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陪我夜观天象》 第1章 [古装迷情] 《陛下陪我夜观天象》作者:映观客【完结】 江望榆讨厌当今圣上,因他一纸急召,她被迫假扮意外失明的双生兄长,入朝为官,在钦天监里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幸而漫漫长夜,她意外结识一名少年。 昭若月明,离如星行。 不仅愿意陪她观星,更愿意听她讲枯燥的制历之法。 江望榆不免心生欢喜,与他秉烛夜谈,结伴同游,直到她亲眼看见当朝首辅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而他自称为—— 朕。 * 贺枢幼年登基,满朝文武都盼着他成为一位明君,怀天下,忘私情,至圣至明,百年之后,在史册留下圣君贤臣的佳话。 唯一的变数出现在钦天监。 与她长夜相伴,贺枢日渐沉沦,平生第一次起了私念—— 强立良臣为后,私藏于重重宫闱。 仅属于他一人。 * 是夜。 江望榆记录好今晚的天象,看向身边的少年,想起最近宫里的流言,一时按捺不住好奇心,暗暗戳了戳他的后背。 “我听说陛下今天差点在朝会上睡着了,还有几天晚上都找不到人,你在御前当差,知道陛下去哪了吗?” 贺枢一愣,旋即缓缓笑道:“不知。” 可是后来,他紧紧抱住她,俯在她的耳边,轻声说:“我在陪你。” * 注: 1、1v1,he;架空,背景有参考,但私设多如山; 2、行文中,统一使用她指代女主; 3、急召一事另有隐情,与男主无关;非强取豪夺; 4、“昭若月明,离如星行”化用自《文心雕龙》中的“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 5、开了防盗,比例60%,21点更新,感谢支持; 初定于2024年6月19日,修改于2024年8月27日 ———— 第1章 “你是谁?” 雨停了。 自戌时初便开始下雨,一直下到现在子时初,整整下了两个时辰。 落在屋顶的雨声渐渐变低变轻,雨水顺着滴水瓦流下来,叮咚声响,落在地面。 江望榆抬头看向夜空。 今日二十,天阴,半圆的月亮暂时未出现,被阴云遮挡,连带着星星也看得不明显。 一连下了六天的雨,明明已是五月,空气里布满水汽,又逢深夜,迎面吹来的风夹杂雨后的点点湿冷。 先前记录天象的册子不慎被雨水打湿封皮,恰好也写满了,她回值房取一份新册子,揣在怀里。 再裹紧身上的官袍,她拿起灯笼和油纸伞,穿过庭院的月亮门,快步赶往观星台。 顺着石阶走上观星台,江望榆几步走到黄铜所制的测雨器前,举起灯笼,仔细辨认圆筒里的雨量。 五分四厘。 当为大雨。 她将雨量记录在册,依次去查看并记录风象、星象、月象等。 一切正常,与往年相比,除了雨水偏多些,并没有太多的异常。 天象没有异常就是好事。 她暗暗长舒一口气。 忙了近两刻钟,下半夜轮值的同僚才姗姗来迟,身后跟着四名天文生。 江望榆把记录册交给对方,微垂着头,视线落在地面。 同僚接过簿册,随手丢在后面的天文生,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指挥他们去记录。 她沉默地看着,转身离开。 夜色昏暗,观星台高约两丈五尺,石阶很长,雨水未干,踩在上面还有些滑。 放缓脚步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江望榆准备回屋休息,忽然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咳嗽。 深夜寂静,格外清晰。 她心中一惊,连忙举起灯笼,看向声源处。 观星台的墙根下,居然站着一个人。 他穿了身暗绿色圆领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身量比她高,面色隐隐发白,闭着眼睛,靠在墙面。 “你……”她握紧灯笼杆,“你是谁?” 对方没有说话。 观星台里突然冒出来个陌生人,江望榆不敢松懈,咽了口唾沫,往前挪动两步,将灯笼往下移,看向对方的腰侧。 革带下垂落一方牙牌,隐约辨认出刻在正面的钦天监三个字。 她暗暗一松,再仔细看看他身上的衣裳,颜色略深,像是被雨水淋湿了。 但的确是官袍。 她暗自猜测对方的身份,抬头对上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是深深的墨黑色,犹如悠远深邃的黑夜,眼瞳深处闪烁点点寒星的光芒,孤冷高远,好似高居苍穹之顶,只可仰观不可触碰。 江望榆浑身一激,连忙往后倒退几步。 “失礼了。” 她垂下头,转过身不再看对方,刚抬起脚,还未落下,又听见一声压抑的咳嗽。 她脚步一顿,捏紧灯笼柄,继续往前走。 观星台的东侧是座庭院,穿过月亮门,江望榆回到后排休息的角院。 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也不敢完全放松,摘下纱帽放在榻边,和衣躺在榻上。 接连下了几天的大雨,夜里有些凉,江望榆裹紧薄被,闭上眼睛。 闭眼躺了一会儿,她仍然没有什么睡意,干脆睁开眼睛,望着屋顶,默默背诵三垣二十八宿。 背到中折星时,屋顶传来雨滴轻轻落在瓦片的滴答声。 不知为何,江望榆蓦然想起那个站在阴影里的少年。 那双孤寒的眼睛出现在脑海里,她一把拉起被子,盖住脸。 蒙在被子里,雨声听得不大真切,依旧听得出有加重的趋势。 她咬了咬牙,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下榻,拿起两把油纸伞,径直离开角院。 母亲常说要行善积德,就当日行一善。 撑伞疾步走到观星台下,江望榆一眼便看见他还站在原处。 雨水打在他的额前,鬓边几撇头发散乱,黏在脸颊,越发称得他的脸色苍白,薄唇几乎血色尽失。 她连忙打开另一把油纸伞,举在他的头顶。 两只手分别撑住伞,还要分神提着灯笼,时间久了,伞面的雨水顺着两把伞之间的缝隙滴下来,落在她的手臂,打湿衣裳。 对方迟迟不说话,又不接过伞,倒显得她自作多情,江望榆不免有些懊恼。 不该这么冲动的。 她垂下脑袋,转转脚尖,想往后转,忽觉伞柄一重。 少年伸手握住伞柄,指尖不慎擦过她的手背,一片刺骨冰冷。 她连忙收手,手背蹭过衣服,趁他还未反应过来,干脆将灯笼塞进他的手里,随即迅速转身,步履匆匆地往回走。 灯柄残留一点暖意,少年握紧,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前方的那道身影,纤细高挑,转瞬消失在夜色里,再也看不清。 他低头看手里的灯笼,昏黄的烛光摇曳,驱散四周 的黑暗。 伞顶的雨声渐渐变重,他终于抬起脚。 穿过观星台下的角门,少年走向坐落于观星台西侧的万寿宫,走进宫门,所经之处,内侍全都膝盖一弯,俯身恭敬万分地行礼。 跨过门槛,他走进正殿,靴子被雨水浸湿,在地面留下一串串湿漉的脚印,油纸伞还被他拿在手里,伞尖朝下,伞面雨水滴落,同样留下一道长长的水渍。 而他的身后,两名内侍捧着上好的松江棉布,飞快地擦拭,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金砖铺就的地面重新恢复干净,光洁如镜。 少年径直往前走,一路走进天子所居的寝殿。 无人敢阻拦。 * 宫门卯时初才开,江望榆一直等到卯时三刻,确保候在西苑宫门前的文武官员都进宫后,方才离开观星台。 她将牙牌递给宫门的禁军守卫。 “请问是钦天监的江朔华江灵台吗?” 江望榆微微站直,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守卫,以前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她垂下眼帘,语气坚定地应道:“是。” “对不住,对不住。”守卫为直呼姓名道歉,归还牙牌,“我今天第一次来宫门当差,还没记熟人,江灵台不要怪罪,我一个大老粗不会说话。” 她摇头,走出宫门。 离开西苑,江望榆回想家里暂时不缺什么东西,便不打算去逛市集,径直往家里走。 走到巷子尽头,她往两边看看,并没有其他人,推门进去。 瞧见站在院子里的妇人,她浑身一松,快步走上前。 “娘。” 董氏年过三旬,身形略显单薄,闻声看向她,清瘦的脸庞漾开一抹温柔笑容,“回来了。” “嗯。”江望榆走到水井边,握住辘轳的手柄,用力转动,劝道,“娘,以后打水这些事情让我来做就好了。” “你夜里要当值,很辛苦。”见井底的水桶被她摇起来,董氏提起来,将水倒进井边的木桶,“况且这个水桶是特意改小了的,我能拉起来。” 第2章 她重新抛下水桶,落入井底,也不反驳,抬头看向院子里的两个水缸,琢磨着以后出门前,要先检查一遍里面有没有装满水。 一连打了近两刻钟,确保水缸都装满了,连厨房里的水缸也重新换了一遍,江望榆抬手抹掉额头的汗水,看向院子东侧的厢房,屋门禁闭,安静无声。 “娘,哥哥呢?” “华儿去回春堂看诊了,小孟大夫亲自过来接他。”董氏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碗碟,“榆儿,今早熬好的红枣粥,不烫,先吃早饭。” 江望榆接过碗,直接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拿起勺子舀粥喝。 粥熬得软糯,里面放了红枣、枸杞、黄芪等,香甜可口,滋补气血。 离宫后一直没有吃早饭,回来又忙着打水,她着实饿得紧了,一连吃了两碗红枣粥,还有小半块烧饼。 董氏坐在对面,倒了杯温水给她,不知想起什么,眉眼间笑意淡去几分,轻声叹道:“假如当年华儿没有失明就好了,你也不必假扮他,这么辛苦……” 江望榆一听便知道母亲又想起了往事,连忙劝慰道:“娘,您怎么又说这些话了?孟大夫都说了,您要少忧思,要保持心情愉悦,这样才能养好身体。” 闻言,董氏眼中的忧愁散去几分,摸摸她的脸,“榆儿,午饭想吃什么?” “想吃阿娘做的清蒸鸡。” “好。”董氏站起来,“我出门再买些菜,你回屋再多睡睡。” “嗯。” 送母亲离开家后,江望榆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坐回在石桌边,勾起系在腰间的牙牌,指腹缓缓抚过上面的钦天监三个字。 已是盛夏,热意渐起,她却仿佛回到当年的寒冬腊月,凛冽寒风呼啸而过,冷意遍布全身。 除夕已至,夜里落下的积雪还没有扫干净,她耗费数日写好的奏章,被人踩进雪水里,素白的纸面染上脏兮兮的污水,墨字模糊不清。 那名传诏的书吏高高地扬起下巴,脚尖用力,继续碾碎奏章的纸面,声音尖细冷漠,说什么天子隆恩浩荡,已经准许江家守足三年孝期,莫要得寸进尺,不知足。 明年正月初一,江朔华必须承袭父职入钦天监为官,否则就是抗旨不遵的死罪。 撂下这么一句话,书吏扬长而去。 可兄长已经失明半年多,行动不便,正由回春堂的老孟大夫诊治,如何观测天象?! 只剩一天的时间,她盯着镜子里自己与双生兄长相似的面容,一咬牙,干脆假扮兄长,进入钦天监。 至此已有一年又五个月。 江望榆用力攥紧手,牙牌尖角刺入掌心,泛起刺痛,她倏地一松,从过往的回忆中清醒过来,盯紧牙牌,起身进屋补觉。 补觉补到午间,江朔华还没有回来,她和董氏两人用过午饭,再帮忙打扫家里。 等到申时正,她收拾好东西,离开家,直接赶往西苑。 一如往常地进宫,与上一轮值守的同僚做好交接,她抱着记录册与毛笔,独自一人守在观星台。 太阳西落,天色渐黑。 江望榆拿起火折子,依次走到观星台周边的石灯笼前,点燃里面的蜡烛。 最后一盏宫灯位于台阶口,她看着里面的蜡烛亮起,收起火折子,一道阴影忽然凑近,照落在石灯笼上。 她一惊,脚下迅速往后倒退两步,扭头看去。 竟然是昨天的那个少年。 他仍然穿了身暗绿色圆领官袍,干净整洁,头发不似之前凌乱,梳得整整齐齐,露出端丽雅致的面容,没有戴官帽,只以一根普通发簪束起。 他站在原地,朝她伸出手。 “昨夜多谢赠伞相助,现在特来归还。” 他神色平静,目光温和,语气也是一样的温和,细听声音又好像含着一丝嘶哑。 江望榆定定心神,看清他握在手里的油纸伞,不由一愣。 伞是市集上最普通的油纸伞,伞面、伞骨用的不是什么名贵材料。 送伞的时候,江望榆纯粹怀着行善积德的心思,压根没想过对方会还伞。 踟蹰片刻,她见他还保持先前的动作不变,只得接过油纸伞。 她悄悄打量他一眼,旋即捧着簿册,依次观测记录今夜的天象。 忙完一圈,江望榆发现他还站在原地,视线似乎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她捏紧册子边缘,琢磨接下来要开口说的话语,先压低声音,以便听上去像几分男子的声音,用词比最开始的时候更加文雅客套。 “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第2章 “你跟着我做什么?”…… 贺枢抬眸看向站在对面的人。 对方微微低头,视线直落在地面,怀里抱着记录天象的册子,紧紧捏住狼毫,只在先前还伞的时候,才抬眼看他。 他仰头望向夜空。 不似昨日的乌云密布,今日的夜空澄澈,月亮半圆,挂在空中,淡淡的清辉倾撒世间。 一如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贺枢收回目光。 “元极。” 江望榆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他在回答自己的问题。 礼尚往来,按礼也应该报出自己的姓名,但她不确定他是否会一直留在西苑的观星台,谨慎起见,不该贸然说出来。 正犹豫不决时,她又听到他问:“足下如何称呼?” 江望榆只得回答:“我姓江,名朔华,表字克晦。” 说完,她停了一下,虽然心中隐约有猜测,在他的腰间也看到了牙牌,仍问:“你是新来的天文生吗?” “……是。” 钦天监的天文生大多是世袭家业,她没有听清对方话里前面短暂的停顿,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没有想起哪家是姓元的。 或许是被举荐进来的,她想。 确认对方并不是外来的闲杂人等,江望榆不再多话,径直走到距离他最远的角落,仰头仔细观看夜空。 一忙起来,她便没空时刻关注他。 等到子时初,接替轮值的同僚依旧姗姗来迟,领着四名天文生,转手把册子丢给他们,指挥几人去记录,自己悠悠地寻了一个角落坐下。 对方与自己同级,江望榆无权指责,只当没有看到,快步走下观星台,刚拐过弯,冷不丁地听见一道 声音:“为什么你不带几名天文生一起观测天象?” 心猛地跳到嗓子眼,辨认出是谁的声音后,她用力抚顺胸口,半晌后,心终于回到原来的位置。 “抱歉。”贺枢站在对面,语气微微歉然,“我好像吓到你了。” 她摇头,装作没有听见他刚才的问题,低头往前走。 偏偏他挡在跟前,温声开口:“按照规定,每名灵台郎在观测天象时,至少要带一名天文生。” 江望榆没看他,也不回答,越过他,径直往前走。 听见后面跟上来的脚步声,不远不近,沉稳有力,她闭了闭眼,止步转身,看着面前的人,一言不发。 站在对面的人同样不说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无声对峙半晌,江望榆先败下阵来,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昨夜大雨,一连五夜都是大雨。”贺枢的声音平淡,“你如何看待这接连三日的大雨,往年很少一直下这么大的雨。” 现在已经过了子时初,是新的一天,江望榆下意识纠正:“应该是前天夜里下了两个时辰又一刻半钟的大雨,昨夜下了半个时辰又一刻钟的小雨。” 贺枢微微一怔,看向她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意味,继续问:“所以,你怎么看待这不同往常的大雨。” 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身上,江望榆自知刚才失言多话,抱紧怀里的油纸伞,侧身避开:“我只负责观测记录天象。” 多说多错,况且涉及天象的解读,有些话只有钦天监的监正才能说,有时候甚至只能单独在天子面前说。 她匆匆转身往前走。 没有再听见跟上来的脚步声,江望榆不由暗暗松了口气,仔细回想对方今夜的言行,和之前见过的天文生相比,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想了半晌,她没有想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只能暂时先压下疑惑,先睡觉休息。 * 天亮后,江望榆离开西苑,站在路口,脚下一转,偏离回家的方向。 她特意避开其他上值的官员,走到钦天监府衙的后门,悄悄推门进去。 官衙非常安静,在这里当值的大多是历科官员,此时应该都坐在屋里推演历法。 江望榆扫视一圈庭院,加快脚步,直奔主簿厅。 “请问何主簿在吗?”她拦住一名看上去比较好说话的书吏,微低头盯着地面,“我是天文科的,来找他有事。” 书吏上下打量,疑惑跟前这个几乎没有见过的人是谁。 直到看见对方手里的牙牌,他神色稍缓,“何主簿今早随监正大人去城东了,查看新观星台修建情况,不知道江灵台找他有什么事?” 第3章 她抿紧唇,没有回答,反过来问:“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可说不准。”书吏抬头看看天色,“不过晌午过后,应该会回来。” 没能顺利找到人,江望榆琢磨着下午进宫前再来一趟,离开官衙时,转头却看见两个人,穿着内侍衣裳,走进钦天监。 她不由多看了几眼。 是宫里传诏吗? 她回想昨夜的天象,应当没有哪里出现异常。 想了一路,江望榆没有想出答案,暂时按捺住疑惑,站在家门前,揉揉脸颊,确保脸上看不出异样,这才推开门进去。 一名少年坐在树下的石桌旁,穿着一身鸦青色交领长袍,年纪与她一样,如画的眉目低垂,没有像往常那样系着白绫,正拿白色帕子缓缓擦拭竹笛。 石桌边搭着一根竹杖,桌上放着一个笼屉。 她踏重脚步声走过去,唤道:“哥哥。” “阿榆。”江朔华顺着她的声音抬头,那双漂亮的眼睛空洞无神,“今天回来的好像有些晚。” “有些事情,去了一趟衙门。” 江望榆的视线掠过兄长的双眼,在他的对面落座。 江朔华放下竹笛,摸到桌上的笼屉,往前轻推,“阿娘出门买菜了,这是她早上蒸的包子,应该还热,先吃早饭。” 她揭开笼盖,残留的热气冒出来,散去后,露出里面白白净净的包子,个头比外边卖的小些。 董氏特意包的小,既可以让她多尝尝几种不同的馅料,又不用担心她吃撑了。 一连吃了三个包子,江望榆端起杯子,轻抿几口,连声问:“哥哥,你昨天去回春堂看诊,孟大夫怎么说?情况恢复得如何?” 江朔华勾起嘴角:“她说恢复得不错,正在根据检查情况修改药方,大概下个月初开始换用新药。” 总归是好消息。 当年找了那么多大夫,全都摇头说没有办法,还是回到最初就去过的回春堂,老孟大夫潜心钻研三个多月,才说有两成把握。 一直治到今日,总算有点起色了。 江望榆摸摸心口,紧绷的心绪平缓下来,低头盯着杯子里清澈的温白水,悄悄抬头觑了一眼对面的兄长,又垂下眼帘,抿唇不语。 “阿榆,有什么话直接问就好。”明明看不见,江朔华却仿佛察觉到她的迟疑不决,“阿娘不在家。” “……哥哥。”她抬头,“你以前在钦天监当天文生时,面对有官职的上司,言语举止会很恭敬吗?还有,你们会特意打听天象解读吗?” 那时候江父还在,江朔华年满十二岁时,当今圣上命令钦天监官员家中长子,以天文生的名义在钦天监学习三个月。 话题一下子跨到五年前,江朔华回想片刻,“我们当时只有天文生的名头,待的时间不久,自然不会和他们起冲突,明面上的礼仪还是要守的,也不会多问不该问的。” 他停顿一下,“阿榆,你遇到了蛮不讲理的天文生?” “那倒没有。”江望榆想了想,简单讲了下遇到元极的经过,“就是感觉有些奇怪。” “或许是因为他刚来不久。”江朔华猜测,“可能还不熟悉?” “也对。” “阿榆。”江朔华问,“你是想让这名叫元极的天文生协助你观测天象吗?” “不是。”在兄长面前,江望榆没有隐瞒,“每夜值守三个时辰,时间太长了,没办法保证别人不会发现异样。” 一旦被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便是欺君罔上的死罪,她不能冒险。 江朔华叹息:“可是只有你一个人的话,这样太累了。” “我没事,不辛苦,哥哥,你不要担心。”她笑着宽慰,想起什么,笑意微减,“况且如果都像一开始来协助的天文生那样,还不如不要他们帮忙。” 江朔华之前听她说了不少钦天监的事情,叹道:“没想到他们在课业上竟然如此松懈,连观测天象时都能走神不专注,还能记错。” “反正都能承袭父业,每个月还能领七斗的食粮,上不上心也差不到哪里去。” 但自家也是承袭父业,江望榆没再说下去,趁着兄长被自己转移了话题,连忙继续说:“哥哥,现在是辰时二刻了,你要敷治眼睛的药膏了,我先帮你敷药。” 江朔华果然不再提刚才的事,握住竹杖,站起来,应道:“好。” 晌午之后,江望榆比往常提前半个时辰离开家,再次前往钦天监的官衙。 看见站在主簿厅的中年男子,她耐心等到其他书吏走开后,才快走几步上前,客气礼貌道:“何主簿。” “江灵台。”何主簿脸上常年带笑,见谁都是客客气气,“听说你早上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是。”江望榆看看左右,压低声音,“我想看看天文生的名册。” 何主簿笑意一顿,没料到对方问的如此直接,也没拒绝:“跟我进来吧。” 走进书房,何主簿边翻架子上的名录,边问:“要看哪一年的?” “今年最新的。” 闻言,何主簿转身,从书案拿起最上面的簿册,“这便是。” 江望榆道了声谢,知道姓名是按进钦天监的先后排序,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见写在最后面的元极二字,下边跟着他的籍贯。 他竟然是京城本地人。 她指着簿册,“请问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何主簿顺势凑近,看清姓名,神色微变:“这个月。” 江望榆没有错过对方的表情变化,指尖抚过纸面,墨迹略新,应该没有写上去很久。 “多谢主簿。” 何主簿接回名册,四下 没有其他人,“你问这个名单做什么?是要挑选协助观星的天文生?” “不是。”她顿了顿,毕竟找人帮忙,确实有必要解释原因,“只是最近在观星台看到几个陌生人,便来问问。” 何主簿点头,微张开口,又闭上,什么都没说。 确定对方是记录在册的天文生,江望榆估算时辰,告辞离开。 照常到了西苑,她刚跨进观星台日常办公的书房,听见一阵簿册砸在书案的重声,紧接着响起上司怒不可遏的吼声。 “江朔华!你是怎么观测记录天象的?!” 第3章 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江望榆瞬间想起白天那两个去钦天监的内侍。 难道真的是天子斥责? 但反过来想,倘若真的是天子震怒,监正怕不是早就进宫谢罪了,下午哪里还有空安然待在府衙。 站在面前的监副也必须一同前去。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去,几步上前,低头问:“还请大人让下官再看一看记录。” 刘监副冷哼一声,拿起书案的簿册,往前一甩,“本官倒是要看你如何狡辩。” 江望榆拿起册子,借着翻看的动作,视线迅速在屋里转了一圈。 除了坐在正上首书案后的刘监副,另外还有几个人。 站在监副旁边是同级的灵台郎刘益,与面前的刘监副是同族,第一班值守观星台,每夜与值末班的她做交接,另外两名是跟着他值守的天文生。 她垂下眼帘,捧住簿册,径直翻到首末两班的记录页,仔细看过两遍,再调转方向放到刘监副的面前。 “下官是每日酉时初到亥时末值守,大人所说有误的记录,不在下官值守的时间内,字迹也对不上,不是下官所写。” “那本官问你,二十日的子时初到子时二刻,是不是你在观星台?” “是。” “这不就对上了。”刘监副往后一靠,坐在太师椅里,“记录的确不是你写的,是当时值守的天文生所写。” 江望榆微微蹙眉,刚张开口,便被打断。 “但你身为灵台郎,既食君禄,理应担负起督促天文生、检查天象记录的责任,这个失察的罪名你是丢不了。” 她猛地抬头,直视上司的眼睛,又扭头去看刘益。 对方挑起眉毛,翻了个白眼,挑衅意味十足。 那个时段明明是他当值,明明是他经常迟到,不按规定的时刻到达观星台。 江望榆咬紧牙关,天象记录有误,乃是失职之罪,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轻易认下来。 “监副所言有误,下官没有让天文生协助,不该由下官指点,更不是在下官值守的时段内,不归下官管,即使在吴监正乃至在圣上面前,下官也是这番说法。” 刘监副一愣。 往日里问一句才答一句的人,半天都没个声响,今天居然会顶嘴了,甚至还敢搬出监正来压他。 但司礼监派人来问前几日的大雨,特意指出下雨的时段漏了半刻钟,对上面必须得有个交代。 刘监副眼睛一转,语气稍缓:“本来就不是大事,改过来便好,哪里还要闹到监正大人面前,只不过,你身为监里最年轻的灵台郎,我多教导你几句罢了。” 第4章 江望榆低头不语。 “你平时一个人值守观星台,总有疏漏的地方。”刘监副变脸极快,知道没有办法把失责压在她身上,立即改口,“不能不守规矩,叫几个天文生跟着你一起。” 说着,他抬手一指,“就这个,正好让最年轻的灵台郎教教。” 江望榆抬眸看向前方。 刘监副指的就是那个记录出错的天文生,年纪比她还大,闹了今天这么一出,往后未必会认真记录。 “不必劳烦大人。”她咬住下唇,“下官不用。” 刘益看看刘监副阴沉的脸色,往前两步,冷声道:“江克晦,不要仗着自己年纪轻轻当上了灵台郎,就不按规矩办事,其他人都带了天文生,独你一个人没有,是想将钦天监的规矩当作摆设吗?” “你年纪轻不懂事。”刘监副唱起红脸,“至少要定一名天文生。” 江望榆闭了闭眼,先前在主簿厅看的那些姓名浮现在脑海里,一个个划过去,最后停在元极二字。 可是对方会愿意协助她吗? 满屋寂静,直到水滴坠入水面的声音响起。 “快到酉时初了,下官该去当值了。” 江望榆飞快地说完,压根不管屋里其他人的反应,迅速转身离开。 刚跨出门槛,她看见站在廊芜下的人。 修长挺拔,暗绿色的圆领袍肃整,远处落日余晖斜斜地照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看过来时,眼神平静无波,又似乎带着点其他意味。 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就要落锁了,江望榆来不及分辨,匆忙赶往观星台。 与同僚做好交接,她目送对方匆匆走向宫门的方向。 还好没有耽搁别人出宫回家。 照常先观察并记录,她在册子上写下最后一笔,缓缓合上,望向远处的落日。 太阳西斜,橘红色的光辉晕染天空,连黛色的山峦都泛着暖色。 江望榆长叹一声。 以按时来值守为由,她暂时不用选人,可看刘监副的架势,等到明天,说不定还会逼着她选一名他们指定的天文生。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带一名天文生呢?明明连监正都没说过这样的话。 她握住毛笔,忍不住用笔杆蹭蹭额角。 “想不明白原因?” 旁边忽然插进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江望榆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身影,在心里暗暗嘀咕有那么明显吗? 贺枢站定,解释道:“因为他们想在你身边安插眼线,盯着你平日值守时都在做什么,都跟什么人接触。” “啊?为什么?” 贺枢看了面前的人两眼,发现对方似乎真的不懂,不由问:“你刚才在屋里不是讲的挺好吗?为何现在又猜不出原因?” 看来他刚才的确站在屋外,还听到不少内容。 “因为我曾经预想过今天的情景,也有人教我如何应对。”江望榆没说是谁教的,“可我还是想不明白原因,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从七品灵台郎,哪里值得他们这番大费周章地安插眼线?” “同时也是钦天监里最年轻的灵台郎。”贺枢提醒道,“在钦天监任职一年后,便由正八品升任从七品。” “你……”她愣了愣,“你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他当然清楚,任命书还是他亲自过目的。 “因为你升得太快,他们以为你背后有高人。”都讲到这么详细的地步了,贺枢不介意再多讲一些,“想查出来是谁,日后好做打算。” “可是我背后没人呀。” 江望榆皱起眉头,越皱越深,整张脸苦兮兮地皱成一团。 “我只想好好观测天象。” 她接连叹气,等到去记录时,脸上的愁绪一扫而空,认真仔细地观察,再一笔一划地记录在册。 贺枢将这一幕收入眼中,轻轻捻动指尖。 “那个……”江望榆走到他的面前,斟酌许久,终于开口,“元公子,你是新来的天文生,监里有没有安排你在哪一科?跟随谁当差?” 贺枢听出话中的深意,却说:“我不姓元。” “欸?可是之前你不是说你叫……” 直呼姓名太过失礼,十分不尊重对方,她噤声,没有再说下去,悄悄抬眸打量他。 “元极是我的道号。” 听见最后两个字,江望榆瞬间瞪大眼睛,忍不住盯着他身上的衣裳,“你是道士?” “不全是。” 道士还能不全是吗? 进入钦天监的第一天,便有人告诫她,不能在宫里轻易谈及道士,尤其是在当今圣上面前。 虽然她从来没有面过圣,也不知道天子长什么模样。 “但是我在主簿厅的名册里看到你的……”江望榆卡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指代那两个字,含糊一声,继续说,“我听说,道士不准再进入钦天监。” “传言而已。”贺枢不想在这个话题过多停留,“你刚才是不是想问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值守观星台。” 他怎么猜得如此清楚? 江望榆忍不住揉揉脸,没有反驳,应 了声是,随即充分展示自己的诚意:“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干活,只要挂个名头就好,平时你想去做什么都可以。” “那岂不是成了吃空饷的?时日一久,人数一多,国库岂不是日益亏空。” 他的语气听上去平淡温和,但里面似乎含着更深层的意思。 江望榆没有听出来,看看他异常平静的神情,没敢追问,只好说:“既然这样,那你每天按时来观星台,至于做什么……” 她没有安排别人做事的经验,卡了半晌,才续上话头:“……暂时先这样。” “我无法每天按时前来。”贺枢却说,“什么时候能来,需要看圣上是否传召。” 江望榆一惊:“你还在圣上跟前当差吗?!” “是。”贺枢神色自若,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有时候圣上会召见我。” 这样好像也不错? 她挠挠脸颊,反正让他一起值守,就是为了不让刘监副他们再派人来,况且这样一算,两人待的时间不会太久。 “没事。”江望榆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声音,“你安心在圣上面前当差,观星台这边由我守着,不会出事的。” 贺枢看着面前的人,半晌后,终于缓缓点头。 江望榆心中一松,又去记录一圈,回来后,站在他的面前,不确定道士会不会取字,犹豫半晌,终于轻声问:“请问你起了表字吗?” “没有。” 贺枢当然没有表字,即使真的取了,现在也没有人敢唤。 “那……”她试探着开口,“道长?” 贺枢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转瞬神情恢复平静,“叫元极即可,不准叫道长。” 他的声音里少见地带上一丝强硬,江望榆瞅瞅他的神情,没问。 现在得到本人的应允,她不用纠结如何称呼他了,抱起簿册,继续观测天象。 贺枢没有离开,温声问:“我能帮你做什么?” 她看看天色,澄净无云,“麻烦你帮忙观察测雨器。” “好。” 相安无事地值守近三个时辰,快到子时初的时候,贺枢忽然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江望榆当然不会阻止。 目送他离开后,她等了半刻钟,来接班的刘益竟然准时到达了。 “江灵台。”对方毫不掩饰脸上的幸灾乐祸,“可别忘了找一名天文生,我这边还有几个好人选。” 江望榆脚步一顿,没有回答,径直离开。 等到天亮出宫后,她直接前往钦天监的府衙。 “何主簿。”她客气道,“我想选一名天文生,跟随我在观星台值守。” “哦?是谁?” 江望榆指着名册的最后两个字:“他。” 何主簿只看了一眼,脸色霎时一变,往周围看看,压低声音:“你选他做什么?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第4章 日月星辰皆不见 “新来的天文生。” “那你知道他是由谁举荐进钦天监的吗?” 江望榆摇头。 何主簿往门口看了几眼,确保没有人听见,低声道:“是司礼监。” 她猛地攥紧衣袖。 “此外,你知道他还有一层身份吗?”何主簿顿了顿,再往门口看看,声音压得更低,“他原先是蓬莱殿里的道士。” 看来他没有说谎。 江望榆想起昨夜两人的谈话,紧张起来:“所以不能让他值守吗?” 何主簿剩下的话梗在喉咙,不知道如何将更多内情含蓄地表达出来,总不能直接说钦天监怀疑那人是司礼监派来的眼线,还不知道该怎么稳妥安排。 不过……何主簿转念想起监正为此头疼烦恼的样子,和缓地笑笑:“那倒不是,既然你特意指明要他,往后就让他跟着你一起值守。” 第5章 江望榆没有错过对方的神情变化,或许是因为他之前的道士身份,才会顾虑重重。 刘监副那边虎视眈眈,他们强硬派过来的人肯定难以相处,心怀鬼胎,指不定还要给她使绊子,甚至可能已经谋划着安什么罪名给她。 虽说元极是道士,起初言行有些奇怪,但从这两日来看,他并非是不好相处的人。 两害相形,则取其轻。 江望榆反复回想他昨夜说过的话,最终点头道:“好。” 何主簿在簿册上写了几个字,问:“要不要再选几名天文生?” “不用。” 江望榆道了声谢,离开钦天监,回家后,将这件事告诉了江朔华。 事已至此,江朔华叹息几声,叮嘱道:“要和那人保持距离,不要跟道士走得太近,以免惹圣上不快。” “哥哥,你放心,我明白。” 她不想拿朝堂上的事情烦扰家人,为她担心。 可日后她还要跟和兄长换回身份,至少要让江朔华知道发生过的大事,一问三不知的话,容易让人怀疑。 下午进了西苑,江望榆定定心神,如同往常一样走进值房。 “江朔华,你可真有能耐。”刘监副果然在屋里,狠狠地剜了她几眼,“这么快就找到人了。” 对方已经知晓此事,听上去好像歇了塞人的心思。 江望榆暗暗一松,不在意对方恶劣的语气,低头说:“下官该去观星台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隐约听见身后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独自一人观测记录,顺利无事,交接时,江望榆又被刘益狠狠地瞪了几眼,没有放在心上,照常走下观星台时,看见挺拔的身影。 “我好像来迟了。”贺枢的目光掠过观星台,“方才有事耽搁了。” “没事。” 江望榆侧身避开他,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她听见后边的脚步声,忍不住转身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休息。” 她更懵了:“所以?” 贺枢停在距离四五步的位置,“我还不知道该在哪间屋子休息。” 观星台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有人值守,台下除了日常处理事务所需的值房,另外建了一排官舍,供值守人员休息。 “这……”江望榆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是否有多余的空屋。” “我听说你一个人住在角院,能否再住一个人?” “不行。”她压根来不及思考他为何知道那么多,下意识摆手拒绝,“不行,绝对不行。” 贺枢自然没有真的打算住在角院,只是想亲自去看看臣子休息的环境。 现在见对方拒绝得如此迅速而坚决,仍然半低着头,眼睛眨得飞快。 他不免觉得有些奇怪,没有说话,只看着对面的人。 江望榆回神,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太大了,咬紧下唇,想起何主簿说的话,往前两步,再往四周看看。 “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是……”她压低声音,想到将要说出口的三个字,咽了口唾沫,“司礼监……派你来打听这些的吗?” 贺枢微微一愣,上下打量对方几眼。 江望榆被他看得更加紧张,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不是。”贺枢缓缓摇头,“我来钦天监,与司礼监无关。” 她长舒一口气,不再提最开始的话题,扭头往前走。 “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今夜另寻地方休息。”贺枢几步跟上来,“只是之前我着急赶来,还没有来得及吃药,不知道江灵台的院子里是否有水?” 江望榆停下脚步,想起他被雨水淋湿的模样,看向他的手里,空空如也,没有提着药包。 或许放在衣袖里,她想,回道:“院子里没有煎药罐。” “无妨,我吃的是药丸。”贺枢停了一下,脚步跟着停下,适时轻咳两声,“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我先回去了。” 她的视线触及他隐约有些苍白的脸色,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自家兄长的身影。 每次喝药的时候,明明她都闻见浓郁得飘散在整个院子的苦味,可江朔华总是宽慰她不苦,神色自若地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苦药。 江望榆低头,绞紧衣袖口,终于妥协:“你跟我来。” 角院坐落于西南角,远离大部分人住的官舍,推开院门,走两步就到屋门前。 休息的屋子坐南朝北,据说以前是用来堆放杂物,仅有一丈见方。 她站在门口,手搭在门锁上,往后半侧过身子,“屋里有些乱,你不要见怪。” “哪里,是我打扰了。” 江望榆推开门 ,摸摸案几上的茶壶,冷的。 现在天气热,夜里也不算凉快,喝冷水并非不行。 她拿了一个从未用过的茶杯,洗干净,倒了七八分满后,递给他。 “这里没有热水,你先将就着喝,明天我问问能不能搬个小炉子过来。” “不用。” 贺枢摇头,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枚黑色药丸,就水咽下去。 “太医说吃完今天的药就好了,明天不必再吃。” 江望榆再次打量他的脸色,许是屋里有灯,看上去比先前好多了。 她想起家里的母亲和兄长,连声问:“原来你是请太医看的病吗?能否告知是哪位太医?擅长医治哪方面的病?为人是否和善好相处?” 贺枢握着杯子的手一顿,自然不可能将太医院使的这个正确答案说出来,略一思索,半真半假道:“我并不清楚具体是哪位太医,只是让人准备的药丸。” “哦。” 江望榆有些失望,接过他递来的杯子,擦干,仔细放好。 贺枢扫视一圈屋里。 布置很简单,一张长榻,一座方形案几,还有一张普通的靠背椅,两个人站在里面,连转身都有些麻烦。 并没有奇怪异常之处。 他收回视线,转落在榻边的书,问:“你夜里还要看书吗?” “偶尔有空就看。”江望榆站在屋外,看看还站在里面的人,犹豫着开口,“这里实在太窄了,只能住一个人,你再去看看别处有没有空屋。” 贺枢抬脚走出来,“你想不想换一间更空阔舒适的屋子?” “不想。”她摇头,“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小是小了点,冬冷夏热,白天大部分时候照不到阳光,她来之前,谁都不愿意住这里。 但是远离人群,自己一个人住一间屋,还有道院门,锁上后,外人难以轻易进来,这样更不容易暴露身份。 贺枢再问一遍:“当真不换?” “不换。”江望榆顿了顿,“你什么时候回去休息?” “不急。” 他一直待在这里不走的话,江望榆压根不可能放松歇息。 她偷偷瞄了眼站在廊芜下的人,转身回屋拿起书,干脆坐在台阶上,翻到上次看到的那一页。 今夜的月亮不是满月,月光依旧皎洁,撒在书页,照映出书上的墨字。 “你在看什么书?” 江望榆盯着书,没抬头,“郭太史的《推步》1。” “能否让我看看?” 她捏紧书背,终于将目光从书页移到他的脸上,看出几分认真得像是在求学的意味,夹好书签,递到他的面前。 贺枢捧住书,书不算新,另外用纸包住封面,封角微微翘起。 他抬眸看向站在对面的人。 对方一直紧盯着书,好像生怕他弄坏了。 贺枢低头,手指抚过推步二字,翻到书签夹住的那页。 纸张微微泛黄,一列列的墨字边上写满了注释,字迹端正,新旧交杂。 “这些都是你写的吗?” “嗯。” 贺枢将书还给对方,见其紧紧抱在怀里,不由轻轻一笑:“在如今的钦天监里,像你这么认真好学的人不多了。” 江望榆仔细压住封角,抚平书页褶皱。 “夜里光线不好,看书伤眼睛,还是少看书比较好,对你们而言,眼睛应该很重要。” 她擦书的手一顿,扭头去看夜空,闷闷地应了一声。 “很晚了。”她低头盯着书,“你该走了。” 再次听见如此直白的逐客令,贺枢也不恼,答了声好后,几步离开角院。 他前脚刚跨出门槛,江望榆立马关上院门,落锁。 她靠在院门,仰头看着夜空。 月亮皎洁,星辰闪烁。 她缓缓伸手盖住眼睛,视野里霎时一片黑暗。 日月星辰皆不见。 第5章 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天亮后,江望榆离开西苑,没有直接回家,走过几条巷子,停在大开的门口。 正门的上方挂着一块门匾,上面书写回春堂三个字,原本漆黑的墨字淡了几分,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时常洒扫,依旧干净。 第6章 她跨过门槛,暗中打量一圈宽阔的前堂,没有看到想找的人,走到药橱前,“请问孟大夫在吗?” 医馆的伙计正在整理药材,闻声抬头,笑道:“原来是江公子,孟大夫外出看诊,大概要一个时辰后才回来,您找她有什么事?” 江望榆平静地应声:“我来取药。” “您稍等。” 伙计弯腰在柜台后翻找一会儿,将两提包好的药材放在台面,递出两张纸。 “孟大夫出门前嘱托过了,具体怎么样熬制,怎么样服用都在写在上面了。” 她接过纸张,认真折好放在袖子里,问:“多少钱?” “这个暂时不急。”伙计说,“江公子,孟大夫知道你今天来取药,特意说让你在未时正,进宫当差前务必要来一趟医馆。” 江望榆提药的手一顿,应道:“好。” 离开回春堂,她还在想伙计的话,孟大夫特意让她前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难不成是哥哥的眼睛出什么问题了? 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她猛地按下去,宽慰自己不要瞎想,一定不会有事的。 想是这般想,江望榆还是不放心,恨不得现在就去找孟大夫问个明白。 “江灵台?” 温和嗓音在前方响起,有些耳熟,今日子时时分才听过。 对方已经看到她了,还先开口打招呼,根本来不及躲开。 江望榆只得抬头。 他站在对面,一袭玄色交领长袍,身形修长挺拔,与周围的行人隔开几分。 她朝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贺枢的视线在药包停留一瞬,旋即往上移,“江灵台,好巧,你这是打算去哪?” “回家。” 说完,江望榆径直越过他,抬脚往前走,走到路口时,她略一止步,鬼使神差地转头往回看。 玄色的修长身影没入人群之中,渐渐地看不真切。 她停在原地默立一会儿,转身往回走。 一路走到家门口,江望榆没有立即推门进去,低头揉脸,忽然听见有人问:“十五,怎么不进去?” 她扭头一看。 董氏站在旁边,手里提着两捆青菜和半边鸡肉,面露疑惑。 “娘。”她唤了一声,露出毫无异样的笑容,解释道,“我刚刚在想事情。” “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出神,连家门都不进去。” “嗯,是府衙里的事情。”江望榆没有细说,顺手接过母亲手里的菜,“今天午饭吃鸡肉?” “嗯,你是想吃炒的还是蒸的?” “蒸的,最近天热。” “娘,阿榆。”听见两人的声音,江朔华朝她们笑笑,“我刚刚淘好了米。” 江家位于巷子尽头,两遍隔壁的宅子都没有人住,往日里稍微控制声量,大抵都听不清院子里的声音。 江望榆端着米走进厨房,放在灶上开始煮,帮董氏打了会下手,见母亲有条不紊地忙着炒菜,没有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踅转出了厨房。 她找出煎药罐,解开提回来的药包,依照纸上的叮嘱,依次将药材放进去,再加水,盖上罐盖,放在炉子上熬。 火势不大,熬了小半刻钟,罐盖上的小孔冒出丝缕热气,一同飘出来的还有淡淡苦味。 江望榆搬来一张小矮凳,坐在炉子前,盯着火。 耳边响起一阵竹杖敲击地面的叩叩声,她顺着声音看去,江朔华手里端着茶杯,步伐缓慢而坚定地走过来。 “先喝水。” 他今日以白绫覆着眼睛,白绫略长,垂落在身后,夏风渐起,微微扬起。 江望榆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点白色,在他察觉前,迅速移开,笑笑:“哥哥真好。” 她搬来另一张矮凳,伸手,掌心还未触碰江朔华的衣裳,听到他说:“不用。” 江朔华用竹杖敲到矮凳边缘,弯腰探手摸到凳子,缓缓坐下去。 她没有说话,盯着兄长安稳坐好后,才坐回原来的位置,往炉子里添根柴。 火势变旺,在炉前蹲的久了,额头不免冒出细细的汗珠,她刚抬起手,忽觉一阵凉风拂过,驱散点点燥热。 江朔华手持一 cr 把蒲扇,轻缓有力地摇动,许是没有听见她说话,神情不免露出几分紧张。 “火没熄吧?” “没有。” 他松了口气,继续为她扇风。 药一时半会儿还熬不好,董氏端着菜,走出厨房,唤道:“吃饭了。” 江望榆确保炉子里的火徐徐燃烧,起身进厨房帮忙端菜,放在正屋里的方桌,又拿起另一把大蒲扇,给母亲扇风。 “不用。”董氏笑笑,舀碗汤放在她的面前,“先吃饭。” “嗯。” 她接住母亲夹过来的鸡肉,又帮江朔华夹菜,“哥哥,是阿娘做的清蒸鸡。” 江朔华习惯性微微偏首倾听,笑道:“很香,阿娘的厨艺更厉害了。” 董氏抿唇笑笑:“那就赶紧吃。” 江望榆捧着碗,目光掠过母亲与兄长,在两人带着笑意的脸上短暂停留,眼角莫名酸涩。 她连忙低头吃饭,以免被发现不对劲。 吃过午饭,江望榆帮忙收拾碗筷、给厨房里的水缸换水等等,忙完一圈,熬了半天的药终于好了。 她端起煎药罐,缓缓倾斜,棕黑色的药汁流到碗里,空气中渐渐弥漫一阵浓浓的苦味。 仰头看看天空,她估算出时辰,又摸摸碗壁不烫后,端起碗放到江朔华的手里,“哥哥,该喝药了。” 江朔华应了声,捧住药碗,入口时本能地轻轻蹙眉,旋即一饮而尽,神色自若。 她握紧手里的碗,轻声问:“苦吗?” “不苦。”江朔华朝她笑笑,“不用担心。” 江望榆低头盯着碗里残留的药汁,浓郁漆黑,强打起精神,从荷包里掏出两枚红枣,塞到兄长手里。 江朔华捏住,指尖抚过,感受手里东西的形状,放到鼻尖轻嗅几下,“这是枣子?” “嗯,去年你晒的红枣,还挺甜的。”她顿了顿,“孟大夫说不会影响药效。” 他将一枚红枣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嗯,的确很甜。” “那就再多吃一点。” 江朔华无奈笑笑,接住她递来的一把红枣,放在掌心。 江望榆摇摇桌上的茶壶,空的,重新装满烧开的白水,转身便看见江朔华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眉头紧锁,蕴满忧愁与低落。 她心尖一颤,几步跨过去,轻声开口:“哥哥?” 闻声,江朔华脸上愁绪瞬间不见,笑道:“我记得你说未时正前要去回春堂,不要耽搁了。” 江望榆犹豫片刻,还是什么都没有多问,保持语气和往常无异:“嗯,一刻钟后我就出门,还有,哥哥,你跟阿娘说一声,明天早上要去趟衙门,不回家吃早饭。” “好。” 她回屋收拾了一身衣服,再往荷包里装了些红枣,说:“哥哥,我出门了。” 脚步轻快地离开家门,走出巷子口,她的步子渐渐慢下来,回头往家的方向看了一眼,呼出一口闷气,加快脚步往前走。 到回春堂时,江望榆仰头辨认天色,刚好未时正,走了进去。 前堂右边摆着一张普通的条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以及看诊用的脉诊。 案桌坐着一名少女,年纪比她大了半个月,穿着一身简单的淡青色交领衫裙,眉眼明艳,手持狼毫,低头认真书写。 她走过去,轻声唤道:“孟大夫。” 孟含月正在写药方,抬头看了她一眼,说:“稍等。” 江望榆便站在旁边不出声,低头揪紧官袍袖口。 写下最后一剂药材,孟含月将药方交给伙计,“抓药,再送到东城柳树胡同的王家,钱已经提前付过了。” “是。” 伙计拿起药方,转身去药橱前抓药。 “跟我进来吧。” 江望榆应声,跟着她拐过穿堂,走到后院。 院里摆满架子,每层架子上放着约八寸长的圆形簸箕,上面晒着草药,空气里飘扬淡淡的草药气味。 孟含月推开屋门,径直走到书案后翻找。 江望榆心生疑惑,站在屋子中间,看看对方忙碌的身影,忍不住问:“孟大夫,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给你。” 孟含月站在跟前,将一个普通荷包塞进她的手里。 有些沉,手指摸到微硬的边角。 她拉开系绳,白花花一片差点晃到眼睛,“这、这是什么?” “银子啊。”孟含月抱着手臂,笑了起来,冲淡几分冷艳感,“难道你连银子都不认得了吗?” “我知道是银子,”江望榆攥紧荷包,“但是这些是哪里来的?” “先过来坐。”孟含月坐在矮榻,一边倒茶,一边解释,“前几天我不是带令兄来回春堂吗?正好出去看诊,顺便带他一起去当乐师,在富商家里奏乐,算是工钱。” 第7章 江望榆接住她推过来的茶杯,不由疑问:“看诊的时候还要听奏乐?” “只是寻常问诊,也没什么大毛病,有钱人的癖好而已。”孟含月抿了几口茶,“你放心,我给令兄做了伪装,还带了面具,保准不会有人认出来。” 说完,孟含月放下茶杯,“你上次来月事的时候,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江望榆坐直,缓缓摇头:“没有,多谢孟大夫关心。” 她女扮男装假扮江朔华一事,除了母亲董氏知道,唯二知情的便是当年给江朔华医治眼睛的老孟大夫,以及眼前的孟含月。 老孟大夫自去年八月离开京城云游,将回春堂交给孟含月打理,连带着江朔华治疗一事也交给她。 “没事便好。”孟含月想了想,“你常常夜里当差,平时多吃些红枣桂圆,补足气血。” 江望榆应了声好,又问:“这个月的诊费和药钱是多少?” “令兄已经给了。”孟含月指指荷包,“有钱人出手大方,算完诊钱和我作为中间人的费用,还剩下这么多。” 她捏紧袋子。 “今天特意让你来一趟,其实是有两件事。”孟含月笑意淡去,“十五,你有没有发现令兄的不对劲?我指的不是病情。” 江望榆当即坐直,郑重点头,“有,哥哥最近经常愁眉不展,我问的时候,又总说没事,我想……” 她停了一下,低声说出自己的猜测:“……他在自责,认为是自己拖累我和阿娘。” 孟含月重重叹息一声,“作为大夫,我能治好他眼睛的病,但心里的病,要辛苦你了,心思郁结,对他的病情没有好处。” “我明白,我会和哥哥谈一谈。” “宽慰谈心的话要说,但最好的法子就是尽快治好他的眼睛。”孟含月神情严肃,“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江望榆立即挺直腰背,沉声道:“请说。” 孟含月闭上眼睛,再睁开,目光坚定。 “我计划下个月初一开始换新的药方,如果一切顺利,他或许可以在今年内复明。” 第6章 “你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脑海一瞬间空白,江望榆僵在原位,用力掐一把脸颊,又使劲揉揉耳朵,声音颤抖:“真……真的吗?” “是真的。”孟含月主动握住她的手,“是真的,你没有做梦。” 眼眶酸涩不已,视野渐渐变得朦胧,孟含月坚定的神情变得模糊。 她连忙捂住眼睛,“太好了……哥哥终于没事……我要赶紧告诉阿娘和哥哥……” 孟含月重新倒满一杯温热的茶水,推到她的面前,劝道:“你还要进宫,等会儿我亲自去告诉令堂和初一这个好消息。” 江望榆伸手揩去眼角的泪花,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嗯!多谢!” 见她缓过来,孟含月继续解释:“三月份我写信给父亲,与他老人家探讨改过的新药方,月初收到回信,父亲根据我说的病情改了几个地方,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大概能有八成的把握。” 说着孟含月合拢手指,紧握成拳,垂下眼帘,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叹息一声,又抬头直视对面的江望榆。 “说起来,这本该是我分内之事,不应该麻烦你。” 听出她话里的迟疑,江望榆连忙说:“没事,孟大夫,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我能帮一定帮。” “新方子里有一味药材是石决明,《海药本草》中说‘主青盲内障,肝肺风热,骨蒸劳极’1,需要在海里采集,此次新改的药方,石决明乃是主药。” 孟含月轻叹一声:“医馆里虽然有一些石决明,但我仔细看过,品质不够好,所以我想问问,你在太医院有没有熟人,关系比较好能说得上话,看能不能找一些石决明,最好是在深海里采集的。” 江望榆一口答应:“嗯,我记住了,我会去太医院找人帮忙。” “不必勉强。”孟含月补充,“我会托其他药商帮忙留意。” “不勉强。”认真听孟含月讲完石决明的品质要求后,她问,“是不是用的石决明越好,医治成功的可能性越高?” “可以这么理解,但治疗过程中,还需要根据病情进行调整。” 江望榆点头,“往后如果还缺什么药材,还孟大夫直言,我一定会找到。” “不用太紧张,也别太担心。”孟含月宽慰道,“我认识不少药商,会找得到的。” “嗯。” “还有一件事。” 话音未落,孟含月见她又坐得笔直,身子往前稍倾,神情紧张,手往下压了压。 “不是治病的事情,我是想问你什么时候有空,以前有几户看诊的人家,有的孩子快满周岁想要起名,有的乔迁新居想要选个吉日,都说想要请人算算。” 现在还不知道能否顺利找到石决明,江望榆想了想,回答:“急吗?我最近大概不得空,可能需要等到下个月的月初。” “不算很急,去之前先告诉我一声,我会提前把胡子、衣裳准备好。”孟含月故意夸张道,“江大人到时候可不要少了我的辛苦费。” 毕竟接的是钦天监官职以外的活,细究起来不大符合规定,江望榆不方便直接出面。 恰好孟含月时常出门看诊,认识不少人,其中不乏一些富贵人家,不够门路直接找钦天监,就由她作为中间人牵线搭桥。 但她知道孟含月名下有家医馆,并不缺钱,缺钱的是江家,为免她过意不去,才收那么一点辛苦费。 “不会。” 听出对方在逗自己,江望榆笑了笑,心里惦记药材的事,估摸一下下时辰,站起来。 “那我先走了,等会儿还要进宫。” “好。” 江望榆没有经过前堂,直接从后院离开。 她仰头观察空中的太阳。 现在预估将近申时初,她在回春堂待了半个时辰,值守是从酉时初开始,还有一个时辰。 应该还来得及。 江望榆当即加快脚步。 太医院跟钦天监挨在一起,非常好找,她很快便赶到太医院,站在门口,拼命从脑海里搜寻认识的御医。 几乎不认识。 她抬头盯着门口,暗暗给自己打气,跨过门槛。 “请问……” 刚开口说出两个字,一名医官打扮的中年男子从面前经过,许是听见她的声音,停下脚步,面色疑惑地打量。 “足下是哪位?” 江望榆连忙递出牙牌,正面朝上。 “原来是钦天监的江灵台,倒是第一次见。”那人捻捻胡须,“鄙人姓张,不知你来此有何贵干?” 来的路上,她匆忙打了一遍腹稿,微微低头,“有事需要麻烦张太医,如果官员身体不舒服,是不是可以在太医院看诊拿药?” “这是自然。”张太医打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江灵台身体抱恙?不如我帮你诊脉看看?” “不用!”江望榆下意识拒绝,瞥见对方脸色一沉,连忙解释,“多谢张太医关怀,并非是我生病,我只是来问问。” 屋里还有其他人,被拒绝得太快,张太医脸上有些挂不住,“江灵台请自便。” 说完,他用力一甩袖,径直离开。 江望榆不免懊恼自己没有做足准备就匆忙赶来太医院,好不容易碰见一位好说话的太医,又没有想好说辞,平白惹别人生气。 她僵立在原地,垂头盯着地面,耳边响起其他人交谈的声音,偶尔传出一阵笑声。 面前陆陆续续有人进出,却没人再和她说话。 江望榆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闭了闭眼,抬脚往外走。 不能耽搁进宫值守。 与同僚做好交接,她先记录一圈天象,抱着簿册,眺望远方落日。 浓红色的圆日缓缓往下落,坠入黑色山峦,再看不见。 她的心也一点一点下沉。 “在观测日象?” 耳边骤然响起温和清润的声音,江望榆猛地醒神,顺着他给的台阶下,应道:“嗯。” 贺枢望向远方,“明日应当是晴天。” 她抱紧册子,既不看他,也不搭话,低头去观察台上各项仪器。 太阳已经落山,残留在天空的金色余晖慢慢散去,被浓郁的黑色取代。 江望榆点起各处的宫灯,盯着里面徐徐燃烧的蜡烛,看了半晌,转身站在高约八尺的木竿下,仰头观察顶端的羽葆。 自然垂落,贴在竿面,末端的羽毛朝着西北的方向,微微飘浮起来。 她左手捧着册子,翻到记录风象的那一页,握住毛笔,笔尖刚落在纸页,面前忽然覆上一层阴影。 她只低头继续写。 “这里。”骨节分明的食指落在纸上,指着她先前所写的月象,“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是差了一分。” 江望榆捏紧笔杆,指腹渗出点细汗,终于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又低头将错误的记录改回来,随即走向旁边的简仪。 第8章 贺枢停在原地,视线落在穿梭在各项观测仪器之间的纤细身影,微捻指尖,两步走过去,温声问:“江灵台,你今夜走神的次数有点多。” 往日里话也不多,但不会像今天这样一言不发。 贺枢停了一下,秉持关心臣子的良好品行,继续问:“你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江望榆脚步霎时顿在原地,旋即摇头。 幸好后来他没有多问,交接前的半刻钟,先行离开。 等到第二天,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她就醒了,稍作盥洗,匆匆离开西苑。 江望榆走进主簿厅,瞧见坐在书案后的人,上前几步,“何主簿。” “江灵台来了,坐。”何主簿抬手一指,“找你来不是大事,不必担心。” 她坐在官帽椅里,微微垂首,目光落在双膝。 何主簿寒暄几句,方才低声问出真实目的:“那名叫元极的天文生来了几天,平日里还算老实吗?有没有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 江望榆攥紧衣袖,低头盯着官袍,回答:“……老实,没有。” “当真?”何主簿狐疑地打量几眼,笑了起来,“我就问问,江灵台不要往心里去。” 对方特意叫人传话让她来一趟官署,竟然只是为了打听这件事? 她悄悄抬眸觑了几眼何主簿,见对方捧着名册不说话,起身告辞。 尔后,她立即转道去了太医院。 正值上午,太医院里来往的人员比昨天多,或忙着抓药,或忙着看诊。 江望榆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平复心绪,走到一名身着太医官袍的人面前。 “请问阁下贵姓?在下来自钦天监,有事相询。” 对方坐在条案后,压根没有抬头。 她一连问了两遍,对方才懒洋洋地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撇撇嘴,“什么事啊。” “我近来觉得眼睛朦胧,看不大清楚。”她低垂眼帘,以免对方看出不对劲,“劳烦阁下开点石决明。” 对方嗤笑一声,“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外边的医馆吗?不要仗着自己有官职,张口就说要开药。” 屋里尚且还有其他人,打量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她的身上。 后背如有针芒,江望榆闭了闭眼,用力攥紧衣袍袖口,“还请……” 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坐在对面的人猛地站起来,堆满笑容,几步跨到门口。 “哎呀,这不是韦管家吗?您怎么亲自来了,莫不是韦阁老有什么吩咐?” 她顺着声音往后看。 中年男人衣着华贵,被两三名太医簇拥在中间,只笑道:“我家小公子身上有些不适,夫人吩咐老奴来太医院,请院使大人帮忙去看看。” “这可真是不巧,孙院使今日进宫了,至少得晌午之后才能回来。” “倘若韦管家信得过,在下不才,愿意去韦府看看。” “是啊,拖久了对小公子的病情可不好。” 被称作韦管家的 cr 男子沉思片刻,说:“那就麻烦诸位太医了。” 几人连说不麻烦,提起药箱,小跑跟上对方往外走。 江望榆站在原地,从他们的对话以及几名太医恭敬的态度,猜出那名韦管家应该来自当朝首辅的府邸。 首辅果然不一样。 她深深叹了口气,琢磨着要不等晌午之后再来,或者去市集里找找。 “咳咳——” 她抬头一看,连忙作揖:“见过张太医。” 张太医点点头,双手背到身后,“江灵台觉得哪里不舒服?” “……眼睛不舒服。” “你还年轻,大概是钦天监值夜累着了。”张太医捻捻胡须,“不能随意自己抓药吃,我先给你把脉。” 明明昨天她言语不当差点让对方下不来台,今天却还愿意过来和她说话。 “……多谢张太医。”江望榆暗暗环顾四周,“还请借一步说话。” 张太医面露几分疑惑,仍一同走到外面的角落。 江望榆深深一揖。 “在下不敢欺瞒太医,原是家人身体欠佳,需要用到石决明,还请您老帮忙,看能否找到品质最佳的石决明,往后我必当回报。” 张太医听完要求的石决明,眉头紧锁,叹道:“普通的石决明不缺,可若是深海采集的……我只能帮你留意一下。” “多谢张太医!” “不必言谢。”张太医摆摆手,“以前令尊帮过我几次,于情于理,我都该帮你。” 江望榆一愣,心中愁绪散去几分,重复道:“谢谢。” “此外,有一点需要提前说好,品质上佳的石决明很难得,绝非我一个人可以轻易拿到。” 江望榆知道对方的难处,理解地点头:“我明白,不管如何,此事还是要麻烦张太医了。” 第7章 找药? 意外得到张太医的相助,江望榆总算能放松几分。 但她没有忘记对方最后说的话,告诉自己做好在太医院空手而归的准备,不得大意。 离开太医院,江望榆见时候尚早,转道去了回春堂。 孟含月正好送走看诊的病人,暂时得空,听她说在太医院找到人帮忙,当即笑道:“算是好消息,我这边委托了几位药商,都是做东南那边的药材生意,再等几日,应该有好消息。” “嗯,麻烦孟大夫了。” 回春堂还在开门看诊,江望榆闲坐片刻,起身告辞。 左右今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她不着急回家,去了东城的市集,想碰碰运气。 逛了几家专门做草药生意的铺子,卖的多是零碎石决明,一眼看出是放了很久的旧药。 日头渐渐往正中移动。 江望榆以手做扇,扇出些许微风,只能先回家。 推开院门一看,董氏正往屋里端菜,听见脚步声,笑容满面地唤道:“回来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好。” 江望榆坐在方桌边,见母亲和兄长都面带笑容,心中隐有猜测,问:“孟大夫来过了?” “嗯。”江朔华缓慢但准确地往她碗里夹菜,“昨天酉时初左右来的,特意来说下个月改用新药方的事情。” “佛祖保佑。”董氏双手合十,念叨两句佛号,“保佑万事顺利。” 她立即接上话头:“会的,肯定会一切顺利。” 用过午饭,稍作收拾,江望榆送董氏出门去寺庙上香,送到巷子口,转身往回走。 母亲与兄长期待的面容一直浮现在脑海里,短短一段路,她走得很慢,再次走进家门时,决定暂时不说药材一事,以免两人担心。 “哥哥。” 她看见江朔华又在擦拭竹笛,从袖子里掏出荷包,郑重地塞到他的手里。 “哥哥真的很厉害,出去演奏一曲,比我在钦天监一个月的俸禄还高。” 江朔华捏捏手里的钱袋子,眉头舒展,“可惜一个月只能去一次。” “那也很厉害。”江望榆双手撑在膝盖,一字一句地重复,“哥哥,你真的很厉害,所以,不要觉得拖累了我和母亲。” 江朔华愣在原地,沉默许久,缓缓伸手往前摸索。 见状,她连忙主动握住兄长的手。 江朔华轻轻拍拍她的手背,一如年幼时安抚被吓到的她,声音坚定地回答:“好。” * 一连几天,江望榆离开西苑后,直奔太医院,进宫前还要再来一趟,比去隔壁钦天监都勤快。 她停在太医院门口,仰头看看天空的太阳,将近申时正,不算太晚,收回目光看向门口。 “江灵台,又来找张太医吗?”来的太勤,门房一眼认出来,笑着打招呼,“你来的不巧,他先前出门去看诊了。” 江望榆两肩一垮,向门房道谢后,前往西苑。 张太医答应帮忙是好事,但对方也有太医院的差事在身,总来打扰他未免不大好。 可今日已是二十七,距离六月初一只剩三天。 方才她还去了回春堂,孟含月委托的那些药商找到两三盒的石决明,品质一般,勉强能用。 看见西苑的宫门,江望榆强打起精神,独自在观星台值守三个时辰,末了,迈着重于千斤的脚步,慢腾腾地走向角院。 角院门口站着个人,身形修长挺拔,手里提着灯笼,浅浅照映出身上暗绿色官袍。 她走近,朝他点头,没有问他为何出现在这里,径直推开院门走进去,旋即落锁关上。 贺枢看着禁闭的院门,在原地站了片刻,提灯穿过观星台下的角门,一路走进万寿宫。 迎面走来一名中年男子,白面无须,一身交领红色通袖袍,胸前坐蟒纹的补子华贵繁丽。 对方几步走到贺枢身边,福身行礼,旋即落后半步跟着他,微微弯腰,恭声道:“陛下。” 贺枢跨过门槛,走进寝殿,坐在紫檀木矮榻上,将灯笼举在面前,盯着里面摇曳的烛光。 第9章 “曹平。”他淡声开口,“查的怎么样。” 曹平端起茶杯,放在榻上的小几子,“陛下,这几日江灵台每天都去太医院,好像是在找什么药材。” 找药? 贺枢回想先前见到对方时的模样,习惯性微微低头盯着地面,隐约看得出面色红润,并没有病气。 他低头吹灭灯笼里的蜡烛,吩咐道:“这几日让太医院开药时小心些,不得随意给药。” “是。” “你再去整理一下库房里的药材,探听出具体在找什么药材后,准备好。” 曹平立即应是,往茶杯里续上水。 “陛下可真是看重江灵台。” 曹平感慨一句,见天子神情无异样,方才继续说下去。 “这位江灵台行事的确严谨,见到陛下的第二天就去主簿厅查看天文生的名录,幸好派出去的两个人还算得力,赶在江灵台看之前,将字写上去了。” 贺枢闻言,微微勾起嘴角:“是不错。” 于观测天象一事,才能天赋极佳,严谨周到,虽为人处事上不够圆滑,但年纪尚轻,假以时日,悉心栽培,确实是未来钦天监监正的不二人选。 “还有一事,关于元极这个身份,让人做的更真实,不能一眼便看出疏漏。”贺枢停顿一下,沉声道,“此外,这事不能让其他人,尤其是内阁知晓。” “奴遵命,还请陛下放心。”曹平看看屋里的漏刻,“陛下,已经子时正了,明日辰时正,内阁的诸位大人还要进宫议事。” “嗯。” * 内阁诸位阁员进西苑议事的时候,江望榆再次站在太医院门口,刚抬起脚,瞧见张太医匆匆走出来。 两人目光相触,张太医停下脚步,招了招手,一起走到角落,还未开口,先重重叹息几声。 “贤侄。”张太医叹道,“草药一事,大概还要再等一段时日。” 她的心猛地一沉,追问:“还要等多久?” “说不准。”张太医摇头,“你很着急找到这味药材吗?” 江望榆缓缓点头,捏紧衣袖,问:“是哪里出了岔子吗?” 张太医看看四周,往前一步,压低声音:“今天清晨刚得到的消息,孙院使亲自暗示指点,上边有人说最近不能随意开药,尤其是那些珍稀药材。” 上边? 能让太医院使亲自说这样的话,除了深居万寿宫的天子,不作他想。 江望榆不肯就此放弃:“当真拿不到吗?” “唉,最 近风声紧,谁都不敢冒险。”张太医委婉拒绝,“原本昨天下午,江南那边刚进了一批石决明,听说还是难得在深海采集的石决明。” 今日阳光灿烂,照在背后,热意沿着脊背往上,她只觉得浑身如坠寒窟,仿佛回到那个冬日。 为什么又是他?! 她试图勾起嘴角,尝试几次,皆无果,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朝对方作揖。 “多谢张太医为此奔走,还请您继续帮忙留意此事,日后必定报答。” “没能帮到你,谈不上什么报答。” 离开太医院,江望榆直接前往回春堂,问过伙计,得知孟含月出去看诊,今日也没有药商送药材进来。 她道了声谢,回家和江朔华说有事出门,中午不回来吃饭,怀揣钱袋子直奔市集。 卖药材的铺子林立在大街两边,她深吸一口气,走进第一家。 空手进去,又空手出来。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毒辣阳光毫不留情地倾泄,入目皆是刺眼白光。 铺子前挂着长形幡帘,上面以浓墨书写店名,直直垂落,一动不动,一丝风都没有。 江望榆抬起衣袖擦汗,苍青色衣袖瞬间晕湿一大片,她吞咽一下,口中发干,嗓子热得冒烟。 她又用力擦额头,沿着脸颊一路擦到脖子,抬脚往前迈了一步,眼前忽然一黑,脚下一歪,恍惚间感觉自己往旁边倾倒。 “小心!” 温润嗓音传进耳朵里,有人托住她的手臂,扶着她站稳,问:“江灵台?” 江望榆慢慢睁开眼睛,眨了几下,视野渐渐清明,看清站在对面的人。 贺枢面带几分担忧,“还好吗?” 她摇头,抬手撑在旁边的墙上,哑声回答:“没事。” 见对方还能站稳,贺枢收回手,看了眼隔壁的药材铺子,转身进去,再出来时,手里端着碗,里面飘浮几朵浅金色花朵。 “忍冬茶,清热解暑。” 江望榆避开他的手指,接过碗,一饮而尽。 “多谢。” 身上的燥热感消散两分,她使劲揉按太阳穴,缓解些许疼痛,没有问他出现在这里做什么,先去还碗,再走进街尾最后一家药材铺子。 “公子,我们这儿没有您要的石决明。”药铺伙计听完她的要求,连连摆手,转身从药橱取出别的药材,“这里倒是有决明子,您要不看看?” 江望榆没有看,紧紧抿唇,转身往外走。 “江灵台,”贺枢不知什么时候跟进来,“你在找石决明?” 已经被他撞见了,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她蔫蔫地回答:“是。” “冒昧问一句,你找石决明用作何处?” 热气汹涌,街上行人很少,她看了眼走在旁边的人,“治病。” 话音刚落,江望榆想起他来自蓬莱殿,或许还和司礼监有关系,脑子一昏,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元极,你能不能帮我找到石决明?!” 第8章 “你究竟是谁?” 江望榆在太阳底下走了大半天,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脸颊泛红,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能。”贺枢轻拍面前人的手臂,抬头看见前边巷子口的大树,“不要着急,先到阴凉处休息缓缓,免得急出了病。” 她只听清他说的第一个字,恍若溺水之人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找到求生的浮板。 两人走到树下,茂密层叠的枝叶遮住毒辣的阳光,闷得犹如蒸笼的空气里终于起风,丝丝缕缕,带走焦灼的热气。 “……谢谢。”千言万语梗在喉咙里,江望榆不知道怎么说,不停重复,“谢谢……” 贺枢沉默片刻,轻声问:“这味药对你很重要?” “是。” 她不敢赌,两年多了,好不容易等到兄长眼睛痊愈的一丝希望,她不敢因为所用药材不够好,而导致一切前功尽弃。 江望榆低头用力擦擦眼角,身上热意渐渐散去,也逐渐冷静下来,问:“你去哪里找石决明?会不会很困难?会不会对你造成困扰?” “放心,我在宫里还算有些门路。”贺枢宽慰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夜里还要进宫值守。” “那……”她迟疑一会儿,追问,“你什么时候能找到石决明?” 贺枢想了想,“子时二刻,我在角院等你。” “好。” 目送他离开后,江望榆看看沾满汗水的衣服,加快脚步回到家中,沐浴重新换好官袍,比往常更早地进入西苑。 她恨不得一睁眼就到了子时二刻,但总归有希望,心里不再像前几日那般担忧焦虑,认真观测记录。 值守结束,她压根没有理会臭着张脸的刘益,离开观星台,一路飞奔,跑回角院。 远远地瞧见站在门口的修长身影,江望榆心中喜悦难抑,跑到他的跟前,看见他手里的两个锦盒。 “这里面的是不是……”她顾不上问他为何提早到来,吞了口唾沫,“就是石决明?” 贺枢颔首:“先进去。” 江望榆从屋里搬出两张小矮凳,点起灯笼,挂在廊檐下,看向他……以及手里的锦盒。 见对方的视线一直凝在锦盒上,贺枢往前一递,“你看看,倘若还是不行,我再去找找。” 她连忙拿起盒子打开,借着烛光,看清里面的石决明。 质地坚实,内外洁净,周围夜色微浓,隐约透出细微光泽。 “怎么样?” 她捻捻碎末,谨慎地开口:“我要拿回去给大夫看看。” 江望榆回屋,将两个锦盒放在榻边,再转出屋外,看见站在小院里的人,走到他的面前,双手交叠,额头抵在手背,朝他深深一鞠。 “阁下大恩……” 贺枢虚扶一把,出声阻止:“不必言谢。” 在他的搀扶下,江望榆重新站直,瞧见他平静的神色,直觉对方不想听那些长篇大论的客套恭维,将嘴边剩下的感激话语咽回去。 “不管如何,还是要说声谢谢。”她停顿一下,“请问多少钱?我明日把钱给你” 贺枢自然不会收钱,略一思索,找出合适的理由拒绝:“这是我从太医院托人拿的,你身为朝廷官员,在太医院里看病拿药,不需要额外出钱。” 江望榆一愣,下意识挺直腰背,往后倒退半步,浑身紧绷,直直盯着对面的人。 第10章 夜里寂静,小小的院落里,她听见自己的呼吸一瞬间沉重起来,一字一句地问:“你究竟是谁?” 贺枢微微怔住,脑海里迅速闪过两人相处的情景,他的言行应该没有任何疏漏,却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 现在还不到揭露身份的时候。 贺枢勾起腰间的牙牌,正面朝上放在掌心,举起来,不答反问:“你不是亲自去看了名录吗?” 名册、牙牌都是真的,绝非伪造,值守在西苑的禁军更没有拦他。 对方刚刚才帮自己解决了燃眉之急,她现在却对他心生怀疑。 江望榆低头盯着鞋尖,微微张开嘴唇,又紧紧抿上。 “对不起。”她抬头,对上他坦然的目光,尴尬地别开视线,“我不该怀疑你。” “无妨。”贺枢有些好奇,“只是你为何忽然这么问?” 江望榆回头看了眼屋里的锦盒,往前一步,压低声音解释:“我听说圣上命令最近不能随便从太医院拿药,尤其是像深海石决明这样的稀缺药材,我去了几次太医院,他们都不敢给,但是你能拿到……” 说到这儿,她顿住,偷偷瞄了他几眼,接上剩下的话:“……故而,我猜测是因为你的身份特别贵重。” 竟然是这样。 贺枢耐心听完,暗暗感叹一声,摇头笑道:“我只是碰巧在太医院认识几个人,而且据我所知……” 他卡了一下,斟酌将要出口的称呼,选择一个稳妥不出错的说法:“……圣上并没有下过那样的命令。” 江望榆想起他在天子面前当差,或许消息会比较灵通,叹道:“我也找了太医院的人帮忙。” “是谁?” “嗯……”她拉过矮凳,“能不说吗?” 贺枢便没有追问,同样坐在旁边的矮凳。 今日已是月底,月亮变成弯弯的一笔,挂在漆黑夜空中,周围星子闪烁,越 发耀眼明亮。 “元极。”江望榆仰头盯着残月,“是不是身份越高越贵重,越能办好事情?” 贺枢同样望着残月,半晌后,淡声回答:“不是。” “可是韦阁老家里……” 话刚出口,江望榆立即噤声,不敢再说下去。 即使院子里只有两个人,她也不该妄议首辅,正犹豫找个新的话题揭过方才的失言,又听到他问:“韦阁老家里怎么了?” 他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丝毫起伏,江望榆瞅瞅他的神情,又看看四周,只摇摇头。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贺枢猜出对方的顾虑,追问,“所以,韦阁老家里出了何事?” 应该不算什么大事,况且当时除了她以外,还有很多人在场。 她又看了他几眼,隐去自己先前在太医院的经历,压低声音,简单迅速地讲明见到韦府管家的事情经过。 “……就是这样。” 见他半阖眼帘,目光恍惚不知落在何处,江望榆轻声开口:“元极?” 贺枢回神:“怎么了?” 她偷瞄几眼他平静的神情,犹豫地问:“嗯,我想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你说。” 江望榆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帮我?” 孟含月自不用说,张太医也是因为自家父亲曾经的恩惠,后来她回家问了董氏,的确有这么一段往事。 但他为何愿意帮她? 贺枢转头,看清旁边人忐忑不安的神情,没有立即回答。 如今的钦天监说一句不思进取也不为过,难得发现一根好学不倦的好苗子,他不想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而令其深受困扰,也为日后更好地培养一名心腹良臣。 心中百转千回,贺枢面上只轻笑:“因为当初你曾在雨夜赠伞相助。” 闻言,江望榆呆坐在原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愣了片刻,忽然想起自己曾在宫外见过他两次。 先前她不想与外人过多来往,现在他帮了这么大一个忙,她不由开口问:“冒昧问一句,你先前在宫外做什么?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抱歉。”贺枢回答,“不便透漏。” 江望榆“哦”了一声,犹不放弃地补充:“倘若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还请你直言不讳,我一定尽我所能。” “嗯。” 她又仰头看看夜空,说:“已经过了子时正。” 贺枢听出话里深意,起身道:“嗯,我该回去了。” 她跟着站起来,问:“你现在在哪里休息?” 贺枢脚步微顿,“已经有人为我安排住处。” 短暂的两句话,他已经跨出院门,“不必再送,请回。” 江望榆来不及问他具体住哪,站在院门口,目送他提着灯笼,修长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她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关门落锁,回屋歇息。 一觉安稳地睡到天亮。 江望榆抱紧两个锦盒,一离开西苑便直奔回春堂。 她来的早,孟含月还没有出门看诊。 “孟大夫。”她放下锦盒,“您快看看,这里面是石决明。” 孟含月直接打开盖子,先看颜色,再低头凑近闻气味,最后捻起一点碎末,放进嘴里浅尝。 “不错。”她合上盖子,“是品质最佳的石决明。” 压在心头多日的巨石终于安稳落地,江望榆长舒一口气,“接下来就麻烦孟大夫了。” 孟含月点点头,仔细收好两个盒子,问:“你从哪里拿到的石决明?太医院吗?” “算是吧。”她想了想,没有隐瞒,“是一名天文生帮忙在太医院找到的。” 孟含月微微蹙眉,正准备再细问,前堂的伙计疾步走过来,道:“孟大夫,有人来看诊了。” 见状,江望榆主动说:“孟大夫,您先忙,我先回家了。” “也好。”孟含月起身往外走,不忘叮嘱,“这几天仍按原来的方子吃药,初一辰时正,我再去你家。” 江望榆当即应道:“好。” 第9章 你不开心吗? 六月初一,江家。 江朔华坐在圆凳上,上半身赤裸,前胸后背扎着银针,更多的银针出现在他的头部。 露出来的银针长约七寸,闪烁湛湛寒光。 孟含月扎完最后一枚银针,沉声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比如疼痛、灼热?” 江朔华一动不动,缓声回答:“没有。” 她点点头,拿起一张湿帕擦拭双手,“接下来的两刻钟里,如果感觉到任何不适或者异样,一定要立刻告诉我。” “好。” 孟含月从手边的瓷盒取出一团药膏,摊在手心,均匀抹平,指尖挑起一点黑色药膏,弯腰靠近,细细涂在江朔华眼睛周围。 忙完这一切,她抬手擦擦汗,视野里出现一盏白色茶杯。 “孟大夫,喝茶。” 孟含月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茶水温凉,驱散燥热,抬头瞧见对面神色紧张的少女,宽慰道:“别担心,很顺利。” 从诊治开始就一直提着的心稍微稳了下,江望榆终于笑起来,往杯子里续满茶水:“嗯,孟大夫辛苦了,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孟含月又喝了大半杯茶,看看屋里的更漏,摇头道:“不了,阿榆,你过来帮我打打下手。” 她当即应了声好,两步跨过去,站在江朔华的身后。 孟含月弯腰,取出第一枚扎进去的银针,转手递给江望榆,尔后再等足时间,按照扎进去的顺序,依次拔针。 拔完最后一枚银针,她在铜盆里浸湿帕子,仔细擦掉江朔华脸上的药膏,捏住他的手腕,搭上三指。 江望榆将银针放进专门的布包,双手绞成一团,放轻呼吸,大气不敢出一口。 一刻钟后,孟含月松开手,紧绷的眉眼终于舒展,说:“阿榆,替令兄穿上衣服。” 江望榆连忙从榻边拿起一件崭新的里衣,替江朔华穿上,尔后再依次穿外袍。 “给。”孟含月递来一沓纸,“我已经带了药材过来,令堂正在外面煎药,每日两副,中间间隔三个时辰,还有日常饮食等需要注意的地方,我都写在上面了。” 兄妹两人有同一致地开口:“多谢孟大夫。” “等会儿午时末,我再替你在眼睛上敷药。”孟含月看向江朔华,细心嘱咐,“还是那句话,绝对不可以讳疾忌医,如果诊治过程中,有任何不适的地方,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江朔华郑重点头:“是。” “你们忙完了吗?”董氏敲敲门框,目光落在长子身上,旋即看向孟含月,“孟大夫,药熬好了。” 孟含月几步走过去,从董氏手里接过药碗,往小瓷碟倒了些许,指尖沾染一点药汁,放在舌尖轻尝。 确认无误,她转身递给江朔华。 江朔华端着碗,一饮而尽。 “好啦。”孟含月神情一松,“今日上午的治疗暂时告一段落,先吃午饭。” 第11章 江望榆随即放松下来,将竹杖递给兄长,仍觉不够,扶住他的手臂,劝道:“哥哥,我扶你出去。” 江朔华不敢冒险,含笑点头:“好。” 董氏先一步出门,从厨房端出菜肴,摆在正屋里的方形木桌上,见几人进来,和蔼笑笑:“都过来坐。” 四人依次在桌边落座。 江望榆坐在江朔华的左手边,一边想饮食禁忌,一边替他夹了一筷子青菜,听到孟含月问:“阿榆,你这几日得空吗?先前和你说过的,有户人家想请你去给孩子起名。” 药材一事妥善解决,孟含月也说暂时不缺药,钦天监里近来同样没有什么大事。 她便点头答应:“明天就去怎么样?我记得好像这个月初七就周岁了。” “好,明天未时初,我和你一起去。” 用过午饭,孟含月用热水洗干净一张白色巾帕,抹上一层浅绿色药膏,让江朔华闭着眼睛,覆在他双眼。 “敷两刻钟。”孟含月看看屋里更漏,“伯母,阿榆,你们按照我刚才的方法,夜里还要敷一次药,同样是两刻钟。” “好。” 敷药结束,孟含月留下两盒药膏以及往后还用得上的东西,耐心叮嘱一番,提起药箱离开。 江望榆跟着一起走出家门。 “十五,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巷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孟含月仍压低几分声音,“你可能还要和太医院保持联系。 ” 她想了想,问:“是因为药材吗?” “嗯。”孟含月没有隐瞒,“太医院毕竟是太医院,送到那里的药材总归比普通医馆好一些。” “好,我明白了。” 在路口与孟含月分开后,江望榆前往西苑。 观星台上,她与同僚交接完毕,独自一人值守到戌时初,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她扭头一看,果然是元极。 近来太阳落下的时辰逐渐推迟,橙红色的圆日半坠入山峦,金黄色的光芒穿过层层白云,渲染出耀眼璀璨的霞光,在他昳丽面容投下一层薄薄光辉。 落日缓缓坠入山峦,残留在天际的霞光渐渐散去。 江望榆认真记下“戌时二刻,日落……”等,转身去看简仪时,先看见沉默不语的人。 他一直保持最开始的姿势不变,脸庞的霞光早已淡去,点点阴影爬上他的眉眼,晦暗不明,隐约从那双眼睛里窥见几分初见时的孤寒。 她吞了口唾沫,往前挪动两步,轻声开口:“……元极?” 贺枢闭上眼睛,轻缓地呼出一口浊气,顺着声音转身,再睁开眼睛时,出现在视野里的是白皙的掌面……以及躺在手心的一枚红枣。 “你要吃红枣吗?”江望榆往上举起手,“是甜的。” 贺枢没动,只盯着那枚小小的红枣。 她瞄看他平静的神情,摸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屈起手指,“除了红枣,还有核桃……” 手心还未合拢缩回,指尖擦过,极短极快地触碰一瞬,蜻蜓点水,犹如错觉。 贺枢捏住红枣,送入口中,轻声道:“谢谢。” “不必言谢。”江望榆举起荷包,“还有核桃,你要吃吗?” 贺枢心里憋着事情,连枣带核吞下去后,才反应过来,微微蹙眉拒绝:“不必。” 江望榆误将他的神情变化理解成别的意思,解释道:“夜里要当值,偶尔会觉得饿,我就准备一些干果,没有违反规矩。” 贺枢轻轻捏了下喉咙,“无妨,人之常情,不会有人怪罪。” 她将荷包系回腰间,迟疑片刻,仍问:“元极,你不开心吗?” 贺枢不答反问:“你为何会这般想?” “直觉。”江望榆认真询问,“我能帮上忙吗?” 贺枢微微一怔,上下打量站在对面的人,与此前相比,今夜话多了些,以往绝对不会问出他是不是不开心的话。 他回想片刻,发现这点细微变化是从上个月底开始,准确说是他给出两盒石决明的夜晚。 “你为什么要帮我?”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江望榆神色凝重,“你帮我找到石决明,我理应回报。” 果然如此。 见其如此郑重,贺枢不由猜测:“你平日里需要很多药材?” 江望榆抱紧册子,“……我先去记录天象。” 转了一圈,她回到他的跟前,脑海里响起孟含月说的那番话,又想到他或许在太医院有厉害的门路,回答:“是。” 到底是怀着别的心思,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犹豫半晌,终于问:“你之前找的哪位太医帮忙?对方会不会好相处?” 于贺枢而言,不过是吩咐一句,曹平便会将最好的草药装进锦盒里。 他想了想,缓缓摇头。 江望榆懂了,不再追问,抱着册子再去记录天象。 贺枢留在观星台,一直待到亥时末,临近交接前才离开。 江望榆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想他似乎每次都会提前离开观星台,从来不会和刘益几人见面。 难道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嫌隙不和? 想起总是对她摆着张臭脸的刘益,她忍不住猜测莫非是因为他跟着她一起值守,被对方为难了? 她不由长长叹息一声。 ”为何叹气? 前方传来他略带一丝疑惑的声音,江望榆反倒愣住,抬头看向前方,“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我去拿这个。”贺枢微张开手臂,露出臂弯里的锦盒,“我去拿了些草药。” 她下意识看向盒子,“先前给的两盒石决明还没有用完。” “是其他草药。”贺枢停顿一下,“先进去。” 走进角院,江望榆点灯,打开盒子,看清里面装的东西,扭头往后看。 “是决明子。”贺枢说,“药效与石决明有些相似,可以清热明目,近来天气炎热,你可以用来泡茶喝。” 她捏起一粒决明子,略显坚硬的壳角顶在指腹,微微刺痛。 “只是普通的决明子。”见对方许久不说话,贺枢隐约猜得出在想什么,“我认识的那名太医顺手给我的,你夜里值守观测天象,偶尔喝一些决明子茶,对眼睛好。” 江望榆放下那粒决明子,将锦盒里的决明子分成两份,翻出一个崭新的布袋子,装了一份进去。 “你也在观星台值守。”她将布袋交到他的手里,抿了抿唇,“你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贺枢微微勾起嘴角:“你是我的上司,下属给上司送礼很正常。” 他明明在微笑,江望榆却莫名觉得他不开心,辨认出他话里的奇怪意味,也不在意,思索片刻,说:“元极,你抬头看天。” 面前人说的郑重严肃,贺枢当真以为天上有什么异常,仰头往上。 夜幕被浓郁的黑色渲染,铺满闪烁的星辰,明亮璀璨,在夜空勾画出绚烂星河。 “今天……不对,是昨天。”江望榆纠正自己,“昨天是初一朔日,虽然月亮没有出现,但还有星星,一样明亮夺目,之后月相会发生变化,由月牙变成半碗形状,逐渐变圆,在十五望日变成饱满的圆盘形……” 认识将近半个月,贺枢还是第一次听其说这么多话,微微愣住,一直听到说:“……之后又到了朔日,月暗星明。” 贺枢琢磨片刻,从专业的长篇大论里得出一个微妙结论:“你想告诉我月有阴晴圆缺,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很多,不必完全放在心上?” 江望榆神情严肃:“是。” 贺枢看着对面的人,忽然笑了起来。 不是之前浮于表面的假笑,轻松的笑意从眉梢一路蔓延,那双如夜空深邃的眼瞳里染上几分真诚的笑意。 江望榆莫名其妙,仔细回想自己刚才解释月相运行变化的言辞,谨慎地求问:“我刚才哪里讲错了吗?” 第10章 送礼 “没有。” 贺枢抬起手,横在鼻梁,略显宽大的衣袖垂落,遮住下半张脸,“你说的很对。” 他眼中笑意尚未消散,江望榆直觉他肯定还在笑,但总比先前沉默的样子好多了。 她跟着放松笑笑。 往常这个时辰她已经睡了,心弦一怂,困意随即涌上来,她用力闭紧眼睛,再睁开,使劲眨了几下,试图驱散睡意。 “我该走了,明日……”贺枢放下手,顿了顿,旋即改口,“天亮后见。” 江望榆“嗯”了一声,送他离开角院,落锁,回屋睡觉。 一夜安睡。 天亮之后,江望榆照常出宫回家。 孟含月和昨天一样,辰时正来到江家,替江朔华施针敷药。 她依旧在旁边帮忙,一切顺利地诊治大半天,用过午饭,便和孟含月一起离开家。 “先去回春堂换衣服。” “好。” 江望榆自然不可能穿钦天监的官袍前去,换了一身普通灰色衣袍,帮孟含月提着药箱,落后两步,跟在旁边,装作药童。 第12章 两人从回春堂的后门离开,穿过行人稀少的巷子,一路走到一家富贵大气的宅子。 宅子约摸三进,四五名仆从正在洒扫。 院宅主人年近五旬,是做布匹生意的商人,时常去回春堂拿些养生的药丸,算是老主顾了。 近来长子添丁,因是孙辈的第一个孩子,颇为重视,特意想让钦天监的人帮忙取名。 又不想孩子的生辰八字随意示人,也怕途中不慎遗失,所以特意要求务必亲自到家里。 这些都是来之前孟含月特意告诉她的。 江望榆熟记于心,走进正堂前,在心里又过了一遍。 富商早已等候多时,寒暄几句后,依次落座。 江望榆接过一张大红色的纸 ,上边写着孩子的生辰八字,细细地看了几遍,结合对方家族里的字辈以及对孩子未来的期盼,思索将近半个时辰,终于写下三个名。 富商接过红纸,捻着胡须看了两刻钟,点了点头。 仆从立即奉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孟含月拿起荷包,同对方客气道别,和江望榆一起回到回春堂。 等会儿还要进宫,江望榆匆忙换回官袍。 “十五。”孟含月分好银子,放进另一个荷包,交给她,“还有一个月就到七夕了,你今年还去摆摊吗?” “暂时还不确定。”江望榆抚平衣领褶皱,“不过看去年摆摊的情况,我大概会去。” 孟含月略略点头,知道她着急进宫,没有多说。 江望榆确保身上衣裳并无异样后,匆匆离开回春堂,朝着西苑方向走。 拐过巷角,她看见一个熟悉的玄衣身影,站在摊子前,手指轻轻点了点上面的货物。 她犹豫一瞬,几步上前,问:“元极,你怎么在这里?” 这条街通往皇宫,时常有官员来往,街边的摊贩见得多了,大部分都认识官袍。 江望榆刚走过去,摊主只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大人,小的这里卖的都是上好折扇,您瞧瞧,扇面用的纸、扇骨用的木料,都是最好的,这条街上就没有人卖得比我的便宜,最近天气这么热,随身带把折扇扇风,肯定凉快很多。” 她摇头表示拒绝,看向站在旁边的人,比出低声说话的手势。 贺枢见状,微微弯腰,轻声问:“怎么了?” 江望榆压低声音,飞快地说:“这里的扇子不好。” 贺枢微微一怔,嘴角抿出点笑,站直,放下手里的折扇。 “欸,公子,您不买了吗?”摊主连忙举起两三柄折扇,“不瞒你说,我这里的折扇用的可是熟宣纸,用上六七年都不会坏,这条街上没人比得过。” “你就吹吧。”旁边是一个卖香囊的摊子,摊主抱着手臂,大声嗤笑,“昨儿我才见到有人来骂,前天刚买回去的扇子,怎么刚扇两次,扇面刺啦一声,破了一个大洞!” “你!”卖折扇的摊主脸色涨红,“你再乱说,我就砸了你的摊子!” “有本事砸啊!我可告诉你,兵马司等会儿就要巡逻到这里了!” 两人吵起来,其他摊主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时不时起哄,压根没有人来劝架。 江望榆极快地扯了下他的衣袖,“我们走吧。” “好。” 快走到街尾时,贺枢回头看了眼,两个摊贩还在吵架,转头问:“你怎么知道那个摊子的折扇不好?” “我时常走这条街。”江望榆仔细解释,“上个月二十三那日,我出宫回家,正好看见有人去闹,说被骗了,花了二十文买的扇子,刚扇两天,扇面就脱落了。” 贺枢颔首,继续问:“那为何旁边卖香囊的摊贩要说出来,不怕被报复吗?” “因为他原来也是卖扇子的,被抢生意后,才改行卖香囊。” “原来如此。” “你想买折扇?”她仍惦记着他的人情没还,“想买什么样的折扇?” “你知道哪里有好的折扇卖?” 江望榆赧然:“不知。” 她是真的不知道,随身确实带了一柄折扇附庸风雅,还是去年孟含月送给她的。 贺枢沉默一瞬,略过这个话题,“你现在要去观星台?” “是。” 江望榆瞧见远处宫墙轮廓,再抬头看看天空,已经过了申时正,连忙加快脚步往前走。 往前走出一段距离,她没有听见原本一直跟在身边的脚步声,踅转回去,“你不进宫吗?” 贺枢摇头:“我还有些事,要迟点到。” “哦。” 江望榆没有追问,独自进宫赶向观星台。 进宫前耽搁了一阵子,她紧赶慢赶,总算赶在酉时初前,抵达观星台。 “江灵台不必着急。” 上一时刻值守的同僚交付记录册,留在原地,朝台上几名天文生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离开。 江望榆瞧见同僚的动作,不免疑惑对方为何还不出宫,也不问,抱住册子,耐心等对方先开口。 “江灵台。”同僚弯起手指,放在嘴边,压低声音问,“还有十天就是韦阁老的寿辰了,你准备好送什么寿礼了吗?可否告知一声,我俩彼此做个参考。” 她一愣:“送礼?” “你……”同僚神情更愣,“你不会压根不知道这件事吧?衙里上个月就开始讨论此事,私下里都在商议该送什么礼物,当然不能送的太寒酸,最好可以让韦阁老喜欢。” 她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上司不召见,没事的话,她一个月去不了几次官署。 江望榆捏紧册子,“……可以不送吗?” “什么?!不送?”同僚惊讶反问,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连忙压低几分,“那可是内阁首辅,你敢不送?” 她皱起眉头,越想皱得越紧。 “你再好好想想,万一到时候朝堂上下就你一个人没送……”同僚适时止声,看看天色,“我得出宫了。” 同僚匆匆离开,观星台只剩她一个人。 江望榆停在原地,还在想同僚说的那番话,越想越没有什么头绪。 落日西斜,余晖照落在簿册上。 她回神,赶紧去观测记录天象。 一直忙到太阳落山,四周宫灯亮起。 江望榆抬头观看夜空,并无异样,分出一点心神,继续想给首辅送礼的事情。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今年韦阁老好像是六十三岁,又不是逢五逢十的大寿,为何要办得如此大张旗鼓? “想什么呢?” 前方想起温和的嗓音,拉回她飘远的思绪。 江望榆回神,看看站在对面的他,小声问:“我听说韦阁老要办寿宴,天文生是不是也要送寿礼?” 天文生并未定品级,严格来说不算朝廷官员,基本没有什么俸禄可言,他们会有钱送礼吗? 想了想自己一年的俸禄,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钱送礼。 再想想家里日常开支以及母亲兄长看病养生的花费,她不由长长叹息一声,一边发愁,一边去观察各项仪器。 忙完一圈,江望榆转回到原来位置,发现他一直没有说话,眼帘半阖,浓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今夜月亮显露弯弯的一笔轮廓,月华浅淡,周围不算明亮,越发衬得他陷于沉郁的阴影之中。 “元极?”她轻声问,“你怎么了?” 贺枢霎时抬头,闭上眼睛,缓缓摇头:“没事。” 江望榆打量他的神色,看上去非常平静,可她莫名直觉他好像不开心,恍若昨夜。 她微微张开口,又闭上,一边思考不同昨夜的安慰话语,一边去观测。 四周静谧,规律的脚步声响起,穿梭在各项观测仪器之间,传进耳朵里。 贺枢睁开眼睛,盯着夜色里那道纤细高挑的身影,忽然问:“你为什么要给韦……阁老送寿礼?” 莫非是准备投入首辅门下? 江望榆又忙完一圈,回到他的面前,长叹一声:“因为听说朝堂上下官员都要送,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一想到要额外支出一笔银子,她忍不住再次长叹一声,小声嘀咕:“明明钦天监的人不能和朝臣来往过密,为什么要送礼……” “你不想送?” 她下意识点头,追问:“可以不送吗?” 贺枢沉默许久,终于说:“倘若钦天监的人都送了,你最好也送一份寿礼,否则太过扎眼。” 看来是一定要送了。 江望榆从眉间皱到嘴角,半晌后,终于妥协:“好吧,我看看送什么。” 距离寿宴还有一段时日,她将选寿礼一事列入日程后,暂时放在一边,全副心思放在观测天象上。 看出对方不是真的想送礼,贺枢神色稍缓,两步上前,温声道:“我来帮忙。” 她打量他几眼,神情恢复往日里的平和,原先准备安慰他的腹稿大抵用不上了,便应道:“好。” 第13章 风平浪静地值守两个多时辰,贺枢估摸时候差不多了,说:“我回去了。” 江望榆早已习惯他会提前走,从来没有问过原因,点头答了声“好”后,递给他一盏灯笼。 贺枢提灯走下观星台。 回到万寿宫,他跨过正殿门槛,缓步走到御案前,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奏章 ,翻开,从头到尾再看一遍。 “……臣韦谦彦顿首再拜。” 贺枢缓缓点过那三个字,轻轻一笑:“韦谦彦要大办寿宴,曹平,你准备送什么寿礼。” 曹平候在边上,眼观鼻鼻观心,闻言,背后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第11章 “好复杂……” 曹平从天子平淡的疑问句里听出肯定的语气,心里一凉,膝盖一弯,诚实地跪下来。 “奴……” “谁让你跪了?”贺枢转到御案后坐下,“起来。” 曹平立刻麻溜地站起来,悄悄觑了眼天子捏在手里的奏章,垂头盯着地面,如实禀道:“奴准备送一副苍松翠柏图。” “韦谦彦好丹青,你送的这份寿礼不错。”贺枢随手将奏章丢在一旁,有条不紊地吩咐,“既是内阁首辅,且上了奏本,你再去私库看看,挑选几样不出错的寿礼,寿宴当天,你亲自送过去。” 曹平连忙应是,停了片刻,小心地侧面询问:“陛下当日是否有别的安排?奴会提前安排妥当。” 贺枢瞥了他一眼。 “老奴知错。”曹平作势打了下嘴巴,“奴必定亲自将寿礼送到韦阁老手里,请陛下放心。” “嗯。”贺枢捡回那本奏请他亲临韦府的奏章,“这次韦谦彦大办寿宴,朝堂上下都准备送礼,你去告诉冯斌,让他把送礼的官员都记下来。” 说着,他略微停了一下,“钦天监的另外列出来。” “是。” * 江望榆记着要给首辅送寿礼一事,但没有完全放在心上,于她而言,现在的头等大事只有为兄长治眼睛。 她每日照常出宫回家,协助孟含月施针敷药。 “哥哥。”江望榆托住兄长的手臂,提醒道,“前面是门槛。” 江朔华点头,手里依旧握着竹杖,加了几分力气,敲击地面。 孟含月坐在屋里,听见声音,抬头看了两人一眼,低头继续写药方。 江望榆适时端来一杯温凉茶水,放在桌上。 写了小半刻钟,孟含月吹吹纸上的墨迹,将一沓药方递给她,“阿榆,你看看,记下要用的药材。” 她连忙接住,仔细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一一记在心里,不由拔高声音问:“是缺哪味药材吗?” “不是。”孟含月看了眼旁边的江朔华,以极小的弧度摇摇头,“只是让你看看,心里有数。” 江望榆反应过来,明白自己刚才差点说错话了,小心看了眼兄长,将药方还给孟含月。 “好,我记住了。” 江朔华握紧手里的竹杖,微张开口,还没有问出来,便被打断。 “今日是初五,自初一起,施针已有五天。”孟含月的目光上下来回,端详他的脸色,最后停在他的双眼,“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江望榆立即挺直腰,稍往前倾,双手握拳搭在膝盖,竖起耳朵。 “每天晚上睡觉时,大约是子时初到子时正这段时间,眼睛周围会觉得有些热。” 江朔华抬手,在脸上点了几个位置。 “是怎么样的热?是纯粹只觉得热,会不会觉得发痒或者其他异样?还有是否觉得闷热?呼吸可还顺畅?”孟含月细问,“热的程度具体是怎么样?是刚刚感觉到热意,还是热得浑身出汗?” 江朔华回想片刻,试图给出比较具体的描述:“大概像是天冷的时候,手觉得有点凉,然后浸进温水里,水流过手指的感觉。” “好,我明白了。” 江望榆紧跟着问:“孟大夫,这是怎么回事?” 孟含月取出一份厚厚的病案,翻到第一页,上面写着两年前江朔华失明时的症状,解释道:“令兄曾经摔过一跤,不慎撞到头,我和父亲都认为这是令兄失明的主要原因。” 说着,她伸手点在自己的额角,“这里也有血脉,应该是摔的那跤导致血脉不通畅,现在施针五天,主要是底下的血脉重新流通,所以可能会觉得发热。” 江望榆一字不漏地听完,记在心里。 “明天暂时不用施针,我后天辰时正再来。”孟含月提起药箱,“按时喝药与敷药。” “孟大夫,我送送你。” 走出家门,将要走到巷子中间时,孟含月往周围看看,拉住江望榆的手臂,小声道:“方才初一失明的原因,还有一点没有说完。” 她心中一紧,立即问:“是什么?” “父亲和我都还不知道具体原因,但在行医过程中,的确见过不少生活中遭逢大变的人,颓废度日,时日一久,其中有几人或是听不见,或是说不了话,或是……看不见。” 遭逢大变? 江望榆攥紧拳头。 孟含月停住,耐心等她理解后,才继续说:“十五,我告诉你这些,同样是为了让你心中有数。” “我记住了。” 送孟含月走出巷子口,江望榆转身回家,推开院门,看见江朔华坐在屋檐下。 “阿榆。”他闻声“看”来,“孟大夫回去了?好像去的有些久。” “跟她聊了聊去给别人选吉日迁居的事情。” 江望榆错开话题,从煎药罐里倒出药汁,端起药碗放在石桌上,摸着碗壁凉了后,推到兄长的面前。 “哥哥,该喝药了。” 等到江朔华喝完药,江望榆琢磨了一下,说:“哥哥,我明天早上要去城里买寿礼,应该要午间才回来吃饭,你记得跟阿娘说一声,不必准备早饭。” 今日董氏忙完午饭,见家里暂时无事,便出门去买布了。 “是你之前说的送给首辅的寿礼?” “嗯。”她单手托腮,食指轻点脸颊,叹道,“十二日就是寿宴,只剩五天了,我还不知道该送什么。” 江朔华想了想,建议道:“不如先去问问钦天监里其他人都准备了什么,参考他们的寿礼送一份礼,应该不会出太大差错。” “可是,我跟他们都不熟……”江望榆小声嘀咕,又叹了口气,“只能先去问问了。” “不必太担心。”江朔华宽慰道,“送礼的人那么多,我们只要送了,全个礼数,应该没事。” “也对。”她放松了些,“我只是个七品小官,首辅肯定不会在意我送的东西。” 跟兄长聊过后,江望榆心里比较有数。 下午进宫值守时,她悄悄留住上一班值守的同僚,压低声音问:“王灵台,你准备送什么寿礼?” 同僚眉头紧锁,“还没有准备好。” “我记得,三天前王灵台就说要送寿礼了。” “哪有这么简单。”同僚发愁叹道,“送礼说简单也简单,说难,里面的学问可大了。” 江望榆不由问:“这么复杂?” “可不是。”同僚问,“你准备好寿礼了?” “没有。” 同僚往四周看看,再次强调:“届时江灵台务必记得和我通通气,告知一声,彼此做个参考。” 她先问对方,也是对方告诉她要送寿礼的事情,这会儿不好拒绝,点头答应了。 同僚离开后,江望榆独自在观星台值守,忙到将近亥时末,宽阔的台上才出现第二个人影。 她在册子写完最后一个字,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扭头一看,疑问:“元极,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过来?” “过来看看。”贺枢走近,按按太阳穴,“今夜的天象可有异样?” “没有。” 见他又捏捏眉心,江望榆连忙问:“你身体不舒服?” 贺枢摇头,“最近有些忙。” 观星台这边通常没有什么大事要忙,她想起他曾说过还在圣上跟前当差,那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不免同情地看向他。 “你……”贺枢对上一双同情的目光,微微一怔,“你为何这般看着我?” 江望榆连忙垂下眼帘,肯定不能说出真实原因,生硬地另起话题:“等会儿你还有事情要忙吗?” “你有事找我?” “差不多。”她看看夜空,催促道,“快到子时初了,刘灵台他们要来了,你先去角院。” 贺枢面露几分疑惑,只点点头,转身离开。 交接完毕,江望榆匆匆赶回角院,瞧见站在院门前的人,连忙加快脚步。 她推开院门,让他先进去,往 周围看了几眼,方才关上院门。 转身对上他更加疑惑的神情,她挠挠脸颊,轻咳几声,“我进屋倒茶。” 说着,她从屋里端两盏茶杯出来,递给他一盏,捧着剩下一盏,坐在屋檐下。 第14章 喝了小半杯茶,江望榆瞧见他端着杯子没动,似乎一直盯着里面的茶水,解释道:“这是用你之前送的决明子,外加一些忍冬花和枸杞泡的茶,我问过大夫,这样清热明目的效果更好。” 贺枢略略点头,轻抿一口,问:“你找我有何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江望榆小声问,“你准备好送给首辅的寿礼吗?” 贺枢握紧手里的茶杯,不答反问:“你如此重视给首辅送礼,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江望榆奇怪反问,“因为你建议我送礼,不然不合群。” 贺枢一愣,想起几天前自己说的话,微别开头,说:“送礼要看人,韦阁老此番大办寿宴,不单单是为了收礼,你只需送一份普通礼物,诸如寻常的笔墨纸砚,无论送给谁,通常不会出错。” 听完他条理清晰的分析,她心里总算有底了,忙道:“多谢!” “记住,最好是市集上最常见的东西,万万不可送那些奇珍异宝。” 江望榆心说她也没钱送奇珍异宝,面上认真回答:“好,我记住了。” “寿宴当天,你跟同僚们一起去送,如果可以,最好跟在御史台的人身后。”贺枢不介意再多指点一番,“如此,送礼并非是你一人之举,其他人也送了,纵使日后御史台借此找你的麻烦,你也有话反驳。” “好复杂……”她愣愣地听完,“你懂的真多,我还以为只要送了就好。” 贺枢不想自己看中的良臣人选跟韦谦彦牵扯过深,如果是其他人,自然不会讲得这么细。 “你记得便好。” 江望榆连连点头,暗自感慨真的是太复杂了,还是观星简单。 她摇头轻叹,又问:“元极,你准备了什么的寿礼?” 贺枢回想曹平递上来的单子,大多是丝绸玉器,却说:“天文生不用送礼。” 说完,见时候差不多了,贺枢站起来,“我该走了。” 江望榆答了声好,送他离开后,再次琢磨他说的话,决定天亮出宫后就去市集。 第12章 这话不能乱说 离开西苑,江望榆一边回想他说的话,一边走进一家铺子。 “公子。”铺子里的伙计立刻迎上来,圆脸堆满笑容,“您想买些什么?我们这里笔墨纸砚都有,您往这边仔细瞧瞧。” 这家铺子占地还算宽,依照文房四宝划出四片地方,各式笔墨纸砚整齐有序地摆放。 她扫了一圈。 纸张常用,但卷成一卷,送的时候,怕是不大好拿。 毛笔略小,送的时候太轻。 顺着昨夜元极指点时的思路,江望榆想了想,走到摆放砚台的柜台前。 砚台之中,以端砚、歙砚等最为闻名……也最贵。 她暗中摸摸袖子里的钱袋,认真听伙计介绍各方砚台。 此间只是家普通铺子,摆出来的多是普通的砚台,价钱自然不会贵比千金。 听了大半晌,她指着一方砚台,“这个,麻烦用盒子装起来。” 砚台轮廓是最常见的方形,材质为普通石头,上面雕刻几画简单的祥云纹。 “好嘞。”伙计笑容满面,语气越发热情,“公子,您别介意,我就多问几句,您买这方砚台是打算自己用,还是送人?” “送礼。” 伙计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既然是送礼,外面的盒子要用得好些,不如您再买点别的东西?我给您换一个漂亮的锦盒,这样送礼的时候,您的面上也有光。” 江望榆的视线往旁边偏移,看见摆在架子上的一排墨锭,想起家里的墨好像是快用完了,便添了两块普通墨锭。 伙计多卖出两样东西,笑容更甚,果真换了一个盒子,四周雕刻几朵如意祥云纹,比先前四面光滑无纹的盒子漂亮多了。 她从袖子里取出钱袋,抬眸看见伙计正在包那两块墨锭,忽然开口:“等等。” 伙计当即停手,“公子还想再买些什么?” 江望榆转回柜架前,仔细打量上边的墨锭,选了一块色泽纯黑的墨锭,“这块另外包起来。” “好嘞。”伙计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依次装好,“总共一两三钱银子。” 她从荷包里摸出一小块碎银。 伙计收了钱,笑眯眯地问:“公子,可否需要咱们帮您送回家里?” “不用。” 她抱起锦盒往外走。 伙计态度很好,一路送出铺子,不忘热情吆喝:“公子,您下次再来,还可以给您算便宜些。” 江望榆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快步往前走了一段路后,她停下来,仰头观看天空的太阳。 刚过辰时正,时候还很早。 她抱住怀里的东西,估算一遍从这里到家和到回春堂的距离,发现去回春堂更近,当即脚尖一转,径直走到回春堂的后门,敲了敲。 “这是……”孟含月打开院门,目光落在她的怀里,“十五,你是来送礼的吗?” “不是。”江望榆顿了顿,“孟大夫,我等会儿再去礼物送给你。” “行啦,进来吧。”孟含月轻笑,“刚刚逗你的,哪里会真的收你的礼。” 她暗松了口气,心里仍琢磨着是该送些东西,脚下随孟含月走进屋里,放下抱了一路的盒子。 “喝水。”孟含月递来一盏杯子,瞧瞧桌上的木盒,“这些都是什么?” 江望榆先简单解释一番原委,手指依次点过,“砚台,墨锭,墨锭。” “这位韦阁老可真是厉害,办个寿宴都这么大阵仗。”孟含月哂笑,“比皇帝的万寿圣节架势还大。” 江望榆霎时心中一凛,紧绷着脸,“孟大夫,这话不能乱说。” “我明白,我也只在你面前说说而已。”孟含月另起话题,“你把东西放在我这里,是等会儿还打算去哪里吗?” “我想去逛逛书坊。” 闲坐片刻,江望榆同孟含月约好午时初再来,起身告辞。 书坊大多位于东城。 江望榆走了两刻多钟,瞧见街边的书坊,几步走近,跨进门槛,准备往里走时,看见门口摆着的一溜的折扇,脚步往后一缩,停在原处。 铺子前同样建了一方柜台,边上候着一名中年男子,穿着身深色直裰。 她来过几次,书坊掌柜许是还记得,熟门熟路地开口:“公子,又来看书吗?” 江望榆点头,不像以往那般着急进去,视线落在台上的折扇,“掌柜的,您这里还卖折扇?” “受人所托。”掌柜解释道,“我有个朋友,平日里做些折扇补贴家用,我这儿不是书坊嘛,来往的大多是些学子文人,喜欢买折扇的多些。” 她拿起一柄折扇。 “你想买一把?”掌柜十分有眼色,立即说,“不贵,才三十文。” 江望榆缓缓张开扇子,指尖抚摸扇骨,用的是桃木,扇面用的是白咨纸,上面一片空白,没有绘制任何图案,亦无题诗。 “这……” 掌柜连忙解释:“扇面是空着,但这样可以画您喜欢的图案,不是更好吗?这样,我给您算便宜一点,二十七文。” 她合拢折扇,回想其他摊子所见的折扇及价钱,从荷包取出一排铜钱,推到掌柜的面前。 “公子请自便。”掌柜收了钱,往前一伸手,“今儿新进了一批话本,您要是感兴趣,不如去看看。” 江望榆收起折扇,揣在袖子里,一边想扇面画些什么图案为好,一边往前走。 书坊里摆着两列长形木架,分成三层,上边摆满了书。 掌柜所说的话本摆在最前面,她随手拿起一本翻开,故事不长,薄薄十几页,只花了小半刻钟便看完了。 讲的是一名学子进京赶考,因囊中羞涩,被客栈赶了出来,缩在街角无处可去时,遇见一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得其赠送二十两白银,找到歇脚的客栈,安心念书做文章。 后来,学子一举高中,在奉天殿上拜见皇帝,却发现正是当初赠送白银的那名中年 男子。 结局自然是学子深受圣恩,得皇帝器重,一路封侯拜相,写就一段明君贤臣的佳话。 江望榆心说哪里会这么巧,随随便便就能在大街上遇见天子,也不打算继续看后面的内容,刚放下话本,忽然听见有人唤道:“江灵台?” 她回头一看:“元极?” “我出来走走。”贺枢先解释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走近,“你呢?” “来看看书。” 贺枢的目光顺势落在那本话本,随手拿起,“这个?” 江望榆摇头,往里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涉及天文历法的书籍大多保存在钦天监,还有一些藏在皇宫内的文渊阁,普通书坊压根不许卖。 她自然没有想过能在这里找到天文书,翻开一本诗集,略微扫几眼,看到诗里描写日月星辰时,才会停下,仔细记在心里。 第15章 大致从头到尾翻看两遍,江望榆确认这本诗集中写日月的诗比较多后,小心捧在手里,转身走向柜台。 掌柜看看诗集,说:“三钱银子。”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枚碎银,递给掌柜,拿起书,发现对方推了一排铜钱过来。 “公子既然买了书,先前那把折扇全当我送给您的。”掌柜又把铜钱往前推了推,“公子,往后常来,多关照关照我这里的生意。” 江望榆略略点头,将二十七枚铜钱装回荷包,再将诗集装进随身的布袋,悄悄回头看向还站在书架前的人,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她想了想,上前问:“你要买书?” “没有,随便看看。”贺枢放下话本,“准备回去了?” “嗯。” 江望榆走出书坊,仰头看看天空,巳时二刻,该去回春堂了,眼角余光瞥见刚走出来的人,说:“我还有别的事,先行一步。” 贺枢微微颔首。 她抬脚往前走,发现他竟然还跟在身侧,不由问:“你要去哪里?” “去钦天监。”贺枢给出一个比较合适的答案。 这条路的确可以去往钦天监,江望榆哦了一声,没问他去官署做什么。 临近午间,日头越发毒辣,猛烈的阳光倾泻,照在青石板上,晃得人眼前发花。 江望榆不想说话,闷头往前走,走到一处路口,她停下脚步,抬袖擦汗,看见巷子口的树荫,建议道:“先过去躲躲。” 树枝从墙头斜斜地生长出来,浓密繁茂,隔绝阳光,落下斑驳枝影。 跨进树荫,周身热气仿佛也被隔绝在外,她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瞧见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掏出折扇,用力替两人扇风。 微风拂面,驱散几分热意。 贺枢看见空白的扇面,“怎么不画图案?” 江望榆手一顿,想了想,问:“你喜欢哪些图案?” “嗯?”贺枢一眼看穿对方打的主意,“都行。” 她又看他几眼,心里隐约有了计较。 歇息片刻,江望榆收起折扇,说:“我们……” 刚说了两个字,她看见前面走来的一行人。 走在最前方的是一名身着正五品青色官袍的老人,年过花甲,须发皆白,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步子迈得很慢。 旁边一名书吏打扮的人殷勤地为老人扇风。 江望榆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时,扇风的书吏一眼看过来,招手示意。 她暗暗叹了口气,借着整理衣裳的动作,拉高领口,随即小步快走过去,微微弯腰,低头盯着地面,衣领便遮住大半脖颈,拱手作揖。 “下官见过监正大人。” 来的正是钦天监监正一行人。 吴监正捋捋花白的长须,问:“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人? 江望榆越发低着头,趁势悄悄往后面看,空空如也,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 她来不及想原因,需要先回答顶头上司的问话。 “下官来此逛逛。” 吴监正“嗯”了一声,街上时不时地走过几名行人,有些话不好问,领着一行人走向城门的方向。 江望榆站直,目送上司离开,环顾四周,依旧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他去哪里了? 她仔细扫视几圈,视线最后落在巷子口,轻声走近,果然看到他背对站在巷子深处的墙根下。 “元极。”她猜测,“你不想见到监正?” 第13章 真奇怪 贺枢看着巷子前方,问:“走了吗?” 听见一声“走了”,他缓缓转身,想起刚才的问题,琢磨如何给出一个合适答案。 总之不能说他昨日才召见过钦天监的监正。 沉默片刻,江望榆悄悄瞄了他一眼,只当他是不想碰见上司,主动开口转移话题:“我先回去了。” 贺枢自然不会再提,点了点头,跟着一起走出巷子口。 刚刚遇见了上司,她倒是想起另一件事,连忙说:“我今日休沐,夜里不去西苑值守,你应该也不用去。” “我记住了。” 一时无话,走了大半刻钟,江望榆瞧见街边一间铺子,人进人出,慢慢停下脚步,踮起脚尖往里看。 进出的大多是女子,正好两名少女携手走出来,手里都拿着两三个匣子。 “这家首饰真好看,尤其是这枚簪子,上面雕刻的梅花跟真的一样。” “是呀,虽然比别的地方贵了些,不过我瞧着用的材料也比别家的坚实。” “下次我们叫三娘她们一起来,正好这个月一起去赴宴。” “好呀,我记得……” 两人渐渐走远,含笑的谈话声随之远去。 江望榆摸摸衣袖里的荷包,走了进去。 临近晌午时分,宽阔的铺子里依旧挤满了人,一眼望去,或是试戴发簪、耳坠,或是让伙计将挑选出来的首饰仔细装好。 伙计大多也是女子,忙得脚不沾地,额角冒出细微汗意,依旧面带笑容,没有丝毫不耐烦。 “两位公子,请往这边走。”女伙计脸上闪过一抹惊讶,转瞬露出得体的笑容,“簪钗步摇、耳坠镯子等各样首饰,还有胭脂水粉、花钿蔻丹,我们这店里都有,不知您二位想买些什么?” 江望榆认真思索,视线在店里扫了一圈,说:“耳坠。” “好,公子这边请。”女伙计走到柜台后,摆出五六副耳坠,笑问,“公子莫怪,我多问几句,不知道您买耳坠,是打算送人,还是买来给家中姐妹?” “送人。” 女伙计了然地点点头,指着两副耳坠,“您瞧瞧。” 江望榆低头细看。 一副垂挂圆润的珍珠,饱满如月,莹润透白,恬静如夜半明月;另一副掐金丝绕成枝叶形状,末端点缀一颗红玛瑙,艳丽大气。 她伸手到耳垂,戴红玛瑙耳坠的话,几近垂落在肩膀,太长了些。 “这一副。”她指着珍珠耳坠,“劳烦帮忙装好。” “好。”女伙计取来一个小匣子,另装了一副新的珍珠耳坠,不忘解释,“您放心,这些耳坠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柜台上的是拿来给客人细看、试戴,一般不卖。” 女伙计合上匣盖,目光一转,笑问:“这位公子站了许久,可有看中哪款首饰?” 贺枢摇头,“不用。” 江望榆接住匣子,扭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何要跟进来,一直站在旁边不说话,又不买任何东西。 真奇怪。 她暗暗感慨,瞧见摆在旁边的簪子,心念一动:“能否将那枚簪子取来看看?” “好。” 簪子以金丝所制,簪尾雕刻一朵清幽的兰花,栩栩如生,仿佛能嗅闻到幽幽兰香。 江望榆认真端详片刻,下了决定:“麻烦另外装起来。” 女伙计脸上笑意更甚,利落地装进长形匣子,“公子,您要不要再瞧瞧口脂?” “不用。”她拒绝,“多少钱?” “总共五两八钱四分,瞧您是新主顾,我们这儿刚开不久,就收您五两八钱,您往后常来,多关照关照。” 江望榆第一反应是好贵,忍痛付了钱,抱起两个匣子,跨过门槛,抬头看向挂在上方的牌匾。 玲珑阁。 她不由感叹真的好贵,眼角余光瞥见跟上来的身影,疑问:“你不是还要去衙门吗?” “不急。”贺枢问,“你买好寿礼了?” 江望榆点头,“我按照你说的,买了一方砚台。” 贺枢顺口问:“多少钱?” “咳……”她低头,小声说,“二钱银子。” 贺枢默了默,叮嘱道:“记得送礼时和别人一起去。” “好。” “我先去府衙。” 江望榆目送他走远后,脚步朝右一转,走向回春堂。 一进后院的屋里,孟含月先端来一碗熟水,“忍冬花泡的,清热解暑。” “给你,孟大夫。” 她先将方形匣子交到孟含月的手里,这才端起碗,喝了小半碗熟水。 孟含月打开匣子,瞧见里面的珍珠耳坠,一愣:“你还真去买了礼物?” “对呀,孟大夫,你喜欢吗?”江望榆放下碗,双手绞在一起,“不用顾及我,不喜欢的话,我再送你一副新的耳坠。” 孟含月提起耳坠,指腹擦过珍珠,珠面莹润细腻,估摸着不便宜,叹道:“你呀……我都说了是玩笑话,不必当真。” 她连忙说:“孟大夫,这副耳坠虽然造型简单,但与你很相称,不会妨碍日常看诊磨药,你一定要收下,店家可说了,不能退回去。” “我也没说不收。” 孟含月合上匣盖,将先前存的锦盒推到她的面前,另外搭上两个药包。 “伯母最近有些苦夏,我准备了一些消暑的花茶,每日泡一壶,你跟初一也可以喝,和药效不冲突。” 第16章 说完,孟含月见她要掏出荷包,一把按住她的手,“行啦,还给什么钱,你不如早些回家,快到晌午了,等会儿更热,况且你逛了大天,不饿吗?” 听她这么一说,江望榆还真觉得有点饿了,又见孟含月执意不肯收钱,只好塞回荷包,提着一堆东西回家。 刚进家门,江望榆闻到浓郁的饭菜香味,连忙放好东西,走进正屋。 “给。”江朔华递来一张巾帕,“先擦汗。” 董氏放下最后一盘菜,唤道:“吃饭了。” 用过午饭,她洗干净碗筷,又回到正屋,捧着长形木匣走到董氏面前。 “娘,我买了一根簪子,我帮您戴上。” 不等董氏拒绝,江望榆眼疾手快地将兰花簪插进母亲的发髻,跑进里间,端起铜镜,摆在董氏面前。 “阿娘真好看。” 说完,她不忘转头看向江朔华,详细描述簪子的模样。 江朔华跟着笑笑:“阿娘喜欢兰花,阿榆,你这簪子买的很好。” 董氏伸手摸摸簪子,碰到簪尾的花瓣,再对上女儿期待的目光,失笑道:“嗯,阿娘很喜欢。” 江望榆顿时笑得更开心。 就着家里近况闲聊片刻,董氏回屋做针线活,她看了一会儿,转到东厢房,坐在书案后,想了想,问:“哥哥,你们男子喜欢收到什么礼物?” 江朔华愣了下,不动声色地问:“你要送给谁?” “一个同僚。”她回答,“跟我一起值守的天文生,之前他帮过几次忙。” 江朔华神色稍缓,“既是同僚,送笔墨纸砚总归不会出错。” 江望榆想起元极之前那番关于送礼的说法,越发觉得自己多买那块墨锭的决定很正确,应了声好,又说:“哥哥,我讲话本给你听,好不好?我今天在书坊看到几个不错的故事。” 江朔华颔首,摸到一把折扇,徐徐为她扇风。 屋外阳光灿烂,蝉鸣声阵阵,盖不住屋里抑扬顿挫的声音。 “……衣锦还乡,众人皆知。”江望榆双手一拍,“讲完了。” “讲的很好,阿榆,我看你可以去茶馆里说书了。”江朔华笑着夸奖,“不比那些说书先生讲的差。” “我可不想去,人太多了,我只讲给阿娘和哥哥听。”她匆匆一瞥兄长的眼睛,“阿娘,我讲的好不好?” 她讲到一半的时候,董氏走进来送茶水,顺势听完后半段。 “很好。”董氏拿出一个崭新的靛青色荷包,“阿榆,你先前那个荷包太旧了,以后用这个装红枣、核桃。” “嗯。” 难得休沐,江望榆安心在家陪母亲兄长。 晚上休息时,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 往常这个时辰,她还在观星台值守,很少睡得这么早。 江望榆朝里面翻身,闭上眼睛,默背星宿,背了小半刻钟,脑子反倒越来越清醒,干脆掀开被子起来。 夜里残留几分白天的热气,她不敢松懈,披上外袍,担心吵醒董氏和江朔华,只点起一盏小灯,走到书案前。 烛光昏黄微暗,江望榆不打算看书,用帕子慢慢擦拭木匣,往里面垫上一层薄布,拿起墨锭,轻轻吹掉上边不存在的灰尘,小心放进去。 特意放缓动作忙完一圈,她熬出一点睡意,放好木匣,吹灭蜡烛,上床歇息。 * 翌日。 江望榆按时到达观星台,等其他天文生离开后,说:“我准备了一方砚台作为寿礼。” “砚台?会不会太普通了?”同僚喃喃自语,“容我再想想……” 询问对方当日能不能一起去送寿礼的话还没有问出口,同僚已经大步走远。 江望榆微张开口,又闭上,停在原地踟蹰不前。 自己单独一个人去送礼应该……也没事吧? 想起监里那些并不熟悉的同僚,她拧起眉头,先去记录一圈天象,确保没有异样,站在石阶边上,注视来路。 太阳落山,夜色渐黑。 她又记录了两页天象,终于看见有人提灯,缓步走上石阶。 “元极。”江望榆两步走到他的面前,从袖子里掏出放了两个时辰的木匣,“送给你。” 贺枢接住,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块墨锭,色泽纯黑,飘出一股淡淡的香气。 他微微一怔:“不是折扇?” 第14章 乃是今上亲赐 “你想要折扇?” 送礼讲究合乎心意,江望榆瞅瞅他的神情,摸不准他究竟喜不喜欢墨锭。 可送都送出去了,再要回来肯定不行,她皱起眉头:“我下回再送你折扇。” 贺枢伸出食指,轻轻按了下墨锭表面,坚硬光滑,说:“不用,这方墨锭就好。” 她霎时松了口气。 “你为何忽然要送墨锭给我?” “你帮我找到石决明,还指点我如何送寿礼,这些是给你的谢礼。” 江望榆往后倒退两步,朝他深深一揖,微张开口,默默算了算,距离下个月发俸禄还有段时日,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还是先攒够银子再给他吧。 她再次作揖,抱紧册子,走到简仪前。 贺枢放好木匣,上前道:“我来帮忙。” “好。” 临近子时初,贺枢看了眼还在认真观测记录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开观星台。 回到万寿宫的寝殿,他走向平日闲坐小憩的黄木梨木长榻,坐下时,衣袖不慎拂过榻上案几,发出一声轻响。 贺枢动作一顿,掏出木匣,捏住里面的墨锭,忽然开口:“曹平,这块墨值多少钱?” 曹平小步上前,微微弯腰,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天子手中的墨锭。 匆匆一瞥,只看得出色泽纯黑,材质辨别不清。 “陛下。”曹平斟酌道,“老奴眼拙,这墨锭大约值一两银子。” 贺枢轻轻颔首,指腹擦过墨锭表面,并未褪色,重新放回匣子,吩咐道:“收起来。” 曹平连忙接住匣子,恭声应是。 “送去韦府的寿礼准备的如何了。”贺枢捏捏眉心,“应该很多人送礼。” “回陛下,奴早已安排妥当,等到寿辰当天,必定按时送往。”曹平停了一下,“冯指挥使粗略送来一份名单,更详细的或许要寿宴之后才能送进来。” “叫冯斌第二天早上送来。” “是。” * 自觉还清部分人情后,江望榆轻松许多,夜里值守再遇见他时,绝不多言。 如果他不主动开口说话,她也能一直保持安静。 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终于到了首辅寿辰当日。 江望榆提早片刻出宫,先回家换了身新的官袍,再抱起锦盒赶往韦府。 出门的时候,她独自一人抱着锦盒往前走,走着走着,前后左右的人慢慢变多,有的身着崭新整齐的官袍,有的穿着贵气不失低调的华服。 大街正中间,时不时地驶过一辆马车或一方轿子,旁边都跟着手捧锦盒的 侍从。 江望榆抬起衣袖,手背擦过额头。 两名穿着暗绿色官袍的人从身边经过,隐约听见两人称呼里的御史几个字。 她连忙加快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 往前走了两刻多钟,前面两人的脚步渐渐慢下来。 江望榆随之放缓脚步,抬头往前看。 第一眼先看见高高的正门顶,在盛夏阳光照耀下,渡上一层浅浅的金光。 再往下是长形匾额,漆黑色的底,金色的字,上书“韦府”两个大字,遒劲有力,入木三分。 乃是今上亲赐。 正门前宽阔的大街人头攒动,除了和她一样的靛青色官袍,五品以上的朱红色官袍也不在少数。 江望榆悄悄环顾四周,学着其他人排在队伍后边,一点一点往前挪。 借着排队等候的工夫,她竖起耳朵,仔细听别人的交谈。 听见说要收到请帖才能进府赴宴时,江望榆反倒浑身一松,她怀里只有一个锦盒,压根没有请帖,正好有充分理由不用进去。 排在前面的人穿着一身朱红色官袍,从袖子里递出一张请柬,大红色的底,苍松白鹤的图案。 韦府管事站在门口迎客,瞧见请柬,脸上露出笑容,“王副使,请往这边走。” “这是下官送予韦阁老的寿礼。” 跟在旁边的侍从立即奉上锦盒。 管事微微扬起下巴,小厮眼疾手快地接过锦盒。 之后便是跟了一路的两名御史。 等他们一走,江望榆两步上前,将锦盒往前一递,再奉上自己的名帖。 管事拿起名帖,看清上边的官职姓名,笑容顿时消失大半,顾及周围众多送礼的官员,又是大喜的日子,语气还算和善。 “江灵台,寿礼已经收下,府里今日来祝寿的人太多,还请自便。” 第17章 手里一轻,锦盒被管事拿走,随手丢给身后的小厮。 江望榆收回手,也不在意对方的态度,转身走下一级台阶。 “快让开!” “有仪仗来了!” “诶!你们别挤我啊!” 喧闹声骤然响起,前边的人踮起脚尖往前看,试图辨认究竟是谁来了。 江望榆被迫停在台阶上,视线往前一扫,思索如何挤出人群时,后背忽然被人用力一撞。 她踉跄迈到下一级台阶,勉强稳住身形,偏偏后面的人还一个劲地往前挤。 韦府的正门口一左一右镇守着一座石狮子,纹路精美,雄壮威武,请了名匠雕琢,用的也是极品青石。 石狮子与台阶之间留了段空隙,她直接被人从台阶上挤下来,倒向旁边。 猛地撞上坚硬的石狮子,江望榆一时站不稳,又往前踉跄两步,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下意识伸出右手,撑在地面。 掌心立刻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咬紧牙,扫了眼周围,不敢一直跪倒在密集的人群中,连忙伸手抓住旁边的石狮子,借力站起来。 石狮子表面粗砺,掌心刺痛更甚,她一看,果然破了皮,渗出点点血丝。 江望榆立即看向旁边的石狮子,被她按过的地方洁净如常,没有留下任何血迹。 她犹不放心,半倚靠在石狮子边上,抽出一张巾帕,趁着别人的注意力都在前方,飞快擦拭两遍。 最前方似乎传来几声呵斥,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慢慢往左右两边后退,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 江望榆借势退到人群边缘,忽然瞧见一名装扮华贵的男子急匆匆走出来,定睛一看,正是当初在太医院见过一面的韦管家。 四名内侍在前开路,一顶青帷帏的轿舆停在正中间,圆领红袍的内侍弯腰掀开布帘。 里面走出来一名男子,看上去约摸四旬,白面无须,挂着和善的笑容,一身朱红色通袖袍,隐约看见胸前补子的蟒纹,华丽繁贵。 韦管家两步上前,打了个揖,笑容真切:“小的见过曹掌印,天热,还请掌印进府歇息。” 曹平颔首,面上漾开的笑容越发和善,迈着平缓的步伐朝前走。 走过几级石阶,他忽然停下脚步,视线状似不经意地落在府门左边的石狮子。 一道靛青色的身影挤出人群,无声走远。 “曹掌印?” 曹平收回目光,嘴角仍挂着笑:“走吧。” 韦府内张灯结彩,仆从换上新衣,脸上洋溢喜庆笑容,沿路摆着盛开的牡丹,花开艳丽,骄红似火,更增添几分喜气。 最妙的是摆在庭院中间的苍松,松针青翠欲滴,褐色枝干挺拔有力,傲立在阳光之下。 迎面走来一位老人,已过花甲之龄,依旧健步如飞,一身朱红色圆领官袍,胸前补子的仙鹤高雅,展翅欲飞,腰间系以一条玉制绶带。 须发花白,方形脸庞被岁月风霜描绘出道道皱纹,同样微微发白的眉毛下是一双格外有神的眼睛。 曹平脚步一顿,旋即快步上前,伸手虚扶老人的手臂,笑道:“阁老,您怎么还亲自出来了?您今日是寿星,合该我先去问安。” “曹公公言重了。”韦谦彦同样笑着回道,“你亲自前来,我自然也该亲自来迎。” 寒暄几句,曹平站直,轻咳一声:“我今日前来,乃是奉圣上谕旨,前来为阁老祝寿。” 他抬起右手,往前轻轻一扬。 跟在后面的内侍会意,上前两步,露出捧在手里的紫檀木锦盒,盒面雕刻繁复花纹,系着大红绸布。 韦谦彦当即朝着皇宫的方向跪下,“臣叩谢圣上隆恩。” 身后的韦府众人紧跟着跪下。 内侍排成长队,鱼贯而入,依次将寿礼放进正屋,摆的满满当当。 等最后一名内侍走进去后,曹平立即搀住韦谦彦的手臂,扶他起来,“阁老,天热,屋里说话。” 韦府的人这才起身。 站在稍后位置的是个年轻男子,一身红色长袍耀眼,最先站起来,瞧见满院子的寿礼,脸上不可避免浮现点骄矜神色。 韦谦彦神色自若,“公公请往里面走。” “阁老先走。” 曹平走进宴会的正厅,迎面吹来清凉气息,拂去盛夏的燥热之意。 屋里各个角落摆放一座镂金冰鉴,丝丝缕缕的白色雾气升起,外边骄阳似火,里面凉爽舒适,不受丝毫暑气影响。 曹平刚坐下,立即有侍女奉上茶水,他端起茶碗,轻抿一口,不由挑眉:“新出的罗芥茶,着实不错。” “公公既然喜欢,回宫时不妨带上两包。” “这可不成,今日是阁老的寿辰,我是来送礼的,哪能收礼。”曹平放下茶杯,“阁老,圣上看了您的奏章,原本想要亲临,只是近来天气热,政事又忙,这才命我亲自前来,来之前,还特意叮嘱我,务必向您解释清楚。” “最近确实天热,陛下龙体可还安妥?是否请孙院使诊脉看过了?”韦谦彦神色关切,连声询问,“臣明日进宫问安。” “并无大碍,阁老不必挂怀。” 韦谦彦坐直,瞥了眼屋里的更漏,含笑点头:“无事便好。” 闲坐片刻,韦管家躬身进来,俯在韦谦彦耳边说了几句话。 韦谦彦率先起身,说:“曹公公,宴席将开。” 曹平了然,跟着站起来:“好,请阁老先走。” 第15章 圣上不会怪你 趁着众人都在看司礼监掌印,江望榆悄悄远离人群。 