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铁同人] 回到死敌年幼时》 第1章 [bl同人] 《(崩铁同人)回到死敌年幼时[崩铁]》作者:关云裳【完结】 简介: 我是一个魔术师。 我的名声遍及宇宙,我的财富难以估量,如果非要在美满人生里寻找一个污点,就不得不提我有一个死敌。 ——星际和平公司那花枝招展的疯狗,砂金。 意外春风一度后的第二天,我和我的死对头又干了一架,这次是物理意义上的。 我把他捅成了花洒,他把我捅回了老家。 还以为这辈子就到此为止了,哪知道眼睛一闭一睁,我竟然落进了一片未知的星域。 没想到吧,爷没死! 不仅如此,在荒凉贫瘠的星球表面,身受重伤的我躺在地上,身边还有一个小崽子,看向我的眉眼熟悉,清澈又警惕。 定睛一看。 这不是我死对头的小时候吗? 好好好,我那臭屁、莽撞、满口谎言的死对头,你居然也有今天。 等我肆意欺负他,玩弄他,还强迫他穿上小裙子,签下永不背叛的奴隶契约时,他居然拉着我的手,问我能不能不要离开。 我放声大笑。 掌握了这么多欺负你的罪证,现在才求我? ——太晚啦,朋友! 。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意外回到过去时,我的死对头穿到了异世界。 黑泥毁灭了赤沙和花的国度,仁慈的树王筑起高墙,将代表禁忌和毁灭的死亡挡在墙外。 而砂金在墙外,从黑泥里捡回了唯一一个活物。 他抖了抖小孩,与空洞的双眼对视:“晚上好啊,小朋友。” “谁能想到我们未来响彻寰宇的大魔术师嘉波,原来小时候居然也是个小可怜虫啊?” *正文第三人称 *爱情是从成年人开始的!!互穿阶段没有。先x后爱,x是什么随便填。 *大部分都是原创剧情,私设很多,没玩过也能看懂(我尽量) *给新老婆砂金做的饭,愿母神三度为你阖眼。 内容标签:相爱相杀 爽文 美强惨 原神 星穹铁道 主角:我(嘉波)砂金(卡卡瓦夏) 配角:茨冈尼亚 公司 匹诺康尼 星穹列车 花树沙草提瓦特等 其它:可能会加仙舟,还没想好 一句话简介:死敌变情人,cp砂金。 立意:抓住生命的机遇 第1章 嘉波睁开眼,觉得哪里不对劲。 准确地说,是哪里都不对劲。 首先,虽然装潢一致,但这里不是他的房间,按照习惯,睡前他会练习一会纸牌魔术,然后将纸牌去掉joker放在床头。 然而现在床头的纸牌不见了,替代它的,是一只昂贵到足以买下一颗行星的手表。 其次,气味不对,光线角度不对,甚至温度也不对。 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体现在非常、非常的不对。 一股隐秘的钝痛从不可言说的地方缓缓升腾,随之而来的是遍布全身的刺痛,嘉波觉得自己的大脑像是被谁重重给了一拳,他从昏沉中勉强保证清醒,低下头。 啊,真是好一副惊心动魄的画面。 衣服是没有的,裸露在外的皮肤青青紫紫,没有一处好皮,胸口甚至有一道从肩头到腰腹,最后隐入被子的血痕。 嘉波:…… 给他一面镜子吧,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的脸是不是也变得这麽惨绝人寰! 记忆此刻已经慢慢回笼,就算嘉波再怎麽想无视,想装鸵鸟,还是顶着疼痛,僵硬地转过头。 他的身边躺了一个男人。 男人背对着他,散落的金发挡不住出他背上纵横交错的道道血印,他显然也好不到哪去,嘉波能认出来,无论是血痕,还是肩头已然结痂的牙印,来源都是他自己。 我。 那个男人。 我和那个男人。 ……晴天霹雳! 嘉波僵硬地又把头转回去了,欢愉星神在上,虽然他很喜欢找乐子,但是并不是很想把自己变成乐子…… 躺在他身边的男人叫砂金。 