花的眼睛,欣喜道:“世子活了!” 南纪楚抬了抬手,无果,只好指挥道:“头晕得紧,快找张红色的符纸,贴我脑门儿上。” 就近的仆从了然,打开南纪楚重金求购的“百宝袋”,南纪楚不放心,又添道:“要张大师的,不要苏大师的,苏大师是骗人精。” 仆从点着头将符纸翻出来,在手心搓了搓,轻轻贴在了南纪楚的额头上。 符纸瞬间消失不见,南纪楚闭上眼睛又睁开,头痛总算减轻了不少,可眼前还是白茫茫的,像是覆了一层新雪。 丛不芜对南纪楚不感兴趣,目光却由远及近,最终落在自己的脚边。 桓竟霜也注意到,一根细细的动物的毛发,从南纪楚的百宝袋中飘了过来。 不待桓竟霜看清那是什么毛,丛不芜就已经将它捡起,藏在了掌心。 丛不芜若有所思一瞬,看向南纪楚的眼神分外耐人寻味。 她藏得坦坦荡荡,一点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桓竟霜摸摸鼻尖,只好装作无事发生。 丛不芜心中却远远不如面上平静,她绝对不会认错,这是阿黄的毛发。 明有河变回原形了。 可是她什么都觉察不到。 蓬莱境中依旧干干净净,天朗气清。 丛不芜盯紧那个百宝袋,视线接着上移,盯住南纪楚的眼睛,无声地溯痕。 她见南纪楚所见,听南纪楚所听,可与明有河相关的场景,却是空空如也。 南纪楚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明有河。 那也就没有盘问的意义了。 王府的仆从衷心,说什么也不肯搀着南纪楚走了,打定主意每人各背一程。 办法不错,奈何身板不行。南纪楚精神混沌,身体也跟着重了起来,仆从背着娇贵的世子爷走了两步,就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络腮胡看着不靠谱的“病美男”世子和他那一群更不靠谱的喽啰,心里叹口气,向领来的几位壮汉使了个眼色,壮汉们眼观鼻、鼻观心,站着没动,都不想招惹多余的麻烦。 万一南纪楚死在他们背上,他们可赔不起。 络腮胡瞪视一圈儿,当着外人的面并不好多说什么,干脆走到仆从跟前,将衣衫一撩,半蹲下|身,一拍背脊,说道:“我来背吧。” 第43章 桓散之在心里叹口气,曾几何时,他们也觉得南纪楚可怜巴巴,对他善心大发。 可南纪楚这人实在帮不得,他最会唱的戏就是农夫与蛇,是个真正能大闹天宫的小霸王,即便至善至纯的佛修来了,也得气得把金钵扣他头上,双手合十说一声“吾佛不渡恶男”,然后拂袖离去。 可这次南纪楚竟然老老实实伏在络腮胡的背上,往日的嚣张气焰都化成了飞灰。 桓竟霜紧紧跟在络腮胡身后,对南纪楚的异状面露不解。 她暗暗算了算南纪楚的寿命,与上次一般无二,一百有三,寿终正寝,这份不解便愈发深了。 丛不芜不知在想什么,慢悠悠地落在最后。 背上有个刚刚死而复生的人,络腮胡一路健步如飞。 众人很快走到一处院落前,院墙青砖裸露,看起来年久失修,推门绕过照壁,则更是古怪。 院中缤纷花卉正艳,墙边种满了细细的青竹,柱子栏杆都是青砖垒的。 因着那根犬毛,丛不芜跟着络腮胡进了偏屋。 而桓竟霜几人,则沿着直廊继续前行,去见门弗隐。 一入屋去,丛不芜便抬头观察,头顶的横梁竟然也是青砖。 宅院占地不小,格局明明应当十分气派,但这样一看,倒像是初建完毕,未经整,便仓促入住。 大门之上没有府第牌匾,想必此处是历任境主的固定居所。 蓬莱境亦真亦假,虚幻丛生,造境的“阮公”术法精深,而幻境又往往精益求精,力求面面俱到,境主的居所,怎会如此草率…… 仆从七手八脚铺好床铺,扯过薄被盖住南纪楚的肚子,络腮胡“大功告成”,还没功成身退,就被南纪楚拽住了衣角。 南纪楚头不疼了,但是神志却不大清醒:“你叫什么名儿?当赏。” 声音拐着山路一样波折的弯儿,喝醉了似的。 丛不芜听仆从悄声嘀咕道:“看来张大师的红符也没比苏大师的好使多少。” “张大师看起来浓眉大眼的,原来也是个骗人精。” 络腮胡揪出自己的衣角,照实道:“罗欢宜。” “好……”南纪楚向来出手阔绰赏罚分明,这会儿大约是听着罗欢宜的名字有点陌生,努力眯了眯眼,勉强向罗欢宜看了看,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两个人啊,今日办事利落,赏十两金。” 说罢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一人身形堪比二人的罗欢宜哭笑不得,没和这半大小子一般见识,招呼众人退出房外。 那些仆从不肯走,一个挨着一个围在床边伺候。 临出门一脚,丛不芜不着痕迹地透过仆从的身躯,再次瞥了眼南纪楚的百宝袋,里头的宝贝确实不少,但大多是留给南纪楚保命的玩意儿,能降妖除魔的一个也没有,明有河不可能被这些东西所伤,更不可能现出原形。 她收起思绪,手在青砖墙上轻轻抚过,两指捻了捻,竟然看不出这座宅院存在了多少年。 雁过留痕,万物留存世间,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可它几乎与蓬莱境融为一体,如雾里看花,模糊不清。 罗欢宜疑惑:“仙家?” “房子不错。” 丛不芜神色坦然,也不再纠正罗欢宜口中的称谓。 境内的壮汉纷纷告辞各回各家,罗欢宜与丛不芜一前一后都没多少话,兴许是气氛有些尴尬,罗欢宜忽然转头夸赞道:“仙家发间一双银鱼,可是寓意相濡以沫,惺惺相惜?罗某也曾听闻仙门夫妻伉俪百年……” “嗯?” 丛不芜一摸发间,果真摸到两尾紧挨的银鱼。 发簪早被她自己摘了,可她明明只变了一条半指大小的银鱼,什么时候平白多另一条出来? 蓬莱境内,能在她身上不着痕迹留下一物的,丛不芜想不出第二个人。 可她与门弗隐井水不犯河水,门弗隐何故屡屡来犯? 与此同时,一廊之阁的厢房内。 甫一进屋,几人便注意到了桌上的一抔黄土。 黄土旁的画轴缓缓展开,画卷自梨花木小桌上迤逦至地面,又漫出二尺,门弗隐从空白的画卷中走了出来。 他捻起一撮黄土,断定道:“这是桓择端的旧衣。” 黄土随着门弗隐的话几经变换,先变成一把哀戚的灰,又变成一团燃烧的火,最后变成一件绣着暗纹的月白衣衫。 桓竟霜自然认得这件衣裳:“没错,是哥哥的旧衣。” 桓散之瞧了瞧空白的画卷,问道:“道祖方才去哪儿了?” 桓竟霜与她几近同时开口,“道祖是在何处发现这件旧衣的?” 门弗隐翻开手掌,一滴墨自外缓缓飞来,在掌心盘旋一圈,现出一座瓦房。 “西南方位,屠户家。” 将门弗隐诱入境中的,也是便是这抔黄土。 桓竟霜胸中似有鼓声隆隆,她还记得幼时在人间猎妖,时逢大灾之年,明明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但肉摊前的铁钩上依旧挂满白花花的鲜肉,她好奇之下多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便看到了肉块上附着的浓浓怨气。 这是被变卖的菜人。 菜人孩童妇人居多,活着被砍下手腿和干瘪的躯干,肠子掏干净洗净血水论斤来卖。 人活着,砍下的肉才新鲜,死人的肉卖不上好价钱。 在屠夫眼里,一个活人只值五吊钱。 天灾人祸,王朝更迭,这种事屡见不鲜。 身后的师弟师妹都担忧地看了一眼桓竟霜。 桓竟霜平静道:“那弟子去周屠户家看一看。” “不必。”门弗隐衣上的暗纹好似淡了些,“我已寻过,旧衣旁别无他物。” 言外之意,周屠户家没有南相语的东西。 二人既是比翼的鸳鸯,旧衣却只有一件,也许是件好事。 也许南相语的处境比桓择端好一些,桓竟霜替南纪楚松了一口气,祈求南相语与桓择端都平安无恙。 罗欢宜与丛不芜赶来时,桓竟霜已经收好了桓择端的旧衣,房中正寂静,清淡的幽香在半空中萦绕不绝。 入目即是地上铺陈二尺的长长画卷,若不是妖力残缺,在蓬莱境中又处处受限,丛不芜定要将门弗隐打成第三条鱼。 偏生罪魁祸首还高高在上置身事外,门弗隐兀自坐着,对丛不芜看也不看。 丛不芜试着催动意念,略带杀气的气息一点点逼近门弗隐。 距门弗隐堪堪三寸时,丛不芜的气息再难近前,被柔软一击,轻轻地挡了回来。 顺带多了一丝旖旎香气。 丛不芜这下可以断定,不是她自作多情,这块老石头的确为老不尊。 门弗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这才抬起眼,平静地看将过来。 “小妖,寻我何事?” 丛不芜气不打一处来,方才他在古槐下好像有一肚子话想说又说不出口,几次三番戛然而止,这会儿却倒打一耙,反咬她一口。 敌众我寡,丛不芜压下愠怒,猜想明有河十之八九落在了门弗隐的手里,一点笑意都扯不出来。 “门弗隐,你有没有见过我弟弟?” 直呼门弗隐名讳,实乃大不敬之举。 众人的眼睛都在丛不芜身上打转,罗欢宜转转眼珠,这才明白,原来丛不芜没诓他,她同这些“仙家”当真不是一伙的。 门弗隐:“没见过。” 说完,视线停也不停,平滑移开。 桓散之却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立刻掉转视线,去看门弗隐身旁那副画卷,只见几缕墨痕凭空自生,游鱼一般婉转游动,洇出一枝浓烈绽放的墨色桃花。 眼见桃花愈开愈烈,直奔一树而去了。 桓散之猛吸一口凉气,心里七上八下,揉揉眼睛定睛再看时,画卷却无风自合,连同那株怒放的桃树一起不见了。 第29章 误入蓬莱小蓬莱蚂蚁抬轿,丛不芜绝义…… 罗欢宜兀自神游天外,回想起数个时辰前。 彼时他正悠闲地摇着藤椅,眯眼吹风好不惬意,忽然云层骤开,微光中门弗隐乘风而降,将他惊得屁|股一弹,就地伏拜,口呼神仙。 明明他脚下的土地是阮公亲手打造的小蓬莱,莫说玄门中人,就是真来了出世佛仙,也无甚稀奇。 但不知为何,罗欢宜只觉两膝软软,脊骨发麻,待回转心神,门弗隐已披着绸缎般的青丝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语调冷淡又理所应当地嘱咐他去蓬莱仙树下接一个人。 罗欢宜连声应“是”,暗暗腹诽不断。 这人铁定是与道侣吵架拌嘴,又端着架子,拉不下脸求和,拿他当台阶呢。 走了两步,两肩担负的“境主”重担又迫使他拐回来,对着门弗隐的那张脸,一句“阮公如何入你梦中”到底没敢问,话头硬生生在舌尖打了个旋,开口说道:“敢问仙家,另一位仙家是何种模样?” 第44章 罗欢宜说完就想扇自己一巴掌,他问的这是什么鬼话。 此时此刻,小蓬莱万籁俱寂,仙树下不会有其他人。 门弗隐果然侧眸,“你一去便知。” 望着眼前如画的眉目,罗欢宜不觉放缓了呼吸,脊骨又开始不适,如万蚁啃噬,痛痒难忍。 入蓬莱境前,他已焚香洗髓半载,许久未尝这等难熬滋味,额头竟滚下一滴汗珠。 被他看着,门弗隐倒并未错开眼,眸中似有深意。 罗欢宜总觉得他有几分熟悉,待要细想,却抓不住那缕一闪而过的思绪了。 他们虽是不请自来,但小蓬莱讲究待客之道,罗欢宜带了不少人去仙树下迎客。 可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仙树下竟然如此热闹,地上躺的,树下站的,两方人马剑拔弩张。 罗欢宜环视一圈,径直走向丛不芜。 丛不芜看起来比门弗隐要好相与得多,但两人衣着打扮并不相似,十分不像一对道侣。 暗自忖度着,他也没有忘了自己境主的身份,依照境规探问起阮公引路的梦境。 至于为何一眼就看到了丛不芜,罗欢宜全然记不清楚,只知头脑昏沉,视线迷蒙,步子却迈得坚定。 他既做得了蓬莱境主,对仙门玄术自然并非一窍不通,眼下也明白,他是被控了魂。 控魂的人,自然是门弗隐。 可丛不芜与门弗隐应当并不相熟,方才他以银鱼作探,丛不芜矢口否认了。 罗欢宜细细琢磨一番来龙去脉,立时茅塞顿开。 他看向门弗隐,欲言又止中多了几分同情。 敢情是闹解契呢。 门弗隐打定主意咬死不认,丛不芜在心里多记了他一笔账,摊开手掌,露出那条滥竽充数的银鱼,“那这个你总该见过吧?” 门弗隐的手指在桌沿摩挲了下,点头。 “见过。” 话音甫落,那条死气沉沉的银鱼忽然摆动鱼尾,在丛不芜眼前翩然浮动须臾,临空如水,亲昵地凑向了门弗隐伸出的白皙指尖。 尾尖划过处,留下一线蜿蜒的微光。 门弗隐将它轻轻弹开,道:“怪我作画匆忙,忘了给它点睛,它才迷路找上了你。” 银鱼听罢似乎颇不乐意,鱼身一挺,钻进了画里,画轴中紧接着吐出一串透明的鱼泡,妙趣横生。 桓散之觉得有趣,却不敢笑出声,对桓竟霜挤了挤眼睛,才向丛不芜道:“它准是将前辈发间的那尾银鱼错认作了母鱼,才老老实实装了那么久的饰物。” 卷上桃花对桓氏而言意义非凡,桓散之揶揄地瞥了瞥门弗隐冒着鱼泡的画卷。 罗欢宜了然,当即笑道:“眼下时节,**找**,乌鸦找乌鸦,公鱼当然要找……” 丛不芜脸上写满漠然,心里骂门弗隐为老不尊。 桓散之听得皱眉:“你说什么呢?” 谁是**乌鸦? 罗欢宜后知后觉地收起笑容,将剩下的话噎回了肚子里。 他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小蓬莱惯常亲近山水草木,他们说话总离不开虫兽花鸟,时常互相调侃打趣,平日寻常不过的玩笑话放在当下的确显得不合时宜。 他不笑,门弗隐却笑了。 “我为老不尊?” 丛不芜掀掀眼,门弗隐分明没有探她的魂,当然不会听到她的心声。 他也知道自己为老不尊,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门弗隐:“你是这样想我的?” 丛不芜看着身边众人一动不动被施法定在原地,心道原来门弗隐也要脸,便依着葫芦画瓢,模仿门弗隐适才“没见过”的语气,平静道:“没说过。” 门弗隐缓缓走近她,衣袖在画卷上掠过,画卷应声落地,随着他的步步逼近慢慢展开,直至丛不芜脚边。 乌黑的墨变了颜色。 春树飞花,层林尽染,灼灼欲燃。 门弗隐笑意渐浓。 桓氏衣裳颜色浅淡,更显得他墨发中一张脸莹白胜雪,笑容冲淡咄咄锐气,离得近了,更是摄人心魄。 他这一笑,堪称风情万种。 “在心里骂我骂得开心?” 丛不芜无言。 门弗隐垂眸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可她依旧波澜不惊。 “看,你总是不记得。” 他不禁有些失望,便收拢些微笑意,离她远了一点。 “其实本尊与礼晃……年岁没差太多。”门弗隐有意停了停,视线牢牢锁住丛不芜,“你不喜欢这样的?” 丛不芜挑眉,门弗隐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这会儿冷不防提起礼晃,这是才出关不久,就知道她被灵山扫地出门了? 依项运阖与门弗隐的关系,门弗隐至少比礼晃年长十几岁。 他在这儿睁着眼睛胡说八道,丛不芜若是揭穿了他,无论如何都有为礼晃辩驳之嫌。 若是不揭穿他…… 他只会更加厚颜无耻。 她得找个道观拜拜了,近日怎么总遇烂人。 丛不芜可不会相信门弗隐对她一见倾心,这人分明藏着颗百窍心,一不留神就掉到他挖的深口巨渊中去了。 看起来人模狗样,做事却爱颠倒黑白。 他说完,就又恢复了一本正经。 银鱼不知何时又游了出来,在一串微光中环绕众人游弋。 丛不芜觉得门弗隐多此一举:“被人看见笑一下又不会被雷劈,这点记忆有什么好清除的?” “笑一下?” 门弗隐将那条银鱼接在手里,转过脸不再看她,“那你就当我是为了这一笑吧。” 他默不作声进了内间,还不忘施上术法将外界声音隔绝,画卷也一点点消失丛不芜在眼前。 桓竟霜拍拍丛不芜的肩,递过来一个东西:“前辈,你的银鱼。” “多谢。” 丛不芜接过一瞧,当真是她变出的那条银鱼。 可它方才就被她变没了。 又是门弗隐干的好事。 出境前,她要离门弗隐远一点。 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只有两种,要么是雾,要么是毒。 雾使人迷途忘返,毒使人穿肠烂肚。 思绪乱纷纷如秋日雨,丛不芜忽觉握着银鱼的手心灼热滚烫,继而灵台大震,眼前一片煞白,耳畔寂然,霎那间便是心头清波荡漾,一片澄明。 她的功法…… 竟然恢复了七成。 众人仿佛看不见她的异样,丛不芜手中的那条银鱼没有双目,较之以往,多了几分栩栩如生。 门弗隐不在,桓氏子弟面露疲色,结伴散去,罗欢宜似乎与门弗隐有要事商讨,进了内间。 偌大的房间内,徒留丛不芜若有所思。 她将那条银鱼翻了一面,用指甲轻轻划了划,银鱼打了两个挺,鱼头咬住鱼尾,在丛不芜眼皮底下消散,变成闪闪亮光。 循着这些蛛丝马迹,丛不芜面色几经变幻,掠过转瞬即逝的茫然。 “阿爹。” 清脆的童声在她身后响起。 一只白胖的小手牵住丛不芜的一缕铜钱,“神仙,神仙,你有没有见过我阿爹?” 她还不到半人高,长着与罗欢宜并不相似的鼻子与嘴巴。 丛不芜把带着怨气的铜钱轻轻从她手里抽出来,弯腰摸摸她的脸,放轻了声音道:“我可不是神仙,你阿爹他……” 罗红石站定了任她蹂躏,因着年纪实在太小,只有一副直溜溜的心肠,丛不芜的话还没说完,她就好奇道:“红石与阿娘去抓蝈蝈,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刘伯张叔,他们说红石家里来了很多神仙,你若不是神仙,为何会在红石家里?” 她问得认真,对丛不芜的身份很是怀疑,丛不芜啼笑皆非之际,又有一妇人走来。 “罗红石,我找到你了哦。” 罗红石像捡了西瓜丢掉芝麻的猴子,顿时又将丛不芜抛之脑后,跺脚道:“不算!不算!阿娘耍赖,红石还没开始藏呢。” 正巧罗欢宜掀帘而出,只听到一个“藏”字,一见妻女,他显然高兴不少,络腮胡又抖动起来,一把将罗红石抱起,逗趣道:“红石又要藏什么宝贝?” “藏我自己。”罗红石被他的胡子痒得咯咯笑道:“阿爹长得高,把红石抱起来,阿娘就看不到红石了。” 罗夫人道:“你现在就被大胡子抱着,我还是能看得到你。” 丛不芜不打算打扰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家欢,饱含深意地瞥一眼内间,便要离去。 罗欢宜却没放过她:“小女年幼,没冲撞仙家吧?” 丛不芜看看罗红石,摇头,又说:“我不是仙家,罗境主 还是叫我东湖吧。” 罗欢宜听如清风贯耳,没应声。 罗红石果然如丛不芜所料钻了牛角尖,转头问罗夫人:“阿娘,‘神仙’与‘仙家’,有什么不一样吗?” 罗夫人没听到适才她与丛不芜的对话,不知她何故会有此问,“没有什么不一样。” 第45章 罗红石想了想,明白道:“红石知道了,东湖仙家只是不喜欢被人叫‘神仙’。” “姑且算是吧。” 当着罗欢宜的面,丛不芜不想多言,她的指尖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灵台的余热终于缓慢地走过了全身。 丛不芜看向罗红石的目光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哀怜,罗欢宜并未发觉,但他牵着罗红石的手与丛不芜在廊下分别时,脊骨却又泛起了那股奇异的麻痒。 就像初见门弗隐那样。 罗欢宜指给丛不芜休息的房间距此不远不近,丛不芜以目作笔,细细描绘过路过的一草一木,她走得很慢,能清楚地听见渐行渐远的罗红石兴奋的声音。 “阿娘带红石抓了好多蝈蝈,日后不要叫我红石了,要叫我蝈蝈大王。” 罗夫人宠溺地应和着:“是,蝈蝈大王。” 罗红石:“蝈蝈大王现在还不想睡觉。” 罗夫人:“大王想去做什么?” 罗红石:“大王想去河边放灯,子时河灯最好看。要阿娘陪着去,不要阿爹去,阿爹会把……弄坏……” 丛不芜在门前滞住脚步,安静地看着一只蚂蚁借月为灯,行过脚边。 月亮长长久久地悬在半空,仿佛永不西沉。 丛不芜缓慢推开那扇门,月华如练先她一步溜到桌椅红凳前,唤醒沉寂许久的灯火,照亮了她的脸庞。 丛不芜由衷感慨:“好热闹。” 墙上贴满的神像挑眉哝嘴,不约而同向丛不芜笑出一口白牙。 第30章 误入蓬莱小蓬莱蚂蚁抬轿,丛不芜绝义…… 那扇门“砰”一声掩上,丛不芜脚下生出的影子被拦腰一斩,一半折映在门板上。 “又来一只妖精。” 墙上的香火气满溢出来,一把朱砂绘作的大刀威风凛凛直劈向丛不芜面门,她伸出一指轻抵,手腕不过一转,那把破空而来的杀气就变成了一张滴水可破的纸。 丛不芜微一用力,将它攥在手心,借力将大马金刀的武神从墙上扯下,打量了一下他的样子,冷笑道:“东施效颦。” 武神猛地一拍铠甲,身量倏然拔高,长长的眉毛垂到胸前,睥睨着丛不芜,瞪眼道:“仙境岂容邪物沾染?劝尔束手就擒。” 丛不芜斜瞥一眼,走到桌前将桌面所绘的水神像挥走,回身见那位头顶到房梁的武神还在怒目而视,不由道:“请神上身还讲究三分像呢,你说破天也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怪物,化不出形的树精都不怕你,也敢把自己当作真神?” 武神又抽出一把金光闪闪的刀,“你可识俺这把宝刀?上,可砍邪尊不法仙;下,可斩人皇不臣将。” 丛不芜盯着桌面,神情格外专注,“闭嘴。” 武神两臂一展,“哇呀呀,吃俺一刀。” 气势不小,却砍了个空。 武神四下张望,一众躲在阴暗墙角的神像撅着嘴示意他向上看,可惜那双灯笼似的大眼睛还没抬起来,他就被丛不芜抽了一柳条。 巨大的身形瞬间小了一点。 丛不芜犹觉不够,轻飘飘一掌拍下去,武神的身形便矮了一半,几巴掌下来,堂堂武神,横看比竖看还要长。 “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没有了!这里还有别的冒牌货,你也打打他们吧!” “柳枝打鬼,一下矮三寸。”丛不芜如他所愿停了手,慢条斯理地将柳条缠在他的颈项上,看着他颤抖着的、头发一样长的眉毛,问:“你若是神,柳枝何惧?” 武神引以为傲的两条眉毛禁受不住丛不芜的注视,“咕嘟”一下掉到地上,变成了两条蚯蚓,飞速地向门外爬去。 秃眉毛武神理直气壮道:“鬼也分好坏呢。俺从未害人,给自己变身好看的衣服穿也不行?” 丛不芜极其敷衍地挑了下眉,又来到了那张平平无奇的桌前。 武神摸了摸自己的柳条新项链,听到身后那群小鬼叽叽喳喳的咒骂声,觉得方才那般讨饶,委实有失体面,便歪嘴一笑,冲丛不芜道:“会打鬼算什么本事?小蓬莱里最多的就是鬼,就算你有十八般武艺,在这里也要变成鬼。” 丛不芜不以为意:“闭上你的嘴。” “你是怕了吧。也对,只有人进,没有人出的地方,谁会不怕?我起初也是昏了头……” 武神显然不想闭嘴,这间屋子太久无人踏足,与活人说话、与死人交谈,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 就算被骂得体无完肤,武神也觉得骂得好。 骂得他神清气爽。 某一瞬间,他甚至忘记自己已经死了。 几缕疾风骤然化刃袭来,“我没有十八般武艺,但你若再吵,一定会碎成十八瓣。” 武神眼下还不如丛不芜的小腿高,他连退几步,直到背脊再次靠上那面冰冷的墙。 他骤然缩了一下身躯。 没有谁想长年累月地挂在墙上,久而久之,他都快忘了哭是如何哭,笑是如何笑,像牌匾,像壁画。 就是不像人。 眼见他伤春悲秋个没完,丛不芜索性将他端起来搬到一边,将房中唯一的三炷香抢了。 武神气得又是一阵哇呀呀,“这是俺的香,你拿了俺吃什么。” “我不白拿,一会儿给你烧纸。” 思索片刻,武神勉为其难地接受了,“那你还算讲道理。” 突然传来一阵闷闷的钟声,那张木桌不知被丛不芜施了什么法,变成一尊人形乌木,两眼泣血,万千红丝如蛛网密结,模糊了她瘦弱的背影。 三炷香被她捏在手中,武神原以为她打算借香请神,以庇佑自身,待房内薄雾蔼蔼,那尊泣血乌木人形渐清,低头衔住丛不芜手中的一炷香,诡异的长长脖颈游蛇般一摇,慢慢变成另一个雾做的“丛不芜”,对着丛不芜的脸,缓缓吐出一段白烟。 这幅场景着实惊悚,武神与一众小鬼大气也不敢喘。 然则,丛不芜眼前出现的,却是别样景观。 她看见了一株熟悉的槐树,铜钱似的槐花压低枝头,一侧的芭蕉叶大得出奇,温暖的阳光照过来,投出一团凉荫。 树上挂着一张金光闪闪的玉丝织网,网中的黄毛小狗露着一鼓一鼓的肚皮,好梦正酣。 原来明有河身在小蓬莱外。 丛不芜骤然松了一口气。 摆手将柔软如丝缎的薄雾挥散,丛不芜把剩下的两炷香在地上折了,算是给沿途惊扰到的孤魂赔罪。 木桌原样奉还,丛不芜在聚集众鬼的角落里拨了拨,将那只躲得最靠后的假水神揪出来贴回桌面。 水神怕她拿柳条抽自己,默着两只眼睛,小声问:“你怎么敢在小蓬莱里招魂……” 武神也道:“招魂讲究天时地利,稍有差池,你的魂魄就会被反招离体,轻则争运,重则夺舍。小蓬莱是方虚幻之地,天是假的,地也是假的,在这里,你也不怕无魂可招。” “可我招到了。” 她言语淡淡,却运筹帷幄。 她的决定极少出错,这是不争的事实。 桌面的水神缓缓变回了 画像,武神神色亦是大变,紧起嗓子问道:“你要找的人,是活是死?” “活的。” 丛不芜不由想到许多年前,明有河还是一只刚会走路的小狗崽,两只眼睛像圆圆的黑豆。 一人一犬坐在房顶上等她,那人说小狗喜欢晒太阳。 那时候许多人都还在,丛不芜不自觉的露出一点笑意,可再回忆,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些不该想起的事和人。 彼时彼刻,明有河还没有名字,他的第一任主人兼救命恩人,是灵山一人之下的江山君礼晃。 明有河连名字都没有的时候,就做起了红娘。 武神失神重复道:“活的……” 回应他的是房内一阵压抑的沉默。 除了喂给招魂引的那炷香,剩余的两炷香完好无损。 从小蓬莱内,直到境外,一个生魂也未惊动。 简而言之,小蓬莱内没有一个活人。 丛不芜一行人入境不足十二时辰,并不含括其中。 怪道罗红石吵闹着半夜看河灯,水虽属阴,然生万物,青天白日她未必敢去。 再者,适才境外分明阳光普照大地,窗外却还一片漆黑,小蓬莱中的白日未必就是真的白日。 胆大包天,假作乾坤。 此境大有文章。 丛不芜心知小蓬莱中迷团重重,但这与她不太相干。 小蓬莱中又没有供奉她的庙堂。 既然寻到了明有河,她也就没有逗留的必要了。 眼见丛不芜毫不犹豫转身向外走去,武神这才回过神来,喊道:“你作什么去?” “回家。” 回她东湖的家。 武神急忙道:“晚上不能出境!” 丛不芜不信。 那位阮公大小也算个人物,小蓬莱怎么会是日出夜入的妖境。 第46章 境中唯一一点妖气,来自她自己。 至于鬼气,那就太多了。 “你别走!”武神急匆匆地拽住丛不芜,“算我求你,别开门,你会被……” 那些躲在角落中的鬼也跑出来,脸色一张白胜一张:“千万别开门,上一个开门的人……” 丛不芜却是双眉一拧,猛地拉开了房门。 门外有人! 风如人的脚步一样走过她的门前,远处的灯笼在夜里眼睛似的飘荡,死死盯紧了她。 可她只觉察到一丝浓烈的墨香,与一抹轻微的芬芳。 门弗隐。 差点把他忘了。 身后群鬼不约而同地捂住了眼睛,待那阵阴风刮过,他们才敢缓缓移开一根手指,微眯了眼睛向外看。 “你、你的皮……” 丛不芜看看自己,道:“完好无损。” 她稍稍一停,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句:“境内人,都是生生被剥皮而亡吗?” 群鬼却是干瞪着眼睛,木愣愣地不言不语,老老实实贴回了墙上。 丛不芜自讨没趣,才冒出一点苗头的热心肠又硬了起来,生死有命,她何必掺和太多。 但好巧不巧,她腰间的铜钱却猛然颤动起来。 靠近右手的那一串本该刀枪不入的红绳竟然虚虚松开一个结,尾端一枚铜钱清脆落地,滚了一圈停在檐下,瓦片上不知是夜霜还是旧雨,偏偏汇成一滴水,垂直跳落下来,不偏不倚砸在铜钱上。 未及丛不芜弯腰去捡,那滴水就被铜钱完全吸纳,她的动作生生顿住,扭头看向挂满五彩斑斓神像的墙壁。 这些鬼,竟然向她请愿了。 铜钱遇水,愿则易成。 人间旧寺古庙都有一方水池,凡人视其为上达天听之径,铜钱一枚枚丢进去,求子求姻求仕途。 可惜大多都便宜了一些好吃懒做的僧人。 丛不芜只觉匪夷所思。 带着怨念的铜钱哪能用来请愿? 她是杀孽重如山的邪魔外道,不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 况且,以下求上是为请。 她与礼晃早已解契,而今只是一只早该被天打雷劈的精怪,与孤魂野鬼平起平坐。 这些鬼,怎么会请愿成功呢? 那位胆怯的水神看着丛不芜阴晴难定的脸,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仙家,救救我们吧。” 看他这幅担惊受怕的样子,就知道请愿的主意准是他出的。 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丛不芜听到这个称呼就头疼。 她不置可否,弯腰将铜钱捡起来,耳边又是一道炸雷。 房内众鬼趁人之危将丛不芜留在了小蓬莱,他们自知理亏,于是又趁着丛不芜分神,将门一合,隔断了她的视线。 “……” 远处愈发嘈杂,不知何事闹得人仰马翻,丛不芜并不着急一探究竟,她需要考虑的,还有另外一件要紧的事。 不疾不徐走到前院,扫一眼哭倒在罗欢宜怀中的的罗夫人,丛不芜将目光放在了遗世独立的门弗隐身上。 他身披月光,好似缥缈将飞去。 如此一尘不染,置之事外。 仿佛方才偷偷站在门前的不是他。 第31章 误入蓬莱小蓬莱蚂蚁抬轿,丛不芜绝义…… 一见丛不芜,桓竟霜率先走过来,恰好阻隔了她望向门弗隐的视线,言简意赅道:“罗红石不见了。” 丛不芜略一颔首,以示知晓。 罗夫人擦了一把眼泪,还在哽咽,“河灯还在我手里,我只是一转身,她就……” 话至此处,她再也没有气力继续说,激动之下,昏了过去。 罗欢宜同样神色凄惶,慌忙将她抱回房中。 除却桓氏与南纪楚一行人,眼前还有不少眼熟面孔,想必是随罗欢宜迎客那批。 他们亦是啧啧称奇,“我们听到境主和嫂夫人的喊叫,跟着下水去捞,可水里什么都没有……” “对,而且那条河浅,水流并不迅疾。平日也有不少稚儿嬉戏玩闹,从未有过这样古怪的事。”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罢,一起看向仙气飘飘的门弗隐,约莫觉得他不好说话,又退而求其次转向丛不芜。 一人向前,开口道:“仙家,我们想……许是红石自己跑到了别处,但看境主与嫂夫人的反应,又不太像。” 丛不芜问他:“那你们去别处寻了吗?” 那人惭愧一笑,回答道:“我们原是想去的,可时辰到了,不敢久留,只好先折返回来了。” 人命关天,什么时辰比救人还要紧? 这下连南纪楚身边的仆从都听出来了不对劲,初入境中的新鲜感一旦褪去,异状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桓氏子弟与南纪楚站得最近,几人难得平静地互相看了一眼,心里多了几分警惕。 丛不芜饶有兴味地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仙家术法高深,能掐会算。有劳仙家,算一算红石身在何处?” 丛不芜笑了笑:“那我怕是帮不了你。” 那人不解,丛不芜看向门边。 “罗红石已经回来了。” 十几颗脑袋大小各异,不约而同循着她的视线转向另一侧,紧闭的大门正被一只惨白的手缓慢推开。 罗红石笑得两眼弯弯,手里提着一盏精巧玲珑的兔子花灯,她跨过门槛,蹦蹦跳跳走过来。 有人喊了一句:“厌侬?” 单手撑住门板的男子应声抬头,“赵叔。” 他身上的银白衣衫尤为单薄,裸露在外的手腕也只有细细一段。 “肌肤如雪”用在他身上最合适不过,额前与鬓边的发丝被夜风吻过,浓密的乌发披在右肩,编作一条松散的粗辫,辫尾不短不长,只到腰间。 他遥望过来时,眸光不动声色地在桓竟霜身上停留须臾,又很快移开。 桓散之悄悄碰了碰桓竟霜,笑道:“师姐,美男子诶。” 想必是月影的缘故,夜色又浓,台厌侬那只开门的手才显得毫无血色。 被称作“赵叔”的中年男人向台厌侬 招招手,待他走近,才逐一讲明丛不芜等人的来历,道:“这便是新入蓬莱的那几位仙家。” “有所耳闻。” 台厌侬笑得和煦。 距离拉近,他鬓边的几簇馥郁槐花便更清晰了。 罗欢宜终于姗姗来迟,隔着老远便老泪纵横地喊道:“红石!” “阿爹。” 罗红石跑动间,晃了晃手里的兔子花灯,那双画出的兔眼忽然眨了一下,三瓣兔唇张开,用沙哑的嗓子唱起了歌。 “吃黑豆,长白肉,抬抬轿,精精瘦……” 蓬莱境中的人对此仿佛习以为常,不觉有异。 丛不芜仔细聆听,可兔子嘴里翻来覆去只有这两句。 而唱歌的声音,分明出自罗夫人。 她试探道:“红石的河灯被罗夫人拿回来了,这盏花灯,是这位台姓公子送的?” 罗红石转过身,花灯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对准了丛不芜。 “仙长真聪明,小兔子是厌侬哥哥给红石的。” “红石妹妹说她走丢了,不知道为什么走到了我家门口。她一直哭个不停,我没有法子,就将去岁的花灯送与她了。” 台厌侬走过来捏了捏罗红石的鼻尖,又屈指在花灯里拿出一片树叶。 令人毛骨悚然的歌声戛然而止。 他将树叶一翻,露出叶脉上的符文。 “藏音咒,诸位不陌生吧?”台厌侬勾唇一笑,“在下才疏学浅,哄小孩儿玩的。” 桓氏子弟抬头望天。 仙门中人对此当然不陌生,可这东西低级得很,是他们在习经课上偷摸说话用的。 花灯的歌声也只有两句,简直少得可怜,他这一句“才疏学浅”,不是自谦。 “孩子都离不开娘。”台厌侬真诚道,“我自作主张在藏音咒里写了罗伯母的名字,万望罗伯伯不要怪我。” 罗欢宜忙道:“你思虑如此周全,我岂会怪你。” 罗红石眼眶泛红,小手扒着罗欢宜的胳膊,说道:“阿爹,外面好黑,我好怕,我去哪里都找不到你和阿娘,还好遇到了厌侬哥哥。” 罗欢宜不由又是一阵感动:“厌侬,好孩子。” “罗伯伯言重了。”台厌侬淡笑道。 罗红石左瞧右瞧,皱眉问:“阿爹,我阿娘呢?” 罗欢宜爱怜地摸摸她的脸,轻声说:“你阿娘身|体不适,先睡下了。” 听到“睡”字,罗红石也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口齿不清地说着:“阿爹,红石讨厌河灯。” 罗欢宜将她抱在怀中,“阿爹也讨厌,以后我们再也不放了。” 罗红石点点头,眼睛也睁不开了,迷迷糊糊地嘀咕道:“红石喜欢厌侬哥哥。” 丛不芜安静无比,心如明镜。 第47章 此罗红石,非彼罗红石。 她偏转目光看向门弗隐,不期然,竟四目相对。 “……” 二人皆是一顿,又若无其事般一同将目光收回。 “……” 更奇怪了。 夜已深沉,既然事情已经了了,众人纷纷告辞。 罗欢宜送走最后一个人后,一手轻轻拍着入眠的罗红石,一边道:“不瞒诸位仙家,几位既非因梦入境,境开之日便可离境。下次境开,本在明日,但……因着小女一事,我与内人不慎惊动了仙树,你们恐怕要多留几日了。” 南纪楚陡然拧紧了眉头,蓬莱分明是方鬼境,他自己是死是活倒是没什么所谓,只是此行带来的仆从不少,无论如何,都要将他们安全送出去。 “你有话直说,我们要等几日?” 罗欢宜丢下一句“七日”,便抱着罗红石先行回了房。 太长了。 丛不芜默然。 她收敛心神,余光中忽然一闪。 南纪楚走路走得好好的,肩膀冷不丁被丛不芜重重一拍,半边身躯都颤缩了一下。 “你干什么?” 丛不芜的脸色有些冰冷,垂眸问他:“你去哪里了?” 南纪楚眼神飘忽一瞬,揣着明白装糊涂。 “什么去哪里了,我受伤了,自然一直在房中睡觉。你说话好怪,我听不懂。”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丛不芜抬起手,将掌心对着他的脸,“一直在房中睡觉?” 南纪楚定睛一看,背后瞬间激起一层冷汗。 