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她停在路口,举起左手挡住额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空中的太阳。 未到正空,估摸刚过午时初。 送份寿礼而已,从离开家门到现在,竟然花了将近一个时辰。 花了钱,还摔伤了手,真是不顺。 江望榆长叹一声,看看左右路口,准备寻条近道回家,先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正面对上,不得不开口唤道:“元极。” 贺枢点点头,视线往前,越落在前方,问:“送完寿礼了?” “是。” 江望榆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往后看,隔得远,仍看得见不少人逗留在韦府门前,没有完全散去。 她收回目光,说:“我先回去了。” 贺枢最后看了一眼韦府,跟着往前走,问:“寿宴是不是办得很阔气?” 他说的疑问句,江望榆却莫名从中听出几分肯定的意味,如实回答:“不知道。” “嗯?” “我没有收到请柬。”她解释道,“不能进府赴宴,我在门口送完寿礼……” 说着,她突然顿住,轻轻皱了皱眉,随即舒展,续上未说完的话:“……就离开了 ,然后遇见了你。” 贺枢没有错过刚才的停顿,问:“你怎么了?” 江望榆缓缓合拢手指,指腹擦过掌心,摸到伤痕,泛起刺痛。 先前手心不慎擦过内里衣袖,伤口亦被布料摩挲,大概是破开的皮被蹭到了。 她又轻缓拂过掌心,隐约摸到伤口,手往袖子里一缩,摇头道:“没事。” 贺枢走在右侧,视线掠过衣袖,换了个话题:“你现在打算去哪里?” “回家。”见他还跟着自己,江望榆想了想,认真发问,“你想让我帮什么忙吗?” 贺枢微微一愣,没明白对方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没有”二字溜到嘴边,想起今日韦府的寿宴,改口道:“确有一事需要麻烦江灵台。” 她正色:“请说。” “暂时不急。”贺枢说,“你先回家,日后再说。” 江望榆认真记在心里,同他告别,转向右边的巷口。 一回到家,她立即问:“阿娘,有烧开的热水吗?现在已经凉了的,我的手破皮了。” 董氏连忙从厨房端出一个木盆,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清水,放在廊檐下。 江望榆舀起一瓢水,淋过右手手心,洗掉手心的汗水与灰尘。 “来。”董氏捏着一方巾帕,仔细替她擦干净水珠,“不是说去送寿礼吗?怎么摔倒手了?” 她不想让母亲担心,只笑笑:“一下子没有站稳,不小心蹭破了点皮,我没事。” 董氏轻叹一声,重新抽了张干净巾帕,擦药,替她包好手掌,叮嘱道:“孟大夫说过,即便是蹭破皮的小伤口,也不可大意。” “我记住了。”江望榆站起来,没受伤的左手挽住母亲的手臂,“阿娘,今天午饭吃什么?” “做了凉粉。”董氏说,“我看你最近胃口不怎么好,吃些凉爽的。” “没有,就是衙门里有点忙。”她不可能承认,“阿娘,倒是您,不要太劳累,孟大夫给的消暑花茶要记得喝。” “阿娘泡了。”江朔华站在屋里,递来一盏茶,“今天早上刚泡了一大壶,夜里拿水囊装一些进宫。” 第18章 “好。” 等到下午进宫,江望榆与同僚做好交接,目送几人离开后,才从衣袖里伸出藏了一路的右手。 上面还绑着白色纱布,出门前,董氏特意换了新的干净纱布,还擦了药膏,一再叮嘱她不能取下来。 她上下翻看手掌,想起母亲担忧的目光,轻叹一声,走到简仪前,凑近细看,指尖捏住笔杆。 “你受伤了?” 熟悉的清润嗓音里含着一丝诧异,江望榆扭头一看,再看看自己的右手,说:“只是蹭破了点皮。” 贺枢盯着绑住大半个手掌的纱布,想起之前发现的异样,问:“在韦府时受的伤?” 既然被他看见了,还被猜出原因,没有必要再瞒下去。 她简单讲了遍经过,“不严重,不会影响记录天象。” 说完,江望榆再次转到简仪前,翻开册子,笔尖还未落下,簿册边缘被人捏住,下一瞬便离开她的手心。 “给我。”贺枢站在跟前,调转册子方向,捧在掌心,“毛笔也给我,今夜我来记录。” 她下意识反驳:“不行,这原本是我的职责。” 贺枢看了一眼,不搭话,直接扫视一圈仪器运行情况,提起狼毫。 笔尖落在纸上,刚凝出一个细小的墨点,他微微一顿,手腕一偏,笔尖顺势偏移,转眼一条天象记录出现在簿册。 江望榆凑近,低头看册子。 “我写错了?” 见对方盯着看了两遍,贺枢忍不住再看几眼纸上的墨字,他特意转变笔锋,与往常的字迹完全不同。 “不是。”她感慨道,“很少有天文生能像你这样记得这么认真仔细。” 贺枢顺势问:“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改正这股懈怠的风气,不说全部,至少让八成的天文生精进观星的技艺。” “啊?”江望榆指着自己,“我?” 贺枢点头。 “这……不归我管,这些事情应该是监正操心的。”她找出合适的答案,“我现在只管观星。” “……确实。” 之后贺枢不再多问。 临近子时初,江望榆主动拿起簿册,说:“还有不到半刻钟,刘灵台他们就要来了。” “好。” 待到刘益等人前来,江望榆将右手藏在衣袖里,单手递簿册给对方。 刘益挑起眉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江灵台……” 她压根不听,确定交接完毕,迅速离开观星台,穿过月亮门,放缓脚步,走向角院。 隔着一丈多的距离,江望榆看见站在院门前的身影,不由加快脚步上前,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给你。”贺枢朝她伸手,掌心躺着一个方正的小盒子,“药膏,治疗擦伤。” 她一愣,下意识摆手拒绝:“不用,我有药膏。” “从太医院里拿的药膏。”贺枢补充道,“药效很好,你不用再给钱。” 江望榆侧身避开,“我不能收。” “为什么?” 两人一直杵在外面太惹眼,又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她只好推开院门,从屋里搬出两张矮凳,放在屋檐下。 “元极。”她另起话题,“先前你说有事找我帮忙,是什么事情?现在可以说吗?” “不急。”贺枢顿了顿,“我还没有想好。” 江望榆“哦”了一声,瞥见他的手里的药盒,琢磨另外找一个话题或者委婉劝他回去时,又听到他说:“给你。” 他固执地伸着手。 僵持片刻,她认命地接过盒子,低头摸出荷包,问:“多少钱?” “五十文。” 她数了整整齐齐的五十枚铜钱,再拿细绳串成一串,交到他的手里,脸上浮现一点轻松的笑容。 贺枢掂了下铜钱串,问:“你不喜欢欠人情?” “是。”江望榆叹道,“欠人情是最麻烦的事情了。” 她坐下,单手撑着下巴,眼角余光瞥见他的坐姿,暗暗挺直腰背,学着他,略微撑开双腿。 “元极。”她直视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送药膏给我?” 无功不受禄。 身怀秘密,江望榆不敢有丝毫松懈,若非当初托他帮忙找药材,也不会与他有这么多的接触。 听到对方说不喜欢欠人情时,贺枢便预料会有此一问,笑着回答:“江灵台为人和善,当值的时候,对我颇为照顾,理应报答人情。” 江望榆呆了一会儿,讷讷自言:“我觉得我好像没有帮过你什么……” 反倒是他帮了自己不少忙。 “你今日去韦府,”贺枢挑起新的话题,“都见到什么人了?” “是昨天。”她纠正,“大部分都是朝廷官员……” 江望榆数了几位认识的官员,“对了,好像还有司礼监的掌印。” 贺枢不动声色,继续问:“你跟他说上话了?” “当然没有,就是因为曹掌印……” 她猛地停住,硬生生地将话吞回腹中。 “他怎么了?”贺枢语气温和,“他今日在韦府,除了送礼,还做了什么?” 江望榆连连摇头,琢磨了下他话里的称呼,“元极,你是由司礼监举荐进入钦天监的,这样私下里谈论上司……不好。” 天子所居的万寿宫与观星台只隔着一条宫道,角院虽偏僻,也不可大意。 “无妨,我信你。”贺枢轻声道,“你不会将这些话到处乱说。” 江望榆一怔,捏紧手里的药盒,“我想知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刚问完,她立即找补:“我就随便问问,你不回答也行。” 贺枢想起锦衣卫昨日傍晚时分送来的奏章,说:“好奇而已,他……曹掌印执管司礼监,还是需要关心一下上司。” 昨天在场的人很多,也不是什么秘密,江望榆思考片刻,客观地讲述经过,末了,她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贺枢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自己的言行,确认应该没有不妥之处,温和笑笑:“你说。” “韦阁老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办寿宴?” 她是真的想不大明白原因,又见到这么多官员去送礼,声势浩大,纵使再不懂宦海纠葛,也隐约察觉到背后似乎暗流涌动。 “ 因为他六十岁大寿没有办宴席宴,所以这次要大办,让众多官员送礼……”贺枢神情平和,声音却缥缥缈缈,“想借此告诉圣上,他还是内阁首辅……” 还是那个掌控朝堂上下的内阁首辅,大权在握,无人可以撼动他的地位。 “那我是不是……”江望榆听得心尖一颤,眉眼皱成一团,“不应该送礼?” “不碍事,圣上不会怪你。” “真的?” 贺枢郑重点头,见对方还苦着一张脸,毕竟是自己劝说送礼,又宽慰几句,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江望榆跟着起身,送他离开角院,仔细琢磨一遍他说的话,心里安定不少,回屋睡觉。 天亮后,江望榆离开西苑,走出宫门不远,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回头一看,竟然是两个半时辰前才见过的人。 “江灵台。”贺枢缓步上前,笑容依旧清浅温和,“不知你今日是否有空?” 第16章 他究竟在看什么?…… 想起自己尚未还完的人情,江望榆立即问:“我能帮你做什么?” “小事而已,我想在宫外买一间宅子,不知道你是否认识便宜的卖家。” “我认为去问牙人或许更好。”她认真给出建议,“他们更熟悉哪里地段好,手里的宅子也多。” “这是自然,不过他们总是吹得天花乱坠,再差的宅子都夸得很漂亮。”贺枢说,“眼见为实,江灵台久居京城,比我有经验,想托你帮忙在旁边掌掌眼,以免我被人骗了。” 他说的有道理。 “也好。”江望榆答应了,“你着急现在就去吗?如果不急的话,能否等半个时辰,我有事需要先去趟太医院。” “不急。”贺枢的视线掠过右手,“手不舒服?” “没有。” 出宫前,她拆掉了纱布,孟含月给的药膏效果很好,掌心只剩一点轻微痕迹。 “从这里往前走,第二个路口有家食肆,不如你在哪里等?” “好。” 与他分开后,江望榆走向太医院,经过钦天监时,里面走出来一行人。 迎面撞见,再看清走在前边的人,她硬着头皮上前,垂眸盯着地面:“下官见过监正大人。” 吴监正略略点头,周围都是钦天监的人,便问:“近来观星台是否一切顺利?可有什么差错?” 碰到上司询问差事是最头疼的事情了。 江望榆暗自长叹一声,又往下低头,“回大人,下官值守时,并无异常。” “嗯。”吴监正摆摆手,示意其他人各自站远,稍微压低声音,“我听说你和那个叫元极的天文生一起值守,此人平日里行事如何?” 第19章 她仍低头看着地面,“不错。” 吴监正轻咳几声,抬头往四周看看,吩咐道:“日后你多留意此人。” “是。” 江望榆停在原地,目送吴监正领着几名书吏走远后,走向隔壁的太医院。 “江灵台。” 她两步上前,唤道:“张太医。” “给,里面是你需要的丹参等草药。”张太医递出三个药包,“令堂身体哪里不适?需要我去诊脉看看吗?” “不必劳烦。”她解释,“家母最近有些苦夏,请了大夫去看,正在吃药,这些草药是拿来备用的。” “苦夏也不可大意。”张太医停了一会儿,“你近来是否得空?” 江望榆听出对方话里的深意,算算日子,没有直接说是,反问:“不知您想说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打算搬进新宅子,想请人帮忙算个吉日。” 她明白了,“着急吗?” “不算很急。”张太医说,“重要的是日子好。” “我这几天有些忙,不如您先把宅子方位还有主家的属相给我,如果有空,我再陪您去看看,可好?” 张太医思索片刻,点头答应,转身进屋写了两张纸。 江望榆接住,仔细放好,提着药包,匆匆赶往约定的食肆。 辰时初已过,街上行人渐渐变多,两边食肆忙个不停,诱人的食物香气从里面飘出来。 隔着半条街,她看见坐在桌边的人。 他坐得笔直,神色平和,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江望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七八岁的孩童牵着男子的手,嘴里不停唤道:“爹,我要吃糖。” “就知道吃糖。” 男子笑骂一声,从怀里取出一排铜钱,递给货郎,又买了一个颜色鲜艳的泥人,随后抱起男孩,慢慢走远。 江望榆看了眼那对父子的身影,走上前,在方形木桌边落座,看向空荡荡的桌面。 “不知道你的口味如何,暂时没有让店家煮面,也怕久了,面坨了不好吃。”贺枢解释,“你想吃什么?既是我请你帮忙,理应由我来请。” 她扫了一圈周围,点了一份最普通的鸡蛋面。 贺枢走到店家跟前,点了两份同样的鸡蛋面,付钱后,重新坐回来。 正值清晨,食肆里外都是人,店家忙得脚不沾地,一时半会儿没有那么快煮好。 江望榆微微低头,盯着木桌,脑海中萦绕吴监正的问话。 是因为他的道士身份吗?还是担心他会将钦天监的事情暗中告诉司礼监? 她想了一会儿,没有想出答案,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人。 他似乎还在看着街上,神色自若,目光平和。 江望榆不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妇人身着普通的衣裳,怀里抱着一名五六岁的女孩,站在卖首饰的摊子前,伸手拿起一朵大红色的珠花,戴在女孩的头上。 女孩咧嘴笑起来,天真可爱,伸手环住妇人的脖颈,“娘,好看!” 妇人笑笑,亲昵地摸摸女孩的脸,沿着街边一路闲逛。 江望榆收回目光,悄悄打量他两眼,见他还在看街上,忍不住跟着看了几圈。 行人来往不停,没有高官勋贵经过,仍然是最普通常见的一个清晨。 他究竟在看什么? “两位,你们点的鸡蛋面。” 木桌上出现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店家放下碗,转身继续忙着招待客人。 江望榆回神,也不问他,拿起筷子,低头吃面。 沉默无声地吃了大半碗面,她抬起头,瞧见他碗里的面剩着大半,压根没有吃几口,问:“你不喜欢吃面?” “不是。”贺枢摇头,“有些热。” 她放下筷子,说:“前面有家卖槐叶冷淘的食肆。” 贺枢点头,率先站起来,“我们走吧。” 江望榆跟着起身,离开食肆,说:“我们去时雍坊,那里有家铺子,专门做租典买宅子的生意。” “好。”贺枢放缓脚步,顺势问,“江灵台,不知贵宅在哪里?是租的还是买的?” 她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全当没有听见他的第一个问题,只说:“买的。” 贺枢也不在意,继续问:“花费多少?” “八十两银子。”她猜测他是想将此作为参考,没有隐瞒,“还没有算税金和给牙人的钱,全部算上可能要八十七两。” “宅子占地多少?” “将近两进。” 贺枢算了算,问:“江灵台,你一年的俸禄折合大约是八十四两,花八十七两买这样一间宅子,负担是否沉重?” 江望榆蓦然想起上司的问话,停下脚步:“你为什么问这个?” “好奇而已。”贺枢笑笑,“天文生每月只领食粮,预备买宅子的钱也是多年攒下来的,便想问问。” 她“哦”了一声,自家宅子是父亲在世时买的,回答:“应该还好,平日里节俭一些,可以攒下不少钱。” 说话间,两人走到一家铺子前。 江望榆看看挂在外面的幡布,确认上面写的店名,“就这里。” 两人一起走进去。 “公子。”牙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两人的衣着,面上原本就和气的笑容深了几分,“两位是来看宅子的吗?不管东城还是西城,只要您想,我们这里准能选出包您满意的宅子。” 江望榆耐心地等牙人说完,才问:“你们这里有哪些宅子?” “公子,请往这边走。”牙人引着两人走到旁边落座,亲自奉上茶点,去 cr 柜台后翻出一本册子,翻看几页,“两位是打算一起住吗?” “不是。”她指了下右边,“一个人住。” 牙人顺势看向右侧,笑问:“公子,您是打算买还是打算租?对宅子有什么要求?” “买,要求是要合乎眼缘。” 合眼缘这三个字实在笼统玄虚,牙人脸上的笑意一僵,转瞬便恢复如常,仍是一名合格的生意人。 “这里有几套准备卖的宅子,保准干净,这家很近,就在时雍坊……” 江望榆坐在旁边,认真倾听牙人所讲的各处宅子,一一记在心里。 讲了大半天,牙人脸上仍带着和气的笑容:“公子,您看中了哪处宅子?我可以带您亲自去看看。” 贺枢摇头,“暂时不急,我回去考虑考虑。” 宅子生意向来很少能一下子谈成,牙人见的多了,没有任何恼怒之色,亲自送两人到门口。 “我姓张,两位下次再来的时候,记得报我的名儿,保准介绍一处便宜漂亮的宅子。” 正巧有两三个人走进来,牙人又挂上一副和气笑容:“几位请往里面走……” 走远些后,江望榆抬头看看天空,估摸出现在大概临近巳时初,问:“元极,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家了,你呢?” “今日辛苦江灵台了。”贺枢顿了顿,“我也该回去了,下午不得空,明天或许还要麻烦你,陪我再去看看宅子。” 她答了声好,又问:“你想买什么样的?” 贺枢想了想,答道:“一个人住,不必建得特别阔绰大气,但要安全。” 江望榆记下来,与他分开后,径直回家。 推门进去,她看见董氏和孟含月从厨房里端菜出来,连忙上前帮忙。 放下最后一盘菜,她顺势坐在兄长身边,问:“哥哥,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 “最近几天治疗情况不错。”治了将近半个月,孟含月逐渐熟练,也不用她在旁边帮忙,“我打算下个月看情况调整药方。” “阿榆。”江朔华缓慢而准确地往她的碗里夹菜,“上午在忙什么?” “陪同僚去买宅子。”江望榆看向董氏,“娘,我这几天都不回来吃早饭。” “好。”董氏叮嘱道,“虽然忙,但要照顾好自己,早饭一定要按时吃。” “嗯。” “阿榆。”江朔华眉心微蹙,“你和那名叫元极的天文生很熟?” 第17章 等还完他的人情就好了 “……还好,就是普通同僚,他曾经指点我如何送寿礼。”江望榆暗中看了一眼孟含月,宽慰兄长,“哥哥,你放心,我知道分寸,不会暴露身份的。” 江朔华听出她心中有数,神色稍缓,仍提醒道:“他毕竟曾是道士。” “嗯,我明白。” 等还完他的人情就好了。 她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旋即又扬起笑容,为江朔华舀汤,舀了七八分满,放在他的面前。 用过午饭,江望榆去厨房帮董氏洗碗筷,孟含月也跟着进来,反倒让董氏出门去照看正在熬的药。 “孟大夫。”她连忙伸手阻拦,“你是客人……” “行啦。”孟含月摆手打断,卷起衣袖,拿起一个碗,“都这么熟了,讲这些客气话做什么?” 第20章 她站在原地,见孟含月态度坚决,只得作罢,加快速度收拾其他地方。 孟含月洗干净碗筷,放好,说:“阿榆,你跟我来。” 江望榆随她一起走进正屋,看着她从药箱里取出一沓纸,接住,翻看一看,上面是各色绣样。 “我打算在医馆里卖香囊。”孟含月解释,“有些人身子弱,不能天天喝药,反正医馆不缺药材,我想着做些香囊,安神清心、驱蚊避虫都可以,这些是绣坊送来的纹样,你帮我选几个,到时候我再请人来绣。” 江望榆明白了,从第一张翻到最后一张,从中选出四张,说:“我觉得这几样不错。” 孟含月接住一看,是普通的松竹兰梅,简单朴素。 “既然是拿来卖的话,我认为绣样应该普通些,这样男女老少都适合佩戴。” 孟含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递给董氏,“伯母,您也帮我看看。” 董氏自然不会拒绝,看了会儿,建议道:“如果定的价钱高,可以选一些华丽纹样。” 几人商讨一番后,孟含月最终定下七种纹样,除了江望榆最开始选的松竹兰梅,还有三种繁复贵气的纹样。 “孟大夫。”江望榆看看母亲和兄长,“我能先预定三只香囊吗?” “当然可以。”孟含月抿唇轻笑,“你是第一个主顾,我不收你的钱,不过得说是在回春堂买的,权当打开名声。” “嗯。” 江望榆琢磨着可以适当告诉一些同僚。 将近未时正,孟含月结束今日的诊治,提着药箱告辞离开。 江望榆想起自己还要找她帮忙,借口送她,跟着跨出家门。 “孟大夫,你知道哪里有空闲待卖的宅子吗?一个人住,寻常普通的就好,要安全,但不要太贵了。” “帮那个同僚问的?” “是。”在孟含月面前,她没有隐瞒,“就是之前帮忙找到石决明的同僚。” 孟含月想了想,说:“我知道两处,一处跟这里隔了两条巷子,大概在大理寺那边,距离西苑比较近,另外一处就很远了,都快到国子监那边了,具体的价钱可以跟主家再谈谈。” “好,多谢。” 时候尚早,江望榆跟着孟含月一起回到回春堂。 孟含月稍作收拾,立马赶去前堂看诊。 暂时无事,她便留在后院,帮忙将簸箕里的草药挪到阴凉处,以免被太阳直照,晒得太干,影响药效。 搬完最后一个簸箕,她坐在廊檐下乘凉。 “给,刚刚做好的。”孟含月忽然出现在旁边,递来一个香囊,“驱蚊避虫,平时值夜可以戴在身上。” 江望榆答了声谢,香囊秀气,用的寻常布料,指尖抚过上面挺直的青竹。 “不喜欢这个绣纹?还有苍松纹,要不给你换一个?” “不是,很漂亮。”她将香囊系在腰侧,“我只是在想,香囊好像常绣花草树木、云月虫鱼,很少看见会绣星星。” “就像你说的,这几个纹样比较简单,绣起来不麻烦。”孟含月说,“星图如果要绣,当然可以,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准确绣出星象,如果绣错了,反倒不美。” 说着,孟含月停顿一下,笑问:“你打算绣香囊?” “不是,我就随便说说。”江望榆挠挠脸颊,“我的女红不好,大概绣不出什么好看的星图。” 她抬头看看天空,同孟含月道别:“我该进宫了。” “好,伯母和初一的香囊,等做好了,我有空再送过去。” 江望榆点点头,离开回春堂,直奔西苑的观星台。 太阳西斜,缓缓坠入山峦,余晖将天际渲染成橘红色。 她低头在册子记录落日的时刻,听见脚步,扭头往后边看了一眼,略略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去记录月相、风象等等。 在他的协助下,忙完一圈,趁着短暂的休息空隙,江望榆转述一遍孟含月说的两个宅子情况。 “这两处可以直接和主人家谈价钱,不必给牙人辛苦费。” “你明日有空吗?”贺枢说,“不如先去大理寺那边看看?” “好。”她算了算,“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三处衙门都在那一片,平时还有兵马司巡逻,很安全。” 贺枢微微颔首,“明日卯时三刻,我在宫门外等你。” 江望榆看了他一眼,心中暗自疑惑为何不能一起出宫,没有问出来,点头应道:“好。” 贺枢跟在旁边帮忙,眼帘低垂,掠过对方身侧靛青色的香囊,随口问:“这香囊多少钱?” “七十五文。”她想着帮孟含月招揽生意,勾起香囊,放在掌心,认真介绍,“里面用的都是正经草药,绝不作假,在咸宜坊的回春堂有卖,有安神、驱虫、养气血等各种效果的香囊,都可以选。” 贺枢听完,嘴角抿出点浅笑,又看了一眼香囊,没有直接拒绝:“有空我会去看看。” 江望榆收回手,擦掉香囊表面本就不存在的灰尘,仔细贴在腰侧,继续观测。 近来天 cr 象一直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常。 今夜亦是如此。 * 翌日。 江望榆掐准时刻,在宫外的巷子口等人。 等了近一刻钟,她依旧没有等到熟悉身影。 前面走过一个行人,手里拿着两个包子,一丝香味随清晨微风飘过来。 她摸摸肚子,踮起脚尖往宫门方向看,瞧见自远处匆匆而来的玄色身影,忍不住朝他挥手,“这里!” “抱歉。”贺枢快步走近,“宫里有些事情耽搁了。” “没事。”江望榆抬头看看天空,“只是已经过了和宅子主人约好的时辰,我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还在等。” “先去看看,如果不在的话,再去找昨日见到的牙人。” 两人一起赶过去。 宅子大门紧闭,江望榆上前敲门,敲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人来开门,转身道:“应该不在。” “那我们去时雍坊。” 她应了声好,跟着他往前走,忍不住悄悄用力揉揉腹部。 “你没有吃早饭?”贺枢的视线匆匆掠过,“先去找间食肆。” “不用这么麻烦。”江望榆瞥见街边卖包子的摊子,抬手一指,“我去买两个包子。” 着实饿得紧了,她环顾四周,找了个巷子,站在阴凉处,捧着包子,一口咬了大半。 贺枢站在旁边,扫视一圈街边,走向对面的食肆,再走回来时,手里端着碗,里面装着浓白色的豆浆。 “给。” “谢谢。”她接住,喝了小半碗后,拿帕子擦嘴,盯着剩下的豆浆。 “这就吃饱了?”贺枢不由打量面前的人,身形纤细高挑,疑问道,“你的食量一向如此小吗?” 江望榆猛地捏紧碗,一鼓作气地喝完碗里的豆浆,将碗还给摊主,率先走向时雍坊。 “两位公子,请往这边走。”昨天那名姓张的牙人两步迎上来,“今天太阳没有那么晒,公子如果得空,我带二位去实地看看宅子?” “好。”贺枢点头,“还请带路。” 江望榆落后几步,瞧见他们跨出门槛,不动声色地揉揉有些撑的肚子。 正揉着,她听见去而复返的脚步声,连忙松开手,抬头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岔开话题:“走吧。” 贺枢看了几眼,没有追问。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由牙人带路,走过三四条巷子,停在街角的宅子。 牙人从一长串的钥匙里取下一枚,解开院门的大锁,推开,“两位,请进。” 宅子有段时日没有人来,地面落了层薄薄的灰尘。 贺枢粗略扫视几眼,耐心地跟着牙人走了一圈,直接了当地问:“多少钱?” “买的话二十五两,租的是每月一吊钱。”牙人笑眯眯回答,“不过,您也看见了,这地段有些偏,如果真的要住进来,大概还要请人重新洒扫。” 贺枢又问了几句,最后问:“依你来看,大部分都是什么人会买这样的宅子?” “像公子您这般俊雅的人,肯定买得起。”牙人恭维两句,“大多是些教书先生,攒个三年两载的,总能买下来。” 贺枢略微算了算,点头道:“去别处看看。” 一连看了两三处的宅子,价钱在二十两到六十两之间。 江望榆帮忙查看,又一次听见他问什么人能买得起。 送走牙人后,她想了想,问:“元极,你很在意哪些人能买得起什么样的宅子?” 第18章 士农工商 “好奇而已。”贺枢早有准备,瞧见对面的人额头冒出细汗,看看街上,“我们先去茶楼坐坐。” 临近午间,天气越发的热。 江望榆跟着他走进茶楼,看着他递给小二一把碎银,在大堂里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她坐在桌边,端起小二刚刚送上来的茶水,轻抿一口,觉得不烫后,又喝了大半杯,缓解喉咙的干渴。 第21章 茶是茶楼里最寻常可见的茶水,味道偏浓,舌尖舔过上颚,尝到残留的一点涩意。 她盯着杯子里茶叶,沉沉浮浮,悄悄抬眸去看坐在右手边的人。 他单手撑在桌面,手指微微曲起,支着下颌,目光悠悠地落在门口。 江望榆顺势看去。 茶楼的客人进进出出,有的人一身短褐,满头大汗,进来买了两大碗茶,当场喝完便大步离开。 有人一身华贵,在小二的指引下,走上二楼,大概是去雅间点一壶名茶,靠坐在窗边,俯视街边,悠闲地度过午间时光。 “两位公子。”一名穿着蓝色交领长袍的年轻男子走过来,一身浓浓的书卷气,神情有几分羞涩,“倘若不介意,能否让我也坐在这里?” 江望榆环顾大堂,茶楼虽忙,别的地方还有空桌,这人为何一定要坐在这里? 贺枢打量对方几眼的装扮,略一点头。 那人坐下,等小二送上一壶茶后,从随身的布包取出一本书,翻开来看。 她悄悄觑了一眼,并不说话,继续盯着面前的茶杯。 “阁下在看什么书?”贺枢问,“为何选择在这里看?” “啊?”年轻男子反应过来,举起手里的书,“是《中庸》。” 说着,他顿住,似乎意识到自己在茶楼看书的行为是有些奇怪,解释道:“我和同窗约好去向先生指点文章,出门的太早了,就想着先来这里坐坐。” 贺枢扫了一眼书,再看看他身上的打扮,“阁下是在准备科举吗?” “是,在下不才,还算有个秀才身份。”年轻男子长长叹息,“只是功课不精,去年的乡试落榜了。” “阁下还年轻,不急。” 年轻学子来了几分精神,“阁下也是准备科举的士子吗?” “有这样的打算。”贺枢神色自若,同对方闲聊几句,继续问,“下一次的乡试要等到两年后,阁下如今是住在京城何处?除了官衙发的廪粮,以何事谋生?” 闻言,年轻学子面色微红,“在宜北坊,和几名同窗一起租了间宅子,平日里去私塾教书,勉强兼顾。” “每月的廪粮可有按时足量发放?” 年轻学子犹豫片刻,许是见他神色温和,亦能看出几分书卷气,答道:“大部分时候都是准的,只是年末衙门忙碌,可能会迟些,倒是还没有遇到缺斤少两的情况。” 贺枢颔首,瞧见对方布包里露出书册的一角,看上去并非四书五经,顺口问:“这是什么书?” 年轻学子顺势一看,脸色顿时涨红,手忙脚乱地将书塞回布包里。 “没……没什么!” 贺枢默了默,温声开口:“我们该走了。” 一直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当木头人的江望榆应道:“好。” 离开茶楼,贺枢抬头看看天色,说:“快午时了,江灵台,我请你去用午膳。” “不用,你一个月的食粮不多,又还要买宅子。”她拒绝,“我回家吃午饭。” 贺枢微微一愣,说:“那未时正,我们在时雍坊见面,好吗?” 今天休沐,不用去观星台当值。 江望榆答了声好,与他道别后,回家,陪母亲兄长吃了午饭,稍作休息,准备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孟含月敲门进来。 “阿榆,给你。”孟含月递来一只香囊,“清心解暑。” 她没有接,“我昨天已经收了香囊。” “拿着吧。”孟含月直接塞到她的手里,解释来江家的原因,“我来这边看诊,恰巧香囊做好了,顺便送过来给伯母和令兄。” 说着,孟含月从随身药箱里取出五六个香囊。 “孟大夫费心了。”董氏从厨房抱出一个陶罐,“我做了些酱菜,等会儿拿回去吃。” “好呀,伯母做的酱菜特别好吃。”孟含月一口答应,伸手轻拍身边的药箱,“不过我还要去看诊,迟点再来拿。” “给我吧。”江望榆接上话头,“我要出门去时雍坊,可以顺路送去回春堂。” 她从董氏手里接过陶罐,和孟含月在路口分开后,去了回春堂,将陶罐交给伙计。 绕了一段路,不免耽搁了点时间,赶到约好的地方时,与约定的未时初迟了半刻钟。 “对不住。”江望榆气息微喘,“我迟到了。” “没事,不用着急。”贺枢耐心等到面前的人气息稳定后,方才说,“我们先去看看大理寺那边的宅子。” “可是宅子的主人不一定在。” “不碍事。”贺枢抬脚往前走,“不在的话,就去看看周围 的环境如何。” 江望榆想想觉得也有道理,况且是他买宅子,应该以他的意愿为主。 两人到的时候,看见宅子院门外没有落锁。 正巧一个中年男子从院子走出来,穿着普通的葛布长袍,瞧见两人,愣了下,随即笑问:“你们是孟大夫的朋友吗?来看宅子的?” “是。”江望榆回道,“您现在有空吗?能否带我们逛逛?” “有是有,不过两刻钟后,我还约了人。” “无妨。”贺枢说,“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我姓张,年纪比二位大了很多,若是两位不介意,我托大,唤我一声张伯。” 江望榆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张伯,跟着对方走进宅子,问:“我听孟大夫说,您是打算回老家,才决定把宅子卖掉?” “是啊。”张伯叹了口气,“我是做瓷器生意的,最近行情不好,想着回老家,打算把京城两处宅子和铺子都卖了,好歹收回点现银。” “行情不好?”贺枢落后两步,“纵使是普通百姓,家里日常也需要用瓷器,生意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话不能这么说,别人也做这门生意,把价钱压得很低,我又不如别人有门路,一件瓷器就能卖到上千两银子。” 张伯推开正屋门,往前一抬手。 “正屋的桌椅还有厢房的床榻都齐全,我也不打算带走了,您要是想买,全当送给您了。” 贺枢扫视一圈,大体都是寻常可见的家具,用的木料称不上名贵,但也不至于很差。 “我再带你们去看看厢房。”张伯先走出去,指着穿堂,“从这里穿过去,有个小园子,里面种了两三株梅树。” 逛了一圈下来,张伯搓搓手,“公子,你看的怎么样?满不满意?看在你们是孟大夫朋友的份上,我可以算得便宜一点,六十二两白银。” “不急,我再想想。”贺枢从院子里收回视线,“倒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公子请说。” “你手里都有哪些瓷器?价钱多少?” 张伯没想到他问的居然不是关于宅子的事情,愣了下:“公子还想买瓷器?可是,我铺子里的瓷器大多已经出手了,剩下的是些品相不好的,说句实话,可能送给别人都还不想要。” “想买两个花瓶,正巧后园有梅花,冬天可以折几枝花,放在屋里。”贺枢说得煞有其事,“你一般都是在哪些瓷窑拿货?” “都是些普通的小瓷窑,像官窑烧制出来的瓷器,咱也没机会见着。”张伯笑道,“公子如果真的打算买花瓶,我再帮您问问有没有好点的花瓶,不贵,至多一两银子。” 贺枢略略点头,继续问:“按你这个说法,那些卖一千多两的瓷器应该都是从官窑出来的?哪些人舍得花这么多钱?” 张伯神色微变,看了他几眼,含糊其辞:“京城贵人多,总会有人愿意花钱。” 江望榆瞅瞅两人,再看看天色,说:“张伯,您不是还约了人见面吗?” “对。”张伯松了口气,往外走,再锁上院门,“公子,我月底离开京城,你要是看中了这处宅子,就早点定下来,不然到时候挂上牌子让牙人来卖,你我都还得多掏一笔钱给牙人。” “好。” 待张伯离开后,贺枢沿着院墙走了一段距离,看见从前边宅子走出来的老妇人,上前,温声问:“老人家,您是住在这里的吗?” 老人看上去年纪很大了,头发花白,拄着拐杖,伸手搭在耳边:“什么?” 贺枢放缓讲话的速度,又提高声量,重复问了两遍。 “哦哦,是在这里住。”老妇人用拐杖敲敲地面,“快二十年啦!” “这么久。”贺枢顿了顿,“那些士兵会不会按时巡逻?有没有向你们要钱?” “要钱?”老妇人摆摆手,拄着拐杖往前走,“我没有钱!” 贺枢立在原地,目送老妇人慢慢走远,一转身,对上一双疑惑的目光,问:“为何这么看着我?” 江望榆越过他的肩头,看见老妇人佝偻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又收回目光,看向站在对面的人,仔细回想他的言行。 除了刚才问的人,还有在街边摆摊的小贩、挑担进城卖菜的农人、做手工活的工匠等等。 第22章 士农工商。 “元极。”她抬头,直视他的双眼,“你是真心想买宅子吗?” 第19章 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我 “自然是真的。”贺枢轻轻把问题抛回去,“你为何突然这般问?” 江望榆忍不住打量他几眼,“买宅子需要问主家生意做得怎么样?” 仅以好奇作为理由不够充分,贺枢想了想,谨慎地补充:“圣上听说我打算在宫外买宅子,随口问了一句我在外面的见识,总得多问问,如果到时候答不出来,可就不妙了。” 她咽了口唾沫,“圣上……还关心这些?” “是啊。”贺枢轻笑,“他深居宫中,对市井民间的了解大多来源于臣子的奏章,焉知他们有没有为了自己的官帽而说谎……” 他的语气飘渺轻淡,仿佛随口感慨几句,又似乎暗含别的深长意味。 江望榆认真琢磨片刻,实在辨认不出来,偷瞄几眼他平静的神情,想起另一件紧要的事情,连忙小声问:“你经常在圣上跟前露面?” “……不算经常,偶尔圣上会传召。” 她“哦”了一声,挠挠脸颊,想到将要出口的话,总得自己会不会太自作多情了,可不问的话又不安心。 纠结一会儿,她继续压低声音:“那你有没有……在圣上面前提起我?” “上个月刚去观星台的时候,提过一次。” 还真提过啊,为什么要在那个人面前提到她。 江望榆一路从眉心皱到嘴角,转瞬安慰自己,天子日理万机,肯定记不住她这个小小的从七品。 不过稳妥起见,她以商量的口吻说:“元极,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以后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我,好吗?” “为何?”贺枢不动声色地反问,“其他官员都巴不得在圣上跟前露脸,求得圣恩,加官进爵。” “那不是我所求。”她不想细讲,“总之,就当我求你帮忙,如果不是圣上主动提及,你千万别说。” 贺枢深深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轻轻颔首:“好。” 江望榆浑身一松,又问:“接下来去看哪里的宅子?” “今天已经看了不少宅子,暂时不去了,我想在城里逛逛。” 本来就是陪他来看宅子,既然他不准备去了,她自然不会说还要去看,说:“好,那我先回去了。” “回家?” “不是。”她转身往前走,眼角余光瞥见旁边跟上来的身影,止步,“你要去哪?” “随便走走。”贺枢笑笑,“你打算去哪里?” “书坊。” “是之前遇到你的那家?”见旁边的人点头,贺枢询问,“介意我随行一起去吗?” 当然介意。 可自己欠的人情尚未还完,脚长在他的身上,他又不是不能找到去书坊的路。 “自便。”江望榆轻叹,“不过,如果圣上问起,你不要讲我也在。” 贺枢点头答应了,“我出宫买宅子和逛市井的事情,同样请江灵台不要声张。” “好。” 沉默地走出巷子,绕过几条街,她一边想如何找条近道,一边走出巷口,忽然发现一直跟在身边的脚步声渐渐听得不大清楚,不由停下脚步,扭头往后看。 他站在宽阔的大街中间,午后的太阳逐渐西斜,阳光自他的身后照落,在地面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端丽雅致的面容半陷于阴影之中。 她心头一跳,两步跨回他的跟前,轻声问:“元极?” 贺枢收回目光,微微笑道:“怎么了?” 他的笑容看上去与往常一样的温和,江望榆却莫名感觉到一丝凉意,顺着他先前的视线,抬头眺望前方。 高堂广厦,美轮美奂,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威风凛凛,从里面走出来的仆从,都穿着华丽的锦袍。 她收回目光,发现他似乎又看了几眼前方的大宅,咬了咬唇,轻声问:“你在看韦阁 cr 老的府邸?” “嗯。” 贺枢转身往前走。 江望榆连忙跟上去,又回头看了眼越来越远的韦府,再看看身边的人,心里不免生出一些疑惑,半垂眼帘,盯着地面。 “你想问什么?” “啊?” 她忍不住揉揉脸颊,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吗?万一以后在其他人面前也流露出来,暴露身份就糟了。 “我没有想问的。”她绷紧脸,“你看错了。” 贺枢嘴角抿出点浅笑,难得解释:“那可是首辅的宅邸,富丽堂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我们看了这么多宅子,没有哪里比得上,自然想多看几眼。” 江望榆没搭话,努力让自己做到面无表情,闷头超前走。 看见书坊门口的幡帘,她仰头看看天色,刚过申时正。 书坊还没有关门,两名学子打扮的年轻人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一两本书。 江望榆跨进门槛。 书坊掌柜正在给人结账,听见声响,笑着招呼:“公子来买书?我这儿正忙着,您请自便。” 她点点头,走进架子后,拿起一本书,翻开。 贺枢跟着走进来,随手翻开本书,是寻常的诗集,看了几眼,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找书声音,不由朝身边的人投去目光。 视线一瞬间交汇,江望榆僵在原地,抽出压在最底下的一本书,小声道:“抱歉,我吵到你了。” 贺枢摇头。 江望榆捧住书,捏住书页一角,轻轻翻开,仔细看完第一页,缓缓翻开第二页,力图不发出丝毫声响。 接连看了五六页,没有看到想找的内容,她又合上书,小心放回原处,巡视一圈架子上的书,思索该拿哪一本。 “你想找什么书?”贺枢压低几分声音。 江望榆只摇摇头,在心里估算了下时辰,比了一个借过的手势,同时说:“我要回家了。” 贺枢没有追问,转身朝外走。 她跟在后面,视野被他的背影遮挡,耳边传来一道惊讶的声音:“你们也在这里?” 贺枢往旁边一迈。 江望榆借此看清来人,竟是之前在茶楼遇到的那个年轻学子。 “你们是来买书?”年轻学子忽然把手背到身后,别开视线,“不知道看中什么书?” 她看了一眼对方先前站的地方,摆放几本话本,隐约猜到对方手里拿着什么。 再看看年轻学子神情躲闪,她只当不知,但想起家里的母亲和兄长,原本要往外走的脚步停了下来,顺手拿起一本话本。 她翻了两页,居然还是之前看过的那个失意书生偶得天子赠送白银,后来金榜题名、加官进爵的故事。 “足下也喜欢看话本?”年轻学子目露几分好奇,挠挠头,“我还以为别人都嫌弃看话本是不务正业……” “看看而已。”江望榆放下话本,“借过。” 年轻学子连忙让开,手里抓着话本,低声感慨:“要是我也能像话本里写的那样,遇到圣上就好了……” 贺枢脚步微顿,旋即追上前方的身影,问:“你觉得刚才那个话本的故事怎么样?” 江望榆偏首看向他:“嗯?” “你觉得好看吗?虽说是虚构的故事,但第一次看的话,还挺有趣。” 她往街边看看,行人不多,仍压低声音:“你觉得随随便便就能在大街上遇到圣上吗?” “……或许要看缘分。”贺枢不动声色地回答,“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江望榆想起天子出行礼仪,繁琐冗长,声势浩大,轻轻摇头:“可能吧。” 她不欲再谈及这个话题,问:“明天还要去看宅子吗?” 贺枢点头,想了想,说:“未时正,在时雍坊碰面。” 她答了声好,“我先回去了。” 拐过街角,江望榆驻足回望,隐约看见他朝西苑的方向走,步伐略显匆忙,不由盯着他离开的路线,记在心里。 直至再看不见他的身影,她才转身回家,陪母亲和兄长吃了晚饭。 白日暑气还未消散,空气里残留几分闷热。 江望榆搬来三张藤椅,放在院里的枣树下,手持一把大蒲扇,给董氏扇风,劝道:“娘,天都黑了,您白天绣,这样对眼睛不好。” “就剩两针。” 董氏拿着一件靛青色斗篷,绣花针从容地在布料间穿梭,朵朵祥云纹浮现在斗篷边缘,随后递到她的眼前。 “喜欢这个绣样吗?” “喜欢。”她一口答应,披上斗篷,在董氏面前转了两圈,仔细折叠放好,“娘,现在才夏天,您不用着急,白天慢慢绣。” 江朔华端起边上石桌的茶碗,缓缓递过去,“娘,喝水。” 董氏接住,喝了半杯,笑道:“左右现在不忙,有空绣几针,不碍事。” 江望榆收拾小竹筐,瞧见里面的绣绷,拿起来放在手里打量。 第23章 “怎么了?”董氏问,“想学女红?” 她先摇头,再点头,最后摇头,说:“我只是在想星图好不好绣。” “有纹样图自然好绣。”董氏掩嘴打了个哈欠,“你想要星图纹样?” “不是,我就随便问问。” 江朔华听见轻微声响,连忙说:“阿娘,您先去沐浴,早点休息。” “哥哥说的对。”江望榆也劝道,“今晚我来帮哥哥敷眼睛的药。” 被一双儿女同时劝说,董氏抵不过,点头应了声好。 目送母亲走进耳房,她转回身,“哥哥,距离敷药还有半个时辰又一刻钟,我念书给你听,好不好?” “夜里光线昏暗,看书伤眼睛。” “没事,我都记在心里了。”江望榆清清嗓子,缓缓开口,“太素之前,幽清玄静,寂漠冥默,不可为象……” 第20章 夜长梦多 万寿宫。 夜深寂静,殿内只留曹平一人伺候,更显静谧。 贺枢批完最后一份奏章,抬手捏捏肩膀,眼角余光瞥见御案上的汝窑瓷杯,一抹天青色,犹如远在天边清雅烟云。 曹平候在旁边,悄悄抬眸觑了一眼天子的神情,顺势看向案上的茶杯,小步上前,躬身询问:“陛下,奴给您换茶。” “不用。”贺枢端起茶盏,轻抿几口,“朕记得,宅邸买卖需要去衙门登记。” “是,双方需要去京兆府的官署登记房契。” 贺枢略一思索,吩咐道:“过两日,朕要在宫外买一处宅子,具体位置之后告诉你,你安排一下,不能元极用这个身份去京兆府登记。” 曹平连忙应是,自然不会问天子为何要在宫外买宅子,只问:“陛下,是否需要再添置些物件?” “不急。”贺枢捏捏眉心,“还有两件事,一是去太医院找两支野山参,二是去文渊阁找几本天文书,没有存在钦天监里的。” “是。”曹平顿了顿,“陛下,奴斗胆问一句,具体该找什么书?” 贺枢想起白天在书坊找书的情景,说:“你先去找郭太史、苏子容等人所著,拿到这里。” “是。”曹平看看殿内的刻漏,“陛下,已经亥时三刻了,不如先去休息?” “不急。”贺枢随手翻开一本话本,看了几页,忽然出声,“曹平,你看过话本吗?” “闲暇时分看过几本,有些故事写得还算有趣。” 贺枢翻到下一页,算是看完了,合上书,“你讲几个觉得好看的故事。” 曹平迅速在脑海里过了几圈,总算旬出一个不出错的故事,清清嗓子,缓声开口:“陛下,奴献丑了……富贵还将智力求,仲尼年少合封侯1……” * 一连陪着看了两三天的宅子,江望榆站在旁边,看着他最终选择了大理寺附近的宅子。 收了银子,张伯笑得见牙不见眼,“公子,您现在有空吗?不如我们现在去京兆府过了房契?” 贺枢顺势伸手进衣袖,作势摸了两回,随即道歉:“我好像忘记带户籍册了,不如明天辰时正再去?” “当然可以。”张伯丝毫不在意,“只是五天后,我就要离开京城,劳烦公子务必记得。” “好。” “另外,我送几个花瓶给公子,还有一套碗勺盘碟,都是没有用过的,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哪里。” 花瓶就放在旁边,一个纯白长颈细口,一个绯色矮口圆肚, 适合拿来插花。 送走张伯,江望榆环顾四周,说:“元极,这里可能还需要打扫干净,才能住人。” “确实。”贺枢看看周围,“我去叫人……” “来打扫”三个字尚未出口,他看见站在对面的人卷紧衣袖,拿起搭在墙边的扫把,挥舞几下,扫干净地面浮积的灰尘。 “叫人做什么?”江望榆握住扫把,打量他几眼,看上去不像是会干活的样子,“距离进宫还有半个时辰,来得及打扫。” 贺枢犹豫一瞬,随即稍一用力,按住扫把,劝道:“不用,我会请人来洒扫,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的话,太辛苦了。” 她环顾一圈院子,尚在犹豫,手里的扫把直接被他抽走。 “……你打算什么时候住进来?”她挠挠手心,“我可以帮你卜算一个乔迁新居的吉日。” “不急,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搬进来。” “那你想好了记得告诉我。” 提到乔迁吉日,江望榆想起之前与张太医的对话,打算抽空去找对方一趟。 “这个送给你。”贺枢拿起放在旁边案几上的一个锦盒,“最近天热,辛苦你帮忙陪我四处奔波,全当是谢礼,务必收下。” 案上的两个锦盒是他今天刚带来的,一进院子,他先擦干净案几,妥善放好。 她满腹狐疑地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支山参。 山参约五寸长,参体粗壮紧实,柔韧的参须更长,被仔细拢成长条,稳妥地放在两侧。 跟孟含月相识多年,她去回春堂的次数不算少了,耳濡目染之下,大致懂得如何辨别一些药材的好坏。 比如现在锦盒里的山参,至少是二十年左右的野山参。 山参难得,更何况是野山参。 掌心的盒子瞬间变得烫手起来,江望榆压根不敢看另外一个锦盒,直接合上盖子,塞回他的怀里。 “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这是我托人在太医院拿的。”贺枢重新递回锦盒,“拿回去补补气血,疗养身体。” 她紧盯面前的锦盒,用力攥紧手,脑海里浮现母亲清瘦的脸庞以及兄长时常吃药的情景。 江望榆闭了闭眼,终于妥协,取出钱袋子,伸手递到他的眼前。 贺枢看看靛青色的钱袋子,暗暗叹息一声,拿起来。 她这才接住两个锦盒,紧紧抱在怀里,露出笑容:“多谢!” “不必。” “这里面的银子应该不大够。”江望榆看了眼钱袋,估算里面的银子,“等下个月发了俸禄,我再还你。” “不用再给钱。”贺枢无奈摇头,“太医院里有不少山参,我只是让人拿了两支而已。” 她认真听完,认真承诺:“元极,你放心,我一定帮你选一个良辰吉日。” “那我先谢谢江灵台了。”贺枢看看屋外的天色,“我还有事,夜里观星台见。” 江望榆答了声好,与他一起离开宅子,估摸一算进宫的时辰,抱住两个锦盒,直奔回春堂。 “孟大夫。” 瞧见孟含月坐在书案后,前堂的伙计也不在,她连忙放下两个锦盒,打开盒盖。 “你帮忙看看这两支山参。” 孟含月取出盒里的山参,仔细打量颜色、手感,捻断一点须末,放进嘴里尝尝,最后小心地放回去。 “品质不错,二十年左右的野山参,你从哪里得来的?” “太医院。”江望榆回答,迟疑一会儿,轻轻往前一推锦盒,“孟大夫,麻烦你用这两支山参,帮忙给阿娘……和‘妹妹’补补身体。” 毕竟是前堂,难保没有人会突然进来。 她特意停顿一下,又在“妹妹”二字放轻声音。 孟含月了然地点头,收好两个锦盒。 “孟大夫。”江望榆问,“依你估算,这两支野山参大概值多少钱?” “如果是从药商那里进货,至少要……”孟含月举起两根手指,“一百两,一支。” “一百两?!” 她一年的俸禄折合下来都不够一百两,这两支野山参足足抵了她两年的俸禄。 “都说了是从药商那里拿货才要这么贵。”孟含月抬手往下压,示意她坐回去,“从太医院里拿,应该不用这么多钱。” 江望榆靠坐在椅子里,接住孟含月递来的茶碗,连喝大半杯压惊。 “宅子的事情忙完了?” “嗯,张伯看在你的面子上,便宜了三两银子。” “我的面子哪有这么大。”孟含月浅笑,“因为他着急离开京城,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买家,再不赶紧卖出去,那宅子就要亏在手里了。” “不管如何,还是要道声谢。”江望榆往医馆门口的方向看了几眼,压低声音,“孟大夫,最近诊治情况怎么样?” 孟含月跟着看向门口,干脆站起来,“跟我去后院。” 穿过穿堂,医馆的伙计正忙着晒草药。 “你先回前堂守着。”孟含月吩咐道,“有人来看诊的话,拉一下这个铃铛就好。” “是。” 孟含月推开屋门,回答她先前的问题:“放心,一切顺利,暂时没有出现问题。” 江望榆霎时长舒一口气。 “今天早上刚收到阿爹的来信。”孟含月从书案拿起一封信,“阿爹也说目前的诊治方案可行。” “孟大夫还在江南?” 第24章 “月初的时候在扬州,现在可能去岭南了。”孟含月说,“对了,今天是十七,从下个月开始,要调整一下药方,这是需要用到的药材。” 江望榆连忙接住她递来的药方,从头到尾仔细扫看两遍,将需要用到的药材全部记在心里。 “这次我提前准备好了,不会出现之前缺药的情况。”孟含月顿了顿,“只是,我建议还是和太医院里的那位张太医稍微打好关系,不用太亲近。” “嗯,我明白。”她点头,顺势回答,“刚好,之前张太医托我帮忙,正好今天得空,孟大夫,我先去趟太医院。” 孟含月答了声好,送她从后院离开。 到了太医院,江望榆站在门口,扫了眼屋里忙碌的情景,连忙叫住一名药童,托对方进去叫张太医出来。 “贤侄。” 她自然地应声,跟着张太医走到角落里,直接说:“我看过您给的宅院方位图,抽空去附近走了几圈,这是我选出来的三个吉日良辰。” 她从衣袖里取出一个信封,郑重地交给对方。 张太医摸摸信封,隐约摸出折在里面的纸张,捻捻胡须,“麻烦贤侄了。” 江望榆摇头,斟酌片刻词句,问:“如果我想在太医院拿两支山参,需要怎么做?” “你不舒服?”张太医打量几眼。 “没有。”她不敢让张太医诊脉,低头避开对方的目光,“我只是好奇,以后可能用得上。” “药库常年存放一批山参,会根据看诊情况,适时开药方抓药。”张太医看看四周,压低几分声音,“但不用看诊,有人门路广的话,可以直接从药库取药。” 江望榆不再多问,同张太医道别后,前往西苑。 去观星台的路上,她认真估算俸禄,预留出给孟含月的诊金及家里的日常开支,再算算自己存的银子,应该够用。 夜长梦多,她又估算两遍,终于下定决心。 第21章 初见时的客套疏远 “给你。” 贺枢扫了一眼面前的靛青色荷包,看向站在对面的人,固执地伸直右手,低头盯着地面,完全不与他对视。 “这是什么?” 江望榆咬住下唇,没有说话,保持原本的动作不动。 无声僵持片刻,贺枢终于拿起荷包,解开系绳,借着朦胧月光,看清里面白花花的银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他愿意拿起荷包,江望榆霎时长松了口气,抬头见他眉心微蹙,犹豫着解释:“是谢礼,你帮忙从太医院里拿了那么好的野山参,还帮了我不少忙,况且你现在又买了宅子,我理应报答。” 昨天做出了决定,今天上午在家里的时候,她仔细算了两遍,往荷包里装了整整二十两白银。 “我说了山参是在太医院拿的,你身为朝廷命官,从太医院拿药无需额外付钱。” 江望榆悄悄觑了眼他异常平静的神色,抱紧怀里的册子,往后 倒退两步,“我先去观察天象!” 贺枢立在原地,合拢手指,掌心碰到微微凸起的银子边缘,目光直落在穿梭在仪器之间的纤细身影,脚步轻快自在,仿佛终于卸下了重担。 他闭了闭眼,将荷包塞进袖子里,缓步上前道:“我来帮忙。” 江望榆一顿,仰头看夜空,澄净无云,银月凸起。 现在勉强还清了他的人情,她应该和他保持距离,往旁边挪开两步,语气恢复初见时的客套疏远:“劳烦你去观察测雨器。” 贺枢沉默一瞬,答了声好,走过去,瞥了眼空荡荡的测雨器,站在旁边,不由再次看向那道忙碌的身影。 看了半晌,他转身,将要踩在向下的台阶时,忽然顿住,转头回看。 对方还在忙着观测天象,完全没有发现他的离开。 贺枢收回视线,径直返回万寿宫的寝殿。 “陛下。”曹平迎上来,手里捧着几本书,“奴从文渊阁找了四本天文书。” 贺枢瞥了一眼,“找个地方放着吧。” 曹平脸上笑意一顿,瞧见天子过分平静的神色,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走到博物架前,将四本书塞到最底下,转身又从旁边的御案上拿起两份奏章。 “陛下。”他快步走近,躬起身子,“这是冯指挥使今天傍晚时分送进来的奏章。” 贺枢翻开,看清上面的内容,轻轻一笑:“十万两白银,韦谦彦好大的胃口,难为他费尽心思,把大儿子送进工部当侍郎,二儿子送去扬州当知府。” 曹平一听天子声音里的笑意,顿时头皮发麻,深深埋头。 贺枢随手丢开奏章,“他们贪了那么多钱,河道堤坝修缮得如何?” 曹平连忙回话:“还请陛下放心,冯指挥使和奴都派人盯着,他们不敢太嚣张,修缮的河道很稳固。” “叫冯斌保护好人证和物证,不得叫韦谦彦察觉。” “是。” 贺枢拿起剩下一份奏章看了一遍,思索片刻,信手拿起曹平刚端来的毛笔,划掉两三个姓名,转手又将奏章递给曹平。 “还是按以前的法子办。” “是。” 曹平连忙接住奏章,翻开细看。 家境穷困的赠送金银,嗜好学问的送些大家名作,骁勇善战的赠以名家兵法,若是都不缺,则酌情赏赐一些笔墨纸砚。 每看一个姓名,曹平便记住要赠送何物,末了,他收好奏章,肃手站在旁边。 贺枢坐在榻上,伸手从靛青色的荷包里取出一枚碎银,捏在指尖,缓缓捻动。 他垂下眼帘,收拢手指,碎银顺势落进掌心。 “放好。”贺枢将荷包递给曹平,“明日朕要去乾清宫。” 曹平小心捧着荷包,感受到里面沉沉的银子,也不敢问,又听到天子的吩咐,连忙应是。 * 在乾清宫待了五天后,天子终于返回西苑的万寿宫。 年轻内侍端着托盘,上边整齐摆放一件暗绿色的官袍,脸上漾开讨好的笑容,唤道:“干爹……” 曹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厉声呵斥:“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规矩都学到狗肚子去了吗?!” “奴知错!奴知错!请掌印责罚!” 手里捧着托盘,年轻内侍没法掌自己的嘴,只能连连弯腰低头。 “行啦。”曹平出声阻止,“衣裳洗好了?” “回掌印,是。”年轻内侍仍弯着腰,往上举起托盘,“奴亲自洗的,保准干净如新。” 曹平接过托盘,微扬起下巴,“下去吧。” “是。” 端着托盘走进殿内,曹平看看正坐在御案后的天子,轻手轻脚地将托盘放在边上,再看看屋里的更漏,小声提醒:“陛下,已经酉时正了。” 贺枢的目光直落在奏章,墨字一列列地映入眼帘,脑海中同时浮现对应的解决办法。 曹平小心觑了眼,不敢再说话。 外边的天色越来越黑,殿内依次点起宫灯。 眼瞅着天子终于放下狼毫,曹平立即端起一杯温凉的茶水,放在案上,转头看向更漏,自以为贴心地说:“陛下,现在是戌时末,奴已经让禁军守在观星台附近,不会有人撞见您。” “你今天的话有点多。”贺枢瞥见旁边的暗绿色官袍,“谁叫你把那衣服拿进来的?” 曹平一怔,立刻认错:“老奴知罪!” 说完,他匆忙端起托盘,几步走到殿外,压低声音,叫来候在外面的内侍。 “把这衣服藏好!” 盯着内侍走远后,曹平呼出一口气,调整神情,快步走回殿内,站在御案旁,沉默片刻。 “……陛下。”他观察天子神色,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硬着头皮开口,“明日内阁诸位大臣要进宫议事,不知该传召他们去何处?” “听说郑仁远似乎中暑了。”贺枢翻过一页书,“是之前在乾清宫热着了?” “是中暑了,孙院使今天早上去给郑阁老看诊,奴去问过了,郑阁老有些头晕恶心,并无大碍,孙院使开了药,休息两天便会无恙。” “你派人去送些药材去郑家,准许他告假两天,在家养病。”贺枢捏捏眉心,合上书,“明天叫内阁其他人来西苑议事。” “是。” 翌日。 曹平站在万寿宫的正殿外,看见自远处走来的三个人,都是一身绯色官袍,上前两步,“老奴见过诸位大人。” “曹公公。”韦谦彦走在最前方,虚扶了一把,笑道,“请。” “阁老先请。” 曹平没有托大,落后韦谦彦半步,后面跟着内阁的另外两名阁臣。 走进殿内,正中间的龙椅还空着,四人依旧恭敬地行礼。 “阁老请坐。”曹平搬来一张锦凳,放在韦谦彦的身后。 韦谦彦微微颔首,径直坐下,剩下两名阁臣站在后边。 第25章 曹平向几人略一欠身,转到殿后的里间,恭声禀道:“陛下,内阁的三位大人到了,各部的堂官则在殿外的值房等候。” 贺枢缓缓睁开眼睛,起身往外走。 “臣恭请陛下圣安。” “免礼。”贺枢坐在御案后的龙椅,视线扫过底下的三名臣子,最后停在最前方的韦谦彦身上,微微一笑,“开始吧。” 各部衙门、各地州府等交上来的奏本经由通政使司整理,呈交给天子过目,再转给内阁草拟意见,司礼监审议无误后,发给六科等衙门执行。 需要像今天这样当着天子的面议事,通常都是商议一些重要政事。 从一开始的各处边疆战事,到各地州府的税收,最后到各部衙门人员调动等等。 “新任的通政使……”贺枢扫了一眼奏本上的姓名,“阁老举荐陈章?” “回陛下。”韦谦彦站在最前方,微微弯腰低头,看上去异常恭敬,“陈章任知府已有五年,为人严谨正直,处事不惊,臣保举他出任通政使,必能恪尽职守,忠心不二,为陛下排忧解难。” 忠心不二? 贺枢捏紧奏章,素白的纸上浮现深深的指印,他看着底下的老人,又扫了眼后边的两名臣子,“这是内阁的意思?” 两名阁臣彼此对视一眼,恭声答道:“回陛下,是。” “既然如此……”他看向韦谦彦,缓缓笑道,“便依阁老所言。” 商议完官员调动,贺枢看看奏章,问:“城东新观星台修建情况如何?所需的简仪、浑仪、日晷等铸造进展到哪一步了?” “回陛下。”吴监正刚刚被传召进殿,站在最末端,提高声量回答,“臣每日都去东城,新观星台修建进展有序,预计可以如期完工,臣亦安排监副监督各项仪器铸造,万望陛下安心。” 贺枢扫了一眼站在底下的臣子,视线落在穿着正三品官袍的中年男子身上,“韦侍郎,你们工部要好好配合礼部和钦天监。” 韦侍郎往前一迈,悄悄看了一眼站在最前方的父亲,恭声回答:“臣遵旨。” 议事完毕,众臣依次告退。 贺枢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殿外。 韦谦彦走在最前方,被几名臣子簇拥在中间,逐渐走远,再也看不见。 “曹平。”他淡淡一哂,“你和冯斌两个人,各自管好司礼监和锦衣卫,将那些转投到韦谦彦的人记下来。” “是。” “还有,让冯斌盯紧那个陈章,往后各部各地的奏章,尽量少经过通政使司的手,直接呈上来。” 曹平深深低头:“是。” 贺枢揉 揉发疼的太阳穴,拿起案上的奏章,一本本地细看。 一直看到最后一本,外边风声呼啸而过,吹得窗棂砰砰作响,连殿内烛光被漏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 贺枢捏捏眉心,问:“什么时辰了?” “陛下,快酉时末了。”曹平奉上温茶,“是否传膳?” 贺枢没有回答,默默坐了会儿,忽然起身,朝殿门口走去。 守在门边的两个内侍连忙打开殿门。 外边的狂风猛灌进来,吹得宽大的天子衣袍猎猎作响。 天色几近全黑,天际山峦融为一体,乌云翻滚,一道蜿蜒银蛇劈开阴云,短暂地照亮四方,下一瞬,轰隆隆的雷鸣声自远处传来。 响了将近一刻钟,细细的雨丝飘落,转瞬变大,豆大的雨珠砸在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打破四周静谧。 狂风不停,裹着雨丝,刮进殿内。 曹平悄悄觑了眼一动不动的天子,连忙暗中打了手势,示意其他人去前边挡雨。 “去拿衣服。” 衣服?什么衣服? 曹平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又听到天子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 “另外准备雨具,朕要去观星台。” 第22章 大雨淋湿了衣服 一阵大风刮过,院子里的枣树哗哗作响,绿色枝叶翻滚,江望榆仔细辨认树叶方向,又转到后边菜园,看见几只围绕菜叶低飞的蜻蜓。 她立即回屋,收拾一套干净官袍。 “娘,今天夜里估计会下大雨,您一定要关紧门窗。” “不用担心我跟华儿,反倒是你,夜里当值注意安全。”董氏替她拉紧衣领,塞了一个荷包给她,“里面装了红糖,当值结束后,拿来泡红糖水。” “好。” 提前进宫后,江望榆先去角院,将官袍放在榻上,顺带收拾收拾屋子。 估摸时辰差不多了,她伸手去拿油纸伞,即将触碰到伞柄时,忽然想起六日未见的人。 自从她送出谢礼后,他便整整六天没有出现在观星台。 或许是在万寿宫当差太忙了。 听见外面呼啸风声,江望榆收回手,拿起蓑衣和斗笠,想了想,又转回去抄起油纸伞。 抱紧一堆东西,她连忙赶往观星台,与同僚交接完毕,盯着测风杆顶的羽葆,几乎被吹得横成一条直线。 她记录下风向、风力大小,仰头望天。 阴云密布,微光冒出云层,勉强可以看清周围。 在台上记录一圈后,江望榆提前穿上蓑衣,戴好斗笠,藏起油纸伞,眺望正西方向。 太阳被乌云遮挡,天色比往常更黑。 根据天色变黑程度,她预估出落日的时刻,借着最后一丝光亮,记录在册。 四周全黑,狂风大作,乌云翻滚,电闪雷鸣。 点亮最后一盏宫灯时,雷声渐渐停下,紧接着,豆大的雨珠毫不留情地砸落。 江望榆把册子藏在怀里,以免被雨水打湿,裹紧蓑衣,走到测雨器前。 雨越下越大,天色又黑,她听见雨水落进圆筒的声音,逐渐变得沉重。 这样的天气,月象、星象难以观察清楚,重点关注的该为雨量和风象。 雨一直哗啦啦下个不停,圆筒内的水量一直上升,暂且不用急着记录。 她琢磨了一下,仰头观看前面的测风杆,辨认好一阵子,才看清杆顶的羽葆被雨水打湿,只在刮过大风时,略微动一动。 除了雨声风声,四周安静,只剩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站的有些久,江望榆换了个姿势,忽然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走得很快,还没来得及辨别究竟是谁,直接停在身侧。 她立即扭头一看,借着对方手里的灯笼,看清来人,不由一愣:“元极?” “你为什么不去躲雨?” “不用。”狂风刮过,他头顶的油纸伞猛地被吹歪,雨水斜吹进伞底,她连忙拔高声音,“你快点回去!我在这里守着就好!” 贺枢握紧伞柄,打量对面的人。 雨水打在斗笠,溅起点点水花,深棕色的蓑衣融在夜色里,只遮盖到小腿的位置,雨水落在蓑衣外,迅速滑落,蓑衣末端形成细细的水柱。 “快回去!”江望榆催促,“你身上都淋湿了!” 她一连劝了两三遍,他依旧一动不动,又见他神色平静,实在摸不准究竟在想什么。 雨势不停,头顶时不时地刮过一阵狂风,混杂在轰鸣的雷声中。 她不敢冒险,连忙去稳固简仪、测风杆等各项仪器,以免被大风吹倒,几步跨到他的面前,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走!” 眼前全是雨,天色黝黑,江望榆一手牵着他,一手撑在石墙,按照平时常走的路线,一路摸索着下了观星台。 她一脚踩在积水里,本就湿的皂靴灌进更多的水,连袜子都湿透了。 观星台很高,遮挡住些许风雨,她松开手,再次劝道:“元极,不如你先……” “去那里。”贺枢径直打断,抬手指向一处墙根,“那里可以躲雨。” 他说的武断坚决,她被迫将剩下的“回去”二字吞回腹中,琢磨他今夜的异样,犹豫半晌,点头答道:“好。” 和他沿着墙根走了十几步,观星台与宫墙相连接的地方,若隐若现地出现一道角门,嵌在石墙内。 站进去后,江望榆发现这里恰好是背风口,角门上方凸出一块位置,又藏在角落里,的确能遮挡风雨。 她拍拍角门。 “怎么了?” “这道角门通到哪里?”她仔细回忆方位,蓦然一惊,“难道是万寿宫?!” 贺枢沉默,转动衣袖里的钥匙,规律地拍门三下,回道:“……是。” “那……”她加了两分力气,又拍拍角门,顺着门面摸到挂在上边的锁,“这门不会突然就打开了吧?” “……不会。” 江望榆长舒一口气,往旁边挪动两步,贴在墙根,直视前方。 哗啦啦的雨声响个不停,在空中拉开一道密密的雨帘。 她拉紧蓑衣,仰头看向夜空,星月不见,难以辨认出现在的具体时刻。 凭借记忆与感觉,她默默估算两遍,算出现在距离子时大概还有半个多时辰。 第26章 今夜的雨看上去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江望榆想好之后的安排,悄悄转头去看旁边的人。 门楣挂着一盏灯笼,在风雨中摇晃,里面的蜡烛却很稳定,一直没有熄灭。 昏黄的烛光透过灯面,照落在他漂亮的侧脸,晃出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捏紧蓑衣,摸到湿润的边角,目光落在他的肩膀手臂,“元极,你冷吗?” “只吹到一点雨丝,里面的衣服没有湿。” 她“哦”了一声,想到接下来要出口的话,咬了下唇,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抬头对上他平静的目光,终于下定决心:“元极,你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贺枢盯着面前的人,伸手盖住大半张脸,轻声呢喃,“有这么明显吗……” “直觉。”后面半句混在雨声里,江望榆只听清前半句,认真思考片刻,继续问,“是刘益他们为难你了?” 等了许久,她没有等到回答,冒出另一个猜测:“难道你在万寿宫当差时出了差错?” “……没有。”贺枢放下手,“最近观星台忙吗?” 她忍不住盯着他看,盯了半晌,他的神色依旧平静无波,看不出异常。 “不忙,并无大事。” 江望榆仰头看向夜空,雨还在下,星月皆被遮住,没办法指出星星的具体位置。 睁大眼睛看了片刻,她没能从雨幕中找出明亮的星星,伸手摸进衣袖。 空空如也。 来之前,她担心淋湿衣裳,装红枣的荷包留在了角院。 江望榆攥紧衣袖角,忽然听见他说:“我们可以当朋友吗?” “不……” 剩下一个行字溜到唇边,她硬生生咽回去,险些咬到舌头,连忙抬头去看他。 头顶的灯笼被风一晃,他眼睛里的光一瞬间暗淡,阴晦幽暗,莫名地令人心尖一颤。 她咽了口唾沫,浑身紧绷,明白自己刚才说错话。 “是我唐突了,江 cr 灵台不必在意。” 贺枢转头,注视前方的雨帘。 眼前浮现的却是一身道袍的男人,居高临下,随意地瞥了他一眼,如同在看陌生人。 “你是太子,一言一行都是天下人的典范,不要和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多去听韦少傅讲经筳。” 贺枢闭上眼睛,男人冷漠神情被黑暗取代,可男人说的那些话依旧萦绕在耳边。 “……元极,不管你遇到什么困难。”微弱的声音响起,开始还有几分迟疑,最后化作坚定,“我一定尽全力帮你。” 他一愣,下意识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眸,犹如夜空闪烁的星辰,在黑夜里格外璀璨。 “……多谢。”他轻声回道。 “不用。” 一时无话,唯有雨声不停。 江望榆暗暗打量他的神情,又去看眼前的雨,似乎比先前小了一些,连忙说:“快到子时了,我要回观星台,元极,你先回去,不用再来。” 说完,她压根不等他拒绝,迅速戴好斗笠,裹紧蓑衣,冲进雨里。 贺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看见纤细的身影踩在水洼,消失在重重雨幕中。 他踟蹰一会儿,旋即掏出钥匙打开角门,快步赶回万寿宫。 另一边。 江望榆匆匆跑上观星台,听见雨声稀稀落落,的确比先前小了。 她走到测雨器前,低头估算两遍,从怀里取出册子,记录时段与雨量。 再去检查周围其他仪器的情况,忙了两圈下来,她听见一阵脚步声,还有骂骂咧咧的抱怨声,越来越近。 她回头一看,果然是刘益。 “真是倒霉,又下雨了。”刘益撑着伞,抬起下巴,“去,拿册子。” 江望榆避开伸手的天文生,直接走到刘益面前,将册子交到他的手里。 刘益撇撇嘴,随手丢给旁边的天文生,冷笑道:“江朔华,你不是找了一个天文生吗?怎么一直没有见过?” “他有事先走了。” 她不想和刘益过多纠缠,径直越过对方,快步离开观星台,赶回角院,解开蓑衣,借着烛光,从上往下,摸摸全身衣服。 上半身还好,摸着有些湿润,自膝盖往下的部分,衣摆被雨水打湿,两截裤筒也湿透了,更不用说鞋,里面灌进不少雨水,晃了晃,还能听见水声。 江望榆吸吸鼻子,微微发痒,不敢大意,连忙解开腰带,脱掉湿衣服,露出绑在胸前的白色布条。 她摸了摸。 好像没有湿,应该不用换吧? 正在犹豫,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 江望榆霎时浑身一僵。 “江灵台,我拿了些姜汤过来。”他温和的声音响起,打破深夜寂静,“还请先开门。” 第23章 没能听出他话里有话…… “呼——” 江望榆一口气吹灭灯, 以免被烛光照出身形。 眼前顿时变得一片黑暗,她快速眨眨眼睛,勉强适应后, 摸到提前准备的干净官袍,连忙往身上套。 胡乱穿好衣裳, 她连忙在黑暗中四处摸索, 想找革带, 摸了两步,右脚猛地撞在一个坚硬物件。 “嘶……” 隔着一层薄薄的袜子,钝痛从脚尖飞速蔓延至小腿,她下意识抬腿, 用力捂住脚掌,在原地蹦哒两下, 单腿站立不稳, 左右歪歪斜斜, 直接往前扑去,发出一声闷响。 “江灵台?”他又敲了敲门, 声音带上一分急切,“你怎么了?” “没事!” 幸好屋子不大, 江望榆直接摔趴在榻上, 揉揉右脚,缓解几分疼痛后,往四周摸索,终于摸到革带。 “我没事。”她一边飞快系革带,一边深深吸气,缓缓呼出,让自己冷静下来, “太晚了,你先回去,姜汤放外面就好了。” “地上都是雨水,我在这里等。”屋外的声音停顿一下,“你先点灯。” 她从肩膀一路摸到小腿,估摸着衣裳没有穿错,套上一双干的布鞋,摸到火折子,揭开盖子,轻轻一吹。 一点橘红色火焰徐徐燃起,微弱细小,驱散四周的黑暗。 江望榆捏紧火折子。 原来一直待在黑暗里是这种感觉。 她浅浅呼出一口闷气,点起两盏灯,烛光更甚,照亮满屋。 借着烛光再检查一遍衣裳,确认无误,她打开屋门,看见站在屋檐下的身影,修长挺拔,笔直如竹,不为风雨所侵扰。 越过他的肩头,江望榆看向院门,“我之前没有锁门吗?” “没有。” 回来的时候雨突然变大,她着急进屋换衣裳,可能真的忘记上锁了。 “刚刚怎么了?”贺枢的目光上下来回两遍,“为什么要熄灯?” “不小心被风吹灭的。”她立刻转移话题,“你从哪里找的姜汤?” 贺枢微微蹙眉,想起先前在屋外见到的身形光影,忍不住打量对面的人。 衣服还是普通的靛青色文官常服,没有戴官帽,几缕头发散乱地贴在脸颊,脸色隐约发白。 “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江望榆赶紧转身,迅速拉高衣领,遮住大半的脖子,压沉声音,“这么短的时间,你从哪里找的姜汤?” 贺枢走进屋,扫了一圈,将食盒放在榻边,端出一个白色瓷盅和两个瓷碗,放在方形案几上。 “让一名内侍帮忙煮的。” 屋里太窄,江望榆让他坐在靠背椅,自己则坐在长榻,低头看看刚倒在碗里的姜汤。 颜色深黄,热气袅袅,土黄色的姜丝浮在里面,散发出浓浓的姜味。 她想了想,翻出荷包,取出两块红糖,放进去。 姜汤尚热,她用勺子搅拌一阵,糖块融化,姜汤的颜色逐渐变成深棕色。 “元极,你要加红糖吗?”江望榆摸摸荷包,还剩三两块,“加点红糖会比较甜,驱寒效果也更好。” 贺枢看了眼递到面前的糖块,答了声好,拿了一块放进碗里,缓缓搅拌。 她端起碗,轻抿一口试试温度,刚刚好,不算烫,一连喝了大半。 温热的姜汤入肚,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她分出一点心思看对面的人。 之前在外面躲雨的时候,他身上的衣裳也不可避免地被雨打湿,现在换了身黑色交领窄袖的长袍,头发依旧梳得整齐,用一根木簪束起。 他一手端碗,一手拿勺子,从碗里舀起半勺姜汤,送到唇边,缓缓送入口中。 姿态异常平和文雅。 江望榆看了一会儿,挪开视线,落在案几上的椒盐饼。 “想吃?”贺枢往前轻推盘子,“夜里值守辛苦,不必客气。” “我不饿。”她顺势抬头看他,“这饼是从哪里来的?” “也是那名内侍帮忙准备的。”贺枢不动声色地回答,“那人古道热肠,喜欢跟人结善缘。” 第27章 她和内侍打过的交道不多,随口应了声,喝完剩下的姜汤,看向对面还在慢条斯理喝姜汤的人。 昨夜才夸下海口说一定会帮忙,他还特意送来热乎乎的姜汤,现在催对方离开,似乎不大好。 江望榆挠挠手心,又偷瞄他一眼,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干脆拿起旁边的书,翻到上次看的地方。 没吃晚膳,喝了一碗姜汤,贺枢仍觉得有点饿,拿起椒盐饼,撕下细长的一条,细细咀嚼。 夜深静谧,他尽力放轻放缓动作,不发出任何声响。 吃了两块椒盐饼,贺枢一边拿帕子擦手,一边看向对面的人。 如果没有算错,两刻钟前,对方还是这个姿势,低着头,右手捧书,左手捏住一页书角,目光一直落在书上。 他轻轻咳嗽一声。 “……怎么了?” 江望榆抬头,茫然地眨眨眼睛,倒是没有忘记屋里还有另一个人,瞧见盘子里吃剩的椒盐饼,心里冒出个猜测。 “你渴了?” 她夹好书签,拿 起旁边的水囊,连同茶杯一起递给他,“昨天下午进宫前煮的决明子茶。” 贺枢倒也不介意,伸手准备接的时候,对方忽然又缩手回去。 “现在大概过了子时正,再喝茶的话,会不会容易睡不着?” “只喝一点的话不碍事。”贺枢倒了小半杯,“是之前的决明子?” “嗯。” “用完了?”贺枢顿了顿,“你还缺石决明吗?我听说太医院还有不少深海采集的石决明。” 他说的诚恳,江望榆想起孟含月给她看的药方,为兄长治眼睛时的确还要用到石决明。 犹豫半晌,她终于点头答应:“麻烦你帮忙再拿四斤七两的石决明。” “好。”贺枢继续问,“还需要其他什么药材?” 她想了想,婉拒:“暂时不缺。” “嗯,如果还缺药材的话,不必客气,可以直接告诉我。” 江望榆又犹豫了一会儿,应了声好,摸出钱袋,“多少钱?” 贺枢盯着那个钱袋,轻轻一叹:“不急,暂时不确定能不能找到石决明。” 她“哦”了一声,将钱袋放在旁边,想起他之前的异常,挺直腰背,双手搭在膝盖的位置,问:“元极,我能帮上什么忙?” 没有问他为何消失那么多天,又为何突然出现在观星台,先前还脱口而出拒绝做朋友,现在问能不能帮忙的语气异常认真,仿佛只要他说出来,便能为他两肋插刀。 “不用,我只是……”贺枢略微一停,白天议事的情景再次浮现在脑海,内心却平静无波,“……有些失望罢了。” “失望?” 四周安静,小小的角院里只有两个人。 认识一个多月了,贺枢明白对方的性格,守口如瓶,等闲也不多话。 “嗯。” 他不可能原原本本地说出实情,略微琢磨了下词句。 “我看中一只大雁,为它筑造窝巢,时不时投喂上好的肉干,只等它长成,可以为我捕猎,可惜……它直接投奔到别处去了。” 知府是正四品,官袍补子绣的正是云雁。 江望榆认真听完,迟疑地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雁不食肉,也不会捕猎食物,或许你可以试着养几头猎鹰?南城好像有鹰坊,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猎鹰也养了几头,尖喙利爪,潜伏在黑夜,只等合适的时机,一击即中,抓住最庞大的猎物。 “不用,我暂时不想养鹰。”贺枢轻轻笑了一下,触及对方格外认真的目光,嘴边的话忽然一转,“现在想培养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说?” “星星。” “啊?” 江望榆更懵了,扭头看向屋门,虚虚掩着,只留了一道门缝,隐约窥见外边飘洒的雨丝。 她忍住出门观看夜空的冲动,在脑海里过了两遍所学知识,严谨地反驳:“部分星星所在的位置会随时间发生变化,例如北斗七星,四季斗柄所指的方向都不同,但是我还没有听说过哪颗星星是可以培养的……” 说着,江望榆停了一下,稍往前倾,认真地求问:“难道你在哪本书上看过关于星星是如何产生的?” 答案自然是没有。 坐在对面的人没能听出他话里有话,贺枢早已习惯,反倒觉得轻松。 对上认真得像是学生向夫子求学的目光,他笑笑:“或许有吧,我不大记得是在哪本书看过了。” 江望榆皱起眉眼。 心里一边是对他所说天文书的好奇,一边是谨言慎行不能暴露身份的忍耐,两种情绪来来回回,终究还是小命更重要。 她缩回去,拿起书,擦擦封皮,决定回家后再把父亲的藏书全都看一遍。 贺枢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对方追问能不能找到那本书,想了想,微张开口想说直接把书带来,又想起对方的性子,缓缓合上。 江望榆抚平有些翘起的书角,估算现在的时刻,悄悄抬起眼帘,观察对面的人。 他微微低头,眼帘半阖,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弯,被烛光一照,在眼底落下点点阴影。 “元极?”她放轻声音,“你睡着了?” 贺枢回神:“没有。” 她仔细打量他的神情,神色平和,眉目舒展,看上去比之前冷冷淡淡的样子好。 “我觉得现在应该快丑时初了。”江望榆犹疑开口,“卯时三刻,我还要出宫。” 听见不算高明的逐客令,贺枢了然,起身道:“我回去了。” 她跟着站起来,顺手拿起油纸伞,送他到屋外。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偶尔吹拂一点微风。 贺枢手里还提着食盒,既要撑伞又要提灯笼,一时没有拿稳伞柄,被风吹得有点歪。 江望榆看了几眼,想不明白他先前来的时候是如何拿这么多东西的。 “你等一下。” 她收回油纸伞,回屋拿起蓑衣和斗笠递给他。 蓑衣挂了近一个时辰,外边的雨水差不多干了。 贺枢没有任何不适,穿上之后,才觉得有些小,抬眸看了眼纤细高挑的人影,说:“回屋吧,早点歇息。” 左右雨小了很多,距离万寿宫也不算远。 “嗯。”江望榆送他到院门口,尽力维持客套疏远的语气,“你也早点歇息。” 目送他走远后,她结结实实地锁上院门,再三确认锁紧了,这才返回屋里,同样紧紧锁稳屋门,安心睡觉。 第24章 日后为他所用 曹平尽职尽责地守在角门, 隔着雨丝看见前面一盏灯笼,再认真辨认出缓步走来的人影,连忙拿着油纸伞跑过去。 “陛下。”曹平看见天子身上的蓑衣, 依旧撑开伞,挡在头顶, “丑时初了。” 贺枢见他脸上沾染些许雨水, 抬手把伞一推, “给自己挡雨,朕有斗笠。” 曹平微微一愣,敏锐地察觉到天子心情似乎由阴变晴,掂量一下手里的食盒, 比先前轻了些。 穿过角门,曹平略微提高声音:“陛下, 奴吩咐人准备了一些宵夜, 还热着。” “不用。” 不是正经用膳的时候, 刚才又喝了姜汤吃了饼,贺枢现在不觉得饿, 抬脚走进寝殿,解下蓑衣, 打量两眼尺寸, 转手递给曹平。 “拿去洗干净。” 曹平应是,奉上一碗温热的姜汤,劝道:“陛下,不如再喝点姜汤,免得着凉感染风寒。” “嗯。” 贺枢接过瓷碗,轻抿一口,尝到浓郁的姜味, 不像之前那样辣过之后,舌尖生出一点甜味。 “之前让你找的书呢?”他放下碗,“去拿过来。” 曹平立刻小跑到书架前,取出四本书,抚平封面,放在天子手边的小案几。 贺枢翻开一本,看了两三页,再看看封面的书名,“先收好剩下三本,另外,天亮后,你亲自去太医院拿五斤石决明,要在深海里采集的,品质要好。” 曹平大概明白这几样东西要送给谁,不多问,只应声:“是。” 夜已深,熬到这个时辰,贺枢反倒没有什么困意,揉揉太阳穴,想想今天的安排,只得放下书,转身去休息。 小憩近两个时辰,贺枢按时在卯时初醒来,之后便是一溜地忙政事,一直忙到黄昏时分,他换上暗绿色的圆领官袍,抱着木盒与书,走向观星台。 昨天晚上下了场大雨,今日却是个大晴天,天边云霞绚烂如火,为万物披上一层薄薄的红色霞光。 走上最后一级台阶,贺枢看见站在前方的人影,纤细高挑,直直地注视西方。 他特意踏重几分。 对方果然回头一看,见到是他,微微颔首,扭头继续看西边的天空。 贺枢走近,瞧见对方手持毛笔,一笔一划在册子记录落日时刻以及天象,耐心等了会儿,方才递出木盒。 第28章 “石决明?”见他点头,江望 榆愣愣地问,“这么快就能拿到吗?” “嗯,我认识的那名太医正好有空,就顺便给了五斤。”贺枢神色自然,“你看看能不能用?” 江望榆将簿册夹在肋下,按照孟含月之前所说的要求,依次检查颜色、触感、味道等等。 品质最好的石决明。 “谢谢。”她不由露出轻松真诚的笑容,继续问,“多少钱?” 贺枢无奈轻声一叹:“从太医院拿的,你给一钱银子当辛苦费就好了。” 江望榆当即答了声好,没有伸手掏出钱袋,眼神往旁边飘了飘,“你现在着急用钱吗?” “嗯?” “……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她不久前刚给了他二十两,挠挠手心,“等下个月发了俸禄,我再给你。” 一钱银子不算多,贺枢一听便知道对方又打算多给钱,干脆挑起新的话题:“宅子已经收拾干净了,我打算在下个月初搬进去,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卜算一个吉日良辰?” “当然可以。”江望榆一口答应下来,秉持良好的专业素质询问,“你的属相是什么?可否有其他要求?” “……龙。”贺枢特意停顿一下,仔细观察对方的神色,没有任何异常,才继续说,“如果可以选的话,我想在初七之前,白天的时候迁居。” 她掐指算算,“我记住了。” 贺枢犹豫一会儿,觉得有必要问一下:“你不惊讶吗?” “什么?” “属相。” 江望榆扫了一圈周围,并无他人,仍压低几分声音。 “虽然你的属相非常尊贵,有非常特别的寓意和象征,我也没怎么去过户部,但是天下偌大,属这个属相的人应该不少,总不可能命令百姓不能在辰龙年生孩子吧?” “……你说的对。” “不过……”她想了想,“你既然是这个属相,在陛下面前当差,会不会有所冲撞?” 贺枢轻轻将问题抛回去:“不如你算一算?” “这可不能乱算!”江望榆瞬间惊得声音都高了几分,拍拍心口,“你以后千万别乱说这种话,圣上的生辰八字只有监正才能知道,才能卜算。” 贺枢笑笑:“我记住了。” “一定要记得。” 江望榆叮嘱一遍,转身去观测记录天象,忙完一圈,停在宫灯旁边,短暂地休息片刻。 “给你。” 面前忽然出现一本书,她看清封面的书名,蓦然一惊:“郭太史的《仪象法式》?你从哪里得来的?我在监里都没有见过。” “文渊阁。”贺枢提前准备好答案,“我托人在里面借的。” 她咽了口唾沫,盯着面前的书看了半晌,硬生生地逼自己挪开目光,脚下往后倒退两步。 “你以前看过?”贺枢瞥了一眼书面,摸不准有没有其他人借过这本书,往前两步,“或者你想看什么书?” 江望榆转头盯着旁边的测风杆,一次性回答两个问题:“没有。” “那这本书……”贺枢伸手,“你不想看吗?” 想,当然想。 可这书是从文渊阁来的,那里确实有浩如烟海的藏书,更是天子听经筵日讲的地方。 她咬了下唇,飞快地看了一眼跟前的书,干脆转过身,闷头走到测风杆前,仰起头观察顶端的羽葆。 贺枢不免觉得有些奇怪,又扫了一眼书,先放回袖子里,不再多说,上前帮忙观测。 如往常般忙了近三个时辰,贺枢估摸时候差不多了,说:“我先回去。” “好。” 他走到台阶口,看了一眼还在忙着看简仪的身影,取出书,悄悄放在宫灯旁边,快步走下石阶。 “元极!” 贺枢脚步一顿,正犹豫是不是该当作没有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身后。 “你把书落下了。”江望榆将书捧到他的面前,“给你。” “……你可以悄悄拿回去看。” “不行。”她立即反驳,“你从文渊阁借的书,万一弄丢了的话,会挨骂的。” “其实,”贺枢暗暗叹息一声,不得不将话说的更明白了些,“这书是我特意借来给你的。” 江望榆一惊:“什么?” “先前见你在书坊找书,我猜测应该是在找天文相关的书。”贺枢笑笑,“你先把书拿回去,慢慢看,慢慢精进在天文历法方面的技术。” 日后为他所用。 话音刚落,贺枢转身就走,步子比以前迈得更大。 江望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夜色中哪里还有他的影子,连片衣角都看不见。 手里的书瞬间变得烫手起来,她停在原地,脚下踟蹰不前,想起自己还在当值,匆匆返回台上。 交接完毕,回到角院,她翻出怀里的书,指腹按在边角,无意识地用力,按得书角微微下凹。 屋里烛光摇曳,照亮封面的书名,江望榆盯着端正的几个字,攥紧衣袖口,慢慢掀开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除了一列列清晰的墨字,还有一张纸条,稳稳地夹在中间。 她拿起来,一眼扫完上面的内容。 江灵台,你可以抄写此书。 字迹匀称,末尾的笔锋随性,又似乎暗藏凌厉刀光。 江望榆猜出是他留的字条,多看几眼,发现似乎和他以前记录天象时的字迹有点不一样。 还未想出究竟是哪里不同,她的注意力全部被书上的内容吸引,一句句地看下去,沉迷其中。 * 江望榆用力闭紧眼睛,眯了会儿,再睁开,揉揉眼角,一开口就是一个长长的哈欠声。 “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孟含月递给她一个香囊,“就这么短的工夫,我听你打了好多个哈欠。” 香囊绣着一簇兰花,放在鼻间,清列的香气迎面而来,昏沉的脑海瞬间清醒几分。 “里面放了薄荷,提神醒脑。”孟含月从锦盒里捻起一粒石决明,“品质不错,可以加进下次的药方。” 江望榆闻了一会儿薄荷香囊,浑身的困倦终于被压下去几分,回答:“看书,一不小心看得太晚了。” “子时才结束值守,你说的太晚究竟是多晚?” 她老实回答:“也就看到寅时末而已。” “那你不是才睡了两刻钟?” 孟含月皱起眉头,上下打量她两遍,暂时只熬了这么一夜,脸上除了几分倦意,面色红润,并无不妥。 “虽然你还很年轻,但作为一名大夫,我必须告诉你,你本来就在夜里当值,再睡这么晚,身体会吃不消的,以后不准熬夜看书。” “我保证改。”江望榆乖乖认错,悄悄觑了眼她平静的神情,尝试转移话题,“孟大夫,这些石决明能用吗?” “我刚刚说了,可以用。”孟含月合上盖子,“不过下个月开始调整药方,整整五斤的石决明一时半会儿用不完,下次别拿这么多了。” “好。” 向孟含月仔仔细细地询问兄长最近医治的情况,确定一切顺利,没有任何意外,江望榆浑身轻松,带上孟含月开的药,回到家。 看见坐在石桌旁边的江朔华,她快步走上前,张口想唤一声哥哥,又被一声长长的哈欠代替。 “阿榆,你夜里有没有按时休息?” 她瞅瞅自家兄长担忧的神情,老实交代经过,抢先认错:“哥哥,我错了,我现在就去补觉,以后绝对不会熬夜看书了!” 江朔华哼了一声,抱着手臂,故意沉声问:“那书真有这么好看?” “当然!哥哥,那可是郭太史的《仪象法式》!” 江朔华沉默了。 过了会儿,他别开头:“先去补觉,吃午饭的时候,我再叫你,然后……有空念一下给我听。” 江望榆明白兄长不生气了,连忙应声:“好。” 第25章 天子讨厌有人在他的面前撒…… 一觉睡过午时初, 浑身困 倦一扫而空,江望榆随手拿发带束起长发,跨出屋门, 走向厨房。 “娘。”她走近灶台,瞧见董氏额头的汗水, 连忙拿起汗巾, 轻柔擦拭干净, “我不该睡这么晚。” “又在瞎说。”董氏从锅里舀起最后一勺菜,将盘子递给她,“端进屋里,准备吃饭。” “嗯。” 天气尚热, 董氏做了三菜一汤,都是开胃又下饭的菜。 江望榆先给母亲和兄长夹菜, 才夹了一筷子炒黄瓜丝到碗里, 闷头吃了大半碗饭, 感慨道:“阿娘手艺真好。” “那就多吃一点。”董氏笑着夹了一块排骨给她,“榆儿, 你最近有空吗?二十八那天,护国寺有法师讲经, 我想去上香求愿, 你如果得空的话,陪我一起去。” 今天二十五,还有三天。 她想了想衙门里的事情,不多,答应下来:“有空,那天我早点出宫。” 第29章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一家人用过午饭,江望榆跟着董氏挤进厨房, 不管母亲怎么说,硬是留在里面帮忙。 忙了一刻多钟,她端着一壶熟水走进正屋,拿起桌上的书,另外用纸包住封皮。 “哥哥,我开始念了。” 江朔华正坐:“好。” 一连念了半个时辰,江望榆放好书,端起桌边的熟水,倒给兄长一碗,自己也捧着一碗。 喝了小半碗,缓解喉咙的干哑,她再次拿起书,清清嗓子。 “阿榆。”江朔华许是听见声响,出声劝阻,“不用念了,你还要进宫当值,先去休息。” “我不困。” “行,是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江朔华摸起旁边的竹棒,“我先回屋。” 江望榆紧跟着站起来,落后半步,跟在兄长身后,亦步亦趋,送他回到厢房。 见江朔华是真的不想让她再念了,她也不在意,见兄长安稳躺在床上小憩,转回自己的屋里。 “娘。”她在正屋读书,董氏便到这里做针线活,“您别忙了,先歇一歇。” “华儿休息了?” “嗯。” 江望榆端来一杯熟水,放在董氏手边,直接拿走针线筐,走到母亲身后,轻轻捶肩。 董氏笑笑,喝了小半杯熟水,反手拍拍她的手背,“好了,我回正屋了,忙你自己的事吧。” 她还藏着针线筐,说:“娘,不要做针线活了,伤眼睛。” 董氏无奈应声:“好。” 目送董氏进了正屋,江望榆拿起绣绷,捏住绣花针虚空比划几下,仔细放好,转到书案后,翻开《仪象法式》。 之前熬了半宿,她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大部分内容熟记于心,可江朔华还没有听完。 她捏起附在书里的纸条,盯着清晰的墨字看了半晌,从书案左边的架子翻出一沓宣纸,抽出一张铺在案上,对着书,一个一个字地开始抄写。 一边抄一边记,还要注意字迹清晰明了,只是抄着抄着就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理解琢磨其中内容。 又抄满一张,她双手捧起纸,轻轻呼气吹过纸面,小心放在旁边晾干,抽出一张崭新空白的宣纸。 “榆儿。”董氏敲门走进来,“快申时正了,饭做好了。” 江望榆一惊,扭头去看窗外的天色,连忙应道:“我知道啦,这就去。” 估摸墨迹已干,她按顺序叠起抄好的四张宣纸,稳妥放好,瞥见翻开的书,犹豫一会儿,小心放进布包。 “榆儿,你在抄书?”董氏装了半碗汤,“你先吃,我跟华儿等会儿再吃。” 抄书耽搁了不少时间,江望榆匆匆扒拉几口饭,抄起布包,“娘,我进宫了。” “慢点,不急。”董氏扫了眼桌面,剩的有些多,塞了两个荷包到她的手里,“里面装了红枣、核桃,夜里饿了就吃。” “我知道啦!” 一路步履不停地赶到西苑的观星台,江望榆与同僚交接完毕,见暂时无事,伸手揉按腹部。 路上跑得太急,肚子有些涨,隐约还觉得恶心反胃。 她拍拍胸口,用力按了几回,压下那股不舒服感,抱着册子,观察天边落日。 忙到天色全黑,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写完一条记录,两步跨到他的跟前,“元极,最迟什么时候要还书?” “不急,你慢慢看。”贺枢想了想,补充道,“不要弄丢了就好。” “你放心,我都随身带着。”江望榆拍拍身侧的布包,算算自己抄书的速度,“我明天还给你。” “你看完了?” “嗯。”她攥紧衣袖口,“我看你留的纸条说可以抄写,所以我……” 她没说完,瞅瞅他的神色,不放心地求证:“是可以抄的吧?” 如果不行的话,贺枢就不会留那张纸条,点点头:“当然可以,只是不要随意外借给他人看。” 民间不得私藏天文历法的书籍,她哪敢借给别人,但想起午间念书的情景,悄悄觑了他一眼。 自家兄长肯定不是外人,也不是看的,而是听的。 江望榆挠挠脸,别开视线,应道:“我记住了。” 贺枢直觉对方这模样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不是孤本,并无大碍,提起另外一件事:“我忘记带蓑衣了,明天再还给你。” 一件蓑衣不算贵重,她自然不会追着他要回来,刚想说不用还,脑海中先浮现那天夜里他穿着蓑衣的模样,看上去并不合身。 “不急,我还有别的蓑衣。” 值守的空隙闲聊几句,江望榆不敢耽搁正事,继续去观察天象。 忙了近半个时辰,她短暂地站在宫灯旁边,一边分出几分心思观察台上,一边从袖子里摸出荷包。 晚饭吃的比往常少,现在忙了一阵子,那股恶心的不适感逐渐消失,饥饿感随之冒出来。 “你要吃吗?”她礼貌客气地询问,“红枣,已经去了核。” “不用。” 江望榆便不再管他,低头吃了大半个荷包的红枣,总算觉得没那么饿了。 今夜天色晴朗,澄净无云,随着时间推移,残月升起,悬挂在空中,月光清浅,黑色夜幕中星辰轻轻闪烁。 仰头盯着夜空看了一刻多钟,江望榆揉捏酸痛的脖子,低头准备在册子记录无事时,忽然看见残月缓缓移动,似乎在遮掩南方偏东的镇星。 她登时不管脖颈了,瞪大双眼,紧紧盯着月亮与镇星的位置。 残月移动缓慢,她也没空去管其他仪器,捏紧册子,注视月亮离镇星越来越近。 千万不要掩盖镇星。 残月尖尖的一角轻轻划过镇星边缘,继续朝着东边的方向移动。 一直盯到月亮与镇星拉开一段距离,江望榆霎时长长呼出一口气,掌心渗出细微的汗意,差点洇湿册子纸面。 “刚才的天象有什么异常?” 见对面的人一动不动,只仰头盯着夜空,神色凝重,紧紧捏住簿册。 贺枢不敢出声打扰,直到此时才问,仰头看看夜空残月,问:“发生了什么事?” “应该说差点发生了什么。” 江望榆用力揉捏脖子,舒缓酸痛感,将刚才看到的天象完全整齐地记录在册,向他解释一番。 “我以为会发生月蚀镇星,还好,只是擦过去,月亮没有遮掩镇星。” 贺枢认真听完,“这有何预示?” “首先,月蚀镇星没有真的出现,吉凶未定,难以卜算。”江望榆语气严肃,“其次,倘若真的发生了,也该由监正解读,我不能说。” “照你这么说,你懂得如何解读天象。” “钦天监的人不应该都懂吗?”她想了想,严谨地补充,“只是根据实际情况,每个人解读出的结果可能会有所不同。” 贺枢略略点头,没有追问。 接下来的天象一直正常,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江望榆仔细观察,估算时辰,说:“元极,快子时初了,你可以先回去。” 贺枢应了声,转身走了两步,又踅转回来,说:“书不着急还,你慢慢看。” 江望榆犹豫一会儿,应了声好。 贺枢这才离开观星台。 刚走进万寿宫,曹平便迎上来,躬身行礼:“陛下。” “曹平。”贺枢问,“月 蚀镇星有何预示。” “这……” 曹平一愣,摸不准天子为何突然问这个,又不得不回话,只能弯腰一揖。 “陛下恕罪,老奴愚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曹平停顿一下,“陛下,明天是否要传召吴监正进宫?” 天子非常厌恶有人在他的面前撒谎,不知道就只能老实回答不知道,也不能说假话。 “不用,随口问问而已。”贺枢拿起榻边的书,翻了两页,“给朕准备一套蓑衣。” 看了四五页,他夹住书签,吩咐道:“你准备一下,三天后,朕要去一趟护国寺。” 曹平一算,三天后应该是二十八日,说:“是,奴让太仆寺、京兆府等提前安排。” “不必,朕不想大张旗鼓。”贺枢合上书,“安排金吾卫便可,再派人提前去跟护国寺的住持说一声,朕想在庙里供奉一盏长明灯。” 曹平明白了,迅速在心里过一遍如何安排,恭声应道:“奴遵命,请陛下放心,奴必定安排稳妥。” 第26章 去护国寺上香 被江朔华和孟含月说了一通, 江望榆不敢再熬夜看书,老老实实地睡觉,天亮后, 出宫回家。 “阿榆,回来了, 伯母蒸了米糕, 还热着呢。” 孟含月坐在枣树下的石桌边, 左手按住小型石臼,右手握住石杵,上下左右地鼓捣。 “孟大夫。”她走近,“你在做什么?” “捣药, 等会儿拿来给初一敷。” “以前没有这个时候敷药。”她当然相信孟含月,纯粹是疑问, “难道以后要改敷药的时辰?” 第30章 “下个月开始换新药方, 这两天调整一下。”孟含月解释, “以免到时候不适应。” 江望榆放心了,听见竹棒敲击地面的声音, 扭头唤道:“哥哥。” “给,米糕。”江朔华端着盘子, 上面摆着白白胖胖切好的米糕, “孟大夫中午在家里吃饭,阿娘出门买菜了。” “我都跟伯母说了随便一点就好。”孟含月语气无奈,“不用每次都这么破费。” “要的要的。”江望榆立刻接话,“孟大夫,你放心,我有钱。” 孟含月微微一怔,瞧见她咬着半块米糕, 神情一本正经,忍不住笑了起来:“好,我们阿榆有钱。” 吃了四块米糕,江望榆觉得饱了,问:“孟大夫,要不要我来捣药?” 孟含月正好捣完,揭开捣药罐的盖子,食指挑起深绿色的草药,“也成,你看一下,捣到这个程度就好。” 她认真记住,等孟含月往罐里放进草药,回忆之前观察的捣药动作,握住石杵,哒哒地开始鼓捣。 孟含月看了一会儿,见她捣的有点慢,但姿势很对,转向旁边,拿出脉枕,说:“克晦,伸右手,我先给你诊脉。” 江朔华挽起衣袖,掌心朝上,搭在桌面。 孟含月按住他的手腕,号了一刻多钟的脉,问:“最近感觉怎么样?夜里还会像之前那样觉得眼睛周围发热吗?” “次数比较少了,大概每两天一次,感觉还是像泡在温水里。” 孟含月又问了三四个问题,江朔华一一仔细回答。 江望榆坐在旁边,一边捣药,一边分出心思倾听。 听完后,她揭开盖子,打量里面的草药形状,往前一递,“孟大夫,你看这样行吗?” 孟含月捻起一点药末,“可以,倒进这个碗里。” 等她照做完毕,孟含月端起装了满满当当草药的碗,“走,进屋,我给克晦敷药。” 江望榆紧跟着起身,扶兄长走进屋里,帮他脱掉上半身的衣裳,堆叠在腰间。 孟含月站在他的身后,挑起草药,涂抹在肩颈、耳后根的位置,剩下的则涂在眼睛周围。 “好了,半个时辰后擦掉。”孟含月拍拍手,“我去外面煎药,有任何不适,朝外面喊一声就能听到。” 江朔华双手交叠,搭在身前,缓缓点头。 “孟大夫。”江望榆看了眼兄长,“我能做什么?” “暂时不需要。”孟含月往煎药罐里放药材,“先去忙你自己的事情,有事我再叫你。” 她应了声好,想了想,回屋拿起一小沓宣纸,转回东厢房,坐在距离兄长一臂远的位置,蘸墨,开始抄书。 “阿榆?”江朔华一动不动,“你在做什么?” “在抄《仪象法式》,哥哥,等我抄完以后再念给你听。” 不再像昨天那样边抄边理解,江望榆只专注地抄,又分出一半心神关注兄长的情况。 抄完最后一张宣纸,她听见脚步声,立即抬头。 “我来换药。”孟含月端着木盆,边上搭着一条白色棉布,“你继续忙。” “没事,我刚好抄完。”她收拾好纸墨,“等会儿还要涂药吗?” “不用,午间喝药就好了,阿榆,你再去打盆水进来。” 江望榆应声,端着一盆清水进来时,看见孟含月已经仔细擦掉药膏,裸露的肌肤只剩一点细微痕迹。 她上前帮忙擦拭干净,替兄长穿好衣服,抬头看见董氏站在门口,唤道:“娘。” 董氏点点头,看向孟含月,说:“孟大夫,不好意思,我和榆儿后天要去护国寺上香,这几天要吃素斋。” “没关系。”孟含月毫不在意,“天热,吃素菜也好。” 一起用过午饭,药也熬好了,孟含月等江朔华喝了药,确认没有什么不适感,这才提着药箱离开。 等到母亲兄长都进屋休息后,江望榆回屋继续抄书。 担心像昨天那样险些误了进宫的时辰,她特意坐在窗边,抄满一张纸就抬头看看天空。 临近申时正,她放下毛笔,看着才抄到一半的书,慢慢皱起眉头,叹息一声,转身准备进宫。 到了观星台,江望榆看着身侧的布包,一边琢磨如何跟他解释要再借两天的书,一边仰头盯着夜空。 今夜天色依旧晴朗,月亮更弯,星河璀璨。 担心再次出现月蚀镇星,每记录一圈天象,她都会直直盯着镇星。 又盯了差不多两刻钟,确保没有异样后,她揉揉脖颈,扭头去看台阶口。 现在已经过了亥时正,他还没有来,难道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想了一会儿没有想出答案,江望榆看看随身带着的布包,不再纠结,想着明天抄好书就还给他。 但是一直到二十八这日,她都没有在观星台见到他。 “阿榆……阿榆?” 江望榆霎时回神:“哥哥,怎么了?” “想什么呢,叫了你几声都没应。”江朔华推来两串铜钱,“等会儿你和阿娘去护国寺,你带上这两吊钱,如果阿娘想捐香油钱,就拿这个。” “哥哥,我准备了铜钱……” “听我的。”江朔华打断,“拿着。” 她只得将钱装进袋子里。 “你刚刚在想什么?好像在走神。” “在想元极。”没有隐瞒的必要,江望榆如实回答,“我已经抄好了《仪象法式》,要把书还给他,但他一直没有来观星台。” “你不是说他在宫外买了宅子吗?为何不去那里找他。” “但他还没有搬进去……”她挠挠脸颊,书不方便一直放在她的手里,“今天晚上再看看他会不会来观星台,不来的话,我再去大理寺那边。” 正说着,董氏从里间走出来,穿了件圆领对襟的绀青色长衫,搭着一条普通深蓝色布裙,要去上香,仅以一根木簪梳着头发,没有佩戴其他首饰。 江望榆立即站起来,“娘,您准备好了?” “是。”董氏走近,仔细叮嘱,“华儿,茶壶的水是烧好了的,这些是绿豆糕,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小心些。” 江朔华点头:“阿娘放心,护国寺游人众多,你和阿榆也要注意些。” 离开家,江望榆看看灿烂的阳光,撑开一把油纸伞,挡在董氏的头顶。 “别光着遮我一个人。”董氏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况且现在 太阳又不大,哪里需要撑伞,收起来吧。” 见董氏执意不要,她只好收起伞,提起母亲手里的香烛,一起朝着护国寺的方向走。 护国寺距离家不算远,走了两刻多钟,江望榆看见山门前人头攒动,时不时地经过轿子车马。 “这么多人……” “护国寺是大寺,人当然很多了,况且今天又有法师讲经。”董氏拉紧她的手,“跟紧,别走丢了。” 她应了声,连忙跟在母亲身侧,挤进人群,一起走到山门前,同门口的僧人相对行礼,挤进庙里。 里面的人更多,大殿前的香炉插满燃香,青烟袅袅。 “今天山门开的好像比平时晚……” “对的对的,我比昨天多等了一个多时辰。” “难怪这么多人。” “可能是庙里在忙着准备讲经会……” 旁边走过两名妇人,江望榆听到她们的对话,不由踮起脚尖,看见前方大殿,早间阳光照落,映出一层浅浅的金色。 她正要收回目光,忽觉身前一重,提在手里的竹篮被撞歪,一小捆信香掉落在地。 她回神一看,前边一个男孩摔在地上,七八岁的模样,捂着额头。 “先起来。”江望榆还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生气,扶他起身,“不要乱跑,刚刚撞到头了?” 男孩脸色涨红,也不说话,掉头就跑,一眨眼就消失在人群。 江望榆无奈轻叹,捡起香,附近人来人往,上面不可避免地沾染了灰尘,“娘,是不是要换掉?” 上香的香烛数量是一定的,不能多不能少,更要干净如新。 董氏仔细看了看,微微皱眉:“要。” “我现在去外面买。”她环顾四周,抬手一指,“娘,你先去那里等,我很快回来。” “慢点,不急。” 董氏注视女儿快步离开山门,抱着剩下的香烛与油纸伞,走到她指的大树底下。 大殿前的广场种了几株绿树,枝繁叶茂,绿茵凉爽,不少香客都在树荫下乘凉。 周围人多,董氏抱紧东西,客气地同其他人颔首示意,环顾四周,寻了一个没那么挤的角落站定。 站的久了,怀里的东西不算轻,董氏来回走动两步,踮起脚尖眺望山门,发觉女儿去的时间好像有些长。 这一分神,手上的力气卸了几分,油纸伞从怀里溜出来,伞尖着地,又不慎被其他人踢了两脚,骨碌碌地往前滚。 董氏连忙去捡。 第31章 有一只手比她更快,骨肉匀称,修长白皙,握住伞柄,捡了起来,举到她的跟前。 董氏一愣,看向站在对面的人。 看上去很年轻,大约未及弱冠,头发却梳得整齐,以金色发冠全部束起。 他穿了身交领宽袖长袍,纯黑色的底,浅金色的衣袖边,姿容端丽,眉目精致如画,神情平和,语气也是一样的温和。 “拿稳了。” 第27章 似乎有几分熟悉 半个时辰前, 护国寺的千佛殿内。 贺枢站在殿内正中间,微微仰头,注视前方莲花座上的金身佛像, 庄严肃穆,慈悲目光投向芸芸众生。 视线往下, 供桌前方摆着一个黄色蒲团, 空空荡荡。 穿过经年时光, 他看见一身法衣的妇人跪坐在蒲团上,左手腕上一串沉香木佛珠垂落,指尖轻缓捻动一颗颗圆润的佛珠。 男孩捧着一束盛开的梅花,跑到妇人跟前, 脸颊被风雪冻得通红,依旧露出灿烂的笑容:“娘!梅花好看!送您!” 妇人一丝一毫的眼神都没有给他, 径直翻开下一页佛经, 随口吩咐:“带太子去别的地方玩, 以后不要让他进佛堂。” 随侍在旁的宫女立刻半哄半抱,带着男孩离开佛堂。 那一枝梅花掉落在地, 大红色花瓣被人踩在脚下,再看不出原来漂亮的模样。 贺枢缓缓闭上眼睛。 耳边萦绕殿内僧人平缓的诵经声, 慢慢停了下来, 余音绕梁,随即有一道沉稳的脚步声靠近。 “陛下。” 他看向站在侧前方的老人,微微颔首:“有劳方丈。” 住持稍一欠身,缓声询问:“陛下,确定是只点一盏长明灯吗?” “嗯。”贺枢声音淡淡,“皇考信道,不便在此供灯, 只要为皇妣供奉长明灯就好。” 住持弯腰行礼,走回供桌前,亲自点燃佛像前的长明灯。 一簇橘黄色火焰徐徐燃起,殿内少风,火焰轻轻晃动,久久不熄。 贺枢盯着那一点火焰,接住曹平递来的三炷佛香,对着长明灯弯腰鞠躬,尔后上前,插在灯前的香炉内。 最后看了一眼徐徐燃烧的长明灯,他转身往外走。 “陛下。”住持跟在后面,“慧空师弟善做素斋,还望陛下赏光,午间留在寺内用膳。” 奏章基本批完,左右无事,贺枢没有拒绝:“好。” 住持笑容深了几分,继续说:“今日有讲经会,在前边大殿的偏殿内。” 贺枢没有理会,随意地在庙里闲逛。 “陛下。”曹平跟上来,回头看了眼留在原地的住持,“庙里香客太多了,还是让金吾卫跟着比较好。” “叫他们藏在人群里,无事不得随便亮出身份。” 曹平应是,连忙招手,示意后面的金吾卫过来,仔细叮嘱一番,不远不近地守卫在天子附近。 走过几道穿堂门,贺枢看见大殿前拥挤的人群,扫了一圈,看见旁边的绿树,脚尖一转。 还未走近,他先在地面看见一柄油纸伞。 是普通常见的油纸伞,伞面素净,没有任何图案,伞柄末端挂了一条红色丝绦,编织成一个简单的平安扣。 今日是个大晴天,太阳挂在空中,阳光逐渐灿烂,偶有几朵白云飘过,丝毫看不出有下雨的迹象。 贺枢脚步一顿,顺手捡起油纸伞,直起身,看向对面的妇人。 妇人穿了身普通的绀青色圆襟长衫,手肘处挽着一个竹篮,里面放了香烛,怀里还抱着一把油纸伞。 对方大概年过三旬,身形略显清瘦,面容秀美,荆钗布裙,难掩通身温柔娴雅的气质。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秀美的眉眼似乎有几分熟悉。 贺枢不由多看了两眼,随即半垂眼帘,握住油纸伞,递到对方面前。 “拿稳了。” 妇人道了声谢,接住伞。 贺枢看向山门,瞧见不停往里走的香客,转身往回走。 他的身影刚消失在穿堂口,有人从山门挤进来,手里拿着一小捆的佛香,匆匆跑到树下,停在他原来站的位置。 “娘,我买到香了,应该没耽搁上香的时刻吧?” “没有。”董氏将刚买到的香放进竹篮,“在寺庙外买的?好像去的有点久。” “嗯。”江望榆用手背擦过额头,“就在山门外的第三家铺子,里面卖的大部分都是香烛纸扎,所以人很多,我等了蛮久的。” 等气息稳定后,她提起竹篮,说:“娘,我们去上香吧。” 董氏点头:“先去大殿。” 大殿前边排了不少同样来上香的人,三四名僧人守在殿门口,客气地同香客讲解进殿上香时,需要注意哪些禁忌。 江望榆听了一耳朵,轮到自己时,朝僧人行礼。 僧人还礼,又耐心地讲解一遍。 她认真记住,随母亲进殿上香,随后依次去庙里各处佛殿,按着相似的流程,朝供奉的菩萨、罗汉、金刚等上香行礼。 护国寺不亏是知名大寺,路上遇到的各位僧人都非常和善,耐心地指路。 最后朝着罗汉像上好三炷香,江望榆从袖子里摸出两串铜钱,交给母亲,“娘,您拿好了。” “这是……”董氏握住钱,将要出口的话卡了一下,“给的?” 她听得出母亲没说完的两个字是华儿,答了声是,又摸出两 串铜钱,“这是我的这份,娘,你拿去一起捐了。” 捐了香油钱后,江望榆扶着母亲回到大殿西边的偏殿,看见殿内正前方摆好一方雅座,几名僧人忙着洒扫,本就干净的地面更加干净。 她扫视两圈,寻了一个靠边的位置,既能听清讲经,又不至于挤在人堆里,有什么事情的时候都不方便起身。 “娘。”她蹲在蒲团旁边,“一个时辰后,我来找你。” “好。”董氏叮嘱,“庙里人多,逛的时候,小心不要冲撞了别人。” “我记住了。” 确保母亲能安安稳稳地听讲经,江望榆拿起一把油纸伞,起身离开。 先前在人群里挤了半个多时辰,后背热出了一层薄汗,她不想再跟人挤成一堆,特意询问庙里的僧人后,跨过侧门,准备找个安静地方,熬过接下来的一个时辰。 离大殿越远,人群的喧闹声也越远,迎面看见的只有三三两两的香客。 她放缓脚步,沿着青石板路漫步,两侧苍松翠柏,凉意袭人,透过繁茂的枝叶,她仰头看看天空的太阳,估算出现在刚过巳时初。 收回视线时,她看见小路前方的一道身影。 修长挺拔,笔直如竹,黑底金边的广袖长袍,玉制革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越发衬得他肩宽腿长。 江望榆犹豫一会儿,小跑上前,停在距离对方五步的位置,小声唤道:“元极?” 贺枢脚步一顿,趁着转身的工夫,暗中打了个手势,示意金吾卫不要擅动。 “江灵台。”他笑笑,“好巧。” “嗯。”江望榆想了想,直接问,“你今天会去观星台吗?” 贺枢不答反问:“怎么了?” “我已经抄好了《仪象法式》,想把书还给你,但我现在没有带在身上。” “你居然抄完了?这才借给你三天。” “还好。”如果不是这几天有些忙,她最多用一天半就能抄完,“你得空的话,最好今天晚上来观星台拿书,然后早点还回去。” “好。” 贺枢目送对方转身离开,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又转回来。 “差点忘了。”江望榆站直,“我卜算出两个吉日,一个是乙丑,初二辰时三刻,一个是丙辰,初五巳时正,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贺枢回想朝堂近况,月初总归会比较忙碌,便说:“初五吧。” 两件事情一起说完,她浑身一松:“我先回……” “去了”二字没能说出口,她看见前方走来一个中年男子,霎时瞪大双眼,反应过来后,迅速低头盯着地面。 白面无须,没有像去韦府时穿了蟒纹补子的通袖袍,只一身普通的黑色圆领袍,脸上依旧带着和善的笑容。 “怎么了?” “我看到……”江望榆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司礼监的掌印了。” 贺枢微微一愣,转头往后看。 曹平站在五六步远的位置,对上他的目光,下意识弯腰,将要摆出行礼的姿势。 他轻轻摇头,又抬起下颌,往旁边轻轻一偏。 曹平心领神会,直起身,迈着平缓的步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经过天子身侧时,他还是没忍住,低头迅速一步跨过,随即沿着小路走远。 眼角余光瞥见路过的黑色衣角,江望榆耐心等了一刻多钟,方才悄悄转头看向后面。 确保那位司礼监掌印消失在小路尽头,应该不会再出现,她长舒一口气,拍拍胸口,溜到嗓子眼的心慢慢回到原位。 第32章 “你很怕曹……掌印?” 她摇摇头,没有多说,担心再碰到曹平,不敢按原路返回,越过他往前走。 只是……这位司礼监掌印为何突然出现在护国寺?还衣着低调,独自一人? 拧眉想了片刻,江望榆没能想出答案,又觉得对方不会记得自己,心中稍安,往周围看看,准备找个更僻静的地方。 后边传来平稳的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闷头往前走了小半刻钟,幽静的小路上只剩她跟他两个人。 她又看了他一眼,实在不明白他跟着自己做什么,不好出声让他别跟了,抿了抿唇,干脆站在一株松树下。 贺枢跟着止步。 江望榆盯着面前褐色树干,左右无事,选择开始默默背书。 “江灵台,你还想看什么书?” 她直接拒绝:“不用。” 贺枢倒不意外听到这个答案,换了个新话题:“最近天象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 背完一篇后,江望榆看看褐色树干,不打算继续背书,一边观察上面的纹路,一边在心里默默数时刻。 大约数了三刻半钟,一阵微风拂过,逐渐变大,空中隐约传来一阵闷雷声。 仰头看见天空漂浮朵朵阴云,她立即说:“可能要下雨了。” 贺枢跟着抬头看向天空。 先前还是大晴天,现在天色微微阴沉,阴云逐渐变多。 他收回目光,停在对方拿在手里的油纸伞,素净得没有任何花纹,红色丝绦编成平安扣,垂落在半空。 “你的伞是在哪里买的?” 第28章 难道是来找他? “西直门大街的王记伞铺, 三百七十五文。”江望榆看看油纸伞,“这是最常见的样式,还有别的样式, 你想买?” “随便问问而已。”贺枢说,“早上还是大太阳, 你怎么知道要下雨, 还提前带了伞?” “这个时节天气变化大, 出门带伞,遮阳挡雨都可以。”她认真解释,又把伞递到他的面前,“给你。” 瞧见小路尽头的侧门, 贺枢摇头:“不用,现在还没有下雨, 到时候我去找庙里的僧人借伞。” 江望榆觉得也对, 不勉强, 拿着油纸伞,匆匆跨过侧门。 宽阔的青石板路尽头忽然转出一位老僧人, 身着黄色交领法衣,外搭一件红底金纹袈裟, 看见两人后, 慈和面容的笑意更深,直接朝两人走来。 今天在庙里遇到不少僧人,大多穿着灰蓝色的僧袍,只从衣着来看,这位老僧人至少是位长老。 江望榆环顾四周,现在天色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周围的香客大概都去躲雨了, 侧门处并没有其他人。 她再看看前方的老僧人,确定自己不认识,最后看向身边的人。 难道是来找他? 她不想和外人接触过多,看看两边,仔细回忆来时的路。 这一耽搁,老僧人走得又快,距离两人只剩十来步。 尽头的墙角忽然又冒出个人,急匆匆地跑到老僧人面前,急声唤道:“住持!” 江望榆一惊。 来的人正是曹平,语气暗含几分急切,没有压低声量,那两个字的称呼直直传入耳中。 这位老僧人竟然是护国寺的住持。 她下意识盯着前面的两个人,停在原地,甚至忘了要赶紧躲开司礼监掌印。 “曹掌印。”住持微微颔首,“老衲见天色阴沉,想要来请……” “住持!”曹平猛地拔高声量,硬生生地截断住持未出口的陛下二字,“请随我来。” 住持一愣,下意识想转头看向侧门。 曹平哪里敢给他这个机会,近似失礼地按住他的手臂,半推着住持往后走。 眨眼的工夫,两人都消失在墙角。 江望榆看向身侧的人,不自觉地握紧伞柄,“为什么护国寺的住持……会来找你?” 贺枢轻轻将问题抛回去:“你如何确定住持一定是来找我的?” 侧门有些偏僻,这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刚才住持一看见两人,径直走过来,完全是一副来找人的模样。 当然不可能是来找她。 她仔细回想住持的神情举止,还有那位曹掌印,越想眉头皱得越紧,“但是,你也不能确定住持不是……” “来找你”三个字尚未出口,天空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几滴雨珠砸落,在地面晕开点点湿痕,刚被地面热气蒸干,便被更多的雨珠覆盖,水痕更重。 贺枢立即说:“先去躲雨。” 江望榆暂时压下疑惑,跟着他往右边跑,穿过 几道月亮门,前方出现一座禅院。 贺枢推开院门,“进来吧。” 她脚步一顿,将伞移过他的头顶,遮住风雨,“这里可以让人进去吗?” 贺枢回想院内布置,没有与他现在身份不符的名贵物件,更没有庙里僧人留在里面,点头道:“可以。” 雨势变大,伞顶传来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她踮起脚尖往里瞄,隐约看见屋门紧闭的禅房。 视线往回收时,顺势落在他的肩膀,衣裳纯黑,靠近看的时候,能看清漂亮的暗纹,被雨水打湿几分。 江望榆撑伞送他走进禅院,停在台阶下,“元极,你在这里躲雨,我先走了。” “去哪?”贺枢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空,“雨下的这么大。” “我要去偏殿找人。”她迟疑一瞬,没说是找谁。 话音刚落,厚重云层中雷声轰鸣,雨水如柱,砸在地面,泛起一层白色水雾。 “经会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结束,在殿内听讲经的人不会淋到雨。”贺枢说,“反倒是你,冒雨赶过去,只会将自己淋湿。” 江望榆盯着鞋尖,被雨水溅湿,连衣角也是一片湿漉。 如果真的淋雨赶到董氏跟前,只会让母亲更担心自己。 思索片刻,她抬脚走过两级台阶,停在禅房门口。 “进去坐。”贺枢推开门,“这雨怕是没有那么快停。” 江望榆跟着进去,扫了一圈禅房。 前边摆放普通的方桌与两张圈椅,右边是一方打坐参禅的禅凳,左边是一座罗汉床,上面的小案几上摆着一套茶具,看上去是用来待客的,其他地方则放了两三个花瓶,里面养着素白的兰花。 像是一间极其普通的禅房。 同他一起在罗汉床落座,她转头往旁边看,窗户半开,透过空隙,看见外面细密的雨帘。 “给。” 视野里出现一盏茶,她接住,道了声谢,放在案几上,没有喝。 一时无话。 江望榆直直地坐着,双手搭在身前,视线只落在膝盖的位置,盯着衣服上的纹路。 四周安静,唯有窗外雨声。 暂时没有背书的心思,她干脆倾听外面的雨声,辨别雨势大小。 五行中讲水生木,好像遇到元极后,经常会碰到下雨的情景……不对,好像弄反了。 “饿了吗?” 温和清润的声音响起,打破满室静谧,亦拉回她飘远的思绪:“什么?” 贺枢重复问了一遍,“大概快到用午膳的时刻了,你饿了的话,不妨一起用些素斋。” 江望榆摸摸肚子,想起还在听经的董氏,“不了,我回家吃饭。” 她转头看窗外,雨还在下,但似乎没那么大了,又补充道:“如果你饿了的话,可以找庙里的僧人送素斋过来。” “你既然在这里,”贺枢无奈道,“只我一个人用膳的话,未免太失礼了,所以还是……” 话未说完,他看见旁边的人突然站起来。 “雨小了,我先回去了。”江望榆从窗外收回目光,认真地说,“现在你可以一个人用膳了,不会失礼。” 贺枢微微一怔。 他只来得及看见那个纤细身影快步朝外走,门口传来撑开伞的声响,紧接着是一阵匆匆脚步声,消失在雨声里。 过了会儿,门口走进来另一个人。 “陛下,慧空法师做好了素斋。”曹平躬身行礼,“奴进来的时候,特意和江灵台错开了,没有碰见。” “嗯。”贺枢低垂眼帘,“你跟方丈道歉了吗?” “道歉了,奴对方丈说,陛下在和臣子商议朝政,不大方便。”曹平顿了顿,“方丈反倒说自己失礼,不该冒然前去打扰陛下,请奴转达歉意。” 护国寺的住持也是人精,知道什么不该问,哪里还会揪着刚才的事情不放。 贺枢略略点头,“既然住持盛情,是该尝尝庙里的素斋。” “是,奴这就去准备。” * 江望榆赶到偏殿时,经会正好结束。 香客纷纷从殿里走出来,瞧见外面还在下雨,有的发愁该怎么回去,有的打量雨不算大,一股脑地冲进雨里,还有的去问庙里的僧人借伞。 她连忙收起伞,一边朝着其他人说借过,一边往里面挤,看见熟悉的绀青色身影,唤道:“娘,已经过了午时初,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 第33章 “回吧。”董氏走到殿外,撑开伞,“我向菩萨求了愿,保佑你们平平安安,健康顺遂,七七四十九天后,再来庙里还愿。” “那您呢?”江望榆立即追问,“娘,你有没有给自己求愿?” “求了。”董氏拍拍她的手臂,“刚才在庙里逛,有没有淋到雨?” “没有。”她抬起手,将衣裳举到母亲面前,“我带了伞,衣服都还是干的。” 董氏顺手摸了摸,笑笑:“走快些吧。” 夏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离开护国寺时,小雨淅淅沥沥,回到家时,雨完全停了。 乌云散去,太阳重新露面,天色碧蓝,远处天边挂着一架弯弯的彩虹。 稍作收拾,董氏进厨房做饭,江望榆先去煎上药,随后跟着进去帮忙。 用过午饭,药也熬的差不多了,她端给江朔华,说:“哥哥,你给的两吊铜钱,阿娘都捐了。” “本来也是拿给阿娘捐香油钱的。”江朔华端着药碗,神色如常地喝完药,“刚才没有来得及问,在护国寺情况怎么样?下了场雨,都没淋着吧?” “没有。”江望榆简单说了下情况,走到兄长身后,“哥哥,孟大夫说这两天午间喝完药,让我帮你按按风池穴和太阳穴。” “好。” 在家里待了半天,等到要进宫的时候,江望榆仔细抚平书的四角,装进布包,去了观星台。 和同僚交接完毕,她捧着册子翻看之前的记录,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唤道:“元极。” 从身侧布包取出书,她小心拍掉压根不存在的灰尘,递到他的面前,“还给你,多谢你帮忙借了这本书,你拿好,早点还回文渊阁。” 贺枢接过书,随手放进官袍袖子里。 他的动作透出几分随意,江望榆多看两眼,想起另一件事:“元极,初五那日乔迁,你打算设宴吗?” “嗯?”贺枢反问,“怎么了?” 她帮不少人卜算过乔迁新居的吉日良辰,知道这是一件大喜事,大部分人都会摆宴席,宴请亲朋好友庆祝一番。 “搬新家是喜事,我应该给你送礼。” 贺枢默了默,当然不可能说自己压根就没打算真的住进去,回道:“不摆宴席,至于礼物……” 他停了一下,以对方的性子,刚才又明确说要送礼,纵使他说不用,大概也是会送的。 贺枢无奈轻声一叹:“不必破费,即使真的要送,情意到了就好。” 江望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不肯摆宴席,挠挠脸颊,选择不问,想想自己准备的礼物,转移话题:“我去忙了。” “我来帮你。” 第29章 你七夕约了哪家姑娘? 月底到月初的这段时间通常比较忙, 上司刘监副还点名让她整理六月的天象记录,送去给翰林院的史官。 能被记录进史册的天象必定重要,不得出现丝毫差错, 加上孟含月新换了药方和诊治方法,偶尔需要她在旁边帮忙。 事情堆积到一块, 江望榆一直忙到七月初五, 连之前抄好的书都没空看。 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整理两遍后, 她将誊写的记录交到刘监副的案头。 “你这字就不能写的好看点?”刘监副撇撇嘴,“不用考科举,难道就不用学馆阁体了吗?送到翰林院,你不嫌丢人, 我还嫌丢人呢,拿回去再改改。” 江望榆低头盯着地面。 对方没有揪住誊写的内容说事, 反倒说字写的不行, 说明她整理内容没错, 答了声是,伸手拿起案上誊写记录的簿册。 她停在原地, 脚下踟蹰,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上司, “大人, 下官初七那日需要告假一天,会与 其他同僚做好轮换值守。” “七夕告假?难不成你打算去过七夕?” “是。” “就你这样子……”刘监副嗤了一声,“上哪找个姑娘陪你过七夕。” 江望榆听出对方话里的嘲笑,只当不知,低头道:“还请大人准许。” “忙完你的差事再说吧。” 她暗暗长叹一声,不想跟对方过多纠缠,离开书房, 仰头看看天空的太阳。 现在大概是辰时正,距离巳时正还有一个时辰。 应该来得及。 她匆匆离开钦天监的官衙,赶回家中。 刚进门,江望榆看见董氏,连忙说:“娘,我等会儿要出门,赶不回来的话,你们先吃午饭,不用等我。” “是你昨天说的要去给搬新家的同僚送礼?”董氏正坐在石桌边折菜,瞧着她匆匆跑进屋,“慢点,小心摔跤。” 她抱住装了礼物的锦盒,“娘,我先出门了。” 离开家,江望榆一路直奔,赶到宅子前,看见院门没有落锁,平复有些急促的呼吸,上前敲了敲。 门很快就开了。 “送给你。”她将怀里的锦盒往前一递,“恭喜你乔迁新居。” “多谢。”贺枢接住锦盒,“现在好像还没有到巳时正。” “是。”她仰头看看天色,“应该还差一刻钟。” “先进来吧。” 走进院子,江望榆发现里面跟外边一样冷冷清清,没有像寻常人家挂上红绸布红灯笼,倒是比上一回来的时候干净很多。 她默了默,提起手里的布袋子,碰了下微微凸起的轮廓,抬头看向对面的人,问:“要放爆竹吗?” “嗯?” “我觉得放点爆竹比较喜庆热闹。”她扯开系绳,露出大红色的爆竹,“当然,如果你不想的话,全当我没说。” “放吧。”贺枢笑笑,觉得有些新奇,“看样子,你会放爆竹?” 以前在家里都是父亲放爆竹,后来是兄长,再后来兄长看不见了,逢年过节就是她跟母亲一起去放。 江望榆捏紧布袋,压下一瞬间涌起来的情绪,朝他笑笑:“会。” 她拿出一串爆竹,仔细摆在院门口,布袋掏出一只香和火折子,点燃了香,耐心等到巳时正,往下蹲了几分,慢慢靠近。 一点橘红色靠近爆竹引信,眨眼间引信被点燃,一路窜起,烧得飞快。 她立即直起身,连连往后倒退。 脚后跟突然碰到一个坚硬物件,江望榆一时不察,脚下不稳,随即肩膀被人轻轻托住。 “小心。” 爆竹炸响,噼里啪啦的声音传进耳朵,她愣了下,隐约闻到一点极轻极淡的香气。 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香气,回春堂卖的香囊很多,她也从来没有闻过。 爆竹只有一小串,响了一会儿,声音逐渐消散,在地面留下一小堆的红色碎纸。 江望榆重新站直,挠挠脸颊,“对不起,我没站稳。” “无妨。”贺枢自然地收回手,“这里要扫干净吗?” “不急,等明天再扫。” 她低头往下看,门口的石阶比地面高出一点,刚刚就是撞在这块地方。 返回正屋,江望榆环顾四周,问:“你这就算住进了新家吗?” “嗯。”贺枢随意点点头,瞧见摆在旁边的锦盒,“可以现在打开来看看吗?” “当然。” 贺枢拆掉系在锦盒外的红绸布,打开盒盖。 里面躺着一套茶具,普通的陶瓷茶壶,白色的底,壶边绘制几笔青色图案,剩下的四个茶杯倒是纯白的。 贺枢拿起一个茶杯,转了转,又放回去,合上盖子,顺口问:“多少钱?” 送礼没有告诉别人礼物多少钱的道理,江望榆看了眼锦盒,只说:“不贵。” 可想起昨日才从户部领的俸禄,以及自己这一个多月的开支,再想起七夕不能告假,她一时没忍住,苦着脸长叹一声。 ”怎么了?”贺枢想了想,“要送去翰林院的天象记录有问题?” “不是。” 这是公事,她之前没有瞒着他,现在也没有必要隐瞒。 她大致讲了讲先前与刘监副的对话,继续叹道:“监副还不给我七夕准假,难不成真的要去找监正?” 天象没有异常,贺枢心中稍安,听见对方的自语,提醒道:“这样会落了直属上司的面子,难保他日后不会再给你使绊子。” “那我七夕就不能告假了……” “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忙?” 想起自己从上个月就开始准备的道袍、胡子等,江望榆认真点头:“很重要。” 重要到关系她能不能挣一大笔银子。 “我去找人帮你说说,”贺枢觉得不算什么大事,“保证你七夕当晚不用值守。” “真的?” “自然是真的。” 他在圣上跟前当差,能在太医院拿到那么好的野山参,门路肯定比她广。 她莫名笃信,放松笑笑,又问:“会不会很麻烦?” “不会。”贺枢随口笑问,“你七夕约了哪家姑娘一起过节?” “啊?” 贺枢反倒一愣:“你不是因为要赴约才如此着急告假吗?” 第34章 “没有赴约。”江望榆心说她哪能找姑娘一起过七夕,但真正要做的事不能说,含糊其辞道,“总之是要紧的事。” 他帮了自己的忙,现在又瞒着他,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琢磨着到时候可以分他一些银子。 贺枢没有追问,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说:“应该快午时初了。” “那我先回家了。”江望榆站起来,跟他一起往外走,“如果七夕当晚我不用值守的话,你也不用去观星台。” “好。” 在路口和他分开后,江望榆径直回家,看见孟含月从厨房端着两盘菜出来,连忙上前,接过一盘。 “孟大夫,你怎么来了?” “阿榆,你是不是太忙了?都忙忘了?”孟含月放下盘子,“我今天来给令兄看诊。” “我记错了,记成是明天来了。”她懊恼地拍拍额头,“哥哥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挺不错的,新法子挺好的。”孟含月微微抬起下颌,嘴角抿出点笑,“你看他现在不是走得很稳当的。” 她转头一看。 江朔华仍用白绫覆着眼睛,手持竹棒,步伐缓慢,迈过门槛时,的确很稳当。 江望榆忍着没有过去帮忙搀扶,见兄长安安稳稳地坐在桌边,心也稳稳当当地落回原处。 董氏从屋外进来,放下最后一盘菜,“菜齐了,先吃饭。 彼此之间都很熟了,更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江望榆给兄长夹了一筷子菜,听到孟含月说:“阿榆,后天晚上打算什么时候去?” “酉时正。”她回答,“那会儿天还没黑,也刚好吃了晚饭,出门游玩的人会比较多。” “那你想不想拓宽一下生意范围?” “嗯?” “我不是在医馆卖香囊吗?” 孟含月放下筷子,神情一本正经,不像是突发奇想。 “你要不要在摊子摆一些香囊来卖?七夕人多,拿香囊定情的人应该不少,我还特意让绣坊绣了一批鸳鸯纹样的。” 江望榆认真思考片刻,觉得可行,一口答应:“好。” “能卖多少算多少。”孟含月伸手,“到时候赚的钱六四分,我六你四。” “不行,要三七分。”她立即拒绝,“我三你七。” “好,这是你说的。”孟含月反倒笑起来,“不准反悔。” 江望榆一愣,反应过来孟含月是故意先说六四分,连忙改口:“不行,二八分,我二你八。” “说了三七分就三七分,你可不能反悔。” 她一连劝了两遍,孟含月就是不听,抱 着手臂摇摇头,板起脸,“阿榆,我还得给你调制梳妆的药粉,你再说,我可就不帮你了。” 虽然明白孟含月是故意唬她,江望榆也觉得自己话多,当即紧紧抿住唇,过了会儿,郑重承诺:“孟大夫,我一定帮你把香囊全卖出去。” “也别卖那么多。”孟含月露出浅笑,“量力而行。” 午间之后,江望榆又去了钦天监的官署,重新认认真真地抄写一份记录,交给刘监副。 “写的很好,我会派人送去翰林院。”刘监副没有像上午的时候拉着张臭脸,笑道,“你之前说七夕要告假,我准了,年轻人嘛,多出去走走,终身大事为重。” 短短三个半时辰,对方的态度竟然截然相反。 她盯紧地面,藏在官袍衣袖的手暗暗攥紧,只说:“下官该去观星台了。” “去忙吧。” 去观星台的路上,江望榆想了一会儿,决定问问元极究竟找的是谁帮忙。 谁知等了两夜,她都没有等到他。 心中疑惑更甚,又到了七夕,她只能先去回春堂,在后院梳妆换衣服。 对着铜镜仔细检查两遍,江望榆拍拍脸颊脖子,两只手互相用力摸摸,确保药粉不会被轻易擦掉。 “放心,我的手艺你还信不过。”孟含月站在侧后方,往布袋装东西,“别说其他人了,就算是我,乍一在路上遇见,都可能认不出来。” “还是小心为好,万一被御史知道了,我可不想被弹劾。” 她提起两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见孟含月穿了身圆领对襟月白色长衫,搭着银红色的马面裙,戴了一对珍珠耳坠。 大概是去过七夕。 江望榆没问,同孟含月道别后,趁天色没黑,匆匆赶到东直门大街,找到提前托人准备的摊位。 摊子不过是一张条案,前后各有一张方凳,临近路口,来往的行人很多,遇上紧急情况还能迅速逃走。 她给了隔壁摊主一把铜钱,感谢对方帮忙准备,坐在桌后,取出布袋的东西,依次摆在案桌。 江望榆重新坐直,捋捋下巴的长须,看见一对有情人站在前方,面露几分好奇。 “两位。”她沉下声音,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要卜算姻缘吗?” 第30章 不要妄自菲薄 七月初七, 七夕乞巧节。 万寿宫里大多是内侍,没几个宫女,曹平仍按照往年的惯例, 放宫女去乞巧,在殿外留了几名内侍。 “陛下。”他拿走小几子上的茶杯, 换了一盏新茶, “奴放的茶叶不多, 应该不浓。” 贺枢随口应了声,翻开下一页书,一眼扫完上面的诗,正好是秦少游的“纤云弄巧, 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什么时辰了?”他合上词集, 拿起旁边的一本书, 翻了几页, 又合上,“外面很热闹?” “陛下, 现在大概是酉时初,天还亮着。”曹平从殿内的漏刻收回视线, “奴让宫里的那些宫女去别处乞巧了。” 贺枢端起手边的茶盏, 天青色的汝窑瓷杯,漂浮几片茶叶,茶水颜色很浅。 他轻抿一口,尝到浅浅的苦味,“观星台有人守着吗?” “有,奴派人去看了,一名灵台郎和八名天文生一起守着。” “过两天, 你再亲自去趟钦天监,告诉他们不要摆架子,不得随意为难下属。” 苦味渐渐散去,舌尖浮现一点甜味,贺枢抿了抿唇,放下茶杯,拿起案上的词集,随手翻开,竟然还是秦少游的那首词。 他默了默,再次合上,“最近韦谦彦有没有异动?” 曹平心说陛下您不是下午才看过冯指挥使的密章嘛,面上依旧恭敬道:“听闻韦家正在给孙女相看夫婿,看架势,好像是打算和郑阁老家结亲。” “郑仁远什么意思?” “郑阁老当场回绝了。” “看来郑仁远还算聪明。”贺枢轻轻一笑,“曹平,把万寿宫、乾清宫这几个地方都看紧了,朕可不想突然被韦谦彦塞了几个妃子进来。” 天子的后宫至今空无一人,曹平琢磨了下天子的语气,咂摸出一点开玩笑的意味,跟着轻松笑笑。 “陛下放心,老奴亲自盯着,韦阁老还没那个本事把手插进宫里。” 贺枢单手支着下颌,目光随意地落在地面。 曹平小心瞅了眼,询问:“陛下,奴吩咐人传膳?” “宫门还没关。”贺枢忽然起身,“去准备银子和匕首。” 曹平一愣,看见天子走进里间,方才反应过来,连忙去准备妥当。 重新换了身衣裳,贺枢慢悠悠地晃过一个面具摊子。 七夕不及元宵灯会的满城灯火通明,沿东直门大街挂满灯笼,商铺不关门,摊贩更是见缝插针,寻着一个空隙就摆上摊子。 