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往异族和亲后》 第1章 [古装迷情] 《嫁往异族和亲后》作者:莲上蝉衣【完结】 三公主郗月明楚腰潘鬓,姝色无双。 虽然生母早逝,却幸得宋贤妃收养照拂,得大皇子处处维护 感念这份情谊,郗月明也全心全意地对待养母与兄长,帮他们固宠夺权。 一朝改朝换代 皇兄登基称帝,养母位居太后。 郗月明收到的圣旨,却是令她前往蛮夷之地,与那位茹毛饮血的首领和亲。 天下初定,便弃她如敝屣。 原来这十多年的爱护,不过是彻头彻尾的利用。 —— 訾陬地处北方,民风剽悍,首领訾沭更是能以一己之力按倒野狼的勇猛。 柔弱无依的公主嫁给这等粗野蛮人,怕是没几天好活。 京中众人目送三公主远去,都等着看笑话。 然而不久后—— 部族传言:神勇无双的汗王一直有一个烦恼,那就是如何哄得可敦笑一笑。 “有一人跋山涉水而来,手掌粗糙,却很温暖,他捧着我的脸,教我如何做一个自在的公主。” “我本来存了死志,后来想想,与他共度余生也不错。” 长风万里送秋雁,她本就属于辽阔的天空和草原。 【阅读指南】 1、男主有长辈安排的妾室,但无发生关系,男主从身到心只有女主一个 2、女主和亲前喜欢过别人 介意的宝子们慎入哈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 钟天之骄子 傲娇 忠犬 救赎 主角视角郗月明訾沭 其它: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长风万里送秋雁” 立意:真心换真心- 第1章 序预示着新帝登基的钟声,终于敲响了…… 满城缟素后的第三个月,预示着新帝登基的钟声,终于敲响了。 重华宫安静得不成样子,没有人来通知这个消息,也没有人来邀请观礼。是以郗月明听到钟声时,先是一愣,好半晌才开口问道:“是谁?” 正在斟茶的宫女小心答道:“回公主,是大皇子。” 大皇子,郗言御。 这个在过去十多年间朝夕相处手足情深的,她的兄长。如今提起,竟然只有满腔交织着的恨意和强烈不甘。 郗月明轻声开口:“他凭什么能当皇帝?” 宫女却是吓了一跳:“公主?” “我说,他不配当皇帝。”郗月明再度重复,淡漠的声音传遍殿中,“他今日勉强上位,明日就会被郗言衡拉下马,登高跌重,就像这样——” 随着她的动作,奉到面前的茶杯被重重拂落在地,碎瓷和茶水伴随着诅咒似的发泄,四散飞溅。 宫女们立刻跪了一地:“公主息怒。” 她们惶恐地低垂着头,因此并未发现,碎裂的瓷片擦过郗月明手边,而她则像感觉不到痛楚一样越握越紧,直至手边蜿蜒出一道殷红。 满宫皆知,三公主大抵会有怨气。 城中缟素三月才敲响钟声,只因先帝没有皇后,也未立太子,如今的帝位,其实并不一定属于新帝郗言御。 皇长子郗言御,乃宋贤妃所出,宋家世代最高的官也就是个四品文吏。 而皇次子郗言衡,生母赵德妃出身武将世家赵家,手中握着的可是实打实的兵权。 长子与贵子的较量持续了很久,三公主作为宋贤妃的养女,自是为大皇子出力不少。可后来尘埃落定,大皇子身边的宦官都得了嘉奖,三公主的重华宫却是关门落锁,形如囚禁。 个中恩怨宫女们不得而知,只知来时宋贤妃特意叮嘱了,让她们一定看顾好公主。 重华宫中,公主几度崩溃,时而孤身一人彻夜枯坐,时而如今日这般,对宋贤妃和大皇子百般诅咒。只可惜,无论闹出多大的动静,曾经慈蔼的母亲与兄长都没有现身。 如今钟声响起,大皇子登基称帝了。 宫女们个个敛息垂首,静待公主发泄。不曾想殿外忽然传来异动,伴随着锁链落下的沉闷响声,封闭了三个月的重华宫门,终于打开了。 来人原是宋贤妃身边的大宫女,如今是行走后宫的掌事女官,齐芳苓。 “三公主。” 她朝郗月明行了一礼,郗月明不为所动,宫女们倒是不约而同地转向她所在的方向,恭声道:“齐女官。” 齐芳苓眸中闪过一丝怜悯。 三公主在贤妃膝下长大,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只不过世事无常,白云苍狗,任何人在时代洪流面前都不过是一粒微尘。齐芳苓改变不了主子的决定,主子同样需要在局势面前妥协。 ——改朝换代之际,以北方的訾陬为首,秭图、夜郎等部族纷纷派遣使者上京,虎视眈眈。 云郗内忧外患,宋太后苦心筹谋许久,终于有了决断。而自己此番前来重华宫,带来的消息唯有一则:和亲。 郗月明松手,任手中碎瓷滑落,完全不把圣谕放在眼里:“我不嫁。” 跟在齐芳苓身后的是位教习嬷嬷,据说是以前服侍过皇太后的老人,从未被如此呛声过。见状语气不善道:“大皇子已经登基,这就是圣旨,容不得公主抗旨。” “那大公主和二公主呢?她们未嫁,如何轮得到我?” “大公主已有婚约。”教习嬷嬷语气生硬,却是连提都不敢提二公主。 二公主郗华容,外祖杨家是和赵家一样的武将世家,何况她排在中间,横竖轮不到。而在剩下的大公主和三公主之间,大公主郗如璧自然是最佳人选,可教习嬷嬷却说:大公主已有婚约。 谁不知道番邦路远,尽是些茹毛饮血的蛮人? 李昭仪位分虽低,也能为郗如璧筹谋至此。若是自己的母妃还在,自己应当,也不会落入这般四面楚歌的境地吧? 郗月明忽然想流泪。 她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母亲的样子,深宫岁月抹去了她存在的痕迹,徒剩几张泛黄的画像。现在回想母亲这个角色,脑海中出现的居然只有宋贤妃那张伪善的脸。 郗月明毫无形象地大笑了两声。 “若是让本公主说,宗室和朝臣中也有不少适龄的女子。恰逢訾陬求娶,陈家从龙有功,给陈家小姐封个公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 嬷嬷脸色大变:“公主慎言!” “哦,差点忘了。听说陈家小姐要入宫为后了?” 借着大笑,郗月明眼尾显现出泪花:“也对,武将世家都站在郗言衡那边,郗言御能调动的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有了个陈家愿意支持,可不得赶紧娶了人家的女儿拉拢关系?” 嬷嬷顿时脸色煞白,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全然没想到传个旨还能传出这么多风波。 她哆嗦着,想拾起威严:“公主……不可妄议君上君后。” “那你去告状吧。”郗月明漠然道,“去告状,把我赐死吧。” “……” 嬷嬷几乎是落荒而逃。 人声渐褪,重华宫死一样冷寂。 郗月明几乎坐成了一尊雕像。 若说容貌,当年的杜姮妃以秾艳著称,她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差。蛾眉曼睩,朱唇皓齿,即便近日来散漫疯癫,素面朝天,依旧是那戏文里的绝色、诗画里的佳人。 而此刻,佳人一双美眸毫无波澜,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又精致,漂亮得像个假人。 齐芳苓轻声叹了口气。 “公主何必自苦。”她略过不敢抬头的宫女,走到郗月明身边,拿绢帕轻柔地擦拭她手上的血痕。 郗月明目光空洞,僵硬地看着血迹被一点点抹去。 面前这人曾是她最喜欢的芳苓姐姐,会给她做好吃的玉带糕,带她玩闹,哄她睡觉。在郗言御因男女之别、宋贤妃因身份不便出现时,是齐芳苓陪伴着她度过了许多日夜。 可如今回头再看,她的主子是宋贤妃,他们从头到尾都在欺骗自己,利用自己,眼下正要把自己提去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郗月明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只恨自己识人不清,如今被囚于这一方天地,连咒骂都变得苍白无力。 “再过不久,和亲的旨意就会正式下达。”齐芳苓被甩开了手,也不勉强,只温声问道,“公主想见见太后娘娘吗?” 听到这话,郗月明眼睫不受控制地颤动两下。 见宋贤妃? 她在得知真相乃至后来被囚的这三个月里,无数次歇斯底里破口大骂,之于死生无所畏惧,满脑子都是要与宋贤妃同归于尽、把眼前的一切通通烧杀干净! 而如今机会摆在眼前,郗月明却提不起半分气力。 见了又有何用? 死去的人不会复活,发生的事不会消失,宋贤妃也不会后悔利用自己。二人身份已是天差地别,自有无数高手为太后挡下攻击,自己除了做出一副歇斯底里的丑态,半分作用也无。 第2章 郗月明以手掩面,似哭似笑。 “毕竟娘娘曾收养公主多年,无论是倾诉养育之情,还是争执和亲之事,见了面才好说。公主此去訾陬,大概今生都不会再相见了,可千万别留下了什么心结。” 齐芳苓难得多言,说完才发现满殿匍匐着的宫女浑身震颤。她心头一凛,回首望去,果然见殿门前有个熟悉的身影,已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了。 “奴婢参见皇上。” 是郗言御。 郗月明混混沌沌地得出这样的结论,循声望去,果然见一人定定地站在门口。他穿着帝王冕服,也可能是成婚的吉服,手中却提着一把长剑,神色可怖。 看到他的那一刻,郗月明瞬间觉得喘不过气来。 如今这个权欲熏心的帝王,曾经也是她和蔼可亲的兄长。是他教会自己何为手足,又亲手撕碎了这份信任——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那么,现在提着剑红着眼,又是因为什么? 宫女们瑟瑟发抖,唯恐君王发怒殃及池鱼;齐芳苓也以眼神示意她不要乱说话,不要把和亲当作免死金牌而忤逆君主。 郗月明倒宁愿他是来威胁自己的。 只可惜,多年来的朝夕相处令她一眼看出,这令人作呕的不舍。郗言御抛下那么多人来到重华宫,神情中居然还有一丝隐晦的愧疚。 一瞬间,郗月明只觉得爱与恨都好无力。 身为皇子时苦苦求索的东西,真正得到时会甘心放手吗?眼下虚伪的慈悲不过是求个心安,他的取舍向来分明,绝不会放手江山,也绝不会因为自己与訾陬开战。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哀莫大于心死,她已提不起半分力气,生不出半分缠斗的心思了。 *** 晏驾山崩,帝子郗煦周游列国,得助力,承大统,改元鸿禧。 墨迹滴落晕染,执笔史官方才如梦初醒,赶忙换了另一幅竹简,继续写道:鸿禧二十四年,帝崩,皇长子郗言御承大统。 寥寥数字,便是一个王朝跌宕起伏的二十四年。 无论前朝还是后宫,谋臣后妃都换了一批又一批,若说谁对这些古今事知之最多看得最透,提笔史官当之无愧。 比如,二十四年前郗煦即位,番邦外族俯首来朝,莫敢造次;再比如,二十四年后的今天,外族赴京不是为了敬贺新帝即位,反而虎视眈眈各怀鬼胎。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郗煦利用外族的势力登上帝位、之后又出尔反尔重创番邦各族呢?此事固然可以算是他的千秋功绩,可在见惯了古今之事的史官看来,写一笔忘恩负义也无可厚非。倒是难为了新帝郗言御,宽仁之人,却要接手这么一个烂摊子。 改朝换代之际最是忙碌,三四名小史官急匆匆地跑进来,一个去了修史的史官们那边,其余的则全跑向了正在撰写新帝本纪的那群人。 新帝登基,一言一行一政令自然备受关注,史官也猜测出约莫是新帝做了什么决定,正竖着耳朵想听听,整个殿内就响起了难以置信的议论之声: “陛下已经着人去与訾陬商议和亲了!” “和亲人选也定了,不出意外,应当就是三公主了……” 殿内诡异地静默了下来,片刻后才有人讪讪开口:“也好,也好。” 宫闱秘辛,实非他们能插手的。众人胡乱附和了几声,无非是“卧薪尝胆”、“休养生息”、“小不忍则乱大谋”之流。执笔史官坐回原位,心思郁结,默然良久才继续写道: 先帝初有凌云之志,然才资中庸,良策难行,后耽酒色,积患成疾。庸言怠行,尽伤子女。 第2章 和亲(一)她终于能离开这个囚笼了…… 鸿禧二十四年,帝煦驾崩,长子郗言御即位,改年号为永盛。 永盛元年,番邦来觐,訾陬汗王遣使议亲,帝允。同年,三公主封元安公主,携随从数千、金石绸种无数,赴訾陬。 坊间有言,元安公主和亲之日,红绸千里,彩乐震天,添妆送亲队伍绵延数里不绝。訾陬汗王派三千勇士前来接亲,铁骑开道,声势不凡。 宋太后屈尊临驾,赠财宝不知凡几,皇室众人尽数前来,即便是贵为九五之尊的新帝郗言御,宣旨遣送送亲队伍之后,仍策马亲送十余里。 郗月明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窗外纷扰未断,有人称颂新帝兄妹情深,自然也不乏二皇子党浑水摸鱼,斥责和亲之举太过软弱。 当然,议论最多的还是她自己。 有言她母女兄妹缘浅,母亲兄长一朝身居高位,她却落得个和亲的下场,实在可惜; 有言她身在局中看不破,毕竟不是亲生女儿,最终被用来给亲生儿子铺路也不奇怪; 更有甚者,提起了她从前的婚事。 郗月明并非头一次定亲。当初贤德二妃争储,宋贤妃企图用她的婚事拉拢朝臣,赵德妃则是百般阻挠,甚至故意指些歪瓜裂枣,以期通过折辱她来打压宋贤妃。 二人你来我往,左不过得先帝一句荒唐;可郗月明前前后后定了八次亲,却次次没有好结果,早在和亲前,就有“克夫”之名流传于世。 甚至在确定和亲后,一贯以骁勇著称的訾陬汗王也十分应景地从马上意外跌落。这更令云郗群臣议论纷纷:三公主身上,指不定真有什么门道。 和亲该不会是皇上和公主商议好的计策吧?那訾陬汗王该不会没过多久就一命呜呼了吧? 郗月明忽然笑了两声。 她不知道訾陬汗王会不会死,但郗言御的皇位坐得可不稳当。而自己,从和亲车队驶出云郗都城开始,就不再是那一方天地中的囚鸟,一切的一切,都跟自己无关了。 自己终于能离开这个囚笼了。 天远地阔,自有方寸之土收容己身。她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远离云郗的地方。 “公主?” 守在马车门口的侍女听见笑声,担忧地喊了一声。 见无人回应,她又轻敲了一下车门:“冒犯公主,奴婢进来了。” 郗月明任由这个小侍女端着个托盘进来,将马车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后,撒了些竹叶水,又给她端来一盘荷花酥。 “公主,这是迎春堂的荷花酥,还热乎着呢,雁儿特意学了来做,公主尝尝?” 郗月明百无聊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这个“雁儿”。 俏皮机灵,还惯会花言巧语讨好人,与之前自己殿中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的宫女们大相径庭。 所以这又是谁派来监视自己的? 她在云郗早就没了值得托付的人,也不会妄想有人出于好心而对自己释放善意。想到临行前提着剑冲进来发疯的郗言御,送亲队伍是他派遣的,那么眼线多半也是他安置的了。 郗月明收回了目光,兴致缺缺。 见她不吃,雁儿有些踌躇,又搜肠刮肚地想了些话:“眼下天儿正热,没胃口也是常事。公主暂且忍耐一下,等傍晚的时候队伍歇息,我再给您做些清爽的点心。” 郗月明仍是不接话,雁儿却不敢掉以轻心,一屁股坐在马车边上,双手托腮,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公主是不是不太开心? 若说刚开始是因为要远嫁而伤感,在雁儿不辞辛劳地把訾陬吹了一通之后,便不难发现,事情似乎比自己预想的要严重得多。 同行这么久以来,她只在公主的眼眸中看到过一种情绪:死寂。 刚启程时,雁儿并不敢这么大剌剌地坐在马车里,送餐送水也只是匆匆一瞥。故而在发现公主手上有伤时,绢帕都要被血水浸透了。 她直懊恼自己粗心大意,小伤口拖得久了也会出问题,公主千金之躯,不知道得疼成什么样。 雁儿只能把处理伤口的动作放轻再放轻,同时不停地吹气安慰。她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可一抬头,却见公主神色漠然,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那是她第一次与公主对视。 雁儿不是很确定,但她在草原狩猎时,见过猎物眼中有类似的神色。 仿佛是死意。 雁儿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照顾起郗月明也更加上心,生怕一个眨眼,这瓷娃娃一样的人儿就消失不见了。 好在出关以后,云郗的风貌事物渐渐减少。塞外的风一吹,人的心情也跟着开阔,笼罩在公主身侧的沉郁之气这才消散些许。 那日,公主少见地主动开口,让她把车窗打开一点。 也正是那日,雁儿趁机提出要在马车里守着,这才有今日能坐在马车里的待遇。 有她贴身盯着,公主倒是没再出什么事。雁儿本以为自己忙前忙后总算起了点作用,可没过多久就又发现,公主只是不在意。 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但是无所谓,万事都无所谓。 雁儿心疼不已,随后便是义愤填膺。宋贤妃母子得势后就将公主远嫁,绝非真心实意待她好。只怪汗王没早点把自己派来,没能早日将人救出苦海! 第3章 送亲队伍出发已逾两月,訾陬部族近在眼前,抵达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雁儿回想一路上的见闻,盯着郗月明那苍白的脸,觉得还是有必要把公主的情况禀告给汗王。 ……不过话说回来,公主是真美啊,汗王你是真有福气啊! 郗月明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雁儿的目光始终都在自己身上。 她神色恹恹,之于这些琐事懒得多给眼神。再加上这些时日一直在车驾里颠,每日胃里就跟翻江倒海似的,临近訾陬之地大抵还有些水土不服,整个人都没什么气力。 郗月明昏昏沉沉的,又接着睡了几日。 马车外,人声渐密,开始有她听不懂的语言。 *** 抵达边境那日,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雁儿兴奋地冲进马车,想提醒公主汗王已经派人来迎接了。却发现一直睡着的公主难得清醒,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队停下,送亲的将领似乎在与人交谈。 郗言御初登大宝,正是立威的时候,送亲队伍勉强也算展示的机会。可眼下刚到訾陬边境,他们便被拦在了国境之外。 “这是什么意思?” 为首的将领语气不善:“和亲的事已经昭告天下,眼下公主都到边境了,你们挡在这儿,是不想同云郗交好了吗?” “公主是我们訾陬的王后,此事毋庸置疑。”訾陬那边,是位年轻人在答话,“只不过,无关之人不必踏上訾陬的国土。” “迎接公主的车驾已经在这儿了,接下来,便由我们护送公主回訾陬都城,将军们可以打道回府了。” 对方说的是云郗官话,虽然略带口音,但足以让随行众人听清他们的安排。 将领们顿时脸黑了。 此行最终目的是和亲,说起来确实矮了对方几分。可奔波几个月要是连訾陬的大门都没进,还要将公主拱手奉上,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随行女眷同样心有戚戚。 訾陬和云郗本就有嫌隙,送亲的车队在国境前被下逐客令,显然是那位汗王不待见他们。将领们被下了面子,转头就回去了,她们这些媵妾可逃不开,几乎能预见自己去了訾陬后悲惨的命运。 然而下一刻,众人便听到对面补充了一句:只公主一人继续前往便可。 女眷们顿时又惊又喜,眸中重燃希望,立刻看向尚未接话的将领。只期待他们商榷出最终的结果,自己便能随车队一起回到故乡。 将领们沉吟不语。 若是訾陬收了财宝和女人,独独把他们拒之门外,那确实没面子。 可若是只让公主一人前往…… 和亲公主本就是弃子,跑了谁都跑不了她。将领们乐得提前交差,届时若被问起,一句“訾陬只要了公主,连媵妾都没能踏足”便可打发,也不用再担忧自己面上无光了。 几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决断。 于是为首的将领轻咳一声,来到郗月明的车驾前:“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郗月明对这种名为怜悯的语气再熟悉不过。 一边怜悯,一边又隐隐带着胁迫。明明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却还拐弯抹角地不肯说出来,把形同虚设的选择权交予自己。 她冷笑一声,示意雁儿打开车窗。 把问题抛过来,无非是为了他们那点可怜的脸面。可如今的郗月明不怕死,也不怕对郗言御造成任何后果,所以这个脸面,她不想给了。 车窗打开,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上前问话的将领,而是簇拥在马车周围、作为陪嫁近身侍候的一众宫女。 郗月明忽然一愣。 随着将领来问,女眷们也齐齐望向她,目露希冀。不谙时局的她们分毫没有察觉,事到如今将领说了不算,公主说了也不算,还在期待着一个能够归家的讯息。 “……” 郗月明神色怔怔,看着面前的一张张娇妍容貌,如此鲜活的生命力,若受塞外风沙侵袭,大概很快就要枯萎了。 卑躬屈膝的故国,礼物一般的公主。如今因为訾陬的一句话,自己似乎也有权力决定她们的去留。 她心中顿时一阵苦涩。 自己在云郗蹉跎多年,如今是宁死也不愿回去了。可如果你们想回,如果我还能决定,那么,便回去吧。 “可以。” 郗月明终是按捺下满腹思绪,目光略过了问话的将领,轻声开口:“你们回去吧。” 第3章 和亲(二)这人臂力实在可怕,竟能将…… 郗月明思绪纷乱,调息许久才稍稍平复下心情。 片刻后,外头响起了鼎沸的人声,还有骏马有规律的嘶鸣,雁儿解释道,这是訾陬最高规格的迎接礼仪。 “你知道的挺多的。” “啊,这,自然是因为公主要来,奴婢得提前打点一下。”雁儿话说得讪讪的,赶紧伸手搀扶着她走出车驾。 甫一出来,入目便是成排成排的骏马并着与云郗国内十分不同的装饰物,郗月明并不认得,虽不知雁儿所言最高规格有几分可信,但看上去倒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周遭景色早已大不相同,即便有这么多人聚拢着,依然隐约可见开阔辽远的草地。 郗月明深吸了一口气。 “云郗国元安公主千里跋涉至此,小王倍感荣幸。” 为首处,一个身着异族服饰的年轻男子跳下了马,用一口不太标准的云郗官话向她问好。 郗月明目光转向他,见此人衣着不同于其他人,又自称小王,想必这就是她此行所嫁之人,訾陬首领,訾沭。 年轻,甚至有些稚嫩。不过倒还好,她以为会是个须髯虬结的壮汉。 不过,会不会太年轻了?传闻中的訾沭那可是十六岁登上汗王尊位,短短几年便令訾陬国力大幅提升甚至能力压云郗的人物。关于他本人,见过的多是以桀骜难驯来形容,雷霆手段声名远播,与眼前这么个眼睛亮亮一脸期待的青年……实在是有些出入。 郗月明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并未将心中的疑问说出来。 对方也是十分腼腆的模样,只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就又转了回去,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话,随后,一群侍女便上前将她迎进了另一辆风格迥异的马车。 “原先的送亲车队准备返程了。”雁儿及时凑上来搀扶,“公主这边走。” 郗月明点了点头:“难为汗王了,居然还亲自来迎。” 她原是随口一说,没成想雁儿却停下脚步,一副无语凝噎的表情:“……公主。” 我能不能告诉你这其实不是汗王,但说了的话会不会显得我知道的很多? 并且,公主若是知道汗王没有亲自来接,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受汗王重视啊,因为那什么上一代的恩怨? 汗王不待见谁可不会像这样想方设法地娶回来好吗?就拿送亲的云郗将领来说,只会让他们在踏进訾陬领土之前立刻马上滚蛋! “好吧。” 郗月明收回了手,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如你所说,云郗的送亲队伍马上就要返程了,你也该回去了。” “不不不不是,我才刚回来啊……哎不是。” 雁儿嘴巴打结,没人教过她回来后该怎么说,她也怕自己贸然开口让公主误以为受到欺骗,届时更说不清。思前想后,还是打算先搪塞一下,等自己回去问问再说。 郗月明坐进了属于訾陬的马车,支着脑袋闭目养神。听雁儿寻了个蹩脚的理由要暂时离开,她也不恼,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或许是习惯了身边人的离开,又或者,万一雁儿是郗言御派来的人,那么她还是离自己远点的好。 外面的声音小了点,身下的车驾却是猛地一震,开始撒欢似的移动起来。 不得不说,訾陬族人通常身体强健,大概也习惯了马上驰骋,没怎么用过马车。郗月明本以为开头那一下就差不多了,等马车真正开动,才知道什么叫七荤八素翻江倒海! ……话说,不是很平整的草原吗,真的有这么颠吗? 郗月明脑子一阵阵发晕,努力维持平衡之余还不忘心里暗暗思索,这是不是訾沭给自己的下马威。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啊。 还真是小孩子心性,跟他那稚嫩面孔倒是相配。郗月明虽然不好受,可相比较于身在云郗宫中所见的明争暗斗,笑脸相迎却背后捅刀,这种直来直往的下马威还算有些可取之…… “哐——” 郗月明一头撞在马车内的狼牙装饰物上,轻轻嘶了一声,摸着额头,大概已经红肿了。 “停下!” 自从经历了那些事,她通常都是随遇而安的态度,无悲无喜,现下倒是难得地被调动了些烦躁的情绪。 “公主息怒。”驾着马车那人转身飞快地行了个礼,用并不标准的云郗话解释道,“有人在追我们。” 郗月明皱紧了眉头,探出头遥遥看去,确实出现了一帮装扮怪异的人,一部分困住了那位年轻的汗王,另一部分正在逼近自己乘坐的这辆马车。 第4章 有人要劫自己?! 郗月明坐了回去,想到临行前发疯的郗言御和不见踪影的雁儿,忽然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难道是郗言御? 郗言御虽在临行前表现出不舍,可他的不舍没有半点可信之处。即便不舍也还是将自己送出来了,既已送出又怎么可能冒险劫回去? 除非……回报比风险大得多。 自己有什么价值?是瘟死八位驸马的“辉煌战绩”吗? 那些她本以为是意外的事,忽而真相大白,郗月明方才明白,那是至亲至信之人对自己的算计。 稍一回想,郗月明的双手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忽然有些担心方才那个年轻的汗王。 倒不是说见第一面就喜欢上了他,事实上,即便汗王是个耄耋老人她也会同意和亲,所求不过是远离那个阴冷的皇宫。至于到了訾陬以后,她可以继续麻木地活着,也可以毫无牵挂地死去,死在一片远离云郗的土地。 可现在出现的这场变故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魑魅魍魉仍在纠缠,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那么现在,是有人想借机刺杀汗王,还是要挑起訾陬和云郗的纷争,亦或是郗言御仍放不下自己这枚好用的棋子? 何其可笑! 郗月明猛地将手边的东西摔了出去,连带着方才撞到自己的那样狼牙装饰,也一并撕扯发泄。 狼牙饰品在颠簸中掉落车外,却并未落地。郗月明只觉得似乎有强劲的掌风响在耳边,再然后,有规律的马蹄声迅速靠近。 “下来。” 陌生的男声已近在咫尺。 郗月明刚掀起车帘,便见到这幅情景:一骑人马与自己所乘坐的马车并驾齐驱,看上去却比自己这疯跑的马车稳当得多。马上的那人身形矫健,深褐色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却更衬托出他锋利的侧颜,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缠绕着狼牙饰品,稳稳当当地伸在她的面前。 往后看,原本追着自己的那些人正在同忽然出现的一队人马混战,一时半会儿恐怕顾不到自己了。相比之下,自己乘坐的这辆马车因为之前被疯狂驱策,好像是更危险一点。 骏马跑开了之后便不会轻易停下,拉车的马匹朝天嘶鸣了几声,脚程更快。郗月明扶着车壁艰难地走出来,慌乱之中,只能看到身边骑马的青年骨节分明的大掌。 现在马车跑的这么乱,他都能一直保持这个位置,看来应当是骑射方面的行家。 郗月明眼一闭心一横,直接抬手搭上了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 下一刻,一阵天旋地转,青年单手稳稳地托起了她。风声在耳边呼啸,郗月明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马背上。 身后的青年在拉她上马之后,极其自然地想要松开手。然而郗月明却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她难得糊涂,只觉得这人臂力实在可怕,竟能将自己整个托举起来。 骏马疾行如风,搭着的那只手却十分稳当。郗月明忘了收回,甚至习惯性地加上了另一只手,双手一同扶上他的大掌,像是抓住了什么可靠的事物。 訾沭唇角微微勾了勾,放弃了原来的打算,任由她这么牵着自己的手。 身后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远,看来她猜的不错,这人的确善于骑射,不多时便甩开了那些混战场面。 郗月明微微平复了一下心情。 “坐好,不要回头。” 一道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郗月明猛然发现自己现在的处境。身形靠近双手紧握,好似亲密无间,而自己方才探头回看的举动,脸颊几乎要贴在他的怀抱中了! 她立刻松手,同时倾身向前保持距离。 “……” 訾沭遗憾地活动了一下手指,方才被两只柔弱无骨的手搭上的触感还在,而现在,只能寂寥万分地去抓那冰冷的缰绳了。 “你是谁?” 郗月明调整坐姿尽量离他远些,双手交叉放在腰上,尽量捡起自己公主的威严。 “我是你的——你的救命恩人。”訾沭话到嘴边忽然转了个弯,带着点轻佻的意味想要逗逗自己的小妻子。 “哦,救命恩人啊。”郗月明配合地点点头,“不过你在我面前说可没什么用,要讨赏就去对汗王说。” “……” “你不是汗王的可敦吗?”身后的人兴致盎然,“跟你说,怎的就没有用?” “你身在訾陬,汗王的赏赐总比我的要荣耀。” “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郗月明好心提醒他,“你去到汗王身边,不仅什么都得不到,还会因为救了郗煦老贼的女儿被狠罚一顿。” “哈哈哈哈哈。” 訾沭大笑,适逢经过一处向上的斜坡,郗月明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仰,整个人几乎要陷进他的怀抱里,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大笑时胸腔的微微震动。 訾沭回想起了雁儿的禀报,觉得有必要跟自己的妻子解释清楚:“不过,郗煦坑了訾陬是郗煦的事,他现在已经死了。汗王求娶你,自然不会因为这些事对你有什么偏见。” “那是为什么,难道是喜欢?” 郗月明反问,语气中带着些嘲讽。话出口之后才发觉不太对劲,自己似乎跟这个人说的太多了,而身后这人也没有像之前一样迅速接话,周遭一时有些寂静。 “或许吧。” 此地已经离方才混战的地方很远了,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訾沭停下,翻身下马,抬眸认真地问她:“你既然不觉得汗王喜欢你,又为什么要答应和亲呢?” “因为訾陬求亲了。” “就这样?” “就这样。” 訾沭挠了挠头,将一头深褐色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那郁闷的神色,似乎遇到了什么大麻烦。 之前在混乱中只觉得这人身形矫健,如今下马,郗月明才发觉他竟然如此高大,与骑在马上的自己对话也只需微微抬头。狼形额饰上坠着的红宝石熠熠生辉,却不及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摄人心魄。 “既然这样,那你对汗王怎么看?” 訾沭再度开口:“觉得他是为了羞辱云郗才娶你,还是说,单纯觉得他是个贪恋美色之人?” “没想过这个,他就算是个八十老翁我也会同意的。” “……” “不过好在他不是,我刚刚在边境交接的时候看到他了,很年轻青涩的一个人。” “…………” “你怎么了?”郗月明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没事。”訾沭咬牙切齿道。 “我的意思是,就算你与他已经有了一面之缘,但并没有更深入的交流,你对他就没有什么期待吗?” 就没有想过,他也喜欢你? 訾沭摩挲了一下手指,有些忐忑。 “嗯……”郗月明沉思片刻,道,“我希望他长命百岁。” 訾沭:“……” 訾沭:“???” 这是什么奇葩期待? 郗月明语气平淡,好像正在谈论的事情与自己毫无关系:“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不过他八成是被骗了。云郗的三位公主就数我最没权没势,更重要的是,没人愿意娶一个瘟死了八位驸马的公主。” “长命百岁可能要求太高了,不过还是希望他能捱久一点,多活几年。” “……” “是吗?” 訾沭努力平心静气:“这点倒不用公主费心,本汗身体康健,再活个几十年不成问题。” 第4章 和亲(三)“向天狼星起誓,訾沭。”…… 傍晚的时候,郗月明便见到了訾陬部族的帐篷。 本来大概得一两天的路程,愣是被訾沭骑着快马不足一日就赶了回来。郗月明自知说错了话,且到了他的地盘后总要有些主客之别,便也没开口,由他去了。 营帐外燃起了一簇簇的火焰,许多身着异族服饰的青年男女正围着火焰载歌载舞,也有上了年纪的长者坐在一旁喝酒,烤全羊的香味混合着酒香,被跳跃燃烧着的火苗炙烤。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时不时地传来,银月笼罩之下,尽是热闹的人间烟火。 郗月明被訾沭拦腰抱下马,众人一见到他们二人的身影出现,立刻围了过来。 入乡随俗,况且和亲公主的身份着实没什么话语权,故而郗月明没有拒绝訾沭的接触,面对一群热情洋溢表达祝福的人,也给到了应有的体面。 众人口里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还有姑娘递了一杯酒过来。郗月明正下意识要接,身边訾沭微微皱眉,转手替她接下这杯酒。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郗月明歪了歪头,跟随众人的目光,看了眼訾沭豪饮这杯酒时滚动的喉结。 这大概是草原上婚礼的一些仪式。说起来,她才刚踏上訾陬的领土,眼下身处之地绝非他们的首都班珠,应当是訾陬最靠近边境的一个部落,自己竟是这么稀里糊涂的就跟了訾沭。 好在和亲本就带着政治意图,她自己也不奢求什么情爱。换做旁人,怕是要伤心了。 第5章 郗月明看向递酒的那个姑娘。 一副眉眼弯弯笑得很开心的模样,惯常豪爽的牧民可能看不出这些心思,可她生长在吃人的云郗后宫,多的是心口不一极尽伪装的人物,眼下看这位姑娘甚至有点不加掩饰的拙然了。 郗月明无所谓,选择了收回了目光。 恰在此时,另一个发丝尽白的老婆婆走到她面前,先是弯了弯腰,然后将一顶不知名的花编成的花环戴在了她的头上,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次她听懂了,大致是祝他们新婚快乐,很荣幸汗王的婚礼能在他们部族举行云云。 “谢谢婆婆。” 郗月明低头,顺从地戴上花环。 这应该也是訾陬的习俗,老婆婆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不少青年男女来到她面前,送一些花环手串之类的小物什。郗月明一一接了,之于好意相赠唯有一个字:赏。 她此行带的东西不少,作为回礼是绝对够的。 众人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公主这是要给他们回礼,连连摆手拒绝。 “既然可敦这样安排了,你们就收起来吧。”訾沭如是说,随后将手伸到了郗月明面前,“可以去篝火那边了。” 郗月明歪了歪头。 截止到目前,所见所闻都还算在能接受的范围之内,人们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訾沭也不是吃人的恶鬼。至于别的……罢了,入乡随俗。 她将手放入訾沭掌心。 二人执手走到篝火旁边,火光映衬下皮肤显现出温暖的颜色,她看到訾沭握紧了自己的手,闭上双眼,念出一连串颇有远古遗韵的声调。 郗月明安安静静地听着,不明就里但表示尊重。 只是,不知道是离火焰太近,还是手被握得太紧了,不属于自己的温度渐渐被传递过来。这感觉极其陌生,让她隐隐有挣开的冲动,只能盯着不断跳跃的火焰以期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不成想下一刻,热意靠近,红宝石和琥珀色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显现出剔透的颜色,訾沭的脸已经近在咫尺。 郗月明感觉唇上似乎有一样温暖的事物贴上,转瞬即逝。 “……”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 蜻蜓点水一般的浅吻,还没来得及尴尬就被欢呼声冲散了。郗月明被他牵着手转了个方向,这次是面向天空,夜幕降临后,似乎有几颗星星格外明亮。 訾沭又开始说她听不懂的话,不过这次要简短许多,最后以他自己的名字结尾,似乎是什么誓言。 “向天狼星起誓,訾沭。” 手被拉了一下,郗月明看懂了示意,于是有样学样,补上了自己的名字:“郗月明。” 至此,礼成。 周围再次响起欢呼,郗月明在过去十多年里已经学会了端起公主架子发号施令,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纯粹直白的善意。眼前众人个个笑容明媚,争先恐后地朝她涌来,她却只觉不安,下意识往訾沭那边靠了靠。 “好了,大家自行庆祝吧。” 訾沭将人护在身后,随即指了一个小姑娘:“我要去处理一些公事,阿米丽,你送可敦回营帐。” 汗王今夜不留宿的消息,几乎是和郗月明同时回到营帐的。 她平静地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除去自己身上繁复的华服,就着营帐中准备好的清水与汗巾擦洗了一下脸颊,这才有空回想今日发生的事情。 在不知道訾沭身份的时候,自己说了那么一番话,大概已经把他得罪了。 郗月明不认为会有人能毫无芥蒂地与仇人的女儿相处,还是个有着灾星之名的女儿。訾沭有他自己的谋划,有愿意为他奉上美酒的姑娘,对自己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非常不错了。 营帐内只有一张宽阔的大床,被褥干燥洁净,带着股阳光晒过的味道。她轻轻嗅了嗅,十分满意,总算不是云郗深宫中那股阴冷香粉味了。 訾沭要处理公事,那么这张床便由自己独占了。 ……话说,他今夜要处理的事情,会不会是边境交接时的那场动乱? 郗月明迷迷糊糊地这般想着,眼皮渐渐阖上。 可能是周围环境与云郗宫中相差太大,已经离开的认知太过清晰,郗月明难得地睡得很熟,还做了个很长的梦,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得人影出现在了她的梦里。 是她的母亲——杜姮妃。 郗月明没有见过母亲,这个生产时不幸离世的可怜女子,但是却十分肯定梦到的这个人就是她。她像世上任何一个母亲一样,温柔地讲话,告诉她成家了就是大人了,不能耍小孩子脾气,要好好活着,多去看看这世上没有看过的风景。 她控制不住想去抓母亲的衣角,双手却穿过了面前的人影,眼前的女子就像泡沫一样,碎裂、渐渐消散。 她想要叫喊,嗓子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音。流浪的孩子终于见到了母亲的认知也令她发抖,多年的压抑、陌生的环境和未知的前路致使眼泪瞬间决堤,终于得以发泄。 她隐约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又好像不是母亲。 下一刻,郗月明猛地睁眼,看到了头顶的帐篷。 以雁儿为首,十几个姑娘正担忧地看着她。身侧,一个医者打扮的中年人中气十足地喊道:“哪个眼瘸的混崽子给可敦的花环里夹了凉树草?直接把人给药翻了!” 第5章 和亲(四)消瘦的美人面 第二天,新来的可敦误碰凉树草致使中毒卧床的事便传了出去。 雁儿愤愤不平道:“呸!凉树草这玩意儿毒又毒不坏人,惯常是用来捉弄人的,谁不知道?我看就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见汗王对我们公主好,妄想横插一脚!” 本想讨公主欢心的,可说完了转头一看,公主一言不发地靠卧在塌上,消瘦的美人面上又带了些病态的苍白,怎么看怎么让人心疼。 郗月明又想起了那个梦。 她很努力地想回忆起母亲的面容,最终却发现只是徒劳。又想起母亲在梦中交代的话,与自己现在真实的处境对照一二,又觉得十分荒谬。 远嫁异乡,对别人来说已经是天塌了一般的事情,对于她来说竟然是解脱。 身侧,雁儿仍在絮絮叨叨:“公主放心,我已经把这事禀告给汗王了,一定要查出是谁在背后使坏!” 郗月明回神,平静道:“云郗的车队已经返程了吧,你怎么又回来了?” “车队返程跟我有什么关系?” 雁儿下意识反驳,说完了才发现这话与身份不符:“呃,我的意思是……我自然要追随公主您啊。” “我没功夫跟你计较。”郗月明翻了个身躺回去,有些疲倦,“云郗的送亲队伍在訾陬边境出了意外,也算是两国之间的大事,汗王一定会彻查的。只不过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也是自身难保,你若是和这件事有什么纠葛,早做打算。” 雁儿听着听着,眼睛越睁越大。 ……是什么让您产生了您在这里自身难保的错觉? 您是真不知道汗王为了娶您费了多大的功夫吧?还有我,我当初背井离乡去了云郗皇宫不就盼着拐着您回来的这一天吗? 还有啊还有啊,我可是个本本分分的好人,边境那件事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你退下吧,我想休息了。” 雁儿只觉得一脑门官司,有嘴说不清,见公主要休息也不好打扰,只得带着满心忧虑向外走去。 不行,还是得找人再请教一下。 一出帐篷,外头恰好经过一个青年,瞧见她后欢快地招呼:“阿扎丽,你回来了?!” 訾晋作为汗王的弟弟,比起云郗的亲王要随和许多,只要认识基本都能打成一片。眼下看到雁儿也不例外,兴冲冲地过来道:“可算见到你了。怎么样,云郗皇宫生活还好吗,比起我们訾陬呢?” “……” 雁儿猛然发觉他叫的是自己的本名,他们正在帐篷门口,公主就在不远处躺着……岂非全都听到了? 她猛地回头一看,郗月明侧着身子躺着,面朝里面,根本看不出什么。 雁儿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起初只觉得终于完成了任务,可这一路上相伴,公主对自己十分包容,甚至在刚刚,在以为自己跟边境那件事有关的情况下,依然提点自己早做打算,令她隐隐约约有了一丝猜想。 其实公主对于远嫁也是很惶恐的吧? 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不得不远嫁。然而对于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又怎会不惶恐呢?对于身边唯一的一个相互扶持的“同乡”,自然会多些包容。 可雁儿的身份是假的,公主再度被骗了,她会怎么想自己,怎么想汗王? “你看什么呢?” 訾晋探头探脑地凑上来,被雁儿一巴掌按回去:“公主要休息,你瞎看什么?” 她压低声音提醒道:“还有,我现在的名字叫雁儿,以后不许喊我阿扎丽!” 第6章 訾晋后退两步,连连点头。 二人走到营帐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这才稍稍放开点声音。雁儿问道:“汗王去哪儿了?怎么新婚夜都不来陪公主?凉树草的事儿汗王怎么说的?还有,昨天为什么是你去接亲?” “我哥在调查昨天劫亲的那伙人吧……” 訾晋挠了挠头:“新婚夜我不知道,凉树草……哎呀,要不,我直接带你去找他?” 訾晋代替汗王去接亲,而汗王却彻夜不归。公主本来就在云郗皇宫受了委屈,现在远嫁还是这般,不多想才怪嘞! 雁儿满心为公主鸣不平,连忙道:“带路带路!” *** 郗月明昏昏沉沉地又睡了半天。 将醒之时,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这凉树草倒不是全无用处,至少让自己睡了这么长的时间。: “可敦,你醒了。” 声音响在耳边,郗月明这才注意到身边有人。 “汗王。” 她礼貌地应了一声,靠坐起来:“可是有什么事?” 她自是注意到了訾沭对自己的称呼,可敦,正如皇帝称呼“皇后”,尽是相敬如宾之感。 不过她现在也没有别的什么奢求,眼下这情况,已经很不错了。 “咳,没事。”訾沭搓了搓手道,“听说你病了,嗯……吃饭没有?” 郗月明如实答道:“没有,若是汗王方便,劳驾传些吃的来。” “……” 訾沭一拍脑袋,快步走了出去。再回来时,身后一众举着托盘的妙龄女子紧随其后。 “这一来一往的,得有两天没吃东西了吧?你就不知自己传唤么!”訾沭皱着眉头,说得十分严肃。 郗月明反应淡淡,倒是身边举着托盘的女子,一个个全都在捂着嘴偷笑。 她道:“是,我记下了。” 不咸不淡的回应,让訾沭觉得自己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不知是訾陬向来如此,还是訾沭特意吩咐的,外头端进来的海碗一个赛一个的大。食物种类倒是丰富,只不过,随便拿起一样比郗月明的头还要大。 眼见所有食物都摆好了,帐外竟又悉悉簌簌地传来了声响,几个妙龄女子掀帘进来,七手八脚的,竟然抬了一整只烤好的羊腿进来。 “……” 郗月明捏着筷子的手有些尴尬地停在空中,抬头看向訾沭,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无辜和无奈。 这点小表情倒是取悦了訾沭。 总归不是原先那样无悲无喜的了,漂亮的脸蛋上就该有些生动的表情嘛,多笑笑挺好的。 訾沭撩袍坐在床沿,取下自己随身带着的小刀,开始替她切羊腿。 外头夜幕降临,歌声又起,时不时夹杂着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与云郗皇宫寂静的夜晚截然不同。 郗月明一直以为自己睡眠浅,休息的时候听不得半点响动,可眼下如此嘈杂的环境,身边还坐着个陌生的男人,她居然昏昏欲睡起来。 第6章 狼主(一)“真丑。” “尝尝这个。” 羊肉质地细嫩,经火烤之后,表面那层熟透变得有些硬,里面的肉倒是依旧鲜香扑鼻。訾沭熟练地转动着羊腿,手起刀落,鲜美细嫩的羊肉便被切成了小粒,随后一股脑地装进小碟子里,递给郗月明。 郗月明道了谢,放下筷子双手捧着小碟子,就这么一小块一小块地吃着。 床榻十分宽阔,郗月明拥着毯子靠坐着,就显得整个人小小一只陷进去。脸上又带着些病态的苍白,十分乖巧地捧着小碟子吃羊肉,任谁看过去都忍不住怜惜。 “多吃点。” 訾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往常他可没工夫做这么精细的活儿,现在不但做了,还任劳任怨地做得十分开心,看着她吃好像自己也吃饱了似的。 只不过郗月明并没有如他所愿多吃些。 羊肉虽然味道鲜美,可她平时并不常食荤腥,再加上一路奔波还没好好休整过来,本就提不起食欲。因此在訾沭递过来第二碟的时候便出声制止了,放下碟子又喝了半碗甜汤,饿了两天的第一顿饭好像就要这样过去了。 訾沭盯着手里缺了一角的烤羊腿,有些怀疑人生。 “不吃了?” “嗯。”郗月明轻声答道,取过一方汗巾优雅地擦了擦嘴,雪白的巾布映在脸上,却不及她的肤色夺人眼球,殷红的唇瓣上还沾染着烤羊腿上的佐料,轻轻擦拭之间,红与白的映衬十分清晰。 訾沭立刻别过了眼,声音低沉:“既然吃得少,就多吃几顿。我让人撤下去,你什么时候饿了就传唤。” 既是关心自己,郗月明也不会不领情。十分得体地应承下这句话,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才道:“汗王可还有其他事?” ……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了? 訾沭郁结,但还是开口道:“凉树草的事我会调查清楚,你不必担心。好好休整,待身体恢复了,我们就启程回班珠。” 郗月明知道眼下所处之地只是訾陬的一个部落,因为和亲在这儿待这么久,于訾沭而言已经算耽搁了。故而点头:“我记下了,会早做准备。” 原本是寻常的问答,訾沭眼神一晃,忽然被她手上的痕迹吸引:“手怎么了?” 在重华宫时的泄愤,因不在意而拖延至今。此时被突然问起,郗月明下意识想遮起来,怎料这只手也像昨日那般,被訾沭捉住,细细打量起来。 伤口不大,远比不上訾沭平日里见到过的,却前所未有地触目惊心。暗红色的血痂之下有斑驳的青紫痕迹,在她雪白的肤色映衬下更显得狰狞可怖。 “上过药了。”郗月明面色平淡,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訾沭狼狈地转过头去,不忍看她。 他明明记得,郗月明是一个很爱笑的姑娘。可再相见时,她不记得自己了,也变了很多。每天规规矩矩地活着,冷漠得好像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让雁儿去找上郎吧,本汗还有事务要忙,暂且离开了。” 郗月明没料到,后与訾沭的首次见面,竟然如此简单就打发了过去。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伤痕,郗月明长叹一声,庆幸又悲凉。 “真丑。” 雁儿听从吩咐,取了药来,却见公主依然维持着方才的坐姿,呆呆地盯着自己手上的伤痕出神。 “不丑的,公主。”她小心翼翼地搭话,“汗王也绝不会因为这些就轻慢公主。” 瓷瓶打开,一股清香立刻弥散开来。雁儿将珍贵的药膏一点点涂抹在郗月明手上,轻声安抚:“日久见人心,公主安心住下,慢慢会明白的。” 与此同时,在一处远离主帐的帐篷里,一个身着青衣的青年一脚踩在桌案上,拽着堂堂汗王的衣领疯狂摇摆:“訾沭!老子的药呢!” “药呢药呢药呢!你少装傻,除了你没人敢进我的帐篷!” 这青年的装束并不和訾陬的一样,反而更贴近中原,人长得也是清秀俊逸,虽然拽着人衣领的动作不太雅观,但訾沭也没将这么个文弱大夫的威胁放在眼里。 “拿去给可敦用了。” “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云郗国公主?”钟声越顿了顿,继而更疯,“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能受多重的伤?随便找点别的药不行吗,哪里就值当用那一瓶?” “我不管,你赔我!!” 之后便是乒乒乓乓,路过的侍女们都习以为常。 直到夜深人静—— 钟声越得了他好几个承诺才算满意,可事情谈妥了,訾沭却还是没有要走的打算,他不由问道:“你不回去陪可敦吗?” 訾沭不说话。 “你不会被赶出来了吧?” 钟声越总算找到了这人的软肋,连声啧道:“堂堂可汗啊,真可怜!” “闭嘴吧你。”訾沭骂道,“她初来乍到,我怕吓到她,你个孤家寡人的懂什么?” “行行,我是不懂。不懂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没娶回来的时候天天念叨,娶回来了吧又让人独守空帐篷,抽什么风跑我这里。” “走这么远的路,人还没歇好呢,我可没兴趣当禽兽。”訾沭顿了顿,满脸忧愁,“而且我感觉她不喜欢我。” “那就回去,多接触,让她喜欢你啊。” “她初来乍到,我怕吓到她。” “……” 钟声越也不知道,原本一个还算英明神武的汗王,为什么现在变得像个智障。 “那就慢慢接触呗,反正你们都成亲了。再者说,訾陬和云郗相去甚远,随便来点草原上的活动或者吃食,对她来说不都挺新鲜的嘛,怎么会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訾沭不说话了,开始思考这些措施的可行性。 “有机会啊,你们还是回班珠去吧。” 钟声越一边说,一边将榻上的薄毯扔给他:“人家娇滴滴的一个公主嫁给你,光住在帐篷里可不行,一般人真受不了这个。” 第7章 訾沭心神一动:“你不回去吗?” “我回去干什么?我母亲已经被訾陬驱逐了。” 他本是随口说的,见訾沭脸色不好,连忙补充:“那什么,我听说,姨母最近出去游历了是吧?” 得到訾沭肯定的答案,他点了点头:“那就等姨母回班珠,我再回去看看姨母。” 自从母亲过世,钟声越生活得也艰难,若不是訾沭的母亲照拂,他怕是活不到现在。可母亲毕竟是被驱逐的人,他成年之后,也不愿再回去让訾沭和姨母难做。 钟声越伸了个懒腰,躺回榻上:“在这之前,我还是打算去云郗一趟。实在是好奇那个云郗男人到底有什么魅力,让我母亲宁愿放弃訾陬贵族的身份也要跟他在一起。” 表兄弟两人各自躺下,望着方才打斗中被无辜波及到的帐篷,棚顶破了一个洞,刚好可以看到夜幕和星星。他们自小就是这样仰望着那些星星,也坚持着心中的念想。 一个是从未谋面的父亲,一个是思念多年的姑娘。 …… “也不知她现在睡着了么,会不会想起我。” “那你就去看……”钟声越睡得迷迷糊糊。 “可是我怕吓到她,她初来乍到,身体又不好。” 钟声越无语凝噎:“我觉得她肯定会睡得很好,至少不会像我一样动不动就被吵醒……” “像你?哪里像你?为什么像你?” “……訾沭,给老子滚!” 第7章 狼主(二)他们唤他,狼主。…… 郗月明在帐篷里病恹恹地躺了几天,十分轻易地接受了自己已经嫁人的事实。虽然訾沭并不常过来,身边也只有雁儿一个人。可对她来说,这样平静的时光都已经是少有的恩赐。 从云郗国的公主变成了訾陬的可敦,并不仅仅是头衔的变化,她如愿避免了云郗宫中繁琐而迂腐的礼仪,但在面对自己并不感兴趣的訾陬风俗时,听闻是汗王来邀,也不得不走一趟。 “带路吧。”郗月明轻声对前来禀报的侍女道。 草场上扎着各式各样的彩绸,不知是前些日子他们成亲的装饰没取下来,还是单纯为了点缀这些娱乐活动,郗月明没问,反正也不感兴趣。 不少男男女女正策马挥鞭,极尽意气风发,她则是被雁儿扶着到了草场,直接坐进了早就准备好的观赏台。 “可敦,您不去赛马吗?” 一个红衣姑娘牵着一匹马走上前来,笑容明媚:“汗王是草原上最勇猛善战的人,我真是太期待看到汗王与可敦并肩的场面了。” “我不会骑。”郗月明淡漠道。 不会骑马,大概在訾陬人看来,是件难以理解的事情。 郗月明明显地感觉到了红衣姑娘讶异的眼神,甚至于周围离得近能听到自己声音的人,也都或多或少地有了些反应,彼此间以眼神示意。 “可敦乃是云郗国公主,娇生惯养,外出自有代步,何须……” “不必多说。” 雁儿正要怼回去,却被郗月明制止了,她抬手示意众人:“你们自去赛马吧。” 这个打扮得明艳的红衣姑娘,正是她初来那夜,主动上前递酒的人。那杯酒最终落入了訾沭口中,郗月明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这红衣女几番往自己面前凑,想来也是在意的。 这事多多少少跟自己有点关系,何况比起看不懂的比赛,还是这稚拙的心思更有看头。郗月明随口打发她离开,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逐了上去。 ——红衣女策马奔向了草场中央,另一边,訾沭正率众驱马追逐着一只山羊。 雁儿有些着急:“公主……” “现在该叫可敦了。”郗月明打断她,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草场。 草场中央,红衣姑娘很快便参与进了追逐山羊的队伍之中,以訾沭为首的队伍净是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蓦地多了个红色的窈窕身影,队伍仿佛瞬间鲜活了起来。 这个姑娘大概是这个部族中的女中豪杰,显然在骑射方面十分擅长,在一众男人中也不落下风,很快就将惊慌失措的山羊逼得走投无路。 “快看快看,红莲就要拿下那只羊了!” “那可不一定,有汗王在这里呢,谁能比汗王更加骁勇?” “确实……不过红莲在女子当中也算是佼佼者了。” “看看红莲,多漂亮啊!汗王又是那么的英俊……他们两个人连骑的马都是同一——”话未说完,便被身边反应过来的同伴强行打断了。 二人这才发觉可敦就在不远处,匆忙跪下求饶:“可敦恕罪!” “免。”郗月明头也不抬。 那两人甚至还没完全跪下去,听到这话后面面相觑,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就这么简单? 他们时常听说云郗之人手狠心毒,嘴上笑着说没什么,心里却指不定怎么盘算着要弄死人!他们的老汗王不就是吃了云郗国主的亏么?面前的这位可敦,正是那位云郗国主的女儿! 更何况,谁能容忍别人觊觎自己的男人?这事若放在她们自己身上,她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原谅的!更别说是可敦! 二人稍一思索,当即决定装作听不见继续跪着! 恰在此时,訾沭那边似乎是出了什么变故,只听到红莲一声惊呼,原本奔跑着的烈马也开始嘶鸣挣扎起来。 郗月明猛地起身。 她坐的位置高,视野开阔,方才的变故也看得清清楚楚。草场当中,一道银白色的影子一闪而逝—— 是一匹银白色的威风凛凛的狼。 狼多是成群出现,郗月明这一起身,正正地与一匹狼对视上了。 这匹狼周身银白,没有一丝杂色,冰蓝色的眼睛不带丝毫温度,一眨不眨地盯着郗月明。鼻翼翕动间露出森白尖锐的牙齿,像是在寻找上好的猎物。 雁儿几乎要被这一幕吓晕,她现在有心无力,心里急得恨不得冲上去护在公主前面,可也十分清楚这样的情景还是不动为好。 郗月明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却并没有生出什么格外可怕的感情。正相反,她甚至能从这双眼睛中捕捉到一些熟悉的感觉——那是一双琥珀色的深邃眼眸。 这双眼睛里的张狂与掠夺,与她初见訾沭时候一般无二。 草原上响起了凄厉的狼嗥,最初的惊慌之后,游牧民族骨子里的好战因素渐渐觉醒。以訾沭为首,原本紧盯着山羊的众人纷纷转移目标,抄起家伙就对准了忽然出现的狼群。 这边,与郗月明对视的狼耳朵微微动了动,明显是听到了草场那边的动静。冰蓝色的眸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毫不留恋地回头,强劲结实的四肢迈动,矫健的身姿在人们的视野中只留下了一道残影。 “可敦,您没事吧?” 雁儿瞅准时机,急忙跑到郗月明身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可吓死我了,草原上怎么会有雪银狼啊!” 检查了一圈见她无事,雁儿这才放下心来,掩护着郗月明慢慢往后退:“班珠那边的雪山上倒是常有雪银狼出没,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跑到了草原上——可敦当心!雪银狼极其记仇,是会找上门报复的狠角色……唉,苍天,但愿没被它们惦记上。” 郗月明眼睫颤动,并未回应雁儿。 云郗的男子大多清秀俊逸,端的是君子之风,即便是从武之人也要论一论儒将风雅,因此郗月明从未见过这般酣畅淋漓的打斗,无所谓优雅与风度,面对的是能取人性命的猛兽,每一击皆需拼尽全力。 訾沭从最初的在马上拉弓射箭,到后来翻身下马,抽出佩剑又准又狠地刺进一匹狼的咽喉。拔剑时血花翻飞,他的脸上也沾染了血迹,眼睛里却尽是畅快,张开双臂享受着子民们排山倒海般的欢呼。 他的衣袍在打斗过程中被扯破,肩膀上也挂了彩,却丝毫不在意。群狼不过寥寥五六匹,很快便被他们击得溃不成军,在訾沭赤手空拳按倒最后一匹狼的时候,周围响起了前所未有的欢呼声,振聋发聩,是郗月明从未见过的场面。 他们在欢呼,这是他们的勇士,是他们的汗王。 他们唤他,狼主。 第8章 狼主(三)郗月明开口:“宰了吧。”…… 郗月明颓然跌坐回了椅子上。 訾陬奉狼为图腾,据说老汗王訾阖便是以一当十的神勇。只不过比其云郗,訾陬的勇猛热血似乎天然地带了些质朴的意味,老汗王在郗煦身上栽了跟头,訾陬也受了重创,一蹶不振多年。这些局面随着訾沭不断成长渐渐得到了改善,郗月明对他早有耳闻,今日亲眼看到,仍是有些不一样的感触。 郗言御的皇位未必坐得稳当,訾沭的气魄也不是郗言御所能比拟的。只不过,眼下的这幅情景对自己来说,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狼主!狼主!狼主!” 周围的人还在欢呼。 “狼主是对汗王的别称,这是訾陬的传统。”雁儿破罐子破摔,也不担心会不会被发现身份了,“可敦,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去恭喜一下汗王。” 第8章 郗月明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而下一刻,她看着正往这边走的訾沭和被当作战利品抬过来的雪银狼,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可敦。” 訾沭挥手制止了周围的欢呼声,行至郗月明面前,轻轻唤了她一声。 “恭喜汗王。”她如是回答,声音艰涩,依旧是疏离淡漠。 离的近了,郗月明清晰地感知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是那种剧烈打斗之后由内而外蔓延出来的气息,滚烫至极,混合着丝丝血腥气,带着股原始般野性难驯的桀骜气息。 她掩口轻咳两声,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恭喜汗王拿下了这雪银狼,汗王真是英勇善战,不愧是我们訾陬最强大的勇士!” 红色的身影一阵风似的凑了上来,站在了訾沭的另一侧:“雪银狼在草原上可不常见,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呢,它的眼睛和皮毛真的好漂亮!这么几匹,可以给汗王添一件狼皮褥子了!” 訾沭自然注意到了郗月明后退的小动作,嘴角的笑意早就淡了下去,漫不经心地听完这番恭维的话后,他开口道:“你怎么骑着可敦的马?” 郗月明这才注意到,红莲方才牵着的和后来骑着的那匹马,体型稍小,却和訾沭的马毛色十分相似。 “这……”红莲眼神躲闪,“这是可敦让我骑的!” “红莲!” 不等訾沭开口,一个发丝尽白、拄着手杖的老妇人便厉声喝止了她。郗月明认出她是初来时向自己递出花环的人,应当是这个部族的首领。 “汗王恕罪,可敦恕罪。”老妇人弯腰告罪,“红莲不懂规矩,误骑了可敦的马,是我管教不严。请汗王、可敦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惩罚她,可敦的马也会在进行斋沐之后着人护送回去。” 三言两语,便是想将事情揭过去的意思。 郗月明并不想多纠缠,一是对“可敦的马”并没有多大执念,其次,这个红莲若是自小生活在草原,被首领婆婆看着长大的,那么在她心里,红莲自然是比自己这个可敦重要得多。 “可敦觉得这样处理好吗?” “但是可敦又不会骑马!” 二人异口同声,訾沭眯了眯眼,对于自己说话被打断以及红莲所说的话十分不爽:“你说什么?” “红莲,退下!”老妇人厉声呵斥。 对上訾沭,她又换上了一副极低的姿态:“汗王恕罪,既然是可敦的马,想来要处理得让可敦满意才行,不知可敦对于方才的提议,意下如何?” 郗月明眉尖微蹙,忽然烦躁。 又是熟悉的万众瞩目!又是烦人的虚与委蛇! 初来和亲的公主或许会谨小慎微,会选择息事宁人来博一个温婉贤良的美名。然而郗月明开口却是:“宰了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在场众人蓦地瞪大了眼。 “我是指那匹马。” 郗月明语调清冷,补充道:“我同意方才的提议,红莲姑娘就劳烦婆婆处理了。至于那匹马,不用那么麻烦,直接宰了就行。” 有人想要争辩:“可那匹马是……” “可敦的话没听到吗?” 是訾沭,他神色威严,尽是撑腰护短的意味。郗月明瞟了他一眼,有些意外。 首领婆婆率先应承下来:“是,听汗王、可敦的安排。” 周遭一时寂静,没人再开口了。 郗月明没想到訾沭会不问缘由地偏袒自己,可真担了这份偏爱,似乎也没有多值得高兴。她蹙着眉,极目远眺以排解心中烦躁。 抬着狼站在一边的大汉们终于找到机会,插了一句嘴:“汗王,那这些狼……” 雪银狼生性凶猛又极其记仇,现在的这几匹估计就是哪次的漏网之鱼又找上门来了。他们心里明白还是斩草除根得好,可汗王在前,还是得问一句。 添张狼皮褥子确实不错,班珠天气冷,给月儿取暖再好不过。 訾沭心中暗自肯定,想找一下是谁提出的这个好建议……呃,算了。 看着始终兴致不高、闷闷不乐的郗月明,他灵机一动,忽然问道:“可敦,你想驯养一匹狼吗?” “……” 不待郗月明回答,大汉们连连摇头:“汗王不可,这雪银狼生性凶猛,本就不是能轻易驯服的主,并不适合给可敦驯养啊。” “是啊是啊,报复心又强,若留下他们,哪怕只是一匹病狼,十成十的概率还是找到狼群后再报复回来,不能留啊!” “无事,我来替可敦驯养。”訾沭一看郗月明的表情有戏,顿时也来了兴致,话说得十分轻松,活脱脱一副昏君做派。 “就留下那匹头狼吧。” “……”头狼,您可真敢想。 难得的良驹要宰,报复心极强的雪银狼却要留下。众人自然不敢对訾沭有所质疑,但看向郗月明的眼神却是十分复杂。 郗月明坦然接受一切探究。 即便她对雪银狼不了解,也听懂了众人所说的话。这样的前提下,訾沭的所作所为倒不符合传言对他的描述了。 “可敦意下如何?” “好啊。”郗月明大大方方地应承下,“那就劳烦汗王了。” “不妨事。”訾沭努力维持着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严肃地说出这句话后,挥退众人,又马不停蹄地遣人去叫上郎过来。 郗月明托腮静静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片刻后,另一道声音传来:“可敦。” 来人开口清雅温润,不像訾陬中人。郗月明循声望去,见是一个身着青衣、形容俊逸的青年。 “这位是上郎钟声越。”雁儿低声道,随即又解释了一下,“上郎便是大夫的意思,钟先生是訾陬出了名的医者。” 郗月明点了点头,礼貌应道:“钟先生。” 第9章 狼主(四)需要可敦每晚帮汗王涂上一…… “钟先生仿佛不是訾陬中人,我们可曾见过?” 郗月明本无意问出这句话,何况她过去的十八年都生活在云郗,若说见过也只能是在那儿。现在,她分明半点都不想回忆起来。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钟声越闻声抬头,挑眉笑吟吟道:“巧了,我见可敦也亲切得很。缘分这东西玄妙着呢,指不定真在什么地方见过。” 訾沭心心念念许久,得到的不过是相敬如宾,不成想可敦竟然跟自己一见如故。钟声越大感奇妙,瞥了眼訾沭,果不其然是料想中那副不可置信又酸溜溜的表情。 他顿时舒坦了,笑问:“不知可敦寻我来,是有什么要事?” “明明是本汗传唤你。”訾沭不满,上前一步挡在二人中间。 “好吧。”钟声越从善如流,“那么不知汗王传唤我有何要事?” “想让你给这匹狼瞧瞧伤。” 钟声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匹雪银狼正眼神凶狠地呲着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虽然被绳子绑着,身上也挂了不少彩,却仍是一副不肯服输誓要咬死谁的模样。 钟声越默默地把垂在这一侧的手收回来,拢进了袖子里。 反观訾沭,一手叉腰一手指狼,理不直气也壮。 “你有病?” “我没病,它有伤。” “我看到了。”钟声越努力遏制着冲动,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跟訾沭破口大骂,“但我是人医,不是兽医。” “雪银狼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啊,留着这匹狼,是打算把它养好之后英勇赴死吗?” 訾沭反驳:“我这是为了送给可敦,训好了能保护可敦!” “哦。”钟声越随口哦了一声,然后用无比同情的眼光看向郗月明,“可敦,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趁早跟这家伙和离?” 訾沭咆哮:“你在说什么屁话!!” 郗月明无奈,看着面前毫不留情地互损互殴的两人,心道难得还能看到这样的訾沭,着实不容易。 “既然如此,之后再找兽医给这雪银狼治伤吧。” 她一开口,二人倒是极给面子地停下了。 郗月明望向钟声越,转言道:“不过,除了这雪银狼,还有一事恐怕要麻烦钟大夫。” 訾沭正大惑不解,心道明明是初次见面,怎得月儿就是跟钟声越有的聊,转眼就看到她将目光转向了自己。 另一边,钟声越也跟着看向自己,一边眉高高挑起。 郗月明道:“汗王在之前和雪银狼的搏斗中受了些伤,现在看起来似乎不重,但保险起见,还是请钟大夫看看。” “……” 訾沭不说话了,努力维持着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不崩,心里却像炸开了一朵朵小烟花。 钟声越一看这厮就是荡漾了。 他啧了一声,暗道这俩人的相处模式也怪有意思的。不过既然轮转到自己这儿了,那他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在离开訾陬之前让訾沭承自己一个人情吧。 第9章 “好,我来看看。” 钟声越煞有介事地看了会儿訾沭臂膀上的伤,又伸出手指戳了戳,专门选在他的痛处使劲儿,在他发飙之前赶紧后退几步,手托着下巴皱眉作沉思状。 “怎么,很严重吗?” “不严重,只是有些麻烦。”钟声越道,“伤只是皮外伤,不过狼牙中通常含有狼毒,若处理不好,轻则导致发热,重则危及性命。” 他边说便掏出来一个小瓷瓶:“这是我秘制的药膏,对于解狼的热毒最是有效。可敦只需要每晚帮汗王涂上一些,不出七日便可痊愈。” 郗月明则是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药膏,忍不住拧起了眉。 竟然要自己来为他上药吗? 訾沭待自己不错,她也不是不领情的人,方才那个提议自然而然地就说出口了,竟完全没有想过会是这种境况。这位钟大夫大概不知他们的情况,只把他们当作寻常夫妻,这些事情交代给自己也是情理之中了。 钟声越晃了晃瓷瓶:“可敦?” 郗月明迟疑许久,最终还是接下了:“好,我知道了。” 自松手的那一刻起,钟声越得意的眼神就不住地瞟向訾沭。 兄弟,机会来了! 訾沭回以了然敬佩的神色。 钟声越挥了挥手,深藏功与名:“若无其他事,我就先退下了。可敦身子弱,也请保重。” 郗月明应了,待他离开,才将目光转向了訾沭—— 訾沭正在面容严肃地指挥着众人将受伤的雪银狼抬下去,全程未给自己一个眼神,依然是那副冷酷自持的伟岸君王的模样。 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伤…… 也对,堂堂汗王,何须自己多此一举呢? 众人正在草场上收拾残局,郗月明看了一会儿便向訾沭辞行,小瓷瓶在手中握了许久,终是被她收进了袖子。 “雁儿,走吧。” “刚刚那个红莲,可敦为什么要轻轻放下?她明明不安好心,连我都看出来了。” 雁儿搀扶着郗月明回去,一路上不停地絮絮叨叨:“她就是这片草原的人,首领婆婆看着她长大,肯定不会重罚,这样轻轻揭过岂不是太便宜她了?” “方才汗王明明有意让可敦来做决定,您怎么就不知道抓住机会呢?” “可敦啊,不是我说您,这些事您不得不防。我现在怀疑您初来时候的凉树草都是她搞的鬼,这般针对您,八成打的是阏氏的主意。哎,可敦您要是自己不上心,将来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阏氏?”郗月明听了许久,终于接了一句话。 雁儿早就不管会不会被怀疑来路了,连忙解释:“就是妾室的意思,汗王正妻为可敦,其余均为阏氏,大概就跟云郗皇宫的妃嫔差不多吧。” “那汗王就一个阏氏也没有?” “呃……”雁儿忽然止住了话题,暗骂自己太蠢,怎么把话题扯到了阏氏上来。 “明白了。”郗月明淡淡应了一声,倒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既然已有阏氏,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 雁儿哭丧着脸:“可敦,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郗月明摇了摇头:“无妨,我本也不在意。” 她扶着雁儿的手,将自身重量靠过去大半。长达两月之久的长途跋涉及水土不服的问题,自然不会在这短短几天之内就完全缓解过来,她现在有些头晕。 顿了一会儿,郗月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不必担心我,现在的生活于我而言已是恩赐,我很满足。人活着已经很艰难了,哪能一直把心思放在个中琐事上呢。” “汗王看上了谁,要娶几个阏氏,都随他。有这个担心的功夫,咱们还不如研究研究云郗的菜式。” 这倒是真心话,她这几天见识了不少草原上的美食,初食还好,可要是当作主食一日三餐地进,还真有些受不了。 雁儿低低地应了一声,使劲儿点着头,看向郗月明的眼睛里满是心疼:可敦这么柔弱,说两句话就跟要碎了似的,身边要是没自己张罗可怎么办啊! 自己一定要尽快把可敦养得胖胖的! “可敦,我回去就给你做荷花酥,咱们不管那些,把身体养好才是最紧要的!” 第10章 嫂嫂(一)床侧,訾沭正在看着她…… 郗月明回帐后休息了一会儿,雁儿就端着一盘子糕点进来了。 “可敦,我忘了这里没有荷花,做不了荷花酥,就做了点蒸糕。” 她把盘子放下来,又安慰道:“不过班珠倒是有很多其他食材,珍贵如雪莲也是有的,等我们回去了我试试看,说不定还能整出不少新花样呢。” 郗月明拿糕点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她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这句话。 “好。” 她吃了两块之后便放下了,雁儿机灵,立刻出言让她继续休息:“眼下时间还早,可敦身子还未痊愈,吃好了便接着休息吧。” 说罢,还贴心地为她展平褥子。 郗月明又道:“好。” 她依言躺了上去,没有过多的话,眼神却空洞得让人心疼。 “我会一直守着可敦的。”雁儿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好像许下了什么承诺。 郗月明抵达訾陬已有小半月,身子一直不大好,夜里也难以入眠。或许是今日出去走得有些累,躺下没一会儿,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她进入了一个漆黑无比的世界。 郗月明不知身在何处,却还是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仿佛冥冥之中,黑暗中有什么足以吸引她的事物,哪怕是踩中陷阱进而跌入万丈深渊,也要不顾一切地往前走、找到它。 她遵从心迹,无知无觉地走了许久,终于窥得了一抹亮色。 “喵~” 是一只白猫。 白猫优雅地舔着爪子,出现在郗月明面前。郗月明则是瞬间认出了爱宠:“小白!” 她很惊喜,心里明白这是梦,却依然因为在梦中见到了自己的爱宠而高兴。自小白死去,十多年了,这是它第一次到自己的梦中来。 郗月明生母早逝,五岁之前都是被杜贵人养着的,杜贵人位分低微,能够抚养公主也不过是占了个杜姮妃侍女的身份——她自愿委身皇帝,只为抚养失去了母亲的小主子。 时至今日,郗月明早已记不清了杜贵人的模样,生身母亲杜姮妃,至少还有人为她画像,而低微如杜贵人,竟是连半分迹象都没有留在人间。 她就像这只白猫一样,在郗月明最困难的时候陪伴几许,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那时郗月明还没有遇见郗言御,没有被宋贤妃收养。被遗忘的日子过得很安稳,但在年幼的她看来,还是有些无聊了,于是,杜贵人养了这只白猫与她作伴。 只可惜,小白在不足两岁的时候就死了,死于郗华容的一句话—— “宰了吧。”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姐姐,父皇与杨丽妃的掌上明珠,她穿着金线缝制的华服,神态倨傲地让郗月明唤她二公主。 小白死了,郗月明神情噩噩,第一次知道一句话竟然有这般大的力量。 ——宰了吧。 郗月明望着自己面前优雅地舔着爪子的白猫,像是一个不可触及的梦,就这么重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小白!” 她唤着白猫,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想要重新抱住它。白猫也像听懂了她的话一般,喵呜了一声,转过头迈动步子,像是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一猫一人,一前一后,郗月明在后面追逐着。明明小白的速度也不快,她却怎么也追不上;明明自己已经长大了,却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能为力。 忽地,脚下一个趔趄,瞬间天旋地转。郗月明不受控制地跌倒,手臂却被一个人扶住了。 “小心!” 她抬头向上看,是一个面容俊秀的青年。 彼时他的眼中还有细碎的光,温和有礼地扶她起来。这张面孔,在之后的十几年中,都在郗月明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年长自己九岁,在郗月明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就已经长成了俊秀少年,人们唤他大皇子,他却让郗月明叫他,大哥。 他是郗言御。 那段日子似乎是郗月明在云郗皇宫最快乐的日子,她终于有了玩伴,还是她的大哥,是亲人。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记得郗言御拉着她的手在长长的巷子里奔跑的画面,边跑便笑,好像她也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 下一个瞬息,周遭景色又是巨变! 拉着她手的俊秀少年忽然就变成了一个神情疯狂的青年,他抓着她的肩膀,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大声叫嚣道:“你去嫁啊,去嫁!你嫁谁不是嫁,为什么不能嫁给他?!” 几乎是下意识的,郗月明捂着耳朵尖叫,哭着说自己不想嫁,又断断续续地叫他大哥。 第10章 “别叫我哥!”那人眼中是郗月明全然看不懂的情绪,明亮得吓人。 “你再嫁一次好不好?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只要完成这件事我就还是你哥!你放心,没人知道的,谁都不会知道那是你……”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这样做我就能更快地当上太子,等我当了太子、当了皇帝,我会把你接回来的,把你接到我身边,我还是你哥哥,好不好?” 他死死地抓着郗月明的肩膀,口中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些话。郗月明则是不管不顾,只知道捂着耳朵一个劲儿地拒绝:“不!不,我不嫁。你走开,你滚!” 她控制不住地流出眼泪,视线变得一片模糊。恍惚中,面前的这个人换了身装束,他终于穿上了这身梦寐以求的龙袍,脸上的神色却是一样的疯狂:“别去!别去和亲!” 这回,二人角色颠倒,郗月明变成了那个狠心的人。 梦中的一切好像都由不得自己控制,郗月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张嘴吐出冰冷的字眼,随后郗言御发疯,挥动长剑杀了不少人。 “不、不要,不要!” “可敦?可敦!” 梦中的魔音忽远忽近,耳边这道人声却是越来越清晰。郗月明宛若抓到救命稻草,拼命靠近,猛地睁开双眼。 她脑中一片空白,恍惚好久才重新聚焦视线,看到了装饰风格迥然不同的帐篷顶。 床侧,訾沭正担忧地看着她,眉眼焦灼。 第11章 嫂嫂(二)郗月明忽然拉住了訾沭的手…… 訾沭毫不顾忌地单膝跪在榻侧,身量与郗月明持平。宽大温暖的手紧紧拢着她放在床侧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热量。 “是不是梦魇了?有没有事,现在好点了吗?” 郗月明一动,才发觉自己出了浑身冷汗。情绪太过激动致使喉咙一时失声,她说不出话来,只得努力动了动手指想告诉訾沭自己没事。 “雁儿!雁儿,快去请上郎来!” 在一旁候着的雁儿显然也快要急疯了,闻言应了一声,马不停蹄地就想往外跑。 “别,别去!” 郗月明挣扎着说出这句话,并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訾沭反应迅速,立刻道:“雁儿,回来!” 郗月明闭目平复着呼吸,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好在訾沭足够尊重她,没有非得去请人。 这般想着,就忆起了梦中不顾她反对一意孤行的郗言御。 訾沭听到她出声时,心已经放下了大半,招呼雁儿去倒水后,他侧坐在榻上,轻轻揽过郗月明的肩,开始一下下地替她拍背顺气。 郗月明平息片刻,睁开眼睛,望着面前掩不住担忧神色的男人,轻轻唤道:“汗王。” 訾沭皱眉:“不能说话就别说了。” 郗月明听出了他话里的担忧,也没有逞强。就这么倚着他躺着,自然而然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抹了抹眼睛。 