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雀他学不会乖软》 第1章 《金丝雀他学不会乖软》作者:空厓【完结】 简介: 人人都以为荣峥把程川当沈季池的替身。 毕竟荣、沈二人年少相知,曾形影不离。 而荣、程在一起八年,程川身为男朋友的身份却鲜为人知,荣峥也从未带着他出席朋友聚会。 就连程川自己也这么认为,只因身在国外的沈季池一句想吃某条老街上的桂花糕,荣峥可以推掉手上工作,打个飞的不远万里送过去。 沈季池说圣诞节一个人好孤单,荣峥隔着六个小时的时差,熬夜陪他打视频,畅聊至天明。 沈季池抱怨家里给的钱不够,荣峥眼也不眨直接给他打了七位数的“零花钱”。 …… 他对他是那样极尽宠爱。 程川也想分得一点,于是收敛脾性,剪不合适的发型,一颦一笑都故作乖软,把自己活成了沈季池的赝品。 但荣峥好像也并没有因此更在意他。 沈季池回国后受伤住院,荣峥陪; 沈季池手不便吃饭,荣峥喂; 沈季池献上亲吻,荣峥收。 …… 程川终于接受不爱就是不爱,东施再怎么努力都成不了西施,于是果断抽身,提了分手。 荣峥起初并不在意,他养了程川八年,对方赋闲已久,出去吃吃苦头,没几天会自己回来的。 可是他等啊等,没等来程川妥协,等到的是他的摄影作品参加拍卖,被人以近八位数买走。 等到的是程川登上某著名摄影杂志专访,他们称他为:“生命幻境里,孤独的天才。” 等到的是潘帕斯草原上,程川身影几乎要散进风里,却平静地对他说: “可能人吧,总因短命而生不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 “荣峥,人生如寄,你脚踩的土地形成于亿万年前,刚刚掠过的风可能吹往很久以后,我们都不过是它们漫长岁月里的过客,对彼此来说……同样如此。 “终有一天,尘会归尘,土会归土,所有求而不得的痛苦,都不过沧海一粟。 “所以,到此为止吧,荣峥。” 荣峥终于明白,没有金丝雀,从始至终,程川都是那只搏击长空的鹰。 永远孤独,永远热烈。 也永远,不会再爱他。 - #狗血虐恋 #追妻火葬场 #半都市半公路 #不换攻1v1he #“白月光”是误会,攻只爱受 清醒悲观美强惨摄影师受x温柔凉薄为爱发疯总裁攻 程川x荣峥 内容标签: 强强 都市 破镜重圆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程川 荣峥 一句话简介:清醒悲观受x温柔凉薄攻,火葬场 立意:杯满方能予人,己悦而后泽众。 第1章 金丝雀,一种观赏鸟,被看作是笼养鸟类里最为高贵的品种。 常用来比喻那些养尊处优、依附他人而活的人。 他们往往未经风雨,不知俗世苦楚,因而显得单纯、天真。 成为荣峥男朋友的八年时间里,程川大部分时候在装的,就是这种人。 因为对方喜欢。 因为程川爱惨了荣峥。 他知道他心中一直有个白月光,远在异国他乡,年少求而不得。 没有什么是时间磨不平的,二十二岁的程川意气飞扬,相信岁月漫长,自己终能取代沈季池在荣峥心里的位置。 后来他用八年,亲手推翻了当初的言之凿凿。 沈季池一句想吃某条老街上的桂花糕,荣峥可以推掉手上工作,打个飞的不远万里送过去。 沈季池说圣诞节一个人好孤单,荣峥隔着六个小时的时差熬夜陪他打视频,畅聊至天明。 沈季池抱怨家里给的钱不够,荣峥眼也不眨直接给他打了七位数的“零花钱”。 …… 这就是荣峥爱一个人的模样,捧在心尖,关怀备至。 若是仅仅作为旁观者,程川会鼓掌叫好,叹一句情深如此,你俩不合葬天理难容。 奈何他是当事人。 当事人程某只会在酒桌上,替酒精过敏的荣峥拦下一杯又一杯红的白的啤的。 只会在荣峥加班时,安静地做好清淡的三菜一汤送过去,陪他到灯火零落。 只会在荣峥皱眉说一句“你脾气怎么这么大”时,收拢身上所有的刺,笨拙地学着温柔和顺,乖软地笑。 这一学,一装,就将近八年。 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时间,程川都要信了自己的邪,有时恍惚间还真以为他是一只漂亮名贵的小雀鸟。 可惜赝品就是赝品,程川想,蝙蝠身上插鸡毛,鸟都算不上。 遑论鸟中贵族金丝雀。 所以,在第一次真正见到那个被荣峥当眼珠子一样护的心肝儿时,铺天盖地的羞耻感几乎在瞬间将程川淹没—— 灯光昏暗暧昧的包厢里,沈季池坐在荣峥身边,挨得挺近。 他一头栗棕柔软短发,发梢微微内扣,长度正好遮住眉毛,配上一张精致小脸,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乖巧。 往下,上身外罩一件米白的柔软针织开衫,里面是宽松的卡通印花白t,图案为小熊。下身搭配一条湖蓝背带牛仔裤,裤脚微微卷起,露出一小截白皙脚踝,绕着一圈红绳脚链,银片磨的星星轻轻搭在腕骨上。 整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就是“少年感”的具象化。 反观程川,同款栗色短发在挤地铁来的路上被弄乱,现下就是一只炸毛的狗。 同款衣裤其实并不合身,针织衫和t恤宽松还好,与沈季池那条一模一样的背带裤放他身上,平白短掉一大截,看上去就像是个偷穿小孩衣服的怪大人。 手腕上戴的机械表没有沈季池的贵气。 脚上蹬的白鞋在来时路上被蹭花,不像沈季池那样纤尘不染。 脚腕上,也没有那条昨天还出现在荣峥车上,他以为是送给自己的红绳…… 程川像个拙劣的复制品,就这样杵在入门处,任人观瞻。 “你是……程川?”最终竟是沈季池率先打破沉默,朝他招手,“怎么来得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俩人虽是第一次见着彼此真人,但之前荣峥和沈季池打视频电话时,程川有出现过,所以他们之间也说不上陌生。 “有点事,耽搁了。” 事实上,他们的聚会荣峥并没有告知程川,若非手机上收到的那一条【程川,你怎么还不来,再晚峥哥可就要被人灌酒了】短信,他今天压根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季池,他谁啊?”沈季池身边的一个男人面色不善地盯着门口的人,鄙夷地嘀咕,“怎么和你穿一样的衣服?” “他是……”沈季池欲言又止,偏头看向荣峥,“你问荣峥哥吧。” 那人觑一眼他身旁男人虽剑眉星目、俊美无俦,此刻却阴沉得一匹的面色,自是没敢问的。 “小川,”荣峥眉目深沉,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听到他淡淡唤着来人,“过来。” 程川机械地走过去,机械地在荣峥身边另一个空位坐下,人生三十载,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难堪。 “他是我男朋友。”荣峥揽过程川的肩,对所有人介绍。 话音落地,人群中先是一寂。 而后,不乏嘶声。 内容无外乎是“阿峥你小子闷声干大事是吧”,“真够意思,背着我们偷偷脱单”,“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从实招来”,“没想到啊,我还以为你喜……咳,喜结良缘,百年好合哈”…… 诸如此类,惊诧,难以置信。 程川如坐针毡,故作乖软的笑十分勉强。 在场其他人的恭贺声也祝得非常干巴。 只要不瞎都能看得出来,在他们这个小圈子里,沈季池才是该被荣峥拥着介绍的人。 原本热闹的氛围因为一个外人的到来骤然冷却,在场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尴不尬地聊着天。 谁都放不开。 程川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目光投向不远处给自己发消息的罪魁祸首。 周子聿举起一杯酒挡住自己的脸,几秒钟后,又放下,讨好地对他笑了笑。 “怎么过来了?”荣峥揽住程川的那只手漫不经心地揉搓着他的耳垂,脑袋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 扑到耳廓上的气息温热,蒸得程川耳朵也烧了起来,他总是抵抗不了荣峥用这样的嗓音和他说话。 沙哑的,低沉的,撩人心弦的,总能让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些让人面红耳赤画面的声音。 “来为你挡酒。”程川看着一杯递到荣峥面前的酒,轻轻笑了笑。 这话听得后者一愣,程川替他喝酒,是俩人刚在一起不久时对方常做的事。那会儿他刚接手家族公司不久,群狼环伺,外忧内患,在酒桌上过夜是常态。 直至荣峥大刀阔斧整顿旧制,革新产能,把垂垂老矣的庞然大物改造成领跑时代的新兴产业,时至今日市值数千亿美金——他们终于不再是被灌酒的那一方,程川也不再随他出入生意场。那段共同支撑着走过的狼狈时光,竟也能道一句“很多年前”了。 第2章 “荣峥哥,我,谢谢你来为我接风洗尘,祝你,祝你和嫂子,百年好合!”沈季池已然是半醉了,小脸红扑扑,眼珠亮晶晶地冲荣峥举杯。 众目睽睽,不喝就是不给面子,荣峥接过了那杯酒:“小池,我……” “谢谢你的祝福。”程川和沈季池四目相对,手却把荣峥那杯酒拿了过来,“他喝不了,我替他喝。” 言罢,一饮而尽。 “啊?哦……哦对!对不起呀荣峥哥,我喝得有点多,都忘了……”沈季池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荣峥眉峰如刃,语声却温和:“没事。” 沈季池于是转身,举着酒杯继续和旁人拼去了。 他们年少相交,他时隔多年重新回国,谁都不会拂面子,个个喝得面红耳赤。在场人物绝大部分拎出去身家都是十位数起步,折腰至此,可见沈季池团宠地位稳固。 当然,不排除也许他们是看得明白他在荣峥心中的位置,此举不乏有投其所好之意…… 修长五指捏着手中酒杯轻晃,程川百无聊赖地乱猜。 “在想什么?”荣峥取下他的酒杯,转而将自家男友的手抓在手里把玩。 程川有双非常漂亮的手,手掌纤薄,手背青筋凸起,手指根骨分明,修匀细长,每一根的线条都格外流畅利落,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一般。指甲修剪得干净齐整,透出健康的淡粉色泽,肌肤细腻,握在手里质感仿佛上好羊脂玉…… 荣峥最喜欢看这双手抓握东西的场景,不论是和他十指相扣,还是攥着深色的被单,亦或者环住某个器官…… 只是想想,就险些失控。 “在想……”程川转头和他对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今天的聚会是给沈季池接风?” 他问得不经意,仿佛就是随口一提。 “我……”荣峥却是一下卡壳。 “卧槽!”没给两人沉默的机会,周子聿一声惊呼险些掀翻天花板,“季池哥你没事吧?!你们愣着干吗?我也愣着干吗?快打120啊!!!” 循声望去,原来是沈季池在与他人拼酒的过程中,脚下不设防,灯光昏暗中踩着一个倒在地上的空酒瓶,整个人一下摔倒在地。 手中酒杯与酒瓶落地碎成一片,他倒下的方向又正好压在那些碎玻璃上,不怪周子聿大呼小叫。 程川的位子看得很清楚,沈季池整条手臂甚至手掌都撞在了那堆玻璃渣上,挂彩是肯定的。 果不其然,随着周子聿抬起他一条胳膊,上边湿淋淋糊了一层血色,血滴还不断坠落在地。 早在惊呼声传来的下一秒,荣峥就已大力甩开程川的手,飞一般窜到了沈季池身边。 此刻,更是直接撞开周子聿,两只手捧着沈季池的胳膊微微发抖,眼底俱是疼惜。 “小池,你还好吗?”紧张得声音都在颤。 沈季池带着哭腔:“我……我没事……荣峥哥,我好痛……” 我也好痛——程川面无表情地想,方才荣峥甩得太用力,沙发上有不少他们随意乱放的酒瓶,他的左手背一下子被打到一个瓶口上,手骨很快传来钝痛感。 热的,麻的,又有点像针扎,很尖锐,很胀,绵绵不绝。 他的手很长时间都不能动一下。 人也跟一根桩子一样被钉在原地,久久难以动弹。 直到荣峥撕下自己的衬衫为沈季池做了简单包扎,将人打横抱起,跑出门外,程川才从那种被夺舍一般的失重感里猛然抽离,起身追了上去。 第2章 没等救护车,荣峥直接把沈季池抱上自己的车子,冲出去的速度堪比离弦之箭。 程川赶上来时,只闻了一鼻子车尾气。 “诶,诶……”周子聿跑得比他慢,此刻才气喘吁吁跟上,停下后就一直用双手撑着膝盖,不住喘气,“跑不过峥哥我认了,怎么你也跑得那么快?看不出来,程川你深藏不露啊……” 一旁高高瘦瘦的青年并未接话,他脊背绷得笔直,愣怔望着汽车远去的方向,像棵沉默的树。 “你也别太伤心了,峥哥就是这样,从小到大季池哥蹭破块皮他都要心疼上半天,可能就是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闻言,程川终于舍得回头看他。 只是,男人居高临下,眼中却不是他所以为的愤怒或伤心欲绝。 而是沉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慈悲。 周子聿忽而有种被扒光扔到对方面前的错觉,在这样一双眼的注视下,心底所有不曾明说的阴暗心思都无所遁形。 他别开了目光。 一声轻嗤散在风中,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他。 程川径直离开了。 自始至终,没和他说一句话。 - 程川没有去医院,而是像来时那般,辗转几趟地铁,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回到他和荣峥居住的竹影澜湾。 高档别墅区围湖而建,是在高楼林立中辟出的一方桃源。 柏油大路两旁栽满翠竹,随春夜的微风轻摇,飒飒作响。 从小区入口到他们那一栋别墅还有几公里,他先去临近大门的宠物医院接了不久前抛下的狗狗圆周率,牵着它慢慢往回走。 “你知道的,你爹那人喝不了酒,我不在,他多遭罪。”程川对圆周率说,“所以爸爸不是故意丢下你不管的,对不起啊。” 圆周率是七年前的三月十四凌晨,他和荣峥在大马路上捡的。 捡到时身下一滩血,一条后腿早已被压得稀烂,几乎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他们本意是带它去处理一下伤口,体面埋葬,却没想到,它活了下来。 且一坚持就是七年。 圆周率每年一半以上时间都是在宠物医院度过,看得出来它很想很想活下去,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一身伤病终是越来越快地在蚕食它的生命。 今年才刚开春,就已数次病危。 老态龙钟,病骨支离,程川清醒地知道,圆周率和他们,大概没有来年了。 “圆周率,你别死好不好?” 程川垂头去看它,取名圆周率,一是因为3.14,二则,他多希望,圆周率也能像真正的圆周率那样,生命无有穷尽。 只是妄想终究是妄想,圆周率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一人一狗走走停停,暖黄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到最后,狗狗没力气了,程川便把它抱起,披着月色,走入竹林深处。 - 回了家,安顿好圆周率,程川拿起干净衣裳去洗漱。 卫生间镜子映照出青年苍白的面孔,桃花眼眸宛若深潭。 这个看起来很乖的发型其实不适合他,程川的脸轮廓分明,线条锋利,与沈季池没有一分相似,和清纯也半点边都不沾。 非要归类,得划到风流浪子那一挂。 难为荣峥忍了那么多年,程川想,菀菀类卿都说不上,不伦不类,他也很恶心吧。 看着那头故作乖巧的短发,程川心中没来由一阵烦躁,伸手揉乱,把刘海全都撩了起来,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 没了偏长的头发遮挡,极具攻击力的俊美五官一览无余,顺眼多了——程川顾影自怜片刻,想着,是时候换个发型了。 洗漱完,换下并不合身的衣裳,程川本要直接丢垃圾桶,迟疑片刻,还是觉得浪费,便转而扔进了洗衣机,打算洗净过后送去旧衣回收站。 弄完一切,才有时间掏出手机查收信息。 但其实他心如明镜,不会有任何消息,就像过去八年,荣峥无论去哪里,和谁暧昧,都不会给他一个解释。 一开始不是没有闹过,在收获对方一句“过不下去就分手”之后,程川怕了,从此收敛脾性,东施效颦,只盼荣峥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能多几分。 真贱啊程川,他自己都忍不住啐自己一口。 啐完,就忐忑地戳开了社交软件。 赌徒心理果然要不得,置顶的那个聊天框右上角文字还停留在“昨天”。 挺好,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死了一夜。 次日清晨接到荣峥电话时,又活了。 彻夜未归的人不知是不是也彻夜未眠,声音很哑,听来有些疲倦: “小川,帮我在柜子里取一套换洗的衬衫,送到p大附院。” “好,你要哪套?” “都可以,你决定就好。” 说完就挂了电话,程川一声“好”堵在喉咙里,嘴巴张着,却哑口无言,像只被戴上止吠器的狗。 “荣峥哥……”想起断线前手机那头传来的黏腻声音,他试着模仿了一下,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个称职演员,装得一点儿都不像。 抖落满身鸡皮疙瘩,程川垂着眼,沉默地替荣峥找衣服去了。 前往附院前,他先将那套不合身的衣服送去了回收站。 地铁站外,被漆得姹紫嫣红的旧衣箱默然立着,程川把叠得齐整、用透明风琴pe袋装好的衣服投进去时,路过的环卫工大姐叹了一句:“小伙子,衣服还那么新也不要啊?” 第3章 “不要了。” 衣服早已看不到,程川盯着箱子,心中想的却是几天前在荣峥手机上初见它的场景。 “哪套好看?”彼时他们刚做完,荣峥懒散靠在床头,伸过来一条长臂,问他。 程川困得要命,但还是强撑开眼,眯着看了一会儿,指出相对不那么幼态的一套。 “你要送我吗?”他闭着眼,问。 荣峥很久都没有出声,就在程川以为自己是不是没说出口,打算重新问时,就被一只大手包住了下巴。 荣峥拇指在摩挲他的眼尾。 良久,程川才收到对方的回答:“……嗯。” 他于是弯起嘴角,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荣峥已经好几年没有送过他礼物,都是直接打钱,故而程川在收到这套不远万里邮寄过来的衣服时,雀跃了一整天。 所以即便疑心衣服尺码不对,他也穿得乐滋滋,权当是设计如此。 直到昨夜,在包厢中和沈季池撞上。 原来尺码是对的,程川想,只不过这套衣服本不该属于他。 自作多情,横刀夺爱,那就得承受丢脸难堪的结果。 - 程川来到p大附院的住院部时,正值早饭时间,高级病房里,荣峥在给沈季池喂粥。 一勺又一勺,动作温柔,神情专注。 被喂食的人半倚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眼中俱是温顺与依赖。 沈季池是真的很显乖,微微张开嘴巴,等荣峥把粥送进他嘴里,咽下后,便会很轻地眨眨眼睛,嘴角上扬,一副餍足模样。 偶尔吃得急了没注意粥的温度,被烫到时,脖子会下意识一缩,嘴里发出“嘶——”声,小脸皱成菊花海葵。 荣峥就笑他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边笑边哄:“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程川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听到汤匙碰上碗沿,“叮!”的一声脆响,才如梦初醒,叩响门扉。 “小川。” “程川!你来啦!” 房内二人似乎才觉察到他的到来,一个放下碗转身,眼中笑意还未散尽。一个声音气力不足,但语调欢快,对见着他表现得很开心。 “衣服。”朝二人稍微颔首致意后,程川走到荣峥身侧,把东西递给了他。 后者拿着衬衫去病房里的卫生间换上期间,程川看着沈季池缠成木乃伊的手臂,客套了一句:“伤势怎么样?” “一周后出院,医生说两周左右就能痊愈啦。”沈季池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都怪我昨天开心过头,结果谁能想到,就乐极生悲了。好在伤口不是特别深,医生说三天后就能出院,荣峥哥也是,非要我住满七天……” 他喋喋不休说着,程川站在原地,不知不觉便走了神。 他想起去年,自己好端端在路上走着,就被高空坠下的瓷花盆飞溅出的碎片划伤小腿一事。 彼时医生给他缠好绷带,说伤口有点深,建议住院观察一周,荣峥三天刚过就把他人运回了竹影澜湾,理由是“家里环境好,我也可以照顾你”。 他那时还挺开心,觉得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坨冰总算让自己捂化不少,荣峥心里也是有他的吧? 虽然次日对方就因生产线出了点问题跑回公司,接连数天都没再出现在他面前,程川仍能靠着那句话,冒了一车幸福的泡泡,心情愉悦了好几天。 现在听罢沈季池的话再回看,程川忽然摸不准到底哪种才是荣峥真正的关心了。 没等他咂摸出个所以然来,简单洗漱完、换好衣服的男人已经从卫生间里走出。 一米九的荣峥身材高大,肌肉精壮,穿起衬衫西裤来还是很养眼的。最上方的口子解了两颗,白衣下摆扎进裤头,行走间甚至能勾勒出胸腹肌肉的轮廓。 程川对自己的眼光很满意,饶有兴味打量了一会儿,才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个人在和自己一起看——啧,应该给这人带件宽松到能拿来当帐篷的才对。 大意了。 “发什么呆呢?”男朋友愣怔的样子实在可爱,荣峥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 程川还没来得及回答,沈季池已经惊喜地叫出声:“荣峥哥你穿这身也太帅了吧!” 荣峥的手从程川头顶上放下,转向沈季池:“小川搭得好。” 白衬衫和西装裤还用搭啊,程川扯扯嘴角:“是你身材好。” “哎呀你们这对夫夫怎么这么客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两个是陌生人呢。”沈季池说,“荣峥哥你靠近点,让我看看。” 程川没搞明白看看为什么要让人靠近,直到荣峥依言走过去,沈季池直接伸手,摸上荣峥的腹肌,他才反应过来。却并未第一时间出声制止,只是扬了扬眉。 “这料子真不错啊……”病床上的人慨叹,“等我出院也给我哥他们买几件去。” “阿峥。”他们不认为彼此的行为有什么奇怪,程川却觉得有些不妥,于是不消片刻,就伸手把荣峥拉了回来,问他,“我回去了,你要走吗?” “走吧。” 荣峥想把床头柜的碗收拾拿去洗了,沈季池却催促他:“可别,我何德何能让荣总替我洗碗啊。荣峥哥你放着吧,我二哥和周子聿他们一会儿就过来了,留给他们洗。你赶紧上班去吧,耽误你赚钱的时间真是让我充满罪恶感……” “那行,你好好休息,有不舒服的记得和你二哥说,或者联系我和小……”荣峥一句话没说完,回头却发现程川早已不见踪影,“小川?” 他丢下碗勺匆匆追了出去。 第3章 荣峥追到电梯间才见着程川,悬起的心放下,他走过去牵住对方的手:“怎么不等等我,走那么快。” 程川没挣开,他盯着显屏上不断跃升的鲜红数字,状似开玩笑地说:“怕打扰你和沈季池调情。” 荣峥皱眉:“小川,这个玩笑不好笑。” “没开玩笑呀,”程川伸出另一只手,在荣峥腹肌上摩挲,“料子真好……阿峥,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你男朋友?” 荣峥继续眉头:“小川,你别闹,我和小池只是普通朋友。” 程川点点头:“陪床一夜,喂粥,给摸腹肌的普通朋友。” 这电梯怎么还不来啊,住院部没事修那么高干什么,程川有点烦躁。 荣峥已经隐有不悦:“他只是我弟弟。” 程川仍旧点头:“是啊是啊,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程川!” “叮!——” 荣峥气急败坏的声音与电梯的到达声同时响起,惹得电梯内的人猛地抬头。 对方一头蓝灰发色,宽松黑t破洞牛仔裤,耳钉唇钉俱全,十分朋克。 “荣峥?”正在打电话的人跨出电梯,目光在俩人身上扫过,旋即和荣峥打了个招呼。 “仲渊。”后者回应。 见他态度不冷不热,沈仲渊一下有点不满:“你要走?那我弟怎么办。” 眼看着电梯就要合上,程川不打算听他们扯皮,径直挣开荣峥的钳制,迈步离开。与沈仲渊擦肩而过时,依稀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啜泣。 “什么怎么办?”荣峥不解。 沈仲渊晃晃手机:“他收拾碗不小心摔碎,割到了手!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看看他去。真是的,我们宝贝着长大的一个人,怎么跟你待一块儿就三天两头受伤呢……” 说罢忙不迭离开了。 “小川,我……”荣峥看看沈仲渊的背影,又转过头来和程川对视。 程川没出声,就这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和他对视,直至电梯门彻底关阖,下行。 荣峥望着紧闭的不锈钢门,愣怔片刻,终是咬咬牙,转身朝病房走去。 电梯内,程川后退两步,轻轻靠在了电梯扶手上。他紧紧盯着楼层数字,直至把双眼看痛,才阖眸,呼出一口气,像极了叹息。 “程川?” 被叫的人睁开双眼,才发现电梯已经下行到一楼,周子聿就站在自己面前,手中提了好几样打包精致的早餐。 程川朝他点点头,不欲多言,直接绕开人往医院大门走。 “诶,你……等等!”周子聿一把拉住程川。 后者皱着眉头挣开前者的手:“有事?” 周子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拦下对方,下意识便这么做了,眼下只能没话找话:“你也是来看季池哥的吗?” “不是。”说完再度转身。 “啊?那……你先别走!” 程川充耳不闻,他的时间虽不算多宝贵,可也不想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程川!”身后青年的语气听起来很着急,“昨天的事你不要怪季池哥!” 程川止步,转身,饶有兴味地望着对方。 周子聿似是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掩唇咳了咳:“就是,峥哥昨天为了他抛下你这事,你也知道当时季池哥伤得那么重……” 第4章 “所以呢?”程川打断他,“你是沈季池的谁,可以代他向我提要求?” 许是没料到他会这样反问,周子聿愣在原地,一时竟无从回答。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程川却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目光在他手中的早餐上逡巡,片刻后,嘴角蓦地咧开一抹笑,“早起的小丑永远是小丑。” 何况这位小丑还没早起。 说罢径直离开,这一次,周子聿总算没再阻拦。 昨天通风报信的消息、屡次在他面前提及荣峥对沈季池的在意——周子聿的表演拙劣到程川都替他尴尬。 既然三番两次往枪口上撞,那就别怪他诛心了。 郁闷的情绪冲淡些许,程川步伐轻快地走出医院,没能看到身后青年紧攥成拳的手,以及投落在他背影上的刻毒的目光。 - 返程路上,程川还在思考中午吃什么,家里的菜也该补充了……没想出个所以然,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接通——“哈喽我最最亲爱的程大大大——大靓仔!有冇想我啊?” 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夸张的语气,爽朗的笑,除了大学时的学姐兼好友霍方圆,没谁会这样和他说话了。程川莞尔:“想。”听到对方那头的中文广播声,顿了顿,又问,“你回国了?” “回答正确,侦探程。”霍方圆说,“既然想,那就勉为其难赏你一个和本小姐共进午餐的机会吧——来不来?” 说着报了个餐厅名。 “当然去。”程川下了列车,估摸着大致方向,准备换乘,边走边嘀咕,“最近怎么都扎堆回国……” “嗯?除了我还有谁?” “没谁,一个不太熟的人。” …… “怎么突然回来了?”西城区某大楼的西餐厅内,点好餐,服务员退下后,程川给霍方圆倒了半杯红酒,问道。 “祖国的桃花开了,”霍方圆呷哺一口酒,慢悠悠道,“返来赏花。” 她说得漫不经心,似乎真就是临时起意。程川也没去纠结其中真伪,笑道:“那还是回来早了,不如月末回,下个月才是最佳观赏时机。” “哪能事事赶巧啊。” 说笑间,俩人点的餐食先后呈了上来。还不到饭点,程川也不大有胃口,只要了一块慕斯。相较起来,霍方圆简直是点了个西式的“满汉全席”。 “先说明,吃不完我不帮你解决啊。”程川提醒她。 “滚啊。”霍方圆笑骂,“我饿不行?” 她吃得多,但常年满世界乱跑,能量消耗得更多,是以不仅不胖,反而甚至称得上瘦削,吃什么都没负担。 程川想起上一次见面还是近一年前,他随荣峥去北欧出差,霍方圆正好路过,两人于是匆匆约了个饭。是他的错觉吗?怎么感觉霍方圆比一年前瘦了很多? “你是不是瘦了?”如是想着,程川也直接问了出来。 “真的吗?!”被问到的人笑得牙不见眼,“欧耶!小川子你真会讲话,我宣布这是今天除了见到你之外最让我开心的事情!” 程川摇摇头,挖了口蛋糕送进嘴里。 “你手怎么了?”霍方圆瞧见程川左手背上一大块触目惊心的青紫,登时扬声惊道。 “磕到了。”程川没解释具体原因,毕竟那听起来太狼狈。 “长点心吧靓仔,我要是长这么一双手我天天戴手套保护。” “你也长点心吧靓女,”程川模仿她说话的语气,“再瘦下去该脱相了。” “诶,刚还夸我瘦来着。男人。” “那是夸吗?我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 …… 把桌上的东西扫了个七七八八,霍方圆才擦擦嘴,喟叹:“人生何求。” 说着转头去看窗外,高楼下的街道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她的手搭上撑得有点痛的胃,好半晌后,忽地出声:“小川,我要结婚了。” 程川似乎并不意外:“我以为你还要再酝酿一段时间才会告诉我。” “你猜到了?” “猜到你难过,”程川说,“没猜到你为什么难过——现在懂了。” 霍方圆扯出一个笑容:“侦探程,我没说错嘛。” 程川没搭话,他只是想起很多年前,霍方圆向他介绍她的恋人,一个温柔恬静的女孩子。她们在人声鼎沸处接吻,霍方圆说她是她此生挚爱,永远的唯一的,程川那时也相信她们的爱能永恒。 而霍方圆现在说她要结婚,在脚下这片土地上,再结合她的难过,对象自然不会是那个女生。 程川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太过苍白。 “家里介绍的。”霍方圆却是自顾自开口,“男的。我和他通电话,我讲啊,我喜欢女生,他说他不在乎。是啊……我们在乎什么呢?我们又可以在乎什么呢?” 霍方圆的家境程川清楚,和荣峥在同一阶层,父母都是强势的人。曾经见她那么无拘无束,他还以为严格归严格,她的父母还是很爱她的。现在看来,爱或许不假,只是有条件。 “我妈拿命逼我。”霍方圆蓦地笑开,“她要跳海,我怎么办啊,程川,我能怎么办啊……” 笑着笑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便从她眼中滚下。 程川递纸,霍方圆没接。也许是眼中蓄泪太多模糊了视线,也许是难受到失去动弹的力气,他轻叹一声,起身走到对方身边,替她拭去眼角的泪。 “我可以抱你吗?学姐。”静默片刻后,程川问道。 霍方圆待他不薄,他不过是大一时揍了一个偷拍她裙底的学长,从此她就把他当成了好朋友。程川后来能在红圈所实习,转行后给国际顶级摄影刊物投稿被选中,都少不了霍方圆的一份助力。 而她现在看起来太脆弱,程川想,或许一个拥抱能让她更好地发泄情绪。 在哭的人没回答,霍方圆直接搂住程川的腰,在他怀里无声而又汹涌地落泪。 他们选的位置偏僻,现下也不是用餐高峰,所以并未有人注意到这方小世界里的悲欢。 程川不会安慰人,他只能任由霍方圆抱着,偶尔轻轻地拍拍她的头。哭吧,他想,哭出来……就会好的吧? 霍方圆哭了很久很久,程川没有出声,没有催促。他安静地容纳她的悲伤,直至一抬头,在不远处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荣峥手中拎着精致的打包袋,隔着几张空荡的餐桌和他对望。 第4章 程川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荣峥深邃的瞳孔像墨,里边翻滚着的情绪浓稠到程川分辨不出有什么成分。 仿佛古代朝堂上立场相左的双方,谁都不服谁,谁都不肯退让半步,他们就这样静静对视,对峙,好像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 最终是荣峥率先结束了这场无声的相望。 程川听到他的手机来电铃声响起,看到他虽然没接,但却在挂断后不再看向自己,而是毫不迟疑地转身,走出了餐厅。 【她是我朋友,遇到了很难过的事情,我在安慰她,你不要误会。】程川垂眸,给荣峥发过去这样一条解释信息。 后者没回,他只能收起手机,打算晚些回去再当面沟通。 - 荣峥走后,程川不放心霍方圆的状态,又陪她逛了一下午。 直到西边天空淌开一大片咸鸭蛋黄似的色泽,把霍方圆送回她下榻的酒店后,才打了车回竹影澜湾。 期间途经花店,程川下车买了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哄人还是需要一点仪式感,他想。上午自己和霍方圆的举止在荣峥眼里看来大致与出轨无差,程川叹息,这都什么事儿啊。 但让程川意外的是,本以为会在家里等着兴师问罪的人却并未回来。一直到他做好一桌饭菜,墙上挂钟转过一圈又一圈,冷掉的饭菜热了又热,发出去的信息尽数石沉大海,前面的几个电话也被挂断。 荣峥在生气,且拒绝和他交流——程川感到烦躁与无力,他不是遇到难题就搁置不理的性子,眼看着时针指向九点,便直接打包好饭菜,计划去公司堵人。 临出门前,程川最后尝试拨出电话,意料之外的,这次竟然接通了。 更出乎意料的—— “程川,是你吗?”沈季池困惑的声音传来。 程川握着手机的手不动声色地收紧。 “我想荣峥的手机不至于连我都没有备注。”他说。 “哦哦,哈哈,我没细看,又犯蠢了……” 程川不想跟他扯皮,直言:“让荣峥接电话。” “恐怕不行诶……”沈季池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尴尬,“荣峥哥在洗澡……” 乍暖还寒时候,夜里的凉风还是不容小觑的,只穿了一件薄外套就拉开门的程川打了个哆嗦:“你们在哪?” 说话间,夜风灌进喉咙,他咳了咳,只觉得肺腑生寒。 第5章 “医院啊。”沈季池惊讶道,“不然还能在哪里?我和荣峥哥就是好兄弟的关系,程川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么?程川笑笑,不置可否,留给对方一句“让他在那儿等我”之后便挂了电话。 等程川赶到沈季池的高级病房时,后者口中“在洗澡”的荣峥已经衣冠楚楚坐在沙发上,衬衫并不是自己早上给他带的那件,发尾也沾湿些许——沈季池倒没诓人,程川暗忖。 “阿峥,吃饭了吗?我做了苦瓜炒牛肉,尝尝吧。”程川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进屋,把叠了几层的饭盒在荣峥面前放下。 荣峥瞥了一眼他手背上触目惊心的青紫,张口刚想询问,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程川抱着那个哭泣的女人的模样,于是话到嘴角,硬是生生岔开了道,回答听不出情绪:“吃过了。” “那你渴吗?”程川从容不迫,一层一层拆下饭盒,“喝点汤吧。” “我喝水。” 这一次,程川还没来得及回话,原本在病床上躺着的沈季池已经不知何时窜到了他们身边,发出一声惊叹:“哇。这是鲫鱼豆腐汤吗?闻着好鲜呀,卖相也好看。荣峥哥,我可以尝尝吗?” “尝吧。” “可是我两只手都受伤了耶,你喂……” 话音未落,便被“哒!”的一声脆响打断。 程川把不锈钢饭盒盖扣在玻璃茶几上,有意忽视一旁好似被他吓到的沈季池,对荣峥道:“阿峥,我们谈谈。” 荣峥这才把放在沈季池身上的目光挪开,与程川对视,淡漠开口:“谈什么?” “谈谈这两天,”程川说,“你的,我的,所有事情。” 荣峥看了他片刻,点点头:“行,等会儿。” 说罢端着餐盒拿起勺,竟是要先给沈季池喂了汤,再和他谈。 程川直接一脚踹翻了面前的茶几。 汤汤水水、肉菜米饭洒落一地。 另外两人谁都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动作,一个大张着嘴像只受惊的鹌鹑愣在原地,一个手上饭盒没端稳,温热的汤大半都浇到了自己的衬衫上。 “程川!”荣峥还没被谁这么下过面子,怒极的他倾身,一手攥住程川衣领把人拉近,一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我说,我们谈谈。”青年天生带笑的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荣峥,柔声道,“现在,立刻,马上。” 程川看起来丝毫不怵,但只有他知道,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他插在外套兜里的双手早已快把自己掌心掐烂,身躯也控制不住地发颤。他用尽了浑身力气才不至于下意识地把自己蜷缩起来,藏到没人能发现的角落。 “哎呀!荣峥哥你在干什么?别打人啊!”回过神来的沈季池赶忙扒拉住荣峥那只扯住程川领口的手,“都是我的错,我不喝了,不喝了,对不起……荣峥哥你快把手放下!” 荣峥攥住程川衣领的手松开,改为钳住对方手腕,不顾沈季池的劝阻与哭嚎,一声不吭将人带离了病房。 程川神经还处在高度紧绷状态,人也有些发愣,跟根木头似的被荣峥带到医院的地下车库塞进迈巴赫宽敞的车后座后,才回过神来。 “现在可以谈了吗?”他抬头,轻声问站在车外的男人。 “可以。”荣峥垂下头来,一手扶车门,一手捧着程川的脸,缓缓道,“只要你还有力气说话。” “我当然……唔!”话音未落,程川的唇舌就被俯身钻入车内的荣峥堵了个结实。 往常接吻这种事情,大都是由程川主动发起,如果荣峥能主动一回,他能雀跃上至少三天——现在自然也是欣喜的,但理智告诉程川,万不可被敌人的糖衣炮弹迷惑,至少现在不能——他们之间的矛盾必须解决。 于是没亲多久,在荣峥的手往下去解他皮带时,程川还是反抗起来。 “阿……唔,峥,等——等等,我们谈谈……” “没说不谈,”荣峥让程川跨坐在自己身上,等人说完,又摁着对方后颈吻了许久,才松开,哑声道,“我们慢、慢、谈。” 程川抵着他的胸膛,脑袋几乎要冒烟:“你这样我们怎么谈!” “不是能说话?”荣峥扣着他的腰,温柔极了,“你说,我听着。” 对方太坚持,太强势,程川拗不过,只能烦躁地抓着他的肩膀,顿了顿,还是决定打直球:“你喂沈季池吃东西的行为我不喜欢,以后别做了。” 荣峥闻言挑眉:“刚刚发那么大脾气就因为这事?”说着卷起自己的一边袖子给他展示“罪证”,“我手臂都烫红了。” “啊。”程川瞟了他一眼,没有半点心虚和后悔,仅仅小幅度地点头:“对,就为……这事。” 荣峥没说答应或不答应:“他手受伤了。” “沈家已经沦落到请不起护工的地步了吗?”程川嗓音微微有些抖,却寸步不让。 “小川……”荣峥去咬他的耳垂,“不闹了好不好?” 换作从前,程川这会儿早就嗔怪撒娇最后软软道一句“好吧”一条龙服务了。 但也许是脑海中荣峥和沈季池相处的画面太过扎眼,又或者是荣峥说到做到,切实履行了那句“只要你还有力气说话”——总之,程川最终没有回答。好半晌过后,才倏地出声:“你还喜欢沈季池吗?” 荣峥闻言一愣,稍稍拉开俩人之间的距离后,他看着面前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重申:“我只把他当弟弟。” 程川也很认真地凝望着他,很轻地发问:“正面回答问题很难吗?” 荣峥没注意对方用了个“还”,于是说:“不喜欢。” “那你以后不要再和他往来。” “小川……”后面的话荣峥没说,但他为难又无奈的神情已经让程川知道了他的选择。 程川闭上眼,终是没再继续逼迫。他躯体失力,唯有十指能够紧紧抓住荣峥后背,在分明称得上温暖火热的车厢里,感受到自己浑身的血液一点、一点冷了下去,直至比来时吹的夜风寒凉。 - 那天过后,程川和荣峥的关系进入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境界。 说不上冷战,程川只是放弃了当东施,而他这样的相貌天然自带距离感,不再刻意装乖后,落到荣峥眼中,就成了还在闹脾气。 小吵怡情,荣峥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他反而觉得这样的程川比之前听话乖巧的模样可爱多了。 再回到程川的视角,他觉得荣峥这几天对待他的态度很微妙,关心多了不少,相比过去八年可以说是质的飞跃。 前提是沈季池不出现。 一旦这位“白月光”有个头疼脑热,空虚寂寞,联系荣峥时,他的男朋友都会放下手中在做的一切事情,第一时间出现在对方身边。 程川不理解。荣峥说他已经不喜欢沈季池,可做出的事情却是实实在在还把人放在心尖上。他想起网络上曾经流行过的一句话,“如果这都不算爱”,那要到什么程度才算? 有些话说多了没意思,他已经明确表达过自己的诉求,只是荣峥不以为意,程川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勉强,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怨夫。 但要他干脆和荣峥分手……程川自嘲笑笑,做不到啊。 放得下他早在多年前,荣峥第一次和他提分手时就和对方分开了,而不是后来把自己折腾成一个赝品。 于是种种因素加持下,便造就了现在的尴尬局面。 程川有点迷茫。 第5章 迷茫的程川就这样迷茫地过了一段日子,期间他独自陪圆周率进了一次宠物医院急诊,送霍方圆踏上了飞往港城的客机,收到了来自国内某知名风光摄影杂志的邀请,希望他能亲临现场指导一个大型的风光摄影展的策划。 恰好荣峥出差在外,程川闲着也是闲着,便应下了主办方的邀请,当即坐上了开往临市的高铁。 协助策展的工作忙碌而充实,程川几乎一整天没看手机,晚上点开社交软件时,消息已经积了几条。 一条来自荣峥,问他吃过晚饭没有,而后说有个谈判不是很顺利,他可能得在出差的杭城多待几天才能回家。 程川给他回复,简单讲了一下策展的事,随后点开其余几条来自周子聿的信息。 自从医院撕破脸皮后,时至今日是对方首次联系他。程川想不通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聊的,抱着困惑的心态戳开了对话框,在看清周子聿发过来的几张图片后,骤然愣住。 照片中的主人公有二,是谁他们都再熟悉不过——荣峥和沈季池。 看背景他们应当是在一间餐馆的包厢里,荣峥西装革履,容颜英俊一如既往,眉梢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在他身边的沈季池手臂看来恢复得差不多了,正有力地撑在餐桌上,侧着身子,满目欣喜,仰着头,嘴唇印在荣峥的面颊上。 是的,沈季池的嘴和荣峥的脸零距离,太过出乎意料的画面让程川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操劳过度产生幻觉了。 第6章 他把那几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照片反反复复划来划去看了不下十遍,最终确认,自己的眼睛没出问题,沈季池的的确确是亲了荣峥。而后者的反应从图片上看来,也并没有很排斥。 程川点燃一根烟,却没有吸,就这样夹在指缝中翻来覆去地看照片,盯着上面的人。图片是连拍,没有ps痕迹,荣峥真的让沈季池亲了…… 好兄弟会这样吗?弟弟会对哥哥这样吗?脑海中响起之前电话里沈季池说出的那一句“我和荣峥哥就是好兄弟的关系”,程川“哈”了一声。 我们就是好兄弟的关系,我只把他当弟弟——兄弟哥俩好,所以亲个脸没什么。再进一步,亲个嘴也情有可原。再再进一步,亲都亲了,上个床也不是什么大事…… 哈。 食指与中指间的香烟已经快要燃烧殆尽,程川脑子都是木的,试了好几下,才成功让大小脑配合,重新驱动手臂抬起,把烟含入嘴里,过程中烟灰抖落一地。 程川咬着烟点开出行app,下单了一张最近的飞往杭城的机票。 - 红眼航班落地,从机场里走出的人大都半死不活。 程川来得匆忙,坐上了计程车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荣峥住在哪里,司机又催得紧,他只好先说了一家荣氏旗下的高档连锁酒店名称。 【你出差是住瀚海吗?】给荣峥发过去这么一条消息后,程川息屏,偏头去看车窗外快速掠过的景物,才有了一分他真的从北跑到了南的实感。 杏花微雨江南,古诗诚不欺他,相较京市还黏黏糊糊地拖着冬天的尾巴,杭城早已春意盎然。天地被如丝雨线织成白茫茫一片,万物生发的绿隔着雨幕来看,恍然间给人一种不在凡间的虚渺。 路灯还未熄灭,昏黄地点在朦胧的暗昧里,有点暖,也带着凉。程川一盏接一盏地看,盯着盯着,纷繁杂乱的思绪就渐渐静了、顺了。 并非无路可走,并非别无选择。如是想着,程川重新摁亮手机屏幕,从他坐上车已经过去快半个小时了,大概是春景勾人,他竟恍然无觉。 十分诡异又巧合的是,荣峥的消息恰好也在这时发了过来,也不知是刚醒还是没睡。 【是啊,怎么忽然问这个?】 没猜错,倒是省事了。程川望向车外不远处,矗立在江边的高楼,“瀚海云顶”几个大字格外醒木。他没回复,结清车费后直接走进酒店开了间顶层的房,刷卡上楼,一气呵成。 【房号。】程川低着头,一边走出电梯,一边继续发信询问。 但这一次,他没等来对方的回答。“咔嗒”一声响传来,程川抬头,就这样直直和十几米外从房间内探出半边身子的荣峥对上了目光。 “小川?”荣峥眼中有显而易见的惊喜,他快走几步来到程川身边,“真的是你。”话音未落,已经将人拥入怀中。 “怎么忽然过来了?”荣峥偏头在程川额角亲了一下,旋即稍微拉开俩人的间距,低头。 那是一个索求亲吻的姿势,程川曾经最喜欢也最想荣峥主动的事情之一。但现在,他只是看着,看着,而后,在对方即将亲到的那一刻,别开了脸。 “进去说吧。”程川推开荣峥。 后者眼中有一闪而过的不悦,程川多了解荣峥啊,自然没有错过。他自嘲笑笑,为自己的敏感,也为自己心脏下意识为对方抽痛的可悲。 荣峥牵着程川手腕把人拉进了房间,几乎是房门关上的瞬间,就将人推到了门板上,一分钟前没能践行的吻终归还是铺天盖地地卷土重来。 程川起初还有心反抗,可一夜未睡带来的疲倦终究还是占了上风。算了,他想,亲吧,跨越大半个中国他都来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付出继舟车劳顿后又差点窒息而亡的代价之后,程川总算成功坐到了荣峥对面。脑子还能转,还有心情交谈,他为自己顽强的生命力点赞。 “解释吧。”程川把手机上周子聿给他发的图片点开递到荣峥面前,开口。 荣峥在看清图片内容的刹那变了脸色:“我没有!” 程川静静看着他。 后者也反应过来自己着急忙慌之下口不择言了,轻咳两声后道:“这是个误会,我没有出轨。” 见程川无言,荣峥把手机放到茶几上,手肘撑住膝盖,拉过对方一只手紧紧握住:“真的,那时候我们在和一家合作方吃饭,协议达成时小池太激动,就……总之,他不是故意的。当时包厢里还有其他人,你不信的话可以去和他们求证。” 程川没说信或不信,闻言垂下眼眸,拿回自己的手机,又问:“‘不是故意’是他给你的解释还是你给他的说辞?” “小川,我们真的没——” “请正面回应。” “……他的解释。” 程川听到这儿没能忍住,乐了,他往后仰躺在沙发靠背上,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半空。 他看起来不冷不热,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让荣峥没来由感到一阵烦躁。但他也知道这事是自己理亏,饶是有脾气也没有立场发,于是只好坐到程川身边,沉默地抱紧对方。 “你信吗?”半晌,程川问。 荣峥说:“信。” “哦,我不信。”程川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屏幕上沈季池的电话联系界面已经被提前点开许久,话落,程川直接摁下拨打的按键,“所以我们不如直接问他吧。” 荣峥下意识想阻止,但望着自家男朋友面无表情的脸,到底没出声。手机响了很久,没有接通。 “大概还在睡觉。”荣峥猜测。 “是么,我一夜没睡呢。” 这话让荣峥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柠檬水泡湿的棉花堵住了,刺挠且涩,也有点痛。 “……对不起。”他说。 程川没应,手上又捣鼓几下,第二遍拨打沈季池的电话不通后,他朝荣峥伸手:“手机。” 荣峥也不敢问干什么,双手呈上,而后就见程川用自己的微信账号给沈季池去了视频。 “他不会……”接的。 话音未落,视频打通了。 荣峥:“……” “荣峥哥?”沈季池嗓子被什么东西粘住似的,软糯迷糊地从手机那头传来,“怎么这个点给我打电话?” 视频画面上,是男子白花花赤裸着的上身,半掩在酒店白被下,他揉揉眼睛,一副初醒的茫然迷糊模样。 “小池,我……你今天太冲动了,我希望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是吧荣峥哥,你大清早打给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哈哈哈,你也太可爱了吧……”沈季池笑得前仰后合。 程川还是活人微死地躺在沙发背上,听着对方张狂的笑,有那么一瞬间心想,某种程度上沈季池的确比他和荣峥更相配,他们连不正面回答问题的习惯都那么像。 “小池,你不要岔开话题。”说这话时,荣峥下意识看了程川一眼,只是后者仍旧一动不动,倦怠至极的样子,让他莫名又开始烦躁起来。是以再开口时,荣峥的语气不免更冷了几分,“我没开玩笑,你以后……没有要紧的事就不要来找我了。” “我不!”那头的沈季池一下子叫起来,“荣峥哥你不相信我吗?我都说了是当时太激动了!你……是不是程川又和你说什么了?他知道这件事了吗?他之前就一直误会我和你的关系,可是我们之间分明没什么呀,要不我去和他解释清楚……” “解释吧,听着呢。”大爷似的躺着沉默了许久的程川倏地出声。 第6章 两方空间仿佛被按下暂停键,登时阒寂无声。 良久,沈季池才干巴巴问:“荣峥哥,程川在你旁边啊?” 荣峥:“嗯。” “……”沈季池又问,“程川,你在听吗?” 程川:“说。” “不管你信不信,我和荣峥哥之间真的是清白的。”他说得慷慨激昂,义正词严。 “哦。”程川坐直身子,把荣峥的手机拿过来,终于和视频中的沈季池面对面,“你大概不清楚,我以前是律师,做事讲证据。不管你怎么辩解,事实就是你明知荣峥有男友,还是亲了他。沈季池,知三当三让你很有成就感吗?” 他用很天真的语气问,似乎就是单纯不解。 “你!程川!”沈季池万分委屈,声音甚至带上了哭腔,“你怎么可以这么污蔑我!” 荣峥闻言也微微皱眉:“小川。”这话严重了。 程川对他们的控诉置若罔闻,继续道:“沈季池,你很喜欢荣峥吗?喜欢到不惜豁出脸面试探他的态度的地步?” “我……” “先别着急否认。”程川打断他,“为什么不直接表白,是怕被拒绝吗?或许你可以勇敢一点,说不定荣峥跟我在一起只是迫不得已,他也还喜欢着你呢?” 第7章 “程川,适可而止。”荣峥攥住程川手腕,沉了脸色。 “看,为你生气了呢。”程川对手机那边的人说。 沈季池沉默了。 “你不知道你自己是荣峥的白月光吗?拿的多么好的剧本啊,如果不是我这个绊脚石拦在中间,你的回国本该是你们爱情的开端。承认吧,说不定你承认了,我看你们两情相悦就主动退出了呢……” “程川!” “真的吗?” 荣峥和沈季池的声音先后响起,可惜后者听不到程川的回答了,因为荣峥已经把通话挂断。 “耶,”程川对荣峥弯起眼眸,“我猜对了。” 荣峥脸色不是很好,毕竟沈季池此前从未表现出过喜欢的意思,他一直以为对方对自己就像自己对他那样,是兄友弟恭。 这场闹剧到这儿算是暂告一段落,松懈下来后,程川便再也抵挡不住通宵的疲累,撑着沙发站起,打算回房洗澡睡觉。 “小川……”荣峥没松手,“去哪儿?” “回房,洗澡睡觉。”程川一根一根掰开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挣脱钳制后,他一边揉搓着自己被对方抓红的手腕,一边垂下眼眸,温声道,“阿峥,两个选择,要么你从今往后不见沈季池,要么我们分手,你选吧。” 荣峥沉默。 “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程川说完,便倦怠地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手掌按上房间门把手的下一秒,他听到了身后荣峥的回答:“小川,不分手……我以后会和他保持距离。” “知道了。” 程川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既没有被选择后想象中的欣喜若狂,也没有因为荣峥的迟疑而愤懑不甘,片刻后,只能平静地给出这么一句回应。阿峥,希望你说到做到,他想。 - 程川一觉睡了个饱,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 他一面洗漱,一面掏出手机处理信息,刚打开就发现短信与微信消息堆积成山。 程川:“?” 点开,原来始作俑者是沈季池——对方疯狂加他好友得不到回应,便开启了短信轰炸。 程川大致瞟了一眼最新几条短信的内容,咒骂有,卖惨有,倾诉自己对荣峥用情至深有……视线在上头停留三秒钟后,他就切换页面,干脆利落地将对方所有联系方式拉黑了。 世界终于清静,程川也刷完牙洗好脸,站在落地窗前伸了个懒腰。 天地极目处,残阳如血,大江如练,碎金满流。 他的脑子还来不及翻出一句适合此情此景的言语,手已下意识地从一旁的背包里摸出相机,找到最佳角度一连拍摄了好几张照片。 拍完检查效果期间,敲门声倏然传来,轻柔到称得上小心翼翼,若非程川耳聪目明,还真就不一定能发觉。 他放下相机,走过去拉开了房门。 走廊上,荣峥西装革履,发型妥帖,看得出来又经历了一场或是几场会议,与程川一身柔软居家服顶着鸡窝头的模样形成的对比不可谓不鲜明。 “小川。”房门打开似乎让荣峥倍感讶异,一贯不显山水的面上竟透出几分无措。 “嗯。”程川侧开半边身子,让他进来。 荣峥的视线落到程川手中的相机上,难得主动找话:“在拍照?” 程川又应了一声,关上门往里走的中途随手删了几张对焦模糊的照片。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聊起摄影的话题,程川心想,看来沈季池的出现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来说也并不全然只有消极作用。 “我可以看看吗?”荣峥又问。 程川把相机递给他,旋即用客房的座机给前台去了电话,要他们送两份意面上来。 “拍得……很好。”几张图片被荣峥翻来倒去看半天,最终憋出这么一个评价。 程川莫名觉得心脏仿佛被火烤过后又迅速塞进冰水桶里,痛但爽快,也不知是为荣峥的绞尽脑汁,还是为自己的苦尽甘来。 “得了吧,”他颇有些无奈地拿回相机,笑道,“难为你一个外行了。” “不难为!”荣峥几乎是抢答般开口,“我……我以后会多了解一些这方面的知识的。小川,你给我时间,你教我。” 他从前只知道程川赋闲在家,喜欢摄影,至于拍成什么样?不重要。他每个月打给他的钱都是六位数往上,总归不会让他吃苦。 而现在……荣峥后知后觉,分明已经在一起八年,他对程川的了解,却近乎空白。 没有比他们更不像情侣的情侣了。荣峥心底没来由一阵恐慌,他觉得自己和程川的关系像是走入了死胡同,他不喜欢这种状态。如果可以,荣峥希望可以往后或者往前。 向后,恢复到过去近八年来彼此之间相处的状态,很乖的小川,偶尔会闹小脾气,但不用哄,他就能自己把情绪调节好,然后他们的关系重归融洽。日复一日,虽寡淡无味,但若就这样和对方过一辈子,荣峥也是愿意的。 如果选择进一步……打破死胡同,高墙的那头会是什么?荣峥不知道,不确定,商场上铁血手腕的他竟在此刻生出了怯意。 若能回到过去就好了,荣峥心底泛起这样一个念头,他会把放在工作上的重心挪出来一点,给予程川更多的关心爱护。 要是能重来…… “行。” 程川的声音一下子把荣峥走神的思绪拉回,他幡然醒悟过来自己方才的想法有多懦弱。 不是的,不该是这样,荣峥想。逝去的日子已经无法挽回,沉湎过往是无能者的做法,程川现在就很好,需要改变的人是自己。 想通其中关窍的荣峥莫名松了一口气,是他从前忽视小川良多,但他会改的……幸好还有机会。 男朋友也不知在上演着什么样的内心戏,脸色风云变幻,这还是程川第一次看到荣峥在短时间内切换那么多种表情,不免有些新奇:“你在想什么?” “我会对你好的。”荣峥猛地抓住程川的手保证。 后者眉梢一挑,良久后,笑开:“成。” “好”这个字太宽泛了,从前的荣峥对他不好吗?程川从未这样觉得。 即便最初是他以帮忙打赢荣峥公司和竞争对手的官司为条件要求他与自己在一起,对方是被逼迫。 可就事论事,后来的荣峥待他并不薄,每个月给的钱让程川怀疑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包养对象。虽态度冷淡,事事扫兴,但并无羞辱、不尊重。偶尔传出的绯闻没有过火,他求证过后也清楚都是捕风捉影…… 总而言之,程川不认为过去的荣峥待他很差。 换句话说,对方是个好人,他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爱他。 但“不爱”是一个多么主观的词,不该成为他评判荣峥个人品性的标准,程川也清楚所谓“缺点”并非缺点。 所以,没承诺却已经待他不赖的荣峥现下亲口立志对他好,会有多好?程川隐隐有些期待。 酒店餐食送上来得很快,在他应答荣峥的话后不消片刻,敲门声便响了。于是程川就见沙发上的荣峥“唰”一下站起,殷勤道:“我去拿。” 程川哭笑不得。 窗外夕阳斜斜射入屋内,气氛微妙的俩人就这样并排坐在茶几下的地毯上,拌着余晖沉默地吃完了面。 程川自从沈季池回来后一直空茫着不得劲儿的心脏也在此时,终于随着胃被填满而渐次充实。 事情还不算太糟糕,他想,不管过程如何,阿峥终归是选择了他,一切……也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吧? 望着远处在暮色中呈现出暗沉青灰轮廓的山峦与大江两侧陆续点亮的灯海,程川如是期许。 - 后面几日,荣峥继续和其他企业谈合作,程川偶尔陪他出席,更多时候,还是背着自己的相机,在城市的角落走走停停。 他们都没有再见过沈季池。 拉黑对方的次日,程川随口问了一句,荣峥说他已经通知沈家的当家人也即沈季池的大哥沈伯涯把人接回去了,前者也就不再多言。 挺好的,程川想,所有糟心事就到此为止吧,他是真的疲于应对了。 五天后,他们结束在杭城的行程。 荣峥改道海城,去视察公司和高校合作建造最新落成的一座科研所。 程川则接了一家专营户外用品企业的品牌形象平面广告摄影,踏上了飞回京市的飞机。 二人暂作分别。 第7章 虽则程川更喜欢纯风光摄影,但因着过去万事以荣峥为圆心展开,少有机会接触大自然,他拍得更多也更擅长的其实是人像。 这次所拍摄品牌请的代言人是时下热门小生周镜,少林寺出身,一出道就凭借在某武侠剧中饰演的亦正亦邪男二一角爆火,颜值身段都很能打,故而程川没费多少心思,很快就拍好了。 收拾器材准备下班时,程川接到了荣峥的语音消息,询问他中午吃什么,又说今天视察时实验室的老教授拉着他谈了一上午的深度学习中的长短期记忆模型,他现在脑子电量耗尽,急需充电恢复…… 第8章 至于所谓的“电池”是什么,不言而喻。 程川直接给对方去了电话。 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一通电话其实没打多长时间,但放下手机时,程川仍旧觉得身上仿佛绑了个巨大的氢气球,整个人好像要飞起来了。 还是没有实感,程川十分没出息地想,好似一个替他人守财多年的奴仆突然被告知这一堆珍宝都是自己的了,一瞬间巨大的惊喜过后紧随而来的就是惶恐。恐失去,恐命运捉弄,恐一切都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想他还需要一段时间慢慢适应。 没出息啊没出息,程川摇了摇头,收拾好东西后,抓着车钥匙不疾不徐往外走。 只是不等他走到自己的车子前,才刚沉寂下去不久的手机就再度响了起来。 程川眼中未散尽的笑意在看清来电名称的那一刻彻底收敛。 他紧紧抓住手机,摁下接通键,嗓音发紧:“李医生……” “程先生!”宠物医生李云舒焦急万分的声音终归是化作铡刀,横上了程川的脖颈,“你在哪里?圆周率快不行了,你快回来吧!” - 程川虽然有车,但为了高效省时,平素出门时除非目标号线真的非常拥挤,更多时候还是喜欢坐地铁。 今天要不是拍摄地点偏到快不在市区,方圆十里内没有地铁,他也不会选择自己开车。 而现在……程川从未有一刻这般憎恨京市的交通状况。 他一路打灯、超车、加塞,将同路车主愤怒的鸣笛远远甩在身后,紧赶慢赶回到小区内的宠物医院,还是晚了。 “程先生,节哀。” 李医生的声音分明轻得不能再轻,程川却觉得威力堪比核弹,将他的世界炸成一片空白。 她一定在骗我,程川脑中只剩下这样一个念头。今天……过几天就是愚人节了,没错,她在骗我。 病房里,洁白床单勾勒出圆周率的轮廓,它静静躺着。 它明明只是睡着了。 它明明…… 程川一步一步走近,直至大腿贴上圆周率病床的边沿。 他缓缓伸出手,重复了几次才成功抓住被单,揭开—— 圆周率双眼紧闭,金色毛发还是那样柔滑而富有光泽。 “圆周率……” 程川轻声唤着它。 “乖宝……” 他想继续喊,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倏然间发不出一丝声音。嘴唇微微颤动着,吐不出一个字。 很久很久之后,程川才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膝盖与脖颈一寸一寸弯了下去——他跪在圆周率的病床前,和它额头相贴。 冷的。 怎么会是冷的呢?怎么能是冷的呢?程川记得圆周率分明有暖烘烘的体温,很喜欢在他修照片时窝在他怀里;有湿漉漉的鼻子,会在他失落时一拱一拱地蹭他脚踝;有黑漆漆的眼珠子,亮晶晶胜繁星,满眼装的都是他…… 往事如针,细细密密深深刺入程川的心脏。 他就那样静静跪着,趴着,一动不动,只有眼泪无声滑落,染湿被单。 “程先生……”不知过了多久,李云舒担忧的声音传来。 程川垂落良久的头颅终于动了动,他阖眸掩去眸底猩红,撑着床沿,在李医生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医护人员早已把纸箱拿来,程川最后摸了摸它的脑袋,旋即把狗狗抱起,放入盒子,重新盖上白布。 而后抱起纸箱,转身走出了病房。 - 怎么从宠物医院回到家的,程川其实有些记不大清了。 距离不远,似乎是抱着圆周率走回的?不,不对,他把车开回来了的。开车……哦,对,是李医生开着他的车把他送回来的…… 程川抱着纸箱进了屋,抱着纸箱坐到沙发上,抱着纸箱沉默了许久,久到暮色四合,黑暗一点一滴把室内的光线蚕食,将他吞没。 直至伸手不见五指,程川才忽地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打给荣峥。 嘟——嘟——嘟—— 堪堪自动挂断之际,那头才被接起。 “小川?”荣峥声音有些不自然,若放在寻常,程川一定能听出来那“不自然”名为“紧张”,但此时他大脑几乎宕机,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是以并未第一时间觉出不对劲。 “阿峥……”程川喃喃。 “嗯,我在。”荣峥转化为电信号后又经解调、数模转换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有磁性,沙哑又温柔,“吃饭了吗?怎么听起来不太开心?” “我……” “荣峥哥!你接什么机密电话呢跑那么远,阿姨要我来催催你!” 程川才刚张口发出一个字音,就听到了手机那头脆生生的欢快声音。 往后的话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怎么会……程川像是不解为什么见不上圆周率最后一面一样,不明白前几天还和他保证再也不见沈季池的荣峥,承诺要对他好的荣峥,怎么现在又和对方“称兄道弟”了? “小川你听我解释!”荣峥应当是呵斥了沈季池一句,具体是什么程川没听清,“我没和他单独待一起,是我妈也在海城,小……沈季池不知怎么就联系上她了,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就提出一起吃个饭……仅此而已。” 程川抱着纸箱侧躺在沙发上,手机放在耳边,荣峥慌乱的声音喋喋不休传来,他却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被真空玻璃罩套住了,周围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急促又紊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压过来,从喉咙到胸口,最终蔓延至全身。 程川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哦,吃饭,吃饭……他抽出一缕心神硬扯着脑子开始转动,吃完饭后要去干什么呢?看电影还是自己演电影?为什么啊,是你答应不再见的,做不到直说就好,为什么骗人啊…… “你们上床了吗?”程川蓦地出声。 “程川!” 程川又问:“打算什么时候上?” “小川,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吗?程川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看得发涩发疼也只能描绘出一些大件家具的朦胧剪影,他又困惑了。他记得他好像没做什么,为什么看在荣峥眼里就成罪大恶极了? 也许是午饭晚饭都没吃的原因,程川忽而觉得好累好累。 “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多一点信任?”他听到荣峥叹了口气。 是信任的问题吗?我不信你就不会在最开始你在沈季池身边照料他时没有翻脸了,程川想。关键不在信任与否,他们之间的分歧,一直都是他在荣峥那里没有得到过优先级。 八年前他爱荣峥爱得义无反顾,被退而求其次也甘之如饴。而今……或许单方面的爱意真的抵不过时光,程川发现他已经无法再拥有年少那份孤勇。 他不想继续了。 所以他说:“因为瓜田李下,我不信你了,荣峥……分手吧。” 话音落下,程川挂断,关机。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他抱着手里的箱子,沉沉睡去。 - 次日凌晨,程川在一室寒意中被冻醒。 春日连绵的雨淅淅沥沥敲打在落地窗上,他瞥了一眼,又看看被自己抱在怀中已微微变形的纸箱,花了一分钟才想起昨日发生的种种。 “爸爸带你去新家……”程川摸着纸箱的一个尖角,轻声说了一句。 接着,收拾好圆周率的饭碗玩具等物,简单梳洗换衣,草草解决完早餐后,他带上圆周率,重新坐上了汽车。 狗狗的离世让程川难以接受,但其实从数月前医生通知他做好心理准备起,圆周率的坟及它故去后的一系列事宜就已经安排好了。 汽车破开雨幕,一路向西穿过拥挤的车流,从塞到一动不动到渐渐道路上只剩下零星几辆车,高楼大厦被抛在身后,程川载着圆周率越过荒山野田,来到了郊区的宠物公墓。 墓园内,行车道两旁的柏树在雨中肃立,雨滴落在上头谱出一曲沙沙的乐声。 “好听不?”程川身着雨衣,谢绝了工作人员的陪同,独自一人抱着纸箱拾阶而上,偶尔低头看一眼箱子里盖着白布的狗,缓声说,“就不找师傅来给你吹唢呐了,这儿多清幽啊,刚住进来就打扰你的邻居们也不大好,听雨吧,老天亲自给你奏丧乐呢……” 这个公墓规模不小,但路再长,也有走尽的一刻。到达目的地,将纸箱放在方坑边上后,程川便就着白布把圆周率抱出来,从一处四四方方移到了另一处四四方方。 “去了汪星和其他小伙伴好好相处知道吗。”程川絮叨着,将带来的随葬物一同放入坑里,“你的大碗,带好了,从前因为你的身体爸爸得控制你的饮食,现在去了那边,想吃什么就敞开怀吃吧,啊。有啥吃不着的拖个梦,爸给你烧过去…… “玩具,交到了新朋友可以和对方一起玩,要是有坏狗来抢,你就咬它…… 第9章 “后腿支架,没有别的意思啊,就是让你带着时刻警醒一下自己,以后过马路小心点儿……” …… 东西都放进去后,程川起身,抄起铲子开始埋土。 一抔,两抔,三抔……土坑被慢慢填平。 春雨如酥,悄无声息落在上边。 程川望了一眼四周景色,他知道,用不着几天春草便会爬过来,慢慢覆盖这片光秃秃的土地。也许明年,就能收到圆周率捎来的花。 第8章 从宠物公墓回来时中午已过,程川甫一踏入别墅,就隔着玄关与客厅长长一段距离,和荣峥四目相对。 “去哪儿了?”对方沉着面色质问,“你以为挂我电话事情就结束了吗?小川,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别两次三番——” “宠物公墓。” 荣峥未出口的话戛然而止。 程川告知他:“圆周率死了,我去埋。” 狗狗虽然是俩人一起捡的,但绝大部分时候都是程川在养,荣峥知晓它之于对方的意义。沉默片刻后,他温声道:“……对不起。” “道什么歉。” “我不该吼你的,小川,我不知道这件事,我……” “没关系。”程川直接扬手打断对方的话,抬腿往楼上走。 “等等——”荣峥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我,你——你吃饭了吗?” 程川使了些力气把手抽出来,语气仍旧平和:“待会儿吃。”说罢稍稍颔首,转头,继续走向楼梯。 荣峥亦步亦趋跟着他:“吃什么?意面还是牛排?或者中餐,当下时节正好,我们去吃腌笃鲜……” 已经踏上两节楼梯的程川止步,转身,借着地理位置的优越居高临下地俯视不远处的男人:“荣峥。” 荣峥皱眉:“叫我阿峥。” 程川扯扯嘴角,非常认真地和他说:“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你也听得够清楚,我们分手了。前任要有前任的样子,今后就别再见了。” “我没同意。”荣峥冷了脸色。 “不重要,我同意就好。”程川耸耸肩,“我昨天是通知你,不是在征求意见。” 说完再不顾荣峥黑如锅底的脸色,径自上了楼。 不收拾不知道,一拾掇,程川才发现他和荣峥在一起八年,同居七年,到头来,他自己的东西竟装不满两个32寸行李箱。 “倒是省事了……”程川垂眸,自嘲笑笑,一转头,就看到了人高马大堵在门边的荣峥。 “让让,谢谢。”程川一手一个行李箱,被荣峥拦着出不去,倦怠的眉眼不由蹙起。 “你决定好了?”荣峥出身显贵,虽然父母感情不和,对他也多有苛责,但物质上却是从未亏欠的。 锦衣玉食的成长条件堆出了荣峥骨子里的傲气,今天本该是和某家合作方订立九位数合同的日子,自己弃每推迟一天签约就要赔偿合同总金额千分之一的违约金于不顾,特地跑回来哄程川,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言下之意,程川再闹就不礼貌了。 贵腚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程川悲凉地想。但是亲爱的,这一次真的和以往不一样啊。 “决定好了。”程川甚至冲他弯了弯嘴角,只是眼眸毫无笑意,“所以现在,能让开了吗?” 荣峥侧过身。 行李箱有些重,程川选择了乘坐电梯下到一楼,搭上门把手的那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荣峥的声音:“程川……你别后悔。” 程川握着门把的手一顿,片刻后,使力,下压,后拉,房门大开。 “不后悔。”他的应答伴随着滚轮碾地的声音不轻不重传来。 少顷,“咔哒”一声过后,大门关合,将本就该是两个世界的人重新隔绝。 程川一手拖着一个行李箱,走进细如棉线的雨中,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 偌大的别墅一天一夜之间少了一狗一人,荣峥举目四望,突然对它的面积产生了强烈的不满。 怎么这么空,这破房子没事修那么大干什么? 他烦躁地在沙发上坐下,思来想去,最终掏出手机给秘书去了个电话:“订一张最近飞海城的机票。还有,去把我公司附近那套平层收拾出来,我以后……我最近这段时间住那边。” “好的荣总。” 挂断后,荣峥躺倒到沙发上,捞过抱枕刚想捶几拳,指尖却忽而摸到个什么东西。 抓起一看,原来是个五彩斑斓的毛线团,圆周率的玩具。 “阿峥,今天天气很好耶,我们带圆周率出去玩玩吧”,“好不好嘛,一天不工作公司又倒不了”,“这是我给圆周率新买的毛线球,它可喜欢了。嘿,这颜色越看越顺眼,我拿它给你织条围巾怎么样”…… 旧物是连接回忆的媒介,荣峥举着那个圆不溜秋的毛团,脑海中便不禁浮现出昔年某日,程川笑嘻嘻满脸期待望着他的模样。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荣峥拍了拍记忆上的灰尘,哦,想起来了—— “没空,你自己陪它玩吧”,“一天不工作不会让公司倒闭,但会落后于竞争对手”,“花里胡哨的,不戴”…… 程川当时又是什么反应呢?荣峥拼命想描绘出那人那时的模样,但现实是,他说完就专注于工作了,再未抬头看过一眼。 他不知道程川当时的表情,不知道他是否伤心失意,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悄无声息退出去的。 他只知道,那天晚上程川仍旧做了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床事上乖巧配合,耐不住了就会哑着嗓子软软地唤“阿峥”,求他“慢一些”…… 所有一切都一如既往。 彼时程川会难过吗?后知后觉的愧疚与悔意漫上心尖,荣峥忽而想打给对方询问,却又在按下拨号键的瞬间蓦然意识到——他早就没了立场,并且才刚给人放话“你别后悔”。 脸有点疼的荣峥仓皇要掐断拨号,但不待他成功践行,手机那头就传来了冰冷的机械女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subscriber……】 男人狭长的眼眸顿时瞪大。 会出现这种提示音的情况一般有两种,荣峥黑着脸想,最好别是他不希望的那一种。 手机打不通,荣峥犹豫半晌,最终还是点开微信,踟蹰地打下一行“你还有东西没带走”,发送—— 【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的灰字与红圈里惨白的感叹号一齐跳了出来。 荣峥:“……” 他把手中的毛线团丢了出去,力度大到生生击倒一个花瓶,噼哩啪啦碎裂一地的声音在空荡的别墅内听来分外刺耳。 - 程川找了个餐馆潦草解决午餐后,便驾驶汽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开。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又可以去哪里,见到荣峥时他只想着快刀斩乱麻,而今细思,多少还是有点操之过急了。 至少也该找好租房再搬啊,程川暗忖。 草率了。 但懊悔已经无济于事,程川只能一边慢慢行车,一边在脑海中搜索可能的去处。 还没等他筛选出个所以然,一股强大的冲击力猛地从车尾袭来——程川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去,安全带刹那紧绷,勒得他胸口生疼。头颅也因惯性剧烈晃动,险些撞上方向盘。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程川下意识踩死刹车,脑袋直接“嗡”了一声,短暂的空白后,涌上心头的就是惊愕与愤怒。 他迅速回神透过后视镜望去,追尾他的是一辆黑色轿车,紧紧贴在自己车屁股上的车头已经明显凹陷,引擎盖也微微翘起,破碎的灯罩掉在一边。 程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双闪,解开安全带下车,三两步来到对方的驾驶室旁,哐哐哐敲响车窗。 “哥们儿,坐挺稳啊你,不打算下车给我个解释吗?”车窗降下,考虑到武力输出可能带来的源源不断的麻烦,程川压着脾气才没给这位木头人似的坐着一动不动的司机来上一拳。 司机黑衣黑帽黑口罩,几乎把自己裹成一块炭,若非心知不可能,程川会以为他是来暗杀自己的。 “对不起啊……”男子抬了头,但程川看不清他鸭舌帽下的眼睛,只听得对方略带歉意的声音又沉又哑,有气无力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 别是自己给自己撞出个好歹来了吧?程川内心卧槽一句,问:“你还好吗?要不要帮你打120?” “不用,我只是有点发烧,回去吃点布洛芬就好。” 这叫“有点发烧”啊,程川瞟了一眼凹陷的车头,心道再烧下去脑浆该煮沸了吧。 但人不领情,他也就点到即止,只不过身为遵纪守法好公民的觉悟还是让他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你这状态就别再开了,对人对己都不负责,通知朋友家人来接一下吧。咱们这现场有点小惨烈啊,我呼叫交警来处理一下……” 第10章 “别!别报警!”听到“交警”二字,司机情急之下竟直接伸手,一把抓住了程川的小臂,“多少钱,我赔,别报警……” 被制止的人闻言,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旋即视线慢慢落到后备箱上—— “卧槽,不是你想的那样!”认识到程川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的男子瞳孔地震,“没杀人没藏尸,我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新新青年,祖国的未来民族的希望,小时候还曾因扶老奶奶过马路受过全校表彰……程老师,您少看点悬疑剧吧。” 他最后一个字说完,程川眯起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姓程?” 第9章 不知是不是程川的错觉,他问完这句话后,对方好像笑了一下,牵动脸上的口罩有所位移。 只见那人左顾右盼四处望了一会儿,确认没什么人在意他们这块地上发生的小事故后,才对着他脱帽摘口罩马不停蹄,不出十秒,就又重新武装完毕。 时间有点短,但已经足够程川看清那张眉目凌厉深刻带着与生俱来的英气的、年轻的熟悉的脸。 “程老师,您还记得我吗?”青年眉眼躲在帽檐下,看得不甚真切,但程川却似乎能透过语气想象出他的神态,双眸大概是弯的,亮晶晶的。 “记得。”程川点点头,“周老师。”此人正是他昨天才刚给拍完照片的当红男演员周镜。 “别别别,叫我小周或者小镜就好,‘周老师’委实折煞我了。”许是上一个古装角色带来的影响还未完全淡去,周镜说起话来文邹邹的。 程川心说你这一声“您”也折煞我了,但萍水相逢的,他懒得纠正。 满打满算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怎么都熟不到那个份上,且程川虽在摄影圈小有名气,却无意托大,因而自然是不会这么称呼对方的,他索性省去了称谓:“是你啊……那找警察确实不方便,直接走保险吧。” 周镜忙不迭点头:“真是不好意思周老师,让您受惊了,我请您吃饭赔个罪吧。” “倒也不必。”程川面上不显,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和荣峥分手带来的痛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波澜无惊,他现在只想快些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睡个天昏地暗。 “要请的,要请的……”周镜却固执地点点头,点着点着,人就“砰”一声砸在了方向盘上。 程川:“……?”年轻真好啊,倒头就睡。 “喂,你没事吧?”他抓住对方肩膀摇了摇。 “唔……困,难受,睡觉……”周镜无意识地咕哝着,齿间字词单个单个蹦出。 掌心肌肤滚烫得让程川感觉自个儿是贴上了火炉,他几不可察叹息一声,继续摇晃周镜:“手机。” “什么……” “手机给我一下,”程川摊开手掌,“联系你经纪人或助理过来处理保险事宜,我先送你去医院。” 周镜迷迷糊糊从兜里掏出手机,指纹解锁后递给了程川。 后者接过,在他通讯录里找到标注有“经纪人”字样的联系人拨通,简单说明情况后,就径直拉开车门,连拖带拽把人转移到自己车上,向着医院的方向绝尘而去。 周镜情况看起来很严重,程川直接给他挂了急诊。对方助理还没赶到,他只得继续任劳任怨,跑上跑下给人拿药订病床。 等周镜躺到床上开始输液时,程川心力交瘁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深深觉得没给自己也订一张床是一个多么不明智的举动。 周镜已经撑不住睡过去,程川怕他呼吸困难,将病床间的隔离帘拉上后,就替对方除下了口罩。 青年身形颀长,相貌优越,此刻委委屈屈缩在规格统一的不大的病床上,有种奇妙的反差感。 也许是习武的原因,周镜身上自带一种娱乐圈男星少有的硬朗气质,程川盯着对方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了片刻,随后挪开,慢吞吞落到床边的输液架上——阳刚与脆弱,多么适合摄影的主题,他摸着手机,有些蠢蠢欲动了。 最后到底没动成,一则程川不做这等不尊重人的事,二个,在他注视着液滴一点一点落下,数到第十三滴时,周镜的经纪人林瑛已经匆匆而至。 “程老师,真不好意思,周镜给你添麻烦了。这份恩情我和他都会铭记在心,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程老师尽管开口,我们定当竭尽所能。” 林瑛比程川大几岁,手下知名艺人不少,是个干练的女强人。甭管这话是否出自真心,至少面子上是给足了,双方都体面。 程川当然不会不领情,客套一句“举手之劳”后和林瑛敲定了赔偿事宜,并交换联系方式。 突如其来的事故到这儿算是解决好了,作别林瑛后,程川定了家酒店用作暂时落脚,距离医院不远,他也不着急赶过去,坐上驾驶室时先调转车头去了个地方。 入夜,程川洗漱过后躺在酒店大床上,心底一片空茫。 结束了。 他和荣峥在一起八年,但细究起来,从他大二初识对方,距今是他喜欢荣峥的第十年。 程川阖上眼帘,盖住眸底酸涩。 将一个占据自己生命三分之一的人从心上彻底剥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为防控制不住自己在分手后还偷偷摸摸去视奸对方生活,他选择从根本上断绝这种可能,在搬出别墅后就干脆利落删除拉黑了荣峥所有联系方式。 从今往后,他们之间真的没关系了。 “早知如此绊人心……”程川喃喃——早知如此绊人心,他真的希望不如当时就不认识荣峥了吗?那恐怕十年前世上就已无程川此人。 大抵一份失败的感情总是如此,让人痛苦,但若要你一开始就不经历,又是不愿的。所谓敝帚自珍,也就这样了。 幸好,程川想,幸好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了失去,习惯了求而不得。 而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他僵化人的思维,让他在最初和荣峥在一起时,即便雄心壮志觉得自己能挤掉沈季池在对方心中的位置,却也下意识预设了不完满的结局。 而今分手,不过是印证了当年最坏的猜想。 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程川想,地球依旧转,江河仍在流,他也能做到某时某刻再提起荣峥时,用一句“哦,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一笔带过。 总会有那一天的,时间问题。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只需要接受、等待,就足够了。 - 次日清晨,程川正在手机上浏览租房信息,微信倏忽跳出一条好友申请。 定睛一看,竟是周镜发的。 点击接受后,对面消息来得很快: 【程老师,昨天真是太感谢您了!】 【转圈圈.jpg】 【要不是您我可能已经被烧往西天了,大恩大德无以回报,从今往后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要我撵狗我绝不杀鸡!】 …… 起先拍摄代言时对方沉默寡言,结合容貌,程川还以为他走的酷哥路线,没想到是个话唠。 不过相比起周镜的人设,此时他明显更关注另一个话题—— 【我好像还没老到要用‘您’的地步吧?】 程川终于对这个称呼表示抗议。 周镜的回复在下一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怕用“你”显得我不够尊敬嘛】 【既然程老师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就不用了】 【程老师你在干什么啊?】 【医生说我今天再吊完两瓶点滴就可以出院了,到时我请你吃饭啊】 【之前话没说完呢我就晕过去了,真是惭愧】 …… 【再说吧。】程川不是很有心情,随便敷衍了一句。 发完,那边就再没动静,不知是忙去了还是被自己打击到了。程川也不在意,退出聊天软件,放下手机修每周定期在自个儿摄影账号上更新的图去了。 直至饭点,他才在闹钟的提醒下重新解锁手机,微信收到的信息除却周镜后来回复的【好嘞,那我等你方便】,还有一条来自林瑛的拍摄邀约,想让他帮忙给她手下的一个小花拍一组以“旷野呼吸”为主题的写真,难度不大,报酬不菲。 程川看完消息,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这位姐雷厉风行果真名不虚传,昨日才承诺偿情今儿就把饭菜端上桌了。 第二个念头是可以接下,拍摄时间定在三天后,他没什么事情。地点是京市西北的一座峡谷,非热门景点,但春景秀丽,可自驾可徒步可户外烧烤,也算一个郊游踏青的好去处。 二人于是顺畅达成了合作。 三天一晃而过,拍摄那日难得放晴,程川背着相机包出门时,脚步都比平日多了几分轻快。 车子从喧嚣市区驶向山野,随着目的地渐近,道路两旁的景色愈发显得质朴原始。群山连绵起伏似巨龙匍匐,阳光把巍峨山势勾勒出金边,公路旁边就是奔腾的大河,水流激荡撞出浪花迸溅如雪沫,轰鸣声震耳——好在距离够高远,又或许是车子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并未给人带来几多恐惧。 第11章 这一刻,程川短暂忘记了拍摄,忘记了分手,忘记了自己三十年一塌糊涂的人生,眼中、脑中只容得下眼前的山、水、阳光和草木。 你天生应该走向荒野——他听到他的灵魂对他说。 租房的事情尚无着落,程川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强烈且清醒地意识到,他其实……其实可以不必执着继续留在京市。 诚然,从上大学至今,这座城市承载了他近半生的悲欢。但如今悲已经年,欢也结束,他对城市本身并没有多么浓烈的留恋。 真要走吗?程川左臂横在降下的车窗边框上,单手把着方向盘,和自己谈判。 真的要离开这座城市吗?从此呼吸的不再是同一座城市的空气,从此相隔万里死生不复见,从此天涯为家…… 再说吧——没权衡出个所以然来,程川就中断了思考,因为汽车已开到目的地。 第10章 这是一处v型谷旁的平缓高地——“高地”自然是相对河面而言的。 实际上这块平地从地面到河面的落差不足三米,高地周围还有更高的山,山脚下漫开一片片错落有致的树林。 从市区到峡谷约莫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程川出发得早,眼下正是光线最好的时候。 模特还没来,他便自顾在这方隐秘的幽谷走动,拍了一些远山、晨光与微距的花草。 v型谷像是大地咧开的嘴角,河水略有些湍急,流动间折射出碎钻般的光芒。程川远远望了一眼,可以看到当中还夹杂着一些未完全融化的碎冰。 脑海中浮现出之前看过的他人关于江河化冰的摄影作品,如果让他来拍,程川想,他大概会蹲下身子,将相机贴近地面,以极低的角度仰拍。碎冰的形状在晨光映照下应当会宛如利剑,边缘闪烁金芒,背后是瓦蓝瓦蓝的天空。 构图上就让碎冰位于画面右侧三等分线上好了,光圈要大一点,感光度低一些,快门速度至少也要1/1000秒——只有这样高速的快门才足以凝固碎冰瞬间的动态,连冰面上细微的水珠飞溅都清晰捕捉。 而后“咔嚓”——把一切定格成永恒。 当然,迄今为止以上种种都只发生在他的想象之中。程川遥遥看着那条河,踟躇片刻,终归还是没有靠近。 他轻轻叹出一口气。 “程老师!”一声欢快的呼喊将程川飞到河面上的思绪拉回,他转身,发现打招呼的正是今天的模特,当红小花莫书贝。 她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大帮人,程川环顾一圈,没发现林瑛的身影,倒是和一个面熟的人四目相对。 “是你?!”沈仲渊还是一身朋克风,见着程川后瞪大的双眼让他身上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傻气,“你怎么在这里?!” 程川当然也认出了对方就是前段时间在医院有过一面之缘的沈季池的哥哥,他没理会对方的质问,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就算是招呼了,旋即转向莫书贝:“可以开始拍摄了吗?趁现在光线好,我们速战速决。” 后者点点头:“那就麻烦程老师啦!” “慢着!”沈仲渊却在这时跳了出来,面色不善地盯着程川,“你就是今天的摄影师?” 程川:“显而易见。” 莫书贝则赶紧把他扯到一边:“哥你干嘛呀,瑛姐说程老师的约拍可不容易,要我别整幺蛾子呢,我好不容易安分一天别最后你成了捅娄子的那一个。” “你懂什么!”沈仲渊鬼鬼祟祟瞅了不远处长身玉立的人一眼,而后恨铁不成钢地戳戳自己表妹的脑门,“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三表哥的情敌!让他给你拍照你不膈应吗?况且……况且谁知道他有没有安好心,到时候给你拍成猪头p都不p你就知道哭了……” 沈仲渊嘀嘀咕咕说完,一偏头,才发现自家表妹正用一种和蔼的目光看着自己。 沈仲渊:“?” 莫书贝踮起脚尖拍拍他的肩膀:“首先我只有你一个表哥,其次……哥,你这脑补能力不去写肥皂剧可惜了。” 说罢不顾沈仲渊几欲吃人的眼神,施施然走向了程川。 “不好意思啊程老师,我表哥双商不高,时常话不经脑,冒犯了,你别和他一般计较。”莫书贝朝他弯了弯眼眸,“我们现在开始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点小事也不至于,程川毫无芥蒂地点点头,领着她往提前勘好的取景地走去。 被莫书贝警告过后,沈仲渊倒是全程安分,没再来打扰他们。天时地利人和,拍摄进行得极为顺利,不到中午众人就收工了。 正整理东西准备打道回府时,程川听到又有汽车轰鸣而至。这不奇怪,方才他们拍摄途中也陆续有来春游的人,彼此各自占据不同地点,互不打扰,相安无事。 所以这一回的汽车引擎声并没能引起程川注意,他“咔嗒”按下三脚架腿部的锁扣把器材收好,就要去拧中轴处的升降按钮时—— “二哥?好巧!你们怎么也在这里呀!” 脆生生带着雀跃的欢呼让程川手上动作一顿,猛地回头望去。 不是幻听,声音来源正是沈季池。 而跟在对方身后不远处、冷着脸怠倦环视四周景色的,不是多日不见的前男友是谁? 荣峥显然也看到了他,不疾不徐的步伐骤然止住。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十米,程川却觉得好似隔了天堑。他乜了一眼不远处对沈仲渊笑得灿烂的沈季池,由衷觉得前些天彻夜难眠的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扑克牌里的最大数。 看看无缝衔接的前夫哥,再看看你,程川啊程川,你可争点气吧。 他没有和前任叙旧的癖好,一声不吭绕过对方打算离开,不想却被荣峥一把抓住了小臂:“分手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沈氏计划在这附近开发度假山庄,有意拉我出资,今天来这儿是沈伯涯提议的,我没想到沈季池也会跟来。” 程川觉得有点好笑:“你跟我解释什么呢?” 是啊,他在和他解释什么呢?荣峥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这句话,他们已经分手了,他完全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 掌心的前臂忽地变得无比烫手,荣峥仿佛失去所有力气,最终只能任由程川挣脱,眼睁睁看着对方渐行渐远。 “真不追上去?”挚友宋凛不知何时来到了身边,同他一道望着程川的背影幽幽慨叹,“面子丢了可以再捡,老婆跑了可就真的跑了,你家这位看起来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赋闲多年,出去吃吃苦头,没几天会自己回来的……” “嗤。” 荣峥瞪他:“你笑什么?!” “笑你也有看不透的一天——人家可没闲着,正经摄影师呢。”宋凛指指远处的莫书贝,“而且知道她是谁不?我半个班的学生最近朋友圈都在讨论她的新剧,程川和你分手才几天,就能给她拍照,可不像是离了你之后过不好的样子。” “他拍一日照片才挣几个钱,回来我每天能给他一百倍。” 宋凛心说我和你们这些资本家拼了,脸上却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可是怎么办,现在好像是他不要你了。” 荣峥:“……” 他抬脚刚想踹,宋凛却宛如他肚子里的蛔虫,早早预测并避开了,推推架在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往沈季池等人那边走去:“不是说有烧烤吗,怎么还没开始?啧,磨蹭。快饿死我了……” …… 程川有些心不在焉地将东西放上车,坐到驾驶室,钥匙插入点火开关,转动—— 却只听见“咔咔”几声干涩空响,发动机毫无启动的迹象。 怎么回事?程川凝眉,视线在仪表盘上扫过——转速表指针静止不动,油表指针则无情地指向了“e”处。 “……” 理论上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他今早出发前才刚给车子加满了油。 程川黑着脸下了车,快步绕到车后,但见油箱盖半开,周围还残留着些许油渍,地面更是摊开一小片深色污迹。 杀千刀的吃泡面没叉子的无耻之徒,程川心中把偷油贼祖宗十八代尽数问候一遍的同时举目四望,发现现场的车子里好像就自己遭了毒手,大概是停得偏僻且看起来最老旧好下手的缘故。 荒山野岭没有监控,他也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掏出手机打电话让人来送油。 弄完这一切,程川在方向盘上趴了一会儿,少顷,重新爬起来,在手套箱里四处翻找,好赖掏出一个不知何时塞进去的面包,就着矿泉水三两下吞了,勉强压下腹中饥饿。 但透过挡风玻璃,可以清楚看到远处荣峥他们一行人已经开始烧烤,烤肉的香气顺着风飘入车内,将将扼制住的馋虫瞬间卷土重来,勾得他肚子发出“咕噜”一声响。 程川:“……” 他拍了一下肚皮:“闭嘴。” “咕噜。” “程老师。” 第12章 程川正想继续拍肚皮的手生生刹住车,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改为捂在肚子上,面无表情望向来人:“什么事?” “你胃不舒服啊?”莫书贝瞧见他的动作,不由担忧问。 “……嗯。”程川淡定道,“有点。” “你是不是还没吃午饭呀?他们在那边烧烤,带了很多吃的,程老师过来一起吃吧!” “谢谢,不用,我吃过了,休息一会儿就走。” 他不愿意,莫书贝也没再强求,说一句“好吧”之后便径直离开了。 她走后,程川阖目仰躺在座椅上,心底盘算着回去后该去哪里吃烤肉,必须吃顿奢侈的…… “为什么不过去。”乍然惊现的声音斩断程川思绪,他睁开眼,只见荣峥正不尴不尬站在车门外,固执地看着他。 程川不答反问:“为什么要过去?” “如果你是跟我置气,完全没有必要,身体是自己的。”荣峥皱起眉头,“而且就算……就算我们已经分手,也没有必要老死不相往来不是吗?” 程川私忖不好意思啊前夫哥,我还真就打算跟你老死不相往来了。 但不等他说出口,荣峥就已经懒得废话一般,先行一步拉开车门,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下了车。 程川:“诶——” 第11章 “松手,松手,我跟你过去行了吧!”反抗无果,程川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拉拉扯扯中被荣峥拖过去让人当成猴围观”和“自己走过去”之间选择了后者。 荣峥在他身后勾起嘴角:“早这样乖点不就好了吗。”换来程川一根竖起的中指。 “还是得峥哥亲自出马啊,程川你可真难请。”二人才刚走近,沈季池身边背着个微单的周子聿就开口了,用的虽是玩笑语气,内容听来却让人感到不太舒服。 程川还没说话,荣峥一声“周子聿”就先让周子聿打了个寒战,后背更是隐隐作痛—— 上次他把沈季池亲荣峥的照片发给程川后,荣峥待他的态度与过往无差,并未兴师问罪,看似没有介意。 但周子聿知道,那日过后他爸公司连续三个订单都被人截胡,不知是谁给他透的口风说问题出在不孝子身上,气得他爸回来后就拿皮带把他狠狠抽了一顿,三天没能躺着睡。 虽无确切证据证明截单的事是荣峥所为,但周子聿也没有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依稀能觉出源头在哪,也就导致他现在看到荣峥都有些像老鼠见了猫。 “开个玩笑嘛……”周子聿干巴巴陪笑。 “一点都不好笑,别拉上我啊,我没觉得被程老师冒犯。”莫书贝蓦地插入他们当中,谁的面子都不给,“你们别妄图通过吵架来逃避干活!去去去,烧烤去,一个两个大男人就等着人伺候好意思嘛你们……” 话说到这儿,三人也不好再杵着,各自散开了。 程川拿了一把鸡翅放到一个烧烤架上慢慢烤着,没能清净多久,才刚翻个面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是分手了吗?为什么还要出现在他面前呢?”沈季池开门见山,森冷声音传来,与他呈现给人的乖软形象大相径庭。 程川环顾四周,没发现荣峥身影,应该是忙什么去了,难怪沈季池直接装都不装。 “我们分手了,按说你的机会也来了,”程川无害地偏了偏头,“怎么还没把人拿下呢?” “你!”沈季池瞬间破防,“你别得意得太早,程川!荣峥哥现在只是暂时不习惯你的离开,他心底最在意的人还是我,我们终究会在一起的,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那一天不会遥远!” “哦,”程川捏起毛刷给鸡翅刷上一层腌料汁,“那你和荣峥说去啊。”跟他说有什么用,他又不是月老。 沈季池露出一抹挑衅的笑:“我当然会说,但在那儿之前我得先帮他认清自己的心。” “哦,”程川还是那句话,“那你找荣峥去啊。” “一出好戏怎么能少得了配角,程川,我需要你来做这个配角。” 至此,程川终于明了对方凑上来的目的,心道早说啊:“问题不大,出场费先结一下。我要求不高,七位数就好。” 他一开口就是漫天要价,沈季池脸都绿了:“七位数?你可真敢想!” “我不仅敢想我还敢说呢,”这下换程川惊诧了,“不是吧?你拿不出来?你想白嫖?” “你少装疯卖傻,跟我过来!” 程川嘻嘻一笑:“不去。” 沈季池阴恻恻盯着他,半晌,手伸进裤袋掏出手机,点开一张图片递到程川面前:“呵呵,那如果我把这张照片发给荣峥哥呢?就这样也不肯来吗?” 后者原本不以为意,暗想什么图还劳烦您老亲自发啊,不如给我我自己拿去给荣峥看。结果却在看清屏幕上照片的刹那,瞳孔蓦然放大。 “图哪来的。”程川目若寒冰,如果眼光能杀人,沈季池已经被他凌迟不下八百回了。 “陪我演戏啊,演完我就告诉你,同时让你亲自删掉。” 程川听完,垂着头沉默不语,继续慢条斯理地给手上的鸡翅刷酱料。 沈季池亮出底牌后也不慌了,慢吞吞往河边走,一副笃定对方会追上来的模样。 而程川……程川没让他失望,将烤好的鸡翅放入托盘,他望着沈季池志得意满的背影,拍拍手跟了上去。 “现在可以说了吗?”二人在河边站定,程川匆匆一瞥湍急的水流,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沈季池所谓的戏不会就是让他俩一起掉河里,然后看荣峥救谁吧?程川用腚思考了一下,发现的确是对方会干出来的事…… 他又退一步。 “别那么紧张,”沈季池瞥了他一眼,笑得很乖,“下个水而已,不出十秒就有人把你捞上来,连溺水的时间都不够,但今天过后那张照片却可以彻底销毁……” “你说销毁就销毁……我凭什么相信?” “可是眼下除了相信我你还能做什么呢?你有选择吗,程川?” 程川一瞬不瞬看着他,没多时,忽地扯起嘴角:“我有选择。沈季池,我不信你,不打算配合了。置于照片……你爱发就发,无所谓,反正我和荣峥已经分手。” 说罢深深吸了口气,极力控制着已经渐趋失控的呼吸频率,咬牙抬起发软的双腿,一步一步往后退。 此话一出,沈季池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程川不在意?程川竟然他妈的连这种事情都无所谓了?! 不行! 他不允许! 沈季池几乎是刹那就有了决断,他迅速瞟了一眼四周,发现只有周子聿面朝他们这边之后,脸上瞬时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那可由不得你!” 话音未落,他语调便猛地抬高,神情在分秒之间转为惊恐:“程川你干什么?!” 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抓上了程川的胳膊! 若放在平时,程川是决计能够避开,不会让沈季池得逞的。今儿坏就坏在对水的恐惧早已盖过本能的躲闪,他连走路都发颤,更别提避让一个放手一搏的人的攻击了。 程川只能眼睁睁任由自己的身体在猝不及防袭来的极大拉力的作用下往河面栽去! 不要,不可以——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到底还是战胜恐惧,让他霎时爆发出巨大能量,生生挣开沈季池的钳制,在飞出堤岸的前一秒双手前撑跪倒在地。 差一点,就差一点……程川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右手腕外侧被指甲抓出一道血痕,掌心与膝盖也俱被岸上的尖锐石块划破,鲜血汩汩流出,沾湿裤子。但他却恍然无觉,心中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相较起来,沈季池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欲拉程川下水不成,反被对方甩开手臂的力道推得更猛、也更远地往河里飞去,最终“砰”一声砸入水面。 “啊!救——咕噜咕噜——命——”这条河的水深说不上多骇人,但淹没一个不会游泳的成年男子足矣。何况河里还有浮冰,水流迅疾,冰寒刺骨—— 此时此刻,沈季池才真正意识到自然力量的恐怖,眼泪鼻涕瞬间齐齐涌出,扑棱着想往河岸游,却因冰块的阻碍而不可实现,只能徒劳地挣扎而后感受着身体被河水推得越来越远。 他要死了吗?怎么还没有人来救他?程川,程川人呢?他为什么没一起掉下来?!该死!!! 沈季池不顾水流进眼睛带来的涩痛,怒瞪向岸边垂头耷脑跪在地上的人,程川还是一动不动,对他的溺水无动于衷。 但很快,沈季池心中的惊恐就被安抚大半,因为他看到了出现在岸边的男人——荣峥面色不虞,只把程川瞟上一眼,就飞速脱掉外套与鞋,跳入水中。 “荣峥——咕噜——哥,呜呜呜,快——咕噜——救我……”沈季池涕泗横流,死死抱住了游奔而来的他的英雄。 第13章 荣峥被他八爪鱼一样缠上来的姿势勒得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额角青筋疯狂跳动,愣是就着这个姿势将人拖到了岸边。 早就等在河岸的人七手八脚把荣峥和沈季池拉上来,程川依旧神思不属,慌乱中被人踹了一脚,跌在一旁。 沈季池喝进的水不多,上岸催吐出来后已无大碍,但九死一生的经历还是让他十分后怕,像只被暴雨肆虐的鹌鹑一般瑟瑟发抖地缩在荣峥怀里。 “小池!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掉进河里?!”沈仲渊把从车里取来的毛毯披在自家弟弟身上,满脸焦急地问。 沈季池不答,仿佛还沉浸在恐惧当中,眼眶红红,鼻尖红红,不住摇头,摇着摇着又开始落泪。 “不是,你别光摇头啊!你这,唉,要不还是先去车上休息一会儿……” 沈季池闻言,头是不摇了,但眼泪依然止不住,哭泣间隙不时怯怯地望向程川。 这道目光包含的意味可太多了,在场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时之间都有些错愕。难不成—— “是他推你下去的?!”沈仲渊的惊叫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是他,我看到了。”周子聿适时跳出,举起了自己的微单,“我刚刚在录vlog,正好拍到了程川将季池哥推下去的过程……” 第12章 他言犹未尽,荣峥就一把夺过相机,摁下播放键—— 如果程川能看到,他会发现画面上赫然就是自己甩开沈季池那一幕之后发生的种种。 因着拍摄起始时间及角度的限制,光从视频来看,所呈现的就是程川不知何故推了沈季池,致使他坠河,“罪魁祸首”却冷眼旁观,自始至终没有采取任何施救措施。 荣峥阴着脸看完了所有。 他点开时旁观者皆已自发围绕在周围,因而无需传阅,视频播放完毕的那一刻众人都知道了沈季池为何落水。 “程川……” 程川茫然地抬起头来,而后,听到荣峥审判者也似,高高在上地责问他: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还——多么妙的用词,问这话的人早就相信看到的便是全貌,心中既判的刑罚已然作出,那么他这个“罪犯”的陈情,除了忏悔还能说什么? 说什么都是狡辩。 “那好,”荣峥深吸一口气,“你过来给小池道个歉,这事就算结束了。” “凭什么!”沈季池还没发话,沈仲渊先急了,“他这是故意伤害!” 周子聿淡淡道:“故意伤害是入刑的,没人比前律师程大摄影师更懂了吧?” 沈季池的大哥沈伯涯则说:“我们保有追究的权利。” “荣峥哥……”沈季池仰头看着面容冷峻的男人,小脸煞白,眼周通红,泪珠要坠不坠,格外委屈却又宽宏大量的模样,“我……没事的,我没关系,相信程川也不是故意的……” “诶不是,怎么跟审犯人似的,前因后果都没整明白呢。”宋凛一边说着,一边把围成一圈的人群拨到一边,拧开密封的矿泉水走到程川跟前,“法治社会,就算真是罪犯也得在保障人权的前提下接受审问不是?来来来,先让人把伤口处理了……” 莫书贝也拿着一卷小助理从随车医药箱找来的碘伏和绷带靠近:“程老师,你先包扎一下吧。” 程川手掌的伤还好,只是被一些小碎石擦破,面积广但不深。 膝盖上比较严重,裤腿剪开,狰狞伤口露出:左膝被划开一道长口,右膝更惨,瓷白的皮肉竟是生生被锋利石片铲掉一小块。 这伤可比沈季池的虚弱触目惊心多了,看清的刹那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荣峥瞳孔更是猛然放大——怎么会这么严重?!他下意识想甩开沈季池冲过去,后者却忽地抓住了他的袖子:“荣峥哥,我头好晕……” “正常,缓缓就好。”荣峥随口敷衍了一句,再抬头时,已失先机——宋凛和莫书贝的小助理相互配合,动作熟练且快速地完成了伤口的清洁与包扎。 “不行啊,怎么还在渗……”宋凛凝眉瞅了瞅程川的膝盖,复又转向荣峥,“老荣,这得送医院。” “走,马上就走。”荣峥当即把沈季池塞给一旁靠得最近的周子聿,上前想要抱起程川。 后者却未曾看他一眼,直接伸手拉住了宋凛:“你送我去。” 荣峥步伐一顿,高大身形瞬间呆愣原地。 “劳烦,你送我去。”程川固执地盯着宋凛。 后者看看他,又瞄瞄不远处如遭雷击的好兄弟,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最终还是荣峥先妥协,迅速下了决定:“好,老宋你送他去,我……我跟后面。” 他如何程川管不着,垂眸在宋凛的搀扶下站起,一瘸一拐地走向汽车所在地。 “没事儿你可以靠着我。”宋凛把他的一条胳膊捞过来架在自己肩上,撑着人往前。 程川嗯了一声:“麻烦了。” “老宋你抱着他走。” 宋凛:“?!” 程川:“不用。” 宋凛也就没动。 “老宋!” 啊啊啊天杀的你们这对狗夫夫——“得罪了。”宋凛说完,直接一手揽住程川后背,一手从对方膝弯穿过,将人打横抱起,脚底抹油一样疾速溜向了自己的车。 “你慢点!别摔了!”荣峥的声音遥遥传来,宋凛觉得当着兄弟的面公主抱他对——前对象的下场不比和程川一起摔倒的结果好上多少,对身后的话也就权当耳旁风了。 把程川放到副驾驶上后,宋凛尴尬地咳了咳,问:“你还好吧?” 程川一脸冷静:“还好。” 宋凛点点头,一转身,对方通红的耳尖就这样直直撞入眼眸。 有点……反差萌啊。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宋凛悚然一惊,赶忙摒弃一切杂念,再次咳了咳,提醒程川:“安全带系一下,我们该走了。” “等等,”程川却突然制止,掏出一把车钥匙递给他,“我的车没油了,等会儿会有人来送,可以找个人帮我开回去吗?” “当然可以。”宋凛笑笑,“多大点事儿。”旋即接过钥匙跑到不远处,交给了一个同行而来的人。 “谢谢。”重新坐上驾驶座时,他听到隔壁如是说。 “客气。” 随着引擎被点燃,发动机的轰鸣声响起,宋凛行云流水地倒车、拐弯,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 荣峥凝望着宋凛怀抱程川远去的背影,虽是自己授意,心间还是涌起一丝微妙的不爽。 他抬脚刚想追,便听得身后传来沈季池的声音:“荣峥哥……” “程川为什么推你?”荣峥才迈出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和沈季池四目相对,单刀直入。 他语气实在说不上好,落汤鸡似的人儿不成想自己非但没得到心上人的怜惜,还反被劈头盖脸一通责问,靠在周子聿怀里的本就羸弱的身形益发摇摇欲坠,面上更是泣涕涟涟: “荣峥哥,你是在怀疑我陷害他?我疯啦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而且我有这样做的理由吗?我是……喜欢你没错,但我的喜欢坦坦荡荡,不屑于用那些阴私手段!” “我再问一遍,”荣峥眉宇间满是不耐,“你们起争执前聊了什么。” 沈季池看起来要碎了,嘴巴几次张合,最后嗫嚅着说:“聊了……他的前女友。” 荣峥惨遭今日份不知道第几次痛击,几近麻木,闻言竟也波澜不惊了:“然后?” “他好像还对她情感深种,可他明明之前一直和荣峥哥你在一起……我就替你鸣了几句不平,没想到他就生气了……” 沈季池说着觑了一眼荣峥,出乎他意料的,男人面上并无好奇表情,待他说完,只点了点头就要离开。 “荣峥哥!”沈季池慌忙出声,“你……你不想知道程川和他前女友的过去吗?”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言下之意,与你无关。 沈季池死死盯住男人头也不回的背影,双手紧攥成拳。凭什么……凭什么都这样了还在意那个虚伪卑贱的冒牌货?!这份宠爱原本应该属于他的…… “季池哥……”周子聿低头,看着一脸惨白的人,满眼心疼倾泻而出。 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沈季池直接一言不发推开他,噔噔噔快走几步追上了荣峥。 “荣峥哥你等等!”他直接拽住对方衣摆,“我觉得你还是知道一下比较好。” 话毕不等荣峥反应,便径直将不久前用来威胁程川的那张图怼到了后者面前。 荣峥本只是随意一瞥,却在看真切相片的那一刻,倏忽钳住沈季池胳膊,嗓音温度好似远处那条掺了碎冰的河: “哪来的?” “这不重要,荣峥哥。重要的是他明明喜欢女生,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好吧,就算他是双,你觉得这些年来——他真的爱你吗?” 第14章 任他巧舌如簧,荣峥阴郁着一张脸,还是那句老话:“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至此,他的耐心彻底告罄,顺手抽过对方手机将图片发给自己后,删除聊天记录与照片、清空回收站一口作气,那张沈季池始终胜券在握的底牌就这么被轻飘飘地抹去了。 “我不管你照片是怎么来的,还有没有别的备份……今天过后,我希望它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荣峥把手机还给它的主人,“小池,你会做到的,对吗?” 他说得不疾不徐,语气甚至称得上温柔,沈季池却无端打了个寒战,凉意顺着毛孔丝丝缕缕渗入骨缝。想起过往荣峥待自己的好,他满目嫉恨的同时也夹杂着浓厚的茫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过去几年来明明对他有求必应、极尽呵护的荣峥,为什么会变成如今模样? 要不是程川,要不是这个贱人…… 沈季池盯着荣峥毫不流连的背影,眼中阴云密布,渐渐地,就凝成了势在必得的实体——你是我的,他想。荣峥哥,我不允许、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把你夺走。 - 也许是吓的,也许是疼的,也许是累的——总之,程川在宋凛车上睡了过去。 “程川!程川!醒醒——”朦朦胧胧中,程川听到有道熟悉声音在呼唤他的姓名,飘渺遥远,仿若来自天际。 怎么回事?程川在一阵强烈的下坠感中陡然惊醒,还没来得及完全睁开眼睛,意识尚且模糊,就先感到砭骨寒意冲袭,紧接着,水流疯狂灌入口鼻。 这下便是死人也该诈尸了,他惊恐地瞪大双眼,瞬间就反应过来自个儿现在的处境:在水里。 周遭是无尽黑暗,耳边呼啸着江水湍急的声响,程川下意识地挣扎,却发现身子不知何时早已被麻绳紧紧束缚。绳索深深勒进肉里,每动一下带来的都是钻心的疼。 他强忍住窒息的恐惧,双手在胸前不断摸索,想解开这个将自己和背后某个沉甸甸东西捆绑在一起的束缚。 然而麻绳湿漉漉,在黑暗中又滑又紧,任凭程川手指因大力而泛白,指甲都要抠断,这条夺命绳依旧死死地缠着他。 江水拼命把他往下游冲,绑在身上的东西则配合着将他人朝水底拖,程川能清晰感受到在此过程中,自己的力气在一点一滴逐步消逝。 难不成他今天真要死在这里了吗?程川双腿不断蹬踹,试图找到一个借力向上的支点。 可是没有。 除了冰冷的、迅猛的水流,什么都没有。 肺部残存的空气以分明可感知的速度在消耗,恍惚中程川甚至好像看到了死神,正扛镰刀、坐火箭奔他而来。 真的……要死了吗? “笨蛋!”就在这时,刚刚那道把他唤醒的稚嫩声音再度响起,“不在胸前呀,后面,你知道的,得往后面摸!” 后面? 后面! 程川醍醐灌顶,双手反绕向身后,毫不费力就环住了背上那个虽沉重、却十分瘦而薄的东西。 不多时,他就在后边摸到一个绳结。 余烬中的最后一颗火星勃勃跳跃,程川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用尽全力想要解开它。 濒死之人爆发出的求生之力是恐怖的,他全然不顾指甲断裂、鲜血混着江水带来的刺痛,只一下又一下地抠着、扯着。 终于,绳结松动了。 程川大喜过望,继续发了疯似的拉扯——麻绳总算一点一点松开。 挣脱上半身的捆缚后,他一鼓作气,紧接着飞速解开了绑在腰间和双腿的绳子。 而后,双手猛地往后一撑,终于彻底摆脱那物,奋力往上游去。 但没游两下,裤脚就倏地感到一阵拉力,程川迅速回头脱掉裤子,正欲转身之际—— 春夜风急雨骤,刹那间一道闪电撕裂苍穹,惊雷“轰隆”炸响。 借着闪电带来的光亮,他终于得以看清此前一直和自己绑在一起的物体…… 第13章 他的母亲。 刚才一直和他绑在一起的重物,竟是他母亲的躯体。 此时此刻,女人双眼紧闭,面色如纸惨白,满头秀发在水中张牙舞爪铺开,嘴唇则紫得发黑,原本温柔的面容在水中透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死寂。 她下垂的手腕上还戴着他生物学上的父亲程敏——那个人渣结婚时送给她的所谓“聘礼”,一只可调节大小的绞丝金镯,方才勾住他裤脚的也正是这玩意儿。 无数念头在程川脑海中炸开,一锅粥似的搅和成一团。 “妈!”——他想大声呼叫,喊她快醒醒,但因为身处水体中,能发出的只有含糊不清一串音节。就是这一丁点声音,最后也被迅猛水流瞬间淹没。 程川双手用力划拉着水,拼了命想朝正以肉眼可见速度下坠的女人游过去。 然而终究还是不敌自然之力—— 他的身体在江水冲击下摇摇欲坠,手脚的每一次发力都让他感觉自己的四肢已经被拆卸。 目之所见,母亲的身躯在江中随水流反复飘荡,像柳叶,纤薄的一片人,雨打风吹去都悄无声息。 程川满心绝望,人在江河之下,涌出的泪都是冰的。 他一边哭一边往母亲的方向游去。 但就在手臂抓上她的腕部的手镯时——一个巨大浪头猛地打来。 程川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被浪头打得晕头转向。 等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却惊恐发现手中攥住的只剩镯子,女人早已被江水席卷着,迅速向下游冲去。 “不!”—— 孩童喉间挤出一声绝望的哀嚎。 他已经不顾自己所剩无几的体能,不顾死生,拼尽全力只固执地朝着母亲飘走的方向追去。 可最终,母亲的身影还是在他视线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渐渐地,便只剩下一个暗淡轮廓……最终,消失在了茫茫大江深处。 到此,程川也失去了往上游的力气,身体失去支撑,整个人往下沉去。 但或许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天意,他命不该绝,没几秒,又一个浪头打来,霎时将程川高高抛起,然后重重甩在了岸边。 瘦瘦小小的人儿趴在潮湿的土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江水从他的口鼻中不断喷涌而出。 “妈……”程川双眸空洞,呆愣愣望着广阔的江面,虚弱地呢喃,却注定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妈什么妈!你妈就是你害死的!小畜生!” 男人愤怒的咆哮震耳欲聋,高热中的孩童艰难睁开双目,熟悉破败的家映入眼帘。 灯光是昏黄的,墙面漆皮大片脱落,露出底下红褐印记交错的、斑驳的水泥。 地上各种各样的酒瓶横陈,空气中则缠绕着经年挥之不去的烟草、酒精与霉味,那个他本应称之为“父亲”的男人,此刻正一边灌酒,一边从那张嘴里吐出喋喋不休的咒骂。 他骂“烂婊子”,骂“小畜生”,骂天,骂地……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就像全世界都欠他。 骂着骂着,便突然高高扬起臂膀,将手中的酒瓶“啪”一下砸到对面墙上,深绿色的玻璃碎片迸裂四溅。 年幼的程川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身子。 一个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动作,却瞬间引起了程敏的不满,起身,骂骂咧咧走到小孩身旁。 “怕我?”他一把扯住程川的头发迫使后者仰起头颅,“老子是你老子!小畜生,怕我?跟你那就会勾引男人的娘一样下贱的没用玩意儿……” 那时的程川终归年幼,尚不懂得遮掩情绪,于是用那双和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充满仇恨的眼睛瞪着程敏,换得后者一个毫不留情的巴掌。 小小的身躯由此被打飞出去,脸颊迅速高高肿起,之前从母亲手腕上薅下来的金镯也“哐啷”一声掉落在地。 程敏显然也听到了这声清脆的响,浑浊双眼眯起:“这是什么?” 程川慌里慌张伸长手臂,想在他之前拿到那个手镯,却在抓上的刹那,被男人一脚踩住腕子。 “金镯子……”程敏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思索了一会儿,似乎终于想起手镯的出处,一下子眉开眼笑,“没想到那贱女人还留着,之前还骗我说手里没钱了,可真会藏私……哼,看明天那个姓王的还拿什么理由不让我上桌!” 说罢就弯腰去捡。 但,那只细小的、伤痕累累的手却没松开。 程敏踩在手腕上的脚瞬时加大力气:“松手。” 程川一呼一吸间吐出的都是团团热气,几乎要将肺腑烧穿的痛感让他有些难以区分自己是否已经平安,抑或当前一切都是临死前的幻想? “妈妈……”他执拗地、死死地抓住那只镯子。 而后——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回响在不大的一方空间。 程川身子顷刻间剧烈一颤,肿胀的脸上肌肉不停抽搐,原本咬紧的牙关松懈,发出一声惨叫。 第15章 他终于还是没能守住那只金镯。 …… 后来呢?程川站在第三者的视角,刚想上前查看那具弱小躯体的情况,记忆却在这时起了雾。 浓稠的白漫开,他站在雾里,四面八方皆无通路。 待白雾散尽,刚刚那小人儿早已了无影踪,取而代之是春光大好的艳阳天,青年模样的他跪倒在河边,耳畔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杂音:沈季池的抽噎、旁人的指责以及滔滔河流声…… 被勾起的恐惧让程川双耳嗡鸣,其实听不太清那堆声音。唯独有一道,穿过一切喧嚣,直直扎进他的鼓膜——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的吧。 程川垂首看了看掌中交杂错落的伤,和右手手腕外侧那条被沈季池挠出的血痕,正好抓在曾经的断骨上,旧年陈痛死灰复燃…… 好痛啊。 “我好痛……”于是梦境里的程川这样说。 他自始至终低垂头颅,嘴唇嗫嚅着,想喊出某个人的名字,将这种疼痛告知他们以寻求安慰。 他想叫“妈妈”,想叫“阿峥”……可话到嘴边,却倏然发现她和他都早已不是他的铠甲,他们悉数弃他而去。 因而程川唇齿嚅动半晌,末了,只道出一句:“程川,我好痛啊……” …… “乖,不痛,不痛……很快就不痛了啊。” 在身子被人腾空抱起的瞬息,程川就睁开了眼睛,随后便听得脑袋顶上传来这么一句。 他仰头望去,最先进入视野的是荣峥锋利流畅的下颌线,紧接着对方侧头望过来,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双瞳幽如寒潭。不是好相与的容貌,但当这样一双眼盛满温柔望着你时,没有人会不为之沦陷。 可程川只扫过一眼,便说:“放我下来。” “小川,乖一些,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他话音未落,立即就因怀中人大力一推胸膛而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小川……”荣峥无奈轻叹,但臂膀却并未放松,反而抱得把不停挣扎的人抱得更紧,快步走向急诊。 他双臂铁一样梆硬,程川一个发着烧的病号,到头来还没撼动分毫,就先给自己累着了。 “……”程川感到非常挫败。 “荣峥……”片刻后,他哑着声开口,嗓音里是浓稠的疲倦与厌弃,“你到底想怎么样?” 在一起时对他的要求置若罔闻的是他,分手后意图藕断丝连的还是他,程川是真的无心无意、也没有精力再与之耗下去了。 荣峥想怎样?他自己也说不明。 他只知道程川离开的这几天,即便已经极力克制自己不去接触过往旧物,他仍是会在无数瞬间想起他:吃饭时,喝水时,看到有人在拍照时…… 程川仿佛成了他周围的空气,逃不开,平时无知无觉,失去后才知道会死。 荣峥从未有一刻像分手后的这段时日一样如此确定自己不能接受程川的离开。 他后悔了,他不想分手。 可是程川……程川联系方式删得那么决绝,看起来是真的再不想跟他有一分牵扯。 “我不想……”分手二字未出口,私立医院的急诊医生就已带着一帮人迎上来,荣峥只好转了话锋,“先处理伤口吧。” …… 清创消毒,一边膝盖缝针,另一边用上止血凝胶,折腾半天最后吊水时,程川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荣峥坐在病床前,望着对方搁在被单外包裹成一只白色鸡腿的手,轻柔地掀起白被放了进去。放完,压在被子上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就再也没有挪开。 “程川,我好痛啊”,刚刚程川无意识中呢喃的话语始终在脑海中盘桓不去,像钝刀,每重复一次都在他的心脏上划一下,剌出一道不平整的丑陋伤口。 一个人到底该有多无助,才会在难受时喊出的都只能是自己的名字? 荣峥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面容几乎与床单颜色无异的人,良久,把脸埋在双手掌心深深呼出一口气。 没多时——“哒哒”,很轻的敲门声传来,他迅速抬头比了个嘘的手势,与站在门外的宋凛两两相望。 后者扬扬手里的一叠东西,荣峥起身走了出去。 “都办好了。”宋凛把程川的住院证、押金收据等等文件递给他,两人在病房外的不锈钢椅上坐下。 “谢了。” “啧,客气。” 此后,不相顾但无言许久。 “老荣,咱俩认识多久了?”最终,还是宋凛先出声打破沉默。 荣峥说:“从上初中开始,二十年。” “二十年啊……”宋凛往后一仰,懒散地倚在墙上,慨叹,“头一回见你这么紧张一个人。” 身旁兄弟嗯了一声,没接话,他只好又屈肘怼怼对方,下巴朝着病房的方向抬了抬:“怎么想的啊你?” 做完才发现荣峥看不到他脸,正要补充一句,就已经听到对方的回答:“我不想分手。” “因为喜欢?” “因为喜欢。” “没想到。”宋凛顿了顿,说起往事,“八年前你说交了男朋友,后面却一次没带出来过,我以为你跟他们学,养小情儿呢。” “他们”自然指的是圈子里一些纸醉金迷的泛泛之交。 这话说完轮到荣峥诧异了:“我记得我当初跟你介绍时用的是‘男朋友’三个字。” 宋凛摊开双手:“行吧,我耳背,怪我。”默了默,又道,“但也不能全怪我——你知道之前有些嘴碎的怎么传的吗?说你金屋藏娇,找了只和沈季池很像的金丝雀养着玩儿。后来你当众承认他是你男朋友,别提带给他们多大震动了。” 闻言,荣峥皱起眉头。他日理万机,一般人也不会拿这种话到他面前大肆宣扬,是以还真不知道谣言如此猖獗。 况且,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他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向一些庸碌之辈去展示自己的情感生活。 至于把程川当作沈季池的替身?更是无稽之谈。他们分明没有一丁点相似。 “我没有把程川当沈季池的替身。”荣峥偏头看着宋凛,很认真地解释,“而且我为什么要找替身?我又不喜欢沈季池。” 惊讶的人又换成了宋凛:“没喜欢过?” “没喜欢过。”荣峥不理解,“是什么给你们造成了这样的错觉?” “当然是你们年少的形影不离。”宋凛耸耸肩,“你不在时,每次聊起你沈季池都含羞带怯的,我们问就遮遮掩掩,都以为你俩谈着呢。” 荣峥:“……” 他只得再次认真解释:“首先,形影不离是沈季池小我们一届,又蠢,经常拿着习题来问我。你也知道他于我有恩,我不可能坐视不理。 “其次,”说到这儿,男人英俊的眉眼微敛,眸底漾开些许嘲意,“我为什么要去喜欢一个在危难中弃我而去的人?” 他是什么长着大红圆鼻子的冤种吗? 第14章 程川是被一阵食物的香气勾醒的。 眼未睁开,鼻先翕动,等清醒后定睛一看,果不其然,罪魁祸首是一碗摆在床头柜上、热气腾腾的芥菜山药肉沫粥。芥菜清甜,山药绵密,肉沫咸鲜,被米香裹挟着扑鼻而来。 “咕——” 程川:“……” 恰在此时,一声轻笑响起,他抬眸望去,只见荣峥正手捧一个盛满晶莹丰硕深色车厘子的大碗,斜倚在房间尽处的卫生间门框上,含笑看他。 “饿坏了吧,”对方风度翩翩朝他走来,放下一个碗,拿起另一个碗,“先吃点粥。”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事件,只不过主角之一换了人。程川蓦地一阵反胃,方才喷香的米粥瞬间觉得发苦了。 他别开脸,嗓音带着病中特有的喑哑:“不吃。” 荣峥却间接性耳聋,舀起一勺肉粥递到他嘴边:“乖,啊……” 程川不耐烦地挥手阻挡,一个喂,一个拦,荣峥毫不设防,冲突之下,盛满滚烫米粥的碗直接被打飞出去。 “哗啦”一道脆响,瓷碗撞上地面,霎时四分五裂,肉粥与陶瓷碎片狼狈混杂。 粥飞出过程中有零星几滴溅上荣峥手背,带起一阵灼烧的痛,他却只是恍若无觉般抹去,柔声问:“是不想喝粥吗?还是不想吃这个口味的?那我给你定点别的吧……” “和粥无关。”对待让他烦心的人和事,程川惯常喜欢快刀斩乱麻,直说,“是因为你在这里,我不想吃你的东西,也不想看到你。我们已经分手,别再纠缠了,留点最后的体面不好吗?” “如果……”荣峥喉头干涩,“我是说如果,我不想分手呢?” 程川瞪大双眼,像看什么外星物种一样看向他:“你被人夺舍了?” “……”荣峥咬牙切齿,“没有。你脑袋里一天天的想什么呢?” 第16章 “哦,那没可能。”程川不留一点转圜的余地,“我从不回头。” 闻言,荣峥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到底是咽下了,只道:“我收拾一下地面。” 说着起身去拿扫帚和垃圾铲,程川看着他高大落寞的背影,片刻后,垂眸,掏出手机给自己点外卖,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粥,顺便估摸着一个数把医药费打到了对方卡里。 荣峥沉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程川无所事事,索性点开某个已经多日不上线的社交软件,处理账号收到的评论。 账号名称“山川”,大约十年前注册的,他偶尔在上边分享摄影作品。 虽是月更,有时甚至季更,但技术与质量摆在那儿,近十年来全网也积累了大几百万粉丝,其中有不少同行。 最新更新的作品还停留在上次在杭城瀚海云顶拍摄的暮色江景,程川浏览着评论区里的图片,不由有些好笑——托这几张几百万点赞一百多万转发的江景图的福,瀚海顶层套间一跃而成热门打卡点,评论区一溜的“打卡”。 私信自然也积了一堆,但程川平素就鲜少看,现下更是没精力。随手点赞几个评论后便不再看,转而上线工作邮箱。 相较账号评论的繁杂,邮箱收到的内容纯粹不少,多是一些合作咨询、拍摄邀约、产品推荐等等,他处理起来也很得心应手,非常快速。 唯一让程川有些意外的是在一众司空见惯的邮件中,有一封来自某拍卖行。 佳利拍卖,成立于上世纪末,是国内一家以经营艺术品为主的综合性拍卖公司。程川对这家拍卖行的了解仅限于听说过,抱着困惑的心态点开,发现竟是一份要约邀请——对方对他之前的一张摄影图很感兴趣,询问有无拍卖意向,他们正在准备一个半公益性质的摄影作品拍卖专场,希望他能参与。 近些年来名气打出去后,程川也出售过不少作品,但拍卖倒是从未尝试,而且还是半公益性质的……他十分爽快地回以要约,明确表达订立合同的意愿及相关要点说明,并约定了线下签订合同与交付作品的时间。 一切忙完,程川才发现荣峥已经把地板收拾干净,人不知去了哪里,单人病房的房门虚掩。 不过都与他无关就是了。 收回视线,电话铃声适时响起,程川接通:“你好?” “你好外卖到了给你放医院楼下啊。” “啊,楼下吗?”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膝盖。 “对,就门口那个外卖柜。” “行,谢谢。” “不客气。” 挂断后,程川把放平的双腿垂到床边,火辣的刺痛遽然从伤处传向四肢百骸。 是有点疼,不过问题不大。程川不想过多麻烦医护人员,也就没摁铃,下了床,慢吞吞往外挪。 挪到一半,掩上的房门悄然打开。 门口的荣峥一手拎外卖袋,一手维持着推门的姿势,在看到某位病号不知轻重的举动的刹那勃然惊呼:“不许动!” 话没说完,外卖袋子往地上一搁,整个人就迅速朝程川冲了过去。 打横抱起走到床边放下盖被一番操作一气呵成,程川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重入被窝,唯余掉在房间中央的那两只拖鞋昭彰着不久前的斐然战绩。 “我才多久没看住,你说你……”荣峥嘀嘀咕咕地去把那俩被抛在半路的拖鞋和外卖袋取回,前者在床边摆好,后者拆封取出放上床上用餐小桌板。 生怕床上那位又因为自己在这里而不肯吃东西,飞速做完以上种种,荣峥话都不敢多说一个字,默默退了出去。 像春风刮过,来去无痕。 “……”病房内一片静谧,程川望着那扇阖上的门,也不知忆起什么,有些失神。 少顷,他自嘲笑笑,拆开一次性勺子的外包装,舀起米粥送入嘴里。 只一口,程川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这粥……他一边咀嚼,一边面色怪异地低眉看去——每一粒米都煮得软糯绵密,玉米清甜,虾仁鲜嫩,一口下去鲜甜滋味交融碰撞,齿颊生香。 种类没问题,就是他点的玉米虾仁粥,五十块钱不到。 但程川捏着勺柄往碗底一捞,却舀出满满一勺q弹紧致的鲜嫩虾仁。 “……何苦呢?”他将勺子放下,盯着桌上那碗味道与他之前和荣峥一起去吃过的一家星级酒店无差、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廉价塑料碗里的粥,轻叹一声。 原本就不大有胃口,现在更是又减几分。 但程川午饭没吃,也清楚不能再任性,胃里必须填进去点东西。加之本着珍惜粮食的心态,到底是重新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光了碗。 刚吃完不久,“咔嗒”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拧开,荣峥探进半边身子,简直跟在他身上装了监控似的。 见程川没太排斥,荣峥走进病房,开始替前者收拾碗勺。 “怎么换的?”程川往后一瘫靠在竖起的枕头上,淡声问。 始作俑者却故作不知:“啊?” “粥。”程川直视荣峥双眼,“荣峥,我看起来像个傻子吗?就像你与沈季池暗度陈仓时被蒙在鼓里那样。” 他当然相信荣峥与沈季池是清白的——至少身体上。 但程川知道,直接问如何精准猜到自己定了什么口味的粥然后将之调包,荣峥肯定是不会承认的。 所以只能上升问题,用类推解释的尖锐的话语作针,去挑破那一个长在彼此感情上的脓疮,这样伤敌一千自损两千的情况下,他相信荣峥会说的。 程川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男人的面色瞬间沉了下去,愧怒皆有,不过很快就被他整理好,尽数化作温柔藏进那双幽深瞳孔,并给出了程川想要的答案: “我看到你点了粥,所以把那家酒店所有的粥的种类都订了一份,等你的到了,就用符合的那一碗换进去……小川,我只是希望你吃得好一点,那家酒店荣氏有股份,至少能保证食材用料新鲜不含添加剂……” 原来如此。愚蠢的、简单粗暴却也格外有效的办法,不像荣峥会做出来的事。 但他确确实实这么干了。 荒谬。转瞬之间,得知真相的程川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深觉荒诞过后,紧随而来的就是心头涌起的不知名的莫大的愤怒,于是他朝对方笑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行为很伟大,我应该感动得马上答应你的求和?” 荣峥冤枉:“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没有吗?”越是愤怒,越是冷静,此刻,程川那双自带笑意的眼仿佛灌满冰碴子,寒凉中带着直抵灵魂的透彻,“没有的话你为什么屡次对我的话听而不闻?之前和沈季池之间的关系是,今天关于我的饮食是——是真的对我好还是自我感动式付出,傲慢自大,妄图借此来表现莫须有的所谓的雄性魅力,证明我离开你是错的吗?!” “难道不是吗?!”荣峥被他吼得也动了怒,“你离开我难道就是对的吗?!你看看你自己在外面才几天?就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为两个钱早出晚归,被人颐指气使……我养着你的时候有让你吃过这些苦吗?这就是你所谓的更好的生活吗?!” “是呀。”程川歪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老子受够东施效颦,不想演了不行么?” 第15章 荣峥:“什么东施效颦,你说清楚。” “你不是喜欢沈季池那样乖软的吗,我之前都是装出来的。”程川喉结微动,一字一句道,“所以荣峥,没有必要……我无法把之前那个乖巧听话的程川还给你,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注定一场空,没必要再浪费时间。” “东施效颦……好一个东施效颦。”荣峥红着眼看他,“你真行……程川,你真行。” 程川压下满腔苦涩,无比庆幸此时的自己坐在床上,不用费力去维持摇摇欲坠的身形:“所以你看,真实的我脾气差,冷漠疏离,与你心中的理想伴侣形象差之甚远。 “你接受不了分手,大概只是因为戒断反应,或者分开不是你提的,觉得没面子,不甘心……种种情绪让你误以为自己爱我,离不开我,但事实上那只是一种错觉。 “而今我们已经分手,沈季池也对你一往情深,不会再有人拦在你们中间……” “够了。”荣峥一声厉喝打断对方,“我不需要你来替我分辨那是不是爱,你自己知道什么是爱吗,程川?” 爱一个人,希望他也能爱自己,于是挖空心思对他好,把自己变成对方喜欢的、钟爱的模样,这难道不对吗?如果这样还不够,你还要我怎么做?程川心底一片苍凉。 被质问的人久久无言,荣峥扯扯嘴角,再度说:“而且我说了我不喜欢沈季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 程川仰头:“不喜欢?” 二人四目相对,荣峥斩钉截铁:“不喜欢,从头到尾,自始至终,没有。” 第17章 “可当初‘喜欢’也是你亲口承认的啊。”程川低声喃喃,记忆也随之回到从前。 - 八年前,暮秋。 夜已深,城市褪去白日喧嚣,昏黄路灯勾勒下,长街也显得朦朦胧胧。 “你确定你不用去医院?” “我有分寸。” 程川与荣峥本是并肩而行,走着走着,后者忽地冲到一个路灯旁,弯腰对准排水道镂空的水泥盖就开始吐,前者追上去,于是便有了以上对话。 “诶,是,您有分寸。”程川递过矿泉水,垂头看着他脸颊与脖子上深浅不一的红斑,拿湿纸巾替对方擦去额间薄汗的同时凉凉道,“最有分寸的荣老板明知自己酒精过敏还硬要喝,你的分寸就是没死都处在安全界限内是吧?” 荣峥猛灌一大口水,漱漱,吐掉:“阴阳怪气我呢。” “误会了,我只是在试图用激将法激你去医院。” “那你……咳……得……咳咳咳,失望了。” 程川削薄的手掌拍着荣峥精悍的脊背:“左右遭罪的不是我……”停顿片刻后,又漫不经心补充,“喝不了跟我说嘛,我帮你喝啊。” 又来了,又是这种似是而非、暧昧不明的话,荣峥有些烦躁地皱起眉头。 自从两个月前,多家竞争对手以荣氏集团侵犯某项关键技术专利为由向多地法院提起诉讼,致使荣氏旗下数家子公司银行账户被冻结,资金流转紧张,关键时刻几名法务部高层还依次出走,让荣峥不得不与外部律所合作以来,程川就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此人业务能力没得说,比之他的上司,也即律所合伙人都毫不逊色,再知情识趣点就完美了。 何谓不知情识趣?比如不经意间的肢体接触;比如笑起来太妖孽,眼眸就是把杀人弯刀;再比如此时此刻,令人想入非非的话。 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那三次、四次、数十次呢?时至今日,荣峥已经基本可以确定,程川就是故意的——他想泡他。 但是—— “我不喜欢男人。”本就为日薄西山的集团的一堆糟心事殚精竭虑的荣峥无心与之周旋,直接斩草除根。 程川想过俩人终有一天会挑破这层窗户纸,但没料到会是此时此地,而且出自荣峥之口,霎时有些讶然。 可也只是一瞬间,不出三秒,他便接受一切,继而回应:“看出来了?” 荣峥:“嗯。”他又不蠢。 “试试嘛,”插在裤袋里的手捻起一小块布料大力揉搓,程川轻轻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喜不喜欢?” 这是能试出来,或者说,是可以用来试的吗?荣峥觉得这人看似清醒,实则是今晚醉得最严重的一个。 “不试。” 程川还欲再说些什么,荣峥手机却兀地响起,对方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他也只能收住话头。 “喂,小池。”男人接起电话,走到一边。 程川识趣地没追上去,只站在原地,用目光追随。 “小池”、“小迟”还是“小驰”?他没错过荣峥看到来电时那一瞬间的温柔,心间不受控地泛起柠檬味小气泡,暗自思忖,对方是荣峥的什么人,能得他如此对待? 电话接通刹那的一声“荣峥哥”清脆响亮,年龄应当不大,是个男的……既称呼“哥”,难不成是弟弟?那没必要加个前缀,况且也没听说荣峥有弟…… 程川心底隐隐有个猜测,可几分钟前荣峥才刚说自己不喜欢男人…… “任重道远呀。”程川想学古人愁一愁,可惜仰头不见月,于是只好单纯叹息。 荣峥接电话并没有花很长时间,不到三分钟,程川看他把手机息屏放入口袋,便走了过去。 “朋友?” 荣峥本只答了一个“是”,但窥见对方眼中似有若无的试探,心念一动,计谋忽生,鬼使神差又补了一句:“一个一起长大的……弟弟。” 不得不说,语言的魅力有时就在乎此,一句话的表意不仅要看字面,还得结合说话人的性格、语气、神态、停顿的节点……同一个句子可以因时因地被解读出千万种可能。 眼下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程川深知自己和荣峥的委托关系远达不到要了解彼此交友的地步,对方本身话也不多,私事上更是缄口如瓶……所以这一句解释于情于理都不该出现。 □□峥确确实实说了,以一种平静又苦涩的语气,这话真真切切存在,那么它所包含的意蕴就远超字面意思了——至少在程川看来。 于是他继续问:“你喜欢他啊?” 喜欢?荣峥晕晕乎乎地想,这位姓程名川的先生是聋子吗,还是记忆障碍?他记得自己不久前才刚说完“不喜欢男人”吧? 可脑海中另一道声音却在疯狂咆哮——你在假惺惺什么?这不正是你想要的效果吗?!你故意那样多余解释,不就打算牺牲自己的英名来换对方死心,换一个清净吗?程川的反应分明正中你下怀。 是这样没错,但是,但是……荣峥感觉有点呼吸困难,但到最后也没但出个所以然来,便步伐踉跄地往下栽去。 预想中的以脸着地没有到来,因为他被程川接住了。 一米九八十公斤的身高体重不是盖的,遑论荣峥还健身,一身肌肉实打实,线条梆硬精悍,砸得程川不由自主“嘶”了一声。 “对……”荣峥想说对不起。 撑着他的人闻言浑身一僵,有那么一瞬间,程川想着干脆把人扔这里算了。荣峥死了他就殉情,没死活过来后大概会因此恨他——比起漠然与拒绝,这样的结果反而更让程川易于接受。 想法终归仅限于想法,现实是程川着急忙慌拦了的士,连扛带拽将荣峥搬上车,交代司机一句“他过敏,开快点”之后,三人风驰电掣飞向医院。 “‘不喜欢男人’,只是‘喜欢的人恰好是男性’,玩得一手文字游戏啊荣总。”程川把荣峥的脑袋掰过来靠在自己肩上,调了调姿势让他昏迷得舒服点,修长食指与中指轻抚上对方眉梢,呢喃,“喜欢他又怎么样?现在陪在你身边的是我。” 车辆疾驰在暗夜,不断路过一盏又一盏灯,光影经车窗切割后落在荣峥侧颊,明灭间勾勒出他摄人心魄的容颜。 体貌,家世,才学……上天究竟有多偏爱一个人,才可以把这些都一并给予? “但你不知道吧,”程川凝视着荣峥的脸,轻声告知他,“我对你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你对你喜欢的人呢?比我喜欢你还喜欢吗?那你们为什么现在还没在一起?……” 陷入昏睡的人自然无法为他解惑,好在程川也实非想要一个答案,只兀自诉说。 “你既单身,那我就可以追求……且看是我先将你追到手还是你先得偿所愿吧,荣峥,我们拭目以待。” - “想起来了吗?”回溯至此,程川平和发问,“你说喜欢沈季池的,荣峥,你亲口认下的。” 荣峥哑口无言。 经程川这么一提醒,他依稀记得自己大概、或许、可能的确是干过这事儿。可要他怎么说? 说那是一个误会?说自己当初是为了让他死心?还是说那天次日醒来,种种关于醉后降智行为的记忆都随着一泡尿排出体外了? 于他而言是无心之失,但对程川来说却是悬在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经年累月模仿另一个人的罪魁元凶,是他八年痛苦的根源…… 荣峥,你有什么脸说自己无辜,凭什么不满他的离开? 可不说明、就此形同陌路的结果他更难以接受,故而荣峥知道自己必须解释:“是……误会。” 三言两语,困囿程川多年的囚牢就此消弭于无形。 程川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也非愤恨,而是茫然——你指望一个被锁在笼中八年的人刹那间重获自由后能给出什么反馈呢? 轻飘飘一个误会让他八年的努力看起来就是一个大写的笑话。 没有东施效颦,因为西施彻头彻尾从未存在,是他自己执念太深,作茧自缚。 要不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呢。 程川也直接笑出了声。笑自己,笑荣峥,笑这个狗屁的操蛋世界。笑着笑着,就模糊了视线。 “荣峥,我操你大爷。”他说。 第16章 “我知道过去的错误已经铸成,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但是小川,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荣峥倾身上前,替眼前人拭去眼角泪,近乎绝望地哀求他,“再给我一次机会……” 程川别开脸,眼皮迅速眨动几下,再侧首时眼底已然清明:“我给过你机会了,荣峥。” 荣峥何尝不知?但人性本贱,程川过去太乖了,事事纵容,将他一步一步养成了两人感情里只会索取的饕餮。他习以为常,把对方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所以屡次三番对他的要求置若罔闻…… 第18章 而今当饲主真的不再给予食粮,才幡然醒悟那个有恃无恐的自己有多么自私自大,错得多么离谱——这一次他是真的痛了,后悔了。 “对不起……” “你知道当我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与沈季池撞衫时、看到你车上的红绳出现在他脚腕上时、旁观你笑着喂他喝粥时……觉得有多讽刺吗? “我膈应死了,荣峥。但是我跟自己说没关系,这些都没触及底线,没关系。 “我让你和他保持距离,你不听,也没关系。 “后面你说不会和他见面,会对我好,却阳奉阴违……事不过三啊,我哄不了我自己继续说‘没关系’了。” “对不起……”荣峥的语言能力似乎已经退化到只会说这三个字了,重复数次后,他猛地拉起程川的手拍在自己脸上,“你打我吧,小川,你揍我,能不能让你发泄一点心里的不痛快?你别不要我……” 程川却一点点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我平生,最厌恶暴力。我不打人,你走吧。” “不走。”荣峥局促又固执地站在原地,俄顷,便想起什么似的,手伸进裤袋掏出手机,“或者你需要钱吗? “我转给你,你想买什么都可以。你喜欢摄影,有没有钟爱的相机,我买个工厂专门给你生产镜头怎么样?要不要去旅行散散心?我给你买几座岛……” 他语无伦次,怎么说都觉得自己词不达意,只能以立刻转账这一实际行动证明,虔诚地双手捧上自己仅有的东西,来乞求爱人回眸看一眼。 “倒是提醒我了,”程川却说,“你以前给我的那些钱,我会还你的。一时半会儿可能还不完,你多担待。” “我不是这个意思!”荣峥急得团团转,“我给钱就是单纯想给,并非要你偿还什么,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小川,我给钱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我爱你。” 我爱你——努力八年没能求得的三个字,却在放弃后轻飘飘砸到了他身上,老天的确喜欢开玩笑。 但是——“你爱我什么呢?” 荣峥被问住了。他没喜欢过什么人,和程川在一起的流程更是仓促到跳过了暧昧表白等阶段,直接一步到位。 现在想起来,他也很难说清自己动心在哪一刻。 也许是日复一日的三餐四季,也许是总有一盏灯为他而亮的每个深夜,又或者在更早以前,那时的程川还没有藏起真实的自己,热烈张扬,理直气壮说出那句“做我男朋友”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轰鸣如擂鼓…… 大概就像那句话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说不出理由,但是我知道我爱你。”最终,荣峥仅能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程川摇头:“这不足以说服我,荣峥。你说爱我但说不出个所以然,你说不喜欢沈季池却对他百般宠溺……如果漠视与伤害是你爱一个人的方式,那我不要了。” “我对沈季池好只是因为他小时候救过我,再就是荣氏前几年转危为安后的发展,我需要沈伯涯的助力……” 对于前一句荣峥还能辩解一二,但最后一句近乎判词,他张口结舌,无法驳斥。 因为荣峥发现自己多财善贾,八面玲珑,在利来利往的商场上如鱼得水,却唯独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一个人。 “方便问一下沈季池当年是怎么救你的吗?”程川沉默须臾,又问。 “没什么不能说的。”荣峥三言五语概括,“我十二岁那年冬天,因为数学没考满分被父母罚跪在院子里的冰面上,后来他们进屋了,却没想到初冬的水面没冻结实,我掉了进去…… “别墅很大,隔音也好,我当时没穿几件衣服,喊了小半天也没人来。 “要不是当时沈家夫妇带着沈伯涯三兄弟来作客,沈季池又因为贪玩跑出来,看见我落水后跑去找来大人,我或许就失温而死了。” 救命之恩,那另眼相待也情有可原了。 但程川对这个故事中的另一个主人公实在厌恶,难以客观看待,因此不作评价,只问:“所以你之前说把他当弟弟,在你看来,沈季池就是一个心地善良、天真无邪的弟弟?” “……嗯。” 程川点点头:“难怪。” “难怪什么?” 程川却没立即回答,而是拿过自己的手机,点开行车记录仪对应的app,把里边存档的视频拉回到几个小时前。 他没有要遮挡的意思,荣峥遂凑了上去一起看。 赫然呈现在画面中的,正是万物复苏的峡谷春光,以及当初一起烧烤的、三三两两分散在各处的人。 荣峥明白程川要干什么了,目光觑觑他清减的侧颜,紧接着落到棉被下约莫双膝的位置,声音艰涩:“是……沈季池陷害你吗?” “我说是你信吗?”程川斜睨他一眼。 三,二,一。 “我信。” “不,你不信。”程川发觉自己的心湖没有泛起一丝涟漪,“看证据吧。” 行车记录仪的倒带完整录下了程川随沈季池走向河岸的全过程,很快播放至事发前夕,程川和沈季池在河边站定。 距离太远,仪器没能成功收录声音,荣峥听不到他们的交谈内容,也看不见面部表情,但程川身为当事人,却是再清楚不过当时细节的。 “快到了。”他倏地出声提醒。 也就在他说完的下一秒—— 视频内闯入一个高大身影,画面骤然被占据大半,远处的程川和沈季池连一片衣角都没露出。 沈伯涯——站在车前的男人正低头玩手机,仿佛就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到这里,而后恰好止步,再意外地结结实实挡住了记录仪的拍摄。 “……”程川抬头,一脸冷漠地问荣峥,“你信他不是故意的还是信我是秦始皇?” 后者:“……” “从车被偷油那一刻我就该意识到一切没那么简单……”程川气极反笑,“还真是缜密啊。” “我会让人查清楚的。”荣峥沉着脸打了个电话。 程川则将手机息屏,躺下,摆出一副准备休息的架势:“沈伯涯也参与其中的话,大概率不是冲我一个人,你自己和公司也注意点吧。” 荣峥嘴角不受控地上扬:“你是在关心我吗?” 躺在病床上的人阖眸:“自知之明是个好品质,很遗憾你没有拥有。” 因为闭着眼,是以他没看到,语气轻松的男人眼中其实并无笑意。荣峥用目光把程川细细描摹,如果后者这时睁眼,一定会为前者眸底压抑的疯狂而震惊,那简直与他寻常温柔的表皮判若两人。 “那可不一定……”异样情绪没外现多久,再开口时,荣峥早已换上程川熟悉的模样,说到此处时故意拉长音调停顿了一下。 稍等片刻不见某人如他所愿问出“什么不一定”,只好清清嗓子,自己搭个台阶往下滚:“沈伯涯为沈季池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荣峥瞧见程川半掩在偏长黑发下的耳朵动了动,一副偷偷摸摸支棱的样子,心中仿若被什么玩意踩上一脚,软乎乎地塌陷下去一小块。 好可爱。 程川说他的乖软都是装出来的,但在荣峥眼里却不尽然。现在他肯定已经不装了,□□峥还是觉得好乖,甚至比以往更可爱,让人情不自禁想rua,最好抱回去藏起来,关在只有自己一人知道的角落…… “毕竟又不是一个妈生的。”荣峥补完最后一句,程川无声睁开了眼睛。 “你刚刚说的什么红绳,就是沈伯涯要我给他的。小川,我喜欢过的人只有你,未来也只会有你。” 程川主动忽略了后面那一句,问:“沈伯涯喜欢沈季池,不是兄弟的那种喜欢?” “我想是的。” 厉害,程川默想,喜欢沈季池的人是集体内置了什么程序吗?怎么一个两个都玩暗恋,真怂。然而细一思索,自己如今这副鬼样子都有两位又怂又恶毒的人的一份功劳,就开心不起来了。 等他养好伤…… “我要睡了。”程川权把荣峥当个睡前故事机来用,八卦听完,便开始赶客。 “好,你好好休息。” 没再收到回答,荣峥收拾好吃剩的餐盒,检查好门窗,退了出去。 直至听到咔嗒关门声传来,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程川重新张眼,解锁手机,戳开一个久不联系的人的聊天框,给对方去了几条消息。 做完这一切,下床,蹒跚着挪到卫生间洗漱,解决完个人生理问题,才安心睡去。 第17章 程川的自愈能力一向不错,不过约莫七天,膝盖上的伤口便结成硬痂,好了个七七八八。 其实第三日时他就觉得自己可以出院了,奈何荣峥死活不肯,盯得很紧,程川左右无事,也懒得和他争执,遂一直在医院住了近一周。 期间荣峥可谓是黏皮着骨,就差把自己的办公室搬到病房了。 第19章 程川态度始终淡淡,他从不在无用功上浪费时间,一个情绪上头、执念太盛的男人是无法接受与之相左的意见的——就像当初的自己。 最好的办法是暂时妥协,静候佳期,等一个合适节点再出手,永绝后患。 用什么方法可以让荣峥彻底放弃挽回他呢?程川去办理出院手续的路上边走边想,一不留神,就撞上个人。 “对不起。”他下意识脱口而出,话音刚落,耳畔便响起一声低笑。 “程老师在想什么呢?这么迷糊。” 抬头一看,竟是周镜,正对他笑得满脸率真。 但程川可不会认为他如面上表现出来那般纯良无害。 想起早前追尾事故,他将人送到医院又离开,返回现场,在一间临街商铺监控里看到的画面,程川压下心中厌倦,面不改色道:“是你啊。” 周镜上下打量程川一圈,虽不见他好似身体抱恙,却依旧不免担忧问:“程老师你怎么在医院,身体不舒服吗?” “小问题,已经好了。” 具体什么问题程川没说,周镜也礼貌地没再多问,而是说起自己:“我刚给我舅送完东西,程老师有空吗?择日不如撞日,我请你吃饭吧!上次说要报答,结果一直没找到机会……” 送东西,所以他舅舅是医院的医生?不知想到什么,程川适时恰到好处地面露疑惑:“舅舅?” “嗯,他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我外婆自己灌了腊肠,叫我拿一些给他。” 程川点点头,不再多说,见他执着于请客,多次提及,再拒绝显得不识好歹,就应下了。办好出院手续,两人一起往外走去。 “程川!”才刚出医院大门,身后便猛然传来一声呐喊。 程川回首,只见荣峥不知何时已站到他们身后不远处,呼吸略急,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明晃晃彰显着四个大字——来得匆忙。 “我去病房找你不见,问护士才知道你已经办理出院了,怎么不等等我?”男人看都不看程川身旁的人一眼,不紧不慢走近,和声问。 莫名其妙地,程川脑海中浮现出某部宫斗剧里雍容大度的正宫娘娘形象,突地一阵恶寒,赶紧把这画面屏蔽掉,他一手抓着手机垂在身侧,一手插兜,笑容里透着轻讽:“我们什么关系啊等你。” 荣峥面色微变,终于舍得看向一边木头似杵着的周镜,客套地伸手:“你好,你是小川的朋友吗?我是他——” “前男友。”程川插嘴打断。 假如说之前荣峥还能在第三人面前自欺欺人一下,这一刻程川的话算是全然撇清俩人关系了,他的脸瞬时遍布苍白。 周镜恍然大悟,马上伸手和对方握了握,热情洋溢:“你好,前夫哥。” 荣峥:“……” 他看周镜的眼光宛若在看一个死人。 “走了。”程川转身,周镜忙不迭追了上去,而荣峥则因程川不留余地的拒绝只能定定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两个背影渐行渐远。 - 周镜亦步亦趋跟在程川身后,步伐轻快无比,甚至哼起了自己某部剧里的插曲。 走在前边的人忍了半晌,最终,忍无可忍地回头:“不是要请我吃饭?怎么,请的西北风是吧?” 他语气与内容都十分欠扁,周镜却半点不恼,三步并二跑上前,哥俩好似的搂过程川肩膀:“走,我们去大口吃肉!” 程川不动声色地挣开,青年好若无知无觉,乐滋滋跑去开车了。 - 另一边,程川和周镜离开后,荣峥独自一人回到公司。 甫一踏进办公室,就发现纯黑真皮沙发上坐了个不速之客。 “谁放你进来的?”面对程川时,不论对方所作所为如何荣峥皆可容忍,可倘若换了别人来,还正撞在枪口上,所得待遇就没那么让人好受了。 沈季池泫然欲泣:“荣峥哥……” “谁?” “我找你好多天了荣峥哥,但每次来她们都说你不在,我只是想见你一面解释清楚,我真的没有陷害程川,视频里不是呈现得很明白了吗?明明是他推我下去的……” 荣峥看着他:“最后一遍,谁?” “……小李姐姐。” “行。”荣峥当场一个电话打到总裁办,“通知李雅琪,她被开除了。” 沈季池小脸登时惨白如纸。 “荣峥哥,是不是程川又和你说了什么?可我当时真的只在为你打抱不平……” “小川没说过一句你的不是,”荣峥冷声道,“但你好像一直在挑拨离间。沈季池,我看起来是什么很蠢的人吗?” “我没有……” “我一周前让人去查了那天在场所有人的行车记录仪、录音录像设备,”荣峥扬手制止他,“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沈季池顿时瞪大双眼。 下一秒,荣峥说:“什么都没查到。” 沈季池:“……” “不过天道酬钱,”不待明显慌乱的人松一口气,荣峥又放出一箭,“后来我又托人去找附近可能存在的监控,当天途径那段路的车辆,甚至痕迹鉴定专家,来对你们当时岸边的脚印进行受力分析…… “你猜怎么着,还真让我找到了一台红外相机,野生动物科研监测机构架在不远处的,你们起争执那会儿正好有蛇在相机附近盘桓。沈季池,你的犯罪记录就存在这里面。” 说罢,男人从裤袋内掏出一个u盘,吧嗒放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原本他今日去找程川,是想将这份证据呈上邀功并忏悔的。 沈季池颤着手拿起那个拇指大小的玩意,心中仍存着最后一丝侥幸,僵硬笑笑:“荣峥哥,要诈我最起码也编个像样的理由吧?红外相机,有蛇经过,世上哪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说者无心,荣峥却仿佛被人当头一棒砸下,心脏滞闷,喉头发紧。 是啊,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实在太低太低,但凡没有红外相机,或者事发当时没有动物经过,相机没有因探测到热信号而触发录像功能…… 任何一个环节稍有偏差,真相都将永远尘封,只活在当事人的嘴里。 而有周子聿的那段录像在先,又有几人会相信程川的说辞? 就连他自己——荣峥呼出一口浊气,就连他自己看完视频后,脱口而出的都是质问…… “程川,我好痛啊”,程川意识不清醒时吐出的那句话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去,而是化作诅咒,毒蛇一般缠上他的心脏。 每回忆一次,冷血动物的獠牙就会咬上那颗拳头大小的肉,注入毒液,日复一日益加鲜明深刻……痛心疾首,噬脐莫及。 面对沈季池的质疑,荣峥的回应是从对方手中抽过那个u盘,走到电脑旁,插入主机,摁下播放键—— 高清黑白画面中,不时能看到蛇从面前树枝上游曳而过。 更远的地方,更小但同样清晰的场景,则完整录下了程川跟随沈季池去到河边,被拉下河失败,跪倒在河边,再到后者被荣峥救上岸后在一片混乱中被周子聿踹了一脚的全过程。 沈季池看完,再说不出一个辩驳的字。 “小池,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荣峥看着面前纤细瘦弱、如遭雷击的青年,换回了曾经的叫法,他知道这将会是自己此生最后一次这样称呼对方。 荣峥过去是真的将沈季池当成了亲弟弟来宠,即便没有血缘关系,即便他在他家族企业遭遇重创、群狼环伺时一声不响出国,沈氏作壁上观……他都从未真正厌恶过他。 墙倒众人推,趋利避害,人之常情,荣峥理解。 他不否认后来对沈季池的好中掺杂了利益与算计,但至少未尝亏欠。救命之恩,当年沈氏凭此从荣氏拿到的肥肉,后来荣氏在他手中风生水起后不下九位数的让利……早该还清了。 “去给小川道歉。”荣峥命令他,“否则今后有沈氏参与的项目,荣氏都不会再注资一分。” 换言之,即凭借荣氏集团当今的地位,谁还敢与沈氏合作,公然和荣峥唱反调?这已经不是打商量,而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但可能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又或者沈季池明白其中利害,只是习惯了万事以自我为中心,只顾自个儿畅快,总而言之,他满不在乎嗤笑一声: “道歉?我他妈给谁道歉这辈子都不会给程川道歉!是他把你抢走的,荣峥哥,你以前喜欢的明明是我,你只是把他当我的替身,对吗?如果没有他,我们本该是幸福的一对,都是他的错!程川横刀夺爱,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有错吗?!凭什么要我给他道歉?!” 歇斯底里,狂暴失态,同他昔日软糯乖巧的形象判若两人,荣峥静静看着他:“我以前真是看错你了。”少顷,又摇摇头补充,“我和小川分手后,你来缠着我时,我记得跟你说过我对你从没有过爱情。