香味扑鼻的巧果、精美绝伦的牛郎织女图、憨笑可爱的磨喝乐……摊贩卖力的吆喝声混杂在游人笑声,热闹不已。 “这个怎么卖?” 贺枢勾起摊子上的一个面具,不算重,摸起来像是用的柳木,内外裹了一层薄纱布,左眼的位置描绘一枝丹桂 “六百五十文。”摊主满脸堆笑,举起另一个面具,“这是一对的,您瞧,这个在右边画了满月,取了花好月圆的寓意,送给姑娘家最好了,您要是买一对的话,我可以算便宜些,只要一钱银子。” 贺枢扫了一眼,从衣袖里摸出一排铜钱,指尖勾起一个祥云纹面具。 “公子,您要不再瞧瞧其他的面具。”收了钱,摊主笑得更加灿烂,“多买几个送给心上人。” 他没理会,将摊主的吆喝抛在身后,随手捏着面具,径直往前走。 街上游人大多是携手同行的有情人,也有一同出来游玩的好友,再不济便是大人带着家中小孩,怀里抱着一个磨喝乐。 “听说前面有道士在卜算姻缘……”一位年轻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勾住身侧男子的衣袖,“还会算功名,要不我们去看看?” 男子看上去二十来岁,同样打扮得亮丽,面色微红,“我陪你去。” “那我们快走!” 贺枢微微眯起眼睛,瞥了眼两人匆匆的背影,默立片刻,抬脚跟上去。 走过两三个摊子,他看见零零星星人挤在一个摊子前面,并不是想象中的人满为患。 第35章 贺枢缓步上前。 一张普通的条案,后边坐着一个人,穿了身交领靛青色道袍,头戴逍遥巾,留了把长至胸口的胡须,肤色黝黑,正捧着先前那名男子的手,似乎在看手相。 “公子求问何事?” 男子挺直腰背,悄悄转头去看旁边的姑娘,脸上红晕更甚,“问……” “问功名。”那姑娘抢先开口,“道长,他去年参加乡试,没能中举,还请道长帮忙看看,他两年后能否一举高中?” “确定问卜功名吗?” “不是……” 男子急切开口说了两个字,站在他身后的姑娘一手按住他的肩膀。 “是,麻烦道长了。” 那人略略点头,却说:“还请姑娘慎言,我只是游方散修,不可称呼道长。” 年轻姑娘立即改口:“辛苦先生了。” 那人继续看男子的掌心,右手指尖微微捻动,缓声道:“今日七月初七,现在大概戌时末,小吉速喜……” 两人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打扰。 “……意味将有喜事发生,且近在眼前,正因如此,要戒骄戒躁,平心静气,不可冲动行事。” “多谢先生!”姑娘脸上漾开笑容,掏出一枚碎银,放在桌面,“先生说是小吉呢。” 男子也是满脸喜色,下意识抓住姑娘的手,反应过来后,脸色通红,迅速松开,从荷包掏出一枚碎银。 “先生能否再算一遍?我想求问姻缘。” “哎,你别乱说。”姑娘一把拉住他,面露几分羞涩,“先生,我们不算姻缘。” 那人沉默片刻,只收了一枚碎银,反手指向旁边的托盘,“两位,不如买两个香囊?里面用了芍药,祝两位长长久久 ,心想事成。” “好。”男子一口答应下来,将碎银往前一推。 “不用这么多。”那人反推回碎银,取了两个香囊,郑重交到男子手里,“六百文就好。” 男子看清香囊上面绣的鸳鸯,脸色更红,嗫嚅道:“能不能换个图案?” 那人点点头,另取出两个香囊,一个素白玉兰一个丹桂飘香。 两人双双道谢,手里揣着香囊,喜笑颜开地走远。 贺枢看了一眼两人的背影,瞧见方桌前的位置空着,坐下来,淡声问:“你用的是小六壬?” “是。”那人神色自若,双手藏在身前,被木桌挡住,“公子想卜算什么?” 贺枢没理会,视线落在对方身上的道袍,语气淡淡:“你说是游方散修,可有度牒?可在道录司的名录里?” “我是散修,并未在道观出家,只不过居家修行。”那人微微低头,指向旁边,“公子如果不卜算,是否要看看香囊?自己佩戴也好,赠送心上人亦是不错。” 贺枢扫了一眼,香囊用的是靛青色布料,只剩两个,一个绣了寻常的青竹纹,另一个绣着一对鸳鸯。 “多少钱?” “三百文一个。” “这位公子,你如果不算的话,”旁边一位游人开口,“能不能让个位置?” “算。”贺枢缓缓伸出右手,“不过劳烦先生,不能用小六壬,要用六爻。” 那人盯着他的掌心看了半晌,缓缓摇头,“公子既然不信卜算之法,我便是用六爻算了,也无用。” “是吗?”贺枢随手掏出一锭银子,马蹄宝银,价足五十两,“不管先生算的准不准,这锭银子都是你的,我还可以给你更多银子。” 那人瞥了一眼,直接将银子往他的方向一推,仍摇摇头,眉心微蹙,迟疑着问:“……公子厌恶道士?” “道士吗?” 贺枢直盯着对方,像是在看对面的人,又似乎目光悠悠,在看更加遥远的人或物。 “不过是一群只会炼丹的人。”他低垂眼帘,浓长的睫毛垂落,在眼底投落一片阴影,“花言巧语,嘴上说着清心寡欲,眼睛不还是盯着金银珠宝,都是些恬不知耻……” “不是!” 贺枢一愣,抬头看向对方。 不同于之前淡然自若的神情,如今浮现一抹焦急,仿佛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言,咬紧牙关,却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不是这样的。”那人重复一句,“我不知道公子是不是跟一些道士有过龃龉,但有的道士为人磊落,古道热肠,对朋友很好,帮了朋友再多的忙,也不求回报。” 说着,那人深吸一口气,沉下声音:“还请公子不要以偏概全,更不要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 贺枢琢磨这四个字,冷不丁地问:“你有一个道士朋友?” 那人没说话,双手从木桌后伸出来,肤色同样有些黑,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公子,请回吧,我不算了。” 贺枢握住银子,盯着对方低头的姿势,莫名看出一两分熟悉,微微眯起眼睛,“你……” 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后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几名衣着光鲜亮丽的随从跑过来,张手赶走其他行人。 “妹妹,我听说这里有人卜算姻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玩玩看?我把其他不相干的人赶走了。” 声音听上去很年轻,语气却很肆意嚣张,还有些熟悉。 贺枢闭了闭眼,迅速从袖子里取出面具,稳稳地戴在脸上。 “喂,你是谁?坐在这里干什么?快给我滚开!” 第31章 横在颈边的锋利匕首 “凡事讲究先来后到。” 贺枢缓缓开口, 特意压沉声音,透过面具,听起来不似往常那般平和, 又隔着一层面具,不会被轻易认出来。 “我还没有卜算, 你就着急赶人走, 未免太霸道了。” “切, 你以为你是谁?”少年一身大红色锦袍,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猛地一拍桌子,“我让你滚, 听见没有?!” “六哥。” 后面追上来一名少女,与少年年纪相仿, 穿了身鹅黄色衫裙, 发髻插着一支鎏金凤钗, 凤尾纤长,凤头镶嵌一颗红宝石, 晶莹剔透,被附近的花灯一照, 晃过红色的流光。 “六哥, 你别这样。”少女柔声劝阻,略一颔首,“公子莫怪,家兄先前喝了些酒,有不慎冒犯公子的地方,还请公子多担待。” “你跟他道什么歉?不过是个穷酸士子,还戴着个面具, 肯定长得不咋样。”少年撇撇嘴,高高地扬起下颌,“喂,还有你,过来算命。” “时辰已晚,在下不算了。”小木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人抱着两个布袋,“两位如果想卜算的话,还请到别处。” “你嫌钱少,是不是?” “砰”的一声,少年直接砸了个荷包在桌上,装得很满,有些重,直接顺着光滑的桌面掉落在地。 “一百两,你算不算?” 那人扫了一眼地上的荷包,拢紧怀里的布袋,仍摇头道:“在下告辞。” 少年冷笑一声,抬手一指,跟在他身边的两名仆从立刻几步跨过去,直挺挺地挡在前方。 那人脚步一顿,脚尖转向右边。 两个仆从紧跟着往旁边一迈,牢牢挡住去路。 “算不算由不了你。”少年双手抱臂,脸庞尚显稚嫩,却丝毫不掩饰恶意,“今天你必须算,还必须算出大吉上上签。” “我不会解签。”那人捏紧身侧的布袋子,“你去找别人算。” “你个臭道士!别给脸不要脸!我妹妹天生凤命,让你算是给你赏脸!”少年双眼冒火,“来人!给我……” “六哥!” 少女拔高几分声音,环顾周围一圈,看见不少百姓被仆从隔绝在外,不敢明目张胆地议论,可脸上都是看热闹的神情,还有几个人在小声指指点点。 “六哥。”闻到少年身上刺鼻的酒味,她咬牙,勉强挤出一点温柔笑容,“你醉了,我们回去吧。” 少女一连劝了两遍,少年仍不听,一把推开她,用力抓住那人的手臂。 “你说,我妹妹是不是天生……” “你不要乱说话,这不是我等能问卜的,更不要连累其他人。”那人立刻打断,看了一眼少女,沉下声音,“今日七夕,但兵马司还有……锦衣卫并不是不当值。” “你!” 听到锦衣卫三个字,少女神色一瞬间慌乱,连忙拽住少年,“来人,公子喝醉了,扶他回府。” “我不走。” 少年反手摔开小厮,死死地抓紧那人的手臂,靛青色的道袍被掐出五个指印。 “锦衣卫又怎么样?他以为他是谁?我不怕,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 “是吗?” 那人同样抓住少年的手臂,用的力气应该不小,手背上青筋暴起,一点点往下,硬生生地掰开少年的手。 “冯指挥使,不如上前两步,您亲自来听听。” 那人神色镇定,语气认真,直直地看向人群的某个地方。 少年脸上被酒熏出来的红晕霎时消散,匆匆扭头去看密密麻麻的人群。 第36章 街边挂着花灯,烛光透过红色灯笼纸,晃出艳丽的红色烛光,犹如绯色飞鱼服晃过。 贺枢微微蹙眉,顺势看向人群,还未完全看清,右手忽然一重。 “快走!” 他一愣。 那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飞快地看了眼红袍少年,见仆从还有普通百姓都被吸引了注意力,压低声音重复:“快走!” 对方身形矫捷,如同一尾游鱼,溜进人群,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头,拐过两三个街角,将先前那群人远远地抛在后面。 在一处略显偏僻狭小的小巷子口,那人终于停了下来,气息喘息不定,踮起脚尖往后看,长舒一口气。 “公子,那些人应该不会再追过来了,就此别过。” “等等。”贺枢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臂,没有用太大的力气,直视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是谁?” “如公子所见,不过是个游方散修罢了。”那人同样按住他的手,缓缓往下推,“靠给别人问卜姻缘、功名为生罢了,还请公子放在下一条生路。” 贺枢卸了一两分力气,缓缓笑道:“既然以此为生,那为什么给你五十两甚至一百两,你都不愿意卜算?” “问卜 也讲缘分,更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卜算,一天之内问卜的次数有限。” “是吗?不知先生今年贵庚?师从何派?” “不惑之年,自学而已。” “我见先生健步如飞,看来是修行……”贺枢笑意刹那消失,话锋突兀一转,“江灵台。” 那人眼瞳微微一缩,握住他的手倏地一紧,神情转瞬恢复平静,“公子谬赞了。” 贺枢没有错过那一点极快极细微的变化,抓住对方的手松了几分力气,上下来回打量,语气稍缓:“你很缺银子?我可以借你。” “公子心善,在下该走了。” 那人立刻推开他的手,刚转过半边身子,肩膀猛地被人用力抓住,反手按在巷子的墙上,一道寒光闪过,径直落在颈边。 “既然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贺枢右手拿着匕首,左手抓住对方两只手腕,反按在身后,“把你今天赚的银子都交出来。” “你这是抢钱!我可以报官抓你!” “那又如何?这里如此偏僻,没有什么人经过,更是你亲自带我跑到这里,别人只会以为我和你认识,况且一路上没有人看清我的模样。” 那人盯着他脸上的祥云面具,咬紧牙关,“我……” 话音未落,眼前寒光一闪,一缕长须飘落在地。 “想好了再回答,你只有一次机会。”贺枢语气淡淡,“不然等下就不是胡须了。” 那人浑身一颤:“你……你……” 贺枢直盯着对方的眼睛,往下压了几分,声音也压得很低:“江灵台,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我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纵使被御史知道了,也不过弹劾几句罢了。” 无声僵持半晌,那人死死地咬住唇,瞥了眼横在颈边的匕首,锋利冰冷,双肩颓然一垮。 “……你是如何发现的?” 对方不再刻意压沉声音,能听出几分熟悉,饱含懊恼与自责。 “还真的是你。”贺枢立刻收起匕首,上上下下地打量对面的人,“你为什么要扮成这个样子?” 江望榆扭动身子,“你先放开我。” 贺枢站直,左手仍虚虚地抓住对方的手臂,“你假扮道士做什么?” “就是你猜的那样。”江望榆挣扎几下,没能挣开他的手,长叹一声,“缺钱,想趁着七夕人多,额外挣点银子。” “你初四才去户部领了俸禄……”贺枢忽然想起上个月那二十两银子,“因为还我的人情?” “不全是。”她当时是算清楚了,才会放那么多银子进去,“多存点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贺枢看看对方黝黑的脸颊脖子,还有长至胸口的胡须,唯独眼睛依旧明亮,默了默,问:“你能不能先换回原来的样子?” 江望榆往四周扫了两圈,离开东直门大街,附近没有挂花灯,两边铺子没有开门,更没有沿街摆开的摊子,连人影都看不到几个。 她不可能一直穿着这身道袍,还以现在这个样子回家,原本也计划摆摊结束后,寻个隐蔽的地方卸掉装束。 她答了声好,转身走向巷子深处。 今日初七,将近上弦月,只有满月的一半,月光朦胧,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江望榆观察巷子两侧的石墙,没有烛光,前方尽头没有路,巷口的位置种了一棵槐树,等闲不会有人进来。 再次确认安全后,她提起身侧的布袋,顺手摸摸长须,摸到一段明显切口,忍不住抱怨:“我的胡须,我花了一个多月,好难做的。” 贺枢轻咳一声:“你这胡子是拿什么东西做的?我摸着挺像真的。” “马尾巴的毛,还有平时掉的头发。”她没有隐瞒,捻住断口,“你真的觉得像吗?” “看上去挺像的。”贺枢顿了顿,“不过,你为什么不等自己的胡子长出来?非要用假的胡须?” 江望榆手一顿,若无其事地回答:“等我的胡子长出来,七夕都要过了,况且哪能用平时的模样。” 贺枢觉得有几分道理:“确实。” 她从布袋掏出一个水囊、一条长形棉布和一个白色小瓷瓶,均匀地将瓶里药粉撒在棉布。 随后,她倒出水囊的水,将棉布浸得半湿,拍在脸上,来回抹了两次,黝黑逐渐褪去,露出原本白皙的肌肤。 贺枢看得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药粉。”她没细讲如何制作的,“跟水粉有些像。” 仔细擦干净脸、脖子和双手,江望榆将发黑的棉布折叠好,摸摸下颌,捻起胡须根部,先揉松一些,然后用力往下扯。 黏得太紧,撕离皮肤时,泛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她顿时倒吸几口冷气,又不敢拖得太久,以免更难撕下来。 一鼓作气地拔掉大半的长须,她轻缓地揉揉下半张脸,舒缓发麻的刺痛。 贺枢站在旁边,顺手接住撕下来的长须,大约十几根胡须捻成一小缕,放进布袋里,问:“为什么不做成一整片的胡须?要弄的这么麻烦?” “那不是被人一扯就把整片胡子都拔下来了?这样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江望榆撕掉嘴唇上面的胡子,“我应该撕完了吧?” “差不多?”贺枢凑近看看,“下巴正中间的位置还剩一点,比较短,大概一个指节长。” 拖得越久越疼,她摸到剩下的短胡须,捻住末端,使劲往下扯。 扯了半天,麻木的疼痛感更甚,她摸着竟然还有短短的几根胡子。 “我来帮你。”贺枢有些看不下去了,看对方下巴发红,上前两步,“剩下这些胡子太短了,不好拔,又没有镜子,你看不见具体的位置。” 江望榆犹豫片刻,点头答应了,微微仰头,抬高下颌。 借着月光,贺枢轻松地捻住胡须末端,略一用力,利落地拔掉两根短胡子。 “疼吗?” 剩下的胡须是最开始黏上去的,紧紧贴在皮肤,撕离的时候,比之前更疼。 江望榆轻轻摇头,暗暗握紧双手,又往上仰起头,“你快点。” “好。” 贺枢长得高些,盯着下巴时,视线自然而然地向下,落在对方的脖子,修长平坦。 匆匆瞥了一眼,他自知刚才的动作失礼,收回目光,刚捻住残留的两三根胡子,忽然顿住。 等等……修长平坦? 第32章 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贺枢无意识地吞咽一下, 凸起的喉结跟着滚动。 他克制地将视线往上移,脑海中萦绕先前的匆匆一瞥,捏住胡子末端没动。 江望榆一直仰着头, 等了片刻,没等到他像刚才那样迅速撕掉胡须, 心生疑惑, 往下瞟, 发现他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落在脖子。 她浑身一激,猛地往后跳。 “嘶……” 下巴最后一小缕胡须拽在他的手里,硬生生扯离皮肤,撕裂的刺痛迅速蔓延, 下颌又麻又疼。 她双手捂住下巴,蹲在地上, 顺势迅速拉高衣领, 遮住大半的脖子。 “还好吗?”贺枢反应过来, 紧跟着蹲下来,指尖夹着刚刚拔下来的一缕胡须, “你为什么要突然跳起来?” 江望榆没说话,额头抵在膝盖的位置, 埋首在膝间。 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露出乌黑的发顶,一根普通木簪束发,梳得平整,仍有几根头发顽强地翘起来。 回想刚才那一声惨叫,贺枢连忙问:“很疼?我们现在去医馆,找大夫给你看看。” 缓过那阵疼痛后,江望榆闷声吐出“不用”两个字, 悄悄拉紧衣领,双手撑在膝盖 ,站了起来。 “胡须拔干净了吗?” “嗯。”贺枢的目光落在下巴,“但看上去还有点黑。” 第37章 她从布袋取出另一条棉布,同样倒药粉、用水囊里的水浸湿,仔仔细细地擦拭整张脸。 擦到脖子的时候,她的手微微一顿。 先前认出她的身份后,他便摘掉了面具,随手别在革带上,现在他似乎随意地看着巷子的石墙。 她想了想,略微转身,稍向侧前方,没有刻意避开他,擦干净脖颈的药粉。 又低头看看身上的道袍,江望榆解开腰带,脱下来,露出略显单薄的夏衣。 “你准备的很齐全。”贺枢看了两眼,只要把逍遥巾一摘道袍一脱药粉一擦,便是一位儒雅文士,“应该不是第一次出来摆摊吧?” 她正在折叠道袍,闻言,不答反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妄自菲薄。” “嗯?” “知道我曾经是道士的人不算多,但一个在街边摆摊的算命先生,应该没那个本事知道,更不会在我诋毁道士的时候宽慰我,况且……” 贺枢停了一下,继续解释。 “我的朋友很少,几乎可以算没有,一个陌生的算命先生特意带着我一起逃走,你又特意在七夕告假,如此多的巧合,大约能猜出来是谁。” 江望榆一愣,捕捉他话里的两个字:“曾经?” “嗯,我如今不在道录司的名册里。” “那为什么别人都说你是道士?” 贺枢犹豫一会儿,半真半假道:“我曾经在蓬莱殿待过一段时日,勉强算是道童。” 道童? 江望榆心里的疑惑不减反增,抬头打量对面的人。 他比自己大一岁,在蓬莱殿当道童的话,至少是十二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当今圣上都还没有登基。 “那你……” 她刚开口说了两个字,正在折叠道袍的右手按过左手小臂,一时没有控制住力气,布料摩挲,生出一股钝痛,小小地嘶了一声。 贺枢立即问:“受伤了?” 江望榆先折好道袍,放进布包,捋起衣袖,借着月光,看清小臂上的三四道抓痕,还有几个深深浅浅的指甲印,尚未消散。 她拿起先前的棉布,擦干净残留的一层黑色药粉,越发衬得肌肤白皙,泛红的抓痕更加明显。 “我觉得还好,只是被抓了几下,明天应该就没事了。” 贺枢回想片刻,声音忽然冷下来:“是韦六郎之前抓的。” “韦六郎?”她轻轻摸了摸手臂,应该是先前被布料蹭到了,才会觉得比较痛,“你认识那两个人?” “知道他们是谁,听宫里其他内侍说过。”贺枢语气淡淡,“男的是韦谦彦的孙子,行六,女的是韦谦彦的孙女。” 听见他直呼内阁首辅的姓名,江望榆连忙劝道:“你别讲那么大声,万一被人听见就糟了” “这里只有你听见,难道你要去向韦谦彦告密?” “当然不会。” 与之前相比,他对首辅的态度似乎更冷淡,她又想起先前的冲突,没空往深处想,皱起眉眼。 “完了,我跟他们起冲突了。” “无妨,不会有事,他们不敢回去告诉韦家人,更没有认出你。” 他的语气很肯定,江望榆莫名相信他,心中安定不少,回想之前见到韦家人的情景,心里冒出其他疑惑。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在大街上找人算姻缘,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天生……”她卡了一下,含糊地略去凤命二字,“这些话不能乱说。” “两人只是堂兄妹,关系没有看上去那么好,韦六郎又喝醉了酒,神智不清,胡乱说醉话。” 有些话不是他现在这个身份能说的,贺枢顿了顿,“你认识锦衣卫指挥使?” 江望榆认真听完,暗自感慨还好之前没有给韦家人卜算,听到他的问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知道这些,被他带偏思路。 “知道姓名和官职算认识吗?”她谨慎地补充,“我没有见过冯指挥使,今晚拿他的名头吓唬韦阁老家里的人,不会出事吧?” “不会。”贺枢宽慰,“冯……指挥使不在意这种事情。” 江望榆想想觉得也对,放松下来,上下看看自己的装扮,看不出之前的模样,抱起布袋,抬脚往外走。 走出巷子,她停下脚步,和他告别:“我要回去了。” “回家?”贺枢跟在旁边,“你先前说七夕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指的就是这个?” “是。” 毕竟是他帮忙,她才能从看她不顺眼的上司那里顺利告假,这会儿不好赶他走。 拐过两个街角,步入一条宽阔的大街,沿着两边屋檐挂起灯笼,零星几家铺子没有关门,昏黄的烛光从屋里透出来,照亮前方的石板路。 右前方似乎是一间食肆,店外摆放两张方桌,店门口的锅里白色热气飘荡,一同飘出来的还有食物的香气。 江望榆摸摸肚子,离得越近,香味越浓,她的脚步也越来越慢。 “公子,来碗馄饨吧。”店家在锅里搅动几下,热气腾腾,飘出来的浓汤香味更重,边上的砧板堆放了一堆包好的馄饨,“里面还有空位。” 她咽了口唾沫,往前两步,又看看一直跟在旁边的人,“你想吃馄饨吗?” 贺枢点头,先一步从荷包掏出一枚碎银,递给店家,“两碗馄饨,煮快点。” 店家看看碎银,面露难色,“公子,你给的银子太大,我这找不开。” “不用找。”贺枢扫了一眼食肆里面,暂时没有其他人,“等会儿你不要再招待别的客人。” “得嘞。”店家干脆应声,收了碎银,笑得见牙不见眼,“二位里边坐会儿,我马上煮。” 食肆除了店家,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和店家长得很像,大概是店家的儿子,拿抹布来回擦拭两遍桌子。 “两位公子,坐。” 江望榆坐在桌边,想起那一锭成色十足的宝银,忍不住盯着对面的人,小声问:“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光凭天文生每个月的食粮,攒不出这么多。 贺枢想了想,找出一个合适的答案:“贵人赏的。” 他在万寿宫当差,贵人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她挠挠脸颊,不想提及那个人,盯着木桌不说话,看了一会儿,视野里忽然出现一锭银子。 “给你。”贺枢往前一推,“你缺钱,以后不必再还我的人情,我暂时不缺钱。” “不行。”她反手推回去,指了下身侧的布袋,“我也不缺。” 一个推一个挡,正巧店家端着两碗馄饨走过来。 江望榆连忙按住他的手,盖住宝银。 “公子,慢用,我这儿不着急关门。” 贺枢淡声道:“你们有事就去忙,我喜欢安静。” 食肆摆放寻常的桌椅,不算贵重,他先前大方地给了一块碎银,店家干脆地应声,熄灭灶火,提溜起儿子,快步转进食肆后面。 江望榆环顾店内,只剩她和他两个人,店外的街上没有多少游人经过,问:“元极,你想问卜姻缘?我可以不收钱。” “不是。”贺枢脸上露出一分诧异,没明白对方是如何得出这个问题,“先吃馄饨。” 肚子饿得不行,她“哦”了一声,拿起勺子,搅动碗里的馄饨。 碗里铺满饱满圆白的馄饨,撒了几粒绿色葱花,香味扑鼻,她舀起一颗,皮薄馅大,入口顺滑,裹在浓郁的汤汁,格外鲜美。 忙活了大半夜,她是真的饿了,挥舞勺子,一口一个馄饨,闷头吃了一刻多钟,碗里还剩三四个。 之前被他说过饭量太小,她又艰难地吃了两颗馄饨,回忆自家兄长平时的饭量,觉得自己今晚吃的应该算不少了。 “要不再来一碗?” 江望榆摸摸发撑的肚子,摇头拒绝,看向他面前的碗,只少了几个馄饨,“你不吃吗?” “我不饿。”贺枢问,“当真不要再吃点什么吗?” “不了,吃得太撑,夜里容易睡不着。” 她又轻缓地揉揉腹部,觉得不能一直坐着,站起来。 “走吧。”贺枢跟着起身,“外面走走,消食。” 江望榆点点头,跟着他走出 cr 食肆,仰头看夜空的月亮。 现在大概是亥时正,街上行人越发的少,街边的铺子正在关门,摊贩开始收摊。 她沉默不语地往前走,悄悄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又迅速收回视线,盯着地面。 走了几步路,她又看了他一眼,在他看过来前,欲盖弥彰地瞄向街边铺子的门匾。 “你想问什么?” 江望榆犹豫许久,再看周围没有其他人,停下脚步,问:“元极,你讨厌道士?” 第33章 招惹到这么凶残的人?…… “嗯。”贺枢没有隐瞒, “准确说是厌恶。” 江望榆下意识攥紧布袋,里面装着道士常穿的道袍和逍遥巾,低头盯着脚尖, “……对不起。” 第38章 他微微一怔:“什么?” “对不起。”她重复一遍,“我不该在你面前假扮游方散修的道士。” 贺枢盯着面前的人, 从对方脸上看出几分自责与愧疚, 不由笑笑:“正如我刚才所言, 我厌恶的是那些口蜜腹剑、贪得无厌的道士,至于那些有真才实学的道士大家,倒也还好。” “真的?”见他肯定地点头,江望榆顿时松了口气, 放松地笑起来,“我以后不会在你的面前假扮道士。” 贺枢并不在意此事, 但也不想多提道士, 轻轻碰了下藏在袖中的匕首, 说:“对不起,之前我不该那样威胁你。” 寒光湛湛的匕首横在颈边, 眨眼便削掉一缕长须,隔着面具看不清他的神情, 可那双眼睛淡漠冰冷, 如同在看蝼蚁。 仿佛只要她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挥下匕首,割破她的喉咙。 直到此刻,她后背的冷汗还没有完全干透。 看来他真的非常厌恶道士。 “嗯……没事。”江望榆含糊其辞,脚却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开几步,“你会武?” “学过一些剑术罢了。” 她模糊应了声,垂头盯着地面, 与他保持距离。 贺枢看看两人之间格外宽阔的距离,直视前路,“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沉默地往前走了大半条街,江望榆转头看看一直跟在身边的人,辨认一下方向,问:“你是回大理寺附近的宅子吗?” 这个时辰不适合回宫,贺枢点头:“是。” “哦。” 她不再说话,闷头一路走到回家的路口,先停下脚步,“元极,我……” 话未说完,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身影,到嘴边的话变了:“孟大夫?” 孟含月提着一盏灯,从巷子另一头走过来,眉眼含笑,先看见她,打招呼:“阿……” “孟大夫!”江望榆立即出声打断,抬手一指,“这位是我在钦天监的同僚,名唤元极。” 听到她的提醒,孟含月这才看清站在巷子外的人,顺势改口:“克晦,这么晚才回来。” 她自然应声:“孟大夫,天黑,我送你回去。” 孟含月面露疑惑,顾及有外人在,只说:“麻烦你了。” 江望榆走到她的身边,说:“元极,你先回去,我去送送孟大夫。” 贺枢站定没动,视线掠过一袭月白色衫裙的女子,转落在对面的人身上,“夜深,我陪你一起送这位孟大夫回去。” “不用。”她一口回绝,“这太麻烦你了,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两个人送不是更安全吗?” “但是……”她知道他说的有道理,还是不敢冒险,“不行,你先回去。” “克晦。”孟含月突然开口,“既然这位公子执意如此,你就不要推拒了。” 江望榆疑惑地看向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答应下来。 “走吧。”孟含月轻轻推了她一下,嘴角抿出浅笑,与她一起快步走出一段距离,压低声音,“表现自然。” 她明白了:“孟大夫,我来提灯。” 夜深寂静,三人之间无话,唯有脚步声响起。 江望榆扭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人,信步闲庭,对上她的目光,还微微一笑:“怎么了?” 她立即摇头,重新盯着前方,完全想不明白他为何一定要跟过来。 一路无话地回到回春堂,察觉一直跟在身后的目光似乎移开,她蓦然松了口气,转手将灯笼递给他,再次说:“我找孟大夫还有些事情,元极,你先回去。” “克晦,不能这么失礼。”孟含月端起浅笑,语气客套疏离,以退为进,“辛苦公子送我回来,不妨进来喝杯茶,坐坐再走。” 屋檐下挂着两盏灯笼,烛光摇曳,贺枢看了一眼对面的女子,将要收回目光时,微微一顿,停在对方的耳垂,看清垂落一对耳坠,珍珠圆润,饱满如月。 他默了默,淡声道:“好。” 孟含月一愣,没想到他居然真的答应,脸上笑意刹那消失,推开正门,“公子请进。” 江望榆瞅瞅两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起走进医馆前堂,熟门熟路地找到摆灯的地方,点起三两盏灯。 “公子莫怪。”孟含月端起茶壶,倒出一杯冷茶,“太晚了,不方便烧水。” 贺枢瞥了一眼面前的茶杯,没动,“阁下既然是大夫,不妨替克晦看看手臂,先前不小心受伤了。” 孟含月立即看向江望榆,瞪了她一眼:“过来!受伤了为什么不早说?” “……我觉得不严重,”她缩了脖子,“就是被抓了几下。” “过来。”孟含月冷着脸,“严不严重由不得你说。” 江望榆连忙走过去,坐在诊案后,挽起衣袖,往前伸出手臂。 屋里明亮,诊桌上摆放一盏灯,明晃晃地照亮那几道抓痕,许是一路上被布料摩挲,抓痕比之前通红,印在白皙的肌肤。 她瞅瞅孟含月的神色,低头缩起来,不敢说话。 孟含月托住她的手肘,手指自上而下,轻柔点过小臂,按了下手肘、手腕,“痛吗?” “不痛。” “看来没有伤到骨头。”孟含月打开一个药盒,挖了一小块药膏,均匀地抹在小臂,“上面的指印不像是同一个人的,你干嘛去了?怎么招惹到这么凶残的人?” “跟别人起了点冲突。”江望榆正犹豫是否该如实以告,“我没事……” “是我抓的。”贺枢突然出声打断,看着手臂上的绿色药膏,拧起眉头,“严重吗?” “这跟你没关系。”她连忙说,“是韦家人,你只是抓了下手腕,没事的。” 孟含月拧眉看看两人,沉下脸,“公子,夜深了,男女有别,你该走了。” 贺枢压根没有看她,只说:“克晦,我从文渊阁借了两本书,是苏子容所著,明天去观星台的时候给你。” “……不用。”江望榆忍痛拒绝,“官衙里也有藏书,想看的话,我会去那里借。” 贺枢沉默片刻,“我先回去了。” 她应了声好,顺手一指,不忘提醒:“记得带上那盏灯笼。” “嗯。” 贺枢提灯跨出门槛,听见身后响起的关门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门匾。 回春堂。 之前说卖香囊的地方好像就是这里。 “陛下。”曹平悄无声音地从小巷冒出来,“快到子时初了,奴已经打扫干净寒舍,还请陛下移驾。” “你那宅子可算不上什么寒舍。”贺枢随口说,“去朕买的宅子,离这里近,城东太远了。” 曹平琢磨了下天子的话语,没有听出责怪意味,摆手示意金吾卫把马车牵走。 “是,请陛下放心,老奴吩咐人时常去洒扫,宅子一应物件都齐全。” 近是真的近,绕过两三条巷子,便到了。 曹平摸出钥匙,打开院门,连声吩咐随行的两名的内侍去烧水、收拾被褥,再走进正屋时,看见天子把玩一柄匕首。 匕首锋利,闪烁凛冽寒光,刀面平整光滑,映出天子冷淡如画的眉眼。 “韦谦彦那个孙子后来怎么样?” “他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冯指挥使,察觉自己被人骗了,十分生气,让仆从砸了 摊子。” 曹平不便出面,只派金吾卫暗中保护天子,后来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让人将韦家兄妹引到相反的地方。 “韦姑娘劝了几遍,也不理他了,径直带着侍女离开,韦六郎更加生气,当街扬言一定要找出那位算命先生,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既然他如此喜欢喝酒,让人暗中送他十几坛美酒。”贺枢转了转匕首,语气淡淡,“酒后失足摔一跤,十天半个月出不了门。” 曹平认真记住,余光瞥见一名年轻内侍端着热茶与糕点进来,连忙上前接住,放在桌上,“陛下,这些点心都容易克化,不易积食。” 贺枢没看,视线落在底下那个内侍。 他不说话,那内侍也不敢擅自退下,弯腰低头,兀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几岁?” 一阵沉默。 “陛下问你话呢,发愣做什么?”曹平厉声呵斥,“快答话!” “奴……二……二十岁。” 年轻内侍膝盖一弯,径直跪下,额头渗出汗水。 “起来。”贺枢转了转匕首,忽然说,“抬头,露出脖子。” 年轻内侍连忙照做,高高地扬起头,使劲往后弯腰。 盯着脖子那块微微凸起的地方看了一会儿,贺枢又问:“几岁进的宫?” “回陛下。”年轻内侍保持仰头弯腰的姿势不变,“十五岁。” “下去吧。” 年轻内侍连忙站起来,弯腰行礼,躬身退出去。 贺枢慢慢将匕首插回匕鞘,“朕记得你是十四岁进宫。” 第39章 “确实是十四岁。”曹平回答,“十七岁被先帝看中,派奴去东宫照顾陛下。” “嗯。”贺枢握紧匕首,看向曹平,“你也稍微抬起头,露出脖子。” 曹平不明所以,依言照做。 同样看见微微凸起的喉结,贺枢缓缓伸手,指尖搭在脖子,轻轻按了一下。 “曹平,你去查一查西苑内侍进宫时的年纪。”他冷静吩咐,“看他们是不是都有喉结。” 第34章 真的没有办法拒绝 回春堂。 目送那人跨出门槛, 提灯渐渐走远,身影融进夜色,孟含月关紧门, 重新坐在江望榆的面前,神色凝重。 “十五, 你和他什么关系?” “就是普通同僚啊。”她挠挠脸, 犹豫着补充, “不过他之前说想把我当朋友,我没答应。” “他今晚认出你了?” “是。”说到这个,她有些懊恼,“是我太不小心了, 还不够谨慎。” “你扮成那个样子,他居然还能认出来?”孟含月亲自给她梳妆打扮, “我做的药粉失灵了?” “没有, 是我说错话了, 他人不错,也答应我不会去都察院向御史告发我。” 江望榆提起布袋, 从里面拿出一个最沉的荷包,以及剩下的两个香囊, 一起推到她的面前。 “孟大夫, 给你,我今天卖香囊赚的钱。” 孟含月掂量两下荷包,叹道:“阿榆,你是真的不会说谎,这里面还有你卜算赚的银子吧?” 不等她说话,孟含月数了三串铜钱,反手递回去, “拿着,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总是不想欠别人的人情,一码归一码,我不多拿。” “……对不起,我不该自作主张。”江望榆握紧荷包,“孟大夫,我真的没有把你当外人。” “我知道。”孟含月抬手轻轻掐了下她的脸,“今天晚上赚了多少钱?” “除去给你的香囊钱,总共十九两四钱七分银子。” “不愧是七夕,出手就是大方。”孟含月算了算,“跟去年比,好像少了点。” “少了六两二钱一分。”江望榆解释,“去年八月有乡试,来问卜功名学业的士子很多。” “算不错啦。” 她也觉得,起码赚了两个多月的俸禄,摸摸手臂上的药膏干了,站起来:“孟大夫,我该回家了。” “这么晚了,还回去做什么?你一个人不安全。”孟含月把她按回原位,“我跟伯母说了,要是我在半路遇到你,你又要送我回医馆的话,就让留在这里歇息。” “你去了我家?”江望榆恍然大悟,一时没有细想她为什么要盛装打扮前去,“难怪我会在路口遇到你。” 孟含月轻咳一声,避开她单纯疑惑的目光,“伯母叫我去乞巧,话说你为什么执意送我回来?” “因为我担心元极会送我到家门口,只好找这个理由。”她顿了顿,语气诚挚,“谢谢你,孟大夫,我不在家,辛苦你陪阿娘乞巧。” “还说什么谢,放心,连带你那份,我一起向织女娘娘乞求心灵手巧。” “……我觉得不行,我的女红是真的不好。” “不好就不好,别这么在意。”孟含月话锋一转,“现在没有外人了,说说你是怎么弄伤的?” “说是可以说,但是能不能不要告诉阿娘和哥哥?” 见孟含月点头答应了,江望榆简单叙述跟韦家人的争执,稍作犹豫,隐去被他用匕首威胁的事情。 “……就是这样,韦家人没有认出我,应该不会再找我麻烦。” “这可说不准。”孟含月神色凝重,“韦六郎不找,不代表底下那些依附韦家的人不找。” “也对。”她长叹一声,“我会注意最近的言行举止,尽量少露面。” “小心一点总没错,至于那些找你卜算看风水的,我先帮你推掉。”孟含月停了一下,抿了抿唇,迟疑着开口,“阿榆,你有没有觉得……你跟那个叫元极的天文生走得太近了些?” “我知道,我已经很努力地跟他保持距离了,可是……”江望榆低头,双手绞成一团,“我欠了他不少人情,有时候,我真的没有办法拒绝。” “好啦。”孟含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现自然就好,不要太亲近,也不要太刻意疏远,两者都容易让人怀疑。” 怀疑。 她伸手轻轻揉按脖子,问:“孟大夫,男子是不是都有喉结?” 孟含月回忆过往看诊的经历,“我没有特别留意这件事,不过应该是的。” 脑海中浮现他淡漠冰冷的眼睛,江望榆莫名地心尖一颤,捂住脖子,“孟大夫,你能帮我做一个假喉结吗?” “这……”孟含月大概猜得出她在担心什么,认真思考片刻,“喉结不比胡须,很难黏紧在脖子上,假的喉结也不会动,反倒更容易让人怀疑。”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挠挠下巴,“那我现在开始留胡须?遮住脖子?” “也确实是个办法,但是等胡须长长需要不少时间,我先试着做假喉结。”孟含月掩嘴打了个哈欠,“要不我们先睡觉?” 现在差不多到了子时初,江望榆立刻答了声好,随孟含月走进后院,在客房歇息。 以前在回春堂留宿过三次,孟含月特意留了间客房给她,也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但心里还惦记喉结那件事,江望榆睡得不算安稳,又想着要早起,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宿,天亮前便醒了。 天色蒙蒙亮,趁着还没有人进医馆,她留下纸条,告诉孟含月她先回家了,悄悄从后院离开。 担心吵醒母亲兄长,她特意去城门附近逛了两圈,买了两捆新鲜的青菜回家。 快到院门口时,江望榆看见董氏从里面走出来,穿了身绀青色对襟褙子,提着一个空竹篮。 “娘。”她两步上前,“我买了菜。” 董氏看看她手里的青菜,仍挽着竹篮,说:“那正好,我赶早去东便门附近逛逛,听说今天可能有新鲜的河鱼。” “我陪您一起去。” “不用,买个菜而已,哪能出什么事。”董氏拒绝,“你也辛苦,回家休息。” 江望榆看向东边的天空,太阳出来了,天边几乎没有白云,劝道:“娘,今天估计是大晴天,会很热,没买到鱼就算了,早点回来。” “好。” 目送董氏走远后,她推门进去,看见江朔华站在屋门口,面露几分迟疑不决。 “哥哥。”她走过去,“你怎么了?” “阿 榆,你刚才有没有遇到阿娘?” “有,就在门口不远的地方,阿娘着急去东便门那边买新鲜河鱼。” 江朔华眉头皱得更紧:“我今天醒的晚了些,不确定阿娘有没有吃早饭出门了。” “应该没事吧?”江望榆想了想,“街上那么多食肆、摊子,阿娘会记得吃的。” “也对。”江朔华问,“昨晚忙吗?” “不算忙,来问卜的人比去年七夕少。”她捧住钱袋子,“哥哥,我赚了好多钱。” “阿榆很厉害。”江朔华握住竹笛,“先去吃早饭,我最近新学了一首曲子,等会儿吹给你听。” “好呀。”江望榆一口答应,想了想,补充道,“就听一首,一个时辰后,我还要去找孟大夫。” * 今日没有朝会,亦无其他要紧政事忙。 贺枢并不着急回宫,天亮醒来之后,慢悠悠地用过早膳。 曹平让人撤下碗筷,“陛下,奴这就回宫,一定尽快查清楚。” “嗯,朕午间再回去,有人觐见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办。” “是。” 贺枢独自坐了半天,拿起荷包,贴身藏稳匕首,推门离开宅子。 刚过辰时,街上人多,两边铺子都开着,食肆忙碌,还有不少人在吃早饭。 贺枢缓步往前,耳边响起百姓高声交谈,或是在和摊贩讨价还价,或是在闲聊家里的鸡毛小事,或是在吹嘘在外见识。 不赶时间,他漫无目的地闲逛。 拐过一个街角,迎面挤来一个挑担的货郎,贺枢迅速侧身避开,重新站稳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影斜斜朝他倒来。 他下意识搀扶一把,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反握住匕首柄,面上温声询问:“夫人,你还好吗?” 对方穿了身藏蓝色对襟褙子,搭着他的手臂,勉强站稳,抬起头,露出秀美的面容,额头渗出一层细汗,脸色微微发白。 贺枢微微一愣。 他的记忆很好,认出是六月底在护国寺遇见的那个妇人,松开匕首,隔着一层衣袖,扶对方走到角落的阴影。 耐心地等对方缓过来后,贺枢收回手,抬脚准备离开,瞥见对方有些熟悉的眉眼,脚步顿在原地。 “多谢公子相助。”妇人福身一礼,从竹篮提起一尾新鲜河鱼,“如果不介意,还请公子收下这份谢礼。” 第40章 “不必如此郑重。”贺枢回绝,“我只是帮忙搀扶了一下。” 妇人把鱼放回去,客气道:“公子,就此别过。” 贺枢“嗯”了一声,目光触及对方还有些发白的脸色,默了默,提醒道:“夫人,你的脸色不大好,还是先去医馆找大夫看看为好。” 妇人抬手擦擦额头的汗水,仍温柔笑笑:“多谢公子提醒。” 话已至此,彼此是陌生人。 贺枢客套颔首,同妇人告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他立即回头。 妇人清瘦的身影摇晃几下,径直倒在地面,竹篮里的两尾河鱼蹦出来,在地上蹦来蹦去。 贺枢快步上前,伸手推开其他人,双手扶起妇人的肩膀,扫视一圈围在边上的百姓,掏出一块银子,递给一位士子打扮的人。 “去街尾的车行雇佣一辆马车。” 那士子倒也人好,慌忙答了声好,接住银子,跑步离开。 贺枢留在原地,唤了几声,妇人依旧紧闭双眼,额头不停冒汗。 等了片刻,先前那士子领着车行的人赶回来,后面牵着一辆马车。 贺枢又给出两块碎银,从围观百姓里找了两名婆子,由她们搀扶妇人坐进马车。 送佛送到西,他留下一个车行的人帮忙赶车,回想附近的医馆,说:“去回春堂。” 正巧是上午忙的时候,街上人多,幸好不远,紧赶慢赶,花了两刻多钟,总算赶到了。 贺枢跳下马车,让那两名婆子一起抱着妇人走进医馆。 前堂只有一个伙计,正在整理药材,乍一看这么多人进来,愣了下,随即大步上前帮忙。 “快!把人放在这边的榻上。” 贺枢环顾四周,先让婆子和车行的车夫回去,“去叫孟大夫来看诊。” 听见如此冷淡的吩咐,伙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深究:“孟大夫出门吃早饭了,我现在就去叫她,公子,你先留在这里看着啊!” 话音未落,伙计一溜烟地跑出去,眨眼不见了人影。 贺枢不懂医术,不敢擅动,拉来一张圆凳,坐在隔了一臂的位置,目光落在地面。 妇人躺在榻上,眉头紧锁,睡得非常不安稳,嘴唇翕动,极轻的几个字冒出来。 担心对方是哪里不适,他靠近了些许。 “榆……榆儿……” 是在想那两尾河鱼吗?还是叫谁的小名? 贺枢还在思索究竟是哪几个字,门外忽然冲进来一个人,径直将他从榻边挤开。 “娘!您怎么了?孟大夫!求你快过来!” 第35章 周身的低落自责 “都让开!”孟含月拔高声音, “不准围在这里,让病人呼吸新鲜空气!” 江望榆立刻松开手,给她让出空位, 站在榻尾,紧紧盯着母亲, 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孟含月握住董氏的手腕号脉, 瞧见董氏满脸的汗, 沉声吩咐:“克晦,给伯母擦汗。” 她匆匆转身,打算去后院打水,面前忽然递来一条湿润的棉布巾。 “给。” 抬头看清来人, 她胡乱道了声谢,抄起湿帕, 避开孟含月, 稳住微微发颤的手, 轻柔地为母亲擦拭脸和脖颈。 仔细擦了两遍,江望榆站直, 刚想换张干的巾帕,眼前又出现一条干净柔软的帕子。 她接住, 再次替董氏擦拭。 孟含月放下董氏的手腕, 伸手掐住人中,同时轻声唤道:“伯母?伯母?” 一连唤了几声,董氏眼睫轻轻颤抖,慢慢掀开一道缝隙,“华儿……榆儿……” 孟含月神色微变,俯身宽慰:“伯母不必担心,她在家里好好待着呢, 没事,您先吃些东西。” 董氏眼帘半阖,声音虚弱:“嗯。” “克晦。”孟含月特意加重音,“先前听你说伯母可能没有吃早饭,那边有白糖,你去泡碗温糖水。” 江望榆利落地应声,按照她所讲,从边上的架子取了一小包白糖,倒进碗里,仔细搅拌均匀,连忙端给孟含月。 “伯母,您先喝些糖水。”孟含月往董氏身后塞了一个迎枕,让她靠坐在榻边,把碗递到她的唇边,“慢慢喝,不要一下子喝太多,小口细抿。” 董氏轻轻颔首。 喝了小半碗糖水,孟含月握住董氏的手腕,一边号脉,一边端详她的脸色,问:“伯母,您觉得现在怎么样?身上有力气吗?” “还好,应该能走。” “克晦,扶伯母去后院的客房休息。”孟含月坐在诊桌后,抽了两张纸,拿起毛笔,“厨房应该还有早上熬的甜粥,你等会儿喂伯母喝一碗。” 前堂人多眼杂,外面又是大街,吵闹得很,不适合休息。 江望榆两步上前,双手扶着董氏下了榻,让母亲靠在自己身上,“娘,你慢慢走。” “嗯。” 走得虽慢,但一路顺利地进了客房,她扶董氏靠坐在床头,“娘,我去端粥,马上回来。” 跑到门口,她看见他端着托盘走近,上面放着满满当当的一碗粥。 “给你。”贺枢递出托盘,“我另外拿小碟子尝了,是红豆粥,里面放了不少红糖。” “多谢。” 江望榆连忙接住,回屋坐在床边的圆凳,“娘,我喂您。” 喝了一碗红豆甜粥,董氏脸色好了些,额头不再一直冒冷汗。 “我没事。”董氏摸摸女儿的手,“吓到你了。” 她摇摇头,反握住母亲的手,“娘,你困吗?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只是感觉没什么力气。” “伯母先睡一会儿。”孟含月的声音自屋外传进来,停在床边。 江望榆让开位置给她,看着她再次给母亲诊脉,“孟大夫,阿娘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晕倒?” “伯母这几年身体不大好。”孟含月解释,“今天没有吃早饭,还赶早去东便门,距离远,天气又热,一时气血不足,这才会晕倒。” “那以后要怎么做?” “我开一些滋补气血的药膳,药就不用喝了,正巧你之前拿了两支野山参,还没用完,以后伯母要少劳累。” “我记住了。” “伯母。”孟含月看向董氏,“您先休息,半个时辰后,我再来叫您。” “好,辛苦孟大夫。” 江望榆扶着董氏躺下,捏紧薄被四角,又搬来一张小的方形案几,放在床边,在上面放了一壶茶,方便董氏渴了拿来喝。 尔后,她放轻脚步,跟着孟含月走出屋,不放心地问:“孟大夫,阿娘真的没事吗?” “没事,相信我的医术。”孟含月拍拍她的肩膀,“经过这两年的疗养,伯母身体比当年好多了,今天只是特殊情况。” 得到她的宽慰,江望榆悬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落了一半,目送孟含月去前堂亲自抓药膳方子,没有跟上去,留在后院,以便及时照顾董氏。 “元极。”她走到同样留在后院的人跟前,“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贺枢点头,简洁明了地转述前因后果,“……然后,你就来了医馆。” “谢谢。”她朝他深深作揖,“幸好是你遇到了阿娘,还及时送阿娘来医馆。” “不必客气。”贺枢扶住对方的手臂,看见对方眼角微微泛红,轻声一叹,“如果早知道那是令堂,在看见她脸色不对劲的时候,我就应该请她来医馆,而不是等晕倒了,才急急忙忙送来。” “这不是你的错。”江望榆能理解,“你是第一次见到阿娘,不认识的话,很正常。” “不是第一次。” “嗯?” “六月二十八日,在护国寺的时候,我也遇到了令堂。”贺枢解释一番,“当时只觉得有些眼熟,没有想到会是令堂。”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谢谢你。” 江望榆挑了一个地方坐下,既能听见董氏在屋里喊她,又不会因说话叨扰母亲歇息。 “其实,最没用的是我……” 她合拢双膝,下巴搭在膝盖,盯着地面的阳光。 “我明明知道阿娘没有吃早饭,如果我当时跟出去的话,说不定阿娘就不会晕倒了……” 她越说越小声,最后的尾音轻飘飘的,额头一点点往下移,整个人缩成一团。 贺枢盯着那个乌黑的发顶,一眼看出萦绕在对方周身的低落自责。 他想了想,坐在旁边,说:“我让人帮忙在太医院拿一些野山参,还有当归、阿胶等滋补气血的草药,品质应该会比医馆里的好一些。” “真的?”江望榆猛地坐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肩膀颓然垮下,“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贺枢笑笑,“既然是朋友,我会帮你。” 他说的真诚,她自然相信他有门路找到那些草药,手却不慎碰到胸口,别开头:“多谢,往后我一定报答你的恩情。” 第41章 贺枢早已习惯对方会说这样的话,转移话题:“你和那位孟大夫很熟?” “是。”江望榆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斟酌回道,“阿娘身体不大好,平常要喝药,都是孟大夫替阿娘看诊的。” “我听她似乎唤你十五……”贺枢疑问,“这是你的小名?” 她猛地攥紧衣袖,努力保持神色如常,“没有吧?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从她进医馆到现在,最开始的情况有些混乱,难保孟含月不会失误喊漏嘴,现在只能不承认。 “或许吧。”贺枢想了想,“令堂买的那两尾河鱼,大概找不回来了,先前昏迷的时候,令堂都还在念叨鱼儿。” 听到后面两个字,江望榆攥得更紧,勉强维持神情没有异样,又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不成,我要去趟监里的官署,今晚要告假,在家照顾阿娘。” 可想起与自己不对付的上司,她忍不住紧紧皱眉,低声呢喃:“得想个办法,让刘监副答应准假……” “我去帮你说,在家照顾生病的母亲是尽孝,不会有人不答应。”贺枢主动开口,“况且太医院在钦天监隔壁,到时我顺道去找人帮忙拿药材。” “克晦,你过来。”孟含月出现在穿堂门处,“我抓好了药膳,你现在去厨房煮,中午的时候,让伯母先吃一副,看看情况再回家。” 江望榆连忙应声,接住药包,匆匆走向厨房。 贺枢跟上去,扫了一眼厨房,问:“我能帮忙做什么吗?” “啊?”她利索地挽起衣袖,卷在手肘卡住,“不用,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你有事要忙的话,先回去也行。” 贺枢瞥见对方手臂的抓痕,残留一抹微红,上前两步,“我暂时不忙。” 他不愿意走,她环视一圈厨房,再看看他一身干净肃整的模样,想了想,找出一个最简单的活:“那麻烦你帮忙淘米。” “好。” 自幼所受教导都是君子远庖厨,贺枢倒是没有任何不适,动作生疏淘米。 江望榆看了一眼,没多问。 厨房有食材,她又时常跟在董氏身边帮忙,厨艺虽比不上母亲,但做个简单的四菜一汤还是没有什么难度。 忙了半个多时辰,她擦擦汗,揭开锅盖,见里边的人参红枣鸡汤煲得差不多了,连忙熄火。 “元极,你不嫌简陋的话。”她端起鸡汤,“不妨留下来吃午饭?” 贺枢点点头,看看灶台边上的菜,端起其中一盘炒黄瓜丝,问:“端到哪里?” 见状,江望榆不好再说不要他帮忙,走在前面带路,往右走进后院的正屋,将鸡汤放在八仙桌上。 “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去叫阿娘和孟大夫。” 她先去前堂叫孟含月,再去客房唤醒母亲,扶着董氏往正屋走。 对她留人下来吃饭一事,孟含月没什么意见,落座的时候,直接选了最远的位置。 江望榆舀了半碗鸡汤,选出两块炖得软烂的鸡肉,“娘,我喂你。” “我现在身上有力气了。”董氏无奈笑笑,接过碗,“我自己来。” 她“哦”了一声,见母亲面色恢复两三分红润,略微放心,转头对上一双似乎有些疑惑的目光,不由问:“元极,怎么了?饭菜不合你的口味?” “不是。” 贺枢摇头,视线轻轻掠过坐在对面的两人,之前情况混乱,他没怎么注意,现在坐在一起细看,那种异样更加明显。 “我只是觉得……”他缓缓开口,“你和令堂长得很像。” 第36章 查一个人 空气里短暂地沉默一瞬。 “母子长得像不是很正常吗?”孟含月语气平平, 故作疑惑地看他一眼,“这位公子,你问的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和令堂长得不像?” 贺枢没看她, 只看向对面的董氏:“抱歉,是我失言了。” “哪里, 公子不必介怀。”董氏不敢停在这个话题, 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女儿, 睁眼说瞎话,“犬子愚钝,平日有劳公子照顾了。” “是在下受江灵台照拂良多。” 彼此客套寒暄几句,像不像这个话题算是揭过了, 几人安静无言地用过午饭。 江望榆看看正在为董氏诊脉的孟含月,自觉收拾碗筷, 端到厨房, 放进木盆, 准备洗碗。 “江灵台。”贺枢停在门口,“我现在去官衙帮你告假, 之前说的药材,等明天……” 他停顿一下, 换了个问题:“你想告假几天?” 方才听孟含月说母亲的情况不严重, 她想了想,说:“暂时先请一天,如果明天还是不能去观 星台,我再亲自去找监正。” “好,如果顺利的话,明天晚上我把药材带去观星台。” 江望榆又向他道谢,送他离开回春堂, 转回后院,洗干净碗筷,整齐放好,快步走进正屋。 “已经没事了。”孟含月知道她最担心什么,“我写了五天的药膳,先吃着,不用喝药。” 她小心接住药膳单子,认真记在心里,“辛苦你了,孟大夫,今天的诊金是多少钱?” 虽然和孟含月关系很好,但有些事情还是要算清楚的。 “一两八钱。”孟含月看向董氏,“伯母,往后一日三餐记得按时吃,千万别觉得少吃一餐没事,幸好今天有人及时送您来医馆。” “娘,您听到孟大夫说的话了吗?”江望榆立即接上话头,摆出严肃的神情,“您一定要做到。” 董氏朝她笑笑,应声:“好,我记住了,保证做到。” “十五。”孟含月转身,伸手指了指脖子,“你昨晚说的喉结,我会尽力做出来。” “孟大夫,尽力而为就好,不必勉强,我以后会更加小心谨慎。” “还有你那个叫元极的同僚……”想起先前那人平和冷静的目光,孟含月不由皱起眉,“我觉得此人心思缜密,你在他的面前,务必多加小心。” 她知晓轻重,暗暗叹息一声,应道:“我记住了。” 见董氏脸色好了许多,江望榆提起两捆药包,扶着母亲从后院离开。 午间后的阳光不再毒辣似火,她仍撑开一把油纸伞,挡在母亲的头顶。 路上人少,董氏小声开口:“十五,回家后,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初一。” “娘,您觉得能瞒得住吗?”她继续往董氏的方向移动油纸伞,“中午我们一直没回家,早就露馅了,瞒不住的。” “但是……” “而且我压根就没打算瞒着。”江望榆低头盯着鞋尖,“如果今天早上我没有凑巧去找孟大夫,娘,您是不是打算也瞒着我?” 董氏摸摸女儿的脸,叹道:“我不想让你们担心。” 她轻轻揽住母亲,“您平安健康,我们就不担心。” 说话间,母女二人回到了家。 一进院子,江望榆一眼看见江朔华坐在正屋门口,紧紧握住竹棒,眼睛覆着白绫,依旧挡不住紧锁的眉头。 “哥哥。”她几步上前,“我和阿娘回来了。” 江朔华霍然起身,敲动竹棒往前走,“孟大夫抽空来给我报信,说阿娘在街上晕倒了,现在情况怎么样?” “没事啦。”她连忙扶住兄长,到底是不舍得他担心,特意放松语气,“哥哥,我亲自盯着,阿娘没事。” 江朔华神色稍缓,仔细询问来龙去脉,劝道:“娘,您现在不宜劳累,还是尽早回屋歇息,晚膳由我和阿榆来做。” 知道自己这次晕倒吓坏了一双儿女,董氏也不反驳,走进正屋里间休息。 江望榆瞅瞅兄长的神情,又宽慰他一番,还搬出孟含月,再三保证董氏无碍。 “对了,哥哥。”她有意转移话题,也是真的疑问,“我能看看你的喉结吗?” “嗯?怎么了?”江朔华疑惑反问,略微往后仰起头,露出修长的脖子。 现在只是未雨绸缪,她没细讲原因,盯着那块微微凸起的位置看了会儿,“没事,就是有些好奇。” 闲坐片刻,江望榆看看天色,说:“哥哥,我今晚告假了,现在去给阿娘准备晚上的药膳。” 江朔华跟着起身,抿了抿唇,“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见兄长脸上隐有几分自责,她哪敢拒绝:“好。” * 离开回春堂,贺枢径直回了西苑的万寿宫,一进殿,他直接吩咐曹平派人去趟钦天监,今夜观星台酉时初到亥时末的值守需要换人。 曹平应是,刚转过身,又听到天子说:“另外再去太医院,拿一些适合女子养气血的药材。” 有孟含月在,不必让太医开药方,直接给药材更稳妥,以免与董氏现在喝的药发生冲突。 曹平摸不准为何要找这些药材,不敢问,到殿外揪了两名内侍,各自仔细吩咐一番,转回殿内,站在下首。 天子正在批奏章,曹平暗暗琢磨自己花了大半天数出来的消息,没说话,继续垂首候在边上。 第42章 余光瞥见天子放下最后一本奏章,曹平立刻奉上一杯温茶,“陛下,这是江南新进的紫笋茶。” 贺枢端起茶盏,入口细腻顺滑,多喝了几口,指腹轻轻摩挲天青色的杯壁。 “曹平。”他缓缓问,“朕和皇妣长得像吗?” 曹平不免嘀咕天子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但作为一名合格的皇帝心腹,只恭声回答:“陛下与娘娘自然是像的,尤其是眉毛和眼睛,说句托大的话,陛下年岁尚小的时候,老奴一眼就能看出来。” “嗯。”指尖轻轻点过眼睛,划过脸颊,停在下颌,贺枢继续问,“朕和皇考长得像吗?” “自然也像,奴瞧着,陛下的脸型更像先帝,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指腹擦过下颌,贺枢语气淡淡:“朕让你查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回陛下,皇城内侍众多,还有不少人派去了各地的州府,奴暂时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先数了万寿宫的内侍,或许有不慎疏漏的地方,奴会派人再数一遍。” 曹平说了一通,先给自己留有余地。 “现在万寿宫有内侍一百三十六名,其中一百一十九名内侍有喉结,大多是十四岁以后进宫,剩下十七名内侍要么是没有喉结,要么是看着不明显,都是十二岁之前进宫的。” “不用再数了。”贺枢认真听完,沉默片刻,“你抽空去找趟太医院的太医,问他们这其中的原因,不要太张扬明显,就当是随口一问。” “是。”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奏章基本批完了,贺枢走进次间,坐在平日小憩的长榻,顺手拿起案几上的话本,翻了几页。 “曹平。”他忽然说,“去叫冯斌过来。” 两刻钟后。 一名中年男子快步走进殿内,身着绯色交领飞鱼服,头戴黑色幞头,身材高大魁梧,一张国字脸,短粗的胡须布满下颌。 “臣冯斌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免礼,赐座。” 曹平搬来一张锦凳。 冯斌坐下,双手撑在膝盖,控制视线只落在皂靴前的一小块地面。 “最近韦谦彦有什么异动?” “回陛下,韦阁老照旧去官署当值,当初被郑阁老拒绝结亲后,抹不开面子,休沐的时候,大多待在家里。” “韦谦彦不至于看不开。”贺枢问,“那个陈章是不是经常在休沐日去韦家。” “是,本月初五,通政使陈章以鉴赏丹青为由,前去拜访韦阁老。”冯斌停顿一下,“两人在书房相谈甚欢,直到天色全黑,陈章才离开韦家。” “继续盯紧了,别被他们发现。”贺枢另起话题,“朕又听闻韦氏女天生凤命,你去查查,掐掉这条流言,朕可不相信,命格贵重的人全都出自韦家。” 冯斌一听命格贵重那四个字,顿觉头皮发麻,在心里怒骂韦谦彦这老匹夫又使这样的招数。 两年前就用过了,被天子有理有据地驳回,时至今日,还敢用这招。 如果有用的话,天子的后宫也不会至今空无一人。 心中百转千回,冯斌面上只恭敬应道:“臣遵旨。” 说完,冯斌犹豫一会儿,低头禀道:“陛下,韦家既然能再次传出这样的流言,臣以为,韦阁老或许与钦天监的某些人有联系。” “你觉得会是谁?” 冯斌斟酌地说出三个姓名,“这三人都是臣在监视韦家时,顺藤摸瓜发现的,臣绝对没有自作主张地探查钦天监的人员。” “无妨。”贺枢轻轻笑了下,“曹平,端杯茶给他,天热,说了这么久,应该渴了。” “谢陛下赏赐。” 等冯斌喝完一杯紫笋茶,贺枢吩咐道:“先盯着那三个人,找到证据,韦谦彦既然敢把手伸进钦天监,不会没有留下痕迹。” “ 是。” “还有韦谦彦的孙子,行六的那个,你跟曹平都派人盯紧他跟他的手下。”贺枢声音微冷,“他可以当成一个突破口。” 又问了京城及地方各级官员的情况,贺枢捻动手指,轻轻按了下脖子。 天子不发话,冯斌继续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许久的沉默后,天子冷静平稳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去查一个人,”他说,“钦天监的灵台郎,江朔华。” 第37章 “……应该还不算怀疑吧。…… 听见姓名与官职, 冯斌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大致找出个人,沉声应道:“是, 臣必定将此人查的一清二楚。” 贺枢沉默片刻,抿了抿唇, “你一个人查, 不能假以他人之手, 不能让其他不相干的人知道,查出来的内容记在心里,不可以留下纸面记录。” 明明只是从七品的灵台郎,为何如此多的要求? 冯斌疑惑一瞬, 随即说:“是,臣明白了。” “还有, 探查的过程中, 绝对不能动用私刑, 不可伤害对方,更不能让其察觉。” 冯斌心中疑惑更甚, 低头应是。 “往后百官有何异常,及时禀报, 曹平, 你去送送他。” “是。” 两人躬身告退,走出一段距离后,冯斌暗中拉住曹平的衣袖,勾起嘴角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曹掌印……” “哎呦,冯指挥使,你可别笑了。”曹平与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关系不错,毫不客气道, “怪渗人的。” 冯斌抹了把脸,抹掉笑容,压低声音问:“还请曹掌印指点在下,圣上说的那位灵台郎究竟是何方神圣?我查的时候,还需要注意什么?” 曹平也不清楚天子为什么突然说查江灵台,琢磨了一下,小声回道:“你按圣上旨意行事即可,记住陛下讲的话,不过,圣上看重这位江灵台,你千万不要用查那些有罪官员的法子。” “我明白了。”冯斌拱手,“多谢曹掌印指点。” 送冯斌走出万寿宫,曹平在原地站了会儿,重新走回殿内,瞧见天子捧着本书在看,换了杯新茶,垂手候在边上。 等到天子放下书,端起茶杯时,曹平瞅准时机,小心求问:“陛下,以后天黑之后,您还要去观星台吗?” 贺枢抿了口茶,“你想说什么?” 曹平犹豫片刻,“陛下,您让冯指挥使去查江灵台,是不是江灵台言行有不妥当的地方?若是继续前往观星台,奴有些担心陛下安危。” 听出曹平是真的关心自己,贺枢也没有怪他,难得解释:“没有,朕只是有些疑惑罢了,其他的你不用多问。” 话已至此,曹平自然不会追问,说:“陛下,奴去看看去太医院的内侍有没有回来。” “嗯,去吧。” * 江望榆留在家里小心照顾母亲,等到初九这日早上,孟含月提着药箱来江家。 “伯母已经没事了。”孟含月收回诊脉的手,“接下来的两天里,依旧少食多餐,再吃两天的药膳,平时多注意休息,不要劳累。” 董氏捋平衣袖,“我记住了。” 江望榆同样认真记住,决定最近出宫后要早点回家。 “阿榆。”孟含月从药箱掏出一块肉色的东西,“你来试试。” 她接住一看,很难形容是什么形状,摸起来软乎乎的,往上面涂抹一些浆糊,用力按在脖子上。 “咳咳——” “欸,你不要用这么大的力气,别把喉咙按坏了。” “这个喉结粘不紧。”她擦干脖子,“而且不会动。” “孟大夫,你这是做了一个假喉结?”江朔华听出个大概,“难道有人怀疑阿榆的身份了?” “……应该还不算怀疑吧。” 江望榆心里也没底,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一会儿又觉得元极连自己假扮道士都能认出来,难保他不会发现其它蛛丝马迹。 “我就是觉得,如果真的能做出假喉结,这样暴露的风险更小。”她轻轻按了下手里的东西,看向孟含月,“孟大夫,辛苦你了,以后不用再做了,我往后会更加注意言行。” “不辛苦,做假喉结蛮有挑战性的。”孟含月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语气有些兴奋,“而且,对于男子和女子之间的差异,我还挺感兴趣的。” 不知为何,兄妹二人同时轻轻打了个寒颤。 “不过话又说回来,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赶紧把初一的眼睛治好,免得一直这样提心吊胆。” 孟含月从药箱掏出一个布卷,一溜地打开,露出寒光湛湛的银针。 “到施针的时辰了,初一,去你屋里。” “好。” 江朔华摸到竹棒,敲在地面,慢慢往前走。 家里的路每天都走,江望榆和董氏一般不会改变各式物件的摆放,他准确无误地走回厢房,摸到圆凳,伸手解开腰带,脱掉上衣。 江望榆紧随其后,董氏被她劝说回屋休息了。 站在旁边看了片刻,耐心等到孟含月施针完毕,她才问:“孟大夫,今天施针的穴位,好像和以前的不同。” 第43章 “根据每天的病情不同,实时调整一些穴位,大体上是不变的。你记得蛮熟的,要不要跟我学医?” 她认真思考半晌,委婉拒绝:“我觉得可能不行,我记不住那么多草药。” 孟含月板起脸:“天上繁星的名称与位置都记得住,还怕记不住草药?” “我……” “好了,逗你的,过来帮忙。”孟含月轻笑,说起另一件事,“我今天寄信给阿爹,说了克晦最近诊治的情况,让阿爹下个月务必回京。” “为了给哥哥治眼睛?” “是,阿爹行医经验比我多了十几年,把握更大。” 江望榆立刻说:“多谢孟大夫。” 施针耗费的时间长,还要时不时地变换穴位,同时又要敷草药。 结束今天的诊治时,已经临近未时初,太阳过了正当空的位置,继续向西偏移。 用过午饭,再三确认母亲和兄长都没事,江望榆这才离开家,前往钦天监的官衙。 进门后,她看见来往的同僚,悄悄拉高衣领,微微低头,走向主簿厅。 “何主簿。”她作揖,“我来销假。” 何主簿点点头,在册子写了两笔,询问:“令堂身体无恙了吗?” “嗯,大夫说已经没事了。”江望榆顿了顿,暗中扫了一圈周围,“何主簿,昨天我托人来帮我告假,不知道您看见是谁来了吗?” “我没遇到,是监正派人来说的。” 她暗自攥紧袖口,道:“我该进宫了。” 江望榆微微低头盯着地面,也不跟其他经过的同僚打招呼,只闷头往前走。 拐过主簿厅的墙角,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迅速往旁边一闪,让开位置。 来人走得又急又快,勉强停稳,怀里的文书撒了一地。 自己似乎也有些责任,她弯腰帮忙捡起两本,递给对方。 来人大概三十多岁,穿着暗绿色圆领官袍,长得又高又瘦,脸颊干瘪,留的胡子也是稀稀疏疏,像一节细长的竹竿。 在脑海里搜寻一阵,江望榆总算找出一个对的上的称呼:“陈壶正,给。” “呵呵,江灵台。”陈丰的声音很嘶哑,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你怎么有空出现在这里?不应该在观星台观星吗?” 对方一说话,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阴郁气息,语调很冷,一双细长的眼睛冒出寒光。 像是一条毒蛇。 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来,江望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把文书往对方怀里一丢,也不管有没有接住,迅速往后倒退,拉开一长段距离。 陈丰捡起地上的文书,跟着走上前,“江灵台,你怎么敢乱丢文书?这可不是最年轻的灵台郎该做的事情。” 她咽了口唾沫,迅速环顾四周,寻找其他离开的路。 “江朔华 ?你怎么在这里?” 后面冒出个嫌弃的声音,她回头一看,竟然是一向不对付的刘益。 “你不进宫当值吗?”刘益撇撇嘴,“你倒是有门路,这么忙还能接连告假两天。” 前后的路都被人堵住,这块地方又偏僻,很少其他人经过。 江望榆咽了口唾沫,后背渗出丝丝冷汗。 “钦天监最年轻的灵台郎怎么不说话了?”陈丰刻意在最年轻这三个字加重音,“下官还想向江灵台讨教如何观星。” 她浑身紧绷,攥紧拳头,看见陈丰朝自己走来,猛地往旁边一跳,闷头往前冲进右边的路。 “切,胆子真小。”刘益转头看向陈丰,露出笑容,“陈兄,真是巧了,我正准备去找你。” “什么事?” 刘益往四周看看,拉着陈丰走到角落,从怀里掏出一本簿册,“我知道陈兄擅长临摹字迹,不知道这个人的字迹,陈兄能不能完完全全地模仿出来?” 陈丰接住册子,看向他指的地方,“这是六月十二日酉时初到亥时末的天象记录?” “没错,但这个字迹完全不是江朔华的,我猜是那个一起值守的天文生所写。” “所以?” “我想请陈兄帮忙写一段话,就用这个字迹。”刘益压低声音,“我要好好教训江朔华一顿,就借着他最信任的天文生的手。” 陈丰按住册子,“你想怎么做?” “这个暂时不便透露。”刘益摆摆手,又往四周看看,越发压低声音,“现在五官正不是缺了一个位置吗?我听叔父说,圣上最近可能会从灵台郎里提拔一人。” 今年四月,五官正之首的春官正年纪实在太大了,比吴监正还老,今上特旨恩准告老还乡,位置一空便空三个月。 陈丰大概猜出刘益打的是什么主意,少一个人,他当上五官正的可能性就越高。 “陈兄,只要搞掉江朔华,灵台郎就又有空位置了,到时候,我一定劝叔父向圣上举荐你成为新任的灵台郎。” 陈丰的呼吸一瞬间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看向手里的册子。 这就是在观星台记录天象时用到的簿册。 “好。”陈丰看向刘益,露出阴测测的笑容,“此事,我们需要周全谋划。” 第38章 都说今上是明君 一路闷头冲出钦天监, 重新站在阳光底下,那种被毒蛇盯上的阴冷寒意终于散去几分。 江望榆反手摸摸脖颈,摸到一手的冷汗, 按住胸口顺气,拖着沉重的脚步, 一点点往西苑的方向挪。 刘益还好, 大概猜得出看她不顺眼的原因。 今年五月调整观星台值守的时段, 刘益被安排在子时到寅时,比其他三个时段更辛苦,所以心里总是憋着股气。 可陈丰又是什么原因? 往常除非有重要的公务,她等闲不会去官署, 跟陈丰更是只打过两三次照面,连话都没怎么说过。 为什么? 一路想到西苑的观星台, 与同僚做好交接, 江望榆还是没能想出答案。 “江灵台?江灵台?” 听见熟悉的称呼, 她顺着声音回头,下意识一惊:“这么多?” “还好。”贺枢提起一捆药包, “都是当归、阿胶这些普通补气血的草药,所以稍微多拿了一些。” 她没有太多挑选草药的经验, 先向他道谢, 又盯着他手里的三四捆药包。 子时要跟刘益交接,如果被对方看到这么多草药,肯定会质问从哪里拿的。 “怎么了?”贺枢看看药包,想了想,“你觉得太少了?” “不是,对了,元极……” 江望榆习惯性说出两个字, 忽然顿住,打量他的神情,迟疑片刻,问:“你之前说不在道录司的名册里,那我还可以唤你原来的道号吗?或者方便告诉你的俗家姓名吗?” “还是叫元极,虽然是以前的道号,现在也算姓名。”贺枢不可能说出真正的俗家姓名,转移话题,“你先前想说什么?” 见他确实不在意,江望榆连忙问:“那个叫刘益的灵台郎,你还记得吗?” 见他点头,她简单复述一遍下午在官署的经历,提醒道:“总之,你最近要小心,尽量别跟刘益他们碰上。” “嗯。”贺枢叮嘱道,“至于那个叫陈丰的,你一定要远离他,绝对不可以跟他有任何接触。” 她连忙点头:“我记住了。” 不过最好还是派人盯着刘益和陈丰。 贺枢想好之后的安排,指点对面的人:“你觉得刘益为什么要如此针对你?” 她猜测:“可能是因为他想换个值守的时段。” “还有呢?” “还有?” 江望榆一边分出点心神想,一边仰头观看夜空,记录一圈,想起他最开始指点自己说的话。 “刘益想找出我背后的高人。” “嗯,有这方面的原因。”贺枢循循善诱,试图教会对方看清楚官场上的纠葛,“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你再想想。” “居然还有?” 她揉揉脸,从自己进入钦天监开始一路想到现在,越想越觉得思绪乱成一团,两肩一垮,“我想不出来。” “现在钦天监的五官正缺了一个人。”贺枢不得不开口指点迷津,“听闻圣上有意擢选一人补任,你身为从七品的灵台郎,自然也在人选范围内,与其他灵台郎是竞争对手。” 江望榆一惊:“还有这事?” “你……”贺枢一时哑然,“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然完全不知情?” 她老实摇头:“不知道。” 贺枢的语气有些无奈:“难道你不想往上升?” “不想。”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观察天象,潜心学习天文、推演历法。” 有些臣子嘴上说着淡泊名利不想升官,实则以退为进,谋求更高的官位。 但面前的人目光澄净坚定,贺枢能肯定对方没有说谎,是真的不想升官。 他默了默,只得说:“我知道了。” 第44章 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失望,江望榆挠挠脸颊,想不出原因,又问:“那我是不是只要告诉刘益,我不会跟他争官位就好了?” “说是可以说,但他可能会以为你是在以退为进。” “好复杂。”她长叹一声,打起精神,“先专心当值吧。” 说完,江望榆看看站在旁边的人,转了个方向,背对他站定,仰头观看天空星月。 眼角余光瞥见他似乎往前走,她迅速低头,借势在册子上记录,一边写,一边转向别的方向。 忙到将近亥时末,贺枢说:“我先去角院等你,这些草药帮你提过去。” 她微张开口,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绝,只能应了声好,目送他走下观星台。 江望榆低头叹气,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踢踢踏踏,随意散漫,她立即扭头看向台阶口,看清来人,暗暗绷紧心弦。 “江朔华,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 刘益提着一盏灯笼,后面竟然没有跟着平时如影随形的那四名天文生。 “不是说你找了一个叫元极的天文生吗?怎么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不会是你又把人逼走了吧?” 往常不过子时初,刘益绝对不会出现在观星台,现在对方提前一刻钟冒出来,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 江望榆飞快地看了一眼刘益,微微垂首盯着地面。 “身为钦天监最年轻的灵台郎,”刘益特地在最年轻这三个字咬重音,“怎么能连个天文生都没有,不如我给你介绍几个,保准合乎你的心意。” 她不搭话,在心里默默估算时刻。 唱了一会儿独角戏,刘益脸上挂不住,咬牙切齿:“江朔华,你别太张狂了!别以为有叶官正给你撑腰,你就能肆无忌惮了!” 叶官正? 江望榆微微一愣。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春夏中秋冬的五位官正里,原来那位春官正告老还乡了,剩下四位官正依次递补。 现在的 夏官正是姓叶,与监副一样是正六品,主要管推演历法、定四时,归在历科。 自家父亲生前确实曾与这位叶官正交好,还曾经带着她和兄长前去叶家拜访。 但父亲去世后,两家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自己又在天文科,哪里来的撑腰一说? “我与叶官正没有关系,更无意与你争夺官位。”江望榆默数时间,保持声音平稳,递出记录的册子,“已到子时。” 刘益反倒一愣,还拎得清轻重,不敢不接簿册,上下打量对面的人几眼,狐疑道:“你当真不想升官?” “不想。” 交接完毕,江望榆抬腿就走,一点都不想跟刘益待在一起,步履匆匆地走下观星台。 途中,她遇见那几名天文生,悄悄看了他们一眼,保持沉默,大步流星地经过。 遥遥看见角院的一盏灯笼,摇曳照映出挺拔的身影,她连忙跑过去,从他手里接过药包。 “要不要……”江望榆勾起门锁,忽然顿住,硬生生改变到嘴边的话,尽力控制声音平淡,“太晚了,我就不请你进屋坐了。” “嗯。”贺枢的语气依旧温和,“如果还缺什么药材,尽管和我说。” 她攥紧手里的药包,点了点头,目送他走远,使劲揉了把脸。 深夜寂静,叹息声起。 * 一连过了五六天,江望榆时刻提心吊胆,刻意保持距离,即便元极挑起话题,也总是一句话就结束。 但他似乎不受影响,言行举止依旧温和如昔,完全看不出七夕那晚质问她时的冷漠。 “想什么呢?” 孟含月疑问声拉回她飘远的思绪,她犹豫一瞬,“孟大夫,我是不是有点……忘恩负义?” “啊?” “就是元极……他那天送阿娘来医馆,又帮忙从太医院拿了那么多草药,我却如此疏远不搭理他。” 孟含月正色:“我问你,假如……我是说假如,万一日后你的身份暴露了,当今圣上大怒,他与你是同僚,一起在观星台值守,你觉得他会不会也被皇帝斥责?甚至判他一个包庇之罪?” 江望榆猛地攥紧手,对上孟含月严肃的目光,迟疑着回答:“别人都说今上是明君,我想应该……不会吧。” “真是明君,当年就不会硬逼着让初一去钦天监了。” 四下无人,孟含月嗤笑一声,见她神色瞬间慌乱,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不必担心。 “放心,今天医馆闭门,这里就我跟你两个人。” 江望榆重新坐回去,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语气更颓然:“对不起,孟大夫,把你和令尊都牵扯进来了。” “当初如果不是伯母和伯父相助,我和父亲哪能这么容易在京城安顿下来,怕不是早就被那些狗官弄死了,还顺利开了一家医馆。” 孟含月明白她在担心什么,笑着拍拍她的手。 “好了,不要自责,再说了,等顺利治好初一的眼睛,我说不定还会扬名天下呢。” 江望榆跟着笑起来:“孟大夫将来肯定会是青史留名的明医。” “这话我爱听。”孟含月说起另一件要紧事,“今天是十四,明天就是中元节了,你是不是要当值?” “是,我之前告了两天的假,上司已经明确说不准再告假。”她交握十指,“不过白天有空,我可以在家帮忙祭祖,只有晚上的放河灯去不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孟含月宽慰她,停顿片刻,“十五,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明天晚上,我想和伯母、初一去庙里放河灯。” 江望榆一愣。 “你放心。”孟含月拿出一个面具,“我会给初一做好伪装,也会跟伯母一起照顾好他。” “当然可以。”她急忙答应,“他整天待在家里也不好,出去走走,亲自放河灯,祈福的诚意更足,只是……” 她停了一下,语气歉然:“中元节放河灯的人很多,孟大夫,你和阿娘辛苦了。” “那就这么说好了,明天早上我要去给初一施针,到时候告诉他。”孟含月看看屋里的漏刻,“快申时正了,你不是还要去一趟钦天监的官衙吗?” “是。” 想起上次去钦天监遇到陈丰的情景,江望榆忍不住轻轻打个寒颤,偏偏又是吴监正叫人传话说要找她,不得不去。 去的路上,她仔细回想官衙的布局,找出一条人多的路线,路上时不时地遇到同僚或者书吏,顺利找到监正日常办公的书房。 她满头雾水地走进去,坐了两刻钟,满头雾水地走出来。 穿过一道月亮门,江望榆还未想明白吴监正今天找她究竟有何深意,背后忽然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 “克晦,你等等。” 第39章 令妹可有定亲? 江望榆脚步一顿, 辨认出不是陈丰的声音,听上去还带着明显的善意,刚才一瞬间跑到嗓子眼的心, 慢慢下落回到原位,转身看向来人。 对方年近四旬, 穿着青色正六品官袍, 胡须长至胸口, 笑容和善。 她长舒一口气,上前两步,语气有些拘谨:“下官见过叶官正。” “欸,这么客气做什么?”叶官正虚扶了一把, “看来是这几年生疏了,你又常在观星台当值, 是见面少了。” 她犹豫一会儿, 直接问:“不知道叶官正找下官有什么事?” 叶官正往周围看看, “时候尚早,先去书房坐坐, 不会耽搁你进宫当值。” 顾及对方与自家父亲的交情,江望榆不好拒绝, 落后五六步, 跟着走进书房。 叶官正在上首落座,亲自端了一杯茶,“克晦,这是我近来新得的龙井,尝尝。” 她接住茶盏,道了声谢,在下首坐定, 礼节性地抿了一口,随即放在手边的案几,垂眸盯着地面。 “最近要擢选一名新官正的消息,你听说了吗?” “……略有耳闻。” “此事我听监正与两位监副商量过,已经拟了两个人选呈给圣上,只等圣上做最后决断。”叶官正笑容越发和善,“你任职灵台郎仅半年多,资历尚浅,此次没能选上,往后还有机会,我也会向监正大人举荐你。” 对方刚说完,江望榆立即开口:“叶大人,我无意参与这次官位选任,还请您不要在监正或者其他人面前提及我。” 叶官正不免露出诧异的神情,“克晦,你为何这么说?” “我……”她低头盯着地面,选择用同样的理由回答,“我资历尚浅,难以服众。” “确实,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叶官正了然,另起话题,“你年纪轻轻,看的倒是透彻,比我家那个臭小子强多了。” 江望榆想了想,从脑海里找出一个人,勉强客套接话:“令郎才思敏捷,往后定能大有作为。” “他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天文也好,历法也罢,哪样都学的不好。” 叶官正嘴上嫌弃,脸上的笑容却露出几分自豪。 第45章 “泉儿前几日还跟我提起你,说要不是住的太远,你又太忙了,还想着上门拜访你呢。” 这话不能接,她端起茶杯,低头喝茶。 “对了。”叶官正状似不经意地问,“令妹与你年岁相同,及笄两年多了,身体可好些了?可有定亲?” 一口茶顿时哽在喉咙,江望榆捏紧茶杯,硬生生吞下去,控制神情自然。 “家妹身子比前几年康健了些许,但平常还需要喝药。”她低垂眼帘,“家母与我都想再留她几年,暂时不着急婚嫁之事。” “身体为重。”叶官正念叨两遍,脸上也有些不自在,“喝茶,喝茶。” 她客气应了声,看了眼屋外的天色,起身告辞:“叶大人,下官该去当值了。” “确实不能耽搁正事。”叶官正的语气依旧和蔼,“有空常来家里坐坐。” 江望榆含糊其辞,没有直接答好,朝对 cr 方作揖,快步跨出门槛,匆匆赶往观星台。 太阳西落,红彤彤的圆日一半隐在山峦,一半露在天空,缓缓往下坠,天边云霞绚烂。 她捧着册子,默数日落时刻,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没有回头,等到太阳完全落入西山,朝他转身,主动开口:“元极,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嗯?”贺枢疑惑地看向对面的人,选择把问题抛回去,“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江望榆挠挠脸颊,别开视线,落在天边黛色山峦:“我还欠你的人情,你又不肯收银子,就想问问。” “没有。”贺枢无奈一叹,“你不用老是记着还我的人情。” 她“哦”了一声,又问:“明天是中元节,你晚上要告假吗?” 中元节宫里会在西苑办法事、放河灯,自上月底便开始准备,到今天基本准备妥当。 贺枢想了想,说:“不用告假,但万寿宫那边有事情要忙,我可能会迟点来。” “好,如果不得空,不来也没关系。”江望榆往万寿宫的方向瞄了一眼,微张开口,又闭上,犹豫片刻,小声问,“我听说明天西苑可以放河灯,过了子时还能放吗?” “你想放河灯?” “嗯。” 她低头看看册子的天象,脑海里浮现父亲生前教自己辨认星月的情景,双手无意识地用力,紧紧捏住簿册边缘。 “过了子时再放不大好。”贺枢说,“不如明天另外安排几名天文生,你提前半个时辰下值,再去太液池放河灯。” “真的?”江望榆猛地抬头,毫不掩饰声音里的欣喜,忍不住追问,“真的可以吗?” “当然,这是人之常情,吴监正会答应的。” 短暂的喜悦过后,她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衙门的事情,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问:“你认识吴监正?跟他关系很好吗?” 这个问题问的好。 贺枢略一思索,反问:“知道姓名和官职算认识吗?” 江望榆一愣,这句话自己在不久前的七夕刚刚说过。 “只是上司和下属罢了。”贺枢继续说,“吴监正偶尔需要进宫面圣,我遇见过几次,关系自然不算好,只是能说上几句话。” 确实合乎情理。 江望榆没有深究下去,想了想,说:“吴监正今天下午叫我去衙门,先问了观星台的近况,最后又问我每日在宫里当差,可曾跟内侍打过交道。” “哦?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就说有时候去观星台的路上会碰见一些内侍,只是礼节性地打过招呼。”她顿了顿,“吴监正为什么要问这个?” 贺枢一猜就知道原因,无外乎是之前有内侍去传过话,不好往宫里打听,便想着从眼前的人入手。 “你那样回答也行。”他给出另外的原因,“大约是他不喜欢宦官,所以不想下属跟内侍过多牵扯。” “这样啊。” 江望榆不再追问,专心当值。 * 第二天便是中元节,家家户户大多白天祭祖,夜里去放河灯。 江望榆提早出宫回家,帮忙祭祖,一直忙到太阳西斜,孟含月提着一个大包袱进门,再三承诺会照顾好董氏和江朔华。 她自然相信孟含月,摸出一个荷包,里面装了十两碎银,交给母亲。 家里安顿稳妥,她提前半个时辰进宫,和同僚交接,让对方早点出宫回家。 空气中残留一点纸钱燃尽后的气味,她往万寿宫的方向看了一眼,暗自猜测可能是僧道在那边做法事。 正如他所言,等到亥时正,四名天文生走上观星台,拱手作揖:“见过江灵台,吴监正安排我等前来值守。” “嗯。”江望榆学着以前见过的官员,板起脸端着架子,“天象观测不是小事,虽然只有半个时辰,你们也务必小心谨慎,不可松懈。” “是。” 将记录的册子交给他们,又指点一番需要注意的地方,确保不会出事后,她快步走下观星台。 “江灵台。”贺枢站在墙根下,看见熟悉的人影,“走吧。” 他的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两盏河灯。 江望榆连忙接住河灯,跟着他穿过宫门,走到观星台旁边的太液池。 她往常也会经过,但大多是白天,看见太液池浩瀚无垠,碧波荡漾,远处荷花盛开,幽幽荷香随风飘荡。 现在是深夜,水面漂浮一大片河灯,烛光微弱,可积少成多,汇聚形成璀璨的光芒,驱散四周的黑暗。 她一愣:“这么多人放河灯吗?” “嗯。”贺枢看看池边,“内侍宫女不便出宫,就在宫里放河灯。” “圣上准许吗?” “为何不准?”贺枢轻声反问一句,目光悠悠地落在水面的亮光,“是人都有父母亲人,悼念逝去的亲朋,为家人祈福,人性使然,何必因为一些规矩而泯灭人性。” 他收回目光,轻轻一笑:“走吧,再迟就要过了十五。” 跟着他走到池边,江望榆找了一个稳固的位置,蹲下,接住他递来的火折子,凑近中间的白色蜡烛。 烛芯被点燃,一小簇火焰烧起来,逐渐变大,夏夜微风拂过,烛火轻轻晃动,却不会熄灭。 她双手捧着河灯,弯腰放在水面,轻轻一推,顺着水流飘向远处。 注视那盏河灯看了半晌,她不信佛,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父亲,家中一切安好,愿您早登极乐,往生净土,也盼您保佑母亲无忧康健,兄长早日复明,顺遂平安。 眼角泛起酸意,江望榆扭头,用力擦擦眼睛,再看向身边的人。 他同样放了一盏河灯,视线投落在水面,注视那盏河灯飘远。 “元极。”她轻声开口,“你不要伤心。” 贺枢看向对方,听出对方声音里的一丝酸涩,笑笑:“我没有伤心,况且活着的人才需要烦恼世间万事,他们不用。” 江望榆隐约猜得出他们是指去世的亲人,闷闷地应了一声,最后看一眼水面的河灯,撑着膝盖站起来。 “我们回去吧。” 太液池离观星台很近,回去的路上,两人走得很慢,也没有人说话,只一盏灯笼垂在夜色里。 隐约看见前方宫门的轮廓,江望榆强打精神,忽然听见他问:“现在是不是到了子时?” 她仰头看向夜空,结合之前钟楼传来的钟声,应道:“嗯,应该是子时一刻。” “那现在应该算是七月十六了。”贺枢温声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话音刚落,她看见他突然走近,微微低头,落下一片阴影,直接将她笼罩其中。 “江灵台。” 他的声音和以往一样温和,神情平和,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很平静,眼瞳深处犹有寒星,孤高寒远,流露几分近似冷漠的审视。 “我听说你还有一个孪生妹妹,是吗?” 第40章 轻轻点过双生二字 江望榆眼瞳一缩, 下意识低头避开他锐利的目光,猛地想起七夕时他冷静的质问,硬生生止住。 “是啊。”她控制语气平稳,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有些同僚都知道。” 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半晌, 贺枢直起身, 往后倒退两步, 笑笑:“是吗?我好像一直没有听你说过。” “毕竟是私事,况且家妹身体不好,时常在家。”她握紧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刺痛让她冷静下来,甚至有心思开玩笑, “你突然问起家妹, 不会是打算给家妹说亲吧?” “听你的意思, 最近有人打算给令妹说亲?” “差不多,这个不方便细说。”江望榆顿了顿, “元极,你是听谁说的?” “那天 在回春堂的时候, 碰巧听伙计说了一句。”贺枢不动声色地扯谎, “说是要去送药材。” 已经过去了八天,她仔细回忆那天的情景,不大确定伙计究竟有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倒是记起他那天尽心尽力地救了董氏。 第46章 她慢慢松开手,抬头看向他。 刚过十五,银月浑圆饱满,高高挂在空中, 清亮的月辉如流水,缓缓流淌在万物之间,穿过太液池边上的柳树,投下斑驳枝影。 他站在月光之下,眼帘半阖,浓密纤长的睫毛垂落,在眼底打下一层薄薄的阴影,莫名看出一分寂寥。 “元极。”江望榆不敢再提刚才的话题,犹豫一会儿,选择轻声开口,“你在想什么?” “只是忽然想起先父和先母,我没有……” 贺枢卡了一下,两位异母姐姐比他年长十来岁,除了逢年过节进宫参加宫宴,等闲不会见面,自小关系也算不上和睦。 “……同母的兄弟姐妹,”他含糊前两个字,“所以有些羡慕你。” 江望榆一愣。 她不敢提起家里的情况,自然很少问他家里有什么人,今天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更是第一次知道他现在是孑然一身。 “我……” 她咬了下唇,试图找出合适的词句宽慰他,忽然听见一声刺耳的凄鸣,叫声尖细悲切,夜深寂静,格外明显。 偏偏一阵夜风刮过,池边柳树枝条柔软,随风荡漾,地面晃出妖娆的阴影。 昨天是中元节。 江望榆霎时浑身一僵,寒意沿着脊椎骨猛窜到天灵盖,声音都有些发抖:“元……元极,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贺枢侧耳聆听。 又一阵鸣叫声响起,不似先前的尖锐,略微低了几分,哀哀切切,隐约听得见是从前方池边传出来的。 一时间,那些讲精怪鬼神的话本内容齐刷刷地冒出来,挤在脑子里,江望榆咽了口唾沫,猛跑到池边,折下两把柳条,再跑回来。 “元极,拿着。”她递出一把翠绿柳条,剩下一把飞快地缠绕在手臂,“柳条可以辟邪。” 贺枢随手缠在手臂,看向声源处:“你想去看看吗?” “不想!”她一口回绝,无意识往他的身边靠近,“我们回去吧。” “好。” 江望榆直视前路,步履匆匆,紧紧捏住灯笼柄。 经过刚才叫声来源的四方,一团黑影猛地窜出来,落在她的正前方,伴随一声凄厉惨叫,摇摇晃晃,直接趴在地上,试图站起来,又摇晃着摔倒,一动不动。 溜到嗓子眼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她用力攥紧灯笼杆,掌心渗出冷汗,慢慢朝黑影伸出灯笼。 月光皎洁,烛光昏黄,一同照亮前方那团东西,浑身湿漉漉的,背上橘黄色毛发黏成一团,布满深浅不一的灰色痕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是浅浅的绿色。 贺枢看了一眼,“是只橘猫。” “是真的?”江望榆咽了口唾沫,“会不会是什么精怪变的?” “我觉得应该是真的。”贺枢轻笑解释,“有影子。” 她顺势看见地面的阴影,长舒一口气,再瞅瞅趴在地面的橘猫,往前迈出一步。 橘猫猛地直起身,脊背弯起,犹如一张弓,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嘶鸣声,右后脚软踏踏地拖在地面,隐约看见一点红色。 江望榆想了想,伸手进衣袖,摸出两块小鱼干:“乖,想吃吗?” 小鱼干约摸手指大小,炸成金黄色,放的有些久了,香味依旧很浓。 橘猫僵硬着没动。 知道不是精怪,她大胆了一些,迈得更近,把小鱼干放在橘猫跟前。 橘猫嗅嗅,伸出舌头一卷,两块鱼干转瞬被吃得干净。 荷包里还剩不少,她又不饿,干脆把鱼干全倒出来,看着橘猫一根根地吃完。 有了一袋小鱼干的交情,橘猫不再排斥,趴在地面,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前足。 江望榆尝试性摸了下橘猫的脑袋,见它没有跳起来反抗,也不在意湿漉漉的猫毛,托起右后脚,轻轻摸了一把。 骨头摸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但一道伤口从大腿裂到跗关节,流着血,顺着池水落在地面。 “可能是在水里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割破了。”贺枢蹲在对面,“你想救这只猫?” “碰都碰上了,总不能不管。” 江望榆摸出两条巾帕,擦干伤口附近的血迹及水渍,小心托起,单手想给橘猫包扎。 “我来。” 贺枢抽出帕子,缠绕两圈,打结扎紧。 伤口一直在出血,过了一会儿,白色的帕子洇出点点红色。 “没有敷药。”角院同样没有草药,江望榆摸摸橘猫的脑袋,叹道,“看来只能天亮后出宫去找孟大夫,她肯定有办法治好。” 贺枢默了默,捏住橘猫的脖子,提溜起来。 橘猫四肢在空中挥舞,喵喵地叫了几声。 “我带回去,有草药能治好这只猫。” “那辛苦你了。”她将灯笼递给他,“你要小心些,不要被猫抓伤了。” 目送纤细高挑的身影走远,消失在宫门处,贺枢瞥了眼橘猫,朝另外的方向走。 万寿宫内还没有熄灯,他随手一伸,“给,去看看有没有谁懂治疗猫的腿伤。” 曹平看看橘猫,不明白天子从哪里找来只猫,应了声好。 橘猫仿佛能辨认善意,没有像之前那样嘶叫反抗,任由两名内侍抱着,退了下去。 在铜盆洗干净双手,贺枢一边擦水,一边问:“刘益和陈丰有没有异动?” “回陛下。”曹平说,“他们最近的言行还算正常,暂时没有发现对江灵台有何不轨之举。” “再盯两天。”贺枢坐在御案后,继续说,“告诉冯斌,监视江家的人可以撤回来了。” 锦衣卫虽有监视百官的职责,但大部分时候都在盯正五品及以上或者一些特殊官职的官员,继续盯着一个从七品,反倒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贺枢拿起一份密章,上面清晰罗列出江家近三代的人员关系。 很简单,其祖父原为江南人士,被举荐进入钦天监,江父承袭父职,生前曾任五官正,还有一个妹妹,不过远嫁江南老家,已经很多年没有回京了。 到了这一代,京城江家仅有三人,江父的妻子董氏和一对双生儿女,儿子江朔华应诏进入钦天监,女儿江望榆因为体弱多病,常年待在家中,时常在回春堂拿药。 贺枢轻轻点过双生二字。 以对方假扮游方散道时的谨慎,冒然试探,只会打草惊蛇,先前那一句问话,说不定对方早已心生警惕。 “去拿钦天监的人员名单。” 情况或将生变,需要早做准备。 * 天亮后,贺枢叫太医来了一趟,重新给橘猫清理伤口,撒药粉的时候,橘猫叫得整个万寿宫都听见了,凄厉悲惨,活像是在受十八般酷刑。 曹平叫人给橘猫从头到脚地洗了一遍,剪掉多余打结的毛发和过分长的指甲,又准备了鱼干和肉丸,派内侍小心喂着。 好在这只橘猫似乎通人性,连给它剪爪子的时候,没有随意伤人。 熬了大半夜,睡的晚醒的早,又批了一上午的奏章,贺枢只在中午的时候小憩了半个时辰,下午继续看各地奏章。 忙到天色将黑,他在最后一份奏章批下最后一个字,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猫叫声。 橘猫拖着长长的尾巴,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陛下,是老奴的过错。”曹平告罪,“没有看管住这只猫,叨扰陛下,奴这就抱走。” 贺枢摆摆手,与那双浅绿色的猫眼睛对视一会儿,视线落在绑着白色绷带的右后腿,“去拿个竹篮,把它装进去。” 换上暗绿色圆领袍,贺枢提着竹篮,走向观星台。 太阳刚刚落山,天边云霞璀璨,余晖照落在那道纤细的身影。 不管心里如何怀疑猜测,贺枢面上依旧露出没有任何破绽的笑容,温声开口:“江……” “喵——喵——” 江望榆没有回头,记录落日的时刻,方才转身,朝他点点头,仰头继续观看天象。 橘猫叫得更欢。 她还是没理会,完整记录一圈天象后,走近,看见大变样的橘猫,疑问:“这真的是 cr 昨天那只猫?” “当然。”贺枢指了下右后腿,“没有伤到骨头,皮肉伤,养个三五天就能好了。” 江望榆抱紧册子,伸手挠挠橘猫的下巴,“找到猫的主人吗?” “没有,大概是只野猫。”贺枢顿了顿,“江灵台,你想养它?” “这个……我需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确实。”贺枢问,“不如先给它起个名字?” 橘猫背部大体是暖橘色,隐约有几道棕色花纹,腹部微白,尾巴尖也是一点白色,缩成一团窝在竹篮,像一颗圆滚滚的大橘子。 江望榆认真思考片刻,想出一个不错的名字:“就叫大橘,怎么样?” 第41章 阴谋 贺枢看向竹篮里趴成一团的猫, 视线掠过它暖橘色的绒毛,“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 第47章 “没有。”江望榆老实回答,“你看, 它的毛色大部分都是橘色,所以就叫大橘。” 果然如此。 “你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 “不是。”贺枢顿了顿, “我以为你会根据遇到它的年月日还有时辰, 推卜出一个相当不错的名字。” “应该不用……这么麻烦吧?”江望榆犹豫着唤了两声大橘, 橘猫喵喵回应两声,“我觉得它挺喜欢这个名字。” 左不过是个猫名,贺枢也不纠结:“就叫大橘吧。” 江望榆将竹篮放在背风口,继续当值。 一连忙了一个时辰又两刻钟, 她捶捶有些酸痛的肩颈,“先休息一会儿, 如果我的观察没有出错, 今夜的天象并无异常。” 她蹲在角落, 摸出一个荷包,掏出一根小鱼干, 夹在指尖,“大橘, 吃吗?” 闻见鱼干的香味, 一直趴在竹篮里的橘猫舌头一卷,卷走鱼干,嚼吧嚼吧,咽了下去。 喂了两三根小鱼干,她摸摸毛茸茸的猫头,“没了,晚上不要吃的太撑。” 大橘喵了一声, 舔舔前足,缓缓趴回去,尾巴绕到身前,蜷成一团。 江望榆又摸了一把,转头看向蹲在旁边的人,想了想,摸出另一个荷包,“家母做的果脯,你要吃吗?” 贺枢捻动指尖,“江灵台,我有些好奇,你的衣袖里究竟都放了什么?” “就两个荷包。”她摊开手掌,“你放心,我分得清,不会记错哪个装的是给猫吃的小鱼干,哪个装的是夜里填肚子的果脯。” 贺枢默了默,从荷包拿起一块果脯,送入口中。 “好吃吗?”江望榆追问,“阿娘总是闲不下来,月初做了不少果脯。” “味道很好。”贺枢问,“令堂身体可好些了?还缺不缺草药?” “好多了,不缺。”她语气轻松,“按照孟大夫开的药膳方子,隔两天吃一回药膳。” 稍作休息,两人一直忙到还差两刻钟到亥时末。 “时辰差不多了,”江望榆说,“要麻烦你带大橘回去,这几天辛苦你照顾它。” “等它的腿痊愈之后,我再带它过来。” “好”字还未出口,她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地跑上来,停在距离两人五六步的位置。 “江灵台。”刘益提着一盏灯笼,莫名笑得非常和气,“我今夜得空,提前来当值,你辛苦了,还请早些回去休息。” 手臂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江望榆不自觉地往后倒退两步,直截了当地回绝:“不必。” 刘益仍笑着,看向旁边,“你就是跟江灵台一直当值的天文生?名叫元极?” 听出刘益语气里的轻慢,贺枢瞥了他一眼,“江灵台,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她立即应声:“好,天黑,小心些,这里有我守着。” 被人当场忽视,刘益脸上挂不住,往旁边挪了两步,挡在前面。 见状,江望榆急忙上前,伸手想拦住刘益,对方突然站回原来位置。 “慢走,往后跟着江灵台当值,要尽心尽力,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 变脸变得太快,跟往常相比完全像是变了个人,她愣了下,难以置信地看向刘益。 贺枢多看了刘益一眼,很快便猜出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想了想,收回迈出去的脚步,“应该快到子时初了。” 江望榆反应过来,应了声好,抱着簿册,记录一圈,准时准刻地等到子时,立即把册子交给刘益。 “江灵台,辛苦了。”刘益非常客气,平常的臭脸换成笑脸,“慢走。” 那股恶寒又冒出来,她压根不看刘益,大步流星地走下观星台,走出老远一段距离,看向跟在旁边的人。 “元极,你知道刘益为什么转变这么大吗?” “大概猜得出来。”贺枢解释,“想营造一副与同僚关系很好的假象,也表现自己尽职尽守,为争夺官正的位置增添几分助力。” “那是不是等人选定下来后,刘益就不会再像刚才那样了?”她没忍住,搓搓手臂,“太可怕了。” “应该是的。” “但愿人选早日定下来。”江望榆随口感慨一句,“很晚了,你早些回去休息。” “嗯。” * 天亮后,江望榆不想碰到刘益,特意在角院多待了两刻钟,方才出宫。 走出宫门,她正收起牙牌,眼角余光瞥见刘益,迅速低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听见对方还在后面喊了几声,她全当不知,加快脚步,闷头拐进一个街角。 被一直讨厌的人当众忽视,刘益恨得牙痒痒,又看看宫门守卫以及进出的人员,总觉得全都在看他的笑话。 刘益重重哼了一声,径直回家,换了身长袍,拐过两三条街,在城里绕了两圈,停在一条小巷的中间位置,停在院门口,抬手敲了敲。 等了会儿,门开了,他笑说:“陈兄,叨扰了。” “这是刚从西苑出来?”陈丰让他进来,重新关上院门,“走,去书房。” “是啊,在观星台值守简直累死了。”刘益跟在陈丰后边,“要熬大半夜,困死了。” 陈丰的脸色猛地沉下来,声音倒是听不出异样,“那你先回去休息。” “那倒不用。”刘益看不见陈丰的神情,跟着跨进书房,顺手端起椅边案几上的茶杯,“陈兄相邀,我哪能不答应。” 陈丰反手关上门,在刘益的对面落座。 “陈兄。”刘益故作矜持地喝了一口茶,立刻问,“衙门有什么消息?你在官衙待的比我久,人选定下来了吗?” “监正大人还在和两位监副、剩下几位官正商议。”陈丰的声音阴沉,说起假话来没有任何负担,“不过,中元节前的一天,吴监正见了江朔华,两人谈了许久,他还去见了叶官正,相谈甚欢啊。” “当真?” “自然是真的,我亲眼所见。” “好一个江朔华!假惺惺地骗我说不想跟我争,暗地里却去找人疏通关系,亏我最近这么客气待他!” 陈丰端起茶杯,小小抿了一口,“关于人选,刘监副没有跟你透露什么风声?” “没有。”刘益仰头灌完一整杯茶,“砰”的一声放下杯子,“伯父说吴监正不准他们到处议论,要避嫌,没敢告诉我。” “我记得……”陈丰压低声音,“刘监副的长子应该快满十五岁了吧?再过不久,刘监副运作一番,以天文生的名义进入钦天监,多在贵人面前露露脸,未来必定前途无量啊。” “堂弟他……” “毕竟是亲父子,叔侄哪里比得上。”陈丰径直打断,捋捋胡须,摆出一副真心为对方着想的神情,“你要早做准备。” 刘益握紧茶杯,眉头紧锁,“但伯父一直待我不薄,堂弟比我小,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那么快升上来。” “你既然不信我就算了。”陈丰冷下脸,“慢走不送。” “陈兄!是小弟的错,还请原谅小弟。”刘益赶忙陪笑几句,亲自替陈丰续上茶水,“依陈兄高见,小弟现在该怎么做?” “江朔华此人依旧是眼中钉,即使这次没被选上,往后必定与你相争。” “可是我们打探了这么久,只打探出叶官正 cr 跟江家有些关系。” “那又如何?”陈丰蛊惑地开口,“你难道不想成为钦天监最年轻的五官正,往后也是最年轻的监副乃至最年轻的……监正?” 刘益猛地抬头,神色狂热,“还请陈兄教我!” 陈丰起身从书案拿起一沓纸条,“我模仿那个叫元极的字迹,写了你之前所说的内容,但不知道他说话的口吻是什么样子,你看看,哪个符合?更容易让江朔华相信?” “陈兄果然厉害。” 刘益夸赞几句,低头认真看过每一张纸条,回忆昨夜所见,挑出两三条。 “我认识几个在西苑的内侍。”陈丰压低声音,“他们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耳语一番,刘益满脸信心,朝对方拱手:“多谢陈兄相助!往后必定报答。” “不必客气。” 送刘益走到院门口,陈丰叮嘱:“此事拖得越久越难办,你要小心行事。” “陈兄放心,我心里有数。”刘益再次拱手,“陈兄请回吧。” 陈丰站在原地,瞧着刘益消失在路口,脸上笑容霎时消失,冷嗤一声:“蠢货。” 转身回了院子,他径直走进正屋,检查长子的功课,“三垣二十八宿的位置都背清楚了吗?” 男孩才十一二岁,往后一缩:“背……背清楚了。” “有空去和吴家的人打好关系,”陈丰冷声,“多交几个朋友,往后对你的官途有帮助。” “是……是,父亲。” 看见进屋的妻子和女儿,陈丰依旧冷着脸,大步走进书房,关紧门,抽出一沓信纸,蘸墨,落笔。 第48章 写了满满当当五六张纸,他装进信封,拿烤漆封住封口,抬头看见案几上还未收拾的茶盏。 “蠢货。”陈丰又骂了一声,“如果不是有个当监副的伯父,哪里轮得到他这个蠢货当灵台郎。” 还有江朔华那个臭小子,如果不是他半路杀出来,陈丰又岂会在钦天监熬了十几年,到手的灵台郎都丢了。 陈丰握紧椅子把手,将信封塞进怀里,径直出门,拐过几条街,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后院,抬手敲了三下又三下。 门开了。 看见一身锦袍的管事,陈丰闪身进去,小心地取出信封,双手捧在跟前,露出谄媚的笑容。 “这是钦天监最近的情况,还有一些特殊的天象,还请管事尽快交给阁老……” 第42章 落水 过了两天, 江望榆发现刘益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每次交接时,总是迟到一刻多钟,脸拉得老长, 从来没有好脸色。 但比之前故作友善的惺惺作态好多了,至少不会冒出一股恶寒感。 “所以是五官正的人选定下来了吗?”江望榆抽空问, 隐约猜出答案, “刘益现在是不装了吗?” “装的了一时, 装不了一世。”贺枢仰头看看测风杆顶端的羽葆,“东南熏风,大约能吹动树叶。” 记下他说的风向、风力,她翻看册子, 问:“大橘的伤好了吗?” “敷完今晚的药膏,就算全好了, 它还有力气到处乱逛。” “那我明天带它回家, 行吗?” 万寿宫时有百官宗室觐见, 不大适合养猫,况且这也是一开始就说好的事情。 “天亮之后, 辰时正,我……” 贺枢卡了一下, 明天没有安排召见臣子, 但稳妥起见,他略微改变词句。 “如果我得空,我亲自带橘猫过来,若是不得空,会叫别的内侍帮忙。” 江望榆琢磨他说的时刻,来西苑觐见的官员全都进宫了,等她出宫时, 一般碰不到。 “好。” 忙到将近子时初,江望榆时不时瞄一眼台阶口。 贺枢跟着看了几眼,猜测道:“你在看刘益有没有来?” “是,刘益最近太奇怪了。”她揉揉脸,催促道,“元极,你先回去,别跟他碰上了。” 贺枢站在原地没动,“无妨。” 她催了两遍,他还是不肯先行离开。 又等了一刻多钟,散漫的脚步声从石阶传来,刘益独自一人出现在观星台。 江望榆立刻将册子递到刘益的面前。 刘益随手接住,夹在肋下,见两人步履匆匆地离开,视线落在最后那个天文生身上。 “辰时正嘛……” * 江望榆准时醒来,换好出宫后穿的普通长袍,端了张矮凳,坐在屋檐下,借着日光看书。 看了大半,她仰头观看天色,估算时间差不多了,将书放回屋内,锁好屋门,站在院门后。 耐心等到辰时正,她听见一阵规律的敲门声,随即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江灵台,你在院子里吗?有人托我送封信给你。” “敢问阁下贵姓?”她按住门闩,“是何人托你传话?” “我姓王,是个叫元极的天文生拜托我来的。” 听上去应该没有问题。 江望榆打开一道门缝,迅速闪身出去,反手关紧院门,落锁。 前方站着一名内侍,穿着绿色的圆领内侍袍,腰间垂落一方牙牌。 “江灵台。” 绿袍内侍笑眯眯的,从袖口摸出一个纸卷,还用一根细细的红绳扎起来。 “拿稳了。” 她客气地接过,虚虚地握在掌心,扫了一眼绿袍内侍的周围,“除了纸条,没有其他东西了吗?” “没有。” 目送绿袍内侍走远后,江望榆展开纸卷,一眼扫完上面的内容,说是他突然有事要忙,让她去太液池的柳树旁边等,他稍后就到。 指尖抚过纸上的字迹,确实与他之前记在册子的相似,但是与他先前留在书里的纸条字迹不同。 仔细看了纸条两遍,她重新卷好,朝太液池的方向走。 七月流火,夜里子时正到寅时正又下了一个时辰的雨,早晨的天气微微转凉,太阳升起来后,阳光驱散几分凉意。 江望榆停在太液池旁边,眺望浩瀚无垠的水面,看见远处簇拥的荷花,碧波荡漾,清风徐来,与夜晚河灯璀璨相比,另有一番不同的景色。 纸条上没有写具体在哪里等,她琢磨了一下,选择走到那夜两人放河灯的地方,站在柳树下,借势藏住身形,以免撞见进宫的官员。 等了一刻半钟,江望榆环顾四周,除了四名内侍急匆匆地跑过,像是在着急找什么东西,再无其他人。 难道是他突然有急事来不了? 一直留这样滞留在西苑不好,她又等了半刻钟,抬起脚准备出宫时,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猫叫声。 她回头一看。 橘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背部毛发乱糟糟的,又沾染了深深浅浅的灰扑扑痕迹,四肢倒是很灵活,一跳一跳的,眨眼的工夫就跳到她的跟前。 “喵……” 橘猫窝在她的脚边,亲昵地蹭蹭衣摆,细长的尾巴甩来甩去,还试图往她的袖子里钻。 “大橘,你怎么在这里?我没有带小鱼干哦。” 等到现在,江望榆还没吃早饭,蹲了下来,托住它的右后腿细看,先前的伤口已经痊愈,隐约看见浅浅伤痕,刚才走路的时候,矫捷灵活,完全没有任何行动不便的样子。 她放松下来,摸摸橘猫毛茸茸的脑袋,一路摸到脊背,“元极呢?” 橘猫舒服地瞄了两声,干脆躺在地上,露出柔软的腹部。 她没忍住,伸手摸了几个来回,掏出一条帕子,替它擦拭沾染的灰尘。 浑身上下都擦干净后,她抱起橘猫,看向万寿宫的方向。 昨晚约好他或者其他人送橘猫过来,现在橘猫自己跑到跟前,她的确可以直接抱着猫出宫,又担心他找不到橘猫着急。 江望榆犹豫不决,轻轻揪住猫耳朵:“你知道元极住在哪里吗?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橘猫睁着圆溜溜的绿眼睛,舔了舔前爪,扭动几下身子,团成一团,窝在她的怀里,惬意地闭上眼睛。 老马识途,也不知道猫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 脚下踟蹰不前,前边忽然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步子迈得又快又急,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跟前,压根来不及躲开。 “江朔华,你从哪里找的野猫?”刘益冷笑,“谁准许你在宫里养猫的?” 刘益一 副来者不善的样子,江望榆不敢冒险,没说话,直接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走出两三步,后面追上来一阵脚步声,右肩一重,直接被人用力抓紧。 “你跑什么?”刘益死死地按住,慢慢转到前方,“先前撒谎的时候怎么不跑了?我呸!还骗我说不想争官位!” 肩膀刺痛,半边身子被按得往下,她伸手努力推开对方的手臂。 怀里的橘猫猛地跳起来,扑到刘益的脸上,爪子狠狠往下挥舞。 “啊!” 橘猫先前被修剪了指甲,不及之前的尖锐,划过脸颊时,依旧是火辣辣的刺痛。 刘益甚至觉得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流出来。 “死畜生!” “大橘!快回来!” 身前被人用力一撞,刘益顿时脚步踉跄地往后倒退,偏偏那只橘猫还是死死扑在他的头上。 眼前视线被遮挡,他也不管脸了,干脆按住橘猫,贴在脸庞,反手抓住猫的尾巴,使劲往下甩。 距离坚硬石子路只剩一个指节空隙时,江望榆往前一扑,硬生生地接住橘猫,以免砸到脑袋。 可猫尾巴还被刘益抓在手里,转眼又被他抓回去。 “你这么在乎这个死畜生啊。” 刘益的发髻散开,脸上深深浅浅地布满抓痕,有两道比较深,甚至开始流血。 江望榆站起身,呼出一口浊气,视线从橘猫移到他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和你的恩怨,跟猫没有关系,你放开它。” “没关系?!”刘益呸了一声,全然不顾风度,“你看看我的脸,难道不是只死猫抓的吗?!” “那也是因为你先伤人。” “你!”刘益怒目圆睁,愤愤一甩手里的猫,听见尖细的猫叫声,心头怒火更烈,“叫什么叫?!” 瞧见旁边太液池,他忽然笑了起来:“江朔华,你既然如此在乎这只野畜生,就去水里救它好了。” 江望榆眼瞳紧缩,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刚脱口而出“不要”二字,只来得及看见空中闪过一道橘色弧线,紧接着是“咚”的一声巨响,砸进水里。 “大橘!” 她冲到池边。 当初遇到大橘的时候,它就是在水里受伤的,如今在水里扑腾,尖声嘶叫,慢慢下沉。 第49章 江望榆环顾四周,试图找到竹竿之类的东西。 全部心思都放在救猫,听见后面的脚步声时,她浑身一僵,刚转过半边身子,背上传来一阵极大的力气。 视野中刘益的脸庞扭曲狰狞,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眼前景色旋转变化,最后化成水波。 湖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来,衣服全湿,吸足水后变得沉重,直直地往下坠。 江望榆轻轻咬了下口中的软肉,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父亲之前教自己凫水的技巧,往后仰起头,手脚并用,浮在水面。 大橘距离不远,挣扎的力度比先前小了很多,她赶紧拨开湖水往前游。 顺利救到橘猫后,她让猫趴在肩颈的位置,看了眼站在岸上的刘益,估算一遍游到对岸的距离,太远了,选择往侧前方游。 橘猫同样浑身湿透,猫毛吸足了水,很重,还时不时地扭动。 江望榆咬紧牙关,拼尽全身力气往前游。 身上的力气一点点流失,腹中空空,又折腾了这么久,视野逐渐变得模糊。 忽然右小腿一阵痉挛,不受控制地抽了几下,半边身子直接沉进水里。 不慎灌吸几口冷水,意识开始变得昏沉,她用力咬了下软肉,疼痛刺得浑身一激,使出全身力气游到岸边。 她先把橘猫撑到岸边,双手抓住岸上的石头,奋力爬上去。 “喵……喵……” 江望榆跪在池边,双手撑在石子路,用力甩头,咳出几口冷水,勉强清醒两分,手背传来一阵粗糙濡湿的感觉。 橘猫全身的毛发湿透了,轻轻舔舐手背,微弱地喵了两声。 她抱起橘猫,撑着膝盖站起来,脚下踉跄,直接撞在池边的太湖石,不敢继续待在这里,辨认一下方向,咬牙决定奔向万寿宫。 往前跑了一段,她听见后面追上来的脚步声,紧紧咬住下唇,提起最后一口气,拐过宫墙角,迎面险些撞上一个人。 江望榆堪堪刹住脚步,靠在墙上,他熟悉的脸映入眼帘,紧绷的心弦蓦然一松,倦乏无力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元极……” 意识陷入无边黑暗之前,她模糊察觉到他轻轻托住自己的肩背,克制地保持适当的距离。 刘益刚追过拐角,便听到有人说:“押下去,先关进诏狱。” 诏狱。 两个简单的字传进耳朵,刘益如坠冰窟,还未反应过来,两条手臂被人向后反扣住,膝盖被人重重一踢,直挺挺跪在坚硬地面。 刘益费力仰起头,试图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昨天晚上见过的那个天文生站在前方,仍然是一身普通的黑色长袍。 可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位白面无须的内侍,一袭绯色通袖袍,胸前蟒纹补子繁复华丽,弯着腰,低眉顺眼地回答:“是,老奴遵命。” 他的神情很平静,眼中如有寒星,随意瞥来的目光,淡漠冰冷。 如同在看死人一样。 第43章 她是女子 “陛下, 老奴派人立刻去请孙院使前来,江灵台一定会平安无事。” 曹平垂头盯着地面,等了半晌没有听到声音, 悄悄掀起眼帘,看向坐在上首的天子。 神情一如之前的平静。 背后却渗出更多冷汗, 打湿贴身的里衣, 曹平不敢再看, 越发往下低头,不敢出声。 “陛下。”里间转出一名宫女,“奴婢尽力替那位大人拧干衣裳,还是有些湿, 奴婢斗胆摸了摸大人的额头,似乎有些发烫。” 贺枢闭了闭眼, 起身走到里间门口, 看向躺在榻上未醒的人。 还穿着先前那身湿衣服, 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发髻勉强没有彻底散开, 几缕乌黑的头发被宫女捋顺,贴在脸颊, 越发衬得脸色发白。 两名宫女正拿棉布擦拭脸颊、双手等, 尽力擦干浑身的水。 一直这样拖下去容易发热感染风寒,可如果他的怀疑属实,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贺枢挥手让那两名宫女退下去,“朕之前叫你安排的宫女呢?你现在去叫过来,另外准备一套干净衣裳。” 曹平即刻应是,揪住一名内侍赶紧去取衣服,大步往外走。 眨眼的工夫, 三名内侍捧着托盘鱼贯而入,上面依次摆着发冠、长袍、皂靴等,从头到脚,一应俱全,整齐放在长榻边,随即躬身退出去。 一同回来的还有曹平,站在他身边的是一名宫女,穿着寻常的宫女服饰。 曹平压低声音:“陛下,人来了。” 贺枢看了一眼那名宫女,淡声开口:“该怎么做,曹平应该教过你了,先换掉湿衣服。” 宫女伸手比划两下,福身恭敬行礼。 最后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人,贺枢转出里间,坐在外边,缓缓握紧椅子把手。 留在里间的宫女走上前,福身一礼,在心里默默说了声失礼,俯身弯腰,大致看了看对方的耳垂、脖子。 又看了眼躺着不动的人,没有醒,宫女一边分出心思注意对方的动静,一边慢慢解开腰带。 夏衣单薄,穿的衣服件数很少,宫女小心翼翼地捏住外袍的衣衿,缓缓往上拉。 “嗯……” 一声极轻的呻吟,躺在榻上的人无意识地动了动,眼睫轻颤。 宫女心下一惊,稳住手上的动作,一咬牙,干脆直接解开外袍衣襟,露出同样湿透的 纯白里衣。 里衣湿哒哒地黏在身上,衣领口微微散开,隐约看见底下肉色的肌肤,越过锁骨往下至肋骨末端的位置,却是更深的白色,显露几道横纹,像是还绑着其他什么东西。 此时上半部分有些松动,隐约看出微妙的细小起伏。 宫女心中有了计较,继续伸手去摸里衣的系带时,榻上的人眼睫颤动更厉害,眉间蹙起,尚未反应过来,对方缓缓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彼此沉默无声。 “你……你是谁?” 刚刚醒来,脑子昏昏沉沉,江望榆使劲眨眨眼睛,视野逐渐清晰,正对上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她又眨眨眼睛,顺着对方的手臂往下,正好看见那人的手指碰到里衣系带。 心中霎时一凛,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对方,双手迅速拉紧衣袍,沉下脸:“你是谁?” 宫女顺势跌倒在地,跪在地面,无言地啊了两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向榻边的案几。 江望榆扭头,看见案几上的干净衣裳,捏紧湿漉漉的衣襟,见对方穿着宫女的服饰,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你……”她抿了抿唇,“你先起来,不要跪着了。” 宫女应声站起来,双手比划两下,拿起长袍,捧到她的面前,露出关心的笑容。 对方不能说话。 江望榆盯着宫女看了半晌,没有接衣裳,犹豫着问:“你会写字吗?” 宫女摇头,指了指湿透的衣服,咳嗽两声,皱着脸,垮下肩膀。 她大概猜得出宫女表达的意思,可现在究竟什么情况,她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只记得自己从太液池爬上来,遇到元极后,就晕了过去。 即使能感受到宫女的善意,她也不敢擅动,更不可能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换衣裳。 “江灵台。”门口忽然冒出一个人,“你醒了。” “元极?”见到认识的人,江望榆稍稍放松,问题像炮仗一样,一连串地冒出来,“这是哪里?我为什么躺在这里?是你救了我?她是谁?大橘呢?” “先喝姜汤。”贺枢坐在榻边,神色自若,“这里是西苑一处空闲的宫殿,你晕倒了,我就带你来这里了,叫人帮你换衣裳。” 宫女适时点头,捧起干净衣裳。 江望榆来回看看两人,故意问:“男女有别,你我都是男子,为什么你不帮我换?” “我去准备姜汤了。”贺枢看向宫女,语气自然,“放下衣服,我来帮江灵台换。” “不用!”她脱口而出,对上他疑惑不解的目光,勉强扯起嘴角,“我既然醒了,自己能穿,就不麻烦你了。” 贺枢略略点头,“你去看看驱寒的药,熬好了就送过来。” 宫女小心觑了眼天子,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她盯着宫女的背影,“你从哪里找到的宫女?叫什么姓名?” “在西苑当差的宫女,姓名不方便问。”贺枢说,“我在西苑认识一些内侍宫女,找他们帮个小忙,不会推拒。” 江望榆微张开口,鼻尖一痒,到嘴边的话完全变样:“阿嚏——阿嚏——” “先喝姜汤,再换衣服,你想问什么,等会儿我再告诉你。” 她吸吸鼻子,湿冷感遍布全身,轻轻发抖,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冒险,灌了一碗姜汤下肚,拿起榻边的长袍。 “你……” “我去看药煎的怎么样了。”贺枢适时起身,“那里有屏风。” 江望榆一时犹豫,但又不可能真的让他留下来,道了声谢,目送他离开里间,迅速下榻,转进屏风后。 第50章 环顾一圈,确保没有什么问题,她迅速脱掉衣服,穿上新的干净里衣,顺手摸摸身前的束胸布。 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同样湿得能拧出水,黏在胸前,很不舒服。 但也不能换。 她穿好新的干衣服,抬手摸了下头发,摸到一手的水。 江望榆只得解开发髻,一边分出两分心思注意屏风外的动静,一边用干燥的棉布勉强擦干头发,重新束发。 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她挽起有些长的裤筒和衣袖,走出屏风。 先前那名宫女正巧走进来,托盘里放着一碗药,比划两下,示意尽快喝药。 “多谢。” 药闻起来很苦,江望榆端起碗,轻抿一口,苦味浓郁,顿时一股恶心反胃感涌上来。 她硬生生地咽回去,捏住鼻子,一鼓作气地喝完,用力按抚胸口,压住那股恶心感。 抬头对上宫女担忧的目光,她挤出点笑:“我没事,辛苦你了。” 停顿一下,她又问:“你认识元极吗?” 宫女点点头,拿起空碗往外走。 江望榆跟着走出去,看见坐在官帽椅里的人,并没有其他人。 “感觉怎么样?” “还好。”她摸摸肚子,“就是感觉有点饿。” “去取早膳。”贺枢说,“大橘没事,我叫人带它去找医师了,情况不算严重,要养一段时日。” “没事就好。”她念叨两遍,想起拼命保护自己的橘猫,抿紧唇,“都是因为我的警惕心不够高。” “不是你的错,是刘益心思歹毒,与你无关。” 他的语气淡淡,江望榆却莫名感觉一股寒意,搓搓手臂,连忙问:“刘益呢?” “胆敢在皇宫伤人,不可轻饶,被侍卫抓住了。”贺枢顿了顿,“你可以讲一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好。” 听完来龙去脉,贺枢紧紧抿唇,“抱歉,是我安排不够妥当,被人钻了空子,平白无故让你遭此一难。” “不是你的错!”她急声反驳,“是刘益心思歹毒,而且你还救了我。” 屋外响起脚步声,先前那名宫女端着热气腾腾的早饭,走进屋。 “你先吃早饭。” 贺枢说完,起身走进里间,过了会儿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纸。 江望榆拿起一块蒸卷,一口气吃了大半,又吃了其他几样,填饱肚子后,她擦擦嘴,问:“你那边也是被人传了假消息吗?” “不是,我本来打算抱着大橘去找你,但它突然不肯,到处乱跑,我去找它,在宫墙转角碰到你了。” 贺枢停顿一下,展开纸,“以后你记住这个才是我的字迹。” 纸上写着永、心、山、日、月等几个字,字体匀称端正,末尾笔锋凌厉,暗藏刀光。 她认真看了半晌,记在心里。 经过今天这么一遭,她跟刘益算是结了死仇,往后必定不可能再和睦相处。 “我要想办法离开观星台。”她越想,眉眼越皱成苦兮兮的一团,“难道真的要辞官吗?” “错不在你,该离开钦天监的是刘益。”贺枢声音微冷,“这两天你在家好好休息,不用去观星台当值,我会帮你向吴监正告假。” 胸前湿成一块,江望榆也想早点回家,连忙起身:“那麻烦你了。” 贺枢送对方出殿,派人暗中保护送出宫,方才转回屋内。 “陛下。”曹平领着先前那名宫女,站在下首,“老奴已经屏退殿外其他人。” 贺枢轻轻颔首,直视宫女,“你都看到了什么?” 宫女站直身,转头露出戴着耳坠的耳朵,食指特意点在耳垂上的耳洞。 然后,宫女仰头露出脖子,手指往下滑,停在平常男子长喉结的位置 ,滑动两下,示意平坦没有凸起。 紧接着,宫女的左手越过锁骨,停在胸口的位置,按了两下,手掌曲起,在空中虚虚画出一道弯。 最后,宫女 指着自己,重重点头。 她是女子。 贺枢缓缓阖上眼睛,吩咐曹平照顾好宫女及其家人。 曹平应是,亲自领着宫女出去,过了片刻,领着冯斌进来。 “刘益关在诏狱,不要让他轻易死了。”贺枢的声音淡淡,“先从钦天监开始清理那些害群之马,西苑也要清扫干净。” 冯斌与曹平深深埋头,同时应声:“臣遵旨。” “此外,还有一事。” 贺枢再次开口,语气平稳,仿佛过往相处皆为云烟,恰如一位合格的帝王,淡漠冷静。 “你再去查一查‘江朔华’,从她接受诏令入朝,她在钦天监和哪些人有所往来,背后是否受人指使,全部查清楚。” 第44章 仿佛要大难临头了 回到家, 江望榆直接冲进屋里,换下尺寸不合的长袍,最重要的是脱掉湿透的束胸布。 重新换上自己的衣服, 她浑身轻松,摸摸胸口, 反复回想醒来见到那名宫女的情景。 当时她还穿着里衣, 束胸布也没有解开, 而对方神情自然,没有大惊失色。 正常而言,如果发现一名男子实际是女子,不会像那名宫女那般淡定。 江望榆琢磨半晌, 暗自决定最近要谨慎,以不变应万变。 她走进正屋, 略去那些惊险的细节, 只简单讲自己跟同僚起了冲突, 不慎落水。 “阿娘,哥哥, 我没事。”她扬起嘴角,语气故作轻松, “幸好元极及时赶过来了, 我刚才穿的衣服也是他帮忙准备的。” “确实要感谢那个叫元极的孩子。”董氏紧紧拉住她的手,“榆儿,你有没有感觉发热或者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找孟大夫。” “我感觉挺好的。” 喝了姜汤跟那碗苦药,现在除了喉咙有点痒以外,江望榆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反握住母亲的手,靠在母亲肩膀。 “阿娘, 我想吃您做的糟瓜茄。” 董氏摸摸女儿的脸,“我这就去做。” 送走母亲,她坐直身子,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兄长,他神情平静,手却紧紧抓住竹笛,手背青筋暴起,指骨泛白。 她轻声道:“哥哥,我……” “阿榆,我明白。”江朔华打断她,“你不用说。” 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江望榆勾起兄长的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晃了两下,甜甜笑道:“哥哥,我听你吹笛子。” 江朔华握住她的手,笑问:“想听哪首?” “《婵娟》,哥哥亲自写的曲。” 江朔华擦拭两遍竹笛,缓缓抵在唇边。 清脆的竹笛声悠扬飘起,抚平忧思。 * 江望榆知道母亲和兄长非常担心自己,两天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就连看诊,也是趁着孟含月上门为江朔华治眼睛的时候,顺道诊了下脉。 脉象平稳,没有发热咳嗽,只最开始的时候鼻子有些不通气。 更没有禁军和锦衣卫破门而入,拿着圣旨说她欺君罔上,全家押入天牢。 应该没有被发现。 江望榆心中稍安。 临到进宫上值前,她少不得宽慰母亲和兄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赶往观星台。 上一个时段值守的同僚客客气气地交出记录的册子,其他天文生也非常恭敬地作揖,与以前相比,言行举止特别有礼有节。 她心生狐疑,琢磨着等元极来了,向他问问原因。 可一直等到亥时末,他都没有出现在观星台。 心中疑惑更甚,在看清来交接当值的人时,江望榆更是满头雾水,两步上前:“下官见过杨监副。” 来人竟然是钦天监另一位姓杨的监副,衙门总共也就两位监副,居然是正六品的监副亲自代替刘益值守。 顺利交接完毕,她脚下踟蹰,悄悄环顾四周,小心试探:“杨监副,为什么您会亲自来观星台?” “江灵台。”杨监副神色不变,“不该问的别问,你只需要专心当值,尽忠职守。” 看来是问不出来了。 江望榆答了声是,最后看了眼守在观星台四面的天文生,同样是陌生面孔,而非之前与刘益值守的那群天文生。 她默了默,快步离开,回到角院。 观星台值守人员突然变动,言行也有些奇怪,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如果一直被蒙在鼓里,只会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思索半晌,江望榆从脑海里找出一两个适合打听消息的人,耐心等到天亮,出宫后直奔钦天监的官衙。 衙门里很安静。 不同于以往那种因为忙公事的安静,现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闷,像是盛夏时分,暴风雨来临之前,四周空气闷热沉寂,令人焦躁不安。 夸张一点来讲,仿佛要大难临头了。 零星几名同僚、书吏走过,全都紧紧绷着张脸,没有一丁半点的笑容。 江望榆躲在角落,观察一阵子后,拦住一名书吏,“阁下……” 第51章 那名书吏猛地往后蹦了两步,瞧见对方身上的牙牌,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原来是江灵台,不知您找我有什么事?” “叶官正在吗?” “我不知道。”书吏摇头,“告辞。” 与叶官正的关系局限在父辈,江望榆犹豫片刻,选择离开官衙,直奔大理寺附近。 隔着尚远,她便看见院门紧锁,仍选择上前,抬手敲了敲,耐心等了两刻钟,迟迟没有人开门。 她紧紧抿唇,盯着深棕色院门看了一刻钟,终于转身离开。 