訾沭觉得,自己好像揽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适逢雁儿端了水过来,訾沭压下翻涌的心绪,伸手接过,递到了她面前。 郗月明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刚刚听你一直喊着不要。”訾沭顿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着道,“做了什么噩梦吗?” 他没说出口的是,他听到的可不只有“不要”二字,“不嫁”才是重中之重。 然而斟酌良久,终究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郗月明早知道会有这一遭,直接搬出母亲来搪塞:“嗯,梦到母亲了。” “这样啊。”訾沭点点头,没再追问。 郗月明缓过来后,便倾身往后靠,与他拉开距离:“汗王来这里可是有什么事?” 她满心疲惫,同样不想这副样子展现在訾沭面前。目光忽然瞥到临睡之时放在床边的小瓷瓶,是钟大夫交给她的给訾沭涂抹的药膏,想来应该是为了这个。 “对了,钟大夫给的药膏。”郗月明指了指床边的小瓷瓶,“钟大夫大概对我们的事不清楚,我不是医者,涂抹药膏这事恐怕做的不精细,汗王还是找别人吧。” “我自己涂。”訾沭接过了小瓷瓶,打断了她的话,“我自己涂。” 郗月明顿了顿,道:“好。” 訾沭看了看手里的瓷瓶,又看了看重新闭上眼睛像是要缩回去的郗月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或许一切的一切,只有梦里的那句“不嫁”才是真的吧。 “边境的事查到了。”訾沭开口道,“可能和云郗有关。” 不是可能,就是云郗做的。郗言御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不想让月儿来訾陬,明面上不敢做什么,便选在了她进入訾陬领地的那一刻,好洗去嫌疑。若不是自己及时赶到,当时只有訾晋在,两边难以同时顾及,怕是真会让他得逞。 若放在之前,他定然不会犹豫,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可现在郗月明来了,她毕竟是云郗的公主,訾沭也不想因为这些事惹她难过。 果然,郗月明听了这话,几乎是下意识就睁开了眼睛。 不过片刻之后,她又重新闭上了,道:“汗王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不必顾及我。” 郗煦借助訾陬的力量登上帝位、又出尔反尔重创訾陬,这是事实。訾沭这么努力地壮大国力,早晚有一天会和云郗重新对上。郗月明将自己的位置摆的很清楚,她也是为了自己才来的訾陬,那么不论訾沭将她作为何种棋子的角色,至少现在对自己不错,她就该知足了。 至于云郗,她真的半点不想管。 “一方云郗的势力想要在边境交接的时候劫走公主,大概是担心交接之前劫走的话,訾陬会问罪云郗,交接之后便可撇清关系。” 訾沭说得含蓄,轻声对郗月明道:“你的那个哥哥,新帝,他怎么样?” 郗月明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方才的那个梦。 “……我忘了。” “好。”訾沭看了她一眼,明显是不想说,便也不再追问。 只不过他对方才郗月明梦中叫喊的“大哥”依旧耿耿于怀,若料得不错,月儿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和那个大哥也脱不了关系。訾沭眼眸微眯,无声地咬了咬后槽牙。 “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去告诉上郎,告诉我也行。” 訾沭叮嘱道:“雁儿说你吃不惯这里的食物,我已经让人开辟了一个小厨房,就在你的帐篷旁边,你想吃什么就让她给你做。” “汗王。”郗月明忽然拉住了訾沭的手。 訾沭正要离开,忽地被拉住,也是吃了一惊,眸光蓦地暗了。 “何事?” “那匹马……” 郗月明面带难色,轻声道:“那匹要宰了的马。” 她这样依赖自己的模样实在少见,訾沭眼神晦暗,伸着胳膊任由她拉着,也等着她迈出归属于自己、归属于訾陬的第一步。 “那匹马,别杀了。” 郗月明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说出这样一句话,只是现在,她想起了小白。 訾沭忽地俯身拥抱住了她。 訾沭身材高大,眼下忽然俯身,独属于他的气息顿时从四面八方挟裹而来。郗月明尚未反应过来就陷进了他的怀抱,感受着他宽阔的怀抱和强劲有力的心跳,一时间有些懵。 “以后有什么事,你都要跟我说。”訾沭沉沉地说着,语气强势,却满是对她的心疼。 他生性就不是招人喜欢的,訾陬向来在马背上打天下,学会的第一门课就是掠夺。訾沭明白这个道理,此前也从不在意,但在面对郗月明的时候,所有的这一切统统成了泡影。 他们二人之间,初次见面共乘一骑,本以为是重逢,却得到了自己最不想要的答案。在这之后就是相敬如冰,一板一眼,从未逾距。他并不想要这样,但更不想把往常的手段用在郗月明身上。 我自知不招你喜欢,可即便这样,也绝不放手。 訾沭就这样拥抱着郗月明,这是他们这么多年来离得最近的一次。或许钟声越说得对,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放心,没杀。” “送去给别人了,等回到班珠,我再给你挑一匹好马。”他放轻语气,带着安抚的魔力,“我是訾陬的汗王,也是你的丈夫,你大可不用考虑那么多。任何事情,告诉我,就好了。” 第12章 嫂嫂(三)毕竟这可是一句嫂嫂啊!…… 一直到訾沭走后许久,郗月明都没有反应过来。 平心而论,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话。即便是被宋贤妃养在膝下、和郗言御同进同出情同亲兄妹之时,他们也没有对自己说过。 郗月明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她原是不喜欢被牵手的,那种仿若被人牢牢掌控的感觉实在说不上美妙。可如今双手暖意融融,陌生的温度主动归附,便唯余恰到好处的熨帖。 她坐在那里胡思乱想许久,忽然又想到为什么訾沭那么肯定地告诉自己,那匹马没杀? 第11章 是他太过聪明,还是说,太了解自己? *** 之后几天,这个问题一直在郗月明心头盘桓,萦绕不散。 自那日以后,訾沭经常过问她的身体情况,却没再出现在她面前。郗月明也因为那份主动归附的温暖而迷惘,没有主动去找,将思绪转移到养身体后,相安无事至今。 “可敦,该喝药了。” 雁儿掀帘进来,端着一碗药放到她面前的桌上:“钟大夫开的药还真管用,我瞧着可敦这几日气色好多了……诶,您今天午睡得好吗?” 郗月明点头:“很好。” 她眼下睡意全无,眼见雁儿掀帘时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便问了一句:“天黑了?” “是,已经入夜了。” 雁儿答完话,还不忘推销自己的手艺:“锅里蒸着玉带糕呢,您先喝药,我去拣几块来!” “听说可敦从前喜欢吃这个,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呢,小厨房的锅都干碎几个……功夫不负有心人,可敦马上就能尝尝了!” 郗月明心里有事,惯常话也不多,便只有点头,接过药碗一口气闷了。 身上渐渐恢复了些力气,她踱步到帐篷门口,看着草原上极低极亮的月亮,神思放空,忽然觉得这星空草原的景致还不错。 营帐门口不知何时放了一把摇椅,郗月明就着摇晃的幅度仰头看满天星星。草原夜风很盛,把远处的歌声送到耳边,近处是雁儿咋咋呼呼的声音,夸张地喊着要她尝尝玉带糕来压药的苦味。 郗月明无声地笑了笑,发觉自己离那些人远了,竟然真能放松不少。 再不济,云郗可没有这么漂亮的星空和草原。 “阿扎丽!” 这么洪亮的一声喊忽然出现在身后,雁儿都快蹦起来了。 郗月明循声望去,没想到竟是边境交接的那个青年。他好像与雁儿很熟,就这么大剌剌地凑过去说话,雁儿倒是一副惊慌模样,手忙脚乱地来捂他的嘴。 “喊什么呢!” 雁儿神情绝望,只得不断用眼神示意:可敦还在这儿呢。 “哦哦哦哦哦。”訾晋一叠声儿地应着,也反应过来自己做了蠢事。 “嫂嫂。” 他立刻上前一步,对着郗月明弯了弯腰:“在下訾晋,见过嫂嫂。” 郗月明对雁儿的身份已经心里有数了,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没想到訾沭的弟弟竟是这么一位至情至性之人,虽然身为王族,和手底下的人倒是能打成一片。 “请起。”郗月明抬手示意,“边境匆匆一面,也是许久没见过了。” “是,本来汗王派我去接嫂嫂的,没想到出了变故,我就自请去调查这件事了。”訾晋挠了挠后脑,“要不然,我早就过来拜见嫂嫂了。” 郗月明微一点头,想起了訾沭对自己说过的,边境之事已经查到了。 “嫂嫂这里是在做什么?” “玉带糕。” 訾晋年岁不大,性子也活泼些,没聊几句便已经熟稔。给他尝了一块糕点后,他更是十分捧场地连声叫好,边吃边叫嚷着要给哥哥送去尝尝。 雁儿在身后拧了他一把:“又不是你做的,你怎么好意思拿着去邀功啊?” “谁不知道汗王跟可敦新婚燕尔,比起你,汗王当然更愿意见到可敦啊。”雁儿提着一屉玉带糕,边走边道,“要送当然也是我们可敦去送啊!” 郗月明原本只是听众,可听着听着自己手里就多了一屉糕点:“我送?” “您来了这么久,都没怎么出门。眼下要是不困,出去走走消消食也好嘛。”雁儿眨眨眼,“听说汗王这两天忙里忙外的,连饭都没怎么吃呢。” 郗月明目光微动。 眼见可敦神色动容,訾晋却还看着锅里的糕点直流口水,雁儿恨铁不成钢,又给了他一肘击:“还不快带路!” “哦哦哦,好好。”訾晋挨了一下,终于回神,“嫂嫂这边请。” 郗月明没说话,最终应下了这事。 走在路上时,她想,大概是一直在帐篷里真的很闷,而草原的夜色也是真的不错。 交错林立的帐篷自外观上看几乎一模一样,訾晋却熟门熟路的,直接将郗月明领到了一处帐篷前,喊了两声。 “进。”訾沭的声音传来。 郗月明本以为这是訾沭的帐篷,待进去了才发现还有另一个人,正是之前的那位钟大夫。他正在收拾东西,各种衣服乱七八糟的,把床榻都堆满了。 “可敦怎么来了?” 訾沭原本四仰八叉地躺着,看到郗月明后立刻坐直了,极力压制着上翘的嘴角。 待看到她手中提着的餐盒时,訾沭一愣,锐利的目光立刻射向了訾晋:“你就没看到可敦提着东西呢,不知道帮忙提一提?” 那边,钟声越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过来凑热闹:“这提的什么东西啊?訾晋你这两手空空的却让可敦提,不地道啊。” “我不是,我当然不会啊!”訾晋欲哭无泪,“嫂嫂,你看这……你快跟他们解释解释!” 嫂嫂? 话一出口,钟声越最先察觉,挑着眉去看訾沭,果不其然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严肃脸。 不过依他的经验,訾沭越是摆出这种正经严肃的表情,他心里就越是美得找不着北了。 毕竟这可是一句嫂嫂啊! 郗月明尚不觉有什么,依言解释道:“没有,他帮我提了一路了,我就方才接手。” 事实的确如此,雁儿和訾晋对于自己难得出门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别说餐盒,连披风都是雁儿给自己套上的,仿佛自己只要肯出门就好,别的一概不用担心。 “你看嘛,嫂嫂都这样说了。”訾晋委屈道,“我想着你们没吃过,才提议送来点,谁知刚来你们就迎头一顿批……” 碎碎念没念完,訾晋一个不经意的抬头,忽然发现他哥看他的表情,好像增添了一丝……赞许? 汗,这转变也太快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訾沭听了半晌,这才满意。转而面向郗月明,矜持道:“辛苦了。” 郗月明摇头:“雁儿做的,訾晋提的。” 訾沭不为所动:“你来一趟也辛苦了。” ……好吧。 第13章 嫂嫂(四)低头亲吻爱人的墓碑,直至…… “嘿哟,热闹。应该有我的份儿吧?” 钟声越凑了过来,刚伸出手,却被訾沭一巴掌拍到了一边,不禁又道:“小气。” 趁着他们吵吵闹闹分食糕点的空隙,郗月明环视周围,问道:“钟大夫,这是要搬迁?” “是啊。” 钟声越也没有要瞒的意思,直接回道:“我打算去云郗游历一番,寻访我的亲生父亲。” 郗月明心神一动:“钟大夫的父亲,是云郗人?” 怪不得看他的装束,与訾陬这边相去甚远。 “不错,我母亲是訾陬中人,父亲是个没见过面的云郗人。” 钟声越看了訾沭一眼,回头笑道:“若论起来,方才訾晋叫你嫂嫂,其实你也该叫我表兄。” “啊。”郗月明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与訾沭看起来十分亲近,他们竟然是表兄弟。 “叫什么叫,吃东西都堵不住你的嘴!” “瞧瞧,他急了。”钟声越现在的一大乐趣就是在郗月明面前逗訾沭,不管说什么他都得忍着。“我看啊,我还是尽快搬走的好,省得某些人整天跑到我这儿撒气。占我的地方,连口糕点还不让吃!” “……” 郗月明这才发现,这个帐篷内有两张床榻,原来先前訾沭就是在这里休息的。 訾沭拿起一块糕点,手动堵住钟声越的嘴:“赶紧收拾你的东西去吧,收拾完赶紧滚!” “呜呜,可敦,你相公要杀人啦……” 钟声越可太懂怎么拿捏訾沭了,乱七八糟地哀嚎一阵,果然见他松开了手,扭捏得莫名其妙。 訾沭转向郗月明,换了一副截然不同的语气:“咳,那个,你这些天也慢慢收拾着,我们也要启程回班珠了。” 钟声越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 这家伙前两天风风火火地跑来,明显是有什么话要说,到了嘴边又扭捏起来,勾的钟声越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好说歹说问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是他抱了可敦一下。 ……就这? 且不说是你主动的,人家刚梦魇醒来反抗不得;哪怕是自愿的——你们是夫妻哎,就抱了一下,至于这么没出息吗? 訾沭大概是身在局中,看什么事都晕头转向的,钟声越作为局外人倒是看得分明:从云郗皇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出来的人,能是这么容易就被打动的? 他接触这几回也觉得可敦性子冷淡,訾沭这才抱了一下,还差十万八千…… “你要是死了,我是不是得嫁给訾晋?” “……” 第12章 “……” “噗——” 钟声越看着一脸平静问出这句话的郗月明、黑着脸的訾沭以及喷饭的訾晋,忽然觉得这虽然是自己的营帐,但自己还是很多余。 还是小看可敦了,一语惊人啊! 自己还是赶紧收拾包袱吧,对对对,不掺和他们,这才是要紧事。幸好自己马上就要走了,要不然訾沭恼羞成怒,说不定还会干出杀人灭口的事儿。 可是……好狗血好上头好想看啊! 郗月明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看着面前风格迥然的兄弟三人,忽然就想到了之前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訾陬有娶母娶嫂的习俗。 见无人应答,她又问:“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訾晋见他哥不发话,自己也屏着呼吸不敢出声,被一口糕点噎得呼吸困难。反倒是钟声越,才打定主意不能乱说话,可见了这等场面还是忍不住出来插嘴:“咳咳,据我所知,确实有这个习俗的……” 訾沭一个眼刀扫过来。 “有是有,但。”訾沭终于开口了,认真地看着郗月明,“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虽说这样的话不吉利,但在訾沭看来,留下的那个人才是最苦的,他的父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自从父汗受了重伤,便常年卧病在床,里里外外都需要母亲一人操持。有时病情严重,连最基本的日常都不能完成。一个前半生惯于马上驰骋的人啊,最后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訾沭自小就明白,父亲活得煎熬,母亲也很辛苦。 而到了他自己,他早就打定了主意会守着郗月明一辈子,那么,万一有一天他们要与世长辞,他希望自己是后走的那一个。 在有限的一生中,他会护她平安喜乐,也会送她体面地走完最后一程。届时了无牵挂,低头亲吻爱人的墓碑,直至化为同一陵寝的双生枯骨,就是他唯一的归宿。 郗月明不知訾沭心中所想,却看到了他眸中过于浓烈的情愫。 她轻咳一声,也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冒犯。便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只不过,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訾沭的眼刀已经快把訾晋扎成筛子了。 訾晋欲哭无泪:哥你明鉴,我真的什么都没干啊! *** 钟声越临走时,还特意来拜别郗月明。 郗月明本就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临行拜别,刚好她也在整理回班珠的行装,便赠送了一枚云郗皇室的玉佩。 “这玉佩看着倒像是稀罕物。”钟声越拿着玉佩端详,心里寻思着待会儿该怎么拿到訾沭面前炫耀,“可敦这是单给我一个人的?” “初来时承蒙草原上民众喜爱,赠了我不少东西,我答应了要给回礼的。这两天收拾行装,就想着把回礼补上。” 郗月明并未意识到,他的言外之意是在说訾沭,自己赠东西的举动需要考虑到訾沭的一份。 她只道:“这东西在乱世换不来一碗米粮,太平时却也能称得上一句宝物。我携带的都是云郗宫中的物件,刚好你这是去云郗,说不定真能有点用呢。” “就像免死金牌一样,一亮出来就能证明我尊贵的身份?”钟声越开玩笑道,“谢啦。” 哎呀呀,该怎么去跟訾沭炫耀呢? 可敦明显没想到这一层,訾沭于情爱一事也是愣头青,俩人这样驴唇不对马嘴地相处,不知道得猴年马月才能互通心意。 还是让他这个做表哥的出马吧! 钟声越乐颠颠地想着:有玉佩在手,随便胡扯一通,保准能让訾沭醋意大发! 郗月明不知他心中所想。 在她的认知中,她是訾沭的可敦,几乎要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只不过是看訾沭愿不愿意见自己罢了,哪里需要这些纪念之物呢? 就比如眼下,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訾沭了。 直至启程回都的这一天,郗月明才在队伍的最前方看到了他。 狼纹旗帜猎猎生风,訾沭身着骑装,骑着高头大马立在最前,神容威严,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一众随侍簇拥在后面,队伍中间有一架马车,不出意外,应当是给自己准备的。 雁儿熟门熟路地领着她完成了一众恭送仪式,引至马车中,自始至终,訾沭都没有说一句话。 “恭送汗王、可敦。” 首领婆婆带着众人送别队伍,郗月明看到,在她身后,那个名叫红莲的姑娘面带郁色,不知在想什么。 雁儿将车帘放下来了。 “出发!” 随着訾沭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开动,郗月明端坐轿中,恍惚间觉得眼下这情景,似乎和之前来和亲的时候一样。 只不过,和亲时周围跟着的人各有各的心思,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宿是哪里。而这回,只需微微掀开车帘,就能看到訾沭挺拔的背影,令人莫名心安。 郗月明知道,他们是要去往班珠。 第14章 亲密(一)狼狼来帮忙 车队不分昼夜地行了几日。 赶路向来算不上愉快的事,只不过比起和亲之旅,郗月明现在倒是有兴致掀开车帘,瞧瞧外头的景色。 看着看着,便发现队伍里好像没有訾晋。 “訾晋怎么没一起回去?” 这句话本来是要问雁儿的,不知道是声音太大了,还是訾沭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竟然给他听到了。 “我派訾晋去做一些事了。”訾沭突兀地接话,好像还有点生气。 郗月明不明所以,她本就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料想到訾沭会过来回答。见他心情欠佳,自然也不会没眼色地往枪口上撞,因此点点头,放下帘子不再说话了。 外面静了片刻,马儿忽然嘶鸣了一声,似乎是被勒紧缰绳,加快了脚程。 雁儿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味,悄悄凑近马车问道:“可敦,您和汗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没什么吧……”郗月明仔细想了想,他们这几天连面都不怎么见,怎么会有误会。 若真说哪里得罪他了,似乎只有上次那句问话,是不是你死了之后我就要嫁给訾晋。 不过自己只是随口一问,訾沭答得也是斩钉截铁,还有钟大夫在中间调和,应当没什么问题才是。 “揣测君主的心思是大忌,就算真有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届时受着就是了。”她叮嘱雁儿道,“且赶路吧,不必多想。” 这边话音刚落,前头骏马又开始嘶鸣起来。 *** 车队走走停停,较之刚出发时平稳了不少,郗月明也没感觉到什么不适。雁儿在汗王与可敦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到最后也没告诉她汗王大概是在照顾她的感受,刻意放缓了。 汗王一直不说话,这是怄着气呢,这俩人之间指定有什么问题。只不过可敦不上心,她能怎么办啊! 老可敦叮嘱过自己要怎么做,眼下她不在,自己可是肩负着重任的。雁儿心里盘算着,要想个法子给汗王和可敦创造机会。 只是她没想到,机会会从天而降,还来得这么快。 訾陬境内除了草原,荒漠也占了很大部分,眼下他们正途径荒漠,八月中的天气燥热异常,一行人在傍晚时候停下休息,竟然又听到了狼嗥。 “狼?” 众人惊了一瞬,訾沭已经迅速反应了过来,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锐利的目光投向狼嗥的来源方向。 古书上倒是有记载:狼群自北袭来,快如风,猛如虎,荒漠狼确实存在。 雁儿自听到狼嗥的那一刻起就跳上了马车,众人反应过来后,也立刻拿起手边的剑戟,紧紧盯着狼嗥的方向。 那边有几株枯树,听声音,狼群多半是躲在枯树后面。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枯树后便探出了几道银白色的身影。 “雪、雪银狼?!” “怎么会是雪银狼?” 不怪他们意外,雪银狼着实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这种动物浑身上下就一身皮毛最漂亮,它们自己好像也知道,是动物里难得爱干净的。班珠那边林立着几座雪山,是雪银狼最常出没的地方;草原上牛羊丰富水源也足,也说得过去,可出现在荒漠就实在是不应该了啊! 徙旅中遇到狼群已是棘手,雪银狼的战力又远超普通的狼,对付它们得耗费更多心力。而更令众人担忧的是,这次出现的狼群,足足有十多匹。 訾沭深深地眯起眼睛,也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异常。 此时正值黄昏,血一样的夕阳残光铺了一地,照在雪银狼的身上也格外好看。它们的影子被拉得极长,笼罩在众人身上,仿佛死神驾临。 人群中已经有人惊恐出声,荒漠环境不好,面对的雪银狼数量又多,毫无悬念,没有草原勇士且女眷居多的车队胜算极低。 訾沭快速地扫视了一圈,估计了一下双方的战力。雪银狼出现在荒漠再怎么不合理,十几匹已经站在这儿了,当务之急是如何冲出重围。 第13章 “嗷呜——” “嗷——呜——” 狼嗥的声音传出很远,而在车队后方,竟然有相似的狼嗥与之应和! 有人恍然惊叫:“是可敦先前决定驯养的那匹雪银狼!” 郗月明即便坐在马车里,也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她眼睫动了动,倒是没想到,訾沭竟然将那匹狼也带上了。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雪银狼本就报复心极强,抓到之后不赶紧处理干净反而留一匹在身边,荒漠里出现雪银狼倒也说得通了——人家就是专门来寻仇的! 訾沭正在调度人马的位置,闻言厉声道:“我让你们拿起武器备战,可不是拿出一张空会说话的嘴!” “……” 议论声止住了,狼嗥声便更加清晰。 郗月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许是听多了恶言恶语,也见过了大风大浪,面对这样的变故,她的神情依然很平静。 抬眼望去,雁儿半蹲在马车前,用身体堵着那道门,神色警惕;而在马车外,訾沭喝止议论,同样是对自己的维护。 郗月明自问不是善良无瑕之人,但也不至于多冷血。她本就是心灰意冷才来了訾陬,也早就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当初不想连累陪嫁而来的媵妾,如今自然也不必祸害訾陬的侍从。鉴于来了这么久一直受到訾沭和一众民众的礼遇,她决定,在这一刻还是表现得有担当一些好了。 相识一场,自己得以脱离云郗皇宫,于辽旷的草原星空下静坐片刻,这个结局,便不算糟糕。 叹完了气,也下定了决心。郗月明拍了拍雁儿的肩,在她愣神之际跨了出去,缓步站在了马车前方。 底下众人心情紧绷,忽见马车前,可敦走了出来:“既然是因我而起,那就由我引走吧。放心,不会危及你们。” “可敦,回去!”訾沭厉声道。 郗月明却是微微笑了笑,他在外行军拼的是武力和智谋,但在后宅女人们的争斗中却未必能看得出什么。而她,作为自小在龌龊的后宫里长大的云郗国三公主,这接二连三却又顺理成章的巧合却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身上已经被搞了些什么雪银狼钟爱的东西,这些狼也只会对着自己扑咬。 再进一步地说,那位红莲姑娘,不是主谋就是帮凶。 果不其然,郗月明一出现就如同一个活靶子,原本还站着不动的群狼立刻像发现了目标一样,纵身扑咬上来! “可敦!”訾沭目眦欲裂。 郗月明干脆利落地跳下马车,她并不会武,闪了几个来回之后,便被冲上来的狼群团团围住。趁着打量周围的空隙,她将目标盯上了最近的那匹马。 雁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慌乱间和郗月明对上了眼神,咬了咬牙,直接驾着马车冲了过去! 郗月明暗道一声好雁儿,若是自己身上被添了什么东西,保不齐马车上还有,能够当作靶子分担一部分狼群的注意力。 事实证明,她想得没错。马车依着惯性飞驰过去,立刻吸引了五六匹狼的注意,开始对着马车撕咬,离开的这五六匹也成功地将狼群原有的包围圈打破,郗月明顺利地骑上了马。 “驾!” 不管是哪儿,先走了再说,总不能让一整个车队受自己连累。 心里虽这般想着,可她毕竟不善骑射,片刻的功夫,一张满是腥气的血盆大口便靠近了她。受惊的马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蹦,郗月明也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然而下一刻,利器破空之声传来,雪银狼应声倒地。 訾沭的声音里夹杂着怒意和担忧:“过来!!” 第15章 亲密(二)死了就死了呗 一回生二回熟,再次面对訾沭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时,郗月明果断地将手交给了他。 訾沭一把将人捞了过来,稳稳地安置在身前,随即开始策马狂奔:“驾!” 雪银狼扑咬马车无果,尽数追着訾沭和郗月明而去,没给旁边持着剑戟严阵以待的护卫们一个眼神。这情况,任谁都能看出来事有蹊跷,也依稀分辨出了目标是谁。 护卫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立刻上前与雪银狼互博,好为自家汗王争取时间。 郗月明抓着訾沭的手臂喊:“去找水!去有水的地方!” 荒漠中的绿洲极其难寻,只有最优秀的领头人才能在蛛丝马迹之中觅得一线生机。而这条班珠通往云郗的道路,訾沭已经不知走过了多少遍。 他果断地勒紧缰绳调转方向,同时吹起了长长的口哨,像是在与远处的车队进行某种交流。 骏马疾驰,周遭景色变得很快,干枯的树枝桠逐渐增多,也为他们二人掩藏身影、躲避狼群追逐提供了不少便利。郗月明注意到,向后飞快退去的枯树显示出越来越多的绿意,有的还抽出了些新芽——看来是离水源不远了。 “找到附近的水源,把我放下吧,你先找个地方躲一下。”郗月明飞快地解释道,“我身上有东西。” 訾沭阴沉着脸,并未接话。 前方的潭水已依稀可见,訾沭勒紧缰绳稳稳地控制住速度,一手揽起郗月明的腰,顺着转弯的趋势将她平稳地放到潭边。自己则顺势纵身一跃,消失在了枯树之间。 郗月明毫不犹豫地跳进了这汪水里,听着不远处狼群渐渐靠过来的动静,毫无形象地捧起水往自己身上淋。在某只雪银狼探出头看往这边的前一刻,郗月明深吸一口气,一头扎了进去。 水潭泛起了阵阵涟漪,颤抖着,渐渐归于平静。 狼群逐渐靠近,找不到目标的雪银狼狐疑地左嗅嗅右嗅嗅,绕着水潭转了几圈后,竟然伸出舌头,开始喝起水来。 喝起水来? 郗月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狼舌卷起潭水泛起小小的涟漪,郗月明眼前尽是浑浊的水,微微张开便酸涩得难受。猛兽的尖牙利齿近在咫尺,她不敢有大动作,又因为长时间不得自由呼吸而感到窒息。 快坚持不住了…… 正当她感到一阵阵眩晕时,恍惚间听到了一些声响,透过水面悠悠地传到耳边。正在喝水的雪银狼立刻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开始往声源地奔去。 郗月明忍了又忍,在看不到狼影的时候猛地冲出水面,终于得以自由呼吸。 然后,她便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搏斗的声音。 是訾沭吗? 此时郗月明脑袋有些木,来不及多想,立刻动手清洗最有可能出现问题的头发,好脱身此地。待七手八脚地爬上来之后,她听着越来越远的动静,想着那可能是訾沭,心里莫名地有些异样的情绪。 他本来……是可以不跟来的。 跳下马车的时候,郗月明没想那么多。或许是被遗弃惯了,她连追究凶手是谁的念想都没有,只是习惯性地开始思考如何解决。跳下马车是下意识的举动,可跳下之后呢?被暴乱的马匹踩死?还是被凶狠的雪银狼咬死? 若不是訾沭跟来,她此刻或许已经葬身狼腹。 人还真是奇怪,郗月明以前痛不欲生的时候,恶狠狠地发誓要自私,自己过好就行了绝不管他人死活。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跳下马车,千万不要连累旁人。 从泥潭里爬出来的时候走得毅然决然,可临到最后,她竟然支柴生了一把火,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干坐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可能是等訾沭吧。 訾陬的夜空仿佛特别低,星星好像就在头顶一样。郗月明将外衣架在火上烤着,双手抱膝,分明没在想什么,就是提不起任何力气。 他们跟车队走散了,现在自己又跟訾沭走散了。车队定然是会寻找汗王的,那么訾沭呢,他会来寻自己吗? 郗月明想想又摇了摇头,因为自己的原因害得车队停滞,又害得訾沭也落入险境,还奢望什么呢。他若是先回去找车队,自己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万一,訾沭若是敌不过那些雪银狼…… 訾沭要是死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忽然就坐不下去了。 訾沭虽然勇猛,可他毕竟孤身一人,面对的又是一群雪银狼,应付起来肯定吃力。郗月明想起自己才问过,他死了自己是不是要嫁给訾晋,如今这凶险的境况马上就来了,果真是要一语成谶吗? 她从前定过不少亲,未婚夫个个死于非命。郗月明知道那是多方加害的结果,可眼下訾沭也身陷险境,令她不自觉就开始怀疑,种种遗憾,是否真的有一丝原因是因为自己?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干等着,她要去找訾沭! 郗月明急匆匆地起身,又因为站得太急忽然眩晕,身子趔趄了一下将倒。下一刻,便有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托住了她:“小心!” “……” 郗月明立刻转头看他。 訾沭发丝凌乱,周身尽显狼狈,面色和气息却特别沉凝。他胡乱地抹了一下头发,语气难得讥诮:“怎么,见到我挺意外?” 第14章 “怕你死了。”郗月明如实相告。 訾沭默然良久,原本憋着满肚子的火气,现在却有些泄气。 “你就不会说些别的?”他克制着自己话中的冷意和怒意,问道,“为什么要跳下马车?” 郗月明抿了抿唇,面对着才为自己出生入死的人,尽量避开了过于尖锐的回答:“因为,我身上可能被下了一些吸引雪银狼的东西。” “嗯,然后呢?”訾沭步步紧逼,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 “既然这么会想,那跳下去之后的事就没有想过?” 訾沭再也忍耐不住了,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厉声道:“你可能会死!” 郗月明有些愣怔,这样的问话同样出乎她的意料,一向表现得沉稳而可靠的訾沭这时却抑制不住激动,甚至隐隐含着怒气,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向訾沭:“那,死了就死了呗。” 周围一时静默,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枯枝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响。 “真是想不到。” 訾沭语带嘲讽:“以前在云郗宫中御花园里,为了活命能亲手杀死御史家的大公子的人,现在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郗月明猛地抬头,不可置信:“你监视我?!” 御史家的大公子,是个极其荒淫残暴的人,同时也是她的第四位未婚夫。 他因着贪恋美色闹出过不少人命,都是靠着他爹才把事情摆平的。毕竟,没有哪个朝官愿意在朝堂上被他爹参一本。正当众人以为这么个恶霸无人能收的时候,他在宫宴上见到了三公主,一时色迷心窍,当即向皇帝求娶。 当时赵德妃舌灿莲花,极力促成这门婚事,只为看养女嫁给了这样的人,宋贤妃该如何自处。而这位公子虽然名声不佳,其背后的御史势力却不容小觑,宋贤妃正在替郗言御招揽权柄,见此情况,竟然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贤德二妃难得达成一致意见,高高兴兴地向皇帝请了旨。但从始至终,没人来过问郗月明这个当事人的意见。 彼时她还未被磋磨至心死,还在想方设法地谋求一个新生。所以在御花园看到那个轻薄无礼之徒时,回想起这人的劣迹恶名,她渐渐坚定了心中所想,手中金簪越握越紧。 然后,御史家的大公子就被发现死在了御花园。 当时好几拨人轮番彻查,郗月明都全身而退。如今时过境迁,原以为再也没人知道的事却被忽然提起,郗月明再也保持不了镇定了。 第16章 亲密(三)狠不下心对她说重话…… “监视你的人多了。” 訾沭不欲与她多言,冷冷地甩下这句话后,便自顾自地走到火堆旁,脱下外衣挂了起来。 火堆生在一块巨石的背风处,郗月明呆呆地站着,看着訾沭的背影。明明与他也不是多熟悉,可方才这么一遭,就好像已经结痂的伤疤忽然被血淋淋地撕开一样,痛苦,又难堪。 郗月明心口一阵闷堵,觉得再也不能跟他待在同一片空间了,转身就向外走去。 入夜之后,风渐渐起了,吹动着干枯的树枝桠发出恐怖的声响,顺带将一丝异样的气息送入鼻尖。 前路渐渐开阔,身后訾沭也并没有追来,郗月明却猛地停下了脚步,瞳孔瞬间放大。 只见在粼粼月光的照射之下,空地之上,横七竖八的,全是雪银狼的尸体。 “……” 粗略看去约有七八匹,均已气绝多时,地上、甚至周遭的枯木上,尽是些斑驳血迹。夜风掠过此地上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郗月明一下子跌倒在地,忍不住干呕起来。 身后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 恍惚之间,她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关于訾沭的传言,说他杀伐果断,神勇无双,对于訾陬百姓来说是开疆拓土的圣明君主,可对于其他国家来说,却是十成十的暴君。 他十六岁即位,如今不过在位五年,却令訾陬国力不断提升,回到了没有被郗煦利用的时候,甚至超越了其父訾阖的巅峰时期。訾阖在訾沭即位当日辞世,抱病卧床十几载的枭雄终于结束了他那潦草的一生,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訾陬在新君主的带领下逐渐令世人刮目相看。 换句话说,訾沭继承着訾阖的遗愿,他注定会走上那条君王路。 君王路上尽是枯骨铺就,只因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里感受到了善意,自己竟将这些事情全都抛之脑后了。 “害怕了?” 訾沭蹲下,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悲悯。 郗月明闷声道:“恶心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挺好。”訾沭笑了一下,接着道,“为了活下去,这点事情,确实不算什么。” 那么,当初为了活命敢手刃凶徒的你,也不该说出这句“死了就死了”。 訾沭同样心口发闷,看了郗月明半晌,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转言道:“今夜,我们貌似要在这个地方将就一晚上了。” 他们已经与车队走散很远了,訾沭尝试联络也未得到回音。他转身离开,走得很慢,不想逼郗月明太紧,也控制着不离开她的视线范围。 郗月明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神色灰败。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跟上去。 原先架在火上烤的衣服已经干了,訾沭重新支了一下火堆,使其烧的更旺,随即取下衣服,换上了刚用小刀割下的、尚带着血丝的狼肉。 “待会儿,要来点吗?” 郗月明抱膝靠在岩石上,冷淡地道:“汗王自己用吧。” 訾沭便收回了手,二人一时无话,相对而坐,竟是比初识时还要陌生。 “我年少时,也曾去过云郗。” “据说,那里的女子都是温婉端庄的。”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想如何遣词造句,“还学了一个词,叫相敬如宾,大概说的是夫妻和睦。只不过到了可敦这儿,不知道为什么,就成了相敬如冰。” 訾沭偷偷看她,仍旧是一言不发,莫说是想起些什么,就连对于自己所说的“年少时去过云郗”,也没有丝毫反应。 “你我成亲也有多时了,却一直以汗王可敦互称,要放在你们云郗,怕也是独一份儿。” 说到底,訾沭还是狠不下心来对她说些重话。 之前看郗月明毫不犹豫地跳下马车,他只觉得心跳都快要停滞了。因此刚开始也是气极,才气势汹汹地来兴师问罪。 可一见她那副落寞的神色,訾沭就哽住了,再也说不出任何狠话。以至于到了现在,自己还要东拉西扯地说些其他的,连安慰都不敢明目张胆。 “你在云郗,不是被宋贤妃收养着吗?” 訾沭状似无意地问道:“据说宋贤妃视你如己出,女儿家的这些事情,她就没教给过你?” 宫中戒备森严,探子总有探不到的时候。他倒是很想知道,被宋贤妃收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明明当时还算得上是活泼开朗。 想到这儿,訾沭皱了皱眉,忽然意识到若是她和宋贤妃真的母女情深,搞不好搁到以后还是个麻烦。 这时,郗月明忽然接话:“视我如己出,还会把我送来和亲吗?” 她声音艰涩,自嘲一笑。 大概是从小的生活环境使然,訾沭再怎么色厉内荏装作凶狠,她不否认他是个狠角色,却总能察觉到藏匿其中的关心,这些反差放在訾沭身上倒是挺有趣的。 身处从未经历过的环境,面对着这么一个莫名其妙关心自己的人,或许心理防线也更薄弱一点。郗月明顺着他的话回想,一些过往也渐渐浮现出来。 “我一共有三个母亲。” 她仔细地回忆道:“生身之母红颜薄命,我从未见过。第一个养母也已记不清样貌了,第二个,就是宋贤妃。” “我是在五岁的时候,误闯了一次迎接外国使臣的宴会,由此入了宋贤妃的眼。后来第一个养母逝世,才被宋贤妃接了去。” 接了去,然后呢? 郗月明仔细回想,竟然没有半点能够说的上来的事情。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待在那华丽的牢笼之中,犹如行尸走肉。宋贤妃给了她之前都未曾有过的锦衣华服、珍馐美味,同样也将她作为一枚有力的棋子死死地控制起来,只等最后一击,这是她应该付出的代价。 宋贤妃毕竟声名在外,生活上对她自然没有苛待,甚至说得上娇宠。可若是能选择,她宁愿回到杜贵人身边,每天吃点自己种的蔬菜和小猫玩,也不想遇见郗言御、遇见宋贤妃。 “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郗月明轻轻叹息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提起了这些往事。 她靠在岩石上闭上了眼睛,最后总结了一句:“你莫看我总是把不活了放在嘴边,但若真说起来,曾经也是尽了力要活的。所以说万一哪次真的没活下来……” 第15章 她不说话了。 訾沭一直安静地听着,见她声音弱了下去,才缓缓转过头看她。 很脆弱。 哪怕是锦衣华服、披金挂玉,都掩饰不了这股子脆弱,更别提现在在水潭里打过滚。 “我只是觉得,既然你这么努力地活了下来,就别再轻易地放弃自己。” 夜风悠悠,訾沭确信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只是不知,有没有被夜色和火焰所隔、有没有传到郗月明的耳中。 第17章 亲密(四)凛凛不可侵的北疆之主伏在…… 第二日,郗月明刚刚睁开眼睛,便发现了搭在自己身上的,訾沭的外衣。 昨日拢起的火堆尚有余温,头一次在这样的条件下露宿竟然也神奇地睡得不错。她探头去看,訾沭正抚着骏马的鬃毛,看架势已经休整好了。 “我们得尽快找到车队。” 昨夜的一切似乎都已经翻篇,二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訾沭只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郗月明顺从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只不过下一刻,她的目光扫过訾沭时,忍不住拧起了眉:“你,要不要处理一下伤口?” 昨夜天色太暗,她竟然没有注意到訾沭身上也挂了彩,眼下虽然不流血了,可暗红色的伤口看起来依然可怖。 “钟大夫好像说过,狼牙中有狼毒。”这次的伤明显比上次要严重,郗月明暗道自己太粗心,像昨日那样的情况,他怎么可能没受伤。 “不必了,回去再说。” 訾沭调转马头要走,却不见人跟上。转头一看,郗月明站在原地未动,有些固执地看着他。 哪怕只是这么小的一个举动,也让訾沭的心忍不住软了软,不由自主地放缓声音:“先找到车队吧,上次钟声越给的药膏就在车队。现在处理,除了浪费时间没别的用处。” “那要是找不到怎么办?”郗月明前行了几步,“离了这个地方,说不定连一点水都没有。” 狼毒被钟声越说得可怕,眼下又不知道多久才能找到车队,而訾沭的伤,她有点担心。 訾沭照葫芦画瓢,也摆出一副消极情绪:“找不到再说吧,该死死该活活。” 他如愿看到了郗月明沉下去的脸色,心中暗爽。暗想这样破罐子破摔也挺有意思的,让你之前这么说话来气我,这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体会到了吧? 只不过,郗月明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訾沭自己也清楚,他们偏离正常的路线已经很远了。四周尽是荒漠和枯树,万一走错了方向,别说车队,离目的地班珠越来越远也说不定。 但这话显然不适合现在说,他们拌了几句嘴,各自憋着一口气,就这么出发了。 二人共骑走了一阵,渐渐地,周围连枯树都看不到了,迷蒙的风沙一吹,不自觉地就偏了方向,身后的马蹄印也在瞬间消失干净。 郗月明心中隐隐担忧,但又怕影响訾沭,只得闭口不言。 “不必担心。”訾沭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安慰道,“訾陬的领土大多是草原,雪山在班珠那边,荒漠更是少有。横穿荒漠最多只要一天,肯定能走出去的。” 更何况汗王与可敦失踪,车队定然不会走远。訾沭再度吹起长长的口哨,想要与车队取得联系,只不过天宽地阔,依然只有这一道哨声。 及至日落,二人终于又看到了些枯树,可走近一看,横七竖八的竟然是些雪银狼的尸体。 这下连訾沭的表情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不能继续在这儿待下去了。” 白跑了一天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雪银狼的尸体可能会引来其他的猛兽,万一又是狼群,自己现在身上带伤,后果不堪设想。 可眼下天色暗了,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訾沭勒紧缰绳,调转方向找了另一块避风的岩石:“下风口,今晚在这儿凑合吧。” 郗月明自然也明白其中利害,对此并无异议。 将自己放下后,訾沭又独自一人去了狼尸那边。再回来时,手里还捡了不少枯枝,故作轻松道:“不过既然回到了这儿,至少食物和水有了。” 郗月明没有接话,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她甚至难以入口的狼肉也强迫自己吃了些。只不过,她更加坚持了一点,那就是要帮訾沭处理伤口。 “小伤,无碍。” 他还要推拒,郗月明却不理睬,伸手就将人按在岩石后。于是不久前还能徒手撂倒野狼的訾陬汗王,就这么被一只纤弱的手按住,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郗月明简单处理了下,随即撕下自己的裙摆充作纱布,一圈一圈认真地覆上他的伤口。 男人很配合,让转身转身,让抬手抬手。可过程中仍免不了肢体接触,郗月明心中酸涩,亦短暂地拥抱了下这份迟来的在意。 訾沭亦察觉到了这份亲密,所幸眼下天黑,方便他转移话题:“不过,你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处理伤口的手段这么娴熟?” 虽然只是粗略地包扎了一下,连药都没上,不过确实,足够娴熟了。 郗月明吸了吸鼻子,答道:“小时候学的。” “给谁处理?” “自己。” 她顿了顿,潜意识里仍是不想表现出曾经脆弱的一面,只好又补充:“之前是养母给我包扎,但宫中诸事繁杂,我能自己处理的便自己处理,总不能大小事都压在她身上。” 訾沭不说话了,后知后觉,他知道这段日子是她五岁之前跟着杜贵人的那段时光。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郗月明专心致志地包扎,訾沭则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派人过去。 “好了。” 郗月明整理好一切,与他并排坐回了岩石后。 夜风席卷着一丝腥味,支在下风口的火苗摇曳不定。郗月明拢了拢火,问道:“明天怎么办?” “回草原。”訾沭斩钉截铁,“我们才进荒漠没多久,按理说离草原不远。哪怕是背点时间,先回到草原,至少那里有补给和草药,也不用担心雪银狼的尸体引来野兽。” 郗月明点了点头,比起也在四处移动的车队,广袤的草原应当是要更好找一些。 说着说着,奔波一天的疲倦感渐渐上涌。 在这等环境下,想好好休息自然不大可能。郗月明睡得断断续续,夜深时,甚至还听到了猛兽的嘶吼声。 她惊醒时,身边不见訾沭,只有身上盖了件他的衣服。不远处的马儿也有些焦躁,不停地甩尾巴尥蹶子。郗月明睡意全无,只得披衣起来安抚马儿。 一直到后半夜,她才看到訾沭的身影。 郗月明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立刻上前扶住訾沭,引他回到岩石后面。 “有野兽?” “是些荒漠狼,不过现在没事了。”訾沭克制地说完这句话,声音低沉。 二人互挽手臂,是紧紧依偎的姿态。郗月明正认真地检查他身上有没有新伤,訾沭则顺从地抬起手臂任由她检查,借着夜色遮掩悄悄地红了耳朵。 “我真的没事,夜里视物不清,我怎么可能冲上去直接跟荒漠狼对着干?那不是找死么。”訾沭好笑道,“我才刚娶了媳妇,家还没回呢,可不会这么快就英年早逝。” 这般说着,忽然就想起来自家可敦似乎有一个克夫的名头,她好像也蛮在乎的。 “呃,我是说……” “没事就好。”郗月明打断了他。 她终于检查完毕,见訾沭身上确实没有出现明显的新伤痕,只不过面容有些疲态,当务之急就是好好休息。 郗月明并未流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只催促道:“快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訾沭本意并不想睡的。 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守夜,自己却呼呼大睡,这事想想都觉得令人窒息。只是二人难得离得这么近,雪银狼的毒素也不是吹的,他很快便沉了眼皮,渐渐睡去。 睡梦中,逐渐倚上身侧柔韧的肩膀。 郗月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由他去了。 不管怎么说,二人也是夫妻。 只不过令她担忧的是,訾沭入睡之后竟然发起了热。温度透过衣料清晰地被感知,郗月明知道,这大概就是狼毒发作了。 水源离得远,她不敢贸然离开,犹疑片刻后,郗月明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因火力不旺而惯常低温的双手,便是在炎夏也算得上不错的冷源。她侧了侧身,好令訾沭倚得舒服些,随后伸手轻轻覆上了他的额头。 待手掌附着上热意,冷热交换,就换另一只手。 传闻中凛凛不可侵的北疆之主,此刻正伏在她肩头沉睡,是一副全然信赖的姿态。郗月明心绪纷乱,只得往后靠在岩石上,仰头去看满天明亮的星星。 明日,无论如何,都得找到草原。 第18章 亲密(五)抵足而眠,互相依偎。…… 夜深时,郗月明倦意上涌,也曾小睡片刻。 第16章 而訾沭发着热,睡得也不安稳,迷迷糊糊醒来时,便见郗月明一手揽着自己的肩,一手搭着自己的额头,坚韧又固执,当即心软得一塌糊涂。 到最后,二人抵足而眠,互相依偎。 次日一睁眼,郗月明便看到了正在架火烤狼肉的訾沭。 她立刻上前:“你感觉如何?” 訾沭语气轻快:“再来十几匹雪银狼也不是问题。” 郗月明不说话了,见他像是有意隐瞒,便没提自己昨夜就发现他发热这事。 二人整理好行装,借着昨夜观星辨别的方向,放弃寻找车队直接选择向东走。照訾沭的话说,宁愿浪费些时间,先去到草原再说。 今天倒是个好天气,没什么风,身后的马蹄印十分清晰。虽没有了迷路的风险,可越到正午,愈发毒辣的太阳逐渐显现出了另一样危机。 郗月明坐在马前,感觉头重脚轻。 骏马体力也消耗得厉害,这几日没怎么进食,二人同骑的重量渐渐成为负担,郗月明明显地感到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 惯于马上驰骋的訾沭应当比自己更早发现异样,但他从未开口,只是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越来越紧。 在郗月明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感觉訾沭似乎是下了马,将自己横抱了起来。 …… 眼下正是酷暑天气,訾陬的温度比起云郗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郗月明迷迷糊糊地,只觉得自己在暴热的阳光下晒了许久之后,终于得到了一片阴凉。 她无声地睁开了双眼。 在她的头顶上方,破旧的棚顶依稀可见闪烁的星星,看样子已经到了晚上,自己现在是身在一处帐篷里。 零星的星月光辉足以视物,郗月明转头一看,訾沭正安静地躺在自己身边。 他单手伸展,以环抱的姿势将自己护在怀中,强势依旧,只不过神色不太好看。郗月明刚松的一口气立刻又提了起来,顺势凑上前,拨开訾沭凌乱的褐发,伸手覆在他的额头上。 滚烫的温度几乎是瞬间便传了过来。 郗月明来不及多想,跳下床就开始找有没有可用的东西。 他们现在所处的貌似是一家农户放置杂物的帐篷,郗月明出去看了看,紧挨着还有一个帐篷,应当就是主人家。皎洁的月光之下,荒漠和枯树还若隐若现,这户人家竟然刚好就在草原和荒漠的交接地带。 夜深不便打扰,何况不知道主人家的脾性,稳妥起见,郗月明并未贸然出声,而是取了些水回来,沾湿汗巾后,放在訾沭的额头上给他降温,自己就靠在床边时刻照料。 可这毕竟只是应急的法子,她心中盘算着,待天亮后,还是得向这里的主人家讨教一下,关于狼毒驱除的问题。 訾沭睡得很沉,却还是无意识地伸展着手臂,似乎是想恢复方才那个将自己环住的姿势。 郗月明看着他的睡颜,神情依旧,却渐渐卸下了抵抗的力度。 *** “姑娘?姑娘!” 天刚蒙蒙亮,帐篷外便响起了老婆婆中气十足的喊声。 郗月明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訾沭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了,嘴唇有些苍白,精神倒是依旧很好。眼下正捻着她铺在床上的发丝,打趣道:“姑娘,叫你呢。” 郗月明没有应他,拿起已经半干的汗巾,重新蘸了水放到他额头上,这才径直走了出去。 訾沭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去,一手曲起枕在后脑,就这样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这次意外发生以来,她几乎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往日的沐浴梳妆更是一概没有。莫说是堂堂一国公主,换做任何一个初来乍到尚未适应的女子,估计都受不了。可她竟然未喊一声苦,从头到尾都仍是这么一副冷淡的模样。 探子查不到的宫闱秘事啊…… 訾沭倒是越来越好奇她的过往了。 没过一会儿,郗月明端着个海碗进来了。 訾沭却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皱起了眉:“衣服怎么换了?” 启程之时,她穿的明明是浅金色的云郗宫装,是作为和亲公主赴訾陬国都的礼仪。虽然在经历了水池里打滚、席地而坐以及撕下布条充当绷带等行为之后,早就不成样子了。 她现在穿的衣服款式很久,灰褐色的布襟缝入了兽皮,多是訾陬的老妇人穿的。 “换掉了。”郗月明面色从容地将海碗放下,里面刚做好的羊肉汤正散发着腾腾热气。 “我当然看出来换掉了。”訾沭气结,“你怎么就不知道回来换,我又不会偷看。在外面……外面多危险。” 郗月明语气淡淡:“这是婆婆的衣服,顺便就在婆婆的帐篷里换了。” “要是单有婆婆还好,她不是还有个丈夫嘛,那个老头,呃……你难道还没见过他?” 郗月明终于抬头看他了。 “你昨夜就见过他们了?” 自郗月明晕倒之后,訾沭从刚开始的共骑,到后来抱着她前行,直到深夜才见到了人家。自然是打过照面,才住进了人家的帐篷。 他道:“自然。” 郗月明忽然笑了一下:“你是不是不喜欢云郗人啊。” 要不然人家一个老爷子,何至于如此提防。 这户主人家是一对年迈的夫妻,老婆婆开朗爽利,是訾陬人,温和儒雅的老爷子却是云郗男子。二人成亲以来感情一直很好,但云郗国主郗煦利用并重创訾阖之后,訾陬国内便涌起了一阵仇视云郗的风潮,二人不得不搬来了这里,由此也成了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户人家。 这夫妻二人见了同样是异族夫妻的他们,没由来地就感到一阵亲切,十分照顾。只不过方才郗月明出去,便见老爷子委屈又小心地对她说,你家夫君好像不喜欢我。 老婆婆当即就白了他一眼:你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值得被喜欢的。 訾沭被问到了跟前,轻咳一声,心虚道:“没有。” 那必不可能有的,总不能说他担心同为云郗人的老爷子万一说了什么,引得自家可敦思乡要离开可怎么办。 “嗯,我猜也是。”郗月明语调极轻,想起了之前自己晕倒那段时间。她虽然意识不清醒,却也知道訾沭抱着自己走了很久,从始至终都没有要放下的意思。而那种情况下,带着自己这样一个累赘并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至少在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中,宋贤妃、郗言御、郗华容、郗如璧,甚至她的父皇郗煦,无一例外,都是放弃自己。 “谢谢。” 她抬头看向訾沭,仔细看他。 深褐色的发丝乱糟糟的,带着股张扬的野性。下颌处挂了点彩,却莫名地与红宝石额饰相得益彰。那双眼睛更是摄人心魄,郗月明见过了传闻中的锐利与掠夺,虽然这双眼睛看向自己的时候,时常是温和的。 此刻听到自己道谢,那双琥珀色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疑,相较昨夜双目紧闭的睡颜,生动无比。 郗月明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扯出一个笑,重复道:“谢谢。” 第19章 班珠(一)她应该多笑笑 郗月明说得诚恳,訾沭倒是莫名其妙扭捏起来。虽然还在竭力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一张嘴却是颠三倒四。 二人便在这样诡异的氛围里吃了顿饱饭,饭后,郗月明主动帮着老婆婆收拾,顺便问了问关于狼毒的解法。 “怎么了,你家夫君被狼咬了?” 郗月明点头:“是,昨夜发过热了,我猜着应当是狼毒的缘故。” “啧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啊,较之从前,有血性的是越来越少了。这几十年了,我也是难得听见一回寻解狼毒法子的。” 老婆婆啧啧叹道:“不过咱们的汗王倒是能够勇搏恶狼,是条汉子。听说长得也不错,我要是年轻个几十岁,一准儿不嫁这个怕狼怕鼠的糟老头子,那可是一定要去班珠见识见识汗王和王军的风采的。” 那边的老爷子委屈地朝这边看了几眼。 郗月明静侍在一旁,心道勇搏恶狼见识过了,长得不错也见识过了。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现下正在您家的帐篷里。 “所以,婆婆可知道应对狼毒的法子?” “哦哦,有,有。” 老婆婆不知飘到哪儿的思绪终于回笼,答道:“有是有,不过只有方子,缺些药材。” “我们这儿是荒漠和草原的交界,两边的生灵都有它们自己所居的环境,通常不会换地方到这儿来。要不是你提起,我都快忘了訾陬还有狼毒这回事儿。” 婆婆招呼老伴儿从帐篷里拿出了一个小药瓶,递给郗月明,道:“这是应付发热的,先给你夫君吃了。被狼咬过的伤口要额外处理,我看看……哦,就是这个方子。” “眼下我这里没有现成的药膏,瞧着你夫君也不是个怕疼的主儿,那就采了草药,直接捣碎了涂上去就行。” 郗月明点头记下:“好的,那都需要什么药材呢?” 第17章 老婆婆便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一些药材名,怎奈文化差异横亘其中,时间久了老婆婆也有偶尔不记得的,便又吆喝着让老伴儿过来。 訾沭躺在帐篷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略显喧哗的动静。 郗月明实在太过寡淡与冷漠,好似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越是相处,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而今,她正在为了自己的事情奔走,这比起最初的冷漠显然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只不过,訾沭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带来的这份变化。 话说回来,钟声越之前出的主意也不无道理,让自己受伤引得对方心疼,确实是个好办法。 他现在并不求郗月明能爱上自己,毕竟到了自己的地盘,成了自己的可敦,这些都是早晚的事。单为她这个人考虑,訾沭总觉得她应该多笑笑。 正这般想着,帘子一掀,郗月明走了进来。 “我现在要去找解狼毒的草药,老爷子陪我去,很快就回来。”她声音冷淡,依然是没什么表情的面孔。 “不行。”訾沭几乎是下意识就拒绝了,“我陪你去。” “老爷子通识药理,对这片地方也熟悉。”郗月明无奈了,感觉对方似乎仗着受伤,变成了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我不会回云郗的,你安心休息吧。” “……” 訾沭被拆穿心中所想也没有尴尬,嘴硬回了一句:“那也不行。” “我从小就是受着伤长大的,对草药也熟。老爷子年纪大了,眼神儿腿脚都不灵便,你也不想他路上摔一跤吧?” 说话间,訾沭已经迅速从床上跳了下来,把自己收拾妥了:“还得是我,走吧。” 郗月明默了一会儿,无意在这些地方与他争辩,只得回道:“你感觉没事就行。” 人们常说一方水土一方人,都是天生地养的灵物,狼生活在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自然也就生长着遏制狼毒的草药。二人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郗月明也不得不承认,要是自己出来,估计要多花不少功夫。 訾沭直接放嘴里嚼了,解开纱布就怼到了伤口上。动作行云流水,眉头都没带皱的。 “这样就能好了吗?” “其实不上药我也能好。”本来就是,草原上的汉子还怕这? 郗月明瞥了他一眼,想起他之前吹牛说“再来十几匹雪银狼也不是问题”,转过了头,好心地没有拆穿他。 “啊,嘶……” “怎么了?”訾沭正在致力于给自己树立高大威猛的形象,忽然听见郗月明倒抽冷气的声音,连忙跑过来看。 “没事,不小心扎了一下。” 她本想多采些草药,看回去能不能做成更精细些的药膏,总好过訾沭这样直接把药糊敷上去。没想到一个不留神,被一株奇形怪状的植物锯齿般锋利的叶子划了一下。 訾沭却如临大敌:“我看看。” “真的没事。”郗月明对于这么个小口子并不在意,也不想訾沭这么紧张。将手指放在唇边吮了一下后,便收拾起地上的药草,准备回去了。 只是一个小口子。 她原本以为是这样的,毕竟从前遭过的罪比这大多了,手指上一个小小口子根本不算什么。回去之后同老婆婆讨教了一下处理草药的方法,忙碌了一下午,也并没有什么异常。 初现端倪是在次日。 訾沭起了个大早,借了老人家的鹰给车队传信,回来的时候恰好郗月明醒来。她伸了个懒腰,感觉这样趴着睡实在是不怎么舒服。 “你脸怎么了?”他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 “怎么了?” 郗月明有些懵懂地复述一遍,晨起的她尚有些不清醒。 这里没有镜子,訾沭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托着下巴端详良久才道:“有一些红印子。” “……” “大概是趴着睡压到哪儿了吧。”郗月明对这个回答很无语,并不想理他。 “不像是压着了。”訾沭很清楚这一点,可偏偏又说不出来。这些红印子分布在她的左边侧脸,主要是在眼睛下方和眼尾处,星星点点,很浅的颜色。 怎奈郗月明不在意,他也无可奈何。只希望真的如她所说,这些只是睡觉时不小心压出来的印子。 传信的鹰飞了回来,终于联系上了车队。郗月明一如往常般恬静,蹲在帐篷外面捣鼓草药。夕阳的余辉斜斜地照射过来,地上铺满了金色光辉,她侧脸上的红斑便如同活过来了一样,散发着荼蘼艳丽的光彩。 直到老夫妻牧羊归来,不经意间瞥到这一幕。訾沭听到了他们惊叹的声音,才终于知道了这叫什么—— “醉丹霞?” 第20章 班珠(二)郗月明不自觉地往他怀里缩…… 车队悠远复古的铃声响起,身下的马车也开始缓缓开动起来。郗月明抬手抚上左脸,老婆婆的话也随之在脑海中浮现。 “醉丹霞不是毒,但若真说起来,它比世上最厉害的毒还要狠上一百倍。” 说话间隙,老婆婆似乎悄悄往訾沭那边看了一眼,訾沭正被老爷子拦着,一脸焦急。 “唉,你别看他现在着急,人心难测啊姑娘。” 郗月明的心也被不上不下地吊着,从前隐隐期待的平静解脱,临到跟前,居然也有丝丝犹豫,不知道会在老婆婆口中听到怎样的答案。 老婆婆看訾沭,她也跟着看了一眼;老婆婆感慨完了要说话,她便认真地听着。 “醉丹霞这种毒草啊,剌了个小口子,看着也没多大事儿,几天就好了,是吧?可坏就坏在,它会在人脸上留下红斑,永远也消除不掉。” “丹霞地貌你见过没?那颜色确实漂亮,可放在人脸上就不一定了,尤其是女子。谁家夫君愿意一觉醒来,看见一个满脸红斑的人睡在身边?” 老婆婆左说右说,无非是担心她脸上长了红斑之后会被丈夫厌弃。郗月明心绪却没有多大起伏,事实上,在听到除了红斑没有任何其他影响之后,她就已经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反倒是訾沭,从老婆婆口中知道这是什么之后,缠着她问东问西聊了很久。 马车微动,雁儿红着眼眶上来,一看就是哭过:“可敦……” 郗月明回看她,安慰道:“无事。” “怎么会没事啊,先前雪银狼的事就已经够惊心动魄了,您好不容易安全回来了,又来了这么个劳什子醉丹霞……” “澜吉阏氏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雁儿话说了一半,忽然手动捂住了自己的嘴,看着郗月明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跺了跺脚,转身又下去了。 澜吉阏氏…… 郗月明记起,之前雁儿似乎透露过,訾沭有其他妃子的事情。 她不自觉地又抚了抚自己的侧脸,心里慢吞吞地想着,若是自己这副容貌真的毁了,会发生什么。 郗言御一定会很着急吧? 她刻意地避过了訾沭,不去想他会如何。双眸阖上,以假寐打发接下来的路程。 之后的行程倒是很顺利,在听到悠远的铃声和独具异域风情的乐声之后,郗月明知道,她终于到达了訾陬国都,班珠。 远处的雪山高高耸立,雪山之下,绿意绵延。巍峨的宫殿依山而建,其上挂着的狼纹旗帜猎猎生风,圣洁高贵,仿佛在俯视着王权之下的芸芸众生。 那便是訾陬的皇宫,昌渡王城。 郗月明曾听雁儿解释过,班珠,寓意便是雪山之上的一颗明珠。 近些位置,是前来迎接汗王归来的军队。士兵们身着红黑相间的传统服饰,庄重而威严,是与云郗截然不同的一种风格。 訾陬的骑兵十分著名,这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草原的人们逐渐发展起来的优势,天生地养的骑射行家与骏马,自然是其他国家无法比拟的。眼下,名震天下的訾陬骑兵队伍也出现在眼前,全副武装,整齐划一地声迎他们的君王。 “这么喊着,就不怕雪崩吗?”郗月明撩开轿帘打量着,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这些雪山年代已经很久远了,冻得结实,还有专门的术士时时勘测,没那么容易雪崩。”雁儿解释道,“而且您看着这雪山近在眼前,但其实都很远,根本不用担心危及王城。” 见她似乎有兴趣,雁儿也忍不住多说两句:“雪山是很神圣的,对于我们来说,它才不是威胁呢。等可敦待久了就知道了,您一定会喜欢这儿的!” 訾陬王城的建筑风格更多的是与自然相和,郗月明放眼望去,湛蓝的天空与绵延的绿地交汇于天际,地阔山遥,只这会儿说话的功夫便见数只雄鹰在头顶盘旋,众人竟也未觉有任何不妥。 这些景象都是她在云郗从未见过的,如果在云郗皇帝举办的某些重大场合上出现了一只鹦鹉,那么养这只鹦鹉的人,大概要性命不保。 在回班珠之前,郗月明也曾暗暗担心,自己会不会是从一个牢笼转而进入另一个牢笼。而如今单看这巍峨的宫殿外观,便知不是那精致繁复却又刻板循距的云郗所能比拟的。 第18章 “可敦。” 这么想着,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紧接着便有一只手伸了进来。 “把面纱带上,我送你回宫殿。” 郗月明眉头一挑,知道訾沭这是发表完感言了,也知道这个决定是因为自己脸上这醉丹霞。 她开口问道:“初来班珠,我身为可敦,不需要出去说两句吗?” “不需要。”訾沭坚定道,“你跟着我,没人敢说什么。” 郗月明便不说话了,顺从地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上。訾沭一个巧劲,便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天地辽阔,似乎连阳光也更耀眼些,郗月明不自觉地往他怀里缩了缩,以避免这刺眼的阳光。此时訾陬人天生的体型优势又占了上风,她整个人几乎完全陷进了訾沭的怀抱,被他十分轻松地挡住了容貌,也避开了所有探究的目光。 郗月明看不到外面的情况,耳边只隐隐传来人们打趣的声音。 身为臣民居然敢开主上的玩笑……这在云郗也是不曾有过的。 “你们这儿挺有意思的。”郗月明窝在訾沭怀里跟人说悄悄话。 “你觉得不错?” 郗月明点点头:“是挺不错。” 訾沭不说话了,但自郗月明的角度,刚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翘起的嘴角。 “不过我觉得怎么样并不重要,我只是云郗的一个弃子而已。” 訾沭眉头一皱,刚想问她为什么又说这样的话,便听郗月明状似体贴为他考虑一般地道:“醉丹霞之下的尊容不宜见人,我能理解,你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不是你等会儿? “旁人不见倒还好说,可若是澜吉阏氏呢?” “!!!” 訾沭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在宫殿门口的台阶上摔倒。 他心慌不已,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来了来了,还是来了。 郗月明则是顺势从他怀里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轻声对他说道:“汗王被狼咬伤还未痊愈,也不必勉强抱我。” 第21章 班珠(三)你是澜吉阏氏派来的吧…… 云郗国元安公主和亲,于訾陬而言也不能称为一件小事。 原本可以让送亲的车队一直送到班珠的,可汗王偏偏不依,不知道到底是不想让云郗人踏足訾陬,还是想早点见到这位元安公主,竟然亲自跑过去接。为此还闹出了半路上摔下马这种糗事,可把驻守班珠的众人胆战心惊许久。 当时还有传言,说是公主克夫所致。然而这则流言根本没有传播开来,因为每个听到这则消息的訾陬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从马上摔下来这事儿,除了刚刚学骑马的幼童,再没别人能做得出来了。居然还是他们的汗王?这让訾陬骑兵的脸往哪儿搁! 自家汗王干出了这档子丢脸的事儿,还要再推脱到公主身上? 那不如让他直接摔死好了。 至少摔死了,他们还能想个理由蒙混过去,比如马发疯,比如鞍不好,比如蹄没修…… 咳咳,不行,这对訾陬的马也是一种污名! 不过好在,眼下汗王可敦都算是平安归来了。负责婚丧祭祀的官员清点着礼单上元安公主的陪嫁,心里乐开了花。金银珠宝倒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两相交流,一些他们见都没见过的东西,上至达官贵人府中玩赏,下至市井小民喜闻乐见,连样本带做法一应俱全。 “大人,这元安公主不是个专克丈夫的灾星吗?”有小官员听说了些闲言碎语,开始不忿起来。 “灾星?”礼官一愣,摇头道,“我不信。” 小官员不服:“她之前有过八位驸马,都死了,这还不算证据吗?” 结果下一刻,脑袋就被闻讯赶来的其他礼官狠拍一下:“兔崽子说什么呢!” “元安公主现在可是我们訾陬的可敦,敢背后说可敦的坏话,你想造反啊?” 众人嘻笑:“咱们汗王也不是傻子,要死的事儿他能不知道跑?别整天想着就你聪明就你能,就你看透一切与众不同。” 小官员被众人一句一句说懵了,也意识到自己可能带了点偏见。只不过大概是年轻气盛,不想在口头上处于下风,便随便抓了个能接上话的话题,冷不丁来了一句:“是啊,汗王可知道跑了,跑得太快都从马上摔下来了,在台阶上都能来个平地摔。” “……” “……” 小官员心里偷乐,感觉未来十几年都不会在吵架上输给别人了。 郗月明这边,她并不知道汗王摔下马这事已经成了訾陬人茶余饭后的笑话,只是无数次转角听到汗王平地摔,才知道王公贵族的糗事竟是如此风行。 她进了宫殿之后便没有再戴面纱,在撞见窃窃私语的侍女之后,也依稀明白,随着汗王平地摔这一糗事一同风行的,还有可敦毁容这件事。 郗月明却并不在乎。 她的宫殿处在昌渡王城的正中央,是汗王与可敦共同的居所。只不过入城几日,她已休整完毕,却始终不见訾沭的身影,不知他是在躲什么。 訾陬的宫殿内部也秉承了一贯高大宽阔的风格,不似云郗那般,屋檐低得好像要压到人的头顶。在这里说上一句话几乎都要有回音,还没入秋的天竟然也感受不到一丝燥热。 郗月明倚在妆台前,思绪翩然,百无聊赖:“真的不用我做什么吗?” 郗月明已经听说了訾沭的母亲外出游历的事,这下她连拜见婆婆的事都免了。 “不用不用,汗王说了,可敦您好好休息就行了。” 回话的是一个稍显机灵的侍女,自从郗月明被引着进了宫殿,十几个俏丽的姑娘便一同跟了进来,面前这个名叫乌冷的姑娘便负责与雁儿一起近身照顾自己。 郗月明看了她一眼,平静地道:“你是澜吉阏氏派来的吧。” “……” 乌冷不可置信:我就说了一句话,这就暴露了吗? “太热情了,我小时候就见识过了。”大概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郗月明解释了一句,又问,“澜吉阏氏让你来干什么?监视我,还是来确认一下我毁容了没有?” 乌冷不说话,心中泪流满面,已经默默将自己回去以后怎么死的都想好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她听过这句话,但真的没想过能未捷成这样。 “这下你看到了,可以回去告诉她了。” 乌冷可怜兮兮地抬头,抿着嘴巴坚定地摇了摇头。 就算可敦猜到了,自己也不能就这样承认呀,还是得挣扎一下的……再者说,要是就这么回去,澜吉阏氏不打死自己才怪! 见她不答,郗月明似乎觉得甚是无趣,转头不再看她了,只轻声道:“罢了,你爱待着便待着吧。” 她惊讶于訾陬的王族并不如云郗那般唯我独尊,而乌冷也从未见过如此轻轻放下的主子。訾陬中人最忌不忠,若是自己就这样被赶回去,几乎也就没什么活路了。 可敦留下自己便是救了自己,至于能留多久……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雁儿不知道搞什么去了,眼下殿中只有郗月明和乌冷两个人。她闲着没事便问问訾陬王室的情况,而乌冷出于感激和莫名的心虚,对于这些问题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澜吉阏氏是老汗王为汗王挑选的,是在汗王还没即位的时候。” “她的父亲和老汗王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为老汗王挡箭死了,汗王与她算是青梅竹马。” “澜吉阏氏长得很漂亮啊,不过性格有些刁蛮,爱打人。” “汗王似乎不喜欢她,都没怎么看过她……反正我没见过,汗王这次回来也没有去看她。” 乌冷越说越嗨,后来也不管可敦问没问,只顾自己说了,连带着平时听的闲话也一并分享。直到余光瞥见可敦抬手抚上了左脸红斑,这才忽然卡了壳,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其实,澜吉阏氏也不是非常漂亮……”乌冷弱弱地道,试图找补。 “其实您也挺漂亮的……”前提是没那些斑。 苍天,她都说了什么! 第22章 班珠(四)助攻已就位 郗月明放下了手,压下心头莫名出现的一丝失落,道:“你不必紧张,我只是随口问问。就算不从你这儿得知,总也会有别人告诉我。” 那您就去问别人嘛…… 乌冷苦哈哈地想着,又见可敦忽然看向自己:“你叫乌冷?” 她一个激灵:“回可敦,是。” “好,我记住了。”郗月明点点头,吩咐道,“从我带来的箱子里取些种子过来,再找个花盆,弄些泥土,送到这儿来。” 她没有私人物件用以慰藉,初来班珠,望着周围全新的环境,无聊之余,她准备养花。 乌冷应了一声,急匆匆地就要出去,却在殿门口迎面撞上了雁儿。刚想打个招呼蒙混过去,哪知又在她身后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第19章 “左贤王……” 乌冷手忙脚乱,连忙弯腰行了一礼。 郗月明没想到,到了班珠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訾沭的母亲,也不是澜吉阏氏,竟然会是訾沭的叔父、老汗王的亲弟弟訾凛。 来人身材魁梧,虽然须髯虬结,但面容还算和善,一双眼睛尤为明亮。进来以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问候道:“见过可敦。” “王叔免礼。” 郗月明入乡随俗喊了句王叔,在招呼着对方坐下的间隙,已经听雁儿解释了这位左贤王的身份与功绩。 在老汗王卧病在床、訾沭尚且年幼的时候,正是这位左贤王挑起了訾陬的大梁。此人算得上訾陬的中兴之才,又进退有度,在訾沭十六岁时放权于他,又在他外出迎接云郗公主之时担起了监国重任。 如此看来,此人算得上訾陬的二把手,訾沭应当是十分信任他。 訾凛落座后,道:“可敦初来这昌渡王城,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应的?” 郗月明:“一切安好,并无不适。” “那就好,衣食上若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身边下人。可敦是这王城的主人,可别拘泥了。” 郗月明虽不明白这人怎么忽然跑来说这些,但依然礼貌地应下。只是恍惚间一抬头,感觉这人似乎是在盯着自己的面颊。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上了自己的侧脸:“王叔可是在看这醉丹霞?” 訾凛眼神一动,正正对上郗月明的双眼。 “是,汗王让我来看看,这醉丹霞可有什么解法。” “哦?王叔竟还是一位上郎。”郗月明眯了眯眼睛,饶有兴味,“只是汗王为何不亲自前来,我们夫妻自回王都那一日起,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上郎算不上,只是年轻时喜欢到处转悠,见过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訾凛收回了目光,解释道,“汗王初回王都,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可敦不要多想。” “那王叔可看出什么了吗?” 訾凛不说话,端详了很久才斩钉截铁地道:“能治。” 郗月明支着脑袋,闻言并没有多激动。 昨天才听别人说这醉丹霞是什么罕见的病症,今天就有人巴巴地上门来告诉自己能治,郗月明可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这位左贤王走这一遭定是有所图谋,只不过比起乌冷,他显然是藏得比较深。 “可敦听说过兰生露吗?” 几乎是在瞬间,郗月明的目光便盯紧了訾凛。 訾凛却不惧,自顾自地接着道:“想来可敦生于云郗皇宫,定然是听说过的。这兰生露,是云郗皇帝耗费大量人力物力,采集四季百花上的露水并着无数珍奇药材炼制而成的,共成三瓶,其中两瓶都赠给了他的宠妃——” “杜姮妃,正是我的母妃。”郗月明打断道。 訾凛默然片刻,点了点头:“是有一瓶给了杜姮妃。” “不过除了送出去的这两瓶,余下的第三瓶尚且没有去处,应当是还在云郗的国库里。” 郗月明明白了:“王叔若是想利用我与云郗的关系,从云郗那儿得到什么好处,那就想错了。” 和亲是国与国之间的事,訾凛想从中谋利也属常情,但她绝不会为了得到这瓶兰生露,再回头去与郗言御纠缠。 “不。” 訾凛却果断否认,道:“可敦聪慧,我确实是怀有目的而来,但并不是这个。兰生露的事不必可敦您做什么,我答应了汗王的,您只需静等即可。” “我此来拜见您的目的,是关于汗王。” *** 及至入夜,訾沭从外边匆匆赶回,听着身边侍从禀告说今日左贤王去拜见了可敦,有些担心。 昌渡王城中专门给訾凛留了一处宫殿,这是极得汗王信任的人才能得到的殊荣。訾沭匆匆赶到,推门而入:“王叔。” “参见汗王。” “王叔不必多礼。”訾沭开门见山地问道,“今日王叔去拜见可敦了?” 