丛不芜手心中,赫然贴着一个诡异的纸人。 纸片剪作的人脸上,寥寥几笔勾画出南纪楚的脸,面目狰狞,口鼻渗血。 那张脸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是可忍,孰不可忍,南纪楚登时也顾不得肩膀疼痛了,转头对桓氏几人道: “人吓人,吓死人。一把年纪了还玩这种幼稚把戏,你们能不能成熟一点?” “你少含血喷人,我们家的墨金贵着呢,你的脸这么恶心,谁愿意画!” “就是就是,画一笔你,画笔都要晦气得哭着跳河。” 桓竟霜按按眉心,无奈道:“纸人动了。” 纸人活动一下双臂,想从丛不芜手中挣开,脸上静态的可怖五官变成了两个人畜无害的圆圈,整张纸瞬间变得憨态可掬起来。 丛不芜捏住它一条胳膊,在半空中打悠悠。 纸人扑腾两下,奈何腿短胳膊短,不一会儿就急得嘴上冒出一个圆圈。 它想故技重施,像在境外那般吐口水。 “没礼数。” 丛不芜眼疾手快,在它脑门上一弹,纸人便晕晕乎乎,纸落平阳任芜欺了。 南纪楚身后的仆从觉得稀罕,斗胆凑近看了看。 “嘿,世子,这玩意儿是活的。” 装聋作哑半晌的门弗隐终于开了尊口,“你们去屠户家了。” 他没有疑问,只有笃定。 自家道祖一开口,实在非同小可。 桓竟霜与桓散之心虚地低下头,“道祖英明。” 出人意料的,这次门弗隐并没有治他们擅作主张之罪。 “除了桓择端的故衣,你们还发现什么了?” 他的话音未落,周遭情状便瞬息万变,几人还未回过神,门弗隐便已落座。 “说说看。” ——不过弹指间,他们已经身处门弗隐暂居之间了。 纸人见形势不对,手脚并用向上攀爬,抱住丛不芜的一根手指瑟瑟发抖。 门弗隐的视线隐隐飘过来,与其说是在看纸人,不如说是在看被纸人牢牢环住的丛不芜的手指。 桓竟霜站定,将一切如实道来。 大约一个时辰前。 桓竟霜告别门弗隐后,在住处暂留片刻,将贴身饰物留在被褥中,化成一个分身,便偷偷溜出了房门。 “师姐……” 桓散之总爱黏着她,这次也不例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身后。 桓竟霜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二人一前一后,鬼鬼祟祟地来到墙外。 正要继续前行,一只手臂突然挡住前路。 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赫然便是南纪楚,他将她们上下审视一番,也压低了嗓子:“喂,你们去哪儿?” 桓散之见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关你什么事,小萝卜头,天色已晚,快回去睡觉。” “你们肯定有我姐姐的消息了,对不对?” 南纪楚固执地问。 桓竟霜与桓散之相视无言,门弗隐找到的是桓择端的故衣,桓择端或许已遇不测,但是南相语处境如何,她们还不敢妄下定论。 南纪楚见她们不答,重重一哼,干脆鱼死网破道: “你们不让我跟,那我可就叫了。” 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桓散之立马捂住他的嘴,“跟跟跟,让你跟。真是一头倔驴,死了可别怪我们。” 前面两道身影鬼魅一样敛去气息,南纪楚在腰包里掏啊掏,找出一张符纸藏进袖口,也将自己隐了身。 不多时,他们就来到了屠户门前。 南纪楚运气不佳,遇到的大师半数是招摇撞骗的半吊子。 桓竟霜正欲带他穿墙而过,他却双脚生根,扶住门框不走了。 “你怎么了?” 南纪楚蔫蔫的,“头晕得厉害,想是中毒了。” 桓竟霜叹口气设下一个小结界,以防吵醒屠户,打草惊蛇。 “说了不让你来,你非要来。”桓散之两手握住他的肩膀摇了摇,“现在如何,好些了吗?” 南纪楚捂住额头, 气息奄奄道:“好什么好,头发都要被你摇散了。” 桓竟霜釜底抽薪,将他袖口的隐身符掏出来,南纪楚果然好受些许。 他想了想,虚弱无力的手指又向腰包指了指。 桓竟霜会意,依着他的脸色,在腰包中翻出一串珠子,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珠串一碰到他的肌肤,就绽放出一阵强光。 南纪楚这才觉得顺过来了气。 桓散之被珠子上的光闪到了眼睛,一手挡在眼前,向后退了好几步。 “好闪。” 珠串的亮光寻常人看不见,南纪楚得意洋洋道:“羡慕也不给你。” 他这幅样子,活脱脱一只战胜了的斗鸡。 这下连桓竟霜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到底谁稀罕。 桓散之冷笑连连:“这样好的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万一再被毒死,别央着我们救你。” 南纪楚当即道:“你懂什么,俆大师和那些骗子不一样。” 在门外窃窃私语完,六只手终于扒上了屠户家的窗沿。 屠户长得膀大腰圆,抓起酒壶仰起脖子猛灌一口烈酒,利落地洗起刀来。 看了一眼脚边的杂草,桓竟霜随手摘下四片草叶,吹上一口气,其一便直直站立起来,如生双腿,贴着墙壁滑入房间。 剩下三片被三人覆在眼上,眼睛一闭,便看到了房中景象。 南纪楚将珠串贴在嘴边,用它低声传语问道:“既有这等妙法,何苦大费周章亲自跑来一趟?” 桓竟霜坦然回答:“我不擅长这个,离远了没什么用。” 桓散之直接给他一肘:“我们要是什么都会,还修什么道,一出娘胎就成仙了。” 南纪楚想想也是,便安静下来。 血腥味渐浓,沉闷的剁肉声不绝于耳。 桓竟霜:“是羊。” 桓散之动了动鼻子,“这羊怎么没一点羊膻味儿?” 他们偷听偷看了一刻钟,依旧一无所获。 南纪楚耸动肩膀,痼疾复发:“姓桓的,你挠我痒痒干什么?想死别拉着我。” 桓散之凭空被污蔑,气得又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谁挠你了?自作多情。” “不是你,难道是鬼?” 南纪楚也很生气,他就是感觉有人挠他痒痒了。 桓竟霜听得头痛:“别吵了。”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半个巴掌大的纸人在南纪楚的衣衫内幸灾乐祸地捂嘴笑了起来。 好玩。 回程时,南纪楚步子一停,弯腰捡起一根毛。 “看!” 桓散之凑近看了看,“这是……犬毛?” 南纪楚沉吟少顷,愕然问道:“屠户宰的那只羊,不会是只狗吗?” 挂羊头,卖狗肉? “看不出来。”桓霜竟冷静思考后,“回去说。” 与此同时,屠户抬手将窗子打开,凶神恶煞地举起一把血淋淋的砍刀。 然则窗下什么都没有。 屠户妻子疑惑不已:“你怎么了?” “没事,你去睡。” 门弗隐耐心听完,一字作评:“笨。” 众晚辈一脸受教。 桓竟霜将那根来历不明的犬毛保存完好,双手奉到门弗隐面前,问道:“此物如何处置?” 第48章 丛不芜打眼一观,如她所料,那正是明有河的犬毛。 门弗隐眸中这才浮现起别样波澜,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丢了便是。此物无甚用处,是我不慎带入境中。” 桓竟霜哑然,不知作何表情。 门弗隐的确去过屠户家中,还寻到了桓择端的故衣。 可是,他身上怎么会有…… 道祖与师尊口中的他,似乎很不一样。 桓散之的眼珠在丛不芜与门弗隐之间转来转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丛不芜听在耳里,心中早在暗骂门弗隐谎话连篇。 ——“没见过。” 他真好意思说。 门弗隐不仅好意思说,还“很好意思”地移转目睛,如有实质的目光在丛不芜的面庞上平滑扫过,又徐徐下落,停在她的手上。 纸人只觉一股劲风袭来,将它大力吸走,头晕眼花还没敢睁开眼,便落在了一只宽大的手掌中。 桓竟霜以为他要借纸人布阵,两眼“噌”地亮了起来。 亲眼观摩道祖施法,比师尊口授万遍还要有效。 门弗隐却旁若无人地戳了戳纸人的脸。 纸人装死,没有动静。 门弗隐满腔不悦。 生死一线间,纸人福至心灵,尝试着手脚并用,也抱住了他的手指。 正如对待丛不芜那样。 门弗隐瞬间舒展了眉眼。 众人大跌眼镜。 丛不芜:“……” 她真想闭上双眼。 第32章 误入蓬莱小蓬莱蚂蚁抬轿,丛不芜绝义…… 月光悄然变得稀薄,直至消失不见。 窗外一缕微风轻过,不过一息便风声大作,响起隆隆雷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几人无端觉得四周冷气陡生。 丛不芜瞬间想起房中那些诡计多端的墙上鬼,但转念一想,他们都被困在方寸之地,无法出门作恶,尽管心下稍定,为了谨慎起见,她还是道: “先行一步。” 门扇一开,夜风呼啸着闯进房中,丛不芜面前是一双比灯笼还大的眼睛。 “什么东西……”南纪楚定睛一看,额上登时冒出虚汗点点,两眼一翻,哆哆嗦嗦口念一声“有鬼”,直挺挺地晕倒在地。 降妖驱魔见到的鬼怪比眼前的眼睛可怕万千,桓散之上前掀了掀他的眼皮,确保性命无忧才揪着他的一条腿将人扔到了角落里。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师妹年岁最小,此次乃是第一次出山,来之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修道切忌急于求成,此行她要“眼观为主,实战次之”,于是上前毛遂自荐:“师姐,我来看着他吧。” 头大身小的纸人用两只胳膊拖住硕大的头颅,通红的眼睛贴近房门,房门一经拉开,纸人便兴奋异常地又近几分,目光如有实质,一寸寸滑过丛不芜的脸。 令人作呕的阴冷感冷不丁袭来,丛不芜当机立断将门合上,疑惑不已:难道此前出现在她门外的也是这个纸人,她错怪门弗隐了? 如是想着,她便扭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门弗隐。 门弗隐正低头看着她,视线相交时,门府隐极轻地摇了摇头。 方才牢牢攀住他手指的纸人已经了无生息,变成了一张人形废纸,秋叶般零落在地。 阴冷的夜风夹杂着幽幽传来的嚎哭声,强大的怨气一下下怒拍着门板。 一门之隔外的纸人分明只有薄薄一片,却纹丝不动地立在狂卷的夜风中,紧闭的房门挡不住它,纸片边缘锋利如刃,它举起胳膊,轻而易举地划开了门板上的过门笺。 它似乎不会说话,只是仿照人的声音吐出几个发音相似的文字,缓慢而又缥缈。 “我要你的皮……” 丛不芜眉头轻皱,门弗隐不动如山,除了躺在地上和死人没什么两样的南纪楚,桓氏子弟不明就里,也不敢冒然出手。 纸人的胳膊拉锯似的前后挪动,发出刺耳的锯木声,细碎的木屑掉落在地,门板却依旧**。 它急不可待,双眼变得愈发鲜红,收起胳膊怪笑一声,头大身小的古怪身躯死死贴在了门板上。 霎时间,门板表面浮现出一层层诡异的褶皱,仿佛清风掠过水面,不过眨眼功夫,门板就变成纸糊的门扉,疾风阵阵摧残,撕裂出一道道窄细的小口。 这些褶皱自两扇门板开始,渐渐蔓延到整间房屋,继而是整座宅舍,青砖砌成的墙面、石柱变成了纸与芦苇糊,墙边的青竹变成了身披翠衫的纸扎童子,童子目视前方,眼睛呆板无神,门前的石狮摇身一变,两匹纸扎白马栩栩如生。 境主所居之处,彻底变成了一座待烧的灵房。 此间的一切,通通成了祭拜死人的祭品。 丛不芜看着眼前脆弱的墙壁,面色一沉再沉。 蹲在角落看守南纪楚的小师妹突然捂嘴惊叫,“师姐!” 几人循声望来,只见南纪楚活生生的一个人,已经变成了一尊潦草无比的纸扎童子。 红配紫,紫加黑,煞白的脸上画着两个红圆 圈,简直好生难看。 桓散之不忍细看,桓竟霜意欲上前查看,门弗隐却不慌不忙制止了她,只说道:“守好他即可。” 小师妹点点脑袋,乖乖守在一侧,桓竟霜也听话地收回了脚。 丛不芜环视房中,果然看见本该空空如也的桌面上多了一张房契。 桓竟霜就站在桌边不远处,却回忆不起房契究竟是何时凭空出现的,她拿起房契,正要交给门弗隐,木椅上就多了一个端坐的草扎人。 草扎人扎得很是简陋,与南纪楚那尊纸扎童子相比也不遑多让,不同之处只在于草扎人脸上绘出的清晰的五官,它的躯干上还写着生辰八字,姓甚名谁。 桓竟霜将房契交给门弗隐,门弗隐转手递给了丛不芜,丛不芜飞速地扫一眼手里泛黄的纸张,默默道:灵房的主人,出现了。 民间为祭拜逝去亲朋,清明时分会火烧纸钱灵房,以保亲朋九泉之下的吃穿用度。 祭品中往往会标明逝者生辰八字,以免孤魂野鬼占用。 几个小辈倒是不见畏色,将草扎人身上的字看了一遍,纷纷疑道:“这是何人?” 桓竟霜仔细辨认着草扎人的五官,眉头越皱越紧,神色蓦然一僵,声音也跟着发紧:“那个屠户……” 闻言,桓散之忙凑近细看,草扎人的眼距宽宽,鼻头却窄,与卖羊肉的屠户一模一样,只是画在草扎的脸上,与人脸到底不同,不易分辨。 桓散之四肢发冷,不可置信道:“这……屠户不是活人吗?” 如果屠户是鬼,她与桓竟霜怎会分毫未觉?南纪楚又怎会毫发无伤? 留给众人思索的时间并不多,纸人迫不及待地撕开不堪一击的纸门,没有眼皮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紧了房中众人,最后,湿黏的视线又落在丛不芜身上。 “给我……你的皮……” 丛不芜强忍恶心默念法诀,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它,纸人却狂笑着向她扑来。 身后几位小辈纷纷催动法器,可是无一例外,画卷本本分分地呆在剑袋里,本命剑亦是安安静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桓散之又惊又气:“怎么回事?” 桓竟霜当即踹了一张椅子过去,纸人被木椅砸得脑袋一歪,血色的眼睛却不看她,只是锁紧了丛不芜,眸中更是充溢着无边的癫狂。 门弗隐面色渐冷,透过破开的纸门,看向漆黑如墨的天幕。 那片遮月的乌云仓皇褪去,,朦胧的月亮变得轮廓分明,温柔的银光再次穿过浓浓黑夜,倾流向人间。 纸人顿时动弹不得,只是圆瞪着愤恨的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丛不芜。 下一刻它便化作细屑,消散在丛不芜眼前。 但是丛不芜知道,它不会善罢甘休的。 门弗隐的声音中含了几分笑意,“你怎么它了?把它气成这样。” 丛不芜乜他一眼,委实不想理睬。 桓散之低着头暗暗腹诽:“真是没话找话,纸人都说了想要丛前辈的皮,肯定是看她长得好看。” 桓竟霜已经提了剑,“我去救人。” 南纪楚带来的一众仆役还不知安危,罗氏三口也生死不明。 门弗隐却道:“不必了。” 桓竟霜以为他们生还无望,心中一片悲凉。 “道祖,”她收拾好情绪,满脸忧心忡忡道,“我修道多年,自认天赋不错,断然不会分不清人与鬼,我们看到的屠户分明是个活人。但是……” 她话至此处,又看向了木椅上的草扎人。 桓散之细细回想一阵,语气也十分肯定道:“我也没察觉到鬼气,那个屠户一定是活人。” “你们没有看错,”在几道求知若渴的视线中,门弗隐说,“鬼披上人皮掩去鬼气,当然就是人。人没了人皮失去人气,自然就是鬼。” 第49章 见桓散之依旧一知半解,门弗隐便换了个说法:“屠户那张旧皮用了太久,快不中用了,恰巧你们今夜打草惊蛇,他便循着人气,冒险来此处扒皮。” 此事怪她自作主张,桓竟霜有些心虚:“方才的纸人……” 门弗隐:“纸人就是屠户。” 丛不芜:“纸人就是蚂蚁。” 他二人异口异声,语调却一般无二,此等默契,绝非一朝一夕可成。 桓散之听在耳中,愈发觉得他们之间气氛奇特。 门弗隐面色如常——这也没什么稀奇,他的脸皮一向很厚,他问丛不芜:“蚂蚁找过你?” 丛不芜本不想作答,但眼下敌在暗我在明,设法破局才是火烧眉毛的要紧事。 “嗯。” 入境不久,一只蚂蚁曾在丛不芜脚边行过; 今夜入房时,房门前又有一只蚂蚁在丛不芜脚边行过。 这些蚂蚁,是在找皮。 丛不芜曾在寻找境眼时遇到一个枯瘦青年,起初她以为青年是抬轿的蚂蚁所化,现在想来,是她一叶障目了。 青年形销骨立,只有手臂肌肉饱满紧绷,自然常年使用臂力劳作,他本该变作纸人乘轿出境寻找新皮,但被丛不芜撞见后,便藏了起来,没有上轿,几只腰系红绦的蚂蚁只得抬起空轿徐徐而出。 不,他不是故意藏起来,而是找到了心仪的人皮。 那个青年,就是经久手握大刀剁肉的屠户,也是急于求皮的红眼纸人。 种种事端相互勾连,丛不芜顺藤摸瓜,疑窦顿解。 纸人斗胆偷盗她的银簪绝非巧合,没有人皮的鬼会附在纸人身上,出境寻找相貌端正的崭新人皮,靠偷窃引人入庙。 纸人非人非物非仙非鬼,蓬莱又是仙人造境,纸人只有乘轿,才能出入境中。 但人却不用。 所以她才轻易掉落蓬莱境中,一切的一切,都不是误打误撞,而是纸人的请君入瓮。 可境中纸人甚少,可见纸人数量有限。 丛不芜猜想,也许无皮鬼魂只有短暂的时限可以附身在纸人身上,时日一长,鬼力渐消,鬼魂就连纸人也难以操纵,只能退而求其次停留在蚂蚁的躯壳之中。 桓竟霜听了一会儿,发觉境中的蚂蚁的确不少,不由拧眉道:“不曾想,此境竟然是个蚂蚁窝。” “这个造境的阮公,一定很喜欢南柯太守传。”桓散之长吁一声。 一弟子询问道:“道祖,前辈,适才我只觉灵台空空,一丝灵力也无,不知与这纸人是何关联?” 丛不芜却说:“是因为你听了那首童谣。” 几人相顾无言,不约而同想到了罗红石的兔子花灯。 桓竟霜疑问:“罗红石也是鬼?” 丛不芜捡起地上一片小小的纸人,它再也不会攀住人的手指,也不能再被人拎着胳膊打悠悠,“它才是罗红石。” 丛不芜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点了点它的脸。 纸人装死半天,还是没躲过丛不芜的慧眼。 一张圆脸上又长出三个圆圈儿,两只眼睛眨呀眨,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丛不芜却软硬不吃,揪住它的脑袋问道:“我的银簪好看吗?” 纸人能屈能伸,忙不迭地点头。 门弗隐不动声色侧目,看着丛不芜空无一物的发间,暗自叹了一口气。 “早夭的孩童怨气更重,罗红石能附身在纸人身上的时间更长,于是,她就成了经常外出引诱人的‘伥鬼’。” 丛不芜张开手掌,纸人这会儿又不怕她了,借力一跃,翘着两条短腿坐在了她的肩膀上。 桓散之问道:“那她是什么时候留在我们身边的?” 丛不芜:“我猜,是你们出门去屠户家的那一刻起。” 纸人骄傲地抬起圆润的下巴,以示赞同。 房中愁云惨淡,“此境无比凶险,如果失去术法,我们恐是举步维艰。” “不止是你们,方才我也术法尽失。”丛不芜再开口时,又给了他们致命一击,“恐怕你家道祖也好不到哪里去。” 门弗隐嘴角轻勾,像是听不出丛不芜话中的阴阳怪气,神情甚是愉悦。 眼见生路无望,几人脑中一片浆糊,就连一向冷静的桓竟霜也白了脸色。 正当几人思索怎么死得惊天地、泣鬼神间,角落里的小师妹再次惊呼道:“师姐!南纪楚活了!” 几人再看过去,纸扎童子南纪楚果然悠悠转醒,他用粗细有别的手指搓了搓眼睛,怪异的触感让他瞬间清明。 “本世子在做梦吗?” 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我怎么成纸扎的了?” 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他四肢稍显僵硬,一骨碌爬起来,眼珠却很灵活,眼中情绪变幻纷呈,一连串地问: “刚才是不是闹鬼了?这里是不是有鬼?我看见……” 这个南姓的话篓子瞥见丛不芜肩膀上的小纸人,生出一股后怕,背后纸毛直竖地定定看着丛不芜。 “对。”丛不芜无视他期盼否定的眼神中,斩钉截铁地肯定道。 桓散之身后的师弟大步上前,不计前嫌地拍了拍南纪楚的纸肩膀:“兄弟,不要怕,要死一起死。” 南纪楚清楚地感觉到支撑自己躯体的是一节节的芦苇杆,没成想一觉醒来变成了纸皮芦苇馅儿的人,周遭故作轻松的情绪极快地感染了他,心中几番较量,他满心以为自己时日无多。 南纪楚略微一怔,还是不放心地问询道:“那我的家仆……” 他的话音将将落地,残破的纸门就被人一脚踢开,几……尊花花绿绿的纸扎童子马不停蹄地地奔腾而来,他们的四肢更为僵硬,两条腿都被当成木拐来使,“世子!世子!闹鬼了!” 房中鸦雀无声,丛不芜肩上的纸人爬到了门弗隐肩上,脸上的两个圆圈儿看着不远处的几人大眼瞪小眼。 南纪楚自责不已:“是我害了你们。” 他心怀最后一点期望,伸手摸了摸腰间的布袋,里头本该装着被各个大师吹嘘得只应天上有的“神仙法器”,现在却变成了一团团无用的废纸,他带来的大量银票想来也变成了不值一文的纸钱。 见他面露颓丧,一群纸扎的仆人忙道:“世子莫要这样说。” 南纪楚拂开他们的手,使唤着两条纸腿,向着门弗隐就地一跪。 众人一惊,却听他言辞恳切道: “我心知府上与汴山桓氏久有隔阂,但我所作所为究竟为何,想必诸位也心知肚明。桓氏没了个儿子,我家没了个女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外祖母七十寿辰在即,她还在等姐姐归家,我不想直到外祖母西去,母亲西去,乃至于我西去,姐姐依旧音信全无。我自知没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没有求仙问道的根骨,唯一知晓的消息便是姐姐与桓择端在一起,我走投无路,别无他法,才死皮赖脸跟着你们。先前的事都是我的过错,与王府家仆没有关系,他们忠心耿耿,所作所为都是听命于我。还望仙长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儿上,救他们一命。” “……” 门弗隐道:“他们不会死,你也不会死。” 桓竟霜飞快地将呆若木鸡的南纪楚扶起来,看着他画着两个大红圆圈的脸,欲言又止。 “你这人也真是,好端端的,整这一出……还真有点不习惯。”桓散之清了清嗓子,话里不见温情,语气却分外温和,“你以为我们都是没心没肺的石头吗?若不是师姐有意留下踪迹,就凭你那些破铜烂铁,连我们的影子都找不到。” 南纪楚这才找到了舌头般,支支吾吾道:“可我、可我都变成纸人了,一把火,一阵风,就能取我小命。” 就是说呢。 桓竟霜也是大惑不解,只能苍白地安慰道:“放心,道祖说你死不了,你就是死不了。” 南纪楚自然大喜过望,什么丢人的下跪登时被他抛之脑后,一条胳膊揽着一尊纸扎仆从,左拥右抱地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逐渐冷下来的月光将三道黑影带到门前,阴风擦着地面无声走过。 “仙长救命!” 罗欢宜抱着罗红石,扑通一声跪拜在地。 罗夫人有样学样,“仙长救命!” 房内再次沉默下来,南纪楚察觉到气氛不对,缓缓收起了灿烂绽放的笑容。 看着门口跪在地面的一对夫妻,桓氏几人却觉得心里发毛。 如此堂而皇之,是挑衅,还是…… 门弗隐肩上的纸人已经拽住他的衣衫躲到了他身后,一双圆溜溜的圈圈眼泫然欲泣。 丛不芜笑了一下,打破令人窒息的寂静,说道:“罗境主,你这里闹鬼了。” 罗欢宜狠狠点了几下头,秃噜着嘴皮子说:“仙长有所不知,我与夫人一经歇息,便听到本该熟睡的红石哭闹不止,夫人起身哄了两息,却不见好。我以为是房中燥热,便起身打开半扇窗,一阵冷风吹进来,红石很快止住了哭声。” 第50章 再往下,他却哽咽起来,又不说了。 这是他的老毛病,丛不芜见怪不怪,转眼看向了罗夫人。 罗夫人很快接过话茬,续道:“我低头一看,红石哪里是睡着了,分明是被吓丢了魂儿,一直瞪着眼睛,直说自己害怕。我想来找仙长驱邪,一拉门环,那扇门竟然变成了纸扎的……一定是红石走丢时被水鬼缠上了,可恶的水鬼,还跟到了家里来……仙长,请您一定要救救红石,我只有这一个孩子……” “可罗境主不是说,蓬莱乃是仙境么?既是仙境,怎么会有鬼呢?” 丛不芜不疾不徐道。 罗欢宜宽厚的脊背猛然一顿,抬头恶狠狠道:“是台厌侬!一定是他!我早看他有古怪!” “原来是这样。”丛不芜上前将他二人搀扶起来,又将罗欢宜怀中的“罗红石”接过抱在怀里,“我们见到了一只画皮鬼,长头发,白眼睛,没有脚,好吓人。一旦和他对视,他就会把人变成纸扎人,抢走那人的皮。” 她一本正经地扯着谎话,说得几人一头雾水,罗欢宜对此却表现得深信不疑,“那就不是水鬼,而是画皮鬼。求仙长救命。” 丛不芜避而不答,又问道:“那画皮鬼从何而来呢?” “台厌侬。”罗欢宜一字一句道,“仙长,他有古怪。” “他有什么古怪?” 丛不芜循循善诱。 “他一个男人,整天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还会缝衣服,做女红。蓬莱境中的衣服,都是他做的。”罗欢宜着了魔一般,丛不芜问什么,他便答什么,慢慢道,“他这样的男人,还要我帮他讨媳妇儿,素日里正经活计一件不干,只想着打扮自己,谁肯跟他过日子……” 丛不芜:“那他做的衣服好不好看?” “好看。” 丛不芜听罢又笑了起来,她腾出一只手,轻柔地摸了摸怀中“罗红石”的脸颊,“红石,你要不要我救命?” 被她一摸,“罗红石”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可野火般蔓延的欲|望到底压倒了一切,她点点头,双手搂住了丛不芜的脖子:“要。” 丛不芜满意地笑了笑,将她正面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 “那只画皮鬼还会再来的。这人人太多,人气太盛,我们不能共处一室。” “罗红石”的下巴乖巧地搁在丛不芜的肩窝里,只露出两只黑亮的眼睛。 门弗隐冷眼瞧着,一言不发。 “罗红石”却不敢看他,掉转开视线,盯着丛不芜洁白的颈项发呆。 “好香……” 丛不芜像是没听到,不容置疑道:“不如就让这些小辈暂留此处守株待兔,将那只画皮鬼一击毙命。罗夫人,你们和我一起去东厢房吧。” 门弗隐:“我 也一同前去。” 丛不芜回过头,却说:“仙长,有一个小忙,你要帮一帮我。” 门弗隐稳住心神,“你说。” 丛不芜道:“我房中还有几只墙上鬼,无人看管恐生祸端,就有劳您老走一趟了。” “您老”二字被她咬得极重,门弗隐思索片刻,到底拗不过她,只好折中道:“我处理好那几只鬼就来找你,不许不见我。” 丛不芜敷衍道:“一定。” 她与门弗隐在你来我往间就将众人的去处定了下来,罗欢宜还没找到插话的档口,就被丛不芜扯出了房。 “老实呆在这里,无论听见什么动静,天亮之前,不要出去。”丛不芜将“罗红石”的脑袋摁在自己肩膀上,向房中呆愣的几人道:“记住,不要让画皮鬼发现你,更不要看他的眼睛。” 桓竟霜点头后,眼前破损的纸门竟然变得完好如初,崭新依旧。 “道祖……” 一转身,门弗隐又不见了。 灵房内的小径也变成了纸扎,廊下的灯笼变成了不祥的白色,身侧阴风不断,丛不芜怀中的“罗红石”冰冷如石,月亮逐渐变得黯淡,透亮的月光又稀薄起来,最终被吞噬在夜色深处。 东厢房内,陈设依旧。 房门紧紧关闭,将夜风阻隔在外。 “罗红石”扬起脖子,将脑袋挣离了丛不芜的掌心,她侧着头颅,用自己冰凉的面颊贴住丛不芜温热的侧脸,撒娇道:“仙长,我害怕。” 丛不芜温柔似水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一只手为她梳理着细软的乌发:“真的害怕吗?” “罗红石”想要做出惹人怜爱的姿态,可近在眼前的成功让她的心都充盈了起来,憋不住阴恻恻的笑,白色的瞳仁被黑色的瞳孔全部覆盖,两只眼球侧视着丛不芜的脸,兴奋到眼球快要掉落出来。 好香。 好香的皮。 她好喜欢。 “真的。” 丛不芜脸庞边垂落的发丝微拂过“罗红石”的眼睛,激起一层酥麻的痒意。 “罗红石”看见丛不芜红唇微动,隐隐约约听见丛不芜的温声话语,像是一位母亲轻柔地哄劝婴儿睡觉。 “害怕就去死。” “什……?” “罗红石”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了,她的头被丛不芜没费什么力气地摘了下来。 下一瞬,丛不芜的两只肩膀上分别多了一只触感平滑的手,“你的皮……好香……” 她将手里的烂肉与圆溜溜的头颅随手丢掉,掌心的鲜血顺着纤长的手指滴落在地面,血流太多,很快在地板上洇成一汪深色的小泉。 丛不芜半垂着眼睛:“我忍你们很久了。” 第33章 误入蓬莱小蓬莱蚂蚁抬轿,丛不芜绝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与此同时,桓竟霜处。 不断袭来的阴风本该被严丝合缝的纸墙拦截在外,房中众人却觉四面透风,脚下生寒。 院落墙根处的两尊纸扎童子终于动了动眼睛,迈动年久不用的纸扎腿,拖着沉重的脚步,留下一串沙沙声,缓慢而坚定地朝这间房走来。 听到纸张摩擦地面的声音,桓竟霜眸光一凛,让众人远远避开门窗视线,蹲在墙下。 她站在冷风中环顾四周,勉强压下心弦镇定下来,直觉告诉她,有地方出了差错。 桓散之用手紧紧捂住嘴唇,面色可称得上一句惨白,颤抖着手指,指了指桓竟霜南侧的那扇窗户。 窗纸上赫然破开一道细缝,只是这道细缝划得精妙,挨着窗棂,又借深浓夜色以作掩护,不仔细观察,肉眼很难发现它。 谁划开了窗户? 一滴冷汗滑过桓竟霜的脸庞。 她的灵台,又空了。 简作思忖,桓竟霜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扇窗是丛不芜与罗欢宜离去的必经之地,丛不芜自然不会害他们,只有罗氏三口…… 这些狡猾的鬼。 桓竟霜来不及怨恨咒骂谁,当务之急是堵上窗纸。 脚步声更近了。 她尝试着催动意念,可结果如她所料,她的毕生所学都不中用了。 纸扎童子行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沙沙声越来越急,桓竟霜听在耳中,不免焦急起来,心知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找到这里。 丛不芜既然放心地将他们留在这里,这间房子定然是被她动过手脚的安全之地,饶是纸糊,也能藏身。 可如果窗纸被人恶意损坏…… 这道屏障形同虚设。 与此等邪物肉身搏斗,他们恐怕难以自保,更遑论房中还有南纪楚他们这些凡人,后果不堪设想。 鬼怪突如其来,来势汹汹,他们对其知之甚少。 南纪楚怕鬼,眼下已经唇色苍白,甚至连脸颊上两个鲜艳的红圆圈儿都褪去了颜色。 他带来的仆从更是不堪一击,只是闭着眼睛捂着耳朵,不出声地念着什么“玉皇大帝”掩耳盗铃。 桓竟霜此时此刻无比清楚,不堵上那扇窗户,他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不想让丛不芜白费苦心,即使她目前毫无胜算。 她没有犹豫,将本命剑交到桓散之手里,无声道:“我去堵窗,切勿妄动。” 桓散之扯住她的衣袖,眼中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恐慌,“师姐。” 桓竟霜拍拍她的手以作安抚,将衣袖轻轻扯回来,低着身|体快速移动到了那扇破窗前。 这里更冷了。 破窗呼呼漏风,眼见底部的细缝被夜风拉扯得越来越大,桓竟霜心下一横,从剑袋中打开画卷,三下五除二地将其卡进了雕花窗格之中。 脚步声越来越近,桓竟霜用力向下拉动画卷,直到再也拽不动,她才松开了手。 那些沙沙声似乎近在耳边,桓竟霜“唰”地蹲下了身,曲臂环腿一气呵成,紧贴住窗下的纸糊墙壁,一动也不动。 桓散之一群人蹲在另一扇窗下,惊惧地斜望着桓竟霜头上那扇窗。 桓竟霜知道,它来了。 也许她就要死了,所以她不敢闭眼。 她在想如果她死在这里,师弟师妹又该如何破局…… 第51章 几乎在她蹲下|身体的刹那,一张纸扎的桃红脸儿就贴上了窗纸,窗纸很快变得透明,显现出两只叽里咕噜乱转的眼。 “有没有人呀。” 纸扎童子发出罗红石的声音。 它说话间,眼珠动得更快,恨不得将房中一切尽收眼底。 ——当然,它也将要做到了,只除了窗下那片区域。 它看着房内的桌椅,想要找到藏在桌下的人。桌下没有破绽,它又翻动眼珠,向上看。 以前那些愚蠢的人类会藏在房梁上,可是这次,它什么都没发现。 南纪楚彻底变成了呆板木头,几个仆从呆傻着盯紧地面,但好在关键时刻他们强忍住惧意,没有被吓晕过去。 室内落针可闻,他们屏气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我是人呀。” 纸扎童子探出手,摸了摸窗纸。 “咦?” 它露出一个真情实感的笑容,“窗户破了?” 桓竟霜紧捏拳头,抬起眼睛看向头顶,一旦那里钻进来东西,她能挡多久,就挡多久…… 纸扎童子嬉笑着将那道细缝越撕越宽,胳膊缓缓伸了进来。 可是窗纸后还有另外一张纸,它摸了摸,用尖细的指尖用力一戳。 画卷完好如初,桓竟霜眼前却闪过一道白光。 灵台邪气入体的滋味并不好受,她与画卷本为一体,可在术法尽失的情形下,画上的墨痕只是死物,难以供她驱策。 好在纸扎童子很快收回了手,趴在窗上仔细听了听,房中还是没有声音。 桓竟霜向对面的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两扇窗开在同一面墙壁上,另一尊纸扎童子很快爬上桓散之头顶的那扇窗。 “嘻嘻,看见你了。” 身边的师弟猛地打了一个哆嗦,桓散之当机立断揪起他手背上的皮,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猝不及防的疼痛之下,他才将走到喉头的惊叫咽了回去。 “出来和我玩儿啊。” 阴恻恻的声音飘到了南纪楚的头顶,他纸扎的肩膀剧烈一抖,却没再动。 纸扎童子的两脚在地上摩擦了一会儿,紧接着声音就逐渐远去。 南纪楚正要松一口气,一双手却死死摁住了他的肩膀。 他扭头,原来是那个小师妹。 小师妹指了指桓竟霜头顶的窗户,只见两只眼睛又紧贴在窗上,对着房中咕噜乱转。 原来它们根本没走。 南纪楚心中涌现出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后知后觉地汗湿了脊背。 汗水在纸扎的背上格外明显,小师妹看着他背后一片水渍,默默撇了撇嘴。 纸扎人一计不成,只得悻悻离去。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桓竟霜不敢大意,让南纪楚身边的几个仆从轻手轻脚挪动到自己身边,好歹算是将人分成两拨,缩小了目标。 这些仆从生在人间,长在人间,一辈子也没见过妖魔鬼怪,这会儿只敢透过捂嘴的指缝轻轻呼吸,画在脸上的眼睛半阖着,疲态尽显。 桓竟霜心下愈发着急,等到天亮还早得很,如果一直这样心弦紧绷,屡屡受惊,不知这些人还能撑住多久。 思忖片刻,桓竟霜正要剑走偏锋,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仙长,开开门。” 听这声音,是罗欢宜。 桓竟霜暗道一声“贼心不死”,不由咬紧了牙关。 丛不芜走之前再三强调不能与鬼对视,如果她…… 但是一直这样等下去,早晚会出事。 大多时候,人的精神一击即溃,绝非想象中坚不可摧。 桓竟霜比谁都明白,时间拖得越久,纸扎童子的力量就越大,黎明之前,他们会迎接新生,鬼怪也会拼尽全力殊死一搏,彼时彼刻,谁胜谁负,没有定数。 而这些无辜的人类,他们赌不起。 敲门声越来越急切,思虑再三,桓竟霜捏紧了拳头,贴着墙根缓缓贴住地面,小心艰难地向门口爬去。 