没能找到人打听消息,但从昨晚到今天的所见所闻,她即使再迟钝,也察觉到现在的钦天监十分反常。 江望榆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按时去观星台当值,独自一人值守三个时辰,再与杨监副交接,天亮后一出宫就回家。 除了回春堂,哪里都不去,推掉卜算吉日、起名、看风水等一切私活。 直到七天后,七月二十七日的亥时末,杨监副提前来到观星台。 “江灵台,你明天去一趟官衙,叶官正找你有事,托我转告你一声。” 一听到这种找她有事的话,江望榆顿觉头皮发麻,之前被刘益骗去太液池的情景历历在目,下意识追问:“当真是叶官正找我?”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杨监副指了两个天文生,“他们也在场,是叶官正亲口所讲。” 见那两名天文生有同一致地点头,她心中怀疑不减,只答道:“是。” “还有一事。”杨监副露出轻松的笑容,“从明天开始,会有一名新来的灵台郎,在子时到卯时值守。” 江望榆暗暗攥紧袖口,不多问,低头迅速离开。 等到天亮后,她站在宫门外,徘徊流连半晌,久到宫门的守卫都忍不住询问:“江灵台,你落了什么东西在宫里吗?” 她摇摇头,深吸一口气,终于朝着钦天监的官衙走去。 一进衙门,她特意沿人多的路走,遇到同僚或者书吏,一反常态地跟他们打招呼,最后生硬地说自己要去叶官正。 到了办公的堂屋,江望榆发现屋里除了叶官正,还坐着一名中年男子,年近五旬,穿了身正六品的文官常服。 她在脑海里搜寻一遍,记起对方现在应该是五官正中的春官正,微微弯腰,“下官……” “克晦来了。”叶官正突然开口打断,笑着招手,“过来见见李监副,往后天文科的事务大多是他在管,你在观星台当值,倘若有事,可以直接找他。” 她心中暗暗一惊。 与刘益同族的刘监副呢?短短几日,为什么突然换了一名监副? 她满腹狐疑地作揖,改变刚才没有说完的话:“下官见过李监副,见过叶官正。” 李监副捋捋长须,上下看了两眼,面露几分满意,“确实年轻有为,听说当值的时候,也认真严谨,很少出差错。” 江望榆坐在下首倒数第二张椅子,挺直腰背,浑身紧绷,低头扫了眼屋门,估算一下距离,确保自己三四步就能跑出去。 “克晦。”叶官正唤了两声,“李监副问你话呢。” 她回神,倒还记得新任上司问了什么,答道:“下官平日喜欢看书。” “哦,都喜欢看什么书?” 她列举两本郭太史所著的典籍,垂下视线,盯着地面。 坐在上首的两人寒暄片刻,李监副先站起来,“我还要进一趟西苑,去看看观星台的情况。” “慢走。”叶官正摆摆手,“克晦,送送李监副。” 江望榆一愣,跟着叶官正送李监副走到月亮门,见对方走远后,立即说:“叶官正,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事情 紧急吗?”叶官正迟疑一会儿,“我想跟你说说最近衙门的变动,日后你当差的时候,心中有数。” 这的确是她想知道的。 想起多日未见的元极,她思索片刻,选择跟叶官正走回去,坐在原来的位置。 叶官正喝了半杯茶润润嗓子,沉声开口:“这是昨日才由锦衣卫亲自宣读的诏令……” 刘益心怀不轨,胆大妄为,竟然敢在皇宫之内害人,目无王法,视天子威权为无物,挨了三十廷杖,流放千里。 刘监副包庇亲属,治下不严,有故意纵容之罪,贬出钦天监,刘家三十年内不得举荐进入钦天监,亦不可以参加科举。 江望榆认真倾听,忽然听见一个有些耳熟的姓名,追问:“陈丰?他怎么也被贬谪了?” “是。”叶官正看看屋外,压低几分声音,“他的罪名也不小,勾结朝臣,擅自泄露天象记录,跟刘益一样被流放,不过听说人现在病了,就连新上任不久的陈通政使也被贬了。” 捕捉到相同的姓氏,她猜测:“他们是同族?” “听闻往上数五代,的确是同族。” 除了他们三个人,还有五名官员被贬职、罚俸,甚至有几名天文生也牵扯其中,被逐出钦天监,家中天文历法相关的书籍尽数被没收。 有人贬官,自然有人升官。 原来春官正升任新监副,空出来的五官正、灵台郎等位置,亦有人补缺。 江望榆听完升官的人员姓名,仔细回想,以前她去监里借天文书,遇到过其中一两个人,似乎行事忠正,努力钻研天文历法,为人听说不错。 然后便是坐在上首的叶官正,也从夏官正升为春官正,算是五官正之首,有李监副做例子,以后升为监副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她还是懂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况且对方特意告诉她这么多变动,起身作揖:“恭喜叶官正,多谢您指点下官。” “哎呀,不用这么客气。”叶官正笑容满面,“无论是何职位,都要恪尽职守,方能不负圣上隆恩。” 江望榆低着头,没应声。 “对了,还有一件事。”叶官正笑容微减,语气变得严肃,“我听监正透漏,最近皇上心情似乎不大妙,你在西苑当差,务必小心谨慎。” 天子心情不好? 第45章 或许他以后不会再来观星台…… 江望榆短暂地疑惑一瞬, 随即抛在脑后。 天子心情不好跟她又没关系,况且朝堂上上下下官员无数,有的是人愿意为天子排忧解难, 舒展君颜。 “不过这很正常。”叶官正自顾自地说下去,“监里出了这么一档事, 皇上必定生气, 就连吴监正, 都差点以为自己保不住官位了。” 她没有接话,再次客气地回道:“多谢叶官正指点,我记住了,必定小心行事。” “谨慎一些总归没错。” 江望榆又道了声谢, 起身道:“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该讲的都差不多了, 叶官正点点头, “也好, 有空常来家里坐坐。” 她脚步一顿,毕竟对方今天指点良多, 没有完全拒绝:“若是有空,我再去拜访。” 离开钦天监, 江望榆回想今日所见, 许是因为这场风波已经平息,衙门气氛不像之前那么压抑,上司、同僚、书吏不再一直绷着张脸,有人甚至脸上带笑,脚下生风。 只是……他们似乎只知道刘益当初在太液池害人,却不知道具体害的是谁。 她想了想,脚尖一转, 偏离回家的方向。 深棕色的院门依旧挂着锁,敲门也没人应,抬手一摸,指腹甚至沾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江望榆踮起脚尖,比划两下院墙的高度,再往两边看看,没有种什么树,只得放弃爬墙进去的想法。 先前听了一堆升官贬官的姓名,没有听到元极二字,看来他在这场风波中平安无事。 这么一想,她放松下来,估算一下时刻,前往回春堂。 前脚刚跨过门槛,她听见冷冷的声音:“怎么?你还敢回来?是嫌拿的银子太少了吗?!” “孟大夫?”江望榆疑惑开口,扭头往后看看,没有跟着其他人,“怎么了?” “十五啊。”孟含月坐在诊案后,抬手按按额角,“对不住,我没发现是你,刚才语气太冲了。” 她摇摇头,当然不在意,问:“我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账房先生做假账,把医馆的银子往自己的兜里装。” “拿了很多吗?”她追问,“要不要报官?” “报了,可京兆府哪有闲工夫管这事。”孟含月翻了一页账册,“我现在还得捋清楚医馆的支出,不然购进药材、交税金这一大堆事,全都不好办。” 江望榆看向满桌子摊开的账册,询问:“需要我帮忙吗?” “你有空吗?衙门的事情忙完了?” “嗯。”她大致讲了讲结果,“孟大夫,哪些是看完了的?” “这本。”孟含月指了下,抬头看见屋外走进来一个人,脸色蜡黄瘦削,“是来看诊的吗?” “对,这几天肚子很不舒服,吃不下东西。” 第52章 “孟大夫。”江望榆迅速整理诊桌上的账册,抱在怀里,“我去后院的书房。” 孟含月颔首,招呼病人,“坐这儿,我先给你把脉。” 后院晒着草药,也没有其他人,她走进书房,坐在书案后,翻开第一本账册。 窗户半开,屋外阳光照进来,落下一道细细的光影,缓缓偏移。 梳理抄写完最后一笔支出,江望榆吹干纸上墨字,合上账册,依照时间顺序摆整齐。 “你这就看完了?”孟含月惊讶的声音响起,“这么快?” “还好。”她捏捏肩颈,“孟大夫,你看看有没有算错。” 孟含月翻开最上面的一本,算了一会儿,“没错,全都对的上。” 说着,她看了眼案上的账册,问:“十五,以后有没有兴趣到回春堂当账房先生?” “啊?” 孟含月的语气很认真,神色严肃,并不是在开玩笑。 江望榆想了想,“我是夜里当值,白天可以来帮忙算账,不用给工钱。” “我是说以后。”孟含月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屋门,压低声音,“日后你和初一各自归位,你有什么打算?” 当初为了躲避抗旨不遵的死罪,她才出此险招,从未想过一直假冒兄长的身份。 思考片刻,她小声回答:“先留在家里照顾阿娘和哥哥,至于找差事的话,不急。” “放心,我会在给你留个位置。”孟含月拍拍账册,“我还是今天才知道你擅长书算。” “推演历法需要用到算术,我只是算的比较快。” 临近午间,江望榆同孟含月约好明后两天也来回春堂帮忙整理账务,随后回家。 她将上午在衙门的经历告诉江朔华,午后又帮孟含月给兄长治眼睛,忙了半天,按时进宫。 太阳缓缓向下,天边云霞璀璨,与黛色山峦相映。 注视圆日坠入山峦,她将要收回视线,微微一顿,移往万寿宫的方向。 万寿宫与观星台只隔了一条宫道,很近,但她一次都没有去过。 江望榆抿了抿唇,垂下目光,落在册子,记下落日的时刻。 暮色四起,天逐渐黑了下来,正值月末,月亮是弯弯的一笔,月光浅淡,星星轻轻闪烁光芒。 除了她,观星台上再无其他人,观测仪器静静矗立,亦如过往无数个宁静的夜。 四周空荡荡的,寂寥无声。 江望榆捏紧笔杆,摇摇头,拢回飘散的思绪,专 心在册子上写到“亥末三刻……” 写最后一个字时,她听见台阶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立即扭头看过去。 是同样穿着从七品官袍的陌生男子,身后跟了几名天文生。 “江灵台。”男子作揖,随即摊开腰间的牙牌,报出自己的姓名,“我初来观星台当值,如果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江灵台多多指教。” 对方年纪看上去比她大了一轮,言行倒是客客气气的,没有像刘益那样总是一张臭脸。 礼尚往来,江望榆也客套地回了一句,随即做好交接,离开观星台。 走下最后一级石阶,她正习惯性准备回角院,忽然顿住,往前迈出一步,又倒退两步。 停在原地逗留一刻钟,她握紧灯笼柄,回想六月底的那个雨夜,转身,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墙根下的角门。 烛光照亮挂在门上的锁,她伸手勾起锁,手指轻轻抚过锁扣,摸到一股微凉。 或许,她想,他以后不会再来观星台了。 * 回春堂前堂用来看诊,后院除了日常所居的堂屋,还有一间放药材的库房。 当年老孟大夫花了大力气,还找江家借钱,才买下这么一处宽阔安静的宅院,改成医馆,将房契握住自己的手里,不用每年交租金。 江望榆翻开下一页账册,支出通常是购买药材的花费、雇佣伙计的工钱,进账则大多是诊金、药钱等,比较简单。 “先休息一会儿。”书案前传来孟含月的声音,“我刚刚去外边买了桃花酥,尝尝。” “还有最后一笔。”她没抬头,“等我算完。” 孟含月无奈叹气,见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拉来一张圆凳,拿起竹筐里的绣绷,捏着绣花针,穿过靛青色的缎布。 算完最后一笔,江望榆放下毛笔,整理好账册,抬头看见这一幕,“孟大夫,你在绣什么?” 孟含月手一顿,含糊道:“没什么,随便绣来玩玩。” 她又看了一眼,隐约看见一轮明月,没追问,指着旁边的账册,说:“我算好了,总体来说还是有盈余的,损失大概一百零五两七钱三分。” 先前那个账房先生故意在账册上把买药材的单价写高,又把低价报给药商,中间的差额就弄进他的兜里。 “看来以后不能嫌麻烦就不看账册了。”孟含月叹气,拿出一个荷包,“这两天辛苦你了,给你的工钱。” 江望榆没有拒绝,放进袖子里,捏起一块桃花酥,干巴巴地嚼着。 桃花酥做的香脆,甜度适宜,她吃了两块,慢吞吞地放下擦手的帕子,无意识地盯着书案。 眼前晃过一只白皙手掌,紧接着响起孟含月疑惑的声音:“十五?想什么呢?你这两天好像经常发呆。” 她回神,摇头笑笑:“没事。” “你也辛苦了,进宫前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孟含月叮嘱,看看窗外的天色,“我现在去给初一施针,钥匙在这里,你出门的时候记得锁门就好。” 提及这个,江望榆连忙问:“孟大夫……哥哥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她特意在“哥哥”二字停顿一下,嘴唇无声张合。 “有。”孟含月轻轻蹙眉,“他最近特别能忍,施针、喝苦药,总会有些不舒服,他全都一声不吭地忍下来。” 她紧紧抿唇,“那情况还好吗?” “挺好的,进展一切顺利,你不用担心。” 江望榆心中稍安,起身道:“我还要去一趟官衙,不坐了。” 到了钦天监的主簿厅,她看见何主簿,上前问:“见过何主簿,能否借天文生的名录给我看看?” “江灵台想多找两个天文生值守?”何主簿递出簿册,“监里最近新来了几个天文生。” 她直接翻开最后一页,看见熟悉的元极二字,心中莫名一松,婉拒道:“不必。” 朝对方道了声谢,江望榆照旧去观星台当值。 依旧是一个人独自值守到子时初,她将记录册交给同僚,和以前一样独自走向角院。 今天已经是八月初一,朔日,月亮完全隐藏踪影,星星非常明亮,在深邃悠远的夜空中闪闪发光。 她提着一盏灯笼,随意地抬头一瞥,看见角院前方站着一道身影,修长挺拔,笔直如竹,同样一盏灯笼,昏黄的烛光随夜风轻轻摇晃。 江望榆一怔。 内心深处似乎冒出一丝莫名的欣喜,她来不及分辨,小跑上前,举起灯笼,看见多日未见的熟悉脸庞,忍不住笑道:“元极,还真的是你。” 他抬起眼帘,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往后连连倒退三四步,后背险些贴在院门。 江望榆莫名其妙,学着他倒退三四步,隔着一长段距离,疑问:“怎么了?” 等了许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突然走近,停在她的面前。 他神色淡淡,语气平和,可投来的目光又似乎带上几分冷静的审视。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告诉我?” 第46章 “我只在意你开不开心。”…… 江望榆想了想, 说:“有。” 贺枢暗暗握紧藏在袖子里的手,缓声道:“你说。” “最近衙门好多人调整了官位,连监副都换了一位, 你不要记错人了。” 擢升贬谪的诏书全是他亲自批的,他不可能记错, 淡声道:“嗯, 还有吗?” “我看见你在天文生的名录上, 虽然你不来也……”她卡了一下,“没什么问题,但最好还是隔十天半个月出现一次,别人问起, 我比较好答话。” “还有呢?” “你在宫外买的宅子,我瞧着院墙有几块砖好像松动了, 你记得找泥瓦匠修补一下。” 贺枢继续问:“还有吗?” 还有什么? 江望榆仔细想了半晌, 忽然拍了下手心, 刚张开嘴,往四周看看, “要不我们先进去?” “……好。” 走进角院,她推开屋门, 在长榻附近翻找。 贺枢下意识跟上前, 前脚刚跨过门槛,瞧见榻边纤细的身影,迅速往后一收,停在屋门外,又往后倒退两步,站在小院中间。 江望榆对此一无所知,找出两张小矮凳, 看看屋里,问:“元极,你想坐里面还是外面?” “……外面。” 她提着两张矮凳出去,放在屋檐下,率先坐下,正准备继续说时,瞧见他把矮凳挪远了些,不免疑惑地看着他。 第53章 “你刚刚想说什么?”贺枢不动声色地问,“你放心,你今天讲的所有话,不会有任何不相关的人知道。” 江望榆点点头,“我听说圣上最近心情不好,你在御前当差,要谨慎一些,千万别在圣上面前出错,小心被罚。” 贺枢微微一怔,过了会儿,他才问:“你想告诉我的话就只有这些?” “对呀。” 贺枢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捏捏眉心。 毕竟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以她谨慎的性格,不可能轻易将重中之重的秘密告诉别人。 锦衣卫呈奏上来的密章,他反复看了很多遍。 除了固定的西苑、钦天监官署、江家、回春堂,她平常最多会去书坊、铺子、市集等寻常地点,次数也不多,或许偶尔会假扮游方散道去接私活,额外挣些银子补贴家用。 独来独往,形单影只。 跟钦天监的人只谈公务,极少跟朝臣打交道,唯独给韦谦彦送过只值二钱银子的寿礼,还是听从他的指点才决定送的。 而她在钦天监的一年七个月里,唯一一个来往较为亲密的人叫……元极。 贺枢缓缓阖上眼睛。 至少能确定她冒着欺君的重罪进入钦天监,并非受人指使,更没有跟大臣尤其是韦谦彦有任何关系。 想起自己曾经送出的石决明等药材,主要功效乃是医治眼睛,他猜测,原因必定与那位真正的江朔华有关。 “……元极。”耳边传来疑惑的轻声询问,“你不开心吗?” 他睁开眼睛,注视对面的人,对上她疑惑担心的目光,没说话。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无声对视半晌,江望榆搓搓手臂,不知为何,莫名觉得有些发毛,“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 她继续问:“你不开心吗?” 贺枢收回目光,随意 地落在院子一角,今夜无月,角落里一片漆黑。 江望榆盯着他漂亮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想起他之前似乎很好奇市井百态,说:“今天初一,城隍庙有庙市,你想去看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今天孟含月不去给兄长看诊,说是要先休息一天,明天开始更换新药方。 家里不忙,她又想想下半月及九月初的两个重要日子,决定抽空去城隍庙市逛逛,说不定能淘到不错的礼物。 “你既然知道圣上心情不好,”贺枢却问,“有没有打算为君解忧?” 她立即摇头,还坚定地摇了几遍:“不想。”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江望榆莫名其妙,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陛下身边那么多臣子,肯定有很多人想方设法地为陛下解忧,我就不凑热闹了。” 说着,她忽然顿住,歪头笑笑:“我只在意你开不开心。” 今夜无月,她的笑容纯粹澄净,满天繁星落在她的眼中,盛满璀璨星光。 贺枢不自觉地转头避开,紧紧抿唇,“为什么?” “因为你救了我。” 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虽然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么多个为什么,依旧语气坚定郑重地道谢。 “当初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太液池,我甚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要报答你的恩情。” 确实符合她的性子,但贺枢忍不住追问一句:“只是因为这个?” 江望榆看了他一眼,低头揪住衣袖口,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小声询问:“……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之前他问能不能当朋友的时候,自己当场拒绝,后来又特意疏远他,现在他直接回绝,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她颓然垮下双肩。 “可以。” 人还是同一个人,只不过隐瞒了真实的姓名和性别,原因甚至可能与他当年的急召有关。 或许会轻微影响朝政,但还不至于动摇社稷根基。 贺枢注视她的眼睛,轻轻一笑:“只要江灵台不介意,自然是朋友。” “嗯!”江望榆也对他笑笑,上下打量他几眼,连忙问,“你之前一直没来观星台,是留在万寿宫当差吗?还好吗?圣上有没有责罚你?” 如果说没有,他在钦天监这场风波中独善其身,似乎有些奇怪,容易让人生疑。 贺枢想了想,选择一个折中的答案:“是在万寿宫,圣上只说我没能及时察觉钦天监的异常,没有其他责罚,要我以后更加敏锐机警。” “这么说,你还是被陛下骂了。” 她不由同情地看着他,伸手进袖子里,摸出两颗圆滚滚的东西,握在掌心,伸手递到他面前。 “给你。” 察觉到她同情的目光,贺枢一时心情有些微妙,看向她的手心,微微一愣:“核桃?” “嗯,要吃吗?” 贺枢伸手接住,指腹擦过核桃外壳的纹路,“我暂时不饿。” 江望榆倒也没问什么,想起另一件要紧事,问:“大橘现在怎么样了?” “我叫兽医仔细看了,皮肉有些扭伤、擦伤,幸好没有伤到骨头和脏腑,养了十来天,现在恢复的差不多了。” “没事就好。”她松了口气,“元极,你在宫里方便养猫吗?” 橘猫在万寿宫过得逍遥自在,曹平每日勤勤恳恳地喂猫,比上个月胖了不少,还特别懂事,每次大臣觐见的时候,都会乖乖躲在后面不出声。 贺枢想了想,说:“还好,你想让我养大橘?” “麻烦吗?”她挠挠脸颊,“可能它习惯了待在宫里,上次都不肯跟我回家。” “那就先留在宫里,你可以适当带它回家住几日,说不定以后会愿意留下。” “也成。” 江望榆单手托住下巴,仰头凝望夜空。 角院偏小,又不是在高高的观星台上,能看到的夜空范围不算大。 今夜无月无云,天穹犹如一块巨大的漆黑缎布,繁星点缀其中,她很快便找到耀眼的紫微星,目光顺势向下,找到北斗七星。 现在是八月,斗柄指向西方。 习惯性地观察半晌后,江望榆低头揉揉脖颈,想起旁边还有一个人,连忙去看他。 他神情平和,丝毫不在意被晾了半天。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同样从夜空收回目光,“怎么了?” 她一时哑然,不知道该如何说,想起最开始的问题:“天亮后,你想去逛城隍庙市吗?” 先前忙了大半个月,这几日暂时不忙,贺枢以前没有去过城隍庙市,倒是有几分感兴趣,点头应道:“去看看也好。” “那我们辰时正在大理寺门口碰面?”城隍庙在三法司附近,江望榆迅速过了遍天亮后的安排,“我要先回家一趟。” 三法司进进出出的官员不在少数,贺枢不可能冒险,说:“辰时正,但不要在大理寺门口,他们还在当值,你却能去逛庙市,小心都察院的御史弹劾。” “不当值的时候也不能去玩吗?御史这么严苛吗?” 贺枢轻咳一声:“我说的夸张了些,总之不要在三法司附近碰面。” “那干脆去城隍庙?”江望榆越想越觉得这个地点不错,“反正逛庙市之前,最好要进城隍庙上香。” 贺枢也觉得不错,答了声好,见时辰有些晚了,起身道:“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江望榆跟着起身,送他离开角院,落锁回屋睡觉。 往前走了一段距离,贺枢回头看看紧闭的院门,握紧灯笼杆,闲庭信步地晃过宫墙的角门。 “陛下。” 瞧见天子的身影,曹平立刻迎上前去,刚准备询问是不是要歇息了,忽然听见天子说:“准备一些碎银和铜钱。” “是。”曹平顿了顿,“陛下明天要出宫?” “是今天。”贺枢下意识纠正,随即摇头失笑,“上午不见大臣,朕要去逛城隍庙市,若有急递,让金吾卫去城隍庙附近找。” 庙市人山人海,三教九流都有,曹平实在不放心:“陛下,可否让老奴安排金吾卫暗中保护?” “不用,附近是三法司,又逢庙市,刑部和五城兵马司会派人巡逻。”贺枢把玩两个核桃,“再过三天,是不是郑仁远的生辰?” “是。”曹平回答,“八月初四,是郑阁老的五十五岁生辰,不过郑阁老早早地放话出来,不办寿宴,更不收任何人的寿礼。” 贺枢略一思索,“明天准备画纸颜料,等初四那天,朕要去郑家,你也一起去。” “是。” 第47章 女扮男装的戏文 江望榆手持三炷香, 朝端坐在正中间的城隍神像弯腰行礼,随即恭敬地把香插在神像前。 随后,她依次去向供奉在庙里的十殿阎王、八大将等上香。 正值庙市, 庙里上香的游人很多,挤了几圈出来, 额头冒出薄薄的一层细汗。 她抬手擦擦, 扭头去看跟在旁边的人, 他今日穿了身石绿色的窄袖圆领袍,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左手小臂的位置似乎微微鼓起。 第54章 察觉她的目光落在何处,贺枢轻轻扬起左手, “是带了。” 江望榆知道他没有说完的两个字是匕首,略略点头, 看向街边的铺子, “元极, 你想买什么?” “先随便逛逛,你呢?” 庙市热闹, 沿街开张的铺子一路向东开到刑部门口,书 画古玩, 玉器珠宝, 琳琅满目,还有从江南、蜀地、漠北等天南海北来的稀奇玩意儿。 她一时犹豫,回想片刻孟含月平时的爱好,说:“先去看看书画。” 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右前方出现一间书画坊,门口挂着五六副画,画着寻常的山水花鸟, 伙计站在门外,卖力吆喝。 “各位进来瞧进来看呦!前朝大家所作,绝对真实!您要是不满意,咱店里还有人现场画画写字!” 江望榆站在门口,见进去的大多是士子文人,观看一阵里面的画,没进去,正要转身离开时,看见挂在角落的一幅画。 那幅画应该有些年头了,画纸泛黄,许是没有认真保管,漾开几个灰色斑点。 她盯着画,没动。 贺枢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以小圆和直线绘出复杂的星图,问:“你想买那幅画?” “不是,我只是发现上面画错了。”她回神,“走吧。” 逛了四五家铺子,江望榆买了两件小玩意儿,随手塞进随身的褡裢,仍觉得不合心意。 想起之前送给孟含月的珍珠耳坠,她琢磨着要不干脆再去玲珑阁买一套首饰。 她正走神想着,忽然发现周围游人似乎都在往一个方向跑。 “哎呀,你跑快点!”妇女一身布裙,拧眉怒骂,“叫你早点不早点,晚了就没有好位置!” “我这不是抱着娃嘛。”男人穿着短褐,抱紧怀里的男孩,讪讪笑了两声,“还没开场,保证能赶上。” “娘!看戏!看戏!” 妇人顺手摸摸孩子的脸颊,一把揪住男人的衣裳,“跑快点。” 说话间,一家三口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江望榆听了一耳朵,大概猜出来他们要去看什么,再看看其他游人,询问:“元极,前面估计是搭了戏台子,你想去看吗?” 贺枢不答反问:“你想去?” 逛了两圈没有找到合乎心意的礼物,她想了想,说:“去看看也行。” “那一起去吧。” 戏台搭在靠近城隍庙的地方,特意选了一处宽阔地方,以木板搭了一层高台,上面用茅草做顶。 虽简陋,但三面围满了百姓,正巧有两个伶人在台上翻跟斗,交错着一连翻了十个。 “好!再来两个!” 有人大声喝彩,那两名伶人远远地瞧着脸色微红,气息不带一点喘的。 江望榆环顾四周,正好瞅见一个斜对戏台的空位,旁边种了一棵大槐树,树荫凉凉。 她连忙跨过去,顺手招呼他站在旁边。 前边挤了不少人,还有几个孩子坐在父亲的肩膀上,笑嘻嘻地指着戏台上伶人穿的鲜艳衣裳。 有人敲动挂在戏台边上的铜锣,哐当两声,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穿着戏服的伶人身姿翩翩,与同台的伶人相对而唱。 隔得有些远,江望榆只听了个大概,听到宰相又要榜下抓婿时,忍不住感慨:“为什么戏文里的宰相特别喜欢招状元做女婿,哪怕明明知道他们可能已经成亲了,甚至连孩子都有了。” “三年才出一个状元。”贺枢解释,“如果真的能笼络状元,日后在朝堂之上,状元的同窗、同年,将是不小的助力。” “可是状元的妻子什么都没有做错,留在老家孝顺父母,平白无故地就失去了妻子的位置。”她抿了抿唇,“还有宰相的女儿,只是遵循父命嫁人。” “戏文而已,都是士子文人写的,自然喜欢写金榜题名、拜相封侯。”贺枢淡淡一哂,“有时候那些所谓的宰相,还未必看得上状元,只想将女儿孙女送到更高的位置。” 确实都是虚拟的戏文话本,没必要较真。 江望榆没有接话,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戏台上。 先前那出戏已经演完了,现在有人一手拿着火把,往前一喷,火焰碰到酒水,烧得更旺,蹿起烈烈火舌。 比起文绉绉的戏文,这样热烈的杂技更能吸引游人的目光。 台下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呐喊声,震耳欲聋,还有人大声叫着再来一遍。 江望榆跟着拍拍手,瞧见先前演书生的伶人从戏台后面转出来,脸上陪笑,弯腰依次从看戏的游人面前经过。 有人随手丢了几个铜板,也有人假装摸钱袋子,摸着摸着就慢慢走远了。 见收钱的那个伶人快要走到跟前,她伸手进褡裢里摸荷包,摸了半晌,慢慢拧起眉头。 “两位公子真真长得俊秀非凡,仪表堂堂,跟天上的谪仙似的。”伶人还穿着戏服,说出来的话也像戏文里一样,“还请二位赏光,捧个钱场。” 财不露白,贺枢扫了眼铜锣,里面大多是零碎的铜板,夹杂两三粒碎银,便也放了一粒碎银上去。 转头见她还在翻找,他又添了一枚碎银。 伶人瞧见两块碎银,笑得见牙不见眼,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走到下一个游人面前。 “丢东西了?” 将褡裢翻了个底朝天,江望榆终于找到被压在最底下的钱袋子,幸好里面装的都是铜钱,另一个装着碎银的钱袋贴身塞在怀里。 “没有,不小心把荷包压在最下面了。” 她摸出一排铜钱,抬头见收钱的伶人走远了,只能放回去,踮起脚尖看看戏台,上边正在演跳圈。 “元极,你觉得好看吗?” 贺枢看了一眼戏台,“好看。” “你觉得今天的庙会好玩吗?” 好玩这两个字一向与他无缘,贺枢笑笑:“还好。” “那你有没有觉得开心一点?如果没有的话……”江望榆卡了一下,掏出刚刚买的鲁班锁,“你想玩吗?” “我本来也没有不开心。”贺枢伸手拿起鲁班锁,指尖全程没有碰到她的掌心,“你怎么买这个?是打算送给哪家孩童吗?” 六根木头组合拼成一个常见的鲁班锁,解起来不算难。 “不是。”她低头碰了下褡裢,“我拿回去自己玩,说不定还能组成七星结。” 贺枢想想江家的情况,大约猜出是送给谁的,问:“要不要再买些九连环?用玉器做的,不伤手,闲时可以玩。” 江望榆摇头,眼角余光瞥见戏台上换了一拨伶人。 日头往正中间移动,唱的好像又是文戏,不少游人慢慢散去,台下空出不少位置。 她抬手指向戏台侧前方的位置,“那里比较近,看的更清楚。” 贺枢没有什么意见,点头应好。 走近之后,听清台上伶人唱的戏词,江望榆微微一僵,尽力维持自然的神情。 台上一名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忽然转到戏台后面,竟然脱掉先前的男子装扮,换上一身衫裙,简单梳着女子的发髻。 “爹!女的!”男孩梳着两个小发揪,刚到分辨男女的年纪,“男的变成女的啦!” “笨!”正好是先前碰到一家三口,短褐男人拍拍孩子,“原来就是个女的,假扮成男的。” “不过这书生真是笨,被人骗了这么久。”妇人伸手轻轻掐了下男孩的脸,“你以后不准这么笨,连女子都认不出来,我看你以后怎么找媳妇!” 男孩傻乎乎拍手叫道:“找媳妇!” “瞧你这傻样。”妇人拉了一把短褐男子,“走,去吃午饭。” 一家三口走远了,家人之间玩笑话随之飘远。 早知道就不要过来听这出戏了,江望榆暗自叹息,脸上依旧努力摆出一副认真听戏的模样。 看了一会儿,她悄悄转头去看站在旁边的人,见他似乎也在认真看戏,在他看过来前,迅速别开视线,落在台上。 戏文不长,演到最后是书生认清心意,与那位女扮男装的同窗成亲,而不是像梁祝那般双双化蝶,是一个团圆美满的结局。 两位伶人弯腰致礼,退离戏台,转眼四五名劲装打扮的男子走上来,开始表演杂耍。 放了两排铜钱到铜锣, 江望榆不敢再待下去,连忙说:“元极,午时了,我请你去吃午饭。” “嗯。”贺枢略略点头,视线从戏台移到她的身上,“你觉得刚才的……” 话未说完,见她脚步微妙地一顿,溜到嘴边的试探在舌尖转了两圈,贺枢将“戏文如何”几个字咽回去,改口问:“鲁班锁难解吗?” 不是问她对刚才那出戏的看法,江望榆暗暗一松,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胡思乱想了,控制语气平稳:“不难。” 临近午间,戏台附近的伶人忙着换衣裳,收拾杂耍时用到的刀剑索圈等,搬运搭戏台的梁木,人来人往,忙的脚不沾地。 第55章 江望榆自觉不去打扰,回忆庙市附近的食肆,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对跟在后面的人说:“去钱记食肆,离这里很近……” 话未说完,她看见他微微睁大双眼,一向平和的神情不再,浮现一抹慌乱。 “小心!”有人在后面大叫,“快躲开!” 她下意识抬头,一根巨大的梁木直直地砸过来,眼瞳一缩,用尽全身力气,迅速矮身往旁边闪躲。 与此同时,她的手臂被人用力一抓,眼前闪过石绿色衣裳的暗纹,腰间一重,被他紧紧揽在怀里,闪离倒下的梁木。 一股清淡独特的甘甜香气萦绕在鼻尖,她听见他的一声闷哼,隐约夹杂一分痛苦。 第48章 受伤,敷药 “元极!” 江望榆反应过来, 迅速从他的怀里退出来,上下打量,见他反手捂住肩膀的位置, 眉心微蹙。 “我带你去找大夫!” 那根巨大梁木砸在地上,溅起一阵灰尘, 地面被砸出轻微碎痕。 贺枢捂住左肩肩膀, 梁木剥掉外层树皮, 但削得不够光滑,留了几颗木刺,直接刮破衣裳,隐约露出纯白里衣。 附近的游人、戏台班子的人全围上来, 一个打扮得富贵的男人快步挤出来,看着像是戏班的班主, 眼睛滴溜溜地在圆领袍上一转。 “哎呦, 这位公子, 您没事吧?您说您干嘛往戏台后面跑,这不, 我们搬横木的人还没吃午饭,身上没力气, 没搬稳, 砸到你们了,真是见谅。” 江望榆翻出一条干净棉布,帮他捂住肩膀,声音有些发抖:“元极,我们去回春堂。” 视线掠过戏班主,贺枢听出对方刚才那番话看似解释,实则推卸责任, 语气淡淡:“来这里看戏的百姓众多,你们搭的戏台可稳固?搬运梁木、刀具时,不可走神,不能再砸伤人。” 戏班主被他看得心头一凉,连忙应道:“公子说的是,来人,送公子去医馆!” 肩膀钝痛,贺枢仍站得笔直,扫了一眼围在边上的伶人,全都神色紧张,生怕他狮子大开口,要走戏班子的钱,日后生计难以为继。 “不用。”他缓声吐出两个字,看向她,“我们走吧。” 江望榆连忙扶住他,迅速思索从城隍庙到回春堂的路,“我去车行雇辆马车。” “今天有庙市,人多,车马轿子都不好走。”贺枢看看搭在手臂的手,借着避开游人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挣开,“走过去可能更快。” 手心一轻,她同样侧身避开游人,连忙继续一手托住他的左手小臂,一手伸前挡开游人,“我记得有近路,跟我走。” 抄近道赶到回春堂,一进门,江望榆看见孟含月坐在诊案后,急声唤道:“孟大夫!快来!元极的肩膀被砸伤了!” 孟含月正在看医书,听见她的声音,立即起身,扫了一眼两人,目光落在破掉的衣裳,抬手一指。 “扶他去屏风后面。” 山水屏风后放着一张长榻,旁边是两座方形小案,上面摆放纱布、药膏等,孟含月平时都在这里替摔伤骨折的病人看诊。 江望榆搀扶他坐在长榻,“孟大夫,你快来看看!” “脱衣服。”孟含月简单明了地开口。 贺枢伸手按住腰带,没动,视线掠过站在榻边的江望榆,“男女有别……” “你这个人真是麻烦。”孟含月嗤了一声,“看病还分男女?快脱衣服。” 瞧见他肩膀的衣裳隐约有几道红色血迹,江望榆一急,直接伸手去拉他的腰带。 贺枢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拔匕首,意识到是她,匆匆往后收手,同时迅速侧身。 “江灵台。”他避开她,“我自己来。” “磨磨蹭蹭的,”孟含月小声嘀咕,“最后痛的不还是自己。” 贺枢没有理会,肩膀的钝痛越发明显,看向站在榻边的江望榆。 她神色紧张,双手紧紧揪成一团,对上他的目光,当即往前两步。 为免她真的上手扒衣服,他解开衣领口,往下一拉,露出受伤的半边肩膀。 用作梁木的木头很重,他躲得很快,没有直接砸在肩膀,堪堪擦过,从左侧肩胛骨到左手臂膀,砸出一片淤青,带着浅浅的血丝,还有五六道被木刺刮破的伤口,渗出点点血珠。 “孟大夫……”江望榆死死咬住下唇,“你快给他看看。” 在看诊治病上,孟含月一向不会大意,说:“你把上半身的衣服全脱了,我要看完整的伤口,还有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贺枢捏紧衣领,飞快地看了一眼江望榆,暗暗叹息一声,解松腰带,将外袍与里衣一起脱下,层叠地堆在腰间。 孟含月先用湿帕擦干净双手,上前两步。 发现对方的动作,贺枢立即往旁边一闪,淡声道:“只要看就好了,不用动手。” 瞧见孟含月的脸色一瞬间沉下来,江望榆来不及思索他究竟为什么如此抗拒看诊,连忙说:“孟大夫,我可以帮忙。” 久拖容易加重病情,孟含月只能说:“你依次去按肩井、乘风穴,力气控制在轻微。” 贺枢看向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婉拒,脊柱的几个穴位被她轻轻按住,随即又在孟含月的指引下,依次点过手臂。 “有没有觉得痛?”孟含月问,“或者其他任何不舒服的异常?” “没有,只是被砸到的地方感觉钝痛。” “应该没有伤到骨头,情况不算严重,先给你敷药。” 江望榆从铜盆捞起一条湿棉布,“孟大夫,要怎么做?” “先看有没有木刺,有的话要拔出来,再用湿布擦拭伤口的血迹灰尘,最后敷药、绑纱布。” 伤势不严重,孟含月拿起两瓶药膏,叮嘱一番,转出屏风,继续忙了。 她认真记住,坐在他的旁边,劝道:“元极,身体为重,你不要讳疾忌医。” 对孟含月还可以用男女有别的借口,但是对她…… 贺枢看着她身上显而易见的男子衣裳,闭了闭眼,坐直,“好,麻烦江灵台了。” “不麻烦。”他毕竟是因为救自己才受伤的,她想了想,补充道,“我经常帮孟大夫打下手,有经验,你放心。” “有经验?” 江望榆凑近,紧紧盯着背部及手臂的淤青,重点看他的伤口,屏住呼吸,果真看见三四根木刺扎进手臂肌肤。 她没空回答他的问题,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捏紧那根细长的木刺,稳住心神,迅速往外一拔。 拖得越久,木刺陷进伤口里更难拔,她一鼓作气地拔掉剩下的木刺,凑近几分,认真看了两遍,确定拔干净了,重新浸湿一条新的棉布,搭在臂膀处。 她放轻力气,棉布搭上去的时候,仍看见他的身子似乎轻轻一颤,立即问:“伤口疼?” “……不是。”贺枢缓缓吐出两个字,低垂眼帘,“麻烦了。” 江望榆仔细打量他的脸色,没看出不对劲,放轻一分力度,细细地替他擦掉伤口血迹,去旁边的架子取药膏。 贺枢掀起眼帘,盯着那道纤细高挑的身影。 先前拔木刺的时候,她离得很近很近,即使努力屏住呼吸,也不可能不呼吸。 温热轻微的气息吹落在肌肤,拔木刺时,她的指节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手臂,一触即离,宛若蜻蜓点水。 随着湿帕敷上后背,先前那股莫名产生的热意被凉意覆盖,一热一冷,反倒…… “元极?” 药膏带着凉意,敷在肩胛骨的位置,随后覆上平整的掌心,缓慢规律地推揉,她担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疼吗?孟大夫说要把药膏抹匀,渗进肌肤深层,淤青才能更快消退,这个力度合适吗?” 为了更好地使力,江望榆站在榻边,左手轻轻按在他的左肩,右手用力匀缓地揉动。 药膏最开始的凉意逐渐散去,随着她的揉按,慢慢升起一股灼热感,隐约向其他地方蔓延。 “……我觉得好像有点烫。”贺枢犹豫地开 口,“是药膏起作用了吗?” “是。”确保药膏均匀抹好,江望榆拿起另一瓶药粉,解释道,“孟大夫说这个药膏开始会有点凉,揉到发烫就行了。” “这样啊……” “你稍微抬高手臂,我给你倒药粉。” 她捏住瓷瓶的瓶身,食指轻轻点在瓶口,抖出药粉,尽量均匀地洒在伤口,拿起一卷白色纱布,缠在他的左手臂。 “孟大夫说后背最好要绑纱布,这样药膏不会被衣裳蹭掉。”江望榆拿起一卷更厚的纱布,询问他的意见,“元极,我帮你绑纱布,好吗?” 贺枢抬起眼帘,对上她担忧的目光,纯粹自然,眼瞳深处满含自责,刚才所做一切,都只是单纯地为朋友治伤。 “好。” 江望榆捏住纱布一端,按在他的右肩,纱布向左下方拉动,覆盖左肩胛骨的淤青,绕过肋下,来到胸前,从左肩绕回背部,再绕过肋下,从身前回到右肩。 第56章 来回四遍,她尽力不靠得太近,最后打紧结,轻轻扯了一下纱布,松紧适中,不会掉,也不会因太紧勒得难受。 “好了。”她放松地笑起来,看见他堆叠在腰间的衣服,估算一下尺寸,“我去给你买件新衣裳。” “不用,只是刮破了几道口子,还能穿。” 贺枢重新穿好衣服,拢紧抚平衣襟,忽然发现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腰腹的位置,系腰带的手一顿。 “你在……看什么?” 以前见他身形修长挺拔,一条玄色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她还以为他身形偏瘦,可刚才敷药、绑纱布的时候,她匆匆一瞥,仍看见他紧实有力的腰背,肌肉线条流畅清晰。 江望榆回想自家兄长的身形,许是因为一直吃药,与他相比,偏瘦一些。 “元极,你平时一直练武吗?”她捏捏自己的手臂,又摸摸腰间,“我也想练得健壮结实,或许可以像话本写的那样,孔武有力。” 闻言,贺枢立刻猜出她刚才在看什么位置,视线不自觉地随着她的手,落在她纤细的腰间。 只一瞬,他迅速挪开目光,“会练剑,偶尔练练拳术。” 江望榆思索片刻,决定去问问孟含月,看有没有哪一派的拳术适合江朔华,走近两步,伸出手。 “我扶你……” 话未说完,她看见他闪身一躲,直接避开她的手。 双手无声地僵在半空许久,她收回手,攥紧身侧的衣裳,“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受伤的。” “我没有怪你。”贺枢抬起右手,捏捏眉心,“我只是不习惯跟人靠得太近。” 江望榆看了他一眼,低头盯着地面,又抬头看着他。 “我觉得你今天……”她慢吞吞地开口,“有些奇怪。” 第49章 特别注意和她……保持距离…… 夜里子时到白日未时, 短短七个时辰,江望榆仔细回想,与他相处的细节一一浮现在脑海, 尤其是在角院门口的相见,以及他刚才特意避开的动作。 他现在似乎特别注意和自己……保持距离? “我……” “药敷好了吗?纱布绑了吗?”孟含月转进屏风, 先看向病人, “还有没有觉得哪里疼痛?左手能自由顺畅地抬起来吗?会不会觉得头晕目眩?” 一连串地问完, 孟含月瞅瞅沉默相对的两人,“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暂时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贺枢率先开口,“孟大夫,今日的诊金是多少?” 孟含月狐疑地打量他, 顾及对方是病人,语气还算和缓:“二两银子。” 贺枢伸手去摸怀里的钱袋。 “孟大夫, 给你。”江望榆先他一步, 从荷包掏出碎银, “他的伤势严重吗?需要喝药吗?还是只用敷药膏?日常饮食、举止要注意哪些地方?” “问题不大,只是淤青看上去比较严重, 每天敷一次药膏,先涂五天, 饮食清淡, 少食辛辣,左手不适合做出太大的动作,尽量不要搬运重物。” 江望榆认真记住,估摸时刻,问:“孟大夫,能不能让他在医馆休息?我现在去外面的食肆买几道饭菜回来。” “行啦。”孟含月拉住她,“我刚才出去看诊, 顺手在酒楼买了饭菜,赶紧去后院吃午饭。” “你吃了吗?” “你们来之前我就吃了。”孟含月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去吧,我在前堂坐诊。” 江望榆道了声谢,转出屏风,看见桌上的食盒,提在手里,“元极,我们去后院。” 刚才的对话被打断,她现在肯定心怀疑惑,贺枢犹豫一会儿,跟了上去。 熟门熟路地走进吃饭的屋里,江望榆打开食盒,端出三盘菜,荤素皆有,都很清淡,还配了两碗白米饭。 也不知道是哪家酒楼,准备的真齐全。 她端出一碗饭,目光在他的左肩膀打转,“需要我喂你吗?” 除了年岁尚小还未学会使用勺筷的时候,长到现在这个年纪,贺枢从来没有让别人喂过饭。 “我想应该不用。”他补充道,“我惯用右手,没有受伤,孟大夫也说只是要注意左手。” 见他熟练地握住筷子,利落地夹了两筷子菜,江望榆端起另一碗饭,正准备坐在他的对面,动作一顿,坐在他的左手边。 “我可以坐这里吗?”她神色自若,“大家都是男子,这个距离应该不算近。” 听到她一本正经地信口雌黄,贺枢微微一愣,略一思索,解释道:“先前是因为没有习惯你突然的靠近,我才会躲开,往后不会了。” “那在庙会上,你为什么愿意救我?”她直视他的眼睛,试图从他平和的神情中找出异样,“为什么?” 为什么。 贺枢琢磨这三个字,缓缓笑道:“善不可失,恶不可长,先前那样危急的情况,我既然能救你,自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横木砸伤。” 江望榆盯着他看了半晌,没有看出任何异常,捏紧筷子,指腹捏出深痕,“……谢谢,你又救了我。” “不必在意。”贺枢打断,“先吃饭,我觉得很饿。” 报恩的话没能说出口,她暂时吞回腹中,一边关注他是否哪里不方便,随时准备帮忙,一边低头吃饭。 沉默不语地用过午饭,江望榆收拾桌面,瞧见孟含月走进来,手里提着一捆药包。 “给,这个月用来煲药膳的药材。”孟含月在桌面放下两个药盒,“这位公子,这是治淤青擦伤的药膏,另外,我和克晦有些私事要谈。” 贺枢略略点头,随手拿起药盒,抬脚往外走。 “元极。”江望榆叫住他,“你先去前堂等一刻钟,我等会儿送你回去。” 贺枢脚步微顿,答了声好。 待他一走,孟含月立刻关紧门,拉着她走进里间,抱着双臂,上下打量她。 “孟大夫?”她不明所以,“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没事。”孟含月另起话题,“特意留你下来,是想告诉你,我今天收到父亲的来信,从寄信的日子开始算,父亲大概三天后回京,到时候跟我一起为初一治眼睛。” “那……” 孟含月摆摆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从失明到现在,已经治了两年多,现在是最后的关键时刻,父亲和我一定为尽毕生所学,治好令兄。” 心口狂跳不已,江望榆用力按抚,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调匀呼吸,深深作揖,行了个大礼:“多谢!如果我能帮得上忙,孟大夫务必直说!” “好啦。”孟含月拍拍她的肩膀,“别紧张,父亲看了我写的病况,回信说成 cr 功的把握比之前多了两成。” “嗯!” 再次向孟含月道谢后,江望榆提起药包,走到前堂,看见靠近门口的身影,唤道:“元极。” 贺枢闻声回头,看清她脸上轻松的笑容,敏锐地发现她的心情非常不错,视线飞快地掠过跟在后面出来的孟含月。 她们谈了什么事? “我们走吧。”江望榆率先跨出门槛,“你受伤了,今天晚上不要去观星台了,我会去衙门帮你告假。” “伤势不严重,还不至于要告假。” 劝了两遍,见他不置可否,她也不强求,暗自决定当值的时候独自观测天象,又问:“元极,文渊阁内有没有医书?” “有。” “那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借几本医书?最好是在民间书坊没有流传的,或者没有缺字漏句的。”她补充道,“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绝不丢失。” “你是想借给孟大夫?”贺枢缓声问,“你和她的关系很好吗?” “对,孟大夫为人很好很好的。”江望榆没有隐瞒,一连夸了半天,试着问,“我能抄写吗?保证不会外借给其他人。” 沉默片刻,对上她期待的目光,贺枢轻轻颔首:“好,我叫人去找一找。” 经过路口,江望榆转向右边,眼角余光瞥见他直接往前走,连忙叫他:“元极,从这里走更近。” “我回西苑。”贺枢顿了顿,“你也回家吧,我可以一个人回去,不必担心。” 她估算从这里去西苑的距离,不算远,再看看天色,确实需要先回家一趟。 今天没有在城隍庙市选到合适的礼物,江望榆一边琢磨着过两三日去城东逛逛,一边应道:“好。” 目送她走远,贺枢绕了一圈,进西苑的宫门时,随手递出牙牌。 禁军守卫一看,不敢盘查,径直放行。 回到万寿宫,他转进寝殿,脱掉圆领袍,随手拿起一件常服。 “陛……陛下。” 先前一看天子左肩膀衣裳破了几道长长的口子,曹平心中不由一慌。 现在看见大半个后背的白色绷带,曹平顿时丢了三魂,丧了七魄,脸色煞白。 “老奴立刻去叫孙院使!” 第57章 “回来。”贺枢捏住衣襟,左手缓慢伸出袖口,“不准声张。” 刚迈出去的脚步顷刻往回一收,曹平立即上前,服侍天子换好新衣。 “司礼监初步拟一份谕令。”贺枢系紧腰带,“督促京城及各地州府衙门,每逢民间盛大庙会,要派人去检查表演社戏的戏台,不可出现戏台坍塌导致百姓伤亡。” “是。” “你明天去文渊阁找几本珍藏医书,没有就去太医院问问。” 曹平应是,见天子坐在长榻,正在翻看锦衣卫的密章,不敢打扰,硬生生地憋了半晌,等到皇帝看完最后一本密章。 “陛下,医书是找给江灵台吗?” “嗯。”贺枢轻点密章,“既然去了,顺带找到苏子容的《新仪象法要》。” “是。”曹平小心打量天子的神情,仍是一派的平和清淡,琢磨了一下,选择不问,另起话题,“陛下,三日后,您还去郑家吗?” “为何不去?”贺枢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想问什么直接说。” 看来没有瞒过皇帝的眼睛,曹平认命地低头,小心地开口:“陛下,老奴斗胆问一句,江灵台的事情,您打算如何裁决?” “那个宫女及家人安置好了吗?”贺枢压根没回答,“还有,当年传诏的事情,冯斌查清楚了吗?” “老奴亲自安置在宫外私宅,一家安好。”曹平哪敢追问,“传诏乃是前年的旧事了,冯指挥使正在全力查探,现在已经查到去江家传诏时,似乎并不符合规制。” “叫冯斌继续查,找到去传诏的人员,行事谨慎,绝对不可以让其他官员,尤其是韦谦彦一党知道。”贺枢声音微冷,“知晓此事的人,不准透漏半个字。” 曹平正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连忙表示自己会严守秘密。 贺枢往后轻轻动了动肩膀,钝痛感消散许多。 等到夜里去了观星台,江望榆一见到他,立即问他伤势如何。 贺枢自然回答没事。 她一连问了三天,他从不觉得烦。 转眼便到了初四这日。 郑家位于城东,从西苑过去有一段距离,贺枢略微起早了些,又毕竟是寿辰,换了身绯色圆领袍。 曹平候在边上,双手捧着一个长形黄花梨木的匣子。 “走吧。” 第50章 离首辅只剩一步之遥 郑家。 正巧是逢双五的寿辰, 虽然没有大肆操办寿宴,郑家廊檐挂着红灯笼,各样物件系上红绸布, 各处门边贴上红底的祝寿喜联。 没有宾客前来赴宴,各院仆从不算忙, 也换上喜庆的衣裳, 面带喜色, 从管事手里领喜钱。 此刻正院的厅堂内,上首端坐两位老人。 其中一名老人穿着枣红色的交领宽袖袍,衣摆绣着白鹤,仙气高雅, 方形脸,鬓边夹杂几根白发。 坐在他右手边的是位年过五旬的老妇人, 同样穿着一身红色对襟圆领长袄, 看着站在下首的年轻人, 笑容慈祥。 “孙儿恭祝祖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却病延年。”年轻人穿着一身大红色锦袍,捧起一座木雕, “祖父, 这是孙儿亲手雕刻,以松木为基,万望祖父不要嫌弃孙儿技艺粗糙。” 与那些名工巧匠相比,这座松木雕不算精美,能看出是一只白鹤,眼睛有神,羽毛有些宽粗。 “我瞧着还成, 你有心了。”郑仁远捋捋胡须,往常一直严肃板着的脸露出一丝笑容,“木雕乃是娱乐,万万不可沉溺此事……” “行啦,大喜的日子,你说这些做什么。”郑仁远的妻子郑老夫人打断,和蔼地笑笑,“你祖父喜欢这座白鹤木雕,大郎有心了。” 年轻人顿时喜笑颜开,弯腰作揖:“祖父能喜欢,是孙儿……” “阁老。”一名管事急匆匆地跑进屋,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话都有些说不利索,“阁老……有人来……来送……” “谁来送礼?”郑仁远板起脸,厉声呵斥,“我不是说了,不管是谁来,一律不准放进府里,不准收任何寿礼!” “看来朕的这份礼物不合阁老的心意。” 天子平和的声音飘进来,含着几分轻松的笑意。 郑仁远霍然起身,两步跨到门口,“臣失言!请陛下……” “责罚”二字尚未出口,手臂被人轻轻托住,弯着的腰直起,郑仁远抬头,看见皇帝温和的神情。 “阁老不必多礼。”贺枢笑道,“今日是阁老的生辰,难得逢双五,是朕叨扰了。” 郑仁远连称不敢,请天子在上首就座,暗暗打了个手势,命令管事立刻奉上最好的茶点。 屋内一时安静无声,管事匆匆放下茶点,肃手站在最末端。 贺枢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看向坐在下首的郑仁远,“朕准备了一份寿礼,曹平,拿给阁老看看。” 曹平打开捧了一路的长形匣子,取出一幅画卷,直接看向站在末尾的郑家大郎,和气地唤道:“郑公子,可否麻烦你帮忙,与奴一起展开画卷。” 郑大郎下意识看向郑仁远,见自家祖父轻轻颔首,脚步微飘,上前捧住画卷一端,直直站着不动。 画卷徐徐展开,江水滚滚,卷起浪潮拍击岸边怪石,汹涌浪潮之下,几簇香草悠悠地长在怪石间隙,清雅幽淡,而江边一匹骏马体型优美,奔腾向前。 “阁老以为这幅画如何?”曹平笑问。 郑仁远将画卷从头到尾细看两遍,画纸坚白,不泛黄,墨迹尚新,更没 有留下任何印章及诗文,笔触画法也不像一些书画大家。 “臣以为此画风格磅礴大气,画法惊细。”他谨慎回答,“不比大家所作差。” 曹平追问:“那阁老可喜欢这幅画?” 郑仁远悄悄觑了一眼上首垂眸不语的天子,再看看画上香草、骏马,心中隐有猜测,直接行礼:“自是喜欢,老臣叩谢圣上赐画。” “朕不擅丹青,阁老可直言不讳,朕不会在意。”贺枢扫了一眼画,“朕倒是忘记题诗了。” “去取笔墨!” 眨眼的工夫,几名管事在屋内正中间摆好书案、笔墨砚台。 贺枢站在案桌前,挥毫泼墨,转瞬画卷左上角浮现两列诗句。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他放下狼毫,微微笑道,“阁老以为如何?” 郑仁远看的却是写在前面那一句“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他从画上的骏马、香草收回目光,双手交叠,深深作揖,坚定而不失恭敬地回答:“老臣必定尽忠职守,谨言慎行,不负陛下重托。” 毕竟是能做到内阁次辅的人,贺枢暗示如此明显,不可能听不出来。 “这位是阁老的长孙。”贺枢重新坐回上首,视线掠过站在末尾的年轻人,语气随和,“今年几岁了?” 郑仁远犹豫一瞬,与长子对视一眼,选择让长孙走到跟前。 “回陛下,臣今年二十岁。” “朕记得你去年八月参加了乡试,现在仍是秀才,如今在哪里求学?” 郑家大郎面露几分羞愧:“臣愚笨,功课不精落榜了,在家温习,闲暇时分,向祖父、父亲讨教文章。” “阁老是一甲榜眼,郑少卿也是二甲进士。”贺枢在语气里加了几分鼓励之情,“你还年少,不必着急,潜心学业,往后必定能金榜题名。” 年轻人脸上顿时浮现激动的红晕,声音有些发抖:“臣必定……必定头悬梁锥刺股,好学不倦,将来为圣上……” 郑仁远轻轻咳了一声,率先拱手:“陛下,愚孙无状,还望陛下莫怪。” “哪里,令孙赤子热忱,将来必定大有作为。”贺枢笑问,“可有婚配?” 当初韦谦彦有意两家结亲,议婚对象正是郑家大郎。 “尚未。”郑仁远斟酌地回道,“愚孙还未立功名,臣想着暂时不急,先考取功名。” “婚娶乃是人生大事,确实需要仔细相看。”贺枢顿了顿,“无论何时,如果定下了人选,朕会为两人赐婚。” 郑仁远心中一凛,定了定心神,恭声回道:“老臣谢陛下圣恩。” 贺枢起身,“朕还有公务要忙,便不叨扰阁老与家人过寿辰了。” 奏请皇帝留下来赴宴的腹稿派不上用场,郑仁远小心觑了眼天子的神情,温和含笑,决定不多问。 “臣送陛下出府。” 一路送到垂花门。 “阁老留步。”贺枢背手而立,“倒是有件公务忘记和阁老说了。” 郑仁远暗暗打起精神,摆手让家里其他人退离,“陛下请讲。” “通政使这个位置空了半个多月,阁老如果有合适的人选,等到内阁议事的时候,可以当面告诉朕。” “臣遵旨。” 郑仁远停在原地,保持弯腰行礼的动作不变,一直目送天子的身影消失在府门,方才直起身,缓缓往回走。 第58章 “父亲。”长子郑少卿迎上来,搀扶他的手臂,“您……” 郑仁远摇头,缓步走回正院,环顾候在屋里的家人,看向妻子:“叫底下人准备寿宴,你们先去,我晚点再到。” 说完,他捧起画卷,点了两个儿子:“你们跟我去书房。” 父子三人沉默地走进书房。 郑仁远展开画卷,凝视画上的骏马、香草,久久不语。 “父亲,大哥。”小儿子有些急性子,见父亲长兄都不说话,急声打破满屋寂静,“今天皇上特意来家里,还送了父亲这样一幅画,这背后的深意,是不是跟我想的那样,还请父亲、大哥指点。” “父亲,刚才皇上和您说的是什么公务?”郑少卿朝幼弟投去安抚的眼神,“可否告诉我们?” 郑仁远闭了闭眼,“……陛下让我举荐新任通政使的人选。” 下首两人迅速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震惊。 原来的通政使陈章由内阁首辅韦谦彦亲自保举,上任不到一个月,便因为私自勾结钦天监官员被贬,如今天子却叫内阁次辅亲自举荐新人选。 “父亲。”郑少卿的声音轻颤,“您的决定是什么?” 郑仁远注视那一簇翠绿的香草,眼前浮现天子平和的神情,目光却沉着冷静,一眼看穿他内心的想法。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他靠在太师椅背,目光只落在画卷,“既然坐到了次辅这个位置,纵使我不想和韦谦彦相争,也由不得我了。” “父亲!” “你们都不要说了。”郑仁远摆摆手,看向长子,沉声吩咐,“给你二弟写封家书,告诉他今天家里发生的事情,叮嘱他在江南务必小心谨慎,尽力收集证据。” “是,儿子这就写。” “不必着急在这一时半刻,明天再寄信。”郑仁远小心翼翼地合上画卷,“再去找擅长装裱书画的工匠,圣上亲赐,不可大意。” * 曹平回头看了一眼郑家的宅院。 与韦府相比,着实低调,府里布置简单,纵使今天是郑仁远五十五岁的寿辰,也不过是在府门口挂了两盏红灯笼。 “陛下。”巷子里没有其他人,曹平略微压低声音,“郑阁老会答应吗?” “都做到次辅了,距离首辅只剩一步之遥,”贺枢语气淡淡,“即使郑仁远不想,底下依附他的官员也会推着他想。” “是老奴蠢笨。”曹平也觉得自己刚才问了一个蠢问题,“陛下,您现在打算回宫吗?” “傍晚再回去。”贺枢继续吩咐,“今天去郑家一事,不必隐瞒,不准大肆声张,让韦谦彦他们自然而然地知道。” 拐过一处街角,曹平估算时刻和方位,弯腰欠身,恭声禀道:“时候尚早,老奴想去打扫大理寺那边的……” “元极?” 突如其来的一道熟悉声音,困惑惊讶,从另一边的小巷路口传出来。 贺枢脚步一顿,缓缓看向声源处。 江望榆站在巷口,神色镇定,双手却攥紧身侧的衣裳,揉成皱巴巴的一团,视线从曹平移到他的身上。 “元极。”她问,“你为什么会和曹掌印在一起?” 第51章 令妹会喜欢吗? “江灵台, ”贺枢没有避开她的目光,“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八月初四,丙辰, 距离中秋还有十一天,距离天子的万寿圣节还有两个多月。 江望榆认真回想片刻,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有何特殊的地方, 又看见对面的曹平, 一如既往地脸上带笑。 这次不比上次在护国寺,正面撞见,她刚刚认出了曹平,还直呼对方的官位, 只能上前两步,拱手作揖:“下官见过曹掌印。” 曹平浑身一绷, 下意识想侧身避开, 猛地察觉边上天子冷淡的目光, 硬生生停在原地,努力笑道:“江灵台不必多礼。” “曹掌印为何与元极在一起?”江望榆直接问, “还请曹掌印为下官解惑。” “江灵台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再次听见同样的问题,她微微一愣, 又仔细回想片刻, 瞧见旁边的他,终于想起一个模糊答案:“如果下官没有记错的话,今天似乎是郑阁老的寿辰。” 曹平秉持多说多错的准则,只点头道:“确实。” “今天郑阁老年满五十五岁,前天晚上我和你说过。”贺枢接过话头,不动声色地掌握话题走向,“圣上亲临郑家, 赐一幅画卷给郑阁老作为寿礼,让我和曹掌印随行。” 江望榆下意识问:“可你不是说郑阁老不收任何……” 话音未落,她反应过来,剩下的话没 能再说出口。 郑仁远是内阁次辅,连首辅韦谦彦的寿礼都可以不收,唯独不能不收天子的赏赐。 “现在圣上刚刚离开郑家,准备回宫,途中觉得市井百态有趣,吩咐我和曹掌印去买一些新奇玩意儿。”贺枢看向曹平,“对吧,曹掌印。” 曹平哪敢说不是,顺着天子给出的答案继续说:“确实如此。” “但我好像没有看到陛下的车驾……” 江望榆迟疑着开口,视线飞快地掠过面前的两个人,先前匆匆一瞥,她好像看见曹平对他特别恭敬? “因为陛下不想大张旗鼓,毕竟郑阁老没有大肆操办寿宴。”曹平端起司礼监掌印的架子,“江灵台,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擅自打听陛下的行踪。” 她心中一凛,往后倒退几步,“是,下官失言,还请曹掌印责罚。” 贺枢瞥了曹平一眼,解释道:“并不是责怪你,只是指点。” “对,江灵台,我绝对没有责怪之意。”曹平立刻改正,“我的语气重了些,江灵台不要在意。” 江望榆看看曹平和善的笑容,应了声是,低头盯着地面,不再说话。 “曹掌印,你先回圣上跟前复命,”贺枢说,“就说我和江灵台去街上逛逛,看能否买到合适的新奇东西。” “不要说我也在。”她迅速拒绝,详细重复一遍,“还请曹掌印不要在圣上面前提及我。” 曹平一愣,暗暗看向天子,见他点头,方才应道:“我记住了。” 目送那位司礼监掌印走远,身影消失在街角,江望榆浑身一松,朝着相反方向离开。 “江灵台。”贺枢跟上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城东买东西,从这边抄近路。” 贺枢看向她的双手,空空如也,“没有买到?” “嗯。”江望榆算算时间,更加发愁,“我再去附近逛逛。” “你想买什么?”贺枢问,“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不知道。” “嗯?” “我看了几家铺子,一直没有找到合乎心意的礼物。”她叹道,“我不可能真的把医书当礼物。” “你准备给孟大夫送礼物?”贺枢缓声问,“为什么?” 她犹豫一下,摇头道:“原因不方便说。” 贺枢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追问,随她一起往前走过两条巷子,转进宽阔的安定门大街。 经过一个卖首饰的摊子,江望榆想起之前送给孟含月的珍珠耳坠,顿时有了主意。 幸好玲珑阁距离这里不远,不过眨眼的工夫,她赶到门口,虽不及之前刚开业时那般人潮汹涌,依旧人进人出。 她正准备抬脚走进去,眼角余光瞥见一直跟在身侧的人,见他似乎也要跟进去,她脚步一顿,往后一收,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到僻静角落。 “元极。”江望榆的声音压得很低,几近耳闻,“你要给陛下买首饰?” “……不是。”贺枢向来控制得平和冷静的神情出现一丝皲裂,“你为什么会有如此惊悚的想法?” “因为你一直跟着我。”顶着他一言难尽的目光,她后知后觉刚才的问题是很可怕,连忙解释,“我现在要去玲珑阁买首饰,以为你也一样。” “我不买。” 贺枢抬手按按发疼的额角,结束这个惊悚的话题,率先往前走。 一起走进玲珑阁,江望榆环顾四周,上次买了耳坠,这次可以换个式样。 玲珑阁雇佣的伙计都是女子,一见两人进店,微笑着迎上来。 “公子,不知道您想买什么?最近新出了钗子、步摇,可以到这边细看。” 听完伙计认真详细的介绍,她总觉得都不大满意,盯着面前的步摇,不说话。 “李姑娘,您来了。”门口传来伙计带着笑意的声音,“您先前定制的手镯已经做好了,还请随我去次间,看看是否合乎姑娘的心意。” “确定是按照我画的图案做的吗?” “这肯定是了,李姑娘还不相信我们店里工匠的手艺吗?” “嗯,先去看看,不合适的话再改。” 两人没有刻意控制声音,江望榆听了一耳朵,见她们都走进次间,询问:“你们这里可以定制首饰?” 第59章 “是,根据客人画的图案、式样,由店里的工匠制作。”伙计解释,“但是价钱比直接买成品要高许多。” “大约需要多久?” “通常是半个月,如果式样复杂,工匠接的单子又多的话,可能需要等一个月。” 她算算时间,还剩十九天,除去描绘图案的工夫,应该来得及。 “那好,我想要定做一件……”江望榆忽然顿住,“你们这里能不能做男子束发的发簪?” “自然可以。” 在伙计的指引下,江望榆在簿册上做好登记,付了一两五钱银子做定金,下了两个单子。 有点贵,还好之前七夕挣了一笔银子,不至于囊中羞涩。 她放下毛笔,看看站在旁边的人,他一直不说话,也没有对铺子里任何首饰表露出丝毫兴趣,只垂眸盯着柜台。 “我们……” “克晦?”一道惊讶的声音插进来,“真的是你?好巧。” 她顺着声音看向右边。 来人是位年轻男子,站在四五步开外,穿着一身宝蓝色交领宽袖长袍,神色惊呀,脸上欣喜的笑容不似作伪。 在记忆里搜寻片刻,她找出对应的人和姓名,是叶官正的长子叶盛泉,以前见过几面。 江望榆暗暗打起一分警惕,客气疏离回道,“叶公子。” 叶盛泉笑容一僵,随即恢复如常,笑道:“我时常听父亲提及你,说你才能出众,却为人谦虚,让我向你多学学。” “嗯。” “可惜你要当值,太忙了,我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上门,想你探讨学问。” 这话不能随便答应,但叶官正的确对她颇为照顾,她斟酌地回答:“若是休沐日得空,理应由我前去拜访叶大人。” “父亲说直接来就好了,不用递什么拜帖。”叶盛泉挠挠头,将一枚木牌递给伙计,解释道,“母亲和小妹之前在这里定做了几件首饰,叫我来取,你呢?” “来买首饰。” “叶公子。”伙计适时插话,奉上两个长形木匣子,“这便是叶夫人定做的首饰,您瞧瞧,如果不合心意,我们还可以调整。” 江望榆也想看看效果,犹豫一下,没有离开。 叶盛泉打开匣子,见一支玉簪精美秀气,一支步摇摇曳生姿,确无不妥,付了剩下的钱,将两个匣子小心揣进怀里。 见她似乎一直盯着对方,贺枢不由问:“你觉得好看?” “阁下是……” 叶盛泉疑惑看着对面的人,一身绯色圆领袍,容貌端丽雅致,气质却温和内敛。 先前他一直没有说话,还以为位普通客人,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陌生人。 “他是……”江望榆顿住,环顾四周,见铺子里的人实在多,话锋一转,“不如我们先出去。” 离开玲珑阁,沿着僻静的巷子往城西走,她向双方介绍彼此。 “原来是元公子……” “叶公子。”她打断道,还记得他之前所讲的话,“你唤他元极就好。” 叶盛泉不解,从善如流地改口:“在下叶盛泉,还请阁下日后多指教。” 贺枢轻轻颔首,没有接话。 叶盛泉倒也不在意,暗自攥紧拳头,抵在嘴边,轻咳几声,“克晦,你觉得家母定做的首饰好看吗?” 他们为什么都要问她相同的问题? 江望榆更加警惕,斟酌片刻,悄悄看了两人一眼,谨慎地回答:“令堂亲自描绘的式样,自然好看。” “那如果家母再定做一支相似的步摇,送给……送给……”叶盛泉面色微红,越往后说,红晕越浓,结结巴巴地问,“……令妹,她……她会喜欢吗?” 贺枢瞥向对面的人,一眼看穿对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不甚在意,将要收回目光时,忽然顿住。 等等……令妹真正指的不就是眼前的她吗? 第52章 天子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贺枢微微眯起眼睛, 终于分出两分心神,正眼看向叶盛泉。 按对方先前所讲,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寻常男子这个年龄大多已经娶亲,再不济也订婚了。 他盯了一会儿, 叶盛泉却没有反应, 一直看着身侧的她。 “家妹……” 江望榆完全不知道叶盛泉为什么突然提起自己, 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认出她的身份,放缓语速,反复斟酌词句。 “家妹喜静,我不清楚她是否喜欢, 更不方便问她,叶公子莫要前去打扰她休养。” 叶盛泉脸上红晕刹那消 退, 笑容尽失, 垂着脑袋。 “是我失礼了, 对不住,我保证不会去打扰她养病。” 她顺势回答:“这样最好, 还请叶公子体谅。” 叶盛泉勉强笑了两下,略一拱手, 转向右边的巷口, 慢慢走远,背影萦绕几分低落。 目送叶盛泉彻底看不见后,江望榆终于放松下来,一转头就对上他冷静深邃的眼神,疑问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贺枢越过她的肩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小巷尽头,“你和那位叶公子认识很久了?” “先父与叶官正是同僚, 也算是朋友。” 这些并非秘密,江父生前一些同僚都知道此事,隐瞒更显奇怪。 “我与叶公子年少时,曾经一起以天文生的名义在钦天监学习,后来……”她说的是江朔华的经历,停顿片刻,紧紧抿唇,“父亲去世,我在家守孝,就很少来往了。” “抱歉。”贺枢轻声说,“我不是故意提起令尊的。” “没事。”江望榆攥紧衣袖,“元极,我先回家了,你如果想要买一些新奇好玩的东西,我听说南城比较多,你可以去看看。” “这事不急。”贺枢问,“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用,我认识路。”她下意识拒绝,想起另一件紧急的事,连忙问,“你今天晚上会去观星台吗?” 贺枢想了想,回道:“会。” “你一定要记得来。”江望榆认真叮嘱,“孟大夫说之前的药膏应差不多擦完了,要开始敷新药膏,可你一直没有去回春堂,她叫我转告你。” 说着,她停了一下,继续解释道:“今天回春堂没有开门,我帮忙带进宫给你。” “嗯,我记住了。” 贺枢目送她拐进路口,沿着通阔的大街回家,停在原地站了半晌,也没有心思再在城里游逛,径直返回西苑。 曹平回来的更早,禀道:“陛下,奴回宫前,去打扫了一遍宅子。” 贺枢拿起御案上一本医书,翻看两页,随手放下,再拿起《新仪式法要》,仔细拂掉不存在的灰尘,按平页角。 “下次再遇见朕和她在一起,你就按照今天的言行,朕不会怪罪,别露馅了。” “是。”曹平小心求问,“陛下,奴以后遇见江灵台,是否要恭敬一些?” 贺枢瞥了他一眼,反问:“你说呢?” 堂堂司礼监掌印对她毕恭毕敬,以她的性格,绝对不会因此而志得意满,反而会心生怀疑,更加谨慎。 曹平琢磨天子的语气,决定要暗中恭敬,应道:“老奴明白了。” “这都过了大半天,”贺枢另起话题,“朕去郑家的事情,韦谦彦应该知道了吧。” “已经知晓。” “知道了就好办。”他淡淡一哂,“不过韦谦彦是按兵不动,还是闻风而动,都盯紧了。” * 韦家。 韦谦彦坐在太师椅里,双手搭在椅子把手,微微低头,视线直直地落在书案上的画。 远处山峦起伏,青山绵绵,白云萦绕,近处松柏郁郁葱葱,枝干盘曲弯环,遒劲有力,树下奇石,一位白衣老叟悠然而卧,清闲自在。 天色将晚,书房渐渐暗了下来。 “父亲。”韦侍郎缓步行至他的身边,小声劝道,“天黑了,光线不好,伤眼睛,不妨先点灯。” 韦谦彦闭上眼睛,轻轻点头。 管家一直候在门口,立刻上前,动作利落,沉默无声地点起各处的灯,四周霎时亮堂起来,犹如白昼。 韦谦彦隐约感觉到眼前光亮的变化,仍闭着眼睛,“说吧。” 坐在下首锦凳的除了韦谦彦长子韦侍郎,另外还有三四名官员,没有穿官袍,一身在家的闲适常服。 几人彼此对视一眼,没人出头先说话,一起看向离书案最近的韦侍郎。 内阁首辅奏请天子莅临韦府,以赴寿宴,天子并未应允,只派司礼监掌印前去,赐下丰厚寿礼。 而今内阁次辅早早放话不办寿宴,不收任何寿礼,天子却亲临郑家,还送出一幅亲手所画的画卷。 见微知著,天子此举究竟有何深意,意欲何为? 待消息传开,从京城到各级州府乃至各地边关,朝堂上上下下各级官员会如何想,往后又将如何做,谁都说不准。 尤其是郑仁远一派的官员,明面上与韦谦彦一派和和气气,暗地里两方没少互相使绊子,今日之后,他们又将如何出招,着实要未雨绸缪,提早准备应对。 第60章 “父亲。”韦侍郎出声打破满屋安静,“儿子以为皇上没有大张旗鼓地去郑家,或许还是顾及您的。” “侍郎言之有理,阁老毕竟曾经教导过皇上,总有师生情分。” “或许,陛下只是单纯的一时兴起?” “这不可能,皇上送了一幅画,绝非一时半会儿就能画好。” “那你说圣上为什么要去郑家?” “大家不都是在猜测吗?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好了!”韦侍郎低声呵斥,“自己人还先吵起来了,像什么样子?!” 底下几名官员顿时安静下来,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坐在书案后的老人。 “圣上为何去郑家给郑仁远送寿礼,原因的确要猜测,但重点不在这里。” 韦谦彦缓缓睁开眼睛,眼神锐利,一一扫过众人,全然不像六旬老人。 “事已至此,更重要的是如何应对,今日之后,必定有人心思浮动,左右逢源,我们不能先自乱阵脚。” 韦谦彦特意停顿一下,瞥向那几名心腹官员,视线扫过的地方,有两人不自然地低下头。 “都是为官几十年的人,怎么还如此毛躁,你们回去后各自安抚人心,最近要行事低调,手脚放干净些,别被御史弹劾了。” 话说得如此直接明白,几人连忙应是,又商讨一番,各自告辞离开。 “父亲。”韦侍郎奉上一杯温茶,瞥向案上的画,“这幅画是不是先收起来?” 韦谦彦瞥了一眼左上角,天子的题诗与私章清晰在列,“叫工匠陈重新修复装裱,往后挂在书房。” “是。” 韦谦彦抽了两张信纸,拿起案上的狼毫。 韦侍郎眼疾手快地收起画卷,在旁边研墨,顺势看了看纸上的内容,“爹,您这是在给二弟写信?” “嗯。”韦谦彦继续写第二张,“你也一样,最近注意言行,手上干净一点,正在营造的那批军械,你盯紧了些,别叫底下人出差错。” 写完信,他检查一遍,确定没有疏漏,装进信封,拿烤漆封住封口,“明天你亲自派人送去扬州,不可大意。” 又叮嘱一番,韦谦彦往后靠坐在椅背,手握成拳,敲击额头。 韦侍郎连忙上前,以合适舒缓的力度为他揉按太阳穴。 “爹,或许真的只是我们想多了?您曾经当过太子少傅、太傅,教导圣上,总归有师生之谊,这么多年,您为先帝、为今上排忧解难,干了多少苦活累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圣上不至于如此无情。” “师生之谊吗?”韦谦彦轻声呢喃,缓缓阖上眼睛,“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要在陛下面前多提。” “爹……” “你在官场也待了几十 年,有些事情可以不多想,有些事情看似细微,却必须反复推敲,这个道理,我从小就开始教你,到现在还没有记住吗?” “儿子知错。”韦侍郎嗫嚅道,“谨遵父亲教导。” “文儿。”韦谦彦拍拍长子的肩膀,叹道,“我已经六十三了。” “父亲春秋鼎盛……” 韦谦彦摆摆手,“四娘的婚事怎么样?” “母亲她们正在相看。”韦侍郎顿了顿,“可惜圣上无意,若是可以进宫,必定能成为家里的助力。” “此事不准再提,如果有合适的人家,尽早定下来。”韦谦彦继续问,“六郎的腿好了吗?” 韦侍郎想了半晌,方才说:“他上个月醉酒纵马摔了下来,伤势严重,昨天母亲请太医来看过了,大概还要再养两三个月。” “六郎年纪不算小了,我会与你母亲说一声,要给他相看姑娘了,武儿远在扬州,你身为他的伯父,平常也该多教教他。” 韦侍郎暗暗撇嘴,面上仍恭敬道:“是,父亲。” 韦谦彦自然发现了长子的小动作,两个儿子之间的嫌隙已深,他说过多次,徒然无用。 “父亲,儿子有一事想要向您禀报。”韦侍郎神情格外犹豫,“您听了,莫要生气。” 韦谦彦眼皮一跳,“说。” “那个钦天监的陈丰,您还记得吗?被圣上流放岭南,途径彭城的时候,大病了一场,差点连命都丢了,而当地的县令正是父亲的门生……” 韦侍郎小心翼翼地觑了眼父亲的脸色,阴沉沉的,迅速说完剩下的话:“儿子让那名县令先照看陈丰,找了一名死囚顶替他,现在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你!”韦谦彦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厉声呵斥,“圣上朱笔红批流放的罪员,你竟敢私自收留?!” “爹,您别生气。”韦侍郎赶紧替他抚动胸口顺气,“那是因为陈丰此人还有用!” 两侧太阳穴突突的疼,半晌后,韦谦彦才缓过来,哑声问:“他还有什么用?” “陈丰此人毕竟在钦天监多年,知道不少钦天监的秘密,一直以来对我们忠心耿耿,虽然经此一遭,人有些不清醒,但我们还可以借他的手,利用天象,让朝堂的言论对我们有利。” 耗费数年,苦心孤诣地安插在钦天监的人被一扫而空,有时候确实难以达成一些目的。 韦侍郎观察老人的神情,“父亲,过了今天,朝中人心浮动,借以天象,更有说服力。” 沉默许久,韦侍郎缓缓阖上眼睛,终于点头:“你把这个人藏好了,绝对不可暴露。” 第53章 最后一步疗程 夜里值守结束, 江望榆快步赶回角院,看见站在院门口的身影,连忙小跑过去。 “不急。”见她气息微喘, 贺枢说,“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我怕你等急了。”她抚按胸口, 看见他手里的书籍, 一边推开院门往里走, 一边问,“这是文渊阁的医书?” “是,还有苏子容的《新仪式法要》。” “什么?”她霎时回头,直直盯着那两卷书。 “嗯。”贺枢抿唇笑笑, “给你,慢慢看, 不用着急还。” “这些书我都能抄写下来吗?”见他点头, 江望榆接过三卷书, “我会好好保管,早日还给你。” 贺枢无奈轻声一叹, 干脆转移话题:“你之前说的药膏呢?” “在这里。” 江望榆翻出一个白色圆形瓷盒,打开, 露出浅绿色药膏, 视线飘落在他的肩膀。 “你脱衣服吧。” 她的语气真诚,不带任何其他含义,纯粹怀着帮朋友治伤的善意。 之前在白天的回春堂,细听甚至能隐约听见街上行人的说话声,而现在是深夜,狭小角院内,寂静无声, 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贺枢不动声色地往后倒退两步,贴近门口,他特意没有关屋门,随时可以一步跨出去。 “一定要现在敷药吗?” “孟大夫说是。”她算算日子,“现在是初五的子时一刻,距离你受伤已经过了三天半,原本最好昨天傍晚时分就要改敷新药。” “那我现在回去。”贺枢伸出手,“我叫别人帮忙。” 江望榆“哦”了一声,没有问他去找谁帮忙,叮嘱道:“还是之前一样,要抹均匀,感觉微微发热就好。” 贺枢接住瓷盒,点头答了声好,抬脚往外走。 几步离开角院,听见身后传来关门声,他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院门,缓步返回万寿宫。 “陛下?您怎么快就回来了?” 话一出口,曹平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作势打了下嘴巴,弯腰欠身:“老奴失言,求陛下责罚。” 贺枢没说话,走进寝殿里间,脱掉上半身的衣裳,扭头看向左肩胛骨,还剩一层薄薄的暗青色,比之前淡了很多。 他轻轻按了一下,轻微疼痛,看来恢复的不错。 “陛下。”曹平看见榻边的药盒,“是否需要老奴帮您敷药?” “不用。” 贺枢打开盒盖,挖了一小块药膏,回忆她之前的动作,反手涂在后背、手臂的位置,徐徐抹匀。 感觉肌肤微微发烫,他穿好衣裳,低头盯着右手掌心,这几天每次敷药后,肩膀都会觉得发烫。 “喵——” 橘猫步伐轻盈,毛茸茸的长尾巴甩来甩去,几步跳过来,肆意地绕圈,喵喵叫。 后面追上来一个内侍,屈膝告罪:“奴知错,没有照顾好橘猫,叨扰陛下,请陛下责罚。” “无妨。”贺枢不至于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责罚他人,看看行动如常的橘猫,“你倒是把它照顾的不错,伤都好了吗?” “回陛下,医师两天前看过了,说没事了。” 贺枢弯腰,曲起食指,招手唤道:“大橘。” 橘猫歪歪脑袋,鼻子嗅动,喵了一声,迅速往后蹦,跳到曹平脚边。 “陛下。”曹平反手抱起橘猫,递到天子面前,“老奴照顾过它一段时日,所以不怕老奴。” 橘猫叫了两声,两只爪子抓紧曹平的手臂,全身上下散发抵触的气息,完全不肯靠近天子。 第61章 “朕身上有药味。”贺枢瞥了一眼,吩咐那个小内侍,“你继续照顾它,平常看紧些,别让它伤人。” * 江家。 江望榆走进正屋,看见一道熟悉身影。 中年男子穿着灰扑扑的长袍,风尘仆仆,一手捻住胡须,一手按住江朔华的手腕,认真端详他的神色。 她一喜,习惯性唤道:“孟大夫!” “阿榆,怎么了?” “嗯?半年多不见,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呃……”她挠挠脸颊,以更加精准的措辞补充道,“我刚才叫的是老孟大夫,不是在叫小孟大夫。” “唉,爹,您看您一回来,我就从孟大夫变回小孟大夫了。”孟含月长吁短叹,明艳的眉眼染上浓浓愁绪,“看来在阿榆心里,我还是没有您厉害。” 江望榆急忙说:“不是的!孟大夫,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啦,别逗人家玩了。”孟郎中看了一眼自家女儿,“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看几本医书。” “是。”孟含月的目光轻轻掠过端坐在桌边的江朔华,转头笑道,“阿榆,以后叫我孟姐姐,这样就不会和我爹弄混了。” “好的,孟姐姐。”她从善如流地改口,取出怀里的书,“这是我托人帮忙从文渊阁借的医书,孟姐姐,你看看怎么样?” 孟含月翻开一看,“孙药王的《千金要方》?咦?好像比家里的更详细,还有不少批注。” “当真?”孟郎中还在诊脉,还在坐在案边,眼睛却不停地往这边看,“月儿,你再仔细看看。” 孟含月一口气看了十几页,合上书时,动作放得特别小心翼翼,抚平微微翘起的封面角。 “爹,虽然只有一卷,但书里的字迹清晰,错字少,批注详实准确,不愧是皇家藏书。” “孟姐姐,我可以帮你抄写医书,不过元极说最好不要外借给他人。” 听到她话里的名字,孟含月又看看手里的医书,语气和缓些许:“他倒是门路广,药膏给他了吗?淤青应该快散了。” “给了。” cr 江望榆简单复述一遍,有些紧张地追问,“他的伤严重吗?会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 “擦伤而已,淤青彻底散掉就没事了。”想起对方之前磨磨蹭蹭不肯脱衣服的情景,孟含月面露几分犹豫,“你不放心的话,让他再来一趟医馆,现在阿爹回来了,他总不可能再用男女有别当借口。” “你们在说哪个病人?”孟郎中收起脉枕,“情况跟月儿在信里写的差不多,恢复得很好,脉象平稳,血脉运行通畅。” “爹,那我们从明天开始施针敷药?” “可以,最近医馆暂时不要开门,那几名伙计也让他们回家休息半个月,把克晦接过去,医馆药材、银针比较齐全。” 江望榆听得满头雾水:“孟姐姐,你们要做什么?” “差点忘记跟你说了。”孟含月解释,“就像那天我跟你讲的,现在是最后一步疗程,我和阿爹一起反复商量出治疗方法,如果顺利,克晦将在十五天后复明。” 复明。 两个字传进耳朵里,江望榆恍若在梦中,怔怔地呢喃:“真的吗?” “是真的。”孟含月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阿榆,但是有些话我必须跟你提前说明白,我和阿爹只有八成半的把握,你……” 她顿住,紧紧抿住唇,扭头看向江朔华,他的眼睛还绑着白绫,露出的神情却很平静。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孟含月艰难地说完剩下的话。 如果可以,江望榆肯定希望孟含月能说有十足的把握。 可是两年前,那么多的大夫全都摇头叹气,让她带着兄长回家,自此接受一辈子失明的结局。 “没事,孟姐姐。”她吸吸鼻子,“你和孟郎中尽力而为,不管结果如何……” “我和阿榆、母亲都绝对不会怪你们。” 江朔华接上她的话头,缓步走到正中间,深深作揖。 “孟郎中,孟大夫,正如我和母亲先前所讲的那样,无论能否顺利复明,二位都是我江朔华的大恩人。” 江望榆紧跟着深深行礼:“拜托了!” 孟郎中扶起两人,神情凝重,语气亦是一样的郑重:“我和月儿必定不负重托。” 孟含月看向江朔华,有意打破满屋子的沉重,笑道:“爹,我们去东厢房,继续给克晦施针。” “好。” “阿榆,你去厨房帮伯母,有阿爹在,不用麻烦你了。” 江望榆答了声好,目送三人走进厢房,转身进了厨房。 “娘。”她一把抱住董氏,额头抵在母亲的后背,“娘,您都知道了吗?” “嗯。”董氏握住她的手,声音满是喜悦,“今天清晨,孟郎中刚回京就赶来家里,还带了不少江南那边的稀缺草药。” “阿娘,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哥哥一定会复明。” 江望榆在安慰母亲,也是在安慰自己。 “父亲在天上看着我们,父亲也一定在保佑哥哥。” * 临到傍晚进宫前,江望榆特意找到孟含月,认真听她讲了两刻钟如何查看伤势是否痊愈,带上一盒新药膏,赶往观星台。 新来的那位灵台郎为人不错,从来不问为什么要一个人当值,交接时,总是和气客套。 但元极还是提前一两刻钟离开观星台,几乎不跟对方打交道。 她也没问,与他一起值守到亥时末,连忙说:“元极,你先去角院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嗯?”贺枢迟疑着问,“很重要吗?” 她认真点头:“很重要。” 贺枢犹豫一会儿,点头答应了。 做好交接,江望榆匆忙赶回角院,一把推开屋门,点灯,翻出刚带进宫的药盒。 “元极。”她说,“脱衣服。” 第54章 不要随意说这样的话 同样的话语, 同样地不带任何歧义暗示。 贺枢很清楚,额角微疼,抬手按了按, “以后你不要随意说这样的话。” “啊?”江望榆知道他比自己更擅长为人处世,“我刚才说错话了?可是你不脱衣服, 我怎么帮你察看伤势跟敷药?” “我昨天叫人帮忙敷了药膏, 也看了伤势, 已无大碍,你不用担心。” 她没答话,直直盯着他的肩膀,紧紧捏住药盒。 对上她蕴满担忧的眼睛, 贺枢轻声一叹,“罢了, 只是今晚的事情, 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江望榆想了想, “孟姐姐也不能说吗?我还要将病情告诉她。” 不过短短一天,她为何突然换了称呼? “既然这样, 不如天亮后,我再跟你出宫一起去回春堂?”贺枢说, “由孟大夫帮忙察看。” “回春堂最近不开门。”她立即说, “由我代为转告。” 等到傍晚时分,趁着天色还未全黑,江朔华就会搬到回春堂,她哪里敢让他去回春堂。 不开门? 贺枢琢磨了一下,决定暂时不追问,见她似乎被自己转移话题,自然而然地说:“也好, 我先回去了。” “等等。”江望榆两步跨到他的面前,“你刚才答应了,让我看你的伤势。” 她挡在门口,贺枢不能直接推开她,默了默,问:“你为什么如此执着?” “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她说,“不亲眼看到你没事,我心难安。” 果然如此。 贺枢闭了闭眼,转身坐在椅子,右手勾住腰带,轻声道:“只有今夜。” 江望榆将灯移近了一些。 烛光摇曳,他松开腰带,左侧的衣裳往下一拉,露出半边身子,肩膀宽厚,暗绿色外袍边缘搭在后背,还有一线纯白色里衣,隐约遮住紧实的窄腰。 她只看着他左肩胛骨的位置,淤青颜色比五天前浅了很多,肤色慢慢恢复健康,手臂上被木刺刮出来的两三道伤口已经痊愈,结出细小的血痂。 “我说了没事……” 贺枢刚说了开头,忽然觉得后背一凉,随即覆上一只手,掌心紧绷得平整,以恰到好处的力度,自左向右来回画圈似地揉动。 “这是孟姐姐新给的药膏,跟昨天的不一样,每隔六个时辰敷一次,三天后,淤青就能完全消散。”江望榆微微低头,认真询问,“需要我继续帮你敷药吗?” 她站在他的身边,低头的时候,靠得近了些,烛光之下,一双眼睛明亮专注,浅浅地倒映出他的模样。 她的手心紧紧贴在后背,随着她的揉动,药膏渗进肌肤,慢慢生起暖意。 贺枢浑身紧绷,迅速别开头,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两个字:“不用。” 江望榆以为他能找到别人帮忙,况且自己白天不得空,也不强求,说了一遍敷药的要点,指腹轻轻划了下他的后背,摸到药膏涂抹均匀的光滑触感。 第62章 “好了,这次不用绑绷带,两个时辰内不要沾水。” 贺枢立刻拉紧衣裳,系好腰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按住心口,感受到似乎平稳如常的心跳。 “你心口不舒服?”江望榆收拾好药膏,一转头就看见他按住胸口,急声问,“心跳加快?有没有觉得疼痛?” “我没事。”贺枢连忙宽慰道,“只是……只是顺道摸了一下。” “真的没事?心口不舒服是很严重的情况,你不要讳疾忌医。” “当真没事。”贺枢顿了顿,迟疑着开口,“我发现你敷药的动作很熟练,先前也听你说有经验,是经常给孟大夫帮忙吗?” “不算经常。”她算算自己给兄长敷药的次数,“大概每两天一次。” 贺枢轻声继续问:“……是男子?” “对呀。” 自家兄长肯定是男子,况且以她现在的假身份,肯定不能说是帮女子敷药,应该不算撒谎。 江望榆暗暗腹诽,为免他追问是谁,连忙把药盒塞进他的手里,“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先前堵在门口不让他走,现在又着急催他离开。 贺枢 握住药盒,靠坐在椅背,缓缓笑道:“不急。” “你小心不要碰到肩膀。” 她下意识提醒,见他坐定不动,不好赶他走,从榻边摸出一本书,翻开来看。 书上内容依旧是往常看的星象位置,熟记于心,她捏住书页一角,直直地盯着星图,捏的久了,指腹甚至渗出一层细汗,黏在纸上。 贺枢坐在她的对面,发现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没动,顺势看向书,辨认出三垣星图,轻声问:“江灵台?你怎么了?” 他的视线转落在她的衣袖,之前在观星台值守时,她紧紧揪住袖角,无意识地不停揉搓,揉成皱巴巴的一团,现在褶皱未消。 “我没事。”江望榆回神,孟含月说的话萦绕在脑海,她不敢在母亲和兄长表露一丝一毫,低声呢喃,“一定会没事的……” 贺枢没有听清,打量她的神情,试着询问:“我最近看了两本不错的话本,故事挺有趣的,你想看的话,等到戌时,我带给你。” “不用。” 贺枢琢磨了一下,换个问法:“我听闻南城多新奇事物,想去看看,你今天休沐,能陪我去吗?” “抱歉。”江望榆拒绝,“我最近非常忙,实在不得空,你如果想去的话,下个月再去行吗?” 现在才八月初六,钦天监的事务一向按部就班,除却天象异常的特殊情况,通常不会特别忙。 贺枢略一思索,不再追问,起身道:“你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好。” 回万寿宫的路上,贺枢提着一盏灯笼,仔细回想她先前的异样,钦天监的公务没有问题,必定是私事。 而值得她如此担忧紧张的……大概是那位真正的江朔华。 “曹平。”贺枢忽然开口,“天亮后,你暗中去趟太医院,叫他们整理一些治眼睛可能用到的药材,如果她去太医院拿药,不得为难她。” 曹平一听就知道天子说的她是谁,恭声回答:“是。” 贺枢轻轻捻动指尖,指腹擦过瓷制药盒,摸到微凉的瓷器盒面,吩咐道:“明天初七,你安排一下,朕要去翰林院和国子监。” * 天亮后,江望榆没回家,直奔回春堂,看见紧闭的正门,转到后院,敲门三下。 “进来吧。”孟含月打开门,顺口问,“吃了早饭吗?” “还没。” 孟郎中站在院子中间,伸手扒拉簸箕里的草药,见到她,说:“厨房有蒸卷,先去吃早饭。” 她还在想兄长治眼睛的事情,实在没胃口,但孟家父女如此关心,她不好意思推拒,随便吃了两口,匆匆转进客房,开始收拾屋内,重新摆放床榻桌椅。 打扫干净后,她出门问:“孟姐姐,除了常穿的衣裳,还需要准备其他什么东西吗?” “暂时不用。”孟含月说,“大概住十天,中秋就能回家。” 江望榆认真记住,回到家,和董氏一起收拾三四套衣裳,等到太阳落山,天色将晚未晚,光线模糊不清,不用打灯笼,又不容易被人认出来。 孟含月来了一趟江家,与她一起接江朔华去了回春堂,董氏没有跟着去,留在家里。 “哥哥,这是椅子。”她扶着兄长慢慢坐在圈椅里,端来一杯温茶,“这是茶水。” 江朔华来回春堂的次数不多,而医馆各样物件摆放位置时常变化,她特意将客房布置得跟家里一样,仍不放心地详细描述三四遍。 “我记住了。”江朔华认真点头,“阿榆,你也累了,先休息一会儿。” “我不累。” 往常这个时候,江望榆正在观星台值守,不觉得累,瞧见屋里的书案,想了想,干脆找孟含月拿到《千金药方》,抽了一沓崭新的宣纸,开始抄写。 孟含月太忙了,压根没空,左右现在没事,她帮忙抄写也是一样的。 《千金要方》足有三十卷,他从文渊阁借的是第六卷 ,主要讲七窍病,涉及目鼻口耳。 抄着抄着,江望榆慢慢停下来,盯着书里关于治眼睛的内容,捏紧笔杆。 或许只是巧合。 她将抄写完毕的宣纸叠放在一起,又起身挑了下灯花,烛光更亮,返回书案后,妥善放好医书,另外抽了两张画纸。 “阿榆?”江朔华侧耳认真倾听,“你还在抄书?” 屋里只有两个人,孟含月还在外面忙,江望榆仍然往外瞄了几眼,凑到兄长身边,小声解释:“我想亲自描画一支镯子,送去玲珑阁,请工匠定做,送给孟姐姐当生辰礼物。” 她停顿一下,视线掠过兄长束发的簪子,将剩下给他定做发簪的话咽回去。 江朔华的眼睛绑着白绫,手不自觉地握紧,微张开口,又紧紧闭上,反复几次,终于下定决心,轻声说:“阿榆,你能不能帮我……” “药熬好了,现在不烫,赶紧喝。”孟含月的声音飘进来,看清眼前的情景,“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 “没、没什么。”江朔华迅速坐直,循着声音抬头,“辛苦孟大夫了。” 孟含月狐疑地打量兄妹二人,对上江望榆同样疑惑的目光,最后看向江朔华,把药端到他的手里,“先喝药。” 等他喝完药,孟含月又问他感觉如何,确认没有异样,拿着药碗走出客房,继续去忙了。 江朔华听见她的脚步声走远,小声道:“阿榆,你先去关门。” 江望榆疑惑更甚,依言照做,又见兄长招手示意她走近。 “阿榆,明天你去趟安定门大街,”江朔华压低声音,“帮我在玲珑阁下个单子……” 第55章 写一篇文章 翰林院。 “陛下。”翰林院之首的翰林学士恭声道, “这里便是臣等日常编纂书籍的地方。” 贺枢缓步走进屋内。 书架放着满满当当的书籍,几条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摆得整整齐齐,棕色桌面锃亮, 没有丝毫墨渍,甚至倒映出人影。 “倒是挺干净的。”他随口一说, “在这里修书, 可觉得辛苦?” 翰林学士心说整个翰林院的官员、书吏自从接到天子要来的消息, 一天一夜没睡觉,就为了打扫官署,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洒扫一遍,能不干净吗? 但这话不可能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 他躬身道:“修书乃是为了博取典籍之精华,梳理其中疏漏, 乃是为天下文士造福, 精进自身学问, 以待日后为陛下效力。” 听多了这样的恭维,贺枢没怎么放在心上, 视线掠过案上的一卷诗集,看清封面的书名, 握在手里。 翰林学士悄悄掀起眼帘, 觑了一眼封面,隐约窥见乐府二字,不敢再看,又听到天子问:“官署有何短缺?” 那肯定是缺钱又缺人啦。 不过肯定不能这么直白地说出来,翰林学士迅速调整语气,表明翰林院的官员全部耐得住清苦,无论条件再差, 绝对恪尽职守,保证修纂的书籍准确无误。 当然,如果户部愿意多拨些银子就更好了,最好让吏部再多安排人员进来。 出口成章,文采斐然,有理有据,不愧是翰林院之首。 贺枢略略点头,翻开手里的诗集,“今年的新科状元呢?朕记得点了他做修撰。” 人群里立刻挤出一个人,刚过而立,一身从六品官袍洗得干干净净,弯腰行礼:“臣张顺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免礼。”贺枢看向张顺,知道他拜在郑仁远的门下,特意将语气放得和缓一些,“在翰林院待的可还顺心?” 张顺飞速思考天子问话的深意,而自己姓名带了个顺字,斟词酌句:“回陛下,衙门各位上司为人磊落,同僚和气,臣在此万事顺意。” 贺枢忽然想起那天在城隍庙市时,她对那些社戏的感慨,问:“可有娶亲?” 第63章 话题跳的太快,张顺愣了下,旋即回道:“回陛下,臣十九岁已经成亲,现有一女年方九岁,一子年方七岁……” 翰林学士轻轻咳嗽一声。 张顺反应过来,迅速告罪:“臣失言,请陛下责罚。” “无妨。”贺枢看向候在边上诸多的官员,“修身齐家,莫要忘了。” 在场官员齐齐应是。 “朕还要去国子监。”贺枢点了几个人,“你们也一起去。” 被点中的除了翰林学士及侍讲学士,还有今年刚刚高中的三鼎甲。 跨出屋外,贺枢 看了一眼西边,忽然问:“钦天监的天象记录是否按时送来?” 上个月钦天监官员变动剧烈,翰林学士也知晓此事,立刻说:“前日吴监正亲自送来七月天象记录,臣看过了,应该没有疏漏。” “那六月的呢?” “同样清晰明了,详略得当。” 贺枢微微勾起嘴角,快步走向轿辇。 翰林学士偷偷看了一眼天子,不由琢磨天子为什么一直拿着那本诗集。 国子监位于城北的安定门附近,从翰林院出发,走城东的安定门大街更近。 天子圣驾,还有众多官员随行,禁军及京兆府早已安排侍卫肃清大街附近,不准百姓随意靠近,就连街边的铺子也要暂时关门。 贺枢坐在辇车内,翻开诗集看了几眼,被上面的墨字晃了下眼睛,干脆合上。 他掀起辇车帘子一角,正好瞥见街边玲珑阁三个字,不由笑了一下,握紧手里的诗集。 到了国子监,国子监祭酒领着一众官员、监生等候在门口,看见天子仪仗,纷纷跪下行礼。 见礼完毕,贺枢坐在上首,问:“哪些是举监?” 中了乡试的举人,如果在来年的会试落榜,确实学识渊博,有些会被举荐进入国子监,称为举监。 国子监祭酒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说出几个姓名。 贺枢随便点了一个举人监生,随口问了几句在国子监的求学生活,问:“你是哪里人士?” “回陛下,臣来自蜀地。” 贺枢又问了几句蜀地的风土人情,终于问出今日最重要的话:“再过不久便是中秋,你独自一人在京城,是否思念家中父母妻儿?” 如果回答不想,那便是不孝忘义,回答思念成疾的话,又显得不愿意留在京城。 那名举人强定心神,低头答道:“学生自然思念家中亲人,然则在京中求学,亦为日后考取功名、为陛下效忠,家父家母必能理解,日前学生已经寄信回家,聊解思亲之苦。”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贺枢翻开一页诗集,信手画了两笔,视线落在张顺身上,“苏子瞻这首《水调歌头》千古传颂,朕记得你的诗写得还成,就以中秋为题,写首绝句。” 张顺顿时头都大了。 在场的除了皇帝,还有翰林院的官员,更有国子监官员、诸多监生,个个学富五车,饱读诗书。 他又不像曹子建能七步成诗,如果现做的诗不好,反倒丢脸,甚至引君心不快。 顶着在场所有人关注的目光,后背慢慢渗出一层冷汗,张顺拱手作揖:“臣遵命,还请陛下容许臣思考一番。” “不急。”贺枢扫了一圈在场众人,“今日天朗气清,又逢佳节将至,你们都以中秋为题,不拘诗词歌赋,朕亲自阅看。” 翰林院的人已经中举做官,稍微冷静些许,国子监的人尤其是那些监生,不可避免地骚动起来,甚至有人窃窃私语。 如果能得天子青睐,不说立刻封侯拜相,至少在三年后的殿试,比别人更多了几分胜算,更容易脱颖而出。 国子监祭酒狠狠瞪了几眼底下的监生,恭声告罪:“陛下,这些学子尚且年少,言行不当,还请陛下莫要责罚。” 话一出口,祭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天子比在场所有人都年轻,越发弯腰低头。 “无妨。”贺枢吩咐道,“曹平,今日在场的人都赏赐一套文房四宝,另外告诉其他衙门的官员,也可以写一份文章呈交上来。” “是。” 贺枢看了一眼诗集,没有合上书,放在桌面,步履沉稳,在禁军的护卫下,离开国子监。 恭送天子銮驾走远后,翰林学士抬手抹掉额头的汗水,摆手示意下属自行回衙门,转身拉住国子监祭酒。 “听说你最近新得了不错的茶叶,难得来一趟,我一定要尝一杯再回去。” 祭酒听出对方话里深意,笑着颔首答应:“去书房。” 进了日常办公的书房,祭酒泡好一壶茶,倒了一杯放在手边的案几,“你盯着这本诗集看了半天,难道是这本书有什么不当的地方?” “就是因为没有,我才一直想不通。” 两人关系不错,翰林学士没端茶杯,指着书。 “这本诗集是陛下从翰林院一路拿过来的,特意画出这两句诗,还让官员监生写文章,我在想陛下今日之行,背后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深意。” 祭酒凑近,看清被圈出来的那两句诗,分别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和“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木兰辞》?”祭酒捻住胡须,“让我想想……” 两人对着两句诗,将整篇《木兰辞》都琢磨两遍,甚至连前后的诗也看了一遍,最后又盯着被圈出来的两句诗。 “我有个猜测。”翰林学士另外取了笔纸,缓缓写下两个字。 “忠、孝?” “为守卫边关,保家卫国奔赴万里之外,乃是忠。”翰林学士玩的就是笔杆子,指着剩下一句诗,“这句前面是天子问所求什么,答不愿做官,只想回家孝顺父母,乃是孝,而今科状元的姓名正有一个顺字。” 祭酒认真思考半晌,缓缓点头:“所以,圣上真正的题意是忠孝,而非中秋。” “自然。”翰林学士端起茶杯,露出笑容,“难怪皇上特意将诗集给我。” 祭酒拿起纸,盯着上面的字,感慨道:“当年我承蒙先帝圣恩,曾奉命去东宫为陛下讲诗,其中一首便是《木兰辞》,如今我却没能领会深意。” “陛下登基时,我还是庶吉士,眨眼就过了十年。”翰林学士感慨一句时光易逝,旋即欣慰笑道,“如今陛下仁厚礼贤,贤明持重,实乃臣民之福。” “故而我等更要恪尽职守,为圣上、为万民排忧解难。”祭酒压低声音,“我听说韦阁老压下几份都察院的奏章,没有直接呈交,陛下今天特意来翰林院、国子监,或许与此有关。” 本朝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今日翰林院的众人,日后未必不是内阁辅臣。 翰林学士眼皮一跳,看见对方神情凝重,轻轻颔首:“我明白了,下属那些文章,我会亲自看过后,再呈交陛下。” “国子监亦会如此。” * 听了一天或真或假的恭维逢迎,夜里再去观星台时,贺枢浑身轻松,脚步轻快,举起布袋,“我带了笔墨纸砚,等会儿去角院,教你写一篇文章。” “嗯?”江望榆满头雾水,“为什么突然要写文章?” “具体原因迟点告诉你。” 她想了想,相信他不会害自己,答了声好。 相安无事地值守到亥时末,她摸出角院钥匙,“你先去吧。” “好。” 与同僚交接完毕,江望榆赶回角院,瞧见屋门大开,多点了两盏灯,更加亮堂。 她停在门口,看见一张陌生小型书案,“这是什么?” “我刚刚……”贺枢顿了顿,决定略去曹平的帮忙,“搬的,方便写字。” 屋子小,书案摆在榻边,勉强再放椅子,两人刚好面对而坐。 江望榆没有追问,接住他递来的狼毫,忽然说:“我昨天看见了陛下……” 贺枢一惊:“你看到……” “我”字脱口而出半个音,他听见她说完剩下的话:“……的圣驾经过安定门大街。” 声音一瞬间交错,江望榆眨眨眼睛,看着他,迟疑地开口:“元极,你刚刚说的最后一个字是什么?” 第56章 既食君禄,自然事君以忠…… “是到字。” 江望榆盯着他看了半晌, 实在没能从他温和含笑的神情中发现任何端倪,“你刚才想问什么?” “你看到圣上了?”贺枢说出改变后的问题,“你当时在安定门大街?” “嗯, 我在玲珑阁,正好碰见銮驾经过。”她解释, “我看方向好像是去国子监?” “是, 圣上今天去了翰林院和国子监。” 贺枢十分自然地说出圣上二字, 完全不像在说自己,顺势铺好一沓宣纸,转移话 题。 “圣上要求各部衙门官员以中秋为题写一份文章,也可以写诗词, 中秋节前交到司礼监。” “做文章?陛下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要求?”江望榆疑惑,“钦天监的人也必须写吗?” 第64章 “圣上自有别的用处。”以他现在的身份, 贺枢不便细讲, 将狼毫递给她, “都要写,你先以平时的风格写一份, 突出忠孝二字,我等会儿再帮你改。” “不是中秋吗?怎么又变成忠孝了?” “中秋是题面。”贺枢耐心解释, “忠孝才是题意。” 江望榆“哦”一声, 握住毛笔,低头书写。 一时无声。 贺枢侧身而坐,看着桌边的灯,屋门特意留了一道缝,没有关紧,夜风徐徐吹进来,烛火来回晃动。 他伸手挡住风, 见烛光暗淡了几分,把灯往她的方向挪动,目光不由自主地飘落在她的身上。 她摘掉了官帽,忙了大半夜,头发略有松散,额角垂落几缕发丝,贴近在眼尾的位置。 烛火跳跃,点点微光晃进她的眼睛,几根发丝轻轻飘过她的眼前。 贺枢的指尖动了动,正要偏开目光时,她抬起头,伸手勾住发丝,挽至耳后。 “元极,我写好了。” “我看看。”他接住薄薄的五六张纸,很快便扫完上面的内容,“这么短?” “应该还好吧。”江望榆瞄了一眼,“又不是做殿试的文章,况且我不想在圣上面前露脸,应付交差就好了。” 贺枢听她说过很多次不想在他面前被提起,抿了抿唇,终于问:“你为什么……如此抗拒他?” 她琢磨了一下,谨慎地求问:“你说的这个他是指陛下吗?” “……是。” 毕竟是在谈论天子,周围只有她和他两个人,江望榆仍不放心,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勾起腰间的牙牌,指尖抚过钦天监三个字。 “陛下宽厚仁德,贤明睿达,我身为臣子,既食君禄,自然事君以忠,不敢心存不敬。” 她的言辞赞美,语气恭敬,一如那些忠心耿耿的良臣。 贺枢却觉得一股闷气憋在心口,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捏紧纸面,上好的宣纸一角皱起来,险些被揉破。 “你看完了吗?”江望榆问,“我写的怎么样?” “尚可。”贺枢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再看向她时,依旧温和地笑笑,“不过太短了,有几个地方要改。” 他拿起毛笔,在砚台蘸墨,转瞬便在圈画出需要改正的地方。 “开篇不要写的这么生硬直白,措辞要简约……”贺枢从开头一路指点到末尾,“可以适当用些典故,比如缇萦救父、《木兰辞》等。” 《木兰辞》。 《乐府诗集》中的名篇,讲的是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故事。 江望榆瞬间警惕:“为什么要用《木兰辞》?” “因为花木兰是忠孝两全之人。”贺枢早有准备,语气自然淡定,“我觉得用这个典故恰到好处。” 她不由打量他一阵,没有看出什么异样,稍稍放心,问:“我真的需要写这么好?万一陛下问起,我该怎么回答?这毕竟是由你帮忙斧正。” “没关系。”贺枢忽然坐直,注视着她,“具体原因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但你相信我,这篇文章很重要。” 她一愣,听出他声音里的郑重严肃,旋即笑了起来:“好,我相信你,你再教我怎么改。” 贺枢跟着笑了一下,侧身靠在书案,调转文章的方向,“既然是以忠孝为题,两者应该互为表里,不适合有所偏重……” 江望榆同样侧转半边身子,右手搭在书案,扭头看向纸上的墨字,认真倾听他的指点。 这个姿势坐的有些不舒服,久了有些发麻,她左手撑住榻边,右手手肘搭在书案,眼睛却还盯着纸,往前倾身试图换个姿势,额头猛地磕上一处坚硬的地方。 她下意识捂住额头,抬头看去,见到他也伸出手,指腹搭在额头,眉间轻轻蹙起。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靠得太近了,撞到你了。”她慌忙道歉,起身凑近,“疼吗?” 屋里光线不及白天亮堂,江望榆为了看得更清楚,几乎贴近他,终于看见光洁饱满的额头左边,似乎浮现一点薄薄的红印。 只是不小心碰撞一下,她又没有用太大的力气,短暂轻微疼痛飞速散去,贺枢还未回答,眼前突然靠近靛青色圆领官袍,胸前补子的祥云瑞和。 他迅速往上抬眼,纯白色衣领口搭在修长优美的颈边,下颌白皙,再往上则是…… 只一瞬,贺枢反应过来,迅速闭上眼睛,用力攥紧宣纸,揉成一团。 江望榆往后倒退,一低头就看见他双眼紧闭,眼睫微微颤动,更慌了:“很疼吗?你有没有头晕?会不会撞坏了?” “没有,不疼。”听见她语气的慌乱不安,贺枢连忙睁开眼睛,笑着安慰她,“真的不疼,你不要担心。” 她皱起眉毛,再看一眼他额头浅浅的红印,从眉眼一路皱到嘴角,伸手摸向榻上,从荷包里倒出一样东西,捂在手心,一边来回滚动,一边往里面哈气。 揉搓到外壳有些发暖后,她连忙按在他的额头。 她的动作很快,贺枢来不及阻止,额头感觉有什么微硬的东西滚来滚去。 “你在做什么?” 江望榆摊开掌心,摆在他的面前。 “这是……”贺枢盯着她手心的东西,“鸡蛋?” “对呀。”她叹道,“我昨天进宫前,阿娘给我煮的,可惜现在冷掉了,不适合拿来敷淤伤。” “我想应该不用了,早就不疼了。”贺枢问,“你呢?有没有被撞疼?” “不疼,”她摸摸额头,“就碰了一下,哪有这么脆弱。” 说完,江望榆看见案上的文章,快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了,不免有些疑惑,也没问,摸摸肚子,握紧鸡蛋,往桌上一敲。 熬了近半个时辰,写文章又费脑子,她觉得有些饿,剥掉一半的鸡蛋壳,张口咬住大半的蛋白,另一只手继续摸向荷包。 “元极,你饿吗?”她摸出剩下一个鸡蛋,“要吃吗?”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鸡蛋黄香味,贺枢没有拒绝,伸手接住,视线掠过她的衣袖。 从以前的红枣、核桃、果脯还有小鱼干,到现在的鸡蛋,他真的很好奇她究竟还能从袖子里掏出什么东西。 三两下吃完一颗鸡蛋,江望榆正在收拾鸡蛋壳,听到他问:“鸡蛋会有两个蛋黄吗?” 她抬头一看,旋即笑道:“当然了,双蛋黄这是很好的征兆,说明你会好运连连,好事成双。” “是吗?” “当然,我都好久没有吃到双黄蛋了,你最近肯定有好运气。” “鸡蛋是你带的,好运气肯定会有你的一份。” 贺枢抿唇笑笑,吃完剩下的鸡蛋,拿帕子擦拭嘴角,抚平纸上的褶皱,另外抽了一沓崭新的宣纸。 “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写完,早点休息。” “这么着急交上去吗?”熬过了往常休息的时刻,江望榆没怎么觉得困。 “尽早写好交给司礼监,就不用一直想着这件事。” 有道理,况且白天还要去回春堂帮忙,更加没空写了。 按照他先前给出的意见,她思索片刻,重新写了一篇。 这次写了厚厚一沓,贺枢捧着慢慢看。 一时间闲了下来,江望榆挠挠手心,见他还在看,干脆抽了张新的宣纸,画出一个圆圈,往上面添画纹路。 字数比第一篇多,她花的心思也多了不少,写的自然比最开始的好。 “再改一下这几个地方……”贺枢抬头看她,将要出口的话顿住,“你在画什么?” “啊?” 她下意识盖住纸,想了想,又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毕竟之前两人一起去了玲珑阁,她下单子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 “在画手镯。” “是送给孟大夫?”贺枢猜测,“你昨天去玲珑阁就是为了定做手镯?” 昨天实际是 帮兄长去玲珑阁下单定做首饰,江望榆只能应声:“对。” 只有墨水,没有其他颜料,她画的略显简单,三两道简单的花纹,还特意注明是什么纹路。 贺枢看了一眼,视线往旁边一偏,落在那支发簪,打量簪子的式样,沉默片刻,缓声问:“这支发簪也是送给孟大夫吗?” 簪子画的简洁,比通常女子用的更长些,如果细看,能看出是男子惯用的式样。 江望榆盯着那支簪子,不免懊恼自己为什么顺手就画出来了,总不能真的说是送给孟含月。 “另外送给别人。” “是吗?”贺枢轻声反问一句,“你想送给哪位男子?” 第57章 兄长痊愈复明的希望越来越…… 答案是给自家兄长。 但话肯定不能这么直接说, 江望榆思索该如何圆过这个谎,又听到他问:“那人对你很重要?” 贺枢轻轻划过纸上的簪子,停在簪头简约的竹纹。 “……很重要。”她下意识回答, 悄悄抬眸看他,视线停在他的头顶, 斟酌地开口, “要不我再去一趟玲珑阁, 也给你定做一支簪子?” 第65章 看来原本不是送给他的。 贺枢闭了闭眼,追问:“你想送给谁?” 他为什么如此执着? 江望榆看看簪子,再看看他指点自己写的文章,含糊其辞:“送给我自己。” 贺枢看向她的发顶, 只是一根普通发簪,素净得没有任何花纹, 她为何要花费这么多心思给自己定做一支男子式样的发簪……等等。 这个“自己”真正指的应该是江朔华。 还有她当初说每两天一次敷药的人, 应该也是江朔华。 贺枢轻咳一声, 偏首避开她的目光,展开文章, “这篇写的不错,你重新誊写一遍, 今天初八, 四天之后,你和钦天监的其他人一起交上去。” 见他不问了,江望榆自然不会再提,连忙应道:“好。” 今天来找她主要就是为了这篇文章,贺枢整理一下桌面,准备起身离开,眼角余光瞥见她还拿着毛笔, 对着画纸的发簪拧眉思索。 “已经很晚了,你不打算休息吗?” “应该刚过子时正。”她估摸时刻,“我还不觉得困,再画几笔。” 在簪子画了两笔,又在手镯上添了两笔,江望榆一手捏住毛笔,一手托住下巴,盯着画纸看了会儿,忽然看向对面的人。 他单手支在下颌,呼吸平稳,闭着眼睛,烛光晃过他漂亮的眉间,睫毛浓密纤长,隐约在眼底投落一层阴影。 夜里在观星台值守,白天还要万寿宫当差,今天又特意指点她写文章,忙到这么晚。 江望榆心里过意不去,拿起榻边的薄被,轻手轻脚地走到对面,缓缓披在他的身上。 见他没有被吵醒,她轻手轻脚地坐回榻边,将桌边的灯移到榻尾,光线不佳,她不打算看书,在心里默默背诵《礼记》中的月令篇。 四下无声,屋外时不时地刮起一阵秋风,从门缝溜进来,烛火摇晃得越发厉害。 “啪”的一声,一粒灯花炸响。 江望榆背书的思绪一顿,听见后边轻微的窸窣声,扭头看去。 “我刚才……”贺枢捏捏眉心,“睡着了?” “嗯,你最近很忙吗?” “还好。” 韦谦彦一派最近有不少小动作,跟郑仁远那一派的人互相使绊子,还有站在中间观望不掺和的,桩桩件件的事情都由锦衣卫记录在案。 贺枢习惯性思索后面的安排,随即笑笑:“现在大概什么时辰了?” “我去外面看看。”江望榆推门出去,夜里秋风更凉,上弦月已经落下,辨认一会儿,猜测道,“大概快到子时末了。” “很晚了,我该回去了。”贺枢走出屋,“你早点休息。” 一丝困意涌上来,她掩嘴轻轻打了哈欠,点点头,送他离开角院,关门回屋。 贺枢见她锁紧院门,提灯往回走。 “陛下。” 曹平等了大半夜,终于等到天子回到万寿宫,悄悄打量一眼,确定没有任何异常,提了大半夜的心终于安稳落地。 “陛下是否现在安寝?” 之前在角院小憩片刻,贺枢一时间困意不浓,见曹平面带几分倦色,点了点头。 * 夜里睡得比平时迟了半个时辰,江望榆仍在往常的时辰醒来,稍作收拾,离开西苑,直奔回春堂。 孟含月醒的比她更早,开门的时候,穿着一身窄袖圆领短褐,戴着灰色头巾,头发全部挽在里面。 “孟姐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烧火熬洗澡水。”孟含月扎紧头巾,“要给初一蒸药浴,得先烧热水。” 她当即捋起袖子,“我来帮忙。” 花了近半个时辰,江望榆烧开一大锅热水,提着木桶走进耳房,倒进浴桶。 孟郎中端起簸箕,上面满满当当地装着草药,旁边还放着两个一样的簸箕,他依次有序将草药倒进,又往里面倒了三瓶药粉。 热气腾腾,清澈的热水逐渐变成浅棕色,浓郁的苦药味飘在空气中。 她为兄长脱掉上衣,只穿着一条深色裤子,试探水温适宜后,扶着他坐进浴桶。 药水浮在他的胸口位置,江朔华的脸色慢慢变红,依照孟郎中的话语,调匀呼吸。 孟郎中握住他的手腕诊脉,“月儿,施针。” 孟含月展开布卷,上面银针寒光湛湛,捏住一枚银针,准确无误扎进穴位,眨眼的工夫,江朔华上半身及头顶扎满银针。 江望榆不敢出声打扰,站在耳房门口,眼睛紧紧盯着兄长,耳朵竖得老高,生怕错过孟郎中的任何吩咐。 药浴一直泡到午时初,几人的额头冒出一层汗水。 江朔华脸上红晕未消,跨进另一个浴桶,洗掉身上的药渍,在江望榆的帮助下,换了身干净衣裳。 “药浴每天上午泡两个时辰,一直泡六天。”孟郎中说,“下午继续施针,晚上休息,按时喝药,所以这几天要辛苦你来医馆帮忙。” 江望榆认真记在心里:“不辛苦,我出宫就过来。” “午饭做好了。”董氏敲了敲门,“吃饭吧。” 用过午饭,江朔华喝了一碗药,歇到未时正,孟郎中带着孟含月,继续为他施针。 江望榆时不时在旁边打下手,待到申时正,稍作收拾,赶去西苑当值,等到第二天天亮,又赶往回春堂。 一连治了四天,途中偶有波澜,但整体医治进展平稳有序。 到了八月十二日,她抽空去了趟钦天监的官衙,将重新誊写的文章交到主簿厅,再匆匆赶往观星台。 “给你。”江望榆递出那卷《千金要方》,“我抄好了,你先将这卷书还回文渊阁。” “我说了不用着急还。”贺枢有些无奈,见她眉间萦绕几分倦色,“你又熬夜抄书了?” “没有,就是比平常晚睡半个时辰。” 白天要去回春堂帮忙,不得空,孟郎中和孟含月也忙着给江朔华治眼睛,她只能见缝插针地帮忙抄书。 江望榆伸手进衣袖摸索一阵,摸出一个香囊,“这个香囊给你,安神静气,你在御前当差肯定辛苦,夜里挂在床头,有益于助眠。” 香囊圆形,靛青色的底,绣了一簇绿竹,香味清淡,微带一缕苦味。 贺枢嗅闻两下,指腹擦过青色布料,鬼使神差地问:“你做的?” “不是,我在回春堂买的。”她如实回答,勾起腰侧的香囊,“我给自己也买了一个。” 贺枢看向她的手心,同样是圆形靛青色,不过没有绣花纹,试着询问:“最近很忙?” “嗯。” 江望榆揉揉太阳穴,微微发疼。 忙是真的忙,但每天看见孟郎中与孟含月满意自信的神情,听到说治疗情况顺利良好,兄长痊愈复明的希望越来越近,浑身疲倦顿时一扫而空。 见她眉间含笑,脚步轻快,贺枢想起命人打探到的消息,那位孟大夫的父亲于月初回京,回春堂近来屋门紧闭,院子里却时不时飘出药味。 他 心中隐有猜测,问:“文章交上去了吗?” “今天刚刚交了。” 贺枢颔首,暗暗决定加快计划布置,面上温和笑道:“先当值。” 风平浪静地值到亥时末,贺枢提前离开观星台,一回到万寿宫,便问:“各个衙门的文章都收齐了吗?” “已经收了八成。”曹平回答,“部分京官事务繁忙,又去周边府县公干,收到消息比较晚,暂时还没有交上来。” 曹平领着司礼监的人,将所有诗词文章按照衙门分别放好,此时依次摆在殿内的条案上。 贺枢从钦天监的一沓文章里找出她写的,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基本是按照他之前指点所写,字迹工整端正,内容详略得当。 他小心放好,又翻出十几份韦谦彦、郑仁远门下官员所写的文章,看了一遍。 殿内漏刻响起叮咚水声,贺枢吩咐:“今天内阁要进宫议事,你派人去宫门接韦谦彦。” 曹平迅速理解其中深意:“是,奴会派一方轿辇去接韦阁老。” * 天亮之后,西苑宫门前。 今日要进宫的官员陆陆续续地向守卫出示牙牌,确认无误,方才准许进宫。 距离宫门不远的位置,停着一方轿辇,两名内侍身强力壮,低头候在边上。 站在最前方的则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瞧见自宫外走进来的老人,快步上前,客客气气道:“见过阁老,还请阁老上轿,皇上已经在等您老了。” 韦谦彦扫了一眼前方的轿辇,察觉到在场官员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只当不知,朝万寿宫的方向恭敬行礼:“老臣叩谢皇上圣恩。” 说完,他没有立即上轿,转身看着落后半步的人,笑道:“我便先行一步了。” 郑仁远同样身着正二品绯色官袍,同样笑道:“阁老慢走。” 在场官员悄悄看着内阁首辅、次辅相对而站,两人脸上的笑容是一样的和睦友善,却只觉得其中暗流涌动。 第66章 第58章 我们还可以一起过中秋…… 在韦谦彦等人来到万寿宫之前, 贺枢便知道了宫门前发生的事情,轻轻笑了一下。 等到韦谦彦领着内阁阁臣进殿行礼时,他温声道:“免礼, 赐座。” 曹平指挥几名内侍搬来锦凳,依次放在各位阁臣身后。 四人也不看彼此, 有同一致地谢恩, 坐了下来。 贺枢的视线掠过底下的臣子, 停在最前方的韦谦彦,拿起一份奏章:“已是秋日,边关寒冷,运往边关的粮饷准备得如何?兵部、户部如何安排……” 照例议事, 倘若没有异议,阁臣当场回复具体怎么办。 商议完大部分政事后, 贺枢拿起一份奏章, 缓声开口:“通政使空缺已有半个多月, 虽有左右通政执管公务,但通政司长期缺少主官, 上下难以通达,你们可有合适的人选举荐?” 坐在后面的两位阁臣没有说话, 低头盯着地面。 “老臣识人不明, 未能察觉陈章的不轨之举,有失察之罪。”韦谦彦站起来,直接跪在地面,痛声告罪,“还请陛下责罚。” 贺枢看了一眼曹平。 曹平立刻上前,扶起韦谦彦,笑得和善:“阁老, 这不是在商议新的人选吗?您怎么又提起旧事了?快起来吧。” 借着起身的动作,韦谦彦飞快抬眸看了一眼上首的天子。 天子神情平静,低垂眼帘,似乎在看奏章。 “陛下。”郑仁远突然起身,“臣有一名人选,名唤黄宏德,现任按察使,行事公正廉明,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为子孝顺,臣愿意举荐他出任新通政使。” “黄宏德?朕记得他此次还写了篇策论。”贺枢微微一笑,从案上拿起一份文章,“写的还算不错,你们都看看。” 天子让朝中官员以中秋为题做文章一事并非秘密,在场几人都知晓,也叫下属写了文章交上去。 曹平拿着文章在四位阁臣中间转了一圈,放回御案,依照皇帝的指示,又拿起几份文章。 “还有这几篇,你们看看。” 彼此交换地看了七八篇策论,郑仁远发现这些文章来自不同地方。 有礼部、大理寺、翰林院的官员,还有国子监的监生,其中翰林院和国子监的文章,着重突出忠孝两全。 “郑阁老,你觉得写的如何?”贺枢微笑,“朕之前听了首诗,‘缇萦救父古今稀,代父从戎事更奇。全孝全忠又全节,男儿几个不亏移?’,倒是与黄宏德所写的策论相合。” 郑仁远握紧手里的文章,迅速回想先前所读文章,再联想自己举荐的新任通政使人选,斟词酌句:“陛下所言极是,常言道,忠孝难两全,若是能全孝全忠,自然是非常人所能及。” “朕年幼时听阁老讲《乐府诗集》,倒是对其中的《木兰辞》印象很深,还记得阁老曾说尽忠尽孝,乃是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贺枢看向韦谦彦,笑问,“阁老可还记得?” 韦谦彦一愣,听出天子话里的一丝感怀温情,定了定心神,“自然记得,如今陛下圣明仁德,老臣总算不负先帝所托。” “若是一个人能全忠全孝,纵有隐情,也无伤大雅。”贺枢状似不经意地说出筹谋许久的话,“朕若是有像花木兰这般忠孝两全的能臣,即使被欺瞒一下,倒也觉得无妨。” 都能入阁当内阁重臣了,自然不会也不敢反驳忠孝二字,四人立即起身,纷纷表示自己以前做得不够好,往后一定对陛下忠心耿耿,恪尽职守,教导儿女孝顺父母。 贺枢顺势勉励几句,说:“郑阁老亲自举荐,就让黄宏德升任通政使,内阁若有异议,可以现在直言。” 郑仁远当然赞同,剩下两名阁臣话语权比不上首辅和次辅,况且看样子皇帝也满意这个人选,当然不会多说什么。 察觉其他人都在看自己,韦谦彦拱手行礼:“陛下圣明,臣亦认为黄宏德是通政使的合适人选。” 商议剩下的政事,内阁四人陆续告退。 贺枢看了眼走在最前方的韦谦彦和郑仁远,拿起她写的文章,多了两列批注,由内阁首辅与次辅亲笔写下,夸赞其写的不错,勉励其要做到对天子忠心,在家谨记孝悌。 其他文章亦有批注,都在夸奖忠孝两全之人,要以之为榜样,做到修身齐家。 “你把这些文章按衙门分别保管妥当。” 贺枢抚平纸角,目光悠悠地落在她工整清秀的字迹,亲自收好。 “两天后就是中秋了,今年赐给官员的节礼,仍然按照去年的规格,不过赐给韦家和郑家的节礼要一模一样。” 贺枢批完剩下的奏章,拿起锦衣卫呈奏的密章,看完其中一份,轻轻蹙眉,递给曹平。 “这上面说陈丰死在了彭城,告诉冯斌,叫他派几个人去一趟彭城,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 两天之后,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哥哥,你小心,前面是门槛。” 江望榆扶着兄长,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扶着他坐在椅子里。 “渴吗?饿吗?阿娘做了月饼,有豆沙馅、鲜肉馅,还有新想出来的鸡蛋黄馅,哥哥,你想吃的话,我现在去拿。” 在回春堂泡了六天的药浴,观察了一晚,直到今天,江朔华才回家,眼睛绑着一指宽的白色绸布,两侧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润。 “我暂时不饿,也不渴,阿榆,你忙了大半天,先休息一会儿。” 一同回来的还有孟郎中,握住他的手腕,诊脉片刻,“午饭后和晚饭前分别喝一副药,明天我再和月儿过来施针。” 又详细叮嘱今天要注意的地方 cr ,孟郎中留下一盒药膏,提起药箱。 “孟郎中。”江望榆连忙叫住对方,提起一个竹篮,“今天是中秋,衙门发了一些新鲜瓜果,您带点回去吧。” “哦?” 孟郎中看向竹篮,里面装着两个大石榴、两节莲藕,甚至还有一颗柚子。 柚子长在南方,京城通常很少见到,通过运河运到北方,外皮有些发皱。 “这……”孟郎中疑惑,“钦天监中秋的节礼如此丰富吗?” “因为我今天晚上还要去观星台当值,中秋团圆节,所以当值人员领的节礼比较丰盛。” 昨天交接时,同僚特意提醒今天上午要去一趟官署,到了衙门后,她才知道圣上体恤,特意赏赐瓜果月饼。 江望榆将竹篮递过去,语气诚挚:“孟郎中,您半年多不在京城,一定不要推辞,拿回去和孟姐姐一起尝尝。” “还有这坛酱菜。”董氏走进屋里,“小孟大夫喜欢吃,带回去给她。” 江朔华亦说:“这段时日辛苦您和孟大夫了,还请务必带回去。” 被江家三人同时劝,孟郎中实在推辞不了,道了声谢,提着竹篮和酱菜坛子离开了。 “娘,哥哥。”江望榆抱起一颗柚子,“我剥柚子给你们吃,京城很少见的,孟郎中说不会和药效冲突。” 以前家里中秋大多准备石榴,柚子还真没怎么吃过,她研究半晌,摸摸淡黄色的柚子皮,有些发愁要怎样剥。 “榆儿,我来吧。” 董氏拿着一把小刀,从柚子顶往下割破皮,一连割了四五道口子,左手按住柚子,右手捏住顶端的果皮,向下用力,剥掉一片柚子皮。 剩下的柚子皮依葫芦画瓢地全被剥开,董氏取出圆形果瓤,对半分开,掰下两瓣,递给儿女。 见兄长摸索着撕掉外面一层薄薄的果皮,动作缓慢但灵活,江望榆这才低头咬了口白色果肉。 入口清甜,微微带酸,咬起来沙软,还能闻到一股浅浅的清甜香气。 “有些干,果汁不够充沛。”董氏吃完一瓣柚子,“从江南运到京城,路途遥远,没有刚摘下来的时候新鲜。” “娘,您以前吃过?” “嗯,当年我和你爹成亲后,你们还没有出生,送你姑姑出嫁,回了趟江南老家,当时也是中秋,吃了不少柚子。” 提及去世四年的丈夫,董氏不可避免浮现思念之情,旋即消散,温柔笑笑,将剩下的柚子推到两人面前。 “你们喜欢的话,就多吃点,剥皮后要赶紧吃完,不然等干了就更不好吃了。” “娘……” 董氏摸摸她的脸,“我去做午饭。” 目送母亲走进厨房,江望榆翻出之前买的鲁班锁,又把柚子放在兄长手边的案几,“哥哥,我去煎药,就在屋外,有事喊我一声就好了。” “阿榆。”江朔华叫住她,递出一瓣柚子肉,笑道,“你多吃点。” 她一愣,随即接住,笑盈盈地应道:“好。” 既是过节,午饭比平常丰盛,江望榆正在舀汤,听到母亲说:“榆儿,我后天早上去护国寺还愿,你待在家里,给孟郎中帮忙。” “娘,要不我还是陪您一起去?” 第67章 “不用。”董氏拒绝,“去还愿而已,不麻烦,你早点回家就好。” 见状,她只得作罢。 下午进宫前,江望榆接住母亲装好的月饼,想了想,又塞了一颗石榴,一起装进随身的佩囊。 今天是十五望日,她不敢有丝毫松懈,抱着册子,仰头专注地观测夜空。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也没回头,确保天象没有任何异常后,才看向他,歉然道:“元极,中秋都要辛苦你陪我一起值守。” “无妨。”贺枢笑笑,“左右我也是一个人过。” 江望榆一愣。 他之前说过父母已经去世,家中好像也没有其他人了。 她抿紧唇,半晌后,试着开口安慰他:“那你想吃月饼吗?” “嗯?” “阿娘做了月饼,我带了一些进宫,我们还可以一起过中秋……”江望榆正打算去拿放在角落的佩囊,懊恼地拍了下额头,“到子时就是十六日了,中秋过了。” “我想应该不差这一时半刻,还可以当作是十五中秋。”贺枢顿了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能不能去角院?再尝一尝令堂做的月饼,” “不行,十五就是十五,十六就是十六,不能混淆两者,”她下意识严谨地反驳,“而且算错朔望日的话,不符合历法,可能导致时日混乱。” 贺枢哑然失笑,答了声好,与她一起值守临近亥时末,说:“我先回去拿点东西,等会儿在台下等你。” 江望榆点头答应了,目送他离开,等到同僚交接,步履匆匆地走下观星台。 石阶口等着一个人,身形修长提拔,笔直如竹,沐浴在皎洁月光之中,眉眼端丽,带着柔和笑意。 他问:“你今夜愿意陪我赏月吗?” 第59章 陪你一起赏月 江望榆仰头看向夜空, 银月高悬,又看向他,“好”字尚未出口, 前方猛地扑过来一团橘色影子,直往她怀里钻, 兴奋地喵了几声。 “大橘?”她抱住橘猫, 虚虚捂住它的嘴, “不要叫这么大声。” 观星台上还有人在当值,被发现了不大好。 大橘扭动身躯,在她的怀里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舒舒服服地缩成一团, 窝着不动了。 江望榆摸摸橘猫背部的毛发,顺滑柔软, 毛茸茸的, 摸起来感觉很奇妙。 她忍不住多揉摸一阵, 小声说:“我们去角院吧。” “好。” 她抬脚往月亮门的方向走,瞥见他走了别的方向, 连忙叫住他:“从这里走。” “之前吴监正勘探了一下观星台附近的风水。”贺枢解释,“新开了一道角门, 可以直接从观星台去角院, 更近些。” “是吗?” 在勘算风水方面,吴监正比她精湛,况且只有请示过天子,才能改变观星台的营建。 江望榆没多问,跟着他往前走到院墙根下,看见新辟出一扇角门,上了锁, 很新,能闻到木头的气息。 贺枢翻出一柄钥匙递给她,“给,以后从这边回来,耗费的时间更短。” 原来从观星台回角院,需要先走进月亮门,经过日常办公的堂屋,路过其他人休息的官舍,再走一条通道,尽头就是原来当作闲杂库房的角院。 现在直接沿着院墙走,确实能少走一盏茶的工夫。 角院背对观星台,还有种在庭院的大槐树,即使从观星台俯视,也不容易看到里面的情景。 江望榆比划方位,在脑海里描绘风水图的构造,一时没有想出这样改造有何深意,倒也没有拒绝,接住钥匙,问:“还有谁有这道门的钥匙?” “只有你一个人。”贺枢说的是实话,连他都没有留一把,“所以你要保管好,不然就只能走旧路。” 她点点头,开锁,越过角门,发现不远处的通道竟然还建起一道小小的月亮门,虽无门板,但能阻隔些许打探的视线。 “我就前天十四日休沐了一天,怎么变化如此大?” 进宫前耽搁了一段时间,她直接去了观星台,没来得及回一趟角院。 当然是因为他特意吩咐工匠赶工,就是为了趁着她休沐在家的机会,以便她日后当值结束可以早些回角院休息。 “你不想改成这样?”贺枢迟疑着问。 江望榆想了想,这样可以减少碰到其他人的机会,回道:“没有,我觉得还不错。” 她推开院门,等他进去后,顺手关上,又进屋找出两张小矮凳,并排摆在屋檐下。 今夜满月,月光清亮,廊檐下挂着一盏灯笼,光线还算明亮。 江望榆搬出之前留下来的小书案,摆在院子中间,从佩囊拿出一筒月饼和一颗石榴,放在案上,对着明月相拜。 已经过了十五,但有条件,还是可以拜月的。 “月饼,阿娘做的。” 她拿起那筒月饼,揭开裹在顶端的油纸,露出一个圆圆 cr 的月饼,个头略小,浅棕色的饼皮,周围缠绕两笔花纹,中间印出一个吉字。 “这个好像是红豆馅的,元极,你吃甜的吗?” “能。”贺枢捏住月饼,指腹下陷一分,“好像和京城的月饼不一样?” “嗯,是南方那边的做法。”她拿起一颗月饼,对半掰开,“这个是鲜肉馅的,你要尝尝吗?” “嗯。” 红豆馅的香甜软糯,口感沙软,肉馅的咸香适宜,与外层的糖皮一起入口,别有风味。 自月初开始,尚食局便在尽力准备宫中的月饼,奉送到皇帝案头的自然外形精巧,馅料用的也是新鲜上佳的食材,无一不精。 既是过节,贺枢只意思意思地尝了两口,便吩咐曹平送去给宫里的内侍、宫女、侍卫等。 他托住剩下一半的月饼,视线落在深色的红豆馅,舌尖残留几分甜味。 “元极?”江望榆问,“是太甜了吗?觉得腻人?” “不是。”贺枢吃完剩下的红豆月饼,大概放了不少糖,对他来说,甜味重得有些黏腻,“我只是忽然想起了我的母亲。” 他几乎没有提过父母家人的事情,她也很少问,现在听见他的语气清清淡淡,像是怀念感慨,又似乎不是很在意。 她暗暗打起精神,以己度人,谨慎地开口:“令堂应该很疼你,如果还在的话,应该也会做月饼,跟令尊还有你一起度过一个团圆美满的中秋。” 疼他? 三岁立为太子,衣食住行一应俱全,从来不曾有所短缺。 可穿过经年的时光,只有在除夕、元旦、中秋等几个重要节日,久居蓬莱殿的男人才会脱下道袍,深居佛堂的女人也会换掉僧衣,分别穿上皇帝与皇后的礼服。 难得分出一丝心神,带着他出席宫宴,在百官勋贵面前和睦相处,昭告天下人,皇家亲睦友善,该为天下典范。 记忆遥远模糊,贺枢却清晰记得远离朝臣后,天子礼服未脱的男人,直接将他推给内侍,语气冷淡:“带太子回东宫。” 女人半分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径直走远。 幼小的男孩坐在台阶上,东宫偌大,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仰头看着夜空明月。 