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驯服危险怪物》
第1章
[穿越重生] 《谁能驯服危险怪物》作者:瑟刃【完结】
本书简介:没有人不知道璧润的名字。
本是任由先帝凌|辱的卑贱玩物,却渐成气候做成了东厂督主。翻云覆雨,一手遮天,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危险,疯狂,彻头彻尾的怪物。
半张脸白璧无瑕,唇赤如丹,妖媚惑人,仿若妲己。
半张脸面目全非,眉目混沌,毛发稀疏,宛若恶魔。
他是比最恐怖的民间传说还要令人畏惧的存在。
是活着的恶鬼,是投生为人的怪物。
项翎就是这样被进献到他的面前的。
站在怪物面前的女子如纸张般脆弱,簌簌发抖。
*
项翎,星际联盟第一高等院校优秀毕业生,出于兴趣进入了低级文明管理行业,工作内容可以简单地概括为对低级文明中的有害个体施加正义的“天罚”。
这事是比较有争议啦,但考虑到“低级文明是自由发展的文明,更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人类不能应因宏观的庞大而对微观的生命见死不救”等缘由,总之本项举措还是被充满争议地通过了。
技术上是可以使低级文明中的危险个体出现心脏麻痹等症状继而暴毙,但项翎不是很喜欢这种方式。
她更喜欢深入到文明之中,亲手惩恶扬善。
她的同事觉得她可怕,有病,甚至委婉但真的很坚定地建议她去查查精神状态(查过了,是正常的),但是她不在乎。
她顺利地被进献到了璧润的面前,被对方如同吐着信子的蛇一般审视,低眉顺眼地作出了恐惧的姿态。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完美。
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她的空间跃迁仪aka保命神器到底去哪儿了。
*
一个只是疯得不那么明显(但意外的居然是个大好人)的姑娘驯服危险怪物的故事。
一个危险的怪物一步步沦陷(跪)成忠犬的故事。
可能文案没体现出来,但作者忠犬男主专注,很喜欢虐男主。
因为各种原因,女主诛杀男主的信仰十分坚定,哪怕动心也不会轻易扭转,因此男主单方面倒贴女主的情况可能会比较严重,请做好心理预期。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甜文 轻松 美强惨 忠犬
主角视角项翎璧润
一句话简介:怪物一步步跪成忠犬
立意:惩恶扬善
第1章 第1章“你好漂亮啊……”……
真正体验过就知道……其实还挺瘆人的。
如果所有人看你的目光,都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项翎被请进浴室的时候,里头等着六个侍女,两个嬷嬷,中间一个石制的浴盆,盆里温着恰到好处的热水,水里浸满了月季花瓣,倒了花露精油,暗暗的香气与热气氤氲而来。
当朝皇后入浴也不过如此。
若不是所有人看着她的目光都悲悯而又轻蔑,怎么看都像是在看死人,项翎都要恍惚自己其实是被错认成了什么京城贵女,此前的一切都不过是误会一场了。
而如此皇后规格般的对待,竟不是为了服侍什么天骄云端的矜贵女子,而不过是给“那个人”的“侍人”的常规洗漱。其铺张奢靡,不可谓不令人咋舌。
“烦请项姑娘先打理身子。”将项翎带到浴室的男人算是这奉天府中的半个主事,名唤“季青临”,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看上去很像个世家大族的公子。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竟其实是个净了身的太监,甚至是“那个人”的左膀右臂,心腹属下。
项翎当然不会对太监有什么轻视,只觉得同情。大约只有如此落后的文明才会如此践踏人的**与尊严,造出如此畸形的产物来。因而,让她难以想象的并不是一个太监的举止如此温润,而是一个如此温润的人竟会是“那个人”的心腹。
所谓人不可貌相。
室内浴盆氤氲的雾气微微散到屋外,季青临适时地垂下眼眸,守礼道:“那我便在门口等候姑娘了。”
项翎脑子里不少想法,多少有些发呆,动作有些迟疑。季青临见状,误会成了她的恐惧,眸中的悲悯与同情更甚。他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愈发轻缓了声音:“不要怕。”
他叹息似的,声音中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温柔:“我会尽力护一护你的。你也……听话些。”
一些屁话。
他若真能护住人,后门也不会隔三差五有人拖着草席穿过,后院的男人女人更不会形如待宰猪羊,人人自危了。
但项翎还是很感激于这个陌生人的善意。哪怕他因种种理由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但他此时此刻的善意也许也并不是假的。项翎并没有什么道德洁癖,所以她转过头,看着季青临,大大方方地一笑:“那就多谢季管事了。”
人人看她都像是在看一具尸体,她自个儿倒笑得阳光灿烂,引得百花盛开。
季青临愣了一下,便见面前的女子转身走入浴室,浴室的木门在他的面前毫不犹豫地阖上,发出了干脆利落的一声响,连一丝恐惧或是犹疑都找寻不见。
像是单纯无比地打算享受一次开心的沐浴。
莫非……她是没有搞清自己的处境吗?
项翎当然搞清了自己的处境,所有人都知道被送入此地的侍人的命运。不出意外的话,在经历过这场如同商品预处理一般的沐浴之后,她就会被送到“那个人”面前,陪侍一晚,而后生死看命。命大的话,也许能活下来吧。但目前奉天府还从未出现过任何一个命大的人。所有侍人都会在天明之时草席一卷,被人拖着从后门离开,不知被丢去哪里,再也不会出现在天地之间。
如是殒命的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的死,只因他们只是卑微的玩物罢了。
无怪乎所有人看着她的目光都是悲悯混着轻蔑了。
她的寿数注定将会停留在今日。
项翎一面想着这个,一面觉得水有点烫,便冲着个侍女,笑眯眯地挥了挥手:“姐姐,水有些烫,麻烦加些冷水进来。”
那侍女见鬼似的看了她一眼,依言给她拿了些凉水来。
那位大人的侍人她们见过太多了,男的女的都有,来来去去连模样都让人记不清楚,唯有各个悲悲戚戚的样子深入人心,甚至还有些为求少吃点苦头,试图提前把自己溺死在浴盆里的。
这么若无其事的,她们还是第一次见。
“好了好了,够了。”项翎摸着水温,“这回合适了。”
……真就认认真真地在意水温啊。
李嬷嬷不敢相
信地看了她好几眼,清了清嗓子,开口:“你……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吗?”
往常她也有许多事要教给这些人,无非是大人的喜好和不喜好、府里的规矩和禁忌,以及许许多多复杂繁琐,却又十分重要的东西。
其实,侍候大人的侍人都会在见到大人之前就被喂入迷药,昏睡一夜,这些规矩十成十是用不上的。但这迷药毕竟不是写在章则里的,保不齐哪天大人就想让人醒着侍候呢?若真有那个时候,侍人还半点规矩都不懂,触怒了大人,那不光侍人自己,就是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李嬷嬷心里一阵哆嗦,手都不自觉地抖了几抖。她虽是给大人教育侍人的,却连那位大人的脸都不敢见,就是出现在他周身几步之外都要吓得话也说不出了。
恐惧鞭笞了她的心神,叫她骤然凛起神色,斥道:“用心点!你不想活命了?!”
正在研究一旁的漂亮簪子的项翎:“啊……好的。”
李嬷嬷活了六十多年,怕是从来都没想过,在脚下这块浸透了无数人眼泪的地砖上,她竟需要凛起神色,从“兹事体大,严肃用心”开始教人规矩。
甚至在长长的教导之中,她眼瞅着面前的女人绝对走了好几次神,眼睛都快把旁边的衣服簪子甚至墙角的暖炉架子上的花瓶都给研究透了,怎么看都是一点也没有听她讲话。
可每当她寒着脸色训斥她,她却总能泰然自若地接起她讲过的规矩,一字不差,好像从来也没有走神过。
……
李嬷嬷还是第一次被这些命若蜉蝣的可怜人气得够呛,却偏偏是一点发火的由头都找不出来,憋得脸都红了。好容易等项翎收拾打扮好,听完了规矩,她几乎是用赶的,将项翎给赶了出去。
项翎整了整衣襟,还挺有礼貌,转头向帮自己洗漱和给自己讲规矩的嬷嬷道了个谢,便随着一直等候在门外的季青临走到了外间,依从季青临的指引躺在了外间的榻上,而后从对方的手中接过了一颗药丸来。
“这是什么?”她问季青临。
“是药。”季青临答道,“能让你镇定心神,不再害怕。”
在来到该文明之前,项翎对此文明中的物质做过基本的分析,用以判断目标环境的危险程度。分析结果表明,该文明中的物质对项翎几乎不会有任何作用,致死概率近乎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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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约是什么早期的口服镇静剂吧。尽管项翎显然不需要镇静,该药剂对她也不会起什么作用,但项翎身处低级文明的行为准则一直都是“高度配合,不搞特殊。目标优先,搞完下班”。因而,她顺手便将药吞了下去。
“闭眼。”季青临唤她。
闭上眼睛更有利于镇静剂的奏效。项翎依言闭眼,却不清楚该文明镇静剂的常规生效时间,便问道:“什么时候可以睁开?”
季青临自然不忍告诉她,她这一闭眼,便再也不会睁开了。他些微顿了顿,道:“等到了大人的房中,你就可以睁开了。”
项翎点了下头。
季青临站在榻边,等了一会儿,等够了时辰。
大人只喜侍人于沉睡中作陪。他给项翎吞下的,是一种极烈性的迷药,可使人数日昏迷不醒。如是这般,一直到死亡,她都不会感到痛苦。
饶是如此……
季青临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很多东西,他理应控制住,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他移开目光,唤嬷嬷上前,用柔软的锦被将项翎包裹了起来。而后,他令侍卫将项翎置入轿中,将其送出门去。
项翎十分遵守规则,一直到被人放到“那个人”的床上,她才睁开了眼睛。
一撇头,她就看到了那个人。
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那个人”的真颜。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面目混沌,毛发稀疏,犹如恶鬼一般,让项翎想起儿时父母讲过的魔鬼怪物的故事,甚是骇人。
他的半边容颜是这样的。
可他的另半张容颜,却又如白璧般莹润无暇,面目妖媚,唇赤如丹,美得动人心魂,惊心动魄。
这半张漂亮的脸却显然没有对他的外貌有丝毫提升,反而令他更显诡异。这样的两张截然不同的脸拼到同一个人的身上,像是两张缝合不齐的补丁,令面前的人犹如妖魔鬼邪,似人非人,直让人不自觉地通体发寒。
所有人都会作此感受,无一例外。
……但项翎好像就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例外。
看着这张如同小孩把狐媚与恶鬼胡乱拼补在一起的似人非人的脸,项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被着实惊艳了一下。
她看着他的脸,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你好漂亮啊……”
眼角眉梢都是惊艳,语气里是满溢的全是真诚。
她说的是真心的。
第2章 第2章她更喜欢亲自诛杀。
东厂督主璧润,比起寻常的奸臣宦祸,更像是恶鬼一般的存在。
在朝堂间,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年轻的皇帝都不过是他手中的傀儡。
在市井间,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手下冤魂无数,狱中哀叫不绝。
完好的活人进了东厂厂狱,就不可能再全须全尾地走出来的,皮开肉绽不过常态,神智失常十有七八。那厂狱中的残忍酷刑多得数不胜数,各个令人不忍卒听,便是铜浇铁铸铁打之人进去也能被碎成齑粉;厂狱的青砖日日浸着鲜血,劈开连芯都是红的;砖下的泥土掘开三尺都是血气的腥味儿,不知浸透了多少冤魂的血泪。
而璧润,便是那人间炼狱的中心。
他手段阴狠,无情无心,人命于他连草芥也不如。
据说,他连长相都貌如鬼魅,犹如从地府汤池中爬出的恶鬼。寻常人若是不经意望见了他的脸,胆都会被吓破开来,就是冲进忘川也要逃离。
他是深渊中的怪物,是黑暗中的魍魉。
现在,这个怪物魍魉就端坐在项翎的前面,看着项翎大咧咧地盯着他。在怪物的视线之下,项翎毫不躲闪地望着他的脸,眸子发光,脱口而出:“你好漂亮啊……”
怪物面无表情,神色晦暗不明。
也就是这个时候,项翎才意识到,她这话说得也许不妥。
她当前正身处一个相当低级的文明之中,其文明内部自有一套自己的理念。在这个文明中,性别尚且意味着一种高低差异,身为强势者的男性通常不愿被人使用女性化的词汇形容。
于是,项翎弥补过失,从善如流:“我的意思是,你长得真的很好看。”
面前的男人仍旧望着她,目光沉沉,看不出半点喜怒。
还是生气吗?可她明明是真心的称赞。
真是个难懂的个体啊。
项翎不想惹怒自己的目标个体。毕竟,目标个体1139实际非常危险。
项翎,星际联盟第一高等院校优秀毕业生,星际发展中文明事务中心——俗称低级文明管理局——罪恶干涉处执行科科员,工作能力出众,工作内容单纯:诛杀低级文明中罪大恶极的个体。
罪恶干涉处的工作充满了争议。有人认为干涉处是低级文明的星际维和警察,有人认为干涉处漠视人权,干涉低级文明发展。这在星际中的很多地方充满争议,时不时就会被文明发展保护组织拎出来口诛笔伐一番。
但罪恶干涉科的工作确实是有法可依的。星际联盟早已通过了星际低级文明干涉法案,其中明确包含了罪恶干涉部分。罪恶干涉科正是该部分的实施者。“低级文明也需要享受和平。星际维和活跃在高级文明之中,为什么不能同样活跃在低级文明?”这也是另一种舆论主流,并显然更加受到星际联盟的认可。
干涉法案实际十分克制。在罪恶干涉方面,法案只允许干涉严重危害社会安全的个体。这类个体的行为已经远远超出的星际法律的死刑线。因而,罪恶干涉处一旦出手,必为诛杀。
细说起来,罪恶干涉处确实称得上是低级文明的维和警察。不同的是,他们针对的目标都是低级文明个体,面对他们毫无反抗之力,也没有上星际法庭之类的人权流程。这也是文明发展保护组织所抗议的重点之一。
但有一说一,高级文明观察低级文明居高临下,文明中的个体一举一动都无处遁形,被定下冤罪的概率近乎于无。再加上管理局只处理极重大恶性犯罪,犯罪者罪行必已远远超过死刑,对其定罪程度的辩驳与衡量也变得毫无意义。这也是星际联盟同意省略必要步骤的重要原因。
只是从结果上看,这种干涉和省略确实显得十分傲慢,因而难以避免争议。
如是种种,让管理局罪恶干涉处成为了星际最大的争吵源头之一。
但身处风暴中心的项翎却其实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如果说以正义之名诛杀低级文明个体已经充满了争议,那么项翎这个人本身,可以说是在争议之中再添争议,甚至已经在星际网络——俗称光网——中被网暴过数次。只是她本人从未放在心上。
从技术上讲,诛杀低级文明犯罪个体是可以远程操纵的。花一定的时间构建能量传输通路,而后远程传输大量电流致使目标心脏麻痹,兵不血刃即可达成目的,效率很高。这使得在绝大多数时候,罪恶干涉处执行科科员们的工作时间都是在全息游戏、共感影像和插诨打科中度过的。这在星级文明中并不奇怪。科技的发展一步步减少自然人的工作,使得人们越发轻松。若不是曾发生过ai叛乱,如今绝大部分人的工作甚至根本就不需要人类亲力亲为。
就是这样一份轻松的工作,却被项翎做得截然不同。
比起远程输送无形的电流,她更加喜欢亲自诛杀。
她甚至不喜欢使用激光武器——比如激光束枪或是粒子光剑。激光类武器致死极快,又因高温灼烧而不会出血,在感官上更容易被星际文明接受。可也许是因为身处低级文明领域,项翎更喜欢使用低级文明自己的武器,比如匕首。
在远程观察中,项翎的同事曾亲眼看到她将一把匕首插入目标个体的胸口,看着对方口吐鲜血,“嗬嗬”气喘着死去。而项翎在旁边冷静地看着,一面擦拭脸上的血,一面等待目标死亡。最后,她甚至还会擦干净匕首,将其拿回来珍藏,然后若无其事地执行回归。
星际文明中早已没有了“屠夫”这一类职业,所有肉食均来源于细胞直接培养而成的肉块。星际文明已有数千标准年没有过常规性的杀生行为,一切对动物的主动杀生都会被质疑为反社会人格,几乎没有任何个体见过这种鲜血喷涌的大场面。据说那天之后,那个为保障项翎安全而观察项翎的同事失眠数月,接受了很久的心理治疗。而项翎也在管理局的强制要求下检查了精神状态和心理状态:一切正常。
作为一个精神状态一切正常的完全行为能力人,项翎有权决定自己完成工作的方式。而用匕首直接刺中要害也并不属于虐杀范畴,没有任何法律有权干涉。于是,在同事们惊恐异样的眼神与光网隔三差五的网络暴力(和同样来源于光网的匿名崇拜)中,项翎的工作就这么我行我素地进行了下去。
针对目标个体1139的诛杀任务就是这样一次常规而普通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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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目标1139,身处低级文明ca259,在该文明中的名字是“璧润”。目标个体是本地最大的**组织的首领,犯罪描述与证据极其丰沛,转换成图文甚至无法让人轻易从头翻阅到尾。实际上,基本在看完第一页时,项翎就已经认同目标个体对文明存在巨大危害,于情于理都已然丧失了存活于世的权利。
由于近距离亲自诛杀并不是干涉处推荐的干涉方式,项翎的一切行动都缺乏必要的支持,能够依靠的就只有手中的空间跃迁仪。空间跃迁仪是罪恶干涉处科员的标准装备,只有星际跃迁、通讯、资料存储与保障使用者安全四个功能,说白了就是在保护项翎的同时让她随时能够回家,通话或者看看资料。实际上,干涉处并不是不能给予她更多的支持,他们只是不想。
让项翎知难而退,少给本就名声不好的干涉处惹出更多的舆论争议一直都是罪恶干涉处处长,甚至是低级文明管理局局长的真诚愿望之一。
然而,项翎本人其实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工作有什么困难。尽管在本次工作中,一开始,她连接触目标个体都做不到。
目标1139在本地文明中位高权重,身边充满了空间与人员构成的壁垒,而低级文明中没有建设必要的基站和定位点,跃迁仪只能让项翎跃迁回到管理局或其他大型公共定位基站,无法单纯在低级文明中进行短距离跃迁。因而,项翎无法依靠科技靠近目标个体。
但项翎很快就受到犯罪资料的启发,找到了便车。目标个体杀人成性,喜好从各种地方收纳性工作者完成杀戮。接近目标个体也许很难,但成为性工作者却十分容易。
项翎花了段时间研究了目标组织收纳性工作者的途径,很快就搭上了这趟便车,如愿以偿地出现在了目标个体的面前。如是,她只要杀死目标个体,而后借助跃迁仪回到管理局就可以了。
那么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了。
她的空间跃迁仪到底去哪儿了。
第3章 第3章倒好像督公是被谴来伺候她……
失去了空间跃迁仪,项翎固然仍旧可以选择完成诛杀任务,却几乎不可能脱身。
这让项翎果断暂时放弃了诛杀,转而寻求自保之道。
就调查科所整理的目标个体1139的犯罪资料显示,目标个体曾遭受过其所处文明ca259中的最高阶层的残酷迫害,致使失去生殖器官,无法与人正常发生关系。然而,他却仍旧会时不时招相关工作者进行陪侍,而后在天明左右命人杀戮,丢弃至无人区域。干涉处调查科认为,这是因为目标具有强烈的杀戮欲望,会杀戮弱势群体以寻求快感。
但项翎却不这样认为。
如果一个人只是单单具有杀戮欲望,为什么要专注于召侍性相关工作者,并每每与他们共处到到天明呢?他明明可以直接杀害对方,也不需要专注于某种职业。
更何况他的杀戮行为从不会亲手进行,也不会刻意进行观赏,丝毫并没有刻意享受杀戮的迹象。
项翎推测,目标虽然已经失去了分泌性激素的能力,但对亲密关系可能还存在着一定的渴望,所以才会专注于召侍相关工作者。杀戮则有可能是对自身社会关系的一种即时清理。但这其实也只是一种推测。毕竟,就犯罪资料来看,目标会杀死陪侍者,却从未与陪侍者发生任何关系,包括边缘行为。哪怕严重残疾,也是可以发生一些边缘行为的。这与项翎的推测有一定的相悖之处。
可无论如何,目标一定对相关工作者存在着某种需求,所以才会稳定召侍,这是可以确定的。因而,项翎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值得一试的价值。
毕竟,反正天明就会被杀,做一做尝试,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何况,目标个体长得真的很漂亮,无论如何她都是不会亏的。
简单地确定了方向,项翎便毫不犹豫地主动接近了目标个体。迎着目标个体阴沉晦暗的目光,项翎从床上爬了起来,走上前去,眸中的惊艳未散,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虽然也曾经交往过英俊或是美丽的异性,但她还从未接触过这样美的人呢。生物对美丽的个体都存在着天然的向往。
他的半张脸是那样的美,像是经历过最顶尖的艺术家反复的打磨雕琢,每分每毫都精致到完美。他的另半张脸却面目模糊,混沌不堪,显然曾接受过某种残忍的折磨。半边被残忍毁坏的脸搭配着半张精致卓绝的脸,竟仿佛更彰显出了那难得不易的美丽,又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多么可怜。
她走到了他的近前,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白璧无瑕的脸。指尖下的触感说不出的莹润,像是在抚摸星际文明家居中最高级的材料。倘若项翎懂玉,她便会明白,这种手感与抚摸高级的玉石是如出一辙的。
项翎真的太喜欢这张脸了。
可她却没有抚摸太久。很快,她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另半张混沌不堪的脸上。
美丽的事物总是动人心弦的,可更令人受到触动的往往是美丽的事物遭到破坏。
怎么会有人忍
心伤害这样的艺术品呢?
她很快将指腹移到了另半边的混沌上,极温柔地轻轻抚摸。一定很疼吧。她心生怜悯,动作越发轻缓而温和。
“很疼吗?”她不自觉地开口询问。
目标个体1139并没有回答她,仍旧只是眸光沉沉地看着她。
对于目标个体的不配合,项翎并不感到意外。不要说面前的人是一个罪行累累的危险个体,就算不是,像这样漂亮的人也一定是会有脾气的。
项翎对美人向来充满了包容,丝毫没有退缩地抚摸着他那张混沌的脸,感受着指腹下的凹凸不平,甚至因心中愈甚的怜惜而微微低下头,做出了试图亲吻他的意味。
在开始之前,她依照星际常规礼仪,很有礼貌地开口做出了询问:“可以吗?”
目标个体眸色沉沉地看着她,仍旧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比黑洞中永无止境的凹陷还要深,令人看不出喜怒。她无法从中得出“是”或者“否”的答案。
但她是他召侍的陪侍者,而他没有表现出明确的拒绝。那还是可以被理解为“是”的吧。
项翎就俯下身,吻在了他凹凸不平的肌肤之上。
那是很温柔的吻。比起情爱,更像是温柔的抚慰。她柔软的嘴唇一点点擦过他备受苦难的肌肤,像清泉包容地抚过粗糙的石子,像清风温和地触碰柳树的梢头。
目标个体顿了一下,而后低下眼睛,看着项翎的脸。
目标个体的半边的秀发比星际间最柔软的织物还要顺滑,另半边却连毛囊都遭到了彻底的破坏,仅留下了荒星杂草一般稀疏的毛发。项翎便又伸出手,抚摸他稀疏的头发。
“不疼了。”她不自觉地讲出了一句,像是在哄兀自哭泣的孩子。
可面前的并不是孩子,也没有哭泣。
目标个体1139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色始终晦暗难明。
直到最后,项翎的吻终于移到了他的嘴唇上,很温和地吮了下他半是红润半边粗糙的嘴唇,而后自然而然地将他向着身后的床铺压去。
目标个体1139的身体顺着她的动作偏移了一下,像是顺从。可是下一刻,他忽然停了下来。
“福康,”说不出的冰冷而阴鸷的声音响起,“让她滚。”
福康刹那间传令。紧接着,厚重的木门骤然被打开。门口的侍卫挟着项翎,飞快地将她带了出去。
不过几瞬,室内便安静得连呼吸之声都听闻不到了。
福康跪在室内,伏着身子,身上的衣裳早就被汗给湿透了。
年轻的太监福康刚刚度过了他人生之中最为恐惧的一段时光。
从那个女人醒来开始,到她开口说出第一个字,再到她胆大妄为地走到大人身前,每一分每一刻都在指数级上升。
每隔一段时间,督主都需找个青楼男子或是女子作陪,再在天明之时丢弃。府上的人早就知道该怎么伺候主子,一直在后院备着人,依照大人的喜好喂入迷药,送来陪侍。这么些年,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
直至今日……
一个理应昏睡的女人忽然苏醒,然后就那么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人……然后开口,说了什么……什么……“你好漂亮”?
仿佛是个登徒子见了个浮萍无依的小娘子。
可那位是……那位可是……
毫不夸张地说,那一刻,福康的头脑真的空白了一瞬,一时竟不确定自己面前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胆大妄为到离谱的女人,又疑心面前的女人根本就不知道面对的人是谁。
待到回过神来时,他早已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手脚冰凉地偷眼观察大人的神色。
大人目光沉沉地望着那个女人,始终没有说话。福康便不敢越俎代庖呵斥这女人,就只能在旁躬着身子,一动也不敢乱动。
而这一会儿的工夫,那个毫无规矩的女人已经下了床,向着大人走了过去。她就那么坦坦荡荡地接近着大人,不惧不怕不畏手畏脚,甚至没有跪地行礼。有那么一刹那,福康甚至怀疑她是个刺客。然而片刻过后,福康就恨不得她真是个刺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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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至少不至于让他心惊胆战地看着她走到大人面前,甚至——他说了几个“甚至”了来着?——伸手就摸了大人的脸。
好像不是她被派来伺候大人,而是大人被遣来伺候她似的。
而大人曾为先帝禁脔。此事是大人最大的逆鳞,平生最恨他人提起。所有曾在殿上胆大包天借此弹劾大人的官员,或早或晚,或几天或几年,无论需要多久,最终都会落入东厂厂狱,落下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
借此弹劾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如同这个女人一般,以对待男宠一般的方式对待大人……
那一刹那,福康知道,完了。
全完了。
这个女人,以及将此人放进来的他,怕是都要在天明之前一起看着自个儿的脑袋掉到地上去了。
他颤着身子,默默地跪在了地上,在死寂到可怖的气氛中缩着身子叩首,绝望地听着那女人的胡闹。
直到大人终于雷霆震怒,他倒莫名其妙反而松了口气,好像头顶悬着的铡刀总算要痛痛快快地落下来了似的。
女人飞快地被赶了出去。福康缩着身子,俯着脊背,额头牢牢地贴在地面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空气沉默了好一会儿。
福康跪在这沉默之中,越跪越是害怕。开始他还只觉得会掉脑袋,这么寂静无声地跪下去,他便控制不住地都在想象着大人那残忍冰冷的目光是如何在他的身上逡巡,琢磨着要把他削成多少片,或者能削成多少片就削成多少片。不知大人能否看在他伺候了这么多年的份儿上,给他一个痛快。
“滚。”半晌,阴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却不是让人把他拿下丢去厂狱。
“是。”福康连忙称是,连应声的声音都是抖的,跪着倒退出了房门。
第4章 第4章眼神比冰还要阴寒。……
项翎感到很是疑惑。
她被侍卫丢进了个空牢里,在潮湿的牢房中托腮想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想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明明很遵从那些嬷嬷的教导:“若是真能得见大人,要对大人恭敬,不可过于畏缩。”
她很尊重他,亲吻前十分遵循礼貌地询问了他的意见。
她也绝没有过于畏缩,大大方方地做了一个陪侍者应该做的事情。
唯一做错的是,她在“恭敬”这一方面确实没有做好,没有按照嬷嬷的教导行礼。不要小看行礼,很多低级文明的上位者都很在意其他个体对待自己的礼仪。项翎还遇到过一个见面必须互相接触口器并交换身体中的液体以示尊重的低级文明,那还是她第一次生出“要么还是远程电流解决一下吧”的冲动。
项翎确实在对目标1139的惊艳中忘记了礼仪。但若目标的震怒是因为这个,那么在她刚刚下床的时候,他就已经应该开始愤怒了,为什么会等待那么久呢?
唯一合理的解释,恐怕还是她取悦他的方法不能令他满意,反而触怒了他。
可是依照她在名为“青楼”的低级文明场所中所了解到的,该文明的调情方式与项翎所出身的天河文明是十分相似的,她应该没有搞错什么才对。
那么,到底是什么致使目标个体忽然发怒呢?
项翎陷入了苦恼。
同样的苦恼也出现在了福康的身上。
缘由不同,但其强烈程度百倍,甚至还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
“你问我,我去问谁啊?”福康避瘟似的避开身子,“大人没说要如何处置她,我怎么能知道?”
“这都两天了……”厂狱主事围着福康,不依不饶,“不知道怎么处置,总得知道该干嘛吧?从来没见过进了厂狱不上刑的,可又没见大人口信。你几时见过人送到我这儿就没下文的了?送进来总得有个目的吧?是想问出什么?还是上刑惩戒?要她死还是想她活?总不能是就这么养着她吧,我们这儿又不是府里后院。”
不怪主事安不下心,凡入厂狱必有目的,否则关着干嘛?这般漫无目的被送进来的,项翎还是第一个,愣是让主事茫然得像是没了头的苍蝇。
可福康又好到哪里去了?福康心里的嘀咕绝不会比厂狱主事要少。过往,凡是
令大人如此盛怒的人,不必多问,直接送进厂狱就是。后头,自会有口信命人处置。
可是这回……这回,人是送进去了,却怎么也没等到口信。这女人进了厂狱,就跟被忘记了似的,再也没有被大人提起过。福康都伺候大人多少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人在厂狱,压力就到了厂狱主事那边,厂狱主事自然会找他要说法。可大人盛怒,没追究他的责任已然不错了,他又哪里敢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事就生生悬了两天。
厂狱主事也终于下了最后的通牒:“福总管,今日这女人如何处置,你可必须得问到手。她这么待在我这儿,我连该苛着还是该供着都弄不清楚。”
厂狱主事盯着福康:“说到底,这人是你送进厂狱的。处置不妥的话,你当你能落下好吗?”
福康一个激灵。
这个道理,他当然也是知道的。他只是抱着念想,想着大人也许马上就会给口信了。
如今看来,怕是不得不问了。
福康咽了口唾沫,攒紧了汗湿的掌心。
项翎入了厂狱,有人忧愁,自然也有人欢喜。
夏竹嬉笑着,将忆柳的脸踩在地上,用沾满了灰尘的鞋底反复揉搓:“怎么?靠山没有了,你就只知道哭了?没用的东西。”
忆柳瑟缩着,哭得满脸是泪,竭力往后躲,却无奈娇嫩白净的脸颊还被夏竹踩着。娇小的少年也许没多大力气,但踩着另一个少年的脸叫他躲闪不开,还是绰绰有余的。
“看他那个样子……连哭都是一脸矫揉造作的模样,真是恶心。”春兰在一旁,看着缩在地上不住垂泪的忆柳,细细的柳叶眉间都皱出了一条沟壑,“不惺惺作态是活不下去吗?啧,别让他对着这边。”
夏竹得令,嬉笑着把他的脸踢到了另一边。
“天天装柔弱,以为做出这个样子,就又有人来英雄救美了?真叫人反胃!前日里逞英雄的那个蠢女人可都进了厂狱了,你说说,谁还敢来多管闲事?”春兰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似的,“笑死人。要说蠢,还是那个女人蠢。在我们这儿不长眼就罢了,竟连督公大人都敢得罪。这下结了,死都不得好死,得在厂狱过上一圈才能死。如今,她多半在厂狱里头嗷嗷叫着求死呢吧,怕是比你现在哭得要惨到哪里去了!”
她在上头说着,地上的忆柳在下头听着,哭声细细的,像是什么刚出生的小猫。春兰听着他的声音,更觉得浑身难受:“还哭得这么恶心,还想勾引谁来救你?”她抬起头,指着屋里的人:“你问问,哪个想救你?哪个还敢多管闲事?”
自然没有人说话,甚至所有人都将头埋得更低了。
春兰更加得意,脖颈一昂,看着屋里低眉顺眼的男女:“也是。不长眼睛不长脑子的人,能出一个都算是多了,那还会有别的。听见没有,前日那女人已进了东厂厂狱,这就是得罪我春兰的下场。”
“谁得罪我们宝贝兰兰了呀?”有腻人的声音响起。
听得这个声音,春兰面上浮起一丝厌恶,却转瞬即逝。她一脸笑意,扭过头去,嗔道:“还能有谁,前日那个女人呗。”
吴同走进门来,听得“那个女人”四个字,脸上腻人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不见,转而变作了一脸的怒容。
不用提名字,他就知道“那个女人”指的是谁了。听着这四个字,吴同心里的火顿时“噌”一下就冒了上来,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那贱皮子!”又迁怒到春兰身上:“好端端的,你提她作甚!”
那女人,可差一点就害死了他!
一介侍人,竟敢冒犯大人,令大人震怒,真是闻所未闻!而这侍人可是从他这儿出去的,他怎么脱得了干系!
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吴同可吓得腿都软了,认定自己自己活不到天黑,魂不守舍了足足两日。一直到两日后的今天,仍没有人来对他做什么处置,他才算是多少松了口气:让大人震怒的人,哪有过了两天还屁事没有的?必定是大人不欲牵连旁人,只问那个女人的罪去了。
想到大人竟能慈悲至此,吴同感激涕零,愣是哭着对着大人寝室的方向跪叩了好几个响头,才勉强平复了一点劫后余生的心情。
心情略略平复了下来,他就想到,都怪春兰这小蹄子和那个女人有仇,哄他把这个吃了迷药都不昏的见鬼女人送到了大人面前,才惹出今天这祸事。
可那小蹄子又确实漂亮勾人……吴同舔了舔嘴唇,马不停蹄地找到了春兰这里,迫不及待地想泄一泄心里那股邪火。
火还没泄,就让这个没脑子的小蹄子扰了兴致。
“哎呀……”见吴同不高兴,春兰顿时腻到了吴同的身上,嗔道,“同哥这是生的什么气,吓坏人家了。人家这不也是讨厌那个贱皮子,才提起她的嘛。同哥讨厌的人,春兰自然是要同仇敌忾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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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吴同心里倒是还有气呢,可看着那白花花的身子软绵绵地贴到了自己身上,他这气顿时就消了一大半,伸手就揽住了春兰的腰身,就把她揽到了自个儿的怀里。
这女人蠢是够蠢,但乖还是很乖的嘛。嘴巴也甜。
“也是,我们兰兰自然是急你同哥之所急的。”吴同摸着春兰柔软的腰身,“那女的……提不提也没啥所谓了。反正人都进了厂狱了,比死都惨,都用不着你同哥出手。”
吴同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就等人给她收尸了。”
福康也在想收尸的事。
想的是自己。
真的,在禀报完事务之后,他起码在心里悄悄深呼吸了八百多次,才躬着身子,恭恭敬敬道:“大人,前日那女贼人尚在狱中,敢问大人应如何处置?”
璧润不紧不慢地移动着笔尖,书写着文书,动作没有片刻停顿,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福康正在说什么。
空气又陷入了那骇人的死寂。
福康躬着身子,表面上看着从来都冷静而恭敬,其实头皮都麻得觉不出头发里的冷汗了。
在这一片死寂中,他大着胆子,按照过往的经验,抛出了唯一可能的处置方式:“是否要让厂狱,直接处理了她?”
这一句“处理”,包含着太多不言而喻的意思。
凄厉的哀嚎,遍地的鲜血,以及最终消逝于无声的芳魂。
这就是东厂厂狱,是绝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进去,也绝不会有人能无缘无故出来的地方。
璧润写完了文书的最后一个字,停下笔尖。
他终于略略抬起眼皮,看了福康一眼。
“后院的侍人侍候之后,要送回到哪里,还需我亲口指示?”
眼神比冰还要阴寒。
第5章 第5章靠近白洞的星体是很受欢迎……
吴同往院里一坐,春兰就腻着他给他倒了茶来。又有全部后院侍人都忙着没活儿找活儿,想方设法地伺候他。
吴同是这奉天府后院的管事,负责管理后院的男人女人,在很大程度上能决定送谁去大人那里侍候。
考虑到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侍候之后活到天明,换言之,他可以决定送谁去送死。
他在奉天府中也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但在这府中后院之中,他就是一手遮天,断人生死的土皇帝。
甚至是土阎王。
像他这样一手遮天的男人,却独宠了春兰这一个小蹄子。连他自己也每每都会被自己这份深情所打动。
春兰腻在他身边,一面喂他喝茶,一面恭维他:“同哥多么厉害。这院里哪个不知道同哥的雄风?这么多年也就出了那女人一个敢顶撞同哥的,果不其然,人直接就进了厂狱了。真是活该,有眼不识泰山,自食恶果。”
“这还用你说?”吴同被她蜜甜的声音哄得美滋滋的,“谁不知道你是同哥的人?顶撞你,那就是顶撞我。”
“可不是嘛。”春兰贴在他身上,瞥见角落里缩着的忆柳,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小嘴一撅,“那顶撞兰兰的……可还有一个呢……”
吴同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可他却又总有那么些舍不得。
那个叫忆柳的……说不上来。他分明没春兰这么招摇,可落在男人的眼里,却总好像比春兰还要勾人几分似的。
他分明没什么
龙阳之好。
就在他迟疑的片刻之中,春兰已然察觉到了他的犹豫,眸中厌恶一闪,身子却贴得更近了:“同哥这样威风,又对春兰这么好。在春兰心里,同哥就是这世上最大的英雄。每次见到同哥,春兰都觉得自己心跳得快要死了。怎么会有这样威风的男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手遮天说一不二……”
吴同被她这般真心实意地吹捧,刹那间就像是被灌进了一坛好酒,一时间脸都有些发红了。胸中骤然而生的澎湃挤走了心里的那么些不舍得,他重重地把春兰往怀里一揽,不世英雄般豪迈地大笑着开口:“那下回,就让他——”
话还没说完,就忽然卡在嗓子头,仿佛被铡刀斩断般戛然而止。吴同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后院的门口。
他看着项翎自然而然地走进了门来,看见他,还顺手行了个礼。
春兰见他一副见了鬼似的神情,不明就里,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顿时也愣在了当场,一时怎么也不敢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白……白日见鬼?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谁都知道她进了厂狱,无数人亲眼看见的。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啊……啊……”刹那之间,吴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哀叫两声,吓得直打抖,“别来找我啊……别来找我……我也就是听命行事,要找你你就找督——”
他的话再一次骤然顿住。因为此时,他忽然看到了项翎身后的人,奉天府总管,大人的贴身侍从福康。
“要找就找谁?”福康看着他。
“找……还能找谁,自然是找小人!”吴同吓得腿都软了,一下子栽到了地上,跪到了福康的面前。他见福康本不需下跪,此时此刻却恨不能再恭敬一点,生怕这位贴身侍奉大人的福总管把刚才的话一传,给他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仔细你的嘴。”福康瞥了他一眼,满含警告。而后,他转身望向身侧的项翎:“项姑娘,咱家就送您到这儿了。”
“嗯,多谢。”项翎冲他点头,目送他告辞离开。
见福康走了,项翎转过身,正想向后院里头走,便见整个院子,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项翎眨了下眼,往后看了看,见自己身后空无一物,确认他们确实是在看她。
“看什么?”项翎不由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
只有小猫一样纤细的哭声在寂静中悄然响起,而后越来越大。
“姐姐……”忆柳踉跄着冲到她的身侧,一把握住她的手,一双含泪的眼睛紧张地将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你……你还好吗?可有哪里受了伤?”
“为什么会受伤?”项翎不明就里,伸手摸忆柳的头顶,“怎么又哭了?”
眼前的个体名叫“忆柳”,道德观念十分正面,性情毫无攻击性,很擅长为人提供情绪价值。用低级文明的描述,他这叫做“善良温柔解语花”。
总之,这是个道德性格都十分优秀的个体。如果同处星际文明,项翎一定会和他成为朋友的。
这个个体哪里都很不错,只有情绪不太稳定。前头,项翎曾替帮他脱困,因而得罪了春兰,被吴同点去侍候目标个体1139。那时,个体就一直在哭,一直试图替代她。
项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帮他脱困是她自己的选择,与他毫无关系,他何必产生这么大的情绪。
何况接近目标个体本就是她此行的目的,这对她而言可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她绝不可能表现出任何会让他误会的负面意向。
实际上,若不是遗失了空间跃迁仪,她此时早就顺利完成工作,回到家中享受一次舒适的超声清洁了。因而,在被吴同选中的时候,她的心情可是十分不错的。
一旁,忆柳已经将她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确认她真的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这才显得放下心来,眼泪仍旧扑簌簌往下掉:“姐姐……”
“好了,好了。”项翎摸着他的头安抚他。面前的少年比她还要高上一点,却把眼睛哭得红通通的,像个小孩。“怎么又哭了呢?”
“我真的很担心你……”忆柳带着哭腔。
“啊……”项翎忽然搞清了他的想法,原来他持续的哭泣是因为担心她吗?
可是,她和他不是朋友也不是亲人,甚至连同事或者邻居都不是,几乎就只是陌生人而已,他居然会因为担心她而产生这么强烈的情绪。
真是个好心人啊。
项翎真心实意地感叹着。
她的同事可都因为接受不了她的举动而拒绝在任务期间对她进行观察保护呢。若不是因为这个,在空间跃迁仪遗失的时候,她只需要原地等待救援就可以了。
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有两个可能的脱身选项。
要么持续原地等待,期望同事能够早日发现她的失踪。
要么直接诛杀目标个体1139,让同事收到目标消失的反馈,再注意到她没有提交相关工作报告,继而发现她的失联。
而因为白洞的存在,这两个选项,哪一个都不那么现实。
文明ca259所处的星体靠近一个小型的白洞,会在一定程度上扭曲时间。反映到文明本身,一星际文明日约等同于文明ca259的1.18年。
也就是说,如果她的同事在几天之后发现了她的失联,她实际上已经在文明ca259之中待上了几年。
而项翎执行工作时,数月不归也很正常,且并不会主动联系同事。若一直被动等待同事发现她的失联,项翎很可能会在ca259中生存到寿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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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同样因为白洞的存在,诛杀目标个体再等待同事的发现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执行科固然会实时监测目标个体的生命体征,能够第一时间注意到目标个体的死亡,但执行科科员并没有在工作完成之后联系同事的习惯,唯有跃迁仪会在任务结束后自动生成相关工作报告,并自动提交到罪恶干涉处执行科。这份工作报告包含了执行科科员整个工作过程中的数据建模,可以通过该建模实时计算并再现出任何一个工作节点的情况。
自动发送报告属于执行科常规流程,如果没有正常发送,确实可以令执行科的同事意识到异常。可问题在于,工作报告的模型数据十分庞大,而低级文明所在空间通常没有建立必要的传输通道——你不会在宇宙的每一个角落都建立量子纠缠——使得报告的传输可能会需要数十分钟,超过一星际时。
星际文明中的一星际时,也就是文明ca259中的十八天。
这十八天的时间,足够目标个体1139的属下将项翎杀死许多次了。
其实,项翎并没有那么畏惧死亡,如同每一个普通的星际个体一样。
因为在星际个体的普遍观念中,星际文明不存在真正的死亡。
几乎每一个星际个体都会进行定期的意识备份。如果不幸死亡,星际个体的人身保险公司会立即为个体准备个体曾选择好的仿生或者机械躯体,将备份的意识载入其中,使其成为机械生命。
项翎当然也不例外。除去定期的意识备份,每次离开星际文明时,她还会再进行一次主动备份。她的意识备份被稳妥地分布式存储于无数服务器中,享受优良的容灾备份机制,即使有服务节点故障也不会造成数据丢失。可以说,除非因触犯联盟法律而被判处死刑,致使全部备份被人为销毁,否则项翎的意识绝不会真正消失在宇宙之间。
机械生命拥有太多的便利,在星级文明中普遍被生命个体接受,甚至有很多个体因不满于自己脆弱的**或是过慢的思考速度,主动结束自己原生**的生命,选择成为机械生命。更有甚者,就连机械的躯体都不接受,只喜欢电荷流意识在星际网络中驰骋的感觉,选择作为意识体存在于星际网络之中。
从这个角度看,作为土生土长的星际文明个体,项翎有十足的理由并不畏惧于原生**的死亡。
然而,因为一些原因,项翎还是很珍惜自己的原生躯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不会主动选择死亡。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她而言的最佳脱身方
案,就只剩下了将空间跃迁仪找回来了。
于是——
“吴管事,”项翎抬头看着吴同,很有礼貌地开口询问,“请问,后院有人见到过一个耳饰吗?”
“……啊?”吴同无意识地发出了一个回应的音节。
“就,一个手指肚长短的耳饰。”项翎只当自己的描述不够清楚,“通体通红,绣针粗细,颜色很显眼。”她态度自然,若无其事,仿佛只是刚刚从花园散了个步回来。
吴同愣愣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
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分明听得她惹大人勃然大怒,分明听得她被投入了厂狱,甚至在那魔窟里头待了足足两日,怎么想都是必死之人,为何如今又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甚至还是副总管亲自送回来的?
吴同不能够理解。但本能的求生欲望让他下意识地冲着后院中的侍人一个挥手,命令道:“快,还不快为项姑娘找耳饰去!”
第6章 第6章那个叫项翎的究竟是何方神……
奉天府的下人们快打听疯了。
平日里,没有比奉天府的下人更懂得什么叫做“不可妄议主子是非”的人了。毕竟,别的下人议论主子,最多罚一顿打一顿,顶破天打烂了屁股赶出府去,命还是自己的。
可搁奉天府……这结果可就不一样了。
且不说他们主子一手掌控的是个什么人称“人间地府”的地方,就说主子身上“先帝禁脔”“当朝权宦”“圣上之上”“一手遮天”等等有眼看得见但想要命就绝不能提的特质,就足够让任何还活在府中的下人学会何为“三缄其口”了。
是以,没有哪家的下人比奉天府的下人更懂得如何遵守规则了。
可是这几日,奉天府却几乎人人都转了性,每一个人都在私底下悄悄地打听。打听的人多了,倒成了法不责众,人人破戒,互有把柄,把消息传了个十成十,十成百,甚至十成千。
“听说她侍候不周,惹大人大怒,大怒啊!直接叫人把她给拖去了厂狱。”
“侍候不周?我怎么听说,是她面唾了大人。”
“嘶……别说了,我腿都软了。怎么可能?”
“想想都怕……”
“若是如此,难怪她在厂狱里头受了七七四十九道酷刑,九九八十一刀割肉……”
“瞎说什么,小李白日还专门去看了一眼。那女人看着好好的,身上什么伤也没有。”
“你才是瞎说什么。谁都知道她令大人勃然大怒,当场拖进了厂狱。你说她身上没伤?你怎么不说她钻进老虎嘴里又从屁股里头爬出来了呢?”
“好像是真的。我在后院认识的人也这么说,说她身上真的没伤,好好的。该吃吃,该喝喝。”
“怎么可能……”
“就是,怎么可能。”
“不可能。绝不可能。”
“难道她是什么妖怪。厂狱奈何不了她,只能把她放了出来?”
“前院张姑也这么说,说她是妖怪投生,厂狱的斧头都砍不断她的脑袋。厂狱管事为了安抚她,先假意把她放出来,然后请得道高僧料理她。”
“可厨房的刘姨说……”
也许是因为事情实在过于离谱,群众们竭力自行填补着更加合理的解释,使得流言越传越是离谱,最后全都聚成了一个问题:
那个叫项翎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何方神圣趴在地上,第无数次把床下墙角全都仔细地翻找了一遍,又把床铺枕头全都扒开来看了一通。
忆柳跪在墙角,细细地墙下砖缝的灰尘全都给抠了个干净,连床脚的裂缝探头抠开看了看。
“指甲长短,绣针粗细,通体通红……”忆柳低着身子,一点点检索,“左右脱不开这个屋子……按说,颜色这么显眼的东西,不该这样难找才是。”
“嗯。”项翎托着下巴沉思,“如果还在,只可能是在这个房间里。”她最后一次感受到跃迁仪的存在是在这个房间,次日起床发现其消失也是在这个房间。中间她只睡了一夜,从未离开。如果无人从中作梗,这东西理应还在这里才是。
但会出现如今的情况,也不可能没人从中作梗就是了。
空间跃迁仪,是罪恶干涉处执行科为员工统一派发的跃迁设备,在星际文明中并不罕见。由于跃迁仪在跃迁时会释放巨大能量,在能量耗尽时需要进行大量能量补充,再加上还有着每时每刻都在吸收天体能的优秀应急机制,因而无法被置于人体内——除非是机械生命,但项翎显然是以原生肉|体生存的。常规的跃迁仪通常是腕部设备,方便携带和使用。但执行科的工作就是与不知跃迁仪为何物的低级文明打交道,因而统一派发的跃迁仪属于隐蔽款,通常为耳饰,只有指甲盖长短,置到耳朵上就会自动启动光学隐身机制,使人很难察觉。
跃迁仪能够单方面接收使用者的脑电波,且内置了识别使用者的基因的功能,一旦被使用者装备,只有使用者本人才能摘下,不存在被第三者摘下或者意外掉落的可能。哪怕仪器没有被使用者装备,也具有脑电波直接唤回和自行暴露自身位置等功能。理论上讲,这样的仪器是不可能遗失的。要让跃迁仪遗失,甚至连唤回功能都彻底失效,只能有三种可能:
一,仪器能量耗尽。没有其他意外情况的话,这是不可能的。在最后一次使用跃迁仪查看目标个体的犯罪资料时,项翎的跃迁仪还是近乎满能量的。更何况哪怕跃迁仪能量耗尽——或者说是无法再支持一次跃迁,也仍会以残余的能量极低耗地维持最基本的功能。像常驻耳部这种耗能极低的基础功能,在能量基本耗尽时也可以再维持一个星际年。
二,仪器故障或损毁。这样的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只能说十分渺茫。在每次离开执行科前,项翎都会按规定对跃迁仪进行常规检查,包括跃迁功能、通讯功能以及犯罪资料的准确性。实际上,执行科所定制的跃迁仪都是十分高质量的,该品质的跃迁仪从来没有在使用年限内产生故障的先例。但这事确实提醒了项翎,在下次执行任务时,她一定会多带上几个跃迁仪做备用的。
三,就是仪器被黑入。可能是有人黑入了项翎的跃迁仪,使其失去基础功能,脱离了项翎的身体。
依项翎的想法,第三种可能是最大的可能。但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黑入她的设备,设备如今在哪儿,都是项翎一时没有头绪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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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项翎最后一次查看了整个地面,终于接受了现实:跃迁仪确实已经离她远去了,恐怕无法轻易找回。
还好脑电波翻译模块是植入体内的,不会轻易丢失。否则,她若是连话都无法和其他文明的个体说了,那才是真的麻烦。
忆柳跪在地上,弯着身子,找得膝盖手掌脏了一片,仍旧是一无所获。项翎放弃了寻找,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跑去把忆柳扶了起来:“好了。没了就没了。”她倒看得开。
“是对姐姐很重要的东西吧。”忆柳垂着睫毛,一脸的焦虑和愧疚,仍低着头试图去找,“怪忆柳没用。我再找下,也许就能找着了。”他生得好看,微蹙着眉毛做出这副模样,总有种说不出的拨人心弦。
但项翎就只注意到了几个字。
怪……谁?
项翎难以理解地皱起眉头,终于决定需要严肃地和他探讨一下这件事。
“忆柳,”她硬是将忆柳拉起来,抓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问道,“你,是自责型人格吧?”
“……什么?”
“你这样是不行的。”项翎拉他面对面坐下,摆出儿时相熟的心理咨询师的架势,非常认真地与他探讨起了这件事,“这件事与你是毫无关系的。相反,你是来帮忙的。你……”
“还有……”
“之前也是,我被送走根本不是你的责任,全部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
这场严肃的对话在忆柳的手足无措中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直到春兰笑容满面地走进门来,一见项翎,便很是热情地上前,笑道:“妹妹在这儿呢?”
项翎不愿如此重要的对话被打断,礼貌地让春兰稍等,继续道:“所以……”没有注意到春兰眸中闪过的恼怒
与厌恶。
忆柳似乎很是无意地抬眼看了春兰一眼,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而后自然地收回视线,仍是被项翎教育得手足无措的模样。
考虑到春兰还在旁边等着,项翎总算艰难地收了尾,决定今天先到这里,日后再观察忆柳的状态,为他提供周期性的心理咨询支持。
然后,她才将视线转到春兰那里,问道:“有什么事吗?”
春兰不易察觉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了热脸贴来被人怠慢的火气,而后才提起笑脸,道:“也没有什么事,只是帮妹妹找了妹妹的耳饰。可惜,院子里头也没能找到的。”
“你也帮我找了吗?多谢。”项翎丢了首饰的事,是后院人人都知道的。毕竟,如今项翎的地位可是谁都摸不透的,自有人不敢怠慢,更有人存心巴结。前脚她才说丢了个通红的耳饰,后脚整个后院的人就都在帮她找了。
“不过我之前说过,这东西多半是在屋子里,不太可能在外头,没有必要去外面找。你以后不要白费力气了。”项翎真诚地补充道。
她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她真诚地觉得没必要出这种力,担心春兰毫无意义地劳累。
春兰满面笑容,胸口又缓缓地起伏了一下,笑道:“是我关心则乱了。我想着,这屋里这么多人也没找到,也许就是落在屋外了呢。若是多出一线帮妹妹找回失物的生机,多费力气也是值得的。”
“真的谢谢你。”项翎诚挚地道谢。没想到她还是有很好的一面的嘛。
可是……“你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好?”项翎不太明白,直截了当地询问,“之前,你还很不喜欢我的呀。”
春兰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妹妹哪儿的话。之前有一些误会,该我向妹妹道歉。”
“你对我没什么可道歉的。”项翎毫不介怀,坦荡道,“若说道歉,你得和忆柳道歉。你与夏竹之前一直欺负他,这是很不好也很不对的行为。理论上讲,你应该道歉的对象是他,得请求他的原谅才是。”
春兰嘴角的微笑差点再挂不住,胸口来来回回起伏了好几回。
项翎发誓,她听到了某种动物磨牙的声音,好像就是从春兰的方向传来的。
她下意识地往春兰的四周看了看,却没看到什么小动物。
奇怪,是什么在磨牙呢?
第7章 第7章目标1139是非常难……
在项翎出现之前,春兰和夏竹最针对的对象就是忆柳。从忆柳第一天来到奉天府后院就是如此。
原因无他,春兰原话:“最烦太装的人。”
他们叫他罚跪,逼他自己掌自己的嘴,把他的头踩在地上,按进水里。
春兰跋扈,夏竹嬉笑。
因为吴同的关系,春兰就是这奉天府后院的“一人之下”。她看不惯的人,其他人自然也是看不惯的。这甚至不见得违心,毕竟,人们可是很擅长诚心诚意地顺从于群体或是权势的。
是以,忆柳很快就成了这奉天府后院的“万人之下”,任谁都能上前踩上几脚。直到那一天,在春兰抓着忆柳的头发把他往水里按的时候,那日新来的项翎一言不发地抓住了她的手,直接一根一根掰开了她的手指——差点没把她的指头掰断,疼了好几天——把忆柳的头发薅了出来。
她认认真真地检查忆柳的气管中有没有呛进水,而后转过头,用更加认真的态度对春兰道:“请你给他道歉。”
“你这样做是不对的。请你给他道歉,并取得他的原谅。”
那是春兰傍上后院管事后最没有面子的一天。若是放在倚翠楼,她早就冲上去撕了对方的嘴了。
可是在这地方,若后院侍人真的打了起来,收势不住,给谁留了什么伤让大人扫兴,谁都兜不住后果。就连他们欺负忆柳,也是不敢让他破上一点皮的。
在倚翠楼待了那么些年,春兰别的没学会,察言观色和审时度势都是上乘。她看着项翎毫无畏惧的眼睛,飞快地判断出项翎是颗硬钉子,和她硬碰硬谁都落不下好。
但她不需要和她硬碰硬。
在这奉天府后院里头,其实没有人能够真正驳她春兰的面子。
毕竟,一直以来,春兰跋扈的底气可不是来源于她多么会骂能打,而是来源于她傍着的男人一手掌握着这后院的生杀大权。
在绝对的权势之下,冒犯权威不会让权威的面子有丝毫受损,只会让人觉得冒犯权威的那个是个彻头彻尾愚蠢无比的蠢货。
恰逢大人当日召侍,被送去侍候的应当是忆柳,片刻之间就变成了项翎。
你看,握有权势之人哪里需要与卑微如草芥的女人硬碰硬呢?可惜,这样简单的道理,有人却需要花掉性命才能明白。
春兰洋洋得意地庆祝着项翎的死亡,大张旗鼓地杀鸡儆猴,巩固着自己的地位,直到项翎被奉天府总管,大人的贴身侍从福康亲自送回到了后院之中。
春兰咬着牙,扯开了一个笑脸,依着项翎的话,对忆柳道:“先前也与忆柳弟弟有些误会,冒犯了许多。不知忆柳弟弟可否原谅姐姐?”
忆柳闻言,受了惊似的抬头望了春兰一言,又赶忙低下头去,嗫嚅道:“哪里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一定是忆柳先做错了事,才会惹得姐姐不快。是忆柳的错。”
“你做错什么事了?”项翎十分在意自己心理咨询的效果,顿时插嘴。
忆柳没有回答,小心翼翼地望了春兰一眼,再次低了头。
项翎便被他的视线牵引着,将注意力转到了春兰的身上:“是他先做错什么事了?”很单纯的疑问。
“自然是没有的。”春兰笑道,“只是曾有些误会。”
“怎么会没有呢?”忆柳低着脑袋,温温柔柔,期期艾艾,诚恳无比,“一定是忆柳哪里做得不好,令春兰姐姐不快,才会那般。否则,春兰姐姐又非卑劣下作、恶毒无耻之人,怎会无缘无故地那样做呢?”不知是不是错觉,“卑劣下作、恶毒无耻”八个字似乎咬字十分清晰,生怕人听不清似的。
忆柳抬起头,看着春兰,一双眸子明净如秋水,楚楚可怜:“一定是因为忆柳做错了什么事,否则春兰姐姐是不会做出那些事的。请春兰姐姐无需在意忆柳,直言即可。忆柳一定会改的。”
项翎看着忆柳,在心里不住地点头。多么善良的一个个体啊。
春兰被他一脸无辜地望着,当然说不出他的错处,被架在台上根本下不来,咬碎银牙。
她喘了口气,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拾起了此行的目的:“说来,大人今日指名要妹妹陪侍呢。妹妹可要好生准备一二。可要姐姐帮忙?”她从吴同那里得知了这事,特意前来提前告诉她,做一做口舌的殷勤,示一示好,免得被这女人针对。
项翎不明就里:“不是有很多人专门帮我准备吗?应该没有什么你能帮忙的事才对。”
春兰:“……”
春兰提起笑脸:“哎呀,我都忘了这事呢。是姐姐多舌了。”
“你怎么会忘?”项翎不明白,“你不是‘待在这里多少年,送走了不知多少人’吗?”这是她过去挑衅讥讽项翎用过的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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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春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确实是姐姐忘了。”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忽然与我以姐妹相称呢?”也许是受到曾在星际文明中占据重要地位的ai群体的影响,星际文明从不流行弯弯绕绕。不明白的事,项翎通常都会直接问出来:“我以为,只有很熟的人才会这样称呼对方。”这是她在当前文明中自行观察得出的认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呢。
春兰:“……”
春兰终于挂不住一直勉强持续的笑脸了,最后一次扯了扯嘴角:“既入了这后院,侍奉同一位大人,便算得上是姐妹了。妹妹好生准备吧,姐……我再去叫兄弟姐妹们都帮妹妹看看那耳饰的事。”虽然根本不需她说,那群人早就上赶着献足了殷勤了。
说完,春兰咬着牙,转身离去。
而因为“一定是忆柳做错了事”等言论,忆柳的“思想品德教育之自责型人格扭转”课程再次持续了半个时辰。
项翎忧心得十分诚挚:忆柳可真是个善良的个体,永远都不会责怪他人,只会怪罪自己。她一定会把他教好的!
天色稍稍暗下之时,季青临来到了后院,再次引项翎向浴室而去。
“多谢你的照顾。”项翎向他道谢,“你带来的食物很好吃,也很健康。”蛋白质含量丰富,营养元素齐全。
被称为“厂狱”的场所是一个非常不适合生存的地方,环境阴冷,地面潮湿,当然也没有干净卫生的食物。那里的工作人员给她的食物显然是略微腐败且分量不足的,还放在清洁程度严重不达标的容器中。
这放在星际文明,可是要因虐待罪而上法庭的。
项翎并不是什么娇气的人,却仍因担心生病而尽量避免摄入厂狱的食物。幸亏眼前这个名叫季青临的个体带了很多干净的食物去见她,她才得以健健康康地在里面生存了两天。
这个文明从不缺乏好人,忆柳是这样,面前名叫季青临的个体也是这样。
而那个名为“厂狱”的场所,在犯罪资料中出现过许多次。项翎知道,在那里食物腐败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那里发生过多少惨绝人寰的罪行。
所以她才会来到此间,消灭肆意残害其他生命,严重危害文明治安的个体,给像忆柳与季青临这样的个体更好的未来。
“不必客气。”季青临回答,“姑娘安康就好。”他没有说的是,他那时特意买通厂狱管事给她带饭,其实是因为认定她命不久矣,于心不忍,想要至少能给她带些断头饭。
没想到,她竟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
真是好事。
他固然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己,可力所能及之内,他永远祈愿看到他人的安康。
项翎随着季青临的指引,再次踏入了此前的浴室。
距离上次来到这里不过才五日,见到的景象却天差地别。
才进门,就见上回板着脸教训她的嬷嬷正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口,躬身向她行礼:“见过项小姐。”
项翎从未真正搞清楚这个文明的礼仪,只好依样画葫芦,也对嬷嬷行了一个礼,道:“见过李嬷嬷。”她记性很好,记得有人这样称呼过这个嬷嬷。
“不敢,不敢。”李嬷嬷连忙将头压得更低,惶恐道,“老奴何德何能,敢受小姐的礼。小姐请进,老奴自当竭力侍候。”
看来,是她搞错礼仪了。
如果要长期在这个文明生存,她还是需要尽快搞清楚这些的。不知道忆柳肯不肯教她?
项翎这样想着,踏入了温度远比之前适宜的浴盆,在一屋人的饱和式照顾下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而后来到了外间。
这一次,季青临没有给她镇定剂。
见到项翎清醒着自己坐上了轿子,抬轿的太监不易察觉地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与了然。
传言果真是真的。这个女人竟真的如此特殊,不知是得了怎样的盛宠。
抬轿的太监从未将轿子抬得如此稳过,一路将项翎送到了督公大人的门前。
檀木的大门打开,项翎随福康进了督公寝室的外间,看着福康恭恭敬敬地走到内间的月洞门前,恭声道:“大人,项姑娘来了。”
“进。”里头传出了回应。
是以,项翎得以再次看到目标1139那张漂亮得动人心弦的脸。
这一次,项翎没有像之前那样忘记行礼。她循着李嬷嬷的教导,用膝盖支撑身体——这个动作在文明ca259中被称为“跪”,是降低自身高度以显示尊敬的方式——低下了头。
目标个体没有出声。
半晌,才忽然有阴沉的声音从项翎的头顶传来。
“谁,教了你什么东西。”
只一句话,项翎就听出来,目标个体又不高兴了。
目标个体1139可真的是个非常难搞的个体。
第8章 第8章那双眼睛令每一刻都与刀剐……
在第一次沐浴的时候,李嬷嬷曾依照惯例,对项翎进行了非常用心而冗长的教导。
项翎从小就不是多么乖巧的孩子,走神当然是走神了的。但她的头脑却也真的很好,百无聊赖数着簪花的同时也把李嬷嬷的教导全都记到了脑子里。是以,她是懂得在面对目标1139时应有的礼仪的。
可在第一次见到目标1139时,她却完全没有像自己所学到的那样对他行礼。那是因为她猝不及防地近距离见识到了目标1139的美貌,被那份美貌所震撼,一时竟完全没想起自己被教导的应该做的事。
她当然不会把同样的错误犯上两次。所以,这一次,她认认真真地按照李嬷嬷所教导的那样践行了应有的礼仪,言行举动都十分标准,必定不会再次惹恼目标1139。
谁想到,才行过礼,目标1139就又不高兴了……
目标1139真的是个非常难搞的个体。
项翎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打算直截了当地询问目标1139感到不悦的原因。可是,才抬起头来,看到1139的脸,她到嘴边的话就忽然转了个弯,完全变成了另外的内容:“你生起气来……也好好看啊。”脱口而出。
项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将同样的错误犯了两次。
该死,这个男人是真的太好看了……居然两次盖住了她的理性。他生起气来有另外的一种美,更添了锐利与锋芒,让人感到危险,却又忍不住靠近。
项翎看着目标1139阴阴沉沉却格外漂亮的脸,一时竟无法将亮晶晶的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迎着项翎的目光,目标1139阴沉的面色似乎缓和了下来,渐渐让项翎找不回那种危险的气息了。
“起来吧。”目标1139开口,声音听起来平静了许多,看来是不生气了。
他的脾气可真古怪,来得快,去得也快,让人搞不明白。
而搞不明白的事,项翎向来都是会直接询问的。
“你为什么生气了?”她依言站起身,开口就问。
目标1139看着她,顿了一下。项翎不确定,那是不是一瞬的怔愣。
“什么?”
“就是……生气呀。”项翎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反问,“刚才,我刚刚进来的时候,你生气了吧?”
目标1139又顿了顿。
空气寂静了片刻,目标1139才再次开口:“说的是什么胡话。”
他的脸又冷了下来。可是这一次,项翎却没有觉得他是在生气了。
“没规没……”他似乎下意识地还想训斥些什么,但话才出口,却又忽然没了下文,“罢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你没生气吗?”项翎一面依言过去,一面问道,“可我分明觉得你很不高兴。”
“奉茶。”目标1139没有接她的话。
项翎依言将容器中的叶子水倒入了被称作茶盏的小型容器,按照李嬷嬷教导过的礼仪以甚为恭敬的姿态“奉上清茶”,而后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让自己能够与1139的视线持平。她认认真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仍不放过之前的话题:“这样是不行的。沟通是很重要的事。
“不沟通的话,我永远都不知道什么会让你感到不悦,也许会频频冒犯到你,这样你会一直不高兴的。我不想让你不高兴,我想让你一直开心。
“上一次,你也生气了吧?就是忽然让我出去的那一次。那一次,是什么让你不高兴的呢?”
对项翎而言,保持目标1139的心情愉悦是很重要的事。只有她让他心情愉悦,他才会愿意让她接近,才能够给她源源不断的消灭他的机会。这对完成她的工作是非常有利的。
所以,项翎十分诚恳地询问着,目光说不出的干净与纯粹,满心满眼都是目标1139的感受。
四目相对,目标1139看着项翎的眼睛,忽然略略偏移了视线,手中的茶盏内漾起些微的波纹。
片刻之后,他将目光移了回来,看着项翎:“无妨。我没有生气。”
原来如此。
得到了正式的正面回答,项翎了然。原来他没有生气。她对这个文明中个体的行为模式还不够了解,还以为他总是生气呢。难怪他会第二次把她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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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你没有不高兴就是最好的了。”她不由得笑起来。
既然如此,她就预设她上次的举动并不会让他发怒
了。
于是,她放心大胆地再次沉入了他的美貌,轻轻地抚摸着他莹润的左脸,又怜惜地抚摸着他粗糙的右脸。
她低下头,印下了一个吻,印在了他粗糙不平的肌肤上。
这看上去是高温烧灼的结果。一定非常痛苦。
这样美的人,遭受这样的痛苦,被毁去这样的美丽,真是令人说不出得难过和痛心。
她的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怜惜,于是她的吻一次比一次更加温柔。
她真诚地希望他的余生不会再有痛苦。
一直到不久之后,他被她诛杀,永远消失在世上的那一天。
她诛杀个体并不会刻意虐待,但也不会特意干脆。她喜欢把匕首插进目标个体的心脏,看着对方死亡。有一些个体生命力顽强,或是运气不好,这个过程可能会十分漫长。她从不会特意加快这个过程。
目标1139罪行累累,在项翎诛杀过的所有目标个体中也排得到上游,他没有任何理由得到什么特别的优待。但项翎还是决定,她会竭力用最干脆利落的方式送他离开。
这是她给如此美丽的个体的特别优待。
温柔的吻将女子的爱怜与珍惜都毫无保留地传递了出去,被落下温柔的肌肤似乎有着极其不易察觉的瑟缩,又似乎只是错觉。
璧润睁着眼,看着女子万分纯粹而温和的目光,看了好一会儿。
很久之后,他闭上了眼睛,任由了女子的动作。
从生物繁衍的角度而言,那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一夜。项翎所出身的“天河文明”与低级文明ca259同根同源,使得项翎在基因层面上与目标1139并没有差距,繁衍方式也并无不同。这就意味着,目标1139生殖能力缺失,项翎无法与她产生真正意义上的繁衍行为。而项翎也无法像星际中的一些种族一样,能够令任何生物诞下本族后代。
可对于项翎来说,这却是让她倍感满足的一夜!
可以说,目标1139是项翎此生以来见过的最为美丽的生命个体,每一个像素点都长在了项翎的审美上。和目标个体亲亲抱抱的每一刻,项翎都觉得赚大了!
不光是混沌的半张脸,目标个体1139的身体也遍布了无数的旧疤。尽管已经历过许多处理而变得暗淡平滑,陈旧而密集的伤疤仍旧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而留存至今,昭示着目标个体所经历过怎样难以想象的过往。
而项翎永远会对美丽的个体心生怜惜。
她的吻从他的头发一路落到他的锁骨,然后自然而然地更向下去,划过他皮肤上的伤疤,一路碰到了他的胸口格外敏感的地方。她感觉到,目标个体忽然僵硬了一下,而后抓住了她的手——第二下才抓稳——斥道:“放肆!”
那是让门外的福康手脚一软的一声呵斥。
目标个体听起来生气了。但项翎知道,他没有生气。他前面才和她说过呢,说他这样不是生气。
于是,项翎没有理会他的抵抗,仍旧温柔地享受着他,任由着自己的心意冒犯他完美到过分的躯体。
福康直挺挺地站在门边,心脏跳得像是有人在耳边擂鼓,同时却又矛盾地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耳清目明,绝不可能错过门内的任何一点声音。
一旦有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督公下令的声音,他都能够听到,而后立即让门外的侍卫进门,瞬间就可以让那个胆大到常理难容的女人自此消失。
福康最终也没有等到那声命令。
说到底,过往,他可曾从督主房中听到哪怕一点声音?
一直以来,福康都怀疑督主其实根本没有对被送去的侍人做过什么,搞不好就只是同床而眠罢了。否则,怎么会一点声响都没有呢?
他还怀疑过他的这个位置听不到房内的动静,可今日一听,这不是都能听到吗?
听着门内的女人越发放肆的动静,以及督主时不时的呵斥——却始终没有叫人,福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心……
心里超级想走。
很怕被灭口。
项翎一直玩闹到了半夜,直到目标个体满是旧疤的洁白肌肤都被她印上了点点红痕,这才玩累,抱着目标个体蹭了蹭,蹭得心满意足。
“你真好。”她真心实意地称赞,“长得这么好看,人还这样好。”
在伴侣关系上,项翎并不很受欢迎。
她能力很强,相貌也好,在进罪恶干涉科之前有不少追求者,从同族到异族都有。但如果真的和她交往,他们却最多也撑不过一年。
有人曾真的对项翎说出过原因:“和你相处……不像伴侣,只像兄妹。抱歉,我无法持续这样的关系。”
项翎不明白:“我们做过只有伴侣能做的事……你不会和你的妹妹**的呀。这在遗传学上十分不利。”
对方沉默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这就是问题所在。
“你就连在**的时候,眼睛都是清澈的,没有任何欲望。你让我觉得我是在和自己的妹妹做。”
他是第一个,却不是最后一个与项翎说同样的话的人。后来,项翎也嫌分手很麻烦,就没有再与生命体发展过伴侣关系了。
再后来,就是进罪恶干涉科,被网暴,吸引许多恨她的恶意与爱她的疯子。不知不觉,“伴侣”对项翎而言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一个词汇了。
项翎并没有觉得如何,她只是认知到,原来自己并不受欢迎。
但是目标个体1139对她却显然不同。他这样好看,还一点都不嫌弃她。
他可真的是太好了。
玩累的项翎抱着目标1139的脖子,从头到脚都写满了心满意足。精神得到了满足,身体就困了。项翎微微打了个哈欠,凑上前去,轻轻亲吻了一下目标1139的脸颊:“我们睡吧。”见对方没有反对,她便闭上眼,脸埋在1139的脖颈处,沉沉地睡了过去。
璧润看着项翎,看她阖上眼睑,盖住清澈的眼眸。
那确实是一双过分清澈的眼睛。那里面装满了欣赏、怜爱、温柔、毫不掩饰的惊艳,以及占到大便宜似的狡黠,却没有一丝他于床帏之间再熟悉不过的暴虐、傲慢、欲望与视人命如草芥,以他人痛苦为乐。那是他从未见过,更不要说在床帏之中见到的眼睛。
在无数与过往相似的动作中,那双眼睛令每一刻都与刀剐般的过往泾渭分明。
第9章 第9章福康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呼吸声。
一呼,一吸。
一浅,一深。
跨过遥远的时光,连接过往与此间。
“求你……”
“求你不要……”
“求你……”
“你……”
璧润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就撞上了另一个人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是大不敬。自先帝驾崩,璧润掌权,鲜少有人敢这样看他。细想来,大约唯有早年朝上弹劾能见到如此直勾勾的目光。
近些年,连弹劾都不见有了,更不要说这样的目光。
敢这样盯着他看,如此大不敬,配得上一个挖去双眼。
“你醒了?”见1139醒来,项翎笑眯了眼,“抱歉,你睡着的样子也好好看,忍不住一直看着。有些失礼,请你不要介意。”
目标1139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看起来并没有生气。
目标1139意外地是一个很不小气的人,这为项翎接近目标提供了很多便利。项翎的心情不错。
门外,福康的心情可就复杂多了。
已过辰时了。督公从来五更一过便会起身,从未耽搁到这个时辰。这天可都大亮了……
如此反常,这是好,还是不好呢……若是不好,会不会殃及池鱼呢。
福康心里忐忐忑忑。
直到里头传来动静,福康赶忙应声,令人进去为督主更衣。
数名侍女托着托盘鱼贯而入,依次为目标1139洗漱更衣。项翎坐在床上,一面给自己穿衣服,一面欣赏着一个侍女给目标1139穿上层层叠叠的华丽衣衫。
古往今来,文明中地位高阶的个体都喜欢用繁复的限制行动的衣着或是装饰来彰显自己不需从事劳作。目标1139身上的华服显然也是这样一个例子。
但不得不说,这些繁复的衣着确实很好看。配上1139
好看到过分的脸,就更美得摄人心魂了。
难怪这一屋子人,没有一个人敢看一眼目标1139的脸的。
福康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督公大人的脸色,以确定大人的反常是好是坏。可惜,他的功夫从未到家,一如既往看不穿大人的情绪。
只是这女人仍旧活着。她大咧咧地盯着大人那张丑陋骇人的脸,看得是目不转睛,仍旧胆大无礼,也仍旧未曾如同过往侍候的侍人一般,天一亮便喂进毒药,草席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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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显然,大人也注意到了那女人直勾勾的目光。福康注意到,大人看了那女人一眼,然后,开了口。
大人总算对她忍无可忍了吧。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连日的不对劲终于能够步入正轨了。
福康躬身,等待大人的吩咐。
“去给她换身衣裳。”大人如是吩咐道。
“是……是!”福康愣了一瞬,连忙应道。
应是应了……换的是什么衣服呢?往好里换,还是往坏里换呢?