如果你忘了,那我今天可以再提醒一遍。 第20章 “小川不是你的替身,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更不会是。我喜欢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听清楚了吗?” 第18章 听清楚了,当然听清楚了,沈季池从十几年前就已经很清楚,自己喜欢上的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彼时年少,荣峥父亲手中的荣氏还没受到新兴产业冲击,尚且如日中天,他因对荣峥有救命恩情而得之另眼相待,在一群富二代的小圈子里可谓是横着走都有两排人夹道欢迎。 但只有沈季池自己知道,荣峥看似对他宠溺,实则大概从未正眼瞧过自己。若非占着一个“恩人”的名头,他连跟在他身后的资格都没有。 荣峥待他是什么样的呢?沈季池高中花了三年才想明白——是狗。荣峥对他就像在养一只小宠物,高兴时会在他主动凑上去时呼噜两下毛,不高兴了他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把他当弟弟?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他弟弟过吗?好,就算是真的——谁他妈想当你弟弟? 沈季池暗恋荣峥数年,看着他无数次收下男男女女的情书,而后看也不看直接塞进抽屉,攒满了就拿个垃圾袋装上,转手送给散学路上拾荒的老人。 来来去去,长得漂亮的,聪慧狡黠的——没有谁真正进入过荣峥的眼睛。 虽然不喜欢我,但是他谁都不喜欢,沈季池的心因此得到了一种微小可怜的安慰。 后来高中毕业,荣峥出国念商科,提前修完本硕连读所需学分,二十二岁那年回国接手濒临破产的荣氏。 他还是孑然一身,唯一与少年时期不同的是,骨子里那股不自知的傲气被时光磋磨掉许多——荣氏的危机不可能不对他产生影响。 奄奄一息的庞然大物,撒手人寰的董事长,初出茅庐的小年轻——没有谁觉得荣峥能挑大梁,沈氏同样。 所以在沈伯涯询问沈季池毕业后的打算,要不要出国深造时,后者迟疑一秒之后,同意了。 那一秒钟时间里他想的是,荣峥也会有这样狼狈的一天吗?他现在出国去追求更好的未来,荣氏倒闭后,荣峥看着依旧纤尘不染的他,俩人中间横亘比肩天堑的差距,是不是也会后悔曾经的漠不关心? 但沈季池没想到,荣氏居然没倒。年轻的双肩竟真就一点一点,撑起了这座摇摇欲坠的大厦,一步一步,踽踽向前。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荣峥二十四岁那年,沈伯涯说对方找了个男朋友。 男朋友? 男朋友! 心比天高、世人在他眼中皆蝼蚁、注孤生的荣峥竟然谈恋爱了!对象还是个男人! 荣峥的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帅吗?有自己好看吗?有钱吗?聪明吗?留过学吗?……沈季池简直抓心挠肝。 第一次见到程川是在线上,他和荣峥打了个视频,对方短暂出现在画面中。 那会儿其实距离沈季池得知荣峥有男友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起先他和自己说没关系,荣氏现在仍半死不活,荣峥能找到多好的对象? 而且沈季池莫名坚信,荣峥不会爱上什么人。所以,他刻意屏蔽与之有关的信息,不去听不去看。 但会想,这控制不住。而后,越想越觉得,所谓男朋友,要么是各取所需的炮友,要么就是单纯一个玩物…… 荣峥绝对不会喜欢上任何人的。 直至通过视频,和相隔万里之遥的人四目相对。 那一刻,沈季池几乎要藏不住眼中妒火。 无他,程川有张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出众的脸。尤其一双眼睛,自带笑意,状若桃花,水光潋滟……沈季池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那句网络流行语:看狗都深情。 就是审美不太好,发型不搭,衣品差劲,白瞎那样一张脸……等等。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沈季池打个马虎眼遁去了卫生间,旋即,紧盯着镜子里自己那个和程川一样——不,应该是说程川和他一样的发型,渐渐把嘴角往上提。 回想起程川身上那件和自己上周刚在ins上分享的一模一样的衣服,以及方才那短短数十秒里对方的一举一动,无声的笑便转为了捶墙狂笑。 他终于知道怪异在哪里了!是他!程川在模仿他! 保险起见,后来沈季池又托周子聿帮忙不定时偷偷拍摄几张程川的图片过来,果不其然印证了最初的猜想—— 程川在学他! 荣峥把程川当自己的替身! 他就知道,荣峥那样凉薄的人不会轻易对谁动心,要喜欢也只会喜欢自己这种家世与他相配,共同拥有许多年少回忆的人! 没想到荣峥哥竟对我情深至此,沈季池不无得意地想,他一定也知道荣氏现在的处境艰难,给不了自己幸福,所以才会找个替身聊以慰藉…… 沈季池坚定地怀着这个信念,就这样度过了自己八年的留德时光。 虽然因为毕业困难导致中途不得不更换学校,换了之后仍旧无法毕业,但沈季池并没有多少焦虑。 反正他大哥说了会养他一辈子,他只需负责开心就好。 而且荣峥喜欢他啊——谁都没想到荣氏会在荣峥手里起死回生,并且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一飞冲天,成为当下市值数千亿美金的巨无霸,沈氏望尘莫及的存在——这样一个富可敌国又惊才绝艳的男人却独钟情于他,沈季池有什么好怕的? 直到三十一岁这年,某天早上洗漱时,在镜子里瞥见自己爬上细纹的眼角。 那一刻沈季池才恍然惊觉,原来无声无息间,他已经出国八年,和荣峥的那段青葱岁月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沈季池心底遽然涌上一阵恐慌——他也会老。 镜面中的脸依旧充满少年气,乖软可爱,其实看不大出来年龄,但他无法遏制心里的惧怕。 尤其在看到周子聿传过来的程川那张与八年前别无二致、原相机下都挑不出一丝瑕疵的脸时,更是再也坐不住—— 荣峥是喜欢自己不假,但八年,一条狗都养出感情了,遑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荣峥哥,会不会也对那个替身有了那么一点点喜欢? 当正主容颜老去,替身却风采不减,会不会终有一日,替身就会完全取代正主的位置?! 他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于是沈季池再顾不得其他,利落放弃学业回国——程川鸠占鹊巢这么多年,该让出来了。 他打得一手好算盘,分毫没想过这一切的立足点多么脆弱,经不起推敲——万一荣峥不爱他呢? 沈季池下意识屏蔽掉了这种可能。 荣峥怎么会不爱他?荣峥怎么可以不爱他! 第一次否认,沈季池还能自欺欺人,以“刚分手无缝衔接会遭人诟病”为由为其开脱。 但此时此刻,男人第二次强调所谓喜欢从始至终都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沈季池怎肯甘心? 他嘴唇颤抖着,试图找出荣峥喜欢自己的证据:“荣峥哥,你在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的对不对?你怎么会不喜欢我呢,你……你高中时对那么多追求者没施舍过一个眼神,却唯独对我那么有耐心……” 荣峥:“那仅仅是因为你救过我的命。”且“有耐心”的真相分明是一句话说一次你听不懂,才导致我非重复不可。 “那程川呢?!他穿衣风格,言行举止模仿我那么多年,难道不是你默认的,试图借此在他身上寻找我的影子吗?!” 荣峥眼神锐利:“你为什么会知道程川这些年的生活细节……你找人跟踪他?”沈季池支吾,他也没希求对方爽快交代,只是兀自在《罪己诏》上又添“失察”一笔,“我并不也没空关心你的风格,小川想穿什么是他的自由。倒是你,撞衫那次也是你故意为之……我早该从那时就看清的……”但时不可逆,如今再多悔恨也无济于事了。 沈季池犹不死心:“你还送我红绳脚链,那分明……” “我替沈伯涯转交。” “是情侣款”四个字沈季池没能说完,荣峥看了一眼他骤然沉默下来的模样,随口评价:“你有个好大哥。”语气也不知是讽是嘲。 沈季池苍白着一张脸,嘴巴张合,还欲再说些什么,办公室的门却在此时被敲响—— “荣总,沈总找您。” “来得正好。”荣峥嘀咕一句,而后抬高声音,“请他进来。” 沈伯涯只比荣峥大三岁不到,但因眉眼阴郁,不苟言笑,看起来倒是老成许多。 “小峥,”他有意套近乎,视线淡淡扫过沈季池,惭愧道,“小池给你添麻烦了,长兄如父,是我失职,回去一定多加管教。” 一贯好脾气的荣峥却没卖这个面子:“沈总言重,大家都是奔四的准中年人了,总该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的诉求很简单,沈季池去给程川道歉,度假山庄的事荣氏就不插手。否则,那个项目荣氏合作过的公司都不会再参与。” 第21章 蛋糕就这么大,人人都想从死胖子荣氏手里分一杯羹,有几家没与之合作过?这一招釜底抽薪践行完,沈氏煮饭用的锅下边剩不了几根柴火了。 沈伯涯面容染上几分凝重,衬得那张本就不开朗的脸愈发显得阴沉,犹豫片刻后,说:“小池,去给人道歉。” “我不!”沈季池倔强地瞪着他,似是没料到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宠爱入骨的哥哥也会有不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天,“哥哥!我做错了什么?!是程川自己答应配合我的,最后反悔的也是他!是他自己不下河,要是早按我说的做哪里会有那么多事?!膝盖受伤是他咎由自取!……” “嘭”一声巨响,是沈季池被荣峥一脚踹倒在地板上发出的,后者沉着脸:“你再多说一句他的不是。” 男人像头被激怒的雄狮,浑身上下散发出百兽之王的可怖威压,倒在地上的人猛一哆嗦,沈伯涯脸色难看地挡在俩人中间。 “呵!呵呵呵!我就说怎么了?这本来就是他的责任!我做错了什么,我只不过是——唔!” 沈伯涯扣着沈季池肩膀捂住了他的嘴巴:“你做错什么?你犯罪了小池,是我从前对你太纵容……跟哥回家,去给人道歉!” “唔唔唔!”沈季池被愤怒激红了眼,一口咬上自家大哥的手,迫使后者因痛泄力,他抓住时机继续输出,“犯罪?我他妈弄不死他!让程川给我等着——” 后面的话再度没能说完,沈伯涯忍着疼,不由分说将他架起,连告别都没有,径直把人拖出了办公室。 一场闹剧落幕,荣峥长身玉立竖在原地,抬手捏了捏山根。少顷,掏出手机联系保镖:“近段时间盯紧沈季池,不要让他有靠近程川的机会。” 第19章 “好的,老板。”保镖顿了顿,又问,“程川是谁?” 荣峥:“……” “不认识你不会去查吗?!这也要问我,蠢货,你上厕所时先脱衣服还是先脱裤子是不是也要打个电话给我请示一下?!” 保镖:“……”虽然不懂为什么上厕所要脱衣服,但给钱的是大爷,他决定不和满身铜臭味的、正处在无能狂怒阶段智商欠费的资本家计较,兢兢业业道,“好的,老板。” 挂断电话后,心中郁气仍然挥之不去,荣峥烦躁地踹了一脚沙发。稍稍冷静下来后,才臭着脸把程川的信息发给保镖。 这个保镖跟在他身边也有小几年了,竟对程川的存在一无所知,上行下效,可见自己平时对小川有多忽视。 荣峥坐在沙发上,岔开两条长腿,手肘撑着膝盖,双手交握抵着额头深深叹了口气。 “他穿衣风格,言行举止模仿我那么多年”,沈季池的话恶魔咆哮般回荡在耳畔,扰得积灰的记忆桌案烟尘四起—— 小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模仿沈季池的呢?荣峥拷问自己。而后发现,他不知道…… 真的不清楚吗?凡事转折,必有端倪,荣峥一页又一页翻开自己和程川之间堪称贫瘠的回忆,妄图找到那个时间点,好似这样就能够抓住点什么,为当下的困局撕开一道突破口。 你记得的,你应当记得的…… 抛开那些曾被你视作枯燥乏味的柴米油盐,一定存在那么一个转角,让记忆里那个曾让你一眼惊艳的年轻人的形象与最初模样背道而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程川变得越来越乖顺,越来越和一开始的性格相差甚远…… 顺着时间轴逆向回溯实在太过漫长,最终荣峥决定,从他和程川认识之后正向往前推。 醉酒过敏那天,意识昏沉的荣峥对自己如何被程川弄到医院,医生怎样给自己进行抗过敏治疗,后续又做了什么检查等等事情的记忆是约等于空白的。 他只知道,次日醒来,他已脱离生命危险,半死不活躺尸病床,程川则坐在一旁的陪床椅上,趴在他床头睡得正香。 那会儿的程川远没有后来十分之一乖,荣峥以为自己早已忘记,此刻回想起来却发现,他竟记得那天的所有细节。 包括但不限于对方绝不会让人往律师这个身份上联想的、张扬的红发,带着银色耳钉的左耳,鸦羽似的长睫,高挺的鼻梁和看起来格外柔软的唇……晨间阳光穿过窗棂,轻轻打在少年清癯的身子上,暖黄色泽将他平日那股子锋利气质削减不少,给人一种毛茸茸的感觉。 分明被这货明里暗里的撩拨搞得烦不胜烦,但也许是这一刻的安静太美好,荣峥不忍破坏,竟没第一时间叫醒梦中人。 且鬼使神差地,伸手想要替他遮挡即将照射到脸上的日光。 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啪”一声,过敏未愈、自以为生龙活虎、实则肌肉无力的荣总瞠目结舌地瞪着自己的手掌。 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祈祷程川醒不过来,醒不过来——一垂眸,就和一双笑吟吟的眼睛四目相对。 “醒了?”程川仿佛对昨夜的对话失去记忆,不记得荣峥拒绝了他,也不记得对方心里装着另一个人,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救了你呢荣总,放古代你要以身相许的。” 他若无其事,荣峥关乎昨晚的印象却是实实在在几乎随着酒精与药物代谢干净了,闻言不禁皱眉:“你能不能正常说话。” “好的荣总,”程川从善如流,“医药费转我一下,一共六千三百二十八,您看是直接微信还是走银行卡?” 荣峥:“……” “卡号提供一下,晚点让秘书转你。” 程川于是给那个唯一置顶联系人发过去一串数字,做这一切时他没有半分要遮掩的意思,坦坦荡荡摊开在荣峥眼皮子底下——你是我的特殊对待。 直白到让人有些恨得牙痒痒,却拿他没办法。 回顾至此,那个往后温驯到让荣峥觉得索然的人总算重归鲜活。 是了——他想,这才是程川,炽烈,恣肆,我行我素。 从小在高压环境、所谓精英教育下成长起来的荣峥没法不被这样的人吸引。尽管彼时他尚且无知无觉,或者即便略有所察也死不承认。 所以后来程川拿着个人搜集到的、足以对付对手公司的证据,“威胁”自己和他在一起时,他点头也就顺理成章了。 你究竟是因急切想要挽救荣氏而被迫妥协,还是打心底就在期待这样一个契机? 那年的荣峥没有深究,现今复盘,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喜欢程川。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很喜欢很喜欢了。 在一起后的相处状态较之从前,其实没发生多少变化,非要找不同,大概就是程川更放肆了。 不仅体现在对他的招惹上,还有两人的生活方式、习惯喜好等等诸多方面。 而他们都是性格强势的人,火星撞地球的后果注定噼里啪啦,不死不休。在一起半年多,就爆发过不下十次大大小小的争吵。 吵架这种事情小吵怡情,偶尔为之属情趣,但次数一多,厌烦也就潜滋暗长了。 说不清那次的导火索是什么,荣峥只知争执过后,自己说了一句——“你脾气怎么这么大,过不下去就分手。” 话出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但天之骄子怎可能认错。 程川也执拗,双拳紧攥,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那样杵在原地,死死盯着他。荣峥怀疑此时若是有把刀,对方能和自己同归于尽。 俩人各自站在沙发的一角,相对无言,咫尺天涯。 “我们都冷静一下吧。”说罢,荣峥扯扯领带,弯腰拿起搭在沙发背上的西装外套,挂在臂弯里出了门。 他没去公司,开着车漫无目的在大马路上转了许久,直至薄暮冥冥,才拐入一座商场。 荣峥不懂该怎样去讨好一个人,向来只有旁人上赶着巴结他,思来想去大半天,最终得出了想为那句过火的话道歉,那就得送个表示自己没有那个意思的礼物的结论。 “过不下去就分手”,但其实他没真想分手——送什么可以让程川相信自己没有分手的意愿呢? 荣峥没思索太久,大步流星走到商场一楼的一家珠宝首饰奢侈品专柜前,修长食指点点钢化玻璃下一双铂金对戒道:“麻烦帮我包起来。” 事发突然,他只能依据印象里程川无名指的粗细大致选了个尺寸。 或许荣峥当时的状态看起来就差没写着“人傻钱多”四个大字,柜姐都是人精,当即从独特性、情感价值、纪念意义、个性化搭配等角度出发,发表了一通激情澎湃的演讲,最后成功将他忽悠——不是,说服得选了刻字戒指。并且当场以近乎五倍的溢价加急,专门从几十公里外的总部现刻现送。 是以当荣峥拿到这对独家定制、刻着“z&c”字样的素戒时,已近午夜。 他喜气盈盈地揣着戒指开车回家。 但程川的作息相对于当代年轻人来说实在过于健康——他从不在十二点后睡。 第22章 故而当荣峥踏入别墅,迎接他的只有满室寂静。 荣峥也不着急,简单洗漱过后便上了床,打算天亮再给对方。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实是一大清早,他就被秘书一个电话叫醒,匆匆赶往公司,开启了长达一个多月的忙碌,期间回家的次数寥寥无几。 程川好像忘了那一场争吵,在微信上同他还是该说说该笑笑,荣峥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他看到自己留在床头柜抽屉里的对戒了吗?现在这个态度,是不是证明程川已经接受了他的道歉?既然这样,为什么没戴上?会不会是没想好? 也对,他们才在一起多久,程川兴许还要一段时间来好好考虑…… 无妨,等自己忙过这段时日,再重新求个婚吧,还是得郑重些,仪式感不能少…… 可惜后来,就没有了后来。 此后七年多,程川仿若换了个芯子,再未和荣峥起过龃龉。 但他也并非一夜之间突然性格大变,否则后者不可能不生疑。 程川只是愈来愈在一些事情上逐渐沉默,旋即作出妥协,之后不多时,就又重新自己把自己哄好,温顺地唤“阿峥”了。 他便是这般,一点一点地剪掉性格上的枝丫,把自己修成心中以为的、恋人会喜欢的模样。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也麻痹了荣峥的知觉。 真的一点儿都觉察不到吗——荣峥坐在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回忆曾经那个桀骜的少年郎,一次又一次逼问自己——你到底是确实无知无觉,还是因为图省事? 一个性子乖软、颀长漂亮、做饭好吃、会暖被窝、只要他有需随时能张开腿任操的男朋友,多么完美,多么让人省心啊。 可最后生出厌倦,觉得意兴阑珊,因此多有漠视的也是你,一个人怎可以卑劣到如此地步? 越复盘,荣峥越绝望,他都替程川的青春不值。 可若要他就此放开对方……做不到,也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 荣峥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拿出手机致电秘书:“把和优境地产老总那个会议推到明天后的空闲时间。”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往外走——他要去找程川。 第20章 大数据时代,没有谁可以真正隐匿行踪。虽则荣峥全部联系方式都被程川拉黑,但早在想复合的那一刻,就让下属将程川的信息查了个清楚,知道他下榻何处并不费力。 不过荣峥并未马上前往对方住的酒店,而是潦草解决午饭后,驱车回到了阔别多日的竹影澜湾,二人共同居住七年多的别墅。 房子大就这点不好,满打满算最多半个月的时间,现今重新踏入,空旷得竟给人以恍若隔世之感。 说不清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态,自那天两人不欢而散后,荣峥便再没回过这里。同时,除让保洁过来把垃圾倒掉外,此后也拒绝任何人进入。 好在小区范围内的局部空气质量挺好,且房屋配备有新风系统,过滤效果不错,因此积灰薄到可以忽略不计,并不会让进入者感觉呼吸不适。 但荣峥心脏还是一阵窒闷,他刻意不去看别墅内都还维持在半个多月前的一切,匆匆穿过客厅上楼,行至卧房,最终在床头柜前站定。 程川是个细致的人,房间里关乎他自己的一切东西几乎都拾掇了个干净。不过有时往往越是明显的反而越容易被忽略,床边矮柜上还放着他的玻璃水杯。看得出离开那天杯中尚有水,经由十数天的蒸发,在杯底留下浅浅一圈痕迹。 荣峥居高临下望着那个玻璃杯,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与之相关片段。 “回来啦?”是程川的声音,对方总会在他回家时笑眯眯端上来一杯温水,“饭还没好,先喝杯水吧,我加了蜂蜜哦。” 每每当自己接过,喝下,他又会故作诧异地“啊”一声:“好像拿错杯子了,这是我的诶。” 他们喝水的杯子款式相同,唯一区别在于杯身高度,程川的要高一些——“你已经长那么高了,杯子不能再高,得均衡一下”,彼时对方如是解释。 歪理。荣峥记得自己当初腹诽了一下,但毕竟已经拒绝程川买一对花花绿绿情侣款陶瓷水杯的要求,那两只不一样高的圆柱形玻璃杯是后者退一步后的结果,便也没再有异议。 谁料买回来,程川又这样玩,荣峥拢共也没用自个儿的杯子喝上几杯水。 虽然俩人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共用一个杯子无伤大雅,但荣峥观念里,东西就该用自己的。 于是在程川不知第几次“搞错”之后,他直接让秘书网购了一个纯黑陶瓷杯快递到家。 “以后我用这个”——那之后,程川用杯子为他倒水便再也没有失误过。 为什么会记得这个?荣峥几近仓皇地垂眸,这难道不是你曾不以为意、视作枯燥的日常吗,为何会将那么多细节铭记? 以及……真扫兴啊荣峥,他想,你谈生意时不是长袖善舞吗?就算情商不足还有智商来凑,你真不知道自己有时候的一些所作所为很下头吗?你清楚的,你分明一直很清楚……那你为什么还要做? 你想借此证明什么? 现在的局面,又是否达成了你所希冀的结果? 荣峥半跪在地,一手抓着玻璃杯,手骨凸起,青筋毕现,一手则扣住抽屉底部大力一拉,打开了记忆里存放戒指的地方。 包裹一层丝绒布、不足巴掌大的墨蓝小盒静静躺在抽屉深处。 除此之外,它身边还有个名表包装盒。荣峥看到时皱了下眉,记忆中那是很多年前自己因忙碌忘却程川生日后特地飞到德国买给他的,当季新款。只是对方好像并不太喜欢,没戴几次就束之高阁了。 收回思绪,他不再耽搁,飞速拿起戒指盒,打开确认对戒还在后,便一把合上,塞进西装裤袋,仓促离去。 - 来到程川入住的酒店,荣峥上楼敲了半天门,没反应,只好返回一楼大厅坐等,晚饭照旧敷衍了事。 一直待到晚上九点多,才见程川施施然迈着不太稳的步伐走进。 “小川……”他像只加装了一见程川就弹射的反应器的机器人,简直是一秒站起,快步走到对方身边。 “荣峥?”迷离的桃花眼眸略微眯起,看着来人。 “是我,”荣峥问,“你喝酒了?” 程川不语,只一味就当前事件作出点评:“晦气。”说罢越过他走向电梯间。 荣峥:“……” “为什么喝酒,你心情不好吗?”荣峥快步流星赶上,跟在程川身后进了电梯,没话找话。 程川不答,双手插兜轻轻靠在电梯壁上闭目养神。 “酒还是得少喝,男人一个人在外也要注意保护好自己……” 听到这儿,程川终于肯施舍略显窘迫的男人一个眼神,却不无嗤嘲:“视《刑法》若无物,侵犯公民隐私,随意调取前男友个人信息并尾随至酒店——我现在最大的人身危险来源是你,没有自知之明建议少出门多在家照镜。” 多年未见说话仿佛淬了毒的程川,荣峥第一时间不觉得恼怒,反倒有些惊喜:“我不会伤害你的,小川。”停了停,又道,“你可以多骂几句吗?” “?”程川乜斜他一眼,“masochism出门左拐,找一家提供这种服务的酒吧,相信会有不少人倒贴替你服务。” “叮”的一声,电梯正好到达目的楼层,程川说完,径直往外走。 “可是我只想要你。”若说之前还稍微顾及面子,现在看到微醺的程川,荣峥是彻底涎皮赖脸了。思及上午那个能和程川一起吃饭的男人,更是妒火中烧,内心不受控地想: 他们只一起吃了午餐还是一直一起待到现在?对方见过程川这副模样吗?那人一看就居心不良——程川清楚吗?如果知道那他的态度又是什么?一起吃饭是有机会的意思吗?他们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种种情绪在心房积攒,沉淀,渐渐酿成不可名状的黑,阴暗念头疯狂滋长。 程川是他的,荣峥想,只能是他的。 “好像丧家犬啊荣峥,”程川掏出房卡贴上感应器,打开门后,回头注视着紧追不舍的人,似笑非笑慨叹,“要我说几遍呢,我不要你了,不爱你了——滚——能听懂吗?” 也许有酒精加持,也许他本性如此,不再伪装后骨子里的冷淡肆无忌惮倾泻出来,偏偏又生了这样一双多情眼,真是……坏极,也漂亮至极,让人只觉被他锃亮的皮鞋踢上一脚都是恩赐。 荣峥差不多是瞬间就起了反应,沙哑着声:“……能。”但不滚,除非此滚非彼滚。 不甚宽松的西裤能遮住什么?遑论前男友天赋异禀,程川也没瞎:“我当找我干什么呢,原来是缺人了……” 说着摇摇头,后退两步,一把甩上门。 “不是!”情急之下,荣峥直接伸手抓上门框,指根关节就这样被砸个正着。 第23章 “嘶——”他却顾不上疼痛,慌张辩解,“没有缺人!不是,我的意思是不是因为缺人才来找你的。小川,我只是想给你看个东西……” “你还……”没想到对方会不顾死活伸手阻拦,程川无意伤人,关心的话脱口而出。但只一个字,后面他便生生忍住了,转而喃喃,“算了,就当你我扯平……” “我还好。”对方没问完,荣峥却已学会自我开解,露出一抹笑,“小川,我没事,不用担心。我今天来是想把这个给你……” 他从侧口袋里拿出了那个丝绒蓝盒。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很久以前吵架那次,就,我当时说要和你分手,但其实我不是真的想分手……后来就去买了这个。你看到了吧?我记得我那时候放在很外面……” “看到了。”程川有睡前阅读的习惯,有时看书久了眼睛干涩,会滴上两滴眼药水。而药水放在床头柜最上层抽屉,那次吵完架的第二天晚上他就知道了这两枚素戒的存在。 只是—— “你说这是给我的?”程川就差没当场笑出声。 “嗯,你当时没戴是没想好吗?没关系的小川,我只不过——”只不过是想告诉你,我从未想和你分开。 但他没能说完,因为程川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停,停——下次说谎记得先打草稿,bug有点多。 “你大概忘了,这戒指上还刻着你和沈季池名字的缩写——好的,就算‘c’代表‘川’,但我那晚就试过了,没有一枚戒指符合我任何一根手指的尺寸,所以这个假设不成立。 “再就是,尽管我现在知道了你从未喜欢过沈季池,可在当年的我眼里看来,你就是爱他爱得无可自拔。所以——你现在说什么都已不再有意义,当年你想不想分开都不影响今天我们早就分手的定局。 “你说你不喜欢沈季池,但是荣峥你扪心自问,我们之间的问题仅限于一个他吗?” 当然不止。但是……但是再剖析下去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怪圈,是他长久冷然换来的对方心灰,是程川爱意的消磨殆尽…… “真的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小川,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荣峥颓然地哀求。 程川一根一根地将他手指从门框上掰开,语气温柔:“不能。你说你爱我,可你真懂什么是爱吗?我这段时间来也想了一下,你好像一直在打着爱的名义施行伤害的事实……承认吧荣峥,你没有爱人的能力,你终生无法给予我幸福。” 第21章 掷地有声的话语好比法槌敲下,就此宣判荣峥无期徒刑。 “我可以学……” “但我没义务做你的试验对象。” 言尽于此,程川再度将门关阖,这一次,荣峥没拦。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身体反应随着心脏一点一滴彻底冷下去,求和无果的男人举目四望,像个迷失归家方向的孩童。 最终,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 放弃了吗——荣峥在外立了多久,程川就在套间客厅的沙发上双目放空躺了多久,听着外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他漂浮地想。 荣峥那么骄傲一个人,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对方的示弱,今天更是直接否定了他爱的能力——总该死心了吧? 如果还是不行,那就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 “扣扣扣——”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思绪,程川无机质似的眼珠子转了转,迟钝地想,谁? 这个时间点知道他住在这儿的人…… “小川,是我。”去而复返的荣峥的声音隔着门板入耳,“你开下门,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程川没动。 “很重要。” 程川还是没动。 “是关于落水的。” 程川一把拉开门:“说。” 荣峥将那个存着沈季池自导自演陷害始末的u盘递给他:“这里面是沈季池跳河那天的视频,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 闻言,程川略感讶异。荒郊野岭找寻证据的难度有多大可想而知,他本以为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孰料竟还可以迎来峰回路转。 只是—— “不用了,谢谢。”收下意味着承情,他实不想和对方再多一分牵扯。 “你不收下我就天天来缠着你,你去哪里我跟到哪里,别人问起我就说你是我老婆,在闹脾气……” 程川瞳孔震惊:“你能不能要点脸?” “要脸你能与我复合吗?” “……” 荣峥伸出的那只手执着地一动不动:“小川,收下吧。不要有心理负担,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也别觉得欠我什么,要说亏欠,是我对不起你良多……” 程川终究还是接过了那只u盘。 荣峥定定注视着那扇门第二次在自己面前完全闭合,脸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半晌,对着门上的猫眼挥挥手后,才转身离去。 - 门内,程川看完那个u盘里的内容,便随手塞进了背包。 诚然,他可申请伤情鉴定,并以此为证据向法院提起自诉,要求沈季池承担损害赔偿并赔礼道歉。 但一则诉讼流程繁琐,二个他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不想再花费心思去理会这些破事儿,层层考量下,程川没打算对沈季池施以报复。 他不是个宽容的人,甚至称得上睚眦必报。不可否认,向沈季池报仇能让自己发泄一些心中郁气。可当所带来的快感远不足以抵消在此过程中耗费的心神时,他不愿做亏本买卖。 受伤后的自我修复是需要很大能量的,程川是真的极度厌倦这种消耗情绪的琐事了。况且相较荣峥,沈季池带给他的伤害其实不值一提。 “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地步?”酒店落地窗前,程川长身玉立,远眺万家灯火。 曾几何时,他以为通过孜孜不倦追寻,也能有一盏为他而亮。而今兜兜转转,终归还是孑然一身。 自己断言荣峥没有爱人的能力,可其实程川心如明镜,他在这一方面又比对方好上多少? 尽心尽力模仿沈季池,只盼荣峥能多喜欢自己一分。直到对方坦白,得知努力方向从一开始就是错误后,程川不是没想过,要不要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他开始审视自己最初想从这段感情里得到的是什么,琢磨至最后,答案无非安全感,无条件的偏爱与例外。 分手后,荣峥在挽回,在一点点改变,他渴求了八年的偏爱与例外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那为什么不同意,为什么不再尝试一次呢? 因为安全感已经被绝对摧毁。 他不再相信自己有被爱的资格,也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又或者其实从未拥有。 “你痛么?”程川抬手捂上胸膛,心脏所在位置。 那颗拳头大小器官传来的抽疼告诉他,痛彻心扉。 “但其实痛与不痛,也没那么重要对不对?” 仍在跳动的心脏再次回答,对。 痛不痛不重要,所以爱不爱不重要,能否被爱、是否会爱也不重要。 一切的一切,他全都不要了。 - 深夜。 灯火通明的拳击馆里,训练区内。 荣峥拳风凌厉,砸在沙袋上的力度一下比一下大,沙袋在重击下发出沉闷声响,久久回荡在空旷场馆中。 半个小时后,第一轮训练结束。男人呼吸粗重,汗珠顺着下颌坠落在地,背心业已湿透,紧贴在结实的背肌上。 “峥哥,这么晚还训练?”一道讪讪男声传来,是周子聿推开玻璃门走进。 他着一身休闲装,手中提了几罐功能饮料,乱发和油脸无一不在诉说着三更半夜被死亡来电从被窝里挖出来的怨愤。 但纵然怨气滔天,也是不敢在荣峥面前展露分毫的,面颊挂上讨好的笑:“这个点我来的路上什么车都没了,路灯也暗淡,乌漆嘛黑的,吓得我以为开上了黄泉路,哈哈……” 越是自言自语尬聊,周子聿内心越是惴惴,深更半夜阎王敲门,除了索命他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换衣服吧,”荣峥扔给他一副拳击手套,“陪我练练。” 周子聿接住手套:“峥哥,大半夜的……” 荣峥眉梢一挑。 周子聿转身走向更衣室。 他很快换好衣服出来,一面戴手套一面谄笑:"最近都没怎么练,峥哥可要手下留情啊。" 荣峥没回答,只是默默、慢慢缠好自己的手套。 两人站上擂台,周子聿还在迟疑地活动手腕:"先说好,别打脸啊,明天还要见客户......" 话音未落,荣峥一记重拳已经袭来。 "砰!" 周子聿勉强架住,整个人被震得后退两步:"不是吧峥哥,来真的啊?" 荣峥不语,又是一记左勾拳。 这次陪练的男人没能完全躲开,拳头擦过脸颊,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疼。 第24章 "你疯了吗?"周子聿有些恼火,"不开玩笑?" "玩笑?"荣峥终于开口,声音比冰冷,"你帮着沈季池陷害程川时,是玩笑吗?" 周子聿表情瞬间凝固,瞳孔猛地收缩,下意识后退一步:"峥哥......你在说什么?" 荣峥步步紧逼:“视频拍得挺好,有提前排练过吗?原来的计划是什么样的?是两个人一起下去,还是小川一个人下去?我把沈季池捞上来的画面也拍了吧,原本打算怎么用来对付我?……” 周子聿脸色惨白,慌乱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围绳:"峥哥,你听我解释......" "解释?"荣峥一把揪住他衣领,"解释你是怎么帮着沈季池,一步步把程川逼上绝路的?" 周子聿还想说什么,但荣峥拳头已落下。 "砰!" “这一拳,是为程川清白。” 一记重拳狠狠砸在腹部,周子聿踉跄后退,再度撞上围绳。疼痛使他不得不弯腰,表情亦从错愕转为惊恐,双手本能护住头部。 “你......”他刚开口,荣峥下一拳已经袭来。 “砰!” “这一拳,是为程川左膝盖。” 没给被痛扁的男人喘息机会,又是一记右摆拳直击太阳穴,打得周子聿脑袋骤然偏向一侧,只觉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 “这一拳,右膝盖。” 紧接着——左勾拳重重砸在周子聿肋下,发出沉闷响声。 “手掌。” "呃!——"胃部翻江倒海,喉咙泛起酸水,周子聿不禁弯腰干呕起来。 不待真正呕吐,荣峥就一把抓住他衣领,将人提起,又是一记上勾拳。 "砰!" 周子聿下巴受到重击,整个人向后仰去,鲜血从他鼻子和嘴角喷出,飞溅着染红了白色的拳击手套。 暴怒中的男人拳头堪比铁锤,雨点般落下,每一击都带着压抑已久的怒火,拳拳到肉,孔武有力。 周子聿试图反击,但有心无力,他所有反抗举措在荣峥面前都如以卵击石。 “砰!砰!砰!" 左摆拳、右直拳、上勾拳......荣峥攻势堪称狂风暴雨,周子聿只能勉强护住头部,身体不断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砰!”又是一招,周子聿被打翻在地,再无力爬起。只能死鱼一般仰躺,大口大口喘着气。 视线早就模糊,逆光中,他看到荣峥高大的身影站在面前,胸膛剧烈起伏。汗水从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滑落,在灯下折射出零碎光泽。 “你就无辜吗?”周子聿突然笑起,声音嘶哑,“程川最该恨的人,是你吧,峥哥?最爱的人帮最厌恶的人说话,呵呵呵……” “砰!——” 喋喋不休的男声戛然而止,烂泥一般瘫在地上的人终于一个字都无法再吐露,大睁着眼,双目失神地投向虚空。 仿佛对方是一坨什么垃圾,荣峥不再施舍半分眼神,头也不回地跳下擂台,一边往更衣室走,一边拆下手套,面无表情地拨通了急救电话。 第22章 周子聿被荣峥打个半死不活,天将破晓时分进了急诊。 闻讯赶来的对方父母自有加班领三倍工资的秘书与私人法律顾问去应付,荣峥回了公司附近的大平层,洗澡换衣把自己收拾干净,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六个小时后,眉目深邃的男人睁开双眼,眸底一片沉静,所有情绪已尽数被他收敛。 洗漱期间,瞥见镜中人冒出青茬的下巴,在置物架上扫视一圈不见剃须刀后,荣峥下意识脱口而出:“小川,剃——” 才刚起头的话音戛然中止。 愣怔好半晌后,荣峥才若无其事掬了一捧水扑湿脸,随即翻箱倒柜,总算在抽屉角落找到一把未拆封的手动剃须刀,面不改色完成了本该完成的流程。 弄完,起床后交代秘书的午餐也正好送达,与之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 “荣总,出事了。”秘书说。 - 沈季池昨天被沈伯涯拖走前曾高呼他弄不死程川,为以防万一,荣峥派人将其盯紧。保镖恪尽职守,的确没发现对方有异常举措。 可千防万防,没想到沈季池直接抛弃物理伤害,选择了精神攻击—— 早先用来威胁程川的那张所谓和“女朋友”的合照,被他发到了网上。 照片尺度不小,女生整个人与程川身上不少地方均已打码。 但看过原图的荣峥早已对每一处细节烂熟于心。 若将马赛克去掉,就会得到这样一幅画面:只着内裤酣然入睡的程川,以及一个同样身上没几块布的丰腴的女生。 相片是自拍,女生上齿咬住下唇,自下而上看向镜头的眼眸水光盈盈,双颊红晕渲染。 几乎每个第一眼看到这般画面的人,脑海中被塞进的第一印象都是:这是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 情不自禁,事后留念。 但发出这张图的那个账号所配文字却并非那么回事。 【知名摄影师@山川,你的人品能向你的作品看齐吗?】 发布博主自称受害者,在评论区声情并茂控诉了程川大学时以交往为名义骗炮的行径,坦言自己因被渣男骗心骗身,多年来深陷自我怀疑和难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的泥沼。 表示虽然重新揭开伤疤很痛苦,但为防止更多无辜者受害,也不希望公众被这只衣冠禽兽蒙骗,经过反复心理斗争,最终还是决定勇敢站出来。 八卦乃国人天性,情色话题更是经久不衰,再有主角之一为百万博主加持,故该爆料一经发布,直接引爆全网。 【omg,照片看上去人模狗样的,没想到还真是人模狗样!】 【前排售卖瓜子花生纸巾矿泉水小板凳(按摩椅加钱)望远镜——诶,麻烦脚抬一下——】 【男的都这样吗?我前任就是,之前……】 【这种男的就该拉去结扎!】 【令人作呕。】 【麦艾斯!麦艾斯!!!赐我一双没看过这张图片的眼睛!】 【男人的天性,恶心恶心恶心。】 【很遗憾以这种方式认识你,@山川。】 【开局一张图,剩下全靠编是吧?证据呢?拿出来啊。。。】 【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这男的我认识,是我大学时一个学长,emmm……这事儿还真不是捕风捉影,大学时就有传言了,只是后来不了了之,他人品咋样还真不好说。】 【@山川,别装死!出来回话!】 【脱粉了@山川,枉我喜欢你这么多年,果然人品和作品还是要分开……】 【老师你说句话啊!!!@山川】 【建议物理阉割。】 …… 后真相时代,事实委实廉价。相比真相,人们更倾向于相信那些符合自己既有观点和情感需求的信息。 这也就导致评论区里,讨伐程川与分享自己故事的内容格外多。 至于转载和二创,漫天恶意要能实质化,更是可以当场给程川造几座山陵。 “发布者信息查出来了吗?”荣峥一边刷着那些恶评,一边问。 秘书点头,又摇头:“对方使用了分布式匿名网络来发布,ip很难锁定……” “我每个月给技术部发那么多工资是让他们混吃养老的吗?” 秘书舌头差点打结:“但是技术部已经在努力破解,一个小时内应该能追踪到。” 荣峥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尽快。此外,删除图片,封禁账号,搜集证据,准备对所有传谣者进行起诉。”男人瞳孔黑沉如墨,声音带着砭骨寒凉,“一个不留。” 秘书领命离开后,他又致电保镖,径直下令:“想尽一切办法,秘密把沈季池绑来。” 荣峥不相信事情巧合到这个地步,若说背后没有沈氏的手笔,不如信他是秦始皇。 以雷霆手段安排好一切后,荣峥迅速出门,驾车往程川包月居住的酒店开去。 “小川……”他喃喃,“等我。” - 另一头,程川早在账号“山川”短时之间收到大量@及私信辱骂时,就知事发绝非偶然。结合荣峥昨天给自己的那个u盘,大致也能猜出是沈季池狗急跳墙了。 他随便划拉了一下手机屏幕,发现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人身攻击,便息屏了事。 少顷,怕自己忍不住打开浏览,给几个表达关心的好友发去回信后,又用卡槽针把sim卡取了出来,随手塞进书包里的小夹层,手机则一样随意往包中角落一丢。 世界彻底清净。 包括自己在内,程川没什么特别在意的人,社交关系淡漠,因而只要摒弃负面信息来源,他的生活其实不会因一张照片产生多大变故。 大同小异的,声名狼藉程川也不在乎。无非就是失去一个分享所热爱事物的机会,出门戴口罩,重新适应现金支付的诸多不便……做到这些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第25章 浮云身外事,流水世间愁,当干不过苦难时,抽离最管用——这是程川过往几十年的经验总结。 他人带来的伤害如山,他扛不动也挪不走,为免被压死,所以只好把自己变成一阵风。风随处飘荡,可能不会吹很远,仍困囿在山谷间,但这已是他能想到的与痛苦共存的最佳方式。 程川整个人呈大字型躺在床上,细细盘算了一会儿目前情况,发现解法有,但困难。 如同十年前,这张照片第一次在校园墙上流传一样,维权艰巨。 早在沈季池首次拿出相片威胁他当晚,膝盖缝针住院后,程川为了预防对方继续以此要挟自己,便已联系该事件真相的知情者,大学舍友韦斌,希望他能提供当年的关键证据——一个当天程川喝过的、被下过药的、残留有加害者也即图片中女生施小语指纹的玻璃杯。 十年前事发,施小语曾以这张图片胁迫程川跟她交往,否则就曝光,把与现在发布的一样、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彻底搞臭他名声。 后者不从,并报警,但因缺乏实质伤害和证据支撑不予立案。 彼时就是韦斌跳出来,声称自己手中握有那样一个玻璃杯——那一晚若非他及时赶到,程川遭遇的不测可能更加难以想象,说不准还要被冠上强奸的罪名。所以,没人怀疑这份证据的真实性。 但韦斌却并未将之提供给警方,而是用来要挟程川退出保研名额的竞争。那时他们才大二,韦斌说会把玻璃杯真空封存,等到大四一切尘埃落定后才能将东西交给程川。 两年,黄花菜都凉了,程川拒绝。 于是韦斌又拿这份证据去找了施小语,狮子大开口想把杯子卖给对方,照例没讨着好。 后来这份所谓证据所发挥的作用等于零。 施小语最终在校园墙上声泪俱下指控了程川“卑鄙无耻”的“渣男”行为,并踩着侵犯名誉权的犯罪边缘及时删除。 照片虽无了,可假故事早就深入人心。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加上当时程川被其他同样恶心的事情绊住,无法抽出心力来应对…… 那之后他虽称不上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但一说起程川的名字,听说过这个谣言的人脑海中跳出的第一念头都是:哦,他啊,那个骗炮的渣男。 其实这事细究起来,在程川遭受过的磨难里甚至排不上号。但不重要不代表不存在,它确确实实属于导致雪崩的不可或缺的一片雪花。 十年前它来势汹汹,最后悄无声息淹没在时空长河,他曾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不成想而今被重新提及,还带来了比当年更加排山倒海的审判…… 且祸不单行,程川虽联系上了韦斌,却被告知杯子早已不见,唯一能证明自己受害者身份的关键物证灭失…… “只剩起诉侵犯名誉权这一条路了吗?”程川望着一大片苍白的天花板,自言自语,“胜算又能有几成?消耗的财力物力心力真的值得去付出吗?那些辱骂反正对你来说也只是一堆群氓放的一个惊天大臭屁……” 没待他想出个所以然,思绪便被咚咚咚的急促敲门声打断,伴随着荣峥心急如焚的呼喊:“小川!你在吗?开下门好吗?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小川!……” 第23章 这个时候这种语气, 除了照片一事,程川想不到其他可能。 荣峥肯定看到了吧,他会怎么想自己?是不是也觉得他人品败坏、寡廉鲜耻? 理智告诉程川他们已经没有关系,对方如何看待自己和陌生人的态度无差, 原不该在意。 然而……然而。 躺着的人无声叹了口气。 “小川!——” 要见吗——雪白天花板没有一处可以落眼的地方, 程川索性阖眸——见了之后呢?又能说些什么? 如若荣峥愿意出手帮忙,事情解决起来定然会比他自己势单力薄来得更加高效漂亮…… “开始得不体面也就罢了, 结束竟也要闹个遍地狼藉……”程川嘶哑地笑出声, 片刻后, 再睁眼时, 心中已有决断。 他先是迅速拉上窗帘,让室内陷入黑暗,随后抓抓头发,衣服弄皱,把自己伪装成一副颓丧消沉模样, 才拉开房门。 “小——” “什么事。” 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脊背松垮,神色恹恹,刹那间,荣峥只感心脏像被无数根细针刺入, 泛起绵密酸胀。 “照片……” “不是伪造。”程川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怎么,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荣峥却说:“图片在峡谷那天, 你走后, 沈季池就给我看了。” 这倒是真出乎程川意料:“那你还挺能忍。”这种情况,要么爱得太深,要么反之, 他不认为荣峥属前者。你说你爱我,程川哀凉地想,阿峥,但其实你潜意识里都没注意到,自己对我也没有臆想中的那么在乎吧。 “不是能忍,我看到相片的那一刻其实差点气炸,也快嫉妒疯了。当时没问是因为觉得每个人都有过去,你没和我说起一定有不想说的理由……所以小川,沉默不是我能忍,是我尊重你,相信你。” 程川对此话未予置评,只反问:“相信我?” 被问者斩钉截铁:“信。” “派人去查了吧,有查到真相吗?” “派了……还没。” “何必麻烦,”程川这会儿的笑倒比方才真心实意许多,“当事人在这呢,直接问我啊。” 荣峥眸中情绪复杂:“如果你愿意说……” “没什么愿不愿的,”程川道,“你想听我告诉你就是。” 他从不避讳撕开过往疮疤,有人问就说。至于说完后信或不信,信有几分,知道后又会拿这件事来对他做什么,补刀撒盐还是暗中嘲笑……无所谓。 于是他以最简短的话语,将当年发生的事向荣峥作了陈述。 “大概就这样。”说完,俩人相顾无言良久。荣峥是痛的,程川则在考虑,要继续下去吗?利用荣峥的权势把事情解决。此外,或许还能赌一把,借此机会让对方彻底放弃求合…… “别怕。”半晌,荣峥才哑声开口,“侵犯名誉权的证据我已经让人在搜集了,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至于你说的那个大学舍友……能将他联系方式给我吗?我让秘书和法务再找他聊聊……” 客观不存在,再聊能聊出花来吗?何况既是舍友,韦斌本身亦是学法的,不会让自己置于风险下,所以程川不觉得这是一个明智之举:“他说证据早已毁灭。” “没事,可以谈谈其他。” 首先荣峥不信对方这么一个锱铢必较的人,会轻易让这么一个潜在价值不小的砝码损毁。 其次……他们学法,他可不是。证据灭失而已,又并非不能再还原。商人坐到这个位置,游走于灰色地带是常态,很多时候社会道德对他的约束作用谈不上多强。只是这一切,便没必要让程川知道了。 “行吧。”他既坚持,程川就给了。 拿到信息,荣峥随手发送给秘书,而后抬眸,不无担忧道:“小川,这几天你先别上网了,好好吃饭睡觉,相信我,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或者你先搬回竹影澜湾好不好?之前买的游戏手柄还没拆呢,别墅什么都有,你无聊了我们就一起打游戏……” 男人絮絮叨叨说着,仿佛之前程川离开时的那句“你别后悔”不是出自他之口。 “不了。”程川又恢复成那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谢绝,“还有事吗?没事我睡了。” 荣峥是没什么事了,可程川的状态实在让他放心不下,总希望能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有一分钟。 但支吾半天,翻出的理由仍旧蹩脚:“我……可以进去喝杯茶吗?一整个上午没喝水了,来得又有点着急,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放心,就是喝杯水……” 程川没立即答应,而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直勾勾看了对方半天。 本就心虚的荣峥被他盯得愈发忐忑,内心一遍遍打着如果被拒绝后要再用什么理由的腹稿。 好在,程川最终还是松了口:“进来吧。” 悬了半天的心“咚”一声落下,只是还没安定多久,在踏入房间,关上门后遽然浸入黑暗的瞬间,便又再度提起:“怎么这么黑?” 哒——开关摁下,白炽灯亮起,程川敷衍应声:“你睡觉把灯开得亮如白昼?” 话音未落,荣峥视线就随着没关闭的房门,落在了里屋他被子齐整,只半边床单略显凌乱的床上。 荣峥:“……” 程川:“……” 程川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捞过烧水壶也没管水温冷热,直接斟了一杯塞给荣峥。杯中水太满,溅出些许在后者手上,他心不在焉喝下一口:“小川……回家好不好?” “家?”程川好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我没有家了,荣峥。”二十几年前就没有了。 第26章 荣峥大恸,却只能强忍着宛如碎玻璃卡在喉咙的疼痛,艰难张口:“回……竹影澜湾,我们的家。” 假如说方才的笑话堪比天大,现在这个就是捅破了天的,程川甚至懒得反驳:“喝完了?喝完就走吧。” “小川……” “走。”程川指着大门的方向,“别让我说第三遍。” 他神色无异,情绪却隐隐有些不太对劲,荣峥觉察到了,不敢再违背,连忙起身:“走,现在就走……你别生气。” 嘴巴是这么说的,落到行动上,就大打折扣了。告别程川后,荣峥其实并未离去,而是坐在酒店楼下马路对岸树下停车位的车里,仰望对方房间的窗户所在。原本烟酒几乎不沾的人,此刻一根又一根,沉默地抽了大半包。 铺天盖地的谩骂,举目无依的黑暗,尖锐自我的态度……他的小川到底一个人走了多远一程路,捱过多孤寂一段时光,才会炼就如今这副性子,对所有苦难全盘接收、一声不吭? 而那些苦里,他还贡献不少。不管有心无心,伤害造成是事实。 “程川……”烂熟于心的、曾带来无数甘甜过往的名字,此刻混在烟雾里吐出,终归还是沾染了苦涩。 与此同时,酒店屋内——荣峥走了,并且肯定会插手此次事件,一切都依照自己预定的轨迹在发展,按理说程川应该感到轻松才是。 可事实恰恰相反。 他站在洗手池前,抬眸看向镜中人,那人眉梢、嘴角都重重地耷拉下来,眼眸里凝固着的色泽深沉,像一潭死去的海。 “你自己说的,从不回头。”掬起一捧水泼上镜面,青年的容貌登时被水流扭曲。斑驳一片里,程川和他说,“那就一条路走到黑。” 心理建设做好,洗了把脸从卫生间出来后,程川没有犹豫,直接掏出手机插卡解锁,给周镜发了条消息。紧接着,抓过车钥匙,出门,往才刚从那儿离开不久的私立医院驶去。 车子汇入车流,没多时,一辆车牌号陌生的最新款豪车无声无息缀了上去。 - 到达目的地,没有挂号取号,程川直接推开副院长办公室的门—— “程老师!”办公桌前的人赫然起身,非为副院长本人,而是他的好侄儿周镜,“你怎么亲自过来了,不是说我找我舅拿到后找个时间送过去给你吗?你何苦亲自跑这一趟……” “做个样子给人看。” “啊?”周镜没理解。 程川摇摇头,却没再多说,而是伸手:“东西呢?一顿饭你说不算报答,这下算了吧?东西给我,于我而言就是最好的酬谢了。” “好嘛好嘛,少谁都不能少程老师的啊。”周镜从桌上拿起一个小瓶子递给他,“程老师拿这药是自己吃吗?这可不兴乱吃啊,要不这样,我舅刚被学生叫去了,很快就会回来,你要不等他回来先和他聊聊呢?他在心理医学界还挺有名的……” 药到手,程川没打算久留,摆摆手:“不乱吃,放心。谢谢。再见。” “哎——”周镜下意识伸手拦人,语调依旧发愁。 “别问,也别说出去。”程川回首,晃晃手中小瓶,说出的话不容置喙,“能做到可以三个月后再联系我,届时想问什么都行,这段日子先别见了。做不到就当没有彼此这个朋友。能做到吗?” 周镜凝眉,还想争取:“三个月也太久了吧……” “后一句。” 周镜话锋一个大拐弯:“但仔细想想,实践起来应当也不是很艰难,我多飞几个地方,多赶几趟通告,多参加几次路演……这不就很快就过去了嘛。真是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哈哈,哈哈……” 程川嘴角轻轻扯了一下,点头赞许:“乖孩子。” 周镜差点被他一句夸奖干得找不着北,晕乎间竟连对方是什么时候拉开门出去的都未曾觉察。反应过来时,原地哪里还有程川半个影子? “糟糕。”青年忽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大腿,“忘记问照片的事了……一定是假的,程老师怎么可能会是那样的人,而且他刚刚看起来也不像是被这件事影响到的样子。想啥呢周镜,怎么可以怀疑他……” 第24章 离开医院后, 程川透过车内后视镜瞟了眼跟在身后的车子,只一下便收回目光,继续视若无睹往前开。 他没回酒店,而是破开层层车流, 最终在市警察局大门前停下。 熄火下车, 程川拿着荣峥赠与的那个u盘、之前膝盖伤口的诊疗记录直接报了案。 自己的伤自己清楚,程川知道膝盖的伤肯定构成轻伤了, 但他说没用, 得走程序。 所以他直接选择了最省力的方法, 报警, 让警方开具伤情鉴定委托书,拿到结果后再由警方去立案侦查…… 沈季池,我原打算放你一马的——签字期间,程川长睫低垂,遮去了眸中冷意——是你非要赶尽杀绝, 那就别怪我除恶务尽。 报警追究非法侵害的流程走完,他在警务大厅角落的公共不锈钢长椅上坐下,掏出手机,打开了证监会举报中心的网站, 将此前在自己创办的基金会与沈氏的业务往来过程中搜集到的一些证据上传。 “财务造假……”面容清冷的青年笑也清冷,“这个理由够你们焦头烂额吗?” “咳, 小同志。” 修长手指把手机息屏, 程川抬头望去:“嗯?” 面善的女警大姐递给他一杯热茶:“喝杯茶吧, 你不走是还有什么心事吗?不妨和我说说?毕竟我们的工作就是为群众排忧解难……” 大姐语气和蔼, 措辞踟蹰,没听几句,程川就察觉出来, 对方应当是认出他了。 “谢谢。”他双手接过,“我先处理点工作,有需要我会找你们的,你们的服务很贴心。” 程川还真没说谎,不放过沈季池,那些传谣者,他也没打算放过。 是以弄完手上的举报后,程川又报了一次警,对象就是那个发布照片编造谣言的账号。 账号肯定披皮,他没指望警方能多么迅捷地搜集好所有证据将对方绳之以法,只是需要摆出一个态度。 再次登记完,程川戴好鸭舌帽与口罩,回了酒店。 一通忙活下来,天色已晚,进食洗漱后,他将一些凭证摊开在茶几桌面拍了照,上传,简单解释几句,便算回应了。 照片一经发布,评论区顷刻就被淹没。上网无需认证智商的时代,智的愚的,夸的骂的,冷眼旁观的落井下石的……各种言论不一而足。 程川一视同仁,一概不看,回应发完就下线。恶语这只洪水猛兽的力量他早已领教过不下一次,硬刚无意义,明哲保身就好。 因而任由它网上狂风暴雨,身处台风眼的程川反而是最闲适的一个,不视则不伤,于是空心人枕着月光,一夜好眠。 - 荣峥睡不着。 因为网络谣言虽已得到控制,且热度在技术人员的努力下还在持续下降,但现实中保镖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能把沈季池绑来——沈伯涯把他看得太严实了。 既然如此…… 【停掉和沈氏正在进行的一切合作,今后也没有了。另外通知之前的合作方,京郊峡谷沈氏计划开发的那座度假山庄涉及破坏生态,我觉得这样不好,让他们看着办。以及,以后凡是有沈氏参与的项目,荣氏都不会注资。】 编辑好,发送对象:秘书。 这是公然表明交恶了,依照荣氏现在蒸蒸日上的形势,如何抉择相信各人心中自会有决断。 后者一看就是在上网,回复差不多在下一秒:【好的,荣总。[抱拳.jpg]】 【不是要你现在工作,明天上班再通知。】 【好的,荣总。[抱拳.jpg]】 退出与秘书的聊天框,荣峥又戳开程川的,不久之前占据手机画面的还是白框框,偶尔夹带很短的绿框框。 谁能想到短短不足一个月的光景,放手往下滑屏幕上就全为绿框框了呢?还是附赠红圆圈版本的。 可见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你今天去医院干什么?】 【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 荣峥神色无异继续:【我其实一直偷偷跟在你身后,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车子不是你之前见过的任何一辆,应该……没有注意到吧?】 【我好像有点像个变态。】 【抱歉,小川。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后面去警局是去报案吧?分明不是吃亏的性子,怎么就在我这里吃了那么多亏呢?】 【算了,不说这个。你晚上吃的什么,我吃了肥牛。】 【图片.jpg】 【没你做的好吃。】 【小川。】 【小川。】 【小川。】 【你再回我一句好不好?】 【一个字也行。】 石沉大海。 “我真是魔怔了……”很久,荣峥摇摇头,苦涩笑笑,开始把聊天记录往上翻。 第27章 拉到此前程川给他发的各种嘘寒问暖消息位置,荣峥几乎是把每一个字掰开揉碎了,放入口中咀嚼。 即使早已重复上千次,每回却都能从其中咂摸出个新滋味来,或甜或苦,更多时候是二者交织,荣峥就靠这些苍白字词慰藉思念这头巨兽。 倒背如流的字词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播放,借此,他才能稍稍安宁下来,为灵魂寻到一处可以静谧休憩的居所,渐入深眠。 - 沈季池也睡不着。 从今天凌晨,那张相片发布。到早上在巨资加持下疯狂发酵,中午到达讨论峰值——没维持多久,便又被另一只更强有力的手摁下去。再到现在,所有诽谤言论近乎销声匿迹。 短短二十四小时,沈季池的心情可谓是经历了大起大落落落落。 “凭什么……”面相乖巧的青年脸上是与之格格不入的凶狠,“凭什么每次你都能化险为夷!” “凭荣氏。”低声调的熟悉男音从身后传来,身着真丝睡衣盘腿坐在床上的人猛然回首,只见他亲大哥一步一步走近,“凭他背后站着荣峥,凭荣峥爱他。” “大哥!”沈季池被某个字激得瞬时红了眼,忍不住大喊道。 “你朝我吼什么。”沈伯涯在床前站定,俯视自己的亲弟弟,那个他娇生惯养着长大的男孩——不,或者说男人更贴切,“小池,自欺欺人也该有个限度。” 他相貌属于那种凶眉恶眼的英俊,沉着脸说话时不怒自威。此刻,沈季池就被他看得不自觉抖了一抖。 “怕我?”沈伯涯这下是真给气到了。 沈季池喉咙发紧,别的地方也发紧:“……没有。” “怕也受着。”沈伯涯才不信他的说辞,沈季池,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自私自利,谎话成篇,道德沦丧…… 乖软只是他的假面——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从二十年前开始,没有任何人。 真实的沈季池又蠢又恶毒,但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对这张亲自看着长大的脸生出了悖逆不轨的心思呢? “是你先招惹我的……小池。”沈伯涯喃喃低语,说着俯身,薄唇覆上对方尚且红肿糜艳的唇。 沈季池僵坐在床,一动不动。不敢是一,主要是沈伯涯扣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不容反抗。唯一能动的眼珠子缓缓往右挪动,最终,落在了他哥左肩。 和自己同款的纯黑真丝睡衣随着男人的倾身空荡下坠,露出肩膀与锁骨连接处刺破皮肉的牙印——他咬的,昨天凌晨,为了让沈伯涯帮他对付程川,献上自己但受不住后。 “你说你能帮我搞死他的……”沈季池莫名有些委屈,一天,连程川一根毛都没薅下来,眼看事情就要止步于此,他如何甘心? 沈伯涯却没像以往一样惯着他:“我找人帮你把那张照片发出去已经是出格了,小池,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荣峥不是那么好惹的……” “我不管!你答应我的!”沈季池气红了眼,蓦地伸手一把推开压到身上的男人。 沈伯涯一时不察,竟被他搡得往后一倒,整个背部悬空,紧接着,脑袋duang一下砸到了地板上。 沈季池:“!!!”他连忙爬过去,“哥?!” 沈伯涯黑脸起身,大力一扯身上睡衣,纽扣霎时噼里啪啦往四下蹦开:“力气不小,看来是我仍不够努力。既然失眠,那就来做点助眠的事情吧。” 脑海不受控浮现出昨日情景,沈季池简直是刹那白脸,蹬着腿往后挪:“不,不要,哥,我会死的……” 人都说那种事情开始会痛,但渐入佳境后,就是种享受。但凡事皆有例外,沈季池本身纤细瘦弱,沈伯涯床品奇差,还有暴力倾向,他从头到尾压根就没有所谓“享受”的感觉,那是酷刑! “你不会。”沈伯涯步步逼近,“人的括约肌弹性很大,小池,你做得到的。” “不不不,我不行,哥……沈伯涯!不!” 抵抗无效,他终究还是被对方环上脚腕拖了过去。 - 次日——或是说今日清晨,荣峥满打满算睡了六个小时,天色方才露出鱼肚白,他便起身把自己收拾妥当,开车往程川所在酒店去了。 为时尚早,他没打算上去扰人清梦,只是坐在楼下车里,望一眼对方房间的窗户,知道他爱的人睡在里面,无病无灾,就已很满足。 从天刚破晓坐到日上三竿,直至秘书打电话来和他汇报造谣一事的处理情况,荣峥才收回目光,活动两下略僵硬的脖颈,开始倾听。 第25章 有钱能使鬼推磨, 在钞能力与程川所发回应的双重作用下,加上娱乐圈永远不乏新八卦,舆论冷却得很快,到这会儿几乎已掀不起多少水花。 至于那个最开始造谣的账号, 自然业已查出。但诚如之前猜测过的一般, 沈季池被摘得干干净净,这条线算是废了。 好在—— “荣总, 韦斌那边有消息了, 他答应线下见面, 时间由我们安排, 他都可以。” 都可以——要么富贵闲人,要么纯闲人,依此人敲诈勒索的前科来看,荣峥偏向于他属后者。 果不其然,下午, 约定见面的荣氏旗下酒店包房内,荣峥长腿交叠,往后稍稍靠在真皮沙发背上,从容看着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的人。 在对方身后, 保镖无声无息关上了房门。 韦斌年纪不过三十出头,身材就已微微发福, 西装虽还算笔挺, 领口却有磨损, 皮鞋上也蒙着薄薄一层灰尘, 踩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显得格格不入。 他手里紧抓一个鼓胀的公文包,脸上挂不自然的笑:“您就是荣峥荣总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声音略微发颤,伸出的手同样。 荣峥交叉搭在膝盖上的手没有移动分毫, 只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那个鼓囊囊的包上,笑问:“不是说找不到了吗?” 唯诺的律师咽了口唾沫:“后来仔细找了找,又找到了,哈哈,那么多年过去,我还以为它早就不见了呢……”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闻言,似笑非笑看着他,身后保镖铁塔般矗立,岿然不动。 韦斌来时路上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在这一刻全部作废,干脆一把拉开公文包:“荣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知道这个东西对现在的程川来说很重要,一开始他问的时候我是真不记得东西放哪儿了,否则毕竟同学舍友一场,我怎么着都不会看他被那么多人网暴对不对?幸好,后面仔细找了一下还是翻出来了,一切都还不算太晚……” 他大言不惭,颇有一番诉兄弟情深、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意味,荣峥直接扬手:“你当初想凭借它向罪魁祸首敲诈多少钱?” 没料到他会如此不留情面指出,韦斌刹那倍感尴尬:“呃,这个——” “多少。” “两万。” 这下荣峥是真径直嗤笑出声了,两万,他用不着一秒钟就能挣到的钱,有人却因此蒙冤十年。 “今天我给你十万,证物留下,滚吧。” 韦斌面露纠结,搓搓手掌:“荣总,实不相瞒,我最近手头有点困难,十万,这……会不会少了点?” “嫌少?” “主要是最近手头紧,而且我把东西保存十年也不容易您说是不……” 韦斌说一句便觑一眼荣峥表情,见对方并无不耐,甚至点了点头,内心不由暗喜:“真不是我贪,荣总您大概不知道,我们小人物养家糊口赚点钱不容——” 话没说完,就听得面前男人施舍似的开口,却是:“行,那改成五万。” “易——”韦斌声音险些劈叉,“你说什么?!荣总,做人不能这样,我知道你有钱,但是——” “两万。” “两万就两万!” 生怕再抗议下去对方直接上手抢,自己什么好处都捞不着,情急之中一口应下。 事后提着两万现金走出酒店时,仍在捶胸顿足,悔到最后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叫你嘴多!” - “老板,”等人走后,保镖你拿着那个封存在真空包装里的杯子,不懂,“为什么不直接抢?”在他看来,给这种人多一分钱都是晦气。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对韦斌这种谈不上大恶的小人来说,荣峥相信十万变两万会比一无所有更让他难受。 说罢话锋一转:“沈季池呢?” 保镖头子很惭愧:“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是没出过门……老板,要不,咱们入室?” 荣峥瞟了一下他挤眉弄眼的猥琐样,不予置评:“不要成日只想着违法犯罪。” 保镖:“哦……”那之前叫我绑人的是谁? “入室是别人的地盘,胜算能有多少?” 保镖:“哦……”怎么听起来也没有很对劲? 荣峥却再未多说,适逢秘书又来电话,打个手势示意保镖安静后,他摁下接通键—— 第28章 “荣总,施小语坚持不肯道歉。” 早上与韦斌约定见面后,对施小语他们就已经声称拿到当年的关键证据。可即便如此,对方坚持自己只是开个玩笑的态度始终没有改变。 知错能改就四字,做得到者却寥寥。更多时候,恶人毒牙不会褪去,忏悔仅是谎言,恶质亦不会随时光稀释。 既如此,荣峥也不愿继续浪费时间劝说。 “我记得她父亲是某高校教授来着?看资料里穿得挺好,车子不错,出差住的酒店都快跟我差不多了……就是不清楚这几年拿着国家上亿项目经费研究出什么来没有?” 一边说,食指一边轻轻敲上手机背面,连线那头的秘书自是听到了,忍不住腹诽:像阎王点名。 “还有她母亲的女装公司,没记错的话快倒闭了?老人家操劳太多也不好,何秘书,你说是吧?” “……是。”何秘书道,“所以荣总,我觉得我们应该日行一善,助她早日颐养天年。” “主意不错。” “荣总过誉。” - 一堆闹心事儿处理完,荣峥带上玻璃杯,又来到了程川所在酒店楼下。 “像个急哄哄邀功的毛头小子……”他看一眼副驾驶上的东西,又举目仰望远处高窗,摇头苦笑。 这时天刚擦黑,室内室外点了灯也不大看得出来区别,荣峥无法确定程川此时此刻是否在房间,一路忐忑着走到了门前。 敲门,等待,无回应。 再敲,再等,仍旧无。 “不在?”拿着杯子回到大堂,荣峥向前台询问,得到的消息是“不能泄露顾客隐私”,想打电话也拒绝。 无法,他只好在酒店旁边面馆吃过晚饭后,回到车里继续等,顺带着线上把公司的一些事务解决。 可一直从月上柳梢等到灯火阑珊,那扇小小的窗格自始不曾点亮。 荣峥放心不下,临近午夜时再度出现在前台面前。 值班的已经换成另一个小姑娘,比较好说话,当场就给房内去了电话。 通话时间没几秒,但听得出来程川在睡觉。 人无事,悬挂整晚的心总算能彻底放下,荣峥怎么带着那个玻璃杯来的,又怎么离开了。 此事反正不急于一时,明天再和程川说不迟。 然而男人没想到的是,次日,从早上七点等到晚上七点,他还是没能见上对方一面。 程川已经一天没从房里出来了。 不仅如此,也不见他点外卖、叫前台送餐——那道门准确来说从昨天下午——或者更早前开始,就关得死紧。 荣峥心中猛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前台也怕人出什么事儿,惶急火燎喊来保安,几人正欲破门而入之际—— 咔哒,门被从里边打开。 荣峥&前台&保安:“???” 睡眼惺忪的程川:“……” “第一,我没死。”他竖起手指,“第二,你们动静挺大的,吵到我了。第三……散了吧。” 待无关人士撤退,荣峥看程川没立即反锁屋门,迟疑片刻,还是紧随其后入内。 “小川……你一整天都在睡觉吗?都没见你出门……” “饿不死。”房内窗帘悉数被拉上,程川只开了壁灯,朦胧光线中荣峥看到他伸手拿起桌上的盒装牛奶喝了一口,又晃晃一袋吃完一半的吐司,“有吃有喝。” 一口面包一口奶,程川含糊问来人:“找我什么事?” “哦,这个……”荣峥忙不迭呈上玻璃杯,“韦斌骗你的,证据其实还在。” 望着那个不算大、款式普通的杯子,程川有几秒的愣神,而后便轻飘飘移开了眼:“知道了,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说谢。” 程川笑笑,不置可否,从一旁背包里掏出个小瓶倒了几粒东西就着牛奶一口吞下:“除此之外还有事吗?没有就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小川……”荣峥却故作走神,视线追随着那个又被迅速塞回去的瓶子,“你吃的什么?” 安眠药吗?好像没有这么小的瓶子。 “维c,”程川神情懒怠,将吃完的空盒与包装纸随手丢进垃圾桶,一长条伶仃人站起,往卫生间走去,“我洗漱完出来还看到你,就叫保安了。” “我们……一定要如此吗?不能还是朋友吗?”先做朋友,再徐徐图之——当然,后面一句他不会说与对方。 电动牙齿嗡嗡嗡的声响里,荣峥听到不远处程川含着满口泡沫、不甚明晰的回答:“对,不能。” 大马金刀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不说话了,深邃眉眼不断逡巡昏暗的室内环境,看着看着,终是又落回到对面背包上。 绝不可能是维c——荣峥脑海中不断闪过瓶子的模样,那上面明明印着一串长名…… 所以……究竟是什么? 电动牙刷吵闹的响动里,内心七上八下的总裁鬼使神差抬手,摸向了方才程川随手塞物的夹层。 第26章 “你在干什么?” 身后冷不防传来程川的声音, 荣峥却没回头,而是死死盯着手中的小白瓶。 不是维c,是……药。 盐酸丁螺环酮片。 适应症:本品用于治疗广泛性焦虑症和其他焦虑性障碍。 用法用量:口服…… 不良反应:…… …… “维c?”荣峥攥着那个小药瓶回首,望向程川的双目通红。 “你的教养就是让你背着前男友偷偷翻他东西吗?” “回答我的问题!” 荣峥的理智都被“焦虑”、“障碍”以及下边那一连串的不良反应等字词烧灼, 完全忘了自己早没有立场过问。 当事人反倒比他冷静许多, 面色如常在沙发上坐下:“你不是看到了,刚刚就是随口敷衍你——药还我。” 横在面前的手竹枝似的清羸, 程川如此诚实, 诚实到甚至懒得编造一个理由来欺骗他……荣峥动也不动, 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愿把药归还。 程川却已失耐心, 径直伸手,一把夺过。 然后趁着荣峥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又飞快拧开瓶盖倒出几颗在手,盖上嘴巴,仰头干吞入喉。 “程川!”情急之下荣峥手比脑快, 下意识一把钳住程川手腕,力度不小,还敞着口的药瓶倾倒,大半药丸瞬时从里面甩出, 散落一地。 “诚如所见,”程川扯扯嘴角, “焦虑症, 你和网上那些言论都是诱因。”说到这儿, 他将那个瓶子拧好, 重新收进背包。而后,十指有些挫败地插入发间,“我感激你为这件事奔波, 但同时见到你总让我想起那些不好的往事,因而倍感焦灼,陷入自我怀疑也是真的。 “荣峥,算我求你……”沙发上的青年定定望过来,桃花眼眸里是浓稠的疲惫与脆弱,“放过我,行吗?” “我放过你……”荣峥偏过头,不去看那双令他又爱又痛的眼,沙哑着嗓音,“谁又来放过我?” “我们别再见,就能彼此放过。” “做不到。” “做得到。”程川说,“当然,如果你确实不在乎我病情继续加重,那我无话可说。” 说着,他五指已经逐渐紧握成拳,却仍止不住微微发颤。 “小川……”荣峥眸光始终落在青年身上,自然没错过,面露忧虑,就要去抓对方的手。 程川额角渗出冷汗,侧身躲开,张嘴咬上手腕:“……滚。” 荣峥慌忙想去扒他背包:“药,你先吃药……” “不看见你我就没事,”程川松嘴,被自己咬住的部位已然破皮,再深点少不了要流血,“滚。” “好好好,滚。”荣峥起身,一步三回头往外走,“我滚,你别伤害自己。” 程川这才缓缓放松下来,以示自己所言非虚。 只能给爱人带去痛苦的认知将荣峥心脏撕开一个大洞,让他行尸走肉,又近乎落荒而逃般走出了房间。 人离开后,程川呼出一口浊气,沉默须臾后,便开始收拾眼下的狼藉,把洒落在地的纯白小圆片一一捡起,丢进垃圾桶。 弄好这些,才将目光挪到荣峥带来的那个证物玻璃杯上。 十年,那个女生的形象早在他脑中淡忘,若非沈季池拿着那张照片找上门来,程川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回顾这件事。 清白如何,不清白又如何?陈年那些怨愤苦痛在时间长河中不断被打磨冲刷,早就化作河底淤沙——它们塑造了而今的他,但困不住他。 程川已经不在意。 轻声叹出一口气,他站起,走到窗帘边,拉开一小条缝隙——酒店对面那辆曾跟踪自己的车还在,荣峥没走。 “何苦。”再一次说出这两个字,程川垂下手,思索片刻,终是穿上外套,拿着那个杯子和一把伞出了门。 春日多雨,白天晴不了多久,傍晚时分便又淅淅沥沥下起来,这会儿飘摇如丝。 第29章 程川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伞,没撑,兜帽一戴直接往荣峥车子所在方向走去。 “扣扣——” 车窗降下,露出男人落寞又惊喜的眼:“小川?下雨怎么不带伞,先上车……你怎么来了?” 程川瞟了一眼他没来得及息屏的手机,在浏览评论区,有id提及他名字,看界面没猜错的话应当是账号山川下面。 “来还东西。”程川上了车后座,把那个保存得当的玻璃杯递到驾驶室。 “给你就是你的了,”荣峥压下心尖苦涩,“小川,你可以拿着它做任何事,曝光也好,起诉也罢,都是作恶的人应得的……你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跟我犟。” 他没接,程川也没坚持,收了回去,转而递上另一个东西——那把伞——这其实才是他此程最主要目的。 “这个也还你。” 荣峥满目困惑:“什么?” 程川却并未立即解释,反而忽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吗?” “公司?”那时荣氏将部分法务工作外包给了程川就职的律所,荣峥记得他们初见是在会议室。 孰料程川摇摇头:“不对,是在p大。” 荣峥听闻,更迷茫了。 他的反应在程川意料之中,无记忆正常,毕竟昔年初见,他们其实连彼此的脸都没看过。 “是我大二那年,二十岁,你二十二,也才接手荣氏不久吧?” 说着望向荣峥,后者点点头。 “也是如今差不多的时候,你来p大做过校招宣传,还记得吗?” 荣峥回想了一下,确有此事——那会儿烂摊子刚交接,不少事需要他亲力亲为——遂继续点头。 “当时白天,雨比现在大得多,你给了我这把伞。” 荣峥终于将伞接过,保存良好的柱状体上还带着程川的体温。他握在手中打量,依稀记得当年似乎的确,在前往报告厅演讲途中,是遇到过一个身着卫衣,整颗头深深藏在兜帽里,坐在校道长椅上淋雨的人。 “是不是有棵树?”他问,“你坐在树下。” “是,梨花树。”程川轻描淡写提起,“我那天想自杀来着。” 荣峥刹那间瞪大了眼。 - 日光像滴在宣纸上的墨,在雨幕里洇开。 梨树叶子承不住雨珠,砸在柏油路上,迸裂成更细碎的水花。 程川数着梨花瓣掉在卫衣袖口的频率,这是他给自己定的最后期限——第十片花瓣坠落时,若雨还在下,他就去对面综合楼顶楼。 远处综合楼的玻璃幕墙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程川没把冻僵的手缩进袖管,而是任由其裸露在外,苍冷肌肤覆盖一层薄薄水膜,凝着细小的雨滴。 他在这样的雨里想起很多年前,死里逃生被水浪从河中拍上岸,昏死过去前的皮肤亦是泛着这样潮湿的冷光。 十几个春夏,很远的时光了,腕上断骨早长好,从高中开始,程川亦已远离那个酗酒好赌的家暴男经年。 可那些被打被骂的日子仍旧历历在目。 母亲求死,被滚滚江水卷走的场景更是在一次又一次不曾缺席的午夜梦回中,镌刻入骨。 要我如何释怀?程川想,拼命逃离,压抑仇恨,选择学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将对方送进监狱。 但就在前几天,他收到了程敏死亡的消息。 电话那头,警察给出的调查结果是那个人渣深夜醉酒走在大马路上,被同样醉驾的司机撞飞,脖颈正好砸向路边的波浪形防撞护栏,直接被当场削断,身首分离。 某种程度上,程敏死得干脆,没有受苦。 怎么会这么突然?程川想,怎么能这么突然? 凭什么他可以死得那么痛快? 留下的人尚且在炼狱里挣扎,他还没有亲手把他加诸在自己和母亲身上的苦难一一返还回去,程敏凭什么就得以解脱?! 可事实如此,他生物学上的父亲死得不能再死。 一直以来支撑程川活下去的、刻骨的恨意,在听到对方死亡消息的瞬间也失去了依托。 “是你带走了他吗?”长椅上的少年低喃,双眼投在雨幕里,没有焦距。 “那我怎么办?”程川忽地笑起来,“我怎么办?” “诶,那个八卦你听说了没?”梨花大道上有两人撑伞走过,程川听到他们的交谈声。 “表白墙法学院那个?” “不然还能是哪个?” “那肯定看到了啊,之前不是还一大堆女的墙上捞他来着,知人知面不知心,看走眼了吧?搞不懂她们,那张小白脸哪里帅了?要我说长得还不如咱俩呢,啧啧,玩就算了,还被人捅出来给男人丢脸……” …… 俩人渐行渐远,嘲讽议论声也渐散入风雨中。 八卦主角程川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嘴角咧得更大了。 “怎么办呢……”他再次自言自语,怎么办?不仅是如何接受程敏的死亡,还有被造谣,社科论文被院长儿子剽窃…… 怎么办? 第十片花瓣被风掀到程川膝头时,他手指轻轻一动,脊背绷紧,刚想起身—— 头顶的雨却兀地停了。 更准确说,是被某种织物阻隔。 程川盯着出现在视野边缘的黑色伞骨,耳畔除却风雨声,还能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 有个人站到身侧,给他打了把伞。 