关于他的事迹很多,关于他的传说更多,有人说他主导了很多血案,他也从来没隐瞒过自己的奴隶出身,他就是一只披着商人外衣的鬣狗,嗅着味就找来了。 他是嘉波的死对头。 这种敌对无关立场也无关信仰,砂金是星际和平公司的一员,嘉波是独身游走在星际的魔术师。理论上他们的交集不会太多,但公司向来喜欢搅动风云,而哪里有乐子,哪里就会有大魔术师。 见面多是真的,相性不合是真的,经常互相使绊子也是真的。 有的人天生就讨厌。 呵。 很不幸,对于嘉波,砂金就是其中之一。 一直躺在床上也不是长久之计,嘉波咬咬牙,挣扎地坐起来,他感觉到身下液体的流动,想来砂金那家夥也不会帮他清理。 扶着墙,无视地上凄惨的衣服堆,他走进浴室。 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响起。 十分钟后,再出现的嘉波已经和之前大不相同,疼痛消失,他在腰下缠了一块浴巾,胸口的青紫和那道触目惊心的红痕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用毛巾擦拭滴水的头发,抬头时发现罪魁祸首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玩手机,刀削俊俏的下颌裸露在外,丝毫没有掩盖胸前痕迹和侧颈编码的打算。 那是他的奴隶标志,嘉波知道。 见嘉波出来,砂金抬眼,那双瑰丽的紫金色眼眸反反复复落在他身上。 片刻,砂金吹了一声口哨:“亲爱的,你看上去很生气啊。” 回答他的是丢在脸上的毛巾。 “为了恢复你不会把我的浴室当成凶杀案现场吧,这可是我的房间,这样我要怎麽跟主办方解释?” 嘉波没好气:“你当我是什麽打到重伤就满血恢复的异能力吗?” “直接杀死和打到重伤差别也不大嘛。” 他连我的能力都清楚。 嘉波面无表情地想,向死而生,死亡带来新生,他只要死去,就能满状态复活。 手机适时传来一声滴,是通知的声音。 嘉波划开屏幕,发现那是一条余额通知,名为砂金的用户往他的账号里转了五百万信用点。 砂金撑着脸:“服务不错,你应得的。” 嘉波:“……” 嘉波:“就这?” “我一场演出以亿计算,想邀请我的人能绕银河系三圈,”嘉波想开了,就算是看自己的乐子也不是不可以,“不会吧不会吧,才区区五百万,公司的高管穷到这个地步了吗?” 滴的一声,又是一条短信。 这次是一千万。 砂金:“手滑,刚刚填错数字了。” “钱算什麽呀,说得好像我没有一样,”嘉波眯着眼,“不过如果你再加点诚意,我还可以提供更优质的服务哦。” “你想要什麽?” 嘉波甩了甩头发:“很简单,只要你和你的公司狗滚出伊格尼斯。” “亲爱的,这里是现实,不是匹诺康尼,别做梦,好吗?” 两人对视,含情脉脉地望着彼此。 嘉波:呵呵,烦人鬼。 砂金:呵呵,搞事精。 事情是这样的。 伊格尼斯是一艘巡游银河系的星舰,它是富人的花园,是醉生梦死的游乐地,是一颗永远不会停靠的娱乐之星。 每年,伊格尼斯都会举办一场拍卖会,届时,会有来自各个星球的珍稀商品专供挑选。 梦想,自我,自由,或者是生命。 只要有钱,你可以在这里买到一切。 今年的拍卖会也将如期举办,伊格尼斯的主人广发邀请函,随信附送一封拍卖名单,包括但不限于将记忆制作成的美酒——这种酒能影响感官,放大知觉,带有一点点奇妙的幻境。 至于嘉波为什麽知道。 因为昨天星舰主人给他,给砂金,给每个邀请函名单的人都送了一杯,美其名曰试用品。 ……再后面的就是一场意外,不愿再提。 拍卖名单的最后,是一块宝石,哀伤。 