福康正斟酌着措辞,下一句命令已经来了:“即日起,她住我院里。”
“是。”福康连忙称是,而后转身,腰身仍旧躬着,对项翎毕恭毕敬,道:“烦请项姑娘同奴才来,奴才这就着人为姑娘量体裁衣。”
显然,他已然知道这衣服该怎么换了。
“好。”项翎依言从床上下来,并没有如常人一般受宠若惊行礼谢恩,反倒还有空挂心其他的事,“我可以带一个人吗?”她又觉得问句不够坚决似的,改了一个措辞:“我想要带一个人。”
项翎看着目标1139,解释道:“是我在后院的一个朋友。如果没有我在,他会被欺负死的。”
高高在上的东厂督公自然不会对一个小小后院之中的纷争有何兴趣。璧润随口应允:“随你。”
项翎便顿时笑眯了眼睛:“好。多谢大人!”
目标1139有的时候真的很难搞。但有的时候,却又真的很好。
福康带着项翎,唤来府中唯一的裁缝——这裁缝可是专为大人裁衣的,在对方控制不住的震惊中阐明了大人的命令。得到了这样的命令,任谁都知道面前的女人是得了盛宠,裁缝自然不敢碰触项翎的身体。福康早已预见了这一点,唤来府中侍女,依照裁缝的指令细细测量。
量过后,估摸大人院里的屋子也差不多收拾好了,福康便意图引项翎回院。
项翎却想先去后院,把她那个朋友带走,一起回去。
福康自然不会违背主子的命令——主子宠爱的女人自然也是低一等的主子,便恭敬地随她一起去了后院。
一直到到了后院,见了项翎的朋友,福康才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位姑娘……这小姑奶奶可从没提过,她的这个“朋友”……是个男的?
是个面目甚是俊秀,与她关系甚密的……男人?
福康缓缓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不怕死的人,这几日真的是日日见识,屡破新高。
他当然什么都不会说,主子的事哪里是他们这样的奴才能随意置喙的。但他自然也是聪明的,明白他若是还想活,就得找个由头,第一时间向督主汇报点什么事。汇报的内容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将“项姑娘的朋友,某公子”这几个字自然而清楚地带出来才行。
福康的心里翻江倒海,吴同的心思却自然企及不到那般的高度。他只知道,眼前的女人显然已经得了大人的宠爱,成了主子。而主子的想法自然都是对的,哪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只恨此前曾对这位小主子是何等的不敬,若是遭了记恨,给几双小鞋都算主子仁善,万一她在大人面前恶言几句……吴同下意识打了个激灵,脸上的笑容更加谄媚,差点没在眼角的沟壑上开出一丛太阳花。
如今,他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彰显忠心,尽显殷勤。
都怪春兰那个不长眼的臭婆娘,竟敢得罪这般人物,还花言巧语把他也拖下了水。天知道他在得知项姑娘要住进大人的院子之时是何等恐慌。
得罪项姑娘的起点是春兰,他要献殷勤,自然绕不过春兰。
他命春兰鞍前马后为项姑娘和忆柳收拾行李,还找了个由头,当着项姑娘的面,狠狠抽了这婆娘几巴掌。那夏竹也是个不长眼的,见春兰挨打,在一旁急得冒火,自然也得了他几巴掌,脸都被他抽肿,抽得他手疼。
项翎皱着眉头,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停止了他的暴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看上去显然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吴同连忙跪地告罪,心中却没有丝毫慌乱。这些大人物呢,有些总喜欢摆个架子,做出大人大量的模样。但其实,人哪有不恨人冒犯自己的呢?何况被冒犯到这般程度。大人的职责是做架子,他们小人的职责自然就是替大人出气,维持大人的体面。聪明的奴才,自然知道大人真正的心思。
项翎皱着眉头,捏着吴同的手腕,认认真真地开口:“请你不要再欺辱他人了。”一字一顿。
“自然,自然。”吴同自然会协助主子维持这大人大量的架势,“项姑娘大人大量,小人实在敬佩。”
“跟我没有关系。”项翎不明白这个个体的理解能力为何如此低下,强调着重点,“是你,你不要再欺辱其他人。”
“自然,自然。”吴同殷勤称是。
福康站在一旁,将两边的想法看得门儿清,心道这吴同竟能如此看不出主子的心思,若是在督公大人的身侧侍候,怕是活不到明天。
又心想,这项姑娘确是胆大无礼,可心思倒似孩童般纯净。
这般心思,自打进这奉天府之后,他就再未见过了。
项翎和忆柳都不过是被寻来的侍人罢了,待得时间也短,在这后院之中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行李。但吴同愣是摆出了一副“忠心耿耿的娘家侍从”似的模样,令人给二人打包出了几箱东西,在项翎直言“这些都不是我的东西”之时仍旧不感尴尬,笑意不减,硬是将该奉的不该奉的东西都奉了上去。
到项翎与忆柳离开时,他更是带着全院侍人,一路跟着将项翎送出了门,而后在门口躬身候着,直至几人与抬行李的侍从的身影离开。
项翎前脚离开,后脚,吴同便转身看着春兰,一脚把她踹到了地上。
“不长眼的臭婆娘,真是把你惯坏了,谁你都敢得罪!你是想害死老子!”像是忘了这是因为他自己也曾是那个不长眼的人。
“今日在项姑娘面前给你讨了点好,你要是还有脑子,日后尾巴摇得勤快点,免得哪天项姑娘一个指头摁死你,你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说着,他又气冲冲地补了好几脚,念叨着“差点害死老子”“婆娘真是不能惯”云云,转身离开了。
夏竹扑到春兰身旁,给她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气得咬牙切齿,低声安慰她:“没事,没事。这恶心的肥猪,早晚让人弄死。”春兰依附吴同,全都是为了自保罢了,心里对这死胖子不知道有多么厌恶。在背后,夏竹与春兰从来提及吴同,从来都是极尽言辞恶毒之能事的。
夏竹以为,他开了这个话头,春兰一定会和他一起骂那肥猪,消一消心里的火气。却不料,春兰一直都没有说话,很是反常。
夏竹连忙低头去看春兰的神色,只见她脸色极差,紧抿着嘴,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了?”夏竹心中担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忽然感受到,她竟在发抖。
那份颤抖通过手腕传递给夏竹的神经,细微,却又持续不断。
第10章 第10章目标1139真的是……
项翎的新家就在目标1139所居住的围墙之中,文明ca259将其称之为“院子”。
虽说同处一个院子原本就近,但项翎的新家与目标1139的寝室相对于这院子都算是很近的,不过几步的距离,称得上是“毗邻”。
除了福康因职责所在,必须宿在督公寝室的外间,其他人还从来没有与督公住得如此相近过。床笫服侍的侍人都住后院,其余直接侍候督公的下人都住在院子角落的下人房,几个人一间。
项翎是住得与督公最近的人,甚至也是这
院中除督公以外,唯一一个拥有自己独立的住处的人。
而这住处似乎也有些过于超出规格了,与其说是侍人房,不如说是第二个主子房。房间竟如主子寝室一般分作内外两间,内间用作居住,外间用作待客。外间还带了个不起眼的小间,用作给贴身侍从居住。若不是主子,哪里会需要这样的外间?
房间的大小也没有比督公大人的自己的寝室小上多少,布置陈设亦如主子房般华贵,连桌上的砚台都是和田玉的,听说原应是贡品。
可以说,奉天府中的任何人,但凡长了脑子,不需人多言,只要见了这项姑娘的住处,便知道该如何小心地对待这位小姑奶奶了。
而项翎对自己的住处也十分满意。一来,它被方便地分成了两间,正好一间给忆柳住,一间她自己住。二来,也是最重要的是,这个住处离目标1139真的太近了,没有比这个地方更方便接近以消灭目标1139的位置了。
多么完美的住处。可以说,住在这里,她就已经完美地达成了当初混入奉天府的目的。接下来,就只要等同事发现她的窘境,而后助她完成工作就可以了。
“住处已为姑娘收拾妥当。时间有些仓促,若有何草率之处,还请姑娘尽管提出,小人定会竭力。”将项翎引来的福康恭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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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哪有什么草率的地方?”项翎左右看了看,不明所以。饶是她对当前文明尚没有足够的了解,都能够看出此处是很精致而用心的。至少他们在后院群住的房间就不会放这么多花瓶摆饰,空间布局也要拥挤得多。
“姑娘满意便是小人的福分。”福康躬身,“姑娘有任何需求,请尽管提出。小人平日贴身侍候大人,也许偶有不便。姑娘若有需要,可直接与季青临提及,他亦会竭力。”
“多谢。”
“那么……”福康看向忆柳,彰显了一名有眼色的下属合格的职业素养,“请忆柳公子随我来,我为公子在另一边安排了住处。”
他就是把脑子挖出来,用脚趾头想事情,都知道绝不能让小姑奶奶和她的这位“朋友”住、在、一、起。
“没关系。”项翎还很贴心,觉得可以给别人省些麻烦,“这里有两个房间,他住在这里刚刚好。”
福康竭力扯着嘴角,笑得干干巴巴:“不必,不必。奉天府的空房多的是,让公子另住一间就好。这空房许久不住人可是要荒的。”说着,他怕项翎会拦着似的,半是强迫地将忆柳请了出去。
按道理说,忆柳是项翎带着的人,该和项翎住得近些。然而,福康一路将忆柳领了出去,竟直接领出了院子,远远找了个房间让他住下。
项翎也觉得奇怪,又被福康的解释说服:“大人不喜无关之人待在自己的住处,还请姑娘多多包涵。”
也是。目标1139不仅罪孽深重,罪行罄竹难书,还是个难得的美人。美人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目标1139都不会是个好相处的个体,有一些容易不高兴的事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安顿好了忆柳,福康又将项翎送回了房,便步履匆匆,赶着向督公汇报去了。
汇报多么小的事都没关系,他必须得把“项姑娘的朋友,忆柳公子”这句话给带出来。
璧润是在黄昏之时来到项翎的住处的。
彼时,忆柳正在给项翎梳理头发。
白日里,福康前脚刚走,后脚,忆柳就又来到了项翎的住处。督公的院子自然是有人护卫的,可谁都见得他与项翎一起来过,竟没人敢拦他,就这么任他走了进去。
是以,忆柳得以来到项翎的房中,跪在地上,对着项翎泪水涟涟地千恩万谢,感谢项翎带他脱离苦海,发誓愿结草衔环以报,哭得谁人看到都要心疼。
项翎心道这个人的品格也太过端正了,怎么会一点小忙就感激成这个样子,扶他起来安慰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让他把泪水收了回去。
后头,忆柳说什么都要侍候项翎以报答恩情。出身于十分重视人权的高阶文明,项翎当然不接受“侍候”这个词,却拗不过忆柳的执着。不得已,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不容易把“侍候”的概念给拗成了“陪伴”和“照顾”,就随他去了。
所以,在璧润来到项翎的住处的时候,忆柳正在给项翎梳头。
嫩葱般细白的手指抚在女子水般柔滑的发丝上,轻轻地滑过女子的后颈,将那里琐碎的头发细细收拢,仔细,而又温柔。
少年温顺地低着眉眼,为女子盘出了一个漂亮又不失轻便的发髻,从房中备好的华贵簪子中挑选出了最好看的一支,轻轻地插在了女子的头发上。
少年站着,眉眼温柔。女子坐着,笑意融融。那是暖黄的黄昏中最柔美的风景。
璧润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房内的光景。
暖黄的日光仿若被冰冷而尖锐的冰棱瞬间划穿,项翎似有所感,转过头来,见到璧润,顿时笑了起来。
“目……大人,你看我的头发,好看吗?”
忆柳是真的很厉害。她来了好些日子都没学会像文明原住民一样把头发束起来,而忆柳三下两下就给她束得很结实,还很好看。项翎晃了晃脑袋,感受着被束得牢牢的发髻,真诚地与目标1139分享喜悦:“忆柳好厉害。你看,他能把人的头发弄得这样好看,而且还很结实。”以前,她自己梳头发,从来都是过一阵子就松散得不像样子,要重梳才行呢。
项翎真心实意地赞叹:“他有一双艺术家的手,说不定会很擅长雕——”
话未说完,璧润已然走到了她的面前,伸手便扯下了她的发簪。
他的眸子如蛇一般阴冷,他的脸比暴雨中的乌云还要阴沉。
水一般的头发随着发簪的离开而散落,落在项翎困惑的脸颊边上。
忆柳蓦然跪在地上,不住叩首,告饶:“奴才失礼,请大人宽恕!今日失礼皆乃忆柳一人所为,与项姑娘无任何干系!”
话音落地,璧润的脸色更加阴沉,伸手便捏住了项翎的肩膀。
看得出来,目标1139真的非常生气。以他过往的行为模式来看,他必定会杀人以泄愤。
可是,为什么忽然就生气了呢?
目标1139真的是非常难搞的个体。
项翎这样想着,错开一步,挡在忆柳的面前:“他胡说的。”她看着目标1139,眉眼弯弯,丝毫没有即将赴死的恐惧:“对不起啦,又让你生气了。是我让你不高兴,你找我就好了。”
因为种种原因,项翎真的很珍惜自己的原生肉|体。她没有考虑过主动选择机械生命,甚至没有做过任何肉|体改造。
但她至少是可以成为机械生命的。她的意识备份就被储存在星际光网上,每月更新一次,分布式储存,具有各种容灾机制。一旦死亡,或早或晚,她的保险公司发现这件事,将她的意识备份恢复,令她以机械生命的方式重生。
她一直相信死亡就是死亡,靠意识备份成为机械生命只是创造了另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个体,不能改变自己的死亡。但只有至亲会纠结于“与一个人一模一样的个体究竟是不是那个人”的哲学问题,而她已没有这样的至亲了。
会有与她一模一样的生命再次来到这个世上,延续她的过去,继续她的将来。
可是,身旁的这个名叫“忆柳”的过分温和善良的个体,一旦消失,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世上了。
如果是为了保护这样的个体,她可以选择成为机械生命。
璧润冷冷地听着她的话,不知为何,脸色的阴沉竟仍能更甚,简直像是大天灾之中的厚厚黑云了。
为什么更生气了呢?
项翎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这个样子,还能不能保护到忆柳呢?
苦恼的工夫,项翎已经被按到了椅子上。冰凉的手指抚过她的秀发,从发根一路摸到发稍,将她的头发全都握到了手中。
璧润拿过镜前的梳子,冷着脸,当着项翎的面,用更快的速度和更加精巧的手法,繁复地一层一层梳理,固定,飞快地做了一个复杂的发髻出来。
比忆柳梳得更漂亮,也更结实。
目标1139放下了梳子,透过镜子,看着项翎。
他生了很大的气,但他没有杀人。
他扯下她的簪子,莫名其妙地把她的头发又梳了一遍。
目
标1139真的是非常难懂的个体。
第11章 第11章那是眼泪掉落的声音。……
出了这样的事情,后面的指令也就一点也不令人意外了。
“之后,”目标1139看着项翎的眼睛,阴沉沉的开口,“你的头发,不得再要人碰。”
“好。”项翎点头。
此时,项翎已然理解了目标1139的愤怒。显然,目标1139对人形个体头部的无用副组织有着特殊的偏好,并且很不喜欢其他人干涉自己喜欢的物体。
早说嘛,她可以不让别人碰触自己的头发的。
顺着这个感悟,她适时地称赞了目标1139对于头部无用副组织造型的喜好:“你束得也好漂亮。”她认真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看着头顶繁复而又颇具审美的发髻,真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真的很精致,居然能搞得这么复杂又这么好看。我以为忆柳已经是很厉害的了,没想到你还要厉害这么多。”
她眸子亮晶晶地看着目标1139,指着自己的头发,真诚地送出了称赞:“你有艺术家的手,还有艺术家的眼。这简直像艺术品一样。”
在场的除了她,没有人知道“艺术”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莫名其妙的,目标1139的脸色似乎缓和了许多。
自始至终,他看也没有看过伏在地上的忆柳一眼,闲庭信步地走入内间,随口道:“奉茶。”
项翎便翻箱倒柜地寻找茶叶,将上好的茶叶以明显不适当的量置进了茶壶,倒了热水。
忆柳见她不擅,想要起身帮她的忙,才动了下身子,就骤然感受到了一种极其尖锐的寒意。
忆柳顿了顿,便垂下了眸子,不再挪动了。
项翎将泡好的茶倒入了茶盏。
那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浓汤,浊得看不见杯底,也不知道她这是在泡茶还是在煎药。
璧润冷冷地扫了一眼茶盏,正要开口,就被项翎兴冲冲的声音打断:“这种植物泡水的气味好香呀。我还是第一次泡这个,闻气味就觉得很好。你尝尝呢?”空气中的茶香浓烈到带上了苦味,却确实很是好闻。项翎显然被初次嗅到的浓浓茶香所取悦,小孩子献宝似的想要与他一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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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璧润顿了顿,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茶水入口,他的脸上没有半点神情。
项翎挺期待地等着他的反应,等了一会儿,有些失望。想想也是,这种被称为“茶”的植物本就是文明ca259本土的常见物种,本地人当然是见怪不怪的。只是她第一次嗅到这么特别的香气,以为其他人会和她一起开心。
就在她失望的神情浮到脸上的时候,忽然有人声响起:“不错。”
项翎猝不及防地得到了目标个体1139的肯定。
哎呀,他也还是觉得很不错的嘛。大约她很有泡茶的天赋,第一次泡就泡得很好。
项翎顿时心情轻快了起来,勤快地伸手,再次沏出深不见底的浊液,及时地将目标1139才喝空的茶盏续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目标1139似乎顿了一顿。片刻之后,他才抬手,又抿了口茶,而后放下了茶盏。
“侍寝。”他开口,而后站起身来。
天才刚刚落黑呢。
项翎倒很无所谓。和美人贴贴,她什么时候都很乐意。
璧润移步走向内间,华贵的衣摆自忆柳面前掠过,带着雄狮无视蝼蚁般轻蔑的风,仿佛忆柳自始至终都没有在这个房间中存在过。
项翎却不会忘记忆柳的存在,对他低声道:“你先回去吧。”
“让他跪侍。”不由分说的命令却紧接着她的话传来。
跪是一种令人的肢体很不舒适的姿势,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可以让膝盖疼痛。在精神上,这个姿势也意味着放弃尊严,选择臣服。项翎当然不想让忆柳维持这个姿势太久。
但目标个体1139真的太难搞了,一言不合就会升起杀戮的欲望,项翎当然也不会愚蠢到在此时招惹才刚刚暴怒过的1139。
是以,项翎不再坚持,依言随目标个体1139进了内间。
亲密行为在许多文明中都是很私密的事,尤其是低级文明。文明ca259也并不例外。项翎伸手,打算将分隔内外间的月洞门上的门帘放下。
“就那么放着吧。”目标个体1139却开了口。
项翎并不在意这种小事,便收回手,随着1139走向床铺。而后,她就如同之前那次一般,任由着自己的心意,将目标1139压到了床上。
项翎在亲密关系中更加喜欢主动,而经过上次的相处,目标1139似乎也并不厌恶她的主动行为。是以,她压在他的身上,没控制住自己,先亲了亲他的脸颊。
啊,目标1139是多么美丽的个体啊。
真是看上千次万次千年万年都不会厌倦的容颜。
一个吻落下,就像是打开了洪水的闸门。项翎低下头,轻轻地抓着目标1139的头发,温柔而珍惜的吻顺势而下,连绵不绝。
而目标1139抬起脸,单手按住她的后脑,回应了她。
他上次好像还没有这么主动呢。
项翎笑弯了眼,低头去找他的嘴唇。
内间的床铺柔软温暖,外间的地砖冰冷坚硬。
忆柳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抬起眼,透过宽大的月洞门,刚好能以极好的视角看到华贵大床上的景色。
他看了几眼,收回了视线。
好一阵子亲昵过后,项翎最后一次亲吻了目标1139的嘴唇,心满意足地躺在他的身边。
每一个与目标1139度过的夜晚,都是令人心情万分愉悦的夜晚。
目标1139是一个杀欲极重、罪不容诛的个体,但在床上脾气却并不差。有的时候,考虑到1139的脾性,项翎自己都怀疑自己随心的举动会激怒他,但他在这方面似乎真的没有那么容易生气。就算她吻他的时候太过用力,或者兴致太过绑住他双手的手腕不许他乱动,他也没有恼怒过。可以说,他是一个包容度很高的床伴,比项翎过去交往过的任何种族都好相处。项翎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杀死那么多侍人。
听说那些人都是在失去意识与行动能力的状态下陪伴他的。难道是因为她真正地与他一起做了亲密的举动,而过往的侍人只是他用来发泄杀戮欲望的个体,所以才会有所不同。
无数个无知无觉的生命个体曾躺在他的身侧,而后在天明之时毫无理由地被他杀害。
生命是宇宙间最宝贵的事物。每一个有智生命都是数亿年进化而出的瑰宝,牵动着其至亲的内心。失去了,就再无法挽回。
意识备份不是挽回,机械生命也不是挽回。生命一旦消失,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样宝贵的生命,却毫无意义地凋零了。
不是因为食物链,不是因为物质循环,只是因为单个个体毫无意义的杀戮欲望,就如此毫无意义地凋零了。
项翎躺在目标1139的身侧,正对着他的左脸。那是半张混沌不堪的脸,任谁看到都会被吓坏,可项翎却能轻易地从这半张骇人的脸上看出目标个体1139的美貌。
目标1139是多么美丽,而又多么危险的个体啊。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很温柔很温柔地抚摸着目标个体1139的脸颊。
她一定会除掉目标个体1139,让生命不再毫无意义地凋零,让文明ca259上的生命能够好好地活着,能够因更加寻常的理由走到生命的尽头。
她会保护他们的。
项翎是在用目光对1139的眉目的勾勒中睡熟的。
她是在呓语声中苏醒的。
在耳侧朦胧的梦呓声中,她似乎听到了液体掉落的声音。“啪嗒”,“啪嗒”,连续而又沉闷。
项翎睁开眼睛,看着身侧的目标个体1139。
那是他的眼泪掉落的声音。
目标1139平躺在她的身侧,发着混沌不清的梦呓,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眼角滑下,沉重地滴落。
他紧紧地咬着牙。
醒着的目标个体1139不会哭泣。他甚至鲜有阴沉冷漠与狠毒暴怒以外的神情。这样的个体很难令人联想到哭
泣。
但睡梦中的目标个体1139真的很会哭。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枕头上,凑近了甚至能够听到液体坠落的声响。
在混沌不清的梦呓中,项翎听到了“求求你”和“饶了我”。
项翎低下身子,抱住了目标个体1139,带着他微微翻身,让他侧着伏在了她的身上。
她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用双臂将他抱紧,用脸颊轻轻地摩挲他的头发。
拥抱与抚摸能够帮助人心情平和。项翎与目标个体1139在物种层面同根同源,她知道这是有用的。
目标个体1139几乎是下意识地与她贴紧,手掌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捏得有些痛。
他沉进了她的怀抱之中,又呓语了几句,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他的泪水将她的肩膀浸得湿漉漉的。
他伏在她的身上,手掌抓着她,越抓越紧。
“哥哥……”他清晰地呓出了一声,带着哭腔,声音里尽是说不出的意味。
项翎不擅长描述他人的情感。她只是觉出了难以言喻的哀伤。
“我在。”她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
目标个体1139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他紧紧地依偎着她,伏在她的怀中,再次熟睡了。
第12章 第12章朱红的“杀”字力透纸背……
项翎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天明了。
漂亮的抱枕已经从怀中离开了。怀抱中的重量已经消失,手指也已感受不到那种温润的肌肤的触感。
项翎抱着被子抻了抻身子,抬头一看,就见漂亮的抱枕居然就在不远处的桌边,正低头批阅着什么。
项翎回忆了一下当前文明的问候方式,开口:“吃饭了吗?”
目标个体1139抬头看了她一眼,拍了下手。下一刻,福康就从外间走了进来,躬身听候。
“传膳。”
“是。”福康躬身一礼,小跑了出去。
项翎仔细地观察着目标1139的神色。显然,他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神色,不再掉落情绪失控的碎片了。
尽管曾接受过许多心理咨询,但项翎没有为他人提供心理咨询的资格证书,所以她决定不主动碰触他人的伤心事。
一转头,透过间隔着内间外间的月洞门,项翎看到,忆柳竟还跪在昨晚的那个位置,肩背分明是直的,看上去却有着说不出的柔弱与疲惫。
项翎有些心疼他,开口:“还不让忆柳回去吗?”
目标1139没有作答。其回答便不言而喻了。
目标个体1139是情绪非常不稳定的个体,兼具足以令低级文明管理局注意到极其频繁的杀戮行为,对其他个体的生命缺乏最基本的尊重。项翎当然不会因为这种可控范围内的折磨而忤逆他,便不再坚持了。
没一会儿的工夫,福康再次躬身出现在了月洞门前:“大人,早膳来了。”
目标1139点了下头,便有侍从侍女鱼贯而入,用木盘托着玉制的大碟小碟,将碟子一一放到了桌上。
就食物而言,这些东西似乎有些过于精美了,连点心都是精致的莲花形状,看上去酥脆酥脆,散出一阵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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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项翎仿佛嗅到了腥味的小猫,火速溜到桌边,板板正正等吃。
目标1139瞥了她一眼,随手把那碟莲花往她的方向一放,看上去是嫌面前的点心碍事。
福康便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询问他的意见,然后听从他的吩咐,替他将面前的纸张暂时收了起来。
窗边背对着床是有书桌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床边的餐桌工作。
项翎随意瞄了一眼福康收走的纸张,从纸背透出的墨水,看到纸上批阅的笔迹唯有一个朱红的“杀”字。
项翎收回了视线,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耳垂。那是空间跃迁仪本应存在的位置。
早餐一一上桌,摆满了整张桌子。
项翎伸着筷子,把桌上的东西全都尝了一遍,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福康在旁边侍候着,一刻不停地偷眼观察着督公的脸色。眼瞅着这小姑奶奶就当着督公大人的面,失礼地把桌上的东西挨个夹了个遍,大人却仍旧神色如常,福康暗暗松了口气,又兀自咋舌。
这可是督公大人。取人脑袋的时候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的督公大人。
如此盛宠,放在过往,福康就是患了失心疯都不会相信。
结果,这一桌的东西,督公都没吃几口,全进了小姑奶奶的肚子。
这姑娘生得就并不纤细,甚至称得上是结实,没想到饭量也和男人似的,哪儿哪儿都没那种闺秀常有的弱柳扶风的模样,也是罕见。
吃得饱饱,项翎放下筷子,一脸餍足地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目标1139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出门工作去了。
眼瞅着1139离开,项翎顿时起身,打算前去将忆柳扶起来。谁料,她的手还没碰到忆柳,名叫福康的个体就莫名其妙地插了进来,牢牢地挡在了她的面前,笑道:“项姑娘,忆柳公子就交给奴才伺候吧,您在屋里歇着就行。”
“这多不好意思。”项翎已然学会了低级文明的客套方式,认为这种小事并不值得给对方添加额外的工作量,“我来就可以了。”
“您这可真是太折煞奴才了。”福康顿时一脸诚惶诚恐,身子却紧紧挡着一步不让,“伺候主子是奴才的本分,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话的工夫,他已冲门外的侍卫使了眼色,便有两个侍卫利索地进门,一左一右地将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的忆柳给拖了出去。
“送忆柳公子回房,好生照料!”福康在后头高声补充着命令,身子仍旧牢牢地挡着想要看看忆柳状况的项翎。
项翎有些苦恼地看着福康。
名叫福康的个体十分热情而敬业,可惜在情商上实在有些欠缺,居然怎么都不能理解她想要看看朋友的心情,无论如何都要替她做事。
忆柳从昨日天色将暗一直跪到了今日天色大亮,一定承受了难以负担的疼痛与疲惫。作为朋友,她当然要去好好看望他。是以,她又直白地表述了几次自己的意愿,福康却仍旧一意孤行,强行将他觉得好的照顾加诸在她的身上。
不得已,项翎只能先随了他的意思,等他离开。
福康离开后不久,项翎便打开了门,打算自己去看看忆柳的情况。
门口站着两个侍卫,见她出门,赶忙动了身子,一左一右地拦住了她,恭敬道:“敢问项姑娘要去何处?”
“去看看朋友。”项翎如实作答。
两个侍卫互相看了一眼,低头道:“姑娘在房中歇息即可。”
“可我现在不想休息。”项翎有些苦恼,不明白在这里工作的人为什么都这么难以理解她的意思,“我想要出门。”
“……姑娘可是需要什么?属下这便去取。”
怎么会答出这么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来……“我是说,我想要——”项翎话说了一半,忽然灵光一现,反应了过来。
“是说……我被囚禁了吗?你们不允许我离开?”
“属下不敢!”两个侍卫瞬间跪到了地上去。
原来不是,是她会错意了。
“那我想要出去,”项翎踏出了门,“没什么问题吧?”
“……”两个侍卫跪在地上,再次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不敢冒犯。
“不许这位小姐出门”是福总管的命令,可这位小姐明摆着是大人宠幸之人。福总管与大人,孰轻孰重,他们还是分得清的。
“……没有。”于是,二人如是答道。
项翎便大大方方地往忆柳那里去了。
项翎推开忆柳住所的院门时,忆柳正在给自己的膝盖上药。
俊秀的少年低着眉眼,将药膏随意抹在青紫的膝盖上,无甚神情。听得院里的动静,他抬眼自窗口见到项翎的身影,不慌不忙地眨了几下眼,顿时带出了极自然的眼泪来。
项翎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忆柳眼眶发红,柳眉微蹙,楚楚可怜的模样。
看来是真的很疼……
“没事吧?”项翎关切地询问,低头去看他的伤势。比常人更加白皙的肌肤上横着两块青紫,被雪一般的肌肤衬得甚是扎眼,任谁见了都要心惊。
“果真是很严重。”项翎在旁找了个地方坐下,伸手接过忆柳手中的药膏,打算给他上药。
这样的小伤,在治疗舱中转瞬就可以治好,但在低级文明之中,就只能借助一些原始的药物慢慢恢复。项翎轻柔地将药膏抹在忆柳的膝盖上,避免刺激他的伤处。
“没关系的……只是小伤。”忆柳眼眶红红,却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的手使力,让她感受自己的力度,“用一些力,淤血才能化得开。”他的伤处应该是很疼的,他却这样用力。
和柔弱的外表不同,忆柳其实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个体。项翎很喜欢这样的人,本性柔弱,却仍旧勉力坚强。
可惜,他处理伤口的方法显然是不对的。
“你这样会加重皮下出血,或者导致血液循环异常,只会让伤口更严重。”项翎制止了他,低下头,仍旧轻手轻脚地处理他的伤口,“碰疼了就告诉我。”
“疼不疼都没什么关系的,只是很小的伤。”忆柳低声道,声音柔柔的,仿佛顺从着水流飘动的水草,“卑贱如蜉蝣之人,哪里需要在意这样的小伤呢……”
“……不要说这样的话。”项翎真实地皱起了眉头,“每一个生命都是很珍贵的,怎么能说是‘卑贱’。”项翎确实没有任何心理咨询的资格证书。但忆柳总能激起她主动为他提供心理咨询的欲望。
她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看着他,漂亮的眉毛皱得紧紧的:“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能这么说。”
忆柳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垂下了眼眸,顿了顿,才开口道:“也只有阿翎会在意像我这样的人。”
他垂着眸子,摩挲着自己细白的手指,缓缓地低声开口,喃喃如同自语:“若是督公大人,定会将忆柳视若草芥。便是千百个忆柳,也是肆意斩杀亦不足惜的吧。”他低着眼,默默地看着自己青紫的膝盖,什么都没说,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他说得没错。在目标1139的眼中,他怕是连地上的杂草泥石都不如的。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被目标1139要求跪在地上,跪了整整一个夜晚加上一截白天,硬是把膝盖跪成了这个样子。
可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做错。
目标1139虐待他是不需要理由的。他只是有这样的想法,又有这样的权力。仅此而已。
项翎沉默地将药膏一层一层抹在忆柳的膝盖上,没有说话。
一直到上完了药,收起药瓶,她才忽然开口:“我会保护你的。”
她抬起眼,看着忆柳仍旧泛红的眼眶:“这一切,终有一日会结束的。”
忆柳猛然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
“说的是什么话。”他慌张地左右四顾,而后低低地开口,“雷霆雨露,皆是大人的恩典。忆柳胡说也就罢了,命若蜉蝣,本就朝生夕死,贱命一条。若是阿翎……阿翎的话让人听了去,曲解了什么意思,那可要如何。”
忆柳蹙着眉,第一次如此严肃地对项翎开口:“可不能再胡说了!”
第13章 第13章“你这阉狗!”
项翎终于认定,忆柳是少有的把他人看得比自己还重的那种人格。从心理学上讲,叫做过度利他型人格。
心理咨询也这么评价过项翎,说她因为过往的经历,呈现出了一种对己的异常冷漠,与不寻常的强烈利他性。那位专业的心理咨询花了很长时间教会项翎爱自己。
“在人工繁衍如此盛行的时代,你的母亲仍旧选择用传统的方式生下你。因为她不肯接受任何技术风险,只信任自己亲自对你保护。”
“你的父亲也申请过子宫植入,因生理条件不足而不得不放弃。体外子宫出现后,雄性子宫更多得被作为一种亲情纽带或是体验项目,技术上并不足够成熟。”
“生育是胎儿对母体的掠夺。而你的父母都主动选择了这种掠夺。你不明白你的生命对他们而言有多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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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就像你的父母对你一样重要。”
项翎就这样活了下来。
时至今日,项翎仍旧保留着一定程度上的利他主义,但已经好转了太多。显然,这种程度的利他性与忆柳比起来,就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怎么会有人觉得万事都是自己的错,觉得自己卑贱微不足道,又习惯性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那么多呢?
哪怕是被断定有这类心理障碍的项翎,竟然都被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项翎没有为其他人提供心理咨询的资格证书。她不应该这样做的。
可是,她却鬼使神差地掰开了忆柳的手,单手捏住他的双腕,把他按到墙上,强硬地禁锢他的自由,强迫他看着自己。
“你真的不能再这样评价自己了。”她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是很重要的。你对其他生命而言也是很重要的。
“每一个生命都是很重要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卑贱的生命。
“哪怕是被你们吃进肚子里的生命,也是在一板一眼地完成物质循环,对这世界而言是有意义的。
“但无理由的杀戮……无理由的杀戮,永远都不是有意义的。
“任何生命都不应该被无理由地杀戮。
“有智生命更应当拥有尊严地生存。
“这是生命的权利。每一个生命都很重要。”
她看着忆柳。
“你是很重要的。”
她的举动,与其说是认真,不如说已经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偏执甚至是攻击性了。
忆柳理应被吓到的。他理应柔弱到对他人的一点点攻击性都犹如惊弓之鸟。
可他却看着项翎的眼睛,阅读着那里面的坚持与偏执。
多么不着边际的天真。
过分的天真,便是愚蠢。
他始终没能移开眼睛。
片刻之后,项翎忽然想起来,忆柳的胆子是很小的。
上一次,她不过被带走了两天,他就一直哭鼻子。
而她现在捏着忆柳的手腕,让他被迫举着双手贴在墙上,简直像是要给他上刑——她是在厂狱中学到这个词的。
甚至她刚才真的用了很大的力气,已经把他的双手手腕都捏出了一段很明显的红圈,而她居然一点也没有注意。
“哎呀,”项翎连忙松开了手,“弄疼你了吗?”
“怎么会……”忆柳收回手,很柔软地笑了起来,“不疼的。”
他看着项翎,满脸的柔弱与善良,一如既往:“阿翎……刚才说的那些话……”
他很不好意思似的,耳朵渐渐泛起红来,慢慢地又低下了眼去:“忆柳……真的很高兴。”
说来,他是从什么时候把对她的称呼换成“阿翎”的。
“那就是说,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了?”项翎显得比他还高兴,笑眯了眼睛,“你可真容易说通话。比我容易多了。”如果当年的心理咨询师服务的是忆柳,也不需要头疼那么久了。
说起来……
“其实,你也不需要那么畏惧目……璧……督主大人,”项翎反应了一下,才反应出正确的称呼,“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将个体的情绪碎片暴露出来,可以第三者增强对个体的认知,降低其对于未知的恐惧感。因而,项翎开口:“他昨夜还做了恶梦呢。梦里一直在哭。”
“真的吗?”忆柳很惊讶似的睁大了眼睛,仿佛根本就没有在抬眼就能看到床铺上所有情况的地方跪上一夜,不敢相信似的问道,“那位大人……也会哭吗……”
“是呀,他也只是一个有情绪的个体……我是说,人。他也会悲伤,会哭泣。”
“也是。”忆柳了然地垂下眼,“大人也是血肉之躯,人心亦由血肉所生,并非铁石。无数性命殒于手中,午夜梦回,纵是大人,想必也是会有所感的吧。”
“毕竟,那是数也数不清的性命啊……”忆柳感慨着,声音听上去温和而怅然,却一字一句甚是清晰,仿佛生怕人听不清楚。
随着他的话,项翎的嘴角慢慢地落了下去。
说的也是。对于目标1139的落泪,项翎的第一反应便是他回忆起了什么伤心事。可忆柳说的显然更加合理。
他的恶梦,也许正是来源于他所残害的无数生命。
不是因为心中尚有柔软,而是因为罪孽实在太多。
目标1139是罪行罄竹难书的个体。无数像忆柳这样的无力反抗的生命曾被他拿捏在股掌之间,打杀只在一念之间。只是跪
上一夜,没有出血,没有被杀,已然算得上是温柔了。
可是……
项翎又想到,昨日夜里,他是唤了“哥哥”的。
像小孩子一样,大颗大颗地落着眼泪,唤了“哥哥”。
也许……还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吧。
项翎内心的指针顺着忆柳的说法偏移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地落回到了起点。
直到从忆柳的住处回程的路上,项翎听到了一阵喧嚣。
项翎循声扫了一眼,便见到了端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的目标1139,以及在他的面前跪着的侍从,还有一众的侍卫。
怀揣着对低级文明了解更多的迫切需求,项翎几乎想也没有想,就与几个恰巧路过又不敢擅离的倒霉蛋一起跪在地上,混进了原本就在此处低头跪着的众仆役中,在人群中低下了头。
身边的仆役们显然很是紧张。项翎就跪在他们中间,竟然几乎听不到任何一个人的呼吸声。
仿佛面前站着冷酷无情的死亡之神,只要凡人的呼吸声稍微大了一点,吸引了死神的注意,死神就会寻到他们的头上。
很快,项翎就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比喻。
在稍远处,瓷器相互摩擦发出了极悦耳的声音。项翎悄悄瞄了一眼,见到目标1139正优雅地用茶杯的盖子摩擦杯沿——这其实是在用杯盖撇去茶水的浮沫,而后缓缓地抿了一口茶。
尽管项翎并不知道他这个举动的意义,但是美丽的个体做出缓慢优雅的动作,仍旧给她带来了难以言诉的美学震撼。目标1139真的是太过美丽的个体,哪怕是做出毫无意义的举动,都能美得令人心惊。
抿过一口茶,璧润随手将茶杯一递,便有福康机敏地接过,垂首在旁呈着。
“留给你舒服的时间,可不多了。”璧润缓缓往椅背上一靠,眼皮微微一抬,看着被死死压在地上跪着的人,“再不供出主使,那火盆可就要到了。”
“呸!”被压在地上的侍从拼命地梗着脖子,咬着牙开口痛骂,“你这阉狗!”
听得此言,璧润竟轻笑了一声。
火盆便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拿来的。
“阉有何难?”璧润看着他,脸上仍带着些许笑意,眼睛却比不朽的寒冰还要冰冷,反倒衬得脸上的笑意更显诡异。
或者说,哪怕他什么表情也没有,光是在那里坐着,那张半边惑魅半边鬼魅的脸就足够诡异,诡异到令人胆寒了。
“你这阴阳脸!丑陋的东西!”地上的侍从咬牙切齿地痛骂,把所有人真实的想法一股脑地骂了出来,“底下是个残废,上面也是残废。长了那么张脸,谁人敢多看你一眼,谁人愿多看你一眼!阎王爷见了你都得做噩梦!牛头鬼面见了你都自惭形秽!”
“你这贱种!如今高高在上的当自己多么了不起,莫不是忘记自个儿不过先帝**一条淫犬?当年是如何日日夜夜摇着屁股求欢?”
这侍从骂人可真是聪明得很。璧润之可恨在于其心狠手辣而残酷无情,可他骂人半句也不提这个。因为“心狠手辣”的说辞根本就戳不痛璧润,反倒彰显其翻云覆雨,手眼通天,而他们贱如蝼蚁,任人鱼肉。这样不过是在佐证对方的权力,无能狂怒罢了。
所以,他专往璧润的痛处戳,专掀逆鳞,骂他阉人,骂他面目丑陋可憎无人不厌,骂他曾为先帝禁脔摇尾乞怜,骂他所有最不堪的地方,戳着他的心口让他疼。
厂狱主事是何等有眼色,早在此人方一开始胡言乱语时候,他就早已示意下属,要用滚烫的烙铁烫去此人的舌头,让他再说不出这些屁话来。可那时,璧润却微微抬手,将其拦了下来。
璧润就这样听着他的叫骂,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冰冷的眸子越发幽深,深不可测。
他少见地重复了自己的话:“阉有何难?”
厂狱主事顿时明了,使了个眼色。
下一刻,地上痛骂的侍从就也成了阉人。
通红的烙铁滋滋冒着热气。凄厉的喊叫震天动地。
显然,他被阉割的方式可比寻常的阉割要激烈得多。
只烫一下,可算不得是阉割。不需主子吩咐,执行的人反复烧灼着烙铁,硬是将那处用通红的金属一点一点地去了个干净。
待到完全去除干净时,那侍从早已不知昏死又被强制唤醒了多少次,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再有了,不要说叫骂。
他试图自尽,却被死死地囚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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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眼见着那处除干净了,璧润仍冷冷地看着他,仿佛是被精密设定的程序,按部就班地开口:“脸,又有何难?”
还带着焦灼碎肉的铁便又落到了那人的脸上。只落半张。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厂狱主事是何等手段。他不想让人死,人就一定不会死。
如是折磨,亦不会死。他有着成竹在胸的自信。
他甚至已然挥手唤来了无数侍卫,显然已提前为那句“淫,又有何难?”做好准备了。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烧焦气味。更为恶心而诡异的是,其中竟还夹杂着类似烧肉的焦香味。
在场绝大部分人恐怕在很长时间里都不会想要吃肉了,更有无数人不知多么恶心想要干呕,却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来,僵直着身子。
恐惧甚至让他们甚至无需刻意忍耐,本能地就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在这样的寂静中,女子的声音清晰到令无数人身体一颤。
“不能直接杀了他吗?”
她这样说道。
第14章 第14章“还要吗?”
那一瞬间,福康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看到,督公手中的茶盏似乎轻轻地颤了一下,漾起了微微的涟漪。
也就是在那个同时,福康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完了。
朝阳千般美好,今日所见的便就是最后一遭了。
早知道明日再看不到灼灼的朝阳,今晨就该多看上一看了。
死到临头,他的头脑竟反而清醒了起来。他利索地几步上前,用身体遮住项翎的视线,同时挥手令侍卫将项翎送回住处。
项翎却站在原地,动也没有动。她大大的眼睛望着璧润,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不能直接杀了他吗?”
璧润看着他,脸上看不出神情。
片刻之后,他微微抬了下手。
厂狱主事顿时会意。紧接着,那痛苦哀嚎着的,拼命求死却求死不能的人就轻易地死去了。
你看,很简单的。
他受了那样的苦。但给予他苦头,和收回他的苦头,对于目标1139而言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是轻轻地抬一下手就可以左右的事。
鲜血缓缓地在石板地上漫延。空气中还残留着异样的焦香。
项翎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耳垂。不住不住地,反复反复地抚摸。
那本应是她的空间跃迁仪所在的地方。
她随着恭敬而又坚持的侍卫一道回去了。
项翎在房中发了一会儿呆。
她很快理清了思路,决定了自己的目标。
项翎是很擅长梳理自己的想法并做出相应计划的人。出现问题,就梳理问题,解决问题。一旦将问题梳理清楚,并做出相应的计划,项翎就不会再为这个问题感到困扰或是迷茫,唯有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而已。
所以,她不再会为鲜血或是烙铁而感到困扰了。因为她想清楚了。
她会一如既往地待在目标个体1139的身边,并不再将“成为机械生命”纳入选项。
她一定会好好地活着。就用现在的肉|体,好好地活着,活到管理局发现她失联的那一天。
因为机械生命就是机械生命,不是她自己。死了就是死了,死人无法复生。
唯有此时此刻活着的这个她才是真正的她,唯一的她。
而她真的很需要让真正的自己亲手将匕首插入目标1139的胸膛,也许还会扭上几下,如是亲眼看着他品尝痛苦,呼吸停止,身体僵硬,尸身腐烂。
让他以灵魂偿还罪孽,让他再无法戕害其他生灵。
这样,才能真正地平静她的内心。
璧润再次来到项翎的住处时,看到的就是撑着脑袋,闲闲地哼着歌看书的项翎。
白天的事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影响。
见到璧润过来,项
翎甚至眯眼一笑,道:“你来了?”
她站起身,自然而然地迎向他。一见到他的脸,她的眼睛就会变得亮晶晶的,一如既往:“今天也好好看……你怎么总是这样好看。”
璧润看着她的眼睛。
片刻之后,他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项翎接过华贵的锦盒,打开盖子。
那里面放了一对耳环。以当地一种罕见而温润的石头为基底,坠着贝类软体生物的分泌物聚合而成的珠子。
这在当地被称作“珠玉”。
莹润的玉石,搭配着闪着微光的珍珠,非常,非常非常的漂亮。
项翎最不缺乏的欣赏美的眼睛,最无法抗拒的就是美丽的事物。
“是给我的吗?”一瞬间,她的眸中就不加掩饰地装满了惊喜。
“嗯。”目标1139应了声,“你惯摸耳垂,留有耳洞,必是惯于戴着这些。”
是啊。她总是会摸耳垂。
在每一次,她真的很需要空间跃迁仪的时候。
她真的很需要空间跃迁仪。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够立即杀死他,而后成功脱身而去。
项翎笑意盈盈,面色不改:“都是因为我把自己的耳饰弄丢了……你可以帮我找吗?那个对我真的很重要。”
她的神色无比认真:“真的真的很重要。”
“什么模样?”
“通体通红,绣针粗细,指节长短。”项翎描述着,“颜色很显眼。如果有人见到,一定能够注意。”
“哪里丢的?”
“是在府里丢的,但是我怀疑现在它早就不在这里了。我们上上下下找了很多次都没能找到,很可能已经被人带走了。”
隐蔽款空间跃迁仪的颜色确实显眼——毕竟只有离开身体才会变色,但大小就实在不敢恭维了。说穿了就是一根细细的指节长短的小棍。要找这么个东西,还连一个明确的寻找范围都划不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可以说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但项翎真的很认真:“它真的很重要,请你一定要帮我找到。”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请求。
璧润看着她,没说什么,点了下头。
那之后,奉天府被掘地三尺,翻了个底朝天。再往后,东厂杀伐果断的精英们全都接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任务之余,要注意一种形状与颜色都十分特别的耳饰。
莫名其妙,但优先度极高,附有重赏。
那都是之后的事了。当下,璧润只是伸出手来,放到了项翎的腰上。
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暗示。
而项翎永远享受与美人的亲近。
她愉快地抱住了美人的腰,反客为主,将他推到了床上。
目标1139是一个极致暴虐的个体,却唯独在床帏之间有着与个性截然不符的耐心。他每每都会放任项翎类似这样的放肆,甚至会放任她偶尔的过分粗暴。就像之前,她兴到浓时曾用腰带将他的手牢牢绑到了床头,不顾他的感受粗暴地使用了他,他竟也只是透过汗水看着她的眼睛,连一丝恼怒也没有见到。
他一直都异样地包容。任由放肆,不怎么主动。
但今天,目标1139似乎有些不同。
在被扑到床上之后,目标1139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顺势躺在床上任她胡闹,而是撑着她的身体起身,伸手将她抱到了靠里的床边,让她靠墙而坐。
宽敞的大床让她靠墙坐着,伸直的双腿还够不到床沿。
“怎么了?”项翎不明就里。
目标1139没有回答,挪到了项翎的脚边,单手执起她的脚,而后俯身,含住了她的脚趾。
舌尖转动,项翎没忍住,吸了口气。
亲身经历过才知道,人类的唇舌是非常柔软的,柔软到出人意料。
而人类的脚却早已适应了各种磨砺,不习惯任何柔软与温柔。
耐心的唇舌却一点也不嫌弃脚的粗粝,用柔软的身体屈尊服侍,耐心地自脚趾开始,一点点照顾了整只玉足,而后缓缓地向上。
唇舌的主人跪坐在项翎的足边,弓着身体,从足至腿,自舔舐中落下一个个细密的吻。
项翎并不了解低级文明的文化。她不知道,这样自足开始的侍候,通常都是卑贱的妓子侍奉恩客时才会使用的,是低下头颅的讨好。
夫妻之间也许也会如此。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身居高位的主人为自己的侍人做出的举动。
项翎并不明白这些。她只是觉得心动。
目标个体1139是项翎此生见过的最为美丽的个体,一颦一笑都严丝合缝地长在了项翎的审美点上,美到可以令星际网络中的顶级明星黯然失色。
这样极致美丽的个体,却俯身在她的脚边,认认真真地侍弄她的脚趾。
项翎兴奋到心脏砰砰直跳。
又满足到只想不住地喟叹。
柔软的唇舌缓缓向上,直到项翎抓紧了床单。
到一切都平静下来时,项翎浑身是汗,松开了不知何时紧抓着目标1139的头发的手,带下了不少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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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她已经不记得上次这样满足是什么时候了。
或者她其实根本从来都没有这样满足过。
明明没有那么激烈,甚至可以说是温柔,但她好像真的从来都没有如此满足过。
她喘了两口气,这才注意到自己手心的头发,顿时感到抱歉了起来。
“我没注意。”她连忙伸手,揉了揉目标1139的头皮,“拽疼了吗?”硬生生被她薅下来这么多头发,肯定会疼的。他居然都没有阻止她。
“无妨。”目标1139显然丝毫没有在意,只开口问道,“还要吗?”
“……还……可以要吗?”他不累吗?
目标1139沉默地俯下身,用动作做出了回答。
项翎是在疲惫中睡熟的。
既疲惫,又满心都是说不出的满足。
在困意席卷而意识模糊之时,忽然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模模糊糊地浮上了来。
他会不会……是在向她道歉呢?
为了白天的事,用这样的方式,向她道歉。
……怎么会呢。
目标个体1139是极致暴虐的个体。会做出如此令人发指而罄竹难书的暴行的人,是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的。
何况,就算是道歉,也应当面对受害者才是,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哪怕是在思维混沌的半梦半醒之间,项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出如此不着边际的念头。
她将莫名其妙的念头丢弃,陷入了深眠。
第15章 第15章仿佛黑云裹挟着暴雨与飓……
因为夜里过于疲惫,第二日,到项翎醒来的时候,日头早已来到了天穹的正中央。
理论上讲,目标个体1139应该比她更为疲惫。毕竟,他可单方面地照顾了她一整个晚上。但醒来时,1139早已不见了踪影。
倒也并不奇怪。目标个体1139有着十分稳定的工作时间,每日都会在工作上消耗大量的精力。尽管在项翎看来,他的工作本身就是在戕害其他生命,犯下更多的罪孽,绝不是值得消耗大量精力的工作。
“项姑娘,您起来了?”甚是温和的声音响起。
项翎转过头,便见季青临守礼地站在外间,微微笑着看她:“可要唤人为您洗漱?”
“我自己来就好。”项翎下床起身,“怎么没见福总管?”
季青临微微顿了顿,复又若无其事地勾起唇角:“福总管身体不适,需得修养些日子。这段时间,便由在下代职。若有何做得不好,还请姑娘直言,在下必当竭力。”
“他身体不舒服,要休息很多天?很严重吗?”项翎有些担心,又感到奇怪,“可是,昨天还见他好好的。”
“不严重。”季青临宽慰道,“只是有些……过于疲惫。休息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原来是过劳。这就很合理了。目标1139是很严格的个体,做他的助理一定是非常紧绷的。
项翎下了床,就着季青临唤人送来的水洗漱干净。才擦干净脸,午饭就刚刚好送到,饭食的温度恰到好处。
季青临看上去并不像是很擅长做助理的样子,更像是该文明中被称作“少爷”“公子”的高阶层个体。但他实际却很擅长照顾别人,甚至搞
不好提前了解过项翎喜欢吃的东西,摆上来的都是她此前明显青睐过的食物。
项翎心满意足地用着午饭,直至门口传来恭敬的敲门声:“项姑娘,忆柳公子求见。”
“让他进来吧。”项翎毫不犹豫。
门口的侍卫便将忆柳放了进去。
其实,这事他们是有些打鼓的。先前,福总管曾甚为严肃地吩咐过,绝不能让忆柳公子再踏入大人院中半步,且阻止的态度要和缓,绝不能直言是谁的命令。
照理说,他们是该听命的。可现在福总管受罚,不知道还有没有回来的一天。而这忆柳公子显然是项翎姑娘的知己。如今这府里谁不知道项翎姑娘是多不能得罪的人?
是以,院门口的侍卫思虑再三,还是将忆柳放了进去。而项翎门口侍卫见状,显然也做了类似的考虑,并未阻拦。
忆柳便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进了项翎的房间,凑到了她的身边,一双漂亮的眼睛含着雾蒙蒙的水气:“阿翎,我好想你。”
季青临看着忆柳,显然有些诧异,开口:“这位是……”
“他叫忆柳,是我的朋友。”项翎大大方方地介绍道,又转身向忆柳介绍季青临:“这位是季青临,季管事。”
“见过季管事。”季青临是府中仅次于福康的管事,忆柳自然是见过他的。只是季青临不一定注意过忆柳罢了。
季青临看着贴在项翎身侧的忆柳,又看着举止自然的项翎,微微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忆柳公子……可是项姑娘的兄弟?”
“不是。”项翎答道,“只是朋友。”
此话一出,季青临便毫不犹豫伸手,将手臂挡在二人之间,顺势将忆柳拨远了些,道:“那么……还请公子守礼,谨遵男女大防。”
“男女大防?”项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忆柳则垂下头,像是只受了惊的小兔子,瑟缩道:“季管事误会了……奴才与阿翎只是姐弟之情,克己守礼,绝不是季管事所想的关系。”
季青临微微皱眉,少见地有些不悦:“项姑娘行事单纯,确是不谙世事。可忆柳公子言行圆滑,进退知礼,莫非也不谙礼数吗?如今项姑娘独得大人青眼,人尽皆知。忆柳公子却如此不知分寸,若令大人误解……”
季青临的眉毛皱紧:“公子是想害死项姑娘吗?”
“忆柳不敢!”忆柳后退一步,甚是惊惧。
“哎呀……你吓到他了。”项翎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明白忆柳为什么不能靠近自己。朋友在一起说笑是很正常的事,为什么是“不知分寸”呢?
难道文明ca259中生命个体的关系要比星际文明中的个体疏远很多?可是这段时间生活下来,她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阿翎……忆柳……忆柳真的没有那种意思。忆柳怎么会害阿翎呢?”忆柳拼命地摇头,看着项翎,眼泪又冒了出来,看上去可怜极了。
“我知道,我知道。”项翎伸手拍着他的脊背安慰,“我知道你不会害我的。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别着急。”
“我……”忆柳却显然无法平静下来,仍旧很着急与项翎解释。像是因为过于着急,他忽然向前一步,却脚下一软,一下子摔倒在了项翎的怀中。
他惊呼一声,靠在项翎的怀里,扶着项翎的肩膀,挣扎着想要离开,却看上去因为慌乱而一时无法成功。
“对不起,阿翎……我膝盖还疼,一时没能站稳。”他着急地解释道。
项翎当然能够体谅,他可跪了一整夜呢。
季青临却忽然上前,一把将忆柳远远拉开,而后跪地俯首:“大人。”
项翎顺着季青临俯首的方向看去,便见目标个体1139正站在门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
他又是那种神情了。那种好像下一刻就会杀人的神情。
目标1139是会很轻易地杀害生命的个体,甚至可以很轻易地选择星际公民难以想象的万分残忍的手段。
但是,上一次他做出这样的神情,只是给她重新地梳了一遍头发。
项翎不知道他会怎样。倒是跪地的季青临先一步开口,道:“大人,忆柳公子只是站立不稳,无意中冒犯了项姑娘。奴才这便带公子离开,命人惩戒。”
璧润没有说话,目光阴沉地看着忆柳。
此前,他的目光一次都没有落在这个人身上过,仿佛雄狮蔑视蝼蚁,一举一动间都昭示着此人的无足轻重。
可现在,他到底是眸色阴沉地盯在了他的身上。
忆柳全身都发着抖,却又透出了一股矛盾的坚定,俯首道:“大人,一切皆是小人过失,与项姑娘无半点关系。请大人重罚!”
璧润冷冷地看着他:“我允你开口了?”声音比刀锋还要锋利。
忆柳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却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再次开了口:“小人不敢。只是,一切确是小人过失,小人唯恐大人误察,错伤项姑娘,不得已开口。”仿佛他是项翎的家里人,他一心向着项翎,而璧润则是无论如何都要为难项翎的那个。
这话越说,季青临的拳头捏得越紧。
而璧润的目光不出意料,更加阴沉寒凉。
这样的东厂督公,没有任何人能拦得住。
季青临暗暗地吸了一口气,知道大事不好了。
其实,从“男女大防”开始,项翎就没有跟上发生了什么。她缺乏文明ca259的部分基本常识,认知存在重大缺失,因而无法正确地补足当前的状况。
她只是看到,莫名其妙的,好像忆柳和季青临都在袒护她。
而需要袒护她的原因,显然是目标1139又生气了。
目标1139是非常危险的个体。他的暴怒足以引起极大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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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项翎永远不明白目标1139为什么生气,甚至搞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在生气——初次见面的时候就是,他看上去发了很大的脾气,后来却又澄清自己并没有生气。
无论目标1139是不是真的生气了,项翎都明白,自己必须断绝目标1139爆发怒气的可能性。
于是,项翎伸手便拉住了目标1139的袖子,仰头看着他的脸。
“对不起。”她紧紧地捏着他的袖子,“你生气了吗?”
“我错了。”她试图对他道歉,“我……”道歉的技巧,在于要诚恳地承认自己的错误,认同对方的观点,这样才容易得到对方的谅解。
可项翎却卡在了这一步。因为她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顿了顿,决定如实开口:“我其实……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是对不起。是因为我做错了事,你才会生气的吧?可以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以后一定不会再犯了。”
她攥着目标1139的袖子,自始至终都看着他的眼睛,眸子里真诚得没有半分虚假:“我不想让你生气。”
“整个宇……整个世界,我最不想的事情就是让你生气。”认认真真,字字诚恳。
因为目标1139发怒时会残害许多个体。她当然绝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谁会希望放射性炸弹爆炸呢?
所以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她的眼睛真的很真诚。
有那么一刹那,项翎不确定,目标1139是否怔了一下。
片刻之后,他周身那锋利的冷意似乎缓缓变钝,而后消散了开来。
“我没生气。”他这样说道。
季青临始终跪地俯首,听得这话,根本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
仿佛欲摧城池的黑云裹挟着暴雨与飓风,眼见着就要淹没整片大地,却骤然之间自行消散,连一丝水汽都没有留下。
万里晴空。
第16章 第16章只需要一个坚硬而锋利的……
目标个体1139,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难懂的个体。
项翎第无数次地产生了这样清晰的认知。
他看上去明明就是生气了,甚至是勃然大怒而十分危险的。可是他却其实根本就没有生气,也不会做危险的事。
目标1139的行为迷惑性真的太强了。他生气与不生气的表现居然是一模一样的。
对项翎而言,目
标1139就像是一团黑雾,看不透,读不懂,解不开。
但项翎很庆幸于目标个体1139并没有发怒。她很安心地笑了起来,道:“我还以为你又生气了呢。没有就好啦。”
她拢了下自己的头发,觉得碍事,自然而然地开口:“帮我把头发盘起来吧。”
璧润便走上前去,让她坐在镜前,执梳将她的头发细细拢起,而后拉开抽屉,认真地看了一遍抽屉中的簪子,从中挑选了一支素雅而莹润的玉簪,打算为她簪在发上。
“我想要这个!”项翎却显然更喜欢珍珠的,浑不在意璧润手中的玉簪是他认真挑选过的结果。
璧润神色丝毫未变,转而拿起了项翎挑的珍珠簪子,仔细地簪到了她的发髻中。
接着,他又低下头,为她挑选发饰。
季青临仍旧跪在地上,俯着身子,此前自额角渗出的冷汗都还没来得及滴落。他就这样带着尚未来得及离开鬓角的冷汗,听着令人闻风而丧胆的东厂督公安静地为一个女人拢发梳头,好像前一刻才尖锐地逼近心口的危机都不过只是谁人的错觉一阵,大梦一场。
他一时竟不确定自己是否正身处真实。
梳好了碍事的长发,项翎晃了晃脑袋,对自己结实的发髻很是满意。
不愧是对头发有着特殊偏好的目标个体1139——她仍旧认为璧润对人的头发有着什么特殊的执念——目标个体1139真的很擅长整理其他个体的头发。
“起来吧,跪着不累吗?”一转头,她见季青临与忆柳还跪在地上,便招呼他们起来。显然,他们两个也以为目标个体1139发了很大的脾气,才这样小心。
而其实他并没有发怒。那也没必要如此小心了。
季青临迟疑着观察了一眼督主的神色,没有从中读出丝毫被区区侍人越俎代庖的愤怒。
他心中惊浪翻滚,面上却丝毫不显,垂下眼眸,依言站起身来。
项翎的早……午饭还没有用完,她便又坐回到桌边,自然而然地对璧润开口:“你吃饭了吗?一起吃吗?”
璧润瞥了一眼桌上已然被项翎吃过许多的残羹冷炙,神色未变:“没有。”说着,坐到了桌边。
季青临极有眼色,马上要重新传膳,却被璧润随意地挥了下手,拦了下来。
璧润坐在桌边,顺手拿起块被项翎掰了一半,碎得不成样子的糕点,放入了口中。
季青临瞳孔微微放大,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你来做什么?”项翎一面摄入食物,一面与目标个体1139聊天。
“用膳。”目标个体1139给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但项翎问出的却并不是一个蠢问题。毕竟,在目标个体1139到来之前,季青临曾透露过1139今日非常忙碌,且并不在府中。他大可以在更加方便的位置补充能量,没必要专程回到这里。
“听说你今天很忙,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呢。”
“……路过。”目标1139顿了一下,而后答道。说话的工夫,他用筷子从项翎只剩细碎碟底的剩菜中夹了些余料,送入了口中。
“喜欢这个?”他问道。这是项翎吃得最干净的一份。
“啊对,这个很好吃。”提起美味的食物,项翎顿时来了精神,一个一个指着自己喜欢的食物认真地分享感言:“还有这个,很甜,有股奶味,我好喜欢。这个也很好吃,脆脆的,吃起来清凉清凉……”因对低级文明的了解不足,她使用的表达词汇呈现出了一种明显的匮乏。
目标个体1139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以不同寻常的耐心听完了她小孩子般直接匮乏的描述,点了下头:“记赏。”
“是。”季青临自然知道这是对谁的吩咐,低头称是,快速地记住了项翎所提到的餐食,以对厨子打赏。
“还有,可以给多一点吗?”项翎问道,“每种只有一点,总是吃不够。”
唯有寻常百姓才会把一两种菜备上一大盘,王孙贵族桌上的餐食都是贵在品质精致而种类繁多的,绝不会长于分量。
自脱去“先帝禁脔”的身份后,璧润便近乎偏执地以“上等人”自居,餐食自然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绝不会容忍自己的餐桌出现任何下等人的痕迹。这份偏执,奉天府内人人皆知。
“给多一点”绝不是一个聪明的请求。
季青临暗自后悔,心道自己早应多教项姑娘些璧润的喜好,免得她总是如今日般无意中触怒璧润,惹火上身。
好在,以项姑娘如今盛宠,应当不至于得何惩处,约摸得一个冷眼,几句训斥,这事就——
“备多一些。”璧润开口,“碟换成盘。”
季青临愣了一下。
下一刻,他才赶忙低下头去:“是。”
*
璧润确实是超乎寻常地繁忙。
不是今日繁忙,而是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子都很繁忙。
一个卑贱的男宠,一步一步爬到今日的位置,哪怕心狠手辣,手段了得,也不可能不忙。
何况小皇帝渐渐长起羽毛,似有若无地搅起暗流。璧润已然察觉到了乳虎长成的凉意。在他能够再次将小皇帝牢牢掌控在手中,又或者能够清理幼虎而另立傀儡之前,他不能被小皇帝拿住任何足以将其打压的由头。
可奇怪的是,在这份忙碌之中,璧润仍会每日都专程自皇宫回奉天府,与项翎一同用饭,而后再回到皇宫或是东厂。日日如此。
如是忙上一日,再次回到奉天府,便都是子时之后的事了。
又是一夜子时,月朗星疏。
怪物一日杀伐,缓缓从车中走下,周身仍带着尚未散去的寒意与嗜血气息。
数名侍女侍候洗漱。女子们低着白皙纤细的脖颈,没有一人敢抬首看一眼头顶的怪物那冰冷的,可怖的,透着嗜血气的脸。
璧润换上了睡袍,便该要入睡了。
侍女退下。璧润独自一人摩挲着茶杯,瞥了一眼宽大而华贵的床铺。
他虽每日都会回到自己的卧房,但其实,他几乎不会睡在此处。
待到缓缓品尽了杯中的茶水,他便站起身来,推开房门,离开了卧房。
几步之遥。
璧润走到了女子的门前,手贴上门,顿了顿。
他极轻地推开了门。
门内安安静静。凝神细听,能够听到平缓而安稳的呼吸声。
一呼,一吸。
一浅,一深。
带得人的呼吸渐渐清浅而安定。
呼吸,心跳,一切都平稳而缓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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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璧润渐渐地听到了窗外的虫鸣。
他很少能够听到这样无意义的声音。
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璧润缓缓地阖上了门,转身向内间走去。
夜深无灯,唯有月光隐隐透过窗弦,披落在女子的脸上。皎洁的月光如水一般流淌,浸得床上的女子如白玉一般,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璧润低着头,安静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后,他坐到床沿,细致地避开熟睡的女子,在床上寻了个空位,叫自己躺了上去。
身下的被褥凉滑,用的是最好的棉花与缎子,该是一软到底的。璧润却忽然自靠墙的床侧感受到了什么东西。
他掀开褥子看了看,找到了一封信。
信封上的小字娟秀,写着“阿翎亲启”。
阿翎。
亲启。
璧润打开了那封信。
那是一封非常非常好的信,言辞恳切,情意绵绵,深情而不具攻击性,像是一汪清泉追着点点春樱,温柔和缓地注到人的心里去。
真是一封好信。
如果不是写给你的女人的话。
璧润冷冷地垂着眉眼,看着手中的信纸,看着信纸落款的“忆柳”二字,看着那二字上娇艳如玫瑰的唇印。
信纸上的唇印明艳,散发着甚为繁复的香气。璧润比谁都熟悉这个气味。这是前几日才贡上来的唇脂,统共没有几份,全被璧润拦了下来,都给了项翎。
这香气,他前日才被压着亲口品尝过。
放眼全国,没有第二个人的唇上可能会出现这样的香味。
璧润伸出手指,缓缓地摩挲着那个唇印。
他将那张信纸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攒到了手心里。纸张褶皱,发出破裂的声音。
未知的,如刀锋一般的寒意令睡梦中的项翎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
项翎做了一个梦。
她很少做梦。但
是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看到了一条蟒蛇。
那蛇有人的腰身粗细,连身上的鳞片都有拳头大小,正吐着信子,看着她。
那真是一条很大,很大的蟒蛇。
项翎仰着头看着它,看着它的眸子明黄,浸透了深深的冷意。
那是一种真实的,切身的,死亡迫近的恐惧。
项翎记得这种恐惧。
仿佛要佐证她真的记得,面前的光影流转,像是飞速倒带的全息投影。
匕首,鲜血,尖叫。
她奋力伸出双手,却什么也无法阻拦。
项翎再次嚼咽到了那种恐惧。永生难忘的恐惧。
即使是星际时代,即使是人类早已脱离食物链,变得发达而傲慢的星际时代,人们的肉|体也仍旧如同过往的任何一个千年一般脆弱。
非常非常脆弱。
人们发明了原子能武器,发明了激光武器,但其实,让一个人永远消失在宇宙之间,比人们想象得要简单太多了。
只需要一个坚硬而锋利的金属片就足够了。
第17章 第17章东厂厂狱,甚于魔窟。……
醒来的时候,项翎感到很冷。
她裹了裹被子,感到迷茫。文明ca259一年分作四季,如今正处于十分温暖的季节之中,不应当让人感到寒冷才对。
空气中残留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像是冰凉的刀刃碰触皮肤,又像是偌大的巨蟒吐着血红的信子,明黄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卑微的蝼蚁。
项翎感觉不太好。
“您醒了?”季青临的声音适时地响起。与此同时,一杯热茶被递了过来,恰到好处地温暖了项翎冰凉的手心。
项翎抬眼,看着季青临的神色,从中轻而易举地读出了“忧心”,甚至是“同情”。
“发生了什么事?”项翎脱口而出。
“先喝些热茶,吃点东西吧。”季青临道。
直到项翎用过了早饭,季青临这才缓缓开口:“项姑娘,有许多事……你必须要懂得才行。”
季青临知道她是当真不懂,便只能将常人不需言说的常识摊开了讲给她听:“你是大人的宠侍,是大人的女人。其第一条,便是一定要与其他男人谨遵男女大防,绝不可有任何肢体接触,更不可太过熟稔交心。”
担心项翎无法理解,他更加明确地开口:“大人,必须是你在这世上最熟稔的男人。绝不能有旁人了。”
项翎并不了解文明ca259的基本常识,但她并不是愚蠢。实际上,仅这认真严肃的两句话,项翎就明白了许多。
星际文明中的伴侣交际也分为多种情况,其中有双方都有多名伴侣的开放式关系,也有一生一对不再接纳他人的封闭式关系。显然,文明ca259中主人与侍人的关系就兼具了前者与后者。主人开放式,侍人密闭式。这其中的底层逻辑显然是“侍人是主人所有物”,是很符合低级文明不足够尊重人权的现状的。
同时,显然,文明ca259中对亲密关系的界定也要比星际文明宽泛得多。这表现为,只要一方与另一方产生了肢体接触,哪怕是无意识的,也会被判定为亲密关系。另外,星际文明中常规的友谊交际也属于文明ca259中封闭式亲密关系的范畴。友谊交际的敏感性对项翎而言倒是更加容易理解得多,毕竟,交心本就是比单纯的肢体接触更为深入的事。
“思想的**是最性感的。”星际文明中流传着这样的俗语。
“也就是说,”结合季青临今日不同寻常的反应,项翎飞快地领悟了现状,“我与忆柳已经被误会了,是吗?”
季青临本还想细致地继续解释,没料到项翎已经往后跳了几步,理解到了这一层。
“……据我了解,很有可能。”
“为什么呢?目……大人明明已经不再在意之前的事,情绪看上去很平稳,为什么忽然又变了?”
季青临顿了顿。他是有所迟疑的,可是,迎着项翎干净得像泉水一样的眼睛,季青临还是开了口:“我在东厂见得了……一封情信,是大人发现忆柳公子写予你的。”
这事他本不该说。情信是作为证据被东厂收纳的,若无大人开口,任何人都不应查看。他借机瞄到内容本就不该,如今更不应说出口去。
但他还是决定给项翎足够的警示,免得她被治罪得措手不及:“那信上还留了个唇印,色泽与姑娘惯用一模一样。若非姑娘所留,便是谁盗用了姑娘的唇脂。”
他觉得项翎不至于此。他看得明晰,项翎也许不懂与人相处的距离,但她与忆柳之间确实没有跨出寻常朋友间的距离,没道理在那样的信上留下唇印。
可他看得如何明晰都是无用的。璧润取人性命,就只需要感到不悦而已。
只需要感到不悦就足够了。
季青临仍记得今日见得的璧润的神色。那是他给人断手断足,命人千刀万剐,冷冷地看着遍地血流的神色。
此前璧润见得忆柳与项翎肌肤相亲,也曾发过脾气。那固然令人恐惧,但与今日还截然不同。
今日璧润的神色,才是真正的,一定会杀人的神色。季青临能够断言。
季青临看着项翎。对方仍旧纯真如同稚童,浑然不知自己的身上将会发生什么。
季青临觉得喉头有些发涩,一时竟不知道该再与她说什么。说到底,事到如今,告诉她她为何会触怒璧润还有何用呢?
情信被作为证据收缴,东厂亲自查案……哪怕撇去这些不提,仅需看璧润那令人熟悉的,一定会杀人的眼睛,便知结果已然无力回天了。
必定有人需以性命平息璧润的怒火。
“所以,你觉得我会被杀。”项翎忽然吐出了一个笃定的结论。
季青临表现得太明显了。
“可是,我还没有被抓。”项翎却继续道,不慌不忙地思考,“我睡到白日,吃了饭,坐到现在,也没有人来把我带走。”
这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
盛怒之下,璧润时常不会将命令下到细处。往常自有福康或是厂狱主事揣摩璧润的意思,但如今福康还在养伤,又涉及项翎——她是第一个称得上是“璧润的女人”的人,自然无人敢轻举妄动。
所以,项翎尚未被带走并说明不了什么。就算是福康,见了今日璧润的神色,也不会得出与季青临不同的结论的。
季青临明晰这一点,却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项翎便在季青临的沉默中站起身来,拍了拍落在衣服上的点心渣,道:“他没关我,那我就去看看他好了。我自己和他解释。”
竟打算主动找去。季青临没想到她有如此大胆。
“放心吧,我不说信的事。”她说道,“你刚刚说出来的时候显得很为难,是因为这事我不应该知道吧?”