第27章 对方离得不远不近, 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 但程川还是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檀香,混在仲春交加的风雨里袭来,让人恍惚置身梵音袅袅的深山古刹。 他的灵魂忽而就在这种冷调木香里静了下来。 程川不曾动作, 那人也没出声, 他们一坐一站,共撑一把伞, 彼此沉默。 天地风雨依旧, 梨花残瓣仍在飘落, 只是一切在这一刻, 都被隔绝到了程川的世界之外。 雨没停,雨也停了。 雨伞挡住了本该落在腿上的花,程川只好转而数对面共享单车篮筐里的,数到第四十八朵时,远处传来急促脚步声。 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撑一把大伞跑来, 梨花雨敲打伞面噼里啪啦,他的跑步声也噼里啪啦。停下时,喘气不断:“荣总,宣讲会快开始了, 我们——” “走吧。” 这是程川听到的唯一对话。 那道极富磁性的男声说完,年轻人便再未开口, 而是替对方打着伞, 二人渐渐走远。 黑伞被那个男人留了下来。 程川抬头去看, 只见伞被架在梨树枝桠间, 伞骨勾住一簇开得热烈的花穗。雨突然又下大,打得伞面摇摇晃晃,他只好站直, 伸手,握住,取下。 伞柄是木质,触感温润,还带着原主人的体温。 程川就这样撑着伞,目送身形高大的男人逐步走出视线。 - “你那天给我撑了把伞,我忽然就不想死了。” 隐去程敏死亡一事,程川将初遇时的种种简单描述给荣峥,末了总结。 而后不待对方作出什么反应,便又道:“谢谢你当年的伞,现在……还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 “为什么在一起那么多年,不告诉我这件事。”荣峥声音嘶哑,“现在分手了反而挑明。” 如果程川的目的是让他痛,那么确实达到了。荣峥只觉胸腔二十四根肋骨在得知对方曾想求死那一秒同时开裂,十年前记忆中的梨花长出倒刺,覆上脊椎,每片花瓣都张开锯齿状的嘴,啃食着钙质外壳下颤动的髓液。 对程川的心疼与差点就失去的后怕快要将他蛀空。 “谁乐意把不堪的一面摊开在喜欢的人面前?”程川好似觉得他的话很荒谬,不禁反问。顿顿,又补充,“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当时很感激你,以至于后来心生执念,多有叨扰……抱歉。” “够了。”荣峥死死抓着那把阔别十年的伞,骨节绷出陡峭弧度,胸膛剧烈起伏,“你想表达什么,从未爱过我,只是错把感谢当成喜欢?” “一半一半吧,”程川淡淡解释,“与感恩交杂在一起,而且你也挺有钱的……我承认之前对你的喜欢没那么纯粹。” 要说完全不爱荣峥肯定不相信,只会认定他是为了摆脱纠缠。故而……坐在后座的人眉目微敛,心道,要半真半假,要将自己都骗过。 从一开始就掺杂算计的感情,荣峥还会那么坚定地想要复合吗?定然不。 所以膈应吧,程川暗想,像他如鲠在喉他对沈季池不知分寸那样,最好从今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他谢天谢地。 “别说了……” 程川没闭嘴:“你应该已经清楚,荣峥,我就是这样的性格。 “和你在一起后我思考了很多,我想,我对你的喜欢到底有多少?我以为的喜欢真的是喜欢吗?答案是喜欢固然有,只是没那么多,没那么纯粹。 第30章 “换一种说法,我更愿意理解为‘喜欢你’是一场自救,我需要一处寄托情感的地方,而你恰好出现…… “我这些年来表现得很爱你,好像离不开你,但其实——” “我叫你别说了!” 程川一字一句:“我并没有我自己以为、也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爱你。” 话音落地,不大的车内空间死一般寂静。 “现在你知道了,我们从始至终就不该在一起……让一切错误止步于此吧。” 说完,他如带悲悯,深深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男人的侧颜,之后推开车门,两手空空离去。 荣峥不看,不动,不追。 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远处惊雷碾过云层。 程川走在雨里,不算长的路程,却已让他几次忆起从前。 似乎自己每个关键的人生节点都和雨有关,程川兴味索然地想,雨季漫长,他以为得遇荣峥往后人生都是晴天。 未曾想,终究大梦一场。 梦醒人散,他的生活仍是阴雨连绵,潮湿发霉。 青年双手插在衣兜里,一步一步,踩起积水迸溅似碎玉。 天未放晴,伞也没了,所幸命贱,程川想,淋个雨死不了,习惯了倒也畅快。 如此自我宽慰,他脚下步伐渐次重归坚实。 却不想走到一半,头上的雨仿佛重回十年之前,倏地停了—— “淋雨会感冒,我送送你。放心,今后……我不会来打扰你了。” 荣峥声音在耳边响起,程川止步,有一瞬间的愣怔。 但很快便调整好,什么话都没说,继续沉默往前走。 两人遂共撑一伞,并肩而行,迈向分道扬镳的结局。 - 离开京市那日,天空被春雨涤净,瓦蓝无一丝流云。 程川把车卖了,只携带两个三十二寸行李箱与摄影背包,便踏上了飞往早年出差路过就一眼惊艳、距京市数百公里外的一座滨海城市。 他在海边租了间小屋,每天醒来就去拍海。往往晨雾还未散尽,帆布鞋底便已沾满露水。 海风裹挟着咸味掠过滨海路的悬铃木,叶片在四月晨光里簌簌作响,一排金属路灯柱子锈迹斑驳。 程川无所事事,有时光看它们就能看上一整天。 当然,更多时候还是在拍照。 拍清晨苏醒的海岛——浪花在礁石群中炸碎成雪沫,水珠在朝阳里凝成千万颗金红玛瑙。转动对焦环,就能拍到远处渔船,桅杆在晨霭里若隐若现。 也拍日暮飞翔的海鸥——银光掠过镜头,俯冲向退潮滩涂时,白色羽翼切开咸湿空气会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还拍夜晚沉睡的海湾——跨海大桥的钢索在夜色中化作竖琴琴弦,晚归的渔船拖着粼粼波光,像彗星划过靛青色天幕。 …… 除网暴一事尚未完全过去,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出门必戴口罩之外,再没有比现在更惬意的生活了。 然而好景不长。 才刚安定下来没几天,程川就发现自己好像被跟踪了。 咖啡馆里,程川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杯沿,目光不知第几次扫过街角那辆黑色轿车——自三天前开始,那辆车总出现在他外拍的必经之路上。 不打扰,却如影随形,已经足够令人不舒服。 是荣峥吗?程川凝眉,饮尽最后一口咖啡,戴好口罩走出小馆子时,夕阳正将跨海大桥染成橙红。 他沿着贝壳铺就的滨海步道不紧不慢地走,偶尔止步拍摄,看上去一切如常,仿若并未发现自己被监视。 走走停停,程川就这样来到观景台。 脚步声激起回音,他停在一架望远镜前假模假样研究了一会儿,借着金属外壳的反光,果然看到轿车缓缓停在了数百米开外的弯道。 程川没停留多久,认定对方的确在跟踪自己后,就又再次启程,悠哉悠哉从薄暮走入黑天。 夜晚的滨海路寂静得能听见浪花啃噬堤岸的声音。 程川裹紧冲锋衣,转过某个路口时,故意脚下一个踉跄,假装被台阶绊倒,摔在地上后就不动了。 余光里,那抹黑影终于从身后疾驰奔来。 就在对方靠近之际,程川猛地翻身坐起,按下藏在袖口里的、往日夜里出门拍摄常带的强光手电,惨白光束直刺来人双眼。 "别动!" 嘴上威胁的同时程川横腿一扫,黑衣人始料不及,被掼倒在地。 然而对方身手矫健,很快扣住他手腕反拧,使得手电筒脱手飞出:"程先生,请冷静!"说着左手亮出身份证,"我是荣总雇的安保人员,来保护你的,没有恶意!" 潮水漫过防波堤的轰鸣中,程川听见自己沙哑的冷笑:"为什么?" 黑衣保镖迟疑地松开钳制:“呃……具体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只交代我务必保障你的安全……也许你可以亲自打电话问问他?” “呵。”程川又是一声冷笑,伸手,“拿来。” “啥?” “你的手机,打给他。” “哦……哦哦哦。” 保镖功夫挺好,就是看起来脑回路有些迟钝,说话也很能气人: “夫妻哪有隔夜仇,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程先生,你和老板有啥子误会说开不就好了嘛,常言道床头吵架床尾和,何苦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犄角旮旯来。你那出租屋看着还行,但哪有京市大别墅住着舒服嘛……” “再废话等下我让荣峥扣你工资。” “……?!”黑衣人闭嘴了,老实巴交拨通荣峥电话后才又开口,“老板,我暴露了,程先生要和您讲电话。” 说罢手机递给仍旧盘腿坐在地上的人。 电话那头的荣峥:“……”废物。 第28章 程川接过手机, 直截了当:“让他回去。” “小川你听我说,”荣峥语气略显无奈,“沈季池离家出走了,沈伯涯自己也焦头烂额, 目前谁都没有找到他。我怕他脑子不清醒做出什么事, 所以才给你雇保镖的。听话,等找到人再撤掉好不好?” “不好。”程川却道, “你是不是忘了我还在吃药?” “小川……” “要么他走, 要么我走。荣峥, 再也不打扰是你亲口说的, 这么快就忘了吗?” 电话那头陷入沉寂,程川径自挂断,将手机还给保镖时不咸不淡:“别再跟来,除非下次见面你想给我收尸。” 他风轻云淡,就像在说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简单, 保镖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程川却是耐心告罄,丝毫不顾撂下的这句在对方心中引起怎样震动,拍拍手捡起滚落一旁的手电筒离开了。 - “火葬场, 文学界万古长青的题材,你小子福气在后头呢。” 回到租屋, 程川洗漱过后接到霍方圆的视频通话, 把近日发生的事情说与对方后, 收获如上评价。 “别了吧, ”程川被她猥琐的语气搞起一臂鸡皮疙瘩,不无嫌弃道,“消受不起, 我真的不想跟他再有一点牵扯。” 霍方圆:“也好,咱不受那委屈,男人千千万,不行就换——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相信学姐,年轻小狼狗可比老男人香多了……” 程川双手合十:“饶了我吧。” 手机那边的人哈哈大笑。 “别说我了,”程川不放心地看向她,“伯父伯母的思想工作做得怎么样?还是坚持让你联姻吗,真没有回旋余地?” “就那样呗,”霍方圆眼神游移,不愿多提,“每次聊不到三分钟就会吵起来,打砸东西。说真的,有时我甚至想快点办婚礼吧,结后搬离这里,是不是一切都会好很多?” 小小屏幕的背景雕金砌玉,富丽堂皇,衣衫素净、虽然比京市见面时胖了不少但仍身形娇小的女人置身其间,落落寡合,整个人坐在那儿恍若这间屋宇一道未愈的伤疤。 “学姐……” “哎呀别说我了,”霍方圆将他不久前才刚说过的话返还,“你呢,真打算在那座滨海城市待一辈子?” 程川摆头:“没有,就是歇会儿,月末就退租了。届时……我想到处走走。” 四处走走,那就是居无定所了。 “一个人?” 程川耸肩:“和我的相机,三脚架,或许还有斯坦尼康……我的灵魂伴侣们。” “好叭,好叭。”霍方圆真心实意笑开,“小川,如果幸福太难,那我祝你自由。” “我祝你快乐、平安,学姐。” 霍方圆笑得牙不见眼。 失败的情感话题到此为止,俩人又聊了些不痛不痒的才挂断。 与此同时,京市,荣氏总部高层的总裁办公室里。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荣峥听完保镖的汇报,面若寒霜。 保镖就算再神经大条,此刻后背也不免渗了冷汗,硬着头皮回答:“是。” 第31章 荣峥默了片刻,摆手:“行,下去吧,暂时不用跟着了——派几个人暗中帮助沈伯涯,尽快把人找到。” “好的,老板。” 保镖退下后,秘书敲门走进。 “荣总,施小语今天联系我,说是愿意道歉了,问我们能否删帖……” 前几日程川划清界限,不愿接受那个玻璃杯,把它放在荣峥车后座上后,后者没再硬塞。 而是将之重新送去权威机构鉴定,拿到结果后因为追诉时效已经过,便直接选择全网公开。 在专业公关团队的操纵下,舆论顷刻反转——早先抨击程川的人偷摸删评,群起而攻之的对象转为始作俑者。 全民法官的时代,真相揭露往往会成为更危险的转折点。 概因当事实迫使群体承认错误时,集体潜意识会启动自我保护机制,人们会将过剩的负罪感转化为更猛烈的攻击,如同赌徒输红了眼,不断加大下注金额企图回本——那些曾向蒙冤者挥出利刃的手,又整齐划一地调转矛头,指向了真正的罪人。 “靶子”找正确,继续用暴力完成对暴力的救赎。 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程川一样,做到在风雨中也站得□□的。 所以当施小语体会到十年前及现在程川的遭遇之后,终于感受到怕,开始求饶。 只不过—— “我给过她机会了。”荣峥双眸古井无波,不为所动。 小川心软,宽容,豁达,坚韧,也图省事……可以对受过的伤既往不咎——他不行。 荣峥做不到对程川过往的委屈置若罔闻,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和事,都得一一付出代价。 法律之外,他会倾尽所能给他最大的公理。 这话一出,何秘书便懂荣峥态度了,故点头:“好的荣总,我知道了。”说完又道,“还有一件事,荣总。 “就是我们现在和沈氏水火不容,打交道过程中我发现除我们授意外,还有另一股势力也在对付他们,向证监会举报了沈氏的财务问题。顺着线索往下查,是一所基金会,主要致力于反家暴项目,创始人是……” “谁?” “程先生,程川。” 荣峥大震。 而作为一名专业素质过硬的秘书,何秘书自然在查到这一信息时,就连带着把其余相关东西也弄了个清楚: “基金会成立于五年前,规模不大,截至目前总人数十五。捐赠收入比较零散小额,但每月都有固定五百万流水,来自的账户是……” 何秘书话音未落,荣峥听到这个数字就已反应过来——五百万,是他每个月打给程川的生活费额度。 “小川自己。”于是他说。 “对的。” 往常打钱一事也是由何秘书负责,因而查到那个账户的刹那她便明了,这几乎是自己前一天刚转完钱,次日程川就挪给基金会了。 没给自己留下一分。 钱给程川就是他的,至于对方拿来做什么,投资还是挥霍,荣峥过去没空也无心关注。 却不曾想…… 程川没把它用在自己身上。 “傻不傻……”荣峥喃喃出声。 何秘书眼观鼻,鼻观心,确认自己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悄然无声退了出去。 “傻子。”思及分手后程川说要还钱一事,荣峥内心便发苦,想着想着,就红了眼眶,再度重复,“傻子。” - 傻子程川为了不给自己找堵,自从搬来这座滨海旅游城市后,整日浸淫摄影,已大半个月没上网。 因此舆论反转一事,身为当事人的他反而至今仍蒙在鼓里,每天出门都戴口罩。 这也就导致了,当有人对着如此打扮的他喊出名字时,程川格外讶然。 放下相机回首望去,只见几米开外站着一个不算陌生的人——戴一副金丝框眼镜,着白衬衣黑西裤的宋凛正眼带笑意同他打招呼。 “真是你啊。”宋凛走近,“我以为看错了,一开始还不敢认。” 如今的程川头发已经长到肩膀,他没剪,而是拿个发圈松松束起,半扎在脑后,与之前的形象迥然不同。加上口罩遮去大半张脸,不怪宋凛一时认不准。 “换了个发型,”程川解释完,又问,“你怎么在这里?” 虽则从十数日前赶跑保镖后,身边许久都没再出现与荣峥有关的人或物。但此人出尔反尔之前科累累,宋凛又是其至交好友,不怪他草木皆兵。 “来参加个研讨会。” 经由对方介绍,程川这才得知宋凛系留学生,前几年回国发展,现已是p大经济学教授。 宋凛看似闲适,姿态松弛,只有他自己知晓,这一番说辞表达时的脊背有多紧张,每一句话皆字斟句酌。 研讨会不假,但没到非参加不可的地步,他平素其实也鲜少出席。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一次从荣峥口中知悉程川搬到这座城后,就神使鬼差来参加了呢? 并且还越过荣峥从保镖口中套出更详细的地址,状若无意成就了今天的“巧合”。 怎会发展成如今地步?宋凛浪荡潇洒三十几年,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没想过会有今天。 这一切代表着什么,他心知肚明。 “那倒是巧。”程川感叹,他今儿心情不错,知道宋凛出现在这儿与荣峥无关后,也不介意和人多聊两句,“一起喝一杯?” 宋凛求之不得。 喝一杯指喝茶,前往茶吧途中,宋凛几次偏头望向身边人侧脸,终归忍不住开口:“一直戴着口罩,不难受吗?” 程川瞟了他一眼,无奈摊手:“网上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宋凛闻言不禁皱眉,面色略显怪异,忖度须臾后,迟疑问:“不是都真相大白了吗?” 懵的人变为程川:“啥?” “你没看网上吗?就是当年,那个女生陷害你的事都水落石出了。” “这样的吗……”程川笑笑,“断网有段日子了,原来与社会脱节只需要这么短的时间。” 他带点自嘲,语气轻松,看起来浑不在意,宋凛心尖却不免泛起细密的疼。 安慰的话已到嘴边,却因诸多顾虑没敢立即出口,课堂上侃侃而谈的宋教授在这一刻成了一个笨口拙舌的哑巴。 程川不知他心中弯绕,倒是不多时就自己调整好,转而问道:“是荣峥吗?” 第29章 虽是询问, 但宋凛看他平视前方,波澜不惊的脸,心知这其实是陈述句。 不论发生什么,对方心底下意识跳出来的第一个人都是荣峥, 这个认知让宋凛见着程川后轻盈的心往下沉了沉:“是他。”尽管不太乐意, 可他没有隐瞒,“老荣……费了不少心思。” “何必呢。”程川慢条斯理摘了口罩, 黑如鸦羽的长睫下垂, 从宋凛的角度望去, 看不清他眼底情绪。 作为兄弟, 宋凛心知自己此时最应该做的是什么,最好叹息一声,说些夸赞爱情魔力的酸语,而后再聊起荣峥这几天来的所作所为,不露声色地透露出不易, 但要以“这都不是事儿,老荣甘之如饴”的洒脱语气…… 可他唇齿微动,最终,沉默。 两人交浅, 情感话题太私人,是以接下去, 他们都很默契地没再提起荣峥, 岔开话题, 只谈天说地, 东拉西扯。 不是旅游旺季,茶吧人少,程川和宋凛因此度过了一个愉快闲适的下午。 临别时后者问明天有空吗, 他初来乍到,想尝尝附近美食,如果能有个饭搭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程川却说:“遗憾,你恐怕得另觅佳人。” 宋凛:“嗯?” “我要走了。”程川举起相机,指指落地窗外的海景,对宋凛道,“看那儿。” 卡座上的男人依言偏头。 咔嚓。 快门声响起,宋凛回首。 咔嚓,又是一声。 “职业病,冒犯了。”程川冲他笑笑,“看到好看的就想留在镜头里,你不当老师的话可以考虑做模特。” 边说边把相机递给宋凛。 “不喜欢就删了吧。” “那不成,”宋凛笑着翻了翻,“程大摄影师出手,人生照片!我死了要带进坟墓的。诶,也不对,还是贴墓碑上,让后人好生瞻仰瞻仰鄙人英姿……走去哪儿?” “内蒙,”程川说,“之前答应的一个杂志的约拍。” 其实自从被造谣、声名一落千丈起,很多曾经的甲方恐被殃及,都迅速纷纷与他解约,几天后的杂志拍摄是为数不多几个没出尔反尔的之一。于情于理,程川都不会鸽。 “之后呢?”宋凛点点头,又问,“还回这里吗?” 程川摇头,此地风景虽好,但他并无守一城终老的打算。 宋凛惆怅:“那再见面就不知是何年月了。” “不见也好,毕竟我和荣峥已经分手,还和他亲友来往也不是个事儿。”程川说着,朝对方要回相机,起身往外走,“这顿我请了,照片回去发你,拜拜。” 第32章 “抛开老荣,我们就不能是朋友吗?” 身后传来男人的询问,程川心道抛不开,没有回头:“还是不了吧。” 茶吧玻璃门自动开合的机械声吞没了尾音,宋凛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茶盏杯沿,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高瘦青年单肩背相机,走出了自己的视线。 - 一周后,京市。 荣峥处理完公司事务,照例给程川发了几条对方永远不会收到的信息,紧接着对办公桌左上角相框里的人——他为数不多拥有的、应当是在别墅时程川趁自己不注意偷偷拿他手机拍下的、对方搂着圆周率笑成花的大头照——说了声“拜拜,晚上见”,收拾好东西就要下班。 路过秘书处见何秘书还在忙,他屈指敲敲对方桌面:“下班了。” “荣总。”何秘书冲荣峥点点头,松松一笑,“还有点小尾巴,我弄完再走。” 说罢,拧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雪白东西扔进嘴里,转头继续盯屏幕。 本欲迈步的荣峥被她动作吸引,瞟了一眼,随口问道:“你吃的什么?” “哦,这个啊,”何秘书把那个小瓶子递给自家老板,“维c,最近口腔溃疡了,吃点好得快。” 耳熟的字眼瞬间勾住了荣峥,脑中某根神经蓦地一跳,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接过那个小瓶,下意识拧开:“我能尝一颗吗?” 秘书心道一整瓶给你都行:“当然可以的。” 小小一粒维c躺在掌心,纯白无暇,与程川所吃的药长得大差不差,唯一区别是那天对方药瓶里洒出的药片上,没像现在这般印有“vc”字样。 思及此,荣峥不免又是一阵心痛,心想,如果小川真如一开始骗自己那样,吃的是维c就好了。 他多希望谎言不假,小川无需遭受病痛折磨…… “维c片上都会印有vc吗?”荣峥倏然问道。 何秘书不晓得他为何如此发问,但还是诚恳说出自己的认知:“或许因生产厂家不同而异?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买过的维c里面一般药片上都会印有。” 可能是男人的神情看起来委实悲伤,秘书逾矩多嘴了一句:“荣总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荣峥把药瓶拧好还给她,“是我心生妄念了。” 说着摇摇头,把白色小圆片丢入口中,酸涩味道一路从舌尖蔓延至心底。 何秘书被他弄得云里雾里,望着上司远去的背影,不可否认依旧是高大伟岸的——她一度觉得哪怕公司倒闭了,荣总也能凭着这副下海挂牌五十万起的姿容进军娱乐圈敛财,积累资本东山再起。 可为什么,此时此刻,分明对方身形挺拔,她脑中还是不受控地冒出了那句家喻户晓的台词? “他好像条狗啊”——一条被人抛弃、无处可去的丧家犬——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何秘书猛地打了个激灵,疯狂摇首把这个念头甩出脑袋,深吸一口气后,才重新静下来工作。 - 荣峥驱车驶离公司园区,却并未直接返回就近的公寓,而是汇在车流里漫无目的地开。 停下时,月挂柳梢。 驾驶座上的男人降下车窗,举目望去,熟悉名称映入眼帘。原来不知不觉,他又来到了之前程川下榻的酒店。 距离对方离开还不满一个月,他却觉得一切好似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小川现在还好吗?沈季池被沈伯涯捉到,沈氏进入清算准备阶段,他派去保护程川的保镖业已召回……没有各种糟心事,想来是会比待在自己身边好得多。 就是不知道,焦虑症状有没有缓解?得知程川在吃药后,荣峥曾咨询过医生,远离焦虑源不失为一种治疗方法。也即没了他,小川会好得更快…… 挺好。 荣峥自嘲笑笑,刚要启动车辆离开,余光却在此时瞥到一个熟悉人影。偏头望去,只见对方狗狗祟祟进了酒店大门。 怎么会是他? 才点上火不久的车子被熄灭,荣峥拔出车钥匙,凝眉追了上去。快走进入电梯间时,只看到楼层停靠的最后数字,不过这也够了。因为那一层数字他再眼熟不过,正是此前程川所居住的。 开了间房拿到电梯卡,荣峥敲响房门后,对方开得很快,瞧见来客后,眼中不掩惊讶:“前夫哥?” 荣峥:“……” “你来干什么?”周镜又问。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荣峥强势地挤进屋,扫视一圈没发现对方在程川居住过的房里做什么奇怪事情后,面容才稍霁,“你为什么住这里?” “你这话问得有点搞笑,入住当然是有下榻需求啊。”周镜龇出一口大白牙,“人敞开门做生意,我通过正当途径合理合规订房,没犯法吧?倒是你前夫哥,现在,劳烦从我房间出去。” 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 荣峥一动不动:“不用跟我贫,你对小川的心思我看得出来。不过,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小川和我分手你就有机会的?” 被人捅破,周镜也坦然:“当然是你这个差劲的前任。” 荣峥:“……”不气。 “程老师的青春喂了狗,现在他迷途知返,我自然享有追求的权利,我们机会平等——而且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机会比您大多了,是吧,荣总?” 年轻人心高气傲,分毫不收敛身上的锋芒,荣峥没跟他计较,四下踱了几步后,从容在沙发上坐下,望着对方自顾自陈述: “周镜,性别男,年龄二十,当红演员,家境殷实,曾于少林寺习武……父亲周成林,从事……母亲李晓……舅舅李明儒,现任京市和光医院副院长,心理科主任,副主任医师,擅长抑郁症、焦虑症、失眠症的药物和心理治疗……” 他每说一句,周镜脸色就差一分,等最后一字落下时,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你们霸总都是这样视法律如无物,肆意践踏吗?” “抱歉,”嘴上是这么说,霸总本人看起来却并没有悔过之心,“我只是太在意小川了,没有威胁的意思,只想问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对他的病情又了解多少?” 周镜没好气道:“您老神通广大,这个没能查出来?” 他在这一点上还真猜错了,荣峥没查。也许是出于不可名状的尊重与信任,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若非今天偶然撞上周镜,他不会去过问,核验程川是否在骗他。 “我也并非万能,”荣峥摊手,“那我问你答好了。” 估摸着撞破程川吃药那天对方瓶子里药片的数量,以及自己尾随小川去医院的日期,他刚想发问,却不想手掌撑在沙发上,陷进皮料,指尖忽地在沙发缝里碰到个什么东西。 到嘴边的话一顿,荣峥垂首,拿走抱枕扒开缝隙,成功从里头拿出了刚刚硌着他的物什—— 一颗药。 白的,圆的,一片光滑,正是大半个月前他们争执时,从程川药瓶里洒出来的。 “这是什么……药?”周镜凑过来,伸手就要去抓荣峥两指间的东西,后者把药片往掌心一拢,闪身躲过。 荣峥没空理他,合上的手掌重新张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颗药片。 像,太像了。除去没有印字,外形与他在何秘书那儿看过的维c片几无二致。 神差鬼使地,他将那颗药放入了口中。 “诶你!——”周镜下意识阻拦,“你疯了?什么病啊是药就往嘴里塞。” “呵呵呵……”却见男人突地笑起来,声音嘶哑,“大概是吧。” 见他如此,周镜伸出去的手瞬间收回,脚下亦不动声色后退两步:“大哥,你正常点……” 荣峥笑容不减,反而越扯越大。 熟悉的酸涩在口腔蔓延开,随着唾液的分泌愈发尖锐,酸得人两腮发紧,牙根发软。 “维c”,“焦虑症,你和网上那些言论都是诱因”,“荣峥,算我求你……放过我,行吗”……往日对话盘旋耳侧,绕啊绕,紧箍咒似的,缠得荣峥脑神经一阵一阵地发疼。 连带着,喉咙仿佛也被勒住,原来痛到窒息不是比喻句,他想。 “哈哈哈……” 是维c,还真他爷爷的是维c,程川骗了他。 不,不对。程川没骗人,他一开始就说了是维c,只是把它装在了本应装治疗焦虑症药物的瓶子里。而后,在自己误会时没反驳,并顺水推舟,仅此而已。 “哈哈哈……” 望着男人疯疯癫癫笑、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周镜迟疑片刻,到底没追上去。 第30章 直至预订最近的航班, 站到滨海城市程川所租的那幢小屋前,荣峥才从被愚弄后产生的种种情绪中脱离而出,冷静下来。 夜已深,屋内早就熄灯, 漆黑一片。他踌躇数秒, 还是转身,就近找了家旅店过夜。 待次日敲响房门, 却被邻居大妈告知, 住在这儿的帅哥前两天就搬走了。 第33章 “他有和您说去哪吗?”荣峥问。 “我咋个晓得哦, ”大妈摆摆手, “嗐,他一个人待那么些天我还以为要长住了呢,刚想给他介绍我表妹的闺女,谁知道前两天就拖着行李走了……小伙子我看你也是一表人才嘞,结婚没有?有对象不?……” 荣峥连忙道谢拒绝遁走一气呵成。 信步海边小道, 风满裹水汽从海上来,荣峥做了个深呼吸,肺腑间俱是鲜咸的潮。 程川走了,会去哪里?他远眺一望无际的大海, 海也没有答案。 于是荣峥解锁手机,给秘书发去了信息。 - 十个小时后。 风尘仆仆的男人站在程川老家, 一座南方小镇, 某间临街小屋前, 看着面前紧锁的铁门, 再度陷入沉思。 “何秘书……”他又一次拨通电话。 得知事情原委,手机那头的键盘敲击声响了几下,不久, 秘书抱歉的声音传来:“啊,荣总……程先生的出行信息显示他有一趟飞往京市的航班,三个小时前刚刚起飞。” 荣峥:“……” “荣总,需要帮您预订最近的航班吗?” “……订。” 挂断电话,荣峥也不管身上六位数的西装是否会被弄脏,提拉提拉裤筒,便在小屋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你找人撒?”苍老的声线传来,男人循声偏过头。 是隔壁一个躺藤椅上晒太阳的小老太太,着一身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藏青布衫,正微微眯眼笑吟吟看他。 她身旁放了张矮凳,上边搁着杯口结满茶垢的搪瓷缸,热气袅袅冒出,茶香氤氲。话落,小老太端起茶缸,慢悠悠呷哺了一口。 荣峥犹疑地点点头:“嗯。” “找这家娃娃?” “……对。” “那你好等哦,”老太太继续道,“早早见他背个大包出去,也不懂要几日才会回来,会不会再回来。” 最后一句让荣峥耳尖一动,看她似乎话里有话,便顺势往下问:“您认识他?他好像很久没回来了吧?” “久得嘞,应该好多好多年了,我老啦,记不清了……他常住这儿的时候还是个学生仔哩,读书厉害的。” 那大概是初高中时期,穿校服、成绩好的小川,他没见过的。 荣峥心底酸涩柔软,迫不及待想从老人家口中了解更多:“是啊,念书很厉害,脾气也挺厉害,轴。” 老太太也是寂寞久了,逮着个能说话的,就叽里咕噜倒豆子般往外捅:“随他老子啰,他爸脾气往天上走,娃娃……唉,也是遭罪,唉。” 程川鲜少同他聊自己的过去,荣峥只记得对方说过父母早亡,至于别的……一概不知。 “他爸爸脾气很差?” “差。”老太太道,“烂人一个,整日不是喝酒就是打牌,输钱了就回去打老婆孩子。娃娃小时候没少挨揍,哭声让人心疼得哟,可怜我老太婆没本事帮不上,只能偶尔给他个饼吃,唉。好在娃娃争气,考上顶好的大学,出去了。他爸后来没几年也让车撞死了,死得好,省得拖累娃娃……” 荣峥恨生不逢时,不能在那时就将程川带走,远离这个糟糕的原生家庭:“警察不管吗?” “关起门来的事,公家哪里管得着哦。” 他欲言又止,还想再争执两句,但看着老太太理所当然的脸色,终是咽了回去,只问:“那他妈妈……” “死得比他爸早很多年哩,”老太太眯起眼睛回忆,“说是大雨天出门,掉江里头让大水给冲走了……留下娃娃一个,唉。” 她说一句便要叹上三声,荣峥的心脏被那一声声叹息压着,沉得厉害,一老一少相顾无言许久。 半晌,男人摘下腕上价值百万的表,站起身,又从钱包里抽出为数不多的几十张整钞,一起递给老人家:“谢谢。” “哎呦,”小老太太被他吓一跳,“这是干什么呢,快些收好,仔细风给吹跑了……” “收下吧。”荣峥用表将那一沓钱压在对方放置茶缸的矮凳上,不顾劝阻,起身离去,“谢谢您当年给他的饼,还有和我说这些。” - 拍摄地点位于乌兰察布下辖地区,老家所在城市没有直飞航班,程川只得先回京市,经一夜休整后,次日租了辆车再上路。 四季的日历不知不觉便翻到了暮春,晨间空气沁凉,程川的心情也十分轻快——因为就在昨日,他收到佳利拍卖行负责人的来电,被告知几十天前自己授权给他们进行拍卖的摄影作品被一位外国企业家看中,爽快地以近八位数价格成交。 过高的溢价让程川第一时间以为是荣峥又在作妖,但负责人很快表示,对方确实热爱摄影,早年就已高价拿下不少作品,这才让他放下心。随后,愉悦地踏上新旅程。 “到底还是个以物喜的俗人……”程川轻踩油门穿越钢铁丛林,时而看一眼后视镜,里面折射出的玻璃幕墙的冷光渐渐褪去,他自说自话。 顿了顿,又喃喃:“也没什么不好。”以物喜,至少就尚有牵挂,姑且能充当灵魂还算鲜活的证明。 车载音响的乐声缓缓流淌,程川跟着哼,也没管着不着调,快意就是。 哼着哼着,便发现后视镜内的画面不大对劲——有辆车跟在他身后许久了。 国道公路平坦宽敞,对方却不超车,始终不远不近跟着……有点怪。 程川不动声色放慢车速,后面一辆suv见势,打灯超过。那辆被他注意到的车却没照做,而是同降了速度。 是谁?程川牙关咬紧,曲也不哼了,脑子疾速转动,荣峥?还是……沈季池?抑或其他无意间得罪过的人?为什么跟踪他,要财还是要命?…… 揣着一兜疑问,程川把车开入沿途一座加油站。 那辆车果然在跟踪他,紧随其后也拐了进来。 趁着服务员加油的空隙,程川下了车,快步朝那辆进站却不加油也没下车采买物资的车走去。 驾驶座车窗被扣响,降下,程川扫视一眼,车内装饰如常,正副驾上各坐了个男人,打扮都是西装墨镜,方脸寸头,乍一看像俩复制粘贴出来的机器人。 “保镖?杀手?谁派你们来的,荣峥还是沈季池?”程川开门见山。 “保镖。”副驾上的道,“荣老板让我们跟着保护您。” “沈季池又跑了?” “老板没说理由,只是让我俩随身保护您。” 程川烦躁地抓抓头发,好不容易才松快几分的心情顷刻荡然无存:“不需要,请回。” 保镖奉命行事,也为难:“程先生……” 不远处服务员已经在催促,程川指指他们:“别再跟上来。”说完转身走了。 但对方显然没把他的话听到耳朵里,一直到自己车子开入乌兰察布市区,仍形影不离跟着。 泥人也有三分脾性,站在一家奶茶馆外,程川再忍不住,上手攥着其中一人的衣领将其制住,另一只手拳头攥紧:“有意思么?回去告诉荣峥,我没在和他闹别扭,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不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什么更偏激的事情来。” 非为旅游旺季,馆子外没什么人,可他们闹得太不愉快,终归是吸引来了看客。 “怎么不打了?”最先冲上来的一个红发卷毛早已摆好拉架姿势,见没动手,尴尬地挠挠头。 后赶上来的寸头男生看样子是他同伴,连忙抓住卷毛手腕往身后一拉,视线巡睃之间,问道:“需要帮忙报警吗?” 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到底没断,程川放下拳头,将保镖推开,冲对方摇摇头:“不用,谢谢。” 说罢不等其余人反应,便转身进了一间餐馆。 没滋没味了结午饭,程川马不停蹄接着上路。 没开出几公里,阴魂不散的俩保镖又双叒叕缀了上来。 口舌功夫没用,他也不愿再多费。从中央后视镜瞥了眼对方后,就面容冷静地开始加速,超车。 烈日高悬中,国道隐隐抖动。 驶出很长一段距离,确保给方才超过的那辆suv留出足够的安全反应时间后,驾驶座上的程川双手紧握方向盘,眼神骤变,猛地一打! 车身当即以一个惊险角度侧滑出去。 轮胎与滚烫地面剧烈摩擦,刹那间,阵阵青烟升腾而起,伴随着尖锐刺耳、划破长空的呼啸,完成了一个足以令人心跳骤停的漂移。 后车保镖没料到他会疯至如此地步,被这突如其来的截杀惊得脸色煞白,双眼圆睁,本能地猛踩刹车,车轮瞬间抱死,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狭长的黑色痕迹。 可即便如此,距离依然不够。只听“嘭!”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车头狠狠撞上前车副驾位,安全气囊瞬间弹出,车内一片狼藉。 更远的后方,suv司机遥遥瞧见这一幕,缓缓踩了刹车,一点点放慢车速,待行驶到前方车辆后十米左右,才稳稳停下。 第34章 不多时,从撞击中回过神来的程川重新启动车辆,摆正,开到马路右侧泊好。 解了安全带,打开车门,他踏上柏油路,还有闲心装模作样,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没死没伤,命挺硬,程川扯扯嘴角,手臂随意搭上车门,姿态懒散地掏出手机,把某个号码从黑名单里移除,拨通—— “荣峥,再让他们跟着,我现在就去死。” 青年满不在乎说完,下一秒,干脆利落挂断。 紧接着,迈步走到保镖车子的副驾旁,手指屈起,敲响车窗。 玻璃缓缓降下,俩保镖因为都系了安全带并无大碍,看得出用了极大力气才忍住没对他破口大骂。 始作俑者瞎了一样,视他们比锅底黑的脸色如无物,嘴角上扬,露出一口白牙:“劳驾,帮我把车还一下——荣峥既然对我的行程了如指掌,想来也知道该开回哪里。赔偿金我自己转给老板。” 说完,转身回到租来的那辆牧马人旁,打开后座车门,取下双肩包,大步向停在十米外的那辆suv走去。 “真的不需要帮你报警吗?”走近后,对方车窗降到底,探出脑袋,率先开口打了个招呼。 正是没多久以前刚有过交集的寸头混血帅哥——程川记得他们的车。 “谢谢,不用。”程川抬起一只手臂搭在车顶上,弯腰,手里举着身份证,诚恳请求,“程川,摄影师。车子出了点问题,可以把我捎到你们的下一站吗?” 第31章 “老板, 还跟吗?”保镖望着那辆开向天地尽头的车,将始末告知荣峥后,问。 后者沉默须臾,道:“回来吧。” “是。” 挂了电话, 荣峥看向总助:“我交代你的事情都清楚了吗?” 总助颔首:“都清楚了, 荣总。” “好,董事会一些老头跳脚的不用管, 其他方面有问题随时沟通。出去吧, 顺便帮我叫下何秘书。” 何秘书进来后, 二话不说径直呈上报告, 那是昨天荣峥离开程川老家前,交代她调查的关于对方的身世。 “荣总,时间有限,加上年代久远,能查到的非常有限。要是您需要更细致的, 我恐怕得亲自跑一趟那边。” 荣峥却说:“不用,足够了。”剩下的、好或坏的、已知或未知的,他希望能亲耳从程川口中听到——如若有那么一天。他会用余生去争取那么一天。 - 荣峥从租车店老板那儿套到了程川的目的地,但去找对方前, 他得先回竹影澜湾收拾一下行李。 却不料,在别墅门口遇上了一个并不是很想看到的人。 “妈。”荣峥朝她点点头, 旋即便绕过, 刷脸开了门往里走。 衣着华贵的妇人迈步跟上:“沈家破产了。” “嗯, ”久不打理, 前院石径上积了轻薄一层竹叶,踩上去咔嚓作响,荣峥头也不回, “我做的。” 林书月不甚赞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太绝。好歹对你有恩……” 荣峥打开房子大门,闻言轻笑:“有恩报恩,我以为这十几年来沈氏从我们这里拿走的东西够多了——您坐,自便。我去收拾行李。” “收拾去哪儿?” “找程川。”荣峥的声音消失在二楼楼梯拐角。 林书月收回视线,淡淡扫过别墅一楼布局。 程川,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很多年前,有好事者说她儿子养了个男人。阔太间往来,少不了攀比,而可比的方面,无非老公孩子珠宝包包。她们的儿子烂泥扶不上墙,抓到这一点就好似拿捏住荣峥什么污点一样,可劲儿挤兑。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林书月走到一处照片角前站定,想起来了—— “玩玩而已,男宠自古就有,也就你们当一回事。话说起来,汤太太你老公前段时间投资的项目是不是出了点小问题,实在不行就让他联系我儿子嘛,别的说不准,借笔钱救急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当初的确以为荣峥只是玩玩,没想到眨眼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他儿子似乎反而越陷越深。 是个有手段的。林书月望着麻绳上夹着的一张张相片,心道。 从照片角离开,她又慢吞吞踱到了大门入口右侧,圆周率的窝旁。 狗屋是仿木屋制,房体由粗细均匀的深棕木条完成搭建,涂刷防水清漆,在日光下泛着温润色泽。屋顶呈人字形,一片片深灰树脂瓦鱼鳞般有序覆盖、紧密排列。微微上翘的檐角末端挂着两个铜铃铛,林书月拨了拨,响声清脆。 很精致的一个窝,旁边掉落着一支马克笔和水性笔,房屋外壳上有线条简单的涂鸦,看得出主人装饰的用心。 “您在干什么?”已经疾速收拾好行李的荣峥走到她身旁,皱眉问。 “别应激,”林书月收回手,“只是随便看看——这是你和他养的狗?”她指指被一根木制骨头钉在门上的圆周率的照片。 “对,但是已经过世了。”说到这儿荣峥神色一痛,停顿片刻才继续,张口就是赶人,“没什么事儿您尽早回去吧,我要走了。” 林书月终于正色:“有些事情被一时的新鲜感迷惑,玩玩可以,过了就不应该。我以为你知道分寸的,荣峥。” “我一直都知道。” “所以你和那个叫程川的男人之间,该结束了。你今年三十二岁,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我给你挑了几位条件不错的姑娘,就算你不着急结婚,也可以先试着接触看看……” “您可能没明白我的意思,”荣峥截断她,“如果我要结婚,对象只会是程川。我不会去相亲,不会娶女生,也不会有孩子……您趁早歇了这条心。” “你当真是执迷不悟……” “我很清醒,妈。”荣峥直视着面前女人的双眼,一字一顿,“我爱程川,不是一时冲动。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是奔着一生去的,都很认真,不是玩——” 林书月冷笑一声打断:“认真?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像什么样子?传出去你让荣家的脸面往哪儿搁?集团声誉又当如何?……荣峥,别告诉我你没想过这些!我给你挑的姑娘哪一个不是门当户对、背景雄厚?她们能给你带来助力,扩大集团规模,保障未来发展……而那个程川呢?据我所知是你一直在养着,没有正经工作吧?他能带给你什么?……” 母亲喋喋不休,荣峥却早已失去倾听的欲望,盯着狗窝的门和一旁叠成一摞的绘本,脑中浮现出往昔模样。 他经常加班,但不论多晚,回家总有温热饭菜、暖黄灯光和同样柔软的恋人。小川洗漱过后穿着家居服,盘腿坐在狗窝旁的单人沙发上,一边给狗狗读故事,一边等他……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不知珍惜的人活该现在受锥心痛。 荣峥弯腰捡起最上层的一册,刚想翻看曾经程川都在给圆周率读什么,就发现图画书下面压着的一本书长相奇怪。 尺寸不同于图册,仅有a5大小,封面是墨绿的牛皮纸…… 他放下大字图画书,转而拿起那个笔记本,翻开。 是程川的日记本。 准确来说,更像是他们的恋爱回忆录,从相遇时写起。 【二零一四年四月二十二日,雨 【想死,但是遇上个人,给我撑了会儿伞。那就先不死了。】 …… 【二零一五年四月十八日,阴 【招聘会,他又来了,排场有点寒碜,但他很从容。没几个人投简历,网上都在唱衰荣氏……没眼光的人类。】 …… 【二零一六年九月三日,晴 【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握手了,啊啊啊。有点痴汉了,应该没露馅吧?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这对我来说是重逢。别来无恙,荣峥。】 …… 【二零一六年十一月十二日,晴 【他有喜欢的人了……糟糕的一天,唉……不行,乐观点程川,喜欢而已又没在一起。不就是心里有个人嘛,等追到手后一天挤一点,总有一天会让他满心满眼都是我……的吧?徐徐图之,久久为功,耐心点。】 …… 【二零一七年二月七日,雨夹雪 【在一起有段时间了,磨合期有点漫长啊。】 …… 【二零一七年三月一日,阴 【又吵架了。】 …… 【二零一七年三月三日,阴转多云 【我爱他,很爱很爱很爱他。】 …… 【二零一七年三月六日,晴 【从今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写错了。从今天起,做一个温柔的人。】 …… 【二零一七年五月十四日,晴 【圆周率今天恢复不错,有点像在养仔,哈哈。打听了一下,他不喜欢小孩,太棒了,我也不喜欢。】 …… 【二零一八年六月八日,晴 【他只是有一点点忙。】 第35章 …… 【二零一八年六月十五日,晴 【今天吃绿豆粥,豉汁蒸排骨,土豆粉丝烩豆角,夜来香蛋花汤。一人干完,略撑。】 …… 【二零一八年十一月十三日,多云 【生日快乐,阿峥。】 …… 【二零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雪 【生日快乐,程川。】 …… 【二零一九年一月一日,雪 【新年快乐,继续爱他。】 …… 【二零二零年七月九日,晴 【百万粉了,有时会想爱摄影和爱他有什么区别?大概爱他会复杂一点,让我开心也让我痛苦。】 …… 【二零二一年八月十五日,晴 【天气不错,烧烤走起!】 …… 【二零二二年十月二十一日,阴 【秋高气爽,就这么走完一生也不错。】 …… 【二零二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雨夹雪 【又忘记我生日,讨厌鬼。】 …… 【二零二四年二月二日,阴 【唉。】 …… 【二零二四年三月一日,晴 【我是扑克牌里的最大数。】 …… 【二零二四年三月十七日,晴 【算了。】 字数不多,笔记本还没写满一半,却是实实在在承载了主人十年来的心路历程。 荣峥只潦草翻过几页,看着上面苍遒有力的笔锋,眼眶充血。 你怎么可以相信他不爱你?你怎么敢?他一遍又一遍地叩问心门,你这个瞎子,傻叉,不可一世的蠢货。 程川……自己明明都没得到过几分爱,却倾尽所有来爱他。他的小川分明,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荣峥,你凭什么怀疑?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林书月一声厉喝,让荣峥从思绪中抽离。 “爱。”他合上日记本,垂眸望向自己的母亲,回答,“他能带给我爱。” “爱?”林书月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我以为你年过三十,已经不会再那么幼稚。爱能当饭吃?爱能帮你拓展人脉?爱能提升企业业绩?你别忘了你爸去世后,曾经的合作伙伴、受过荣氏恩泽的人是怎样隔岸观火、落井下石!感情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我记得我们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教过了。” “的确不是必需品,但我想要,您就当我贪心好了。”荣峥说罢,不再多言,抓着墨绿封面的笔记本离开。经过母亲身侧时,脚步一顿,终究没忍住问,“你们爱过我吗?” 他知道父母是商业联姻,生下他不会基于爱情,没有他也会有荣甲乙丙丁。但许是出自孩子天然对父母的依赖,哪怕作为一个工具,他仍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因为他的出生高兴过哪怕一分钟? 可林书月却别开了眼:“我们给你钱,给你资源,将你培育成才,你的起点是多少人一生难以企及的终点,这还不够吗?” 良久。 “够了,”他轻声道,“够了,谢谢。” 这些算爱吗?算的吧,最起码在从前的他眼里看来算。父母给他钱,他视作这是他们对他的爱,将之奉为圭臬,然后依样画葫芦,用到程川身上,认为自己就是在爱他。而今想想,这并不够,表达方式也出了很大问题…… 他会改,也会学的。引擎声里,荣峥低喃:“程川,再给我一次机会。” 第32章 卷毛和寸头并没有直接把程川放在下一站, 而是经过问询,将后者送到了目的地。 谢别二人后,程川随意找了家民宿入住。次日,租借老板的车前往拍摄地。 杂志大类归属于服装, 这次他要拍的, 正是杂志与一个主营汉服的服装品牌联手推出的周年系列。“荒星华裳”,意在把华美衣裳与荒芜星球般独特地貌相融, 古典与科幻交汇, 通过极致的视觉冲突和美学碰撞诉说品牌理念。 合作模特之一还是老熟人。 “程老师, 好久不见!”周镜一身玄袍, 束发戴冠,一手酒壶一手剑匣,热气腾腾地和他打招呼。 程川颔首:“好久不见。” 来不及过多寒暄,前者就被化妆师拉去上妆了。布景的搭建不复杂,指导过程中, 程川不时还能抽出空,看一眼天地尽头的日出。 夜霜尚未褪净,远山轮廓铁青,他们所处的点位在六号火山缺口, 火山石从脚下开始绵延,铺展成墨黑绸缎, 晨风略过时, 隐隐能闻见硫磺气息。 广袤, 苍凉, 虽不在江上,程川却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古人所说的“渺沧海之一粟”。在这里,生命渺小, 人渺小,烦恼也渺小。当呼吸与火山和草原同频时,每一口吐纳皆是自由。他忽而就觉得,过往再多苦难,都不值一提了。 拍摄时间横跨一整天,破晓,正午,暮色三个场景各有任务。工程量不小,好在准备充分,一切都在有序进行。 中午休憩时,程川坐在户外椅上看风景。不一会儿,身边就落下另一把椅子,周镜自来熟地开口:“程老师,你……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还行。” “哦,”周镜挠挠头,欲言又止,“我还以为真的要三个月后才能再见到你呢,没想到这么快就重逢了……哎我不行了程老师,你上次说三个月后见面想问什么都行,但我忍不住了……我能不能申请将时间提前?” 三个月只是程川那时用来搪塞的话,而今既已离开京市,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说:“问吧。” “诶!”周镜最关心的还是他拿药的原因,“程老师,你真的有焦虑症吗?” 程川遥望远山:“没有。” “那就好。”周镜又问,“你现在是和那位荣总彻底分开了吗?” 闻言,程川一直落在远处的目光终于收回,偏头看向他:“周镜。” “诶!” “你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被质问的人还没来得及回答,程川就又追加:“追尾那天我回现场看了临街店铺的监控,费心了,特地变道来追尾我。” 虽心存芥蒂,可此后相处,对方便没再做出什么会对自己产生威胁的事,程川也就懒得计较,遂缄口如瓶,想看看他究竟要干吗。情色权财,无非也就这几样了。 周镜喉头涩然:“你都知道了……” “是你的表演太蹩脚,”程川丝毫不留情面,“你晕倒后我用你手机打电话,联系簿上只有林瑛专门备注了‘经纪人’,其余都是姓名,未免不太对劲。”也正是因此,才让他种下疑心,有了后面的返场。放平时,一次小小的追尾,双方和解情况下,程川不会这么追根究底。 “我……”年轻人有些手足无措,“对不起。” 程川静静同他对视。 周镜被他盯得脸热,索性心一横,眼一闭:“因为我喜欢你。” 话说出口,一片静寂,只有长风过境,在他们耳畔发出呼呼响声。 久等不来回应,周镜睁开双眼,发现程川并未在看他,而是靠在椅子上,双手插兜,目无焦距地望着前方,也不知是在赏景还是发呆。 他这模样反倒让青年紧张的心情得到不少缓解,口子撕开,后边的话也就没那么艰难了:“从第一次见面,第一眼,就喜欢了,程老师。我知道这很唐突,对不起,但是我……我拍摄那天没来得及加你联系方式,后来在路上看到车牌,大概是小说看多,脑子也真烧糊涂了,想出这么个馊主意。然后就把瑛姐的备注一改,撞上了你的车……” “你知不知道我可能会因此受伤,甚至死亡?”匪夷所思的理由气笑了程川,他轻嗤一声,道。 “对不起……”事后周镜清醒过来,不是没对此感到万分后悔,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心有惴惴,不敢坦白。 “知道了。”程川长叹一声,似是想多说两句,可犹豫几秒,终是只吐出俩字,“算了。” 周镜小心翼翼觑人:“那,程老师,我可以追求你吗?” “不可以。”从少年至今,程川收到过的表白不计其数,处理起来得心应手,没给对方留余地,“谢谢你的喜欢,但我不喜欢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太过直接的拒绝一下吹散了周镜上头的情绪,他仍不死心:“程老师你先别急着推开我,或许——” 或许什么,他没能说完。因为不远处开来一辆白色越野车,车上下来个人,程川看清的刹那站起了身。 是荣峥。 “程老师,开拍了。”休息时间到,负责人过来催促,程川只得拿起相机,转身开始工作。 这一次先拍女模特的部分,拍摄间隙,程川偶尔会往荣峥所在方向望去。不知何时,后者和周镜凑到了一起,看表情交谈并不愉快。 还好没多时,周镜也加入了拍摄,程川便没再分心,专心致志完成了摄影。 第36章 荣峥从始至终没打扰,直到夜幕降临,众人收工各往各的车子走,他才跟上程川。 “小川。”在人即将拉开车门前,荣峥出声,“好久不见。” “有事?”被他叫住的人回首,眉目间戾气横生。 草原风大,程川今日内搭穿了件姜黄条纹衬衫,外罩黑皮衣,下身一条纯黑冲锋裤,裤脚塞进深棕色马丁靴。半扎的中发有几绺落在脸颊边,随风凌乱翻飞。 很帅。 很张扬。 恍然间荣峥有种回到了两人初识时候的错觉。 “有。”他说,“我很想你。”在分开的每一分每一秒。 程川冷脸看他,少顷,嘴角一扯:“有病。” 说罢转身欲走,不料,却被荣峥一把攥住手腕:“我说真的。” 程川甩了一下,没挣开,气乐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放心,今后我不会来打扰你了’——一个月前,这是你自己亲口说出的话,这才几天啊,怎么,提前老年痴呆,这么快就忘了?” “没忘,”荣峥道,“只是我打算食言了。” 程川面容冷漠地凝视着他。 荣峥振振有词:“你骗我一次,我违约一回,扯平了。咱们重新开始,从今往后都好好的……” “我骗你?我看你是没睡醒。” “维c,”荣峥定定看着眼前人儿,“我都知道了,程川。” 程川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没愣太久,也没深究对方是如何得知的,一副混不吝样子:“哦,那又怎样?”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小川。”荣峥深吸一口气,“之前是我对感情不懂经营,不知珍惜,让你受了这么多年委屈。我知道再多道歉的话都是苍白的,我不奢求你原谅我,我只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今后我会陪你用奇形怪状的情侣杯,陪你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出门晒太阳,陪你去拍任何你想拍摄的东西……我会将你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会牢记你的生日,会学着炒菜做饭,会定时回家,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守着凉掉的饭菜苦等……我会好好学习该如何去爱一个人,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话音坠地,程川长久无言。 荣峥的剖陈极为诚恳,要说没有一丝动容是假话,但……太迟了。 他们就像共同挤在一间暗房里冲洗照片,房间伸手不见五指,一切仅凭感觉。 抓瞎的结果便是灯亮那一刻,才看清彼此手中的相片一张早已褪色,一张却还未显影。 即使底片一样,成片也天差地别。 相爱同理。 存在时差的爱情,终归只能以遗憾收场。 程川沉默了很久,久到荣峥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得到宽宥时,听到了对方的答案: “不能。” - 程川态度表得很清楚,但显然,被拒者没一个往心里去。 是日,他早上起床,洗漱完毕,刚走出房门,面前就齐刷刷伸过来四只手,每只手上各拎着好几种不重样的当地特色早餐。 “?” “小川,尝尝这个羊肉沙葱烧麦?我看挺多人点的,都说皮薄馅足,味道鲜美。”荣峥一脸希冀地看着他,语声温柔。 “烧麦太干了,程老师你试试这款咸奶茶,据说是以优质砖茶为原料,搭配新鲜牛奶和盐巴熬煮而成,色泽浓郁,口感醇厚,可好吃了!”周镜也不甘示弱,疯狂蹦跶。 二人对视一眼,气氛剑拔弩张。 “让开。”程川双手插在外套兜里,倦怠地掀起眼皮。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荣峥率先侧身,程川从那处空出来的缝隙穿了过去,下楼。 找家本地早茶老店吃完早餐后,程川开着租来的民宿老板的车,又去逛了几处景点。下午返程时,周镜应当是因为赶通告,已先离开,唯有荣峥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小川。” 夕阳西下,程川给自己点了根烟,单腿曲起靠在车头,隔着缭绕烟雾和男人对视,问他:“前两天的事保镖应该都和你说了吧?” 荣峥面色不善地盯着他手中的烟:“嗯。你少抽点。” 程川心道关你屁事,又吸了两口后,方说:“所以你认为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再穷追不舍,我不介意拉你一起陪葬。” 话音落下,只见荣峥定定望着自己,眸中并没有他设想中的慌乱或惧怕,反而勾起嘴角,笑了:“求之不得。”程川听到对方如是回答。 “若能同时亡故,再好不过。”荣峥一步一步朝他逼近,语气温和,“要是你求死……我会料理完身后事,为我们选一个风水宝坟,然后再去找你的。生同衾,死同椁,小川,我们的结局只会存在这两种。” 语毕,抬手,取过程川指间那根烟丢在地上,用鞋底碾灭了。 - 程川边擦头发边从浴室走出,水流并没能冲走他心底的烦躁,回忆起荣峥下午的话,便不免郁闷。 求死当然是不会求的,无所谓活不活,不等于就想死,他所说所为的一切仅仅为摆脱荣峥。 从前对方有顾虑,怕他伤害自己,才不敢轻举妄动。而今……也许是被骗狠了,荣峥身上的气质展现出了他从未见过的一面,阴鸷,无谓,佯静实戾。 僵局。 “操。”程川抓过吹风机,把自己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没忍住骂了一句。 吹完,他打开笔记本正打算修一下照片,有段时间没联系的霍方圆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方圆?”程川将电脑搁到一旁。 对面问:“近来忙吗?摄影师程。” “不忙,”程川笑说,“流浪呢。” “不忙就来港城玩玩呗,”霍方圆开宗明义,“本人现在正式邀请你来参加我生命中一项非非非非常重要的仪式,不可错失。” 程川左思右想,觉得这个重要仪式指的大抵是婚礼了,遂问:“婚礼要举行了吗?要随多少份子钱?我没参加过,不太了解。” 未料,霍方圆却道:“不是。”电话那头的人笑了一下,他听到她说,“是葬礼。” 第33章 霍方圆给自己办的葬礼定在半个月后, 等程川弄好通行证与签注抵达时,已经只剩不到一周时间。 某家位于半山的餐厅里,女人临街而坐,面前桌上摆了一杯冒热气的咖啡和一碟精致糕点。 分明早已入夏, 她却依旧穿着薄款羽绒服, 戴一顶天蓝针织帽,身形枯瘦, 颧骨高高凸起, 脸颊深深凹陷, 皮肤毫无血色, 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 程川想起上个月她在视频中的模样,那会儿还庆幸对方胖了许多,不管怎样,能吃是福……如今不过几十天,怎就行将就木、判若两人了? 他差不多是在人对面坐下的瞬间便红了眼眶:“怎么个事儿啊。” “胰腺癌, 晚期,我外婆也是因着这个病去世。”霍方圆一个病号反过来安慰他,“眼泪憋回去啊,哭出来就不告诉你其他事情了。” 待程川平复好情绪后, 她才继续道:“因为不想结婚嘛,心情不好, 前段时间同你打视频那会儿实际上已经在吃药了。起初还只是情绪问题,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 身体也难受了。腹痛, 背痛,恶心呕吐……去医院查,就确诊了, 也晚了。” 言至于此,霍方圆略吃力地端起杯子饮了口咖啡,平缓一下心绪后才又说:“我都这样了,也不好再耽误别人,就让妈妈去和那个联姻搭子取消了婚约。” 她再次停顿,望着落地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出了会儿神,而后偏过头来与程川对视,眼中含泪:“也是这时我才从她口中得知,她以死相逼不仅仅是为了想让我回来结婚,还因为思余生病了。” 李思余,程川知道,是霍方圆女朋友。 “渐冻症,她确诊后没告诉我,反而偷偷联系上了我妈。妈妈劝她乐观,说我们可以回来一起想办法……思余拒绝了。再然后就是她们合谋,妈妈出面当了恶人,我和她分手,回国……结果没想到,现在我也病了。” 话落,刚刚还要求程川不准哭的人,自己先掉了一滴泪。霍方圆抬手拭去,问他:“你说世事为何总是不得圆满呢?” 程川答不出。 好在霍方圆也没有执着于答案,慢慢挖了一口甜点品尝,笑说:“这么讲好似也不大准确,我这一生有爸妈疼爱,有恋人忠贞不渝,也有你这样的至交好友,哭过笑过,恨过爱过……生命体验已经很圆满,该知足了。” 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制作精良的请柬,递给程川:“不要太为我伤心,小川。先好好耍几日,过几天来参加我的葬礼,记得穿帅一点。我希望在我生前,能和我爱的人、爱我的人好好地进行一场告别。” - 走出咖啡厅时,已是日薄西山。 霍方圆在随身医护人员的搀扶下上了车子离去,程川则捏着那张仿佛重逾千斤的卡片,沿着步道漫无目的地走。 第37章 有些时候他会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遭了天谴,又或是世道真有轮回,上辈子作恶多端。否则为什么,亲情、爱情、友情……都在离他远去?好像苦难至死方休。 “很久以前,在餐厅抱你的那个女生,是她?”不知何时,荣峥已和程川并肩,自然而然开口。 几天前收到参加“葬礼”的邀请后,程川在等待通行证时心不在焉,状态很不让人放心,荣峥始终默默陪伴,并随行而至。今天自己和霍方圆在咖啡馆里坐了多久,他也便等了有多久。 “是,”程川把请柬递给他,“她生病了,计划在生前和亲朋好友完成告别。” 晚风拂过,凤凰木的花朵轻轻摇曳,荣峥安静地阅读完硬纸板上的内容。最终,和声评价:“很酷。” 他将请柬还给程川,默了默,又道:“我那天知道你和她之间没什么,态度不好是吃醋了,我控制不住嫉妒……对不起,小川。” “没关系。”程川不愿多思几个月前彼此间的烂账,只说,“不重要了。” “我……”荣峥应是还想辩解,可到头来,终究没多说,只从街边小贩摊位上买了把扇子,落后程川一步,替他扇去些许傍晚的溽热。走一路,小扇也摇了一路。 - 葬礼举行那天,风和日丽。 举行地就在自家院子里,受邀来者不多,只有霍方圆父母,关系近的亲人及几位挚友,拢共也就十来人出头。流程整体包括“开场致辞”、“回顾人生”、“表达心声”与“感恩告别”,人人盛装出席,强颜欢笑,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美中不足的是,仪式最后霍方圆仍是不敌病魔,“感恩与告别”的话没能说完,便精力不济晕了过去。 医护人员在把她往救护车上搬,母亲在哭嚎,亲友在抽噎……一片混乱里,没人去管一部被扫落在地的手机。屏幕中,坐在轮椅上的女子脸庞苍白瘦削,肌肤几近透明,黯淡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呼唤声急促——正是李思余。 程川弯腰捡起手机,没能说出人还安好的慰藉话语,因为霍方圆的情况实在糟糕。 “等她醒来我再让她打给你。”末了,只能留给对方这么一句。 - “我妈这个阳奉阴违的小老太太……我明明让她别告诉她的。”病房里,霍方圆整个人陷在巨大柔软的枕头里,笑得苦涩。 程川坐在陪床椅上,缓慢地给她削着苹果:“既是告别,就要对每一个爱的人说,瞒着未必是为她好。” “我总说不过你。”霍方圆接过他拿刀尖插着递过来的一块果肉,咔嚓咬了一口,目光瞟到病房外间或踱过的一抹高大身影,像是抓到什么把柄一般促狭地望向程川,“哎,怎么个情况现在,不是都离好久了吗?”她这几天没少见到荣峥在程川跟前晃。 “没结呢,离个鬼啊。”程川哭笑不得。 “意思差唔多啦。” 程川垂下眼眸,继续削果:“大概是还没死心,再磨段时间就好了。” “我看不见得。” “吃你的果吧。”程川又切下一块给她。 “我说真的,程生。”霍方圆正色道,“你是犟驴,他看起来也不是轻言放弃的性格……不管怎么样,死生之外都是小事,我只希望你别给自己留遗憾。” 程川心不在焉点头:“知道了。”言罢拿过床头柜上前两天她掉落在葬礼现场的手机,话锋一转,“我当时和李思余说等你醒来再打给她,报个平安吧。” 霍方圆接了,却没立即动作,而是息屏,解锁,再息屏,再解锁。紧接着抬起头来,眼珠子一转,鬼鬼祟祟建议:“你若实在不想见荣峥,其实我还有一计,那就是躲远点,学姐赞助你资金。” “远到哪里去啊,”程川玩笑说,“出国?” “很上道嘛。” 程川沉思须臾后,摸摸下巴:“也不是不行,世界那么大,正好去看看。” “本人双手双脚赞成!”病床上的人很是满意,“晚点我让妈妈给你打钱,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无功不受禄,我暂时还没穷到那个地步。”程川不甚赞同地瞧着她,“怎么感觉有股阴谋的味道……” 霍方圆也终于挑明真实意图:“拿人钱财,那必然是得帮本小姐办点事啦。” “嗯?” “咳咳,”大小姐轻咳两声,“帮我送个快递。” “什么?” “我和妈妈已经商量好了,等我死后,骨灰烧出来分成两份。一份葬在家这边,另一份……”霍方圆说,“小川,你帮我把它送到思余身边吧。” - 两个月后,加州。 程川循着霍方圆提供的李思余的住址站到了一幢房子外,摁下的门铃响了许久,却无人回应。 “会不会是出门了?”跟在身后的荣峥适时张口,猜测道。 程川不想理他,一言不发绕到旁边,试图透过窗户窥探屋内情况。奈何窗帘紧闭,仍然一无所获。 他皱皱眉头,掏出手机,点开与李思余的对话框。俩人加上好友后总共也就说过不到五句话,对方最新一条回复还停留在一个多月前,彼时霍方圆尚在人世。再往下,就是几天前,自己和她沟通行程,时至今日杳无回音。 此事霍方圆已和她说好,按理来说不应该。程川又试图拨打对方电话——关机,关机,还是关机。 “嘿!帅气的小伙子们,你们是来找那位残疾的中国女孩的吗?”时值北半球盛夏,酷热难耐,花草树木经一整天暴晒后都蔫了不少,邻居一位胖大叔捏着根细水管站在余晖里,一面给花园里的果树浇水,一面扬声和二人打了个招呼。 程川和荣峥对视一眼,心说有戏,赶忙走过去。 “你好,对,我们的确是来找她的,只是好像不太赶巧。”程川道,“听起来你似乎知道点什么,方便告诉我们吗?” 只着背心大裤衩的大叔爽朗一笑:“当然可以,这没什么不能说的,伙计。事实上说起来我们称不上熟悉,毕竟她生病了,不常出门,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月前,一个早晨,她和她的母亲搬离了这里。她们大约是发生了什么争执?走得很匆忙,我们甚至没能坐下来好好道别,不得不说这令我感到十分遗憾……抱歉,我的废话有点多,说到哪里了?噢,对,她走得太急,只来得及告诉我说,如果有来自中国的朋友找她,就告诉他她往东边走了。” “她有说搬去哪里了吗?我需要具体一点的地址。”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胖叔两手一摊,“怎么说,我想她们自己大概率都没决定好吧,否则为什么那个女孩不直接留给你们新家地点呢?不过我倒是从她和她母亲的交谈中听到了温斯洛,斯普林菲尔德,芝加哥……总之,你们如果必须找她的话,往东就对了伙计们。” 第34章 入夜, 程川半躺在旅馆阳台的单人沙发上,望着繁星璀璨的天空出神。 不久之前他致电了霍妈妈,对方也没能联系上李思余。 “小程啊,实在找不到就算了, 圆圆……圆圆在天有灵, 我相信她不会说什么的。”电话挂断前,长辈在对面如是安慰他。 算了吗?程川枕着自己的胳膊, 一颗一颗地数钻石般缀在墨蓝丝绸夜空上的星星, 猜想母亲和霍方圆会是其中哪一颗。 算了吧——过去几十年里, 他曾无数次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当求而不得时,当受到伤害时,当孤立无援时……于他而言放弃一些东西着实是轻而易举,并不会产生多少心理负担,遑论现今还有对方亲属背书…… “小川。”一道紧追不舍数月的熟悉嗓音传来, 程川侧头看去,就见隔壁阳台,荣峥一手两个酒杯一手一瓶红酒,目带期许地问他, “喝点吗?” “不喝。”程川淡淡觑他一眼,凉声道,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酒精过敏, 想死吗?” “只是轻微过敏, 度数我看过了, 在安全范围内。”两个多月内数不清的拒绝早就让荣峥练就一副堪比城墙的厚脸皮,面上一点儿失落也没有,轻松翻过相距不远的阳台, 亲亲热热在前任身旁的另一个豆袋沙发上坐下,“喝点嘛,助眠的,还美容养颜。” 玻璃瓶底接触金属矮几桌面的声音脆响,程川瞄了一眼,数月前某些不好的记忆浮上心头,他指尖动了动,恍惚间手骨仿若再度传来钝痛。 疼痛带来的记忆常常持久,就像永远不会遗忘程敏那个畜牲曾做过的一切,程川发现,哪怕嘴上说着一别两宽,自己内心最深处依然无法对荣峥给予的伤害释怀。 历历在目,不住反刍,最终无声发酵,被酿成某种浓稠厚重的东西,潜滋暗长直至占据整座心房。 恨吗?怎么可能不恨,他是他唯一一个拼尽全力去爱,在生命里、灵魂上刻下过浓墨重彩一笔的人…… “你们给沈季池办接风宴那天,”故而程川几乎是带着尖锐的恶意看向兴致勃勃的男人,道,“他受伤,你把我手甩到一边,砸上了酒瓶。那之后我的手肿了几日,很痛……想起这些就让我恶心,所以我说我不想喝,荣峥,能听懂吗?” 第38章 握着海马刀正准备启瓶的人蓦然一僵,他想起数月前对方来医院找他时手背上那一大片怵目惊心的青紫,攥住瓶身的手竟不由得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听懂了。”几秒钟后,男人已经将外溢的情绪敛好,与程川对视,温声说,“那就不喝了。” “所以,请回。”程川当即送客。 但他明显低估了荣峥挽回的决心,又或者说,不要脸的程度。只见男人微微一笑,婉言谢绝:“不回。小川,我很开心,两个月来你终于对我的骚扰行为有了情绪起伏。” 程川直言:“神经病。” 荣峥却是真心实意对此感到高兴:“失去你后我时常冥思苦想,到底应该怎么去挽回,要如何做你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我没做过这些,只好学着曾经你爱我的样子,结合网上前人分享的经验,依葫芦画瓢……但你一直不理不睬,无喜无悲,我还以为我真的一丝希望都没有了。而今看来,还是有一点的对不对?只要我将曾对你造成的伤害亲身体验过一遍,是不是就能换取一个重来的机会?……” 说着不等程川反应过来,手中的酒瓶已举起又下落,伴随着“砰”一声沉闷巨响,瓶底狠狠砸在了自己手背的指骨上。 下一刻,手背瞬间红肿,皮肤亦迅速充血,吹气球似的胀大起来。 然而男人却似是全然感受不到疼痛一样,满不在意放下卷起的衬衫袖口,遮去那一处骇然伤口。做完这一切,他方抬起脑袋,冲程川一笑:“现在我和那时的你感同身受了。” “……你病得不轻。”良久,程川才盯着他的眼睛,慢吞吞下了结论。 “也许吧。”荣峥笑笑,从失去他那一刻,他就已病入膏肓,“确实很痛,幸好你没很快就原谅我。再狠一点吧,小川……痛得彻底一点才能长教训,千万不要再轻易对我心软。” 程川转过身子重新躺下,阖目,凉凉道:“你多虑了。” 荣峥也不着急去处理伤口,而是学作他的模样半躺,笑得恬然而满足。 - 第二天。 夏季日出早,还不到八点,太阳就已高高挂起,将热意毫无保留地泼给大地。 程川背着个大背包退房,走出旅馆正打算去找租车行租辆车,就在门口撞上了荣峥。 对方手上的伤口已经被他用洁白纱布缠了几圈,看不出伤势,但看那副生龙活虎的欠揍样,想来问题不大。 男人还是一身亚麻白衬衫,解开两颗扣子,袖子随意挽至手肘,露出的手臂线条紧实流畅。旅馆门口的棕榈树挺立在热浪中,宽大叶子随微风轻轻摆动,马路上不时有汽车疾驰而过,扬起的尘土在金光下飞舞。荣峥就这么悠然倚在一辆漆黑如墨的suv车门旁,朝他望过来,眼带笑意:“小川。” 程川越过他想往马路斜对岸走——那儿正好有租车行。 “旅游旺季,已经没有车子可以用了,我那个是最后一辆。”他倒是没直接拦住程川,只背后灵一般跟上,喋喋不休,在后者同老板确认其所言非虚且方圆百里不存在其他租车店后,再露出一个无辜的笑。 程川头疼:“你非要和我作对是吗?” “我不是,我没有。”荣峥辩解,“往东去还不知道要开多久才能再获得对方消息,路途那么遥远,多一个人也多一份照应不是么。小川,这儿毕竟不比国内,安全系数低。我保证,全程听程长官指挥,让我往东绝不往西,让我摸狗绝不偷鸡……” 程川表情一言难尽:“……现在的你让我觉得陌生。” “我咨询过情场大师宋老师,他说追夫就不能要脸。”荣峥替他拉开副驾车门,“程先生,请。” 程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一堆呼之欲出的脏话,大力甩上了车门。 在对方看不见的角落,荣峥嘴角勾起一抹笑,心情愉悦地坐上驾驶室。 引擎启动,轰鸣声划破热浪,他们开车上路。 - “我们第一站是哪儿?”荣峥游刃有余地借左车道超过一辆龟速前进的雪佛兰,忽问。 程川正垂下脑袋研究手机上的地图,闻言头也不抬:“顺着六十六号公路往下开,我听昨天那个大叔说的地名都在这条路沿线。至于第一站……巴斯托停一下吧,你租车前都不看的吗?车子该加油了。” “我的错,会牢记于心,下不为例。”荣峥偏头看他一眼,瞥见对方额间渗出的细汗,默不作声将车内空调温度调低了一点。 盛夏光芒炽热,公路横穿巴斯托郊外的沙漠,蜿蜒着消失在远方。他们的车子飞驰而过,扬起一路尘沙。 “景色很壮观。”荣峥手握方向盘,没话找话。 程川当然知道,正思考要不要叫对方停车让他先拍几张照片,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行驶中的车子就倏地发出一阵突兀声响,紧接着猛然一震,速度慢慢降了下来。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双眸呆滞,满目惊疑。 荣峥赶忙借着最后一丝动力把车停靠到路边,面色凝重地下车查看。 “怎么回事?”程川同样蹙眉,紧随其后拉开车门。 脚底板踏上地面的刹那,热浪席卷,整个人霎时被火舌裹挟,汗水几乎是下一秒就下来了。 “鬼天气。”他嘀咕一句,举手挡住刺目阳光,走到车子前方。 荣峥已经把引擎盖打开,更烫的热气迎面扑来,对方在弯腰检查发动机。从程川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白衬衫不过短短几分钟,便已被汗水浸湿,勾勒出劲瘦腰线。 “应该是发动机皮带断了,”男人抬起头,汗水顺着他脸颊滑落,滴在滚烫的车身上,荣峥温言安抚程川,“别着急,能修好。” “你会?”程川不太信任地瞟了他一眼,旋即四处张望,试图寻找过路车辆求助。然而旅游旺季只是对于城市来说,没几个人会在这时上路开车找罪受,因而放眼望去,这条道上除了他们竟再无他人了。 “看过相关理论书,”荣峥说,“实操是第一次,但我觉得问题不大。打电话叫救援太久,不如自己试着修修看。” 说着已经走到车屁股处打开后备箱,翻出工具盒与替换皮带,戴上手套,返回车头尝试替换。 程川则回车上拿了伞,打起来给人遮阳。 “外边热,你回车上待着吧。”荣峥一边专注地摆弄着工具,一边还能抽出心思赶人。 “得了吧,”程川嗤笑一句,“别车刚修好人又中暑了,我没时间陪你耽搁。” “……对不起。” “你是车还是租车行老板啊你就道歉。” 荣峥没再拒绝他的撑伞,只是默默加快了手下修理的动作。 万幸问题不大,没多久,皮带就更换完毕,俩人重新坐进车内。 空调凉风拂面吹来,程川颇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天地良心,这确实称得上渡劫了,他抽出一张湿巾擦去额头与脖子上的汗,暗道出师不利。 擦完,偏头看了一下开车的人,荣峥亦是大汗淋漓。即便戴了手套,那只有伤手上裹着的纱布也不免沾染机油,不复纯白,此刻略有些发颤。 程川什么表示也没有,点开音乐,放倒座椅,仰躺着轻轻哼起了歌。在一片嘈杂热闹的乐声里,他心说:“活该。” 第35章 抵达加油站时正值饭点, 荣峥给车加油的间隙,程川走进一家快餐店。 天干物燥,他没什么胃口,点了两个简单的汉堡与两杯冰镇可乐后, 就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荣峥没一会儿也步入店内, 程川看到他找服务员问了洗手间的方向,再出来时手上纱布已焕然一新, 修长如玉的手指看不出是会修发动机的样子。 他轻啧一声, 在对方坐下时顺势把呈上来的餐食往对面推了推:“不够吃再自己点。” “谢谢小川。”男人如墨的眉目弯了弯, 程川没理睬, 拿起杯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看食客来来往往。 荣峥得不到回应也不介意,安静地撕开汉堡包装,咬掉一口。 他边咀嚼, 边透过快餐店的窗户将目光投落到外面那片被阳光炙烤得发白的沙漠上,公路像沉默长河穿行其间,一直延伸到黄沙和蓝天交汇的尽头。 “小川,你说沙漠里会有宝藏吗?”他突然出声, 询问自己默默进食的同伴。 程川嚼着嘴里的东西,咽下后, 才慢悠悠掀起眼帘, 与之四目相对:“我记得晒太阳应当是会导致脑子水分蒸发, 你怎么是反的?” 荣峥对他的阴阳怪气没有半分生气, 笑眯眯应道:“一模一样的问题我小时候问过父母。” 他回忆里关于自己犯蠢的情节屈指可数,此为其中之一。 记忆中那是一个黄昏,暖橙色夕阳穿过被擦得一尘不染的落地窗, 洒在宽敞客厅里。 幼年自己坐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身旁摊开几本被翻得卷边的儿童冒险读物,封面上画着一望无际的沙漠、古老泛黄的羊皮纸地图和一整箱散发光芒的珠宝。 第39章 他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书中那片广袤无垠的黄沙,脑海中自导自演自己在当中寻找宝藏的画面。 他不苟言笑的父亲便是在这时走近。 身形如山的男人身着剪裁精良的黑西装,皮鞋擦得能映出人影,手持一份厚厚的文件,眉头永远舒展不开。 “荣峥,又在发什么愣?”父亲坐上沙发,声音低沉、冰冷,回荡在空旷客厅。 他那时还太小,被这声音吓得打了个哆嗦,慌乱站起身来,手中还紧紧抓着那本冒险书,声音细弱,有颤抖也有期待:“爸爸,沙漠中真的有宝藏吗?我在书里看到……” 话没说完,父亲就将文件重重拍上一旁的茶几,打断他:“停下,荣峥,停止询问这些愚蠢的问题。沙漠中没有宝藏,童话故事是哄骗无知小孩的,我告诉过你的话都忘了吗?” 小小的他大大的反骨,犹不死心:“可是,书里说很多探险家都找到了金币和宝石……说不定我们也能找到,然后卖很多很多钱。” 然后便听到父亲冷笑一声,站起身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卖很多钱?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上,不如多去练一下字。荣峥,你要记得,白日梦换不来收获,一切要靠野心、实力和算计。” 他还想再争辩几句,母亲却在这时踩着高跟鞋也从楼上下来。 她大概是预备去参加什么晚宴,着一袭晚礼服,脖子上戴着的钻石项链白光闪闪,脸上妆容精致,眼神中流露出一股金玉养出来的矜傲。 “荣峥,你爸爸说得对。”母亲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像机械发出指令,“你以为你是谁,可以随心所欲做白日梦?你是荣家的继承人,将来要肩负起整个家族的事业,无聊的幻想是弱者才会做的事,告诉妈妈,你想成为一个庸碌的失败者吗?” …… 回忆至此,荣峥有些怅惘:“那时没能得到答案,后来我就没再问了,再后来,我也活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 “嗯嗯嗯,那你挺有童心。”程川注意力一直放在不远处忙碌的店员身上,压根儿没细听男人说了些什么,见他没再出声,便马马虎虎接了几句。 荣峥看着他漫不经心的神情,满腔苦涩,张口无言,只觉得他俩现如今的状况真真是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昔日是自己对恋人不上心,现下换作程川对他敷衍……苍天饶过谁。 好在他的心理建设早已固若金汤,很快就自我调整好,顺着对方视线望去:“你在看什么?” “人。”程川三下五除二解决完午餐,擦擦嘴,起身朝服务员走去,趁对方得闲时候大致向她描述了李思余的生物特征,打探消息。 店员听完摇头:“非常抱歉我的朋友,我在这儿上了两个多月的班,时间是早上六点到下午两点,并没有见过你描述的这个女人。如果她确实坐着轮椅,我想见过的人大都会留下点印象,也许你可以问问其他人。” “好吧,谢谢。” 程川沮丧地走回座位。 “没事儿,才刚启程呢。”荣峥宽慰他,“一定会找到的。” 程川没接话,稍作休整后,他们重新回到路上。 - “也许我们可以寻求当地警方的帮助。”