比起宝石本身的价值,它更著名的是本身的玄幻色彩,它是几百年来最负盛名的收藏品,传言它是一块活的宝石,能唤醒一位魔鬼,遍历的二十位主人全都死于非命,最后一任主人佩戴着它在公馆自焚,从此哀伤消失于星际。 没想到一百年后,它又冒了出来。 大多数人都是为它而来,嘉波是,他知道砂金也是,公司的人都这样,觉得全星际的好东西都得是他们的。 不愧是鬣狗。 两人不欢而散,嘉波没功夫和砂金闲聊,他就当白嫖了公司高层的成人过夜业务,反正亏的人一定不是他。 毕竟拍卖会在即,作为表演嘉宾,他很忙的。 从舷窗往外看,星辰散落不一,于黑暗中点亮微光,时间在宇宙里仿佛毫无意义,如果不是屋内的闹钟和侍从的提示,很多人都不知道拍卖会的时间已经到来。 第2章 嘉波走进会场。 他换了身仿古的黑礼服,银色的头发有一点卷,被编成辫子搁在脑后,戴着用扑克装饰的礼帽,一点碎发挡住了眼睛。嘉波的眼睛是纯正的蓝色,如同蔚蓝星系的大海,然而瞳孔正中一点血红,显得妖异而鬼魅。 他本就一副好皮囊,精心打扮后轻易就能成为全场的焦点。 主办方看见他眼睛就亮了:“请各位就坐,在拍卖会正式开始之前,请允许我介绍一个人。他的名声响彻寰宇,他的簇拥足有一个星系,让我们欢迎本次伊格尼斯拍卖会的表演嘉宾。” “——大魔术师,嘉波!” 掌声雷动。 小场面小场面,见惯了。 嘉波施然从入口走向舞台中央,他微微躬身,又挺直脊梁,礼貌性地表达感谢,灯光一打,眼尾的黑色桃心更加夺目。 好多人啊。 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大多都是富商,还有一些知名帮派或势力的领头人,势力和财富积累根本不是一个魔术师能比得上的。 没想到一颗哀伤居然能吸引这麽多人。 这麽多人和他抢,这下更想拥有了。 啪。 嘉波打了个响指,表演正式开始。 纸牌被他玩出了花,洒满舞台的扑克牌化作飘飘扬扬的信用点,白鸽变成了怪物,玫瑰变成了触手。要说他最擅长的还是逃脱魔术,身上缠满铁链关在水缸里,再放进特质的密封铁箱,众目睽睽之下,铁箱被一根链子拴住,丢进了太空。 嘉波有五分钟的逃脱时间,五分钟一到,链子就会断开,永远地将他困在星河之中。 五分钟倒计时。 三。 二。 一。 人们屏住呼吸,台上一点动静都没有,观众台隐隐躁动,主持人连忙出来暖场,让大家再等一分钟。 可一分钟后,依旧什麽都没有发生。 “怎麽回事?” “魔术失败了?” “别吓我那可是大魔术师——等等,他不会死了吧?” “每年都有死在逃脱魔术里的魔术师,还愣着干什麽,快把箱子弄回来打开看看啊!” 主持人开始冒汗:“这、这就找工具。” 安保人员提着工具箱冲上台,叮叮当当操作一通,链子没断,但扯回来需要一定时间,切割由特质金属制造的箱子也不是易事。 情绪会传染,像病毒一样,起初只是一点焦躁,而后是窃窃私语,人群坐立不安,小声讨论如果一个知名人士死在伊格尼斯是否会导致拍卖会取消。 在气氛即将达到焦灼的顶点,出入口的大门被推开了。 嘉波踱步而来,手里还拿着一块小蛋糕,他似乎很茫然,嘴角还带着奶油沫。 “你们在做什麽?” 然后他迅速反应过来,恍然大悟:“你们以为我死在里面了?” “很抱歉,从箱子里出来后我有点饿了,就去厨房里拿了点吃的。” 会场一时静默。 而后立刻沸腾,犹如一滴水落进了油锅,排山倒海的尖叫,雷鸣涌动的掌声,潮水一般将他推上了舞台中央,嘉波接受观众的喝彩,他能看见每一个人的表情,疯狂或是激动。 第一排正中的砂金倒是没什麽表情。 公司势力庞大,在哪都是座上宾,他的位置居中很正常,欢呼声中砂金手里端起香槟,遥遥向他敬了一杯。 嘉波视力很好,能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非常恶劣。 “滋味不错。”砂金说。 