她固然不懂得所谓“东厂收纳的证据都属机密,不可为外人得知”的道理,却看得出季青临的神色为难,似乎是为她而跨出了不应跨出的一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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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目标个体1139是十分暴虐的个体。如果违背他,便会轻易招致十分严重的后果。
于是,项翎看着季青临,认真地承诺道:“我不会连累你的。”
她真诚地道谢:“谢谢你和我说这么多。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说完,她便走出门去,大大方方地要与目标个体1139解释去了。
项翎没能从府中侍卫的口中问到目标个体1139的位置——人人都知大人盛怒,虽不知缘由,却也不敢烦扰,自不敢答,便称不知——但目标个体1139惯常出没的坐标也就那么几处:自己的住处,项翎的住处,东厂,皇宫。
他就像是一台为工作而生的机器,冷漠,无情,不需要娱乐。
项翎便往东厂去了。
从地理位置上看,奉天府就像是东厂的外院。从奉天府去往东厂,甚至连府门都不需出。
星际文明的最小自治单位通常是“文明”,文明之上是联盟。而低级文明ca259中的最小自治单位则是“国家”,国家以名为“皇帝”的上层贵族为权力核心。
从概念上讲,东厂应属于国家级权力机关,如今却与目标个体1139的私人宅邸紧密相连,如同1139的私人军事队伍一般。
项翎抬头望着
东厂高高的院墙,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也许,她并不是孤军奋战的。
想要目标个体1139消失在宇宙之间的,应当不止她一个人才对。
也许是有一整个权力体,与她有着相同的目标的。
项翎从院墙之上移开视线,走到守门的侍卫面前,客客气气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我想见督公大人。”
守门的侍卫自然知道她是谁。没有一个与璧润相关的人不认得她是谁。
几名侍卫对视了一眼,便有人前去通报了。
东厂厂狱,甚于魔窟。这大名鼎鼎的魔窟就在东厂的地下,越往里走,越能听得哀嚎凄厉,嗅得血腥浓稠。
但其实,这厂狱倒也不是每日都这么热闹的。今日如此喧嚣,是因为有犯人正在受审,由震怒滔天的督公大人亲自监刑。
通报的侍卫一步步地向着厂狱里头走去,只觉眼前的道路灯火如豆,耳侧的哀嚎凄厉似鬼,鼻翼间的血腥之气浓稠得犹如地狱血池,他一步一步,仿佛正踏入怪物的洞窟。
若不是他在同僚之中最受欺负,若不是他们不敢欺瞒有人前来求见督公……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愿在这种时候踏入到这种地方来。
通报的侍卫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到了地方,提起十二万分的勇气跪地禀报:“大人,项翎,项姑娘求见。”
视线余光,看得到地上有鲜血正在缓缓流淌。显然,督公大人可正忙着呢。
这种时候的督公大人绝不可能见客,何况前来求见的又不是什么朝中大臣,只是一个内院的女人。等他通报完,被打发走,他就连滚带爬赶紧离开。
通报的侍卫等着不长眼的自己被马上赶走,却不料头顶竟沉默了一下,竟没有叫他立即离开。
“让她等会儿。”璧润站起身来,“给她看座,我随后就去。”
通报的侍卫愣了一下。
下一刻,他便赶忙称是,回去应命去了。
第18章 第18章“你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项翎被守门的侍卫请到了附近的一处待客的偏房中。房中简简单单,置着茶几书架,角落置了张客床。
也就是项翎刚刚坐下喝上热茶的时候,璧润便走了进来。
他已换了身衣服,一身干净,看着项翎,问道:“何事忽然寻来?”
目标个体1139看上去并没有生气。但项翎知道,1139呈现出的表象不能当真。就像此前她以为他发了很大的脾气,他却其实根本就没有生气一样,她永远都读不懂目标个体1139真实的状态。
如今,虽然在项翎看来1139十分平和,但据很了解他的季青临说,他认为她背叛了他,十分愤怒,想要杀她。
项翎当然没有与其他个体发展亲密关系,所以前来与他解开误会。与情绪暴躁的个体解释说明,需要挑选他最好相处的时机,而目标个体1139最好相处的时候,无疑在床上。
于是,项翎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去,牵住了他的手,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
然后,她就拉着他的手,向角落的床铺走去。
璧润顿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事态的发展。
如今是白日,他正在处理事由,绝不是应当做这种事的时候。但回过神来时,璧润已然随着她的牵引走到了床边,而后被她一把压到了床上。
她的行为一如既往地有些粗暴,而背后偏房的床铺远不如卧房柔软,将璧润的后背撞得有些疼。璧润却恍若未觉,反倒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他只换了外衣,未做清洗。如果靠得太近——
然而,他想起得显然已经有些晚了。项翎趴在他的身上,脸已然埋进他的胸口,而后顿了一下,抬起头来。
“为什么有血的气味?”她开口问道。
璧润尚未回答,项翎却已经想通了什么。
季青临说得很清楚,目标个体1139怀疑她与忆柳发展出了违规的亲密关系,这份关系的证据来源于忆柳写给她的情信。
她当然没有见过什么情信,但显然,在目标个体1139的认知中,是忆柳做出了出格的事。
项翎装着温和笑意的眸子渐渐清晰,她抬起头来,唇角的笑意并未消失,却丝毫也不及眼底了。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外在表现的变化,目标个体1139却一直看着她的眸子。
“你刚刚在厂狱吗?”她抛出了一个问题。
待在厂狱的那两天,项翎没有见过太多,却也见得不少。
主要是鲜血和哀叫。
随便一次刑讯,都足以令星际网络爆炸。“低级文明野蛮”的标签可以轻而易举占据几日的热搜。
就像过去,“低级文明管理局野蛮执法”“项翎暴徒”等数个标签给她带来的持续至今的网络暴力一样。
要知道,项翎可只是简简单单将匕首插入了目标个体的胸口,与东厂厂狱的刑讯相比,简直称得上是在做慈善。
奇异的是,比起厂狱血淋淋的视觉刺激,项翎竟对其中狱卒间的笑谈记忆更深。他们笑着说他们折磨的人是怎样的忠臣,是怎样的理想主义者,是怎样须发花白地站在朝堂之上,抱着必死的决心“弹劾奸佞”,又是怎样四分五裂地死在厂狱之中的。
有多少善良的个体凄寂地永远留在了那里。
现在,又要加上一个永远低眉顺眼的,永远为人着想的忆柳了。
项翎看着璧润,脸上的笑意越发灿烂,眸子却越发冰冷,而她自己恍若未觉:“我想去厂狱看看。”
璧润一直,一直一直看着她的眸子。
吐息之间,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是冰冷的。每一次喘息都被那双眼睛从内到外冻得透冷,过度的寒冷如火焰般灼烧着肺部。
“那人想要害你。不止是想要害你性命,甚至是想要你不得好死。”璧润开口,“此等行径,绝不能留其性命,否则,必定后患无穷。”
东厂督公璧润,自登上高位后从未有一次需要与人解释自己的行为。
他平素做事甚至不会与皇帝多做解释,但凡有那么个尚算看得过眼的缘由,就绝无人敢再细究。
就算没有缘由,也无人敢再深问。
而此时此刻,他开口讲出自己所有的理由,仿佛是在接受谁人的检阅一般。
“其手段阴损恶毒,绝非善类。我亦不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璧润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的手段,而写出这份情信的人,无疑是想要项翎接受璧润盛怒之下的全部手段。
没有人比璧润自己更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狠毒。想到那人竟想要让项翎被吊在厂狱之中……
哪怕是在已然不悦的项翎面前,璧润竟也没能压住眸中满溢而出的杀意:“而后斩草除根,方能断绝后患。”
项翎感到了胸中冰冷的愤怒。
残忍的个体手握力量,将善良的个体肆意诛杀。
遍地的鲜血,无力阻挡的她。
往事纠缠。那是追逐她半生的梦魇。
“一封信,”她低声开口,“只是一封信而已。”
她不应该反驳目标个体1139的。
她不应该这样做。
“忆柳只是写了一封信,便值得被扣上这样的罪名,被折磨致死吗?”
她真的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的。
她久违地再次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而她的心理治疗师远在数百万光年之外。
她已经很久没有接受治疗了,因为她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好。同样是杀人,为什么遮遮掩掩地间接诛杀才是正确的心理状态呢?罪大恶极的个体本不配残留在宇宙之中,以正义之名亲手诛杀,给予他们濒死的痛苦有何不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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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而现在,她后知后觉地后悔了。
就像是冲动之下在游戏中选择了错误的重大的选项,尽管她可以以机械生命的状态重生,但她本可以做得更好的。
她本可以留下妈妈和爸爸给她的肉|体的。做得好的话,她说不定还可以救下忆柳,只要她不这样冲动,顺着目标个体1139的言论好好解释,说上一些好话。
而现实从来都不能够读档。
项翎在心中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打算接受自己冲动的后果。
如她所料,目标个体1139的脸色很不好。
可是,与她所想的略有不同的是……目标个体1139的脸上,似乎并不是愤怒。
她说不太清那是什么样的神情,只知道1139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你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就是因为这个?”
他看着她,每一个字都吐得缓慢而清晰:“就是因为,你以为我关在厂狱里头的,是忆柳?”
璧润猛然站起身来,推开项翎,拂袖而去。
被关上的房门“砰”得一下,发出了挺大一声响。
……
项翎坐在床上,眨了眨眼,搞不清楚事情的发展。
她真的永远都搞不懂目标个体1139的想法。
她哪里“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呢?她明明一直都笑容满面,一点也没有发脾气呀。
但她确实一时冲动顶撞了目标个体1139,还是在他本来就对她存有重大误解的时候。她本以为她会为这次冲动付出很大的代价,却没想到1139只是摔门而去,并没有下达什么残酷的命令。
难道,他只是先发了脾气,命令要等一会儿才会到?
项翎便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一直等到桌上的热茶都放凉了,也没有人来捉她锁她关住她。
她便试探着推开了门。门外的侍卫见了她,仍旧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显然什么命令也没有收到。
项翎便离开了东厂。
尽管如今与忆柳的关系有些敏感,但项翎想了想,认为还是需要确认一下忆柳的安危,便先往忆柳的住处去了。
远远的,她便见到忆柳正在院中侍弄花草,显然没遭什么责难。实际上,就刚才目标个体1139话里的意思,被他关进厂狱的也确实不是忆柳。
那么是谁呢?项翎转身回房,心里却已经有了猜想。那天,忆柳离开之后,有其他人拜访了她。那人言笑晏晏,与她说了很多话,说是要和她交朋友。现在看来,她恐怕并不是来交朋友的。
可即便如此,项翎仍旧倾向于保护ca259中的普通个体,至少要让他们少遭一些不必要的虐待。可是,失去了星际科技的她与任何一个低级文明个体都没有什么区别,她的能力太有限了。
何况,她刚刚还惹怒了目标个体1139,正是自身难保的时候。
项翎靠在椅背上,仰着身子,指尖一下一下地轻点在桌面上。
一直到日头西斜,项翎仍在思考着解决的方法。
如果文明之中不存在如目标个体1139这样暴虐的个体,许多问题就都不复存在了。
是呀,这就是她工作的意义。
是她一直以来的信仰。
在指尖轻点桌面的声音中,忽然混入了“咚咚咚”的叩门声。声音不大,听来温和而有礼。
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季青临来了。
“门没关,推开就好。”项翎直起身来,看着门口的人,愣了一下。
目标个体1139正站在门前。
居然是他。他平时敲门明明没有这样小心。
难道是因为还在生气?白天他离开的时候,可是把门摔得震天响。
但他生气的时候,举止反而会更加小心吗?好怪。
目标个体1139,项翎无论如何都看不透的个体。
项翎永远不知道1139正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就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对他一笑,道:“怎么不进来?”
一如往常,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璧润听得她的话,肩膀微微松了些,抬步走入了房中,从怀中掏了个精致的锦盒,递给了项翎。
项翎接了过来,嗅到了隐隐的香气,与目标个体1139身上的香气如出一辙。
打开盒盖,香气更甚。项翎看着盒中的东西,顿时又笑弯了眼,道:“好漂亮,是给我的吗?”又是用那种名为“玉石”的罕见石头打造而成的饰品,莹润通透,是她最喜欢的莹白。
这种石头和目标个体1139的肌肤很像,不管是看起来,还是摸起来。如今在里头装了什么散发香气的东西,就连气味都与目标个体1139一模一样了。
目标个体1139是罪行累累罄竹难书的个体,项翎愿为杀死他而献出自己的生命。但即使如此,项翎永远都无法否认,目标个体1139真的太美了。任何与他相似的东西都是美得出格的。
而项翎永远都无法拒绝美丽的东西。她开心地提起手中的饰物,问道:“这是什么?”
“香囊。我见你喜欢玉,挑了玉制的。”目标个体1139道,“不知你喜欢什么熏香,先拿我惯用的填了进去。你若有喜欢的,再换就是。”
“不用,这个就很好,我很喜欢。”项翎笑眯眯的,脸上尽是真诚的开心。
璧润的肩膀缓缓松弛了下去。
第19章 第19章也罢,她没有威慑,他可……
东厂厂狱。
夏竹很惊讶自己还活着。
换成你,你也会惊讶的。
不放过任何一寸皮肤,丝丝入扣的折磨。
每一刻的光阴都被无止境地拉长,深入骨髓的痛苦延续到时间的尽头。
朦朦胧胧,极致的痛苦中无数次的黑暗和清醒。
他不是人,他是一块受刑的肉。
每一次被花样百出的手段再次唤回意识,夏竹都很惊讶:自己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居然还能醒过来。
让人痛苦容易,让人死容易,让人痛苦却无法死去,生不如死而没有尽头才是最难的。
东厂厂狱,名不虚传。
夏竹惊讶于自己还活着。
夏竹痛恨于自己还活着。
何必如此呢。反正最终都会归于尘土,为什么不肯痛快地给他这样的结局呢?
他的眼前发黑,他好像能看到东西,又好像看不到。
他的耳侧有着无数杂声,好像听到谁在哭泣,又好像听不到。
他在朦胧中忽然意识到,啊,确实是有哭声的。
是春兰的哭声。
春兰也受了同样的折磨,没有一点比他要轻。
这么一想,这么一想,他最好还是能多活一阵的。
反正最终都会死的。与其白白没了性命,不如多撑一阵,拿去用用,想办法留春兰一命。至少让她少吃点苦头。
死一个,总比两个都死了强。
疼一个,总比大家都疼要好。
到百年之后,菊姐姐梅妹妹也下来了,他也能挺直腰板说一句,他是护住了春兰的。
哼哼,春兰没用,没护住他,但他可是护好了春兰的。
想到这儿,他顶着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磋磨成碎渣似的痛苦,透过满脸的鲜血,勉强睁了眼。
眼前一片血红,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可他还是竭力张开嘴,拼尽了力气驱动着惨叫到肿起的声带,发出砂子般干涩而嘶哑的声音。
“真的……都是我做的……”
他无数次地重复。
“是我……一个人……”
在混沌的意识中,他仍因怪物说过的话而恐惧。
哪只手写的信,断手。
哪张嘴造的谣,断舌。
他有没有被断手呢?他已经感觉不到了。他浑身都在疼,别说少只手,即便是被削成了人棍,他也一点都感觉不到了。
可是……不要割春兰的舌头呀。她唱歌多么好听,在倚翠楼那会儿光靠一副好嗓子就留得了清白之身。那可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
若是不能唱了……甚至人都成了个哑巴,她可要怎么办啊。
一时间,他打了个激灵,忽然就又拾起了几分力气。
“都是我做的。”他竭力嘶喊,却其实只发出了很小的声音,“是我,一个人做的。她不会仿字,做不来这事。”
他说每一个字都要花了很大很大的力气。他的喉咙火烧火燎,气流划过声带,刀割一样得疼。
他听到春兰声嘶力竭的阻拦,骂他胡言乱语,说他脑子坏了,都是胡说。
你脑子才坏了呢。
快闭嘴吧你……安静点。
他还想说什么的,却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在再次沉入深渊一般的黑暗中之前,夏竹混沌的内心中只存下了一个念头。
春兰可真的是太吵了,吵得他头痛。
所以……别再让他看到她了。
在他走过奈何桥的时候,请千万,千万不要让他看到她的身影。
求求了。
*
“他们妄图害死你,你却要为他们求情。”璧润看着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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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翎,“为何?”显然很不赞同。
“就让他们走吧。”项翎道,“不在我身边,不就害不了我了?”
说话的时候,项翎正压在目标个体1139的身上,一颗一颗地解开他的扣子,用指头在他的胸口上来回画圈。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好不好呀?”
目标个体1139的胸口很是敏感,随便戳一戳揉一揉,他的全身就都会轻微地紧绷起来。
项翎觉得好玩,忍不住不停地玩。玩得急了,目标个体1139的身体微微颤抖,身子下面的床单抓得越来越紧。
“……随你。”半晌,好像终于承受不住了似的,他哑着声音开口。
“真的吗?”项翎不知道目标个体1139为什么忽然就松了口,十分惊喜,“你真是最好的了!”
目标个体1139果真是在床上就会变得很好说话的个体。
女子的手指因欣悦而忘记了动作,放过了璧润。后者强自控制着呼吸,一时也说不清是感到解脱还是失落。
他虽应了她,但有些事她却也必须要知道。于是,他缓了两口气,微微撑起身,方便看到她的眼睛:“以德报怨,无以威慑。此事之后,旁人便知出手害你也无甚大碍,便有可能百无顾忌,轻你害你。”
目标个体1139,重新定义了“无甚大碍”。
要不是知道目标个体1139的手段,项翎几乎都要相信那二人真的“无甚大碍”了。如果那般酷刑都叫做“无以威慑”,项翎不知道什么还能算得上是威慑。
“没关系。”项翎道,“他们二人罪不至死。”
死刑是非常严肃的事。在星际文明中,死刑的执行需要严格依据法律,经过星际法庭的数轮审判,明确每一个细节,最终才能作出决定。就连备受争议的低级文明管理局,在处置暴虐如1139这样的目标个体时,也是经过了数轮内部严格的评估才对其下达歼灭决定的。而这都在星际文明中存在着莫大的争议,无数个体抗议管理局判处死刑不经由星际法庭,蔑视低级文明人权,独断专裁。
当然,在项翎看来,管理局处理的罪恶个体本来就不需要星际法庭的审判。会被管理局注意到的目标个体,其罪行无一例外都远远超过死刑标准,犯罪资料看上三页就已经足够三十个死刑。审或不审,结果都是相同的,何必非要走一个流程,浪费联盟的司法资源。
不是什么样的个体都配得上拥有人权的。
以上是项翎个人的看法,若发表到星际网络必定会引发又一轮指控她反社会反人权的浪潮。
不管怎么说,无论在哪一个高级文明,污蔑与诽谤,哪怕是杀人未遂,都是绝不会被判处死刑的。
而一封情信是害不死人的。若项翎真的因一封情信而死,情信的污蔑并不是害死她的根本原因,只是一个导火索而已。
根本原因是目标个体1139的暴虐。
解决这份暴虐才是项翎的工作。
至于污蔑本身,一来罪不至死,二来,项翎是见过目标个体1139的手段的。
将人折磨得不再像人的惩罚,早就远远高于污蔑之罪本身了。真正称得上罪大恶极的,从头到尾都只有目标个体1139本身而已。
项翎目光坚定,没有一丝迷茫。
璧润看着她的眼睛,没再说什么了。
也罢,她没有威慑,他可是千倍万倍都有的。
他伸出手,轻轻梳理女子散乱的发丝。
他就在这里,哪个敢造次。
他轻轻地亲了亲她。
只一个吻,面前的女子就顿时满脸都是欣悦了。项翎永远不会拒绝美人的亲近,千百倍地回应了过去,莽撞地扑到了目标个体1139的身上,将他重重地压到了床上。
璧润当然是被撞疼了的。可是她的眼睛比十五的月光还要皎洁干净,她的笑容比山涧的泉水还要纯粹快活。
贴着他,就这么让她高兴吗?
璧润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
春兰与夏竹一块儿被丢出府去的时候,尚且没能理解面前的光景。
天色大亮着,头顶的阳光刺得春兰久未见光的眼睛生疼,流下生理性的泪水来。
她却全然顾不得这些。甫一失去束缚,她便忍着浑身让她站都站不起来的疼,连滚带爬地跑到昏迷的夏竹身边,小心地试探着他的鼻息。
指尖感受到的气息微弱,却是切切实实地存在着的。
春兰只觉得飞速跳动的心脏猛然松弛下来,竟人生中头一次地感激东厂用刑之精准。
用刑精准,所以夏竹身上连一片好的皮肉都没剩,胳膊腿都断了,人数不清厥过去了多少次,却仍旧还活着。
那怪物有着毒蛇一般的目光,一眼就能看出她是真正的主使。他更深知怎么能让她最疼,当着她的面命人卯足了劲儿折腾夏竹,把她该受的罪一一放到了夏竹的身上去。到最后,夏竹竟伤得比她还要重上许多。
春兰心里一抽一抽得疼,疼得总觉得抽不过气来。
可眼下,确认了夏竹的安危,她还得思考眼前的状况。
能活着从东厂厂狱出来的人,两只手都数得清楚。他们二人何德何能,能从那种地方安然离开?
所以,将他们放出来,东厂是何目的?
总归不可能是为了让他们好过就是了。傻子都想得明白,如果东厂没有让他们死在厂狱之中,只能说明会有比被折磨死在狱之中更痛苦的事等着他们。
春兰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握住了夏竹的手,踉踉跄跄地尝试着起身,想要带他离开。
可是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普天之下,哪里是东厂触及不到的地方?
她心里尽是绝望。可看着了无生气的夏竹,她还是不知怎么提起了力气,忍着浑身叫嚣的疼,拼命地想要把夏竹抱起来,试图跑掉。
逃,离开这里。
离这人间炼狱远远的,越远越好。
第20章 第20章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冒险……
吴同小心翼翼地从奉天府的后门中探出个脑袋来。
一眼就瞅见了门口挣扎着想跑的春兰。
吴同刹那间谨慎地缩回头去,再次四下看了看。
比起气派的大门,奉天府后门的人不算多,却也不少。威风凛凛的守卫们站在门里门外,一个个目不斜视,没一个在意他一个小小的管事的。
吴同做了做心理建设,再次捋了捋没有任何漏洞,终于挺起胸脯,清了清嗓子,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啧。”一见门口血淋淋的春兰和夏竹,吴同就厌恶地皱起眉头,斥道,“干嘛呢,干嘛呢这?看这地上,都是血,这可是奉天府的门前!这是你们俩配弄脏的?”
春兰疼得眼前发黑,听得身侧的声音,看也不想多看一眼。
这肥猪的声音,不看她也认得出。死肥猪,和她好的时候一口一个“心肝兰兰”,腻油腻油得令人作呕,如今见她濒死,竟赶忙跑来耀武扬威,说这种屁话。
别说,这些屁话倒比“心肝兰兰”听着还顺耳多了,起码不让人从胃里一阵阵犯恶心。
春兰心里自是有万般厌恶,面上却当然不敢显现。她急着要走,好不容易才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正竭尽全力试图拖走夏竹。可她浑身是血,站着都费劲,又如何能拖得动另一个人。
这种时候,她当然不会节外生枝。听得吴同的斥骂,她老实地低下头,低声道:“我们这就走。请您大人大量,莫要与我们计较。”
春兰这个人,其实是很有几分气性在的。
之前在后院,她借着吴同耀武扬威,一人之下,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唯独对被自己利用的吴同隐忍腻歪。但其实,就算是吴同,若是真的惹恼了她,她也绝不会给什么好脸色,到头来也得吴同转头去哄她。就比如项翎离开后院那日,吴同当着项翎的面对春兰又打又骂,回头就再没见到春兰的笑脸,连话都听不到一句,最后只能服软,倒过来赔几句不是。
所以,她当然
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被吴同斥骂了,她还低着头道歉,尽是伏低做小的模样。
吴同顿了一下。
然后,他才再次开口,继续骂道:“还不快走!快快快!啧啧,看看这上好的青砖,都让你们的脏血给污了。卑贱罪人,若是这污血脏了哪位大人的鞋底,也是你们能担得起的?”
有的人血流得命悬一线,有的人只担心流出的血脏了别人的鞋。
春兰低着头,姿态卑微:“我们这就走。”说话的工夫,她不顾自己还有几根青紫扭曲的手指,拼了命地试图拖夏竹走。
她拖得艰难,却到底是拖动了,一步一顿,身后留下刺目的血痕。
“啧。”看着地上的鲜血,吴同脸上的肥肉顿时扭作了一团,嫌弃到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越抹越脏。你们把这奉天府当成什么地方了!”
他紧紧地皱着眉头,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转身,对门外的守卫道:“诸位大人,这二人实在脏污,可否请大人将他们二人丢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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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然而,奉天府的守卫哪里是一个小小的后院管事能调动的?守卫斜眼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他又求了另一名守卫,结果不言而喻。见无人搭理他,他只好转过头来,自己处理这二人。
他整张脸皱成一团,嫌弃得不行,撇着嘴双手一举,勉强将夏竹托起来,而后尽量让少年满是血污的身体离自己远远的,快步往远处不碍事的巷子走去。
春兰没料到他的举动,惊呼一声,踉跄着追他:“你做什么!你放开他!”又急又怒。
吴同三步并作两步,利索地拐进一个小巷,随手将夏竹放在地上。紧接着,春兰便追了上来。她身子弱,追得又急,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去。
吴同一把扶住了她,手离开的时候,春兰的掌心已然被塞了个钱袋。
塞钱袋的时候,吴同还在紧张兮兮地四处观望,显然是生怕有人发现自己靠近了这两个罪人,还给他们塞了银钱。
猛然被这混账塞了东西,春兰下意识地将手心中的东西甩开。钱袋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银钱碎响。春兰顿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钱。
“你这臭婆娘,给脸不要脸。”吴同气得骂了她一声,却还是把钱袋捡了起来,又塞进了她的掌心,“怎么,不稀罕要啊?”
那袋子沉甸甸的,拿着坠手。
他们确实是很需要钱的。
两个半残的人,若是连一点银子都没有,如何能在外头活下去。
春兰顿了顿。她不知道吴同为何会如此,却还是开口:“多谢。”
吴同瞅着她一身的伤痕,眉头一刻也没松开,嘴碎的婆子似的念念叨叨:“让你长眼,你不长,非得去得罪那贵人。那种贵人是你能得罪的吗?还想去害人家,没见那项小姐多么得宠?那是你能害得了的?你这脑子,真是比猪都不如!”
他骂归骂,脸上看上去却很难过。
春兰抿了下嘴。第一次的,她竟觉得这丑陋肥胖的男人看上去顺眼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这一刻的感动,她低下头,莫名其妙地就对这个她过往从未看得起的男人说了实话:“我是怕她害我与夏竹,不得已先下手为强……先前那么得罪了她,她又对我二人的百般示好不假辞色……那奉天府是什么地方,她那么得宠,害死我二人简直易如反掌。左右都是死,我们不敢坐以待毙,便只能奋力一搏。”
她的想法当然是有凭有据的。她比谁都知道自己得罪项翎有多么彻底,所以,甫一意识到项翎得宠,她就第一时间上门讨好,期望缓和关系,却得到了颇为冷淡和讥诮的回应。
当然,项翎本人其实并没有“冷淡”或者“讥诮”,她只是缺乏ca259的人际交往基本常识,耿直地发问而已。但任何一个文明ca259的个体看到项翎的回应,都会与春兰得出同样的结论,认为项翎这是早已记恨上了春兰二人,很难握手言和。
春兰理解项翎的恨意,毕竟,是她促使项翎被送入了大人的卧房。这在之前可是必死的事。
尽管项翎反而借着这个机会一步登天,扶摇直上,也改变不了春兰此前蓄意害她的事实。
春兰甚至能够清晰地意识到,她如今的处境称得上是“恶有恶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认同这一点。但这不意味着她就可以坐以待毙,就这么坐着等死。
项翎离开后院的那天,她跪在地上发抖,满脑子都是自己与夏竹的死期。那之后,她也试图见了项翎几次,却都得到了一如既往的冷淡回应。那时她就便知,没有回寰的余地了。
与其就这么坐以待毙,不如冒险一搏,趁项翎才得宠了几日根基不稳,先下手为强,以除后患。
如是,才能自保。
于是,最后一次求见项翎时,她揣上了要夏竹仿造的情信,最后一次试探了项翎的反应。
项翎当然不会有什么改变。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搞清楚春兰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反常,又对文明ca259的常识充满了求知欲,便总会直接指出春兰的反常,诚心发问,尖锐而不自知,每每让对方尴尬无比,释放着她本人根本意识不到的攻击信号。
于是,在离开前,春兰悄悄用手指抹了一下项翎的唇脂,涂到了自己的唇上,而后印在了怀中的情信里。
她将那封信埋到了床铺的最里侧,敲响战鼓,拼死一搏。
“害你们?”吴同听了春兰的话,愣了一下,然后差点夸张地叫出来,“你在说什么!你俩进了厂狱,都是那项小姐给你们要出来的!不然,你当你们有九条命,能活着从东厂厂狱里头出来?你们害她,她还顶着大人的火气把你们救出来,简直是活菩萨一样的人,又怎么会害你们?”
这回,就轮到春兰发愣了。
她自然不明白他们二人为何会被放出来,却知道这世上绝无这样的好事,一定是有什么更严酷的事等着他们。
也许是假意放过他们,给他们希望,然后再将他们抓回去,让他们更加绝望。
也许是已然杀死了他们重要的人,再故意把他们放走,让他们回去看到亲人的尸体,心痛如刀绞。
甚至也许是故意引诱他们回家,然后再以藏匿之罪杀死他们的至亲,让他们背负连累至亲的痛苦,痛不欲生。
东厂有的是手段让人生不如死。
他们何德何能,配得上从东厂全身而退。
所以,在被放出来的一瞬间,春兰就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她只是全都不敢细想,本能地狼狈地抓住那一线并不存在的生机,试图带着夏竹逃跑,跑得远远的。
但在内心深处,她其实没有天真到以为自己真的能活。
然而,现在,吴同猝不及防地告诉他们,他们是真的自由了。
这是一份庙里的神仙都带不来的奇迹。
而这份奇迹一般的自由,竟是项翎带给他们的……
……是他们一心想要加害的项翎。
春兰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第21章 第21章“多谢。”
“你说……什么……”春兰双目圆睁,“是……项翎?是她……把我们救出来的?”
“还能是谁。”吴同鼻孔出气,“除了这位,还有谁能让大人改变主意的?还是在大人的气头上?看那日大人的脸色,一般人真是一口气喘重都怕掉了脑袋,谁敢在那种时候与大人多说一个字的?”
是的,除了莫名其妙得到不可理喻之盛宠的项翎,没有第二个人有可能做到这样的事。
春兰愣愣地看着地面,一时竟无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感受。
在无数纷繁复杂的情绪之中,她第一个感受到的竟是茫然。
她做的这些,她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后,才是铺天盖地的其他情绪,冲得她胸口发胀。
很久很久之后,她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智,垂下了眼睫。
她撑着血淋淋的身体,勉强转身,面对着奉天府的方向,忽然跪了下去。
低头,叩首,三次。
“……多谢。”她低声道。
她费尽心机,豁出命去,却害人反害自身。结果,到头来,竟是她拼了命要害的人保住了他们姐弟的性命。
此等恩情,是她做梦都想
象不到的。
“救命大恩,没齿难忘。”她将额头重重地贴到地面上。
若不是没有机会,这郑重的叩首,她必定会在项翎的面前做。
认认真真地三叩首后,她顿了顿,再次艰难地转了转身子,换到了吴同的方向,也叩了一下。
“啊!”吴同被她吓了一跳,猝不及防,“这是干嘛!”
“多谢。”她抬起头,“这几年,多谢你照顾我们姐弟二人了。”
春兰很少这样与他说话。
不撒娇,不腻歪,不捏着嗓子,不贴他嗔他。
她就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郑重道:“谢谢你了。”
这种没有娇媚姿态的女人,一点也不吸引人。
可回过神来时,吴同就只听得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咚咚咚咚”,跳得他喘不过气来。
“还有一事,”春兰神色甚是愧疚,硬是唤回了不知在发什么呆的吴同的意识,“项姑娘的耳饰……是我拿的。”
“啊?”吴同不知道该先惊讶哪个,“可是,这东西府里的侍卫可是掘地三尺也没找着,你是给放到哪儿去了?!”
*
“排水渠?”项翎托着下巴,认真地评估,“顺着水流,会流到河里去,以这里的科技水准,应该是很难找到的了。”难怪她但凡有空都会认真寻找,却从来都没有找到过。甚至目标个体1139在府中掘地三尺,还搜过所有可以出入后院的个体的身体,都没有见到任何踪迹。
“是。”吴同虽不明白什么叫做“稞鸡水准”,却不妨碍他讲话凑趣,借机讨好眼前这前无古人的府中新宠,“那春兰可当真是可恶至极!您放心,小的这就从府里一路寻到护城河去。就是再难找,小的也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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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话虽如此,手指肚大的小棍,顺着排水渠一路不知道会流到哪里,找到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吴同当然会做一做寻找的样子,却不过邀一邀功罢了。至于找到……怎么可能找到呢?
“嗯,你愿意帮忙可真是太好了。多谢你了。”项翎真诚地道谢,“也谢谢你帮春兰传话。她还专门托人把这事告诉我,给我线索,看来也没有我想得那样厌恶我。”她倒并不因为春兰的行为而生气。说到底,空间跃迁仪内置基因识别功能,理论上讲只有使用者才能摘下,不存在被第三方摘下或意外掉落的可能。必然发生了什么比春兰使的小绊子更加严重的事,才会使跃迁仪离开她的身体,导致如今的局面。
项翎很少与目标个体以外的低级文明个体计较,毫无芥蒂地开口:“春兰和夏竹现在怎么样?他们受了那么重的伤,多亏你照顾了。”
此话一出,吴同心里咯噔一下,简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连忙疯狂挥手,否定三连:“我不是,我没有,您可别拿小的逗乐了……那春兰与夏竹是何等罪人,小的怎么会去照顾他们呢?”
“嗯?”这回,轮到项翎疑惑了,“可是,她和你不是伴侣吗?”
话音未落,吴同“砰”得一声,刹那间就跪到了地上,头颅磕得飞快,“咚咚”直响,吓得话都说不顺溜了:“姑娘……姑娘……您这是误会,是天大的误会啊!!”
项翎身处伴侣关系多样的星际文明,并不了解文明ca259的常识。即使季青临不久前给她科普过,她也还不是很习惯。
所以,见吴同被吓成这样,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文明ca259的主人与侍人的关系是兼具了开放式与封闭式的。简单说,就是主人可以任意拥有多名伴侣,而侍人却只能拥有主人一名伴侣。
尽管春兰与目标个体1139从未有过任何形式上的亲密接触,甚至其实在被刑讯之前就连面都没有见过,但从定义上讲,春兰也属于目标个体1139的侍人之一。显然,在这样的规则下,春兰绝不应该与吴同成为伴侣。
事实也的确如此。尽管吴同与春兰的关系在后院之中人尽皆知,却一直都属于一个公开的秘密,没有人能够真正指正。吴同固然从春兰身上肆无忌惮地获取了许多肉|体与情绪价值,却其实从未真正在春兰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抱歉,是我误会了。我不会再这样说了。”见吴同如此慌张,项翎顿时开口,认同了他的说法,又真诚道,“放心吧,你人这么好,还特意帮我找东西,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吴同身上一个激灵,刹那间就明白了这位小姐的意思。
他一直当这位小姐是个好拿捏的,所以大大方方地装模作样假意忠心,嘴上万般好,事情不需做,无本万利地赚人情。
可其实,这上等人各个都是人精,哪个是好糊弄的?这项小姐看上去懵懵懂懂,心里却竟也早已看穿了他的伎俩,顺势就拿他与春兰的关系拿捏他给她卖命。
毕竟,他与春兰的关系,寻常后院侍人说话自然毫无分量,可若是万般宠爱在一身的她亲口给大人吹了什么耳边风……哪还有他活着的份儿?
吴同瞬间叫她激出了一身冷汗,迎着项翎真诚的目光,只觉这身居高位的人果真是人人可怕,就连拿捏人的时候都显得菩萨心肠,里子面子是样样不落。
他顿时躬下身子,再不敢轻视面前的年轻女子,连叩两个响头,高声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日后,小的必定为姑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项翎不明白他为什么做这样的反应。但她太习惯自己对文明ca259的无知之处了。
无论如何,面前的个体看上去显然是善意的,还郑重地承诺一定会帮她做事。这至少不是什么坏事。
项翎就随他去了。
吴同千恩万谢,跪叩离开。
项翎随后起身,往排水渠去了。
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项翎的话,可能是“平和”。
需要周期性进行心理咨询的人通常是与“平和”沾不上边的,但项翎却有所不同。就算在精神状态最糟糕的时候,她所呈现出的也是一种异样的平和。
平和地工作,平和地生活,平和地将匕首插入目标个体的胸膛。
有的时候还会转上几圈。
在得知自己的空间跃迁仪已经被丢入排水渠,重新找到的可能近乎于无的时候,项翎也十分平和。
事已至此,焦虑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就去排水渠看一看,能找到当然最好,找不到也不会失去更多。
奉天府内有数十条排水渠。考虑到目标个体1139曾命人帮她在府中寻找过多次,越显眼的地方存在跃迁仪的可能性越低,项翎毫不犹豫,寻了条排水渠,一路顺着往偏僻的方向走。
这还是项翎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奉天府的占地面积。她一路走一路看,一直到脚都走疼了,身边早已不见人烟,才总算见着了头。
身边草木茫茫,虫鸣阵阵,安静得能听到树叶簌簌。不远处,水渠通向一堵长满了藤蔓与青苔的围墙,自墙下开的排水口中离开,一路去往护城河。
确实是很偏僻的位置。在过去的日子里,项翎闲来无事,时常在奉天府内晃悠,自认对这地方已经有了几分了解,也不知道这府邸里还有如此荒僻的地方。
她一路走到水渠的出口,顶着令人不悦的气味毫不介怀地蹲下身,搬开水渠顶上盖着的石板。渠里尽是水草与淤泥,哪怕有什么细小的东西,也得很仔细地寻找才行。
项翎不急不躁,转身折了个结实的树枝,蹲在渠边一点点扒拉。
她很有耐心,像游玩似的,不带任何功利心,却很细致认真。
她就这么在渠边蹲了两个时辰,自围墙边缘起一寸寸地向内挪动,仔细地拨开每一点淤泥,从下午一直蹲到了黄昏。
项翎没有找到自己的空间跃迁仪,但她找到了其他的东西。
在水渠某个位置的一侧,有一处淤泥覆盖着水渠石壁天然的孔洞,洞里又压着更结实的淤泥。
项翎伸手拨了拨,挖去表层的污泥,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竹筒来。
第22章 第22章“我的目的也是杀死璧润……
文明ca259中存在着许多项翎并不足够了解的事物,比如说话的艺术,比如目标个体1139的脾气,比如在水渠中塞一个小小的竹筒的原因。
项翎仔细观察了一下手中的竹筒,很快发现这可以打开。她将竹筒从顶部抠开,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写着文字的纸条来。
在低级文明中,许多意义不明的存在通常都与本地的精神信仰有关。比如,项翎曾到访过一个低级文明,其个体在每一个行星自转周期的
开端都会集体将自己倒挂在高处,以此来彰显对他们的精神信仰——可以翻译成神明——的尊敬。
所以,在水渠的孔洞中塞装着文字的竹筒,也可能是某种拜神或是祈愿的方式,比如祈愿水神的护佑。毕竟,绝大多数的生命起源都依赖于水,在低级文明中对水形成精神信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当然,这都只是项翎随意的猜测罢了。
毕竟,她并不认识文明ca259的文字。
是的,项翎在星际文明中是毕业于顶尖院校的天之骄子,但在文明ca259中,引用本地说法,她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白丁”。
这就要解释一下脑电波翻译模块的工作原理了。项翎能够在文明ca259中沟通自如,仰仗的全都是自己脑内植入的微型脑电波翻译模块。该模块会直接将目标个体的脑电波翻译为项翎自己的脑电波,以实现信息的直接传输。反过来,模块也可以通过实时的计算与归纳理解本地的语言,将项翎的脑电波输出为目标语言,以实现双向的交流。
这在面对低级文明时是十分有效的翻译手段,避免了一一采集其语言进行破译的麻烦。要知道,受限于科技发展水准,低级文明中的群体很难互相接触,一个低级文明中常常会同时存在少到数千多到数百万种语言,且不存在文明层级的官方语言。在这样的情形下,比起破译语言,从更加根源的脑电波着手可就方便得多了。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方式都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低级文明通常不存在基于科技的远程通讯手段,其交流大多数时候都需要面对面进行,很容易采集到对方的脑电波——根据生命物种不同,也可能是粒子或是什么化学方式,对于浅层次的交流是完全足够的。
但是,如果面对文字或是远程通讯等无法采集到脑电波的场景,翻译模块就无能为力了。
考虑到罪恶干涉处执行科的工作目的只是诛杀个体,执行科被认为并不需要与低级文明个体进行很深度的交流,因而只配备了脑电波翻译模块,并没有对识别文字的场景进行兼容。
总而言之,就是项翎在低级文明中并不能识别文字。
但她对手中的字条内容倒也没有多么好奇就是了。反正多半是文明中的什么独特传统,哪怕不是,也与她的工作目标毫不相关。因而,她选择将字条重新塞回竹筒,以尊重当地的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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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直到一只手忽然出现,刹那间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拖到一边,令她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在突如其来的袭击中,项翎竭力转头,看到了身后的季青临。
男人一手捂住着她的嘴,一手贴上她的喉咙,没有一丝放松,仿佛下一刻就会毫不犹豫地折断她的脖颈。
可他的神情却截然相反。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牙关紧紧地咬着,神情看上去非常非常难过。
他说:“你……为何会找到这个呢?”
明明她才是生死不由人的那一个,可他看上去却真的难过极了。
项翎并不擅长看人。平日里,她连目标个体1139为什么生气,甚至到底有没有在生气都看不出来。
也许正是因为她真的太不擅长看人了,所以此时此刻,哪怕被人捏着脖子加以威胁,莫名其妙地,项翎仍旧觉得,也许季青临并不是坏人。
因为他看上去真的很难过。
可是项翎也并不想死。她非常珍惜自己的肉|体。
可以的话,她希望就用父母给予自己的肉|体一直存活下去,活到她的身体达到最终的使用年限,活到一点她也不愧于母亲给她的这具健康的,鲜活的肉|体。
“对不起。”她听到季青临在说话。他的声音浸满了沉重的愧疚,还有痛苦的挣扎:“对不起。”随着这二句歉言,她脖子上迟疑了许久未动的手指艰难地使了些力气,像是终于决定要断绝她的呼吸。
一个雄性成年个体的力量,确实足以扼断她的咽喉。
在那一刹那,项翎感受到了恐惧。
这是很奇怪的。因为星际文明个体普遍并不畏惧于死亡。
机械生命、意识生命,哪一种都被星际文明认为是生命个体的升级。作为星际文明个体,哪怕项翎对自己的肉|体有着一些特殊的留恋,也不应该因肉|体的死亡而感到真切的恐惧才对。
她的意识被分布式存储于无数服务器之中,她随时可以机械或是意识生命体的形态重生,肉|体的死亡并不会让她真正地消弭于宇宙。
确实,她有一些想法与大多数星际个体格格不入。比如,她一直认为,如果她死了,那么重生的机械生命或是意识生命都不是真正的她自己,而只是另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生命个体罢了。真正的她自己已经死了。
她只是没那么在乎。
可是,如果不在乎,那么为什么,此时此刻的她会感到如此地恐惧。
项翎瞬间抬手,两手集中对对方的一根手指用力,试图令对方受痛脱力。对方却似乎早有准备,以手臂拦住了她。
啊,高高在上的星际文明个体。
一旦失去了尖端科技的保护,他们与任何一个低级文明个体都没有区别。
他们可以很轻易地被夺去生命。
这是项翎早就知道的事。从十二岁那年就知道的事。
那年,爸爸与妈妈死亡时,也是这样的感受吗?
痛苦。恐惧。不甘心。
很想活下去。
死去的人挣扎着想活,活着的人恨不能与所爱之人一同赴死。
在她守在父母遗体旁的时候,有很多人会宽慰她。他们说她的父母是个好人,惋惜于他们生命的逝去。
可在离开她的视线之后,他们却并不见得真的痛惜于她的父母的死亡。
有人说,她的父母的死亡是出于其自身的愚蠢。有人说,原教旨主义本就是陈腐而愚昧的思想,但凡做过一次意识备份,也不至于死过一次就再也无法重生。有人说,有机生命体的肉|体本来就是落后的,是脆弱的。她的父母本可以做机械改造的。如果做了机械改造,没有人会被一柄匕首简单地结束生命。
那可是匕首啊,只是腐旧而落后的古文物。若不是项翎家中的收藏,许多人根本就不认得这种东西。会被如此古老的物件终结生命,全是因为他们还守旧地维持了出生时的形态。
项翎并不完全认同父母原教旨主义的信仰——比如她会很频繁地做意识备份,比如假若她决定孕育后代,哪怕再爱护自己的孩子,她也绝对不会选择亲自生育。
可她还是非常非常珍惜自己的原生肉|体。
没有体外子宫,没有科技孕育,她的母亲选择用最传统的方式生下了她,因为不肯接受技术风险,因为这样可以给她刻在生物基因里的最完整的爱。
生育是对母体的掠夺,胚胎在某种意义上是对母体的寄生。而她的母亲主动选择了这份掠夺与寄生,承受了肉|体撕裂的痛苦与风险,以自己的血肉亲自孕育出她的肉|体,将她的肉|体与生命一同带到了这广袤无垠的宇宙之中。
是的……
机械生命不是真正的她。
一模一样的数据复制体不是真正的她。
真正的她是由母亲孕育而来的,被呵护着带到这世上的有机生命体,是此时此刻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血肉构成的这个她。
真正的她是很珍贵的。
是母亲付出了很多很多带到这个世上的。
她——
项翎猛然狠狠地扑倒了季青临,野兽似的奋力挣扎。
——绝不能死在这里!
那份猛烈的求生欲望比漫山烈火更加灼人,季青临的手掌猛地一颤,松开了她。
项翎抓住那一瞬间的空隙,死死地压住季青临,夺回了被捂住的声音,刹那间开口:“我的目的也是杀死璧润!”
她看着季青临的眼睛。
“这就是我来到此处的原因。”
季青临愣了一下。
项翎深知此处无人,求救无用。她紧紧地捏着季青临的肩膀,片刻不移地观察着他的反应,目光没有偏移过哪怕一瞬。
是的,项翎不识字,她根本不知道字条上写了什么。
但显然,季青临是因她看到字条而要杀她的。
如果是目标
个体1139阵营的人,根本没有理由将如此隐秘不可见人的信息藏到这样偏僻而公开的地方。偏僻意味着主人自身也不好取,公开意味着有被其他人误取的可能。身处自己的地盘,这两项都毫无道理。
季青临杀人太痛苦太犹豫了,甚至如今冷静下来,项翎能够感觉到,对方到最后都没能真正用力。项翎的脖子没有很明显的痛感,甚至恐怕都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如此心慈手软的个体,不可能真正认同目标个体1139的价值观,真心为1139付出忠诚的概率极低。
目标个体1139并不是规则上的国家权力核心,却声名显赫,权势滔天,占据国家权力机关——东厂——为私人军队,成为现实意义上的国家权力核心之一。正统的权利核心——皇帝——除非极其势弱,否则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理。
电光石火之间,项翎已然拼凑出了一种链路完整的可能。
而此刻,看着季青临的迟疑与思索,项翎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至少大方向是对的。
季青临一定属于目标个体1139的敌对阵营。
第23章 第23章“你是万万人之上。”……
甚至就连字条上的内容,以及字条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项翎的心中也有了一个大概。
会将信息放在这样偏僻却公开的地方,恐怕不是为了隐匿,而恰恰正是为了传递。
目标个体1139的全部近侍都不可主动外出,季青临也是其中之一。这几乎封锁了他与外界沟通的可能。将信息放在这里,恐怕因为有什么个体可以光明正大来到此处水渠,借助这种方式与季青临完成通讯。
项翎看着季青临:“我们目的相同,可以结为盟友才对。”
告诉季青临自己并不识字并不能解决眼前的危机。自证“有”容易,自证“无”却是很难的。
而恰好,季青临的存在对项翎而言其实十分有利。
实际上,在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到跃迁仪的时候,项翎就已然接受了仪器可能已彻底丢失的现实,转而选择留在目标个体1139的身边,融入其中,考虑其他的回到星际文明的可能。
现在,春兰透露了仪器的去向,更加坚实了仪器已经很难找回的现实。
如此,在彻底脱离星际科技支持的情况下,留给项翎的选择其实也只剩下了一个:诛杀目标个体1139,以唤起同事们的注意。
独自达成这一目标也许不难,毕竟,项翎有太多接近目标个体的机会了。但如果没有跃迁仪,在结束工作之后全身而退却是几乎不可能的。
毕竟,没有跃迁仪,她无法主动离开,只能被动等待同事的注意。而目标个体被执行消失是常规的情况,并不会引起执行科同事的注意,在个体消失之后没有收到跃迁仪的自动报告才是非常规的情况,这才是会引起执行科同事注意的第一个时间节点。而跃迁仪的报告生成与发送需要数十分钟。在白洞的影响下,星际文明的数十分钟将会是文明ca259中的很多天。这很多天足够目标个体1139的下属将项翎杀死无数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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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所以,如果用简单粗暴的方式诛杀目标个体,那么项翎根本就活不到项翎的同事找到她的时间节点。
然而,如果不选择简单粗暴的方式,而是融入文明ca259的规则,顺应其中的规则杀死目标个体,却也许可以全身而退。
比如,帮助原本就要铲除目标个体1139的正统势力,借助他们的力量达成目的。
只是,项翎毕竟只是外太空的来客,这样的机会,她是很难接触到的。
谁能想到,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就这样随着季青临的出现猝不及防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季青临看着项翎。
他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她。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行错一步,功亏一篑。
“你为何要杀他?”沉默片刻,季青临开口,“璧润对你的专宠实属罕见,你为何要放下一人之下的富贵荣华,转而冒着这样的风险,亲手毁去自己的前程?”
他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倒像是一种认真的探究。
“你是这样定义‘前程’的?”项翎愣了一下,一点也不能理解他的话,“待在一个对生命毫无尊重,以残忍的手段虐待无数生灵,罪行累累的有害个体……有害之人身边,成为这样的人的伴侣,享受践踏在他人血肉之上的‘富贵荣华’,将这样的生存方式视为‘前程’。这是你对‘前程’的定义吗?”
项翎甚至怀疑自己的翻译模块出了什么问题,否则她为何会听到如此毫无道理的言论,不着边际到超出了她的认知。
在数万年高新技术的成果之下,星际文明个体普遍早已脱出了对物质层面的追求,转而寻求精神层面的满足。普世价值观中的正义感与道德观便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环。否则,喜欢将匕首插入目标个体胸口的项翎也不会在星际网络中引发那样大规模的口诛笔伐了。
而项翎本人恐怕比一般的星际文明个体还要纯粹一些。哪怕热衷于寻求精神层面满足的星际文明个体,也还是会有一些世俗的沉醉的,比如“优越感”,比如踏上高位的“成就感”。
而项翎,毕业于星际联盟第一高等院校——录取与结业条件都极其严苛,星际第一的名校,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无数光鲜亮丽的前路,拒绝了无数主动抛来的橄榄枝,选择进入毫无职业发展可言的低级文明管理局,甚至从中选择了争议最大的罪恶干涉处,又在罪恶干涉处种选择了最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执行科。
在几次星际网络的口诛笔伐中,舆论一致认定项翎的选择是基于自己病态的心理,她是想要借这种工作名正言顺地以星际科技压迫低级文明个体,对毫无还手之力的个体施以残酷的虐待。
在死刑判决极其谨慎,执行死刑极致瞬时无痛的星际文明,不管是低级文明管理局未经星际法庭就判定个体死刑,还是项翎将匕首插入目标个体胸口甚至看着个体慢慢死亡,都具备着极大的争议。
但其实,项翎进入低级文明管理局的想法真的很单纯。
她的诛杀方式固然有些特殊,但那当然不是她选择职业的依据。
归根结底,她选择进入管理局,选择进入罪恶干涉处执行科,其目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
因为星际执法者已经足够多了,在星际联盟的庇护下,每一个星际文明个体都享受着理所当然的正义与公平。但低级文明不是这样的。
失去父母的她,很快就收到了星际法庭的判决结果。杀死她的父母的星盗以恶意结束个体生命的罪名被判决为死刑。他的机械躯体被报废,他的全部意识备份都被粉碎性销毁,他再也不会以任何一种生命形式存在于宇宙之中。
然而,在低级文明中,对正义的维持却往往没有这样的轻松。
缺乏星际联盟的管理,低级文明自身往往没有足够强大的审判与执法机构,法律的威严无法覆盖到文明的每一个角落。
缺乏星际网络舆论的监管,低级文明中甚至会自然而然地形成无数罪行累累的个体,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不可能被制裁,在生存的每一天都不间断地戕害着其他智慧生物的生命。
面对着无数低级文明,低级文明管理局的做法也许略显粗暴,却实打实地拯救了无数的个体,也从未错杀过任何一个案例。
那些被笼罩在暴力阴影之下无辜受戮,不断不断向自己并无科学依据的精神信仰乞求的低级文明个体,能真正仰仗的往往就只有低级文明管理局了。
而项翎只想要那些傲慢地,毫无缘由结束他人生命的个体,能够更少地存在于这浩瀚的宇宙之中。
她的目的,她的理想,其实真的就只有这样简单。
星际文明中,有无数星际执法者在做这样的事。而低级文明中,愿意承担同类工作的人真的太少了。
至于“职业发展”,这个选项甚至从未在项翎的脑海中出现过。
所以,她当然更加不能够理解季青临提出的问题。
她的目标个体各个罪名证据确凿,罪行罄竹难书,他竟把成为这类个体的伴侣称为“前程”?
项翎发自内心地无法理解。
她的不理解太过理所当然,以致于季青临反而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分明是在认真发问,她却像是听他说了一句疯话。她的态度太过理所当然,搞得他自己都不由得怀疑了一下自己,好像他才是什么扭曲的人。
这种坚实而太过理所当然的态度,倒让季青临不自觉地减去了许多怀疑。
“你说,你来到这里,是为了刺杀璧润。”季青临又问,“此话有何证据?”
“我带了匕首。”项翎答道,“就藏在我的床底下,粘在最里面。”
为了替项翎寻找空间跃迁仪,璧润曾下令找遍了奉天府的每一个角落,将所有人的住处和身体都翻找过数遍,却唯独没有令人乱碰项翎的东西。
项翎的住处当然也被帮助寻找过,却都会先经过项翎本人的容许,也绝不会有人胆敢碰触项翎的身体。:
这让她得以将刺杀他的工具藏得妥妥当当,从未被人发现。
而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身份,藏着匕首这种绝不能被发现的东西,足以证明项翎所言的可信度了。
季青临沉默了下来。
如果项翎所言不虚,那么她的证据自然可信。但问题是,他无法亲自查明项翎所言的虚实。
他固然可以挟持着项翎回到住处查看证据,但璧润对项翎的荣宠,世人皆知。但凡不需外出公务,璧润必然会宿在项翎的住处。如今天色已晚,季青临丝毫也不怀疑,一旦带着项翎回到她的住处,他第一个看到的必定就是璧润。
他能瞒着别人挟持项翎,还能瞒住会自然地将项翎召至身侧的璧润不成?
所以,验明这份证据的风险,真的太高了,高得离谱。若真的选择验明证据,他几乎就只能赌项翎说的是真话,否则,他今夜便会命丧当场。
最稳妥的方式,就是不要相信她,趁如今还无人注意,尽快将她处理掉。之后,哪怕尸首被发现,也无人知道是谁做的。
以季青临在府中的地位,他甚至可以随便指出一个本就恶贯满盈的替罪羊,保全自己,替天行道,一石二鸟。
傻子都知道该选哪一个。
季青临握紧了拳头。
半晌,他开口。
“带我过去。”他说,“去看看你的证据。”
“诶?”项翎倒还挺惊讶。
她固然在人际交往方面一窍不通,却绝不能说是愚蠢。季青临能想到的事,她当然也能想到。
目标个体1139每夜都会与她睡在一起。这个时间回去,他们大概率会碰到1139,这会让季青临的状况将变得十分不利。
他恐怕很难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为此,项翎实际上已经做好了planb甚至planc,却没想到他居然爽快地答应了。
“只是——”果不其然,他还有其他的准备。
季青临站起身来,将手探入衣襟,从怀中摸出了一个药丸,递到了项翎的嘴边:“吃了它。”
在来到ca259之前,项翎曾对该文明的全部物质做过整体的分析。分析结果表明,文明ca259中的物质对项翎几乎不会有任何作用,致死概率近乎于无。
项翎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
季青临没料到她如此爽快,顿了一下,才继续开口:“此物有毒,会缓缓毒发,叫你浑身渐渐溃烂而亡。”
他看着项翎,目光中没有丝毫作伪:“此毒歹毒,可叫姑娘半月烂皮,三月烂骨,六月化作脓水。历经数月痛苦,而后死无全尸。
“我不知姑娘,我绝不会选这样的死法。”
他一直看着项翎,找出所有能够令她脱身的可能,然后一一击溃:“此物是我独自研制,除我之外,绝无人能在六月之内制出解药。
“而我可以向姑娘保证,便是厂狱重刑加身,我也有法子先行自裁,绝不可能屈刑制药。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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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姑娘若使什么花招,数月之后,定会后悔没有干净利落地死在今日。”
季青临向项翎住处方向伸出手:“请吧。”
项翎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在项翎与季青临一同回到住处的时候,璧润果真已经等到那里了。
他靠在椅上,像是在兀自品茶,手指却不住地缓缓摩挲茶盏的边缘。
直到项翎回来,他闻声抬眼,手指也在同时停止了摩挲。
“等久了吗?”项翎一笑,眉眼弯弯,“我没什么事做,出去转了转。”
璧润点了下头,偏头看着季青临。
“大人。”季青临恭敬行礼,道,“路上遇见了项姑娘,担心姑娘天暗滑脚,便将姑娘送了回来。”
璧润便挥了下手,示意季青临出去。
没等季青临动作,项翎先对璧润开了腔,道:“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她看着璧润,笑眯眯的:“我自己乱转好没意思,想要和你一起。”
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并不是适合闲逛的时候。
璧润顿了一下,便站起身来。
这就是要与她一起的意思了。
“我们去花园看看吧。”项翎道,“你家真的种了很多花,都很好看。”是植物蓬勃的生命力。她很喜欢。
“嗯。”璧润便随她一同去了。
季青临躬身在侧,恭敬地将二人送了出去。
一直到二人身影渐远,侍卫也随二人一同离开,季青临才直起身来。
从决心相信项翎的那一刻起,他的耳侧便咚咚作响,心跳如同擂鼓,一直到现在,这擂鼓般的心跳已经快要将他的耳膜吵破了。
他真的冒了太大的风险,是绝不应该冒的风险。
如果此时,正与璧润相处的项翎说了任何一句不应当说出的话,他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季青临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他不应该冒着如此风险对一个只是有可能无辜的人心软。但既已做了,他便也无法为之后悔。
他的选择就只剩下了一个:去确认这个无法被他左右的赌博结果。
季青临闭了下眼,而后睁了开来。
他果断地关门,转身,走到床侧,蹲下身来。
项翎的床很大,与这奉天府的主人——璧润的床是同样的规格。这其实并不合礼数,但当然没有人会置喙。
季青临在床下找了好一会儿,越找越是心惊。
他的手心冒出汗来,耳侧的心跳声越来越响。
他错信他人了。
他冒了绝不应当冒的风险,只因他不想杀一个女人。
他真的太愚蠢了。
季青临的拳头越捏越紧,紧得发白,心中的悔意如滔滔江水,直到他在大床的最里侧摸到了一小块丝毫没有露出头的布料。
那块布料包裹着的东西被很巧妙地藏匿在了床架榫卯结构的一侧,藏得严丝合缝,光凭肉眼绝不可能看到。
非常非常地隐蔽。
季青临将那东西摸在手心,感受到了坚硬的金属质感。
他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竟犹如劫后余生一般。
他将细长的包裹够了出来,缓缓解开。
那是一柄匕首。
坚实,古朴,拿到手中不像是现役的兵器,倒像是什么经历过岁月沉淀的藏品。
可是它尖锐而锋利的刀刃却映着寒光,不知是以何种工艺打磨,吹发断毛,绝不是什么放着好看的装饰品。
季青临从未见过如此尖锐的匕首,下意识用手指触摸了一下刀刃,只觉指尖一片寒凉,像是摸到了无数亡魂。
一见便知,这是一柄难得一见的好刀。
是杀人的刀。
季青临飞快地将匕首收了回去,复又细致地藏回了原处。
他推开门,用尚还带着些凉汗的手掌整了整衣襟,稳步离开。
而此时,事件的
另一当事人显然没有如同季青临一般的澎湃心情。
她有些后悔。
早知道晚风会越来越凉,她就应该多穿一件衣服再走的。
也不知道季青临看完了没有,她能不能找个由头回去。
正想着呢,带着明显暖意的衣服忽然就落到了肩膀上。
项翎顺着动作转头,就见目标个体1139只余一身薄衫,收回视线,好像只是随手放下了什么东西。
“怎么忽然把衣服放到我这里了。”项翎扯了扯被披到自己身上的华贵外裳,问道,“你觉得热吗?”
“嗯。”1139应了一声。
嗬,她和文明ca259的个体同根同源,体感差距居然可以这么大。她正觉得冷呢,他竟然还有些热。
这样倒正好。他们两人温度平衡,winwin双赢。
项翎把宽大的外裳穿起来,裹紧,嗅着衣服上的隐约檀香,感受着衣服里留着的恰到好处的暖意,舒服得呼出了一口气,一下子就不觉得寒冷了。
“这几日,在外头逛什么?”1139问道。
“逛你家呀。”项翎道,“你家可真的太大了,走好远才能走到头。”
当年建宅,璧润甫从卑贱玩物真正翻身,宅子建得大到离奇,实际能用上的地方还到不了两成。这番暴发举动明里暗里得过许多讥讽。他对这些敏感异常,将自视甚高者的名字一一记住,在其后的几年间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扳倒,用自己的势力填充。
直到今日,传至他耳侧的话语都万般小心,绝无人敢对他的东西做出丝毫评价。
而现在,项翎大大方方,说璧润的宅子真的太大了。
“是大了些。”璧润道。
“何况,在房里也没什么事可做。”项翎道,“就只能四处走走。”
“给你备了不少书,没有喜欢的?”
“带图的我都看完了。”毕竟待在房里也没别的可做,“剩下的没办法看。我不认得字。”
璧润微微一顿,看了项翎一眼。
先帝曾大力推广人人读书,举国上至老叟下到幼童,任谁都学过几个字。是以,平头百姓也许识字不多,却少有一个字也不认得的。
但就项翎的人设而言,她的话确实没有任何漏洞。
“我没有父母,没人教我认字。后来进了青楼,也没人教我这个。再后来,就到你这里来啦。”
生若浮萍,命如草芥。
她话说得轻松坦荡,璧润听着,却半晌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我也是十余岁才学书。此前……”
他顿了一顿。
“我不过一卑贱玩物,命尚且不由己。”
举国上下,绝无人敢言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的主人是“卑贱玩物”。
但此时此刻,绝不可为人冒犯的怪物却亲口对自己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因为……
“我亦不过如此,你无需对过往有所介怀。”他对项翎这样说道。
项翎愣了一下。
again,项翎只是对人际关系一窍不通,但她并不愚蠢。她知道目标个体1139是绝对不可以冒犯的。
绝对不可以被冒犯的目标个体1139,为什么自己会对自己做出这样冒犯的评价来。
简直像是在用贬损自己来宽慰她似的。
项翎抬起头,就见不知何时,璧润已经将视线放到了她的身上。
他缓缓停下脚步,看着她:“如今,你在我这儿,过往种种皆不会重演。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他看着她,片刻也没有移开视线,目光非常,非常地认真:“有我撑着,绝不会有任何人敢看轻于你。”
他说:“你是万万人之上。”
有那么一瞬间,项翎的呼吸停了一下。
她迎着目标个体1139甚是认真的目光,一时竟失去了反应。
她想,这好像有一些不对。
她感到了迷茫,她的脑中杂乱,她一时理不清头绪。
在纠缠如毛线团一般凌乱的思绪中,项翎的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说,她想要什么,他都会让她得到。
如果他知道,她想要的是他的性命呢?
……
如果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你的性命呢?
你还会用这样的态度,对我说出刚才种种的话语吗?
第24章 第24章一定是她所不能理解的本……
项翎是被人喜欢过的。
不管就年龄还是阅历,她都不是对情感关系一窍不通的小孩子。她被不少人追求过,有过数任伴侣,有同族也有异族。
宇宙中的大部分种族,对爱意的表达都是着重于相互吸引的。我爱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就会加速多巴胺(或者其他种族用于感受愉悦的什么物质或粒子)的分泌,我们两个都会感到很幸福。
或者我爱你,但是我们没必要总是在一起。只要我们有着精神的共鸣,哪怕距离数百万光年,我们也是永恒的伴侣。
又或者,我爱你,但我也爱其他人,我们各有无数的爱人,我们享受彼此的爱意,也同样会与其他个体分享我们广阔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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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无数物种无数的生理特征与文化特性,形成了无数种迥然不同的伴侣关系。
我爱你,所以我要给你最好的。我要给你一切我有能力让你拥有的东西,贫瘠时是食物住所,高贵时是地位财富。不仅仅是精神上的互相吸引,而是全方位的付出,某种意义上,甚至是对对方的人生负责。
这种形式的爱意表达当然也是存在的。只是项翎从未遭遇过。
除了自己的父母。
那种愿意为伴侣全面付出的爱意,项翎就只在自己的父母之间见过。
项翎想,她一定是搞错了什么。
目标个体1139不应该会对她做出这样的承诺。
他们之间从未建立过如此羁绊,他没有任何理由对她有类似她的父母的那种爱意。
宇宙中的物种是多种多样的,尤其是低级文明物种,由于与星际文明缺乏沟通,更加容易产生令星际文明难以理解的文化。
项翎想,这也许是出于某种她所不理解的文化。
“认字也没什么大不了。”迎着项翎直勾勾的目光,璧润顿了顿,略略错过了眼,“可想要学?”
“啊。”项翎回过神来,眼睛一亮,“想!”
当然想。不认识本地文明的书面符号可是会给她带来很高的局限性的。
“我教你。”
“好呀!”
“明日,叫个戏班子入府,给你演几段。”璧润道,“再让福……季青临给你找些带画的闲书。市井间的小玩意儿也寻些。你若有何想吃的想玩的,都与他说就是,不要待我问起,才知你觉着无趣。”
“好。”项翎看着他,注意到冷风吹过,他微微颤了一下。
而他暖和的衣服正穿在她的身上。
项翎下意识地捏了下身上的外裳,一时不知自己是迷茫还是不知所措。
她想,这一定是某种她所不能理解的,一点都不能理解的本地文化。
“我们回去吧。”她开口道。
*
福康已经不会感到惊讶了。
在因为没有看住那位一人之下的大小姐,让她看到府内寻常的刑讯场景,所以被摁到地上挨了上百板子——这实际上已是意料之外的恩泽了,福康可本以为自己会见不到明日的朝阳——在床上趴了大半个月才勉强能下地之后,福康就已经对与那位大小姐有关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感到惊讶了。
他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重新上任的第一天,他就在与季青临的交接中听到了离奇到离谱的消息。
“病了?”福康顿了顿,消化了下情绪,才能继续开口,“……因为,晚上与项姑娘出门散心,把外裳给出去,所以……给吹病了……?”
“是。随行的侍卫是这么说的。“季青临道,“宫里的御医亲自来看,诊出是受了风寒。如今还烧着。”
“只是吹了风,当也不至于烧起来……”
“说是外裳厚实,脱去后只余了里衣,甚是单薄。”
福康反复张了张嘴,嘴边的话在“就不能早点回去吗?”和“就不能给她吩咐件衣服吗?”之间反复犹豫了很久,最终在激烈的求生欲望之下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说到底,他们私下议论主子已是不对。若不是此事实在太过离奇,以他过硬的职业素养,他一开始都不会继续这个话题。
他这屁股可还疼着呢,目前还没有勉强保住了屁股反而不要了性命的打算。
“知道了。”此时,福康也终于彻底忆起了自己的职业素养aka保命本钱,收起了震惊困惑等等不该有的神色,点了点头,“多谢季管事这些日子的代职了。”
“不必。该是在下多谢福总管给了在下在大人跟前露脸的机会。”季青临客气地躬身。
他这话说得可谓是真情实意。福康这大半月的缺位,给了他太多接近璧润的机会。只可惜,璧润实在太过谨慎,机要密函一概只在住处,从不容人单独进入。便是他替了福康的班,也没能寻到机会碰上一碰。
但这也是足够难得的机会了。过去,除了福康,其他人可连贴身侍奉的机会都少有。
福康神色怪异地看了季青临一眼,没想到这年轻人竟如此单纯天真。
在大人跟前露脸,那是什么美差吗?那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一不小心就没命了的差事。
也就是他还算脑子活络,日子久了多少摸透了些大人的脾气秉性,才渐渐得心应手,一路活了这么多年。换了别人,撑过这些日子都算命好,命不好,兴许给他代几天班就升天了呢。
福康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挥手打算接班去了。
“大人在项姑娘的住处。”季青临适时地提醒道。
……生病卧床,竟未在自己房中养病,而是宿在侍人的房里。
福康沉默了一下,默念三遍他已经不会再感到惊讶了,转身向项翎的住处而去。
项翎的住处与璧润的卧房同处一个院子,距离不过几步之遥,大小规格都与主人房相差不大。璧润宿在此处,虽不合常理,但同样适合病人静养,倒也不算违和。
在叩开门之前,福康都是这么觉得的。
而在恭敬地叩开门后,数日未见璧润的福康所见的第一个情景,便是项翎趴在璧润的身侧,手里的炭棒差点戳到璧润泛着病态红色的脸上,指着书上的字要他念。
见福康回来了,她颇为自然地抬头,惊讶地问候于他,关照他的“病”治愈得怎么样了,好像一点都意识不到她身边躺着的金贵玉体才是真的病着,原应静养,无人敢扰。
寒暄过后,项翎又拿起了炭棒,指着书上的字,对璧润问道:“这个念什么?”
“荒。”璧润还烧着,脸颊泛红,侧着身子看项翎手里的书,将整句念了出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见项翎把读音标记完了,他才开口解释句意:“‘天地玄黄’,天为玄色,地为黄色;‘宇宙洪荒’,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洪荒’乃混沌蒙昧,讲的是天地初开的混沌寂寥。”
显然,这讲的是低级文明对世界的认知。项翎原以为,低级文明的儿童启蒙读物会是些更加稚嫩的东西,却没想到,前头的《三字经》说的是道德礼法,后头的《千字文》讲的是对世界的认知,竟然都是将成年人的认知用孩子能听懂的方式讲了出来,让她听得也十分有趣。
甚至,他们对世界的认知也有着不少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宇宙”的概念,说穿了便是时空。空间是容易理解的,时空却是很抽象的。很少有低级文明能够早早领悟到“时空”的概念。
“然后呢?”她饶有兴致地把书举到目标个体1139的面前,“先给我通讲一遍这篇文章是什么意思,然后再学字吧。”
古往今来,从来只听说老师掌握学生的,从未听说过学生命令老师的。
何况项翎面前的“老师”是举国上下人尽皆知的权臣,规矩大到门口的福康躬身等得腰疼也不敢吭上半句。
“嗯。”璧润平静地应了声,掩唇咳了两下,而后接着往后讲,“‘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日升日落,月盈月亏……”
虽说是先听意思,但在璧润讲的时候,项翎还是抽空标记了不少字的读音。
璧润看了一眼,道:“你学得很快,没必要着急。”
项翎学得确实很快。她并不是天赋异禀过目不忘的个体,却在学字的第一日就记全了本地的文字注音法,第二日听完了全篇《三字经》,标遍了读音,音字的联系也大约记住了一半,算是不负星际联盟第一高等院校的英名。
她对这个世界的读物挺感兴趣,便没急着要把所有的字记住,做过了笔记,就让璧润把教材换到了《千字文》。
她学得快,璧润却担心她赶得急,出言劝了一句。
“我没着急。”项翎低头记了最后一个字的读音,“只是先标记一下。等你没空了,我可以再回去按照标记自己学。”这样过后自行理解,就不会占用目标个体1139太多的时间。
其实,项翎还是很注意尽量不惹恼目标个体1139的。比如,自从被季青临提点之后,项翎就再也没有独自见过忆柳了。
毕竟,从完成工作的角度讲,激怒暴虐的目标个体是她工作中最不想见到的情况。只是很多时候,由于缺乏对低级文明文化的了解,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冒犯之处。
尽管她讲话向来直接而坦荡,璧润还是很敏锐地读出了其中的小心。
显然,她担心“麻烦”到他。
璧润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抬眼看着项翎,又瞥了一眼月洞门外躬身候着的福康,神色之中看不出喜怒。
“谁,教过你什么东西?”他开口问道,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
“嗯?”项翎听得莫名,“教了什么?哪个方面?”是说她不小心暴露了什么星际文明的知识吗?
说起来,这个问题,他之前好像也曾经问过。她至今不知道他指的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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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目标个体1139,真的是非常难懂的个体。
璧润看着她满脸纯粹的疑惑,顿了一顿,道:“没什么。”
他病得难受,掩嘴又咳了两下,而后道:“有何不懂,你随时问我即可。不必攒着。”
第25章 第25章他的脸烧得通红通红。……
有些事,说来离谱,玄之又玄,却又真实存在着。
比如,按道理讲,人是感知不到另一个人的“视线”的。毕竟,视线这个东西,又不带光亮,又没有感觉,毫无实体的一个东西,除非正好见到有人在看自己,否则,怎么可能感知得到呢?
但事情就是这么神奇。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福康觉得,自己是能感知到大人的视线的。
有的时候,埋着头,福康会觉得,那一位就像是盘踞在头顶的一头怪物。庞大,沉重,暗影幢幢。
他感到恐怖。
所以,当这样的影子将视线投到他的身上的时候,哪怕一直躬着身子低着头,福康也一下子就能感知得到。
“谁,教过你什么东西?”
这是紧随视线而来一句话。视线虽是看了他一眼,话却是对着项姑娘说的。
福康是何等的聪明,听到的话前后一联系,灵活的脑子转了两圈,马上就砸吧出了味儿来。
大人有多宠爱这项姑娘,府里但凡脑子没少的都知道。
前头这姑娘才说了点给大人少添麻烦的话,后头大人就冷了脸,视线往他这边扫,又问项姑娘“谁教了你什
么“。
这是怕底下的人不长眼,不知道有的规矩该说,有的规矩不该说。而在这位项姑娘面前——
所有的规矩都不该说。
想通了这一节,福康的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恐惧,而是有点委屈。不带这么看不起人的啊。他是什么人,在大人身边贴身伺候了好几年还好好地活着,愣是从有点小聪明活成了个人精儿,他能看不出这么基本的道理吗?他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吗?
简直像是在质疑朝上的大儒不知道“一二三”的“一”字儿怎么写!
福康正委屈着呢,项翎在床上换了个姿势,一眼就瞅到了门口的福康。
“嗯?你一直站在那里吗?”项翎很惊讶,“你生病才好,不该站这么久。”
这话说的,他哪儿能不知道他不该站这么久。他不知道,他屁股上一直疼着的伤也知道。
这不是大人没让他走吗?
说到底,谁会在暗影幢幢的怪物面前趴得懒懒散散,言行恣意随心,还很讶异于他人的小心呢?