程川降下了副驾驶的车窗,右手撑着脸颊靠在上边,任由燥热的风灌入车内,乱七八糟扬起他的发丝。荣峥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片刻后,清清嗓子建议。 “很好的建议,荣总,所以我们该用什么理由呢?”程川懒洋洋轻嘲,“一起走入警局,等他们斟好茶后坐下来,掏出骨灰盒说‘长官我们寻找她是想给她送一盒骨灰’?当被盘问关系时要怎么证明,凭借寥寥几行聊天记录吗?” 只要愿意动脑,借口总能编出,但荣峥不说话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段旅程是难能的相处时光,程川越慢找到李思余,其实越有利于他,因此…… “是我考虑不周了,”他道,“仔细想想确实也没必要为此浪费稀缺的警力资源,还是我们自己想办法吧,正好路上看风景了。” 程川没再答话,伸长手臂在车载显屏上戳戳两下,用震耳欲聋的摇滚挤掉了车内蔓延的寂静。 他们行车一下午,路过一些有人烟的地方时都会上前问询,但显然,大海捞针若想有收获格外艰难。 出发第一天,他们颗粒无收。 不过程川并未因此感到多灰心,他早就做好长期战的准备。相比来说,倒是今晚的住宿问题更让他崩溃一些。 “慢着,等等,”他将手搭在柜台上问对方,“你确定吗?我的意思是,或许我们可以再确认一下……” 前台十分标准地笑出八颗牙:“很抱歉先生,可我们确实只剩一间房了。但请放心,我们床的面积是足够的,您和您的朋友之间再躺一位美国总统都不成问题。” 程川:“……” “您看您还要订购吗?” 荣峥噗嗤一笑,递上自己的护照:“是的,我们需要,谢谢。” 这是一座说不上繁华的小镇,他们方才开车进入时已大致转过一圈,这间汽车旅馆是唯一一家看着能入住的地方。夜色渐深,程川也懒得再额外费心力去寻找下榻之处,便接受了。又不是没在一张床上睡过,他心想,实在不行这个季节打地铺就当纳凉了。 “你先洗还是我先?”二人进了房间,把行李丢到小沙发上,荣峥看着没骨头似的把自己当饼一样摊在床上的程川,好笑着问。 后者脸朝下,传来的声音很闷:“你先。” 对方洗得很快,程川衣服刚找好不久便排到他了,而等他洗完出来,荣峥已经穿着t恤和宽松运动中裤,头戴眼罩躺在了床的一侧。 双人床不小,但也没有大到前台员工描述的中间可以再塞一个人的地步,对于他们现在不尴不尬的关系来说,属实是暧昧了。 程川“吧嗒”一声关了灯,却没走过去躺下,而是从背包里翻出打火机和烟,来到了阳台关上门。 荣峥死缠烂打两个月了,且看起来有越挫越勇的架势,说实话,他有些技穷。对方打定主意不要脸之后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整天好像除了当他尾巴就没有别的事干…… 程川点燃一支烟,没抽,这玩意儿更像是发呆时的一个伙伴,他就这么举着眺望街道灯火阑珊。 橙红的火星子随夜风明灭,烧到一半时,程川终于抬手,含上滤嘴。他悠悠吸气再呼气,吞吐间,尼古丁充斥肺部。味道并不好闻,大抵这也是他少年沾染却从未上瘾的原因。 没滋没味又抽一口后,程川便失了兴趣,把烟头摁灭在铁制的栏杆上。都说烟酒解千愁,依他看也不尽然,尝试过后效果也就那样,身体遭罪,烦恼一分不减。短暂的感官麻痹作用褪去,再醒来该腐烂的还是腐烂,渡不了一点心中苦海。 没劲。 吱嘎—— “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程川回首望去,是荣峥拉开了阳台门,这会儿正倚在门框上看他。男人深刻的五官隐在半明半昧的月光里,他看不清他的眼睛。 第36章 “高中。”程川双臂曲起, 胳膊肘往身后栏杆上一撑,平静陈述道。 “那么早,我还以为是大学。”荣峥走到他面前,递上旅馆供应的一次性毛巾, “头发不擦一下么?吹感冒了多遭罪。” “晾着凉快, 你这毛巾送得有点晚,已经吹干了。”程川对自己的身体健康还是上心的, 头发早在洗完澡后就拿洗漱池旁那半死不活的老旧吹风机吹了个半干, 眼下再经干热的夜风一吹, 的确不再需要毛巾, 荣峥的体贴在他看来笨拙且多余。是以青年眉目轻敛,浑身上下唯一动的地方唯有嘴。 攥着毛巾的大手收了回去,约莫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合时宜,只徒增尴尬。他注视着程川松松夹住香烟的手指,岔开话题:“是我思虑欠妥……明天还要赶路, 早些睡吧,要是睡一张床上让你不自在的话,我可以打地铺。” 程川却没接过这截话茬,反倒是对刚才那句“我还以为”更感兴趣:“不好奇我为什么高中就是个不良少年?” “那你愿意说吗?” 男人黑沉沉的目光望过来, 程川试图从中找寻一丝伪装的痕迹,没发现, 有点惊奇:“查我行踪查得挺六, 竟然没有顺手把我的过去也扒一下吗?” “关于你自己, 我想听你自己说。”荣峥问, “小川,我能有这个机会吗?” 程川没回答,将那根尚未吸完的烟丢进阳台小桌上的烟灰缸里, 拍拍手绕过对方往屋内走:“夜深了,睡吧。” 俩人到底是躺到了一张床上,但由于彼此睡相都挺好,迷糊间滚在一起或把对方踢下床等等事件都没发生。清晨苏醒时,荣峥还小小可惜了几分钟。 “叹完气了?”程川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叹完赶紧洗漱,我们吃完早饭上路。”从他醒来放完水再收拾东西,至少过去十分钟了,对方还坐在床上发蒙,这让程川略感不满。 第40章 孰料荣峥却道:“……你先。” 程川起先还不太懂他在谦让什么,视线落到对方横在下腹的棉被上几秒钟后才明了,顿了顿,随即问:“需要帮忙吗?” 荣峥眼珠一亮:“可以吗?!” 程川温柔和蔼:“当然,就是劳烦你多捱一会儿,等我刷完牙。” 语气表情均仿佛回到了俩人没分手时,荣峥有刹那的恍神。只不过,眼眸在跟随对方目光不轻不重扫过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车钥匙后,便整个人一激灵,顿时清醒了。 “还是不了!”他瞬间抓起车钥匙往裤兜一塞,顶着帐篷跑向卫生间,“咱俩现在这关系多不合适,等我重新把你追回来!” 有人意气风发,也有人低头掩去眸中讽刺,“刺啦”一声拉上背包拉链。 吃完早点,他们再次启程。 - 黑色suv沿着六十六号公路一路飞驰,车轮滚滚,扬起细碎沙尘。公路两旁的荒原广袤无垠,阳光炽烈,自苍穹倾泻而下,将整片世界浇成流金一片。 荣峥望着不算陌生的景色,偏头瞅了一眼程川,提议道:“马上就到科罗拉多大峡谷了,要不要拐过去看看?” 见后者踟蹰,他继续怂恿:“峡谷两岸是红色的巨岩断层,在阳光照射下,岩石色彩会变幻无穷,从深蓝色、棕色到赤色不等,苍茫奇幻……有位作家说‘不管你走过多少路,看过多少名山大川,你都会觉得大峡谷仿佛只能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星球’……” “……”程川耳朵支棱着,顷刻后,拍板定音,“去。” 驾驶座上的人弯了嘴角。 “你好像对路况很熟,”同行许久,程川首次好奇,“之前走过?” 荣峥点点头:“嗯,在这边上大学的时候。那会儿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一辆摩托几瓶水就敢和朋友直接出发,从东到西横穿这片国土。” 程川估算了一下,那时候荣氏还没遭遇危机,神采飞扬的少年荣峥……有点难以想象。 “小川那时在干什么?”说完自己,荣峥忽地问他。 在干什么?程川其实早已鲜少回忆起那段时光,可不触碰不代表忘却,许是恨比爱长久、苦也比甜深刻的原因,至今回想,他依旧清晰记得小城市灰蓝的天、随汛期涨落的江以及被酒精渍透、附骨之疽般永远挥之不去的屋宇和人。 他在干什么?他在忙着学习,忙着逃离,忙着思考怎么把程敏送进监狱。 “让我想想,高中啊……”程川作回顾状,不消片刻,便一副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具体事件来的模样,妥协似的一摊手,“学习啊,高中生除了学习还能做什么?” “所以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学会的抽烟?”荣峥抓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程川嗯哼一声:“不然?” 荣峥心底默默叹息。程川本科时的学习情况他几个月前让人搜集加害者信息时就已了解,常年奔波于兼职地点还能在群英荟萃的顶尖学府保持大学四年各科绩点从未跌出年级前三,他不觉得对方的学习烦恼很大,或者说,存在。 脑海中闪过邻居老太太的话,与秘书那句“是一所基金会,主要致力于反家暴项目”……荣峥继续无声叹气,众多理由里选择了最不靠谱的一条,小川还是不愿对他敞开心扉。 当然,依照两人而今的干系,这无可厚非。 是他操之过急了。 反思完,荣峥没再刨根问底,而是笑问:“没有其他解压方式了吗?” “有时会和朋友打打篮球。” “真好,一定很帅气……那你有喜欢的球星吗?……” …… 科罗拉多高原的风清凉舒爽,程川关了空调降下车窗,在风里微微眯起眼睛。耳边男人说话的音量大小和频率都恰到好处,既不会过分聒噪,也没让谈话陷入冷场,他想回应就说两句,沉默也无妨……程川忽而觉得与对方同行的感觉也没那么糟糕了。 “这还不够糟糕吗?!”驱车抵达景区购票进入后,二人刚刚步行到马瑟点观景台,就听得人群中爆发出这样一句。 程川垂头调相机参数的手一顿,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身穿t恤牛仔裤的男子。对方年龄瞧着不大,声音清亮,正手舞足蹈地慷慨陈词: “女士们先生们,这难道还不够糟糕吗?百年前水坝没有建成时,这条河曾经栖息着多少生物,哺育了多少生命,每年的水流总量足以淹没整个美利坚!然而现在呢?”他说着从斜挎包中掏出个儿童浴缸玩具,高高举起,“连给这只塑料鳄鱼泡澡都不够!” 不少人被他猝不及防的动作逗笑,程川也不禁莞尔,推测对方应该是个环保主义者。 人人都在笑,那位热血青年却没有。他放下手,重重咳嗽两声后,肃容道:“所以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人类走向自己的末日?要我说——” “得了吧环保狂人!”他话没说完,就被一个壮汉出言中断,“水位下降是因为水都被引去冲了总统府邸的厕所!要我说你的口号应当去白宫门口喊,你和我们说有什么用?难不成还指望着这里的朋友们和你一起去炸水坝吗?醒醒吧小鬼!”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青年看起来有些窘迫:“话是这么说没错……” 后边的话程川没再听清,他已经离开人群行至观景台角落,对着壮丽的地质风景按下快门。 大地从脚下裂开,科罗拉多河宛如一条银线缝缀在深渊底部,两侧峭壁整体呈现从巧克力棕到珊瑚红的色谱渐变,但当光线角度不同时,又能看到褶皱颜色变幻成深蓝或暗紫…… 岩层重重叠叠堆砌,说不清是更像三明治,抑或地壳耗时上亿年精心腌制出的火腿。但不论哪一种,毫无疑问俱是自然对人类的馈赠。 长风呼啸,刮过一道道山脊扑面而来,此时此刻,程川站在此地,终于深刻感受到这不是高中地理教材上平整的剖面图,而是一部真真切切以实体存在、已由地球亲自躬身书写亿万年的地质史诗。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他在这一刻领悟了出发的意义。 “小川小心!”程川还沉浸在壮阔河山带来的震撼中,耳侧遽然响起荣峥的呼唤,下一秒他就被对方揽着腰捞在了怀里。 “没事吧?”随之而来是男人紧张兮兮的声音。 “没事。”程川推开他,这才注意到不久前发生口角的环保主义青年和壮汉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们身后不远处,吵着吵着就从动嘴演变成了动手。壮汉将手里的听装可乐丢向青年,后者闪开,如若荣峥没拉着自己躲避,遭殃的就是他后脑勺了。 “嘿!住手!让我们都彼此冷静一下好吗?” “伙计们!这可不是拳击场!” “别打了!你们这两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都是出来玩的,没必要闹成这样!” …… 眼看战况升级,许多路人皆纷纷开始劝诫。荣峥冷脸看着那罐险些砸到程川、掉落在了一旁地上的碳酸饮料,眸中怒意翻涌。 他转身大步朝那两个人走去。 第37章 壮汉和青年扭打成难舍难分的一团, 荣峥走上前,二话不说直接加入战局。 他右手紧握,带着拳风砸向壮汉肩膀。后者下意识想要躲闪,奈何荣峥速度实在太快, 最后只来得及微微侧身。拳头擦着壮汉肩膀划过, 实打实的大力让他一个踉跄,脚下步伐不稳。 “狗娘养的少管闲事!”壮汉没想到自己一个顶俩的身形就这样被一个异国男人轻易撼动, 立刻扯着嗓子大喊, “你算哪根葱敢掺和进来!那就别怪我让你好看!” “嘿!干得好哥们!揍他!”环保青年在身后起哄, 荣峥没放过他, 回头伸手一抓环住对方手腕,紧接着用力往上一抬又往前一送,四两拨千斤,青年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青年尖叫:“怎么回事兄弟?!我们不是盟友吗?!” 壮汉冲上来还手, 可惜还没能碰着敌方一片衣角,荣峥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迅速矮身,扭转, 左腿当即以一个刁钻角度横扫而出,直击壮汉下盘。 后者脚一弯身一歪, 伴随着比青年跪安更大一声“噗通”巨响, 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扬起一阵尘土。 “都冷静了?”荣峥风度翩翩掸掸衣摆, 认真问,“还是我们再呼叫911来评评理?” 围观群众瞠目结舌,有人吹口哨起哄了一句:“中国功夫!” 青年和壮汉也没打算闹大, 一个忙不迭点头,一个冷哼一声,都老实了。 “小子,算你走运!”壮汉在荣峥的威压下不得不向程川道歉,不情不愿开口,刚出声小腿上就再度被踹了一脚。 “停下!停下!好的——抱歉!兄弟,我不该差点伤到你……这样可以了吧?!” 程川:“……” “卑鄙可耻的环保小子与杀千刀的基佬……”壮汉在下一波攻击到来之前,骂骂咧咧脚底抹油飞快溜了。 第41章 “谢了兄弟!虽然你好像也没在帮我,但不管怎样,这与结果并不冲突,我想我还是得说声谢谢。”青年真诚道,“看来只有让我请你和你的伙伴吃一顿午餐才能表达我的感谢了!我叫塞缪尔·布朗,怎么称呼你?” 荣峥淡然颔首:“荣峥。” “比起吃午餐,我想你现在更需要做的是收拾你的挎包。”程川指指塞缪尔打斗中被扯掉、包内物品散落满地的包,提醒对方。 “噢,噢,这当然……”青年弯腰去拾,口中念念有词,“东西是要捡的,吃饭也是要安排的……” 程川也蹲下去帮他:“你是环保主义者?” “是的,没错,听起来很蠢是吧?很多人都这么评价过,你可以大胆嘲笑,我不会怪罪你的——毕竟你们算是我的恩人。不过我还是要首先声明,我没有计划去炸大坝……”塞缪尔絮絮叨叨拍去斜挎包上的尘灰。 “我可没这么说,布朗先生。”程川捡起来的一沓拍立得照片递给他,“有自己的信仰,做着自己热爱的事情是很酷炫的一种行为。” “谢谢你,我的朋友。”塞缪尔叹气,“我一向忠于我所选择的,平时也曾被许多人冠上疯子的称呼,这些都没令我感到生气……但是,好吧,刚才那位老兄说话确实太难听了。他建议我去总统面前呐喊,事实上这部分已经由我们组织的其他人在负责,我们各司其职。他可以不理解,但他高高在上的语气和自作聪明的态度实在让我怀疑科罗拉多河减少的水量是不是都流到他脑子里了……” 边说,边发力一拉,却发现程川没放开相片的另一头,他不明白地看着他:“兄弟?” 厚厚一摞照片被两只手各执一边时不可避免地从中间滑开,产生了位移,其中一张露了出来。程川眼珠子一动不动,一直在看的就是它。 画面里,坐在轮椅上的李思余娴静平和,目光并没有在看镜头,而是虚虚落在远处,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你在哪里拍的这张相片?”程川抬眸问他。 - “路上,具体位置我记不清了,大约是在俄克拉荷马州附近,半个月前?”景区餐厅里,面对程川的二次询问,塞缪尔·布朗举着插了一小块牛排的叉子,回想半晌,答道。 “你有她联系方式吗?”程川又问,“她是我的朋友,不知道是不是换了手机号,最近联络不上,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她。” 可惜,塞缪尔摇了摇头:“尽管很希望能帮助到你,但是非常抱歉,程,我和她的确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并没有双方的任何联系方式。我们相遇在一座教堂,她看起来已经病入膏肓,后续的聊天也证实了我的判断。 “她说她的病无法治愈,可是母亲不死心,认定只要归信上帝,受过洗礼,一切苦难就会终结,得到赦免和救赎,疾病也会消除……所以如果你们执意要找的话,我的建议是可以去教堂碰碰运气。只不过你也知道,几率渺茫,想想吧,合众国起码有几十万座教堂!与其做两只无头苍蝇,真心劝告你们还是找911,为了彰显国际友好,我想他们大概不会拒绝你们的要求。” “谢谢,塞缪尔,我们会考虑的。” 一起吃了午饭,游玩过景区内的其他几处地方,又在塞缪尔的盛情期望下拍了几张合照,两人才和他作别。 此时已是日暮,残阳晚照,天边烧开丛丛烟霞,整座峡谷被笼罩在茫茫金光中,程川和荣峥并肩走向停车场。 “有点奇妙。”后者发出感慨。 是很奇妙,程川没反驳。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因为踏上同一条路,相遇,随后发现竟拥有共同的朋友……意料之外的惊喜,像在游戏里踢到了一颗彩蛋。 “我们要找个地方休息了吗?还是继续前进?”见程川不语,荣峥只好另起话题。 “继续走。”程川伸了个懒腰,眺望远处橙红粉紫杂糅的天空,想象它们完全退下后,蓝黑幕布升起来的样子,慢悠悠说,“夜色降临,冒险才刚刚开始啊。” - 公路两旁的景色迅速向后退去,车子疾驰在黑夜中,如游鱼穿梭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海洋。 车内,荣峥手握方向盘专注路况,程川则望着窗外,思绪飘远,仪表盘发出的微弱光芒映照着二人的脸。 “塞缪尔说他在俄克拉荷马州附近遇见的李思余,假如之前那个白人大叔说的属实,那她们至少已经身处斯普林菲尔德或芝加哥了,所以我们沿线停留的城市可以少一点。”程川难得主动打破沉默,声音在流淌着缓慢钢琴曲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于荣峥而言是个噩耗,意味着他们得加快行程了,但他没说什么,点点头:“好。”停顿一会儿后,又道,“要是到时候还找不到……” 程川:“开到芝加哥吧,正好这条路的尽头,届时还杳无音讯再报警。” “好。” 可大抵念念不忘真的必有回响,他们最终并没走到报案寻人的地步。因为这段对话才结束没几个小时,程川手机上就收到了失踪失联一个多月的人发来的消息。 李思余:【不好意思,之前和我妈妈发生了一些矛盾,她没收了我的手机。】 【我现在在芝加哥,地址是这个。】 【[位置]】 【麻烦你了。】 “看来上帝博爱,对我们两个外乡人还是有点眷顾的。”程川把对话框页面举到荣峥面前。 后者:“……太好啦。”说这句话时内心的忐忑只有荣峥自己知晓,只因既已获得详细地址,那么程川会不会为节省时间而改乘飞机?他私心是万万不愿如此的,但如果对方非要这么做,自己也无计可施……好在程川回复完李思余后便放下了手机,一路无话,荣峥心情才从惴惴不安变得有了些许镇定。 公路开始爬坡,夜空中荡着几绺轻纱似的缥缈浮云,繁星如盐粒泼洒。见程川看得出神,荣峥缓慢降下了车速,说:“我知道我们该去哪里了。” “哪里?”程川问。 “洛厄尔天文台。”男人修长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方向盘,短暂和身侧人对视的眼眸里好似装入了车外的星斗,“冥王星的发现地,十点之前开放,你会喜欢的。” “克莱德·汤博是吗?”很多年前的地理课上,老师讲行星时曾一笔带过这个知识点,程川模糊记住了天文学家的名字。 “对,小川真博学。”荣峥毫不吝啬地给予夸赞,并向他科普更多,“史料记载他是一个从未接触过正规高等教育的的农场少年,却用自制的望远镜和手工绘制的星图颠覆了太阳系的认知边界。1930年通过比对上万张星空图片捕捉到其中一个微小的光点位移——也就是后来的冥王星时,他不过二十四岁,仅仅是实验室的助手。此后数十年,更是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天文事业,在退休后几近双目失明……” 程川扯扯唇角:“你更博学。” 换来对方一张笑意更盛的脸:“所以,去不去?” “去。” 第38章 天文台坐落在小镇边缘的高地上, 二人抵达时,距离闭园已不满一个钟,游客寥寥。 园区的灯光十分昏暗,暖橙色点缀在小道旁, 和望远镜等观测设备发出的红光交相辉映, 人行走其间并不大能看清彼此的脸。 程川和荣峥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影子随着远离与靠近光源而被拉长又缩短, 拉长时会产生部分重叠, 像在拥抱。而这个拥抱毋庸置疑是奢侈的, 因为持续时间太短, 在靠近光源时无法触碰,在全然黑暗中又会消失。他们必须精准把控间隙,才能在不算长的道路上完成相拥。 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荣峥控制得很好,他不远不近地跟在程川身后,不曾错过任何一个拥抱的机会。直至前面的人蓦然止步, 回首,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幼稚。”程川冷淡评价。 荣峥没皮没脸:“我本来就比你老,幼稚一点正好弥合代沟。” “……” “走,我们去用克拉克望远镜观星!”荣峥作势要上前搂程川肩膀, 后者往旁边一跳躲过,在发现那只是一个假动作后拼尽毕生涵养没能忍住, 翻了个白眼。 “神经病啊。”程川说完转身就走, 徒留恶作剧得逞的某人在身后嚣张笑开。 - “1997年, 克莱德·汤博离世。一直到他故去近十年后, 也即2006年,他年轻时发现的冥王星才被踢出行星行列,降为矮行星。但也正是这一年, nasa新视野号探测器起航,载着一盎司克莱德·汤博的骨灰飞向了冥王星……” 程川站在一架望远镜前,垂首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瑰丽星云,耳边是荣峥音调偏低、关于这座天文台所获成就的相关解说,这种感觉并不赖。 “一个人的朝圣。”他不自觉跟着喃喃,这实在是一种极具美学意味的做法,一次加冕。死亡没有真正把他带走,反而送往了心系一生的圣地。 第42章 “是的,”荣峥面色不显,心间却因他的回应而雀跃,“在装载汤博骨灰的小盒子上,还镌刻着这样一段文字:“interred herein are remains of american clyde w.tombaugh,discoverer of pluto and the solar system's'third zone'adelle and muron's boy,patricia's husband,annette and alden's father,astronomer,teacher,punster,and friend:clyde w.tombaugh(1906-1997).(译文:这里装载的是美国人克莱德·汤博的骨灰,冥王星,以及太阳系‘第三区’的发现者,阿黛尔和莫荣的儿子,帕翠卡的丈夫,安妮特和艾尔登的父亲,天文学家,教师,幽默的人,朋友:克莱德·汤博(1906-1997)。)” 男人有一把堪比黑胶唱片、带着颗粒质感的嗓音,用来读英文时,程川无法不被硬控。树木轻摇、虫鸣吵闹的声音在此刻仿佛都被隔绝在了耳朵之外,等对方念完,才如梦初醒般回神:“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对这些感兴趣。” 时光倒退几个月,如若有人跟他说在未来某一天,自己会和荣峥一块谈论天文地理,生命哲学,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认识的精神科医生的联系方式推给对方。 “以前是以前,”荣峥道,“我现在改过自新了。”他知道自己并非一个合格的恋人与前任,打定主意不放手后也没有纸上谈兵,而是忙里偷闲在某app上刷了不少恋爱心理学及其他相关内容的课程视频。 再就是花心思去了解他从前不上心的、程川的喜好,摄影是其一,从对方网络账号分享的摄图来看,他爱的人心里装有山川湖海,那自己需要汲取的知识就需要比这更广阔,天文地理自是必修…… 如今厚积薄发,程川态度有所软化,也不枉他数月焚膏继晷了。 “挺好的,陶冶情操。”程川避开与他的对视,不急不缓走向下一处地方。 荣峥想说不是为这个,我是为你学的。但他心知这话出口并不会使得程川因此产生触动,自己更需要付出的是实际行动,故而最终他没说,只扬了扬嘴角:“我也觉得。” 离开观测点,他们走到了一处视野广阔、可以瞭望山下城镇的缺口。广袤苍穹下的人类聚居地灯火错落,一片黄澄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荣峥与程川并肩站立,续起方才的话题,“小川,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和新视野号非常相似?” “是有点像。”送骨灰这一点。 “是吧,人们把克莱德的一小部分骨灰装进金属罐,在底部刻上墓志铭,让探测器带着它飞往太空。没有纪念碑,没有盛大的仪式,只是让发现者的微量骨灰与他发现的星球完成一次物理意义上的重逢……真是一种天真的浪漫。” 程川静静倾听。 荣峥补充:“也是一种永恒的怀恋。” “你想表达什么?”夜风撩起程川没扎上去的垂落在颈侧的一缕头发,他听完身边人的诉说,轻声问道。 “我想说,小川,朋友的逝去并不等于她从此消失在你的生命中。克莱德的心脏虽然不再跳动,但他发现的星球还在继续绕太阳运行,他发明的观测方法至今也仍被天文学家使用……他的生命并没有真正结束。 “同样的,死亡带走了霍方圆的呼吸,可她留在人间的爱与回忆不会。我希望……你不要因此太过伤心了。” “是么,你是这么认为的么。”也许是夜里的风太凉,吹得程川的声音发了哑,“那你多虑了,我并没有很难过。” 四目相顾,细碎微光倒映在程川眼眸,荣峥看到那双眼里的景象与周围万物生机勃发的环境截然不同。荒烟蔓草,静寂无波。 他手比脑快,回过神来时早已下意识把人整个儿揽入怀中。 “好吧,你不难过。”荣峥说,“难过的是我,我现在急需一个拥抱,我要碎了。” “……”程川一动不动站着,既不迎合,也不反抗,像一只披着人皮过久的机器人终于现出原形,抽离地俯瞰尘世悲欢。那种他曾孜孜追求,求而不得,最后因灵魂离群索居太久而渐渐遗忘的,感情。 - 事情现在好像变得有点糟糕——三天来,这个念头不知第几次浮上荣峥心尖。距离他们在洛厄尔天文台那个不明不白的拥抱已经过去整整三日,这期间他和程川相继去过拥有经典66号公路地标“standin'on the corner”壁画的温斯洛,共同穿越了66号公路历史路段与彩色沙漠,夜宿霍尔布鲁克恐龙主题的圆锥形帐篷小屋,也一起走进过展示公路历史的雷克斯博物馆,在墨西哥风味的餐厅大快朵颐,前往格兰茨探秘万年冰洞…… 他们分明已经相处得比刚分手时更融洽,程川对他的打扰也不再表露出很抗拒的情绪,所有都在向好发展,但他心中的惶恐却在与日俱增——这份恐惧来自程川的温顺与疏离,来自对方面对自己时越来越平和的态度,这比厌恶更让他措手不及。 荣峥清晰意识到一些东西正在飞快脱离掌控,他们看似并肩而行,实际却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态度背道而驰。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在于那个失控的拥抱。 他不知道那个环节哪里出了错。 而今他们驰骋在新墨西哥州的地界上,程川从早上醒来开始就再未和他说过一句话。 音响流出鲍勃·迪伦的《blowin'in the wind》,歌词唱“the answer is blowin'in the wind”……天才作词,荣峥觉得再没有任何话比现在这句诗更贴合自己的心境了。世人苦苦追寻答案,答案随风而逝,他也不过芸芸众生的一员,概莫能外。 车窗外的沙漠无边无际,风里都带着火,掠过时把红色砂岩炙烤得更艳丽,黄沙更黄,仙人掌更绿,人更……嗯,什么人? “小川,前面好像有人求助,要停车吗?”不远处马路边的的确确站了一个人,头戴牛仔帽,身着亚麻衬衫与深蓝色牛仔裤,背一个旅行包,手臂伸直大拇指竖起,简单明了,正是一个希望搭车的请求。 孤苦伶仃,在这荒郊野外显得格格不入。 “停吧。” 车子缓缓靠右,最终停到对方身边,降下车窗。 “你们好,帅气的小伙伴们。”那人倾身上前,露出一个疲惫又友善的笑,“我叫艾略特·怀尔德,实在不好意思,我能搭个便车吗?我的车在前面抛锚了,手机也没有信号,无法呼叫救援。但我又需要赶去新墨西哥大学的艺术学院参加一场摄影研讨会,或许你们经不经过阿尔伯克基,能否顺带捎我一程?如果不顺路,把我放到一个能打车的地方也很感激了……” 男人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种种证件。程川接过大致翻了一下,有身份证,邀请函,也有工作证。 “上来吧。”他看了看前方十来米处的车子,将证件还给对方。 “真的太谢谢了!”艾略特连声道谢,卸下背包坐进后座,“我实在不敢想象若是没有你们,光凭我自己的双腿,恐怕赶到时已经能参加下一年的活动了!我是说,你们的帮助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不客气,举手之劳。”荣峥从上方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摄影研讨会……你是摄影师?” “这倒不是,我是杂志主编。”比起司机,他显然对刚刚那个检查自己证件的漂亮男人更感兴趣,挪动屁股坐到后座中间,犹疑须臾后,不确定问道,“山川?” 第39章 程川转过头:“你说什么?” 艾略特摘下帽子, 恳切地问:“你是山川吗?我刚从中国回来不久,之前在互联网上看到——” “那是谣言。”程川还没说话,荣峥已经张口打断,“你的问题有点冒犯了, 怀尔德先生。” “噢, 是的,那个, 非常抱歉。”艾略特尴尬一笑, “我已经知道那是一个谣言了, 不好意思, 我只是太激动了。毕竟我很欣赏山川的作品,要是能够见到,我想我会化身为一只尖叫鸡的。” “那你现在可以叫了,”程川以调侃回应他的幽默,“我的确是。但那只是我的网名, 我真实姓名叫程川。” “这可太棒了……”艾略特果真打开车窗,把头伸出去大喊了一声,坐回座位后,他畅快道, “我今天简直是双重好运,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程, 很高兴遇见你和你的朋友。” “你是《光圈》的主编?”程川对他的身份略微好奇, “我知道它, 也读过你们出版的书,但我印象里杂志的主编好像是另一个人。”他自然知道《光圈》,一本驰名的摄影杂志, 创立于上个世纪,在国际摄影界极具影响力。 “天地良心,请相信我是个诚实的好人。”艾略特说,“是的,它上一任主编是迈克尔那个家伙,但他有事突然离职了,我是新鲜顶上的。这实在很匆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交接后有很多更紧迫的任务需要完成,也就导致没能及时对外公布消息……” “原来是这样,我无意冒犯。” “这没什么。我最近也是太焦头烂额了,忘记定时将车送去保养,以至于遇上今天这样让我窘迫的事情……不过也正所谓‘祸兮福所倚’,大概是上帝的旨意让我们相逢。” 第43章 “吱——”汽车倏地急刹,艾略特没系安全带,整个人险些从座椅中央飞向挡风玻璃,幸亏及时抠住了前排椅背。 “抱歉,”荣峥指指前方道路,“有条蛇。”等响尾蛇丝滑游过马路后,他才重新提速。 “噢,噢,这位伙计可真不会挑时间。”艾略特心有余悸地挪到旁边坐好,扣上安全带,“诶对了,还没问你们来这儿是为了自驾旅行吗?还是出于别的什么?” 程川回答他:“算是旅行。” “这可太好不过了,那你们赶时间吗?不着急的话可以和我同去参加研讨会。你感兴趣的吧,程?” 程川确实感兴趣,但是:“我们没有邀请函。” “没关系,热爱是统一的通行证。” - 理想很丰满,然而当他们真正去到研讨会现场时,面对的是一位冰冷美丽的“检票员”小姐。 “抱歉,先生们,为了控制研讨会规模和参与人员范围,确保活动的顺利进行,同时也体现对受邀者的尊重,邀请函是必须的,没有的话恕我实在难以通融。”签到员双手一摊,表示她只是奉命行事,无能为力。 “真的不可以宽容一下吗?”艾略特把手掌竖在嘴唇边挡住,“他们是我的朋友,而且研讨会快开始了,礼堂内明显还有许多空位不是么?” “他们是你的朋友,但这是我的工作,先生。” “就两个人,可爱的女士,你偷偷放进去没有人会发现的。” 签到员摇摇头:“不会没有人发现。”她依次指过艾略特,自己,几米之外的程川和荣峥,“你知,我知,他们知,”末了指指天,“上帝也在看。而且如果参会的每个人都像您一样带上两个拖油瓶,先生,那我想我们的研讨会得搬到橄榄球场上去举办。” 艾略特:“……好吧,那看来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高深道,“请帮我联系一下你们主办方,就告诉他我叫艾略特·怀尔德——这点权利我还是有的吧?” “当然。”签到员拨通了负责人的电话,十秒钟后,告诉他,“威廉先生说他不认识什么艾略特·怀尔德。” 艾略特已经有些烦躁了,分明是自己邀请过来的朋友,此刻却让他们和自己一块难堪。他望望不远处站在大树下遮阳的俩人,得到答复后,仍不死心:“他不认识艾略特,好吧,听我说,那他总该认识《光圈》杂志,我是新上任的主编,邀请函可是你们亲自邮寄到我们这儿的。” 签到员将他的话转告给了对面,不多时,放下手机:“威廉先生说他还是《国家地理》的主编呢,造假是犯法的,让我劝诫您下次撒谎请记得选择一个靠谱点的理由。” “……”艾略特深吸一口气,“收到了,我谢谢他。”说着把那张邀请函拍到桌上,“这张邀请函是真是假你们自己最清楚,另外,替我转告那位威廉先生,他就是一个装模作样趾高气昂的蠢货,你们的傲慢是这座风景优美大学里面最大的败笔——我诚心建议您尽早换个工作,跟着这样的老板不会有未来。” 放完话,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身离开了。 “看来事情不顺利?”看他顶着一张黑脸回来的样子,程川与荣峥对视一眼,前者说道。 艾略特叹气:“抱歉朋友们,我失败了。人甚至不能共情一个月前的自己,我搞不懂我为什么要来参加这个空有噱头的会议,它让一路奔波的我像个十成十的傻瓜。” “别生气,也许负责人跟你一样是个被临时赶鸭子上架的。” “你真会安慰人,程。”艾略特颓丧地搓搓脸颊。 “所以你还要回去参加研讨会吗?没什么事情的话就此别过吧,我们该赶路了。”程川说完,和荣峥缓步往外走。 艾略特快步追上:“傻子才会继续留下来,我宁愿将这个下午浪费在公园,那可有价值太多。或者——嘿!我忽然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荣峥听闻这话瞥了他一眼,心底蓦地有种不太祥的预感。果然,下一秒便听到对方说:“我们来弄个专访吧!” 程川困惑:“专访?” “是的,我采访你。”艾略特两掌一拍,双手交握,“我们最近在策划出一期新的人物志专题,还没决定好要邀请哪些摄影师,程,不如你来当第一位吧!我能有荣幸获得这个机会吗?” “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程川没立即拒绝,而是审视般看向他,“我能相信你吗?你一个人能决定这件事吗?再者我们都对这里人生地不熟,访谈地点又应当选在哪里?” “你可以相信我,我一个人有很大权力可以决定。”艾略特用那双深邃的湖蓝色眼睛凝望对方,“至于地点——此时此地,没有比午后的公园更合适的采访地点了不是吗?问题不会很复杂的,程,只需要你说一些自己的创作理念、技术细节、行业洞察等等见解就行,我们会给你支付报酬的。” 他看着不似骗子,姿态极其诚挚,一个下午的时间也不是耽搁不起……稍加考量后,程川应下了。 吃过午饭,充足歇息后,三人特别草率地选定一张有大树遮蔽的湖边长椅,随便就展开了话题。 采访者与受访者相谈甚欢,唯独荣峥闷闷不乐,又少半天与小川相处的时间,他坐在地上,拔了根草无聊地画圈玩,心说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人上车。 但望着从容闲适,面上甚至挂有浅淡笑意的程川,那点郁闷又转瞬烟消云散了。算了……小川舒心他就开心。 访谈一直持续到日隐山林,艾略特就着夕阳的打光给程川拍了几张采访照片,并交换联系方式后,才同他们告别。 “万一他是骗子怎么办?”荣峥背后蛐蛐。 “是就是吧。”程川无所谓,“一个骗子能专门抽一下午来当陪聊,我也没亏。” 荣峥脱口而出:“我也可以和你聊的,同样任何时间地点不收费,报酬还能给你更多……”只要你愿意。 “可是我已经不想要了。”暮色宛若一罐泼翻的蜂蜜,黏稠地漫过沙丘草木,洒在程川脸颊,勾勒出明晰的侧颜。高挺鼻梁、浓密睫毛乃至那双春泉桃花般的眼眸,都被镀上薄薄一层金边,荣峥一刹那以为自己看到了工笔画出的神佛。 时间渐晚,公园草坪上陆陆续续来了一堆人,多是家庭组合。程川起身,踱步往外走,荣峥逐影随波,告诉他:“没事儿,我一直给,到你想要的那一天。” “随你。”程川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还随身携带美食与音响设备,目露疑惑。 “是阿尔伯克基的家庭野餐之夜,”荣峥给他解释,“算是当地特色吧,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喝玩乐,放松心情……” “真有松弛感。” “谁说不是呢。”荣峥放慢速度落后一步,凝视着所爱之人的背影,忽而意识到俩人与这环境着实生分,所谓来自家庭的温暖都是不存在的,一时也不知该怎样接下去。 索性径直跳过,扯起其他:“你这几天拍了不少相片吧,怎么没在山川那个账号更新?” 第40章 “删了。”程川说。 “嗯?” “我把那个软件删了。”其实出事之后他本意是打算直接注销的, 但一想到报警后的相关处理结果还需一个发布的地方,就留下了。除非案件进展更新,程川已经很久不曾登录账号。 “……也好。” 两人站在街角,余晖笼罩下的万物舒缓宁静, 车来车往中, 烤玉米与热咖啡的香气漫淌,教堂在不远处静默矗立, 任由一群白鸽在它脑袋上或扑棱, 或歇脚。 “后来的事, 一直没跟你说过谢谢。”阿尔伯克基地处沙漠边缘, 昼夜温差还是比较大的,迎面拂过的风里已经带上寒凉,只着单衣的程川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有些不自在道。 “你我之间不用那么客气。”觉察到他的小动作,荣峥示意往汽车停留的地方走。 “我是说真的, 荣峥。”程川抬脚跟上,“公关费用支出不少吧,还有后面压热度清理痕迹,你在我身上浪费的钱够多了……没有必要再偷偷给基金会注资。” “你都知道了。”荣峥拉开车门取出二人的外套, 将程川那件递给了他。 后者接过,套上, 拉链拉到下巴。然后就见男人又从后座上拿出两听可乐, 双手一撑翻上车顶, 拍拍身侧空位:“小川, 上来。”他的发丝被风挠乱,一派潇洒落拓,嘴角弯曲的弧度实在很难不让人不听从。 程川有样学样, 也翻了上去。 “嗯。”程川撑直手臂,上身微微后仰着,回答刚才的问题,“我也不是完全撒手不管了。” 荣峥单手捏着饮料罐子,食指穿进拉环,“刺啦”一声抠开后递给他:“你既然知道,那也别给我转钱了。”他们分手后程川说的那句“我会还你”不是玩笑,何秘书那边反映已收到来自对方的多笔汇款,数额相比自己曾经转的虽说是九牛一毛,却可见他真的铁了心不愿欠他一分。 第44章 程川没说话,接过可乐喝了一口,气泡在舌尖炸开,凉丝丝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畅快。 “而且你又欠我什么?”手中的饮料分明含糖量极高,荣峥喝到嘴里却觉得苦涩,他自嘲一笑,“那些钱你自己又没花。”很多时候他不知道程川到底图什么,八年,钱不要,近乎自虐似的爱着他,最后失望攒够了,抽身也足够决绝——让他连挽回都心底发虚,毫无借口。 “行吧。”互相推辞的最后,程川妥协了。诚如对方所说,钱他没用,确实也没必要硬揽在自己身上,你转过来我转回去,搁这儿让银行白赚差价呢。况且那个数额真要还清……他还不清。靠。 “还有就是,不浪费。”荣峥忽地又说,程川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在纠正自己方才的说辞。 程川就着橙子味的夕阳慢吞吞继续喝了口汽水,等待对方的下一句。 “公关也好,追责也罢,花出去的钱没有一分是浪费。”荣峥剖白,“小川,我甘之如饴,这也是我仅能为你做的一点事了。与其说‘谢谢’,我更希望你理直气壮地跟我提要求,你就是不会索取,对我又太纵容,才把我惯坏了……” “敢情还是我做错了。”程川遥望着城市天际线,霞光渐趋黯淡,天穹下辽阔的土地上,一群热气球被放飞,他看到上面的人挥舞着手臂呐喊,欢快地追逐落日。 “你没有错,我是在自我反省。”荣峥也随他目光望去,“虽然你认为我喜欢沈季池的事是个乌龙,但归根到底是我没有给你安全感,才让你,呃……自我阉割?我看书上是这么形容的。 “你觉得我喜欢脾气温软的,去装去学,那不能说错,只是……只是有点笨拙。而且我得澄清一下,我并没有喜欢一种具备固定特质的人,我喜欢乖软的前提是那个人是你。你说你之前是装的,认定伪装撕破后我就不会再喜欢你,但事实并非如此。性格绵软也好冷情也罢,程川,我爱你只是因为你是你。” “不重要,”程川道,“我说过之前没多爱你,现在更是已经不爱,你尽早死心才是正道。” “之前没多爱不信,”荣峥也道,“现在不爱……没关系,换我来爱你。” “……”程川说,“别吵了,安静看日落。” “好。” - 次日,他们在下午抵达德克萨斯州,凯迪拉克农场。 该地不负美利坚最农村的一个州盛名,放眼望去衰草连天,大片铁锈色的土地裸露,风毫无缓冲地呜呜刮过,吹在脸上像扇巴掌。 荒野上为数不多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是一排车头朝下,以四十五度角半插入沙土的凯迪拉克轿车,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车型的标志性尾翼斜指苍穹。 这里迎来送往了数不清的过客,车体被一个又一个人接力涂鸦,层层叠叠的喷漆覆盖,颜料几乎虬结成痂,斑斓到让人眼花缭乱。 距该景点没几步就是几个简陋货摊,售卖什么的都有,喷漆最多。 远处铅灰色的云层已经开始积聚,风里飘着丙烯酸喷漆刺鼻的甜腻和沙尘的土腥气,末日即将来临的氛围非但没让抵达的游客萌生早点离开的心思,反而一个个兴奋起来,肆意涂鸦的,放声大笑的,迎风奔跑的…… 程川对在汽车上作画挺有兴趣,买了两罐喷漆跃跃欲试。 才站到一辆车顶前,旁边一个刚刚和他在同一处摊位购买喷漆头戴棒球帽的年轻小伙就迫不及待拧开一罐,“呲呲”几下拉出几道奔放的亮橙色线条。 “噢耶耶耶耶耶!你们快来猜我画的是什么!”棒球帽扬声招呼他的小伙伴们。 一位大波浪卷发女孩说:“发光的灯泡?” “什么吗凯西!分明是他养的那只狗!”一个白胖的卷毛反驳。 “你们都错了,那是一颗苹果树吧?” “不!”棒球帽又稀里哗啦乱喷几笔,蹦跶两下后脱帽,转头,身体挺直双脚并拢,缓慢地向前鞠躬,谢幕一般对他们说,“是青春!” “切!~” “omg土爆了巴迪!” “快走!我们不认识他……” “听起来冒着傻气不是吗?”耳边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程川偏头一看,是一个同样手持喷罐衬衣西裤打扮绅士的老头站到了他身侧。 “我以为您会说‘年轻真好’。”程川一边抬手在车顶上喷出个巨大方正的框,一边回复老头。 “年轻真好……是的,年轻当然很好。”老头连作画的姿势与步骤都优雅,拄着绅士拐杖站在车的侧面,先用一瓶金色喷料打出一块纯色干净的底,“但不可否认,很多人意识不到这一点。我敢保证绝大多数人的青春都过得痛苦,总盼着快些成长,快点拥有钱财权势……最好是下一秒就苍老,这样便什么都有了。但当年轻真如他们所盼望的那样转瞬即逝,傻孩子们又该后悔了……” 程川喷的大方框线条画得很粗,覆盖了一些前人留下的图案,也将一些框在其中,有形状扭曲的爱心,有龇牙咧嘴的笑脸,有不堪入目的脏话…… 他继续起笔,开始画圈,一大一小,随后是一些细节——不出几分钟,一台线条利落的简笔画相机就印在了上面。 画完自己的,程川又探身去看老头。后者虽一直在碎碎念,动作上却并不比他慢多少,这会儿已差不多完成。 “戒指?”程川看清了图案,金底上,是两枚白漆喷出的素戒,挨在一起,右下角画了几个字母,他猜测可能是老头和爱人姓名的缩写。 “猜对了,孩子。”老头落下最后一笔,笑眯眯盯着自己的画作,颇为满意,“今年本该是我和他的金婚。” 程川注意到发音:“他?” “我的爱人。”老头浑浊的眼珠望向荒原,目光因回忆而变得悠远,“他是个画家,天性烂漫,年轻时喜欢旅行,总嚷嚷着让我陪他去浪迹天涯。但我那时是个助理教授,得给学生们上课,泡实验室,发文章……正如刚才说的,我急着长大和苍老,而忽视了他。” 从“本该”这个词程川就知道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陌路相逢的,交浅言深本是冒昧。但有些时候,故事的确对着陌生人反而更好开口,他知道老头愿意倾诉,自己想听,就也不顾冒犯了,顺着对方的话问:“后来呢?” “后来他就自己出发了,在我们计划去新婚旅行那一年。我临时被学校的会议绊住脚,他很生气,便自己走了。但我知道他从来不会真正和我生气,事实上我也收到了他的电话,在出发的那天晚上,他说在堪萨斯州等我。我收拾好行囊,我以为我甚至能赶在第二天之前和他相拥而眠……” 老头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我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我到达时,迎接我的是一屋子尸体,他住的旅馆遭到了抢劫,生还者没有几个……他不在其中。” “……您节哀。”天人永隔的悲伤太庞大,劝慰的话语太渺小,程川不知该怎样安慰,只能选了最朴素的一种。 “不用替我担心,孩子,我已经学会和悲痛和平相处了。”老头看了看他,随即转向不远处的荣峥,“我告诉你我的悔恨,不是为了乞求怜悯,而是希望能少一些人重蹈我们的覆辙——哪怕只有两个。” 程川:“?” 第41章 “就在不久之前, 我看到你们从同一辆车上下来。”老头说明,“但你的神情看起来并不想搭理他,我猜你们大概率发生了什么矛盾。不过,请允许我啰嗦一句, 假如不是无可原谅的重大事情, 没有什么是两个人携手无法面对的,孩子。” 程川心道允不允许你都已经啰嗦了, 耸耸肩:“谁说我们是情侣, 也许只是单纯的朋友吵架呢?” 老头摇头:“没有人会用那种温柔悲伤的眼神看兄弟, 就算你们没在恋爱, 我敢打赌他一定暗恋你,爱到无法自拔,你们做不成朋友。” “……好吧,”程川承认,“我们的确曾经在一起过——可那又怎样呢?爱总会消失, 我们现在的关系不会比陌生人更好了。您说他的眼睛看起来在深爱我,但那是假的,爱不存在,只有不甘心。我相信世上存在至死不渝的爱情, 就像您和您的爱人,但很遗憾那太稀少, 我不觉得我能拥有。” 老头看着面前这个固执己见的年轻人, 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没再多劝:“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 但那毕竟是你的人生,孩子,自己掌握就好。我老了, 你知道,上了年纪的人有时候找到个人说话就会滔滔不绝,希望我没有让你感到唐突。” “不会,您的谈吐让人舒服。” “我的荣幸。”情感讨论止步于此,老头掏出一个手机递给程川,站到了自个儿刚画完不久的图案边上,“那么,在我启程继续第十次新婚旅行前,帮我留个纪念吧,年轻人。” 程川欣然帮助他拍了好几张合照,作别后回到荣峥车上时,后者好奇问:“他是谁?你们好像聊得挺开心。” 第45章 “一个孤独的老人家而已。”程川提醒他,“我们该找个地方吃晚餐了。” “我知道一个好去处。” 他们驾车来到了阿马里洛的著名餐厅,the big texan steak ranch(译文:大德州牛排牧场),该店最广为人知的一项传统是只要你一小时内吃掉一块七十二盎司、四斤左右的巨大牛排,以及配菜烤土豆、沙拉、面包卷加上一杯虾鸡尾酒,即可免单,失败则需支付全额费用。 “你不会想挑战吧?”硕大无比的牛排已经煎好,周身围了一圈青椒和橙子切片,底下垫着羽衣甘蓝的菜叶,放在铺满厚厚一层冰块的桌面上,荣峥见程川从进门开始便始终盯着,登时惊恐道,“小川,三思,咱不至于缺那顿饭钱……” “只是好奇。”程川好气又好笑,不咸不淡乜了他一眼,“上赶着找罪受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 这话加动作着实意有所指,也不知是在说自己亦或他人,荣峥摸摸鼻子,拿起一旁的菜单说:“好饿,点餐,点餐。” 餐厅有名加上用餐高峰,点完也不是立马就能吃上的。等待期间,荣峥去了洗手间,程川正百无聊赖透过二楼栏杆的空隙,放在桌布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微信收到消息,发送者赫然显示李思余。 【程川,你现在到哪里了啊?我妈今天带我来克林顿做礼拜,你要是离得近的话可以这两天就过来,也省得跑芝加哥了。】 克林顿……程川回想起看过的六十六号公路沿线地图,这个城市在当中。他又打开软件搜索了一下,具体位于俄克拉荷马州,德州隔壁,从阿马里洛过去不到五个小时的车程。 “在看什么?” 荣峥迎面走来,拉开他对坐的椅子坐下,程川泰然自若地切换界面:“在查究竟有多少人成功完成过吃牛排那个挑战。” “查出来了吗?”对方笑问。 “每篇帖子说的人数都不一样。” 荣峥便建议:“不如待会儿去问服务员。” “再说吧。” …… 半个多小时后,食物终于呈上来。炸虾,芝士土豆泥,青辣椒奶油玉米,花园沙拉……和各自一份、虽远小于方才所见、但也有二十盎司上下的丁骨牛排,饮料程川要的鸡尾酒,荣峥是冰茶。 牛排的大理石花纹格外完美,外焦里嫩,吃起来酥脆多汁,口感湿润。炸虾肉质q弹鲜甜,芝士土豆泥入口绵软,奶香醇厚…… 这个州的一切东西都很大只,分量充足,吃到最后,两人均不免有些撑。 “等会儿得去买点健胃消食片……”程川一面呷着凛冽清甜的鸡尾酒解腻,一面喃喃。 “好。” …… 走出餐馆时,天昏地暗。 闪电切开云层,蓄势待发已久的雨总算倾盆倒下,冲刷万物。 街道两旁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一道道光柱被折射到雨幕里,地面上,而后被赶路的人踩碎。 “要不还是我去吧?”雨刮器以最快的频率在摆动,车窗外的世界混沌一片,荣峥不放心地转头看向副驾上拉开手套箱取伞的人。 “不用。”程川说完,推开车门打伞走了出去,驾驶座上男人的叹息夹碎在“嘭”的一声响里。 - “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听到有人进门的动静,药店店员从柜台后面抬起头,露出职业性微笑。 程川说:“我想我可能是吃多了,胃有点胀,给我一盒健胃消食的药吧。” “好的先生,只需要这一种吗?” “噢不,不仅。”程川回头看了一眼,汽车停靠的位置与药店大门并不平行,从这儿望去只能瞥见个车屁股,暴雨如注,天地朦胧,他转回头道,“我还需要一盒安眠药。” “安眠药?”店员掏出消食药放在柜台上,问他,“处方药吗,先生?是的话你得提供凭证,原谅我必须看到医生开的处方才能售卖。” “不用,褪黑素就好……我要便携式盒装的。” 这是非处方的,店员很快给他找了出来:“方便问一下你是因为什么情况需要吃吗,先生,若失眠比较严重你最好还是去找医生开处方。当然,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这没什么不好说的,”程川扫码付款,继而接了她递过来的塑料袋,将安眠药取出,放入自己右边外套的兜里,“我来这儿旅游,需要倒一下时差。” “好的,那祝你旅途愉快。” “谢谢。” - “怎么去那么久?”荣峥瞥见程川裤腿上被溅湿的痕迹,从中控扶手箱上抽出两张纸巾递过去。 后者接过,敷衍地擦了擦:“店员找药比较慢,顺便聊了几句,就耽搁了。” “我有时候真想把你关起来,小川。”荣峥吃味似的,半真半假说道,“太受欢迎了,我好嫉妒他们。” 程川撕开药盒,依照用法用量直接抠了两片嚼着吃,而后把铝板递给他:“那你不如嫉妒以前的自己,我那时对你多好啊。”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在嫉妒,”荣峥学着他的模样,也抠出两片慢慢悠悠地咀嚼,“是啊,你从前对我多好,我就应该在当时就把你当成一只金丝雀,锁在笼子里。不给出去拍照,也不让上网社交,全身心都在我身上,眼中也只有我……那样或许我们就不会走到今天的结局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观察身侧人的表情,本以为对方嘴里会吐出嘲讽,或诸如“你大可试试那样我会不会和你鱼死网破”之类的话,却没想到程川嚼东西的速度慢了下来。 少顷,荣峥便看到他喉结一动,吞咽干净口中的咀嚼片后,遽然偏过头来很认真地同自己对视,道:“你不会的。” 男人喉结轻滚:“你太高看我了……” “你不会的,荣峥。”程川却比他本人还笃定,“你要是那种人,我当初就不会追你了。” 荣峥沉默。 程川调节座椅靠背,大爷似的枕着双手躺下:“走吧,我想睡觉了……那杯鸡尾酒怎么回事,喝时没感觉,后劲晕乎乎的……” 他说头晕,抵达酒店后,荣峥便以方便照料以防突发意外为由,将提前订好的两间大床房改成了一间标间,价钱没退,程川没拒绝。 俩人走进房间放下行囊后,荣峥接着又鞍前马后,扶程川在小沙发上坐下,替他脱去鞋袜,用打湿的毛巾来给他擦脸,最后甚至跑到前台要来一杯蜂蜜水…… “小川,喝点蜂蜜水好不好?”男人用哄小孩般的语气说,“甜的,喝几口,喝完就不难受了。” “你正常一点说话,”程川万分嫌弃,“我也没晕到那个地步。快去洗澡啊,我缓缓,等你洗完出来我洗好就睡了,别到时候吵我……” 荣峥自是百依百顺。 等他快速洗个战斗澡出来,程川支额靠在沙发边缘,脑袋一点一点的,已经快要睡着了。 “小川,”他走上前托起对方下巴,“去洗澡——要不要我帮你?” 程川抬起头:“帮我?” 他人迷糊,双眸也因此漾着潋滟水光,漂亮得不可方物,荣峥简直看得哪里都发紧,哑声问:“还清醒吗?要不要帮忙?” 程川闻言,吃吃笑起来,随后轻轻拨开了男人的手:“醒着呢,多谢蜂蜜水,效果不错。” 说着,他伸个懒腰站起来,拿好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漱前,指了指小沙发旁边桌上喝过一半的水:“真要帮我就喝完它吧,太甜了。看来外国甜点含糖量足以致死的传言不是子虚乌有,我严重怀疑他们的蜂蜜里还灌了半瓶白砂糖。” “有那么甜吗。”望着程川清瘦的背影,荣峥端起水杯一饮而尽,下一刻,脸色扭曲。 果然很齁。 牙根上甜腻的感觉让人头皮发麻,他赶忙洗杯刷牙去了。 程川走出浴室时,荣峥正靠坐在床头,伸直的长腿上搁着台笔记本,看来是在处理工作。他没出声打扰,静静地刷牙吹头发,完成后,行至窗前拉开帘子看了一眼,大雨滂沱,云迷雾锁,举目望去天地浑然难辨。 “雨是不是还很大?”酒店隔音不错,程川听到身后传来荣峥的声音。 “嗯。”他放下窗帘走回床边,“明日说不定能在酒店休息一天。” “那不是挺好,左右不着急。” “是挺好。”程川面对着隔壁床,盘腿坐下,问,“你离开公司那么久没问题?” “不可能完全没有,好在问题不大。”荣峥将电脑放置一旁,与他四目相对,两手一摊,“线上都能解决,正好推行无纸化办公,为祖国碳达峰事业贡献力量。” 程川扯扯嘴角:“你可别把自己十年心血付之一炬就行。” “不会。你之前不是说和我在一起有图钱财的原因嘛,光凭这一点我也不会让自己变穷的。” “……”程川平躺到床上,拉过薄被,阖目,“睡了。” 第46章 “晚安。”荣峥“吧嗒”一声按下床头的开关,室内霎时陷入黑暗。 他捧过笔电,亮度调到最低,本欲处理完工作再睡,但大抵是舟车劳顿,再加上酒店外不间断、听来不甚清晰的白噪音的影响,解决到百分之九十时,荣峥委实再也撑不住磅礴困意的侵袭,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临失去意识前,他瞟了一眼邻床程川的睡相,只捕捉到一抹模糊剪影,呼吸均匀绵长,已然安睡。 “好梦,小川。”荣峥低喃着,也堕入深眠。 时光如有实质,静悄悄淌过房间里每一寸空间,嗒——嗒——嗒——墙上挂钟一格一格地走,十分钟后,本应酣然恬睡的人却悄然无声睁开了眼。 第42章 “荣峥?”程川在黑暗中轻唤一声。 无人应答。 他眨眨眼睛, 随即,掀开薄毯坐起,摁亮手机屏幕,借着微弱的光迅速穿衣穿鞋, 收拾行李。 二人本就轻装简行, 做完以上所有用时不到三分钟。 之后,程川走到荣峥放在沙发上的、明天要穿的外衣外裤前, 伸手在各个兜里掏, 最终成功从裤袋里摸出了车钥匙。 “好梦, 荣峥。”他对着床的方向勾唇一笑, 摆摆手,转身,抓起背包十分干脆地走出了房间。 细微的“咔哒”落锁声淹没在哗啦啦的落水声里,天地风雨飘摇。 酒店外停放的一辆suv点亮车灯,伴随着引擎的轰鸣, 如同游鱼那般钻入连接天与地的海洋。不多时打个弯儿一摆,便彻底没了影踪。 - 第二日,荣峥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小川?”他下意识喊出一声。 没有人响应。 暴雨已停,刺目阳光穿不透窗帘, 只委委屈屈在窗前地板上洒下一小滩。荣峥盯着看了几秒钟,然后起身走过去, 拉开, 一刹那天光大亮。 男人在一片白光里回头, 看着对面床上皱巴的痕迹, 又瞧瞧墙上的钟——十点多了,心中祈祷程川千万只是出门觅食。 然而这点希冀在看向沙发,只看到自己一人的行李时彻底破灭。心底不安如滔天巨浪, 瞬时将荣峥吞没,他快走几步上前,捞起自个儿的外裤一摸——空空如也。 “程、川。”咬牙切齿的一句被他从唇间挤出。 - 程川快马加鞭,全然不顾雨夜飙车的危险,离弦之箭似的“嗖!”一下破开雨帘,在导航的帮助下拐上了高速公路。 三个小时后,拂晓时分,雨势已经大减,他在雾蒙蒙的晨光里,一幢小屋前,停下了车。 昨晚趁荣峥洗澡时他和李思余通过气,后者言明她妈妈并不接受霍方圆的骨灰,因为她认为那是不祥之物,会给人带来灾祸。此前母女二人搬家、争吵,这也是原因之一。 【她愚昧又深刻地爱着我。】李思余如是形容。 所以骨灰是要送的,但不可光明正大。李思余发给自己她在克林顿的住址后,说不会锁窗,若是他抵达时她们二人已出门,东西放入她摆在窗前桌上的一个收纳盒里便好。 眼下时间点人必然都在的,是以程川依着指示,拉开那扇窗前置有一盆百合的窗时,轻手轻脚,唯恐惊扰到屋内人。 特务程迅捷阒然完成任务后,把窗关紧,退回到车上时,悬在心中许久的一块石头终于坠地。 从此失去目标的境况让程川有一瞬间的空茫,但他来不及愣神,就又重新发动车辆,回到了路上。 行车期间程川想了想,芝加哥肯定是不能去了,六十六号公路最好也不要再走——醒来发现自己被算计后的荣峥必定恼羞成怒,提前飞到终点堵他也说不准。或者以对方的财力,重新搞辆车追上来的可能性同样极大…… 他得仔细思考思考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不过在那儿之前,程川看着路边竖着的“欢迎进入堪萨斯州”的广告牌,心想,他最需要做的事是先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 身心疲倦加上眼看着汽车油箱即将见底,程川从大路上下来,也顾不得挑剔环境了,拖着一副快散架的躯壳迈入一家汽车旅店。 旅馆破旧得不像应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东西,门前荒草丛生,房子旁堆满草垛,招牌上的霓虹灯蒙着一层厚实尘埃,“m”变成了“n”,“l”被拦腰截断一半,整块牌子也不知晚上还会不会亮。 前台服务员是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程川走进去时,他正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观看老旧电视里的橄榄球比赛。 “老兄,有空房吗?”程川刚想掏出自己的证件,结果对方头都没有回一下,只竖起一根食指,嚷嚷着“一百美元一晚”。 这个环境给二十刀都是抬举了,但程川太久没睡,实在心力交瘁,掏出一张纸币拍到桌上:“开一间房。” 服务员仍是不回头:“卷成一团扔到我面前好吗!我的眼睛被黏在屏幕上了!” 程川依言照做,对方反手扔给他一把钥匙:“上楼右拐,倒数第二间就是!” 单手接下钥匙后,程川又问:“你这儿有没有汽油?十加仑就行,我的车得靠它撑到下一个加油站。” 肥胖男人又竖起一根手指。 程川麻木地再次卷起一个纸团丢过去:“尽快好吗,一动不动老兄!” “我看完这场比赛就去加!去你妈的急什么!” 懒得再同他废话,程川径自上了楼。 二楼房间数量寥寥无几,好几间门把手上俱已积灰,每走一步程川都要遏制住扭头的冲动,他就这样在挣扎中推开了目标门。 屋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息,发黄的床单上印了更深色的痕迹,床头墙壁上被人用口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 程川两眼一黑,连叠放在床头的被单都懒得展开,直接和衣倒下。双眼因长时间没得到休息而有些发胀,四肢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没多久,困倦便如潮水将人浸没,他沉沉陷进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程川后来是被“咔哒”开门的响动惊醒的。 许是这样的环境让他即便入睡,脑中名为警惕的弦也没敢放松,几乎是在敌方推门而入的那一秒,程川身体比脑子快,早已下意识翻下床,捞过背包往窗外一丢,紧接着人也跳上窗台,纵身一跃—— 他扑到了屋外的草垛上。 程川不敢耽搁,在从楼上传来的一声声“该死”、“碧池”、“快拦住他”、“你他妈开锁为什么弄出这么大声响”的抱怨里,飞速跳到地上,跑向自己的车。 胸腔里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呼吸急促、发颤,相较于身体难以受控的本能恐惧反应,在这紧张到几欲令人窒息的氛围里,程川大脑反而愈加清醒。 坐上驾驶室,他第一眼去看油箱——肥胖服务员已经给他把油加上了,那就说明对方不是同伙,否则没必要。 既非共犯,那对方是否已遭遇不测?要不要带他一起跑?就是在这一秒的犹疑里,程川点火的速度慢上一步,砰!砰!砰!—— 车子往□□斜变矮,程川心知是车胎被他们打中了。他心中绝望,却仍不死心,试图继续启动汽车——然而车子仅仅只发出几声无力的呜咽,无法前行。 耽搁的时间里,两个头戴黑面罩的歹徒已追到车前,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下车!”最靠近驾驶室的那位恶狠狠吼道。 程川心说虽然死生无所谓,但就这样客死他乡也忒惨了点,于是深吸一口气打开车门,举起双手下了车。 “你们想要钱吗?我背包里有。嘿,我们难道不能坐下来好好谈吗?” “闭嘴!”程川看到面前的男人说着,朝另一人使了个眼色,下一刻,他的双臂就被大力往后一拧,同时脖颈上一阵刺痛,尚未来得及反应,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程川是被一杯水泼醒的。 意识缓慢恢复,脑袋恍若被重锤敲打过,钝痛阵阵传来。他手脚皆被麻绳死死困在椅子上,环顾四周,觉察到自己所处的地方应当是个废弃仓库。 空气中浮着陈旧谷物和干草的气息,窗户开得很高,几缕微弱光线透进来,在地面投射出几团不太亮的光斑。 傍晚了。 “看完了?小子!”威胁程川下车的歹徒一脚踹在他小腿上,粗声粗气张口,“看完就赶紧哭哇哇找妈妈,叫你的家人拿赎金来,不然我可不保证你还能喘着气走出这个仓库!” 程川一瞬不瞬盯着他,不消须臾,唇角一扯:“那你们找错对象了,你们绑架之前不做背调,或是绑了我之后没翻干净我的背包吗?如若你们翻看过我的护照,就会知道我并非这个国家的人,只是来旅游的。” 说完目光落到几步之外的背包上,里面的相机与衣物杂物等等都被一股脑倾倒在一旁,他看着那台自己悉心呵护此时却沾满污泥的相机,眸底情绪晦暗不明。 俩歹徒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蹲在一旁继续翻起背包夹层,找出来后,另一个也凑了上去。 第47章 心狠手辣,但瞧着不大聪明,行事亦不缜密——不似专业绑匪,程川推测,看样子是在逃通缉犯,抑或突然急需用钱的普通人……总而言之,对方最大诉求是更多的钱,那就有转圜余地。 “看完了?”程川估摸着时机开口,“我没必要欺骗你们,毕竟我是个普通人,最为看重生命。相信我,要是你们需要的是钱,让我亲自去提款机取给你们更快……” “你将银行卡和密码给我们我们自会去取!” “你们不怕我给你们的密码是假的?自然,你们可以留一人看守我一人去取钱,但我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我必须让我自己处在一个你们不会拿到钱后就干掉我的地方才会将钱交给你们。我知道你们只想要钱,而我可以提供,我们友好合作,皆大欢喜。若是杀了我,这可就升级为两个国家之间的事了,届时我敢肯定,你们的日子会比现在难过上一万倍……” “你最好别想耍什么花招!”为首那个把枪口抵上他的胸膛,重重摩擦了几下。 “用那个威胁有什么意思?”那个沉默了一路的倏忽插话,下一秒程川就见对方猛然扯下裤子,“用这个啊!我可好久没找过女人了,虽然他是个男的,但看那张脸露出屈辱的表情一定比女人还销魂!我最讨厌巧舌如簧的人了,让我看看你的舌头是不是真能像说话一样灵活!” 程川的沉默震耳欲聋,画面切换得太快,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时,一切已经来不及,用尽全力才没让隔夜饭吐出来。 “在你那儿肮脏的玩意碰到我之前我想我得先提示一句,”程川冷嗤一声,“我虽然是来旅游的,但在这边有朋友,他的身份是联邦探员,而我们早已提前约好今晚一起吃饭,时间大概晚上八点,就在堪萨斯州,威奇托。 “我看外面正在日落,怎么着也有七点了吧?我们不妨猜一猜,如果他没有在约定时间见到我,会不会循着我手机上的定位找过来?当然,如果你能在一分钟内结束并找到一个人迹罕至的atm机让我把钱取出来给你们,那我无话可说。不过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呃,我还是第一次在成年人身上见到口红小样……” “婊子养的我他妈杀了你!——”猥琐歹徒被激怒,骤然推动保险栓瞄准他,扣下扳机! 而程川不闪也不躲,他说话时余光其实一直在观察另一个绑匪,赌赢了事件按他预期的方向发展,赌输了——不会赌输。 果不其然,为首绑匪突地抓住同伙的手腕抬高,子弹偏离原始目标,打穿了仓库的金属棚顶。 “需不需要我帮忙给你脑袋钻个洞把里面的精虫挤出去,啊?!你他妈还记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吗?!他死了我们去哪里拿钱?!蠢猪!!!”为首绑匪当即给了猥琐绑匪一拳。 打起来呀,程川冷眼旁观。 “现在!立马提上你的裤子去把他从椅子上弄下来!让他去取钱!!!” 第43章 程川被俩绑匪从椅子上解了下来, 双手反绑在身后,刚才欲行不轨的歹徒一脚踹在他大腿上,撵牲畜一般赶着他走。 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多天前,荣峥在科罗拉多大峡谷制服两个互殴者时的扫腿动作, 程川没惯着, 照猫画虎给对方来了一脚,后者虽没被他绊倒, 却也难以避免地踉跄了两步。 “你在找死?”身后为首歹徒阴冷的声音响起, 随之而来的, 是一颗打在程川脚边的子弹, “嘭”的一声激起一丛尘沙。 “如果你再敢耍小动作,我保证在我们的子弹耗尽之前,必定会有一颗先贯穿你的脑袋。” 程川感受着几近跳到喉头的心脏,老实道:“别生气嘛,我只是想提醒一下, 记得把我的行李与相机带上。” 绑匪冷哼一声,三两下将刚刚倒出来的相机、证件及杂物一股脑塞回包里,提溜着走出仓库,甩上了车。 背包砸在程川身上, 他忍着疼痛堪堪伸出一只手拽住,才没让其滚到座位底下。 为首的绑匪负责看押他, 程川偏头望着窗外疾速倒退的荒凉风景, 藏在身后的手腕试着动了动, 生疼。麻绳太粗糙, 绑的人又太用力,他很快放弃了独自挣脱的打算。 “我说——”程川咳嗽两声,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 肋骨上就捅上来一根管状物。 “老实点儿,别耍花样!”歹徒很警惕,时至此刻仍然戴着头套,仅外露阴毒的双眼。 “放轻松点儿,老兄。”程川姿态比他俩还闲适,“现在可是我被你们挟持。两位计划就这么戴着头套跟我去取钱?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们正在违法犯罪吗?” “闭嘴!”绑匪猛地用枪托给了程川胸骨一锤,后者一声痛呼弯了腰。 缓过劲儿来后,却没照做:“以及,给我解开绳子行吗?再捆下去把我手弄废了,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难不成你们对自己这点信心都没有,两个人还怕看不住我一个?不是吧?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外国来的倒霉旅客……” 车子便这样渐次开到了有取款机的地方。 程川透过车窗向外看去,他们停下的地方类似公路边一个补给点,因地处偏僻,人烟荒凉,只有几辆老旧汽车停在一旁,几个男人站那儿边抽烟边聊天。不远处就是atm机,隔壁立着一间小超市,玻璃橱窗上贴着褪色的广告,要掉不掉。 人虽不多,到底还是有,绑匪心存顾忌,终是摘下了头套,程川也总算得以看清他二人的长相。 为首也即看管他的那个瞧着老些,一道长疤从右额头斜切过鼻梁,延伸至左颧骨,眉骨如刀,凶戾之气横生。开车的则有一个酒糟鼻,脸色蜡黄凹陷,稀疏发丝油腻地堆在头顶。 刀疤男不情不愿地解开了束缚住程川的绳索:“老实点!” “你已经重复过很多次,我长耳朵了。”程川揉揉手腕,刚拿起自己的背包,掏出里面的相机想检查一下,就险些被对方一手掌拍飞,幸亏躲避及时。 “你在干什么?!” 程川举起抓着相机的那只手:“我只是检查一下我的宝贝,别紧张。我可没有偷偷拍照,不信你们自己检查……” 一面说着,一面调出相机文件夹,递到凑上来的绑匪面前。他脸上一副诚实模样,实则在对方查看相机的间隙,握在背包上的那只手偷偷动了一下。 无人发觉的情形下,手机摄像头从包里冒出了一个小角,随着身体的转动一一扫过对面二人的脸。 “算你识相!”歹徒将相机丢还给他,在对方抬头的刹那,程川扣着手机的手指轻轻一松,手机落回背包底部,他则伸出双手,慌里慌张地去接相机。 “毕竟我只想花钱消灾。”程川把相机塞回双肩包里,拉好拉链背上,继而抬起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张银行卡,“好的,现在该去取钱了。快点结束这一切吧,我真是受够了……” 后面程川没准备刚到底,毕竟他们手上有枪。既然已经录下对方的脸,后面他需要做的,就是老实交钱,保障自身安全,等两人离开后,再去报警…… 计划上流程如此,前提是他们没有撞见荣峥。 面容冷峻焦急的男人攥着手机从小超市里大步走出,程川的瞳孔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微微放大——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就找到了这里?! 目光交汇虽只有短短一刹,但程川肯定对方也认出了他,只不知为何并未声张,而是装作素不相识,慢慢朝他们走来…… 俩绑匪酒糟鼻在前面开路,刀疤男表面上一手搂着自己肩膀,一手伸进衣服下摆,宛如他们是热恋中的情侣。唯有程川知晓,抵在自己腰上的非为刀疤男的手,而是冰冷坚硬的枪口。 别过来!停下!你想干什么?他们手中有枪!我叫你停下!——程川于心底无声咆哮,企盼荣峥理智点,别轻举妄动。 然而回应他的,是双方人马愈来愈近的距离,荣峥步伐没有丝毫停顿。 十米。 五米。 三米。 荣峥即将同酒糟鼻擦肩而过的瞬间,程川看到前者倏然暴起,长臂一伸兀地扯过后者脖子,死死勒住,另一只手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支手枪,顶上对方太阳穴。 “别动。” “他后腰别有枪!” 俩人的声音差不多是同时响起,荣峥反应极快,在酒糟鼻手还没摸到衣角的前一刻迅猛一抽!歹徒的枪就这么轻飘飘被他抢过,换到了自己后腰,他自己的枪则重新戳上对方脑袋。 窒息感让酒糟鼻再顾不上夺回武器,转而用双手大力扒住荣峥手臂,以此来换取稀薄的空气。 “该死的你们竟然认识!你在干什么?!给我放开他!”刀疤男的动作也不慢,在程川出声提醒的那一瞬间锁上他的脖颈,原本藏在衣服下的枪也变暗为明,对准的地方成了下巴。 周围路人早已作鸟兽散,几个原来在外抽烟的司机更是钻进车内,落锁车门,好奇又恐惧地围观这场对峙。 第48章 “放了他,我就放开你同伴。”荣峥声线沉稳,横在酒糟鼻脖间的臂膀却是加了力量,后者面色越发胀得发紫。 刀疤男狞笑着一步步后退:“你觉得我会信?!”他抵在程川下巴的枪管也加大力气,“你们都是言而无信的骗子!我明明只想要钱!只要给我钱我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为什么都在逼我!大不了你杀了他!你杀了他我也杀了你朋友,一命换一命!反正死的不是我们!” “彼得你这……个叛徒!忘恩负……义的家伙,我曾……经救过你的命!”酒糟鼻显然没料到同伙会说出这番话,一下子气狠了,磕磕巴巴冒着断气的风险也要喊。 “你给我闭嘴你这只蠢猪!”刀疤男情绪已然在崩溃边缘,“要不是你我们怎么会落到如今地步!当初分明说好只打劫钱,若非你□□她把人弄死我们怎么会背上命案!我又怎会情急之中开枪打死了那个追来的警察!都怪你!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刀疤男骂,刀疤男骂完酒糟鼻骂,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忽而便开始狂掀彼此老底。程川荣峥及吃瓜群众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就发展成了而今场面,但听得津津有味。 “哇噢!还有更劲爆的吗兄弟!”一个司机从车内探出脑袋,高呼精彩。 “闭嘴你这只聒噪的□□!”刀疤男即刻枪口一转,赏了他车胎一枪。 与此同时,千钧一发之际,程川抓住机会扣着对方的手腕一拧,脚底贴地拉开一段间距,挣脱了钳制。不待刀疤男从头调转枪口对准他,荣峥便先发制人,一声响过后,刀疤男手腕被子弹穿出一个洞,再握不住任何东西,手中枪哐啷一下掉落。 刀疤男捂着手腕跪在地上哀嚎,程川则趁机捡起他的枪走到一旁。荣峥仍扣着骂不绝口的酒糟鼻,两人遥相对望,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出声。 几秒钟后,程川张嘴,正欲说话,警笛声却在这时横插一脚,从远方传来。 “和平!我们要热爱和平!”车轮惨遭爆胎的司机再度伸出头,“在你们掏出枪时我就已经报警,现在,是时候该让一切结束了,伙计们!” 红蓝相间的灯光在暮色中闪烁,由远及近。 刀疤男自是业已听清看到,也无暇顾及疼痛了,爬起来踉踉跄跄就要往停在路边的车跑。 程川一脚踹上他膝窝,迫使人跪下。 刀疤男回首狠狠瞪着他。 程川温和一笑,取出那台曾被他粗暴对待的相机,咔嚓——给人拍了张照。 几辆警车终于呼啸着停在了补给站,荷枪实弹的警察快速下车,团团包围住四人。 “联邦调查局!不要动!把手举起来,你们被逮捕了!” 荣峥松开制住酒糟鼻的小臂,双手平摊,示意自己无威胁,程川亦丢了枪。 第44章 程川不清楚荣峥用了什么手段, 被带到联邦分局拘留室后,他一五一十将自己的遭遇交代,做完笔录,没关多久就被放出来了。 “他们没追究你打伤刀疤男一事?”坐在破旧皮卡副驾驶上, 程川看着一道被释放的男人, 问。 荣峥摸摸下巴作思索状:“感谢我协助抓捕通缉犯算不算?” “……”程川暗暗慨叹,身为有钱人真好啊, 钱不是万能, 但九千九百九十九能也很爽了。 “枪呢, 哪来的啊, 你一个来旅游的拿这玩意儿不太合法吧,也任由继续持有?” “不能说完全非法……”荣峥把手枪递给程川,解释,“我之前和你说,在这边读书时曾与朋友开摩托穿越六十六号公路, 那个朋友如今开了家射击俱乐部,枪是提前找他借,在租车前一晚拿过来的。” 难怪,程川心道, 俩人从同行以来可以说是几乎形影不离,为数不多分别的时刻也就夜晚睡觉与白天上厕所了。 “所以我一开始说沿途危险多个人好照应不是骗你……”荣峥看着他, 欲说还休。 “事实上你不动手我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无非破点财。”程川手指拨弄一下, 手枪便在他指尖旋转起来, 末了用左手拿下,枪口对准自个儿右腕,“嘭, 枪法真准。” “当时看到他的姿势和衣服下枪的轮廓,我以为是穷凶极恶的亡命徒……是我冲动了。” 终究是为救他,程川没再多说什么,亦不在乎对方从哪儿弄来的新车,相比之下他更关心:“那辆suv上是不是有定位?”不然无法说明荣峥为什么能这么快找过来,将骨灰盒交给李思余后他便没有再走六十六号公路了。 “嗯,租车公司的软件,不授权他们无法获取车辆行踪,但是用户自己可以查看。” 原来如此——程川把枪丢进手套箱,短时之间心情有些复杂,也略感尴尬。他给自己安排的剧本明明是潇洒转身此生不复见,这满打满算才一天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搞笑的吧。 “我赶到时,旅馆里的老板还在昏迷,左边前后车轮都有中弹痕迹。小川,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怕,报警的手都在抖……”荣峥转头看了副驾上的人一眼,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不会放你走的,你永远、永远也别想摆脱我。” - 次天上午,车子载着两个人,兜兜转转,又重新开上了六十六号公路。 阳光灿烂,晴空万里。此处以乐景反衬出主人公的哀愁,程川想,越努力越心酸说的就是他了,从前爱而不得,现如今想独善其身也不得。世界真好笑,他也好笑。 “我们直奔芝加哥吗?途经圣路易斯要不要停?”荣峥忽问。 程川很烦躁,拒绝说话。 经过圣路易斯时,他们终归是停了,在郊外,距公路主道不远的一家流浪狗救助屋前。 彼时太阳西落,被晒得发软变形的铁皮棚子下,但见近三十个狗笼与其他杂物挤挤攘攘堆着,一位老太太正持一锅一铲,手一挥驱散围绕狗碗打转的苍蝇,再一舀一倒,给里面添上浓稠的自制混合餐。 救助站主屋门前的木质台阶上,则坐了个老头,叼着烟斗,曲起的膝盖上放着一本皱缩发黄的小簿子,他一手抓着笔,偶尔在上边写写画画,另一只手拿了一台老式按键手机,间或按几下。 “你好?”荣峥去超市采买物资期间,程川从车上拿了两瓶水,走到老头身前递给他,自然而然开口,“你们这儿是动物收容所吗?” “如你所见,小伙子。”老头取下烟斗放到一旁,接过他的水,指指隔壁一块被用来作了狗舍挡风板的牌子,“是的,我和我的妻子收养了它们,这群可爱的孩子们。” 程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木板上“约翰、安娜和孩子们”的字迹早已被岁月磨蚀,变得格外浅淡。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重拨。】话音刚落,老式手机中就传来这样一声提示音。 老约翰轻叹:“我已经不记得这是今天第几次失败了。” 程川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有警官来通知我们说,政府准备对附近的土地进行征收,用于扩建道路了。我和我妻子即将搬去的社区绝对不会允许我们养那么多狗,如何安置它们,就是我们现在正发愁的。” 说着老约翰向他展示本子上的笔记,一行行号码或被划掉,或在后面悉心备注了“回拨”、“再议”等字。 “这些号码的主人有些是我和安娜的朋友,有些是曾路过这里,与我们短暂相逢的人,或许他们有领养狗狗的需求,谁知道呢?总要问一问,试一试。” 程川在他旁边坐下:“你们可以尝试在网络上发帖,或者致电你们这儿相关的协会、组织,那样效率会高一点。” “我们年纪大了,不太会使用网络。”老约翰继续叹气,“相关组织倒是有联系,他们过两天来交涉,只不过我和安娜的想法是尽量找到愿意领养的人,有一个算一个。” 程川掏出手机:“我帮你们发个帖子吧,不过我是来旅游的,账号刚注册不久,不确定有没有效果。”紧接着要了老约翰的联系方式,计划如若有人想领养狗,初步筛选过后再给对方。 “没关系,孩子,你能帮忙已经很感激了。”