訾凛答道:“是。” “宫里都在传可敦容貌毁了,我就去看了看。不重,能治。” 简单的一句话便令訾沭狂喜,旋即又有些怀疑:“您没为难她吧?” “我能为难什么?她是可敦,我是臣子,这点界限我还是清楚的。”訾凛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治疗醉丹霞的办法,可能还得跟云郗打交道。” 訾陬历来以剽悍善战著称,当年在郗煦手里吃亏这件事,无论过了多久都令他们耿耿于怀,訾沭与訾凛也曾无数次在布防图上研究着如何对其用兵。只不过现在公主和亲,一切又跟以前不一样了。 “月儿被云郗皇室伤得不轻,现在似乎并不想管那边的事,她这边有我看着,我们的计划还是要继续。” “那就好。” 訾凛刚点了点头,忽然嘶了一声,疑惑道:“你既然知道可敦被云郗皇室伤得不轻,现在人来了咱们訾陬,你还不好好待人家?” “今日我拜见可敦,还听她提起说,好久没有见过你。你是不是太久没有回来了?人家一个公主千里迢迢跑来和亲,你这么做可不行。” “她提起我了?” 訾沭依然在为那天,被郗月明知道澜吉的事而忐忑,这几天借着处理事务的名头避而不见,眼下忽然听说她提起自己,还是忍不住雀跃。 “对了,王叔今日也见过可敦了,觉得她如何?不说相貌——可敦原本的相貌绝对不差。单说性格与为人,侄儿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可值得?” “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一句话能噎死人。” 卖了个关子,訾凛摇头笑道:“你就炫耀吧你。” “我瞧着像是个纯善的人,毕竟和我聊了那么久,半句没提你摔下马和平地摔这事。挺照顾你的面子的,我觉得这人能处。” 訾沭:“……” 第23章 月明(一)一双墨绿色的深邃眼眸 与此同时,王城另一处。 一个姿容妖娆的女子猛地站起来,手中握着的一条鞭子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神情难掩激动:“汗王回来了?” 汗王回班珠好几天了,一直忙于政务,今夜可算是回王城了! 底下回话的人低垂着头,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正是乌冷:“是,不过阏氏放心,汗王并没有去可敦那里,而是去见了左贤王。” 澜吉敛了笑容,矜持地坐下:“谁担心这个了?她中了醉丹霞,脸都毁了,岂会是我的对手?” 说起这个郗月明她就来气,贵为公主又如何?克死了八位驸马的扫把星,不好好待在云郗竟然还跑来祸害他们訾陬?汗王也真是糊涂,趁着他们改朝换代要点什么不好,偏偏要了这么个扫把星,难道就因为她貌美? 在这个未来可敦回来之前,澜吉是有些危机感的,甚至暗暗诅咒她最好在路上死掉。可听说她中了醉丹霞之后又全然不一样了,澜吉心中得意,暗想果然是个蠢女人,脸都保护不好,只会遭到汗王厌弃。 “我还以为咱们可敦有多惹人怜爱呢,这几天走到哪儿都听人说她脾气好。可这又有什么用?新婚燕尔,汗王去与左贤王议事都不去瞧她。” 乌冷在底下暗暗翻了个白眼:那您呢?嫁给汗王多少年了,他来看过您吗? “乌冷。” 澜吉忽然把目光对准了她:“让你去盯着可敦,她最近可有什么动向?” 乌冷使劲儿回忆,艰难答道:“可敦有自己带来的贴身侍女雁儿,并不时常使唤奴婢。依奴婢在可敦身边的见闻……呃,大概就是,可敦她话不多,也不爱出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向。” 其实吧,自己作为一个一开始就暴露的细作,根本没有发挥的空间。 乌冷有苦难言,暗戳戳地又接了句:“阏氏您想知道什么,不若亲自去拜见可敦?” 阏氏拜见可敦天经地义,你想知道啥自己去看嘛。 “呵,我去干什么?我比她早嫁给汗王,在这之前我才是昌渡王城的女主人,凭什么去拜见她?” 澜吉想都没想直接拒绝,过了片刻,目光又重新汇聚到乌冷身上:“听说,她要驯养一只雪银狼?” “好像有这回事。”这件事乌冷倒是听说了一点,答道,“汗王回城那日,奴婢也见到了队伍中的雪银狼,似乎是之前在边境草原上,汗王许诺给可敦的。” “驯狼这事,交给狼人岂不是最合适?”澜吉忽然笑了一声,目光闪烁,“你找个机会,把可敦带到狼人那里去。” “……”乌冷无声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你敢违抗我的命令?”澜吉眯了眯眼,鞭子威胁似的甩了一下。 “乌冷不敢。” 完了完了,这下是真的死定了。 澜吉阏氏的鞭子不好受,但是可敦那边同样不敢得罪。她虽然在可敦身边的时间不长,也没见过汗王什么时候去找可敦,但每日送去的衣食赏玩之物却是看在眼里,明显是费了心思的,汗王即便不来也是时常注意着可敦的。 第20章 再者说,人家是来和亲的公主啊,事关国家层面的大事,她可不敢做了什么成为訾陬的千古罪人。 再说那狼人…… 狼人,说起来也是可怜人。是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或是遇到了狠心父母的可怜孩子,在冰天雪地里将死之际,遇到了失了幼崽的母狼。除了葬身狼腹之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母狼当作自己的孩子来抚养。 他们自小在狼群中长大,对于狼的习性了如指掌,成年后偶尔遇到一个契机回到了人族部落中,由于性格孤僻、习性不通从而被人们厌弃,耕作劳动等更是一窍不通,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驯狼这么个技能,便被称作狼人。 刚好,昌渡王城这儿就有一个狼人。 不过,前几十年都与野兽为伴的人,茹毛饮血,时不时地发狂误伤到人,也是常有的事。 乌冷看着面前正拿着个小铲子种花的女子,内心十分纠结。 与澜吉阏氏不同,可敦为人自然恬静,在这儿当差也是十分自在。不说别的,连自己这样明显有第二个主子的人都能留在身边丝毫不计较,若放在澜吉阏氏身上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可敦。”乌冷纠结着开口,“听说您要驯养一匹雪银狼?” 郗月明略一思索,想到訾沭曾经确实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便点了点头。 “那您可曾去看过它?”乌冷说完这句话便有些后悔,又连忙补充道,“奴婢的意思是,狼人驯狼的过程还算有意思,可以打发时间。您若是想出去看看,也好过一直闷在屋里。” 郗月明放下小铲子:“澜吉阏氏又给你下什么指令了?” “……没有。” “好吧。”郗月明拍了拍袖口上的泥土,站起身来,“狼人驯狼,听着确实挺有意思的。” “带路吧。” “您、您不带面纱吗?啊,还有雁儿姐姐,她去给您做糕点去了,要不然也一起叫上?” 叫点人吧您,好歹多个人跟着您也少点危险,要不然我良心不安。 “不用了,带路吧。” 郗月明确实有戏弄乌冷的意思,这小丫头不过十四五岁,整个人青涩稚嫩,接不上话发懵的样子也着实令人发笑。更关键的是,郗月明在云郗皇宫里见识了无数的腌臜手段,四五岁的幼童都会演戏了,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单纯懵懂的细作。 她离开云郗之后,要计划盘算的事情猛地少了大半,现在生活无趣,找个人逗逗也挺有意思的。 当然,郗月明也不是为了点乐趣宁愿不要命的人。 之前左贤王訾凛来访,转弯抹角说了许多话之后,最后把话题落到了訾沭身上。 她现在也想验证一下。 醉丹霞的红斑愈发明显了,之前众人都只是听说,眼下忽然见到一个人顶着这么一张脸招摇过市,心中略一思索便知这是可敦。 郗月明面上并无异色,坦然地顶着这么一张脸招摇过市,跟着乌冷最终走到了驯狼场。旁边的一间小屋就是狼人的住所,二人慢慢走进,忽听小屋里传来警惕的低吼。 “啊——” 乌冷控制不住地叫出声来,叫到一半又勉力控制住自己,可怜兮兮地看着郗月明。 而那小屋里的人似乎也意识到,来人不过是两个弱女子。迟疑片刻之后,门慢慢地开了一条缝。 透过这条缝隙,郗月明看到了一双墨绿色的深邃眼眸。 第24章 月明(二)多看一眼就会生病。…… 大概是生存环境和气候的原因,訾陬众人多是浅色的眼眸,便如訾沭,琥珀色的眼睛十分锐利。但像这样墨绿色的眼睛,郗月明还是第一次见。 深邃且沉凝,好像本身就蕴含着许多故事。 狼人缓缓走了出来,头发乱蓬蓬的,虽然身着訾陬的服饰,但衣领外翻,腰带也没系好,看起来甚是不修边幅。大概是有人教过与人打交道不能用之前野兽的习惯,他行动上看起来很拘束,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免、免礼。”乌冷强鼓起勇气上前搭话,“这位是新来的可敦,想要看你驯狼。” 乌冷不明白澜吉阏氏为什么让自己把可敦带到这儿来,更不明白可敦为什么会如此草率地同意。只好斟酌地说出这句话,心中已经暗暗打定主意,若是狼人发狂要伤可敦,那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要挡在前面的。 狼人虽然听觉敏锐,但要理解话里的意思还是要费些功夫的。乌冷一连说了几遍,他都一副懵懂模样,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郗月明,好像在好奇这个从未见过的人是谁。 “我是云郗的公主,现在是汗王訾沭的妻子。” 狼人睁大了眼睛,显然是听懂了“訾沭”二字。 这个狼人正是訾沭外出狩猎时发现的,亲眼见过訾沭猎狼的英姿。訾沭将他带回来,给了他衣食和住处,也让他渐渐明白自己其实和面前的这些人是同类。他对旁人顶多算是相安无事,对于訾沭却是有些敬佩的。 乌冷趁机又重复一遍,他点了点头,又拱拱手,有些滑稽,是在表示同意。 驯狼场里关着许多灰狼,狼人一进去,便有灰狼朝他龇牙咧嘴,更多的则是迟疑地站在原地,不时上前走两步,想嗅一嗅他身上的味道。 郗月明与乌冷站上观赏的高台,俯视着底下的一切。 狼人喉咙里也开始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威胁,随即发出一些例如蹲下、奔跑的指令,哪匹狼不听话,他便凑过去压低嗓子威胁;再有挑衅的,竟直接上前用狼的方式搏斗。 “啊……” 乌冷有些明白了,澜吉阏氏让可敦来看驯狼,别的不说,单是这血腥的场面就不是一般的云郗闺阁女子能接受得了的啊。 可敦身体本来就弱,万一被吓到……这么看来,说是澜吉阏氏给可敦的下马威也不为过。 这般想着,乌冷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郗月明,却见她面容冷淡,目光扫过底下的搏斗场面,竟也半点没有流露出害怕的情绪。 “狼人虽然能够驯狼,却不能称之为狼王,可敦您知道为什么吗?” 郗月明脑海中忽然响起了那日訾凛前来拜访自己时说的话:“狼人狼人,狼在前,人在后。是被人族抛弃的可怜虫跑到兽类中间苟命,而非叱咤两族王者。” 驯兽场中间,灰狼毫不留情地撕咬住了狼人的肩膀,衣衫裂开,露出大大小小的伤痕。或许在灰狼看来,面前的狼人甚至不算是个潜伏于狼族的人,而是背叛狼族的罪人。 “而草原上真正令人闻风丧胆的狼主,您知道是谁吗?” 郗月明忆起了訾沭。 他并没有与狼族有过太亲近的接触,只是通过先人的言传身教和一次次狩猎的亲身经历总结所得。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技巧,每次与狼对上都是血性与血性的碰撞,拉弓搭箭,近战拔刀,极尽意气风发。 他是人,但他是狼主。 “草原上的狼主,需要有一个软肋。” 郗月明至今还记得訾凛说这句话的时候,那耐人寻味的目光。 “您现在可能还不相信,但是,王权之下没有平静的地方,訾陬比起云郗也只不过是换种方式的斗争,您想要独善其身随遇而安,不可能。” “但是,您可以成为狼主的软肋。” 底下狼人的搏斗还在继续,乌冷已经害怕地用手捂住了眼睛。郗月明思绪回笼,深吸一口气:“停下!” 她不是纠结的人,早该有决断的。 狼人闻言一怔,随即也不再恋战,反应迅速地逃脱了灰狼的攻击,躲避了几次后便寻了个机会跳出驯兽场。 只不过在跳上来之后,他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郗月明,似乎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而担忧,磨磨蹭蹭地不敢上前来。 郗月明站在原地未动,扬声道:“你好像不喜欢驯狼。” 狼人不出声,只是低下了头。 确实是不喜欢的,毕竟在他曾经的认知里,自己也是一匹狼,场地中间的这些狼都是他的同族。只不过现在到了人的地盘上,实在是没什么其他的事能做。 成为狼人也并非他所愿,如果上苍怜悯,有好心人收养他,他也不至于被母狼哺育成人;而如果万事顺遂,他作为一匹狼永远生活在密林之中,也算有始有终。只可惜变故太多,自己现在也不可避免地成了这副两边嫌的模样。 狼人惯常是不说话的,即便现在他已经能听懂不少人说的话。只不过心里乱糟糟的,就算能说话,既不清楚心里想的这些东西是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既然不喜欢,那便不做了。” 女子轻飘飘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狼人愣住了,呆呆地抬头看她。郗月明左侧脸颊鲜艳的红斑正对着他,然而他并不通人的审美,只觉得这红斑十分耀眼,似乎多看一眼就会生病。 狼人听懂了她在说什么。 乌冷着急了:“可敦不可呀,这驯狼场是汗王下令设立的,很多王族也都很喜欢看。这里只有一个狼人,没了他,驯狼场就开不下去了!” 第21章 不会吧?她真的这么菜吗?这是澜吉阏氏交给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哎,这也能搞砸? “你不是说了吗,我是可敦。”郗月明声音轻缓却不容抗拒,“可敦就是昌渡王城和整个訾陬的主人。” 她将目光再次放到狼人身上:“既然不想这样不人不狼的,便要与过去的自己完全划清界限。狼人不一定非要从事驯狼这事,你可以在班珠找一个差事,也可以继续留在王城,改掉过去的习惯,从新开始。” 狼人忽然开口,墨绿色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她:“你……是。” “……名字。”声音迟缓却很坚定。 郗月明已经能看到身后匆匆赶来的訾沭和雁儿。 她微微侧头,已经能准确捕捉这份在意。回头望向眼巴巴等待着的狼人,答道:“我叫郗月明。” 第25章 月明(三)“因为我是可敦,我有这个…… “可敦,您怎么在这儿啊!” 雁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焦急道:“这儿有狼人,狼人会伤人的!您想看驯狼也得多带点人啊,万一伤到了……” 话未说完,她便看到了不远处紧盯着这边的狼人,当即卡了壳,连忙跑到郗月明身前挡着。 訾沭带了不少侍从过来,快速隔开了狼人,郗月明也被訾沭一把护在身后:“离他远点。” 男人宽阔的肩背立刻隔绝了她的视野。 郗月明仰头看他,随后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汗王。” 訾沭侧首回望。 “我刚刚答应了狼人一件事。”她认真道,“我想放他离去。” 离去? 狼人无牵无挂,在訾陬这么久都没跟谁相熟,更不可能与郗月明有交集。訾沭低头看她,这副认真模样,似乎也不像是玩笑话。 她为何会为狼人求这份自由? 在场的侍从倒没想那么多,听说要放走狼人,便忍不住窃窃私语:“咱们这儿就这一个狼人啊……” “对啊,狼人要是不在,驯狼场还有什么看头,那得少多少乐子啊。” “不是我说,他别的活儿也干不了啊,谁愿意跟一个曾经在狼窝里待过的人共事?” 訾沭听不得旁人因为不满,抱怨到郗月明身上,率先开口:“都安静!” 回看郗月明时,语气不自觉便放轻了:“可敦为什么想放了他?” 郗月明不躲不闪,直视着他道:“因为……我是可敦,我有这个权力。” “……” 訾沭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哈哈哈哈哈。”他忽然放声大笑,琥珀色眼睛里带着明快笑意,“你说的不错,你是可敦,你有这个权力。” 他对这个回答真是太满意了! 訾沭立刻看向方才窃窃私语的那群夯货:“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按照可敦说的去做?” 狼人身体矫健,行动迅猛如风,按理说适合他做的事不少,直接丢他来驯狼多多少少也带了点偏见。眼下可敦开口吩咐了,于狼人而言,真的是走了狗屎运了。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要离开这儿了,扭头看了看郗月明,忽然止住了脚步,开口道:“月明。” “……”訾沭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 狼人语调僵硬,吐字却很清晰:“再见。” 郗月明微微颔首,送别他后,一转身,就见訾沭似乎大为震惊,满脸的不可置信。 “月明?!” 他平时都是规规矩矩喊可敦的,月儿只能在心里偷偷地喊一喊。而这个狼人,他们才见了一面,他怎么敢?! “为什么要告诉他你的名字啊?”訾沭语调幽怨。 郗月明避而不答:“汗王,我们回去吧。” 訾沭不想走,又怕郗月明像往常那样直接转身走了,自己一个人被丢在这儿,怪没面子的。只得磨磨蹭蹭地去扯她的袖子,想到方才狼人直呼其名,自己也试图得到一些殊遇。 周围侍从大跌眼镜,实在是没见过如此模样的汗王。您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在委委屈屈地被可敦拖着走啊!! 郗月明心情不错,看着他这副模样也忍不住想笑。回忆起訾凛特意跑一趟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月儿?” 郗月明心神一动,没有回答他。 訾沭本就是被她拖着走,看不清走在前面的郗月明究竟是什么表情。这一声叫出来以后胆子也大了些,牵袖子的手转而握住她的手,又叫了一声:“月儿。” “……干什么?” “没事,就叫一叫你。”訾沭一下子放松下来,笑嘻嘻道,“月儿。” “……” 众人神色诡异地看着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相视一看,全都紧抿着嘴角极力憋着,望向自家汗王的神色那叫一个不忍直视。已经有不少人正在心中暗暗盘算着,这件足以和平地摔相提并论的事该怎么跟同伴说。 看来汗王糗事集又要更新了! *** 这还是自回到班珠以来,訾沭头一次到自己的宫中坐坐。郗月明听了訾凛的话也是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不过如今看来,反倒是訾沭更不自在。 “方才见汗王领着一帮人,像是有什么公务。这下忽然到我这儿来,不会耽误吗?” 訾沭连连摇头:“不会。” “那汗王用过饭没有?” “用过了。” 一板一眼的无趣回答,郗月明在心中暗自评价。接着道:“我还没用过。” 这话一出,终于让訾沭脱离了那种莫名羞涩的状态,抬头正眼看她了:“进食怎么还是这么不规律?” “可有什么想吃的吗?” 郗月明坦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栗子粥。” 她说这话也是斟酌过的,栗子粥算是寻常的吃食,訾陬也确实有栗子。只不过看花容易绣花难,剥皮却是个颇费工夫的活计。 “好,那让下人赶紧去做……” 郗月明却打断了他的话:“汗王有空吗?” 身边跟着的雁儿和乌冷都有些大气不敢出,互相对视一眼,分明已经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是什么。 可是……以汗王之尊,怎么可能做这些事? 訾沭闻言微愣,这般冒犯的话听到他耳朵里,不知怎么就变了意思。只见他面上忽然绽放出笑容,兴高采烈道:“你想吃我亲手做的啊!” “……” 郗月明不想,但架不住他自己热情高涨,无论如何都要参与一下。侍从送来栗子后,他便如同民间寻常丈夫一样剥了起来。 訾沭腰间挂着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匕首,看起来十分锋利,不似凡物。之前郗月明曾见他拿这把匕首切羊腿,现在又被当成了剥栗子的工具,轻轻一划便在栗子皮上划出了一道口子,手指转动片刻,饱满的栗子果实便落在了银盘里。 “汗王这匕首不错。” “你喜欢?那送给你。”訾沭头也不抬,将匕首往身上抹了两下,擦净后便放到郗月明面前的桌上,开始只用手来剥栗子。 郗月明眼睫微颤。 “……”雁儿与乌冷亦是面面相觑。 雁儿:这这这,就算可敦是訾陬的女主人,那也是在嫁作汗王的妻子以后才成为的,这样做真的好吗? 乌冷:狼人离开的事还没想好怎么跟阏氏说,这……汗王其实非常宠爱可敦这件事,要是说了自己不会被一鞭子抽死吧? 二人皆是一脸菜色,反观訾沭,无论何种要求他都接受,听着不敬的话也丝毫不恼,徒手剥栗子这种事也能做得开怀无比。 郗月明没有推辞,慢慢伸手拿起匕首。就这样任由訾陬的君王为自己剥栗子,自己则坦然地把玩着匕首上镶嵌的宝石。 只不过看着看着,视线虚焦,重新聚拢时便落在了訾沭脸上。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不麻烦别人。何况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此来訾陬如无根浮萍,再没有了能为她托底的人,她原本是绝不会与訾沭对着干、绝不会做出这般无礼的事情的。 或许是因为訾凛的话,亦或是訾沭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令她荒芜的内心再度产生了一丝妄想。 她想知道,訾沭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第26章 月明(四)想不出来提要 不怀好意地邀请可敦看驯狼,却以狼人被放走告终。乌冷看着自己办得七零八落的差事,若非澜吉阏氏急不可耐地传话找她,她自己是绝对没胆子主动回禀的。 “什么?汗王竟然听了她的话,将狼人放走了?!” 乌冷闭眼躲过迎面而来的噪音攻击,心中暗暗反驳道你说的不对,不是汗王同意,是可敦自己就能做决定。 澜吉气得来回踱步:“看来这位云郗公主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识破了我的下马威,就直接将狼人放走反给我一个下马威是吗?整个昌渡王城谁不知道我喜欢看驯狼?!” 这个……可敦还真不一定知道。 第22章 乌冷心中这般想着,到底还是没敢说出来,说了澜吉阏氏铁定更生气。 待斥骂稍稍平息,乌冷接着汇报:“在这之后,汗王便随可敦回到了寝宫……” “什么!!” 乌冷还未说完,便被澜吉的尖叫声打断,瓷器被鞭子摔碎的声响和她的尖叫声一同传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的真正目的是汗王,她借机顺理成章地将汗王带回了她的宫殿是不是?!” “……” 乌冷有的时候真的不理解面前的这位阏氏。 人家是可敦哎,名正言顺的妻子,去她宫殿怎么了?而且进殿以后的事情我还没说呢,至于吗? 真的,不理解。 “还有,汗王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送给了可敦。”乌冷说完这话后就闭上了眼睛,有些后悔进来时没在耳朵里塞团棉花。 澜吉明显是心情焦躁,在殿中来回踱步,把鞭子甩得噼啪响:“不行,不行,云郗的女子就是这样,抢别人的丈夫,毫无廉耻之心!我要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她脚步一顿,忽然将目光对准了乌冷:“你是怎么出来的?” “可敦让我出来走走……”乌冷话未说完,自己就先沉默了。 自己已经暴露了这件事,那必然是打死都不能说的。 澜吉眼眸微眯:“那她就是很信任你了?” “或、或许吧?”乌冷答得很是不确定。 “既然这样,那你就好好发挥作用。她脸上不是长了红斑吗,你就带着她到处逛,让所有人都好好看看,咱们这位可敦到底是个什么丑八怪!” 乌冷沉默。 阏氏,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不用我撺掇,可敦自己就十分致力于顶着红斑抛头露脸。 而且,我随便一句提议她都会同意,我感觉她是在逗我。 然而澜吉兴致勃勃,甚至开始为她规划怎么做,乌冷也只好颤颤巍巍地点头应下。 *** 王城一处,雁儿将做好的栗子粥端上来,趁着郗月明喝粥的间隙,斟酌着话语开口道:“可敦,您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啊?” “不知道您有没有察觉,我总觉得……您对汗王的态度,有点变了?但是好像变得更奇怪了。” 郗月明捏着银匙搅着粥,淡淡地问道:“变成什么了?” “您之前都不怎么在意汗王的,现在好像……在意了那么一点儿?” 雁儿见她没有特别的表情,这才敢继续说:“当然,这是极好的。可不知道是不是您表达的方式……呃,我总觉得这些事对汗王来说,带着点挑战的意味。” 她虽然是訾陬人,可跟在可敦身边这么久了,好不容易看到她苦尽甘来,自然也是希望她能过得好。 “而且您现在容貌有损,是不是……等找到了神药再出门比较好?” 见郗月明不说话,雁儿又连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人多的地方就有是非,我怕别人在背后说闲话,岂不是平白让您伤心?您若是实在想出去,可以戴个面纱什么的……啊,当然,这种日子过不了多久啦,左贤王已经去找神药啦!” 郗月明放下了手中的栗子粥:“你也觉得,我现在的容貌不配得到任何东西吗?” “仔细想想,我生来低微,后来得到的一切,起因都是因为这副容貌。” 因为与母亲相似的容貌,默默无闻长到五岁的三公主终于得到了皇帝的重视,所以郗言御才会带着目的出现在自己身边,所以宋贤妃才会收养自己来对抗赵德妃,所以自己后来才会成为和亲的工具。 郗月明明白这一切,所以当初听说自己中的是醉丹霞之后,她松了一口气,却又不知道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不不不不不。”雁儿连连摆手,焦急解释道,“不关容貌的事,您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她自然不是嫌弃可敦,而是怕旁人的闲言碎语。 郗月明制止了着急解释的雁儿:“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是,说实话,流言蜚语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訾沭若真因此而厌恶,我也需要早点看清。” 乌冷一进来就撞见这么个明显尴尬的场景,她大睁着眼睛,有些懵懂。 雁儿心中忧虑,有口说不清。见她撞上来,当即道:“乌冷,你跑哪儿去了?” “我……我出去转转。” 乌冷瑟缩一下,目光看向了郗月明:“花园里的花开得正好,许多都是云郗没有的,可敦要去看看吗?” “看,为什么不看。” 郗月明起身,左侧面颊上红斑愈发鲜艳,云郗传统服饰在地上长长地托着,途径乌冷身边,好像听到她还在小声地念叨着什么。 看吧看吧,可敦这就是在逗我。我也是头一次干细作这职业,你们可不要骗我啊。 雁儿方才还在劝可敦要注意形象,出去戴个面纱什么的,下一刻人就被乌冷一句话给引出去了。她当即愤愤地瞪了乌冷一眼,匆匆追去。 訾陬王城的花园比起云郗皇宫中的御花园,差异之处还是很多的。 云郗御花园多是姹紫嫣红,粉融香雪,也是众多后宫女子博得恩宠的一大圣地。而訾陬的花园相比起来就单调得多,没有那么多的颜色,一些不和时令的花木也占据着相当多的空间,不过好在构造与设计上下了功夫,看起来也算是别有一番风味。 花园里三三两两的也有旁人在观赏,雁儿虽然不赞成,也还是匆匆跟了上来。解释道,那是老汗王的阏氏们。 “咱们汗王一直对外声称自己还年轻,不着急婚配。所以在迎娶您之前,就只有一位澜吉阏氏。” 这些老阏氏们倒还算安分守己,毕竟老汗王都不在了,她们再争也没什么意思。雁儿只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可千万别碰上那个爱甩鞭子的凶女人才好。 郗月明的装束本就与众人不同,再加上左脸上愈发鲜艳的红斑,一出现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下一刻,伴随着甩鞭子的声响,一道骄纵的女声传来:“哟,这不是可敦吗?” 雁儿闭了闭眼:完球,还是没躲掉。 睁眼后,她立刻就去找提议来花园的乌冷,又是狠狠地瞪了一下。 第27章 承诺(一)“汗王与可敦看上去很相爱…… 乌冷被瞪得心虚,心道我现在也很难熬啊。 澜吉身后浩浩荡荡地跟了一群仆从,看上去倒是比郗月明威风的多。走路的间隙习惯性地甩一甩鞭子,周围无辜遭殃的花木叶子立刻簌簌落下。 “可敦进昌渡王城这么久了,还没让大家见过呢。没想到今天,竟然让我在花园里遇到了。” 澜吉上下打量了一下郗月明,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些许嫉恨。在看到她脸上的红斑之后才又放松了下来,开口道:“云郗有句话,人比花娇,是吧?可敦脸上的颜色,可比这花园中的寡淡色彩好看多了。” 郗月明瞥了她一眼,真诚建议道:“你想要的话,这东西叫醉丹霞。” 她确实不在意旁人议论容貌,但也不打算和人掰扯这些,尤其这人还是訾沭的后宫。 “还是算了吧,这东西在可敦脸上才是最好看的。”澜吉说得幸灾乐祸,“可敦来了这么久了,都不见汗王去您那儿,去了也是匆匆就走,不知是不是这醉丹霞的缘故。” 见郗月明不理睬,她继续凑上前:“要真是因为这个可就惨了,这东西可不好除去。唉,汗王不留宿您便不算真正的可敦,可顶着这么一张脸,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为呢?” 郗月明抬眸:“这么说的话,阏氏你与汗王成亲更早,汗王回来去见你了吗,又留宿在你那儿了吗?” “……” “你的脸上可没有长红斑啊。” “……” 郗月明原本只是顺嘴反驳,但一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被自己说中了,当下也是真的很疑惑:“你说出一句话之前,就没有考虑过自己能不能接住对方的反驳吗?” “你知道我是谁么!”澜吉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 “澜吉阏氏嘛,汗王虽没告诉我,但我听侍女们说了。” “噗——” 不远处,几个执扇乘凉的老阏氏不小心笑出了声。 “郗月明!” 澜吉有些兜不住了,气急败坏道:“你别以为你还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公主,到了訾陬就要按照我们訾陬的规矩!你不过就是个来和亲的公主,汗王抬举你唤你一声可敦,可若是把你扔进羊圈里不管,云郗又能说什么?你不会还指望着你的母国来为你出气吧?” 郗月明想起了郗言御和宋贤妃,摇了摇头,当然不指望。 “不过,即便是按照訾陬的规矩,我也还是可敦。”她抬眸冷漠地看着澜吉,“你的父亲是战死的英雄,忠义之人,我也无意在身份上羞辱于他。只是你作为他的女儿,太过狂妄,不但于自身无益,还会令逝者蒙羞。” 第23章 “你凭什么……” “澜吉!” 訾沭声音里尽是威严,忽然出现在花园里,不论是澜吉还是老阏氏们都吃了一惊,纷纷俯身拜见。 他走过来,自然而然地站到郗月明身前,语气冷厉:“知道面前人是可敦还敢这么放肆,你的规矩学得是愈发好了。” “之前訾陬未有可敦便容你放肆了,现在可敦回来,需要我再教一教你什么是尊卑吗?” 澜吉磕磕巴巴地道:“不……不用,汗王恕罪!” 訾沭眼下的语气和态度,与在自己面前时截然不同。郗月明看着他的侧颜,好像现在的他才更加符合传闻中对訾陬汗王的描述。 “向可敦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毕竟自己也没有落到下风。 澜吉满心惶恐,但更不愿意去向郗月明道歉。忽然听到她说不必,澜吉心中雀跃,也暗戳戳地期待着她能因为驳了汗王的颜面而受到惩罚。 郗月明反驳了訾沭的话,反问:“劳驾,汗王终于有空来为我介绍一下,面前的这位是谁了吗?” 在回到昌渡王城的时候,郗月明提了一嘴澜吉阏氏的事,竟然令訾沭当场逃离,之后就算再见面也是极力避开这个话题。郗月明并不需要旁人在权威之下心口不一的道歉,反倒是很有兴趣逗一逗在自己面前难得严肃的訾沭。 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方才还十分威严的訾沭此刻竟然莫名地扭捏了起来。 “呃,这个……” 訾沭拳头抵在唇边,假咳两声:“她,她叫澜吉。” “嗯。”郗月明好整以暇,应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咳,可敦,这些事情……要不还是回去以后再说吧。”雁儿看着这一圈儿的人忍不住出来打圆场,生怕自家可敦剽悍的名声第二天就传遍訾陬,“汗王命人送来了新鲜栗子,已经剥好了,除了栗子粥估计还能做不少的甜品糕点,您要不要回去尝尝?” 一旁的訾沭也连连点头,一脸邀功地补充:“都是我亲手剥的。” “……”澜吉的脸色有些挂不住。 她嫁入昌渡王城这么久,汗王别说亲自为自己做什么了,便是与自己相见的次数都寥寥无几。而郗月明只不过是个和亲的公主,明明……明明汗王也没去瞧过她几次的! “我今天,不想吃栗子了。” 这话说得带着点恃宠而骄无理取闹的意味,訾沭和雁儿则是连连点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连带着一旁的乌冷也忍不住跟着队形点了点头。 怎奈转眼就对上了澜吉阏氏……然后被狠狠地剜了一眼。 乌冷委屈:人家很努力了啊,为什么一个个的都要瞪我? “早知道你吃不惯这里的食物,我已经派人去了云郗请一些名厨过来,到时候你想吃什么专门做给你。” 这次话题转移得艰难,訾沭也察觉出她对自己态度的微小变化,胆子渐渐大了点。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无数次、告诉自己脸皮要厚之后,他忽然弯腰,将郗月明打横抱起:“所以月儿有什么话,咱们还是回去说罢!” 郗月明脸色一僵,还没回过神就被他抱着走出了十几步。 訾沭的怀抱很稳当,无论是面对疯跑的马,还是身处干燥的荒漠,只要被他抱在怀中,由宽大有力的双手穿过自己的肩背和膝弯,便如同船舶靠岸,再不必担心任何风雨。 郗月明听着近在耳畔的强劲心跳声,到底还是没有挣扎。 “汗王与可敦看上去很相爱呢。” 一旁看戏的老阏氏们也忍不住调侃几句,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笑道:“我之前在老汗王身边伺候时就听说过,汗王此人重情重义,其实已经心许可敦很久了。” “难怪啊,时隔这么久终于娶到了心爱的姑娘,当然是要倍加珍惜了。” “有情人终究会在一起的,狼神会保佑他们的……” …… 在这样的议论声中,被训斥了一顿还未来得及起身的澜吉,面色逐渐扭曲。 第28章 承诺(二)把自己当作他的妻子,与他…… 訾沭头脑一热抱起郗月明的时候,脑子里只想着自己的威严已经被平地摔摔得快没了,只要不留在那儿继续丢脸,回来以后怎么说都行。 可当他真正回来以后,看着抱着双臂一脸冷漠的郗月明,猛然发觉这情况似乎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汗王现在可以说了?” 郗月明挑剔地拿起一块栗子糕,反复端详着,最终还是没有往嘴里送。对訾沭说的话也全然不顾尊卑礼仪,听得雁儿和乌冷一阵心惊胆战。 “雁儿先出去吧。”訾沭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 “为什么要出去?” 郗月明道:“我在王宫中,不止一次听到侍女们对汗王的调侃,想来汗王应该是不在意这些的。雁儿照顾我许久已是离不了的,还请汗王见谅。” 她长着红斑的左侧脸颊正正对着訾沭,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自己心里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忤逆了。 虽说在传闻中,跟訾沭对着干的人早已得到了惩罚,但就这几次来看,他对自己倒是前所未有的包容。 “咳,也行。”果不其然,訾沭不自在归不自在,终究还是松了口。 郗月明手指微颤,似乎觉得无事可做,捏着的栗子糕不自觉地往嘴里送了一口。 “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当时没有处理妥当,你来时也没给你解释清楚,平白拖了这么多天,扰你烦心。” 訾沭看了郗月明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才继续道:“她叫澜吉,是老汗王旧部的女儿。她父亲为老汗王挡箭死了,临终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女儿,她现在是我的……阏氏。” “不过她父亲当时也只是嘱托好好照顾她,并没有非得说要嫁给我。这件事说来只是个意外,是斥候传错了话,阴差阳错的,竟让她嫁给了我。” “边疆的动荡从未停止,我即位之后就时常前往三十六部巡视操练。母亲常年不在王宫,说起来是少一个管事女官,再者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安排给她,便稀里糊涂地想着就先这样吧。” 訾沭当时根本不在王宫,巡视回来发现多了个阏氏也是很懵。早知道这件事会令月儿不快那必然是早就解决了啊,何苦拖到现在? 现在……他这边忐忑地解释着,郗月明却是面色如常,令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落寞。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着人去处理这件事了。” 訾沭连忙保证:“我前些年几乎不在王城,也从未碰过她。再过一月是我生辰,届时三十六部的首领都会来班珠,其中不乏有未成亲的青年才俊。她若有入眼的,我会成全。” 乌冷本来正乐呵呵地听着汗王讲从前的故事,忽然吃瓜吃到自己主子头上,猛然反应过来,汗王这是……这是要把澜吉阏氏嫁给部族首领? 那自己岂不是可以留在宫里抛却前尘过往安安心心当可敦的侍女? 啊呸呸呸,都这种时候了自己在想什么呢?这种大事可得赶紧告诉澜吉阏氏啊! “她若是没有看得入眼的,我也可以封她作为王族或者女官,以及她想要的任何合理请求。” 郗月明从始至终都未曾开口说话,原本声称不想吃的栗子糕已经不知不觉地吃光了两块。面前人高马大的男子正耐心地向自己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细说他的计划与安排,没有任何厌烦,似乎也从未感觉受到了挑战。 那双本是掠夺锋芒的眸子里此刻蕴含着的情愫,她想要忽视都难。 “訾陬似乎并没有,不准娶阏氏的规矩。”郗月明轻轻抬眸,直视訾沭,“你把她送走是想做什么?开创一个先例?还是在向我承诺?” 承诺? 这还是月儿第一次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訾沭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目光灼灼。至少此刻,她是把自己当作他的妻子,在与他讨论承诺。 郗月明唇角沾了点栗子糕的碎屑,此刻却全然不顾,脆弱又执拗地盯着他。左颊上的红斑也无半点遮掩地暴露在他面前,的确像是在要求什么安心的承诺。 訾沭忽然上前一步,大掌先是擦去她嘴角的碎屑,转而抚上了她的左脸,在红斑处轻轻摩挲:“这是给我自己的承诺。” 所以,你不要有任何压力。 “……” 四目相对间,郗月明从那双琥珀色眼眸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神情脆弱,是自己曾暗暗发誓再也不要展现在人前的弱态。 如今情绪汹涌而来,竟连保持面色如常都做不到。 汗王这又是摸脸又是凑到耳边说话的,在雁儿和乌冷看来就是亲昵无比,简直要抱到一起去了。二人立刻捂着眼睛退出来,生怕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场面。 “汗王好像真的很喜欢可敦啊……” 乌冷喃喃自语,那自己到底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澜吉阏氏? 第24章 汗王留宿可敦宫中的事悄然在昌渡王城流传开来,毕竟自从可敦驾临之后就未见过二人同寝,汗王之前也从未临幸过澜吉阏氏,不免让人担忧起訾陬的王储来。眼下这件事算是消了他们的疑虑,也开始对王储期待起来。 乌冷步入澜吉阏氏的宫中时,正看到她拿着鞭子狠狠地抽打一个侍女。 “要是没送来什么有用的消息,那就吃一顿鞭子再走吧。”见来人是她,澜吉头也没抬,直接撂出这么一句话。 乌冷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有,有有用的消息。”她连忙开口道,“下个月,是汗王的生辰……” 澜吉冷哼一声:“怎么?她是想在生辰礼上将我比下去,送一些云郗的破玩意儿来讨汗王欢心?” “不、不是。”乌冷眼一闭心一横,直接把练习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汗王说,要将您许配给三十六部里您入眼的青年才俊!” 对面原本嘲讽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沉默。 乌冷睁开眼睛瞧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汗王说,您要是没有看入眼的,也可以封您为王族或者女官。” 汗王对可敦的态度她看在眼里,不是澜吉阏氏能够撼动的。她倒是很想直接劝慰,在这样的情况下死缠烂打显然没有用,倒不如以此来为自己换取尊贵的身份。 “啪!” 鞭子毫无预兆地腾空而起,狠狠地甩在乌冷的身上。疼得她一哆嗦,咬紧了牙关才没有发出痛呼。 上首,女子声音扭曲:“消息有用,但你还得挨鞭子!” 第29章 承诺(三)女主人 訾沭留宿这件事算是意料之外,郗月明也没想到,前一刻桀骜又深情的人,下一刻就嚷嚷着困了,缩在她的床尾赶都赶不走。 她当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精力同他计较。况且之前回班珠的流亡途中,二人也时常相拥而眠,眼下这场景就更不算什么了,郗月明便随他去了。 次日一睁眼,看到外侧躺着的訾沭,她甚至还觉得有他在同一空间中似乎要安心不少。 雁儿招呼侍女端来洗漱的温水,轻轻敲了敲门,但愿自己没有打扰到汗王和可敦。 几乎是在敲门声响起的同一瞬间,原本规规矩矩躺在床侧的訾沭忽然翻身,把郗月明圈进了自己的怀抱。 “……” 郗月明无声地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訾沭。晨曦之下,琥珀色眼眸显现出灿金色,飞快地朝她眨了眨。 这种流氓事倒从未在她面前做过,不过訾沭发现就算这样做了,她惊讶归惊讶,却也不是极其抵触,反而拉近了二人距离,似乎不错。 呼了一口气压下紧张感,訾沭对着门道:“进。” 知道郗月明尚未敞开心扉,他也并没有太过分,在侍女们鱼贯而入的时候便翻身下床,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侍女们全程低着头,只有雁儿大着胆子悄悄看了一眼:汗王正在穿衣服,可敦似乎还未起身。 “乌冷呢?” 郗月明透过床纱瞧见了雁儿的小动作,身着寝衣直接走下了床,赤着脚走在地上。昌渡王宫建得高大空旷,眼下暑热未消,她贪图这一时凉爽未曾注意,却引得旁边的訾沭一万个不赞同:“做什么呢,王城是没鞋子给你穿了?” 他皱着眉,弯腰抱起郗月明,径直将她放在梳妆镜前:“夏天已经过完了,再热也热不了几时,你注意点。” 郗月明不理他,他也不恼,看着妆台上的梳子饶有兴味,便拿起来往她头发上招呼。 “……昨夜睡时还见着了乌冷,今早起来就不见了,可能是有什么事儿吧。”雁儿努力忽视这与往常大不一样的汗王,组织语言回答郗月明的问话。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这个乌冷好像不只是个侍女这么简单,很多时候她做的事都正正好让可敦遇到麻烦。奈何没有证据,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 訾沭听着这些话,心里却有不一样的计较,接话道:“这个乌冷,是你们回班珠以后拨过来的吗?” 他之前并未管过澜吉,母亲不在,女主子只有她一个,安排侍女这种事自然是落到她手里。眼下自己对她有了别的安排,这个侍女昨天听了今天就不见了,很难令訾沭不多想。 凡是可能威胁到月儿安全的人或事,他都得严肃对待。 郗月明尚未意识到,自己之前挑刺般让訾沭为自己剥栗子的行为,非但没有惹怒他,反倒引起了他的兴趣,自己的任何事情他都想上手试一试。现在这样边思考问题边毫无章法地给她梳头,原本还算柔顺的发丝不负所望地打了结。 “你走开。”她毫不留情地推开訾沭,示意雁儿给自己梳头,“乌冷的事我心里有数,汗王洗漱过就赶紧去处理政务吧。” 在场之人皆战战兢兢,只有郗月明的情绪是不加掩饰的。 “好吧。”訾沭回忆了一下方才她柔顺发丝的触感,有些遗憾,“你是可敦,这些事确实是该你去处理的,注意别让自己受伤就行。” 他清清嗓子,又道:“三十六部送了不少生辰贺礼过来,我确实有很多事要处理。” 郗月明心不在焉地听着,自镜子里看到站立不动的訾沭还疑惑道:“既然如此,那还不快去?” 搁这儿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 “……” “真走了。” 訾沭一步三回头,也不知她有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郗月明略过了訾沭的异常,她昨夜整晚都在因他而思绪纷乱。不可控的情绪往往是走向覆灭的开始,这是她在宋贤妃和郗言御的身上得来的教训,而今情绪复起,她并没有做好准备。 好在睁眼便发现了乌冷的异常,她现在正仔细思考着乌冷的事。 乌冷受命于澜吉是她一早就知道的,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她也能看出乌冷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本身心肠不坏,应当是有什么把柄在澜吉手里。 訾沭对澜吉的安排出现得突然,不出意外的话,乌冷定是要回去禀报的。而现在这样一夜未归…… 郗月明忽然开口:“雁儿,去澜吉阏氏的宫殿!” 她散乱的长发并未梳理整齐,身上也只是在寝衣外面披了件披风。一众侍女莫名其妙又急匆匆地跟着,不明白可敦为什么忽然要去找澜吉阏氏。 要说得罪,明明汗王已经帮可敦出过气了啊。 郗月明眼中难得地染上了一丝焦急,她从前人微言轻,连一只猫都不能护住。而现在,她想起了訾沭曾对她说过:你是訾陬的可敦,是这昌渡王城的女主人。 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昌渡王城比起云郗的皇宫更加宽阔,澜吉的住处在正西方,郗月明一路不停地赶过去,呼吸都急促了几分。雁儿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对,极有眼色地在前面开路,到了之后也顾不上通报,直接命人撞开宫殿大门。 “你们是谁?胆敢擅闯澜吉阏氏的住处?!” “放肆!”雁儿在云郗皇宫待得久了,气势这一方面丝毫不输给任何人,“可敦驾临,还不跪下!” 郗月明拢着披风,面无表情,周身气度震慑得众人不敢上前。 随着宫殿大门缓缓打开,内里的情况也渐渐显现出来。 澜吉的内殿装饰得十分华丽,守着侍奉的侍女却很少,并且一个个躬着身子像是不敢靠近,十分怪异。待阳光渐渐随着开门的动作铺进殿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立刻扑鼻而来! “乌冷!” 宫殿的一角躺着个昏迷不醒的人,周身尽是鞭痕,早已血肉模糊。只有衣饰依稀可见,雁儿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与自己住在一屋的乌冷。 而在主殿正前方,澜吉正靠坐在那里,手中握着一条沾满了血迹的鞭子,时不时在地上甩一下。随着甩的动作,长鞭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自郗月明进来以后,澜吉的双眸就死死地盯着她,分毫不掩痛恨。 第30章 承诺(四)依旧想不出提要 “这不是我们尊贵的可敦吗,今日怎么有空驾临?” 澜吉一步一步从主位上走下来,手里的鞭子也威胁似地甩着。雁儿见势就想挡在郗月明前面,却被她拂开,只能万分紧张地盯着澜吉和她手里的鞭子。 郗月明不觉得澜吉会对自己怎么样。 之前的教训应当已经让她明白了,只要自己还是可敦一天,澜吉这个阏氏就必须得拜她。否则不说訾沭的那些理由,她自己就能将澜吉处置了。 果不其然,行至郗月明面前时,她最终还是弯下了腰:“澜吉……拜见可敦。” “我宫中侍女不见了,就是这边躺着的这个。” 郗月明并未让她起身,只微微示意了一下那边的乌冷,冷声道:“她现在血肉模糊地躺在这儿,阏氏有何解释?” 澜吉弯着腰,避开了郗月明的视线,眼神淬了毒一样狠狠地盯着乌冷。须臾之后抬头,又换了一副无辜的神色:“可敦明鉴,昨夜这人忽然跑到我殿中,偷走了我精心准备给汗王的生辰礼物,被抓了个现行。澜吉一时冲动便惩治了她,没想到她竟然是可敦您宫中的人。” 第25章 她假意一笑:“早知道她是可敦宫里的人,我就不罚她了。” “流言蜚语的功力也是要看时间的,你显然准备的还不够,这三言两语并不能奈我何,还是收收吧。”郗月明瞥了她一眼,“看来你已经知道汗王对你的安排了。”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澜吉眼神几乎要冒火,即便是跪拜的姿势也还忍不住狠狠瞪着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郗月明都为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婚约十分抵触,也不明白澜吉在能够做自己的主时,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看她如今略带疯狂的模样,平白又给自己添了许多迷茫。 “你当初是如何成为阏氏的,我不知道,但你自己应当很清楚。”她并不相信诸如传错了话这样的理由,“何苦将自己束缚在另一个人身边?” “你少在那里惺惺作态!” 澜吉气极,兀自站了起来:“最烦你这样装模作样!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自己绝顶聪明看穿一切?哈,不管我将来如何,我就是汗王的第一个女人,就是比你入主昌渡王宫早,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使了手段?!” “我告诉你,当年是老汗王亲自做主把我嫁给汗王的,我父亲是功臣!我是功臣之后!就算汗王对我有了其他安排,我一日不松口,就还是訾陬的阏氏,是比你更合格的汗王的女人!” 说到这儿,她忽然笑了一下:“你还不知道吧?汗王对云郗早有用兵计划,娶你不过是权宜之计,要不然他为什么从不到你殿里去呢?未与汗王同寝的可敦,算是真正的可敦吗?” 澜吉身边的侍女嗫嚅着,似乎想提醒她什么。她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郗月明眼下的着装:披风之下是还未换的寝衣,像是刚刚起身的样子,银色的披风十分宽大,样式也非常熟悉——像是汗王时常披着的那件! “哈哈哈哈哈哈哈。” 澜吉忽然狂笑一阵:“汗王用起心来,还真是暖人肺腑啊。” 郗月明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想到昨日訾沭有些死皮赖脸的模样,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 “郗月明,你别得意,你不会走运太久的!”澜吉说得咬牙切齿,“什么时候都轮不到你来我面前耀武扬威!” 郗月明默然片刻:“你想多了,我今日来只是为了接回乌冷。” 以及,想要提醒这个与自己曾经处境相似的女子。 只不过,不堪回首的往事与不太高明的提点手段似乎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所幸訾沭已经对她有安排了,郗月明看着面前略显疯魔的女子,最终还是止住了。 “乌冷今后不会再来了。” 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 乌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周围环境不是在澜吉阏氏的殿中,当即就松了一口气,安心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睡睡睡!你还好意思睡?” 雁儿一把揪起她的耳朵:“我说之前怎么看你不对劲呢,老是把可敦引去危险的地方,原来你是澜吉阏氏的人啊!是不是经常过去通风报信?” “看看你现在,好了吧,挨鞭子了吧,活该!” 乌冷吓得一个激灵,立刻睁眼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好姐姐,别喊那么大声,当心别人听见了。” “还用防着别人知道吗?几乎人人都知道了,亏你还是近身照顾可敦的大侍女呢。”为了恐吓她,雁儿不忘加了一句,“可敦本人也知道了,亲自去提的你。” “那没事,可敦一开始就知道了。”乌冷竟莫名松了口气,觉得可敦知道了不算什么。 雁儿匪夷所思:“可敦知道了还跟着你出去?不对,你知道可敦发现了还敢继续通风报信?!” “呃……是的啊。” “……” 雁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二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胆大妄为。 “算了算了。”她没好气地道,“看你这不聪明的样儿,当初为什么会觉得你机灵呢。” “说正事,可敦让我问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澜吉阏氏手上。” 见乌冷有些迟疑的样子,雁儿又补充道:“哎呀放心,可敦没有要追究你的意思。你走了狗屎运没被可敦嫌弃,她这是在帮你,要把你从澜吉阏氏那儿捞回来呢。” “所以有什么苦衷赶紧说,可敦一道给你解决了,今后就不用去澜吉阏氏那儿了。” “其实吧,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乌冷扭捏道,“我原先以为这事儿非同小可,被澜吉阏氏知道了就只能为她卖命。后来我见了可敦,才觉得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 “所以快说到底是什么事儿!” “就是……就是,我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夫,后来他娶了别的姑娘,不要我了。” 雁儿愣住:“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乌冷羞涩道:“我怕传出去了,会吓跑对我有意思的青年才俊。” “……那你知道这不算什么之后,为什么还要继续给澜吉阏氏通风报信?” “我……”乌冷挠了挠头,使劲儿想出了一个理由,“我第一次当细作哎。” “……” 第31章 生辰(一)将她整个人拢在身影里…… 訾陬作为最近几年强势崛起的国家,汗王的生辰自然也颇得重视。除了訾陬境内的三十六部,不少邻国也派了使臣过来,把祝寿当成一个互通有无的机会。 那日訾沭离开以后,周边各国陆陆续续送了生辰贺礼过来,不少还送到了郗月明这儿。 “这是什么?” “回可敦,这是邻国秭图送来的狐裘大氅。” 昌渡王城中,众人早就摸清了风往哪边吹,对待可敦极为耐心热切。送礼的侍从托起大氅,展示给郗月明看:“像这样毛色纯净的大氅可不多见,也只有秭图拿得出来了。秭图王臧清听说訾陬迎来了可敦,特意送来以示祝贺。” “秭图是擅长驯兽的国家,他们那儿的人天生就得兽类青睐,旁的地方见都见不到的奇珍异兽,见了秭图人就扎堆地不走、还主动往人身边凑呢。” 乌冷撇了撇嘴,小声接话:“然后就被做成大氅了吧。” 雁儿正盘算着訾陬冬季冷,可敦身子弱估计要不习惯,这么件狐裘大氅用来保暖正好,随即就听见乌冷咕哝了这么一句,立即瞪了她一眼。 乌冷因为细作身份暴露一事一直觉得愧疚,并且诡异地觉得更对不起如此相信自己的雁儿,所以伤口结痂之后就立刻要求要来帮她分担,看见雁儿瞪自己,也立刻理亏般闭上了嘴。 “秭图啊。”郗月明轻轻念了念这两个字。 她神色恍惚,似乎是记起了什么往事。但最终情绪尽敛,开口只有:“拿下去吧,我不需要这些。” 在云郗宫中时,因着皇帝怜惜,宋贤妃也未在吃用上苛责她。郗月明见惯了奇珍异宝,眼下贺礼如流水般在面前呈现,她知道这是訾沭的好意,却实在提不起兴趣。 侍从只得照做,但面对最后一样物什时,他顿了顿,仍是小心翼翼地呈了上来。 郗月明抬眼,见那是一个精巧的小盒子。 “这也是秭图送来的?” 侍从低垂着头,回道:“这是汗王吩咐,特意留给可敦的。” 雁儿与乌冷相视一笑,心道汗王用起心来可真是让人遭不住,刚想恭维两句,却见郗月明皱起眉头,示意雁儿道:“打开看看。” “是。”雁儿一喜,暗道这么重要的时刻还是得自己来见证。 只不过打开以后,雁儿脸上的笑意就僵住了。 “……” 雁儿在云郗皇宫潜伏数年,对那边的情况也算熟悉。盒子打开,她一眼便认出了这份礼物来自于谁。 她笑不出来了,同样小心翼翼地对郗月明道:“可敦,这是……是宋太后送来的书信。” 雁儿也有听过一些风言风语,说汗王虽娶了云郗公主,却并未放松对云郗的威慑。云郗新帝登基后内忧外患不断,颓势更甚。估计宋太后是见自己太后的位置坐不稳当,才借着汗王生辰的机会给可敦送信,打的什么主意昭然若揭。 郗月明并不意外,怪不得看这个盒子眼熟,像是之前宋贤妃的珍爱之物。 “拿出去烧了吧。” 她平静地开口,自己既然已经离开了云郗,当然不会再受宋太后的摆布。 雁儿应了声是,捧着盒子边往外走边想着,各国送来的贺礼应当都有检查过才对,怎么宋太后的书信这么容易就送来了可敦这里? 訾陬虽然比之云郗要宽容许多,但可敦毕竟是云郗公主,两国关系又这么紧张,这种事还是要注意避嫌的。 可想着想着,忽然又记起那个侍从说,这是汗王叮嘱专门留给可敦的。 所以,即便知道里面可能是云郗人的阴谋,但因为是从可敦故乡来的,可敦可能会想看到,便还是特意送来? 雁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回头一看,只见可敦正支着脑袋倚在桌前,温和淡然,岁月静好。 第26章 她是汗王这场漫长的暗恋中少有的知情者,甚至亲身参与,促成了这场姻缘。在等级森严的云郗皇宫中,偶尔几次遥遥一见,三公主总是被悲伤笼罩;而来到訾陬的可敦,虽则冷淡,不知不觉间还是有变化的。 雁儿低头看着盒子:可敦让自己拿去烧了哎。 可敦或许并不在意这封书信的内容,汗王却没有管她在不在意,相信她,然后将所有她可能喜欢的东西捧到面前,这或许就是可敦变化的原因吧。 真好。 自己也能为这份绝美爱情添一把火……嗯,是真的一把火。 雁儿奇,自己怎么也跟乌冷一样,开始说这些摸不着头脑的俏皮话了? 宋太后送书信过来这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郗月明隐隐也有听说过,他们母子二人当下的处境:外有訾陬秭图虎视眈眈,内有郗言衡并着身后的武将世家对皇位垂涎不已。郗言御登基以后,迫于压力封了郗言衡为淮南王,出宫立府之后更方便了他扩展势力。宋贤妃即便成了太后也依然被赵德妃压一头,自然是事事不顺心,想要从自己这儿下手打破僵局。 写信的多是宋太后,偶尔也有郗言御的信件,不过郗月明向来是看都没看直接烧掉。原本以为訾沭不知道,现在看来,他应当是知道了却不在意。 郗月明支着脑袋,略一放空,思绪便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可敦可敦,外边又有礼物送来了。”乌冷笑容扭曲地朝她挤眉弄眼,“这回搬不过来,得劳烦您亲自去看看。” “……什么东西?” 话说,乌冷的演技还是一如既往地差,自己也想在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忽然得了惊喜开心那么一瞬,可一看乌冷这表情就什么都懂了,一眼看穿,半分惊喜也无。 “哎呀,当然是好东西呀。” 乌冷有些着急,她想起从前自己随便提议一句可敦都会答应,这才自告奋勇接了这个任务。但现在……可敦不会是因为澜吉阏氏的事跟自己有隔阂了吧? “天色不早了,您赶紧来看看吧,过会儿该错过了!” 看着她急得团团转的模样,郗月明便也松了口:“好吧。” 让我来看看有什么…… “嘭——” 一朵烟花,在头顶炸响。 “……” 此时的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去,烟花的色彩与形状在夕阳余辉之下相形见绌。訾陬也并没有放烟花的习惯,这应当只是根据郗月明和亲带来的手札仿制而成的,颜色不好看,也看不清楚,还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乌冷夸张地拍手叫好,还不忘关心郗月明:“可敦您怎么不笑啊,不好看吗?” 确实不好看。 郗月明心道,虽然早就猜到了,不过若是说起惊喜的话,那还是有惊喜的,如此简陋确实出乎意料。 “月儿。” 訾沭迎面走过来,身上还带了些不知名的黑色粉末,不出意外的话,刚才那丑兮兮的烟花应当就是他放的。 他却浑然不觉,摆摆手让乌冷退下,立刻邀功似的道:“方才只是前戏,精彩的还在后面呢。” “不会还是烟花吧?”郗月明微微皱眉,脸上带着一丝嫌弃。 一朵烟花丑的话,一堆丑烟花齐齐绽放只会更丑吧? 訾沭兴致盎然:“我听说云郗人最是风雅浪漫,到了传统节日或者生辰吉时,漫天烟花齐绽,是不可多得的胜景。” “烟花可不只是在天上绽放,火星四散飞溅,极易引起火灾。訾陬遍地都是草场,还是别了吧。” 郗月明随便想了个理由,不想看这丑烟花的同时,也不忍拂了他的意。 “也好。”訾沭兴致不减,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牵住她的手道,“烟花不成,还有别的呢。” “不过,你下次若是能跟我直说就更好了,不想看就不看。” “……” 足足比她高了一头的男子此刻温柔地俯下身,四目相对,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澄澈光亮是郗月明从未见过的纯真。 訾沭身形本就高大,这样微微俯身的动作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拢在身影里,大掌也完全包裹住了她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送着温暖的力量。 见惯了云郗清矍俊逸的“公子”,在初次见到訾沭之时,郗月明也是认同人们所传的“舞刀弄枪的粗人”之说的。可这短短几个月时间下来,这个“粗人”却给了她从未有过的细心照顾。 “走吧。” 郗月明垂头不语,就这么任由訾沭拉着自己的手,走出昌渡王城,来到了班珠繁华热闹的长街上。 訾沭告诉她这条街叫泽高,是整个訾陬最气派热闹的长街。他自己穿了件常见的外衫,也给郗月明戴上头纱,二人就这般手牵手在街头混迹,像是最寻常的夫妻。 泽高街上有许多新奇东西,多是郗月明不曾见过的,但自小以来的生存法则令她养成的习惯,却是不熟悉的东西莫要上前一步。她只是紧跟着訾沭不明所以地走着,被动地接受他递给自己的各种小玩意儿,没有笑容,倒有些手忙脚乱。 訾沭回头便看到这么一副景象,忍不住笑出了声。 “哪里好笑?”郗月明问得严肃。 “不好笑,是我魔怔了。” 訾沭笑够了,上前来给她介绍手里的小玩意儿:“这个是訾陬女子常用的发饰,戴头上的,像这样……就不用拿在手上了不是?这个是平安符,上面画着的是狼神,挂身上的……还有这个,这是酥糖,给你吃的。” 末了不忘叮嘱一句:“咱们是出来玩儿的,放松些,不要紧张。” 郗月明认真地纠正他:“我没有紧张。” “好好好,没有紧张。”訾沭迭声附和,隔着遮面的头纱去瞧她的脸,只觉得哪哪儿都是好的,隔纱看人更是如同雾里看花,别具风味,轻纱的每次晃动都仿佛触到了自己的心尖上。 訾沭喂给她糖吃,郗月明便下意识张口。二人恍若未觉,一番你来我往极其自然。 “怎么忽然想到要带我出来?”郗月明嚼着嘴里的酥糖,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该不会是要为这几天的冷落赔罪吧?” “哈哈哈,这么想也可以。” 说话间,訾沭又顺手买了不少东西,拎在手上与她并肩边走边道:“不过,这些只是玩笑。你可不要误会,我这些天没有去找你是真的很忙,我永远不会故意冷落你。”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表露真心的话他已经可以轻松地说出口了,只不过郗月明倒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反应,也不知相信了没有。 訾沭叹了一口气,凑近了些道:“好吧,实话告诉你,今天——其实就是我的生辰。” 第32章 生辰(二)因为喜欢你,所以要娶你、…… “今天?”郗月明吃了一惊,“你的生辰不是九月十五吗?” 今天明明是九月初五。 訾沭点点头:“不错,不过那是对外公布的生辰,我真正的生辰就是九月初五。” 他解释道:“母亲怀孕时受了些冲撞,我刚出生那会儿几乎没有呼吸。但那时候局势紧张啊,我是父汗唯一的孩子,关乎訾陬的未来,这个消息当然不能传出去,等我被上郎从鬼门关拉回来后才算完,对外公布的生辰便迟了十日。” 郗月明了然,只不过眼见訾沭现在人高马大的模样,心道倒是没看出来。 “你每年都会自己过真正的生辰吗?老可敦为何不在?”说来也奇怪,郗月明自来到班珠以后就没有见过訾沭的母亲,訾沭生辰也是大事,送来贺礼的人不再少数,可唯独没有她的。 “母亲她生性向往自由,不愿在王城待着,之前我也没有过过什么生辰。” 提到老可敦,訾沭似乎情绪低落了一瞬,不过片刻之后就又恢复了活力:“现在你来了,我们倒是能一起走走。” 郗月明闻言微微一愣。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在云郗皇宫里无人在意的日子,这种经历感同身受,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能拒绝他。 “不说这些了。”訾沭叹了口气,笑道,“走吧,街头那边还有些东西,我准备了好久呢。” 郗月明没有忽略他方才落寞的表情,有些于心不忍。她无意探究别人母子之间究竟有什么纠纷,毕竟訾沭待自己赤诚,毕竟今天是他的生辰,毕竟…… 毕竟自己也有些贪恋这份十指紧扣的温暖了。 她面上不显,但在訾沭说完要去街那边,自然而然地伸手要来牵她时,她也自然而然地将手递了过去。 郗月明原本想着,自己早已过了对一切都好奇的年龄,訾陬的东西虽然大多都没见过,但也并不是一看就走不动道了。 只不过,当街头景象映入眼帘时,她还是当场愣住了。 只见街道两边挂满了红灯笼,红彤彤的一片很是喜庆,也不管他什么年节,猜字谜点灯笼等玩法花样百出。周围卖的吃食也尽是郗月明熟悉的,什么玉带糕红豆饼,琳琅满目。 第27章 移动的草把上插满了鲜红的糖葫芦,结合了民间套圈的玩法,訾陬人并未见过这种红亮亮的吃食,一个个兴致高昂,争先恐后。 恍惚之间,郗月明还以为自己置身于云郗的某条街道,而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訾陬。 “怎么样?全都是按照你带来的那些手札做出来的。” 訾沭兴致勃勃,还在拉着她到近处看,邀功也似:“这条街上这些东西不会再变了,你什么时候想看都能来。” 隔着一层面纱,訾沭并没有看清郗月明究竟是什么表情,只是听她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值得么?” “什么?” “我说,值得吗。”郗月明加重了语气,说得更加清晰。 訾沭这才察觉到不对,见她没有半点欣喜,语调中反而染上悲怆,就连好好牵着的手也开始挣动。 他眼疾手快,下意识握紧了郗月明的手,随后低声轻柔地问她怎么了。 “我只是个被放弃了的云郗公主。” 随着动摇的内心一同而来的,是惶恐不安。郗月明庆幸自己戴了头纱,可以假装旁若无人地倾诉:“是整个訾陬的仇人的女儿。” 我作为云郗公主已经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了,宋太后给我写信也是因为你重视我。我的未来都需要仰仗你,你为何还姿态如此之低地来哄我开心? “我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助力,你为什么还要娶我?” “明明是你的生辰,何必大张旗鼓地做这些事来取悦我?” “我现在,唯一能算得上有用的脸,也因为醉丹霞而毁了。你的生辰宴上,当真要让这么一个可敦抛头露面吗?” 訾沭笑意敛尽,默默地听完。眼下隔着面纱,他看不分明,却直觉郗月明流泪了。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放弃对她的心意,往云郗安排了不少人,也听说了不少她的事情。没有真心相待的人在皇宫确实很难生存,自己没有价值就更是举步维艰,他倒也理解郗月明现在的质疑和不安。 “在云郗你是棋盘上的棋子,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是在訾陬,我就是最大的博弈者,我是整个訾陬的主人,而你,是女主人。” “你相信我吗?”他将牵着的郗月明的手移动到了自己的心口,“狼神的孩子不说假话。” “因为喜欢你,所以要娶你、取悦你。你说云郗和訾陬有旧怨,那你就更应该到我身边来。” 我没有任何要利用你的地方,我图的就是你这个人。 郗月明蓦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你只是不知道真正的我而已。”她背对着訾沭,轻轻摩挲着自己被他拉过的手。 经过那么多事,郗月明已经能平淡地面对背刺,却还未学会如何接纳爱。她是抱着死的决心来和亲的,没想到迎接她的不仅是生,还是新生。 摇摆犹豫在所难免,若是拼尽一切重塑起来的信念再次坍塌,郗月明心想,她就真的要死了。 身后,訾沭一直耐心地等着。郗月明平息良久,再度开口时语带嘲讽:“难得今天是你生辰,我们也能推心置腹地说会儿话。你告诉了我生辰的事,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可别让你这后宫里只有一位没碰过的阏氏的真心人,真心错付,被我给骗了。” “就说说,我第一任驸马的事情吧。” 那是一个清俊腼腆的少年人,郗月明眯着眼睛回想着,虽说今日是偶然提起,她却发现自己仍清晰地记得这人的长相。 “他是云郗一个小武官家中的独子,是郗言御身边的侍卫。那时候我缠郗言御缠得紧,时常见到他,一来二去就熟识了。” “郗言御身边经常跟着他的青梅竹马,现在大概已经是云郗的皇后了,叫陈玉容。她总是欺负我,郗言御在我们之间打圆场,便会让那个侍卫护送我回去。” 郗月明晃晃手里的各式小玩意儿,道:“他也带我悄悄溜出宫过,我们一同逛夜市、吃小吃,就跟现在一样。那时候是元宵,宫里没人记得我,他就把我带到了他家里。” “我也是那次才知道,竟然有一家人会一起做团圆饭。他的父亲没有一点架子,在帮忙择菜,还把他的刀耍给我看。他的母亲做饭很好吃,我吃了,很喜欢。” 郗月明顿了顿,语气认真地道:“我很喜欢他。” “于是在那年皇帝寿宴上,我主动提了自己的婚事,想请求赐婚。那时候周围有很多人,宋贤妃郗言御他们也都在,都很惊讶。” “他当时在殿外守着,被叫进来时还莫名其妙,完全没料到我会说这件事。但是反应过来以后,也没有任何推脱的意思,直接和我跪在一起,请求尚公主。” 那时,身边人还没有脱下虚伪的假面,郗月明虽被束缚但还算安稳。她回想着,继续道:“宋贤妃虽然不乐意,但迫于那种场合,周围也有不少人进言,只能松口。那年我十四岁,他成了我第一任准驸马,等我及笄以后就能成亲了。” “他……” 郗月明声音忽然哽咽。 既然提起了这件事,又怎能避免这个潦草的结局呢? 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啊,是因为她才被卷入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沈家牺牲于党派之争,他也被充军派往前线,在郗月明及笄那天,等来的不是心心念念的少年郎,而是未婚夫战死沙场的噩耗。 “他叫沈卓风。” 訾沭上前一步,轻轻拢住郗月明:“他是个英雄。” “……你怎么知道他?” “你的每一任未婚夫我都知道。”訾沭抬手,直接用面纱为她擦眼泪,“我若是介意,当初就不会求娶了,你以为訾陬的王是个傻子么,还被你骗。” “我很开心你能跟我说这些话,至少让我知道,你以前也是有喜怒哀乐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副超脱人世了无牵挂的模样。” 擦完眼泪,訾沭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早就说过了,在我这边,你不要有任何负担。至于别的,月儿,向前看。” “……” 他接过郗月明手里的各式小玩意儿,轻轻放开了她:“想逛就接着逛,伤心了咱们就回去,实在想他了就大哭一场,拿我当替身也行。本汗王心胸宽广,才不跟你一般计较。” 那日灯火辉煌,星空也很疏朗。郗月明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的寝宫,只记得自己被紧紧拉着的手,以及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宽阔又可靠的,訾沭的背影。 少年将军沈卓风,是她心头永远的一根刺。自己未看清局势行事莽撞,却让那么好的一家人承担了苦果,牺牲于弄权者的一个小小手段中。郗月明因着此事变得沉默寡言,亦逐渐明白了自己只是这诺大棋盘中的一枚棋子,想要明目张胆地跳出棋盘,谈何容易? 之后的亲事更是轮不到自己做主,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件物品一样被送来送去,对云郗仅有的那么点归属感也渐渐消失殆尽。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想念那个清俊腼腆的少年郎。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今晚忽然说出来这些,可能是今夜的场景和沈卓风带自己逛街的情形太过相似吧。毕竟在訾沭之前,就只有沈卓风带自己出去过。也可能是是訾沭给的承诺太多,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就卸下了防备,想要对他倾诉。 訾沭,也是个很好的人啊。 当晚,郗月明翻来覆去想的就是这些。宋贤妃想要利用她招揽权柄,她的婚姻多是不能自己做主,除了第一位沈卓风,还有现在的訾沭。 像沈卓风那样的人不多见,訾沭这样的更是少有,思来想去,自己应当也是幸运的。 只是,如今灰心槁形的自己,又如何配得上这样至纯至善的人啊。 第33章 生辰(三)想方设法要把她接回来。…… 云郗皇宫。 皇帝寝宫之外,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个个口中高呼着娘娘息怒。陈玉容被挡在宫门外,看着仿佛永远不会为自己打开的那扇门,眸中似有怒火正熊熊燃烧。 “娘娘恕罪,皇上吩咐了不准任何人出入寝宫,奴才们只是听命行事,还请娘娘不要让奴才们为难。” “不准任何人出入?那每日洒扫的宫婢呢,她们都能进去,偏偏本宫进不得?” 回话的太监一僵,不知该如何接口。毕竟,他也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然会将自己跟宫婢放在一起,自降身份。 “皇上人呢?” 太监一激灵,立刻答道:“回娘娘的话,这个时辰,皇上应当是同太后娘娘去见太昭仪了,商议大公主的婚事。” 婚事…… 不提这两个字还好,一提起婚事,陈玉容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本以为自己一朝成为云郗皇后,先不说从前有龃龉的郗华容郗月明,单说同等身份的其他士族小姐,总得在她们面前扬眉吐气吧?可谁知郗言御竟然以即位之初国库空虚为由,仅用一顶小轿就将自己抬进了宫! 第28章 父亲他们顾及着家国大事,让自己忍,可那些人在背后是怎么嘲讽自己的,陈玉容每每想起都觉得气愤。 她也曾劝过自己,排场什么的不重要,自己已经成为了云郗皇后,大权在手,就别计较这些了。可看看眼下这情形、看看郗言御是怎么对待自己的! 说什么国库空虚,可他给郗月明的陪嫁却一点都不含糊。郗月明嫁的不过是个偏远之地的蛮人,那蛮人过个生辰他都备了一众宝物千里迢迢地送去,现在又为了郗如璧的婚事亲自去筹备,自己却连个寝宫的门都进不去? 再怎么说,她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云郗的皇后啊! 陈玉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让、开!” “还请娘娘体恤。”太监长跪不起,很是惶恐的模样,却依然不退半步。 陈玉容只觉得怒气阵阵上涌,自己身为中宫皇后,今日进不了这个门,明日在宫中还有什么威严可说? 她直接抬脚踹在了太监的心窝处! 一众宫女太监都十分惊诧,好像怎么也没想到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会直接动粗,看向她的眼神也充满了畏惧。陈玉容微微仰头,倒是有些享受被这样的目光注视。 “你们就在这儿候着,皇上怪罪下来,直接说是本宫硬闯便可。”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那个被踹的太监压抑不住的气音。陈玉容斜睨一眼,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入。 先皇晚年时确实度过了一段纸醉金迷的日子,只不过那些痕迹在郗言御登基之后就逐渐消失殆尽了。陈玉容步入寝宫,已经看不到最初的玉堂金马,入目的多是些书卷。 倒是挺符合世人对郗言御的看法的。 陈玉容扯唇一笑,可惜啊,世人看到的都只是他的伪装。 在她成为皇后之后,母亲曾进宫探望过,也斟酌着透露了一些事情。比如,简陋的大婚很有可能是皇上对陈家的警告,对郗如璧的婚事如此看重,则多半是因为她的驸马出自武将赵家。 当初贤德二妃争储,赵德妃仰仗母族赵家,几乎揽尽了所有武将的支持。陈家作为中流武将之家,向来难有出头之日,若非铤而走险站队大皇子,也不会成就从龙之功一跃成为国戚。 可陈家毕竟底蕴有限,皇上也绝不会满足于一个中流武将之家。 当初与訾陬和亲时,李昭仪为了保住女儿,不得不求助于赵德妃,赵德妃便为大公主选了赵家子弟做驸马。婚约既成,皇上只能派出三公主前往和亲。 新帝势力单薄,和亲之事非但折损了三公主这张牌,更重要的是,原本处于中立状态的李昭仪和大公主,也因这一纸婚约而偏向了赵德妃。 这些时日,郗言御对大公主的婚事表现出了十足的关心,不知是要拨正倾斜的天平,还是要借机与赵家修好。陈玉容不关心这些,她只知道,当今皇上、她的夫君,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别的世家和别的人身上。 母亲劝慰她,自古帝王都是这样,陈家如今的荣耀也不会长久。但不管之后如何,你现在已经先人一步成为皇后了,早日生下嫡长子站稳脚跟才是要紧事。 早日生下嫡长子? 她能告诉母亲,除了大婚当日郗言御应付一般地来了一趟之后,就再也没来看过她了吗? 陈玉容满心怨气,胡乱翻动着桌案上的奏章。除了訾陬汗王的贺寿礼单、大公主的成亲筹备,竟还看到了几道提议封妃的折子,可把她给气得不轻。 封妃封妃,立后才多久就封妃!这帮老家伙真是,就差把自家女儿领到皇上面前了吧? 恰在此时,规整肃穆的奏章下方,忽然显现出一抹亮色。 薄粉色的卷轴与奏章格外不同,像是画卷。陈玉容手上一顿,下意识就觉得是那些人随奏章呈上的美人图。 她抽出画卷,缓缓打开,画中人随之逐渐显现出全貌。 云鬟雾鬓,般般入画。 是郗月明。 看清画中人时,陈玉容松了一口气,但目光落在画卷泛黄的边角时,这口气就又提了起来。 一个没有母族支持的光杆公主,却能得到贤妃青睐,住最华丽的宫殿用最珍贵的首饰,连郗言御也对她爱护有加。年幼无知时,陈玉容确实因为这些与郗月明有过龃龉。 但随着她的远嫁,千娇万宠的公主有了更合适的代称:棋子。 陈玉容本不欲把一枚棋子放在眼里,奈何郗言御对訾陬那边愈发关注,从前只是偶然流露出几分亏欠之意,如今连寝宫里都藏着她的画像了。边角泛黄,他这是翻看了多少次? 这副画像一出现,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陈玉容看着手边为訾陬汗王贺寿的名册礼单,郗言御为了他的皇妹,可是把稀世珍宝兰生露都奉上、连培养了多年的暗卫都派出了啊! 她心中沉寂许久的嫉恨,再度生根发芽,悄然破土。 当初和亲时,郗言御就曾策马亲送,送亲队伍里的陈氏子弟也回禀了訾陬边境那场意欲劫回公主的动乱。如今,郗言御又费了大功夫去贺寿,目的似乎已经很分明了。 郗月明远嫁,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除非,有人想着念着,想方设法要把她接回来。 陈玉容难得冷静,目光缓缓聚焦于画中人。 她不想让这个人回来。 *** 陈寄闲站在昌渡王城脚下,遥遥一看,只觉得这建筑高大巍峨,可比云郗的皇宫气派多了。 一朝改朝换代,他那不知表了多少层关系的表妹当了皇后,他也跟着沾了光,从一个守城门的无名小卒,变成了守城门的皇亲国戚。 显然,这皇亲国戚也不是好当的。就比如眼下,自己本来应该在城门口等着一刻钟后的下值,而不是一路快马加鞭追上云郗使者团,千里迢迢跑到訾陬来。 这一切只源于皇后的一条急令:让一个人永远也回不来。 陈寄闲打量着周围,訾陬三十六部的首领几乎都到了,秭图、夜郎等国也派了使者过来。他匆匆瞥过,转而盯着站在最前方的云郗使者。 看这人的敛气吐息,像是个高手。 若急令所说为真,这个使者首领大概就是皇上派来的暗卫了,他会伺机将三公主劫回去,而自己的任务,就是阻止他,阻止三公主回到云郗。 陈寄闲心中估摸着二人的战力,自己应当能拿下这个高手。何况是在人家的领地拐走人家的王后,这事本就困难重重,自己先观望着,伺机而动就是了。 “欢迎各位远道而来,庆贺我訾陬汗王的生辰。” 訾晋出现在不远处,寒暄问候这种事已经做得纯熟。一一致辞迎谢后,便邀请众人去驿馆下榻。 陈寄闲随着人群移动,为了避嫌,还特意走在使者首领十步开外的地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放心,我这次做了万全的准备,肯定能杀了她。” 一道细微的人声传来,陈寄闲硬生生停下脚步,纳罕怎么又撞上了别的秘密。 既然撞上,这个热闹定是要凑一凑的。他避开众人,动了动耳朵确认方向,不多时便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是一位身着红衣的姑娘。 “上次是我失手,没能让她葬身狼腹,这才让她来到王城,给阏氏带来了这么多麻烦。” 红莲微微仰头,眸中逐渐攀爬上野心:“请你转告阏氏,这次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好,请她放心。只是不要忘了之前答应过我的,毕竟,日后同在昌渡王城,我们相处的时间还多。” 陈寄闲心道,无趣。 再怎么高大巍峨的建筑,里面住的都是同一群人,发生的事自然也就大差不差了。 他懒得再听,转身欲走,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阏氏? 訾陬的阏氏,好像是那什么来着。莫非买凶的这个人,出自訾陬后宫? 第34章 生辰(四)“妾来迟了。”…… 九月十五,秋高气爽。 訾陬三十六部的首领身担要职,并不能时常会面,眼下终于齐聚一堂,个个呼朋引伴开怀不已,昌渡王城一派热闹。 直至訾沭出场,众人才安静下来。 他一头褐发难得梳得整齐,被一条缀着红宝石的抹额固定着,锐利的眼眸轻轻一扫,原本还大肆嬉笑的首领立刻噤声,规规矩矩地起身拜了拜。 訾沭直接伸腿搭在桌案上,反倒打趣:“开心嘛,不妨事。有阿布萨将军在这儿笑,至少能省下我两挂鞭炮。” 气氛瞬间活泛,阿布萨也松了口气,大笑起来,随即豪饮三杯当作赔罪。 云郗使者团中,陈寄闲不由得抬眼打量:这就是她的夫君啊。 恩威并施,倒是御下的好手。长得嘛还算可以,行事嘛也还算有魄力,像是个有能力能护住她的人。 只不过…… 他目光扫了一圈,并未在这位汗王身边,看到公主的影子。 也对,有没有能力是一回事,愿不愿意护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29章 殿中恢复了热闹,三十六部的首领也开始逐一上前贺寿,其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尤为显眼。更显眼的是,她身后还跟着个身着红衣的妙龄女子。 陈寄闲冷眼旁观,一想到这红衣女子与訾陬的阏氏勾结,不由得联想到,同处于訾陬后宫的三公主。 她们要害的人,是三公主吗? 陈寄闲轻转着手中的酒杯,思索间,坐在前方的使者首领忽然站了起来:“祝贺訾陬汗王生辰大喜。” 满殿的目光顿时聚焦在他身上。 众人都知道汗王今年娶了妻,可敦正是来自云郗的公主。可訾陬与云郗关系依然紧张,今日这等场合同样不见可敦的身影,云郗使者有异议也属常情了。 果不其然,使者首领问起了今岁和亲的元安公主。 訾沭唇畔还挂着浅淡的笑意,慢慢道:“为免伤怀,我允准可敦今日不来。” 他这话说得不咸不淡,不光是使者,连三十六部的人也拿不准自家老大对新婚妻子的态度。 “和亲事关两国邦交,若我朝公主在訾陬不得善待,身为国母却连出席宴会的资格都没有,那么和亲的意义何在?” 使者首领语气尖锐:“还是说,汗王重颜色而轻邦交,自元安公主容貌有损后,便一直轻视苛责?” 这话一出,訾沭还未开口,三十六部的人就不干了。 他们虽然也想看云郗的公主卑躬屈膝俯首称臣,但毕竟汗王态度不明,他们也不好逾矩。可这使臣又算个什么东西?胆敢在这儿大放厥词? 阿布萨率先开口:“不是你们的皇帝亲自挑了公主送来的吗?本就是求饶讨好,还真当我们稀罕这狗屁邦交?” “就是就是,娶媳妇不就是要娶漂亮的么?这个脸毁了,我们汗王没去找云郗换一个就不错了,你还敢在这儿蹦跶?” “管得着吗你……” 訾陬的汉子声若洪钟,很快便淹没了使臣的争辩。 坐在前排的訾凛饮尽杯中酒水,抬头与訾沭对视一眼,这才抬手,制止了这场闹剧:“各位稍安勿躁。” “元安公主已是訾陬的国母,我等自然不敢懈怠。”訾凛道,“只是,如使者所言,公主容貌有损。为了公主,也为了两国邦交,使者,可否将兰生露交出来?” 兰生露之事,訾凛早就在交涉了。云郗皇帝虽然语焉不详,但他要周全的事太多,此刻绝无胆量与訾陬硬碰硬。如若识相,祝寿会面便是最好的机会。 使者语调微滞:“……所以,贵国当真更看中公主容色?” 訾凛皮笑肉不笑:“若不谈此事,使者可还有别的筹码?” 人群中,陈寄闲扶额,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能看出来,使者是在试探訾陬人对公主的态度,若他们因公主容貌有损而厌弃,那他将人带走就多了几成把握。只可惜这使者实在不会说话,估计是陛下身边暗字开头的暗卫,空有一身武艺,明面上的事却不怎么会办。 再看一旁不怀好意的红衣女子,听到殿中论及公主,明显警觉了几分。陈寄闲心中了然,对她的目标有了猜测,暗道公主不来也好。 僵持之际,忽然有一个侍从匆匆跑来,不像禀告,更像开路。 陈寄闲猝不及防就见到了曾经的三公主。 郗月明身着云郗的宫装,步履轻曳间,如同一束明亮的光照进了大殿。侧脸上,一直被冠以暗红可怖之名的醉丹霞斑痕,此刻却变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金红色凰鸟。 云郗曾盛行“花面妆”,用特制的颜料在脸上绘制妆容,或是娇艳欲滴的牡丹,或是高洁雅致的兰草。没有突兀,只留绝色。 原本剑拔弩张的众人忽然都没了声息,殿中霎时寂静,只听得上首一直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汗王,急匆匆赶下来的脚步声。 “妾来迟了。” 郗月明从前没对他说过敬语,但这种场合显然不合适,便兀自用了云郗的“臣妾”。语气谦恭,是极低的姿态。 訾沭人已经来到了她身边,皱眉低声道:“不是说不想来吗?” 郗月明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她知道訾沭是怕自己勉强,但是,不勉强。她对云郗已经不抱有任何奢求,自然也不会再因此伤怀。过往而已,有什么不敢面对的? 与之相比,更重要的是:她受訾沭恩惠良多,这次出席,其实是想要给他长脸的。 秉持着这样的想法,郗月明任他来扶也不肯起,坚持着行了一礼,这才随訾沭走到上首侧坐,驯顺地倚在他身边。 再度回望时,仅从众人的神情便能清楚判断阵营了。三十六部的首领和别国使臣眸中都是惊艳,唯有云郗使者,个个都铁青着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咱们可敦还真是个大美人啊!” “怪不得汗王只想要解药不肯换人呢,这哪里舍得?” “就是就是,我瞧这醉丹霞也不难看啊……” 郗月明惯常是没什么喜怒的,初来可能是因为陌生,现在大概是在为自己忍耐。訾沭感受着身侧这道柔软目光,面色却寒了下来,并未因这份亲密而欢欣。 他记得,月儿曾经很担忧容貌。 无关乎美丑,若她愿意,訾沭会大大方方地牵着她给所有部族首领认识。而非现在这样,本意不想来,中途却绘了繁琐的面妆,故作这副驯顺的姿态展现在人前。 一个醉丹霞,便将她的愁思全然展现了。 最初回到王城时,她是非常热衷于顶着长了红斑的脸到处走的。訾沭原还以为她是不在意,但泽高街那晚,面纱之下凄楚的哭腔清晰地传入耳中,他便捕捉到了这份不安。 说到底,她在害怕。 訾沭端起酒杯一口干了,以凛冽的酒水发泄着心头的不快。 敌国公主对自家汗王毕恭毕敬,这事儿怎么看怎么爽。訾陬众人本想着奉承几句,却是不知汗王为何阴沉着脸。 众人生怕再触霉头,好在殿中关于兰生露的交涉还在继续,除了打压云郗,为自家可敦寻回良药更是重中之重,他们便调转话头,全数对付云郗使者了。 郗月明安静地坐在一旁,眼见故国使者在这场舌战中节节败退,既不激动,也不阻止。 訾沭忽然道:“你先回去吧。” 郗月明循声望去,歪了歪头。 她也发现了,訾沭好像心情不好。但自己刚来时明明还见他笑容满面,入座以来,似乎也没有发生什么不顺遂的事。且她能感觉到,訾沭是喜欢自己的,自己特意过来,他不该不高兴呀。 訾沭气闷,又饮了一杯酒。 “你知道吗,你装得一点都不像。”訾沭靠近她,酒香氤氲,“不开心的时候特别明显。” 郗月明神色僵了僵。 她原以为自己在云郗后宫浮沉多年,早就修得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訾陬人才是心事都写在脸上的。是自己功力倒退了吗?訾沭为何能一眼看穿? 她不自觉地伸手,想抚上脸颊。却在触碰到面妆的前一刻,被訾沭握住了手。 “先回去。”他皱着眉头,“等这边结束了,我去找你。” 陈寄闲听不清上首的二人在说什么。 只看行为举止,此等境遇对和亲公主来说已经算不错了。这訾陬汗王还是很怜惜公主的,来的时候亲自跑下来接,走的时候还遣了身边的随从去送,顺便制止了跟云郗使者呛声的訾陬人,也算是给公主的面子。 可这到底是和亲,而非寻常嫁娶啊。 陈寄闲心不在焉,只瞧着三公主这副温驯的模样实在刺眼。 他有幸,见过曾经的三公主,那个还未看穿养母与兄长的真面目、还未被当作联姻工具的郗月明。虽称不上张扬,但至少从容坚定,有独属于公主的气度和傲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着一个男人卑躬屈膝。 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口,一别许久,竟是连说话的时间和立场都没有。 陈寄闲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本想喝杯酒压一压心绪,不成想余光一瞥,竟瞧见那个红衣女子也蹑手蹑脚地跟了出去! 他蓦地握紧了手中的酒杯。 堂上,那汗王八风不动地坐着,似乎并未发现这边的情况;坐席前方,使者首领正因在舌战中落了下风而羞恼,似乎也未有动作。 “……”陈寄闲狠狠地闭了闭眼。 自己这一趟的任务,便是阻止使者首领将三公主带回云郗。眼下有那个红衣女暗中动作,自己什么都不做就能达到目的,落得清闲,何乐而不为? 但是…… 他没花太长时间纠结,再度睁眼时就只剩下一个想法:老子想干,谁管得了? 第35章 生辰(五)清贵独绝的三公主成了塞外…… 回寝宫的路不算远,郗月明却走得心不在焉。纷乱的思绪寻不到条理,千言万语,唯有化成一个漫无目的的回眸。 她其实,也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第30章 郗月明掐了掐掌心,刚要收回目光,忽听身后金刃破风之声呼啸而来! “铮——” 身侧的侍从眼疾手快,立刻拔剑格挡:“谁敢在王城放肆?!” 王城里居然混进了刺客,还意欲伤害可敦,这可不算小事。两名侍从神色严肃,立刻上前与刺客缠斗。 郗月明堪堪站稳,凌乱的发丝糊了满脸,这才发现发髻间的玉簪已被削去了半截。 她的目光落在断簪上,那是刺客的剑气所致。想来刺客也是下了死手,若非訾沭派了他身边的侍从护送,单凭雁儿她们,还真挡不下这一剑,救不了自己。 郗月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祝寿期间,来的人太多了,但无论是訾陬的部族还是周遭的小国,或奉承或忌惮,他们的目标都是訾沭。像这样冲着自己来的,除了云郗,她想不出别的谁。 提起云郗,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宴上,坐在角落里喝闷酒的那个人。 他们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对视。彼此都清楚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再相见绝不会是心平气和的场面。 “我猜,公主现在正在怀疑我。” 郗月明没想到,那人下一刻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利落地替她收拾了妄图近身的刺客,随后抬手做出一副无辜状:“天地良心,真的不是我。” “……” 久别重逢,陈寄闲不想搞得那么沉重,本来是要说几句俏皮话活跃一下气氛的,但一对上公主那双泪眼,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只好扭头去胖揍那群刺客。 “公主受惊了。” 陈寄闲刚走,另一道身影就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正是本该在殿中的云郗使者首领。 他身负皇命,几经试探,奈何那汗王油盐不进,接回公主的希望微乎其微。恰在此时,留在外面的眼线传回了公主遇刺的消息。 这倒是个好机会,届时公主失踪之事全数按在刺客头上便可,里里外外的使者们足够訾陬排查一阵了。 使者首领当机立断,立刻借口出了大殿。 他快速护在郗月明身侧,三言两语表明了来意,末了庄重道:“请公主相信,当初和亲只是权宜之计,陛下心里一直是念着公主的。” 郗月明却无甚反应,眸中泪痕犹在,却只是呆呆地站着。 刺杀之事发生得突然,留给使者首领的时间也不多。他咬了咬牙,脑子里刚冒出将人打晕带走的念头,就听有人长长地吆喝了起来:“喂——我说,你该不会想要把公主打晕带走吧?” “哎呀使不得啊,公主千金之躯,哪能受这洋罪?” 陈寄闲毫不顾忌还有别人在场,边打边喊:“不过公主也别怪他,他是奉了皇命要接您回去的,体谅下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哈。” 使者震惊:“你!” 怎么能就这样大剌剌地喊出来?! 使者首领并非不知道陈寄闲,出使的就那么点人,突然多出一个,想忽视都难。但他只想完成任务接回公主,即便看到陈寄闲与人缠斗,事不关己,也不打算管他的死活。 谁能料到这人是个不着调的,探得了秘辛却不知道守口如瓶,居然还敢喊出来。 陈寄闲低笑两声。 眼前的刺客不难应对,倒是那红衣女躲在暗处,留着她恐怕还会对公主不利。自己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着也得把那红衣女揪出来,以绝后患。 回首望去,郗月明就站在那儿。周遭景物迥异于往常,她却很巧地穿了一身云郗的宫装,和记忆里没什么两样。 二人目光相对时,陈寄闲很努力地想挤出一丝笑容。 使者想接你回去,可我接到的命令却是让你永远留在这儿。但我想,你与訾沭恩爱,也算永远留在这儿了。 不再沉郁于过去,这很好,我也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 刺客身手不俗,但在陈寄闲和两名侍从手下也没讨到好。动静一大,王城的守卫逐渐被吸引,原本在大殿里的人也尽数涌了出来。 “有刺客——保护可敦!” 陈寄闲一剑杀退刺客,殷红的鲜血溅了满脸。待目光再度恢复清明时,便见郗月明身边多了个人,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态将她揽入怀中。 男人身形高大,动作却很小心,尤其是神色,眸中的担忧几乎要凝成实质。 “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吓到了?别怕别怕,我来了。” 郗月明不怕,也没有受伤,只是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一直大颗大颗地往下落着。 无声的啜泣最是让人心疼,訾沭看得心都揪了起来,只得一边柔声安抚,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拭泪。 另一边,阿布萨向来视汗王为天神,眼下有效忠拱卫的机会也是不遗余力。刺客很快就被击杀,只不过除了刺客,现场还有两人令他生疑。 “你们不是云郗的使臣么?” 他神色狐疑,在陈寄闲和使者首领之间来回打量:“不是说出来解手吗,怎么出现在这儿?老实交代,刺客跟你们有关吗?” “哪儿能啊,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陈寄闲擦了擦脸,连声叫冤,“本来是要解手的,这不刚好遇见行刺嘛。要不是我们出来了,哪能这么快赶过来帮忙?” “訾陬的王后也是我们云郗的公主,护公主平安是我们该做的,怎么会反过来加害呢。” 事已至此,使者首领也只得认下,附和道:“正是如此。” 訾沭听见这起论调,脸上几乎明晃晃地写着“不信”二字。但怀中美人仍在垂泪,他顾不上别的,只得朝阿布萨摆摆手,示意此事稍后再说。 恰在此时,一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不对吧?” 红莲站了来出来。 她隐晦地看了陈寄闲一眼,见他脸上还淌着鲜血。自己费了大功夫养出来的高手,就这样折损在这人手里,红莲痛恨得几欲发狂,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才好。 眼见他们搬出了一套言论来搪塞,汗王的神色又明显是不信的,她这才鼓足勇气站出来指认,以期充当汗王的解语花,顺便借汗王的手除掉这人。 “从殿中出来小憩,怎么着也不会是这个方向啊,这明明是回寝宫的路。” “使者莫不是,特意避开众人来见公主的?”红莲意有所指,“我方才经过此地,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只是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汗王的面说的……” 使者劫人,就是可敦想要逃跑,于公于私都不能算作小事了。红莲万分期待汗王因此对郗月明产生隔阂,最好是当着她的面杀了云郗使臣! 亲眼见到故国之人殒命,她就不信郗月明还能这么云淡风轻! 使者瞳孔微缩,心知这红衣女来者不善,不知方才的话被她听去了多少。 陈寄闲倒仍是笑眯眯的,丝毫不慌:“有些事,确实需要单独面见公主。” 他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瓶,托在掌心,展示给众人看:“兰生露。” “……”众人顿时静默,心思各异。 使者首领:“!!!” 什么时候被这小子拿走的?! *** 两国已经为这瓶兰生露交涉许久了,使者在殿上还不肯松口,没成想居然会私下面见公主,奉上兰生露。 訾沭不欲深究原委,左右结果是好的就行。他命人守在原地,只待亲自将郗月明送回寝宫,再来处理这边的事。 使者和陈寄闲两相对视,大眼瞪小眼。 使者率先开口:“为什么要把兰生露给出去?” “为了让三公主永远留在这儿啊。”陈寄闲漫不经心道,“咱俩接到的命令可不一样。再说了,方才的情形,不给的话咱们怎么脱身?” 使者沉默片刻,似乎还要争辩:“但是……” “没什么但是。”陈寄闲打断他,“我知道你是奉了皇命,但皇上若真的不想给,随便拿一瓶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把真的兰生露交给你?” “因为皇上也做好了交涉不成、真的送出兰生露的打算。” 他劝道:“放心吧,这事在皇上的意料之内。” 陈寄闲相信皇上心里还是有兄妹之情的,就算过往有嫌隙,总也是想着补偿的。大抵是想着能接回来最好,若真接不回来,也希望公主在这儿能过得好些。 只不过如今看来,公主似乎不需要这份补偿。 他心头也爬上了一股怆然,回忆起三公主被訾沭横抱离开的情景,也知世殊事异,他们终究是越来越远了。 低门武将的出路,似乎只有给贵人们当侍卫这一条。与沈卓风一样,曾经的他也是陈玉容的侍卫。主子们经常往一起凑,他与沈卓风也因此熟识了。 相似的处境总是更容易感同身受,三公主当众指沈卓风为驸马时,陈寄闲也曾攀升起隐秘的妄想;可当沈家覆灭时,他心中便只剩下悲凉。 一个柔弱公主,两个无名侍卫。在那张棋盘中,他们都是棋子。 第31章 沈家覆灭三个月后,陈玉容因为一点小事要罚他,他也顺势请辞,放弃了“前途无量”的宗家,转而去当了个守城门的小卒。再一次见到三公主,便是站在城墙上目送和亲队伍远去那次。 这一送便是天涯海角,记忆中清贵独绝的三公主,就这样成了个塞外蛮子的妻子。 正这般想着,抬眼就看到了这所谓的“塞外蛮子”。 不远处,红衣女神色跃跃欲试,似乎打足了腹稿准备告状。陈寄闲冷眼旁观,心道訾沭要是察觉不出不对,昏了头地被红衣女带着走,那这个汗王不如换他陈寄闲来当。 他透露出使者意欲带公主离开这个消息,便是笃定这红衣女会按捺不住地跳出来,主动暴露。眼下端看訾沭会怎么处理了。 “红莲。” 訾沭神色冷硬,低沉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去叫你的首领婆婆来。” 第36章 生辰(六)“我只问你,要不要来亲我…… 加尔萨部落地处边境,向来是訾陬布防的重中之重,首领婆婆也因此颇得礼遇。可这次,在听到汗王传唤时,她却不知为何心头一跳。 待看到一边神色雀跃的红莲时,那股不好的预感就更浓烈了。 首领婆婆立刻行了个大礼:“拜见汗王,长寿安宁。” 訾沭语气沉沉:“你在加尔萨部落,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首领了。按理说,我不该让你这德高望重的前辈行大礼。” 首领婆婆闻言愈发笃定:“不敢,加尔萨是訾陬的国土,我是您的臣子。哪怕再过二十年,也还是要行大礼的。” 红莲在一边看着,有些着急。虽说部落首领拜见汗王是理所应当,可婆婆都这么大年纪了,汗王肯定要体恤一二呀。 而且……而且,不是要处置可敦和云郗使臣的事情吗? 她忍不住插嘴:“汗王仁慈,请允准婆婆起身吧,还是可敦和云郗使臣的事情更加急迫。” “红莲,住口!”首领婆婆怒斥出声。 汗王鲜少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她几乎已经能肯定,是红莲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惹得汗王不快。只是自己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事,想保她也无从下手,只得尽可能诚恳,以期得到汗王的宽恕了。 斥责过后,她立即低垂着头参拜:“汗王恕罪,请饶恕红莲这次。我会立刻将她遣送回去,严加管教,她今生都不会再踏出加尔萨部落一步。” 红莲满目震惊,还想争辩:“婆婆……” 明明可敦和云郗使臣心怀不轨,怎么一个两个的全都视而不见?汗王还没说什么呢,婆婆又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重的惩罚? “当初在加尔萨,她骑了可敦的马,你当时也说要好好管教。”訾沭寒声道,“这就是你管教的结果吗?” “加尔萨有多重要不用我多说。你作为首领,今年产了多少粮草,有多少只牛羊,供养了多少士兵,你知道吗?” “用訾陬的粮草牛羊养出来的士兵,最后竟然要用来刺杀可敦,你知道吗?” 红莲闻言,不可置信地抬头,对上汗王冷若冰霜的面孔,终于开始感到害怕了。 “扑通”一声,她跪倒在首领婆婆身边。 “红莲?红莲,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刺杀可敦,你做了什么?” 首领婆婆眸中亦染上惊恐,她抓起红莲的肩膀,厉声质问:“你这次来还带了别人,你动了军需是不是?” 红莲被问得愈发恐惧,语无伦次道:“我、我不是,我不知道……婆婆你一定要相信我啊!你、你救救我……” 她自小无父无母,是被首领婆婆看着长大的,说是亲孙女也不为过。在加尔萨的生活自由自在,偶尔闯些小祸,也都有婆婆兜着,何时见过眼下连婆婆都得跪着服从命令的场合? 以往她迷恋汗王的英俊和骁勇,似乎忘了,他真的是能左右她们生死的,訾陬的王。 首领婆婆见状,自然是什么都明白了。 她一巴掌甩在红莲的脸上,也不顾她捂着脸双眸含泪,直直压着她跪好:“红莲犯下大错,理应受罚。但请汗王可怜我这老妪只有这一个孙女,饶她一命,让我代她受罚吧!” 訾沭正在检看那些被击杀的刺客,除了刺客这个身份,他们的相貌、穿着、武器都与訾陬士兵相差无几,完全可以是訾陬的士兵。 越看,他的神色就越难看。恰巧听到首领婆婆的请求,訾沭头也不抬:“代不了。” “谁做了错事都得担责,你玩忽职守御下不严,自有你的惩罚。以后便去北荒放牧吧,加尔萨部落的新首领我已经有人选了。” “至于她。”訾沭看向红莲,眯了眯眼。“她与澜吉勾结,欲置可敦于死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从月儿初至时误触凉树草,到回班珠的路上忽然出现的那群雪银狼,再到面前这些刺客。訾沭桩桩件件都记在心里,拖到现在才处置,唯一的好处便是又揪出了澜吉。 “把澜吉带过来,她们二人一并处置。” 訾沭并未明说,但目光凌厉威严,扫过首领婆婆时也只是不咸不淡的一句:“你还可以有别的孙女。” 首领婆婆听懂了话中的意思,闭了闭眼,颓然跌坐在地。 陈寄闲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方才宴厅里还言笑晏晏的人,此刻面容冷肃,雷霆手段分毫不留情面。旋即又下令厚葬刺客,事情办得可谓是干脆利落、滴水不漏,也无怪乎訾陬国力攀升了。 身为云郗人,看到异族有这样的君主难免心情复杂。可若只将他看作公主的丈夫,三公主……应当会有很好的未来。 *** 寝宫中,郗月明正在清洗妆容。 花面妆绘制不易,想要洗去更难。訾沭将她送回寝宫时就叫了侍女来梳洗,本能地,她察觉到訾沭不喜欢她化这个面妆。 妆台上摆放着一个剔透的玉瓶,正是多方交涉才拿下的珍宝兰生露。只要饮下,她便能恢复昔日容颜,再不用这繁琐的妆面。 可郗月明却没有动。 她只是呆呆地坐着,脑海中乱七八糟地翻涌着回忆。从看中她容貌的宋贤妃郗言御,到今日拿出这瓶兰生露的陈寄闲,再到为了自己的脸大动干戈的訾沭。 据侍女说,汗王折返后发了好大的脾气。 郗月明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自己,但可怕的是,自己现在居然也有了期待。 出神之际,忽然有侍女小跑进来,低声道:“可敦,汗王过来了。” 见惯了汗王成亲后满面春风的模样,众人猝不及防,再度见到了阴沉着脸的男人。 訾沭气势汹汹走进来,那副阴鸷的模样几乎让人怀疑他会顺手捞一个人掐死。随从远远地跟着,不敢靠近;郗月明身边的侍女也默契地后退几步,低垂着头不再抬眼。 郗月明依然没有动。 可以说,在她知道害怕之前,就先一步知道了,訾沭不会伤害自己。 果不其然,满面怒容的人走到跟前,居然深吸一口气,开始接替侍女手上的活儿,给她擦洗侧脸上的妆容。 郗月明低垂着眼:“你不高兴?” 訾沭神色冷硬,反问:“你在意我高不高兴?” 她顿了顿,慢吞吞地答道:“我就是为了让你高兴呀。” 正因为知道訾陬人想看什么,郗月明才决定绘制面妆出席,本意是想给訾沭长长脸,也好还他之前对自己的维护。 訾沭反应了一下,得知她话中的意思后,似乎更生气了。 隔着一层布巾,郗月明明显感觉到擦拭的动作粗鲁了几分。她无意识地蹭了蹭,轻声道:“如果不是这个,别的事我所知更少,无法为汗王排忧解难了。” 訾沭一僵,立刻停了手中动作,扔掉帕子去检查她的脸。 郗月明皮肤娇嫩,攀爬在侧脸的醉丹霞就更显可怖,加之此时还有未洗净的面妆颜料,两相作用下,侧脸通红一片。 粗砺的指腹摩挲片刻,訾沭垂头仔细端详。不知不觉间,二人距离拉近,四目相对,气氛开始变得纠缠。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高兴。” 訾沭开口,声音低哑:“因为你把自己看轻了。” 郗月明漆黑的鸦睫不受控制地轻颤,似乎想要敛去眸中的情绪,奈何被訾沭一手桎梏着,看了个一清二楚。 “只为了让我高兴,你就情愿化几个时辰的妆,再去到大庭广众做出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 “你这么在意我的想法,难道就不知道,我想看到的不是这样的你?” “你分明是在意容貌的,谁都爱美,这不奇怪。”訾沭步步紧逼,“那么,为什么不喝兰生露?” 不过几句问话的功夫,郗月明眸中已盈满了泪水。 爱美是人之天性,可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是恨这幅容貌的。 恨这幅容貌与母妃相似,引得先帝注目,宋贤妃这才盯上自己,早早夺来握在手中,这才有后来一系列的利用,才有自己十余年的沉浮挣扎。 第32章 恨这幅容貌生在皇家,怀璧其罪,招揽权柄和攀附皇家两相奔赴,好似自己不是个人,只是一个漂亮的玩物,是权力场上的一个筹码。 直到最后,一纸和亲诏书,她嫁给了訾沭。 郗月明起初是以看客心态旁观和亲之旅,甚至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直到她感受到訾沭的感情——浓烈的感情,没有一丝作假。 多年心结,她不知道该如何释怀。不知道如今这看似真挚的情谊,是否与容貌有关,是否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如同当初慈蔼的宋贤妃一样忽然揭开假面,露出恐怖的獠牙? 毕竟,訾陬和云郗,是有着上一代的血仇啊。 郗月明无法向訾沭说明这些,唯有长日放空,彻夜枯坐,轻拢慢捻,泪珠盈睫。 她期待着这份感情,同样也害怕。 看到郗月明滚滚而落的泪珠时,訾沭心尖忍不住颤了颤,之前故作的冷厉也不自觉卸了个干净。 他倾身上前吻去泪水,声音压得更低:“我不劝你喝。”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总是惩罚自己。云郗的旧事已经过去了,你自来到訾陬,就是我的妻子,就是要重新活一遍的。 我想你放下心结,爱你自己;若有余力,也来爱我。 訾沭反手拿起兰生露,以豪饮美酒的姿态尽数饮下,转而盯着她,瞳孔深处似有无尽的雾气翻涌。 郗月明听到他含糊地问:“我只问你,要不要来亲我?” 第37章 共枕(一)距离拉近,难舍难分。…… 当年,郗煦听信了游方道士的话,耗费大量人力采集四时百花上的露水,又另寻无数珍奇药材,炼制出了三瓶精萃。 炼成之日,异香传遍整个皇宫,经久不散。道士说这水可比天上仙露,是性命垂危的时候续命用的。郗煦闻言大喜,特为此水赐名为“兰生露”,还重赏了那名道士。 不久后,杜姮妃难产,郗煦特意动用了一瓶兰生露以挽救爱妃性命。可神水入腹,杜姮妃依旧香消玉殒,只留下一个孱弱的三公主。 稀世珍宝就此跌落神坛,兰生露变成了无用的废物,被放置在云郗的国库中蒙尘。 所以在听到兰生露时,郗月明本就是不信的,只当外族人不知道这段往事,把弃置不用的东西当作珍藏。迎着訾沭明亮又期待的目光,她就更不敢饮下。 直至訾沭自己饮下。 种种愁思都被暂且抛之脑后,她只能听见他的问话:你要不要来亲我? 她想,要的。 于是二人距离拉近,难舍难分。 兰生露虽然失去了仙露的光环,但香气依然浓郁。吻上去的瞬间,郗月明只觉得,好像在嚼一团花瓣。 但这团花瓣是活的,滚烫的,会亲昵地往人脸上扑,也拉着她往更宽阔的花野中去。到最后,她只能闻到訾陬草场上的青草香和泥土味,在这股厚重的气息中安然入睡。 夜阑人静,一夜无梦。 秋天的早晨已经能感受到一丝冷意,但今日却格外不同,身后好像有一个暖烘烘的火炉,顺着亲密相拥的姿态,源源不断地将热量传递过来。 郗月明一睁眼,便看到訾沭支着脑袋,正仔细地端详自己:“好像是淡了一些。”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訾沭是在说自己脸上的红斑。 身后那人连声感慨着可惜,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唉,也怪我。就那么一小瓶,昨夜还被我吞下了不少,不知道剂量小的话效果会不会打折扣……唉,早知道就不亲那么久了。” “……”郗月明将头扭了回去。 之前情况特殊,訾沭知道她有心结,所以即便是为了给她正名,同床共枕的消息传遍王城,行为上也尽量做到不逾矩。 昨夜,大概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同床共枕。 郗月明情绪放空,一会儿摸摸脸上生出红斑的地方,一会儿又无意识地捻着发丝,任由訾沭揽着自己的腰身赖了个床。 直到门外传来雁儿试探性的敲门声。 “唉,又该起来了。” 訾沭恋恋不舍,唉声叹气。临起身前,看着自家睡得温婉恬静的爱妻,心痒难耐,非要凑上去再亲一口不可。 “……” 郗月明听到他出去的声音后,这才慢悠悠地起身。 她并不常穿訾陬的服饰,王城中备着许多云郗样式的衣服供她选择,但这一次,鬼使神差地,她选了一条缀着绿松石的深蓝色长裙。 各个部族的人尚未离开王城,汗王的生辰也还不算过完。接下来好几日,班珠都有热闹的盛会,狩猎赛马,应有尽有。 碧空如洗,巍峨的雪山脚下是宽阔的草地,其中扎着各式各样的彩绸,俨然就是选定的活动场所。 今日比试的头一场,便是赛马。 老牧人吹响号角时,整片草场都活了。一声令下,五匹并排的马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草场登时升腾起黄烟,罡风卷着草叶,四散飘落。 五名骑手都系着彩绸腰带,腰带上还缠着银铃,叮叮咚咚响个不停。铃声与周围的呐喊助威交织在一起,场面一度热火朝天。 参与赛马的五人中,一个蓝衣青年和一个灰袍青年很快就甩开了其他人。 郗月明与訾沭并肩坐在观赏席上,因为坐得高,看得也更清楚。只见两匹马齐头并进,脖子挨着脖子,鼻孔喷出的白气都绞在了一起。马上的两名青年更是神情严肃,握缰御马,一刻都不敢放松。 呐喊助威的浪潮一阵接一阵,老牧人忙着敲锣打鼓,再度加码:“赢家再扛走五只肥羊!” 活动虽说是为了给汗王庆生,但更重要的是,一入秋,冬天就不远了。 雪山可就在头顶呢,班珠的冬天可不好过。为了应对寒冬,训练马匹储备冬粮缺一不可。每年这时,汗王都会举行盛大的驯马赛马比赛,再圈百来只肥羊当作奖赏。 一听五只肥羊的加码,场中二人立刻把缰绳拽得更紧了,谁也不肯让谁。 可就在此时,灰袍青年**的黑马忽然甩头,拧着脖子往斜里冲,力道之大,连编进鬃毛里红布条都散开了半截。 蓝衣青年趁机超了半个马身。 围观众人或惊呼或惋惜,都改变不了二人差距越来越大的事实。 灰袍青年扯紧缰绳,手背青筋暴起。奈何以一己之力实在对抗不了发了狂的马,任凭他怎么努力,还是咕噜噜地摔下了马背。 周围的惋惜声立刻变成了欢呼,这场比试的魁首已经诞生了。 上首的訾沭极给面子地鼓了鼓掌,随即大步走下来,狼皮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身后跟着几名扛着羊的大汉,正是此次比试的奖励。 蓝衣青年高高地举着双手,享受欢呼。灰袍青年则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来,似乎还有点不甘心:“汗王,是那匹马的问题,那马是前几天刚从野马群里套来的,还没有驯服。换一匹马,我肯定能赢!” “哦?” 訾沭来了兴趣:“那不如,接下来就比谁能驯服这匹马?” 他随手从烤肉架上撕下一条羊腿,塞给灰袍青年让他抱着下去啃。自己则大手一挥:“今天赛马能赢我的,赏十头牛!” 族人们轰然叫好,却没人敢真的上前。毕竟,谁不知道汗王他能徒手扳倒烈马? 訾沭哈哈大笑:“别人就算了,三十六部的首领们可得好好露一手。我的勇士们,谁先来?阿布萨?” 草场上顿时响起哀嚎。 郗月明安静地坐在观赏席位上。 她今日穿着訾陬的衣服,因着入秋风大,还披了和訾沭一样的大氅。绿松石垂在胸前晃悠,她低垂着头,听着耳边鲜活的人声,有些享受这明亮的日子。 直到头顶笼罩上阴影,她一抬眼,才瞧见訾沭已经站在跟前了。 “走走走,往前站。”訾沭伸手就把人拽起来,“看我怎么驯服那匹马!” 郗月明踉跄半步,有些无奈:“当心它咬你。” “咬我?”訾沭一愣,随即仰头大笑。 似乎从未被人这么小看过,他突然扯下狼皮大氅往地上一甩,大有大干一场的架势。精壮的胸膛微微袒露,靠得近了,独属于他的气息格外浓烈。 郗月明眼睁睁地看着他凑到自己耳边,低声道:“除了你,谁配得上咬我?” “……” 距离如此之近,她能清楚地看到訾沭唇上有一小块破皮,大概是昨夜亲吻时的咬痕。訾沭分明乐在其中,这会子倒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控诉模样,说起话来也越发没脸没皮。 郗月明不想理他,他讨了个没趣儿,却依然仰头大笑,任谁都能看出汗王心情大好,与可敦蜜里调油。 訾沭笑闹够了,也不勉强她,开始往草场中央走去,人群已经开始欢呼。 那匹黑鬃马正在尥蹶子转圈,把地皮都刨出了几个深坑,几个尝试驯服的人都被甩了下来。直到訾沭翻上马背,照着马脖子青筋处就是三下猛捶。 第33章 黑鬃马顿时仰天嘶鸣起来。 郗月明本来不想凑近,但听到嘶鸣,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前行几步,目光落在草场正中央的男人身上。 黑鬃马走得歪七扭八,尾巴不停地甩着,似乎还在寻找把人甩下去的机会。 马背上的訾沭倒是依然冷静,把缰绳在掌心缠了几圈,勒紧嚼子,双脚狠磕马腹。任凭黑鬃马如何嘶鸣挣扎,单凭蛮力都能令它暂且屈服,不得不按照既定的路去走。 他力气大,猛扯缰绳之下,马头被拽得贴到他前胸,呼哧呼哧地喷着白沫,时不时再漏出一声嘶鸣。 就这么僵持了半刻钟,黑鬃马原地转了两圈,终于驮着他小跑起来。 “汗王把那匹马驯服了!” “汗王威武!汗王威武!” “第一勇士!第一勇士!” 周围的欢呼更加热烈,草场顿时化为一片沸腾的海洋。 訾沭才得了心上人青眼,又在心上人面前大展英姿,心里简直美到不行。若不是郗月明脸皮薄,他恨不得将她拦腰掳到马上,一手抱着心上人,一手驾着刚驯好的马,那才叫春风得意嘞! 他这样想着,特意骑着马在场上多绕了好几圈,这才缓缓停在了郗月明面前。 訾沭翻身下马,双手托着她的腰,将她送上了马背。 “之前在加尔萨,我说了,回来之后要给你挑一匹更好的马。”訾沭站在马前,似乎是在邀功,“这个就不错,跳跑都是一流。我给你驯好了,怎么样?要不要去放风试试?” 郗月明垂首看他。 头发纷乱,额前挂着汗珠,那双琥珀色眼睛却依旧盛满笑意。方才将自己送上马背的动作亲昵又自然,及至此刻,一只手依然亲亲密密地搭在自己腰上。 她轻声开口:“你不上来吗?” 訾沭一愣:“什么?” 方才隐秘的念想居然有成真的时候,訾沭暗骂自己多嘴一问,这可不能给她反口不承认的机会,自己分明已经听清了! 下一刻,他直接跳上马背,坐在了郗月明身后。 “月儿,坐稳了!” 訾沭的下巴亲昵地蹭着她的额角,声音里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夫君带你去兜风!” 他足下发力,猛扯缰绳。黑鬃马长长地嘶鸣一声,驮着新主人冲了出去。 第38章 共枕(二)“你推我,我还是会回来。…… 对郗月明来说,握缰绳并不容易,尤其是飞奔的马的缰绳。好在身后有訾沭这么个骑射行家,单手就能控制烈马,还能空出一手揽在她腰间,稳稳地掌控着平衡。 虽说二人初见时便共乘一骑了,但那时候她心怀芥蒂,远没有现在亲密。 “怎么样,这边景色不错吧?” 訾沭勒了勒缰绳,让骏马行进的速度慢下来,又替她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头发:“好像又淡了。” 郗月明抚上自己的侧脸。 她自晨起便没有照镜子,关于斑纹的变化也只是从訾沭口中得知。听他这话,那蒙尘许久的兰生露似乎还真有点用。 郗月明偏头欲问,正迎上訾沭下颌新生的胡茬。 四目相对间,唯有风在周身环绕。訾沭下意识就想用胡茬扎一扎她的脸,逗她笑一笑。 奈何他的月儿向来不爱笑,多数时候都是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他一边反思,一边摸了摸下巴:自己眼中亲昵的蹭蹭,于她而言大概也只有刺痛,不好不好。 于是訾沭轻咳一声,忍住了。 “饿不饿,我给你烤只兔子?”他另寻了个话题,“我烤肉的手法也是一流,你还没见过呢。” 郗月明摇了摇头。 倒不是不相信,只是她毕竟是中原的水米养出来的。之于烤肉,初来时还能尝个新鲜,时间久了是真吃不消。 好在雁儿一直贴心照料,就连此刻,衣兜里也装了一小把云郗的饴糖。经此提醒,她便顺手拿出一块送入口中。 訾沭眼眸微眯:“吃的什么?” 什么东西敢跟本汗亲手烤的兔肉争宠? 郗月明含糊地回答:“云郗的饴糖。” “那给我也来一块。” 郗月明并未多想,刚要伸手再掏了一块,就听訾沭道:“不要这个。” 她微微一愣。 身后的男人身形高大,几乎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此刻微偏着头,虽仍是和气询问的态度,琥珀色的眸子里却满是压迫感。 郗月明心道不好,果不其然,下一刻訾沭就霸道地攫住她的唇,夺走了那块饴糖。 “……” 訾沭洋洋得意,十分欠揍道:“你待如何?” 日子太难打发,才琢磨着做些云郗的吃食。倘若没有,訾陬这边的食物也是能吃的。 何况她本就是来和亲的,莫说是此刻英俊又体贴的訾沭,换成个七八十岁的老头,或是任何人,她都没有办法拒绝,不是吗? 郗月明垂下眼睫,不为所动。 訾沭这边久等不来回话,脸上的笑意也渐渐褪去,轻叹了口气:“如果咱们俩闹别扭了,就你这无欲无求的态度,一定会把我推得更远。” “……” 郗月明心头一颤,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一瞬间的酸涩。 比起初时的担忧踌躇,当她终于想要尝试接受时,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忘了该如何去爱。 昨夜訾沭开门见山地问要不要亲他,她便也顺水推舟冲动一次,再不济也有兰生露这个理由。可一旦没有昨夜的情况,只是邀请訾沭共骑,她想了半天,也只有一句干巴巴的上来。 大概真的很无趣吧,她想。 郗月明不自觉地攥紧缰绳,想要说些什么,身后的男人倒是先她一步开口:“不过没关系。” 訾沭轻轻搭上她紧握缰绳的手:“你推我,我还是会回来。” 下一刻,骏马骤然奔驰! 草浪翻涌似海,疾行的骏马就如同海浪上的孤舟。郗月明感受着扑面而来裹挟着青草气息的风,微微放松仪态,身后就是訾沭坚实的胸膛。 她闭上双眼,在这自在的风中,暂时抛却了纷纷扰扰的俗事。 訾沭带着她跑了好一阵,直至夕阳西下,又一起看了会儿草原上的日落,这才慢悠悠地回去。 “汗王?汗王——” 一个侍从骑着匹小马,气喘吁吁,像是找他们找了好一阵了:“汗、汗王,可敦,你们在这儿啊。呼——可累死我了。” 气还没喘匀,他就迫不及待地说明来意:“汗王,老可敦回来了!这会子已经到王城了,訾晋殿下让我来找你们回去嘞!” 郗月明听过老可敦的名号。 身为一国太后,却能抛下一众庶务,潇洒地出门游历天下,听上去像个女侠做派。 可连儿子娶妻、生辰这等大事都错过了,似乎又没有那么简单。郗月明明显感觉到訾沭加快了速度往回赶,抿了抿唇,压下了心中的疑惑。 草场上热闹依旧,訾沭却直直地冲进王城。直到站在门外才堪堪停下,深吸了一口气,又捏了捏她的手。 郗月明偏头看他,这做派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见母亲为何要如此紧张? 訾沭难得地没有多言,扭头冲她一笑,终于推开了那扇门。 “追捕的人马,一眼看过去得有十几骑。被追的人你猜多少?就两个!其中有一个还是姑娘!” 门一开,率先传来一道偏中性的声音,伴随着鞭子甩在地上的声响,绘声绘色道:“我一看,这哪儿能忍?” 一旁的訾晋立刻捧场,义愤填膺道:“就是就是,这也太欺负人了!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你母亲大展神威,打跑了坏人,救下了两位小友啊。” 这道声音中满是笑意,郗月明觉得耳熟,循声望去,竟然是平时不苟言笑的訾凛。 三人坐在一起,氛围出奇地和谐。可待门彻底打开,訾沭和郗月明的身影出现时,笑声便戛然而止了。 “哥,嫂嫂。”訾晋率先站起来打招呼。 訾凛敛下笑意,随之起身行了个朝臣礼。唯有正中央的女子不慌不忙,把鞭子一圈圈地缠好,才踱步过来:“你就是那个和亲公主?” 郗月明抬头,望向这位婆母。 訾陬的老可敦曲雅,出身贵族,自小也有通谋略善骑射的佳话流传。身形高挑,五官英气,整个人气质疏朗,的确是侠女做派。 只不过訾沭就在旁边,却不知她为何先朝自己开口。郗月明点头应是,略想了想,打算再补一个大礼。 不成想,下一刻手臂便被托住了。 “自在点,不用这样。” 曲雅将她扶起来,正看反看,许久才收回目光,声音沉静:“好孩子。” 郗月明得了一句哄小孩似的夸奖,抬头看去,见她终于把目光放到訾沭身上了。 訾沭规规矩矩地弯腰:“母亲。” “嗯。”曲雅反应淡淡,连方才对待郗月明的亲切都没有。“本来是能赶上你生辰的,但在路上遇到点事,耽搁了,抱歉。” 第34章 途中遇到的事是同一件,只不过方才还说得绘声绘色,到了自己这里,就只有一句耽搁了。 訾沭笑得牵强,摇了摇头。 “这是生辰礼。”曲雅指了指桌子,上面正放着一副弓箭,“这么多年不见,我想着,你应当能拉开三百斤的弓了。” 訾沭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什么。他早就过了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年龄,也做不到訾晋那样肆意。更何况,面前的女子,从来就没给过他这样的机会。 曲雅送完生辰礼便转身出去,阔别多年的寒暄似乎也要止步于此。 “汗王,可敦。”訾凛上前周全礼数,“那我们就先退下了。” 经他提点,一旁的訾晋也连忙作揖告退,随后马不停蹄地去追赶母亲:“母亲母亲,还没说完呢,你等等我跟爹啊……” “……”郗月明眼睫一动,终于窥见了些许真相。 早些时候,她曾戏言訾沭若是身死,自己是不是要嫁给訾晋。那时她便知道,訾陬还保有一些游牧民族的旧俗。 曲雅生于訾陬贵族门庭,婚姻大概是不能自己做主的。时至今日,也无人再敢问询,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细究起来,訾沭也不太清楚上一辈的爱恨情仇。 父汗中计受伤时年纪很轻,也没有婚娶,按兄终弟及的传统来看,能上前分一杯羹的人太多了。为了尽快稳住訾陬的局势,一支势力最大的部族立刻想到了通婚结盟的办法。 那正是母亲的家族。 但当时母亲已经与訾凛相恋,只因原先选定的那位姨母与一个云郗商人两情相悦,竟然放弃訾陬贵族的身份一走了之,这才换成了母亲。 次年,訾沭便出生了。 不是满怀期待地迎接来的孩子,自然得不到曲雅的好脸色。她做出让步的原因无非是形势紧急,訾陬需要一个继承人。现在继承人有了,她便去寻找她的自由了。 訾沭自记事起,父汗没有像别的父亲那样将他高高举过头顶,母亲也不会像别的母亲那样温柔可亲。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自己特殊的家庭,接受自己的使命。 父汗的身体每况愈下,昔日跃马提枪的枭雄不得不在病榻上了此残生。母亲很快就添了弟弟,但似乎也做不到设想的那样潇洒,对他们父子完全不管不顾。 到头来,竟是母亲与訾凛全力辅佐,帮助訾陬度过了国主病弱、少主年幼的那段时光。 訾沭十六岁那年,左贤王訾凛放权于他,他成了訾陬真正的王。可也是在那一年,父汗与世长辞,母亲也说要去游历天下,把这么多年没看过的风景都补回来。 对此,訾凛訾晋没有异议,訾沭也说不出挽留的话。 从那以后,他只能从訾晋收到的书信中,得知关于母亲的只言片语。若非今年他成亲,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母亲。 看着不远处的一家三口团聚,訾沭不远不近地站在一边,显得十分落寞。郗月明上前几步,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 随即就被訾沭大力反握。 “心疼我?” 他还是那样带着点调笑和痞气的表情,郗月明却有些犹疑,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想听哪个回答。 “那就多心疼心疼我。” 第39章 共枕(三)“你抱抱我。”…… 郗月明并未多言,互相紧握的手已经表明了安抚之意。 “那个,两位,打扰一下。” 有讪讪的声音传来:“曲雅可敦走得匆忙,好像忘了给我们安排住处了……” 訾沭循声望去,见是身着异族服饰的一男一女,莫名眼熟却又认不出来。不禁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呃就是,就是曲雅可敦方才说的,十几骑人马追捕我们两个。”女子一边说,一边伸手比划,“秭图那边出了点事,曲雅可敦特意把我们捞回来的。” 听她这样说,訾沭有点知道这二人是谁了。 秭图是西边的一个国家,如今在位的君主名叫臧清。只不过,臧清的王位是弑兄夺来的,上一任秭图王尚有一子一女,一直逃亡在外。 这逃亡的兄妹俩倒是很有名,从不改招兵买马杀回去的意志,逮到机会就要给臧清制造点混乱。甚至早年间,訾沭也跟他们联手过,怪不得现在看这二人眼熟。 果不其然,那男子抱了抱拳:“在下臧行。” 女子也道:“在下臧玉。” 他们兄妹要复国,訾陬同样要报世仇。国与国之间关系向来微妙,听说最近秭图内乱,母亲在这个当口将人救回来,怕是不简单。 “原来是贵客。” 訾沭了然,刚要喊人安排住处,却听久不出声的郗月明忽然开口:“两位在外游历多年,可曾去过云郗?” 他有些疑惑,月儿向来是安静的性子,事关她自己都不见得会多说几句,如今主动问询,倒是奇怪了。 臧玉挑了挑眉:“可敦也听说过我们的事?” 她知道訾陬这位可敦是云郗的公主,也听说了她有多受宠。眼下自己正寻助力复国,适逢这位可敦有兴趣,跟她搞好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朗声笑道:“云郗嘛,当然去过。” 一旁臧行也十分上道,开始与妹妹一唱一和,回顾起多年逃亡史来:“我们早年便随父亲一起去过云郗,后来离开秭图,去的第一站也是云郗。” “是啊,不止一次两次呢。” 臧玉附和:“那一路可太精彩了,见了个不务正业的大夫,惩治了一个不让我跟她重名的大小姐,还干掉了臧清的儿子!” 她说到兴奋处,忍不住跟身边的哥哥击了个掌。 再过一百年,提起干掉了臧清的儿子这事,她都忍不住要仰天大笑三声! “当时秭图要跟云郗联姻来着,那小子带了很多聘礼去结亲,我们就在路上埋伏,一举杀了他,还抢了随行的所有财宝!给了臧清一个大——惊喜!” “那可太惊喜了,就跟现在秭图内乱的程度差不多吧。哦忘了说,这回秭图内乱——” 兄妹俩相视一笑:“也是我们干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郗月明难得主动开口,似乎对这二人有些兴趣,唇畔一直挂着浅淡的笑。只不过听到这里,她的笑容顿了顿:“臧清之子,是你们杀的?” “是啊。”臧玉承认得坦荡,却不自觉地瞥了訾沭一眼。复问,“怎么了吗?” 郗月明微微一笑:“他曾经,是我的未婚夫。” 臧玉:“……” 臧行:“……” 二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完球,不会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 干掉了人家的未婚夫,这怎么说?要不要安慰她两句?不对,她现在的丈夫可就在旁边呢,说起来当年的事儿也有訾沭这家伙的手笔……嘶,这让我们怎么接话? 郗月明愿意多说两句话,訾沭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只不过眼下谈话陷入僵持,旧队友眼神乱瞟,似乎有向自己求助的意图,訾沭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千万不能露馅。 “咳咳。”他立刻开口打断,“两位贵客一路辛苦了,月儿,不如先让他们去休息吧?” 訾沭一开口,郗月明似笑非笑的眼神就转到了他身上。 “……你也该休息了啊。” 这下,眼神乱瞟的人变成了訾沭,他打了个哈哈,尬笑道:“跑了这么久是该休息了,哈哈,该吃饭了,我给你烤兔子肉吃啊哈哈。” “……” 郗月明莞尔,终是没再说出拒绝的话。 目送臧行臧玉离去后,她回到寝宫,脑海中的回忆就止不住地上涌。 上次听到有关秭图的事,还是他们送来狐裘大氅那次。但再往前想想,她与秭图的纠葛,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 上一任秭图王在位时,就曾多次来云郗拜访,据说是丢了个妹妹,多方打听之下,得到消息说这位妹妹似乎在云郗境内。 然而,老奸巨猾的郗煦一眼便看出,这位温和的秭图王地位已经岌岌可危,因此并不愿意深交,总是想方设法地推拒。直到臧清弑兄取而代之,同样以找妹妹的理由来到云郗,新任秭图王却得到了郗煦的礼遇。 彼时郗言御为了增加助力,想到了父亲当年借外族势力登基的先例。于是促成了郗月明与秭图王储的亲事,臧清之子成了她的第七位未婚夫。 那一次阵仗格外大,郗月明也以为自己逃不出罗网,这辈子就这样了。 可是成亲那日,那位王储忽然死了。 臧玉说,是他们在路上埋伏,并成功截杀了那人。 但是身为当事人的郗月明却清楚地记得,当时的确有一个自称秭图王储的人抵达,自己也确实与他拜了天地,共饮了合卺酒。 既然臧清之子是在来的路上死的,那么,与自己拜堂成亲的人又是谁? “是本汗。”訾沭的声音出现在殿门口,似乎是在挥退侍从,“下去吧。” 第35章 郗月明敛下思绪,抬头看向进来的这人。 訾沭似在邀功,边走边道:“我新调过来几个人保护你,怎么样,藏得是不是很隐蔽?你没发现吧?” 自从上次月儿险被刺杀,他立刻调了几人过来暗中保护。那人身手好,性子更是连自己靠近都会警觉,訾沭非但不怪罪,反倒因其恪尽职守而大加赞赏。 郗月明诚实地摇摇头。 “这恰恰证明了他功夫好啊,有他在我也放心些。” 訾沭在她身侧坐下,忽然发现面前有一个小盒子。他来了点兴趣,问道:“这是什么?” “生辰礼。” 郗月明往前推了推,将盒子打开,是一枚玉佩:“之前送过钟大夫相似的,我瞧着,你好像是在意的。” “给我的?”訾沭又惊又喜。 钟声越临走时,拿着一枚玉佩说是可敦所赠,在他面前好一通炫耀。訾沭看的眼红牙酸,临回班珠还气鼓鼓的。如今时过境迁,自己也终于能收到月儿的礼物了! 他连忙拿到手中,细细打量:“好好好,我明天就挂衣服上!” 虽说玉佩这玩意儿都是在云郗秭图那边时兴,訾陬还没这个穿戴,可这丝毫不影响他出门炫耀可敦有多温柔体贴! 瞧瞧这鸭子戏水,多逼真啊!这玉石可太玉石了!这精美的串绳和穗子……怎么这么像秭图的编织?! 郗月明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好心解释:“这是我当年与秭图王储定亲时,秭图送来的定礼。” 訾沭:“……”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果然是臧行臧玉那两个大嘴巴,好死不死地提起了这件事,还拖累自己下水。自家可敦聪颖至极,怕是早就察觉了不对味,故意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訾沭无言以对,干巴巴地道:“你怎么知道?” 郗月明微微一笑:“你说过啊,你去过云郗。” 初次见面,臧行臧玉表现得太熟络了,猜出他们跟訾沭早就认识并不难。 今日提起第七位未婚夫,郗月明恍惚记起,那时訾沭在位已经四年了。訾陬国力大增,云郗和秭图必然坐不住,故而心照不宣地促成了联姻。 而不想看到两国结盟的人,除了臧行臧玉,还有就是訾沭了。那兄妹俩截道刺杀,訾沭多半是在暗中相助,就比如假扮新郎与她拜堂,好拖延时间。 郗月明在深宫中生存了十八年,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略想一想就能明白,而略诈一诈,訾沭也果然如料想的那般,对自己极尽坦诚。 訾沭郁闷至极:“……你真是,什么都知道,又总是不说。” 早知如此,今晚就应该睡书房。怪他割舍不下昨日同床共枕的亲密,颠颠地跑来,直到掉了马甲这才老实。 他揪着玉佩的编绳使劲儿搓:礼物礼物,都过完了生辰还妄想什么礼物啊! 郗月明抬眼望向訾沭,心神微动。 原来早在很久之前,他们就曾执手,完成了云郗的三书六礼。 “我说了,之前送过钟大夫相似的,你好像在意。”她轻声开口,“我只是想送你礼物,但是,我没有别的东西了。” “我在意的可不是这些。”本来就是,他才不喜欢戴玉佩,更何况是她从前的定亲礼。 这些话訾沭只能在心里说说,不成想下一刻,他听到了郗月明的声音:“你在意的是我,对吗?” “……”訾沭眸光骤暗。 他知道,郗月明曾对前路和生死了无牵挂,不感兴趣的事绝不会开口问询。而此刻,问出这句话后的人儿托着下巴望向自己,神情认真,眸光澄澈无比。 她已经不是初来訾陬时,心如死灰的元安公主了。 她知道她在问什么,在要什么。既然问出了这句话,那就是、这是……她也在意的。 是这样吧? 訾沭有些紧张,生怕自己会错意。 一直以来,没脸没皮的都是訾沭,时不时地贴贴蹭蹭讨个香吻。但这次,女子主动拉住了他的手。 “你抱抱我。” 第40章 共枕(四)一臂尽揽她的腰肢。…… 訾沭向来是不吝啬拥抱的。 他体格大,拥人入怀时就如同密不透风的墙,极具安全感。郗月明在边境草原上噩梦初醒,第一次被拥抱时,就有些眷恋这份安稳。 只不过来时凄惶,前路未定,又有醉丹霞横插一脚。就算察觉到了訾沭的心意,她也不敢去赌那一丝的侥幸,不敢去辨这份心意的真假。 直到回了班珠,訾凛的话令她开始正视訾沭的感情。 从那以后,她作过任性过,也见过訾沭的包容和维护。直到今日,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郗月明不是纠结的人,或者说,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还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她不愿意弄丢他。 直到被郗月明主动吻住,訾沭犹在不可置信。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被这么一双手搭上脖颈,唇齿纠缠。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的第一反应竟是一把抓住她的双腕,连连后退。 “你是不是……” 訾沭克制地呼出一口气,问道:“因为那个玉佩?” 因为给过钟声越,所以也要给自己。 因为从云郗带来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只能拿曾经的定亲礼出来周旋,自认为身无长物,便要献身以贺? 她之于这些事是有先例的,訾沭忍不住不多想。 “不是。” 郗月明仰头看他,答得果断:“因为你很好。” “……” 故作严肃的男人因她的一句话而乱了呼吸,下一刻,需要自己仰头去探的唇骤然压下。 郗月明陷在他的怀抱里。 仰头承受间,她不忘探出舌尖去舔舐那一小块破口,密密实实地尽是安抚意味。怎奈对方呼吸加重,按在她腰间和后脑的手也越发用力,总之是与安抚相去甚远了。 寝宫宽阔,好在訾沭对这里的摆设了如指掌,行进间未碰倒任何东西。只是带起的风令殿中烛火明灭不定,也把床帐上的影子搅得影影绰绰。 在云郗皇室中长成的公主,生就一副玉做的肌骨,纤弱而娇嫩。而生长在草原上的勇士,是与之截然不同的画风,两相遇见,仿佛一碰便会留下指印,一臂便能尽揽她的腰肢。 郗月明长发铺了满床,抬手间衣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立刻被蓄谋已久的男人凑上去啄吻。白日里才看到的胡茬就这么落在了她腕上,细细密密地疼。她意欲躲闪,又伸长手臂去环他的脖颈。 只是被这双玉臂简单地搭在肩上,訾沭就忍不住要失控,撑在榻边的手臂青筋暴起,用尽全力才遏制住冲动。 “我知道。” 他忽然停下动作,埋首在郗月明颈侧:“你是在可怜我。” 可怜他身为訾陬汗王,光鲜背后,也是个孤家寡人。父亲撒手人寰,母亲另结美满,唯余他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可怜他虽然娶妻,却无半点夫妻恩爱,实在寥落。于是朗月主动入怀,非为情爱,只是可怜。 郗月明沉默。 比起訾沭,自己确实没有那么强烈深沉的爱意。 但是,每当看到訾沭笑盈盈的眼睛,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爱意,郗月明紧绷的心弦总会不自觉地放松,过往的阴霾也会消散些许,她知道,自己也确实是喜欢的。 喜欢訾沭,喜欢这种被爱的感觉。 他们都是这红尘世界中的一粒微尘,生如朝露,蹉跎至今,直到遇见彼此,摸索着靠近。 如果他们都是伶仃一人,都渴望着爱;如果他们又恰好互合心意,已经拜了天地做了夫妻。郗月明愿意这样沉沦下去,与他永世纠缠。 或许,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成自己的家。 “我是喜欢你的。”她只能这样说,“我也喜欢被你爱的感觉。” 訾沭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的月儿向来诚实可爱,这句有所保留的喜欢,在訾沭看来,已经是天大的恩赏了。 即便是强留的缘分,他也认了! 他这样低笑着,被埋颈窝的郗月明不舒服地躲了下。然而下一刻,訾沭忽然抬头,拽了拽衣领,随后就把她搭在肩上的手往上带了带:“搂紧了!” “……” 初时,郗月明很听话地搂紧了。 奈何面前这人实在凶猛,力道太大,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她的双手就不自觉地向下滑,总要訾沭抽出时间往上带一带。 再到后来,借力也不管用了。郗月明脱力地垂下手,还要被訾沭强硬地挤进指缝,低笑:“应该比握缰绳容易吧?” 郗月明已经无心去分辨他说了什么。 一片颠簸中,只有訾沭是稳当的。她渐渐卸了力道,如同初见时从疯跑的马车上跳到訾沭身边那样,全心托付。 子时,落雨了。 …… 郗月明只觉得睡了很久很沉的一觉。 第36章 她累狠了,好在訾沭一直在替她按揉,情到浓时又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诉说爱慕,夹杂着訾陬的俚语。郗月明无力回应,却下意识地往他怀里越凑越近。 然后就被环抱得更紧。 訾沭几乎一夜未睡,即便最后安定下来了,他也只是靠在床侧,将爱妻圈在怀里,以目光寸寸描摹她的容颜,胸腔中是饱胀的喜悦。 至此,这十多年的思慕,终于有了归处。 一直到天光大亮,郗月明才慢慢从熟睡中醒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开始摸索着去够滑落的锦被。 下一刻,手被捉住,十指紧扣。 訾沭声音餍足,捉到手后先送到唇边亲了亲,才问:“找什么呢?” 郗月明任他牵着,迷迷糊糊地答:“玉佩……” 訾沭扫了一眼,被面上并不见那东西。倒是地上堆着狼藉的外袍和靴子,靴子旁边,有一个已经碎成八瓣儿的坠子。 “瞧见了,在地上。好像碎了。” “……” 郗月明隐隐有起身的动作,訾沭连忙凑上去,轻轻按着:“哎哎哎,不急,你再睡一会儿。一个破坠子碎了就碎了。” 郗月明清醒了点,无奈道:“那是给你的生辰礼。” “我才不要那些,你给我编个草环我都乐意。”訾沭又开始没脸没皮,隔着锦被环抱着自家爱妻,只觉得眉眼无处不鲜活,怎么看都看不够。 “醉丹霞快没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郗月明的侧脸,原先斑纹的地方,现在淡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唯余她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在晨曦之下愈显恬静柔美。 郗月明尚未有什么反应,訾沭已经神神叨叨地推测了好几种可能,到最后眼睛一亮:“啊,我知道了!” 他开始侃侃而谈发表见解:“一开始没完全解,是因为你没喝完整瓶兰生露。那玩意儿被我喝了小半,所以我亲你,就会帮你再恢复一点;再亲,就再恢复。等我把被我喝下的全都给你……” 真是一番高见! 饶是郗月明惯常面无表情,此刻也忍不住红了脸,试图制止:“你不许再说了!” 她伸手去捂訾沭的嘴,待触碰到的那一刻,她只感觉到炙热,倒是訾沭的眼神蓦然暗了。 月儿的手细腻如脂,伸过来的瞬间,就有幽香萦绕在鼻尖,更别提现在如此亲近的触碰。訾沭欺身靠近,一手拉下她的手,一手扶上她的腰肢,声音暗哑: “乖,夫君帮你把最后一点也解了!” …… 郗月明头一次醒来时,就见外面亮堂堂的,时候似乎已经不早了。 醒来没说两句话,就被訾沭以“解毒”的名义纠缠。醉丹霞有没有彻底解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看来不必管时间了,自己得好好休息一阵了。 好不容易万事已了,她刚沐浴完要睡下,门外却又传来了哐哐哐的敲门声。 声音急切且不间断,不像是雁儿。 訾沭啧了一声。 无论是谁,这么容易就来到了汗王跟可敦的寝宫门口,沿途的护卫就该吃一顿板子了。更何况,眼下他们正是浓情蜜意之时,月儿累了这么久也要好好休息,是谁那么不长眼过来打扰? 他刚要悄摸起身,出去看看是谁这么大胆。不成想下一刻,腰腹却被郗月明搂住了。 訾沭低头,见她眼睛都没睁开,手上动作倒是做得自然无比。含混道:“帮我穿戴起身吧。” “不用起来,你累了就是得好好睡觉。”訾沭拍了拍她,似在安抚,声音也压得很低,“别的不用管,我出去看看。” 郗月明忽然笑了笑:“可是,门外的人是在找我啊。” 果不其然,见敲门无用,门外那人开始扯着嗓子叫喊了:“开门开门开门!訾沭,你没把我妹妹怎么样吧?!” “……妹妹?” 这下,轮到訾沭摸不着头脑了。 昨日提起干掉了臧清的儿子,却不料那人的未婚妻就在面前。臧玉当时只想着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实在尴尬。待回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臧清的准儿媳?云郗的三公主? 当年父王寻访走失的姑姑,臧行臧玉年纪虽小,也是听说了一些的。只不过后来臧清弑兄上位,父王驾崩,他们也疲于逃命,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所以,在听说臧清要给儿子选云郗的三公主为妻时,逃亡中的臧行臧玉头一次暴露行踪主动出击,是为阻止他们结盟,也是为了解救那位未曾谋面的表妹。 虽说这位和亲公主可能只是宗室女子,但是,一想到世上可能还有一位血脉相连的亲人,臧行臧玉就忍不住嗷嗷叫,激动得整晚都没睡,就等着第二天见面再仔细问问。 可是,他们从清晨等到傍晚,现在太阳都快下山了,还是不见郗月明的人影。 臧玉不由得担心:表妹该不会被訾沭那个野蛮人给欺负了吧? 她等不及了,也顾不上寄人篱下的境况,直接越过墙头过来拍门,誓要见到郗月明不可! 第41章 故人(一)埋首在他的颈窝里。 门扉打开,郗月明和訾沭并肩出现在面前。 臧玉理都没理东道主,急吼吼就去看郗月明,试图从她脸上看到姑姑和父王的影子。 父王说过,姑姑自幼就是美人。 面前的这位可敦同样很美,眼睛通透明亮,神色温和可亲。臧玉几乎不记得姑姑的长相,但是在面对郗月明时,骨子里名为血脉羁绊的东西就开始不住地叫嚣。 二人相对而立,不一样的身量风姿,一样的蛾眉杏目。 门前只有臧玉一人,郗月明见她急急地冲到门前,敲开门却又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站着,嘴唇翕动,似乎很激动。 往后看,臧行就在不远处的回廊上,似乎因为男女之别不便再上前,虽然止步,却也是眼巴巴地看着这边。 她轻叹了一口气,主动开口:“姐姐。” 臧玉闻言,几乎要落下泪来:“你……你是云郗的那位表妹?” 郗月明点头应是。 她本不是爱凑热闹的人,昨日却主动向他们提及云郗。正是因为知道他们有血缘关系,才会开口一问。 臧玉一下子上前抱住了她。 “你昨天就知道了是不是?” 她又气又急,又舍不得对郗月明说重话。只得将人抱住,跺着脚,碎碎念叨:“你知道,也不相认,害得我心惊胆战一晚上,怕是空欢喜一场,又怕没来得及相认,要是再错过了可怎么好?” “你真是让我们担心死了!” 郗月明垂下眼睫,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关切无所适从,迟疑地抬手去拍臧玉的背。却不曾想,此举引得臧玉更加激动,直接将人抱起来转了两圈。 “……” 訾沭黑着脸,将人从天旋地转中解救了下来。 臧玉这才意识到不对。 自己常年在外奔走,体格强健,郗月明却是囚于深宫多年。到底受了这么多年的磋磨,看上去总有几分形销骨立、弱不禁风,现在哪怕只是站着,都得扶着旁边的訾沭。 “没事吧没事吧?” 臧玉面带担忧,试图伸手去扶:“都是我不好,我太激动了,不知道你……唉,訾沭平时是怎么养你的,怎么能虚弱成这样?” “……咳。”郗月明倚着訾沭,默契地没有对视。 她压下了那股眩晕,抬头望向神色紧张的臧玉,只轻轻摇头答道:“没事的,姐姐。” 那边,臧行见妹妹都把人抱起来转圈了,自然是什么都明白了,立马急匆匆地往这边跑。郗月明抬眸迎上,也是温和一笑:“表哥。” 郗月明之于亲情,确实缘浅。 当初,老秭图王几次三番拜访云郗,郗煦却拒不深交,除了看出他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更重要的是,老秭图王看重的同胞妹妹,即云郗后宫中的杜姮妃,早已香消玉殒。 郗煦无法解释将她困囿多年的行径,也明白老秭图王一旦得知真相,知晓了妹妹的死讯,那将是比不结交更严重的局面。 故而,他选择了观望,选择了在暗处搅动风云。 果不其然,不久后,臧清弑兄夺位,秭图王储臧行臧玉也受到迫害,被迫出逃,再无人关心那位早年间走失的秭图公主。 再后来,訾陬崛起。臧清为了稳固势力,特意拜访云郗以期结盟,想起当初老秭图王一直在找妹妹,就顺手把这个旗号拿来继续用。 遗物与故人两相佐证,再加上郗月明那张与杜姮妃极像的脸。臧清玩味地发现,他那兄长还真没找错人。 只是无缘得见罢了。 臧清是王室庶出,并非像老秭图王那样与杜姮妃一母同胞,更无多少情谊可言。恰好,郗煦也不关心一个逝世多年的妃子究竟有怎样的身世,二人一拍即合,谋的都是自己的利益。 于是,孤女出身的杜姮妃身世大白,竟是秭图的嫡公主。连带着郗月明也备受瞩目,被各方撺掇着、逼迫着,定下了与秭图王储的婚事。 第37章 郗月明望着面前道貌岸然的父亲,巧伪趋利的舅舅,她知道,母亲是被秭图所抛弃的人。 而被当作联姻工具的自己,也是被宋贤妃、被郗言御抛弃的人。 老秭图王数次到访云郗,郗月明与他同处于一个空间过,或许也擦肩而过过,但是从未相认。及至她得知真相,这位唯一真心寻访过她们的亲人,她的亲舅舅,早已故去多年。 当真只是,缘浅罢了。 昨日猛然见到臧行臧玉,在意识到他们就是未曾谋面的表哥表姐时,郗月明忍不住有了期待,忍不住开口搭话。同样的,也忍不住担忧,万一再遭受一次来自母亲家族的抛弃。 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有理想有能力,大概不需要一个长在深宫的软弱表妹。 但郗月明忽视了,相依为命多年的兄妹二人,如她一样渴望故旧亲情。 臧行臧玉一左一右,将郗月明围在中间嘘寒问暖,恨不得把这么些年缺少的陪伴全都补上。倒是訾沭,被臧行一把扒拉到旁边,悻悻地挠了挠头。 天色已晚,四人便围坐在篝火前,一边吃烤肉一边叙旧。 “昨天只顾着想怎么解释害死你未婚夫的事,我都忘了,当年那事除了是为复仇,还是为了我的表妹啊!” 臧玉紧紧地搂着郗月明的胳膊,又哭又笑:“也算是峰回路转,能在这儿遇见你,我们也能跟父王和姑姑交代了。” “以后有我们保护你。”臧行也凑上来,拍着胸脯承诺,“谁再敢欺负你,表哥替你好好教训他!” 这些年,他们也在尽可能地打听关于云郗国三公主的事。只可惜宫闱之内,能传出来的消息本来就少,他们又要掩饰行踪,应付来自臧清的围剿。在得知云郗和秭图要联姻时,才依稀察觉到,“三公主被宋贤妃收养爱护视若亲女”这事可能并不是真的。 臧玉心疼地看着郗月明,不知她在那人情淡薄的深宫中吃了多少苦。 他们从前流亡在外,无暇顾及,所幸筹谋到现在已经有了一战之力,那必然是无论无何都要保护好表妹的。别说宋贤妃和臧清他们,即便是訾沭,他们也绝不允许! 郗月明一直安静地听着,时不时露出一抹浅笑,附和着二人的话。火光映衬下的面容温婉恬静,她抱着膝,也在努力去靠近表哥表姐的世界。 臧行这边烤好了羊肉,立马殷勤地递上去。訾沭眼睁睁看着郗月明含笑接过,自己举着的肉串则被冷落,心中忍不住酸意泛滥。 他们兄妹相认其乐融融,自己却坐在一边没人搭理。訾沭气鼓鼓地咬着没人吃的羊肉串,数次想要插个嘴找找存在感,在看到郗月明的笑脸时,又硬生生忍住了。 ……罢了! 臧行早就注意到他了,敛了笑容,有意无意道:“从前在云郗宫中受磋磨,好不容易离宫成婚了,我们做哥哥姐姐的也没在身边,没能帮你把把关。啊,真是可惜。” 訾沭闻言,立刻警觉地抬头:“本汗人都在这儿了,你还要怎么把关?” 臧行似乎终于注意到訾沭了:“哦,妹夫在这儿啊。” “刚好,我请教一下。月儿人这么瘦弱,脚步又虚浮,你就没发现?没想着找个大夫来瞧瞧?” 臧玉也道:“是啊,我刚才也觉得妹妹好像身子不好,訾沭,你不缺她这一口吃的吧?” “……”訾沭哑口无言。 郗月明轻咳一声,被亲人维护的感觉很好,但这个原因还真是让人羞于启齿。她张了张口,意图为訾沭解围:“我没事的,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的好妹妹,你可别这么纵容他。”臧玉眨眨眼,“也别因为担心我们而忍气吞声,在外逃亡听起来落魄,但这么多年了,我们不怕他。” “就是就是。说起来行刺臧清的儿子也有他的一份儿呢。” 臧行过来附和:“当时他想都没想就要跟我们联手,又自告奋勇去云郗,说什么身陷敌营拖住他们,结果跑去假扮你的新郎了!我现在怀疑他早就盯上你了,故意除掉你未婚夫好自己上位!” 若说刚来时,他们还存了点寄人篱下休养生息的谨慎,但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大舅哥,那真是半点都不惯着他了。 郗月明掩唇轻笑。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么一天,夫君和亲人在侧,天地宽广,情深意浓。过去十多年的飘零挣扎,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归宿。 眼见訾沭被臧行臧玉堵得说不上话,她笑意不敛,忽然朝他伸手。 双臂伸展,是要他来抱的意思。 訾沭正在郁闷,见状愣了一下,身体倒是先一步动作,快走几步,一把将郗月明横抱了起来,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 郗月明环着他的脖颈,亲密无间。转向臧行臧玉时,面上的笑意还未退却:“真的不必担心,我休息休息就好了。天色已晚,哥哥姐姐也早点歇息吧。” 见她这样说,臧行臧玉也只得点头了。 吃好睡好本来就是应该的,而且他们本就是担忧訾沭仗着身份欺负表妹,才想着敲打一下撑撑腰。眼下见他们恩爱,自然也没有刻意拆散的道理。 见他们点头,訾沭也不再迟疑,抱着人就开始往回走。 漫天星辉之下,訾沭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稳当。郗月明侧首,越过他的肩膀跟臧行臧玉告别,回头瞧见他坚毅的下巴,心间充斥的唯有宁静与安心。 于是郗月明主动靠近,埋首在他的颈窝里。 “这下你相信了吧?” 訾沭侧头,抵着她的额头:“什么?” “我不是因为孤苦无依才决定跟你在一起。”她闭上双眼,认真地道,“我有哥哥姐姐,但是我觉得,在你身边很好啊。” “……”訾沭只觉得心尖都在颤抖。 他脚下未停,一直到回了寝宫,将郗月明放到榻上。这才凑上去亲了亲她,低沉着声音回应她的话:“是我离不开你。” 二人相拥,又是一派脉脉温情。 从昨晚到现在,郗月明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眼下倦意上涌,眼皮沉重,就这么倚着他渐渐睡了过去。 訾沭搂着她,亲密无间,一夜好眠。 第42章 故人(二)珍而重之地规划进他们的未…… 郗月明难得过了一段静好的日子,夫妻恩爱,家人在侧。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清冷美人,如今也会偶尔露出笑颜,会出门去走一走。 她再一次见到臧玉,是在练兵场上。 彼时臧玉身着甲胄,似乎刚刚训练结束,气喘吁吁地跑来道:“风这么大,你何必亲自跑一趟?等训练结束了我就去找你了呀。” 訾陬地处北方,暑热一褪风就呼啸个不停,更别说现在临近冬季,他们若不是训练,平日里也要多裹几层来御寒,更别提表妹了。 面前的人儿眉目如画,貌美无双。臧玉虽听说了醉丹霞的事,但到底没见过,只觉得表妹这般绝世独立的美人,本就不该受风霜侵袭。 郗月明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微微一笑:“正因如此,才特意来见你们。” 她一挥手,身后的雁儿和乌冷立刻上前,捧上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并着两幅厚实的护肩护膝。 相较于之前的心如槁木,接受訾沭纯粹直白的爱意这么久,她冰封的心湖也终于有了解冻的迹象。自相认以来,臧行臧玉的惊喜与爱护溢于言表,自己则显得过于冷淡了。郗月明默默思索,亦尝试着拾起爱的本能。 就像訾沭对自己那样。 “给我的?”臧玉看着护膝,又惊又喜。 “是啊。”雁儿也乐得瞧见可敦这样的变化,忙不迭道,“我想着分担一点,可敦都不肯让我们插手呢,从头到尾都是可敦亲手做的!” “哈哈哈哈哈,既然是表妹的心意,那我就收下了!” 臧玉大笑,抱着护肩翻来覆去地看,又毫不吝啬地赞赏了一通,连蹩脚的针脚也能看作是她的巧思,夸得真情实感。 郗月明莞尔,从臧玉处得到的关怀和肯定,和訾沭如出一辙。 他们都好像在拿自己当小孩子来哄。 当然,被耐心哄着的前提是在意,郗月明并非不识趣。她应承下臧玉的夸赞,转而问道:“对了,表哥呢?” “喏,那儿呢。”臧玉指了个方向,“展示娘家人的实力也是有必要的。我实话告诉你,这已经是哥哥跟訾沭打的第三场了。” 那边是骑兵训练的场地,此刻却空无一人。场地中央,臧行和訾沭正在比武,打得难舍难分。 郗月明前行几步,看向场中二人。而在她出现的一瞬间,訾沭就跟后脑长了眼睛一样,先是缓下动作似有所感,随后就越过一排排扎着彩绸的木桩,精准地捕捉到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脸上立刻展现出了张扬热烈的笑。 “笑笑笑,还能不能专心打架了!” 第38章 臧行一个旋身上前,逼近訾沭,却被他轻松躲开,欢欢喜喜地朝着郗月明扑过来。 “月儿是来看我的吗?” “当然是为了看她的哥哥姐姐啊,刚好你在这儿而已。”臧玉呛声,随即招呼跟过来的臧行,“快来快来,表妹带了好东西!” 上次是被訾晋和雁儿簇拥着,自己才吃上了那口玉带糕,这回可是月儿主动来的!她肯主动来已经是惊喜,至于是不是专门来看自己的,訾沭分毫不介意。 他美滋滋地喝完羊汤,一个回头,才发现臧行臧玉他们神色挑衅,手中拿着的护肩护膝,似乎是月儿送的。 “……”开玩笑,有你们的难道会没我的? 訾沭对此不屑一顾,立刻转头望向郗月明,满眼期待。 郗月明也歪头望他,神色无辜。 两相对视,訾沭最先败下阵来,委委屈屈地控诉道:“我的呢?真的没有吗?” “哦。”郗月明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要礼物呀。” 她伸手往袖口处摸索,明知那么小的地方装不下那么大的护肩,訾沭倒也十分配合,眼巴巴地盯着她的动作,就等着她掏出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来。 郗月明心下一暖。 訾沭是第一个让她明确感受到爱意的人,好像无论自己做出什么,或逾矩或幼稚,他都不会生气,永远会陪着自己笑闹。 也正是这份纵容,让她重拾信心。在面对臧行臧玉的爱护时,也能轻松捕捉到其中的在意,敢于再次去接受这份亲情。 郗月明敛下眉目,唇角无意识地向上勾起。 袖子就那么丁点大,关子卖够了,她便收了手,握成拳头伸到了訾沭面前。而及至此时,面前的男人眼中依然满是期待。 手缓缓张开,素白的掌心中间,是一样小小的、灰绿色的东西。 訾沭定睛一看,目瞪口呆—— “草蚱蜢?” 郗月明点头,忍俊不禁,还不忘提醒他:“你说过的呀,比起玉坠,你宁愿要这个。” 浓情蜜意时的胡诌如在耳畔:“你给我编个草环我都乐意!” 訾沭一拍脑袋,自然也想了起来。 面前这只草蚱蜢栩栩如生,被一只纤细莹白的手托着,分外鲜明。往上看去,往日里如冰似雪的美人眸中满是笑意,似乎因为恶作剧得逞,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从初来时的冷若冰霜,到现在这张笑盈盈的脸,变得可不只是一个表情。訾沭一下子扑了上去,激动道:“月儿,你会笑了啊!” “……我怎么不会笑。” “会笑就好,开心当然要笑。”他力气大,谈笑间忽然蹲下,轻轻松松地抱起郗月明,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还能空出一只手来,把玩那只草蚱蜢。 “草蚱蜢也好,你送的我当然喜欢。让我想想,给它穿个绳儿挂脖子上怎么样?” 一下子坐得高了,郗月明本能地环住他的脖颈,手下就是訾沭结实的肩头。她提醒道:“这可不是护肩,保护不了你。” 訾沭哈哈一笑:“手下败将才需要先护这儿又护那儿的,左支右绌!” 