嘉波:“……” 很好,不愧是他的死对头,纯纯就是来恶心他的。 他淡定地接过主持人送上来的酒,举起酒杯,确保能挡住脸,只有特定角度的砂金能看见他的口型。 嘉波:“我,没,爽,够。” 略略略,不就是恶心人吗,搞得好像他不会一样。 第2章 嘉波的位置在第二排的边缘。 这不算是一个好位置,靠舞台足够近,但视角却不清晰。他当然能理解的啦,大魔术师的名头再响,也是要为财阀、家族之类的大势力让道的嘛。 凡事要往好处想,坐得够偏,那玩手机也就不会被人发现。 屏幕亮度调到最低,视线落在聊天窗口,魔术表演结束,拍卖会开场,此刻嘉波懒洋洋地靠在椅背,无视主持人介绍对拍品鼓动人心的介绍,正与人聊天。 他打字:“博识的智者,绝对的天才,请用你充满智慧的光辉照耀愚昧的我。” 对面给他回了一串省略号。 “说人话。” “拉帝奥,我想要伊格尼斯的星舰结构图,括弧,最新版。” 拉帝奥是嘉波为数不多的朋友,拥有八个包括计算机、数学、工程在内的博士学位却自称庸人。 他都八个博士学位了,怎麽好意思叫自己庸人的?! 嘉波不理解,嘉波很困惑,嘉波被骂了也不敢还嘴。 拉帝奥:“嘉波,我再说一次,我是学者,你可以找我治疗愚昧的病,不要把我当做你个人的情报贩子。” “我发现伊格尼斯在卖一种用记忆制作的酒,我想教授你肯定对它的作用和原理很感兴趣,等我拍到就送给你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他看见拉帝奥的石膏头头像动了一下,显示正在输入中。 人脉广就好办事,嘉波想,天才们普遍都保持绝对的理性,而拉帝奥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还保持感性的天才。 换句话说,他其实很好哄。 果不其然,半分钟过去,抖动的头像停下来了,聊天框里多了一个文档。 《伊格尼斯结构图及航线计划》。 “怎麽还有航线?”他没要这个啊,“而且你速度好快。” 半分钟就到手,嘉波不信他没有提前准备。 “那个赌徒也要。”——破案了。 赌徒,疯子,用脚趾都想得到这是谁,这就是拉帝奥唯一不好的一点,除了嘉波,他还和砂金有联系。 输给谁都不能输给砂金,难道我就不是你最爱的宝贝了吗? 他的郁闷顺着网络传达给手机另一头的拉帝奥,对此,他只回复了一个字:“滚。” 而后任凭嘉波如何撒泼打滚,拉帝奥都没有再回复,他的时间很宝贵,不需要浪费在和闲人的插科打诨下。 退出聊天前只留下了一句话:“如果出事请务必不要让我给你收尸。” 切。 他就当这是关心了。 嘉波向来认为自己是一个谨慎的人,一个谨慎的人是不会在出发前还对目标一无所知,然而伊格尼斯是一艘特殊的舰船——它的房间时刻在变动。 据说,这种安排是为了最大程度保护库房内的藏品。 他的目的是哀伤宝石,星舰上大部分人的目的都是那块石头,光拼财力他怎麽可能竞争得过。 还不是要另想办法。 比如用最新的结构图和他出发前搜集的数据对此,以此找到房间的变动规律,找出库房的准确位置。 嘉波手指滑动,又翻了一页。 他看得很认真,然而身边一阵响动,一个黑暗的人影就笼罩了他。 眼睛一瞥就看见了那只碍事的花孔雀。 砂金不知为什麽坐到了他身边:“怎麽有人在拍卖会上什麽都不关注,只顾着玩手机呢?” 嘉波看了他片刻。 而后转头问另一边的客人:“劳驾,可以跟我换个位置吗?” “就这麽不想跟我坐在一起?”砂金姿态放松,紫金色的瞳孔注视着他,“好受伤,我们明明已经是那麽亲密的关系。” “有多亲密?” “我不介意帮你多回忆几次。” 嘉波眯着眼睛望回去,乐子神在上,快乐和要脸总是相悖。 他突然伸出手,把砂金架在鼻梁的偏色平光镜抽出来,放在自己脸上。 