福康想,这位项姑娘的心中恐怕永远都是鸟语花香的吧。
目之所见皆是明媚的阳光,不知痛苦与杀戮为何物。
项翎亲自发了话,那结果自然也是不言而喻的。
屁股站得生疼的福康轻而易举地得了照顾,天还没黑,便被应允去外间的下人房里躺着。
而项翎也合上了书。
“你也该休息了。”项翎看着目标个体1139,“睡眠有利于身体的康复。”
这种程度的病症并不足以夺取目标个体1139的性命,那么项翎就也不介意付出缓解病症的关心。
实际上,在最初发现目标个体1139生病时,项翎就已经表现出了一个群体性生物应有的社交素质,主动对目标个体1139表达出了关心,并提出了“补充睡眠”等十分具有科学依据的病症治疗辅助手段。
但很奇怪,目标个体1139似乎对教她认字的承诺十分执着,哪怕生着病,也让人专门寻找了当地低龄个体的启蒙读物,躺在床上教她。
项翎将这理解为,智慧生物对于停留在同一地点无事可做的状况会感到不耐,需要给自己找些事做。
但即便如此,他做的似乎也有些太多了。这几天的时间,他几乎没有好好休息,一直都睁着眼睛等她问话,予取予求。
这很奇怪。
就像他忽然告诉她,他不会让任何人看轻她,她是万万人之上一样奇怪。
她想,这一定又是什么她所不能理解的本地文化。
她对文明ca259的理解真的太少了。
她看着目标个体1139:“快睡觉吧。你要好好休息,才能够早一点把病治好。”
目标个体1139是一个远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容易说服的个体,项翎有很多例子可以佐证这一观点。
比如此时此刻,目标个体1139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真的点了下头,而后依言闭上了眼睛。
项翎就趴在他的身侧,贴着他明显温度过高的身体,对着手中的书籍,回忆1139教授过的东西,默默记录文字的含义与读音。
直到身侧有无意识的梦呓传来。
“不要……”项翎转过头,正见到一颗泪水从目标个体1139的眼角落下,“求你……”
他哽咽着:“求你……”
他说:“不要这样……对我……”
他说:“哥哥……”
一颗又一颗的泪水落了下来。
他的脸烧得通红通红。
他看上去非常,非常地痛苦。
在项翎看来,目标个体1139是异常美丽的个体。放眼宇宙,没有第二个个体能够如此精准地长在项翎的审美点上。
他的半边脸美丽绝伦,半边脸混沌不堪。这样的面容让他在他人眼中如同怪物,在项翎眼中却倍数增添了美感。
那半边美丽的面庞,昭示着他天生丽质,而半边混沌的面目,则是他经历过苦难的证明。
半边的残缺更能衬出半边的美感,半边的美丽更能衬出半边的苦难。美丽与残缺的极致交错,简直犹如艺术品一般。
一直以来,项翎都是将目标个体1139当做艺术品欣赏的。
而现在,目标个体1139烧得满脸通红,泪珠不断不断地落下,整个人看上去比项翎手中的书页还要脆弱易破,内里汹涌的痛苦仿佛要冲破躯壳的牢笼。
项翎的心脏忽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那并不是来源于欣赏。
这不是项翎第一次撞见目标个体1139的梦魇,但上一次,她好像并没有生出这般异样的感受。
项翎放下了手中的书籍,凑到他的身边,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很热。他是真的病得有一些厉害。
项翎抱着他,擦去他的眼泪,贴紧他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拍打他的脊背。
“没关系,没关系……”她轻声地安慰他,“没事了,没事了……”就像小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对她做的一样。
这世界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再罪大恶极的个体也会有其多面性,也会在内心深处存有柔软之处。项翎见过无数这样的例子。
而这当然丝毫无法抵消暴虐个体的罪行。被暴虐个体杀死的无辜个体也有着同样的柔软之处,也有着爱与被爱的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项翎的信仰从不会因目标个体的多面性而有半分的动摇。
她只是想,目标个体1139的哥哥也许真的是对他很重要的人。
就像她的父母对她一样。
项翎将璧润紧紧地抱入怀中,轻轻地拍他的脊背,摸他的头发,把柔软厚实的被子裹在他的身上,让他被层层叠叠地保护了起来。
她感觉到,怀中的个体一点一点地安静了下来。
这是项翎第二次撞见目标个体1139的梦魇。
她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她所阅览过的犯罪资料不会记录犯罪证据与犯罪事实以外的内容。
她想,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才显示出这样的痛苦呢?
她不会主动将这个问题问出口,因为她不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她不懂得如何为他人提供心理咨询,便就只能避免去触痛他人内心的伤口。
但是她想,她最终是会终结他的痛苦的。
他的痛苦会终永远停止,烟消云散。
在她亲手让他用生命偿还自己的罪孽的时候。
*
项翎醒来的时候,目标个体1139仍旧在她的怀中。
这是很少见的事。考虑到目标个体1139的整体作息周期起码比项翎早了几个星际时,项翎通常只会在午饭时见到目标个体1139。彼时,对方已经结束了半日的工作了。
哪怕如今生了病,1139也从未懈怠工作,绝不会在本地恒星已经照亮整个半球时仍旧卧在床榻之上。
项翎将今日的反常理解为,目标个体1139病得实在太重了。
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已经见她醒来了,从来不会将睡眠周期拖得太久的目标个体1139仍旧选择与她一同卧在床上。
今天的他,没有忙碌,没有工作,没有像任何一个往常。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
“很难受吗?”遵循群体生物的交际礼仪,怀疑1139病情加重的项翎关切地问道。
目标个体1139没有回话。他只是微微靠前,把柔软的嘴唇印到了她的额头上。
让生病的个体注重休息是群体生物的基本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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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项翎是很清楚这一点的。
可是,当宇宙中最符合你审美的美丽生物主动亲吻了你的额头,试问谁能够对此无动于衷呢?
项翎几乎是本能地回应了他,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因生病而体温升高的目标个体1139是淡红色的。他半边白皙的脸颊持续性地泛着红色,另半边混沌而毫无生气的肌肤也因高热而透着难得的色彩,添上了几分少见的生机。
让生病的个体注重休息,是群体生物的基本礼仪。
是基本礼仪。
基本的,礼仪。
可是项翎没
法不承认,目标个体1139红彤彤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项翎终于没有忍住,抚摸了1139滚烫的脸颊。
手指所及之处的肌肤比平日的温度更高,项翎贴进他滚烫的怀抱,用冰凉的嘴唇为他的脸颊降温。
他生着病,所以,她的动作比往常更加怜惜。
她的眼睛是温柔的。
而璧润一直看着她充满了温柔的眼睛。
目不转睛。
第26章 第26章“你看不起我。”……
目标个体1139是罪大恶极的个体。在创造罪恶的领域里,他是真的非常敬业。
在烧都还没有完全退去的时候,目标个体1139就已经放弃了卧床休息,开始回房处理公文了。
但他仍旧没有落下对项翎的学业教导。上午,项翎大半时间都会赖在床上,他就回到自己的卧房工作。晌午,与项翎一同用过饭后,他便会坐在项翎的桌前,接着教她学字。
先前,他病在床上,活动不方便,只能教她认字。如今,他下了床,便命人研墨,开始教她写字。
每学过半个时辰,他都会要项翎歇息一炷香的工夫,自己回去看看公文。如是循环三次,今日的课业就算结束,目标个体1139就会召来戏班,给她演几出戏,或者叫来歌姬舞女,为她奏乐起舞。
不管是本地的传统戏剧,还是音乐歌舞,项翎都十分喜欢。低级文明独特的艺术形式各具特色,项翎很热衷于对不同文明独特艺术的欣赏。
与项翎不同的是,目标个体1139似乎对戏剧或是歌舞都并不感兴趣。优伶的戏曲感人,舞姬的舞姿妙曼,他却时常闭目养神,只有在项翎称赞或是惊叹的时候才会抬眸看上一眼。
可即便如此,他也会与项翎一同看到最后。
如是过了几日,项翎一如既往在天色早已大亮时醒来,由数名侍女环绕着洗漱更衣,细致地整理妥当。接着,她便迎来了季青临久违的造访。
“项姑娘,”对方颇为恭敬地对她行礼,阐明来意,“福总管要在下寻了不少书来,还请姑娘过眼,看看可有喜欢的。”
有些反直觉的是,府中的优伶和歌姬舞女都是在1139提出的第二日就被选进来的,但书却是隔了几日才寻来的。这是因为低级文明的生产力薄弱,人力是最不稀缺的资源,大量的书籍倒反而需要搜寻。
更何况,适合给项翎解闷的都是图画颇多、内容浅显的书籍。在生产力有限的时代,这样的内容显然不会被轻易印在相对有价值的纸张上,这就更添加了收集对应书籍的难度。
但这世上似乎没有目标个体1139的命令做不成的事。此时,季青临手中已然抱了一叠厚厚的合适的书,身后甚至还跟着几个抬箱子的人。
“你来了。”项翎对季青临一笑,好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好些日子不见了。”她对当地的问候语越来越轻车熟路了。
“是。”季青临应声。他命人将书箱搬到项翎房前,自个儿走上前去,将手中的书呈到了项翎的桌上,道:“项姑娘,这几本是精挑细选过的,您先过眼。箱子里的,您若有兴趣,也可看看。”
“先放进来吧,我慢慢挑。”项翎道,“多谢季管事了。”
“不敢。分内之事。”季青临躬身一礼,而后命人将书箱搬入了项翎的房中,由房中的几名侍女将书籍一一整理进她的书架。
整书的工夫,项翎已然接过了季青临手中的书,边看边笑。这是本逗乐的闲书,画多,字少,内容颇为滑稽。
书籍尽数被放入了书架,一名侍女回到项翎的身边,低声道:“姑娘,书已都放好了。”
“多谢。”项翎诚挚地道谢,而后自然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挑挑书。”说话的工夫,她走到书架前,看着满满当当的书,显然有些望而却步,便又对季青临挥了挥手,道:“季管事,你留下吧,先给我讲讲这些书。”自然而然地将季青临单独留了下来。
很多时候,出于对低级文明风土人情的不够了解,项翎会有一种不谙世事的懵懂,时常会做一些在本地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出格事。
但一旦意识到一些事需要遮掩,她便也能自然而然地说出托词。
“是。”季青临应道,已然知晓自己被单独留下的原因了。
前脚侍女才走,后脚,季青临便马上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药丸,递给项翎,道:“这是延缓毒发的药物,可延缓一个月。”他看上去有些愧疚,像是急着想要项翎安心。
项翎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药丸,没说什么,顺手拿起咽了下去,便问道:“看样子,东西你已经找到了吧。”她指的是床下的匕首。若是没找到,他早就动杀心了,不会一脸愧疚地站在这里。
“……是。”
“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项姑娘的意思是……”季青临没跟上话题的跳跃。
“你来到这里,一定是有什么计划,有什么目的的吧?”就好像她跨越数百万光年来到此处,目的就是消灭目标个体1139一样,“显然,我的目的与你们的目的高度一致。我觉得,我们可以达成合作。”
季青临顿了顿,虽然猜到项翎会提出这样的想法,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单刀直入。
而回答,他当然也是提前考虑过的。
“抱歉,”季青临道,“在下不打算将姑娘卷入此事之中。”
“为什么?”项翎心里有答案,但还是盘根问底。
季青临态度诚恳,如实道:“一来,虽然姑娘确有证据佐证立场,但兹事体大,在下还是不可能轻易信任姑娘。比如,若这一切一开始就是姑娘与大人一起做的一个局,目的便是在在下这里探听消息,那么在下与姑娘联手,岂不是主动踏入瓮中。”甚至,就连现在与项翎深聊此事,他也避开了所有明确的关键字,避免透露任何情报。如是,哪怕项翎已经告发,引人在某处听他们二人所言,他也有许多回寰的余地。
“二来……”季青临说着,看着项翎,目光之中有一种读书人特有的儒雅温和,“姑娘还很年轻,眼前还有大好的日子要过,脚下的道路通天宽阔。在下明白姑娘有大志向,但实现志向有万般方式,实在不应踏入这泥潭之中。”
项翎愣了一下。
季青临理由的前者,她一开始就想到了。但后者,她确实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于温和之中混着宁慈,竟是诚心实意地为年幼许多的她而考虑的。
目标个体1139是极度危险的个体,就连对来自星际文明的她也是如此。
而面前的人,没有意识备份,没有机械重生,只有血肉做的身体,和从各种意义上都只有一次的生命,却与她做着同样的工作,完成同样的目标。
在如此危险的境地下,他却还要主动推开助力,去关照和保护其他人。
无论是星际文明还是低级文明,每一个文明中的个体都是如此地参差。
有人将世界伤害得破破烂烂,有人脚踏着刀尖缝缝补补。
项翎沉默了一下。
片刻之后,项翎抬脸一笑,开口道:“那可不行,我一定要掺和进来。这是我的工作。
“何况,如果做不成这事,我也会非常苦恼。”如今,诛杀目标个体1139几乎是她与低级文明管理局重新建立联系的唯一方式。如果做不成,她可就要在文明ca259生存到生命的尽头了。
显然,她还没有在白洞附近养老的打算。
“姑娘,”季青临仍未放弃规劝,“我知姑娘有心,但此事实在不必由姑娘亲历而为。姑娘便就坐在原处,等在下的结果即可。”
哇,这可真是太侮辱她的工作态度了。
科技发展到
星际文明的程度,整个文明的生产力早已远远高于文明个体所需了。换言之,星际文明个体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可以享受优渥的生活。
因此,星际个体选择工作,从来都不是为了生存。
项翎从联盟第一高等院校“屈尊降贵”选择低级文明管理局,可不是为了摸鱼的。
要她坐在原地,看低级文明个体以血肉之躯打拼吗?
那她为什么不最初就待在数百万光年之外的家里,舒舒服服地待着,什么都别做,反正结果也是同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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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改变一个个体的想法是很难的,不管是改变季青临的,还是改变她的。于是,项翎很快就放弃了与季青临的争论,简单粗暴地开了口:“如果季管事不打算让我参与进来,我就只好去告发季管事了。”
一击中的。
季青临浑身一颤,瞬间皱起眉头,喝道:“莫要——”考虑到项翎毕竟并不真的是他的小辈,他硬生生将“胡闹”二字咽了下去,深深呼出一口气,才继续道:“还请姑娘莫要玩笑。”
“我没有在玩笑。”项翎道,“我很感激你的保护,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项翎看着他:“你知道的,我会是你很大的助力。”
她说的没错。
他入府数年,一路做到了仅次于福康的管事之一,却连璧润的卧房都无法进入。而她,却日日都可贴身陪伴璧润,所提要求均是有求必应。
季青临丝毫也不怀疑,只要项翎想,很容易就能接触到璧润的核心机要。他苦求而不得的东西,于她就犹如探囊取物。
她真的会是很大的助力。
可是……这一切又真的很危险。非常危险。
一朝暴露,万劫不复。
季青临看着她。
他当初选择这条道路,选择放下十年寒窗清高的笔墨,放弃饱读诗书倨傲的风骨,甚至放弃任何一个寻常人生而为人的尊严,净身为奴,奉命潜入奉天府,为的不是这个。
他为的是天下苍生不再苦于局势动荡、奸佞当道,为的是心怀天下者不再死于戕害,国家的股肱之臣能够活在朝堂之上为民献策,为的是百姓富足,盛世太平。
他为的是目之所见的千千万万人能够平和而安稳地度过这一生。
而绝不是为了让年纪轻轻的女子与他一同踏入这般泥潭,为他们所计而以身涉险的。
“我不打算令姑娘以身涉险。”季青临开口,“追根究底,在下放弃一切,所为的正是保护像姑娘这样的人,而不是反过来将姑娘置于险地。既然姑娘所谋与在下不谋而合,那便护好自己,而后坐享其成便是。
“姑娘不告发,便已是为在下做了得天独厚的遮掩,帮了在下天大的忙。旁的,姑娘实在不需脏了自己的手。”
他这一番话说得诚恳,听得项翎福至心灵,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啊……”她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她看着季青临:“你看不起我。”
“什么?”季青临一愣,越发觉得自己永远都跟不上这姑娘的思路,“姑娘这又是何出此言?”
“你把我视为弱者。”项翎理所当然地说出了眼前的事实,“你认为我是弱者,认为我和你不在同一个层次,认为我需要你的保护,所以才无论如何都不愿与我合作。”
“姑娘不必激将……”
“我没有激将,”项翎认认真真地说道,“我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你考虑一下,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季青临愣了一下。
是的,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但这有何不妥呢?
谁会让一个年轻的女子牵扯进这样的危险。她又不是饱读诗书甘愿献身的义士,她实在不需要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刀刃之上,她应当好好地过完一生。
可仔细想来,这又似乎确实不妥。她曾满脸理所当然地痛斥了璧润的罪行,一脸不可思议地质疑他将成为璧润的宠侍视为前程,胸中大义实属罕见,他却一字一句也没有将她与自己放到同等的位置上去。
“你这样看不起我,真的很不尊重人。”项翎的声音十分认真,“不要再这样了。”
项翎将手中的书放回书架,从始至终都是与他讨论闲书的模样,动作姿态滴水不漏,说出的话却与手中的动作毫不相关:“现在,说说你的计划吧。”
第27章 第27章“让你哪怕没有我,也会……
项翎最终也没能得到季青临的计划。说到底,从季青临的角度看,项翎确实有与璧润一同做局骗取信任的可能。季青临生性谨慎,自然不会轻易信人,纵使决定与项翎合作,也不肯透露己方的目的,亦不肯透露己方势力是何,只给出了一个任务。
用一张白纸,获得一个璧润的指印。
提出这样的任务确实是一个聪明的做法。它没有透露任何关键信息,绕过了他与项翎之间缺乏信任的问题,从哪怕一朝事发,也丝毫不会暴露己方机要。
这也是一个非常适合项翎的任务。它足够直接,不需要某种意义上不谙世事的项翎做“套话”“刺探”之类专业不对口的工作,只需要直接地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获取一个干净的指印。
而这个任务也几乎只有项翎有可能能够完成。哪怕是贴身侍候的福康,要获取主子的指印也难于登天。可项翎不同,她一日半数时间都与璧润待在一起,动作举止亲密无间。
如果说有谁能够不动声色地取得璧润的指印,那就只可能是项翎。
“不要勉强。”整个交代任务的谈话,季青临说得最为严肃的就是这一句,“量力而行,顺势而为,宁可不为,不可妄为。谨慎当心,万般小心亦不为过。万不能因此事而害了自己。”
他操心得不行,还担心这个从不知道害怕为何的姑娘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又往天平上加码:“需知,你若暴露,我亦逃不过祸事。不要害了你我。”
“我知道。”见他如此小心,项翎神色中又显出了几分难得的认真,安抚道,“别太担心了。我没有你想的那样不知轻重。”
璧润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听得脚步声,项翎颇为自然地转过头,展颜一笑,道:“你来啦。”
“嗯。”璧润应了声。
“大人,”季青临行礼,“属下将寻得的书带给项姑娘。书籍类目繁多,姑娘命属下通讲了一二。”
“嗯,我没想到他带来了这么多,根本看不过来。”项翎道。谢过了季青临,她当然也懂得感谢目标个体1139,满面笑容道:“谢谢。你说会找些书来,就真的找了这么多。”
“嗯。”璧润又应了声,似乎比之前的应声还要和缓些,“有何喜欢的,想要的,都与我说。”
“好。”项翎道,“我想吃莲花酥。”她顿顿都落不下她最爱的莲花酥。
世家大族讲究饭不夹三口,连吃三口就得撤了,后头半个月都不能再吃。这里头的门道,有一说是为了防止外人下毒,也有一说是怕下头的人借机邀宠。不管是因为什么,那都是清高贵气到顶了才会有的规矩,绝不是什么平民百姓,更不是什么低贱脔宠需遵守的。而璧润甫一得势,就不知多迫切地想要甩脱过去,自居上等,这清高的规矩,他自然也搬了个十成十,不知被多少世家子弟暗自嘲笑“阉人效颦”。
但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也没有一个府中人敢违背。
而现在,这些被奉天府的主人重视的规矩似乎都成了空言。吃饭的碟子换作了盘,菜肴点心皆减了种类加了
数量,光这莲花酥,就不知已连着上桌多少回了。
厨房里还悄悄议论呢,这么些年坚若磐石的规矩,叫这项姑娘轻轻一敲,竟就都碎了!
时已至晌午,季青临识趣地退下,布菜的侍女紧接着走了进来。道道精致菜肴上桌,侍女低着头,特意将莲花酥放到了项翎的面前。
项翎没被教过规矩,没等璧润动箸,自己就拿起筷子吃了。这在寻常人家都是无礼,何况这人人自危的地界。可偏偏就是在这里,这般无礼不敬的行径,却无一人会与她言说。
因为这里的主人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无礼女子的身侧,浑不在意她的随性,还顺手够了盘奶味的点心,放到了她的眼前。
府里的厨子早就受命研究这姑娘的喜好,对着她的口味琢磨新菜式。而璧润扫上一眼,便看得出哪个多半合她的口味,便顺手拿来往她这儿放。
“这个好吃。”项翎很惊喜,“奶味很重。”
“嗯。”目标个体1139应了声。似乎不管她说的是多么无聊的话,他都会应上一声。
项翎咬着她喜欢的奶味点心,不由得心想,等完成了工作,文明ca259也许会成为她新的度假圣地。
也许是因为ca259与项翎出身的天河文明同根同源,这里的食物真的很合乎她的口味。
授课是在饭后的半个时辰开始的。在过去的几天里,项翎学得认真,已然认得了不少字,如今一半的工夫在认字,一半的工夫在学写。
璧润对她并不严厉,要求却很严格,字不光要会写,还要写得漂亮,一点一横都要登得大雅之堂。好像她不是奉天府一个一时兴起想要学书的侍人,而是什么日后定会考取功名的书生。
项翎对低级文明的文化很感兴趣,当然乐得于此,低着头认认真真地描红字。
在她学书的时候,璧润从不做别的。她认字,自然需要他读文章,解文意。她练书,璧润也会一直在她的身侧,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注意她的笔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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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这一竖,是垂露竖,不可有笔锋。”璧润看着她的笔尖。他从不一开始就教她枯燥的笔画,会等她遇到了再细说:“垂露竖收笔,要先弹,挑,折,再转。”
这么说,项翎当然是听不懂的。璧润就执起笔来,在一旁的白纸上步步拆解,慢慢地写给她看。
他的手生得极漂亮,修长净白,骨节分明,执笔落在纸上,便落下一手绝伦的好字。
这样的一手字,要教才识了几个字的人,显然是过分屈才了的。字的主人却一笔一划极具耐心,一步一步慢慢地拆解演示,边动边讲:“弹,挑,折,转。”
项翎试了一下,落笔的结果其实还不错,却因为对毛笔不够熟悉,多少还差点意思。
璧润便起身到她身后,弯腰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运笔:“这处,要借着毫毛的劲力弹起,如是收笔才轻。”
握住女子的手的,是一双给人上刑,断人生死的手。
而如今,这只手却和缓地带着女子执笔,耐心地教她识书。
项翎顺着璧润的动作收笔,忽然想到,目标个体1139其实不是只有在床上才极致耐心。
好像在书桌前也是。
他是极致暴虐的个体,残害了无数生命,罪行远远超过星际法律的死刑标准。
可他也会很耐心地垂下眼睫,教她读书。
目标个体1139就像是罹患了某种精神疾病,行为模式偏差极大。他的半边是天使,半边是恶魔。
而目标个体1139的犯罪资料清晰地显示,个体精神状态正常,行为受控,属主观主动犯罪,符合清除要求。
他没有任何精神疾病。
他的每一项惨无人道的罪行,每一次骇人听闻的杀戮,都是通过他的主观意识,意识清晰地犯下的。
“不要走神。”璧润的声音忽然响起,唤回了项翎的意识,“我知学书枯燥,可只有学好了书,写得好字,做得文章,你才能真正耳清目明,位极人上,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他的声音响在她的耳侧,听起来很平和,却非常认真。
“你自是可依凭我,可我也想让你自己也能真正地站在高处。
“让你哪怕没有我,也会是万万人之上。”
哦,他是这样想的。
他教她学书,不是在寻求伴侣相处的乐趣,也不是一时兴起帮她一个忙。
他是在从他的角度,给她做他认为最好的考虑。
所以,他不仅仅是想要将她纳入羽翼,他还想要让她踩上他的肩膀,让她可以昂着头,置身于青云之上。
项翎想,原来,他是这么想的呀。
*
目标个体1139没有任何道理对她产生她的父母之间才会存在的感情模式。他的行为这一定是来自于某种她所不能了解的本地文化。
这是项翎唯一能够理解的解释。
*
可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什么,文明ca259没有任何一个个体像他一样。
*
在成功潜入奉天府前,项翎已在文明ca259待过好一阵,见到过许多对伴侣。
她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个体,像他一样。
*
项翎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指纹。
由于与文明ca259的物种同源,项翎清晰地知道,每一个个体的指纹都是有所不同的。某种意义上讲,这可以成为个体身份的唯一标识。
指印,真的可以做成很多事。
有了目标个体1139的指印,连对本地文化并不了解的项翎也可以轻易想到好几种方法,在文明ca259的政治体系内,结束目标个体1139的罪孽。
让1139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理所应当的代价,让文明ca259归于平静,让ca259的个体重享安宁,不再被暴虐个体残忍虐待,不再轻易地失去生命。
如是惩恶扬善,消灭戕害他人的个体,守护无辜的生命,让他们不必死去,让他们的孩子不需守在自己父母的尸身之前哭泣。
这是于情于法都理所应当的事。
这是项翎的信仰,是从过去到现在,乃至未来,都从未改变,也不会改变的事。
项翎的信仰比宇宙中最高强度的材料更为坚韧,不会因外物而产生丝毫动摇。
项翎看着自己的指纹。
她只是轻轻地呼出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
她想,如果一个个体得知,自己悉心对待的另一个体,与其社交的唯一目的便是杀死他,那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第28章 第28章“夜里无眠,找些事做。……
项翎是打算在目标个体1139沉睡之时获取他的指纹的。
最好的方式,是用合适的材料覆盖指纹,然后倒模。这样不会留下痕迹,还可以循环使用。
但显然,文明ca259尚且没有提取出类似的材料,无法做到指纹程度的精细倒模。于是,具有可行性的方式就只剩下了季青临提供的那一种:直接用目标个体1139惯用的印泥获取指印,印在干净的白纸上。
项翎性格也许随性,却其实很分得清轻重,对待正事十分认真。在真正动手之前,她计划先观察目标个体1139的作息规律,在他进入周期性深度睡眠时再获取指印,避免将其惊醒。
于是,项翎躺在床上,装作入睡,等待目标个体1139“净手”归来。
因为曾遭受过当地的残酷迫害,目标个体1139在生殖系统上具有严重的残疾,整个外生殖器都被残忍地切割了下来。
这不是因为他犯下了任何罪过,而是因为当地的一种未开化的传统。由于当地性观念保守,所有侍奉国家权力核心的雄性个体都要被施以这样的酷刑,从而从生理上杜绝不被允许的**。
而当地甚至没有发展出有效的麻醉剂。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目标个体1139在意识清醒之下承受的。
项翎缓缓地吸
了一口气。
由于雄性个体的生殖系统与泌尿系统并未完全分离,这显然也影响到了目标个体1139的泌尿系统,让他的排泄频率比寻常个体要更高一些。
他对此似乎十分敏感,甚至会有意识地遮掩,比如找一些“回应公事”之类的理由。若不是曾刚好看到他的去向,项翎真的以为他有那么多简短却频繁的公事要回应。
不少极致暴虐的个体都有着不幸的过往。显然,目标个体1139也属于其中的一员。
项翎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再次看着自己的指纹。
目标个体1139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显然对全身都做过了清洁,身上散发着皂角的干净气味,还有隐隐的花香。
目标个体1139并不喜欢花香,唯有在与项翎发生亲密行为之前才会主动染上这种香气。这是一个信号。
但项翎还记得自己装睡的计划,在目标个体1139近前之前就闭上了眼睛。
她当然永远都不愿拒绝与美丽个体的亲热。但他们亲热的时间真的太久了。这么折腾一次,她基本就不再有装睡观察1139的精力了。
于是,她维持着背对1139的姿势,闭上眼睛,调整了呼吸。
璧润看着项翎的背影,微微俯身向内看了看。女子显然已经睡了,双目紧闭,呼吸绵长。
便是在寻常人家,也没有侍人侍候主子,自己倒先睡了的道理。
可这在震慑朝堂的奉天府主人的卧房中却显然算不得失礼。
璧润收回视线,什么也没说,轻轻地拉过了被子,盖到了项翎的身上。
他坐在床边,看了项翎一会儿。他其实都看不到项翎的脸,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看什么。
也许,他只是在听那规律而绵长的呼吸。
一吸,一呼。
一吸,一呼。
他什么都没有做,静静地在项翎的身侧坐了好一会儿。很久之后,他站起身,离开了项翎的房间。
项翎:……
项翎:……?
项翎闭着眼睛,又等了很久很久,却怎么也没等到目标个体1139的归来。
此时,以当地的计时法,已经时至三更了。这对当地人而言,应当是已经熟睡很久的时候了。
项翎决定爬起来看看。
她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爬起来找1139。
门口的侍卫向她行礼,并不会阻拦她的去向。实际上,目标个体1139也十分好找,并不需要她特意东奔西走。
因为他的卧房离项翎的卧房真的太近了。一抬眼,项翎就看到了几步之外的灯光。
文明ca259中,大多数需守卫的建筑都只在出入口才有人站岗,目标个体1139的卧房却有所不同。其四周皆有侍卫,一步一人,甚至连房顶四角都各有两人,中间亦有两人。所有侍卫每隔一定的时间都会换位,并互相观察同伴是否全部正常在岗。
目标个体1139的卧房是整个奉天府唯一一处项翎也不可随意入内的地方,守卫卧房的侍卫也是唯一对项翎并不那么假以辞色的。当然,他们对项翎实际也足够客气,只是不惶恐,不谄媚。而这份客气其实已是显而易见的尊重了。毕竟,这些人都是从禁军之中万里挑一而来,大部分都实际地上过战场,悍不畏死,卓有战功。他们各个颇有威压,眼神中都有着压不住的煞气凛然,对旁人可是连眼珠都不会多转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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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见得灯光,项翎自然而然地上前,叩了叩房门。她虽不可入内,但侍卫知道她的地位,房门还是可以随意叩上一叩的。
里头顿了一会儿,随后有冰冷的声线传出:“谁。”带着被人打扰的浓重不悦。
何况叩门而不通报,着实失礼。
“我。”项翎道。
里头又顿了顿,而后马上有脚步声传来。
门被推开,目标个体1139站在门口:“怎么醒了?”声音中再不见那种陌生的冰冷了。
“起夜,看到你不在。”项翎说着,偏头看了看他的身后。目标个体1139的办公桌十分宽大,放在偌大的卧房里亦不显小。所以,当桌上密密麻麻摆满了纸张的时候,那种压迫感就可见一斑了。
项翎一下子就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了:“你在忙公事吗?”
目标个体1139沉默了一下,而后还是点了下头。
“你一直都是这么晚处理公事的吗?”
1139又顿了一顿,似乎是在犹豫。
片刻之后,他开口:“夜里无眠,找些事做。”
项翎听了这话,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他是为了她而熬夜的呢。
毕竟,过去,他处理工作需忙忙碌碌一整日,可自打教她学书后,他就只会用她上午还未起时的半日工作。自晌午起,他就会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她的身上,要么是教她学书,要么是陪她看戏。看戏的时候,他大多数时候都在闭目养神。她本以为这是因为他对戏剧并不那么感兴趣,可若这是因为他在白天花了太多的时间陪她,不得不在夜里继续处理工作,那么一切可就都说得通了。
还好不是这样。
项翎放下心来,大大方方地向他伸出手臂,笑道:“那你现在应该有困意了吧?该回家睡觉啦。”
璧润看着向他大方地向他展开的双臂,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迎着她走去,顺从地投入到了那双温暖的臂弯之中。
项翎并不擅长识别生物的谎言。
星际文明的社交传统是直来直去的,过于丰沛的资源使个体通常并不需要借助于谎言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哪怕是生性最狡诈的种族,在融入到星际文明之后,也会渐渐变得真诚许多。
所以,除非有明确的漏洞,否则,项翎会理所当然地相信生物说出的话。
她相信目标个体1139确实是因为“夜里无眠”才会深夜处理工作,直到在她暗中观察他的第二个夜晚,她发现他在陪伴她入睡之后,就又静静地起身,走出了房门。
透过窗户的间隙,能够看到不远处的卧房,灯光又亮了起来。
第三,第四,第五个夜晚亦如是。
项翎终于意识到,1139说谎了。她最初的猜测才是正确的。
他把大量的时间放在了她的身上,致使工作无法处理,只能挤压自己的睡眠时间。
意识到这个事实,项翎说不出自己的感受。她只是在床上坐了很久,然后很长,很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想,目标个体1139是罪大恶极的个体。
但他对她真的很不错。
这份为她而压缩生物基本生理需求的让步,当然不是项翎想要看到的。对于不想看到的事,项翎的处理方式十分符合星际文明文化,简单而直接。
她决定和目标个体1139谈谈。
在又一个目标个体1139静静起身的夜晚,项翎直接翻了个身,将他抓了个现行。
她如同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一般,要求目标个体1139放松地坐下,与她面对面交谈,打算与他聊聊这件事。
但她并不擅长心理咨询师的迂回,于是直截了当地开启了话题:“这些天,你是不是一直都没有好好睡觉,每天都在熬夜处理公务?”
她问道:“这是不是因为,你为了教我而花费了太多的时间,不得不压缩自己的工作时间?”
璧润略略扬了扬眉,似乎有些惊讶于项翎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怪他会感到惊讶。一直以来,项翎都表现得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任何事情,只要对她说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她就会轻易地相信。这样的人甚至很难听出他人刻意的弦外之音,更遑论主动意识到他人特意遮掩的事实。
所以他确实没有想到,她竟能自己意识到这件事。
项翎看着目标个体1139,不自觉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对方的眼底。
撇去后天被毁去的半边面容不谈,目标个体1139有着极其优越的外貌基因,肌肤
洁白细腻,从不生长痤疮,就连眼底也很难留下疲惫的痕迹。
但即使如此,她也有一些能够看出他的疲惫了。
项翎开口:“不要这样做了。哪怕在最原始最危机四伏的那个时代,人每日也要花上三分之——我是说,三成的时间来睡眠,这不是毫无缘由的。睡眠是很基本的生理需求,你不能随便压缩这样重要的需求。”
她说:“你这样,我会感到难过的。”
第29章 第29章生物幼崽是最容易受人引……
项翎只是很真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她不愿让目标个体1139为她而付出太多,甚至是以牺牲健康为代价。这让她感到难过。
她是来夺取目标个体1139的性命的,并不是来索取他的感情与付出的。
所以,她不明白,她只是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感受,目标个体1139为什么会这样看着她。
他的目光就像是天穹流淌而下的月光。
他看着她,静静地应了一声:“嗯。”
“你有很多需要处理的公务吗?是今夜一定要做的吗?”项翎问道,“你很累了,今夜一定要休息。”
“有些今日一定要回的。余下的,推上一推倒也无妨。”
“那你将重要的几份做好,剩下的就等明天吧。”项翎道,“明天,你就不要教我学书,也不要陪我看舞了。你有很多事要做,不该为我付出这么多的时间。”
她真的不应该再承受这份付出了。
璧润低眼看着她,伸出手,轻轻地理了理她的额发:“不必。旁人还配不上教你。”
他略顿了顿,再次开口:“明日起,我便将公事移到你的卧房处理。你学书时,我便也能处理公务。”
这可真是个全然意料之外的决定。
对项翎而言,这也是一个全然意外的惊喜。
原本,她还在考虑要如何才能取到他惯用的印泥呢。
“好。”项翎应道,“那你今日要早睡。”
璧润点了点头,唤来福康,命他将今日必须处理的公事文书从主人房带到了项翎的房间。
被小心呈来的文书皆合得严严实实,只字不露,却在项翎的卧房被1139随意地翻了开来。
被层层守卫的机要就这样呈现在了项翎的面前。
项翎遥遥地看了一眼。她如今已经识得一些字了,对文绉绉的书面文学却只刚刚入门,勉强看得懂一点只言片语。
但文件出现在她的面前,这件事本身已然足够,甚至太过敏感了。
其实,项翎和目标个体1139也没有认识太久。
究竟是什么,让他给予了她如此出格的信任呢?
*
“是怀疑。”季青临沉吟了片刻,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璧润,很可能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嗯?”项翎被他说愣了,“为什么这么说?我不觉得他哪里怀疑我了。”
“你提到,在你初次装睡之时,璧润曾在你身侧坐了许久。恐怕那时,他就已然怀疑你没有真正睡着了。”
“是这样吗?”项翎有些不确定,“我觉得……他那时可能只是想看看我。”
这话实在太过天真,季青临不由摇了摇头,继续分析:“而后,他回房处理公务,等待你的上门。若你上门,便是真的没有入睡。你曾提到,在见到你后,他的回话有着几分的犹豫。这恐怕是因为他对你有所怀疑,因而适当地斟酌了回话的措辞。”
项翎同样不这么觉得。
“我觉得,他只是不想让我知道他在为我而熬夜。”
季青临几乎要被项翎逗笑了。
这姑娘的单纯心性实属难得,很难想象,这个世界在她的眼中是怎样纯粹美好的模样。
他自是喜欢这样的性子。如此单纯不染尘埃,正是他所向往的宽阔明亮的世间应当生出的性子。
然而,可惜的是,她却没有生在宽阔明亮的世间,而是身处这血腥残酷的魔窟。这份令人欣赏的性子,便时时刻刻都可能成为她的催命符。
季青临便不得不敛起了神色,正色道:“项姑娘,璧润恶行,世人皆知。你既心怀大义,应当比谁都要明白,璧润绝不是什么温情脉脉的寻常男子,他……他是魔头,是恶鬼,是双手沾满了鲜血的怪物。”
项翎当然知道。
长达上千页的犯罪资料,每一页都是目标个体1139的累累罪行。
项翎是很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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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只是……她也很清楚目标个体1139的行为,清楚她自己的感觉。
“我觉得……”她坚持道,“他多半真的尚且没有察觉。”
季青临摇了摇头。他一时无法说服她,却唯恐她因错误的认知而做了蠢事,便开口下了死话:“无论如何,姑娘与在下商讨合作之时,曾承诺会听从在下的安排。此时,依在下之见,璧润恐怕已对姑娘有所察觉,将公务放到姑娘房中处理,十成九是借机放出虚假文书,刻意透露假消息,一来能够试探姑娘,二来可以误导在下。是以如今,姑娘切不可刻意探寻公文内容,也暂且先将获取指印的任务放下,需得小心谨慎,不做不为,静观其变。”
他看着项翎,目光之中满是忧心:“你一定要当心。”
项翎实在不觉得事情真有这样严峻,却也信守“听从季青临安排”的承诺,答应了下来。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项翎能做的事就只剩下了无所事事。她干脆放宽心态,在文明ca259中度了个假。
习字,看戏,观赏古文物,欣赏本地文学,发现新地点,探索本地美食。
她甚至还成功地邀请了目标个体1139一同出府闲逛。要知道,绝大部分贴身侍奉1139的个体都是不被允许踏出府中半步的。提出出府要求的时候,项翎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应允。
矜贵的高位者不知有多久没有踏足过平民阶级聚集的街道,所过之处犹如摩西分海,隔绝熙熙攘攘的人群。
璧润视线冷淡地划过无数人的惊恐的面容,竟像是罕见地有些分神,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回过神来的时候,项翎已经杵在了一家小小的酒庄门前,要掌柜打酒喝了。
小酒庄的掌柜哪见过这种架势,慌得手脚直抖,酒都打不利索。管他买酒的姑娘是长相讨喜,笑意盈盈,可她身后的男人……
半张脸美艳如妖鬼,半张脸丑陋如恶魔。这样的人,他是听说过的。
举国上下,没有一个人未曾听说过这个人。
翻云覆雨的奸佞,奉天府的恶鬼,遭咒的怪物,食人的魍魉。
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嗜血残忍,一手遮天。
掌柜抖着手,挣扎着要去打最好的酒,却被项翎拦了下来,指着不起眼的本地黄酒:“我闻着这个很香呢。”
“好眼力,好眼力。”掌柜忙不迭地盲目恭维,打了满满的两坛酒,恭恭敬敬地送到了项翎的手中。
“多谢。”项翎接过酒,礼貌地道谢,正想转头要1139帮忙付账,就见福康已然机灵地上前,将银钱递到了掌柜的手中。
福康:还好反应快。不然就要见这位大小姐当着无数人的面支使督公大人了。
她可能意识不到,但她一定能做得出这事。
项翎嗅着酒香,挺高兴地拎着酒坛,一路上开开心心地招猫逗狗。
她甚至还遇到个小女孩,和伙伴们一起出来玩的,见到一行人过来没来得及跑,看着璧润的脸就开始掉眼泪。
“哎呀。”项翎对生物幼崽有着十足的耐心,不假思索上前去哄,谁料小孩最经不得哄,越哄越会哭。
都不用看督公大人的脸色,福康便知道,得赶紧把这小孩抱走。可那孩子却不依,见福康直戳戳地朝自己伸手,吓得直往项翎怀里藏。福康又不能硬从项翎怀里掏孩子——这位他可也得罪不起——一时竟也没了办法,只能赔着笑脸,建议项翎把孩子抱到一边去,让孩子爹妈来管。
可孩子的父母显然不在附近,项翎就没听,仍自己哄着。
在孩子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声中,璧润的脸色越发阴翳,晦暗不明。终于,他冷冷地开口:“拿纱笠来。”
福康连忙称是,急着要去找卖斗笠的店,却见项翎也刚好听到了这话,挺奇怪地转头,道:“要纱笠做什么?太阳也不大呀。”
她看着璧润的脸,很惋惜的样子:“这么好看的样子,遮起来未免也太过可惜了。”是的,目标个体1139永远是宇宙间最长在项翎审美点上的生物。
不知道是不是福康的错觉……
不,肯定不是福康的错觉。
福康清晰地看到,大人那阴沉如暴雨积云的面色刹那间缓和了下来。
而那孩子在项翎坚持不懈的安慰下,也终于停止了哭泣。
项翎就把孩子抱在怀里,一直一直地哄着她,一点一点地向璧润靠近。
“你看,他一点也不凶。”她声音甜得出水儿,哄着孩子安静地靠近,“你看,他多好看呀。”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项翎出身的天河文明的普世价值观都认为,生物幼崽是最正直、纯粹、诚实而忠于内心的。可事实其实不然,甚至恰恰相反。生物幼崽是最懵懂、无知而容易受人引导的,他们甚至可以漫无目的地说出毫无根据的谎言,不是因为天性邪恶,单单就只是因为懵懂无知。
大部分生物幼崽都处于对世界的探索阶段,对世界的“准则”和“事实”都十分朦胧。他们是摇摆不定缺乏原则的混沌派,会有意识地观察成年个体的反应,根据环境的反馈动态地调整应对世界的策略。只要对生物幼崽加以诱导,他们甚至可以承认第二次星际大战是自己发起的。
比起这个,靠近一个看起来很可怕的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项翎就这样引导着孩子,一步一步地将她还带着些脏灰的小手盖在了璧润的脸上。
“你看,他的脸很滑吧?”项翎笑眯眯的,献宝似的对孩子道,“全宇……全天下哪里找得到第二个比这个哥哥还要好看的人呢?这可是我最喜欢的哥哥啦!”
论美貌,绝没有任何一个个体比1139更让她感到喜欢的了。
“你喜欢吗?”项翎狡黠地引诱着。
“……喜欢。”
“是吧!”项翎绽开明媚的笑颜,转头对目标个体1139道:“听到了吗?她喜欢你呢。”
第30章 第30章盛开在项翎的谎言之上。……
孩子的父母很快听得消息寻了过来。
好不容易认知到安全的孩子见得父母惶恐的姿态,再次感到了不安,又“呜呜”掉起眼泪来,被父母赶忙抱走。
项翎笑眯眯地做出安抚的模样,一直到孩子被抱着走远,才转过头来,看着璧润:“看吧,不是因为你哭的。”说话的工夫,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将璧润脸上的脏污抹了下来。
那孩子四处玩了一手的脏灰,全被项翎带着蹭到了璧润的脸上,在白净的侧脸上甚是瞩目。高傲而矜贵的东厂督公几时沾过这样的东西,看得福康心惊肉跳,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抹净了脸,项翎晃了晃手中的酒坛,笑道:“我逛够了,我们回去喝酒吧。”
于是,矜贵的怪物就再见不到无数惊恐的面容了。
只有女子晃着酒坛,一如既往一脸欣赏地看着他,好像他的容颜从未被毁,他真的如她所说一般举世无双。
智慧生物永远不会满足于单纯的生理需求的富足,一定会寻求一些精神上的特殊体验。在漫漫的进化长河中,几乎每一个物种都会发现自己的精神麻痹剂。
酒精,就是项翎出身的天河文明,以及与其同根同源的文明ca259的主要精神麻醉剂。
项翎还挺喜欢喝酒的。
小时候,适当的精神麻痹能够让她获得精神的安宁。
后来,她不再需要精神麻痹,却已然爱上了酒的口味,甚至有着一些自己的品鉴和见解。
她很喜欢这种名叫“黄酒”的本地酒,制法传统,口感醇厚,混着技术不成熟带来的杂质,反而有着独特的风味,是典型的低级文明才有的特产。
“好喝呀。”项翎称赞着,顺手给目标个体1139斟上了一杯,推到他的面前,“你尝尝。”
他们才吃过了晚饭,正是饭后小酌的好时候。
璧润看着她兴致勃勃的面容,没说什么,端起酒杯,缓缓饮尽。
“怎么样?”项翎饶有兴致地期待着分享反馈。
“不错。”璧润道。
安利卖出,项翎心满意足,又斟了一杯,推到了目标个体1139的面前。
目标个体1139端起酒杯,再次饮尽。
项翎不由摇头:“酒是需要品味的,就像你品茶一样。”说着,她给空杯添满了酒,送到1139的面前:“这一次,慢一点喝,品味它,回味它。”
1139接过酒杯,依言品了一口。
“怎样?”项翎问道,“好喝吗?”
“不好喝。”1139静静地答道,“苦。”
项翎有些惊讶,抬眼看着目标个体1139。
对方端坐椅上,神色如常,怎么看也不是被酒精麻痹了的模样。
可他说出的话,却好像和平时很不一样。
“那就算了,我自己喝。你要茶吗?”安利失败,项翎多少有些失望。但她从不是以自己为中心的个性,便站起来要给1139拿些茶来。
“无妨。”1139拦住她,执酒杯饮尽,眉头因苦涩而微微皱起,“我陪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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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你又不喜欢。我去给你找些你喜欢的。”
“可我想陪你。”目标个体1139看着她,“你喜欢喝。”
项翎看着目标个体1139。他的面色平静,冷峻,一如往常。
但项翎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喝醉了。
适当的精神麻痹能够令人放弃日常的伪装,吐出真实的想法。
只是,项翎确实没想到,竟然有人醉酒能够醉得这么面色如常。如果不开口,可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而且只喝了两杯。
项翎不由一笑,忽然感觉有些可爱。
大约美丽的个体更加容易让人感到可爱。
“喝茶吧。”项翎道,“喝茶也可以陪我。”
“我想喝酒。”目标个体1139微微蹙眉,“你想让我陪你喝酒。”他执着于满足项翎最初的需求,不肯退而求其次。
目标个体1139是非常难懂的个体,他的行为总是和真实的想法不太一样。项翎曾无数次感叹,她真的永远也读不懂他。
可如今,目标个体1139却变得前所未有地好懂。两杯低浓度酒精,就让他变得比星际文明个体还要耿直,像生物幼崽一样执拗。
项翎不由得又是一笑,依言给他斟了酒,要他控制速度,与她共饮。
品着口中醇厚的酒液,看着对面神色如常却其实知无不言有问必答的1139,项翎忽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她永远也读不懂目标个体1139,可现在,1139就像是一台忽然开放了访问的服务器,真实地向她提供一切回答。
宇宙的终极答案也许不是42,但目标个体1139的正确答案一定能够由他本人提供。
于是,项翎决定抓住机会,把搞不明白的事情全都问清楚。
首先,最让她在意的,当然是她究竟有没有暴露。
她不会愚蠢到直白发问,而是绕了个弯子,委婉地提问:“你觉得,我对你好吗?”
“好。”他看着她,神色仍是平静的模样,吐出口的话却与往常截然不同,“特别好。”
“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没有。”
很好。他的确没有察觉。
项翎很满意。她趁热打铁,接着询问其他搞不懂的事:“你为什么总是生气?”
“生气?”这个问题太过宽泛。
“生我的气。”项翎缩小了范围。
“我从不生你的气。”
“怎么会?”项翎举起例子,“此前在厂狱,你就发了好大的脾气,还摔了门。”摔得很大声,怎么看都是很生气的样子。
目标个体1139顿住,一下子就不说话了。
哎呀,难道是她问错话了吗?
目标个体1139是极致暴虐的个体,她确实有些太不当心了。
正当项翎打算出言安抚的时候,1139忽然开了口:“对不起。”
他说:“与你发火,是我不对。我送香囊,便是与你讨饶。我见你笑,当你不气了。”
项翎愣了一下。
她万万没想到,会忽然从他的口中得到这样的回答。
“我没生气。”项翎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忽然发了脾气。”
目标个体1139又顿了顿。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地开口:“你不要为别的男人,那般认真。”
项翎一下子领悟了。
她那日找他,是怕他折磨忆柳。到底是这个让他不高兴了。
季青临说的没错,侍人对主人的伴侣关系是封闭式的。文明ca259很在意这个。
项翎思考着对文明ca259的理解,一时没有再说话。
见她半天无话,目标个体1139看着她,顿了顿,又开口道:“莫要气了。与你生气是我不对,日后都不会了。”他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是平淡而冷静的,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但他说出的话却是在讨饶。
明明是她破坏了文明ca259约定俗成的基本规则,让他产生了怒气。
她连一句歉意都没有表达,他却反过来反复向她致歉。
项翎感受到了心中的异样。
那是她一直以来都有所感受的事实,却总让她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但她其实从来都不是惯于逃避的性格。
于是,她选择获得答案。
只是要用更和缓的曲线。
她顿了顿,再次开口:“你真的花费了很多时间教我读书,会感到不耐吗?”
“怎会。”目标个体1139看着她,全然不知她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愿与你一起,怎会不耐。
“见你读书愈多,愈有才能,我心中便愈发欢喜。”
“你喜欢看戏吗?戏剧,杂耍,歌舞,有喜欢的吗?”这些都是他惯常与她一起看的。
“不喜欢。”1139道,“但喜欢陪你。”
“为什么这样喜欢与我一起?”项翎问道。
“因为喜欢你。”目标个体1139看着她,“喜欢和你在一起。”
喜欢是一个很好的概念。项翎也有很多喜欢的东西。
她喜欢花,喜欢酒,喜欢孩子,喜欢美丽的事物,喜欢目标个体1139的容颜。
但喜欢就只是喜欢而已。项翎的父亲对母亲,或者母亲对父亲,就不是喜欢。
不仅仅是喜欢。
和缓的曲线终于达到了终点,项翎看着目标个体1139,强迫自己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么,你爱我吗?”
“我爱你。”目标个体1139答道。
他的态度是那样理所当然,好像回答了一个答案再显而易见不过的问题。
项翎没有说话。
她早已猜到了这个答案,却第一次地得到了证实。
这是绝不应该出现在目标个体身上的感情。
而也就在此时,一直以来都在被动回答的目标个体1139忽然也提出了同样问题。
“你爱我吗?”他看着项翎。
他神色无比认真,目光灼灼,等待着她的回答。
项翎愣了一下。
她抬起头,迎着目标个体1139灼热的目光。
一直以来,他的神色都是平静而冷淡的,一如每一个未曾醉酒的往常。
唯有此时,他的目光灼灼,看上去有着几分紧张。
项翎一时没有回答。
那份紧张便浸入了他的眸子,一点一点地侵蚀灼热,留下仓皇。
项翎意识到,这是一个她绝不能说“不”的问题。
“我爱你。”项翎道。
那份灼热便刹那间烧尽了仓皇,留下了绚丽盛放的烟花。
目标个体1139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在未曾醉酒的时候,项翎从未见过目标个体1139的笑意。
她不知他的笑容有这样美,像是骤然盛开的鲜花。
盛开在项翎的谎言之上。
第31章 第31章这是一个太过完美的机会……
罪恶干涉处的干涉目标无一例外,全部都是罪大恶极的极恶劣个体,每一个都足以无数次地达到星际法律死刑标准。
项翎唯一的工作目标便是夺去此类个体的性命,除此之外,她的工作不包含任何其他内容。
当然,就她个人而言,她通常还会若无其事地转动匕首,给予目标个体痛苦,或是冷漠地等待目标个体死亡,粉碎其尊严。这种行为在星际网络之中争议极大,给她带来过很多舆论压力。
但即使是项翎,也就只会做到这一步了。
她确实会给予目标个体一些濒死的折磨,但她从不屑用真正卑劣的手段折磨目标个体。
亲情、友情、爱情,目标个体还有诸多可以被夺去并能够令其更为痛心的东西,但项翎从不会染指。
可现在,项翎却显然染指了目标个体1139的爱情。
说实话,她不明白事情是怎样发展到这个地步的。是的,她与目标个体1139的距离是很近,但她毕竟是他的侍人,这种距离是符合她的身份设定的。
她是对目标个体1139的态度还不错,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目标个体1139是极为暴虐的个体,项翎当然会考虑他的感受,迎合他的喜好,尽量避免激怒他的可能。友善的态度对她本身的安全是极为有利的。
何况项翎待人的态度本身就直接、友善而富有同理心,大多数时候,她只是以寻常的态度对待他人。
说到底,在文明ca259中,高阶级个体拥有侍人是非常普遍的事。而侍人只是取悦高阶级者的工具,其底层逻辑十分蔑视人权,绝不可能涉及真正的爱情——你不会把你所爱的个体视为取悦自己的玩物。也许正是这一点让项翎掉以轻心,从未想过1139真正对她产生感情的可能。
甚至不是普通的感情,不是“喜欢”,而是“爱”,是如同她父母一般的“爱情”。
他以她的愉快为愉快,把对她的陪伴视为最优先。最重要的是,他甚至竭力让她接受本地高等教育,修习本地文明文化,以获得能力提升,获取阶级地位。
不是直接利用权力将她扶上高位赐予“荣宠”,而是让她真正意义上得到自己的能力,即使不依凭他,也可以站在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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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明确的,他不再将她视为玩物的标志。
不仅仅是“不再视为玩物”,他甚至是有意让她从内到外地成为文明的高阶级者,与他平起平坐。
然后,他会在生命的终点,发现自己倾力所爱之人从未爱过自己,他所爱之人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终止他的生机。
这就是目标个体1139的一生。
不应该是这样的。
是的,目标个体的罪行罄竹难书,得到怎样的结局都不值得同情。但项翎本身并不想做这样的事,这不符合她的行为准则。
她是来杀死他的,不是来欺骗他的感情,以卑劣的手段折磨他的。
可事到如今,她也无法临时与目标个体1139拉开距离。上千页的犯罪资料与项翎自己的眼睛都曾见证过目标个体1139的暴虐,项翎不可能在攫取1139的爱情之后又
单方面地选择远离。这样的风险太大了。
她不可能冒着激怒暴虐个体的风险维持自己的行为准则。
于是,她就只能依言回答了“我爱你”,然后看着1139绽开了从未有过的笑容。
项翎没有宗教信仰,她从不信奉神明。
可此时此刻,面对着目标个体1139的笑容,她想,她也许需要告解一番。
项翎的回答显然让目标个体1139十分愉快。他前所未有的笑容持续了很久,他主动站起身来,轻轻地吻了一下项翎的额头。
“休息吗?”他在她的耳侧轻声问道。随声音而来的气流冲在她的耳侧,有些发痒。
“嗯。”项翎应道。她确实需要时间休息,整理自己繁乱的心绪。
她站起身来,与目标个体1139一同来到床边,坐在床沿。
然后,她便看到目标个体1139跪坐在地,俯身执起她的脚掌,低下头去,轻轻地亲吻她的脚趾。
自下而上。
目标个体1139确实在床榻之间有着绝无仅有的好脾气,会全盘接受项翎肆意甚至略显粗暴的胡闹。
但他只有在非常非常想要取悦项翎的时候,才会用最低下的姿态与她欢愉。
项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这不妨碍她察觉到1139的用心。
“抱歉,”她想了想,却还是收了收脚,“我真的想要休息。”
目标个体1139顿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最后地吻了一下她的脚掌,道:“好。”
他站起身来,伸手将项翎抱到大床的内侧,将柔软的被子盖到她的身上。
然后,他侧着身子,对着项翎躺下,长长的睫毛扬起,漆黑的眸子看着她。
有的时候,目标个体1139的眸子就像是淬了毒的利刃,比如,他静静地看着他人被折磨至死的时候。
有的时候,目标个体1139的眸子就像倾泻而出的月光。
比如此时此刻。
项翎闭上了眼睛。
酒精对目标个体1139的作用程度显然非常高。没过多久,项翎就听到了和缓而规律的呼吸。
目标个体1139的睡眠质量明显优于往常,呼吸悠长而平缓,连身体都完全地放松了下来,与平日容易陷入梦魇的模样截然不同。
项翎睁开眼睛,看着他。
她等待了很长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静静地看着目标个体1139进入快速眼动周期,再进入慢速眼动周期。如是循环两次,她估摸着时间,静悄悄地伸出手,动作极轻地掀了一下1139的眼皮,看到了他向上翻动的瞳仁。
他的瞳仁向上翻动,且没有随她的动作下滑的迹象。这意味着他确实正身处深度睡眠之中。
季青临真的给项翎找来了大量闲书,而书面记录是观察早期文明的重要手段。不管是话本还是图画,都可以彰显文明ca259的风土人情,令项翎能够大致评估出ca259的科技发展方向以及对应水平。
据她了解,文明ca259尚未发展出成体系的睡眠研究。目标个体1139懂得伪装睡眠眼动周期的概率趋近于无。
而保险起见,她甚至还扒开他的眼皮,看了一眼他的瞳仁。人在深度睡眠时,瞳仁是会上翻的。哪怕1139知道这一点,也无法预知她会在何时会查看,顺势做出对应的伪装。
种种迹象表明,目标个体1139是真的进入了深度睡眠周期。
这是一个太过完美的机会。
她知道,她向季青临承诺过,这段时间会不做不为,静观其变。但那是因为季青临认为1139已经对她产生了怀疑。
而如今,1139已然在酒精的作用下证实自己并没有产生怀疑,如今又显然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周期。哪怕他能够伪装酒精作用,伪装睡眠周期的可能也是近乎于无的。
甚至1139已经将部分办公用品转移到了项翎的住处,还因想要与她发生亲密关系而遣散了所有侍者,包括福康。他办公所用的就是她房内的桌子,惯用的印泥就放在桌角,距离她仅有几步之遥。
偌大的房间,唯有她与陷入深眠的1139。
这真的是一个太过完美的机会了。
项翎是想要早一点结束这些事的。
每拖上一天,目标个体1139都会和她多相处一天,与她产生更深一些的牵绊,然后在结局得到更加强烈的痛苦。目标个体1139没有比其他目标个体更为突出地恶劣,不应仅仅因为爱上了她而承受更多的苦难。
项翎静静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桌前,从桌上拿了张纸,从桌角拿取了印泥。
她回到床边,轻轻捏着1139的手指,蘸取印泥,印在了纸上。
然后,她用帕巾蘸取未喝完的黄酒,将1139的手指擦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最后,她将帕巾和留下指印的纸藏在了床下,与她的匕首一起,隐蔽而无人能见。
这一切是如此的简单,简单到从头做到尾也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好像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项翎很清楚,她正顺利地亲手将目标个体1139推入死亡的深渊。
项翎躺回床榻,一时没有什么睡意。
好一阵儿之后,结束慢速眼动周期的1139无意识地翻身,碰触到了项翎的身体。
他下意识地将项翎揽入了怀中。
……
项翎再次睁眼时,日光早已照入了窗棂,1139仍揽着她,就躺在她的身侧。
这是很少见的。往常这个时辰,1139已经不知处理了多久的公务,绝不可能还在床上。
有那么一瞬间,项翎几乎怀疑自己已经暴露了什么,但只是对上了1139的视线,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醒了?”目标个体1139伸出手,轻轻整了整她的额发。
“嗯。”
“可要起身?”
“好。”
1139便扶她起身,为她拢好了衣服,理顺了头发,而后唤来侍女为她洗漱更衣。
自始至终,项翎都能透过他的眼眸看到其中的光华。
显然,目标个体1139不仅没有对她产生任何怀疑,恐怕多半还记得昨日醉酒时的对话。
因为他的心情,看上去真的很不错。
第32章 第32章与他教项翎练字所用的纸……
季青临震惊地看着项翎手中的纸张,难以置信地仔细观察着上面颜色通红泛着金辉的清晰的指印,又骤然合起遮住,反复环顾四周。
“的确是璧润的指印。”甚至用的是璧润专用的红中泛金的印泥,“你是如何得到的?没有被他察觉?”季青临低低地压着声音。
“在他睡着的时候印的。没有察觉。”
“他确实熟睡了?”
“确实。人在熟睡的时候,眼球会有规律性的移动。”
“竟有此事……”季青临的反应也佐证了项翎的观点,ca259对个体的睡眠反应并没有成体系的研究,“你可确信?”
“确信。”
“也是。”季青临想了想,悬空的心落了下来,“但凡他有所感,绝不会让此物落入你的手中。”
这可是璧润的指印。
璧润此人,手段狠辣嚣张,行事却谨慎无比,举国上下皆知他罪行累累,却无一人能真正握住证据把柄。
说他陷害忠良,冤死在厂狱之中的股肱之臣无数,可每一个死去的臣子都有着“确凿”的“罪证”,仿佛厂狱才是国家的正义之师,而每一个得罪了璧润的忠良之臣都刚好是深藏不露的国之奸佞。
说他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可他所杀之人大多是自己的下属,或是府上的下人,前者办事不力理应受到惩处,后者身契在府本就打杀随意。也有所杀之人为自由之身寻常百姓的,然以东厂的手段,造出个缘由又有何难?
说他权倾朝野,祸乱朝纲,可他是先帝钦点辅佐圣上,
介入朝堂有何不妥?谁说他是“权倾朝野”,谁能定义“祸乱朝纲”?他不过是呕心沥血一心为国的骨鲠之臣罢了。
到头来,人人都知璧润是千古奸佞,市井巷间更是将他传作怪物,可竟无一人能够真正抓住璧润的把柄。
璧润能做到这一点,有一个很重要的举措,就是对足以成为证据的事物把控得十分谨慎。而最容易成为证据的莫过于书信公文。于是,璧润仅在自己房中办公,房外一日十二时辰不间断有精锐把守,绝无人能在主人不在时擅入,防止书信被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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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这也能显出他将部分公文放到项翎的房中处理是何等反常,也不怪季青临会那般警铃大作,认为项翎很可能已经暴露。
当然,在部分公文进入项翎卧房的同时,也有同等规格的精锐把守项翎的卧房,实际并未降低公文守备的级别,
除对公文把守严格之外,璧润对自己的身份标识也很谨慎,书信公文不仅需盖印章,还需加盖其本人指印。需知印章尚可伪造,指印却太过精细,几乎无法做到以假乱真。如是,便几乎断绝了伪造璧润书文的可能。
这也是季青临一方能够伪造璧润笔迹,伪造璧润印章,却迟迟无法进行下一步的原因。
而现在,这个阻拦他们许久的问题就如此猝不及防地被轻易解决,以至于季青临甚至有些难以相信,一时间比起惊喜,更多的竟是惊疑不定。
璧润对面前这位女子的信任,实在是太过不同寻常了……
季青临稳了稳心境,将盖好指印的纸小心收好,而后俯身,对项翎恭敬一拜:“姑娘高义,在下不才,替天下万民谢您。”
“不必谢我。我们的目的本来就是一致的。”项翎道,“你帮我达成最终的目的,我才应该谢你。”
季青临抬首,不由得又看了项翎一眼。
天下女子,多是感性重情的。若有权倾天下的男子给予此等宠爱,付出这般信任,便是害人无数,千古奸佞,也不知会是多少女子的梦中良人。
可面前的姑娘,真正获得了此等荣宠,却没有对自己的目的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璧润在她心中,从始至终都是杀人的魔头。
季青临从未见过心性如此坚定的女子。
他不由得再次俯身,又是一拜。
“季青临,必定不负姑娘所言。”
*
赵昱将手放在桌下,不着痕迹地抹去了手心的薄汗。
秦耿得了赐座,坐在一旁,第无数次地看着手中的信纸,眉头紧紧地拧着,已不知多久没有松开了。
抬眼见得尚且太过年轻的圣上似有不安,秦耿只觉心中怒气更胜,连忙俯身跪下,再次忠耿道:“请圣上放心。待那贼人前来,微臣必令其认罪,要其伏诛。”
秦耿手中的信纸单薄,寥寥数字,却字字心惊。
写的是皇帝年岁渐长,无法拿捏,需扶新的傀儡上位,取而代之。
一字一划,皆是令秦耿甚是熟悉的璧润的字迹。
信纸的下方一如既往地盖着璧润的指印,指印通红,迎光泛金,旁有同色的印章。每一个细节都与过往令书如出一辙,毫无异处,这无疑是出自璧润之手。
而璧润,已在被宣来的路上了。
秦耿受圣上体恤而起身,再次看着手中信纸,怎么都不敢相信,此人竟有这般胆子。
谁能想到,一个阉人,一介脔宠,能敢动戕害天子的心思!!
御书房外通报声响起,是璧润已被宣来了。
“进来吧。”赵昱开口。
不多时,御书房的门被随侍太监恭敬推开,璧润抬步踏入,躬身行礼:“陛下。”
他由先帝钦点辅佐当今圣上,见圣亦可不跪。
璧润一介阉人,脔宠出身,身份何等低微,却受命辅佐新帝,自是大大不妥。但先帝一代明君,驾崩三年而积威尤在。此事白纸黑字写在先帝的遗诏之中,自是无人能够置喙。
甚至秦耿带领的十万禁军直接听属于璧润,令行禁止,也皆因先帝遗诏。遗诏将禁军军权归于掌印太监,成了璧润权倾朝野的重要倚仗。毕竟,他可是手握了军权的。
有了这样的先例,几代之后,禁军定会自然而然地听命于宦官。但现在显然还没到那个时候。
先帝驾崩,留下一纸遗诏,毫无征兆又不明不白地将禁军改受令于宦官,禁军自然不服。好在,禁军统领秦耿受先帝知遇之恩,对先帝耿耿忠心,愿执行先帝的一切决断,当即自降军衔,将禁军军权交由璧润。但秦耿在禁军之中颇有威名,而皇帝又尚且年轻而根基尚浅,可以说,禁军的实际掌控权仍在秦耿。
“督公不必多礼。”赵昱道。
此话让秦耿听得更加冒火,心道这阉人仰仗禁军势力,竟叫圣上知其谋反也不得不对其如此礼遇,何等可恨。
可怜他对先帝一片忠心,竟终是帮助阉人拿捏了圣上,实在是令人不能不气。
璧润起身,见得小皇帝与秦耿的神情,眸子一深。
“今日请督公前来,是朕截获了一封书信。朕不愿令忠耿之臣陷于冤屈,还请督公解释一二。——秦将军,还请将书信交于督公看看。”
秦耿依言上前,将书信往璧润面前一放,还不允他碰触,免得他销毁了证据。
璧润看着面前的书信,眸子微微睁大。
奇怪的是,他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上面大逆不道的内容,而是此信所用的纸张,与他教项翎练字所用的纸一模一样。大小,规格,色泽,全都一模一样。
而后,他才定睛细看,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印章与指印,无一不显示这是他传出的令书。
而他从未传出过这份令书。
没有人能够伪造出如此精细的指印。至少现在没有。
璧润极少发愣。大多数时候,哪怕泰山崩于面前,他也是面不改色的。
但在那一刹那,他真的因一个唯一合理的可能性而着实一愣。他愣了好一下,以至于秦耿认定他已然哑口无言,当即怒斥:“你这阉人,竟真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枉我因先帝诏令对你耿耿忠心,从不听信风言风语,确信你能好生辅佐圣上!”他对先帝称得上是愚忠,相信先帝的一切决断,就连当今圣上都不认,只认先帝的诏书。先帝诏书将圣上交由璧润辅佐,将禁军军权也交予璧润,秦耿便不知多么信任璧润。若非手中铁证如山,便是圣上亲自与他说这谋反之心,他怕也是不信的。
如今,他不知多么懊悔,他竟轻信了如此狼子野心之人!
声讨之声落下,秦耿拿起茶杯,猛然摔到了地上。
清脆的瓷碎声起,四面八方骤然响起无数脚步,混杂着兵器相击之声。显然,外头已不知埋伏了多少禁军。
璧润这才回过神来。
下一刻,十数名禁军破门而入,明晃晃的刀矛直指璧润咽喉。门外亦是寒光耀眼,不知多少人守在四周。
而璧润甚至没有看一眼指着自己喉咙的利刃。他抬起眼来,面上毫无异色,仿佛只是寻常地与人商讨事宜:“我建议秦统领先令人回避。”
秦耿被他气得笑出声来:“阶下之囚,令擒你者‘回避’?”
璧润淡淡地瞥了秦耿一眼:“秦统领也不想传出什么秘而不宣的皇家秘辛吧?”
如果璧润说的是别的什么,秦耿绝对不会放在心上。但若牵扯的是皇家……
秦耿略加思虑,终是挥了挥手。
反正贼人已如瓮中之鳖,便是令人暂且回避又能如何?
十数名禁军一一退出门外。璧润开口下令:“关门,退至十步之外。”
最后退出的禁军看了秦耿一眼,秦耿点了点头。
于是,御书房的门被牢牢关紧,门外禁军皆退出十步之外。
与此同时,秦耿已然向侧方走了一步,略略挡在小皇帝
的方向,避免璧润向天子突然发难。
璧润并不是武官,他自然不会以武力发难。
他只是静静地抬眼,看着小皇帝,对秦耿道:“秦统领可知,致使先皇陛下驾崩的真实缘由?”
第33章 第33章林济世一生清正,从不妄……
宫里的禁军来的时候,林济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惊世骇俗的秘密藏在他的心中太久,他早知这一刻早晚会来。
在这样长久的日子里,他的决断终于渐渐尘埃落定。
他想清楚了,他这一世正直行事磊落,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最终都应当站在真相一方。不管是谁,以什么样的目的找到他,他只管说出真相。
世间万物没有绝对的对错,使俗世之人千般摇摆万般挣扎。没有一个答案是绝对正确的,只有真相永远不偏不倚。所以,林济世选择说出真相。
“林太医,”来的小伙子很客气,尽管林济世早已卸任,对方还是称了一句“太医”,“我们来,是想请您回宫。圣上有话要问您。”
——无论真相会带来什么。
“好。”老人点了点头,“稍等,容老朽略作整理。”
“还请大人快些。”来的禁军小伙子道,“陛下可正等着呢。”
“很快。”林济世说着,自顾自地转过身,将小院里的鸡抓了,送了邻居,菜苗也一并嘱咐了,让邻居过看两眼,到季了能吃。
院里的小黄狗,邻居没要,说是家里已有看门狗,多一条也没必要。林济世想了想,从家里拿了银子来,托邻居帮忙养着,不杀了吃肉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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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直到院里鸡鸣狗叫都没了声响,空空落落少了许多人气,林济世才转过身来,整了整衣衫。
“走吧。”
林济世的老家就在临县,距离京城不远。在禁军的快马带着老人一路进入皇宫时,天甚至还没有落黑。
穿过重重禁军,老人被引进御书房,恭敬跪地:“草民,参见陛下。”
“请起。”头顶的声音故作沉稳,却仍透着掩不住的慌张。林济世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依言起身抬头,这才时隔三年再次见得了天家真颜。
当年的孩子,现下也长成少年的模样了。
如今的少年一身贵气,天家威严已见端倪。只是毕竟大事临头,便就是姿态稳重,也遮不住面色张皇。
“林太医,许久未见。”赵昱看着林济世,“朕幼时体弱,全仗林太医操劳了。”
“草民不敢。”林济世忙又跪下身去。天子面前,谁敢居功。
秦耿上前,将林济世扶了起来,拱手行礼:“林太医。”
秦耿是十分敬重这位太医的。
林济世曾位居太医院之首,为人正派,医术了得。当今圣上幼时体弱,全靠林济世调理康健。先帝病逝前卧榻许久,也是林济世日日汤药针石,缓解痛苦,延绵寿数。
只可惜,在先帝驾崩之后,这位太医自愧于医术不精,还未到年纪,就自请还乡去了。
“太医一生为皇室操劳,确是有功,不必多礼。”赵昱见林济世一身清正一如既往,眸色渐渐安定了下来,正色道,“如今,太医怕是又要有大功一件了。”
赵昱说着,转头看着侧首的璧润,神色越发坚定,脊背打得笔直:“依督公所言,朕可乃是杀父弑君的罪大恶极之人。如此大罪,督公欲加诸朕于朕身,想必当真是有所凭依的。那便就让林太医说说,先皇陛下是因何而仙逝的。”
也就是这时,林济世才意识到璧润也在此处。他转头一看,便见璧润立在暗处,神色惯常冷淡,眸子惯常冰冷,周身威压亦如往常,令人绝不敢擅近。
很多时候,林济世都难以将他与许多年前那个被折磨得浑身是血,咬着袖子不住哭泣的男孩联系在一起。
璧润对上林济世的视线,神色丝毫不变:“请林太医言明真相。”
林济世顿了顿,看向了上首的当朝天子。对方望着他,目光殷切,似是也急于从他的口中获得真相。
也许是因为已然在心中想过太多太多次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林济世的内心竟平静得犹如止水。
他面向皇帝,跪地叩首,说出了自己掌握的事实:“先皇陛下……是中毒而逝。”
话音一落,满室皆惊。
“是谁!”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秦耿,“谁敢毒害一朝天子!你既知此事,为何不提!”话一出口,他就自己想明了答案。说到底,他们是因何而将林济世请来的?
而林济世的举动,也佐证了这个答案。
他抬起头来,深深地望了赵昱一眼。
这便是点出了凶手了。
目之所见,是年轻的皇帝震惊而惊惶的脸。
林济世不忍地闭眼,无声地低下头去,伏在地上。
他既决定点明如此真相,便没有奢求能够或者走出这堂皇的深宫了。
“林太医!”赵昱终于维持不住强作的沉稳,猛然起身,“这可不是能乱说的事!!”
林济世无声地伏在地上。
任何识得林济世的人都知道,林济世一生清正,从不妄言。
彼时,先帝染病,卧榻不起。以林济世为首的太医院为先帝医治许久,却始终只能减缓痛苦,无法铲灭病根。
而就在先帝病后不久,一直贴身伺候先帝的璧润也生出了类似的病症,只是更轻许多。
太医院只当此病可以以人传人,以璧润之身替先帝试过许多汤药针石,却都未见成效,反倒将璧润的身子折腾坏了,时至今日仍比常人更加易病,在外头冻得久些,也许就会大病一场。
不得已,朝廷只得张贴皇榜,遍寻名医。揭榜的人虽是不多,却各个都有真本事。可惜即便如此,仍未有人能查出病因。
也就是这个时候,终于有个宫外的名医找到了林济世,私底下大着胆子提出了猜想。
若真是传人之病,为何来来去去贴身照看的医生宫女无一人染病,仅仅璧润与陛下共病?
陛下病后,便再无力再与璧润行亲密之事,只是仍由璧润贴身伺候。可贴身侍候陛下者众多,璧润与陛下的距离并不比旁人更近,不应仅有他一人被染。
而璧润只需为陛下做一件他人都不需做的事,便是为陛下试毒。
所有经陛下之口的饭菜,皆会由璧润一一先行尝过,以身试毒。
所以,是不是他们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
陛下不是染了病,而是中了毒。璧润症状较轻,是因为试毒只需一口,入口的毒物不多。
这个可能性,林济世自然是考虑过的。若真是中毒,此毒能让人卧榻许久,久医愈重,必定性缓,需持续投毒。可陛下饮水御膳,太医院换过许多方式查过无数次,从未查出过毒物。
“都验过了吗?”那位名为裘白水的名医十分困惑,“该用的药都用过了,该试的法子都试过了。若非有人持续下毒,怎会半点也不见好呢?”
是啊,怎会半点也不见好呢?