要他说,一个草蚱蜢足矣,他真的一点都不眼红臧行臧玉收到的护肩,毕竟是哥哥姐姐嘛。嗯,不眼红。 “……喂。” 臧行的声音远远传来:“我怎么觉得你在指桑骂槐呢?訾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没收到东西在破防。来来来,重新打过!” 訾沭脚步立刻停下。 虽说是大舅哥,但他主动要求的,那自己勉为其难,顺水推舟,也不是不行。 “这我可不客气了。”他手一松,稳稳地将人抱在怀里,又放了下来,“月儿,等我一刻钟,等我把你哥撂倒就来接你!” “……” 郗月明含笑目送他小跑回去,待人走远,笑意淡了下去,又微微蹙起了眉。 “怎么了这是,担心你家相公吃亏啊?” 臧玉本就是爽朗的性格,见表妹似有哀愁,也乐得时时以欢笑宽慰:“放心,哥哥有分寸。而且你是没见之前的情形,他俩对上,你更应该担心的是哥哥啊!” 郗月明并未因这番戏谑而展颜,只轻声问道:“你们的私兵,是和訾陬的军队一起编队训练了?” “……”臧玉一下子没了声息。 秭图和云郗虽有旧盟,但联姻未成,关系微妙。更何况,现在在位的新帝郗言御势力实在单薄,听说淮南王郗言衡动作不断,云郗怕是要有一场动乱。 为防止秭图内部政权更迭时,外族趁虚而入,臧行臧玉特意挑了这个节点,准备谋划复国大业。訾沭是他们一早就选好的盟友,只不过现在有郗月明在,这层关系似乎也更密切了。 臧玉本不欲告知郗月明这些,奈何她心细,只来一趟便察觉了。 “吃訾陬的粮草,住訾陬的营帐。这可给我们省了太多事了,有便宜为什么不占?” 她故作轻松,笑着追问:“怎么,你还不相信你家夫君呀?” “不是不相信。”郗月明摇了摇头,“只是涉及利益的事还是得谨慎些,挚友尚能因利益分道扬镳,何况是两个国家。” 事关重大,还是不要纠缠太深为妙。 “哈哈哈哈哈。” 臧玉忽然大笑,拍着郗月明的肩膀道:“好妹妹,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但是,我们可是要为你托底的。” 郗月明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 “訾沭若是全心全意地对你,我们自然会相安无事。可若是他心术不正,意图通过你来蚕食我们或是以我们来威胁你,我得保证,能带你一起全身而退。” 臧玉敛了笑意,认真道:“我们受他供养,也会为他做事,本就是互利共赢的合作。只不过有你在,訾沭留了丝情分,我们也多了点心眼。” “毕竟,离打仗也不远了。” 云郗的淮南王动作频频,内战无可避免;老可敦曲雅归来后,訾陬的备战也提上了日程。届时訾陬和云郗的恩怨、他们和臧清的纠葛,都要好好地清算。 若一切顺利,他们重新入主秭图,那秭图就是表妹的倚仗。可万一有意外,至少得保证能将表妹一起带走,再不能像曾经那样留她一人。 “……”郗月明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酸涩。 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就被珍而重之地规划进了他们的未来。被重视的感觉很好,她却鼻尖发酸,睫毛一垂,雾气便模糊了视线。 模糊的视野中,一人的身影渐渐清晰。訾沭向来说话算话,说过喜欢,便礼待至今;说了将人撂倒后就来接她,这便速战速决地赶回来了。 身后的雁儿极有眼色地递上了护肩,同样是可敦亲手所制,只不过比起前面两副,这副在图案和针脚上似乎更耗费可敦的心神。郗月明伸手接过,静静地等着远处的訾沭走到自己面前来。 她感念姐姐的在乎,但这一次,自己应当也没有选错。 第43章 故人(三)我可以抱你吗? 訾沭走过来时,看到郗月明手中捧着的护肩,脸上的笑容就更大了。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奔了过来,满心欢喜地去接,过程中双手触碰,几乎将郗月明的指尖一起拢住。 再亲密的事情都做了,眼下只是简单地碰了碰手,郗月明根本就没有当回事儿。却不料訾沭突然蹙眉,心心念念的护肩被他随手抛给了雁儿,转而捉住了郗月明的双手。 “我虽然很想要你做的护肩,但相比起来,更不愿意看到你冻成这样啊。” 訾陬的冬天寒冷而漫长,眼下只是将将入冬,棉被和大氅就派上了用场。而郗月每逢冬季必然手脚冰凉,现在也已经开始显现出端倪了。訾沭捉着她的手轻轻揉搓,忽而低头,又哈了一口气。 “你要是再像刚才那样,搞个恶作剧,就该把手伸到我脖子里来。” 訾沭特意拉了拉衣领,教她使坏:“就像这样,猛地伸进去,非常暖和!还能冰得我吱哇乱叫,就跟大冬天被人揪着衣领塞进一把雪一样。” “到时候我就唉唉唉别别别,月儿放我一马吧!你就桀桀桀,冷酷地拒绝,非要让我给你暖手。” 郗月明:“……” 臧行臧玉:“……” 连一旁的雁儿和乌冷都不忍直视,訾沭却分毫不在意,直到演得尽兴才肯罢休。 他的月儿是礼仪得体的贵女,学不会他这样不修边幅。于是訾沭拥她入怀,拉着她的手环住了自己的腰身:“当然,也可以这样。” “有我在,怎么说都不会让你冻着。” 郗月明倚在他怀中,比武过后的身体由内而外地蒸腾着热气,与曾经驯服雪银狼后的情状一模一样。而彼时令她却步的一幕,此刻却分外安心可靠,郗月明乖乖地靠在他的怀里,环着他的腰身,被这股暖意包裹着,微微闭上了眼。 恰在此时,一片冰晶悄然落在她卷翘的眼睫上。 第39章 下雪了。 訾陬的冬天来得早,初雪一落,年关亦近,各个部落的储粮放牧工作更加急切,并着一些必要的迁徙和边防,奏疏像纸片一样源源不断地发往班珠。 更有甚者,嫌薄薄一页文书写不清要说的话,便直接派了人来王城口头汇报。訾沭见了这个还要见那个,结结实实地忙碌了一阵。 所幸他没有忘记不让郗月明受冻的承诺,亦或者说是乐在其中,每晚仍旧会准时来到郗月明身边,先乐呵呵地打一盆热水供她梳洗,再敞开胸怀拥她入眠。 到后来,白日里也需要生火炉来取暖了,訾沭干脆连文书一并送到寝宫。 郗月明此刻已经学会了坦然,何况是真的很冷。即便是在訾沭处理政务的时候,她也会直接且真诚地望着他,认真地问:我可以抱你吗? 每每此时,訾沭总是呼吸急促,眼神晦暗,似乎妻子太缠人他很无可奈何,但上翘的嘴角又好像在说不是这样。 訾沭只好摆出一副勤于政务又怜惜爱妻的明君模样来,一手拿着奏疏上表翻看,另一手还要护着拱在胸前的脑袋,一下一下地替她梳理着头发。 郗月明便在这悠然自在的氛围中酣然入梦。 日子照常过,只不过温馨的日子似乎过得更快,她在睡醒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越来越长久地将目光落到訾沭身上。 三十六部井井有条,訾沭也向来是大开大合的外向性格,故而他眉头微蹙时,这般微小的表情变化落入郗月明眼中,似乎比他大发雷霆还要严重。 “怎么了?”她问,“有什么棘手的事?” 訾沭很快恢复如常,冲她笑道:“没有。” 手里的文书被他合了起来,郗月明将这明显的不对劲看在眼里,追问:“是谁的上表?” “訾晋的。” 这倒是没有说谎,訾沭眼看她似乎误会了,连忙展开:“年关了嘛,我派訾晋去几个重要的部落巡视去了。他……他就快回来了,一些部落的事需要我定夺,不算棘手。” 说话间,他又凑上来,讨了一个缠绵至极的吻。 这个吻似乎有讨好安抚的意思,然而郗月明并未生气。她已经从臧玉处得知了云郗最近的动荡,诸国之间可能要开战。自己毕竟有个和亲公主的身份,訾沭即便有所隐瞒她也理解。 但是,于她自己而言,重要的人都在身边,云郗秭图那些空名当真是要往后排了。 既然訾沭不觉得棘手,郗月明便也点了点头,对这个小小插曲不以为意,继续抱着他取暖睡觉了。 但渐渐的,她发现訾沭似乎越来越不对劲。 他还是会来见自己,会在寒冷的夜晚袒露着炙热的胸膛将自己拥进怀里,会在深夜抑制着呼吸交换一个湿漉漉的吻,会手**缠,将她越抱越紧。 但却仅仅止步于取暖。 郗月明以为是自己忽视他了。 毕竟在这段感情中,他的投入似乎更多。郗月明自知不是有情调的人,感情上也颇为驽钝,比不得訾沭深沉热烈。但她也不是当初那样万事都需訾沭主动,这份关系若需要经营,她也是愿意上前一步的。 于是在一个深夜,当訾沭再一次从身后拥着她,细细密密地亲吻她的肩膀时,郗月明主动转过了身。 黑夜中,只有他的眼睛散发着微微亮光,郗月明摸索着,主动凑了上去。 “……” 訾沭的呼吸骤然粗重,郗月明感觉握在自己腰上的手随之收紧。 她恍若未觉,继续动作。感官在黑夜中无限放大,每碰过一处,她都能感觉到訾沭明显的变化。 如她料想般,訾沭轻易就被挑起了火,一手便握住了她两只作乱的手。唇瓣原先触碰的是他硬邦邦的肌肉,此刻却换成两片同样柔软的唇瓣,只是触感虽变,霸道依然。 郗月明满意了,陷在他的怀抱里予取予求。然而下一刻,明显情动的訾沭居然停下了动作,唯余炙热的呼吸洒在她脸上。 郗月明:? 她直接开口问了:“你不想吗?” “……” 訾沭压抑不答,平复好久,才哑着嗓子道:“天太冷了,洗澡受罪。别闹,早点睡吧。” 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并不信訾沭这套说辞。洗澡有热水,还有他这个大暖炉,能受什么罪? 而这人前一刻还义正言辞地说着洗澡受罪,将她摆回到原来的睡姿后,翻来覆去许久,竟然自己跑出去冲澡了。 郗月明不解。 分明情动,为何又要压抑?先前自己未敞开心扉时,没脸没皮的事他都做了,眼下又为何要闹这个别扭? 仔细想想,最初出现这种情况,似乎还是看奏疏上表那次。 当时訾沭展开文书,郗月明也看了,的确是在说一些政事。莫非政事里有什么跟自己有关?那封奏疏是訾晋所写,訾晋又知道些什么? 入睡之前,她心想,那便等訾晋回来,召他来问问吧。 雁儿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乐得瞧见可敦对汗王上心,听说她想找訾晋问问汗王的事,便自告奋勇,在訾晋回来的第一天就把人领了来。 “嫂嫂。”訾晋拜见道,“听阿……呃不,雁儿说你有事找我?” 郗月明裹着大氅,示意他起身:“劳你跑一趟,此行可还顺利?” “就那样,每年都得跑一遭。只不过今年正逢加尔萨换了新首领,那地方重要,便多待了几日。” 郗月明微微点头,寒暄过后便也直说了,想知道他给訾沭的书信中,是否有哪些事跟自己有关。 后宫中人过问朝政,这在别处几乎算禁忌的事,訾晋听来居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反而细细回忆起来:“书信嘛,我只在加尔萨给我哥写过信,加尔萨跟嫂嫂有关的事情……” 他眼睛忽然一亮:“啊,我知道了!” “你们的婚礼是在那儿办的啊!” 接着,訾晋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他哥为了成亲所做的准备通通说了出来:“加尔萨可是他精挑细选的,因为那里离天狼星最近!訾陬传说里,对着天狼星许愿都会成真,他就早早背了一堆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之类的话,迫不及待要去对天狼星讲呢。” “其实啊,当时很多人都劝他回班珠成亲,他非不,多一天都不想等,自己千里迢迢跑到边境去,为的就是能最快最早地跟嫂嫂成亲!” “他安排我去接,但其实自己就偷偷在一边看着呢。哦还有,草原猎羊那次,他提前交代了让人别跟他抢,就为了在你面前耍威风……” 雁儿和乌冷忍不住面面相觑,谁能想到,在外威风八面的訾陬汗王,对待可敦居然也有这种小心思。 訾晋说得忘乎所以:“还有还有,其实大哥他早就倾慕嫂嫂了!为了娶回来,还特意挑了王城中最机灵的侍女阿扎丽去云郗皇宫潜伏!” 雁儿本来乐呵呵地听着,忽然见他说到了自己头上,当即脸色一僵。 乌冷悄悄地凑上来:“雁儿姐姐,我好像听訾晋殿下说到过,你以前也叫阿扎丽?” “你也骗过可敦啊?” “……” 雁儿开始胡言乱语:“啊哈哈胡说八道!我又不认识什么阿扎丽,我从小就叫雁儿了……呃,我是说,哪有什么潜伏,我在云郗皇宫根本没见过这号人……” 她没腔了,半晌后才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只得老实,哭丧着脸道:“对不起,可敦。” 郗月明笑了笑,让她起身。 她对雁儿的身份早就有数了,訾晋说的这些,好像并不能解答訾沭的反常。唯一的用处,便是让她知道,訾沭很爱自己,且很早之前就开始爱了。 既然如此,那他这段时间的刻意压抑就更没道理。郗月明回想起他之前隐忍的模样,觉得有趣,反倒想特意去撩拨一二。 第44章 故人(四)撩拨 连着几日大雪,天寒地冻。 寝宫中的火炉烧得正旺,整个室内暖烘烘的。郗月明披了件大氅,执笔坐在桌案前,正描绘着一副雪景。 訾沭如往常一般走进来,脱下沾雪的外衣,又去炉前暖了暖手,随后极其自然地过来抱她,低声夸赞她的画作。 每每此时,郗月明都好奇至极,不知道他的心结究竟是什么。訾沭不是小心眼的人,能让他心中计较,那定然不算小事。可若真是自己有什么过错,他何至于依旧如此体贴? 知道他在极力克制,郗月明反倒放开了手脚。左右心意如旧,这点子别扭,她便权当是你进我退的纠缠了。 于是郗月明道:“我前两天,见到了訾晋。” 一听这话,訾沭明显警觉了几分:“见他干什么?” “问一些事情。”郗月明有意吊他胃口,轻声道,“一些……关于你的事。听他说,他只在加尔萨给你写信了呢。” 訾沭闻言,神色立刻紧张了起来。郗月明心下了然,知道结症在此,也存了心思逗弄他。 第40章 “加尔萨可是个好地方,訾晋说,术士测算过,那里离天狼星最近。” 訾沭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个,神色一怔:“啊?” “天狼星在訾陬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让人如愿以偿,对吗?” 郗月明笑意盈盈地靠近他:“訾晋说,你还背了好多永结同心之类的话。哈,听起来确实像你能做出来的事,还记得多少,能说给我听听吗?” 訾沭轻咳一声,一贯厚脸皮的人竟然开始脸红了:“就那些,永结同心百年好合恩爱和顺早生贵子嘛。” “成婚可是大事,当然得提前做功课。我可是各种好话搜罗了一大堆,趁着赶路的间隙都要拿出来看两眼,就等着跟你说呢。” 訾沭抱着她落座,又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谁知道你当时一个眼神都没多给,真让人伤心。” 郗月明就着坐在他怀里的姿势,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胸口撩拨。就这样好整以暇地听着,也不知信了没有。 “不过嘛,说还是说了的。”须臾间,他又换了一副笑嘻嘻的表情,“怕吓到你,当时说的是訾陬的俚语。天狼星也确实灵验,你瞧,我们现在不就是恩爱和顺么。” 如此对答如流,看来不是这件事。 郗月明有心挤兑他,忽然换了话题:“你当时为什么要去加尔萨?” “为什么不在班珠等着,非要自己千里迢迢地跑到那儿去?” “路上摔下马,是着急赶路,迫切想要见到我吗?” 随着她的问话,点在胸前的手指也愈发逾矩。訾沭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随即一把抓住了她在自己胸前作乱的手。 他的情感不似作伪,说出口的话倒依然克制:“哈,是啊。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嘛。我早就去过云郗,早就见过你。” 迫不及待见她、娶她,都是真的。若她只是问这个的话,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手被桎梏,郗月明便换成脸颊,贴过去低声呢喃道:“那你知道,阿扎丽是什么意思吗?” “……”訾沭终于卡了壳。 不等他回答,郗月明便自顾自继续道:“我问了,在訾陬,阿扎丽是自由的鸟儿的意思。” 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自由的鸟儿随处可见,但在云郗,无论何种鸟儿,无一例外都是笼中雀。笼中雀见过自由,才会相信自由,才会随着阿扎丽一起,回到辽阔的草原上。 自由的鸟儿,放到云郗,把名字改作了雁儿。 虽然未曾见过,但郗月明从书中读到过大雁展翅,亦听闻过大雁的忠贞不渝。云郗的新郎定亲时执雁为礼,雁儿同样千里迢迢地往返,把她带到了该去的人身边。 鸿雁当归,长风以送。 郗月明仰头望他,缱绻眼神中尽是温情与眷恋,似乎在无声询问,自己说的对不对。 訾沭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 月儿就如同那天上月,是连天狼星都要环绕簇拥的存在。为了将这轮明月拥抱入怀,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奔赴边疆成亲、路上摔下马这事就更不值一提了。 若放在之前,月儿得知了这些往事,又肯主动示好,他定然满心欢喜,尽情倾诉自己的辛苦和爱意以讨她心软怜爱,再敲锣打鼓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可是现在…… 他做不到干脆利落地把事情全盘托出,生怕月儿最终选择离开,他承受不起这个结果。亦不忍在她不知情的时候诱哄亲近,好似趁人之危。思来想去,就只能如眼下这般,亲近却不敢亲密,疏离又不肯走太远,能拖一时是一时。 訾沭激荡的心情沉凝片刻,暗骂自己居然也会这么瞻前顾后束手束脚。 他垂眸望去,怀中女子一双眸子清凌凌的,就这样静静地盯着他。侧脸上的红斑已经完全消退,肌肤粹白如新雪堆就,美得惊心动魄。 她靠得很近,及至此时,还在更近。訾沭听到她问自己:“你在怕什么?” 他一下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大惊小怪道:“怕?我没有怕啊。成婚前多做准备是应该的,阿扎丽在訾陬也只是个很普通的名字,訾晋没有说错啊。” 訾沭三步并作两步,抱起郗月明放置到暖炉前的软椅上,随即连连后退:“我忽然想起来,有几个部落首领来了王城,要找我议事,我先去看看。” 跑出几步后,他似乎不放心,又好像是怕郗月明误解。竟又折返回来,找了条薄毯给郗月明搭上:“我不是要食言,我……我晚上还会回来的。” 随后又是扭头就走,连挂在一边的外衣都没拿。那背影,怎么看都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郗月明忽然笑了,美人展颜,如雪化冰消。 当初在訾沭的寿宴上,自己盛装出席,却被他以“装得一点都不像,不开心的时候特别明显”谓之。而此刻,他的伪装似乎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他说晚上还会回来? 郗月明悠悠地拢了拢身上的薄毯,心道,那便晚上再说吧。 自从发觉訾沭莫名其妙的心结,挑逗他便成了郗月明极大的乐趣。左右他有事耿耿于怀,不论怎样都会竭力克制,郗月明便随心所欲百无禁忌,大有一种他落到自己手里的感觉。 于是当晚,睡得好好的訾沭又半途跑出来冲了个凉水澡。 偏生訾沭也是个执拗的,明明经不住半点撩拨,又不肯狠下心来分居。只能守着心里那个不为人知的心结,同时忍受着爱妻的种种示好,美其名曰只为取暖,实则时时刻刻都需忍耐。 甜蜜的折磨也是折磨,訾沭在她这儿吃瘪,就只能找别的宣泄方式。于是臧行就发现,訾沭跑来找他打架的时候更多了。 打架免不了挂彩,訾沭宣泄够了,抱着破了皮的胳膊可怜巴巴地回去,试图得到郗月明的怜爱与安抚时,却见她眉毛微挑,脸上似乎有戏谑的神情一闪而过。 郗月明指尖轻轻拂过伤处,仰头问他:“疼不疼?” 訾沭下意识吞了吞口水,答道:“有一点。” “那,我帮你上药?” 当初在加尔萨,钟声越为了促进二人关系所用的招式,眼下终于成真。郗月明替他清洗了伤口,随后用手指沾了点伤药,作势要上药,却只是虚虚掠过伤处,始终不肯落下。 訾沭只觉得,似乎有羽毛在伤处反复拂动,痒痒的,比疼痛难忍多了。 然而下一刻,向来端庄的可敦难得胆大孟浪,竟然伸出舌尖在伤口上舔舐撩拨,再趁人不注意狠狠一嘬! 訾沭:“!!!” 他下意识抓紧了手下的衣物,手臂上青筋暴起。回头望去,始作俑者却一脸懵懂无辜,似乎还在问他为什么有这么大反应。 于是訾沭又落荒而逃,臧行又被迫当了陪练和沙包。 到最后,还是臧玉看不下去了,约了郗月明出来问问情况。 訾陬的花园向来单调,直到寒冬才能看出些青松红梅的风雅。郗月明和臧玉并肩行走其中,大致说了说最近的情况,便见臧玉神色古怪:“原来是在你这儿吃瘪了。” “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他对我们有什么不满呢。”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还真是多余为你操心了。”臧玉话锋一转,满脸戏谑,“都这样了他都拿你没办法,只能去找哥哥出气。啧啧,你玩儿他跟玩儿狗一样。” “……” 郗月明张了张口,想要辩解一二。她和訾沭真的只是你退我进的磨合,连闹别扭都不算,更谈不上谁玩弄谁的感情了。 却不想下一刻,就见訾沭骑马冲进王城,急急地闯入了她们的视野。 更想不到的是,路边的积雪踩踏成冰,訾沭策马行走其上,一个重心不稳,居然迎面摔了个人仰马翻。 郗月明:“……” 臧玉:“……” “他那么着急干什么?”臧玉蹙眉,语气中带着丝丝嫌弃,“訾陬的骑兵不是很有名吗?这要作何解释?” 亏她还看中訾陬这方面的底蕴,特意跟他们一起练兵。可见此情此景,臧玉简直要怀疑这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了。 “大概是有急事吧。” 郗月明有意替他找补:“临近年关,政事繁忙。很多部落还派了使者来王城,都等着他接见呢。” 这话倒也不错,近几日出现在王城的陌生面孔明显增多了。便如眼下,訾沭刚刚回来,甚至还没来得及站稳,就有侍从急匆匆地迎上去,高喊着加尔萨部落首领沈将军来了,正等着见汗王呢。 初听“沈将军”三字,像是个中原名字。但郗月明已经离开云郗很久了,偶得乡音,也只像是在耳边吹过了一阵风,并未放在心上。 不成想,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公主近来好吗?” 第45章 故人(五)笑容温和一如往昔。…… 郗月明如遭雷击。 这道声音实在太过熟悉,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人几乎是瞬间便跳了出来。但毕竟隔了这么久远的岁月,往事不堪回首,在这一刻,犹疑盖过了惊喜。 第41章 她僵硬地转过了头,看到了声音的主人。 来人银甲未卸,像是刚刚奔赴王城的部落使者。訾陬的甲胄向来沉重,他却像披着一件轻袍,站得笔直如松。那张清俊的脸庞让人一看便知,他并非訾陬中人。 见郗月明望过去,他也弯了弯嘴角,微微点头示意,笑容温和一如往昔。 “……” 郗月明瞬间觉得头晕目眩,身形摇摇欲坠,被身边的臧玉扶了一把才算站稳。 再见陈寄闲时,她尚会心酸流泪,那是对故旧的感概与悲怆。但面对着面前这个、在自己记忆中早已死去的人,郗月明不可置信,甚至忘了该作何反应,唯有呆呆地盯着他。 “你是谁?往后站,报上名来!” 臧玉站到了郗月明前面,警惕地盯着眼前的陌生男人。回头看向郗月明时,神色不掩担忧:“不要哭月儿,有姐姐在,有什么事告诉姐姐。” 经此提醒,郗月明才发现自己早已热泪盈眶。 面前的年轻男人依言后退几步,对着她们二人拱了拱手:“抱歉,是我唐突了。” 他虽是在回臧玉的问话,目光却落在了郗月明身上:“在下,沈卓风。” “沈卓风?”臧玉疑惑一瞬,“没听过。” 她还待继续赶人,手却忽然被郗月明按住,随即便听她哑着嗓子让自己等一下,不要赶人。 臧玉自是看出了表妹的不对劲。 面前的男人虽是武将打扮,但看着斯斯文文的,言行举止也挑不出大错。反倒是自己的表妹眼眶通红,瞧着情绪蛮激动的。 她不由得左右看了两眼,见訾沭此刻并不在原地,不知是不是因为摔了个狗啃泥,觉得面上无光而溜走了。她舒了一口气,这才放心。 郗月明此刻正仔细打量着面前男人的面容。 沈卓风有着寻常武人所没有的清俊,性子更是温吞腼腆,也无怪乎自己年幼时对他心生好感,主动指为驸马。分别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的样貌没有大变,却似乎更沉稳了。 自己与他的缘分始于幼时,时至今日,郗月明依然记得那份纯粹的喜欢。 宴席上,万众瞩目。惯常温柔听话的三公主主动站了出来,为自己求一门婚事。纵然宋贤妃斥责她无知莽撞,二公主也嘲笑她眼光不好,她都挺直了脊背,丝毫不为所动。 那时候的她以为,沈家官衔不高,她同样也是势弱的公主,没有谁配不上谁。旁人眼中的寒酸是她想要的安稳,沈卓风哪怕只是个侍卫也是她想要的夫君,这没什么不好。 所幸,不是她一个人面对众人的攻讦反对。赵德妃虽然心思不纯,好歹也在不断帮她说话,更重要的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与她并肩跪在了一起。 赐婚圣旨下达那日,郗月明是欢喜的,他脸上的笑容也不似作伪。 然而,二人谁都没有想到。她的哥哥、他的主子,早已经被权势蒙蔽了双眼。沈家门庭低微,根本不能为郗言御夺嫡提供助力,而郗月明却是他们母子精心培养的重要棋子,当然不能浪费在一个小小沈家上面。 比起权势,朝夕相处一同长大的侍从,可以轻易放弃。 于是,头一次动心的小公主,在及笄礼上等来了心上人的死讯。 传闻他是在充军途中遇到动乱,为了保护家人而战死的。那么为什么充军?陈玉容曾趾高气扬地告诉她,因为沈家怀有不臣之心;她再问证据与审理卷宗,便没有人能回答了。 郗月明不信,她想去看看他的尸首,却不被允许;想要为他守丧不嫁,同样被拒绝。在无尽的疑惑和陈玉容的讽刺中,她开始发现端倪。 为什么兄长会对一起长大的侍从兼妹婿如此冷漠? 为什么母妃不顾反对,马上就给自己定了第二门婚事? 沈卓风用他的死,换来了郗月明头一次的惊醒。 一旦惊觉,答案便不难猜到了。郗月明吵过闹过,质问过郗言御,但结果无非是更加验证自己的猜想:宋贤妃收养自己,或许只是为了讨好皇帝,外加多一张底牌而已。 郗月明开始惶恐,开始疏远郗言御与宋贤妃。 期间,郗言御倒是来探望过几次,不知是不是良心未泯,觉得对不住妹妹和忠仆。只不过他的安慰分毫不起作用,反倒会惹来倾慕他的陈玉容不满,愈发仇视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宋贤妃从未来看过她,像是自信已经将人拿捏,笃定她不会翻出什么大风浪似的。郗月明无法否认,她确实因为将他们视作至亲之人,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郗月明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常常闭门不出躲避一切,整日里胡思乱想。想象沈卓风的死状,想自己的归宿和结局,想着想着,便开始怀疑,沈卓风,是不是自己害死的? 訾沭生辰那晚,她也曾凄惶地提起这段往事。如今沈卓风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惊异过后,便只剩劫后余生的欢喜。 郗月明听到自己声音颤抖,反问他近来好吗。 “还不错。”沈卓风笑意如旧,点了点头,“今年调任了加尔萨部落的首领,算是升职。眼下受诏归来,有些事情需要面见汗王。” 比起郗月明的匆遽不安,他看起来要平和得多。仿佛前尘往事不叙,眼下只是两个阔别许久的老朋友相见。 郗月明恍惚一瞬,追问道:“当年是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你死了,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你为什么成了加尔萨的新首领?” “当年,本就是派我前往云郗和訾陬的边境。” 沈卓风缓声答道:“这些年也一直在訾陬生活,如从前那样投了军戎。至于别的,该多谢汗王心胸宽广,用人不疑。我想,如果公主您去问,汗王一定会悉数告知。” 他向来是稳重可亲的性格,一别经年,现在看来似乎更加处事周到。 郗月明却顾不得什么礼数了,直直地问:“你不怨我吗?” 陈寄闲尚能因为沈家之事与她大吵一架,斥责她的莽撞,她不相信身为当事人的沈卓风能够心无芥蒂。他虽然死里逃生,却也斩断了一切故旧亲缘,及至此时,他们二人之间荒唐的缘分也没有了。 沈卓风想了想,答道:“我现在很好。” 她问怨恨,可是,自己为何要怨恨一份求之不得的情意? 人生于世,不可能为某一处的风景长久驻足。若说有缘无份,那确实可惜;可兜兜转转,能看到对方比过去更好地活着,那大概就是,她遇到了比自己更好的缘分。 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眼下这情形。她眼眶通红,簌簌落泪,自己却没有为她拭泪的理由了。 沈卓风叹了口气,像是在劝她,也像是在劝自己:“公主也遇到了良人,过得很好。我们能从当初的境况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声音清润,神色认真:“所以,都向前看吧。” 恍惚间,郗月明好像回到了那日灯火通明的泽高街,听到訾沭在自己耳边低语:月儿,向前看。 自己的来路混沌,好不容易才挣脱开过去的泥沼,与訾沭携手共誓。沈卓风没有死的消息于她而言,是弥补过去的缺憾,同样的,似乎也产生了新的缺憾。 面前的人始终情绪平和,应答得体,似是一种历尽千帆的淡然,相较之下,一直追问的自己倒显得有些纠缠了。 郗月明颤抖的手抓紧衣摆,终于遏制住自己,缓缓平息了下来。 罢了,罢了。 无憾不人生,哪有那么多时间追悔懊恼?当初尚能说一句年少无知,时至今日,哪能再继续纠缠? 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声线:“这样也好。” “那,我就不耽误你议事了。你先忙吧,待得了闲暇,再来找我吃茶。” 沈卓风拱了拱手,温声答好。 他这趟来本就是为了商议政事,适逢訾沭不在,他便在等待的间隙出来走走,不成想,一眼就看到了花园这边的郗月明。 她脸上的神情生动不已,或嗔怪或无奈,与从前大不一样。即便早就知道了和亲之事,沈卓风依旧驻足沉默地看了半晌。 曾经满心依赖他的姑娘,如今终于走出了阴霾。前提是,成为了别人的妻子,在别人的爱护下走了出来。 当然,訾沭是个很好的君主,也是个很好的丈夫。 走出阴霾,这没什么不好。 沈卓风垂眸,看着她擦干了眼泪,休整情绪。随后后退几步,似乎是想把时间留出,让他处理政事。 然而,王城门口空荡荡一片,方才分明已经策马归来的訾沭,此刻却连半点踪影都瞧不见。 郗月明之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及至此时才发现状况。她忽然有些知道,訾沭这些时日来的别扭是因为什么了。 “抱歉,你大概得再等等了。” 她歉意一笑,拉过臧玉道:“劳烦姐姐先替我招待沈将军,我去找訾沭过来。” 第42章 仅从这句话中的熟稔,便能依稀窥见他们夫妻的恩爱和睦。沈卓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忽然道:“不用了。” “我来王城只为一件事,这事,说来公主也当知情。若是可以,请公主帮我代为转达即可。”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难得严肃了起来:“云郗的淮南王,反了。” 第46章 故人(六)“你嫁的是我,再喜欢他也…… 訾沭的书房就在寝宫不远处。 事关家国大事,郗月明从前并未逾矩,眼下这也是第一次来他的书房。守在门前的侍从躬身向她行礼,答说汗王确实在里面,随即,没有通传便直接放行。 郗月明心下微动,抬眼望去时,几乎能透过层层墙壁看到里头焦躁不安的訾沭。 “我知道了。” 她挥手,再无任何介怀,直直走了进去。 说是书房,但此地更像一处空旷的宫殿,郗月明绕了几个弯儿才看到訾沭。他面前放着两摞高高的文书,却似乎不像是在处理公事,只斜倚在主位上,低垂着眼,神色莫名。 听到她的脚步声,訾沭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飞快地避开,伸手抓起桌上的一本文书,开始装模作样地翻看起来。 哪怕是之前不熟的时候,一见到自己,他都会热情洋溢地奔过来。这还是头一回自己来找他,他却不起身相迎的。 郗月明不管,继续上前。 走近些看,才发现他外袍上还有冰雪,像是跌倒后来不及清理,就坐在这儿发呆了。 从那封加尔萨送来的文书开始,明明渴望却不再亲近;再到今日他急匆匆地奔回王城,不惜摔得人仰马翻。郗月明已然清楚,訾沭的的反常,是在恐慌沈卓风的出现。 “我方才偶遇了加尔萨的新首领。” 她一开口,訾沭的心立刻高高地吊了起来,眼下更是连头都不敢抬了。只听得人走到了桌案前,直直向自己发问:“为什么是沈卓风?” 訾沭卷着文书的边角,故作镇定道:“因为,他很合适。” 装腔作势。 郗月明心中如是评价。 她再度往前一步,状似无意地道:“他曾是我的第一位准驸马。” “这事你似乎是知情的。可他没死,且一直在你麾下,你为何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这是比任何时候都清白的一次拉扯,訾沭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忍耐不了。不过寥寥数语,他便变了脸色,似乎忍无可忍,终于装不下去了。 他一把将手中的文书扔到桌上,抬眼,直勾勾地盯着郗月明:“你喜欢他。” 这话说得异常笃定,像是在心里默念过无数遍这个答案。 面前的佳人裹着厚厚的斗篷,只露出一张清丽的脸。时至今日,没了那可怖的醉丹霞,她依旧是从前美貌无双的公主,依旧是高悬天边的朗月,一个回眸便能引得无数人折腰。 自己也曾短暂地拥有过这轮明月,可现在,第一个得她青睐的男人,回来了。 自看到沈卓风的上表,訾沭被甜蜜冲昏的头脑立刻冷凝下来,他开始患得患失,开始担心郗月明知道沈卓风未死后,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自己错失挚爱,又变成孤家寡人。 他不愿说,只得独自纠结,那段举案齐眉的甜蜜日子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今日在城外,忽然得到沈卓风回来的消息时,他想都没想就急匆匆地往回赶。只因月儿也在这儿,他们这对年少时惺惺相惜的有情人,再度处于同一片空间之下了。 訾沭承认,自己赶来时是想要阻止两人会面的。可待看到相对而立的二人,想象着月儿的惊讶与欢喜,他竟然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 于是乎,他选择了破罐子破摔,默默离开。在书房的这段时间,他心烦意乱,翻来覆去地想着月儿若是与沈卓风余情未了该怎么办,若是想要随他离开又该怎么办。 訾沭早就猜到了她会来找自己,如今果然应验,且一开口就是沈卓风。他强装出来的镇定轻易被击溃,隐隐要露出未在她面前展现过的那一面。 听他这样说,郗月明反应淡淡,反问:“那你要放我走吗?” “……” 訾沭盯着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放肆,眸色沉沉,半晌只说了一个字:“不。” 他不是没有手段将人留下。 “王城里每一处发生的事都逃不脱我的眼睛。月儿,你以为我离开了,就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吗?” 他兀自笑了起来,声音发狠:“你嫁的是我,再喜欢他也没用!” 訾沭从未对她说过重话,眼下话虽出口,心里依旧是七上八下的。既怕她心意已决非要离开,又怕自己这番故作凶狠会不会将人吓到。 郗月明始终没有接话,他也如同一个等待判决的囚徒,迟迟得不到解脱。指关节被捏的咯咯作响,他终于忍无可忍,开始发疯:“我不会放手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不要再跟我提他,现在回去,我权当不知道这事。你要是执意要走,我也不介意把你关在殿中,天天只能对着我一个,这辈子都别想再见他一面!” “……”这人还蛮幼稚的。 “既然如此,你不是早就有了打算?还摆出一副失魂落魄无所适从模样做什么?” 郗月明忽然笑了一下:“再者说,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他走了?” 訾沭一愣,立刻抬眼看过去。 美人展颜,美不胜收。訾沭没想到这个时候她还会冲自己笑,更没想到的是,她伸出双臂,依旧是一副极其信任的姿态,是……是要他来抱的意思? 他满脸惊愕,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呆愣愣地坐在原位。 “你不是说,就算我把你推远,你也会靠近我吗?” 面前的人儿笑意盈盈,又伸了伸手:“这才几天,不作数了吗?” “……作数。” 訾沭听见自己声音颤抖。 就这么一句话,他就像家养的犬类被主人呼唤,猛地站了起来,连带着桌案都被带出几步。桌上的文书哗啦啦地往下掉,他却不管不顾,迫不及待地奔到郗月明面前,弯腰俯首,将人抱了个满怀。 往日里威风八面的訾陬汗王,就这样埋首在她颈侧,一副委屈模样,仿佛之前故作凶狠的人不是自己。什么面子里子都不重要了,唯有扣着她腰身的手不住用力,竭力想与她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郗月明叹了口气,任他抱着,还伸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她刚要开口安抚,忽听门外传来通报:“汗王,沈将军求见。” “……” 訾沭刚刚软和下来的神色迅速冷凝。 郗月明也是一惊,沈卓风方才让自己转述,分明是不想来的,眼下却是不知为何又追来了。她尚未想明白,身体倒是先一步动作,要从訾沭的怀抱中挣脱开。 “挣什么。”訾沭不松手,反而将人抱得更紧了,“分明是你让我来抱的。” 郗月明推了推他:“有人来了。” “因为是他?” “不是他也不行啊。”她无奈道,“这样拉拉扯扯的,你还怎么议事?” “那就好说了。在訾陬,当众抱着妻子很正常。你刚来时,我不也当众亲你了?” 訾沭浑不在意,琥珀色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渊,细看竟然还有一丝兴奋:“只要你不在意是他。” 沈卓风原本确实不打算过来,可转念一想,自己毕竟与公主有过婚约,而男人的本性他再清楚不过,让公主转告,怕是会引起误会。 心思略微动摇,他不自觉便跟了过来。而刚刚靠近书房,就听到了訾沭饱含怒意的低吼,沈卓风心头一凛,尚未有动作,又听到室内传来物什移位的声响,像是盛怒之下推翻了桌案。 他当即便请侍从通传求见。 书房空旷,沈卓风不自觉地加快步伐,走了好几步才看到散落满地的文书,看起来确实像有过争执。 然而抬头往上看,訾沭与三公主一同坐在主位上,举止亲近,又不像是有什么隔阂。三公主腰上还环着一只手,姿势强势霸道,极具存在感,手掌主人的掌控欲几乎是不加掩饰。 沈卓风定了定神,抱拳参拜:“见过汗王。” “沈将军起身吧,不必多礼。” 訾沭一手环着郗月明,另一手还捻着她的发丝。颇为自得:“沈将军来是有什么事?” “方才本在议事殿等待接见,听说汗王在书房,冒昧主动来寻,请汗王见谅。”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沉稳平静,像是真的只是来议事,对眼前的一切都毫不在意。郗月明见状微微松了口气,方才那莫名的紧张也略微缓解,只听得他道:“加尔萨的探子已截获消息,云郗的淮南王反了。” “谋反啊。”訾沭喟叹,“我已经知道了。” 若不是为了与月儿成婚,上次云郗改朝换代时他们就该有所动作了。訾陬因为上一代的仇恨厉兵秣马多年,臧行臧玉也在等待这个时机,而今,终于等来了。 第43章 “那淮南王势头怎样?” 沈卓风:“淮南王在外集结了二十万兵马,在内有太妃赵氏控制了内廷,眼下只有几个文臣在痛斥他为臣不忠,就算得位也不正。但作用不大,宫变十有八九要成。” 訾沭点了点头,继而吩咐道:“派一拨人先过去,若是不成,也可推波助澜一把。” “另外,继续关注那边的动向,加尔萨要做好防守和备战。” “是。” 二人一问一答,轻而易举便敲定了此等大事。沈卓风来这一趟是为了郗月明,见她无事,本该是欢欣的,可事到如今,他连抬头隐晦地看她一眼都不敢了。 郗月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忍不住心中叹息。 沈卓风……表现得实在太冷漠,他再不是从前那个整日念叨“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少年了。 如今的云郗帝王,是沈卓风曾供职过的皇子。如此风雨同舟多年,不说同袍,至少也有主仆之谊。可郗言御做事太绝,自沈家举家流放到沈卓风主动投诚,当初那个尽职尽责的沈侍卫,他的赤胆忠心早已悄然改变。 眼下云郗动乱,旧主地位岌岌可危,已经身为加尔萨首领的沈卓风,也迎来了他的机会。 沈卓风,他也是要复仇的。 而眼下这副蹙眉垂首的神态,倒像是之于自己的歉疚。郗月明看出了他内心所想,主动开口道:“沈将军辛苦了。” 沈卓风一怔,这才缓缓抬头,看到郗月明含笑对他道:“待此间事了,别忘了我之前的话,得空多来坐坐。” 年少时就曾拉你入深渊,如今又怎会阻止你复仇?我除了有一个云郗公主的头衔,对故地没有任何眷恋,你去复仇,也是在帮我。 总而言之,你打云郗,我不怪你。 沈卓风目光微动,看向郗月明时,不可避免地将上首的夫妻二人一同看在眼中。他苦笑一声,再度深深拜了下去:“是。” 訾沭知道这只是一番体面的对话,也在抑制自己不要表现得太像怨夫。他压抑着满腔醋意,目送沈卓风出去后,终于忍不住了。 “干嘛让他来坐?好吧,我也不是非要让你怎样,就是,真要小聚的话别忘了带上我。” 他抬手将郗月明揽得更近,本意是乱吃几口飞醋,好让她对自己也说几句剖明真心的话。可距离拉近,他却看到了怀中美人泛红的眼尾。 第47章 贤妃(一)不贤的贤妃 “月儿,你怎么了?” 訾沭也顾不上吃飞醋了,当即手忙脚乱地要为郗月明拭泪。 “没事,我没事。”她休整情绪,长叹一声,“云郗大概真的做了很多错事。” 郗月明知道,訾沭、沈卓风,还有臧行臧玉,他们早就开始暗中动作了。而那位薄情的帝王、不贤的贤妃,也终究要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她窝在訾沭怀里,轻声开口:“给我讲讲沈卓风的事吧。” 訾沭本不愿再提起沈卓风,方才狠话也说了一箩筐,可当郗月明软着声音向他提出要求时,他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拒绝。 “我是在边境遇到他的。” 訾沭只得妥协,回忆道:“当时他们遇上动乱,为了护住一家老小,他一个人硬生生跟流寇恶斗了几个时辰,打到满脸是血也不肯后退一步。我当时就想,这是个硬骨头,好干将!” “我打退了流寇,要走时,他拦住我,主动向我投诚,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安置他的家人,活的要管饭,死的要敛尸。” 郗月明眼睫狠颤,被訾沭轻拍着后背安抚,这才缓缓平息,安静下来听他继续讲当时的情状。 那时候沈家举家流放,眼看着是没机会回去了。沈卓风又有病弱的高堂,根本受不了这离乱之苦,他身为人子,怎能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在自己面前倒下? 这种时候,什么忠贞大义都不重要了,国君将他们一家推入死地,他只能向别人去寻这一丝生机,哪怕是异族。而既然他投诚,訾沭也乐得接纳这等勇士,便直接借口沈家覆灭了,助他们一家金蝉脱壳,转而变成訾陬的一家军户。 訾沭是将人救下之后,才知道沈卓风与月儿有过婚约的。 一想到这儿,他刚刚平息的心绪再度翻涌起来,手下微微用力,便将郗月明往怀中带得更近,直至贴到自己的心口处。 郗月明顺从地靠近,随后伸手回抱他,轻声道:“谢谢你。” “为了他?”訾沭闷闷的声音传来,“不要你谢这个。” 郗月明无声地扯了扯唇角:“是因为他。” “也是谢你救我。” 之于沈卓风,郗月明确实是在意的。可以今时今日的眼光来看,拘谨的生活中忽然出现一个清俊少年,武功高强又处处护着自己,她又适逢情窦初开的年岁,目光便不自觉地追随了上去。 彼时她尚未有身为棋子的认知,跳不出棋盘,窥不见全貌。让别人承担了苦果,这份依赖便变成了愧疚。经年历久,愈发难以忘怀。 “可是现在想想,我对他,是依赖多于爱慕的。” 和今日重逢的情形一样,沈卓风对自己多是恭敬有礼,迁就且包容。初时大概是因为主仆有别,熟络之后又可怜自己困囿于宫廷,至于男女情爱,郗月明从未忘记自己跪在殿前请旨赐婚时,沈卓风脸上的震惊和犹豫。 可他最终还是和自己跪在了一起,时至今日,郗月明也依然会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啊。” “可能是怕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不来台,或是觉得我孤身舌战那么多人,应该有人站在我身边,所以他便来了。” 郗月明轻叹一声:“他处事向来周全谨慎,若不是意外先来,大概还是会来找我退亲的。” 如今知道沈卓风没死,她无疑是高兴的。曾以为不可挽回的错误居然也有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时候,自己年少时的忧伤、懊悔、苦痛,似乎也随之消逝泯灭。 他活着,那便好。 郗月明微微往后退,距离拉开,伸手捧住了訾沭的脸:“是你救了他。” 四目相对间,郗月明主动靠近,以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浮木,她长舒一口气,喟叹道: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你就在为我分担苦痛了。” 訾沭心弦一松,受下了这记饱含爱意的呢喃。 留下沈卓风,是他作为訾陬汗王的决策,此后论功行赏升迁调任,那都是沈卓风自己争来的。訾沭顶多只是没有刻意为难他,实则心里的嫉妒一分没少。 他欢欣于郗月明选了自己,但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也说不出夸自己的话,只得哼哼唧唧:“我救他,也是因为他有用。” 说他有用,郗月明倒也认同。 “他在云郗受限于门庭,明明可以当小将军的人,最终只能去当个侍卫。” 郗月明点了点头,神态认真:“他是有用,但也是因为你给了他机会。” 訾沭的优点很明显,恰好郗月明也不是扭捏的人,这番夸赞真情实感。訾沭被这般真诚的眼神看着,不自觉地别过目光,掩唇假咳了两声。 郗月明见状,跟着软下眉眼,目光中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柔情。 她回忆起沈卓风之前说过,他们现在都很好,现在看来,不假。 *** 郗言衡动作很快,毕竟有一众武将傍身,一旦起势,立刻如摧枯拉朽般占据了皇城。郗月明再度听得云郗的消息,便是郗言衡成功夺权。 彼时訾陬正在庆祝春节,宴席上推杯换盏,热火朝天。郗月明饮尽杯中的温酒,人已醉了大半。 訾沭小心地揽着她的肩,防止她歪倒摔着。又向下首禀报的侍从问道:“原先的皇帝和太后呢?” “宋太后已被控制,永盛皇帝被心腹护送逃离,目前下落不明。” “有能力带人逃出生天,只有那十二名暗字开头的暗卫。”席间有人开口,竟是沈卓风,“郗言衡不知道暗卫的实力和规模,倒是能向他透露一二。鹬蚌相争,最好不过。” 曾经那个无名侍卫,换了身份,也逐渐展现出其超凡的能力来。众人听他侃侃而谈,先行者如何搅动风云,大军何时动作如何动作,极尽周全,无一遗漏。 “另外,也别忘了皇后的母家陈氏。永盛皇帝兵败,陈家决计不好过,可毕竟还有个女儿牵绊着。陈家的动向,或许会影响时局。” 臧玉不由得玩笑开口:“沈将军不但阵前骁勇,出谋划策也这么在行呀。” 她转动着手中的酒壶,给身边的哥哥倒满酒后,又遥遥向沈卓风示意:“那就仰仗沈将军了,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沈卓风面色如常,端起了面前的酒杯,回敬她这杯酒。 此时,郗月明已经趴在訾沭的膝上沉沉睡去,面颊温热泛红,在訾沭的一下下轻拍中睡得很安详,似乎并未听到这些交谈。 她一早就知道,郗言御的皇位坐不长久。 第44章 他当时能登基,无非是自恃长子身份,外加一道自己冒险取来的圣旨作为凭证,令赵德妃母子不得不屈就。赵德妃不知道先帝是否像赐下圣旨一样,暗中赐了武力给郗言御,加之当时外族虎视眈眈,她也存了先让郗言御吸引各路目光,自己再坐收渔利的心思。 郗言御自然知道危机重重,登基之后,一直很重视大公主的婚事,但大公主最终还是与赵氏子弟成亲了。赵德妃借此收服李昭仪,控制了先帝所有的妃嫔。 大公主成婚之后,郗言御的危机感就更重了,最终,他在宋贤妃的建议下决定再纳妃妾。以期通过选秀,来撬动以赵氏为首的武将联盟。 可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皇后陈玉容竟会出现在待选秀女的居所。 在郗言御的授意下,秀女们多是武将世家出身,这令陈玉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而她本意也只是要立立规矩,让秀女们知道尊卑有别,殊不知,武将们之于让女儿入郗言御的后宫本就摇摆不定,秀女们同样看不太惯旧日低门如今爬到自己头上。 矛盾轻易被挑起,从口角争端到皇后盛怒不过片刻功夫。最终,骄纵贵女被打得奄奄一息,出门时还欢快明媚的女儿转眼间变成了这副模样,将军们自然也不肯善罢甘休。 韬光养晦许久的赵德妃母子,终于等到了可趁之机。 一朝风云突变,江山易主。前几日还嚣张跋扈的陈皇后,转瞬便成了阶下囚。 “还是没有郗言御的任何消息。” 皇宫中,郗言衡抚着新送来的龙袍,笑得轻蔑:“我这好大哥可真有本事,只顾自己逃命,连亲娘都不要了。” 他说罢,忽而转身:“母妃,我们要不要用宋氏把他引出来?” “暴殄天物。” 这道女声清亮至极,如山间清泉流泻。声音的主人长相却很艳丽,此刻正懒洋洋地逗弄着面前的鹦鹉,衣着华美,极尽雍容。 赵德妃慢悠悠道:“她啊,我有更好的用处。” 不过是仗着入府早,生了个长子,竟也能与自己你来我往地斗了这么多年。宋贤妃确实风光过一段日子,可如今,最后的赢家还是自己。 她不由得一笑,回头望向儿子:“你说,把她送到訾陬去如何?” 郗言衡一愣:“訾陬?” 赵德妃美目流转,颔首道:“我可是听说了,郗月明颇得那位汗王的宠爱。宋贤妃杀了她那么多故旧,利用她那么久,如果再落到她手里,你觉得会如何?” 那自然很痛快。 何况訾陬与云郗有隙,若将他们的仇人捆了送去,亦是在传达友好之意,说不得訾陬会减轻对云郗的打压,也是在为自己争取喘息的机会。 “我那好大哥若是听说这事,一样会坐不住。”郗言衡明白了,恭声道,“母妃英明,我这就去办。” 天牢内,宋太后不复从前的雍容,前段时间还趾高气扬的陈皇后同样狼狈不堪。来拿人的郗言衡略一思忖,决定将她们俩一同送去。 一个是郗月明最恨的人,另一个嘛,蠢人就不留着碍事了。 他与这位皇妹并不亲厚,如今,却是要送她一份大礼了。 第48章 贤妃(二)她在这儿过得很好,却不是…… 訾陬天冷,时常飘着大雪,云郗的囚衣在这里也显得有些单薄了。陈玉容瑟瑟发抖,是为寒冷,亦是为这份羞耻。 不少訾陬百姓挤在路旁看热闹,对着囚车里的人指指点点。宋贤妃却充耳不闻,端坐其中闭目养神,依旧挺直着脊梁。 从一朝国母沦落到阶下囚,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年时间。 此刻,新朝的文臣武将去与国君会面,往日的太后皇后则成了筹码,连上殿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带到了黑洞洞的天牢。 士兵把牢门一开:“进去!” “啊——别碰我!” 陈玉容被推得一个踉跄,立刻尖叫出声:“蛮横!无礼!我是云郗的皇后,你岂敢这么对我?!” “再吵立刻把你扔出去喂狼!” 訾陬的士兵块头大,人又凶狠,往面前一站就跟小山似的。一句呵斥吓得陈玉容立刻噤声,生怕在这异国他乡被欺负了去。 她不敢再叫喊,直至士兵离开,才踉跄着去找宋贤妃:“母后,母后你在吗?这、我们该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一墙之隔,宋贤妃缓缓睁开了眼睛:“慌什么。” 她与赵德妃斗了这么多年,一向是有输有赢,此起彼伏。自己已经先她一步坐了太后的宝座,如今跌了下来,也不过是一次小小挫折,终还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姓赵那个贱人把我送来訾陬,想借此羞辱我。”宋贤妃冷哼一声,神色不屑,“可她忘了,我的女儿,如今是这訾陬的王后。” 郗月明? 陈玉容倒是听说了,郗月明颇得那位汗王的宠爱。可他们从前得势时并未厚待她,她答应和亲时也走得决绝,现下真的会出手相助吗? 若真有这份心思,从云郗到訾陬一路风餐露宿,她什么时候不能出手?何苦到了班珠还一路沿街示众,任由她们受辱? 陈玉容心里担忧,也真的这样问了:“可是她真的会帮我们吗?” “我们人都已经到了,她作为王后岂会不知?她要是不来,我们又困在这监牢里,难道还能跑出去找她?” 她在这边焦虑不已,却听隔壁传来宋贤妃轻飘飘的声音:“这个时候,你倒是机灵了。” 陈玉容一噎。 她自然想起了宫变的诱因,自己实在是理亏。现下被提起,她的声音立刻弱了下去。 宋贤妃毕竟在后宫沉浮几十年,这等境况下,也只能寄希望于她来周旋应对。陈玉容除了相信她别无选择,只得伏低做小,乖乖闭嘴。 好在二人此刻处境相当,不多时,她便听到宋贤妃开口:“我已经派了人去找月儿。” 她们毕竟还有太后和皇后的名头,不说负责押送的士兵,哪怕是同为阶下囚的宫女内侍,总也有一两个能用的。 宋贤妃道:“至于你,老实呆着便是了。” 话虽说得轻蔑,但陈玉容还是稍稍放下了心。她盘腿坐在草垛上,开始乱七八糟地想夫君什么时候能杀回去,爹爹什么时候来救自己。 还有郗月明,她什么时候会同意放了她们? 她们一路上见了许多訾陬人,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就连监牢里的守卫都不例外。郗月明到底是凭什么,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稳坐王后宝座? 陈玉容不知道,此时此刻,命运已然被掌握在了旁人手中,她只能等。 为了防止二人在旅途中发生病亡等意外,队伍里还是跟了四五个宫女的。眼下主子入狱,她们守在一旁也是谨小慎微,不料为首的嬷嬷额外交代,竟是要求她们想法子去寻三公主。 宫女们对訾陬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囚卒身份,出行受限,想要成事只会更难。而每次无功而返,都会受到嬷嬷的责骂。 “废物,这点事都办不好!” 宫女们惶恐又委屈:“可是,他们不允我们随意走动的。嬷嬷,我怕,怕还没见到三公主,就被发现了乱棍打死啊。” 嬷嬷压低声音怒骂:“找不到三公主,我们都得死!” 如今云郗的江山换了二皇子来坐,宋太后都成了阶下囚,更别提她们这些宫女们。小丫头们还指望着双方洽谈完,她们能跟着一起回云郗,嬷嬷却知道,她们只会被抛下。 故而,无需宋太后吩咐,她就对寻找三公主之事上心得很。 “再去找!装成扫地的送水的,能去多远就多远,找不到三公主,找到跟她相干的也行。” 谈话间,几个身着訾陬衣饰的姑娘,正有说有笑地经过这边。 嬷嬷刚要催促宫女们跟上去,定睛一看,忽然发觉为首的那个姑娘,好像有点眼熟。 那似乎是……是三公主身边的侍女? 嬷嬷顿时又惊又喜。 她记得这侍女,心灵手巧的,还挺会来事儿。只可惜出身不显,要不然也不会被选作陪嫁,随着和亲公主来这么远的番邦了。只是一朝世殊事异,三公主得了宠爱稳坐王后宝座,这侍女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在外族混得风生水起。 “你们慢点走,别摔了。” 雁儿捧着一个锦盒,边走还不忘回头叮嘱其他女孩:“这是要送去给可敦的,可得小心点。” “知道啦雁儿姐姐,你先看好你脚下!” 几人言笑晏晏,闲谈着手中的礼物,由衷感叹:“汗王与可敦真是恩爱啊。” 王城里不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最先送到可敦那里。知道可敦身子弱,汗王还特意请了中原的名厨,日常饮食都加了珍贵药材温补着。眼下三十六部纳的岁贡,清点完毕后,也是第一时间挑了最好的,由雁儿领着她们给可敦送去。 当然了,可敦长得好看,待她们也极好,她们也乐得瞧见汗王与可敦恩爱和睦,最好能早点为訾陬添一位王储! 第45章 几人簇拥着往回走,不成想走到一个转角处,雁儿的衣角忽然被人拉住:“姑娘?” “啊——” 雁儿心思全在手中的锦盒上,被突然出现的人声吓了一跳,踉跄几步,眼看就要摔倒。 嬷嬷手忙脚乱地帮她扶稳锦盒,惨白着脸赔笑道:“老婆子猛地见到故乡的人,一时激动失了分寸,雁儿姑娘不要见怪。” 雁儿没空理她,赶紧打开锦盒,见里面的东西没有磕碰,这才松了口气。 她这才抬眸,气势摆明了是要找人算账。眼睛里几乎明晃晃地写着:你敢冲撞我?你完了。 嬷嬷咽了口唾沫,虽然惧怕,却也知道,这份威风的背后,正是能救她们的权力。 她连连告罪:“该打该打!我这老婆子一时疏忽,竟然差点弄坏了送给月明公主的东西,惹公主伤心真是罪过。” 听她喊得这么亲昵,雁儿眯了眯眼:“你是?” 訾陬中人鲜少喊可敦为公主的,更遑论是这么亲近的称呼。 果不其然,对面的老妪附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当年重华宫中,老婆子随贤妃娘娘送三公主上花轿,有幸在随行女眷中见过雁儿姑娘。” “宋贤妃身边的嬷嬷啊。”雁儿有些想起来了,“你是刘嬷嬷?” “唉正是,正是。” 早就听说宋贤妃一朝失势,被郗言衡送来了訾陬。没成想人这么快就来了,竟然还有脸来找自己。 找自己,真正目的还不是可敦? 雁儿把手中的锦盒交付给同伴,双手环胸,听这刘嬷嬷言辞恳切地叙起旧来:“三公主自小,也是老婆子我看着长大的。多么玉雪可爱的人呐,又温柔又听话,谁成想后来遇到那种形势,千里迢迢地嫁这么远啊!” “不瞒姑娘,送公主走后,太后娘娘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总觉得对不起她,想什么时候再看看她。这生恩养恩都是恩,毕竟是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哪会不心疼呢。” 刘嬷嬷装模做样地擦了擦眼睛:“好在公主在这儿一切安好,眼下这情况歪打正着,竟也有了再见面的机会。”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雁儿:“不知道姑娘能不能传句话,公主她,说不定想见见太后呢。” “……”这算盘珠子都快崩脸上了。 雁儿翻了个白眼:“是宋贤妃让你来的吧?” “欸,太后娘娘是提了,十分想念公主……” “她现在在哪儿?” “天牢。” “带路。” 刘嬷嬷一愣,旋即化为狂喜:“好好好,姑娘跟我这边来。” 天牢里人不多,惯常是安静的,故而她们一靠近,立刻有零碎的交谈和脚步声传来。陈玉容听到动静蓦地站起身,跑到栏杆处巴巴地望着门口。 守卫士兵见了雁儿,略问了问便开门放行。这更令刘嬷嬷欣喜,小跑着上前谄媚:“外头再好终究不是家,姑娘放心,待我们回去的时候,一定会想法子把姑娘一起带着的!” 雁儿浑然不理,走到宋贤妃对面才止步。 “好久不见了,贤妃娘娘。” 宋贤妃缓缓抬眸,看向雁儿:“哀家记得你。” “啊,那我还真是幸运。” 雁儿不走心地应了一句,立刻道:“我来呢,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成王败寇,是输是赢都讲究一个体面。没道理你跟别人斗败了,转头来扒着我们可敦不放,这也太不要脸了,你说是吧?” “……” 宋贤妃不语,刘嬷嬷也被吓得快要昏过去了,完全没想到这死丫头跑来居然不是为帮她们,居然会说这么一番话! “你当初怎么选的,怎么取舍的,用我提醒吗?选了就硬着头皮走到底呗,毕竟也当了这么久的太后,就算是假凤凰也临摹得三分像了,你这行事作风怎么还像只不入流的野山鸡?” 雁儿本就牙尖嘴利,此刻又是义愤填膺,对着宋贤妃阴阳怪气了好一阵才痛快。 “可敦在这儿过得很好,但这个好,绝不是因为你将她送来和亲。” 她说完,转身就走,全然没有注意到,一直以来都保持着风度的宋贤妃假面皲裂,尖锐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第49章 贤妃(三)“血海深仇,如何心软。”…… 一向尊贵体面的宋贤妃,从未被人指着鼻子骂成这样过,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小丫头。 陈玉容悄悄缩回脑袋,蹑手蹑脚地坐回了草垛。刘嬷嬷也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主子想起来,这顿骂是自己带回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贤妃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听得旁边的刘嬷嬷心惊胆战:“娘娘,您息怒啊。” “哀家……不生气。” 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还是要低头的,宋贤妃并非不明白。她努力平心静气:“这样的人,反而值得哀家费工夫拿下。” “正是因为月儿得宠,她手底下的人才敢这么嚣张。你方才没看见么,狱卒都对这丫头客客气气的。” 见太后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刘嬷嬷松了口气,连连附和:“是是,娘娘英明。” “见这丫头的时候,见到月儿了吗?” 刘嬷嬷慌忙答道:“没有没有,她没有跟公主在一块儿,见了老奴后略问了问缘由,就直接过来了。” “那就是说,是这小丫头自作主张。”宋贤妃斩钉截铁道,“月儿此刻还不知情,这未必是她的意思。” 眼见女儿如此得势,她就更不可能放过这一助力了。只可惜宫女们走不了太远,好不容易靠近了,又有这种牙尖嘴利的丫头挡着,想见到人着实是个难事。 宋贤妃目光微动。 新朝臣子去会见那位汗王,自己作为筹码,倒是有机会光明正大地上殿走一趟。 只不过,却是随着投诚的礼物一同被献上,实在屈辱。一路走来,宋贤妃面上虽然不显,可心里的难堪一点都没少。 她深吸一口气,劝慰自己:如今江山易主,儿子下落不明,就算再丢脸,她也得搏一搏! *** 大殿上,成排的乌木箱子排列整齐,郗言衡派来的使臣正招呼人把箱子打开,向上首坐着的訾沭一一介绍。 箱内的物件显露人前,珠光璀璨,琳琅满目。 使臣在一旁恭敬道:“我朝新帝登基,日后会盟,还需多多仰仗汗王。这些礼物不成敬意,请汗王笑纳。” 訾沭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他对这些人的来意了如指掌,闻言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只不过目光落在某处时,他忽然定住了。 “那个。”訾沭抬手,指着一只镯子。 使臣顺着他指的方向,立刻把这只手镯送了上去。 这是一只缠丝镯,镯身纤细,镶嵌着细碎的红宝石,极尽光彩夺目。訾沭一眼看过去,只觉得跟自己的红宝石抹额十分相配,送给月儿正好。 他这么想着,竟直接小跑至一旁:“月儿?” 使臣这才敢趁机抬头,看了眼旁边安静坐着的女子。 郗月明原本是在这儿下棋的,訾沭为了给她解闷,特意学棋好与她对弈。半途听到使臣要来,郗月明本想回避,奈何訾沭不肯,她只好坐在一旁继续摆弄棋局。 本来她未出声,使臣也不敢多看,还算相安无事。如今訾沭跑来,使臣的目光也追随而至,打量着从前的这位三公主。 “来,伸手。” 訾沭嗓音低沉,郗月明微怔,亦顺从地抬起手腕。 面前的男人低垂着头,大手托着她的手腕,指腹温热,若有似无地摩挲着她的肌肤。 殿中众人屏息,只见向来威严的汗王此刻眉目温柔,亲自为可敦戴上镯子。戴完还不肯松手,又细细为她调整镯子的位置,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訾沭忽然抬眸,望进她眼里:“喜欢吗?” 郗月明这才回神,猛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了。 “还好。” 她撇过了头,还未收手,就听那使臣连连奉承:“可敦娘娘喜欢,就是这镯子的福气了。陛下念及您离乡远嫁,此次前来,也特意为您带了些礼物。” 早知道三公主在此地颇为得宠,如今见了,更知传言所说不假。使臣们心下了然,立刻着人去抬特意准备的首饰等物。 “请可敦稍等。” 又有两口箱子被抬了上来,只是后面悉悉窣窣的,似乎还没完。郗月明抬眼望去,竟见他们又抬了个囚笼上来。 囚笼中间端坐一人,定睛一看,居然是宋贤妃。 “……” 昔日母女,如今遥遥一见,一个端坐高台锦绣环簇,另一个只能坐在逼仄的囚笼里,连多余的起身空间都没有。 宋贤妃缓缓睁开眼睛,在一众人里,准确地捕捉到了郗月明。 她穿着厚厚的冬衣,雪白的毛领簇拥着脸,更显得粉面桃腮,似乎比在云郗宫中时还要莹润。身侧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目光肆意,一手托着她的手腕,另一手虚张着,似乎要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 第46章 这是她的女儿和女婿。 宋贤妃立刻开口呼唤:“好久不见了,月儿。” 却不想,不等郗月明回应,身侧的使臣便一脚踹到了囚笼上:“敢冒犯可敦,真是放肆!” 宋贤妃被震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扶着栏杆才坐稳了。她神色阴郁,本来合计着要说的话也被这一脚踹得七零八落。 使臣本不打算将她带上殿来,可人既来了,总也得应付。于是连忙向上首鞠躬:“汗王,可敦娘娘。容在下介绍一句,这个人,便是我等此来訾陬的第二件事。” “此乃大皇子的生母宋氏,鸠占鹊巢做了一段时日的太后。如今拨乱反正,此人被新帝下了天牢,贬为庶人。” 使臣隐晦地看了郗月明一眼:“此番带她前来訾陬,也是交付之意,二位可随意处置她。” 在场众人即便不知内情,听语气也能知道,使臣此举,明显是供她出气的意思。 郗月明默默收回了目光。 再见宋贤妃,她比自己想象得要冷静。许是已经接受了过去,不再纠结着为难自己;又或许,她已经把訾沭所说的“向前看”听进了心里。 訾沭本来托着她的手腕,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十指紧扣。像是在告诉她:他在。 郗月明抬头去看,訾沭也适时望来,飞快地朝她眨了眨眼。 你尽管做决定,一切有我。 郗月明无声地笑了笑。 “不是要给我看首饰么。”她开口,未给宋贤妃一个眼神,只望向使臣道,“首饰呢?” 使臣瞬间了然,知道宋贤妃的出现扰了她的心情,连忙招呼人来把囚笼抬下去。宋贤妃平白受了一顿羞辱,却连话都没有多说两句,当即攥紧了拳头,仓皇回头。 只见訾沭牵着她的手上前,开始挑首饰试戴。二人举案齐眉,好不恩爱。 明明有余力。 宋贤妃面容扭曲,心中满是不甘:明明有余力,为什么不肯帮母亲与兄长?! 此事匆匆揭过,站在一旁的雁儿可是忍不了了。好不容易等到使臣退下,她立刻道:“呼——可憋死我了。” “她就是想利用可敦东山再起!”雁儿气愤道,“我已经遇到过了,说得天花乱坠的,其实就是虚伪,不要脸!我怕可敦烦心才没有禀告,没想到她竟然还厚着脸皮追过来!” 訾沭接话:“你是怎么做的?” 雁儿:“我特意跑到天牢把她臭骂了一顿。” 訾沭大加赞赏:“阿扎丽,我要给你晋封!” 雁儿早知道身份被识破了,此刻也不在意什么真名假名,咋咋呼呼地数落着宋贤妃从前的不是,让郗月明千万不要心软。 郗月明声音淡淡:“血海深仇,如何心软。” 他们瞬间不说话了。 郗言御得以登基的那道圣旨,是郗月明冒险取来的。而当时赵德妃极为不甘心,主动来找她,一番对峙言辞激烈,她这才得知了杜姮妃和杜贵人的真正死因: “我赵家势大至此,再来十个皇子都不怕。只有宋贤妃整日里心惊胆战,她害怕你母亲生下一个皇子,他们母子地位不保,便痛下杀手,想要让杜姮妃一尸两命!” “你五岁那年秭图来访,宋贤妃得知了你的身世,想要抚养你来争取秭图的势力。只可惜那时你被杜贵人养着,想把你夺过来,只能杀了她!” 时至今日,郗月明仍忘不了蓦然得知真相的那一刻,那种头晕目眩、痛彻心扉的感觉。 此前,即便被利用到那种地步,她也不至于心如死灰。可在得知杜姮妃和杜贵人的死因后,回想起自己认贼作母这么多年,甚至堪堪才为他们取得圣旨、托举他们到最高的位置——郗月明再也受不了了。 这件事便是她与宋贤妃反目成仇的真正原因,她无法原谅宋贤妃,也无法原谅自己。此后又被囚在重华宫三月有余,每每夜不能寐,悔恨苦痛更如附骨之疽。 好在此刻,恶贯满盈的人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郗月明也能平静地说出这些过往了。 “不是这样的!” 一片安静中,殿外忽然爆发出一道凄厉的女声:“公主,不是这样的!” 雁儿以为又是宋贤妃的人乔装打扮凑了过来,气冲冲地就要去教训她。哪成想刚出大殿,竟瞧见意料之外的一幕: 一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疯女人,正大声叫喊着,不顾一切地想往殿里冲。力道之大,竟连侍卫都拉不住。 这人衣衫破烂,长发披散,随着脚步不断往下滴落的,似乎是血迹。 “这人哪来的?” 雁儿疑惑,云郗的人质并没有被用刑,不像是宋贤妃派来的。她招呼侍卫道:“赶紧把人拉走,别惊着可敦了。” 侍从才应了一声,忽见可敦从殿内走出,扬声制止:“等等!” 一片纷乱中,郗月明看清了这人的脸—— 齐芳苓。 囚卒里没有她,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跟来的,也不知道这一身伤痛的缘由。只看着她踉踉跄跄地走到郗月明不远处,随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公主……” 齐芳苓声音颤抖:“我快要死了。” “……” 故旧之中,只有齐芳苓与自己无甚多利益纠葛。郗月明愿意相信她身为宫女的迫不得已,看着面前伤势凄惨的女子,她只能想到小时候,在床前唱着歌儿哄自己睡觉的芳苓姐姐。 可她毕竟是宋贤妃的人,如此千辛万苦地见到了自己,不问伤病,依旧是在为宋贤妃求那一丝机会:“如今地位悬殊,公主与娘娘,连多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不知……能否看在我这将死之人的份上,见一见?” “当年的事……有隐情。娘娘知道,会告诉公主的。” 齐芳苓将头重重地磕下:“我只想恳请公主,当年临走时未能与太后娘娘见的那一面,现在,能再见吗?” 第50章 贤妃(四)“你很爱他,是吗?”…… 郗煦登基之后,未立潜邸时的姬妾宋氏为皇后,也未立长子郗言御为太子。这令宋贤妃忧心不已,在家世优渥的赵德妃生下皇次子之后尤甚。 好在宫中子嗣不多,李昭仪与大公主向来明哲保身,便只有两位皇子各有千秋分庭抗礼。 变动是出在第二次选秀那年。 那一年,武将杨家的女儿入选,骄奢貌美,大好年华,只一眼便俘获了帝王的心。她以旁人远不能及的速度侍寝、封妃、生下二公主,一跃成为后宫新贵杨丽妃。 同为武将之家,荣辱与共,毫无疑问,杨丽妃投入了赵德妃的阵营。 这令宋贤妃更加不安。好在后宫美人渐趋充盈,也非她杨丽妃一枝独秀,这次选秀突出者还有一个杜姮妃,身世不明却实在美貌,同样备受宠爱,且未过多久就被诊出了有孕。 宋贤妃有意拉拢,却始终不成。几经来回恼羞成怒,又怕她再生下一位皇子分宠,思来想去,终是痛下杀手。 訾沭听罢,轻轻拢住了郗月明的肩头。 她此刻已经能平静地说出这些往事了,訾沭却仍听得心疼不已,不知她在那吃人的后宫中如何受了多少煎熬,得知真相时又会多么崩溃。 “月儿不怕。”他以额头抵着郗月明的额头,声音缱绻,“现在有我在了。等待会儿她过来,我替你好好审审。” 郗月明由他抱着,曾经的苦痛已经消解很多,但这一刻,她依旧贪恋訾沭的心疼与爱意。 “且听听吧。”她道,“宋氏狡猾,既存了借訾陬之力翻盘的心思,指不定会编出什么话来骗我,她的话不必尽信。” 事实上,眼下郗月明同意与她见一面,更多也是看在将死的齐芳苓的份上。 “齐芳苓,如何安置了?” 訾沭亲了亲她的额头,语带安抚:“没救回来,我让人好生安葬了。” “……” 郗月明沉默良久,才道:“也好。” 人质只有宋太后和陈皇后,齐芳苓本是不必来的。可她对待主上一片忠心,又或者在如今变了天的云郗毫无容身之地,竟然也一路追随跟来了。 上郎验了,她身上的伤多为野兽撕咬,怕是在途中遇到寒冬觅食的野狼,殊死一搏才走到了自己面前。郗月明不知该如何评判,左右齐芳苓一死,她再见宋贤妃最后一面,与云郗的牵扯就彻底断了。 宋贤妃来时,正瞧见二人倚在一起,举止亲密。 她虽出了囚笼,却依然戴着枷锁,被押送着来面见可敦。上首的两个年轻人,分明是她女儿女婿的身份,此刻却高高在上,半分敬意也无。 她悄悄地打量了訾沭一眼。 从前还是太后时,她为郗言御出谋划策,与訾沭也交过手,知道这位年轻汗王的凶悍。想要当着他的面谋求生路,几乎是不可能。 她默默地,又将目光转到了郗月明身上。 无论是传言还是之前匆匆一面,都能看到訾沭对她呵护有加。及至此时,訾沭还环着她的腰身充当垫子,又伸手把玩她的镯子,牵牵她的手。看似无意,实则是在为她疏解情绪。 第47章 如此看来,她被将养得极好,婚后生活当是不错的。 宋贤妃心下千回百转。 毕竟郗月明当了自己那么多年的女儿,就算不念旧情,自己也能像当年一样,软硬兼施,继续拿捏她。 訾沭注意到她的动作,直接抬脚搭在桌案上,开口并不客气:“当年的事还有什么隐情,一并说了吧。” 她定了定神,开口道:“汗王,请允许我与女儿单独谈话。” “据本汗所知,云郗宫中的宋贤妃,只育有一个儿子。”訾沭的神色冷凝下来,“摆清楚自己的位置,现在可不是你提条件的时候。” “汗王。” 郗月明忽然出声制止,反握住了他的手:“你暂时先出去一会儿吧。” 她神情平和,并无不妥。訾沭虽然疑惑,盯着看了半晌后,也只是握着她的手叮嘱:“那我让人在外面守着。” 宋贤妃没想到郗月明会为自己说话,但更没想到的是,她的话竟然能影响那位阴晴不定的汗王,他竟然真就这么出去了! 人声渐退,偌大的宫殿中仅剩下她们两人。 “我知道,你因为我将你送来和亲之事颇有怨言。” 宋贤妃率先开口:“可你如今地位尊崇,又得这样的夫婿百依百顺,不是过得很好吗?怎能说这不是一桩好婚事?” 郗月明缓缓抬眸:“你要把这些归功于你吗?” “有什么话就快说,我如今已经轮不到你置喙了。” 四目相对间,宋贤妃隐隐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久居上位者的凌厉。 她心下犹疑,却依然开口:“我想让你出手,助你哥哥重返云郗。” “你虽然当了訾陬的可敦,但是背后无母国支撑,势力单薄,也不会走得长远。相比赵德妃母子,显然我们朝夕相处多年,更加知根知底。” “曾经我们是有过龃龉,但母女兄妹一场,不是假的。当初若不是訾陬逼迫得厉害,我也绝不会将你送来和亲!” 宋贤妃说得言辞恳切,郗月明听着却只觉得可笑。 她说势力单薄走不长远,可自己作为和亲公主初来时,势力难道不单薄吗?当初尚且不顾自己的死活,何至于现在假装担忧? 她以母族势力相诱,可是,他们母子哪来的势力可言?真有底蕴就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不会再觊觎自己能带来的助力了。 宋贤妃已然把自己视作救命稻草,郗月明却不欲与她争辩,只淡淡道:“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些。” 宋贤妃变了脸色。 “我只想让你帮一点小忙。”她犹在挣扎,“你哥哥即位,对你不是也有好处吗?待事成之后,两国姻亲往来无间,于你夫君来说也是好事,到时候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说话间,她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似在质问:“你明明有余力,为什么不肯帮?” 郗月明忽然道:“我没有帮你们吗?” “是谁被你们当作联姻的工具招揽权柄,是谁为你们取来了那道至关重要的圣旨?” “你们自己守不住江山,如今又求到我面前来,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她身形未动,只是抬眼已显威压,“时至今日,你以为我们之间的仇怨,也只是你把我送来和亲吗?” 郗月明重重地磕下茶杯,一身的威严。 “齐芳苓拼上性命,只为了争取一次你我相见的机会。今日一别,你还有别的理由再见到我吗?” 她转向宋贤妃,神色冷漠:“若实在不想说,你大可守着你的秘密进棺材。” “……” 宋贤妃咽了咽口水,终于明白,如今的郗月明已经不像以往那样好拿捏了。 她与这个养女,原本的结局应该还算体面。可恨赵德妃那个贱人竟跑去与她说杜氏二妃的死因,这才闹得决裂收场。如今她对此事耿耿于怀,自己也只能拿这件事来说了。 “杜姮妃,其实并不是意外走失的。” 宋贤妃斟酌了下词眼,终于开口:“是她出门游历天下时,被先帝看中了,先帝知道她是秭图的公主,但并不把一个弹丸小国放在眼里,便随意安了个身份强掳回宫。” 这事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如今提起,只希望郗月明更恨的另有其人,意识到有更恶的人从中作梗,自己的所作所为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宋贤妃来了劲,继续道:“杜贵人之死,主谋也不在我。是她自己不检点,与一个太监不清不楚的,先帝授意我将她除掉。” “……” 寥寥几句话,郗月明很平静地听完了。 相较于原先血淋淋的事实,这些事都可谓是小事了。大奸大恶已做,这点子推脱并不能改变什么;更何况斯人已逝,也反驳不了旁人添油加醋的浑说。 “你说完了?” 郗月明闭了闭眼,招呼守在殿外的侍从,似乎要把宋贤妃带下去了。 “前尘过往,细枝末节太多了,我总不能平白替别人担上恶名。既然知道,总是要说的,不是吗?” 宋贤妃盯着她,忽然道:“那么你的过往,敢完完全全地展现在他面前吗?”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訾沭。 郗月明眉间一蹙,望过去时,正对上宋贤妃的目光,听到她一字一句问自己:“你很爱他,是吗?” 凭她身居后宫多年,不难发现,那位汗王十分宠爱郗月明,而郗月明同样也爱他。有爱,便会有软肋。比如眼下,她一定害怕訾沭知道她的过去。 宋贤妃还在继续暧昧不清地描述:“那种宫外人探不到、宫内人也知之甚少的,秘辛。” “你要考虑,可以。但若有事关云郗的新消息,劳烦你这可敦移步告诉我一声,不过分吧?” 侍从已经来到了面前,临回到天牢时,宋贤妃只留下了这么一句暗含威胁的话,也清楚地看到郗月明神色一僵。 第51章 烽火(一)“我也爱你。”…… 郗月明知道,訾沭从前去过云郗。他连自己在御花园里杀了御史家的公子都知道,也不止一次地说过:既求娶你,便不在乎过往。 随着二人关系渐密,郗月明原本是相信了的。 但宋贤妃说出这番话后,她忽然就不确定了。一道宫墙隔开内外,一些秘辛连宫内人都知之甚少,更遑论千里之外的訾沭。 他知道的并非是全然的自己。 宋贤妃被押下去后,訾沭很快就进来了,边走还边拍着身上的雪:“今年这天气真反常,过了年这么久,居然还会下雪。” 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他的外衣就覆上了一层薄雪。像是听了自己的话乖觉出去,却就在殿外守着,一步都不曾远离。 纷乱的思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郗月明忽然起身,迎面走去,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诶……” 訾沭边走边抱怨天气,不料郗月明竟主动朝他扑来。她裹在衣袖里的手很暖,碰上自己的脸时,温热细腻的触感随之而来,几乎是瞬间便把薄雪融成了水珠。 訾沭又惊又喜,还不忘他此刻外衣上有雪,裸露的脸上手上也都是冷意,月儿却是受不了凉的。他慌忙往后退了几步:“等等等等,我身上冷。” 他对郗月明的爱意从未变过,自从沈卓风出现后,爱意交织着醋意,愈发想要将人占有,不允旁人窥探。任何时候都拒绝不了的亲亲抱抱,唯独这种时候,他清楚,不能让她冻着。 訾沭都打算着脱了外衣再烤烤手,就把她抱进怀里好生安抚的。哪知郗月明却不管不顾,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声音仓皇一如曾经:“你抱抱我……” 他忽觉不对,定睛一瞧,看到了郗月明不安的眼神。 *** 窗外只剩下一种颜色,冷风挟着细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此刻,郗月明坐在殿内的窗台前,一边听廊上的几个侍女闲谈,一边伸手试图接住雪花。 她难得生出几分骄纵,訾沭不让她碰,她偏要碰;没有碰到他沾雪的外衣,她便直接伸手去接雪花。 只不过室内暖意蒸腾,訾沭细心地照顾着她每一个畏怯,如今伸手,只能在掌心中留下一滴冰凉的水。 她终于知道,訾沭之前因为沈卓风而患得患失的心情了。 訾沭最终还是没有抱她、亲她,只脱下大氅,一层一层地将她围了个严实。压抑着声音说让她先回宫,自己随后就到。 回宫后的郗月明便开始坐在这儿接雪花了。不得不说,宋贤妃还是有几分功力的,哪怕自己早已决定不再受她桎梏,她的话还是在自己心中留下了涟漪。 窗外,侍女们已经胡扯到如今的战局了。以往在云郗时,她听说过多雪是丰年的兆头,但在草原上,过了秋的马匹膘肥体壮,河道结冰则利于行军,正是起兵南下的好时机。 郗月明听着这些谈话,许是因为风雪,向来平和温婉的眉眼也难得冷漠,一个鬼使神差的念头在她心头盘桓: 第48章 还是杀了好。 宋贤妃时至今日还想威胁自己,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大可以杀人灭口,杀了她,就没人知道了。 郗月明指尖微颤,旋即用力握紧成拳,眼底暗潮汹涌。 恰在此时,訾沭手上捧着几枝红梅走了进来,边走还不忘扬声呼唤她。 郗月明闻言,慢吞吞地收回了手。她本是要继续描绘之前没画完的那幅雪景图的,但实在心烦意乱难以下笔,便又换成了看书。 