门外的人像是在被什么东西追逐,颤抖着声音拍打纸门:“纸扎童子要来了,恳请各位仙长,开开门呀。” 桓竟霜趴在门缝底下向外看去,看见的分明是一双纸扎的黑鞋。 敲门声一顿,门外的纸扎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两只脚往后藏了一藏。 桓竟霜心道“不好”,飞也似的起身,就地一滚,躲在了墙根处。 门外的纸扎童子诡笑着趴伏在地,将脸紧贴地面,透过门缝向房内窥视。 桓竟霜再次躲过一劫。 她颓然地闭了闭眼。 纸扎童子不知有没有看到她,嬉笑几声变幻了音色,字字句句敲打在桓竟声的心里。 “竟霜,开门。” 是丛前辈。 不知她的境况如何。 “竟霜。” 是道祖。 桓竟霜已经懒得理会,紧闭眼睛,默念清心诀,放空了整片心神。 这两个纸扎童子比纸人聪明得多。 它们知道房中谁才是定海神针,一旦桓竟霜精神崩溃,剩下的人一击即溃,处理起来轻而易举。 纸扎人的脸渐渐变得扁平,直到薄成一张纸,桃腮脸蛋儿上两只漆黑的眼睛含着得逞的笑,试图透过门底窄窄的缝隙挤进来。 可门上不知被下了什么禁制,它几次三番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纸扎童子像是作罢,再次远去。 这次离开,它们没有再回来。 一刻,两刻,三刻…… 门外依旧安安静静,夜风好像也停了下来。 月亮不知出没出来,低低虫鸣催发倦意,房间外似乎只是人间一个寻常的静谧夏夜。 桓竟霜不知它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中却如擂鼓,非常不安。 交谈声自遥远处传来,“什么云上仙家,不过我一敌之合。” “这个女人的皮,归你们了。” 桓竟霜当然不知道丛不芜与门弗隐那里发生了什么,但她就是无比相信,他们都平安无事。 这份信任,不需要任何理由。 极端的恐惧中,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日夜轮转,东边翻出了一线鱼肚白。 南纪楚身旁的仆从看到窗外的亮光又惊又喜,但是一夜的习惯一时间改不过来,他只是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音。 “世子,天亮了。” 南纪楚浑身都湿透了,里里外外纸扎的颜色都深了一些。 他扭头向外看去,天光已亮,但他却觉得有些古怪。 仆从疑惑,“世子?” 桓散之蹲在原地伸了个懒腰,无声地对远处的桓竟霜道:“我们去找道祖和丛前辈吧?” 距门最近的桓氏子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清了清不适的嗓子,问道:“那我开门了?” 桓竟霜心中断开的一条线突然连接起来,她慌忙喊道:“别开门——” 但饶是如此,一切也已为时已晚。 门外,是浓重阴寒的夜色。 两尊纸扎分别童子倒挂在两扇纸门上,看着两张诡异的纸脸,开门的师弟惊恐到失去了表情,“……怎么会这样?” 南纪楚快步向前,企图将门合上,一旁的仆从脸色大变,“世子——” 一切都乱了套了。 桓竟霜大喊:“别看它们!” 两尊童子纹丝不动,看着紧闭双眼的众人,纸扎的脸上荡漾出愉快的笑意。 “上当了。” 察觉到纸扎童子飞身袭来,桓竟霜想也不想,从桓散之怀中抽出自己的本命剑格挡下致命一击,剑光只是闪烁了一下,就被打落在地,桓竟霜无法,只得以肉身为盾,挡在师弟与南纪楚身前。 生死关头,一道蓝色身影从天而降,带来点点散落的荧光。 丛不芜衣衫上鲜血弥漫,她将桓竟霜推开,鲜血淋漓的右手捏住纸扎人童子的头,回首问她:“你不要命了吗?” 她面沉如水,语气不善。 桓竟霜却几近落泪,“前辈……” 她苦苦支撑许久,此时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浑身再没了气力。 见此情状,丛不芜只好道:“好吧,别哭。是我的错,是我小瞧它们了。” 她随手拧掉了一颗纸扎童子的头,抬眼看向挂在门板上的另一尊。 纸扎童子的眼睛逐渐更黑,嘴唇逐渐更红,“你不是普通人,你是谁?” 丛不芜觉得此话万分可笑,“普通人就该死吗?” 它并不回答,依旧垂死挣扎地攀上丛不芜的手臂,牢牢盯住了她的眼睛。 “你是谁?” 丛不芜不闪不避,却没有纸化,她唇角的笑竟然渗透着比之更甚的恶意,“我都懒得打你。” 纸扎童子被连番羞辱,一股气还没生起来,腹中陡然一空,支撑躯体的芦苇杆已经被丛不芜折断。 原以为是瓮中捉鳖,其实是引狼入室。 这个女人,在和他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第52章 狡猾诡诈的纸扎童子,变成了一堆点墨绘彩的废纸。 桃红的脸儿肉眼可见地更加鲜艳,月亮终于探出云边。 南纪楚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对丛不芜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抱拳开口道:“仙长,既然事情已了,能否为我等恢复肉身?” 丛不芜:“事情已了?” 不待南纪楚接话,她就又道:“伸手。” 南纪楚乖觉地伸出一只手。 丛不芜丛袖中掏出一根长长的柳条,南纪楚蓦然收手,“变回人身,还要打掌心吗?” “对”,丛不芜将他与一众纸扎仆从看了一遍,“谁先来。” 南纪楚自觉垫后,眼见仆从个个恢复肉身,他才将纸扎的掌心打开,远处竟缓缓走来了一个人。 白衣长辫,桂花簪鬓,芬芳馥郁,香气扑鼻。 正合了罗欢宜那句“香喷喷”。 台厌侬似乎很爱笑,“诸位没事吧?” 见他言笑晏晏,丛不芜收起柳条,仿佛没看到南纪楚迫切焦急的神情。 “你也见鬼了吗?” 台厌侬一愣,微微抬起脸,笑看着丛不芜,回答道:“没有。我出来找我母亲。” 第34章 误入蓬莱小蓬莱蚂蚁抬轿,丛不芜绝义…… “还是个孝子。” 丛不芜的话并无歧义,听起来像是真的在夸台厌侬。 “找人怎么找到这里来?” 常言道“来者不善”,桓散之将台厌侬上瞧下瞧,好一番打量,现在她看谁都像是纸扎童子的化身。 “你不好奇这里发生了什么吗?” 台厌侬瞥了一眼地上的废纸童子,满不在乎道:“没什么值得好奇的。我听到这里有异乎寻常的动静,就进来了。” 桓散之往丛不芜身边移了一移,觉得这人诡异得很,“你看看这里,一座青砖垒的房子,变成了烧给死人的灵房。你还敢一个人赤手空拳地闯进来,就不觉得害怕?” 台厌侬摇摇头,倒是语出惊人:“我又不是没见过,怕它作甚?前几任的蓬莱境主与罗伯伯一样,都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变成厉鬼,伙同纸扎童子,将境中的活人全部剥了皮。” 南纪楚听到“剥皮”二字,腹中不禁翻涌,生出一阵后怕,“那你是人还是鬼?” 台厌侬低头看看自己惨白的皮肤,笑说:“我当然是鬼。” 他略作沉吟,低低道:“只是我死得时间太长了,已经记不清是死在哪任境主手里的了。” 生死大事被他一言带过,南纪楚却忍不住搓了搓纸糊的胳膊。 说了这么多,台厌侬才道明来意。 “小蓬莱内本就没有活人,那些被引诱入境的活人也活不过一天。自身死之后,我与母亲一直留在境中,人不人鬼不鬼,我知道诸位仙长神通广大,既然已经将为非作歹的鬼怪除去,请在出境时将我与母亲也一并带出吧。” 台厌侬身上并无鬼气,桓竟霜想起门弗隐说的话,便强打起精神问他:“鬼披上人皮可以遮掩鬼气,就算你曾经害人性命,在蓬莱境内我们也看不出来。你身上的皮,是打哪儿来的?” “这是我自己的皮。” 台厌侬摸摸自己的手腕,笑盈盈地回答她。 众人半信半疑。 台厌侬又说:“他们费尽心机害了我的性命,却瞧不上我的皮。” 桓竟霜一看台厌侬通体与众不同的气质,再联想到罗欢宜话里话外的嫌弃,台厌侬被嫌弃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 台厌侬自顾自地继续说:“那些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的男人,觉得我身上有脂粉气。天地可鉴,我只是长得像我母亲,继承了她的天生丽质而已。” 桓散之却听出了他话中的漏洞:“你因此躲过一劫,那你母亲呢?” “我是个裁缝,还是个手艺不错的裁缝。我会缝制人衣,自然就会裁制人皮。”被她咄咄逼问,台厌侬倒也不生气,好脾气道:“我的母亲年纪大了,年老色衰,皮肤松弛,用我精湛的手艺换母亲那人皮,他们觉得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所以,我母亲的皮,也是自己的。” 台厌侬将姿态放得很低,正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桂花香气环绕下,他的话有几分蛊惑人心,众人面色各异,但都不约而同地卸下了对他的防备。 丛不芜淡着脸色听了半晌,“我还有一问,你若据实相告,我就带你母子二人出境。” 柔和的月光下,台厌侬的面庞比月光还要皎洁,他的笑容更甚,显得鬼气森森。 “仙长但说无妨。” 长睫在丛不芜的脸上落下一片阴影,她问得很是和缓:“你是如何入境的?” “这个我倒是记忆犹新,毕竟是我害了母亲。”台厌侬叹口气,才艰难道,“外祖母突发恶疾,我与母亲带好盘缠赶路回乡,岂料路上遭遇劫匪,钱财被劫一空,恰好行到此城,我们母子二人被好心的店主雇佣,替他贩卖了七日鲜花。攒够盘缠后,我前去辞行,启程前夜店主设宴为我饯行,可我却一时贪杯,醉酒迷了路,倒在一座荒园的大槐树下,母亲提灯前来寻我,再睁开眼,我们便在蓬莱境内的古槐树下了。再后来,境主邀我二人暂住,当日夜间就剥了我的皮。” 如此可怜可叹的悲惨经历,台厌侬却说得平铺直叙,故作轻松,加上那张称得上惊天地泣鬼神的脸,更是让人心软。 饶是起初语气生硬的桓散之,对他也不再厉色。 南纪楚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你送假的罗红石回来,又有意让我们听到那首童谣,是在提醒我们,此处并不安全?” 台厌侬笑而不语。 观察着他的神色,南纪楚狐疑道:“兔子花灯的那首童谣会让人术法尽失,你知不知道?” 台厌侬像是觉得好笑,“可那首童谣,用的的罗夫人的声音,与我无关。” 他看着南纪楚,又说道:“不过此事早有先例,在境主的操纵下,小蓬莱不仅回关闭镜眼,还会压制仙术道法。因而境内惨死的仙师道士,也不在少数。” 南纪楚听得愤懑不已,转而又悔恨交加,果然人不可貌相,他差点错怪好人。 台厌侬看了看周围被纸扎童子摧残得不成样的墙壁,卖了他们一个人情:“这里是住不了人了,诸位若不见弃,不妨去台某家中凑合一晚吧?” 丛不芜从善如流:“那就叨扰了。” 南纪楚却面露难色,“可我这一众家仆,台兄,这……能容下么?” 台厌侬却道:“蓬莱境中人少房多,我家只有我与母亲,诸位挤一挤,还是能容下的。” “我有办法。” 丛不芜的视线一一扫过才恢复人身的一众家仆,南纪楚满腹疑惑时,他们忽然挤眉弄眼,四肢绷紧,身体不断缩小,直到些微淡蓝色的灵光闪过,地上就多了一群叽叽喳喳的拇指小人儿。 丛不芜将他们一个个捡起来,扯开南纪楚腰间的纸扎布袋,将里面不中用的废纸法器掏出来,又干脆利落地将小人儿一个个丢了进去。 在南纪楚的目瞪口呆中,丛不芜拍拍他的肩,一副委以重任的模样:“他们可都是你的人,你可要带好了。” “那你快些给我变回来吧。”南纪楚抓住时机顺杆往上爬,努力睁圆了眼睛,让自己看起来可怜一些,“纸做的身体怕水又怕火,看起孩子来到底不方便。” 他嘴里说着,手上还把一个扒在纸袋边探头探脑的仆从摁了回去。 “再说吧。” 丛不芜满面倦色,像是累了。 南纪楚还要再接再厉软磨硬泡,却冷不丁听见丛不芜对他道:“你活着,他们就活着。你死了,他们一定出不去。” 他脚步一停,看向身旁的桓竟霜,得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这句话只有他听到了,丛不芜说给他听的。 那些鬼不是已经死了吗? 难道事情还没完? 思及此处,南纪楚的纸扎脸,顿时沧桑了不少。 台厌侬与丛不芜并肩而行,垂落在身后的发辫像是一条尾巴。 南纪楚看着拖在地上的两道细长黑影,捂住腰间的纸扎布袋,一时间心乱如麻。 门弗隐一去无影踪,丛不芜似乎并不打算等他。 灵房的墙壁褪去了鲜艳色彩,变得灰白,好似被火舌舔舐过的祭品。 院落正中的摇钱树变成白色的灵幡,门外的两匹白马不知被谁砍去了头颅。 桂花香气萦绕在身边,丛不芜闲谈似的开口:“我记得你鬓边原是槐花,怎么回了一趟家,就变成桂花了?” 台厌侬不疾不徐道:“槐字,从木生鬼,我本意是提醒你们小心有鬼,现在鬼都被你杀了,我何必多此一举?” 他停了一停,又偏过头问道:“桂花不香么?” “香。”丛不芜盯着他,“可你赶过来时又没亲眼所见,怎么知道鬼是被我杀了?” 第53章 台厌侬幽幽地说:“我听见的。我的耳朵很灵敏。” 他发觉丛不芜对他说的话依旧夹枪带棒,于是微微扯动唇角,说道:“你们不必怕我,我不需要你们的人皮。” 丛不芜点头,不无夸赞道:“当然,你的皮相已经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了。” 此乃她真心实意的肺腑之言,接着话锋一转,她又问道:“你出门是为了找你母亲,与我们耽搁这么久,你怎么一点也不见急色?” “这个时辰了,母亲早就回家等我了。” 台厌侬抬头遥望了眼皎皎明月,任由银屑落在眉眼间。 “母亲她很听话的。” 也许是丛不芜的错觉,说这句话时,台厌侬的语气格外眷恋。 丛不芜眼中精光一闪,又道:“既然你听力极佳,恰好我们中少了一个人,不 如你帮我听听,他现在在哪里?” 与丛不芜隔了两三个人的桓散之闻言,双眼蓦然一亮。 台厌侬依旧笑得如沐春风:“我只是误打误撞学会了个藏音咒,仙长不必记仇至此吧。我都已经表明态度,仙长何必处处针锋相对。那位仙长比你还要深不可测,我若冒然打探他的消息,算不算一种冒犯天颜?他若降罪下来,我就要魂飞魄散了。” 丛不芜却是枉费这些口舌,门弗隐冷眉冷眼,瘦长一道身影,就站在台厌侬的家门前。 想来已是等候多时了。 旁人行一步棋,思虑三步,门弗隐却是事事走在他人前头,仿佛万事万物,尽在他寸掌之中。 丛不芜与台厌侬一前一后走近,自门弗隐细微的表情来看,丛不芜猜他大约是生气了。 无人胆敢罔顾生死招惹门弗隐,不知他气自何来。 台厌侬去敲门,却没人应。 门分明是从内里落了闩,台厌侬无奈道:“母亲兴许是睡了,诸位随我走侧门吧。” 这座宅子说小不小,说大也算不上大,一扇矮小的侧门就开在不远处。 台厌侬揭开门槛边的半块青砖,取出青砖下的钥匙,总算打开了门。 “诸位请进。” 除了年岁最小的小师妹,几人都要弯着腰才能入门。 南纪楚对丛不芜言听计从,干什么都紧紧捂着腰间装满仆从的纸扎布袋,他的纸腰弯起来不大方便,嘴里嘟囔道:“鬼还要用钥匙开门啊。” 台厌侬听见了,只是说:“入乡随俗嘛。” 前院是台厌侬做工的地方,已经落了锁,只是窗户还开着。 桓竟霜留了个心眼儿向里多看了一眼,入目是一匹展开的布料与量尺。 后院院落中摆满了竹架,晾晒着颜色各异的绚烂布匹。 正厅不大,两侧的房间数量却多,一块并着一块,宛若棋格。 台厌侬倒了几杯茶,道:“诸位想必也累了,东厢房第一间是母亲所住,第二间是我的。除这两间外,其余房间诸位随意挑选即可。” 门弗隐旁若无人地摊开掌心,将手伸到丛不芜面前,“哝,你的鬼。” 几人面不改色地偷眼瞧望,待看清他掌心那几只活蹦乱跳的墙上鬼,顿感无语凝噎。 墙上鬼的姿容委实不容细观,许是鬼气作祟,它们缩小了也没有变得憨态可掬,惹人矜怜。 “你怎么把它们带出来了?” 丛不芜伸手将鬼接过,不动声色地离门弗隐更远了些,另一只手遮住了腰间的一枚铜钱。 那枚铜钱正是墙上众鬼请愿所用,它今夜许久没有动静,这时却忽的颤了一颤。 这些墙上鬼的请愿,还没有达成。 害命剥皮的幕后真凶,不是纸扎童子与罗氏一家三口。 或者说,小蓬莱真正的境主,不是罗欢宜。 门弗隐用指腹揉了一把墙上鬼的脑袋,侧目看向台厌侬:“东厢房第一间,是你母亲的房间?” 台厌侬被问得不明所以:“对。” 门弗隐却说:“有男人住在那里。” “哦。”台厌侬不慌不忙,“那是我的继父,但是我现在不太满意他。” 他轻飘飘的语气,仿佛刻意隐去一个人……一只鬼的存在,只是为了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门弗隐并没有对台厌侬刨根问底,而是低头问丛不芜:“你打算睡在哪一间?” “哪一间我都不要。”丛不芜无视他直勾勾的眼神,将一掌心的墙上鬼通通丢进了南纪楚的那只纸扎布袋里。 “以防万一,今夜我不睡觉,就守在这里。” 接二连三的事早已让南纪楚体力不支,小蓬莱又在压制道法灵力,桓氏子弟眼下与肉体凡胎无异,蔫巴巴的果子一样,一个赛一个的筋疲力尽。 桓竟霜心知丛不芜有自己的考量,留了一句“前辈多加小心”,就与一众师弟师妹安睡养神去也。 心力交瘁时往往会产生错误的判断,他们急需补足精神气力,万万不能因小失大。 一迈出正厅,南纪楚便开始昏昏欲睡,他一步也不愿多走,选了最近的西厢房,很快进入梦乡。 他的小布袋中,也传来了如雷鼾声。 台厌侬优哉游哉地啜茶,目光在丛不芜与门弗隐之间流连。 “你的衣衫是自己裁的吗?” 门弗隐目睛微移,不知这个姓台的野鬼有什么好,今夜丛不芜的话变得这么多。 是因为台厌侬貌若好女? 但门弗隐自认皮相并不输他。 是因为台厌侬工于心计,会穿衣打扮? 不然为何丛不芜这般注意他的衣衫? 但门弗隐的道袍乃是汴山桓氏道祖仪制之一,华美如灿星,低调如夜月,三层绣纹,缥缈如云。 台厌侬的辫子这般凌乱,成何体统,也不似他梳得这般整齐。 台厌侬的花香处处留痕,不懂得欲拒还迎的道理,远不如他若有若无的墨香好闻。 门弗隐自认穿衣打扮也不输他。 比较来比较去,门弗隐又将自己气到了。 “仙长慧眼。”台厌侬在门弗隐冰冷的视线下眉开眼笑,将手中的茶放下,摩挲着袖口,问丛不芜:“仙长摸摸,我的手艺很好吧?” 丛不芜认真道:“很漂亮的衣服,只是不太适合你。” 台厌侬唇边的笑容滞涩须臾,抚摸衣袖的手指用了些力,语气也多了几分疏离。 “仙长将话说明白,究竟是我配不上它,还是它配不上我?” “你太瘦了。” 他的不满丛不芜都看在眼里,但她还是如实说。 台厌侬怔愣片刻,衣服也不摸了,另起一话道:“我有一问,也想请教二位。” 他在丛不芜面前碰壁,门弗隐乐见其成,自是不理睬他。 丛不芜看起来却是很好相与:“你说。” 台厌侬态度真诚地问道:“二位是道侣吗?” 丛不芜不假思索:“当然不是。” 门弗隐简直想一拳把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野鬼打死,目光锐利如刀:“与你何干?” “不瞒二位说,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我看人都很有准头。不少才子佳人都来找我赐福,只要我说过的话,句句都会成真。” 对于他们与众不同的反应,台厌侬颇有几丝兴趣,饶有兴味道:“你们想要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么?” 丛不芜平静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神棍。” 面对她侧面的否认,台厌侬很有几分固执,冥顽不灵道:“不要对我有所隐瞒,小蓬莱中没有秘密,你们一定是对道侣。” 丛不芜摇头,觉得他是困昏了头:“我没有道侣。” 门弗隐始终未置一词。 他这模棱两可的态度,惹得台厌侬轻笑一声,对丛不芜道:“你还是不相信我嘛。” 一模一样的话,丛不芜不想再说第二遍,索性没有回应。 这在台厌侬的意料之内,他也不想再听些自欺欺人的话了。 “我母亲觉浅,你们不要吵醒她。” 他说完,就起身走出正厅。 正厅骤然冷清下来,桂花香气逐渐淡去,只剩下一层强势的薄薄墨香。 丛不芜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看也不看门弗隐,闭上了眼。 门弗隐自知不能久留惹人嫌,沉默片刻便也出得门去。 但那股非比寻常的墨香,却经久也未散去。 汴山桓氏以画为器,墨中蕴藏心头血,又以世间万香调和而成,是以千人千墨,香气大有不同。 门弗隐与丛不芜素昧平生,但身上的香气,好熟悉。 他走后,丛不芜单手托住脸看向门外,不知在想什么。 丛不芜只是不想搭理门弗隐,才闭眼假寐,可不知不觉间,她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她是被吵醒的。 丛不芜暗恼自己的一时大意。 “母亲。” 她目复清明后,只觉小腿如负泰山,犹有万斤重。 第54章 “母亲。” 有人跪在地上,紧抱住她的脚踝,隔着 层层衣物用脸颊蹭她的小腿。 “母亲,你不能不要我。” 幼犬似的呜咽,那人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双目适应了一片漆黑,丛不芜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母亲,我受了好多欺负。” 两行温热的泪水透过薄薄的衣衫,打湿了丛不芜的肌肤。 “台厌侬,放开我。” 第35章 误入蓬莱小蓬莱蚂蚁抬轿,丛不芜绝义…… 台厌侬的眼泪流得更多,被泪水浸湿的碎发似藤蔓般黏在脸上,他像一条受伤后挣扎的蛇,泪眼迷蒙地抬起那张过分白皙的脸,梨花带雨道:“你做我的母亲好不好?” “……” 丛不芜没有说话。 正厅好似被浓黑如墨的一匹布牢牢罩住,变成了一个压抑的鸟笼。 许是眼泪太过充盈,模糊了视线,台厌侬看不清丛不芜是何神色,只听见她冷冷说道:“松手。” 台厌侬动了一动,心里百般较量后,选择依言照做,恋恋不舍地松开了箍住丛不芜脚踝的手,但仍旧不死心地跪在原地。 这种跪姿显得尊卑有别,丛不芜别瞧着扭得很,于是偏了一点身|体。 察觉到她从内而外的抗拒,台厌侬情不自禁地膝行几步,靠得更近了点。 桂花香扑鼻而来,香得过分,甚至有些刺鼻。 “母亲,不要害怕我,不要离开我。” 丛不芜不适地皱起眉头,用脚尖抵住他的胸膛,“台厌侬,如此举止无状,仪容不雅,你是有夜游之症吗?” 没有细细分辨丛不芜芜究竟是冷嘲热讽,还是切实关心,台厌侬只是沉默不语,身上的桂花香气更加浓郁,宛若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恨不得即刻将丛不芜困入其中。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丛不芜认定方才情形不是睡意朦胧的错觉,台厌侬的脸的确忽明忽暗,犹如风中垂灯。 沉默一瞬,一脚踢开台厌侬,丛不芜悠悠起身。 台厌侬却如着魔了似的惊叫一声,抱住丛不芜的腿,黏住她不放:“母亲,母亲,求你不要走——” 丛不芜许是被他一声声的真情实感唤得动了恻隐之心,停步回头,张口语言。 台厌侬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倒是学聪明了,闭上眼睛不肯与她对视。 “……你认错娘了。” 丛不芜如是说着,却没推开他。 她自有一番考量。 台厌侬环绕着手臂,将丛不芜的腿困在怀里,埋着头闷声说:“你可怜可怜我吧,孩子都离不开娘,母亲,好多人欺负厌侬,你别再留下厌侬一个人了……” 比哭着找娘的孩子更难缠的,是哭着找娘的假孩子。 明明天边月光已逝,台厌侬鬓边的桂花却折出一道光,丛不芜对此视若无睹,从容自若地问他:“那你告诉我,如果我是你娘,东厢房里住的又是谁?” “母亲喜欢东厢房?那里离我的房间最近。” 台厌侬听话只听一半,一下扬起脸来,像是被喜色冲昏了头脑,瞬间眉开眼笑,上来就要抓丛不芜的手:“东厢房里没有人,母亲想住就住。日后厌侬给母亲量体裁衣好不好?厌侬现在长大了,手艺很好……” 他大有讲起话来永不停歇的势头,丛不芜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避开那只“大逆不道”的手,说道:“带我去看看。” “母亲……” 丛不芜有意收着气力,巴掌落下来并不疼,台厌侬却泫然欲泣地捂着脸,像是吃了大亏,“东厢房犹待打扫,怕有脏东西污了您的眼,不如明日再看吧。” 丛不芜没工夫看他装模作样地扮可怜,打蛇随棍上地摆起谱来。 “真是不听话,我不要你了。” “不……你不能不要我。” 话音还没掉在地上,台厌侬就从“假西施”变成了真可怜,“母亲不要生气,厌侬最听话了。” 等他颤抖着站起来,丛不芜下巴轻抬,“带路。” 四合之下风止云消,天地边际难分一片混沌,宛如变成一个大鸡蛋,让人分不清脚下踩的是天还是地,星宿尘埃是否倒转。 台厌侬十分贴心地为丛不芜打开房门,俨然一副感天动地的大孝子作派。 “母亲,请进。” 东厢房不是他口中的“犹待打扫”,反而不染一尘,清香洁净。 博古架上的奇珍古玩琳琅满目,中间一道屏风散发出丝缕暗香,将厢房隔成两间。 屏风上两只金羽凤凰栩栩如生,尾羽勾连,却朝向不一,让人无端想到“劳燕分飞”,争奇斗艳的花簇里,许多鸟儿形态各异,脸上却露出伤心情态。 普通人家喜爱“百鸟朝凤”,此屏风却剑走偏锋。 外间空旷无比,只有一张卧榻,而内间,也只有两个搭放衣物的衣桁。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此间都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丛不芜来时颇有兴致,跨过厢房门槛后,却没往里走。 外间的那张卧榻上没有薄衾软垫,只有被剪裁后随意丢放的一摞摞布匹,算不上脏乱,却十分离奇。 地上是散落的针线,色彩各异相互交缠。 自丛不芜脚边,有一串诡异的脚印,像是只有足尖,没有足跟,四只脚前后拼接作一双,一直延伸到内间的衣桁前。 丛不芜立时想明白了一切,心如明镜地看向身边低头不语的台厌侬,话里藏话道:“不得不说,你的手艺真是不错。” 台厌侬迎上她的目光,目不转睛,左眼倏地流出一行清泪,他似乎忘了抬袖拭去,缓缓倒行着退出门外。 “我原本不想剥你的皮的……我想让你好好活着,做一个有血有肉的、完整的人,是你逼我这么做的,母亲。” 下一行泪流出来前,他竟又笑了。 “不过你很快就会听话了,我会让你活过来的。厌侬相信,你会是一个温柔似水的母亲。” 语毕,他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丛不芜再回首时,地面上隐隐可见一个阴阳颠倒的太极八卦阵,阴毒至极。 除此之外,她身边还多了一把椅子。 台厌侬不愧是“孝子贤孙”,人走了也怕她站久了累着。 丛不芜试着动了动手脚,不出所料妖力全无,双手灵活自如,双脚…… 、被台厌侬握过的左脚脚踝上,多了一条铁链。 铁链的尽头通向何方,丛不芜不想知道。 眼下她“手无缚鸡之力”,索性坐在椅子上冷静思忖应对之策。 奈何天不遂人愿,这份镇定很快便土崩瓦解,因为她听到了一点动静。 有泉水在地底流动,而且即将喷涌而出。 ——这可就勾起了一段谈不上愉快的记忆。 灵山黑水牢中恶臭弥天,污水成潭,巨蛇绕颈,禁制降罚,她的百年光阴付之东流,挖灵之痛犹在昨日。 此仇未报,寝食难安。 丛不芜沉默地牵动了一下铁链,手上正要用力,地下泉水便争先恐后地奔腾而出。 一捧状若无害的清泉只流转在外间,转瞬便淹没了她的脚踝。 铁链像是玄铁打造,丛不芜不过轻轻将之一扯,地面缓缓流转的太极八卦阵便迸发出数道强光,直冲丛不芜的面门而来。 丛不芜腰间的铜钱串叮当作响,带动起红线如遇劲风飞扬。 忽的,一把磨得锃亮的利斧从天 降落落在水中,激荡起的水花打湿了丛不芜的衣衫。 衣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变成斑斑锈迹,锈迹遇到水,又浓了几分颜色。 手指触碰到利斧的刹那,法阵急急收敛了攻势。 不过须臾,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红线铜钱串也安静下来。 台厌侬对她处处手下留情,似乎是真心渴望让丛不芜做他的母亲。 可惜,可惜。 丛不芜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狡黠,拿起斧头对准自己的脚踝,扬手就要劈下去。 “住手!” 泉水不再外流,水面的波纹也凝滞不动了。 蓬莱境内的时间,仿佛就此停止下来。 一枚闪亮的银针自暗处袭来,击在斧面上,发出清脆简短的一声“噔——”。 丛不芜像是吃不住力,被震得手腕一酸,那把沉重的斧头便掉落回水中。 台厌侬顾及体面,唯恐外间的泉水打湿鞋袜,故而立在内间,倚在半透明的屏风上,背对着她,语气复杂地提醒道:“那把斧头,是让你用来砍断锁链的,不是让你用来自毁自伤的。” 丛不芜道:“你不就是想要我的皮吗?我砍断了脚,你再拿针缝上不就好了?你拥有精妙到人神共愤的手艺,这点麻烦事应该难不倒你。” 她举起斧头当然不是要自断手脚,而是要印证心中所想:台厌侬很珍惜她这幅皮囊。 事实果然如她所料。 第55章 真是受宠若惊。 丛不芜毫不吝啬地奉送着赞美之词,被称赞者却并不开心。 “你犯不着与我针锋相对,这对你没什么好处。”台厌侬的声音透过屏风传过来,不难听出其中的警告意味。 “一个温柔的母亲,不会对自己的孩子阴阳怪气。” 周遭的泉水随着他冷下的声调,也跟着冷了不少。 丛不芜由衷地讥讽道:“一个可爱的孩子,也不会像对待牛羊一样囚禁自己的母亲。” 台厌侬自认对丛不芜已经足够宽容,底线一退再退,一忍再忍,这样火上浇油的话他已经许久没听过了,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 “你讽刺我?” 满腔的怒火刺激得台厌侬站直了身体。 丛不芜:“对。” 台厌侬及腰的长辫有些散了,碎发向外奔逃,大有叛逃之势,极不美观。 但他眼下是顾不得了,那扇繁复精美的屏风被他一脚踹翻在地,独具匠心的金凤凰破天荒地被喂了一嘴地上的泥。 “你找死。” 台厌侬咬牙切齿,浩如烟海的针线也同仇敌忾。 盈千累万的细线如蛛丝般张扬,线端闪烁的针尖准确无误地刺向丛不芜的眉间。 丛不芜等的就是此刻,只是还未有动作,眼前势如破竹的针线却又收了回去。 “不得不说,你还真是聪明。” 总算轮到台厌侬来夸奖丛不芜了,他抚掌而笑了一阵,继而似笑非笑道:“小贱人,我差点上了你的当了。” 被冤枉的丛不芜默然无言,皇天可鉴,她方才句句所言,尽皆真诚无比,坦坦荡荡。 “你故意惹我生气,想让我毁了你的皮,我偏不如你的意。你怕水对不对?不识好歹的贱人,且好生受着吧。” 台厌侬认定丛不芜吃硬不吃软,典型的不见棺材不落泪,心下虽是为她即将到来的死亡感到惋惜,又难掩雀跃地期待着亲手剥下她的皮。 他奔逸绝尘地消散在原地,太极八卦阵也飞速转动起来,厢房内的泉水流速更快,眨眼便漫过丛不芜的腰间。 上一刻还在母子情深、知疼着热,才过了多久就变成小贱人准备受死了。 真是翻脸无情。 身旁气流悄然生变,低沉的人声在丛不芜耳边响起。 “不芜。” 丛不芜一改淡然神色,几近厌烦地对来人恶语相向。 “滚。” 第36章 误入蓬莱小蓬莱蚂蚁抬轿,丛不芜绝义…… 必死无疑的绝境之内,忽的响起震金击玉般的嗡鸣,水面荡出一片縠皱,丛不芜竟化水从容而出。 “这不可能!” 台厌侬不知是不是看人下菜碟,对适才出现的门弗隐宛若未觉,气急败坏地显出真身,手指紧叩住门前的红漆廊柱,看向从缓静碧波之中缓缓露出身形的丛不芜。 “蓬莱境中的威压不会对你没有影响,你怎么还能化形……” 他多年来算无遗策,意料之外的失败足以令之面目狰狞。 丛不芜不答,台厌侬自己却在言语中顿悟了,眸中怒火喷泻而出:“你不是人!你是水……鬼?害人性命的邪物,你也配做我的母亲?” 是了,现出原形不同于化形,蓬莱境可管不住这个。 他越想越觉得没错,语气也渐渐笃定起来。 丛不芜手中拎着顺出来的板斧,“这很难猜吗?” 面对她毫不掩饰的鄙夷,台厌侬猛然攥紧了手,指甲不慎将廊柱刮出几道划痕,柱上的红漆更加斑驳。 “也对,我早该知道的……” 他这般哀戚模样,一会儿又要伤春悲秋、自怜自艾,丛不芜骂他一句都嫌多。 “蠢货。” 寒芒一闪,便提斧劈来。 台厌侬被接二连三的失算气得心口发疼,一时不察,大意之下险些被劈砍要害,仓皇之下别无他法,只得故技重施,隐匿了影踪。 丛不芜二话不说将手腕方向一转,利斧借力被甩了出去,“铿”的一声深深凿入墙壁,拦腰断了台厌侬的去路。 台厌侬心知难以摆脱,再不躲闪,转身应敌。 他虽瞧着羸弱,一招一式却颇有来路,加之妖邪鬼气,自认丛不芜被蓬莱境压制修为,除了会融化成水,几近与凡人无异,皮肉身躯,不足为惧。 直到眼下,他才终于缓过劲儿来,方才他实在没什么好躲的,反倒叫这贱人看低了他。 这种难堪一股脑儿变作怒火,台厌侬这便再不留情,招式也狠辣起来。 “小贱人,枉我如此疼惜你。” 下一瞬便被丛不芜一掌打在胸口,急急连退三步,吐出一口粘稠鲜血,那张脸,显得愈发白了。 “你……” 绝非是他的错觉,台厌侬可以断定,只是受了丛不芜轻飘飘的一掌,看似没甚气力,他却断了两根肋骨。 袖中飞针顿出,如云落雨珠,千线齐飞。 他衣衫点血,在纷杂的针线中,像极了一只吐丝的白色蜘蛛。 台厌侬以为可以稍喘一口气时,丛不芜竟然旋身一脚踢来,他只见蓝色衣裙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曲线。 接着视线便环绕了一圈儿,台燕侬的身躯寸步未动,是他的头颅,在颈上绕了一周。 可他到底是鬼,头掉了再接上就是,如此雕虫小技奈何不了他。 可一无灵力傍身,二无法器护体,丛不芜仅凭赤手空拳,竟将他逼退至此等境地,简直是奇耻大辱。 台厌侬还是不甘,便是这心思电转的刹那间,丛不芜的拳头已经挥来。 半扇墙面轰然倒塌,青砖碎瓦落了一地。 如果这一拳打在台厌侬的头上,他一定会当场毙命——纵使他是鬼。 说到底,他还是有几分本事,堪堪躲过致命一击,看到那把斧头又出现在丛不芜手中,忍不住不屑道:“你想用它来对付我?” 丛不芜将斧头从左手撂倒右手:“也算看得起你了。” 台厌侬:“自视甚高。” 在斧头劈开他的头颅前,台厌侬突然道:“你虽逃出生天,有的人却危在旦夕。我说得可不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天上仙,而是那些半大孩子,枉费他们这么爱戴你,恐是要与我一样,一腔痴情付诸东流了。真是可怜,他们一心来找哥哥姐姐,却不知……哥哥姐姐也要去找他们了…… 说罢,他了然丛不芜不会追来,低笑两声便逃了。 桓竟霜一行人分明正在安眠,睁眼时分却觉身躯乍变,转念间,他们全部变成了纸人大小,猴子捞月似的一个勾着另一个,漂浮在……一片巨大的水池里。 这里的水是活水,水中隐隐带着皂角的香气,桓竟霜猜测,这里应当是蓬莱境内居民的浣衣池。 素日里不过腿高的平静水面,现时宛如暗流涌动的湖海江洋,稍有不慎,他们就会命丧黄泉。 “千万不要松手,被水卷下去谁也救不了谁。” 她嘱咐后,便开始思索破局之法。 “师姐,我的腿!” 