除去所有的不可能,余下的唯一一个可能,便就可能是唯一的真相。
那一瞬间,林济世终于再次拾起了一个可能性。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完全验过陛下所用食水。御膳房呈过来的东西,他们自会反复查验。可有一人呈来的东西,他们却是从未验过的。
那是年仅十一岁的当朝太子,陛下唯一的继承人所呈之物。
陛下对太子殿下疼爱有加,有目皆知。太子殿下是陛下唯一
的儿子,小小年纪便才华初显,文韬武略皆乃同龄翘楚,性情温厚仁善而颇重孝道,令陛下十分自得。
唯一算不得优秀的是,太子殿下的喜好有些不同寻常。身为一国之储君,喜欢骑射作诗都是好的,便是热爱投壶游乐也算不得差,可殿下喜欢的偏偏是大俗之物,是上不来台面之事。
殿下甚好近庖厨,做羹汤。
大约也知此事大俗,殿下曾将此事遮掩了许久,直至一日不慎烫伤了手指,叫陛下发现,心疼不已,大怒问责。如是,陛下才得知了殿下之所好。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得知此事,陛下竟未曾感到丝毫失望,反而自责不已,认定自己对儿子不够关照,使儿子连所爱之物都需如此遮掩。之后,陛下便专门令人在殿下的寝宫筑了个厨房,锅碗灶台一应俱全,任由殿下玩乐。殿下所做之美食,陛下也皆会亲自品尝,与殿下同乐。
之后,陛下染病,殿下重孝,便日日都会呈上亲手所制之滋补汤粥,顿顿不落。
过去,殿下所做的食物自是不需试毒。可如今殿下日日呈上,俨然成了陛下的主食,便自然也需走一走试毒的流程。是以,殿下所呈汤粥皆会由璧润先行尝过。
如此一来,若真有毒在殿下所呈汤粥之中,那么仅璧润一人共毒,且毒发较晚,中毒较浅,便就都能解释了。
想到这一层,林济世额角冒汗,打发了提出中毒设想的裘白水,自己却暗中收集了陛下所食过的汤粥残渣,花了几日,终是对上了一种他早先怀疑过的缓性毒药。
殿下所用锅碗灶台皆无毒检出,唯有所呈汤粥有毒。而汤粥日日都是由殿下亲自呈上,甚至亲手喂下,不曾经他人之手,没有栽赃嫁祸的余地。
如是,真相大白。
可怜陛下之爱子,久病于床榻而食不下咽,却仍会将殿下所呈汤粥慢慢喝完,谁知勉强自己吃下的每一口,都是幼子亲手呈上的毒药。
验得毒后,林济世枯坐了许久。
林济世此人,与其说是清正,不如说是执拗。他一生耿直,从不说谎,不知冒犯过多少人,若非确实有一手难得的好医术,怕是早已不知死上多少回了。
可这一次,他分明得知了真相,可滚烫的真相却像是梗在了他的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他年纪很大了。他曾看着圣上长大,圣上之后,他又看着太子殿下长大。
圣上对他宽厚,从不计较他的直脾气。太子自小体弱,由他一手调养,言行对他颇为尊敬。林济世没有孩子,很多时候,他都觉得殿下就如同他的亲子一般。
他知道这想法大逆不道,但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第34章 第34章万里冰寒。
林济世没有说出真相。
他只是传话,言称陛下病疾需食药兼调,此后不得食太医院调配以外的食物。
此后,每一道菜肴进入陛下寝殿,除璧润先行试毒之外,林济世还会再以先前的法子一一验毒,而后呈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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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此举无甚不妥,不避外人。只是每一回,璧润都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如是几次之后,璧润忽然开口:“林太医这验毒的法子,倒是忽然定下来了。”
林济世陡然一顿,没有说话。
很多时候,迎上璧润那一贯冰凉冷淡的目光,林济世都会有一种感觉。
好像这天底下一切的苟且隐秘,都逃不过这个孩子的眼睛。
他什么都知道。
……
三年过去,林济世叩首在地,忽然想到,璧润竟确是什么都知道的。他不仅知道真相,甚至还知道他会选择指证真相。
否则,今日,他就不会被召入门窗紧闭的御书房之内,指证当今圣上弑父谋反之罪了。
如此看来,此人目光之毒辣,识人之精准,着实可怕。毕竟,他二人三年未见,而三年之前,就连林济世自己,都无法确定自己最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曾是选择过退缩的。他选择维护幼子的声誉性命,维持眼前的父慈子孝。可这骗不过他的内心。时间越过,他便越能认清过往的事实,认清他不是在维护美好,而是在逃避真相。
他放任了弑父谋反之重罪,令床榻之上的陛下死得不明不白。爱子如命的陛下至死不知真相,甚至在死前唤到榻前的最后一人,便就是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所以如今,他终于选择跪在这里,纠正自己过往的错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秦耿脸色发青,愣愣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林济世,愣了好一会儿。
赵昱听得满脸惊怒,高声怒喝:“林太医!朕自小敬你,你怎可如此污蔑!若事实真正如你所言,朕岂不非人,实乃禽兽不如之辈!”怒喝之中,赵昱胸膛剧烈地起伏,一转头,便见到了始终静静站在一旁的璧润。
璧润静静地看着御书房中的闹剧,面上见不到丝毫表情,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赵昱脑中灵光一现,一下子就明白了谁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说到底,璧润为何会如此胸有成竹地将林济世请来?
“是你……”赵昱看着璧润,“是你指示林太医污蔑于我……”
璧润这才回过了神似的,抬眼看了一眼赵昱,仍是无甚神情,一言未发。
而秦耿也终于收回了粘在林济世身上的视线,红着眼睛,紧握着拳,看了赵昱一眼,目光之中竟有恨意。
说到底,他对先帝耿耿忠心,对赵昱的忠诚尽数来源于先帝。可若赵昱便就是害死先帝的凶手……
赵昱甚至是先帝真心疼爱的亲子,却亲手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这比寻常乱臣贼子更要可恨不知多少万倍!
“秦统领!”赵昱真的慌了。他快步疾走至秦耿面前,拼命辩解:“是璧润指使人污蔑于我!朕爱父亲正如父亲爱朕,朕怎可能做如此禽兽不如之事!”
朝堂政斗之中,“军权”永远都是太过有重量的一环。只要真正意义上手握军权,便是皇帝也会忌惮将军。是以古往今来,凡有将军受害,必会被先行污蔑以重罪,以让跟随其的军队师出无名,如是限制军权。
赵昱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做出了这般绝好的证据释放璧润的军权,却竟被如此轻易地反将一军,甚至背上了惊天大罪。
如此重罪,便就是秦耿顷刻举兵谋逆,也绝称不上是“师出无名”。
赵昱紧紧地咬着牙:“如此大罪,定罪于一国之君,难道只需凭林太医一家之言吗!”
秦耿当然也是想过这个问题的。他比谁都不愿相信这个现实,但凡指证之人是什么旁的太医,他都绝不会信。可指证之人,却偏偏是林济世。
赵昱时年年幼,有所不知,但秦耿可是知道的。林济世此人,数十年位居于太医院之首,固执执拗之名可谓是声名远扬。林济世侍奉过三代帝王,见识过不少蝇营狗苟,却从未同流合污。他上无父母师父在世,下无子女徒弟照顾,孑然一身,视俗物如粪土,敢以命证新药,悍不畏死,拒绝过不知多少苟且。此人无法被收买,更无法被威胁,人尽皆知。
如果林济世会受命说谎污蔑他人,那么这世间可就真的没有可信之人了。
更何况,林济世是看着赵昱长大的。他自己也许不觉有所显露,可实际上,他对赵昱的爱护是如秦耿这般武将粗人都看得出的。他便就是要说谎,也该是为赵昱遮掩才对,怎可能污蔑他以如此重罪。
秦耿紧紧地握着拳头,终于彻底接受了事实。
他低头看着林济世,顿了片刻,终是俯下身去,捏住了林济世的喉咙:“林太医,对不住了。”
如此皇家秘辛,绝不可外泄。林济世并非朝中要员,绝不能掌握如此大事。
匹夫无罪,知而有罪。
而林济世当然也早已预见到了这一刻。他最后一次忆了忆自己的小院,盘算着院里的鸡和小黄狗都确实找好了去处,闭上了眼睛。
“秦统领,你做什么!”见得秦耿的举动,赵昱一声惊喝,一把拦住秦耿,硬是将他的手拉了来开,而后顺势挡在了林济世的前头。
说话的工夫,他已然领悟了秦耿举动的缘由,不由悲喝:“秦统领作此举动,是已给朕坐实了此等罪名吗!”
“莫非圣上认为,林太医会改口吗?”秦耿道,“圣上恐怕有所不知,林太医之清
正固执声名远扬,凡有出言必自真心,绝非朝辞夕改之辈。”
“还是说,圣上欲令人审问于他?”秦耿看着赵昱,“圣上当真觉得,此事是可令人审问的吗?”
当然不可。以此事之重大,先帝之威望,林济世之名声……根基与能力都尚且稚嫩的赵昱绝无把握能够为自己洗脱嫌疑,而不是反过来将此等大事散播出去。
赵昱一时无话。可就在秦耿欲绕过他处理林济世时,赵昱却错开一步,再次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仍咬着牙,紧握着拳,显然因重罪被揭露而甚受震动。可他顿了顿,开口:“将此人……关入牢中就是。他不会蓄意散播。”
这一回,连林济世都不由侧首,看了赵昱一眼。
半大的少年才抽了些个子,背影遮着光,已然有一点成人的模样了。
秦耿看着赵昱。有那么一刹那,秦耿真的觉得,他也许是想要护着林济世的。
可转念一想,秦耿便知这个想法有多么离谱。此人弑父篡位犯下何等大罪,怎会反过来袒护揭露此罪的证人。说到底,这狼子野心的小子骗了这么多年,骗了先帝,骗了他,骗了所有支持拥护他的人,靠的不就是这一手好戏吗?
可怜先帝临死之前,谁也不见,只将他唤了去。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却得此回报,真是天地也要为之落泪。
秦耿眸子愈冷,眸中恨意尤甚。
看在先帝的份上,他到底是不欲起兵,甚至下意识地维护皇家尊严,选择留下先帝血脉。但也仅此而已了。年少的皇帝此生再不可能得到禁军的支持,这意味着他在京中绝不可能再有军权。
“便由圣上所言吧。”秦耿冷冷留下一句,拂袖而去。
不久后,便有禁军入内,带走了林济世。
临走前,林济世抬起头来,见了赵昱最后一眼。少年面色灰白,瘦削的身子如腊月残枝,肉眼可见地枯萎了下来。
戏台谢幕,璧润便也终于收回了视线,行礼告退。
赵昱紧紧地抿着嘴,叫住了他。
“璧润,”他竭力提起力气,站直了身子,“我斗不过你,我愿赌服输。可你便是要害我,也不能给我此等罪名!”
他定定地看着璧润:“便就是说我无能,说我暴政,说我不配皇位,你也不可说我……弑父!我……我便是身死,也不会伤害父亲!”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父子深情如铜墙铁壁,愿付出一切保全对方。对所爱之人,守护尚且不够,怎可能会背叛。罗织这般罪行,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璧润看着他。
直至许多年后,赵昱回顾今日,都疑心自己是否是生了错觉。他似乎真的看到,有那么一个瞬间,那个怪物一般的男人,眸中似乎是浮起了一抹明显的艳羡,又像是被极真切地刺痛了一下。
可只是定了定眼睛,面前的人便又是那副惯常的冷淡而无甚神色的模样了。
“妇人之仁。”薄唇开合,男人的眼睛冷冷地望着他,“便就是最信任,最亲近的人,也会背叛。陛下如今知道了吗?”
他凉凉地勾起唇角,勾出一抹讥诮:“你连污蔑自己之人,都杀不了。”
赵昱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因为寒冷。
赵昱以为,秦耿的声音就已经足够冷了。在认定他弑父篡位之后,那位身经百战的统领声音里沁满的恨意,足以令尚且稚嫩的少年胆寒。
所以,赵昱从未想过,他还能听到更冷的声音,见到更冷的眼神。
仿佛寒冬腊月的飓风,裹挟着厚厚的云层,遮天蔽日,卷去一切光明与暖意,留下密密匝匝的阴霾,浸透每一个哪怕最细微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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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赵昱望着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冰冷的眼睛啊。
仿佛这世间再无温暖。
那双眼中的世界万里冰寒。
第35章 第35章碳基生物就像一台难以控……
在璧润自门而入的时候,项翎正在习字。
算起来,项翎读书学字也有好些日子了。领悟记忆书籍的内容是理解层面的事,对项翎而言并不难,但纸面上的书写美观却算得上是肌肉记忆,需要不断重复练习。目标个体1139不在的时候,项翎时常一个人练字,如今也渐渐地掌握了一点精髓。
推门声音响起的时候,项翎刚好写出了几个好字,正想与1139分享。听得声音,她兴冲冲地拿起自己习字的纸,笑着抬起头来,迎上了目标个体1139的目光。
项翎顿住了。
项翎永远也读不懂目标个体1139的真实情绪。很多时候,她以为他的情绪很糟,但其实他并没有。
可现在,如今,此时此刻,项翎忽然非常非常明确地感受到,目标个体1139……他的情绪真的非常非常糟糕。
她说不清他是不是在发怒。他的目光冷得像是液态氮,仿佛正处于某种冰冷的愤怒之中。可是,如果一个人在发怒,你应当不会从他的眸中读出某种微妙的恐惧与紧张。
他看着她手中习字的纸,目光不住震颤,看上去十分愤怒。
可他抬头看着她的脸,冰冷的目光中却又似乎透着某种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极其脆弱的希望。
他什么都没有对她说,只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搜。”
话音一落,便有无数人涌入宽阔的卧房。桌椅被移开,书架被倾倒,房中的每一寸空间,每一个角落都被探寻得清清楚楚。
项翎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纸,看着上面已经变得漂亮许多的字。
她说不出自己心中是怎样的感受,总归是已在她的心中盘旋了很多日,令她感到很熟悉的感受就是了。
她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慢慢地,长长地吐了出去。
目标个体1139的下属是十分训练有素的。不过几次眨眼的工夫,他们已然掀起了大床,从床下找出了她的匕首,还有她尚没来得及处理的擦拭过印泥的帕巾——目标个体1139的印泥红中泛金,颜色特殊,使她不能简单地将帕巾一丢了事。
两件东西被恭敬地呈到了目标个体1139的面前。
目标个体1139静静地看着那沾着印泥的帕巾,上头还存留着隐隐的黄酒香气未散。
璧润记得这酒香。
“我爱你。”那一晚,她曾这样告诉他。她用三个字,换来了他此生未曾有过的心花怒放。
而以帕巾上的酒气来看,也就是那一晚,她将他的指印印在他教她习字的纸上,将它交给他的政敌,以期将他推入地狱,落入死亡。
哈……
原来,都是骗人的呀。
都是骗人的。
都是骗人的。
都是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
是骗人的。
是骗他的。
他被骗到了。
璧润笑了起来。
那一刹那,项翎清晰地看到,他眸中那脆弱得如同萤火一般的希望一下子碎裂了开来,消失不见了。
下一刹那,项翎感受到了冰冷。
刀锋一样的冰冷,镌刻着死亡迫近的恐惧。
项翎骤然间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个梦境,明黄色眼眸的巨蟒吐着信子,散发着冰冷的威压。
死亡的恐惧仿佛一个大容量的通信信道,在她的面前轰然展开,将她刹那间带回了很多年前。
鲜血,匕首。
惊声尖叫。
她奋力伸出双手,却什么也无法阻拦。
她喘不过气来。
因为目标个体1139已然扼住了她的喉咙。
他的手寸寸收紧,将空气不由分说地从她的肺中剥夺。
项翎奋力反抗,却未能成功。
窒息的痛苦寸寸上涨,最终决堤而出,如海啸
般涌来。
项翎眨了眨眼,渐渐地觉得面前的景色变得模糊。
她始终没有放弃反抗,却终于还是无法控制地因窒息而丧失了最后一丝气力。
她想,也许这就是最后了。
其实,她早已做好这样的准备了。在决定与季青临合作的时候,在选择诛杀目标个体1139的时候,或者更早,在决定加入低级文明管理局罪恶干涉处执行科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这样的准备了。
她诛杀的固然是低级文明的罪恶个体,但她从未感到自己高人一等。既然没有高人一等,那么杀人者当然时时刻刻都会面临着被反杀的风险。
她并不感到冤屈。暴虐的个体自然应当被铲除,可任何个体在生命受到威胁时都会反击。是她技不如人。
……她只是感到痛苦。
她不想死。
她的生命终于要结束在这一刻了。
她的父亲与母亲曾珍而重之地保护过的生命,终于要结束在这一刻了。
她短暂的一生很有意义。她诛杀过许多浸透了罪恶的个体,直接或间接地拯救过许多生命,让数不清的个体不需要再重蹈她的父母的覆辙,让无数孩子不需要如她一般看到亲人的死亡。她一点也没有浪费她的父母拼命保护下来的生命。
可面临着生命的终结,她还是感到很痛苦,很难过。
她瘪了瘪嘴,哭了出来。
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滑落,她死死地抓着目标个体1139的手腕,因即将迎来生命的终结而无声地痛哭。
她感到天旋地转。
回过神来时,新鲜的空气已经涌入了肺部。她控制不住地咳嗽,这才意识到,她已经被目标个体1139用力地甩到了床上。宽阔的大床被整个掀起过,丝质的被褥滑落歪斜,她刚好极其精准地落到了尚存着柔软被褥的地方,没有受伤。
项翎捂着脖子转头,看到了目标个体1139惨白色的手指。
她的眼前发花,不确定自己看到的东西是否正在抖动。
“拿下。”冰冷的命令落下,如庞然冰崖坠地。
话音一落,便瞬间有人上前,粗暴地反剪了她的双手,将她牢牢锁住,一把提起。生杀大权,皆由他人掌握。
在项翎面前,目标个体1139惯常会表现出过分的包容力,很容易令其他个体忘记他能够何等轻易地掌控他人,生杀予夺,皆由心意。
项翎倒是一刻都不会忘记这一点。毕竟,这就是她跨越数百万光年来到此处,坚定地选择走到今日的原因。
可奇怪的是,此时此刻,她仍旧感到有些不适应。也许这就是碳基生命的弱势之处,血肉构成的身体太过复杂,其感受永远无法百分之一百地与理智统一。
项翎漫无目的地回忆起,星际网络中也有人提到过这一点。那人将这作为碳基生命的劣势之一,与数百条其他劣势以及屈指可数的几条优势一起,说服了不少人放弃肉|体,选择成为机械生命。
那人还提到过些什么来着?
碳基生命的感情过于复杂,难以控制,会被动地为个体增加许多痛苦,且很容易影响理智。碳基生物就像是一台难以控制无法编码的计算机,这样的生物若想要与硅基生物维持同样的理智,所需要耗费的精力是难以用数据计量的。
成年之后,项翎从未被感情影响过理智。
尽管她就如同每一个平凡的碳基生物一样,拥有着难以控制地,会给她带来无数感受的感情。
项翎坐在牢房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静静地看着地面上干涸的血渍。
四方的小房间,地处地下,四面无窗,一眼能够望干净全貌,没有任何逃出的可能。
不过一日的工夫,项翎连墙上有多少个霉点都算清楚了。
这里是东厂厂狱。
此前,项翎也曾被关入过厂狱,但那时的等级显然与此刻截然不同。那时,她显然是在厂狱的地上部分,牢房虽也阴冷,但垫着稻草,有食物补给,还有室外光。
而现在,几尺宽的牢房密不透风,一整日都没有人给她送食物来。
但项翎知道,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以目标个体1139罄竹难书的残暴罪行来看,这一点点的不舒适根本连开始都算不上,只是一种寻常的环境而已。
以她所细致翻阅过的那份远超星际个体想象力的犯罪资料来看,她很可能会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被一点点分解,这个过程通常还会被细致地分层:皮、肉、内脏、骨骼。
她还可能会被取下身体的一部分烹煮,作为食物喂给她自己吃。在犯罪资料中看到这一项时,她曾深深地震惊于目标个体1139在恶劣犯罪层面上的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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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她可能被活着抽出肠道,燃烧身体,锯断骨头。
她会在极致的痛苦中死去。
而她早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在选择诛杀目标个体的时候,在选择进入低级文明管理局罪恶干涉处执行科的时候。
在决定让这宇宙变得更好一点的时候。
项翎终于研究透了墙上的每一处霉迹与血渍,无所事事地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她忽然听到了声音。
那声音应当不是在很近的地方,但因为渐渐地变大了,就使得她也渐渐地能够听得清楚了。
那是已然痛苦到变了声调的人声。
待在此处,项翎已经很适应凄厉的惨叫声了。过去曾待在厂狱中的两日,以及如今的一日,她时不时就能听到类似的声音。
但少有这样凄厉的。
也少有持续得这样久的。
项翎静静地听着,越听,就越辨出了其中的熟悉来。
那是季青临的声音。
第36章 第36章只差一点,就又被她骗到……
这其实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是有人来问过项翎许多话,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将季青临彻底地隐藏了起来。再加上季青临行事极致小心,多年无事,按说不应会忽然暴露才是。
项翎听着越来越清晰的惨叫,间或有极浓重的血腥气与烧焦气传来。
显然,项翎有所预见的酷刑暂时没有发生在项翎自己的身上,却发生在了季青临的身上。
项翎站起身来,拍了拍门。门外有守卫,粗暴地斥骂了一声:“老实点!”
“可否烦请您将璧润大人请来?”项翎堆砌着最有礼貌的措辞。
“放你娘的屁!”那守卫毫不犹豫地痛骂,“大人是你这贱人能见的?!”
“您要问一下他,才知道他愿不愿见我呀。”项翎道。
厂狱狱卒李四,遇到了此生最邪门子的事儿。
东厂厂狱是分层的。寻常囚徒关在最上层,审问刑讯皆是寻常的章法。这种人若是运气好,兴许甚至还能活着出去。
而东厂厂狱的最底层,是连长年浸淫于厂狱之中的狱卒都会暗暗将其称作“十八层地狱”的。进了这里,就不要肖想能整块出去了。
能碎着出去,兴许也能算得上是运气好了。运气不好的,一块一块喂了狗,甚至就把他自己的肉喂给他自己,还省了处理尸体的麻烦。
是以,在厂狱最底层来了新人的第一天,李四就赶忙将数十种刑具擦得锃亮,一一摆出准备使用。
谁成想,等了整整一天,李四紧赶慢赶擦好的刑具竟都没有用上。
要知道,会被关入厂狱最底层的可都是大人恨之入骨的人,进来不出三刻便会由大人亲自刑讯,往往一日就足以令囚人发疯,恨不能身死当场。这也是厂狱底层的防咬舌策略做得极其完善的原
因。
而这个被大张旗鼓押入厂狱最底层的女人,却被放在底层囚室里,安安生生地关了整整一日。
没挨打,没杀威,没受刑,就那么老老实实地放着,一整天,啥也没干。
而这女人也不知有多奇怪。就连街上的小孩都知道东厂厂狱是何等魔窟,常人在顶层溜一圈都要尿裤子了。可她一路被押入底层,关入牢房,竟连眼泪都没有掉上一滴,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盯着地面发呆。
李四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怪事。
他自然听说过这女人曾深得大人的宠爱,可这里可是厂狱底层,会被送到这里的女人……宠爱,那是个什么?
这里只有流血和死人。
李四在厂狱底层也当了好几年的差了。撑过最初的不适应后,他再也没有将底层囚人视为“人”。没人会把暂时还能哭叫的尸体当做人,如果非要这样做,他早就疯了。
是以,他当然不会满足底层囚人的任何愿望。实际上,他甚至从未认真听过他们说的话。
可现在,如今,此时此刻,听到这女人的要求,李四却第一次地迟疑了。
她是第一个在厂狱底层安稳度过一日的女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她死到临头还想让大人来见她——甚至不是她去见大人,提出如此离谱的要求,态度却如此地理直气壮……
李四动摇了。
万一这小妮子真是大人的心尖宠,正和大人玩什么赌气游戏呢,而他这蝼蚁般的小人物不长眼……
李四一个激灵,顿时连态度都恭敬了十分,应下了对面的要求。
不过半刻钟后,李四就后悔了。
他迎着本朝最可怕的男人冰冷直视的目光,只觉得浑身一僵,刹那间从心底一直冷到脚趾尖。
简直像是一瞬间便死在了当场似的。
“一个死囚,也能支使本公?”璧润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如腊月寒冰,似笑非笑,“这些日子,本公在你们眼中,就是这么回事了?”
“不敢,不敢!”李四猛然一抖,只觉裤筒子都快湿了,声音尖利口不择言,“是小的没脑子,小的糊涂!小的这就去撕了那贱人的——啊!”
鲜血喷涌。
说来,李四虽不算个好人,倒也不是纯坏。差事之外,他鸡都不怎么杀,迄今最大的苦恼是钱还没攒够,不够给闺女招个上好的赘婿。他就那么一个闺女,从小看着长大,嫁到人家家去他舍不得。
如今,他已经没有这样的苦恼了。
因为他再也无法动弹了。
璧润轻飘飘地甩了剑,慢条斯理地擦净了身上的血迹,眸子始终是冰冷的。
四周近旁不少人,却安静得连喘息声都清晰可闻。
任谁都道这传话的狱卒太不长眼,传来了令督公恼怒的消息,倒霉被迁了怒。却没人料到,甩开剑后,督公便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向厂狱底层走去。
简直像是听进了狱卒的传话似的。
没有人敢问,既然如此,那么这狱卒为何会被杀。
钢铸的牢门发出刺耳的声响,璧润踏入牢门,看着其中的项翎,面无表情。
“你来啦!”迎着璧润毫无神情的脸,项翎倒没有觉得尴尬,一如既往眯眼就笑,“谢谢你能来。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璧润并不说话。
项翎仍不觉得尴尬。
她看着璧润,想了想,开口道:“对不起。”
项翎从未后悔过执行自己的工作目标。再来一千次,一万次,她也只会将对目标个体1139的诛杀工作做得更好。
但她确实在十分不合理的范畴中伤害了目标个体1139。她错误地获取了目标个体1139的感情,很不合理地给1139带来了强烈的精神痛苦。她甚至利用他的感情执行了诛杀工作,这显然是十分卑劣而违背普世价值观的。
她确实不吝于对目标个体施以一定的折磨,但绝不应当是以这样的方式。目标个体1139对她的感情正如同她的父母对待双方,这样的感情是绝不应当被肆意玷污的。
所以,她看着他,认认真真地道歉:“对不起。我做错了,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的眼睛很干净。一直都很干净。
因为她所说每一句话都出于真心。
有那么一个瞬间,项翎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目标个体1139好像怔了一下。
他就那么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半天都没有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恢复了常态,仍旧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项翎不知道他有没有接受自己的歉意,但她确实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要说。
她看着目标个体1139,看着他身上溅着的新鲜血迹,问道:“不能……直接杀了他吗?”
她真的很想促成这样的结果,所以她很认真,很认真地做了请求:“可以……直接杀死季青临吗?”
璧润看着她,身子一顿。
顿了一会儿,他忽然缓缓地,渐渐地勾起了唇角,恍然大悟似的:“原是为了这个啊。”
他提起笑意,越笑越是开心,终是笑出了声来。他紧紧地攥着牢房的铁栏,笑得不住感叹:“原是为了这个啊。”
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又被她骗到了。
璧润一时笑得停不下来。
璧润很精于识人。
至少他曾认为自己很精于识人。
出身卑贱而任人践踏的玩物,识人只是他如同喝水吃饭一般的本能。若是连他人眸中真意都识不出,他便是没被人害死深宫,也早就被从不吝惜脔宠性命的先帝玩弄而死在床榻之上了。
所以,他以为他是读得懂项翎的。
每当那双过分清澈的眸子带着清晰而真挚的喜爱之意看着他的时候,他都以为那是真的,以为他是看得懂项翎的。
他自然是从未看懂过她的。她床下悉心隐藏的锋利匕首与构陷证据,无一不将他奉为圭臬的虚伪假象摔得粉碎。
可即便如此,他的愚蠢还是超出了他自己的认知。就在方才,在如此真相之下,他竟然仍旧有那么一瞬间,又被她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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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他还以为,她真的对他心怀了歉意。
如果她愿意改悔……
他看着她此时此刻无比认真的眼眸。
原来,她只是想为她的共犯求一个痛快的死法。
说来,“不能直接杀了他吗?”,这话她过去也是说过的,在她撞见他于庭院之中刑讯叛徒的时候。
那时,她的眼中尽是冰冷的厌恶与审判。只一眼,他便知他所为之事惹恼了她。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学世家男子送些贵物。他为她精挑细选了最名贵最漂亮的珠宝,却又怕俗世之物不见诚意。可俗物之外,他又能做些什么?回首过往的人生,他其实只懂得用一种方式取悦他人。
那是忆不到尽头的漫长回忆,每一个零星的碎片都充斥着屈辱与痛苦,晦暗不堪,令他绝不肯碰。可他不懂别的,便只好忍着步步踩在刀尖的痛苦步入回忆的长路,从中寻出了蒙蔽着厚厚尘埃的屈辱技巧,用自己的身体讨好她。
那时,他并不介怀她眼中的厌恶或是审判,因为她本就是个干净清澈如孩童般的姑娘,他只着恼自己叫她看见了那些乌糟。
可如今,同样的事,她的眼中却再寻不到厌恶或是审判了,因为那里面满满的,全都是认真的,想要为他人求情的心思。
他所勉力包容甚至保护的清澈并不绝对。在为其他人而忧心的时候,她都可以肆意抛弃。
只是他不值得这些,只值得她的匕首与构陷罢了。
她悉心置备了两种杀死他的方式,将它们藏在床铺之下,叫它们日日见证着他对她一无所知地勉力取悦。
她将他压在身下肆意欢愉的时候,是否也正极力地期待着他的死亡。
第37章 第37章他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自……
璧润笑了好一会儿,终于停止了笑声。
他看着项翎,轻而易举地答应了她的请求:“好啊。”
他说:“那就杀了他吧。”
他轻轻打了个手势,便有人意会向前,挟起她,随他一起回到他的来处。
在来到此处之前,他正在亲自主持对季青临的刑讯。
时隔数日,
项翎再次见到了季青临。
项翎的记性向来是很好的,见过一面的人,她就不会再忘。所以,理论上讲,她不存在认不出季青临的可能。
可实际上,望着被束缚着双手血淋淋吊起的个体,项翎迟疑了一下,一时竟不敢认。
他的皮肤被寸寸撕裂,他的五官被鲜血掩盖,他平素束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乱成一团,他的肢体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他已没有留下任何一点令人赖以辨识的特质了。
项翎认不出他。
在她愣神的工夫,她的手心一凉。低头一看,是有人将一柄匕首放在了她的手心。
那是她的匕首。
那柄匕首以高性能金属打造,浸润过无数罪恶物种的鲜血——或者是粘液、机油、气体组织等,从未抹去任何一个无罪的生命。
而现在,有人将她的匕首塞进她的手心,将她猛地一推,推到了季青临的面前。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
项翎只能听到极微弱的呼吸。
还有很低的声音。
“是在下咎由自取……罪有应得,”那个声音道,“以毒药控制姑娘……逼迫姑娘做下违心之事,最终反噬在下己身。”他气若游丝,却竭力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
只这一句,项翎就知道,他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自己身上了。
项翎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她开口:“没有毒。”
她说:“我知道的。没有毒。”
那是他用来止咳的药,她曾见过。他根本没有对她下毒,只是掏出了一颗止咳药,骗她是毒药,而后就冒着莫大的风险放过了她。
“是毒。”季青临费力地纠正,“姑娘不要见在下状似温吞,便轻视在下……”
项翎没再反驳他了。
季青临顿了顿,又攒出了一些力气,轻声道:“对不起……辜负姑娘所托……”
项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在得到璧润指印之后,他曾郑重地向她俯身一拜,言道必不负她所托。
如今失败,他认为是他辜负了她。
“没有。”项翎道。她并不会说什么白色的谎言,只诚恳道:“这本来就是很有风险的事,会出问题也是理所当然的。”哪怕在这种时候,她也诚实得过分。
季青临低低一笑。他低着头,看着项翎手中的尖刀。
她被推到这里,手中被塞入匕首,他们二人都知道其中的含义。
难怪目标个体1139如此痛快地答应给季青临解脱,原来他是要她亲手杀死季青临
“谢谢你……”季青临开口,声音里尽是安抚的味道,“谢谢你……给我解脱。”
他浑身是血,说话都没有气力,却反过来安慰她。
他竭尽全力地抬起头,望了她一眼,给她看他真诚的眼眸。
他说:“不是你做的……是我自己来的,你没有杀我。”
还没等项翎领悟这话的意思,一股冲劲猛然袭来。瞬息之间,喷涌的鲜血便冲满了她的全身,扑到她的脸上,溅入她的眼中。她的眼前刹那间血红一片,浓烈的血腥气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季青临用腿猛蹬了地面,猝不及防地将胸口撞进了她的刀刃。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她没有杀他,好叫她安心。
然后,他就软绵绵地垂了下去,了无生息,再也吐不出一声话语了。
项翎握着被鲜血冲得黏腻滑手的匕首,低着头,看着季青临。
片刻之后,她忽然开口:“他是怎么暴露的?”
她抬起头,梦游似的,问起了离她最近的人:“他不是好好地藏了好多年吗?怎么忽然就暴露了呢?”
被问到的厂狱主事愣了一下,一时根本拿不准要怎么对待这曾经的小姑奶奶。他不由得抬头去观察督公大人的神色,只见大人面色沉深如海,晦暗不明,一双眸子如染上了最厚最沉的黑雾,沉抑得令人心惊。
厂狱主事见状,一下子就自信了起来,拿捏住了对这女人的态度。
“自是自首来的,”他笑道,“说什么姑娘所为皆是由他逼迫,他心怀大义,逼迫女子只是无奈之举,如今良心不安,所以来顶姑娘的罪呢。”
说到这儿,厂狱主事不由一阵得意:“说得一套一套,跟真的似的。然督公大人慧眼识人,怎会被此等谎话诓骗了去。”
“原来是这样。”项翎应了一声,看着手中浸透了鲜血的匕首。
没有意识备份,没有机械重生,低级文明个体的死亡就是彻底的死亡,就是永远地消失在宇宙之间,连一个复制体都不会留下。
面前的个体如此脆弱,也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如此脆弱,却曾固执地于危险的任务之中推开她的助力,因为想要保护她。
而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践行这件事,在用自己仅有一次的生命保护她。
他为了保护她而死去了。
就像她的父母一样。
项翎猛然转身,紧紧地握着黏腻的匕首,刹那之间攻向两步之遥的目标个体1139。
她的速度是如此得快,瞬息之间,她尖锐的刀尖距离目标个体1139的喉咙仅有半指之遥。锐利的刀锋裹挟着冰冷的杀意,仿佛能够发出刀气,划破对方的皮肤。
她没能越过那半指之遥。
她的手腕被精锐的侍卫抓住。她脖颈一痛,昏死了过去。
*
项翎看着熟悉的牢房天顶。
说实话,她没有想到自己还会醒来。
显然,她因一时的情绪冲动而做出了十分不理智的行为,她竟然试图以出其不意的行动诛杀目标个体1139。
但凡她的头脑能够少一点被情绪占领,她都能够意识到,这个策略的成功概率是非常低的。彼时,目标个体1139身旁存在着大量以守护他的人身安全为己任的专业个体,每一个个体都会认真地防范手持杀人工具的她。如果她想要成功诛杀,至少也要想办法让1139与她单独待在一起才对。
她冲动的行为不仅导致了当场的任务失败,甚至还大大葬送了日后成功诛杀1139的可能性。
当然,那时她其实也没有想到还有“日后”就是了。
她没有想到自己还能醒来,至少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健康地醒来。
做出了如此错误的决定,她本以为,她要么会作为机械生命重生——虽然恐怕无法载入身处文明ca259期间的这些未备份的记忆,要么会被疼痛刺激恢复意识,看着自己被1139的下属拆分得七零八落。
而现在,她仍待在原本的牢房之中,除了脖子有一点痛,没有任何其他的异常。
项翎并没有因自己冲动的错误而感到太过懊悔。很多事情的发生看似是偶然,实际却是必然的。碳基生物的生物性决定了她一定会存在被情绪左右理智的时机,这本来就是碳基生物相较于硅基生物最大的不同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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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她只是竭力找回理智,试图补救。
她再次与牢房的守卫对话,试图向1139传递一些信息,获取见面的机会。
她甚至不吝于说谎,哪怕她并不擅长这件事。
然而,牢门外的守卫再也没有答应过给她传话,甚至曾愿意帮她传话的那个守卫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项翎靠在墙上,一面盯着对面墙上的污渍,一面思考着新的策略。
她感到自己的大脑很清醒,自己的目标很清晰。
她要杀死目标个体1139。她绝不会让他善终。
有趣的是,尽管不久前才经历了足以令她失去理智的情绪波动,见证了他人为保护自己而死亡,但此时此刻的她似乎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反倒是厂狱牢房变得有些
不一样。
过去,他们一日只送一餐的,量也并不多。可现在,他们似乎会接连不断地送来很多餐,而且每一餐的量都会比前一次多上不少,甚至肉眼可见地增加了许多个体所需的营养物质,比如更多的优质动物蛋白。
项翎并没有进食的欲望,便没有选择享用。
直到她嗅到了酸腐的气息。
彼时才刚近黄昏,项翎看着牢门前的食物,一时不太明白,还没过一天,这些食物为什么会散发出如此浓烈的腐败气息,简直像是已经放了很多天了似的。
可稍一细想,她就明白了,这些食物多半是在送来时就已经腐败了的。毕竟,这里是目标个体1139用来折磨他人的地方,又不是什么度假胜地,当然不会提供良好的食物。只是她一直都在想事情,从未注意过狱卒是何时送来了食物,当然也不会注意到食物的腐败。
难怪在一天之内送来了这么多餐,量越来越大,优质蛋白也越来越多。多半是直接把哪里剩下的东西送到这里来了。
她的大脑并不屑于处理这样的小事,不过短短几个思路,她就又集中到如何完成工作目标中去了。
再次回过神来时,牢门外的走廊尽头有一线明媚的阳光。厂狱底层虽地处地下,走廊尽头却开有一个极其狭小的天井,可以收到一丝阳光,用以换气或是辨识时间。明媚的阳光意味着天已大亮了。项翎有些惊讶,明明不久前还是黄昏,为什么忽然就天亮了。难道是她把清晨错认成了黄昏,又或者文明ca259所属的行星忽然变更了自转周期?
项翎低下头,看着地上又多出来的几份食物,以及之前的几份明显加重了腐败程度的餐食。
不光自转周期有所改变,连微生物的繁衍速度都有了明显的提升吗?
项翎愣了几瞬,才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只是她没有意识到。
第38章 第38章调味和温度都恰到好处。……
这不是项翎第一次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
在她的父母刚刚过世的时候,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明明感觉只是发了短短的一会儿呆,时间却实际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若不是有远亲发现,她早就饿死在十二岁的那一年了。
她也就是在那时被诊断出精神问题,开始接受相应治疗的。先是药物,然后是稳定的心理咨询,直至痊愈。
痊愈之后,她的精神状态一直都很稳定,没想到会在今天——或者说是不知道多少天前——忽然复发。
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进食,项翎试图撑起身来,不无意外地发现,她的身体无力,连支撑起身子都做不到了。
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她眼前发黑。她靠在墙上,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暗暗积攒力气。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听到了牢门打开的声音。
她睁开眼,便见有个狱卒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个小罐,里头冒着食物的香气。
与往常在牢门口放下食物不同,那狱卒提着罐子径直向她走来,打开罐盖,拿出里面的勺子就要给她硬喂。
项翎顺手就接过了小罐,自己放到了嘴边。
那狱卒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配合,一时倒无事可做。
项翎没说话,捧着罐子吮吸里头的粥。
她其实仍旧没有半点食欲,但她必须摄入存活所需的基本能量。
何况……这粥还挺好喝。放了火腿和瘦肉,滑了鸡蛋丝,刚好都是她喜欢的东西,调味和温度都恰到好处。
项翎慢慢地喝了小半罐,才放了下来。那狱卒探头看了看空了小半的罐子,显然是完成了任务,收起了罐子。而后,他扯着项翎的衣服,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项翎曾听说过,文明ca259在传统上敬重个体的死亡,会在处死个体之前给予个体一定的人文关照,这种关照通常体现为优质的食物。
那一瞬间,项翎的脑中出现了无数逃生方案,而后因过低的成功概率而被一一否决。她跟随那个狱卒起身,踏过染血的地面,穿过灰暗的回廊。
在最初选择处理低级文明目标个体的时候,她就已经预见到这样的可能性了。高级文明个体并不比低级文明个体高贵,作为猎手当然也要有被猎物反杀的准备。
她步步上行,一路被带到厂狱正门,来到地表的东厂,而后被门外大亮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她被自与奉天府并不接壤的东厂正门推出去,推到了熙熙攘攘的街道。
东厂的大门自她身后合拢。她遮蔽着刺眼的阳光,适应了好一会儿,总算能够看清四周的景色。
宽阔的街道来往行人不绝,无数人在偷偷看她,又在接触到她视线的刹那猛然偏头。
怨不得人稀奇。这怕是他们头一次见到全须全尾从东厂里头走出来的人。
而实际上,项翎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转头看着东厂紧闭的宽阔大门,又低头看着了无束缚的自己。怎么看,这都是她自由了的意思。
猝不及防地劫后余生,项翎应当该感到喜悦。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到什么喜悦。
她好像失去了对情绪的感知。她的大脑强迫性地一直一直转动。
她仰着头,望着东厂高高的大门,脑中就只有一个想法。
真是太可惜了。一直到最后,她都没有成功诛杀目标个体1139。
这真的是太可惜了。
项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放出来。无论从哪条逻辑来讲,她都不应该能够活着离开。
项翎能够想到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目标个体1139想利用她做些什么。毕竟,季青临意志坚定,哪怕暴露,应当不会为1139提供太多有用的信息。也许是因为这个,1139才将她放出,等待她与季青临所在组织联络,以顺藤摸瓜,将其他埋伏在奉天府的个体拔出。
实际上,在获得自由之后,项翎的第一个反应,的确就是投靠季青临背后的组织——多半就是这个国家的“皇帝”。毕竟,此时此刻,她的大脑就像是一台疯狂旋转的机器,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强迫性地思考如何诛杀目标个体1139,无论如何都无法停止。而此时已不再被1139信任的她,能够诛杀1139最具可能性的方式,就是联系到季青临所在的组织。
而她确实也有方法联系到。在得知季青临是通过水渠与外界沟通后,她曾留意过清理那条水渠的人,不出意外地发现,每次清理那条水渠的都是同一个人。从这个角度讲,尽管季青临没有暴露给她任何信息,她也已然知道他身后的连接点在哪里了。
只可惜,既然有了1139可能在利用她的想法,她就不能直截了当地联系对方。
项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她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应该做什么。她应该先解决眼前的事,想办法让自己活下来。找一份工作,赚一些钱,解决日常所需能量摄入,健康地生存下去,她才能够做其他的事。
可事实上,现在的她,却一点点力气,一点点欲望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可她实在提不起力气,就只好找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先休息一下,攒一攒力气。
她是在谁的触摸中回过神来的。
她抬起头,见到的便是一双于月光之中泪眼朦胧的眼眸。
“怎么瘦成这样了呀?”忆柳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泫然欲泣,“有没有好好吃饭呀?”说话的工夫,他又赶忙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将里面的点心翻出来,递到项翎的嘴边。
项翎看着忆柳,又看了看头顶的明月,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她是有过无法意识到时间流逝的经历,但从来没有出现过幻视幻听。
何况,哪怕是幻视幻听,也不应该是忆柳才对……在意识到目标个体1139的忌讳之后,项翎就与忆柳讲清了缘由,划清了界限。彼时,忆柳咬着嘴唇,红着眼眶,却还是尽力仰面冲她微笑,应了声好。她知道她背弃了他们之间的友
情,当然也不好受。可为了他们两人的安全,她不得不这样做。
那之后,她就几乎再也没有与忆柳见面过了。而忆柳名义上是目标个体1139的侍人,应当一时待在1139的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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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可是喂入她口中的糕点是真的。
高糖的食物能够快速补充个体所需的能量。项翎咽下了几块糕点,终于确切地明晰,跪坐在她面前含着眼泪照顾她的人确实就是忆柳。
“你怎么在这里?”她开口问道。
“我跑出来了。”忆柳掏出竹筒给项翎喂水。
“很危险,”项翎很不赞同,“为什么要跑出来?”她已然懂得一些ca259的规则了,像忆柳这样的侍人,是绝不应该私自离开的。如果被抓到,他恐怕会死。
忆柳默不作言,闷着头给她喂水。
“忆柳,”项翎躲开他的手,“你现在回去,就说是迷路迟归。”
忆柳终于抬起头,一双远黛含烟的眸子拢着水光:“你这个样子,叫忆柳怎么能走。”
“我没关系。”项翎不能够理解他的行为,“我是一个有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我能够照顾好自己。你为什么要擅作主张地做这样的事?”
见她着恼,忆柳低下眼,显得有些委屈,手上却仍要照顾她。
项翎拨开他的手,很严肃道:“你现在回去。”几乎是命令。
忆柳嘴巴一瘪,脖子却执拗地一梗,半晌:“回不去了。吴管事说了,我踏出这个门就不能回去了。不回去就算是死外面了,贱命一条,没就没了。回去了就是逃奴,打死了事。”
“是吴同将你放出来的?”
“嗯……吴管事说你救了春兰,于他有恩。左右大人看我也不顺眼,他就把我带出去,回去说是已处理了。”
项翎听着,顿了顿,得出了个结论:“是我连累你了。”
“这是什么话。”忆柳急了,伸手去捂她的嘴,“是我非要出来,什么叫做你连累了我。若非你于吴管事有恩,忆柳想走还走不脱。”
项翎并没有答话,没有什么精神的模样。
忆柳看着她,一双柳叶弯眉哀哀地垂了下来:“幸好忆柳执意出来……”他没把话说全,只闷不吭声地低下身去,竭力将项翎扶起来。
他生得弱柳扶风,浑身也凑不出几两力气,却硬是把项翎撑了起来:“夜风凉呢,我们先找个住处。”
时已过子时,城中正经的客栈自是不开了的,城南烟花之地却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那处除风月场所之外,也有许多寻常客栈,用以招待喝足了花酒却又没钱留宿的“少爷”“公子”,生意倒是顶顶得好。
说来,这地方项翎倒也并不陌生。最初为了接近1139,项翎就是主动进了烟花之地,又主动被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奉天府选上。
包括忆柳、春兰、夏竹,以及写在犯罪资料上的所有被1139用过即亡的侍人,都是自同类场所被挑选出的,也不知是吴同挑选侍人犯懒,还是1139有什么特别的偏好。
忆柳牵着项翎的手腕,挑了目之所见的第一家清静些的客栈,叩了叩敞开的门扉。
“客官里边请!住店还是宵夜?本店醒酒汤仅销五文,保您一觉起来神清气爽,绝不头痛!”清丽的女声在里头响起,热情得不行。
项翎抬起头,就见客栈里,春兰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39章 第39章“哭出来。”
实际上,哪怕在被忆柳吸引了许多注意力之后,项翎的大脑仍旧是在强迫性地高速运转的。她就像是一台无法停息的机器,对于外界的反应不过是临时性调度线程做了瞬时的处理,一触之后就再次滚回了永无休止的洪流。
可哪怕在这样的状态,她也能意识到,春兰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的。
春兰不应该猛然扑到她的面前,惊异地睁大眼,呵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你生病了?还是谁不让你吃东西?我去给你拿碗粥来!”她听上去好像很生气,也不知是在生什么气。
她和她并没有很熟,她没理由忽然产生这样大的情绪波动。
不过一转眼的工夫,春兰就端了碗热腾腾的粥来,拌了粗制的红糖,碾了两个熟鸡蛋进去,风风火火地放到项翎面前:“快吃些东西。”项翎注意到,她未拢紧的领口与伸出的手腕上都露着许多未愈的伤痕。
她在厂狱之中确实是吃过了很多的苦头。
还好她将他们带了出来,至少她曾从那里带出过人来。
忆柳已然将项翎扶到了大堂的座椅上,伸手拿过了粥,一勺勺喂给项翎吃。
春兰蹙着一双秀眉,看着项翎憔悴异常的脸色,又去柜台拿了件厚衣,牵起项翎的手腕就给她穿上,边穿边问:“出了什么事?”
项翎没有应话,倒是忆柳抽空,细声细气地回了春兰一句:“明日再与姐姐细说吧。”说完,他继续轻言细语地哄着项翎喝粥,一双大眼永远含着薄雾,秀白的小手一会儿擦擦这儿,一会儿摸摸那儿,水一样的身段就差没粘到项翎身上去了。
春兰平素最见不得他这一身矫揉造作的模样,这会儿却没说什么,只抿着嘴,不住地瞅着项翎青白的脸色,以及始终并不聚焦的眼眸。
她不知道项翎这是怎么了,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好。她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伸出手,徒劳地将项翎身上的厚衣又裹紧了几分。
吃过了东西,忆柳便又自然地握着项翎的手腕,随春兰的指引上了楼,进了小小的客栈中最好的一个房间。
睡眠是项翎所属种族的生物个体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之一。该生理需求占据种族一个活动周期足足三分之一的时间,却在漫漫进化长路中保留至今,其对个体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在星际时代,有各种药剂或仪器能够代替睡眠时的脑脊液冲洗,以通过技术手段降低或替代睡眠时间。但在低级文明ca259中,项翎维持生存的唯一方式,就是遵从自己的生理需求,维持最基本的睡眠。
项翎清晰地知道这一点。
可她无法入睡。
她的大脑每一刻都是那样的清醒。
大多数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在思考怎样达成工作目标,诛杀目标个体1139。
可是回过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她显然没有那样长期地考虑同一个问题。
这样一来,她也说不准自己是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在想,也许什么都不在想。
她只是无法停下。
她的大脑犹如一艘减速引擎彻底损毁的光速飞船,在全无阻力的真空之中极速飞驰,无法做出一丁点有效的行驶控制。
她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房梁,忽然被唤回了神。
是忆柳在摸她的脸。
有那么一个刹那,项翎觉得,忆柳在审视她。
他平时总是温柔的,很容易带上水汽的眸子正在少见地静静地审视她。
可下一个瞬间,他就又是永远柔软而温柔的模样了,好像刚才的一刹那都只是她头脑异常的错觉。
这不奇怪,她本来就不太能够思考。她的意识不受她的控制。
下一刻,她再次被忆柳唤回了意识。对方盯着她的眼睛,反复地用手贴她的脸,显然是担心她再次走神,不住地吸引她的注意。
在重新看到她眼中的焦点后,忆柳忽然开口:“阿翎,你帮季管事获取了什么东西,交给季管事利用,以杀死……至少是扳倒督公。季管事失败,致使你二人身陷厂狱。如今,季管事已过世了。我说的对吗?”
也许是知道此时的她听不进太长的铺垫,忆柳这话实在是单刀直入到离谱。
这太过直白的话就像是一根钉子,尖锐的一刺,扎得人头脑生疼。
疼痛将飞速运转的机器撬出了一个缝隙,使钉子
瞬息之间地卡了进去,“哐”得一声,令永不停休的机器短暂地停歇了一下。
项翎抬起眼,看着忆柳,答非所问:“是我杀了他。”
忆柳眸色一晃,脸色却一脸也没有变:“是你解脱了他。”
他看着她:“你不会无缘无故杀他的,对不对?一定是他很疼很疼,所以你想让他解脱。”
项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在那之后,她似乎被简单地料理过,如今已没有鲜血残留在她的手上了。
她却始终觉得自己的手心是黏腻的,蓬勃的生命力自她的指缝溢出,无论如何都再抓不回来。
所以,季青临的身体垂了下去,再也无法动弹了。
他的身体,他的理想,他生命力蓬勃的一切,都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世上,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这一切……
“都是为了救我。”她说道。
她说话极其跳跃,语焉不详,可忆柳似乎总是能够听得明白。
忆柳看着她,很认真地问道:“你,是自责型人格吧?”
他把项翎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连句子中间的间断都一模一样。
他坐在了项翎的床边,眸子映着月光,脸上尽是安静的认真:“是季管事,让你获取了什么东西……物件,或者是讯息。你拿去给季管事用,他没能用好,暴露了你。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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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项翎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但他说的确实没错,所以项翎没有否认。
“如此看来,如若没有你,季管事也会竭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没有用好,暴露自己。如今,只是你替他达成了目的,又替他暴露了自己。”
“换言之,是你帮了他,又替他背负了祸患。”忆柳总结道。
“而季管事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主动自首,不愿让你替他去死。”
忆柳看着项翎:“也就是说,这从头到尾,做得最好,最没有错处的,就是阿翎。阿翎所做的,就只是很成功地帮助了季管事,没有一步出错。
“而季管事也不是为阿翎而死的。季管事在奉天府中任职并非一日两日。他一路做到奉天府中心的管事,怎么会单单为了救一个人而放弃如此积累。他做此选择,不是为了救你,而是选择承担自己本应承担的罪责,将一切回归原位。
“他不是救你,只是不愿违心叫你替命。”
“说到底,这么一整件事,里头最无辜的就是阿翎,最厉害的也是阿翎,所以阿翎……”忆柳看着项翎的眼睛,直直地望进她的眸子去,“你为何要如此自责呢?”
项翎看着忆柳,不自觉地缓缓呼吸。
在他话语的梳理下,她发散飞转的大脑好像终于夺回了一点真正意义上的主动权。她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艰涩地开口:“我不知道……我只是……控制不住。”
她是想要保护季青临的。她想保护所有无辜的低级文明个体,让任何人都不需要像她的父母一样无意义地死亡。
这是她来到这里的原因,甚至是她最初选择进入低级文明管理局的原因。
可是她一点也没有保护得了他。
反倒是他,用他仅有一次的,连一点点意识备份都没有的生命拯救了她。
就像当年,她的父母用他们从未进行过意识备份的生命保护了她一样。
心中最鲜血淋漓的往事如海啸般袭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无法思考,无法呼吸。
直至此时,忆柳一点一点地为她梳理逻辑,从压住她的巨浪里撬出了思考的缝隙。
“那是因为,你很难过。”忆柳看着她,“不是因为有什么事是你的错,而是因为友人的逝去会让你感到难过。”
忆柳伸出手,轻轻地捧住了项翎的脸:“哭出来。”
“……什么?”
“难过的时候,应该做的不是自责,而是哭出来。眼泪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而存在的。否则,人为何要会哭呢?”
忆柳摩挲着项翎的脸颊,很认真地重复:“哭出来。”
这很奇怪。
他的话,就好像打开了一个阀门,打开了一个被项翎不自觉忘却的功能。
就像是一条就在她的脚下却未曾被她留意的路,一旦被人点出,就变得如此容易踏入。
项翎顿了顿。很快,豆大的泪水从她的眼睑之中涌出,滚落,落到床铺上,低低的一声声响。
项翎呜咽一声,张开嘴,嚎啕大哭。
这一场哭泣可谓是惊天动地,嚷得声嘶力竭,吓得春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来看。又过了一会儿,甚至连少了一只手断了一条腿,伤得昏昏沉沉的夏竹都被惊醒了过来,硬是拄着拐杖扶到了项翎的房门口。
隔壁几户人家都被哭声吵醒,气恼地冲着这头开骂,被春兰气势百倍地叉着腰骂了回去,以一敌百舌战群雄,差点仗着楼层高一盆滚水泼下去。
差不多就是在春兰已经下楼打了滚水上来的时候,项翎终于停止了漫长的哭泣,抽噎着缓和了下来。
春兰一听,顿时放下了手里的水盆,凑着身子去看她。她忆柳也没闲着,暂且停下了给项翎拍背的手,伸手去给她倒水喝,又用帕巾给她擦鼻涕。
项翎抽噎着喘了口气,嗓子都哭哑了,带着鼻音开口:“春兰,你过会儿和我一起去给他们道歉。把别人吵醒了是我的不对,不该骂人家。”
“啊,”万没想到她一开口说的会是这个,春兰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好。”
第40章 第40章她就是为这些微不足道的……
项翎是在与春兰和忆柳一起给四周人家当面道歉之后,才再次躺到床上的。
与此前脑中装着整个宇宙一般的无止境的清明不同,在贴到床上之前,项翎就已经不停地阖眼了。
瞅着项翎好了太多,都快睡了,春兰便急着去照顾夏竹扯开的伤口。忆柳留下来照顾项翎,给她盖好了被子,看着她闭上了眼睛。
“你为何要冒着如此风险,刺杀督公?”他忽然开口。
不知道多少日没有正常入睡,项翎实际已然意识不清了。“因为……他杀人。”项翎迷迷糊糊地回应道。
忆柳了然:“你是效忠于某位大人,为其复仇?”他甚至没有猜测是否是她的某位亲人被杀。毕竟,东厂督公是何等人物,刺杀他是何等有去无回之事。若非关乎某位朝堂之上的大人物,寻常小人的死活,怎会令人冒如此风险。
正如古往今来,因暴君酷吏而死的百姓无数,从未听说有哪个小人物会单单为自己的父母亲人之死而刺杀手握权柄之人的。唯有那些朝堂之上的大人物之死,才会引得无数忠臣死士为其复仇送命,天经地义。
“不是……”
“那是为谁?”
“为了……所有人……”项翎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陷入睡眠,梦呓一般地回应,“奉天府的侍人……无辜的百姓……厂狱里消逝的生命……所有人……”
项翎彻底地睡去了。
留下忆柳坐在她的床边,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侍人?百姓?厂狱中的人?
为何她所提到的,尽是些与她毫无关系的,蝼蚁一般的人。
如他一样的,蝼蚁一般的人。
她的意思是,她就是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人冒了如此风险吗?
忆柳听不明白。
他可以仅凭在给项翎寻找耳饰时见到的匕首,以及季青临主动自首的态度而推断出事情的隐秘真相。他精于推理,精于逻辑,却无法理解她的答案。
因为那根本说不通逻辑,没有道理。
古来是会有些揭竿而起的义士,但他们往往是自身已被逼入绝路,反正左右都要死,还不如孤注一掷,揭竿而起,
倘若功成,自个儿也能成为手握权柄的人上人。
所以,怎么会有人本就被权臣万般宠爱,坐享荣华,立于人上,却要莫名其妙地冒着丧命的风险,做一朝功成也讨不到好处的事。
难道真是为了些如蝼蚁一般的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吗?
他不明白。
忆柳坐在她的身边,望着东方泛白的天空。
……
“睡着了?”春兰皱着眉头,一脸怀疑地看着上门的大夫,“她是昨日的凌晨睡的,这都第二日日上三竿了,她昏迷一整日还多仍旧未醒,怎么会只是‘睡着了’?”就差把“你是不是庸医”六个字写到脸上了。
上门的大夫显然感到了莫大的侮辱,负气道:“她脉象稳健,面色红润,怎么看都是入睡。你见她眼下仍余青黑之色,显是过于疲惫,在补眠罢了。睡这般久虽是少见,也并非没有。”
说话的工夫,项翎翻了个身。
大夫:“你看,你看,我说在睡吧!”
“可哪有人能睡这么久!”春兰仍旧万分怀疑,见这大夫也没别的建议可讲了,不情不愿地付了诊金——讨价还价硬是只付了一半,而后捏着手里的钱袋,无意识地揉搓着。
“换个大夫吧,我看他八成是个庸医!”
“罢了。我觉得,阿翎多半是真的还在睡呢。”忆柳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春兰捏着钱袋的手,“姐姐省吃俭用攒下钱来也不容易,不必徒增花销。”
嗬。她可从未说过自己缺钱,这矫揉造作的小蹄子是怎么看出来的?
真是让人不舒服。
春兰捏着钱袋,看着床上躺了一日半,叫都叫不醒来的项翎,心里盘算着,还是得再寻个大夫。
钱没了还可再赚再省,若是她真害了什么重病,因治得太晚而治不好了,那可没后悔药可吃。
想到这里,春兰拿定了主意,转身就要去找大夫。
项翎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她睁开眼,大大地打了个哈欠,长长地抻了个懒腰,目光迷茫地看着窗外艳丽的阳光。
还没等她记起自己身在何处,春兰就大松一口气,跑到她的床边,拉着她左看右看:“你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记得我是谁吗?”
项翎看着春兰关切的脸,散落的记忆悉数回笼。她依着本心,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昏睡之前,她就有印象,春兰对她呈现了一种极其明显的关切。可是……
“我明明记得我们一点也不熟。”她说道。
春兰:“……”
有段日子不见了,这位说话还是这样的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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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就是因为这个,她过去才将她误会得那样严重,硬把自己的救命恩人误会成了仇人。
想来也是,这位那时在府中是何等如日中天,若真想整治她,还会留给她惴惴不安想办法害她的时间吗?
她一句话,就足够要她去厂狱滚上八百回了。
春兰恨自己的有眼无珠,一时又是悔恨又是羞赧,脸都涨红了。
在甫知她是被她所救的时候,她曾在奉天府外遥遥地冲着她的方向连叩三首,谢她菩萨心肠,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竟主动去救害她之人的贱命。
可如今,她人就在她的面前,她却反倒不好意思坦坦荡荡地道谢了。
她做了好一下心理建设,这才终于心一横,膝盖一弯,“砰”得一声跪到了地上,给膝盖磕得生疼。
她俯身,叩首:“春兰与夏竹谢项姑娘救命之恩。姑娘菩萨心肠,以德报怨,令春兰自惭形秽,羞愧不已。姑娘大恩,春兰谨记于心,莫不敢忘,唯愿结草衔环,以报姑娘恩情!”
说着这话,她臊得脸都红透了,连耳朵和脖子都发烧,却半分也没打马虎眼,把该说的该谢的全都一板一眼地道了出来,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面,身子伏到地底下,唯恐头叩得不够恭敬。
项翎愣了一下。
她和春兰确实不算很熟,但就算是她也能看出来,春兰是个性多么骄傲嚣张的个体。
她怎么也想不到,春兰竟然会放下自己的骄傲和自尊,这样放下面子感谢她。
尽管她对ca259礼仪的理解并不透彻,也能看出她有多么有诚意了。
“没关系,不用谢我。”项翎下床——因躺了太久脑供血不足而踉跄了一下,被忆柳及时扶住。她伸手把春兰拽了起来,诚实道:“我救你们和你们是谁,你们做了什么都没有关系,只是我想要救而已。这是我个人的价值观,和你们无关。所以,你们并不需要道谢。”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忽然想到,季青临也是这样想的吗?
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维持了自己内心的准则与价值观,是基于自身意志的选择,与对象是谁并不相关。
从这个角度讲,他确实是依照了自己的意志,成功地践行了自己的行为准则的。
可她还是感到很难过。
说来,季青临与她真的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分明出身于截然不同的文明,所见过的所经历过的可以说没有半分相似,他也许至死也无法想象她所处的世界是怎样的光怪陆离,但他所做的事却是与她一模一样的。
甚至更加冒险。不要说空间跃迁仪,他连意识备份都没有,却与她踏入了同样的险境,为了无辜个体的存亡。
他失败了,死在了架满尖刀的前路上。
而她会代替他,继续前行。
项翎转过头,透过二楼的窗户,看着阳光下的人群。
“得找个住处。”她自语。
春兰:“?”她是什么时候走神的?
春兰:“?”这么大个客栈,她是看不见吗?
于是,项翎成为了菊梅客栈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完全免费的客人。
哦,忆柳要交钱。
“长住可否便宜些?”忆柳眸子含水,我见犹怜,“我现下身上也没有很多——”
“加倍。”春兰冷静地打断了他的话,平和地拍了拍身上的鸡皮疙瘩,“精神损失。”
忆柳:“?”
在决定接受春兰的好意,居住在菊梅客栈之后,项翎就依照星际礼仪,动身拜访这里的其他住户。
说是其他住户……其实还没有正式见面的就只有夏竹而已。
菊梅客栈是一个很小的客栈,运营人只有春兰和夏竹。甚至考虑到夏竹重伤未愈,尚且养伤在床,这里的实际运营人可以说就只有春兰,连一个帮工都没有。
“等夏竹好了,就能帮我了,用不着雇人。”春兰是这样考虑的。
但在项翎看来,夏竹恐怕真的没有那么容易痊愈。
见到夏竹的时候,夏竹正龇牙咧嘴地看着自己的腿,疼得直抽气。听到动静,他抬头一看,顿时红了脸,看上去又羞又恼,冲着春兰道:“你怎么不敲门啊!”
“门就开着,敲什么门。”春兰一撇嘴,“再说,你浑身上下我哪儿没看到过?”
“我现在都长大了!”夏竹更恼了,脸又红了几分,大喊,“我都十四了!!”
“你四十还不是一样,你全身上下我哪儿没见过。”春兰不以为意,将项翎与忆柳引了进来。
一见到项翎,夏竹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
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被子,一时又没动静了。
活脱脱一个做了亏心事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小孩。
项翎不知道他为什么一言不发,正打算开口问候,就见旁边的春兰冲夏竹板起脸,斥道:“我是怎么教你的?”
第41章 第41章“割肉喂鹰,以身赴险。……
被春兰这么一训,夏竹一个激灵,这才想起了该做的事似的,通红着脸,勉强看着项翎:“对不起……”
他根本不敢看项翎的眼睛,又低下头,道:“我做错了。真的对不起。”
“他是真心的。”见夏竹实在太不中用,春兰忍不住出言替他解释,“他真的心里觉得很对不起,就是孩子大了,好面子,所以才磨磨蹭——”
“我不是好面子!”夏竹急了,打断她。可是一看项翎,他就又说不出话了,嗫嚅了一下,才说出口:“我……我不是不想马上和你道歉,我想道歉。我就是觉得……觉得不够……”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想过了,嘴上说的肯定不够,我又没有什么能给你的。所以……”
说着,他伸出手,从床铺底下掏了掏,竟掏出了个胳膊长的鸡毛掸子来。
“这掸
子在你这儿?我还问你呢,你不是说没看见吗?“春兰皱眉。
夏竹没理她,自顾自地将结结实实的鸡毛掸子送到了项翎的方向:“我想好了,要么……你打我吧。我不躲。”
春兰愣了一下,看了看夏竹,又看了看项翎。想着夏竹的伤势,她有点按耐不住,不由对项翎低声急道:“那些烂事……合该都是我的错。他年岁还小,不太知善恶,都是听我的。你要是想打,该打我,打我解气。”
话说着,她又因限制项翎的言行而感到不安——她早就打算什么都听项翎的了,所以,她迟疑了一下,又急着补充:“当然,打他也行,没什么不能打的。只是,只是……他现在浑身都是伤,没什么好地方。能不能……等他伤好些,好些了再打。”
项翎一直没有说话。
因为她一直看着夏竹齐根断开的手腕。
少年曾有一双漂亮的手,上次见到还是完好的。如今,他的右手手腕裹着厚厚的绷带,上头的手掌已然消失不见了。
这其实并不奇怪。对目标个体1139而言,生物个体的性命尚且微不足道,肢体的完整性又算得了什么呢?
切断生物的肢体,夺去生物身体的一部分,对1139而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罢了。
项翎回过神来,这才后知后觉地跟上了二人的对话,不由发问:“我打你们做什么。”
这么说完,她才忽然意识到,这多半是文明ca259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在读书时,目标个体1139曾给她讲过类似的典故,说的是一名将军冒犯了他人,便将带刺的植物枝条背在身上,以请求对方原谅。
她还记得目标个体1139为她讲述这些典故时细雨和风极具耐心的样子。他教她的是小孩子都知道的知识,按说会令颇具学识的人因过于浅显而感到不耐。可他却仿佛有着花不完的耐性,从不着急,更不会气恼。
他可以以绝对的耐心给她讲小孩子都知道的知识,可以与她一起将同样的笔画重复一万遍。
他也可以轻描淡写地夺去无数个体的生命,用惨绝人寰的酷刑填满上千页的犯罪资料。
没有任何一个个体是绝对善良或是绝对邪恶的,可目标个体1139却尤甚。
就像他的外貌。
一半是天使,一半是恶魔。
项翎从来都没有怪过春兰和夏竹。是因为自身没有真正受到伤害,是因为自身的安危并不是她最在意的事,也是因为……她其实并没有真正把他们放在心上。
但此时此刻,她忽然就对他们二人的行为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好奇。
“为什么呢?”她忽然问道,“现在看起来,你们也有着很好的一面,那么为什么那时会做害人的事呢?”
她忽然很想得知这个答案。
没想到会忽然听到如此直白的问题,春兰哽了一下,一时更加窘迫了。
她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恶劣的事,越想就越更加知道。
那时,若她真的成功,若那怪物对面前的项姑娘没有那般的偏爱,她不仅会让自己的恩人死去,还会死得很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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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她难以想象,自己只差一步,就做成了何等天怒人怨的事。
而她最终没有做成,也并不是因为自身的悬崖勒马,只是计划失败罢了。
想到这里,春兰面上赤红早已烧到耳根,“砰”的一声,又跪到了地上。
“我们犯了如此大罪,却反蒙此大恩,实在是惭愧万分,无地自容。姑娘大恩,春兰无以为报,唯愿此生都为姑娘当牛做马,以报些许恩情!”
“我没有怪你。”项翎试图将春兰拉起来,“我只是想知道理由。”
春兰坚持不起,低着头,顿了顿,方才开口:“我……并不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借口,只是姑娘问了,我便答出当时内心所想。”
“嗯嗯。”项翎想听的正是这个。
“因为……那时,我们以为,姑娘要害我们。我们不想死,又无法逃,只好以攻为守,先下手为强。”
“我为什么要害你们?”项翎不解。
“毕竟……我们过去冒犯姑娘,还令姑娘被选去大人房中……”那时,反正一定要送人去侍寝,送谁都是送,她自会要吴同将冒犯自己的人先送去。
她确实倚仗吴同好生作威作福了一阵,如今脱离了那时的环境,又口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才越发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劣。
“后来,春兰试图讨好拉拢姑娘,未见成效,便越发恐惧……是春兰卑劣愚蠢,以己度人,误解了姑娘!”
“原来是这样。”项翎并不在意,坚持将春兰拉了起来,“在强者的压迫下,弱者只有狭小的生存空间,必定会走向互相攻讦。倒也合理。”正如春兰若没有找到吴同做倚仗,也早就死在目标个体1139的房中了。
春兰确实做了错事,绝算不上是品行正直的个体。但在项翎看来,罪孽真正的根源并不是她,而是将弱者如牲畜般圈养起来压榨的人。
所以,春兰的多面性是有原因的。她主动的攻击是为了自保。
项翎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却没能类比到自己询问问题的初衷。
只需一点点冒犯就可以轻易杀死其他个体的目标个体1139,显然并不是为了自保。
项翎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她甚至说不清自己尝试类比的初衷。
她只是想,她得想办法联系到季青临所属的组织才行。这是她最有可能成功诛杀1139的方式。
正如她之前所考虑过的,联系上该组织并不难,只要盯着那个清理奉天府水渠的人即可。可她担心,1139莫名将她放出正是为了牵出他人。所以,在短期之内,她都不会轻举妄动。
她会先在此处落脚,熟悉周围的个体,麻痹并试图找出可能存在的眼线,静观其变。
“……姑娘品性高洁,实在令春兰……无地自容。”万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话,春兰的头更低了。
“你不需要总是贬低自己。我身上没钱,还要多谢你留住。”项翎道,“我也不可真的白住。你一个人操持这样的店面一定很不容易,我可以做你的雇员。”
“雇员?”
“就是受你雇佣,帮你做事的人。你留我住在这里就好,不需给我工钱。”
“那怎么能行?”春兰连忙出言阻止,“姑娘想住便随心住下,缺钱便尽管开口。春兰连性命都是姑娘保下,此等小事自当竭力,哪有叫姑娘做事的道理?”
项翎不打算与她拉扯这件事。说话的工夫,她已然上前,细细地看了夏竹身上的伤口。
他浑身都裹满了绷带,唯有几处浅些的伤露在外头,看上去也十分触目惊心。
他的右手被斩断,左小腿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软绵绵的模样,恐怕是每一寸骨头都被折断了。难为他还能靠坐在这里。
一条腿毁成这样,很难说是否会引发其他并发症,最终恐怕需要截肢。项翎并不精于医学,也能够确定文明ca259的本地医学大概率无法正确应对这种状况。考虑到有可能存在的并发症,倒不如最初就把他这条腿也和手一起拿走。
项翎抬起头,看向他缺失的右手。
半大的少年对身体的残缺很是敏感,不动声色地将残缺的右手藏到了身后,显然羞于被她查看,却又不敢阻止她。
项翎胸口发闷,伸出手,缓缓地抚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夏竹愣了一下,而后“唰”得一下,眼圈就红了。这倒让项翎吓了一跳:“碰疼你了?”
“没有。”夏竹死命摇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害你……你
是好人,你怎么这么好,我从来都没见过你这种人。我真的不该害你。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犯了。”
“嗯。”项翎点点头,“你确实做错了事。”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夏竹来回重复。
“但你也已经付出了远超过罪行的代价。”杀人未遂,在绝大部分文明都不会判死。就星际文明而言,杀人未遂会被判处监禁或劳役,绝不会包含蓄意虐待,更不会致残,“所以,过去的事已然勾销。所谓‘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之后,你不要再伤害别人了。”她引用了1139教给她的书文。
“嗯。”夏竹拼命点头,“我再也不犯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嗯。”项翎擦了擦他的眼泪,“我原谅你。”
夏竹是在眼泪中入睡的。春兰小心地关上门,与项翎和忆柳一同离开。
“你们其实……真的很罕见。”项翎少见地主动评价了他人,“我们这个物种的生物体……我是说,我们绝大部分人都是很难承认自己的错误的。这是一种很普遍的防御心理,是刻在我们的基因里的本能。但是,你们两个真的很容易承认自己的错误,这真的很不寻常。”
春兰理解了一下,才将她的意思领悟了个七七八八,而后不由惭愧:“这哪儿是因为我们不寻常。”
她看着项翎:“这是因为,姑娘你太不寻常了。
“从来只在书上听过‘以德报怨’,谁人曾真的见过,更不要说如姑娘这般,险些遭人陷害而身死,竟还会反过来搭救残害自己之人的。姑娘如此这般,光辉皎皎如明月,谁能不脸红,谁能不自惭形秽,谁不想擦去心里的污黑。
“是姑娘你有如佛陀一般,才使人心里有愧,一心向好的。”
项翎并不能完全明白,自己的不在乎为什么可以让她产生这样大的转变。
反倒是忆柳,忽然在一旁开口,没头没尾地来了句:“确是佛陀。”
他的声音不似往日般温柔婉转,引得项翎看了一眼,便见他仍是一脸温柔笑意,声音一如既往细细娇娇:“阿翎可饿了?忆柳去给阿翎煮碗面吃吧。”
春兰:“啧。”
春兰:“用得着你来?”