贺枢轻轻笑了一下,微微摇头甩掉那些不该再想起的记忆画面。 他许久没有说话,一转头对上她担忧的目光,宽慰道:“我没事。” 江望榆紧紧抿唇,盯着他,轻声问:“你还有其他家人吗?” 两位长公主上了奏章恭祝中秋佳节,言辞恭敬疏离,他依旧按照规格赏赐节礼。 至于宗室里其他叔伯堂兄弟,关系更不算亲近,如果其中有人心怀不轨,更是危及皇位的隐患,他自然不会过多亲近,只叫宗人府去赐节礼。 “有,但是关系不怎么好,也不会一起过中秋。”贺枢没有隐瞒,略显迟疑地问,“中秋当值,没能和家人一起过团圆节,你会觉得不开心吗?” 她一直没说想在中秋告假,他也不便另外安排人来值守。 “还好,我白天的时候在家陪母亲和‘妹妹’一起过节,不差这一个晚上。”江望榆语气十分自然,朝他笑笑,“正好可以陪你一起赏月嘛。” 她笑得眉眼弯弯,眼瞳明亮,月光流淌,深处藏着星星。 贺枢跟着笑起来,想了想,问:“我听说圣上赐了瓜果月饼,你觉得好吃吗?” “你没有收到吗?我记得天文生好像也有。” “也收到了,味道不错。” 贺枢觉得自己有必要挽回一下她心里的天子形象,学着过往那些臣子夸自己的语气。 “圣上体恤臣子中秋还要当值,特意赏赐丰厚节礼,想来为人一定仁厚宽和,又听闻圣上中秋还在认真处理公务,确实勤勉。” “哦。” 江望榆头都不抬一下,从荷包掏出一块鸡肉干,在橘猫面前晃来晃去。 “大橘,吃吗?” 橘猫跳起,两只前爪捏住肉干,趴在她的膝头,咬住肉干嚼动,咽了下去,又伸出舌头,轻轻舔舐她的掌心。 第68章 “喵……” “还有呢,不急。”她又掏出一块肉干,“慢点吃,不着急。” 贺枢注视眼前的一幕,舌尖擦过尖锐的犬齿,瞥见案上的石榴,顺手拿起来,开始剥皮。 他撕开一层石榴皮,露出红彤彤的石榴子,递到她的面前,“尝尝。” 江望榆拿起一小瓣,随意地吃了几口,放在身边,见橘猫嗅动鼻子凑过来,连忙挪远。 “大橘,不可以哦。”她轻柔捏捏猫耳朵,顺摸毛发,“你不能吃石榴,会生病的。” “你不喜欢吃石榴?” 贺枢看看手里的石榴,是他赐下去的,捏起几粒放进嘴里,味道还算不错。 “也不算不喜欢吧,就是觉得太多籽了,有点麻烦。” “那你为什么要带石榴进宫?” “送给你呀。”她反手把剩下干净的石榴塞到他的手里,“都给你了。” 贺枢想了想,从带来的竹篮里提起一个小酒坛,“桂花酿,你想喝吗?” “不想!”江望榆飞速拒绝,见他面露疑惑,解释道,“我的酒量非常、非常、非常不好,所以我从来不喝酒。” 她一连说了三个非常,还特意加重音,看来是真的不擅饮酒。 “果酒、米酒都不能喝吗?”贺枢问,“那岂不是酒酿圆子也不能吃?” “能,但也不能多吃。”江望榆挠挠脸颊,“不是说我沾了酒后会生病,只是酒量不行,很容易醉。” 贺枢点点头,记了下来,揭开酒坛封口,桂花清香混杂浅淡的酒味,一同飘出来。 她吸吸鼻子,低头抱紧橘猫,缓缓梳理毛茸茸的毛发。 花间一壶酒,独酌相无亲。 李太白的诗忽然浮现在脑海,她抬头,正好看见他独自饮酒,银色月光洒在他眉间,莫名看出一分寂寥。 “嗯?怎么了?” 酒坛很小,刚好够握在手里,四五口便喝完了,贺枢不常饮酒,只是恰逢中秋,闲来得趣,偶尔饮些果酒也无妨。 见她似乎盯着酒坛,他往后一藏:“喝完了,你既然不能饮酒,不要勉强。” 江望榆打量他的神情,没有再看见寂寥神伤,笑笑:“我知道了。” 夜风微起,徐徐吹拂,漆黑的天幕之中,圆月高悬,晶亮饱满,如同一面宝镜,周围氤氲一层淡淡的清辉。 月光倾洒大地,清透柔和,连墙角的黑影都照亮了。 四周静谧无声,两人一猫,仰头望着那一轮明月,宁静悠远。 圆月缓缓向西移动,贺枢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站起来,“我该回去了。” 江望榆跟着起身,将橘猫装进竹篮,送他走到角院外。 贺枢提起竹篮,往前走了几步,听见身后隐约传来关门的声音,忽然顿住,两步跨回院门前。 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贺枢笑了笑。 “你今晚愿意陪我赏月,”他说,“我真的很开心。” 第60章 “是个不错的孩子。”…… 江望榆微微一怔, 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特意转回来说这句话,只朝他笑笑:“月圆花好,愿你每天都开心。” “嗯。”贺枢定定看着她, “愿你平安无恙,万事顺心如意。” 他说的郑重, 她反倒更愣了, 还未开口问原因, 他又笑道:“很晚了,早点回屋休息。” “好。” 等她锁紧院门,贺枢方才沿着原路返回万寿宫。 曹平接住天子递来的竹篮,敏锐发现他心情很不错, 说出来的话也放松许多:“陛下,殿内还有月饼, 您想吃的话, 奴这就去端过来。” “不用, 很晚了。”贺枢顿了顿,“往后朕回来迟了的话, 你直接去休息,不必等朕。” “陛下放心, 奴还不算老, 熬一会儿没事。”曹平提着竹篮,“奴先去放好大橘。” “等等。”贺枢伸手,摊开掌心,唤道,“大橘,过来。” 橘猫窝在竹篮里,掀起眼皮, 懒洋洋看了一眼,直接跳落在地面,朝着猫窝走,细长的尾巴一甩一甩,压根没有看面前伸 手的人类。 贺枢轻轻一笑,一把揪住橘猫颈部,直接抱在怀里,捏住橘猫的尾巴尖。 “怎么?你嫌弃朕?” 大橘挣扎两下,没能挣开,睁着圆溜溜的绿眼睛,仿佛明白眼前这个人类不好惹,不敢乱动。 贺枢松开猫尾巴,用力揉搓橘猫的脑袋,一路搓到背部。 手法简单粗暴,原本光滑柔顺的毛发炸成一团。 曹平看得眼皮一跳,犹豫着如何委婉地提醒天子要温柔一点。 大橘敢怒不敢言,被迫接受揉成乱糟糟一团的悲惨结局,还十分识时务地伸出舌头,小心舔舐他的掌心。 胡乱揉了一通,贺枢将橘猫举到眼前,“你倒是聪明,说起来,朕倒是忘了,你是公猫还是母猫?” “回陛下。”曹平说,“奴之前请兽医看了,大橘是公猫,听闻橘猫之中,公猫数量更多些。” “是吗?”贺枢随手将橘猫递给曹平,“帮它洗干净。” 曹平连忙接住,手法熟练地捋顺橘猫毛发。 “之前六月底去了护国寺给皇妣请长明灯,听说七七四十九天后需要再去一趟,你安排一下,朕明天要去护国寺。” “是。” * 江望榆正在捣药。 哒哒地捣了一刻钟,她打开石盖,石臼里的草药碎成一团,石壁边缘沾染溅起来的深绿色药汁。 她伸手捻起一点碎末,来回捻动两下,倒出来放在旁边的瓷碗,尔后端起盘子,走进东厢房。 江朔华端坐在屋里,赤裸着上半身,两截裤筒挽至膝盖的位置,露出小腿。 孟郎中站在他的身后,从孟含月手里接过银针,稳稳地扎进最后一个穴位。 江望榆这才出声问:“孟郎中,您看看草药捣成这样行吗?” 孟郎中挑起一点草药放在鼻尖闻闻气味,又放进嘴里尝了一下,点头道:“可以,月儿,准备敷药。” 孟含月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将草药细细涂抹在江朔华的眼睛周围。 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结束今天上午的诊治,江望榆替兄长擦干净脸上残留的药汁,帮他穿好衣服。 “孟郎中,情况怎么样?” “非常不错。”忙了近半个月,孟郎中面带几分倦色,笑容却很欣慰,“进展比我预想的好很多,成功的把握也更大。” “今天十七日,从明天开始不用再施针了。”孟含月接上话头,“用浸了草药的纱布敷眼睛,连敷三天,等到二十日……” 她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看着兄妹二人,尽力保持语调平稳:“就能知道最终结果。” 刚刚放了一半的心猛地提起来,悬在高空,江望榆攥紧手,指甲掐住掌心,努力笑道:“好。” 江朔华站在她的身边,许是双生子的感应,轻轻握住妹妹的手,朝着孟家父女的方向弯腰。 “辛苦孟郎中与孟大夫了,正如我之前所言,无论是何结果,我绝无怨怼。” “不必紧张。”孟郎中宽慰道,“如果这次不成功,我和月儿还会继续寻找别的治疗方法。” 江望榆道了声谢,又说:“孟姐姐,我做好了午饭,你们留下来吃了饭再回去吧。” “不了。”孟含月婉拒,“正好有从蜀地来的药商,我和阿爹打算去看看,那药商说了请客。” 闻言,她不便强留,送孟家父女离开家。 一路送到巷子口,她没有立刻往回走,停在原地,踮起脚尖,看着去护国寺的方向。 快到准备吃午饭的时候了,母亲怎么还没有回来? 早上出门前,她特意盯着董氏吃了早饭,难道是在护国寺遇到什么事了?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江望榆连忙往前走。 幸而刚走了一小段路,一身布衣的董氏从街尾慢慢走过来。 她骤然放松,上前接住竹篮,“娘,还愿很麻烦吗?好像去的有点久?” “刚过中秋,庙里人多,稍微等久了。”董氏和她一起走回家,继续说,“榆儿,那个叫元极的孩子,跟你是不是很熟?” “元极?”她困惑不解,“娘,您怎么突然提到他?” “我在护国寺碰巧遇到他了。” 想起那个一身黑底金边长袍的年轻人,言行举止端方守礼,彼时尚且不知道她的身份,却愿意在街边帮忙救人,可见心地善良。 董氏不由笑笑:“是个不错的孩子。” 江望榆放下最后一盘菜,给兄长舀了半碗汤,“娘,您知道他去护国寺做什么吗?” “这不方便问。”董氏夹了一筷子菜到女儿碗里,“不过算算日子,之前六月二十八日,我也碰到了他,过了七七四十九天,或许他也是去护国寺求了愿,今天去还愿。” 但他曾经是道童,现在能去佛寺求愿吗? 第69章 江朔华听了一阵子,发觉最近时常从自家妹妹口中听到元极二字,迟疑着问:“阿榆,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是朋友。”江望榆解释,“他之前救了阿娘,他人很好的。” 江朔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榆儿。”董氏说,“我等会儿做点桂花糕,你夜里当值的时候,带给那个孩子,今天在护国寺麻烦人家了。” “好。” 用过午饭,江望榆端着刚煎好的药走进东厢房,“哥哥,该喝药了。” 江朔华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仍拿着碗,手指摩挲碗壁,久久不言。 她看着兄长,视线停在他绑在眼睛的绸布,语气故作轻松:“哥哥,我念书给你听,好不好?再过三天,我特意从茶馆说书先生学到的本领肯定用不上了。” 江朔华循着声音转向她,嘴角露出安抚的笑容:“用不上最好,秋日干燥,话说多了,嗓子容易嘶哑。” “没事,孟姐姐给的莲子茶还没喝完。” 江望榆想着兄长不宜思虑过深,没有背天文书,选了之前念到一半的话本,那个故事有些长,还没念完,她清清嗓子,徐徐开口。 “彭君去了,吴君乃上了一座九星的法坛……” 临到进宫前,董氏蒸好两笼桂花糕,拿油纸包着,交到女儿的手里。 “不知道那孩子喜不喜欢吃甜,我放的糖不多,哎,要是他不喜欢的话,让他直说,我下次再改改。” 江望榆把一筒桂花糕装进随身的佩囊,想起昨夜他吃红豆月饼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不适应,又能喝桂酿,应该能吃桂花。 她赶到观星台,捧着册子观测西方太阳落山,忙到天色渐晚,台上宫灯亮起。 盯着台阶口看了半晌,她正要收回目光,忽然看见一道身影慢慢走上来,认出是他后,连忙两步跨到他的面前。 “元极,给你,阿娘做的桂花糕。” “嗯?”贺枢一愣,“令堂怎么突然做桂花糕给我?” 江望榆解释一番,“你要吃吗?” 桂花糕方方正正的一块,米白色糕点透着几粒金黄色的桂花干,清浅的桂花香飘在空中。 贺枢盯着她掌心的桂花糕,忽然笑笑:“令堂辛苦了。” 等他吃完,她追问:“好吃吗?阿娘说不合口味的话,下次再改。” “很好吃。”贺枢重复一遍,“真的很好吃。” “你喜欢就好,阿娘会很开心的。” 江望榆也拿了一块丢进嘴里,嚼到一半,想起了什么,悄悄抬眸看他,又迅速收回视线,欲盖弥彰地咬着桂花糕。 “你想问什么?”贺枢眉眼含笑,“问吧,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就是……”他说的坦荡,她反倒踟蹰不已,“我能知道……你今天去护国寺做什么吗?” “我给先母请了一盏长明灯,今天去护国寺添灯油,顺带上香。”提及故去的母亲,贺枢语气平和清淡,“故而碰到了令堂。” 她琢磨了一下:“令堂信佛?” “是。”贺枢顿了顿,从怀里取出一枚护身符,“今日正巧碰到了护国寺的住持,由他请了一道护身符,在佛祖前开了光,可保身体康健,无病无灾,给,拿着。” 江望榆心念一动:“我能送给别人吗?” 贺枢微微皱眉,正想 说不宜送给他人,忽然想起江家的情况,又有前两次的经验,斟酌地开口:“你想送给‘令妹’?” “是。” 她不敢多说,又觉得他特意请了护身符,自己转手就要送给兄长,似乎有些不大好。 可江朔华正处于治眼睛的最后关键时刻,护国寺住持亲自请的护身符,她真的很想让佛祖保佑兄长顺利痊愈。 江望榆盯着那道护身符,轻声问:“可以吗?” “可以。” 知道不是送给别人,而是给江朔华,贺枢当然不介意,左不过到时候再麻烦一遍护国寺的住持。 贺枢亲自将护身符交到她的手里。 “你一定会得偿所愿,会保佑他平安无事。” 第61章 复明 八月二十日, 江家。 孟郎中站在江朔华的身边,缓缓解开他绑在眼睛的纱布。 不像之前带着浅浅的药味,是全新的纯白纱布, 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他的头上,如今又一圈一圈地摘下来。 摘完最后一圈, 孟郎中丢开那团纱布, “先不要睁开眼睛。” 孟含月拿着一条纱巾, 薄如蝉翼,覆盖在江朔华的眼睛,在后脑勺打了个松松的结,隐约看得见黑色眼睫。 “克晦, 现在按我说的做。”孟郎中沉声开口,“慢慢睁开眼睛, 眨两下, 然后告诉我能不能模糊看见光影。” 江朔华点头, 眼睛轻轻动了动,缓缓向上掀起眼帘。 一粒细小的光芒透进无边黑暗之中, 慢慢变大,迅速向四周蔓延, 无数的光一起涌进来, 柔和明亮,被黑暗缠绕许久的视野,终于出现了光明。 他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眼角泛起一点酸涩。 “千万别哭!”孟郎中严厉的声音响起,“忍住!” 他立刻闭眼,暗自攥紧双手,彻底压下那点酸意。 “好了, 再睁开眼睛,看着我。” 江朔华依言照做。 一张严肃的脸庞映入眼帘,透过纱巾,看得有些模糊,脸型偏方,留着胡子。 “能看得到我吗?” 他听出是孟郎中的声音,微张开口,一个字堵在喉咙里,半晌才挤出来,带着沙哑:“能。” 孟郎中露出点笑容,仍不敢大意,“往你的左边转头,能不能看到月儿?” 少女美丽明艳的脸庞出现在眼前,记忆里冷艳的眉眼蕴满担忧紧张,嘴角又带着浅笑。 他比刚才更容易地回答:“能。” “好,你现在摘掉纱巾。” 纱巾摘离眼睛,少了一层白蒙蒙的阻隔,视野更加清晰,紧接着出现一束绳子,偏细,通常用来编织手绳。 “这是什么颜色?”孟含月举起其中一根绳子,“看清楚了,再告诉我。” “红色。” “没错,那这根呢?” “橙色。” “嗯,也对了,这根呢……” 一连辨认一整束的绳子,每根颜色都答得准确无误。 “克晦。”孟郎中站在距离他最远的位置,举着一样东西,“告诉我,这是什么?” 江朔华循着声音看过去,辨认片刻,回答:“是砚台。” 又辨认了三四样的东西,孟郎中再走回来,握住他的手腕诊脉片刻,脸上终于浮现完全轻松的笑容。 “痊愈了。” 他茫然地眨眨眼睛,坐在原位,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他扭头一看,是孟含月。 “傻坐在这里做什么?”她笑得欣慰,“还不赶紧去见见伯母和阿榆?她们就在外面,等你好久了。” “对,我要去找她们。” 江朔华习惯性地往身边摸索找竹棒,却摸了个空。 “你还要用竹棒?”孟含月抿唇笑笑,“没竹棒就不会走路了吗?要不我扶你去?” 他避开她伸出的手心,迅速起身,脚步一歪,险些没能站稳。 孟含月连忙伸手。 “月儿,不要扶。”孟郎中及时阻止,“他这是因为长久待在黑暗里,暂时还不习惯,让他自己走。” 江朔华朝孟含月点点头,稳住脚步,走到里间门口,捏住布帘一角,缓缓掀开,一步跨出去。 外间坐着两个人。 妇人年过三旬,穿了身圆领对襟长袄,搭着一条绀青色的马面裙,梳了莲心圆髻,斜斜地插着一支桃木簪,简单素净,看起来有些旧。 那是他十二岁时,向街口做首饰的木匠学的,亲手雕刻,送给母亲。 紧紧挨着妇人的是位年轻姑娘,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一身碧水蓝的交领衫裙,乌黑长发挽起,发尾束成一束,搭在肩膀,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迅速浮现一层薄薄水雾。 “娘。”江朔华哑声开口,“阿榆。” “哥哥……” 江望榆两步奔到他的跟前,伸出双手想要抱他,又僵在半空中,往后一收,十指互相绞弄,明丽秀美的眉眼皱成一团。 “阿榆。” 江朔华轻轻抱住她,一如四年前,父亲去世后,他抱着哭泣不已的妹妹。 “你比两年长高了呢,都快跟哥哥一样高了,也更漂亮了,哎呀,我刚刚差点没认出来。” “哥哥……哥哥……” 江望榆靠在兄长的肩膀,双手用力死死环住他的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暖意,再也抑制不住眼角的酸涩,眼泪一齐涌出来,渗进衣裳,晕开深深湿痕。 肩背被人轻轻拍动,兄长的手掌轻缓温柔,是记忆里熟悉温暖的感觉。 第70章 “别哭,榆儿,别哭……”董氏的声音带着明显泣音,“这是大喜的事情,哭什么……” “娘。”江朔华看向母亲,尽力控制自己不要落泪,“您的气色比以前好了很多。” 董氏看着儿子,努力勾起嘴角,眼前依旧被泪水蒙住,抬手摸摸他的脸颊,“是好了很多,你长高了,也瘦了。” 江望榆退离兄长的怀抱,脸埋进掌心,闷头冲到屋外,靠在墙上,一点点往下溜,坐在地面,缩成一团。 太好了。 哥哥的眼睛终于好了,时隔两年一个月二十三天,哥哥终于能再次看见世间万物。 泪水压根止不住,不停地涌出来,透过指缝,流到膝头,打湿衣裙。 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她用力擦拭眼角,仰头看向来人。 “给。”孟含月同样蹲下来,塞了一条帕子到她的手里,“擦擦。” 江望榆吸吸发酸的鼻子,闷闷地应了声,捏住帕子使劲擦干眼泪。 “好点了吗?”孟含月柔声问,“缓过来了的话,可以进屋听阿爹说医嘱吗?” 帕子被泪水完全打湿,她胡乱握在手里,撑着膝盖站起来,哑声应道:“能。” 一同走回屋里,董氏坐在江朔华的身边,眼角泛红,脸庞残留深浅不一的泪痕。 孟郎中坐在对面,见两人进来,摆手示意她们坐下,等江家三人平复激动的心情后,方才开口。 “克晦的眼睛目前已经痊愈,接下来的五天是观察期,依旧不能大意,不可以直视光线强烈的地方,像午间阳光灿烂,最好在眼睛绑一条薄薄的纱巾,对了,晚上光线不好,不要看书……” 江望榆高高地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一个字,将孟郎中详细周全的叮嘱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药的话,暂时每天只在午时正喝一副,克晦,你每天自己按睛明穴、风池穴、四白穴等穴位,早晚各一次。” 孟郎中停顿一下,“我等会儿教你,还有保持心情愉悦,少忧思,如果有任何不适,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或者月儿。” “是,我一定牢记于心,也一定会做到。” 江朔华 沉声答应,旋即起身,朝着孟家父女深深作揖,行了个大礼。 “大恩不言谢,您二位的恩情,我江朔华铭记于心,此生绝不敢忘,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务必直言,必当尽我所能,报答恩情。” 江望榆跟董氏同时起身,亦朝两人行礼。 “伯母,您别这么客气。”孟含月扶着董氏,“您跟伯父以前救了我和阿爹,不也没有找我们追要什么答谢吗?” “是呀。”孟郎中摇头笑笑,“我们两家关系不必讲这些客套话,只要克晦痊愈就好。” “孟郎中……” “阿榆。”孟含月打断她,故意夸张地狮子大开口,“哎呀呀,要不你先把诊金结了?再过三天就是我的生辰了,我还想着去京城最大的酒楼大肆庆祝一番呢。” “别瞎说,都是快满十八岁的人,还在乱说话。”孟郎中假意斥责女儿一句,“诊金不给也行,之前在文渊阁借的医书,还辛苦十五完整抄写下来,比银子更贵重。” 江望榆当即决定再找元极帮忙从文渊阁借医书。 孟郎中特意选在午后,趁着外面光线不会刺眼,来摘纱布。 现在纱布已拆,又教会江朔华如何揉按眼睛周围的穴位,孟郎中提起药箱,准备告辞。 “阿榆。”孟含月同样提着一顶药箱,目光掠过她的眼角,“按照你的计划,我就不给你留药膏了,这是药粉,你明天早上记得涂,脸色看上去会像感染风寒。” 江望榆接住瓷瓶,认真道谢,送两人离开,转回到兄长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 “哥哥,这是几?” “一。” “那这是几?” “六。” 像小时候学算术一样,她比了五个数字,听到兄长全部准确无误地说出来,脸上洋溢灿烂笑容。 “不行,不能再数了。”江望榆连忙催促,“哥哥,你去休息,我去厨房帮阿娘做饭,都是你喜欢吃的菜肴。”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席间,她看着江朔华动作自若地夹菜舀汤,眼眶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 用过晚饭,她板起脸,叮嘱道:“哥哥,你绝对不可以看书,不然以后我不给你看任何天文历法的书。” “放心,我盯着华儿,保证不让他看。”董氏把佩囊递给她,“榆儿,夜里当值小心些。 江望榆答了声好,抱着东西赶向观星台。 与同僚交接时,她故意转头咳嗽几声,哑着声音开口:“抱歉,最近有些着凉。” 同僚倒是客气关心道:“身体为重,江灵台不必每次都这么着急。” 目送同僚和天文生离开观星台,江望榆捧着册子,注视西方落日。 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正好写下落日时刻,转身看向他,唤道:“元极,你来了。” 贺枢笑着走近,这才看清她的眼尾通红,眼睛微微发肿,刚才的声音也似乎带着几分嘶哑,眉间笑意刹那消失。 “你哭了?”他冷声问,“谁欺负你了?” 第62章 计划互相归位 贺枢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钦天监的人员。 经过七月下旬的整顿, 如今钦天监的风气好了许多,不似之前懒散懈怠,那些心思不正的人员也被敲打过, 安安分分的。 新提拔的那个姓李的监副为人应该不错,不像前任那样嫉妒防备有能力的年轻下属, 更没有听她说过与新任上司有何冲突。 难道是礼部?叫她推演吉日良辰, 言行恶劣?还是太仆寺…… 正当他将朝堂近况想了个遍时, 江望榆疑惑出声:“没有人欺负我,你怎么了?”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贺枢盯着她泛红的眼睛,指尖动了动,贴在身侧没有抬起,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因为喜极而泣。 但真实原因不能完全告诉他,可他又是真的关心自己, 她瞅瞅他紧蹙的眉眼, 犹疑着吐露一半的真话:“我遇到非常非常开心的事, 太高兴了,没忍住就哭了。” 一说完, 怕他追问,她连忙转身避开他, 仰头观测天空。 她不愿意告诉他。 贺枢盯着她, 抬手按了下心口,呼出一口闷气,旁敲侧击:“回春堂最近开门了吗?” 江朔华已经复明,医馆一直关门影响口碑,江望榆之前听孟含月提了一句,说:“明天开门,你哪里不舒服吗?” “你之前送的香囊不错, 不过被大橘咬坏了,我想着有空再去买一个,挺好用的。” 她打量他的气色,红润自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劲,“孟姐姐明天可能会新上一批香囊,都是新做的,除了安神助眠,还有其他功效。” 贺枢略略点头,试着问:“你有空吗?可以陪我一起去看看吗?” 一个“好”字即将脱口而出,江望榆猛地想起自己的计划,抬起衣袖遮住下半张脸,扭头咳嗽几声。 “我就不去了,明天早上我要去一趟官衙。” “秋日干燥,你好像有些咳嗽,我帮你拿些润肺润喉的花茶。”贺枢笑笑,“夜里多穿衣,不要着凉。” 他目光平和,满带关心,她却在撒谎欺骗他。 一点酸涩自心尖蔓延,江望榆眨眨眼睛,压下那股莫名情绪,努力笑道:“好,我记住了。” 风平浪静地值守到亥时末,江望榆站在台阶口,注视他缓步走下观星台,紧紧捏住册子。 簿册边缘平整,白纸光滑,记录的天象字迹工整,褶皱渐起。 她转身,不再看他,抚平纸角,写下今夜最后一句天象记录。 * 江望榆往脸颊涂了一层药粉,没有镜子不方便,不敢涂太多,免得看起来像重病缠身。 往右肩膀挂上一个小圆球,夹在肋下,她穿上外袍,推门离开角院。 太阳挂在东边,阳光灿烂,秋高气爽,秋风迎面吹来,带着清晨点点凉意,夹杂一丝远处的桂花香。 跨进太医院时,她故意微微弯腰,低头咳嗽两声,哑声问:“张太医在吗?” 药童守在屋外,上下打量来人的脸色,连忙说:“张太医就在里面,大人快进去!” 江望榆道了声谢,进屋,看见坐在诊案后的中年男人,拖着虚浮的脚步上前,虚虚捂住嘴,转头重重咳嗽一阵子,半垂眼帘。 “张太医,我这两天一直咳嗽,喉咙又干又痛,一说话就疼的厉害。” “江灵台,坐。”张太医放好脉枕,“我先给你把脉。” 她顺势坐在桌前,趁着坐下时的动作空隙,右肩轻轻一晃,藏在衣服里的圆木球卡在肋下,夹紧在身侧与右手臂之间,随即缓缓伸出右手,搭在脉枕。 一刻钟后。 张太医看着对面的人,拧眉问:“江灵台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第71章 “头晕的厉害,有时候觉得手脚没力,站不稳。”江望榆悄悄掀起眼帘看向张太医,摆出一副担忧紧张的神情,“张太医,我病的很严重吗?会不会以后都不能当差了?” “没有,脉象有些虚浮,脸色泛黄,眼底微黑。”张太医收回手,“最近天气干燥,夜里更深露重,你在观星台当值,大概是不小心着凉了,略感风寒,不严重,我给你开两副药,好好休息。” “我觉得额头有些烫。”她摸摸脑门,长长地叹气,“我夜里还要去观星台值守,张太医,您能开一副猛药吗?我不想耽搁当差。” “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喝什么猛药,会伤及身体根本。”张太医神情变得严肃,“都生病了,向衙门告假两天,难道还有人不准吗?” “可是,我担心上司以为我在装病……” “李监副不是这样的人。”张太医想了想,从案上抽了两张纸,“罢了,我给你写张单子,如果李监副不准,你就让他来找我,哪有上司硬逼着生病的下属去当差。” 江望榆等的就是这句话。 对方心善,而她在骗人,藏在袖子里的左手缓缓握紧,她在心里默默说了 抱歉,随即压下心头的自责。 在太医院拿了一扎药包,江望榆捏住张太医开的单子,走进隔壁的钦天监。 “下官见过李监副。”说完,她立即用力咳嗽一会儿,假装身形不稳,左右歪了两下,“大人,下官不慎……咳咳……感染风寒,还请大人准确下官告假两天。” “病的严重吗?”李监副连忙问,“可找太医看过了?” “看了,下官刚从太医院过来。”她提起手里的药包,又将单子放在上司的案头,“这是张太医写的单子,下官的确感染了风寒,绝对没有欺瞒大人。” 李监副随意扫了一眼,“病了便早些回家休息,我另外安排人去观星台值守,主簿厅那边我亲自去说。” “多谢大人,下官这就回家。” 江望榆作了一揖,转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她脚步一顿,慢吞吞地转身,低头盯着地面,“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两天太少了。”李监副说,“我准许你告假三天。”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又道了声谢,离开办公的堂屋。 路上零星遇见三四名同僚书吏,她都低头盯着地面,抬起衣袖遮住口鼻,若是有人问原因,一律说自己染病了。 出了钦天监,江望榆抄近路回到家,关院门的时候,探头往巷口观察一阵子,确保没有人跟着,闪身进去。 “告到假了?”见她回来,江朔华便问,“情况怎么样?” “成功啦。” 她接住兄长递来的湿棉布,擦干净脸颊、脖子的药粉,原先蜡黄瘦削的脸色变得白皙,透着健康的红润。 简洁明了地讲述上午的经过,江望榆连忙问:“哥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眼睛还能看清东西吗?” “很好,没事,不用担心。”江朔华笑着宽慰她,“孟大夫早上来了一趟,说脉象平稳,恢复良好。” “孟郎中起的真早……” “不是老孟大夫,是小孟大夫。” “咦?原来是孟姐姐。”她挠挠脸颊,“哥哥,你还称呼孟姐姐为孟大夫吗?” 江朔华轻咳一声,笑问:“阿榆,再仔细说说你的计划。” 江望榆看了兄长一眼,没多问,回道:“大体上没有变动,我因不慎感染风寒,病重不宜当值,告假三天,再去观星台的时候,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戴着面纱……” 详实周全地讲完自己关于互相归位的计划,她问:“哥哥,你觉得有要补充的地方吗?” “三天之内,你能画完钦天监全部人员的画像吗?”江朔华担忧道,“我觉得这样太累了。” “不用在三天内,五月底的时候,孟姐姐说你今年能痊愈,我就开始画画像了,九成的官员、书吏、天文生已经画完了,还剩五个人。” 江朔华没有再讲什么她辛苦了的话,只说:“不急,慢慢来。” 江望榆瞅瞅他的脸色,没应好,说:“还有一些钦天监以外的官员,见过几次面,知道姓名身份,我打算这两天画出来。” “那我先记已经画好的画像。” “榆儿。”董氏听了全程,“三天后,我再帮你去钦天监告假两日,就说你身子还没好,大夫说你还要在家休息。” “欸?能行吗?” “以前你父亲的同僚偶尔来过家里,我见过几面。”董氏解释,“虽然这几年没怎么来往了,总归有些情分,又是母亲帮孩子告病假,不难的。” 江望榆思索片刻,猛地一拍手心,“要不要以摔到手脚的借口?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多月后再回衙门,他们肯定记不清我长什么样子了。” “不准胡说!”江朔华厉声阻止妹妹的危险想法,“风寒还可以装病,摔伤哪有这么容易装成假的?我不准你拿自己的身体冒险。” 她缩了缩脖子,看着兄长严肃的神情,连忙反思:“哥哥,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保证不会这么想了。” “绝对不可以有这么危险的想法,知道吗?” “华儿说的对。”董氏同样不赞同,“你忘了小孟大夫说过那些摔断腿脚的人,又痛苦又危险,一不小心还会落下残疾。” 江望榆不敢出声,乖乖接受母亲和兄长的批评,坚决保证自己不会故意摔伤。 董氏又叮嘱一番,进厨房忙活午饭。 江望榆从西厢房翻出一沓手札,指着上面的记录,“这是从去年正月初一开始,我进入钦天监后经历的一些重要事情,哥哥,我现在跟你讲一遍。” “好。” 江朔华认真倾听,同时认真记在心里。 越往后听,两个字的道号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重要经历也越来越多。 “阿榆,你和那位叫元极的天文生……”江朔华终于问,“关系是不是太亲近了?” 第63章 她自然而然地回归自己的身…… “没有呀。” 江望榆看看手札, 从五月的初遇到昨天晚上的值守,来回翻看两遍。 “他跟我一起在观星台值守,有时候不怎么来, 但一起当值三个时辰,记的事情是比较多。” “那当值时间以外呢?”江朔华盯着纸上的元极二字, 莫名觉得特别不顺眼, “经常一起在城里逛?” 她挠挠头, 不想让兄长误会他,犹豫半晌,终于挑挑捡捡地说了他最开始帮忙从太医院拿石决明的事情。 “哥哥,元极为人善良, 帮了我很多忙,又救过阿娘和我, 我跟他是朋友, 实在不行……” 江望榆顿住, 一口闷气哽在喉咙,不上不下, 憋得心口难受。 “以后我不再……跟他来往了。” 她低头,双手绞在一起, 十指紧扣, 乱成一团。 “我不是这个意思。”额头被人轻轻揉了揉,江朔华歉然的声音响起,“只要他品行端正,我不会阻止你和他做朋友,可是阿榆,如果有朝一日……” 他停了一下,长叹一声, “他知道你一直在骗他,不愿把你当朋友,我担心你会因此受伤。” 兄长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她从遇到他开始,就在撒谎,姓名身份都是假的,如果他知道了真相…… “无论元极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不会怪他。”江望榆勉强勾起嘴角,露出的笑容苦涩,“毕竟是我先骗他。” “阿榆。”江朔华叹道,“也怪我不争气,伤了眼睛……” “哥哥,这不是你的错。” 她连忙打断,不愿让她和兄长彼此自责,想了想,找出一个十分适合责怪的对象。 “要怪就怪当今圣上,那么多天文生,为什么偏偏选择急召你入朝,还不肯接我的奏章,不愿意宽限通融一段时日。” 私下议论天子是不对的,如果被锦衣卫探听到,还可能被罚以重罪。 但江朔华与自家妹妹同仇敌忾,压低两分声音骂道:“没错,就怪圣上,如果不是他急召,还拿抗旨不遵的死罪吓唬压迫我们,你不用在钦天监胆战心惊,更不会有今天这一摊子事。” “没错。”江望榆应声,“都怪他。” 背后议论骂人终归不是君子所为,兄妹二人只小声骂了两句天子,有同一致地把他当成如今困境的罪魁祸首。 随后继续对经历,免得有人问起的时候,答不上话。 用过午饭,江朔华喝了药,按照孟郎中教的,缓缓按动眼睛周围的穴位。 江望榆看了一会儿,发现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帮董氏收拾干净厨房,回屋继续画画像。 * “哥哥,这是宫门,从这里进西苑,然后直走……” “忙着呢?”孟含月带着笑意的声音飘进来,红木药箱一同落在桌面,“我来看看你们,听说十五‘病重’,顺便给你诊脉。” 第72章 “孟姐姐。”江望榆立刻站起来,“今天是你的生辰,祝你福寿绵长……” “好了好了。”听了个开头,孟含月便摆手打断,“我是满十八,不是满八十,你这祝寿词讲的我好像已经白发苍苍,儿孙满堂了。” 听出孟含月是在开玩笑,她跟着笑笑,取出一个方形匣子,“给你,孟姐姐,生辰礼物,希望你喜欢。” “我能现在打开吗?” 见她点头,孟含月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只玉镯,透水白玉,透着清浅的天青色,两种清淡颜色搭在一起,格外清新飘 cr 逸。 “我原本是打算画一只镯子。”江望榆两手指尖互对,“可是我画了很久,还是没能画出漂亮的式样,又怕赶不上时间,最后只能决定另做一只玉镯,孟姐姐,等我再改改式样,以后再送你更漂亮的手镯。” “我觉得很漂亮,我很喜欢,你也不用辛苦再画什么新镯子了。”孟含月当即戴在左手,大小适宜,“话说回来,你们的生辰就在下月初,打算怎么过?” “不是逢五逢十,家里的情况不宜声张。”江朔华回答,“跟阿榆一起吃阿娘亲手做的长寿面,生辰便算这么过了。” “对了,孟姐姐。”江望榆问,“你吃了长寿面吗?阿娘现在去官衙帮我告假,知道你要来,出门前蒸了寿糕,我现在去拿给你。” “吃了,阿爹亲自下厨做的,把厨房半罐子盐都撒进去了,可齁了。”孟含月嘴上嫌弃,脸上开心的笑容却不似作伪,“寿糕等会儿再吃,我现在不饿。” 江望榆答了声好,仍起身道:“我回屋拿点东西。” 等她走出屋,孟含月偏移目光,不再说话。 江朔华看看她,犹豫半晌,磨磨蹭蹭地掏出一个长形匣子,视线垂落在匣面。 “我让阿榆帮忙在玲珑阁买的首饰,原本我也想亲自画式样,但那个时候……”他顿住,含糊地略去看不见几个字,“时间赶不及,往后我再画过新式样,送给你。” 孟含月终于转头看向他,伸手接住匣子,打开。 一支金钗躺在里面,尾部以金丝绘成一朵牡丹,花瓣重重叠叠,栩栩如生,中间一抹艳丽的红色,用红宝石雕琢成花蕊。 手指轻轻抚过红色花心,停在金色花瓣,孟含月看着对面的人,语气和往常一样:“谢谢,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闻言,江朔华勉强笑了下:“还好,最近看东西还算清晰,眼睛没有发酸干涩。” “嗯,那看来情况不错,先喝完这两天的药。”孟含月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放进怀里,“要注意的地方还是阿爹说的那些,要牢牢记住。” “孟大夫,我……” “克晦。”孟含月打断他,直视他的眼睛,神色严肃,“我现在是大夫,你是病人,痊愈后观察期大概一个月,不管你想说什么,都等一个月后,你我不再是患者与医师,你想清楚了再说。” 江朔华看着她,缓慢而郑重地点头:“好。” “孟姐姐。” 江望榆走回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丝毫没有发现两人之间的不对劲。 “这是诊金,你和孟郎中为了治好兄长的眼睛,耗费许多精力时间,你一定要收下。” 孟郎中虽然说不必给诊金,两家关系又不错,但有些账必须算清楚,更不能倚仗过去的恩情,平白让孟家吃亏。 孟含月无奈叹息,顶着兄妹二人坚持的目光,数了一遍荷包的银子,“没错,跟医馆平常的收费一样。” “孟姐姐,你要拿好了。”她放松笑笑,“记得记在账册。” 一提账册,孟含月又觉得头疼,“快到月底了,我还没有看账册。” “孟大夫,不如我……”说了个开头,江朔华想起她刚才的话,硬生生地改口,“等到十月的时候,我可以帮你看账册。” “等我的‘病’好了,”江望榆接话,“我也可以去医馆帮忙梳理账册。” “好。”孟含月没有拒绝,从药箱找出一小块熏香,飘着浅淡的药味,“这个,你们去观星台当值前,放进香炉熏一熏,身上就会沾染一层药味,不会很浓,就像生病喝了药。” “嗯。” 交代完毕,孟含月看向桌面,“你们之前在做什么?” “在跟哥哥说西苑的布局图,怎么样从宫门去观星台。”江望榆展开一副画卷,“西苑辽阔,我只画了去过的地方,还有这个是钦天监官署的地图。” 孟含月看了两眼,“记得住吗?” “嗯,我从昨天开始背了。”江朔华回答,“现在基本都记清楚了。” 孟含月知道两人的计划,问:“不如现在模拟一下?” “也成。”江望榆想了想,“哥哥,你现在扮演我扮演的你,我扮演上司、同僚,孟姐姐,你在旁边帮忙看哪里演的不对。” “好。” 半个时辰后。 孟含月给两人倒了杯水,以旁观者的角度,认真给出意见。 “阿榆跟人说话的时候,会特意低着头,难以轻易看清正脸,但是克晦长的高一些,我觉得是不是稍微弯下膝盖比较好?还有,阿榆平常观星,习惯站在这个位置,克晦刚才站的不对……” 听完近两刻钟的意见,江望榆递上一盏温茶,“我们记住了,马上就改。” “先休息一会儿。”孟含月抿了口茶,“这两天让阿爹在医馆坐诊,我过来帮你们参详。”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等到董氏回家后,说已经顺利帮她告假两天,随即跟孟含月一起观摩,给出不少准确意见。 一连模拟了两天,江朔华已经能大致模仿出自家妹妹在钦天监的言行举止,也将全部画像牢记于心。 “真的要今天出门吗?”江望榆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人,依旧有些犹豫,“会不会对眼睛不好?要不再推迟两天?” “今天是二十五日了,告假五天,明天必须要回观星台当值。”江朔华抬手摸了摸脸,没有戴面具,反倒有些不习惯,“总得试一试。” “我一路跟着,伯母,阿榆,你们就放心吧。”孟含月语气轻松,“而且确实需要去外面走走,看一看眼睛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江望榆知道终归有这一天,“那你们一定要小心。” 目送江朔华和孟含月一起走出家门,她站在院门口,盯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路口,方才转身回屋,看见董氏往荷包装碎银铜板。 “娘,您要去哪?” “我要出门去布庄买两匹布。”董氏解释道,“到时候如果遇到华儿和小孟大夫,我在旁边,更有说服力。” 江望榆想想觉得也对,告诉母亲要注意身体,再次目送董氏离开家。 家里只剩她一个人。 现在江朔华以原本真实的身份出门,她自然而然地回归自己的身份,衣着打扮没有刻意模仿兄长。 四周安静,江望榆坐在枣树下的石桌,忍不住担心江朔华在外面会不会出事,胡乱想了半晌,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她顿时打起十二分的警惕,没有立即应声答话,轻手轻脚地走到院门后,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侧耳聆听门外的动静。 猫咪烦躁的叫声传进来,接着是一阵规律的敲门声,最后响起他熟悉温和的嗓音,带着浓浓担忧。 “在下元极,是江灵台的朋友,听闻她病了许久,特意前来看望,还请开门。” 第64章 年轻姑娘 半个时辰前, 万寿宫。 “五天了,她一直没有去钦天监……” 曹平候在边上,听见天子的轻声呢喃, 一瞬间便猜出天子在说谁,不敢搭话, 眼观鼻鼻观心, 安安静静地当个木头人, 暗暗祈求天子不要问自己。 “曹平,太医院的病案看了吗?” “回陛下。”曹平默默为自己哀叹一声,谨慎地重复回答相似的话语,“江灵台告假第二天, 老奴遵旨派人去问了,也跟那位给江灵台诊脉的张太医打听了一下, 应该是感染风寒, 身子不适, 钦天监的李监副准假三天。” “可现在已经过了五天。”贺枢紧锁眉头,“是她的母亲亲自去钦天监, 又帮她告假两天。” 曹平心说陛下您不是第一时间就知道这些消息了吗?最近连观星台都不去了,可偶尔出神的时候, 又总是看着观星台的方向。 心里这般想, 曹平思索片刻,斟酌地开口:“陛下既然如此担心江灵台,不妨前去探望?亲眼见上一面,总归安心一些。” 贺枢没有说话,目光随意落在观星台的方位。 曹平悄悄抬起眼帘觑了一眼,天子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实在摸不准在想什么。 殿内寂静, 曹平不敢再多言,垂首盯着地面。 “喵……” 猫咪的叫声从后殿飞速传来,转瞬出现在眼前,嘴里叼着一样东西,放在地面,凑到天子跟前,一反常态地窝在他的脚边,尾巴轻轻扫过 第73章 衣摆。 贺枢低头,靛青色的香囊残留一点橘猫的唾液,香味比之前淡去很多。 “你从哪里叼的这个香囊?”他举起橘猫,“平时不愿意亲近朕,今天想做什么?” 大橘喵了两声。 与浅绿色的猫眼睛对视半晌,贺枢抱起橘猫,直接起身往外走,即将跨出殿门时,瞥见自己身上的天子常服,又踅转回寝殿内。 “去准备一些新鲜雪梨,还有把江家的位置再仔细说一遍。” 重新换了一身普通的圆领袍,贺枢一手提竹篮,一手抱橘猫,按照锦衣卫查到的地点,快步走到巷子尽头。 宅院一眼看过去并不显眼,与周围宅子的建造相差不多,青砖黑瓦,院门紧闭,门口扫得很干净。 贺枢环顾四周,左右两边都是空宅子,没有听见什么声音,盯着深棕色院门,久久未动。 “喵……” 大橘扭动身子,往前一倾,两只前爪拍在门上。 他立刻抓回来,按在怀里,再看院门没有被抓出爪痕,心中稍安。 沉默半晌,贺枢终于抬起手,敲了敲门。 耐心等待片刻,院子内外静悄悄的,他不免怀疑是不是没有人在家。 正在犹豫,大橘忽然响亮地叫了几声。 贺枢抿了抿唇,继续敲门,略微提高声音。 “在下元极,是江灵台的朋友,听闻她病了许久,特意前来看望,还请开门。” 四下寂静,秋风刮过,几片落叶飘落在地。 贺枢盯着紧闭的院门,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脚尖刚刚往后转动,听见“吱呀”一声,院门缓缓打开,轻柔婉转的嗓音飘出来。 “公子是家兄的朋友?” 一位年轻姑娘站在影壁前,穿了身荼白色交领短袄,搭着碧水蓝布裙,长发乌黑,分成两股,挽起简单发髻,插着一支玉簪,发尾束成一缕,斜斜地歪搭在肩膀。 纯白色面纱垂落至胸口,严严实实地遮住大半张脸,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几分陌生好奇。 微风拂过,面纱轻轻飘起,她转头咳嗽两声,解释道:“家兄外出了,现在不在家,不知道阁下找他有什么急事?” 贺枢盯着对面的人,上下看了两遍身形,注视她的眼睛,轻轻笑问:“不算急事,只是江灵台因病告假五天,我很担心,所以上门前来探望,不知她现在身体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她按住院门边缘,往后打开,“辛苦公子亲自前来,还请进屋暂坐。” 贺枢打量她的背影,摸摸橘猫的耳朵,应道:“好。” 院子大约两进,正前方是三间正屋,左右两边是厢房,靠近厨房的西南角落了一座水井,放着两个花盆,种着绿油油的葱。 东北角种了一株枣树,树干略粗,已过中秋,树叶翠绿枯黄交杂,枝头挂着红彤彤的枣子,树下放了一张圆形石桌,沿着周围摆了四个圆形石凳。 日夜住人,院内零星放着一些东西,摆得整齐,不显凌乱,打扫得干净,但是与地面接触的地方,经年累月地留下一点深痕,像是许久没有改变摆放位置。 贺枢快速扫视一圈,看向左边角落的架子,上面放着一个圆形簸箕,晾晒一层红枣。 “公子,请进屋里坐。” “不用。”他将竹篮放在石桌上,坐在桌边,直视她的眼睛,微微一笑,“江姑娘,我与‘令兄’是挚交好友,你不必如此客气拘束,随意一些便好。” 挚友。 江望榆琢磨了一下这两个字,抬手勾起鬓边碎发,挽至耳后,借着捋头发的动作,摸了下面纱的细绳,稳稳地系在后脑勺的位置。 “我去端茶。”她回屋,转瞬端着两盏茶走出来,将其中一杯放在他的面前,“公子慢用。” 贺枢端起茶碗,稍抿一口,目光自然地落在她的脸上,“冒昧问一句,姑娘为何要戴面纱?” 江望榆早有准备,抬起略宽的衣袖,挡在脸前,侧身朝旁边轻咳两声。 “如公子所闻,家兄此前不慎感染风寒,我也有些咳嗽,为了避免将病气过给公子,故而戴着面纱,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公子多担待。” “姑娘看了医师吗?”贺枢温声问,“我认识几名太医,医术精湛,如果江姑娘身子不适,我可以帮忙。” “请回春堂的孟郎中看了,并无大碍,不必劳烦公子。” 贺枢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按住大橘,缓缓捋摸它背部的毛发,以免它跳上石桌,蹦到她的面前。 瞥见竹篮里的梨子,她的声音确实有一丝嘶哑,他往前一推竹篮,“秋日干燥,太医说拿梨子煲冰糖水,有润肺止咳的功效。” 梨子个头饱满,果皮黄白色,覆盖一层薄薄的水珠,很新鲜,散发一股淡淡的果香。 江望榆双手搭在膝盖,指尖微动,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与他完全是陌生人,当即拒绝:“多谢公子好意,我不便收下。” “那就给江灵台。”贺枢轻轻一笑,“她一定会收下。” 他为什么如此肯定她会收下? 她不免心生疑惑,又不方便直接说兄长不收,只能说:“那便等家兄回来。” 两人不再说话,沉默开始蔓延。 江望榆抬头,见他杯子的茶水少了一半,起身回屋拿了茶壶,再转出来的时候,发现石桌上放着一卷书。 她走近,一眼看清封面的书名,无意识地紧紧握住茶壶。 是郭太史的《月离考》,全书只有一卷,听闻一直藏在文渊阁,甚少在外流传。 “此前江灵台找我帮忙借书。”贺枢看了一眼她右手的动作,“正巧今日一起带过来,还请姑娘转交。” 江望榆的目光黏在书上,挪开桌上的茶壶与茶碗,生怕不小心溅起茶水打湿书。 她攥紧衣袖口,视线直落在封面,“家兄可以抄写这本书吗?” “当然可以。”贺枢体贴地将书往她的方向推近,“江姑娘如果想看的话,当然也可以看,不必在意我。” 江望榆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低头揪住衣袖,再看一眼,指尖搭在袖口,进进出出,来回几次,终究抵不过诱惑,悄摸摸地伸出右手,摸到书,捧在掌心,左手迅速翻开第一页。 这一套小动作完全落入眼中,贺枢抿唇无声笑笑,没有出声打扰。 怀里的橘猫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将大橘放在石凳上,拿起两颗梨子,环顾四周,走进厨房,舀起清水洗干净,再走回树底下,悄悄将梨子放在她的左手边。 这一番动作忙活下来,他不可避免地弄出一些声响,而她一直低头看书,半点目光都没有分出来给他。 贺枢抱起大橘,坐在她的对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捋顺橘猫的毛发,挪开目光,随意地落在角落的簸箕,又仰头看看上方的枣树。 她时常在荷包装红枣,看来是从这棵枣树摘的果子。 视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依旧落在她的身上。 秋风渐起,带着仲秋时分的凉意,发髻不同,梳得比较松,几缕碎发垂落,有些长,贴在脸颊,被风吹得晃过眼睛。 面纱更长,轻盈柔软,随风飘起,遮挡书页上的墨字。 她随意地抓了两下头发,挠挠脸颊,将书放在桌面,一手按住页角,另一只手反手解开面纱,胡乱塞进怀里,目光全程没有离开书。 天色晴朗,碧空如洗,时辰过了午间,阳光璀璨,不像盛夏时分毒辣难熬,透过稀疏树冠,落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她微微低头,右手捧书,左手捏住一页书角,少了面纱的遮挡,姣美的面容完全显露出来。 金色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枝叶随风晃动,零碎光斑随之晃来晃 去,晃过她秀丽如画的眉目,投下明亮光芒。 贺枢的手一重。 “喵!” 橘猫突然叫起来,叫声凄惨尖利,响彻四周,打破满院的静谧。 橘猫挣扎扭动身躯,一跃而起,飞速跳离他的怀抱,四脚灵活地点落在石桌。 江望榆闻声抬头,茫然地眨眨眼睛,还未反应过来,怀里蹿进一团橘色影子,她下意识接住,双手习惯性地替橘猫揉摸毛发。 “元极,大橘怎么了?” 第65章 “你觉得我们现在还长得像…… 一时沉默。 看清她眼中的茫然, 贺枢放缓语速,委婉地提醒:“江姑娘,你觉得这本书好看吗?不知道令兄什么时候回家?” 江望榆浑身一僵, 抬手往脸上一摸,摸到柔软细腻的肌肤, 而非纱制布料, 低头一看, 橘猫缩成一团,舒舒服服地窝着,衣衿露出面纱一角。 她迅速撒手,将大橘放回桌面, 推开橘猫抓住她手臂的爪子。 “我……”她清清嗓子,努力维持现在身份应有的礼貌疏离, “抱歉, 直呼公子的道号, 是我失礼了,还请公子莫怪。” “无妨。” 第74章 不等他怀疑询问, 她抢先开口解释刚才的失言:“我曾听兄长提过公子,故而知道公子的道号, 以及这只橘猫名叫大橘。” 大橘站在石桌上, 听见自己的名字,走到她的面前,歪歪脑袋,瞄了两声。 江望榆哪里敢再抱起它顺毛,想起橘猫之前那一声惨叫,连忙从头到尾看了两遍,迟疑着开口:“刚刚发生了什么?它为什么突然叫得那么凄惨?” 贺枢低头, 右手藏在桌下,指间夹着一小撮橘黄色毛发,指尖一松,猫毛飘落在地。 他不动声色地碾了两脚,抬头看向她,轻咳一声:“大橘刚才睡着了,可能是做噩梦了。” “猫也会做噩梦吗?” 江望榆盯着前方的大橘,实在担心,双手穿过它的肋下,举在半空,转看两圈,没有看到明显的伤口,又仔细摸了摸骨头,同样没有摸出什么异常。 她揉揉橘猫的脑袋,将它放在石桌上,起身走进厨房。 注视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内,贺枢伸手探向橘猫被拔毛的地方。 手刚碰上去,大橘弯起脊背,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声。 他不为所动,按住大橘,放轻力度摸摸拔掉毛的位置,指腹干净,并未出血。 贺枢松开大橘,由着它蹦到距离他最远的位置,缩成一团。 他想了想,走到厨房门口,看见里面忙碌的身影,抬手敲敲门框。 “你在做什么?” 江望榆回头一看,琢磨了一下现在两人的身份关系,语气疏离:“公子是贵客,厨房杂乱,还请到外面暂坐。” 贺枢随意点点头,几步走近。 灶台上放着一个陶碗,偏大泛黄,碗口有些碎裂不齐,大约用的比较久了,装了七八分满的清水。 他扫了一眼,瞧见放在边上的干柚子皮,问:“那是什么?” “柚子皮。” 江望榆跟着看了一眼,又不是很难认,他为什么特意问一句? 她想了想,解释道:“中秋的时候,圣上赐了节礼,里面有柚子,家母把剩下的柚子皮放在厨房除味。” “你觉得好吃吗?” “还好。” 她说的随意,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贺枢抿了抿唇,“那你喜欢吃什么?口味偏甜?偏咸?” 话刚出口,他一瞬间有些后悔。 她现在是久居家中江家姑娘,而非钦天监的灵台郎,而他则是“兄长”的同僚,今天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贸然问一位年轻姑娘的喜好,实在不妥。 “抱歉,是我……” 江望榆端起陶碗,另外拿了一碟小鱼干,朝他露出礼节性的笑容:“公子不必在意,你是‘家兄’的挚友,不必如此多礼。” 贺枢咽回“失礼”二字,目光停在她的笑容,看出几分熟悉,跟着笑了笑,随她走出厨房,再次坐在石桌旁边。 江望榆把陶碗和碟子放在橘猫跟前,没有叫它的名字,轻轻推了一下。 大橘凑到碗前,鼻子嗅动,没闻到什么味道,伸出舌头,喝了一点清水。 水是早上烧开的,现在已经凉了。 她看了会儿,见橘猫没有什么不适,拿起两根小鱼干放在大橘跟前,抬头正巧对上他的目光,卡了一下,迅速拉来一个话题:“公子喜欢吃什么?” 有些奇怪,哪里有主家问客人这样的问题。 她不免懊恼,正打算说不用回答,又听到他温声开口:“我没有特别喜爱的食物。” “这样啊……” 江望榆低头,揪住裙子,不敢再随便说话。 院子四周陷入寂静,秋风吹拂,头顶树叶沙沙作响。 沉默半晌,她看向他,斟酌地开口:“公子,家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如果找他有急事,可以留下书信一封,由我代为转交。” 今天来江家就是为了看她,进门的时候,他一眼认出是她,如今见她健康无病,贺枢没兴趣留信给别人,瞥了眼吃完小鱼干就窝在桌上的橘猫,提溜起来,塞在怀里。 “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今日叨扰了。” 江望榆起身相送,领先几步,走到院门处,保持应有的待客之礼:“招待不周,还请公子莫怪。” 院门刚刚打开,外面走近一个人,看见她,疑问:“阿榆?我正打算敲门呢,你怎么知道我们回来了,是特意来开门的吗?” “肯定是你们兄妹之间心有灵犀。”孟含月带着轻松笑意的声音响起,“哎,别光站在门口,快进去。” 江望榆用力抓紧门边,脑海里短暂地空白一瞬,僵硬推开院门。 跟在后面的人显露身影,修长挺拔,目光悠悠地落在刚回来的两人身上,最后停在前方的年轻男子。 两两相对而站,沉默迅速蔓延开来,无人说话。 “喵——” 一声猫叫打破寂静,江望榆反应过来,眼睛眨得飞快,语速也很快:“哥哥,这位是元极,你的同僚,听闻你病了许久,特意前来看望。” 江朔华从那一堆画像中找出对应的人,加上妹妹的提醒,模仿她的口吻:“元极,辛苦你跑一趟了,我已经没事了,病也好了。” 贺枢看向对面的人,目光着重在对方的眼睛停留一瞬。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江朔华,第一次清楚看见对方的长相身形,他发现自己一直有个误区。 她假扮双生兄长,在钦天监待了一年多,从未暴露,贺枢不免以为兄妹二人长得很像。 现在亲眼看见,他发现两人的脸型五官并非一模一样,乍一看是有两三分相像,细看的话,便能看出其中差异。 江朔华的长相偏硬朗一些,长得高点,路上同时遇见,很难将两人当成同一个人,至多会猜测两人是不是有亲缘关系。 他不说话,其他三人也不说话。 尤其是江望榆,惴惴不安,强忍住回头看他的冲动,看向兄长,不停挤眉弄眼。 江朔华试图读懂她的意思,又不能在脸上表现不懂。 “一直杵在门口做什么?”孟含月突然说,“这位公子,你如果没有急事的话,不妨再回院子坐坐?正巧碰到了,我给你诊脉,看看你当初的砸伤是否好了。” 今天是八月二十五日,距离八月初一在城隍庙市受伤,已经过了二十四天。 江望榆曾经问过他的伤势,知道完全痊愈了,不明白孟含月为何突然提及此事,甚至还要他再多留一会儿。 但孟含月故意这么说,肯定有所考量,她不出声反驳,只看着兄长。 “孟大夫说的有道理。” 江朔华刚说了个称呼,便看见自家妹妹飞快地眨眼,嘴唇张张合合,无声地吐出“孟姐姐”三个字。 他一愣,那三个 cr 字实在难以启齿,硬着头皮继续说:“先进去诊脉。” 贺枢站在影壁前,看不到她的表情,视线轻轻掠过她紧绷的肩背,答了声好。 还是坐在树下的石桌边。 江望榆收拾先前竹篮和书,并对兄长解释一番,方才坐在孟含月的身边,低头不说话。 “没有带脉枕,公子莫怪。”孟含月伸出右手,“公子,请。” 贺枢拉高衣袖,露出左手手腕,手背搭在桌上。 既是诊脉,孟含月没有应付了事,认真仔细诊了一刻钟,说:“公子脉象平稳,刚才又见你左肩行动如常,就不麻烦你脱衣服了,如果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可以到回春堂拿些药膏。” “嗯。”贺枢偏移视线,“克晦,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当值?你告假的这几日,李监副另外安排了一名灵台郎,带着六名天文生值守。” 江朔华看了妹妹一眼,按照两人之前商定的计划,回道:“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就能去观星台。” “是吗?既然如此,你直接去观星台便好,我等会儿回去的时候,帮你去官衙销假。” “好。”江朔华顿了顿,“元极,这几天你也没有去观星台,是在万寿宫当差吗?” “是。”看来她透露了不少信息,贺枢想了想,抱起大橘,放在桌上,“克晦,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救了这只橘猫吗?” “七月十六,在太液池边。”江朔华准确无误地说出答案,“你为什么要带大橘过来?” “它许久没有见江灵台了,有些想她,我就顺道带它来了。”贺枢推了下橘猫,“你抱一下大橘。” 江朔华眼角余光瞥向自家妹妹,见她暗暗点头,不再犹豫,朝橘猫伸出手。 大橘嗅闻一阵,往边上一跳,直接跳到江望榆的跟前,亲昵地喵了两声。 江朔华双手僵在半空。 看来以后要尽量少带大橘去观星台了。 贺枢揪住橘猫,按回怀里,主动开口打圆场:“大概因为你之前生病,身上带着药味,大橘才不亲近你。” “确实有些药味。”江朔华假装叹气,“这段时日辛苦你照顾大橘了。” 第75章 贺枢答了声好,想要知道的事情差不多了,也知道自己继续待在这里,她会一直紧张不安,正想说告辞,有人先他一步开口。 “公子。”江望榆缓缓抬头,挺直腰背,直视他的眼睛,“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不知道公子可愿意回答?” 贺枢没有避开她的目光,“江姑娘请问。” “我与哥哥是双生,自小就有人说我们长得很像。”她问,“你觉得我们现在还长得像吗?” 第66章 她一时竟无法确定他是否早…… 话音刚落, 江望榆感觉两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身上,她知道是兄长与孟含月,但没有看两人, 继续盯着他。 从五月的相遇,到现在已有三个月又五天, 他并非每夜都去观星台, 可粗略一算, 她与他相处的时间不短了。 而且她先前沉迷看书,竟然没有在他的面前保持足够的警惕心。 江望榆轻轻咬住下唇,他心思缜密,观察细致入微, 她一时竟无法确定他是否早有怀疑。 “像肯定是有点像。”孟含月缓缓开口,“毕竟是双生兄妹, 我行医这几年, 见过一些双生子, 长得像,可终归是两个人。” 说这段话的时候, 孟含月一直看着侧前方的人,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不对劲, 谁知依旧是一派的平和冷静, 看不出丝毫异样。 贺枢听出江望榆是在试探自己,没有看孟含月,目光轻轻掠过她和江朔华,选择说实话:“眉眼有两三分的相似,如果站在一起细看,不会认成是一个人。” 江望榆喉咙发干,僵硬地转头去看兄长。 接收到她紧张的目光, 江朔华定了定心神,“元极,你有没有觉得我今天跟以前有哪里不一样?” 贺枢缓缓捋摸大橘背部的毛发,脑海中飞速运转,半晌后,半真半假道:“没有,可能是因为病了一场,瘦了,看上去高了些。” 江望榆咽了口唾沫,不再说话,低头揪住衣袖口,不停揉搓。 “怎么都坐在这里?”董氏疑惑的声音响起,“咦?元极,你怎么来了?” “伯母。”贺枢立刻起身,瞧见董氏抱在怀里的布匹,上前两步,十分自然地顺手接住,“我听说江灵台病了,特意来看看她。” 江朔华慢了一步,看见对方的动作,说:“你是客人,不该让你做这些。” “伯母,您买这些布匹是打算做什么?”贺枢没理会,“我能帮上忙吗?” “天气冷了,我想做两件披风。”董氏和蔼笑笑,“免得华儿夜里当值吹了冷风着凉。” 江望榆看看母亲,又看看他,没说话,低头继续盯着手。 “对了,我今天上午做了两笼桂花糕。”董氏说,“之前听说你还算喜欢吃,再带一些回去。” 贺枢没有拒绝:“多谢伯母好意。” 董氏走进厨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个油纸包,交给他,看见他怀里的橘猫,笑问:“这就是大橘吗?我听华儿说过,长得真壮实,看来你花了不少心思。” 贺枢暗暗揉了一把橘猫。 大橘略微直起身躯,响亮地喵了两声。 “时候不早了。”贺枢明白自己再待下去,四人只会觉得不自在,主动开口告辞,“我该回去了。” 江望榆轻轻一咳。 江朔华会意,保持语气自然:“我送送你。” “不必。”贺枢控制语气中的疏离恰到好处,“你的病刚好,我认识路。” 话虽如此说,江朔华仍送他走出院子,在门口站定,等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迅速回家,落上门闩,紧闭院门。 “阿榆,他为什么突然过来?你又为什么要放他进院?” 江朔华刚走进正屋,便听见孟含月的问题,随即落座,跟着问:“阿榆,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发现了吗?” “他说是来看望我,我想着如果他都没有认出来,那么衙门里的其他人认出来的可能性就会更低,就想试一试,但我没想到这么巧,正好碰到你们回来。” “难怪。”孟含月了然,“我叫他进来,也是想试探他一下。” 江望榆捂住额头,拇指使劲揉按太阳穴,继续说:“至于元极有没有认出来……我不知道。” 手往下滑,盖住眼睛,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她呼出一口闷气,再睁开眼睛时,目光镇定。 “不管元极有没有认出来,明天二十六,只剩四天就到九月了,哥哥,我们还是按原来的计划。” 江朔华同样神色凝重,“好。” “阿榆,我想问一句。”孟含月疑问,“你们为什么这么着急?一定要这两天就让克晦去观星台?” “下个月要更换值守的时段。”江望榆仔细解释,“观星台的值守分成四个时段,每个时段三个时辰,从正月到四月、五月到现在,我分别在子时初到寅时末、酉时初到亥时末值守。” “按照这样的轮换顺序,等到九月初一,你就会在午时初到申时末值守,对不对?” “是。”她点头,“现在这个时段,大部分时间都在夜里,虽然有宫灯,但光线比不上白天,自然难以看清人。” “所以我们想趁着还在夜里当值,我先去几次观星台。”江朔华接着说,“不然在白天,光线明亮,暴露的风险更高。” “原来如此。” “时间太赶了。”江望榆又捂住额头,“哥哥记住了画像和人名,可有些地方模仿的不像。” “还有一天的时间,我们还可以再练练。” “其实,华儿,我觉得你不必刻意模仿榆儿,至少不用学的一模一样。” 董氏听了一阵子,说出自己的看法。 “粗略模仿语气以及一些特别的习惯就好,人都会变的,言行举止自然便好,太过刻意,反而更容易让 别人怀疑。” “我觉得伯母说的也有道理。”孟含月看看两人,“心中保持警惕,外在的表现越要自然。” 江望榆与兄长对视一眼,默契地点头。 “华儿,榆儿,你们再商量商量,我去做晚饭。”董氏起身,瞧见女儿跟着站起来,“不用,我一个人就好。” 见母亲不让自己帮忙,她坐回原位,问:“孟姐姐,今天在外面逛的情况如何?哥哥的眼睛没事吧?有没有遇到什么认识的人?” “情况还好,我看着没什么异常。” “嗯,我感觉也还行,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至于认识的人……”江朔华顿了顿,“在阜成门大街上,我们遇见一个有些疯疯癫癫的人。” “疯癫?” “是。”孟含月拍拍胸口,“衣服很漂亮,人却蓬头垢面,长得挺高,非常瘦,身上没有什么肉,后背的骨头都凸出来了,就像……就像……” “像一节细细长长的竹竿。”江朔华接上话头,“那个人很奇怪,像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扑到我们跟前,嘴巴叽里呱啦地念些奇怪的话,说什么是我的,本来应该是我的。” 江望榆追问:“那人是疯子?兵马司不管吗?” “后来有几个壮汉追过来,不管不顾地压着那个人走远了,但我真正觉得奇怪的地方是……”江朔华眉头紧锁,“那个人似乎在画像里出现过。” “什么?”她一愣,“我画的都是朝廷官员,怎么可能有那样的人。” 江朔华摇摇头,甩掉那个奇怪疯癫的人,“那个人神智不清,嘴里说的话疯疯癫癫,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病人。” 江望榆内心深处莫名涌起一股不安,还想追问,又听到兄长说:“阿榆,趁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再演练几遍。” 孟含月搭话:“我帮忙在旁边看。” 江望榆按下那阵不安,应道:“好,我现在来扮演吴监正……” * 模仿演练的次数不算少,可真到了第二天,江望榆沿着院墙跟,走了一圈又一圈,瞧见换好官袍的兄长,两步跨到他的面前。 “哥哥。” 月初的时候,她以有一身官袍不慎损坏为理由,按照兄长的尺寸,去官衙要了一件新的官袍,时不时地揉搓做旧。 如今官袍穿在兄长身上,很合适。 “不用担心。”江朔华提着一个包袱,略微扯开衣袖口,露出纯白色的面巾一角,“一定会没事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江望榆努力勾起嘴角:“嗯,哥哥,等明天早上,我和阿娘做你喜欢吃的汤包。” “好,我一定准时回来。” 江朔华深深看了一眼母亲和妹妹,推开院门,按照昨天提前走过两遍的路线,径直走向西苑。 临近傍晚,天色有些阴沉,秋风阵阵,进宫面圣的官员比较少,禁军守卫站在宫门口,偶尔查看几个回宫的内侍。 江朔华在远处观察片刻,找出一个面善的守卫,大步上前,递出牙牌,语气自然而坚定:“在下是钦天监的灵台郎江朔华,进宫前往观星台当值。” 第76章 一说完,他立刻抬起衣袖,横在鼻梁的位置,遮住下半张脸,咳嗽一阵,哑着声音再次开口:“抱歉,此前染病,还有些咳。” 守卫仔细查看牙牌,再看看对方身上的官袍,确无不妥,递回牙牌,“江灵台,你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被子。”江朔华主动打开,“天冷,我多拿床被子。” 守卫检查一遍,放行,“江灵台慢走。” 进宫第一道关暂时算过了。 江朔华不敢松懈,沿着江望榆所讲的路线,顺利找到角院,放下包袱,再赶往观星台,期间遇到四名内侍,也不打招呼,低头快步经过。 “赵灵台。”他拱手作揖,低头盯着地面,“我前来当值。” “江灵台的病好了?” 江朔华答了声是,又故意咳嗽一阵子,咳得整个观星台都是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对不住对不住。”他抽出面巾,戴在脸上,“大夫说咳嗽厉害的时候,要拿纱巾遮住脸,免得把病气过给别人。” “无妨。” 同僚看了两眼面巾,将册子递给他,领着一众天文生离开。 江朔华暗暗松了半口气,捧住册子,一边翻看自家妹妹之前的记录,一边看向西方落日。 太阳落山,天色慢慢变黑。 江朔华点起周围的宫灯,正在想或许今天要独自值守,石阶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江灵台。”昨天刚去过家里的天文生,几步走近,语气轻松,“正巧,我找到一卷书……” 江朔华缓缓转身。 彼此看清对方,他眉间笑意似乎微妙地停顿一下,旋即恢复如常,问:“克晦,今夜是你当值?” 第67章 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是。” 江朔华暗暗打起精神, 不敢松懈,“我昨天应该跟你说了。” 贺枢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身形, 目光停在对方的脸上。 天色全黑,唯有几盏宫灯的亮光, 昏暗模糊, 勉强看清样貌, 如果再低头只露出发顶,更难认清。 贺枢思索片刻,露出与往常无异的浅笑:“确实,我一时记岔了。” 江朔华捏紧册子, 反过来认真打量对方的神情,平淡温和, 带着一丝笑意, 看不出任何异样。 回想江望榆告诉他的内容, 他轻咳一声:“元极,你去看测风杆。” 贺枢随意地应了一声, 站在杆下,分出两分心思感受风象, 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台上另一个身影。 捧着册子, 仰头专注地观看夜空,遇到有些难以确认的天象,则借助仪器重新核对一遍,再次确定无误后,方才记录在册。 倒是与她一样的认真严谨。 值守将近两个半时辰,贺枢将今夜观察到的异样记在心里,按照往常的习惯, 说:“我先回去了。” 江朔华当然没有二话,目送他走下观星台,倏地松了一口气,耐心等到亥时末。 正如自家妹妹所说,新来的灵台郎更守规矩,甚少提前到或者迟到,准时准刻地出现在观星台。 “江灵台。”那人看看他遮脸的面巾,并未多问,“到时辰了。” 江朔华自然地递出册子,再一作揖,走回角院。 昨天下午只来得及放下包袱,没有工夫细看,现在认真看了两圈,他发现角院是真的狭小,屋里摆了一榻一椅一案后,转个身都困难。 五天没有住人,积浮了一层灰尘,他打扫干净,把椅子架到书案上,叠好江望榆之前用的被子,铺上刚带来的薄被。 江朔华和衣躺在榻上。 往常这个时候在家早已睡觉,昨夜全神贯注地值守三个时辰,有些累,困意却不怎么重。 从进宫到现在,尤其是和那位天文生值守的过程,他反复回想多遍,找出自己做的不够完善的地方。 五处。 下次要改正,回家后还要告诉阿榆。 * “哥哥!” 江朔华一进家门,迎面看见江望榆两步走近,拉住他的手,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地看了两三遍,缠在眉间的紧张担忧终于散去。 “没事就好。”她念叨两遍,“哥哥,先去吃早饭。” 董氏做好了早饭,正在等他回来,三人围坐在桌边。 “阿榆。”江朔华夹了一个汤包,“往常元极怎么称呼你?” “姓氏加官职,以前叫过几回表字。” 江望榆咬破汤包,汤汁鲜嫩微烫,她小小地哈了两口冷气,就着鲜美的肉馅一起咬了大半,续上没说完的话。 “怎么了?他有什么表现奇怪的地方吗?” “不是,就是他之前突然变了一下称呼。”江朔华拧眉回想片刻,叹道,“可能是我最近有些敏感,想太多了。” 她跟着思索:“或许只是巧合?” “也许吧。” “华儿。”董 cr 氏关切询问,“你现在有没有觉得眼睛哪里不舒服?” 江朔华立刻回答:“没有。” 江望榆长舒一口气,“哥哥,孟姐姐说你还是要多休息,少用眼,用完早饭,你早点回屋休息。” 临到下午进宫前,江望榆记住兄长所讲的内容,换上自己的官袍。 她没带其他东西,宫门守卫检查牙牌无误,很快就放行,在观星台交接时,上一轮值守的同僚也没有多问。 应该没有认出是两个人吧? 江望榆抓抓脸上的面纱,看向西边的落日,想了想,摘掉面纱,叠好塞进怀里。 太阳落山,她忙着记录时刻,旋即仰头观看天象,忙了大半晌,目光随意一飘,看见站在石阶口的人影。 “元极?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有听见声音?” “刚到。” 实则站了一刻钟,无声观察今夜来的究竟是谁,上来的时候特意放轻脚步,以免被发现。 “江灵台。”贺枢笑问,“我需要做什么?” 江望榆盯了他一会儿,按照昨天兄长的说法:“麻烦你去观看测风杆。” 贺枢也如昨夜一般答了声好,站在杆下,却偶尔上前帮她拿着册子,以便她更好地查看仪器内容。 与过往无数个相似的夜晚一样,平静安宁,她很少说话,专注地忙着观看夜空。 三个时辰眨眼过去了。 贺枢没有像昨夜提早离开,停在原地,踟蹰片刻,终于问出思索半夜的问题:“江灵台,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方便我去跟你一趟角院吗?” “什么事情?”江望榆疑问,“很要紧吗?现在不能说吗?” “很重要。” 还要看她愿不愿意告诉自己,贺枢默默在心里补上一句,继续说:“当然,如果你不想我去的话,全当我没说。” 江望榆想了想角院的布置,除了屋里多了一张被子,没有多余的奇怪地方,摸出一把钥匙交给他。 “没关系,你先去等我。” 与同僚做好交接,她匆匆跑下观星台,一边想同僚跟那几名天文生的神情,好像没有惊讶之色,一边推开角院的门,看见他站在屋檐下。 “坐外面吧,最近天气不冷。” 她点头应好,进屋,想找出两张小矮凳,结果发现江朔华昨夜整理了案椅,一时没有找到,翻出两个布垫。 “地上凉,垫着这个,不容易着凉。” 贺枢没意见,只不动声色地迅速将她放下的布垫挪了一下,略微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江望榆没有察觉他的小动作,径直坐在左边的布垫,摸出一个荷包,扯开,飘出一阵芝麻香。 “阿娘用晒干的红枣、核桃仁做的炸米糕。”她拿出一块,“外面裹了芝麻、面粉,放的糖不多。” 贺枢接住,轻轻咬了一口,脆香四溢。 他吃的很慢,借着吃炸糕的机会,反复斟酌三四遍词句,腹稿翻来覆去地变动几回,最后问出来的话语依旧简单。 “江灵台,先前听你说‘令妹’一直在家中养病,但是那天,我看着气色似乎好了不少。” 之前江朔华看不见,便一直假借她的名头在家养病,如今兄长复明,不可能继续待在家里,她自然要慢慢养好身体。 江望榆咬掉剩下半块米糕,一句简短的“是”,结束话题。 贺枢犹豫着开口:“我在万寿宫当差,时常见到陛下,你如果有奏章,可以由我转交,保证陛下能亲自阅看。” “各地各衙门的奏章不应该先交到通政司吗?还可以这样吗?” “钦天监的官员比较特殊,可以直接交给陛下。”贺枢循循善诱,“你如果有隐情,不想让其他人知晓,可以写一份密章,我保证除了陛下,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江望榆握紧双手。 两年前,也是在八月底,她开始写奏章,耗费四个月写出来的奏章,直接被人踩进雪水,压根没有机会送到天子的案头。 “……没有。” 第77章 她缓缓吐出两个字,合拢双膝,下巴搭在膝盖,缩成一团。 贺枢盯着她,她的眉间缠绕低落,眼帘低垂,眼瞳里的星光暗淡,全然不见先前的明亮澄净。 那一刹那,他很想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对她说无论有什么隐情委屈,他都会为她做主。 可随之而来的是她知晓他是天子后的反应,势必对他恭恭敬敬,或许还有怨怼,绝对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并肩而坐,闲适自在地吃着米糕,闲谈一些生活遇到的趣事。 贺枢轻轻舔了下嘴唇。 从她这个当事人这里是问不出当年急召的经过了,他也不愿意逼她,看来只能再催促锦衣卫,尽快查明真相。 贺枢仰头看看夜空,有意转移话题:“你愿意跟我讲讲今晚的天象吗?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大懂。” 谈及星象,江望榆略微精神起来,谨慎地补充:“我只描述星月方位形状,至于吉凶祸福的寓意,我不可以随便乱说。” “好。”贺枢笑笑,“你先讲今夜的月相。” “过了子时,现在应该是二十八了。”她仰头观察夜空,“已是月末,月相应该是残月,现在应该刚刚升起,暂时看不见,要等到黎明前才能看见挂在东边……” 月暗星明,夜空漆黑,星星闪烁光芒,汇聚成璀璨星河。 讲完月相,江望榆顺势讲起星象,指着星辰,徐徐讲述,描绘出浩渺星图。 一提及星象,她眼中的光芒再次出现,明亮耀眼。 贺枢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星空,目光移回她认真的侧脸,忽然问:“江灵台,星河浩瀚无垠,繁星无数,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嗯?” 江望榆注视天空繁星,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神色极为纠结。 久久没有等到答案,贺枢不免疑惑,自己刚才的问题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更无试探,她为何如此难以回答。 “我平等地喜欢所有星星。” 她紧皱的眉眼骤然放松,“每一颗星星都有属于自己的光芒,无论是东青龙西白虎,还是北玄武南朱雀,或许明亮程度不一样,但它们没有差距,每颗星星都是最好的。” 贺枢愣了下,笑着点头:“确实。” “你呢?”她抛回同样的问题,“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他看向夜空。 秋日时分,北斗七星出现在北方低空,勺柄指向西方,很容易找到首位的那颗星星。 贺枢轻轻一笑:“我大约喜欢天枢……” 最后一个“星”字尚未出口,身侧猛地被人一撞,眼前星空之景旋转变换,整个人向后跌倒在坚硬地面。 她倾身而下,直接压在他的身上。 “你不要命了?!” 第68章 她压在他的身上 贺枢少见地陷入愣怔之中。 他原本坐在台阶上, 双腿自然而然屈起,双脚踩在院子的石板地面。 如今上半身仰倒躺在廊檐下的地面,下半身不可避免地改变姿势, 略微歪斜,右脚虚虚踩在地面, 左腿微微直起, 有不属于他的触感相碰。 她整个人扑了过来。 下半身勉强交错分开, 左腿贴在他的大腿,压了一半的位置,自髋部开始,从腹部到肋骨末端的部位, 紧紧贴合,直至胸口, 仅剩一指距离。 她全然不知, 还要往下压近。 撞过来之前, 她的左手迅速垫在他的后脑勺,护 着他不被坚硬的地面撞到脑袋, 右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 “你不要命了?!”她的语气又惊又怕,声音压得极低, 犹如耳闻, “你怎么敢直呼陛下的名讳?北斗七星之首的那颗星星要改称为贪狼星!” 贺枢没有听见。 他清楚地看见她浓密的长睫,乌黑微弯,往下是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瞳如夜空般漆黑,深处闪烁明亮星光,笑起来的时候,星光越发璀璨, 亮晶晶的。 如今,她似乎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一点别的东西。 年轻男子沉默不语,容貌俊美,难得流露出一丝茫然,倒映在她的眼中,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她的嘴唇张张合合,吐露出的词句溜进耳朵里。 贺枢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两人现在贴的有多近。 一缕皂角香气钻进鼻翼,夹杂太阳晒进衣裳里的阳光气息,一点点地从她的身上飘过来。 他浑身一紧,双手微微发抖,迅速搭上她的腰侧,想推开她。 掌心碰到柔软腰肢,明明隔着一层衣裳,却如同碰到炙热的火焰,烫得他飞快撒手,落在地上,指腹划过坚实的地面,粗粝坚实,磨得生出一股刺痛。 随后,两手手肘撑在地面,他试图直起上半身。 她却完全误会他的举止,立刻往上挪动几分,将他刚撑起些许的上半身压回去。 大腿侧面的布料彼此摩挲,生出细微的痒意,贴近的久了,甚至传来她身上的一丝温热,与那点痒意,一起蔓延至脊椎尾部,沿着脊柱一路窜起。 左侧腹部侧边硌着一块东西,长宽适中,形状规则,压他和她之间,随着她压近挪移的动作,越能感受到坚硬的四角。 应该是钦天监的牙牌。 贺枢模模糊糊地想,手指又在地面磨了两下,想要磨掉那股莫名的痒意,借着磨出来的疼痛使自己清醒几分,嘴唇翕动,还未成功说出一字半句,唇瓣抿住柔软的掌心,恍若轻吻。 他浑身紧绷,像是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只要轻轻一弹,就会应声出击。 不能伸手硬推开她,那样会伤到她,又不能说话,他飞快地眨动眼睛,连连点头,试图表达自己记住了,往后绝对不会再直呼自己的名字。 江望榆盯着他,看了半晌,看出他想表达的意思,仍不放心,继续往下压了一分,压低声音强调:“那是贪狼星,不可以叫原来的名字,尤其是在万寿宫,你一定要记住。” 贴合的部位更多,贺枢甚至感觉胸口也被她压了大半,纵使明白她肯定绑了布条,他仍不免绷得更紧,咬紧牙关,含糊地应了两声。 她终于直起身。 贺枢猛地坐起,五指合拢,摸到掌心濡湿的汗水。 登基至今,他从来没有被逼到如此狼狈的境界。 偏偏罪魁祸首还一无所知,睁着一双澄澈干净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语气严肃:“我刚刚没有听见你的答案,你在别人面前,务必要小心,不可大意。” 舌尖舔过尖锐的犬齿,贺枢甚至觉得后背渗出一层细汗,磨磨牙齿,忍住那股莫名的痒意,哑声应道:“嗯。” 他不再看她,目光飘在角落,按住心口,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慢慢调匀呼吸,平复狂跳不已的心跳。 一口气呼出一半,后背忽然被人轻轻拍弄,直接拍在腰间的位置,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将后背拍了个遍。 贺枢浑身一僵,意识到是她,硬生生忍住闪身躲避的冲动,语气生硬:“你在做什么?” 他的语气有些冲,幸好江望榆没有听出来,手上动作不停,“你刚刚躺在地上了,背后都是灰尘,我帮你拍干净。” “不用。”他僵着身子往旁边挪远,“脏了就再换一件。” 她歪头看看他,再看看两人之间的距离,“哦”了一声,重新坐回原位时,衣袖垂落,擦过手背,泛起一阵轻微刺痛。 她往上一扯衣袖,露出整个左手,手背破了点皮,应该是之前护住他后脑时,不小心被地面擦破了。 看着不算严重,她摸了两下,连血迹都没有,也不疼,轻轻拍掉一层灰尘,正准备收手时,旁边忽然斜伸过来一只手,隔着衣袖,捧住她的小臂。 “受伤了为什么不说?” “啊?” 江望榆瞅瞅他的神情,眉间紧蹙,视线凝在手背,专注担忧,仿佛她受了什么重伤一样。 “就擦破了一点皮而已,过一两天就好了。” 他没用多少力气,她往后一缩,轻松挣开他的手,左手背在身后,见他保持原来的动作,一动不动,想了想,又伸出左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她随手抽出一条干净帕子,自己单手绑住左手,“好了,没事了。” 贺枢盯着她,随手拉过布垫,坐在她的身侧,一言不发。 江望榆估摸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比先前的近,又看着他俊美的侧脸,试着问:“你不开心吗?还是说我刚才撞疼你了?压疼你了?” “没有,不疼。” 贺枢摇头,试图甩掉她压在身上时的奇怪感觉,安慰自己幸好压的只是上半身,刻意转回星象相关的话题,改变单方面的奇怪氛围。 “有没有与北斗七星相关的传说故事,我想听听。” “七只小猪。” “……?” “《酉阳杂俎》记载,僧人一行年幼家贫,受邻居王姥姥接济……” 江望榆娓娓道来,学着茶馆说书先生的口吻,抑扬顿挫,神情认真严肃,全然不像是在开玩笑。 第78章 “……王姥姥的儿子犯了死罪……一行让人去废园子,拿布袋抓到七只小猪……皇帝发现天上的北斗七星竟然消失了,匆忙召见一行……大赦天下,王姥姥的儿子被释放,回到家里,消失的七星也重新回到天上。” 她双掌合拍,发出一声脆响,全当作说书先生最后结尾时的惊堂木,补充道:“传说而已,你看现在北斗七星还完完整整地挂在天空。” 贺枢按了按额角,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把天枢星和小猪联系在一起,“你再讲一个别的七星故事。” “别的?”江望榆略一思索,“传闻七星曾经下凡化作僧人,一起去城里……” 这个故事比先前那个好多了,贺枢也终于把那七只小猪挪出脑海,至少想起自己的姓名时,眼前浮现的是天枢星,而不是一只小猪。 他看着她。 一旦提及天文星象,她的眼睛明亮,闪着光芒,话也比往常多了很多,不再沉默木讷,更像真实的她。 她忽然转头。 他撞进一双盛满星光的眼睛,不久之前,那双眼睛离他很近很近,近到里面装着一个小小的他。 贺枢呼吸一窒。 “元极,你怎么了?”她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两下,“七星的故事讲完了,你还想听别的什么故事吗?” “你的手疼吗?” “啊?” 江望榆看看左手巾帕,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把话题拉回这件事,打量他一阵子,解开腰侧的香囊,递到他的面前。 “你困了?这个香囊里面放了薄荷,我平常值守困了就闻两下,可以醒神。” 香囊是她一贯常用的靛青色,与之相接的是掌心,白皙柔软。 贺枢盯着那一抹柔白,别开头:“我不困,是你困了吗?” “我还好。” 先前讲了大半天的星象,她现在满脑子星图,精神得很,甚至有精力去画三垣四象图。 “应该很晚了,晚睡对身体不好。”贺枢压住语气里的生硬不自在,“我想回去了。” 江望榆“嗯”了一声,转头看了他一眼,看着黑色鞋尖,又看了他一眼,继续盯着鞋尖。 “我脸上有奇怪的东西?”贺枢没有起身,抬手摸了下两边脸,“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元极。”她轻声开口,“你愿意再陪我一会儿吗?” 她这个样子很奇怪。 “愿意。”贺枢不假思索地回答,“你遇到什么难处了?可以告诉我。” 江朔华的眼睛已经痊愈,值得她如此担忧的人,难道是董氏? “没有。”江望榆摇摇头,犹豫许久,终究不敢说出真实原因,“下个月调整值守时段,到时候当值结束,我就直接回家了,至少四个月不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看星星。” 而且计划顺利的话,下个月她就能和兄长换回来,以原本真实的身份 cr 面对世人。 到那时,她和他不过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江望榆紧紧抿唇,揉按心口,试图揉掉缠在心尖的不舍。 “如果我骗了你,”她直视他的眼睛,不避不惧,“你还愿意当我是朋友吗?” 第69章 “朕是不是太仁慈了。”…… 欺骗? 贺枢从她目光中读出几分紧张不安, 忽然意识到,她并不知道他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可是……他也在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贺枢抛回同样的问题:“假如我也骗了你,你还愿意当我是朋友吗?会生气吗?” 还会愿意像现在这样陪着他吗? 或许不会吧, 他想,毕竟她之前种种言行都流露出对天子的不喜。 如果她不愿意……贺枢轻轻笑了一下, 再看向她的时候, 神色平静, 目光温和。 “当然不会,我还怕你生气呢。”江望榆毫不犹豫地回答,挠挠脸颊,“我知道你是好人, 心地善良,只要你别突然说是你被刑部通缉的江洋大盗, 我们肯定能继续当朋友。” 贺枢微微一愣, 旋即笑出了声, 抬袖遮住下半张脸,眉眼弯弯, 声音带着明晃晃的笑意。 “你最近又看话本了?” “嗯。” 之前兄长看不见的时候,怕他无聊, 又不想他过多琢磨天文伤神, 她偶尔去书坊买些话本,念给兄长听,给他解闷,零零散散地堆积下来,家里的话本占据了小半个书架。 贺枢笑的有些久,放下衣袖,轻咳一声, 再开口时又非常认真:“我不会问你在隐瞒什么事,也不在意你骗了我。” “元极,”她以同样认真的口吻感慨,“你真是个好人。” 贺枢抿唇笑笑,问:“江灵台,你……今天酉时还会来观星台吗?” 按着计划,今天轮到兄长来观星台值守。 她不想骗他,又不能说真话,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 贺枢看出她的犹豫,主动换了话题:“江灵台,我以后还可以去你家里找你吗?” “……可以是可以。”江望榆迟疑一瞬,选择答应,说不可以的话更加奇怪,“但有时候可能是‘家妹’在家。” 听到她主动提起她自己,贺枢顺势问:“我那天是不是打扰到她了?” “没有。” “那她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上门探病还带只猫。” “不会。”她努力想了想,试图假扮自己,“她跟我说你人挺好的,还特意借了书过来。” 贺枢眼中笑意更深,“嗯,下次我再去拜访她。” 江望榆看看他,莫名想起之前叶官正问她有没有定亲的话,嘴比脑子更快:“你要给她说亲?” “什么?”贺枢实在没能跟上她的思路,心念一动,“那你觉得什么样的郎君才配得上她?” “嗯……”她被他带偏思绪,回想江朔华往昔的言行,从兄长疼爱妹妹的角度出发,“首先要家世清白,品行端正,样貌不能太差……” 贺枢突发奇想地问了那么一句,没想到她会这么认真地回答,不由自主地认真记在心里。 前面几条都符合,他无意识地抿出点笑意,忽然听到她说:“……最好年龄比她小。” “为什么?”贺枢一愣,追问,“她不喜欢年纪比她大的男子?” “可能?也许?”江望榆兢兢业业地扮演自家兄长,“这个我不大清楚。” 他比她大了一岁。 贺枢捏捏眉心。 “你困了?”她误会他的动作,仰头看向夜空,“已经丑时了,你早点回去休息。” 确实很晚了。 贺枢答了声好,走出角院,脚步一顿,踅转回到院门口,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不得不嘱托道:“以后不要随便压在别的男子身上,那样不好,很失礼。” “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江望榆压低两分声音,“当时情况紧急,我怕你因为直呼圣上名讳受罚,有些着急,以后保证不会了。” 贺枢心中稍安,等她锁紧院门,方才离开。 江朔华已经复明,从那天在江家的情景以及前天江朔华到观星台当值来看,两人正在暗中筹谋换回彼此的身份,并且不希望被其他人知晓。 这一猜测,当他再次前往观星台,看见在台上值守的江朔华时,得到了证实。 之后又观察两天,等到九月初一,贺枢特意去了一趟观星台。 白天光线充足,江朔华淡定自然,言行举止暂时看不出什么错。 贺枢只当不知,待到申时末,注视对方匆匆出宫,回到万寿宫,拿起一卷天文书。 最好的办法是罢免官职,让她离开钦天监,这样一来,她假扮兄长、冒领朝廷官员身份一事将无声无息地沉寂,无人知晓。 可一旦被贬出钦天监,江家藏在家中有关天文历算的书籍全部都会被没收,不得私自研习,至少五年内不得举荐重回钦天监。 以她对天文的热爱……贺枢轻轻摇头,仔细抚平书角。 罢了,不算麻烦,只是要做多手准备。 “已经一个多月了。”贺枢小心放好书,“叫冯斌明天来见朕。” * “啊啊啊!我说!我说!” 冯斌一身黑色劲装,一脚踢掉老虎凳上两块砖头。 刑讯牢房只在墙上开了一小扇窗,方方正正,外间的日光照进来,驱散黑暗,像是特意留出来的一线生机。 一个火盆,装满碳火,几根烙铁烧得红通通的。 被反手绑在凳子上的男人顿时大口喘气,头发散乱打成死结,脸上青青紫紫,大腿的衣服破烂不堪,露出一个硕大通红的烙印。 冯斌冷漠地瞥了一眼,直接将记录下来的供词递到面前,“按手印。” 男人哆哆嗦嗦地抬起手,十根手指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是好肉,不停打颤,终于按下指印。 冯斌叠好供词,吩咐心腹:“看好了,别让他轻易死了,否则自己去领罚。” 第79章 快步走出牢房,冯斌迅速去沐浴,穿上拿熏香熏过的官袍,确保闻不到任何血腥气,重新整理奏章。 “大人,去彭城的弟兄们回来了。”心腹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禀道,“还有,您吩咐我们盯着的那个院子,今天终于有人去了。” 冯斌拿着奏章的手一顿,“叫他们立刻来见我,还有继续盯紧院子,无论是谁,都把证据收集齐了。” “是。” 风尘仆仆的四个人大步走进书房,随即关紧屋门,依次落座。 “时间紧,我就不说什么客套话了。”冯斌神情凝重,“一刻钟后,我要进宫。” 为首那名锦衣卫沉重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份密章,双手恭敬奉上。 冯斌接住,一边翻看,一边听几人禀报。 听到最后,他猛地一拍桌子,几乎在桌面砸出一个浅浅的印记。 “你们一路劳顿,先回去休息。”冯斌起身,妥善装好两份密章,“你们在彭城的经历不得透漏一字一句,最近不要离京,圣上或许要召见你们。” 稳妥安排一番后,冯斌匆匆赶往西苑,隔得老远便看见曹平停在万寿宫外,连忙上前,作了个揖。 “曹掌印,圣上今天心情好吗?” “嗯?”曹平看了冯斌一眼,心中暗暗警醒起来,“我觉得应该还算不错。” 冯斌道了声谢,随曹平一起进殿。 殿内安静,只有天子坐在休闲的长榻边,手里捧着一卷书。 “坐吧,不必多礼。” 冯斌犹豫一瞬, 选择干脆利落地行礼,随即双手向上,恭敬地奉上供词与密章。 曹平接过,放在天子面前的小案几。 四周静谧无声,唯有天子翻阅时,纸张摩挲发出的细微声响。 一声短促的轻笑打破满室寂静。 落在冯斌耳中,不可避免地打了个寒颤,他不敢再继续坐在锦凳,迅速站起,垂首站定。 “朕是不是太仁慈了。”贺枢轻轻一丢那份密章,“当初不该判流放千里,而是直接判枭首,你们说是不是?” 冯斌与曹平迅速跪下,不敢对视,又不敢不答话。 “陛下仁慈宽和,是韦谦彦枉顾陛下圣恩……” “朕不想听这些话。”贺枢的声音骤冷,“韦谦彦既然冒这么大的风险,胆敢拿死囚顶替陈丰,所图必定不小,而你们查到的那个宅子,或许就关着陈丰。” “臣失职,未能及时察觉韦家变动,请陛下责罚。”冯斌一脑门磕在坚硬的金砖,“臣现在就派人去搜查宅子,必定重新抓捕陈丰。” “顶替罪员,绝非一个人能完成,与之相关人员全都抓回来。”贺枢冷静吩咐,“韦谦彦不会坐以待毙,那些人证物证务必保护好。” 他看了一眼跪在底下的两个人,拿起那份供词,“先起来。” 冯斌与曹平立刻麻溜地起身。 贺枢将供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沉吟片刻,有条不紊地安排。 “情况有变,原定计划也要该改变,你们依次去通知底下的人,随时做好准备,尤其是都察院那几个御史,叫他们现在开始写弹劾的奏章,随时准备上奏,冯斌,你出宫后,即刻带锦衣卫查封那处宅子,此外……” 贺枢停顿一下,拿起案几上的狼毫,挥笔写满一张纸,“冯斌,上面的内容记在心里,看完就烧了。” 冯斌两步上前,接住纸,扫看两遍,完完全全地记在心里,接过曹平刚刚点燃的灯盏,一把火烧的干净,只剩薄薄灰烬。 “臣遵旨,绝对亲力亲为,请陛下放心。” 贺枢站起来,轻轻拍了下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肩膀,含笑点头:“你最近辛苦了,朕都知道,你那个小儿子,朕记得快十四岁了吧?下个月赐他一个荫监,送去国子监,与次子一起,安心科举。” 荫监通常只荫蔽一人,若要多人入读国子监,通常要天子开圣恩。 冯斌一向板着张严肃国字脸,此时神色流露几分激动,当即跪下:“臣叩谢陛下圣恩,臣必定不负陛下重托。” 贺枢又勉励几句,安排锦衣卫要做的事情,随即说:“召郑仁远进宫。” 曹平即刻应声:“是。” 第70章 “这个人不是江朔华!她在假…… 韦家。 “父亲!”韦侍郎急匆匆跑进书房, 额头冒汗,大口喘气,风度尽失, “父亲!出事了!” 书房除了韦谦彦,还有两三名官员, 一瞧见韦侍郎这副模样, 彼此暗中对视一眼, 有同一致地起身。 “阁老,下官告辞,必将按照您的嘱托去办。” 韦谦彦微点下颌,“嗯, 你们去忙吧。” 等到那几人离开,韦侍郎一把关上门, 两步跨到父亲跟前, “爹, 我们在南城的宅子被锦衣卫抄查了!” “人被抓了?” “没有,陈丰之前发疯逃出去, 正好昨天我派人换个宅子。”韦侍郎猛灌一杯冷茶,拿袖子一抹嘴, “爹, 您说是不是圣上知道了?不然锦衣卫怎么突然去抄宅子?” “事情只要做了,总会留下痕迹,你当初既然敢收留罪员,心里就该做好准备,文儿,遇事最忌慌慌张张,自乱阵脚, 锦衣卫抄的是外宅,又不是来抄这里的家。” 韦侍郎平复呼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爹,儿子知错了,现在应该怎么办?” “陈丰这个人不能再留了。”韦谦彦语气慈祥,说出来的话却不带丝毫温情,“人都疯了,不可能记得钦天监的秘密,他说出来的话,没人相信,更不可能假借天象为我们说话。” “确实,儿子立即派人解决他。”韦侍郎接话,仿佛当初特意救下陈丰的人不是他一样,“不过,爹,陈丰有时候又很清醒,写了不少事情出来。” “甄别一下,把有用的内容摘出来。” “是。”韦侍郎回想片刻,“父亲,您知道江朔华吗?就是钦天监一个从七品的灵台郎,这次陈丰写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 韦谦彦拧眉思索一阵子,忽然问:“是不是前年圣上急召进入钦天监的那个人?为人处世木讷,听不懂我们的招揽。” “没错就是他,当初选任新的灵台郎,就是他把陈丰挤掉了,导致我们后续很被动。”韦侍郎停了一下,“爹,今年年初的时候,圣上为什么故意选这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当灵台郎?” “就是因为他年轻,刚进入官场不久,没有派系,况且钦天监归圣上直管,吏部、内阁都没有办法插手其中人员任命。” “爹。”韦侍郎迟疑着开口,“这个人可能有点奇怪。” “奇怪?” “主要是陈丰嘴里一直念叨这个姓名。” “一个从七品而已,虽然很年轻,但是你觉得盯着这个人,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可是……” 韦谦彦眼风一扫,韦侍郎被迫咽下没有说完的话。 “郑仁远跟他手底下那群人虎视眈眈,你要把心思放在该放的地方。”韦谦彦叹道,“文儿,不能大意。” 韦侍郎只能称是。 离开书房,韦侍郎单手背在身后,跨出院门。 韦管家领着三四名小厮,个个手里捧着锦盒,见到他,躬身行礼:“见过大公子。”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二公子从扬州寄回来的特产,送给阁老及夫人,还有府里诸位小公子和姑娘们,人人都有。” “切。”韦侍郎嗤了一声,“他倒是会做人,扬州富庶,他在那里过得逍遥自在。” 韦管家没说话,低头道:“老奴该去给阁老送东西了。” 韦侍郎随意摆摆手,跨过月亮门,看见几个小厮抬着一方小辇,上面坐着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右脚硬挺挺伸直,把玩一块白玉雕。 “伯父。”韦六郎随意点了点头,“侄儿腿还没好,就不下地给伯父行礼了。” 韦侍郎神色平静,瞥了两眼,径直穿过,停在路口没动。 随行的长随小心觑了一眼,垂着脑袋不说话。 “去准备一下,我要去南城。” 长随不敢多问,立刻着手去安排。 韦侍郎换了身不起眼的长袍,马车在城里绕了几圈,拐进一处不起眼的宅子。 一路走到后院,还没进屋门,他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哐哐当当的声响,像是锁链拖过地面,夹杂嘶哑的喊叫。 韦侍郎嫌恶地看了一眼,“人现在怎么样了?” “上午灌了药,现在人还算清醒。”守在屋外的壮汉搓搓手,“您放心,拿锁链锁着呢,保准不会再让他跑出去。” “里面干净吗?” “干净干净,小的们刚刚打扫干净。” 韦侍郎抬起下巴,“开门。” 屋里宽阔,没有常见的桌椅板凳,只在右边摆了一张床,床尾伸出两根长长的锁链,粗重铁黑,牢牢地锁住一个男子的双手双脚。 第80章 男子很瘦,身上挂不住肉,穿着厚重华丽的衣袍,空荡荡的,坐在地面,嘴唇翕动,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韦侍郎站在门口,让那几名壮汉站在周围保护自己,“陈丰。” 男子缓缓转动脖子,拉开披散凌乱的头发,露出一张蜡黄的脸,眼窝深凹,脸颊瘦削,颧骨高凸。 “侍……侍郎。”陈丰猛扑过来,身后锁链“铮”的一声,牢牢锁住他,摔倒在地,“阁老……阁老愿意救我吗?我还能当上钦天监的监正吗?” 韦侍郎暗暗冷骂一声痴心妄想,面上还是笑着说:“我们倒是想救你,可是谁让你行事不周全,偏偏跟那个叫什么刘益的混在一起,在西苑害人。” “不关我的事!都是刘益出的主意!还有江朔华!都是他抢了我的……” “行了。”韦侍郎不耐烦地打断,“颠来倒去说这些事情,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 陈丰抓住脑袋,使劲捶打。 眼前浮现一层白蒙蒙的雾气,脑子钝钝发疼,缓缓坠入深水。 一大群人在耳边说话,耄耋老人,垂髫小儿,魁梧男子,妩媚女子,或喜或悲,或怒或惧,全挤在脑子里 ,嘈杂烦乱。 “我总觉得江朔华奇奇怪怪。”刘益喝得醉醺醺,大着舌头说,“娘们兮兮,他怕不是个女的。” 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抢掉自己位置的死敌,变来变去,最后变成一张女子的脸。 陈丰狂声大叫,砰砰地磕头,鲜红的血霎时流下来,遍布脸颊。 “刘益死了!我是监正……啊啊!有两个江朔华!”陈丰死死抓住头,硬生生扯掉一小缕头发,“两个江朔华!男的女的!江朔华是女的!” “疯言疯语。” 韦侍郎一甩衣袖,转身刚抬起脚,忽然听见后面的人大叫:“陛下信任江朔华!要让他当监正!陛下要打压韦家!” 韦侍郎脸色刷地一沉,厉声吩咐:“堵住他的嘴!” 几名壮汉连忙应是,手脚麻利地按住陈丰,狠狠地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团布。 陈丰呜咽出声,奋力挣扎,可他落在壮汉手里,恰如一节瘦竹竿,被人轻轻按住,动弹不得。 韦侍郎神色阴沉,大步离开屋子,一口气往外走了一长段距离,秋风萧瑟,迎面吹来,带着凉意。 已近暮秋,树叶变得枯黄,被风一吹,掉落枝头,跌进泥土里,谁路过的时候都可以踩一脚。 陈丰是疯了,可他刚才有句话说的很对。 当今圣上确实有意打压韦家,扶持郑家,韦侍郎知晓的内情更多,甚至开始怀疑自家父亲还能不能坐稳内阁首辅的位置。 胸口闷气更重,他一拳捶在身侧的树干,枯叶纷纷扬扬,从眼前掉落。 韦侍郎一脚踩住枯叶,用力碾碎,冷声吩咐:“再留陈丰一段时日,还有派人去查一查钦天监那个江朔华,我倒要看看,这个最年轻的灵台郎,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原本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从七品,应该很快查清楚,可从下属的回禀来看,韦侍郎敏锐发现一丝不对劲。 暂且不论对方只带着一个天文生值守,行为奇怪,为人孤僻,更重要的是似乎有人在阻止探查。 “去给陈丰找几个大夫,让他最近清醒一点。” “可是侍郎,阁老吩咐了,说要赶紧解决他……” “我说了,找大夫给他治疯病。”韦侍郎脸色阴沉,“以后只听我的话,记住了吗?” 下属不敢再反驳:“是。” * “你知道陈丰吗?” 刚问完,贺枢抬起衣袖,遮住下半张脸,咳嗽几声,不动声色地揉揉发疼的太阳穴。 “陈丰?”江朔华回忆片刻,“以前是钦天监的五官挈壶正?七月下旬因为私自勾结朝臣,被判流放。” “没错。”贺枢又咳了两声,偏偏这今天来观星台当值的是江朔华,有些事情着实不好问,“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以前跟陈丰有没有什么冲突?” “应该没有吧?”江朔华拧眉思索,“我很少去钦天监的官衙,以前跟陈丰很少碰面。” 根据锦衣卫探查到的消息猜测,陈丰应该是去年年底竞争灵台郎失败后,一直将她视为眼中钉,除此之外,并无过多交集。 仅仅因为这样,陈丰不惜联合刘益,意图谋害于她。 那天锦衣卫慢了一步,抄查的宅子人去楼空,打草惊蛇,最近冯斌正在城内加紧搜索。 贺枢叮嘱道:“你最近少去官衙,少出门,还有令堂令妹,以及两位孟大夫,也是一样。” 江朔华心头一跳,“我能知道原因吗?” “朝堂之上或许有大事发生。”贺枢无法细说,强调一遍,“务必嘱托令妹不要出门。” 江朔华紧紧盯着他,“你为什么如此关心家妹?” 贺枢闭了闭眼,甚至在想要不要干脆找个理由让两人告假在家,可是韦谦彦说不定已经盯上她了,如此更加显眼。 “总之,你将今天的话转告给令妹,她会明白的。” 说完,贺枢快步离开观星台。 现在是九月初五,观星台值守时段完成更换,江朔华从午时初到申时末当值,赶在宫门关闭前出宫。 因白日光线充足,她来的次数很少,他还是大前天见过她一面,说出同样的叮嘱。 兄妹两人努力不露马脚,他也帮忙抹掉一些痕迹。 可终归是两个人,模仿得再像,难保不会有人察觉。 “陛下。”回到万寿宫,曹平立刻端着一碗药走近,“您该喝药了。” “韦家有什么动静?”贺枢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全然不顾浓浓苦味,“御史弹劾的奏章写好了吗?” “冯指挥使亲自盯着,韦阁老暂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韦侍郎一如既往地喜欢和人闲谈书画,时常在外闲逛。”曹平一一回答,“昨天便已经写好,反复推敲,只等陛下吩咐,他们即刻上奏。” 贺枢略略点头,拿起御案上的奏章,一份份细看。 夜色渐深,曹平看看殿内的漏刻,劝道:“陛下,已经过了子时正,您最近只睡不到两个时辰,孙院使也说您要多歇息。” 贺枢不理。 一直忙到丑时正,他咳嗽两声,抬手摸了下额头,模糊觉得有些发热,没放在心上,在曹平苦心劝谏下,终于去休息了。 天色未亮,贺枢便醒了,照旧忙到天色将晚。 难得休息片刻,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走向观星台。 如果推断没错的话,今天当值的应该是江朔华。 “元极!” 贺枢一愣,看见奔向他的人,纤细高挑,满脸焦急,“江灵台?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当值。”江望榆仔细打量他的神情,连声问,“我昨天听你咳嗽得厉害,是感染风寒了吗?喉咙痒吗?痛吗?有没有发热?身上有没有觉得没力气?找了太医看吗?不如等会儿一起出宫去回春堂,请孟姐姐给你看看?” “不用。”贺枢忍着喉咙的痒意,安慰她,“我没事,就是这两天有些着凉,喝了药,当真没事。” 江望榆犹不放心,上下看了他两遍,“你既然生病了,就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守着,不会出事。” “不用。” 最近忙着部署,贺枢压根没空出宫,常来观星台的是江朔华,往后她进宫的次数会越来越少。 他站在边上,“你忙吧,我在这里看看风景。” 江望榆劝了两遍,见他摇头不语,执意站在旁边,只能先独自去观测天空。 夜里观测星象月相,白天自然是观测空中的太阳。 今日天阴,灰蒙蒙的阴云密布,严严实实遮住太阳,时不时刮过一阵秋风,带着暮秋时分的凉意。 记下风象、云象,她又听到他问:“你今天为什么要来观星台?” 今天的确应该轮到江朔华值守,可昨天自从听到兄长说他咳嗽得厉害,她的心里总是悬着不安,特意和兄长换了身份。 “今天本来就是我当值。”江望榆含糊其辞,“你昨天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样子,上午去大理寺附近宅子又没找到你,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贺枢笑了笑,“你不用担心。” 她看着他,不放心地再次劝道:“你先回去休息。” 贺枢依旧拒绝:“你去忙吧,我就在这里。” “这个给你。”她摸出一个荷包,“阿娘买了不少梨子,加上你之前带来的雪梨,一起熬制了梨糖,孟姐姐说一般不会和药效冲突。” 说着,她有些懊恼:“怪我一下子忘记了,应该早些给你。” “没事。”贺枢接过荷包,捻起一块丢进嘴里,“很甜。” 江望榆朝他笑笑,见他情况似乎尚好,继续观测天象。 太阳不露面,整体比较轻松,等到同僚来交接时,贺枢又提前离开。 第81章 她低着头,压沉声音模仿自家兄长的语气:“还请拿稳了。” 这位同僚之前在子时到寅时值守,接住册子,面露几分狐疑:“江灵台?你……” 江望榆强定心神,打断对方,“时候不早了,我该出宫了。” 她略一拱手,迈着平稳步伐,走下观星台时,听到他略带嘶哑的声音:“江灵台,你最近不要进宫了,告假在家。” “为什么?” 贺枢摇头:“原因日后再告诉你,官署那边不必担心。” 江望榆盯着他,见他神情严肃,犹豫半晌,终于点头答了声好。 与他分开后,她快步走向宫门。 守卫查看牙牌,盯着对面的人,多看几眼,正准备归还牙牌,一声嘶哑的尖叫骤然响起,险些刺破耳朵。 “这个人不是江朔华!她在假冒朝廷命官!” 第71章 押入诏狱 江望榆尽力控制神情自若, 以恰到好处的速度看向声源处。 大约一丈开外的位置,站着一个人,又高又瘦, 像一节细长的竹竿,穿着整齐华贵的锦袍, 脸颊瘦削, 眼窝深凹, 眼神如同毒蛇。 竟然是陈丰。 她眼瞳微微一缩,转看向守卫,立刻去接牙牌,“抱歉, 我好像忘了东西在观星台,要回去找找。” 还有半个时辰宫门就要关闭了, 只要她现在暂时不出宫, 陈丰不可能直接闯进宫里。 守卫握紧刀柄, 看向宫门外的一行人,拔高声音:“你们是谁?” “在下刑部员外郎。” 男子穿着正六品的官袍, 奉上一块表示身份的牙牌,抬手指了指四名身着皂吏衣裳的壮汉。 “这四人是衙门的差役, 这个人报案, 说有人假冒朝廷命官,欺君罔上,这是重罪,我只好带人来查查,谁知追查到这里,还请几位放行。” 江望榆不可能坐以待毙,往后倒退至宫门里面, “纠劾百官的职责在都察院御史,你没有谕旨,有什么权力抓捕朝廷官员?” 男子不慌不忙,喊道:“钱御史,你弹劾的奏章呢?” 一个身材肥硕的男人挤出来,举着一本奏章,高声叫道:“查钦天监官员江朔华胆大妄为,欺君罔上,现都察院与刑部一同查探,立即随我们回刑部,接受审问。” 这个时候通常很少官员进出西苑,江望榆深知自己绝对不能跟他们回去,视线一转,偏向陈丰。 “我记得你,是钦天监的陈丰,明明七月份的时候,圣上判你流放岭南,为什么现在出现京城?按理刑部应该先把你抓回大牢。” “你说的对。” 那位员外郎一摆手,两名差役迅速按住陈丰,往他的肩膀套上枷锁,动弹不得。 “你们在做什么?!”陈丰大叫,“要抓的是那个人!为什么抓我?!” “西苑重地,不得喧哗!”守卫厉声呵斥。 员外郎弯腰陪笑,掏出一把银子,“对不住对不住,我们奉令抓人,给几位兄弟喝酒,行个方便。” 守卫扫了一眼银子,没有接,与其他守卫对视,显然在思索该怎么办。 江望榆盯着守卫,浑身紧绷,暗暗摆出往后跑的姿势。 “江灵台。”为首的守卫上前,“你出宫吧。” 守卫只管核查进宫人员,至于其他衙门之间的事情,不归他们管。 她长呼一口气,看着宫外虎视眈眈的一群人,拔腿就往宫里跑,刚转过身,肩膀被人用力一抓。 那两名刑部差役竟然直接进宫抓人! “住手!” 一声怒喝,国字脸的男人大步流星,绯色飞鱼服显眼,晃过阴沉的天色。 冯斌一抬手,紧随其后的两名锦衣卫飞身一踢,两名差役顿时摔倒在地。 “奉诏!”冯斌目光冷厉,扫过刑部和都察院的人,“押钦天监‘江朔华’入诏狱!” 诏狱。 北镇抚司的诏狱。 是朝堂上上下下所有官员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宁肯去刑部的天牢,也绝对不愿意踏进诏狱一步。 江望榆脸色一白。 “冯……冯指挥。”那名员外郎再不见之前的耀武扬威,双腿发抖,“这个是……是我们刑部要抓的人。” “是吗?”冯斌冷笑,“难道你们也想去诏狱待待?” “不想!” 员外郎额头直冒冷汗,想到吩咐做的事情没能完成,再一看人高马大的锦衣卫,咬紧牙关,摆手示意差役走人。 “等等。”冯斌抬手一指,“这个人要留下来。” 不等刑部员外郎说话,又有两名锦衣卫直接抓住陈丰,毫不留情,直接拖走。 那群人哪敢有异议,一溜烟地跑走了,背影仓皇失措,生怕下一个被锦衣卫抓住的人就是自己。 “江灵台。”顾及有外人在,冯斌不便表示过分和善,脸上硬挤出一丝笑意,“麻烦你跟我们去一趟诏狱。” 江望榆浑身轻轻一抖,半晌后,找回自己僵硬的声音:“冯指挥,陛下为什么要抓我去诏狱?” 冯斌不能说,至少不能在这里说,只道:“江灵台,你还是先跟我去诏狱吧。” 她看看左右两边的锦衣卫,想起刚才被硬拖走的陈丰,不再说话,沉默地跟他们走。 天色将晚,阴风阵阵,暮秋时分得凉意重重,吹在身上,化作冷意,令人遍体生寒。 锦衣卫算是和钦天监在同一块区域,中间隔着五军都督府、礼部等衙门,每次去钦天监的官署时,江望榆总是飞快路过,从来不看黑压压的大门。 外面天色昏沉,里面更是黑暗,两侧牢房门口挂着灯笼,晃晃悠悠,照亮笔直的通道。 江望榆的心提在嗓子眼,悄悄去看路两边的牢房,阴暗无声,囚犯躺在干草堆上,脸深深埋在里面,看不清脸。 不会死了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仿佛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血腥味,喉咙涌上一阵恶心感,她赶紧用力按动胸口,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江灵台。”一路上沉默不语的锦衣卫指挥使终于停下脚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往旁边一伸,“这就是你在诏狱的牢房,记住了,是在通道尽头,两边对面都没有住人。” 江望榆闻声看去。 两面是坚硬石壁,两面是牢房柱子,墙壁边上堆着一层干枯的草叶,大概就是囚犯睡觉的地方。 她攥紧手,一言不发地抬起脚。 “进来!” 或许是要戴上枷锁,她恍惚地想,以免她在牢里自戕。 眼前晃过一个人,穿着从七品文官的官袍,身形偏瘦,身量乍一看有点像她,可仔细一看,却是个男子。 那人两步跨进牢房,找了个位置,面对墙角盘腿坐下,只留出背影,随后有锦衣卫上锁,关紧牢门。 江望榆抬起一半的脚步僵在原地,茫然地看向冯斌。 “江灵台。”在诏狱里,冯斌不必担心有人泄露秘密,客客气气地开口,“劳烦你跟我去别的地方,此外,辛苦您记一下诏狱的环境,往后如果有人问起来,您能粗略描述出来便好。” 心中疑云遍布,她微张开口,又闭上,点了点头,跟着冯斌再走出牢房,穿过两道月亮门,拐过三处转角,停在甬道尽头的小院子前。 门口一左一右站着名锦衣卫,身材魁梧,面无表情,冷声行礼:“见过冯指挥。” 冯斌摆摆手,推开院门,“江灵台请进。” 江望榆咽了口唾沫,想着总不能比刚才的牢狱更可怕,拖起沉重的脚步走进去。 院子大约一进,正中间是正房,两侧是厢房,廊檐下挂着灯笼,光线亮堂,照亮院子东北角那棵枣树,叶子几乎落光了,枝头残留几颗红枣,将坠未坠。 树下摆着一张圆形石桌,边上依次放了四张石制圆凳,而靠近树根的地方,翻出一层新鲜的泥土,仿佛刚刚移植不久。 她一愣,莫名觉得这里布置有些眼熟。 “江灵台,你安心在这里歇息,有什么吩咐直接告诉外面那两个人,今天时间紧,明天我再带两名侍女过来。” “不用!”江望榆连忙拒绝,迟疑着开口,“冯指挥,陛下不是让你把我抓进诏狱吗?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这里也是诏狱。”冯斌按照天子之前的吩咐,“您放心,圣上英明神武,知道您有隐情,刚才牢房里的那个人只是为了堵外面那些大臣的嘴。” “陛下?可是为什么……” “大人。”院子外匆匆跑进来一个人,提着食盒。 “放进屋里。” 那人答了声是,大步走进正屋,过了会儿,烛光亮起,又走了出来,两手空空,快步离开院子。 “江灵台,我知道您有很多疑惑,但我现在不能告诉您。”冯斌指了指屋子,以过往从来没有的和缓语气说,“天都黑了,您先吃晚饭,免得饿坏了身体,家里人担心。” 腹中空空,江望榆忍住饥饿,站在原地没动,固执地盯着对方。 第82章 冯斌转 念一想,进屋将食盒提出来放在石桌,端出菜肴,另取了一副碗筷,每样菜都夹了一点,当场吃下去。 “您放心,饭菜没毒。” 她还是不说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僵持片刻,冯斌终于没办法了,只能取出一卷纸条,按照天子的命令,这是最后取信于她的法子。 江望榆接住纸条,迅速展开,看见熟悉的字迹,一眼扫完上面的内容,“你认识元极?” “是。”冯斌控制语气稀松平常,“他不是在御前当差吗?时常帮你在圣上面前说话,所以圣上对您的印象很好,方才特意命令我妥善照顾好您。” 她捏紧纸条,盯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忽然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 冯斌立刻侧身往边上一躲。 “冯指挥,我想知道,我的家人如今在哪里?是不是也被抓进诏狱?” “没有。”冯斌实话实说,“都在家里,还有那两位孟大夫也在回春堂,由禁军和锦衣卫一同看守。” 她盯着对面的男人,勉强看出对方不是在撒谎,心中稍安,又问:“我能写信回家里吗?” “……这个暂时不行。”冯斌解释,“宫门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您的事情瞒不住文武百官,现在不适合写信回去。” 江望榆只得作罢。 “江灵台,您安心在此处歇息。”离开前,冯斌强调道,“有什么事情,吩咐外面的那两人就好。” 院子里只剩她一个人。 强撑了半天的双腿一软,她扶着石桌,慢慢坐了下来。 桌上饭菜很香,看上去刚做好不久,香味一直往鼻子里钻。 江望榆勉强用了几口,身上总算有了力气,又展开纸卷,虚虚地握在手里。 一定会没事的。 她会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这样母亲兄长,孟姐姐孟郎中,还有他,都会没事的。 第72章 决定权掌握在陛下的手里…… 韦家。 夜色深沉, 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谁准许你叫一个刑部的员外郎、一个御史就去抓人的?!” 韦谦彦抓起茶盏往前一丢,钧窑烧制出来的茶盏砸落在地,霎时碎得四分五裂, 碎片飞散,茶水四溅, 打湿跪在地上的锦绣衣袍。 “抓的还是钦天监的人!甚至还追进皇宫抓人!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要反了天吗?!” 韦侍郎跪在地上, 撇撇嘴, “不过是一个从七品,就算是钦天监的人又怎么样?大不了把事情推到陈丰身上,左右也查不到我们家。” “查不到?!”韦谦彦胸口剧烈起伏,“当你叫那个陈丰当众指责有人假冒朝廷命官的时候, 你、我甚至整个韦家,都已经被盯上了!私藏流放罪员, 你以为是什么轻描淡写的罪名吗?!” 韦谦彦从未如此后悔, 当初就不该一时犹豫, 答应长子收留陈丰,更不该一时不察, 没有亲自派人彻底解决陈丰。 “就说当时认错了人。”韦侍郎挺起胸膛,“爹, 您放心, 儿子做足了万全的准备,才出此一策,虽然没有抓到人,但是我们可以借机打压郑仁远一派,不管那个江朔华究竟是男是女,总归有猫腻。 “只要把这事往郑仁远身上扯,我再让御史弹劾上奏, 就说钦天监懈怠松弛,结合陈丰之前说的天象,斥责郑仁远心怀不轨,再把郑家强占良田的事情捅出来,郑仁远这个次辅的位置可就坐不稳了。” 韦谦彦两侧太阳穴突突的疼,使劲捶了两拳,“上个月有三份弹劾我的奏章,被我压下去了,没有呈交给圣上。” “我知道,爹,可是这次事情闹的这么大,郑仁远总不可能把弹劾的奏章压下来了。” “那你岂不知,弹劾我的奏章一样压不住,你以为我的手上就是完全干干净净的吗?” 书房陷入一片沉默。 “爹,您是首辅,又曾经教过圣上。”韦侍郎迟疑着开口,“郑仁远比不上您,圣上总归要念一点师生旧情。” “去东宫、文渊阁讲过经筳的不止我一个人,我不过是讲的多了些。”韦谦彦看向长子,目光慈爱,又透着一股浓浓的悲伤,“文儿,陛下登基已有十年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八岁孩童了,而我已经老了。” 韦侍郎盯着自家父亲,终于慌乱起来,连忙爬到跟前。 “爹,我这就去叫御史不要弹劾上奏了,还有那个员外郎,我保证他们不会多说话,我明天就向圣上告罪,说我是被陈丰蒙蔽了,担心有人对圣上不利,才派人去抓人的。” “傻孩子。”韦谦彦拍拍长子的肩膀,重重叹息一声,“都是我的错,不该一直把你带在身边,应该让你多去外面历练历练,不然怎么让你觉得闯下天大的祸,我都能帮你解决。” “爹!” “可谁让你是我的儿子。” 韦谦彦扶起长子,拍干净他身上的茶渍。 “从你派人去抓那个江朔华开始,事情的发展就已经没办法完全掌握在我们的手里,更不可能由我们决定何时结束,以何种方式结束。” 韦谦彦看向挂在墙上的那幅老叟图。 “这场变局,将在何时何地,以哪种方式结束,决定权牢牢掌握在陛下的手里。” * 万寿宫。 四周静悄悄的,沉闷,压抑,一路上遇见的宫人全部弯腰低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冯斌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跟随引路的内侍,走进殿内,看见坐在长榻上的天子。 单手支着太阳穴,神情平静,闭着眼睛,另外一只手搭在案几上的脉枕。 太医院使坐在锦凳上,正在为天子诊脉。 接到曹平飞快的一瞥暗示,冯斌无声行礼,垂首候在下方。 “陛下大约自昨天下午就开始发热,万幸现在已经退热,脉象轻微虚浮,但并无大碍,臣开副方子,先喝两天,必能痊愈。”孙院使站起身,“臣每日早晚来为陛下诊脉。” “来人,带孙院使去开药方,药煎好了,立刻送过来。”曹平吩咐道,“孙院使,煎药的时候,你要亲自看着。” “这是自然。”孙院使提起药箱,“臣告退。” 殿内只剩三人,越发安静。 “怎么样了?” 天子一向温和平静的声音,染上几分嘶哑,打破满室沉寂,抬眸扫来的目光,冷静如同往昔,眼瞳深处刹那风雪。 冯斌心头一凛,低头迅速禀告:“臣按照陛下的命令,亲自带江灵台去跨院歇息,一应物件准备妥当,进宫前,臣带了两名心腹侍女过去,只是江灵台拒绝了,不肯留她们服侍,臣只好让她们先在隔壁等候吩咐。” “她不想要,就叫侍女离开。”贺枢坐直,“昨天有没有吓到她?” “臣瞧着应该没有,臣带江灵台逛的牢房是最干净的,更没有穷凶极恶的犯人。” “嗯,江家、回春堂这两个地方也要保护好,一应所需不能短缺,更不能再让人钻了空子。”贺枢掩嘴咳嗽一声,“今天初七,再过四五天,弹劾韦谦彦那两个儿子的奏章就会递上来,之后就是弹劾韦谦彦本人的,锦衣卫那些证据要及时呈奏……” 有条不紊地安排妥当,贺枢又咳了一会儿,接住曹平递来的茶盏,喝了大半杯,“郑仁远有什么动静?” “郑阁老闭门谢客。”冯斌回答,“暂时没有什么动作,或许是想先看看韦阁老要怎么做。” “无妨,到时候韦谦彦会逼着他出手的,你先回去,锦衣卫绝对不能出乱子,司礼监也是一样。” cr “是。” “这封信,你亲自交给她。”贺枢递出两封信,“剩下一封,你同样亲自送去江家。” 冯斌双手接住信,小心仔细地放进怀里,躬身退离。 “陛下,药熬好了。”曹平端着一碗药进殿,“现在不烫了。” 贺枢接过碗,一饮而尽。 孙院使调整了药方,嘴里依旧盈满浓郁苦味,他取出一个靛青色的荷包,拉开系绳,捏起一枚深棕色的糖块。 用雪梨、冰糖等熬制的糖块,含在口中,慢慢融化,甜味自舌尖开始蔓延,驱散苦药味。 不久之前,她还在观星台值守,仰头观测天空,专注认真。 他安心地站在旁边。 如果昨天不是因为担心他,她不会和兄长改换身份冒险前往观星台,更不会阴差阳错地与韦谦彦的人碰上,平白无故遭此一难。 贺枢轻轻一笑,缓缓握紧荷包,哑声开口:“最近以不慎感染风寒为由,不见任何人,朝会推迟,先让他们去斗,朕倒要看看韦谦彦究竟想做什么。” “是。” 短短半天,消息传到朝堂之上,有人心怀疑窦,有人静观其变,也有人暗中谋划。 为了保住长子,韦谦彦结合查到的消息,不得不让手底下的御史立刻上书弹劾钦天监的“江朔华”,实为女子,却假扮男子,冒领诏命,欺君罔上,必须判以重罪。 第83章 而韦侍郎不过碰巧知晓此事,担忧天子被人欺骗,担心有歹人隐瞒身份进入钦天监,妄图借天象行不轨之事,扰乱人心,使朝堂不稳,危及社稷。 巧舌生花,颠倒黑白,活脱脱地将其描绘成一名忠臣,就连救下陈丰也只是为了寻找证据。 更有人借机弹劾内阁次辅郑仁远与此事有关,妄图借天象干预皇帝决策,以谋求首辅之位。 弹劾的奏章上交到万寿宫,既无批红,也无驳斥,鱼入大海,无影无踪。 天子所居的西苑沉默安静,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百官勋贵宗室皆不得进宫面圣,唯一可以见到天子为天子诊脉的太医院使,就像锯嘴的葫芦,一字半句都不曾透露。 郑仁远一派的人耐心等到第二天,没有等到皇帝的驳斥,不敢再坐以待毙。 通政司一大早送进奏章,反驳没有根基的猜疑,指责韦侍郎私传命令,在证据不足尚未定罪的情况下,竟然敢派人到皇宫抓捕朝廷官员,更私藏罪员,目无王法,大逆不道。 一时间,双方互相攻讦的奏疏如纸片一般,飞入万寿宫,堆满御案。 贺枢拿起一本奏章,翻开扫了一眼,是韦谦彦一派写的,洋洋洒洒,全都在说韦侍郎无罪,韦谦彦更是恪尽职守、呕心沥血的忠臣。 他淡淡一哂,随手丢开,“准备好了吗?” “回陛下,”曹平恭声回答,“衣裳已经用熏香熏好了。” 贺枢换上普通圆领袍,抬起衣袖,嗅闻一阵,香气略重,遮住药味。 只要不是扑进他的怀里用力吸气,应该闻不出来。 贺枢又上下检查一遍,确定衣着没有不妥之处,正打算转身,脚下一重,一团橘色扑在脚边,轻轻咬住衣摆。 他弯腰抱起橘猫,无声对视半晌,“今天不能带你去。” “喵……”大橘可怜兮兮地叫了两声。 贺枢摸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大橘上次见到她,应该还是之前去江家的时候,再过两天就满半个月了。 “照顾好它。” 贺枢将橘猫递给曹平,大步走到殿外,看见候在外面的冯斌,略一点头。 “走。” 第73章 我姓江,名望榆 江望榆坐在廊庑下, 仰头望天。 今天是晴天,天色碧蓝,仿佛用清水洗涤多次, 一片白云的影子都没有,一轮圆圆的太阳高挂在空中, 金色光芒四射, 璀璨耀眼。 她抬起手, 挡在眼前,透过指缝,眯着眼睛看向太阳。 今天九月初八,她来到诏狱已有两天。 除了坚守在院门口的锦衣卫、每天定时送饭菜的侍女, 她见到的人只有那位锦衣卫指挥使,没有追责质询, 没有严刑拷打, 院落干净敞亮, 就连她昨天大着胆子要了一本话本,都有人送来。 如果不是前天进来的时候, 她亲眼看见北镇抚司四个字,她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被关在诏狱。 江望榆合拢双膝, 下巴搭在膝盖, 一点点往下溜,埋首进膝间,缩成一团。 她在这里衣食无缺,除了不能出门、不能往外送信,其他一切都好。 可是……阿娘和哥哥,孟姐姐和孟郎中,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冯斌只说他们不能随意外出, 绝对没有生命危险。 都被她拖累了。 还有元极,他是唯一一个跟自己值守的天文生,也不知道他现在情况如何?他送信说他没事,可是…… 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他焦急担忧的询问:“江灵台,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江望榆一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清眼前的人:“元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也被抓进诏狱了?!” 最后一个问题的话音刚刚落下,她迅速起身。 在台阶上坐了大半天,她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不变,腿脚微微发麻,起身的时候又急,脚下一时没有踩稳,整个人往前倾倒。 想象中摔在坚硬地面的痛感没有出现,她跌进一个宽厚的怀抱,肩膀两侧被人轻轻捧住,克制地保持适当距离。 他担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事吧?” 鼻尖萦绕一股浓郁的熏香,江望榆下意识眨眨眼睛,睫毛轻轻擦过他胸前的衣裳。 憋在心口那股气一瞬间呼出去,吸气的时候,不可避免地闻到他身上的熏香、透过衣裳传来的体温,最后是一股苦药味。 家里母亲兄长时常喝药养身体,她又经常去回春堂,对药味一向敏感。 前天见到他的时候,他就生病了。 江望榆用力按住他的手臂,连忙退离他的怀抱,急声问:“你的病还没好吗?身上还有这么重的苦药味?还是说你挨打了?” “没有挨打,病已经全好了,你不用担心。” 贺枢连忙宽慰她,没想到她竟然还能闻出药味,决定下次换一种熏香。 “脚怎么样?有没有扭到?”他托住她的手臂,低头看向她的双脚,“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没有扭伤。”江望榆转转脚踝,行动自如,“我不想待在屋里,想在外面看看天空。” 等她站直,贺枢松开手,轻轻叹息一声,“虽然过了午间,外面太阳依旧晒,屋里比较舒适。” 她听出他委婉的劝说,点点头,转身往里走,一同坐在桌边。 “你为什么会来诏狱?” 冷静下来后,她上下仔细打量他一阵子,许是病刚好,面色透着一点病愈后的苍白,除此之外,倒是没有看到什么伤痕。 “圣上知道我跟你一起值守,派我来向你问问当年急召的事情。”贺枢看过那名传诏书吏的供词,现在想听听她的说法,“你想说的话,可以告诉我。” “是审讯吗?”江望榆十指紧紧交握,“要记录在案吗?” “当然不是,你可以当做是倾诉。” 对上他温和的目光,高悬几天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她按按心口,缓声开口:“我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因为急病突然去世,按照规定,要由哥哥承袭父业……” 钦天监司掌天象,向天下人解释天象寓意,堪称为天子与上天沟通的桥梁,本朝钦天监的人员皆为世袭,子承父业,民间人员不得私自研习天文,一经发现,要么没收全部书籍,要么进入钦天监为官。 当年江父去世后,江朔华尚且年少,即使进入钦天监,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什么差事,天子便准许他在家守孝三年,孝期满了以后,再被征召进入钦天监。 “……那年除夕,哥哥满十六岁了,那个礼部的书吏拿着圣旨冲进家里,说圣上急召哥哥入朝。” 江望榆慢慢收拢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肯通融,不肯把我写的陈情奏章交给陛下,说不去的话,我们家就是抗旨不遵的死罪。” 她用力攥紧手,指骨微微泛白,“哥哥失明那么久了,我没办法,只能假扮他进入钦天监,从去年正月初一开始,直到前天,被人识破。” 双手紧绷到极致骤然松开,指腹擦过掌心,摸到一排深深的指甲印,她起身,朝他端端正正地作揖。 “对不起,骗了你这么 久,我不敢告诉你真相,怕你被牵连。” 她站直,重新光明正大地介绍自己:“我姓江,名望榆,字令白。” “是出自‘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吗?”贺枢的视线掠过她的双手,“手疼吗?” “不疼。”江望榆下意识回答,盯着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你不生气吗?我一直在骗你,没有告诉你真实的姓名、身份。” 后面那句话对他而言亦是如此。 贺枢犹豫半晌,选择暂时不表明自己真实的身份,朝她安抚地笑笑:“一开始知道的时候,是有点生气,可我知道以你的性格,必定有隐情,不然不会冒着欺君的风险,出此险招。” 她微张开口,又闭上,感谢的话语堵在喉咙里,半晌后,只憋出一个“嗯”字。 短暂的沉默后,贺枢看着她,“抱歉,把你和令兄扯进来了。” “嗯?”江望榆疑问,“你为什么突然道歉?” “诏书下发给臣子的流程略有不同,但礼部从来不会只派一个没有品级的书吏去传诏,当年韦谦彦刻意买通那名书吏,故意为难你们,想让令兄知难而退,无法应诏入朝,从而更好地安插自己人进入钦天监。” “韦阁老?”她更疑惑了,“怎么还和首辅扯上关系了?” 贺枢闭了闭眼,继续解释:“钦天监职能特殊,总有人想在里面安插探子……” 前年冬天的时候,钦天监空出几个位置,韦谦彦亲自举荐了两个人,以便日后借天象解读干预他的决策。 贺枢看出韦谦彦的意图,因江朔华十二岁以天文生名义在钦天监学习的时候,表现出色,所以才急召他进入钦天监。 “竟然是这样……”江望榆喃喃自语,“我想起来了,去年三月的时候,有一个奇怪的人来找我,叫我去见一个大人物,说我往后一定能平步青云。” 第84章 “是韦谦彦的人,他见拉拢你不成功,所以才找上陈丰。” 听到陈丰的姓名,她连忙问:“陈丰呢?那天好像也被抓进诏狱了?陈丰不是流放了,怎么会出现在京城?” “韦谦彦那个大儿子救了他,带回京城,人已经疯了。”