老约翰说完后,报了自己的手机号。 二人交谈之间,安娜也喂好了所有狗狗,一一打开笼子,放它们出来撒欢。 很快,他们身边便围了一圈大中小狗,哈赤哈赤摇尾巴、吐舌头。 脚上撞过来一只黄毛小土狗,右后腿略瘸,程川弯腰将之抱到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它顺毛。 “它看起来很喜欢你。”安娜也坐了下来,宽厚的手掌呼噜过每一只凑上来的狗,绝不厚此薄彼。 “我曾经也养过狗狗。”程川带着淡淡的哀伤道,“它陪我度过了很长一段时光……后来离开了。” 安娜安慰他:“只是肉身与你不再同处于一个时空而已,它会在另一个星球想念着你,正如你怀恋它。” “谢谢你,夫人。” 第49章 又一个电话打不通,老约翰划掉那行号码,加入他们:“也许你打算再领养一只狗吗,孩子?走出悲伤最快的方法就是覆盖悲伤,派派看起来和你很投缘。” “它叫派派?”程川这回是真有点惊诧了。 “是的,你的神情看起来很惊讶,是养的那只狗狗也叫这个名字吗?” “不,不是,它的中文名叫‘圆周率’。但是,如果按意思翻译成英文,确实也可以称呼‘派派’。” 老约翰爽朗一笑:“多么奇妙的缘分!” “是很奇妙。”程川说,可它终究不是圆周率。 “所以你打算领养派派了吗?”安娜对此乐见其成。 老夫妻两人没想到的是,这个看起来与派派相处甚欢的年轻人却摇了摇头:“不了,我没办法忘记我的狗。领养别的狗狗,嗯……怎么说,总让我觉得抛弃了它,圆周率知道会伤心的。所以,很抱歉,我能帮你们做的只有发发帖子。” “别这样说,年轻人,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什么。”老约翰和安娜倒是看得开,闻言也不再多劝,对视一眼,后者道,“只是这样你要痛苦一段时间了,长情是有代价的。” 程川笑笑,没再说什么,目光投向了远处从小超市买完东西回来,没再车内看见人瞬间慌乱,瞥见他在这边后大步走来的荣峥。 “他是谁?”安娜询问。 “一个阴魂不散、令人生厌的人。” “听起来你们之间闹得非常不愉快,”老约翰问,“需要我们帮忙放狗咬他吗?” “你别激化矛盾!”安娜呵斥他,完了以后又对程川说,“你们是一起来旅行的朋友吧,吵架说开就好了,年轻人,能找到共同前往另一个国家游玩的伙伴可不多。” 程川暗忖我俩关系有点复杂,已经不是说不说开的问题了。但老妇人也是好心,加之荣峥亦走到了跟前,便不再多言。 “小川,原来你在这儿啊。”匆匆而至的男人很明显松了一口气,先是用中文和程川打完招呼,随后切换英文问候老约翰夫妻,“你们是小川新交的朋友吗?你们好,我叫荣峥。” “你好,小子。” “你好,年轻人,我是安娜。”安娜比老约翰客气许多,“他是约翰,我的丈夫,正因支持的橄榄球队比赛输了而生闷气,别理会他不礼貌的语气。” “不会。”荣峥没往心上去,朝程川伸出手,“要走了吗?” 后者没借他的力,把派派放到地上,自己撑着膝盖站起,同老约翰夫妇作别。 但还没等他走出多远,后脚跟便再次贴上来一种毛毛的触感,程川无奈垂头。 “派派舍不得你,”安娜邀请他们,“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吃个晚餐吧,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招待过朋友了。” 第45章 盛情难却的结果是, 四人准备就餐时,安娜把所有狗都赶回了笼子,唯独派派汪汪叫着死活不肯走。 荣峥见状,出言建议:“我看它挺喜欢小川的, 不如留下来陪我们吃完饭吧。” 程川听闻, 看了他一眼。 “好吧。”安娜将狗放到地上,轻轻踹了一脚它的屁股, “乖一点, 派派。” 派派立刻屁颠屁颠地凑到程川脚边, 后者任它贴着, 没拒绝,却也再未表现出过多的亲昵。 一顿饭众人与狗各怀心思,但整体上在一片轻松欢快的氛围中结束了。 告别时车子开出很远,狗狗的吠叫才彻底听不见。 “它很舍不得你,小川。”荣峥望着后视镜里愈来愈小, 直至最后全然没入黑暗的一豆灯火,说道,“要是你也喜欢的话,其实可以再收养一只……” “那圆周率呢。”程川靠坐在椅子上, 目视前方,下颌角绷紧, 嗓音极冷。 “什么?” “圆周率在你眼里算什么?”程川又问了一次, “狗?累赘?还是想起来时逗一逗想不起来就算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圆周率在我眼里当然算我们的孩子, 只是——” “够了。”他话没能说完,就被程川打断,“你口口声声把它当孩子, 那你尽过责任吗?现在又是在做什么?荣峥,它才走了不到半年,半年啊……也对,你没怎么养过,自然不会有多伤心,于你而言它只是一只可有可无的宠物,死就死了,再找一只替代的事……” “那不然让我看着你沉湎在过去的痛苦中吗?”荣峥靠边停车,面向程川,“小川,圆周率已经不在了,但生活总要继续……” 生活总要继续。宠物而已,本就是慰藉人类,缓解孤独的产物,所以对待它的逝去不必太过惋惜。程川看怪物一样盯着眼前的男人。 “下车。”他倏地同对方说。 程川推开车门,甩上,荣峥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垂眸,也跟在其后下了车。 夜风干燥,迎面拂来,与之一起的还有程川凌厉的拳风。 一记重拳不留余力地砸上荣峥右脸。 皮肤与指骨相撞发出闷响,男人整个被掀得歪向一旁,发梢耷拉,舌尖与嘴角均磕上牙齿,口腔炸开血腥味。 荣峥手掌撑住车子引擎盖,鲜血从唇角破裂的皮肤下缓缓渗出,先是凝成细小血珠,之后蜿蜒而下连成一条血线,顺着下巴滴落在白衬衫的衣领上,晕开深色印记。 “解气了?”男人不怒不恼,反而笑开,抬眸,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程川,往前走拉起对方的手,凑上左脸,“不够再给你打另一边,小川。” 程川呼吸粗重,胸腔起伏剧烈,颤着手拍开了对方的钳制,双臂无力坠下。 他倒退数步,直到脚下踉跄,身一歪,后背贴上皮卡冰凉的外壳,方才抬起手,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你不是最厌恶暴力吗?你不是曾起誓不要成为和程敏一样的人吗?他一遍遍叩心自问,那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控制不住愤怒,诉诸暴力,成为情绪的奴隶…… 只是想有个人来爱他而已啊,程川悲怆地想,可为什么越努力却越总在失去?到头来,还让自己面目可憎,活成了最讨厌的人。 莫向外求,爱人先爱己,道理都懂,但是好难啊,怎么这么难啊——程川剖开□□,感觉灵魂飞到了半空,冷酷地俯瞰那些沉重的、一直将他困在地狱的过往。 桩桩件件,母亲,荣峥,圆周率……爱也好,恨也罢,都不重要了。 “小川?”隐约觉察到好似什么东西在疾速崩塌,荣峥近乎恐惧地快步上前,抓上程川手腕,仿佛这样便能握住些别的什么,“别这样看我,好像你第一次知道我的为人。” 他拉下他的手,为他眼中的矛盾与释然心惊。 程川说:“确实是我走眼。” 这么多年来他自诩了解他,但可能实际上从头到尾未曾看清——又或者清楚却选择了自我麻痹。 温柔只是表象,荣峥就是一个骨子里凉薄,利益至上的商人。 所以付出得不到回报不是自己的错,不被爱也并非他不值得。只是爱错了人而已,没关系,他才三十,还年轻,拥有比爱他人时间长上数倍的余生,用来爱自己…… 他因为一把伞困在一场雨里太久,后来即使离开也难免由爱生恨,多有不甘。但此刻…… “荣峥,我不恨你了。”程川轻声说。 - 他们于次日下午抵达六十六号公路起点城市,芝加哥。 荣峥面上的伤只在前一晚冰敷过,他以为第二天就会消下去,孰料并没有,而是几近半张脸都肿了起来。 说实话,不好看。 “你什么时候去找李思余?”还好车内常备口罩,在发现自己伤势加重后,荣峥就戴了起来。这会儿说话,也不大敢直视程川双瞳。 “骨灰我已经给她了,”程川道,“就偷你车离开那天。” 难怪跑那么快,荣峥思忖:“那你接下来……” “先在芝加哥玩几天吧,然后收拾收拾东西回国,也要重新开始工作了。” 此话半假半真,重新工作不假,但程川没打算回国。 事实上他在踏上这片国土前,就已以自由职业者身份签约《国家地理》,此前得知李思余具体住址后没乘坐飞机直达,也是想着把六十六号公路走完,多拍摄些照片,积累素材。 而就在不久前,程川收到了杂志编辑的通知,他们计划于南半球夏季,也即十一月伊始,进入南极开展专题拍摄。现今不过八月底,左右签证期限充足,他决定先行前往阿根廷适应适应。机票自然早已私下提前预订好,不过这一切,就没必要告知荣峥了。 “好,我陪你。” 程川嗤笑。 “……我去药店买点药涂一下。”荣峥落荒而逃,程川也下了车,沿着人行步道踱走。 摩天大楼之乡名不虚传,各座恢弘建筑拔地而起,落日熔金,打在玻璃幕墙上折射出一种液态的质感,像块巨型琥珀。 第50章 程川沐浴在从密歇根湖上吹来的温凉晚风中,溜达到了一处休闲广场上。 云絮被夕阳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广场上有举着冰淇淋追逐的孩童,有席地而坐喂海鸥的流浪汉,也有倚着灯柱吹奏萨克斯的卖艺人……其乐融融,一派祥和。 “妈妈,为什么我总是失败呢?我明明骑出去了,但很快就会失去平衡,你看你看,就是这样——”程川坐在一条长椅上,几步之遥外就是个正在学自行车的小女孩,随着对方稚嫩惊恐的尖叫,她所骑的车开始歪歪扭扭绕圈,而后车头猛一下打滑,整个人栽倒在地。 程川下意识想起身,却见小女孩的妈妈已先一步把她连车带人一道扶起:“还好吗宝贝?”她替她拍去膝上沾染的灰尘。 小女孩声音沮丧:“我没事,妈妈。” 妈妈便笑问她:“那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再骑?” 小女孩燃起斗志:“不!我还要骑!我一定可以会骑的!” 母亲于是笑着刮刮她的鼻尖,松开手,小女孩却跨站在原地,迟迟不敢将脚离地,踩上踏板。 “妈妈,爸爸说我最好记住公式,重心偏移的角度要小于……小于多少多少就好,这样我就不会摔到了……”她说着,身子左摇右晃几下,试图找到父亲说的那个角度,“妈妈我忘记角度是多少了,你能帮我打电话问问爸爸吗?” “宝贝,”她妈妈哭笑不得,“骑车重要的不是记住多少平衡理论,你先去做,你先去尝试,摇摇晃晃也没关系,身体记忆会替你找到支点……” 在母亲的鼓励下,小女孩终于不再畏惧,双脚离地,蹬了出去——一开始依旧会晃,可渐渐地,就能走直线了。 小女孩高声欢呼:“我成功了!妈妈,我要骑得比风还快!——” 母女二人的欢声笑语渐行渐远,徒留程川被女人留下的那句话砸中,愣在原地。 “身体记忆会替你找到支点”,十分朴实的一句话,却让他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程川从昨夜思考到今日,觉得诸如“爱人先爱己”此类被反复强调的正确道理在落地时总会遇上重重阻碍,知行割裂,便因此认为难以做到,而拒绝执行,自我放逐。 但其实,当他不再将“实践艰难”视为失败,而是看作自我觉察的入口时,那些道理就会从生硬的教条,慢慢变成自然流淌的生命状态。 爱自己很难吗?好像也并没有。事情的关键归根究底在于尝试,至于其他的,“身体记忆会替你找到支点”。 与其纠结“我还没学会爱自己”,不如先做点小事,比方说——程川看向远处的移动冰淇淋车——他决定先奖励舟车劳顿的自己一个甜筒。 如是想着,程川站起身,正欲往那边走去时,耳畔却忽然传来荣峥的呐喊—— “程川!”对方说,“趴下!!!” 第46章 身体比思维更早做出反应, 矮身的刹那,程川听到子弹破空袭来的尖啸,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嘭”一下打上背后长椅。 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惊惧让心跳失了控, 程川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在剧烈的喘息中压下这两样飞速搏动部位带来的不适,转头去看呼叫的来源。 远处, 荣峥单膝跪地, 正将一个小男孩护在怀里, 俩人身边倒着一位胸膛开血花的男子。距他们几十米外的地方, 袭击者在手举步枪无差别扫射,若非他反应快,刚才中弹的就是男孩了。 小男孩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愣,瞳孔中满是惊骇。但荣峥顾不及安慰开导,匆匆把人塞给冲上来大喊着“卢卡斯你还好吗”、看起来应当是男孩亲属的一个花臂寸头男后, 便顶着枪林弹雨跑到了程川身边。 “你找死吗傻叉?!知不知道刚刚有多危险?!”程川一把揪住他衣领,怒不可遏,简直是嘶吼着出声。 “不找死,我找你。”荣峥将他半揽在怀中, 抚着脊背顺毛,“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们先找地方躲起来。” 宁静的广场早在枪声响起的那一秒不复悠闲, 一颗颗子弹呼啸着飞向无辜的平民, 所到之处血肉横飞。人们四处奔逃, 慌不择路,有人被流弹击中,有人被尸体绊倒, 尖叫声此起彼伏,现场一片混乱。 从程川的角度可以看到近百米外方才还在教女儿学自行车的母亲后背绽开大块猩红,断了线的木偶般向前倾倒,用尽最后力气把小女孩护在身下。看到喂海鸥的流浪汉倒在血泊里,手中面包袋掉地,碎屑散落,几只胆大的海鸥仍在争抢食物,扑棱中灰白的羽毛满沾血迹。还看到卖艺人背靠柱子一动不动,苍白手指僵硬地搭在萨克斯按键上,嘴唇微微翕动,却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吹响乐器,唯有汩汩鲜血源源不断自唇角溢出…… 无差别攻击如死神镰刀高高挥起,重重落下,肆意收割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人间炼狱,莫外如是。 程川手腕被荣峥扣住,俩人猫着腰穿梭在长椅、大树、垃圾桶等掩体之间,子弹却仿佛从四面八方来,避无可避。 “走这边!”荣峥猛然拽过程川,跌跌撞撞躲到停靠在路边的车辆后。即便找到了较大的东西作掩,他们也并未完全脱险,密集的弹雨依然不绝如缕,噼里啪啦,金属车身被打得叮当作响,火星四溅。 逃亡途中荣峥的左臂不甚被流弹擦伤,肾上腺素飙升时没觉出什么,这会儿暂得喘息,剧痛便席卷而来了。不仅手臂,额头也被不知哪里飞来的尖锐物划破,温热液体淌过眉毛滑入眼睛,蜇得人眼眶生疼。 “你别死……荣峥,你不准死!”一条臂膀和半边脸淌血的惨状着实骇人,程川声音止不住地发颤,抖着手脱下身上t恤,一会儿想替他捂住额上的伤,一会儿又试图包扎臂上伤口。 手忙脚乱。 “小川别怕,只是皮外伤。”荣峥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带了血腥味的唾沫,笑着安慰。 程川听着对方中气尚足的声音,镇定不少。然而不等他给人缠好伤口,就见荣峥瞳孔蓦然一缩,随即一股大力扑来——他被男人推到一旁。 再接下去,机枪射击声响起。与他们一样将车当作遮蔽物的人不少,悲号与惨叫再度不绝于耳。 时间忽而在这一刻变得黏稠。 程川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躲过子弹,如何爬到荣峥身边,又是如何将人拖动。只知脑子恢复思考能力时,他和腹部中枪的男人已经躺在了车底。 荣峥趴在他身上,躯干贴着躯干,颈交着颈,喷在耳廓的呼吸灼热得能把人烫化。程川大脑木然,颤着手去摸对方伤口,黏腻而诡异的触感,仿若糖浆,当他企图按压伤口止血时,掌心会陷入一片濡湿,可以感受到液体顺着腕部蜿蜒而下…… “不许死……”程川的语言系统好像只剩下这三个字,“不许死……” “好……我不死。”话是这样安慰,吐气却如游丝。 “别……怕。”荣峥声音沙哑得可怕,程川能感觉到他的腹肌在自己掌下痉挛,血怎么都止不住。 “……口袋。”少顷,男人又开口。 “什么?”程川嘴上问着,同时手已经顺着话去摸对方裤袋——碰到了,冰冷坚硬,是那把手枪。 “拿着……”荣峥强撑精神,嘱咐他,“自保。假如……咳咳,他靠近……”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肌肉牵动下,程川感到自己的上腹更湿漉了。 “闭嘴。”程川紧握住手枪,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痛。他没开过枪,但大致知道怎么使用,若是对方过来…… 嗒、嗒——透过车底的缝隙,程川看到歹徒的黑色皮靴停在近处,剧烈的心跳像是战鼓撞击胸腔,他死死攥着枪。下一秒,那人突地单膝跪下,从外边望入。 霎时一股寒意直冲后脑勺,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看见一双泯灭人性、充满杀意的眼。 程川在对视的那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了枪。 可惜凶犯动作也快,加上空间限制,打偏了,对方没中弹。 完了。程川心头漫过一阵绝望,迅速将荣峥挪到一旁地上,正要冲出去和歹徒拼命,却在此时听到枪声响起,随后只见此人腿一软,整个向前跪倒、趴地,两人再一次互望。 只不过这回,程川对上的是前额正中央一个往外流血的圆洞,和两只死不瞑目的眼。 刺耳的警笛声割破黄昏,等到再听不见枪声,程川才喘着粗气,把荣峥从车底拖了出来。 红□□光交替闪烁,映照着广场上的人间惨剧,几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步履匆忙但有条不紊地清理现场,并协助医护人员救助幸存者。 “这里!”程川急忙呼唤,救护人员推着担架车狂奔而来。 荣峥已然陷入昏迷,医生用手电筒照射其瞳孔确认生命体征还在后,便忙不迭将人搬上了救护车,程川抬脚跟上。 护士剪开荣峥染血的衬衫,程川看清了伤口的可怖,子弹自右下腹射入,翻起的皮肉间隐约可见脏器。医生边检查,边吐出一串他听不太懂的专业术语,只捕捉到最后一句,“可能伤及肝脏和肠道”。 第51章 程川打了个哆嗦。与此同时,心电监护仪骤然发出扎耳警报,是荣峥的血压在急速下降。 医护人员慌忙围上去,指令一个接一个抛出,程川身体被挤到角落,眼珠子却粘着担架,紧紧盯住躺在上面的人。 心电监护仪的绿色波形忽高忽低,荣峥脸色越来越苍白,程川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安静而死寂地看着医生忙碌,给病患注射肾上腺素…… 救护车在街道上飞驰,警声长鸣,总算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急诊。 荣峥被推进了手术室,程川站在门外走廊上,闻着消毒水与血腥气混合的味道,胃里一阵翻涌。 今天枪击案的受害者大都送到了这里,长椅上坐满了其他同样焦急的家属,有人无声哭泣,有人来回踱步,空气中弥漫开大片令人窒息的压抑。 程川背靠着墙,蹲了下来,先是行尸走肉般联系了何秘书让她通知荣峥妈妈这件事,发现自己手上沾的血早已干涸,只得又起身去清洗。回来后,便坐在地上发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新闻推送不断弹出最新消息:“芝加哥市中心枪击案已致14死52伤”,“警方击毙三名持枪歹徒”…… 他只瞟了一眼,无心点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目光落到手术室的红灯上。直瞪得眼都痛了,也不愿罢休。 当红灯终于熄灭时,程川差不多是飞上前抓住了医生的褂子:“他怎么样?!” “手术很成功,子弹取出来了,暂时不会危及生命,但还没脱离危险期。子弹离肠道很近,导致它破裂,引发大出血,我们进行了修复和止血处理……接下来要送去icu观察。”医生摘下口罩,抹去额上密布的汗珠,问他,“你是患者家属吗?患者还未清醒,后续治疗需要与家属协商一下,还有就是费用缴纳……” “不,抱歉,我不是家属。”听到人无大碍,程川悬了整晚的心终于放下大半,说道,“但是我已经将情况告诉他的妈妈,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她大概就能赶到。” 荣峥被转入了icu,程川站在病房外,透过双层玻璃看他。男人的身子被无数根导管缠绕,冷白灯光下的苍白面庞泛着青灰,好在监护仪上的各项数值变化幅度始终平稳…… 数个小时前的场景历历在目,程川手掌撑着玻璃,额头轻轻贴了上去。 “你在想什么?”生死之际,违背本能推开我的前一秒,“你在想什么?” 第47章 年轻人身强力壮, 即使伤势较重,荣峥也在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后的第三日醒了过来。 期间程川配合警方调查完成了笔录,拒绝了记者的采访邀请,也把飞南美的机票日期往后推了一段时间——荣峥舍命相救, 他不至于狼心狗肺到趁此时机跑路。 何秘书也带着一众保镖飞抵芝加哥, 林书月不在其列。 “荣总,”何秘书斟酌着用词, “老夫人说签证一时半会儿办不下来, 她晚几天到。” 消毒水的气息宛如无形丝线缠绕在人的鼻间, 阳光透过百叶窗, 将高级病房雪白的床单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荣峥已经能坐直,靠在靠枕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被角:“知道了。”他说。 晚几天的结果,大约就是继续晚几天, 晚到最后,他伤势痊愈便没必要来了。荣峥知晓父母对他没什么感情,他对他们同样,并未过多伤神, 挥挥手让人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他与程川。 程川在给自己削苹果。他手巧, 刀锋削出的果皮薄如蝉翼, 却不曾断裂, 卷成螺旋似的形状垂落。 一时无话, 仅有刀面摩擦果肉沙沙作响,苹果的清甜似有若无地飘散,覆盖了消毒水的冷冽, 声音气味皆莫名让人心安。 荣峥就这样静静看着他把苹果削完,切出一小块果肉,用刀尖插着送入口中。咀嚼声清脆,味道听着就很鲜甜多汁。嚼东西时脸颊会稍稍鼓起,像只小松鼠,可爱——他怎么这么可爱?荣峥想,光是旁观他吃,心脏便莫名柔软了下来,就连腹部麻药过去后的疼痛,也不值一提了。 “你没受伤的那只手能动吗?”慢悠悠吃完一整个苹果,程川将果核丢入垃圾桶,又拿湿纸巾擦拭过嘴、手和刀,才不紧不慢望向荣峥,询问。 后者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手,”程川伸手指向床头柜上的打包盒,“医生说你肠道功能还没完全恢复,只能吃流食,遵循少量多次原则……我给你熬了米汤,要是手能动就自己喝了吧。” 荣峥缓慢地眨了眨眼:“不太有力气。” “好吧,”程川起身,“那我去帮你叫护士。” “我想你喂我可以吗?” 程川脚下步伐一顿,片刻后,他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我觉得命运有点神奇,你看我们现在像不像几个月前的你和沈季池?你成了病号,但我不是昔日的你,没有玩哥哥弟弟我喂你你摸我游戏的爱好。” 男人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被他几句话说得更是苍白如纸:“当初是他硬要我喂的,我想着他手不方便……” 顾虑他大病初愈,不宜动气,程川本欲再说些什么,想想还是放弃了,摇摇头:“不谈这个了,我去找人。” “不可以不说!”荣峥叫住他,“小川,我知道过去我不闻不顾的态度让你寒了心,重新揭开伤口很痛,但我们不能避而不谈。你总是这样,什么苦都藏在心里不和我说,积累到一定程度了就直接判我死刑……不能这样,我们之间不该是这个结局。” 往事不堪回首,但轻飘飘揭过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闷着沤着更加不妥,只会让它如烂疮那样发臭。只有挖开,摊在阳光下,刨去腐肉重新上药,才能从新长出健康的血肉。过程会很痛,但那是令伤口痊愈最快的方法,是荣峥自打决心追回程川以来摸索出的至理。 “我不说……怪谁呢?荣峥,你也没给我说的底气啊。”程川笑了,“而且我没说吗?我没让你和沈季池保持距离吗?从始至终在装聋作哑的人,是你。” 说完不再给他回话的机会,径自走出了病房,徒留荣峥一个人坐在床上,经受着手术刀口的疼,以及反刍旧事带来的心脏的绞痛。 是他活该,荣峥痛苦地弯下腰,心想,是他过去仗着程川爱他,有恃毋恐,他活该。 …… 住院区人手紧缺,护士没空,最终还是荣峥身残志坚,自己单手端着碗喝完了流食。 然后,干脆让何秘书办理了出院,转到一家私立的创伤康复中心。 康复中心地处称不上偏远,占地广阔,算是人为精心雕琢出的一座治愈绿洲。主院区道路两旁梧桐成荫,建筑是现代风格,简约大气,草坪与花卉错落其间。中央地带是一座巨大的圆形喷泉广场,立着天使、圣母玛利亚等等神话与宗教中的人物雕塑,造型精美。喷泉水柱清澈透亮,环形长椅上可以看到在静坐休憩的患者,的确是个疗养的好地方。 程川随同荣峥在这儿住了几天,每日就是看看书修修照片,陪对方说几句话,不想聊了也大可在园区内闲逛,饱览美景,深觉身心舒畅,人仿佛都年轻了不少。 只可惜幻梦终有尽,程川心知肚明自己并不会与荣峥长久维持这样平和的状态,分开才是他们的宿命。是以眼瞅着飞机起飞的日期越来越近,这天,他倏然问:“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啊?”荣峥有些心虚地从手表中抬起头,支吾道,“我……都可以,你想住多久?” “……”程川说,“生病的人是你,大哥。” “那就……半个月?我感觉我伤口恢复得还不是很好,反正不着急,多待一会儿也没事。” “随你。” 荣峥还以为他说这话是会在未来半个月里继续陪伴自己,不由露出个松快的笑容。笑完,再次低头去看表。 程川生出些好奇:“你有事?” 被问到的人眼睛很亮地看着他:“有。”话音刚落,敲门声便笃笃笃响起。 “荣总。”何秘书的声音传来。 “咳咳,请进。” 何秘书推门而入,几个保镖紧随其后,各人手里各抱着几捧花,翩然而至,横三竖三在程川面前的茶几上摆好后,又飘然而去了。 程川:“……” 花束每一捧都很巨大,以黑色烫金纸包裹,底部系着深紫缎带,华贵无双。一朵朵朱丽叶玫瑰开到最盛,丰硕饱满,花瓣重重叠叠,质感胜过丝绸。 更关键的,花束中心不是花,而是一个精致的黑色盒子,表面光滑如镜,印着金色logo,熠熠生辉。 无需打开,程川光看logo名称与礼盒大小,就已经猜出了内里装的是什么——镜头。 九个不同品牌、不同类型但毫无疑问都极尽奢华、价值不菲的相机镜头。 荣峥行走还不太方便,摇着轮椅来到他面前,从一捧花束中取下礼盒,拆开,将那个价值六位数的镜头递给程川:“小川,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第52章 九月三号,程川老年痴呆了都会记得的时间,严格意义上他和荣峥的第一次相遇。但他没说出这个答案,只嘴角轻扯,问:“什么?” “我们第一次见面。”荣峥固执地伸着手,“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觉得你很漂亮?”肆意张扬的漂亮。 “没有。” “那我现在说。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就不可救药地被你吸引了。” “好的。” 荣峥被他一本正经的表情逗笑,把那个镜头放在茶几上,往对面方向推了推:“我之前……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我在学着慢慢改了,小川。第一次追人,方法可能有点笨拙,如果哪里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一定要告诉我。” “我最不舒服的就是你这个追人行为本身,荣峥,我们已经分手了,体面一点,好吗?” “不好。”男人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小川,只有放手这一点不行。” 程川无声叹气,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视线一敛,改为落在那九个镜头上发呆。荣峥却会错意,认为他感兴趣,一个接一个给拆开了,整齐划一在茶几上摆成一排。 好家伙,程川眼都直了,没有最贵,只有更贵,这九个镜头加起来没有七位数他是不信的。 “这得一千万了吧?”他问。 荣峥答得含糊:“没那么多,少一点……你喜欢最重要。”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这些东西没有哪个摄影师会不喜欢,但喜欢与拥有是两回事。并且—— “你对谁都那么大方吗?”抛开别的不谈,程川委实钦佩他的阔气。 “怎么可能。”荣峥说,“我是商人,我最锱铢必较了,我挣的钱只给你花。” 言辞斩钉截铁,程川看他一副万分笃定、不似作伪的模样,一个让他如鲠在喉多年的问题便这么自然而然地问出了:“那你……前几年,给沈季池转的那几百万呢?” 刚说完,就后悔,他们早就分手,问这话显得他多在意似的……虽然但是好吧,只是有一点点介怀。 “算了,当我没问。”程川尴尬得恨不能穿越回几秒钟前,扇死那个嘴瓢的自己,要不弄成哑巴也行,当即起身,想借尿遁来逃避现实,“我去下厕所。” 说罢抬步就走,不成想经过荣峥身边时,却被对方一把拉住了手腕。 第48章 “什么几百万?小川你说清楚。”荣峥蹙着眉头, “我什么时候给沈季池转过钱?” 程川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道:“就我们刚在一起没几年那会儿,他还在德国留学,抱怨家里给的钱不够, 你往他账户里打了五百万零花钱。” 轮椅上的男人满脸错愕:“啊?” “啊。”程川和他面面相觑, 顷刻,掏出手机, 点开沈季池的ins账号, 滑到几年前对方发布的帖子界面, “他在社交软件上炫耀的。” 【shnjch_ronggg:不是亲哥哥, 但也很宠我~[幸福][幸福]】 屏幕中央,赫然配着一张银行电子回单的截图,转账时间与发帖时间相差无几,大部分地方都被打上了厚重的马赛克。 唯独露着金额栏和汇、收款人姓氏,前者填着长长一串数字“5, 000,000.00”,后者则分别印了“荣”与“沈”。 再往下看,就是一条相隔没几天的、抱怨家里给钱不够的文字。 亮白色底光刺得荣峥眼睛微微眯起, 他盯着上边的图片,记忆回笼了。 “……那笔钱不是打给沈季池的。”荣峥衔冤负屈, 欲哭无泪, “沈是沈伯涯啊。” 看着程川裂开的表情, 他哭笑不得, 继续解释:“当年沈伯涯筹划在柏林开中餐馆,和他公司不挂钩的,启动资金周转紧张, 就以个人名义和我打了借条,合同我还留着呢。” 怕他不信,荣峥连忙呼叫何秘书。 何秘书提着办公笔记本走入,不多时,借条的电子扫描版便摊开在了三人面前。基本信息、还款条件、担保条款及争议解决等等核心条款一应俱全,双方的签名与手印亦不缺,这样的模板程川本科时不知看过多少份,早已烂熟于心——合同不假且有效。 这就有点尴尬了。 何秘书非常有眼力见地退下,将空间留给了这对怨偶。 “沈伯涯没告知开餐馆的原因,我也懒得打听,也许是沈季池想吃家乡菜吧?谁知道。”荣峥耸肩,“他一年后就把钱还了,再后来聚会时提过一嘴,没开起来,挺废物的。” 程川摸摸鼻尖:“这样啊。” “这样的。”荣峥很认真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不会也不屑于在这种事情上骗你,小川,你当初……”当初发生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来问我呢?可话刚脱口,男人便息了声,绕来绕去,又回到问题的根源。这段关系里是自己没有给予程川足够的安全感,何来资格质问。 再开口时,荣峥笑得僵硬又涩然:“我都不知道我们之间还横亘着多少这样的误会……不行,今天必须说个清楚。小川,告诉我,求你。” 矜贵与卑微的反差此时此刻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程川语气干巴:“……大都记不清了。” “那就挑记得清的说,小川……” 看起来好似自己再推脱他便要哭着碎掉了,程川眸光扫过何秘书留在茶几上的笔电,思虑须臾后,踌躇道:“有次圣诞节,你陪沈季池打了一夜电话……” 他记得当年雪夜,自己催促荣峥别熬太晚,早点休息时,对方以“还没忙完”拒绝了。而后第二日晨起上厕所,路过书房,就听到他的电脑里传出一句“荣峥哥,谢谢你陪我打了一夜电话”——原来所谓的“忙”是忙着跨时差当陪聊…… 荣峥绝望:“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是不是操劳过度提前老年痴呆了,怎么不知道我还熬夜陪沈季池打过电话啊???” “真不记得?”程川凝眉,说了年份,“你再好好想想呢,那一年的冬天很冷,雪也来得格外早。” 经他提醒,荣峥总算回忆起来:“……我比窦娥冤。”他说,“当时我真在开跨国会议,沈季池确实也给我打了语音通话,但一张口就是抱怨,我说我在开会没空,那边就没声了……我以为他早已挂掉,谁能想到是在对面静音一整晚,等我会议结束了突然冒出一句……我那时都没多理,敷衍着就挂断了。” 程川:“……” 沉默,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是,”荣峥越想越气,“他是有癔症还是表演型人格?”咒骂两声后,他操作电脑打开特定软件,登录了工作账号,两指轻动,点开云端的会议记录,坦坦荡荡地将屏幕界面转到程川眼前,“小川,我没撒谎。” 程川:“嗯……没说不信你。” 男人简直要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了,忐忑地望向程川,倒豆子一般把自个儿认为会使他硌应的点往外捅: “还有就是沈季池刚回国时,你问我为什么没告诉你聚会是他的接风宴,因为乌烟瘴气没必要,以及……我私心作祟,不想让你看其他人,小川,你眼中只用装我就好。撞衫一事的确是我疏忽,我原以为你喜欢那种风格的衣着,于是托沈季池代购,谁料他给我整这出……没了吧?” “……其实还有。”程川拇指在手机显屏上滑啊滑,再度翻出一个帖子,“最后一个。” 一张图,图上是一块被框在三角形打包盒内、造型精致的桂花糕,四周边缘裁切得利落笔直,糕体是一层糯米粉叠一层桂花酱,最顶上撒落干桂花,如繁星点点,光是透过屏幕就足以想象出入口是何等细腻绵密,齿颊留香。 配文:【shnjch_ronggg:幸福大概就是一句想吃桂花糕,便有人送来给你,不远万里。[心][心][心]】 “这个也是误会吗?” 荣峥没立即回答,而是伸手摸了摸腕上的表,恍然大悟般喃喃:“所以你才不肯戴我送的表,因为觉得那一次我是去给沈季池送桂花糕,买表只是顺带?” 没想到程川却问:“什么表?” “四年前,我忙于工作忘了你的生日,后来想要弥补,便定制了一块表……我那年是去德国给你取表的,小川,帮沈季池带桂花糕才是顺便。” “给我的表……不是沈季池不要的么。” 二人大眼瞪小眼,这回不待程川行动,荣峥已经拿过他的手机,开始翻沈季池的账号。两者日期离得近,没扒拉几下便找到了,果然—— 荣峥对着对方分享的名表配图和文字冷笑出声:“小偷……我先去取的表后给他送的糕点,图片大约是趁我不注意或者上厕所时候拍的。” 程川安静极了。 “小川,我曾经待沈季池的好不假,但那并非爱情,也没你认为的那样看重。”荣峥把手机递还给他,“一些行为,我希望你能脱离‘我喜欢他’这个立足点重新审视一下……程川,我喜欢、深爱的人只有你,从头到尾都是你。” 第53章 “是吗,”程川接过,手机壳上还残留着对方的掌心余温,只是极浅极淡,很快便彻底凉透了。他将之塞入口袋,轻声说,“我知道了。” - 程川最终也没收下荣峥送的那些花和镜头,后者并未强求,玫瑰插入花瓶摆放在屋内各处,镜头则让何秘书暂时收起。 何秘书拎着一袋镜头离去前,抿了抿唇,终是逾距多嘴了一句:“荣总,公司那边您尽量还是抽空回去坐镇几天吧。” “有人忍不住了?”荣峥从报纸中抬起头。 “近来里里外外的流言比较猖獗……”秘书组织了一下措辞,“有说您罹患重病正在国外治疗,有说您违法犯罪已被警方逮捕,也有说您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准备把荣氏卖了的……” 荣峥:“……” “行,我明白了。”男人抬手捏捏山根,“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我等会儿和财务说一下,秘书办和总裁办这几个月的工资发双份。” 何秘书离开后,荣峥从背包里找出自己的签证,他因公需常飞世界各国,和程川并非同时办理,眼下即将到期,着实也该回国了。 第二天,两人在疗养院花园里散步时,荣峥同程川说了回程的日期,并兴致勃勃地与他讨论回京市后得先去哪里哪里好好搓一顿,可惜了自己如今伤势尚未完全恢复,若要吃一些重口麻辣的,只能干坐在一旁流口水了…… “我有说和你约饭了吗?”程川站在轮椅后,声音里似乎带了笑,又似乎没有,荣峥不确定,回首去望,对方没低头,仰视的角度让他看不真切他眼眸。 “是我太着急了。”荣峥从善如流,“不答应也没事儿,我说过要重新追你一遍的,小川,别太快对我心软。” 程川还是那句老话:“多虑了。” 事实证明,荣峥的的确确多虑了。因为次日直至中午,平素这个点通常都会来陪他用餐的人没有出现。等男人意识到不对劲径直闯入程川屋中时,一切为时已晚。 人去楼空——程川又跑了。 房间如同从未被居住过,干干净净,没留下一丝生活的痕迹。唯有木质茶几上用电热水壶压着张纸,是对方写给他的字条。 第49章 【把你从黑名单放出来了, 欠一条命,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说明事由我会回来的。】 鸾漂凤泊的字迹力透纸背,荣峥拇指与食指死死钳住那张纸, 关节发白。随着力道收紧, 纸条终究没能抗住,“嗤啦”一声被戳出一个洞。 “还是不愿留下来么……”轮椅上的男人垂下头颅, 自嘲一笑。但脆弱仅是一闪而过, 不出三秒, 他便恢复如常, 将那张纸整齐叠好收进口袋,手一扬招来秘书,“去查他去了哪里。另外,预订最近一趟回国的航班。” - 历经航班起飞中转皆延误、长达十几个钟的飞行耗时等诸多坎坷后,程川所乘坐的班机终于在出发次日的傍晚, 缓缓降落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埃塞萨国际机场。 跑道的灯在暮色中次第亮起,机舱广播里,西班牙语和英语交替报着降落信息与室外温度,程川用力眨眨惺忪睡眼, 伸了个懒腰,开始起身取行李, 随着人潮往外涌。 九月, 正值南半球春初时节, 空气中还带着冬末的凉。程川走出机场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清新又略带潮湿的气息瞬间盈满肺腑,精神为之一振,长途跋涉的疲累就这么被拂去了。 开向市区的出租车沿宽阔的公路疾驰, 窗外景色快速闪过,大片草地躺在黄昏的怀抱里,程川枕着胳膊趴在车窗上,闭眼勾起嘴角,各有各的安然。 到达目的地后,他吃饱喝足一觉睡到自然醒,精神奕奕。次天,程川先去银行换了一些阿根廷比索,旋即才开始在这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城市内游荡。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建筑风格融合了哥特式和巴洛克式的元素,素有“南美巴黎”之称,程川一路走一路拍,慢慢地,相册里便依次多出了五月广场上色泽瑰丽的玫瑰宫,似一根白玉钉子直指苍穹的城市地标方尖碑,街头一对女着大红长裙男西装革履正在跳探戈的舞伴…… 往后半个月,程川更是乐不思蜀,去糖果盒球场观看博卡青年队的足球比赛,在歌剧院里听皮亚佐拉,前往博尔赫斯曾任馆长的图书馆自习……他几乎要溺毙在这座魔幻与现实交织的浪漫城市中。 期间来自荣峥的消息不绝,倒没让他回去偿命,多为一些生活琐事,絮絮叨叨,像从前的自己。程川干脆屏蔽了,只每天起床后例行公事般查阅一下有无要紧到需他救命的事情。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度过如梦似幻的两周后,一个薄雾朦胧的清晨,程川重新背上背包,告别了这座城市,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开始向乌斯怀亚前进。 他先去了拉潘帕省的圣罗莎,途中偶遇赶赴卢罗国家公园的野生动物摄影师车队,队长得知他也是摄影师,又孤身一人,便盛情邀请同行。 难能遇上志趣相投又如此热情的人,程川欣然应允。 “我叫卢西亚诺,”递来一瓶水时,年轻英俊的队长露出一口白牙,“我们打算去拍美洲狮,听说它们最近常在水塘边出没。” 程川接过:“谢谢——我的名字是程川,《国家地理》的摄影师,在往阿根廷南端走,去和我的同事们汇合。我们昨天刚在视频里沟通过,计划去拍南极。” “酷。”卢西亚诺看起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对讲机内传来的队员们的交谈没能让意图成行,他和他们讨论着接下来的路线,程川偏了头,目光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 地表覆盖的野草接天,远处丘陵起伏如巨兽脊背,在烈日的炙烤下蒸腾着热浪,扭曲了远处景象。成群的草原鹿在荒原上时跑时停,跑起来时褐色身影会化为自由灵动的线条。若真有来生,做这样一头鹿也不错,程川穷极无聊地想。 天色渐暗,车队在一处废弃的牧场遗址停了下来,车灯开着,下车后的队员们分工默契,有人支起卫星电话确认天气,有人调试摄影设备,有人开始准备晚餐…… 程川是块砖,哪里有需要他就上前搭把手,一通热火朝天的忙活后,众人总算能围坐下来,好好享受晚饭。 卢西亚诺抽出一次性纸杯倒了两杯红酒,一杯自己喝,一杯则递给了程川:“尝尝,门多萨产的,配烤肉最绝。” 程川接了,面前篝火劈啪作响,烤架上的牛肉散发出诱人焦香,他一口烤肉搭一口红酒,诚如对方所说,有滋有味。 吃饱喝足,队员们有的抽空整理白日所摄素材,有的围绕篝火跳探戈,有的则侃着天南海北的大山,说起自己在世界各地的奇遇,间或引起惊叹或质疑。 “你呢?”卢西亚诺忽然在一片嘈杂声中转头看向程川,“一个人穿越阿根廷,总有些故事吧?” 程川没去看他双眸,只注视着跃动的火焰,笑说:“工作需要罢了,能有什么故事。”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程。”卢西亚诺一脸心碎。 “当然。”程川瞥他一眼,道,“好吧,我在寻找一些答案。” 对方又问:“什么答案?” “我说不准,也许是自我,也许是生命吧。” 卢西亚诺笑逐颜开:“程大诗人。”他往折叠椅上一躺,跺了跺一只脚,“拉潘帕会给你答案的。” “由衷希望。”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谈笑间,荒原远处忽地亮起一束灯光。 “你们的人?”程川发问。 卢西亚诺摊手:“我猜是一位狂热爱好荒野的探索者。” 车辆朝他们的方向越开越近,莫名其妙地,程川心底浮出一股怪异的感觉,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愈来愈近的光。 来车风尘仆仆,是辆越野suv。车门打开,最先出来的是一条腿,修长有力,踩着黑色马丁靴踏在地上。紧接着方为上身,防风夹克利落挺括,勾勒出蜂腰猿背的肌肉线条。 一个身量颀长器宇轩昂的男人,一张化成灰程川都能认出的脸,闲着无事捡来玩的树枝被他戳在地上,“嚓”一下折断了。 荣峥的视线越过篝火,向他望来。 程川这个老情人绷着脸一言不发,反是卢西亚诺率先打了个招呼:“老兄,你也来拍野生动物吗?” “不是。”男人在一圈探究眼光里处变不惊,含笑看着程川,说,“我来找人,找他。” - “怎么来的?”夜渐深,大伙儿各自散去歇息了,程川倚在荣峥那辆越野车的车头,问他。 “飞机加租车。”后者晃晃抓着的手机,“我前两天和你说的,等我。但我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时你已经离开,于是只好拜托黑客朋友帮忙查了一下手机定位。” 程川不无讽刺:“你交友范围挺广。” “有钱什么都好办。” 程川垂下眼睫。 “我伤口已经差不多痊愈,公司的事情也都处理好了。”荣峥故作会错意,“定位只有大致范围,荒原腹地没信号,我还忧心找不到你呢,幸亏远远看见了这儿的篝火与汽车灯光。” 第54章 事已至此,程川也懒得再作无谓挣扎,步子一抬就要走。 “你去哪里?”胳膊却在这时被男人拉住。 “睡觉。” “和他们???”荣峥不可置信地指着不远处车队扎在篝火旁的帐篷,因数量有限,加上都是同性不必拘礼,多是两或三人睡一顶。 程川抽出胳膊:“不然和你?” “荣幸之至。” “滚。” 荣峥笑笑,转身探入车内,取出两顶户外全自动速开帐篷,递给他一个:“别为难自己了,睡吧。”见他不动,只得补充,“卖你,钱线上转我就行。” “……”程川到底是接受了这项交易,他浅眠,有更好的条件何苦委屈自己,转钱动作十分之痛快。 荣峥啼笑皆非。 “谢谢。”程川寻地安营扎寨前乜他一眼,善意提醒,“车队队员说今夜大几率有雨,你帐篷注意别搭到洼地里。” “知道啦。” 旷野污染少,夜里可见银河横跨天际。帐篷兼具实用与情怀功能,顶上开了一扇透明窗,程川躺下后,耳畔听着远处传来的风声和虫鸣,入目是漫天碎钻般的星子,触手可及的模样。 他情不自禁抬起手,心间弥散开浅淡的怅惘。 “川儿,每颗星星都是一个故事呢。”女人柔婉的声音如在耳侧,娓娓道来虚虚实实、真假难辨的传说轶事,程川记忆一下被拉回到二十几年前的小镇。 昔年昨日,天气晴好时候,老家门前抬头就能望见银河。程敏醉酒呼呼大睡后,是他们娘俩难得的喘息时光,母亲贯爱搬个小马扎给他,自己却拿了片裁下来的纸箱就垫在台阶上席地而坐,二人一同仰头望天。 “天上那么那么多星星,天空是不是就是一本巨大的故事书?”程川还记得幼年自己的疑问。 “是呀,”彼时母亲摸了摸他的脑袋,很淡地笑,“所以如果往后川儿一个人孤单,想妈妈了,就看看夜空吧。一颗星星就是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可以读很久很久,读着读着,就会发现自己在巨大的故事书下变得小小的,所有不快乐也都会变小啦。” 程川那会儿其实并不太明白母亲的话外之音,没意识到早在那时,她便已铺垫着离别。 年幼的他只朦朦胧胧觉出了个体和宏大的反差,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人是一个多么渺小的人。 第50章 真奇怪, 程川想,对方故去多年他没怎么思念过,而今身处异国他乡,反倒伤情起来了。 他摇摇头, 收回手, 摒弃心中一切杂念,数羊入睡。 半梦半醒间, 一声惊雷轰隆爆开, 程川被激得睁了眼。 帐篷外人马嘈杂, 不间断传进两种语言交替的埋怨与命令, 他只听得懂英语和部分不复杂的西班牙语。 “我的老天!再待下去我们会被风吹跑的!暴风雨比我们预想的要大得多!” “该死,那团雷暴看着能把我们的人和车一起劈成焦炭……当初就不该信你那张破嘴,说什么问题不大!” “你现在来怪我?!有本事一开始出发时你嘴巴别开那么大啊,把牙齿露出来乘凉吗?!” “早说就不该接这趟活儿!” “停止争吵好吗伙计们!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一个新的避风港,所有人立马收拾装备, 转移阵地!” …… “小川!你醒了吗?!快出来,我们得换个地方!”手掌拍打金属支架的力度大到整座帐篷都在摇晃,荣峥焦急的声音混在狂啸风声里袭来。 程川提高声音回应:“醒了。”一边说一边已在迅疾翻身坐起,整顿行囊。 五分钟后, 所有人的所有行李全部拾掇完毕,车队浩荡转移。 程川手握卢西亚诺给的对讲机, 在搬帐篷上车时趁便坐了荣峥的车。 “我的高乔人朋友在聊天时曾提及, 这附近是有山洞的, 约莫在西北方向, 我们往那边走。”对讲机内传出卢西亚诺的安排,二人跟在他们车后。 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锤下,打得越野车铁皮砰砰作响, 远方荒原在狂风暴雨中扭曲变了形,与苍穹的边界早已模糊不清。铅灰的云层低得将要压地,闪电如银蛇穿梭其中,每一次炸响都将天地照得惨白,转瞬又坠入浓稠黑暗。 世界风雨肆虐,摇摇欲坠。 “我们好像在进行末世逃亡啊。”漫天雨水仿佛要将整片草原淹没,荣峥拨快了雨刮器的速度,有心打破沉寂,带着笑开口。 程川却只提醒他跟上车队,注意看路别陷进沼泽。 “若真的被困死在这里了怎么办?”男人自得其乐,再次废话。 程川凝望眼前影影绰绰的世界,他诡异地听出了他所想表达的,遂道:“那我一定离你远远的,我们葬不到一起。” “没关系,拉美文化里不是说人死后都会变成亡灵吗,我化成白骨,还缠你。” “……”程川嘴角抽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车队在原野上行进近一个小时,总算抵达一处山坳,找到个天然岩洞。洞口被一些大石块和枯木堵住,众人拿着撬棍等工具齐心协力清理出一条足够车辆通行的道路,缓缓驶入。 山洞内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但相较露天草原,已是很好的避难所。车辆停稳,忙活半宿的一群人拖着疲惫身躯下了车,检查一遍周围环境确保安全后,才重新搭建营地,生火支帐篷。 程川方才帮忙清理洞口时淋了点雨,这会儿坐在篝火旁,脱掉外套,撕开条压缩毛巾擦着半湿的头发,打算弄干再睡。 荣峥在他身侧坐下,手掌搭在腹部,后者瞥见,动作微顿,仅仅一刹,便视若无睹地低了头,继续静默擦拭。 没坐多久,男人喝过一杯车队队员递来的热水后,又站起身忙活去了。 “他是你男朋友吗?”一句询问倏而冒出,程川停下动作,偏头看向坐到荣峥刚才位置上的卢西亚诺,后者耸耸肩,“他的眼神看上去分分钟要把你吃掉——呃,一个比喻句,好像我们不存在不是人一样。” 程川失笑:“不是。”现今确实不是了。 “那就是前男友了。”卢西亚诺又道,这次程川没再否认,前者适可而止,转而说起拍摄,“我们好不容易申请到开车进入的权限,预计还要在这儿待三天,原本荣先生不来的话你想撤退也没办法,但如今,你们随时可以返航。毕竟昨天这样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草原美丽,亦危险。” 卢西亚诺以为他们会走,毕竟俩人瞧着委实不像能吃苦的模样,那位叫荣峥的状态更是糟糕,脸色白如纸,他都怕对方哪一刻就偷偷晕厥了。孰料程川却摇摇头:“我等你们一起返程,他的出现是意外,改变不了什么。” “好吧。” “小川,”荣峥弄完手中活计,过来喊人,“帐篷搭好了,离白天还有段时间,再去睡会儿吧。” 程川的老年人作息熬到此时于他而言的确煎熬,以是颔首与卢西亚诺作别,走到帐篷前时,止了步:“你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他本来想着擦完头发再自己扎的。 “顺手的事。”荣峥声音微哑,乐在其中。 程川低头钻入帐篷。 暴雨持续了整夜,于清晨时分停歇。 简单洗漱完毕,甫一走出岩洞,程川便被跟前景象惊呆。 但见朝阳穿透云层,在雨后荒野上洒下金色光芒,地平线处腾起一道彩虹。更使人惊喜的是,不远的地方就有十来只原驼正慢悠悠行走,修长脖子骄傲地昂扬,蓬松的黄褐皮毛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可能是来喝水的,”卢西亚诺提醒队员们,“快拍!” 无需他多言,众人早已迅速架起相机调整角度,程川同样屏住呼吸,把镜头对准原驼群,荣峥也是有备而来,掏出一台相机框住了他的身形。 快门按下那一刻,所有人都得偿所愿。 程川沉浸在得见奇遇的喜悦里,没觉察到自己也成了他人的风景,回头时眸中笑意还未散尽,半扎个揪揪的头发有些许垂在耳侧,被潘帕斯的风吹得胡乱飞舞,背景是似真似幻的草原奇景,咔嚓—— 荣峥又拍了一张。 “小川,笑一笑,我再帮你多拍几张。”男人兴味盎然的声音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传来,程川没笑,眼眸望进眼眸,漠然对上珍视。 “何苦呢。”他怔然着,轻声道,“荣峥。” 荣峥走到他身边:“不苦,我说过的,换我来爱你。” 程川不再看他,一双眼投向雾霭中的草原。针茅属的长草叶片碧如翡翠,丝绦似的随自天际席卷而下的风摇曳,织就大片连绵绿浪。那么宽那么广的原野,让他回忆起昨晚没迁徙前在看的夜空,草和星星一样,程川想,一座草原也是一本故事书。 “可能人吧,总因短命而生不甘,”一声叹息散开,程川身影也几乎要散进风里,说出的话却格外平静,“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 第55章 “荣峥,人生如寄,你脚踩的土地形成于亿万年前,刚刚掠过的风可能吹往很久以后,我们都不过是它们漫长岁月里的过客,对彼此来说……同样如此。 “终有一天,尘会归尘,土会归土,所有求而不得的痛苦,都不过沧海一粟。” 不管是过去的荣峥之于他,之于沈季池,还是现在的他之于荣峥,之于周镜……所有人都不得所求。但相同的,所有人都还活着,没有谁离了谁过不下去,时间会稀释一切,熬过去就好。 “所以,到此为止吧,荣峥。”他说,“梦该醒了,自欺欺人无法挽救任何事实。” 苍凉壮美的晨景里,长风吹着长草起伏,也吹得程川衣衫猎猎作响。青年发丝凌乱,脊背却未曾被风摧折,从头至尾挺得笔直,鼓起的黑色外套让他看起来好似长出了翅膀。 荣峥看着看着,忽而想起酒肉朋友的说辞,以及德州那个暴雨天两人之间的对话。 金丝雀,程川的外形条件毋庸置疑有这个资本,光是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就足以令许多人心驰神往,蜂拥而至献殷勤。 可该念头注定只能成为臆想。因为从始至终,程川都是那只搏击长空的鹰。他爱的人曾经受诸多磨难,走过了千山万水依然自持,这样的人绝不甘为笼中雀。 荣峥,我不恨你了——在圣路易斯郊外那个夜晚程川曾出口的话再度浮现,容不得荣峥再逃避。 他终于明白,没有什么可以困住程川,过去不能,苦难不能,恨不能,爱……更不能。 程川站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眼眸恍惚也凝聚了来自千万年前的厚重,永远孤独,永远热烈。也永远,不会再爱他。 荣峥垂下眼眸,指节无意识摩挲着相机边缘,金属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漫入心脏。 他喉结滚动着,无法辩驳,无法声张,所有未竟之言尽数吞咽回了胃囊。 程川说完,久久等不来对方回应,自认为表意已经很清楚决绝,送达到位,便不再理会,擦身而过走向车队那边已经在招呼他吃早餐的队员。 背对着背,荣峥没看到他离去的背影。程川自然也没窥见,分明云销雨霁、春光大好的天气,却有一滴水珠砸落在地,打得草叶微微一颤,没在上边停留多久,便又沿着叶尖坠下,渗入土地不见了。 第51章 程川原先是打定主意跟随车队进退的, 只是很多时候安排总会被意外打断——就在他们吃完早餐出发后不久,荣峥发起了烧。 “嘿,哥们儿,你还好吗?”中途停车拍摄, 众人从车上下来, 卢西亚诺不放心地看着荣峥苍白干裂的嘴唇及泛着不正常酡红的颧骨,作为队长, 他有必要保证随行每个人的平安。 荣峥语气十分抱歉:“大概是淋了雨, 有点低烧, 你们有退烧药吗?” “胡安!”卢西亚诺高喊一声, 名为胡安的少年抓着药蹦到二人身边。 “出发前忘记更新医药箱,只剩布洛芬了,而且你的运气很差,先生,它已经过期。” 荣峥无奈苦笑:“那看来着实不太走运。” “烧得很严重吗?”程川皱眉出现, “别拿自己身体开玩笑,你还是尽早返回,去医院看病。” “不是很要紧,不用太担心。”荣峥给了他一个宽心的眼神。 胡安听不懂中文, 但大约能从神态里猜出二人在彼此关心,见荣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直接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随后惊呼:“我的上帝, 你必须立刻打针吃药, 再烧下去我们今晚煮饭就不用生火了!” 余下三人:“……” 程川冷着脸,也抬臂,手背贴上他的前额, 寒声道:“你管这叫不要紧?” 荣峥嗫嚅:“我等一下用凉水擦擦说不定就降温了……” “荣峥。”程川打断他,“你不小了,还不懂什么叫与人方便,不给别人添麻烦吗?能不能别像个巨婴?” “……对不起。” “和你自己的身体细胞道歉吧。” “我现在去医院,”男人一步步后撤,脸上笑容略显惨淡,“我退烧后再来找你,小川。”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神色各异,胡安挠了挠头,干巴巴道:“我说,咱们真的让他一个人开车往回走吗?我的意思是,荣先生的状况瞧起来很差劲,我有些害怕他死在半路上……” “程川?”卢西亚诺望向身旁的人。 程川一声不响,半晌,才说:“我恐怕要食言了……抱歉,他是我的恩人,若是放任他发着烧开车,出了事我一辈子良心难安……我得送他去医院。” “理解的,程,你真是一个很好的人。”卢西亚诺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只不过我或许会遗憾上一段时日,毕竟我还没有拍出一张最好看的美洲狮照片赠予你,也没能在拍摄结束后邀请你参加聚会,共享探戈、音乐和马黛茶。” “也不用这样伤感,”程川摸出圆珠笔和便笺给他写了一串数字和字母,“这是我的微信号,你可以在应用商店下载这个软件后添加我。” 卢西亚诺收下了:“一路顺风。”没等程川走出两步,他又突地叫住对方,递上一块圆形石头,石面底色是浅粉与胭脂红交融的渐变,上边白色纹路蜿蜒游走,整体光泽温润,圆满柔和,“这是红纹石,代表祝福与勇气。程川,祝你一往无前,无论做什么。” “谢谢。”程川诚心实意笑开,“也祝你事事顺心如意。” - 荣峥手指将将触碰车门把手之际,倏地被一股大力扯开。 “坐副驾。”程川木着脸将背包放至后座,自己上了驾驶室。 荣峥内心五味杂陈,饱胀又酸涩。心肠到底太柔软,他想,甭管外表看着多冷硬,这人实则有着一颗世间罕有的赤忱坦荡的心。 令他如何松手,荣峥暗自神伤,放不下——即使听完那样一席话,知晓程川已放下所有过往,对他无爱亦无恨,他仍然放不下。 某位诗人说得真好,“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他本可以空心蹉跎一生,如果他不曾得到过这样一份炙热爱意。 “要吐就吐里面。”身前递过来一个塑料袋,程川把他扑克牌般的脸色看成了难受。 “小川,我没想吐。”荣峥接下袋子,“我只是难过。” “可以哭,我不介意。” 荣峥失笑:“你和那个车队队长认识很久了吗?他貌似对你非常依依不舍。”他看到程川放包时塞进夹层的那颗石头了,红纹石,亦称“阿根廷石”,“印加玫瑰”,象征……爱情和浪漫。 那个人是他的新男朋友吗?看起来不像,那是在暧昧中?那人喜欢程川,程川呢?他喜欢对方吗?……红纹石恍若不是被程川塞进背包,而是他的胃里,沉甸甸坠着,持续性传来模糊滞涩的闷痛。 “就比你早半天而已,”程川心无旁骛开车,目不转睛,“问这个干吗?” “没什么,我看他送了你一块漂亮石头,还以为你们很熟。” 程川锐利的目光射向他:“你想表述什么可以直言。” “那是红纹石吧,似乎代表爱恋。” 程川轻嗤:“荣峥,我不是钱,不是是个人见了我就会喜欢。” 他好像对自己的魅力没有正确的认知,荣峥暗忖,看程川神情确定他真不觉得那个队长喜欢他也对对方无意后,心间愁云淡去几分:“妄自菲薄了,小川。你值得的,不论爱情还是友情。” 程川没再搭话,荣峥发着高烧撑这么久亦不免疲倦,靠在座椅上缓解不适,车子就这样在四下默然中,从颠簸过渡到平稳,开到了医院。 “注意事项你自己把握,我先走了。”见人挂上水,程川自觉仁至义尽,说着就要转身。 不料却被荣峥一把拽住手腕:“去哪儿啊?”病中喑哑的声音听来有少许可怜兮兮。 “我应该没有义务向你报备。” “是回去找他们吗?或是离开这里前往下一座城市?”男人没脸没皮,偏执地要问出一个结果,“小川,能不能不走。” 被他扣住的人低喃:“我几个小时前应当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忘性不至于那么大吧……” “我记得每一个字,”荣峥说,“但我做不到……我放不下,小川。” “关我屁事。” 话音未落,便被男人发力一拉,跌入对方怀中,腿上。动作太大,荣峥手背上的针头被径直扯落,带出一串血珠,他却浑然不觉,只紧紧环住程川的腰,抱着,额头埋入对方颈窝,闷声道:“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小川,最后一次。” “松开。”男人不依,程川挣扎间胳膊肘杵到他的腹部,换来一声闷哼。便是到这儿地步了,他仍不愿松手,反而越抱越紧,用几乎能将双方勒断气的力度。 程川又去按他胳膊肘的麻筋麻穴,经此一遭,铁臂终于泄力,被制住的人趁机逃脱。 第56章 “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小川,我没喜欢过沈季池,性格上的缺陷也在改了……”荣峥语声里带了哀求,“程川……” 他的低声下气没使程川感到多开怀,也是不好受:“因为我不爱、也不恨你了,荣峥,没感情了,懂吗?强扭的瓜不甜,勉强来的感情也苦,何必?你的条件想再找一个什么样多高要求的都不困难,爱你的人比比皆是,实在不必在我身上吊死……” “若我偏要勉强呢?”荣峥猛一抬头,定定看进对方眼眸,“程川,我要挟恩图报。” “什么?”程川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你留下的字条,说欠我一命,我不用你以性命相偿,我只要你给我一个留在你身边的机会。”荣峥逐字逐句道,“我知道你早已不爱我,不是在一起,让我陪着你就好……哪怕不算朋友,不以任何身份。” “说得仿佛你之前还有这两天没在死缠烂打一样。” “我想要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既要面子,又要里子,真给你脸了。程川腹诽,狐疑地觑视着他,“留到什么时候?” “我死心的那天。”男人故作轻松,“反正你也已不爱我,没准我在你的郎心似铁中万念俱灰,连一年都坚持不了就放弃了呢?” 程川斟酌。 “怎么,不敢?” “激将法就算了。”程川作出决定,“可以。但是约法三章,首先不要动不动就动手动脚,我不喜欢。” “好。” “其次,我不希望你干涉我的任何抉择——我去哪里,见什么人,做什么事没职责和你汇报,要求你回避时也必须听我的话,能做到吗?” “能。” “最后,得有个时限,不可以等到你死心那一天……三年,荣峥,我最多让你跟在我身边三年。” 荣峥笑盈盈说:“你真了解我。”得到的回复是一根中指。 护士从新来给他这个不知死活的病号扎好针,千叮咛万嘱咐再来一次她们有权拒绝收治之后,荣峥才算老实,客客气气道歉道谢。 程川订了酒店,说要回去洗漱,荣峥这回没拦。他人逢喜事精神爽,甚至万分体贴地交代对方:“无须对我太挂怀,好好洗个热水澡,美美睡上一觉,我饿了会自己吃饭,哭了会自己流泪,死了会自己埋……” 程川已无力反驳,凭靠顽强的意志才把将人大卸八块的杀意压下,顶着五雷轰顶的面容逃也似地远离了病房。 第52章 程川走后, 荣峥设了个闹钟看点滴时间,随即半躺在输液室的病床上阖目养神。混沌间,就这么睡了过去。 再睁眼不是被闹钟的振动唤醒,而是一通来自国内的视频电话, 距他入睡堪堪过去二十分钟。 “没算错的话你那边晚上十点多了吧?还没休息?”荣峥接起, 挑着眉问。 宋凛身体后仰,姿态放松地靠在电脑椅上, 摘下金丝框眼镜, 喷上清洗液, 用眼镜布擦了擦:“刚更新完明天上课要讲的案例, 这不紧赶着关心你来了。” 正在挂水的人笑了笑。 “你腹部的伤怎么样?”宋凛蹙眉盯着屏幕里对面人所处的背景环境,“在医院?出什么事了吗?” “伤口没事,没裂开。”荣峥说,“发烧来挂水,大概是飞行太久, 下机后又忙着找人,没怎么休息的原因。问题不大,目前感觉生龙活虎,大抵是好了。” “你们就折腾吧……”宋凛看他心情不错的样子, 又问,“如此开心, 程川答应和你复合了?” 方才神态还算松快的人霎时落寞下来:“没有。”他后脑勺靠在墙上, 仰头望向洁白的天花板, 早已不复面对程川时的势在必得, “我可能永远都追不回他了。” 宋凛讶异:“这么不自信?不像你啊。” 荣峥心道是你不了解他,你没看过他说不爱时的眼睛。 “既然追不回,”宋教授不理解, “为什么不放弃呢?” 荣峥没回答,反而问他:“你有没有深爱过一个人?不是你那些比换衣服还快能组一支球队的前任,是……”他把视频画面下移,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腹部,“可以为他不惜一切的这种。” 宋凛笑得淡薄:“没有。” “等你遇上这样一个人的那天就知道我为什么放不下了。” 那大概率也不会,宋凛心说。他家庭圆满,父母开明,一生顺风顺水,没有特别爱的人,也没有恨的人,情爱于他只是消遣,犯不着玩命。即便此前曾对程川生出过不轨之心,没维持几天也就又全然放下了,他的爱来得快,去得更快,所以才不懂为什么他们能爱得要死要活。 真没必要。 但他尊重世界的参差,并未置喙,也没在这问题上多纠结,只提醒好友:“你别把自个儿玩死了就成。” “我尽量。” “……我服了你们了。” 两人插科打诨,又聊了一会儿便挂了。适逢护士来换吊瓶,荣峥看着对方利落的动作,倏然用西语问她:“你知道西西弗斯吗?” “噢,当然。人间最足智多谋的人,科林斯城邦的建造者和国王——你要和我聊他吗?”女护士垂首瞟向他,虽然这是个不省心的病号,但谁让他帅呢?她对于长得好看的人素来宽容,今日正好也没什么病人,因而很乐意将时间浪费在这个养眼的人身上。 “假如不耽搁你时间的话。”荣峥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可以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那你觉得西西弗斯幸福吗?” 护士坐下了:“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先生。如果幸福必须与‘结果’绑定,那么他注定悲惨。但如果幸福是在无意义中坚持自我意志的尊严,那么他的确可以是幸福的。” “你说得对。”荣峥愣怔望着眼前虚空,思索了片刻,喃喃,“我觉得我现在有点像在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清醒地做着一件没可能的事……可为什么我明明知道他不会再爱我,待在他身边也不求得到回应,仍旧还是难过呢?” “因为你还在自我欺骗。”护士一针见血。 “什么?” 护士却没立即解释,而是问:“是送你来的那位先生吗,你爱的人?” “对。”男人点点头,诚心求教,“什么叫自我欺骗?” 女护士答:“我的看法,如若你真的认清了你爱的人不爱你的事实,只把陪伴在他身边视为对‘爱’本身信仰的坚守,就如同信徒供奉不回应祈求的神——那么你应当是平静的、幸福的,不该难过。但你说难受,那只能说明你并没有真正接受,你还抱有可笑的幻想,觉得只要继续陪在对方身边,终有一日他会被你感动,重归于好。” “我没有……”很小声的驳斥,也很苍白。 护士不置可否,只道:“鉴于你说你接受了他不会再爱你的实情,我们不妨来做个假设,当有一天他爱上其他人,你会祝福并退出吗?” “怎么可能。”荣峥不假思索,事实上他不仅不会祝福,他还从中作梗,比如周镜。 “你看,你声称接受他不爱你,却无法接受他爱他人,这难道不是自我欺骗吗?你不过是在用‘无私’掩盖自己对情感归属权的争夺。” 男人一脸挣扎表情:“不是的……他们嘴上说喜欢他,却什么都不付出,遇到困难就退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给予他幸福?但我可以为他放弃所有,乃至生命……” 关于周镜,自己不过拿他父亲的公司稍一威胁,便退缩了,那种喜欢也配得上程川?至于那个摄影车队队长,更是搞笑,一颗破石头糊弄谁呢。他们都配不上他…… 女护士温柔而慈悲地凝望着他:“潜意识中将其他追求者视作‘威胁’,认为只有自己配得上为你爱的人牺牲,这种优越感难道就不是一种变相的情感霸权吗?” 荣峥缄默不言。他知道自己卑劣,但没想过竟卑劣至此,理想自我与现实自我割裂带来的巨大落差让他心里生出了莫大的恐惧,简直要陷入存在性虚无,成为自己精神的囚徒。 “先生,你不是救世主。”护士还在继续,“你爱的人的生命价值并不依赖于你的舍身,他的幸福定义权只属于他自己。” “……我知道了。”病床上的人哑声开口,“谢谢你,愿意浪费时间听我倾诉。” “不客气,先生,我今天很开心,因为我小时候的梦想其实是成为一名哲学家。” “你现在就是,下班后也可以是。” 护士将最开始时男人对自己话语的评价还给了他:“你说得对。” - 输完液后,荣峥按着程川发来的消息寻到酒店,自己又开了间房。稍作停留,他们在第三天,开着车驶上了南下乌斯怀亚的公路。 顾忌万一荣峥驾驶疲劳再生病耽误行程,车子是程川来开,前者由他去了,但坚持为自己正名:“我没有这么弱的,小川。发烧是被你那天绝情的话打击,精神恍惚才给了病原体可乘之机,当时点滴都没输完我人就好了……” 第57章 荣峥极其守信,数天来确实严格遵循约法三章没对程川的计划指手画脚也没动手动脚——忽略精神上的动手动脚的话。他知道对方是很能言善辩的,当此人摒弃在一起时的冷落,将这一技能点在每时每刻,语出惊人,不得不说那是非常之聒噪…… “你能不能闭嘴?”程川额角青筋直跳。 “好吧,我是很听你话的。” “……” 越野车的车轮碾过柏油路,旅程不着急,他们走走停停。 日落时分,程川循着导航指引拐下大路,开上碎石小路前往预订好的民宿地址。 蓝色图标闪烁在一大片草绿中央,那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一家外围圈着白色栅栏,入口两旁立了两株纺锤树的牧场。 车辆开到主屋前,踩下刹车时扬起的尘土在风中打着旋儿融入不远处翻涌的草浪,推开车门的瞬间扑面而来一股夹着干草与牛粪气息的风。 远处传来犬吠,程川循声看去,只见几只阿根廷杜高犬撒欢儿似的,正从畜栏方向狂奔而来,颈间项圈缀的铜铃随着跑动叮当作响。他不避不躲,暗戳戳双腿发力,想着要是狗真扑上来该往哪里倒。 好在领头的大狗是只识相的,突然急刹蹲坐在了程川脚边,唯一的逾矩是用湿漉漉的鼻头轻轻蹭过他的裤腿。 "罗科很喜欢你。"沙哑女声从身后传来,程川转头,看见一位银发老妇拄着牧杖站在门廊下。衣着打扮是典型的高乔人特色,白发被深灰毡帽压下,脖颈间随意缠绕着褪色的红方巾,洗得发白的亚麻衬衫塞进靛□□笼裤,腰间系一条磨旧的铜扣皮带…… 老太太自我介绍叫伊莎贝尔,和善地带领二人走进屋内。 “托马斯去赶牛群归栏了,他说今晚会有客人来访,在他回来前,就由我和老头子暂时招待你们……” 托马斯就是订宿平台上写的民宿主人,程川猜测他是他们的儿子。 木质地板在脚下发出吱呀声,屋内弥漫着柴火与皮革混合的气息,墙上挂有泛黄的旧照片——他看了一下,没猜错的话是年轻时候的伊莎贝尔,骑在骏马上,头戴宽边牛仔帽,肩披斗篷,腰别套索,手持皮鞭……端的是英姿飒爽。 “我还年轻时的留影,”伊莎贝尔目光悠远,“现在只剩这把老骨头和一墙故事啦。” 第53章 “飒爽英姿, ”程川说,“马背上的时光一定很快意。” “是的,格外自由,那种感觉我铭记了一生。” “每一个来的客人你都要和他们复述一遍自己年轻时候的事迹, 好的, 现在全世界都知道在遥远的南美大陆,阿根廷, 一座小牧场里, 曾有一个纵马驰骋的女人了。”一个老头从厨房探出身, 左腿微跛, 和伊莎贝尔一般拄着拐杖,用带口音的英语道,“老姑娘,你的故事可以晚些再讲,现在, 先让我们远道而来的年轻小伙子们喝口马黛茶好吗?” “别见怪,他就是嫉妒我。”伊莎贝尔笑眯眯地坐到沙发上。 “叫我罗伯托就好。”老头一双手布满老茧,拎着一个铜制茶壶给几人倒茶,“尝尝我煮茶的手艺, 伙计们。” 考虑卫生问题,罗伯托的招待并未依照传统仅用一个茶杯众人传饮, 而是一人一个葫芦杯。 伊莎贝尔推过来一碟雕花银盘托着的玉米饼:“感觉苦的话, 搭配玉米饼一起吃会好很多。” 程川谢过, 依照她的建议尝试, 马黛茶入口微苦,尾调却回甘清爽,玉米饼外焦脆里软糯, 黄油香气浓郁,的确好味。 二人一边饮茶一边听伊莎贝尔说着过去的故事,时光如水,就这样静悄悄从壶嘴流过了。 两位老人的儿子托马斯与儿媳弗洛拉天色完全转黑后方才回来,一见面便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你们是影视明星吗兄弟,若要给我接待过的住客们颁奖,‘最帅气奖’非你们莫属。” 很会说话的老板,程川报以微笑:“希望您不是对每一位新来的住客都这么说。” “上帝见证,仅有你们。”他看向一旁的妻子,“弗洛拉也可以作证。” 弗洛拉懒得搭理他:“没错,没错,说谎的人鼻子变长——好了男士们,抛弃你们的客套,让我们坐下来,开始用餐好吗?” 食物都是些当地家常菜,不甚丰盛,但烹饪用心得当,味道还是不错的。六人围桌而坐,晚餐在一片和乐融融中进行。 “来一个高乔人家里住宿,若没能让你们体验一下骑在马背上的感觉,对我来说那就是一个巨大的过错!”托马斯喝了不少奇恰酒,醉意上头,大着舌头说话,“当年我第一次骑烈马,那家伙扬起前蹄时我都能在它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嘿!小得像只兔子,瑟瑟发抖。” 弗洛拉扶额:“快别说了……” 托马斯拍拍程川肩膀,咧嘴一笑:“但你猜后来怎么着?我揪住它的鬃毛凑到它耳边说‘我还没吃过马肉呢,兄弟,今晚咱们一起尝尝’,它就慢下步子了!” 众人:“……” “所以别怕,只要你比畜生更畜生,就没有驯服不了的畜生!”他将一顶翘边牛仔帽递给高高瘦瘦的青年,“征服安迪,它必不可少。” 晨光从牧场尽头漫过来,给万物均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程川接过托马斯手中的帽子戴上,踩着露水走向那匹枣红色、名为“安迪”的骏马。 “上马有讲究的,你先看我示范一遍。”托马斯走到安迪身侧,伸手按住了它的脖子,掌心顺着鬃毛滑向肩部,“先让它闻闻你的味道——我称之为自我介绍,畜生也喜欢有礼貌的人嘛。” 觉察陌生人类的靠近,枣红马警觉地打个响鼻,甩了甩尾巴,没给程川一个眼神,却在主人的手掌下渐次垂了脑袋,耳朵轻轻抖动着,也不知是在抗议还是撒娇。 “程川,看好了!”托马斯说罢,稍微侧过身子,左手牵着连接笼头的缰绳,右手虚扶马鞍。然后左脚踩进马镫,膝盖微屈,右腿轻捷一跨——整个人便有如被风托举,稳稳落到了鞍上。 “动作关键在三点成一线,脚、臀和手要配合协调。”马背上的人坐直腰背,缰绳在掌间松松绕了一圈,“拉住缰绳时别像在拔河,这是你和马沟通的媒介,呃,怎么说呢,它就是你和马交谈的舌头。” 话音落下,托马斯轻抖缰绳,安迪缓步向前。高乔人的躯体随马步上下轻晃,宛若浮在水面的木舟。 “轮到你了。”托马斯没骑太久,翻身下马后,把绳子递给程川。后者脑海中回放着对方的示范动作,先“自我介绍”了一番。 安迪没有特别大的抗拒反应,程川喉咙发紧,继续照猫画虎,左脚踩入马镫。 “踩稳,别用脚尖,整个脚底发力。”托马斯提醒他。 程川深吸一口气,踩蹬、抬右腿行云流水,一呵而就。唯一的疏漏是重心没找准,膝盖重重磕在了马腹上,安迪当即不耐烦地踏蹄。他胆战心惊,慌忙抓住鞍桥,半个身子挂在马侧,成了片被风吹歪的树叶。 “屁股先上去,右腿别踢它!”托马斯赶紧帮忙安抚烈马,程川也乘机将腿甩过马背,可算成功坐正,攥着绳子的两只手力度大到指节泛白。 托马斯用折起的马鞭戳了戳菜鸟僵硬的肩胛骨:“肩膀下沉,不要像只缩脖子的鹅。手抬高,握住前鞍,对,像在端一碗水。” 程川刚调整好手势,通人性太过的安迪玩心大起,忽然小跳一步,惊得他往后一仰,缰绳猛地绷紧。 “别拽死!感觉马要动时用膝盖夹它,而非用手勒。”托马斯一面教程川,一面怒目切齿警告安迪,“怎么,仍是想尝马肉的滋味吗伙计?” 程川松开绳索,试探性地拿膝盖碰了碰马腹,安迪也不知是不是真听懂了托马斯的话,竟没再闹腾,迈出步子。马鞍上的人浑身肌肉紧绷,腰板挺直,已经不能共情昨晚答应托马斯今日要学骑马的自己。 托马斯维持与他们相同的速度前行:“腰别僵着,保持你平时走路的自然,跟着安迪的节奏晃就行。慢慢来,先学会让马走直线……” 荣峥系统学过马术,骑是会骑的,奈何如今硬件限制了发挥,程川也不让他靠近,只能在一旁提心吊胆地观摩。 好在程川学习能力很强,熬过一开始的生疏,逐渐适应找到感觉后,就渐入佳境了。 马背上的青年在朝阳里抖动缰绳,枣红马听话地绕过木桩,面临一只骤然窜出的野兔导致骏马尥蹶子的突发状况时,也能迅疾拽住绳子调整,整套动作连贯得如同草场上掠过的风。 托马斯发出惊呼,朗声大笑,应该是说了些夸赞的话,但荣峥没听清。他目中只有坐在马背上的青年,只看得见对方左手拍了拍骏马的脖颈,阳光笼罩着他的发梢,双眸亮得惊人,唇角扬起的笑恣意疏狂,仿佛他生来就属于马背,属于草原。 荣峥原本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旁边,这会儿却缓慢止了步,定定站在原地,望着光里的青年肩胛骨随控马动作隆起,宛如两片振翅欲飞的蝶翼。 第58章 程川已经摸索出门道掌握技巧,托马斯不再亦步亦趋,退到了荣峥身边,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根烟卷:“你的朋友骨子里有高乔人的血。” 这是很高的评价了,荣峥偏头看他,高乔人眼角皱纹内嵌着浓厚的赞赏。 “瞧着吧,不出三天,这小子能骑着安迪追上风速。”托马斯弹了弹烟灰,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眼珠子忽地狡黠一转,“收敛点老兄,你知道你盯着他的眼神看上去像是分分钟要拉他做.爱吗。” 外国人出言孟浪,荣峥脸皮是能砌城墙的,倒没几分不好意思,依旧放在程川身上没移开。后者正在尝试让骏马慢跑,随着马蹄在草地上敲出富有韵律的节奏,青年身影渐渐和马背重叠,一齐融入远山。 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荣峥脑子里忽地冒出如此念头。也是在这一刻,他豁然大悟,明了为什么程川应许自己留在他身边。 青年像一株卷柏,在干旱缺水时枝叶会收缩成球状,以一种“假死”状态牢牢锁住体内珍贵的最后一滴水——一如面对来自外界的伤害。 卷柏经年缺水干枯,即使丧失九成以上水分,仍会在雨水降临那一秒焕发生机,外形在几个小时内,便可从枯枝状态恢复至健康饱满。 程川也一样。 他不恨他了,情绪状态也不复六十六号公路时木然、什么都不在乎。当程川不再受累于过往,完成心灵上的自我救赎,那些回归到自己身上的爱意就像雨水,让他重新复活、生长,生机勃勃。 然而这一切,都与荣峥无关了。 程川多了解他啊,他要他看着。看他的快乐、悲伤、平静、焦虑、愤怒、懊悔、圆满、遗憾……都不再与他有关。看他们身体上相距不过咫尺,精神上却隔山隔海,天各一方。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在诛心。 荣峥望向远方,看到程川胆大妄为到敢在马背上展开手臂,拥抱住整座草原的风。青年纯白的衣衫被晨风吹得鼓胀,宛如一张高扬的帆,终究将他带向某个他永远无法企及的维度。 第54章 托马斯吧嗒吧嗒抽着烟, 看他们各有各的痴,摇摇头回屋喝水去了。 程川自己策马在牧场上跑了两圈,便转身朝荣峥的方向奔来。蹄声由远及近,闷雷也似, 每一步都踏在了后者心上。 牧场的风掠过栅栏缝隙发出细微哨音, 马蹄破开草浪,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立在原地的男人姿态闲适, 不避不躲, 甚至在一声长吁中, 被骏马前蹄高抬时的气浪掀起外套下摆时,也没眨一下眼睛。 逆光勾勒出马上的人肩线清癯的轮廓,荣峥仰首问他:“我还能追回你吗?” 程川眉梢微挑,许是刚运动完的原因,心情不错, 和他说话时乃至带上了笑:“我这个人啊,睚眦必报的,你先像我一样受上八年冷遇倒是可以考虑。” 骑马对心肺功能的锻炼是很强的,青年的喘气略显急促, 双颊与眼尾皆浮起薄红,满身少年气的蓬勃热烈, 无论是人还是话都能把追求者的心脏吊起, 荣峥喉结一滚, 难掩激动:“真的吗?” “假的。”程川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童, 笑嘻嘻道,“我不给你希望,荣峥, 三年之期一到你就离开。” 他说完,便再度扯动缰绳跑马去了,徒留荣峥呆愣站立,望着一人一马背影的眸光无奈又柔和。 早上学骑马,下午听伊莎贝尔讲她的过去和牧场的故事,一起烤肉、做玉米饼、弹吉他、学习当地民间舞蹈……程川的一天过得不可谓不充实,入夜躺在民宿床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面房里的荣峥睡不着。洗漱过后,他先处理完公司的事务,而后,靠坐在床头给宋凛发了条消息:【你平时怎么追人的?】 对方那边的时间是中午左右,回得很快:【没追过,不懂。】 【……】 【送礼物,约吃饭,当陪聊……现代人谈恋爱也就这几样了吧?反正他们追我时是这么做的。】 荣峥思考了一下——礼物送过,程川不收。吃饭不用约,他们现如今天天同桌而食。当陪聊,程川叫他闭嘴…… 宋凛那头又发来:【若是以上全都行不通,也许你可以试试找外援?】 【怎么找?】 【手机软件上or酒吧,随便找个好看点的,带到对方面前卿卿我我,等他吃醋了再一举攻心,疯狂表白说那是假的我心中只有你!】 荣峥:“……”我谢谢你,他要如实照做他们才是真的完了,程川会放鞭炮庆祝。 