再用手指勾住他胸口黑桃镂空露出胸膛的布料,男人啊男人,他就是只花枝招展的雄孔雀。嘉波怎麽想也想不明白,怎麽会有人在胸前裸露那麽大一块皮肤。 展示雄性魅力?难懂。 手伸进去,没有遭到任何抵抗,他有意用力戳砂金胸前的青紫:“回忆?是回忆你身上的伤痕,还是回忆你昨天的发疯?毕竟我现在可是很健康的哦。” “怎麽啦怎麽啦,生气了吗,还是觉得我在台上说你没让我爽到伤了你的自尊?” 嘉波的眼神有种做作的可怜巴巴:“对不起嘛,老板,看在一千万的份上,就原谅我吧。” 笑话,论恶劣你是比不过我的! 看着砂金隐隐咬紧的后槽牙,嘉波觉得十分满意。 满意到坐在砂金身边也无所谓了,他哼着自创的小曲,把拉帝奥发来的文档翻到最底。 末了,还要仰起头问砂金:“老板,还需要特殊服务吗,要是钱够多的话,坐你腿上也不是不可以。” 第3章 砂金:“……” 他安静了,嘉波就开心了,他把目光分给台上的拍卖会,藏品一一而过,大多嘉波都兴致缺缺,只在记忆酒出场的时候出价拍了一箱。 不多不少,刚好一千万。 一箱十二瓶,分给拉帝奥六瓶,剩下的……要不偷偷给砂金喝吧,谁叫他是金主爸爸呢? 嘉波自认对砂金非常友好,回忆里砂金喝了酒的样子非常有趣,只要他喝酒的时候自己不在他周身范围一公里以内就可以。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麽鬼主意。”砂金挑眉。 “你这就不可爱了呀,老板。” 随着拍卖会推进,嘉波敏锐地察觉到现场气氛变得越来越焦灼,哀伤竟有这麽大魅力,那麽多人都想成为它第二十一任持有者。 但是胜利的只会有一个。 拍卖的规则是价高者得,可来到这里的人,有看热闹的,有买不起的,有心怀鬼胎的,他们不会遵从规则,手段嘛—— 一道空间裂缝出现在了舞台正中央。 阴郁而诡异的死气缓缓渗出,凝视其中,只可窥探扭曲的曲线和阴影,一只脚从裂缝中踏出,而后是化作白骨的身体,肩膀,和冒着火的头颅。 “我为毁灭而来,宝石——在何处?” 看吧,打破规则的人来了。 嘉波坐在台下,看着眼前闹哄哄的一切,越来越多裂缝破开空间,钻出漆黑嘶吼的怪物,他听见观众凝滞的呼吸,和恐惧的阴影。 拍卖会被迫中断。 他不知道来人究竟是谁,不过力量的来源认得出来,星神纳努克的信徒,代表毁灭和灾难,他们也是为了哀伤宝石而来。 有时,暴力也可以作为流通的货币,而且这种货币相当值钱,此刻舞台中央那颗头颅冒火的毁灭信徒背手而立,在全场的死寂和哀悼中,要求主持人把宝石交出来。 否则,他会杀了全场所有人。 “好可怕啊,怎麽是毁灭,”嘉波喃喃,“老板,记得从火头手里保护我。” 砂金不是很想理他。 他也没有出手的意图,好在火头和他召来的怪物们暂时没有大开杀戒,而用重压强迫主办方完成他的指令。 主办方妥协只是时间问题,火头有备而来,实力强劲,绕过了星舰重重封锁,直接冲进了主会场。 嘉波看着主持人一脸苍白,似乎从耳机里接过指令,他掏出一个遥控器一番操作,地上便伸起了一个台子。 台子的中央是一个古朴的木盒子。 盒子。 装有宝石的盒子。 “哀、哀伤,就在这里了,您、您请。”主持人颤抖着,勉强把话说完。 火头飘上前,他的姿态优雅,可惜嘉波欣赏不来,他的审美很狭隘,只欣赏两只眼睛一张嘴,脑袋有头发还不冒火的家夥。 白骨指节一挥,直接将木盒的盖子烧成灰烬,他低下高贵的冒火脑袋,定睛一看。 ——空的。 “空的?!” 火头出离愤怒,空盒子落在地上,被一把烧成了灰烬。 “我、我不知道啊,怎麽能是空的,不、不可,不可能!” 主持人脸色苍白,连连后退,逐渐和台下的观众融为一体,毁灭的信徒包围了他们,鲜血和恐惧是滋养毁灭的养料。 “怎麽不出手啊你。”观众席的边缘,嘉波还有心情问砂金。 “出手了也没用,他们又没拿到宝石,还是守着你比较好。”