贺枢轻声呢喃,“疯了也不会就此放过……”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江望榆只看见他嘴唇翕动,没有听清说了什么,恍惚看见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冷漠无情,一瞬间杀意顿生。 她揉揉眼睛,再看向他的时候,依旧是温和含笑的神情。 或许是错觉吧。 先前谈论的往事有些沉重,贺枢有意转换话题:“你姓名里的望字是出自历法中的望日吗?而令兄的朔字则是来源朔日?” “是,晦朔弦望,朔日初一,月暗星明,望日十五,月明星稀,哥哥的名字带着月亮,我的名字带着星星。” 江望榆揉揉眼角,压下酸涩。 “我们是双生子,父亲希望我们彼此连枝同气,待他和母亲百年之后,也要互相扶持,彼此照顾对方。” “你和令兄的感情一定很好。” 贺枢想起那两位毕恭毕敬的异母姐姐,还有当年看他年幼,心怀反意,盯着龙椅的堂兄弟们,轻轻笑了一下。 “我很羡慕你。” 她急忙说:“元极,你……” 贺枢摇摇头,问:“十五是你的小名?” “是,初一则是哥哥的小名。”江望榆打量他的神情,没有看出异样,转头看向屋外,“其实今天是我和哥哥的生辰,我原本想和阿娘、哥哥一起过生辰的,却连累他们被关在家里。” “今天是你的生辰?”贺枢霍然起身,“你等我一会儿。” 他大步走出院子。 冯斌一直守在院外,一见到天子的身影,立刻上前,压低声音:“陛下有何吩咐?” “去做一碗长寿面,要快,味道要好。” 冯斌当然不会煮面,也当然不会问天子为什么,只答了声是,沉默转身,匆匆去找会煮长寿面的人。 贺枢回头看了一眼院门,停在原地,没有立刻回去。 “这里有没有贵重的礼物,珠玉宝石、绫罗绸缎、名贵书画,或者一些新奇珍贵的东西?” 两名锦衣卫对视一眼,看到彼此脸上的震惊。 这里是让文武百官闻风丧胆的诏狱,又不是市集,他们上哪去找这些东西? “陛下,臣……” “算了。” 贺枢摆摆手,不为难两人,琢磨着回宫后去翻翻私库,应该能找到合适的生辰礼物送给她。 不过既然要送,肯定也要送一份江朔华。 他飞速思考送什么礼物最合适,停在门口没动,直到冯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陛下,长寿面做好了。” 贺枢略一点头,接住托盘,走回屋里,端起那碗长寿面,放在她的面前。 “现在暂时不能让你回家和令堂、令兄团聚,但是我向你保证,你们一定会安然无事。” 他说:“愿你日后无忧顺遂,岁岁平安。” 第74章 抱着他哭 长寿面刚刚煮好, 面条透白,汤汁清澈,香味扑鼻, 丝丝缕缕的热气,缓缓上飘至半空。 透过氤氲的白雾, 江望榆看见他温柔的眉眼, 再也抑制不住眼中酸涩, 眼前顿时泛起蒙蒙水雾。 “你……你别哭,是觉得长寿面不好吃吗?我马上叫人换掉,还有生辰礼物,你想要什么?我一定找来给你。” “不……不是……我……” 连日来的忐忑, 对家人朋友的担忧,对未来的惶恐, 还有自从进入钦天监后, 每时每刻的提心吊胆, 在他温柔的安慰中,如同汹涌浪潮, 彻底将她淹没。 江望榆使劲擦拭眼角,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 完全止不住, 不停涌出来,流过脸庞。 “我……不……”她捂住脸,埋在掌心之中,含糊的哭腔穿过指缝,“不想……哭的……” 贺枢盯着眼前的她,抬起手,又放下, 犹豫再三,终于抬手,轻轻搭在她单薄的肩背,将她揽在怀里。 “没事,想哭就哭吧,把心里的委屈哭出来。”他低声道,“我保证,不会放过那些让你受委屈的人,包括……” 剩下“我自己”的三个字轻轻飘散,没有落进她的耳中。 他的语气越温柔,江望榆心里越堵得难受,烦闷委屈化作泪水,汹涌而流。 不知不觉中,她松开手,靠在他的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身,终于找到令她心安的地方。 抱紧的那一刹那,他似乎轻轻一颤,却没有推开她,随即轻柔的拍动落在背部,安抚轻缓。 她短暂放任自己,额头抵在他胸前,咬唇不语。 贺枢任由她抱着,同样不说话,半垂眼帘。 以前看着就觉得她身形偏瘦,现在她靠在他的怀里,视线自然而然向下,飘落在她单薄的肩膀,移到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单手便能轻松环住。 明明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在诏狱待了这么久,哭起来的时候,偏偏忍住,不肯放声嚎哭,哭声轻微细弱,化作细长的针,密密匝匝地扎在心尖。 贺枢缓 缓闭上眼睛,手上动作不停,轻柔拍抚她的后背。 半晌后,那点细微的哭声停了下来。 “对……对不起。”江望榆往后倒退,离开他的怀抱,看见他心口位置的湿痕,“你的衣服……” “没事。”贺枢低头看了一眼,绯色衣袍被她的眼泪打湿,洇开一片湿痕,“回去换掉就好。” 她咬住下唇,眼睫浓密,挂着未干的水珠,往日明亮的眼瞳,蒙上一层朦胧水雾。 贺枢指尖微微蜷缩,擦过身侧的衣裳,反应过来时,指腹触摸到一点湿润,睫毛擦过指腹,带起细微的痒意。 他擦掉她的泪痕,“对不起,是我不好。” “这不是你的错。”江望榆胡乱擦了擦,尚且带着泪光的眼睛,染上真诚笑意,“你愿意陪我过生辰,我很开心。” 贺枢看着她通红的眼角,瞥见桌上的长寿面,过的时间不算久,热气消散,面倒是没有坨成一团。 “我去换一碗。” “不用。” 她摇头,拿起筷子,咬住细长的面条。 长寿面讲究一口吃完,不能断。 贺枢不说话,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面抻得不多,江望榆沉默地吃了一刻钟,将一碗长寿面吃的干干净净。 “还想吃别的吗?比如寿糕,果子?”贺枢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她的手边,“先喝水。” 她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完,挠挠脸颊,“我平常很少哭,因为今天你来了,我没控制住情绪,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我当然不会笑话你。”贺枢认真许诺,“以后在我的面前,你不用拘谨,不管做什么都可以。” 对上他专注的目光,江望榆低头揉揉眼睛,朝他笑笑:“元极,谢谢你还当我是朋友。” 贺枢琢磨了一下最后那两个字,没应声,观察她的神情,试着开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想跟你讲讲外面的情况,或者你先休息一会儿?” 进入诏狱已有两天,冯斌只说让她放心,不必担忧,现在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她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江望榆当即坐直身子,“要听。” “陈丰人是疯了,但他误打误撞地说破真相,韦谦彦有心查探,你假扮令兄进入钦天监的事情,没办法继续隐瞒下去……” 之后朝堂必将吵得沸反盈天,韦谦彦一派与郑仁远一派过去累积的矛盾在今时一起爆发,彼此抓着对方的弱点,互相攻讦。 而江望榆假扮男子入朝为官一事,只是两派争斗的导火索。 重点在于如何拉对方的人下马,反正是钦天监的人,归于皇帝直管,除了韦谦彦胆大包天敢插手其中,其他官员压根不想掺和。 当然,此事也成为郑仁远一派攻击韦谦彦的一项佐证。 “……韦谦彦要保住他那个蠢儿子,不得不给你定罪,这样他儿子才会没事,反之,郑仁远要借着给韦谦彦长子定罪的由头,把韦谦彦拉下首辅的位置,自然会为你说话。” “竟然演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了,可我压根就不想参与党争。”江望榆想起一件事,“完了,我给韦谦彦送过寿礼。” 讲述过程中,贺枢隐去自己在其中的推波助澜,“送礼的人不止你一个,郑仁远也送礼了,这事没有影响。” 她心中稍安,只当他是为了更好讲明情况,没在意他直呼内阁重臣的姓名,犹豫着问:“圣上是怎么想的?会给我定罪吗?” “不会,他永远不会给你定任何罪名。” 他说的郑重,犹如承诺,她不由觉得有些奇怪,转念一想是天子命令他来诏狱问话,或许他听到了什么风声。 “圣上真的要罢免韦谦彦吗?” 第85章 “嗯。”贺枢语气淡淡,“韦谦彦及其爪牙,犯下的罪事数不胜数,不可能再留他。” 当然,最重要的是韦谦彦权势日益庞大,有些不听话了,甚至试图干预他的决策,危及皇权。 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那个年幼登基、根基不稳的儿皇帝,不用再借助韦谦彦的手,去掌控其他臣子。 “韦谦彦一时半会儿难以倒台,所以你暂时不能离开诏狱,我怕他们会对你不利,至多再待五到七天,你就能离开这里,还有守在江家、回春堂的禁军,也是如此。” 贺枢停顿一下,补充道:“这是我来之前,圣上金口玉言,亲自说的。” 得知自己及家人朋友不会有罪,更不用拉去刑场,江望榆终于安心不少,回想片刻,又环顾干净的屋子,问:“陛下把我抓进诏狱,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吗?” “是,锦衣卫的诏狱听上去可怕,但就算是韦谦彦,也难以把手伸进这里。” 按照这样的思路想,守在家里及回春堂附近的禁军也是一种保护,但母亲兄长未必知道内情,或许还在为她担心,也不知道能不能写信回家。 江望榆正在犹豫如果能写的话,该写些什么内容,又听到他继续说:“韦谦彦二十三岁中二甲进士,任工部侍郎的时候,为……” 贺枢卡了一下,微垂眼帘,无声换掉皇考二字,“为先帝在西苑修建玄修的道观、观星台,深得先帝宠信,兼以太子少傅,自此官途畅通……” 一路做到内阁首辅,执掌内阁十年,门生故吏遍布,自京城到各级州县,再到各地边关,不可避免地有韦谦彦一派的人。 罢免韦谦彦的首辅官位其实不难,难的是如何在清除韦党的同时,保证朝廷上下运行稳当,不能出现政令不通的情况,尤其是边关也有韦谦彦提拔的将领,不能因此导致边境不稳,外敌入侵。 幸好郑仁远那一派的人还算得用,这两次科举也有一些人得到锻炼,可以及时顶替韦党的人,确保各部各地衙门运行如常。 “……还有一些人迫于情势,不得不依附于韦谦彦,才能品行不错,算是良臣,这些人要保,不能放任郑仁远一派攻讦。” 江望榆听他讲了大半晌,简直被那一大堆复杂的党派关系绕晕了,脑子晕成一片浆糊,“所以陛下是投鼠忌器?” “是。”贺枢从来没有跟别人讲过这些,见她神情恍惚,“抱歉,这些事情很无聊,但是知己知彼,我不想让你一直处于梦里雾里的状态,这样更危险。” 她按按太阳穴,忽然问:“陛下每天都在想这些事情吗?他的头不疼吗?” 贺枢微微一怔,“应该还好,没有见到他头疼。” 三岁启蒙,五岁开始接触政务,他那位父亲沉迷求仙问道,不理朝政,记忆里,每天接触的不是经史子集,便是堆得高高的奏章。 大半的人生都与奏章为伍,与那些浸淫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打交道,如何把控朝政,维持不同派系之间的平衡,从而稳固帝位,稳定社稷江山。 已经像吃饭喝水一样,成为他人生的常态,无趣荒寥。 贺枢笑了笑,转移话题:“我今天来找你,还有一件事,想让你写一封血书。” “血书?” “讲明当年急召的事情,一是更好地为你脱罪,二是可以给韦谦彦加条罪名。”贺枢解释完,站起身,“我去拿纸笔。” 他刚转过身,忽然听见茶杯摔在地面的碎裂声,立即回头。 江望榆捡起一块碎瓷片,紧紧抿唇,眉眼皱起,一副怕痛的神情,手上动作却不见停顿,狠狠往右手食指一刺。 瓷片尖利,轻易划破指腹,鲜红的血珠顷刻冒出来。 “你在做什么?!” 贺枢眼瞳一缩,迅速握住她的手腕,嘴唇一张,含住她的指。 第75章 别这样看着我…… 人的舌头灵活柔软, 表面微微粗糙,舔舐指腹的时候,舌面擦过伤口, 带着轻微刺痛,激起一股莫名的痒, 沿着手指一路蔓延。 江望榆浑身一颤, 声音都有些发抖:“你……我……不行……” 他没有咬实, 牙齿轻轻搭在指节,嘴唇不可避免地贴在手指,呼吸之间,气息拂落, 平稳轻缓, 似乎夹杂一点热意。 她僵在原位不敢乱动, 又不敢随意抽手回来, 慌乱开口:“我记得孟姐姐以前说过, 手指受伤,不能这样舔舐伤口, 是不对的……” 话未说完,她看见他抬起眼帘, 眼瞳深邃, 如同神秘漆黑的夜空,浅浅地倒映出她的影子,深处似乎蕴含别的她看不懂的意味。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她嘴唇翕动,完全说不出来,忽然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 “你别……别这样看着我……我……” 江望榆卡了半天的我字,硬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脑子里乱成一团,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恍惚间,她隐约察觉到他松开口,重新坐直,声音听上去如往常般温和:“你松手吧,我闭着眼睛。” 江望榆立即撒手,除了食指,右手其它四根手指紧紧握在一起。 被他这么一弄,指腹伤口的血迹淡了不少,染上点点湿润。 贺枢睁开眼睛,舌尖擦过上颚,无意识地吞咽一下。 “你快喝水!”她恰好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大惊失色,“血很脏的,不能吞下去,会生病!” 此话一出,原本弥漫在空气中的奇怪气息,或许还有一丝旖旎,霎时一扫而空,变成是否会生病的严肃讨论。 贺枢轻轻舔了舔嘴唇,接住她递来的杯子,在她紧张担忧的目光中,喝水漱口。 江望榆瞅瞅他平静的神情,低头直直盯着手指。 “先包扎。”贺枢找出一条白色巾帕,先简单地包住手指,“我去找伤药、纱布。” “不是要写血书吗?止住血的话,就不能写了。” 贺枢按了下发疼的额角,“血书要写,但不是要你的血。” 知道自己理解出错闹了笑话,江望榆不再说话,乖乖坐在原位。 诏狱偶尔需要给人治伤,以免还没有拷问成功,人就先死了,故而药材、纱布等各类东西准备齐全。 冯斌沉默地奉上最好的金疮药、纱布,端起一盆清水放在屋外,悄无声息地走回院门口,亲自把守。 伤的是右手,江望榆也不是左撇子,瞧见他往脸盆架上放了一盆清水,又朝她张开掌心。 “麻烦你了。” 贺枢托住她的右手,绑在食指的帕子被血染出红迹,不敢久拖,迅速解开帕子,低头凑近查看伤口。 她用了不少力气,划破半个指腹,刚才简单止住血,凝结一层深红色的血痕。 见伤口没有残留碎瓷片,他先试探了一下水温,方才牵住她的手,放进盆里。 清水微温,贺枢一手捧住她的手背,一手轻轻擦拭伤口。 手泡在温水里,他的指腹轻柔地擦过伤口,轻微的疼,可浮现在脑海里,却是另一种感觉。 柔软,濡湿,微微的粗糙…… 江望榆眼睫颤抖,迅速用完好的左手,使劲掐了一把大腿,借着更重的疼痛,转移注意力,目光飘散,落在屋内其他地方。 贺枢托起她的右手,拿棉布擦干水,“我现在帮你敷药。” 她转回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答了声好。 贺枢拿起瓷质小药瓶,晃动两下,倒出一层薄薄的药粉,覆盖伤口。 托在掌心的手下意识往回瑟缩,他略微加了一分力气握紧,温声安慰:“是有些疼,你忍一下,很快就好了。” “嗯。” 江望榆知道治伤的道理,也不算特别疼,刚才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拖得越久越不好处理,贺枢抚匀药粉,抽了一卷干净的纱布,细细地缠绕手指。 “好了。”他打好结,“最近不要碰水,我会叫医女来帮你换药。” “谢谢。”她看看右手,纱布绑的不松不紧刚刚好,“你以前在医馆帮过忙?也会处理伤口?” “这算小伤,处理起来不难。” 贺枢看着她的右手,另外取了笔墨,铺好崭新的宣纸。 “我先帮你写一下血书的内容,等你的手指好了,再重新抄写。” “应该三五天就能好。”江望榆疑问,“不用血的话,怎么叫做血书。” 贺枢抬手指了下屋外,“外面放了混杂朱砂的鸡血,写在绢帛上,字迹是红色,自然就是血书。” “这样啊。”她挠挠脸颊,“我还以为血书一定要割破手指,字字泣血呢。” “名头而已。” 来之前,贺枢便想好了大致内容,现在结合她所讲的当年经过,略一思索,不过片刻钟,挥笔写就。 “等伤好了以后,用手指抄写。”他仔细叮嘱,“记得不要只用右手食指,偶尔用其他手指写几个字,这样看上去更真实。” 第86章 江望榆认真记下,从头到尾细看两遍,发现挺符合她写文章的习惯,口吻模仿得很像。 内容言简意赅,读完却能让人潸然泪下,感同身受。 “你好厉害,简直像一篇檄文。”她想了想,“这个血书也是陛下让你叫我写的吗?” “是,有这封血书,他可以更好地为你脱罪。” 她捧住纸,盯着上面的墨字,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其实,我以前非常非常讨厌陛下。” 从她过往的言行,贺枢很容易看出她对自己的厌恶怨怼,如今听她亲口说出讨厌二字,前面甚至还加了两个非常,但他只笑了一下。 “嗯。”他轻声说,“是他不够好,害你受苦。” 他似乎很失落,江望榆不明所以,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说的是我讨厌陛下,又不是讨厌你,而且是以前,现在也好啦。” 贺枢抬头,看见她含着笑意的眼睛,舌尖划过尖锐的犬齿,将溜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这些话我只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告诉陛下。” “好。” “讨厌陛下的原因其实挺简单的。”江望榆相信他,以前除了和兄长抱怨过几句,很少和外人谈及这些,“就因为他急召哥哥入朝,不肯宽限一段时日,害得我被迫假扮哥哥,才导致现在的局面,可是……” 她顿住,转了转身子,看向西苑的方位。 “我现在知道了,陛下是被人蒙蔽,才那么不讲情理,如果没有韦谦彦从中作梗,或许陛下会答应让哥哥治好眼睛以后,再应诏进入钦天监。” 但是这样的话,他就不会遇到她。 贺枢盯着她,忽然低垂眼帘,藏在袖中的手无声握紧。 “刚才听你讲了那么多,尤其是朝堂上错综复杂的争斗,我觉得陛下……” 剩下的话有些难以出口,江望榆有些犹豫,一抬头就对上他似乎有些期待的目光,笑了起来。 “陛下应该非常辛苦,那么年轻,要跟比他大那么多岁的人斗,现在又为我的事情费了这么多心思,我想……” 她闭了闭眼,坐直,“陛下未来一定是一位明君。” 话音刚落,她更不好意思了,挠挠脸颊,“我这不算阿谀奉承吧?” “不算。”贺枢缓缓呼出一口气,没有应声,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会推算历书吗?” 话题跳得有点快,江望榆没问原因,回道:“学过,天象观测与历书推算息息相关,但我在钦天监的时候,一直都在天文科,可能没有观测天象那么擅长。” “懂就行。”贺枢解释,“即使平安无事地离开诏狱,你暂时也不能再回观星台,所以,陛下想让你先以天文生的身份去历科,帮忙制定明年的历书。” 她一惊:“我还能回钦天监?” “当然,令兄也可以一起,这不是诏命,你们可以选择拒绝。” “不!”她飞快摇头,“我不能代替哥哥回答,但是如果可以回去,我还是想留在钦天监。” 贺枢倏地松了口气,笑笑:“正巧,我带几本历算书籍,这段时间,你先看看。” 江望榆点头,发自内心地感慨:“陛下真是好人。” 贺枢没有接话,“你想写信回家报平安吗?我可以托人送去给令堂令兄,也可以写给回春堂的孟大夫。” “当真?” “自然是真的。” 贺枢帮忙摆好笔墨,看着她拒绝自己的帮忙,避开受伤的手指,动作有些僵硬地写好两封信,交到他的手里。 “一定完整送到。”他往外看看天色,犹豫半晌,终于站起身,“我该回宫了。” “嗯。” 江望榆低低地应了一声,忍住心中的不舍,知道他来一次诏狱不容易,同样站起来,努力勾起嘴角。 “我送送你。” 从屋门口到院门口,距离很短,纵使她刻意放缓脚步,终究还是送他走到院子外。 “你在宫里照顾好自己。” “嗯,回去吧。” 目送她回了屋,贺枢方才转身离开。 “陛下。”拐过转角,冯斌迅速迎上前,“臣必定保护好江灵台,万请陛下安心。” 他回头看了眼院子,又看向牢房的位置,问:“陈丰怎么样了?” “严密看守在牢房。” 贺枢轻轻一笑:“好好照看,别让他轻易死了。” “是。”冯斌听得背后渗出冷汗,越发弯腰,“派去岭南的人回京了,刘益依旧待在岭南,身染瘴气。” 贺枢“嗯”了一声,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 冯斌琢磨了一下,不敢多问,亲自护送天子返回万寿宫。 “陛下。”曹平恭声禀道,“韦阁老与郑阁老都递了奏章,说是想要面圣。” 贺枢坐在御案后,随意扫了一眼两人的奏章,丢在旁边,“不见,再过两日,在朝会上自然见得到。” 奏章堆在案头,贺枢拿起朱笔,一份份地批阅。 殿内寂静,他批完最后一份,抬手按了按肩颈,将要放下手时,微微一顿,指腹轻轻擦过嘴唇。 第76章 窥伺天象 不是在奉天殿举行的大礼朝会、朔望朝会, 普通的常朝议事,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一般地点都在万寿宫。 虽不怎么符合礼仪, 但是不用露天在外日晒雨淋,可以在偏殿等候宣召, 就连礼部也只是意思意思地反对一下, 没人再提出异议。 破晓时分, 有资格进宫参加朝会议事的官员,纷纷候在宫门前,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要么闭嘴不言, 要么低声谈论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人谈论朝政。 直到一顶四抬轿舆停下来。 空气中短暂地沉默一瞬, 在场官员暗暗交流一下眼神, 看着一身绯色官袍的老人下轿, 眼睛依旧有神,目不斜视, 亲自递出牙牌。 禁军守卫检查一遍,“阁老慢走。” 韦谦彦不看其他任何人, 步履如往常稳当, 走向万寿宫。 司礼监掌印依旧候在殿外,笑容一如既往的和善,语气如常:“见过阁老。” “曹掌印。”韦谦彦飞快觑了一眼殿内,“圣上龙体如何?可好些了?” “烦劳阁老担心了。”曹平伸手,“阁老请进殿。” 听出曹平的避而不答,韦谦彦神色不变,跨进殿内。 殿内摆放着四张锦凳, 正中间的御案后面一张紫檀木圈椅,而非奉天殿里的髹金雕龙椅,暂时空荡荡的,没有坐人。 韦谦彦闭上眼睛,垂首站定。 郑仁远及剩下两名阁员走进殿内,全都低着头,一言不发,直到曹平进里间请天子出来。 “臣恭请陛下圣安。” 往常天子听完便会叫起,而今天,上首的御座迟迟没有声音传来。 皇帝不发话,内阁全员只能保持跪在地上的动作,殿内安静,针落可闻,似乎连彼此之间呼吸声都听得见。 “起来吧。” 天子平静的声音响起。 四人起身站定,纵使身边放着锦凳,没有听见赐座二字,也不敢坐下。 “已是九月,今年各地收成如何,尤其是南方夏季大雨,是否有所影响……” 仍旧按照过往流程议事,每讨论一件政事,相应衙门的堂官便要应召入殿,商议出对应处理的章程。 直到最后,都察院的御史走进殿内。 “陛下。” 身着绿色风宪服的御史出列,弯腰,双手向上捧着一本奏章,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臣奏请弹劾钦天监灵台郎‘江朔华’,实为女子,却假扮男子,冒领诏命,冒充朝廷命官,意图借天象扰乱人心,罪不可诛,恳请陛下务必彻查此事,不可姑息。” 终于来了。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却没有人直接说话,只看向那名御史。 “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听见天子的问话,那名御史恭声回答:“自然是有忠心耿耿的忠臣,于蛛丝马迹中察觉不对劲,揭发其真实身份,唯恐陛下被奸臣蒙骗,贻误朝政。” “哦?哪位忠臣?” “自然是工部的韦侍郎。” 郑仁远悄悄摆了一下衣摆,示意门下的御史暂时不要妄动。 那名御史说完,直挺挺地跪下,双手仍然捧着奏章,言辞恳切:“万请陛下辨识忠奸,不可受奸臣蒙蔽,平白寒了忠臣的心。” 留下来的官员中发出一阵窸窣声,短暂轻微,转瞬消失,无人出列,最终归于安静。 御座响起一阵手指敲在桌面的叩击声,规律平缓,一下一下地敲在众人心头,令人背后渐生寒意。 “朕倒是想听你说说谁是奸臣,谁是忠臣。”一声短促的轻笑,打破满殿寂静,“正巧,内阁、各部堂官,还有都察院的御史,都在这里,你当场指出来,忠臣自有奖赏,奸臣便去诏狱待待。” 冷汗刷地一下流过后背,那名御史顶着在场所有官员的目光,“臣……臣……” 第87章 “陛下。”韦谦彦终于往前一步,“在场诸位同僚自然忠于陛下,但也有人心存不轨,还请陛下明鉴。” 贺枢扫了一眼的老人,“阁老既然知道,不如直言,究竟是谁心存不轨。” 底下人斗得再狠,两派水火不容,韦谦彦遇到郑仁远时,面上彼此依旧一副友好和睦的样子。 可如果他当场说出谁是奸臣,那便是彻底撕破脸皮,不斗出个你死我活的结局,谁都不会善罢甘休。 韦谦彦悄悄掀起眼帘,觑了一眼上首的天子,正好对上一双冷静至极的眼睛。 想起长子,韦谦彦不得不继续说:“忠奸难以一时辨请,但有人冒领身份进入钦天监,乃是不容争辩的事实,臣以为此人必须严惩不贷。” “依你的意思,是要插手钦天监的事情吗?”天子的声音不咸不淡,“韦谦彦,你在窥伺天象。” 最后四个字刚刚落下,郑仁远率先跪下,其他官员呼啦啦地跪成一团。 窥伺天象,往重里说,便是心存谋反之意。 韦谦彦身居高位多年,许久没有听到人当众直呼自己的姓名,愣了一下,告罪的动作便慢了一瞬。 “老臣不敢,老臣万万不敢心存此念,万请陛下明鉴!” 贺枢起身,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什么都没说,抬脚离开。 曹平目送天子的身影走远,一向挂在脸上的和善笑容不再,“各位大人请回吧。” 在场官员陆陆续续起身,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跪在原地不动的内阁首辅,无人上前,转身离开。 最后只剩韦谦彦一人,坚持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爹。”韦侍郎上前,搀扶他的手臂,“您先起来,我们出宫回家。” 韦谦彦盯着御座,借着长子的力气,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缓缓转身,离开殿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身形踉跄,若非长子及时扶了一把,就要直接摔在地面。 “爹!” 韦谦彦拍拍长子的手,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力气,步伐缓慢,佝偻着腰,一点一点挪向宫门。 曹平站在殿外,冷眼注视韦家父子互相搀扶着离开,仍然没有什么表情,走回殿内,向天子一五一十地禀告所见所闻。 贺枢随意地应了一声,翻开锦衣卫的密章。 曹平候在边上,瞧见一名内侍出现在门口,小声提醒道:“陛下,去江家送信的内侍回来了。” 那名内侍快步上前,屈膝行礼,“陛下,奴亲自将信送到江公子及回春堂的小孟大夫手里,绝无遗漏。” “嗯。”贺枢合上密章,“江家情况如何?” “回陛下,江家日常所需的各样物件,没有任何短缺,只是江公子与董夫人非常担忧江灵台。” 内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长形匣子,捧过头顶。 “此物是江公子看过江灵台的信后,亲自交给奴,委托奴转交给元极。” 元极二字说的非常轻,一说完,那名内侍越发往下弯腰。 曹平拿起匣子,奉送到天子面前。 “下去吧。” 贺枢拿起匣子,看见上面玲珑阁的标识,手一紧,缓缓打开。 里面躺着一支发簪,明显的男子发簪式样,纹路简约,包裹着簪尾一点清透白玉。 是她当时说过要送给他的发簪。 贺枢握紧簪子,指腹擦过白玉 。 “明天叫御史上奏弹劾韦谦彦。” * 天子当着众多大臣的面,直言韦谦彦窥伺天象,无异于在朝堂之上投下一颗暗雷。 如果说这还有转圜之地,等到御史一封弹劾奏章送上天子的案头,列出韦谦彦种种罪状。 擅权专祸,僭越失仪,卖官鬻爵,贪收贿赂,更私藏流放罪员,欺君罔上,实非忠臣所为。 弹劾韦谦彦的奏章一直都有,但多数时候都被他压了下来,少数呈交到天子面前的,也不过换来不痛不痒的小惩。 可这份奏章,直接送到皇帝手里不说,附列证据详实清晰,认证物证俱全,更重要的是天子没有留中不发,而是朱笔御批,责令三法司查清此案。 惊雷炸响,所有人敏觉地嗅到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息。 郑仁远一派的人不敢错过这个绝佳机会,即刻上疏,一同弹劾韦谦彦、两个儿子及其爪牙。 韦谦彦一派也不会坐以待毙,同样上疏弹劾郑仁远,同时为自己辩白。 两方斗得热火朝天。 “韦谦彦病倒了?” 万寿宫内,贺枢听完冯斌的禀告,捏住韦谦彦自白的奏章,扫了两眼,随手丢开。 “真病还是假病?” “应该是真病。”冯斌回答,“韦家人的担忧不像是假的,请了不少大夫去看,臣问过那些大夫,脉象不算作假。” “曹平,叫太医院派两个人去给韦谦彦看诊。”贺枢淡淡一哂,“真病假病都无所谓,韦谦彦不敢病太久,久了,那些人可不敢再跟着他。” “是。” “她的伤好了吗?”贺枢坐直,“她有没有说想要什么东西?” 听出天子语气中的关切,冯斌不敢大意,“医女看过了,江灵台的伤已经痊愈,并未留下后遗症,江灵台还在看那几卷历算书籍,没有说想要何物。” 正处于扳倒韦谦彦的关键时候,贺枢不敢松懈,一直没有去诏狱。 他想了想,提笔写下一封信。 “等会儿出宫后,你把这封信交给她,明天,你将她写的血书,直接送进宫。” 第77章 回家 “江灵台, 我来取血书。” “冯指挥。”江望榆起身,将一卷绢帛递给冯斌,犹豫一会儿, “圣上已经罢免我的官职,冯指挥再唤我江灵台, 是不是不大好?” “这个没关系, 江灵台不必在意此事。”冯斌心说自己也不敢唤她别的称呼, 只有官职最稳妥,“我等会儿将血书呈送上去,最近朝堂局势动荡,大约再等两三天, 江灵台便能回家了。” 这个小院子布置得有些眼熟,况且自己及家人不会出事, 她待的还算安心, 但终归比不上家里。 江望榆重重点头, 瞧见冯斌要走,连忙叫住对方:“冯指挥, 等等。” 冯斌当即止步,“江灵台还有什么吩咐?” “不是。”她迟疑着开口, “你认识元极吗?” 冯斌犹豫片刻, 略一点头:“见过几面。” “那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还好吗?” 江朔华和孟含月昨天都送了信进来,她知道两人安然无事,却不知道他在西苑如何了。 “他当然也安然无恙,江灵台不必担心。”冯斌控制语气平稳如常,“我先走了。” 目送冯斌离开后,江望榆拿起一卷书,捏紧一页书角。 在诏狱的日子依旧平静, 不用上值,她为了避免自己乱想,努力沉浸在书的世界,还叫人帮忙另外拿了几卷历法书。 而诏狱之外,朝堂之上,她写的那封血书一出,本就焦灼的局势更是火上浇油。 郑仁远抓住这个机会,趁势攻击韦侍郎插手诏命宣读,擅改旨意,枉顾圣恩,其心可诛。 * 韦家。 韦侍郎听完底下人的汇报,掀起手边的砚台往地上一摔,歙砚坚实,直接摔烂一角。 “药煎好了吗?”他脸色铁青。 管事飞快回道:“已经煎好了。” 韦侍郎整理一下衣裳,离开书房,直奔正院,从侍女手里接住托盘,调整神情,走到床前,轻声唤道:“爹,该喝药了。” 听见声音,躺在床上的韦谦彦缓缓睁开眼睛,搭着长子的手臂,慢腾腾地坐起来,靠在床边的迎枕。 韦侍郎看了眼老人搭在小臂的手。 有些瘦,皱纹遍布,还有几粒细小的深色斑点。 “我老了。”韦谦彦自然发现了长子的目光,“药呢?” “爹,您春秋鼎盛,不老。”韦侍郎端着药碗,拿起勺子,“爹,我喂您。” 韦谦彦摇头,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药,药很苦,两道发白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 “爹,蜜饯。” 韦谦彦摆摆手,伸手缓缓按抚胸口,压住恶心反胃,“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韦侍郎坐在床边的圆凳,“您病了三四天,郑仁远他们趁机弹劾,当然,我们的人也没有干坐着……” 听着听着,韦谦彦慢慢合上眼睛,忽然说:“五娘的婚事怎么样了?这个月找个良辰吉日出嫁吧。” “爹,您这是什么意思?”韦侍郎大惊,“五娘上个月才刚刚开始相看,哪能这么简单地嫁人。” “罪不及出嫁女,我们家大概很难迈过这道坎了,我知道,五娘是你的小女儿,你很疼她,但是总比留在家里好。” “可是,这样的情况,五娘纵使嫁出去了,又能好到哪里去?” 韦谦彦叹道:“确实,历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回去问问五娘,看她决定如何,我总归还是有一两个忠心的心腹,大约愿意保护她。” 第88章 “局势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韦侍郎咬紧牙关,“圣上为什么如此绝情?难道真的要对我们家赶尽杀绝吗?!” “还记得中秋前圣上让朝中官员写的那些文章吗?”韦谦彦睁开眼睛,环顾屋内,勉强找到西苑的方位,“缇萦救父,忠孝两全的花木兰,圣上早就知道那个灵台郎是女子。” “那我叫人弹劾她媚惑君王……” “蠢货!你还嫌惹的祸不够多吗?!你还想动那个人,是嫌圣上看我们太顺眼了吗?!” “爹,您别生气,是儿子一时想岔了。”韦侍郎连忙替老人顺气,“我保证不会这么做。” 韦谦彦胸口起伏弧度变小,就着长子的手,喝了几口温茶,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我的手上不干净,郑仁远也好不到哪里,叫人把郑仁远干的事情抖搂出来,内阁首辅这个位置不是这么好上的……” 韦侍郎低头倾听,末了,问:“爹,你打算几时去上朝?” “再过三天。” “可是大夫说您的病还没好全。” “没好全也要去,病久了,一直不出门,人心都要散了。” “阁老。”韦管家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太医院的孙院使来了,说是奉圣上的旨意,来为阁老看诊。” “请孙院使进来。” 过了会儿,一身太医服的太医院使走进来,韦管家提着药箱走在旁边,韦侍郎 起身让出位置。 “阁老。” 孙院使保持应有的礼节,作揖,随即坐在床边,拿出脉枕放好。 韦谦彦伸手放在脉枕,“有劳孙院使。” “阁老客气。” 四下安静,韦侍郎紧紧盯着孙院使,“家父病情如何?” “阁老年纪大了,近来天气转凉,偶感风寒,实属正常。”孙院使面带笑容,说出来的话却四平八稳,听不出什么别的东西,“阁老好好养病即可。” 韦谦彦知道这位太医院使前来为何,也不点破,同样笑道:“辛苦孙院使了。” 孙院使保持笑容,客套地留下一番医嘱,提着药箱离开。 “还请留步。” 韦管家送出府门,“孙院使慢走。” 离开韦家,孙院使直接回了万寿宫。 “陛下,臣这几天为韦阁老诊脉,的确身染风寒,并不严重,暂时不会危及性命。” “嗯。”贺枢略略点头,“下去吧。” “臣告退。” “陛下,老奴斗胆问一句,”曹平疑惑,“您为何要派孙院使去为韦阁老看诊,还赏赐那么多贵重药材,老奴担心其他臣子可能误解您依旧看重韦阁老。” “韦谦彦如果这个时候染重病去世,天下人只会以为朕绝情寡义,逼死教过朕的老臣。”贺枢轻轻一笑,“朕可不愿意背上这样的名声。” “原来如此,老奴愚钝。” 贺枢握住白玉发簪,指腹轻轻擦过温润白玉。 “明天朕要去诏狱,叫冯斌安排妥当。” * 血书在朝中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加上礼部为了洗去当年传诏的失察、疏漏之罪,竭力配合锦衣卫查明真相,力图把全部罪责推到韦侍郎的头上。 贺枢顺势推波助澜,成功将她的形象从冒名顶替朝廷命官、欺瞒天子的罪臣,变成受奸臣压迫而不得不顶替兄长入朝、忠孝两全、有情有义的奇女子。 “江灵台。”冯斌客气道,“陛下已经查明当年真相,您并无罪过,今天便可以回家了。” “是真的吗?” 江望榆昨天便知道了这条消息,睡了一觉后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事情竟然就这么结束了吗? “千真万确,具体经过和结果,之后会有人详细告诉您。” 她想追问是谁,但很快就被回家的焦急之情掩盖,跟着冯斌走出诏狱。 暮秋时分,凉意日增,幸而今天是个大晴天,天空碧蓝,金色阳光璀璨。 江望榆停在原地,闭上眼睛,感受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深吸一口气,再呼出去的时候,则是在体内憋了十天的浊气。 她又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熟悉身影,修长挺拔,穿着绯色圆领袍,头发梳的整齐,只以一枚簪子束起。 “元极!”巨大的喜悦漫上心头,她两步跑到他的面前,“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贺枢轻声道,“你在诏狱受苦了。” “其实也还好。” 之前抱着他哭的经历太丢脸了,江望榆不好意思再提,视线飘了飘,落在他的发顶。 刚才隔得远看不清楚,现在近看,她一眼看出他戴的正是自己委托兄长转交的白玉发簪。 “你还真戴着啊。” 贺枢抬手往头顶摸了一下,“你送给我的,自然要戴着。” 江望榆挠挠脸颊,环顾四周,人很少,除了守在诏狱门口的锦衣卫,似乎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一直站在诏狱门前很奇怪,她也着急回家,连忙说:“我们先回去吧。” 贺枢迈开脚步,领先半步,在前面带路,“从这边走,人少。” 江望榆没有什么意见,跟在他的身侧,见周围确实人少,压低声音问:“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是怎么脱罪的?” “就是按照血书内容,查明真相,你是情非得已,被迫以假身份进入钦天监,自然没有任何罪名,只是为了安抚人心,要暂时免掉你灵台郎的职位。” “那你呢?”她追问,“你有没有受罚?” “没有。”贺枢顿了顿,“再过两天,将会有诏命,传召你和令兄以天文生身份去钦天监。” “嗯,我回家就告诉哥哥。” 想到回家二字,江望榆加快脚步,闷头往家的方向走。 归心似箭,她一心着急赶回家,没有发现一路上几乎未曾遇到什么人。 一直送到江家所在的巷子路口,纵使再不舍,贺枢也不想打扰她和家人团聚,停下脚步,“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宫里还有事,我得回去。” “嗯。” 江望榆快步往前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句“等等。” 她当即转身回去,“怎么了?元极,还有事吗?” 贺枢抿了抿唇,“你还愿意去钦天监吗?” “我当然想去了。” 再次听到她肯定的答案,贺枢放松笑笑:“没事了,回家吧。” 江望榆用力点头,飞奔回到家门前,平复呼吸,伸手推开家门。 第78章 重回钦天监 “娘!哥哥!” 见董氏伸手想抱自己, 江望榆忍住抱着母亲的冲动,摇头拒绝:“娘,我刚刚从诏狱出来, 身上有些不干净,您不要抱我。” “傻孩子, 瞎说什么呢。”董氏抹抹眼角, 见女儿躲到旁边不让自己抱她, 抬手一指,“华儿烧了热水,你先去洗澡,放了艾叶, 把身上的浊气都洗干净。” 她看向兄长,扬起笑容:“哥哥真好。” 对上她真切的笑容, 江朔华勉强勾起嘴角:“去吧。”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 换上舒适干净的衣裳, 江望榆浑身轻松,走进正屋时, 看见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 “你在诏狱待了那么久,瘦了好多。”董氏舀了满满一碗鸡汤, “什么话都等会儿再说, 先好好吃饭。” 她接住碗筷,忍住眼角酸涩,不说话,闷头吃饭。 在诏狱的时候,每日三餐有人准时送来,色香味俱全,每天菜式都不带重样。 可是全部都比不上母亲亲手做的饭菜。 江望榆咬紧筷子尖, 深深埋头,以免被母亲兄长看见眼中的泪光。 “我去洗碗。” 她刚放下筷子,江朔华立刻起身,迅速收拾好碗筷,眨眼的工夫便走出屋外。 “娘,哥哥他……” “不用担心,华儿暂时过不了心中的那道坎。”董氏揽住女儿,轻轻拍了她的肩背,“让我看看。” 江望榆站直,任由母亲打量。 “果然瘦了好多。”董氏摸摸她的脸,“摸着都是骨头,硌手得很。” “没有,我在诏狱没有受苦,吃了睡睡了吃,我还觉得我胖了好多。” “尽瞎说,这几日不用去衙门,我得好好给你补身体。” 她不再反驳,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令她感到无比的温暖安心。 无声相拥片刻,江望榆直起身,看向屋外,“娘,我去叫哥哥回来。” 她快步走进厨房。 江朔华早已洗干净碗筷,站在灶台边,听见声音,刚对上她的目光,立刻转头避开。 “哥哥。”她没说任何宽慰的话语,只是像小时候那样,亲昵信任地唤道,“哥哥。” 江朔华死死掐住掌心。 他知道妹妹从未怨怪过他,倘若自己一直陷于自责愧疚,只会让她更加担心。 “阿榆。”他没有再避开妹妹的眼睛,“对不起。” 第89章 江望榆终于笑起来:“哥哥,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一定会更好的。” 江朔华同样朝她笑起来,取出一个匣子,“玲珑阁的玉镯,原本是想生辰那天给你的,但……” 她连忙打断:“哥哥,我送你的发冠呢?” 江朔华抬手一指,“戴着呢。” 言谈间,两人一起回到正屋。 回来的路上,元极叮嘱过可以将她在诏狱的事情告诉家人,江望榆不想母亲兄长担心,讲述一遍,又问:“娘,你们在家还好吗?” “就像信里讲的那样,不能出门,门口有禁军把守,今天凌晨才撤走。” “我赶早去了趟回春堂,与孟大夫聊了一会儿,医馆的情况也差不多是这样。”江朔华顿了顿,“阿榆,按照你的说法,圣上不仅没有追究我们的欺瞒之罪,竟然还准许我们再回钦天监?” “是,哥哥,你想回去吗?”她补充道,“可以选择不去。” “想。”认真考虑许久,江朔华终于说出肯定的答案,“我去观星台的次数不算多,但我想我还是喜欢天文历算的。” 江望榆跟着说:“嗯,我也要回钦天监,虽然只是天文生,但还可以 cr 继续研习天象,我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 江朔华嘴唇微动,将要说出口的话顿住,笑着拍拍妹妹的肩膀,“到时候我们就是同僚了,阿榆,你可比我有当官的经验,我还要向你多学习。” “其实,元极懂的更多,”她想了想,“他好像特别擅长朝堂官场上的事情,很轻易就能看出一件政事背后牵扯到哪派的官员,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甚至连之后的举动都猜得出来。” “或许是因为他在万寿宫当差,耳濡目染,听的多看的多,学的也多了。” “感觉他好辛苦。” 江望榆掩嘴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回家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刚刚又吃饱了午饭,不免觉得有些困。 “先去睡一会儿,在家里,什么都不用担心。” “嗯!” * 两日后,礼部的人带着天子诏命来到江家。 这一次礼部尚书千叮咛万嘱咐,完完全全按照传诏的礼仪来办,甚至还派了一位右侍郎亲自过来宣诏。 江望榆与江朔华设好一条香案,倾听诏命内容。 除去通常的客套,主要讲江家兄妹二人赤胆忠心,大巧若拙,于观天文推历法一事上,才华横溢,特旨选为天文生,入钦天监。 江朔华上前,从礼部侍郎手里接住诏命。 “江公子,江姑娘,两日后直接去钦天监便好,这是你们二人的官袍。” “多谢大人。” 送走礼部的人,他回屋,跟着妹妹一起打量新官服。 天文生严格意义上不算官员,送来得所谓官袍只是衙门吏员穿的青色圆领衫,胸前并无补子。 江望榆看了一会儿,拿起自己那件放回屋里。 天子亲笔御令说江家无罪,悬在江家三人头顶的刀剑终于彻底消失。 接诏后,江望榆跟江朔华去了一趟回春堂,见孟含月和孟郎中都没事,心中安定许多,也不常出门,安心待在家里。 等到了九月十九这日,她换上吏员服,看看穿着同样衣裳的兄长,一同前往钦天监的官衙。 以前去官署的次数不算少,如今以全新的身份前去,江望榆的心中不免有些忐忑,离衙门越近,手越发紧紧攥住袖口。 手臂忽然被人轻轻一拍,江朔华安抚的声音同时响起:“别怕,哥哥陪着你。” 紧张不安顿时消散些许,她朝兄长笑笑:“嗯。” 一同走进钦天监,去主簿厅的路上遇见几名以前的同僚,刚一对上目光,他们便迅速转头,欲盖弥彰地走远了,还有几道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 江望榆只当不知,没有像以前为了隐瞒身份那样刻意低头,反而挺直腰背,全然没有理会那些人的目光,昂首朝前走。 从她决定以女子身份进入钦天监,她就意识到会有今天的情景。 主簿厅办公的堂屋出现在前方,一名身着从六品官袍的中年男人,在门口来回走动,时不时眺望路口。 “叶官正。” 江望榆上前,和兄长一起行晚辈礼,还在犹豫该如何向叶官正解释,对方先开口了。 “哎呀,克晦,你们可算是来了。”叶官正猛地一拍大腿,扭头朝屋里大声喊道,“老何,快拿册子过来,登记一下,我要带人走了!” “急什么,我这不是来了嘛。”何主簿步履匆匆走出来,捧着一本天文生的名册,翻到最后,记下两人姓名、官职、籍贯等,“你们两个刚来衙门……” “记好了就成,别讲这些有的没的。”叶官正急声打断,“你们赶紧跟我走。” 兄妹二人面面相觑,对何主簿道别后,跟在叶官正的身后,急匆匆跑向历科办公的堂屋。 “杨监副,我把人带过来了。” 七月份的时候,江望榆见过这位杨监副,那时候对方带了天文生在观星台值守,每天都要熬大半个夜晚,但每次碰到的时候,官袍整齐,瞧上去精神非常不错。 可如今站在对面的杨监副,官袍皱巴巴的,残留几个墨点,像是几天没有换过,胡子乱糟糟的,眼底一片青黑。 如果不是叶官正亲口所说,她差点以为钦天监什么时候换了位新监副。 现在细看,站在旁边的叶官正好像也不修边幅,面带几分疲倦。 “你们就是新来的天文生,叫……叫……” “江朔华,字克晦。”叶官正提醒,“江望榆,字令白。” “对对。” 杨监副用力拍拍额头,转头往里面喊了一声,有几个人跑过来,捧着一沓厚厚的卷册,穿在身上的青色圆领衫同样凌乱。 “这是今年一至三月观测记录的天象,你们两个重新整理一下这些内容,着重注意每天正午太阳影子的长度,尤其是春分那天的,不准差一丝一毫。” 杨监副指了一张书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以及同样厚重的簿册。 “没有什么空地方,你们先坐在那里,忙完这一阵子,再给你们安排别的位置。”杨监副胡乱抹了一把脸,看向叶官正,“我们再验证一遍今明两年的冬至日,等会儿去找监正大人。” 叶官正跟杨监副快步走到一张大型书案前,同剩下四位五官正,凑在一起,对着案上的内容,紧锣密鼓地探讨。 江望榆的手里被塞了三本卷册,视线在屋里转了两圈,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埋首案牍,握着毛笔不知在写些什么,压根没空关注她。 “阿榆。”江朔华压低声音,“我们先过去那里做事。” 她回神,看着兄长怀里堆高的记录册,点点头,一起坐在书案后。 “哥哥,”她将记录天象的册子按月份放好,先拿起一卷,“一月份的时候,我刚刚担任灵台郎,每天子时开始的记录是我写的,我怕我自己看不容易发现问题,就由你来看这个时段。” “好。” 江朔华放好一沓空白的纸张,握住毛笔,翻开册子。 江望榆同样摆好纸笔,先粗略翻看其他时段,等兄长整理完子时到寅时末的记录,接着整理下个时段的记录。 一忙起来,自然没有闲工夫想七想八。 专心致志地忙活一天,江望榆隐约听见自钟楼传来的钟声,终于抬头往窗外看,天色将近全黑。 屋里不知什么时候点起了灯,其他人还在伏案忙碌,不曾发现早已过了下值的时辰。 “杨监副。”她唤了一声,等上司回神抬头,将自己和兄长整理好的记录放在案上,“还请大人过目。” 杨监副翻看厚厚一沓纸,见上面的字迹各有不同,但是一样的端正齐整,内容有理有条,更无疏漏。 “短短一天,你们竟然就梳理完两个月的记录了?”见两人点头,杨监副大喜,“你们明天继续整理,尽快将三月到八月的天象梳理完毕。” 第一天当值,看来上司还算满意。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一致应是。 之后两天也是同样的忙碌,一直忙到天色全黑,方才可以离开钦天监,走之前,杨监副、五位官正甚至还在一起探讨。 江望榆揉揉酸痛的肩膀,回想这两天的经历,尤其是刚才杨监副又叮嘱说明天要继续努力梳理天象记录,甚至隐隐有种想要给她加担子的迹象。 她得出一个微妙的结论—— 不管男的女的,能干活的就是好样的。 “累吗?”江朔华走在她的身边,“这个时候卖枣糕的铺子还没关门,我们去买点回家。” “好。” 一起走出官衙,两人的身边走过一名男子。 对方穿着吏员衫,身 材魁梧,样貌却不怎么起眼,丢进人堆里,找都找不出来。 第90章 江望榆看了一眼,没记住,又见对方是从衙门出来的,没怎么放在心上,跟着兄长走远,准备去食肆买糕点。 那名男子放缓脚步,落后一段距离,无声注视两人离开,拔腿飞快地跑向西苑。 宫门即将关闭,赶在关门前的最后一刻,男子出示进宫的牙牌,直奔万寿宫。 守在殿门口的内侍瞧见他,连忙进殿,躬身禀道:“陛下,去钦天监的锦衣卫回来了。” 天子正坐在御案后,拿着一本奏章在看,听见禀告,立即说:“叫他进来。” 第79章 首辅倒台 那名锦衣卫在内侍的引领下, 放轻脚步进殿,行礼后,向上首的天子一五一十地禀告今日在钦天监的见闻。 听见她又忙到天色全黑才回家, 贺枢轻轻皱眉,问:“那些为难她、私自散布流言蜚语的人, 都记下来了吗?” “回陛下, 臣全都详细记录在案。” “嗯, 叫冯斌查一查。” “臣遵旨。” 那名锦衣卫又恭敬行礼,跟着内侍离开。 贺枢翻开先前那份奏章,一边看一边思索解决办法,在最后批了几句话, 放在那堆批完的奏章上。 他看向观星台的方位。 想来她在钦天监应该过得很忙,但应该也非常开心自在, 毕竟她那么喜爱天文。 贺枢笑了一下, 继续批奏章。 现在朝堂的重点在韦谦彦与郑仁远身上, 一时半会儿很少有人注意她,等这场风波过去后, 难保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之前那些人在中秋写的文章,你重新整理一遍, 提前叫人多抄几份夸赞花木兰忠孝两全的, 准备好。” 曹平应声:“是。” 批完最后一份奏章,贺枢起身去沐浴,里面穿着纯白色寝衣,随意披了一件外袍。 刚走进寝殿内,他听见一阵轻微得猫叫声。 大橘窝在猫架子旁边,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 脑袋搭在前足。 “你在叫什么?”贺枢蹲下,肆意揉搓橘猫的脑袋,“今天可是特意给你多喂了两碟小鱼干。” “喵——” 他继续揉搓顺滑的毛发,像是解释,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不行,不能带你去见她,容易出事。” 暂且不论钦天监人多眼杂,一监正两监副都面过圣,不像近在咫尺的观星台,贸然前去找她,容易暴露身份。 更重要的是,韦谦彦可能知道了什么,贺枢不想打扰她在钦天监平静的生活。 “再等等。”他轻声说,“很快了。” * “克晦,令白。”叶官正唤道,“先歇一歇,今天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 江望榆抬头看向站在案前的叶官正,又转头看看屋里,不少人放松靠在椅背,不像之前那样埋头苦干。 “去书房坐坐。”叶官正说,“有些话想告诉你们。” 她看看兄长,彼此点点头,一同跟着叶官正走向书房。 “来,喝茶,不必客气。” 江望榆接住茶杯,没喝,起身朝上首的叶官正行礼,“叶伯父,之前骗您,实属……” “不用讲这些,我知道你们有苦衷。”叶官正摆手打断,“倒是我,还当着你的面问你的婚事,有些失礼了。” 她一时犹豫,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沉默坐回原位。 “伯父。”江朔华开口打圆场,“您叫我们来是想说什么?” “你们来衙门有七八天了吧?一来就忙得不可开交,都没工夫告诉你们原因,”叶官正解释,“你们都知道,每年十月初一,要颁布明年的历书……” 历书包含干支记日、二十四节气、吉凶宜忌等,每年十月初一,由皇帝在奉天门亲自向天下颁布,指导来年农事耕种。 是钦天监最重要的职责之一。 今年七月份的时候,钦天监贬谪了一些官员、天文生,有些位置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员补上去,一直空到现在,人手不免有些短缺。 偏偏又赶上朝堂这场风波,少了一位灵台郎观测天象,更令人头疼的是吴监正检查正在推算的历书时,发现明年的节气推定有误,尤其是冬至日,竟然差了一天。 这可差点要了一干人员的老命。 要知道每年冬至,天子都要去圜丘祭天,冬至日算错了的话,项上人头难保! 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吴监正立刻重新安排,历科为主,天文科和漏刻科也别闲着,除去身负观测天象、报时等差事的人,几乎所有人都在帮忙重新推算历书,绝对不可以再出现丝毫疏漏。 “……幸好到今天,监正与两位监副一起,再三核验历书,准确无误。”叶官正长长地松了口气,“我和其他四位同僚也核算过多遍,应该没错,总算不会耽搁下个月的颁历。” 今年九月是小月,只有二十九天,来到钦天监的时候,距离颁历只剩十天。 难怪杨监副那么着急找人干活,偶尔遇见吴监正的时候,对方似乎掉了不少头发。 江望榆若有所思点点头,“多谢叶官正指点。” “这不算什么。”叶官正笑得轻松,“你们两个虽然来的迟,但上手很快,杨监副说你们都是不错的苗子。” “哎呀!老叶,原来你们在这里!”刚刚被提及的杨监副出现在门口,“快走!出大事了,赶紧去前堂听旨。” “怎么了?”叶官正神色凝重,“难道是历书有误,还是天象有异?” “不是。”杨监副大步走在前方,“先去听旨。” 江望榆跟江朔华对视一眼,保持沉默,跟在上司后面,一同走到前堂听旨。 吴监正命人摆好香案,领着一众官员、书吏等垂首跪定。 宣旨的除了礼部、吏部的人,竟然还有司礼监的人。 圣旨很长,罗列了擅权专祸、败坏朝纲、卖官鬻爵、吞没饷银等十几条罪名,最后则是即刻罢免韦谦彦内阁首辅等一切官职,抄没家产,其家人、下属一应定罪。 把持朝政多年的内阁首辅,就这样倒台了。 送走宣旨的人,吴监正厉声叮嘱:“钦天监人员不得与朝臣来往过密,方才的事情,你们知道便好,不准随意议论,更不准妄加猜测。” 众人齐齐应是。 本就是临近下值的时辰,又因先前忙得天昏地暗,吴监正准许众人提前回家。 “阿榆。”江朔华唤道,“想什么呢?” 江望榆回神,压低声音:“哥哥,我想去韦家附近看看。” 当年的急召、月初的暴露身份,都与这位内阁首辅有关。 她倒不是想去落井下石,只是突然想去看看。 江朔华知晓内情,点头答应了。 两人赶往韦家所在的大街,没有凑得太近,站在路口,遥遥看着远处阔气的府邸。 高堂广厦,昔日门庭若市的府门前,此时除了把守在外的士兵,门可罗雀,寂静无声。 江望榆想起六月送寿礼时的人头攒动,又多看了两眼空荡荡的府门,暗暗长叹一声,看向兄长的时候,扬起笑容:“哥哥,我们回家吧。” * 首辅倒台,与一派的门生故吏下场同样好不到哪里去,轻则罚俸,重则罢免官职流放千里,更有甚者,直接判以死刑。 一时间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生怕跟韦谦彦搭上关系,就连郑仁远擢升为新任内阁首辅,也没有大肆庆祝。 朝堂上的风波没有蔓延到钦天监。 江望榆安安稳稳地按时上值下值。 许是她之前表现得不错,上司杨监副没有为难她,又有叶官正从中周旋,还有江朔华陪在身边,过得还算平静。 九月最后一天,正巧休沐,她便和兄长一起去了回春堂。 “先休息一会儿。” 孟含月放下两杯温茶,一碟糕点,见两人还低头捧着账册,不得不提高声量。 “我说你们两个不饿吗?” 江望榆抬头,摸摸肚子,老实回答:“还好,早上阿娘做了蒸饼,很好吃,我吃了两块,现在不饿。” 孟含月服了,一把抽走兄妹二人手里的账册,“你们从进书房就忙着算账,连水都不喝,显得我好像是什么压榨伙计的黑心主家一样。” “孟大夫,我们不是……” 江朔华急声反驳,嘴里忽然被塞了一块糕点,剩下的话顿时说不出来了。 “我跟伯母学做的茯苓糕。”孟含月神色自若地坐回原位,“好吃吗?” 江朔华被噎了一下,捧住剩下的糕点,细细咀嚼。 “好吃。”江望榆掰开两半,将其中一块递给孟含月,“孟姐姐,你什么时候跟阿娘学做的糕点?” “最近,你们都去钦天监当值,我行医坐诊的时间比较自由,得空就去看看伯母。” 江朔华慢腾腾地吃完一块糕点,看向坐在前边的孟含月,又看向身边的自家妹妹,没说话,继续拿起一块茯苓糕。 第91章 “孟姐姐。”江望榆放好两本账册,“账册基本整理完了,没有疏漏。” 孟含月意思意思地翻了两页,放在旁边,“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你们忙了一个上午,留下来吃了午饭再回家吧。” “好。” “不了。” 截然相反的答案同时响起,江望榆愣了一下,看向兄长,“哥哥,你要留下来吗?” 江朔华轻咳一声,“孟大夫既然说了,我想还是留下来比较好,而且账册还有一些地方没弄好,午后我继续看。” “这样啊。”她想了想,“我还要去个地方,就不留下吃午饭了。” “去哪?” “大理寺附近。”她没有隐瞒,“我想去看看元极在不在,也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 江朔华皱了下眉,正要开口时,孟含月的声音先一步响起:“你自己决定就好,注意安全。” 江望榆答了声好,离开回春堂,直奔目的地。 昨天来看时还紧紧关闭的院门,此刻没有落锁,正巧有人从里面出来,穿着一身短褐,白面无须。 “阁下是哪位?”她上前,保持适当的距离,“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 “我来这里打扫。”对方声音有些尖细,低头弯腰。 “元极雇佣你来打扫宅子吗?” “是。” 她抿了抿唇,“他最近还好吗?” 对方神色犹豫不决,越发弯腰,“我不知道。” 江望榆上下打量对方一阵子,放轻声音问:“你是内侍?” “是。” “那你也在万寿宫当差?” “是。”那内侍刚刚答完,反应前后问话,立刻说,“那位公子为人善良,正巧我今天出宫采买,便顺道来帮忙打扫,算不上雇佣。” 她疑惑地盯着对方。 “小的还有事,该回宫了。” 江望榆没必要为难对方,看了一眼再次落锁的院门,转身回家。 而那名内侍见她离开,当即松了口气,迅速回宫,找到曹平,详细禀告之前的小插曲。 曹平不敢迟疑,匆匆走进寝殿,耐心等到天子换好衣裳,连忙说:“陛下,江灵台去了您在外面买的宅邸,应该是去寻您。” 贺枢的手一顿。 他闭了闭眼,轻轻抚平衣领褶皱,走出万寿宫。 候在殿外的金吾卫躬身行礼,护送天子出宫,前往韦府。 虽已获罪,韦谦彦并没有被押入刑部大牢,而是关押在韦家。 贺枢缓步走进书房。 尚未抄没家产,书房布置依旧华丽贵气,一应物件精雕细琢,价值连城。 如意祥云纹的紫檀木书案后,坐着一位老人,穿了件蓝灰色交领直身,发须雪白,脸上皱纹纵横,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涣散,再无以前的精气神,苍老无力。 贺枢双手交叠,微微弯腰,行了一个学生见夫子的礼,声音淡淡:“少傅。” 第80章 “朕不想赶尽杀绝。”…… 韦谦彦愣在原位。 眼前的年轻人一袭黑底金边长袍, 身形颀长,站着的时候,腰背挺得笔直, 任谁都挑不出丝毫错漏的礼仪。 他的神情平静,目光平和, 眼瞳深处冷静沉着。 穿过经年的时光, 韦谦彦看到的是十三年前的那个男孩。 一袭太子常服, 身量尚小,丝毫不差地行学生礼,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声音稚嫩:“少傅。” 两声少傅一瞬交错, 韦谦彦哑声开口:“臣辜负先帝重托,实在担不起陛下这一声少傅。” 贺枢没有说话, 看着对面的老人。 “陛下看到臣的奏章, 愿意再来看臣的最后一面, 是老臣之幸。” 韦谦彦双手撑在椅子扶手,胳膊打颤, 刚刚起来些许,手臂力气一松, 霎时坐回原位, 跌靠在椅背,发出一声重响。 “老臣失仪,万请陛下恕罪。”韦谦彦大口喘气,对上天子冷漠的目光,扯起嘴角,“陛下,郑仁远老家的族人侵占百姓良田千亩一事, 陛下是否知晓?” “知道。”贺枢漫不经心地开口,“侵占良田,肆意伤人,收受商人银钱,郑仁远还算爱惜羽毛,写信责骂族人,叫他们归还良田,还叫当地知府严厉处罚,那些银子也还回去了。” 他瞥了一眼老人,“朕比你更早知道这些事情,至少郑仁远现在还算听话,暂时不敢随意插手朕的决定,更不敢忤逆朕。” “是吗?”韦谦彦低声呢喃,略微坐直身子,“老臣斗胆问一句,陛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罢免老臣?” “六年前。”贺枢轻轻一笑,“嗯,就是母亲病重的那段时日,你意识到失去太后的制衡,你将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不过那时候只是起了这样的念头,仅能力而言,你确实比郑仁远强一些,可你后面越来越膨胀,确实不能再留了。” 沉默许久,韦谦彦忽然放声大笑,整个书房回荡老人沙哑苍老的笑声。 半晌后,他终于停下来,伸手抹掉眼角的泪,“竟然是这样,难怪我选任那些人这么快就被顶替了。” “有几个还算有用,可以多留用一段时日。” “陛下,那位江姑娘……” 最后三个字的声音刚刚落下,一直神情平静的天子目光瞬间冰冷锐利,语气凛冽,暗含风雪:“你想做什么?” “没有。”韦谦彦哑然,“老臣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哪里还能做什么,陛下未免太高看臣了。” “那可未必。”贺枢冷漠打量老人,“朕不想赶尽杀绝。” 韦谦彦看着天子,喃喃自语:“难怪,陛下判了文儿绞刑,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拦着他……” “这与她无关,是你那个儿子手上沾染了太多人命。”贺枢冷漠审视对方,“朕原本是打算明年再罢免你的,可惜,你们偏偏要动她。” 韦谦彦双手撑住面前的书案,用尽全身力气,佝偻着腰,步履蹒跚,走到天子面前,缓缓跪下。 “四郎是个好孩子,干干净净,搬出去后,一直都不肯跟家里和解,陛下愿意放过他,让韦家留下仅有的一条血脉,还愿意准许四郎暗中收留五娘,老臣叩谢陛下隆恩。” 韦谦彦弯腰,恭恭敬敬地跪拜天子。 “陛下判臣削官归乡,万请陛下放心,老臣绝对不会再有任何不轨之举,待回了老家,过两年,臣将因为年老体衰,心思郁结,病重去世。” “不用,你死了,你那些旧吏忠仆更忠心于你,活着还好些。”贺枢语气淡淡,“再过两年,朕会擢选方兆易入内阁。” 韦谦彦知道天子说的那名官员,比郑仁远年轻八九岁,一向与郑仁远政见不合。 “陛下圣明。”韦谦彦俯身弯腰,额头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老臣相信,陛下日后必将成为流芳百世的明君。” 贺枢最后看了一眼这位昔日教导过自己的太子少傅,径直转身,毫不留情地离开。 所经之处,一队队的士兵恭敬行礼,随后整齐划一地跑进去,刀鞘铁甲互相碰撞,响起一阵阵遍体生寒的冷厉声。 后面隐约传来哀声哭嚎。 贺枢步履不停,依旧沉稳平缓,站在韦府门口,抬头看向上方的门匾,视线掠过那两个金色大字。 “陛下。”金吾卫统领恭声道,“臣护送您回宫。” 贺枢停在原地,久久未动,忽然伸手,“给朕一把匕首。” 统领自不会多问,双手奉上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朕迟些回宫。” 丢下这么 cr 一句话,贺枢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 走到小巷尽头,他看着关紧的院门,刚抬起手,门忽然开了。 “咦?元极?”董氏站在院门后,“你怎么来了?” “伯母。”贺枢抿紧唇,控制视线停留在门上,“我来找……江灵台。” 董氏愣了一下,旋即笑笑:“你来的不巧,榆儿今天休沐,吃了午饭后,就去城东逛书坊了,出门前,跟我说要天黑才回家。” 董氏的神情和语气一样自然,没有撒谎。 “你找榆儿有事吗?” “我听说她在钦天监当天文生,想来探望。”贺枢保持礼仪得体的笑容,“伯母这是打算出门吗?” “是。”董氏听女儿说过,面前的年轻人知道真相,“华儿也不在家,你进屋坐坐吧。” “不必劳烦伯母了,江灵台既然不在,我改日再来探望。” 目送董氏走远,贺枢当即转身前往城东,在她常去的书坊没有找到人,又逛了几家大的书坊,甚至还去了一趟玲珑阁。 没有找到她。 贺枢看了一眼天空。 已近初冬,天黑的时刻逐渐变早。 明天既要颁布明年新历书,又举办朔望朝会,礼仪流程繁琐冗长,绝对不能缺席。 贺枢攥紧袖中的匕首,直接从临近城东的东华门返回皇宫,没有回西苑。 第92章 与此同时。 江望榆看着进西苑的宫门缓缓关上,低头看了一眼腰侧,只挂了一个香囊。 现在不是灵台郎了,她也没有被安排在观星台值守,原本用以进宫的牙牌被司礼监收回。 她原本是打算去城东书坊买书的,怎么逛着逛着就跑到西苑这边了? 江望榆想不明白,最后看一眼紧闭的宫门,又见天色已黑,怕母亲兄长担心,匆匆回家。 * 每年十月初一的颁历是大事,尤其对钦天监来说,更是头等大事。 这样重要的场合,监正监副五官正等都要在场。 上司不在,推算后年历书的事情也不急在今天这一时半刻,监里的人彼此心照不宣,慢悠悠地处理手头的事务。 甚至有人悄悄去街上的食肆买了两盒糕点回来,在诸多同僚之中分了一圈。 江望榆也分到了一份,朝送糕点的天文生笑笑:“多谢。” 对方回以同样友好的笑容,提起剩下一盒糕点离开。 前面忽然多了一盏茶,她抬头一看,唤道:“哥哥。” 江朔华略一点头,坐在她的对面,扫了一眼案几上的书,“先歇一歇,书一时半会儿看不完的。” 她“嗯”了一声,合上书,捏起酥香的糕点,咬了一口,干巴巴地嚼着。 “想什么呢?”江朔华伸手在她的面晃了晃。 江望榆回神:“没,发呆而已。” 今天早上,她特意去找了一趟何主簿,他的姓名还记在天文生名册。 或许是万寿宫的差事太忙了,而且那天离开诏狱的时候,他说过接下来的时日里会很忙,得空再来找她。 只是不巧,昨天他去家里找她的时候,她不在家。 听母亲说,他当时行动如常,想来应该没有受伤。 得知他在上个月的风波中安然无事,江望榆终于放心,拍拍脸颊,两口吃完糕点,继续捧着推算历法的书籍。 江朔华观察妹妹的神色,见恢复往日的轻松自在,同样放心下来,没有多问,与她一起看书,偶尔低声讨论其中内容。 钦天监的事务简单而复杂。 复杂在于天文观测、历书推算、占卜堪舆等,简单在于不用像其他衙门时常跟人打交道,还可以用钦天监人员不得和朝臣交往过密为理由,推掉一切官场上的应酬。 而且钦天监人员多为世袭家业,大部分人可能从好几代前的祖辈就认识了。 江家虽然是祖父那辈才进入钦天监,两代人结下的交情还在,吴监正更是与江望榆的祖父有过一段共事的经历。 故而,她虽以女子身份进入钦天监,过得倒也还算不错,暂时没遇上什么恶意满满的人。 日子平淡安宁,眨眼便过去了半个多月。 除了一直没有见到他,江望榆现在没有什么烦恼,期间倒是收到他的来信,说是宫里有急事要忙,抽空再来找她。 后来她隐约听说边关似乎出了什么事,内阁也忙得不行。 又是休沐日,江望榆出门准备去买书。 “江……江姑娘。” 走出家门没多远,她听见一道略带羞赧的声音,抬头看去,疑惑更甚,客气地唤道:“叶公子。” 叶盛泉穿了一身枣红色交领长袍,看了她一眼,脸上浮现一点薄薄的红晕,“我……我听父亲说,你今天休沐,就来这边看看。” “嗯,是休沐。”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是你,问出来的话有所冒犯,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江望榆努力回想半晌,终于想起对方说的是八月上旬,从玲珑阁出来后的那件事,礼貌地笑了笑:“叶公子不必在意,我没有生气。” 对上她的笑容,叶盛泉脸色更红,试着问:“你现在要去哪里?” 江望榆没有立刻回答,这一犹豫,先看见巷口出现一道熟悉身影。 年轻的郎君穿着一身黑底金边的长袍,阳光自身后斜斜地照落,他端丽雅致的面容半陷于阴影之中,晦暗不明。 他的视线轻轻掠过在场另一个年轻男子,最后停在她的身上。 第81章 “离她远点。” “元极!” 江望榆快步上前, “你怎么来了?” 贺枢轻轻瞥了一眼叶盛泉,看向她的时候,温温和和地笑了笑:“今天休沐, 我来看看你,你这是打算去哪里?” “我打算去书坊。” 贺枢了然颔首, 温声继续问:“那位叶公子来做什么?” “他来……”江望榆卡了一下, 回头去看叶盛泉, “叶公子,你来做什么?是来找哥哥吗?” 叶盛泉一口气梗在喉咙,看了她一会儿,又看向她身边的那个年轻男子, “我来找你。” “找我?”她疑惑反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 贺枢笑着打断:“令白, 时候不早了, 你不是还要去城东的书坊吗?再拖下去就很晚了。” 江望榆仍看着叶盛泉, 保持应有的礼貌:“叶公子,我还有事要忙, 不知道你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还请直言。” “我听说城东新开了一间书坊,知道你喜欢看书, 想邀你一起去看看。” “这就不用了。”她拒绝, “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好了。” 话音刚落,身侧传来一声咳嗽,她转头看他,疑问:“元极,你好像有点咳嗽,是不小心着凉了吗?最近天气转冷,你要不先回去?” 贺枢保持微笑:“没有, 我身体很好,今天还能陪你去书坊。” “嗯?你也要去书坊买书吗?” “是。” “我也打算去买书。”叶盛泉忽然插话,“正好一起去城东。” 贺枢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对方。 江望榆挠挠头,见他们面对面站着,彼此盯着对方又不说话,想不明白原因,开口打圆场:“既然都是要去城东书坊,应该顺路,那就一起走吧。” 说完,两人同时看向她,她更疑惑了:“呃……要不我先走了,你们随意?” “不。”贺枢率先开口,“我去雇辆马车。” “我觉得不用吧。”她仰头看看天空,今日是个晴天,风也不大,阳光灿烂,照在身上,生出恰到好处的暖意,“天气不错,我想走过去,就当散步了。”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叶盛泉接话,站直身,“这位公子如果身体不适,想坐马车去,可以先行一步。” 贺枢压根不看他,只说:“确实适合散步。 cr ” 江望榆又看看他们两个,率先往前走。 着急去书坊,一路上她也不说话,他们搭话全都干脆直接地一句话结束话题,只管闷头直走。 到了城东的书坊,她熟练地转进书架间,翻找想要买的书籍。 贺枢随手翻开一本书,看了几眼,没什么兴趣,看向专注找书的身影,决定回文渊阁找两卷书。 转头对上一双警惕甚至带着不善的目光,他轻轻笑了一下,跟着叶盛泉走出书坊,站在僻静的角落,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 “叶公子特意叫我出来有何事?” “你和江姑娘什么关系?”叶盛泉语气不善,“你为什么要跟过来?” 叶盛泉的心思简直是一目了然,只有她还懵懵懂懂地看不出来。 “我与她是什么关系,她想要和什么人来往,全轮不到你来操心。”贺枢笑得温和,“不过以前见过几面,父辈交情罢了,你没有任何立场来质问我。” “我与江姑娘小时候就认识了,而你几个月前才认识她,交情深浅,不是你说了算。” “那又如何?” 贺枢上下打量一眼,淡淡一哂。 “我与她相识时间是短了些,可惜她似乎与我更亲近些,你又要如何?你特意叫我出来说这些话,可曾考虑过她的名声?想来是心里气不过,平白满足自己的狭隘心思。” “我……”叶盛泉硬撑着开口,“我只是担心她识人不清,被你骗了。” “哦?按你这么说,你觉得她难以分辨善恶好坏?” “你!” 贺枢霎时收敛笑意,眉眼间刀光乍起:“你没有任何资格置喙我与她之间的任何事情。” 叶盛泉脸色一白。 面前的人年纪不大,瞧着比他还小,不笑的时候,神情格外冷静,眼瞳深处隐有寒星,随意一瞥,竟有一种雷霆万钧的气势扑面而来。 背后突然渗出一身冷汗,叶盛泉嘴唇嗫嚅,僵在原地不敢动。 “离她远点。” 轻轻丢下这么一句话,贺枢径直越过叶盛泉,几步返回书坊。 江望榆还捧着一本书,全神贯注地翻看。 他走近,顺势看向书里的内容,讲的是房屋营造。 耐心等她看完,贺枢方才轻声开口:“你为什么在看这个?” 江望榆听出他的声音,目光还黏在书里,解释道:“学习了解建房子的过程,以便更好地学会房屋建造的风水占卜。” 第93章 她合上书,回忆其中内容,走到柜台前结账,放进特意拿来装书的布袋。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当然是继续逛书坊,不同书坊卖的书不一样。” 离开书坊,一起往前走了大半条街,江望榆终于意识到好像少了一个人,往后面瞄看几眼。 “叶公子去哪了?” “他有事先回去了。”贺枢自然笑笑,“那时候你在看书,他没说就直接走了。” “哦。” 她没放在心上,瞧见街边的书坊,迅速走进去。 一连逛了几家书坊,江望榆又淘到两卷不错的书籍,心满意足地走出书坊。 “快到午时初了,”贺枢微笑询问,“我请你吃午饭。” “嗯?为什么突然要请我吃饭?” “我听说安定门大街的醉仙楼是京城有名的酒楼,难得出宫一趟,想去尝试一番。”贺枢顿了顿,“你愿意陪我去吗?” “可以是可以……”出门前她和董氏说了不一定回家吃午饭,她捏捏瘪下来的钱袋子,“但是醉仙楼好贵,我的钱都拿来买书了。” “是我请客。”贺枢觉得自己有必要强调一下,“我有钱。” 快到用午饭的时辰了,街边食肆飘出食物的香味。 江望榆摸摸肚子,真觉得饿了,跟他一起走向醉仙楼。 不愧是闻名京城的酒楼,一楼的大厅建得非常宽阔,雕梁画柱,摆在厅堂的桌椅都刻了繁复精致的花纹。 正中间是一方通阔的舞台,长长的纱幔自楼顶垂落,洁白如雪,柔软如云,随风轻轻飘扬。 台上舞姬身姿曼妙,翩翩起舞,一袭青衫的乐师端坐于旁边,乐声袅袅,如入仙境。 刚走进来,身着华丽衣裙的侍女上前,笑容得体:“公子请随奴往这边走。” 贺枢随手递出一块牌子,见江望榆似乎在四处张望,唤道:“我们去二楼的雅间。” 她收回目光,一边跟侍女沿楼梯往上走,一边分出心思仔细观摩下方的舞台。 贺枢顺势看了一眼台上的年轻乐师,“你在看什么?” “构造风水。” 他一愣,随即抿唇笑笑:“好了,我们先进屋。” 不同于一楼的热闹,雅间胜在一个雅字,位于二楼尽头深处,布置简约,圆桌长榻,窗户半开,里面却暖和,熏香气息清浅素雅。 “公子,是否需要召乐师奏乐?” “不用。” 侍女屈膝一礼,“还请公子、姑娘暂候,稍后便会上菜。” 江望榆以为这个稍后至少也得半个时辰,可她刚在桌边落座,先前那名侍女便领着两队侍女鱼贯而入,开始布菜,动作迅速稳当。 眨眼的工夫,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每道菜肴模样精致,香味或浓或淡,各有不同,相同的是令人食指大动。 “这么快的吗?” 贺枢坐在她的左手边,拿起筷子,替她夹了一块羊肉水晶角儿,“试试这个,天气冷了,适合吃羊肉。” 寻常羊肉多膻气,送入嘴里的羊肉只有香气,肉质鲜美,嫩得直接溜紧肚子里。 江望榆咽了下去,微张开口想问他哪里来的,面前的碟子迅速被他放满。 “再试一下这个蒸鸡。” 一顿饭吃下来,她根本没有机会开口,直到侍女进来收拾桌面,奉上饭后清茶与消食点心。 “你觉得今天的饭菜怎么样?” “挺好吃的。”江望榆喝了口清茶,“你呢?我怎么感觉你好像都没有吃几口。” “我也饱了。” 刚才他夹什么,她就吃什么,没有特别在意哪道菜肴,贺枢琢磨了一下:“有没有你比较喜欢吃的菜?” “还好,我不挑食的。” 贺枢想了想:“云锦绚丽多彩,用来裁制衫裙,华美精致,我送你几匹,再者天气变冷,我碰巧得到一些狐裘,改日再带来给你。” “不用吧,家里不缺布匹。”她挠挠脸颊,“衣服保暖能穿就好,我不挑的。” 贺枢不死心,继续问:“我知道两位擅长做首饰的工匠,簪钗步摇,耳环手镯,你想要什么?” “不用,我有首饰,出门见客不失礼就好,不用弄的这么贵重,而且平时要去官衙当值,手镯耳坠戴着不方便。” 说完,江望榆发现他似乎有些失落,琢磨一下先前的对话,“你问这些做什么?” “上个月是你的生辰,我还没有给你送礼。” 贺枢突然有些烦躁,私库偌大,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玉石文玩,难道竟找不出一件符合她心意的东西? “不用再送礼了。”江望榆坐直,语气认真,“那时候,你愿意陪在我的身边,就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 贺枢一愣,抬头对上她明亮含笑的眼瞳,不由跟着笑起来,又见她揉眼睛,似乎有些不舒服的样子,连忙问:“怎么了?” “可能最近夜里看书,烛火有点晃眼睛,没什么大事。” 贺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话说回来,你之前说过你的生辰在十月。”她一算,今天二十,十月只剩十天了,急声问,“你的生辰在什么时候?不会已经过了吧 ?我还没有给你庆祝生辰。” “没过。”贺枢迟疑一下,选择说实话,“四天后就是我的生辰。” “幸好没有错过。”江望榆长舒一口气,“四天的话,应该还来得及,我算算……” 她忽然顿住,咽了口唾沫,再看向他时,目光隐约带上几分紧张不安。 贺枢暗暗挺直腰背,脑中飞速思考要如何回答她的质问。 “四天之后是万寿圣节……”她果然问,“你和陛下是同一天生辰吗?” 第82章 “今天是我过得最开心的生…… “其实, 我有一些话想告诉你……” 贺枢忽然想起被他三言两语解决的叶盛泉,不由卡了一下,再看向她身上的袄裙。 或许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年轻男子。 对上她紧张的目光, 他迅速改变到嘴边的话语:“圣上五岁时病重,而先帝信道, 听闻道士所言, 寻找与圣上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男孩, 养在宫中,用来为圣上挡灾。” “那你……” “嗯,选的是我。”贺枢微垂眼帘,“元极这个道号是先帝所赐, 也是先帝让我在蓬莱殿当道童。” 他没有撒谎。 五岁那年,他大病一场, 病重之际, 一心修道的男人终于愿意来看他, 掌心宽厚微凉,抚上他滚烫的额头。 那几名深受先帝信任的道士进言, 太子命格贵重,需要另起一层身份养在在道祖前, 可保平安无病。 先帝信道, 自然应允,但当时百官对先帝痴迷修道而不理朝政一事,时有上奏,不宜宣扬,故而只有少数在蓬莱殿侍奉先帝玄修的人知道。 或许是太医院担心项上人头,努力诊治,又或许是道士所言真的有用, 他的病确实慢慢好了起来。 现在回想,那些道士借着他父亲的宠信,获得泼天的富贵,自然希望未来的天子也能信道,保一生荣华富贵。 “那你现在还要替圣上挡灾吗?”江望榆皱起眉,越皱越紧,整张脸皱成苦兮兮的一团,“你这么多年生过重病吗?” “没有。”贺枢如实说,“只有九月初不甚着凉,有些咳而已。” “按照这种说法,你需要避讳万寿节吗?要不要提前或推后一天过生辰?” “也不用,事情过去很多年了,圣上不怎么相信那些道士的话,不用特意避开。” 江望榆顿时松了口气,“到时候你有空吗?我想帮你庆祝生辰。” “当然有空。”贺枢回想礼部的安排,补充道,“不过可能下午才有空,上午要待在御前。”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看着他,叹道:“之前不知道这些事情,我还挺期待万寿节的。” “期待?” “是啊。”她的语气徒然扬起来,“非常期待!” 贺枢心念一动:“为什么如此期待?是不是因为陛下?” “因为可以放假。” “……” 贺枢挣扎着追问:“除此之外呢?” “没了。”江望榆老实回答,“不过还要看陛下愿不愿意给百官赐假。” 天子生辰的万寿节与正旦、冬至同列为三大节,但不像后两者固定有假,一般看皇帝心情。 今上登基多年,总共就在去年、六年前赐假两次。 “希望圣上今年心情好一点,不要被上个月的事情影响,这样我才有空帮你庆祝生辰。” “我觉得心情不错。”贺枢抿唇笑笑,“肯定有假。” 他的语气过分肯定,江望榆以为他消息灵通,没多问,思索接下来的安排,说:“我要回家了。” “好,我送你回去。” 与他在路口分开后,江望榆直接回家进屋,翻找了大半晌,坐在书案前,愁眉苦脸。 第94章 之前送过了簪子,再送发簪发冠不合适。 她趴在案上,下巴搭在交叠的手背,歪头,视线一偏,瞧见案上的香囊。 江望榆眼前一亮,猛地坐直,抓起香囊,仔仔细细看了两遍,直奔正屋。 董氏刚好在屋里,“嗯?榆儿,怎么了?” 视线掠过竹筐里的绣花针、绣线、布料,她最后看向母亲。 “娘,您能教我刺绣吗?” * 转眼便到了万寿节。 天公作美,天色晴朗,碧空如洗,京城内张灯结彩,满目繁华热闹。 文武百官换上吉服进宫,在奉天殿朝贺,举办大宴,恭祝天子万寿无疆。 江望榆现在是没有品级的天文生,不属于进宫朝贺的官员,再者她也不想去凑热闹,一大早醒来后,便钻进厨房。 “阿榆。”江朔华走进来,瞧见灶台上的米粉,“你在做寿糕?给谁?” “给元极。”她手上动作不停,在水盆里洗干净梨木所制的模具,拿棉布擦干水,往里面装米粉、馅料,“哥哥,我好像前天就跟你说过了吧?你不记得了?” “……记得。” 她没有听出兄长前面的沉默,专心致志地用模具做寿糕。 一直忙到午后,灶台上的蒸笼冒出丝丝缕缕热气,江望榆装了满满当当一整个食盒的寿糕,一转身就看见江朔华站在门口,目光幽幽地看着她。 “哥哥?”她疑问,“你怎么了?你都在这里站了一个上午。” 江朔华不说话,继续盯着自家妹妹。 她顺着兄长的目光,看看提在手里的食盒,琢磨了一下,另外拿碟子装了两三块寿糕。 “蒸笼里还有很多寿糕,哥哥,你想吃的话,直接拿就好了。” 江朔华一噎:“你现在要去哪里?” “去找元极。”江望榆走出厨房,抬头看看天色,匆忙回屋拿起一样东西,小心放进怀里,抄起食盒往外跑,“我应该很快就回来。” 担心跑得太快弄散食盒里的糕点,她不得不控制步伐,尽量快走向约好的宅子。 隔得尚远,她便看见站在院门口的身影,一袭绯色圆领袍,身姿修长,笔直如竹。 “抱歉,我迟到了。” “没事,我也是刚到。”贺枢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食盒,“先进屋。” 毕竟是生辰,院子打扫得干净,廊檐下挂了两三盏红灯笼,屋里同样整洁,角落烧着炭盆,不冷。 江望榆打开食盒,语气认真郑重:“祝你福寿绵绵,无病无灾,心想事成。” 贺枢注视她明亮澄净的眼瞳,笑意漫开,想说的话很多,最后只化作一声简单的“嗯。” “你快吃寿糕,天气冷,等会儿冷掉就不好吃了。” 面前的糕点做成桃子形状,寿字纹样各不相同,香气清淡,还飘着一丝热气。 贺枢拿起一块,送入口中,米粉磨得很细,入口绵软,里面包着同样磨得细腻的红豆沙。 “好吃吗?”江望榆老实交代,“我偷懒用了模具,没有那些大厨精湛的厨艺,可以徒手做出好看的糕点,不好吃的话,你不用顾忌,可以直说,我不介意。” “好吃。”贺枢咽下嘴里的寿糕,强调一遍,“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寿糕。” 她瞅瞅跟前有些掉粉的寿糕,心里有自知之明,只当他善解人意,特意说那样的话宽慰自己。 “这个送你,是生辰礼物。”她取出一个香囊,“我请孟姐姐帮忙配的草药,有安神静心的功效。” 贺枢看向她的掌心。 藏青色的底,几近漆黑,露出来向上的那面,以纯白色丝线绣出圆点直线,因系口扎紧,表面泛起几道浅浅的褶皱,略有失真,隐约辨认出是一柄勺子。 他轻声问:“你做的?” “嗯。”江望榆扯平香囊表面,露出完整的图案,“我不擅长绣花鸟虫鱼那些精致纹样,也就稍微比较擅长星图,之前你说喜欢贪狼星,但是不能绣在上面,只能退而求其次,绣了剩下的北斗六星。” 勺子口果然缺了一个白色圆点。 贺枢拿起香囊,凑近鼻尖,轻嗅两下,闻到一股浅淡微苦的气息,之后隐约带了一点微甜,轻轻开口:“我很喜欢,一定会随身带着。” “你喜欢就好 。”她打起精神,看看外面的天色,“好了,我回家了。” “你这就要走了?” “对呀。”她看看寿糕和香囊,“可能庆祝得有些简陋,比不上万寿节的热闹,可是……” 江望榆顿住,咽下囊中羞涩四个字,询问他的意见:“明年满二十,是整寿,到时候我再热热闹闹地帮你庆祝?” “不是这个原因。”贺枢摇头,定定看着她,“今天是我过得最开心的生辰。” 主要是有件礼物要等到晚上再给她,想给她一个惊喜,现在不能直说。 见她保持离开的姿势,贺枢略一思索,取出一卷书,放在案几上。 江望榆定睛一看,是郭太史的《立成》。 “……我觉得我不用那么着急回家,再待一会儿也没事。” 她迅速坐回长榻,迅速翻开书。 贺枢无声笑笑,收好案几上的食盒,小心地将香囊放进怀里,抬眸注视眼前的她。 江望榆一手捧书,一手捏住页角,目光直黏在书上。 日光渐渐移动,除去渴了喝茶,她整整一个下午几乎没怎么动过,全程捧着书在看,时不时在纸上写写画画。 贺枢也不打扰她,静静坐在旁边看着。 偷得浮生半日闲。 天色渐渐变黑,贺枢看看窗外,估摸一下时辰,终于起身,放轻脚步,悄悄走进里间。 光线变暗,书页上的墨字有些看不清楚,江望榆揉揉眼睛,往周围看了一圈。 屋里没有点灯,昏暗不亮,只有她一个人。 “元极?” 她唤了两声,没人应,静悄悄的。 以前看过的那些鬼怪志异内容刷刷地冒出来,江望榆咽了口唾沫,趁着屋里还没全黑下来,连忙摸索着去点灯。 屋角出现一点光芒,慢慢靠近,皎洁透亮,宛如十五望日的满月月光。 他站在月色之中,眼中盈满似水的温柔,“送你。” 第83章 来日方长 一盏四角宫灯, 细木骨架,青龙腾云驾雾,白虎威风凛凛, 朱雀展翅而飞,玄武神秘庄严, 无一不精, 无一不巧。 灯面用了纯白色绢纱, 没有绘画任何图案,反而没有遮挡里面的光芒,更加明亮清透。 江望榆打量纯白色的光线,不像烛光昏黄摇晃, 疑问:“不是蜡烛吗?” 贺枢直接把宫灯挪近一些,“嗯, 里面用了悬珠。” 她低头往里看。 大小不一的明珠, 整齐有序地挂在灯架内, 浑圆莹润,毫无瑕疵, 散发的光辉皎洁,亮如白昼。 “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叫工匠做的。”贺枢将宫灯塞进她的手里, “你爱看书, 夜里用宫灯,不伤眼睛。” 烛光容易随风摇晃,还要时不时挑灯花,自然比不上夜光珠的光芒稳定。 江望榆抱着宫灯,指腹擦过朱雀灯角,反手递回去,“不行,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不贵。”贺枢自然不会说这些悬珠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本来上个月就该送给你的,一直拖到现在。” “我……” “你不当我是朋友了吗?”贺枢半垂眼帘,“朋友之间,礼物贵在情义,不分轻重。” 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垂落,在眼底打下一层浅浅的阴影,眉间染上几分低落。 江望榆紧紧抿唇,伸出去的手往回一收,抱住宫灯,“谢谢,我很喜欢这盏宫灯。” 贺枢立即抬头,叮嘱道:“悬珠虽好,但长时间使用的话,也有可能变暗,到时候记得告诉我,再送你一盏新的宫灯。” “嗯。” “还有这个。”贺枢朝她张开手心,“这是宅子的钥匙,我不是每天都回这里,往后你想找我的时候,在这里放一封信,我看到就会来找你。” 她盯着那柄钥匙,直觉自己不能随便收下,下意识拒绝:“不行,这我绝对不能收。” 贺枢也不急,退而求其次,“路口有间曹记伞铺,是我假借别人的名义开的,你可以把信放到那里。” 这个办法不错。 江望榆答了声好,“你还在观星台当值吗?” “不怎么去了,大部分时候都在万寿宫。”贺枢问,“你呢?在钦天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上司同僚为难你?” 后面那句问的轻飘飘,她没有听出其中深意,笑道:“挺好的,吴监正、杨监副为人还算不错,就是颁历前那段时间很忙,现在基本未时末就可以离开了。” “如果有人为难你,一定记得告诉我。” “嗯。”她看看窗外天色,几乎全黑,连忙说,“我要回家了。” 第95章 “我送你。” 已是十月下旬,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跨出屋门的那一刻,迎面被冷风一吹,江望榆裹紧衣裳,习惯性仰头看向夜空,观看天象。 天空漆黑,下弦月尚未升起,繁星高悬,浩渺无垠,岁星明亮闪烁,颜色发红,芒角若隐若现。 她立刻警醒起来,迅速放下宫灯,仰头继续看天空,“有梯子吗?” 贺枢一见她专注盯着天空,便知道天象有异,环顾一圈,指了下角落,“在那里,我去搬。” 江望榆比他更快,直接冲过去,利落地搬起梯子,架放在屋檐边,三两下便爬上屋顶,踩在瓦片,找到合适稳固的位置,继续仰头观看岁星,并且寻找角宿、亢宿。 再三确认岁星的光芒颜色,她呼出一口气,一边记住年月日时刻,一边稳住身形,准备往回走。 “咦?元极,你怎么也上来了?” “我担心你,当然也跟着上来看看,刚才的天象有什么问题吗?” 江望榆琢磨了一下,脚尖一转,偏离方向,指向屋顶,“我们坐那。” 屋顶倾斜,贺枢伸手扶了她一把,一同坐了下来,一起仰看夜空。 “那颗特别亮的是岁星,今年是亥年……”详细描述一遍后,江望榆看向西苑观星台的方位,“明天吴监正一定会进宫面圣。” 贺枢若有所思点点头,顺口问:“吉凶何定?有什么寓意?” 刚问完,他想起她过往从来不肯轻易解读天象,补充道:“罢了,你不用……” “是吉兆。” 江望榆打断,注视着他。 “岁星乃是福星,‘色赤而有角,其所居国昌’,寓意为吉。”她说,“今天是你的生辰,你是有福德之人,往后必定顺遂平安,不必再为任何人挡灾。” 她的目光与语气一样笃定认真,繁星满天,玉宇澄澄,星辰落在她的眼中,澄净透亮。 贺枢轻声呢喃:“阿榆……” “阿嚏——”江望榆搓搓手臂,“屋顶风大,好像有点冷,我们先下去吧。” 重新站在地面,贺枢见她熟练地放好梯子,回想一下,忍不住问:“你经常这样做吗?” “……也不算经常吧。”她与他一起往外走,“观星要找高而通阔的地方,屋顶不容易挡住视线,所以我偶尔爬上去,顺便打扫。” 贺枢忍俊不禁:“那你喜欢观星台吗?” “还好。” 这里距离家不算远,江望榆担心回去太晚,母亲和兄长担忧自己,走得很快,片刻钟的工夫,便走回家所在的小巷路口。 “送到这里就好。”她率先停下脚步,举起宫灯,“有你送给我的灯,不用担心。” 贺枢看了一眼巷子,住的人少,两边几乎没有挂灯笼,瞧着还有些暗。 “都送到这里了,不差这几步路。” “但是……”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道幽怨的声音,细听还有几分咬牙切齿。 “你还记得回家啊,阿、榆。” 江望榆扭头一看。 江朔华站在几步之外,提着一盏灯笼,周围光线不亮,衬得脸色格外阴沉,目光直直地落在她对面的人身上。 “哥哥。”她两步跑到兄长身边,“你怎么出来了?” “你还好意思说?”江朔华抬手往她的额头轻轻一敲,“出门前怎么跟我说的,最多就去半个时辰,很快就回来,你看现在天都黑了,还半个时辰,我看半天都不止。” “因为书太好看了。”江望榆小声嘟囔,朝兄长甜笑,放软声音,“哥哥,我错了嘛,以后保证早早回家。” 江朔华哼了一声,听到妹妹再三保证,神色稍缓,再看向对面的年轻郎君时,端起疏离客套的笑容。 “辛苦公子送家妹回来,太晚了,就不请公子进寒舍坐了。” “哪里。”贺枢想了想两人的年纪 ,“克晦不必如此客气,令白为人善良,特意陪我过生辰,我当然要亲自送她回家。” 江朔华脸色微沉,声音几乎是一字一句地挤出来:“公子慢走不送。” 贺枢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不再刺激江朔华,看向她,柔声道:“我先回去了。” “等等。” 江望榆伸手去抽兄长手里的灯笼。 “嗯?阿榆,你要干什么?” “哥哥,夜里路不好走,你把灯笼给元极。” 看对方不顺眼是一回事,江朔华还不至于在涉及对方安全的事情上不知轻重,当即将灯笼递给他。 “一盏灯笼而已,公子不必特意还回来。” 掐断对方借着还灯为由来找自家妹妹的可能性,江朔华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回家,阿娘等你回来吃晚饭呢。” “元极,你早点回去休息。” 兄妹二人并肩而行,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顺着夜风飘过来。 “哥哥,今天晚上岁星得光芒是红色的,你有没有看到?” “当然看到了。” “我觉得是大吉,不知道吴监正会如何向陛下解读……” 在兄长面前,她格外放松自在,撒娇的时候,声音甜软,仿佛一路甜到心尖。 贺枢注视两人走进家门,低头看了一眼香囊,轻轻一笑。 不急,来日方长。 * 第二天,江望榆刚到官署,都不用刻意打听,就知道吴监正、李监副根本没来衙门,天色还没亮,就候在西苑宫门前,只等宫门一开,即刻进宫向天子禀报昨夜的吉兆。 正好赶在万寿节出现这样的天象,圣上应该会龙颜大悦。 不过这跟她又没有什么关系。 江望榆摇摇头,捧着整理好的天象记录,与兄长一起走进上司办公的书房,放在书案。 “杨监副,记录已经整理妥当,请大人过目。” 杨监副仔细看了一遍,露出满意的笑容,“整理的不错。” “是家兄一起帮忙。” 杨监副看向江朔华,“克晦,我且考考你,昨夜岁阴在亥,如何推算下次将在什么时候出现?” “回大人,岁星运行一纪约为十二年……” 江望榆同样认真倾听,也不打断兄长的回答,忽然听见杨监副问:“令白,岁星颜色发红而带芒角,寓意为吉,那什么样子是凶兆?” “回大人,岁星颜色光芒青白……” 除了考问天象吉凶,杨监副问的更多是历书推算,尤其是依据往年天象、现行历法,如何推算历书的节气、可能出现的日月星辰运转情形。 杨监副也不光是问,还会指出两人答案中的错误,并且指点如何正确推算。 半个时辰后,杨监副喝了大半杯茶润润嗓子,“你们尚且年轻,要静下心思,潜心钻研。” 兄妹二人同时应是,随之告退。 “哥哥,杨监副真厉害,不愧是监副。”走到僻静的地方,江望榆小声感慨,“可惜监副太忙了。” “我观察了一个多月,有几个人擅长历算占卜,为人开明,我们可以多向他们学习。” 她连忙答应:“嗯,我们要学的地方还有好多。” 钦天监的书库藏有天文历算书籍,有些同僚为人和气开明,不藏私,丝毫不介意她的女子身份,也不在意两人年纪轻,愿意指教。 忙完公事,又有江朔华在旁边陪着,江望榆时常去书库借书,与兄长等一起潜心钻研天文历算。 一直到了十一月初,她一次都没有去过曹记伞铺。 * 万寿宫内。 天子批完奏章,遥遥看着殿门,问:“还是没有信来吗?” 曹平候在边上,硬着头皮开口:“没有。” 殿内再次陷入安静。 上个月边关急递的事情已经顺利解决,曹平小心觑了一眼天子平静的神情,小声开口:“陛下为何不直接去找江灵台?” 非得等人家姑娘写信来找您,没收到信,又老是看着观星台。 当然这些话也就在心里想想,借他一百个胆子,曹平也不敢直接说出来。 贺枢没说话,直接走进寝殿里间,一把抱起在猫架子窝成一团的橘猫。 大橘睡得正舒服,突然被抱起来,浑身毛发被人简单粗暴地揉得乱糟糟,尖叫一声。 “带你去个地方,回来给你十盆小鱼干。” 第84章 没事就不能来找他吗?…… “哥哥, 你在占卜?” 江望榆看见兄长拿着三枚铜钱,这段时间确实在向钦天监的前辈学习占卜堪舆。 “是六爻?” “嗯。”江朔华收拢三枚铜钱,排在掌心, “阿榆,不如你帮我卜算一个好日子。” “但我不是很擅长六爻, 而且哥哥, 你要占卜良辰吉日做什么?” 江朔华别开头, “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想算一个诸事顺宜的日子,自己总是看不准卦象。” 她看了兄长一会儿,坐在对面, “好。” 第96章 江朔华掷卦六次。 江望榆根据每一卦的内容,结合今天的干支时辰, 以及兄长的八字, 一一推算。 “卦象大吉, 说今天就是诸事顺宜的吉日,尤其姻缘, 需要直言不讳,切莫迟疑。” 江朔华盯着卦象, 神情由一开始的犹豫到纠结, 最后变成坚定。 “我知道了,阿榆,我要去……” “在忙呢?”孟含月的声音从屋外飘进来,瞧见书案上的铜钱,“你们这是在问卦?” “是,哥哥在算姻……” “算算吉日。”江朔华连忙打断,“孟大夫, 你怎么来了?” 孟含月挑眉,在他的对面落座,“我来这边看诊,顺便进来看看你们,对了,眼睛感觉怎么样?” “很好,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近处远处都能看清楚。” 孟含月顺势捏住他的手腕诊脉,一刻多钟后,收回手,“脉象平稳,情况稳定,恢复得不错。” 江望榆坐在旁边,听到这里,才放松地呼气,问:“孟姐姐,最近有没有人找你做中间人,想要问名选日子的?” “有当然是有的,阿榆,你怎么突然又想接活了?” “因为穷。”她正色,“现在不是灵台郎,每个月领到的钱粮比之前少,虽然我和哥哥能一起领,但我还是想多挣些银子。” “家里缺银钱?” “不是,阿榆说的夸张了。”江朔华连忙解释,“家里开支其实比以前小,我们也没有以前忙,有空就出去接点活。” “嗯,毕竟没有人嫌银子少。” 孟含月忍俊不禁:“行,我帮你们留意一下。” “谢谢孟姐姐。”江望榆起身,“阿娘做了件披风,我去拿给你。” 话音刚落,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孟含月压根来不及阻止。 屋里只剩两人。 孟含月单手托住下巴,笑吟吟地看着江朔华。 她本来是偏冷艳的长相,笑起来的时候,冲淡了几分冷淡疏离。 江朔华被那笑容刺了一下,第一反应竟是转头避开,想起先前的卦象,连忙重新坐直,藏在书案下的双手无声握紧。 “孟大夫,我有话想要告诉你。” “还叫孟大夫啊。” 孟含月往前倾身,越靠越近,江朔华顿时慌乱起来,僵坐在原位。 她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凑在耳边,吐气如兰。 “叫姐姐呀。” 江朔华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 * “孟姐姐,天气越来越冷,阿娘特意做了一件披风,说你经常出门看诊,穿着不容易被风吹到。” 江望榆再次回屋,递出一件月白色披风,自末端绣了连云纹,配合月色,云月相映。 “真漂亮,伯母费心了。”孟含月当即披在身上,转了一圈,“克晦,你说好看吗?” 江朔华眼睛眨得飞快,“好……好看。” 江望榆看看两人,突然发现自家兄长的耳朵红通通的,正打算问, cr 瞧见他身上的冬衣,又闭嘴不言。 可能是太热了。 她咽回疑问,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是有人来了吗?” 江朔华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实听见规律平稳的敲门声,起身道:“我去看看。” 他去的时间有些久,江望榆都给孟含月续上了一杯热茶。 她往门口的方向眺看,“哥哥怎么还没有回来,我去……” 看看两个字尚未出口,江朔华掀开挡风的门帘,脸色难看,极为不情愿地让开位置,露出跟在后面的人影。 “元极?”江望榆眨眨眼睛,“你怎么来了?” 贺枢丝毫不在意江朔华的臭脸,举起怀里的橘猫,“大橘想你了,我带它来看你。” 大橘挥舞爪子,响亮亲昵地叫了两声。 九月十月事情多,她足足两个多月没有见过大橘,当即起身,两步跨过去,摸摸橘猫毛茸茸的脑袋。 “抱歉,大橘,这么久没有去看你。” 江望榆抱住橘猫,五指成梳,轻缓捋顺它背部的毛发,感受手上的份量,向上掂量一下。 “我觉得大橘好像胖了好多。”她举起橘猫,从头到脚转了两圈,“以前好像没有这么重。” “可能是吃得太多了。”贺枢说,“天冷又不肯出门,总是窝在屋里不肯动。” “太胖了也不行。”孟含月插话,伸手摸了一把橘猫,没能抵抗柔顺光滑的手感,来回捋摸,“这猫真乖,我看其他猫都不肯轻易被人这么摸。” “是吗?” 江朔华尝试伸手,还未靠近,橘猫龇牙咧嘴地朝他叫了一声,立刻缩进江望榆的怀里。 “没事,哥哥。”江望榆连忙安慰兄长,“你和大橘还不熟,所以才不给你抱,之前它也不肯让元极抱,等熟了以后就没问题了。” 孟含月见他吃瘪,毫不客气地笑道:“阿榆,把大橘给我抱抱。” 大橘跳进她的怀里,舒舒服服地窝成一团。 江朔华盯着那只橘猫,见她们凑到一起,商量着做鱼干肉丸,还可以做一根逗猫棒。 他看向罪魁祸首,压低声音:“你也被猫嫌弃了。” 贺枢略一思索,觉得自己有必要照顾一下他的心情,赞同道:“是的。” 江朔华神色稍缓,指了一个距离自家妹妹最远的位置,“请坐,喝茶。” 还有其他人在场,尤其是警惕防备他的江朔华,有些话不好说,贺枢端起茶碗,轻抿几口热茶,习惯性抬眸寻找她的身影。 她笑得很开心,面色红润,想来最近过得舒适自在。 贺枢放下茶杯,正要多看一会儿时,眼前突然被人挡住。 江朔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他丝毫不慌,甚至还友好地微微一笑。 江朔华刚刚和缓的脸色又沉了下去,不说话。 “这猫真乖。”孟含月再次感慨,揉摸橘猫的动作没停,“能不能留下来?” 大橘现在不像七月的时候排斥宫外的环境,江望榆想了想,询问他的意见:“元极,能不能让大橘留在家里?” “养猫要花的心思不少。”贺枢自然不会当场直接拒绝,随口列举一些事项,“你和克晦往日里都要上值,怕是照顾不周全,太辛苦了。” 江望榆顺着他的话思索,也不舍得母亲在家劳累,只得说:“也是哦。” “无妨。”贺枢微笑,“我会时常抽空……” “按照你的说法,你在御前当差更不得空。”江朔华直接指出他话里的漏洞,“岂不是更难照顾橘猫。” 她歪头,看看兄长,再看看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想不出原因。 “这位公子照顾大橘这么久了,突然换个环境难以适应。”孟含月打圆场,“还是辛苦你继续照顾大橘。” “孟大夫不必如此客气。”贺枢的视线轻轻掠过孟含月与江朔华,“我自然会照顾好大橘。” 冬日天黑得早,待了大半天,贺枢不得不提出告辞。 “我送送你。” 一同走出家门,江望榆还抱着大橘,“对不起,元极,你不要生气,哥哥没有故意针对你,他最近没怎么睡好,可能语气有些冲。” 贺枢心说还真是故意针对他的,笑笑:“我明白,当然不会生气,你不用在意,以后在我的面前不用道歉。” 他停顿一下,旁敲侧击:“最近钦天监很忙吗?” “还好,不算特别忙,就是圣上冬至要去祭天,要跟礼部商量时辰吉日,所以吴监正经常去礼部。” 每年冬至祭天的流程大差不差,真要忙起来也不会特意把担子压到她的身上。 贺枢“嗯”了一声,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最近去过曹记伞铺吗?” “没有。”江望榆老实回答,“又没什么事,我想就不要写信去找你了,免得打扰你。” 没事就不能来找他吗? 贺枢缓缓呼出一口闷气,保持微笑:“不打扰,你尽管写信。” 她疑惑地看着他,点头答了声好,又听到他略显迟疑地开口:“你想回观星台吗?” “这好像不是我能决定的。”江望榆以为他说的是让她以天文生的身份去观星台值守,“我觉得现在在官署也还好,反正在哪里都是当差,能领俸禄就好。” 而且她最近有点沉迷于历算堪舆,还想趁有空多向各位前辈求教。 看出她的确不是特别执着回观星台,贺枢忍不住问:“你不喜欢看天象了吗?” “当然喜欢了。”江望榆立即反驳,想了想,猜测道,“是别的灵台郎为难你了吗?” “……不是。” “天象其实什么时候都能看,只不过观星台更高,有月晷、星晷等各种仪器,观测更为准确。” 她停下脚步,打量他的神情,问:“元极,你不开心吗?” “没有。”贺枢从她的怀里接过橘猫,“我回去了,你记得写信,不一定是有事才能写,随便写些什么也好。” 第97章 他特意强调两遍写信的事情,她连忙点头,郑重承诺:“嗯,我每天都写。” 江望榆停在巷口,目送他走远,发觉他的背影似乎不像先前那样有些失落。 真奇怪。 她挠挠头,没有细想深究,转身回家。 之后江望榆按照约定,晚上先写好信,第二天去钦天监上值的时候,绕一段路去食肆送信,顺道从掌柜手里收到他的回信。 聊的内容很简单,都是些生活中的琐事。 彼此互通书信三四天后,江望榆照常去官衙当值。 结束一天的当差,她正准备和兄长回家,有名书吏急匆匆跑过来拦住她。 “吴监正找你。” 第85章 我会陪你,不要再去找别人…… 江望榆与兄长对视一眼, 问:“吴监正找我有什么事?” “监正没有细说,只说是急事,叫你赶紧去找他。” “我陪你去。”江朔华开口, “走吧。” 有兄长陪着,她点点头, 跟随书吏, 一起快步走向监正办公的堂屋。 进屋后, 江望榆看见屋里除了坐在书案后的吴监正,还有以前在观星台值守的同僚,就是那位七月底新来的灵台郎。 此时对方身上的官袍有些乱,面色泛白, 眼睛遍布血丝,神色格外憔悴。 “江灵台。”吴监正开门见山, “你今夜去西苑的观星台值守, 时段还是从酉时初到亥时末。” 她一愣, “还请监正讲明原因。 ” “江灵台,拜托你了。”那位同僚直接起身朝她行了个大礼, “家中有长辈因病去世,我需要回家处理丧事, 确实没空值守, 还请江灵台出手相助,在下感激涕零。” “好了,你先回家。”吴监正连忙说,“我准你八天假,观星台的事情不必担心,我和李监副会安排妥当。” 同僚朝在场三人作揖行礼,匆匆离开, 跨过门槛时,险些被绊了一跤。 “现在已经过了申时初,不到一个时辰就到酉时了。”吴监正解释,“起因就是你们刚才听到的那样,这样的大事,我实在不能不准假,但这个月监里要会同礼部、太仆寺等衙门,准备冬至祭天的诸项事宜,人手紧,实在找不到人去顶替。” “那……为什么是我?” “你到底当过半年多的灵台郎,有经验,熟悉流程,现在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别的天文生又还要紧急教他们一遍,来不及。” 顶头上司直接吩咐,还愿意解释这么多,况且那位同僚以前与她没有过节,现在更没有为难她。 江望榆思索片刻,点头答应了:“是,下官这就准备进宫。” “好。”吴监正神色一松,“这是进宫的牙牌,你先帮忙顶几天,白天不用再来衙门,还是按照往常的惯例,我会尽快安排其他人员。” “大人。”江朔华突然开口,“可否让我也一起去观星台值守?” “当然可以,你也是天文生。”吴监正往书案上一看,叹道,“今天大概不行,进宫的牙牌没有准备好。” “还请监正放心,我必定认真值守。” 江望榆略一行礼,拉着兄长离开,劝道:“哥哥,没事的,我一个人也行。” “但是……” “我在观星台很熟了。”她抬头看看天色,“哥哥,我们赶紧回家,要告诉阿娘这件事,还要准备一些东西。” 赶回家中,要准备的东西其实不多,江望榆卷起一件披风,匆匆赶往西苑。 宫门守卫一边检查牙牌,一边用狐疑的目光打量。 她坦然自若。 牙牌无误,守卫只能放行。 进宫后,她沿着以前的路线往前,经过一个宫道口时,忽然听见一道惊讶的声音:“江灵台,您怎么进宫了?” 江望榆顺着声音看去。 曹平站在不远处,面露惊讶,两名内侍跟在他的旁边,手里都捧着锦盒。 “见过曹掌印。” 曹平哪里敢受她的行礼,赶紧虚扶一把,急声阻止:“江灵台不必多礼。” “在下现在已无官职,担不起曹掌印一声江灵台。”江望榆解释一番自己进入西苑的前因后果,“曹掌印,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去观星台,先行告辞。” 司礼监执管进出皇宫的牙牌发放回收,现在出了这么大的疏漏,曹平不敢再留她,目送她走远,一把揪住边上的内侍。 “你们两个,赶紧把东西带回万寿宫,然后立刻去准备天文生所穿的官袍!要是敢慢了一时半刻,仔细你们的皮!” 曹平一向很少说狠话,那两名内侍连忙应是,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曹平深吸一口气,拔腿就往乾清宫的方向跑。 * 江望榆走上观星台,上一时段值守的灵台郎和天文生还在,正收拾东西,瞧见她上来,有人不免面露几分诧异,盯着她。 “你是来帮孙灵台值守的吧?他家里那位长辈病了许久,没想到,哎……” 为首的灵台郎知晓一些内情,将记录天象的簿册交给她。 “辛苦江灵台了。” “言重了。” 送他们离开观星台后,江望榆抱进册子,按照以前的习惯,看向西边的天空。 她来的最早,其他天文生还没有来,也不知道他们好不好相处,会不会暗中使绊子。 一想到这些复杂的人情世故,她顿时头都大了,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留下来。 天色渐渐变黑,她取出火折子,绕了一圈观星台,点起宫灯。 烛火微晃,夜风带着冷意,江望榆裹紧披风,终于听见一阵交谈,声色各有不同,听着大概有四五人。 那一群天文生姗姗来迟,瞧见她,为首的那个笑道:“原来是江灵台,哦不,你现在不是灵台郎,也不过是个和我们平级的天文生。” 她没理会,语气平平,说了吴监正的命令以及值守时要注意的事项,径直转身去观看夜空。 除了开始被人刺了几句,后面那些天文生没再说什么,只不过值守一个多时辰后,陆陆续续地以有事为理由,说要先回一趟院子。 左右她以前也是一个人值守,不想多惹事,没有阻止。 待到观星台上只剩她一个人,江望榆反倒觉得浑身轻松,捧着册子,仰头凝望夜空。 石阶口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她以为是那些天文生回来了,随意一瞥,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元极,你怎么来了?” “来陪你值守。”贺枢平复呼吸,环顾一圈,“就你一个人?” “他们去休息了。” 略一思索,贺枢大概猜出原因,“他们擅离职守,你怎么想的?” “没什么好想的,我又没有权力命令他们。”江望榆并不在意,“反正只用待七八天,而且我习惯了一个人,没出过错,就我自己一个人还更轻松自在。” 贺枢观察她的神情,确实更放松,笑笑:“不会只有你一个人,还有我陪着你,江灵台。” “哥哥明天应该也会来。” 贺枢唇边笑意一顿,随即恢复如常,“是吗?不过我想还是要看吴监正如何安排。” 这倒也是。 江望榆点点头,不再多说,照旧捧着簿册。 时隔两个多月再回观星台,四周变化不大,除了一开始有些生疏,后面她逐渐进入状态,一丝不苟地观测记录。 忙到临近亥时末,原本一直陪着她的人又不见了踪影。 她早已习惯他的神出鬼没,与下个时段的灵台郎交接。 “为何只有你一人值守?其他的天文生呢?” “他们暂时有事先走了,刚走没多久。” “荒唐,竟然如此松懈。” 江望榆瞅瞅对方不满的神情,没有应声,走下观星台。 然后,她发现一个严肃的问题—— 今晚去哪里睡? 两个多月没有回来,角院指不定住了别人,又或者重新堆满闲杂物件。 她着急进宫,竟然忘记问这件大事了。 “令白?你怎么一直站在这里?” 听到他熟悉的声音,江望榆放松下来,如实回答:“元极,我不知道去哪里歇息。” “回角院。”贺枢张开掌心,躺在两柄钥匙,“我刚刚去找钥匙了。” “角院还空着?” “嗯,我托人帮忙,特意给你留着。” 一起回到角院,江望榆发现很干净,随手摸了下椅子,指腹没有染上任何灰尘。 “我叫人帮忙打扫了。”贺枢主动解释,将火盆移近了一些,“值了大半夜,外面又冷,先烤火。” “这么晚还能找到人帮忙吗?”她坐在榻边,顺手摸摸被褥,干净厚实,“这也是你帮忙叫人准备的吗?” “是。”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对上她认真的目光,贺枢不由暗暗坐直,“你说。” 第98章 “你是不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 “嗯?” “你看,你能替陛下去诏狱问话,能留着角院,宫里宫外都能叫人帮忙打扫院子……”江望榆一条一条地数过去,“我想,你肯定备受陛下信任,所以你人脉广,消息灵通,宫里的人都愿意帮忙。” 贺枢微微一愣,没有直接反驳,“不是大红人,只是认识的人多了一点而已。” 她想了想,没想起当今圣上格外宠信什么人,“我随便猜的,你可千万不要告诉陛下。” 贺枢微笑应好,看着她,鬼使神差地问:“你想不想面见圣上?” “什么?!” 江望榆一时没 能控制脸上惊诧的表情,声音一瞬间拔高,随即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不想,一点都不想。” “为什么?”贺枢立即追问,“你还讨厌他?” “不讨厌,但我也不想面圣。”她老实回答,“面圣的礼仪太麻烦了,听上去就劳心劳力,再说了,陛下已经知晓我们家的隐情,我去见陛下,也没什么话好说。” 她尝试想象面圣的场景,连连摇头,“还是算了吧,我嘴笨,说不出好听的话,万一惹陛下不开心,要给我定罪,说我御前失仪,要把我抓进刑部大牢怎么办?” “……倒也不至于如此。”贺枢服了她多变的思路,无奈扶额,“其实他不喜欢听臣子说那些恭维奉承,也觉得很烦,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多办几件实事。” “是吗?” 江望榆掩嘴打了个哈欠,揉揉眼角,最近两个多月都在白天当值,这个时候她已经睡觉了。 “元极,你困了吗?” “确实困了,我先回去了。”贺枢只得起身,“我会陪你一起值守,不要再去找别人。” “好,我记住了。” 第86章 “陛下难道会来观星台吗?…… 在观星台待的时间不算短了, 江望榆很快就重新上手。 吴监正没有安排其他人跟着她值守,包括江朔华,被派去和杨监副准备冬至祭天的事情。 “令兄有没有说什么话?”贺枢问, “他听到我跟你一起值守。” “没有,我先跟哥哥说那几个天文生有些排斥我, 再说你陪我,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嗯。”贺枢换了个话题, “我从文渊阁借了两卷书,讲占卜的,等会儿我带去角院。” “咦?你怎么知道我在学占卜?” 视线掠过她腰侧的荷包,贺枢笑道:“你这几天夜里, 一直拿着三枚铜钱,我想应该是在学六爻吧?” “你看的真仔细。”江望榆翻出钥匙, “那你先回去角院。” 等他离开, 她仰头看看夜空, 估算时辰,大概还有两刻钟结束值守。 也不知道他借的是什么书。 正想着, 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打破台上的寂静。 “江灵台。” 她循着声音回头,“见过曹掌印。” 曹平大口喘气, 抬手往胸口顺气, “江灵台,你见到陛下了吗?” 江望榆心说自己连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见到也认不出来,如实回答:“没有。” 曹平扫了一圈观星台,没有看到第三个人,只能转身,大步走下观星台。 她看着这位司礼监掌印来去匆匆, 心生疑惑,看向万寿宫的方位,又仰头观看夜空。 天象并无异常。 难道是朝堂出了什么大事吗?可据她所知,虽然换了一位新的内阁首辅,朝堂上下运行通畅,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大事。 一直想到值守结束,江望榆还是没有想出答案,交接完毕,回到角院。 屋里亮着灯,却没有人。 她看了两圈,只看到自己的影子,转出院子外,小声唤道:“元极?” 四下唯有风声,发出轻微的簌簌响声,她咽了口唾沫,裹紧衣裳,转了两圈,再次轻声唤道:“元极,你在哪?” 肩膀忽然被人轻轻一拍,“你找我……” “呜!” 江望榆猛地跳起来,眼睛眨得飞快,胡乱伸手推搡声源处。 “等等,令白,你先冷静下来!”手腕被人抓住,按在他的胸口,感受到平稳的心跳,“是我,你看清楚了,不是什么鬼怪。” 过了子时,今天已经算是十四日,明天便是十五望日,月亮接近饱满,皎洁月光温柔倾洒。 借着月光,她看清面前的人,心头的恐惧渐渐散去,实在没忍住,捶了他的胸口两拳。 “你……你吓到我了。” “抱歉,是我的错。”贺枢轻轻摸摸她的额头,柔声唤道,“望榆不怕,回来了,不怕。” 他的手心温热,抚摸额头,动作与声音是一样的温柔,驱散夜风带来的冷意。 江望榆吸吸鼻子,声音里还带着一点惊魂未定的慌乱,“你去哪里了?我回来就看到灯亮着,又没有看到你的人。” “有些事情,我去处理一下。”贺枢解释,“外面冷,我们回屋。” 她“嗯”了一声,往回走了几步,忽然发现一丝不对劲。 右手手腕存在不属于自己的触感,掌心宽厚温热,握住手腕,手心贴近微微凸起的腕骨。 她抬起手,看看手腕,再看向他,“你牵着我的手做什么?” “……失礼了。”贺枢迅速松开手,背在身后,手指捻动,抹去掌心贴在细腻肌肤的感觉,“我担心你还在害怕。” 牵了一下手而已,又是这样的理由,江望榆当然不会怪他,“没事,我现在不怕了。” 屋里亮起烛光,她坐在榻边,将之前在观星台遇到曹平的事情说了一遍,“曹掌印不应该一直在圣上身边服侍吗?怎么突然会去观星台找人?” “已经找到了。” 只是来问他天亮后召见朝臣一事,其中一人是宗室,突然扭到脚进不了宫。 曹平一时忙忘了,没有及时禀告,这才着急忙慌地来问他的意思。 没什么好问的,贺枢照例安排太医院的人去看诊,赏赐药材等。 贺枢神色不变,语气也是一样的自然,“大概是因为他病急乱投医,一时慌神,这才找到观星台去了。” 江望榆没多问,翻开他拿来的书。 之前不小心被吓了一跳,她看了一阵子,那些墨字直接从眼前飘过去,内容却一句都没记住。 看不进去,她也不为难自己,干脆合上书,放在榻边。 “书不好看?”贺枢扫了一眼封面,“我另外再找过两本给你。” “挺好看的,但是我现在看不进去。”江望榆揉揉脸颊,委婉地开口,“你困了吗?” 贺枢没有回答,盯着她,“你还在怕?” “我觉得没有。”他不问还好,他一问,先前那股惊恐感又冒出来,她浑身一颤,抱住双臂,“我平时胆子也不小啊。” 沉默片刻,贺枢起身道:“等我一会儿,我去拿样东西。” 刚转过身,衣袖被人紧紧拉住。 江望榆攥住他的一片衣角,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着头,不说话。 从他的角度向下看,贺枢轻易看见她紧紧抿唇,眼睛无意识地眨得飞快。 他是罪魁祸首。 贺枢重新坐回去,柔声安慰:“好了,我不走。” 触及他温柔的目光,江望榆越发羞赧,小声为自己辩解:“我以前不会这样,胆子可大了。” “没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贺枢轻柔地拍拍她的手,“这样,你先睡觉,我在外面守着你,等你睡着了再回去。” “可是外面冷。” “我穿着了大氅,不冷。” 见他直接掀开榻上的被子,少见地摆出一副不容拒绝的神情,江望榆只得答了声好。 “记得锁门。”贺枢不忘嘱托。 “嗯。” 关紧屋门,江望榆只脱了外面一层官袍,吹灭灯,躺在榻上。 屋外月光清亮,他举着一盏灯,烛火随夜风轻轻晃动。 她捏紧被子,盯着那道身影,忽然感到无比安心。 睡意慢慢涌上来,昏黄的烛光晃来晃去,逐渐模糊,沉沉睡去。 * “你什么时候走的?” 观星台上,江望榆一瞧见他,连忙跑到他的跟前。 “对不起,我睡得太熟了。” “不到一刻钟。”贺枢无声减掉两刻钟的时间,从怀里取出一枚护身符,“我去了一趟护国寺,叫住持请的护身符,你带在身上,可以趋避邪祟。” 护身符被他护得很好,上面甚至残留一点他的体温。 江望榆握紧护身符,“你真好。” 贺枢抿唇笑笑,“先当值。” 天象大部分 时候都风平浪静,值守将近亥时末,江望榆摸摸肚子,悄悄远离他,谁知还是响起一阵轻轻的咕咕声。 热气顿时上涌,她捂住脸,不敢看他。 第99章 下午她着急进宫,晚饭没怎么仔细吃,偏偏连平时装红枣、核桃的荷包也没带在身上。 贺枢权当没有听见,“我先走了。” 江望榆正觉得丢脸,急忙应声:“好。” 周围只剩她一个人,她用力揉揉肚子,按住饥饿感,盼着同僚早点来交接。 没等到同僚,先等到另外一个人出现在观星台。 “江灵台,你见到陛下了吗?” 曹平先去了一趟角院,见外面锁着门,黑黝黝的,没点灯,知道天子不在里面,犹豫许久,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又来观星台。 “没有。” “那你看到了元极吗?” 话一出口,曹平迅速反应过来,对上她不解的目光,控制神色自然,飞速圆谎:“元极也在御前当差,我听说他今天在观星台当值,以为他可能知道陛下在哪里。” 江望榆忽然想起前天也有一名小内侍跑到观星台,像是在找什么人,却什么都没有问,又匆匆离开。 而今司礼监掌印接连两天都来这里询问天子的行踪。 “曹掌印。”她不免紧张起来,“陛下难道会来观星台吗?” “这我也不知道。”曹平控制语气和缓,“陛下的行踪,即便是我,也不能随意探听。” 她试图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异样,结果直到曹平离开,同僚来交接,她还是没能看出任何不对劲。 回到角院,江望榆翻出荷包,丢了两三颗红枣进嘴里,干巴巴地嚼着。 还是有点饿。 她还在想要不要干脆睡觉,忽然听见一阵规律的敲门声,随即是他温和的嗓音:“令白,来开下门。” 开门后,她看见他提了一个食盒,快步走进屋。 “这是什么?” “我去拿了一些宵夜。” 贺枢搬起角落的小书案,打开食盒,眨眼的工夫,整张桌面几乎被摆满了。 江望榆盯着桌上各色点心,馋人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吃吧。”贺枢直接塞了一双筷子进她的手里。 原本硬忍下去的馋虫寻着香味全冒出来,她夹起一块枣糕,一口咬了大半。 贺枢坐在对面,一边观察她偏爱哪些糕点,一边回想刚才在半路上遇到曹平的事情。 严格意义上不算急事。 今天已经是十五望日,天亮之后要在奉天殿举行朔望朝会,曹平便来问是不是提前返回皇宫。 从西苑去往奉天殿不算远,早起半个时辰,赶得及。 贺枢想好之后的安排,再看向案上,碟子有完全空了的,有只用了一两块的,也有完全没有动过的。 他记在心里,摸了下碗壁,揭开碗盖,“这是牛乳,不烫了,现在喝刚刚好。” 碗是白色的,碗口绕了一圈青色的花枝,烛光朦胧,纯白色的牛乳蒙上一层薄薄昏黄。 江望榆捧住碗,闻到淡淡的清香,先抿了一小口,没忍住,一下子喝了大半碗。 牛乳温热,顺着喉咙直溜进肚子里,驱散深夜的寒冷,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里面好像还放了糖,有点甜,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真好喝。” 他坐在对面,微微垂下眼帘,听见她的感慨,忽然抬眸,直直地盯着她,目光幽深。 江望榆茫然地眨眨眼睛。 他却迅速转头,别开视线,一言不发。 她看看碗里的牛乳,剩的不多,三两口就喝完了,抿了抿唇,舌尖抿到一点牛乳的清甜。 眼前忽然靠近一道阴影,随即唇角被他轻轻按住,指腹缓缓抚过嘴唇。 他的声音低低响起:“还沾了一些。” 第87章 你知道陛下去哪了吗?…… “哦哦。” 江望榆找出一条帕子, 胡乱擦拭两遍,伸手摸了下,没摸到什么湿润。 应该擦干净了。 “不好意思。”她摸摸嘴唇, “其实,你告诉我一声就好了, 我都满十八了, 不是小孩子了, 你不用特意帮忙。” “嗯。” 视线不受控制地掠过她红润的唇,贺枢猛地闭上眼睛,右手紧握,指腹擦过掌心, 抹去残留在指尖的柔软触感,还有那一点牛乳的湿润。 肩膀被按了一下, 她疑惑的声音响起:“你怎么了?困了?” 贺枢缓缓睁开眼睛, 笑笑:“没有。” 他的笑容依旧温温和和的, 目光深邃,眼瞳深处似乎又带上了她看不懂的东西。 江望榆挠挠头, 收拾桌面,放好食盒, 起身, 沿着长榻来回走动,最后甚至开始绕着他转圈。 “你在做什么?”贺枢被她绕得有些头晕,不得不开口问。 “消食。”她老实回答,“你带来的宵夜太好吃了,我不小心吃撑了,要散散步,不然等会儿睡觉的时候, 更难受。” 贺枢哑然失笑,想了想,说:“这里太小了,绕得头晕,不如我们去太液池?” “啊?可以吗?会不会被禁军抓住?” “不会,我知道禁军巡逻的路线,就算碰到了,我们又不是可疑人员,绝对不会出事。” 江望榆有些心动:“可是……” “今天是十五望日,满月。”贺枢继续加筹码,“这么漂亮的月色,你不想去看看满月之下的太液池吗?” 犹豫半晌,她小声开口:“好吧,不过我们要悄悄的。” “嗯,我在前面带路,有人的话,我带着你逃走。” 已是仲冬时分,夜里寒冷,北风迎面刮来,毫不留情地留下凛冽寒意。 一轮圆月高挂在夜空中,今夜无云,月光皎洁清亮,为世间万物蒙上一层银色光辉。 前几日下了雪,太液池倒是没有结冰,岸边柳树落光了叶子,原本光秃秃的枝干上,积了一层薄薄白雪。 “真美。” 江望榆眺看浩渺无边的太液池。 银月落在水里,夜风吹过水面,泛起一阵阵涟漪,宝镜般的月亮碎成裂纹,可过不了多久,当水面再次变得平静,那一轮水中月亮又变得饱满。 她站在岸边,静静凝望月亮,还有因月亮出现,光芒略微暗淡的满天星辰。 看了一会儿,她的目光飘落在身侧的他,停在他漂亮的侧脸。 “你还怕吗?”他忽然问。 “怕什么?” “之前在这里落水。”贺枢抿了抿唇,“对不起,是我的疏漏,才让你踏进陷阱。” 话题一下子岔到那么远,江望榆愣了下,旋即朝他笑笑:“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又不关你的事,现在不怕了。” 她指了指心口的位置,“还有你送给我的护身符,更不怕了。” 贺枢顺着她的动作,看了一眼她指的地方,旋即移开视线,“我们走一走。” 沿着岸边走了一刻多钟,江望榆看见停在岸边的一团黑影,借着月光辨认,“那是一条船吗?” 贺枢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点头道:“是,大约是宫人清扫池面时用来乘坐的。” “你会划船吗?” “不会。”贺枢猜测,“你想在太液池划船?” “有那么一点点想而已,可惜我也不会划船,万一不小心落水了,现在可不比夏天,肯定会感染风寒。” 贺枢扫了一眼那条船,有些小,还有些旧,不适合两人共乘,“我记住了。” 他记住什么了? 江望榆狐疑地看着他,刚才的想法只是短短一瞬间冒出来,现在细想非常不妥,她连忙说:“算了算了,在太液池划船,太危险了。” 贺枢没有应声,与她继续沿着池边漫步。 在靠近观星台的池边走了两回,江望榆终于打了个哈欠,揉揉腹部,不像之前那么撑了。 “怎么样?还想继续散步吗?” “不了,我现在觉得有点困,天亮还要出宫,我们回去吧。” 送她回到角院,贺枢看着院子里的灯熄灭后,这才返回万寿宫。 “陛下!” 曹平就差没朝着天子直接跪下来了,一脸悲切。 “这都过了丑时初,不到两个时辰就是卯时初,文武百官就要进宫参加朝会了。” 贺枢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朕现在去睡一会儿,一个半时辰后,叫醒朕,准备好朝会冠服,天亮后,直接从这里去奉天殿。” * 朔望朝参,凡是在京文武百官,如无特旨恩准,必须参加。 每逢酷暑夏日严寒冬日,天子会免去一些年老官员 、勋贵的朝觐,以示恩典体恤。 郑仁远年过半百,自认不算年迈,况且现在任内阁首辅,绝对不能缺席。 轿子停在午门前,深色轿帘被掀开,身着朝参公服的长子唤道:“父亲。” 郑仁远弯腰出了轿子,抚平朝服衣袖,抬脚往前走。 经过一些提前到来的官员,他仍和以前一样板着张脸,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第100章 百官以文武分成两列,依次候在午门前,等待卯时的到来。 钟楼的声音自宫墙上方飘来,厚重悠远,随之而来的是宫门开启的声音。 原本还有些窸窣声响的午门前,逐渐安静下来。 郑仁远站在文官之首,步伐缓而平稳,领着一列文官,穿过东掖门,走向奉天殿。 冬日天黑得早,天亮得晚,此时天色尚黑,宫灯的烛火遥遥微晃。 幸好今天没有下雪。 郑仁远暗暗庆幸,面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垂首站在丹犀旁边。 时间渐渐过去,百官勋贵依照品级,依次而站。 直至天子圣驾到来,一袭皮弁服,端坐于髹金雕龙宝座之上。 郑仁远深吸一口气,率先跪下行礼,“臣叩请陛下圣安。” 百官高呼,声势浩荡,回响在金銮宝殿。 “免礼。” 天子的声音自御座上方遥遥传来,平淡冷静,威仪重重。 郑仁远耐心地多等了会儿,方才起身,控制语气恭敬,缓缓开始念朝觐奏表。 朔望朝参,并不议事,彰显天子威仪,官员所奏皆无政事,奏表的内容大多为歌功颂德。 天子大部分时候简单说一两句话,以示恩威。 现在在殿内奏对的是一名新任京官,第一次参加朝参,面见天子,奏表写的格外冗长,语气发飘,甚至偶有停顿结巴。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新任京官终于说完长篇大论。 御座上方迟迟没有声音响起。 百官低着头不敢说话,沉默开始蔓延,那位京官更是双腿一软,直接跪在地面。 郑仁远定了定心神,飞快抬眸看向上首的天子。 身姿端正,手持白玉圭,神情淡淡,偏偏眼帘半垂,说句大不敬的话,就差直接闭紧了。 郑仁远心中一凛,不敢再看,迅速低头盯着殿内金砖。 久久无声,直到司礼监掌印快步凑近,以极低极细的声音唤道:“陛下!” 天子倏地睁开眼睛,捏捏眉心,瞧见跪在下面瑟瑟发抖的臣子,缓缓呼出一口气,声音倒是听不出异样。 “你初到京城任职,务必尽忠职守,不可懈怠。” 那名官员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退下去。 之后的朝觐,郑仁远一边分神听其他官员的奏表,一边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天子。 不知道刚才是错觉,还是现在是错觉,他总觉得从天子的脸上看出一丝困倦。 风宪官纠劾百官失仪之处,却不敢置喙御座之上的皇帝。 天色大亮,朝参结束。 圣驾离开奉天殿,跪在原位的朝臣终于起身,浑身放松地往外走。 “父亲,您在看什么?” 听见长子的小声询问,郑仁远收回看向西苑的目光,摇摇头,“无事,去官署吧。” * “陛下。”回到万寿宫,曹平连忙帮天子脱下皮弁服,苦口婆心地劝道,“您再睡一会儿,最近您夜里去观星台待这么久,白天又要接见朝臣批奏章,这两天更是只睡一两个时辰,这样下去,身体可吃不消。” 甚至刚刚在朝会之上,当着文武百官,打起了瞌睡。 虽然很短暂,除了站在最前列的大臣,应该没有人发现。 贺枢揉按太阳穴,昏沉的脑子终于清明些许。 朝会漫长,那些恭维奉承冗长无趣,往常都听得昏昏欲睡,更遑论凌晨时分只睡了一个多时辰。 “朕小憩片刻,半个时辰后,再来叫醒。” “是。” 服侍天子歇息后,曹平轻手轻脚地走出寝殿,思量片刻,深觉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还是得从源头入手。 傍晚时分,曹平候在西苑宫门处,瞧见进宫的纤细身影,连忙上前,和气地唤道:“江灵台。” 江望榆一愣,不明白这位司礼监掌印为什么一副特意等她的神情,礼貌回道:“见过曹掌印。” 曹平脸上的笑容越发和善,语气也是客客气气的,先关心一番在钦天监的近况,瞥见观星台越来越近,拉长声音打了一个哈欠,捶捶肩膀。 “哎,真是老了,夜里睡的时辰又短,白天容易困,太医都说夜里睡得太晚,对身体不好,江灵台万万不可仗着年纪轻,不把自个儿身体当回事,夜里当值结束,还是要尽早歇息。” 江望榆心中疑惑更甚,对方特意说这么长一段话,语气还特别关切,究竟想做什么? 她努力思考片刻,结合自己的职责,试着问:“曹掌印,可是圣上有何吩咐?” “没有,唉,江灵台你是不知道,”曹平一时嘴快,“陛下累得今天都在朝会上打瞌睡了。” 所以跟她有什么关系? 江望榆满头雾水,正巧走到观星台下,连忙说:“曹掌印,在下先去当值了。” 飞快地跑上观星台,接住簿册,她习惯性观看西边落日。 天色已黑,江望榆记录一圈天象,看向刚来不久的他,又看看万寿宫,回想最近遇到曹平的奇怪场景,好奇就像一根羽毛,不停地在心头挠来挠去,痒得不行。 她实在没有忍住,暗暗戳了戳他的后背。 “我听说陛下今天差点在朝会上睡着了,还有几天晚上都找不到人,你在御前当差,知道陛下去哪了吗?” 第88章 “不知。” 贺枢一愣, 旋即缓缓笑道:“不知。” “这样啊。” 好奇心被激起来后,江望榆只觉得心头还在被那根羽毛挠得痒痒的,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裳, 拢了一个低声说话的姿势。 贺枢弯腰靠近。 “欸,你说陛下到底做什么去了?是在忙什么人生大事吗?难道他晚上不睡觉, 所以才会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打瞌睡?”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靠得也特别近, 几乎贴在他的耳尖。 说话间,温热的气息轻轻吹拂,飘落在耳尖。 她好像不喜欢用熏香,贺枢不合时宜地想。 “元极?元极?你在发呆吗?” 贺枢瞬间回神, 自然而然地接上话头:“圣上也是人,偶尔也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不想去理会那些烦人的朝政。” “原来陛下也会觉得烦吗?”江望榆感慨, “我还以为他不会有烦心事呢, 毕竟宫里宫外那么多人愿意为陛下排忧解难。” “他不是圣人。”贺枢顿了顿,“你现在不怕私下议论圣上了吗?” 自从她恢复原来的身份, 不像之前假扮男子时刻意隐藏自己,低着头不看人, 时常保持沉默不说话。 “因为是跟你说,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告诉陛下。”她竖起食指挡在嘴唇,“我就跟你说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跟你之间的秘密。” 她在他的面前越发放松自在,贺枢当然不会阻止,甚至有意纵容,也不介意她议论自己, 笑着点头:“嗯,我保证不说,是秘密。” 