【……】荣峥发,【退下吧。】 【别呀,那其实是我从网上复制粘贴的,一计不通我这儿还有很多。】紧接着即见他又甩过来一段话,【若他涉世不深就领他看纸醉金迷,若他历遍沧桑就带他去儿童乐园,若他青春懵懂就假装深沉,若他世故圆滑就热忱直白……】 我选择问他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荣峥暗道,又发了一遍:【退下吧。】随后自己也退了出来。 宋凛的回答无法直接采用,但倒是启发了他。网友的智慧是无穷的,荣峥决定集思广益,戳开某个问答软件输入:【如何挽回男朋友?】 热评第一:【换一个。】 男人面无表情地触屏返回,顺手把软件也卸载了,转而打开另一个,发布问题:【如何追回男朋友?】 是一个日活量不小的app,帖子没发布多久就收到回答了,荣峥一一翻看。 【分。离。图一最好看。他只是正好在刷手机。】 什么意思,不明所以,他略过去看下一个评论,还是有在认真答题的网友的:【你做了什么让他离开你?话说如果还爱的话将问题说开,再挽回一下试试看?】 他回复:【在一起时因为工作经常冷落,他失望太多次就离开了。】 【嘶,那感觉你这种情况不容乐观啊,往往越是没有强烈冲突越是平静的事儿越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依据他的性格去制定求和方案效果可能会好一点。】 荣峥思虑几秒后,给对方发去了私信:【你好,我前男友是个很纯粹的人,性格比较冷,也比较安静,清醒自控……我要怎么重新追求才能挽回他?】 网友回信:【mbti听起来有点像xxxx啊。】 荣峥回想了一下十六人格测试刚兴起时程川就拉着他测过,也说了自己的类型,遂回:【对,他之前测出来是这个。】 【竟然跟我一样……那我劝你不要挽回了。】 今晚已经不知被打击过多少次的荣峥万分平和:【我非要挽回呢?】 【让他再一次爱上你?一般,我是说一般啊,我们只会喜欢两种人,强者或者傻子,你要不往这两个方向努力努力?】 往傻子方向努力是不太现实了,至于强者——荣峥盘点了一下自己的资产,如若以财富来定义,那么自己在世俗意义上应当是够格称一声“强者”的,于是问:【你说我把名下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都转到他名下可不可行,可以增加他回头的几率吗?】 【姐妹你确定?为男人花钱不得好死,这可是无数先驱以血泪总结出来的教训啊,先别想着让他回头了,你自己先回头是岸吧。】 【我是男的。】 网友震惊:【等等,你,男的?想追回你前男友?】 【对。】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来劲儿了啊.jpg】 荣峥只想取经:【你还没告诉我可不可行。】 【有用定然是有用的,钞能力任何时候都不过时。你身家多少?太寒碜就算了,说不准还起到反作用。】 【保守估计八百亿美金。】 对方:【……】 荣峥:【我没骗你,我是开公司的。】 对面网友沉默良久,应该是在打字,过了一会儿才发过来一大段:【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小升初明白吗?哪里来的骗子,这样起号考虑过父母吗???还冒充同性恋,这年头gay的名头是什么时尚单品吗???给老娘退,退,退。】 荣光还想解释,却发现自己被对方拉黑了,只能作罢。退出聊天窗口后又搜索浏览了一些其他类似的帖子,最终也没能找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他叹出一口气,只记下几个可参考的案例便关了手机。 - 程川与荣峥在次日吃过早餐后告别高乔人一家,回到了两个人的路上,于正午抵达阿根廷著名观鲸地点瓦尔德斯半岛。 这个月份正是好时节,吃过午饭后,他们便沿着小镇海岸线可以俯瞰海湾的木栈道漫步。 此处地势高,视野开阔,据言经常能看到鲸群或母子鲸互动。程川没见过,兴致盎然。 “要是想近距离观赏的话,我们可以包一艘游艇出海。”荣峥读出他眼中的感兴趣,豪横提议。 “没钱。” “我出啊。” 程川持着相机笑了笑,没说话,指指不远处观景台上的空地,示意他将三脚架立好。 第59章 二人很幸运,相机才架好没多时,海面上即出现了鲸群。几头南露脊鲸大致围成三角阵型,浮游间切开大海,顶起一个又一个大型水花,偶尔喷出一道水柱,短暂而角度刁钻地折射出一弯彩虹。 “真美。”荣峥陈述。 程川点点头:“确实。” 他聚精会神地拍摄,荣峥便没打扰,等人抬起头来以肉眼欣赏后才道:“刚才那个吃饭的餐馆,你去上厕所后我听到当地人讲了个说法。” “嗯?” “他们说,若情侣在观鲸时看到鲸鱼喷水形成彩虹,他们的爱情将如鲸鱼迁徙——即使后来分手,跨越万里,也终会回到彼此身边。” “有趣,”程川笑道,“人类总会赋予一些自然现象特殊含义来缓解可能面临的焦虑,好像这样就真的不会走向某种残酷结果一样。” 诗意又可悲。 “你信吗?”荣峥问他。 程川抓住文字漏洞:“先不管真假,这个观点的前提是观看的两个人为情侣吧?”他似笑非笑地望向身侧的男人,“我们是吗?” “我们可以是。” 程川又笑了,伸长手臂,指向远方大海的鲸群,问荣峥:“你读过《白鲸》吗?十九世纪美国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创作的那部长篇小说。” 荣峥说:“中学时候读过。” 内容他还记得大概,讲述了水手以实玛利加入捕鲸船“裴廓德号”后,目睹船长亚哈为复仇疯狂追杀曾咬断自己左腿的白色抹香鲸莫比·迪克的故事。亚哈不顾船员安危,驱使全船跨越海洋追猎,最终与白鲸同归于尽,船毁人亡,仅以实玛利借同伴的棺材浮上海面幸存,成为这场偏执与自然对抗的悲剧的唯一见证者。 “那你有没有思索过,亚哈船长为什么非得杀了白鲸莫比·迪克呢?钱?杀死白鲸带来的收益和杀死普通抹香鲸并没有差上多少。名?诚然,杀死白鲸可以让他声名远扬,但当时他在捕鲸领域早已足够出名,多的是人敬畏。所以好像只剩下复仇了,白鲸让他失去一条腿,想要复仇无可厚非。但是你想过吗荣峥,你觉得他真的只为复仇吗?” 第55章 这话一出, 荣峥脑中某根雷达刹那竖起,直觉告诉他接下来不会是好话,大抵核心议题离不开又要他放手。但他无法反驳,讪讪顺着问:“不为复仇还能为什么?” “转移创伤。”程川同他四目相对, “亚哈的断腿不仅是身体受创, 更是一种人性权威与尊严的丧失。他通过追杀白鲸转移痛苦,将生理残缺转化为一种‘史诗般的复仇’, 从而逃避对自身渺小的认知。荣峥, 你觉得你们像吗?” 荣峥道:“我腿没断。” 程川笑笑:“我觉得有像的地方, 你们都在用执念麻痹痛苦。或许是分手由我说出的原因, 使你产生了一些自我怀疑,因而只好通过不断纠缠我,试图感动我,制造一种‘你正在为爱战斗’的假性目标,把注意力从‘你被抛弃了’转移到‘你要赢回我’。执念为你提供了替代性意义, 让你将‘失败者’的身份改写成‘悲情英雄’,用追逐的忙碌感麻痹了对创伤的感知…… “你不觉得很像吗?不论亚哈还是你,行为本质上都是拒绝哀悼,他拒绝哀悼失去的腿和尊严, 你拒绝哀悼逝去的爱情。因为哀悼意味着接受失去,承认局限, 重构自我……不容易做到, 所以只能用执念去中断这一过程。但实际上你们真正需要学会的是和‘不可得’共存, 像以实玛利那样, 在灾难后浮出水面,带着创伤继续讲述故事,而非把自己钉死在执念上。 “莫比·迪克永远不会被亚哈征服, 毕竟它只是在海洋中四处遨游的一头鲸,根本不属于人类的意义范畴。同样的,你试图征服的‘我的爱’也早已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实体,你的执念越炽烈,爱的对象就越虚化,最后只剩下一面映照自己孤独的镜子……” “够了,小川。”荣峥打断他,苦涩一笑,“说这么多,你不就是不相信我是真的爱你么。” 孰料程川却摇了摇头:“不,我信。”从他愿意为他付出生命那刻便已相信,“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刚分手那会儿说的‘我并没有自己以为、也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爱你’是骗你的,事实上我曾经很爱你。 “圣路易斯那时给你一拳后说错看也不全然正确,在一起那么多年,又怎么会看不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寡情薄幸,但还是爱你。所以你是值得被爱的,不要因为被我分手而否定自我……” 他越说,荣峥越是绝望。他看过程川的日记,自是清楚对方怎样毫无保留爱过自己。但他知道和听程川亲口说是两回事,可以坦然回首,大方承认,说明他真的在往前走,不在乎了…… “我没有否定自己。”荣峥吞下一切痛苦情绪,强撑着笑容一举杜绝程川的意图,“我很清醒自己在做什么,小川。亚哈对抗的是命运的象征,他注定无法与白鲸对话,但我渴望的是重新与你建立理解的可能。你并非莫比·迪克,我也不是船长,我们是两个能彼此回应的人。你嘴上说信我爱你,行为表现依我看也没那么相信嘛,还有两年多呢,你不用着急赶我。 “另外,我不赞同你对于亚哈的解读,疯狂恰恰证明了人类不甘心沦为命运的傀儡,他的悲剧性在于他试图以凡人之躯挑战神性秩序,在我看来这种勇气本身具有存在主义式的崇高。假如连对爱的坚持都要被斥为‘亚哈式的错误’,那艺术科学信仰等等这些人类的一切超越性追求岂不是都成了笑话?《白鲸》的结局在亚哈出海时就已经注定,可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的故事还没写完……” 谁都没法说服谁,俩人只得暂时闭嘴。 他们花了几个小时来拍鲸鱼,有不少成片很好,裁剪一下调整构图便能发布的程度。一个小遗憾是没有提前申请无人机飞行许可,少了一些远景的震撼,不过无伤大雅,程川整体对今日的拍摄十分满意。 蓝调时刻,两人回到马德林港住宿。 恰逢周末,海滨有集市,吃过晚饭后程川与荣峥去凑了热闹。 集市沿着海岸线延伸开来,摊位一个挨着一个,串成一条五彩斑斓的长龙。商品琳琅满目,从精美手工艺品到新鲜海产品应有尽有。人也很多,手里拿着小玩具嬉笑打闹的孩童,手牵手悠闲散步的情侣,走得很慢神态慈蔼的老人…… 程川与荣峥并肩走着,有时前者在看摊位没注意有小孩快要撞上自己时,后者便会扣住他的大臂拉着躲一下。 “我不是故意动手动脚的,”不待程川不满,荣峥就松了爪,无辜道,“你看他手里浇满草莓酱的冰淇淋,撞到衣服上多难洗。” “……我又没说你。” “噢,我在提前规避风险。” 一路插科打诨,途径一个卖手工艺品的摊位前时,荣峥脚步一顿,目光被一对手链吸引。 链子是情侣款的鲸鱼尾巴木雕,稍小那条的鱼尾雕得要精巧细致些,尾鳍边缘呈柔和的波浪状,表面模拟真实鲸鱼尾摆动时的肌肉线条与褶皱刻出纹理,尖端则镶嵌着几颗细碎珍珠,乍一看就像浪花溅起的水珠,在暮色中折射出粼粼微光。 大一圈的那个造型差不多,只是没镶珍珠,尾巴纹理更简洁,瞧着也更厚实遒劲,粗犷大气。 两条手链均以纯黑皮质绳串串连,和鲸鱼尾骨自然衔接,结合处用银制铆钉加固。 “这是南露脊鲸的尾巴,”摊主老太太介绍说,“鲸鱼的尾巴会记住它一生的迁徙轨迹,两个人戴上手链,它们会替你们记住在一起的时光。谁让人类健忘呢,小伙子,我很赞成你为你和你的爱人购入一对。” 男人痛快地付款:“我要了,劳烦替我包起来。” 买完手链,荣峥回头一看,却只见人头攒动,没在其中发现程川身形。男人抓着包装袋愣在原处,礼物买好,但好似犯下个更大的错——他弄丢了要送给的人。 荣峥急忙拨开人流,边走边用中文喊程川的名字,叫了几声没得到应答后,才一拍脑袋憬然有悟,摸出手机给人打电话。 无人接听,自动挂断,他又拨了一遍,依然打不通。 咸湿的海风卷着摊主游客的声音扑进耳朵,荣峥站在人来人往里,蓦然间被庞大的恐惧淹没。 这本来没什么,暂时走失而已,程川不接电话也许是集市嘈杂没听到,或者单纯不想——哪一种都问题不大,身为一个存有理智的成年人,他现在最该做的是回下榻的酒店等待即可,着急点的就找个地方坐下来再尝试联系。 总之哪种做法都比漫无目的在人山人海里寻找好。 但荣峥疯了似的在人群里乱窜。他害怕,从得知程川曾不想活起,到对方离开京市,再到芝加哥险些阴阳两隔,至此一刻,才终于不得不直面最懦弱的自己,他一直以来都无法真实承受程川的离去。 护士说那叫自我欺骗,程川称为执念,都不全对。是寄生。他离不开程川,可八年来历历可数的往事都在说明一个真相,他们不合适,他带给伴侣的唯有伤害。 第60章 荣峥穿梭于人潮,逮着机会抓住一个个路人,用西语英语交替着描述程川的外貌,一无所获却又仅能不断重复。 最终在一个乐队演出前的广场上找到程川时,他早就将约法三章抛之脑后,一个箭步上前把人死死拥入怀中。 男人垂着头颅,额头抵住青年瘦削的肩,一遍又一遍、语无伦次说着“对不起”,“我找到你了”,“我爱你”…… 程川不明就里,推开了他,后者飞速滑跪:“我打你电话没通太焦急了,对不起,约法三章还记得,没有下次了。” “……”程川无语,“太吵了没听见。我今年三十不是三岁,你大惊小怪到好像我是个智障。” “是我应激了,”荣峥再次道歉,“对不起。” 程川简直没脾气了,长叹一声道:“听音乐吧。” 这之后,荣峥没再走神,始终寸步不离跟着程川,二人在外逛到灯火寥落才返航。 背对背各回各屋前,程川忽而出声:“荣峥。” “嗯?”被叫到的人瞬间回头。 “接着。”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硬纸壳包装袋被丢到荣峥怀里,正是刚刚他趁拥抱时放进对方外套口袋中的手链。 “不是我的。”男人慢吞吞说。 “哦,看着像情侣款,那大概是某个对我见色起意但不敢搭讪的路人随手塞的吧。”程川无所谓道,“土不拉几的,送你了。” “……谢谢,”荣峥露出一个受宠若惊的微笑,“我很喜欢。” “不客气,”程川也彬彬有礼,“早点睡,明天还要赶路,换你开车。” “晚安。”安字话音未落,面前的门便“嗒”一下关严实了。 荣峥捏着那条没送出去的手链,摸摸鼻子,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第56章 国道三号公路像条褪色的牛仔裤沿着海岸线往南延伸, 越野车疾驰在上,左边就是翻滚的大西洋,灰蓝色浪涛拍打着嶙峋礁石,浩荡磅礴。 右边铺开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草原, 程川放倒座椅, 降下车窗枕着手掌去看,成群的羊驼在风里摇晃着蓬松的脖颈。 “你想当一只羊驼吗?”他忽然开口。 正在开车的男人差点儿没跟上他跳跃的思维:“……不是很想。” “为什么, 当羊驼不好吗?”程川从手套箱里掏出个望远镜来架在鼻梁上看, 放大后的羊驼看得更清晰了, 笑呵呵一脸傻样, 白蓬蓬宛若一片飘在巴塔哥尼亚高原上的云,“困了睡,饿了吃,不用思考,没有烦恼, 日常就是晒晒太阳补补钙,运气好时抬头还能看到火地岛的雪山。” “会不会思考先不讨论,我觉得烦恼还是有的吧?”荣峥道,“比如天天要谨防被同类吐口水。” 他说话间, 画面里的一只羊驼恰好对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喷了一道口水,程川:“……”他默默收起望远镜, “所言极是。” “而且你别看它们现在毛绒绒的还挺可爱, 夏季脱毛有得哭, 不仅要忍受高原强烈的紫外线, 一不小心被晒变色了还得承担来自同伴的嘲笑,实在是身体心理双重暴击……” “好的,我变回人类了, 不必再说。” 荣峥被他故作严肃的神情逗得忍俊不禁,伸长手臂打开旋钮,调出电台频率:“听歌吧,这段路还得再开一会儿,饿了就先吃点零食垫垫。” 却不想没拧准,音乐没听见,而是调成了一个朗读经典书籍的频道,标准的英式英语女声从里边传出:【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著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 荣峥:“……” 他消失的笑容转移到了程川脸上,后者抬起手掌挡住前者欲切换电台的指尖,笑眯眯说:“切什么,太久没读书人都变丑了,今儿正好陶冶一下情操。” 荣峥无奈一笑,随他去了。 中午,阳光几欲将地面晒得冒烟时,他们在距公路不远的一家便利店停下,各要了一份当地特色食物“empanada”——类似国内的大饺子作为午餐。 empanada是预制,可刚被加热过从烤炉中捧出,金黄酥皮泛着油润的光,卖相甚好,吃起来也不错。咔嚓咬一口,滚烫的肉汁便会裹着炖软的牛肉碎奔涌而出,甜椒粉与孜然的辛香在舌尖跃动,吃到橄榄时口感有点微涩,这时候就得尝尝其他食材,最好是甜玉米,被丝滑奶酪包裹的金黄玉米粒能瞬间把人拽入阳光晒透的牧场,仿佛可以闻到带着奶香与谷物气息的风…… “吃完就走,刨去路上停留的时间,我觉得我们能在日落前赶到特雷利乌。”荣峥坐在程川对面,吞下一口empanada,同他商量接下来的行程,“我订了一家那儿的酒店,一晚。看网上推荐说当地的古生物博物馆不错,明天可以去看看,后面要想多玩几天的话再续房费……” 程川撕开一次性吸管的外包装,插进一听马黛茶功能饮料里后才回复他:“行。” 荣峥还没来得及接上下一句,便利店老板的声音忽地在这时插入:“他们又来了!” “?”两人齐刷刷抬眸盯住他。 “收‘保护费’的。”皮肤黝黑、罩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围裙、看起来就非常憨厚的老板局促地用西班牙语赶人,“我只需要支付一些钱就能在这儿把店开下去,但游客不行,他们会将你们的钱财行李一抢而空的!快走!” 程川甚至来不及喝一口刚开封的饮料,就被荣峥一把抓上手腕带出了店铺。 “出事了?我只听到‘钱’、‘游客’、‘快走’……”程川看向骑着摩托驶来,距自己不足百米之遥,戴着印有骷髅图案头巾的两名外国男人,猜出大概,“他们是来抢劫的?” “没错。”荣峥快速道,“便利店老板说他们会抢游客,手里肯定有枪,之前那把我还给朋友了,落地南美后还没置办新的。正面对上我们没有胜算,必须赶快离开——抓紧。” 一面说,一面已经迅速点火踩油门,方向盘一打朝着公路开去。程川早在坐上副驾后便已扣好安全带,见状手指无意识抓上了带子。 但到底慢一步。 越野车的引擎方才响起一声轰鸣,没开出几米,尖利的破空声就突地撕开空气。程川只觉车身猛然一沉,后车轮爆胎的闷响混着金属刮擦地面的刺耳声堪比锯子,能将人的神经锯断。 这场景可太似曾相识了,程川知道在堪萨斯州没破成的财今日大约是逃不掉了。只是荣峥不死心,踩下油门试图继续开。 没成功,后轮又挨一枪,男人紧紧握住方向盘,车身蛇形摆动划出数米痕迹后最终仍是停在了路肩。 “下车!”为首劫匪是个满脸横肉、身形壮硕的方脸大汉,站在车前举枪指着他们,英语蹩脚,口音浓重。 荣峥深吸一口气,慢慢推开了驾驶室的门,程川亦下了车。 两个匪徒只有壮汉持枪,开车那个矮冬瓜手中没什么武器,二人挑挑拣拣,选了外表瞧起来更具威胁性的荣峥用枪口指着后脑勺,对程川抬抬下巴:“金钱,背包,交出来。” “日安,伙计们。”矮冬瓜的英语比壮汉流畅,人瞧着也更阴险就是,“我劝你们好好配合,毕竟子弹可没长眼睛不是么?放宽心,我们要的只有财物,但若你们敢耍花样,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们会识相的。”程川看了一眼被他们挟持的荣峥,拉开后座车门取下俩人的背包。 矮冬瓜去翻车内其他地方,壮汉顶着荣峥后脑的枪改为太阳穴,并加大力气,指使程川:“东西,拿出来。” 尼龙背包拉链的金属齿相互摩擦发出细碎声响,后者一件一件往外掏。衣物,笔记本,相机…… “别磨蹭!手机也上交!”歹徒催促。 程川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矮仔也差不多搜刮完车里值钱的东西,返回他身旁弯腰,依次捡起钱包,手机,笔记本,相机…… “就这些?”壮汉倏地一枪托砸上荣峥额头,“你的呢?!” 男人一声闷哼,肌肤被枪托锐利的豁口划破,温热的血顺着眼角流下,他的手摸向裤袋:“能否打个商量?”荣峥用西班牙语和劫匪沟通,“我不仅可以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交出,还能带你们去取款机取,前提是你们把相机留给我们。” “荣峥!”歹徒还没发话,程川就厉声说,“你和他们说了什么?别反抗,给他们。” “放心宝贝儿,不会有事。”男人给予他一个宽心的笑。 “搞清楚状况外国佬!”匪徒没给他交易的机会,又是一枪砸上脑门,“被打劫的人是你们,肉票也敢提条件?!” 矮仔拎着大包小包尖笑出声:“好了好了,今天是我们的幸运日,就别和这只肥羊计较了,这些物资可足够我们挥霍几个月!” 话未说完,远处遽然传来卡车高亢的鸣笛,几乎是与此同时,荣峥瞳孔骤缩,骤然扣住壮汉的手腕狠厉一拧,枪口指向天空,他本人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身撞向对方。 第61章 枪响的那一刻,程川也猛地扑向矮仔。 四人两两在地上翻滚扭打,壮汉的枪掉在碎石堆里,荣峥感觉额头火辣辣的疼,鲜血模糊了视线,但他仍死力攥住匪徒持枪的手,膝盖狠狠顶住对方小腹,另一只手紧握成拳,雨点般密集地砸下。 眼球,颧骨,鼻梁,太阳穴……哪里脆弱打哪里,直揍得壮汉毫无还手之力,口鼻齐齐涌出鲜血,才住手,转而去捡打斗间被踹到一旁的枪支。 二人在便利店老板的帮助下将俩劫匪捆成粽子,报了警。 等待警察赶来期间,老板拿着矿泉水、碘伏同纱布在给荣峥包扎伤口,程川一声不吭,弯腰捡拾散落一地的钞票,衣衫,电子产品,相机镜头盖…… 风呼啸着穿过原野,天地间好似只剩下这一种白噪音,荣峥坐在地上,一瞬不瞬盯着程川的姿势。青年后颈突起的骨头在阳光下像一截又一截温润白玉,黑色t恤的衣摆被风吹起又落下,沉默在二者之间拉扯成一根紧绷的弦。 “小川,你理理我。”男人喉结上下滑动,用中文唤他。 程川收拾行李的动作顿住,但不久,便又动了起来。 他还是没吭声。 “我刚刚和绑匪说可以带他们去取更多的钱,作为交换,他们得留下相机。”荣峥解释,“没有反抗,也没有不惜命,我只是认为相机丢失太可惜,那里面存了那么多照片。” 他相信程川会比他更心痛。 但——青年闻言,终于不再默然以对,“啪”一声丢下旅行背包,转身三两步走到男人面前蹲下,一把拽住对方衣领:“那仅仅是一台相机。” 第57章 “那不仅仅是一台相机。”荣峥却道, “小川,我知道你有多珍视那些相片。”那些走过的路的证明。 “但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呢,荣峥?”程川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越俎代庖。” “对不起。”男人认错, “但我现在不是没事么,别担心, 小川。” 程川又笑一声:“我当然不担心, 谁不知道荣总有一颗刀枪不入的头颅啊, 如果那发子弹没有打空, 而是瞄准你的太阳穴,你猜怎么着?哈哈,没打穿,反弹回去把劫匪干掉啦!” “……我错了。” “你没错,舍己为人的荣总怎么会有错呢, 是我不识好歹。”程川卸力松开手,拂去尘埃那般轻柔地拍了拍男人肩膀,“可我不仅不识抬举,我还狼心狗肺, 荣峥。 “若你因我而死,我不但不会有一分愧疚, 我还好好活着, 活到与你在一起的时光在漫长一生里不值一提, 走马灯时都不回忆。说不定还会再遇上别人, 然后相爱,白头偕老……” 他每吐出一个字,荣峥面色便更白一度:“别说了, 小川。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早已不敢再奢求任何。 “不过有件事你倒是没说错,我格外珍惜那些成片——所以是谁给你的错觉让你觉得作为一名职业摄影师不会定时备份自己的照片?”程川拍拍手站起,“别再做一些蠢事了,荣峥。” 说罢不再管对方的回应,捡起背包走到车旁丢了进去。 “先生……呃,你们的车要不要换个轮胎?”一手纱布胶带一手棉签碘伏的店主尴尬地站在一旁,“我有朋友是开汽修店的,可以让他过来帮忙更换,收费公道的,距离也不远……” 男人颔首:“行,麻烦了。” 等将匪徒移交警方,修好车,再开抵特雷利乌时,已是深夜。程川精疲力竭,一路没怎么说话,洗漱完吹干头发后脑勺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一夜多梦,次日中午才起。 手机上积了数条来自荣峥的问候,他挑了一条关于吃午饭的回复,拉开门时,就见男人已经等在门口,一身复古休闲西装,头微垂,额角黑发轻轻搭在纱布上,见着他眼中带笑:“走吧。” 特雷利乌是阿根廷巴塔哥尼亚地区丘布特省的一座重要城市,为威尔士移民聚集地,建筑饮食皆极富威尔士特色。但因为不是旅游城市,人并不多,不见高楼大厦,除了主街房子大都是公园…… 两人走进一家当地餐厅。西餐无外乎薯条,蔬菜沙拉和牛排,程川近一个月来吃得不少了,此时颇有点兴致缺缺,只要了一块烤面包,一杯咖啡。 “不合胃口吗?”荣峥拿起桌上的菜单浏览,“要不换一家?” “不用。”程川道,“没什么心情而已,吃完去博物馆看看,明天就走吧。”他想快点到乌斯怀亚。 “好。” 刀叉在盘子内划出细弱声响,二人面对面坐着缄默地吃完了午餐。 高原日光斜斜打在恐龙博物馆门前的广场上,程川和荣峥到达时,发现人竟然不少,是稍显冷清的城市里不可多得的热闹地。 来参观的游客中大半是长辈带着小孩,许多孩童脖子上挂着博物馆门前小摊的翼龙望远镜文创,双肩小背包则别着卡通霸王龙的徽章,叽叽喳喳的讨论声里满是对即将去看恐龙化石的期待。 除售卖文创外,场馆大门外还有两只恐龙皮套人偶。一只弓着流线型的身躯,有橙黄竖瞳,尾巴覆盖深绿鳞片,可左右摆动,十分轻盈的模样。一只浑身布满靛蓝色斑纹,指爪随着皮下工作人员的踏步有节奏地敲击地面。 程川打开宣传册比对了一下,有鳞片那只应该是盗龙,满身斑纹的为迅猛龙。 扮演迅猛龙的人很皮,在一位小朋友路过它时倏而压低身躯,整张脸径直贴到对方面前,吓得孩童尖叫一声躲到父亲身后,又忍不住偷偷探出脑瓜张望。皮套下的人显然是个老手,见势立马轻车熟路切换成滑稽模式,原地蹦跳着转了个圈,扭着屁股甩尾巴,逗得周围人哈哈大笑。 程川亦不由得莞尔,心情愉悦地踏入了博物馆。 入口处便是一只足有数层楼高的巴塔哥泰坦龙骨架,“陆地巨兽”名副其实,脖颈修长,巍峨耸立。 程川幼时还是很喜欢恐龙的,假设今天站在这里的是年幼的他,定会一蹦三尺高,兴奋得满场跑了。终归是时过境迁。他没什么表情地沿着场馆指示牌往下走,顺次经过3d投影遂道,陈列各种骨架、化石的展厅…… 来到模拟亿万年前恐龙生态环境的露天展区时,静静跟在身后许久的荣峥蓦地张口:“小川。” “嗯?”程川回过头。 只见男人满脸歉疚:“刚才秘书发消息说有事情需要紧急处理,我可能得回去开个线上会议。” 程川以为天塌了呢:“那你就回啊。” 对方明显不放心他的状态:“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重申一遍,我今年不是三岁。” “好,那你一个人要小心。” 程川挥挥手,荣峥万般不舍地走了。后者的离去对前者并无影响,程川在展厅的休息椅上坐下。此地偏僻,没什么人来,很适合独自一人放松发呆。 仿真树木高大郁葱,溪流潺潺穿过草地,一只恐龙模型隐藏在灌木丛中,程川便这样与之对视,心情宁和。直坐到一群看着像是来研学的小朋友走入,七嘴八舌将这块虚假泛大陆幽寂的环境填充得嘈杂热闹,他才起身让渡,走出场馆。 特雷利乌不靠海,但午后的风总让人觉着带了大西洋的风味,凉丝丝的。程川沿步道往博物馆对面的公园走,天气晴好,灌木丛里能看到鸟雀在啄食野莓,行至中央一片草地上后还碰上了老熟人——老熟恐龙。 此前在场馆大门前搞怪的恐龙人偶被一帮小孩子拉到了草坪上,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奇怪的是只有迅猛龙那只,盗龙不见影踪。 程川寻了条长椅坐着旁观他们玩闹,正疑惑间,回首却见盗龙姗姗来迟,从博物馆那头走来。 皮套视野有限,他走得慢还不直,好几次险些撞上灌丛,看得程川想上前领着人走,顾及对方面子犹豫时,盗龙全须全尾来到了他身边。 令程川意外的是,盗龙并未直接掠过自己,约莫是看他一个人无所事事,脚步一顿,竟朝他伸出一只爪子,邀请一起玩。 “啊,我吗?” 盗龙点点头。 程川眼神在草地上的小萝卜头和他们在外围拍照的家长身上一扫而过,心说这多难为情啊,摆摆手用英语拒绝:“你们玩吧,我观看就好。” 盗龙的神情虽不能变化,程川却感觉好像从那双黄澄澄的竖瞳中读出了失落,但也没强求,爪子伸进前胸一个大口袋内掏了掏,捞出一把千纸鹤糖果递给他,后者被宠若惊:“不不不,留给孩子们吧,我不用,不用。” 盗龙很是霸道,径自捏起他的t恤下摆一兜,把糖往里一放,生怕程川再塞回来似的跑了。结果因为太着急忙慌而左腿绊右腿,差一点摔个狗吃屎。 程川:“……”虽然很不道德,但他无可抑制地笑出了声。 盗龙大抵也为自己感到丢人,捧着脸颊挪到不远处其他成年人旁边,如法炮制约请他们一起玩,得到的反馈自然也是一串“不不不”。他像对待他一样给了他们几颗糖果,随后才正式和自己的小伙伴们汇合。 第62章 程川将盗龙给的硬糖塞兜里,只剥开一颗浅绿的放入口中,青苹果味,酸酸甜甜带点薄荷的清凉,他边吃边看。 有了盗龙的到来,起先扮演老鹰的一个大人退下,换由对方来捉迅猛龙背后的孩童。恐龙前爪在空中乱挥,逗得小孩子们又是惊叫又是乱蹦,语笑喧阗。 到最后一些好动的成人终是没忍住参与了,玩着玩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不知怎的就演变成了一圈人不分长幼,载歌载舞。 盗龙转了一圈瞧见程川仍坐在椅子上,再度前来相邀。青年这回没再推辞,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被人偶拉着往前走时,他倏然说了句中文:“荣峥?” 盗龙没反应,直到程川又切了英文喊他“恐龙朋友”时,才止步回头,歪了歪脑壳。 程川说:“没事儿。”这位恐龙朋友跳脱的性子怎么也不像荣峥,是他魔怔了。 程川甩甩脑袋,将杂念抛出脑海后,才同这只恐龙人偶一道玩耍。而阳光与舞蹈是有魔力的,那些惊魂未定的不安,潜意识深处还能被荣峥牵动情绪带来的烦躁,在异国度高原凉爽的春风和灿烂日光下,都一并化为乌有了。 快乐是一件简单的事,程川想,只是要学会在琐碎日常中捕捉,同时又清醒地耕耘那些须耐心等待,扎根于生命土壤的持久幸福,他还得持续练习。 第58章 三天弹指而过, 抵达乌斯怀亚那日是下午,程川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准确来说,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大行——一切还得从里奥加耶戈斯乘轮渡穿越麦哲伦海峡讲起。 程川怕水,怕那种宽阔的、流淌的江河。至于其他, 譬如雨水和洗澡时的花洒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以为乘坐轮船渡过海峡时只要自己老实待在客舱休息室内,戴上耳塞眼罩闭目养神, 对外界环境不视不听, 就无大碍。 但没想到出发前还是风平浪静的海面, 开到中央时便陡然汹涌澎湃起来。 程川半躺在小型休憩室的皮质沙发上, 凹凸不平的靠背硌着后颈,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皮革表面的纹路。 没事儿哒,放松肩部,放松面部肌肉,深呼吸——吸气, 呼气。吸气,呼——船身陡地一倾,修长苍白的五指亦同时攥紧沙发皮料,手背青筋明晰可见, 腕骨凸起如嶙峋礁石。 【各位乘客请注意,本船正在通过风浪区域, 请所有人员立即返回船舱或安全区域, 勿在甲板逗留。如有受伤或不适, 请联系工作人员, 我们将随时提供协助,感谢您的配合。】 广播里传来两种语言轮流播报的提示,带着电流杂音, 程川只觉那电流不仅入耳,还钻到了自己喉间,缠起,绕着,堵作一团,带来窒息的麻木感。 船还在晃,他整个人都蜷起也没用,摇来摇去的感觉让程川仿若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的雨夜。 也许我当年就已经死了,现今留在人间的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他想。又或者这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均是濒死前的幻象,他自始至终未曾从那条江里逃离。 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与势不可挡的心悸使程川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就在他将将快要晕过去时——“小川!”,“程川!”,“你怎么了?我去打电话找乘务员。”…… 浪刚起时出门探查情况的荣峥回来,见状连忙上前扣着程川肩膀呼唤,后者被他拉回人间,也顾不上由自己提出的约法三章,抱浮木一般搂住了身前人沟壑纵横的窄腰。 一声若有若无的“妈妈”也不知对方是否听清,但程川听见了一声又一声“我在”,“别怕”。 这个不尴不尬的拥抱没维持很久,船舱晃动幅度变小,晕眩感减弱后,程川便煞白着一张脸立刻松了手:“抱歉……我有些晕船。” 荣峥也不懂信没信,至少没追根究底,只拍拍他的头,柔声说“不怕”。程川垂下眼帘。 下船之后他们进入火地岛,程川神色恹恹,一路无言。中途下车上了个厕所,遭阴冷潮湿的西风一吹,上车后脑子便有如针扎,细细密密地抽疼。 “小川,到了,我们去酒店里休息。”荣峥变戏法一般不知从哪儿掏出顶毛乎乎的雷锋帽,自驾驶位探过身子,套到青年头上,指背也跟着往对方脑门上一贴,“发烧了,我带有药,进房间烧点热水再吃,半小时后不退烧就去医院……” 程川的脸此刻什么东西凑上来皆是冰的,他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不行,还是现在就去吧。”荣峥自是没错过他的微反应,拧眉注视对方面上不正常的酡红,当机立断决定。 “不必。”程川掐了掐山根,哑声道,“回房吃药,睡一觉就行。” 拗不过他,男人只得应下。 酒店海拔挺高,落地窗外便是一幅全景视野,比格海峡与马丁冰川尽收眼底,水浸润过的暮色一寸寸裹住嶙嶙山脊,瑰丽无比。 然而如此美景程川这会儿皆无心欣赏,他冷水兑开水,就着吞了一颗布洛芬,外套一脱倒头便睡。 两个小时后,他在医院醒来。 程川:“?” “你烧到昏迷,我把你抱来的。”荣峥望着即将滴尽的点滴,按铃叫了护士,而后给他掖了掖被角,“感觉好点了吗?饿不饿?我找一家中餐馆借厨房给你煮了碗粥。” 说罢取过床头柜上的保温盒,盖子打开,山药肉沫青菜粥的咸香扑鼻而来,程川肚子非常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他撑着床垫坐直,示意男人帮忙支起床上小桌板,“好多了,饿,谢谢。” 护士来换了输液瓶,程川就这样一边挂水一边吃,荣峥看着。 “……你吃了吗?”吃人嘴短,青年礼貌关心。 “吃过了,你吃。”荣峥瞥了眼隔壁一张空床,和他打商量,“不少游客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生病的很多,我没约到单人病房,双人的也几乎满员——这个房间还有另一个病号,去厕所了,应当很快便会回来。在这儿过夜睡不安稳的话,我们输完液就回酒店。” 程川没意见,点了点头。 米粥吃起来不费嘴,没多时便见了底。荣峥去里面的洗手间洗碗期间,程川看到对方口中的病友自个儿举根输液杆走了进来。 是位长相可爱的,有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双颊婴儿肥尚未褪尽,声音能听出来为男生:“你醒啦!”对方很自来熟地打招呼,说的中文。 程川客套笑应:“老乡啊。” 男生嘿嘿一笑,自我介绍:“我叫于京洛,杭城人,来旅游的,你呢?” “程川,我来工作。” 荣峥洗个碗的功夫,出来就见程川和隔壁床已经聊到了帝企鹅孵蛋。 “?”他没出声打扰,在双人病房的小沙发上坐下,抽了两张纸慢条斯理擦着保温饭盒内外壁的水珠,听他们闲谈。 程川实际上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荣峥暗想,善倾听,能接住话题并举一反三。以前自己私心作祟,把人当金丝雀养着,虽没明说禁足,但不带他出席聚会,不愿他将心思放在别人身上,对方是个多么玲珑的人,不可能不察觉,却依旧选择纵容。久而久之,便把自己活成了他的中心。 诚如对方在瓦尔德斯半岛说过的,“我知道你寡情薄幸,但还是爱你”,他终于用伤害证明了爱存在,却也亲手把最爱他的人扼杀了。而今程川放下一切,不再绕着自己打转,宛如一颗蒙尘良久的珍珠开始从新发光。荣峥在边上干巴巴地擦拭早已无一粒水可擦的饭盒,听着他二人的谈笑,心中又悔又痛又欢喜。 “当有一天他爱上其他人,你会祝福并退出吗?”,圣罗莎女护士的诘问再次浮现在脑海中。会吗?假若有这么一个人,爱程川胜于生命——不,不用到自己那么偏执的地步,只需可以给他带去快乐,程川也喜欢那个人,他可以……他真的可以吗?男人抓着饭盒的手开始颤动。 人总怀抱侥幸心理,不到万不得已不敢提前掀开血淋淋的现实。到那一步再说吧,荣峥无望地想,到那一步再说。 程川与于京洛相谈甚欢,前者离开前彼此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定两人均痊愈后一块吃饭出游。 “说好了哦,一起乘船去看海狮和企鹅,还有灯塔岛!”少年人像个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光是听他说话便能感受到一种扎实饱腹的生命力。 程川的笑真心实意:“好。” “坐船出海,不怕又晕船吗?”回去路上,荣峥反复品嚼方才俩人的对话,终究没压住嫉妒,幽幽道。 “总要克服的。” 程川转身刚想去够安全带,另一只大手却比他更快,捷足先登:“你还没恢复完全,省些力气——我没碰到你,不算动手动脚吧?” “……”甭管什么原因,可抗力不可抗力,互相皆有过逾距,那个所谓的“约法三章”第一个在两人之间简直成了个笑话,程川对此无可指摘,“不算。” 第63章 “克服克服,真那样轻飘飘人类何苦费心研究晕车药晕船药。”荣峥启动车辆驶入夜色,到底不忍。 程川乜了他一眼:“世界只有尚未克服之物,没有不可克服之物,我觉得这句话挺普适的,荣峥。” “嗯哼。” “比方说克服执念,走出心灵的困境,才可以使生命以另一种方式丰盈,把往事酿成月光,从此才能让每个夜晚乘坐航船通向黎明……” “咳咳。”荣峥道,“很好,如今我更确信了,世上有不可克服之物。” 大概是发烧的缘由,程川说两句便乏了,深觉没意思,阖眸减少耗能。 荣峥关了车内顶灯,扫视一眼半隐在黑暗里的人,握住方向盘的手抬起一根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半晌,漫不经心问:“真要自讨苦吃啊,就那么喜欢他?” 程川睁开眼睛在看自己,男人心道,他没偏头,但他就是肯定。对方长久凝望却不语的状态让荣峥有点焦躁,唇齿轻动,敲打方向盘的频率快了些。 “这叫挑战自我,往后这种日子多着呢,我总不能因此放弃拍摄海洋。”就在荣峥认为程川不可能回答时,对方开了口,学着他漫不经意的语调,“至于喜欢……分那么多种呢,谁不喜欢阳光向上的人?非得是爱情么。”程川说,“我只把他当弟弟。” 第59章 此言一出, 满场阒寂。 程川发誓他真没有阴阳怪气的想法,但事实就是这句不经脑子的话诡异地跨过时间洪流,与荣峥曾经的辩白重合,并在后者心中引发了山呼海啸般的震动。 原来是这种感觉, 原来是这种感觉——荣峥内心大恸。当下他知晓程川对于京洛无意皆已难受至此, 昔日在程川眼中“喜欢”沈季池的自己说这话时他又有多痛?回旋镖扎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疼,他总算感同身受。 “我没有在影射你从前的解释。”程川顿了顿, 仍是坦言。 “我懂。”男人惨然一笑, “我知道你无心, 小川……但我体会到你当初的切肤之痛了。” 程川闻言不知该如何开解, 索性闭嘴也闭眼。有些悲伤只可一个人消化,这是他能给予的最大尊重。 而荣峥消化系统看来不错,没几分钟就音色如常了,问程川:“冷吗?后座有干净毛毯,想睡觉的话拿来盖上吧。” “谢谢。” …… 和于京洛乘船去看灯塔岛那日上午, 长空疏朗,海风清冽。 邀约来得突然,彼时荣峥正在书房内开视频会议,程川也就没告诉他, 留下张纸条便背着相机出发了。 汽笛惊起一群停在船只栏杆上的海燕时,程川若有所感地回头望去, 才发现码头那儿站了个人。 是荣峥。男人看样子追出来得匆忙, 只套了件橙红色的冲锋衣, 人类里高高大大的身形置于岸边林立的桅杆中, 显得微渺。 看到程川回首,他马上扬起手,大力挥着:“照顾好自己!” 船上的人亦抬起手摆了摆, 示意听见了,回去吧。 但荣峥没动,雕塑似的竖在原地。程川立身船尾亦没动,船行得并未很远,他还能看见对方的头发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手掌放到了眉间遮挡日光,应是想把远行的人看得更清楚些。 直至视觉里的身影渐次模糊,人形变成一个寂寥的点,最终全然融入海岸线,他才低垂眼眸不再看。 “他简直就像一块望妻石不是么。”于京洛幽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像望夫石。” 哪跟哪啊,程川啼笑皆非:“什么破比喻,你不要胡乱猜测,我跟他没关系。”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于京洛比出个耶,两指对着自己双眼的方向戳了戳,“两个没关系的人一起踏上异国他乡,川哥你看我像个瞎子么?” 程川说:“都过去了。” “真的吗?我看他在医院照顾你时那模样不像是放下了啊,你们是在进行分手旅行吗?很酷诶,早知道我也整一个了。话说乌斯怀亚是你们的最后一站吗?‘世界的尽头’,多浪漫一个称谓,用来作为新生最合适了……” 年轻人呶呶不休,程川堵住耳朵往船头走:“你让我感到吵闹。” “有个人也曾和我这么说。” 顷刻低落下来的情绪令程川听出了话里的不同寻常,他眉毛一挑:“你不是单纯来旅游。” 于京洛一脸深沉:“当然,我也是有故事的。” “哦。” “哦?!”于京洛窜到程川身前,眼珠子瞪大得堪比铜铃,“川哥,你冷心冷面,难道这时候你不应该好奇接着表示愿闻其详并在我说完后予以安慰吗?结果你居然只‘哦’!” 程川不慌不忙将镜头对准艏破开的海浪:“你说嘛,我听着。”洁白泡沫浮在犹如绸缎的墨蓝水面上,他见过许多地方的海,没有一处比得上这里深邃。 他四两拨千斤,于京洛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哎呀,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gay爱上直男,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阴差阳错我们在一起,结局两败俱伤……就那样吧。” “所以你来这儿,是要忘掉他吗?”远处红白相间的灯塔已经隐隐显现,程川遥望着,想起那部著名电影中的台词,轻声问。 “算是吧。”于京洛瓮声瓮气,“我之前和你说‘旅游’不准确,是‘旅行’——听起来差别不大,你就当我矫情吧,在此之前我去过很多地方了,乌斯怀亚是终点站……不是说把所有不开心留在世界尽头的灯塔就可以重新开始生活吗,我想开开心心的,川哥,所以我跟随电影来到了这里。” 船舶靠近灯塔,使程川更真切地看清了它的样貌,本身没什么特别,看过影片的人更别有一番感慨罢了。 “祝你如愿以偿。”寒凉的海风灌进领口,程川拢拢外套,道。 “哼哼,我一定会的!” -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和我分手,我就这么不值得被爱吗呜呜呜——” 在船上时还豪言壮志要忘掉种种伤心难过的于京洛一返航,便拉着程川进了一家酒吧,半瓶酒下肚,嚎得悲痛欲绝。 “……”程川揉揉眉心,“你值得,你值得,是他有眼无珠不知好歹,失去你是他此生最大的损失。男儿当自强,哭大声点,哭完了就振作起来,领八个男模去他面前耀武扬威,他以为他是谁呢,敢甩你,哼。” 于京洛愣愣盯着面前的酒杯,打了个响亮的嗝,一掌拍到桌上:“不、不错!天打雷劈的陆沉,狗东西,他以为他是谁!小爷我年纪轻轻貌美如花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狗东西,不值得小爷为此哭泣……” 程川劝他少喝点,于京洛于是放下酒杯跳舞去了。 来自极地的寒风被酒吧厚重的大门拦在了外面,程川坐在卡座上望向中央群魔乱舞的舞池,五颜六色的镭射灯光中仿佛能看见威士忌与烟草混合的味道,喧闹声此起彼伏。吧台处亦不甚清净,酒保调酒时的玻璃杯碰撞声鼓点一样急促,同角落里手风琴拉出的探戈旋律绞成一团。醉醺醺海员打扮的男人拍着长桌高唱西班牙语民谣,他的邻座,来自异国的背包客操着各种语言嬉笑怒骂,穿皮草的女人身姿摇曳,游鱼般灵活地穿行在人海中…… 整个酒吧成分委实过于复杂,沸腾得像爆发的火山口,均在各玩各的,却又好似没什么不同,人人皆在用声音与酒精对抗南极边缘的冷酷…… 他果然还是喜欢在安静的地方待着——程川按额头的手愈加用力,同时默默给自己倒了杯酒。才刚喝两口,于京洛便回来了。 “我刚看到一个好玩的!”他舞得热汗淋漓,双瞳亮晶晶地看着程川,“川哥,有纸笔吗?那边的角落——”他指了个方向,“有面留言墙,我看好多人把好多话写下来钉在上面,我也要那样做!” “没有。”程川提示他,“去吧台问,通常都会提供的吧?” “对哦!”于京洛傻呵呵地掉头,“喝懵了,我这脑子……” 他从酒保那儿取了硬卡纸与马克笔回来,递给程川一张:“你有没有想说的话,或是想骂的人?写下来,咱一块儿让它们公开处刑!” “……没有。”程川接过卡纸,却只夹在指缝间把玩,屁股都没挪一下,“你写吧。” 于京洛遂趴桌面上,大笔一挥,【陆沉,狗。】仨大字简洁明了,赫然纸上。 程川:“……” “再见了,我的爱。”说完,于京洛屁颠屁颠地捏着纸张去示众了。 再回来,整个人落寞又洒脱:“从此,他在我心中已是亡人。” “……”程川担忧他的精神状态,主动倒了杯酒,“你要不要,再喝点?” “喝!”于京洛豪饮一大口,成功将自个儿干倒,抱着程川的胳膊,脑袋歪倒在他肩膀上陷入沉默。 “川哥,为什么失恋那么难熬呢?”他嗫嚅着问。 “人都害怕孤独吧。” 第64章 “唉,我……唉——等等。” 他猛然使劲儿的手抓得程川眉头一皱:“怎么了?” “我我我好像出现幻觉了,川哥。”于京洛声音发抖,难掩紧张,舌头打结,“我竟竟竟然看到陆沉那个狗东西了!” 程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望见一个相貌英俊但不掩沉冷的男子,眼光正死死锁住他们。 程川:“……”这误会大了。 “没幻觉,是有个男人在看我们。”他试着抽了抽手臂,不成想于京洛反而抱得更牢。 “川哥,帮我做个戏好不好?求求你了,陆沉那狗东西肯定沾沾自喜认为我在为他伤神呢,不行,太丢脸了。川哥,求你了……” 他说着,便小鸟依人地将一颗头埋进了程川肩膀,扭来扭去地撒娇。 后者万般无奈:“……怎么帮?” “这样。”话音刚落,于京洛便突地仰头,亲了一口青年的侧脸,“冒犯了川哥,我请你吃好多好多顿饭补偿。” 他先斩后奏,不仅程川没反应过来,二人对面的男人亦木头人一般僵直在了原处,脸色在舞池灯光映照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黑。 最糟糕的情况还不止于此——“小川?”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旁边传来,程川颈骨差不多是像个机器人那般一节一节转动去看同样幽灵似的空降这个酒吧的荣峥,对方脸上的漆黑与破碎和陆沉不分伯仲。 狗血的世界,程川慨叹。 第60章 四人之间形成了一个三角形, 气氛稳定而低压地僵持,各人神态各异。 程川最松弛,气定神闲。于京洛半醉不醉,脑子早已糊成一团乱麻, 只本能搂着程川一条臂膀寻求安全感。荣峥满眼涩然。陆沉目光如同淬了冰, 在程川冷然的侧脸和于京洛过分亲昵的动作间来回游移,临了落到后者那颗毛绒绒的脑袋上, 紧攥的手指骨节泛白。 陆沉率先打破僵局, 长腿一迈径直走到桌前, 一把扯起瘫在程川身上的于京洛:“闹够了没有?” “放开我!”于京洛酒劲上头, 挥着拳头乱打,“狗东西!小爷已经忘记你了!别来坏我兴致!” “于京洛,你喝多了。”陆沉冷声说道,圈住他的手腕就要将人拉走。 程川不放:“强人所难不好吧,陆先生?” “我没醉!”于京洛亦梗着脖子, 往程川的方向抬下巴,“我现在有新欢了,比你好一万倍!” 陆沉面色难看到了极点,只不断重复:“于京洛, 跟我回去。” “你弄疼我了,快松开手!”夹在中间的人朝站立的人大喊, 最后却是坐着的先卸了力。 被带走前, 于京洛拉长脖颈回望程川央求他:“川哥, 我先去处理点事情!假如我两个小时内没给你打视频电话, 你就报警!哥!” “好,我听到了。” 得到肯定答复,于京洛才放下心来, 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离开后,程川也无再待下去的必要,起身迈向酒吧大门。 “你为什么会来?”酒吧外的凛风扑面而来,冻得程川打了个哆嗦,刚刚积蓄的微末醉意转瞬散了个干净,眼底一片清明,带着声音也泠然。 “我估摸着你们回程的时间去接你,路上因为一起车祸堵了一会儿,赶到时就见你们上了公交。”荣峥道,“我跟着它开,没想到半途又被别的车子刮了一下,只好停下处理。协商完我给你发过信息的,小川,但你没回,我便顺着站点周围的娱乐场所找过去,就找到那儿了。” 程川还屏蔽着他的消息呢,酒吧内又没打开过手机,自然没看到:“怎么刮的,人有事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就蹭了一下左侧尾灯,我没事儿。”男人跟在他身后,嘴角勾起一抹不易觉察的笑,但没持续多长,一想到不久前目睹的场景,便又耷拉下来。 乌斯怀亚地处高纬,这个季节日落得很晚,八点多了还可看见太阳。暮色从比格海峡那边爬过来,将二人影子拉得很长,部分阴影重叠,像极了两颗若即若离的心。 “你们在一起了吗?”他们在海边停下,荣峥望着前面青年瘦高的背影,忽地问道。 程川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听了这话转过头来,逆着光,荣峥看不清他眼底的情感,只听闻:“还没。” 还,那就是有可能,男人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心底喷涌而出的嫉恨与想把程川扛回家里囚起来的阴暗念头,看他在长椅上坐下,迟疑须臾,也走过去坐到了对方身边。 “那……你还让他亲。” 程川这回是故意的了,脑袋一歪,十分好奇地反问:“这事儿沈季池不是也对你做过吗?为什么你们能是兄友弟恭我们就不可以?” 荣峥一刹那脑中飘过众多理由,比如前提条件不同,比如认知差异——那时他不知沈季池喜欢男的可于京洛一看就和那个带走他的男人关系匪浅……但他最终只能支吾着吐出一句:“……对不起。” 程川不再应声,独留坐在他身侧的人仍惴惴不安:“那你喜欢他吗?哪怕只有一丁点儿。”荣峥说,“不是把他当弟弟、朋友那种喜欢,你有想过和他发展成情侣关系吗,小川?” “如果我说‘有’你会怎样?”程川没忘记他曾经那句信誓旦旦的“宣言”,“生同衾,死同椁”,“尊重祝福并退出?荣峥,要是你做得到,我感激不尽。” 道出这话时他甚至不曾转头,只眺望黄昏。随着时间推移,云层越聚越多,像一块块苍穹的淤青堆叠在安第斯山脉肩头。夕阳已在苟延残喘,挣扎着从云缝中渗下血丝般的辉光,一束一束照进海里,将水面灼烧出糜烂病态的金红。 出乎程川意料的,本以为会再度“宣誓主权”的男人不言不语,缄默好久。久到他觉得对方已不会开口时,收到了回复:“……我会。” 这无异于听到程敏说不酗酒不赌了,程川满目讶然去看荣峥,后者却别开了眼,从前者角度,只瞧见天边残红倒映在他眼底。 “若是,”荣峥似乎化为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子,说话对他来说成了件举步维艰的事,“你喜欢他,他可以给你带来快乐……我会,退出。”他说。 你会吗?脑海中的女护士问,如今荣峥可以回答她,我会。他仍然偏激,可为对方付出所有,却也愿意……为与他相爱的人让路。 都说每个人皆是一座孤岛,荣峥认同这个说法,一路走来他从最开始的坚信能依靠爱在两人之间搭建出一条跨海电缆,彼此连接。 到此时此刻终于了悟也接受,人是孤岛,但爱不是。 它是一种流动的能量,一片岛上任飞鸟来往的森林,并不专属于他,也无须他自以为是当一个“卫兵”把守,去向何方,程川自己说了才算。 程川道:“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或许爱真的可以让人成长吧。”荣峥对他说,“我不会打扰,但我可能还要再爱你一段时间,小川。我……希望你不要介怀,我会在某一天放下的。” 骗你的,男人想。他嘴上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终此一生,他永远放不下,也不会再爱上除他之外的任何人了。只不过这些话,就不用告知程川平白给人添加心理负担了。 “是么。”程川也不知相信与否,唇角的笑和风一般凉,“我现在能够告诉你之前的答案了,没有。” 没有想和于京洛在一起的心思,亦不想以此为借口编造谎言逼迫荣峥放手,他从来决绝也坦荡。 许是晚霞太动人,程川难得产生倾诉的欲望:“荣峥,其实我可以不要爱情的。乃至亲情,友情。” 他凝望着海面上偶尔飞过的信天翁,看着它们的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水中碎成万千光点,跳着,跃着。多像人类的心事啊,程川心想,在时光的洋流里明明灭灭,看似彼此映照,实则各自沉浮。 方才的日落亦然,很绚烂也很极致的美,但所有璀璨也不过是光与暗的短暂和解。永恒的,只有暮光中始终沉默的群山,和群山之上,那片正在铺开的,无限辽远的空无。 万物都孤独。 程川轻声继续:“痛苦和孤独于过去的我而言是常态,也曾想方设法逃离。但如今,我已经可以任由它们流经,我们相处和谐。” 荣峥注视着他伶仃的侧颜,忽而觉得难过,轻而易举就将知晓对方不会喜欢其他人后产生的小确幸覆盖了。与其如此,他宁愿程川去爱他人。 约法三章第一条数不清第几次被他抛却脑后,荣峥往旁边挪了一挪,再挪——他抬起双臂圈住了程川。 一个无关情欲的,憨头憨脑到仿佛濒临冻死的人抱住冰天雪地里最后一根柴火的拥抱。 也说不清楚到底谁更需要。 - 回到酒店,书房里,荣峥洗漱过后打开电脑刚想处理公务,手机上却蓦然跳出一条提示,将他视线吸引。 是外网社交软件上《光圈》的官号,程川在阿尔伯克基被那个自称该杂志社主编的怀尔德先生采访后他便特别关注了。 第65章 是不是骗子,这一刻荣峥总算能给出否定判断——《光圈》官方账号发布了人物志专题的第一篇网络版长文,首图上的人赫然就是程川。 青年微微偏头,在斜阳中远眺,五官无一处不是造物主的恩赐,最是漂亮一双眼,好像在笑,也好像没有。 【来自中国的摄影师程川,一个生命幻境里,孤独的天才】海报封面标题如是写就。 荣峥直接把公司撂在一旁,刷起了手机。一个字一个字看过访谈内容后,他的眼睛落到了程川给他们提供的摄影作品上。 很多他并未在“山川”那个账号里见过,想来为首次公开。也正是这些照片,让荣峥知道了为什么他们冠与他这样一个评价。 第一张拍摄的是一只刚完成蜕壳的蝉,背景为如绒布笼罩大地的夜幕,泠泠月光为整个场景渲染出凄清氛围。在此环境光下,摄影师运用了低角度仰拍,以枝丫为天然引导线进行构图,将近乎透明的蝉置于画面黄金分割点处,赋予主体视觉中心。初生的蝉洁白的身躯与深褐色枝干形成强烈明暗对比,透明蝉翼隐约透出微蓝,逆光拍摄下,完美捕捉到了光线穿透时折射出的光晕效果,整幅摄影作品如梦似幻…… 第61章 除此之外还有颓垣处正在织网的蜘蛛, 中心构图,平拍角度,以斑驳墙面纹理作为背景,粗糙砖石同细腻蛛丝形成质感上的视觉反差, 画面干净, 整体极富稳定性和秩序感。放在平时,这虽是一幅一眼望去让人感到舒适安宁的上乘作品, 但也仅限于此, 难□□于平平无奇。 妙就妙在拍摄时间为日暮, 从侧面投落过来的光线成了整张图片的点睛之笔, 使蛛网霎时折射出万千光华。丝线不再是纯白色泽,而宛若将彩虹捻在一起,赤橙黄绿青蓝紫杂糅,每一根丝都在折射,漫反射, 衍射,把余晖拆解得支离破碎,又在无人问津的墙角重新织成一张流光溢彩的三角屏风。蜘蛛就在这块“屏风”的中央,继续织它的网。 人类也拍, 用的长焦镜头,场景聚焦于一座天桥上, 栏杆作天然框架, 最中心位置是个白发皱皮, 席地而坐, 正在闭眼吹唢呐的老爷爷。明显能够看出拍摄者用了慢门,老人家身前路过的人群与天桥下的车流均呈现出一种动感模糊的效果,来去匆忙, 唯独静止的吹唢呐人最清晰,最沉浸。 …… 往后相片的拍摄对象各不相同,唯一不变的,只有作品营造出的氛围感,绮丽冷冽,孤寂空灵。虽带来一种海市蜃楼般的虚妄,却不令人感到无望,反而复现出东方美学里“一沙一世界”的孤绝观照。我与我独坐时,照见我,大致就是这种感觉。 荣峥滑看着帖子下方的评论,不一而足,几乎全为夸赞,有一条中文发言被顶到了最前面: 【他真的名副其实!完美的构图技巧和色彩对比等等专业素养就不赘余夸了,我主要想谈谈作品的内蕴。挑几个最感兴趣的说吧,不管是脆弱晶莹的新生白蝉,还是璀璨恒常的废墟蛛网,亦或茕茕孑立的天桥剪影,在我看来它们皆有同一个内核:孤独。而且是一种极具东方哲学意味的孤独,不是那种静态枯寂的空无一人,它是动态的,存在于方方面面。它可以是流动的月光,可以是蜘蛛吐丝的嘴,更有甚者老者吹奏时被声波震颤的空气……无时无刻无处不生。但照片的主角却并没有被这种寂寥压倒,而是悠然自得,乐在其中。总而言之,带给我的感觉正如一句诗所写,“孤轮独照江山静,自笑一声天地惊”,我在这些作品里看到了一种“独与天地往来”的圆满。再扛一次大旗,程川实至名归!ps:叠甲叠甲,鄙人文化有限,词不达意,骂我者挡灾。以上。】 荣峥将所有截图下载,赞美的评论悉数点赞,贬低的举报,而后才退出app,转而去巡视国内的软件。 一搜,果不其然已经有人搬运,热度还不小,评价参差不齐。 【一眼假,画质糊得像被砂纸磨过,色彩搭配也乌七八糟,构图更是一坨……建议原图发我,待本人品鉴过后再同你说道说道什么是真正的摄影】 【厚葬友军。】 【哈哈哈前面的,说,下辈子还敢搞抽象吗!】 【程川老师神仙摄影师!我单方面宣布这组图配享太庙!!![打call][打call][打call]】 【奶奶你关注的摄影师更新啦!但不是在自己的账号上更呜呜呜,谁能想到时隔数月再收到程老师的消息是在外网他人账号上啊】 【超绝视觉盛宴!梦幻大片!瑞思拜!!!】 【审美没有平替诚不欺我!为程川老师扛一辈子大旗!】 【身为一个快十年的老粉,阅读这些文字这些真的很感慨,老师还坚持自己所热爱的,真好,泪目了。账号不更新就不更新吧,在我们不知道的角落一定要幸福就好。】 【呃。。。不是吧,这人不是塌很久了吗?怎么还没封杀,这都能洗我也是服,内鱼果然完了。。。】 【楼上断网了吗?实在不行收款码发一下吧,众筹给你去治治眼睛和脑子,八百年前就澄清了ok???】 【抱走我家山川老师不谢,谁跟你混内鱼啊,搞笑[白眼][白眼]】 【虽然暂时还没看见弱智无脑黑子发言,但还是先提前提醒一下吧(我终究太善良了,唉)。奉劝有些人说话前三思,不会吧不会吧,黑子们你们该不会不知道之前造谣传谣网暴诽谤的不少人已经进橘子了吧???要是这样还想进去和他们作伴那我可要嗑你们了[龇牙]】 【楼上你又懂他们喝茶了?你目睹的?】 【额……和前面那位心善的朋友不熟,但作为全程没发言过的吃瓜人,至今还是说一句吧。有些朋友可能没亲身经历,体会不到当时压热搜的强度。这么说吧,大半个你鱼丑闻都爆出来了,史诗级盛况,有一说一有这手段我觉得就算那事是真的(防杠防瞎子,事情是谣言(加粗),程老师清清白白),也对当事人造不成什么大影响吧?把造谣者送进去更是轻轻松松啦。】 【最讨厌一些自诩理中客的人了,说出没大影响这话你自己笑了没?恶语伤人,刀子扎你身上怕是撑不过一秒。】 【楼上应激什么啊,你被网暴过?[捂嘴笑][捂嘴笑][捂嘴笑]】 【别吵了!别吵了!好好欣赏作品不行吗?!!!】 【我好喜欢天桥吹唢呐那张啊,我总是总是充满各种欲望,总是在追赶,原来已经那么久那么久都没有安静地坐下来享受自己喜欢的事了吗?】 【照片很好看很绝,但素你们怎么都那么正经在谈作品,没人舔颜吗?时常因为自己是个lsp而感觉与你们格格不入,唉】 【[握爪][握爪]找到组织!我太腼腆了不敢光明正大舔……】 【程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啊呜呜呜,这辈子还能等到吗】 …… 大多为好评,中立客观的声音亦不少,但一颗老鼠屎能坏一锅汤,少数恶评夹在其中仍旧看得荣峥万分不爽,当即给何秘书发去了监控舆论该删就删的消息。 发完后,他浏览着那一条条不停新增的发言陷入默然。 如若有人把今日的评论区与数月前的口诛笔伐联系起来看肯定会为之震惊,荣峥想。因为他清晰记得有些账号此前还曾冷嘲热讽,但现在他们都开始爱他。甚至连账号名称都不舍得修改,只删掉旧评。 隔着一张屏幕,伤害和原谅好轻易。 秘书那边是工作时间,很快回复收到,荣峥也就不再看,专心致志处理起工作。 另一边,程川数着屋内墙上的挂钟,堪堪要报警之际,于京洛的视频电话可算打了过来。 “他打你了?”程川看着对面人通红的双眼,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没有没有,我只是难受,川哥。”于京洛见他误会,慌忙摇头摆手,做完以上动作便泄了气的皮球般趴到枕头上,“我现在对他是豆腐掉进灰堆里……怎么有人会这么不要脸啊,分明要分手的是他,而今后悔的也是他,什么都让他占了是呗。” 豆腐掉进灰堆里——吹又不好吹,打又不好打,比喻事情没有办法。程川凝视着对方的眼眸:“那你要和他复合吗?” “不。”出乎程川意料的,哭得两眼红红的于京洛回答得却异常斩钉截铁,后者扁扁嘴,“当我啥呢,错过一趟还可以等下一趟的公交车吗,小爷才不伺候。” 他这副样子同说出的话着实相去甚远,程川打趣道:“真的?” “哎呀,你好烦,你们都好烦!”于京洛尤为气馁,“为什么都不相信呢,我可聪明了,长痛和短痛还是分得清的。” “好好好,你是最有智慧的小鲸鱼。”程川虽宽慰着他,心下却仍是不怎么信的,毕竟于京洛看起来当真很好攻略…… 直到三天后他亲眼目送对方丢下胃病复发进了医院手术室的陆沉独自一人登上回国的班机,又在一个月后与其他拍摄人员聚首,再次踏足那家风格复杂的酒吧,看到于京洛钉在留言墙上的卡纸时,才彻底确认,性子柔软的人也可以比谁都狠心。 第66章 那面墙上或贴或钉满了来自全世界各地游客纷繁芜杂的寄言,于京洛那张浸没在里面,很难被发觉。 但兴许是涂改痕迹太醒目,又或是出自某种对母语的直觉抓取,程川依然在一众眼花缭乱中一眼瞥见了他的留言。 【陆沉,狗】三个字早就被擦除得只余隐晦轮廓,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稍长的句子:【鲸落成陆,陆沉为海,山海殊途。】 一道轻叹融入酒吧的喧嚣,程川收回眸光,越过鼎沸人潮走向卡座上的同事。 “程川!这边!”有人用带着纽约口音的英语喊道,程川微笑着扬了扬手,加快脚步。 甫一走近,便又听得一句:“天才,很高兴见到你!”正是刚才招呼他的人,萨拉·陈,一位美籍华裔的中年女摄影师。 是善意的调侃,程川也玩笑说天才是见你们的门槛,众人皆因他这话喜逐颜开,破冰成功,话题融洽开启。 第62章 程川与他们一直聊到了日落, 相关拍摄安排早以文档形式分享在群聊里,此次相聚更多是娱乐性质,故而免不了饮酒,走出酒吧时, 他难能晕乎。 乌斯怀亚已入夏, 傍晚日光都开始变得绵软,焦糖似的, 懒洋洋洒在街道上。 季节正好, 这个点行人不少, 打卡拍照的, 坐路边椅子上晒太阳的,像他这种百无聊赖闲逛的……科学说维度越高时间流速越快,但程川却觉得不尽然,譬如此刻,时光便好似静止了。他存活在当下, 油然而生一种充盈的幸福感。 活着真好,程川想。从前心情糟糕时他无所谓活不活,这会儿却无比感激过去的自己,幸好撑过来了, 没真去死。否则错失今日夕阳多遗憾。 他哼着小曲,说:“程川, 谢谢你。” 不知不觉, 便走到了一家邮局前, 晚上十点, 早已关门,却依旧不时有三两游客在外与建筑合影。 程川停下来沉静地看了会儿,倏而想起荣峥, 半个月前他们去火地岛国家公园游玩,在那幢被称为“世界尽头的邮局”的小屋前,对方曾寄出一张明信片。他问写给谁,他说他,问及内容,却避而不谈了,只道“是个秘密”。 那会儿程川意兴阑珊,这时又滞后地好奇起来,写了什么?可对方现今远在万里之外,问不着,也没到专程发信息的地步,他打个呵欠,没了再逛下去的兴致,打车回到酒店。 刚一推开门,便和套间客厅内坐在沙发上风尘仆仆的男人对上了眼睛。 “小川,回来了。”荣峥展颜一笑,冲他晃了晃手机,“给你发消息没回,刚想打电话,没想到就见上了。” 程川点点头:“有个聚会。” 对方走过来,贤惠熟练地接下他手中的风衣外套,挂到入门处衣帽架上:“喝酒了?” “一点儿。”程川竖起一根手指,“没醉。” 这模样可不像还清醒啊,荣峥暗道,又立起食指和中指问:“真没醉?这是什么?” “二。耶。两根手指。”程川拍开他往里走,“都说没喝醉——你何必呢,荣峥?” “你太可爱了,抱歉,没忍住。” 程川拧眉,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岔开双腿坐上沙发,竖起的那根手指还没放下,就势摇了摇:“我说的是你两地来回跑的行为,荣峥。我的建议是没有必要自找苦吃,你应当以大局为重,回公司坐镇。” “那你呢?” “我?”程川抱臂思索片刻,没搞明白,“怎么说到我身上了?” 荣峥哑然失笑:“好了,好了,先别疑惑了,思想家。我的建议是你现在立刻马上去刷牙洗脸换衣服,我们先睡一觉好吗?” “你油盐不进。”程川一动不动,不开心了。 “瞎说,我晚饭吃的中餐,有油有盐。”荣峥一把将他从沙发上提溜起来,往卫生间推,“听话,乖,该洗漱了。” 程川脑子已经转得很慢,闻言像个被提前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真就缓步踱向浴室,直至躺床上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为何有些人冥顽不化至此,使人头疼。 …… 两日后,天色一片敞亮的中午,众人携众设备登上豪华巨轮,向南极进发。 程川站在后甲板上,远望整座城市逐渐变小,变微茫,最后连海岸线亦隐没在无边无涯的大洋尽处,才垂下眼帘,有了即将在这艘邮轮上度过近一个月的实感。 “我看这艘船的航程才一个月,这么点时间够拍吗?”荣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个大专题,我们只负责其下一小部分‘南极之声’,任务不重的。”程川没回头,姿态放松道,“约等于边玩边拍。” 男人走到与他并肩而立的位置,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有工资吗,拍这一趟赚多少啊?” 程川:“有。”但没说具体数字,“对我来说是小赚,于你而言约等于无。别问了,给我留点尊严。” 荣峥一笑,试探性聊起其他:“拍完去哪里想好了吗?” “回国。” “嗯?真的?!” “……我还没说完,”程川看着他淡笑,“你是不是希望我这么回答?” 短时间内情绪大起大落的人也笑,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发苦:“顽皮小川。” “没想好,但暂时不想回。”程川实话实说,“在路上的感觉很好,荣峥,你跟着我那么久了还不适应只能说明这种活法不适合你。”谈到这儿,于京洛那张留言忽然在眼前闪过,他一顿,随即不留余地地指出,“你看,我们本殊途。” “没有什么合不合适的,我怕你累着而已,小川。”荣峥道,“既然享受,那就一直走吧,我陪你。” 程川比了个“三”的手势,男人目移看向船头:“到饭点了吧?饿不饿?走,我们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出发第一天他们皆在海上漂泊,第二天,登陆此行第一座岛屿,福克兰群岛西部的新岛。 该岛已迎来它一年内最温暖的时候,奈何受限于纬度与地理环境,映入眼帘的草甸并不似亚热带温带那般郁郁葱葱,而是青黄交杂,东一丛西一簇长着,中间夹着斑秃似裸露的土地,放眼望去俱是荒凉空寂。 上岛后面对的第一挑战无疑是呼啸着席卷过境的狂风,摄像师和收音师均已打开机器进入工作,程川主要负担静态摄影部分——摄制完成后会有相关主题展——是以并不着急,拍了几张风里狂舞的丛生草后,他把防风衣的拉链拉到最顶端,别好对讲机,徒步前往信天翁聚集地。 “要去拍它们吗,黑眉信天翁?”荣峥仰首望了眼臂展数米,自俩人头顶飞过的大鸟。程川“嗯”了声,他便接着道,“拥有一生只爱一个‘人’繁殖奇闻的就是它们了吧?厉害,多少人都难以做到。” “还有更厉害的呢。”程川在一处小土坡上站定,架起三脚架,对准今天的主角,“信天翁以乌贼、磷虾为主食,却又不擅长潜水,所以需要到海水翻腾剧烈的地方捕鱼。我之前看过一个它们觅食的视频,在惊涛骇浪里从高空俯冲,像跳水运动员那样‘咻’一下扎进水中。伟大的冒险精神,很震撼。” 接下去程川开始拍摄,荣峥没再打搅他,拿着自己的微单四下乱走,乱拍。草甸,鸟群,海洋,程川,弯腰的程川,蹲下的程川,双眸望向前方的程川,手指搭在快门按键上的程川,宛如一柄冰刀立在荒原上的程川…… 等对方得闲后,才兴奋地邀请他:“小川,我帮你和海鸟幼崽拍张照吧!” 程川扫过他手里那台相机,深邃眉眼略显晦暗。 同行以来,荣峥多少次将自己纳入镜头他没细数过,动脑想也知会是个可怖数值。 摄影已然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拍天拍地,拍山拍海,拍人拍物,取景框中曾路过无数过客,亦留下过千万回忆。只不过皆为他人故事,关于自身,程川留下的影像少得可怜,前面数十年加起来可能都没今下荣峥一日拍的多。 倒不是有什么心理障碍,懒得自拍,也无人有心去记录他而已。 但如今,有个人这么做了。亦步亦趋跟着他走过世界各地,一点一滴学着他喜欢的事物,不知不觉就已经多出那么多共同记忆。 说毫无触动是假的。 但痛了怕了也是真的。 “怎么拍?”程川双手插兜问他。 “那边,那只。”荣峥指了个方向,“你走过去在它旁边蹲下。” 程川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同一只体型肥硕、通身长满白色绒毛的漂泊信天翁幼鸟大眼瞪小眼。走到后者身旁时,对方还用那双黑豆眼儿直溜溜地盯着他。 “哥们儿,”他督促它,“看镜头。” “它个头和你一样高了诶。”荣峥边拍边聒噪。 “……”程川纠正,“是和蹲下来的我差不多高。” 荣峥在相机后莞然,咔咔咔一顿拍。这个镜头委实喜感爆棚,他愈拍愈压不住嘴角笑意,末了直接破功:“哈哈哈哈哈——” 第67章 程川黑着脸走近:“有这么好笑吗,删了。” “不好笑,是被可爱的——噗嗤,哈哈哈——” 程川上手便要抢夺,荣峥持微单那只手高高举起:“别抢别抢,小心摔了——是很好看的合照,不骗你。”男人本就占据身高优势,此时又是在坡上,程川攀着他臂膀扒拉几下没得逞后也没再做无用功。 “你完了,”程摄影师指着人放狠话,“别想再让我配合拍照。” “我错了,程老师大人大量。” “退订。” 东拉西扯中,程川心情松快地拍完了有关信天翁的主题照。有海鸟仰天鸣叫的姿势,有两只鸟交流时喙相互敲击的瞬间,有延迟拍摄的振翅残影…… 收起器材,他们打算再去拍些其他生物的,比方说企鹅,王鸬鹚,人类…… 一路气氛还算轻快,直到二人经过一处地方,看见一幕触目惊心景象。 第63章 一丛又长又硬的草里, 躺着一具尸体。 准确说来,是一副信天翁的骨架。这只曾经能横跨半个地球的生灵死去多时,血肉早已被海风和腐食者剥离殆尽,只余嶙峋白骨同稀疏羽毛。 令人惊愕的地方在于它的胸腔——这个本该装满鱼虾, 死后理应空无一物的地方, 眼下却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垃圾。 荧光绿的半截打火机,鲜红塑料瓶盖, 银色罐装饮料拉环, 以及各种程川叫不出名字的碎片, 颗粒。七彩斑斓挤压堆积于信天翁灰白的骨骼间, 恍若成了一种新型内脏,在原主化作枯骨后替代本来的器官不死不灭。 海鸟肋骨间卡着个半透明塑料袋,寒风掠过时扑簌簌作响,极像人类征服某个地方后作为证明插上的旗帜。 “应该是在海中捕鱼的时候,把这些垃圾当成食物吞进了肚子里。”荣峥用登山杖末端拨开几根横过来遮挡视线的长草, 肃穆道,“塑料无法消化,最终导致死亡。” 程川抬头去看岛屿上空那些还在自由自在飞翔的大鸟,又垂首注视地上的尸骨, 一言不发,只情不自禁想, 信天翁平均寿命可达六十至七十年, 几近与人类等长, 这只孤独死在这儿的海鸟年岁几何, 是谁的妻子丈夫,又是谁的父母儿女? 摄影师的手指悬在快门上方,南极特有的冽冽寒风片过他裸露的指节, 痛且冷。程川定定望着取景框内白骨圈住塑料碎片的刺目画面,心底生出难以名状的莫大荒诞感。 辉煌和毁灭并存,创造与破坏共生,这场景显然不是他们一路追寻的传统意义上的“南极之声”。 他们本该拍的是海鸟振翅的响动,冰层内部气泡的低吟,酷寒长风刮过冰川上空时的咆哮……是这片古老土地独有的寂静与生机。 可眼前这具信天翁的残骸,却发出了另一道震耳欲聋的“声音”。 它已经死亡却仍然存在,无法发声却始终呐喊,控诉。 程川缓慢又坚定地按下了快门。 咔嚓声里,他不断变换角度,或拍全景,或凑近尸骨聚焦信天翁胸膛里堆积如山的垃圾,或从空洞的眼窝起始,往后拉远的镜头是填满异物的骨架和亘古寂寥的荒原…… “会有用的。”程川蹲下拍摄,荣峥站在他身侧,伸手揉了揉对方发顶。 “会么?”程川扯出一抹笑,“也许会有一刹那的触动吧,往后可能很快遗忘,可能过一段时间遗忘……结果都一样。” 毕竟你能对一群颅内充斥着谩骂,欺骗,恶毒,把海洋当下水道,假惺惺对着尸体鞠躬却不愿停掉生产尸体的流水线的伪善物种抱有什么期望呢? 荣峥继续开解:“能触动就是个很好的开始。” 一声长叹混入风中,程川站起身来:“走吧。” 该去拍下一个地方了,他还得记录,能做的也仅有记录。 - 乘坐冲锋舟回到邮轮上后,又是为时三天的海上巡游。虽目之所及俱是四海茫茫,景色单调,但船上活动丰富,众人的生活并不无聊。 巨轮上每日皆有讲座,内容涵盖鸟类,冰川,南极历史及早期航海家南极探险故事不等,程川饶有兴趣,每天总是早早去到讲座厅挑个前排位置,认真聆听。 荣峥的作息与他不全然同步,晨起后常常是先健身一小时,利用船载卫星系统处理完紧急公务,才会姗姗来迟出现在讲厅。今天与往日无差,唯一意外是讲台上的资深鸟类学家比以往任何一位专家都活泼爱互动。 “大朋友们,看看这张图片,它便是漂泊信天翁,你们了解这群巨大的海鸟吗?假若有人能说出它们的三个习性特征,那么它就归你了。”说罢摇摇手中几乎同他躯干等大的信天翁幼崽玩偶。 “无人举手吗?别害羞我的朋友们。”白发苍苍的教授目光巡睃过现场,“好吧,我是真心想把这只公仔送给你们,既然如此我们来点名吧,条件降低些,回答一个特点就行。” 恰在这一刻从后门偷偷潜入的荣峥被逮个正着,老专家和蔼一笑:“就你了,幸运的孩子。” “?”男人正要坐下的动作一卡,“您在叫我吗?” “是的,年轻人。”教授指向投影屏幕,“说说你对这只鸟儿的认识。” “信天翁……它是大型海鸟的代表,臂展能有数米长,主要分布在南北半球的海洋,以鱼类、磷虾、乌贼等等生物为食。”荣峥极力搜刮着自己关于这方面贫瘠的知识库,“它们的觅食范围很广,单次行程可达数千公里,但不论飞多远,心中总牵挂着伴侣与孩子。听说它们对配偶高度忠诚,关系可持续很久,幼崽信天翁格外可爱,白色的,毛茸茸的,我有个朋友和它们一样可爱……这就是我所知的。” “很好,很棒,我宣布这只海鸟归你了。”老专家将那只大公仔送给他,“与你的朋友同样可爱,是吧?” 男人笑眯眯接过:“谢谢,但还是我的朋友比较可爱。” 领完奖,他便在那位可爱的朋友身边空位上落座,并把玩偶塞到对方怀里:“给你,小可爱。” 程川抱着信天翁幼崽,在老教授戏谑同周围人打量的眸光中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别这么叫我!” “我冤枉,我在称呼公仔。” 语言的包容性和可解读空间有时便是这样容易让人郁闷,程川暗暗翻了个白眼,并在同桌的低笑里不自觉捏紧了手指。 “信天翁的双脚不发达,因而限制了它们在陆地上的活动,显得笨拙,经常被称为‘笨鸥’。但在广阔的海洋上,它们是王者,飞行冠军,可以凭借独特的身体结构和上升气流,几个小时不煽动翅膀,优雅地翱翔……” 教授苍老舒缓的声音娓娓道来,数日来均认真听讲的程川却在此刻走了神。 他搂着怀中胖乎乎的玩偶,觉得自个儿的心脏也一同被塞进了信天翁的身体里,暖烘烘、久违、鲜活地跳动起来,仿佛随飞翔的海鸟一起飘到了外边很远、很辽阔的大洋上空。 - 船舶在航行中渐渐靠近南乔治亚岛,此地登陆要求比福克兰群岛严苛许多,必须进行强制性生物安全检查。衣物,鞋靴,摄影器材……一个不落。 在海上时雾还很大,随着冲锋舟靠近陆地,便慢慢薄了,岛屿青黑色的断层在视野中缓缓清晰。 “看!海豚群!”萨拉·陈激动惊呼,程川看去,只见六七个流线型身影同时跳跃,黝黑背鳍像把弯刀破水而出,修长身躯在半空划出抛物线,尾巴带出一串串晶莹水珠。 有人感慨:“真是一群漂亮的小家伙。” 有人接上:“带给我们一场别致的演出。” “生命真美好。” …… 除海豚外,附近的典型生物还有王企鹅,象海豹,蓝眼鸬鹚等等,在火山岩堆砌的岸边有的躺有的走有的静止,各得其乐。 冲锋舟逐步靠近登陆点,海滩上的王企鹅亦随之骚动起来,黑色背羽在日光下泛着油汪汪的光泽,行走间犹如一片流动墨海。 登上岛屿后,各人各司其职,负责摄像的同事飞起了无人机。程川拍着拍着,间或会转头去找对方,直勾勾盯上一会儿再收回。 “你不是也带了吗,怎么不飞?”荣峥觉察到他的眼光,奇怪地问。 “拿来拍旅行视频的,摄影不方便。”程川解释,“晃啊。不过确实拍远景会很合适,许可证是有的,我在想等后面去到南极半岛了要不要也飞,拍冰川……” 他叽里咕噜说几句后,又转回去拍企鹅了,独留荣峥仰望天空飞行的无人机,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物竞天择在哪儿皆适用,程川看着长焦镜头下突地你推我搡的三只企鹅,心道。 岛上山体高大,阳光有限,晒太阳的位置亦有限,几只企鹅正是因为争夺一个好位置打起了架。 战况比预想中更激烈,它们用前肢彼此挤压,喙部撞击对手,抓准一切时机去啄敌方眼睛,脚下碎石在争斗间被踩得四处飞溅,惊得周边空出一圈,无鸟敢近。 第68章 局势升级在一只体型较小的企鹅眼珠子被敌人尖锐深黄的喙戳中,殷红鲜血顷刻喷溅而出,它亦因此被另一位顶翻,仰面朝天飞出去半米远,倒下时露出的白色腹部让它看起来像个肥胖的馒头。 人讲穷寇莫追,放企鹅内却不管用。受伤企鹅倒地后也没得到放过,它的对手们立即再次围了上去发动攻击。 就在这时,一只绒毛未褪的小企鹅跌跌撞撞冲进战场,企图用它那嫩黄娇小的喙咬住攻击者尾羽。此计自然是以失败告终,小企鹅又摇摇晃晃挡在它父亲或母亲身前,小小身子因恐惧不住发抖,却固执地张开翅膀,不肯挪动。 如同一片妄想拦住飓风的雪花。 年长企鹅看到了它的姿势,反过来将之护在身下,反手就是一巴掌狠狠甩在进攻者脸上,生生把体格比自身大一圈的企鹅给拍飞了。 毫无战术可言,只有最原始的应激反应,父母对孩子本能的守护。 程川看得一愣。 第64章 “小川。”一道嗓音适时将他神游的思绪拉回, 程川扭头一看,对上荣峥柔和的眼眸,“他们说那边有象海豹在产子,要不要去看看?” 企鹅程川已经拍得差不多, 闻言点了点头, 取下相机准备转移阵地,荣峥自然而然拎起三脚架。走出一段距离后, 前者蓦地问:“你说爱属于本能还是后天习得?” 刚刚的血腥场面荣峥其实也目睹了, 他斟酌少顷, 直言不讳:“于我而言为后天习得。是你教给我的, 小川。” 程川对此不置可否,正沉默间,对方反问:“你呢?” “我不知道。”他耸耸肩,故作轻松,“大概也是后天习得吧。”很久以前母亲爱他, 为他烧菜做饭,缝衣补鞋,自己于是有样学样,触类旁通, 将其用到荣峥身上,怎么不算是一种学习与模仿? 但是, 但是, 脑海中却又跳出另一道声音来追问他:如果爱的尽处是毁灭, 那么为什么自己没像母亲那样拉着荣峥一块儿去死?是不够爱, 还是你自己潜意识里亦觉得事情未达绝境? 不等他想出个因为所以,手臂就被虚虚拍了一下:“你是不是又在想一些容易钻牛角尖的问题?” 程川有种被看穿的尴尬,遂选择当一只尴尬装死的鸵鸟。 “暂时没有答案的话不如先放一放?我们来学企鹅走路吧, 科学研究说这有助于启发大脑,说不准就顿悟了。” 他执行力很强,说着已一把将双手紧贴在身体两侧,双脚分开呈八字,模仿企鹅走路的姿态,钟摆也似摇晃。先往□□斜,再猛地向右倒去,一面走一面手臂不动手掌翘起,充当企鹅短小的翅膀,不时快速扑棱几下。 已然把个人形象完全弃之不顾。 程川错愕到表情空白,好一会儿才幡然反应过来,捧腹大笑,相机都要抓不稳了。 “谁科研探索这个啊。”笑完,他偏了下头,指尖揩去眼角沁出的一滴泪,漫不经意问。 “我啊。”男人含笑撺掇他,“试一试,很放松的,我帮你拿相机。” “不试。”程川把器材换到远离对方的那只手,眉梢带笑加快步伐往前走去。 “试试嘛。” “不可能!” …… 拍完圣安德鲁斯湾的企鹅海豹海狗等动物,他们返回船上住宿,次日接着前行,又去斯壮姆尼斯湾拍了废弃的捕鲸站,瞻仰探险家沙克尔顿的墓碑。 捕鲸站曾是上个世纪初“人类征服自然”的骄傲坐标,这里的工厂全盛时期每年可从数万头鲸鱼中提取出数十万吨鲸油,输往全世界各工厂,战场,家庭。上等品质的鲸油用于制作冰淇淋、人造黄油等食品,次等的用来生产化妆品、肥皂,劣等用作工业生产…… 人类依靠这种榨取自海洋巨兽体内的“液态黄金”,一举将整个工业文明向前推进一大步。 代价是短短数十年时间,便几乎把地球海洋生态数亿年来积累的鲸鱼一键清零。 