谈话结束,月儿主动往自己怀里扑,訾沭立刻便发觉了不对劲。眼下人虽坐在窗前看书,但却久久未翻一页,明显心思不在这上面。訾沭自觉理亏,特意去花园折了几枝梅花,这才追来。 他脱了外衣,又烤干了手,随即捧着梅花递到她面前:“刚折的,香不香?” 花瓣上的冰雪都被细细除去了,梅香扑鼻,郗月明闻了闻,但兴致依然不高,回敬他轻轻一声哼。 訾沭也不恼,就这样在她身旁坐下,将梅花胡乱修剪几下装进花瓶里,摆放在二人中间。 红梅映雪,面前又是微愠的美人,算是冬日里难得的胜景了。 訾沭略略欣赏片刻,终是不忍她在自己身边还生着气。他伸手在窗台捞了几把雪团,随即变戏法似的捏出一个小兔子,递到了郗月明面前:“像不像你?” 他在这方面着实没什么天赋,那兔子歪歪扭扭的,耳朵还缺了一块。郗月明瞥了一眼,忍不住轻哼:“好丑。” “丑吗?” 訾沭故作惊讶:“我觉得挺像你的,耷拉着耳朵,不太高兴的样子。” “咳咳,如果实在觉得丑,那还是别像你了,我的月儿是最美的。” 他轻咳两声,甜言蜜语不要钱一样地往外撒:“那像我怎么样?你拿它出出气,丢在窗外、扔进火炉,或者一拳把它捶扁。” 几句调笑,郗月明终于舒展开了眉头。 “好月儿,你知道我的,我怎么会不肯给你抱?只是当时淋了雪,怕你冻着嘛。” 訾沭把雪团放下,搓了搓手。他此刻外衣干净,手也捂热了,做足了准备等她来亲亲抱抱,只消她不再愁眉不展。 眼见人软下眉眼,原本过分安静的氛围也随之消散。訾沭略一抬手,雁儿便提了一个食盒进来,盖子打开后,立刻便有淡淡的药香弥散开来。 郗月明侧头看看,问道:“这是什么?” “暖身,安神助眠的汤药。”訾沭亲手端过,递到她面前,“我看你自从谈完话,就有些心神不宁的。” 一提起这些,郗月明不自觉便想起了宋贤妃的话,她摇头:“没有。” “有没有都无所谓。” 他笑嘻嘻的,有意安抚:“你不是说了吗,宋氏狡猾,她说的话都是带着目的的,不必尽信。” 一听这话,便知訾沭已经猜到缘由了。郗月明有些警惕,看着他道:“你不问我,她说了什么吗?” “你想说的话自然会告诉我,我等着。”訾沭并不在意,“若是什么女儿家的小秘密,我听了也不合适,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郗月明不说话了。 面前的汤药还蒸腾着热气,传闻中难熬的塞北寒冬也并无一丝不适。面前的男人足够尊重自己,也给了自己足够的关怀。自决定与他做夫妻开始,自己就已经踏出了步子、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与其被宋贤妃那番话威胁,或是独自在这儿萌生阴私念头,她其实还可以有别的选择——主动告诉他。 “訾沭。” 郗月明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他:“你爱我吗?” 四目相对,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照着自己。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她竟然很在意,是否能在这双眼睛里看到自己了。 果不其然,訾沭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斩钉截铁地道:“爱。” 爱啊。 郗月明目光微眩,所有的犹豫不定,似乎都被这坚定的一个字驱散了。 “我也爱你。” 她忽然起身,探头去碰,接续了此前未尽的那个吻。 什么宋贤妃,什么前尘过往,投生到云郗皇室就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时时刻刻都在撕扯着她。可眼下自己是訾陬的可敦,是訾沭的妻子,怎么可能再被从前那些事左右? 郗月明抬手去环他的脖颈,动作霸道,訾沭则顺从地低下头,任由她揽着。 即便二人已经是同床共枕多时的夫妻,到了这个时候,訾沭仍然心跳得飞快,全然不似平日里那般从容。他睁着眼睛,盯着面前的心上人,见她茂密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一片阴影,神情投入,是与自己相差无几的占有欲。 比起圆房那日她说“我是喜欢你的”,这一次,她说的是“我也爱你”。 訾沭的心好像热了起来,好在自己眼下衣服是干燥的,手也是温热的,可以肆无忌惮地抱她,再无后顾之忧。 他抬手,一手护着她的头,一手则扶上她的腰。拥吻间缓缓行进,转到了窗户那边,侧身为她挡下窗外的风雪。 雁儿和乌冷早就极有眼色地退下了,此刻室内空旷,唯有窗外风雪呼啸。 意乱情迷之际,訾沭还不忘宽解她:“不过,若你想说的话……我随时都在。” “让我想一想。”郗月明在他脖颈上留下一个浅浅牙印,平复着呼吸,“我会告诉你的。” 这几乎全然信赖的话,令面前的男人呼吸更急促了。他以身躯为她遮挡窗外的风雪,自然,也需她承受来自自己的风暴。 好在此时,外物催化了情意,他们的眼中都只有对方。 窗外雪势如旧,殿中倒是很温暖。火炉内,时不时“噼啪”一声,爆出火星。 寒恋重衾,是个适合赖床的时候。 从前被宋贤妃母子控制了那么久,时至今日,无论是旧情还是把柄,郗月明下定了决心,绝不会再被他们利用。 宋贤妃还在心心念念着复国,甚至妄图借助訾陬的力量。却不知,訾陬与云郗的血海深仇并未因和亲而消散,如今在位的是郗言衡,訾陬的目标便是郗言衡;可若是郗言御复辟成功,訾陬的矛头便要对准郗言御了。 如今逃亡在外的郗言御、成为阶下囚徒的宋贤妃,因权力尽失无人在意,反而安全。 宋贤妃自恃掌握了她的把柄,留下那等狂妄之言,意图逼她低头。郗月明本不想再回应,可在听到了陈家覆灭的消息时,还是决定如她所愿,亲自去天牢告诉她。 ——好让她死心。 第52章 烽火(二)不可言说的宫闱秘辛。…… 宋贤妃自回到监牢内,就有些心神不宁。 起初,她就算内心焦躁,面上还是保持着往日的风度,还在谋划着翻盘。想方设法见到了郗月明后,自信拿捏了她的把柄,那么无论走出天牢还是重新入主云郗,都还有希望。 除此之外,武将世家陈家一直坚定地站在他们这边,何况赵德妃将事情做得太绝,把陈玉容也送来了,陈家为了女儿也定会有所动作,自己只需耐心等待便是。 可一连等了几日,仍是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宋贤妃这才有些急了,她们身处监牢仿佛与世隔绝,除了狱卒,连一个陌生面孔都见不到。 好在这日,郗月明终于来了。 她穿着厚厚的斗篷,由两个侍女指引着进来。往日里凶神恶煞的狱卒极尽恭敬地问候着可敦,一干人等鞍前马后,是极尊极敬的架势。 雁儿给她搬了椅子,安置好一切后道:“那我和乌冷就出去候着了。” 郗月明顿了一下:“不必。” 她不想被宋贤妃用那点子陈年旧事来拿捏,宋贤妃想威胁自己,自己便要坦诚。 “传句话,让訾沭待会儿过来接我。” 这话是对狱卒说的,彪形大汉立刻领命去办,周遭一时安静,只留下曾经的母女姊妹相对而坐。 陈玉容盯着郗月明,眸中有羡嫉一闪而逝。 郗月明很美,非常美。在少不更事的年纪,女儿家争奇斗艳,攀比容貌,这就是陈玉容对她最初的敌意。 随着年岁渐长,陈玉容有了心上人,正是父亲一力扶持的皇长子。怎料郗月明化身心上人的妹妹仍旧阴魂不散,她更得贤妃青睐、更得心上人重视,甚至连自己身边同宗同姓的侍卫陈寄闲,也心仪她多过于自己。 自那时起,陈玉容便深知嫉妒是何滋味。 好在她的人生也并非一帆风顺,亲事尤其坎坷,多次定亲却始终不成,甚至还背上了克夫的恶名。最终,在自己嫁与心上人入主中宫时,这位貌美无双的三公主却要顶着塞外的烟尘北上和亲。 陈玉容承认,她有过推波助澜,有过幸灾乐祸,也暗暗地期待着塞外的蓑草寒烟、原始血腥的风俗、茹毛饮血的丈夫,好生磋磨这朵娇艳的牡丹。 可如今再看,塞外的风雪并未侵蚀她分毫,她依然优雅美丽,依然高高在上,依然……需要自己去参拜。 第49章 陈玉容别过了眼,见宋贤妃未起身相迎,自己也实在做不出对郗月明卑躬屈膝的模样。左右宋贤妃说过自己好好待着就是了,她便特意转向角落,避开了行礼。 “怎么,终于想通了?” 宋贤妃率先开口,语气中暗含得意。她早知道,郗月明经历这么多事好不容易得到这份安稳,夫妇和睦,地位尊崇,肯定不会轻易放弃。 她施施然道:“那便先派人找找你哥哥吧。” 自宫变那日起,郗言御下落不明已经很久了,宋贤妃生怕他落入赵德妃母子的手里,又担忧眼下数九寒天,儿子在外逃亡实在辛苦,还是赶紧找到接来得好。 “最好是调一支军队,找到以后先将他接来訾陬,休养生息从长计议。” 说罢,宋贤妃还不忘安抚郗月明:“我看得出来,那汗王很在乎你,你只肖稍稍吹点枕头风,他会同意的。” 雁儿和乌冷睁大了眼睛,还是头一次见人这么理直气壮。 “如今看来,你的手段真的很拙劣。”郗月明似乎是笑了一下,“曾经是我被所谓的亲情裹挟,一叶障目了。” 她缓缓抬眸,语气轻柔一如从前,说出的话倒是凛冽:“我若找到他,只会把他送来天牢与你作伴。” “……” 宋贤妃终于意识到,她此番前来不是为了妥协,立刻威胁道:“你就不怕我告诉你夫君?” 郗月明神色漠然:“等你能见到他再说吧。” 宋贤妃的指望,不过是逃亡在外的儿子、以陈家为首支持他们母子的朝臣、以及肯帮他们的自己。如今自己不肯出手,陈家又被灭门,端看他们母子单枪匹马,能搅出什么风浪吧。 “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她顿了顿,非常期待宋贤妃的表情,“因陈皇后重罚伍将军家中长女,且陈家包庇废帝废后,新帝郗言衡已予旨下令:陈家,抄家斩首。” 郗月明张口吐出冷冰冰的字眼:“陈家没了,你们回不去了。” “……”宋贤妃瞳孔骤缩,不可置信。 监牢内一时间落针可闻,许久之后,才听陈玉容踉跄着跑过来,口中反复呢喃着:“不可能……” 陈家就算底蕴不足,但毕竟是国戚,他们怎么敢?!她的父亲、母亲、兄长……她还等着他们来救自己,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她明明已经成了皇后,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啊! 她忽然落泪,捂着耳朵尖叫道:“不可能!你骗我!!” 宋贤妃同样难以置信,可回神过后,第一反应竟是指着陈玉容破口大骂:“都是你这贱人作死,心胸狭窄,半点都容不下别人,才闯出这等祸事!” 一开始听说陈玉容在秀女居所干出的蠢事时,宋贤妃当时就头晕目眩,一连骂了好几声蠢货。忍着不发火无非是看在陈家的面子上,如今陈家没了,他们母子又少了一重倚仗,她震惊之余,曾经的怒气也一并喷涌。 “妒妇!根本不配入主中宫,当初就不该让你当皇后!” 陈玉容本就因这一噩耗而心神俱震,受她劈头盖脸一顿骂,更是疯狂,冲过去尖叫着质问:“我不配?!” “你自己看看,除了陈家还有别人站在你那边吗?若不是陈家,你这辈子都爬不到太后的位置,有什么脸面说我不配?” 她说罢,又蹲下呜呜哭了起来:“倒是你们空手套白狼,说什么皇亲国戚荣华富贵,你们自己都是过江的泥菩萨,如今害得陈氏一族都给你陪葬了……” 郗月明看着二人隔着监牢互相指责,眼眸深处,难得挑起些微疯狂之色。 距离被囚禁在重华宫的日子已经很远了,她在訾沭的爱护下,也有意淡忘从前那些苦痛。可如今里外双方对调了位置,坐在监牢里咒骂的人变成了宋贤妃,曾经的愤恨不甘亦如点点星火重新引燃,让她忍不住大笑起来。 可敦惯常温婉平和,如今却与监牢内癫狂的二人似乎没分别。雁儿看着有些担忧,连忙给乌冷使眼色,让她去瞧瞧汗王来了没有。 “你笑,你还笑得出来?!” 宋贤妃骂完陈玉容,转而又来指责郗月明:“你借着訾沭的威风袖手旁观,你敢让他知道你的过去吗?” “他一旦知道,你所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没了母族,再被夫君厌弃,你也什么都不是!” 她面色扭曲,忽而声嘶力竭地骂道:“你这个,当了父亲妃妾的贱人!” “……” 周遭一时寂静,唯有乌冷领着訾沭进来时,那匆忙而凌乱的脚步声。 郗月明疯狂的笑意还未敛尽,便与他遥遥对视。 她看到了訾沭震惊难看的脸色。 *** 鸿禧二十四年,皇帝病危,但立储的诏书迟迟未下。两位皇子忧心不已,皆开始暗中动作。 势力单薄的宋贤妃,则把目光再一次落到了郗月明身上。 皇帝昏聩,病重时更是神志不清,竟然反复念叨着杜姮妃的名字。无人知晓杜姮妃有没有爱过他,但他当年不管不顾地做出掳人回宫这种事,想来也是爱过的。只不过后来被权势冲昏了头脑,临终之际,走马灯中又开始怀恋这份温情。 宋贤妃便令郗月明扮作杜姮妃,接近病危的皇帝,去取一道立储的圣旨。 彼时郗月明与她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听到这个荒唐的计划更是抗拒。她与郗言御爆发了最大的一次争吵,也拼了全力想要逃出去,却不慎被大公主郗如璧发现,郗如璧自顾不暇,最终还是将她送回了宋贤妃处。 宋贤妃一如今日这般抛出橄榄枝,希望能放下前嫌重归于好,哪怕是利用也能相安无事。只要郗月明能拿到圣旨,帮助郗言御即位,届时将放她出宫获得自由,脱离棋局。 于是在皇帝驾崩之前,有了最后一位神秘的妃子,妧妃。 于是在两位皇子的斗争中,郗言御有圣谕在手略胜一筹,终于成功登基。 妧妃的身份,则成了一则不可言说的宫闱秘辛。 事后,仍不死心的赵德妃找到郗月明,告知了杜姮妃和杜贵人的真正死因,郗月明仅存的那点信念也彻底崩塌,与宋贤妃彻底撕破了脸。 然而那时时局已定,郗月明单凭一己之力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她被锁在了重华宫,宋贤妃甚至没有履行“拿到圣旨后就放她自由”这一承诺,三个月后訾陬求娶,她依然是一枚好用的棋子。 ——合该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然后死在异国他乡的土地。 彼时心如死灰的三公主状若疯癫,不分昼夜地在重华宫内走来走去,从杜姮妃想到杜贵人,再到无辜惨死的沈卓风和沈家人,浑浑噩噩间,耳边忽然响起了訾陬求娶的议论声。 她已经彻底厌倦,心灰意冷。无数次想自我了结,又怕死在深宫中的魂魄也不得自由,永生永世都只能在这阴冷的皇宫中盘桓。 所幸,訾陬求娶了。郗月明依稀听说过,那是一个有旷远蓝天、辽阔草原的地方。 她主动答应了訾陬和亲的请求,却不是因为喜欢、因为希望,只是为了能死在一片远离云郗的土地。 第53章 烽火(三)吻去这串咸涩的泪水。…… 訾沭的靴上还沾着积雪,不难看出,他自听到狱卒传话就欢快地往这边赶着来接她了。 只可惜啊,却让他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郗月明脸上的笑意还在,重华宫中有很多镜子,她知道这样略显癫狂的笑不好看。可一旦想起曾经那些事,再看到如今沦为阶下囚鬼哭狼嚎的宋贤妃,她就只有这一种神情。 畅快,疯狂的畅快。 曾经逼她去做的事,如今又强说是她的过错。宋贤妃妄图以此继续威胁自己,可郗月明却不怕了,她不再受人挟制,可以坦荡地回头看一眼过去,也把这些展现给訾沭看。 余光里,她看见訾沭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他的面容冷肃,仿佛在竭力抑制翻涌的情绪。外头的风雪与寒意似乎随他一并来到了监牢,宋贤妃和陈玉容打了个冷颤,不自觉地抑制住声音,不敢再叫喊了。 訾沭在离郗月明不远处站定,忽然伸手,钳住她的手腕拽向自己。力道之大,令郗月明踉跄着往他怀里扑过去。 大氅随即兜头盖下,他身量高,怀抱宽广,再拉过大氅将怀中人严严实实地裹着。郗月明鼻尖抵着他的胸膛,周遭尽是他的气息,就宛如船舶靠岸,终于可以落脚休息。 她缓缓闭起双眼,抬手环抱上他的腰身。 雪落无声,只有訾沭的靴子踩在雪上时,才会有咯吱咯吱的声响传来。郗月明任他抱着,随着他的步履行进轻轻摇晃,随即伸手将他环得更紧。 訾沭回到寝宫,将人放下时,才发现郗月明神色恹恹,冰凉的指尖正不自觉地揪着自己衣裳上的装饰。 “那些杂碎不值得让你记到现在。” 他亲了亲郗月明冰凉的指尖,随即拢在手里慢慢捂热,声音低沉:“你的债,我会一笔笔替你讨回来。” 第50章 訾沭知道她订过许多亲事,满打满算,一共七个。关于第八次,他只打探到些许传闻,但行迹匆匆没有下文,似乎不是真的,他从未想过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即便早就知道,刻意被掩盖的宫闱密事不可能是什么好事。可当真正得知时,訾沭依然愤怒于他们的无耻狡诈,让自己的妻子过早地开始承担这些,孤身在宫闱中挣扎煎熬。 郗月明不说话,他就一直说,一遍遍地亲吻她冰凉的指尖,一遍遍地呢喃着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告诉她别怕,我在。 忽然,有温热的液体,砸在他的手背上。 “……” 訾沭没有声张,只抬头往上,吻上她的脸颊,吻去这串咸涩的泪水。 耐心地将人哄睡之后,訾沭就保持着斜坐在床侧的姿势给她倚靠。黑沉沉的夜幕里,唯有他琥珀色的眼睛和额上的红宝石,交织着色彩,明灭不定。 郗月明本是相信訾沭的情意的,可万事临头总有踌躇,加之曾经的伤害太深,她被宋贤妃几句话轻易挑起情绪,最终才选了那样决绝的方式告诉訾沭。 好在訾沭所说的“爱”并不是假的,他抱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回来,细密的吻落在手上,郗月明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她把訾沭说的每句话都听进了心里的,抱着他的手臂,闻着他的气息,被他安抚着渐渐睡去。 郗月明睡醒时,空庭寂寂,身侧早已没有了訾沭的身影。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或许也有地上积雪映照的原因,室内格外亮堂。郗月明坐了一会儿,想要起身时,忽然发现手中好像有东西。 定睛一看,是一只灰绿色的草蚱蜢。 草场上随手揪的野草编制的蚱蜢,本不会存世太久,它却被保存得很好,及至眼下白雪覆盖万物,这点灰绿色竟是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郗月明捏着那只草蚱蜢久久未动。 她忽然有些心绪不宁,只觉得今日的宫殿似乎过于安静了,亦不知訾沭把这只草蚱蜢给自己是要做什么。她匆匆披衣起身,一开门,竟瞧见曲雅出现在门前。 合该是太后之尊的曲雅,此刻正拿着个扫把清扫殿门前的积雪。听到开门的动静后,她回头道:“起来了?睡得还好吗?” 郗月明迫不及待地问她:“訾沭呢?” “开战了。”曲雅的声音依旧从容,“訾沭他,连夜亲自上的战场。” “……”郗月明有些恍惚。 她在訾沭的安抚下渐渐睡去,却不知晓,身侧的男人一夜未眠,静听了一夜落雪。 初听宋贤妃在天牢里的那声嘶吼,知道第八次婚约的真相时,訾沭只觉得震惊,出离愤怒,燃烧的怒火每一丝都在为她鸣不平。 妧妃之事,是宋贤妃和赵德妃一并促成的,皆以为掌握了郗月明的把柄好让她为自己所用。眼下宋贤妃失势,赵德妃却还洋洋自得,争的抢的,都是云郗的那把龙椅。 她们做过的事、害过的人、眷恋的江山,訾沭统统都要讨回来! 于是他连夜拜见了母亲,交托了王城中的所有事务。曲雅虽然平日里避而不见,但这种关键时刻也是丝毫不含糊,儿子要走,她便出来挑了大梁。 曲雅依稀听说了昨日发生的事,看着面前单薄的小女郎,不由宽慰一句:“你受了大委屈了。” 郗月明却不在意这些,只追问道:“连夜走的?怎么这么着急?就算要开战也不至于他亲自去吧。可有做好准备了,会不会有危险?” “是啊,本来不用他去的。我这个儿子自小沉稳,我也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么失态。” 曲雅如此附和,见郗月明如此焦急,也知道这双小儿女算是成了。铁汉柔情已是少见,竟然也会有女郎对訾沭这么上心,真是稀奇。 她觉着好笑,清清嗓子才继续道:“不过不用担心,他从十几岁时就开始在狼群里打滚了,皮糙肉厚的。而且訾陬一直在备战,早有准备,不会有什么事的。” “……但愿如此。” 事已至此,再担心也是枉然。曲雅这样说也令她稍稍放下了心,这才注意到婆母兼太后手中拿着扫把,竟是在为自己清扫门前积雪。 “母亲折煞我了。” 郗月明躬了躬身:“扫雪这种事还是交给侍从吧,王城里的事更需要母亲费心。” 曲雅上前一步,亲自扶起了她:“扫扫雪而已。” “其实你若肯费心思,王城的事合该是你来管的。”毕竟如今的汗王是自己的儿子,他已经娶妻成家,曲雅对这些事还是有分寸的。 她只稍稍一提,随即道:“所以,赶紧养好身子吧。” 曲雅两次产育都是混小子,难得见到娇滴滴的女儿家。漂漂亮亮温温柔柔的,看着就招人疼。虽说这人是自己的儿媳,可自己跟儿子都不大亲近,更没理由来见儿媳了。 所幸现在能相处几日,她若想跟自己讨教怎么管事,那自己还是非常乐意传授的。曲雅暗自肯首,边想边继续去扫雪。 之于开战,虽说早有准备,可郗月明实在没想到会这么急。她有些茫然,捏着那只草蚱蜢刚要往回走,忽然又听见了臧玉的声音。 臧行臧玉穿着铠甲,把战马停在不远处,扛着兵器走过来时,脸上尽是昂扬的战意。 郗月明声音艰涩:“你们也要上战场?” “是啊。”臧玉笑着应答,“訾沭连夜对云郗宣战的,他已经先走一步了,我们也不能落下。” “来就是特意告诉你一声,不用太担心。我们去看看情况,帮衬下訾沭,然后趁臧清不注意就杀回去了。” “简而言之。”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去当搅屎棍啊,哈哈哈哈哈。” 臧玉看出了她的不安,有意劝慰,乱七八糟胡说一通,笑容明艳而张扬:“别怕,我们在外逃亡这么多年,就等着这一天呢。” 等着这一战,杀回秭图报仇雪恨,亦充当表妹最坚实的后盾,告慰父王和姑姑的在天之灵。 停在不远处的战马已经开始嘶鸣了,几句话匆匆说完,臧行臧玉抱拳与郗月明告别:“我们得走了。” “你好好的,等着我们凯旋的好消息!” 郗月明说不出挽留的话,目送他们策马远去,最终只呢喃出一个字:“好。” 等着表哥表姐,也等着……訾沭。 “不舍得呀?” 一直专注扫雪的曲雅忽然又凑了上来,郗月明吓了一跳:“母亲……” 见她似乎要解释,曲雅抬手制止:“这又是亲人又是丈夫的,不舍得是人之常情。我只是想告诉你,可以找沈将军问问细况。” “他还有公事没处理完,得过几天再去加尔萨支援。你若是想,也可以直接让他带你走。” 沈卓风? 曲雅想表达的大概是带自己去前线,可“带你走”三个子实在暧昧,沈卓风毕竟与自己有过婚约,当初訾沭就因为这个吃了好久的醋,眼下他刚走,曲雅却再度提起,郗月明本就心思细腻,避嫌与婉拒的话几乎已经挂在嘴边了。 曲雅听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她在担心什么。 “你怕这个干什么?!” 之前还有些生疏的关系瞬间拉近,曲雅直接丢了扫把,过来揽着郗月明的肩:“我说句实话,只要你不在意,旁人的威胁那都算个屁。就像我,转头嫁给了訾凛,有谁敢说什么吗?” 曲雅精气神很足,人看着也年轻,二人虽说是婆媳关系,可她的性格与做派,说是郗月明的长姐也不为过。 此刻她正揽着人谆谆教诲:“不用太管别人的看法,你开心就好了呀。” “再说沈卓风,这小子很不错的,跟我儿子完全是两种风格。其实按照訾陬的风俗,你也可以把他收了的。” 郗月明目瞪口呆:“……谢谢。” 第54章 烽火(四)月明可敦 沈卓风自是不知道这番调笑,受诏过来时,还以为曲雅有什么事要交代他。哪知来了之后不见老可敦,院中的梅花树下,倒是站着一位袅袅婷婷的美人。 他放缓脚步,上前拜见:“公主。” “你来了。” 郗月明颔首,没有过多问候,便开门见山地问起了他战事近况。 沈卓风笑意微顿,自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担忧。他斟酌着应答:“还在准备,汗王昨夜起兵,的确有些着急了。” 语毕,竟是不自觉地反问一句:“公主是在担心汗王吗?” 对上的他眼睛,郗月明下意识有些迟疑。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坚定地点了点头:“是。” 真的在担心他啊…… 真是个挑不出错的答案。 沈卓风如是心说,怅然若失。可公主既问到了自己面前,他还是不忍看她忧心,转而安慰道:“虽然不至于这么急切,但该做的准备早就做了,也不会有大问题的。” “而且汗王武艺高强,得知你我有过婚约时,拉着我约了好几次架呢。我的身手公主清楚的,汗王武艺在我之上,不必担忧。” 第51章 鬼使神差地,沈卓风主动提起了曾经与她的婚约,像是忐忑于她的疏离,便有意无意地提起些许过往,好证明自己与她的关系似的。 只可惜,再多牵扯都只是曾经了。面前的女子大半心神已经不在他身上,闻言神色恍惚,依旧是在追问旁人:“他很早就提起过我吗?” “哈,是啊。” 沈卓风也有些感慨,细数被訾沭所救并收为己用的经历。他决定追随訾沭时,并不知道萍水相逢的一个陌生人,竟然早早倾心于他的未婚妻,最终还娶了她。 “真的是很遥远的记忆啊。”沈卓风叹道,“汗王记得倒是很深。十多年前,大家都还是小孩子呢,他居然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念念不忘了。” “……十多年前?”郗月明敏锐地捕捉到了未听过的字眼。 沈卓风亦察觉不对:“公主还不知道吗?” “是公主五岁时候的那次宴会。” 五岁时?五岁时,臧清弑兄夺位,特意派了使臣到访云郗。郗月明正是误闯那次宫宴后,才入了宋贤妃的眼,才有了后来被她收养这些事。 莫非那时候,訾沭也在场? 时间太遥远,郗月明只依稀记得,她是在宴前不久偶然结识的皇兄郗言御。在兄长兼玩伴的吸引下,她走出了杜贵人的那方小院,误闯了这场接待外国使臣的宫宴。 金杯玉盏端的是天家富贵,高台上,郗煦与臧清推杯换盏虚与委蛇,宋贤妃与郗言御相视而笑自得不已。郗月明混迹其中,像是被群狼环伺的羔羊。 一张肖似杜姮妃的脸立刻引起暗潮汹涌,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看着这么多人,看着他们莫名古怪的眼神,年幼的郗月明有些惶恐,杜贵人不在,她下意识就想要去找哥哥。 混乱中,她牵住了一个人的手:“哥哥。” “诶?” 走在前面的人身量与哥哥相仿,声音却比哥哥稚嫩。被人从身后抓住了手,他回过头,露出的面容全然陌生。 少年悄悄溜出大殿,自以为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却不想被一个小姑娘抓了现行。他缩回了手,一脸警惕:“你是谁?” 彼时的郗月明根本不知道潜伏细作之流,也看不出他的穿着跟自己不同,只知道殿中可怕,便慌不择路地跑出来,拉着他的衣袖抽抽噎噎地喊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少年初时还答得很坚定。 不多时,他好像受不了小姑娘哭似的,变成了无奈的“你别哭了”。 他回头往殿里看了一眼,趁现在没人关注,他该抓住机会赶紧溜的,可这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倒成了棘手的难事。按理说,出现在宫里的孩子不是公主就是重臣贵女,出不了什么意外,可他却跟脚下生钉一样,挪不动半步。 “这样吧,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少年没有妹妹,更确切地说,他的成长过程中一向是孤寂的,没谁会这样全然信赖地牵着他的手。 于是在漫天星辉之下,他荒唐地做了一次好事,牵着小姑娘的手将她送到了一处偏僻的宫殿,送到一位温婉清丽的女子身边。 小姑娘探头看他,似乎在送别。 少年也招招手:“回去吧。” 悄悄混进这次宴会时,他并未想过会遇到一个小姑娘。可既然遇上了,又见她形单影只,住的也偏僻,显然不是多得脸。他便命继续潜伏的人打探消息之余,也顺道关注一下小姑娘。 她的日常很简单,吃到了好吃的很高兴,穿到了漂亮衣服很高兴,和小猫玩儿也很高兴。少年不知道侍从为什么天天汇报这些无聊的事,可渐渐地,他也开始为这份高兴而高兴。 訾沭说过,他早就去过云郗。 郗月明初时不解,后来得知他假扮新郎,便权当那次邂逅是初见。似乎从未想过,就算他去过云郗,又是在何时见过自己、何时与自己接触的呢? 如今再看,方才真相大白。 原来不止是他冒充臧清之子的时候,在更远的以前,孩提时期,他们就见过了。 “再过几日,我会清点兵力,带粮草辎重去支援。” 沈卓风转头,温声问她:“需要我带你去加尔萨吗?” 郗月明脸上的担忧,此刻已全然被释然的温情所替代。她笑了笑,轻轻摇头:“不了。” 曲雅老可敦说了,王城中的事合该是她来管的。而更早之前,訾沭就告诉过她,她是昌渡王城的女主人。 从前心如死灰,对万事都不在意,可如今担了可敦之名,她能做的事有很多。绝非仅仅是千里奔袭,由旁人载着、护送着,去谋求朝暮之间的情爱。 事实上,在得知訾沭连夜宣战时,她就知道,自己是被他坚定选择的。 郗月明望着沈卓风,脸上笑意仍在:“沈将军此去也要当心,预祝你——一路顺风。” 我等你们凯旋。 *** 沈卓风出发那日,郗月明没再避讳,特意前去送行。看着他跃马提枪一呼百应,极尽英姿勃发,和从前那个默默无闻地跟在郗言御身边侍卫,真的大不一样了。 郗月明感慨他宏愿得偿之余,不由得开始想象,訾沭离开那晚是怎样的光景。 他连睡在枕边的自己都没惊动,想来是没有这样盛大恢弘的场面的。不过这样也好,千里夜袭,出其不意,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怎么样?” 曲雅不知何时又凑了上来:“我说过他跟我儿子是两种风格的。” 郗月明闻言回神,随即掩唇笑了笑:“母亲就别拿这个打趣我了。” “您若是得闲,我还想请您教教我骑马。” “你要学骑马?”曲雅有些惊讶。 看她柔柔弱弱的样子,若是从马上摔下来一回,那自己与訾沭本就僵硬的母子关系怕不是要当场断绝。 曲雅丝毫没有意识到,她撮合郗月明与沈卓风的事若是被訾沭知道,怕不是比这个还严重。 郗月明轻轻点头:“想学很久了。” 哪怕有雁儿尽心尽力地帮她赶车,哪怕有訾沭坐在身后替她掌控方向,都不如,缰绳握在自己手里。 她也是最近才意识到的,不能一辈子都缩在马车里,隔着车窗看旁人策马奔驰。 话已至此,曲雅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送完大军出发便与她一同来到了一片空旷草场。 依旧是訾沭帮她驯服的那一匹黑鬃马,曲雅牵着缰绳,一遍遍地告诉她要领,随后护肩护甲全上阵,做足了准备才肯松手。 黑鬃马扬起前蹄,长长地嘶鸣起来。 訾沭教过她很多次,与曲雅所说的如出一辙。郗月明头一次把缰绳缠在自己的手上,什么方向、去到多远,全数由自己掌控。 她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曾经只会绣花弹琴的手。如今,居然也可以驾驭一匹马,在草原上随性奔驰。 “别跑太远了,月儿。” 曲雅的声音在身后传来:“避开点地上的雪——” 风拂过面颊,已经开始裹挟着青嫩草叶的气息。积雪正在融化,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土壤,周而复始地滋润着这片土地。 天不再冷了。 自己也不是非得需要訾沭抱着、暖着,才能睡着了。 只不过,还是很思念在远方征伐的那个人。 訾沭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亦不知阔别之后二人会有怎样的变化。郗月明想着想着,忽然伸手摸了摸肚子,心想若是自己此刻有孕了,是不是等他回来,孩子也恰好出生了? 手下的小腹平坦,并不像有孕的样子。但若月份太小,不显怀也是有可能的。她下马回宫之后还特意召了上郎来看,那副坦荡的样子,终于和訾沭、和曲雅相像了。 雁儿守在一旁,还在捂着嘴偷笑:“您若真在这个时候有孕了,汗王不得高兴得马上跑回来?这一路上还不知道得摔多少回呢。” “可敦也别着急,等汗王打了胜仗回来,还怕没有小王储吗?” 郗月明在心里默默答道:也没有很着急呢。 她正在曲雅可敦的指导下学骑马,若是有孩子了,还得多多注意;没有的话,她也可以尽情去草场上驰骋,这并不妨碍。 她只是在期待,重逢之后,訾沭眼中不一样的自己。 可以是生了一个孩子、与他有了一个家的郗月明,也可以是学会了骑马、熟练于各种事务,且如他所愿不再沉溺于过去的月明可敦。 第55章 公主(一)很想你,昨夜梦到你了。…… 这段时日以来,郗月明最大的感触就是:自由。 不单单是来和亲时所追求的那样,犹如轻飘飘的柳絮,由风决定去向。此刻的她有了归处,更像是作为一个人,策马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驰骋,而那掌握着方向的缰绳始终都在自己手里。 郗月明开始与曲雅讨论御下之术,与訾凛一起看传回来的军报,也能骑着马,放开力度跑到更远的地方。 第52章 自然也会在某个清晨,半梦半醒间,下意识地往身侧凑。待伸手摸了个空荡荡,锦被中也丝毫没有那人炙热的体温,郗月明这才反应过来,訾沭此刻不在自己身边。 她便是在这个认知中,慢吞吞地清醒过来。 好在日子充实,她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訾沭,也终于开始试探着,为他的不告而别做出解释了。 他在寄回班珠的战报里,夹带了一封给她的书信。 彼时郗月明正在书房中,甚至寄给訾凛的战报都是先过的她的手。她面色平静,特意依照次序先拆了战报,再慢慢拆开给自己的书信。 此刻,心口不一的訾陬汗王似乎更具象了。訾沭在给訾凛的信里千叮咛万嘱咐,让訾凛替他说说好话,他不告而别是有原因的。月儿性子安静,说不定生闷气了也没人知道,让母亲也多多留意着。 可到了给自己的信里,就只有矜持的一句—— 很想你,昨夜梦到你了。 行军在外条件有限,他的字写得也潦草,一些笔画都是缺的。纸上还隐隐洇着上一张纸透过来的墨迹,像是写了很多,思来想去许久,才决定寄回来这一份。 郗月明无声地笑了笑。 回到宫中后,她还特意坐在窗台前,一笔一划地,把訾沭漏掉的笔画尽数补上。 这是二人自成婚以来的首次分别,又各自有未挑明的话,甚至没有好好告别。只能在梦中跨越千山万水,见到心上人一叙思念了。 但是,行军在外刀剑无眼,闲暇时还是好好睡上一觉,不要梦到自己了。 郗月明如是心说。 天渐渐暖了,曾经呼啸着寒风的窗台,成了一窥院中春意的好地方。她独坐在窗前补完了信,回信的信纸就在手边,可郗月明提笔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放下。 眼下战事更急,实在不宜打扰,自己还是别拿这些事令他分心了。 然而,她不回信在訾沭看来,似乎有不原谅他连夜离开之类的意思。 于是訾沭开始不停地写信,要么抱怨行军路上苦,营帐里的枕头硬得像石头,不如她的枕头软;要么就是感慨南边的雨水多,湿哒哒的太难受了,末了话锋一转,又讨好地夸了一句不愧能养出月儿这样温柔似水的人。 郗月明莞尔,照旧挑剔地摘出他每一个错字,仿佛二人共同执笔于窗前。 和她预料的一样,云郗刚刚经历过内斗,堪堪登基的郗言衡并没有完全坐稳皇位。有一个结怨已久且日渐强盛的邻国在侧,谁坐上皇位,谁都要头疼。 郗言衡与赵德妃正是出于这个考量,才选择将宋贤妃当作人质送到了訾陬。不成想弄巧成拙,人质非但没有分散訾沭的注意,反倒提前引燃了他的怒火,訾沭连夜宣战时,押送宋贤妃的使臣甚至还在返程途中。 郗言衡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调兵遣将,可惜早已错失了最佳的应对时机。訾陬的骑兵势如破竹,已经接连攻下了好几座城池。 而每攻下一座城,驻扎歇脚时,訾沭都会拣点小玩意儿,随着自己的书信千里迢迢地寄回到班珠,寄到郗月明手中。 他说了很多,但唯独没提战事。无非是想着开战总要见血,怕她担心;何况这次打的又是云郗,嗯……还是怕她担心。 可即便他不说,渐渐在王城中接手事物的月明可敦,已经光明正大地坐进了他的书房,接收所有发往班珠的战报了。 訾沭还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这一情况。 訾凛眼睁睁地看着传到自己手中的书信,从简洁明了的战报,到战报末尾提一句可敦,再到现在可敦几乎占了大半篇幅。他终究是没忍住,抛却君臣之礼骂了一句臭小子。 訾沭与曲雅母子关系淡薄,他一直看在眼里。和曲雅一样,他也是顾念着自己的小家,但又抛不下作为臣子、作为弟弟对訾阖的责任。所以在听说訾沭有了心上人之后,他惊喜至极,大力支持他追求这段缘分,又连夜给曲雅写信告知这一好消息。 只希望訾沭成家之后,有妻有子,不再如从前那样形单影只,也让他与曲雅少些思虑,过回些正常夫妻的生活。 可敦初来和亲时,訾凛还特意前去拜访,隐晦地提起訾沭的情意。如今却是不必多说多做,一抬头就能看到小夫妻挂念着彼此。 罢了罢了,还是体谅下坠入爱河的年轻人吧。 訾沭从訾凛处得知了郗月明的变化:理事、政务、骑马? 原以为她会怪自己不告而别,或是如往常那样冷淡,訾沭完全没想到她还会有这样的变化,只恨自己此刻不在王城,不能手把手地教她管事、教她骑马、给她撑腰! 于是乎,寄回班珠的信更多了。甚至这一次,千里迢迢的,居然还送了一匹马回来。 “肯定是汗王听说您在学骑马,觉得他不能陪着,太遗憾了,所以才挑了匹良驹!” 雁儿把马牵过来给她看:“听送信的口述,这匹马是在战场上缴获的,汗王还特意给取了个名字,叫‘跑得快’。” “……” 郗月明微微黑了脸:“暂且不用,我还是骑我的黑鬃马。” 她的黑鬃马健壮、漂亮,是訾沭亲自给她驯服的。他们曾共骑着这匹马去兜风,自那时起,她就很喜欢这种策马奔驰的感觉。 跟在身后的乌冷极有眼色地附和道:“对的对的,小白也不差呀,能跑能跳的。” 郗月明学骑马的时候多是乌冷陪着,雁儿这也是头一次听到马的名字。她神色一滞,不确定地问:“你说可敦的那匹黑鬃马……叫什么来着?” 乌冷坚定地回答:“叫小白!” “……” 可敦的马,想来是没别人敢给取名的。 罢了罢了,小白就小白吧,这种取名风格怎么不算可敦与汗王的心有灵犀呢?何况这名字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毕竟跟“跑得快”一样,让人一听就知道这马的特征。 雁儿听从吩咐,把跑得快牵了下去,随即呈上了汗王的书信。 郗月明照旧回到宫中,才拆开书信细细看起来,纸上的字体潦草,她几乎能想象出,訾沭借着月光叼着毛笔,龙飞凤舞地在纸上比划的模样。 訾沭并没有因为写信而变得文绉绉,只是把他那番口水话搬到了纸上,看着他的信,就好像他本人站在旁边滔滔不绝地讲话一样: “你放开手脚去干,我知道你,聪明着呢。再不济也有母亲和王叔他们给你兜着,不要怕。” 信纸就那么点大,装不下他要说的话和过于潦草的字体,似乎不够用了。郗月明将纸张反过来,见背面仍有一句不放心的交代:“要是有人不听话,你记下来,等我回去揍他!” 郗月明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她将他信中缺失的笔画一点一点地补好,等晾干后,珍重地折起来,与他之前寄回来的信一起放进匣子里。 如今战局向好,且訾沭来了这么多信,也不好一直拖着不答。她终于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信纸,落笔成文,提醒他保重。 她的字迹娟秀,细细写明了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末了玩笑般地调侃自己:好像专政之举,恐怕过不了多久,大家就不知道有你,要把我当作汗王了。 然而,訾沭的回信比她的更不着调,信纸上只有斗大的五个字: “我要当王夫!!!”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依旧是学骑马、看战报、处理政事。郗月明在云郗宫中察言观色慎之又慎时,并未想过,女儿家的心计也能搬上朝堂,发挥更大的作用。 星空之下,郗月明走在前方,雁儿与乌冷牵着小白紧随其后。 她自管事以后,就时常要接见因战事而到访的各路首领。而今夜到访的这个人更不一般,与郗月明一样,她是一位公主。 更确切地说,是一位来自云郗的公主。 郗月明感念訾沭的信任,既担了这份信任,也合该以訾陬的利益为先,把事情做好。她抬头去看漫天星辉,望着那颗异常明亮的天狼星,心知至少在这一刻,訾沭是与自己同在的。 她现在对訾陬的风俗已经相当了解了,知道他们信仰狼神,并选取了夜空中最亮的天狼星作为供奉。他们成亲那天,正是对着天狼星,许下了厮守一生的诺言。 雁儿顺着郗月明看的方向,发现目光尽头正是天狼星。她与乌冷对视一眼:可敦这明显是在向天狼星许愿啊! 她不由得好奇,开口问道:“可敦是在请天狼星保佑汗王吗?” 哪成想,郗月明竟然摇了摇头。 “那颗星星,和訾沭抹额上的红宝石很像。” 天狼星是天上最亮的星星,而訾沭,是这人间最勇猛神气的狼王。 此刻的自己是他的妻子,也是訾陬的可敦,孰轻孰重已然见了分晓。更何况,与自己纠缠最深的宋贤妃如今正被关在牢狱里,至于云郗的其他人,都只是陌路而已。 第53章 话音刚落,人已经在一方宫殿前站定,雁儿出声提醒:“可敦,到了。” 第56章 公主(二)公主的命运 下一刻,便有一人主动开门,匆匆走了出来。 来人穿着简朴,衣上还带着灰尘,可见一路风尘仆仆。头戴一顶帷帽,帷帽之下却是一副张扬明艳的容貌。 是她的二姐,郗华容。 作为郗煦和杨丽妃的掌上明珠,郗华容在三位公主里,向来是最骄奢尊贵的。若放在从前,别说这身简朴的穿着,哪怕是锦罗玉衣华冠丽服,没有点别出心裁的亮点,都是入不了她的眼的。 郗华容母女二人站在赵德妃那边,因为阵营不同,她与郗月明之间也不亲厚,甚至没少刁难。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她求到了郗月明这儿,郗华容也是丝毫不含糊,听见人声便主动迎了出来。 “妹……” 郗华容顿了顿,忽然改口:“月明可敦。” 在她看来,如今的郗月明与从前也是大相径庭。从前美则美矣,却过分柔顺;眼下被侍女指引着,身后还跟了一匹高骏烈马,也不见她有半分惧色,确实有了上位者的姿态。 前尘过往一去不返,如今姐妹相见,各自都是另一番模样了。 郗月明让雁儿牵着马,自己则缓缓抬眸,对上了曾经云郗宫中的华容公主。 她听说过郗华容后来的事。 正值妙龄,家世显赫,又有两个出身不显的公主陪衬着,无需她做出什么牺牲。杨丽妃早就在同宗之中,选了一位杨小将军做她的夫婿,约莫就是年前成的婚。 杨家长辈洞悉局势,特意替她选了一处远离皇城的富庶之地作为食邑,郗华容的公主府就建在那儿。二人婚后没多久就搬了过去,青梅竹马终成眷属,又得家里长辈支持,成婚后也算浓情蜜意。 前不久,訾陬与云郗交战。如杨家长辈预料的那样,风波并未危及到皇城之外的小夫妻。可出乎意料的是,除了訾陬的大军,竟然另有一男一女浑水摸鱼,打到了公主府所在之地。 更令人没想到的是,危急关头,那杨小将军居然弃城而逃! 郗华容又气又急,到底是没跟他一样选择一走了之,而是留下来稳定军心。她带领辖地守兵抗争,安排民众疏散,又派心腹仔细查探,终于从这支军队的装备和招式上,依稀看出是訾陬的供给。 她这才颠沛至今,风尘仆仆地找到了班珠来。 “我是来和你商量一件事的,也算是求情吧。” 郗华容道:“自开战以来,訾陬的大军都是往云郗皇城去的,唯有一支军队行迹不符,绕来绕去的打到了我那边。我与他们交过手,领头的,是很年轻的一男一女。” 郗月明一听便知,她说的是臧行和臧玉。 他们兄妹尚未扬旗明示,如今虽上了战场,却只是伺机而动,最终目的还是秭图和臧清。很不巧,郗华容的公主府就建在去往秭图的必经之路上。 郗华容身陷险境,杨丽妃势必不会坐视不理,立刻便有杨家人前往支援。而新帝郗言衡为了抵抗訾陬,同样调遣了杨家派往前线,偌大的家族四散分开,这是动摇根基的预兆。 郗华容不知所措,向来无忧无虑的华容公主头一次有了这样强烈的危机感。所以即便路途遥远,即便要面对曾经敌对的三公主,她也不得不低下头颅来这一遭。 家族希望她劝服郗月明,能停战是最好。可郗华容却说:“我知道,战事不是我们两个弱女子能左右的,我也不奢求你让訾陬停手。只是想请求你,停了那对男女的供给。” “两国之间的恩怨我也听说过,那是他们当皇帝的事,訾陬杀到皇城,杀了郗言衡他们,也就了了。但这些事和一方百姓没关系,和我杨家没关系,何必再让那对男女绕那么大圈子杀到我公主府来?” “那二人若是訾沭手底下的,便叫他们光明正大地去打郗言衡。若不是,也仅仅是停了他们的供给而已,这件事并不会对訾陬有任何影响。” 郗华容上前一步:“你若是同意,我愿意让出我未来十年的食邑作为交换。” 只可惜,无论说情还是利诱,郗月明始终都没有接话。 郗华容有些急了:“过了公主府,那是通往秭图的官道。届时牵扯进来第三个国家,鹿死谁手就更说不定了。郗月明,哪怕是为了你的夫君呢?” 她在这边说得恳切,对方却好像心不在焉,甚至还有心思指使侍女去牵马:“把小白牵回去。” 郗华容循声望去,看到了等在一边的侍女,当然也看到了那匹毛色乌黑油亮的黑鬃马。 一匹纯黑的马取名叫小白,不由得让人怀疑主人的用意。 而郗华容恰恰知道,在二人还小的时候,骄奢尊贵的二公主随手一指,便轻易地处死了她的一只爱宠。 那是一只小小的、浑身雪白的猫儿。 自己既做过这样的事,此刻又求到了人家跟前,被诘难也属寻常了。郗华容咬了咬牙,竟然直接半跪下来:“我……求你。” “你求错了。” 郗月明终于开口了:“他们二人的目的,本就不是云郗。” 不是云郗? 郗华容眸中闪过一丝迷茫:不是云郗,难道还是专门冲着她公主府去的?她并不记得自己何时与这样的人结怨。 “他们二人是一对兄妹,哥哥名唤臧行,妹妹名叫臧玉。” 姓臧? 郗华容立刻反应了过来,秭图王臧清弑兄夺位,却未能斩草除根,那兄妹俩机警,早就逃了活性命,在暗处筹谋着杀回去呢。 这样来说,他们兄妹的最终目的,是公主府身后的秭图了。 公主府建在了他们的必经之路上,这倒是怪不了别人了。可一想到由此陷入动荡的公主府,想到因为公主府而分散的杨家,郗华容张了张口,犹想争辩:“就算他们要复国,訾陬又为什么要帮……” “你知道臧行臧玉,是我的谁吗?” “你知道我的母妃,杜姮妃的身世吗?” 不等她回答,郗月明步步紧逼,再度追问:“那你知道,妧妃是谁吗?” 从无辜被掳的杜姮妃,到在深宫煎熬十多年的自己,是宋贤妃出于嫉妒才下的狠手,但再往前细数,何尝不是因为郗煦和臧清的狼子野心? 秭图易主,主谋当然是臧清,但也少不了郗煦的推波助澜。若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就不会有在外颠沛十多年的兄妹俩,也不会有如今令人棘手的两兄妹了。 杜姮妃自由自在地做她的秭图公主,自己则不必出生,当然就不会如此无情地站在这里,对郗华容的哀求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夫君与故旧兵戎相向。 郗月明将这一切都说给她听。 郗华容原本还在疑惑,郗月明为什么问了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可听着听着,她就睁大了眼睛,大受震惊。 她不知道。 她本来还在骂臧行和臧玉,可下一刻听了他们的故事,竟然又觉得,他们这样做好像没问题。 还有面前的郗月明。 母妃从未告诉过她杜姮妃的故事,还有妧妃,父皇临终前,隐隐传出过些许风言风语,但很快就被按了下去,郗华容从不知道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郗月明,还有她的母妃,她们……当真受过这么多的苦楚吗? 那他们这样对待云郗,又有什么不对吗? 郗华容恍恍惚惚,头一次对敬重的父皇,甚至整个云郗,产生了一丝怀疑。 “我这个姐姐,是我最敬佩的人。” 郗月明轻声开口,她如此坚定地维护訾陬的利益,是感念訾沭放权给她的信任。但更重要的是,她也想这样做,她更敬佩已经这样做了的臧玉。 回头望向眼前这位血缘亲姊,她道:“你可以留几日,与我一同看看,我这个姐姐是如何大放异彩的。” 虽未明说,但郗月明知道,杨家为了保护郗华容已经分散了太多兵力。不论是郗言衡还是前线的战事,任何地方只要再被逼一点,下一个放弃的就是郗华容。 而她此来班珠,杨家人绝不会替她守着府邸和子民。臧行臧玉势如破竹,多半已经将那个地方拿下了。 简而言之,郗华容回不去了。 郗月明抬手唤来侍从,为她安排住处,自己则转身前往书房,便是在夜里也要处理完未尽的事宜。还隐隐期待着,应该不久后就能收到姐姐的捷报了吧? 果不其然,新一批军报送回来时,她便看到了想看的: 臧行臧玉连战大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秭图,控制了边防二郡。二人自爆遗孤身份,剑指王庭,秭图王臧清被迫参战。 郗月明熟练地清点兵力,计算伤亡,随即派遣粮草与支援。待做完这一切,才拿起这份战报反复观看,露出了一个无声的笑。 母亲和舅舅,大概做梦都在等着这一刻。 第54章 自己这做女儿的不孝,未能亲眼见证,但好在哥哥姐姐争气。臧玉更是女中豪杰,作战时每每冲在最前方,日前关键一役,就是她一马当先最先控制战局。 郗月明知道,公主的命运,向来少有自己做主的。 有她自己这样的,从一开始就被视为好用的棋子,不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就决不罢休。若非她后来遇到了訾沭,合该化为深宫中的一副无名枯骨。 有郗华容这样,自小被当作掌上明珠,久而久之便真当自己独一无二。却不想,一旦变故来袭,同样是被抛弃的角色。 当然,也有臧玉这样的。 跃马提枪,英姿飒爽。过早地看清了王权的真相,也即将早早地掌握住权力。 第57章 公主(三)“带我一起走吧。”…… 数日后,臧清被杀,秭图易主。 臧行即位秭图王,臧玉则自封护国长公主,分走了一半权力,二人平起平坐。 他们兄妹终于重新踏上了秭图的领土,臧行长驱直入,正在肃清内部重整朝堂;臧玉则在局势稳定下来之后,马不停蹄地调转方向,参与了訾陬和云郗的纷争。 拿她的话说,是为了报姑姑和表妹的仇,也是为了在訾沭面前给表妹撑腰。 郗华容脸色惨白的听着这一切。 她这几日依言留在訾陬,也渐渐明白过来杨家的难处。现在臧行臧玉他们已经入主秭图,那么自己的公主府,恐怕也已经在战火中沦丧了。 杨家的兵力要顾全根基,要周旋朝廷和前线,那么孤身一人前来求援的自己呢? 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下首,看着郗月明神色冷肃地处理政务,再期待着她能透露给自己一星半点。 二人坐着未发一言,满室静谧。忽听外面好像有动静,隐隐约约有人在喊“抓刺客”。 郗华容吓了一跳,没想到訾陬的皇城还能混进来刺客。可一抬头,就见郗月明微微蹙眉,面上半点惊慌也无,甚至还搁下了笔,主动开门去一探究竟。 门一打开,便见一位身着轻甲的女子举着手,似乎正要敲门。 “真巧啊表妹,我正要敲门。” 臧玉立刻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回来了!” “姐姐?”郗月明也有些吃惊,她并未收到臧玉要回来的讯息。 叫喊着的侍从匆匆赶到,他们亲眼看着这个女飞贼越过宫墙,一路飞檐走壁,直直往可敦的居所奔去,吓得一路高喊刺客。偏生这人还有空回头喊话:“我认路,不用再追了!” 郗月明挥退侍从,还听得臧玉在抱怨:“你们这儿守卫换人了啊,认不出我来,居然还喊我刺客。” “我重新规划了守卫。”郗月明稍作解释,反问道,“秭图那边,还有阵前,应该都需要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臧玉似乎这才想起正事:“我这次来,是为了带走你们牢里那两个人。” 牢里?宋贤妃和陈玉容? 臧玉点了点头:“毕竟是云郗的前太后和前皇后嘛,带到阵前有点用的。” 訾沭那边也还算顺利,只不过有个下落不明的郗言御,万一等尘埃落定,他再跳出来作妖那就不好了。臧玉特意为此跑一趟,准备把他的老母和媳妇拎过去。 说罢,她还不忘安抚郗月明:“放心,姑姑的仇我一定会报的,云郗的那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郗月明了然,随即吩咐侍从去把宋贤妃押过来。待回头时,她的脸上带了笑,拱了拱手:“恭喜护国长公主,重新入主秭图。” 多年夙愿一朝得偿,确实是大喜事。臧玉也受了她这一隆重正经的参拜,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兄妹二人始终是臧清的心腹大患,这几年臧清年岁渐高,膝下的儿女却资质平平,对比声名在外的两兄妹差了不止一星半点,这不由令他想起,当年被老秭图王压着打的情景。 自己当年比不过他,自己的子女也比不过他的子女,好似老天有意捉弄,告诉他他永远都只是个低人一等的丑角。 臧清不由得恼怒,越是这样,就越不自觉地想起曾经那个儿子。他倒是个可塑之才,若活到现在,说不定会比他的兄弟们出众。 自然,也会由此想到他已经被臧行臧玉截杀了,臧清捂着胸口,当即气得更狠了。 訾陬和云郗开战之初,臧清就密切关注着,本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原则远远旁观。却不想,交战的双方竟然有臧行臧玉的埋伏,一个不留神就让他们冲杀到了秭图。 他们连破十城冲到国都时,自家主动请缨指挥应对的儿子居然毫不知情,臧清不得不亲自上阵,拔剑迎战。却敌不过已然长成的子侄后生,最终落败在臧行手中。 臧行拔出剑,抵着他的心口,笑容温柔而残忍:“好久不见了,王叔。” 他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年轻、骁勇,且目光中都是恨意,确实是自家这吓得到处乱爬的饭桶比不了的。年事渐高的自己已经挡不住他们的锐意,将来饭桶即位,也只有被他们赶尽杀绝的份儿。 “当年就是在这里,你杀了父王。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我来杀你了。” “待会儿见到了父皇和姑姑,别忘了,好、生、谢、罪!” 臧行手起剑落,鲜血喷涌而出,瞬间便染红了地面。 “他跟我抢人头!” 直到此刻,臧玉还在气呼呼地跟郗月明告状:“气死我了,说好了要把臧清五花大绑,我们俩一人一个小刀一起扎的,他居然先下手了!” “我就赶紧趁着臧清还没断气儿,又捅了他十几刀。” 郗月明含笑听着,见臧玉挥手模仿当时的情形,还作势在她手上揉揉聊做安抚。 二人一动一静,笑容皆是明亮耀眼,跟着走出来的郗华容看着这一切,内心五味杂陈。 自己从前也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公主,可似乎并未如臧玉这样张扬热烈。她就像熊熊燃烧的烈火,烧掉了公主府,也烧掉了自己从前二十年的荣华富贵。 郗华容该是要恨的,可看着臧玉、看着郗月明,她竟然说不出半句话。 公主府已毁,然后呢,然后该怎么办?自己要带着仅剩的私兵回云郗都城吗,无论是谁,只要坐上了皇位,自己就要去帮吗?宫廷曾那样吞吃过杜姮妃和郗月明,最终真的不会也吞噬掉自己吗? 她心绪纷乱,却恍惚听见有人在叫自己。郗华容抬头一看—— 宋贤妃。 宋贤妃一直指望着借郗月明的手复辟,自上次被戳穿,狱卒从自家汗王差得吓死人的脸色中,悟出了日后对待她们的态度。二人时隔多日终于出了牢狱,已经是蓬头垢面到几乎不能看了。 宋贤妃浑浑噩噩的,一抬头居然看到了郗华容,揉了揉眼确认没看错后,当即叫喊起来:“华容、华容、容儿——” 往日她们母女站在赵德妃那边,从未见宋贤妃如此亲切地叫她,如今听这喊声更是毛骨悚然。宋贤妃声音嘶哑以至于喊声凄厉,一旁的陈玉容反应过来后也开始鬼哭狼嚎,郗华容连连后退,仓皇地揪着自己的衣袖。 “喊什么喊,把人家姑娘都吓到了。” 臧玉上前,轻轻松松地卸了她的下巴:“你有儿子干嘛指望别人呢,真这么能喊就放到战场上去喊,最好能把你儿子喊出来,好让他救你啊。” 郗华容心脏怦怦直跳,大受感触。 臧玉是驰骋沙场的女将,见惯了这些。可郗月明见了这般可怖的一面同样反应淡淡,甚至还能冷静地吩咐侍从,把二人安置在囚车里。 她真的变了好多。 养母对她不义,她尚能如此,那从前骄奢不可一世的自己,又哪里有所谓情分呢? 更重要的是,她们都已经逃出了吃人的宫廷,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那自己呢,要去哪儿真的想好了吗? 郗华容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 臧玉行迹匆匆,押了人这就要走了。郗月明吩咐着整理好囚车,待回头时,发现郗华容已经没了踪影。 “看什么呢?” 臧玉凑了过来:“刚刚站在那边的那个姑娘?我看见她往那个方向走了,失魂落魄的。” “怎么,要追吗?” 郗月明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不必。” 杨家的庇护让郗华容未识人间疾苦,她向来骄傲,这份骄傲里也难得保存了些正值不阿。她既决定要走,郗月明没什么好拦的。 反倒是自己,该拦住此刻策马欲走的臧玉。 “姐姐。” 郗月明轻声开口:“带我一起走吧。” 去前线,去见訾沭,也去直面母亲和自己曾经的痛苦。 第58章 公主(四)她即将见到他了。…… 战事爆发至今已五月有余,訾沭一路势如破竹,此刻已经到了云郗都城附近。 皇城是最后一道屏障,赵德妃与郗言衡自然是严防死守,并频繁派遣使者商议和解与赔偿。往来交谈间,自然不免提到郗煦当年坑害訾陬的事,和和亲而来的元安公主。 第55章 战事陷入瓶颈,郗言御还躲在暗处未曾露面,臧玉这才决定回来提宋贤妃和陈玉容,以期通过她们寻找破局之法。郗月明也觉得,自己是时候出面做点什么了。 “你要去阵前?” 臧玉下意识就不同意:“不好吧?战场上刀剑无眼的,伤了你可怎么办?” “我又不是要上阵杀敌。”郗月明笑道,“这段时日我在后方调遣处理军务,做得怎么样你也清楚,我可以的。” “倒不是这个问题。”臧玉摆了摆手。 表妹才不会是拖累,她只是担心除了战场上的危机,去了前线免不了碰上云郗那些人,直面曾经,对表妹来说或许太残忍了。 “放心吧。”郗月明依旧淡淡地笑着,“我可以的。” 不管是曾经的地方,还是曾经的人,都没什么好怕的。 自己已经不是当初任人拿捏的三公主了。 她既这样说了,臧玉思忖片刻,觉得也好。起码离秭图近了,等事情了结还能带表妹回去看看。臧玉当即就想招呼人安排马车,哪成想郗月明抬手制止,竟是要和她一样骑马过去。 春末夏初,气候宜人,连扑到脸上的风都是暖的,比冬日赶路要好受得多。 喝饱了雪水的草原重新焕发出生机,一路上尽是碧绿的草色,还有野花零零星星地冒出来。若非她们带着人质,目的地又是战场,简直犹如踏青郊游一般。 郗月明一头长发绾在脑后,难得褪去些娴静,变得生动昂扬。她微微附身,随着马背的起伏调整姿势,黑鬃马也犹如有灵性一般,驮着主人一跃而起,轻轻松松地越过前面拦路的小溪。 这大概是雪水融化成的小溪,在日光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仿佛一条镶嵌在草原上的宝石项链。郗月明拉紧缰绳,调转方向,奔波了大半日的马儿也顺从地放慢脚步,凑到小溪边饮水。 郗月明则伸手抚着马颈,等着后头的队伍赶上。 “嚯,刮目相看啊表妹。” 臧玉率先跟了上来:“早听说你在学骑马了,成效显著哈。曲雅可敦不愧是女中豪杰,自己厉害,教人也厉害!” 郗月明有些好奇:“你从何处听说的?” “訾沭呗,收到你的信后绕了大半个营地来找我炫耀。嘁,我都不想说他。” 提起这个,臧玉顺手指着郗月明骑的黑马问道:“我记得他好像还送了匹马给你,就这个吗?” 郗月明摇摇头:“老马识途,跑得快往返过,我就安排它带领车队了,这是我的小白。” “……啊?” 臧玉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明白过来“跑得快”是那匹马的名字,而表妹骑着的这匹黑鬃马,呃,叫小白。 她不由得嘀咕:“你们两夫妻,还真般配啊。” 这都取的什么怪名字? 几句闲谈的功夫,走在后面的车队也跟了上来,正在溪边休整歇脚。 臧玉跳下马,到溪边舀了一碗水递给陈玉容,随即示意一旁半死不活的宋贤妃:“给她灌下去。” 人要是死了就不好了。 宋贤妃实在太能闹腾,似乎知道大势已去,就开始耍起了泼皮,一张口就是骂骂咧咧。臧玉只好把她打晕,又把陈玉容丢过去照顾她。 陈玉容诚惶诚恐地接过水碗,按她的话照做。 臧玉笑了一下,意味不明道:“陈小姐还真是能屈能伸。” 她此前从未表露过与陈玉容是旧相识,忽然这样说,郗月明不由得侧目:“你们之前见过?” “也不是什么大事。” 臧玉一边检查车队,一边答道:“就是我之前去云郗打探消息,化名叫小玉,刚好遇见这位陈小姐,威风着呢。不让我跟她重名,赏了我一耳光。” “……” 臧玉玩笑般地说出这事,陈玉容却听得瑟瑟发抖,连水碗里的水都撒了。 她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能转成这样。当初随手处置的一个丫鬟居然有这样的背景,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落入她的手里。 “不过嘛,我可不是吃亏的主儿,扇我的我都扇回去了。” 臧玉没再管她,已经走到了车队最前方,边说边检查马匹的肚带。她忽而蹙眉,本来还轻快的语气也满是疑惑:“奇怪,跑得快怎么忽然这么焦躁?” 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悠扬而凄厉的狼嚎从远处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 “天爷,居然是狼。” 臧玉的脸色凝重下来,立刻招呼众人聚在一起,还特意把郗月明拉到身后,随即拔剑防守。 不多时,一双双幽绿的眼睛便显现出来,缓缓朝这边逼近。 春夏季节水草丰茂,牛羊壮实,狼群也到了繁衍后代的时候,不再像冬天那样聚成大群来围猎。臧玉粗略看了看,只是七八匹灰狼,应该不难应对。 却不想,身后的郗月明忽然大喊一声:“来人!” 臧玉吓了一跳,连忙道:“别说话,交给我。” 郗月明不为所动,再次喊了一声。 “你在喊谁啊,我们所有人都在这儿了啊。” 臧玉不理解,但更没想到的是,车队后方,竟真有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来人身材高大,穿着却不修边幅,且手中并没有拿应对的武器。只在落地的一瞬间发出一声奇特的声响,似乎是哨子。 “嗷呜——” 狼群又开始嚎叫,来人竟然也跟着叫,臧玉勉强能听懂,他说的是訾陬的俚语,大概是在让狼群退下。但狼怎么可能听得懂人话?用嚎叫的方式说话也着实少见,臧玉听得毛骨悚然:“这什么人啊?” 可令人惊讶的是,狼群竟然真的后退了几步,虽然还在龇牙咧嘴,但明显收敛了攻势。 狼群后退,男人反倒上前。他从怀中掏出一团东西丢过去,狼群竞相争抢,随后竟然慢慢散开,逐渐消失在草原上。 男人转过头,这才显现出全貌。 此人画风略显粗犷,脸上有几道疤痕,显得极为野性。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墨绿色的,跟方才那绿莹莹的狼眼如出一辙。 车队中有人惊呼:“是狼人!” 狼人?在狼窝里长大十分擅长驯狼的人? 臧玉这才反应过来,郗月明方才喊的不是来人,而是狼人。 只不过狼人也是野性大的主,虽说刚刚帮了他们,但下一刻发疯抓狂也不一定。臧玉并未松懈,继续持剑护在郗月明身前。 郗月明拍了拍她,示意不用紧张。随即道:“好久不见了。” 这话是对面前的狼人说的,她已然认出,这就是之前驯狼场的那个狼人。 狼人也慢慢地俯身,一字一句说得十分清晰:“可敦。” “你一直在我身边吗?” 狼人点头:“是。” 从驯狼场离开后,狼人本可以去寻别的活计,但他常常沉默,干来干去都不满意,被问起到底想干什么,狼人想了想,竟然回答想要到郗月明身边去。 他自然免不了被骂一顿不自量力,但好在訾沭找到了他,还真给他指派了个在郗月明身边的任务。 狼人身手好,性子机警,善于潜伏。自从那次郗月明差点遇刺,訾沭便想到了他。从那之后,他便领了新的任务,负责在暗中保护可敦。 狼人很满意现在的职位,也做得很好。 “多谢你。你……” 郗月明忽然一顿,问道:“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既已不再做那被人取乐的活计,总不能一直狼人狼人地叫。 狼人缓缓抬头,盯着郗月明。 每每月圆之夜,狼群便会对着月亮嚎叫。狼人自小也跟随着族群进行这项活动,但他不懂,月亮的吸引力究竟在哪里。 但现在,他好像有点懂了。 他答道:“明月。” 郗月明微微一滞,但很快也想到了狼群对月嚎叫的习惯。大概是他的一些执念,便也不再多问,只答了一声:“好,明月。” 臧玉也从这番对话中,捕捉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讯息。 “又是小沈将军,又是狼人明月的。”臧玉汗颜,“妹妹你这蓝颜知己可真不少……” 可得藏着点儿,别给訾沭知道了。 郗月明笑了笑,相比较臧玉的紧张,她倒是很淡然。 当初放走狼人,是她听了訾凛劝告后的尝试。她任性要放走狼人,訾沭便由着她任性,二话不说就照做。自那时起,郗月明内心触动,终于开始正视訾沭的感情。 而狼人留在身边就更好说了,她清楚地记得,訾沭曾在她面前邀功般地说:我派了人在你身边,你没发现吧? 郗月明早就知道,訾沭对待自己向来坦荡而真挚。如今回忆起来,只有温情脉脉,和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的心情。 “休整一下,尽快启程吧。” 她转而望向明月:“你也是,不用再躲藏了。” 第56章 明月此前一直潜藏在队伍里,如今暴露身份,便直接随行保护。有他在,剩下的路途倒是很顺利,一行人很快便穿过加尔萨,抵达了云郗境内。 訾沭打下的每座城池都留有人驻守,臧玉带头畅通无阻。待看到了成片驻扎的营帐,郗月明便知道,他们已经抵达了战场。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 訾沭并不知道自己要来,而现在,她即将见到他了。 第59章 重逢(一)“我是说,我也很想你。”…… 夕阳渐沉,天边染上一层金红色。訾沭正叼着根狗尾巴草,遥遥望着不远处的云郗皇城,思考着破敌之法。 忽然,有小兵上前拜见,言说秭图的臧玉公主过来了。 訾沭知道她带了宋贤妃和陈玉容过来,头也没抬就道:“放行。” “臧玉公主说非要见到汗王,如果……” “不见。” 小兵坚持着说完了未尽的话:“……如果汗王不见,拉也要拉来,不然您会后悔的。” 訾沭奇怪了:“后悔什么?两个俘虏也需要我亲自去看?” “这属下就不清楚了。臧玉公主说,她还带了别人。” 别人? 从班珠来,不会是……月儿? 訾沭心跳骤然加速,嘎嘣一口咬断了叼着的狗尾巴草,有些不可置信。路途这么远,又是战场,臧玉为什么要把月儿带过来? 虽然心里一百个不赞同,但他人已经麻利地站了起来,声音低沉:“快带我去。” 五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訾沭憋着一口气要替她出头,刻意忽略了丛生的思念,直到这一刻。一想到月儿可能已经悄悄地出现在了自己身边,他就半刻都不想多等,到最后竟是一路狂奔,连带路的小兵都远远甩开了。 还未到营帐门口,訾沭远远地便看见一道纤细人影站在那儿。 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即便那人背着身子,尚且看不清面容。可那道身影他再熟悉不过,看到的那一瞬间,訾沭只觉得心脏狠狠一跳,紧接着便是难以言喻的欢喜。 他眸色骤然深沉,克制着放轻了脚步。 郗月明忽然觉得身后有一股危险的气息。 她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一条如钢铁般牢固的手臂便从后袭来,箍着她的腰身向后掳去。郗月明踉跄几步,后背便撞上了一个宽阔坚硬的胸膛。 訾沭下巴抵着她的头,声音沙哑:“真的是你?” 郗月明被箍得不得动弹,訾沭说话的热气喷洒在耳边,痒痒的,她挣动两下,没好气道:“不是我。” 身后传来两声低笑,訾沭终于松了手臂,扳着她的肩膀将人转了过来。 “抱着好像瘦了。”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郗月明的脸,随即伸手摸了摸,“让我好好看看你。” 自己的手指粗糙,薄茧纵横,经过这段时间的征伐后更甚。月儿的脸颊却是白净细腻,犹如光滑的绸缎。訾沭心中怜惜,收了点力道,却始终不肯从她脸上离开。 “没有瘦,只是换下了冬衣。” 郗月明任他摸着,仰头望向眼前人:“冬天过了,訾沭,已经过去很久了。” 面前的男人头发乱糟糟的,胡茬也冒了出来,比在王城时还要不修边幅,但似乎也更成熟了。郗月明同样细细打量着他,想着他冒着大雪连夜奔袭,想着这几个月他都是这样凑合着过的,心就不由自主地软成一片。 她主动侧过头,以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粗糙的手指。 月儿皮肤细腻,现下主动蹭上他的手,触感温热而真实。訾沭看着千里迢迢来寻自己的妻子,她说过去很久了,似乎更像是在说: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 訾沭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她拥入怀里:“嗯,冬天过了,我知道。” “自从离开班珠,我都是数着日子过呢,就等着这边事了了,得赶紧回去。万一你生气不理我怎么办?万一时间久了你不记得我了怎么办?” “我不是故意不辞而别的,当时是被气昏了头,现在想想,应该好好跟你说的,省得你牵挂,我也牵挂。我走了之后还在想这事呢,怕你生我的气……”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忽然顿住,亲了亲郗月明的发顶:“我是说,我也很想你。” 想她柔软的枕头,想她独坐案前观窗外风雪的风姿,想临走那夜,她砸在自己手上的那滴泪水。 郗月明始终安静地倚在他怀里,见他顿住,还抬眼去瞧,一双眸子就这样清凌凌地盯着他,看得訾沭倏而忘了要说的话,眸色骤暗。 她全然不知自己有多诱人似的…… 訾沭深吸一口气后,稍稍松开她,随即脱下披风将人裹住,直接打横抱起。 郗月明惊呼一声:“诶……当心被人看到。” “去他的,谁敢看?”营帐就在跟前,訾沭大步流星地抱着人走过去,“你是我的,我想怎么抱就怎么抱。” 太阳本就下山了,营帐内更是昏暗。郗月明只觉得眼前一黑,尚未适应骤变的环境,上方的人已经低下了头,在黑暗中精准地攫住了她的唇瓣。 訾沭还没有放下她,在陌生的黑暗环境中腾空,这感觉并不好受,她只得伸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以期获取片刻的安全,但也因此把自己送得更近。 他的力度简直称得上噬咬,高大的身躯在暗处似乎更具压迫感,郗月明瑟缩着,却无处可逃,只得仰头受下这记深吻,在他的攻势下丢盔弃甲。 “确实是冬天过了,穿得也薄了。” 郗月明这才惊觉,自己被放在了帐内榻上,而原本抱在膝弯的那只手得了空闲,已不知何时转而放在了她的膝盖上。 手还是那只满是薄茧的手,宽大而粗砺,郗月明觉得自小腿陡然升起一股子战栗。在訾沭更加放肆时,终于忍不住抬腿踢他,要哭不哭地道:“疼……” 訾沭立刻收了手:“哪里疼?” 他还没干什么呢,怎么会疼? “腿疼。” 郗月明似乎有些羞怯,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把头埋进床褥里不再说话了。 訾沭后知后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撩开她的衣裙下摆。 长久地骑行不免磨伤大腿,这是惯常行军的人都避免不了的问题,更何况月儿堪堪学会骑马。从班珠到这儿少说要骑大半个月,那么这伤痛,她也已经忍了十多天了。 “稍等我一下。” 訾沭的旖旎心思散了个一干二净,立刻转身出去,取了清水和干净的布巾回来。他单膝跪地,一点一点地处理着郗月明腿上的磨伤。 “下次还是坐马车吧。” 有些地方血痂和布料粘在了一起,触目惊心,訾沭看得直皱眉:“也不怕耽搁这十天半个月的,哪里就值得你这么拼。” “不想坐马车……” 有机会把缰绳掌握在自己手里,便是疼痛,也不想再回到曾经,这是自由的代价。郗月明这样想着,尚未说出口,便感觉訾沭似乎是在处理一处较深的伤口,腿上尖锐一疼,令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下一刻,便有一阵微凉的气息拂过火辣辣的伤口。 郗月明怔了怔,下意识抬头看去,便见訾沭离自己极近,正低垂着头凑近伤处,一下一下地吹着。从自己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 訾沭俯着身,正在为自己吹伤口。 这个认知令郗月明的脸色骤然爆红,手忙脚乱地踢他:“好了好了,已经不疼了,不要你再处理了。” “害羞什么?”訾沭也手忙脚乱地按她,“你自己够不到,这里又没有医女,要让旁人来,那还不如我来。” “好了好了,别动,再上个药就行了。” “……” 郗月明挣扎不得,只得重新滚回被褥,又当了一次缩头乌龟。 訾沭很快便上好了药,还贴心地把她的双腿抬到榻上,随即叮呤咣啷地响了一阵,似乎是在收尾。不多时,郗月明便感到身侧陷进去一块。 营地的床榻不如寝宫宽阔,二人躺在一起,訾沭还得侧着身子。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曲起胳膊枕在脑后,一边欣赏爱妻难得的羞怯,一边不要钱一样对她撒着甜言蜜语,一诉分离多日的思念之苦。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室内没有点灯,他们在昏暗中相拥,气氛纠缠间,訾沭最终也只是在她唇上又印了一吻。 “先好好休息吧,明日我再告诉你战事近况。” 他忽然凑近:“等你好了,我再告诉你别的。” “……” 连日奔波确实辛苦,但更重要的是,令人心安的气息就在萦绕在身边。她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到了訾沭的身边。 郗月明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他的手,扯到上方充当枕头:“你的枕头冷得像石头,我才不枕。” 訾沭便闷闷地笑,心甘情愿地伸手给她当枕头。如同分别前的那一夜一样,没有半分睡意,就这样直愣愣地斜倚着,盯着她的睡颜。 第57章 他知道月儿此番前来,有思念自己的原因,大抵也有当前战事的原因。 如今云郗节节败退,派出了武将杨家冲在最前线,几经奔波折损,杨丽妃家族势力大跌。而她的女儿,云郗宫中的二公主,曾在不久前奔赴班珠拜访月儿。 郗华容的丈夫弃城而逃,她奔赴訾陬求援无果,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投奔外祖杨家,却又亲眼看到杨家人死伤惨重,诺大的家族支离破碎。 郗言衡还在一道接一道地追加急令,命杨家集结势力抵御訾陬,甚至在听说郗华容手里还有部分杨家兵力时,话锋一转,竟是要她也献出所有兵力。 郗华容分不清他这是在集结力量抵御外敌,还是像郗言御对待郗月明一样,巧立名目地压榨自己。她看着隐隐表现出癫狂的帝王,在母妃与赵德妃交好时,她也曾锲而不舍地跟在郗言衡身后,与当初的郗言御郗月明如出一辙。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同床共枕多时的丈夫尚能抛下自己,郗华容并不相信在权力巅峰上摇摇欲坠的兄长。故而杨家门前匆匆一面,她选择了逃走,再不回头。 第60章 重逢(二)走呀走剧情 皇宫。 当初将宋贤妃送去訾陬时,她似乎是为了挽尊,端着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说什么高处不胜寒,他们母子登顶虽然只有短短一年,但旁人指不定还不如他们。 彼时赵德妃笑得轻蔑,自恃有武将世家撑腰,全然不将她的话放在眼里。 可他们母子堪堪登上高位,訾陬便发动了攻势,如今兵临城下,果真如宋贤妃说的那样,他们的地位似乎也要不保。 “贱人!定是那个贱人在訾陬做了什么!” 赵德妃拂袖,将桌子上的东西全数扫落在地,恨声道:“当初就应该拔了她的舌头,再把她送去!” “娘娘且宽心。” 一旁的宫女连忙给她奉茶:“陛下已经召见了好几位将军,连威名远扬的林将军都来了,定能想出破敌之计,把那訾陬赶回去的。” 见她神色稍霁,宫女忙趁机禀明杨丽妃求见,自晨起到现在,已经派人来问了好几次了。 “后宫中人怎么能干政?让她回去。” 赵德妃不用想就知道她来是为了什么,如今战事吃紧,杨家几乎被耗了个干净,听说郗华容也跑了,唯独身在后宫的杨丽妃不知情。似乎是久等不来母家和女儿的音讯,她有些急了,这两日频频登门求见。 赵德妃随口几句就要打发,可宫女将要出去时,她又忽然把人叫住:“等等。” 再怎么说,杨家还有一众故旧门生,郗华容手上也还有杨家派去保护她的兵力,还是先稳住再说。 赵德妃深吸一口气:“你挑些礼物,去了好生劝劝她,就说一切顺利,让她别急。” 哪知宫女闻言,神色微妙,竟然反问起来:“娘娘是担心杨家吗?” “恕奴婢直言,杨家已是强弩之末,连华容公主都跑了,何须再为他们费心?” 赵德妃眯了眯眼:“你说什么?” “杨家没了,还有别的武将世家;华容公主跑了,还有如璧公主呢。” 宫女微微一笑,走上前来:“娘娘且听奴婢一言……” 赵家虽是武将世家,但这等境况下,赵德妃必然不会出动所有力量,以免落入早早失去底牌的境地。 本家有所保留,便只能让旁人冲锋陷阵,杨家就是其中一个。眼下杨家之力几乎耗尽,郗言衡便又盯上了一个威名赫赫的林将军。 宫女附耳道:“奴婢听说,那位林将军早年间得如璧公主垂手相助,已经倾心多年。如今听说皇城有难,能这么快地赶来,也是因为公主呢。” 赵德妃眉毛一挑:“果真吗?” 倒是没听说过。 宫女答道:“奴婢也只是听说,不过前几日林将军入宫议事,临走时朝着西边看了好久,末了还捡了朵海棠花别在衣襟上……” 她不说话了,但赵德妃已然明白,西边原是郗如璧成婚前的居所,她喜欢海棠更是人尽皆知。 李昭仪身家位份不显,连带着郗如璧也不怎么引人注目,母女俩都是谨小慎微的性子。比起另外两位公主,郗如璧容貌略逊一筹,但好在才华气质上有可称道之处,也是有着“才女”之名。 当初为了免去和亲,母女俩求到了自己这儿,赵德妃便为她指了自家子侄赵金甘为驸马。如今看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公主似乎另有用处…… “本宫知道了。”她点点头,“那就,下次再邀林将军议事时,让郗如璧去奉杯茶。” “还有。” 赵德妃忽然抬手:“不用去杨丽妃那儿了,你拿着本宫的令牌去公主府,让金甘写一封和离书给郗如璧。” 宫女垂首,恭敬答道:“是。” *** 公主府上,本说要送到赵金甘手中的令牌,此刻却被郗如璧把玩着。 不远处的软榻上还躺着个醉醺醺的男人,含混不清地道:“打仗怕、怕什么?也不看看我赵家是……什么门楣!” “美人,再、再来一杯……” 赵金甘在醉梦中抬脚一踢,床边的瓷盂应声碎裂,一股酸腐气由此弥散开来。他却浑然不觉,翻滚到榻里面,不多时便鼾声如雷。 郗如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生在皇家的公主,若无宗族势力支持,那便只有一个结局:充当一个美丽的花瓶、一种天家的荣耀,然后被高位上的人当作工具拿去联姻。 当初和亲在即,郗如璧就是为了避免这个结局,才选择向赵德妃低头。她是为了自救才嫁给赵金甘的,可如今再看,这样的生活何尝不是身陷泥泞无法自拔,有什么盼头? 郗月明已经是前车之鉴,如今连郗华容也不能幸免。她现在尚算安稳,也只是因为屠刀未落,若是訾陬大军真的逼近了,自己只会比两个妹妹更惨。 更重要的是,即便没有这些事,她也不愿跟这样一个人共度一生。 赵金甘不过一介纨绔子弟,嗜酒如命,好赌如命,唯独不把妻子的命当命。他自恃杨家子弟的荣耀身份,衣食住行却总要从公主府拿金银;自恃武将世家的后起之秀,却从不去战场,只会在她面前动粗。 郗如璧看着榻上醉醺醺的那人,眸中逐渐染上憎恨。 所幸现在赵德妃乱了分寸,郗如璧稍稍使计,便令她相信了自己之于那位林将军的价值,于是便打发赵金甘来腾路。 郗如璧别过目光,深吸一口气。再度睁眼时眸色愈发坚定:所以,自己要趁着这个机会,自救。 她起身走到榻边,弯腰伸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瓷。 袖口露出的腕骨处,前几日新增的淤青已经变成了黄褐色。郗如璧面无表情,手中的碎瓷越握越紧—— “啊——” 睡梦中的赵金甘忽然爆发出一声痛呼,紧接着便是怒吼:“你这贱妇!你敢伤我?!” 疼痛令他清醒了片刻,但酒意尚在,赵金甘一个重心不稳,抬脚便踩到了地上的碎瓷,又是一阵痛呼。 而郗如璧也没有给他喘息的几乎,趁着人呼痛躺倒,手中的碎瓷直接朝他的咽喉刺去! “呃……” 酸腐的酒气里,开始缓缓染上血腥味。 驽钝的瓷片并不能一击致命,但血却怎么都止不住。赵金甘头昏脑胀,不知道是因为伤处流血,还是酒喝得太多,徒劳地在榻上挣扎,声音却是越来越小了。 郗如璧听着榻上的动静,终于发出了冷笑一声。 “公主?公主你还好吗?公主……啊!” 驸马每每酒后争执,受伤的都是公主。侍女心里担忧,本想悄悄进来看一眼,不成想,今日却看到了截然相反的一副画面。 她跌跌撞撞地奔到榻前,伸手探了探,脸色骤然惨白:“驸马他……没气了。” 这名侍女自小便陪在郗如璧身边,深知主子的难处。见状震惊片刻后,立刻道:“赵太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公主,您快走吧,如果有事奴婢会顶上的!” 走?母妃还在宫里,外头又正逢战乱,她能走到哪里去? 郗如璧冷漠地丢掉了手里的瓷片:“慌什么。” 自己只是想摆脱赵金甘,在动荡中谋一条生路而已,有什么错? 她没再管闯进来的侍女,缓缓走到桌案前,重新拿起赵德妃送来的那枚令牌,终于笑了:“谁知道她送来的是和离的旨意,还是杀人的旨意?” 赵德妃杀了赵家子侄,若是被赵家其他人知道了,恐也不会善罢甘休吧? 这个把柄,我便收下了。 郗如璧亲手拖着赵金甘的一只脚,即便血污染脏了她的手,即便走两步就要停下歇息,她还是坚持着,将人丢出府外。 远处隐隐传来厮杀声,似乎是又一轮交战。有受此波及的民众慌不择路地跑来,经过郗如璧身边,带起的风猛地吹散她的头发。 第58章 皇城已经岌岌可危,没有人在意这里多了一具尸首。郗如璧逆着人群,正要回府,忽觉擦肩而过的一人似乎有些熟悉。 她不由自主地驻足,回头望去。 那人很快就融入逃难的人群当中,不见了踪影。郗如璧却很确定,刚刚那个人,是郗华容。 她看到了杨家惨状,她在逃难。 郗如璧恍惚记起,当年父皇寿宴上,衣着华贵的华容公主献上芙蓉舞,那般骄矜美丽,高不可攀。 三位公主里,只有她有权有势,有母族撑腰,半生安稳。可她如今也失去了这一切,她在逃难。 