桓散之立刻望去,只见水花激荡之,一位同门的纸腿已经被水润湿,彻底变了颜色。 他们不比红石,纸做的身躯并不防水火,照这样下去,他们早晚会变成水流中的纸屑,死无葬身之地。 “画来!画来” 桓散之心怀侥幸地试着叫了两声,抬头看着空无一物的漆黑天空,一颗心再度沉了下去。 他们的剑袋早已不知所踪,以心头血作画的画卷认主,察觉主人有难,一定会飞到主人身边护主。 可在蓬莱境中,一切都失去了意义,生死攸关之际,他们寻不到一线生机。 “巴卜——” 在几人垂头丧气之时,一片“身姿伟岸”的白纸自岸边“扑通”跳下水池,激起一朵小巧的浪花。 “红石,是红石!” “卜。” 他们变小了,才发觉红石不仅会装死吐唾沫,原来还会说话。只是纸人纸语,一行人着实听不懂。 红石仰面朝天,极力甩动着两臂两腿,鱼儿一般向他们荡来。 几人绝处逢生,几乎激动得老泪纵横。 桓散之迫不及待地问道:“红石,是道祖让你来救我们的吗?” 她还记得,入睡前,红石还牢牢黏在门弗隐身边。 红石两只圆圈眼儿瞪大一会儿,点了点头,很快,它又摇了摇头。 桓竟霜心中还记挂着另一件事,“对了,红石,你有没有见到南世子?” 南纪楚干系着许多条人命,如果找不到他,她就算有命出境,也难以交代。 红石用圆圆的手臂指了指他们身后,,嘴巴一鼓一鼓:“卜卜。” “锵锵锵,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几人不敢置信地转动纸片剪的脑袋。 水面上,缓缓漂来一具尸……纸扎人。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本世子可不会控制方向。”南纪楚神态安静祥和地躺在湖面上,大有逝者入棺之态,“不想死的,快抓紧我。” 第56章 他也变小了许多,只是扎他的纸防水,是以捡回了一条命。 至此,他才明白了丛不芜为何不为他恢复人身,原来用意在这里。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啊。” 南纪楚自作多情地发出一道悠然长叹。 几个小纸片攀住南纪楚的纸扎腿,在墙上鬼与仆役的协助下登上了南纪楚这艘“大船”,在他胸膛上或坐或躺,累得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地道谢。 “多谢世子出手相救。” “没想到你这么有用。” “大恩不言谢啦。” “改天请你吃烧鸡。” 艰难脱离险境,桓散之憋不住了,问南纪楚:“你的姿态为何如此僵硬?一直压着手不累吗?” “累极了。可是……”南纪楚的纸脸以非常小的幅度歪了一歪,脸蛋儿上的红坨坨似暮色红霞,“我不会凫水。” “哈哈。”桓散之尴尬一笑,“原是如此,我还以为是你记仇,才故意双手不动,让我们自己爬上来的。” “嘁,”南纪楚总算拿了她的错处,“以彼之心,度我之腹。” 桓散之:“好吧,我向你赔罪。” 南纪楚却道:“其实也不是没有这个原因啦。” 险些烂腿的师弟将纸腿举起来晾风,桓竟霜看了看,确保他并无大碍,才敢长舒一口气。 纸袋中的仆人正趴在袋边,一个个愁眉不展:“何时才能到岸呢?” 袋中的墙上鬼因着对修道之人心怀惧意,将人拉上来后,就不肯再露面。 红石静待了一会儿,突然着急万分,蚂蚁似的团团转,眼睛不停地看向一个方向:“巴——卜,巴——卜。” 桓竟霜走近它,顺着它观望的方向看去,出言试探道:“红石,你是在担心丛前辈吗?” 红石点了一下头:“卜卜巴。” “等我们到了岸边,我就带你去找丛前辈。” “卜。”红石低下头,主动蹭了蹭她的手。 桓竟霜知道丛不芜曾是江山君亲选的道侣、闵宁泫赞不绝口的师娘,道法自是深不可测,蓬莱境于她而言不过尔尔。但境内诡象丛生,她的心也不免跟着紧了一紧。 纸扎世子秋叶似载着一干人不知漫无目的地漂浮了多久,久到水面如镜,再无一丝波澜,他们依旧没有看到所谓的岸边。 “漂不动了,累得本世子要驾鹤西去了,死了算了。” 南纪楚唉声叹气,大有尥蹶子不干的意思。 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仆从却一反常态,羊粒蛋儿似的一个接一个蹦跶而出,振臂道:“世子不可轻言放弃,必须扬我府威,世子威武!” 南纪楚半闭上眼睛:“死到临头了,还亢奋什……” 他的头不期然地撞上了一块石头,正要斥责这该死的石头不长眼,胆敢碰撞他这种金枝玉叶,胸膛处的一堆小人儿却兴奋地喊道:“是岸!我们要上岸了!” 三下五除二地踩着南纪楚的脑门儿跃上岸边,桓氏子弟一落地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将南纪楚从浣衣池中拿出来搁在地上,南纪楚满脸期待地低头看着自己,结果……一息过去,他仍旧是一尊防火防水可当船的纸扎人。 四野阒静,这片清浅活水竟在荒郊之内。 何人会在此处浣洗衣物? 红石拍了拍身边人,两只短圆的胳膊比划着什么。 桓竟霜看得认真,“你是说,你是在这里被剥皮鬼占了身体?” 红石摇头。 它又比划一阵,桓散之皱眉道:“你是说,别人是在这里被剥皮鬼占了身体?” 红石再比划一阵,桓竟霜恍然大悟,“这里是台厌侬清洗人皮的地方?” 红石点头,又蹭了蹭她的手。 原来不是什么浣衣池,此池有活水,在此处用皂角清洗人皮,最是合适不过。 南纪楚疑云重重:“难道不是这水有问题?” 桓竟霜将红石安置在肩头,一脚踩在池边的青石上,弯腰掬了一把池水,“水能有什么问题,我们是被台厌侬暗算了。” 不及众人追问,她的目光陡变,偏头看向另一个方向:“什么人!” 有道急速的黑影一闪而过,桓竟霜却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墨…… “追。” 众人早有默契,立时兵分三路追超截围。 南纪楚也跟了过去,他一心缉人,并未察觉到腰间纸袋中的墙上鬼都在瑟瑟发抖,口中不断呢喃着:“不要追……不要追……” 袋中的仆从却觉得怕鬼的南纪楚能勇敢至此,大有“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脸上也与有荣焉,对几只墙上鬼着实瞧不上眼:“胆小鬼。” 几刻疾奔,桓散之用一颗石子击中了前方黑影的穴位,厉声道:“他在这里!” 三面包抄,包围圈中心的黑影却一动不动,只是静静而立,一派泰然。 众人不敢松懈,严阵以待,一股难闻的腥臭突然扑鼻而来。 南纪楚对捉拿厉鬼的事不甚熟练,姗姗来迟时气儿还没喘匀。 “累死我了,本世子这次是真的要驾鹤西去了……” 他抬起纸扎的袖子,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珠。 天边团云微移,夜雾四散,一望无际的乱草丛上,升起了一轮弯弯的月亮。 草丛乱纷纷荡漾出片片绿波,夜风不知何时到访,还带来了明亮的月光。 他们终于看清了那道诡异的黑影。 “师姐!” 桓散之抬手就要挡住桓竟霜的眼。 可惜为时已晚。 “哥哥。” “姐姐。” 桓竟霜与南纪楚分别站在东西对向,却顷刻间石化在原地,对同一个人,喊出了两种称呼。 “哥哥,是我。” 桓竟霜眼也不眨,一行热泪却滚落下来,颗颗坠落成线。 “哥——” 撕心裂肺的呼唤响起时,坐在她肩膀上的红石早已用短短的圆手捂住了眼睛。 在场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疑惑眼前怪象。 那人衣着颜色古怪,男女花色皆有,身高七尺,腰佩长剑。 桓择端下山前就戴着的鲜红剑穗,颜色已经变了许多。 东西两处,他却不知面向何方,皆因他脚前脚后,都是脚尖,脑前脑后,都有一张脸。 两张人皮,被人巧妙地 用针线缝在了一起。 那张面向南纪楚的脸,显然是个女子,不过她的人皮较之桓择端而言,实在太短,故而被拉扯的痕迹很是明显,五官斜斜吊挂,皮肤紧绷,薄似蝶翼。 纵然生前的面庞再姣好,而今也面目可憎了起来。 “姐、姐……” 南纪楚泣涕涟涟,双膝一软,骤然失力歪倒在地。 “郡主!” 一众忠仆一概惊愕难当,失了反应。 观他们的反应,此人定是南相语无疑。 眼前之景奇诡万分,众人不知桓择端与南相语是死是活,僵愣之下,久未回神。 机会千载难逢,桓择端面无表情抽出佩剑,径直向桓竟霜击来。 众人立刻起势还击,但桓择端天赋奇佳,在汴山便是难得一见的修道奇才,他们合力而上,竟不过须臾落败。 手中的剑被震落时,桓竟霜恍然不已,看着近在咫尺的脸与熟悉的身法招式,处在汹涌的杀意中,她时隔多年终于看清了那个粗制滥造的剑穗,上面还有着她新学写字时写下的兄长姓名,三个字,错了三处。 桓择端,被她写成了“还则短”。 明明是福泽绵延的名字,被她写成了如此不吉的三个字。 桓竟霜不禁泪眼潸然。 “姐姐!” 南纪楚撑着手站了起来,此声喊得肝肠寸断。 桓择端果然一怔,脑后的南相语斜眼看南纪楚一眼,冷冷一笑,却没中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桓择端的剑尖,逼近桓竟霜眼前。 天上似有雨坠,清淡的墨香不知何时萦绕而来,一把白梅伞凭空显现,翩跹着将桓择端击退数十步远。 雨水顿歇,白梅伞沿上多了一袭蓝衣,丛不芜水滴般轻巧地降落在众人眼前。 此刻,她从云端来。 “闪开。” 白梅伞应声而隐,不过三招,丛不芜就已折断了桓择端的本命剑。 桓竟霜这才回魂,“前辈手下留情!前辈……” 丛不芜对她倒有几分耐心,“听话,不要拖我后腿。” 桓竟霜:“我哥哥他……” “早就死了。”丛不芜并未给她多余的期望。 本命剑断,桓择端却不以为意。 他黯淡灰白的脸上长满了尸斑,生前俊色已难见其一,这具七尺高的躯体,应当是他的。 南相语的尸身何在,却是个谜。 “不好。”桓竟霜嗅到一股夹杂着沉木香气的墨香,捡起本命剑挡在了丛不芜身前,“前辈小心,我……哥哥,是带着画下山的。” 第57章 那缕墨香仿佛毒蛇一样将众人紧紧缠绕,身旁景象瞬息万变,头顶威压如有千军万马。 丛不芜抬起头,看到了似流星坠落的密集箭雨。 “画技如此,可比画圣。” 幻象中阳光炽烈,丛不芜眯起眼,欣赏起了这难得一见的圣手之作。 桓竟霜与其门人不约而同用本命剑划破手腕,待到鲜血及地,才呵道:“画来!” 台厌侬机关算尽,画卷在蓬莱境内已如死物,但是他千算万算,忘却了谁才是真正的画中主人。 一入画中,便是另一方天地。 数纸画卷在箭雨中飞来,仿佛春归的新燕,衔来新生。 以墨点就的人魔妖鬼争先恐后地冲破画卷,一时间,墨色四溅。 情景几经变幻,从万丈高崖到雨中楼台,桓竟霜唇色发白,体力渐渐不支。 桓择端的修为本就在他们之上,以下犯上实为以卵击石,用血引招的画卷能够抵挡一时,却委实不是长久之计。 可他们还没有找到桓择端身在画中何地,更遑论打败他。 “奇绝江山,济济人才。今日我受教了。” 丛不芜按下桓竟霜欲要再次割向手腕的剑,“我会让你哥哥与南郡主,入土为安。” 桓竟霜尚不解她话中何意,画中幻境突然滚滚起伏,汹涌的江水自丛不芜脚下磅礴而出,卷成一条巨龙,姿态优雅地绕过她的身边,温顺却又势如破竹地向前奔腾而去。 霎时天塌地陷,自大地之母怀中降生的水流,轻而易举地扫荡了画中的一切。 一念之间,野草重现。 桓氏的画卷都被带了出来,硕大的画卷如生灵智,漂浮在主人身后的半空中,几点墨痕游弋在画卷周围,跃跃欲试,蓄势待发。 可彼此都知晓,这只是短暂的假象。 他们很快就会成为丛不芜的累赘。 桓择端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几块尸斑愈加明显。 南纪楚本来神色冷峻,纸扎的两脚突然一痒,低头不看则已,一看惊人。 “怎么这么多蚂蚁?” 他定睛一看,这些蚂蚁却又与寻常蚂蚁不同,除了个头大些,它们腰间还均系有一条红绦,八只为组,在半人高的草丛中抬出一顶顶小轿。 听着窸窸窣窣的草叶声,桓择端竟然没了动作。 南纪楚蹲下身,这就是丛不芜遇到过的抬轿蚂蚁? 想到此处的不止他一个,桓竟霜还没问什么,丛不芜就扬手一挥,叮叮叮将他们变成纸人大小。 作壁上观的台厌侬看出丛不芜意欲何为,即可大叫道:“桓择端,拦住他们!” 丛不芜视若无睹,在身手最不矫健的南纪楚背上推了一把,将他一把推进轿子里。 “上轿,蚂蚁会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一众人不敢耽搁分毫,听话地上了小轿,蚂蚁倏忽转身,将人颠得头晕目眩。 蚂蚁似乎与人间的车夫一样大小,轿外丛生的野草变成庞然大树,他们仿佛不是在草丛间穿梭,而是在密林中前进。 万物相生相克,台厌侬能在境内操纵蚂蚁,蚂蚁也能反过来牵制住他。 丛不芜先前忽略了一点,台厌侬作为蓬莱境的幕后境主,照常理说,想要出境并不难,但他却一直让纸人代办。 也许破境的关键,根本不是那株繁花压满枝头的参天古树,而是随处可见的微小蚂蚁。 蓬莱境,从来就没有境眼。 丛不芜以管窥天,一叶障目,险些铸成大错。 如果她以古树为点,强行突破此境,恐怕正中台厌侬的下怀。 丛不芜接下桓择端突如其来的一击,那些神出鬼没的蚂蚁飞也似的抬起轿子溜之大吉,待台厌侬恼羞成怒地拨开草丛,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一如丛不芜入境时的遭遇那般。 她又猜对了。 腰间系着红绦的蚂蚁,会短暂地摆脱台厌侬的控制。 “你是灵山的人?” 台厌侬缓缓直起身,通红的眼睛中,杀机毕露。 “……” “不要妄想隐瞒我。你与灵山之主江山君,一定关系匪浅。” 台厌侬探手向身旁虚握,手里便多了一具手脚垂落的尸体。 他的灰白指尖在尸体脊背上轻轻一摁,缓缓将那具男尸的脊骨抽出,手腕一旋,便见一把脊骨利剑在月色下闪露寒芒。 丛不芜沉默,从身后拿出了那把斧头。 “这是汴山桓氏天纵奇才桓择端的脊骨,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剔出来。”台厌侬语气凄幽,“你真的要用这把斧头,负隅顽抗么?” “话真多。” 丛不芜直取他项上人头。 第37章 误入蓬莱小蓬莱蚂蚁抬轿,丛不芜绝义…… 台厌侬气喘不止,鬓边的花早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精心呵护的人皮如水浸三日,褶皱纵横,堪堪跗骨,他步履怪异,摇摇晃晃地直奔境中那株参天古槐而去,未敢停歇。 境中的妖魔鬼怪全被放了出来,大抵也只能拖住丛不芜片刻。 今夜,境中无人安眠。 古槐生机盎然,花繁叶茂,枝丫绵延,千百祈福缎带迎风招展。 台厌侬已是强弩之末,连提剑的力气都不再有,哪怕有蓬莱境在手,他与丛不芜依旧有云泥之别。 他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恐惧,死亡,距他仅余一线。 身后不疾不徐的脚步逼近,台厌侬立刻嘶声大喊:“桓择端!” 花枝摇曳,回应他的只有夜风猎猎。 一条红色缎带擦过他的头顶, 台厌侬转过身:“你……” 这一回头,丛不芜才瞧清他的双眸已经红似鲜血。 那把他亲自送到丛不芜面前的斧头劈过来,台厌侬躲避不及,脸上霎时裂开长长一道伤口。 “咦?” 丛不芜心生讶异,没料到他脸上还会流血。 她一脚踹在台厌侬胸口,借力将斧头从他头骨中拔出来。 台厌侬血流如注地仰倒在地面,古树上浩若繁星的红缎带宛如即将降落的雨水,自四面八方将他包围。 树下阵阵香风中,丛不芜居高临下地站在他头顶处,薄薄的身形在他脸上投下一片躲不开的阴影。 盯着那片蓝色裙摆,台厌侬道:“我已经输了,你何必对我赶尽杀绝……” 他不管脸上水流般的血,向上翻着眼睛,极力看着她:“杀了我,蓬莱境就会消亡,你也……” 丛不芜面无表情地挥下斧头。 为什么…… 台厌侬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睛,沉甸甸的簇簇槐花如蛇退草间,在他视线中逐渐消散。 …… 南相语静立在树后,身后的桓择端同样默然。 台厌侬在蓬莱境中猖狂惯了,借刀杀人用得得心应手,方才一番缠斗,他们少不了挨上丛不芜的一顿揍。 眼下恢复神志,纵使心有万语千言,到头来却是欲说还休。 南相语抬头看树上百年如一日的叶盛花繁,只是可惜物是人非,时过境迁。 他们二人一体,与丛不芜遥遥相对。 南相语突然道:“前辈,晚辈有一事相求。” 丛不芜无暇细究她的称呼:“请说。” “我与夫君被困已久,难脱此境,不知夫君魂灯安在否?” 丛不芜看她面露试探,心中流露出一丝不忍,开口说道:“……你们已经死了。” 南相语早有预料,却是走上前来,奉上一剑,想了想,又拔剑斩下一截衣袖:“此乃夫君故剑与我的旧衣,还请前辈代为转交妹妹弟弟。” 丛不芜看她显现出伤心神色,知晓此时应当出言安慰,但她委实不大会说话,生怕一言之失再惹她落泪,只是将东西接了:“好。” 停了一下,丛不芜又说了一句:“我一定送到,你们放心。” “还有……”南相语转眸想望向身后,可她与桓择端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我与夫君愧对两家长辈,请弟妹二人转告家人,恕我们……不能尽孝了。” 这话说完,她霎时泪眼盈盈。 桓择端急在心间,却无可奈何,“相语……” 丛不芜思索一瞬,抬手扯下两条缎带,顾不得看上头写了什么,递到了南相语手里:“蓬莱境即将消散,你们不如游魂离体,暂借此处见上一面。” 南相语摇头,“我们出不去。” 丛不芜却大胆道:“台厌侬已死,不妨一试。” 南相语低头,看那缎带上似有微光点点,便知是丛不芜施法相助。 丛不芜适时道:“只是你们离世太久,蓬莱境散时,你们即便附着缎带之上,我也带不走你们。” “了然。” 丛不芜转身离去。 花好月圆,虫鸣四起,蓬莱境如流萤聚散。 丛不芜原路折返,眼前却出现了一些尘封许久的画面。 第58章 许多年前,阮公阁灵幡齐竖,前来吊唁的人不计其数。 幼年的台厌侬肖似其母,肤白如雪,乌黑的粗辫坠在身后,头上戴着路边新采的嫩黄野花,分明俏生生一张脸,衣衫却脏污破旧。 他抬头对着“阮公阁”三个字发呆,身边人来人往,一女子突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弯腰递给他一串福禄糖人儿。 南相语与南纪楚的模样有三分相像,她有一张圆脸,红扑扑的脸蛋儿上一双漆黑明目,头上戴了一朵吊唁的小小白花。 “小妹妹,方才我们进去的时候你就站在这里,你是来找人的吗?” 台厌侬熟稔地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刻意掐细了嗓音道:“我来找我母亲。” 他扮惯了可怜,此前这招无往不利,但台厌侬忘记了自己正在逐年长大,嗓音到底与女孩有所不同。 南相语身旁的桓择端问道:“那你母亲可在阁内?” 阮公名震一方,门徒众多,在外悟道时跌入一道狭窄水沟,骤然离世。 他的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调查多日一无所获,前日悬棺当啷落地,只好让其入土为安。 桓择端与南相语的婚期拟在明年,但族中应允,外界却是流言四起,他唯恐南相语听了伤心,便听从友人建议,向两家长辈辞行,决意携手外出游历。 再甜的瓜嚼多了也涩口,待一年之后,那些私下议人短长的人将他们忘了,他们再返程低调完婚。 而今恰好路过此地,久闻阮公大名,特来上香。 台厌侬的眼睛紧盯着南相语,看也不看桓择端一眼,“……我不知道。” 说完便兀自跑开了。 南相语看着手中没送出去的糖人儿,奇道:“好怪的小孩儿。” 桓择端向他离去的方向看一眼,心中也泛起了嘀咕,但他与南相语明日便要离开此城,何必自寻烦恼,于是将那串糖人儿接过,牵起她空出的那只手,道:“你昨儿不是说想听大戏,我带你去。” 听了一出南柯太守,又逛了两条街,桓择端手上一个指头都没闲着,两条胳膊上也挂满了东西。 南相语揪着他的衣襟,手中捏了一块儿山楂糕,听着桓择端一本正经讲的笑话,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酸,这儿的山楂糕不如你做的好吃。”南相语皱了皱脸。 桓择端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也道:“是太酸了。不对啊,你上回不是说再也不吃我做的东西了吗?” “我才没说过,你污蔑……”南相语突然话锋一拐,“是那个小孩儿,好巧啊。” 台厌侬的视线落在南相语的脸上,噔噔噔从前面跑过来,一行泪决堤般落了下来。 “我想起来了,我母亲死了……” 南相语始料不及,与桓择端交换了个眼神,手忙脚乱道:“别哭啊,你的母亲……她……嗯……去了天上。” 台厌侬径自流泪,也不擦去,两步向前拉住南相语的衣服,抬眼楚楚可怜地问道:“母亲成仙了吗?” 南相语胡乱应道:“嗯?嗯嗯。” 台厌侬眼中划过一丝狡色,顺势张手环住了她的腰:“可是母亲常说,她会下十八层地狱。” 桓择端疑惑:“为什么?” 台厌侬显然不想搭理他,敷衍地摇了摇头:“……可能是吓唬小孩子吧。” 南相语尴尬地笑了笑,与桓择端站在客栈门口不知所措。 台厌侬像是抱够了,松开手,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你们好恩爱呀。” 南相语还不知接什么话,他又道:“你长得好像我母亲,母亲在的时候,我从没饿过肚子,现在我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赶巧儿天色已晚,桓择端便邀请道:“今夜你就住在这里吧,我给你开一间房。” 引狼入室,他就会蹬鼻子上脸。 三更天,台厌侬一哭二装三可怜地缠在南相语身边,听了她讲的奇闻轶事,又徐徐说道:“给我讲讲你们相识相知的故事吧。” 南相语将一叠糕点放在他面前:“好啊。不过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日她听闻御街上搭了一架几丈高的秋千,便偷偷溜出府玩儿。 不过那秋千好玩儿归好玩儿,荡起来却不大安全。 风呼啦啦吹在脸上,吹得她有些头晕,一时不擦松了手,整 个人便鸟儿一般被甩了出去。 秋千旁尖叫四起,南相语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时,却在半空被人接住了。 她扭头去看,才发觉那人御剑飞在天上,此时也在低头看她,不知是羞是愤,南相语一巴掌甩了过去,色厉内荏道:“哪里来的登徒子?” 这“登徒子”身后还跟着几个差不多装束的人,夜里归家,南相语才知晓,原来“登徒子”是她祖母请来驱邪的“仙长”。 府上小童来传唤时,南相语已经换了装束,乖觉地跟在母亲身后,依依行礼:“相语见过仙长。” 桓择端道貌岸然地拱手回答:“郡主有礼。” 夜里她睡不着,披衣来到园中赏花。 可夜色已深,哪里有什么花儿可供她赏玩呢? 假山旁那架红漆秋千还是她年少时父亲搭建的,南相语坐上去,秋千发出一道“吱呀”声。 “你在偷看我啊?”南相语饶有兴味地看向假山,“仙、长?” 桓择端紧张万分地扣了扣假山凸起的石块:“……” 这真不是君子所为。 南相语说到这里,用胳膊轻轻碰了一下身旁的桓择端,“仙长,我应该没记错,你那时是在偷看我吧?” 桓择端的脸皮红似熟虾,“明知故问。” 说罢他便起身,背对着南相语收拾起明早赶路的行李。 南相语笑着对台厌侬道:“你别奇怪,他就是这样的啦,容易害羞。” 台厌侬问:“那你们要一直在一起吗?” “当然了。”南相语停顿少许,又扬起下巴道:“要不是看他长得俊,我怎么也要再等几年的。” “我说话很灵的。”台厌侬忽然拉起她的手,目光痴迷道:“我可以祝福你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这小孩儿怎的突然如此诡异? 南相语忍着不适将手抽回,悄悄在裙子上蹭了一蹭。 台厌侬不知看没看到,径直问她:“我向你赐福,你不谢谢我吗?” 南相语登时起身,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那就多谢你啦。” 台厌侬咕哝道:“我也要谢谢你,我找到我母亲了。” 桓择端在他身边落座,听他叽里咕噜,不晓得在说什么。 他早就将这孩子打量了一遍,他身上非但没有凶煞气息,反倒有一股浓郁的灵气。 但他行迹实在可疑。 “母亲,”台厌侬对着南相语喊了一声,又在桓择端的凝视中打了一下自己一巴掌,立刻道:“哎呀,我喊错了。” 南相语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唇边维持着淡淡的笑,婉言赶人:“时辰不早了,你快些回房睡觉吧。” “好的。”台厌侬很听话地点点头,却没走。 他抖抖衣袖,说道:“我把我的朋友带来了。” 南相语与桓择端一齐向门外看去,异口同声地问道:“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罗欢宜。”台厌侬兴高采烈地张开手,露出掌心的一只黑蚂蚁,“它是一只蚂蚁。” 南相语皱眉,极不理解:“你的朋友是只蚂蚁?” 台厌侬嗓音一低,闷闷不乐道:“是啊,只有蚂蚁愿意和我玩。” 物换景移,丛不芜看见了一片熊熊火海。 房间中火光冲天,房间外却什么都没发生,连星点火苗也看不见。 台厌侬跪在火烧的客栈中,神色似痛苦,又似解脱,他依旧滔滔不绝地自说自话,语速越来越快,激动万分,兴奋不已。 没有人应答他的话,因为南相语与桓择端都已倒地昏迷。 此间彻底与世隔绝般,变成了台厌侬肆意玩弄的世界。 “母亲,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一个花园起了大火,好多好多蚂蚁抱在一起,团成一个圆球,外层的蚂蚁被烧得噼啪作响也不松手,真伟大啊……” “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只因它们责任在肩。它们的使命,就是保护里层的蚂蚁冲出火海。” “如果有人也愿意这样保护我就好了……” “我母亲把父亲烧死了,没过多久,她也被烧死了。” “父亲被召往灵山,从灵山回来后,他就像换了个魂一般,好吓人。” “他还说要打死我。我不喜欢父亲。” “母亲就该早点儿将他烧死。” 台厌侬像是一个疯子,跪在南相语身边,在自己身上摸出一块石头,举到南相语紧闭的双眼处,说道:“你看,这块青石好生别致。我喜欢这块石头,我还用他砸死过人。” 明明没有一丝回应,台厌侬却自娱自乐,乐在其中。 第59章 “我骗你的哈哈哈。”他语气陡转,“这明明是我捡的,有个老头却说是他的,非要和我抢,我把他推到水沟里,把他淹死了。” “谁都不能和我抢东西。” 他痴恋地摸着南相语的脸,扑在他怀里撒娇,“母亲,我喜欢你,我要你做我的新母亲……” 那只名为“罗欢宜”的蚂蚁动了动触角,画面便又转换了。 入蓬莱境,生魂灯熄。 桓择端与南相语一入境,就彻底死去了。 而悠悠转醒的两缕生魂,彼时还不知道自己死亡的讯息。 古槐高至参天,花团锦簇里,桓择端回头,看见风穿过南相语的身体。 蓬莱境中绚丽多彩,香气扑鼻。 ——原来死亡是彩色的。 南相语泪眼模糊,“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如果不是她招惹台厌侬,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桓择端将她搂进怀中,“傻相语,哭什么?罪魁祸首是他,怎么能怪你?别哭,我们死在一起。” 两道身影渐渐透明,南相语的泪水已经打不湿他的衣衫,桓择端低声道:“别怕。” 别怕,我们共入黄泉。 同生共死,是上天最后的厚爱。 台厌侬缓缓走过来,抖落一地针线。 “鹣鲽情深,鸾凤和鸣,感情真好。” “真羡慕你们。” “如果我的父亲母亲也这般恩爱就好了。” …… 台厌侬的手艺一点也没生疏,他的眼睛一错不错地欣赏着眼前被缝在一起的人皮。 “母亲。” “南相语”坐在树下睁开双眼,温柔地将他抱进怀里。 台厌侬累坏了,婴儿般将拇指放在嘴中吸吮,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蓬莱境中,皓月当空,三人成两影。 丛不芜站在台厌侬的院子前,院门无风自开,门弗隐不染一尘身披月华,正在院中。 他注视着丛不芜的面庞,想瞧出一点端倪,可惜丛不芜什么表情都没有。 门弗隐,或者是礼晃,主动开口道:“我母亲曾是阮公的著录弟子,受益良多。” 丛不芜抬眸:“那是我自作多情了?江山君不是跟我来的。” 礼晃急道:“我当然是跟你来的,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是此城……” 他焦色之中想牵住丛不芜的手,被丛不芜抬手打开,“我不想知道你有多少身份,也不想见识你的神通广大,换身衣服变个模样,你是在唱戏吗?” “你知道的,我告诉过你,很多次。” 礼晃白衣上若隐若现的银丝在月下愈发皎洁,他微弯下腰,捧住丛不芜的脸。 “你想想……” 这是一张与礼晃截然不同的脸,可带给丛不芜的感觉却一般无二。 丛不芜捏紧手心,到底没忍住,一巴掌甩了过去,“不要再来找我。” 她用手心用力擦拭着脸,“好恶心。” 礼晃怔怔回过脸,敛眸须臾,见她仍在擦脸,低声问道:“别擦了,疼不疼?” 丛不芜却以为他又要向前,亮光一闪,那枚被收起许久的银簪尖端抵在礼晃胸口,“这里有什么?” 礼晃看了看胸口:“我的心。” 银簪霎时刺破了汴氏特制的外衣,礼晃这才明白她在询问什么,眼中复杂的情愫一闪而过,礼晃改口道:“我的一魂。” 原来如此,丛不芜顿悟,难怪台厌侬要说她是灵山的人。 “你贱不贱?” 丛不芜不会天真到以为这枚银簪能要了礼晃的命,它承载了太多往事,那些往事比她与礼晃相遇发生得更早。 但是,此时,丛不芜指上用力,往事不可追,故人更难思追…… 那枚曾被祭上高台的结契信物,断成了两截。 与之一起折断的,还有礼晃藏在簪中的一缕生魂。 碎魂之痛远超折骨断筋,门弗隐并非礼晃真身,更是痛苦难当,他如风中残烛,像是站立不住。 “礼晃,我立誓与你此生不再相见,若有违背,我身死道消。” 丛不芜举手立完死誓,垂眼看着地上的断簪,心中生出一股浓重的无力之感,桓散之与桓竟霜一口咬定“门弗隐”是汴山道祖,她不知礼晃还有多少身份,修为又是几何。 一个“江山君”她对付起来已是棘手,如果再作纠缠,她落得什么下场都不要紧,只怕要累及无辜。 明有河现在还挂在树上…… “我不找你报仇了,那一百年,我白送你了。” 丛不芜收起手,低着脑袋。 礼晃额上细密的汗珠在月光下像是细微的盐粒,他怕丛不芜伤心,强忍灵台碎裂的嗜骨之痛俯身去看她的表情,半道儿忽然才意识到方才丛不芜说了什么。 他痛到意识模糊,耳畔轰鸣,却也不敢再与丛不芜四目相对,只好探出一只手,去触碰丛不芜的眼睛。 丛不芜侧身躲过,礼晃还是碰到了一点。 但他来不及收力,疼痛愈演愈烈,双腿不支,跪在了原地。 干的。 她没哭。 他悬着的心放下了一点,眼疾手快地将丛不芜的手紧握在手中,又怕与丛不芜相视,只得闭上双眼,将那只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亲。 蓬莱境如流萤散,四周渐渐空白,礼晃只是跪在原地,眷恋地亲吻着丛不芜的手心。 “不芜,等等我……” 第38章 皑皑晚山晚山樵骷髅点灯,江山君身死…… 丛不芜只觉得周身顿轻,腰间那枚请愿铜钱化作飞烟。 境中一切一同湮灭,明明桓择端与南相语自入境时便命丧黄泉,桓竟霜与南纪楚依旧遍寻二人,想来是家人有意隐瞒。 念及此,丛不芜的心情不免有些沉重。 携故剑与旧衣出得境来,丛不芜才惊觉,原来偌大的蓬莱仙境,不过是一点缀阁楼的案上盆景。 此处正是阮公阁顶层,案上矮树残花,树下一颗碎裂的青石。 丛不芜打量一圈儿,没看见桓竟霜等人,略一忖度,向圣仙殿而去。 她走后不久,朱红色的梁柱上悠然出现一条金瞳小蛇。 它吐了下蛇信,倏然向案上的盆景游去,行至中途,似是在忌惮什么,不甘心地隐去了身影。 圣仙殿内巨烛长明,倒是热闹得很。 桓散之:“这神像不是江山君么?” 师妹点点头:“很逼真呢。” 桓散之凑近看了看神像身边两尊一模一样的神女像,疑惑道:“江山君旁是哪位灵山前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嗯……”师妹想起最近听说的传闻,猜想此人该不会是那位传说中的“约姑娘”…… 她小心地瞥了一眼始终一言不发的桓竟霜,选择摇头:“不知道。” 这时,丛不芜终于赶来。 南纪楚出境后就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与桓竟霜一同接过丛不芜带出来的故剑旧衣,道过谢后,又对丛不芜道:“仙长,你让我看顾的那几只墙上鬼不见了。” “知道了。” 他们早已归属蓬莱境,自然是随境消失了。” 丛不芜特意留意了一下神像前供奉的巨烛,长度与她入境之前看到的差的并不多,想来蓬莱境中的时间与境外不可一概而论,当真是一梦黄粱。 檀香袅袅间,丛不芜依稀觉得,眼前那尊挺立的神像似乎变成了礼岂。 她多看了一眼那两尊神女像,眼下它们与寻常的神像不差分毫。 一个念头在脑中飞速闪过,丛不芜收敛心神,踏出殿外。 一丛芭蕉翠绿碧青,近旁的槐树挂着一串串花铃。 金丝织就的罗网中,一只黄色的小狗还在睡觉。 丛不芜摇了摇它,“喂,阿黄,醒一醒。” “汪。” 小狗睁开两只圆溜溜的黑豆一般的眼睛,在金网中打了个滚。 丛不芜将它抱出来,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它湿漉漉的鼻子,“阿黄,你变不回人形了吗?” “汪。”明有河摇了摇圆滚滚的黄脑袋。 丛不芜两手举着它左右晃了晃,“罢了,我抱着你吧。” 桓竟霜与南纪楚其实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使至亲离世的消息再令人悲痛,此时也稍稍缓和了情绪。 桓竟霜将桓择端的故剑收好,脖颈骤然一凉,她抬手去摸,摸到一张人形白纸。 “红石?你不是消失了吗?” 桓竟霜觉得又惊又喜。 方才出境不久,纸人红石就与那些墙上鬼一起消失了,这会儿竟然又起死回生。 “卜。” 红石眼前一片迷蒙,眼睛变成两个旋转的圆圈,昭示她还在头晕目眩中。 “师姐,红石这是和我们有缘诶。” 桓散之见桓竟霜终于不再是一潭死水,忙趁热打铁道。 桓竟霜点了点纸人脑袋,“红石,你想随我们回汴山吗?” 第60章 红石点头:“卜卜。” 桓散之忽的一拍大腿,从地上站起来,对桓竟霜低语道:“师姐,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丛前辈。” 她的话头转变得太过突然,桓竟霜一时不解:“什么?” “我在道祖的画上见过她。”桓散之平复着胸膛里的心跳,两只手激动地比划着,轻声说:“好大一幅画,就挂在道祖居室之中。” 桓竟霜看她不似作假,想了一想,低声嘱咐道:“今后你只当没有看到,此事万万不可外传。” “了解,了解。”桓散之打了个手势,又好奇道:“那要不要告诉丛前辈呢?” “不必。”桓竟霜说,“前辈已经走了。” 桓散之又重复道:“了解,了解。” 不一会儿,她又问:“那我们还等道祖吗?” 桓竟霜狐疑地观察了一会儿殿中供奉的神像,缓慢答道:“也不必了。”