他想了想,问:“你是如何知道陛下在朝会上打瞌睡的?” “曹掌印说的。”江望榆简单讲述一遍在宫门遇到曹平的事情,“可是,曹掌印为什么要特意跟我说这些话?我都没有见过陛下。” 贺枢轻咳一声,神色自若,“大概是因为他病急乱投医,想问你有没有好办法劝谏。” “这样看来,曹掌印很关心陛下。” “嗯,他从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在身边服侍了。” 闲聊一会儿,江望榆还记得自己在当值,好奇心淡去,之后不再多聊闲话,专注认真地观看夜空,一丝不苟地记录天象。 一直忙到亥时末,下一轮值守的灵台郎走上观星 cr 台。 “明天孙灵台要回来当值了。”她递出簿册,“这段时日,有劳关照。” “江灵台客气了。”对方翻翻册子,“你也辛苦了。” 江望榆拱手作揖,走到石阶口时,不由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圈,牢牢记住观星台模样。 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来观星台了。 随时随地可以观看天象,那些精密的月晷、星晷等仪器却难得,单凭肉眼难免会有疏漏。 “想什么呢?” “在想怎么做星晷。”她下意识回答,抬头看向声源处,“咦?你不是回去了吗?” “还早,不急。”贺枢将灯笼伸向她的面前,“天亮后,你就不用来观星台当值了,我想再陪陪你。” “我现在不怕了,不用你陪,而且曹掌印说的有道理,夜里还是要早点睡觉,不能仗着年轻就总是熬得那么晚。” 贺枢脚步一顿,努力保持微笑:“前几日都熬得那么晚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他说的有道理,况且之后很少有机会跟他这样夜谈了。 江望榆推开院门,点起屋里的灯,坐在榻边,顺势捞起荷包。 “阿娘做的蜜饯,你要尝尝吗?” 贺枢直接捏起一块放进口中,“很好吃。” 第101章 她同样丢了两块进嘴里,声音有些含糊:“好吃的话,下次我跟阿娘学做蜜饯,到时候你可不要嫌弃我的手艺没有阿娘的好。” “当然不嫌弃。”贺枢顿了顿,“你去历科快满两个月了,感觉如何?” “还好,根据天象推算历书,反之,可以根据历法推测可能出现的天象,两者并不孤立,互为表里,在历科学习的这段日子,我发现自己在观测天象时的一些不足,例如光顾着记,没有深入理解日月星辰的运转规律……” 一旦提及天文历算,她的话匣子瞬间被打开,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亮晶晶的,格外引人注目。 贺枢原本想问她有没有被人为难排挤,听到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答案,摇头笑笑,也不出声打扰,静静听她述说。 “……比如冬至,就是说一年之中太阳影子最长的一天,但不是每次都正好在正午,而且万一这天没有出太阳,阴天下雪怎么办?据祖文远所记载的方法,冬至前后的影子长度变化大体上可以看作是对称的,故而可以选取前后一两个月观测到的影子长度……” 贺枢耐心倾听,适时放好纸笔,以便她演算。 江望榆刷刷写满几页纸,“冬至是一岁之始,还要祭天,所以绝对不能算错冬至日的具体时刻。” 礼部呈交上来的冬至祭天礼仪流程,贺枢早已看过,每年大抵差不多,往年他都是直接听钦天监禀报是哪一天,如今听她如此详细讲一遍,倒是有种不一样的感悟。 讲了大半天,江望榆不免口渴,端起他带来的温茶,喝了大半杯,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一直没说话,不由握紧杯壁。 “对不起,我讲的东西太无聊,不该只顾自己的。” “没有。”贺枢连忙说,“我觉得学到了不少。” 她瞅瞅他的神情,微微低头。 “其实天象观测、推算历书都很枯燥,天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部分时候没有特殊变化,历算也是如此,钦天监的事务一直都是这样重复无趣,不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可以呼风唤雨,甚至预言转世之说,所以……” 她停了一下,语气认真:“如果你觉得无聊的话,以后不必顾忌,直接说,我不会再讲这些了。” “没有。”贺枢同样认真回答,“我从来没有觉得你说的事情无聊,很有趣,往后你可以继续讲给我听。” 江望榆看着他,从他的神情中读出认真严肃的意味,终于笑起来:“嗯,不过我学的不够精深,如果我讲错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加以改正。” 贺枢自然应好,往外看看夜色,估算一下时刻,虽然愿意听她讲天文历算,也怕她真的秉烛夜谈到天明,转移话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我想向你问卦。” “啊?”江望榆疑惑,”你怎么突然想问卦了?想问什么?” “帮我算一个吉日良辰,所求顺心如意,诸事顺宜。” “可我还在学习六爻,我怕算的不准。”她如实以告,“衙门里有不少前辈擅长问卦卜算,我可以帮你引荐,还有哥哥,他也会问卦。” “不必,我只信任你说的。” 他说的诚恳,目光温柔,满带对她的信心。 江望榆闭了闭眼,从荷包取出三枚铜钱,平复心绪,依照所学,依次掷卦六次。 “嗯,我看看。”她沉思片刻,“距离最近的是这个月的二十九日,是本月最后一天,为晦日,朔日将至,新月即将出现,除了不适合纳采、成亲,其他事情都还顺利。” 即使不考虑第二天的朔望朝参,一听见不适合姻缘,贺枢就不想选这一天,问:“还有别的好日子吗?” “别的?我看看……嗯,下个月初五还不错,除了不适合动土,其他都特别顺,咦?尤其适合婚事。” 贺枢当即选了那天,迅速思考相应安排,又听到她问:“还要再算几个日子吗?” “再算两个吧。” 按照他的要求卜算出两个吉日,江望榆问:“你是打算去做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 “确实有要事。”贺枢看着她,语调温柔,“再帮我算算姻缘的运势。” 姻缘。 结合他刚才问的话,她下意识握紧手,铜钱拢成一团,边缘光滑,硌得手心钝痛。 她低头,正巧避开他温柔似水的目光,将铜钱交给他。 贺枢双手合握,摇晃掌心之间的三枚铜钱,松手,落在桌面。 第一卦两字一背少阳,第二卦两背一字少阴,第三卦……依次掷出六卦。 江望榆盯着卦象,悄悄揉按心口,试图揉掉那股莫名的烦躁,“你不是不信卦吗?之前七夕的时候,你明明不想卜算姻缘。” “偶尔信一信。”贺枢却想到自己拿匕首威胁她的旧事,如今回想不免觉得自己当时太过冷漠,语气越发温柔,“这卦象何解?”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调匀呼吸,暗暗告诉自己要为朋友排忧解难,结合他的生辰以及今天的干支,认真解读。 “依照卦象所言,你姻缘不是特别顺畅,略有曲折,但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前景是光明的,要非常有耐心。” 她从卦象收回目光,“还要算其他的吗?比如说功名、家财?” 贺枢最想问的是姻缘,也不介意她再算其他的,点头道:“好。” 江望榆继续解读卦象,说到最后,忍不住感慨:“官途平步青云,权倾朝野,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我从来没有在同一个人身上一起算到这样上上大吉的卦象。” 贺枢无声笑笑,忽然心念一动:“你要不要给自己算一卦?” “嗯?给自己算?” “是,比如功名、家财、平安……”他停顿一下,盯着她,续上未说完的两个字,“姻缘。” 她看看手里的铜钱,迟疑道:“可是问卦,通常不会问自己的,容易看不清卦象。” “试一试,算不准也没事,权当是在学习。” 江望榆被他劝的有些心动,不再犹 豫,掷出六卦。 前面的功名、家财等还好,算是吉兆,唯独看到最后的姻缘时,她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她迟迟不说话,贺枢观察她苦成一团的脸,心不免悬起来:“怎么了?这卦象不好?” “不是,卦象非凶非吉,说我的姻缘平坦顺遂,却有一道大劫难,如若言语不当,将会……” 她卡了一下,对上他担忧的目光,犹豫着说出剩下四个字—— “画地为牢。” 第89章 遵循本心 “今日庚寅, 庚属金,寅属木,金克木, 而我的名字五行带木。”江望榆拧眉思索,“刀剑斧钺属金, 难道跟我之前进诏狱有关系?九月是秋日……” 贺枢同样盯着卦象, 听她分析, 迟疑着问:“有破解的方法吗?” “破解?我看看。” 看了许久,她“咦”了一声,神色茫然,困惑之色更浓。 “这上面说这道劫难或大或小, 不受外物拘束,我要认清本心, 谨防口祸, 说出来的话一定要遵循本心。” 贺枢认真听完, “所以看不出吉凶?” “嗯,真的很奇怪, 以前我试过给自己算卦,从来没有看得这么清楚, 总是算不准。” “不用太放在心上。”见她为此愁闷苦恼, 贺枢宽慰道,“卦象只是一种预示,未必成真。” 江望榆也明白这个道理,摇头甩掉卦象寓意,放松笑笑:“确实,说不定是我学艺不精,解读有误。” 贺枢看向桌面, 完完整整地记住卦象,面上依旧温和,“很晚了,不要再想卦象的事情了,早点安心休息。” 贺枢提灯,走在回万寿宫的路上,脑海中还萦绕着她解卦的话语。 跨过一道角门,恢弘的宫殿出现在前方。 他随意抬头一瞥,将要收回目光时,忽然顿住。 今夜无云,圆月饱满,皎洁的银色月光倾洒,落在金色琉璃瓦顶,金色与银色交织,映衬出金碧辉煌的宫殿。 金克木,画地为牢。 贺枢一瞬间握紧灯笼柄,停在原地,久久注视金银交汇处,半晌后,缓步走进殿内。 此处是为了先帝玄修而特意修建的殿宇,里面布置稍显清净,不似皇宫那般华丽气派。 他的视线扫过殿内地面的金砖、一些用了金漆物件等,最后停在天子常服,盘领窄袖,四团盘龙纹,烛光微晃,胸口五爪金龙,威仪赫赫。 贺枢缓缓闭上眼睛。 “天亮之后,叫钦天监监正即刻进宫。” * 离开西苑,江望榆直接去了官署,原本想去找吴监正,却听到书吏说吴监正压根没有来衙门,吴家来送信的长随说一大早就进宫面圣了。 进宫? 昨夜的天象好像没有异常之处,有什么大事值得天子亲自召见? 她想了一会儿,没想出答案,脚尖一转,走到主簿厅,递出牙牌,“还请何主簿交给吴监正。” 第102章 何主簿收下牙牌,说:“你昨天值守辛苦了,监正说让你今天回去休息,明天再来衙门当值。” 江望榆应了声是,离开主簿厅,在原地停了会儿,没有着急回去,走向历科办公的堂屋,想去找一下兄长。 她选了条小路,拐过转角,前方是一个小角院,用来堆放一些闲杂物品,一般很少人经过,此时门口雪地留下一串脚印。 她不欲多事,懊恼自己不该贪图便利走近路,正想低头快步经过,角院里响起一阵说话声。 “你说圣上特意让江望榆当天文生,还能回衙门当差,会不会是以后想把她纳入后宫?这次吴监正还特意叫她去西苑值守。” 听见自己的姓名,她脚步一顿。 “这不一定吧?前朝有女子被册封为国师,本朝也有女官,圣上或许只是看中她的才能?” “谁知道呢,今上登基十年多了,一直没有册立皇后,也没有封妃子,后宫空的都快像我的钱袋子一样了。” “你小心点,嘴巴别乱说,我可不想被锦衣卫抓去诏狱!” “我这是关心圣上,再说了,圣上出孝一年多快两年了,不说礼部,其他衙门奏请圣上立后的奏章,每个月都堆成厚厚一沓。”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别跟朝里那些大臣走太近。” “嗨,你怕什么,这是我去礼部的时候,听他们的人说的。” “不过当初连韦谦彦都没能劝动圣上立后,我看现在这位郑首辅,更难劝动。” “确实,这位新首辅……” 院墙另一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话题也偏到日常当差时遇到的烦心事。 江望榆沉默听了半晌的墙角,放轻动作,快步走远。 穿过月亮门,视野逐渐宽阔,她低头揉了两把脸,走进屋里,瞧见没有其他人,悄悄摸到书案边。 先前还在伏案写字的人转身,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正准备捂他眼睛的双手。 “又想玩猜猜我是谁?” 她讪讪地放下手,“哥哥,你怎么知道是我?” “就你那脚步声,还想骗过我。”江朔华问,“刚从西苑出来?怎么不直接回家?” “我不困,来的路上吃了早饭,就想来看你忙不忙,我能不能帮上忙。” “不忙,差事是做不完的,不用着急。” 江望榆看看桌面,堆积的文书不算多,“也好,那我先去趟回春堂。” “去找阿月?”江朔华打量妹妹,“你不开心吗?” “没有呀。”她故意放缓语气,听上去和以前无异,“哥哥,你干嘛突然这么问?” 江朔华上下看了她两遍,直接站起来,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十五,别累着自己,现在家里的事情有我帮忙扛着,有事一定要告诉哥哥。” “嗯!我记住啦!” 直到离开官衙,挂在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江望榆揉揉脸颊,低声呢喃:“有这么明显吗?” 她使劲多揉了两把脸,力气大得差点把自己捋脱了皮,再走进回春堂后院的时候,努力控制语气如往常般没有异样。 “孟郎中,我来找孟姐姐。” “她在屋里呢。”孟郎中抓弄簸箕里的草药,“以后不用这么客气,你都叫月儿姐姐了,以后叫一声伯父吧。” 她从善如流地改口唤了声伯父,走到孟含月住的屋子前,抬手准备敲门。 “是阿榆吗?我刚刚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了,直接进来吧。” 孟含月坐在一张宽大的长案前,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两把长长的黑色胡须。 “孟姐姐,你动作真快,这就做出来了吗?” “之前一直不得空,正巧最近医馆不忙,我抽空给你做假胡须。”孟含月举起一把胡子,“七夕那把被人割断了,修复更麻烦,我干脆做了新的。” 江望榆在她的对面落座,接住胡须仔细查看,跟真的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是什么?” “涂在脸上的药粉。”孟含月的语气忽然带上一点激动,“七夕的时候,你不是被认出来了吗?这次我改良了药方,我就不信了,他还能认出你。” “会不会很麻烦?” “不会,还挺有挑战性,阿爹也帮忙给出不少意见。” 江望榆看看桌上的瓷瓶,暗自决定要多分一些银钱给孟含月,“哥哥说你们已经去过两户富商家了?” “是,挣了二十两白银。”孟含月感慨,“要是天天都有人搬家、成亲、起名就好了。” “就算有,也未必会请我们。”她停顿一下,压低声音,“其实监里的其他同僚,私下里也会接这些活儿。” “那肯定是,白花花的银子谁不想挣,说不定那些御史都叫钦天监的人帮忙问卦卜算。” 江望榆算算日子,说:“四天之后我休沐,到时候辛苦你了,孟姐姐。” “没事,记得给辛苦费就好。”孟含月开玩笑地说完,“对了,阿榆,你要不要这件事告诉元极。” “他?为什么?” “一是七夕的时候被他认出来了,万一真就 那么巧,你又遇上他,这回要是没能成功认出来,抓你去见官怎么办?二则,你要不要问问他,愿不愿意陪你,这样更安全。” “可是……他非常厌恶道士。” “还有这事?”孟含月惊讶反问,随即改变主意,“算了,别告诉他了,到时候叫克晦陪你去。” 江望榆犹豫一下,没有直接点头答应,“再看看吧。” * 不用再去观星台,江望榆恢复之前的规律生活,每日照常跟兄长一起去官署上值,照常写信送去曹记伞铺,照常收到他的回信。 到了二十这日,她照旧去伞铺送信,瞧见站在柜台前的人,没忍住,揉揉眼睛,又眨了两下。 “是我,你没有看错。”贺枢忍俊不禁,走近两步,唇边笑意略微消散,“你最近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没有。”话虽这么说,她却不自觉地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我先走了。” 刚转过半边身子,手肘被人轻轻拉住,力气不算大,轻易便能挣开。 “愿意告诉我听吗?我还算有一些本事,能帮你解决难题。” 他的语气越温和,江望榆心里越过意不去,别开头,干巴巴地重复:“没有。” 贺枢一眼看出她在撒谎。 因不方便透漏她的生辰,钦天监监正解卦时说的比较笼统谨慎,只说卦象为吉,或许并无劫难。 她在信中也没有再提过卦象,想来应该不是这件事。 贺枢一边飞速思考江家近况、仔细回忆她信中所写,一边斟词酌句:“你不愿意当我是朋友了吗?既然是朋友,我自然会帮你。” 江望榆紧紧抿唇,犹豫半晌,终于说:“对不起,我要去帮人卜算成亲的吉日。” 贺枢微微一愣,迅速理解她这番话背后的意思:“你要假扮成道士?担心我知道后因此生气。” “是。” 他一时哑然,见她面带愧疚,无奈道:“我没有生气,正如我七夕时说的,我厌恶那些曲意奉承、心思不正的道士,有真才实学的道门大家,不在其中。” “可是……” “我曾经也是道童,按你这么说,我不是也要厌恶自己?” 他说的诚恳,江望榆终于安心,展露笑颜:“元极,你不生气真是太好了。” “我不会对你生气。”贺枢顿了顿,“你等会儿就要去了吗?能不能让我陪你去?” “嗯?你也要去?” 贺枢指了下左手臂,示意他今天也藏了匕首,“放心,我不会多说,只是想陪陪你,也是保护你。” 对上他关切的目光,江望榆思索片刻,颔首道:“好。” 第90章 “你……不要乱碰。”…… 一起到了回春堂, 江望榆还在想该如何解释,刚走进后院,孟含月的声音先飘出来:“阿榆怎么还没来?要不今天别去了……” 她连忙回答:“孟姐姐, 我到了。” “我还以为你去哪里了。”孟含月掀开布帘,从里间出来, 看见她身边的人, “这是?” 她解释一番, “哥哥有事出门了,孟姐姐,不用辛苦你了,由元极陪我去。” 贺枢适时开口:“还请孟大夫放心, 我一定照顾好令白。” 孟含月打量两人一阵子,思索片刻, 终于点头答应了, “那家富商的位置你知道, 我现在给你梳妆。” “好。” 贺枢站在原地不动。 “这位公子。”孟含月无奈出声,“我想你应该知道阿榆是女子了, 我现在帮她梳妆换衣服,你怎么还一直站在这里?” 贺枢反应过来, 迅速转身不敢看江望榆, 一丝红晕漫上耳尖,声音有些闷:“失礼了,我这就出去。” 出门后,迎面吹来冬日寒冷的北风,他轻轻揉了揉耳朵,热气消散。 第103章 在院子里站了近两刻钟,屋门打开, 一袭道袍的人走出来,头戴逍遥巾,除了衣服更厚肤色更黑,整体装扮与七夕时候相差不大。 贺枢看着她的眼睛,依旧明亮,问:“我是不是也要换件衣服?” “就换身短褐,不要换道袍。”江望榆看看他的身量,“我记得好像有差不多的衣裳。” 等他换好衣服,她捧着一个圆形瓷盒,“我帮你擦一点药粉,肤色更深,要黏胡子吗?” 贺枢看看她的装扮,点头:“好。” 江望榆在掌心抹匀药粉,细细地拍在他的脸颊、脖颈,最后将分成细小偏短的胡须,一一黏在他的下巴。 贺枢看向镜子里自己全新的装束,没有任何不适,反倒觉得有点新奇。 最后检查无误,江望榆确定一遍富商家的位置,说:“我们走吧。” “你经常去接这样的事情吗?”见路边少人,贺枢微微压低声音,“是不是天文生的俸禄太低了?” “低肯定是比之前灵台郎的低,不过还好,家里开支正常,既然别人都找上门了,不接白不接。” 贺枢知道钦天监的人尤其是那些天文生,私底下会帮人占卜堪舆,以补贴家用,只要不闹到明面上太难看了,他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了,我觉得你需要用一个假名。” “确实。”他问,“你的假名是什么?” “李四。” “……” 贺枢谨慎求问:“具体是哪两个字?” “就是木子李,一二三四的四,你觉得这个姓名不好吗?” 贺枢默了默,“不是,我只是以为你会起一个比较有寓意的姓名,而且似乎和真名没有什么联系。” “我都取假名了,为什么还要跟真名有联系?要是一听假名就能联想到真名,那我不是白取了?”江望榆惊讶反问,“再说这个姓名很好啊,要是我不小心暴露了,来抓人的官差喊一声逃犯叫李四,十个人里起码能抓到八个。” 很有道理。 贺枢忽然有些不安,元极二字与他的本名息息相关,不由暗暗庆幸她暂时没有发现两者之间的联系,顺势转移话题:“你说的对,我想一想。” 按照她起名的思路,他很快便想出一个十分匹配的姓名:“叫王五怎么样?” “呃……哥哥用了。” “赵六?” “孟姐姐用了。” 贺枢无奈轻声一叹,又听到她说:“你觉得钱七怎么样?我再想想……” “林十九。”为免她说出孙八之类的假名,贺枢只得说,“就用林十九。” 江望榆念了遍,还算普通,偶尔用用问题不大,“嗯,挺好听的。” 天冷,出门的人少,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熟人,顺利地走到目的地。 按照孟含月的说法,这家富商与孟郎中相识,通过一名药商做中间人,牵线搭桥地认识了,也知道有人要来,早早地在后院等候。 甭管富商知不知道实情,在院门口等着的管家面带笑容,客客气气地唤道:“是李先生吧?我家老爷正等着您嘞。” 江望榆坦然自若,奉上一份名帖,“还请带路。” 管家往前伸手,“请。” 虽说是富商,但在勋贵宗室遍地的京城,看起来不算富裕,院宅不到三进,搭了一个小园子,不敢雕梁画栋,所经之处,并无过分富贵华丽的布置。 许是因喜事将近,三三两两的仆从正在洒扫,取下挂在屋檐的灯笼,清扫蜘蛛网、灰尘等等。 跟随管事一路走到正屋,正上首坐了一位年过四旬的男人,方脸蓄须,挂着生意人常见的圆滑笑容。 “天气冷,辛苦李先生跑一趟了,还请上座,快,上茶。” 江望榆端起道士的架子,回道:“客气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彼此寒暄客套几句,她捋捋假胡须,“不知令郎和严姑娘的生辰八字何在?” 两家已经走到请期的流程了,富商亲自进里间取出两份庚帖,小心放在桌面。 “烦劳李先生为两个孩子算一算适合成亲的好日子。” 她略一点头,拿起庚帖,观看上面的内容,按照已经颁布的新历书,认认真真地推演。 贺枢看了她一会儿,保持应有的警惕心,看向那位富商,同对方开始攀谈。 “不知阁下做什么生意?” 富商见他是一起来的,也有意结下善缘,回道:“南来北往,做些干货皮毛生意,将北边的货物运到南边,挣个辛苦钱。” “确实辛苦,路上应该都是走的运河?” “自然,运河方便。” “哦,不知阁下是否愿意讲一讲途中所见所闻?” “小先生愿意听,在下自然愿意说……” 闲谈两刻多钟,富商也怀了一定的警惕,说的都是些常 见经历。 贺枢倒也从中得知一些关于漕运的消息,看向她,适时止住话题:“先生,不知是否算好了?” “嗯。”江望榆提笔写下几个日子,“令郎五行属土,严姑娘五行属金,土生金,姻缘相合,而秋日属金,明年七月下旬丙申、九月上旬壬申都是不错的日子……” 听完,富商捧起纸,来回看了两遍,笑容深了几分,“有劳先生了,来人。” 先前那名管家迅速上前,奉上一个红封。 “这是谢仪,先生务必收下。” 江望榆接住,没有打开,略一掂量,放进袖子里。 算完成亲的吉日良辰,这单生意就算是成了。 两人闲坐片刻,同富商提出告辞。 因是准备成亲的大喜事,富商还叫人送了一包喜糖。 江望榆盯着特意拿红纸包住的喜糖,抿了抿唇,随便丢进随身的布袋,低声问:“十九,你感觉还好吗?接下来还要跟着去吗?” “自然要去。”贺枢不放心她一个人,“下一家在哪?” “从这里左转,往前经过三个路口,再左转,巷子第五家。” 特意花费这么多工夫做假胡须、梳妆打扮,当然不可能只接一单,至少要赚回本。 花了大半天,期间还随便找了家食肆解决午饭,一直忙到午后,基本都问卜完毕。 江望榆掂量一下钱袋子,“我们去回春堂,不过去之前,要找个安静地方,先撕掉胡子。” 贺枢没什么意见,一切都听她的。 这次胡须粘的不紧,顺利撕下来,小心放回布袋。 回到医馆,江望榆去前堂问了一下,孟郎中外出看诊,留孟含月在前边坐诊。 她转回后院,拿两个木盆装满清水,浸湿棉布,往上面倒药粉。 “用冷水效果更好,你介意的话,我帮你去烧点热水。” “不用。” 贺枢从她手里抽了湿布,直接抹到脸上,冷意扑面,动作不见丝毫停顿,就着一盆冷水擦拭涂在脸庞、脖子的药粉、 “欸,元极,你脖子有些地方没擦干净。” 江望榆比他熟练,先一步卸洗干净,露出原本白皙的面容,也换回原来的衣服。 贺枢抬手又擦了两遍,仰头,“干净了吗?” “我看看。”她凑近,“还剩下一点,我帮你。” 他压根来不及阻止,冷湿的帕子直接覆上脖颈,随后是她的指尖,恰好点在喉结的位置。 轻纱所制的帕子很薄,柔软寒冷,她的手指隔着薄薄一层纱,沿着下颌擦拭脖子,划过喉结,最后停在衣领口的位置。 姿势使然,她左手攀在他的肩膀,右手捏住帕子,微微垫起脚尖,目光专注地落在他的脖颈。 贺枢僵在原地。 她靠得很近,他只要轻轻一抬手,就能将她揽在怀里,她呼出的气息温热,拂落在颈间,覆盖被湿帕擦出的冷意。 冷热来回交替,他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克制抬起的冲动。 凸起的喉结忽然被按了一下,她单纯好奇的声音响起:“原来这就是男子的喉结吗?” 她的指尖微凉,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又轻轻按了一下。 贺枢浑身一激,迅速往后一闪,“你……不要乱碰。”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哑,眼睫眨得飞快,眼尾气得生出一抹淡淡的红。 江望榆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就是一时好奇,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乱摸了。” 贺枢抬起衣袖横在鼻梁的位置,一回到医馆就换回来时穿的衣裳,宽袖垂落,遮住下半张脸以及脖子。 他抚过喉结,没有回应她的保证,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想升官吗?这样就能多领俸禄,不必这么辛苦去接私活。” 见他不愿意再提刚才的事情,江望榆也不会追问,瞅瞅他的神情,眼尾的红渐渐淡去,估摸着应该不生气了。 “不想,我回到钦天监的时间很短,资历浅,这么快就升官的话,容易被人说闲话。” 第104章 “不会有人说闲话的,我帮你在圣上跟前美言几句。” “不要!” 她拒绝的又快又坚决,贺枢不免盯着她,“你在钦天监受委屈了?” “没有。” “那你是……”他停了一下,“对陛下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吗?” 江望榆下意识想摇头,可先前衙门那些人的私下议论突然浮现在脑海里,将要出口的话不由一变。 “你知道陛下为什么一直不立后吗?” 第91章 不能想 “不册封皇后就算了, 连妃嫔也没有,听说大臣奏请陛下立后封妃的奏章堆满了案头,每天都有人坚持上奏。” 贺枢捕捉到她话里的听说二字, “所以,还是有人在你的面前乱说话?” 他的语气清清淡淡, 江望榆莫名觉得一丝冷, 犹豫一会儿, 坚持说:“没有,这些事情很多人都知道。” 贺枢也不急,耐心地旁敲侧击:“嗯,你为什么突然如此关心他有没有立后?” “从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立后的流程繁琐,完全按照六礼, 前前后后还有好多事情。”她数了数, “不管哪一步, 到时候都要钦天监卜算良辰吉日,假如礼部忙不过来, 说不定还要从监里借人。” “仅从职责而言,礼部或许是时常要找钦天监, 但我想应该还不能直接命令钦天监的人, 你不用担心很忙。” “忙不忙倒是另一回事,真到那一天,再忙也跟我没关系。”江望榆捂住脑袋,“所以陛下为什么还不立后封妃,他每天看那些奏章不烦吗?” 确实很烦,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话,老生常谈, 恨不得直接按住他去成亲。 贺枢观察她的神情语气,结合今天所见所闻,猜测道:“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能不能跟我说说?我可以帮你。” 抬头对上他关心担忧的目光,她微张开口,在心里憋了几天的话即将出口,又觉得莫名的羞耻。 “不了,我还是不说了。”她别开头,视线乱飘。 这样看来,的确有人在她的面前乱说话,说的还与他的后宫有关。 贺枢若有所思,琢磨着如何不动声色地试探,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荷包。 “给你,今天辛苦你陪我去了那么多地方,这是你的工钱。”江望榆直接把荷包塞进他的手里,“除开给孟姐姐做中间人的辛苦费,今天总共挣了十九两四钱八分,给你五两,够吗?” 这么多年,一直是他给别人发俸禄,今日还是第一次领工钱。 见她坚持,贺枢知道自己如果不收,她反而更加心怀不安。 “够了,甚至还有多。”他坦然收下,“难怪你会费这么多心思假扮身份,确实能挣钱。” “嗯,但是问卦卜算窥见天机,不能经常问。” 她捏捏钱袋子,强打起精神,对他笑得灿烂:“午饭就吃了两块饼,晚饭要好好吃,我请你吃大餐!” 她明明在笑,眼睛里却隔着一层薄薄的雾,眉眼间烦闷一闪而过。 贺枢耐心十足:“距离晚饭还有段时间,不急,也不用如此麻烦,随便找间食肆就好。” 江望榆想了想,“这样吧,等我以后有钱了,我再请你去醉仙楼。” “你喜欢醉仙楼的美食?”贺枢却问,“不如我们等会儿就去?” 他说得稀松平常,似乎一点都不觉得醉仙楼价钱昂贵。 她打量他一会儿,压低声音问:“你很有钱?” 贺枢略一沉吟,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还好,够用。” 江望榆只是随口一问,自然没有追问这个够用究竟是有多够用,回想他平常的言行,得出他至少不缺钱的结论,坐在长榻边,低着头不说话。 屋里陷入沉默。 贺枢细细回想,发现她似乎从给那家富商算出适合成亲的吉日后就有点不对劲,蓦然一惊:“令堂催你成亲了?” “啊?” 看出她的困 惑惊讶,他便知道自己猜错了,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没事,你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成亲?”江望榆反而被他带偏思路,轻声呢喃,“是不是成亲了就不用进宫……” 贺枢猛地抬起眼帘,舌尖轻轻擦过犬齿,语调依旧温温和和的:“你既然当我是朋友,如果真的遇到什么烦心事,可以讲给我听,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还能帮你解决。” 他说的诚恳真挚,目光平和,她咽了口唾沫,心弦一松,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说出那天偷听的事情。 自己一个人憋了几天,不敢告诉兄长,如今说出来,江望榆反而短暂地轻松一下,可随之而来的又是忐忑不安。 她颓然地垮下肩膀,从眉眼一路皱到嘴角,随后慢慢舒展,归于平静,语气淡淡。 “我不想进宫。”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低头看着掌心细细的纹路,“我连圣上的面都没见过,高矮胖瘦、性情喜好都不知道,我不想嫁给一个陌生人。” 天色渐晚,屋外寒风呼啸而过,伴随轻微的簌簌飘雪声,屋内久久无声,沉默寂静,光线慢慢暗了下来。 她缓缓合拢手指,勉强坐直,自己安慰自己:“流言而已,肯定是别人胡乱瞎说,陛下都没见过我,肯定看不上我的。” 坐在对面的年轻郎君没有回应她,微微低垂眼帘,还未点灯,他今天本就穿了一身黑底金边长袍,光线昏暗不明,整个人深处黑暗之中。 “元极?” 他闻声坐直,眼眸深邃,恰如最幽暗的黑夜,目光深深,直直看着她,眼瞳深处似乎藏着别的东西。 江望榆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心头涌上一股浓浓的不安,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甚至有些发抖。 “难……难道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没有。”贺枢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点不明显的凝涩,“你……不要怕。” 她不由长舒一口气,拍拍脸颊,“嗯,说不定是我在自作多情,而且陛下是明君,仁和宽厚,肯定不会做出强逼别人进宫的事情。” 她在夸他,贺枢不自觉避开她信任的目光,闭了闭眼,“好像有些晚了,我送你回家。” 江望榆看看窗外,侧耳倾听一阵子,点头答了声好,去前堂跟坐诊的孟含月说了一声,拿起两把油纸伞。 “下雪了,虽然雪很小,但我觉得还是撑把伞比较好。” 暮色四起,街边多是匆忙归家的行人,尚未关门的铺子在门口挂上灯笼,在寒风中摇晃,晃出昏黄的光影。 “好冷。”江望榆握紧伞柄,说话的时候,面前浮现白色热气,“感觉一下子冷下来。” 贺枢捏紧穿在最外面的大氅边缘,见她只穿着长袄,未带披风,心里尚存一丝犹豫,手上动作却很快,脱下鹤氅,披在她的身后。 “风大雪大,小心着凉。”他找出让她无法拒绝的理由,“别让伯母和令兄担心。” 大氅外层是平整顺滑的深青色缎面,内层是柔软狐裘,披上来的时候,似乎还带着一点他的体温。 她压根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系好系带,语气比过往任何时候都温柔:“不要拒绝我。” 昏黄的烛光晃过,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随后归于沉寂,又替她拢紧氅衣的边缘。 一阵北风刮过,裹杂冬日凛冽寒意。 拒绝的话语在舌尖转了两圈,没能说出口,江望榆攥紧大氅内侧,闷声应道:“我们快走吧,等会儿雪可能更大。” 雪一直在下,回到家的时候,地面堆积了一层白雪。 门口挂了一盏灯笼,照亮江朔华脸上的焦急担忧。 “怎么才回来?白天去卜算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有元极陪着我呢,一切都好。” 江朔华松了口气,目光停在妹妹身上的大氅,又移到对面的年轻男子。 “给你。” 江望榆脱下大氅,垫起脚尖,试图穿回他的身上,他却摇摇头,随意地搭在手臂。 “很晚了,我该回去了。”贺枢盯着她,全然不在乎旁边的江朔华,“我……” 仅仅说了个开头,他顿住,低声笑了一下,留下一句“没事”,转身离开。 江望榆也准备回家,即将跨进院门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停了一下,看向巷口。 他没有撑伞,雪花飘飘,落在他的肩头,蒙上一层冷白。 那一瞬间,她没由来地在那道修挺拔的背影,看出浓重的失落。 “阿榆?” 她回神,压下那股不安与担心,摇头笑笑:“哥哥,我们回家。” * 坤宁宫。 先帝驾崩后,当时的皇后成为太后,移居仁寿宫,自此十年未曾住人。 往日里那些宫人偶尔也偷个懒,没有像打扫乾清宫时尽心尽力,可是所有人都没料到天子会突然来了坤宁宫。 第105章 所经之处,宫人膝盖一弯,扑通一声直接跪在地面,尤其是那几名负责洒扫的内侍,浑身抖成筛糠。 天子的神色格外平静,没有分给任何人一丁半点的目光,更不像以前那样叫起。 司礼监掌印在旁跟随,弯腰低头,等天子跨进殿后,沉默地守在殿外,以往挂在脸上的和善笑容不见踪影。 多年没有住人,通阔的殿内更显空荡荡的,只点了三四盏灯,冷冷清清,没有丝毫人气。 视线在殿内来回巡视两遍,贺枢低头,看向握了一路的玺印。 白玉所制,四角微方,自从他的母亲搬离坤宁宫,这方皇后玺印也被放进匣子里,终日不见光明。 他紧紧握住玺印,边角尖尖,深深刺入掌心。 “我不想进宫。”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犹如鬼魅,萦绕在耳侧,久久不肯消散。 她如此信任他,先前送她回家的路上,一起看星星的屋顶,还有那座小小的角院,距离万寿宫那么近。 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她还那么看重关心家人朋友,他只要…… 狂风大作,猛刮过窗棂,沿着未关紧的窗户钻进来,那几盏烛火摇摇晃晃,终究抵不过呼啸北风,噗的一声灭掉了。 殿内霎时陷入无边黑暗。 不能想。 他缓缓阖闭双眼,犬齿压在舌尖,借着轻微刺痛,平复一瞬间涌起的情绪。 不能想。 不能那样做。 不能吓到她。 第92章 “与其强人所难,不如心甘…… 那天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后, 江望榆也想开了。 左不过是流言蜚语,没有必要为了别人毫无根据的猜测而胡思乱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她将那些谣言抛在脑后, 每天按时去官署当值,专心研习历算。 江朔华通常与她一起, 偶尔有几天说有事, 叫她先回家, 不知去忙些什么。 她也不多问,反正这一片都有兵马司巡逻,很安全。 “曹掌柜。” 伞铺的掌柜是名年轻男子,瞧着应该不到三十岁, 长得白净,尚未蓄须, 听见她的声音, 格外客气地唤道:“江姑娘, 你早上可是有什么事?怎么没有来送信?” “冬日天亮的晚,我担心来的太早打扰你, 以后等我下值了再来送信,你记得告诉元极。” 江望榆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还有一个靛青色荷包 。 “我做了一些蜜饯, 你帮我转交给元极,最近他说一直在忙,没空出宫。” 想起十天没有见到的人,她停了一下,又笑道:“蜜饯放久了不好吃,要是找不到他就算了。” “江姑娘放心,在下务必送到。” 江望榆点点头, 接住对方递来的信笺,撑着一把油纸伞挡雪,回到了家。 江朔华不知去了哪里,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董氏忙着缝补衣裳。 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她回屋,脱下外边的披风,抖搂上面不小心沾染的雪絮,摊开准备搭在旁边的架子时,手忽然一顿。 那天傍晚,他替自己穿上大氅的情景浮现在脑海。 她抿了抿唇,取出怀里的信笺,徐徐展开。 他用的是浣花笺,或许因现在是冬日,笺纸素白,右上角一株红梅,花瓣如火焰通红,薄薄白雪覆在褐色枝干。 上面写的内容很简单,寥寥几句话,都在应和她之前信里写的内容,讲他的事情很少。 可能是皇宫大内的事情不能乱说。 江望榆将信笺放进匣子,提笔写下回信,大概讲了一下在官衙当值的情况,一不小心又写多了自己最近看到有趣的天象,但没有涉及其中吉凶寓意。 她看着一沓信纸,正要收笔,不知为何顿在原地。 时间久了,笔尖的墨水向下滴落,落在纸面,凝晕开一个浓重黑点。 她捏紧笔杆。 心头涌起一股全然陌生的情绪,她盯着面前的信,犹豫许久,终于铺开一张崭新信纸。 落笔写完,江望榆将一沓信塞进信封,看看外面的天色,塞进怀里,匆匆跑出家门。 “阿榆?” 跑到巷口的时候,她遇见刚刚回来的兄长。 “你这是要去哪里?怎么不穿披风?” “哥哥,我去个地方,很快就回来!” 江望榆来不及解释,一鼓作气地跑到伞铺,大口喘气,将信放在柜台。 “麻烦今天就帮我把这封信送进宫给他。” * 西苑的北边建造了一方校场,宽阔空畅,放了刀剑斧钺等十八般武器。 十丈之外,竖起一个靶子,靶中心是红色,多次被尖利箭蔟射中后,红色淡了不少,留下深深箭印。 咻—— 利箭破空,穿过冷冽寒风,直中靶心,箭头深陷,箭尾轻轻颤抖。 守在不远处的禁军,大步跑过去,取下箭,又大步跑回原地,把箭插进箭筒,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从靶心取下来的箭矢。 天子一身黑色劲装,袖口扎得很紧,同样纯黑的腰带勾勒出颈瘦腰身。 神色淡淡,手持长弓,他随手拿起一只羽箭,搭在弓上,目光冷静,指尖一松,利箭离弦,再次稳稳地正中靶心。 曹平瞅准这个空档,小声禀道:“陛下,江姑娘的信送进来了,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两封信。” 贺枢的手一顿。 一柄羽箭再次离弦而出,却不像之前无数的箭,尖尖的箭头落在靶心之外。 他放下长弓,张开掌心。 曹平立刻奉上两封信,拿起外袍,小心翼翼地披在天子的身后。 信摸着不是很厚,跟以前的差不多,唯一比较奇怪的是有两封。 贺枢坐在圈椅里,迅速撕开封口,展开信纸。 第一封写的内容与之前的大差不差,都是讲她平时遇到的一些趣事,并无特殊。 他拆开第二封。 信里简单提了两句她在钦天监当值的情况,后面写了满满当当两页纸的天象,翻到最后一张,她的语气徒然一变,带上一点小心试探。 她问,能不能去见她一面。 贺枢一瞬间捏紧信纸。 “陛下。”曹平恭声禀道,“这是江灵台叫人一并送进来的蜜饯。” 贺枢抬眸,缓缓扯开荷包。 蜜饯色泽深棕,个头略微饱满,表面微干,入口后,轻轻咀嚼几下,清甜四溢。 曹平偷偷瞄看天子平静的神情,谨慎地开口:“陛下,据锦衣卫所讲,叶家最近好像在找媒人。” 四周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是吗?” 贺枢轻轻笑了一下,望向远处,目光飘落在金色琉璃瓦的宫顶。 “曹平,你说皇宫好吗?假如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愿意再进宫吗?” 后背的冷汗刷地一下冒出来,曹平直接跪下,语气恭敬:“陛下,于老奴而言,宫里便是老奴的家,老奴从不后悔进宫。” 他淡淡瞥了一眼,“起来吧,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下。” 曹平迅速麻溜地站起来。 上次天子出了一次宫,回来的时候,既没去西苑的万寿宫,也没有回乾清宫,反而直接去了皇后所居的坤宁宫,独自在里面待了许久。 再出来的时候,神色平淡,眼眸晦暗,周身威压重重。 曹平只能想到一个人。 也不知道江灵台究竟说了什么话,之后天子照旧回信,却再也没有出宫。 “陛下。”曹平越发小心谨慎,“是否需要老奴派人去敲打一番叶家?” “不用。” 少了一个叶盛泉,还有其他年轻男子。 贺枢又看向手里的信,缓缓阖上眼睛。 宽阔的校场慢慢归于沉默,守在附近的禁军、内侍如同雕塑,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曹平,你安排一下。” 天子的声音平和低沉,飘散在寒风中。 “朕明日出宫。” * 写信的时候全凭一股莫名涌上来的情绪,等信真的送出去了,她又有些后悔。 他在御前当差,宫里那么忙,万一他不小心惹到宫里的贵人,挨骂受罚怎么办? 江望榆越想越后悔,下值后与兄长在衙门分开,颓着双肩,慢腾腾地往回走。 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黑色皂靴,隐在深青色大氅之下,沿着暗纹一路向上,是多日未见的熟悉面容。 她眨眨眼睛,又低头揉了两下,小声嘟囔:“我不会是看错了吧?” “没有,是我。”心中百转千回,真站在她的面前,贺枢控制神情语气如往常般温和,不敢让她察觉到异样,“抱歉,之前冬至祭天,宫里很忙。” 他在信里解释过,江望榆能理解,当即宽慰道:“没关系,冬至祭天是大事,确实要以此为重。” “嗯。” 两人面对面站着,无人再说话,沉默飞速蔓延。 第106章 行人经过,有的悄悄投来诧异目光。 贺枢想着不能这样傻乎乎地一直站在大街上,“我们去……” 他卡了一下,无声吞回去宅子几个字,改口:“你打算回家了吗?我送你回去。” 江望榆瞅瞅他的神情,答了声好,跟在他的身侧。 拐进一个巷口,行人稀疏,贺枢垂眸,缩在袖中的手无声握紧,忍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悄悄转头去看她,正好对上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瞳。 视线交汇的一刹那,他率先偏头避开。 “元极。”她转到他的面前,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却不免有些迟疑,“你不开心吗?还是说我不该写信叫你出来?” “……不是。”贺枢勉强勾起嘴角,想起那封信,心里不免升起一丝希冀,“你为什么突然想见我?” 江望榆微张开口,又闭上,伸手揉按心口,紧紧抿唇。 良久,她颓然地垮下双肩,老实回答:“我不知道,就是感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很想你,就突然特别想见你。” 贺枢一怔。 “你知道为什么吗?”她脸上的苦恼不似作假,认真求问。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许多答案,贺枢最后只说:“我也不知道,阿榆,你要自己想。” 江望榆揉揉脸颊,长长呼出一口气,“你说的对,我要早点想明白。” 贺枢不由盯着她,无意识地抿出浅笑,“初五那天,你有空吗?” “有,那天休沐。”她数了数,“今天初三,还有二十七天到除夕,又快到腊八了,白天我要在家给阿娘帮忙,可能要晚上才有空。” 贺枢回想她当时卜算的时辰,在晚上戌时,刚刚好。 “我找你有些事情,傍晚时分我再来找你。” “嗯?很重要吗?不能现在说吗?” 他摇摇头,“很重要,你一定要赴约。” 听出他语气里的郑重认真,江望榆也不由正色,点头答应:“好,我记住了,我会在家等你。” 贺枢眼中笑意更甚,“嗯,等我。” 她歪头打量,发现他的心情似乎突然好了起来,不像先前看到他的时候,周身若隐若现地萦绕一股低沉失落。 “为什么这般看着我?” 江望榆如实告知,想了想,“你 cr 是当差的时候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我没有你那么擅长官场上的事情,但我很擅长做听客,你可以讲给我听,绝对不告诉任何人。” “没有烦心事。”在她的面前,贺枢绝对不可能告诉她实话,“我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是什么?” 他微微弯腰,将她笼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靠得过分近,她没有倒退远离,眼瞳明亮澄净,满带对他的信任。 他轻轻一笑,在她单纯疑惑与关心的目光中,垂下眼帘,藏起眼瞳深处的一点疯狂,不易被她察觉。 “与其强人所难,不如心甘情愿。” 第93章 “你真好看。” 什么意思? 不等她细看, 他已经重新站直,温温和和地笑道:“走吧。” 江望榆多看了他几眼,一边想可能是自己看错了, 一边跟他往回走。 “对了。”贺枢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最近碰到了那位叶公子吗?” “上个月底在书坊偶然见到了一面。”她毫无保留地说, “聊了几句, 然后他就回去了。” “或许他只是碰巧去买书。” “应该是。” 拐过一处街角, 快到家所在的巷子时,侧边路口走出一个人,还穿着白天那身圆领吏员衫,眉眼间笑意满满, 耳朵似乎有些红。 “哥哥!”江望榆扬起声音唤道,待兄长走近, 估算一下方向, “哥哥, 你刚刚好像是从回春堂那边回来的。” “嗯。”江朔华轻咳一声,不自觉避开妹妹单纯的目光, “是去了一趟回春堂。” 贺枢轻轻看了江朔华一眼,心下了然, 想了一下两天后的安排, 主动说:“令白,既然克晦在这里,我就不送你回家了。” “好。” 待他走远,江朔华问:“你回来的路上遇见他了?” “是,我昨天写信约他见面。”她顿了顿,“哥哥,初五那天你会在家吗?元极说那天晚上找我有事。” “晚上找你?约在哪里?” “他只说到时候来家里找我, 听他的语气,好像是非常特别重要的事情。” 江朔华拧眉思索片刻,征询她的意见:“需要我陪你去吗?” 毕竟是晚上,江望榆想了想,“到时候再看看吧。” * 见过一面后,他的回信不再像之前那段时日简短,恢复最开始的自然,每次至少回两页纸,还会说一些他听到的朝堂消息。 诸如谁可能要升官了,谁被御史弹劾可能要被贬谪,谁又提出什么政策,偶尔还说圣上批奏章批到烦躁,当天进宫的官员差点被骂得狗血淋头。 不愧是在御前当差的人,消息果然灵通。 拜他所赐,江望榆虽然身处钦天监,不能也不喜欢跟朝臣来往,却知道不少朝堂的事情,慢慢学懂看懂官场上的人情世故。 转眼便到了初五这天。 临近腊八,江望榆安心待在家里,帮董氏淘洗熬腊八粥时要用到的红枣。 她洗了一篮子红枣,拿着一柄小刀,坐在厨房门口去核。 院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 她匆忙跑过去开门,“阁下来找……元极?” “是我。” 江望榆眨眨眼睛,下意识抬首看向天空。 今天是晴天,难得的好天气,没有下雪,风也不大,天空瓦蓝,圆圆的太阳挂在西边,阳光明媚。 “你不是说晚上才来吗?” “正巧不忙,就提早出宫了。”贺枢提起竹篮,“我凑巧得到一些冬笋。” 竹篮里装了满满当当的冬笋,土黄色的外壳,个头有些尖,根部甚至还带着一点干了的泥土。 “这……” 贺枢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一边抬脚往里走,一边温声问:“你刚刚在做什么?” 被他这么一打岔,江望榆将要出口的话卡了一下,回道:“在洗红枣。” 眨眼的工夫,贺枢把竹篮放进厨房,拉来一张小矮凳,坐在门前,拿起那把小刀,“是不是要去核?” 他今天穿了身绯色圆领袍,卷起袖子,卡在手肘的位置,露出坚实有力的小臂,手指修长,握住小刀,利落地割破红枣去核。 她盯着他,总觉得他不应该这样蹲在厨房门口做这样的活,可他神色坦然,没有任何不适应。 “我这样做的对吗?” “对。”江望榆迟疑着开口,“你是客人,不能让你做这些事。” “不用在意。”贺枢笑容温和,却带一丝不容拒绝的强硬,“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疏远。”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倒显得她过分疏离。 江望榆拉了一张小矮凳,坐在他的对面帮忙。 整整一篮子的红枣去了核,她用清水冲洗两遍,看看红枣,忽然唤道:“元极。” 贺枢正在整理衣袖,闻声看向她,嘴唇抵上一点冷意,紧接着偏圆的两颗枣子直接塞进嘴里,她微凉的指腹轻轻擦过嘴唇。 “好吃吗?” “很甜。” 江望榆跟着丢了一颗红枣进嘴里,甜味很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很甜。 她没多想,听见院门口的声响,“应该是阿娘和哥哥回来了。” “阿榆。”江朔华的声音比人先进来,“我买了你喜欢吃的莲子……你怎么在我家?” 贺枢神色自若,对着江朔华微微一笑,上前接过董氏手里的东西,“伯母,这是在准备年货吗?” “是。”董氏笑笑,“你是来找榆儿吗?” “嗯,我来找令白有些事。” 江朔华脸色微沉,正想说话,旁边挤过来一个人。 “哥哥,你去哪里买的莲子?看上去还很新鲜。” “南城,那边有江南的货商。” “既然来了,不如留下来吃晚饭吧。”董氏看看天色,“你有没有什么忌口不能吃的吗?” 此话正中下怀,贺枢保持得体的笑容:“没有,早就听到令白说伯母厨艺精湛,看来我今天有口福了。” 董氏果然笑得更开心,转身进厨房忙活了。 江望榆跟着进去帮忙。 “这些冬笋是那孩子带过来的?” “嗯,他说是碰巧在宫里拿到的。” “他有心了。”董氏看看女儿,斟酌地开口,“榆儿,你和他……” 对上女儿疑惑的目光,董氏摇摇头,改口道:“没事,过来剥笋壳。” 忙活半个多时辰,天色渐渐变黑。 江望榆放下最后一盘菜,顺势坐在桌边。 “阿榆。”江朔华忽然起身,“我跟你换个位置。” 第107章 一个位置而已,她有些疑惑,但没有拒绝,再坐下的时候,左边兄长,右边母亲,又看向对面的他。 “可能有些简陋……” “没有,很丰富。”贺枢拿起先夹了一筷子冬笋到董氏的碗里,再夹给她,“尝尝,喜欢的话,我下次再想办法带一些过来。” 入口的笋丝清脆爽口,带着独特的鲜味,冬日少鲜蔬,江望榆声音含糊:“好吃。” 贺枢抿唇笑笑,直接忽视右边江朔华十分不善的目光,不停地往她的碗里夹菜。 一顿饭吃的还算融洽。 江望榆揉揉肚子,瞧见母亲刚刚端上来的米酒,悄悄伸手。 还未摸到碗沿,耳边响起江朔华严肃的声音:“阿榆,你想做什么?” 她立刻缩手,乖乖坐好。 “没事,在家里呢,腊月喝一点驱寒,没事的。”董氏舀了一小碗米酒,“榆儿,不能多喝。” 江望榆连连点头,两三口就喝完了,舌尖萦绕一股软糯清甜,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趁着母亲和兄长不注意,她又悄悄地喝了小半碗的米酒。 真好喝。 她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看向对面捧着碗米酒小口细抿的人。 屋里的烛光微黄,照在他漂亮的侧脸,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垂落,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眼帘,温柔地注视着她。 她愣愣地朝他笑了一下。 “戌时了。”江朔华敲敲桌面。 贺枢顺势起身,柔声道:“令白,你可以送我一段路吗? cr ” 为了让江朔华安心,他补充道:“不远,送到巷子口就好。” “好呀。”江望榆站起来,“哥哥,元极特意来一趟,找我有事。” 天色已黑,一盏昏黄灯光在夜风中摇曳,驱散黑暗,照亮前行的路。 贺枢暗暗在心里估算时辰,仰头看看夜空,走过大半条巷子,停下脚步。 “阿榆。” 江望榆微微一愣,跟着止步,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叫自己。 贺枢往前,离她只剩一步之遥,紧紧抿唇,藏在袖中的手无意识握紧,指腹擦过掌心,竟然在干燥的冬日里摸到一层汗水的濡湿。 “阿榆。”他说,“你看看天空。” 天空? 江望榆顺势抬头。 今夜无云,夜幕澄净,上蛾眉月还未升起,星辰闪烁,光芒明亮,汇聚成星河,不及夏夜时的璀璨耀眼,与冬日雪色遥相呼应。 “那是织女星,隔着银河相对的是牵牛星,历经千年时光,依旧遥遥相望。” 贺枢停了一下,没有听她说想明白了,他不敢说得直白明显,往前一步,目光温柔缱绻,凝落在她的身上。 “阿榆,与你的相遇,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情,往后的时光,你愿意陪……” “牛宿十一星官,女宿八星官。”江望榆仍盯着天空,抬手一指,“两者都属于玄武七宿,大概在壳的位置……” 四下无声,唯有她认真描绘牛宿、女宿星官排布的声音,最后她干脆从头开始讲了一遍北方玄武七宿,尾音轻轻扬起。 “……壁宿位于最后,你看像不像玄武的尾巴?” 等了半晌,江望榆没有等到回答,低头,揉捏酸痛的脖子。 他站得很近,身上独特的熏香随夜风吹过来,夹杂一两分米酒的气息,令人沉醉。 她用力甩甩头,见他低垂眼帘,迟迟没有说话,不由问:“元极,你怎么了?” “我、没、事。”贺枢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有没有听见我最开始说的话?” “最开始?”她揉揉太阳穴,努力回想,又看着他,声音有点飘,“元极,你不要晃来晃去,好不好?晃得我头晕。” “我没有在晃。” 他明明站得稳而笔直,贺枢心生疑惑,凑近看见她脸颊浮起一点红晕,忽然得出一个诧异的结论。 “阿榆,你不会是喝醉了吧?” “醉?”江望榆眨眨眼睛,头往两边歪了歪,义正言辞,“我没有醉。” 有些话过了合适的气氛,不宜再说出口,况且她现在一副醉晕晕的模样,真说出来,她不能清醒回应也没用。 贺枢无奈长叹一声,从她的手里接过灯笼,“我送你回……” 最后一个“家”字尚未出口,她突然往前倾倒,他下意识接了个满怀。 微暖的指尖抚上脸颊,轻轻戳了两下,她靠在他的怀里,仰头甜甜一笑。 “你真好看。” 第94章 她会不会完全听不出来?…… 贺枢曾经听她说过酒量不好, 但他没有想到竟然不好到这种境界。 在他看来,那些米酒根本算不上是酒,更多的是甜糯米, 酒味清淡得可以算作没有,让他喝两三碗都不会醉。 她喝了两三口就醉了。 他仔细回想, 从她喝完米酒到现在, 方才讲述玄武七宿的时候, 声音就有些发飘,那会儿他正在努力平复心绪,一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这么一想,可能她走出家门没多久就醉了。 贺枢扶着她的肩膀, “我是谁?” “元极。” “元极是谁?” “是好看的人。” 行吧,从好人变成好看的人。 “那你喜……” 贺枢顿住。 她现在是醉了, 可她醒来之后还会不会记得现在的事情, 他着实摸不准, 有些话不能随便乱问。 贺枢吞回剩下的话,“能站直吗?” “能。”江望榆甩甩头, 一把推开他,“我要回家了。” 她的脚步略显虚浮, 身形歪了两下, 成功往前走了两三步。 贺枢连忙上前扶着她的手臂,劝道:“我扶着你,这样走得更快更稳妥。” “哦,谢谢你。” 若非看见她脸上浮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眼神微微涣散,声音轻飘,贺枢甚至怀疑她究竟是不是真的醉了。 她不再说话, 很安静,搭着他的手臂往回走。 贺枢一点都不介意抱她回去,但他十分认真考虑了一下这样做的后果,肯定会被江朔华直接揍出来,甚至可能许久见不到她。 他遗憾地放弃。 幸好距离不远,贺枢搀扶她走回院门口,一眼看见等在门前的江朔华。 “阿榆?”江朔华接住妹妹,拧眉唤了两声,没听到回应,神色了然,“真是的,都叫她不要喝那么多米酒。” 江朔华转头往里面喊了两声,董氏快步走出来,瞧见眼前这样一幕,无奈摇头。 “哎呀,果然醉了。” “娘,我没醉。”江望榆认出眼前的人,双臂环抱住董氏,“阿娘,我挣了好多钱,过年给您和哥哥裁剪新衣服。” “嗯嗯,我们榆儿真厉害,不过榆儿也要穿新衣服。” “阿娘做的米酒好喝,我还要喝。” “好,我明天再做新的……” 母女两人的低声私语飘散在夜风,身影消失在屋内。 “家妹失礼了。”江朔华作揖,“还请莫怪。” “哪里。” 贺枢反倒觉得她刚才从未流露的模样很可爱,当然这话也就心里想想,真说出来,江朔华肯定直接把门摔他脸上。 与江朔华寒暄两句,贺枢提出告辞。 往前走了一段路,他回头看了眼关紧的院门,又仰头看看夜空的牵牛织女星,无奈叹息一声。 看来下次不能再借用天象了。 * 翌日。 临睡前董氏喂她喝了小半碗醒酒汤,江望榆醒来的时候,不头晕,不犯恶心,没有任何不适,还能去钦天监当值。 她抽空写了封信向他道歉,说自己麻烦他了,还问他昨天是不是还说了什么话。 他的回信也很客气,丝毫不在意,反而叮嘱她往后不要在外喝酒,表示他昨天没说什么事情。 她本来就看是在家里,才会喝那两碗米酒。 信里前面的叮嘱很郑重,后面的回答看着轻描淡写,好像并不在意她因喝醉了没有听清。 江望榆盯着最后那段话,挠头回想半天,实在没有想起那天夜里他究竟说了什么,只能放弃。 之后照常通信。 已是腊月,官署事务多,家里也要准备过年。 “榆儿,这是之前做的一些腊肉和酱菜,你拿去回春堂给孟郎中和月儿。” 江望榆答了声好,从董氏接过装着腊肉的食盒和酱菜坛子,看向东厢房。 “娘,哥哥呢?我今天好像一直没有看到他。” “他出门采买年货了。”董氏回道,“离除夕越近,街上卖的东西越贵,趁现在还算便宜,先买一些干货回来,左右放的时间比较久。” 但感觉去了好久。 总觉得最近除了在衙门当值,其余时间她好像基本看不到兄长。 江望榆提着东西想了一会儿,没有想出答案,不再纠结,抄了近路,准备去回春堂的后院。 第108章 拐过转角,隔着两三丈的距离,她看见后院的门开了,孟含月从里面走出来,穿了身海棠红的袄裙。 “孟……” 开口刚说了一个音,下一瞬,院门口又转出来一个人,一袭宝蓝色交领长袍,臂弯处搭着一件披风。 是江朔华。 哥哥怎么来了回春堂?还跟孟姐姐在一起? 她一时疑惑,犹豫着躲在拐角处,思索该如何询问,悄悄探头看向前方。 孟含月拿起披风,替江朔华穿上,双手系好系带,却没有放下,勾住他的脖子,又捏住他的下巴,轻轻凑了上去。 隔得远,隐约看见江朔华脸上浮现一些羞涩,但没有推开孟含月,反倒紧紧回抱。 江望榆瞳孔地震。 她迅速往后转 身,贴在巷子院墙根下,脑子乱糟糟的,晕成一片浆糊。 她空出一只手,使劲掐了一把脸颊,拧扭的钝痛迅速蔓延。 不是做梦。 她咽了口唾沫,也不敢再转头去看,缓过那一阵惊讶,放轻脚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到回春堂的前堂。 医馆里暂时没有病人来诊,只有孟郎中坐在诊桌后,正在看医书,听见脚步声,抬头唤道:“原来是令白。” 瞧见她手里的东西,孟郎中无奈道:“令堂也真是的,都说了不用,还叫你送过来。” “孟伯父。”江望榆直接按照母亲的叮嘱,将食盒与坛子放在旁边,“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哎,也成吧,到时候让月儿也送点节礼过去。” “不用。” 她看了眼去后院的穿堂门,低头揪住袖口,内心挣扎许久,终于问:“伯父,孟姐姐是在后边吗?就她一个人?” “是,月儿应该是在整理库房的药材。” “……那我去看看她。” 江望榆走进后院,瞧见库房的门半开着,走过去,不敢直接推门进去,敲敲门框。 “孟姐姐,你在里面吗?” “是阿榆呀,直接进来吧。” 屋里分门别类地存放药材,药味很浓,她粗略扫看了一圈,只有孟含月一个人在,海棠红的袄裙艳丽,明艳眉眼间笑意清浅。 江望榆默默从她的脸上移开视线,不敢看她,解释一遍自己来回春堂的原因,站在原地不说话。 “想什么呢?”孟含月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最近和初一在官署过得怎么样?你们几时放假?” “按照往年的惯例,除了观星台依旧安排人员值守观察天象,腊月二十八,官衙封笔,去点卯就好,正旦朝贺之后开始放假五天。” “感觉还好久,还是像我们家开医馆自由一点。” 江望榆应了一声,心里憋了一大堆问题,站在孟含月面前,却不敢说出来,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阿榆?阿榆?”孟含月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两下,“想什么呢?” 她回神:“孟姐姐,你刚才在问什么?” “我问,你们现在是天文生,正月放假,是不是还要去观星台值守,克晦就说要看衙门的安排。”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 担心再待下去会露馅,江望榆连忙说:“我要回家给阿娘帮忙。” “好。”孟含月笑了笑,“有空我再去拜访伯母。” 她胡乱应了一声,直奔到家,开门看见兄长,一对上他的目光,下意识扭头避开,仿佛做了亏心事。 非礼勿视。 她不该躲在那里偷看的。 虽然就看见两人抱在一起,其他什么都没看到。 用过午饭,盯着江朔华又出门采买后,江望榆蹲在廊檐下,捂住脑袋,想来想去都没想明白。 “榆儿?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娘!”她猛地站起来,“您知不知道……” 疑问即将脱口而出,她硬生生止住,险些咬到舌尖,双手用力捂住嘴。 万一董氏不知道,这么贸然问出口,对江朔华和孟含月不利。 “没事了,您当我没问。” 董氏也不追问,却说:“榆儿,进屋坐,我有话想问你。” 一同坐在桌边,董氏捧着花茶,这是孟含月特意调配的方子,有养颜滋补的功效。 董氏喝了小半杯,看向女儿,见她低头不说话,斟酌开口:“榆儿,你觉得月儿怎么样?” 江望榆一愣,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董氏竟然开始如此称呼孟含月了。 “孟姐姐很好,为人善良,事事考虑周全,医术高超,却不为此自傲,依旧潜心钻研。” 董氏赞同地点头,征询女儿的意见:“她和华儿在一起的话,你是怎么想的?” “啊?!” 不小心撞见那一幕后,江望榆还在想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可如今听母亲亲口问出这样的话,她终于憋不住了。 “娘,哥哥和孟姐姐……不是,怎么就在一起了……啊,不对,应该是……” “你不知道吗?”董氏惊讶反问,“榆儿,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 江望榆捂住脑袋,整张脸皱成苦兮兮的一团。 董氏看清她脸上的茫然恍惚,突然有点发愁。 江朔华和孟含月都在她的眼皮底子下腻歪一个多月了,她竟然对此完全不知情。 女儿在情爱之事上如此迟钝,万一有年轻男子委婉地向她表达心意,她会不会完全听不出来啊? 不过……董氏转念一想,她要是听不出来,只能证明对方的心意不够深不够浓,没能让她察觉,绝对不是自己女儿的错。 “好了,你现在知道了。”董氏摸摸女儿的脸颊,也不打算点醒她,“反正还不急,到了合适的时候,华儿或者月儿会亲自告诉你。” 江望榆茫然地应了声好。 经此一遭,之后她默默观察,果然发现更多的蛛丝马迹,自觉不再去打扰江朔华和孟含月。 “想什么呢?你好像一直在发呆,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自从用过午饭,贺枢见她坐在靠墙临窗的榻边,不看窗外的雪,也不看他刚从文渊阁带来的书,傻愣愣坐着,目光甚至算得上有点涣散。 刚才的菜肴并没有酒。 抬头对上他关心的目光,江望榆微张开口,又闭上,来回几次,一脸严肃。 “我有些话想说,你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要保守秘密。” 贺枢不由坐直了些,“你说,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 真要问出口,她不敢说的太直接,尽量委婉道:“你有没有觉得哥哥和孟姐姐最近有点奇怪?” “不算奇怪吧。”贺枢暗暗叹息一声,“可能热恋中的有情人总喜欢黏在一起,或许是不喜欢别人去打扰。” “什么?你也知道了?!” 贺枢一愣,看向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带上几分震惊:“你不会是现在才知道吧?” 第95章 她不对劲 “你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看出来的, 不难,大概是上个月中旬。” “原来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明明你不经常见到哥哥和孟姐姐, 居然比我还早察觉……” 江望榆两手撑住脸颊,看了他一眼, 干脆捂住眼睛。 “我是不是好笨, 居然一点都没有发现。” “没有。”贺枢忍不住追问, “你真的是前几天才知道的?” “对呀。” 她说的过分肯定,神色懊恼,不似作伪。 贺枢按了按发疼的额角。 那天夜里,他以为她不小心喝醉了才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 如今看来,她是真的以为他在和她讲星象, 压根没往别的方向想, 甚至可能完全没有情爱一事的那根弦。 不过她听不懂自己的暗示, 应该也听不懂其他男子的。 贺枢勉强自己安慰自己一番,见她神色恍恍惚惚, 琢磨了一下,问:“你不想孟大夫和令兄在一起吗?” “没有!”江望榆立刻反驳, “我的确很震惊, 但孟姐姐人很好很好的,而且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无论哥哥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插手。” “那反过来呢?” “我当然也不会阻止孟姐姐的决定。” 无论朝堂还是皇宫,贺枢自小接触到形形 色色的人,大部分都擅长察言观色,话里有话, 说出来的话明面上一层意思,暗地里一层意思,说不定背后还有一层意思。 他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明白:“我是说,令兄往后会阻止你和别的男子在一起吗?” “我?”江望榆更加茫然,“怎么突然提到我了?” 贺枢一噎。 他现在非常相信她解卦的准确性了,确实略有坎坷,要有十足十的耐心。 贺枢捏捏眉心,头一次觉得词穷,“你让我静一静。” “哦,好的。” 第109章 沉默开始蔓延,四下无声。 见他单手撑着额头,大拇指轻缓揉动太阳穴,江望榆想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又想起他刚才的话,乖乖合上嘴,不说话。 雅间内沉静无声,隔壁屋子隐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闲坐休息的长榻靠墙临窗,两边的窗户都没关,那阵奇怪的声响越来越近,仿佛就直接从墙另一侧的角落传过来。 年轻女子娇弱的声音低而细,带着一点哭腔,模糊地传来夫君两个字,随之响起年轻男子的粗喘,两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什么情况? 江望榆茫然地眨眨眼睛,下意识转头看向墙壁。 身侧猛地多了一个人影,紧接着覆上宽厚微热的手掌,手心贴近耳朵,替她遮挡那些奇怪的声音。 “别听。” 他的嘴唇张合,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他坐在她的对面,姿势使然,长袖垂落,从肩膀顺落在胸前,浅浅的熏香从他的身上飘过来,独特清淡。 靠得近,她一抬眼就看见他漂亮的脸庞,轮廓清晰硬朗,眉眼雅致如画,眼帘半垂,遮住深邃如黑夜的眼眸。 面容白皙,薄唇紧抿,唇色淡红,恍如枝头春色。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按在那一抹春色。 按上去的一瞬间,唇瓣一松,指腹触碰到一片柔软,甚至有种往回弹的感觉。 “你……” 贺枢无意识开口,嘴唇翕动,擦过她的指尖。 江望榆眨眨眼睛,猛地意识自己做了什么,迅速收手,紧紧攥住衣袖口,右手食指仿佛被烈火灼伤,烫得不行。 她还记得隔壁有人,不敢说得太大声。 “对不起!刚才我……我……” 卡了半晌的我字,她没能成功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刚才的鬼迷心窍。 他俯身,低头靠近,嘴唇微微张开,还未吐出一字半句,脸色倏地一变,随即继续用力捂住她的耳朵。 江望榆不敢再乱动,双手抓住衣袖,暂时听不清别的声音,视线又被困在这方寸之间,不可避免地落在他的脸上。 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他的目光一瞬间幽深,又像被刺了一下,飞快转头别开视线。 他紧闭双眼,眼尾似乎晕开一抹红,紧紧咬着牙关,脸颊的位置甚至微微凸起。 未知的情况下最难熬,她不敢随便乱动,干脆学他的样子,低头闭上眼睛,默默在心里数时刻。 大约数了一刻钟,捂在耳朵的手松开,四周安静,随即响起他低哑的声音:“好了,没事了。” 江望榆慢慢睁开眼睛,侧耳听了一会儿,隔壁陷入沉默,没有最开始那些奇怪的声音,犹豫着问:“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你……”对上她单纯疑惑的目光,贺枢卡了一下,怀着隐秘的别样心思,加了两个字,“暂时不用懂。” 她偷偷瞄看他的神情,发现他眼尾的红晕似乎深了一点,想起自己失礼的冒犯,不敢追问,低头揪住衣袖,也不说话了。 贺枢起身打开窗,北风迎面,夹杂冬日寒冷,吹散脸上的热意。 下次绝对不能再来这家酒楼,一定要找间隔音好的屋子,不能再被迫听年轻小夫妻的墙角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平复呼吸,又摸摸心口,心跳也逐渐平稳,坐回她的对面。 “关于令兄和孟大夫的事情,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回到最初的话题,江望榆认真思考,语气同样认真:“不怎么办,等到合适的时机,哥哥会告诉我的。” 贺枢点头,看了一圈屋子,不想再继续待在这里,说:“难得休沐,我陪你再去别的地方逛逛。” 她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今天又不用忙过年的事情,点头答了声好。 离开酒楼,两人沿着街边闲逛。 已是腊月,年味越来越浓,两边的铺子都开着,伙计站在门口,卖力吆喝,招揽生意。 江望榆正在走神,身侧突然被撞了一下,险些没站稳,幸好一直走在身边的他扶了她一把。 孩童玩闹的笑声走远,前面有人笑骂那些孩子别乱跑,小心撞到人了。 她从远处收回视线,一转头就对上一双深邃的目光,比刚才还要近,近到她不知该看哪里,最后竟落在他唇上一点唇色。 摸起来的时候确实有点软,想再…… 随着这样诡异的念头冒出来的还有先前听到的那点奇怪声音,混在脑子里,一瞬空白。 江望榆心头一跳,眼睛眨得飞快,右手食指仿佛烫的不行,溢散的热气不受控制地上涌,在脸上炸开。 “我……”她猛地往后一退,转过身,捂住半边脸,“我要回家了。” “好。”贺枢神色自然,“我送你回去。” “不用!”她急声拒绝,“现在是白天,我认识路,很安全。” 一说完,江望榆压根不敢看他,闷头往前冲,跑到巷口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回头看。 他还站在原地,周围没有人靠近,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抬头,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身影,轻轻一笑。 脸上更热,她捂住脸,不敢再看他,扭头就跑。 * “阿榆?阿榆?在想什么呢?怎么愁眉苦脸的?” 江望榆回神,对上兄长担心的目光,努力笑了笑:“哥哥,我在想后年的历书,应该要置闰月了。” “十九年七闰,按推算确实要有闰月了。”江朔华打量她的神情,没有被她带偏话题,“阿榆,你这几天好像老是走神?是不是衙门里有人为难你了?” “没有。”她揪住袖口,“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江朔没有追问,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想说的话,可以告诉哥哥。” “嗯。” 江望榆自觉不去打扰江朔华和孟含月,离开官署后,与兄长在路口分开,不想回家被母亲看出异样,在街上乱逛。 两边行人来来往往,她漫无目的地乱走,耳边传来行人热闹的谈笑声,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放在心上。 “……令白! 手腕一重,被人拉住,往后转身,看清对面的人,她疑惑地眨眨眼睛:“元极?你怎么在这里?” “我出来找你。”贺枢无奈道,“这里不是去钦天监的路吗?我正好看到你了,叫了你几声,都没有应。” “我在想事情。” 江望榆给出万能的理由,微张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闭上,低头,视线落在右手。 他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肉匀停,贴在手背,久了甚至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暖意。 她一慌,第一反应是甩开他的手,用的力气太大,险些甩到旁边的行人。 “我……” 她握紧右手,拇指指甲掐住食指指腹,明明之前被瓷片割破的伤口已经全好了,现在没由来地觉得一阵发痒。 他站在对面,被甩开左手僵在半空,微微低头,今日天阴,越发显得他神色晦暗不明。 江望榆心尖一颤,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确实有些伤人,手指蜷缩成一团,松开又握紧,犹豫一会儿,悄悄勾住他的手。 “我刚刚……” 她顿住,不知道为什么要甩开他的手,现在为什么又主动牵住,憋了半晌,憋出一句“对不起。” “我说了不要在我的面前道歉。” 她的指尖不慎挠过手背,先前缠在心口的浊气散去些许,贺枢下意识反握,没有松开。 “ 你最近不开心吗?” 周围人来人往,一直傻傻站在这里格外奇怪,江望榆看见不少行人投来看怪人的目光,连忙拉着他拐进巷口。 巷子里人少安静,她低头看着地面,实在不好意思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含糊其辞:“没有不开心,你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贺枢看了她一眼,从善如流:“好,我不问。” 两只手交握久了,彼此掌心的暖意互相传递,贺枢想了想,试着问:“你跟别的男子这样牵过手吗?” “有。” 贺枢眼神一凛:“谁?” “我爹。” “……除了令尊以外的年轻男子呢?”他特意在年轻二字加重音,“有吗?” “有,我哥。” 行吧。 贺枢不想再问了,却听见她说:“然后就是你了。” 他微微一怔。 回去的路上,江望榆一直没说话,贺枢也不打扰她的思考,无声牵住她的手。 一路走回江家所在的路口,贺枢看看天色,不得不先松开手。 同他在巷口分开后,江望榆注视他离开的身影,看看右手,抬起按住脸颊。 冬日天冷,掌心却与脸颊一样散发异常的热意。 她不对劲。 尤其是在和他一起的时候,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只在他的面前不对劲。 第110章 江望榆捂住脸,埋在手心之间。 一直这样下去不行。 可是……她咬住下唇,不能直接问他,母亲好像不适合说,至于江朔华,她更是有种绝对不能问兄长的直觉。 思考两天后,她选了一个江朔华留在家里的时候,推开回春堂的门。 “孟姐姐,我觉得我最近不对劲,你能帮我诊脉吗?” 第96章 想明白了 “哪里不舒服吗?” 孟含月神色严肃, 冷静地在诊案上放好脉枕。 “我先给你诊脉。” 江望榆立刻坐在对面,左手伸到一半,停顿一下, 特意换成右手,搭在脉枕上。 孟含月按住她的手腕, 认真详细感受辨别脉象, 足足两刻钟后, 询问:“最近夜里睡得怎么样?衙门很忙吗?” “不忙,睡得还好,就是……”她卡了一下,压低声音, “偶尔会做梦。” “我听伯母和克晦说过,这几日你时常发呆走神, 应该是白天思虑过重, 导致夜里觉浅梦多, 不用喝药。” 孟含月坐直,轻轻握住她的手。 “阿榆,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愿意讲给我听听吗?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人,包括伯母和克晦。” 她认识的同龄女子很少, 唯一关系亲密的只有孟含月。 犹豫半晌, 对上孟含月关心温暖的目光,江望榆放松些许,“我们能悄悄地说吗?” “当然可以,我们回屋。” 一起走进孟含月的闺房,江望榆紧紧关上门,接住孟含月递来的一杯花茶,灌了大半杯下去。 温热清甜的茶水流过喉咙, 她清清嗓子,反复斟酌词句,缓缓开口:“我总是觉得脸颊……” 脸红发烫,心跳加快,而且是只在他的面前,甚至冒出一些奇怪诡异的念头。 许是白天想的多了,夜里他还要出现在她的梦中,捂耳朵牵手就算了,更可怕的是她昨夜甚至梦到了在诏狱小院的情景。 右手食指又痒了起来,江望榆握住,藏在掌心,用另一只手拍拍脸颊,“孟姐姐,我这是怎么了?” 当然,她没有毫无保留地全部说出来,只简略描述了大概。 “阿榆,你真是太可爱了!”孟含月没忍住,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啊?”她茫然开口,“所以我到底是怎么了?” “放心,你身体好着呢,什么病都没有。” 想到那个特意去江家的年轻男子,孟含月想了想,又见江望榆一副疑惑困恼的表情,决定不点醒她。 “想不明白就算了,不着急,别为此害得自己夜里睡不着觉,对了,这些话你有没有问过元极?” “没有。” “他毕竟是男子。”孟含月微微一笑,“你绝对不要告诉他。” 听出孟含月话里的严肃叮嘱,江望榆稍一犹豫,点头答了声好。 确定自己没有生病,她放松许多,见之前回春堂的账册都被江朔华看完处理好了,她暂时没有用武之地,提出告辞。 回家的路上,她走得很慢,想起他之前也说过要她自己想明白。 她按住心口,又低头看着右手食指,从未遇到过的困惑迷茫像是一团乱麻,缠在心中,找不到解开的方法。 江望榆长长叹息一声,抬脚走进家门,听见一阵爽朗陌生的笑声。 “哎呀,夫人不用再送了。” 一名妇人从正屋走出来,大约四十岁,穿了一身绛红色衣裳,身形偏富态,发髻上簪了一朵大红色珠花,圆脸,挂着喜庆的笑容。 瞧见她,妇人眼睛一亮,“哎呦,这就是令爱吧?果真出落得亭亭玉立,听说还特别孝顺母亲,敬重兄长,果然是个懂事的好姑娘。” 什么情况? 顾及外人在场,江望榆不方便直接问,朝母亲和兄长投去疑惑的目光。 江朔华脸上没什么表情,轻轻摇头。 董氏客气地笑道:“这么冷的天,辛苦你跑一趟了,招待不周,还请不要见怪。” “夫人讲这些话做什么?做我们这一行的,哪里还管天冷天热的,都是这条街那条巷走来走去。” “确实辛苦,慢走。” 待家里只剩三人,江望榆连忙问:“娘,那是谁?来做什么?” “媒人。”董氏拉着女儿坐下,并未隐瞒,“叶家托媒人来给你说亲,说合的是盛泉那个孩子。” 短短一句话,传进耳朵里,她却完全没有听清,愣愣地坐在原位。 “我是不是听错了?”她低声喃喃,“说亲?还是给我?” 董氏耐心等女儿缓过来,放轻语气:“叶家现在只是托媒人来探探口风,知道的人不多,若是觉得不合适,通过媒人回绝就好。” “阿榆。”江朔华缓声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 江望榆抬头,茫然地看了看母亲和兄长,低下头,用力捻住右手食指。 “榆儿,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我和华儿都支持你。” 董氏轻轻揽住女儿,温柔拍拍她的肩膀。 “以前我可能还会催促你嫁人,可是经过前几年的那些事情,我也想开了,只要你和华儿都健健康康的,没病没灾,我就放心了。” 江望榆吸吸鼻子,忍住眼角一瞬间涌上来的酸意,从母亲怀里退出来,坐直,目光沉着,与家人一一对视。 “我不想嫁进叶家。” 听出她语气中的坚定,董氏了然,应道:“好,再过两天,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叫媒人回绝叶家。” 江朔华同样没有任何异议,思索片刻,叮嘱道:“阿榆,今天之后,我们在衙门遇见叶官正,要保持适当距离,不能再随意麻烦人家。” “嗯,我知道。” 现在回想,叶官正当初特意询问她的婚事,还偶尔在她的面前提起叶盛泉,甚至对她和兄长颇为照顾,这些举止背后都另有深意。 如今拒绝了和叶家结亲,往后确实不能再这样接受别人的好意。 原本心里就因为自己和他的事情烦恼,一回家又碰上这种事,江望榆颓然地跨下双肩,声音低低的:“娘,哥哥,我想回屋睡一会儿。” “睡吧,等做好了晚饭,我再叫你起来。” * 之后在衙门碰到叶官正的时候,兄妹二人客客气气地保持礼节性的距离,纵使公事上遇到问题,宁愿去找其他更陌生的上司,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麻烦对方。 叶官正毕竟年长,又在朝堂为官多年,面上同样客套,私底下没有使什么小绊子。 江望榆强打精神,当值的时候依旧认真严谨,没有出错。 到了下值的时辰,她和兄长一起走出官衙,一眼看见等在前面路口的叶盛泉。 江朔华脸色蓦地一沉,挡在妹妹面前,冷声问:“叶公子,这里是诸多衙门所在的地方,众多官员人来人往,你站在这里非常不合适。” “对不起!我就是想……”叶盛泉往他的身后瞄,“江公子,我有些话想和江姑娘说,可以吗?” 江朔华拧眉,刚想开口拒绝,手肘被人轻轻一拉。 “哥哥,没关系,有些话说开了也好。” 闻言,江朔华神色稍缓,略一沉吟,说:“前面临河有座亭子,通阔少人,适合说话。” 三人一路沉默地走到河边,亭子里正好没人。 江朔华先停下脚步,“我就在这里等。” 江望榆点点头, cr 与叶盛泉走进亭子。 她回头看了一眼兄长,站得不远不近,听不见说话的内容,但可以看清两人之间的动作,如果有紧急情况,她大声喊一句,他可以很快冲过来。 她理解兄长的担心,再看向叶盛泉时,比以往更疏离客气地开口:“我想媒人应该说的很清楚了,不知道叶公子今天还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父亲也说让我不要来找你。”叶盛泉努力往上勾起嘴角,终究没能成功,“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拒绝。” 江望榆蹙眉,语气微冷:“叶公子,除了小时候见过几面的情谊,我想我和你并没有过多的交际,你又为何如此肯定我会答应?” “是吗?”叶盛泉神色凄然,“原来一直都是我在一厢情愿。” 对方看上去非常失落,她一时犹豫,也是真的疑惑:“叶公子,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让媒人去我们家?据我所知,令尊曾经为你相看过更好的女子。” “一则你我家世相当,又有幼时情谊,算得上门当户对,二则,江姑娘,”叶盛泉彻底看出她对自己无意,仍愿意解释,“或许你自己不曾留意,又或许是不曾发现,你真的是位很好很好的姑娘。” 真正算起来,叶盛泉不是什么坏人,以前也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只是两人之间没有缘分。 江望榆放缓语气:“叶公子,祝你早日找到属于自己的良缘。” 说完,她转身欲走,又听到对方叫道:“江姑娘,请等等。” 第111章 她止步,看着叶盛泉,没说话。 “我想知道你……”叶盛泉停了一下,“为什么不喜欢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场面,江望榆没经验,瞅瞅对方悲伤失落的神情,绞尽脑汁,避免更伤害对方。 “叶公子有才华,人也很好。”她干巴巴地说,“只不过你我无缘罢了。” “是吗?”叶盛泉低声呢喃,看出她毫不掩饰的疏离客套,热气上头,脱口而出,“那你喜欢谁?” “我没有……” 脑海中蓦然浮现一道身影,修长挺拔,笔直如竹,姿容端丽,眼眸深邃如同夜空,藏着闪烁星辰,温柔无声地陪在她的身边。 江望榆倏地一惊,溜到嘴边的话直在舌尖打转,迟迟说不出口。 她想,她再也无法坦然自若地说出没有喜欢的人了。 第97章 “我喜欢你。” 迟迟没有等到答案, 叶盛泉大约猜得出来,神情更加凄凉,往后倒退几步, 拉开距离,深深作揖。 “今天冒昧请江姑娘来此, 是在下失礼了, 往后不会再来叨扰, 在下告辞。” 心里脑子里乱成一团,江望榆压根听不清他说了什么,没有回答。 叶盛泉离开后,江朔华立即走进亭子里, 见妹妹一动不动地站着,发呆似的看着右手。 “阿榆。”他放缓语速, “累了吗?我们回家吧, 阿娘在家里等我们。” 她猛地回神:“啊?哦, 好的,回家。” 乍一见到她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江朔华更加担心,又不清楚她和叶盛泉之间的交谈, 不敢贸然出声。 一路无话。 回到家门口, 江望榆使劲揉了一把脸,朝兄长笑笑:“哥哥,我没事,就是有些事情还没有彻底想明白,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不要担心,更不要告诉阿娘。” 江朔华哪能不答应, 立刻回了声好。 用过晚饭,她怕母亲看出不对劲,按照往常习惯在正屋待了两刻多钟,钻回自己的屋子。 江望榆取下一顶黑色布罩。 刹那间,皎如月光的光芒倾泄,她抬手,轻轻按住一角的青龙,指尖抚过栩栩如生的龙角。 书案上除了常用的笔墨纸砚,还有最近在看的历算书籍,是他从文渊阁借来的,还说是新书,不用抄写,可以直接留在家里。 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早已超出正常朋友界限的亲密举止,如同画卷,一幕幕地从脑海中飞过,最后停在那一天,她按住他的唇,心里冒出的那个荒唐奇怪的念头。 她按住心口,缓缓闭上眼睛。 * 明白认清自己的心意是一回事,大胆直白告诉他是另一回事。 幸好他在来信中说临近除夕,宫里事务繁忙,他最近不能时常出宫,又在信尾承诺一旦有空就出来找她。 江望榆捧着信,来回看了两遍。 一面觉得暂时见不到他,就不用担心他看出自己的异样心思,一面又觉得明明之前试过近半个月没有见面,现在只是四五天没见,她却很想他。 “想什么呢?脸这么红。” 她下意识捂住脸,掌心摸到脸颊的热意,悄悄松开手指,透过指缝看向孟含月,闷声道:“有这么明显吗?” “很明显。”孟含月忍俊不禁,“好了,在我的面前还藏什么?不是说有话想问我吗?” 江望榆放下手,揪住膝盖位置的衣裙,使劲揉搓,揉成皱巴巴的一团。 孟含月也不急,端起一盏温热花茶放在她的面前,耐心等她先开口。 “孟……孟姐姐,我要怎么样告诉他?” “直接说。”孟含月神色严肃,“阿榆,我虽然也没有什么经验,但如果你问我的建议,那就是直接说出来,不要怕,胡乱试探反倒容易节外生枝。” “可是,万一……万一他没有这样的意思,又或者他喜欢别人,我这样贸然说出口,他……会不会觉得冒犯?以后都不愿意当我是朋友了?” 孟含月看出她是过不了心里那关,还在犹豫,问:“阿榆,假如你一直不说,他也一直没有发现,你们就这样一直当朋友,彼此错过吗?” 孟含月顿了顿,语气郑重:“你能接受他以后与别的女子成亲吗?” 他不再为自己借书,为别人举灯守候,不愿意再陪自己观星,不愿意再听自己讲那些枯燥的历算方法,他的温柔不再独属于自己一人。 光是尝试想象那样的画面,江望榆就觉得心里烦躁不已,一股闷气憋在心口,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那我需要做什么准备吗?”她挠挠头,“要送什么东西吗?寒梅花?香囊?” “如果有空准备妥当,当然可以送,但我想这些都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江望榆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我记住了。” 又认真听了一阵孟含月的叮嘱建议,她牢牢记在心里,不由感慨:“孟姐姐,你懂得真多,明明你就比我大半个月。” “不过是行医问诊的时候,见的人和事多了一些,克晦和你虽然都在官场,但钦天监的环境相对简单,遇到的事情稍微少些。” 听她提起江朔华,江望榆回想过往情景,忽然明白了兄长为何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有些发愁:“哥哥是不是讨厌元极啊?” “他没有讨厌元极。”孟含月看得很清楚,忍不住笑道,“他平等地讨厌防备一切试图拐走自家妹妹的男人。” 与孟含月聊了半天,江望榆心里的底气更足,琢磨着要怎样把人约出来,说的时候要用什么样的口吻语气。 偏巧临近年底腊月末,官衙公事、家里私事一样多,忙到年二十九,官衙封笔,家里过年的各项事情准备差不多了,她才成功约他出了宫。 瞧见快步朝自己走来的人,她没忍住笑了起来,看着他笑了一会儿,又低头捂住半边脸,怕他看出不对劲。 “你很高兴?” 贺枢看看身上的装束,与往常相比,并无疏漏奇怪之处,再看她穿了件交领长袄,浅浅的水蓝色,更偏向白,搭着一条石榴红的马面裙,裙摆以金线绣出连枝繁花,甚至还带了一副白玉耳坠,随她的笑,轻轻晃动。 红的艳,白的净,晃过她修长优美的脖颈,衬得她肌肤白皙,细腻如玉。 被那一片白扎了一下,贺枢转头偏开视线,“你找我出宫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真站在他的面前,江望榆还是不敢像私下里练习时直白,没敢直接说自己是想他了,抬手往前一直。 “我们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贺枢岂会不应好,仍像以往那般走在她的旁边,看着前方的路,右手垂在身侧,忽然发现小拇指被人轻轻勾住。 他微微一僵。 许是见他没有甩开,那只手越发大胆,灵活地勾住一个个手指,直至彻底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的手贴在一起,感受到彼此掌心的温暖。 贺枢无意识用力,牢牢抓住她的手,缓缓转头去看她。 “街、街上人多……”江 望榆与他对视一眼,迅速扭头,“这样不容易走丢。” “嗯。”她的脸颊飘起一点点红,贺枢略一用力,将她拉至身侧,“离我近些,这样更不容易走散。” “……好、好的。” 明天便是除夕,街上人来人往,挤得很。 一开始,江望榆还试图和他保持不远不近的合适距离,后边人越来越多,不少人都还抱着大件小件,一不小心就会撞上来。 他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挡开陌生人群,稳稳将她护在怀里。 她贴近他的胸前,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淡独特的熏香。 天色渐黑,街上人流慢慢变少。 闲逛到城东,靠近城墙的空地,零散堆了一些用剩下的木头、青砖、黑瓦等,积了一层白雪,再往边上是一处院落,落锁紧闭。 另一侧则是依靠城墙建起来的高台,占地辽阔,高约五丈,台阶口被围了起来,不准闲杂人等上去。 “这就是新建的观星台啊,是不是快建好了?”江望榆仰头看着不远处的高台,“感觉比西苑的观星台大了一倍,不知道在上面观星是什么样子。” “已经完工了,只等工部铸造的新仪器了,大概明年二月能启用。” “那原来的观星台呢?是不是要拆掉?” 在官衙待了几个月,江望榆没有刻意打听,也知道了不少以前的事情。 钦天监最开始的观星台建在衙门附近,比较矮小,不方便观测天象,官署一直计划选取一个新地方,重新建造。 先帝信道,在西苑玄修,听从道士所言,建了道观还不够,甚至就在万寿宫隔壁建造新的观星台。 等到今上登基,下旨驱逐道士,重新改掉道观构造,耗费众多人力物力建起来的观星台倒是留了下来,还特旨准许钦天监的人进宫观测天象。 第112章 “陛下有没有透露什么口风?”江望榆压低声音问,“难道真的要拆掉那个观星台吗?” 原本确实要拆掉,尤其是一些先帝时期的老臣,生怕他再次宠信道士,时不时上奏疏建言。 可是……贺枢看着她,舌尖擦过犬齿。 皇宫无趣,除了文渊阁的藏书,大概只有观星台符合她的心意。 “还没有完全定下来。” 江望榆垫起脚尖,视线一直黏落在全新的观星台。 “想不想上去看看?” “咦?真的可以吗?不会被骂吧?” “放心,我有办法。” 贺枢拉着她走到石阶口。 只有一个年老的书办守着,原本还想斥责说这里不准上去,忽然瞧见一方令牌,不敢再说话,恭恭敬敬地撤掉围屏。 江望榆看了一眼,还没问,先听见他解释道:“是司礼监的牌子。” 她点点头,全部心思被崭新宽阔的高台吸引。 与西苑的观星台相比,这里的观星台大了将近一倍,向下可以俯视城中万家灯火,向上可以仰视夜空漫天星辰。 夜色已黑,残月还未升起,星辰光芒闪烁,冷空如洗,站的高,仿佛和星星的距离都拉近了。 江望榆仰看星辰,星辰也在看她,隔着千百年的时光,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北斗七星的首星,伸出手,缓缓合拢手指,握在掌心。 夜风拂面,裹杂冷意,想到将要说出来的话,她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热意从掌心蔓延。 她轻轻挣开他的手,站在对面。 四周安静无声,台上一盏灯笼,散发昏黄的烛光,天上星辰无数,他的目光深邃悠远,牢牢锁住她。 一路上都紧紧牵着手,掌心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她握紧手,指尖摸到湿意,没有逃避。 “我喜欢你。” 她说。 第98章 与她心意相通 贺枢眼瞳紧缩。 寒冬时分的风簌簌刮过, 高台之上,冷意更甚,夜幕降临, 行人归家,四周越发安静 “你……”良久的沉默之后,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刚才说了什么?” 到底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江望榆强忍羞涩,鼓起莫大的勇气才当着他的面说出自己的心意。 他却像没有听见一样,愣在原地,还问她说了什么。 不安、害怕霎时缠上心头, 压倒原来的勇敢。 她咬紧牙关,别开头, “你、你没有听到就算了, 当我什么都没说。” 或许他根本就不喜欢她, 只是善解人意想缓解尴尬,才故意那样问。 江望榆恍惚地想, 恍惚道:“我走了。” 刚转过身,手腕被人攥住, 随即一拽, 将她拉进温暖宽厚的怀抱,双臂环住腰背,力气大的可怕,怕她永远离开。 “我听清了。”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低沉欣喜,低沉带着一点难以置信,“你说你喜欢我, 这是你亲口说的。” 她呆呆地贴在他的胸前,恍惚间听到一阵心跳声,逐渐变快,一点一点地敲在她耳尖。 他说:“我也喜欢你。” 愣了半晌,江望榆抬手,使劲往脸颊一拧,一不小心用的力气太大,疼得她倒吸一口气:“嘶——” “你在做什么?”贺枢连忙松开手,托住她的脸颊脸颊,轻轻来回抚摸,“干嘛自己拧自己?还疼吗?” 疼是真的疼,可他的手心温暖,动作温柔,眉眼间满是担心,那点痛早已消散。 “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贺枢捧住她的脸,拇指轻缓抚过,“我与你的心意是一样的。” 江望榆眨眨眼睛,先前被她强压下去的羞涩一起涌上来,伴随热意,从耳朵蔓延到脸颊,甚至连指尖都微微发烫。 她捂住脸,摸到满手的滚烫。 “我好开心。”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璀璨如星,“真的好开心!” “嗯,我也很开心。”贺枢揽住她,“阿榆。” 简单的两个字,被他唤出一种肝肠寸断的缱绻温柔,听得她心尖一颤。 江望榆勾住他的手,手指卡进指缝,与他十指相握,靠在他的怀里,无声相拥。 新观星台确实非常适合观星,待日后新铸造的那批仪器搬过来,想必可以更加精准观测天象。 就是这个时节待在上面太冷了。 她吸吸鼻子,忍住打喷嚏的痒意,拉了一下他的手,“我们回去吧。” 一同走下观星台,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你想来这里观星?”贺枢轻易看出她的想法。 “有点想。”江望榆收回目光,看向前方石板路,“明天就是除夕了,你打算怎么过?还是像中秋那样一个人过吗?” “应该是的。” 贺枢想起往年宫里除夕的安排,要去宗庙祭拜,礼部已经呈送礼仪安排,还有第二天元旦日大礼朝会,接受文武百官、勋贵宗室、外邦使臣的朝觐。 这是他身为皇帝的职责,不可缺席,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抱歉,我要留在宫里。”刚刚才与她心意相通,贺枢犹豫道,“你想不想进宫?” “进宫?”江望榆想岔了,“你是说去奉天殿参加正旦朝会吗?” 她兀自思考片刻,认真摇头拒绝:“除夕我要陪阿娘、哥哥守岁,应该会守到子时,但参加朝会至少寅时就要起来,我怕到时候困得在朝会上睡着了,被御史弹劾,说不定还要流放千 cr 里。” “没这么严重。”贺枢无奈叹气,换了一个问法,“你觉得皇宫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老实回答。 剩下的话再也问不出来了,贺枢平复内心一瞬间涌起的情绪,面上仍对她温柔笑笑:“我送你回家。” 回家的路走过很多遍,江望榆第一次觉得这么快就到了。 “就送到这里吧。”她先停下脚步,解释原因,“我还没有告诉阿娘和哥哥,怕他们看出不对劲。” “暂时不要说,等我准备好礼物,届时再正式上门拜访。” 想起自家兄长的态度,江望榆试图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哥哥可能会有点生气,你们千万不要吵起来,更不要打架。” 贺枢当然不会让她难做,况且以江朔华过往言行来看,真要阻止,早就将他赶出江家了,更不会准许他和她来往。 “嗯,我记住了。”他委婉道,“令兄应该打不过我。” 他随身带着匕首,从以前的经历来看,身手应该不错。 江望榆不由为兄长辩解:“哥哥之前在生病吃药,所以才比你差一点。” 贺枢也不反驳,问:“正旦后开始放假五天,你有什么安排?” “去拜年,以前家里的一些旧友要去走走,哥哥说最好要去给上司家里送份拜帖。” “按照礼节确实要这样。”贺枢继续问,“还有呢?” “观星台还要有人值守,衙门可能会安排我去西苑,对了,你能不能找人帮忙……” 江望榆忽然顿住,面露几分纠结,最后摇头。 “算了,还是不要以权谋私了。” 贺枢反倒更好奇:“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也是天文生,我想……”她有些不好意思,“能不能安排我们一起值守。” 他一愣,低头靠近:“这不算以权谋私,打个招呼的事,不麻烦。” 江望榆却紧紧抿唇,神色更加犹豫,“哥哥的眼睛确实彻底痊愈了,但能不能别安排他去观星台观测天象?真要哥哥去的话,可以让我值守。” “当然可以。”贺枢哪能不答应,“然后呢?” “然后?”她认真想了想,“应该是在家里看书吧。” 她开窍的时间这么短吗? 贺枢叹气,循循善诱:“难得过年有假,你不想和我待在一起吗?” 他靠得很近,眸光深邃,满满地倒映出她的模样。 脸上热意不受控制地飞起,江望榆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肯定特别红,但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想。” 贺枢眉间笑意更甚,抬起手,又放下,终究还是揽住她,低头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细腻温暖,满足地轻声喟叹。 “等我来找你,或者你写信送到伞铺,我一定赴约。” 目送他走远后,江望榆拍拍脸颊,试图拍掉脸上的热意,按住上扬的嘴角,小跑回家。 * 第二天便是除夕。 江望榆一大早醒来,屋里屋外地进进出出,帮忙准备晚上的年夜饭。 忙到中午,简单用过午饭,她正在准备稍后祭祖要用的供品,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在家里忙着,等闲不会上门拜访。 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猜测,她连忙拦住江朔华,自己一个人去开门。 院门站着一位年轻男子,白面无须,一见到她,恭敬地弯腰行礼:“小的见过江姑娘。” 第113章 “你是?” “小的在西苑当差,贵人吩咐小的送些东西过来。” 江望榆大概猜出对方是内侍,接住信,上面确实是他的字迹,内容大致是说他不得空出宫,派人送些节礼。 或许怕她不信,还特意附上一个荷包。 好像是以前她送蜜饯给他时的那个。 “江姑娘,东西有些重,可否让小的进去放东西。” “你不要这么自称,我来拿就好。” 她接过竹篮,里面装着剥了壳的冬笋、切成块的羊肉、摘好的时蔬、新鲜橘子等等。 那名内侍颇有眼色,连忙解释:“还请姑娘放心,这些都是小……我来之前弄好的,都还新鲜着,可以直接开始蒸炒。” 江望榆点点头,送走对方,提着东西走回厨房,“娘,元极托人送来的,您看怎么做比较好?” “这么多东西?”董氏粗略扫了一眼,看向女儿,心下了然,也不多问,“嗯,冬笋炒腊肉、羊肉煲汤、时蔬小炒,应该来得及。” “嗯,我来帮您。” 忙到晚上,一桌丰盛的年夜饭新鲜出炉。 “这是羊肉汤?”江朔华喝了半碗,疑问,“什么时候买了羊肉?” “我中午出门,正巧看到有卖。”江望榆一本正经地问,“哥哥,好喝吗?” “味道不错,阿娘手艺更好了。” 她忍住笑:“那你多喝一点。” 虽然只有三人,但江朔华终于复明了,也不用担心暴露身份导致欺君大罪,气氛比去年好多了,更加热闹喜庆。 用过年夜饭,又收拾干净后,在正屋放着瓜子干果等,一家人一起守岁。 江望榆剥了几颗橘子,分别递给母亲和兄长一颗,自己又掰下两瓣,放进嘴里。 橘子新鲜,果肉清甜多汁,酸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想到是他特意送来的,还有那封信,那点甜意一直漫到心头。 “阿榆,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江朔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遇到什么喜事了?” 江望榆捂住脸,侧身避开,声音里的笑意完全藏不住:“过年了,我当然开心啦。” 江朔华满腹狐疑:“你……” “过年当然开心了。”董氏笑着岔开话题,“华儿,明年正月要去孟家拜访,一应礼物准备好了吗?” 江朔华面色微红,暂时压下疑惑,坐直,“阿娘放心,都准备好了。” “不要大意,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江望榆依偎在董氏身边,听母亲和兄长聊天,时不时搭话,心思飘远。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与此同时,乾清宫。 明天正月初一,正旦朝会,贺枢提前返回皇宫,没有留在西苑。 殿内安静,贺枢坐在闲憩的长榻,慢条斯理地剥开一颗橘子,缓缓捻去白色橘络。 脚边窝着一团橘色,今天特意叫内侍清理梳洗,毛发光亮顺滑。 他从案几上的盘子里捏起一块小鱼干,弯腰。 闻到香味,大橘睁开眼睛,舌尖一卷,香脆的小鱼干入肚。 贺枢笑笑,递了一半橘子给曹平,“除夕,你也去守岁吧,这里不用你守着。” 曹平恭敬地接过橘子,暂时握在手里没有吃,“能陪陛下守岁,是奴的福分。” 贺枢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指腹擦过上面的星图,划过缺了天枢星的位置时,微微一顿,唇边笑意略淡。 他握紧香囊,凑近鼻尖,闻到草药的气息,微微泛苦,更多的是甜味。 离开殿内前,曹平悄悄抬眸看了一眼,正巧看见这一幕,低头吃了一瓣橘子。 啧,真酸。 第99章 要一直陪着我 “快收收, 别傻笑了,你哥哥都看你好几遍了。” 闻言,江望榆下意识转身, 捂住脸,揉掉脸上的笑容, 一抬头就看见孟含月站在对面, 笑容促狭。 “孟姐姐。”她挠挠脸颊, 低声问,“有这么明显吗?” 孟含月挑眉,轻轻睨了眼一直往这边看的江朔华,成功看到他面色微红, 拉住江望榆。 “好啦,去我屋里坐坐。” 进屋后, 孟含月倒了两杯热茶, 放在榻上的小案几, 顺手捞起一把瓜子。 “成了?瞧你这副样子,一定是成功了。” 江望榆虚虚握住茶杯, 热气氤氲,茶叶沉浮不定, 茶水热意穿过杯壁, 传到手心,低低应道:“嗯。” 见她顺利与喜欢的人心意相通,孟含月也为她高兴,暗暗放心,原本准备安慰她的话派不上用场了。 “阿榆,你打算什么时 cr 候将你和他的事情告诉伯母和克晦?” “暂时不急。”她想了想,“正旦放假到初五, 然后要去衙门当值,从十一日开始,元宵节假有七天,可能要去观星台值守,等到那时,家里应该没有现在这么忙。” 听出她心中有数,孟含月不再多问,捻了块年糕放在她的手里,屈起手掌,挡在唇边,压低声音。 “放心,我会帮你拦着克晦,保证不让他去打扰你们。”孟含月略停了一下,严肃叮嘱,“不过,阿榆,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嗯嗯,我记得。” 在孟家用过午饭,江家三人闲坐了一会儿,提出告辞。 因是新年正月,孟郎中的脸色不算特别难看,略带几分笑意,同董氏寒暄两句,看向江朔华的时候,那点笑意刹那消失,一张脸板得方方正正。 江朔华不敢有丝毫怨言,低眉顺眼,言语敬重。 “别担心。”走远后,董氏宽慰道,“孟郎中要是真的不答应,早就把你赶出门了。” “我明白。” 道理都懂,可真面对孟郎中,江朔华心里还是有些虚。 拐过一处街角,自前方路口跑来一个年轻男人,弯腰行了一礼,脸上挂着讨喜的笑容。 “江姑娘,您过年前在我们曹记伞铺订了油纸伞,现在已经做好了,正巧遇到您,有空还请现在去取。” “啊?”江望榆愣了一下,仔细观察对方的样貌,忽然认出是除夕那天来家里送东西的内侍,“哦,对、对的,娘,我去一趟,天黑前回家。” 取油纸伞而已,需要去那么久吗? 江朔华一瞬间疑惑,还未开口,董氏先一步笑着答应:“去吧,自己注意一些。” “嗯!” 这里距离曹记伞铺很近,街上人又多,那名内侍走在前面,恭敬地保持适当距离。 走过两个路口,便到了铺子门前。 江望榆一眼便看见等在里面的人,小跑上前,扬起声音唤道:“元极!” 贺枢接住扑过来的她,扫了一圈周围,眼风淡淡,目光所及之处,那名内侍与掌柜深深埋头,当个安静的鹌鹑。 “这里人多,我们去后院,没人打扰。” 她沉浸在见到他的喜悦之中,没有发现其他人不对劲,更不知道等两人走进了后院,铺子当即关门。 以前直接在前面送信,江望榆还是第一次到后院,发现比她想象中的宽阔,光院子就至少有两三丈宽,还有两间专门存放油纸伞的屋子。 她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十分认真地问:“这真的是你开的铺子?” 贺枢不大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问,没有直接反驳:“明面上挂着别人的名号,真论起来确实是我开的。” “我感觉你比我想象中的有钱。” 贺枢哑然失笑,“还记得你算的卦象吗?家财万贯,富可敌国。” 提及两个多月前的卦象,贺枢不由想起她给她自己算的姻缘运势,轻咳一声,“阿榆,上元节宫里会搭螯山灯,很壮观,你想去看看吗?” “不想。”江望榆脱口而出地拒绝,话音落下,见他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失落,连忙解释,“宫里规矩太多,以我现在的身份进宫,会给你添麻烦。” 最重要的是每年元宵节,为彰显与民同乐,天子会登楼赏灯,随侍的还有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全都身份贵重。 一想到那样人山人海的隆重场面,时时刻刻秉持端庄礼仪姿态,她连连摇头,“还是算了吧,太麻烦了。” 贺枢无声握紧藏在背后的手,到嘴边的话被迫咽回去,面上依旧保持温和的笑容,“元宵假长,你打算去哪里玩?” 江望榆不答反问:“你呢?” 贺枢微微一愣。 先帝尚在的时候,他还能拥有短暂的休息时光,可自从登基之后,每逢佳节,他要做的都是在皇宫举办宴席,赏赐臣属,安抚朝中各派人心。 即便像正旦、元宵这样赐假多,官衙封笔,不用上朝,不用召见百官,他也独自待在宫里批奏章,抽空按照礼部的安排,举行必须由皇帝出面的礼仪。 寂寥无趣,玩这个字,从孩童时分便与他无缘。 迎着她期待的目光,贺枢脑中飞速运转,斟酌地开口:“我带你去骑马射箭怎么样?或者等天气暖和起来,春蒐的时候,我带你去郊外狩猎?” 第114章 “什么?”江望榆疑惑,“元宵当然去看花灯呀,你怎么提那么远的事情?” “你不是不喜欢看花灯吗?” “我是不想进宫看花灯,没说不去宫外的灯市,而且元宵游人多,可以去摆摊。” 贺枢想起七夕时的情景,笑问:“给人算姻缘吗?” “上元佳节,出来游玩的有情人比七夕还多,出手又大方,我去年挣了不少银子。”江望榆的思路不由跑偏,“问卦次数不能太多,孟姐姐说医馆还有一些香囊,要不干脆去卖香囊好了……” 贺枢轻轻咳嗽一声。 江望榆还在想如何假扮身份,没应声。 贺枢重重咳嗽两声。 “嗯?”她茫然地眨眨眼睛,“你着凉了?要不要煮点冰糖雪梨水,润润嗓子?” 贺枢深深吸气,缓缓呼出,勾住她的手,拢在掌心,指腹轻轻抚摸手背。 “阿榆,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有喜欢的人?上元佳节,难道你舍得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低低垂下眼帘,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模糊的阴影,眉心似蹙非蹙,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江望榆心尖一酸,想到他除夕夜都还要在宫里当差,连忙反握住他的手,“你不要伤心,我陪你,不去摆摊。” “当真?”贺枢适时调整表情,眼中带上一点希冀,“真的愿意陪我?” 她用力点头,“银子什么时候都可以挣,但一年一次的上元节,我会陪你。” 贺枢定定看着她,忽然伸手揽住她,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以免被她看见自己的神情。 “阿榆,你答应我了,你要记得今天的话,不管什么时候,要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他靠得近,声音压得有些低,像是直接在她的耳边说话,吐息吹过耳尖,温热轻柔。 耳尖迅速烫了起来,热意盈满整个耳朵,甚至隐隐朝脸颊蔓延。 她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搭在膝盖上的手攥紧衣裙,微张开口,还未说话,他重新坐直,仍握住她的手。 “想不想去骑马?” “啊?”话题跳的太快,耳朵的热意固执地没有完全消退,江望榆揉揉耳朵,顺着他的话思索,“可是我不会骑马。” “没关系,你想学的话,出了正月,我亲自教你。” “可以吗?” 江父是文官,于武学之上造诣不深,她自小跟着父亲念书,除了学习通常的经史子集,学的更多的是天文历算,甚少接触像骑马剑术这样偏武的东西。 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她着实有些心动。 “当然可以。”贺枢想好之后的安排,“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妥当。” 江望榆点点头,问:“感觉你会的东西好多,刚刚是不是说还会射箭?” “君子六艺,我粗略学了一些。”贺枢视线一偏,看见放在架子上的弓箭,抬手一指,“想不想现在试一试射箭?外面有箭靶。” 这里怎么会放着弓箭? 疑惑只是短暂一瞬,江望榆很快就被挑起了好奇心,跟他走到院子外,掂量一下手里的长弓。 “这是最轻的,试着玩一下就好了,累的话及时告诉我。” 贺枢举弓搭箭,指尖一松,羽箭破空,直中靶心。 “哇!你好厉害!” 他矜持地笑笑,又接连射出四只箭后,每一箭都正中靶心,耳边响起她真诚的夸赞。 “你先试试。”贺枢将弓箭递给她,站在她的身侧,“站直,视线不要偏。” 江望榆一一照做。 然后,箭飞出去了,飞了五六尺,距离靶子还老远,掉落在地。 “第一箭这样很正常,慢慢来。” 贺枢贴近一些,手臂环过她的肩背,掌心搭在她的手背,手指一起捏住箭尾,另一只手也是相似 的动作,与她一起举着弓。 “按我说的做。” 江望榆现在正对射箭充满好奇探索,没有在意他的靠近,点头道:“好。” 贺枢长得高些,从远处的靶子收回目光时候,不由自主落在她的身上。 她今天穿了件圆领对襟长袄,银红色的衣领贴在颈边,越发衬得脖颈优美,肌肤白皙细腻。 目光稍往前移,从弧度流畅的下颌到柔软的脸颊,再到她红润的唇。 她今天好像涂了口脂…… 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贺枢瞬间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时,视线掠过近在咫尺的白皙与红润,轻轻舔了一下嘴唇。 不急,慢慢来。 第100章 确保远远地就能认出首辅…… 学的时候是真的好玩, 等她放下弓,两只手臂酸痛不已,差点抬不起来了。 “我帮你揉揉。” “好。” 贺枢从肩膀一路揉捏到手臂, 他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担心自己把握不准力度。 “怎么样?会不会太重了?” “没有。”江望榆很少让别人帮忙揉胳膊, 有些不好意思, “你以前学六艺的时候, 也这么累吗?” 当年每天天还没亮就要起来,去文渊阁听经筳、去校场学武,抽空还要学会看奏章,直到夜幕降临, 才得以短暂休息。 贺枢只笑笑:“不累,我学的比较快。” 他说的轻巧, 江望榆试图抬起自己的手臂, 感受到残留的酸痛。 仅仅学了半天, 或许更准确的叫法是玩,她都累的不行。 他当年肯定很辛苦。 一见她紧紧抿唇, 贺枢暗自叹息一声,坐在她的身侧, “明天想玩什么?累的话, 不如我们去醉仙楼?” “明天孟姐姐和孟伯父要去家里拜年。”他不想她问,江望榆顺着他的意思转移话题,“后天初六要回衙门当值了,所以明天我大概没空出门。” 孟家父女去江家拜访,他不适合前去打扰。 贺枢“嗯”了一声,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阿榆,再陪陪我。” * 一连五天都在休息,等到再去官衙上值的时候,江望榆不免有点颓。 颓了不足半个时辰,她拿起一卷记录天象的簿册,从去年冬至点开始,从中抄写通过圭表观测到的太阳影子长度。 尚在正月,衙门气氛略显松弛,相应事务按部就班,不紧不慢的。 江望榆不受影响,与兄长一起认真当差,认真写信,认真阅读他的回信。 忙到初十这天,一想到从明天正月十一开始赐假七天,她整个人精神起来,纵使听说她被安排了去观星台值守,也不免期待和他一起去灯市。 想起他昨天在信里说,给她准备一盏漂亮花灯,她越发期待明天的相约。 笑意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脸庞,江望榆摸摸上扬的嘴角,连忙压住笑意,努力摆出一副正在认真当差的姿态。 “令白。” 听见吴监正的声音,她立即起身:“见过监正。” 吴监正略略点头:“你收拾一下仪容,等会儿随我进宫。” 江望榆一惊:“进宫?现在吗?” “嗯。”吴监正看了她一眼,并未解释原因,“一刻钟后出发。” 她满腹狐疑,对上江朔华同样疑惑又带着一点担忧的目光,先安慰兄长:“没事,哥哥,肯定是公事。” 顶头上司直接吩咐,身为下属没有拒绝余地。 江朔华拧紧眉头,想起现在是正月,连忙舒展:“我听说过官员一些进宫的礼仪,现在跟你说一遍。” “好。” 仔细听完又牢牢记在心里,江望榆整理好衣服,跟在吴监正的身后,沉默往前走。 穿过宫门,她悄悄看了一眼周围,发现不是西苑,而是皇宫。 一般没有皇帝恩准,进宫官员都是走路去乾清宫,大概只有一些德高望重的年迈官员才能乘坐两人抬的轿辇。 她偷偷看了眼前面年过六旬的上司,步伐缓慢稳当,再看看漫漫前路,一言不发地跟紧。 走到乾清宫,一名身着正四品官服的官员在内侍的引领下,跨出殿门。 江望榆飞快抬眸看了一眼对方。 大冷的天,额头竟然浮起一层薄汗,神情还算镇定,手脚却一起往前摆。 想到殿内端坐在龙椅之上的天子,她连吞几口唾沫,默背谨言慎行四个字,深深埋头,安安静静地当个木头。 前边还有四五名面圣的官员,见到吴监正,略一颔首,也不说话,权当是打过招呼。 若有若无的几道打量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江望榆暗暗攥紧袖口,只当不知。 又有两三名官员走进殿内,她跟着吴监正往前几步,仍低着头,目不斜视。 等了近半个时辰,他们才出来,还响起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略微尖细,一如往常般和善客气。 余光瞥见绯色通袖袍的一角衣摆,她也不抬头,由对方快步经过,正想松口气,绯色衣摆去而复返,直接停在身侧。 第115章 “江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见过曹掌印。”江望榆作揖,“下官随吴监正进宫面圣。” 顾及在场还有其他官员,曹平不能直接避开,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吴监正,面上仍挂着和善的笑容。 “去年十一月,你去观星台值守,我凑巧碰到了,没想到今天又见面了。” “曹掌印记性真好。”吴监正客套道,“她在衙门负责整理天象记录,圣上传召臣解读天象,臣便想着带她一起进宫。” “是吗?”曹平微微笑道,“可我怎么记得陛下只传召你一人,没说叫你带其他天文生。” 吴监正神色一僵,“老臣年迈,有年轻的天文生一同面圣,更不容易出错。” 曹平着急回殿禀告天子,只看了吴监正一眼,没再多说。 待曹平走后,江望榆不动声色地扭动脚踝,以免站僵了动作不便,直接来个御前失仪。 没等她调好姿态,曹平又走了出来,语气平平:“陛下说只召见你一人,自然只由你一人面圣。” 吴监正抬袖擦擦额头,答了声好,独自进殿。 江望榆被留在原地,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只能保持原本的姿势不动。 “江灵台,陛下说既未传召,你现在就可以出宫了,不必再等吴监正。”曹平放缓语气,叫来一名心腹内侍,“你初次进宫,怕你不识路,由他为你带路。” 那名内侍穿着一身绿色圆领内侍袍,圆脸,挂着与曹平相似的和善笑容,机灵行礼。 江望榆本就不想面圣,心里憋了一堆疑惑,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问,再对曹平一揖,跟在圆脸内侍身后,快步往宫门方向走。 走着走着,她发现对方放慢脚步,落后她两步。 “江灵台毕竟在衙门当差,小的是宫里的内侍,不宜走的比您快。” 扯到前朝官员与后宫内侍的关系,江望榆不多问,保持沉默,循着来路往回走。 走出离宫的宫门,她顿时长舒一口气,轻松笑意浮现在眉间,朝圆脸内侍道谢:“有劳,我已经出宫了,还请回去吧。” “哪里,江灵台客气了。”内侍的视线停在她的身后,忽然弯腰行礼,“奴见过阁老,见过郑少卿。” 江望榆顺着内侍的声音往后看。 一顶青帷布的轿子前,站着一位五旬老人,一身绯色官袍,方脸板正,不苟言笑,身边还站着一位中年男子,同样是方形脸,样貌与老人有几分相似。 她一愣,学着内侍行礼:“见过阁老,见过郑少卿。” 郑仁远略略点头,犹豫一下,问:“你是钦天监的人吗?” “是,下官是天文生。” 郑仁远看了她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与长子一起进宫。 目送两人走进宫门,江望榆心里有所猜测,仍谨慎求证:“刚才那两位大人是谁?” “年长的便是内阁首辅郑阁老,年纪轻些的 cr 是郑阁老的长子,现在任大理寺少卿。” 果然是内阁首辅。 为免以后出现认不出首辅的尴尬场景,江望榆看着走远的两人,认认真真地记住内阁首辅的样貌、身形,甚至连声音也记在心里。 确保自己隔了一两丈的距离都能认出首辅后,她才离开。 她不知道的是,已经进宫的郑家父子两人,也暗中收回打量她的目光。 “父亲,您在看什么?”郑少卿压低声音问,“是不是那个天文生有问题?” 郑仁远摇头,“你认得那个圆脸内侍吗?我曾经在曹掌印的身边见过他。” “您的意思是……”郑少卿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耳语,“陛下很看重那位江姑娘?” “君心难测,你可知道,自从她九月被免官后,钦天监的灵台郎至今空缺一人。” 郑仁远遥遥眺看越来越近的乾清宫。 “你要牢记于心,万万不可掺和那位江姑娘的事情。” * 满头雾水地跟随顶头上司进宫,连天子的面都没见到,又满头雾水地出宫。 江望榆跟江朔华分析一阵,没能得出答案,恰好开始放上元节的假,她立刻跑去大理寺附近的宅子,讲述一遍自己奇怪的经历。 “所以是为什么呢?” “不用想太多。”贺枢宽慰道,“吴监正或许是想借机试探圣上,何时才提拔一名新的灵台郎,与你无关。” 昨天若非曹平及时禀告,他差点就直接传召她进殿了。 贺枢从未想过一直瞒着她,但绝对不是昨天那样的场景,他是君,她是臣,以君臣身份相见,更遑论殿内殿外还有那么多臣子。 他想了想,委婉地问:“昨天没能面圣,你觉得可惜吗?” “不可惜。”江望榆老实回答,敲敲大腿,“就是第一次进宫,走的有点累。” 贺枢看了一眼她的动作,暂时不适合上手帮忙,“那我们这两天不出门,就在这里待着,好吗?” “好呀。” 如果不是为了出去买书,她也不怎么喜欢出门,顺手拿起一卷书,翻开刚看了两眼,忽然被人抽走。 “书好看吗?” “好看。” 察觉她的目光一直黏在书上,甚至随之移动,贺枢忍不住问:“是书好看,还是我好看?” “嗯……你想听实话吗?” 贺枢一噎,突然非常后悔带书出来,起身藏远,再坐回她的身侧,不说话。 江望榆瞅瞅他面无表情的脸,挠头想了一会儿,勾住他的衣角,“十五元宵,你是不是要待在宫里?” 贺枢看了她白皙的手指,忍住握在掌心的冲动,淡淡应道:“嗯。” “我进宫陪你怎么样?我安排好了,白天陪阿娘、哥哥过节,晚上去观星台值守。” 她凑到他的眼前。 “上元佳节,你绝对不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凑得很近,面容姣美,笑容甜润,眼瞳明亮,盛满星光,盈盈地倒映出他的模样。 贺枢不再压抑自己,直接伸手揽住她,圈在怀里。 “好。” 第101章 恪守君臣本分 贺枢靠在她的颈窝, 轻轻蹭了蹭,低声问:“我记得十五那天你好像不用值守。” 他贴得很近,说话间, 温热的吐息拂落在颈边,有些痒。 江望榆下意识一缩, 伸手推开他, 努力坐直。 “我跟别人换了, 因为还在正月,一天按两个时辰分成六个时段,需要的人更多,所以我也在值守名单上, 幸好哥哥不用去。” 贺枢反手揽住她的腰,再次拉近距离, “我可以当成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吗?” “本来就是嘛。”她还不习惯跟人坐得这么近, 挣扎着往后退, “我是申时、酉时值守,结束的时候宫门已经关了, 可以留下来陪你。” “那要不要去……”贺枢卡了一下,算算从西苑去乾清宫的距离, 有些远, 深夜又冷,不得不改口,“你想要什么样式的花灯?我认得几名工匠,可以做琉璃宫灯,很漂亮。” “还好?只要是花灯就成,我没什么要求。” 一听这话,贺枢不免觉得有些头疼, 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望榆看了他一眼,悄悄起身,试图走向他之前藏书的地方。 刚站起来,手腕被人拉住,他摩挲微微凸起的腕骨,“去哪?” “……拿书。” 行吧。 如果不让她看,她反而心心念念的全都是书。 贺枢松开手,看着她两三步蹦过去,拿起先前那卷被他藏起来的书,一翻开就停在原地,视线直黏在书里。 贺枢耐心等了一会儿。 见她迟迟不动,他耐心告罄,直接一步跨到她的面前,一把抱起她,坐回原来的长榻,自身后环抱住她。 贺枢低头凑近在她的耳边:“这么好看?讲什么的?” 江望榆动了动,调整成适合看书的姿势,头都不抬一下,“《淮南子》,我在看时则训这篇。” 贺枢顺势看了两页,“我记得你以前看过了。” “是啊。”她翻到下一页,“常看常新,隔段时间看,总会有不同的感悟。” 沉浸于看书,她不再像之前挣扎疏离,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怀里。 贺枢唇边笑意更深,仍抱着她,偶尔问几句,听她讲述日月星辰、四时变化。 时光宁静悠远,他不需要考虑她说的话暗藏什么深意,更不用像身负皇帝职责时,每一句话都在心里转了两遍才能出口,以免被底下人误作它意。 翻到最后一页,江望榆放下书,轻揉眼睛,看向屋外。 天色有些暗,估摸黄昏了。 江望榆逐渐从书中世界回神,后知后觉地发现背后靠着一个人,不远不近地贴在她左侧肩颈处,呼吸平稳匀缓,隐约夹杂一点熏香气息,打在颈侧的肌肤。 她低头一看,一双手虚虚环在腰侧,既不会紧得让她难受,又可以在她起身离开时立刻察觉。 第116章 “元极?”她轻声唤道,“你睡着了吗?” 等了一阵,她没等到回答,这个姿势回头也看不到他的样子,想了想,握住他的手腕,悄悄拉开。 江望榆努力放轻放慢动作,刚站起来转了个身,手腕突然被他攥住,用力一拉。 大半天都保持相似的姿势没怎么动,双腿有些发麻,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脚下没站稳,整个人直接往前倾。 他大概也是刚醒,目光微朦,被她撞得往后倒。 双双跌倒在榻上。 “……你要去哪里?” 江望榆一头撞在他的胸前,揉揉额头缓了缓,稍直起上半身。 “没打算去哪,坐久了想站一站,不过天快黑了,我的确该回家了。” 她转头看看天色,双手撑在他的身侧,试图起身,腰上却传来一股桎梏,迫使她重新躺回去。 他略一用力,往上拉了一下,两人靠得更近,轻轻按住她的唇角。 “我是谁?” 江望榆眨眨眼睛,神色茫然困惑。 天色渐黑,屋里没有点灯,光线不明,他的面容半陷于阴影之中,眼眸深深,又像藏了点别的东西。 “你没睡醒吗?元极。” 最后两个字的音刚落下,按在指腹的唇角忽然一重,旋即松了一点力度,轻缓划过嘴唇,带上一点安抚意味。 靠得近,贺枢看清她眼中单纯的关切,只是对他,而不是对端坐在御座之上的天子。 他如此卑劣。 靠隐瞒身份才得到她的喜欢,得到她满心满眼的关心,甚至不敢告诉她真相,害怕她自此疏远,恪守君臣本分。 贺枢闭了闭眼,声音微哑:“嗯,睡得有点久。” 他扶着她坐起来,“天黑了,我送你回家。” 江望榆没应声,目光直落在他的身上,细细打量,握住他的手,竟然摸到点点冷意。 “你做噩梦了吗?”她连忙握紧,不停哈气。 “没有。”贺枢反握住她的手,“我什么时候上门拜访令堂、令兄比较好?” cr 她一愣,琢磨他这番话背后的深意是想将两人的事情过明路,脸上不由冒出一丝热气。 “元、元宵节后怎么样?过完节没有那么忙,这两天去的话,哥哥肯定不会轻易让我出来找你。” 贺枢追问:“具体哪天?” “十五日值守,十六日一起去逛灯市。”江望榆认真算了算,“正月十七日好不好?家里没那么忙,还不用去官署当值。” “好。” 贺枢牵住她的手,按在脸颊,感受她掌心的柔软温暖,轻轻蹭了蹭。 “等我。” 等他告诉她真相。 * 眨眼两三天的时间过去,正月十五元宵节到了。 江望榆下午要去西苑的观星台值守,董氏提前煮了汤圆,正好在午饭的时候吃。 “可惜不能带一些进宫。”董氏又往她的碗里舀了一勺汤圆,“元极那孩子等会儿要跟你一起当值?” “是。” “正月都过了一半,他就送了拜年的拜帖和一些节礼,抽空叫他来家里坐坐。” 她咽下嘴里的汤圆,悄悄抬眸观察母亲的神情,脸上的笑容慈蔼。 “过两天,他说正月十七来家里拜访。”她又偷偷看了一眼正在吃汤圆的兄长,“他之前在宫里太忙了。” 午饭之后,江望榆休息片刻,估摸时候差不多了,抱起披风,赶往西苑。 穿过宫门,她远远地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 今日元宵,天子要举行元宵宫宴,宴请百官宗室勋戚,还要一同赏灯。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 幸好值守名单上只有她和他两个人,不用跟其他不熟的人一起。 这么一想,江望榆脚步越发轻快,走向观星台。 与此同时。 宫宴接近尾声,天子照例赏赐节礼,随即起身走向殿外。 以竹木搭建的棚架,足有四层高,挂满形状各异的花灯,彩色丝绸随风飘扬,四五名伶人衣着亮丽鲜艳,正在表演杂耍。 午门前同样搭了一座鳌山灯,供百姓观赏。 随侍御前的大臣纷纷开始道喜,奉承天下太平,与民同乐云云。 郑仁远身为首辅,自然随候在天子身侧,同样讲了一番颂扬话语,看了一眼天子平静的神情,不再多说。 宫宴结束,天子返回乾清宫,赴宴的众臣依次告退。 郑仁远回到家,换上在家里穿的常服。 “今年的宫宴这么早就结束了吗?往年你好像没有这么早回来。” “确实,比往年简单些,没花费那么多时间。” 郑仁远端起茶杯,一下子喝了大半杯,回想先前的宫宴,不知怎么想起了十四天前的正旦大礼朝会以及之后的宫宴。 他的位置比较靠近御座,一抬头就能看清天子的神情,瞧着似乎和以往一样平静,仔细看看后,又发现有点不同。 如果夸张一点形容的话,大概是眉眼含笑、喜笑颜开、心花怒放? 或许天子在除夕之前遇到了非常开心的事情。 “简单些也好,省得你在宫宴上吃不饱。”郑夫人带着笑意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我让人煮了汤圆,还热着,吃两颗应应景。” 侍女早已准备妥当,一听到吩咐,立刻端上两碗汤圆。 “怎么样?这可是我和彤儿一起包的。” “好吃。”年纪大了,郑仁远不太喜欢吃过分黏腻的食物,咽下嘴里的汤圆,朝妻子点点头,“你的手艺还是和以前一样好。” 郑夫人听得眉开眼笑,摆手叫侍女退下,屋里只剩夫妻二人。 “过了年,彤儿算十六岁了,老大媳妇昨儿跟我说,是时候开始给她相看了。” 郑仁远捋捋胡须,“嗯,我会留意一下各家适龄的郎君,你有看中的,跟我说一声,我掌掌眼。” “你是彤儿的祖父,自然要问你的意思。”郑夫人看了看屋门,压低声音,“你现在是首辅,圣上的后宫一直空着,你看能不能让彤儿……” “别乱说话!” 郑仁远神色一凛,厉声呵斥:“这是你的想法?还是老大他们一家的想法?!” 夫妻多年,郑夫人甚少见到丈夫这般怒气冲冲的模样,知道以他的性子不会轻易生气,脸色逐渐严肃起来。 “老大媳妇跟我提了一嘴,估摸着老大也有些心动。” “你去跟他媳妇说一声,他那里由我去说。”郑仁远脸色阴沉,“你还记得韦谦彦两次弄出天生凤命的流言,企图送孙女进宫,却每一次都被圣上驳斥的事情吗?” 听丈夫提起被罢官抄家的前首辅,郑夫人明白了,当即答应:“明天早上我就去说,也会跟彤儿说说,免得她年纪小,受她爹娘的影响而想歪了。” “以后绝对不能再起这样的心思。”郑仁远暗暗长叹,“圣上早已不是当年的孩童,没有人能干预圣上的决定。” 郑夫人点头答了声好,见气氛有些沉闷,笑着转移话题:“难得的上元佳节,别老是想官场上的事情了,你瞧你,皱纹都多了好几道,这几日灯市越来越热闹,明天正月十六陪我去逛灯市。” 官衙尚未开笔,事务虽多却并无什么大事。 郑仁远想想之后的安排,一向板着的脸露出笑容。 “好,明天晚上陪你去灯市。” 第102章 苦苦压抑 “你不用这么急。” 江望榆将记录的簿册夹在肋下, 伸手替他在背后顺气。 “我在这里守着,不会出事。” 贺枢摇摇头,待气息稳定后, “我想早点过来陪你。” “宫宴结束了?” “是。”