郗如璧缓缓回过了头,自嘲一笑:旁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郗月明如今应当很好,但她的苦痛都在前面。自己则是咎由自取,当初不愿远嫁,把和亲之事推给了郗月明,如今也落到了和她一样以亲事谋前程的境地。 若是郗月明知道她们两个的下场,一定会很高兴吧? 三位公主命运颠倒,郗如璧只觉得荒谬可笑,本是在胡思乱想,哪成想,念叨的人真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逃难的人一哄而散,只有一个身披斗篷的人静静地站在不远处。郗如璧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取下帽子,露出了自己堪堪还在念叨的一张脸:郗月明。 第61章 重逢(三)“那我帮你!” 郗如璧向来深居简出,能不露面就不露面,便是在云郗宫中时,郗月明也没有见过她几次。 唯一一次记忆深刻的会面,便是她因妧妃一事决心出逃时,慌不择路地闯进了郗如璧清修的小庵堂。 彼时郗月明蜷缩在庵堂一角,双眼死死地盯着门口。侍卫的呼喊声忽远忽近,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不断挑战着她脆弱的心弦。 显然,这里也不是什么适合躲藏的地方,她眼睁睁地看着一团亮光刺破黑暗,门扉打开,有人提着灯进来了。 绝望如潮水般漫上心头,郗月明紧闭双眼,不忍再看自己此后的命运。然而人声响起,却是一道意料之外的温婉嗓音:“三妹妹?” 郗如璧素衣广袖,提着灯站在自己面前。 那一瞬间,郗月明松了口气,恍惚以为自己得救了。这个大姐姐向来不争不抢,慈悲心肠,她甚至不必垂手相助,只肖装作没看见,自己便有机会躲过宋贤妃的追捕。 然而,郗如璧见状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用看待顽皮孩童的语气对她说:“三妹妹准备在这里待到何时?贤妃娘娘找不到你,会着急的。” 郗月明闻言,欢欣的心情立刻沉了下去,重新归为惶恐。 她近期与宋贤妃的争执人尽皆知,郗如璧这样说,显然是不准备帮她。 她苦苦哀求,以为相似的处境能让郗如璧对自己感同身受。何况这小庵堂所处的位置十分偏僻,只要郗如璧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自己马上就会走。 郗如璧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淡漠的神情:“这地方是偏僻,可是,谁都知道是我在此清修。” “你若是在这里不见了踪影,我脱不了干系的,三妹妹。” “你知道我的难处!”郗月明泪流满面,语气几近哀求,“你只要装作没看见,就好……” 郗如璧沉默许久,仍是摇头:“我看见了。” 屠刀挥向的是郗月明,可自己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封号,还是空头大公主,待郗月明被榨干了最后一丝价值,之后的事肯定是自己顶上,郗如璧看得一清二楚。 可在身前尚有郗月明这个更明显的靶子时,祸不临己身,她仍然没有拉她一把的打算。 “要怪只能怪父皇太过薄凉,没有庇护任何一个孩子。” 她还有母妃,还有宗族,母妃位份不高,外祖家更是势弱,郗如璧在夹缝中求生,已经是自顾不暇了。若非如此,她一个大好年华的公主,为何总是待在这小小庵堂? 如今两位皇子分庭抗礼,宋贤妃或是赵德妃哪个都不是她能开罪得起的,郗如璧怎么可能会插手他们的事,干涉一个至关重要的三公主? 所以,无论面前的三妹妹多么无助可怜,她都要将人送回到宋贤妃处。 郗如璧缓步上前,亲手打开了庵堂大门:“三妹妹,请吧。” …… 时隔许久后,郗如璧再次看到了她。 曾经满脸绝望惶恐的人,此刻全然换了风度。郗月明走到自己面前,声音平稳:“我有些事要与你商议。” 她看都没看赵金甘的尸首,可走近后,看到郗如璧手上的血痕,却是蹙了蹙眉,随即抽出了一条手帕塞给她。 “訾陬和云郗有世仇,我当年的事也有赵德妃的手笔。” 郗月明开门见山地道:“如今他们守在皇城中不出来,战事拉锯许久,徒增伤亡。我需要你帮我,打破他们的防守。” 郗如璧头一次听到这样的交谈,没给出利益许诺,直愣愣便提出要求。她有些想笑,但怎么都笑不出来。 还有什么比自己更可笑吗? 可笑自己事事想着外祖一家,战乱时他们却早早逃离,甚至没有给自己传一个讯息; 可笑自己的公主府被建在皇城外围,既不富裕也不繁华,战起时无数次向赵德妃传信以求搬离,却始终不被允许; 可笑赵家有那么多青年才俊,赵德妃却偏偏给自己指了一个不学无术的赵金甘,她真的不是故意磋磨自己的吗? 她笑不出来。事实就是,不必郗月明来提,她早受够了,也早就想这么干了。 杀了赵金甘是第一步,她还没有想出下一步该怎么走,郗月明便来了,提出的要求正中她心意。 沉默许久,郗如璧只问了一个问题:“城破的时候,可以把我的母妃带出来吗?” 郗月明点了点头。 郗如璧紧随其后,立刻点头:“那我帮你!” 什么外祖,什么丈夫!郗月明都能毅然接受和亲,孤身远走异国他乡;郗华容也能独自率人守城,把她那个弃城而逃的丈夫比下去,她郗如璧也总要为自己活一次的! 只要母妃好好的,自己便什么都不顾了! “我自问在宫中多年,向来明哲保身,没有伤害过别人,只有在你身上破了这个戒,把你推出去和亲。” 郗如璧握紧了手中的绢帕:“纵使你现在过得不错,也不是我放下这件事的理由。你说的这件事我知道了,我愿意做,让我去做吧。” 郗月明沉默了一会儿,仍然只有点头:“那你保重。” 兄长们手足相残,姊妹们也不亲近。郗如璧有些茫然地看着转身欲走的郗月明,忽觉身边空荡荡的。 她无法去责怪郗月明,这些事归根结底,错在父皇。 就像自己多年前说过的那样,他没有庇护任何一个孩子,不光是郗月明,还有自己,甚至还有郗言御和郗言衡。但凡他立其中一个为太子,被立储的早早开始培养势力,不被立储的也会少些妄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都自命不凡地想去坐一坐龙椅,于是血雨腥风不断,隔个一年半载就要换个朝堂。 可是他没有,从始至终他只想自己长生不老,当一辈子的皇帝。 郗月明已经走出了好几步。 郗如璧恍惚回神,急匆匆地追出去,想就当年的事道个歉。可不知何时,巷子尽头已经站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身着玄甲,衣裳上还沾着血迹,像是参与此次战事的武人,却不知怎么有空在这里闲逛。此刻正懒散地倚在墙边,浑不在意地啃着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野果。 见了郗月明,他立刻眉眼舒展,扔了果子在自己衣摆上擦了擦,随即大步上前:“说完了?” “就这么点事,何须你亲自跑一趟?早说我派人过来就是了。” 此地处于皇城边缘,已经隐隐受到战火波及。訾沭不放心郗月明亲自过来,又不忍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便特意陪着一起,远远地看着她。 好在一切顺利,月儿即便是重逢故人也没有悲戚。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欢喜地上前来接人。 二人的相处极其自然,跟在后面的郗华容后知后觉,恍惚意识到这男人就是郗月明的丈夫,訾陬的首领,更是此次战事的敌军主帅。 的确是孔武英勇之相,倒不似传闻中那样可怖。更重要的是,如此身居高位的人,也会为了妻子弯腰俯首,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好像满心满眼都只有着一个人似的。 郗月明是恬静如水的性子,他便如火一般热烈张扬,不知说了什么话,终于逗得身侧的妻子笑了笑。二人并肩走着,虽无更多的亲密动作,但任谁来看都会说一句浓情蜜意。 何等天造地设的一对。 郗如璧呆呆地看着,在二人即将消失在转角处时,她忽然上前一步:“等等!” “若是我当初没有求助于赵德妃,没有推脱着不去和亲。” 郗如璧顿了顿,声音弱了下来,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一个怎样的答案:“和亲的人,也只会是三公主,对吗?” 第59章 二人脚步齐齐顿住,訾沭侧了侧头,这才意识到她是在问自己。 身侧的郗月明仍然很安静,与之前别无二致,她虽然竭力表现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但訾沭此刻已经能轻易捕捉到她的情绪了。 她也在等着自己的答案。 于是訾沭扬声答道:“当然。” 从年少时初次混进云郗皇宫遇见她开始,訾陬的内应就在关注这位三公主了。养精蓄锐期间,訾沭虽然没有机会见到她,却旁观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也渐渐地被她的情绪所影响。 以旁人的身份与她拜堂成亲时,訾沭便想:我应当以我自己的身份,真的娶到她。 此后,不论是派阿扎丽前往云郗皇宫潜伏,还是后来时机成熟时的施压议亲,訾沭的目标都非常明确。他的妻子是他费尽心思求娶来的,不是和亲公主,只是郗月明。 郗如璧闻言,闭上了双眼,神情却无多少失落,反而像是如释重负一般。 好好好,她等的就是这个答案。 贪念无穷,看到郗月明如今夫妻恩爱,仅仅是方才那一瞬间,她就冒出了很多诸如自己取而代之的念头。开始设想,自己当初若是不推脱,是不是就是自己去和亲?那么现在郗月明的位置是不是就是自己的? 这缕贪念的滋长实在太快,郗如璧当机立断,立刻问出了这个问题,只为了让自己死心,以免贪欲日渐滋长,到最后做出害人害己的事。 “当然”仅仅两个字,却犹如钟声激荡,令她漂浮不定的心立刻安定下来。郗如璧知道,自己不该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我知道了。” 郗如璧重新睁开眼睛,对着郗月明的背影深深一拜:“我追出来其实是想告诉你,抱歉,当初是我太懦弱。” 她抬头,眸色一片坚定:“这件事,我会做好的。” 第62章 重逢(四)“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拉小手…… 脚下的土地焦黑一片,郗月明低垂着头,边走边看自己的鞋边被一点点染黑。 这里是她的故国,她便是再痛恨那座吃人的皇宫,痛恨将她拉进深渊的那些人,可看到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受到波及,仍然不是滋味。 简陋的营帐中,她与訾沭对谈当今局势,没怎么犹豫就下定了决心:找能进出皇城的人做内应,尽快结束拉锯。而这个内应,她选择了郗如璧。 这位长姐虽然不怎么露面,但心境澄明,洞察局势,是与臧玉截然不同的女杰。郗月明特意准备了劝服她的话术,但几乎没怎么说,她便同意了。 “想你那个姐姐?” 身侧的訾沭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她的问话也是你的疑虑吧?” 他注意到了当时身侧人微顿的脚步,这种时候,自己还是要表一表忠心的。大不了把阿扎丽抖出来,反正在自己这儿,这种隔阂绝对不能过夜。 訾沭表忠心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见郗月明静静地看着他:“没有。” “我知道你的选择是我。” 大概是老天看她可怜,在曾经那些难熬的日子里,竟也为她留了一线光明。訾沭养精蓄锐多年,才有将她拉出泥潭的机会,郗月明的惊惧不安也在他一次次的坚定选择中,逐渐消失殆尽。 听她这样说,訾沭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意。 战争间隙惯常紧张沉闷,此刻却因月儿的到来变得轻快许多。訾沭陪着她出来打探消息,又趁机凑近几步,似要一亲芳泽。 然而此时,一阵微风将丝丝血腥气送入二人鼻尖。 訾沭立刻变了脸色。 这地方已经能看到营地了,保不齐是敌军来打探消息,正在这附近。他动了动鼻子,大致确定了血腥味的来源,眼眸立刻眯了起来。 真是微妙。 截然相反的方向,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故意引诱着自己去一探究竟似的。 他看了看身边的郗月明:或许,是赵德妃等人想出的调虎离山计。 訾沭立刻道:“你先回营,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行,我去周围看看。” 他打了个响指,似乎在与暗处的人交流,随即回头捏了扭郗月明的手,低声对她道:“不要怕,我一直在的。” 郗月明也察觉了不对,立刻点头。 訾沭堪堪离开,她便觉得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随即便有一股危险的气息悄悄靠近。她眸色一紧,下意识往左右两边瞧了瞧。 周遭不过是茂密树木,枝叶微微拂动,似乎在回应她的紧张。 郗月明不动声色,继续往营地走。在那股危险气息自身后袭来时,密林中也骤然窜出一个矫健身影,电光火石之间,把对方死死地按在地上。 “噗——” 窜出来的人正是明月,而被按住的人背篓滚落,瓶瓶罐罐撒了一地,似乎也不像是刺客之流。 那人被按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巴和草屑,生无可恋道:“你怎么不早说,有这么个高大威猛的守卫在暗处护着你啊!” 这声音莫名熟悉,郗月明走近几步,来回打量这人:“你是……钟大夫?” “嗯哼。” 钟声越呸了满嘴的草屑,左右扭头露出全脸以表明身份:“好妹子,能放开我了吗?” 明月是底牌,惯常不现身,若非钟声越悄摸摸地靠近自己,明月也不会把他当成刺客之流而按倒。郗月明忙道:“明月,放开吧,他是自己人。” “还叫明月啊,啧啧啧。” 钟声越刚从地上爬起来,就开始嘴贱:“这名字好!訾沭知道吗?” “知道什么?知道你死乞白赖地凑上来,一见面就故弄玄虚吗?” 还以为是大鱼呢,结果只是钟声越这个小虾米。訾沭自林中现身,打断他的问话,语气矜持:“是我安排狼人当作近身侍卫来保护月儿的,我当然知道。” 钟声越一点儿都不惯着他:“我也知道,你这副表情这副语气其实是破防了。” “……闭上你的嘴。” 訾沭没好气地道:“你怎么在这儿?” “废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云郗。” 钟声越翻了个白眼:“你都打到这儿来了,我能有好日子过?天天东躲西藏的没个安生日子,还不如直接来投奔你,省得到处颠沛了……” 訾沭浑然不顾他在念叨什么,径直往郗月明身边走去。途径明月身边,他脚步微顿,斜睨向他,语气莫名地夸赞:“做得不错。” 身为一个侍卫,在主子遇到危险时及时现身,确实做得不错。 但本汗王来了,你就可以下去了。 明月沉默,他虽然不大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也知道,自己此刻直愣愣地站这儿好像有些多余了。 于是他躬身拜了拜,随即转身后退,再度消失在了摇曳的枝叶间。 訾沭这才收回目光,走到了郗月明面前。他脸上还带着那股微妙的笑,似乎是个温柔郎君,但手上动作却截然不同:一手摘去她发间的枯叶,另一只手强势地握住她的手,又一根一根地挤进她的指缝,直到十指紧握,亲密无间。 明月这个名字,郗月明确实没有跟訾沭说过,只当狼人有权选择自己的喜恶,而她也不必为一个名字斤斤计较。如今被訾沭撞见,方才觉出一点荒诞。 她只好任他拉着手,又曲起手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手背,似在安抚。 钟声越正在絮叨自己一路的辛苦,回头一看,这二人居然无视他,旁若无人地拉起了手,不由得大为震惊:“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拉小手?” 他装模作样地问出这句话,下一刻便原形毕露,上前来逮着两人问个不停:“可喜可贺啊哈哈哈哈哈。” “我走的时候你们还别别扭扭地相敬如宾呢,现在就情投意合了?住一起了没有?圆房了没有?有孕了没有?来来来我把把脉!” 訾沭忍无可忍,抵着他的肩膀将人推后几步:“滚远点。” “滚不远,你先告诉我嘛。”钟声越顺坡爬,见訾沭回话就追着他继续问,“你是怎么打动咱们可敦的?” 訾沭黑着脸,还没消解掉前脚杵在这儿的狼人的名字,钟声越也跟个苍蝇似的,嗡嗡嗡问个没完。他心里酸溜溜的,见郗月明没有答话的打算,便自己胡乱答了一句:“当然是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霸气质!” 钟声越高高挑起一边眉毛,似乎在用表情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訾沭追问:“你不信?” “信信信。”他敷衍地安抚,“熊一样的气质,不就是不洗澡的体香嘛。” “……” “我想到给你安排什么活儿了。”訾沭咬牙切齿,“去清理马粪,非常合适。” “凭什么?我明明更适合去当军医。你该不会被那个明月刺激得神志不清了吧?需要我给你扎一针吗?” 钟声越一如曾经,逮着訾沭的痛处狠戳,三言两语便把人激得暴跳如雷,全然忘记了之前的境况,专心致志地与他互骂起来。 第60章 郗月明却是静静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战事绵延至今,钟声越若深受其扰,早该来投奔的,何至于等到现在?且以他跟訾沭的关系,光明正大地去营地就行,又为何在这荒郊野外演这么一遭? 郗月明确信自己没有感觉错那丝危险的气息。 亲兄弟尚且能反目成仇,何况只是表兄弟。她既然发觉了这丝不对,自然不能放过,于是郗月明清清嗓子,打断了二人的争执,转而问他讨要一份治外伤的药。 “外伤的药?”钟声越上下打量她两眼,“看着挺囫囵的呀,哪里受伤了?” “大腿。” “……” 钟声越无声地做了个不可置信的表情,到底没在她面前说什么,老老实实地捡起自己的背篓,自里面扒拉一阵。郗月明侧目去看,确实只有药瓶。 “用这个。”他终于扒出一个药瓶,递了过来。 郗月明伸手接过,随即看向訾沭,微微蹙眉,似乎难以启齿:“那我先回营帐,你待会儿……” 她虽未说完,但余下的二人已然明白她的意思。 訾沭轻咳两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与钟声越并肩将她送回营帐后,这才回头,与多日不见的表兄好好叙叙旧。 钟声越立刻戳戳訾沭的胳膊:“什么情况?是因为你不?” “我觉得一年不见你嘴巴更贱了!” 他若是个武人,訾沭还能跟他打一场挫挫锐气,偏生这是个文弱的大夫,连自己一招都扛不住。訾沭只好忍耐他,没好气地问:“你不是来寻访你的亲生父亲么,找到了?” 钟声越闻言,笑意微敛:“嗯。” “有空带他一起回訾陬呗。”訾沭也没了脾气,正色起来,“你们一家团聚,也好把姨母的坟茔迁回去。” 闻言,钟声越却笑了:“他可回不去了。” 訾沭挑眉:“怎么了吗?” 钟声越摇了摇手指:“天机不可泄露。” 他蹲在地上,开始收拾自己的瓶瓶罐罐:“我的事你就别担心了,先顾全你自己吧,这都在这儿耗了多久了。” “表哥闲来无事,来给你当军医啊。” 第63章 兰生(一)亲吻她的伤处。 钟声越嘴上不靠谱,但医术还算过关,訾沭与他胡扯几句后也松了口,招呼副将带他去军营,自己则转身往中军营帐走去。 郗月明才得了伤药,眼下披着外衣面朝里间,似乎正在涂,只留下一道纤细的背影对着他。 听到訾沭进来的声响,她微微侧头:“你来了?” “快过来。” 訾沭嗯了一声,慢慢走上前,在床榻边缘坐下:“我帮你?” 他没想到月儿会主动示意自己帮忙,转念一想,又觉得除了自己没谁更适合了。当即处理了手边的事眼巴巴地凑上来,声音低沉,压抑着雀跃。 哪知,郗月明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拢了拢衣裳转过头时,说的却是另一件事:“我觉得钟大夫有点奇怪。” “方才当着他的面,我怕伤了情分没有开口。可两国交战这么久了,他都没有出现,一出现还要特意把你支走,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你招呼我进来,是为了说他的事啊。” 郗月明尚未发现他的异常,连忙补充:“我知道你们关系好,也无意挑拨。只是眼下是关键时刻,两军对垒,容不得半点差池。你……” 她声音微颤,眼睁睁地看着訾沭勾起一抹幽深的笑,随即抬手去碰搭在自己肩上的外衣。 “……你在听吗?” “嗯,在听。” 訾沭一手托着她的外衣,一手拿起榻上的药膏:“说着话也可以干点别的嘛,我给你涂药,你继续说,我听着。” “我这个表兄不太着调,瞧他说狼人那样就知道了。我跟他分别太久,确实可能一叶障目,需要月儿好好提点提点我。” 郗月明听訾沭这么一说,就知道他还在对明月这个名字耿耿于怀。 任由近身侍卫取这样一个名字,确实有瓜田李下之嫌。郗月明有些泄气,胡乱嗯了几声,便顺着他的力道平躺下来,任由他给自己涂药。 “钟大夫的父亲能接触到訾陬的贵族女子,恐怕也不是普通的商人那么简单。” 郗月明努力忽略訾沭的动作,细数钟声越的异常:“那人若是云郗的王侯将相,与钟大夫父子相认后,会不会指派他回来暗中动作?” “不论他是为父亲涉险,还是被人蒙骗指使,分别一年了,人肯定会有变化的。訾沭,你有问过他吗?” 訾沭看着心爱的人躺在自己的小榻上,压抑着羞意,小声小声地说着话,格外乖巧。她肤色白,在深色枕褥的映衬下更白了,让人忍不住怜惜,更忍不住占有。 听她问话,訾沭才强迫着自己挪开视线,回答她的问题:“问了,他说是找到生父了,但具体什么情况不肯说。” “我倒觉得不必担心,他又不是小孩子了,从小到大訾陬为他做过多少,那个没见过面的生父又做过多少。他不傻,都知道的。” 奈何郗月明依然愁眉不展,如此亲近暧昧的时刻,她还在为别人而烦恼。 “不过我答应你,会留心他的。” 訾沭眸色晦暗,把指腹上最后一点膏药涂抹到郗月明的患处,粗砺的手指在伤处附近盘桓,有些怜惜,也有些不舍:“涂好了。” 他抚摸着伤处边缘,手掌粗糙,带起一股战栗。郗月明被激得打了个寒颤,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了。 “我记起来,当初我们在回班珠的路上迷失方向,荒郊野外的,只有我们两个。” “跟现在好像。” 现在也是在荒郊野外,由一方帐篷隔开,外头是荒芜的战地和驻扎的士兵,里头则是訾沭幽暗的目光和越来越纠缠的气氛。 訾沭慢吞吞地收拾了膏药,放在床头,转而欺身上前:“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才亲近起来的,对吗?” “……”郗月明有点紧张。 不知是不是受了明月的刺激,他的情绪几乎不加掩饰,如今虚虚撑在自己上方,垂下的头发拂过自己的脸颊和脖颈,有些痒。郗月明抬手去拂,四目相对间,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欲色。 訾沭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安抚一般地朝她笑了笑,随即伸手,撩起了自己垂下的头发,身子也开始慢慢往后退、往下滑。 不再四目相对,那种压迫感也随之减弱。郗月明堪堪松了一口气,便觉涂了药的腿好像热了起来。 訾沭在亲吻她的伤处。 郗月明骤然握紧了衣袖,虽然紧张,可到底没挣动,由着他的动作逐渐放肆。 “我不碰到这儿。”訾沭自上而下地抬眼看她,眸色深深,“好吗?” “……” 郗月明没有回答,早已意乱情迷。恍惚间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问题:钟大夫给的这个药膏是外敷的,吃下去会不会有问题? 訾沭在情事上向来是个温柔的郎君,说了不碰到她的伤处,还真的几乎没碰到。不过难为的依旧是郗月明,全副身心都被他支配,还要听他在自己耳边一遍遍地问:会不会真的有孩子啊?要不要真的让钟声越来把把脉啊? 郗月明流着泪说没有,在班珠的时候就找上郎看过了,没有身孕。 訾沭动作一顿,随即攥着她腰的手更加用力,克制却又癫狂。 …… 半晌贪欢,二人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为了照顾她的伤处,訾沭动作小心,实在算不上尽兴,但心中的满足却是无与伦比的。他精神大好,起身穿戴后准备去赴晨时议事,见郗月明仍侧身朝里不肯起来,不由得凑上来瞧瞧。 郗月明闭着眼睛,却准确无比地拍开了他作乱的手。 “咳,不是要叫你起来。” 訾沭摸了摸鼻子:“是我不好,让你累着了。我现在去议事,待会儿结束了就去找钟声越,问问有没有专门缓解这个的药,看他那儿瓶瓶罐罐一大堆的……” “……” 郗月明羞愤难当:“你还说钟大夫说话不着调,你跟他一样!” 訾沭却还理直气壮:“这有什么?万一我这一战战死了,总得留下个遗腹子不是?” 他本是随口一说,见郗月明骤然没了声息,方才觉出这话不妥,立刻干脆利落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又手忙脚乱地上前来安慰。 战事无情,即便目前訾陬处于优势,也受不住长久的折损和消耗。訾沭从未告诉过她这些,但郗月明看了那么多封军报,如今又亲自来了这里,心中再清楚不过。 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訾沭走到绝境,此番前来,一半是为了结前尘旧怨,另一半就是为了他。 正是出于这些考量,郗月明才不辞辛劳千里奔赴,又凭借着自己对皇城中人事的了解,选择了郗如璧作为突破。她如此小心应对,訾沭却连钟声越的异常都不在意,还在自己耳边说什么遗腹子……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第61章 “我不会留下遗腹子的。” 郗月明声音闷闷的:“你小时候是什么处境,你比谁都清楚。若是你的孩子也是这般处境,那还不如不来这世上。” “我知道,是我说错话了。” 訾沭声音难得正经,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犹如承诺:“我会是这世上最好的父亲。打最大的江山,当最英明的君主,把我的小兔崽子举得更高。” 再凶猛的狼王,在还是个幼崽的时候也需要父亲的托举,訾沭自认为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父亲。更遑论说,他现在有月儿这个妻子,他就不舍得死。 “现在我要去打江山了。”他扯过郗月明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好月儿,不生气了好吗?” 他已经知道了郗月明的心意,不忍再拿自己的安危让她担心。所幸,心上人同样念着他,想着作战时分心恐怕不好,这种时候不该再有别扭或者闷气。于是她动了动手指,细嫩的手指擦过訾沭的脸颊,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动作已然传达了勉为其难原谅你的意思。 訾沭这才放心,笑眯眯地凑上去讨了个香吻,又把她的手放回被褥,再去赴今日晨时的议会。 訾陬骑兵勇猛,但毕竟不是在自己的地盘,跋涉至今,已经开始隐隐显露疲态。郗言衡毕竟有那么多武将世家的支持,不说心计谋略,单从武力上看,比之前那个郗言御要硬气得多。 他们严防死守,双方僵持几日都不曾有新进展。而今日议事,訾沭却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云郗那边内讧了。 甚至不是武将联盟内讧,而是太后的母家赵家。探子来报,有一名赵家子弟横死街头,不知怎么传的,所有矛头都指向了赵太后。赵家对于赵太后杀害本家子弟一事非常不满,进而怀疑起他们母子对赵家的态度来。 毕竟古往今来,外戚从来都不是好当的,危难时倚重信任、事后却卸磨杀驴这种事太多了。何况郗言衡的江山并不安稳,现在还是求着赵家的时候,他们当然渴望自家的血脉问鼎天下,为家族带来无限荣耀;但若有可能,他们更想控制住这个还有外人一半血脉的子弟,当一当皇位背后,真正的掌权者。 訾沭一听便有了猜测,这大概是月儿那个姐姐的手笔。 倒是够快。 于訾陬而言,僵持了这么久后,他们终于等到机会了。 “探子继续去探,其余人清点兵力,做好准备。” 訾沭指挥若定:“部落首领即刻来帐中制定战术,另外,传信给秭图的臧玉公主。云郗之前的宋太后和陈皇后在她那里,现在,可以派上用场了。” 第64章 兰生(二)兰花归位,神水淬成。…… 郗如璧母女在后宫中谨小慎微多年,如今在赵德妃手下讨生活,依旧是如履薄冰。想来她也是压抑着情绪,一朝爆发,便不留余地。 两军对垒之时赵家内讧,这一次,云郗的应战格外仓促。臧玉亲自拎了宋贤妃和陈玉容挑于阵前,昔日国母沦落至此,一些朝臣亦开始感到悲戚,对郗言衡母子的这一做法极为唾弃。 郗月明井然有序地梳理着这些信息。 暗处还有个郗言御,保不齐会为拯救母亲和妻子现身。訾沭亲自上阵后,她便稳坐后方,顺便盯着突然现身、动机不明的钟声越。 钟声越领了军医的头衔,这几日倒是没别的动作。此刻前方出战,他便在晾晒药材,侍弄那一背篓的瓶瓶罐罐。 郗月明坐在不远处看他,忽然开口:“钟大夫是在訾陬长大的吧?” “来云郗一年多了,觉得两地如何?” 青山绿水和草原雪山,差距自然不是一星半点。郗月明依旧不放心钟声越,这样问着,实则更想知道,他更眷恋哪一座江山呢。 钟声越择着草药,头也不抬地答:“环境嘛当然是云郗好啊,訾陬那边的蚊子忒大只了,受不了。” 郗月明追问:“那人呢?” “人?”他顿了一下,“人也是云郗这边更合我习惯,文绉绉的,基本不怎么动手。不像訾沭那个狂野的武夫,一拳能把我捶吐血。” “……” 见她面色微滞,钟声越立刻换了一副笑嘻嘻的神情,和訾沭如出一辙:“不过嘛,可敦此刻若是心向訾陬,把那儿当成家了,那我的回答就是訾陬了。” 他夸张地竖起大拇指:“訾陬好!人和景都好!” “……” 这番回答显然是在贫嘴。虽然知道钟声越本身就不着调,但放到这种境况下,他是在扯东扯西混淆视听也说不一定。 郗月明并未打消疑虑,见此番来回没有试探出什么,转而问道:“你采这么多花做什么?” 钟声越侧开身子,她才看到地上的绿植不尽是草药,姹紫嫣红的,竟然多是花卉。 “为了钻研一味神药。” 平常以花卉入药,几样也就够了,铺天盖地的全是各色花瓣还真不多见,可郗月明恰恰就知道这样一种药。 她神色微顿,堪堪有了一个猜测,果真便见钟声越笑眯眯地吐出三个字:“兰生露。” 草原上医师不多,钟声越最初学医也只是为了能让更多人需要自己、喜欢自己,好在草原上立足。大概是天赋异禀,他很快就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上郎,若没有几分热爱,大概是坚持不下来的。 自听说兰生露后,他便对这种传闻中的奇药心驰神往,抓心挠肝地想一探究竟。来了云郗后一路找爹一路采花,此刻已然准备得差不多了。 郗月明听他这样说,冷不丁道:“你不会是被人给骗了吧?” “兰生露并没有传闻中的奇效,大概只是那道士为了向皇帝讨赏,信口胡诌的。续命这种说法纯属无稽之谈,但足够引人注目,传来传去便真成它的奇效了。” 钟声越却连连摇头:“你可别不信,我查了很多医书,来云郗这一年多也没闲着,到处走访到处问,我觉得这玩意儿有点用的。你脸上的醉丹霞,不就是喝下兰生露后才消失的吗?” “虽说花瓣啊露水啊什么的,听起来不太靠谱,但更珍贵的是那些药材。我瞧过配方,那真是一样赛一样的贵重,一整根百年老山参下肚怎么着也能吊命啊。” 钟声越一边说,一边献宝似的把自己收集的花瓣展示给她看:“我听说,当初云郗那道士炼坏了好几瓶,最后才发现少了一样兰花,他生生等到五月的蕙兰开花才炼制成功的。兰花归位,神水淬成,兰生露这个名字不就是这么来的嘛。” “嘿嘿,我这回早早便把兰花备上了。虽然不如宫里的那么精致周全,但有我这个訾陬第一上郎看顾着,磕碜点也能用。” “欸,这个杜鹃花采多了。”钟声越扒拉着自己那堆宝贝,挑拣着摘出几朵红杜鹃,“给你拿着玩儿吧。” “兰生露有用?” 郗月明心神被他这番话吸引,迟疑地接过他递来的杜鹃,喃喃着反问:“那我母妃当初喝下兰生露,为何还是丢了性命?” 钟声越醉心医术,却并不知这种宫闱之事。闻言嘶了一声,斟酌着答:“这兰生露再珍贵,也只是吊命,让人多活一会儿好方便医师及时出手救治来着,并不能根除病灶。” 而妇人生产本就凶险,杜姮妃当时那种境况,或许兰生露已经发挥了作用,但她并未得到及时救治,最终才免不了香消玉殒的结局。 郗月明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微微平息,叹了口气。 她本想以这样的理由安慰自己,却听钟声越继续道:“或许是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也可能除了难产,当时还有别的情况。诸如投毒暗害之类的,毒性压制了药性,自然就救不回来了。” 投毒…… 郗月明后知后觉地想到,赵德妃曾说过,宋贤妃因为害怕有新的皇子出生,所以才痛下杀手。 可赵德妃知道得这么清楚,想来也没少关注。宋贤妃出手了她便坐收渔利,还能反过来拿此事作为要挟;可若宋贤妃不出手,她大概也不愿意多一个皇子分宠吧? 郗月明自己也在后宫中沉浮多年,深知有这两个蛇蝎在,母妃无论如何都是走不出这个死局的。 她低下了头。 斯人已逝,感慨再多都是无用。好在现在新仇旧恨一起爆发,訾沭和臧玉亲自去了战场,所有的恩怨,终于要了结了。 郗月明拨弄着手里的杜鹃花,心想:自己这个做女儿的,也是时候直面这些事了。 手中的花儿鲜妍娇嫩,像是刚采下来不久,被保存得也很好,拿来入药应当是不差的。钟声越痴迷医术,对兰生露也是十足的上心,背篓里的瓶瓶罐罐装的尽是这些东西,走哪儿带哪儿。 但更重要的是…… 郗月明缓缓抬头,盯着忙忙碌碌收拾花瓣和草药的钟声越: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兰生露的配方。 兰生露最初有着神水之名,配方自然不能给旁人知道。即便是郗月明,也仅仅听说过“四时百花上的露水”这种笼统之言。钟声越一介来云郗游历的赤脚大夫,怎么可能有机会得知? 第62章 郗煦在位时才有的兰生露,他死后即位的是郗言御,兰生露的配方极有可能落入了郗言御的手中。他们母子知道杜姮妃之死另有原因,神水依然是神水,定然会小心保存,若非后来被郗言衡拉下马,大概还会找人重新炼制吧。 当初因为自己脸上的醉丹霞,訾陬与云郗交涉许久,最终从郗言御手中讨得了最后一瓶兰生露。郗月明并不大相信郗言御的恻隐之心,如今看来,他能如此爽快地给出来,多半是因为有配方在手,还可以重新炼制,国库中蒙尘多年的这一瓶便权当是顺水人情了。 而现在,钟声越却知道兰生露的配方。 郗月明与之交谈的结果,便是不动声色地意识到,钟声越来云郗的这一年里,早已经见过了郗言御。 那么,他是在郗言御在位的时候见的,还是在他落难之后才与之相逢?他是否知道郗言御眼下的藏身之处却一直没有说? 为防止打草惊蛇,郗月明并没有再追问,准备等訾沭回来后先与他说说,再从长计议。故而又闲谈了一阵两地风貌后,她与钟声越道别,随即便拿着杜鹃花回去了。 此刻天色已晚,郗月明估摸着这一战应该不难打,訾沭大概也快回来了。 她在营帐内饮着茶静静等着,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听到了帐外的欢呼声。外头火光冲天,所有人都在举着火把欢呼,訾沭踏着夜色赶回来,带回了她期待已久的消息: 郗言衡大败,云郗皇城已破。 第65章 兰生(三)你这是要带我去私奔吗?…… 郗言衡此刻腹背受敌,因着此战失利,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也从皇城,变成了皇宫。 訾沭虽然下令不伤城中百姓,但兵临城下,不免人人自危,宫中的内侍宫女也开始四散逃窜。营帐外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颇有些杂乱。 郗月明莫名觉得不安,但为了不添乱,还是耐着性子在帐内等待訾沭回来。 有脚步声忽然靠近:“可敦?” 她立刻起身:“是汗王回来了吗?” 对方似乎轻笑一声,分明不是訾沭的声音:“没有呢,汗王暂时顾不上您这边。” 这道声音愈来愈近,竟是不顾身份之别,直接走进了帐内。 郗月明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刚开口呼唤了一声明月,忽然脚下一软,跌坐在地,嗓子里也像堵了团棉花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 短短几息时间,她就像被抽走所有力气似的,连抬头都费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双靴子不慌不忙地走到自己面前,行进间,还隐隐带着一缕幽香。 明月向来机警,无需自己呼唤就会出现的,怎么可能这种时候还没个人影?是面前的人提前把他支走了吗? 知道明月的存在,还能在这军中出入自由的人…… 郗月明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嗅着这缕幽香,她恍惚间觉得熟悉,想起了桌上那几枝红艳艳的杜鹃花。 钟声越…… 眼皮一重,她只觉得有一双手托住了自己,随即便再无意识。 光影交错,人影晃动。 “太后娘娘已经等候多时了……” “那老太监一直在宫中,三公主若是知道了,定然十分欣喜……” 不知过了多久,郗月明才恍惚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忽高忽低,像隔着一层纱似的听不分明。她努力想分辨是谁在说话,可脑子像是一团浆糊,思绪刚刚浮起一点,就又沉了下去。 耳畔传来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她感觉自己被架了起来,有人扶着她的肩膀,似乎正在马车里。 “那太监也会想见到三公主的,太后娘娘为了这次组局,可是费了大功夫。” 人声渐渐明朗起来,像是一道上了年纪的女声。郗月明费力地睁开眼睛,透过拂动的车帘,发现他们似乎在一处宫廷的值门,坐在前面的嬷嬷置换过令牌,回头叮嘱道:“小心些,眼下他们二人至关重要。” 郗月明的意识渐渐清明,已然认出了这条路,正是去往赵德妃的宫苑。 赵德妃母子要见自己?还有,什么太监? 说是组局相见,其实只是把自己当作人质来威胁訾沭吧。眼下云郗皇城已破,訾沭若是一鼓作气,今夜就攻破皇宫也说不定。赵德妃他们就是秋后的蚂蚱,为了自救,这才选了自己下手吧。 只不过訾陬的营地防守严密,自己身边还有个明月寸步不离,能同时避开这二者,动手的倒不是一般人。 她往身边去看,果不其然,托着自己手臂的人正是钟声越。 郗月明看着他,竭力开口:“是你吗?” 钟声越:“?” 他连连否认:“我不是太监。” “……” 坐在前面的嬷嬷闻声回头:“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可能把蒙汗药下在花儿上效果不好吧,我第一次做这种事,没什么经验,不要见怪哈。” 钟声越打了个哈哈,转而凑近打量郗月明,迭声道:“不耽搁不耽搁,人还神志不清着呢。” 郗月明侧过头,推了他一把。 她的意识渐渐恢复,已经大致清楚了眼下的状况。赵德妃大概想以自己为人质,和訾沭谈交易;当然,她若是看得起自己,或许也会直接和自己谈。 与自己交易的筹码,多半就是方才提及的那个太监了。 郗月明被养在宋贤妃身边后,基本就接触不到外人了,提起和太监有关的记忆,就只有五岁之前,被杜贵人养在身边时的日子。 一方偏僻小院,一个不受宠的低位妃嫔,和一个无人在意的三公主。没有人愿意来这种看不到前途的地方当差,她们母女几乎被人遗忘了,生活困顿,所有的事情都需杜贵人亲历亲为。 直到一个太监出现,开始帮着杜贵人周全内外养育自己。 郗月明年幼不识,并未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或内幕。但在班珠接见宋贤妃那次,听她说杜贵人和一个太监不清不楚,故而皇帝授意她除掉杜贵人时,郗月明这才察觉到这段陈年往事。 她不想相信旁人编排已故的杜贵人,可他们若真是一对有情人,为了对母妃尽忠、为了养育自己而奉献出了他们的全部。郗月明心想,若那个太监当真没死的话,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要来一趟的。 她六亲缘浅,此生若还有养育之恩要报,恐怕就只有那个太监了。 马车停下,似乎已经到地方了。 钟声越率先一步跳下马车,转而回头拉她。郗月明却坐着没动,直直盯着他。 比起赵德妃抓自己当人质,此刻更令她费解的是,钟声越的阵营到底是什么。 依她之前的判断,钟声越见的应该是郗言御,如今又不知为何跟郗言衡有了牵扯。这兄弟二人可是死对头,钟声越要投奔也不至于投奔两头吧? 但凡他对訾陬还有点情义,或者是受人胁迫不得不这样做,总要给自己留一线生机的。 于是郗月明趁着他试图扶自己下马车的间隙,扯了扯他的衣袖。 钟声越恍若未闻。 不过片刻功夫,那嬷嬷已经在催促了:“怎么回事?已经到了怎么还不下来?” “还没清醒吧估计,手脚还抽抽着呢。” 钟声越完全跟她搭不上线,竟然回头对嬷嬷道:“不然你再叫几个宫女出来扶一下?” 郗月明也有些着急,见跟他没什么默契,只得挑明了往夸张处说:“你这是要带我去私奔吗?” “哈?”钟声越呛了一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话可不敢乱说!訾沭要是知道了,怕不是要一拳把我捶死!” “你还怕他?”郗月明追问,“怕他你还敢把我弄出来?” “一段日子不见,三公主这性子似乎开朗了不少。” 这下是嬷嬷回的话:“公主就别为难钟大夫了,是太后娘娘想邀您一叙。宫中茶点已经备好了,还有个老熟人在等着,您待会儿一瞧就知道了。” 说话间,她已经招呼了几名宫女上前,似乎要将自己强行拖下去。 郗月明自然不会等宫女们来,她抬手握住了钟声越的手腕,趁着借力下马车的间隙,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你效忠的,到底是郗言衡还是郗言御?” 钟声越脸色大变。 他似乎想上前捂嘴,但到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能轻举妄动。他只得竭力停下动作,转而搀扶着郗月明的胳膊。 好在众人并未发觉异常,三人进了内苑后,宫门随之紧闭。 钟声越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嬷嬷,再回头看身侧的郗月明,无声慨叹:你还挺行的。 郗月明也挑了挑眉:所以你还真是双面间谍?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刻意慢走几步,与嬷嬷拉开距离,“云郗的山水很美,但草原雪山也不错。我自认为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不会碰訾沭的东西的。” 钟声越压低了声音,惯常清润的眸子此刻却在黑夜中熠熠生辉,其中的野心和訾沭如出一辙:“但是属于我的,我要拿回来。” 第63章 “我只是需要一个所有人都在的场合,这个局只能你帮我组。” 他语气微顿,还不忘安抚郗月明:“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钟声越头一次想出手时,就被那个狼人按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他知道狼人的本事,所以即便是铩羽而归,至少知道郗月明的安全有保障,他也可以放心去干这件事了。 这次他特意安排了高手去对付狼人,才能顺利把郗月明带出来。但这高手也不是要下死手,将狼人引开片刻后,他便会与之一起,回头负责顾全郗月明的安全。 那个高手,叫陈寄闲。 再怎么说,自己也是訾沭的表哥,总不至于拆散人家小夫妻。 赵德妃的寝宫已经近在咫尺了,嬷嬷止步回头,似乎要来拉郗月明。 钟声越轻笑一声,松开了手:“所以,我们只是背着訾沭搞个大的。” 宫门打开片刻,又立刻关上,钟声越消失在了门后。 郗月明微微叹息,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但得他一句不会碰訾沭的东西,多多少少也令她安心了些。 更何况,事已至此,还是要应付眼下。 时隔多年,郗月明再度回到了这个皇宫,她缓缓回头,看向殿中等待许久的东道主。 郗言衡不知是不是还在为战事焦头烂额,此刻殿中坐着的只有赵德妃一人。在她脚边,一左一右,狼狈地跪着两个人,细看才发现,竟然是宋贤妃和陈玉容。 赵德妃一如往常般装扮雍容,似乎因为把仇敌踩在脚下,举手投足间更显畅快。可眼下毕竟是兵临城下江山动摇的境况,印象中艳丽的美妇人也难掩脂粉下的憔悴。 “月儿啊,你可是让哀家好等。” 她踢了踢脚下的宋贤妃:“当初还是哀家给你指的御史公子,让你得知了真相。若非如此,你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被姓宋的这个贱人利用着做多少事!” “故旧就不必提了,我与你无旧可叙。” 郗月明反应淡淡,环视殿内并没有太监的身影,便问道:“他人呢?” 第66章 兰生(四)三日后,汗王可以来领人。…… “想见他可以。” 赵德妃侧身,从旁边的小桌上端起一个玉杯,缓缓递来:“但你要先喝下这杯酒。” 郗月明垂首望去,白玉杯中,幽蓝的酒液分外明显,像是毒蛇在吐信子。赵德妃几乎是不加掩饰,轻笑道:“怎么,不敢吗?” 一杯鸩酒入喉,自己毒发身亡,她还怎么用自己来威胁訾沭? 郗月明知道赵德妃不会现在动手,自己此时应当遂了她的心意,先见到人再说的。可这一刻的迟疑真真切切,她居然也开始担忧,自己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訾沭该怎么办。 时间匆匆而过,她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曾经想出宫只是为了死在外边,可现在她想的是,宫外还有人在等着自己。 她开始眷恋这尘世的幸福,想要留着这条命,与訾沭白头偕老。 郗月明轻声叹了一口气,心道果然,人有了牵挂,当真是万事踌躇。 她克制下泛滥的情愫,再抬眸时,眼中已经没有了任何波澜,伸手稳稳地接过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好好好!” 赵德妃抚掌大笑,眼角眉梢都是扭曲的快意:“三公主,果然是跟从前不一样了。明知道是毒酒还敢喝,勇气可嘉啊,哈哈哈哈哈。” 她猛地站起身,衣袍翻飞,金钗乱颤,像是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脚边的宋贤妃和陈玉容受此惊吓,瑟瑟发抖,仍是被她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 “张嬷嬷,去带人。” 赵德妃一边吩咐,一边踩着脚下的二人,对郗月明道:“你且放心,哀家说到做到,绝不跟姓宋的一样。” 前方交战节节败退,什么都守不住,这二人倒是囫囵地回来了。不明真相的将领还以为立了功,欢天喜地地把她们送来,殊不知,赵德妃暗地里牙都快咬碎了。 眼下内忧外患,连赵家都在动摇,她没法儿再发脾气,只得认下。左右自己缺个脚垫,这二人既然回来了,给自己垫脚正好。 赵德妃毫不留情地碾着二人,笑道:“她当年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利用你那么久,连哀家这个外人看了都不忍心。” “仔细想来,月儿你还得感谢哀家,帮你看清了这个人。” 那杯酒热热辣辣的,饮下后立刻有一股灼痛之感滑过喉咙,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果然如郗月明所想的那样,并未立刻发作。 她轻拍心口顺了顺气,并未理会赵德妃,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趁等人的间隙,抬眸看向面前三个状若疯癫的女人。 宋贤妃想利用自己的婚事招揽权柄,故而沈卓风身死之后,接连两任准驸马都是青年才俊。郗月明懵懂不识,若就此成亲了,或许会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没这么清醒,也不会有后来的那些痛苦。 然而,赵德妃不欲让死对头得到这等助力。 她横插一脚破坏了郗月明的婚事,甚至还故意给她指了御史公子这样劣迹斑斑的人,想以此来折辱郗月明、打压宋贤妃。 彼时,因为沈卓风之死,郗月明已经开始怀疑养母和兄长,又因他们是至亲之人而茫然不愿相信。赵德妃的所作所为给了她理由,她一遍遍地麻木自己,默念着:是赵德妃做的,不是母妃做的。 那个时候郗月明尚有余力反击,想要尝试振作摆脱困境。故而在御花园手刃御史公子后,她与赵德妃有了第一次的正面交锋。 那日的情形和现在很像,赵德妃高高在上,对御史公子之死毫不在意,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状似怜悯:“好月儿,怎么会是我要害你?” “我不过是顺势而为。你想知道真相,何不想想究竟是谁给你定了这么多婚事?” 她一步步地走下来,笑容妩媚,声音却如贯耳魔音:“要不要我再告诉你,沈小将军是怎么死的?” “……” 自我安慰的谎言被瞬间击破,郗月明大受打击,极力忍耐着才没有失态。第一次交锋输得狼狈,她回忆起宋贤妃和郗言御对自己的好处,终究没有勇气细究一切。 这么看来,赵德妃确实帮自己看清了不少人和事。 郗月明神态从容,只是微微叹息。 宋贤妃毕竟上了年纪,在几方势力手中来回颠沛,又被昔日的死对头踩在脚下,被养女和儿媳看了个正着,急火攻心之下,两眼一翻便不省人事。 陈玉容看得畏惧,刚想悄悄往后退,就被赵德妃一脚踩在了手上。 “啊——” 她厉声哀嚎,赵德妃却犹在发笑,狠狠地碾着她的手,咬牙切齿道:“陈家当初非要逆流而上与众不同,选择了大皇子。怎么这时候,不见你那夫君来救你呢?” “哦,哀家差点忘了,陈家覆灭了,郗言御也抛下你们跑了,哈哈哈哈哈。” “……” 陈玉容蓄了满眶眼泪,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该去怨识人不清的家人、狠心薄情的丈夫,还是面前推翻了她丈夫的赵德妃。 陈家选择了郗言御,被郗言衡母子记恨是必然。可现在陈家已经没了,赵德妃还拿着陈玉容泄愤,言行举止多少带了些毁灭之前的疯狂。 若料得不错,此刻外面还在交战,结果尚未可知,赵德妃心中应当也没底。 郗月明忽然开口:“够了!” “够了?” 赵德妃顿住,随即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我没听错吧?月儿,你在为她们求情?” “你太吵了。”郗月明道,“我也不是来听你鬼叫的,人到底来了没有?” 恰在此时,去领人的嬷嬷去而复返,一个戴着镣铐的男人缓缓跟了进来。 来人身材清瘦,肤色惨白,似乎多年不见天日。郗月明不自觉地上前几步,细细打量他的脸,努力想要找到几分当年的影子。 赵德妃好整以暇:“月儿,你可得仔细看看,他是你念叨的那个人吗?” 不肖她说,郗月明已经在仔细看了,只是她当时年纪小,时至今日杜贵人的样貌都记不大清了,更遑论旁人。 男人感觉到她的目光,亦缓缓抬头,却又在与她对视的那一刻深深地弯下腰去,声音沙哑:“公主……” 仿佛是在叫面前的三公主,亦好像穿越漫长的岁月,呼唤自己从小便效忠的那位公主。 秭图公主游历天下时,身边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另一个则是负责保护她们的侍卫。 公主下落不明,侍卫自觉无颜回去面对秭图王,只得四处打探,在得知云郗皇宫中有一人疑似公主后,他立刻便传信给了秭图王。 只可惜,一国君主都无法摆平的事,他一个侍卫显然也做不了什么。他在云郗皇宫周围游荡许久,还被当作刺客追杀过,终于有机会靠近时,得知的却是公主身死的消息。 第64章 但是,公主留下了一个小公主。 侍女为了抚养没了母亲的小主子,自愿委身皇帝,当了深宫中一个汲汲无名的杜贵人。侍从无言良久,到底还是没把自己倾心她多年的事说出来。 她们二人在宫中生活困顿,侍卫在宫墙外蹲了一晚上,终于决定要帮她一起,替公主抚养小公主。 侍卫长久地徘徊在皇宫附近,郗煦早就注意到了。他并不喜欢杜贵人,或者说,更想看旁人阴差阳错的痛苦,于是他大发慈悲地允了侍卫进宫。 却是以内侍太监的身份。 郗煦就这样恶趣味地欣赏着旁人的煎熬,心情好时,就把这事说成是宽容和奖赏;可一旦心情不好,也能轻轻松松地处死二人,左右把柄一直在他的手中。 后来,宋贤妃为了抚养自己,大概借着此事添油加醋,处死了杜贵人。但这名内侍却随之不见踪影,不知真相时,郗月明以为他被调往了别处,或是和杜贵人一样被一并灭口,从未想过,他是被当作一枚很可能再也不启用的棋子,牢牢关押了起来。 郗月明眼眶一红:“叶叔……” “嗨呀,难得相见,哭什么呢。” 赵德妃乐不可支:“哀家就知道,你长大后会想见到他的。所以姓宋的要杀人灭口时,是哀家冒着风险把他救了下来,藏了这么多年,这才有你今日见到的机会啊。” “哀家当时便听过风言风语,那座偏僻宫苑里,只有杜贵人和这个太监。二人同进同出,还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犹如做了夫妻一般。” “哦,差点忘了,还有月儿你呢。” 赵德妃说得幸灾乐祸:“只是那时候你还小,什么都不懂,不然早早来投奔哀家多好。不必被姓宋的拿捏,也不必被这两个贱奴作践,堂堂公主,却如同做了他们的孩子一样。” 赵德妃不断絮叨着,言辞间把郗月明当作“太监的孩子”来嘲讽。郗月明却浑不在意,和得知沈卓风没死时一样,叶叔没死,于她而言是无以复加的幸运。 “能见到您,我这一趟没有白来。” 郗月明上前几步,打不开他手上的镣铐,就双手托住,以减轻他的负担:“您放心,我会带您出去的。” 一旁的赵德妃闻言,再度突兀地笑了起来。 此时天色熹微,已然过去了一夜,却迟迟没有传来皇宫被攻破的噩耗。赵德妃有些欣喜,但更多的是不安,犹如迟迟等不到判决的囚犯。 好在天色大亮时,终于有侍从进来了,言说前线以三公主为筹码与那訾陬汗王谈判,訾沭妥协,此刻已然退兵了。 赵德妃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心知今夜这一关,终于算是过了。 “三公主久不回家,哀家实在想念得紧,便留她多住几日。” 她开口对侍从道:“三日后,汗王可以来领人。” 第67章 重华(一)抬手覆上环在自己腰间的手…… 夜色散尽,天光大亮。 昨夜的喊杀声已歇,宫道上很安静,却不是曾经那般井然有序的安静,反而略显空旷。往来的宫女太监明显少了许多,一些花瓣枝叶不知从何处被吹来,堆积在墙脚,也不见人来打扫。 郗月明搀扶着曾经守护她们母女半生的侍卫,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我已经和表哥表姐相认了。” 她全然不顾被身侧的人围观打量,不顾自己即将要被软禁,旁若无人地与他说着外面的见闻:“就是舅舅的一双儿女,臧行和臧玉,您还记得吧?” 叶知云迟钝地点点头,多年监禁令曾经身手矫健的侍卫变得消瘦而憔悴,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费力不已。 郗月明看得鼻尖一酸,好不容易才稳住情绪,继续道:“他们很厉害,在外漂泊这些年一直在积蓄力量,前不久成功杀回了秭图,杀了臧清。” 听到这话,叶知云呆滞的眼眸才重新焕发些许光彩。 “表哥已经夺回了王位,眼下正在肃清朝堂,一些难啃的硬骨头大概还需要您帮忙修理。” 郗月明细数他们的故事:“表姐眼下就在宫外,很近呢。她上了战场,以一敌百,是我敬仰的女杰。” 叶知云不怎么回应,她却仍然一刻不停地说着,尽可能告诉他更多故国的讯息。直至走在前面的张嬷嬷停下脚步:“公主,到了。” 郗月明抬头一看,周遭环境十分熟悉,头顶的匾额上写了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重华宫。 “您且在这儿安心等着,那汗王若真的疼爱您,三日后,您就能出来了。” 张嬷嬷一挥手,招呼了两个侍从上前:“但是这个老太监不能在这儿,老奴就先带下去了。” 郗月明身形未动,一步都不曾退却。 赵德妃所求不过是訾陬退兵,用来威胁訾沭的是自己,而用来威胁自己的则是叶叔。眼下分开关押,莫不是还要再留一张底牌? 自己来一趟,可不仅仅只是为了见一面。 她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一干人等,尚未开口,身侧的叶知云倒是先一步道:“重华宫很好。” 他大概很久没有说话了,此刻声音嘶哑,只说了这一句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郗月明却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重华宫很好,不会委屈公主。 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那方偏僻小院,朱漆脱落,野草丛生。与之相比,重华宫确实很好。 依他的性子,若能多说,大概还会劝自己忍耐,勿逞一时之气,勿做无谓之争等等,可他已经孱弱到说一句话都需要停顿喘息的地步了。 郗月明笑得有些难看,可到底不忍再让他担忧:“其实在您不知道的这些年,我还去了訾陬,见过了雪山和草原,我觉得那里比重华宫好。” “等此间事了,您可以回秭图休养,也可以到訾陬来,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张嬷嬷的神态鄙夷不屑,似乎在嘲讽她说得如此胜券在握,太过不自量力。 她一挥手,侍从到底还是上前押人来了。郗月明这次没再阻拦,只淡淡地道:“你最好保证他平安无事。” “赵德妃遇事不一定会保你,但他有什么差池,我一定会杀了你。” 郗月明在踏进重华宫的前一刻,仍是这副云淡风轻的神色,问出的话毫无感情:“你在宫里这么久了,应当明白这个道理,对吗?” “……” 张嬷嬷浑身一震,终于收敛起了轻慢的神情。 重华宫内景色如旧,各种装饰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稍显破败,大概在自己离开后就没人来住过了。 宫门口的影壁上爬满了藤蔓,是她从前怎么养都养不活的木香花。院中的小池也干涸了,池中尽是积累的落叶,不知其下还掩藏着什么爬虫,此刻仍在嗡鸣。 郗月明缓缓地走进去,只觉得恍若隔世。 她没想到隔了这么久,自己竟然重新回到了这里。虽说与从前被软禁的情形别无二致,但此刻的郗月明心态平和,已非从前散漫疯癫的三公主。 她已经能像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缓步从院中走到殿内,轻轻抚摸过曾经熟悉的一切,甚至还能在这熟悉的场景中,依稀看到当初的自己。 殿内的陈设同样没有改动,只是灰尘有些厚。郗月明屏住呼吸,挥舞了两下袖子,忽然发现后殿廊下,自己曾经喜爱的一把古琴竟然还在。 她鬼使神差地绕过去,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 琴弦依旧紧绷,琴音清脆,破开了凝滞的空气,便是此刻重华宫内唯一的声响。 郗月明叹了一口气,也不顾座位积灰,就这样坐了下来。 自己曾经时常以乐声发泄,若没有记错,此刻的坐姿已经把当初脆弱的自己环在怀中了。她很想告诉曾经的自己:不要怕,万事自有安排。 重华宫中的软禁不过三个月,三个月后,你便会等到訾沭的求娶,而他等你已经很久了。 眼下更是不必着急,此次回到重华宫只需三天,訾沭大概已经在路上了。 琴弦在她指下震颤,逐渐汇成一曲流畅的乐声。庭院深深,曾经心如死灰的三公主,如今也能安静地坐在这儿弹一首曲子。 只因她知道,自己有去处,有人牵挂着自己,而自己也有尚未做成的事。 忽然,身后传来了极轻的落地声。 声音夹杂在琴音中,极其容易忽略,郗月明也只是隐约听闻,以为张嬷嬷去而复返,又有什么话要交代。 她还未回头,就有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袭来,紧紧地环抱住她。郗月明手指不受控制地落在琴弦上,乐曲顿时没了节拍,变成了散乱的铮响。 有人牢牢地扣着她的腰,以下巴抵在她肩上,却一言不发,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打在耳畔。 郗月明微微颤抖,不敢相信自己刚刚还念着的人,竟然真的这么快就出现了。她抬手覆上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背,轻声道:“你来了?” 第65章 许久后,訾沭终于开口:“嗯。” “来带你回去。” 平时总是大大咧咧的人,此刻连一句玩笑话都说不出口。郗月明耳边唯有压抑的呼吸声,彰显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訾沭难以形容发现郗月明不见那一刻的心情。 前方明明已经得胜了,自己明明已经回营了,明明离月儿很近很近,怎么能让人从自己眼皮底下将她带走? 他走进营帐时,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几支艳红的杜鹃花散落在地上,散发着不正常的异香。訾沭顿觉不妙,果不其然,原本节节败退的云郗忽然有了腔调,要以訾陬的可敦为筹码与他商谈退兵。 赵德妃想要保住江山,便拿月儿来要挟自己,而訾沭所求唯她平安而已,只要她无事便什么都好说。 于是交战暂停,谈判一夜,訾沭不得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三日后来接人。 协议既成,他却等不了那么久,不知月儿安危的每一刻都无比煎熬。他只得趁敌方守卫放松警惕时,孤身一人悄悄潜入了云郗皇宫。 悬着一颗心找了好久之后,訾沭被一阵琴音吸引,终于在一方破败的院落中,看到了自己的妻子。 “现在还不能走。” 郗月明三言两语说明了叶知云的处境,他现在不知被关押在何处,訾沭若是带自己走了,难保赵德妃不会恼羞成怒,对他下杀手,自己绝不能弃他于不顾。 訾沭沉默地听完,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让我看看你。” 他扳过郗月明的身子,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见没什么明显的伤痕才放下心来:“还好没事。” 訾沭重新把她抱在怀里,语气中都是后怕:“你不知道,我听到你被抓了有多担心。早知道就该立刻把你送回班珠,什么相思之苦,都比不过你好好的。” 他说着说着,语气忽然不稳,染上一丝明显的狠意:“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动的手,谁参与了,谁保护不周,我都要一个一个地揪出来,全都杀了!” 郗月明顺从地倚在他怀里,察觉他情绪不稳,还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和脸颊,无声地安抚着这个在暴走边缘徘徊的狼主。 她有些犹豫,到底还是没说自己喝下了毒酒这件事。 左右此刻没有症状,赵德妃是在吓唬自己也说不定。现在又是两军对垒谈判的关键时刻,訾沭太过在意自己,若知道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徒增事端。 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去找钟声越给自己瞧瞧吧。 被她拍着安抚片刻,訾沭也渐渐平息下来,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只要你没事,别的都好说,叶叔的事我知道了,等三天就等三天。” “我生怕这辈子没有你来管束,想惧内都惧不了。” 郗月明心软得一塌糊涂,被他揽着腰亲着手,还不住地往他怀里蹭,想要抱的更紧。 从差点失去她的后怕中缓过来后,訾沭神志略微回笼,不由开始细究这件事的原委,咬牙切齿道:“钟声越真是活腻歪了!” 訾沭对于这个表兄,还是念着点手足情谊的。故而即便察觉到他的不对,即便月儿也多次叮嘱,他还是没有立刻就把人拿下。 疑心最重的时候,他也只是多派些人手留意钟声越。本来计划着过几日再收网,没想到印象中的文弱大夫居然也有这般手段,不但甩开了他留的人,还能在自己眼皮子地下将月儿劫走。等他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时,钟声越早跑得没影了。 现在提起,訾沭仍然咬牙切齿:“回去就把他剁吧剁吧塞花盆!” 第68章 重华(二)月明公主的裙下之臣。…… “他这么做,应该是有理由的。” 初见时,郗月明就觉得钟声越莫名亲切,昨日虽然只有短短片刻的交流,但她愿意相信,钟声越这么做是事出有因。 他说需要一个所有人都在的场合。 郗月明将当时的情形说与訾沭听,劝慰道:“大概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现在还不是说明原因的好时机。不管怎样,知他没有异心就好。” “而且,他也有安排人暗中保护我呀。” 訾沭闻言微微侧头,他刚来时,就察觉到院中树上蹲着两个人。 明月整个人几乎都与树木融为一体,连呼吸都轻不可闻。陈寄闲不得不承认,明月的潜伏能力远在自己之上。 棋逢对手本就难得,更难得的是他是三公主的侍从,更更难得的是他叫明月。 陈寄闲不屑地哼了一声,单凭这几点,他看这个暗卫真是怎么都看不顺眼。 昨夜任凭自己怎么挑衅,这个暗卫都不带动的,好不容易骗得他离开片刻,待钟大夫得手之后,他就跟疯了似的追着自己打,回回都是致命的招式。陈寄闲这才收了玩世不恭的心态,开始认真对待这个对手。 他并非想要伤害三公主,钟大夫也不想。故而依照计划,三公主顺利入宫之后,他就该和这个明月一起在暗中守着了。可有了这一番厮打后,二人互相看不顺眼,各自冷哼一声,谁也不理谁。 还说什么同僚呢,要不是自己身手好,差点就被这人打死了。 听说他还有狼窝里打滚的经历?这倒是,绿莹莹的眼睛看着就瘆人,此刻一眨不眨地盯着院中交颈厮磨的二人,说什么忠心护主,其实也暗含觊觎吧? 装什么深沉。 陈寄闲没道理去挑衅訾沭,倒是能拿他出出气。适逢底下二人看向这边,他悄悄从鞋底扣出一颗小石子,指尖一弹,精准无误地弹在明月的刀鞘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明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对这个难缠的对手没有半点好感。 他的职责就是保护可敦,眼下汗王虽然来了,但依然不能懈怠。明月无心跟陈寄闲争执,只调整方向,脚下一动,轻巧地跳到了另一根树枝上。 訾沭将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 明月身手虽好,可毕竟只是一个人,遇上些事分身乏术。钟声越又派了个人来,二人皆实力不俗,对付云郗宫中那些禁卫是足够的了。 钟声越这样安排,勉强算是他良心未泯。 訾沭略微消气,又忽然环抱住郗月明,语带委屈:“狼人明明是我安排的。” 轮得到他钟声越抢什么功劳? “是是是,多亏了你。”郗月明笑答,“所以我一点都不怕。” 訾沭也不在意暗中的两人,直接抵着她的肩头,姿态亲密,语气中是十足的眷恋。 他对陈寄闲也有印象,当初自己过寿,从云郗来的使者团中正有这么一个人。红莲意欲刺杀月儿时他还出手相助了,訾沭那时候就知道,他与月儿应当是旧相识。 只不过他是郗言御的臣子,如今不知为何又听钟声越的差遣。 “他的牵挂是陈皇后。”郗月明轻声开口。 陈寄闲毕竟出身陈家,眼下宗家举族灭亡,只有陈玉容在各方势力手中来回颠沛。二人说来也是远房表亲,他定然不愿看到陈玉容如此凄惨。故而,无论是郗言御还是钟声越,只要能救人,陈寄闲大概也不拘听谁差遣了。 訾沭了然:“我知道了。” “看在他护着你的份儿上,就如他所愿。三日后救叶叔,顺便把陈皇后也救回来好了。” 郗月明点头,继而道:“还有李昭仪。” “她是郗如璧的母亲,住在西边的宫苑。” 这次交战,正是郗如璧使计令赵家离心,帮了大忙。訾沭当日陪郗月明一同去的,他清楚这件事,自然也没有异议。 “这也不是大事。” 相比较被特意藏起来的叶知云,和身份特殊的陈皇后,救一个在深宫中默默无闻的后妃显然要容易得多。訾沭点点头,当即打了个响指,招呼道:“明月。” 响指声音刚落,头顶的枝叶应声颤抖,犹如吹过了一阵风。一道黑影无声地落下,明月足尖轻点,轻飘飘地俯跪在地:“汗王,可敦。” “你听到了。”訾沭道,“去西边的宫苑找李昭仪,务必将她安全带出去。” 明月答得极简:“是。” 他抱了抱拳,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下。 安排好之后,訾沭低头看向郗月明,再度发问:“再想想,还要救谁?” 他挑着一边眉,似乎是在等她的夸奖:“不管还有多少担心的事,一并说来,夫君给你解决。” 郗月明歪了歪头:“我若说,喜欢我住了很久的重华宫呢?” “那就在班珠也建一个。” 訾沭答得利索,但刚说完,又忽然改口:“不对,重建只能神似却不是重华宫。不然我先让人把这里拆了,再一点点运回班珠呢?” 郗月明忍俊不禁:“你不会觉得我无理取闹吗?” “我可太喜欢你对我提要求了。” 訾沭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眸中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 郗月明几乎要溺毙在他的温柔的眼神里,不自觉地抬手抚上他的眼睛,笑着摇了摇头:“好吧,其实没有了。” 第66章 “重华宫虽然好,但在我眼里,还比不上从前住的那方偏僻小院。”她垂眸,看向訾沭的眼睛,“那个时候,还是你亲自把我送回去的。” 訾沭顿了顿,知道她是在说年幼时的那次初见。 彼时匆匆一面,谁也没想到,将来会与对方有这么深的羁绊。訾沭从未对郗月明说过这些,好似自己是个躲在暗处无声窥探的疯子,此刻知她已然知晓,訾沭不自觉地偏头咳了一声,有点紧张。 “不管是小院还是重华宫,都过去了。”郗月明扳过訾沭的脸,“我现在更喜欢班珠,喜欢昌渡王城。” 她看着訾沭,目光澄澈无比:“你当初应该早点来接我的。” 这华丽的宫殿于郗月明而言,只是一个精致的囚笼,她好不容易走了出去,见过了雪山和草原,怎么可能会想着再回来呢。 “我也无数次后悔,自己来迟了。” 訾沭倾身上前,抵着郗月明的额头,轻轻闭上了眼睛:“放心,这边的事很快就会结束,到时候我就带你回班珠。” “你既说喜欢,那就真的,这辈子都别想离开了。” 二人都是一夜未睡,郗月明看到訾沭眼下的青灰,知他疲倦,相拥不过片刻就轻轻推了推他:“起来,去屋子里睡。” 訾沭自然知道,这里是她的寝宫。 他微微挑眉,顺从地起身,任由郗月明拉着自己的手进了室内。室内装饰典雅,书籍和画卷很多,甚至妆台上都还有未写完的手稿,到处都是生活过的痕迹。虽然有些许灰尘,可谁来了都能一眼看出,这是属于女儿家的闺房。 床上有纱帐挡着,倒是没怎么落灰。郗月明轻轻拨开纱帐,脱了鞋躺去里面,回头招呼訾沭道:“来睡觉吧。” 訾沭眸色深深,忽然问道:“若是有人进来该怎么办?” “你说赵德妃吗?她应该不会来,最多就是晚间派人送来点餐食,都是在宫门口的小案上。我曾被关押在这里三个月,我知道的。” “那可不一定。” 心爱的人将自己拉进闺房邀请共寝,訾沭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慢吞吞地脱着靴子,边脱边道:“你现在可是他们手中最重要的筹码,肯定会比之前上心。到时候,只要他们推门进来,就会看到有一个男人在三公主的床上。” 他凑上来,忽然道:“千钧一发之际,我就钻进你的被窝,好不好?” “……”郗月明轻咳一声,这才察觉其中的暧昧。 訾沭已经上了榻,一想到这是月儿曾经的闺房,是她曾经睡觉的床,他就忍不住口干舌燥,眸中暗潮汹涌。 “我藏在被窝里,紧紧揽着你的腰。你要坐起来应付来人,不管里面发生什么,都得不动声色。” “他们没发现床上多了个人,那是最好。” “可万一他们掀开被子,发现了我。”訾沭幽幽道,“我就说,我是月明公主的裙下之臣。” “……” 二人此刻的距离已经近到不能再近,鼻尖抵着鼻尖,说话间,唇瓣的起伏几乎都要碰到一起。郗月明被他这番话说得脸热,仿佛二人不是情投意合的夫妻,竟真有了几分未出阁的公主私会情郎的意味。 訾沭轻笑一声,终于在她唇上落下了一吻。 被褥依旧绵软,枕头上似乎还有属于月儿的幽香。訾沭后退躺下,深深地呼吸一口,只觉得比在王城的床榻上还要舒坦。 他一把把郗月明捞进了怀里,不再眷恋曾经的遗香,转而去看身边真真实实的人,笑道:“好了,我不闹了,睡吧睡吧。” 郗月明枕着他的胳膊,被他圈在怀里时,脸上的热意还未褪下。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终究还是忍不住羞怯,作势打了一下訾沭的胸口。 奈何手也被他捉住,哪里都动不了,一闭上眼睛便有困意上涌,只能这样睡了。 郗月明吸入蒙汗药被带入宫廷时,多多少少也算睡了一会儿,訾沭却是一夜未眠。此刻搂着失而复得的妻子,倚靠在她曾经的床榻上,因为失去她而慌乱的内心,终于平复下来。 三日后,便是云郗定下的协商之日了。 赵德妃用月儿来逼迫自己,争取下这三天的喘息时间,自以为抢下了先机,此刻大概正马不停蹄地筹备着三日后的会面。 殊不知,这也是訾陬对他们的围剿。 第69章 重华(三)国君一死,訾陬大军必然溃…… 赵德妃倒是知道两国矛盾的结症,无非是老皇帝当年为了登基,曾不留情面地重创訾陬,而郗月明也曾在宋贤妃手中久受磋磨。訾沭为了雪耻,也为了替妻子出气,这一仗在所难免。 她恶狠狠地呸了一声,直把老皇帝骂成一文不值的老狗,活着的时候不立衡儿为太子,平白给他们添了好多波折;死了还要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让他们母子担惊受怕。 前两天战事胶着,赵德妃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以为自己的荣华富贵就要这样断送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訾陬的一个军医不堪忍受艰辛,以把可敦劫来为条件向她换取功名利禄,赵德妃欣喜若狂,立刻应允。 于是訾沭退兵十里,城中安宁三日。 赵德妃也趁着这三天,来回游说赵家和其他武将们,重新集结了武力。 此刻他们母子有兵力在手,又有那位汗王心尖尖上的三公主,只等三日后,是胜是败,终将有个了断。 她猛地掐了掐自己的手掌,目光狠厉:不!没有失败这一说,他们母子一定要胜! 三日时间一闪而逝。 皇城门口,訾沭孤身一人准时出现。 而在宫殿内,赵德妃和郗言衡母子亦是严阵以待。 郗月明在侍从的带领下,缓步走了进来。纵然她现在只是人质身份,侍从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围了个严实,但却无一人敢真的上前。 赵德妃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月儿,这三日休息得可好?” 郗月明并未回答她,只在殿中扫了一圈,看到了被严加看管的叶知云、宋贤妃和陈玉容,立刻上前道:“叶叔,你还好吗?” “他好得很。” 接话的是郗言衡:“既然是妹妹看重的人,我怎会不留心呢。只不过眼下是非在你,刀光剑影,就别让他们看了。” 他一挥手,立刻就有侍从上前,给三人蒙上了黑色头巾。 叶知云长久不见天日,郗月明早就发现他似乎有些畏光。眼下远远一瞥,见人似乎没有大碍,便也不做强求,顺从地落座了。 这三天时间,想必赵德妃也很是忙碌,不知费了多大的功夫才说通了武将们。此刻殿中满是披坚执锐的精锐,死死守着宫殿,只等着訾沭来赴约。 一片安静中,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这阵敲门声格外突兀,赵德妃吓了一跳,几乎是瞬间就紧张了起来:“来了?怎么没人通传?” 这怎么可能? 訾沭自从踏进宫门开始,一路上都有侍卫在监视,连他走哪个门先迈哪只脚都一清二楚。他怎么可能避开那么多耳目,忽然出现在门口? 郗言衡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武人小心翼翼地上前,将宫门缓缓打开了…… 宫门一开,立刻便传来了一道女声:“太后娘娘!” 杨丽妃扑了进来,下一刻像是被殿中的架势吓到了,立刻收了声,摆出极低的姿态:“婢妾杨氏,拜见太后娘娘。” 赵德妃松了口气,但随即又不耐烦起来:“你来干什么?” “我听说皇城危急,就想来看看。杨家世代对国朝忠心耿耿,此等时刻,一定会进献绵薄之力,当仁不让拱卫朝堂……” 她这般说着,目光飞快扫了一圈,却并未在满殿的武人中看到杨家人。 杨丽妃不由得更加心慌,只是尚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她的视线就被角落里的一道人影吸引了。 那人脸上蒙着黑布,似乎还受过刑,此刻连站都站不稳,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她虽然看不清脸,却认出了那人身上的穿戴,隐约可见是宫廷服饰。 杨丽妃在宫廷中十多年,对这些东西如数家珍,只一眼便能确认,这人……是宋贤妃无疑。 昔日雍容华贵的贤妃,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令杨丽妃骤然心惊,她擦了擦眼睛,不免生出些悲戚。 赵德妃不欲让她留在这里多事,刚要叫人把她带出去,忽然有一个侍从急匆匆地跑进来,声音里还透露着一股紧张,张口便道:“来了,他来了!” 来人正是事先等在宫道上,留意訾陬汗王行迹的人。他说的是谁,众人一清二楚。 纵然他们人多势众,殿中氛围还是凝结了片刻。赵德妃与郗言衡对视一眼,好不容易才稳住声音:“……好。” “月儿,你夫君果然守信。”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郗月明身上,努力摆出一副慈蔼和善的神情,“你且放心,若谈判一切顺利,你们很快就会团聚的。当然,也包括你在意的那个叶姓侍从。” 第67章 郗月明并未理睬。 她早已看穿了赵德妃的虚张声势,此刻坐在这里分毫没有人质的惊恐。明月和陈寄闲都在暗处守着,叶叔既已现身,她便只等訾沭将自己和叶叔接回去罢了。 万众瞩目中,訾沭缓缓踏进了殿内。 来人褐色长发,琥珀色眼睛,身上还零零碎碎地缀着兽骨之类的东西,在一众黑发黑眸的云郗人看来,满是未开化的野性与未知的危险。大概是种族优势,他的身量比在场的许多武将都高,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便如孤峰擎天,不怒自威。 应云郗的要求,訾沭今日是孤身一人过来的。但众人见过他在战场上的骁勇,此时此刻,硬是没一个人敢吱声。 他们深知,当日是凭借着三公主才令訾沭撤兵的,皇城才不至于沦陷。訾沭很在意他的妻子,竟真的退兵十数里,今日也真的孤身前来。 可是,皇城外不出二十里,绝对有訾陬的铁骑待命。 没有人敢掉以轻心。 訾沭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大致估量了一下云郗的兵力,随即又看到一个被侍卫团团围住的男人,那人黑布蒙面,形销骨立。他知道,那是月儿在意的人。 目光落在郗月明身上时,訾沭就再也移不开了。虽说重华宫中的日子恬静温馨,二人并未真的分开,但毕竟叶知云下落不明,月儿在意他,宁愿涉险也要救他,訾沭也只得陪着,好了却妻子的心愿。 他先是冲郗月明笑了笑,以示安抚。待对上郗言衡母子时,声音就变得冷厉至毫无波澜:“放人。” “汗王别急。” 赵德妃率先开口:“如今两国都做好了准备,再打下去只有两败俱伤这个结果,恐怕也不是汗王愿意看到的。” “仔细想想,两国联姻分明是永结秦晋之好的行径,你们夫妻恩爱,云郗与訾陬也是一家人了,有什么好打的呢?” “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化干戈为玉帛。” “你们抓我妻子,现在却又说要和谈?”訾沭冷冷地看着她,“我孤身前来赴约,你们却披坚执锐严阵以待,这就是你们和谈的诚意?” 郗言衡连忙上前:“这只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也不会有坐下来和谈的机会。” “我知道,因为两国的过往仇怨,和三妹妹曾经的遭遇,你对云郗有些偏见。” 他忽然抬手,将宋贤妃和陈玉容拖了出来:“很多事,都是因这两个妇人而起。她们从前待三妹妹不好,我与母亲都看在眼里。将她们送去訾陬,本意是要给妹妹出气的,没想到她们又坏了事。” “若我猜得不错,定是她们说了什么,才惹得汗王大发雷霆吧?” 訾沭不置可否,郗言衡便自信自己说对了,继续侃侃而谈:“既是报仇,怎么能再被仇人别有用心的话影响?汗王不妨再将人拿去,先铰了舌头,再处置不迟。” “这是云郗的第一份诚意。” “至于两国的恩怨矛盾,那就更好说了。”郗言衡抬手一挥,忽然道,“朕以云郗帝王的身份承诺,愿意奉上关外三城,当作先帝对訾陬不义的补偿!” 訾沭闻言玩味一笑:“你是说,你替老皇帝承认当初的不义?” “自然。” 郗言衡点头:“事情既已发生,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协商解决,而非一直对过去耿耿于怀。汗王若是同意,从前的事便一笔勾销,两国有三妹妹这层关系,此后往来互市,共创繁荣,何乐而不为呢?” “听起来不错。” 訾沭不得不承认,这个结果确实在他意料之外。他费时费力,要的就是一个正名,这母子俩昏了头地认下,那出兵的理由就永远在他手里。 他看向郗月明,受够了这种心上人被他人掌控的感觉。左右今日事多,还有叶叔和陈玉容要救,不妨就先认下,日后再做打算。 “可以。” 訾沭假笑:“我们,来日方长。” 陈玉容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 赵德妃……要剪她的舌头,要再把她当作筹码送出去? 关外三城是他的父兄辛苦打下来的,现在新帝母子不光碾灭了她的家族,还要将他们的功绩拱手让出,还要将自己送出去?! 宋贤妃早已不省人事,陈玉容此刻连商量对策的人都没有,听着旁人对自己的种种安排,心中唯有无限悲凉。 她不想受辱。 郗月明欺负她,宋贤妃郗言御欺负她,赵德妃和郗言衡也欺负她!满殿的武将,都曾经与陈家是同僚,都曾经仰望过高高在上的陈家,可如今,又都对陈家之事不闻不问,对自己的命运袖手旁观! 