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 桓竟霜一众人纷纷起身,与南纪楚他们告别。 两拨人分别前,桓竟霜谨慎起见,多问了一句:“你当真不要我们护送回府?” 南纪楚面色坚定:“当然不用。” 桓竟霜没有坚持,她仰起脸看了看头顶的无缺圆月。 “此去一别,后会有期。” 南纪楚拱手,也回说:“前程似锦,一路平安。” 其余人亦是纷纷道:“祝好运,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 又是一年花好月正圆。 …… 寒风凛冽,举目覆雪,一道纤瘦的人影自远处行来。 “晚、山、樵。” 丛不芜站在城外,一字一顿地念着城门楼子上的古怪名字,呼出的温热气息在半空中凝成一团团白雾。 她想了许久,也没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于是拍了拍怀中半睡半醒的小狗,“阿黄,你确定是这个地方?” 明有河身上裹着红布花袄,两只前爪动来动去,一叠声地回答:“真的真的真的,我不会记错的。” “前几回你也说是真的,我们马上就要到东湖了,若是因为你再耽误了行程,你……嗯?” 丛不芜挥了挥拳头,威胁意味十足。 “那只猫绝对就在这里,他肯定能治好我。”明有河的短尾巴疯狂摇摆,“我虽能口吐人言,却如何都变不回人身,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他扬起狗脸,想让自己显得楚楚可怜。 “好吧,”丛不芜将他的脑袋按了下去,无可奈何道:“我再信你最后一回。” “不过以前这城可不叫这个名儿,”明有河无比担忧,“不会又像死鹊桥那样吧?这一路上,我们遇到的怪事真多。” 丛不芜稍一回想,“还真是。” 一出虎穴,又入狼窝,一会儿妖魔鬼怪,一会儿恶贼歹人,真是歇息的功夫都没多少。 明有河蹭蹭丛不芜的手心,出谋划策道:“你去问问城门口那个卖瓜的,大冬天的卖瓜,我看他十分可疑。” 丛不芜抱狗入城,在瓜摊前停下脚步。 “大爷,您的瓜怎么卖?” 袖着手猫着头避寒的大爷闻言抬起头,浑浊的瞳孔宛如针扎一样盯着丛不芜,丛不芜任他打量。 大爷却突然挥手赶客。 “别问了,快走,老朽不卖给你。” 这倒奇了,丛不芜弯腰逼近,冰凉的手掌按住大爷的左肩,“你既出摊,就是要做生意的,不卖给我瓜可以,但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老朽说不卖,就是不卖。” 大爷固执至极。 丛不芜笑意盈盈,盯得他头皮发毛,她也不废话,直接拿起一个绿色的说不上名字的大瓜,问道:“老头,你这瓜,是人脑袋吧?” 卖瓜大爷肩膀一耸,视线游移,眼神躲避,紧张得口音都变了一变:“恁说啥呢?俺不干坏事儿。” 丛不芜冷眼道:“那你卖不卖?” “不卖。” 丛不芜:“……” 明有河在她怀里装了一会儿小狗,闻言勃然大怒,“老头,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打死你。” 卖瓜大爷出溜着脖子道:“打死我也没用,店主说了,老朽这东西只卖给有缘人。” 丛不芜顺势问他:“什么才叫有缘人?” 卖瓜大爷胳膊向前一拱,道:“你看老朽摊上,都是何物?” 丛不芜:“瓜啊。” “错了。”卖瓜大爷一脸“我就知道”,撇嘴说:“看吧,老朽就说你不是有缘人。” 丛不芜来了兴致:“那你说这是什么?” 卖瓜大爷神神秘秘一笑,低说一句“外地来的就是不识货”,指点道:“这是‘棺’。” 明有河笑得前仰后合:“瓜,棺,你确定你没念错?” 卖瓜大爷神秘一笑,指指丛不芜,又指指明有河,“你,不是店主的有缘人。而你,也不是店主的有缘狗。如此一来,老朽如何与你做买卖呢?” 而后他便再次蜷缩起来,静静守着一摊待卖的瓜,等待有缘人的到来。 丛不芜想走,明有河沉思后,开口道:“那只死猫最爱装神弄鬼,搞不好这老头口中那个神经兮兮的店主就是他,不芜,此城不小,我也忘了那只死猫的样子,不如我们让这老头带路?” 鹅毛大雪纷纷飘落,卖瓜老头假作石头,不动如山地装作没听到。 丛不芜一番威逼利诱自是不必多提,二人一狗冒着风雪行至城南,卖瓜老头苍老的声音快要散在雪里:“就是这儿了。” 话音堪堪落地,他便衣落骨消,变成一把毛快掉光的笤帚落在散开的衣服上。 明有河笑道:“原来是个笤帚精。” 丛不芜将笤帚捡起来,看着眼前的店,神色颇为古怪。 “棺材铺?” 第39章 皑皑晚山晚山樵骷髅点灯,江…… 明有河自丛不芜怀中跳下来,甩着脑袋用前爪推了推紧闭的店门。 没推开。 他扭头望向丛不芜。 风雪渐盛,街上人烟稀少,丛不芜用方才捡起来的笤帚敲了敲门。 “有人在吗?” 明有河不断抓挠着门板,“喵喵喵,死猫快开门。” 不多久,门内终于传来了声音。 “来了。请稍等。” 两扇房门像是耄耋老人,蹒跚着移动一扇,门缝里露出一张稚嫩的脸。 丛不芜与她此时的身量齐平,四目相对后,目光下移,又看见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两个童子叠在一起,好奇地将丛不芜上看下看, “我来买棺。” 明有河已经从门缝里钻了进去,丛不芜将笤帚向前一递,又说:“我们就是‘有缘人’。” “那请进吧。” 开门的小童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平静地接过笤帚,从伙伴的肩膀上跳下来,两人手拉着手,待丛不芜进来后,又飞速地将门关了。 屋内暖意融融,与外头天差地别,明有河将身上的袄子脱了,走到丛不芜身边,对两个童儿道:“屋里连扇窗都没有,这么暗,你们怎么不点灯?” 两个童儿默然以对,笤帚变回了卖瓜大爷,喷嚏连连,童儿嗤嗤笑着,凭空变出一叠被子,将他围住了。 方才尚且不明显,此时在黑暗中,两个童儿额上便露出三个红点儿,虫儿似的动来动去。 丛不芜不动声色地掉转视线,问道:“既然此处是棺材铺,我怎么没有看到棺木?你们店主何在?” 童儿却道:“我们不会点灯。” 明有河:“……” 丛不芜:“……” 怪道敲门久不应声,原来是反应慢半拍。 停了好一会儿后,另一个童儿才道:“店主在楼上呢,我们不敢叫她。” 寒意驱散,卖瓜大爷缓过了劲儿,对这俩童儿的不着调习以为常,伸出手扯了扯他们的衣襟,“你们没睡醒就歇着去吧,我去楼上唤店主下来。” 童儿将衣襟抽回来,一脸老大不乐意,气得骷髅头若隐若现,“老扫把,你别这么大力气拽我,万一散架了又得重新拼。” 卖瓜大爷哼笑两声,将身上披的被子三两口吃了,噔噔噔上了楼。 明有河动动鼻头,嗅到了猫的气息,他十分肯定这里有要找的人,趾高气扬地守在楼梯口,等待“店主”下来。 丛不芜百无聊赖地环视四周,室内数盏未点燃的灯都放在高高的灯架上,依那两个骷髅童子的身高自然够不到。 明有河虽然一口一个“死猫”,但丛不芜想来,他必定是与这只猫交情匪浅。 “阿黄,也许你可以留在这里,东湖寂静孤单,并不适合你。” “我还是跟你去看看吧,万一你又被谁骗了,咱们还能有个照应。” 明有河意有所指,两只眼睛在黯淡的房中发出幽幽绿光。 他的确闲不住,等得不耐烦了就跑过去碰了碰高高的灯架,吹出一口气,点亮了一盏明灯。 第61章 “这灯也没什么古怪,为什么……”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人匆匆打断。 那盏点燃的灯连同灯架扭曲片刻,“啵”一声也变成了一个童子,他手忙脚乱地扑灭头上的火,“哪个王八骷髅蛋烧我头发!” 王八骷髅蛋明有河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方才那两个长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童子,现在是他们三个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了。 这些骷髅精,怎么共用一张人皮? 不过这个反应快很多就是了…… 头发烧没一半的童子低头,一根手指了悟地点了点明有河:“哦,原来是你这只狗!看打!” 明有河生了气:“你骂谁是狗?” “哈哈哈。” 耳边不断传来幸灾乐祸的嬉笑声。 丛不芜循声看去,才发觉原来满屋的桌椅板凳、茶酒杯碗,都露出似有若无的骷髅脑袋。 除了房子这座空架子,所谓的“棺材铺”竟然是座小鬼窟。 可为何没有一丝怨气呢? 她并没有觉察到哪怕一丁点的恶意。 如是想着,楼梯上忽的飞来一支利箭,旋即便是一道怒斥:“恶贼!还我父母命来!” 丛不芜抬手接住箭羽,回过头去,看见一位窄脸细眉的妇人,她手拿弓弩,披麻戴孝,身形既瘦又高。 腰间少了半数的铜钱微微一晃,丛不芜也感觉到了这位妇人的滔天怒火。 她是个凡人。 与明有河玩闹的三个童子老老实实行礼:“店主。” 卖瓜大爷又变回了原形,不声不响地立在楼梯口,妇人缓缓下楼,再次举起弓弩。 明有河四脚落地,站在丛不芜身前,仰头问道:“你是谁?” 这不是他要找的猫。 可这地方真的有那只猫留下的气味。 妇人怒极反笑:“你们杀我冠氏十三口,还敢问我是谁?” 丛不芜不说话,明有河便道:“你认错人了吧,我们不认识你。” 那妇人见丛不芜一派从容,心下狐疑,抬脚碰了下那把笤帚,“你不是说她来买棺?” 笤帚懒得变来变去,棍儿上出现一张脸,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她说了。 妇人恼怒:“你这老头,方才怎么不说清楚?” 笤帚委屈:“我说了啊,你没听,风风火火就冲出来了。” 妇人神情落寞地将弓弩收了,背过了身:“我这里不卖棺材,你们走吧。” 丛不芜反问道:“店主有没有见过一只猫?” 妇人摇头:“没有,这店面我才盘下来七月有余,门窗紧闭,足不出户,哪里来的猫?” 丛不芜注视着她的眉眼,自然看出她在撒谎。 童儿在妇人面前规矩听话,闻言便一个踩一个地摞在一起,打开了房门请丛不芜出去。 一缕寒风呼啸袭来,丛不芜笑吟吟道:“楼上那十三口棺材,里面装的是店主的亲人吗?” 妇人立即回头,眸色顿寒:“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丛不芜却不恼,好心劝慰道:“你在找人,我们也在找人,这城中势力众多,你就带着一把笤帚,难免束手束脚,不如我帮你找到那个‘有缘人’,你告诉我那只猫的下落?” 也许那只猫只是不经意间路过此地,但是有点线索总比没有好,明有河总是变不出人形,到底不大方便。 妇人思忖片刻,丛不芜能轻而易举单手接住她的箭,必然不是寻常之辈,于是在沉默过后,她半信半疑道:“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我即使赖着不走,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丛不芜淡淡道。 被人这样说,没谁听了会开心,妇人的脸色不大好看,丛不芜又给了她喂了一颗甜枣儿,:“骗人也是需要时间的,我的时间无比珍贵。” 妇人心下几番计较,说道:“这样吧,你先帮我找到那人,我再将那只猫的消息告诉你——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 丛不芜:“好呀。” 她抱起明有河,顺手呼啦着他的脑袋,“现在带我上楼看看吧,死人说的话可比活人说的有用多了。” “……”妇人犹豫一瞬,道:“请。” 三个童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头雾水地把门关了,楼梯口的笤帚再次打了个喷嚏。 十三口黑棺安静陈列在前,棺中尸身面色红润,如在安眠。 壮老妇孺应有皆有,无声地躺在棺中,分明不是死去,而是被勾走了魂魄。 丛不芜摸了摸棺口,喃喃道:“这是槐木啊。” 店主生怕她没看出这些蹊跷,紧跟着说:“楼下那些,是我收留的野鬼孤魂。” 丛不芜:“为了保养这些尸体,你在养小鬼?” “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 店主扭开了脸。 丛不芜将棺木盖上,“以身饲鬼,以鬼养尸,就算你能找回这十三个魂魄,让他们起死回生,你的大限也将至了吧?” “不然还能如何?我只是一个凡人。”店主神色莫名。 丛不芜没有问是谁教她的这等邪术,只是问:“不知店主如何称呼?” “冠……”店主神色莫名地看着周围的十三口黑棺,“叫我十三娘吧。” 冠十三娘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原来她是百里之外的滁州人士,十年前不知何故,家中突遭变故,父母兄姊长睡不醒,除了府中仆人,便只有她一人平安无事。 她有意略去如何习得邪术,丛不芜并没有刨根问底地追问。 明有河听罢,嫉恶如仇道:“实在太可恶了!” 心下一想,他猜兴许是有人寻仇,便问店主:“你家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别人要这样害你。” 冠十三娘摇头,“我对天发誓,我家从未得罪过什么人。” “那就奇怪了。” 明有河大惑不解。 丛不芜道:“你既然在等‘有缘人’,必然有了线索,不妨说给我听听?” 冠十三娘还是摇头,半低下头,失落地说:“我只知仇人就在此城之中,可惜蛰伏七月,一无所获。” 她看看丛不芜,干脆透露点了那只猫的消息:“每日晚上,城中总有一只白猫闲逛。” 明有河作思索状。 一招不成,还有二计。 丛不芜询问店主:“这里年纪最小的是谁?” “是我妹妹。”冠十三娘不知道她何来此问,但还是带丛不芜走到了妹妹的棺前。 丛不芜将棺盖推开,拨开小丫头额头上的碎发,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个蝴蝶精。” 明有河灵光一闪:“猫爱扑蝶,那只死猫保不齐就和这只蝴蝶精搅在一起。” 冠十三娘眼中生出一片亮光,“你们这就找到了?” 丛不芜摸了摸明有河的脖子,摸出一根犬毛,对店主说道:“你将这个拿好,我等先行一步去看看,如果真的找到了你亲人的魂魄,这根毛发会给你带路的。” 冠十三娘慌忙接了,“好,好……” 城中飞雪早已停歇,唯有北风还在不懈地盘旋着。 一人一狗在城中徐行,直至一幢彩绣花楼前。 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正将一个人丢出门外,那人面色灰白地爬起来,竟也不知道抖落衣襟上沾染的雪,四肢颤了颤,猝然变得神色癫狂,甩起衣袖大喊着“我还有钱”跑远了。 十足十的赌徒作派。 看来这是一家赌坊。 一入门,便觉浑身暖意,厚重的门板将北风疾吼隔绝在外,楼内四季如春,悦耳的琵琶声音绕梁而来。 明有河盯紧了红台垂帘后的曼丽倩影,啧啧称奇:“这妖怪,是生怕人发现不了自己吗?” 丛不芜挑了一个人少的地方落座,身后一桌来路不明的人半醉半醒。 “有美人兮,思之如狂……” “花沾衣此曲,无人能及。” “只是不知何时才能有幸得见美人……”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丛不芜难得耐心欣赏良久,少顷又对着手中把玩的瓷杯若有所思起来。 一曲终了,垂帘后的人起身离去。 丛不芜携明有河跟上。 不远处的人揉了揉眼睛,奇怪道:“咦,方才那个桌上的酒杯怎么自己飘起来又落下了?是我眼花了么……” 楼内人鱼龙混杂,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丛不芜与明有河都隐去了身形。 在外人看来,那只白瓷酒杯不就是悬空飘了起来么? 同伴们不以为意,纷纷打趣那人:“你是喝糊涂了吧?走,赶快赌一把醒醒神。” 脂粉香气并不难闻,重重垂幔里,前面的女子莲步轻移,轻移着轻移着,衣衫就落了地,人也不见了踪影。 下一刻,一只通体雪白、瞳孔翠绿的小猫舔了舔前爪,在衣服下拱了出来。 它灵巧地脉动脚步,探爪推了推房门。 “沾衣沾衣,我是小咪。” 第62章 这倒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明有河刻苦寻觅的那只白猫,当真与城中的蝴蝶精厮混在一起。 它甚至还替蝴蝶精登台表演。 明有河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蹭了蹭它,揶揄道:“慎拾得,你什么时候改名叫小咪了?” 慎拾得瞪他一眼,摇身一变,变回花容月貌的“花沾衣”,毫不犹疑给了明有河一脚。 “傻狗,你来做什么?” “我变不成人了,向你讨个法子。”明有河单刀直入,“你上回不是说你会这招吗?快教教我。” “这是求人的态度吗?”慎拾得说完又悄摸地撇了一眼丛不芜,“你放着身边的大人物不用,找我作甚。” 它只是一只会弹琵琶的小猫咪。 “小咪,你在和谁说话?” 珠帘微颤,眼前的房门突然自内拉开,花沾衣看着慎拾得,皱眉道:“你怎么还用着我的脸?快不变回来。” 明有河窃窃低笑,慎拾得不情不愿地变成一个白衣翠衫的傲然公子,干巴巴地指了指明有河与丛不芜:“哦,这是我朋友。” 丛不芜:“叨扰了。” 他们一看便知有话要说,花沾衣敛眉,侧身道:“二位进门来说吧。” 冠十三娘跟随那根引路毛赶来时,赌坊已经清了场子,花沾衣哭得梨花带雨,慎拾得瞧得心里难受,不住地为她擦着眼泪。 “沾衣,你别伤心。” 冠十三娘横眉立目:“妖怪,还我血亲命来!” 丛不芜轻轻抬了一下手指,冠十三娘的眼中瞬间迷茫起来。 这事儿要追溯到一百六十年前,彼时花沾衣还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花蝴蝶,在花园中纵情嬉戏。 春日赏花的小姐误打误撞为它开了智,还煞有介事地为它取了个名为“花沾衣”。 花沾衣那时还不会说话,更不会幻化人形,扇起翅膀随小姐回了府,一人一蝶快乐地度过了半年。 夏去秋来,花沾衣实在经受不住寒冷,只得辞别小姐。 待到雪融春暖飞回来时,去年的府邸却变了个模样。 官场沉浮向来如此,一念之差便会万劫不复。 花沾衣苦苦寻觅许久,才在死牢中见到了满面愤恨的小姐。 小姐兴许不再认得它,只是看见小小的窗口中一只彩蝶冲开光束向她飞来。 花沾衣看着冲过来的冠十三娘,这一瞬间,前世今生两道人影悄然重叠。 前世她满面愤恨,恨的是别人;今生她满面愤恨,却是恨花沾衣。 “是你说你有血海深仇,死不瞑目。”花沾衣突然起身,不待冠十三娘说什么,便急急道:“你一遍遍地说着姓冠的害了你全家,求我为你报仇雪恨……” 她藏了一肚子委屈,眼泪如河水决堤:“若不是你求我,我也不会一直被困在这座城里!” 冠十三娘为花沾衣开启修道之路,花沾衣必须报答她,此乃因与果。 只是前世冠十三娘含恨而终,不知在她死后不久,姓冠的高官及其近族就被架上了断头台。 无巧不成书,她如何都料想不到,冠氏远亲仅存一脉,转世投胎的她偏偏成了这一脉的后代。 花沾衣不敢杀生,只敢将十三生魂囚在一个广口瓶内,她想起自己勾魂那夜见到转生的冠十三娘时,心情是何其复杂。 “还给你。”花沾衣不愿再看面目全非的眼前人,“你的亲人都在这里。” 慎拾得将手边的那个白玉广口瓶交到冠十三娘手中,问道:“你可知如何引魂入体么?” 冠十三娘:“知道。” 慎拾得抬起手,作了个“请”的姿态:“恕不远送。” “人死如灯灭,前世的我,并不是今生的我。”冠十三娘抱着广口瓶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停下脚步,对花沾衣说道:“耽搁你这么久,实在抱歉。” “人死如灯灭……” 丛不芜不禁失神,她曾经听过这种话。 “人死如灯灭,如果我死了,你不要来找我。那时我的母亲不再是我的母亲,父亲不再是我的父亲,我也不再是我了。” “性格迥异,相貌不一,你说,我还是我吗?” …… 慎拾得适才在与明有河互损时,已经将看家本领传授一二,足够明有河三日之内生出人身。 花沾衣一个错神,丛不芜与明有河已经走了多时了。 桌上留有一面铜镜当做谢礼,慎拾得拿过来观瞧半晌,看出确定是个宝贝,让花沾衣好生收了。 外头寒风刺骨,丛不芜有些心不在焉。 明有河似有所感,便试探道:“你有心事?” 丛不芜却说:“算不上。” 明有河踟躇一会儿,心知丛不芜可能需要静一静心神,于是说道:“我好困,我要自己飞回去,你自己走回去吧。” 慎拾得喂他吃了一颗药丸后,他就一直喊困,丛不芜不疑有他。 “也好。” 明有河虽然变不了人形,法术却日益精进,丛不芜不用为他的安全思虑太多。 雪如棉絮铺在地面,丛不芜漫无目的地走到一处窄巷,抬眼看见一面断墙。 这般场景,何其熟悉。 一如从前那样,墙的另一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丛不芜站定不动,墙后的脚步也跟着平息了。 古旧墙壁将雪地分作两半,苍茫雪中犹然显现出一抹金黄,与蓝衣依旧的丛不芜隔墙而立。 礼晃高冠博带,一袭金衣,神色疲惫,似是仓促赶来。 他有意让丛不芜听见声响,等待着她的选择。 四周阒无人迹,地上留有两串脚印,分别来自不同方向,于此汇集。 礼晃等了又等,心中算着时辰,忍不住开口道:“不芜,我们不必相见。你和我说说话吧,隔着墙……不愿违背誓约。” 他周身自信以至于自负的气息一去不复返,似乎筋疲力尽,受尽折磨。 礼晃抬手按住墙面,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不知从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那时我也……” 他兀自絮叨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道:“你闭上眼睛,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就一眼……” 礼晃没有听到丛不芜的拒绝。 他迫不及待地走到墙的尽头,心如擂鼓,平复片刻才敢慢慢转身。 那里了无人迹。 风卷起雪,甚至快要完全覆盖住丛不芜留下的脚印。 她早就走了。 在很久之前。 他早该知晓会是这样。 片玉雪花攀在肩头,礼晃凝不起气力去拂,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雪地,落寞落满眉梢。 丛不芜披了满身雪归来,棺材铺中光明亮堂,迎接她的是头上顶灯的骷髅童子。 眼前灯火通明,数十具身材矮小的骷髅立在原地,相**燃了头上的蜡烛。 明有河围着他们走来走去,“这会儿怎么不嫌烧头发了?” 骷髅童子头上烛火摇曳,说道:“店主要走了,我们也要投胎去了。” 黄色的光晕歪在丛不芜脸上,她问:“你不是说你不会点灯吗?” 骷髅童子端正神情:“你懂不懂规矩啊,我们是店主找来的,第一盏灯要让店主先点才对。” 丛不芜与明有河在棺材铺中歇了一晚,棺材中的十三口人还没醒来,不过想必也就在这一二日内了。 破晓时分,丛不芜向冠十三娘辞行。 骷髅转世投胎,一楼早已空空如也,地板上空余蜡油星星点点。 昨日风雪交加,今日天公倒是作美,是个难得一见的艳阳天。 檐头雪融,水滴连成一线。 街上欢声笑语,赶早行商的人正手拿笤帚在打扫街上厚厚的积雪。 鲜活的人气让丛不芜的心情也随之明媚了几分,周身“生人勿进”的气息敛去不少,是以在半街口被一个脸上贴着山羊胡的少女喊住。 少女女扮男装,许是偷跑出来的修仙弟子。 她的摊前立着一面算卦的黄旗,向丛不芜极力推荐自己手中样式各异的红绳。 “道友,你这小狗真可爱,和我这消灾红绳多般配啊。” 丛不芜看了看那些红线缠绕的绳子,问道:“这红绳怎么卖?” 少女伸出两根手指:“两个铜板,不管用包换。” 丛不芜欣然付账,钱货两清后,她正要走,少女又脸色大变地扯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了摊前。 “道友请坐。” 丛不芜一脸莫名。 少女装模作样地将山羊胡捋来捋去,笑道:“我与道友有缘,再给你看看相吧。” 唯恐丛不芜拒绝,她又连口说:“道友放心,看相不要钱。” 丛不芜与明有河已经游览了大半江山,昨夜打定主意不再游玩步行,出城之后便要直奔东湖。 此时明有河想看这少女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便悄悄给丛不芜递了个眼神。 第63章 丛不芜将手一伸,深意满满地 说:“我的命可不太好。” “怎么会呢?”少女认真观察着她的手相,专心致志,仔细认真。 看着看着,她就噗嗤笑出声来:“掌心一条线,如意命当先。你的命哪里是不好?简直好的不得了。” 明有河卧在桌上,保持倾听。 “怎么说?” 丛不芜嘴上虽是疑问,心中却不置可否。 “你看,从前你应当艰险颇多,虽是困难重重,但都暗藏机遇。”少女观察着丛不芜的脸色,又指着她的姻缘线说道,“不过,你的道侣……我看不出是谁。” 丛不芜心如平湖:“我没有道侣。” 少女愣了一下,又低头看看,笃定道:“不对,你的姻缘契结明明还在。” 她正要指给丛不芜看,眉毛忽的一拧,疑惑难当:“诶,你的姻缘线怎么没了……” 少女不信邪地翻开丛不芜的另一只手,撸起袖子想要露一手。 “道友别急,这只手一定能看出来。” 可她还来不及细看时,耳边蓦然传来的一道天外神音,让她神色惊变。 “怎么会……” ——“江山君剔骨还母,灵山易主。” 灵山,宗庙高台之上,有一盏金烟交错围绕的魂灯。 它被供奉其间已逾数百年,而今金烟散去,魂灯已熄。 若细细观看,不难看出它身旁还有另一盏魂灯存在过的痕迹。 那里曾有丛不芜的魂灯停留。 在礼晃说出“灵山之内,岂能供妖”那日,侍奉童子亲手将丛不芜的魂灯取来,交到了礼晃手中,她的魂灯现今不知所踪。 四海之内,成千上万的江山殿轰然倒塌,皇城之中寸金之地,世间最大的江山金殿也在霎那间沦为一片废墟。 生魂灯灭,本命殿塌。 礼晃死了。 死在一个难得的艳阳天。 这次不是化形虚影,也不是某一魄、某一魂。 脸上落下絮絮金屑,丛不芜伸出手,细碎的金屑落在掌中,很快消失不见。 她不无讶异地抬起头,漫天金屑如雪纷飞。 丛不芜从没见过金色的雪。 城中修士朝向灵山的方向纷纷跪地,丛不芜转眸看着那个执意为她看相的少女,却只看到了她头顶的发旋,听见她低低的哭泣。 云收风止,天地送行第一人。 一个名为“礼晃”的时代,就此终结。 第40章 礼晃(一)石身非石心,苦身亦苦心。…… 群知堂内的夫子向礼非节与项运阖告了一状,礼晃早课又迟到了。 这是他本月迟到的第二十八次。 “二公子天资愚钝,性情顽劣,远不及大公子聪慧好学。” 这番话夫子已经说了很多遍,舌头都要起泡了,若非项运阖亲自登门相邀,他与妻子本该闲云野鹤,纵情逍遥。 这厢项运阖将夫子劝住,礼非节屏退仙童,独身一人去寻找礼晃。 礼晃如往常一样,小手拖脸,蹲在一株歪脖松树下数蚂蚁。 “一只蚂蚁,两只蚂蚁,四只蚂蚁……” 数错了他就拍拍脑袋,然后继续托住脸。 “错了错了,一只蚂蚁,两只蚂蚁,三只蚂蚁……” 礼非节觉得此情此景童趣盎然,含笑看了许久。 礼晃余光瞥见他,也只当看不见。 等到最后一只蚂蚁也进了窝,礼晃才起身整整衣冠。 “父亲。” 礼非节牵过他的小手,父子二人在地上拖出一大一小两道影子。 “你母亲让我来寻你。” 礼晃知道自己闯祸了,紧张道:“我今天不乖,要吃少少的饭。” 礼非节朗声笑道:“明日就是你四岁的生辰了,今晚父亲准你吃多多的饭。” 晚饭后,仙童捏块帕子为礼晃擦脸,项运阖与礼非节一如既往地去了礼岂房间。 礼晃提一盏孤灯,依旧蹲在歪脖子松树下,黑夜里没有蚂蚁,他就将灯放在脚边,两手托起脸,抬头数星星。 一颗,两颗…… 礼晃与兄长长得一模一样,但他启蒙后才意识到,自己实在蠢笨,不如兄长会讨人喜欢,也不如兄长聪明。 为什么他总是赶不及早课? 为什么夫子总是打他手心? 为什么父亲不爱与他说话? 为什么他不能像兄长一样,亲近父亲母亲? 他年岁尚小,一颗心也没长大,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数不清的烦恼。 四岁的生辰宴他记了很久很久,但许多细节依旧模糊不清。 礼晃与礼岂站在一起,听人夸赞他们是“灵山之珠,一胎双生”。 往来宾客如云,东方破晓时分,项运阖才抱礼晃去睡觉。 礼晃今天玩得十分尽兴,他偷偷地希望明年生辰还能这样热闹。 春去东来又一年,礼晃终于不在早课上迟到。 五岁生日宴他不知何故昏睡了一整天,六岁生日宴的前一天,项运阖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礼晃的脚尖在地上画着矜持的圈儿,两只手在背后晃悠。 “兄长不去吗?” “他不去,只有你。”项运阖蹲下|身不断抚摸着他的脸,鲜有地温柔道:“还有我。” 礼晃欣喜不已,兴高采烈地换上特意为生日宴准备的新衣,迫不急待地说:“那我们走吧。” 母子相伴这一去,回来的只有项运阖一人。 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寝殿,又失魂落魄地枯坐在天机阁。 仙童有禀:“溪格君,尊座来了。” 三十年前,项运阖与不铭剑名震四方,以一敌百成了灵山的无冕之王。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什么恐惧,更不会再为什么焦灼。 但现如今,项运阖唇色泛白,坐立难安。 “运阖,这不怪你。”礼非节安抚意味十足地握住她的手,“它不是活物,你不必为此自责过度。” 六年前,项运阖诞下一子,择名为“岂”。 这是承载两族殷切期盼的孩子,无数人焚香祈福,跪在殿前。 可惜这孩子福薄命短,发出一声微弱如幼兽的哭泣后,就没了气息。 项运阖拖着虚弱的病体,与礼非节交替抱着死胎,在灵山宗堂跪了三天两夜。 晨光熹微间,他们终于迎来了一线生机。 项运阖亲往极东之地,寻找极阴之水,于水畔捡到了一块临身探水的石头。 她于礼非节亲手将石头雕刻成又一个礼岂,在它身上滴下了心头血。 这个石人,名为“礼晃”。 他诞生的意义,是为礼岂消难挡灾。 五年之期将至,礼岂灵台已筑,无须礼晃庇佑。 夫子说礼晃天资愚钝,项运阖却心如明镜。 礼晃没有神思,本该痴傻疯癫,可是日积月累里,他渐渐开了灵智。 灵山滴水不漏,曾与项运阖约定,礼晃不能活过五岁,今日,是最后的期限。 礼非节陪项运阖枯坐到半夜,直至子时,他才小心道:“你我的心头血午夜就已散尽,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项运阖出神地望向殿外,对他的劝告置若罔闻。 礼非节叹口气,“我去给它立个衣冠冢,好歹与我们有五年情分。” 项运阖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五年了……” 礼非节暗自叹息,消失在殿内。 更深露重,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天际。 紫色的光芒照亮天机阁内的金身塑像,雨水噼里啪啦泼洒下云端。 “母亲。” 宛如在睡梦中的呼唤,项运阖却惊惶地睁圆了双眼。 她极力辨认良久,才看出来人是谁。 “晃儿……” 雷声隆隆,暴雨如注,闪电变作金色光芒,点亮了礼晃容貌尽毁的脸庞。 那件被他珍而重之的新衣烂如破布,难以避体,除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礼晃身上再没一点好肉了。 礼晃伸出右手,掌心被三颗尖利似铁钉的兽齿贯穿。 他细细的手指无骨似的蜷缩在一起,细看才知是被打上了一个死结,指尖焦黑,不见指甲。 “母亲,你的东西落下了。” 他手里是一张裹得鼓鼓囔囔的树叶,还被他小心翼翼地系了草线。 项运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她哄骗礼晃进入凶境赴死的木珠。 凶境中有穷凶极恶的猛禽妖兽,还有怨气冲天的索命厉鬼,法阵、心魔……能从中逃出来的人,一个也没有。 不,现在有一个了。 项运阖双手颤抖,看着礼晃左边空荡荡的袖管,热泪霎时流了满面。 她跌跌撞撞向前,一把将礼晃抱在怀里。 “我的儿……” 礼晃面无表情任她揽着,站在原地无动于衷,他在躲避厉鬼的时候看到一面巨大的铜镜。 第64章 镜子里的他,是一块石头。 现在他没有烦恼了。 他的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都有了答 案。 为什么父亲母亲对他不一样? 因为他不是他们的孩子。 为什么他笨笨的,总是贪睡迟到? 因为他是一块顽石。 他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 这般场景历经百年,再次完美呈现。 项运阖跪坐在八十八丈宽的天罚台上,锦绣衣衫已然变成绣色,浸透了礼晃的血。 朱红鲜血渗入玉石砌成的高台,艳丽的秾色不断向外绵延,直到奔下长阶。 “我的儿——” 天罚台外石莲起伏的栏杆处人头攒动,礼非节与礼岂隐在暗处,意味不明。 一个曾经举足轻重的生命仓皇逝去,只有一个人在撕心裂肺为其恸哭。 这一刻,项运阖不再是运筹帷幄的溪格君,她只是一个悲痛欲绝的母亲。 第41章 不芜(一)身共天香,心病三寸。…… 不芜(一) 王朝的主人换了又换,白驹过隙,沧海桑田,丛不芜熟知的小镇百年前被滚滚黄土吞没,山水会聚于此,变成一片接天的蓝湖。 此地山明水秀,少有人烟。 一行归雁擦过青天,绵延起伏的山峦披上薄薄的翠衫,遮住嶙峋山石,吐出半山腰的袅袅炊烟。 老牛载着吹笛的牧童缓缓走过石桥,溪水里几尾鱼儿自由自在。 山涧有片绿茵茵的草地,搭起一圈儿木屋。 牧童放下横笛,拍了拍院门。 明有河布衣打扮,手里拿着一捆晒干的野草,肩膀落了几只美丽的粉蝶。 “怎么又是你?” “那花谢得太快了,我实在采不到。”牧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将挂在牛角上的葫芦取下来摇一摇,“我用蜂蜜水跟你换。” “谁稀罕。”明有河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转身回屋取了三朵潮潮花。 这花长在湿地里,专克牛瘟,倒也不算罕见,只是花小叶小,只开半刻,便会凋谢。 牧童把花喂给黄牛,喜盈盈道:“明哥哥,代我向东湖娘娘问好。” 明有河靠着门板:“成,也代我们向你奶奶问好。” 宽阔的院子黄灿灿一丛油菜花,浓烈的花香吸引来蜂蝶翩翩起舞。 装满清凉溪水的木桶放在抽出嫩芽的绿树下,绿树边,有四座无碑的坟。 丛不芜心心念念的故人,是四个鼓鼓的坟包。 坟上长满了色彩各异的鲜花,树荫里摆了一张爬满花草青藤的躺椅,丛不芜脸上盖片荷叶,听明有河与那几只开了灵智的粉蝶拉扯闲话。 不知不觉,她就进入了梦乡。 …… 四月,万物竞发,云似火烧。 江水镇傍水而建,一团团的村落如鲜花般簇拥在镇边。 山涧的树冠撑起一把把碧色的伞,暮光被截成一束,照耀在地面。 成群结伴的孩童背着小小的竹篓闯进深山,叽叽喳喳像是清晨的麻雀。 “江汀上,这个蘑菇好漂亮。” 江汀上接过蘑菇看了看,拿出干净的手帕擦了擦他的手,道:“大牛,这是毒蘑菇,不能吃的。” 