贺枢反握住她的手,“忙吗?这两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 “啊?我们前两天不是一直都待在一起吗?昨天傍晚才分开的。” “但晚上我看不到你。”贺枢捏捏她的手心, “我很想你。” 耳尖徒然一热, 江望榆抽出手, 捂住耳朵。 “先、先当值……对,我们还要认真值守。” 贺枢看着她蹦远,故意背对着他,露出的耳朵却微微泛红。 他抿唇笑笑, 走近,“我来看风象和下雪的情况。” “好。” 毕竟在当值, 江望榆秉持过往的认真严谨, 除了趁休息的空隙与他闲聊两句, 其余时间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观察天象。 太阳落山,天色渐黑, 戌时将近。 观星台上又只剩她一人,等到下个时段来值守的天文生们, 她客气周全地与为首的天文生交接。 “江……江姑娘。” 下了一半的石阶, 听见后面传来的声音,江望榆止步,转身看向追过来的天文生。 很年轻,大概刚及弱冠,好像是去年腊月刚进入钦天监的。 “不知公子有什么事?难道是刚才的记录有误?” 第117章 “不是。”对方顿了顿,“明天江姑娘不用值守,是否有空?” “没空, 我约了人。” 江望榆直接拒绝,想起提前去角院等她的人,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压根没有发现对方失落的神情。 “既无事,我先告辞了。” 她保持相应的礼貌,略一作揖,匆匆跑下观星台,直奔角院。 屋里干净如新,皆无灰尘,像是时常有人来打扫。 点了灯,照亮桌上的两碗汤圆,饱满浑圆,色白如玉,漂浮在碗里,还冒着丝 缕热气,还有其他几碟模样精巧的糕点。 “今日元宵,宫里也做了汤圆,这个是白糖核桃仁馅,这个是红豆馅的。”贺枢解释,“你在家里吃了什么汤圆?” “阿娘做了枣泥馅跟核桃仁馅的。”江望榆坐在榻边,“我想试一试红豆馅的。” 她舀起碗里的一颗汤圆,轻轻一咬,外层糯米软而薄,齿尖一碰就破开了,里面深赤色的红豆馅一下子流出来。 她连忙吮吸,舌尖猛地被烫了一下,小小地倒吸一口冷气。 “快喝水。”贺枢准备的很齐全,连忙端起一杯温水。 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杯水,江望榆没有立刻吞下去,含着嘴里,缓过来后,“感觉里面放的糖刚刚好,不会甜得腻人。” “那再吃两颗?” 贺枢在碗里舀了一勺吹气,估摸着凉了,小心地递到她的唇边。 她低头顺势一咬,红豆磨得很细,软糯香甜。 一连吃了小半碗,江望榆揉揉肚子,拿起另外一个勺子,学着他之前的动作,舀起一颗汤圆送到他的嘴边。 贺枢慢慢低头,视线牢牢锁在她的身上,眼眸深邃,又捏住她的手腕,准确无误地咬住汤圆,咀嚼几下,微微勾起嘴角。 “很甜。” 吃颗汤圆而已,有必要这样一直盯着她看吗? 江望榆疑惑一瞬,又听到他说很甜,怀疑着顺手舀了一颗汤圆送进嘴里。 味道与之前的相差不多,难道他平常很少吃甜的,所以才连这种程度的甜都觉得很甜? 她想不明白,也不纠结,继续舀起一颗汤圆,“你喜欢的话就多吃点。” 视线掠过她握在手里的勺子,停在她的唇瓣,贺枢轻咳一声,“好。” 碗里只剩最后一颗汤圆,江望榆吃了不少其他点心,实在有些撑了,舀起递到他的面前。 在汤里泡的有些久,圆滚的糯米外皮有些变坨,他仍像刚才那样咬住汤圆,在嘴唇留下一点沙软的红豆馅。 她看了一眼,朝他伸出手。 柔软的指腹按在唇上,轻缓抚摸两遍,抹掉那点赤色。 她的动作很快,确保擦干净后,便收回手。 贺枢下意识抿了抿唇,趁她不注意,悄悄摸了下嘴唇,仿佛残留一点痒,“阿榆……” 江望榆回以困惑不解的目光。 “没事。”他不得不转换话题,“还饿吗?需要再吃些别的宵夜吗?” “不了。”江望榆顺手收好桌面,“夜里吃的太撑,容易睡不着。” 贺枢点点头,坐在她的身侧,勾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问:“令兄和小孟大夫的事情怎么样了?” “挺顺利的,认识七八年了,彼此都知根知底,阿娘也很喜欢孟姐姐,孟伯父虽然没有给哥哥什么好脸色,但也没有反对,哥哥和孟姐姐两个人心里都有数,我只要按照他们说的在旁边帮忙就好。” 江望榆挣开他的手,反捧在手心,指尖沿着掌心的纹路,划上划下。 有些痒,久了她指腹的温度一点点地传过来,渗进掌心深处,激起更深的痒。 “孟大夫与她的父亲有什么喜好?”贺枢问,“是不是都喜欢看医书钻研医术?” “是啊,之前你借的那卷《千金方》,我抄写一份,后来孟伯父又抄了一份,有次我看见书上写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贺枢“嗯”了一声,“我后天再送几卷医书给两位孟大夫。” “啊?为什么?” “后天我要去拜访,已经准备好了送给伯母和克晦的礼物,往后你们与孟家关系不一般,自然不能缺了两位孟大夫的礼物。” 他好像特别期待后天去家里,但说这话的时候,又微微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 江望榆没多想,清清嗓子:“如果我叫你不送,你肯定说不能两手空空地上门,所以你量力而行就好了。” 早在与她约定日子后,贺枢便吩咐曹平去私库翻找了四五遍,后边又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总算列出一份贵重而不失礼的单子。 贺枢仍觉得不够,斟酌开口:“你喜不喜欢……” 他卡了一下,无声将印玺换成别的字:“喜欢印章吗?” “印章?你是说那种印在书画上的印章吗?”江望榆想了想,“还好,有些印章感觉挺漂亮的。” “我送你一块。”贺枢认真允诺,“是玉制,不过可能比通常的印章大了一点。” 她没往别的地方想,自然而然地答了声好。 屋里暖和,两人靠着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聊着聊着,聊到她有次太过沉迷看书推演历书,差点忘记吃饭,还是董氏来找女儿,她才发现肚子饿得咕咕响。 贺枢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你、你不准笑我!” 江望榆又羞又气,伸手推了他一把,试图推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没用太大的力气,没推动,自己反倒往后仰。 贺枢连忙伸手去捞她。 江望榆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臂,没能止住向后倒的趋势,反而带着他一起摔在榻上。 铺了一层被褥,倒下的时候,后背摔进厚软的被子,勉强不算痛,身前却直接压来一副沉重的身躯,压得她呛了两声。 平常看他的身形修长,宽肩长腿,偶尔穿劲装的时候,一条腰带勾勒出劲瘦腰身。 她真没想到压下来的时候会这么重。 江望榆从短暂的眩晕中缓过神,睁开眼睛就对上他同样茫然的目光,小声嘟囔:“你好重,疼……” 贺枢误会她要说的话,连忙捂住她的嘴,“还在正月,别乱说,不吉利。” 她眨眨眼睛,一时没能跟上他的思绪,也忘了推开他的手,模糊地发出一声疑惑。 压的不算紧,出声的时候,她的嘴唇不慎擦过掌心,呼出的温热气息喷洒在手背。 贺枢眼睫轻颤,还没来得及松开手,许是觉得这样一直被捂着口鼻不舒服,她拉住他的手腕往下,浅浅舒了一口气。 “我现在知道被人捂住口鼻是非常难受了,当初我不该捂那么久,对不起。” 他愣了一下,想起八月底那晚的情景。 明明现在两人的姿势完全反过来,她压在他身上时的那股感觉再次出现,沿着脊柱一路往上。 贺枢双手撑在她的身侧,咽了口唾沫,手臂继续发力,试图直起身。 颈侧忽然被人贴近,她疑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近在咫尺,说话时吐出的气息拂落在颈边,越发的痒。 “话说回来,你用的是什么熏香?味道不浓,很浅,但是感觉很独特,我卖了不少香囊,感觉从来没闻过这样的香气。” 贺枢浑身一僵。 江望榆单手按住他的肩膀,凑近他肩颈的位置,单纯怀着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轻轻嗅闻他熏在衣领的香气。 “你喜欢这样的香味?”她又多闻了几下,“有香料配方吗?我下次给你做……” 新香囊三个字还未出口,手腕被他攥住,压在耳侧,她再次躺回去。 他撑在她的上方,缓缓往下压了几分,紧紧咬着牙关,两侧脸颊甚至微微凸起,像是在苦苦压抑什么东西。 “你怎么了?” 贺枢没有说话。 她躺在他的身下,乖巧信任,全然没有意识到两人现在过分暧昧的姿势,明亮澄净的眼瞳里满满都是他的影子。 目光凝落在她红润的唇,掌心还残留压在上面的柔软触感,贺枢咽了口唾沫,鬼使神差地继续往下俯身。 她只是一瞬间的疑惑,没有躲开。 即将触碰时,他猛地惊醒,不敢再向下,又不舍得离开,逼自己转移方向。 短暂的触碰如同蜻蜓点水,一触即离,犹如春风吹过枝头盛开的花朵,在花瓣留下淡淡一吻。 他抵在她的额头,轻轻蹭了蹭刚才亲过的地方,哑声呢喃:“……我是个男人。” 第103章 堪称撩拨 江望榆歪头。 贺枢往上直起身, 试图离开,耳垂忽然被捏住。 她捏了捏耳垂,手指来回揉动, 揉完左耳继续揉右耳,随即沿着脖子向下, 停在凸起的喉结位置。 屋里烧着炭盆, 很暖和, 她的指尖带着明显的暖意,顺着边缘画圈,细细描绘喉结的形状,又落在中心, 轻轻一按,仍觉不够, 还多按了几次。 第118章 喉结敏感, 贺枢瞬间抓紧被褥, 手背上青筋凸起。 痒,很痒, 那点痒意又带了一点麻,可他不舍得推开她的手, 任由她一路往下。 先前闹了一阵, 衣领口散开些许,他能感受到她的手指轻快地划过锁骨,停在胸前,拍了两下,又揉按两遍,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 贺枢的额头渗出一点细汗,不得不抓住她 的手, 哑声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你是不是男人。” 突然被怀疑性别的贺枢:“……?” “根据我之前假扮男子的经验来看。” 江望榆掰着手指一条条地数。 “第一,你的耳朵没有打耳洞,当然这个或许不是很准,有些女孩子可能会很迟才打耳洞;第二,你的喉结不是黏上去的,揉了那么久都没有掉,还会动;第三,你的胸口很平,隔着衣裳摸不准确,但能摸出来没有绑束胸布。” 她看着他,“所以从这三条特征来看,你确实是男人。” “是、吗?你观察得真准确。”他的声音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从喉咙里挤出来,“阿榆,你真聪明。” 在她严谨认真的分析下,原本危险的话题走向逐渐被掰回来了,甚至连空气中弥漫的暧昧旖旎都淡了不少。 江望榆回想自己刚才说的话,没有发现漏洞,瞅瞅他的脸色,略一犹豫,选择不说话,视线飘落在他的领口。 衣领微微散开,露出的锁骨笔直锋利,甚至看见最贴身的里衣,纯白色的交领,往下则被衣裳遮挡。 她咽了口唾沫,面上忽然烧起一丝热意,连忙伸手去推他。 贺枢正在为她说的那些话出神,一时不察,被她推开,仰面倒在榻上。 他下意识揽住她的腰,她没能坐起,还压在他的身上。 贺枢尽力不动声色地调整姿势,保证下半身错开,迟疑着开口:“……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望榆直觉自己不能乱说刚才的奇怪感觉,犹豫地回了两个字:“没有。” 腰侧被他虚虚揽住,她没有着急离开,侧趴在他的胸前,稍一抬眸就能看见他弧度优美的下颌。 贺枢轻轻揽住她,闭上眼睛。 无声相拥片刻,察觉她挣开自己的手臂,他立即睁眼,“怎么了?” “你太硬了,睡得不舒服。” 江望榆纯粹描述趴在胸口睡的感觉,没有发现他一瞬间僵硬的身子,趁他发愣的工夫,坐在榻边,揉揉半边脸颊。 压得有点麻。 她一边揉,一边去看他,见他还躺在榻上不动,顺手帮他整理被自己弄散乱的衣裳。 手刚碰上衣领,他迅速抓住她的手腕,目光幽深,昏黄的烛光晃过,留下一点明灭光影。 她眨眨眼睛,想凑近细看,他却借着她的手坐了起来。 贺枢避开她的目光,缓缓呼出一口热气,声音低哑:“往后不要随便说这样的话。” “我又说错话了?”江望榆瞄了一眼他的胸口,“可能因为你经常练武,胸膛确实硬邦邦的。” 她停了一下,发现自己刚才的话似乎流露出一点嫌弃,连忙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习武有助于强身健体,大不了我以后不再抱着你睡了。” 贺枢比她更清楚她的话里不包含任何暧昧暗示。 开窍的时候,她比他更勇敢,坦率直白地说出她的心意。 不开窍的时候,说出的话做出的动作过分亲密,堪称撩拨,目光依旧纯粹澄净,不含任何旖旎,只留他一人苦苦压抑。 “……最后一句就不用了。”贺枢再度呼出一口闷气,扫了一眼狭小的屋子,深知不能再待下去了,转移话题,“是不是很晚了?” 江望榆推开门,站在屋檐下,仰头看着夜空满月,估算道:“大概过了亥时正。” 月光皎洁,她的头发有些松散,尤其是之前贴在他胸前睡的那一侧,几缕头发飘散,垂在白皙脸颊。 贺枢勾起那一缕散发,挽至耳后,捧住她的脸,“我明天什么时候去找你比较好?约在哪里见面?” “用过午饭后吧,或者你要去家里吃饭吗?阿娘下午的时候还说过年一直没有见到你。” 贺枢想了想,“不了,午饭就不用吃了,我直接去你家里接你,可以吗?” “那定在申时初?”江望榆询问他的意见,“灯市主要在城东那边,走过去也不算远,就当散步了。” 贺枢自然没有异议,点头答了声好。 送他离开角院,江望榆锁紧院门屋门,脱掉外袍,上榻睡觉。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抬手摸摸额头,还没想清楚,困意越重,陷入睡梦之中。 * 翌日,午后。 贺枢提前一刻钟出现在江家门口,抬手规律地敲门,耐心等了一会儿,院门开了,江望榆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阿榆。” 他抬脚准备进去,她忽然瞪大双眼,用力一摔院门,“砰”的一声,两扇门在他的面前紧紧关闭。 碰了一鼻子灰,贺枢满腹疑窦,停在门口,陷入沉思。 从昨夜两人在角院分开到现在,不过短短八个半时辰,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摔门的是江朔华倒还在情理之中,可偏偏是她,总不可能是她突然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院门再次打开,她羞赧歉然的声音传出来:“对不起啊,我刚刚着急过来开门,头发都没有梳好。” 贺枢倏地松了一口气,视线掠过她的头顶,长发松松拢成一束,垂在身后。 “没事,伯母和克晦呢?” “哥哥和孟姐姐陪阿娘去护国寺了,昨天逛过了灯市,所以今天不打算再去了。”江望榆回答,“先进来吧,要喝什么茶吗?” “不用太麻烦了,随意一些就好。” 茶壶摸着还烫,江望榆倒了一杯温茶放在他的面前,“我回屋梳头发,很快的,你先坐会儿。” “不急,慢慢来。”贺枢顿了顿,“要我帮忙吗?” “你会吗?” 他还真不会。 “暂时不会。”贺枢不得不改口,“往后一定会。” 江望榆没在意,又放了一碟干果在他的手边,匆匆转回屋里。 独自在正屋坐了会儿,贺枢放下茶杯,走进院子里,下意识看向西侧厢房。 屋门虚虚掩着,没有关实,此时她应该坐在铜镜前,手指灵活穿过发间,分股挽发,梳成简单发髻。 她一向不怎么喜欢梳复杂华丽的发髻,觉得太麻烦了,也不习惯戴一些招摇华美的首饰。 正想着,屋门被推开,她走出来,发髻确如他所想般简单,插在发间的却是一柄凤钗。 金色凤头,中心以白银点成凤目,凤尾纤长,金银交织,每根尾羽都缀着两三粒细小的珍珠,随她走近,轻轻颤动,仿佛将要展翅高飞。 “……怎么忽然想到戴这只钗子?” “因为是你送给我的呀。”江望榆抬手摸了下凤尾,“这么漂亮,今天又是去逛灯市,我当然要戴着了。” 年后送节礼来江家的时候,贺枢亲自看了单子,既要符合他现在的假身份,又要保持恰当的贵重。 按照她平常的喜好,他送了两枚素净而不失华美的玉簪,临到最后,看见一柄凤钗,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放了进去。 他迟迟没有说话,只盯着头顶的凤钗,江望榆不免提起心:“你觉得不好看?我回屋换掉。” “不,很好看。”贺枢连忙回答,重复一遍,“你今天很美。” 被心上人当面夸赞,她的脸上不免飞起几分热意,勾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走吧。” 锁好家门,两人牵着手,并肩往灯市的方向走。 昨日正月十五上元节,满城繁华热闹,今日未消。 街边铺子大开,门口伙计卖力吆喝,小摊贩见缝插针,逮着空隙便摆上摊子,以不输铺子伙计的声量,高声叫卖。 天还没黑,江望榆也不着急赶去灯市,沿着街边随意漫步。 经过一家书坊的时候,她瞧见里边摆着满满当当几架子的书,很新,几乎没有被翻过。 她不由停下脚步。 “阿榆。”贺枢微微眯起眼睛,“你想做什么?” 以她的性子,一旦翻开一卷书,不看完是不肯走的。 江望榆一转头就对上他了然的目光,“没、没什么,我就随便看看。” 之前有几次因为沉迷看书,她一不小心忽略了他,把他晾在旁边大半 cr 天,但他什么都没说,还特意从文渊阁借书给她。 今天答应了陪他赏花灯,一定要全心全意地陪着他。 她主动拉着他走远。 走了一会儿,江望榆发现身侧的人格外沉默,悄悄打量他的神情,又看看街边密集的人群,抬手指向巷口,“我们从那里走,更近。” 第119章 巷子偏小,拐过一个转角,便看不到街上的情景。 “你不开心吗?”她紧紧抿唇,“因为我太喜欢看书了吗?” “没有。”贺枢只是希望她的目光可以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不想再多谈这个话题,“我想抱抱你。” 巷子偏僻,几乎没什么人经过,江望榆没有拒绝,主动环住他的腰,埋首在他的怀里。 贺枢靠在她肩膀的位置,她很少用熏香,鼻翼间萦绕一股淡淡的皂角香。 他无意识地蹭过她的颈侧,重新站直,温声道:“好了,我们去灯市。” 江望榆还抱着他,抬起眼帘,视线正好落在近在咫尺的薄唇,右手食指微微发痒,又好像有点烫。 她松手,在他远离前,抬手按在他的肩膀,顶着一脸热气,视线向上,撞进他的眼睛。 深邃如同悠远夜空,平和宁静,浮现一丝疑惑,倒映出她飘着红晕的脸。 “我想亲你。”她问,“可以吗?” 第104章 朕 鼻尖相碰, 呼出的气息温热,彼此纠缠在一起。 即将碰上她红润的唇时,贺枢猛地惊醒, 用尽全身力气,逼迫自己向后躲。 不可以, 至少不可以是现在, 他还没有告诉她真相。 她的眼眸明亮澄净, 满满地倒映出他的模样,轻轻发出一声疑惑。 贺枢瞬间闭上眼睛,不敢看她,平复内心翻滚的情绪, 再次睁开眼,“嗯, 你想的话……” “等明天”三个字没能顺利说出口, 她双眼一亮, 唇上忽然覆上一片柔软。 江望榆攀在他的肩膀,垫起脚尖。 软, 很软,比之前用手指摸起来的时候还要软, 像是一片云, 轻飘飘的。 她睁着眼睛,亮晶晶的,深深注视他,一时只会这样贴着不动。 贺枢浑身僵硬,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压抑抱住她的冲动。 心里有一道声音在叫他反击回去,教会她什么才叫真正的亲吻,而不是一直傻愣愣地贴近,最多就是蹭了蹭,再无其他任何动作。 江望榆攥紧他的衣裳,久了,贴在一起的地方有些麻,稍往后退了些,微张开口想说话,却忘了两人现在靠得很近,舌尖不慎拂过。 擦到的一刹那,他的呼吸瞬间沉重,一手扣住她的腰,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掌心炙热,像是火焰,将她按进他的怀里。 比先前更亲密无间的贴近,迫使她紧闭唇瓣,感受他的细细研磨。 他的双手如同坚固的桎梏,牢牢锁住她,仿佛害怕她的逃离,却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越发用力贴着她的唇,沿着唇线辗转。 他呼吸越来越烫,吹落在脸颊,她脸上原来的热意没能消散,越来越浓,烫得她心尖发颤。 不远处是街道,行人的笑谈声,与摊贩讨价还价的的叫谈,商人卖力的高声吆喝等等,热闹繁华。 僻静的小巷角落,紧紧相拥的两人终于分开。 江望榆大口喘气,呼出的气息与脸颊一样滚烫,倚靠在他的胸前,唇角忽然被他轻轻按住。 经过先前那一阵,唇瓣本就敏感,他的指腹温热,沿着嘴角一路轻轻划过去,细细描摹形状,停在唇上,微微一按。 她浑身一颤,声音发抖:“你……你在干什么?” “口脂淡了。”贺枢低声,手指伸到她的面前,指腹残留一点红色,“要重新涂口脂吗?” “我又没有随身带口脂。” “等会儿去买,好不好?”贺枢凑在她的耳边,声音低哑,“很甜。” 江望榆愣了一下,福灵心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面上刚刚消退的热意又烧了起来,胡乱伸手去推他。 人没推开,反倒被他抓住手腕,抵在唇边,落下轻轻一吻。 “阿榆。”贺枢握住她的手,“你为什么想要亲我?” “我觉得你好像不开心。”她没有再挣扎,脸热的不行,依旧看着他的眼睛,没有避开,“我亲一亲你的话,你会开心吗?” 贺枢一愣,不明白她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嘴角却不由自主地上扬:“很开心。” 不止先前那样简单的亲吻,眼睛、嘴唇、颈侧,还有……贺枢舔了一下嘴唇,控制声音平静:“以后不用再问我了,你想亲就亲。” 江望榆别过头,半晌后,简单的一个“嗯”字飘散在寒风中。 “阿榆,那反过来,”贺枢贴在她的额头,视线飘落在她的唇,“以后我想亲你的话,能不能也不用问你的意思?” 礼尚往来,她的确应该这样答应他。 “不、不行。”被压住的羞涩爬上心头,她使劲推开他,跳出他的怀抱,顶着一张通红的脸,气呼呼地重复,“反正就是不可以!” 话音未落,江望榆闷头往前跑,没跑多远,他从后面追上来,拉住她的手腕,手指沿着掌根向下,划过手心,卡进指缝,与她十指紧扣。 她象征性地挣扎一下,转头看他,努力板起脸,“你要记得我刚才说的话,不然我就不理你啦。” “好。” 穿过小巷,离东华门的灯市越近,挂在街边的灯笼越来越多,随天色变黑,一盏一盏亮起来。 除了简单常见的莲花灯、兔子灯等,还有许多不曾见过的样式,繁复华丽,巧夺天工,万千花灯一起矗立,光芒柔和,形成一片灯火的海洋。 过了元宵节,灯市依旧人山人海,听说今年天子特旨恩准,十五元宵节及其前后一天总共三天都不宵禁,在次日丑时前回家便可。 江望榆提了一盏羊角灯,经过一盏半人高的鲤鱼花灯,指向灯面的鲤鱼跃龙门,说:“去年好多士子都来看这样的花灯,还有蟾宫折桂,都希望能在二月份会试高中。” “毕竟三年才一次办科举。”贺枢看向她手里的羊角灯,“这盏灯是不是太普通了?我应该带几盏宫灯出来给你选。” “不用,这盏花灯就很好啊。”她晃晃灯柄,“也是你刚才买下来送给我的。” “但是……” “没有但是。”江望榆一拉他的手,“我们去前面看看,好像有人在耍杂技。” 前方爆发一阵欢呼声,人群里外围了三四圈,偶尔有耍杂技的人跳到半空中,连站在最外面的人都能看见一身彩衣。 对着一堆黑黝黝的后脑勺看了半晌,她觉得没什么意思,也不怎么喜欢一直待在人多的地方,又拉着他离开。 “你觉得不好看?”贺枢回头看了眼人群,又看看两边,“想看的话,我们去包一间茶馆的雅间,从高处看得更清楚。” 她反问:“你觉得好看吗?” “还成。” 听出他也不是特别在意,江望榆更不想回去看杂耍了,与他继续随意漫步。 经过一个卖花灯的摊子,正好看见一家四口站在前边,从摊主前面接过两盏花灯。 “娘,好看。”女孩约莫四五岁,提着一盏颜色鲜艳的莲花灯,朝旁边的妇人笑,“比哥哥的好看。” “才没有!”七八岁的男孩站在女孩身边,提着一盏老虎灯,立刻叫道,“我的花灯最好看!” 一身短褐的男人拍了一掌自家儿子,“跟你妹妹吵啥?就显得你能是不是?” “大过节的,还没出正月,你打孩子做什么?”妇人瞪了丈夫一眼,看向摊主,“总共多少钱?” 摊主是一名老妇人,年过花甲,鬓边发白,“四百文。” 有点贵,得亏是正月,男人先前也问了价钱,能接受,利落地付了钱。 “阿爹阿娘真好。”女孩依偎在男人的怀里,“我把花灯送给阿爹。” “那我要送给阿娘!” “这些都是买给你们的,小孩子家家的,我和你们阿娘这么老了, 还玩什么花灯。” “玩归玩,以后要乖乖听话……” 一家四口逐渐走远。 江望榆收回目光,转头看见身侧的人似乎有些出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落在摊子上的花灯。 难道他也想买花灯? 她想了想,直接拉着他走到摊前,“劳驾,这个怎么卖?” 老妇人掀起眼帘,打量两人一阵,“你们是夫妇?” 江望榆一愣,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听到后面两个字,脸上一热,急声反驳:“不、不是,我们就是过来买花灯。” 老人看了两眼,“定亲了吗?” 贺枢眼神一冷:“我们过来问你的花灯怎么卖,不该问的别问。” 他的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森寒,再看向江望榆的时候,又恢复往日的温和:“我们走吧,一盏花灯而已,你喜欢的话,我可以送你很多盏宫灯。”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老妇人从那阵惊吓中缓过来,嘴上硬撑道,“你们两个也不看看这些剩下花灯的图案,哪里适合你们。” 摊子后面搭起一面架子,挂着剩下两三盏花灯,灯面绘制并蒂莲开、鸳鸯同游等图案。 第120章 江望榆看清楚了,轻咳几声,努力镇定道:“我们走吧。” 不等他回答,她迅速拉着他快步离开,将那个花灯摊子抛得老远,才停下脚步。 时辰渐晚,街上的游人慢慢变少,大部分人一边逛一边准备回家。 “你刚才在看什么?”江望榆打量他的神色,“是那一家人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有。”贺枢握紧她的手,视线掠过她一直提在手里的花灯,“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我的父母和两位姐姐,在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相处过,更没有人送我一盏花灯。” 他笑了一下,摇摇头,甩掉被那一家人勾起的思绪,“阿榆,你还想去哪里?” 江望榆没动,定定看着他,忽然挣开他的手。 “你在这里等我,不准跟过来!” 话音刚落,她掉头就跑,跑得还特别快,生怕他追上去。 贺枢一愣,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一溜烟地跑没影了,再估摸一下她跑的方向,应该是回之前那个老妇人摆的摊子。 她故意说那样的话,一副敢跟过去就不理他的模样,他稍一犹豫,没有追上去。 每年灯市京兆府都会提前搜整,今年他又特意叫人多巡了两遍,还有兵马司在附近巡逻,很安全。 贺枢停在原地不动,注视远处。 夜色渐深,灯市附近的游人越来越少,只剩零星一些摊子、铺子还开着,看样子是打算熬到子时才收摊关门。 贺枢仍然看着她跑远的方向,去的好像久。 他抬脚欲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惊讶疑惑的声音,压得有些低:“陛……下?” 游人归家,两边的铺子都关了门,街上一时空荡荡的,几乎见不到什么人。 贺枢听出是谁的声音,转身,看向对面的两位老人。 正面看清面容,郑仁远蓦然一惊,压根来不及思考天子为何深夜独自在此,先恭恭敬敬地行礼。 “臣恭请陛下圣安。” 站在郑仁远身边的郑夫人一同恭敬行礼。 贺枢神色平淡,微微颔首:“夜深了,你们该早些回府休息。” 听到天子压根不打算解释离宫的原因,郑仁远稍一犹豫,摆手让妻子先回去,再朝天子深深作揖。 “陛下万乘之尊,安危关系江山社稷,现在宫门已经关闭,寒舍距离此地不远,老臣恳请陛下移尊步前往寒舍。” “朕自有安排。” 贺枢能听出郑仁远的关心担忧之意,但现在只想让他赶紧走,不免端起皇帝的架子。 “朕……” 一声重响,有什么东西掉在地面,夜深寂静,格外明显。 贺枢瞬间转身。 斜侧后方的不远处,一盏花灯掉落在地,素白色灯面描绘一株并蒂莲,碧绿荷叶,粉白花瓣,两朵莲花并蒂而开,缠绵永结。 花灯往前滚动,沾染厚重灰尘,变得脏兮兮的,里面点了一只蜡烛,烛火晃动两下,悄然湮灭,暗了下去。 她的脸上血色尽失,苍白如雪,紧紧咬住唇,看了保持恭敬行礼姿态的内阁首辅许久,再三确认对方的身份。 最后,她直直盯着他。 第105章 陛下 江望榆跑回先前那个花灯摊子。 老妇人正在收摊, 因年纪大了,动作迟缓,身后的架子上挂着最后一盏花灯。 “等等。”她跑过去, 抬手一指,“我要买那盏花灯。” 老人眯起眼睛, 打量她一阵, “你不就是刚才那个姑娘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回来买花灯。”她重复回答, 从荷包取出一排铜钱。 “小姑娘你可要看清楚了。”老妇人取下花灯,特意转到画了图案那一侧,“这上面画的是并蒂莲,可不能随便送人。” 江望榆看着盛开的并蒂莲, 坚定回道:“就是买这盏。” 上门的生意不做白不做,老妇人收了铜钱, 将花灯递给她。 她提起花灯准备回去, 瞥见老人还在慢腾腾地收拾摊架, 稍一犹豫,放下花灯, “阿婆,我来帮您。” 片刻钟后, 摊子和架子都收了起来, 江望榆问:“您要自己搬回去吗?” “等会儿我儿子儿媳过来接我,他们今晚在前面摆摊卖馄饨。”老人捶捶肩膀,“姑娘,你买花灯是要送给先前那个小伙子吗?” “嗯。” 老妇人笑得更欢:“是你的情郎吗?” 她面上微热,指腹划过花灯上面的并蒂莲,笑着点头。 “早些回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江望榆提起花灯,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时辰渐晚,街上的游人越来越少,偶尔有人从她的身边经过,一副着急回家的模样。 旁边又经过一对有情人,年轻姑娘气呼呼道:“你骗我!说好了送我莲花灯,结果送了一盏牡丹花灯。” “牡丹更好看,与你更相称。”年轻男子哄道,“别生我的气了,我明天再亲自做一盏莲花灯给你。” “哼!” “是我的错,不该骗你。” “看你诚心认错的份上,原谅你啦。” “需要我背你回去吗……” 两人亲昵的交谈声逐渐飘远。 江望榆没打算偷听,想起还在等自己的人,加快脚步往回走。 远远地瞧见修长挺拔的身影,她忍不住笑起来,低头看看花灯,放轻脚步,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走近后,隔着大约一丈的距离,她看见他的对面还站了一个人。 鬓边发白,衣着华贵,双手交叠,朝着他弯腰行礼,姿态恭恭敬敬,身形看上去有些眼熟。 她瞬间止步,停在原地,屏住呼吸,直直盯着他们。 弯腰行礼的那人慢慢站直,露出一张严肃板正的脸庞,依旧微微低头,像是不敢直视对面的人,视线固定在地面,甚至没有发现她的到来。 是内阁首辅郑仁远。 江望榆捏紧灯柄,指甲深深掐住掌心,尖锐刺痛逼迫她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四周静谧,郑仁远恭敬万分的奏言响起:“……前往寒舍。” 而他的声音平淡冷静,是从来没有在她的面前显露过的模样,带着一点久居高位的冷漠,恰如夜空寒星,孤高遥远,叫人不敢直视。 朕。 如此简单的一个字,溜进耳朵,无异于一颗惊雷炸响。 难怪司礼监掌印几次到观星台寻找天子,在他的面前恭敬多礼;难怪他的消息如此灵通,朝堂之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难怪他总是问她想不想进宫……桩桩件件,那些被他掩饰被她忽略的画面,清清楚楚地浮现在脑海,由不得她忘记。 双手紧绷到极致,骤然一松,花灯落地,烛火熄灭,美丽的并蒂莲陷入黑暗之中。 江望榆直直盯着他,像是第一天认识他,如同在看陌生人一般。 寒意蔓延,冷得她浑身战栗,声音发抖:“臣江望榆恭请陛下圣安。” 她回想学过的面圣礼仪,缓缓屈膝,刚弯下一点,手臂被人扶住。 掌心宽厚温暖,曾经无数次握住她的手。 “阿榆。”他牢牢捧住她的手肘,让她重新站直,“不要这样。” “不要哪样?臣愚笨,还请陛下直言。” 江望榆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他的手,连连往后倒退,拉开一长段距离,紧咬牙关,与他遥遥相望,如同隔着不可跨越的银河。 贺枢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闭了闭眼,“阿榆,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他试着往前走了两三步,见她停在原地没动,连忙大步跨到她 的面前,仅剩一臂距离。 “除了真实姓名与身份,我没有再隐瞒你任何事情。” “上何有兮人不测,积清寥兮成元极。”江望榆笑了一下,“元极,寓意为天,难怪陛下说最喜欢的星星是……天枢星。” 她明明在笑,眼睛里却隔着一层蒙雾,澄净星光破碎。 贺枢心尖一颤,拉起她的手,见她没有甩开,轻轻揽住她的肩背,低声道:“对不起,是我不该欺骗你,我原本想明日正式拜访的时候,告诉你真相。” 她既不说话,也不挣扎,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怀里,给他一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错觉。 但贺枢知道以她的性子,这样不吵不闹反倒说明她更生气,他情愿她现在与他吵一架,直接将误会矛盾吵出来。 “陛下抱够了吗?”她语气平平,“夜已深,臣该回家了。” 贺枢一顿,不得不松开手,“我送你回去,不要让伯母和令兄担心。” 江望榆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视线交汇的一刹那,又迅速转身避开,不再理会,闷头往前走。 贺枢深深注视她纤细高挑的背影,保持五六步的距离,跟在她的身后。 已到子时,街边铺子关门了,外出游玩的行人已经归家,路上只有她和他一前一后两道影子。 第121章 路还是来的时候那一条,却不像来时那般携手并肩而行。 经过一个巷口时,走在前面的江望榆脚步一顿,也只是一顿,随即继续大步朝前。 贺枢瞥了一眼,想起在小巷角落的甜蜜,抿了抿唇,依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一路沉默地走回江家所在的路口,贺枢看着她坚决不回头的背影,终于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肘。 “阿榆,你愿意再听我说一些话吗?” 江望榆没有动。 “五岁那年我病重,皇考给我起了道号,第一次愿意像一位父亲一样抱着我,带我去了刚刚建好的观星台,那是在五月二十日。” 贺枢略加了一分力气,尝试拉着她往后转身,感受到她朝相反方向使劲,当即停下动作。 “去年五月京城接连大雨,韦谦彦上奏说我有些政事做的不好,我有点烦躁,就想去观星台看看,然后遇到了你。” 他转到她的面前,纵使她刻意避开,仍然注视她的眼睛。 “阴差阳错,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是我做的不对,可是阿榆,我一直很庆幸那天夜里去了观星台,能遇到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江望榆终于抬起头,看向贺枢。 入朝为官已有两年多,她不怎么与人多来往,也从别人那里听过一些关于当今圣上的经历。 先帝求仙问道,太后吃斋念佛,今上八岁登基,高居御座之上,自从太后七年前崩逝后,偌大的皇宫更空寥,与天子异母的两位长公主早已出嫁,甚少进宫。 江望榆别开头,不再看他,“我要回家了,你注意……” 她忽然顿住,纵使宵禁了又何妨,天子一句吩咐,哪里有人敢阻拦。 剩下的话咽回腹中,她径直越过贺枢,闷头冲到院门口,一点都不曾回头。 贺枢站在原地,看到江朔华出来开门,面带疑惑地看过来,随即被她推回去,锁紧院门。 确保她安全回到家,他闭上眼睛,任由寒风拂面,平复心绪,缓步往回走。 走出巷口,贺枢看见等在前方不远处的郑仁远。 “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能插手。” 天子投来的目光平静,语气平淡,说的话不长,郑仁远却背后渗出一丝冷汗,听出天子话里的警告。 先前他不慎撞见两人,导致那位江姑娘识破天子的身份,甚至可能破坏了皇帝的安排。 天子在警告他不能为了脱罪而去打扰江家,更不能向其他朝臣泄露一字半句。 “臣遵旨。”郑仁远深深弯腰,“臣亦会叮嘱内子,绝对不会多言,万请陛下放心。” 说完,郑仁远双手奉上一盏花灯,等天子拿起来,再深深作揖行礼,沉默离开。 贺枢不顾脏污,手指按在灯面的并蒂莲,指尖细细描摹花瓣。 回到在宫外买的宅子时,他还抱着花灯,径直走进屋里。 “陛下。”曹平昨天傍晚时分就到了宅子,听见声响出来相迎,脸上挂着笑容,“送去江家的礼物……” 话未说完,曹平瞥见天子过分平静的脸色,又见天子怀抱一盏烂了的花灯,立刻低头,不敢再说话。 贺枢捧住花灯,往里面看了看,用的骨架不算特别好,被摔在地面,有两根木架很轻易就断了。 “找人修好。” 曹平接过花灯,小心翼翼地捧住,观察皇帝的神情,想到放在厢房那一堆礼物,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陛下,天亮之后,是否还要去江家?” 久久无声,久到曹平以为等不到答案时,天子平静的声音响起,打破满室沉默。 “自然要去,还是按照之前的安排,只不过你先回宫把大橘带出来。” 第106章 她不要我们了 天亮之后, 贺枢按照两人约好的时辰,前往江家。 没有任何意外,院门紧闭, 她没有像约定的那样在门口等他。 他上前敲门,等了片刻, 门开了, 江朔华站在门后。 “臣江朔华恭请陛下圣安。” 江朔华飞快看了对面的人一眼, 弯腰行礼,神情恭敬,语气本分,与过往的不善截然相反, 更不会再摆出一张不喜的臭脸。 贺枢知道她肯定会将他的真实身份告诉家人,看了一眼院子里面, 温声询问:“令白怎么样了?我能进去见见她吗?” 江朔华明显一愣, 没想到他竟然还如此平易近人, 而不是直接一道圣旨下来,强行进入江家。 “陛下仁厚宽和, 体恤臣子,乃是难得的明君, 家妹身子不适, 不宜面圣,请陛下放心,臣与家妹身为臣属,必定各尽其职,安分守己。” 江朔华堵在门口,直接将两人之间的事情说成君臣之谊,顺带表忠心, 夸他是明君,不要想着借身份强行召见江望榆。 “身子不适?严重吗?要请太医来看看吗?”贺枢听得出来,也不在意,“她当真一点都不愿意见过我吗?” 江朔华偷偷瞄了他一眼,刚张开口,转念想起眼前的人是当朝天子,还骗了一家人那么久,声音骤冷:“烦劳陛下担心了,家妹正在歇息,寒舍简陋,陛下金尊玉贵,难入尊眼,臣奏请陛下早日回宫。” 从江朔华的神色来看,不舒服应该是借口,孟含月也没有来江家看诊。 “你等一下。” 贺枢大步走到巷口,摆手示意曹平叫那些捧礼物的人回去,又提着一个竹篮走回院门口。 “大橘很想她,能不能让它留下来陪她?你带大橘进去,当面问她的意思,那些养猫需要的东西会尽快送过来。” 大橘缩成一团窝在竹篮里,乖巧地喵叫两声。 江朔华犹豫一会儿,接过竹篮,转身进去。 贺枢耐心等在原地,微微垂下眼帘,不过片刻,他听见一阵猫叫声,越来越近,眼前再次出现窝成一团的橘色。 无需多言,贺枢知道了她的答案,主动抱起大橘,捋摸它光滑的毛发。 “她不要 cr 我们了,我们走吧。”贺枢抬头,“明天官衙开笔,你们照旧去钦天监,我不会做任何事。” 说完,他转身便走,大橘不死心地往后叫,被他按回怀里,背影逐渐远去,周身萦绕一股低沉。 江朔华注视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犹不放心,走到路口,没有看见什么坚守在附近的禁军,这才长松了一口气,走回家。 “哥哥!”江望榆猛地起身,看了一眼院门的方位,又迅速转开,双手揪紧袖角,“他……走了吗?” “已经回去了。” 江朔华倒了杯热茶,塞进妹妹的手里,摸到她手背的凉意,转述一遍两人的对话。 “阿榆,你的想法是什么?” 江望榆没说话,目光直落在角落的宫灯。 江朔华跟着看了一眼,转移话题:“明天正月十八,要回衙门上值,我帮你告两天病假。” 她现在脑子乱成一团,状态不好,当值没什么问题,但官衙人多,她想自己一个人待待,也不敢见他,怕说错话。 就连大橘都不敢让它留下来,不顾橘猫抓住自己的衣摆,强忍不舍推开它。 “好。” 等兄长一走,江望榆站在书架前,忽略那一排排的天文历算书籍,直接翻找出一卷史书。 另一边。 江朔华走到屋外,顺手关上屋门,转身对上母亲担忧的目光,略一点头,示意去正屋说。 “榆儿怎么样了?”一进屋,董氏连忙问,“她倒还是按时吃饭,我就担心她一个人憋在心里憋坏了,只怕她夜里压根没睡。” 谁能想到那个看起来温和有礼的年轻人竟是当今圣上,就连董氏和江朔华早上听她说了后,也许久没有反应过来,以为她在开玩笑。 “阿榆一向有主见,等她想明白了就好。” 董氏叹道:“唉,突然遇到这样的事情,难怪榆儿不想我们打扰她。” 江朔华劝了母亲几句,看看屋外的天色,说:“娘,我要去一趟回春堂,把这件事告诉阿月和孟伯父,免得那位去了医馆,他们却不知道,还跟以前一样。” “对,你赶紧去。” * 江朔华第二天准时到官衙上值,去找上司为江望榆告假,被说了几句,大意是年后本来就忙,还要告假,要他帮忙平摊一些公务云云。 他自然一口答应。 整整一天,江朔华一边观察衙门同僚的言行,看上去与年前没有太大区别,一边担心家里,心不在焉,一到下值的时辰,立刻回家。 他刚推开院门,听见妹妹含笑的声音:“应该是哥哥回来了。” 江望榆从厨房探出头,笑道:“哥哥,我和孟姐姐在做蒸米糕,你回来的真巧,刚好熟了,要吃吗?” 江朔华走进厨房,视线掠过她脸上的笑容,心里暗自叹息,面上则同样笑道:“你们亲手做的,我自然要尝尝。” “你不是帮阿榆告病假了吗?”孟含月端起一盘热气腾腾的米糕,解释来江家的原因,“我当然要上门看诊,就算是假的也要演得跟真的一样。” 第122章 灶台的火还没歇,很暖和,江朔华拿起一块米糕,中间夹了切碎的红枣干,软糯微甜。 送进口中却味同嚼蜡,他看着专心烧火的妹妹,咽下米糕,微张开口,衣袖忽然被人扯了一下。 孟含月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江朔华了然,点点头,一同帮忙煮好晚饭。 用过晚饭,江望榆笑道:“孟姐姐,你带来的那些账册我会尽快数算清楚,保证后天就能给你。” “不急,你慢慢看,左右还没出正月。” “那可不行。”她笑笑,“再过两天我就要回衙门当值了,不得空,到时候还要哥哥帮忙呢。” 说完,她收起桌上的碗筷,仍笑道:“哥哥,你送孟姐姐回家吧。” 江朔华只得起身,牵住孟含月,一起走向回春堂。 “我想着找些事情给阿榆做,这样她才不会想七想八,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也好,所以带了两本账册过来。” “嗯,我明白,阿娘和阿榆也明白。” 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江朔华思索半晌,终于说:“对不起,阿月,之前说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孟含月打断,“阿榆今天也跟我说了,她说不希望她和那位的事情影响我们,难道你要让她自责吗?” “……抱歉,我不该想着推迟的。” “你们兄妹两个太善良了,总是为彼此着想。” 江朔华握紧她的手,抬头瞧见站在前面的一道人影,立即将孟含月护在身后。 对方显然等了很久,快步上前,屈膝行礼,勾起腰间一块牙牌,清楚地显现司礼监几个字。 “奴是司礼监的内侍,奉诏来送药材给江灵台,还请贵人放心,奴是趁着夜色来的,一路上很谨慎,不曾被人发现,不必担心会出现任何流言。” 江朔华看向对方抱在怀里的几个木盒,没接,“家妹病情不算严重,不必如此劳烦,还请公公如实回禀圣上。” “我是医师,医馆有药材。”孟含月往前两步,“你们送来的药材虽好,但用不上。” “奴知道了。” 内侍来之前听过嘱托,见其不收,也不纠缠,再一恭敬行礼,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踪影。 盯着对方彻底走远,江朔华勉强笑了一下:“我先送你回去。” 送孟含月回到回春堂,江朔华又迅速赶回家里,瞧见正屋暗着,猜测董氏应该是被江望榆劝去睡觉了,又见西厢房还亮着微光,放轻脚步,在门口敲了敲。 “阿榆,阿榆?” 年纪渐长,江朔华每次进妹妹的屋子,都要征询她的意见。 现在唤了几声都没有听到回应,他一急,顾不了太多,连忙推门进去。 屋里没有点蜡烛,唯有一盏宫灯,光芒柔和透亮,照落在趴在书案上的身影。 江朔华一个箭步冲过去。 江望榆双手搭在案上,头歪在臂弯里,即使睡着了,眉间依旧皱起。 人没事,他骤然放松,伸手想叫醒妹妹,让她别这样趴着睡,容易着凉还睡得不舒服。 右手即将碰到她的肩膀,江朔华的视线一偏,看见案上摊开的两卷书,还有被压在底下的几张纸,上面写了不少字。 眼睛恢复近半年了,一直没有任何不适,他十分轻松地看清书上的内容。 外戚。 江朔华闭上眼睛,不再看她列在纸上关于历朝历代外戚的内容,尤其是被她重点圈画出的那些外戚结局,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在院子里待了半晌,他才重新停在门口,以不会吵醒董氏声音唤道:“阿榆,很晚了,该睡了。” 耐心等了一刻多钟,他又唤了几声,屋里终于传出江望榆带着困意的声音:“哥哥,你进来吧。” 江朔华迅速扫了一眼书案,收拾得很干净,先前那些史书、纸张全都不见踪影。 他只当不知,讲了一遍遇到那名内侍的经过。 “哥哥,你做的很对。”江望榆没什么表情,“你也告诉孟姐姐一声,无论是以什么名义送什么东西都不要收。” 江朔华答了声好,叮嘱她早些休息后,什么都没问 ,再次离开。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江望榆坐在原位,重新翻找出那卷史书,将看了无数遍的记载又从头到尾地看了两遍。 她合上书,看向桌上的宫灯。 良久,她拿起一顶黑色布罩,盖住宫灯。 四周陷入黑暗。 第107章 她做不到 之后两天, 江望榆照旧待在家里陪母亲,哪里都没去。 期间有人上门送东西,都挑在江朔华下值回家了, 天色将晚,不易被人撞见的傍晚时分。 除了从太医院送来的上好药材, 还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等等, 以及一系列天文历算书籍, 最后一天甚至送来一卷孤本。 江望榆一件没收,全都退回去了,不厌其烦地让那些内侍转告天子,以后不准再送了。 等到正月二十一日, 她按照以前的习惯,早早起来, 和江朔华一起前往钦天监。 “哥哥, 你放心, 我分得清公事和私事。”她笑着宽慰兄长,“不要担心我会因此耽搁当值的。” 江朔华看着她脸上的笑容, 勉强笑笑:“嗯。” 到了钦天监,江望榆留心观察衙门其他人的言行举止, 仍像过年前一样正常。 看来确实像兄长说的那样, 他没有做任何事情。 如今回想,她能安安稳稳地专心在钦天监当差,研习喜欢的天文历算,没有当面遇到一些满带恶意的人,背后必定有他的手笔。 江望榆闭了闭眼,先去主簿厅销假,再回办公的堂屋, 照例先梳理一遍天象记录。 事务一向不算忙碌,她特意做的慢些,这样才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别的,等她放下毛笔,刚好到了下值的时辰。 “阿榆,我们回家。”江朔华立刻说,“想不想去买糕点?” “不了。”江望榆只想回家,“我昨天刚跟阿娘学做了红豆糕,还剩几块没吃完。” 她不想去,江朔华当然不会逼她,想起她今天比往常更甚的沉默寡言,暗暗长叹。 走回家所在的路口,江朔华像前几天一样看见等在门口的内侍,怀里依旧捧着三四个盒子。 今天来的这名内侍格外年轻,看上去十四五岁,圆圆的脸,满带青涩,穿的又特别单薄,站在寒风中发抖。 “奴问请江姑娘、江公子贵安,奴奉旨来送养身的药材以及文渊阁的藏书,另外,陛下有信送给江姑娘。” 江朔华脚步一顿,看向身侧的妹妹。 “你回去吧。”江望榆径直越过内侍,既不接盒子,也不接信,重复道,“以后不要再送任何东西过来了。” 内侍慌乱不已,苦苦哀求:“江姑娘,奴求求您了,东西可以不收,陛下的信总是要看的,您就当可怜可怜奴,收下吧。” 之前那些内侍来送东西,被回绝后,都是直接离开,没有像今天这样纠缠。 江望榆停下脚步,依旧没有转身,“这些话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有人教你说的?” “是……”内侍嘴唇嗫嚅,“是奴想说的。” “之前来的人回宫后有受罚吗?” “没有。”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丢下这么一句话,江望榆拉着兄长回家,直接关紧院门。 之后两天,依旧有内侍前来,没再送东西,送的只有一份信,江望榆依旧没收,直到最后,再也没有人来了。 “哥哥,你去回春堂吧。”结束一天的当值,江望榆走出衙门,朝身侧的兄长笑道,“最近你一直陪我,好久没有去找孟姐姐了。” “我同阿月聊过,她不在意这些,也说让我多陪陪你。” “那是我在意好不好?我想一个人待待。”她从背后推动兄长,将他推向回春堂的方位,“我已经没事了,不用你陪,再说了,最近又没有内侍守在路口。” “可是……” “没有可是。”她笑笑,“我这样不给面子,他早就放弃了,何必继续在我身上浪费大好时光?” 被她劝了两遍,江朔华看清她脸上得自责,只能顺着妹妹的意思前往回春堂。 兄长一走,江望榆勉强挂着的笑容瞬间消失,慢吞吞往前走。 不想回家被董氏看出不对劲,她走得很慢,待她再停下的时候,往周围一看,竟然是前往西苑的路。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旋即转身回家,步伐迈得又急又快,生怕不受控制地走向不该去的地方。 快到家的时候,她看见空了两天的巷口又站了一个人。 年轻郎君一袭黑底金边的长袍,身姿修长挺拔,笔直如竹,一听见声响,立即抬头,目光深邃,牢牢锁住她。 隔着一丈的距离,两人遥遥相望,无人说话,晚风吹拂,夜幕降临。 第123章 江望榆咬紧牙关,率先低头避开他的目光,直往前冲。 经过他的身侧时,她听见他说:“阿榆。” 短短两个字,低沉微哑,缠绕一股肝肠寸断的相思之意。 她脚步一顿,但也只停了一瞬,旋即大步朝前,走进家门,没有回头。 临到用晚饭前,江朔华回家了。 “阿榆。”他拉住她,“那位还站在门口。” 江望榆一顿,应了一声,还是没说什么。 虽然已经立春了,天气还没有彻底回暖,这几天突然转冷,夜里寒风呼啸,裹杂不输于寒冬的冷意。 用过晚饭,江望榆坐在屋里,眼前摊开一卷史书,一直停在同一页,迟迟没有翻动。 江朔华刚刚又出去看了一眼,说他还在门口站着,无论兄长如何劝说,他一直不肯离开。 屋外寒风肆虐,簌簌声一阵强过一阵,听上去有些像雪花飘落的声音。 江望榆霍然起身。 推开屋门的那一刹那,凛冽寒风迎面而来,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又麻又疼。 果然下雪了。 细小的雪絮飞舞在半空中,她伸手,雪絮落在温暖的掌心,转瞬化成水,冷得她一哆嗦。 雪絮飘飘,不见停止的迹象,反倒越来越大。 江望榆攥紧手,猛地冲回屋里,抄起一把油纸伞,提灯冲出去。 他站在院墙根下,既未撑伞,也不穿大氅,还是那身黑色长袍,融进浓浓夜色里。 她走近,借着灯笼的光,看清落满他头顶、肩膀的白雪,甚至连眼睫浮了一层薄薄的细雪,仿佛一座雕塑。 她连忙打开油纸伞,撑在两人头顶。 雪花飘落在伞顶,不像下雨时那般打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你回去吧。”江望榆低头盯着鞋尖,不敢看他,“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等到下个月,我会交辞官的奏疏,你也不必再劳心费力地做那么多事。” 话音刚落,他握住她的手。 触碰的那一刹那,刺骨寒意顺着手背一路蔓延,她浑身一颤,用力挣扎,他握得更紧,不得不与他一起握住伞柄。 抬头对上他幽暗的眼眸,盈满浓郁的黑,偏偏带着一点伤心,冲淡了那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森寒。 “为什么?”贺枢往前逼近,“仅仅是因为我的身份,你就要舍弃我们的过往,阿榆,你为何如此狠心?” 江望榆死死咬紧牙,无意识转头,下颌忽然被他轻轻捏住。 “阿榆,你看着我的眼睛,说出你真正的想法。” 他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刚与他目光相触,她瞬间闭上眼睛,忍住眼角的酸涩。 “婚姻该讲门当户对,我家世低微,比不上陛下的身份贵重。” 听到不惜贬低自己的家世也要与他划清界限,贺枢反倒气笑了:“按你的说法,谁的身份还能比皇室尊贵?那我岂不是一辈子都不用成亲了?” 这样简单浅显的理由不足以说服他,只要她愿意,他随时随刻都可以给她一个更好的身份家世。 沉默开始在两人之间蔓延,唯有风声吹刮。 “……哥哥喜欢天文历算,孟姐姐喜欢医术,才华横溢,只要继续研习 下去,未来说不定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在史册留名。” 江望榆睁开眼睛,笑了起来,眼前浮现一层朦胧水光。 “我不想百年之后,别人提起他们的时候,只会说他们是碌碌无为的……”她停了一下,直视他的眼睛,“外戚。” 酸涩更重,化作泪水,流过脸庞。 “倘若只有我孤身一人,我不怕任何人的流言蜚语,可是……我不能那么自私,不能把哥哥和孟姐姐牵扯进来。” “卫霍亦可算作外戚,千百年来,无人因此否认他们的功绩,外戚未必全都一事无成。”贺枢捧住她的脸颊,指腹微凉,细细擦去她的眼泪,“你担心日后有人借此攻击令兄和孟大夫?” 她紧紧抿唇,别过头。 “阿榆,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保护你所珍视的家人朋友。” 贺枢抬手揽住她的肩背,见她没有抗拒,紧紧抱在怀里。 “可是我呢?你的心里当真没有留一点位置给我吗?你难道真的忍心见到我在寂寥皇宫中孤独终老?”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掐住掌心,江望榆忍住伸手回抱住他的冲动。 她做不到。 做不到对他熟视无睹,做不到看着他孤零零地待在皇宫,更说不出让他另觅良缘的话。 许久等不到答案,贺枢轻笑一声,松开她。 “回去吧。” 江望榆看着贺枢:“我……” “你回家吧。” 贺枢打断,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雪越下越大,他没有回头看她。 走出巷口,一直候在外面的曹平瞧见天子身上的雪,吓得赶紧叫人撑伞挡雪,匆匆往身后披上一件大氅。 贺枢停在原地。 曹平不敢靠得太近,不知道两人究竟讲了什么,抬头小心觑了眼天子森寒的神情,硬着头皮开口:“陛下,天气转冷,还请您尽早回去,万一在外面吹了寒风着凉生病,江灵台也会为您担心。” 贺枢依旧没有动,注视眼前的飘雪,忽然推开伞,脱掉鹤氅。 “陛下!”曹平吓了一大跳,飞快地捡起大氅,“您快穿上!” 贺枢没理会,立在风雪之中。 第108章 已无迷惘 “望榆, 我们谈谈。” 听见兄长语气郑重地唤她的大名,江望榆心里一突,看着神情严肃的江朔华, 再看向站在他身边同样神情严肃的孟含月,答了声好。 走进屋里, 她坐在两人对面, 低头揪住衣袖。 “你最近是不是在看史书?”江朔华缓声问, “尤其是在看关于外戚的内容。” “……没有,我确实看了史书,但我在看里面的天文历律志。” “你撒谎的时候,总是不敢看别人的眼睛。” 江望榆下意识抬头看向兄长, 刚对上他了然的目光,又迅速扭头避开。 “阿榆, 你太懂事了。”江朔华盯着妹妹, “我知道你的顾虑, 外戚的名声确实可能不大好,那些御史还动不动就弹劾上书, 没错也要找出错来,甚至可能被约束, 不得随意插手朝政, 在家当个富贵闲人。” 江望榆看向坐在对面的两人,攥紧袖口。 “但是,朝堂上下那么多官员勋戚,哪个没有被御史弹劾过?我也没有要当大官的想法。”江朔华握住孟含月的手,“我们商量好了,如果真到那一天,我会主动辞官, 左右在家也可以研习天文,都记在脑子里。” “不行!哥哥,我不能这么自私……” “阿榆。”孟含月打断,“你还喜欢那位吗?” 江望榆一怔,紧紧抿唇,说不出违背内心的话语。 “我觉得你有点钻牛角尖了。” 孟含月起身转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松开她紧攥成拳的手,温柔握住。 “你一直在想那些外戚不好的结局,难道就没有好的吗?远的不说,就看当今圣上的外家,除了那些酒囊饭袋,有本事的哪个不是在朝堂上立得堂堂正正?今上不照样维护他们吗?我和克晦未必就不能研习医术天文。” “我……” “人生在世,谁还不会被人说几句,我和克晦都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孟含月叹息一声,“阿榆,你没有发现你一直在考虑外戚,而这个问题的前提就是你愿意入宫,不愿意和他分开吗?” 旁观者清。 难得找到心仪之人,正处于浓情蜜意的时候,忽然发现对方不是与自己一样的普通人,而是当今天子,九五之尊,任谁一时都难以接受,容易胡思乱想。 江望榆倏地一惊,眼睫轻颤,指尖微抖,想起他昨夜说的那句话。 听完她的转述,孟含月宽慰道:“遇到困难,试着告诉他,不要一个人乱想,要学会一起面对。” 临走前,江朔华轻轻抱了一下妹妹。 “望榆,你要认清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和母亲都会支持你,更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两人离开后,江望榆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良久,她站起来,走到角落,翻找出被她藏起来的东西,取下那顶黑色布罩。 明月珠不分昼夜地散发光芒,莹润皎洁,照亮黑暗,她抱起宫灯,手指按住一角,指腹徐徐描摹青龙。 最后,她抱住宫灯,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无迷惘。 * 翌日。 江望榆还要去钦天监当值,途径隔壁太医院,正好看见里面冲出来一群太医,个个都亲自提着药箱,神色慌张,压根顾不上其他人,径直往前冲。 她辨认一下那群太医离去的方向,是去西苑。 她的心猛地悬到嗓子眼。 第124章 停在原地,注视太医们消失在转角,又快到上值的时辰了,江望榆不得不走向官署。 江朔华跟她一起来的,同样看到了那一幕,再看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没多问,只是在当值的时候,主动接过她的差事,帮忙完成。 熬了大半晌,江望榆看看窗外的天色,深吸一口气,“哥哥,我去找一趟何主簿。” “我跟你一起去。” 到了主簿厅,她瞅中对方不忙的空隙,连忙问:“何主簿,今天去观星台值守的天文生名单定下来了吗?可以再加一个人吗?” “今天?”何主簿估算时辰,“人都定好了,来不及再调整,进宫的牙牌也没有多余的。” “当真不行吗?或者我和别人换一下?” 何主簿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为什么突然如此着急想去西苑?” 屋外忽然走进来一名书吏,直接说:“江姑娘,外面有人找你。” 江望榆一愣,又见在何主簿这里没办法弄到进宫的牙牌,只得先出去看看究竟是谁来找她。 有人站在转角处,见到两人,急忙上前,弯腰道:“江灵台,请随奴来,有人要见您,正在曹记伞铺等候。” 她认得对方,是之前去家里送过东西的内侍,见得对方如此谨慎,不由追问:“是谁?” 不愧是在万寿宫当差的内侍,很快便听出她话里别的意思,“陛下尚在西苑,是曹掌印想要见您,不便亲自来钦天监,故而如此吩咐。” 江望榆压下内心的失望,说:“我先去告假。” “不必。”内侍显然很着急,“江姑娘请随奴去便是了,剩下的事情会有人安排妥当,此外江公子如果不放心,可一同前往。” 江朔华当然不放心妹妹一个人去,当即说:“我也一起去。” 一同匆匆赶到曹记伞铺,后院中间站了一个人。 不像之前所见的绯色通袖袍,往常挂在脸上的和善笑容早已不见了踪影,一见到他们,两步上前,语气焦灼:“老奴见过江灵台、江公子。” “哥哥,这位是司礼监的曹掌印。”江望榆简单介绍,随即急声问,“曹掌印,你着急找我过来,是不是……他生病了?” 曹平听出她话里的停顿,也不隐瞒。 “陛下前天夜里便开始发热,反复不停,直到现在还在发热,偏偏年后朝政繁忙,陛下又不肯歇息,老奴劝不动,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自作主张来找江灵台,绝非圣旨,恳请您随老奴进宫劝一劝陛下,不能这样糟蹋身体。” 前天夜里,正是他到家里找她的那一天,她将他晾在外面的寒风中,足足大半天。 “万请江灵台、江公子放心,老奴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不会有旁人知晓,更不会有人说闲话。” 江朔华没说话,看向自家妹妹,无声征询她的意见。 江望榆咬了咬唇,说:“好。” 曹平果真安排好了一切,一直到进西苑的宫门前,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人。 “哥哥,我一个人去见他就好。”江望榆站在宫门外,“你回家吧,阿娘还在家等你。” 江朔华皱眉:“阿榆……” “请江公子放心。”曹平适时出声,“我一定亲自送江灵台回家。” 话已至此,见她态度坚决,江朔华只得叮嘱道:“照顾好自己。” 宫门的守卫象征性检查一下牙牌,迅速放行,目不斜视,绝不多说一个字。 “这块牙牌还请江灵台收下。”曹平露出掌心的牙牌,“您拿着这个,无论皇宫还是西苑,都不会有人拦您进宫。” 江望榆看了一眼,摇摇头,没接。 曹平也不强求,收回袖子里,叹道:“陛下五岁的时候,先帝派我去了东宫,眨眼的工夫,已经过了十四年,江灵台,您入朝也有两年多了,应该听过一些先 帝的事情吧?” “嗯。” “陛下刚刚拿稳笔的时候,就开始学习批阅奏章,先帝与太后都不怎么愿意管陛下,也就后来为了压制韦谦彦逐渐膨胀的势力,太后才愿意偶尔出面帮陛下……” 听曹平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江望榆没应声,看见越来越近的万寿宫,才问:“曹掌印,这些话是你主动要说的,还是他授意你说的?” “是老奴自己想说的,今天出宫去找江灵台,也是老奴自己的主意。” 曹平推开殿门,弯腰候在旁边。 江望榆静静地看着殿内,正中间御座暂时无人,良久,她抬脚走进去。 在观星台值守大半年,今天是她第一次来到天子所居的万寿宫。 很安静,殿门口守着两名内侍,规规矩矩地低头盯着地面,一言不发,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现有人进殿。 她没有心思看殿内布置,转到次间,视线直直落在御座之后的人。 浅青色绣金线的龙袍,威仪赫赫,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瞧着有些宽大不够合身。 御案上奏章堆得很高,他手持朱笔,拧眉看奏章,两侧脸颊透着一点不正常的淡红色。 批阅完一份奏章,他放在旁边,许是听见开门的声音,又没有听到人行礼,掀起眼帘。 目光过分沉静,不可避免地带上一点久居高位的冷漠,全然不像在她面前的温柔平和。 四目相对,彼此沉默。 贺枢率先别过头,声音嘶哑:“你不是不想见我吗?为什么又愿意进宫了?” “曹掌印叫我来的。”江望榆一步步往前走,“你是因为那天夜里吹到冷风才发热的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今天早上太医进宫为你看诊,病情怎么样?严重吗?” 贺枢目光微动,旋即压下去,“没什么,说我心思郁结,不要再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外面吹冷风。” 江望榆停在御座旁边,深深注视他,突然抬手去摸他的额头。 贺枢转身避开。 她小声问:“让我看看你,好吗?” 贺枢没动。 江望榆走近两步,伸手按住他的额头。 还好,摸着比正常的温度高,但不算滚烫如火,并非高热。 她暗暗松了口气,正准备收回手,贺枢忽然抓住她的手,缓缓往下移动,指尖掠过他雅致的眉眼,停在脸颊。 贺枢坐直,眸光深深,拉着她的手继续偏移。 在他的唇即将碰上掌心的时候,江望榆猛地抽出手,直视他的眼睛。 “陛下,你是真的不小心着凉了,还是……”她放缓语速,“故意吹风淋雪把自己弄生病的?” 第109章 “活该!” 贺枢看着她, 轻轻笑了一下。 “是故意的,那天离开后,我没有撑伞, 没有穿大氅,故意站了很久, 觉得喉咙痒、身体有些发冷后才回宫的。” “你为什么要说实话?”江望榆盯着他, “难道你不怕我生气, 直接出宫,以后听到你生病的消息,再也不来看你吗?” “怕。” 贺枢起身,停在她的对面, 再次握住她的手,按在心口。 “但我之前骗了你, 哪怕我可以叫他们闭嘴严守秘密, 我也不想再骗你。” 他的心跳传到掌心, 似乎在一点点加快。 江望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收回手, 转身就走。 她的步子迈得又快又急,眨眼的工夫走到殿外。 贺枢一直盯着她的身影消失, 低头看看手心, 仿佛残留一股柔软细腻的触觉,缓缓盖住眼睛。 视野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那些以前被强压下去的念头,循着黑暗再次冒出来,越来越强烈…… 殿内寂静无声,忽然响起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 非常熟悉。 “药熬好了。”她平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喝药。” 贺枢瞬间睁开眼,盯着面前的人,脸上少见地浮现愣怔。 “你嫌弃药苦?”江望榆端起碗,药汁黝黑,苦味浓郁,递到他的面前,板着脸,“活该,谁叫你自讨苦吃。” “你……不是回去了吗?”贺枢直盯着她,眼中浮现一点希冀,“你原谅我了?” “没有。”她瞪了他一眼,“你到底喝不喝药?不喝我就真的走啦。” 至少比先前不肯理他的样子好,贺枢唇边抿出点笑意,接过碗,一饮而尽。 盯着他完全喝了药,江望榆又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暂时还有些发烫。 “曹掌印说还有一副药正在煎,大概半个时辰后能煎好。” 贺枢应了一声,“是不是等我喝完药,你就要出宫?” “当然。”她扫视一圈殿内,“难道我还能留宿宫中吗?这里又没有位置留给我。” 贺枢心说只要她想,皇宫、西苑众多宫殿任她选择,哪怕新建一座宫殿也并非不可能。 “那你愿意……”他悄悄勾住她的手,“再陪陪我吗?我很想你。” 江望榆挣开,往后倒退两步,站在原地不动。 第125章 贺枢不想逼得太急,翻开一份奏章,刚看了开头,又听到她问:“你还在生病,奏章一定要现在全部批完吗?” 江望榆扫了一眼御案上的奏章,那沓没批完的奏章大概还有一尺高。 “一些紧要的政事已经先处理好了,剩下的确实不算急。”贺枢心念一动,“不如你来帮我批奏章?” “什么?”她略微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贺枢,“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点点头,直接将朱笔递到她的面前。 “我不会。” “我教你。”贺枢翻开一本奏章,“你看,这是鸿胪寺上的奏章,通常开头都会写一些恭维的废话,扫一眼忽略就好,再看中间详细内容,这里大概在讲朔望朝参的安排……” 听到朔望朝参几个字,江望榆被他带偏的思绪瞬间回笼,冷哼一声:“那时候我问陛下去哪里了,你怎么回答我的?” 听她翻起旧账,贺枢别过头,轻轻咳嗽一声,没说话。 “还有,陛下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们正在吵架,我还没有原谅你。” 贺枢捂住头,重重咳嗽两声,翻开一份奏章。 江望榆盯着他脸上残留的红色,忍不住劝道:“能不能先去休息?曹掌印说你一直没怎么睡好。” 对上她担忧的目光,贺枢毫不犹豫地放下奏章,“我答应你。” 她暗自放松,面上则不显:“你去睡吧。” 江望榆转身欲走,衣袖一角被人拉住。 “离宫门关闭还有很久,可以不要走吗?” 他没有用太多的力气,她稍一用力就能挣开,彼此僵持半晌,她语气淡淡:“怎么去你的寝殿?” 贺枢双眼一亮,“我带你去。” 走到一半,江望榆扭头看了眼半倚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推开他,满腹狐疑地打量。 “曹掌印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你吩咐他说的?” “不是。”贺枢目光真诚,语气诚挚,“是曹平自作主张,我没有叫他出宫找你,他要说什么话,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确实不是他的命令,只不过身为司礼监掌印、御前心腹太监,曹平察言观色、揣摩圣意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根本不用他吩咐,就能从他故意染病一举看出其中的打算。 而他至多只是默许,没有阻止。 贺枢没有避开她怀疑的目光,“倘若我真的想要见你,何必让曹平如此大费周章地去找你?” 江望榆盯了他一会儿,实在没能看出任何异样,又想起曹平确实自称是擅自做主的,按捺疑惑,继续扶他往前走。 寝殿布置清净,没有宫人留在里面,除了常见床榻、案椅,大多是些男子常用的物件,比较特殊的是摆在角落的猫窝、猫架子。 “是大橘的窝,我偶尔让它在这里留宿。”贺枢发现她的视线,解释道,“现在我正生病,不方便留在这里,让内侍在偏殿照顾它。” 她“嗯”了一声,见床越来越近,停了下来,“ 就这几步路了,你自己走过去,总不可能还要我扶吧?” “要。” 江望榆一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求问:“你说什么?” 贺枢重重咳嗽几声,控制好力度,往她的身上靠,低声道:“阿榆,我头好晕。” 见他脸上红晕更深,唇色却有点发白,她顾不得太多,左右就几步路,连忙扶他坐在床边,拽过被子盖在他的身上。 “冷吗?我记得发热的时候要多喝水。” 不远处的案几放了茶壶,江望榆见里面装的是温水,没有茶叶,端回来放在床边的小几子。 一连看他喝了两三杯,她放好杯子,“好了,你该睡觉了。” “睡不着。”贺枢拉住她的衣袖,“我不困。” “你……” “陛下。”曹平突然出现门口,端着一副托盘,“药煎好了,已经不烫了。” “端过来。” 曹平迅速放下碗,迅速离开,全程动作又快又稳当。 如果不是看见贺枢手里端着药碗,江望榆还以为是一场错觉。 等他喝完药,她便说:“温水喝了,药也喝了,你真的该休息了。” 贺枢没应声,手却还抓住她的衣袖。 “……你要怎样才肯安心睡觉?” 他的手顺着袖口往上,握住她的手腕,控制声音里的虚弱恰到好处:“亲我一下。” 江望榆紧紧抿唇,视线停在他略显虚弱的脸上,犹豫半晌,终于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缓缓靠近。 刚刚才喝了药,贴近的时候,她尝到一点药汁的苦味。 他的手迅速搭在腰侧,往前一带,她跌进他的怀里,感受到他的双手锢在腰背,从肩膀到腰间,迫使她与他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她试着挣扎,反而换来他更加用力的拥抱,让她无法碰一下就离开。 一阵天旋地转,还未反应过来,两人姿势调转,她仰面躺在床上。 贺枢撑在她的身侧,将她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阿榆,让我教你……” 低声呢喃消失在两人唇瓣之间, 还在发热,他的呼吸比往常更热,惹得她的呼吸同样急促起来,交织缠绕,不分彼此。 他细细研磨她的唇,一股奇异的酥痒自唇蔓延,她无力地扬起头,紧紧揪住他的衣领。 他似乎还在谋划些什么,耐心十足地磨着她的唇,自唇角开始反复描摹唇线,直到她的意识模糊,无意识地松开齿关。 短短的一瞬松懈,他迅速抓住这道小小的空隙,压得更紧。 恍惚间,有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溜了进去,紧追不舍,纠缠不休,让她无处可逃。 时间过得格外漫长,直到他退出去,卸了几分力气,时不时在她的唇上轻啄,带了一点安抚意味,等她缓神。 江望榆大口喘气,明亮眼瞳里浮现一层蒙蒙水雾,满面潮红,看上去比正在发热的贺枢还红几分,唇色更深,泛着潋滟水光。 唇舌发麻,她热气上涌,在他又一次亲上来的时候,含住他的唇,用力一咬。 一阵短促的刺痛,贺枢一怔,舌尖下意识舔过嘴唇,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他轻轻一笑,捏住她的下巴,低头亲了亲她的唇,简单相碰,往下压了几分。 “阿榆,你想涂这样的口脂?” 一时冲动咬伤了他,清醒之后,江望榆还在后悔,听到他问的话,抬手一摸,指尖沾染一点红色。 想明白这点红色是什么东西,她顿时一口气憋在喉咙。 “你、你坏!你混蛋!” “对,我坏,我混蛋。”贺枢坦然接受,“我叫人做了一些口脂,你想试一下吗?” “不想!”她气冲冲地骂道,“你走开,以后不准你再亲我!” 贺枢任由她推搡,顺势抱住她,安慰道:“不涂就不涂,是我说错话了,你能原谅我吗?” 他正在发热,嘴唇原本泛白,被血珠染上一层诡异的红。 “活该!”江望榆犹气不过,使劲推开他,“我不管你了,我要回家!” 知道自己做的有些过火,贺枢连忙抱住她,拍拍她的后背,低声道:“阿榆,你走了,伤口怎么办?难道一直这样流血吗?” “你自己处理。” “这里没有镜子,我一个人治不好。” “那你叫太医帮忙。” 发觉她的态度似乎软了些,贺枢适时调整好表情:“可是,阿榆,如果太医问我如何受伤的,我要怎么回答?” 江望榆下意识看向他的唇,先前那种紧密纠缠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她跳出他的怀抱,扭头就走。 “等着!” 第110章 她的心太软了 江望榆找到曹平, 努力面无表情:“曹掌印,麻烦你去找一些止血治伤的药膏。” “止血?”曹平满心疑惑,但秉持御前掌印太监的良好素质, 只应声,“是, 江灵台稍等。” 她看着曹平离开的背影, 拍拍脸颊, 摸到还未消散热意,停在殿外,任由凉风拂面。 曹平动作很快,不足片刻钟, 重新回来,托盘上摆放两个瓷盒和一卷白色纱布, 还有一名端着盆清水的内侍跟在后面。 “江灵台, 先用清水清洗伤口, 再涂抹药膏,根据伤口情况, 看是否要绑纱布。” 等她接过托盘,曹平主动从内侍手里端起铜盆。 “江灵台, 奴帮您端进去。” 曹平语气神情并无异样, 更没问究竟是谁受伤。 江望榆稍一犹豫,选择走回寝殿内。 贺枢靠坐在床边,听见脚步声,立即睁开眼盯着她。 曹平全程低头,将铜盆放在架子上,弯腰一礼,迅速离开。 江望榆看了一眼他的伤口, 捞起铜盆的湿帕,轻柔擦拭上面的血渍。 咬的不算太用力,下唇伤口很小,他微微垂下眼帘,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第126章 她拧开药盒,指尖挑了一些药膏,指腹按在伤口,一点点抹匀。 幸好他之前压过一阵子,伤口不再出血,抹了药膏后,只等愈合。 江望榆仔细观察,确保没事后,暗自长松一口气,“好了,最近说话吃东西的时候注意些,实在不行,你还是叫太医来看看吧。” “嗯,小伤口,你不用自责。” “那我回家了。” “……宫门还没有那么快关闭,不能再留一会儿吗?”贺枢摸了一下嘴唇,“我觉得有点疼。” 江望榆盯了他半晌,“赶紧睡觉,睡着了就不疼,你忘了刚才你说了什么吗?” 贺枢坐在床边不动,还伸手拉她,抱在怀里,靠在她的肩膀。 她推了他一把,“你还说你习武,可就我知道的,去年九月你感染了风寒,现在又发热咳嗽,仅仅隔了四个多月,所以你是不是……有点虚?” 像她去年从正月开始到八月,夜里一直在观星台值守,吹了那么久冷风,身体一直很好,从未生病。 虚? 抬头对上她怀疑的目光,贺枢磨磨牙,几乎咬牙切齿:“我不虚。” 江望榆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你现在离我这么近,刚才还敢那样做,难道不怕把病气传给我?” 他的手一顿,松了几分。 她迅速起身,反手扶着贺枢躺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捏紧被角。 “生病就安心 休息。”她注视他的眼睛,语气平和冷静,“等你完全痊愈,我们再好好谈谈。” 贺枢松开握住她衣袖的手,“好。” “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回去。” 发热时容易头晕疲倦,先前喝了药,现在又亲耳听到她的保证,贺枢不再强撑,很快便睡着了。 江望榆看看他熟睡的面容,环顾四周,陷入了沉思。 她明明是因为担心他病得太严重了,才着急进宫看望他,原本想看一眼就回去的,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演变成她守着他睡觉的场面? 她看了眼正在安睡的贺枢,将要收回目光时,忽然顿住。 犹豫一会儿,她往前倾身,一边分出几分心思注意他有没有醒,一边朝前伸手。 顺利拿起枕边的香囊,江望榆立刻坐回锦凳。 过了三个多月,香囊的味道有些淡,又染上一点清淡独特的香味,闻着像他常用的熏香。 是龙涎香。 她盯着香囊上面的星图,良久,放轻脚步,走出寝殿。 曹平一直候在外边,瞧见她出来,连忙问:“江灵台,陛下怎么样了?” “他睡着了,让他多睡一会儿。” “谢天谢地,陛下总算愿意休息了。”曹平神色一松,声音也轻快许多,“江灵台,老奴送您回家。” 江望榆没有应声,捏紧手里的香囊。 “曹掌印,麻烦你帮忙找绣花针和一些白色绣线。” * 贺枢缓缓睁开眼睛,光线昏暗,勉强能看清五指。 周围安静无声,他往旁边转头,床边空荡荡的,临睡前守在身边的人果然回去了。 贺枢坐起来,抬手摸摸额头,感觉不像之前那么烫了。 “来人。” 内侍应声而入,点灯、取衣裳、递上擦脸的巾帕等等,动作迅速稳当,几乎不曾发出任何声响。 贺枢捏捏眉心,习惯性摸向枕边,却摸了个空。 他霍然起身:“谁动了朕的香囊?” 天子声音森寒,在场内侍扑通一声全部跪倒在地,冷汗涔涔。 “陛下恕罪!奴不敢乱动!” 贺枢压根不看底下的人,径直翻开床上的枕头、锦被,翻了个底朝天,全然找不到那一枚小小的香囊。 内侍哆哆嗦嗦,勉强稳住身形,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曹平恰好在这个时候进来。 一见其他人都跪在地上,气氛僵闷,再看天子神色阴沉,直盯着床上,曹平连忙两步上前。 “陛下,香囊在这里。”曹平双手朝上,捧住靛青色香囊,解释原因,“江灵台临走前,吩咐老奴将香囊放回原处,全都是老奴的错,老奴送江灵台回家了,又想着让陛下多睡会儿,想等陛下醒了后再放回去。” 贺枢抄起香囊,紧握在手里,语气微冷:“下不为例。” “是。” 曹平暗暗松了口气,瞅瞅天子的神情,摆手示意内侍赶紧起来,继续忙自己的活。 贺枢闻了一下,发现香气浓了不少,不免有些疑惑,借着烛火仔细打量。 仍然是之前靛青色的底,因时常被握在掌心,布料略旧,唯一变化的是上面的星图。 魁端多了一颗星星,北斗七星之首的天枢星被补了上去,完整地绣出勺子形状的星图,沿着天枢星向上,还有一颗星星。 是紫微帝星。 用的绣线比较新,看着像刚绣上去不久。 曹平继续观察天子的神色,禀道:“陛下,这的确是江灵台亲自绣的,另外,请陛下放心,老奴亲自护送江灵台出宫,看着江灵台走进家门后才回宫。” “嗯。”贺枢问,“她还有没有说什么?” “江灵台吩咐老奴转告陛下,要照顾好身体,如果陛下再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绝对不会再进宫。” 贺枢能想象出她说这话的样子。 看上去凶巴巴的不肯理人,说出的话也故作狠心,偏偏里面的意思令人心口发酸。 她的心太软了。 “陛下。”曹平询问,“您现在身子感觉如何?是否传召孙院使前来问诊?” “来一趟也行。” 贺枢握住香囊,指腹擦过天枢星与紫微星。 “叫礼部、钦天监、太常寺的人明天进宫。” * 进宫一趟确定贺枢只是普通的发热,临走前,又悄悄摸了摸他的额头,逐渐恢复正常的温度,江望榆放心许多,照常去钦天监当差。 吴监正并两位监副一同占卜,再考虑工部铸造仪器的进度,选出启用新观星台的吉日,正好是二月初二。 二月二龙抬头,民间多祭祀,天气逐渐回暖,确实是个不错的日子。 衙门里顿时忙碌起来。 要重新安排去城东观星台值守的人员名单,跟工部的人一起搬新仪器过去,布置新观星台下的办公堂屋等等。 原本还要在前一天将西苑观星台的东西全部搬出宫,找地方存放,但不知为何突然没了消息,一直留在西苑。 事情不多,但很麻烦,偏巧吴监正还动不动就进宫面圣,偶尔还带上两位监副。 “阿榆。”江朔华实在没能压制住好奇心,低声问,“你知道那位传召吴监正进宫是为了什么吗?” “不知道。”江望榆老实回答,“我也还是上月底进宫见过他一面,之后都没见过面。” 不过他倒是送了信给她,第一句话就是他已经痊愈了,能不能来找她。 但那时衙门正忙着,她回信拒绝了。 “应该不是天象或者历书,最近天象又没什么异常。”江朔华猜测,“难道朝堂上还有什么大事?” “可能是为了新观星台的事情。”她顿了顿,“我有点想去那里观星,之前上去过一次,又高又宽,比西苑那里更适合观星。” “毕竟是新建的。” 江朔华也很期待,不过孟含月叮嘱他白天不能看光线强烈的地方,夜里不适合用眼过多,暂时还不适合去观星,他现在基本都在做历算相关的差事。 “往后会有机会的。”江望榆摊开一沓纸,“哥哥,这是我去找牙人要的消息,这些都是准备卖的宅子,你跟孟姐姐商量商量,再问问阿娘、孟伯父的意见,看究竟在哪里买新宅子比较好。” 江家现在的宅子不算小,住三个人绰绰有余,不过以后就说不准了。 “阿月那边也找人帮忙在看。”江朔华认真看了两遍,“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么多牙人?还学会看宅子了?” “去年六月,元……”她顿住,低头笑笑,“他叫我陪他去城里买宅子,顺带认识的。” 现在回想,当时买宅子只是明面上的理由,实际上他是想趁机了解市井百态,知晓治下百姓的生活如何。 江望榆摇摇头,笑道:“不过买的话,最好还是要实地去多看看,左右不算特别急,慢慢看,你和孟姐姐商量就好,我没什么意见。” “好。” 日子照常过。 江望榆每天按时当值,不再像先前那样只在官署、家里两头跑,还会去回春堂找孟含月,偶尔去书坊买书。 董氏和江朔华观察两天,发现她不再强颜欢笑,安心不少,也没有刻意提起两人之间的事情。 除了不再每天去曹记伞铺,变化不大,信倒是每天都能收到,她只读不回。 直到二月初五,这天休沐,江望榆写好一封信,送到伞铺。 第127章 她说:“我今天想进宫。” 第111章 和解 有了上次的经验, 伞铺的人很快便安排好一辆马车,一路顺畅地到了进宫的东华门前。 江望榆下了马车,递出一块牙牌。 她先前从伞铺掌柜那里拿的, 与上次进宫时,曹平想给她的那块牙牌一模一样。 禁军守卫看了一眼, 一言不发, 迅速放行。 走进宫门, 一架轿辇停在前面,两名内侍低头站在旁边。 “江灵台,奴奉陛下的口谕,前来接您。” “不用, 我想一个人走走。” 江望榆直接越过他们,步履不停地朝前走。 许是因为收到了吩咐, 路上遇到的内侍、守卫全都不敢拦她, 只弯腰行礼, 一句话也不多说。 皇宫辽阔,红墙黄瓦, 今日晴天,金色阳光照落在金色琉璃瓦顶, 璀璨夺目, 不及站在宫殿廊檐下的人。 贺枢一身黑底金边的常服,暗龙纹精巧,威严赫赫,幸好眉眼间带着笑意,冲淡了几分冷漠威压,走近细看,又似乎能看见一抹紧张。 “我刚才在奉先殿上香祭拜, 收到你的信,只能先吩咐他们去接你,忙完才赶回来的,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他连忙解释,“阿榆,你先等等,我现在就去换掉。” 江望榆上下打量贺枢一阵子,笑笑:“你穿这身衣服挺好看的。” 目光停在 她脸上的笑容,贺枢稍一犹豫,决定不换了,试图去牵她的手,“从宫门走进来是不是很累?先休息一会儿?” 她往旁边一闪,避开他伸过来的手,“我想去个地方,你能陪我去吗?” “哪里?” “坤宁宫。” 贺枢一怔。 半晌后,他谨慎求问:“当真是那里?阿榆,你想清楚了吗?” “你不想陪我去?”江望榆反问,转身欲走,“那算了,我回去了。” “想,我现在就陪你去。”贺枢急忙拉住她的手肘,生怕她真的就此离开,再也不肯进宫,“走这边。” 她再次挣开他的手,跟着他往前走。 乾清宫与坤宁宫中间隔着一座交泰殿,距离很近,不用很久就到了。 之前天子没声没响地突然跑到坤宁宫,吓得负责洒扫的宫人不敢再偷懒,每天勤勤恳恳,殿内殿外一样的干净。 “想不想进殿内看看?” 江望榆看了贺枢一眼,没说话,直接坐在正殿前的汉白玉台阶。 贺枢看看她的神情,也不多问,当即学着她的样子坐下。 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他悄悄往她的身边靠近。 江望榆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没动。 得到她无声的应允,贺枢越发大胆,直接贴近在她的身侧,试着问:“阿榆,你原谅我了?” 她还是没说话。 “或者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贺枢从怀里取出一枚香囊,“你能补上这两颗星星,我很开心。” 江望榆忽然伸手,竖起食指挡在他的嘴唇,让他难以轻松开口。 贺枢明白了,不再说话。 太阳西移,日光渐暗。 贺枢估算一下时辰,不得不开口:“阿榆,宫门快关了,你有什么话赶紧说,不要耽误你出宫回家。” 她依旧没有说话,手肘撑在膝盖,掌心托住下巴,仰头观看天空。 太阳落山,暮色四起,天空渐黑,星星逐渐显露,光芒微闪。 “那是岁星,看上去比较大,光芒比周围星星更加明亮。”等到自己想看的星景,江望榆起身,站在夜空之下,终于开口,“你看到了吗?” 贺枢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嗯,看到了。” “你知道岁星运行一周是多久吗?” “十二年,为一纪。” 江望榆点点头,转身看向贺枢,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过去的十八年里,我勉强算成功看到岁星运行一纪,假如我能活到古稀之年,也不过再多看四次,所以,你愿意陪我一起看吗?” 夜风温柔,徐徐吹拂,星星逐渐明亮,遍布黑色夜空,光芒或明或暗,各自闪烁。 不及她眼中澄亮星光。 自她开始说第一句话,贺枢的心便提到嗓子眼,直到此时,才悄悄安然落地。 他轻轻揽住她,额头相抵,捧住她的脸颊,在她的眼中看见他的影子,只有他一人。 “日月星辰、风云雨雪,我都会陪你一起看,只陪你看。” “只有我一个人?”江望榆轻声问,“当真?” “倘若我想的话,早已三宫六院,何必等到现在?” 贺枢稍往上用力,捧起她的脸,靠得越发近。 “我以皇位起誓,此生仅有你一人。” “那你要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要是你敢有别人,我保证会想尽一切办法离开,我说到做到。” “绝不会有那一天。” 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颊,细腻真实,贺枢仍觉得在梦中,忍不住问:“你真的原谅我了?” “是。”江望榆仰头看向夜空,“星辰千年,与之相比,人的一生过于短暂,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她停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温柔缱绻,不似初见时暗藏寒星,她抬手,指腹轻轻划过他的眉梢,笑了起来。 “真论起来,我当初遇到你的时候也是用的假身份假姓名,谁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我比你先暴露。” “阿榆,我很开心。”贺枢抓住她的手,在掌心落下浅浅的啄吻,“今晚去哪里睡?” 江望榆瞳孔地震。 “你说什么?!” 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推开他,伸手按住腰侧的荷包。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贺枢反应过来那句话里的歧义,为免她害怕,主动往后倒退,拉开一长段距离。 “现在宫门关了,没有紧急事务是轻易不会开的,我想问你今晚去哪里休息,是去观星台的角院吗?或者需要我安排寝殿吗?” 江望榆稍稍放松,追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贺枢看看她的神情,“你放心,成婚之前,我绝对不会有任何逾越举动,不会损害你的名声。” 从他过往的举止来看,他确实非常克制,最亲密也不过是像之前在寝殿那样…… 江望榆努力把那段纠缠不休的记忆压回去,“以后你说清楚点,别说这么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我记住了。”贺枢往前几步,见她不再抵触,牵住她的手,“去角院吗?” “当然,那里比较熟悉,被褥什么的都还留着吧?” “嗯,我吩咐宫女隔三四日就去打扫,很干净,你随时可以回去。” “我听说观星台的各种观测仪器都没搬走,是吗?” “对,特意给你留的。”贺枢顿了顿,“阿榆,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很快的,你先在这里等我,好吗?” 江望榆心生疑惑,点点头,停在原地,看着贺枢走进坤宁宫。 殿内亮起烛光,不过片刻钟,又暗了下去,他走出殿,手里拿着一个方形匣子。 “上元节答应送给你的印玺,原本想正月十七上门拜访的时候给你,一直拖到现在。” 她心中疑惑更甚,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打开匣子,借着宫灯,勉强看清里面的东西。 白玉所制,四角方正,玺钮雕纹华丽,多年不曾有人使用,不损丝毫华贵。 江望榆咽了口唾沫,顿觉掌心的匣子烫手,连忙塞回贺枢的怀里。 “你当时说的是印章,没说是皇后的印玺。” “只是比普通印章大了一点,你同样可以当做是印章。”贺枢将匣子捧到她的眼前,“阿榆,你一定要收下。” 她盯着皇后宝玺看了半晌,又看看他,没有直接拒绝:“这个不适合现在给我吧?以后再说。” 听出她话里委婉的答应,贺枢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合上匣盖。 “我送你去观星台。” 从皇宫去西苑的宫门还没落钥,两人一起走向观星台。 走着走着,贺枢发现她越走越快,不由问:“你很着急?” “是。”江望榆回答,“我急着去观星,现在是仲春,可以观测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的方位,还有看建星会不会在黎明前出现在南天正中。” 贺枢一噎,挣扎着追问:“你今天不是为了我才特意进宫的吗?” “进宫找你是顺便的。”她随口说,“我昨天去了城东的观星台值守,今天不用去,所以想进宫在西苑的观星台观测天象,比对两者的异同。” 贺枢缓缓呼出心口的闷气,安慰自己至少结果是好的,不要太在意起因。 “话说回来,”江望榆担忧道,“先帝给你取道号为元极,会不会太大了?你压得住吗?” “皇考给我取名的时候,枢这个字确实来源于北斗七星的天枢星,后来病重时,那些道士说天枢一体,只有一个枢字自然不好,所以取一个寓意为天的道号,两相呼应,方能平衡有道。” 第128章 提起先帝的时候,他的语气平淡,甚至听上去没有丝毫起伏,全然不像在说父亲。 江望榆立刻握住他的手,转移话题:“你饿了吗?我想吃宵夜。” 听出她故意说这样毫不相干的话,贺枢笑了笑,顺着她的意思应声:“是有点饿,我们先去万寿宫吃点宵夜,再去观星台,好吗?” “好。” 一起去吃了些容易克化的宵夜,江望榆连忙赶往观星台,仍和以前一样观测夜空天象。 贺枢 自然随行,注视她认真的侧脸,忽然走近,“之前你问陛下去哪里了,还记得吗?” 他说的是去年十一月时,她问他知不知道陛下去哪里的问题,之前还避而不谈,如今又突然提起。 江望榆一时没想明白,回道:“记得。” “我现在有新的答案了。”贺枢紧紧抱住她,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在陪你。” 第112章 婚期 重归旧好, 被推迟的上门拜访也重新提上日程。 江望榆提前将这件事告诉母亲兄长,让两人做好准备。 选在休沐日,到了约好的时辰, 她站在院门后,听见规律的敲门声, 打开门。 贺枢站在外面, 一袭绯色圆领袍, 宽袖上绣着暗龙纹。 她正欲点头打招呼,先看见他身后的一群内侍,个个手里都捧着华贵礼盒。 “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过来?” “多吗?”贺枢回头看了一眼,“我已经减了很多, 这才几件而已。” 现在拒绝不收也来不及了,江望榆只得道:“进来吧。” 按照她的吩咐, 内侍把东西放进耳房, 弯腰一礼, 无声告退。 随她一起走进正屋,贺枢看见董氏坐在正上首, 江朔华坐在侧下首,衣着正式, 神情严肃。 贺枢停在屋子中间, 双手交叠,微微弯腰。 董氏和江朔华一瞬间想要起身,在江望榆的目光示意下,稍一犹豫,又坐了回去。 “此前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及时告知我的真实姓名与身份,确实是我做的不对。” 久久沉默。 “没、没事。”董氏清清嗓子, 努力像以前那样亲和,“榆儿跟我们说了,只要她想清楚做好了决定,我和华儿都支持她。” 江朔华适时出声:“确实。” 又沉默半晌,董氏突然说:“榆儿,我在街尾的裁缝铺订了一匹布,你现在去拿回来。” 拿一匹布而已,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江望榆听出母亲在故意支开自己,看了一眼贺枢,见他微微颔首,这才起身离开。 待她一走,董氏深吸一口气,神情严肃:“陛下……” “伯母不必如此。”贺枢连忙说,“还是像以前一样唤我元极便好。” 被他这么一打断,董氏愣了下,仍继续说:“陛下,我是个普通妇人,只有华儿和榆儿两个孩子,他们父亲不在了,我只希望他们这辈子安安稳稳,健康平安,没有想过要去攀什么高枝。” 贺枢握紧袖口,面上依旧温和,耐心倾听。 “但榆儿既然选择了陛下,还请陛下看在一名普通母亲的份上,好好待她。” 贺枢闭了闭眼,深深作揖。 “还请伯母、克晦放心,我此生仅有望榆一人,绝不会辜负她。” 董氏与江朔华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的震惊。 良久,江朔华出声打破沉默:“惟愿陛下记住今日所言,言出必行。” 等到江望榆抱着布匹回来的时候,家里的气氛已经不像她离开前那般沉闷。 “令白。”贺枢主动说,“我该回去了,你能送我一段路吗?” 她看看母亲和兄长,答了声好,与他一起走出家门。 “阿娘和哥哥还没有习惯你的身份,有些生疏很正常。”她没问三人之间的对话,“往后可能就会好点。” “嗯。”贺枢想的却是尽量少单独见董氏和江朔华,免得两人都不自在。 “我跟你相处的时间比较久……” 江望榆顿住,想起之前看的史书,脚步也一起停下来。 “阿榆?”巷子内少人,贺枢直接抱住她,“怎么不说了?” 有些话要趁早问出来,她直接说:“以后我要学一些礼仪规矩吗?要像书里说的那样,恪守本分,对皇帝毕恭毕敬吗?” “不用,规矩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在一些重要仪式上不出错就好。”贺枢握住她的手,轻吻她的指尖,“我娶你是当我的妻子,皇后只是顺带的身份。” 江望榆想了想,“不过既然有了皇后这层身份,我不会逃避应该属于我的职责,必须要我学习掌握的礼仪规矩,我会认真学的。” 见她主动提出来,贺枢没有拒绝:“也好,我会安排礼仪女官来教你,不用学得太累。” 送到巷口,江望榆说:“好了,你回去吧。” 她正想松开牵了一路的手,刚转过半边身子,手腕一重,又转回他的怀抱。 “你就这样回家了?” “不然呢?”她疑惑反问,“难道你落了东西在我家?” 尚在白天,其他方式花的时间长,贺枢只捧起她的脸,简单地碰了碰她的唇。 “我回宫了,等下次休沐日,女官就会来了。” 目送她走进院门,贺枢方才回到万寿宫。 曹平瞅瞅天子眉眼含笑的模样,心中大致有数,奉上一份奏章。 “陛下,这是礼部商讨出的立后流程。” 立后自有相应的礼仪流程,贺枢曾经仔细看过,仍翻开奏章,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两三遍,总觉得太简单了,不够隆重。 沉吟片刻,他抄了一份送去给江望榆。 等了两天,得到的回复果然是按要求来办就好,她没什么意见,如果可以的话,能简单就简单点,别弄得太麻烦了。 盯着她的回信看了半晌,贺枢忽然吩咐:“叫郑仁远带着礼部、太常寺的人进宫,还有钦天监监正也一起进来。” 天子传召,很快郑仁远便带着一众官员入宫面圣。 “朕要成婚了。”贺枢语气平静,“今日叫你们进来主要是为了商讨立后的诸多事宜。” 早在上个月进宫收到讨论立后流程的命令时,在场官员心中就有所猜测,只不过被首辅指点过,嘴巴都闭得很严,不敢泄露丝毫风声。 如今听到天子亲口所说,在场众人顿时觉得没白忙。 “阁老。”贺枢看向站在最前方的老人,“你既是内阁首辅,又兼着礼部尚书,这件事你要亲自跟好。” “臣遵旨。” 自从灯市一事后,郑仁远便心怀忐忑,又不敢贸然去打听江家的消息,唯恐惹天子不快,成为任期最短的内阁首辅。 现在看来,幸好万事顺利,天子也不是无故迁怒他人的性格,他这个首辅的位置还算稳固。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郑仁远面上不显分毫,恭敬答话:“万请陛下放心,臣必定亲力亲为,只是臣斗胆问一句,婚期可曾定下了?” 贺枢看向钦天监监正,“朕叫你卜算的吉日呢?” 吴监正面露犹豫,动作极为迟缓地奉上一本奏章,曹平来拿的时候,还捏住不动。 曹平狐疑打量吴监正一眼,使劲抽出奏章,奉上御案。 贺枢没有错过这番奇怪的动作,“阁老留下,你们先回去准备。” 吴监正自知这个你们里不包括他,垂首盯着地面,没动,过了会儿,殿内果然响起天子非常不满的声音。 “婚期为何选的这么晚?竟然要在三年后?” 按照奏疏所写,每年走两道礼仪,走完六礼竟然要三年。 纵使皇帝成婚礼仪繁琐,若无意外,也从来没有花费这么久的时间,就连 郑仁远都没忍住看了一眼吴监正。 “这些吉日都是你亲自算的?” “回陛下,不是。”吴监正老实回答,“是江姑娘亲自算的,其兄江公子一起帮忙。” 贺枢一怔。 他捡起那本奏章,翻开仔细看了两遍,总算认出上面是江朔华的字迹。 “江姑娘同臣说,陛下曾经让她卜算吉日,今日得知臣进宫,便让臣把奏章一并带进宫。”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送立后流程的那份信里,他提了一句卜算吉日的事情,她只在回信中说知道了,别的没多说,谁知她竟然自己算出来了。 “是朕忘记了。”贺枢吩咐道,“你带着两名监副再重新问卜,不得出错,要与礼部互相配合好。” “臣遵旨。” 等朝臣离开,贺枢立刻换了身普通衣裳,出宫直接杀去江家。 这个时辰已经下值,他很顺利地找到在江望榆。 董氏出门还没有回家,江朔华去了回春堂,家里暂时只有她一个人。 “这么晚了你还出宫做什么?” 贺枢抓住她的手,“为什么要把婚期定在三年后?” 第129章 “因为三年后确实有个很吉利的日子嘛。”江望榆犹豫一会儿,选择不把兄长说出来,“你在信里说想准备周全,多预留一些时日不是更好吗?” 贺枢沉默,直直盯着她,突然往前一步。 离得太近,她下意识往后倒退, 贺枢步步逼近。 直到后背靠在坚硬的墙壁,再无退路,而他站在身前,目光深沉。 江望榆心头一跳,偏偏手还被他抓住,一时逃不开,困在方寸之间。 “阿榆……” 随他轻声呢喃一同落下的还有他柔软的唇。 贺枢捧住她的侧脸,细细描摹唇线,辗转反复,在她松开的时候,压得更重。 他的手缓缓向下,掌心按在她颈侧,摩挲那一片的肌肤,拇指稍一用力,让她仰起头。 呼吸炙热,交缠不休。 终于分开时,他没有停,划过下颌,一点点向下移。 他的吐息是热的,唇是软的,停在被他的手心按过的地方,辗转不停。 颈侧的触感越发明显,随之生起的是痒,江望榆不得不按住他的肩膀,尝试伸手推开他。 下一瞬,颈边传来一阵更重的酥痒,她浑身轻颤,双手攀住他的肩膀,无力地往后靠在墙壁。 贺枢反手环住她的腰,搂在怀里,紧密相拥,哑声问:“阿榆,婚期提前,好不好?” 江望榆满脸通红,眼睛里浮起一层蒙蒙水雾,声音有些发抖:“不……好。” “是吗?那我每天来找你,”贺枢轻轻一笑,凑近她的耳边,“然后就像刚才那样……” 她连忙去捂他的嘴,“不可以!你明明答应我,不做这么过分的事情!” “确实不过分,我只是亲亲你而已,又没做别的。” 一口气哽在喉咙,江望榆憋了半晌,憋出一句:“我现在特别希望你没有暴露身份。” 倘若还是假身份,顾忌她知道真相后会生气疏远,他不敢太放肆,明明有时候气氛暧昧适合,他都能硬生生地忍住。 “你可以假装还不知道。”贺枢追问,“之前钦天监算出一个适合成婚的吉日,在今年四月,你觉得怎么样?” “四月?”现在是二月,江望榆犹豫着问,“会不会太赶了?” “不会,阿榆,你要做的事情不多,一切交给我。” 迎着他期待而紧张的目光,她说:“好。” 第113章 我愿意进宫是因为你…… 婚期一定下来, 礼部的人愁得头发不停地掉,一边感慨天子终于愿意成婚了,一边哀叹自己未来两个月要忙得昏天暗地了。 看看天子发下来的要求, 什么叫做简单轻松又不失隆重大气,什么叫做迅速易懂又不失周全华贵, 胆敢出一点差错, 头顶乌纱帽不保。 一应礼仪流程都要办得尽善尽美, 除了国库必须要出的钱款,凡是不够钱的地方,直接找司礼监,从皇帝的内帑出。 “陛下, 这是冯指挥送来的密章。”曹平奉上两份奏章,没敢多说, “听说是有些人对江灵台不满。” 贺枢翻开密章, 粗略扫了一眼, 都是些性格迂腐的臣子,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为君解忧, 实则全都在暗地里打自己的小算盘。 “叫冯斌派几个人,把之前抄的那些夸赞令白忠孝两全的文章, 塞进这些人家里, 对了,重点把吏部尚书之前夸她的文章、奏章一起送过去。” 去年十月,郑仁远兼任礼部尚书,原来的礼部尚书便转任吏部尚书,掌管朝堂上下众多官员的升迁考课。 “叫冯斌盯紧那些人,谁敢伸手乱拿,导致仪式出了纰漏, 直接送去诏狱。” 天子语气淡淡,曹平听得背后一凉,来不及哀叹那些官员,先暗自警醒一定要管好司礼监。 “还有,给令白的老家免去今年的赋税,宫里的人多领半个月的月钱。”贺枢顿了顿,“至于那些在京的官员,如果他们表现不错,四月下旬也可以给他们发点赏钱。” 妥善安排稳当,贺枢又出宫了,直奔江家。 他到的时候,江望榆正在向女官学礼仪,看了他一眼,坐在原位没动。 教习女官默默将这一幕收入眼中,不敢提出丝毫异议,沉默行礼,沉默离开。 “很累?”贺枢一把抱起她,揽在怀里,“不想学的话,我们就不学了。” 派来教导宫廷礼仪的教习女官前脚刚到家里,后脚他的信就送到手里,说的跟刚才那句话意思差不多。 “既然是我主动要学的,当然不能半途而废,况且女官教的已经很简单了。” 江望榆揉揉眼角,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半靠在他的肩膀,眼睛半睁半闭。 “很困?”贺枢捋顺她耳边的头发,想了想,“是要你做的事情太多了吗?” “没,就是昨晚在屋顶看星星看得有点晚,忘了今天还要学礼仪,女官都到家里了,我又不好赶人家走。” 说着,江望榆叹道,“我现在觉得你真是厉害,才四五岁就要学这样麻烦的东西,我那时候还只会看星星。” “还好,不难。”贺枢并不想提太多以前的事情,转移话题,“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之前答应说教你骑马,想不想去?” 江望榆却问:“朝政不忙吗?我听说礼部的人天天都忙到天黑才离开衙门。” “无妨,陪你的时间总会有的,所以想去学骑马吗?” 她盯了他一会儿,认真询问:“你和我一样也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吗?” “当然是一样的,总不可能比你多出一两个时辰。” 见她似乎对骑马围猎一时没有什么兴趣,贺枢也不追问,最近太忙,夏天太热,他琢磨着可以等秋天或者冬天再带她去射猎。 毕竟是皇帝,日理万机,江望榆抱了片刻,说:“你要是忙的话,不用隔几天就出宫,我又跑不了。” 贺枢笑笑,没应声,“最近在衙门怎么样?” 到今天已经走完六礼中前四礼,只剩请期和亲迎,请期基本就是走过场,只剩最后的重头戏亲迎。 现在朝中众人都知道未来的皇后是谁,钦天监也不例外。 官衙里那些同僚要么离她远远的,要么动不动在她的面前献殷勤,连江朔华也逃不了,时不时打发一些送礼的人。 江望榆不想跟不相关的人打交道,更不把陌生人放在心上,“挺好的。” 想起锦衣卫的密章,贺枢默了默,“原来观星台附近的院子现在空下来了,你有没有想过怎么改?” “还可以改构造吗?”见他点头,她顿时来了精神,“文渊阁离观星台太远了,我想把院子改的更适合藏书,通风要好,还要防虫……” 一口气罗列出不少条件,江望榆挠挠脸颊,“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麻烦。”贺枢问,“那角院要改吗?” 认真思考半晌,她摇头:“不改,最好一点都不要动,那里有好多我和你的回忆。” “都依你的意思。”贺枢抱紧她,“往后你觉得西苑哪里不好,直接告诉我,一定改成你喜欢的模样。” 他说的平淡,江望榆却知道他替自己挡了不少风雨,同样伸手抱住他。 “有观星台就好了,我愿意进宫是因为你在宫里,又不是贪图皇宫的金碧辉煌。” 贺枢的心软得不行,捧住她的脸,缓缓靠近。 “榆儿,你在屋里吗?”董氏的声音突然在外面响起,“快出来帮我搬东西。” 江望榆猛地惊醒,一把推开他,匆忙整理一下衣服头发,跑到院子,接过母亲手里的东西。 “娘,您这是从哪里弄的?早知道我该跟你一起出门的。” “托孟郎中找人帮忙,从蜀地那边买的丝绸,给你做……”瞧见走出来的人,董氏未出口的话徒然一转,“陛下怎么来了?” “我来找令白。”贺枢自然不会多提刚才在屋里的事情,“现在讲的差不多了,我该回宫了。” 目送他离开,董氏拉住女儿,对上她疑惑的目光,只摸摸她的脸,继续说:“这些是给你当嫁妆的,虽然可能比不上宫里送来的聘礼丰厚,但女儿家出嫁,娘家总归是陪嫁妆的。” 眼角泛起一阵微酸,江望榆抱住母亲,“娘,不管我嫁到哪里,我永远都是你的女儿。” * 贺枢亲自盯着一切成婚流程,除了一些必须由江望榆出面的礼仪,方方面面都考虑准备周全,没有让她操一点心。 转眼便到了四月初,奉迎的日子定在初九这天,百官世人都盯着,贺枢不想让她为难,很少出宫找她了,倒是每天都借着商量婚仪的理由,一天能送两三封信。 江望榆暂时不用去钦天监,又没有什么要让她忙的事情,安心待在家里,照旧看书,翻看他送来的信。 直到成婚前的一晚。 用晚饭的时候,江望榆发现母亲一直在走神,朝兄长投去疑惑的目光。 第130章 江朔华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有两个月的时间做心理准备,董氏已经能接受女儿入宫,没提出什么异议。 “娘。”她给母亲舀了碗鲜鱼汤,“您是最近太忙了吗?等会儿您早点歇息,留给我和哥哥收拾。” 董氏回神,顾及江朔华还在场,尽力委婉道:“榆儿,半个时辰后,来我屋里找我,还有一些事情要交代给你。” 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吗? 江望榆疑惑更甚,又看看母亲的神色,答了声好。 收拾干净后,她走出厨房,看见兄长坐在石桌边,朝她招手。 “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一眨眼你就要嫁人了。”江朔华看着对面亭亭玉立的妹妹,感慨万千,“我总觉得昨天你还是小小的一个,还没我高。” 有些话已经说过了,江望榆仍强调一遍,“哥哥,无论我是什么身份,我永远都是你的妹妹。” “我知道,就是突然有些感慨。” 天气不冷,兄妹二人坐在枣树底下闲聊,往后这样的机会很少了。 “哥哥,接下来这半个月里,你要时常在家陪阿娘。” “嗯,阿月也跟我说了,有空她也会常来家里坐坐的。”江朔华顿了顿,估算一下时辰,“阿榆,阿娘不是找你还有事吗?你赶紧去吧。” 江望榆本就满腹疑惑,当即起身走进正屋里间。 董氏坐在圈椅里,手边的案几放了一本书,封面模糊,没题书名,看不出里面讲的是什么。 一见到她进来,董氏咳了两声,略微别开头,“榆儿,坐这里。” 江望榆满头雾水,依言坐在对面。 久久的沉默后,董氏长呼出一口气,脸上最后一丝犹豫终于消失。 “明天就是你成亲的日子,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要教给你。” 她以为母亲要说夫妻相处的经验,点点头,坐直身子,准备认真倾听。 可当她看见董氏翻开案上的书卷,看清上面衣着单薄得近似全无、亲密相拥的男女时,当即愣怔在原位。 “咳咳。”董氏看了眼女儿呆愣的神情,清清嗓子,努力保持语调平静,“榆儿,不要害羞,夫妻总归是经过这么一遭的……” 第一次讲这种事情,董氏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以女儿在情爱一事上的迟钝,不讲又不行。 硬着头皮粗略讲了大概,董氏立刻合上书卷,看看神情恍惚的女儿,忍不住宽慰道:“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 江望榆茫然地眨眨眼睛。 董氏又安慰女儿一阵,见实在太晚了,忙说:“榆儿,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她恍惚地应了声好,回屋,恍惚地上床睡觉。 周围昏暗安静,江望榆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只要一闭上眼睛,书里那些画面立刻浮现在脑海中,甚至还会自动变成她和他的模样…… 她一把掀起被子,整个人躲进被子里,缩成一团。 第114章 大婚 天色未亮, 江望榆就醒了。 紧接着,整个江家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更准确来说是女官、宫女等忙得不行, 进进出出,给她洗漱、梳妆、穿衣等等, 还有尚仪女官在她的耳边重复细讲之后的封后流程。 深青色袆衣, 十二翟纹精巧, 从衣领到衣袖边,赤色为底,织金五彩云龙纹,还有中单、蔽膝、大带等等, 一件件套到她的身上。 最后是一顶九龙四凤冠,金龙翠凤, 珠翠如云, 稳稳地落在她的头顶。 女官暗暗一松, 垂首道:“还请姑娘移步正屋,同夫人、公子告别。” 江望榆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妆容已成,不敢乱动, 轻轻颔首。 董氏、江朔华都换上礼服, 端坐在正屋内,瞧见她进来,依照礼部官员的指示,依次走完流程。 “榆儿。”董氏拉住女儿的手,眼中浮现朦胧泪光,强忍住没有落下,“在宫里要好好的。” 眼角微酸, 江望榆不由开口:“娘……” 在旁边搀扶她的宫女立刻低声劝诫:“姑娘莫哭,小心哭花了妆。” 她立刻闭了闭眼,压住酸涩,看向母亲和兄长,双手交叠,弯腰一礼。 奉迎皇后的车辂已在家外等候,红髹金铜,黄幔红帘,等她上去,浩浩荡荡地一路直朝午门前行。 午门之外,金吾卫分在东西陈设甲士、仪仗,中间的正门已开,仪驾缓慢有序地进入皇宫。 奉天殿前,百官身着朝服,分列东西两侧,殿内,天子高居御座之上。 玄衣黄裳,肩披日月,星山在背,两袖龙纹、华虫,裳绣六章,十二华章十二旒帘,威仪赫赫。 这是江望榆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微微一愣,旋即意识到还有百官在场,浅浅呼出一口气,继续剩下的立后流程。 先接皇后宝册,再接皇后宝玺。 她看着奉宝官送上来的印玺,忽然想起坤宁宫前的那一幕,动作便迟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接住捧在手里,随后递给女官。 之后的流程繁琐,幸好一切顺利。 随礼仪女官的指引,江望榆前往内廷的乾清宫,将在这里与天子举行同牢合卺礼。 从一大早忙到现在,为了不在封后大典上失仪,她只在早上用了两块点心,全程绷紧心弦,直到现在才可以稍微放松,喝匏瓜里的酒时,不小心呛了一口。 好在是最后一步流程,贺枢连忙轻拍她的后背,替她顺气,“慢点喝,太苦了,抿一口全个意头就好。” 在场宫女内侍听到天子的话,只垂首站定,不敢提出丝毫异议。 想起她小得可怜的酒量,贺枢忍不住问:“你醉了吗?” “没有。”江望榆极其缓慢地摇头,往上一指,“我可以摘下凤冠了吗?真的好重。” “可以,你先去沐浴。”贺枢点了几名宫女照顾她,“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等我回来。” 待天子离开,宫女立即上前。 礼服繁重,穿的 cr 时候要宫女帮忙,脱的时候,她一个人压根没办法顺利脱换。 想到还穿着这身大礼服去太庙,江望榆忍不住揉按酸痛的肩膀,随宫女去偏殿沐浴。 这个时节天气不冷不热,忙活大半天下来,后背出了一层汗,黏住里衣,很不舒服。 如果婚期选在盛夏时分……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她连忙摇摇头,不敢想象自己满头大汗完成封后大典的样子。 瞥见还候在旁边的宫女,江望榆清清嗓子:“你们下去吧,我不习惯有人服侍。” 其中一名宫女下意识开口:“娘娘,这不合规矩……” 话未说完,另一名宫女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屈膝道:“是,奴婢在殿外候着,娘娘尽管吩咐。” 江望榆想了想,“你们能准备一些吃的吗?” 午饭没吃,她现在饿得不行,摸摸肚子,补充道:“随便做点就好。” “是。”宫女将衣服放在边上的架子,又准备好沐浴要用的香露,“奴婢告退。” 等她们一走,江望榆顿时长松一口气。 沐浴洗去一身灰尘汗水,又在温热的水里泡了一会儿,重新换上干净衣裳,她现在浑身轻松,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内殿。 贺枢回来得更早,瞧着应该是处理好了一些收尾事情,同样去了沐浴更衣。 尚有宫人在场,他穿了身绯色交领长袍,领口熨帖整齐,玉制革带勾出劲瘦腰身。 视线掠过她披在身后的长发,他拿起一条干燥的棉布,“怎么不擦干头发?” “我擦了呀,可能就是没怎么擦干。”江望榆反手抓抓头发,“等会儿就干了。” 贺枢直接坐在她的身后,捞起长发,细细擦拭。 他自个儿都愿意这么做,她也不在意殿内其他人会是什么表情,坐在原位,打量周围。 这里大概是他平常休息的寝殿,因是大婚,周围搭了一些喜庆的红绸,喜案上燃着一对龙凤喜烛,烛火灼灼。 盯着那两粒跳跃的烛火看了半晌,江望榆的脑袋不由自主地向下点,眼睛越眨越慢,就差直接闭上了。 摸着头发差不多干了,贺枢丢开棉布,“好了,阿榆……” 她往后倒,他下意识接了个满怀。 天气不冷,她只穿了一件霜白色里衣,再套了一件海棠红外袍,领口系得还算紧,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点锁骨,再往下则是如春山起伏的弧度。 贺枢盯了一会儿,别开目光,试图扶着她坐直:“阿榆?十五?你困了?” 感受到熟悉的温暖怀抱,江望榆勉强掀开眼帘,看到熟悉的面容,摇晃两下,往前一倒,一脑门磕在他的肩膀。 “元极……阿枢……”她往前挪动,伸手抱住他的腰,“我们成亲了。” 她趴在颈边,呼出的气息温热,拂过颈侧,还有沐浴后的淡淡馨香,直往鼻翼钻。 第131章 贺枢心说要命。 今天是两人大婚之日,心爱的女子窝在怀里,胡乱地蹭来蹭去,偏偏她又半睡半醒的,纵使他能合法地做些什么,就他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 可什么都不做吧……贺枢闭了闭眼,试着唤醒她:“阿榆,你醒醒,先别睡,好吗?” 江望榆嘤咛一声,抱得更紧了。 贺枢缓缓调匀呼吸,正在天人交战之际,外边忽然响起曹平的禀告:“陛下,娘娘,晚膳已经备好。” 尚食局一直提前准备着晚膳,只是见皇帝皇后在忙,其余宫人不敢贸然出声打扰。 只有曹平看着天色越来越晚,才敢大着胆子问这么一句。 不管遗憾还是放松,贺枢总算找到合适的理由,提高声音:“阿榆,醒醒。” 接连唤了几声,江望榆勉强睁开眼睛,揉揉眼角,目光逐渐清明。 “我们先吃点东西再睡,免得饿坏了身子。”贺枢替她拢好头发。 她掩嘴打了个哈欠,随他一起走到外间。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顾及是晚上,口味偏清淡,多是些容易克化的菜肴。 刚才小眯了一会儿,江望榆更饿了,坐在桌边,专心致志地吃饭。 吃得差不多了,她看向旁边的他,发现他早早地放下筷子,微微垂着眼帘,好像有些走神。 “想什么呢?”她挥挥手,“你没吃饱?” “没有。”贺枢略一沉吟,“你觉得撑吗?要不要去外面散步?” “不想,今天走的路不算多,但是站了好久,我感觉小腿现在还有点酸。” “那我们进去休息?” “好。” 吃饱了更容易犯困,短短的一段路,江望榆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见她一副走着路都快睡着了的模样,贺枢不得不上手扶住她,坐回先前的榻边,轻轻揽住她。 “累的话先靠着我眯一会儿,刚吃完晚饭,不适合躺下。” 靠在他的肩膀,江望榆“嗯”了一声,捶捶大腿,说:“今天第一次看你穿衮冕服,感觉挺好看的。” 毕竟是在大典上,贺枢不便做出一些出格举动,免得某些闲得慌的御史借机弹劾她,只能端起皇帝架子。 原本还担心她会觉得自己不近人情,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反倒安心不少。 贺枢一边替她揉捏腿脚,一边问:“之前大典上接皇后宝玺的时候,你的动作好像有些迟疑。” “你连这都发现了?”江望榆面露惊讶,仰头看了他一眼,挠挠脸颊,“就是一直站在那里有点累,稍微走了走神,宝玺又不算轻,还好没出错。” 贺枢顿时长舒一口气,握住她的手,“我还以为你后……” 他顿住,不好在大喜的日子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正想掩饰过去,脸颊忽然被人掐住。 她没用太大力,一点都不疼。 “你又在瞎想了。”相处这么久了,江望榆能听出他没说完的话,双手顺势一转,按在他的肩膀,“我没有后悔进宫,也很庆幸能遇到你。” 她的语气郑重认真,眼睛亮晶晶的,注视着他。 “怪我,是我不该乱想。”贺枢环住她的腰,直接拉进怀里,捧起她的脸颊,低头靠近,“阿榆……” 呢喃低语消失在唇舌之间,再分开的时候,两人气息微喘。 指腹斜斜地擦过她的唇,贺枢抹掉上面沾染的水迹,哑声问:“我们去歇息,好吗?” 福灵心至,江望榆意识到这个歇息不是简单的歇息,昨夜母亲讲过的画面一股脑浮现在脑海里。 热气上涌,她一把抱住他的脖颈,埋首在他的胸前,闷声应道:“好。” 贺枢当即抱起她,大步走到床边,轻柔将她放下。 “这个。”江望榆指向帐钩,“太亮了,能不能放下来?” 床幔应景地换成红色,轻飘飘的红纱垂落,床帐内反倒形成一个密闭空间,外边的光线模糊透进来,还能看清彼此。 气氛霎时一变,旖旎暧昧的气息开始蔓延。 她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他直接压下来,随即落下的还有他的唇,柔软炙热。 贺枢耐心很好,也不想吓到她,循序渐进,暂时不紧不慢。 他细细研磨她的唇,一点点地描摹形状,听见她的呼吸慢慢加快,划过下颌,沿着脖颈一路向下,停在锁骨,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她浑身一颤,咬住下唇,将溜到嘴边的声音压回喉咙。 寝衣宽松,领口微散,他缓缓往右边移动,滚烫的呼吸毫无阻隔地吹落在肌肤,越发的痒。 他停在圆润的肩头,辗转徘徊,时而向下,酥麻感更重,江望榆无意识挠了一下他的后背。 贺枢直起身,单手撑在她的身侧,指尖勾开黏在脸颊的黑发。 她试图平缓呼吸,可下一瞬,他又压了过来。 不同以前的温柔缱绻,现在的这个吻凶猛霸道,像是久久压抑后终于不用再忍耐,肆意倾泻。 终于分开的时候,她的呼吸越发急促,脸颊滚烫,热意蔓延至全身。 外袍早已离身,隔着薄薄一层里衣,他的手按在 cr 腰侧,掌心炙热,细细揉按。 她浑身轻颤,他压得更近。 轻柔的吻落在眼睛,她闭上眼睛,回抱住他,任由他解开里衣。 握雨携云,芙蓉帐暖。 第115章 正文完结…… 头顶繁星闪烁, 银汉迢迢,半空烟云飘浮,氤氲缭绕。 这两者可以同时存在吗? 她一瞬疑惑, 低头看看脚下,踩的竟然一块软绵绵的云朵。 穿过云层, 正下方是平静的水面, 慢慢形成漩涡, 不停翻滚,卷起惊涛骇浪。 突然,五爪金龙破水而出,穿过层层云雾, 金色鳞片湿润,沿着脚踝一路向上, 紧紧缠绕, 察觉她的细微挣扎, 不得不松开,虚虚圈环在她的周围。 龙首威武, 金色眼瞳牢牢锁住她,长须随风飘荡, 拂过脸颊, 有些痒。 金龙久久盯着她,突然靠近,张开大口,一口把她全吞下去。 江望榆猛地睁开眼睛。 帐内昏暗,难以辨认时刻,空气中残留一股甜腻的香气,后背紧紧贴着男子健壮身躯, 隔着薄薄两层寝衣,他身上的热意逐渐透过来。 他靠在她后颈的位置,呼吸平缓,呼出的气息温热,吹落在肌肤,头发松散,有几绺越过她的肩头,堆在她的身前。 睡了一夜,衣领口不可能像睡之前那般齐整,敞开些许。 两人乌黑的长发交缠在一起,不分彼此,搭在白色寝衣,有几根溜进领口,黑白分明。 他的手臂搭在腰侧,近似锢住她的腰,圈抱在怀里,让她无法远离。 江望榆向后扭头,勉强看见他的侧脸边缘,闭着眼睛,应该还没醒。 扭看了一会儿,她决定放过昨天被沉重凤冠压了大半天的脖子,捏住他的手腕,悄悄往上提。 刚挪开一点,他迅速按回去,揽住她的腰,往怀里一勾,顺势帮她轻揉小腹。 “去哪?”贺枢靠在她的颈侧蹭了蹭,“别走。” 他凑近耳边,说话间,温热的气息一点点打在耳尖,声音低沉暗哑,就像昨夜他贴在她的耳畔,气息急促炙热,磨得她耳尖泛起热意。 “是不是该起床了?”一开口,江望榆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哑,连忙清清嗓子,“今天不是还有好多事情要忙吗?” “不急。”贺枢帮她翻了个身,捋平散在脸颊、脖子的长发,犹豫片刻,“身上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她眨眨眼睛。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一些不合时宜的场面,青丝缠绕,他炙热的掌心扣在腰侧、手腕,过分贴近的肌肤,甚至渗出一层薄汗……她猛地低头,连吞几口唾沫,润过发干的喉咙。 搂住她的手一紧,随即他担忧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哪里不舒服吗?觉得酸痛?” “……没有,你别问了。”江望榆声音闷闷的,“昨晚你不是抱着我去泡了药浴吗?” 昨夜闹到最后,她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缩在被子里不想动,只能被他抱着去沐浴。 想起最后应该还是他帮自己换的寝衣,江望榆忍不住一缩,推了他一下,“我觉得该起床了。” 见她确无不适,贺枢起身掀开床幔。 殿内不算暗,瞧着外面天也亮了,宫女们鱼贯而入,放下盥洗用的巾帕、铜盆等,走上前。 江望榆趿拉绣鞋,“我自己来,你们下去吧。” 宫女下意识看向旁边的天子,见天子微微颔首,这才垂手退出去。 “先去用早饭,可以穿便服,去奉先殿前再换礼服。”贺枢顺手拿起一件短袄,“我来帮你。” “不用!”她眼疾手快地抽出衣服,面上微热,“我能自己穿衣服。” 说完,江望榆迅速转去屏风后。 第132章 贺枢停在原地,视线在她似乎如往常无异的走路姿势上停顿一瞬,旋即挪开。 洗漱、用过早饭,江望榆再次换上和昨天一样的凤冠霞帔,再看贺枢也穿上了衮冕服,乘坐轿辇前往奉先殿。 奉先殿内供奉历代皇帝皇后的神位,两人一同谒告先祖,之后按礼要去拜见太后,但是刚才已经拜谒过了神位,便省去这一步骤。 贺枢要去奉先殿接受百官上表,江望榆要去坤宁宫接受命妇上笺。 即将在宫道口分开的时候,贺枢弯腰靠近,撩开旈帘,没怎么压低声音:“不要怕,如果有人胆敢说你不合规矩,直接叫人顶回去,往后把那条规矩改掉就好了。” 江望榆微微一愣,顾及头顶沉重的凤冠,只抿唇轻笑,随即前往坤宁宫。 天子空置后宫多年,如今终于册立皇后,但凡有眼色的,也不会选在新后接受内外命妇朝贺的重要时刻,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 皇后失仪,有天子护着,至多被御史弹劾几句,命妇失仪,那可就会殃及一家人。 按照尚仪女官的教导,江望榆坐在正中间的宝座,挺直腰背,端起皇后的架子,笑容端庄,坦然接受命妇的贺笺,听女官一一介绍对方的身份。 等到两位长公主依次上前的时候,看见她们暗带疏离的神情,她稍一犹豫,露出亲近些许的笑容,说的话也多了一些。 两人依旧没什么反应,恭敬地退下去。 经此一遭,对于日后该如何对待他的两位异母姐姐,她心中大致有数。 拜仪结束,江望榆率先离开,走进内殿,开口第一件事就是让宫女赶紧帮她换衣服。 接连两天都紧绷心弦,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昨天又大半夜没怎么好好睡,困意上涌,她一开口就是一长串的哈欠。 今天暂时没有其他安排,她揉揉眼睛,直接扑到床上。 “我先睡会儿,等用午饭的时候再叫醒我。” 宫女应是,放下床幔,沉默守在外间。 殿内安静,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天子冕服未脱,一看便知道是从奉天殿直接赶来坤宁宫,连乾清宫都没回。 “令白呢?” “回陛下,娘娘觉得疲惫,正在寝殿休息。” 贺枢当即压低声音,叫来随侍在旁的女官,从头到尾仔细询问朝贺的细节,得知无人闹事,他才换上常服。 轻手轻脚地走进里间,贺枢放轻动作,勾起床幔,略一沉吟,同样脱掉衣服。 刚躺上去,江望榆转过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伸手抱住他。 “我吵醒你了?”他放下床幔,帐内重新变暗。 “没有。”她蹭蹭他的胸膛,松手揉揉腰,“以前没有在这个时候睡觉的习惯,我本来也没睡得很熟。” 贺枢察觉到她的动作,“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腰酸,大腿也有点酸软。” 作为罪魁祸首,贺枢体贴地问:“那我帮你揉揉?等晚上再泡泡药浴。” “嗯。” 帐内昏暗,他的手按在腰间,匀缓温柔地揉动,力度恰到好处,舒缓久坐的腰酸,偶尔还帮她揉揉小腹。 眼皮越发沉重,意识慢慢陷入昏沉,即将闭上眼睛时,她忽觉胸前一重。 江望榆猛地睁开眼睛,推了他一把,“你在做什么?” 贺枢轻咳一声,还是刚才那只手,搂住她,低声说:“抱歉,我没忍住。” 一听到他主动道歉,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憋了半晌,她只得说:“明后两天还要忙,现在能让我好好休息吗?” 刚成婚,这话听上去有些不近人情,江望榆想了想,摸索着凑上去亲了他一下。 贺枢无声笑笑:“好,睡吧。” 不急,往后还有很多机会。 * 封后大典结束后,皇后要前往太庙拜谒。 钦天监占卜出的吉日正好是第二天,贺枢已经提前安排官员前去祭祀,向历代祖先禀告皇后将要拜谒太庙一事。 江望榆再次穿上大礼服,乘坐车辂前往太庙,举行拜谒礼。 前两天贺枢都在场,虽不能随便说话,但看得到他,至少能让她感到安心。 现在百官随行,乌泱泱的一大片,全都暗中盯着她的一言一行。 江望榆暗暗呼出一口气,挺直腰背,按照他教自己的经验,把底下官员都当成木偶,更多的心思都放在礼仪上。 一切顺利,又过了一天,到 cr 了归宁的日子。 江望榆一大早就醒来了,跑去检查回门的礼物。 “是不是太少了?”贺枢翻开礼单,“还有时间,要不要再添点东西?” “你还嫌少?”她看看一大堆的红木箱盒,“我觉得家里可能都放不下。” “阿榆,安富坊离西苑、回春堂比较近,有处宅邸还算不错,有空让岳母和兄长一起去看看。” 贺枢握住她的手,补充道:“可以拒绝,或者皇城附近再看有没有喜欢合适的宅子。” 江望榆没有直接拒绝,“先告诉阿娘、哥哥还有孟姐姐一声,看他们的意思,我没什么意见。” 准备妥当,两人出宫,前往江家。 “娘!” 看见董氏站在院子里,江望榆没忍住,跑上前,抱住母亲。 “榆儿。”短短三天未见,董氏搂住女儿,拍拍她的后背,看向后边的贺枢,暂时先推开女儿,“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 简单走完必要的礼仪流程,江望榆还窝在母亲怀里,看向贺枢。 “我想跟阿娘说说话,要不你和哥哥去书房?” 贺枢没有任何意见,点头答了声好。 江朔华没办法,只能起身随他一起离开正屋。 董氏看着他们离开,拉起女儿走进里间,面露几分担忧,“榆儿,你这样跟圣上说话,是不是不大好?” “娘,您放心,我知晓分寸,在外人面前当然会注意礼仪,现在不就我们几个人吗?” 江望榆依偎在董氏身边。 “于我而言,他首先是我爱的人,是我的夫君,其次他才是皇帝。” 董氏摸摸女儿的脸,终于放松地笑笑。 “我原本还想跟你讲讲夫妻之间相处的道理,如今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嗯。”她抱住母亲,“娘,身份使然,在外人面前,你们可以讲规矩礼仪,可在私底下,我想你和哥哥还是像以前那样对我,不然我会很伤心的。” “好。” 临到离开前,江望榆叫住兄长,转述一遍选宅子的事情。 “我知道,陛下之前在书房跟我说了。”江朔华回答,“我没有直接答应,要先和娘、阿月商量。” 如今江家身份不一样了,继续留在这样狭小的宅子,纵使他们不在意,世人难免有所猜测。 得知兄长并不抗拒这样的事情,江望榆放心地登上回宫的车驾。 贺枢帮她摘掉几支华贵得有些重的簪钗,“现在就我们两个,等回宫后再戴上去。” “嗯。” 她没忍住,掀开车帘一角,悄悄往后看,直到再也看不见家了,才放下帘子。 “你想岳母和兄长的话,可以随时出宫回家看看。” “真的?” “自然是真的。”贺枢轻轻搂住她,“以前我可以随意出宫找你,那么你也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 * 封后大典后又忙了近半个月,处理完毕零零碎碎的一些事情,日子逐渐平静。 贺枢时常在万寿宫召见朝臣、处理政务,江望榆不想碰到百官,两人便搬到旁边的蓬莱殿居住,靠近兔园山,环境清幽。 回到蓬莱殿,贺枢扫了一圈殿内,没有看到她,问:“令白呢?” “回陛下,娘娘去了观星台。” 果然如此。 贺枢当即转身走出殿外。 天色将晚,天空阴云飘荡,云层越来越厚,颜色浓黑,时不时响起一阵闷雷声。 稳妥起见,他拿了两把油纸伞,独自赶往观星台。 高台宽阔,观测天象的仪器都提前罩上一层防雨的油毡布,但没有她的身影。 贺枢扫了一眼,大步走下观星台,先去了角院,仍然空无一人。 天色越发的黑,乌云翻滚,闷雷声重,雨滴落下,一开始还算小雨,眨眼的工夫就变成瓢泼大雨,打在地面,逐渐汇聚形成水洼。 贺枢转到前面的堂屋,窗门紧闭,屋内漆黑未点灯,唤了她几声,没有听到回答。 她到底去哪了? 一下雨,天色彻底变黑,要提着灯,贺枢只撑了一把伞,冲进雨中。 雨滴打落在地面,响声噼里啪啦,几乎将他的呼唤声掩盖。 贺枢握紧伞柄,快步踩过一滩水洼,正准备去叫人时,脚步一顿,旋即转身,匆匆奔向一个地方。 观星台墙根与宫墙相连的角落,雨水勉强飘不进来,纤细的身影贴近墙面,努力躲避被风斜吹进来的雨丝。 第133章 贺枢一步跨到她的面前,大半的伞都遮在她的头顶,举起灯笼,见她的衣裳没有被雨水打湿,长舒一口气。 “我没事。” 江望榆反手把雨伞往他方向一推,拉着他站进角落,顺便解释原因。 “我挂好油毡布、关紧院子的窗户就准备回去的,但一时着急没带伞,原本想从这里抄近路,可是忘了带角门的钥匙,又下起了雨,只好先在这里躲雨” 现在雨势正大,单一把伞撑两个人,更容易淋湿。 贺枢收起伞,摸摸她的手,不冷,放心许多,顺势握在手里。 江望榆伸手,雨水落在掌心,积聚起一个小小的水洼。 她悄悄去看身侧的贺枢,突然起了玩心,一挥手,掌心的雨水直接打在他的脸上,沿着侧脸缓缓流下,滴在领口。 天气不冷,那一小捧雨水打湿脸颊,贺枢随手摸了一把,盯了她一会儿,忽然贴在她的侧脸。 脸上同样沾染雨水,江望榆也不在意,反蹭回去,还捏住他微湿的衣领。 她想说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他浑身上下比现在淋得更湿,还想问他为什么不撑伞,竟然傻乎乎地淋雨。 可对上他的目光,她只笑笑:“雨好像小了很多,我们回去吧。” “嗯。” 贺枢撑开伞,挡在两人头顶,夜风微拂,细雨飘飘,江望榆握住他的手,一起撑住伞。 并肩而立,风雨同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