她恨!恨所有人!所有人都是她的仇人! 赵德妃正因和谈顺利而得意,迫不及待地就要招呼人将宋贤妃他们押走。却不想,一直低眉顺眼的陈玉容猛地抬头,顺手抽出一名武将的佩剑,直直朝赵德妃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那名被抢了剑的武将旋身上前几步,夺回剑后反手一挥,毫不犹豫地刺进了她的心口! 鲜血喷溅,波及站在一旁的杨丽妃。她迟钝地摸了摸脸颊,却摸到满手鲜血,终于承受不住,大声惊叫起来。 陈玉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缓缓倒下了。 那武人冷笑一声,还朝她啐了一口,这才从容地收起佩剑。 武将姓伍,他的爱女在受了杖刑后,休养多日却不曾好转,最终香消玉殒。他与夫人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骤然失去女儿,夫人当即便昏厥过去,伍将军亦是悲痛不能自己,满心都是对陈皇后的恨意。 当初陈家灭门就有他的手笔,彼时陈皇后远在外族,成了漏网之鱼。如今两国谈判,伍将军特意赶来,眼见陈皇后又要被安排去訾陬,即便知道她的下场不会好,但她不死在自己手里,自己就对不起女儿! 所以,伍将军特意站在这个地方,特意露出佩剑,也意料之中地将人一剑穿心! 他满心都是为女儿复仇,才不管什么大局,什么后果。如今这世道,兵在谁手里,谁说话就有分量。莫说郗言御势力单薄,换他郗言衡来,同样要对武将们礼让三分! 变故发生得太快,哪怕是赵德妃本人都没想到。混在人群之中的陈寄闲只觉眉心一跳,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冲出几步暴露了身形。 伍将军的目光立刻盯紧了陈寄闲:“汗王还带了别人来啊。” “看来还是对我们云郗不放心,并未践行孤身前来的承诺。由此可见您和谈的心,也不过如此。” 人群中微微有些骚动,不少人认出了陈寄闲。可伍将军如此说,明显是要将陈寄闲按头是訾陬的人,以此为由好斥责那汗王不义在先,那么他们也不必在乎什么仁义了! 訾沭不过孤身一人,再厉害能厉害到哪儿去?他们何必对他委曲求全?何不直接将人杀了一了百了? 国君一死,訾陬大军必然溃败,不战而胜! 第70章 重华(四)乱成一锅粥了 赵德妃站在原地分毫未动,原本还在嘲讽陈玉容不自量力,忽见军队蠢蠢欲动,竟是不顾他们母子的和谈结果,想要擅自做主! 她立刻上前几步,尚不知是要怂恿还是劝阻,忽觉一股刺痛穿胸而过,喉间一甜,未出口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地上,陈玉容虽然没有闭眼,却实实在在是被一剑穿心没了气息。她死了,再不能张牙舞爪地扑上来的,可为什么…… 赵德妃缓缓地低头,终于看清了贯穿自己胸口的物什: 那不是剑戟,而是一根后妃常戴的金簪。 金簪前端尖锐,此刻还沾着要落不落的鲜血,就这么刺穿了自己的胸膛。赵德妃能感觉到,另一端仍被人死死地握在手中。 她努力地回头,想要看清是谁。 钗环摇曳间,映出了杨丽妃那张惊惶的脸。 “你——” 赵德妃不相信,这个向来唯她马首是瞻的草包美人,竟然有倒戈的一天,竟然有挥刀手刃自己的一天!她不可置信地踉跄一步,突然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而杨丽妃早就被陈玉容的血溅了满脸,此刻虽然惊慌,握着金簪的手却是丝毫不肯放松:“你别动!” “告诉我杨家怎么了!我女儿到底在哪里!!” 眼见着宋贤妃下场凄惨,陈皇后也惨死在眼前,杨丽妃从未像现在一样清醒。她不愿意去想那个糟糕的可能,但自己最近几个月都被切断消息,分毫不知宫外发生了什么,又怎么都联系不上女儿和家里,发生了什么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看着今日的一切,她几乎能想象出郗华容所遇非人以及杨家元气大伤的惨状。此刻一把金簪死死地钉住了赵德妃,她终于问出了自己担心已久的问题:“你不让我出宫,什么消息都不告诉我,因为你已经把杨家牺牲了,是吗?” 没有人回应她,赵德妃正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倒是站在前方的郗言衡循声回头,脸上原本胜券在握的神情瞬间碎裂。 第68章 “母妃!!!” 郗言衡瞬间被激怒,神情狰狞,猛地扑了过去。杨丽妃连连后退避开他,虽然也是怕极,但握着金簪的手倒是半点没有松懈,始终举在身前格挡着。 变故发生得突然,本来还算和谐的谈判场面瞬间崩塌。 两个主子一个生死不明,一个只顾着嘶吼,武将们立刻成了无头苍蝇,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一片慌乱中,陈寄闲毫不犹豫地朝陈玉容奔去,只不过尚未近身,那位伍将军就再次挡在了他面前,冷笑一声:“姓陈?” 陈寄闲不答,劈头朝他攻去。伍将军则是一边格挡,一边大喊訾陬贼人,矛头直指訾沭。 而眼见郗言衡母子威信削减,众将领竟然被一个伍将军调动,原先还与他们母子较着劲的赵家人亦急不可耐地跳出来,开始与伍将军唱反调。 这都乱成一锅粥了。 郗言衡母子俩自恃有武将支持,可眼下也是被武人们牵着鼻子走,比起郗言御,并没有高明到哪儿去。 訾沭心中如是评价。 眼见场面逐渐不可控,他也不欲多做停留,打了个响指,示意暗处的明月去救叶知云,自己则闪身朝郗月明奔去,欲先离开此地再说。 殿中人影纷乱,摸不着头脑的武人们在伍将军的振臂呼号下,终于渐渐找回秩序,尽数对着满殿中唯一的异族君主攻去。 相比较上位者的权衡,以战功谋生的武将们更知道关外三城的代价。私心里,他们并不愿拱手相让,既然有人带头,那便攻! 訾沭并不怕这些进攻,宫外不远就埋伏着訾陬的暗卫,臧玉不放心她的妹妹,此刻或许已经潜进了宫。就算是面前的这些武人,他一人迎战也不在话下。唯一的担心,便是身处刀光剑影之中的郗月明。 果不其然,还有人记得三公主在訾陬汗王心中的分量,于是刀剑转了方向,朝端坐在椅子上的女子攻去。 訾沭满身煞气,一脚踢飞了挡路的人,反手夺过敌人手中的剑,振臂充当弓箭,就要这样刺过去时——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忽然出现,挡在了郗月明的身前。 他手中长剑轻转,轻松逼退了众人。 郗月明稳住身形,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人的背影,穿着破旧,头上还蒙着黑巾,正是方才与宋贤妃陈玉容站在一起的叶知云。 “叶叔……” 她有些震惊,叶叔从前是有一身好功夫,但在被囚禁了这么久之后,上次见面他连说话都有问题,此刻怎么会这么轻巧地挥剑逼退这么多人? 不止是她震惊,不远处的訾沭和明月也察觉了不对:看这身法,怎么可能是一个被磋磨了十多年的内侍? 尤其是明月,他奉命来解救这人,刚刚靠近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依他的直觉,这人是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绝非行将就木之流! 众目睽睽之下,这人缓缓抬手,取下了自己头上的黑巾。 郗月明在他身后,并未立刻看到黑巾下的那张脸。但在周遭众人的抽气声中,她已然意识到,面前这人不是叶叔。 “哐当”一声,是兵器滑落在地的声音。 武将们神容皆是震撼,有的甚至都拿不稳手中的兵器,哐当声响接二连三。有将领忽然俯跪在地,恭声道:“陛下……” 陛下? 郗月明脑中一片空白,看着不远处的郗言衡,又茫然地想到郗煦。 她忽然握掌成拳,终于意识到,这个冒充叶叔挡在她面前的人,正是她曾经视为手足的兄长——郗言御! 而原本抱着赵德妃的身体、神色慌乱癫狂的郗言衡,冥冥之中似有所感,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郗言御与郗言衡,这对母亲斗了半生、他们也自小就开始争斗,甚至先后都坐过皇帝宝座的兄弟,此刻终于再度同堂对峙。 两位云郗皇帝同时现身,本来还打得热火朝天的大军也不自觉地停下动作,懵了。 第71章 重华(五)殿中分明有三个皇子…… 郗月明初见郗言御时,不过四五岁。 彼时她满心都是那只瘦骨嶙峋的小白猫,于是趁杜贵人不注意,悄悄抱着爱宠、端着自己的饭碗走出了小院,在宫道边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把肉块挑出来给它吃。 半凉的羹饭上凝了一层薄脂,已经是她拮据的生活中唯一的油水。郗月明却不在乎,看小白吃得香,便只顾捧着脸蹲在一旁傻笑了。 “谁在哪儿?” 有清润的声音自头顶落下,她吓了一跳,仓皇抬头后,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来者是一个身着锦袍的少年,身后还跟了一群宫人,看着气势不凡。郗月明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看到这阵仗,已经明白了面前这人不是好惹的。 少年左右打量片刻,看到不远处的小院,方才醒悟:“你是那个三妹妹?” 郗月明不答,他也不怪罪,只温声道:“我是你大哥。” 大哥? 她倒是知道宫中有两位皇子,只是实在没想到,传闻中的人物会是这样的平易近人。郗言御这般说,半分没有皇子的架势,仿佛真是个关爱妹妹的兄长。 “你在喂猫吗?” 郗言御目光扫过她身后,忽而蹙眉问道:“那你自己吃过饭了没有?” 郗月明抿唇,诚实地摇了摇头。 “来人。”他开口,立刻就有宫人奉上了一个食盒。郗言御亲自从食盒里拣了块糕点递给她,“玉带糕,尝尝。” 郗月明迟疑片刻,愣愣地接过,全然没想到初次见面的人会有这番好意。 见她不吃,郗言御还笑了笑,极有耐心地哄道:“吃吧,是甜的。” 郗月明这才愣愣地往嘴里送。 甜香在舌尖化开,是从来没有尝过的滋味。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急忙看向郗言御,像是在认同他的话:真的是甜的! 郗言御像是被她这番举动逗笑了,掩唇轻咳一声,又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在此地逗留已经有段时间了,身后的宫人小心地催促:“殿下,该去御前了,陛下还在等着呢。” 郗言御敛了笑,声音也恢复沉稳:“嗯,知道了。” 郗月明听出面前这人就要走了,仰头看着他,有些不舍。年幼的她完全没想到,还有这样清秀俊逸神仙似的哥哥,当然,也不会意识到,身份贵重的皇长子为何会独独走了这一条路,为何又偏偏遇上了她。 “这盒点心就留给你了,以后若是想吃,就来找大哥。” 郗言御的目光掠过那只瘦骨嶙峋的猫、那碗毫无食欲的饭,转而看向郗月明,眸色深深道:“下次宫中宴会,会有很多好吃的。哥哥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郗月明从未离开小院太远,忽然听到这个邀请,有些犹豫,但更多的是压抑的欢喜。她盯着面前的这个人,如此温柔和气,给自己东西吃,还说是自己的……大哥。 她抿着唇,拘谨地点了点头。 郗言御便笑,催促她吃完早些回去,随即便在宫人的指引下渐渐走远。郗月明抱着食盒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伸手摸了摸被他揉乱的头发,心中默念了一句:大哥。 那时候,她是真的把郗言御当成可靠的哥哥来看待的。 所以宴会她去了,宋贤妃的收养她同意了,那么多的委屈也受了。但在得知他的靠近是别有所图,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一枚棋子时,郗月明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好笑。 郗言御同样矛盾,他最终终于成功登基了,在明知她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的情况下,居然会时时流露出一股亏欠的神情。 郗月明避而不见,早已分不清真假;郗言御的目光倒是愈发追随,不想送她去和亲,又想方设法地要将她掳回来,甚至到了眼下,他面对刀光剑影无惧,仍是转头看向郗月明:“无事吧?” “……” 与他对视的刹那,立刻就有酸涩的感觉不断涌上心口。郗月明觉得可笑,明明是他利用自己在先,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自己干出来的,现在凭什么还在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郗月明并不平静,也说不出谢,猛地见到他十分烦躁无措。她把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适逢訾沭赶到,郗月明松了口气,下意识就往他身后躲。 这下,换成了訾沭与郗言御对视。 二人从前交过手,但这还是第一次打照面,都对面前这个“欺负”了郗月明的男人十分警惕。目光在半空中相撞,皆是分毫不让。 片刻后,有武将凑上前问询,郗言御这才隐晦地扫了一眼訾沭身后的郗月明,别过目光道:“眼下太乱了,月儿……你护好些。” 訾沭忽然笑了,松手扔掉那把本来要掷过来的剑,转而握紧郗月明的手:“不劳费心。” 郗言御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强压情绪,转而望向满殿呆滞的武将:“诸位将军,本人郗言御,乃鸿禧皇帝长子,云郗上任君王永盛皇帝。” 第69章 他此刻面朝众人,坦荡地露出了那张群臣熟悉的脸。 “半年前,郗言衡发动宫变谋朝篡位,即位后治国无能,与訾陬发生战乱,令百姓流离失所。朕特来,拨乱反正!”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郗言衡跌跌撞撞地跑下来,“你以为当过皇帝,你就算正统?父皇从未立下关于储君的诏书!你与我,从来都是各凭本事!” 郗言御沉着脸:“自古以来立嫡立贤立长,父皇没有嫡子,当以贤长论!” 郗言衡反唇相讥:“什么贤?该不会是你母亲封号里的贤吧?” “至少,我不会做出将关外三城拱手相让这种事。” “哈,你不让城池,难道要再送一个妹妹去和亲?”郗言衡指向一旁的夫妻,蓄意挑拨,“訾陬汗王可就在这儿呢,你不妨说说,你的协商办法比我高明到了那儿?可能令他满意?” 郗言御脸色难看:“你放肆!!” 郗言御从前不得武将们支持,但郗言衡即位后,似乎也没有让武将们得利多少。相反他在位期间发生战乱,最先消耗的依然是武将们,连杨家都元气大伤。如今又有将陈家斩草除根、将关外三城拱手相让的行径,不免令他们惊惧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郗言御行事倒还算宽仁,只不过刚即位时就把亲妹妹送去和亲,宫变时也是不顾母亲安危独自逃亡,颇有些令人不齿。曾经他身边只有一个陈家在拱卫,陈家最终却举家尽亡好不凄惨,他没了助力,反倒多了伍将军这个死敌,同样后患无穷。 二人如今慷慨陈词,左不过是争夺他们的支持。但武将们却犹豫不定,只因在他们眼中,两个人都不是好选择。 剑拔弩张之际,忽然传来了另一道声音:“哟,都在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宫殿大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一道清瘦的人影就半倚着门。逆光中,众人看不清他的脸,但郗月明和訾沭却觉得分外熟悉,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答案。 钟声越。 郗月明想起他曾说过的,需要一个众人都在的场合。眼下不论是国君后妃、皇亲贵戚,还是各路将领,确实都在了。 他的目的,或许也会在今日展现出来? 钟声越伸了个懒腰,终于站直了。 随即,他猛地伸手,沉重的殿门被大力推开,大剌剌地向两边敞着。阳光照进室内,在众人的刀剑映衬下,反出刺眼的光亮,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众将终于反应过来了,立刻拔剑怒吼:“你是谁,怎敢擅闯宫廷重地?” “别急啊,这不是来告诉你们了吗?” 钟声越分毫不把他们的斥责放在眼里,姿态闲适,就这样信步走进来。 “瞧瞧这都乱成什么样了,唉,医者仁术济世抚疮痍,这种时候还是得靠我啊。” 他一如往常那般信口胡诌,仿佛眼前剑拔弩张的形势根本不存在。只在经过訾沭时,感受到了一道几乎要冻死人的冷冽目光。 钟声越拍了拍身上的鸡皮疙瘩,知道他此刻大概恨不得活刮了自己,连忙眨眼示意,有意求饶:消消气消消气,可敦这不是好好的嘛。 再者说,大庭广众之下,你也不能捞着我打一顿吧? 他又朝郗月明扬了扬下巴,示意二人稍安勿躁,那边的赵德妃和宋贤妃都快断气了,先让他办完正事再说。 于是他咳咳一声,开始说道:“本人钟声越,是一个訾陬女子和云郗商人的儿子。” “所以商人的儿子为什么能进来?” “那就当这句话不算。”钟声越摆了摆手,浑不在意,“我来只是为了说句公道话,我觉得郗言御弃母逃走,郗言衡要献城投降,两个人都不是即位的好选择。” 訾沭皱着眉,隐隐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沉声反问:“云郗皇帝的子嗣不多,除了他们俩,还有谁有资格继承皇位?” “问得好!”钟声越忽然转向他,仿佛搭上了捧哏,“现在这殿中,分明有第三个皇子。” 他指向自己,声音清朗,字字铿锵:“我啊。” 第72章 哥哥(一)訾沭顿觉如坠冰窟。…… 众人齐齐看向他,不可置信:“你?” 原本还在争执的两兄弟也不约而同地盯着他,眸中满是惊疑。郗言衡和钟声越接触不多,只知道是个訾陬军中贪图富贵的军医,帮着把郗月明掳了来,除此交易外再无瓜葛。 郗言御则与钟声越相识较早,彼时他广召天下名医复刻兰生露,由此认识这个赤脚大夫。后来自己四处逃亡,他也一路跟随处处打点,郗言御并不知道他的身世,也从未想过,他跟在自己身边是别有目的。 到了现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出现了这么个意料之外的人,真是打得双方措手不及。 震惊过后,郗言御立刻反驳:“空口无凭,你说你是先帝血脉,证据呢?” “老弟,证据好说。” 钟声越不慌不忙地拿出了个玉坠子,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 这玉坠通透莹白,散发着一股冷意。凑近些看,还能看到丝丝缕缕的霜纹在流动,仿佛是被封存其中的雪山寒气。 郗言衡已然认出了这物什,失声道:“这不是父皇的玉坠吗?怎么会在你那儿?” 话毕,立刻被郗言御瞪了一眼。 “很像,是吧?”钟声越上前几步,“但你看清楚了,这上面的图案是訾陬敬奉的狼神,背后的纹路也不是鬼画符,是訾陬古语的撰文。” 他的表情冷了下来:“这是我母亲的东西。” “用班珠雪山深处的寒玉雕琢而成的坠子,如此纯粹的玉料,再寻半块相似的都难。整个訾陬都无人能复刻,更遑论没有雪山、不产寒玉的云郗。” “訾陬的曲抵老将军得了寒玉,制成了两枚一模一样的坠子,原本是要送给他的两个女儿的。但曲家的小女儿与一个云郗商人相恋了,那商人有热症,她便将寒玉坠子当作定情信物,送了一枚给那个云郗商人。” “巧的是,鸿禧皇帝也有热症。”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众所周知,鸿禧皇帝当年兄弟很多,他能登上帝位,是因为借助了訾陬的力量。一朝登上大宝,却又出尔反尔重创訾陬,这才有了今日訾沭起兵的境况。” 钟声越微笑着面向众人:“那么,究竟是怎么借的力?又是怎么重创的呢?” 他说到这儿,众人大抵都明白了。从前总以为先帝利用訾陬一事虽有错处,但也可见其智谋,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个利用,竟然是利用一个女子的感情。 钟声越缓缓收起玉坠,望向面前的兄弟俩:“每逢夏季,郗煦都会随身佩带这枚坠子,诸位想必都见过。当然,皇帝的配饰,宫中也都有档案记录在册,若是不信,我们也可以当场来查验。” 他最初入宫,只是为了研究兰生露。彼时郗言御正在为大公主成婚的事焦头烂额,拟了好多陪嫁的珍宝饰物。钟声越匆匆一瞥,竟从其中发现了一枚熟悉的坠子。 他这才起了疑心,一路追随郗言御,不动声色地调查着这件事,最终才探得了自己生父的身份。 此刻,自己终于将这件事公之于众了。 钟声越如释重负,叹了口气,心知这件事便是两国恩怨的起始。 当然,母亲最终也没有好下场。 她抛却贵族的身份、抛却在訾陬的一切,千辛万苦地生下了儿子,只是为了跟心上人在一起。可是在她满心欢喜地去找郗煦时,得到的却是他毫不留情的抛弃,郗煦甚至利用她被情爱冲昏头脑时的口不择言,套取了訾陬的情报,重伤了老汗王訾阖,訾陬也因此元气大伤。 等她终于悔悟,早已为时已晚。故国因她而受到重创,姐姐曲雅也被迫与心上人分别,答应了嫁给訾阖。她不敢想姐姐是不是在替自己赎罪,只是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脸面回去了。 钟声越对流浪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仍然清楚地记得,姨母曲雅将他抱上马背带回訾陬的情景。 想到这儿,他的脸上才浮现出一丝温情,不自觉地看向訾沭和郗月明的方向,微微垂头,似乎有些歉意。 “这些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赵家将领有些着急,忽而道:“单凭一个玉坠子,能说明什么?这是先帝当年打訾陬的战利品也说不定。左右现在先帝不在了,还不是任你胡说?没有对证怎么都算不得真!” 钟声越听得这话,轻笑一声,也算在意料之中。 “先帝是不在了。”他的目光缓缓锁定奄奄一息的赵德妃和宋贤妃,“但这儿还是有知情人的。” 见他盯上二人,郗言御和郗言衡下意识就要阻止。哪知訾沭打了个响指,明月立刻如鬼魅般出现,只一招便挡住了二人:“止步。” 二人骤然警惕,不知訾沭在这里还布置了多少这样的暗卫。 第70章 赵德妃被当胸刺了一簪,此刻已然出气多于进气。钟声越率先来到她身边,凑近问道:“宋贤妃说她儿子是长子,那你说是也不是?先帝到底还有没有更大的儿子?” 原本已经濒临昏迷的赵德妃卒然睁大眼睛:“不是!” 从前只是不想多个竞争者,可现在事态不同,郗言御卷土重来,若这个竞争者是与郗言御竞争,她拼尽全力也得给宋贤妃母子添堵! 她抽着气,还在竭力喊着:“有别的!姓宋的儿子……才不是什么皇长子!” 钟声越满意了,转而来到宋贤妃身边,取下蒙面黑巾,随即一针给人扎醒,温声道:“赵德妃母子要与訾陬和谈,从此化干戈为玉帛,訾陬已经同意了,您看这是好事吗?” “不能……和谈。” 宋贤妃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神志混沌。她深知大势已去,既然如此,怎么可能让赵德妃母子成功和谈,身居高位千秋万代? “先帝曾引诱了訾陬贵女,骗取……訾陬的情报。” 恍惚中,她抓住钟声越的衣袖,满脑子都是不能让赵德妃好过,挣扎道:“去……跟訾陬说,别这么轻易放过郗言衡!” 钟声越好心地应了一句:“好的,我一定转达到位。” 他起身,随即面向众人:“可还有什么疑问?” “……” 众人哑口无言,一时间不知道该惊叹于突然多了个皇长子,还是该感慨两位太后纠缠不休至此,死也要拉着对方垫背。 人群中,郗月明轻声叹了口气。 今天发生的事于她而言也是意料之外,如此算来,钟声越还是自己的哥哥。郗月明终于知道,初见钟声越时那股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了。 经宋贤妃和赵德妃认证,又有百官在场,他这长子身份算是认定了,也确实有资格上前争一争。 “眼下么,若论嫡长,是我。” 钟声越缓缓踱步到訾沭身边,抬手搭上他的肩膀,似笑非笑道:“若论平天下的能力,也是我。” “……”众人面面相觑。 訾陬的老可敦正是出身曲家,如此算来,钟声越和訾沭就是表兄弟。若要彻底化解这世仇,恐怕只有钟声越的面子,訾沭才会看些吧? 更何况,因为此前二十多年流落在外,无论和亲还是弃城,这些事钟声越都没有参与过,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污点。也正因如此,他可以毫无负担地承认生父的罪行,令两国矛盾得以真正解决,而不损云郗的威信。 只有他能真正平息。 郗言御脸色难看,他本就势弱,此刻连长子身份这个优势也不复存在了,再也没有了号召群臣的理由。他几度握拳,始终没能挥出去,又默默松开,神色黯然。 倒是郗言衡,反应过来之后,爆发出了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动摇了是不是?” 他凑到武将们面前:“你们想拥护钟声越了是不是?” “可他是訾沭的兄弟,身上还有訾陬的一半血脉!他若即位肯定会亲近訾陬,到时候潜移默化地把云郗蚕食个干净!从古至今,君王的后宫中不乏异域美姬,但有哪个异族的血脉能登上皇位的?!” 众人只见这边的两兄弟一个沉默一个癫狂,另一边的则是内敛与昂扬,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 几经对视后,还是没有一个人来回应郗言衡的嘶吼。 毕竟眼下,訾陬的大军已经在皇城门口虎视眈眈了啊。此时若不想出个解决办法,不等钟声越即位后蚕食,云郗马上就要保不住了啊。 那訾陬汗王抱着手臂冷着脸,明显是要为兄弟保驾护航了。这下钟声越不但占了皇长子的身份,还有比郗言衡更强大的武力支持,身集两位皇子之长,他们哪怕不想拥护,又哪里有胆量跳出来说不? “一群……废物!” 郗言衡怒吼,俨然已经看出了众人心中所想。 他看着已经没了声息的母妃,看着目光闪烁的武将们,这其中还有他之前引以为傲的外族赵家,此刻尽数乌龟似的缩着! 郗言衡狂笑片刻,忽然转头望向訾沭:“訾沭,你可别忘了,你这次答应了来和谈,是为了赎回你的可敦啊。” 他脸上的怒意已经全数化成了扭曲的笑意,訾沭看在眼里,不由得眉心一跳。 “那你不如猜猜看,你救回去的这个可敦,是完好无损的,还是内里亏空到没几天好活的?” 訾沭骤然盛怒:“你说什么?!” 他大步跨出,似要揪着郗言衡的衣领问个清楚。可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身后传来钟声越焦急的呼唤:“妹子?妹子你怎么了?” 身后,方才还毫无症状的郗月明脸色惨白,唇色发青,已然不省人事,被钟声越扶着才不至于跌倒。 訾沭顿觉如坠冰窟。 第73章 哥哥(二)他的月亮没有陨落。…… 喝下那杯明显不正常的酒时,郗月明只想着,他们还要用自己威胁訾沭,哪怕是毒酒,应当也不至于立刻要了自己的命。 之后迟迟未曾发作,她不想让訾沭担忧,渐渐地,自己也松懈了。 而眼下骤然毒发,剧痛自腹部传遍四肢百骸。郗月明颤抖着蜷缩成一团,方才惊觉自己的天真:若没有钟声越这一出,自己当是在随訾沭离开后才毒发,届时若来得及,自己还得回头向他们低头;若来不及,自己大概就要这样身亡了。 是啊,他们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呢。 郗月明控制不住地跌倒时,被钟声越及时接住,恰巧他又是大夫,立刻便给她把了脉,随即又扎了几针。可即便如此,郗月明仍是浑身痉挛,似乎每一寸皮肤都在被钝刀狠狠撕扯,刮得血肉模糊。 冷汗浸透了鬓发,顺着她惨白的脸往下滚落。郗月明已经无力去擦,恍惚间觉得脸上热热的,眼前也殷红一片,不知是自己受不住疼痛流泪了,还是自口鼻中涌出的鲜血,抑或是滚滚而落的汗水。 阖上眼睛的最后一刻,她看到訾沭正慌乱地向自己奔来。 …… 郗月明觉得自己睡了很沉很沉的一觉。 在疼痛中昏睡,又在梦中醒来。和嫁到訾陬那晚误触凉树草一样,她来到了一处虚无飘渺的梦境,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毒发时候的剧痛仿佛刻进了神魂里,梦境中她仍觉疼痛,扶额好一会儿才缓和了点。眼前一道亮光闪过,郗月明被一团跳跃的白点吸引,定睛一看,是小白。 “喵喵~” 小白叫得很欢快,郗月明恍惚一瞬,下意识就想上去抱起它。恰在这时,一个缩小版的自己跑过来,先一步将小白抱进了怀里。 “来净手,该吃饭了。先说好,不许把自己的饭分给小白。”这道女声温柔和煦,是杜贵人。 叶知云与她站在一条战线,也来劝道:“公主得先自己吃饱,小白的饭我再想办法。” 梦境穿越了时间,郗月明头一次从成人的角度,如此清晰地看见年轻的他们。 郗月明热泪盈眶。 可惜,那时候的自己什么都不懂,被郗言御以一盒糕点引诱,背着他们,悄悄地参与了那场改变自己一生的宴会。 会后不久,一个衣着华丽、盛气凌人的姑娘便带着人冲进了小院:“本公主竟然不知道,宫里还藏了一个你。怎么,不老实待着跑到宴会上去,是想跟本公主分宠吗?” 大公主默默无闻,郗华容就是最耀眼夺目的国朝明珠。但自那次宴会之后,愈来愈多的目光开始落在郗月明身上,在不知情的郗华容看来,就只有她不安分这一个缘由。 她不能直接处置郗月明,便盯上了她身边的那只白猫。长袖一挥,朱唇轻启:“宰了吧。” “……” 郗月明被迫再次目睹自己的爱宠失去生命。 面前的两个女孩,尚不知“新冒头一个公主”究竟意味着什么。可自己作为多年后的郗月明,深知这正是自己悲惨命运的开始。 不久后,杜贵人悄无声息地丢了性命,叶知云也不见了踪影。郗月明惶恐而害怕,在郗言御来接她时,颤颤巍巍地搭上了大哥的手。 在宋贤妃膝下的日子很好,她有饭吃有衣穿,有齐芳苓哄睡,有大哥陪玩,还有一个待自己很好的腼腆少年。 那时她情窦初开,任性地求了一次恩典,却不曾想害得沈卓风家破人亡。离奇的死讯传回来后,她觉得后背发凉,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的周围。 彼时她已及笄,棋子终于可以利用了。于是第二任、第三任,有御史公子那样荒淫的人,也有秭图王储那样的所谓贵人。郗月明清晰地看到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光亮散去,定格的却是自己那张无悲无喜的面孔。 她渐渐知道了宋贤妃和赵德妃的争斗,也知道了和秭图的联姻是母亲的缘故。母女两代皆为棋子,逃不开,躲不掉。 郗月明为此感到悲哀。 第71章 更悲哀的是,宋贤妃竟要自己装扮成母亲,去接近病入膏肓的皇帝,而她奋力挣扎却无一人出手相救,就连一向以宅心仁厚著称的大公主,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推了出来。 满宫上下,没有一个人在乎自己。 当她终于下定决心自救,以接近皇帝获取圣旨,来换取自由身份时,又恰恰得知,她帮的人,正是害得她失去母亲沦落至此的人。 哪怕明知道这是梦,在看到这一幕时,郗月明仍觉得心痛得要窒息。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状若疯癫的时候,反反复复地念叨着那些名字。她想走,不论是出阁还是和亲、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只要能离开这儿,离开这儿……她只是,想死在一片远离云郗的土地。 痛极之时,郗月明忽然怔住。 混沌的思绪中尚有一丝清明,她记起来了,和亲后,自己没有死。 自己遇到了訾沭。 从加尔萨到班珠,訾沭在草场上揽着自己共骑,在暴热的阳光下抱着自己跋涉,在雪天里捂热双手给自己取暖,桩桩件件,是更为清楚明了的记忆。 訾沭这个名字仿佛一把利刃,骤然破开混沌,令她停下了脚步。 此刻,郗月明已经不知在梦中走了多久了,再往前走,大概就真的回不来了。 她在此处回看走马灯,唏嘘于自己可悲又可怜的一生。可在现实中,钟声越大概正焦头烂额地为自己配置解药,臧玉姐姐或许会不顾一切地冲进宫来,还有叶叔,他堪堪重见天日,可能又要为自己担心了。 当然,还有訾沭。 眼下旧怨已解,宿敌大势已去,她该随着訾沭一起策马扬鞭,先去秭图看看,再一起回到班珠的。 不能,不能就这样了,不该再继续走下去了。 方才痛彻心扉的感觉还在,仿佛只要继续走下去,就能忘却这一切,彻底得到解脱。可真到了将死之际,郗月明却无比清醒,竟然产生了生还的意念。 她忽然转头,不顾一切地向身后跑去。 这次比来时更加费力,奔跑扯动骨骼,原本已经淡下去的痛感再度翻涌起来,还有身后无数痛苦的回忆意图撕扯。郗月明咬紧嘴唇,闭上双眼,只认准了这个方向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意识崩散之际,她只剩下一种知觉:痛。 下一刻,郗月明猛地睁开双眼。 周围很安静,之前剑拔弩张的场面似乎已经过去了,自己正躺在床上,头顶飘着熟悉的秋香色纱帐。 郗月明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看周围的装饰样式,像是自己的重华宫。 之前还四处飘扬的灰尘已经被扫去了,窗台开了个小缝,隐约可见外头的绿意。郗月明缓了一会儿,觉得剧痛疏解了不少,比之前好多了。 她微微侧头,这才发现訾沭正在她床边闭目小憩。 他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还穿着当日的衣服,但自己昏睡过去已经不知多久了。显然,自事发后他就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自己,一直到现在。 郗月明不忍心惊动他,静静地看了片刻后,她费力地抬手,想去摸一摸他的脸。 只可惜訾沭向来警觉,在触碰上的前一刻,他就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眼底还有血丝未褪,但在看见是郗月明伸手后,立刻攥住她悬在半空的手,目光骤然明亮:“醒了?” “还痛不痛?口渴吗?有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訾沭仿佛无所适从,慌乱地问了几个问题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扬声对外招呼,让人去找钟声越来。 郗月明没力气一一回应,只轻轻地摇头。看着訾沭这副模样,也心疼他这几日的不眠不休,于是坚持着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訾沭声音喑哑,似乎还带了一丝隐晦的哽咽:“你中了赵德妃下的毒,怎么不跟我说?” 郗月明默了默,才道:“当时没有发作……” “没有发作也得让我知道好早做准备啊,若是骤然毒发,来不及找解药该怎么办?” 訾沭声音里满是仓皇:“若是钟声越不在,我该怎么办?” “难道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面前……” 他说不下去了,怎么都忘不了那日一回头,就看见郗月明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的模样。这幅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令他夜不能寐,生怕这真的成了自己与她的最后一面。 訾沭这几日寸步不离地守着,亲自为她喂药、擦洗,直到看到人睁开双眼,他才松了一口气,把高高吊起的心放回肚子里。 “下次再这么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我就……” 郗月明弯了弯嘴角,看着他,软着声音反问:“就怎么样?” 訾沭没再说话,被追问也不肯说了,但郗月明却明显地感觉到,抚着他脸的手掌感受到了一点濡湿。 郗月明眼睫微动,再也没有了调笑的心思。 她轻叹一声,收起抚摸他脸颊的手,转而反握住他的手,带到了自己的脸颊边:“摸摸看,我好着呢。” 訾沭半点不敢使力,仿佛面前的人是个一碰就碎的精致瓷器。他顺着郗月明的力道,抬手轻抚她苍白的脸颊,唯一的动作,便是伸出拇指眷恋地摩挲着。 温情不过片刻,訾沭忽然趴在床边,胡乱地在被褥上蹭了一通。 他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脸上有泪水,原本这等没面子的事是断然不能让她看到的,但此刻,劫后余生的欢喜盖过了面子,訾沭趴在床侧,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幸好,他的月亮没有陨落。 第74章 哥哥(三)自己已经得到了救赎…… 郗月明伸手抚上他的鬓发,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訾沭蹭够了,确认脸上没有泪水了才抬起头。也不管被面上湿漉漉的痕迹和自己通红的眼眶,捉住郗月明的手道:“好了好了,不提了,你没事就好。” “钟声越说了,你只要能醒就没有大碍了,别害怕,没事的。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了……这狗东西,怎么还不来?” 他这话不知是在哄郗月明还是哄自己。 “不过从今往后,你可得好好看顾你自己,有任何事情都要跟我说。不能……”一提起这个,他又有了哽咽的趋势,“不能留我一个人。” 郗月明认真地点头,一一应下:“会的。”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答应过,要陪你白头到老,不会食言的。” “你什么时候答应过……” 訾沭低声念叨着,想吃些飞醋,又顾忌着眼下不是时候。 “我们成婚的那晚啊。”郗月明眼睛弯弯,曲起手指挠了挠他的掌心,“你不是说了吗,要白头偕老不离不弃,夫妻同心生死与共,还请了天狼星来见证。你当着狼神的面亲了我,这个誓言会永远作数的。” 眼下骤然听她这样说,訾沭愣住了,似乎是不敢相信。 当日在加尔萨相见,月儿早已忘记了年幼时的一个小小邂逅,亦不知自己多年的觊觎,言行举止间除了疏离,还有死寂。訾沭不敢贸然做什么,只得拉着她的手走到篝火与星空下,用訾陬的俚语悄悄说出自己的心意。 月儿当时被拉了一下手才反应过来,随即补上了自己的名字,显然是不知情的。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然学会了訾陬的语言,竟然早就看破了这个誓言! 及至眼下,郗月明仍是笑盈盈的:“我当时答应了,之后也一直没有反悔啊。” 訾沭喉结滚动着,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天狼星见证的誓言改不了的,你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一方不知情的誓言都是妄言,直到这一刻,这个誓言才算真的作数。 恰在此时,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訾沭本以为是钟声越收到消息,来看月儿的情况的,哪知一回头,却见来人是郗言御,他的脸色立刻就冷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 “我只是来看看月儿,说几句话。” 郗言御在几步之外站定,自知这种情况绕不过訾沭,而自己此刻,已经没有任何底牌能与之抗衡了。 当日,明知大势已去,郗言衡却不肯收敛,作死说出曾对月儿下毒之事。月儿适时毒发倒地,訾沭见状,立刻就红了眼。 虽说訾沭骁勇之名盛行,但并非所有武将都有与之一战的机会。可在当日,众目睽睽之下,他毫不留情地对郗言衡下了死手。郗言衡也是多年练武,却在他手中过不了十招,当着那么多旧臣的面被他打得头破血流、节节败退。场面之血腥,令在场之人无不噤若寒蝉。 两国的剑拔弩张,竟是以訾陬汗王手刃云郗新帝为结局,这是訾沭对整个云郗的震慑。 云郗错失了最佳的行动时间,又受此震慑,战意退却,再无抵抗的心思。而訾陬大军却得了讯息,立刻发兵围困,将云郗皇宫变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牢笼。 自那时起,郗言御便知道,新君的位置与自己无关了。 第72章 他在宫中安静地待了几天,未曾逾越一步。直到今日听闻月儿醒来,这才匆匆地跑来探望。 郗月明堪堪苏醒,还坐不起来,訾沭便侧坐在床头,伸手以绝对强势的姿态将她护在怀里。他很想直接开口将人赶走,但在那之前,还是选择低头凑近郗月明,耐心地询问她的意见。 郗言御将这幅景象尽收眼底,忽然有些知道,传闻中粗犷的北地蛮子,究竟是怎么俘获郗月明的心了。 “刚好有个事。” 郗月明咳了两声,竭力抬头:“当日为什么是你装扮成叶叔?他人去哪儿了?” “……” 好不容易她愿意跟自己多说几句,一开口问的却是旁人。郗言御苦笑,依然开口劝慰:“你放心,他没事。” “我并未动他,只是想借用他的身份出现在现场。真正的叶知云已经被送往宫外了,听说他是秭图的人,我还传信给了臧玉公主,此刻他们应该已经汇合了。” 郗月明这才放心:“哦。” 当日实在太乱,她没机会仔细打量郗言御,眼下再看才发现他瘦了很多,神色也有些灰败,似乎是许久没能安眠了。 只是不知,他这副模样是因为逃亡在外风餐露宿,还是因为担忧自己。 她不欲多问,得知叶叔没事后就想休息了,哪知郗言御却不肯走,他似乎犹豫了许久,终于低声道:“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可有些话还是要说的,今日要是不说,大概之后想再见你一面都难。” “曾经,我是真心拿你当妹妹的。”他上前一步,“我也不想看到你不断被许婚,不想看到你和亲、受伤。这几日你毒发性命垂危,我恨不得中毒的是我。” 在那满是权力纷争的皇宫,父亲心思微妙,弟弟虎视眈眈,就连母亲也把他先当成一个揽权的工具,随后才是她的儿子。母亲的希望如山一般压在他身上,郗言御不敢让她失望,也怕自己一招不慎,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那时候,身边所有人都是带着目的的,只有郗月明一人,全然地视他为哥哥。 郗言御珍惜这段亲情,也想证明,自己不是非得踩着她才能上位的。 只可惜自己虽身为长子,却未得到半点偏爱,一不留神就会跌落万丈深渊。他别无选择,只得顺着这条既定的路走下去,日日如履薄冰,也将唯一的一份亲情越推越远。 “月儿,哥哥对不起你。” “……”郗月明未说话,只是手指轻微颤动,立刻便被握着她手的訾沭察觉,随即轻轻摩挲安抚。 “当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推脱不了责任,也不想推脱。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地补救。” 郗言御稳了稳情绪,说罢后,忽然掏出一个小玉瓶放在桌上。 “这是兰生露,是钟……”郗言御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称呼他,“钟声越炼制的。” 他自登基开始,就一直在搜寻能人异士复刻兰生露,最终只有钟声越这一个大夫应承下来。当然,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个赤脚大夫竟会是他血缘上的兄长。 钟声越历时一年,终于成功复刻出了一瓶,药效或许不比当年那三瓶,但眼下别无他法,用来救急当是够的。 “不用了。” 郗月明终于开口了:“你知道的,兰生露只是吊命,但我现在已经被钟大夫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郗言御愣了愣,立刻道:“有用的,不光是吊命,你还需要休养身体,喝下兰生露有用的。” “所以,你是知道兰生露有用的。” 郗月明忽然反问:“那你说,为何杜姮妃喝下兰生露后,却依然故去了?” “……”听她这样问,郗言御立刻就想到了宋贤妃。 “因为她中了毒啊。” 郗月明转头看向这位自己曾经满心依赖的哥哥:“我愿意相信,你那时候年幼,做不出害人的事来。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宋贤妃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与母妃,也确实是因你而受到伤害。” “你我已经是不可调和的死敌了。” “……” 郗月明叹了口气:“所以,这句对不起,也许你应该对宋贤妃和陈玉容说。” 郗言御在那日装扮成了叶知云,自然能看到身旁的宋贤妃人事不省,甚至看着妻子陈玉容死在他面前。但他情绪平平,似乎并不为之所动,今日又不知为何跑到自己这儿来说这番话。 她感受着被訾沭大力握着的手,心道,自己不需要郗言御的道歉,自己已经得到了救赎。 郗月明沉默片刻,不愿再多说了:“你走吧。” 訾沭终于等来了这句话,紧跟着补了一句:“别再来了。” “……” 许久之后,郗言御低声应了一声:“好。” 他似乎是大受打击,魂不守舍地走了出去。訾沭冷眼瞧着人消失在门口,忽然转头望向郗月明,焦虑道:“这个兰生露还是很重要的啊。” “当时你脸上的醉丹霞就是兰生露解的,有用的有用的。郗言御既然主动送来,那是不是……” 他卡了一下,试探道:“咳咳,我知道肯定不能接受他给的嘛,但是……嘶,我悄悄派人去抢回来怎么样?” “……”郗月明被他这番话逗笑了,忍不住咳嗽起来。 “唉,别激动嘛,也别生气。” 訾沭手忙脚乱地给她顺气,自知这番话说得不怎么要脸,但能帮她恢复的药又不想错过,只得另外想法子:“话说,他方才说是钟声越复刻出来的?” “钟声越既然能做出来一瓶,自然也能做出第二瓶啊。” “之前那么凶险的情况他都没拿出来,这小子居然敢藏私!”訾沭气道,“我回头就找钟声越要去!” 门外适时传来另一道声音:“找我要什么?” 訾沭在郗月明刚醒时就要找的钟大夫,终于姗姗来迟。 第75章 哥哥(四)“你也叫我一声哥哥呗。”…… “兰生露啊。” “你能给郗言御复刻出来,没道理在月儿身上藏私不给用。”訾沭理直气壮,直接伸手,“拿来!” 钟声越似乎也好几天没睡了,打了个哈欠,边走边道:“月儿现在可不止是我表弟媳,而是我亲妹妹,我要是有为什么要藏私?” “没有?”訾沭挑衅道,“咱们訾陬第一上郎江郎才尽了?” “你有什么毛病?” 钟声越朝他翻了个白眼:“之前有天子扶持,各路医官辅助,各种珍稀药材要什么有什么,这等情况下耗时一年也只成了那一瓶,就一瓶啊!” “后来那么乱,我孤身一人风餐露宿的,你指望我能炼出来什么?有这使激将法的时候,不如先去给我找点人参雪莲。” 他倒是收集了一大堆花瓣,但是药材缺这少那的,又正逢动乱,下一瓶不知道得猴年马月。 二人各自冷哼一声,尽是对对方的不忿。钟声越似乎不想跟訾沭多说,直接走到床前开始给郗月明把脉。 郗月明看着面前的表兄弟,如今战事平息,关系和缓,他们嘴上不留情面,可不知不觉间,终于又有了当初在加尔萨互看不顺眼的样子。 她默默想着,对两国百姓而言,这或许是一个好消息。 “如今外面是什么光景?”郗月明一边任他把脉,一边问道,“那些个武将不会轻易服你吧,现在怎么样了?” “是啊,还在处理,没谈妥呢。” 和她说话时,钟声越不自觉就换了一副语气,忽然笑道:“但是也差不多了,不必担心。” “毕竟你夫君当场手刃郗言衡,十足地给我立了威。” 手刃郗言衡? 郗月明蹙眉,她刚醒不久,倒是没听说过这件事。此刻忽然听见这起论调,她朝訾沭看去,看到的却是人高马大的男子担忧地蹲在自己床前,目光诚挚,分明忠诚可靠。 “郗言衡死了,赵德妃被杨丽妃扎了一簪子,当时没断气,到晚上就不行了。”钟声越细数对手的下场,“宋贤妃受赵氏母子磋磨很久,也被下了毒,看起来不大好了。郗言御则比较有自知之明,这几天都很老实。” 他忽然抬头,粲然一笑:“这下,云郗的帝位非我莫属了。” 对手死的死伤的伤,唯有自己全须全尾洁白无瑕,又有訾沭这层关系在,再没有比自己更适合即位的人了。 何况钟声越虽然是医者,却是訾陬王室的医者,该有的权术手段半分不少。纵然现在还有些人不服他,但没关系,他有足够的手段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这也是他与訾沭商议的结果。 兄弟二人如当初那般看着同一片月色,钟声越说了很多,多年的压抑一吐为快。他要这个身份,要这片江山,要像当初对郗月明说的一样:不碰訾沭的东西,但要得到自己该得到的一切。 他会承认前人的过错,给到最大的补偿,只想问訾沭一句够不够。 第73章 彼时訾沭没思考太久,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把云郗的皇帝全赶下台了,安了个自己人,自然够了。 自己人。 钟声越现在想起这三个字,还是忍不住笑,他抬头对郗月明道:“我对成为郗煦的儿子不感兴趣,但是成了你哥哥,这点真不错。” 眼见訾沭又要张牙舞爪,他也不再压抑,放声大笑起来。这些他在意的人,此时此刻,他们终于成了密不可分的家人。 “好了好了,说正事。” 钟声越终于把完了脉,收回手后,他道:“好消息,脉象平和多了。” “只是这毒霸道,郗言衡到死都没给出解药,我也只能尝试着为你解。眼下醒了是好事,至少没有了性命之忧,但是别掉以轻心,余毒未清,还得再喝几个月的药。” “那就先这样吧,日后若有什么转机,比如我忽然得了一根百年人参千年灵芝什么的,能再炼一瓶兰生露,到时候再告诉你们。” 钟声越顿了顿,忽然被自己这番话提醒了:“诶?郗言御那瓶应该还没用吧,为什么不直接抢过来?” 就是说啊! 訾沭在心中疯狂肯定,心道在争抢掠夺这种事上,还是钟声越跟自己比较像。 那郗言御分明都主动送来了兰生露,可是月儿有心结,他也不好收下,更不好回头再抢。眼下钟声越提了出来,他眼睛一转,刚刚按下去的心思再度冒头。 兄弟,月儿不肯收,我们背着她悄悄把那瓶兰生露抢过来吧! 可以啊兄弟,不要白不要!什么时候抢? 晚上? 我觉得行! 郗月明眼见他们俩一对视,目光立刻变得微妙而不怀好意,随即就是挤眉弄眼,不知是在用何时自创的方式沟通。她看得莫名其妙,终于忍不住笑了。 “兰生露嘛。”她道,“我不要郗言御的,因为我有。” 今时不同往日,再次面临绝境时,她拼尽全力是想要活下来的。怎么可能拒绝解药而甘心等死呢?不收郗言御送来的那瓶一是因为心结,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她有。 “你有?”二人齐齐震惊。 “我记得兰生露是郗煦在位时才开始出现的,那时候只有三瓶吧?郗言御即位后就是我在炼了,就他手里的那一瓶啊。” 钟声越对这种珍宝了如指掌,怎么想也不知道何时多了一瓶:“前朝的三瓶一瓶被难产的杜姮妃饮下,一瓶给了你治疗醉丹霞,还有一瓶……” 他顿住,忽然想起传闻:鸿禧皇帝将两瓶兰生露都给了他的宠妃。 杜姮妃身陨后,兰生露曾跌下神坛,郗煦晚年时便将其当作寻常赏赐赐给了一个妃子。当时的人对得主知之甚少,可现在,他们都已经知道了郗月明的经历。 郗月明学着钟声越之前说话的样子:“不要郗言御的是不想与他有瓜葛,但是是我的我当然要啊。” 钟声越一愣,随即失笑:“我说起话来这么装的吗?” 訾沭也松了口气,维护道:“竭尽所能地对自己好,这是应该的。” 兰生露就在郗月明书柜的暗格里,得益于没人动过重华宫,时隔多年后它依然还在。訾沭小心翼翼地将玉瓶取出来,刚一打开盖子,异香再度弥散开来。 钟声越伸手沾了一点辨了辨,确认是兰生露无疑,立刻便催促她喝下去。 郗月明没有推脱,就着訾沭的手一饮而尽。 訾沭神色兴奋,见她喝完立刻就拽着钟声越要再把脉,惹得钟声越白眼频频,直呼受不了。 “你以为是仙丹啊,刚喝下去就好了?” “药该吃还得吃,我每天再来针灸一下。吃好喝好睡好,等着慢慢恢复就是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不过,我还有事要提醒你。”他忽然顿住,这回却是看向訾沭,“就算月儿好了,两年内,她不宜有孕。” 郗月明闻声抬头,与訾沭对视一眼。 訾沭没有多说什么,只正起了神色:“我知道了。” 钟声越点点头,对訾沭这一点还是比较放心的:“你们心中有数就好。” “那我就先走了,外头一堆事还等着处理呢,皇帝也不好当啊。”他又打了个哈欠,“月儿身体还虚弱着呢,没事就多睡一会儿吧。” 郗月明点了点头:“多谢哥哥了。” 钟声越得了她一声哥哥,眉毛轻挑,只觉得疲惫都减轻了三分。刚要如往常一般对訾沭炫耀,却见这人正皱眉思索,难得没有跟他对上视线。 他耸耸肩,不再管了。 直到钟声越消失在门口,訾沭才抬头,对郗月明道:“我陪你躺一会儿?” 郗月明并无异议,往床里侧轻轻挪了挪,空出来的位置立刻被訾沭占据了。 他一躺上去就敞开怀抱,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地蹭:“你叫钟声越哥哥啊。” 这个角度,郗月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当是一句寻常问话,轻轻地嗯了一声。 “还有臧行,郗言御,都是你哥哥。”他顿了顿,本意不是要说这些的,可心思莫名其妙地被自己的话带歪,他磨磨蹭蹭道,“你也叫我一声哥哥呗。” “……你想当我哥哥啊。” “当然不是。”訾沭立刻反驳。 他也不知道自己铺垫了这么久,怎么铺垫出了这个意思。索性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即便以后永远都没有王储,我也爱你。” “……” 钟声越方才说月儿不宜有孕时,訾沭并未错过她脸上一闪而逝的失落。他知道她无依无靠漂泊许久,最初同自己在一起,或许也是因为眷恋随之而来的羁绊。 “你现在有哥哥有姐姐,有我,你不再孤单了,大可不必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孩子身上。” “如今三国都是你的后盾,天下太平,訾陬那边也有訾晋,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和这些琐事比起来,分明是你更重要。” 訾沭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也不见郗月明接话,他刚要怀疑人是不是睡着了,就感到腰间一紧,怀中人手上似乎使了点力。 “嗯。”郗月明靠在他脖颈处,“哥哥。” 第76章 称帝(一)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数蚂蚁…… 两国针锋相对之势,随着钟声越的身份公之于众,渐渐有了和缓趋势。 在郗月明卧床养病的这段日子里,钟声越主持大局,在内收服文臣武将,在外与訾陬和秭图几番协商,逐渐稳定了局势,也显现出他超越前两任君王的手段来。 战争平息,郗华容那个逃跑的丈夫也回来了。只不过,等待他的不是战事之前纸醉金迷的好日子,而是钟声越派去的黑压压的御林军。 郗月明好奇地问:“你把他怎么样了?” 钟声越冷漠道:“杀了。” 炙手可热的皇位候选人,此刻正翘着二郎腿,窝在重华宫里给她削苹果。钟声越边削边念叨:“我看不起这种,关键时候弃城而逃的人。” “郗华容都能带兵抵抗,他跑了算怎么个事儿?现在还有脸回来……那刚好,撞我枪口上,就从他开始!” 郗煦当年在夺嫡中势力单薄,靠借訾陬的力才登上了皇位,他由此格外看重武将,前朝后宫一力倾斜。可几十年下来,武将们势力盘根错节的,已成弊病,也得清洗。 钟声越哀叹道:“前头那一个个的,留下的都是些什么烂摊子啊。” 郗月明听他这样说,不自觉便想起了那个素来骄矜的二姐姐。不由问道:“郗华容有消息了吗?” 战乱时,她带着公主府的杨家守卫四散奔逃,下落不明。可眼下都平息这么久了,钟声越和杨丽妃都在寻她,还是没有郗华容的半分踪迹。 果不其然,钟声越道:“没呢。” “不过好在,她手上有杨家最后的一支兵力。” 这段时日他竭力配合着寻找,在一些不明所以的人看来,以为他是对流落在外的武装放心不下。可实则,这是钟声越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妹妹的祝愿。 她若是不愿回来,有这支武力在外也能过得很好,但愿她平安。 “她之前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污秽不堪,怕是受到刺激了,躲着不肯见呢。不过日子还长,总有相见的那一天。” 钟声越把削好的苹果递给郗月明:“不过除了郗华容,另一个人倒是不难找。” 郗月明边接边问:“谁啊?” “大公主,郗如璧。” 钟声越收起小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到时候你随訾沭回訾陬了,我孤家寡人一个,不得有个兄弟姐妹拱卫?不然衬得我多不得人心似的,连一个交好的皇子公主都没有。” 郗言御他就不指望了,眼下郗华容下落不明,还是先找找郗如璧吧。 郗月明啃着苹果,忍不住嘀咕:“之前怎么就没发现,你有这么多心思呢?” 钟声越哈哈大笑:“当郎中和当皇帝,那可太不一样了。” 第74章 此刻,他提及的郗如璧正随着人群缓缓朝城外走。她穿着简朴,还扯长了头巾遮住脸,身侧跟她同样打扮的正是李昭仪。 那日明月将李昭仪送到了公主府,郗如璧喜极而泣,和母亲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宫中人心险恶,即便没有战事,她们母女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即便眼下战事平息,她们仍然惧怕平静背后的暗潮汹涌,也不再想着回去了。 此刻,母女二人早已没了妃子与公主的架势,衣着打扮极为朴素。只等着新帝即位,大赦天下,她们便出城去,再也不牵扯皇城中的弯弯绕绕。 身后传来规律的马蹄声,郗如璧听着这道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扯起衣袖试图遮掩自己。 她自知这等时候,找上门来的很难是什么好事。自己人微言轻,落到哪位帝王手中都不会有好结果,何况如今得势的所谓大皇子,她根本就没见过,更别提有什么交情了。 母女二人把头垂得低低的,可即便如此,马蹄声还是停在了自己面前。 一行人马挡住了她们的去路,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目光如鹰隼般扫视众人,很快就锁定了郗如璧:“末将奉大皇子之命,恭迎元宁公主回宫。” 元宁公主? 郗如璧愣了愣,这是……自己的封号? “公主且宽心。”将领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长相,说话倒还算客气,“之前大皇子不在,公主受了很多委屈,如今是该一一矫正了。” “大皇子已经平定动乱,念及您是先帝长女,特拟了元宁二字做封号,又在皇城最繁华的地段重新批了公主府,您与太昭仪住在公主府即可,不必长留宫中。属下此来,正是要护送二位去公主府。” 郗如璧尚在不可置信,被李昭仪轻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最近钟声越这个名字如雷贯耳,郗如璧不是没有听说过。她知道这是自己未曾谋面的皇兄,一个异族女子所生、且早早就被抛弃的人,眼下看来,很快就要成为云郗的新帝了。 最开始帮郗月明时,她只是想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恨,想救出母亲。如今母亲平安无事,她也心满意足了,从未想到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境况。 特赐封号,重新批公主府,不必入宫……这个钟声越,竟真是要礼遇她们母女? “多谢大皇子。”李昭仪率先应下,又推了推她。 郗如璧缓缓抬手:“多谢……皇兄。” 她还是不敢相信,可即便是做戏,做到这份上也够了。更何况,他都派了人来这里了,根本就没有给自己拒绝的机会啊。 母女二人心事重重,丝毫未曾发觉,这边发生的事都被一个骑马的飒爽女子看在眼里。 这恩威并施的,倒是御下的好手,跟訾沭有得一拼。 臧玉虽然知道钟声越登基是好事,可还是看不惯他。 早在他们兄妹在外逃亡时,就邂逅过这么个不务正业的大夫,天天跟个花蝴蝶似的找花瓣。不过匆匆一面,也不是多深的交情,更不至于拿出来跟郗月明说了。 可气的是,他竟然是月儿的血亲哥哥,还是訾沭的表哥?都这么亲近的关系了,他竟然还能做出把月儿引到那等危险场合的事? 说什么为了一个所有人都在的场合,不就是要借机证明自己的身份?一个大男人不想法子自己解决,竟然算计到了月儿身上,要用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帮他完成? 纵然他现在忙前忙后的十分辛苦,但是月儿明明可以不受这份苦楚的,根本不用他装好心! 臧玉一点都不吃这一招,这几日往来谈判,打照面也只是冷哼。眼下远远看到他对郗如璧的礼遇,臧玉脸黑得不行,对钟声越意见更大了。 郗月明靠坐在床上,在臧玉进门的一瞬间就发现不对了,轻声问了句怎么了。 她知道外面正在安抚百姓,姐姐出门本是要照看这事的,难道有什么变故? “没什么事。”臧玉摇头,“只要不打仗,百姓自己就能活得好好的,根本不需要什么教化和安抚。” “不过那个钟声越,虽然还没有真登基,这威风已经出来了哈。” 臧玉丝毫不惯着,来郗月明这儿除了念叨她要好好休息早点康复,就是骂骂咧咧。骂郗言衡疯子,钟声越怂货,訾沭也是个没心眼子的大老粗,在自己的营地居然连媳妇都没保护好。 郗月明听多了,还特意指了指茶杯,言下之意说久了喝点茶休息休息,亦是委婉表达喝着茶就别再说了。哪知臧玉却不买账,喝茶也不妨碍骂骂咧咧,且喝完后骂得更有劲儿了。 訾沭正在院中煎药,远远地就听见臧玉在骂人,他摸了摸鼻子,没敢接话。 “哟,我们汗王这是在煎药呢?” 见他不理,臧玉还追着阴阳怪气:“现在知道殷勤了,月儿被逼喝下毒酒的时候,你又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数蚂蚁呢?” 郗月明轻咳两声,扯了扯臧玉的衣袖:“我知道你是在心疼我。” 她柔声道:“但是有叶叔在,即便钟声越不掳我,我也是要来的,所以不怪他们。” 只有叶知云从那段艰难岁月中挺到了现在,郗月明和两位母亲都受他恩惠,这份恩情,她是万万不能割舍的。 “叶叔已经到你麾下了吧?” “嗯,郗言御还算有点良心,把叶叔送回来了。”提起叶知云,臧玉这才缓下脸色,换成了另一种惆怅,“但他身体太差了,我就先安排人送他回秭图了。” “秭图那边有哥哥在,已经安定下来了。” 臧玉看向郗月明:“等你身体好些了,也先回秭图,看看叶叔和父王吧。” “嗯。” 郗月明本就是这样打算的,见臧玉提起,神色微动,忽然挣扎着要站起来。 “哎哎哎你干什么?”臧玉急了,“你还没恢复呢,有什么事跟我说我帮你呀。” 郗月明却只是坚定地摇头:“我可以起身了。” 云郗皇宫埋葬了他们好多人,如今自己踩着坍塌的宫殿渐渐站了起来,可这断壁残垣之下,仍有人被深深地埋葬。 “我没事。”她站起来,紧紧握着臧玉的手,“你跟我来。” “我想带你看看,我们曾经在这里的生活。” 第77章 称帝(二)守得云开,见月明。…… 訾沭虽然在院中煎药,却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就算是骂自己的话也一字不落地听着。可听着听着,就听见郗月明翻身下床,竟是要出门。 他立刻起身拦她:“干什么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等养好身体了再说吗?” 郗月明坚定地摇头:“我不想再等了。” 臧玉见他吃瘪,也跟着来唱反调:“哟,数完蚂蚁了?知道来关心月儿去哪儿了?” 二人一唱一和的,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訾沭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步直接将郗月明打横抱了起来。 “要去也可以。” 訾沭叹了口气,怜惜她体弱是真,不忍心看她伤心失望也是真。他只得妥协:“穿好衣服鞋子,我抱着你去。” 片刻后,裹得像粽子似的郗月明被訾沭抱着踏出了重华宫。 臧玉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继续调侃着不会把你累着吧云云。 她心疼妹妹,也实在恼火訾沭的大意。虽然嘴上阴阳怪气个不停,可看到訾沭对月儿的事亲力亲为,臧玉也不怀疑他的真心。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吧,恐怕旁人很难相信,威名在外的訾陬汗王,面对月儿时居然有这样言听计从的一面。 三人就这样穿梭在宫道上,顺着郗月明的指引,来到了一处恢宏气派的宫殿,栖梧宫。 臧玉抬头望向牌匾,看到这三个字时,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讽刺之感。 郗月明开口介绍:“这是母亲一开始的居所。” 栖梧宫是整个东苑最华丽的居所,也是离君王最近的地方,杜姮妃被掳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封赏不断,恩宠不断,且很快就有了身孕,令后宫众人艳羡不已。 当然,这只是宫内的传言,郗月明也只是听说。现在看来,杜姮妃怕是恶心透了这个地方。 臧玉缓缓推开大门,走了进去。此刻的栖梧宫人去楼空,少了人气就更显得空旷凄凉,唯余宫墙高高地矗立着,彰显恢弘气势的同时,也像一座密不透风的囚笼,将杜姮妃死死地困在里面。 郗煦说爱她,却将她从宫外的广袤天地中掳到这里,剥夺她的自由,折断她的翅膀。杜姮妃在死之前从未离开过栖梧宫半步,在她死后,人人艳羡的“独一份的恩宠”栖梧宫,也陆续住进来了其他的妃子,同样是倍得宠爱,是离君王最近的殊荣。 唯有她,远离故国,远离亲人,被冠以郗煦随手拈来的杜姓送入妃陵,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自己的一声。 “这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 郗月明看向臧玉,轻声开口:“我的母亲,她到底叫什么?” 第75章 “就跟我和哥哥叫你一样。”臧玉回头,努力挤了一丝笑出来,“父王当年称呼姑姑,叫的也是月儿妹妹。” “……” 许久之后,郗月明才道:“好。” 哪怕她们母女缘浅,至少这个名字阴差阳错地成了羁绊。这个世上本来就没有杜姮妃,自己这个做女儿的,是该为这轮明月洗去污秽了。 守得云开,见月明。 “既是秭图的臧月公主,那就应该回到秭图去。” 臧玉与她遥遥一对视,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开妃陵,把她找出来。 郗月明这几日精神好了很多,眼见外头的事渐渐平息,她却不怎么平静,总是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些事,直到今日臧玉过来。 她有过宁死也不愿待在这座囚笼的心思,将心比心,不觉得母亲在云郗的妃陵会安息。可秭图现在是臧行臧玉的天下,这事总也要让他们来看看的。 臧玉明白了她的意思:“父王找了姑姑十多年,怕是现在还没合眼呢,我巴不得早点带姑姑回去给他开心开心。妹妹,你在担心什么?” “我这边已经没什么事了,随时可以带姑姑回去。当然,除了姑姑,还有你。” 她走近了几步:“秭图永远是你们的家。” 訾沭知道臧玉大概是在安慰月儿,但听到这话时,他还是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不会有那一天的。 岳母被强迫,满心执念,回到秭图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但月儿与自己两情相悦,绝不会走到要闹着回娘家的地步。 一想到这儿,他又想着或许是该自己表现的时候了。訾沭低声道:“待会儿我就去找人,今天就开。” 妃陵就在皇宫斜后方约百里处,今日动工,约莫赶在钟声越登基前就能完事。此事关系到月儿的母亲,他也想尽快解了她的心结,好令她不再忧愁,安心养病。 訾沭面上一片恭敬,在心里无声地喊了一句岳母。只希望她在天有灵,能护月儿早些康复。 郗月明抬手,臧玉立刻过来牵她。姐妹二人执手相望,眸中的情绪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们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来到了另一座破败的宫殿。 要说重华宫虽则颓败,却依然不掩当年的气派。那么这方小院就真的是初时破落,经年之后愈发破落,也难为宫中还有这样的地方,说宫殿似乎都有些抬举。 訾沭抬头看了一眼,比起之前的栖梧宫,他倒是很熟悉这里。与月儿初见时的那次,他正是将人送回了这个小破院子。 云郗的建筑本就比訾陬低矮,这个偏僻宫殿尤甚。訾沭头一次来这里时,正因为看到如此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住在如此破落的地方,才心生怜悯,特意让侍从留意她。 不成想经年之后二人结缘,当初留下的念想,竟然成了给自己牵的红线。 回忆再美妙,但一想到真切地生活其中的月儿,訾沭就又觉得心疼。他低头开口,声音艰涩:“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 “是啊。”这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只不过此刻来这里,却不是要博取怜悯的。郗月明扯唇笑了笑:“我的另一位母亲,她就死在这儿。” 那时她还年幼,对于死亡感触不深,只知道那是一个冬天,杜贵人好像很久都没有起床了。叶知云碍于身份不敢进屋查看,只能不断地催促她进去。而郗月明反复进出几次,带出来的唯有一句话:她在睡觉。 叶知云变了脸色,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立刻转身跑了出去。 郗月明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只知道他再也没有回来,但是却有很多衣着华贵的人过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从她们的交谈中,郗月明终于意识到,在床榻上安安静静的杜贵人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 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杜贵人容貌姣好但性子沉闷,一心只想着抚养小公主长大,因此没在陛下面前多得脸,也没有交好的妃嫔,实在蠢得可怜。 略微知道些内情的,知她是杜姮妃的侍女上位,陛下根本就不喜欢她,便愈发嘲笑她可悲。 总而言之,她的死就像一片叶子落到地上,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太医说是突发心悸,但是,无人在意一个不得帝王重视的妃子究竟是死于心悸还是别的什么。她就这样被匆匆抬了出去,再也不知去向。 郗月明从訾沭怀中下来,与臧玉牵着手,重新走近了自己的童年生活中。 “姐姐。”她忽然道,“你知道杜贵人的名字吗?” 杜是郗煦为母亲随意捏造的姓氏,主子尚且如此,侍女就更没机会以真实的姓名示人了。郗月明很想知道,这个全心全意护着她的母亲究竟是谁。 臧玉却沉默了:“抱歉,我不知道。” 时间过去太久了,秭图宫廷也被臧清清洗过,要找一个侍女存在过的痕迹简直难如登天。郗月明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只是没问出来时,总有些不死心罢了。 “不过等叶叔恢复了,你倒是能从他口中知道。” 即便早有准备,再次听到她们的过往时,臧玉仍然觉得辛酸。这是与自己在外漂泊截然不同的一种酸楚。 “或者说,我们也可以为她取个新名字,左右不能再姓杜了。” 臧玉扯出了一个笑,忽而问道:“姓臧怎么样?” 郗月明愣住了。 “就叫臧明吧,臧月臧明,是这两位母亲护佑了你,你是她们的女儿。” “改日我带姑姑回秭图,会把她也带上的。我知道,她不是云郗皇宫的贵人,而是你的贵人。” 郗月明只觉得多年的心结,至此才消解干净。 臧玉在这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了,很快就敛了母亲的尸骨准备返程,只不过时间太久了,养母的骸骨已经无从寻找,只得带了几件衣服准备回去立衣冠冢。 郗月明亲自照看着这一切,直到看着这件事了,她心中最后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临别之际,臧玉握着她的手依依不舍:“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我先回去,你等这边事了,钟声越登基了就赶快过来。” 自从郗如璧入住公主府,也是在为钟声越造势。礼官已经在为他挑选良辰吉日了,大概再过不久,钟声越就会成为云郗的新君。 郗月明郑重地点头:“我一定会去的。” 第78章 称帝(三)【正文完】“我…… 钟鼓齐鸣,声震云霄。 在事情平息的两个月后,钟声越的登基之日终于到了。 金銮殿前,禁军队列规整,文臣武将皆躬身静待。礼官谨遵吉时敲响了预示着新帝登基的龙钟,钟声落下,御道尽头出现了两张年轻的面容。 百官遵从指引,齐齐跪下恭敬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郗言御随着文武百官一同屈膝跪下,恍惚间,他想起自己即位时的仓促,又想起曾经高台上的那个人是自己,眼下的情形就显得尤为荒唐。仿佛那些往事都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只有自己沉溺其中,迟迟不愿醒来。 钟声越即便流落在外这么多年,手段依然高明。他特意将郗如璧母女迎回大加封赏,也网开一面地留了自己一条命。像自己这样坐过皇位的人,能全须全尾地坐在这儿已经是新君开恩了,可眼下权势不再、母妃逝世、兄妹离心,往后余生,自己也只能在新君的防备中度日了。 他终于还是做了一个被排除在朝局之外闲散王爷,若早知结局,又何必这一路的艰辛? 郗言御觉得可笑又可悲,原来在绝对的威慑之下,没有圣旨也可以走到这个位置。就像敢造他的反的郗言衡,再比如眼下的钟声越——他甚至是三个月前才认祖归宗的。 他们衬托着自己十几年的汲汲营营,看起来像是一个笑话。 礼官高呼起身,郗言御便麻木地站起来,这才看清了钟声越身边的另一个人,正是訾沭。 訾沭身着玄色长袍,领口处绣着苍狼逐日的图腾,额上的红宝石是这身装扮中唯一的亮色。此刻他静立在高台上,目光深沉而冷冽,是与钟声越截然不同的君王风姿。 自家新皇登基却有异族君王驾临,这个在郗言御即位时的心腹大患,此刻也成了可以称颂的地方。众人清楚新帝能如此顺利地即位多亏了这位汗王,而这位汗王有元安公主和亲、与新君私交甚笃,已然是云郗的友人,这是前头两位君王都做不到的功绩。 登基大典的排场很足,细节却砍了很多。钟声越只承了印玺受了参拜,便抬手制止了礼官,转而道:“今日众卿都在,朕有另外一事要说。” “二十多年前,我父郗煦曾与一訾陬女子结缘,借她之手获取訾陬的军情。此后却出尔反尔,抛弃了这个女子,并借此重创訾陬。” 话音刚落,底下就有官员踉跄着跑出两步,诚惶诚恐地提醒:“陛下,这可是登基大典啊!” 第76章 “若没有这段往事,那我是从哪儿来的?”钟声越半点都不在乎老爹的脸面和身后名,还有心思反问,“我都当皇帝了,有啥好不承认的?” 官员哑口无言,底下的人也不敢再贸然说些什么了。 訾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冷哼。钟声越对郗煦本就没什么好感,况且他此前一直漂泊在外,再大的罪过都怪不到他头上,反倒能借此博一个坦荡清名,他说这番话真是半点都不为难。 “今日,朕以云郗新君的名义承认这段罪行。” 钟声越声音中满是威仪:“有过能改,善莫大焉。云郗欠下的债由朕来偿还,子民后世也要引以为戒。” “訾陬当年的损失,云郗一力赔付。从今往后,两国边境开放通商,云郗三十年内不取赋税。此外,还要在两国边境立碑篆刻当年真相,以正视听。” 钟声越还在细说他的规划,訾沭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这些他倒真没跟自己说过。 訾陬苦心筹谋多年,要的就是一个正名。本以为只能通过打才能得到的结果,却因钟声越身份曝光,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达到,还能得到一个亲近的邻国君主,这本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訾沭合计着不亏,只要在登基这等重要的场合,将两国往事昭告天下即可,却没想到钟声越后续这一连串儿的补偿。瞧瞧,底下的老臣都快被气晕过去了。 钟声越耸了耸肩,无声道:不要太感动,表弟。以后立场不同了,你只能从我这儿宰这一笔。 訾沭也微笑:我千里迢迢打到这儿可不是为了送你上去。别墨迹,继续说! 兄弟俩颇有种笑里藏刀的感觉,明明是坚不可摧的关系,看起来好像又有点不对付;各自暗中较着劲儿,但是似乎也在心中为对方留了位置。 钟声越清了清嗓子,依言继续说了:“除此之外,鸿禧皇帝有姮妃杜氏,前些日子身世大白,是被强掳而来的秭图的嫡公主。目前遗体已经迁出妃陵,由臧玉公主亲自护送带回秭图。” “关于对秭图以及三公主的补偿如下,诸位且听我细说……” 众臣:“……” 众臣如坐针毡,脸被打得有些疼。 说什么登基大典,这简直是新君对亲爹的鞭尸啊!之前辛辛苦苦掩藏起来的丑事都被抖了个干净,鸿禧皇帝若是泉下有知,怕不是得气活过来。 真是不顾及一点儿父子情份啊! 不远处的城楼上,郗月明遥遥看着这边,听着他们对前人的评判。 钟声越提前对她说了要在大典上公布这件事,也曾盛情相邀让她来看,郗月明却拒绝了,只因为,她不想再以云郗公主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在宫苑之内的记忆,从来都只有孤独和算计。如今前尘已尽,她所有的心愿也都了了,对这座皇宫、这片故土,再也没有眷恋了。 她可以是秭图臧月公主的女儿,是訾陬的可敦,是訾沭的妻子,只是,再也不要是云郗宫中的三公主。 郗月明这几日恢复得很快,已经能走动了,故而拒绝钟声越相邀后,又孤身一人到城楼上来见证这个场面。如今兄长登基,訾陬雪耻,母亲的身份也终于得以重见天日,这是她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她长叹一声,只觉得这口气都顺畅无比。 日光推移,郗月明抬起手微微遮挡阳光,躲避烈日之际,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大典上的人。 心愿已了,她要离开了。 *** 本是恭维新君表忠心的场合,奈何一直是新君在说话。众人一连听了好几个时辰,终于回过味来,新君好像是在数落先帝的不是? 他们听得汗流浃背,到最后还是訾沭黑着脸叫停,钟声越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罢了,反正以后上朝有的是机会。 訾沭懒得理他。 自己这回出来得太久了,而月儿的身体还未痊愈,他们从未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訾沭的心早就飞回来了,见钟声越磨磨蹭蹭的,他这才开口打断,随即急匆匆地赶回来。 他回来时,重华宫内空无一人。 “月儿?” 室内没有人影,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訾沭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杯,也是冷的,似乎人已经走了很久了。 室内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訾沭陡然生出一股慌乱,心立刻沉了下去。 他知道月儿最近的怅然若失,万事已了,心中就觉得空荡荡的,茫然不知前路在哪里,是会这样的。那天月儿忽然说要去之前的居所看看时,訾沭便察觉到了,只怪自己没能及时安抚消解,还离开了这么长的时间让她独处,真是…… 他想不下去了,急匆匆地就要出门去找人。哪知刚跨出内殿,迎面就见郗月明出现在大门口。 她也看到了自己,歪了歪头:“你是在找我吗?” “……” 有些时候,訾沭真的觉得好神奇。 人的心绪怎么会受旁人这么大的影响?这事若是发生在旁人身上,他大概会嘲笑对方意志不坚;可此时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人又是郗月明,他就觉得完全没问题。 明明月儿就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干。可訾沭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慌乱的内心立刻平静了下来,他说不出诸如责怪她乱跑这种话,只想冲上去抱她、亲她,欢欣于这份不算久别的重逢。 訾沭这样想着,也确实这样做了。他上前几步一把将她拽入怀里,力道之大,似乎要将人嵌进骨血。 他还穿着在大典上的衣服,比起平时要正式许多。衣袍包裹着他高大的身躯,随着俯身拥抱的动作愈发贴近自己,让郗月明幻视自己面前的是一头收起爪牙的野狼。 野狼委屈巴巴地道:“你身体还没恢复,出门一定记得多穿些衣服、多叫点人陪着,或者告诉我我来陪你……” “我不过是去看了眼登基大典。”郗月明抬手揽上訾沭的肩背,终究还是放软了声调,“好吧,回来的路上又在宫中逛了逛,这才晚了,让你担心了。” 訾沭自然不是怪她,闻言一个劲地摇头:“是我关心则乱,差点忘了,狼人还跟在你身边,这里又是钟声越的皇宫,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才对。” “我只是……” 郗月明笑了笑,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只是怕我走了,对吗?” “……” “我说的喜欢和爱,都是真的。”郗月明任他抱着,也缓缓地抬手去回抱他,“万事已了,我该走出这里,走向你,继续去感受更多的爱。而不是了却执念遁入空门,从今以后再也不现身。” 訾沭被她这番话逗笑了。 月儿似乎很有说笑话的天资,只不过从前被重重心事压着,人都不明媚。眼下阴霾散去,在清脆的鸟鸣声中,她的笑意也格外轻快。 子规声啼,不如归去。 郗月明微微退开些许,抬眸看他:“我们回班珠去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