江大牛听话地将手里白杆红伞的蘑菇丢开,看江汀上竹篓里已经装了不少,开口问道:“大秀才去哪儿了?” 提到江别为,江汀上脸上漫开一抹笑,说道:“他在家温书呢。” 几个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欢声笑语间将竹篓装满,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圈儿,听最爱美的云姑唱歌。 江云姑头上绑着羊角辫儿,清了清嗓子就开始放声歌唱。 粗壮的树枝上无声地落了几只鸟,随着婉啭的歌声摇头晃脑。 不远处流水潺潺,叮咚作响,谁也没注意到,一捧溪水在溪流中间徘徊犹豫,止步不前。 江水镇的孩子结伴离去,深夜响起一阵山涧鸟鸣。 温柔的月光在透亮晶莹的溪水上掬起两朵浪花,下一瞬浪花重融于水,变成两颗明亮的眼珠。 夜晚是它的演练场,日复一日,整段小溪都活泼起来。 它欢欣鼓舞,不分昼夜地唱着歌,跑出去又退回来,嫩绿草叶挂着它馈赠的水滴,归林的倦鸟贴着水面展翅飞过,天牛蜘蛛悠闲停在水畔,告诉它林中的喇叭花新开了多少朵。 江汀上卷起双袖,捧起一把溪水洗脸,水面中倒映着她摇摇晃晃的脸。 她已经十一岁了,身后姓江的小娃娃跟了一串又一串。 月上树梢,溪水中缓缓流出一个人,它长着江汀上的脸,穿着江汀上的衣,面无表情地趴在溪边。 它正为如何移动而苦恼不已,一条指头粗细的青蛇游出草丛,弯弯曲曲地上了树,丝线似的缠绕在树枝上,隔着树叶居高临下地看了它好几眼。 它有样学样,灵活地摆动着身躯,拖出一地湿痕,柔嫩的肌肤被粗糙的树干擦出红痕,艰难地爬向高处,细细的树枝又太细,咔嚓断成两截,它当啷落在地面,吃了一口青草馅儿的泥。 误人子弟的蛇师父狡猾地溜之大吉。 江云姑渐渐也抽了条,九岁已初见亭亭玉立的端倪。 这日,她依旧在树下唱着歌,江汀上身边坐着个温和秀气少年,江大牛叫他“江别为”。 无人察觉到水波的荡漾与平息,一缕缕湿漉的头发紧紧粘在额头,水面上露出一双无神的大眼睛。 它渐渐靠向岸边,露出完整的耳朵,鼻子…… “有水鬼!” 一道凄厉的尖叫响彻云霄,树下围坐的人作鸟兽散,瑟瑟发抖地躲在树后。 “水鬼”站在岸边,身上的水滴啪嗒啪嗒,江别为挡在江汀上身前,定睛看清它的模样,失措道:“汀上,她怎么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江汀上同样惊奇不已,干脆壮起胆子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水鬼”沉默一会儿,也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它比着葫芦画瓢,嗓音语调与江汀上分毫不差。 见没人理它,“水鬼”又开始自顾自地学江云姑唱歌…… “水鬼”站在岸边没有向前,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几个孩子慢慢放松了警惕,好奇地打量起它。 很快他们就发现,“水鬼”只会说他们曾经说过的话。 江大牛嘀咕道:“这不是应声虫么?” 江云姑听得发笑,这一笑,彻底让所有人不再紧绷心弦。 江汀上围着“水鬼”绕啊绕,“你为什么变成我的模样呢?” “水鬼”:“你为什么变成我的模样呢?” 江汀上突发奇想,拿起它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这样动一动,能说话,你试试。” “水鬼”动动嗓子,不熟练道:“……不知道。” 江汀上看着江别为笑,“你说好不好笑,天底下哪有一样的人呢?” 几个人便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你的样子还会变吗?” 这么多人看着它,“水鬼”做出一个羞涩的动作,五官身材都变了又变。 江云姑道:“这个嘴巴真好看,倒是眼睛太低了,你再变一变眼睛。” “水鬼”听话地任人摆布,变了十八双眼睛,江云姑才勉强满意道:“好多了。” 东拉西扯间,他们很快打成一片。 江别为温柔地问道:“你有没有名字呢?” “水鬼”已经彻底变了个模样,摇头说:“名字是什么?” 江别为好一番解释后,她才再次摇头:“我没有爹娘,我是自己生出来的,没人给我取名字。” 江汀上的心霎时软成了一滩水,“我们给你取。” “水鬼”开心道:“好啊。” 江大牛说:“我们都姓江,要不你也姓江?” “汀上姐姐的名字是别为哥哥的娘起的,他娘可有学问了,可惜她去年死掉了。” “别为哥哥,你读了这么多书,你给她起一个好听的名字吧。” 江别为欣然同意,从诗经中择了几个,“水鬼”却都不大乐意。 “我听不懂。” 它老老实实地说。 江别为觉得方才自己太过卖弄学问,脸臊得有些红,提议道:“我们不如集思广益,各说一个,让她自己选吧。” “就叫江春花吧,好听又好记。” “不行,不行,我小妹就叫春花。换一个。” “那就叫春华。” “‘华’字怎么写?” “……我不会写。算了算了,换一个吧。” “江水花。” “非得带个‘花’吗?人家是从水里出来的。依我看,不如叫‘江水水’。” 才念了蒙学的小不点儿挨个报数:“江小一。” “江小二,江小三……” “江小五。” “水鬼”的眼神蓦然一亮。 名字定了,江汀上又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小五,你识字吗?” 第65章 “水鬼”当然还是摇头。 江汀上没说话,她明知故问的目的,当然是打探江小五有没有出过深山。 她懵懂如幼儿,若是出山,定不安全。 江别为与她心有灵犀,拍了下胸脯揽下重任:“以后我教你。” 江水镇的孩子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他们交了一个妖怪朋友。 那只妖怪的模样是他们选的,名字是他们起的,才出生没几天,是他们约定好要保护的小宝宝。 这一日,江云姑从背篓里拿出娘烤的菜饼,蹲在溪水边唤道:“小五。” 江小五变成人乖巧地坐在她身边,接过菜饼咬了一口。 江云姑笑得满脸慈爱:“小五,夜里我们走了后,你都在这里和谁玩儿呢?” 江小五一愣:“没有人和我玩呀。” 江云姑错愕不已:“这里没有其他的妖怪吗?” “没有。”江小五说,“你们走了,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正巧江汀上走过来洗手,听她这么说,突然道:“小五,你想不想跟我回家?” 菜饼脱手落地,江小五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愿意要我吗?” 说干就干,几人聚在一起串通好了说辞,江汀上当晚就把她带回了家。 “怎么这么可怜?”江母向来多愁善感,听江汀上编的谎话听得满脸泪水,“我早就听说西边民不聊生,过了旱灾又闹蝗灾,真是作孽……” 江父也说:“好孩子,既是有缘,你就安心在家里呆着。” 事情出奇地顺利,从此以后,江小五也每天背上一个小竹篓,跟在江汀上屁股后头采蘑菇。 江水镇一派宁静祥和,只是偶然还是会发生一些无伤大雅的插曲。 江汀上站在门口,气得脸红脖子粗:“嫂子,这明明是我家新买的牛。” 江母显然也动了气,“知道你家丢了牛伤心,但你好好看看,这牛与你家丢的那只长得一点儿也不一样,你不能两眼一抹黑,逮谁抓谁。” 门外的江嫂子不依不饶:“我家的牛前脚才不见了,你家后脚就多了一头这么像的牛,还说没偷?” 如此闹到晚上,直到街坊四邻纷纷出来说和,江嫂子才算善罢甘休。 她走的时候还带着气,次日天刚擦亮,却一改昨日咄咄逼人的面孔,登门请罪了。 “四婶儿,真是对不住。” 原来夜半她家丢的牛自己跑了回来,江嫂子起早打开牛栏一看,晓得这是冤枉了好人,拿上鸡蛋马不停蹄前来道歉。 “你瞧我这……哎呦,糊涂了。”江嫂子连声道,“这筐鸡蛋你一定得收着” 远亲不如近邻,江母将鸡蛋收下,二人又手挽着手到河边洗衣裳去了。 晌午江父将野菜窝头端出来,高声喊着:“汀上,小五,吃饭了。” 房里出来的却只有江汀上一个人。 江父一边低头摆着碗筷,一边问她:“小五呢?” “她不在房里啊。” 江小五躲在后院的水井里,用冰凉的井水浸泡着身|体。 江汀上扒在井口,双手扣在唇边朝里喊: “小五!小五!是你吗?” 圆圆的井壁里,传来一阵阵回音。 江小五仰头说:“我做错事了。” “什么?” 江汀上没听清。 江小五道:“江嫂子家的那头牛是我昨夜从牛贩子家里抢来的,他住的好远好远。” “做得好!”江母听了也露出头,夸赞道,“咱家小五就是聪明,那可不是什么牛贩子,而是偷牛的贼!” 于是江小五就笑了。 她贴着光溜溜的井壁爬上来,江母将她转了一圈儿,“受伤了没?” 她没问江小五如何得知牛在何处,也没问牛贩子家究竟有多远,她又是怎么在不知不觉间过去的,更没问她一个小孩儿,是怎么从牛贩子手里将牛抢出来,又是怎么将牛赶回来的。 同样的,江母也没有问为什么江小五躲在水井中却没淹死,从井水里爬出来,身上却不见一点水渍。 江小五紧张地抓着袖口,不敢看江母的眼睛:“没有,他门上贴了门神。我害怕……” 深夜里,江母对江父说:“我瞧着小五这孩子不错,干什么都有一股子冲劲儿。” 一年光阴匆匆流过,江大牛变得壮士许多,江别为仍旧在刻苦读书,江云姑与员外的儿子定了亲,江汀上揣着银钱,带江小五去**衣。 江小五长得很快,去年的衣裳已经不大合身了,江汀上自觉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不愿意让她拾自己的旧衣裳。 布庄没有布料上新,江汀上挑挑拣拣,给江父江母各扯了几匹布,又送到裁缝那里,按照去年的尺寸订了两件新衣。 江小五跟着她一步一随地逛来逛去,走得脚板有些疼。 江汀上指着柳丝垂到河面的歪柳,说道:“小五,你在这儿等一等我,我去去就回。” 此处倒是清净,河的另一边竖起一面白墙,江小五知道未来云姑要嫁进这座大宅子,员外是个善良的员外,他儿子想必也是一个善良的儿子,他们都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江小五坐在歪柳上晃着脚,水面上的另一个她左右摇晃。 柳树边不知何时来了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她抱着一簇含苞的莲花,圆圆的荷叶上还挂着俏皮的水珠。 “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江小五本能地避开她的视线,手指轻轻地扣着树皮,声音细如蚊呐:“……江小五。” 女人问道:“你既生在春天,怎么叫‘五’呢?” “为什么不能?” 江小五喜欢这个名字,这是丫丫给她起的。 “山涧勃勃生机,草木丛生。”女人掐指一算,说:“你应该姓‘丛’。” “丛小五?” 江小五默默念了念,觉得不大好听。 女人说:“既然姓‘丛’,何来荒芜一说?” 江小五摆手说:“不对不对,小五是一二三四五的‘五’,不是荒芜的‘芜’。” 江别为教她念书识字了,她不能轻易被骗。 女人依旧平平静静的:“自此,你就叫‘丛不芜’。” 江小五垂眼,继续扣着树皮:“我用不惯。” 她生于水,长与水,遇春逢吉,才化作人形。 但与命格相斥的名字却化吉为凶,不利前程,是以懵懂混沌,殃及慧根。 换句话说,如果江小五依旧叫做江小五,她就只能做一个孩子。 女人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可愿随我前往仙山?” 江小五早就看出她是神仙,惊惧意外各种情绪在心中打架。 “我……” “仙山?”赶来的江汀上难掩愕然,“你是神仙!” 她认真看了看那个女人,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面容,心中已是信了十成十,激动地爬下柳树的江小五道:“小五,你要去做神仙了?” 江小五看着她抱住的新衣,“这是我的衣服吗?” 神仙当然不会在凡人跟前显露真身,不过江汀上能看见神仙,江小五却并不奇怪。 江汀上拥有完美无暇的善良与纯真。 江小五要不要去往仙山? 显而易见,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 她知道这是自己命定的师父,大道中的第二个贵人。 江父江母对此毫不意外,只是为江小五整理好包袱,看她换上新衣,才殷殷地唠叨着:“小五,记得常回家看看。” “呆不惯了就回家来,娘等你回来。” 江小五,不,丛不芜点头说:“我一定会常回来看你们的。” 江汀山将她拉到一边,“都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不知是不是真的。” 丛不芜还没去过仙山,也不知这个传言是真是假。 江汀上道:“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回来找我们。” 丛不芜不明白:“为什么?” 江汀上:“人是会变的,以后的我们,未必就是现在的我们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丛不芜不想承认。 江汀上说:“如果你喜欢那里,就听我的话,别回来。” 丛不芜:“那万一你们死了呢?” 她顿了顿,流露出一点伤心意味:“就像隔壁的奶奶那样。” “那你更不要回来了。”江汀上道。 “为什么?”丛不芜自有一番计较,“你们转世了,我还要去找你和云姑他们,还和你们一起玩儿。” 江汀上语重心长道:“人死如灯灭,那时我的母亲不再是我的母亲,父亲不再是我的父亲,我也不再是我了。” “我听不懂。” 丛不芜其实听懂了,但她宁可不懂。 “性格迥异,相貌不一,小五,你说,我还是我吗?” “当然了,就像……就像我现在叫丛不芜了,但我还是江小五。” 第66章 丛不芜不愿意听了,江汀上也不再劝说,有些道理,她慢慢就会明白。 那个女神仙倒是通情达理,不仅让江小五回来辞别江父江母,过了这么一会儿,还没来接她走,约莫是想让她与许多人好好道个别。 此去仙山,再难相见。 那些孩子围坐在石头前,一个偷偷哭了,不多时啜泣声就开始蔓延。 他们胡乱擦着泪,“那我们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丛不芜说:“怎么不能见?我去学神通了,以后遇到危险,你们喊一声‘小五’,我就飞来救你们。” 江大牛破涕为笑:“好啊。” 夜半鸡鸣,江母轻手轻脚地推开江汀上的房门,床上只剩下了江汀上一个人。 江汀上睡眼惺忪,伸手摸了摸旁边的被褥,冰凉一片。 “小五……” 丛不芜悄无声息地走了。 江父似有所觉,也披着外衣进来:“这就走了……” “怪舍不得的。”江母说着又落下泪来,担忧道:“这孩子是个死脑筋,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天上飘着一大一小两片荷叶,它们穿过重叠云雾,直奔海上仙山。 丛不芜终于看清了神仙的样貌,她明明与她素不相识,却又熟悉万分。 神仙说:“我等了你很久。” 丛不芜踩着小小的荷叶,风掀起她额前齐整的头发,有些拘谨道:“我才出生没多久。” 她才一岁多一点。 神仙听懂她的言外之意,笑道:“好吧,我没有等你很久,只等了一天。” 丛不芜在心中暗暗道:原来天上一天,真的是人间一年。 睡上三五觉,云姑就要嫁人了,江汀上与江别为也快成亲了。 她一定要快快学会腾云驾雾,常回江水镇看看。 第42章 不芜(二)身共天香,心病三寸。…… 丛不芜气喘吁吁地爬完长阶,手中的那朵荷叶无精打采地卷起叶檐。 她看一眼山脚下波澜壮阔的蔚蓝海面,身边柳絮般的白云铺陈到天际的另一端。 神仙将她带到仙山下就没了影踪,丛不芜左瞧右看,却没看见仙宫何在。 一朵不起眼的云慢悠悠地飘过来,延伸出一缕云雾挠了挠丛不芜的脚尖。 丛不芜犹豫须臾,试探着坐了上去。 白云霎时变成一匹矫健白马,载起她疾驰而去,在苍茫的云层中,划出一道蜿蜒痕迹,留下一串转瞬即逝的云蹄。 踏破浩瀚云海,眼前便是丹鹤栖息的重峦叠嶂,起伏连绵的山脉举起一轮滚红的太阳。 白马发出一声嘶鸣,变回薄薄一片白云,依依不舍的绕过丛不芜身旁,飘啊飘,穿过翱翔的飞鸟,飘回到天上。 丛不芜还未及感叹视野中的惊奇景色,便被流动的桃花瀑布团团围绕,芳香扑鼻中,一条手臂落在她肩上,桃花落地,变出一个身着粉裳的美人。 “小不点儿,我是你大师姐,今日由我带你入门。”美人揉揉丛不芜的脸,不问她愿不愿意,便强行塞给她一捧馥郁桃花,“哝,见面礼。” “大师姐好。” 丛不芜在身上摸了摸,摸出几个铜板——这是江母偷偷放进她衣服里的。 她想了一想,有些舍不得,便从包袱中翻出几颗桂花糖,“这是我的回礼,还望师姐不要嫌弃。” 大师姐乐呵呵收下了,“我的峰上漫山遍野都是桃花,却找不到一颗人间的糖,师妹的回礼是宝贝啊,我怎么会嫌弃?” 小师妹被大师姐提在手里飞过几座山峰,才到了云雾缭绕的主殿。 才进门,大师姐就指了指殿顶悬挂的青龙缠灯,“快见过你二师兄。” 丛不芜仰起头,送上一颗桂花糖,“见过二师兄,不知师兄这是……” 盘绕的青龙转了个圈儿,倒挂着一颗龙头,将脸扭过来将丛不芜仔细看了看,前爪接过丛不芜的“见面礼”,又拔了自己的一根龙须当做回礼,才神色恹恹道:“唉,受罚呗。” 丛不芜有些吃惊,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犯错了也会被师父变成挂灯吗?” “对。”大师姐郑重点头,然后贴心地为她分别指着殿顶的位置,“这的我的位置,这是你二师兄的,三师兄的,四师姐的……你二师兄真身是龙,灯盏容不下他,师父才破例准许他盘在外头,若是我们犯了错,是要被关进灯中的……” 丛不芜专注地听着,她前头有十六位师姐师兄,自己排行十七。 “我能不能问问,二师兄犯了什么错?” 既有前车之鉴,她便要避开错误,绝不触犯师父逆鳞。 丛不芜懵懵懂懂,转而又忧心忡忡。 她把江嫂子家的牛硬抢回来的作派,应当不算正路…… 听闻仙家规矩森严,不知师父会不会因此罚她。 谁愿意闲着没事来大殿当灯呢? 二师兄幽幽地看了大师姐一眼,生无可恋道:“师姐……算我求你。” 大师姐视若无睹,乐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二师兄就是喜欢耍人玩儿。妖邪作祟,我们施法擒拿便是,但他倒好,总要施以冷嘲热讽,耽搁一阵又一阵,误了回山复命的时辰。” 丛不芜心中大石落地,“原来是这样。” 二师兄记吃不记打:“比起直接将他们打死,我还是更喜欢看他们从高高在上,逐渐走向绝望的样子。” 大师姐没睬他,摸着丛不芜的头顶,说道:“乖,你可千万不要和他学,这毛病会传染。” 丛不芜:“放心吧大师姐,我很听话的。” 大师姐顿感欣慰:“总之,你要先读道经,参悟之后,我与你二师兄再传授你入门仙术。” “那师父呢?”丛不芜疑惑。 大师姐:“师父不常在山上的。” 丛不芜:“那就有劳师姐与师兄了。” 片刻,她又问:“师姐,仙山一日,是否等同凡间一年?” “其实不然。”大师姐道,“若虚度蹉跎,所获空空,百年也如昙花一现;如此便是‘仙山一日,凡间一年’。倘若心向大道体悟本心,参透众生并无高低贵贱,仙山与凡间自然也没有区别。” 丛不芜后知后觉,原来师父是逗她的。 大师姐对丛不芜寄予厚望,“无论如何,我只管跟着我,切莫跟着那条臭长虫学坏。” 某条“臭长虫”怒气冲冲:“我是龙!” 丛不芜信誓旦旦:“放心吧师姐。” “真乖。” …… 大师姐的心放早了。 一个月后,丛不芜蹲坐在殿顶的挂灯里,不敢看向大师姐的眼睛。 她不止完美继承了二师兄“临到阵前废话颇多”的臭毛病,还想偷偷跑去江水镇,去见一见老朋友们。 十二师姐说,丛不芜若一意孤行,势必会影响到江汀上一群人的命格。 若是十分想念,不如潜心修行,待到时机成熟,再与故人重逢。 深思熟虑后,丛不芜才打消了驾驶白云马前往江水镇的念头。 三日禁罚过后,丛不芜愈发刻苦,术法精进日行千里,从一个面对恶鬼会抖如筛糠的初学者,逐步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驱魔人。 光说不练假把式,仙山内读经修心,仙山外的降妖除魔才是利于大道的修行。 大半光阴,丛不芜都在四处奔波,她再次见到师父是在六年后,彼时她已经脱去青涩稚气,身量拔高,小小荷叶再也载不动她了。 师父送给她一把匕首。 至此,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法器。 丛不芜兴冲冲地去找十三师姐,“现在我可以回清水镇了吗?” 十三师姐摇头,翻出一面水镜:“师父说你尘缘未断,俗情未消,你去江水镇,对你,对他们,两相无益。” 丛不芜在记忆中搜罗出一件事:“我这么久没有回去,他们肯定晓得我学了大神通,凡人一生,困境重重,没有人喊‘小五’,让我帮帮他们吗?” 十三师姐摇头,“我很确信,从来没有人求助于你。” 她将水镜送给丛不芜:“师妹,如果你想他们,就用这面水镜看一看吧。” 丛不芜将水镜妥善收好,又以关进挂灯二十九日为代价,去藏经阁查了人间的命书,一个个看过去,见熟知的人都是顺遂一生,福寿安康,才终于放下了心。 手指摩挲着朦胧的灯壁,丛不芜恍惚中,似乎明白了江汀上那番话的意义。 人生长河滚滚洪流,大浪总会淘去一些人与物,即使曾经珍而重之,而后也只能束之高阁。 如果他们一起都好,她就不该冒然打扰。 荏苒又是三年,丛不芜除了偶尔在挂灯中面壁思过,安稳祥和地迎来了自己的十七岁。 一方海域中惊现大妖,往来渔民死伤无数,周遭修士不敌,无奈上陈天听,丛不芜领命前去,坐在一片莲花瓣上漂泊三日,终于抵达这片迷失海域。 第67章 大妖来路不明,丛不芜险些失手,耗费一百九十九天,终于与众人合力将其收服。 这场恶战几近耗尽心血,丛不芜回到仙山时,精神萎靡不振。 众师姐师兄的眼神,却好似山雨欲来风满楼。 丛不芜心中咯噔一下,师父就将她召入丹鹤丛中。 师父的指尖隔空轻点水面,“不芜,你看。” 水面如浓雾散开,呈现出栩栩如生的画面。 江山几经易手,王朝数次更迭,都说乱世出英豪,数方势力倾轧,却无人彻底掌握皇权。 龙脉衰微,邪象横生,人官沽名钓誉,仙府滥竽充数,瘟疫频发,百姓叫苦不迭。 画面一转,丛不芜看到了眼熟的人。 江父江母早就死在了战乱初期,江云姑缠绵病榻数月,乱世家财难守,天灾人祸不断,她先后送走所有亲眷,最终撒手人寰。 江大牛被拉去战场,不过二刻,四面八方的长枪就刺穿了他的胸膛。 哀鸿遍野中,江水镇宛如深秋的树叶,枯萎凋敝,死的死,伤的伤。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那个从前宁静祥和如世外桃源的小镇,渺小如纸上颗粒,荒漠尘埃。 …… 丛不芜想不明白:“他们不是至纯至善,顺利一世么?” “命数并非一成不变,一念之间,天堑之别。”师父道,“他们如此,你亦如是,为师亦不可避免。” 水上的画面还在不断变换,天底下没有白费的功夫,江别为的书没有白读,科考之后封了高官。 只是他运气不好,遭逢王朝末时,官场蝇营狗苟,看不到民生多艰。 清浊互不相容,江别为很快被贬到僻壤穷乡。 丛不芜看到江汀上在府前架起一口大锅,正在与江别为开仓施粥。 “他们明明可以喊我……”她只是稍微转动了下眼珠,眼泪就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 丛不芜深知,大势当前,她一人之力,只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师父挥动衣袖,幻象顷刻破碎,动荡的波纹倒映着青天白日,温柔地收留了丛不芜滴落的泪水。 “不芜,你下山去吧。” “师父……” “你我师徒缘分已尽,此地留不住你了。” 丛不芜当即跪下,却说不出什么话。 “师父……” 神仙轻抚着她的头顶,“你既生于天地,长于天地,尽去天地中体悟本心吧。” 丛不芜低垂着头,耳边传来一阵清亮鹤鸣。 神仙从袖中取出一只纸牛,说道:“你曾在贼人手中救它一次,今日且让它载你一程。” 说罢,丛不芜眼前一白,便已身骑黄牛,飘在云中。 此次一去,直达海岸。 黄牛原地化作黄沙,丛不芜回身,朝向海中仙山的方向又是一跪:“徒儿拜别师父。” 波涛汹涌的海水向后退去,辽阔大海与海上仙山就此消失不见。 丛不芜知道,她再也找不到那片海、那座山了。 第43章 不芜(三)身共天香,心病三寸。…… 午时,偏僻简陋的江府无比安静。 粮仓内的余粮杯水车薪,城中百姓大多早已流亡他乡,余下的皆是不能远行的老弱病残,时疫又将这些生命卷走一半,眼看此城就要沦为空城。 江别为与几位心怀大志的同僚忙碌多日,此时书房紧闭,许是又在商议何事。 墙根外的地面向上鼓起一个小包,一只裹着泥土的金蝉蛰伏多年,悄悄破土而出。 它没有选择高上枝头开启新生,而是缓慢地顺着斑驳的墙壁潜入府中,一落地,却变成一条动作敏捷的青色毛虫。 毛虫毅然决然行向大门,利齿不断啃噬着红木,咯吱咯吱,声音极小。 不消片刻,贴有门神的红木门板便被啃出一个圆洞。 毛虫使命达成,俄而,便成了一条僵硬的死虫。 一股异样的风钻洞而入,修士打扮的人将门闩打开,恭恭敬敬邀请门外一群不速之客进门。 “光明前辈,请进。” 打头那个名叫赵光明,相貌堂堂,名字伟正。 赵光明闻言,摆手道:“府主近日忧思成疾,少不了我在旁排忧解难,我已在此逗留多时,就不进去了。” 他大步向前,抬手揭下门板上张贴的门神像,对身后一脸谄媚的人继续道:“你既供我神像,有人欺负你,我就不能坐视不理,现下门神已经无用,江别为不过一介凡躯,不足为惧,你且放手去干吧。” “是,有劳仙长了。” 那人作揖行礼,原在城中囤粮倒 卖,大发了一笔横财,怎料江别为新官上任,三言两语直接断了他的财路。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既然江大人要做英雄,就别怪他不留情面了。 赵光明火速离去,带来的一众弟子却谨慎地留下善后。 江汀上脸上蒙着撒了药的粗布,眉间满是愁绪。 她怀中抱着一个熟睡的女婴,女婴一出生就死了爹娘,被一个非亲非故的老人收留至今,今日老人撒手西归,孩子无人看顾,只能托付给江汀上。 女婴面黄肌瘦,江汀上也好不到哪里去,生逢乱世,活了今天没有明天,不知不觉里,沧桑就爬满了她的脸庞。 鼻腔中满是苦涩的药香,江汀上将要走到家门前,才觉察到了异样。 府门大开,在浓烈的药香之后,她终于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味。 江汀上不禁有些呆愣,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到她脚边,她的手臂蓦然一紧,怀中的女婴随即发出一声不适的轻哼。 “谁在外面?” 一个道貌岸然的修士听到动静,来到门边。 江汀上只当没听到,熟练地将怀中的孩子摇了摇,跨过江别为的头颅,在襁褓上轻轻拍着,一步步远去。 那个修士出来将江别为的头捡起来,看一眼江汀上离开的背影,又回到了府中。 他的脸色并不愉悦,对同伴道:“下次你再把他的头踢出去,就自己去捡吧。” “死都死了,当球踢踢怎么了?”同伴说罢又问他,“门外是谁?” “一个快死的女人。” “你这家伙,偷看凡人命格做什么?” “我没看,她染了时疫,活不到明年了。” “诶,你说那是一个女人?”同伴回过神来,“你怎么不将她喊住看看,万一就是那条漏网之鱼呢?” “不用喊,漏网之鱼肯定不是她。谁家官太太会穿粗布麻衣?”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江汀上怀疑自己在做梦。 她与江别为朝夕相处这么多年,绝不可能认错他的脸。 她想返回江府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理智告诉她,这绝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她不知何去何从,抱着孩子辗转片刻,继而飞奔起来,躲进一间废弃的木屋。 既然江别为死了,江府定是没有一个活口,历来灭门之举,最怕斩草不除根留下后患无穷,不管是谁蓄意报复,一定会派人来找她…… 江汀上心思电转,她见到的那人是个修士,她一介肉体凡胎,根本躲避不了多久,这个孩子跟着她太危险,她得想办法将这个无辜的小生命送到别人家去。 江汀上的脑海中不断涌现着可靠之人的名字,还没做好决断,她的眼皮突然一跳,来不及了…… 江汀上毫不犹豫地跳窗而逃,直奔城外深山。 她当然不知道深山中有没有暗设埋伏,但此时此刻走投无路,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 丛不芜赶来时,江汀上倒在地上,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她在弥留之际,半掀着眼皮,艰难地抬起血迹干涸的手摸了摸丛不芜的脸,“你是小五吗?” “是我。” 江汀上看丛不芜将襁褓抱在怀里,咽下一口喷涌上喉头的血,只觉头颅昏昏沉沉,怎能也抬不起头来。 “孩子……还活着吗?” 丛不芜将她背起,停顿一下,才说:“……活着呢。” 江汀上无力地伏在丛不芜肩头,“这么多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我都走了九年了。”丛不芜闷头走路,不敢让她看见自己的脸。 江汀上实在提不起气力,勉力算了算,断断续续说道:“真快啊,连你都十七了……其实也不算十七,我记得你刚变成人那会儿,云姑说你长得像八岁,你才按八岁算的……你还是个小孩儿呢……” 丛不芜哽咽了一下,又佯装无事道:“模样是十七,就当十七算吧。” 江汀上的声音愈发虚弱:“云姑他们一切都好,爹娘也好……你别去找他们了,怪远的。” 她说的这些人,早就埋在黄土下了,丛不芜只作不知,“诶,我不去。” 小小的身板背上背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丛不芜的脚步有些踉跄。 第68章 江汀上问:“我没喊你,你怎么回来了……” 丛不芜的肩头一湿,温温热热的,不知是泪是血。 江汀上又说:“小五,别想着为我报仇……” 丛不芜止住了脚步,喘了一大口气,却不说话。 “他们和那个偷牛贼不一样,”江汀上闭着眼睛,“别为我们耽搁自己,快回仙山去……听话……” 丛不芜固执地在心里偷偷地说:“我不。” 嘴上却是另一回事儿,她道:“我现在就带你回仙山,我有个师兄,肯定能救你……大不了我去求师父……” 她默念法诀,急召白云,无果后,又取出那把匕首,可是匕首也失了灵气,彻底变成了凡物。 心中方寸骤乱,丛不芜肩上忽的一沉,宛如压下一堵肉墙。 “江汀上?” 她扭头去看。 江汀上已经没了生息。 丛不芜只觉周身力气卸尽,两膝一软,跌倒在地。 江汀上软塌塌的歪在一旁,丛不芜仰面翻起身,方才紧抱着的女婴终于露了脸。 干瘦的小脸儿灰白一片,死气沉沉,颈上一道剑伤划到颅顶,入肉三寸。 ——竟是早就死了。 丛不芜呆呆望着太空,两目无神,她想:这个时候该落一场雨。 可她只看见山林葱郁,晴空万里。 丛不芜咬牙再度负尸启程,原路返回滨海之地,面对着一望无垠的绿野草地,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浓浓的无力。 助纣为虐的修士放了把火让江府付之一炬,一片黑灰中,丛不芜找不到江别为的尸体。 修士处理完应有事宜就返回了仙府,丛不芜同样一把火送罪魁祸首一家见了阎王。 通过女婴的掌纹找到她家人的坟茔,丛不芜挖了一个小小的坑,让她于此长眠。 丛不芜带上江汀上,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园。 江水镇空无一人,最富庶的员外家也只剩下断壁残垣,往事如过眼云烟,转眼物非人也非。 丛不芜没心思伤春悲秋,她将江汀上埋在了深山的溪水边,又在一旁建了座空坟。 稍作思忖,她没有为江汀上与江别为立碑。 丛不芜走到溪水边,背对坟包默默坐了一会儿,这是她的诞生之地,灵智初开的地方。 枝头飞来几只喜鹊,而后又飞来几只黄鹂。 淙淙清水,婉啭莺啼,草间依稀有虫鸣奏曲。 丛不芜恍惚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她以为自己会哭,伤心欲绝,泣涕涟涟。 但她脸上没有泪水。 丛不芜不再久留,转身离去。 不亲取赵光明首级,难消她心头之恨。 赵光明阴险诡诈,欺上瞒下,身边亲信如云,丛不芜几次试探,非但没能近身,反倒打草惊蛇。 凡间不法之徒将他当真神供奉,经年受香火熏陶,他的道行,绝对在丛不芜之上。 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 丛不芜发现,暗处似乎还有几拨人,恨不得将赵光明亲手刃之。 看来此人多行不义,苦主良多,早已惹了众怒。 丛不芜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踪迹,她巴不得赵光明自己跳出来,他刚愎自用,一旦失去庇佑,丛不芜只消略施小计,未必不是他的对手。 她暂时在一间破庙里安身,有天夜里,庙顶上的青瓦突然被人敲响。 来人既不是赵光明的走狗,也不是赵光明本人,而是一个气质非凡的商户。 他好好的大门不走,专做梁上君子,也是在试探丛不芜。 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丛不芜又一时找不到破局之法,便没有拒绝他邀请入伙的好意。 他们行事稳健,初时,丛不芜没说什么。 时日久了,丛不芜就觉得他们有些循规蹈矩,束手束脚,于是和他们的联系就少了许多。 日复一日,赵光明以为蝼蚁难成大器,不由放松了警惕,再次潜入人间为祸苍生时,终于露出来破绽。 只是此人着实狡猾,摇身化出原形,变成一条肥青虫,躲进了岩山一处洞穴里。 此山千疮百孔,洞穴相连,追踪起来难如登天。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丛不芜变成一汪清泉,奔腾呼啸着漫过洞穴。 呛水的青虫狼狈地逃窜而出,作恶多端的赵光明,被丛不芜亲手斩于郊外。 江汀上不想丛不芜为她报仇雪恨,丛不芜也不好提着赵光明的头颅回江水镇祭拜,于是便原路折返,想将这恶贼的头送给那个总是作商人打扮的修士。 “给你,你去领赏吧。” 修士笑吟吟将头颅接了,丛不芜转身欲要离去时,却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修士道:“赵光明死在我手上,我才能回府领赏。” 丛不芜:“那你就说他是你杀的。” 修士:“可是他明明是你杀的啊。” 丛不芜道:“你放心,你的人都听命于你,不会落你的脸面,我也不会说出去的。此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何?” 修士欣赏着赵光明死不瞑目的脸,对丛不芜道,“天知地知,我知,如此即可。你若死了,我就安心了。” 丛不芜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有人喜欢找死。 