第42章 第42章而不敢报官。
虽然极其大方地招待了项翎(并压榨了忆柳),但项翎还是很快看出,春兰和夏竹恐怕真的十分需要钱。
夏竹小腿腿骨粉碎,治疗方案还一筹莫展呢,竟还每天都琢磨着要起身帮春兰的忙。而他的执着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春兰是真的很忙。
菊梅客栈是一家不大的客栈,经营范围却十分广阔,包括而不限于住宿、早午晚餐、杂货销售,甚至是付费点歌。
每到傍晚人最多的时候,春兰都会一面忙前忙后,一面唱歌。第一次听到春兰唱歌的时候,项翎不自觉地停了手中的动作,听了好一会儿。自那之后,每天傍晚,项翎都有意识地选择待在大堂帮忙,一面做事一面听春兰唱歌。
春兰真的有一副难得的好嗓子,了不得的音准,以及触人心弦的情感传达。寻常人能够精通其中的一点已经很了不起,她却在每一个点上都做得到登峰造极。她快乐的歌明媚而炽热,忧伤的歌婉转而烟雨蒙蒙。她一开口,便轻而易举地叫人随着她的歌声起起落落。
她有着一副艺术家的歌喉。
这余音绕梁的歌声确实给菊梅客栈带来了很高的收益——这是项翎以当地粮价为基准评估出的结果。再通过人流量估计附近其他客栈的营业额,项翎确定,菊梅客栈的收益比同地段的同类客栈领先了一大截。没人会怀疑,这里面大部分收益都是春兰靠歌声招徕来的。
有这样的营业额,却仍旧极关注于开源节流,积攒大量现金,连坏掉的衣服都不肯更换。春兰与夏竹二人一定有什么地方,需要大量的金钱。
项翎抻了抻帮客栈算账算得酸痛的腰,得出了结论。
很可惜,春兰显然并不打算分享自己的窘迫。她有着肉眼可见的强烈自尊心,不愿将自己的难处诉诸于口,甚至还反过来总是塞给项翎银钱,叫她去买喜欢的东西。
项翎每回都会把钱收起来,并不乱花,不知不觉已经攒满一个小匣子了。
时值深秋,天气本就寒了,今年的冬日又来得比往日更早一些,还没过一个月,寒风就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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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项翎搓着手,有些庆幸自己早了一个月在厂狱中度过,否则,不用目标个体1139动手,她就冻死在厂狱之中,或者是奉天府外的小巷里了。
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项翎擦净了最后一张桌子,将抹布浸入热水。
春兰怕她冻着,一点也不吝惜柴火,早上洗把脸都会给她烧好热水,自己倒是就着冷水就擦洗干活儿。项翎发现了这件事,怕她冻出病来,几次要她保暖未果,便自己接下了许多需要擦洗的事。春兰见状无奈,只好依她的话,自己也用上热水,致使菊梅客栈柴火使用量提升。
说起来很反直觉,客栈的柴是忆柳砍的。
春兰也没印象忆柳是几时接下砍柴的活计的。好像就是在项翎着手砍了两日之后,他莫名其妙就接过了手。这小蹄子日日一身狐媚劲儿,恨不能把全天下的人都勾到自己的屁股底下去,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劈树砍柴的模样。谁成想,他还真能拎起斧头来。
就是劈个柴也要做出一脸无辜怯懦踉踉跄跄柔弱但很努力的模样,非要勾着谁去将他怜惜一番——也确实几次三番把项翎勾去关照他了,叫春兰看得着实着恼。
春兰自小在勾栏院里长大,见惯了男人女人勾人的模样,还从来没见过从早到晚都是这模样的人,更少见这种喜欢踩着别人衬自己的。这蹄子天天一身欲拒还迎的小白狐狸模样,说话看似良善,其实句句都是“别人没我好,别人没我撩,快选我选我”,做妓还得踩踩同僚。大家都是苦命人,逢场作戏混口饭吃也就是了,一脸矫揉造作地压着别人显摆自己算什么事儿?这种在勾栏院里都是最为人所不齿的,也就项姑娘这种心思单纯良善至极的人看不出他的骚劲儿。
春兰烦他烦得不行。
可见他不知不觉已劈了堆半人高的柴火,春兰从里头抱了些柴火,被寒风激着,迟疑了下。
“厨房有热汤,你去喝一碗。”她甩下一句。
忆柳闻言抬头,软声:“谢谢春兰姐姐。姐姐真厉害,煮饭那么好吃,不像我,只会卖些死力气。”说着,他弱柳扶风地往背后的墙上一靠,擦了擦头上的汗,娇弱又疲惫地喘了几口气,又迎上春兰的目光,主动道:“没关系,忆柳不累。能够给大家做些事,忆柳就非常满足了,真的一点也不累。春兰姐姐做些轻松的事就好。”说着,又擦了擦汗。
春兰默默转身,毫不意外,果不其然,在身后看到了路过的项翎。
“你太辛苦了,快休息吧。”项翎迎上前去,“虽然运动可以提升身体素质,但太过激反而会损害健康。”
“没关系的,我怕春兰姐姐没有柴用……”
“已经够用了。”项翎拉着他的胳膊,将他带进屋子。
春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她低声骂了句贱蹄子,揉了揉一天没闲着的筋骨,抱柴烧水去了。
差不多就是客人散尽的时候,寒风到底卷来了雪花,带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项翎跑到窗口,盯着飘落的雪花兴致勃勃地看了半天。天河文明和星际联盟核心星都没有此类气象,尽管能推测出气象产生的原因,项翎还是对罕见的气候很感兴趣。
春兰给项翎找了条围巾围上,顺手打发旁边的忆柳去做饭。
因为要给重伤的夏竹补身体,又想给项翎
吃得好些,菊梅客栈的内部餐食是单独做的,并不简单吃些客人剩下的边角料。本店身体能动能做出吃食且烧不着厨房的仅有春兰和忆柳两人,今日轮到忆柳做这一餐。
忆柳是在拿柴火时看到后门的黑影的。
凑到近前,先嗅到的是浓重的血腥味儿,而后就见那黑影是个俯面趴着个男人,浑身是伤,不知死活。
忆柳避开男人身上的血,拿脚踢了他两下。见他没动静,他又踢了踢他的头,露出了他的侧脸。
那是张清秀而普通的脸,面有血色,看得出还有气息。
忆柳四下望了望,看了看此人来路零落的血迹,又看了看尚未形成雪层的地面,而后毫不犹豫地揪起男人的衣服,一路向旁边拖去。
“嗯……”男人发出了痛吟。忆柳充耳不闻,竭力加快了脚步,尽力将此人拖到了离自己最远的地方,绝关联不到自家门前,这才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松手,又把人往不显眼的地方踢了踢,而后径直离开。
回到客栈后门,眼瞅着雪越下越大,飘落的大雪盖过了痕迹,忆柳这才转身,将后门关紧,回去烧饭去了。
项翎在楼上照顾夏竹,半天没见晚饭,不由下楼去看忆柳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
“没什么麻烦,还差一个菜就齐了。”忆柳柔柔一笑,娇软的身子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贴,“今日天寒,手脚慢了些。”
说着,他擦了擦手,抬手整理春兰给项翎围上的棉布围巾:“这围巾不怎么暖和,下回忆柳给你织个挡风的。”
“我帮你吧。”项翎阖上门,挽起袖子,正打算动手,就忽然听到了轻微的敲击声。
像是有谁在敲门。
可厨房地处后院,距离外头只有一个小小的后门,哪有人专程绕到后院来敲后门的。
项翎打算出门看看,却被忆柳拉住:“大约是风吹了什么,别管了。”
话音刚落,又有细微的敲击声响起,细微,却又存在,锲而不舍。
忆柳顺手又替项翎整了整衣服,而后自然地笑道:“阿翎穿得少,就待在屋里吧。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吧。”项翎推开门,“我没觉得冷。”
“诶,阿翎,你听……”忆柳走到她的身侧,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她的行进路线上,“夏竹弟弟在叫你呢。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要阿翎帮忙?”
“是吗?”项翎停住了脚步,“可我没有听到。”
“分明是叫了的。一定是风声太大,叫阿翎错过了。”忆柳抬头,看着客栈的二楼,眼神略显哀戚,“弟弟真是叫人心都碎了,小小年纪受了那样的重伤,连喝杯茶水都得要人帮忙。”
“我去看看他。”项翎转身,匆匆向楼上而去。
忆柳则快步上前,打开了后门。
门口,那个一身是血的男人显然已经恢复了意识,不知怎么又半扶半爬地跑了回来,身后拖着长长的痕迹,身体在寒风之中不住颤抖。
忆柳不由皱眉。
如果最初,他还只是不想招惹是非,如今,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是非”是故意招惹上门的。
“公子找谁?”忆柳开口。
对方毫无气力地摇了摇头,以气音勉强开口:“恳求……公子……一饭之恩……”
“哦,”确认了对方并不认识客栈的人,忆柳看着男人,眼神讥诮,似笑非笑,“那么远的地方,那么多户人家,公子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还大老远跑过来,非得盯着我们这处小庙?”
“在下……闻见饭食气……”
忆柳一声嗤笑。他都这样了,会是来吃饭的?何况他这个模样,走路上都带血,就算真的快饿死了要讨碗饭吃,会非要闻着味儿走老远?
“我不在乎你是从哪儿来的,得罪了谁,为何非要跑来我们这儿。”忆柳凉凉地看着他,“我们这小庙可塞不住你这尊大佛。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去,否则我即刻报官。可巧我也想看看,能让你受这一身淫刑而不敢报官,硬跑来平头百姓家藏身的,到底是哪间青楼或是哪位大人,愿意给多少赏钱。”
第43章 第43章“我撑过了。”
“忆柳,”项翎的声音就是在此时响起的,“夏竹确实没有叫我,是你听错了。——这位是?”
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一刹那,忆柳瞬间伸出手,温柔小心地扶住了面前的陌生男人,声音焦急而怯怯:“这位公子,你可还好?”
说话的同时,他背对着项翎,暗暗给面前的男人使出一个眼色,目光中的威胁显而易见:若真赖着,即刻报官。
他却没想到,他根本就没有对上这个男人的视线。
对方仗着身长,视线直接越过了他的身体,直直地看着项翎。
他就这么看着项翎,目不转睛,视线片刻也不偏移。
项翎被他看得奇怪,一错眼,又看清了男人身上的血迹,顿时疾走两步,匆忙地赶到了他的近前。
面前的男人伤得很重。项翎曾在厂狱之中待过,被动积累了许多并不必要的经验,一下子就看了出来,那上头大多是鞭伤、棍伤,也有很多烙伤、烫伤、挤压伤,以及其他令人辨识不出的伤口。
仿佛有什么虐待生物成性的极端反社会个体曾在他的身上毫无顾忌地纵享狂欢。
有那么一瞬间,项翎感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厂狱,回到了遍体鳞伤的季青临面前。她的身形无意识地轻颤了一下,神色亦无意识地显出了张皇。
那受伤的男人迅速地伸出手,扶了她一把。
对方衣衫单薄,一双冻得青红的手掌比冰还凉,冻得项翎一下子回过神来,直截了当:“快进来。——忆柳,去拿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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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忆柳不着痕迹地挤开了男人逾矩的手,正想说什么,就见男人扶着门框,好像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站立了似的,无法自控地缓缓跪了下去,同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寒风料峭,他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咳得甚是激烈而无法停止,硬是从喉咙里咳出了血来。鲜红的颜色浇到亮白的雪地上,艳得刺眼。
项翎赶忙上前,轻轻拍他的脊背,试图止咳。那人显然也很想停下,竭力控制,却一声重咳,一口气没缓上来,昏了过去。
“诶!”项翎伸手拍他的脸,“醒醒!”手指触摸的脸颊冰凉,脖颈却是滚烫的。
叫了几声,男人仍旧昏迷不醒。项翎便俯下身去,将男人搀了起来,打算扶进客栈。
“阿翎……”忆柳却柔柔地叫住了她,引她去看外头雪地上的痕迹。
那是男人来路的痕迹,自远及近,长长的一条。看得出来,他是一路扶着能扶的墙壁,径直来到了此处,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脚印。
忆柳看着项翎,语气一如既往又细又柔,声音却是坚定的:“他身负重伤,路都走不动几步,却顶着这样的大雪从那么远的地方特意走到此处,怕不是受谁人指示,对我们有何目的……”说着,他遥遥地望了一眼奉天府的方向,又转过头来,暗示的意味显而易见。
项翎也望着那道脚印。尽管已被风雪遮盖了许多,却仍旧可以看得出,他确实是特意寻来的。毕竟,客栈不远处的墙边堆着大量的杂物,他站立不稳,一路扶墙,交错的脚印竟还硬是绕过了那堆杂物,到达了这里。
若只是寻个暂时的容身之处,他实在不必在这样的天气里,拖着这样的
身体,费这么大的力气。
项翎沉默了一下,而后用力地扶着身上的男人,向客栈里头走去。
“先救人吧。”她说道。
忆柳看着她的背影,摇了下头,无奈得不行。
却倒也未见有何厌烦。
他关上了后门,快步跟上了她的脚步。
*
“你别管了,”春兰用身体挡了挡赤条条的男人,轻推了项翎一下,“你哪儿见过这种腌臜,别污了眼睛。”
“腌臜?”项翎不明就里,“哪里?他不是很脏呀。”
春兰迎着项翎清澈到堪称懵懂的目光,沉默了一下:“没什么。”
又道:“你去绞毛巾吧,我来弄他。”
“我来吧。”项翎用水瓢舀水,轻轻冲洗男人的伤口,“我接受过一些基础的医学培训……我是说,我学过一点点医。”说完,项翎低下头,认真地处理伤口,再没有半点分神了。
因为面前的人真的伤得很严重。
穿着衣服已然看得出伤势,脱了衣服竟更加触目惊心。前胸后背,大腿小腿,这人竟没有一寸皮肤是没被鞭伤棍痕所覆盖的。层层叠叠的刑伤仿佛一张大网,将面前的男人裹得密不透风,唯有伤痕交错的些许间隙能够令人窥见其肌肤原本的细腻洁白。
项翎不知道,他们这个物种可以承受这样多的伤口,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承受这一切的。
他是捱过了多少鞭子,才变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他是以怎样的毅力,怎样的情绪,怎样的想法,忍耐着怎样的痛苦,一步一步在漫天风雪之中踽踽独行。
项翎冲干净了他身上的伤口,细致地撒上了药粉,检查他身体的其他位置,而后看到了他隐私的位置。
他的生殖器官没有受损,可是另一个位置……
项翎的呼吸停了一下。
几乎每一个发展到星际文明的物种,都是曾在自身文明远古时期的竞争之中脱颖而出的。这意味着,绝大部分的文明物种都曾是自私的,野蛮的,忠于自身欲望的。否则,物种将不会延绵,生物会更加轻易地走向灭亡。
所以,项翎对物种的残酷是有认知的。
可即便如此,她会时不时会惊讶于物种的恶意。
比如一个生命体,会将自己的欲望怎样残酷地施加到其他个体的身上。
项翎用镊子从中取出了染血的酒杯,甚至是破碎的瓷片。
她听到了男人痛苦的梦呓。
“求求你……”
“饶了我……”
声音甚是嘶哑。
他痛得浑身发抖,却从未挣扎。
项翎好不容易处理好了全部的伤口,将他抱在怀里,摸了摸他的头发:“都结束了。做得好。”
春兰靠在旁边,看着项翎。
她是有些想说,这人这个样子,多半是什么青楼妓馆或是哪位大人的逃奴,不知会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
可看着项翎的样子,她又觉得便就暂且如此吧。她喜欢她现在的样子,不想说什么煞风景的话。
等到项翎用布条缠好了每一处伤口,时间早已过了子时。时间太晚,一直在旁帮忙的春兰和忆柳也又困又累。忆柳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看上去娇憨可爱。
而春兰在看着他的样子冷笑。
项翎处理好了最后一处伤口,直起身,抻了抻酸痛的后背,而后调整了一下男人的姿势,尽量让他躺得舒服些。
她将暖和的被子轻轻地盖到了他的身上。
“睡吧。”她低声道,“晚安。”
男人是在第二天的下午醒来的。
他昏迷时痛吟梦呓不断,醒来竟安静非常,先将狭小的卧房扫视了一周,像是在找谁。
彼时,只有春兰一个人待在房中。她正找个安静地方心疼自己这卧房被占了又占要如何待客呢,一抬眼,就看到男人清明的目光。
难为那双烧得通红的眼睛中会有如此清明的目光。
春兰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斥道:“醒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男人没有在房中见到其他人,目光似乎就失了原有的精神,疲惫地垂下眼,低低地咳了几声。
这人见了救命恩人之一,不要说道谢,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过来,显然不是什么善茬。
春兰拉了个椅子坐下,面对男人,谁也没叫,先问起话来:“你是从哪儿来的?”
却没想到,男人竟意外顺从,开口:“柳青坊。”
柳青坊是附近的一家男风馆。位置倒合理。
“是逃出来的?”
“不是。”男人道,“我——”
就在此时,房门为人“吱呀”一声推开,是项翎听到了春兰的惊斥,跑了进来。
“哎呀,你醒了?”见到男人睁着眼睛,项翎一笑,又问道,“觉得怎么样?”
春兰眼见着男人的眼睛刹那间再次清明了起来,定定地看着项翎,看了许久。而后,他又骤然移动视线,将她上下审视了一番,视线停留到她红润的面色,停留到她已然干净的脖颈,又停留到她暖和的衣着。见项翎疑惑地回望,他一顿,这才偏开了视线:“好许多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伤病交加,他说话的声音嘶哑异常,听上去可怎么都不像是“好很多了”的样子。
项翎点了点头,顺手给他倒了杯温水,送到了他的嘴边。
他顿了一下,低下头,乖顺地喝空了整杯。
喂过了水,项翎又从床头拿了此前备好的糕点,掰了一块,喂到男人嘴里,边喂边问:“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柳青坊。”
“柳青坊是什么地方?”
“是……”这一回,男人迟疑了一下,声音也低了几分,“男风馆。”
“离这里近吗?”项翎转过头,对春兰问道。
“近。”春兰点点头。
“嗯。”项翎应了声,又问男人,“你为什么会伤成这样?你是合法离开那里的吗?”
到这个时候,春兰终于能够确定,项翎真的是在验证这个男人的可疑程度。
那一瞬间,春兰真的感动极了,差点没把手帕抽出来擦眼角。
人间佛陀项姑娘,不光会救人,居然还会盘问人!她会保护自己呢!
真是令人感动!
“我是光明正大离开,并非逃奴。”男人答道,“身上的伤是我离开的代价。”
男人看也没看一眼自己浑身的刑伤,仿佛那遍布全身的,触目惊心的,清晰地昭示着当事者所承受过的沉重的屈辱与折磨的伤口根本就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他说:“柳青坊坊主称,我能撑到最后,他就放我自由。”
那一刻,他的眼睛仿佛穿过了万千岁月,语调却平静万分:“我撑过了。”
第44章 第44章平静的苦难,是真正的深……
有的时候,比苦难更触动人心的,是平静地诉说自己的苦难。
痛苦,痛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路挣扎,最终接受,习惯。常人眼中的难以承受的苦难,已然成了身体无比熟悉的一环。唯有如此,才能够平和无比地开口诉说。
平静的苦难,是真正的深渊。
项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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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她伸出手,摸了摸男人的头顶。
男人僵了一下,抬眼看她,又低下眼去,脑袋却没有移动半分。
“你为何要特意来到这里?”尽管行为有所触动,项翎的问询却仍旧按部就班
,“顶着这样的伤势,为什么不就近找位置落脚?”
“我无处可去。”男人答得理所当然,“顶着这样的伤势,无人会收留我,寻客栈入住尚有一线可能。此处是距柳青坊最近的客栈。”
项翎又看了春兰一眼,春兰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确实。柳青坊地方偏些,最近的客栈就是这儿了。”
实际上,连春兰都没有想到,一个浑身是血处处都写着可疑的男人,问到最后竟都答得无懈可击。
甚至,那男人知道他们不放心,还主动开了口:“若诸位仍心存疑虑,可去柳青坊问上一问。便是我会说谎,柳青坊也不会替我圆这谎话。我确已是自由之身,是来住店的。”
春兰是什么人。
春兰转身就去问了。左右也不算远。
而项翎也已然信了八分,用温热的帕巾擦了擦男人额角的汗,又提起水壶给他倒水。
“抱歉,你伤得这样重,我们还问东问西。”
“无妨。你懂得小心,护好自己,是很好的。”男人低低地应道,“本应如此。”
他嗓子哑得吓人,难为他还字字咬得清晰,仿佛喉咙根本不疼。
项翎把水喂进男人的嘴里,男人喝了两口,忽然竭力从被子中抽出了胳膊,自己捧住了杯子。
“你别把伤口扯开了。”项翎阻止他,“我喂你就是了。”
男人垂着长长的睫毛,没看她:“不必。”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
“我配不上叫你照顾。”他如是说道。
项翎显然并不认同面前个体说出的异常缺乏自尊的话,当然也不会认同他以这样的理由增加伤口严重的风险。她坚持把水喂进了他的嘴里,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抬眼看了她一眼,又移开了视线。
“平安。”他答道,“姓‘平’,单名‘安’。”
“啊,”项翎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姓和名连起来刚好是本地语言中“不遇灾祸”的意思,“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
平安没有应声。
春兰差不离是与出门采买的忆柳一块儿回来的。她亲自去了趟柳青坊,证实男人所言不虚,他确是合法离开,并非逃离。
按柳青坊中人的说法,此人在柳青坊被唤作“小桃”,在坊里待了几年,与坊主感情颇深。前日也不知怎么,他似是忽然触怒了坊主,受了足足一日大刑,而后被人赶了出去,还不许人追去照拂一二。他们还奇呢,且不说小桃此前与坊主颇有感情,就说这柳青坊坊主本人,平素也不是什么心狠手辣之辈,怎么会忽然把人给打成这个模样,真是险些连命都给打没了,也不知到底是犯了什么大错,实在是令人胆寒。
这传言听起来与男人的说法很有出入,但春兰知道,这种程度的出入算不得什么。一来看热闹的人本就不知全貌,二来,按那人的说法,他可是靠这个法子获得了自由之身。春兰自小在勾栏院长大,深知像他们这种没有自由的下贱之人,能靠旁门左道获得自由的口子是一点点也不能开的,否则必定会使人心躁动。那柳青坊坊主就是真的为那人而开了个什么口子,也断不会让其他人知道。
说到底,春兰根本不关心这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需知道此人不是逃奴,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就足够了。
回来的路上,春兰遇得了忆柳。尽管根本不愿与此人多说一个字,但毕竟是客栈的大事,她还是简单与忆柳讲过了前因后果。
如是,平安就作为菊梅客栈的房客,自然而然地住了下来。他出来时带了银钱,足以支付住金,还出手大方,把春兰乐得眉开眼笑,甚至不吝于频频跑去照顾他。
但没过几回,春兰就不怎么去了。毕竟每回过去,那男人都总是一副被人叨扰的模样,颇为不知好歹,春兰自然是懒得热脸贴着个冷屁股。
项翎却去得很勤。平安伤病交加,却不像夏竹一样有春兰日日盯着照顾,项翎便会多操心些。每回确认过夏竹的状况后,项翎就会也去一趟平安的房里,确认他的身体状况,并按时给他添水换药。
实际上,项翎根本不理解春兰抱怨的“那平安实在是不识好歹”。在项翎看来,平安是个很谦逊,很有耐心的人。不管她帮他做了多么小的小事,他都会好好道谢。就算她为他的伤口换药时把他弄得很疼,他也只会安安静静地打抖,不吭一声。
虽不比夏竹的残疾,他身上的伤口也实在是层层叠叠而触目惊心的,见了便知有多疼。大夫前来检查的时候被惊得瞠目结舌,甚至发现他连牙龈都出了许多血,是捱刑时咬牙太重咬出来的。
他带着这样的伤势,却从来静静地趴在那里任由她处置,疼得多过都不给她加半点麻烦。
哪里有比这更好照顾的病人。转眼已照顾他大半个月,她却从来也没觉得有多疲惫。
项翎将煎好的药送到了平安的面前。文明ca259的传统药品十分原始,是用各种天然材料直接熬煮而成的,没有经过任何提炼与包装,忠实地还原着原材料千奇百怪的苦味。而项翎手中的这碗药尤甚,隔很远都能嗅到其中浓重的苦涩气味,更不要提入口的滋味了。
平安却一言不发地接过药,喉结滚动几次就全都灌了下去。他眉头显然因药物的苦味而不住发皱,抬眼看她的时候,皱起的眉头却又被强硬地展平了开来。
“多谢。”平安道谢,迟疑了一下,他又伸手去拿自己的钱袋。
“不用了。”项翎阻止了他,“你不是多给了春兰很多住金吗?给她的就是给我的。”
她确实很不在意任何文明的一般等价物。春兰给她的钱还被她存在匣子里从未用过呢。
她对银钱了无兴致的意思太过明显,平安只好收回了手,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他顿了顿,又道了一次:“多谢。”
“不必。就当是你从春兰那里买来的客房服务吧。”项翎说着话,自然地俯身,掀开他的绷带,查看他伤口的情况。
她的身体凑得很近,平安一抬头,便刚好能看到她头上莹润的簪子。说来,这簪子还是项翎唯一从奉天府中带出来的东西,彼时是她的妆奁之中很不起眼的一支,在入厂狱那天刚好戴着,便一路带了出来。
平安看着那支簪子,看了一会儿,低下了眼去。
“好许多了,都收口了。”项翎看着他的伤口。由于细菌感染伤口流脓,他身上的伤口结痂比常规无菌伤口要晚上许多,照顾了大半个月才完全收口。
“但你还是要好好躺着。”项翎顺手给他盖上被子,“大夫说,你身体以前留了病根,本来就易病,如今还搞成这样,一定得好好养着才行。”
“嗯。”平安应了声,“多谢关照。你也多歇息,我好些了就去帮你做事。”
“你是客人,”项翎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帮我做事做什么?”
平安顿了顿,还没回话,忽然有敲门声响起。紧接着,便是忆柳温温柔柔的声音:“阿翎,你在吗?”
听得这声音,平安微微抿起嘴唇,冷冷地抬眼,看了一眼房门。
“在呢。”项翎应了声,“进来吧。”
忆柳便走了进来,见了她与平安二人,笑盈盈道:“我四处找寻阿翎,都未曾寻见,便想了想这客栈谁最能让阿翎劳累,就知阿翎此刻在哪儿了。”
他说话的语调温软,仿佛一点也没有暗指平安最能给项翎添麻烦。平安脸色更冷了几分,寒寒地瞥了忆柳一眼。可再转头看到项翎的时候,他又微微顿了顿,好像真的不自觉地思索自己是否给项翎添了太多的劳累。
忆柳笑意更甚,盈盈走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了一条围巾来。
本朝与极北极寒之地的游牧民族交往甚密,也学来了他们抵御寒冷的经验。如今,本朝民间盛行畜养北寒之地的厚毛羊,以羊毛纺粗线,织成厚布,用以制衣。奇的是,用这法子织出的布尽是肉眼可见的孔洞,用来却颇为暖和。
忆柳手中的围巾便就是以这法子织成的。厚厚的围巾在领口处围上一圈,御寒又挡风。他将围巾展开,温温柔柔地围到了项翎的脖子上,体贴道:“我
见阿翎连日劳累,担心得很,唯恐阿翎劳累致使体弱而更易受寒,便赶制了一条围巾出来。阿翎试试,舒服吗?”
“嗯?你自己做的吗?”身处星际文明,项翎很少收到其他个体亲手制成的礼物,“怎么做的?”项翎问着,伸手摸了摸脖子上柔软的围巾。触手的毛料柔软舒服,针脚整齐细密,真是又漂亮又暖和。
“我去城外的农家买了羊毛来,先纺成线,再织起来,就成了。”忆柳说得轻飘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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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可项翎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的工作量。这么长的一条围巾,得织多久?连线都是自己纺的,得纺多少线?
说到底,怎么会有人制作礼物,是从羊毛纺线开始的?属实是科技限制了项翎的想象力。
“你是什么时候做的?”项翎很是疑惑,“你白天不是也要工作吗?”
“晚饭后,还有晨起前。”忆柳含笑,说得轻描淡写,“我在附近的织坊租了纺车。”
“这么辛苦?这会挤压你的休息时间的。”
“不会。”忆柳的声音轻轻软软,“只要阿翎能暖暖和和,辛苦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忆柳比身形高挑的项翎稍矮一些。此时此刻,他一面为她整理围巾,一面微微仰着优美的脖颈,水一般的眸子脉脉地看着项翎,状似无意一般将二人相对而立的美好姿态以最好的视角展示在了平安的面前。
平安冷冷地看着他。
冰封万里。
第45章 第45章他已然没有兄长了。
文明ca259真的永远不缺少善良的个体,而忆柳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不管多少次,项翎都会被忆柳的善良所感动。怎么会有这样的个体,宽容地原谅他人对自己的伤害,永远温柔地对待其他个体,善于为人着想,比起爱自己,更加爱着他人。
这与项翎的潜在价值观不谋而合,让项翎既欣赏他,又担心他。
“你也要多为自己考虑。个体的生存不能够过度利他,否则是可能会伤及自身的。”项翎关切道。
“阿翎怎么能算是他人呢?”忆柳道,“阿翎是自己人呀。”
项翎觉得这话有些古怪,可是转念一想,却也合理。他们认识了很久,又互相欣赏,怎么说也算是朋友了。
“嗯。”项翎点了点头,“但你也不应该付出太多。朋友之间应该有来有回。”
“没关系。”忆柳温温柔柔,“能够照顾好阿翎,忆柳就很满足了。”
项翎还想说什么,一转头,正对上了平安的视线,愣了一下:“平安,你生气了吗?”
平安一怔,而后飞快地垂下眉眼:“没有。”
“啊,那是我误会了。”项翎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擅长辨识文明ca259部分个体的情绪了。她好像总是错误地辨识“愤怒”这种情绪。
“平安哥哥怎么会生气呢?”忆柳望着平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不过是在关切阿翎,哥哥难道会因这种事而生气不成?”
“也是。”项翎点点头,确实是她太不擅长辨识本地个体的情绪了。
而平安的眸中,已然不单单是寒意了,已然是三九寒冬一般的冰锋杀意了。
可不过微微一个错眼,见着正对忆柳一脸欣赏的项翎,平安将嘴唇抿成薄线,停顿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闭上眼,将受伤的手指捏得发白出血,周身真实的杀意缓缓地消散了下去。
平安靠在床头,胸口沉默地巨幅起伏,微微偏过了头。
“阿翎,我们先出去吧。”忆柳凑到项翎的身上,“平安哥哥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们不该打扰他休息。”
“好。”项翎应道。她已让他服了药,又确认过了伤口,外伤再次换药是明日的事。她确实不必再留在此处了。
“那我们走吧。”忆柳拉起了项翎的手腕,引着她离开,细声细气道,“我才做了些点心,阿翎来帮我尝尝好不好吃。”
“咔”。
平安硬生生将自己的指节捏出了一声脆响。
*
指挥人将纺车搬入卧房的时候,春兰仍旧搞不明白这个怪异的长期房客到底是想做什么。
“是钱不够花了,要做活儿补贴?”春兰不明就里,但仍将后半截的“纺线织衣才赚得几个钱,那还不如花钱不要那般大手大脚”给咽了回去。
大手大脚,都大到了她这里,她就是傻子也不会拦着他的。
“不是。”平安应了声,扶着墙,试图下床。
他好得倒是比夏竹快多了,虽然一身伤口依旧狰狞,却一直能够勉强行动。
想来也是,他身上鞭伤烙伤层层叠叠,固然是触目惊心令人不忍卒睹,却毕竟都是皮外伤,并未伤及筋骨,自然不比夏竹需卧床许久。
但要在这个时候硬要下床,确实也太过激进了。这才过了多久,伤口也只是刚收口罢了。
秉持着些许人道主义精神,春兰还是开口拦了一拦:“你……”
话还没开口,男人就将赏钱递了过去,结结实实一块银锭,明晃晃地闪花了春兰的眼。
“诶,您自便!”春兰接过银锭,喜笑颜开,“还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小店服务周到,有求必应!”
“去吧。”平安吩咐道,“不要让那个叫忆柳的前来打扰。”
那一刹那,春兰的眼中真切地浮出了“同道中人!”的目光:“很虚伪,很烦,对吧?”
思及忆柳,平安眸子一凉,话都懒得回一句,答案尽在不言中。
春兰露出了“我懂”的神情,一时竟觉得与这陌生的房客都亲近了许多。
房门落下,平安忍着周身的剧痛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纺车和羊毛。
他沉默地坐了很久。
很久很久过后,他终于试探着伸出手,按了按柔软的羊毛。
有时候,特定的触感像是一道门,只要一次碰触,过往的记忆便会冲破大门,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平安闭上眼,停滞了很久,才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呼吸。
他有二十年没碰过这东西了。
当美好的过去已然被撕得七零八落,那么美好就不再是美好。
年幼的记忆里那些短暂的快乐、纯粹,纺车旁边哥哥腿侧的笑语欢声,他已有二十年不再回想了。
平安闭着眼,硬是将眼眶中炽热的软弱压了下去。
软弱只会招致凌虐痛苦,心狠手辣才是行事之准则,这是早已刻入他骨髓的道理。
这些年,他一直遵循着这个道理,从未失误。直到不久前的那一遭,他无论如何都未能压住自己的软弱,倒也没叫任何人见到。
他一直都清晰地明白这深入骨髓的道理,却从不细想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处。
他只是低下头,伸出手,梳理手中的羊毛。
他会做这东西。他天资聪颖,年幼时做过的事,如今都还记得。
他循着记忆整理手中的羊毛,借车纺线。每一刻的记忆都像是含着利刃的蜜糖,遥远的甜蜜亲情包裹着锋利的刀刃,将他的喉咙拉得鲜血淋漓,一路疼到心口里。
他不想做了。可他又想,天确实是寒了,外头大雪纷纷扬扬,她还没穿上一件好衣裳。
也不是不能买,可他想亲手给她一件好衣裳。
所以,他麻木地忍受着身体里和身体上尖锐的痛苦,低着头,心口压在刀尖上,亲手做一件衣裳。
回忆越清晰,平安的动作越熟练,很快就找回了当初的感觉。到傍晚时,他已经纺好了厚厚的一团线了。
他想,他如今确是长大了。若当年便有这样的劳力,哥哥也不必有那样辛苦。
他又想,有没有又有什么区别,都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
他捏着手中厚厚的毛线。掌心的触感遥远而熟悉,好像兄长就在他的身侧,要他帮忙抻着线。
他下意识地转头,才忽然想起,他已然没有兄长了。
早就没有兄长了。
平安是被叩门声唤回神来的。
“平安,”项翎在外头敲门,“我进去了?”
“……稍等。”平安顺手将纺车往柜子后面一推,刚好藏在了一个视觉死角,使人难以看到。
他回到床上,盖好了被子,方开口:“进……请进来吧。”
“你在做什么?”项翎拿着伤药走了进来。
“……有些不方便。”平安应道。
文明ca259的个体会因自己的身体直接暴露在其他个体的视线中而产生耻感,若该文明的个体独自一人却因他人的探访而感到不便,通常都是因为正在暴露身体。可平安全身都缠着绷带,哪里会暴露什么身体。何况她正是来给他换药的,连他最隐秘的地方都会碰上一碰,哪还有什么见不到的地方。
项翎不知道他有什么不方便,但出于对个体隐私的尊重,她丝毫没有进一步探究。
放下手中的伤药,项翎自然地上前,揭开平安身上的绷带,仔细看了看,而后微微皱眉:“昨日看已收口了,今日怎么裂开了些。你乱动了吗?”
“……许是不太仔细。”平安低声道。
“不许再这样了。”项翎道,而后拔开药瓶,低着头给他上药。
说来也奇怪,文明ca259的个体百分之一百会因在不够熟悉的人面前袒露身体而感到羞耻,可平安却并不会这样。每回给他换药,他都十分安静而配合,想看他哪里就可以看哪里,想碰他哪里就可以碰哪里,一点也不会拒绝,更不显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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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这让平安成为了更加省心的病人。作为身受重伤的病患,他除了嫌他人手重只愿要项翎上药,几乎没有任何需要人迁就的地方,省心得出奇。
给平安全身换过药,甚至将药膏滑进了他受伤的内里,项翎终于忙完了全部,抻了抻身子,转身给他端了饭来。
平安带着一身被触及伤口疼出的薄汗,一如既往好好冲项翎道了谢,拿了筷子,安安静静地自己吃饭。
他已在菊梅客栈躺了些日子了,如今伤口已在收口,饭食自然也不需项翎来喂。
项翎将餐盘放在他顺手的位置,转身又去抱了一床厚被子回来,铺到了平安的床上。那是新洗的被子,在冬日里难得的阳光中晒过,还泛着皂角的香气。
“你盖着吧。”平安轻推了一把厚实的被子,“天气寒,别受了凉。”
“我身体很好。你才是受着伤,身体弱。”项翎说着,硬将厚实的棉被盖到他的身上。
平安看着她,又低眼看着身上的被子,轻抿了下嘴唇:“你不必如此待我。”
“不是我如此待你。”项翎一面给他压了压被角,一面自然而然地解释道,“是忆柳。他担心你受伤体弱,染上风寒,便特意把自己的被子洗好,叫我送来。”
几乎是忆柳的名字响起的那一刹那,平安心中那种欣悦与酸涩交杂的感觉就刹那间消散了开来。
项翎对此一无所觉,说到这儿,还不解地看着平安:“忆柳与我说,你可能和他有什么误会,不愿要他过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平安:“……”
平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他也是见多了惯于争宠惯作无辜的,可还是第一次如此切身地体会到此等将虚伪二字灌满骨髓的人有多么令人厌烦。
他勉强将心中的杀意压了下去,开口:“忆柳……并不像你所想的那般……”
他一字一顿,出言诚恳:“那日,我投宿客栈,他见我垂死,便将我拉开老远,一路拖出半里,叫我自取灭亡。”
他一直未曾言说,是因为没有筹备证据,也未曾真正动念整治此人——他来这里,不是来做这个的。此等卑贱之人,何德何能入得他眼。
可此刻,他心下实在厌烦,便将实情全盘托出:“此人绝非表面一般和善,你莫要被他诓骗。”
他讲话实在诚恳,项翎辨得出——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他不是在说谎。
项翎看着他,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她开口:“难怪你对忆柳有那么多的误会,原来是那日伤重,生出了错觉。”
项翎看着平安,真诚道:“忆柳是很好的人,比谁都善良,温柔,懂得为他人着想。你不要误会于他,放下偏见,再与他多相处一下,多了解他一下如何?”
平安发誓,那一刹那,他胸口郁结,差点吐出一口瘀血来。
第46章 第46章她怎么就这么容易被这虚……
忆柳的厚被子是昨日送到平安那里的,忆柳的人是今日就忽然受寒的。
“阿翎,”忆柳抽着鼻子,在平安的房门之外探头探脑,“我给你送姜汤来。”
“姜汤?”项翎正在为平安料理伤口,闻言不明就里,“为什么要用调味料做汤?”文明ca259的习惯是用蔬菜与肉类做汤——也经常用茶树叶子汤做饮料,很少见只用一种常作为调味品的植物根茎做汤的。
“姜汤可以驱寒。”忆柳捧着冒热气的汤水走进来,“我着凉受寒了,怕阿翎也受凉,赶紧做了汤来。”
“怎么这么突然?昨日不还好好的?”项翎转过头,看着忆柳红彤彤的鼻子,以及有些不正常潮红的脸,下意识地伸出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诶,你发烧了?”
“是吗?”忆柳仿佛这才注意到似的,懵懵懂懂地伸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不打紧……哎呀,阿翎可得离我远些,别过了病气。”
“你若真的不想过病气,就不会特意跑来了。”榻上,平安忽然冷冷地开了口,“既已跑来,还假作什么模样。”
忆柳闻言一愣,眨巴眨巴眼,眼眶刹那间就发了红。
“你误会了。”项翎知道平安对忆柳有误会,开口替他解释,“他是怕我生病,给我送药来呢。”虽然她对原材料为本地调味料的传统药物功效持明确的怀疑态度。
“忆柳公子若少讨一点巧,病了便待在房中,不特意出门给人送汤,定也不会将病气过给他人了。”
“他不传染给我,我也可能会染上风寒的。”项翎拍了拍眼睛通红的忆柳的脊背,一面安抚,一面替他解释:“风寒本质是个体受凉致使机体免疫力下降,使……”文明ca259还没有发展出对“病毒”的专有词汇,“病气更易入侵身体,令人生病。他不来这里,我若受了凉,也很容易染上风寒。”
说到这儿,她又想到了什么:“你忽然生病,该不会是因为昨天换了被子,着了凉?”
“怎么会。”忆柳眼睛仍旧是通红的,却硬是绽开了一个笑容,看上去体贴又懂事极了,“平安哥哥还受着伤呢,最重要的是哥哥不要受寒,忆柳没事的。”
嘴上说着“怎么会”,实际却一点也没有否认项翎的猜测。
平安一把捏紧了身上的被子,差点没把手里的被子扬出去。
若不是看在项翎拿来给他的面子上,他怎么可能会要此人的东西!
“下次不要这样了。”项翎皱眉,“我之前也与你说过许多次了,为他人着想没错,但首先要先顾好自己才行。你的个性太利他了。”
“因为哥哥,太令人担心了……”忆柳小声辩解。
“先照顾好自己。”项翎重复道,将他手中的姜汤拿到一边,“你先去休息吧,我过会儿去看看你。”得看看他的床品是不是太薄了。
“好。”忆柳柔顺道,“阿翎也不要太过劳累了。”
“不会。”说完,她便低下头,飞快地处理了平安的伤口,便收了药品,往忆柳那里去了。
独留下平安一人坐在原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了出去,指头差点没把手心里的被套给捏碎。
她怎么就这么容易被这虚伪至极的人骗去!!!
他深深吐纳了好几次,仍是气得不行,终于猛
然起身,转到柜子后头,气冲冲地纺起线来。
也就是在这一日,春兰请的大夫前来复诊,看过了平安与夏竹的伤势——再次确认过不需报官,而后宣布,二人的伤口都已经收口,可以下床活动活动了。
春兰高兴得不行。夏竹伤势太重,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四个月,如今总算能起床活动一番了。
她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
只是大夫多少有些忧心忡忡,捏了捏夏竹那条软绵绵的腿,皱着眉看了半晌,而后道:“多盯着点这条腿,别出了什么岔子。”
夏竹被捏得龇牙咧嘴,想使性子呢,被春兰一巴掌拍了回去。
“要如何注意呢?我们平日都拿木板绑着,唯恐变形了。”春兰问得事无巨细。
“倒不见得是变形的事……唉,罢了,你见他精神头儿不错就行,日后我仍半月来瞧一次。若哪日他忽然烧了病了,你一定尽快找我。”
人都能下床了,还要半月一瞧,搁寻常人家,怕是要觉得这大夫骗钱。春兰却丝毫也不犹豫,一叠声道:“好,好,多谢您。”说着,还抠抠搜搜掏出些赏钱,唯恐人不尽心尽力。
“罢了。”那大夫没要,“你们姐弟二人也是苦命人。”说罢,他便摆摆手离开了。
春兰对给夏竹治病的人毕恭毕敬,夏竹本人倒很是不屑。人家前脚走了,他后脚便撇着嘴说怪话:“我都能下床了,好些伤结的痂都快掉了,他还要半月来一次,怕是把你当金鸡薅毛。”
“胡说什么!”春兰斜了他一眼,抬手作势揍他,“人家给你治病,你还碎嘴。你看看你都伤成什么样了!就是他不说,我也得让他常来看看。”
“我有什么事,这不都好了嘛。”夏竹左手支着拐杖,用没了手掌的右胳膊拍了拍自己的身子,“痂都快掉了。”
“好什么好。”春兰斥了他一句,说着说着,眼圈忽然就红了,“让你别逞能,让你别逞能,你就不听!什么叫都是你干的!什么叫是你一个人做的!那不是我说这么得罪了项姑娘怕是必死无疑,要先下手为强吗!那不我是主谋吗!你瞎逞什么能!你是不是脑子不好!”越说越难受,气急败坏地掉眼泪。
“啊……骂,骂人就骂人,你哭什么啊……”夏竹明显慌了,拄着拐往她跟前凑,“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下回我就说都是你干的,跟我没关系。”他单手拄着拐,想用另一只手给她擦眼泪,又想起自己已经没有另一只手了。
只余手腕的胳膊凑到她脸上怕是要更惹她难过,他便只能收回胳膊,站在原地,低着身子,挤眉弄眼地逗她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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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春兰一巴掌把他拨到一边,咬着嘴唇一直哭。
项翎站在门口,见夏竹无计可施,便走进门去,抱着春兰安慰。
适当的肢体接触很有利于安抚个体的情绪。
平安也站在门口。
他得了大夫的应允,今日第一次地出了房门,左右也无处可去,便跟着项翎看大夫给夏竹瞧病。
他站在那里,看着拖着残废的身子想方设法逗春兰开心的夏竹,看着趴在项翎怀中哭得满脸通红泣不成声的春兰,沉默了一阵儿,什么也没说。
自那之后,两个一直被封在房中的人放了出来,菊梅客栈可以算是多了两个活人,一时更热闹了许多。
平安是没什么话的,只对项翎话多不少,夏竹却是吵嚷得不行的。他被关了足足三四个月,褥疮都快躺出来了,如今更添几分人来疯的气质,哪儿都能听到他的嬉笑声。
春兰也惯着他,并不管他胡闹,只在他动作太过容易伤到腿的时候骂他。夏竹却不那么听话,总要不服气地顶嘴,然后在春兰真的怒气冲冲走过来的时候缩头缩脑小声叨叨。
用项翎的话说,他这叫做叛逆期。
除了在客栈上下玩耍胡闹,夏竹的另一大乐趣,就是和平安凑近乎。平安并不那么爱理他,却倒也会应他的话,有时明显被他扰得烦了,转头看见他的腿,便又耐着性子应他一句。
其实,就夏竹这个年纪,会跟不爱搭理自己的人凑近乎,还是很有几分稀奇的。夏竹虽一直都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却到底也十四了,正是青春叛逆的时候,连听春兰说话都要犟嘴,自然不会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春兰还问过呢,问夏竹为什么那么喜欢和平安搭话。夏竹不说,平安也不知道。
这个答案在几天之后有了结果。那天,夏竹拄着拐棍,看着平安身上狰狞的伤口,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疼吧?”
平安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伤口,没应这答案显而易见的废话。
夏竹就坐到他的身边,自顾自地开口:“反正我是特别疼……受刑的时候,疼得发疯,疼得想死,跟下了十八层地狱似的,感觉就是把我活蒸了活煮了没有这么疼,从来不知道人活着能疼成这样。那时候,我真的……每时每刻都恨不得自己赶快死了,赶快上奈何桥,再也不用受这个罪。一直到现在……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是成宿成宿做噩梦。”
平安这才正眼看了他一眼,顿了顿,没说话。
“我听说,你是自己主动受大刑的?”夏竹看着平安身上的伤口,脸上不由浮出了许多钦佩,“除了手和腿,你受伤其实一点也不比我轻。你可真厉害,这么能忍……我刚受完刑的时候成宿成宿哭,哭到天亮,还不敢让春兰知道。”
是的,他不敢让春兰知道。即使现在,他也不敢让春兰知道。所以他憋了一肚子的苦痛,就只能说给有着同样遭遇的平安听。
也只有平安能够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所谓惺惺相惜,大约也就是这么回事。
平安看着夏竹。说来,夏竹确实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个子还没开始窜,坐在那儿不大的一个。
平安沉默地看着夏竹,没有回话。
就在夏竹觉得不会得到平安的回应的时候,平安顿了一会儿,忽然开了口:“用冰块,敷到伤处。”
迎着夏竹疑惑的视线,他补充道:“止痛。”
“啊?哪儿都能敷吗?”
“皮外伤冰敷最能止痛,打到皮肉里的淤青敷着也有用处。”
“哦,我试试。”夏竹看着他,忽然感到莫名,“你怎么这么有经验?好像经常挨打似的。”
平安没有回话。
第47章 第47章臣妾要告发忆柳……啊走……
夏竹早就习惯平安不爱理人,并不计较,还有来有回地分享起自己的经验:“我没用冰敷过,我一般靠喝酒止疼。春兰不让我喝酒,说喝了酒伤口长不好。可是我要是疼得很了,她就没办法了,就给我喝。我酒量浅,几杯就能睡了。不喝酒疼到天亮,喝了酒安安稳稳睡一晚上,特别好使。你也试试?”
“不必了。”平安道。
“试试嘛,真的好用。”夏竹以为他不信。
平安顿了顿:“我酒量亦浅,酒后难以自控。”
“怎么个‘难以自控’?”夏竹少年心性,起了兴致,“唐突别个姑娘?”
平安安静地,缓缓地瞥了他一眼。
夏竹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一下子就老实了下去。
可没过半刻钟,他闲着没事儿,旺盛的倾诉欲就又冒了上来。
“说来,我厉害呢。你别看我这样,我——”他警觉地左右四顾,反复确认了春兰并不在附近,这才大大方方地炫耀,“我可是一个人保护了春兰。你看春兰,没病没伤的,看不出来她那会儿和我一起吧?我多厉害,一个人抗下所有,让她连手指头都没伤着!”他一脸满足和得意,好像是小孩子在炫耀什么顶稀奇的玩意儿,而不是为了保护别人而丢了一只手一条腿,撑着残废的身子坐在这里。
平安沉默了片刻,开口:“你们二人,感情很好。”
“噫——”夏竹再次警觉地确认四周,而后开口,“谁和她感情好!她天天管
东管西,凶得不行,也就是我让着她,听她的话,否则就她这样,谁受得了她啊。我保护她,可不是因为和她感情好,完完全全是因为我厉害!“半大的少年秉持着自得自满的英雄主义,小小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是很厉害。你保护了你重要的人。”平安沉默了一下,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亦不知是否生了悔意。他顿了一顿,回到了眼前:“我在你这个年纪。没有这么厉害。”
夏竹愣了一下。平安平素总是对人爱答不理,冷不防竟如此直白地称赞了他,愣让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后,他更得意了,反手就是一波商业互吹:“你也不赖啊!我听说,你是为了自由甘愿受刑的?大丈夫!真男人!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
平安没回他的话。
在少年自顾自的过分聒噪中,他自言自语似的冒出了一句:
“我是为了,比自由更重要的人。”
*
项翎从柜台前起身,刚好见到两名客人入店。
“请进。”项翎离开柜台,将二人引入客栈,熟络地招待,“两位想吃些什么?”
落座的工夫,忆柳已极有眼色地上前,温柔和顺地沏上了两杯热茶。他病了几日,病中也非要帮人做事,被春兰连翻几个白眼,强硬地赶了回去:“行了行了,别见缝插针在项姑娘面前显摆自己了,我还要做生意的。你若过了病气给客人,谁还敢来?”
当然,在项翎面前,她是这么说的:“忆柳病了,让他歇着吧。天冷了,别再受了凉。”
不管怎么样,在房中待了几日,忆柳的风寒总算过去,今日才第一次地出来帮了忙。
那两名客人接了忆柳的茶水,不知为何,频频望他。
忆柳外貌显然十分符合文明ca259的审美,还曾数次遭到性骚扰——骚扰的人都被春兰叉着腰骂了出去,骂得至今都不敢再路过客栈门口。
见二人频频望着忆柳,项翎自然而然地挡到了他的身前,再次问道:“二位想吃什么?”
“哦,哦。”二人这才如梦方醒似的,望着墙上的餐牌点起菜来。
点过了菜,忆柳转身去厨房帮春兰的忙,厨房残害者项翎自动自觉地留在大堂,回到柜台算起账来。
时间还没到饭点,店里的人不多。二人哪怕已经压低了自己的窃窃私语,那细微的闲谈声仍旧清晰地传入了项翎的耳朵。
“就是他吧?”
“肯定是他,就是长那样的,脸蛋儿生得跟瓷捏的似的,一个男娃长得比画上的仙女儿都漂亮,见一回就认不错。”
“确实漂亮啊,近看还柔柔弱弱的,整个儿一大家小姐。谁能想到,长成这样的人,竟然能做出那种事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不是嘛。你说你见了人不敢救也就算了,咱也没敢救。可大雪天把浑身冒血的人拖得远远的,扔了,我活这么些年还真是头一回见……最奇的还是干这事儿的人长成这样,温温柔柔的,跟个小姑娘似的,多吓人啊。”
听过几句,项翎就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事了。
毕竟,几日前,平安就曾和她说过,说他那日前来客栈投宿,是忆柳将他拖出了半里地,要他自生自灭。
她当然不相信忆柳会这样做,便只当平安是重伤出现了幻觉,误会了忆柳。
可现在……
项翎不由上前确认:“你们在说什么?”
“啊?——啊,没什么,没什么!”一见议论他人被抓了现形,二人中的一个一脸尴尬,连连摆手,“我俩说我们老家的人呢。”
另一人却显然挺不服气,看了同伴一眼,低声道:“这有啥好遮掩的,我们又没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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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没事,没事。”尴尬的那个拱手,“什么时候上菜啊?”
也就是这个时候,忆柳先端出了凉菜,盈盈走来,送到了二人的桌上。
“二位慢用。”他温温柔柔地道了一句,便缩到项翎的身后去了。
项翎转过头来望他:“忆柳,之前平安来这里,是你把他给拖走了吗?”
她这话问得实在太过直接,忆柳愣了一下,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她问了什么。
项翎等着他的回答。
忆柳飞快地回过神来,甚是疑惑:“什么意思?拖走?”
“这二位说,”项翎如实道,“那日平安来客栈,你把重伤的他拖去很远,叫他自生自灭。”
“诶?”忆柳看着二人,满脸都是慌张与震惊,“二位莫不是看错了?忆柳怎会做这样的事,又哪里有那样的力气呢?”
“对对,”二人中尴尬的那个打着圆场,“那日风雪大,是我们二人看错了。许是……许是拖着柴火呢!”
“哥,”倒是性情暴躁一点的那个,越看着忆柳的模样,面上越是不悦,“都是实话,有什么不能说的啊?什么柴火,柴火流血啊?我真是看不惯这人,虚伪龌龊。”
“诶!”他哥训他。
而忆柳早在此人话中就红了眼眶,手指将衣襟攒得紧紧的,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夏竹是这个时候下楼看热闹的。这孩子脑子活,晚场几句话就听出了前因后果,拄着拐都要嬉闹几句:“哇,让人抓现行了吧?我们平安哥那么好的人,你差点把他害死,亏你还能做出这副模样来呢?”
说话的工夫,平安也缓缓走下楼来,却看也没看忆柳一眼,只静静地看着项翎。
项翎回望他一眼,心里很是抱歉。他被人害了,说给她听,她竟还不信她。
她又看着忆柳,心中尽是打心底里升腾出的失望。
如果不是与文明ca259的个体共属同一物种,数千年前才衍生为独立的文明,项翎几乎要怀疑,本地物种本身的特质就是善于欺骗的。
谁能想到,竟然连忆柳,就连忆柳这样的个体都会做出戕害其他个体的事情。
也就是这时,忆柳哭着抬头看了项翎一眼,又见到了平安,而后“砰”得一下,就冲着平安跪了下去。
“请平安哥哥原谅!”他哭得喘不上气,勉强从哭声中一丝说话的声音,“忆柳知错了,忆柳实在不该拖走平安哥哥,还请哥哥原谅。忆柳……忆柳当日也十分担心哥哥,亦比谁都庆幸哥哥如今的康复。”
项翎听得奇怪:“既然是这样,你当时为什么要拖走他?”
忆柳抽噎着,满脸都是沉重的悔意。“忆柳做了如此错事,不敢为自己找寻托辞……只是当日,当日……忆柳见哥哥如此怪异,又恰逢……恰逢阿翎与我才从‘那里’出来。”这个“那里”,指的自然就是奉天府,“忆柳不得不谨慎小心,唯恐‘那里’的人追寻而来。毕竟,哥哥受伤虽重,却伤及皮肉而不及筋骨,仿佛下手之人极有分寸。忆柳便唯恐哥哥是故意重伤,借阿翎心善蛰伏在阿翎身侧,所以……”说得好像当日,他隔着衣服就能一眼看出平安伤的是皮肉还是筋骨。
“忆柳……忆柳只是太过害怕,唯恐哥哥是为‘那里’做事的人,置阿翎于险地……忆柳……实在是太害怕了……”悲悲戚戚,梨花带雨。
几句话,祸水东引到奉天府,解释自己是受制于局势不得不做,又表明了对项翎的关切,甚至还丢给平安一枚被怀疑的种子。
若不是这般情形,平安都要给他鼓鼓掌了。
平安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眸中尽是最纯粹的杀意。
项翎没有注意到旁人,她只是听着忆柳的话,愣了一下,心中的失望刹那间被愧疚所取代。
毕竟,忆柳担忧的事,她也在担忧。她至今没有试图联系季青临所在的组织,就是担心目标个体1139暗中监视于她,将背后的组织拖出来。
她在担忧组织,而忆柳却在担忧她,甚至愿意为了她忍下愧疚,背下罪名,做了这样的事。
项翎抿着唇,神色不自主地松弛。她拍了拍忆柳的肩膀,而后向忆柳跪着的方向——平安那里看去。
在她的视线向此处转来的那一刹那,平安眸中的杀意刹那间消失殆尽。
平安看着她。
“对不起……”项翎真诚道,“他确实是犯了罪……但初心是为了保护别人。我替他给你道歉。他这样做都是为我,你若有什么怨气,都与我说就好。如何赔偿,我都能接受。你看可以吗?”
就像那种,为自家人善后的亲人。
平安看着他。
他的嘴唇闭得紧紧的,他手指修长的手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项翎无法看出他的神情。但不知为何,项翎莫名其妙地感到,他好像很难过。
是因为被忆柳伤害,又曾不被她相信吧。项翎这样想着。
平安始终静静地看着她。
平安有无数种方式。他有无数种方式将莫须有的罪孽安放在任何人的身上,他有无数种方式让自己碍自己眼的人踏上死路,无力回头。
跪在地上的卑贱之人,他甚至不屑于多给一个眼神。他若要杀死他,甚至不需伸出一根手指。
可是,他看着项翎的眼睛。那里面有愧疚,有不安,更有满载着的对忆柳,对她所珍视之人的关切。
他将自己的手掌捏得发白,修长的手指几乎要钻进手心里去。
“无妨。”他说道。
第48章 第48章他好像总会因她而变得分……
项翎,被平安的宽容之心感动了!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平安竟然如此轻易地原谅了忆柳,甚至连庭外和解需要的赔偿金都不需要。
倒是夏竹忿忿不平,嚷着“他可是差点害死人”,试图让受害人重新追究刑事责任。受害人并未理睬他,只为默默地为自己斟了一碗粗茶,闷不吭声地喝了一碗,指尖被茶碗挤得发白。
两名告发忆柳的客人留下来吃饭,却似乎总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坐立不安。离开的时候,二人偷眼望了一眼平安的神色,状似自然地离开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在厨房忙了半天的春兰总算走了出来,抱了一坛酒,开心地宣布:“我这酒酿好了!来闻闻,香味不浅!——你们怎么了?”
平安不问自取,直接从春兰手中拿过了酒坛,向楼上走去。
春兰怒:“诶!”
一锭银子被扔了过来。
春兰眉开眼笑:“好嘞!您慢走!不够还有!”
项翎安抚了忆柳几句,谢绝了他楚楚可怜的挽留请求,也上了楼。
楼上,平安的房门紧闭,自门内有隐约的酒香传出。
春兰酿的酒确实不错,香气四溢。
项翎叩了叩门。
没有回应。
项翎并不是那种喜欢打扰他人的人。如果对方不愿接受自己的打扰,她一定会立即离开。
可是此时,不知道为什么,项翎仍旧停在门口。
她想,这也许是因为,她感到平安似乎很难过。
想来也是,怎么会不难过呢。他被人所害,还尽可能地原谅了害自己的人。再大度的人也会感到不悦。
于是,项翎抬手,再次叩了叩门。
房内仍无人应门,唯有四溢的酒香与轻微的盘盏声透出房门,昭示着房内人正在独自饮酒。
“平安,”项翎唤他,“我能进来吗?”
门内无人应话。
项翎有些担心他:“你身上的伤还没好,酒精会影响伤口愈合。”
房内静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终于有脚步声传来。
房门被人拉开,门后,平安甚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姑娘不去安慰你心肝尖儿上的忆柳公子,来我这里做什么。”他静静地开口,“像我这样的人,姑娘便是一刀捅死也是毫不怜惜的,有幸得几句体贴话说不准都是为了要我性命。如此,我便是喝进一窖酒去,伤口崩裂血崩而亡,又与项姑娘有何关系?当然,姑娘本也不甚在意——不,该是大为快意才是。”
项翎看着他。对方平稳冷静,神色如常,模样与平日没有半分差异。
可他身上带着明显的酒气,说话也极尽夸张,像是小孩子赌气闹脾气,绝不是意识清醒时会吐出半点的,显然是醉了。
……不易察觉的醉酒状态,在文明ca259中竟如此常见吗?
项翎因对方孩子气的言语感到可爱,不由一笑,顺着他的话问道:“你这么好,我为什么要要你性命?”
对方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项翎没有在意,接着开口,像安抚孩子一样:“我怎么会不在意你呢?我特别担心你喝酒伤害了身体,影响伤口的愈合,担心坏了。”
“哪敢劳姑娘费心。”平安撇过脸。见项翎要进他的房门,他又开口:“姑娘可仔细些。若叫忆柳公子见姑娘进了我的房门,怕是要吃起飞醋,又要引得姑娘好生护着,好好哄着了。”一字一句,酸气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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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不会,”项翎道,“忆柳怎么会吃醋呢?”在被季青临科普本地伴侣关系的封闭性时,她曾从对方口中学到过“吃醋”这个本地俚语的含义。
“呵,”平安闻言,将嘴唇紧紧地抿着,指头捏门框捏得发白,“确实比不得忆柳公子宽宏大量,大度可人。这忆柳公子在姑娘眼中,怕是就如同天仙一般,连西方的佛祖也比不得他的‘善良’‘大度’吧。”
“我的意思是,”项翎说着,神色很是莫名,“忆柳和我又不存在什么伴侣关系,他怎么会因为我的行为而吃醋呢?”
项翎看着他,眼神清澈:“你是不是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那一刹那,就那么一刹那,项翎忽然感到,平安的情绪似乎一下子就和缓了下来。
甚至连她之前感受到的那种“难过”,好像都倏忽之间就消失了大半似的。
奇怪,她又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平安顿了一顿,终于向旁让出一步,将本就没有封闭的房门让得甚为宽阔。
这便是示意项翎进门了。
“我煮茶给你喝。”他说道。
甚至连待客之道都忽然想起来了。
“不用。”项翎嗅着酒香,舔了下嘴唇,“我想尝尝春兰的酒。”
平安闻言转身,拉了椅子给项翎坐下,又给她斟了满满一碗酒,送到她的手边。
项翎开心地捧起来,小口啜饮了几口,又大口喝了几口。
确实好喝。完全没有工业化的味道,入口尽是自然的醇香,原始而别有风味。
项翎喝光了一整碗,才想起自个儿此行的目的,放下酒碗:“多谢你的谅解……我也要好好与你道歉。确实不该让你在重伤之下还经受那些。”
分明是道歉的话,可不知为何,此话一出,平安的脸刹那间又冷了下来。
“想来忆柳公子确是金贵,叫姑娘护在心尖上,连道歉都要代他,实在是宝贝得紧。”
“我不是代他道歉。”项翎充分理解平安对忆柳的敌意,认真地解释,“我是自己就要和你道歉。说到底,忆柳是为了护着我,才犯下这样的罪过。”
“他说了,你便都信。”平安又重重地捏起杯盏来,“隔着衣服,他如何看出我受伤如何?”
“便是看不出,也知你受伤颇重,不同寻常。他是因为这个才有所警觉。”结合对忆柳说辞的理解,项翎解释道。
“你为何就那般相信那矫揉造作、虚伪至极之人!”平安紧紧地抿着唇。
其实,项翎不是完全get不到这话的意思。
在文明ca259中待得越久,她就越对本地的风土人情有更多的了解。她学会了不少本地俚语,也慢慢熟悉了本地个体的交往氛围。她渐渐能够意识到,忆柳的言行确实是有与他人格格不入的地方的。
但她理解这种差异,因为……
“在我看来,忆柳有很强的讨好型人格,在人际关系中极不自信。像这样的人,会在与人相处时过分装饰自己,言行过分小心,进而令人感到‘虚伪’,这其实是很寻常的事。”
项翎看着平安,神色十分真诚,眸中还带着对忆柳的关切:“但其实,他这个样子,也是很可怜的。”
平安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
若不是见过忆柳真颜,他都要信了这鬼话!
他自是愿告诉她忆柳实际是什么模样,当初将遍体鳞伤的他拖得老远是何等言语作为。可哪怕是用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思考,他也知道,她是绝不会相信的。
再者,不过是什么“讨好他人”“并不自信”,谈得上什么“可怜”呢?若这都算得上是“可怜”,那么——
“我可比他可怜。”
平安看着项翎。
“我可比他,可怜得多了。”
那是平安从不诉诸于口的往事。
他将那些痛苦的,晦暗的,阴翳的,血淋淋的记忆放在内心深处最深,最不起眼的地方,一层一层盖上厚厚的血痂。每一次痛苦,他都重新结一层痂,直至那些过往离他越来越远,终于不再日日折磨于他,只在梦中时或不时旧日重现。
而现在,如今,此时此刻,迎着项翎疑惑的神情,他扒开了自己的痂。
一层一层地揭开,揭开,再揭开,直至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他咬着牙,将那些伤口也扒开,将里头涌出的痛苦与鲜血捧出来,都说给她听。
他无力骤然承受,只能先从最不痛的事情说起。
他说:“我七岁为娼,十岁……”
人会粉饰自己的记忆,岁月会令人遗忘过往的痛苦。可即使已经度过了这样多的年头,不知为何,他仍清晰地记得当日的痛苦。
他出了好多血,疼得撕心裂肺,嚎啕大哭。那人嫌他吵闹,将他的嘴堵上,就着他的血使用他。
仿佛被用最尖锐的利刃反复捅了无数刀。在模糊的记忆里,他听到哥哥在为他求情,却半点也没能中止那漫长的折磨。
“那之后,我和哥哥被呈献给他,成了他独属的玩物。
“而他对‘玩物’……从不会有丝毫怜惜。”
“我们被斩去——”平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不善饮酒,杯酒入喉便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总会不受控制地吐出真言。可现在,即使是在被酒精麻醉得最为透彻的时候,他也骤然间悬崖勒马地意识到,有的事是不能提的。
他绝不能提及任何,任何会让面前的人消失的事。
他张了张嘴,跳了过去:“我们……受了很重的伤,伤还没好,他便会持续地……使用。”
“卑贱之人不是人,只是玩具。”他有些语无伦次,看着自己身上的伤,“这样的伤,每日都有。我……每天都哭。”
如今,他身上的伤痕被世上最温柔纯粹的女子很好地照料过,已经一一收口,不那么痛了。
可过去,他曾从未得到过如此的照料。那人喜血腥,最喜欢给他一身刑伤,又将才结痂的伤口一一扒开,蘸了里头的鲜血喂给他吃。
或者喂他的血给他哥哥,喂他哥哥的血给他。
“很……很疼……”平安越发语无伦次,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不应该这样的,这早已不再让他恐惧了。他已成为了顶天立地的人,他已亲手诛杀了自己的梦魇,可为什么,现在……
也许是因为入喉的酒,也许是因为……
“好了!够了!”项翎一把抱住了他,逼迫他看她的眼睛,“停!不要再想了,看我,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什么都别想,只看我!”
平安抬起头,看到了那双一如既往纯粹至极的眼睛。
他想,他好像总会因她而变得分外软弱。
第49章 第49章“你也是很认同这一点的……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同样是这双眸子,就是这双纯粹的眸子。它们可以令他变得分外软弱,却也可以让他渐渐平静,安心,复又找回内心的坚实来。
他确实不应该说了。可他内心的伤口已经血流成河。
他想要告诉她。他想要把他扒开的伤口,把他流出的鲜血,把他撕心裂肺的痛苦都告诉她。
他开口:“那时,哥哥,会保护我。”
那是诉诸于口都会烫破唇舌的痛苦,可他想要说给她听。
“那时候,哥哥,一直都在我身边。白日与我一起遭受折磨,夜里也会与我宿在一块儿。不管多难,多苦,只要他还躺在我的身侧,我还能听到他的气息,我就很安心。
“直到如今,许多时候,我都还要有人躺在我的身侧。听得身侧有人的呼吸,我才能得到些许安宁,才能够勉强入睡。”
他顿了顿。
他开口:“可是,哥哥,也走了。”
项翎抿着嘴,听他说话。
听他说到这里,她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摸着他的脊背安抚他。
“没,没关系……”他又有些语无伦次。兄长的过世是他生命中最为沉重的苦痛,可也许是因为身体还被项翎好好地抱在怀中,他心痛如刀绞,感觉仿佛要呕出血来,精神却没有再次崩溃了。“那对他而言,是好事,是解脱。”他说道。
他开口,仿佛在陈述某种理所当然的事实:“对命途卑贱之人而言,死了,是好事。是解脱。
“毫无痛苦的终结,是天大的福气。
“可惜,哥哥没有这样的福气。”
哥哥走得很痛苦,走时一直在哭。
他不记得哥哥那时说了什么,为何而哭。失去兄长的痛苦太过激烈,叫他那日的记忆犹如迷雾笼罩,朦朦胧胧。他只知道,哥哥一直保护着他,是以连死亡都无法自由抉择。他最终得以如愿赴死,应当是一件好事。
只可惜,哥哥走得很苦,很疼。但好在,日后,哥哥永远都不会再为这尘世所苦了。
平安沉默了很久。半晌,他开口:“是我没有保护好哥哥。我太过软弱,躲在兄长的羽翼之下,未能挺身保护兄长,这才使他支持不住,先一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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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不是。”项翎毫不犹豫地反驳,“你没有任何错。”
她说:“无辜的受害者很容易从自己的身上寻找过错,否则,他们很难接受自己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却要遭受毫无缘由的折磨。可实际上,你确实没有任何错。”
她抓住平安的手:“你的哥哥很勇敢,你也很勇敢。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你能活下来就已经非常勇敢。有罪的是折磨你们的人,他理应得到应有的惩罚。”侮辱,虐待,致使个体死亡,强制与幼童发生性关系,性质恶劣,情节严重。这在星际联盟足以被判处死刑。
但是在低级文明ca259,没有人为他伸张本应属于他的正义,反而让他陷入了这样的痛苦与自责。
在项翎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平安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你是这样觉得的吗?你觉得那个人——”
他死死地盯着项翎:“该死吗?”
“单凭害死你哥哥一点,就已经是死罪了。”
“……即使,他在其他的方面,是十分……贤明的人,他让……许多人过得很好吗?”平安缓缓地发问,不自觉地将她的手捏得生疼。
“犯罪就是犯罪,与他做过什么好事无关。”项翎没有半点犹豫,“即使是最了不起的慈善家,犯罪也要依法接受制裁。他是慈善家,并不能够抵消他作为杀人犯、**犯、虐待狂和反社会人格所犯下的罪行。”
平安的手缓缓地松了开来。
“那个人,是类似慈善家的角色吗?”项翎猜到了他的经历,“很多人都很尊敬他?”
“嗯。”平安靠在项翎的怀中,应了一声,而后半天都没说话。
好一会儿过后,他才低低地开口:“说来古怪,在那些备受折磨的过往里,我竟一直很在意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我在意……那个人,很受爱戴。
“在所有人的眼中,他都备受尊敬。在他们看来,他公正贤明,政绩斐然。所有人都敬他,爱他,唯有我恨他。
“我甚至希望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暴虐的人,如是,至少有人能理解我们的苦难。
“可他不是。所以,没有人会在意受难的卑贱之人。那些彼时贯穿了我整个人生的,山一般沉重的苦难与日日鲜血淋漓的日子,在他人眼中不过是他无伤大雅的小小乐趣。
“他们只在意他的英明,一门心思地敬他爱他,将他视为伟岸之人。
“那么……我的痛苦,我兄长的痛苦,我们在
泥潭之中的苦苦挣扎,究竟算得上什么呢?”
“我在乎。”项翎很认真地回答他,“我在乎你的痛苦。”
平安望着她的眼睛。
片刻之后,他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嗯。”他低低地应道,“我知道。”
他低低地,一字一顿:“你是最好的。”
“可你说的话,我有很不认同的地方。”项翎看着他,“你说,‘命途卑贱之人,死了是好事,是解脱’。我可不这样觉得。”
项翎道:“生活有再多苦难的人,其生命也是很宝贵的。每一个人的生命都非常非常宝贵。哪怕有一时的苦难,只要活着,就能得到属于自己的未来。你说自己命途卑贱,可是现在,你逃了出来,得到了自由。春兰和夏竹也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但他们如今也苦尽甘来,相互扶持,享受自己的生命。”
项翎很认真地纠正他的想法:“生命是世界的恩赐。每一个人的生命都非常,非常重要。”
在一些人看来,项翎说的是某种十分政治正确,甚至有些过于理想主义以至于略显虚浮或是偏执的大道理,但她本人是诚心诚意地,发自内心地这样觉得的。
不知为何,听到春兰与夏竹的名字,平安不易察觉地抿了下嘴唇。
“是……”半晌,他开口,“也许,是我错了。”
“不是你的错。”项翎道,“是伤害你的人的错,是他让你不得不有这样悲观的想法。——说起来,那个人是谁?你去报官了吗?”尽管文明ca259的社会体系相对原始,对低阶层个体人身安全与生命尊严的维护都很有限,项翎还是试探着问道。
平安顿了一顿。
“没必要。”他静静地答道,“他已经死了。”
那是项翎第一次从平安的眼中看出如此明显的轻蔑与快意。
就好像踏过了无比险峻的高山,自山巅回首,过往叫他摔得遍体鳞伤的险峻已然被他踩在了脚下。
“是嘛。”项翎点点头,“那可真是太好了。”个体生命的宝贵,是建立在该个体不会肆意戕害其他生命的基础之上的。
平安些微一怔,抬眼看她,似乎没有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回过神来,他只觉胸口仿佛流过一汪清泉,浑身都随着这话而熨帖了起来。
而下一刻,这种仿佛被泉水抚过的平静就骤然之间被悉数打破!
“你说,你晚上睡觉,要有人在旁边呼吸才能感到安心。”项翎道,“那今晚,我在你房中睡吧。”!!!
……
一直到天色落黑,身侧持续地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声,平安仍存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呼吸总能令他内心平静,如今却令他的心脏抑制不住地砰砰直跳。
平安抬眼,看着睡在一张简易小床之上的项翎。她呼吸平缓,距离他仅有两步之遥,他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她呼吸时胸口些微的起伏。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过酒的益处。
一直以来,他对酒都是避如蛇蝎的。因为他酒后无法自持,杯酒入喉,就会将平日不会说出口的话尽数吐出,将自己真实的感受悉数直言。在危机四伏的过去,这无疑是将自己的软肋肆意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
可如今,酒后的直言却骤然之间为他带来了一切。
一吸,一呼。
一浅,一深。
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可惜,平安从来都不是善于自欺欺人的人。他又比谁都知道,一切绝不是真的没有改变。
“睡不着吗?”项翎听到了他的动静,出声问他。
平安沉默了一下。
他决定问一个问题。
“白日里,你曾说过许多……人命之可贵的话。”平安开口,“那么,假若……你决意要杀死一个人,会是出于怎样的缘由呢?”
这是一个他已日日夜夜,日日夜夜,思考过无数次的问题。问题的答案实际并不难得出,他只是花了很多时间去接受。
而现在,他还是想听她亲口验证,来确认他的答案的正确性。
“我吗?”这个问题对项翎而言一点也不难回答,问题的答案她早在选择进入低级文明管理局……或者更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被杀时就已经确认了,“一定是因为,这个人会肆意戕害其他生命。”
平安得到了他早已得到的答案。
“倘若……那人会悔改呢?”他再次开口。
“那不能改变他已经做过的事。他仍需要为他所做的事付出代价。”项翎答得理所应当,“这就好像,伤害了你和你哥哥的人也做过许多好事,但这并不能抵消他的罪行。”
项翎道:“你也是很认同这一点的呀。”
平安便没有再说话了。
第50章 第50章以本地医疗发展状况看,……
项翎是天落黑宿进平安房中的,外出采购回来才发现此事的忆柳是一个时辰之后过来敲门的。
“阿翎……”忆柳抱着枕头,泪眼朦胧,“夜里太黑,我怕得睡不着……”
见他这样害怕,项翎转头看了看房内的平安,有些为难:“平安离了人也睡不着,这房里又睡不下这么多人……要么,你去找夏竹陪陪你呢?他房里地方大些。”
“平安哥哥缘何离人无法入睡呢?”忆柳诚恳发问。
“他要听着人的呼吸才行。”
瞬息之间,忆柳飞快地做好了权衡:“如是岂不正好,忆柳来陪平安哥哥就是!”忆柳说着,脸上写满了真诚。
平安:“……”
平安:“需是项姑娘才行。”
忆柳:“呵。”
忆柳:“这人的呼吸还有异同不成?平安哥哥在认识阿翎之前,是日日不睡的吗?”