而今时过境迁,这座至高无上主宰天地的“万物之主”的“丰碑”已不复往昔辉煌,建筑主体早就被岁月侵蚀得千疮百孔,各种器械七零八落,满布锈迹。曾存储油脂的油罐亦已空空如也,会在大风刮过时发出阵阵长鸣,似狞笑,也似哀嚎。 告别这片见证过人类长达半个世纪的罪恶的土地后,邮轮继续向极圈航行。 亦是在这段旅程途中,夜里路过南极最大冰山a76时,程川听到荣峥问他:“想不想换个视角看它?”尾音带着蛊惑的笑意。 “嗯?”程川瞥了一眼对方,又去看数十海里外的a76,冰山据向导说是于2021年脱离南极威德尔海的龙尼陆缘冰层,此后在海上漂移,分裂,他们正在经过的这块便为裂解后最大的一座。卫星显示其最长部分达百十公里,最宽为数十公里,总面积超三千平方公里——和两个伦敦差不多大。 放眼望去,a76直接填满了他的视野,绿白相间极光下它的轮廓清晰可见。基底沉没在墨蓝的海水中,裸露在外的上层冰体平整,方正,垂直冰壁近百米高。 程川收回视线,扬眉问道:“换到哪个角度啊,别跟我说你弄来了直升机。” 荣峥但笑不语。 程川眼底渐次涌上惊喜与不可置信:“真的?” 首先出发前他观察过邮轮的配置,有停机坪,只是并未见直升机,说明他们这趟航线不提供该项服务。其次普通中型直升机最大航程约为六百公里,两人现在搭乘的邮轮距离最近陆地基地少说在一千公里以上,远超直升机单程飞行能力。最后南极大陆并无民用燃料补给点,直升机无法中途加油。再加上南极条约许可临时调度几乎无法获批,各种气象要求,生态保护限制…… 总之,受限于种种条件,程川不认为荣峥能短时间内整出一架直升机。 但是对方说:“真的。” 男人斜倚船舷,身影被极光镀上纤薄一层流动绿光,防风服拉链拉到顶,抵在凸起的喉结上,和他说,“真的”。 对曾经喜欢过的人再次动心太简单了。 程川只觉自个儿脑子受磁场干扰严重,简直像失灵的指南针那样无一刻不在高速转动,发烫冒烟,极地来的刺骨寒风也冷却不了一点。 恍神间,人已被荣峥扣住手腕:“去不去?” 夜风卷着雪粒掠过甲板,程川喉头微动。他见过荣峥在乌斯怀亚照料自己时的无微不至,见过他在夕阳西下坦言“愿意退出”时的温柔悲伤,见过对方在圣安德鲁斯湾上假装企鹅时的专注搞怪……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男人此时这般带着侵略性的炽热目光,那双深邃眼眸直直望过来,恍惚能把人吸进漩涡深处。 “去。”他像个终归没抵挡住海妖引诱的水手,低语出声。 四十分钟后。 程川跟着荣峥爬进机舱,看对方熟练地替他扣上安全带:“抓稳。”然后才是自己。 “准备好了吗伙计们?” “起飞吧,长官。” 驾驶员爽朗一笑:“真是疯狂的浪漫!” 舱门关闭,直升机旋翼撕裂夜空的轰鸣打破冰原的沉寂,他们飞向苍穹。 透过舷窗往下看,a76冰山一望无际,唯有“震撼”二字可概括俩人此刻心境。广袤冰体堪比大陆,反射着月光与星光,白得耀目。 冰山上视图没有侧面那样平滑,随处可见隆起的冰脊,冰丘,沟壑纵横,处处是岁月和自然力雕琢的痕迹。 随着直升机飞近,这座庞然大物的真实模样在夜色中也愈发明晰,城堡般巍峨壮观,气势恢宏。 有些地方冰层断裂,一刀斩下,径直形成巨大冰崖,冰崖上又叠冰挂,流苏似的垂下,诡谲绮丽,仿佛穿过去即可抵达异界。 有的仍旧是连绵起伏的山峰,月光下闪烁着冰层内部空气被挤压亿万年后特有的幽幽蓝光,美得几欲使人窒息。 直升机绕着冰山盘旋一段时间后,便飞离中心,来到边缘。冰层边界与海面存在气压差,山顶上的积雪薄薄一层,很容易就被风吹得粒子翻飞,形成一道道纯白雾霭,化身冰山面纱,为其添了几分朦胧美感。 更远处的天空,极光颜色变幻,比出发前更浓烈了,或绿或紫或粉的光带交织舞动,短短数秒便已更换数种形态。遽然间,紫罗兰色的拉长变宽,竟是化为一道光瀑,自天际倾泻而下,将整个世界映照得如梦如幻。 “太震撼了。”漫天流光倒映在程川眼底,他喃喃自语。 他在看冰山,荣峥在看他,忽而倾身按下对方头顶的灯光开关,舱内登时陷进黑暗,只余极光在舷窗上流淌,将两人影子拉得很长:“还可以更震撼。” “嗯哼?” 荣峥捞过对讲机连线驾驶员:“机长,可以悬停在海面上空一阵子吗?” 飞行员对此情况已见怪不怪,立即觉出了他的意图:“当然可以,老兄。但我得提前提醒一句,悠着点,若是你们屁股一抖掉下去了,我可不会下去捞二位,相信南极生物会感激你们以身相饲的。” 第69章 “请放宽心,兄弟。” 直升机悬停后,荣峥拉开舱门,砭骨狂风立马灌入,程川与他四目相对,嘴上说着“疯子”,身体上却非常诚实地解开安全带,和对方一起到门边坐下。 双足悬空的瞬间,茫茫大海在脚下铺开,整片天空一览无余,他们与天地再无隔阂。 “冷吗?”螺旋桨杂音大,荣峥为了让他听清不得不凑到耳畔,耳尖传来微薄热意,程川不确定对方嘴唇是不是擦到了自己的耳朵,他实在是冻得快没知觉了。 “废话!”程川也大喊回应,冷,但更多是兴奋,肾上腺素狂飙,这点寒意也就不算什么了。 男人闷笑一声,程川不知道对方从哪儿掏出的围巾,往他脖子一绕,是比之前暖和上些许。 “停不了太久,快拍快拍。”说罢递上开机并已调适好的相机。 第65章 程川没耽搁, 迅速进入了状态。极光变化速度太快,他感觉自己在拍一个稍纵即逝的梦境。 直至回到邮轮上,程川魂仍留在满天绚丽中,心绪久久难以平复。 “现在, 你们可以用另一种疯狂方式去度过剩下的夜晚了。”驾驶员离开前, 不忘促狭地对二人挤眉弄眼,“我还是那句话, 悠着点, 别把船做翻了, 我可不想成为大海的点心。” 程川:“……” 荣峥替他理理厚实的围巾:“走吧, 回去好好休息,过几天还得再飞一次呢。” “嗯?”他们并肩往船舱走,程川搓了搓手指,“还有?” “当然,本来就是为了给你拍冰川弄来的。不是说无人机不好摄影嘛, 坐直升机上拍会好一点吧?” 他说得理所应当,倒显得程川诧异的神情突兀了。 “不用有心理负担,小川,也不要老想着与我银货两讫, 到时候叫上你的同事们一起,就当我赞助这次拍摄了。”各回各屋前, 荣峥同他道别, “晚安。” 程川说:“……晚安。” - 海上巡游数日后, 邮轮驶入南设得兰群岛地界。 最先前往的便是迪塞普申岛, 很神奇一处地方,大雾弥漫时岛屿踪迹难寻,可一旦天光放晴, 它又会显现出来,由此得名“欺骗岛”。 欺骗岛形成于万年前,海底火山爆发后火山口又塌陷,海水涌入造就了如今外形,环状山体被开出个豁口,人称“海神的风箱”。 该岛直径十数公里,海拔五百多米,二分之一以上地方覆盖冰川,内部海湾水面平滑如镜,据说为“南极最安全的港湾”。 程川在乌斯怀亚时就曾进行过多次心理脱敏训练,对行船时的晃荡已不会产生溺水的错觉,出海以来适应良好。但乍然遇到这么一片风平浪静到如履平地的海域,还是欣喜的,来到甲板上眺望。 巨轮悠悠驶入湾区,映入眼帘的火山岩山体朱红姜黄黑绿混杂,皑皑白雪点缀其上,给人以一种万物孤绝,无生命迹象存在的感受。 但事实上,此岛地热资源丰富,生灵众多。尽收眼底的成群海鸟自不必提,因为地热黑沙滩上并无积雪,晒太阳的海豹比比皆是,听说落潮时海滩还会冒蒸汽,随地一刨就是一口天然温泉。 这一趟停靠不仅为游玩,船上几个英国工作人员带了任务来的,搭乘冲锋舟登陆后程川看到他们提着工具往一幢锈蚀的房屋走,便也跟了上去。 行至目的地,才知他们是要清理铁皮房体前段时间被某些游客画上去的涂鸦。 涂鸦构图漂亮,线条流畅,配色大胆不失和谐,若在普通城市街头,可谓艺术品。但它存在于南极,本质便与“到此一游”无差。 “这种事件经常发生吗?”程川看着一位手持工具正在清理的工作人员问道。 “也没有。”对方道,“我们知道很多人是怀抱着虔诚与敬意踏上这片土地的,先生。但不可否认,总有人把低素质当有趣,包装得再美丽亦无法掩盖。艺术无界,文明却有线,人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 清除工作费时,他们在岛上待了一早上,午时才返回船上就餐。下午去了相距两个纬度左右的巴布亚企鹅栖息地库佛维尔岛,第二日天色将亮未亮时,程川再次坐上直升机,和几位同事一起去拍“刚苏醒的南极”。 机上座位有限,荣峥这回没随行,程川望着舷窗外和前几天夜里截然不同的景象,困倦得打了个呵欠。越往高纬走,夜长已经越来越短,平日里他会睡够再起,今儿是例外,为拍这个“清晨”被迫提前开机,只能蓄意瞪大双眼去醒神。 “程川,你男朋友真是荣氏那个‘荣峥’啊,我还以为重名呢。”萨拉·陈也困,通过拉人聊天来缓解,“要不是昨晚——呃,可以这么说吧?要不是昨天天还没黑但是快黑时仍看到他在甲板上打电话,我都不敢相信。” “……他不是我男朋友。” “啊?”萨拉·陈尴尬地挠挠头,“好吧……那你朋友对你真好,你们拍完南极后打算去哪里,回国吗?” “目前没想好,”偏头看见她期待的眼神,又问,“你是有什么推荐吗?” “无处可去就和我去巴西啊!”萨拉·陈热切相邀,“一月正好是雨季,河流水位高涨,我与我朋友正计划去拍雨中森林呢,你可以和我们一起。” “我考虑一下吧,”程川话没说死,“返航时再给你回复。” 谈说间,直升机飞到目标范围,机上众人亦进入工作状态。 天公作美,初升旭日洒落南极半岛连绵雪山,为其罩上轻薄一件金缕衣,闭着眼拍都出片。 美则美矣,但不到令人一眼惊艳的地步,程川往回翻看着一张张相片,总觉着还差了些什么。可窗口期就这么一段,眼看该拍的俱已拍得差不多,正欲返航之际,他最后一次将镜头对准海上一座浮冰—— 这块超大号浮冰长得很有意思,一端圆润一端有棱有角,俯视镜头下乍一眼望去像是画师绘人时起笔勾出的脸型轮廓。 咔嚓咔嚓——程川摁下快门,冥冥之中上苍恍如听见了他的遗憾,浮冰有棱角那部分靠近“下巴”位置倏地裂开一道口子。 裂口呈弧线,中间缝隙略宽两端较窄,开裂刹那,海域露点温度较高的水蒸气接触到冰层内部的严寒,温差使之飞快凝华,形成一片冰雾。 斜照日光为冰雾染上颜色,镜头下亦清晰可辨。 像在叹息。神来之笔。 直升机已朝着邮轮飞回,程川来来回回反复观赏那张摄图,愈看心头愈喜悦。业内说好片皆是等出来的,此话不假,但总有那么一些时刻可遇不可求,拼到末尾除却耐心终究需要一点运气。 恰好冰川断裂,恰好造型独特,恰好形成冰雾,恰好阳光照射,恰好定格画面……哪一步稍微错位皆得不到这张照片。便是再来一次,程川也不保证还能复刻。 “幸运程川。”他轻拍相机外壳,笑得满足,“幸运相机。谢了,老兄。” - 此后行程因受天气状况影响,船司进行过几次微调,好在没对摄制造成耽误,他们相继又去了天堂湾,拉可罗港,半月岛等等景点,一路平安。 但一个人的运气大抵是守恒的,当你乐而忘返时,老天爷便要出来作妖了——至少对于程川来说,他自觉如此。 乐不思蜀之旅的转折发生在游览利马水道期间。 这条连接着布斯岛与南极半岛的狭窄通道是南极最负盛名的水道之一,每一处每一角均为盛景,堪称摄影者的天堂。 冲锋舟悠然开进水道,也开进一个被时间遗忘的世界。 航道两侧遍布冰川陡崖,这些历经千万年风雕雪蚀屹立在海面上的大家伙形状千奇百怪,有像利箭直插云霄,有如巨兽沉睡匍匐,有似屏风分隔外界…… 水道散落着一海大大小小的浮冰,碎钻一般随波飘荡。 时值日落,数百米高的冰川绝壁被斜阳切割出一道道棱角,明暗交错,古老蓝冰泛出幽幽冷光,壮美奇诡到恍若踏入了另一个星球。 暮色渐浓,海面愈发艳丽,晚霞倒影把它变成了一幅流动的油画。 金黄,桃红,绛紫,水面波光粼粼,荡着这些饱和度极高的颜色。 远处更有鲸鱼漫游,扬起露出海面的尾巴激起一圈圈涟漪,将这幅彩画打得支离破碎,又在不久后重新组合拼好。 相机拍摄声不绝于耳,程川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每只手都举一台相机,上下前后左右各自配置长焦短焦广角,一刻不停拍拍拍。 时间越来越晚了,天边色彩更加浓烈,云层燃烧到极致,地平线上大火熊熊。 众人身处这一方梦幻到不似真实的世界,差点儿连呼吸都忘却。 这也就导致了冲锋舟在蓝调时刻掉头时,许多人均还魂飞天外,对周遭环境的变化反应迟钝,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 风浪渐起,一块浮冰在海中断裂,变故发生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霎时—— 第70章 那块裂解的浮冰被海浪推着捅上冲锋舟,伴随着“刺啦”一声脆响,程川只觉自己所在的位置急速变瘪,冲锋舟失去平衡,猛然向右侧倾斜,他的身体亦不受控制地翻倒,一头栽进了大海。 海水酷寒,刺骨冷意瞬时穿透多层衣物将他整个人包裹。 虽穿有救生衣,可程川坐得靠后,落水时非酋上身,救生衣绑带竟是直接勾住了船尾的外挂发动机,把整个引擎带得一同脱落沉没。 风又在这时恰到好处袭来,一个浪头便把失去发动机的冲锋舟卷到了距程川数米外的空荡海域。 程川:“……”他有一字不知当骂不当骂。 冲锋舟各舱室之间彼此独立,即便被划破一个,其余气室仍能支撑船上众人不会覆没。 对比起来,程川这边的情况就不容乐观了。 第66章 他们乘坐的这艘极地冲锋舟属于中型, 常用作载人运输,外挂发动机重量60kg往上,衣带这么一勾相当于给自己挂上个巨型秤砣,浮力再大的救生衣均不管用了。 从里被浸透后的防寒羽绒服吸饱水, 亦变得不亚于铅块沉重。 二者叠加, 程川感到从大洋深处伸出了一只手,牢牢钳住自己腰身, 以一股不可动摇的巨力将他往深渊拖。 与此同时, 冲锋舟上目睹海浪把他推远的荣峥早已剥下全身厚重衣物, 套着救生衣手持救生圈就要下水。 “冷静!冷静!先生, 你会失温的!”工作人员急急将他拦住,“先把救生圈抛给你朋友!我们有备用发动机,装上后就可以过去接他!” 说着朝程川所在方向丢出一个绑了绳子的救生圈,没套中,洋流很快将之卷得远离落水者。 “来不及了。”男人望着那个漂走的救生圈, 义无反顾地跳下了船。 - 透骨的冷冻得程川肢体发木,海水淹没口鼻,他大脑一片空白,只遵循求生本能妄图解开救生衣与引擎间的缠结。 无用功。 好容易扯开厚实防寒手套, 冻僵手指却压根不听使唤,“秤砣”随暗流摆动, 每一次拖拽皆让救生衣勒得更紧, 竟似要生生把人拦腰绞断。 不得已, 程川最终只能拉下防寒服拉链, 连大衣带救生衣一起脱下,任它们被发动机带入海底。 失去桎梏,他整个人一下轻松不少。 然局势并未因此好转太多。夜幕降临, 海洋已进入最冷时候,这样的温度足以在几分钟内让他失温。 且雪上加霜的是,程川不会游泳——或者更确切来说,他会,但已二十多年没下过水。 ……不如不会。二十几年前救不了他人,现在救不了自己,程川想笑。还没来得及张嘴,一个大浪兜头打来,直截拍得他鼻腔呛水,禁不住剧烈咳嗽。 “程川!”嘶吼声穿透夜色,荣峥盯着程川在幽蓝水里时隐时现的苍白脸颊,满眼惊恐,加速向对方游去。 程川听闻呼喊,凭着肢体记忆下意识扒拉,也艰难地往冲锋舟方向游。 终于会面,荣峥将救生圈套到程川身上,捞着人返回。 “咳咳咳——”肺部好像被塞进撕碎的棉絮,程川还在咳。 “不怕不怕,没事了,没事了……”荣峥揽着他,转头安慰。也正是这一偏,让他看见身后什么东西,骤然松手并把程川往前一推! 男人则转身曲起双臂,挡住了冲向两人的玩意儿。 程川惊惧回首:“荣峥!” “小心那块冰!”船上人亦在大喊。 “没事儿,我没事儿。”荣峥给予回头的人一个宽心的笑,推开撞上来的浮冰,“我们快上船。” 怎么可能没事,浮冰虽经海流磨蚀,边缘已变钝许多,但对人体来说仍是锋利的,遑论这么撞过来——明明刚才放下的手上那么多擦伤。 程川想出言反驳,可也知眼下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只得缄口,俩人赶在又一个浪头把船推远前爬上了冲锋舟。 船上的人立刻递上来毛毯,大衣,暖手宝,热水……冲锋舟加速朝邮轮驶去。 坐在橡皮艇中央,至此程川才看清,荣峥身体伤得最重的地方,不是手臂手掌上大小不一的伤口,而在膝盖。 男人抵住浮冰时应是屈了膝,很薄一层黑色保暖裤被割开,下方皮肉翻卷,被海水冲刷得发白,还在源源不断渗出殷红的血。 鬼打墙一样的场景复现,程川颤着手协助工作人员帮荣峥包扎伤口,后者看出他的不安,抬起受伤较轻的那只手一下一下顺着对方脊背:“小川,看着我,看我,我没事儿,还好端端站——坐这儿呢不是吗?你看看……” 程川正给绷带打结的两只手突然使劲—— “嘶!——” “先生!不能这么用力!” “这叫没事吗?”程川声音发抖,“这还只是外伤,那么大一块冰,还不清楚有没有内伤。荣峥,你不知道痛吗?!” 临时性止血措施做好,荣峥一张脸色白如纸:“知道的。”他慢吞吞回答,“当时没想那么多。现下结果还好不是么,假如我没转身,它撞到的就是我们后脑勺了,指不定咱俩真得葬在这里。” 理是这个理,但情难自控,程川背对男人愣愣坐着,歉疚感将青年脊背压弯,他把脸很深地埋入手掌。 他已经承受不起再有一个人因他而死了,程川想,再也不能。 荣峥望着他孤寂的背影,多次抬手多次垂落,临了,还是破坏规矩,视四周观众若无物,往前一挪从背后抱住了对方,额头抵上凸起的颈骨。 程川纹丝不动,围观群众眼观鼻鼻观心,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四下张望看风景去了。 回到邮轮上,荣峥双膝的纱布被拆开,随船医生从新为其缝合好才又包上。 “我们目前没有条件为您检查体内脏器是否损伤,一切需要您自己密切留意。”医生离去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是出现胸口发闷,呼吸特别困难,或是腹痛,头晕目眩,意识模糊,咳血便血等等情况,哪怕仅有轻微不适也要告诉我,千万别不当回事……” “好的,谢谢。” 医生走后,程川端来一杯红糖姜水:“喝吧,驱寒。” 他自个儿上船后就已洗澡换衣,也灌下一碗了。造化弄人,账刚销完没多久,转眼又欠一命,程川做不到无动于衷,思来想去终是来了。 “多谢小川。”荣峥欣然笑纳。 待人喝完后,程川去洗杯子前又问:“洗澡暂时别想了,要不要擦身?” “嗯?啊,哦……”荣峥被宠若惊,“要——但会不会太麻烦你,把我弄到浴室就好,小川,我自己来……” “不麻烦。” 程川端走陶瓷杯,又端来一盆热水几条毛巾:“脱。” 病号除去外衣,他像洗一块猪肉那样心无旁骛地将人裸露在外的肌肤换着毛巾擦过一遍,头发也没放过。擦拭到最后还想上手去扒对方内裤,被男人缠着绷带的手拦下: “咳咳,这个我自己来就好……” “又不是没见过。”程川讽刺一句,到底是尊重他,丢下毛巾出去了。 擦完身子,程川在荣峥床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直瞪瞪的眸光盯得后者不知所措:“小川……” “说吧,这次我要怎么还?”青年半躺在沙发中,手支下巴开口,他目光对着床,却无焦距,“当牛做马,洗衣做饭,上床做.爱,你说,我都接受。” “程川……”荣峥气笑出声,“你一定要和我斤斤计较到这个地步吗?” “我不应该计较吗?”程川反问,“这是很无关紧要的事吗荣峥?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再自作主张作无谓付出?你的行为只给我带来了困扰,欠人情欠到崩溃,我快被这种压力逼疯了你懂吗?” “我没指望借此交换什么,所有事情皆是心甘情愿,你无须对此有心理压力……” “有无心理压力不是你一句话就能化解的。”程川打断他,“一条人命,太重了,荣峥,会把我压垮的。我只想活得轻松一点,就这一个愿望你也要剥夺吗?” “那你要我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你死在面前吗?!” 程川眼皮没动一下:“那也是我的命数。” “哈!”荣峥像只陷入绝境的困兽发出一声哀鸣,“你够狠,程川,你够狠……只有愧疚吗,这些天,这段时间,你没有哪怕一刻一点点心动吗?” 他不是傻子,看得出来程川近日态度的松动,分明,分明不是心如磐石的…… 但此时此刻,此地,程川定睛凝望着自己,轻声说:“没有。”荣峥听到他一字一顿,“没有动心,没想复合,荣峥,假若给你造成了这种错觉,那我只能说抱歉。” 他曾花费数年潜心尽力去模仿另一个人,表演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程川轻描淡写说着,连自己都信了。 荣峥直接红了眼眶。 程川从沙发上站起,垂下眼帘不去看他:“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 第71章 “留下来。”床上的男人却在这一刻开口,让正欲抬脚的人有点讶异。 “你不是说都接受么,”荣峥恶劣道,“过来,给我口。” 程川过去了,二人一坐一站,互相对视,都想从彼此眼中看出什么,却最终谁也没得到答案。 程川在床边蹲了下去,细长手指刚搭上内裤边缘,就被荣峥按住,扣着他的后颈吻了上来。 一开始只是荣峥在亲,程川承受。慢慢地就演变成了相互撕咬,暴戾,温热,血腥,低喘,他们像斗兽场里的两头野兽,不从对方身上撕扯下一块肉来誓不罢休。最好那块肉来自胸膛,好让人看清究竟有没有连着一点真心。 一个漫长,潮湿的吻,因险些窒息才不得不停下。 程川跨坐在荣峥腰上平复呼吸,腰被紧搂,肩膀充当了对方下巴的支架。 他们贴得太近,太密不透风,身体任何变化均无所遁形。 程川想推开荣峥继续最初未完成的举动,他却好似知他所想,铁臂一寸不移。 “不弄了吗?” “可以了。”荣峥拇指摩挲着怀中人的颈侧,哑声说,“小川,这下我们两不相欠……一条命换一个吻,我赚了。” 第67章 邮轮公司办事效率极快, 完成证据固定的次日就来找两人商讨赔付问题了。 冲锋舟质量与负责人对海况判断的失察是导致意外发生的主要原因,初始方案为程川获赔小几千美金,但考虑他也让他们损失了一台发动机,需从赔偿金额中扣除。至于荣峥, 自主行为自负, 出于人道主义,船方会负责他的医药费。 此话一出, 荣峥皱眉, 程川更是直接气笑了:“我们不接受这个赔付方案。”他彬彬有礼道, “首先, 先生,出发前我们签订过协议,贵公司承诺了会保障乘客的人身安全,原来是用这种脆皮到甚至抵挡不住一块浮冰撞击的冲锋舟来保障的吗?说起来你们的质检报告还没发给我呢,我想我有权获取。 “其次, 发动机的损失要我承担?先生,你在搞笑吗?就是那台引擎害我险些命丧南极,若非我反应快摆脱了它,贵司恐怕连我的尸体都捞不到。你们不祈祷我不要对此进行追究, 反而来找我要赔偿?滑稽,滑天下之大稽。 “最后, 你们在我坠海后施救不力, 我朋友舍身救我, 某种程度上可是替你们做了本该由你们去做的工作。要不是他, 贵公司而今已背负上一条人命。哇塞,你们竟然没想着给人送锦旗颁发奖金吗,一句‘基于人道主义付医药费’便想打发, 全球再没有比诸位更会做生意的了!” 主管见过难缠的,没见过上来就这么逻辑有力输出精准的,一时有些捉襟见肘,无意识推了推眼镜,嘴角挂着公式化微笑: “先生,是的,没错,我们提前签过协议。那么想必您业已提前知晓,合同第十三条明确标注了不可抗力免责条款,浮冰属于自然风险,我们出于人道主义愿意补偿已是最大让步了。您也清楚,在南极这样的极端环境下,意外时有发生……” “我不清楚。”程川亦面带笑容,“我只知道因为贵司的疏忽我差点儿没命,几千刀,叫花子也不是这样打发的。” “恕我直言,您现在活蹦乱跳一点问题没有,受到最重的伤大约是呛水吧。” “也恕我直言,请勿本末倒置,我平安是我幸运有人保护,不是诸位的功劳别乱抢。而且你怎知我无碍?”程川头一低,开演,“我事儿大了去了,我的心灵受到严重冲击,自事故发生以来夜不能寐,时常一闭眼便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冰冷浩大的海洋。孤独,寒冷环绕着我,相信我,先生,你不会想体验那种滋味的——被整个世界抛弃,没有人爱你。” “没有人爱你”,“没有人爱你”……主管心里生出些许不忍:“……那你想要多少赔偿?” 程川有理有据,列举出一堆诸如医疗费、误工费、装备损失等直接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害赔偿、旅游体验损失等非经济损失,以及船方存在重大过失的惩罚性赔偿后,答复他:“至少二十万美金。” “狮子大开口,你在想屁吃!”主管差一点把桌子掀了,“不可能!我们绝不会答应你如此无理的要求!” 屋内气氛将至冰点,程川喝了口温水润喉:“那我们只好海事法庭上见了。质检报告等会儿记得发我,我好几个同事皆是事发时的目击证人,也皆有录像,我有耐心跟你们耗,先生。相信国际南极机构,其他国家的极地研究中心,各大媒体……均会对这件事感兴趣的。” 主管偏头与看起来应当是法律顾问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道:“程先生,二十万美金实在是太多了,公司不可能接受,我们最多只能给到五万。” “我看是谈不拢了,”程川起身欲走,“法庭见吧。” “先生请你稍等!”主管叫住他,咬咬牙,“八万,不能再加了!” 程川作出退让:“十五万。” “最高十万!” 最终双方以十二万刀赔偿金达成和解,另应程川要求,船舶所属公司还给荣峥送了锦旗和小几万的“感谢金”。 事情至此暂告一段落,荣峥看得叹为观止:“小川真厉害。” “是他们欺人太甚,”程川赢了战役,却高兴不起来,“一开始要是赔几万美金说不定我已经干脆认了,晦气。” “别生气,实在不行回去我去收购它。” “……我也没有气到那个地步,”程川瘫在沙发上仰天长叹,“只是觉得有点可悲。” 荣峥拄着拐杖走到他对面坐下,给人倒了杯茶:“别想了,为无关紧要的人事浪费情绪不值当。” “你说得对。” 程川呷哺饮茶期间,荣峥想起他过去同人唇枪舌剑的样子,随口一问:“我记得你当年做律师不是风生水起吗,怎么后来转行了。” 他问得随意,程川答得更随便:“不是有你给我钱吗,有人养为什么要努力。” 那笔钱他拿来干什么了二者均了然,前者笑得苦涩:“小川……” “没什么特别理由,荣峥,我更热爱摄影而已,不想做就不做了。”程川满不在乎,“你不觉得神奇么,按下快门即可留住过去,就好像永恒真的存在。” 截至目前纵观一生从未真正得到过什么,不断成长也在不断失去,他希望借由这项定格艺术留下点东西,属于自己的,仅此而已。 “是很神奇。” “我就说吧。” …… 返航前的最后一次登陆,荣峥因伤留守,程川素材已搜集得差不多,亦没下船。俩人坐在甲板观景台的椅子上,看了一场落日。 钢蓝色海面中遍布浮冰,那些经由百万年挤压成型的独有的蓝在夕阳照耀下静静漂着,温柔又苍凉。 “离开南极后我会去巴西。”程川平静地与荣峥说接下来的安排,“和萨拉·陈一起,就是那位中年女摄影师,你见过的。” “好,我们一起。”男人点点头,“具体什么时候?” 程川视线从海上收回,转而落到他膝上:“回到乌斯怀亚后,飞过去——你膝盖的伤口不会痊愈那么快,而我们要去拍雨林,环境闷热潮湿,荣峥,我不希望你跟随。” 荣峥淡然一笑:“三年之期才过去几个月吧?” 一个更比一个犟,程川沉默远眺水天交接处,天地的尽头,时间与空间仿佛俱已静止。 荣峥用一个吻销账那晚说他狠,狠吗?程川心知自己终究差些火候,真的心狠这会儿就不会犹豫了。 “荣峥,我有时候真挺想把你丢海里喂鱼的。” “抱歉,小川,我也没有办法了。” - 三天后,轮渡回到乌斯怀亚,也是缝针第八日,荣峥去医院拆了线。医嘱说需保持伤口清洁干燥,避免沾水或剧烈活动,防止裂开、感染。 萨拉·陈已大致了解二人关系,又从程川那儿得知了双方的一意孤行,最终还是她看不下去,拍板在乌斯怀亚多停留了一周。 “年轻人,有精力,你们就可劲儿造吧。”这是她针对此事的点评。 一月下旬,修整好的三人自乌斯怀亚起飞,经布宜诺斯艾利斯与圣保罗中转,于两天后落地“亚马孙心脏”马瑙斯,和萨拉·陈的朋友,一对同为摄影师的美国夫妻汇合。 “程川,久仰大名!我是彼得·盖维奇。”夫妇中的丈夫给了程川一个热情拥抱,只不过下一句话就将后者弄懵了,“但老实说我不是很想见到你。” “呃……啊?” 下一刻彼得哈哈大笑:“因为佩斯在看过《光圈》的采访之后已经成为你实力与颜值的忠实粉丝了,没有一个男人不会嫉妒他们老婆的偶像的,老兄。” 佩斯·希尔德,一个内向易害羞的女摄影师,正是彼得的妻子,闻言锤了他一拳,看向程川的眼睛里不乏景仰:“程川先生,我很喜欢你的作品,请原谅彼得的冒犯。说实话,我也常常怀疑他的头盖骨下面是否住着一个脑子。” 第72章 “喂喂喂,我怎么就没有脑子了,”彼得拿腔作调,“彼得的脑子可是奇珍异宝,死后值得裱在墙上供世人瞻仰。” 佩斯又给了他一拳。 程川被他们的互动逗笑:“谢谢你的喜欢,我很荣幸,佩斯。”想了想,又补充,“嗯……需要签名吗?” “要要要。”佩斯下一秒便两眼放光掏出了马克笔与笔记本,程川哭笑不得。 “光签名怎么够?看看我们各自携带的家伙,不拍照简直暴殄天物。”彼得嘴上说着妒忌,却任劳任怨地替佩斯拍了好几张和程川的合照,而后又委托路人帮忙拍了集体照。 五人站在马瑙斯闹市,背后是熙熙攘攘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同当地居民,空气里水汽湿漉,混着泥土与绿植生长的气息,街头巷尾飘满热带水果的甜与烤鱼香……每吸一口似乎肺都洗过一遍。 程川对着镜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他很期待,明天进入雨林的所见所闻。 第68章 第二天, 众人随向导奥利维拉乘船进入雨林。 他是个身材精瘦的当地人,古铜肤色,眼神敏锐坚毅,用英语交代注意事项时带有口音:“大家一定跟紧队伍, 千万不要擅自离队, 雨林对流强,前一秒骄阳似火转眼就可能大雨倾盆, 它比诸位想象中的危险, 不要小瞧任何一株植物, 一只动物……” 他们乘坐的小船看着不新但挺坚固, 沿亚马孙河支流黑河前行不久,便来到了其与索里芒斯河交汇而成的著名景点。一黑一黄俩河道互不相融,并肩延伸数十公里,实属奇观。 各拍过一些照片后,船只沿河而上, 这才真正驶入雨林。郁郁苍苍的高大树木化身道道绿色屏障,逐渐将六人和外界隔绝开来。 林中又潮又闷,程川只觉身处蒸笼,偏偏为防蚊虫必须长衣长裤, 再热也得忍着。 “这雨林是非拍不可么。”幽幽男声从耳边传来,紧随其后是一股凉风, 程川转头, 看到荣峥一手持便携式风扇, 一手拎一小桶冰块, 驱散闷热的功臣正是由此造出。 他幽怨大喇喇挂脸上的模样着实喜感,程川不禁莞尔:“忍忍吧,两天一夜呢。” “唉。”荣峥在他身旁坐下, 把冰桶风扇对准程川那边,两人一起看树景。 林木遮天蔽日,众多树干上布满苔藓和蕨类植物,无数气生根下垂着,阳光穿透层层枝叶间的缝隙洒落,斑驳一片。 像走入一个绿色梦境,程川嘀咕一句,荣峥没听清:“什么?” “我说,”前者瞟了一眼他腕部的卫星通讯手表,“不用将风全部对着我,你自个儿也吹吹。” “吹着呢。”男人示意他看自己飞扬的发丝。 那一小撮不拿放大镜谁看得出来,程川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上手捏住风扇外壳一掰对上对方的脸:“这才叫也吹。” 荣峥于是闷笑,似喜似叹,他的小川啊,一个人的心肠怎么可以同时这么硬又这么软。 风扇体积小,吹一个便吹不着另一个,没一会儿那股凉丝丝的空气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不得已,程川只得往荣峥的方向挪了挪,几乎是紧挨着人坐。为免尴尬,他主动挑起话题:“哪儿买的风扇和冰块啊,怎么不多弄几个。” “风扇昨晚下楼买的,跑了好几个店,旅游旺季都卖空了。大意啊,出发前该备好的。” 情有可原,乍一下从南极飞到雨林,落地时正好是雨后,不算太闷,加上夜晚酒店里有空调,没提前准备无可非议,程川给自己的粗心找了数个理由。 “冰块是刚刚码头我们吃早餐那个店铺买的,老板还不肯多卖,就给了我三桶。”另外两桶分别在不远处的四位伙伴手里。 好吧,程川目光又落到男人腕部:“换手表了?” “嗯哼,”荣峥拆下来给他看,“卫星短信,sos紧急求救,太阳能充电,多频gps,血氧心率监测等等等等功能俱全,适用各种无信号环境——我想着雨林毕竟不比邮轮,带个定位万一迷路了也好求救。” 程川从前也有,只不过防水功能不佳,在南极掉水里后便被泡坏了,还未来得及置办新的,他把玩着男人递来的手表:“防水如何?我也买一个。” “专业潜水级,水下百米都能用。”见他喜欢,荣峥拱手相让,“你喜欢的话直接拿去用吧,我没戴多久。” “我自己买。”程川笑笑,将表还了回去。 知他倔强,荣峥也没坚持,重新把手表戴好了。 白日的拍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他们在向导带领下找到了水流近乎静止的牛轭湖,水上雨林与水中倒影完美对称,交相辉映。 成片效果比预想中好太多,雨林环境恶劣,日暮时分,程川拍完其实就已萌生退意。 但一听他想返回,向导连连抛出一系列诱惑,包括但不限于“雨林过夜体验独特”,“明天还有个更远更美丽的湖泊不去看绝对抱憾终身”,“晚上的雨林会更迷人”…… 程川知道他是怕提前返航收费锐减,表示钱不少你,奥利维拉没意见了。可萨拉·陈与彼得夫妇对雨林过夜兴趣盎然,最终投票二比三,他们仍是留了下来。 夜色如墨,彻底将整座雨林罩在其中。六人上了岸,在奥利维拉率领下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泥泞小径上。 “不舒服吗?”荣峥走在程川身边,见对方蔫耷,询问出声。 程川摇摇头:“就是莫名有点心慌,大概是太闷了吧。” 冰块早已化完,便携式小电扇的电力亦消耗得所剩无几,转动有气无力,已然大限将至,并没能缓解多少溽热。 荣峥变魔术似的,又掏出个扇子为他扇风:“这样有没有好点?” “……好多了,谢谢。”程川呆若木鸡,“你是叮当猫吗?”怎地什么都有。 男人得意一笑,邀功一般:“你还想要什么,我给你变出来。” “空调,西瓜。” “对不起您的叮当猫电量不足已下线,请稍后再拨。sorry your doraemon……” 一番胡言乱语的插科打诨让程川内心的不安得到不少舒缓,向导走在队伍最前方,手中棍棒不住挥舞打开那些横生的藤蔓和灌木,最后带着他们在一处还算平坦开阔的空地上落了脚。 清走枯枝烂叶等易燃物,扫出安全范围,铺设防潮垫,生火扎帐篷,简陋的露营地很快搭建完毕。 为轻装简行他们带的帐篷数量有限,同性两两睡一顶。程川已经太久没和荣峥躺得如此近,加之委实潮闷,翻来覆去睡不着。 黑暗中传出男人一声叹息:“小川,是不是我在这儿让你无法入睡?” “一半一半吧,”程川说,“主要还是热的。” 荣峥捞过一旁的扇子继续给他扇风:“睡吧,睡着就凉了。” “……你这话听起来怪瘆人的。” 荣峥又是一声笑:“心静自然凉。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闭嘴。”程川脑袋冒烟,顿觉更热了。 “抱歉。”荣峥安静了,程川却被他方才唱儿歌哄人的称呼搅得心烦意乱,最后直挺挺坐起。 “我去上厕所。”丢下这一句,程川落荒而逃。 “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 “那你小心点啊!” “听到了。” …… 向导没诓人,夜里的雨林的确别有一番韵味。 苍穹群星璀璨,空气中浮动着腐殖质与凤梨科植物杂糅的气息,脚下寻常人叫不出名字的真菌发着星星点点的光,有那么一瞬间程川恍然不知是自己误入九天,还是天倒在了地上。 他走出有一段距离,快看不见营地了,放完水往回走时,倏然听见一阵窸窣声。 “谁?”程川说着举起手电照向声音来源。 数声“咔嚓”十分显著,程川顿时汗毛倒竖。这声响他听过的,没猜错的话,是——果然不出所料,林丛中站了五个身背迷彩包的男人,三个正拿枪指着他,无一不目露凶光。 “……”程川关了手电筒,高举双手。 另一边,五分钟过去没见到程川回来的荣峥终归放心不下,抓起电筒出门去寻。 上半身才刚钻出帐篷,太阳穴便戳上来一根管状物:“别动。”是一道极为粗噶的男音,用英语道,“举起你的双手别反抗,男人,否则我们不确定会对你的同伴做出什么。” 荣峥这时也看清了,自己正要去找的人被一个歹徒堵上嘴,黑布蒙眼押在一边,脑门上同样抵着枪。 “我服从一切命令,”荣峥依言照办,“别伤害他。” 说话的同时在匪徒看不见的帐篷内,他以最快速度脱下手表塞进马丁靴,而后才举手迈出。 匪徒们见状上前,搜刮掉所有荣峥身上的东西,手电筒手机,连带程川的一起丢在原地……紧接着荣峥也被遮眼堵了嘴。 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手腕,俩人在黑夜里被五人推搡着磕磕绊绊往前走,肩胛骨偶尔挨上一枪托,痛意直窜入脑。 第73章 不偷不抢,可见这群人的目标非财物,更可能是他们碍着对方什么事了——所以,是什么呢?荣峥踩过软烂不堪的腐殖土,心中思潮起伏。 不多时,他便得知了答案。因为歹徒内部看来并不团结,以为二人听不懂,切换葡萄牙语发泄着彼此心中的怒气。 “为什么非得带着这两个拖油瓶!他们会大大拖慢速度!!要知道条子已经快啃上我们屁股了!!!” “闭嘴蠢货,要不是你嫌热没给我们买面罩他会看到我们的脸?!要不是你搞出响动他会发现我们往哪个方向去?!别以为先发制人你就完全无辜。” “要我说老大你就是太大惊小怪了,一片漆黑这两个外国人又不一定能看清楚,就算看清了恐怕也是第二天就忘……” “你也闭嘴傻叉,懂得你孤家寡人无所畏惧,我和大哥的老婆孩子可还在等我们回家!你赌得起我们赌不起!” “我看他们还有同伙,万一明早发现人不见报警怎么办?干脆我们回去杀了他们!” “报就报呗,伙计们,讨生活而已,犯不着背上人命。咱们到达目的地后找个小黑屋把他俩一关,回去时再放走就是,现在最重要的是在任务完成前这段时间确保万无一失。而且上船后速度就快了,多点重量的事……” “呵呵,圣母玛利亚的雕像就该拆下换上你的!老兄!” “都别吵了!” …… 第69章 历经百转千回, 从陆路转水路再到陆路,程川与荣峥被关进了一间木屋。 “老实在这儿待着,外国佬。”负责锁门那个匪徒临走前,用英语恶狠狠警告他们, “我们不想杀人, 返程时会把你们带走放掉的。前提是两位乖一点,若弄出动静招来大人物, 那结局如何便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 说罢将门彻底紧锁, 骂骂咧咧离开了。 木头潮湿发霉的气息灌满鼻腔, 程川手臂被反绑太久, 早就麻木不已,踉跄着被推进屋子时,湿润生苔的地面让他脚底打滑往前一摔,鼻梁重重磕在荣峥结实的后背上,眼泪唰一下涌出。 “唔唔, 唔唔唔唔?!” 程川摇头想说没事儿,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俩对方均看不到,于是向前一步蹲下,将自己的脸凑上荣峥掌心。 后者亦迅速明白他的意图, 摸索着解开了绑住前者眼睛和嘴巴的布条。 “……我没事。”整夜滴水未进又长途奔波,程川声音哑得像磨刀的砂纸。 帮荣峥也解开布条后, 二人又尝试替对方松绑, 没成功。 “打的死结。”一线日光从屋顶缝隙照进程川双眸, 他被刺得眯起眼别开, 借着这点光打量起了周围布局。 木屋窄小,目测两米见方,角落里歪斜着几个铁架, 应该是个曾用来存储什么的小仓库。只是如今俱已废弃,支架生锈变形,只余几块薄膜碎片与几截断裂的麻绳残留在上。 “用架子磨。”两人几近异口同声,相视一笑后皆疾速行动起来。 “小川小心点,不要伤到手。” “你也是。” 约莫十分钟后,他们总算双双挣脱束缚。 “手怎么样?”恢复自由的刹那,荣峥便一把捧起程川两只爪子,紧张兮兮问。 “你怎么样我怎么样。”程川不太自然地抽出手臂,任其垂落促进血液循环,同时凑到门缝旁试图往外看。 一无所获。除开顶部漏下的那一缕微光,小木屋四周修得严密扎实,不透风水。 “小川。” “嗯?”被叫到的人回首望去,便见荣峥举着个手表含笑看他,“我已经发送sos紧急求救信息,也给何秘书去了卫星短信,别怕,很快就没事了。” 程川又惊又喜:“他们不是把我们手机等通讯设备都收走了吗?你藏哪儿昧下来的?!” “靴子里。”荣峥用衣衫下摆擦了擦表盘,“幸亏他们搜查得不严。” “机智。”程川诚心夸赞。 “你猜到他们是做什么的了吗?” “贩.毒?”程川双目投向屋内犄角旮旯那些铁架,回想昨夜情形,结合认知,凝眉给出一个猜测。 “我猜也是。”荣峥将昨晚路上听到的对话告知与他,“那几个大概率是最底层一环,只负责将雨林中小工厂生产出来的毒.品运给上一级贩售组织,后面层层向上,再由专门的贩.毒集团输向全球各地进行分销。” 雨林就这样从深处开始腐烂,慷慨相赠的每一滴水不再被两足兽用以孕育生灵,反将生命碾作养料,浇灌出一朵恶之花,悄然开在鲜有人踏足的原始地。 相煎何太急,程川呼出一口浊气。 “南美制.毒活动最猖獗的主要为哥伦比亚、秘鲁、玻利维亚等国,巴西更多作为运输通道,本土制.毒规模较小。”荣峥思考须臾,又道,“听那几个小喽啰的交谈,他们该是有个小作坊,但八成已经被盯上了,才这么害怕我们泄露行踪。 “这屋子……废弃前大略是用来临时存放毒.品的,可见此地隐蔽,说不准还是他们的据点。对方从上到下都很谨慎,交易时间恐怕不会持续太长,也不知警方能否赶在结束前一举抓获……” 男人一边说,一边继续编辑短信向外界传递情况,程川盯着他手腕上怵目惊心的痕迹,忽地张口:“对不起……我没出去上厕所就好了。”也就不会撞上毒.贩,致使对方陪自己在这里遭罪。 “想什么呢宝贝儿,”荣峥冲他挥挥手表,递过来,“要不是你没准警察还定位不到这儿呢,你看,发出去的短信——你是功臣。” 知晓他在宽慰自己,程川接过那块表,扯出个笑。大抵是在雨林待久了,他觉得心脏仿若被充裕的水汽泡发,变得闷热,饱胀。 程川攥着那只手表,跨出一步,自分手后第一次主动抱住荣峥:“谢谢。” 荣峥受宠若惊,立马紧紧回抱,双眼被雨林闷出热气:“程川……我的小川。” 这个如胶似漆的相拥没能保持多久,几乎是在荣峥话音刚落的下一刻,那扇紧闭的木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荣峥下意识把程川往身后一揽,当下事态已容不得他们再将表藏回鞋中,程川只能凭借遮掩飞速塞入裤袋。 “就是他们!老板,那几个迟到的骡子我看有人脸色不对劲,一问才知他们来时路上就碰上条子了!好不容易甩掉又让人撞见,所以只好一起绑过来。” 屋外站立的人里不是五名绑匪中的任何一个,程川心下一沉。 “绑?”中间那位被称作“老板”的男人意外的年轻,身处雨林还穿一身铁灰西装,不伦不类盘着佛串,见到生龙活虎站在屋中的俩人后,眼眸危险地一眯。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猪!”身材精瘦矮小,头发油腻往后梳着的谄媚男子一下急了,指挥几个拿枪的,“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捆好!!!” 程川荣峥两人没自在几分钟,便又双双被捆起来押到了灰西装面前。 甫一靠近,凉意便从侧面吹来,程川乜了一眼,终于明白为何此人敢穿西装,敢情有人造空调随行呢。 跟在他身边的马仔寸头花臂,肌肉结实,提着冰块和风扇目不转睛对准老大,只在俩人被推到跟前时施舍了一个眼神。 “我怎么就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呢,罗哈斯。”灰西装上下打量着二人,操着一口纯正的英伦腔,不咸不淡丢给背头男一个眼刀,“条子可太擅长伪装了——搜过身了吗?” 哈哈,完啦——程川面色不变,心如死灰。 背头男点头哈腰:“骡子说皆已检查过,没发现异常。” 程川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是么?”灰西装冰冷黏腻的目光堪比某种冷血动物,一一舔过被俘虏的二人,最后一声令下,“再查一遍。” 在劫难逃,口袋里那块表终是被搜了出来,背头男一脚踹在程川膝窝:“狗娘养的!你们果然是条子!” “你再动他试试?!”荣峥手臂被钳制,腿还能动,当即借力一个飞踹,背头男始料未及,被踢得贴地滑了好几米。 回过神后,被当众下面的人立刻掏枪,想给荣峥尝尝钢铁花生米的味道。 “罗哈斯。”灰西装一句话把背头男钉在原地,那只表被他扔给对方,“粉碎它,然后通知所有人,一级警戒,立即撤离。” 背头男很憋屈,但也只得照做,那颗没打到荣峥身上的子弹转换目标,卫星通信手表化为碎片。 “条子?”灰西装弯腰掐住程川下巴,迫使后者仰头,“不太聪明啊。” 说着手一抬,他身侧的花臂寸头领命,将造冷气的工具往一个马仔手中一塞,不知干什么去了。 “不是。”程川强作镇静,“摄影师,我们仅仅是游客,来拍雨林的,真的不是警察。警察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您稍微想一下便知道我没有在说谎。” 第74章 灰西装却是笑了,俨然没信:“你们看着愚蠢,实则太精明,假假真真,虚虚实实,有些时候真是令我感到恐惧。” 程川简直两眼一黑:“……”百口莫辩。 “你体会过那种感觉吗?交感神经兴奋,心跳加速,血压升高,肌肉僵硬,恶心想吐,面容苍白——现在不怕没关系,你们很快就会怕了。” 说话间,刚才那位离去的花臂已经端着一个托盘回来。而程川和荣峥,眼睛均在看清盘子里东西的刹那骤然放大。 不大的托盘里垫了张厨房吸油纸,上边堆着一小滩冒尖的白色粉末。 “我不杀你们,因为我知道你们不怕死。”灰西装笑吟吟地看向小弟手中的物什,恶魔般低语,“那么,你们怕成为自己最憎恨最瞧不起的人吗?” “我们不是警察,真的不是,你搞错了……”程川已极力抑制,声音却依旧不受控地颤抖。 “不重要。”灰西装无所谓一笑,“就凭你们带来的那枚手表,我也总要给个回礼。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礼尚往来。” “手表是我的。”眼看着东西就要被端给程川,荣峥挤上前,把他挡在自个儿身后,盯住灰西装语速飞快道,“我们真不是警察,我名荣峥,是荣氏集团掌权人。你既然是做‘生意’的理应也听过这个集团,不信可以马上上网去搜,能找到我的照片。 “我爱人就是一名摄影师,白.粉给他吸有什么用,无非世上多一个不起眼的瘾.君子,不如换我来。我有能力有手腕有渠道,在全球富豪排行榜上名次靠前,你们控制了我,还怕今后找不到销售市场吗?先生,做生意的,我想您该知道利益最大化的原则……” “荣峥!”程川在背后吼他。 荣峥置若罔闻。 周围人员已在有条不紊撤退,灰西装不慌不忙,对他的话来了些兴趣,还真让手下掏出手机来搜。 基地是有信号的,没几秒,马仔便将搜索结果呈在他眼前。 第70章 最终, 那一小堆粉末被捧到了荣峥面前。 “他在骗你!”目睹灰西装态度变化全程的程川不管不顾大喊大叫起来,“他压根不是什么荣氏集团总裁,只是长相相似!全世界撞脸的人那么多,动用你的脑子想一想吧蠢货, 哪个掌权人会放弃城市的优沃生活跑来雨林找罪受?!用脚趾头想也知他的话漏洞百出! “我以为你们贩.毒的就算没脑子至少也该保有一点判断力, 结果你看看你在干什么!三言两语便被一个普通人耍得团团转,哈哈哈, 白痴!蠢猪!活该你们即将被警方端掉!!!” 灰西装盘珠串的手不动了, 眼底笑意淡去, 拔出后腰上别的枪抬手就射! 千钧一发之际, 荣峥用头撞上对方手腕,子弹打偏击中此前关押二人的木屋。 “他在用激将法你听不出来么。”荣峥只觉心脏膨大得快要炸开了,却不得不强撑镇定,一字一句谈判,“我爱他, 他也爱我,所以愿为彼此牺牲。但请你搞明白一个前提,先生,我乐意合作的条件是他健康完好。 “你当然可以不信我的说辞, 直接把我们都杀掉,反正于你而言不过是碾死两只蚂蚁。 “可事实是我无一虚言, 我就是荣氏集团继承人, 放了他, 我跟你们走, 能为你带来远比杀死我们大上千百倍的、无法估量的效益。选择哪种,相信您已有决断。” “真是感天动地,催人泪下的爱啊。”灰西装揩了揩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说,“那么,请吧。” 花臂将托盘举到荣峥胸前,并解开了束住对方的绳索。 “你敢!荣峥!你敢?!”程川死命挣扎,拳打脚踢无差别攻击,“我会恨你的,我真的会恨死你的!!!” 更多人上手压制,还往他嘴里塞了团毛巾:“唔唔唔唔!” “恨吧。”荣峥回眸,对上程川涕泗横流的脸,也潸然泪下,“比起一别两宽,我宁愿你恨我。” “再拖延时间我就把东西灌你男友鼻子里。”灰西装已显不耐。 荣峥回头,觳觫着,僵硬地,一寸一寸弯了腰。手指抬起,学着影视剧中那些瘾客的动作,摁住鼻翼堵上一侧鼻孔,吸气—— 同一秒钟,“嘭!——”的爆炸声响起,气浪掀翻不少人,花臂手中的盘子亦摔落,荣峥匍匐在地,现场登时陷入一片鸡飞狗跳。 “该死的!碧池!操他妈,条子提前打过来了!”之前受命去组织撤离的瘦鸡背头男满嘴污言秽语回来通报,“老板!快走!快——” 情急之中灰西装指挥手下去抓荣峥,马仔刚有所动作便被后者横扫一腿跌倒夺了枪。 枪林弹雨,情势危急,灰西装再顾不上荣峥,在下属掩护下逃跑了。 荣峥持枪从另一个马仔手里救下程川,拉着对方躲到一个半人高的巨型水缸后,抽出布料松开麻绳:“有没有伤到哪儿?!小川,有没有哪里痛?!” “混蛋!荣峥你个王八蛋!”程川张皇举目四望,看到掩体是缸水时瞳孔一亮,直起身子单膝跪地,用里边的瓢舀来水,“快!洗一下,冲出来,用水洗掉就好了……” 他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流着泪捧住荣峥的脸让他抬头,要把水往对方鼻子里灌。 “好,好,都依你。”冰冷液体涌入鼻腔,酸涩感瞬时炸开,荣峥本能地歪了头去躲,侧身剧烈呛咳起来。 “忍忍,忍忍很快就过去了,阿峥。”程川把他掰回来,“不够,还不行……”他抱着他,绝望地号啕大哭,“啊!——” “不哭,小川不哭。”荣峥一只手托住他半边脸,“一点点,一点点而已,不怕,回去后我找个机构进去待一段时间,能戒,会没事的……” “嘿,抱歉打扰。”一道突然插入的声音打断两人对白,定睛一看,竟是去而复返的灰西装手下,那个寸头花臂。 花臂左右张望,往目标点去前丢给他们一句话:“但我认为还是有必要告诉你真相——那是面粉。” “等等,”荣峥扣住他腰带,“你说什么?!” “面粉!那是面粉。”花臂转过头急切道,“芝加哥枪击,谢谢你救了卢卡斯。欠你的还清,接下去自求多福。” 说完不待俩人给予反应,便甩开桎梏冲了出去。 “芝加哥……”荣峥已没什么印象。 “那个小男孩!”程川眼眶还红着,这次是喜极而泣,“你向我跑来前随手护在怀里的那个小孩!”彼时他在对面看得清晰,接过男孩的那个背影亦是花臂寸头,只是不想,竟如此凑巧。 不论怎样,没事就好,大悲大喜的情绪让他们相拥着失力靠在缸壁上。可还没等缓过劲儿来,又是一发子弹“扑哧”打在身旁空地上,吓得荣峥连忙揽住程川闪避。 “狗娘生养的外国佬!我去你妈的!”来人正是背头男,“我让你们报警!我让你们招来条子导致我被抛下!我杀了你们!!!” 荣峥举枪反击,对方寻了掩蔽物躲藏,几回交锋下来谁都没讨着好。最后他们子弹先耗尽,不得已只得往密林中跑。 所幸背头男枪法不准,枪子儿贴着程川与荣峥飞过,愣是一点擦伤没造成。 不幸的是奔逃间慌不择路,没注意脚下路况,某处铺满枯木和落叶的平地一踩上去,底下竟为水体! 且表面上不显,实则速度不慢,人一掉入便被暗流卷着推向河道中央,带往下游。 紧追不舍的背头男同样刹车不及,一脚踩空落水。 三人在湍急水流中扑棱,程川最先抓住一根横到水上的树枝得以稳住身形。不等他松一口气,回眸一看另外两个居然在水中打了起来! 水里平衡难维持,双方打得人仰马翻,不分胜负,鲜血飞溅。 血——谁的血?!程川一咬牙,松手游向他们。 河水流速确实迅疾,也浑浊,全然置身其中时无法视物,当在水面看不到二人身影,程川只能凭感觉靠近。 颇费一番周折后,他终于抓上荣峥的手:“毒.贩呢?!” “不清楚!他枪丢了,但还有刀,被我反划一下后让水冲走了!”男人解释并催促,“我们先上岸,走!” 程川遂转身往回游,边拨水边问:“你呢?有没有事?!” “没事儿。”气若游丝。 程川悚然回望,入目一张苍白英俊的脸。 “荣峥?”他伸出手想拉住对方,不料却正好被漂来的一只猴子尸体撞开,再欲去拽时,人已被冲到他够不着的地方,“荣峥!” “我在……” 多年前的情景复现,水再一次将他爱的人带离。程川不停摇头,发疯也似去够去拉:“别走,不许走!” 万幸,这一次他抓住了。 “我腿抽筋了,抱歉,小川……” “没事,没事,我抓到你了,我带你回去。” …… 直到上了岸,程川才知荣峥不止是抽筋——他大腿被捅了一刀,血流如注。 第75章 程川急速脱下外套给他包扎,加压止血,而后半扛半拖给人带回据点。 枪战已经结束,警方正在井然有序打扫战场,他们被接上直升机,送往最近医院进行救治。 直升机上,医生清理伤口期间,荣峥开始发热,打寒战,呼吸也变得急促。 “医生,医生,他为什么会这样?”程川心急如焚。 医生比他冷静许多:“考虑感染——你抗生素过敏吗?” 荣峥尚有意识:“不。” 医生随即为他注射,同时从急救箱内取出湿冷毛巾盖上额头,并交代程川:“你们是从水里上来的吧?那儿太脏了,可能诱发败血症或脓毒症休克,务必让他清醒着到医院。” 败血症,光是一个医学名词便让程川胆寒得发颤,他大力握住荣峥的手,贴上嘴唇:“听到了吗,医生叫你别睡。” “……好。”男人应着,眼皮却渐益沉重。 程川拭去泪水:“我跟你说个秘密吧,你以前查我,查到一家基金会,想必致力于什么也查清了,却始终没问,我今天都告诉你。 “专注反家暴项目是因为我生物学上的父亲,程敏,是个人渣。他酗酒且好赌,每次赌输喝醉就会把气撒在我和妈妈身上。我那时还太小,无法反抗,谁也救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看着,听着。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条鱼被开膛破肚后还没死绝,用尾巴抽打案板的样子,我妈被打时就那个状态……我也差不多。所以后来我为什么学法律,因为想把他送进监狱。 “可惜世事弄人,他在我大二时被人撞死了,身首异处,干脆到甚至可能没什么痛苦。可笑吧?我也觉得讽刺。仇恨无处安放,一直以来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消散,加上你知道的那一堆破事,便想求死……后来就遇见了你。 “所以你不准死,当年是你让我重拾接着活的念头的,今天换我把你救上来,”他霸道地说,“我命令你不许死。” 荣峥虚弱地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好。” “哦对了,还没说我妈是怎么死的。”程川继续,“跳江,把我捆她身上一起跳的。” 荣峥瞪大双眸。 “但我命硬,没死成。”程川扯动脸上肌肉,似哭似笑,“知道我是怎么逃生的吗?” 男人艰难摇头。 直升机已到达医院,程川望着远处跑来的医护人员,不肯立即揭晓谜底: “等你醒来再告诉你。” 第71章 三日后。 程川坐在荣峥病床前, 不疾不徐削苹果。 似曾相识的场面,几无二致的动作,最大差别,是青年那一头浓密秀发摇身一变, 没了。 程川顶着光溜溜一颗圆头, 也顶住荣峥炯炯有神的目光,淡定地片下一小块果肉, 用刀尖插着递到后者唇边:“吃吗?挺甜的, 医生说你可以吃一点。” 荣峥张嘴叼走:“……怎么把头发剃了?”他问。 “脏啊。”荣峥转危为安后, 程川回警方安排的酒店洗澡, 将自个儿里里外外搓过多遍都不满意,一闭眼便是那条污浊的河与死猴子,到底忍无可忍,找警员借钱到超市买来理发器自己推掉了。 “好看的……可爱,也凉爽。” 荣峥倒没有尬夸, 程川五官能打,发型不合适无损颜值,适合则锦上添花。这会儿尽数除去,不余一丝修饰, 毫无保留露出饱满的头颅轮廓和眉骨、脖颈的线条,反而有种铅华洗净的圣洁。 偏生他眉眼浓墨重彩, 两相矛盾的特质集于一身却完美相融, 荣峥脑中不自觉浮出很多年前在课本上读过的那句古诗, “濯清涟而不妖”。 “可爱就算了吧, ”程川削好苹果,自顾啃起来,“凉爽倒不假, 天灵盖掀开了一样。”说到这儿他自个没忍住笑,“诶,洗发水也省了。” 他笑,荣峥也跟着笑,笑完又问:“他们是不是找你问过话了?” “他们”指的自然是警方,程川点头:“军.警联手打击,灰西装成功被俘。前两天我也联系上了萨拉·陈,相机行李证件什么的他们给送来了。你如今清醒,后边八成同样得被找去问话,不过不用担心,问什么答什么,照实说就好……” 他喋喋不休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事,就是绝口不提昏迷前那个未曾言明的谜底。荣峥没插话,而是等他说完,相顾无言后,才道:“秘密。” 程川装傻:“嗯?” “我昏迷前你没说完的秘密,”男人认真凝望他,“小川,我想知道。” “啊,这个。”程川咔嚓咔嚓又咬掉几口果肉,酝酿着。情绪有时效性,加之他本身并非一个喜欢袒露伤口的人,有些话超过时间点脱离一定情境后,还真不太好倾诉。 谁让我言出必行呢,程川自吹自擂,咽下口中水果后,方说:“我老家是个小镇,边上有条江。 “那天夜里下了雨,程敏在赌桌上没回来,我因为发烧早早睡下……关于她是怎么把我捆背上再跳下去的我没有记忆,醒来时人已经在江中了。 “我拼命挣扎,但汛期的水流很急,麻绳很滑,解不开。我以为我要死的时候听到有人告诉我说绳结在后面,于是手向后伸,摸到那个结就解开了。 “挣脱后我才发现与我绑在一起的‘东西’是我妈,她已经昏迷,我想带她一起往水面游……没抓住,水把她卷走了。” 他平铺直叙,旁观者一般陈述那段过往,说到这儿时停顿许久,手中没吃完的苹果都氧化成了极为难看的颜色,才补上结局: “再然后我被浪打到岸上,活了下来。” 当事人表情平淡,反倒是倾听者红了眼眶,倾身环抱住他:“小川……” “我没事。”程川拍拍他后背,示意放开,“别扯着你自个儿伤口。” 荣峥松了手,有点疑惑:“你说你在水里听到有人叫你……” “幻觉吧,”程川垂眸,“应该是我的潜意识。其实跳江前,我妈就和我玩过那样的‘游戏’,把我绑她背上,或者身前,让我自己挣开……要不要把我一起带走,她那会儿大概也很矛盾。 “她矛盾,我也矛盾。我知道回顾那段记忆只会带来负面影响,但还是控制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去想。我经常上一秒爱她,这一秒可怜她,下一秒又恨她。恨她为什么要与我玩那个‘游戏’,为什么拖泥带水,为什么留下我一个……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觉得我离精神分裂不远了。 “后来就解离了。”程川自嘲笑笑,“做什么都像在旁观自己,吃饭,走路,睡觉……看电影似的,我成了观众,操控我身体的另有其人。 “看世界像蒙一层雾,摸东西隔着棉花,熟悉地方变得陌生,记忆断片…… “那时也不懂这种状态叫‘解离’,就是感觉仿佛与周围世界断开连接,灵魂离线的体验还不错,至少远离了痛苦。” 那已经是一段太遥远的过去,他站在时间长河的这端回望,创伤带来的羞耻感和自我压抑均已模糊,说与不说好似早就不再那么重要。 但不可否认,倾诉还是为他带来了短暂的释然,像卸下一个心理包袱。 程川不确定这样的“和解”能保持多久,至少这一刻,是他二十多年来首次感到,自己终于游过那条江。 “小川真棒。”荣峥毫不吝啬地夸他,“这么小就能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了,换我大约只会不知所措。” “适可而止啊,”程川轻嘲,“当总裁简直屈才,幼师才是你的归宿。” 荣峥笑道:“我说真的,非常厉害了,小川……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这些。” 程川没再应答,嚓嚓嚓解决着手上的苹果。 病床上的男人却再一次郑重道歉:“还有就是,对不起。” “嗯?” “在一起的那八年……”荣峥道,“你将我惯坏了,小川。有些时候我自己都没意识到,你与我分享一些日常时,我说不必要,其实是潜意识里在一步步试探你的底线——我就是这样糟糕、无趣一个人,你能忍受多久?但你好像天生会爱我,像颗小太阳,能量源源不尽……那真的是一种很幼稚、很糟糕的行为,对不起。” 程川将果核丢进垃圾桶,说:“都过去了。” - 在外国养病毕竟多有不便,是以荣峥病情稍一稳定,程川就主动提及回国一事,二人理所当然坐上了何秘书安排的回国的专机。 十日后,京市。 回来已近一周,程川在荣氏附近短租了一间公寓,每天就是看书吃饭出门遛弯儿,以及上相距不远的荣峥所在的平层找对方遛弯儿。 后者伤势没好全,日常居家办公,出门散步也走不远,通常是程川推着轮椅在公共绿化层——也即花园转两圈。 他们好像无意间达成了什么默契,闭口不谈感情,只侃天说地,聊摄影谈管理,宛如相交多年的好友。 荣峥是从最初的满怀希望,至今一路走来经历种种程川却依然无回头打算,早已不敢再奢求复合。 第76章 程川则在纠结。他终究是个凡人,做不来断情绝爱,理智上清楚“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情感却做了叛徒。 他觉着自己刚从一条江中上岸,转眼又踏入另一条河,这道河里涌着两股暗流。一边是数月来共患难的种种,荣峥的笑容,付出,执着,转变……一边是回忆中做不得假的忽视,冷漠,伤害…… 程川妄图摇醒那个从新心动的自我:他曾经给你带来那么多痛苦,长点教训好吗,怎么还敢再信的啊?另一道声音却说,可是他在改了,他为我翻山越岭,为我万死不辞,他甚至比我自己,更爱我。 “唉。” “在烦恼什么?” 程川又撒谎:“想今晚的排骨是红烧还是煲汤。” “两个都做吧。” “好主意,那就清蒸。” “……” …… 一周后。 荣峥行走已基本无碍,必须得去公司上班了。而天人交战数日,次次是平局的程川决定随缘,暂且放过自个,出门采风。 二月,春寒料峭的时节,京市大部分植被尚在沉睡中,程川在网上搜索过后,将地点选定在一座寺庙。 不逢初一十五,且年后刚开工各有各的忙,寺内香客并不多。程川抓着相机在前院转过一圈,拍了些腊梅,正要往殿内去时,遇上个穿黄色僧袍的老和尚。 “阿弥陀佛。”和尚双手合十,“这位施主……可是有意阪依我佛?” 程川怔然数秒才反应过来,摸摸脑袋:“您误会了……我来散散心。” 意识到闹出个乌龙,老和尚道一句“阿弥陀佛”,便要别过。程川望一眼大殿内法相庄严的佛陀,又看看他的背影,鬼使神差选择跟了上去。 “大师,能否讨杯茶喝?” 和尚瞥他一眼,倒是随和:“施主随老衲来吧。” 程川便同对方去了后院,穿过梅林,抵达一间茶室。屋内竹帘半卷,能看见窗外开得正盛的腊梅随风轻摇。 老和尚煮水温盏的动作行云流水,青瓷杯里的茶汤呈现琥珀色泽,雾气袅袅升腾,渐渐便糊了程川视线。 “施主有执。”和尚推过来一只茶盏,言语间是修行之人特有的宽和与慈悲,“若苦恼无法自纾,不妨与老衲说说。” “我的确心有不解。”程川喝下一口茶,却并未说自己哪里困惑,而是先问老和尚,“大师,你如何看待佛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第72章 老和尚看一眼被他一口饮尽的空杯, 思索片刻后,道:“施主方才说讨杯茶喝,而今尝过,滋味何如?” “入口微苦, 但回甘。” 和尚颔首:“再喝一盏罢。” 说着却没立时给青年倒茶, 而把陶壶置于小炉上加热,火舌舔舐壶底, 细微的噼啪声与风摇树梢的吱嘎交织, 程川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好静观其变。 茶煮好, 老和尚又倒了一杯端给他:“施主请用。” 程川下意识伸手去接,结果被烫得缩回爪,在耳垂上揉搓几下后,才尴尬地换了个角度,抓娃娃那般捏着茶杯放到桌上。 老头看他慌乱的模样, 慈祥一张脸上浮现笑意:“施主可悟了?” “?”程川谦卑地说,“弟子愚钝。” “施主这双手不及老衲粗糙,故你我对茶盏外壁的冷热感知度不同,施主所惑亦然。问天问地问佛祖, 俱是旁人经验,未必适合施主。此为其一。” 程川又问:“其二呢?” “其二, ”老和尚答, “相逢即是缘, 施主既问, 老衲便也聊表拙见。 “世人常望文生义,谈‘离爱’总以为要将心念连根拔除,断情绝爱, 实则不然。”他指指那只被程川置于一旁的茶杯,“施主不是悟了吗,茶盏烫就放下,温了再饮。依老衲看,‘离’之一字,也不过该捧时捧,该放时放,得失间从容。松开不是丢弃,看破亦非灭绝……一切从心而已。” “从心……”程川慢慢咀嚼着这俩字,“不过从心。” “施主可还存惑?” “没了,”程川拿起茶盏一饮而尽,“好茶。多谢大师。” 接下来,两人又谈了些佛法,程川深觉思想净化灵魂升华,以至于作别时人都有点飘飘然。 一时不察间,便撞上一个人。 “抱歉。” “程川?”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程川定神一看,竟是宋凛。 “宋凛?你怎么在这儿。” “你出家了?!” 又是同一时间开口。 “……”程川数不清这是今日第几次后悔没戴帽子出门,他轻咳一声,“没有。” “那你……是今年的潮流发型吗?还是辞旧迎新,从头开始,开年大吉???” “……都不是。”程川啼笑皆非,“这事儿吧,它说来话长……我准备去吃饭了,你要是有空咱们可以一起坐下慢慢聊。” 宋凛却面露难色:“恐怕不太方便。” “啊,那好吧。”二人毕竟说不上熟,程川想了想,终是直言,“是因为我之前的态度冒犯到你了吗?就是你问抛开荣峥我们能不能是朋友那回,我当时有些偏激,抱歉。” 他直白到宋凛措手不及,呆愣片晌才忙说:“不是,那事儿我就没介意过——是我爸妈来礼佛,等会儿得陪他们。” “这样啊,”程川理解,“那祝你们团聚愉快,代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一定。”宋凛笑开,见面前人一派轻松,不由多问,“你和老荣和好了?” 程川一如既往地坦诚:“快了。” “真好。”宋教授推推眼镜,由衷地说,“祝你们幸福。” “你也是。” 俩人道别后,程川步伐轻快地往外走,临踏出寺庙山门前,身后宋凛却再一次叫住他:“程川!” 他狐疑回头:“嗯?” 对方说:“再见。” 虽莫名其妙,但程川仍是礼貌地重复了一遍:“拜拜。” 离开佛寺后,程川在打车软件上叫了辆车,很快便有人接单,没几分钟,车子就开到了面前。 核对过车牌号后,程川上车报了自己手机尾号:“挺凑巧啊师傅,是刚结束上一单正好在附近吗?”他在后排系上安全带,随口问。 “嗯。”司机发型与自己没剃头前相像,半长不长扎个小揪揪,程川不禁多看了两眼。对方许是感冒,天蓝色口罩把一张脸遮住大半,回答时声音沙哑。 程川正想提一句说最近换季还是要注意防寒,猝不及防对上司机在后视镜中的眼神,未出口的话就此息了声。 圆钝,清澈,本是挺好看一双眼,此时此刻却藏不住满目怨毒,因而那一分美也大打折扣,沦为平庸了。 程川沉默地垂下眼帘,解锁手机,点开订单界面,屏幕上“沈师傅”三字倒映在眸底。 他熄了屏,望着车窗外瞬息万变的景色,语气平和:“这是回市区的路吗,不太对吧师傅?” “另条道堵车了。” “嗤。”程川乐了,“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沈季池,好歹想个像样些的理由。” 被揭穿身份,司机亦不藏着掖着了,扯下口罩,从镜中和后座上的人四眼相对,森冷道:“对付你,用得着么?” 那目光让程川一下联想到雨林里的蛇,他再度打开手机,想给荣峥发个消息,却不料,信号居然已被屏蔽。 “别白费力气了,”驾驶座的人早有预料,志得意满,“你孤立无援,程川,不会有人来救你。” “是么。”事已至此程川反倒不慌了,抱臂坐着,“你要带我去哪儿?” “等你醒来就知道了。” 醒?意识到时态比想象中严重的程川伸手去按降车窗的开关,没动静。 “小看你了。”程川一边憋气,一边左顾右盼试图寻找能破窗的工具。而沈季池显然有备而来,怡然自乐地任他动作,最终在空调出风口迷药的作用下失去反抗能力,陷进沉睡。 “我早说过,”沈季池心情愉悦地哼完一段旋律,舌尖顶顶嘴里做成硬糖的解药,恬不知耻地笑了,“我他妈弄不死你。” - 意识被一阵尖锐冰冷的疼痛刺穿,最早苏醒的感官其实是嗅觉,陈年积灰和水泥粉尘的味道呛鼻,程川眼睛没全睁开,先咳嗽不止。 紧接着才是头,手腕,脚踝,腰腹等各处的钝痛。程川掀起眼皮,发现远方残阳如血,自己正身处烂尾楼高层,被绑在一张椅子上,手脚皆受束缚,动弹不得。 钝钝的疼昭然表明沈季池已将他揍过一顿,刺痛则来自对方戳在锁骨上的匕首,没入皮肉,鲜血缓慢渗流。慢慢地,刀尖一寸寸往上,来到咽喉处。 “你说我再用力点会发生什么呢?”刀刃虚虚划过喉结,沈季池俯下身来,喃喃低语。 第77章 “会在监狱中度过余生或死立执。”程川直视他,“沈季池,你要杀了我吗?” 他还遗憾网暴一事摁不死对方呢,这人便自个儿送上枕头了。 “怎么会,那也太便宜你了。”加害者手中刀来到受害者脸上,“毁掉你才更合我心意。” 说罢一用力,刀尖平平割开颧骨血流涌出:“真会勾引人一张脸啊,从哪里动手好呢?眼睛,鼻子,嘴巴——不如一起好了。啧啧,一想到能亲手抹掉这张讨厌的脸,真令人兴奋到战栗啊,就是让我立刻去死也值了。” 话音未落,他捞起旁边凳子上一杯透明液体泼上来,程川以为浓硫酸,晃动椅子倒地躲避,沾身才知是汽油。 “躲什么,你也怕啊,嗯?”沈季池又从瓶内倒出几杯汽油,完完整整淋了程川满头,满身,“哈哈哈,程川,原来你也怕毁容,怕色衰爱弛啊。为什么,因为荣峥哥看上的只是你的脸对不对?哈哈哈,你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也比你强千百倍不是么,”程川低头,在肩膀衣料上蹭了蹭后睁眼,“我起码还有一副能够让他宠爱的皮囊啊,你有什么呢?”他惯会揣度人心,专往对方最痛的地方捅,“丑八怪,蠢货。” “嘴真贱。”沈季池抬腿就要踹,程川等的便是这一刹,原本理应被反捆双臂的人忽而举手格挡,同一时刻扣住敌方脚踝狠狠一拧—— 伴着“嘭”一声巨响,沈季池摔到地上,匕首脱手飞出,那瓶没盖盖的汽油倒泼自个满衣满脸。 “你怎么挣脱的?!我打的明明是死结!” “因为你话多。”程川二话不说,以牙还牙,用指间刀片在对方脸上剌出一道口子——可见雨林被绑一事之影响深远,否则他也不会因仍提心吊胆而在外套袖口内侧随身携带刀片,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沈季池吃痛一叫,从口袋内掏出瓶东西对着程川的脸就喷!后者反应已足够快速,捏住前者手腕反扭回去,却仍旧防不胜防,被前者一胳膊肘击上腹部,一口气没憋住,不可避免地吸入了液体。 昏沉感再一次偷袭脑子,程川歪歪扭扭栽倒在地。 好消息是这一记没白挨,沈季池亦被他拖下水,着了迷药的道。 最后二者双双陷入昏迷。 与此同时,数百公里外的城市主干道上,一辆超跑犁开拥挤车流,对车后此起彼伏声讨其加塞行为的鸣笛充耳不闻,向着烂尾楼所在地开去。 荣峥是在午饭时收到宋凛信息,得知对方偶遇了程川的。好友调侃自己既然好事将近什么时候夫夫一起请他吃个饭,荣峥心说近个鬼啊,搪塞过去了,转而联系程川。 没收到回复。 他起初认为是对方在吃饭,抑或单纯不想搭理自己,也就没放心上。 数小时后致电无法拨通时,才重视起来。 定位手机无果后,循着宋凛提供的线索调取寺庙监控,荣峥查出程川所乘车辆,又托关系拿到该网约车行驶路线,便有了当下的风驰电掣。 汽车油门一点一点下压,时速直逼五百公里,男人亦面不改色,脑海中满是程川上车的定格画面。 那辆车的登记人为沈伯涯,荣峥便知此事定与沈季池脱不了干系。 但他至今没收到勒索信息,不确定对方所求为何,投鼠忌器就没报警。后方交给宋凛,自己则带上一手提箱钱与保镖赶赴现场。 一定别出事,一定别出事——荣峥彻底踩死油门,心道——最好不要有事。 - 沈季池到底吃过解药,迷药摄入量亦比程川少,先行醒来。 药的后劲大,通身肌肉酸痛无力,脸也麻木,他甩甩头爬起,捡了刀,又跌跌撞撞走向尚处于昏睡状态的程川。 “眉目最让人厌恶,那就从这儿开始吧。”匕尖悬在眼窝上,沈季池残忍浅笑,正欲下手之际—— “沈季池!” 一声厉喝把他行动截断,握住刀柄的手一抖,刀刃转而横在颈间,望向携一众保镖赶到的男人。 “荣峥哥……”日思夜想的面容真实出现在眼前,沈季池目露痴迷,没维持多久便化为冷意,“来得真快啊。” “你想要什么?”荣峥打了个手势暗示保镖站原地别动,自己则一步一步走上前,“告诉我,我都能满足——只要你放了他。” 他想要什么?宠爱,追捧,赞美,金钱……他想要从前所有归位,而非跟着沈伯涯蜗居在地下室,被褥永远带着潮意,吃睡都有蟑螂相伴。 树倒猢狲散,三兄弟同一个爸三个妈的沈氏本就四处漏风,在公司倒闭后更是化作一盘散沙。 荣峥够狠,扳倒他们却没赶尽杀绝,而是堵住全部向上的路。 沈仲渊及妹妹沈漱玉母家尚且能为他们寻一份谋生工作,对比来看沈伯涯和沈季池就难过得多了,两边亲戚均避之不及。 阶层滑落带来的负面效应远比想象中更深远,更残酷。 兄弟两人偏居一隅,沈季池做不来以前眼里“下档次”的工作,所以日常开销只能依靠他大哥。 掌心向上的代价是身体成为泄欲工具,大几个月下来,沈季池精神状况已濒临崩溃。 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为什么是他?凭什么是他?!沈季池不反思自己,他将过错都推到了程川身上。要不是这个人存在,自己怎会沦落至此?!所以程川必须对此负责! “什么都愿意?”沈季池仰望站得笔直的男人,“好,给我三百万美金,现金,现在就要。” “行。”荣峥从保镖手中接过那个未雨绸缪的铝合金手提箱,打开,“这里是一百万刀,剩下两百万我会吩咐人送来。”说着拨通电话。 “荣峥哥,你还真是料事如神……”沈季池愣愣盯住那箱钱,看着看着,便泪如雨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癫狂大笑起来。 “为什么对他那么好?!你凭什么对他那么好?!!!”沈季池像个没抢到糖的孩子那样鬼哭狼嚎。 自是因为他值得,我爱他,荣峥暗道。 但沈季池实在已然是个疯子,荣峥看向被迷晕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的程川,脸颊自不必说,锁骨上流出的血几乎把他大半胸膛染红,还不清楚有无其他伤口。男人只得逼迫自己压下满身暴虐,没将真实想法说出,以防进一步刺激对方。 于是他道:“我曾经对你不好吗?回头是岸,沈季池。放开程川,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你和沈伯涯拿着这笔钱逃到国外,足以平凡过完一生……” 沈季池依旧在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与此同时,对峙双方均没觉察到,被挟持的人质本来眼皮紧阖,此刻却悄无声息撕开了一条缝。 世界真吵闹,程川无声叹息,只轻轻颤过一下的眼睑又闭上了,继续安详躺尸。 “哈哈哈,好一个回头是岸……可是我回不了了,荣峥哥。”沈季池空出一只手,从裤袋内摸出个打火机丢给荣峥,“烧了。” “什么?” “一百万,烧了。”沈季池下巴一抬,“不是愿为他肝脑涂地吗,怎么,不舍得损失?” 箱子被放到地上,荣峥摁下防风打火机的开关,不以为意一抛——火舌舔到捆钞带的刹那,火苗顺着钞面飞快蔓延,人物肖像扭曲变形,绿边纸币熊熊燃烧。 天色渐暗,寒风呜咽着穿行在空荡的楼体间,把成灰的烧到一半的完好无损的钱币通通卷飞,纷纷扬扬散在各个角落。 萧索的冷调光线,配上半死不活躺倒的人,站立几个又全身着黑西装,不知道的还以为翻飞的是冥镪,一群人搁这儿哭丧呢。 沈季池仰头去看那些漫天飞舞的纸币,嘴唇嗫嚅。 隔了太远,荣峥听不见说的什么,咫尺之遥的程川却清清楚楚,他听到他说:“好嫉妒啊。” 一个词瞬间把程川拉回到模仿对方的日子,那段无明时光里,他亦曾如是。 “贪而不得,便生嗔怒。”程川耳畔倏地又响起上午对饮时,老和尚的告诫,“嗔而难消,愈陷痴迷。痴而不觉,更助贪求……此三者如毒相缠,互生互长。施主切记,需时时警醒,莫入无间啊。” 无明催生贪嗔痴,从而造业,当今的沈季池何尝不是当年的他。 程川没再装昏,睁开了眼。 也是这一刻,沈季池横着的手臂重重往前一擦——竟是要抹程川脖子。 “住手!!!”荣峥目眦欲裂,怒吼震耳欲聋。 生死存亡之际,程川扣住对方手腕的同一秒最大限度后仰,堪堪避开匕刃,任其在距皮肤不足一厘米的地方划过。 初次没得逞,沈季池再想补刀已迟,手肘麻穴被程川死力一扣,匕首顿时掉落。后者腰一扭长腿一扫,凶器便这样被踢出了本该安装落地窗、这会儿无遮无拦的烂尾楼。 狡兔三窟,为防沈季池手里还有备用利器,程川不恋战,摆脱桎梏后迅速远离,被冲上来的荣峥一把拥入怀。 第78章 “小川——” 程川将全身重量压到他身上:“我没事,伤口不深,血风干后瞧着瘆人而已。” 荣峥当然没信,打横抱起他就要去医院。 这场面深深刺痛了沈季池的眼,他挪到高楼边缘,倚在墙上,如同用尽浑身气力,死死凝视那一双人影: “假如我没在荣氏遭遇危机时出国,而是留下来陪伴,与你一起共渡难关——荣峥,你会不会爱我?” 荣峥蹙眉,还没来得及出声,挣扎着落地后把他当拐杖使的程川先插嘴了: “在他最需要时离开,又在他站上山顶之后妄图坐享其成……沈季池,账房伙计都没你这么会打算盘。” “会不会!”沈季池对他熟视无睹,只瞪着眼珠子看向男人,疯魔地要求一个答案。 荣峥连概率都没给他:“永远不可能。” “哈哈哈——”沈季池再度狂笑,“我当初就不该救你!就该只站在旁边看你苦苦挣扎到最后,淹死在池子里!” 荣峥敏锐觉察到他话里有话:“你从我落水起就在旁观?” “是又如何?”不拖久一点,怎会深刻,又怎会使荣家牢牢铭记,也让他在沈家更得宠? “不管怎么说你一条命总归是我给的,”沈季池道,“现在,还给我。” 话落,他突地朝荣、程二人丢来个什么东西,嘴角挂起一抹狠毒的笑。 “去死吧。”他说。 下一刻,原先胜券在握的人却蓦然发出一声惨叫,捂着脸满地打滚——他居然还留一手,扔过来的是个防风打火机。程川衣服上浸透汽油,一抱后荣峥亦沾上不少,这一明火丢过去,足以在顷刻间将他们点燃。 好在花钱雇来的保镖不是吃素的,眼疾腿快,一脚反踢了回去。 恶果自食。 沈季池的惨嚎撕心裂肺,保镖望向荣峥请示,老板无动于衷,反而是程川指了指靠近楼层边沿的墙根,一个曾用于搅拌砂浆的塑料大桶:“那儿应该储存有雨水。” “听到了?救他吧。”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桶内真储有浑浊的水,保镖搬来泼到沈季池身上,火势成功被扑灭。只不过烧伤至此,死了也许还来得痛快些。 沈季池蠕动着挪到高楼边缘,踌躇良久,终究没勇气往下跳。 “带走。”随着男人一声令下,他再想跳也没机会了。 一个保镖将沈季池扛到车上先送去医院,余下几人在捡没烧尽的钱,荣峥再不容程川胡闹:“去医院。”对方不愿被公主抱,他便架起他一条胳膊,半扛半抱给人塞上了车。 “我真没大碍,你听我现在说话中气是不是还挺足?吼吼!”程川仍有闲心逗乐。 “……我只听见气血两虚。” “是么,”程川闷闷地笑,“那你听听这句话能听见什么——荣峥,我们复合吧。” 此话一出,车厢内登时只余发动机的运转声,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风噪…… 半晌,驾驶座上的人才慢吞吞道:“听见迷药副作用有点大,怎么还胡言乱语了。” “聋的传人。听错了,重听一遍。” “小川,这不是适合用来玩笑的话题……” “我也没在开玩笑。” 嗤——扎耳刹车声划破长夜,车子停在路旁。 荣峥下颌绷紧,侧脸线条如刀刻,握着方向盘的手因过度用力而无可抑制地微微颤抖,声音几近惶恐: “真的么?”说完这句默了默,又善解人意道,“程川,我说过对你的付出都是心甘情愿,不求回报的。雨林那会儿也好,今天也罢,我别无所求,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报答,不必因愧疚而委屈自己……” “不是出于报恩。”程川打断他,“我现在很清醒,荣峥,也分得清感激与喜欢。我说我们重来,不为答谢,更非亏欠……只因为我再次喜欢上你,仅此而已。” 所爱之人是那样直接坚定又温柔,总能一语中的,三言两句就捅穿他心中那层不信和恐惧的壳。 荣峥怔怔看着程川,看对方那双曾盛满疏离防备,此时澄澈,坦荡的眼。万籁俱寂里,恍若能听到彼此心跳,以及凛冬将尽,春泉复苏,冰层碎裂的细微声响。 很久,荣峥才终于有所动作。他没说话,极其滞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颤动着弯折腰脊,伏在自己抓握方向盘的手背上。 “怎么了,不舒服吗?”程川解开安全带,抬手去触碰,反被男人捉住,十指相扣。 对方掌心滚烫,干燥,力道大得几欲把人捏碎,他不得不为自个儿的手指发声:“我手要骨折了。” “抱歉。” 巨力一松,程川五指刚得解脱,手背便又砸上来一滴液体,灼热无比。 程川有些心疼:“阿峥……” “我没事儿。”荣峥抬头,面上不见泪痕,唯有眼眸充血发红,“只是太开心了,有点激动……谢谢,小川,谢谢你……” 程川的回应是探过身去,嘴唇与对方轻轻相贴。 一触即分,谈不上吻的一个吻。荣峥捧着他的脸,带有一种笨拙的珍重,回亲程川的眉心,鼻尖,唇角。 “我爱你。”他说,“程川,我爱你。” “我也爱你。”程川亦坦白,“但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内,或者一生,都不会再像先前那么爱你……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在一起。” 荣峥抢答似的:“不介意!” 怎会介怀?他早已做好孤独终老的准备,所能预见的彼此之间最好的结局也不过程川平安、自由地活着,哪怕站在自己毕生无法触及的彼岸。 如今境况,对荣峥来说已是恩赐,是意料之外,是守财奴失而复得一座金山,命运馈赠的巨大惊喜。 “程川……我是真的真的,好爱你。” “我知道。” 跑车重新启动,手背上的热泪已干,掌心温度犹在。 车窗外景物飞驰而过,恍惚间程川以为他们还在六十六号公路上,情淡意薄,两颗心隔着天堑,一望无涯。 但事实上,那段时日的确已经过去了。那些爱意,伤害,不甘,怨怼,分离……渺远得好似发生在上辈子。 眼前道路亦不复异国他乡迢迢,空旷孤寂,它看得到尽头,那儿灯火辉煌,暖融连绵。 程川想,他终归是凡夫俗子,做不到完全跳脱五行之外。爱恨纠葛,酸甜苦辣,他还是想在红尘里再滚一遭。 区别是这一回再不会患得患失,惴惴不安,相爱也总算不错位。 他仍觉得生而为人,存在的底色是孤独。诚如老和尚所说,冷热自知,与恋人之间再亲密再相爱也隔着一层名为“自我”的障壁,那无法被任何关系抹去。 但好在,人还有自由意志,还能选择。 如果说孤独为海,程川心想,那爱就是舟,一艘由自由意志亲手打造的小船。它不能填平深海,不能抹除壁障,甚至航行本身便会留下刮痕。 ——那又怎样? 纵使大海浩瀚,舟楫脆弱,风浪无常,他依然不怕再次扬帆。或许,这也正是生命之魅力所在,遍体鳞伤,勇气不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