但她转念一想,自己刚杀了一个仙府红人,在别人眼中,只怕也是自寻死路。 如此,她就释然了。 小喽啰不堪一击,那个修士也实在弱不禁风。 丛不芜不过旋身朝他脑袋上踹了一脚,那颗头就“咚”一下飞向他身后的一面竖鼓上,发出沉闷的鼓响以作生命最后的绝唱,才咕噜滚落在地。 丛不芜不想要这么多头,地上的横尸首级便化为血水,融入于地。 她带走了赵光明的头颅,想找个五行火旺的地方,直接超度得他魂飞魄散得了。 斜挎一个鼓鼓囊囊的竹花袋子,丛不芜来到了人声鼎沸的街上。 她敏锐地觉察到,人群中向她投射过来几道异样的目光。 跑—— 电光火石间,这是丛不芜唯一的念头。 赵光明狐假虎威,多行不义。 府主御下不严,理应苛责,但这些都是赵光明一人所为,与府主却没什么太大干系。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直到今天东窗事发,赵光明成了青虫亡魂,高高在上的府主竟然火速派人来追杀丛不芜。 赵光明也许只是一个傀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当丛不芜想停步歇息,命运就将她卷入暴风骤雨。 如惊梦般回首,丛不芜意识到,自己千辛万苦翻过的一座高山,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一级台阶。 人事多艰,她要历经一次次的打磨雕刻,直到死亡那一刻。 丛不芜权衡之下,带着赵光明的头颅,头也不回地上了路。 既是避无可避,不妨迎难而上,孰高孰低,试试看吧。 她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 丛不芜轻敌了。 仙府对付她,犹如泰山压卵,狮子搏兔。 高下悬殊的力量对比下,丛不芜不得不承认,她只是一个初出茅庐者。 纵使她数次机关算尽,恁多心机也如滴水入海,听不见个响。 乌飞兔走,丛不芜在与仙府的五次较量中,迎来了死亡。 她既归属于水,仙府便将她的尸身被挂在千里之外的悬崖峭壁上,经受炎炎烈日暴晒。 此地三百年不曾落雨,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炎热干燥同样也使得她的尸身得以完整保全。 三百年的酝酿,也许只为今朝。 一片浓墨般的乌云聚集在天际,杏核似的雨珠噼里啪啦兜头落了下来。 久旱逢甘霖,峭壁上草叶舒展,鲜花盛开。 一只胖嘟嘟的蜜蜂竟然冒雨采花,停留在丛不芜的鼻尖,扇动着薄如蝉翼的两翅,试图唤醒长睡不醒的人。 终于,丛不芜缓缓睁开了眼。 法阵当前,各方追踪,雨水在丛不芜眉骨下|流成一线。 她指尖出现一道细小的水流,水流如蛇般蜿蜒,幻化成另一个面无表情的她。 丛不芜瞧不清赵光明之流,却也险些因自负丧命。 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她不能向上次那般冒失,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丛不芜选择金蝉脱壳。 仙府不足十里外,变小的丛不芜穿梭在深林中。 手擎一朵蘑菇作伞,粉色的兰花螳螂亲切地带她去草丛中避雨。 丛不芜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走来一只火红的蚂蚁,雨水冲刷掉了它沿途留下的气味,它找不到返回蚁穴的路了。 丛不芜伸出指尖触碰了一下它的触角,红蚁向后退了一步,辨别出重新出现的熟悉气味,顺利找到了蚁穴。 地面吹出一个接一个的雨泡,丛不芜心底涌出一丝彷徨,以卵击石,她做错了吗? 即使不错,她能成功吗? 第69章 雨帘渐疏,一朵桃花无风自浮。 丛不芜眼中一喜,“师姐!” 桃花却并不应声,而是向前飘去。 丛不芜告别兰花螳螂,将蘑菇伞重新插入泥土,跟上了那朵鲜艳的桃花。 眼前突兀地出现一座庙宇,丛不芜抬头一看,原是师父的神庙。 她抖落身上的雨水,施了一个净身术,虔诚地叩拜上香,团团的香雾却并不向上飘。 正如师父所言,她与仙山缘分已尽。 连敬柱香,都不能了。 一闪而过的失落被她隐去,丛不芜拜别师父,起身时,发现神庙中的墙上竟然有一幅活灵活现的壁画。 她专心观察一阵,此画讲的乃是“水滴石穿”。 浮虚气躁,大事难成。 一个人自认不会成功,便是失败的开始。 灵光一闪,丛不芜神色激动:“多谢师父指点,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她走出庙门,又依依不舍地停下来。 仙山对她已是格外开恩,仁至义尽,她日后也许连师父的庙宇都见不到了。 她垂头沉默许久,清凉的雨幕中传来一阵低低的泣声。 丛不芜任由泪水滑落脸庞,靠在庙门前哭了个尽兴。 她暗暗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为谁哭泣。 转眼又是三五月,丛不芜已经鲜少地回忆江水镇与仙山了。 一旦无休止地怀念从前,就会止步不前。 伤春悲秋,自怨自艾,除了浪费时日,百无一用。 她不允许自己被任何不当的情绪裹挟。 她也不再忧伤事与愿违,生命易逝。 一个生命的终结,往往是下一个生命的起点。 丛不芜舍弃了毫无意义的仁慈怜悯,也不再优柔寡断。 所有阻挡她前行的人,都被她一一除去。 “是,我杀人了。” “有人听不懂人话,不如死了算了。” “我早早送他去投胎,他应该感谢我。” 二师兄教会她的毛病她不打算改,二师兄说的没错,一切生命将死之前,心脏都极其脆弱,面对敌人时,与其给其痛快,不如耍耍嘴皮,先攻其心,再杀其身。 丛不芜持之以恒地等待着,千载难逢的时机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仙府府主绝非等闲之辈,临死前,意味不明地看了丛不芜一眼。 丛不芜头皮一沉,伸手摸到红绳绑起来的几串铜钱。 她了然,这是一种诅咒。 铜钱铃铛似的挂在她头上,即使她走动蹦跳,也不会响。 丛不芜想了想,将它们取下来,拴在了腰间。 就当是环佩绣囊,还挺漂亮。 空荡荡的道场尸横遍野如人间炼狱,丛不芜身处其中,却在感叹人生自古多歧路。 大仇得报之后,她感到心绪迷茫。 接下来,她又该做什么呢? 日落月升,府主殿内的博山炉中生出一团明火, 袅袅檀烟化出两个闭眼含笑的仙童。 “赵府主,江山君有请。” 此处天高皇帝远,江氏一脉专横弄权的事图穷匕见,传到了灵山。 赵府主即使不死在丛不芜手里,今日一去,也是凶多吉少。 无人应答,一个仙童才睁开眼睛。 “魂灯已熄,他死了。” 另一个仙童依旧闭着眼,说道:“道场有人。” “江氏罪有应得,既是苦主,无须理会。” 两个仙童凝成白雾,散于半空。 尸山血海上,枯坐着一个渺小的身影。 陪伴她的,是一轮寂寥明月。 第44章 不芜(四)身共天香,心病三寸。…… 除了每年的清明扫墓,丛不芜开始在人间走走停停。 她时而隐去身形,安静地坐在村学外的树上,听学童摇头晃脑读记《童蒙训》。 时而又在莲湖中泛舟采莲,将莲蓬剥了喂鸟,扮作卖花女进城卖莲花。 时而去河上撑船渡客,时而又身披蓑衣,在风雪中垂钓。 起初倒是新鲜,时日渐久,丛不芜却不知何去何从。 暮色四合,倦鸟归林,人们也纷纷归家,丛不芜总是孤身一人,对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发呆。 她跑去看戏,白日里凡人散去,夜里四周的鬼魂又呼朋引伴游荡出来,他们携手而来,又携手而去,只有丛不芜孤零零地静默着。 她曾试图在另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安营扎寨,但她已经不是小孩儿了,有人看向她的目光总是暗含警惕,她只能遗憾作罢。 丛不芜掐算着时间,飞也似的朝一户人家走去。 那户人家大约正逢喜事,门口摆着两头挂着红绳的小小石狮。 丛不芜坐在墙上耐心等待着什么,小石狮子吐出口中的绣球,蹲在地上向她歪了歪毛茸茸的头。 一声婴儿啼哭响彻云霄,接生的稳婆道:“恭喜恭喜,母女平安!” 丛不芜欣慰地露出一个笑,跳下来摸摸小石狮子,和它们玩了一会儿抛绣球。 她没有去看这一世的江汀上变成了何种模样,一如江汀上曾经嘱咐的那样。 丛不芜为新生命的诞生而高兴,但这也意味着她从前的那些玩伴,的确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将手中的绣球抛得远远的,两头石狮蹦蹦跳跳地去捡,回过头来的时候,丛不芜已经了无踪。 又是一年清明时节,小雨纷纷如宝珠坠地。 丛不芜坐在江汀上与江别为的坟前,一人两坟,相顾无言。 去岁秋天,江水镇被决堤的江水吞没,成了一面碧波平湖。 皇城的新主人坐稳了江山,前朝的名字也随之更换。 现在,此地叫做“东湖”了。 似乎也有新的人家迁徙过来,只是深山密林,偌大河湖,实在太过与世隔绝,因而来人只是三三两两,安家落户的更是少之又少。 丛不芜化水顺溪出山,随波逐流在湖水中徘徊。 一只翠色青蛙围着她转啊转,丛不芜露出水面,将头顶呱呱乱叫的青蛙拿下来。 她走到岸边,青蛙依旧赖在她身边不走。 丛不芜忽然福至心灵,将用心良苦的青蛙托在手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青蛙:“呱呱。” 丛不芜一指点在它眉心,青蛙终于口吐人言:“有人在等你。” 丛不芜跟着它指点的方向寻找过去,在另一座山峰上看到一个新盖的草屋,草屋中走出一个鹤发鸡皮的老人。 她的眼珠浑浊黯淡,抓着丛不芜的手,仔细辨认一忽儿,咧嘴笑了笑,她的牙齿已经掉光了,露出光滑的牙根:“是小五吧?” 丛不芜:“你是……” 她的眸子变幻了一刻,立时惊喜道:“你是江嫂子!” 江嫂子爱怜地将她让进屋内:“你都长这么大了。” 丛不芜心中登时升起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诶,是啊。” 江嫂子絮絮地诉说着乱世之中自己如何大难不死,又是如何辗转多次,重回故土的。 而今故地面目全非,她说得满脸都是泪,低头擦了,又打开柜子拿出一个梨花木盒,取过剪刀剪开枕头,摸索出藏在里面的钥匙,颤抖着苍老的手将木盒打开,唤丛不芜过来看。 只见江嫂子一层层揭开丝帕,对丛不芜说:“这是你娘托我转交给你的。” 霎那间,丛不芜忘记了呼吸。 “她说当年给汀上备了嫁妆,也不能忘了你……” 丛不芜眼眶通红地坐在一面镜前,江嫂子用枯枝般的手为她梳头,末了,将那支与遗物没什么区别的银簪插|入她的发髻。 丛不芜盯着镜中的自己,“我去找他们的坟,却找不到在哪儿……” 她从没喊过江父江母爹娘,从前是怕自己乱攀亲戚影响凡人命格,现在她更是血债重重,罪孽深重。 故人一个接一个转世投胎,唯恐损其气运,她更是见都不敢见。 丛不芜只是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珠,盈满的泪水就夺眶而出。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不会再流泪。 疫病死去的人,哪里还能有坟呢? 成千上百的尸体堆成小山,一把明火,就烧成了史书中一笔带过的煤。 若问故人何处寻,唯有尘与飞灰。 江嫂子没有问丛不芜为何不在仙山,温柔地用瘦硬的指腹拭去她的眼泪,对她说道: “傻孩子,此处既是伤心地,你又何苦回来?” 丛不芜默默摇头。 “我是将入黄泉,才想落叶归根。”江嫂子道,“你大好年华,锦绣前程,看你伤心,我们只会更伤心。” 丛不芜想要久留,江嫂子却站在门口摆手:“小五,向前走吧,别再回来了。” 她一步三回头,青蛙安安静静站在她肩膀上,直到看见眼熟的东湖,它才一跃而下,跳入水中。 第70章 丛不芜去了很远的地方,与一朵没有修成人身的墨莲成为了朋友。 她变作红莲,与之一同立在圆圆的荷叶间。 头上有飞舞的蜻蜓,脚下有摆尾的红鲤,墨莲常常俯身在水中洗头。 几只蝌蚪游来游去,墨莲掬起一捧水把它们赶跑:“去,去,一边玩儿去!” 夏去秋来,眼前就只剩下了残花枯叶。 墨莲临水自照,看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花瓣,叹息道:“唉,到底还是没化出人身。” 丛不芜提议道:“我给你渡点气,能保你数年不死。” 墨莲不依:“靠别人化形,那多没意思。让别人知道了,不得笑死我。” 几经秋风扫荡,墨莲油尽灯枯。 她奄奄一息地说道:“等我死了,你就再交个别的朋友吧。” 丛不芜抿唇:“我在这儿等你,明年夏天,你就回来了。” 墨莲道:“来年开花的就不是我了。你这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丛不芜:“你明明可以不用死的,我可以帮你”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一般人,可你能帮我一时,却帮不了我一世。” “等我死了,你就走吧。”墨莲苦口婆心,“我知道你看重情义,但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不要刻舟求剑。” 丛不芜又送走了一个朋友。 一程又一程,兜兜转转,百转千回,蓦然回首,她还是孤家寡人。 在水里度过一个秋天,雪如鹅毛飘落时,岸边走来一个钓叟。 他径直向丛不芜走来,丛不芜思索须臾,变成人形。 肩上的蓑衣能抵挡大雪,却挡不住她腰间的几串铜钱。 钓叟抛甩鱼钩,指指铜钱,说道,“有它在,你此生无望大道。” “我心知肚明。” 仙府之主绝非等闲之辈,丛不芜早就猜到了。 钓叟道:“我看你长久呆在次数,想是没有去处,不如你就入我门下,叫我一声师父?” 丛不芜自然没有同意:“我有师父。” “难怪。” 鱼儿咬钩,钓叟却不大关心,虚虚握着钓竿,对丛不芜自报家门:“我叫原岁侣,是个散修。” 丛不芜直截了当地问道:“找我什么事?” 原岁侣:“你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看出你绝非等闲之辈, 想招揽你入我麾下。” “入你麾下?”丛不芜好奇,“怎么,你要造反?”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原岁侣将钓竿彻底放下,“实话说,我……” 丛不芜不打算听他绕弯:“你是做什么的?” 原岁侣回答道:“寻宝。” 丛不芜听说过这种营生,什么“寻宝”,不过是个幌子,说是打家劫舍还差不多。 “那我不干,你另请高明吧。” 原岁侣立马解释道:“只在山野之间,寻找无主之宝。” 原来是个囤积居奇的法宝贩子。 丛不芜略作沉思,点了头。 若是旁的时候,她未必会答应。 可她实在不想继续在水中虚度光阴了,枯燥得很。 原岁侣笑容满面,“如若不弃,今后你我不如以叔侄相称?” “……” 丛不芜看他一眼,没应声。 “罢了,你就叫我的名字吧。” 原岁侣妥协。 这回丛不芜答得倒快:“好。” 原岁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丛不芜:“十七。” 原岁侣眼光很毒,专擅笼络人心,手下的人鱼龙混杂,玉石杂糅。 “听说你叫十七,很特别的名字。” 说话的人与丛不芜年纪相仿——当然只是从外貌来看,她毫不吝啬地向丛不芜表达着善意:“我叫寇苏台。” 丛不芜学以致用:“谢谢,你的名字也很特别。” 不久,原岁侣交代给丛不芜一项重任,她的搭档便只有寇苏台一人。 她们此行,须得潜入皇城。 一只千年白狐曾在郊外被人射瞎左眼,眼珠落地,变成一颗能够避水的玉珠,引得鸟族竞相求购。 要找此珠倒是不难,它被一只普普通通的老鼠抱走,如今就遗落在皇城之中的江山金殿里。 王朝国运正盛,皇城脚下真气直冲云霄,妖邪鬼怪自是半步不敢入内。 寇苏台先是操控城中人鸟鼠虫,可一旦它们步入城中,就脱离了她的掌控。 随即,她又尝试附身凡人,走到城门口却如遭雷击,慌忙捂着胸口脱离人身。 丛不芜早有对策,变作异国的行走商人,摆了几颗随地捡的石头在城外支摊,写上重金收购,不过两天,果然有人心生好奇,问她都收什么石头。 丛不芜道:“皇城之中寸土皆为珍宝,若是一块皇宫墙根的石头,她愿意出价一两黄金。 不过半日,她就把买来的石头粘在一起,做出两具肉身。 寇苏台虚弱地卧在原地:“我附身凡人之躯都进不了城,这堆破石头……能成吗?” 丛不芜在石躯上轻拍一下,“城外的石头当然不成,但它是皇帝老儿家门口的石头。” 继而,她又道:“这种投机取巧,想必也坚持不了多久,你我要速战速决。一刻之内必须出城,不然……” 寇苏台:“明白。” 江山殿。 一尊金身塑像仗剑而立,殿堂之大,数百人齐拜也不足为奇。 神像前有一鼎百花簇拥的金刻香炉,正徐徐吐出如云檀香。 丛不芜在香炉下找到了那颗避水宝珠,寇苏台仰脸看着香烛陈列后的巨大的神像,羡慕道:“我什么时候也能有这种派头就好了,多威风啊。” 丛不芜循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神像,笑道:“真喜欢的话,就回去垒一个嘛。” “那怎么能一样?”寇苏台的手臂搭在丛不芜肩上,二人出了殿门,她才兴致盎然道:“方才我们不是走错方向,跑到国寺西殿去了么?” “嗯。” 丛不芜不知她为何无缘无故提起这个。 寇苏台问:“你还记不记得西殿中供奉的那尊神像长什么模样?” 丛不芜回想一下:“不太记得了,我没细看。” 寇苏台满脸心向往之,“那是溪格君项运阖,灵山的上一任主人,叱咤风云多年,从前我爹时常提起她。” “溪格君……我听说过她。” 是那位墨莲故友在丛不芜跟前念叨的。 “听闻溪格君天赋异禀,十四岁便与三五好友结伴游走人间,行侠仗义整整四五十年,后被灵山认主,风头无两。” 寇苏台:“小道消息说她以权徇私,所以灵山才令择新主,她到底做了什么呢……” “不知道。”丛不芜无从知晓。 亮如白昼的殿宇内,居高临下的金身,垂目望向香烛上跳跃的火苗。 灵山天机阁内,礼晃心血来潮翻开请愿竹简,一缕仙气自竹简内缥缈而出。 随之,他听到了隐隐约约、逐渐远去的交谈。 以权徇私,另择新主…… 礼晃顿感意兴阑珊,撂下竹简,起身离开。 第45章 不芜(五)身共天香,心病三寸。…… 丛不芜信誓旦旦说过不杀好人,但在日积月累里,她腰间的铜钱却越挂越多。 有时候好坏并非界限分明,有人经常沿此界限横跳徘徊。 若如环佩,便该叮当作响。 可惜铜钱往往静默无声。 丛不芜不是没有听到过铜钱发出声响,面对庞然的戾气时,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的兴奋。 小小的铜钱在红线上激动颤抖,似乎无比期待着丛不芜的死亡。 丛不芜活成了一把人形利器,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对手闻风丧胆,而她,煞名远扬。 原岁侣渐渐掩饰不住他对丛不芜的忌惮了。 蜜蜂躺在黄灿灿的油菜花上睡觉,蛱蝶斗起胆子环绕丛不芜绕起了圈儿,飞累了就停下来,在她盖住脸的荷叶上滑来滑去。 丛不芜半梦半醒,神思清明后,才惊觉原是重温了一厢旧梦。 无论好坏,都成过往。 春风极解风情地送来一阵杏花香,她转动荷叶,躺在藤椅上望着斑驳的树冠,眼皮一阖,竟又重回梦乡。 一座险怪奇绝的山上百花争妍,世人称之“花山”,花山之下有座古墓,守墓人是一尊陶佣。 墓中有枚玉佩吸收天地精华生了灵智,兀自钻出墓穴,险些被一个凡人逮到。 原岁侣想将玉佩占为己有,又点了丛不芜与寇苏台来。 临行前,原岁侣特意对丛不芜道:“寇苏台近来心不在焉,你万事留心。” 他像是对寇苏台有了戒备之心,但苦于手中没几个可用的人才,只能捏着鼻子再次派寇苏台来。 丛不芜不置可否。 玉佩躲在花山墓中不出来,陶俑狡猾多端,丛不芜与寇苏台打定主意使用“调虎离山”只计,寇苏台将陶俑引出来,丛不芜趁机潜入墓中。 第71章 前半程有惊无险,一入墓中,丛不芜却看见了无数张自己的脸。 原来墓口千镜高悬,镜中的虚影冲出樊笼,与丛不芜招式相同,直取丛不芜命脉。 对付自己的感觉十分新奇,丛不芜只能转换思维,剑走偏锋,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堪堪逃脱束缚。 ——那些镜子,她却没有打碎。 墓中一块陪葬品成了精却不作乱人间,墓外陶俑也护主心切,可见墓主生前也是良善之辈。 几番思量,丛不芜打定主意,不将玉佩交给笑面蛇心的原岁侣。 但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不将玉佩取走,墓主永无宁日,她想将玉佩送到美名远播的修仙世家去。 丛不芜顺利将小家伙儿拐带出来,一脚踏出墓穴,冷风骤然席卷过来。 她心知不妙,当即化雾离去。 “破。” 只听一道清冽嗓音,丛不芜腕上一紧,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环住了她细细一截手腕。 力道之大,令丛不芜不由蹙起眉头。 若是道行不如她的来,腕骨必定碎成粉末了。 胸口微微发热,是藏在衣襟中的玉佩吓到流泪。 礼晃淡淡瞥向丛不芜,丛不芜被他寒凉的视线一冰,这才记起他是谁了。 这不是灵山之主,江山君礼晃么? 丛不芜佯装一挣,凸起的腕骨果然被礼晃冷冰冰的指腹捏紧,“你……” 瞬息,花粉扑面。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其实这些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一线间。 礼晃不甚在意逃走的妖邪,若不是方才二人即将相撞,他甚至不会多看她一眼。 身后的修士问道:“江山君,此妖自墓中而出,兴许有古怪,可要在下去追?” “不必多此一举。”礼晃道,“她身上没有我们要的东西。” 只有一枚玉佩而已。 他忙中偷闲,亲自赶来,是为了一只兔子。 此兔非同小可,经年流窜于古墓之间,阴气入体,邪毒无比。 “阴兔绝不可落入他人之手。”礼晃道,“你去告诉其他人,如有必要,无须手下留情,当场杀之。” “遵命。” 狡兔三窟,若是这只兔子好捉,礼晃也无须赶来。 山里山外已被布下天罗地网,地下的八卦奇阵蓄势待发,只待他一声令下。 阴兔躲在墓中棺底,想借墓主庇佑躲过此劫,但迫于灵山威压,很快奄奄一息。 它仓皇出洞,拱手而降。 山中已无事,有人留下善后,礼晃返回悬空而建的竹楼。 他已经习惯了住在最高处,俯瞰向下,整座城池一览无余。 月光笼罩中,一段白绫如鹊桥在寂静夜空架起,熟悉的蓝色身影轻点足尖,于绫上凌波微步,扬长而去。 白绫散作细碎的晶亮星子,浮上夜空。 礼晃因而想起,他似乎顺手在城中设了一个降妖阵,忘记撤去了。 难怪她不走寻常路。 礼晃鬼使神差地站定在窗前,果不其然,不出半刻,那个阵就被人破了。 折返入城的丛不芜神情轻快,犹如闲庭信步,她将寇苏台从阵中救出来,二人打算在竹楼客栈中对付一晚。 彼时春花覆墙,两栋竹楼悬而未落,隔街遥望。 不知是巧还是不巧,丛不芜也选了对街竹楼的最高处。 二人站在走廊窗口处无声对视,视线相触时,却似波涛汹涌,有暗流涌动。 夜深花寂,藏不住跳动着的心。 丛不芜感觉到胸口处似有暖流,料想必定又是那枚成了精的玉佩。 不久,礼晃冷淡着眉眼,转身离开。 丛不芜将玉佩取出来,它却在呼呼大睡,好梦正酣。 昨夜寇苏台住在了一层,清晨她一觉转醒,丛不芜却还没下来。 登楼去寻,房间却也空无一人。 寇苏台忙向下探视对街那些灵山子弟,见他们依旧守在原地,紧起的心弦登时松了一半儿。 不是灵山的人搞的鬼…… 丛不芜会去哪儿呢? 寇苏台转念一想,火速前往花山墓前。 那片空地上,一场剑术比试临近终了。 丛不芜捡来一截树枝作剑,礼晃亦然。 他们你来我往,虽是没用灵气道法,只当寻常刀剑比划,但打眼一看,简直杀气冲天。 寇苏台躲在石头后,眼看丛不芜正落下风,正要叫停,却见丛不芜借力打力,生生扭转乾坤。 二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一时之间,难分上下。 丛不芜胸口忽的白光一闪,礼晃片刻分神,露出破绽,“唰”,丛不芜的树枝横在了他的颈边。 礼晃撂了手中的树枝,面色坦然:“是我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丛不芜正色道:“其实是我胜之不武。” “给我吧。” 礼晃不容置喙道。 丛不芜将方才自作聪明的玉佩精递过去,“那就有劳江山君了。” 她与礼晃不过是临时起意想要比试比试,但干巴巴的打架没甚趣味,丛不芜想,反正她原本也打算将玉佩精送到修仙世家,不如就让礼晃帮她送了,省的她多跑一趟。 礼晃说:“此物,我就带回灵山了。” 灵山? 也勉强算是修仙世家吧。 丛不芜看着眼前面容平静,仿佛对什么都置身事外的人,觉得礼晃虽是金衣玉冠,却不像金身神像,倒像是个白玉桩子。 “多谢。” 礼晃没有再留下只言片语,当即没了踪迹。 寇苏台这才从远处的石头后踱步出来,“原来江山君是这样的江山君,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 丛不芜听出她话中的揶揄,一本正经道:“我很想打他一顿,他也很想打我一顿,我们不谋而合,才有了今日这场比试,仅此而已。” 寇苏台凑近,笑得意味深长:“江山君惹你了?你为什么要打他?” 丛不芜饱含深意地看了看她一瘸一拐的右脚,“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昨儿才将寇苏台从礼晃的阵中救出来,这会儿寇苏台却问她为什么想打他。 “哎呀你别生气嘛,”寇苏台故意睁圆了眼睛,好似疑惑不已,“那他为什么想打你呢?” 丛不芜据实相告:“那你就要去问他了,问他什么总是像看死东西一样一直盯着我。” 约莫是她昨日冲撞到这位尊贵无比、神圣不可侵犯的江山君了吧。 丛不芜如是猜想。 不是都说男人好面儿吗? 越是深想,丛不芜越觉得她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死东西?” 寇苏台琢磨一会儿,耐人寻味地拍拍丛不芜的胳膊,嗤嗤地笑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得不说,灵山的派头就是足哈。” “什么派头?”丛不芜不解。 寇苏台意有所指道:“就是非比寻常嘛。” 丛不芜一心取长补短,认真专注地回想着二人每次交锋,说出了一番见解。 “他的剑招倒是利落干净,步步紧逼,不似我一般杂乱。” “步步紧逼?”寇苏台忍俊不禁,“可我看……” 分明是外刚内柔,情意绵绵。 第46章 不芜(终)身共天香,心病三寸。…… 好风胧月清明夜,一处空堂处,丛不芜独坐红轩碧阶前。 入乡随俗,她手腕上戴了一条细细的五彩绳。 人一旦闲下来,便会胡思乱想,生出许多闲思愁绪。 丛不芜只坐了一会儿,就悄无声息离开。 山的另一边,倒是别样光景。 春深花凋,芳菲落满头。 寂寂青巷间,许多宅院荒草丛生,人去楼空,留下一片断壁残垣。 骤然雨落,打湿枝上绿叶。 丛不芜执伞默默行走,听滴答雨珠轻轻拍打着伞面。 不期然,传来了同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毫不作掩的动静,来自墙的另一边。 丛不芜心中隐隐有个猜想,下一瞬又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礼晃换了一个装束,只作寻常弟子打扮,手执薄伞,滴答,滴答,雨水在伞檐连成一道帘。 眼下黑云压城,雨丝点点,他大可以敛去声息,心绪纷乱的丛不芜很难察觉。 礼晃却有意暴露行踪。 他缄默着,静静等待丛不芜的答案。 滴答,滴答。 一墙之隔外,丛不芜敛眉看着眼前的雨帘。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也鬼使神差地没有走。 礼晃等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丛不芜伞面轻抬,朦胧雨幕中,礼晃撑伞站在巷口,目光径直朝她望来。 从此,丛不芜有了一个秘密。 那抹金衣太过招摇,是以,礼晃有许多化身。 千里迢迢,他时常会来找她。 虽说以礼晃之能,纵是天涯海角,腾云驾雾也不过一息间,但丛不芜还是觉得十分古怪。 第72章 梅子将熟未熟时,天地一片潮湿。 丛不芜坐在阁楼上听雨,怡然自得,悠闲自在。 窗外雨打花枝,繁茂花下,有人凭空出现,撑伞而立。 丛不芜挨在窗前,一手托腮,望着熟悉的伞面,似乎若有所思。 雨伞本是遮住了礼晃半张脸,他对她的目光若有所觉,伞面一动,露出精致如画的眉眼。 丛不芜掉开视线,转了脸。 阁楼内微光一闪,礼晃近在眼前,丛不芜扭头看一眼挂在窗外的纸伞,问道:“江山君,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是不是有事求我?” 礼晃在她对面落座,不答反问:“何以见得?” 丛不芜道:“你好像很闲。” 礼晃竟然含起一丝笑意,说道:“确有一事相求,但时机未到,我 不能说。” 他的口风紧得很,丛不芜见问不出什么,便假作歇了心思,心中的警惕却又拉高几分。 二人似友非友地往来许久,礼晃仿佛对丛不芜与寇苏台的行踪了如指掌,他每次前来,寇苏台都不在丛不芜身边。 直到礼晃来得愈发勤勉,丛不芜才后知后觉,寇苏台一定有事瞒着她。 她细细忖度,见寇苏台又在发呆,便领悟到了些什么。 既然寇苏台有意隐瞒,情字难解,丛不芜也只作不知,没有多问。 丛不芜有时会隐去身形,躺在城隍庙顶上晒太阳。 她初来乍到时,檐角的瑞兽威风凛凛:“小妖,城隍庙内,岂容你撒野?” “我没有入庙啊。”丛不芜说,“也没有撒野。” 久而久之,她来得次数多了,几只瑞兽也开始摇头摆尾,在她身边转悠。 “张大娘又来求子了。” “我说了很多遍,求子要去观音庙,城隍庙管不了这个,可她就是不听。” “呆子,凡人听不见你讲话。” “你说谁呆子?” 丛不芜听它们叽叽又喳喳,打完架撒完泼,很快又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汪。” 丛不芜转头,身边就多了一个人。 礼晃放下一只小狗,小狗气若游丝:“……汪。” 丛不芜探探它的鼻息,问道:“你打哪儿抱的小狗?” “土地庙里抱来的,大狗已经死了,一窝小崽只有它还残存些许生息。”礼晃道,“见它可怜,我就给抱出来了。” 这只小狗通体发黄,两眼黯淡无光,显然病得很重。 丛不芜在它头顶轻轻抚摸着,闻言回道:“抱出来的同时,还顺手给救活了。” 礼晃笑而不语。 南风静谧,细柳低垂,近清水边,台榭连成一片。 河中花灯朵朵,岸上人影幢幢。 丛不芜冷不丁问:“都过了这么久了,你还不说是因何事求我吗?” 礼晃:“……我不敢说。” “说吧。”看他似是有些为难,所求之事必不好办,丛不芜便道:“放心,我会尽力一试的。” 礼晃道:“我只是有一惑不解。” 那就好办了。 丛不芜神情愉悦:“不妨说来听听。” 礼晃走近一步,他向来波澜不惊的眉眼,竟流露出深情款款。 丛不芜正困惑这等万种风情是不是错觉,便听礼晃道:“我对一人动了心,不知她心里有没有我。” 诧异过后,丛不芜慌忙转过身,耳边却只闻心跳咚咚。 水面浮来一双鸳鸯,花灯在碧波中摇摇晃晃。 丛不芜的心也随之摇摇晃晃。 水上照出两道比肩身影,曲折波纹,将他们越拉越近。 “有的。” 良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双影对临春水照,君若怜我我怜卿。 丛不芜并非没有心。 礼晃低头,炙热的视线烫得丛不芜不敢抬眼,水上鸳鸯交颈,二人交缠着气息。 他问:“既然如此,我又有一惑不解。” 丛不芜:“你说……” “我该何日登门下聘?” 丛不芜一愣:“下聘?” 礼晃无比正经:“兹事体大,还应早日提上议程。” …… 寇苏台忙碌半月,在一个深夜对丛不芜说:“十七,我可能要走了。” 此事早有预料,丛不芜并不感到意外:“是与那个明白章么?” 寇苏台笑道:“当然不是,你怎么总是记不住他的名字?” 丛不芜也跟着她笑了一笑,接着又询问道:“你既然要走,可曾知会原岁侣了么?” “当然了,毕竟是咱们老东家嘛。”寇苏台耸耸肩,“他说了,完成这次任务,他就放我走。” 她握紧拳头,志在必得:“这次的宝贝,我一定要抢到手。” 丛不芜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要不要我陪你?” 寇苏台连忙摆手:“不必不必,我能应付得来。” 丛不芜不太放心,寇苏台又道:“但是还是要劳烦你最后一回。” “怎么?”丛不芜看她神神秘秘的,满腹疑窦。 寇苏台:“你且过来。” 她贴近丛不芜的耳朵,小声嘱咐了半晌,又说:“你先歇几天,此事不急,我回来之前,你交到原岁侣手里就好。” 丛不芜再三确定:“你真的想要这个东西?” “隐居嘛,少不了的。”寇苏台伸出两根手指,“一定要是两颗哦。” “好吧。”丛不芜道,“等你回来,我亲手交给你。” 她已经许久没和原岁侣打交道了。 寇苏台要的是两颗化凡丹,吃了之后道行尽毁,与凡人无异。 比起天罚雷击,化妖丹倒是并不痛苦,眼睛一闭一睁,就完成了脱胎换骨。 这东西仙府世家多得很,可以用来惩戒铸下大错的弟子,万一有人修道中途改了主意,认为还是凡人好,吃下一颗也能重归家园。 此物易得,寇苏台奔忙多日,分身乏术,别人她又信不过,只能央了丛不芜。 丛不芜想,最好能找个修士,出钱从修士手里买上两颗。 她既有了主意,次日就前往四十里外的仙府城中碰了碰运气。 丛不芜鸿运当头,一入城,一个相貌端正的男修就走了过来。 “阁下似乎并非城中人。” 丛不芜道:“仙长慧眼,我入城是想买两颗化凡丹。” 男修对身后的人低声说了几句,那人便匆匆出门,不多时,就手捧匣盒,献上两颗绯色的丹丸。 男修道:“此物便是化凡丹。” 丛不芜没接,“就这么给我?” 男修打了个磕巴:“……” 不然呢? 见她面色不对,大有只要他点一下头,她转身就走的意思。 察言观色下,男修当即改口:“当然不是。一颗化凡丹,售价三两金。” 丛不芜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儿,干脆利落地交了钱,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对男修道:“我与礼晃不熟。” 所以千方百计地讨好她,其实并无益处。 男修:“了然,了然。” 若论迹不论心,男修的确帮了她一个忙。 虽纵使没有他,丛不芜也能买到化凡丹。 但她名声不好,另寻修士,须得变换装束,其他修士也未必能这么快取来化凡丹。 丛不芜道了谢。 男修受宠若惊,却没表现出来,只是从容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是一桩买卖罢了。” 丛不芜走后,男修看着桌上平白出现的一张平安符,不由失笑:“她竟还留了谢礼。” 他身后的人开口道:“表公子已经去了灵山,我们在此耽误功夫,若是……” “你懂什么,”男修盯着杯檐,“讨好她,比讨好江山君还重要。” 