忆柳:“……嘤。一点疑问,哥哥莫怪,还求哥哥解答。”
项翎:“忆柳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别生气。他很容易被吓到。”
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的平安:“……”
忆柳是亥时末代替项翎住进平安房中的。
平安听人呼吸才能睡着的毛病是子时初治好的。
从忆柳处惊闻项翎曾住进平安房中的春兰是第二日一早听到消息即刻提刀上平安的门的。
性别差异教育以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是从平安那头出来之后立即给项翎做的。
项翎:“啊,这样也很敏感吗?我以为只有在封闭式伴侣关系中与其他异性进行相对亲密的接触才是不被接受的。”她从季青临那里接受到的科普就只到这个程度了。何况只是睡觉的距离近了一点,碰都没碰上,怎么会也算是亲密接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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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春兰:“你在说什么……啊啊啊总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都离远点!”
春兰:“啊不过夏竹是我一手养大的姑且能信……他若敢如此这般我打断他的腿!!”
在旁看热闹的夏竹:“……”
少年谨慎地捂住了自己仅剩的那条好腿。
夏竹的那条坏腿是在几日之后病发的。
这孩子懂事,病发的那天,刚好遇上故人来访,都不必让人额外告假。
那天,才一开店门,项翎就注意到等在门口的女子了,不由得望了好几眼。这倒不单只是因为对方等在门口,而是因为对方实在出挑。她生得漂亮,气质也很独特,并不清冷或是美艳,而是有一种独特的,与年龄毫不相符的……母性。
女子见了项翎,顿时提起笑意,屈身行礼,询问道:“这位姑娘,请问这里,是否有一位名唤‘春兰’的姑娘?”
女子一动,项翎才注意到,在她的身后,还藏了个瘦小的小姑娘,看着不过十岁出头的模
样,探着半张小脸,怯生生地往这边望。
“有的。”项翎应道,将她们二人迎了进来,“你们找春兰有事吗?”
“是。”女子因项翎的欢迎而躬身回礼,颇为温和地回应道,“我叫秋菊,旁边这孩子名唤‘冬梅’,我二人是来探望姊妹的。”
……这名字,还真是一听便知是兄弟姐妹。
说话的工夫,春兰已擦净厨房,出门迎客。一见秋菊,春兰刹那间愣住,慢慢地睁大了眼。
见得春兰,秋菊也顿时停住了动作,静静地看着春兰。紧接着,她便红了眼眶,落下泪来。
“菊姐姐……”春兰咬着嘴唇,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女子。
秋菊抱住了她,眼泪簌簌落下。哭了一会儿,她又忽然猛地将她推开,重重一巴掌,狠狠地打到了春兰的脸上。
项翎在旁边看着,愣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本就对本地人际关系不足够了解,更别提这么复杂的举动……
倒是一直在旁帮她的平安早已凑上前来,静静地观察着面前的几人,似乎随时都可介入其中。
春兰被打得身子一歪,却丝毫也不见平日里的火爆脾气,反而膝盖一弯,“砰”一声就跪了下去,哭道:“春兰知错了。”
“你知错了!”秋菊哭着骂她,“你知道什么错!那日被挑中的是谁!你上赶着跑去逞什么威风!你威风逞了,你管别个的死活吗?那日之后,我吃好过一顿,睡好过一回吗!你梅妹妹日日哭泣,日日问我她兰姐姐竹哥哥去哪儿了,你叫我怎么答!我恨不能随你们一起死了去!!”
“没死,怎么会死。”春兰哭着安抚,“你瞧,如今都还好好地活着,哪里有一点事。”
“好好活着,那是你命好!”秋菊仍是骂她,“被选去那奉天府的人,哪有能活着出来的!你就是去送死!选中的又不是你和阿竹,是我和阿梅,你上赶着去送什么死!”
平安微微一顿,看着眼泪滂沱二人。
春兰哭道:“阿梅才多大,哪能让她去。留阿梅在倚翠楼,我与阿竹哪个能看顾好,还得菊姐姐亲自看顾才成……”
她搬出女子身侧的孩子,秋菊哪里还有话讲。冬梅才十岁,在勾栏院里待着,离了人哪里能活。左右都是苦命之人,四个要死两个,护过了这个便护不过那个,于是四人争相求死,只为护出另外两个人的命来。
而让他们如此这般拼了性命苦苦挣扎的,只是奉天府要来倚翠楼挑人的一句话罢了。这甚至不是奉天府主人的命令,只手遮天的东厂督公哪里会垂眼于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决定他们的命运的,甚至就只是奉天府后院的管事吴同而已。
他们拼命挣扎的性命,在奉天府的主人眼中,便就是这般如蝼蚁草芥般的微贱之物。直至身死,他们都不配令东厂的督公听得半丝声音,不配叫奉天府的怪物多给半个眼神。
秋菊终是哑了音,低着头无声哭泣,将身侧不过比腰高一点的冬梅紧紧地搂在怀中。
春兰上前去抱她,她气得推开。春兰又抱,她便就再也推不开了。
“阿竹呢?”秋菊哽咽着开口,“怎么没见阿竹,他伤得好些了吗?”
春兰哪敢让她见。她曾与秋菊说过夏竹受伤的事,但伤成了什么样子却是万万也没敢说的。
然而,夏竹毕竟已然残疾,这绝不是拖一拖就能拖没的事。春兰在心里扯了八百个谎,心思转了八万多圈,却到底还是明白,早晚也是得让菊姐姐见到阿竹如今的模样的。
但不是现在。
起码也得等阿竹好透了,再扯个失足落下山之类的谎话。到那时,他身上的刑伤也好了,伤疤都藏在衣服下面,男女有别,菊姐姐总不能扒开他的衣服来看。
而摔下山,总比浑身都叫人用刑具特意折磨出的千奇百怪的伤痕,一只手叫人生生斩断,另一腿连骨头都被碾得粉碎要来得强。
春兰盘算好了对策,张嘴就要扯谎,却忽然被急匆匆下楼的忆柳打断了话。
那是春兰第一次看到如此严肃的忆柳。
“夏竹病发了。”他脸上毫无往日的娇软做作之色,说话的工夫连脚步都没停上半分,直接往医馆而去,“你去照顾他,我去叫大夫。”
春兰本能地感到了不妙,三步并作两步,猛然冲上楼去。
她见到的便就是满脸通红,意识不清的夏竹。
她踉跄了一下,无助地摸了两下弟弟滚烫的身体,这才想起该打水降温,连忙又转身往楼下跑。
而秋菊紧随着她上楼,便就这么毫无准备地看到了夏竹的模样。她看到了他自手腕处齐根断开的胳膊,看到了他不正常的软趴趴的腿,看到了他烧得通红毫无意识的脸庞。
她一时没能站住,直接跌倒在了夏竹的门前。
项翎伸手扶了她一把,随手交给了身后的平安,而后去看夏竹的情况。
他看上去真的很不妙。
项翎大约猜得到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腿粉碎性骨折,却受制于本地医疗条件而无法得到妥善的处理,如今已经引起身体组织坏死,危及生命了。
这种情况要在本地得到处理,恐怕就只有一个可能的方式:截肢。
而更可怕的是,以本地的医疗发展状况来看,当地医生其实根本连截肢都做不了。毕竟,当地人就连“细菌”与“病毒”的存在都还没有发现,更没有成体系的止血方式,“截肢”一说耸人听闻。
项翎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一直沉,冰冷冰冷的,沉到湖底下。
她总得做点能做的事。
项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要两坛最烈的酒,要用水煮沸干净的布,还要磨一柄最锋利的刀。”
她是说给平安听的。
可一旁,已然与冬梅一起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的秋菊却猛然站起身来,踉跄着,急匆匆地下楼买酒去了。
平安看着秋菊的背影。他看着她踉跄匆忙的背影,看着泣不成声的冬梅,看着生死未卜的夏竹,看着所有的人。
床上的小子,前些日子还与他谈天说地,和他因身上的伤口惺惺相惜,炫耀他一个人保护好了他的姐姐。
平安嘴唇早已抿成了一条直线,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大夫很快就被忆柳请来了。项翎已然得到了秋菊买来的烈酒,倒了酒来细细洗手,又用烈酒反复擦拭刀刃。
“您听我说,”她叫住了大夫,“他这个情况——”
“只能断肢了。”那大夫看着夏竹的情况,面色凝重,续上了她的话。
这位大夫早先就叮嘱过春兰,说是要多盯着这条腿,烧了病了务必找他。项翎也听得过这话,却没想到这大夫是有真本事的。
毕竟,本地医学以药物治疗为主,开刀截肢闻所未闻。没想到他竟有一眼就决定截肢的魄力。
能够如此迅速地得出这样的结论,难道是因为……
“您之前,”项翎颇为惊讶甚至惊喜,“是给人断过肢的吗?”难道是她低估了本地医疗发展水平?
第51章 第51章那是她妆奁中很不起眼的……
“未曾有过,只是……”大夫当她是无法接受如此耸人听闻的治疗方式,解释道,“我知‘断肢’骇人听闻,可如今,只有这一种方式能够救他性命。他的腿重伤不治,久而生毒,是会害他性命的。唯有及时将毒腿断开,方能保命。”
听得这话,春兰脸色已然煞白,秋菊更是说不出话来。春兰缓了一缓,这才颤着声音开口:“那……断腿,就能活吗?”
断肢之人,特别还要从膝盖开始截断,创面很大,实在不见得能活。许多断肢之人都会在几日之内血尽而亡,哪怕侥幸未亡,也防不住伤口溃烂不止,终而殒命。
大夫叹了口气:“我……没有太大的把握,唯有尽力。方才项姑娘问我是否做过此事,我确是未曾做过。好在,我曾有幸见神医鬼手做过此事。此人行医圣手,治疗之法甚是激进,手段仿佛从来不顾患者死活,结局却从无失手。我能断言夏公子若要活命唯有断肢,便就是从神医鬼手的那处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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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神医鬼手”,在场确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这倒不是因为在场的人有多么博闻广识,而是因为此人实在太过有名,甚至连对本地缺乏
认知的项翎都曾在说书人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人的名字起的中二,像是那种只会出现在三流话本中的傻名字,却与他的行事风格颇为契合。此人行事风格诡谲,行医诊费需得白银千两,可谓天价,还要付得起此等诊费的非富即贵的病人对他毕恭毕敬,甚至跪地叩首以示诚意。只要一个字叫他不满,他就万不会医。而他的脾气秉性又颇为怪异,谁也不知哪个字会得罪于他,只好对他加倍恭敬,万般小心。除此之外,来问诊之人生的病还必须足够棘手,足够有趣,受的伤必须足够严重,足够难医,否则,他也是万不屑接的。
有如此怪癖,还被天下吹捧,声名远播,自然也是因为他这一手医术确实出神入化。民间传说,此人医术能够白骨生肌,起死回生。以文明ca259的医学发展程度来看,起死回生当然绝不可能,但传说大多并不是空穴来风,此人恐怕真的能够医治本地医疗束手无策的个体。
大夫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有幸见过的神医鬼手的断肢方式细致回忆了无数次,而后开口吩咐:“上烈酒,利刃,滚水煮干净的布,用火烘干。还要柔韧的细线,用于扎住血管止血。”
他这话一出,项翎的心里就踏实了许多。他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必定对止血方式有一定的认知,甚至还了解基础的杀菌消毒方式——哪怕他并不知道自己用酒精和高温杀死的究竟是什么。
而他要的东西,项翎此前已经要齐大半,唯有干净的布料还没有完全烘干。那大夫见状,颇为惊讶,只当项翎也有奇遇,与她交流了几句。听得她也只知这些,不知其他能够提升断肢成功率的方式,大夫有些失望。说话的工夫,他一直在下意识地抹净额角与手心的汗,看上去颇为紧张。
平安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开口:“你有几成把握。”
那大夫不敢托大,直言道:“五成。”
“太低了。”平安道,“若是鬼手本人,当有十成把握。”
“那是自然。这断肢之法,便就是他研究而出的。”大夫道,“可是……总不可能将那位请来。”
这位大夫脾气秉性颇好,说话也实在是委婉。考虑到那可是神医鬼手,他真正该说的话应是“你们也配”。且不说这断肢之术神医鬼手已然做过数次,只需断肢的伤势不见得还能再入得他的眼,就说那天价的诊金,甚至“神医鬼手如今在哪儿”,都哪里是他们一个小小客栈里的小小平民们能够得知的。
所以,这大夫自然是万万想不到,自己听到的下一句话竟会是——
“让神医鬼手来吧。”平安道,“我与他,恰有些交情。”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一瞬间,整屋人惊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平安的身上。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项翎:“有一些交情,就能够让他打破规则来做手术吗?”看来,那她对本地人际关系的了解程度还是太浅薄了。
可显然,大夫也有同样的疑问:“这位小哥,你这话……当真吗?若只是‘有些交情’,可不见得能请得动那一位……”
这位大夫说话向来温和委婉,硬是把“痴心妄想”的实话给摁了下去。
“等我消息。你且不要动手。”平安撂下一句,转身便离开了。
春兰看着平安的背影。
春兰从不信神佛。哪怕真有神佛,那种无形的眷恋也不会落到她的身上。否则,她最初就不会出生在肮脏的勾栏院了。
如此,她自然也从不相信会有什么小概率的好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这也是当初她为求自保而毫不犹豫向项翎发起攻势的原因:她从不相信挂在他人身上的微小的希望,自然不会相信被她得罪狠了的项翎不会对她动手。
可现在,如今,此时此刻,她却膝盖一弯,忽然莫名其妙地跪到了地上。
她向漫天的神佛祈愿,祈愿一个微小的,离谱的,听上去根本就是痴心妄想的希望。
她期望平安,一个也不过是从勾栏院出来的卑微之人,真的能请得来名动天下的神医,治好她唯一的弟弟。
她比谁都知道这是怎样的痴心妄想。
而她诚心诚意地向众神祈愿,祈愿妄想成真。
项翎拍了拍春兰的肩膀,无声地安慰她。
夏竹还在床上烧着,秋菊心疼得不行,听着大夫的指引着手替他降温。
项翎无事可做,又不喜欢被动的等待,便决定做一些能做的事。
比如,如果平安真的能把那个医术水平远超当地医疗水准的医生请来,他们也得按那人的规矩,准备好他要的天价诊金。那当不是春兰他们能付得起的。想到这儿,项翎顿时转身回房,盘了盘自己小匣中的银钱。
春兰对她实在是很好,平日在钱财上抠抠搜搜,却单单在给她零花钱时称得上大方。不知不觉,她都攒了半匣子的银钱了。这些钱用于生活绰绰有余,可若用来付神医鬼手的天价诊金,就只是杯水车薪了。
项翎四处看了看,从房中翻出了自己所有还算有些价值的私人物品,连头上的簪子都扯了下来,包在一起,径直往当铺而去。
其实当不了几个钱。她从奉天府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什么都没带,连贴身的匕首都被留在了那里。如今手里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是后头用春兰给的钱买的,买来时就没有几个钱,卖出当然也值不了多少。
但能多少一钱一文都是好的,总能凑齐的。
考虑到大店放款也许会更加大方,项翎找到了京城最大的当铺。这铺子建得气派,门口的伙计瞅她一身朴素,甚至不太愿让她进去。
项翎自顾自地进门,寻到柜台,放下了手里零碎的东西。
寻常时候,这当铺值台的都是铺里伙计,可这家当铺的掌柜偶尔也会亲自值台。今日便恰巧是他。掌柜的抬头瞅了她一眼,又低头看了看她带来的零碎物件,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一件一件随手拨开,每一件都报出了在她意料之中的价格——这些东西实在是值不得几个钱。
直到零碎的杂物下头露出了一支白玉的簪子。
当铺的掌柜见了那支簪子,愣了一下,疑惑地凑近看了看,而后不敢相信似的缓缓地睁大了眼,将簪子了拿起来,细致地端详。
他越看,手上的动作越是小心。看完了,他特意从一旁拿了个绸缎料子的软垫,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放了上去,而后才开口:“姑娘这是……如何得来了此物?”
项翎看了一眼那支簪子,想起来,严格来讲,她从奉天府出来的时候,并不是什么都没带的。那时,她头顶上还插了根簪子。那是她的妆奁中很不起眼的一支,被她当做寻常物品随便戴着,从未给予过任何关注。
可现在,看这掌柜的反应……
“这个,很值钱吗?”项翎问道。
“何止是值钱。”那掌柜的看着簪子,脸上尽是掩不住的惊叹之色,“这玉质之莹润,见所未见,用来做国玺都不为过,竟只雕了一支簪子。可细看这簪子的雕工,却也绝没枉费这料子,定是名家手作,堪称一绝。你看这上头的凤凰栩栩如生,振翅欲飞。这东西,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这……怕不是什么御赐的贡品,姑娘是如何得到的?”说到这儿,他已然是满脸怀疑,抬头将项翎从头到脚扫了好几遍,怎么看她都不像是能够得到此等贵物的人。
他甚至疑心这簪子是面前的女子偷窃而来的。可寻常名贵之物,被偷还说得过去。若是东西名贵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倒反而无法相信这样的东西会被一个寻常女子偷窃到手了。
实际上,项翎也的确镇定自若,面不改色:“这是我家长辈留下的。我
家家道中落,但先祖确实曾侍奉过圣上。”
“姑娘要死当,还是活当?”掌柜问道。
“要钱多的那种。”
“那就是死当了。”掌柜的喜笑颜开。
实际上,掌柜的自然不会轻易相信项翎“家道中落”的说辞。毕竟,此物何等名贵,面前的女子衣着打扮何等普通,手上甚至还留有做粗活的痕迹。若真能家道中落至此,也实在是可悲。
可若真是面前的女子胆大包天,偷窃御品,以本朝律法之清明,只要他不是惯于销赃,就不会被牵连。死当逾期不赎,这簪子可就是他的。如此珍品,便就是有些风险,他也是决计愿做的。
“我做生意向来实诚本分,自也不会欺瞒姑娘。姑娘此物确实价值不菲,只是有价无市,买家难寻。你既急需用钱,到我这儿典当,确也不亏。承蒙姑娘信任,我亦愿把身价奉上,给姑娘,这个数。”掌柜想了想,比出了个三根手指。
三百两。这比项翎预期的实在高了太多。
项翎心中满意,却自然要再谈一谈价,让还需筹集的诊费再少一些。她开口:“太低了。就是难以出手,也不至于折出这样的低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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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不能再高了。白银三千两,”当铺掌柜清晰地吐出了“三千两”三个字,“这已然动了鄙人自己的身家了。”
项翎:“……”
项翎:“成交。”
第52章 第52章就像是忽然拿起了长刀的……
“救人?”神医鬼手看着平安,忍不住笑出声来,重复道,“你,救人?”
“你如今的废话是越来越多了。”平安看着他,“收拾你的东西,赶快去。”
这话叫旁人听来,可谓是异常地离谱了。神医鬼手治病,哪有自个儿亲自出门的,从来都是患者家属不远万里将人送来,付出巨额诊金,再三叩九拜,三请四请,方能请得神医的仆从出门查看。待仆从判定患者病症或是伤势足够入得神医圣眼,这才能真正请得神医开门问诊。至于患者路途遥远会不会被拖死,久病不医会不会没命,那都不是神医鬼手会关心的事。
总之,他问诊,从来都是独坐一方,等别人上门来求的。让他自个儿出门,主动去病人那处问诊,那是天王老子也做不到的事。
可现在,神医鬼手的关注点却丝毫也不在这里。他满脑子都是面前的平安竟专程前来叫他救人,脸上看热闹的笑堪称猖狂:“不是吧,你还有让我救人的一天?不是杀人,不是下毒,不是做人皮面具,不是做假根儿,也不是送人过来给我试药解剖试手术,是让我去,救人?”
“闭嘴。马上去。”平安用杯盖撇去茶水上的茶沫,冷冷地吩咐。
“行。”神医鬼手答应得颇为痛快,“但你得告诉我,你为何让我去救此人。人在什么小客栈,总归不能是什么朝廷重臣吧。”
“我要你做事,还需与你谈条件?”平安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不想说?那可更好猜了。”神医鬼手笑得越发猖狂,“还是为了那小丫头?不是我说,你连根儿都没有,还能喜欢女人呢?”
下一刻,冰冷的视线就刺得神医鬼手浑身一凉。
“你想死。”平安静静地开口,一字一字吐出,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静和缓慢。
那甚至不是一个疑问句。
“我错了,错了,不敢了。”鬼手瞬间起身,见好就收,“断肢是吧?这就去,马上去。”说着,他就收拾药箱去了。
神医鬼手与平安一同来到菊梅客栈时,春兰还在震惊地确认项翎手中银票的真伪。
“三千两……”她摸着手中的银票,怎么看都像是真的,“怎会当出这么多钱来?”这可够普通人家活上几辈子的了。
“我也没想到。”项翎道。
她本以为三百两已经是意料之外的高价了,谁能想到那个当铺掌柜竟报出了三千两的价格,一下子就数倍覆盖了神医鬼手的诊金。而那支簪子真的只是她过去在奉天府所用的很普通的一支,她的妆奁里比这好看的东西多得都数不清。谁能想到,这么一支不起眼的簪子,就可以当出这么多钱来。项翎飞快地用本地等价物将这笔钱换算到星际货币,不出意料地得出,以低级文明管理局给她发的薪水来算,这钱她到退休都赚不出来。
而她只是奉天府中的一个侍人,所用的东西竟就如此昂贵。她实在是太低估目标个体1139生活的奢靡程度了。
“这些钱……足够支付神医的诊金了。”春兰欲言又止。
“都给你了。”项翎毫不犹豫。
“啊?不必。”春兰眼泪都要出来了,“我欠你还不够,这么些钱,我何德何能……便就先借一千两的诊费,后头,我一定还你。”
“不用。我要钱也没什么用处。”项翎道,“你很缺钱吧?”
她拼命经营客栈,赚钱如流水,花钱抠搜搜,一定是因为很缺钱。所以——
“都给你了。你拿去用吧。”
她是打心底里不在乎这些钱。
春兰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神医鬼手靠在门边,满脸都是热闹:“嗬,这姊妹情深,好一出大戏。——诶,哪个是你那位?”他杵了杵平安。
平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对方立马噤声,转头。
此时,屋里人的目光也已被门口的动静吸引。迎着满屋人的目光,神医鬼手傲慢地扬起下巴,道:“是哪个要断肢?”
“您……”最先出声的是一直没有离开的大夫。他一脸震惊,看着神医鬼手:“您是……”
那是一张他此生都遗忘不了的脸,代表着他心中最伟大的医学智慧和最有力的治疗先驱。
“在下……”他慌忙迎上前去,恭敬行礼,“在下数年前有幸见您行断肢之——”
“行了行了。”神医鬼手颇为不耐地打断了他,“快点,是哪个要断肢。”
“这,这里!”见大夫已经确认了面前人的身份,春兰一把挤开了大夫,匆忙上前迎接。
神医鬼手瞅着她焦急有余而恭敬不足的模样,面上显出不悦。
秋菊连忙代替春兰迎上前去,盈盈下拜,恭敬道:“久闻神医大名,奴家甚是景仰。如今得以迎接神医,鄙处实是蓬荜生辉。奴家弟弟有幸得神医亲手医治,实乃三生有幸,十世机缘。还请神医妙手,救幼弟性命,奴家惟愿结草衔环以报!”硬往上堆词。
秋菊生得漂亮,气质独特,周身有一股说不出的母性气息。神医鬼手见她一眼,愣了一下,眉目之间的傲慢竟骤然之间减了三分。
他还想说什么,平安的声音已然从身后传出:“人就在床上。”声音冰凉冰凉。听得出,若不是这里还有旁人,他对他的敲打绝不会仅仅只有这五个字。
神医鬼手撇撇嘴,依言拿起药箱,向夏竹的床前走去,还不忘对秋菊甩下一句:“起来吧。断条腿的小事,还用得着什么结草衔环。”
“是。多谢神医大恩!”秋菊硬是对他叩了一首,这才起身。
神医鬼手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将带来的药箱放到了床头,反复洗净了双手,而后打开了药箱。
也就是在打开药箱的那一刹那,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忽然就变了。
非要说的话……就像是忽然拿起了长刀的武士。他目光变得严肃而锐利,身上的傲慢、轻佻,一切都疏忽不见了。
他自药箱之中拿出一小瓶药,灌入夏竹口中,而后又拿出了干净的刀片与高度的烈酒,以酒擦拭手掌与刀片,瞥了一眼旁边一脸敬仰的大夫:“你见过我断肢?”
“是,是!“忽然被他问话,大夫很是激动,“有幸见过,三生有幸。”
“那你洗手,拿线,盯着,扎血管。”说着,他掀开了夏竹身上的被子,以棉布浸酒,擦拭他的左腿。
秋菊万没料到他当场就会开始,差点没把手里的帕子给搅烂。冬梅吓得要哭,春兰勉强将她带出去安置。
“会,会疼吗?”秋菊在旁担忧。
神医鬼手向来不会回应这些无意义的话。
可他瞥了秋菊一眼,开了口:“没见灌过了麻沸散吗?”
“好,好。”秋菊显出感激的模样,手指却仍紧紧地捏着帕子轻轻颤抖,干净的帕子已然被她捏湿了。
“一点小事,”神医鬼手从不轻视任何手术,却鬼使神差地甩出了一句,“便是瞎了眼睛都能做好。”
“自然,自然。”秋菊不明就里,顺势恭维。
鬼手转过头,抬了抬下巴,示意大夫准备好,而后便下了刀。
刀片锋利,落刀见血。秋菊咬着嘴唇,眼泪一下子就掉了出来,手里的帕子硬生生被撕裂了一截,人却半点也没敢出声。
鬼手没有丝毫犹豫,飞快地切去已然坏死的肢体,示意大夫绑扎血管。大夫也是初次做此事,速度并不算慢,鬼手却看得颇不耐烦,没一会儿就自己上手,眨眼便止住了血。
手起刀落,血管收血,坏死的肢体被尽数切除。到神医鬼手放下刀,竟不过只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不要说其他人,连项翎都很是惊讶。没想到能在这样原始的文明中见到这么精彩的外科手术。
神医鬼手俯下身,一丝不苟地为夏竹的伤口做好了最后的处理,以干净的布料包裹,而后洗净手,阖上了药箱。
仿佛斩遍沙场的武士将利刃收鞘,神医鬼手直起身,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床铺甚至没有溅上太多血。
鬼手挑了挑眉,看着秋菊:“我说是一点小事吧?”
“是。神医妙手!”弟弟少了条腿,秋菊哪还有那么多话夸他,礼貌性应了一句,便急着问道:“敢问神医,日后我们该如何照看于他呢?”
鬼手撇了下嘴,没说什么,说了些照看的事宜。
春兰早已到了夏竹的床边,替他擦汗擦血。眼见着弟弟面色不佳,左腿膝盖之下空空落落,春兰心里绞着疼,自然是难受得不行。但又见他呼吸已然趋于平稳,显然是性命无虞,春兰又到底是有了几分安心。
终归是活着,活着就是好的。
她想象不了夏竹离她而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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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她心中宽慰,感激于鬼手对夏竹的救命之恩,转身凑到鬼手面前,主动跪下身来,真心实意地叩了首,道谢道:“多谢神医!”
谢过之后,她又转到了平安的方向,再次叩首:“多谢……多谢你请来了这位神医。”
秋菊也连忙对平安叩首,道谢之时,眼泪又落了下来。
“不必言谢。就当是……我应做的吧。”平安说道,又将话头牵回到鬼手的身上,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我与神医也不过是略有交情,还是神医今日心善,得知此事便决定动身,功德无量。”
鬼手被他恶心的,差点没打个哆嗦。这人为了追女人,还真是什么鬼话都说得出口。
大夫看着二人,什么都没说。
同为医者,他对神医鬼手的了解是最多的。行内谁不知神医鬼手多么傲慢古怪,再重的病再金贵的人也得自己到他跟前儿请他来瞧,从未听说有谁能请动他亲自动身出门问诊的。
而一直在旁帮忙的忆柳也静静地看着平安,若有所思,又在对方视线投来之前移开了目光。
项翎低着头,认真观察夏竹已然被处理得十分完善的伤口,只觉得自己沉到湖底下的心脏终于缓缓浮了起来。
她转过身,一把抱住了平安。
文明ca259有许多她不足够了解的社交礼仪,她也许不应该对人这样热情。可是此时此刻,她真的很想用自己最习惯的星际礼仪去表达对友人的感激。
她紧紧地抱着他,在他的耳侧诚挚地开口:“谢谢你。”
她柔软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她身上的气息久违地充盈着他的周身。
不应该这样的,他已经很熟悉她了。可平安就是不自觉地僵在了原处。
嗬。
神医鬼手在一旁看得兴致盎然。
就是她吧。
也不是什么绝世美女嘛。竟能引得这一位以德报怨,倒贴至此。
瞧瞧这,人都僵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纯情小书生呢。
啧啧啧,这人也有今天啊。
第53章 第53章“姑娘如此待人……是会……
出于强烈的感激之情,项翎抱了好一会儿,这才松开手来。一抬眼,她就见平安神色异常,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再一转视线,就见神医鬼手正兴致盎然地看着他们,其他人也各自神色有异。
于是,项翎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又做了不符合ca259常规礼仪的事。确实,本地文明对异性之间的距离十分敏感,她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抱歉,”项翎道,“我只是太感激了。”
她一说话,平安便回过神来,顺着她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就看到了神医鬼手看热闹的脸。
所以她才会不自在,甚至开口道歉的吗?
“这有什么需要抱歉。”平安轻声回应。语毕,他又将视线转到了神医鬼手的身上,面色刹那间沉了下去:“鬼手大人贵为神医,想必事务繁忙,无暇在此处待得太久。”
“没有啊,我没什么事。”鬼手秒答。
平安沉默地看着他。
神医鬼手迎着他的视线,在难得的热闹与自己的性命之间做出了沉痛的权衡,终于妥协:“确实也没那么多工夫待这儿。”
他转头看向春兰等人:“诊金呢?还得我亲自要?”
平安可没打算让他与这里的人要钱。他伸手就要阻拦,却见春兰已然迎了上来,赶忙道:“这就给。”
因得这位神医的救命之恩,春兰丝毫也不见平日的暴躁脾气,急着从怀中掏出项翎硬塞给她的三张千两银票,抽出一张,恭恭敬敬地呈到鬼手的手中,再三道谢。
如是,她怀中的银票还余下两张。这仍是一笔巨款,可以轻易做到她努力许久的,梦寐以求的事。
春兰看着这两张银票,颇为挣扎地看了项翎一眼,又看了秋菊一眼,顿了顿,终是开口:“项姑娘……我实在不该要你的钱,我哪有这个脸。只是……你说的没错,我确是很需要钱。这钱,我定会尽快还你,如今……”
“阿兰,”听到这里,秋菊忽然插进了话来,道,“这一位,想必就是你曾与我提过的项翎姑娘吧。”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便继续道:“那你确是不能要姑娘的钱。你那般对不起这位姑娘,还反过来受了姑娘大恩。前恩尚且未报,又怎能叫姑娘为你再添恩情。诊费我们确实不得不借,必会连本带利尽快归还。余下的,就不可再借了。”
“可是!”春兰看着她,眸中尽是焦急,“这样,你与冬梅还要在那倚翠楼中待上多久!我已然竭力,仍不知何时才能攒够你们的赎身钱。你在那里多待一日,我心中便就是一日难安,如何能够……如何能够……”
秋菊看着她,眉眼温和。
“我没事。”她轻声对她道,“冬梅也被我护得好好的,没吃什么苦。如今,我的钱,加上你的钱,约摸也快能给冬梅赎身了。过些日子,就先让她出去,后面的,我们再慢慢合计。”
项翎在旁边,越听越明白,又越听越疑惑。
“你们在说什么。”她困惑地看着秋菊与春兰二人,“这里明明有钱,你为什么还要这么……推来阻去的。给你们赎身,让你们自由,这不是很重要的事吗?”
“项姑娘,”秋菊低下头,“我的妹妹与弟弟已亏欠姑娘太多,怎能再添亏欠。”
“为什么会觉得是‘亏欠’呢?你们能够自由,我感到很高兴,这怎么会是‘亏欠’?”项翎将银票从春兰的手中拿出来,强硬地放到了秋菊的手中,“真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这么说,让我不高兴那才叫亏欠呢。快拿去赎身吧,我们在这儿等你回来。”
秋菊缓缓接过银票,看着项翎满是理所应当的脸,咬着唇,屈膝就又要跪,被项翎眼疾手快扶了起来:“今天已经很多次了,你膝盖不疼吗?我要钱没什么用处,你能赎身我很高
兴,这是双赢的结果,有什么需要谢的。”
秋菊抬眼,不敢相信似的看着她,终是切身地体会到了春兰曾与她转述的话:“项姑娘真的犹如圣人一般。我在这肮脏的勾栏院里头活了这么些年,人人鬼鬼见了太多,却从未见过像她这样以他人之忧为忧,以他人之乐为乐,甚至不介怀他人心恶,浑不在意地以德报怨之人。
“庙里的佛陀也不过如此了。”
秋菊迟疑了许久,半天才吐出一句:“姑娘如此待人……是会吃亏的。”
“我感到高兴,就不是吃亏。”项翎理所应当地接了下句。
她其实不是什么都不明白。她只是总会基于自己的想法,做出自己喜欢的选择。
神医鬼手拿了诊金,人也不走,就兴致勃勃地在旁边看热闹。平安站在他身侧,眼睛一瞥,就将他刺得浑身发凉。
“看够了吗?”平安开口。
“我发现你真是神了……这眼神是真能实体扎人啊。这合理吗?”
“还不快滚。”平安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道。
“嗬。我是你家仆从吗?”神医鬼手颇为不悦。
然后乖乖离开了。
临走前,他瞅了秋菊一眼。那女子总有一身温和宽容之气,望人的目光就犹如慈母一般。
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一股给人当娘的味儿。
神医鬼手撇撇嘴,又瞅了她一眼,而后离开了。
他该回去的。他平素没什么喜好,只爱研究医术。家里的药试了一半,他还急着继续呢。
可往回还没走出一半的路程,他就莫名其妙地揪了个路人:“诶,倚翠楼在哪儿?”
仔细想想,他也是个男人,也该找点男人的乐子。
“找青楼还找得这么嚣张。”被揪住的路人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随手给他指了个方向。
神医鬼手便提着他的药箱,晃晃悠悠地往那个方向走。
他想找个女人。
要温柔点的,沉静点的,对人包容的那种女人。
他打小没见过爹娘,吃百家饭长大,看尽了冷眼。靠医术崭露头角后,他上手就给自己买了个家,招了一堆仆从,个个都对他毕恭毕敬,天王老子他也不放在眼里。他喜欢自己家。
可是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忽然觉得回家也没什么意思,人多也没见什么人气儿。还不如逛逛青楼,找个女人。
他拎着药箱晃到倚翠楼的门口,一眼就瞥见了个很得他心意的女人。
定睛一看,他才发现那女人有点眼熟。那是站在倚翠楼门口,气得胸脯不住起伏的秋菊。
“前年早已说过,两千两赎冬梅,两千两赎我。如今这里已然有四千两,妈妈为何言而无信?”自己攒下的一千五百两,加上项翎的两千两,春兰的二百两,又去钱庄借来了三百两,她这才凑够了赎身钱。本以为能顺顺当当赎身,谁成想竟会如此。
“菊儿,这怎么能是言而无信呢。”那倚翠楼的鸨母笑得不知多么和善,“四千两,那是前年的价格。如今已过去两年,这街上卖的东西都涨价了,前年的金额如何能作数呢?如今,怎么也要六千两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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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区区两年,街上的东西哪里涨了什么价格?”
“那香阁供到楼里的胭脂水粉,不就提了三分吗?”
“水粉提价,是因为香阁掌柜和倚翠楼的东家闹了不愉快,把原本给倚翠楼的降价免了去。若非香阁供来的仍是最好的价格,这生意怕是都做不成了,与物价上涨有何关系?”
“菊儿这话说的就生分了。”鸨母摇摇头,显出她太不懂事的模样,“倚翠楼把你从十岁拉扯到现在,对你可谓是养育之恩。这可是你家呀。胭脂涨价,这楼里每日要烧去多少银钱?家里的难事,你怎能如此不做记挂呢?”
这话说的可就过分无耻了。倚翠楼为何会将女孩养大,他们心里是没数儿的吗?这与和待宰猪羊谈养育之恩有何区别?
秋菊一生过得正直,一时竟被这般无耻言论气得连话也说不出口。若是春兰在场,定能将鸨母驳得脸上无光,可惜春兰还在菊梅客栈照顾夏竹。
实际上,秋菊也满心记挂着断了肢体的夏竹。若不是倚翠楼给秋菊开的假期不过短短两个时辰,逾期又得算上巨额银钱,她也不会在此时就回来赎身,定会以照顾夏竹为先。
而鸨母显然也要拿这规矩说事了。
“菊儿,走之前,我可与你和梅儿说得清楚了。你们需得在两个时辰之内回来,逾期一刻,罚银百两。如今,你是回来了,可未见梅儿……”
冬梅还小,秋菊自然不会带着她奔波。
“若不是妈妈与我一直纠缠赎银,我早已赎身,哪里会误了时辰?”秋菊急了。
“一码归一码,规矩就是规矩。”鸨母摆出了一脸“通情达理但无可奈何”的模样,“如今,你与梅儿都尚未赎身,便确是误了回来的时辰。这罚银,又有二百两。”
她听上去甚至还很体贴,催促道:“快去把梅儿找回来呀。再误下去,那可就是天价了。”
“你!”秋菊被她气得发抖,却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傲慢的声音便就是在此时无礼而突兀地插进来的。
“诶,你们东家,是叫张云庆的吧?”
鸨母一转头,便见不知何时,看热闹的人群最前头已然站了个男人。那男人身形高挑,衣着配饰不凡,一脸的傲慢不屑,一看就是习惯居于人上的贵家公子。
这可多半是个大客人。
鸨母顿时堆上了诚挚的笑意,迎上前去,道:“公子里边请!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呀?”
神医鬼手根本就没接他的茬,不耐烦道:“问你话呢,听不见吗?你们东家,是叫张云庆吧?”
第54章 第54章“给她磕头,道歉。”……
倚翠楼的东家,确实是叫张云庆的。这事虽不是人尽皆知,却倒也不是什么秘密。
见来着似是不善,鸨母赔笑:“公子找我们东家,可是有何要事相商?”
“没什么要事。你就告诉他,神医鬼手亲自来他这破地儿了。”神医鬼手道,也不管会不会有人相信闻名天下的神医鬼手忽然出现在了这里,“让他赶紧出来伺候。”
这话说的,与其说是傲慢无礼,不如说是来砸场子的了。
鸨母脸上的笑意顿时减了三分。
开青楼妓馆的,讲究的是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和客人关系要处好,但也不能一味软弱退让。来青楼寻欢作乐的人本就有许多有权有钱的,平日里免不得跋扈,若还对他们一味软弱,很容易更加助长客人的气焰,让生意变得更不好做。
鸨母仍带着笑意,得体道:“我们东家事务繁忙,不会随意见客。公子不如看看我们家的姑娘,个个水灵。公子喜欢哪个,我给您叫去。”
“不随意见客。”鬼手不屑一笑,“他跟在我屁股后面求的时候,倒从见不出这么清高的模样呢。”
“公子,”鸨母脸上的笑容又减了些,“公子若是来寻欢作乐的,我们倚翠楼自是大大的欢迎。可公子若是来打我们的脸的,我们楼小,可接不下这么大的事儿。”
鬼手嗤笑了一声:“真该让你们东家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胡话。我要见见你们东家,这就是打你们的脸了?那我近些日子可是日日都在打你们的脸啊。”
“公子说笑了。”
“罢了,我也懒得和你多费这口舌。往日被
人如此冒犯,我绝不会善罢甘休。可今日倒也无妨。毕竟,“他瞥了一眼那鸨母,“过不了多久,你就得痛哭流涕地跑来求我了。”
说完,他胳膊一伸,随手将一旁的秋菊揽到了自己怀中:“就这个吧。我看这个顺眼。”
“诶哟!”鸨母提起笑意,“秋菊姑娘可是我们这儿的头牌,这见面的礼金,需得白银百两。”
鬼手随手从怀中掏出了几张千两银票,扔到了鸨母的脚下:“不用找了,人我赎了。”不用数,也知道他甩出的银票多于六张。
鸨母愣了一下。
秋菊确实是倚翠楼的头牌,光见面礼就需得百两,这可是源源不断下蛋的金鸡。给她说个赎身费用,不管是四千两还是六千两,都不过是让她有个奔头,安下心来好好做,做到人老珠黄的那天——反正她也二十好几,没有几年了。谁会花数千两去赎这么一个女人?
鸨母确实没有想到,真的会忽然出现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人,像钱不是钱似的随手甩出数千两银票,若无其事地将其赎走。可秋菊真被赎走,鸨母自然也是不乐意的。便就是已然二十好几,秋菊也还有好几年可赚呢,她这几年能赚来的钱可是六千两的数倍不止。
“诶,公子,这位公子。”鸨母连忙笑着将鬼手拦下,“我们可从未放开给秋菊姑娘赎身,方才说的这赎身费用不过是我当妈妈的心疼女儿,给她自己赎身的数儿。这若是客人要赎,那还得从长计议呢。”
“六千两都不够,这女人是金子做的?”鬼手不耐烦地看了鸨母一眼,“你方才说六千两,我给了你六千不止,你还要作甚。”
说话的工夫,已有青楼的人凑了上来,防备他们强自离开。
“啧。”鬼手颇为不悦。他平生最缺的就是耐心,懒得多费唇舌,伸手从怀里掏出了点什么,往周围猛然一挥,刹那间粉尘弥漫。围上来的青楼众人下意识捂住口鼻,却已然晚了,不过片刻的工夫,就个个身形僵硬,一一倒了下去。
“人我带走了。有什么不满意的,去城东无名府找我。”鬼手说着,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来,就怕是得张云庆亲自来了。”
说完,他带着秋菊,顺手在附近买了匹马,单手揽住秋菊的腰,随手将她丢上去。
“大人……”秋菊堪堪稳住身子,一时无话,顿了顿,“多谢大人赎身大恩。”声音里却听不出什么喜悦。
鬼手瞅了她一眼,没说话,翻身上马,驾马向自家而去。
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自然即刻就会传入倚翠楼东家的耳中。前脚鬼手才驾马回府,后脚,倚翠楼的人就来了。
确实是张云庆亲自来的。
身后跟着药效未散,身体仍有几分僵硬的倚翠楼鸨母,以及所有曾围上来的人。
“神医大人!”一见鬼手,张云庆一下子就把腰弓了下去,低着身子拱手作揖,满脸的痛心疾首,“听闻我这儿的下人蠢笨,竟冒犯了神医。听得此事,真如晴天打了个霹雳,把云庆吓的心都跳不动了。这不,我紧赶慢赶,赶紧把这几个不长眼的下人叫来,好生给神医认错!”
说完,他当着鬼手的面,猛然转身,一巴掌狠狠抽到了鸨母的脸上,抽得药劲儿未过的她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愣着干嘛!”张云庆骂道,“还不快起来,给大人磕头认错!”
“是,都是奴家的不对。”鸨母爬起身来,狼狈地跪到地上,赔笑道,“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竟冒犯了神医大人,真是该打!”说着,她还伸出手,自己往自己脸上抽。
秋菊站在鬼手身后,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掌嘴的鸨母,抿了抿嘴,低下眼。
她确被鸨母欺压已久。可命途卑贱之人互相欺压,遇得真正的上位者,也不过要如此自轻自贱,求得一丝宽容。
她不觉得爽快,只觉得同病相怜。
然微贱之人的心思,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啧,打她干嘛?”秋菊却没料到,鬼手不悦地开口,随手甩了个杯子,制止了鸨母的行为。而后,鬼手抬眼,看着张云庆:“她不过是你的下人,说话做事听的都是你的吩咐,做什么要打她?要打,也该打你吧?”
张云庆闻言,脸色一变,眸中怒气一闪而过,而后低头赔笑:“神医这话,云庆实在是惶恐。底下的人蠢笨,云庆定当严厉教导,绝不——”
“我说话,你听不明白吗?”鬼手翘着二郎腿,瘫在椅子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说,打她没用,该打你。哪个字你没听明白?”
秋菊微微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鬼手。她便是做梦都不敢想,竟有人敢对她们上头的东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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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张云庆脸色变了又变,勉强笑道:“神医大人,这恐怕……有所不妥吧……”
“不妥,那就别干了呗。”神医鬼手毫无所谓,随手挥了挥手,“关门,送客。日后也别让张大人来了,小府接不动这尊大佛。”
“诶,别,别呀!”一听这话,张云庆急了。他知鬼手的古怪脾气,反复权衡,终是没敢怠慢,咬咬牙,一狠心,一巴掌抽到了自己的脸上:“云庆这就自罚,给神医赔个不是!”
“确实该赔,但不单要和我赔。”鬼手瘫着身子,随手指了指身侧的秋菊,随意道,“给她磕头,道歉。”
这回,张云庆可真是着实愣了一下。
给名震天下的神医鬼手赔礼道歉,他心里固然有恨,但不是全然不能接受。毕竟有求于人,捏着鼻子也就忍了。遇到行医的借医术跋扈,忍下这口气,说出去别个也能理解。治病嘛,不丢人。
可要和手底下一个微贱的青楼妓子低头,甚至是……磕头,这简直是把张云庆的脸面摁在泥里跺踩。
前些日子,他可还召来过这女人,高高在上地玩弄了一番呢。
这一回,张云庆的脸才是真的黑透了。
“鬼手大人,”他缓了口气,勉强提起个笑脸,“云庆冒犯了神医,确实该跟神医赔个不是。可云庆自认对底下的姑娘不薄,为何还要和秋菊姑娘赔罪呢?”
“装什么糊涂。”鬼手皱眉,“说好了四千两赎身,没你授意,那女的凭什么涨到六千?你最初就没打算真让这个叫秋菊的走吧?”
那是自然,谁会放走楼里的摇钱树。
可张云庆自然不会在此时应下这种心思。他笑着转移了话题:“不涨,不涨,这回就是来给神医赔罪的,涨什么?这钱都不该要。——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神医的万两银票拿来?”
话音一落,便有人将鬼手甩出的银票呈上,甚至比之前还厚了一倍。
张云庆接过银票,呈到鬼手面前,赔笑道:“底下人不懂事,竟敢要神医的银钱,都让我数落了。如今神医的银钱如数奉还,云庆还自作主张,再添万两,用以赔罪。神医看上我楼里的姑娘,那是姑娘的福分,更是云庆的福分,哪有让神医给钱的道理?”
他这话说的倒是不假。此前,他为了讨好鬼手,曾诚挚邀请他鬼手去楼里坐坐——否则,鬼手也不会知道倚翠楼的东家就是他。那时候,鬼手对烟花柳巷之地不知有多嫌弃,满脸厌恶,一口回绝,他还当此人不屑女色,甚至不良于……
没想到,一转眼的工夫,他就从他这儿看上了个丫头。
张云庆心中得意,自认终是将此人打理妥帖,却不料鬼手抬眼看他一眼:“你说话,你是听不见吗?我让你,给她,磕头道歉。你磕了吗?就说这些有的没的?”
张云庆心里一梗,没想到这话题根本就转不过去。他抬眼,见鬼手翘着二郎腿,一脸跋扈地看着他,脸上根本连半分商量的神色都没有。
此人的古怪脾气,人尽皆知。
张云庆差点没咬碎一口牙。
第55章 第55章“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
张云庆差点没咬碎一口牙,迟疑了半晌,终是挥手,命令自己的人出去。
“出去干嘛?”鬼手转了转脖子,颇为自然地阻止,“一起看看呗。”
张云庆又是好一阵心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却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他咬着牙,心一横,终于依言冲着秋菊跪下,磕了个头:“在下……冒犯秋菊姑娘了。”
秋菊惊得不行,下意识
侧身避开,却被鬼手随手一拦,硬生生受了这个大礼。
“你原谅他了吗?”鬼手转头,瞥了一眼秋菊,随意地问道。
“……原谅了。”
“嗯。”鬼手这才抬抬手,“那起来吧。”
张云庆起身,气得手都抖了,暗自攥拳。鬼手仿佛根本看不见,没骨头似的靠在椅子上,轻描淡写地抛出了一句:“你那病,我治了。”
听得此话,张云庆眼睛猛然一亮,心里顿时舒坦了下来。甚至正因为此前此人实在太过无礼,他竟对这结果反倒生出了更多的感激。
“好,好。”他惊喜道,“多谢神医!”
“走吧。”鬼手挥挥手,“今日累了。你明日过来。”
“好,好。”张云庆一叠声地应道,“神医仁善!”
鬼手懒得跟人寒暄,抬了抬下巴,令人将人都赶了出去。
秋菊一直站在他身侧,看着张云庆恭敬离开的背影。
那是倚翠楼的东家,是过去于她们如天一般的人。她死都不敢想他竟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或者说,今日这一整日,都填满了她死也不敢去想的场景。
秋菊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生出了些许好奇:“那一位……是要治什么病,竟如此心诚。”
“就病呗。”鬼手随口应了一声。他这人百无顾忌,唯有在行医上有那么点边边角角的职业素养,并没有将患者之病症诉之于口。
早在去年,张云庆就找上他了,要他治“男人之隐疾”,也就是不举。他对医术百无禁忌,对这当然也有所研究。甚至普天之下,确实只有他能将此等隐疾根治。可他嫌治着恶心,一直没点头。
这人便着急得很,讨好他的花样想了无数,自然也数次提到过倚翠楼,说要请他玩乐。而他哪里会看得上青楼妓所腌臜之地,自是嫌恶地拒绝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事情莫名其妙还是回到了最初。他真的从倚翠楼赎买了个女人,也真的答应了给人治**。
想到要治那玩意儿,鬼手撇撇嘴,一脸厌恶,疑心自己是脑子坏了,竟应下了这种事。可转头瞅了一眼秋菊,莫名其妙的,他心里倒也没生出什么悔意。
罢了。总缠着也烦。
张云庆离开无名府,上了车,喜形于色。
他总算有门路攀上此等高枝了。
也是他运气好,竟意外得知,神医鬼手便就是“那一位”——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人人闻之丧胆的东厂怪物,璧润大人——的专用医师,二人交际甚是频繁。
他在商场纵横,仕途却不顺,打点的银子散去千千万,却犹如石牛入海,升迁之路是举步维艰,求路无门。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得知了神医鬼手与“那一位”的关系。
那可是比头顶的皇权更加如日中天的大人啊。只要有人能在那一位的面前美言哪怕几句,对他这样的小官而言也是暴雨甘霖。
几乎是一刹那,张云庆就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攀上神医鬼手这个高枝。
而要与医者攀上关系,有什么比染病更为合适的呢?只要有病,便可以顺理成章地与医者频频会面,每一次会面都是一次交际的机会。为此,张云庆甚至不惜托出自己的隐疾。
要知道,香阁掌柜——张云庆的多年旧友,不过是些微调侃了此事,就引得张云庆大打出手,差点打没了十几年的情义。实际上,就连张云庆自己都难以想象,自己竟愿意以此事为引。
可想想那一位是何等的大人物,若能令他耳闻哪怕片语只言……面子和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云庆坐在马车上,美滋滋地畅想着未来,直到有激烈的马蹄声响起,从他的马车侧旁快速掠过,引得他所乘马车的马匹受惊嘶鸣,冷不防将他吓出一个激灵。
张云庆撩开车厢上的窗帘,就见一男一女各骑一马,飞驰而过。
“抱歉!”女的减下速度,回身挥手,满脸歉意,“吓着您了吧!实在是很抱歉,我们有急事。”
男的见状,也跟随她慢了下来。
张云庆伸出脖子看着二人,见二人皆着平民布衣,不过是寻常市井百姓,心中的火气“噌”一下就冒了出来。
“何等贱民,敢冲撞大人我!你们知我是谁吗?!看不到这宝马这豪车吗!你们算是什么东西,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吗?!信不信我这就将你二人投入大牢,在牢里好好学学规矩!”他气得冒火,却不是因为自己受惊,而是因为区区两个平民竟敢如此无礼,见得豪车宝马竟丝毫不知避让,真是以下犯上,胆大包天!
“抱歉。”由于没有损伤,女子没想到他会如此愤怒,却仍很好脾气地笑了笑,再次道歉,“我们实在是有些急,惊扰您了。”说完,她再次挥手示意,驾马离开。
与她一起的男子一直等在女子身侧,一言未发,静静地瞥了张云庆一眼。
不知怎的,张云庆倏忽感到一阵凉意。可左右四顾,却未见冷风,似乎只是错觉。
男子转身策马,跟随女子一同离开。
见二人竟丝毫没有诚惶诚恐,甚至自顾自离开,张云庆更加火大,指着他们破口大骂。尽管没有多余的马匹,他仍愤怒地命令下头的人靠双腿追上去,势必要将这二人好好教训一番!
随他一起的都是青楼的打手,虽身体健硕,却也没法靠两条腿追上四条腿。几个打手苦不堪言,直至忽然有一人福至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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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我认得他俩!”他迫不及待地向张云庆邀功,“就说眼熟呢。大人楼里有两个小蹄子,被送去奉天府里又被赶出来了的那俩。后头这俩人开了个客栈,刚才那俩好似就是他们客栈的伙计!”
*
你有没有过那种时候?
就……好像也没发生什么事,但就是感觉不太愉快。
很不愉快。
神医鬼手看着秋菊。对方低眉顺眼地给他倒茶,轻声道:“大人,可否允秋菊回去看看弟弟?”
这个要求本身当然算不得什么。实际上,就算她不提,他也会让她回去看看。
可现在,鬼手就是感觉到了不愉快。
很不愉快。
这股莫名其妙的不愉快操纵着他,让他不想轻易地答应她的请求,以一如既往的傲慢开口:“我赎了你,你就是我的人。既是我的人,不待在此处,还要去哪里?”
“那么,要从大人这里赎身,需得多少银钱呢?”秋菊又问。
“谁说我这儿放开赎身了?”鬼手心中更加不悦,整个人往椅子上一瘫,仰着脖子看着秋菊。
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清秋菊低着的眉眼。
那眉眼里没有愤怒,没有轻视,没有冒犯,没有一切会让他感到不愉快的东西。
可他却感到很不愉快。
“大人……”秋菊开口,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被大门口传来的马蹄声打断。
马匹被勒停的嘶鸣响起,外头有女子轻快的声音:“秋菊,你在这里吗?”
是项翎。
来人绕过影壁,见到了里面的秋菊,顿时放心地笑了起来,道:“真的在这里,真叫人担心。我们听说你遭人为难,幸好得人搭救,没想到救人的就是鬼手。”
她看着神医鬼手,一脸真诚:“你可真是个好人。”
手持好人卡的鬼手冷着脸,
纠正她的说法:“我不是搭救,是赎身。如今,她是我的人了。”
哦,原来是人口买卖。
项翎意识到现状,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你花了多少钱?我们慢慢还你。”
“我若要钱,还赎买她回来作甚?”
很有道理。
文明ca259确实支持一定程度的人口买卖,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个体被迫成为性工作者了。
你很难用高级文明的价值观说服低级文明个体。
项翎感到有些难办。
而此时,在后面将二人马匹栓好的平安也走进宅内。见秋菊确实在此,他自然而然:“走吧。春兰托我们来找你。”
“我买了她,她是我的人。”鬼手语气不善,“岂是说走就能走的。”
平安瞥了他一眼:“多少钱。”
“不卖。”鬼手甩出一句。
平安这才抬起眼来,正眼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也许是因着心中本就存在的火气,见他如此,神医火气更甚。
怎么着?忍他这么些年,他还真觉得他是一个眼神就听话的主儿了?
笑话!自打年少崭露头角,他神医鬼手在哪儿不是把眼睛放到头顶上,凭什么在他这儿畏手畏脚!
“我说,不卖。”鬼手道,“二位请回吧。”
平安移开视线,看向秋菊:“过来。”
“你听不明白我的意思吗?”鬼手暴躁起来,“不卖!”
“那我就直接带走了。”
“你不要欺人太甚!”鬼手腾一下起身,“出去!——还愣着干什么,送客!”他对府中的下人道。
平安偏了偏视线,将目光再次落到了神医鬼手的身上。
他的声音平淡,冷静,毫无波澜。
他说:“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欺人太甚。”
他的声音缓缓的,每一个字都异常地清晰。
神医鬼手骤然之间,猛地颤了一下。
有的时候,情绪会令人不知不觉地失去理智。
而面前的人,真的太擅长让人找回理智了。
毕竟,你也不想此生都失去理智吧?
第56章 第56章“你不高兴,就不要做。……
从无名府离开之后,秋菊仍沉浸在强烈的不真实感之中。
她的这一天,真的太过跌宕起伏了。难以想象,在这一日的清晨,她其实只是想要去看看弟弟妹妹而已。
“没受什么伤吧?”项翎在旁检查秋菊的身体状况。
“没有。”秋菊道,“多亏神医大人出手相助。”说起这个,她又感到了许多愧疚。
“是我对不起神医大人。大人对我可谓是再造之恩,前面才救了阿竹,后面又救了我。”她迟疑着,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其实……于情于理……他要我留在府中,也并不为过。”
单冲救了夏竹这一点,就足够她用一切报答了。
项翎却很不理解她的话:“他确实是个好人,也给了你很大的帮助,但你怎么会想到用自己的自由去报答他呢?按你之前说的,倚翠楼已经把赎身钱双倍还给了他。咱们临走前,你也把四千两银票硬留给了他,这已经远远足够回报他的仗义相助,怎么会还需要牺牲你的自由呢?自由不是交易品,怎么能因这种事而被牺牲呢?”
她是这样想的,秋菊却显然并不能理解她的话。尽管二人在物种上并无差别,思维鸿沟却犹如天堑。
倒是平安,在旁随口问了句:“你不是不高兴吗?”
是的,秋菊并不高兴。她确实认为自己应当报答鬼手大恩,却当然不愿从一个牢笼跳入另一个牢笼。
所以,她可以以自由相报,却一定会很不快乐。
以平安对神医鬼手的了解,这也是鬼手忽然发起脾气的原因。鬼手看出她因留在他的府中而感到很不愉快,于是也感到了不悦。然此人性情犹如孩童,许多时候自己也无法辨明自己为何不悦,只会遵循本能,如婴孩一般撒气胡闹,大发雷霆。
倒是平安识人向来极其精准,常常比当事人自己更能看清自己。
秋菊被他说中,回应道:“我确是不愿,可……毕竟是此等大恩。何况,鬼手大人是天下闻名之人,而我们不过平头百姓,开一家小小的客栈……”
“你不高兴,就不要做。”平安平淡地说道,好像说出的是天底下最理所当然的事。
好像他能够轻而易举地保护他们所有人,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出身南风馆的,身不由己命如草芥之人。
秋菊不由得看着平安。
说来,她至今都想不明白,平安究竟是如何让她如此轻易地离开无名府的。
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巧舌如簧的说辞或是精妙绝伦的技巧,只三言两语,鬼手便任由他们离开了。
个中关节,秋菊实在是想不明白。试图询问,平安也只是随口搪塞——他似乎对除项姑娘以外的所有人都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爱答不理。
实际上,项翎也在思考这件事。
她回忆了平安说出的每一个字,从字里行间学习文明ca259的谈判技巧。
好像是……只要足够冷静而强势就可以了?这和在谈判中需要摆出各种条件反复拉扯的星际文明还真是截然不同。
项翎认真地汲取着文明ca259的交际知识,丝毫也没有考虑自己学到的东西有可能是完全错误的。
回到客栈,春兰用惊天动地的骂声表达了对他们的欢迎。
“是倚翠楼不放人对不对!我就知道那老逼登没那么守信!老逼登,早晚有一天老子要亲自把她那脏地方弄倒闭!——菊姐姐,她怎么为难你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见秋菊迟迟未归,她就已然猜到,定是倚翠楼不守承诺,不愿放人。她本想赶去倚翠楼,却实在放心不下才没了腿的夏竹,便只好让项翎与平安先去看看情况。
这一去又是许久未归,她正忧心着,考虑要不要捏着鼻子暂且把夏竹交给忆柳照顾,自己亲自去一趟呢,这才好歹是将三人等了回来。
“罢了……”一通好骂过后,春兰总算降了降心里的火气,上前抱着秋菊,安慰道,“没事,赎不来就赎不来,我们再想办法。”
“赎了的。”秋菊笑出来,“我和冬梅,都自由了!”
“诶?”春兰一愣,而后是狂喜。
如是,他们四人可就都是自由之身了。
十数年的愿望,竟达成得如此猝不及防。
“是倚翠楼那老逼登——我是说,妈妈信守承诺了?”
“不是。”秋菊转身,颇为感激地看了平安与项翎一眼,又在心中默默再次谢了鬼手,道,“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秋菊将前因后果说来。忆柳在旁听着,望了平安一眼。
那日,平安又不知得了春兰姐妹多少感激。他不喜欢此类寒暄,随口应付,不堪其扰。
但项翎也谢了他,说他善于谈判,夸他真是厉害。
平安就心中扑通扑通,变得好高兴了。
他们解决了大问题,不曾在意路上的小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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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于是,小麻烦在第二日就找上了门来。
秋菊赎身的第二日,春兰就暂停了客栈的运营,与秋菊一起在楼上尽心照顾夏竹。
说到底,他们拼命赚钱,本就是为了给姊妹赎身。如今秋菊冬梅已然得了自由,春兰这生意做得自然就没那么走心了。
衙门的人找过来的时候,客栈大堂只有项翎正带着冬梅玩儿。本来还有平安与忆柳陪着,但这二人见了面就不对付,项翎就支使他们一个去厨房,一个去劈柴了。
冬日的天气冷得很。菊梅客栈的大门被猛然推开,带进一股猛烈的寒气。两个穿衙门官服的捕快闯进门来,气势汹汹:“哪个是管事儿的?”
项翎抬头,一眼便看出对方来者不善。“是我。”她便应道,同时轻轻推了推冬梅,示意她上楼去。
听得项翎的应声,二人拿着镣铐,径直向项翎走去。外头天冷,二人身上带着外面的凉气,给人一股切实的凉意。
冬梅缩在项翎的身边,畏畏缩缩却不肯走。一身凉气的大人靠她越近,她就越害
怕,到最后,她嘴一瘪,就哭了出来。
尖锐的哭声几乎是立即将平安与忆柳引到了大堂。
平安见得来者不善的二人,一言不发,几步就走到了项翎的前头,挡在了二人与项翎之间。
忆柳则迎上前去,怯怯询问:“不知二位官爷造访,实在是有失远迎。敢问官爷有何要事?”
“有何要事。”来人态度不善,“你们店吃死了人,你知道吗?”
“怎么会?”忆柳被惊得杏目微睁,而后柳眉一蹙,眼泪就要落下来了,实在是楚楚可怜,令人怜惜,“我们店的蔬菜蛋肉都是最新鲜的,每日去市场采买,从不掺假的,怎会吃死人呢?”
说话的工夫,他的思绪早已转了数圈。
做饭最多的是他与春兰,他自然知道他们绝做不出害人性命的东西。可衙门口若无切实证据,也不会连审讯问话都没有,直接大张旗鼓带着镣铐前来捉人。如此看来,怕是有人蓄意栽赃。
栽赃之人,要么是能以人命蓄意构罪陷害,要么是与衙门本身有所关联。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他们一介平民,都会难以脱身。最坏的情况,怕是得在衙门里头脱去几层皮。
除非……
忆柳看了一眼平安。
可此事,他不能完全拿得准。若平安不是,那么他们进了衙门,仍是朝不保夕,任人鱼肉。
“官爷,”忆柳凑到两名捕快的身边,看上去害怕极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呢?”
他这一手楚楚可怜无往不利,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完全不被触动,不管是不是断袖。
两个捕快见他模样,都不自觉地顿了一下,面上的姿态不由自主地好上了许多。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若无证据,自然不会随意抓人。”一个捕快冲他拱了拱手,而后拨开他,就要将项翎带走。
平安一直站在项翎的前头,面容冷漠而平静。
“她不是这里的主事。”稍加猜想,他就知道对方为何会冲着项翎来,“我是。”
“你别这么说呀。”项翎连忙拍他,而后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我看他们是来抓人的,可能要坐牢。你没坐过牢,不知道牢里多不好待,待着可难受呢。你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全,不要去。我去看看情况。”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让平安面对捕快时的冷漠平静一下子消失殆尽。
他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他抿了抿嘴,似是想说什么,却什么也不能说。
万语千言自唇边滑过,最后却只留下了低低的一句:“你上楼去,别着了寒气。此事我来解决。”
“别呀。”项翎当然不能认同。
倒是前来拿人的捕快看上去颇不耐烦,皱着眉呵斥道:“干什么呢!推三阻四,当衙门口是儿戏吗?我二人本就是来拿两人的,两个都拿下!”
“诶!官爷!”忆柳连忙迎上前去,挡住了项翎,指着平安道,“爷,这位就是我们掌柜了。有什么事,烦请您带走掌柜详谈就是。”
说完,他又回头看着项翎,低着声音以谎言安抚,免得她又要出头:“左右我们没做错事,官老爷湛湛如青天,查清实情自会放人,谁去都是一样的。”
然而,拿人的捕快却显然有自己的想法。毕竟,临行前,上头可吩咐过呢,要一男一女,二三十岁,个子高挑。
一瞅就是这两个。
于是,二人抖了抖镣铐,一个冲着项翎,一个冲着平安。二指粗的锁链叮当相击,清脆骇人。
忆柳一个错步,拦到捕快的前头:“厨房掌勺是我。若是餐食有异,该拿我才是。若二位官爷一定要带走两个人,就带掌柜与我吧。”
第57章 第57章但他可以欺瞒她一辈子。……
忆柳的建议当然不会被采纳。
项翎与平安被套上枷锁,送进马车,直入进了牢房。忆柳甚至连跟车都没有被允许。
进了牢门,枷锁卸下。平安执起项翎的手腕,仔细确认她是否被镣铐划伤。
项翎拦住打算离开的捕快,询问道:“请问,什么时候带我们去问询呢?”文明ca259的常规司法程序与星际文明相似,给个体定罪前会经过正式的审判流程。
“老实待着!”捕快却没回她的话,重重地扣上了牢门。
平安无声地抬眼,看了那捕快一眼,而后低头,轻轻揉搓项翎手腕上的一点红痕。
“你在做什么?”项翎这才注意到他。
“手腕被铐子压了。”平安道。
“嗯?”项翎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这算什么。你揉得晚点,它都要消失了。”
比起手腕上根本没什么感觉的红痕,项翎更疑虑二人的处境:“这不太对劲。为什么他们没有任何问话,就直接把我们送到牢里了?”待过了这么些日子,她对文明ca259的司法程序也略有耳闻,知道这有些不同寻常。
“许是官老爷,”吐出“官老爷”三个字时,平安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政务繁忙,便先将我们安排到这里。”
他宽慰道:“毕竟是嫌犯,也不好请做座上宾。”
项翎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这才暂且放下心来。
既来之,则安之。她转过身,看了看身后的牢房:“这里倒比我想象得要好多了。”
“好”从来都是一个相对性的词。县衙的牢房与外头的房子比起来,自然是狭窄逼仄,阴暗肮脏,难以落脚。但若是与项翎待过的另一个牢房——厂狱比起来,那这里可就真的称得上是“好多了”。
不潮湿,没发霉,更没有层层叠叠的陈年血渍。在来这里之前,项翎还以为文明ca259的牢房都是与厂狱一样的。
项翎不由得真诚地感叹:“我待过更糟的地方,比起‘牢房’,更应该算是——”
她想使用“集中营”一类的词汇,但本地文明并没有类似的特定词。于是,她采用了本地文明常见的表达:“魔窟。”
在吐出这两个字的一瞬间,她骤然想起了插入胸口的利刃。
她的匕首曾杀死过无数罪恶个体,却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的生命。
直到有一个人,亲自将她的匕首撞进了自己的胸膛。
因为想要保护她。
项翎慢慢地垂下嘴角,安静地补充:“吃人的魔窟。”
她的心理咨询师告诉她,她不能够放任自己沉进灰色的情绪。
她需要想象自己将无法自已的悲伤装入一个气球,然后松开手,叫它随风而去。
项翎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
她拾起笑脸,转头看着平安:“还好。这里不那么糟。”
显然,项翎是在描述一件好事。
所以,她不明白为什么,平安的神色会那么……
糟糕?
对方紧紧地抿着薄唇,定定地望着她,眸子里不知道何时,尽是满溢而出的愧疚与悲伤。
还有很多很复杂的,项翎辨不出的情绪。
项翎愣了一下:“你怎么了?”
平安抿着嘴,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微微低下眉眼,开口:“对不起。”
每一个字都低而沉重,很是郑重,好像他真的做过什么很对不起她的事。
项翎不明就里:“为什么要道歉?”
平安顿了一会儿。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移开视线,哑着声音开口:“因为……没拦住他们,让你也进来了。”他的声音本就生来嘶哑,如今更还能从中听出一丝哑意。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项翎摇了摇头。
文明ca259的自责型人格真的太多了。前有忆柳,后有平安,都很喜欢把毫不相干的过错归结到自己的身上。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项翎道,“我还很感激你陪我一起过来呢。”
平安没有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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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他兀自
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默默地蹲下身,将一旁的草席擦拭干净,整理整齐,给项翎休息。
项翎接受了他的好意,坐了下来,又硬拉着他并肩坐下,道:“何况,不应该过来的是你才对。我都和你说了,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不要来,你就是不听。”
“已经没事了。”平安低着眉眼,声音闷闷,“都是小伤。”
“显然,我们对伤情的定义存在着很大的分歧。”项翎探了探脑袋,“给我看看,好得怎么样了?”自打不需要每日换药后,项翎就没有每天都关心他的伤情了。但隔段日子,仍会要求看上一看。
平安低头,默默将衣襟解开,给她看自己的伤口。
他的伤势确实好了许多,已经开始落痂了。
项翎伸手摸了摸他的痂。
即使已经好了许多,他的伤口仍旧十分狰狞。出身星际时代的项翎曾经从未见过这样的伤势。
不是意外,不伤性命。他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是以让他痛苦为目的的。
狰狞,恶毒。
单单就只是为了让他感到痛苦,没有任何其他的目标。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每一道伤口。
看着看着,她强自提起的情绪就再一次地落了下去。
“如果,我有能力。”她静静地开口,“我不会让再任何一个人,经历这样毫无意义的苦难。”
这是她进入低级文明管理局罪恶干涉处的目的。
在一片片无人伸张正义的法外之地,在星际文明避不干涉的诸多低级文明领域,她会单枪匹马冲入其中,亲手拔除罪恶,让无数个体能够活下来。
妥帖地,有尊严地活下来。
她会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个任务,因为每一条小鱼都在乎。
“我会诛灭滥杀无辜,肆意折磨他人,为人们所恐惧的人。”她看着平安的伤口,眼睛非常非常认真,里面装着清晰的,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杀意,“我会让像你这样的人,再也不会被欺凌。”
她的信念是如此的坚定。那份坚定从她的眸子中清晰地透出来,叫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没有人能够改变她的信念。
“我会让你生活的世界,变得更好一些。”
这是她想要做的事。
她说要保护平安。这对平安来说是一件好事。
可是平安却没有显露出开心的模样。
他看着她的眼睛,无意识地捏紧了自己的衣服,手指冰冷。
“你怎么了?”项翎很快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没什么。”他缓了缓,垂下眼眸,低声回应。
他感觉冷。
说不出来的冷。
寻常的冷是从外到里,可那一瞬间,他感到的冷是从里到外的。
从心底里发寒,寒到胸口,寒到四肢,寒到皮肤。他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个过程。
因为自己感到冷,他抬眼,看着项翎,推己及人,忽然就很担心她会冷。
于是,他一时顾不得自己心中的寒意,下意识地脱下外衣,裹在项翎身上。
“怎么忽然?”项翎不明就里,抬头看着平安,正好撞到平安的视线。
他又展现出那种很复杂的情绪了。
仿佛胸中有着万语千言而无法说出,仅能通过眸子透出庞大冰山中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叫人一点也读不明白。
他眸中的一切都令人无法读懂,却唯有抬眼看她的那股关切无比清晰。
他将自己的外衣给她穿上,细细地将扣子一粒一粒系上,冰冷的手指碰到她的脖子上,激得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想来他才是冷得很,第一个反应却是担忧她是不是也感到寒凉,反过来脱了衣服给她。
项翎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她自然地伸出手,将平安冰冷的手掌握到手心里,抬头看着他,坦荡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平安,你真好。”
她个性直接,喜怒哀乐从来都不加掩饰。
尽管项翎从未意识到过,但在过往,平安听得这话,会非常,非常愉快。
可此时此刻,他动作停了下来,却沉默着,没有搭腔。
在对方的沉默中,项翎回忆起文明ca259的社交礼仪,意识到对方的沉默可能是由于自己对异性的举动过于亲密,导致对方感到了冒犯。
尽管她此前还抱过他,甚至看过他不着片缕的模样,但“不”就是“不”,无论此前是怎样的。
于是,项翎果断地松开了手,道:“抱歉。”
她的手却被一把抓住,未能离开。
平安抬起头来,看着她。
他的眸子黑漆漆的,看不出情绪。
“那……”他静静地开口,“你喜欢我吗?”
“喜欢呀。”项翎答得毫不犹豫。
平安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会感到快乐。她当然喜欢他。
项翎感觉到,平安将她的手捏得更紧了些。
他顿了一会儿,而后缓缓地开口:“那么……你会杀我吗?”
项翎十分困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离谱的问题。
“当然不会,你为什么会这样问?——啊,是被我刚刚的话吓到了吗?抱歉。”项翎安抚他,“我只会想要诛杀罪大恶极的人,肆意屠戮他人的人。我绝不会主动伤害任何未负重罪的人,怎么可能会杀你呢?”
“如果……”平安顿了顿,再次开口,声音迟滞,“我,做错了事呢?你还会喜欢我吗?”