他在城中等待多日,终于让他等来了时机。 不枉他煞费苦心得来的消息。 想起那个机关算尽的表兄,男修幽幽道:“灵山太远,我就不去了。” 不知想起什么,他冷声吩咐道:“守好你的嘴,今日之事,我不想让外人听到一丝一毫。” “是。” 溪边草地,丛不芜双手举起生龙活虎的小黄狗,阳光为它镶了一道金边。 她一手握住小狗的前爪,“小狗小狗。” 礼晃支起一堆枯枝,右手在虚空中一握,手里便出现了一条肥鱼。 丛不芜走过来,看他动作熟练地操作着,不禁问道:“你要吃烤鱼?” “你不是喜欢吃么?” 礼晃头也不抬。 丛不芜笑了笑,又将小狗举到眼前。 衣袖一挥,他们想要多少条烤鱼没有? 只是亲手烤出来的,到底还是不一样。 一刻后,礼晃道:“你有心事?” 丛不芜也不藏着掖着:“我臭名昭著,只怕你也要‘美’名远播了。” 礼晃:“有人因为我来找你了?” 第73章 “倒也没有。”丛不芜将城中一事说了,又添道:“纸包不住火,他既知晓了你我之事,日后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久而久之,天下 人都要知道你终日与我厮混在一起了。” “我从未隐瞒过谁。” 礼晃的话倒是出乎丛不芜的预料。 “我的样貌始终如一,灵山仙童也都知道我为何下山,只要稍加打探,此事便可知晓一二。” 丛不芜:“那岂不是……” 原来这是一个众人皆知的秘密。 礼晃看她皱眉,才又补充道:“但一般没什么人会打探我的消息。” 丛不芜:“……” 礼晃将鱼翻了个面:“但总会有聪明人的。” “那个男修去找你了?”丛不芜微惊。 “没有。”礼晃有意一停,才继续道:“是我召见了他。” “什么时候?” 丛不芜微眯了眼。 如果男修将化凡丹给她,是因礼晃授意…… 礼晃就管得太宽了。 礼晃暗笑:“你带走化凡丹后。” 丛不芜松了一口气:“他既已知晓内情,大可直接找你,何苦在我这儿兜圈子。” 礼晃失笑:“哈。” 丛不芜随之也回过了神。 徐徐图之,投其所好,点到为止。 天下聪明人不多,那个男修算是一个。 鱼肉香味儿飘了十里,礼晃一阵静默。 丛不芜喂了小狗一口鱼肉,问道:“在想什么?” 礼晃作苦思状:“在想我攒的聘礼够不够多,合不合你的心意。” 丛不芜无言以对。 她没接话,礼晃便端正了神色。 “我曾独自一人在外游历,没有用‘礼晃’的脸,更没有用‘礼晃’的身份,聘礼是我那时一点点积攒下来的。” 他郑重其事道:“是我要求娶你,不是‘灵山之主’。” 丛不芜将小狗塞到礼晃怀里,打趣道:“你攒了聘礼,我可没攒下什么嫁妆。” “那你今夜将阿黄抱走吧。” 礼晃将小狗抱起来,忽然说道。 丛不芜疑惑:“以前不都是你带走吗?” 礼晃是小狗的救命恩人,小狗与丛不芜并不十分亲近,它更喜欢粘着礼晃。 礼晃却道:“你明天再把它抱回来给我,就算嫁妆了。” 丛不芜脸上漾开一点笑:“这算什么事儿……” 礼晃自顾自将小狗交到她手中,“好了,现在你是它的新主人了。” “汪。” 小狗亮起水汪汪的黑眼睛。 五日后,寇苏台终于圆满归来,背着包袱与丛不芜依依告别。 寇苏台泪眼潸然:“十七,我走了。如果你想我的话,就去那个地方找我。” 丛不芜难过不已,听了她的话,勉强扬起笑来。 “你都告诉我家居何处了,还算什么隐居?” 寇苏台:“我说算就算。” 她看看窗外,纵使百般不舍,二人也到了分别时刻。 “十七,我真的走了。” 丛不芜不敢让她瞧出伤心之色,寇苏台一步三回头走出门外,“十七,我舍不得你。” “一会儿你别去送我,看见你我就舍不得走。” “十七,你一定要常来看我。” 寇苏台满心憧憬,死在了得偿所愿的前一刻。 一条长长的锁妖链,将丛不芜缚在有万年积雪覆盖的地穴中。 地穴之上,是一望无垠的苍茫雪原,北风呼啸,万物摧折。 寇苏台的执意离开,使得原岁侣凶相毕现。 当丛不芜心神一凛,匆匆赶去时,墙上悬挂着一张完整的人皮。 丛不芜比原岁侣预想的更难控制,可碍于实力差距,他投鼠忌器。 装模作样这些年,终于让他摸清了丛不芜的弱点。 原岁侣一有朱雀明火傍身,便再也没了后顾之忧。 上贼船易,下贼船难,寇苏台痴心妄想,原岁侣就先送她去了阴曹。 丛不芜在神火上吃了大亏,好在那缕火光急速衰微,水火相撞时,冰蓝的水波隐隐占据上风。 但原岁侣策划良久,一招不成,还有他计。 他伏低做小,只为今日的万无一失。 折断丛不芜的脖子后,原岁侣当即用朱雀明火焚烧尸身,但明火稍稍一近丛不芜的身,就熄灭了。 无奈之下,原岁侣只得退而求其次,借助法器,将丛不芜丢进了茫茫雪原下的地穴。 看着脚边呜咽的小狗,原岁侣难得大发善心,留了它一条命。 地穴之中没吃没喝,不过三五日,它也就一命呜呼了。 压根不值得他再造杀孽。 人在极度饥饿时甚至会易子而食,不知这条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狗,会不会啃噬丛不芜的尸体…… 越是深想,原岁侣越是面含微笑。 为防百密一疏,他取出一条锁妖链,拴住了尸体的右腿。 做完这一切,原岁侣又思及丛不芜似乎与灵山有了一点干系,他还不知丛不芜攀附的人是谁…… 思索一瞬,原岁侣忍着心痛,将一枚紫玉埋在雪下。 此乃溪格君项运阖的旧物,是他偶然得之。 有它在,就算灵山之主来了,也看不出丛不芜被关在这里。 不过,灵山之主? 原岁侣冷笑,自己还真是看得起丛不芜。 也许过了一年,也许两年。 旭日初升,冰雪消融了一层。 雪水渗入地穴,一滴水珠不偏不倚,落在丛不芜眉间。 死气沉沉的尸体眼睫一颤。 丛不芜用手拂去水珠,睁开了眼。 地穴中一只黄色的小狗欢天喜地地摇着尾巴,它不知是不是沾染了几分仙气,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这么些年,依旧生龙活虎,活蹦乱跳。 只是没长大。 小小一个,像一团绵云。 丛不芜拽起脚边的细细链条,尝试了下,果然挣不开。 她没有法器可用,身边只有那把匕首。 咬牙坐起来,丛不芜随手拿起一块石头,一下一下,用力磨着匕首。 直到它能削铁如泥,丛不芜才举到眼前看了看。 匕首折射出的冷光打在她脸上,光洁如镜的刃口倒映着她的眉眼。 丛不芜将它高高举起,奋力向脚踝捅去。 匕首一寸寸锯开踝骨,鲜血逶迤。 洁白无瑕的雪地下,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 丛不芜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果腹,单手抱着一只狗站在辽阔的雪原里,苍劲的北风如刀锋般割破她的脸庞。 瘦削的背影迎着寒风,残缺的左腿渐渐复原如初。 寇苏台的白骨并不完整,散乱在一堆骷髅中。 一只手将它们一片片拾起,小心翼翼地收进背篓中。 滔天的仇恨令丛不芜突飞猛进,原岁侣在她面前不堪一击。 她顺手掏了这穷凶极恶之徒的内丹,两根手指捻了捻,细碎的粉末掉落在地面。 小狗好奇地跑过去,歪头犹豫了下,伸出舌头舔了舔。 在原岁侣惊惧的目光中,丛不芜用寇苏台的一根青丝,把他的脖子勒成两截。 直到原岁侣变成一滩碎肉,丛不芜才发觉小狗不声不响地躺在地上。 丛不芜过去摸了摸它,它立马来回打滚,低声呜咽。 她本以为小狗许是生了怪病,仔细看顾半日,小狗竟然化成了人形。 他吃了原岁侣的内丹,一眨眼就长大一岁,不消片刻,就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变成了十七八岁的少年。 好在丛不芜方才用破布将他包了起来,不然他就失了清白。 小狗看着自己新鲜的手脚,满眼稀奇。 丛不芜还没说话,他就又变回了小狗。 至于缘故,兴许是不会操纵灵力吧。 丛不芜带上背篓上了路。 她循着寇苏台曾经说过的地址,在人烟稀少的山脚下,找到了一座荒废的宅子,入目一片绿苔。 丛不芜敲了敲落满灰尘的门:“有人在家吗?” 树枝打在地面的声音传来,“您找谁?” 透过门缝,丛不芜看见一个躬腰弯背的老人,他盲了眼睛,只能用一根枯枝探索着前路。 将要走到门前,老人身躯一震,手中的枯枝断成两半,他疾行向前,五指扒住门边,两行热泪滑过脸颊。 “苏台……” 丛不芜放下背篓,抱着狗默默拐出小巷。 背篓中的白骨上飘出一缕香魂,老人见状,又是泪如雨下。 “苏台……” 丛不芜站在墙根处,脚边开出一朵如米粒大小的苔花。 寇苏台不过是一丝执念化作的虚影,很快便如云消散。 眷侣得见,一瞬便是一生。 丛不芜推门而入,院内除了及膝的野草,并没有那个老人。 第74章 她 心口一窒,瞬间想到什么,大步迈入屋中。 蛛网遍结,梁上有鼠,梨木做的桌凳已经腐朽。 丛不芜在窗前找到了那个老人…… 原来他也已经是一具白骨。 头骨受了很重的伤,他不过是强撑一口气来到这里。 残魂连年轻的样子都变不出,只能幻化出一个行将就木的盲眼老人。 他如约等了很久,即使知道等待没有尽头。 丛不芜再次上路了,只是这次,背篓中又多了一具骸骨。 这些天小狗已经能够变化自如,自己跑去买了合身的衣物,迫不及待地开始探索周围的世界,不乐意拘在丛不芜身边。 丛不芜便放他走了。 临走前,他问丛不芜自己叫什么名字。 “人类都有名字的,只有我没有。” 身边黄河如万马奔腾,黄色的河水一如他的毛色。 “……就叫有河吧。” 丛不芜说道。 苍天可鉴,她已经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了。 以她的水平,这只狗应该叫“六、七、八、九、十……”。 “姓‘有’吗?”小狗不大满意,“不好听。” 丛不芜摸摸鼻头,“就姓‘明’吧。” 姓名,姓明。 是他非要她取姓名的…… 小狗满意地走了。 丛不芜回到了曾经的江水镇,而今的“东湖。” 山涧又多了两座坟茔。 丛不芜在树上平静地望着一碧如洗的天,望着望着,便睡着了。 丛不芜做了个噩梦,醒来却发现现实可怖远胜噩梦。 半生荏苒,如竹篮打水。 她身边的所有人,竟都逐一离去。 自水中诞生,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身体丝丝寸寸化作溪水,神识消亡近在咫尺,丛不芜依旧沉浸在噩梦般的心绪中。 直到她的手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抓住,将她大力扯出水面。 金衣玉冠不似以往,衣上云纹似是实物,正在缓慢流动。 这是礼晃祭山时的打扮,不难看出他来得有多匆忙。 礼晃扣住丛不芜的肩膀:“你在做什么?” 丛不芜轻轻推开他,站起来正对坟茔。 “礼晃,别和我在一起了,和我在一起的人都死了。” “谁说的?”看一眼四座挨得很近的坟茔,礼晃道,“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会死。” 淅淅沥沥,原是下雨了。 丛不芜身上却没有雨水。 礼晃手执那把旧伞,长久地立于她身后。 “我不怕死。” 丛不芜转过身,抬头看他,没有回答“愿”或“不愿”。 她听着礼晃的称呼,轻轻地弯了弯唇角:“你其实知道的,我不叫十七。” “……” 四个坟包前,礼晃一手将丛不芜拥进怀里。 “从来没有人怪你,不要自囚囹圄。更不要走,因为……还有人需要你。” 脸贴在他胸口处,丛不芜听着他的真心。 最后,礼晃问:“你可愿随我前往灵山?” 一番自剖真心,让他的心跳变得更快。 丛不芜:“礼晃,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不芜……” 礼晃藏起一只颤抖的手,将脸埋在丛不芜肩头。 可他忘了自己手执薄伞,微颤的伞檐将他的紧张宣之于口。 …… 丛不芜睡梦将醒,梦中的礼晃逐渐面容朦胧。 她还看到,梦中的丛不芜牵起礼晃藏在袖中的那只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丛、不、芜”。 如此郑重其事,许诺了余生。 丛不芜疑云重重,此前分明记得,她与礼晃仅有几面之缘…… 额心骤然生痛,藤椅摇了一摇,丛不芜终于从梦境中再度醒来。 丢失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她苍白着脸拿开脸上的荷叶,蛱蝶与蜜蜂纠缠着飞远。 在灵山,她与礼晃久伴百年,二人共处一室,同床共枕,可她……竟然一点点把这些情谊忘却了。 丛不芜坐起身,她该去找礼晃问一问灵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曾经的情真意切,才被扭曲至此,佳偶成怨侣,相看相厌,转爱成恨…… 但礼晃死了。 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眼眶忽然一热,丛不芜伸出手,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孤单地盈在指尖。 山中多雨,骤降的雨冲散了那滴泪水。 几只蜜蜂撑起荷叶为她挡雨,丛不芜僵直脊背,任由斜飞的冷雨打湿脸庞。 雨盈满,泪盈满,何曾一滴到九泉? 数百年前,她因稚子嬉戏而凡心大动。 本是贪欢而生,却被大道通天迷了眼,前往海上仙山追寻所谓的得道成仙。 一步错,步步错。 红尘迷眼,她险些迷失本心。 其实她只是希望……有人能一直陪伴身旁。 坚定不移,天涯海角。 第47章 礼晃(终)石身非石心,苦身亦苦心。…… 项运阖光明磊落半生,唯一一次以权谋私,是让礼岂死而复生。 在极东之地寻一顽石避灾,可使礼岂死魂复还。 按照约定,石人礼晃本该在五岁那年被毁尸灭迹,但当他遍体鳞伤逃出凶境时,项运阖后悔了。 大难不死归山之后,礼晃像是憋着一口气,夙兴夜寐,废寝忘食。 项运阖问心有愧,没有阻拦。 三日后,天机阁一星坠地,灵山宗堂内凭空出现一把新剑,名曰:春山。 灵山另择新主的消息不胫而走,世家大族纷纷将适龄子弟送往灵山,层层选拔后,留下七十七位天下奇才,加上历任灵山之主的后代,共计八十一人,在十一月一日,共往宗堂,请剑认主。 礼岂天赋过人,早已崭露头角,所有人都认定,灵山新主的位置,是属于他的。 项运阖大可继续代任山主,只待礼岂年满十四,再将权利交接。 但是世事难料,八十一位天之骄子中,春山选择的,是资质平平的礼晃。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笨蛋,成了修仙圣地的新主人。 自此,礼晃竿头直上,修为瞬息千里。 偶有得闲,礼晃便独自一人下山游历。 那些汹涌的质疑,渐渐淹没在了颂扬声里。 日复一日的枯燥索然,让礼晃变得格外寡言。 平淡心湖乍起波澜,是从那段擦窗而过的白绫开始。 蓝鸟般敏捷的身影陡然闯入他的视野,礼晃眼中泛起一丝涟漪。 他好整以暇地目送丛不芜出城,若她一去不回,也就泯然众人矣。 丛不芜闲庭信步般折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她比任何人都要勇往直前。 礼晃忍不住窥探她的命格,又觉实非君子所为,抽离神识时,还是无意中看到了她的名字。 不芜。 不是小七。 礼晃找到了他一直在寻觅的人。 一个……同样不想形单影只的人。 丛不芜的名字,变成了只有礼晃与丛不芜知晓的秘密。 自花山墓回到灵山,礼晃沉默不已,与玉佩精大眼瞪小眼。 真是疯了。 他暗骂罢自己,又开始为玉佩精挑选去处。 玉佩精恃宠而骄,选来选去,觉得西边干,东边湿,南边热,北边冷,这个不愿意,那个也不愿意。 无法,礼晃按按眉心,只能将它暂时留在了灵山。 土地庙中病死了一只母|狗,恰逢礼晃经过,母|狗的魂魄挡在路中间。 “还望仙家救救小儿。” 生死有命,礼晃本不欲多管闲事。 转念忽然想起丛不芜似乎对路边的小狗格外宽厚,便脚步一拐,将土地庙里唯一一只还活着的狗崽抱了出来。 月圆夜,仙童来报化凡丹一事。 “江山君,可要将他召往灵山?” 他问的是那个瞎猫撞上死耗子的男修。 “不必。” 礼晃虽一整日都伏在案前,神识却在白日里就翻完了男修的卷宗。 他是上任府主的遗孤,只是祖父偏心,有意将本该属于他的府主之位传于表兄。 此事不合规制,但只要全族隐瞒,再有心运作 一番,也不是成功无望。 只要欺上瞒下,让男修“病死”即可。 礼晃大笔一挥,提前批了他的府主之位,正跋山涉水前往灵山的表兄机关算尽一场空。 他想起那枚无处可去的玉佩精,干脆命仙童将它送予那名男修,当做得偿所愿的贺礼。 在一处云雾缭绕的山洞里,灵器法宝琳琅满目,奇珍异宝成山堆积。 礼晃将这些年间积攒的家私清点一遍,觉得还是少了许多东西。 他怕聘礼给的不够多,又怕丛不芜瞧不上。 第75章 丛不芜曾在仙山修道,细细算来,是他高攀。 礼晃心觉时机成熟,向项运阖与礼非节坦白了一切。 项运阖静默许久,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同意。” 礼晃:“我已备下聘礼,不劳母亲费心。” “晃儿,你明知灵山需要的是一个完美的主人,你是灵山之主,不能娶妖邪过门……” 项运阖细眉紧蹙,再三规劝。 礼晃心意已决,此事万没有转圜的余地。 “兄长德才兼备,又有父亲倾心教导,能力绝不在我之下,若是灵山不允,灵山之主的位置,我愿拱手相让。” 礼晃甚至偷偷地为丛不芜做了一盏魂灯。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际,丛不芜不见了。 魂灯火光摇曳,她还活着。 寇苏台死在原岁侣之手,礼晃派人盯紧他,整整两年,有关丛不芜的一切,却依旧音讯全无。 他寻遍天地山川,江河湖海,掘地三尺,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仍然不见丛不芜的影踪。 如此异常,礼晃只能想到一个地方,那座仙山…… 他没有对原岁侣做什么,只是将他困在原地,如果丛不芜归来,她必定想要手刃仇人,祭奠好友。 有时深夜梦醒,礼晃会不由地一阵恍惚。 世间是否当真有过丛不芜的存在,那段缱绻温情,也许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杜撰。 他开始了长达七百余日的等待,辗转反侧,度日如年,饱尝相思苦。 山穷水尽时,丛不芜的魂灯送来一渺幽香。 礼晃不敢想,若是他晚来一步…… 世间就真的再无丛不芜。 她说:“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浓春之中烟雨如梭,礼晃埋在丛不芜肩头喜极而泣。 原来留住丛不芜,只需一句“我需要你”。 从此再无旁人,只有他们两个,死生契阔,彼此相依。 丛不芜暂居在灵山的一处僻静之地,地上有礼晃亲手画的聚灵大阵。 她神魂消散又乍然重聚,需要休养生息。 唯恐丛不芜心有不适,礼晃日日前来,夜夜守候。 二人结契那天,礼晃宴请八方,灵山宾客如云。 丛不芜的名字与礼晃一同摆在宗堂之上,他毫不避讳,自己娶了一个妖邪。 灵山寂静如常,似是并无异议。 是夜,丛不芜百无聊赖地坐在床边。 门外不知谁说了一句“江山君醉了”,而后再无声响。 丛不芜揭开盖头,想起身去看看究竟,礼晃忽然开门进来。 二人目光相对,一股熟悉的香味儿在丛不芜身边萦绕。 “你不是醉了么?” 礼晃神态自若,眸光清明。 “装的。” 看丛不芜露出笑,他也跟着扬起嘴角:“不然他们不放我走。” 丛不芜嗔他一眼,抬手放下了盖头遮脸。 礼晃含笑将盖头挑开,“我真的没醉,不信你闻闻……” 人悄悄,月依依,他只觉终于苦尽甘来。 他以为终于苦尽赶来…… 七十余年后,礼晃开始频繁做梦。 梦境各种各样,但是结局,无一不是丛不芜死在他的手中。 礼晃以为生了心魔,站在灵台镜前,他的灵台中一片清晰,并无心魔。 项运阖的话在礼晃心间如魔音缠绕,他将春山亲手奉上宗堂,自请携丛不芜离山,春山依旧自行跟来。 灵山认定了这个主人。 礼晃敏锐地觉察到了丛不芜身上的异样,她在逐渐遗忘有关于他的一切。 起初只是一些小事。 丛不芜挑着灯芯,烛光掩住了她另外半张脸。 “阿晃,陪我去乱月峰观星吧。” 礼晃神情复杂地抬起眼,显得有些黯然神伤。 这个月,他已经陪丛不芜去了三次乱月峰。 见他不答,丛不芜又隐隐地道:“素闻乱月峰入夜星月争辉,夏与萤火相和。” 礼晃隐下心绪,问道:“你想去看?” 丛不芜直起身,“算了,我自己去吧。” 礼晃在她眉间落下一吻,“我陪你去。”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饶是礼晃有意隐瞒,种种事端,还是传到了项运阖耳中。 自丛不芜入山以来,项与阖与她并无多少交集。 “可有破解之法?” 一开口,项运阖话中却是关心。 殿中落针可闻,礼晃笑得勉强。 “我想带她下山转转。” 这听起来并不像是个办法,项运阖沉默好一会儿,才点头说道:“山中难免枯燥,下山也好。” 下山收效甚微,但是聊胜于无。 项运阖劝道:“晃儿,你离不芜远点吧。” “母亲,你在说什么?” 礼晃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她都要将我忘了,我再远一点,岂不是……” 项运阖:“你离她越近,她越是恨你。母亲不信你看不出来。” 他与丛不芜朝夕相对,当然能看出来。 礼晃咽下满心苦涩,固执道:“恨我也比忘了我好。” 项运阖不语,私下里吩咐了天机阁的仙童,日后下界降妖,务必将丛不芜与礼晃分开。 仙童去请示礼晃。 礼晃沉默许久,默许了这一做法。 他愈发杀伐决断,甚至心狠手辣,火速处理完眼前事务,就幻化成某个弟子,去追寻丛不芜。 礼晃翻遍藏经阁,遍寻隐居修士,对丛不芜之状,久居深山的诸多前辈一应摇头。 礼晃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他一生中只有过三次真正的手足无措,一次是因凶境中看见自己的真身,一次是因丛不芜不告而别,还有一次便是如今,明明是郎情妾意,佳偶天成,为何爱得如此胆战心惊? 一位前辈于心不忍,问道:“结契以来,她的术法可曾精进?” 礼晃心头更是一冷:“不曾。” 非但不曾,还不进反退。 前辈语重心长地说道:“灵山认定你做主人,却不喜欢这个主母。灵山不能杀人,却有千方百计折磨人,你若真心爱她,就与之解契,放她下山吧。” 回到灵山,项运阖看着礼晃沧桑的眉眼,怜惜道:“晃儿,不要自欺欺人了。” 原以为是相知相守,共觅长生,不料竟是年年余恨长,记忆中的细雨浓春,也褪却作残绿愁红。 夙愿变夙怨,一念之间,礼晃心魔顿生。 心魔一遍遍在他耳边念叨着“杀了她”,礼晃温柔地看着丛不芜安静的睡颜,置若罔闻。 他静静看了许久,直到丛不芜脸上砸下一颗豆大的泪珠。 礼晃手忙脚乱地将它拭去,想来这些年,也是可笑万分。 他曾俯仰天地皆是臣,自负至极,而今却求告无门,走投无路。 翌日,礼晃提出解契,丛不芜却不依。 近百年的情爱全是真心,绝非作伪,丛不芜就算忘记礼晃九十九,剩下的百中之一,也足以支撑她与礼晃白首不离。 看着礼晃如珠玉的 泪水,丛不芜问道:“阿晃,是你不要我,你为何要哭?” 礼晃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芜,我没有不要你。” 他哭什么,他哭的是…… 心如磐石,何惧事与愿违。 礼晃拥着她,一字一句将这些年的事说给她听。 “不芜,我们一起下山,从此再也不回来,你可愿意?” 丛不芜听得满心茫然,却还是道:“愿意的,我愿意的。” 假借除妖之名,丛不芜先行下山。 二日后,礼晃化作一个灵山弟子的模样,随后而去。 他推开丛不芜居住的房门,再次变了一个模样。 “不芜,我们走。” 礼晃语速很快,言辞急切。 丛不芜看着他身上的粗布麻衣,感到万分疑惑:“阿晃,你作何这种打扮?” 礼晃猛然顿住了脚步。 他们明明说好的,一遍又一遍…… “没什么。”礼晃收敛神色,牵起丛不芜的手,“陪我去一个地方。” 二人不走正道,穿过条条羊肠小道,白墙黛瓦夹岸逼摧。 树下立有一匹白马,礼晃不敢动用丝毫术法,翻身上马,向丛不芜伸出手。 “来。” 丛不芜面露迷茫,仰面看着他:“阿晃,我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礼晃背着光,模糊的面容被夕照笼罩。 他缓缓收回手,一身冷意。 礼晃只能与丛不芜解契。 他百般尝试,用了许多方法。 但灵山执意彻底拆散他们,只要丛不芜心中还有他,他们的契结就解不了。 丛不芜的种种死状在礼晃眼前愈发清晰,他已经不敢再与丛不芜日夜相对了。 于是他破例招收弟子,山上多了这些活蹦乱跳的“猴子”,丛不芜果然被分去一缕心神。 第76章 礼晃已至穷途末路,道尽途殚。 他坐困愁城,只余最后一个万不得已的办法。 他在路边随意捡了一颗青石,注入一缕心魂,给自己的这个分身,取名“约枝堂”。 继而,佯装失忆,把这个捏造出来的救命恩人带上了灵山。 在礼晃真假难辨的授意下,丛不芜被逼到绝境。 生怕稍有不慎前功尽弃,礼晃独坐在殿中,甚至不敢偷偷去看她。 他重复千万遍地告诫自己,若想不失去她,只能先失去她。 可再是冠冕堂皇,礼晃也瞒不过他的心。 他在也没有一日安眠,在无数次的惊醒后,礼晃让明有河速归灵山。 只是这只狗似乎天生贪玩,还记恨着礼晃曾经哄骗它离开灵山,于是起了别样的心思。 他甫一化作人形便是十七八岁,心智看似成熟,却未成熟。 明有河对丛不芜说礼晃是石头做的心,礼晃心间流转百般滋味。 他是水边顽石一块,石身当然是石心。 但石心未必无情。 与此同时,礼晃还在图谋另一件大事。 事关礼岂如何顺利成为下一任的灵山之主,礼岂半信半疑,时常变出一条金瞳的小蛇来窥伺进程。 礼晃对这条小蛇视若无睹,这个与他同等模样的兄长哪里都好,就是肚量有些小。 黑水牢一事,礼晃手把手地教会了丛不芜恨他。 他们终于解契。 礼晃到底没忍住,亲自去了黑水牢。 丛不芜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礼晃没有勇气再看第二眼,满心悲哀地想,她一定快要恨死他了。 没有人比礼晃更清楚,作为定情信物的银簪对丛不芜有多重要。 他再次抽出一缕生魂附上簪身,希求能够庇佑丛不芜平安无事。 说来引入发笑,礼晃分明决定在尘埃落定之前,不再与丛不芜产生任何关联。 可丛不芜下山,他变成南归的雁。 死鹊桥竹林中,他取来朽木碎石,又取一缕生魂,变成哑巴斐禁。 丛不芜当真恨死他了。 礼晃又想,如今万事悬而未决,还是等他下山,再去找丛不芜吧。 熟料无巧不成书,丛不芜也在蓬莱境中。 眼见丛不芜逐渐恢复妖力,礼晃大喜过望。 他急不可待地进入蓬莱境,特意变作了门弗隐。 他曾无数次告诉过丛不芜,昔日汴山生乱,项运阖给他捏了一个崭新的身份——避世不出的天才门弗隐。 不知丛不芜有没有想起来他。 可他又搞砸了。 丛不芜不仅又要杀他,还说让他放过她。 礼晃不想再听了。 可丛不芜当真不再理睬他后,他又觉得让丛不芜骂一骂也好。 他一边情难自禁地黏在丛不芜身边,一边准备下山事宜。 其实他在赌。 如果他赢了,作为凡人被驱逐出灵山,世间再无江山君礼晃。 如果他输了,魂飞魄散,身死道消,死无葬身之地,世间同样再无江山君礼晃。 礼晃决意放弃一切,只为长久陪伴在丛不芜身旁。 即使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他也视之为救命稻草,不肯错失分毫。 丛不芜顺利下山,他不能得陇望蜀。 这点忐忑于他而言,已经是上天眷顾了。 倘若他不是项运阖的孩子,便不可能成为那八十一位待选的天骄之一,灵山自然也不会认其为主。 所以,礼晃必须剔骨还母。 项运阖对他问心有愧,他又何尝不觉亏欠? 礼晃得到春山剑的那一日,灵山上下,许多认都在为他感到高兴。 这些人里,却并不包括他的父亲与母亲。 因为他们悉心栽培的礼岂成了一枚废棋。 礼晃只能宵衣旰食,苦心经营,做一个让人无可指摘的江山君。 养恩大于天,礼非节与项运阖将他抚养长大,礼晃感激不尽。 让一切重回原点吧,就像他没有来过那般。 礼非节与礼岂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直到天罚降临前,项运阖都没听到风声。 剔骨后,礼晃尚有生机。 他仿佛察觉到不到筋脉尽断的疼痛,不断盘算着该如何去见丛不芜。 见到她该说什么话才好? 要不要再变成另外一种模样呢? 如何向她解释这一切呢? “我是真心爱你”,还是“那般负你,绝非我本心”? 礼晃如是想着,自己都嗤之以鼻。 丛不芜肯定会先打他一巴掌,然后又要杀他…… 所有人都要骂他负心汉,不会有人会信他的鬼话。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只要他能活下来,他可以继续等待。 等待丛不芜回心转意,等待丛不芜再次看见他一片真心。 他既默默等过七百余天,也能再等七百余年。 毕竟他还活着…… 天罚便是在此时破空斩下,灵台内清白一片,礼晃想:他许是活不下来了。 礼晃神识中最后的画面是在东湖溪水边,丛不芜一笔一划在他手心写下名字。 彼时烟雨朦胧,春色正浓。 礼晃此生唯一的遗憾,是没向丛不芜剖白心迹。 丛不芜要恨他一辈子了…… 这是无可奈何的山穷水尽,只余柳暗并无花明。 如此人间,如此劫。 第48章 重逢故里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上人间。…… 世间出现第一座东湖庙时,牧童已白了头。 他的后辈将那头不死的青牛牵至山涧,举家南迁。 明有河与那几只粉蝶早已离开多年,去游戏人间。 丛不芜闲来无事,便与那头青牛走走停停,涉川过海,看山上红霞,看大漠孤烟。 她本无意卷入波澜,奈何总会遇到奇人奇事,被迫与妖魔鬼怪斗个底儿朝天。 直到最后一枚铜钱消失不见。 云霞蔽日,飞鹤冲天,飞升只在一念间。 丛不芜只觉周身一轻,杂念涤尽。 她总算了悟,为何师父总是不在仙山。 原来成仙也不会飞升到何处去,若想出尘来,必先入世 去。 所谓仙山云海,不过一粟藏在人世间。 丛不芜斜骑青牛,追溯着尘封的记忆,去往海上仙山。 一路上又是难免滞留于某城某处,匡扶正义。 暮色沉沉,紫霭迷蒙。 一弯长河清如玉带,石桥斑驳,是风雨凿刻。 丛不芜看见一座香火鼎盛的庙宇,匾上四字,是为:东湖娘娘。 她蓦然回首,看见石桥另一端的巍峨城池,问鹊城…… 往事如云烟过眼,丛不芜心中百感交集。 庙门前人来人往,小贩卖力吆喝。 丛不芜未被摊上的糖人吸引目睛,反而看着摊边的一沓黄纸,觉得十分新奇:“小哥儿,此为何物?” “百问册嘛。”小贩极力推荐着自家的糖人儿,“这样,你买一个糖人,我送你一张,如何?” 丛不芜买了糖人,又问他:“何为百问册?” “一看你就不是东湖娘娘的信徒,外地来的吧?”小贩擦擦手,解释道:“百问册当然是有关东湖娘娘的一百问了,快到她老人家的生辰了,图个热闹嘛。” “我的确不是她的信徒。” 丛不芜不知她怎么就变成了“老人家”,心中暗笑。 小贩好心道:“哝,给你拿个简单的。” 丛不芜:“好。” 她倒要亲眼看看这册中究竟写了什么。 小贩挑了挑,递给她一张黄纸与一支朱笔,纸上的字迹十分清秀,写着“飞升第一步”。 “东湖娘娘飞升第一步,是什么?” 见丛不芜不答,小贩狐疑地将她上下一打量,“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丛不芜写道:“下灵山。” 小贩拿起来一看,眉头紧皱:“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丛不芜疑惑:“不对吗?” 若她依旧留在灵山,这会儿定是人不人,鬼不鬼了,又何来飞升一说? “东湖娘娘与灵山有何瓜葛?”小贩把那黄纸藏了起来,朝她摆摆手,“你快走开吧,一会儿被灵山庙的人看到了,有你好果子吃的。” 丛不芜牵过青牛,最后问了一句:“那你说她飞升第一步是什么?” 小贩道:“是行侠仗义,积善成德。” 丛不芜摇摇头,也不言语,斜坐在青牛背上,悠悠远去了。 师父既说缘分已尽,仙山便也不再是丛不芜的长留之地。 告别师父与几位师兄师姐,丛不芜踏上归程。 东湖愈发寂寥,渐渐再无人迹。 丛不芜在院中栽了许多花树,为坟茔除去野草,忙忙碌碌,日销月铄,年复一年。 第77章 日升月落朝夕,第一万次雷声了。 丛不芜薄薄此身,鹧鸪声里,立尽斜阳。 她有时会斜坐青牛,下山去寻找一个人。 寸寸心灰,间或还会忆起往昔风波。 有时是过往,有时是过往的过往…… 春风吹醒桃花时,有人仓皇入庙,说东湖近处的河中惊现一条长蛟。 丛不芜下山途中,那条蛟龙却行至东湖。 河湖之间有架长桥,桥下宝剑高悬,便是生怕蛟龙借潮涨水漫,跨海而至,为祸人间。 海口距东湖尚有一段距离,一路上专克走蛟的镇剑数不胜数,长蛟至此,必是身负重伤。 丛不芜直飞云上,望着一片碧波,挥袖作雨,湖面慢慢劈开一条线。 一条黑色的长蛟腾飞而起,在丛不芜面前,化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形。 眉目如画,紫衣玉面。 他是……斐禁。 或许也可以叫他“礼晃”。 但他始终谨记,丛不芜曾在蓬莱境中立下誓言。 “礼晃,我立誓与你此生不再相见,若有违背,身死道消。” 礼晃不怕死,但这是丛不芜立的誓。 所以礼晃亦不再是礼晃,他是斐禁。 丛不芜与斐禁相见,不算违背誓言。 天罚台上红血逶迤,礼晃早无生息。 蓬莱境中,丛不芜折簪绝义,礼晃将断簪带回了灵山。 他曾取出生魂附于银簪,身死道消后,那缕残魂竟然为礼晃留下一线生机。 他残魂一线,无知无觉漂泊百年,在海边遇到一条未扛过化龙雷劫的长蛟。 长蛟弥留之际,善心大发,将一副空空的躯壳留给了礼晃。 至此,一场注定的死局乾坤扭转,枯木逢春。 人至穷途末路,反而能生死一搏。 正如礼晃那年那夜所泣所想,心如磐石,何惧事与愿违? 他不缺少从头再来的勇气。 倥偬旧梦,故里故人重逢,万语千言难诉,一时竟无言。 礼晃想问一问丛不芜: 这些年有人惹你伤心吗? 有人欺负你吗? 深夜是否还会悄悄哭泣? 还惧怕雷声吗? 想起我了吗? 原谅我了吗? 临到阵前,礼晃却只是干涩道:“不芜……” 从风光百代,到颠沛流离。 丛不芜,你我缘分未尽。 云下雨落,云上静默。 分明只是一刻,却如沧海桑田,万山走过。 丛不芜的指尖轻轻碰了下斐禁的脸,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多年不见,竟是欲语泪先流。 “我缺一位神侍……” 青盖亭亭,浓春依旧。 礼晃低吻着她的手心,“愿拜东湖娘娘座下。” 有一人心,从始而终。 转瞬即是百年,指间流沙,换了江山。 老鹤高飞,一水绕庙。 正是莺鸟浅唱,新蕊初绽时节,东湖庙中,神女执花而立。 肩上一条小蛟温柔攀缠,乃是神侍斐禁。 青牛在陌巷走过,小桥流水轻漾,枝头掩映间,有人斜坐牛背之上,听身旁的人悠悠将横笛吹响。 我是水边顽石,曾临水而照,不芜,你有没有流经我身旁? 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留下含情笛声,在山间宛转悠扬。 有人会一直陪在她身边,观千丈晴虹,看十里翠屏。 两心一处,笑倚春风。 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上人间。 (全文完) 2025.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