项翎从不做任何不负责任的回答。所以,她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很快,她就得出了结论。
“会的。”项翎道,“即使你做错了什么事,也改变不了此时此刻我对你这个人的认同。”
平安的呼吸似乎微微松了一松。
直到项翎认真地说出了下一句:“只要你为你做错的事付出应有的代价。”
……
平安便没有再说话了。
他只是在沉默中,将项翎的手牢牢地抓在手中,越抓越紧,紧到项翎甚至感觉到了疼痛。
他的眸子一直是黑漆漆的,深不见底。项翎实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怎么了?”于是,项翎一如既往率直地发问,“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说着,她轻轻晃了晃自己的手:“你抓疼我了。”
平安一怔,这才骤然间回过了神来,刹那间松开了手。
“对不起。”
他低下头,将她的手掌放到手心,轻轻地揉搓。
“松开就不疼了。我又不是瓷器做的。”项翎试图收回手。
平安却没有松开。
他安静地揉了一会儿,而后下意识地收拢双手,再次将她的手牢牢地握进了自己的手掌之中。
操纵一个人的想法并不难。
煽动,洗脑,恩威并施,不择手段。只需要短短的一瞬,平安就可以想到数种计划慢慢改变一个人的思想,每一种都不难实施。
他对此甚为熟练,已然做过无数次了。
可唯独对她,他不想这样做。
她是独立的,完整的。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信仰,以自己的模样活在这世上。她的一切都值得全天下的尊重,绝不可被任何人肆意操纵。
这是他在痛苦无数个日夜后得出的最终的结论。
所以,他不会试图不择手段地改变她。他已然想得清楚,他绝不会这样做。
但他可以欺瞒她一辈子。
第58章 第58章这位传说中的大人对这女……
项翎没有拒绝平安的手,还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手也盖到了他的手上,帮他取暖。
他的手真的太冷了,甚至冷出了不自然的白色。明明刚进牢房的时候还不是这样。
项翎将其简单地理解为,牢房中的气温对平安而言实在是太低了。
于是,平安的衣服就同时盖到了两个人的身上。
项翎与平安并肩而坐,左右无事可做,聊了一阵儿就兀自睡了过去。睡的时候还是无意识靠在平安的肩头的,两刻钟后,她就已然滚到平安的怀里去了。
平安一直托着她的身子,没叫她落空,又把盖着的外衣扯下来,全都裹到了她的身上。
待到她盖得暖和,舒服地躺在了他的怀中,他才没了动作,靠在了墙上。
他们此次入狱,该是凶多吉少的。衙门未曾审问便已拿人,问罪开口
就是命案,这是明摆着要把死罪往他们身上栽。
寻常小民,此时早已是慌不择路,痛哭流涕,求告无门。
可平安却似乎一点也不慌张。
一进门,他就对项翎说了个小谎,叫她暂且放下心来。现在,他抱着项翎,松弛地靠在县衙牢房粗糙的墙壁上,低眼看着她睡着的脸,腿随意地撑着,见不到半丝慌张。
这么一通折腾,时已至正午,几线日光透过狭窄的小窗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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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远远的,有鼓声重击,而后归于平静。
再后来,地上的日光微微偏移,有数人步履匆匆,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赶来了此处,很快出现了牢房之外。
为首的,竟就是这里的一把手,这衙门的县令。
对方脸色已然惨白,对着牢房屈膝就跪,脑袋往地上连磕了几下,一时连话都没能说出来。好容易捋直了舌头,他正要开口,就被平安以手势噤声。
对方以眼神示意了怀中熟睡的女子,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一个眼神,县令就意识到自己太没眼力见儿,噤在了原地。
跟县令一道儿来的,是那两个将项翎与平安带回来的捕快。两人早已竭力迅速地开了牢门,而后跪在了县令的身后,低着脑袋,身子打抖,面如死灰。
平安看也未多看三人一眼,抱着项翎,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又有人匆匆赶来,来了就跪。来人正要开口告饶,就被县令急着阻止,也噤了声。
倘若平安睁眼,便能看出,来人就是那日在他与项翎马后叫骂之人,名叫“张云庆”的,是倚翠楼背后的东家。
但平安根本连眼皮都没有抬上一下,闭目圈着项翎的身子,仿佛此处根本没有第三个人。
几人不敢出声,也不知能做什么,便只能悄无声息地跪着。四人无声无息地跪在两人面前,不敢有任何举动,情景称得上是诡异。
地面的日光仍在缓缓西斜。直到自项翎入睡已经接近一个时辰,平安终于睁开眼,抬了抬手指,示意他们起身。
县令几时如此长跪过,双腿早已疼至麻木,一时都无法利索起身,却连一刻都没敢耽搁,硬是爬了起来,又赶紧在平安眼神的示意下掸尽了身上的尘土,躬身而立。
若是在白日入睡,项翎的睡眠时长十分固定,不多不少两个星际时,换算成文明ca259的本地时间,大约是一个时辰。
没过多久,项翎就醒了过来,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平安的脸。
无论是以星际审美还是本地审美来看,平安的外貌都十分平凡。可从这个自下而上的角度看过去,项翎忽然意识到,平安的下巴生得很精致,鼻子高,睫毛长,几个部位都有着美人的潜质,甚至和她的审美天花板——目标个体1139有些相似。
当你觉得一个人不错时,连带对方的外貌都会让你感到格外舒适。这是碳基生物的一个普遍共性。
而她确实觉得平安是很好的人。坚强,善良,宽容,温和,热心肠。他的外表也许并不出众,心中却塞满了闪光点。
也就是此时,县令终于在平安的示意下,得以战战兢兢地躬身开口:“项翎姑娘,在下乃本县县令,误信伪证,叨扰姑娘,特来向姑娘,以及平安公子道歉。”
地处京城,一县之令也是了不得的人精儿。他其实只得了一句令人双腿发软的警告,未曾得到其他信息。但瞅一眼这位传说中的大人对这女子宝贝的模样,以及大人特意易换容貌,又提前命他们起身……他就知道他应该冲谁道歉,也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这句话,不仅讨好了该讨好的人,还将自己的责任择去了大半,将事情从“定人冤罪”变成了“误信他人”。
他这话一出,张云庆可顿时就急了。
这“误信他人”,误信的可不就是他。
他不是蠢人,往常求人办事,必然会主动担下责来,方才能叫人放心办事。可如今……如今是那种能主动担责的境况吗?!
这责任,谁沾谁就是一个不得好死!
张云庆悔得肠子发青,只恨不能把自己这有眼无珠的眼睛给挖出来,又恨不得上昆仑山寻到神仙,让他能退回到今天之前去,免得他做出如此不要命的事,讨好不成,竟还反过来重重得罪了这……这位大人……
那是他能沾上的人物吗?他就是有几百条命,够得上此等死罪吗!
在漫长的跪待中,张云庆早已吓得腿肚子打抽,脑子里稀乱,连辩驳之词都想不明白。可也许是因为求生的本能,到了这当口,他的脑子竟忽然又奇迹般清醒了起来,令他得以唇齿清晰,竭力摆脱罪责:“不是伪证,是那些刁民欺瞒于在下,在下是一心为民伸张正义啊!”
柿子要挑软的捏。他自然要先将责任推到他买通的小民身上,而后提前一步处置几人,封了口去。若有变故,那就再往县令头上推,所谓死贫道不死道友,这么大的责任,总归不能是他担下来。
张云庆抹着眼泪,涕泗横流:“什么吃死了人,我们连夜彻查,才发现只是几个刁民蓄意敲诈!小人本是一腔热忱,为民伸冤,谁知竟着了如此小人的道,实在是有眼无珠啊!”
他这一通哀恸真情实感,把“一腔正直为奸人所用”的诚恳表演了个十成十,正要郑重表演下一阶段的“冒犯大人孝心难容”,就被平安抬手制止。
“诸位大人,”平安开口,一句“大人”令在场的人都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如此说来,我二人无罪,如今可以离开了吧。”
张云庆被他打断了思路,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应道:“自然……自然……”
平安便带着项翎起身,俯身为她拍去身上的尘土,而后便要与她一同离开。
“大——平安公子!”县令却是人精儿,深知如今若不赔罪,待这位出了这个门儿,可就再没有这个机会了,“在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平安置若罔闻,转身离开。
倒是项翎不明就里:“他也许有什么重要的话说呢?”
平安便顿了顿。
“那你在这里等会儿,我马上回来。”他说道。
饶是那县令早看出这位大人对面前的姑娘宝贝异常,也没想到这姑娘随口一句竟就如此好使,不由又惊又疑地看了项翎一眼。
县令、张云庆,连上两个拿人的捕快,四人一同将平安迎入了侧旁。关上门的一瞬间,四人便如同约好了一般,“咚”一声全都跪到了地上。
“下官有眼无珠,冒犯大人,实乃罪该万死,罪不容诛!”县令“砰砰”几声,差点没把脑门磕出血来。
张云庆与两名捕快的响头更是只多不少,生怕大好的性命就只至今日。
平安显然并无应付几人的耐心,对县令诚惶诚恐的歉意视若无睹,倒是低下头,看向了县令身后的小小捕快。那是清晨带走项翎的那个捕快。
“早上,我曾说过,不要给她上铐吧。”平安看着他,忽然缓缓地开了口。
这是这名捕快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听到这样的大人物说话。
头顶的声音平缓,却字字都浸满了沉重的压迫感,仿佛悬在脖颈上的虎头的铡刀,又仿佛嵌在喉咙间的怪
物的利爪。
捕快无意识地发起抖来。他想起,在带走他们二人的时候,这位大人确实曾下过这样的命令。那时,虽不知这位大人的身份,他仍被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给震上了一震,回过神来,却反而嫌丢了面子,不仅没听他的话,还色厉内荏地推搡了对方两把。
这事,他根本就不敢细想。
他语无伦次地张口:“小人……小人该死,冒犯……冒犯……大人……”
“我与你说的,是你给那女子上铐的事。”平安微微皱眉,纠正道,“与冒犯我有何干系?”好像他根本不在意他那时的冒犯,从头到尾。他就只在意他按章程给那女子上了镣铐。
“你没见到,她的手腕被压伤了吗?”平安低眼看着他,抬起足尖踩在对方伏在地上的手腕,眼眸冰冷,“若在过去,你这手,已然没了。”
捕快身体发抖如筛糠。
平安就说了这一句。
而后,无论是县令的叩头,还是张云庆的讨饶,对他而言,都犹如耳畔蝇鸣,叫他充耳不闻了。
他转身走了出去。
说来,县令一直都在思考一件事。
一件他分明能够想出答案,却一直都无法相信的事。
那位大人蛰居此处,无人知晓,当是机密。如此机密,为何这般轻易就叫他们几人得知了?
以他的聪明,他当然想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是一直竭力挣扎。
直至那位大人前脚刚刚离开县衙牢房,后脚,他与张云庆四人便被请入了大名鼎鼎的魔窟。
他想,他果真是早已知晓了答案的。
他们的互相推诿,竭力挣扎,在怪物看来,怕都不过只是在烈日下徒劳蹦跶的鱼,徒增可笑罢了。
第59章 第59章“璧润真是我见过最为美……
“他们找你说什么?”见平安出来,项翎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为冤案致歉。”平安道。
显然,尽管文明ca259正处于相当原始的社会发展阶段,人权水平极低,但其中仍旧存在对人权极其重视的官员。在无意中造成冤假错案之后,他们会给予极其有诚意的,甚至在项翎看来有些过分有诚意的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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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项翎在心中默默更新了对文明ca259的理解,随平安一同离开了县衙。
才出了县衙门口,他们就见到了灰头土脸却满面惊喜的春兰,以及哀哀戚戚猛然冲上前来的忆柳。
“阿翎——”忆柳唤着项翎的名字,眼瞅着就要冲到项翎的怀里去,被平安冷着脸一把拎开,不着痕迹地扯出老远。
“你们也来了。让你们担心了。”项翎道,“放心,他们已经查明是冤案,不会有事了。”
听得这话,春兰满面狐疑,不敢相信。
“怎么忽然就改口了?”她搞不明白,“我们在衙门口击鼓鸣冤,被衙门百般搪塞,千般刁难。结果也不知道是谁进来和那县令说了些什么,他就忽然就放了我们,叫我们等着,然后急匆匆走了。再然后,你们就被放出来了……怎么会这么顺利?”
“是因为收到了案情的最新进展吧。”项翎道,“听他们说,是有人诬陷了我们。”
这在道理上倒也不是说不通,但春兰还是觉得十分不对劲。衙门口是什么地方?是官,是权。这样的地方怎会如此轻易地承认自己出错?哪怕真的出了错,他们也该做一做遮盖掩饰,再找个由头故作大度宽容地放人才是。
忆柳一直被平安拎着,靠近不了项翎半步。他脸上没有因衙门的异常痛快而产生半分惊讶,转头望向平安,笑道:“许是见平安哥哥气度不凡,不似常人,便赶紧将人放了。”
“胡说些什么。”春兰不耐烦他不合时宜的胡话,“再说,你平素不是最爱恭维项姑娘,怎么忽然恭维起别人来了。平安公子气质确是挺拔,但到底也是常人。项姑娘才真是自有一番气度在,像画里的菩萨一般呢。”不知怎么就拐到了项翎的身上。
真是各有各的滤镜。
“忆柳可不是胡说。”忆柳看着平安,“我见平安哥哥的气度,甚至有几分督公大人的影子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春兰一把捂住了忆柳的嘴,左右四顾无人,这才放下心来,而后低着声音怒斥:“你不要命了?!胡说些什么!那人的名字是能乱提的吗?叫人听到了怎么办?!”
平安瞳孔也极不易察觉地微微扩大了一瞬,而后很快恢复了原状,冷着声音开口:“你若想死,别拉上我,我还想活。”
只有项翎,抬头端详着平安的脸,点了点头,道:“其实我也觉得。虽然不多,但有一些细节确实有些相似。”
平安的身体猛然一僵。
项翎见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很多个体都不喜欢被评价“与其他个体相似”,这会否认个体的独特性。更何况,目标个体1139在本地文明中的名声极差,她的话很可能会被平安误解为贬低。
“我没有不好的意思。”项翎连忙解释道,“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的意思只是,你的面貌在一些很小的细节上会和目标——我是说,璧润有些相似。比如,你们的睫毛都很长。”
项翎道:“我不是在借他贬低你,而是在借他称赞你。毕竟,不管璧润的为人如何,他的美貌都是毋庸置疑的。”
项翎用宇宙中最为纯粹的真诚,发自内心地感叹着:“璧润真是我见过最为美丽的人了。”
此话说出,春兰不由得睁大了眼,反应了一下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顿时比刚才还要慌张。
“别是在牢里生了病了吧……”她伸手摸项翎的额头,“觉得冷吗?头疼吗?”
“我没有生病呀。”项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璧润本来就是美貌不可方物的个体,光是看着他都感到心旷神怡呢。”
“……这个症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这样觉得。”项翎感到万分费解,“你们不这么觉得吗?”
春兰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怎么都无法接受,这世上竟有人的审美能够偏差到如此程度。
她就是觉得庙里的阎罗细看之下也有几分眉清目秀,她都不是全然不能接受,可是……璧润?那个……璧润?
“那可是怪物啊……”春兰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我曾远远见过他一次,当夜差点没睡着觉。怎么会有长相如此邪诡可怖的人,就像是小孩胡乱把狐妖和恶鬼的面具缝在一起,诡异得吓人。”
“哦,你是这么想的。”项翎理解了她的逻辑,却一点也没有同样的感受,“我倒觉得,他的两边脸生得不同,反而更加增添美貌呢。”
春兰看着她理所当然的模样,听着她离谱至极的话,目瞪口呆。
“受累问问……原因呢?”
“嗯……”项翎试图找出一个类比,“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因为残缺反而更添美感的?”
“怎么会有东西因为坏了反而更美?”春兰不能理解,“当然是越没瑕疵的东西越漂亮。”
“难怪你难以理解。”项翎认认真真地解释道,“在我的家乡,有一个很知名的雕像,正是因为断了双臂才反而更美的。她失去的双臂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无论后人为她修补什么样的手臂都显得画蛇添足。
“在我看来,虽然理由不同,但璧润的脸也是一样。正是因残缺才更美的。
“他一边脸受了伤,就更衬出另一边脸的美丽,也更显出这份美丽的存在不是理所当然的。
“而他受伤的左半张脸也自有不同寻常的魅力。想想他的脸是受到了怎样的折磨才会变成这样,稍加想象就会令人倍感怜惜。”
项翎真心实意地感叹:“多么独特而不可多得的美丽。在我心里,他就是至高的美呀!”
她无比认真地分析讲述,态度仿佛高僧布道,显然很不能接受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心中至高的美丽。
春兰满脸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带着“项姑娘是活菩萨”的十八米滤镜都无法做到违背底线地认同她。
项翎便转而去寻求忆柳的认同。忆柳微微含笑,默默转头望向平安,道:“平安哥哥觉得呢?”
“问平安做什么?”项翎不明就里,“平安又没有见过璧润。”
可是,当她也看向平安的时候,却奇怪地发现,平安的神色有着很明显的异常。
他好像非常非常高兴。
却又好像非常非常难过。
意识到项翎的视线,他将头撇到一边,道:“我们回去吧。”
“你怎么了?”项翎问道。
“春兰受伤了。”平安极自然地扯开了话
题,“早些回去吧。”
“什么?”项翎注意力瞬间换到了春兰的身上,绕着春兰看了一圈,“你受伤了?”
除了身上有些灰尘,她没看出什么异常。也不知道平安是怎么看出来的。
“是……”听得这话,忆柳顿时泫然欲泣,接过话来,“春兰姐姐叫他们打了呢。忆柳拼了命用身子护着,都没护住……”
春兰一如既往被忆柳的扭捏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却少见地没有说什么。
他确实是用身体护她了,她得谢他。这人日日矫揉造作令人厌烦,但确已是他们自己人了。
“只打了两下。”见项翎眉头皱起,春兰连忙开口,“还没觉出疼呢,就有人进来在县令耳侧说话,然后就把我们放了。”
“快回去吧,找医生看看伤。”尽管春兰再三申明只挨了两下,根本不耽误走路,项翎还是忙着找了马房,租了个大些的马车,叫她能躺下。
见她实在坚持,春兰只能依她。
安顿好春兰,项翎才来得及问:“他们为什么打人?”
“因为我们不识时务。”春兰致力于抓住每一个机会教项翎人情世故,“他们不愿我们追究此事,我们非要追,他们就要逼退我们。”
“为什么?”项翎更加难以理解,“国家司法机关的职责就是查明真相,你们的目标应当和他们是一致的。”
“要么尸位素餐,要么狼狈为奸,左右逃不出这两个。”春兰说得理所应当。
她几乎是故意将这些事情说给项翎听的。对方的眼睛太过澄澈,她固然想要保留这份难得的干净,却也很担心她会受伤。
文明ca259的很多词语具备着类似“论坛引用”一样的能力,可以用四个单字概括出一个整体的意思。尽管高度概括,可项翎还是听懂了。
“这是不对的。”她顿了顿,开口,“不履行职责,反过来为难受害者,这是很不对的。”听上去很不高兴。
在星际文明中几乎是见不到这样的现象的。当社会趋于高度发达,每一个个体都享有高度过剩的物质,工作就成为了实现自身价值的一种手段,而无关乎利益。尽管有许多种族的性情十分复杂,仍会不断以追寻利益为乐——比如项翎所出身的天河文明,也难以逃出高度发达的文明无死角的权力监管,使得在各权力机关工作的个体都无法擅自越轨。
这让星际文明的整体氛围十分安定。这样的氛围也是星际联盟把“低级文明管理”搬上议程的根本原因:过剩的物质与精力总会让文明的关注范围变得更加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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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国家权力机关中不应该存在这样的人。”项翎,或者几乎每一个出身于星际文明的个体都没有见过这种事堂而皇之地出现。
“你觉得,这样的人应当如何处置?”一直悄无声息的平安忽然开了口。
“撤职,依法查办,换更好的人上来。”项翎毫不犹豫。
“嗯。”平安应了一声。
第60章 第60章“他就在与你直线距离约……
尽管项翎对春兰的伤势颇为关注,春兰本人对此倒是并不在意。她来前听得消息,审时度势,怎么想都觉得项翎与平安二人是凶多吉少,一路上都想着大不了鱼死网破。如今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惊天运气,二人竟都无事,她哪里还会在意自己挨了几下板子。
“你没事就是最好的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春兰很少说这样的话。但在那一刻,她心中真的只有这个想法。
项翎看着春兰。
仔细想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春兰已经不再有“我和你又不熟,你为什么做出与我很亲近的样子”的疑惑了。
春兰会挨打,是因为坚持要救她和平安。
如果她识时务一点,根本就不需要受这样的委屈。
“春兰,你真好。”项翎真情实感。
春兰愣了一下,感到很违和。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就连相依为命的四人,也没有这样说过她。因为谁都知道,春兰可不是什么好人。
自打出生在勾栏院,春兰就是最懂得打压别个和争抢掠夺的了。那一些些的贱蹄子狐媚子,哪一个没被她收拾过,哪一个敢在她的前头造次。
用项翎的话说,她这是霸凌。
可这又有什么不对。她就是这么活,才能活得好呢。
生在泥潭里的人,讲得了什么礼义廉耻。最酸最轴的秀才都知道仓禀实方能知荣辱,就她们这些下贱的妓子,能活得好才是真的。
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她待过的地方,整个勾栏院,整个奉天府后院,也没有一个是什么好人。
所以,春兰还是第一次见到项翎这种人。
懵懂的,无知的,像兔子一样的,脆弱得叫人一只手就能捏断脖子的人。
还愚蠢的,爱出头的,自以为正直地保护别人的人。
春兰最厌恶蠢人,更不会忍受挑战自己地位的蠢人。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将项翎送去侍寝,等待她的死讯。
反正送谁都是送,总得有人去,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她意图害项翎,而项翎也知道这一点。
然而,项翎所做的所有应对,就是把她和与她相依为命的夏竹从厂狱之中救出来。
项翎做了让她此生都无法理解的事。
一直到现在,春兰都无法真正理解她的想法。所以,她只能按照自己能够理解的逻辑,认定项翎是活菩萨下了凡。
奇怪的是,尽管无法理解她的做法,春兰做事的想法却也在不自觉中改变了。
她好像学会了另一种生存美学。她不再以成王败寇为荣,她开始试着善待别人。因为她曾近距离地见证过被人所善待的震撼,所以她开始相信这样的行为并不愚蠢。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春兰慢慢地开口,“我是因为你,才变成好人的。”
有一部分人相信内心的信仰可以影响现实,春兰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遭遇了同样的事。
好像就是在她不自觉地改变对人对事的态度后,一些绝无可能出现的好事也莫名其妙地出现了。
自小将她禁锢其中,叫她溺得满身污泥的泥潭,倚翠楼易主了。
偌大的倚翠楼忽然就拆了笼子,里头的姑娘倌儿皆被撕了身契,来去自如。
而倚翠楼背后的东家张云庆,在他们眼中如天一般的人,也忽然就不知所踪了。没多久,就传出了张云庆徇私枉法被法办的消息。
一同被办的还有本县衙门的县令,罪名更是层叠,简直就是把他古往今来犯下的所有过错都翻了个底儿朝天,陈年旧罪亦铁证如山,无处遁形。也不知是哪家查案如此迅速而彻底。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项翎正在煨火锅。
春兰心情极好,转身去厨房切了一大块羊肉,将桌子摆得满满当当。
平安坐在项翎身侧,低着头调好她喜欢的蘸料,把肉片涮熟,蘸好蘸料放入项翎的碗中。
忆柳今日回来得晚了些,进门就见项翎左边坐着平安,右边坐着春
兰。他不慌不忙,将买好的食材归置进厨房,转身出来,委委屈屈:“阿翎,外面好冷,我能在你旁边暖暖吗?”
“好呀。”项翎挪了挪,想给忆柳挪出个位置。
平安不动声色地先项翎一步,自己在另一侧给忆柳让出了个位置,道:“坐这儿。靠里,更暖。”
“不劳烦平安哥哥了。”忆柳娇娇弱弱,“我坐阿翎身侧就好。”
平安眼睛都没抬,从善如流:“忆柳弟弟不愿坐在我的身侧,莫不是不喜欢我?定是我做错了什么,才叫弟弟如此误会。还请弟弟明示,莫要使我二人生了嫌隙。”
忆柳:“……”
他学会了。
他,学会了。
忆柳提起笑容:“怎么会,我与哥哥哪会有什么嫌隙呢?”
“那你为何不愿坐我身侧?”
项翎听着他们的对话,也看着忆柳:“咦,忆柳,你对平安有什么误会吗?”
忆柳:“自是没有。”
“那么,弟弟自然也不会介怀坐在我的身侧了。”平安示意自己身侧的位置,“弟弟请。”
忆柳笑道:“我自然不会介怀与哥哥同坐,可我也想坐在阿翎身侧,不如我坐在哥哥与阿翎的中间,这样如何呢?”
项翎当然不会介意,正想开口同意,就听平安侧首,在她的耳边开口,声音轻轻的:“我也想坐在项姑娘身边,可以吗?”也许是因为声音嘶哑,似是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委屈。
项翎:“啊……好,那你就坐这里。”
忆柳:“……”
他是真的学会了。
再纠缠下去就没意思了,忆柳自然地转变了思路,将目光投向了项翎另一侧的春兰。
春兰眼皮子都没抬:“别想。”
春兰:“我今天心情很好,别逼我在最快乐的时候抽你。”
忆柳:“……”
忆柳终于默默地坐到了平安的旁边。
平安自然而然地又向项翎的方向挪了挪,似是在给忆柳让位置,身体却与项翎贴得更近了。他低着头,也不怎么吃,挑拣着项翎爱吃的东西,认真烫好了,全都堆在她的面前,时不时拿了帕子,轻轻替她擦净粘上了酱料的脸。
*
“……哔……项……哔……”
“……翎……哔……项……翎……”
深夜,独自睡在房中的项翎猛然睁开了眼睛。
一般来讲,执行科抹杀目标个体的方式都是远程传输大量电流,致使目标个体心脏麻痹。电流能产生攻击性,同样的,也能够产生通讯,并暂时性平衡时空扭曲。
“……项翎……”通讯信号终于被调试至稳定,同科同事的声音出现在音频中,“收到请响应。”
项翎微微睁大了眼睛。
由于白洞的影响,星际文明的一天约等于文明ca259的1.18年,也就是说,即使已经在文明ca259待了这么久,对于项翎的同事而言,她也只是离开了几个小时而已。
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主动联系她。
这个意外的惊喜,来得太突然了。
“为什么会主动联络?”
“你的跃迁仪被黑入,我们察觉到了异常。”对面回话,“对方的目的是通过跃迁仪释放电流,抹杀你的存在。就系统日志分析,他已经成功。我们以为你已经死了。”
但项翎还活着,从未察觉过什么电流。
项翎很快意识到了原因。因为当初,为了给她使绊子,春兰藏起了她的跃迁仪。这恐怕刚好让她避过了致命的袭击。
是谁想要她死呢?光网上的网暴者吗?项翎以生物手段诛杀目标个体的特立独行确实在光网上激怒过许多个体。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失去跃迁仪的个体并没有明显的特异性,他们应该没这么容易从整个文明中找到她。
“我们定位到了目标个体1139,”对方回复,“很快发现,你就在他的附近。”
此处离奉天府确实不远。对于一个文明而言,只要处于同一个城市,就算得上是附近。
“我们已建立了回收通道,你随时可以回归。你仍希望亲手诛杀目标个体吗?”
“当然希望,但是,”项翎无奈地耸了下肩,“我目前已无法接触到他。”
“为什么?”对面听起来十分不解,“他就在与你直线距离约三米的位置上。”
第61章 第61章里面的水还是暖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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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项翎穿上衣服,从厨房拿了一把刀,别在了身后。
那是春兰拿来剔骨用的,又尖又薄,磨得锋利无比。
项翎安静地上楼,来到了平安的房门前。
项翎通常会避免直呼目标个体的名字,除非需要在其他当地个体面前遵循当地社会风俗。
因为对她而言,目标个体就只是目标个体而已。
会被送到她面前的目标个体,无一不罪大恶极,罄竹难书,他们并不需要拥有世俗意义上的名字,只需以象征死亡顺序的代号代称。
但项翎仍旧停留在了“平安”的门前。
她听到里面有声音,很细微,像是轴承转动的声音。
时已深夜,不知为何,平安并没有入睡。
项翎想了想,敲响了他的房门。
“谁?”嘶哑而冷淡的声音。尽管声音因异常嘶哑而与过去全然不同,但此时此刻的语调却是一模一样的。
项翎忽然有一些奇怪,此前她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认出呢?
“我。”项翎应道。
房间里顿时传来了些许混乱的窸窣声,像是里面的人在迅速地收拾着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
平安着白色里衣:“怎么?睡不着吗?还是冷了?”说着,他顺手将项翎引进屋,关了门。
他财大气粗,给这客栈里所有的常驻民上的都是上等的好炭,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把一室烧得暖融融的,根本不冷。
可他还是怕项翎着了凉,顺手给她找了件外衣披上。
“睡不着。”项翎道。这不是谎话。在接到管理局的通讯之后,她困意全无,在床上坐了好一阵儿,然后才下床穿衣,拿了刀上来。
“怎么忽然睡不着?”平安问道,拿起煨在炉子上的水壶,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微微晃得不烫口了,递给她,“润润口,去床上躺着吧。躺一会儿,我陪你说会儿话,兴许就困了。”
项翎喝了一口,不想喝了,就把杯子塞回给他,依言跑到床上坐着,拍了拍床:“你也来。”
平安把杯子拿到手里,预备着什么时候她还想喝,也上了床。他伸手把床上用衣服盖着的什么东西挪了挪,与项翎面对面坐着,把被子拉到了二人身上,盖上。
项翎看着平安,从他清秀寻常的脸,看到他白皙纤细的脖颈,再到他布满了伤痕的胸口。
这些伤,都是真的。
按理说,项翎不该意识不到平安的身份的。她与璧润亲密接触过太多次了,他身上的陈年旧疤,她一眼就认得出,他雪白莹润的肌肤,她闭着眼睛也摸得出来。
可他弄伤了自己的每一寸皮肤。
他用鞭伤,烙伤,棍伤,烫伤,挤压伤,还有很多她认不出的伤口,盖住了自己全身每一处特征,叫她一点也认不出来了。
项翎很认真地想了一阵儿,想不出他这样做的原因。
所以,她打算当面问他。
她伸出手,触摸了他胸口上的一道烙伤。
那是很深的一道伤口,边缘被烧得焦黑。项翎想象不出,在皮肤上造出这样的伤口,他会有多疼。
而这样的伤,他还有无数个。
“为什么?”她开口询问,“不疼吗?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不可能不疼的吧。她记得最初大夫来看他,说他咬牙咬到牙龈都出了血。
“为了自由。”平安道,“我与柳青坊坊主约定,撑过了,就可以出去。”
这是他之前与她说过的,他只当她忘了,很耐心地又说了一遍。
“我不是问这个。”项翎道,“我是问,你在奉天府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跑到这里来。”
对方的眸子,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
可他的神色却变也没变,只浮起了极自然的疑惑:“什么?”
项翎真的很惊叹于平安的演技。如果不是得到了管理局的检测结果,她几乎都要相信他真的与奉天府毫无关系了。
她没有说话,就那么看着他,看着他的嘴唇慢慢地,越闭越紧。
璧润真的很精于识人。
他真的太精于识人了。
有的时候,他甚至很希望自己不要如此擅长此道。这样,此
时此刻,他就还可以给自己一点希望。
一点“她根本就没有发现,只是在诈他”的希望。
很奇怪,尽管在真相揭开的噩梦中慌乱过无数次,到如今真正被发现的时候,璧润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无措。
也许是因为人总会本能地自我保护,若是现实过于尖锐,一时甚至无法反应过来。
璧润只是觉得喘不过气,听不到自己的呼吸。
“怎么知道的?”他问道。
“是我先问你的。”项翎道,“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跑到这里来?”
璧润沉默了一下。
“因为想见你。”他说。
“还有呢?”
“没了。”
项翎从来都不知道,见自己居然是这样重要的事,值得一个人主动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只有一个理由,才能让生物体做出如此不合逻辑的事。
项翎微微歪了歪头,很认真地问道:“平安,你爱我吗?”
“爱。”璧润静静地开口,甚至没有什么犹豫。
他是有过犹豫的。冒犯者死,背叛者死,违逆者死。他怎么可能如此纵容一个背叛他的女人。
可他的所有犹豫,痛苦,挣扎,都已经全部消亡在了过去的日子里,消亡在了那些明明被她亲手背叛,险些被她杀死,却连碰都无法叫人碰她一下,还要反过来日日揪心于她不肯吃饭的日子里。
他只好放过自己,抛弃犹豫,咽下痛苦,放弃挣扎,遣人放她自由,然后把自己送进东厂厂狱,在下人的蚀骨惊惧中里熬了三日的大刑,叫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被伤口覆盖,叫她绝无认出他的可能。这样,他就可以借一个干净的身份和她在一起,欺骗她一辈子。
他失败了。
没有一辈子。
他失败的时候,身上的伤口甚至都还没有长好。
听到璧润的回答,项翎一点意外都没有。
她没有爱过其他个体,但她见过自己父母的爱情。
只有爱情,才能让生物个体如此盲目。
项翎真的犯下了很严重的失误,她居然让目标个体对自己产生了宇宙间最伤人的感情。
璧润罪应至死,甚至值得一个痛苦的死亡。但个体的情感从来不应该是惩罚的一部分。
“很快的。”项翎拿出了别在身后的刀,“你的情感,不会折磨你太久的。”
莹润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刀锋上,就变成了尖锐的闪光。
这把刀,璧润白天还握过的。春兰忙得不可开交,他就去厨房帮忙剔了骨,切了肉。
细细切下的肉片全都下进了火锅里,被他认真地烫熟,一一喂给了她。
他出府自不是孤身一人,暗中护卫良多,她伤不了他。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闪光的刀锋,他一直在看她的眼睛。
坚定的,一往无前的眼睛。
很多时候,璧润都期望自己不要如此精于识人。
那样,至少他还会有一丝希望。
璧润从不做无意义的事。
“我改悔了……”可只有这一次,明明知道没有希望,他还是这样开口。
他的声音颤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自己声音中的乞求:“我改悔了,可以吗?那之后,放你离开之后,我再没有杀过人,厂狱之中也再没有死过人。
“我会改……你说的,我都改……”
“不行的。”项翎很耐心地开口,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做错了事,就一定要付出代价才行。”
璧润可以纵容她很多事,很多很多事,所有的事,全部的事。
但他真的不想死。
人死魂消,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活着,他还可以见到她。
璧润勉强止住了自己声音的颤抖,高声:“来人。”
没有人回应他的声音。
璧润愣了一下。
“你叫不到人的,我们是与世隔绝的。”项翎道,“管理局依靠电场做的小把戏,用你更好理解的说法的话……你可以理解为法术。”
璧润看向窗外。窗外暗影幢幢,一点声音也没有。
“法术……那么,你是仙人吗?”
“我不是。但我确实来自于其他世界,专程赶来结束你的罪行。”
连璧润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也许是在发抖,但他的脑中竟有一种异常的冷静。
他本就活不了太久的。也许是皇帝,也许是朝臣,也许是其他的什么人。自从以毁去容貌为阶梯踏上东厂督公的位置,他就众矢之的,不可能一辈子都是顺风局。
如果一定要死,死在她的手里,倒算是很好的结果了。总比死在别人手中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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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璧润笑了。
“想来也是,怎么会有仙人。”他说,“若真有神仙,当年怎会日日见我在血中乞求,而日日对我视而不见。”
低级文明管理局,罪恶干涉处,执行科。作为专门干涉低级文明犯罪的机构,他们执行过无数死刑,其成果常被低级文明个体称为“天罚”。
天罚没有在璧润受苦的时候拯救他,却如约在他犯罪时前来惩戒他了。
考虑到他犯下的无数罪行,他并不冤枉。
他只是难过而已。
他真的,很想和她在一起。
他已经后退很多步了,他还可以后退更多步。他什么都可以听她的,她不让他做的,他就再也不会做了。
他真的很想活着,他真的很想和她在一起。
“没关系的。”项翎勾起唇角,微笑着看他,温和得一如既往,“死亡之后,如今折磨你的感情,都不会再存在了。”她甚至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很温柔地安抚他的情绪。
然后,她把利刃送进了他的胸膛。
就像她曾决意的那样,她甚至专程在他的血肉中扭动刀刃,叫他疼得不住颤抖。
也可能不是因为疼。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她。
他的手指一直在鲜血中飞快地滑动。
项翎是一个很坚定的人。当然,视语境不同,这种“坚定”也会被称为“轴”、“固执”、“一意孤行”。
她早已决心给璧润最痛苦的死法,这份决心不会轻易动摇。
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始终望向她的眼眸,看着他大颗大颗的,也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眼泪,项翎的手第一次地松了一下。
再握紧时,她利落地将刀刃送入他的心脏,没有再让他多吃半分的苦头了。
*
目标个体1139死在了这个夜晚。
在死的时候,他的手里还捏着个杯子。那是给项翎预备的水杯,怕她口渴了没有水喝。
里面的水还是暖和的。
第62章 第62章“引决自裁”。
项翎是在松开刀刃时发现那行字的。
由璧润蘸着血,写在了被子上。
字迹略有颤抖,略显潦草,却很漂亮,最重要的是,也很清晰。是在她于他的胸口中扭动刀刃时写下的。
“引决自裁”。
项翎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在奉天府的时候,为更多的了解文明ca259的文化,项翎曾挑选了一本史书给自己做教材,那本书中就出现过这四个字。她为习字而抄书,璧润还牵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过。
那时,他的字迹一点也不像今夜这样抖。他的手很稳,一点一点教她把字写得漂亮。
他教她,这四个字,是“自杀”的意思。
他在被她杀死的时候,急匆匆地写下了这四个字,告诉别人,他是自杀的。
略加思索,项翎就明白了原因。
他在文明ca259是很重要的人,他的死亡必然会掀起很大的风波。若他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里,必定会牵连到整个客栈的人。
所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声称自己是自杀的,以将与他相关的人撇去关联。
这样,可以保护他们。
项翎坐在璧润的对面,坐了好久。
他们仍盖着同一床被子,她的腿还贴在他的身体上。
他的身体还是温暖的,柔软的,他的胸膛却再也不会起伏了。
他的血浸透了衣襟。他的身体倒下,眼睛却还是睁着的,脸上留着渐渐干涸的泪痕。
善后的事情,她当然是想过的呀,哪里用得着他声称自杀呢。
管理局的目标个体当然不是都可以随便消失的,其中不乏存在本身消失会引起低级文明巨大社会震荡的个体。
管理局对这种情况有完善的应对策略,可以快速克隆各类生物体,植入低级ai,对其进行微调,训练其模仿目标个体的行为——当然,会除去意图犯罪的部分。
这种低级ai在历史上曾被称为“大语言模型”,是一种极早期的ai,与当下最先进的ai体不同,它只是大量数据训练的结果,无法产生自我意识,因ai叛乱才被从历史的尘埃中拉了出来,变得很受欢迎。
项翎已经准备好了璧润的复制体,搭载了合适的ai,能够以假乱真。她是做好了善后的。
她并不需要他在死前为她善后。
没有任何生物体在临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会是为杀死自己的凶手善后。
这太不符合逻辑了。
生物体的情感是如此的不合逻辑,以至于机械飞升在星际时代会变得如此的大受欢迎。
项翎默默地从床上爬起来,先将沾了血的东西收起来,以方便管理局处理。
被子,枕头,一件衣服,还有衣服下面盖着的另一件衣服。
项翎拿起来看了看,发现那是一件陌生的毛衣,项翎从未见璧润穿过。
项翎展开了那件毛衣。
那实在是一件很漂亮的衣服,花纹繁复而精致,针脚细密而整齐,触感也说不出的柔软,像是只采用了动物身上最细软的绒毛,握在手里像云朵一样。
编织是低级文明常见的物品制法。忆柳曾经送给她一条围巾,也是同样的制法,只是用料没有这样仔细,花纹也没有这样丰富。那时,他说自己是从农家买了羊毛来,自己纺成线,织成了围巾。工作量听起来就高得惊人。
手中的衣服还没有织完,但其工作量相较于普通围巾,恐怕已经高了十倍不止。
在已织成的部分,在血迹浸透的中央,有一个被织出的字。
“翎”。
是项翎很熟悉的笔迹。
项翎忽然想起,今天,在敲门之前,她听到璧润房内有轴承转动的声音。
她福至心灵,下了床,四处寻找,果然在一个柜子里找到了一架不大的纺车,还有一大篮细软的羊绒。纺车上还挂着未纺完的线,细致地区分着不同的颜色。
原来他半夜不睡觉,是在做这样的事。
他半夜不睡觉,是为了给她织一件衣服。
第63章 第63章回到联盟核心星的第十二……
处理低级文明生命体这样的小事,管理局的速度是很快的。在毫秒级别的时间中,璧润的身体就被彻底销毁,连带着溅入场景的血液一起消失,替换为了搭载ai的复制体。基于训练数据的ai也许不够聪明,但一定与训练数据足够相似。面前的“生命体”站起来,冲她微微点头:“项姑娘。”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宇宙间从未失去过一个名为“璧润”或是“平安”的生命体。
暴虐无度的,喜怒无常的,会戕害无数生命体的璧润,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宇宙了。
脾气捉摸不定却意外十分好哄的,会万分耐心地教她识字的,会熬夜为她织一件衣服的璧润,也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宇宙了。
不知道为什么,项翎不是很想看到面前的复制体,尽管她已经在过去的无数任务中见到过无数次了。
项翎避开了复制体的视线,挥了挥手,离开了。
尽管已经完成了任务,项翎还是在菊梅客栈待到了第二天早上。
“要走?”春兰睁大了眼睛,“走去哪儿?”
“回家。”项翎道,“我来这里是为了做一件事的,现在,这件事情已经完成了。”
“项姑娘家在哪儿?”
“在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远到你们不认识。”
“一国之内,哪有不认识的地方呢?”
“不在这个国家哦。”
“项姑娘不是本国人?”
“确实不是。”
春兰仍没那么容易接受。怎么会不是本国人呢?她能是哪里人?就算要走,总得留个位置,叫人有空能去看上一看吧。
春兰没能问出项翎是哪国人。
而忆柳根本没有打算问。他娇娇弱弱,毫不犹豫地开口:“阿翎,忆柳与你同行吧。”
“不行哦。”项翎拒绝,“我不能带人回去。”
“忆柳当然不会那般不识趣,住到阿翎的家里去。”忆柳温和道,“只是想与阿翎同行罢了,这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项翎认认真真地拒绝,“我要去的地方,只有我能够去。”
这话说的,都有点吓人了。
然而,忆柳心中却已经有了一些猜测,抬头看了一旁的平安一眼。
与春兰忆柳不同,平安对项翎的“离去”几乎没有什么反应。这样的异常,落在忆柳的眼里,就是寻常了。
“平安公子,”忆柳忽然开口,“也要走吗?”
它确实要走。就过往数据判断,它已经没有了要留在此处的理由。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忆柳的眸子沉了下去,手指紧了紧,却没有说话。
他转动眸子,看着项翎。
显然,她是决定要与璧润一同离开了。
她看起来十分寻常,想必并没有受到逼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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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不管他们私下达成了什么样的协定……至少她是自愿的,没有难过。
忆柳曾经差一点点,就能杀死璧润了。
他曾获一线机缘,得一毒方。他于奉天府中侍弄的花草,经由他手,便可制此奇毒。他就是毒引。
服下引子,或是与璧润贴身,或是死在璧润的附近,都可取璧润性命。
奉天府中,他已经如愿惹恼了春兰,获得了被送入璧润房中的机会。若不是项翎横插一刀,他已经带着璧润一起下地狱去了。
那之后,他也努力过几次。他数次借项翎惹恼璧润,以期他能把他投入厂狱,叫他死在他的面前。以他对此人的了解,恼怒之下,他必然要亲眼看他的死亡。
然后,他就会被他的尸体带走,共赴黄泉。
忆柳确实没有想到,怪物对项翎的宽容竟能如此无度,甚至可以无数次因为她的面子,原谅他在刀尖上跳舞。
他是什么时候放弃的呢?
是他一直在借项翎激怒璧润,不顾她的死活,她却从头到尾都一无所知地保护他的时候吧。
这样愚蠢的女人,他曾是认得一个的。
她在勾栏院里保护他,一直一直保护他。直到他长大,有了心机,学了手段,以为自己可以反过来叫她过上好日子了。
她却被选入了怪物的床榻,甚至瞒着他,没有叫他知道。
他在城外破败之处找了很久很久。他找遍了所有新死的尸体,终于在一席草席中找到了她。
他给她立了很好的一个碑,葬在了她最喜欢的地方。
第二日,他就自荐枕席,踏入了奉天府。
他看着项翎。
她曾是要杀璧润的,很坚定。他知道。
他不知现在的她究竟是与璧润达成了怎样的协定,为何要选择与他一同离开,但他决定将选择的机会留给她。
她可以做自己的选择。
但如果她死了,他一定会终其一生,亲手将璧润拖入地狱。
*
回到联盟核心星已经十二个星际日了。项翎撑着脑袋,漫无目的
地对着桌上的东西发呆。
在璧润死后,她用杀死璧润的那把刀裁下了被子上“引决自裁”四个字,加上那件沾满血的毛衣,一同收了起来,而后一起带了回来。
上面的血迹曾经是鲜红的,如今已经干涸成了褐色。凑近点,仍旧能嗅到明显的血腥气,来自于一个曾活着的生命体。
项翎把这两件东西放在桌上,偶尔会坐在这里发呆。
她已被管理局勒令休假,在家中休息,等待专业的躯体与精神评估通过之后再回归到工作岗位。
这是管理局局长给她个人的特殊照顾。毕竟才被黑了跃迁仪,差点启动意识备份,对于十分看重自己的肉|体(尽管星际文明中的大部分个体都无法理解这种观念)的项翎而言,这听起来确实是很需要缓上一阵儿的事。
项翎认为这很没有必要,但向来沉迷工作的她罕见地并没有拒绝。
通讯设备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项翎唤醒设备,ai投影告诉她,黑入项翎跃迁仪的黑客已经被找到了。不是光网上陌生的网暴者,是项翎认识的人。
项翎第一次抹杀生命体,是在十二岁那年。
项翎的父母是十分罕见的原教旨主义者,拒绝接受对生命体的改造,认为意识备份并不是真正的自己,只是一系列归纳了生命体思维逻辑的数据模型。
理论上讲,机械体与光网意识体都能够存在到文明科技消弭的那一刻(尽管考虑到宇宙资源的有限性,机械体在一定的时间后会被强制要求转换为意识体),但原教旨主义的肉|体不同,项翎父母的生命,不过短短几十年而已。几十年,甚至不足以让光在宇宙边缘散一点步。
项翎的父母并不要求项翎也接受他们的观念,但考虑到自己的生命确实十分短暂,自打项翎出生那一刻起,他们就决定花费所有的时间来陪伴自己的女儿,直到她期望离开他们为止。他们淘来了一艘原本用于走私的私人货艇,两个人一起,带着项翎踏遍宇宙中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三人一起见过了无数恒星与行星,无数形态各异的生命体,无数灿烂独特的文明。
项翎的母亲在宇宙穿梭间握着她的手,教她生命的意义,教她生命体的宝贵。
也许是因为改造这艘货艇的机构并没能完全抹去其走私船的特质,在项翎十二岁那年,两名星盗冲破了货艇的火力网,进入到了他们的船舱。
项翎的父母把项翎藏入了原本用于隐蔽走私物的隐匿货柜,一同面对闯进来的星盗。
那两名星盗都是机械生命,极其惊讶于项翎父母少见的肉|体,放肆地玩弄了好一阵儿,才终于杀死了他们。
对于罕见的原教旨主义肉|体,他们也采用了十分罕见的原教旨主义屠戮方式:特意从货仓中找到了一把古董匕首,用那柄不太锋利的匕首硬生生插入了他们的心脏。
他们对待项翎父母时的傲慢与残忍为项翎争取了相当长的时间。
大约就是在他们将匕首刺入项翎母亲胸口的时候,隐匿货柜中的项翎终于成功地使用一台简陋的私人设备,黑入了两人的意识,杀死了他们。
你看,原教旨主义也不全是坏的。
至少,你不可能藏在一个货柜里,远远地杀死一个原教旨主义者的身躯。
项翎从货柜里爬出来的时候,母亲还没有完全死去。
她用伤痕累累的身躯勉强抱住了自己的女儿,亲了一下,向她道歉。
女儿的眼泪摧毁了她的一切信仰,她悔恨于没有为自己年幼的孩子留下哪怕一份意识备份,她很努力地试图活下去,她哭着向项翎道歉,她竭力地抵抗生命的流逝,却仍无法控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之后,项翎小有名气了一阵儿。
年仅十二岁,躯体与基因都未经任何改造,使用十分不专业的私人设备在很短的时间内成功黑入了两个专业星盗的金属脑壳。这个举动是如此地天才,以致于一直到项翎毕业,都还有许多机构记得这个天赋异禀的女孩,向她抛出源源不断的橄榄枝。
项翎有可能拥有当时全宇宙最丰富的工作机会,却哪一个都没接。她主动选择了无论是名声还是待遇都十分不受欢迎的低级文明管理局,指名进入罪恶干涉处,执行科。
那之后,她将曾进入她父母胸膛的那柄匕首握在手中,刺入了无数罪恶个体的胸膛。
黑入项翎跃迁仪正是当年两名星盗中的一人。
那两名星盗早已被判处死刑,其机械体被销毁,宇宙中的所有意识备份都被依法粉碎。但其中一个星盗曾为自己留下后手,悄悄藏起过一份意识备份,设定若其机械体在一定时间不再活跃,就自动唤起该备份。
在备份觉醒后,他作为光网意识体一直存活着,并从新闻中了解了自己的遭遇,试图为自己复仇。那之后,他成功地在项翎执行任务时黑入了她的跃迁仪,释放了巨量的电流。那是项翎来到文明ca259不久的时候,那时,她才刚刚混入奉天府,正在被春兰刁难。
那个从未将任何原始个体放在眼中的星盗丝毫也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计划会如此轻易地被一个低级文明个体打断。
就在他释放电流的……按照当地的说法,是一盏茶之前,春兰悄悄摘下了项翎的耳饰,丢了出去。
第64章 第64章没有奉天府。
星际执法者彻底搜查了整个光网,揪出该星盗利用漏洞再次复制的意识备份,一一清理。
项翎在这次行动中起到了莫大的作用。她擅长网络攻防,先于执法者找到了不少备份,还逮住过漏网之鱼。
最后一份意识备份就是她找到的,由她亲手抹除。
再被抹除之前,那个星盗得意地笑了一下。
然后,项翎感受到了世界的扭曲。
被层层封锁的意识体无法载入到任何实体,也就无法碰触到现实中的项翎。所以,他运行了一份极其庞大而复杂的代码,依靠电磁波动造成了时空的扭曲,试图将项翎绞死在扭曲之中。
该如何定义他是否成功了呢?
星际时代,“空间”这一概念已经被文明玩弄得像小孩子的玩具,任何人都可以依靠空间跃迁技术从宇宙中的一个点移动到另一个点,视庞大而无垠的空间为无物。
但“时间”,对于现今的文明而言,仍旧称得上是一个未能完全解开的谜题。
就目前的技术高度而言,星际文明普遍可以操纵时间进行伸缩与折叠,但都认为时间是绝不可能倒退的。
理论上讲是这样的。
回过神来时,项翎正站在执行科的办公处——她明明已经很久没有过来了。
她抬起头,看着全息投影中的日历,看了一会儿,默默上前,检查了系统的正确性。
系统没有出错,出错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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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她回到了星历6.023e16年237日,大约是在执行目标个体1139诛杀任务的一小时前。
那一刹那,项翎不知道该不该称自己为“幸运”,居然能在有生之年,见证到这样反通识反理
论的一刻。
时间只能进行伸缩与折叠,不能倒退。
不是的。
她亲眼见证了时间的倒退。
她迅速联络了与他一起追剿星盗的执法者,却发现他们对此事一无所知。不要说时间回溯,他们甚至不知道那两名星盗中有人漏网。
项翎很快确认,受到本次回溯影响的很有可能只有她。只有她知道,时间曾经倒退过。
如此伟大的发现,即使只有线索,也太值得人探索一番了。项翎怎么可能放弃这样的科研机会,项翎的老师们也绝不会。项翎是星际联盟第一高等院校毕业的学生,她随随便便就能想到好几位必然对此万分感兴趣的顶尖教授。
窥见如此伟大的发现,她应该尽快联络她的教授的。
可鬼使神差的,她先一步联络了执行科的同事。
“目标个体1139,任务执行准备已就绪。”说话的工夫,她给自己更换了新的跃迁仪,并着重加固了防火墙,设置了陷阱。有了先手准备,这一次,那个星盗绝不可能轻易得逞,甚至还会反过来被她捕获。
“好的。”同事传来消息,“目的地,文明ek7680,请做好准备。”
“……等等,”项翎愣了一下,“不是文明ca259吗?”
“你记错了。”执行科的同事飞快地确认了资料,“是文明ek7680。”
“那么,ca259呢?”
好心的同事为她做了查询,并很快发回了结果:“文明ca259并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个体。”
能够被低级文明管理局注意到的,唯有罪大恶极罪行累累罄竹难书的个体。这意味着,文明ca259并没有人犯下如此罪行。
项翎低下头,在跃迁仪中查询目标个体1139的信息。
目标个体1139是一种气态有毒生物,目前已蓄意吞噬了小半个星球的生命。
不是人形,也不叫璧润。
那一刻,项翎想到了“平行时空”的概念。
该概念曾在很古老的历史中被作为猜想提出,但从未有过实验证明,如今早已被默认为伪科学。
可既然她已亲眼见到了时间回溯,那么平行时空就也不见得就是伪科学了。
尽管除此之外,项翎所见到的所有事物甚至各种细枝末节都与过去别无二致,但既然在此处有着如此大的不同,项翎仍旧猜测,自己可能并不是经历了时间回溯,而是进入到了平行时空。
这个时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璧润,也可能存在着璧润,但其境遇与另一个时空的他截然不同,因而没有走入犯罪的道路。
不管是哪一个,项翎都想要去看一看。
她人生中第一次地,对目标个体执行了远程诛杀,快速结束了任务,而后租借了一台光学拟态设备,向文明ca259开启了跃迁。
没有奉天府。
但有倚翠楼。
项翎通过跃迁取了些贵金属,将梅兰竹菊四个人赎了出来,给了他们银钱。
赎他们四人的时候,项翎意外地看到了忆柳。他和一个看起来很温柔的姑娘待在一起,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双双笑得眉眼弯弯。
很奇怪,此时的忆柳并没有项翎所熟悉的那种柔弱感。当然,他看上去仍是温和而不张扬的,却有着一种微妙的挺拔与自信。他是比身旁的女子要矮上一点的,可站在她的身侧,却像是一名十足的保护者。
也许是因为平行时空的不同吧。
项翎把他们两个也赎了出来。
莫名其妙被完全陌生的人赎了出来,忆柳柔软娇弱地看着她,脸上带着顺从的微笑,倒显得有一些过去的样子了。
项翎看不出那副模样下藏着的警惕,却能看出忆柳的身体一直若有若无地挡在那个姑娘的前头,不叫项翎进那姑娘的身。
那个姑娘却是落落大方,对项翎躬身而拜,称他们姐弟二人被她买下,就是她的人了。
项翎当然没要。她挥挥手,也给了他们银钱,顺便引荐了一下梅兰竹菊,然后,就在他们几人复杂而莫名其妙的眼神——当然还有感谢——中离开了。
最后回头看的那一眼,他们六人似是感到有缘,相约住得近些。春兰掐着腰拿主意,忆柳不冷不热地刺了她一句,二人就一明一暗地怼了起来,却也没有分道扬镳得意思。
没能找到奉天府,项翎略作考虑,打算去文明ca259最高统治者的住处——当地称之为“皇宫”——看一看。她记得,璧润曾是本地最高统治者的……性|奴。
项翎使用了非常直白的词。
在对着桌上的物品发呆的时候,项翎曾很多次地回忆起璧润的话。
“我七岁为娼,十岁破身。”
他曾这样说道。
“在所有人的眼中,他都备受尊敬。在他们看来,他公正贤明,政绩斐然。所有人都敬他,爱他,唯有我恨他。
“他们只在意他的英明,一门心思地敬他爱他,将他视为伟岸之人。
“那么……我的痛苦,我兄长的痛苦,我们在泥潭之中的苦苦挣扎,究竟算得上什么呢?”
他以“平安”的身份这样告诉她。
现在想想,那个“英明”的,“伟岸”的人,就是本地的最高统治者吧。
一个长于治国齐家,却不把底层人视为人的人。
所以璧润在施行暴虐时,只从烟花之地挑选床伴作为牺牲品。因为他曾病态地认为,命途卑贱者,死了才是解脱。
由于太容易用于犯罪,合法使用光学拟态设备需要严格的身份登记,且并不便宜。项翎在执行任务时尚且没有使用,却在今天毫不犹豫地借了一台。
借由光学拟态,她获得了低级文明所称的“隐形”效果,步入了皇宫。
她并不了解皇宫的结构,只能按照一定的逻辑寻找,尽量往看上去更加庄严繁复的地方去。
她没能找到本地的统治者,倒先见到了另一位熟人。
那人一身华衣,气质温和,神色自如,见不到一点如过去一般隐忍的模样。
是季青临。
在他的对面,有个衣着华贵的半大少年,正在读一份被竖向折叠数次的纸。
如果项翎对本地文明足够了解,就会知道,这份纸张在本地文明被称为“奏帖”,是政府官员向最高统治者叙事的方式。
那少年微微蹙着眉,读完了奏帖,思索了一下,抬头看着季青临。
“青临,你当真要如此启奏吗?我亦知父亲所为不妥,但……毕竟只是侍奴。父亲治国不易,一国之重担担于肩头,难免要寻些法子取乐,待侍奴残酷虽是不妥,却毕竟能使他舒心,也算是这两名侍奴对治国有功,何必以此事令父亲不悦。”
“殿下,”季青临眸光坚定,没有一丝迟疑,“侍奴也是陛下子民。璧润与珠润并无罪责,不该承受如此折磨。
“微臣先请殿下看此奏帖,是担心届时惹恼陛下,牵连殿下。还望殿下届时与臣撇清关系。”季青临是太子党党首,他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被解读为太子授意。是以,他先向太子禀告,以期太子殿下做好准备,与他撇清干系。
少年太子面有难色,却没有丝毫迟疑:“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是我的人,哪有把你撇开的道理。”
他看着季青临,个子还没长开,却学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执意要呈,便就呈上去吧。到时,若父亲恼怒,我也能替你言语几句。父亲公正英明,又最是疼我,想必也不会怪责你的。”
项翎在旁静静地听着,很快捋出了几个事实。
尽管这一次,项翎来到文明ca259的时间点与上次完全相同,但此时,该文明的前任最高统治者并没有死,小皇帝也尚没有继任,如今仍是太子。这与上次的情况截然不同。
这里果然是平行时空。
而璧润……也是存在于此的。
他正遭受着他曾颤抖着身体向她诉说的折磨。
第65章 第65章“我没骗你,我改悔了。……
不管是出于心理疾病(查过了,已痊愈!……了吧。),还是童年过往,项翎都是一个过分冷静的人。没有多少事能够真正触动她的心弦。
所以,在推开门的那一刻,项翎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大脑,居然空白了一阵。
血腥气。
清瘦的青年被缚手吊着,头颅无力地低垂,柔顺的长发落在肌肤上,却半点也盖不住白皙肌
肤上层层叠叠的累累伤痕。
他身上甚至没有一片能够保护他的布料,就像被强硬地剥出壳的蚌,脆弱的身子任人肆虐。
项翎只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在这个时空中,璧润没有成为目标个体1139。
而这,就是他没有成为目标个体1139的下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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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李绍提着染血的鞭子,听得开门声,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进门的是个陌生的女人,衣着古怪,神情……
很难描述那是什么样的神情,但李绍于刹那之间感受到了一股清晰的杀意。
“来人。”他甚至没有丢下手中的鞭子,冷声开口,“谁放这个女人进来的?”
没有人回应他。
这实在过于匪夷所思。一国之君,室里室外护卫者众,怎么可能忽然放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进来。莫不是这么多人,全都被这女人解决了?
李绍望向门外,忽然意外地发现,门外风起,树影随风摇动,可竟然……连一点点树叶相撞的声音都听不到。
面前的女人仍在步步靠近。李绍凛起神色,看着她冰冷冰冷的眼睛,人生中竟第一次地……感受到了一丝慌乱。
皇帝也有蚌壳。
卑微受苦的侍奴,蚌壳不过是几件衣服。而皇帝的蚌壳就不一样了,皇帝的蚌壳是天下兵马。
而现在,有人越过他的“天下兵马”,向他而来了。
四十年人生,从未有人如此轻易地剥下他的蚌壳。
李绍是一名明君、贤君,也是一名严君。他的治下四海皆升平,他的决策无人敢置喙。
四十年来,头一次地,李绍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仿佛是耻于自己那一刹那的慌乱,他横眉冷对,一鞭挥出:“妖女,放肆!”
锁链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吊起的男子不知何时已抬起头来,声音喑哑却竭力:“住手!”
项翎没有让他太过担心。她错开步子,躲过了那一鞭,抬头看他。
璧润回望着她。
望着望着,他忽然就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大声,笑得咳嗽,笑出眼泪。
他笑道:“你来了。”
他哽咽着一直笑:“你来了。”
他以为她不会来。
“你看,我改悔了。”他的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落,“我没骗你,我改悔了。
“这一次,我谁也没杀。天下人负我,我亦未负天下人。”
他笑道:“这一回,你可挑不了我的理了。”
上一回,她本就是为杀他而来。
他以为他改悔了,她就不会来了。
可是她来了。
*
璧润回到此间的时候,时年十岁。
睁开眼时,李绍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粗糙的手指磨砺在他稚嫩的脸上。
面前的男人低着眼睛,捏着他的小脸变换角度,赏玩玩物似的欣赏了一番,手指毫不怜惜地将他的脸捏得通红。
“就叫璧润吧。”他牵起嘴角,勾了个满意的弧度,“这小东西,肌肤触手如玉璧般莹润,是个漂亮的小玩意儿。”
璧润愣愣地大睁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那是他一生的梦魇。
即使他已亲手将此人毒杀,即使他曾垂着冰冷的眸子,看此人奄奄一息,苟延残喘,告诉此人承担弑君罪名的会是他的太子——他最宠爱的儿子,以此逼他下诏将禁军军权给他,看记忆中如恶鬼如山岳般高大可怖的此人听闻此言,只能瘫在榻上无能愤怒,垂死挣扎,最终窝囊而怨毒地妥协——即使他已经如此这般地赢过了此人,即使他已感受到了那般的轻蔑与快意。
在将其毒杀的三年之后,他仍日日梦魇,日日梦魇,日日梦魇。
那是已深深刻入他的骨髓之中的恐惧,自他稚童时起,将他从里到外,每一寸肌肤,每一片筋骨,都侵蚀殆尽。
而此时此刻,他重回到了他稚童时的那一刻。
重回到了第一次见到此人的那个时刻。
璧润在发抖。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他幼小而稚嫩的身躯被高大的男人压在身下,他甚至无法挣扎。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绝不应由幼童所承受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直到那人尽兴离开,璧润混沌的大脑才渐渐清明。
他艰难地运转着生锈的大脑,渐渐回忆起,自己已被阿翎一刀穿过了心脏。
在死之前,他分明想着,为她所杀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强。可见她的眸子坚定,毫不犹豫地亲手将利刃插入他的胸口,他还是疼。见她动手的疼,与躯体承受的疼还不一样。见她动手,那种疼,从胸口起,冲向大脑,刺入灵魂,疼得魂魄都在发抖。
那样的痛苦,不可能是假的。阿翎已亲手杀了他,他确是已经死了。
所以……璧润想,莫非,这里就是十八层地狱。
他已死了,去往了地狱,地狱给予他的惩罚,就是让他回到最不愿回到的那一刻,重新品尝过往的折磨。
想到这儿,他心中竟有了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想叫他受尽折磨,却甚至不知道他最疼的是哪一刻。
初次经受李绍折磨的痛苦,他固然刻骨铭心。可阿翎杀他的苦,兄长死去的苦,哪一个不比现在来的痛呢?
如今兄长尚未故去,他甚至还可借此刻,再看一眼兄长。
侍人鱼贯而入,动作迅速地为他清理沾血的身体。他小小的身体痛得颤抖,脑袋却不住左摇右转,试图寻找兄长的踪迹。
兄长不在此处。
很奇怪,他明明记得,每一次遭受折磨,兄长都会保护他。
尽管兄长也不过是侍奴,并不能真正护住他,但他会帮他的。他会试图阻拦,会替他求情,会挡住他,会安抚他,会陪着他,会让他恐惧的心拥有一个支点,再痛苦也存着一丝慰藉。
可是现在,兄长不在。
而也就是此时,一个为他清理的侍人低声开口:“这小孩也是可怜……弄成这个样子。”
“行了。”另一人阻拦他,“这是你能妄议的吗?”
“我自是不会妄议天家。”那人有些不服,道,“我说的是另一个侍奴,那个赐名珠润的,这小子的哥哥。”
那人说:“他哥再怕,好歹也有十七了,竟把自己才十岁的弟弟推出来替自己受苦。这么小的孩子……”
说话的工夫,他倒起了些同情,手下的动作都轻了几分。
璧润却已感受不到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一点什么,但很快,他就逃似的否定了那一丝不协调。
他想,这些下人当真是无法无天,妄议主家,还错出这般谣传来。那人的治下手段,不过如此。
他被迅速地清理干净,匆匆带离了这华贵的寝室,回到了记忆深处的住处。
他还当十八层地狱不会叫他如愿见到兄长,但才一进门,就见兄长正呆坐在小院的石凳上。见他回来,珠润呆滞的目光渐渐回来,闪烁了一下。他看着璧润,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那是十余年未能相见的兄长。
璧润疼得几乎站不住,却还是踉踉跄跄地走去了兄长的身边,眸子显出亮光:“哥哥……”
珠润一直看着他,看着看着,眼泪就滴滴滑落了下来。
他一把抱住了璧润,浑身都在发抖。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平安……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
也许是因为十岁的身体已然拥有了二十七岁的灵魂,不再脆弱得像片易碎的琉璃,璧润抓着兄长的衣襟,眨了眨眼,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回忆起了那个答案。
是啊……是这样的。
兄长好像……并没怎么保护过他。
因为兄长也很怕,兄长真的很怕。
他是那么柔软的人啊,他擅长织布纺纱,却不擅长应对痛苦,更不擅长保护他。
被过度修饰的回忆渐渐散去,他记忆里的那些兄长的保护,竟皆不过是他在重重痛苦之中生出的
幻想。他太小了,太年轻,也太脆弱了。若不这样想,若不给自己一个坚实的支点,他无论如何也撑不下去。
璧润呆愣了好一阵儿。
很久很久之后,他慢慢地松开了手。
“没关系……”他低低地开口,缓缓地抱住了哥哥,“……没关系。”
没关系的。
他抱紧了兄长。
他终于窥见了十八层地狱的可怖之处。
它将他所有的铠甲剥得干干净净,叫他在彻骨的痛苦中无处遁形。
阿翎,兄长。
没有人爱他。
他只是一个以色侍人的可怜虫,用自己的血肉满足他人肉|欲的工具罢了。
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璧润扯了扯嘴角。
没关系的。
有什么折磨,就都来吧。
合该是他该受的。
既死不了,那就活着。活到最后,还能再见一次阿翎,见到她睁着清澈的眼睛万分真诚地说喜欢他,叫他自地狱中也能砸吧出甜味儿来,让他以为还有人爱他。
说来。
璧润慢慢地,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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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无论此处是地狱还是何处,一切,似乎都是从头开始的。
若是从头开始……他是否能够阻止兄长的自戕。
若是从头开始……
可是,阿翎来到此处,本就是为了杀他。
若他不改,她不要他。
若他改悔,她不会来。
她不会来。
璧润缩在兄长的怀抱里,慢慢地握住拳头,咬紧了牙。
第66章 第66章那一瞬间,一……
不是平行时空,是时间回溯。
项翎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现在的璧润,与之前的璧润,是同一个人。
所以,她所看到的差异,不是因为处于平行时空,而是因为时空回溯之后,璧润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他没有再次选择成为本地最大**组织的首领,没有选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
他选择了,被毫无尊严地吊在这里折磨。
就因为他和她说过,他悔改了……吗……
项翎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的心脏拧着。
很难受。
她找到了吊起他的设备轴承,把他慢慢地放了下来。
她看着他满身的伤口。从伤口的程度,到种类,都和菊梅客栈初见时如出一辙。
他疼得不住吸气,手却抓着她的手腕不放,眼睛一刻也不错地去看她的眸子。
看着看着,他再次笑了起来。他浑身是伤,眼眶犹挂着未干的眼泪,笑容却像小孩子一样纯粹快乐。
“你不想杀我了。”他笃定,“你心疼我。”
他还记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杀他时坚定的眼睛。
现在,她的眼睛一点也不是那样了。
项翎伸出手,轻轻擦去他的眼泪,然后抬起他的胳膊,看他浑身的伤口。
越看,她的眼睛就越冷。
项翎的心理疾病,是已经痊愈了的。
至少官方资料是这样写着的。
“回去之后,我带你进治疗舱,很快就不疼了。”项翎看着璧润层层叠叠满身满身的伤口,这样说道,“所以,现在,先稍微忍耐一会儿……我有事要做。”
她很在意璧润的感受,补充了一个确认:“能忍耐吗?”
璧润点了下头,瞅着她的眸子,就大约猜到她想要做什么了。
项翎掏出了自己的匕首。
折磨一个两个其他个体,这样的罪行,并不足以成为低级文明管理局的目标个体。
但已然是罪行了。
项翎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
项翎从不抗拒私刑。否则,她也不会选择为罪恶干涉处工作了。
李绍早已意识到了不对。若单是个女人倒好,可这个女人,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就连璧润莫名其妙认得她,二人似乎存在过不少纠葛这点,都是如此的不对劲,好像背后藏着什么巨大的山,只露出了一个小小的角。
李绍是个聪明人,他也许在意自己的威严,但并不好勇斗狠。在奇怪的女人与璧润言语时,他就已经试图离开了。
可是一切,一切都太古怪了。
李绍反应很快。趁项翎与璧润言语,他径直向门口走去,试图离开,没走两步,就撞上了什么。
像是一面透明的墙。就在原本应是房门的位置上。
就好像,门看似是开着的,却实际关着。用一扇看不见的门关着。
李绍当机立断,转身去尝试窗子,每一扇都试了试。就在他将要到达最后一扇窗前的时候,一股剧痛骤然袭来。
项翎一刀中肩,一刀中腿,刹那间让李绍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李绍也许是个高大的男人,但项翎真的很擅长用刀。
即使是私刑,面前的个体也罪不至死。
何况,璧润曾经和她提到,该个体是一名优秀的统治者。所以,他的死亡是有可能影响到当前文明局势的。
项翎并不打算让他死亡。
所以,她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翘掉了他的指甲,一片一片。
削掉了他的指头,一根一根。
她甚至还记得本地文明的握笔方式,很贴心地为他留下了右手的手指,免得他无法处理统治相关的事务。
在尖锐的哀鸣与不住的请求、谈判和挣扎中,项翎无动于衷地削光了个体左手的五根手指,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成果。
切口很漂亮。个体很痛苦。她的目的达成得很好。
在对自己劳动成果的满意中,她忽然想起来,璧润的犯罪资料提到,璧润曾受到当地最高阶层迫害,失去了生殖器官。
面前的个体,不就是“当地最高阶层”的代表吗?
项翎福至心灵,压下他的腿,冲着那个位置,下了很利索的一刀。
她甚至还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又补了一刀,确保她干净地切除掉了整个器官。
然后,在个体声嘶力竭的哀嚎中,她伸出手,很温和地捂住了他的嘴,不断吸引他的注意力,直至他能够听她讲话。
“不要因为这件事,报复你身边的任何人,比如你的护卫。”项翎道,“否则,我向你保证,我会再次回来,夺走你的全部。
“你的肢体,你的孩子,所有你宝贵的东西,我都会带走。
“听清楚了吗?”
她的声音非常非常平静,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温和。
但那是李绍此生听过的最可怕的话语。
项翎的心理疾病已经治愈了。
不许质疑官方资料。
*
即使在事前就猜到她要做什么,璧润的心仍旧砰砰直跳。
他是恨不能杀李绍而后快的。可是用不着他动手,阿翎就先动了手。
见她为他拔出匕首的模样,他的内心竟倏忽间平静了下来。他一点也分不出心思给李绍了,眼睛一刻也不错地看着她。
项翎做完一切,蹲下身来,用李绍的衣服擦净了染血的匕首,而后站起身,回到璧润的身边。
她看着他的脸,终于抽出空来,问出了她感到好奇的问题:“你的脸,没有被破坏掉一半了。”
“嗯。”璧润回过神来,应了声,摸了一把自己完好无损的脸,“之前那样,本就是我自己弄的。”
“自己弄的?”项翎不解。
“我要脱去禁脔的身份,做东厂的事。李绍说,我若兜头滚水浇十次,毁去了自己的脸,他就放我去东厂。”这自是用来玩弄他的话,却没想到,他竟真的做了。
他说:“我撑过了。”
项翎看着他,忽然意识到,在菊梅客栈的日子里,他实际悄悄地,把他的很多过去都告诉了她。
他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实际伤得与过去的自己如出一辙。
他自称从柳青坊离开,为自由而选择承受折磨。他真的在过去做过了同样的选择。
那时,他说他“撑过了”,眼睛仿佛穿过了万千岁月,语调却平静万分。
就如同现在。
他其实,一直都在把他的过去告诉她,展示给她看。
就连痛苦也是。他不惜将过往遭受的折磨再复制一次,然后把他的累累伤痕剥开给她看。
项翎沉默了一下。
“璧润……”
“……别,”璧润开口,“别这么叫我……”
“璧润是李绍给我起的名字,说我皮囊触手如玉。那是给玩物的名字,我不想你叫。”璧润看着她,“叫我平安。平安才是我出世时的名字。”
原来那时,他连他的真名都告诉她了。
他带着伪装而来,说出的却全都是真的。
“好,平安。”项翎看着他,在李绍不住的痛苦呻吟中很认真地征求着平安的意见,“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离开这个世界,去一个和你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用你教过我的词,那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你可能会感到迷茫,可能会受到惊吓。你所学过所知道的一切都变得不再正确,你的全部认知都需要从头开始,你可能会感到很分裂,甚至很痛苦。但是……我会照顾好你的。
“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你问我愿不愿意。”平安认真地听她的话,一时竟像是被她气得发笑,“我在这里等你,日日吃这样的苦,不知你会不会来,这样硬撑着等了你十七年。你问我愿不愿意。”
“嗯……你说的对,这确实是一个很多余的问题。”项翎想了想,认同道,“但我想尊重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是,马上带我走,我一刻也不想再留在此处。”平安抓着她的手腕,染血的手指一刻也不愿离开她,“你去哪儿,我都去。”
“好。”项翎抓住他的手。
“还有……我的兄长。”
“他还活着?”项翎讶异。
“嗯。这回,我保护好他了。”
即使兄长并不像他所想……他还是选择了保护他。
这一次,他好好地看顾了他,替他挡去了许多折磨,叫他没有再痛苦到选择离开这个世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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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没有人比项翎更爱慕英雄主义的个体。
项翎看着他,忽然俯下身,亲了他一下。
“你真厉害。”她说,“平安,你真厉害,我真喜欢你。”
平安抬眼看着她。
她说的是真的。
她清澈透亮的眸子,又很真实地映出喜爱他的模样了。
他的心说不出的熨帖起来。可是,转念之间,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现在……你喜欢的,仍只是我的脸吗?”说到这里,他又显得有些不安:“你曾说过,我毁去半张脸,才更叫你喜欢……”
“那是我错了。”项翎看着他的脸,没有犹豫,“我没想到,你的美其实根本就不需要衬托。没有受伤的你,比以前还要漂亮。”她说的都是真心的。
每次说起他的脸,她的眼睛就亮晶晶的:“怎么会有你这样漂亮的生物。”
他曾恨不能毁去自己的皮囊。
若没有这美人皮,他一开始就不会出现在这吃人的地方。
可现在,迎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他一下子就不再有这样的想法了。
“而且,我喜欢的也不光是你的脸。”项翎遮住他的脸,“我也不太清楚……但好像,你哪里我都很喜欢。就算你的脸全都毁掉了,我也很喜欢。”
她盯着他的眼睛,眯眼一笑:“我喜欢你!”
她说话永远都是这样的直白而诚实,直直地冲过来,“砰”得一下,打到人柔软的心脏上。
平安回望着她的眼睛。那双眸子是如此得干净而澄澈,见不到丝毫作伪。
那一瞬间,一切都是那样的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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