砂金语调慵懒,他看着嘉波,眼里闪烁如同萤火的光。 他顿了顿。 “嘉波,你什麽时候把哀伤拿走了?” “哈,原来你坐到我身边是为了监视我。”还以为是专程来恶心他的。 说不清这两种动机到底哪种更可怕一点,总之,嘉波大方承认:“没错,是我拿的。” “早在拍卖会开始前就拿走了。” 向死而生,只要死去就能复活。 嘉波的复活机制,是每一次身体死亡后,都会在附近凝聚一具新的身体,通俗点比喻呢,就像是游戏玩家死亡后会刷新一样。 刷新后会在原地留下一具尸体。 尸体是道具,魔术师来操控,用锁链,用意念,将自己的尸体作为牵线的傀儡,反正留在原地也没意义,不如制作成武器,正所谓物尽其用嘛。 “所以开场的逃脱魔术,你并没有逃离箱子。” “是啊,”嘉波伸了个懒腰,“反正看见活着的我,就没有人计较箱子里会不会有一个死了的我。” “他们就把箱子,原封不动地,送回库房啦。” 哀伤宝石就在库房里。 接下来,嘉波操作他的傀儡,打开箱子,从专门为魔术准备的信道逃出来,再打开宝石的盒子,轻轻松松。 就算库房被锁了,房间还在移动,但他还有拉帝奥的结构图。 “现在我就要去把库房里的我放出来了,拜拜,老板,我先走了,别太想我。” “等等!” 砂金伸手,想拦住正欲离席的嘉波,可他还没来得及抓住他,另外一只手突兀地挡在身前。 是坐在嘉波另一边的客人。 拍卖会开场后,灯光就聚焦在了舞台中央,四周一片昏暗,以至于砂金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坐在另一边的客人,有着和嘉波一模一样的眼睛。 易容,魔术师的必修课。 他死了两回。 砂金意识到了,一次是在他的客房,一次是在魔术表演。 两次死亡,两具傀儡。 伪装褪去,露出和嘉波一模一样的真容,脖子上的吻痕犹在,侧脸还有一个牙印。 傀儡僵硬而脸色惨白,歪头:“别走,不是说,要帮我回忆昨日的温存?” 现在该知道大魔术师的厉害了吧。 第3章 半个小时后,哀伤已然握在手中。 这是一颗鹅卵石大小的粉蓝宝石,质地类似刚玉,价值不菲,估值在二十亿到三十亿之间。 是很贵没错,但也没贵重到能同时引来毁灭信徒和公司的觊觎。 把宝石举过头顶,准确切割的六十四面折射星光,如同一道光河缓缓流淌,嘉波能看穿它透明的质地,正中有一个小点,光线流转下意识避开了它,像是被刻意地模糊了。 宝石里有一个秘密。 但那是个与嘉波无关的秘密,内容是什麽,嘉波不在乎。 他欣赏了一会,在脑海里思考到哪里能找到巧手的工匠,足够将一块宝石锻造成夺目的饰品,而后就把它丢进了帽子,随意地和纸牌火柴混在一起。 嘉波开始哼歌。 “存护是个傻子,毁灭是个疯子,虚无是个呆子,丰饶在哭泣,巡猎一根筋。”* “可怜的阿哈,没有乐子,没有乐子。” 僻静无人的拐角,落地舷窗印着宇宙深处浓郁的黑色,他一身黑衣,头发是银白的,像是随时可以羽化而去的幽魂,唯有发尾和眼中的色彩尚是真实。 砂金代表的公司不会置宾客的危险于不顾,正在宴会厅与那帮毁灭的信徒对峙。 而他则需要想办法离开这里,伊格尼斯会在两个小时后跃迁至最近的空间站,他可以顺势溜出去。 现在的问题就是该怎麽拖延这两个小时。 嘉波与遥不可及的星辰对视,星辰沉默地给予回应,想来两个小时不算漫长,砂金收拾掉毁灭信徒需要一段时间,之后应该没人能腾出手找到他…… ……吧? 歌声停下,礼帽抱在怀里,嘉波打了个响指:“我需要望远镜。” 霎时,一柄微缩星际望远镜就从帽子里落在手中,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 就在此时。 “我说你啊,望远镜就在你的帽子里,伸手去拿就是了。” 一个声音从长廊的另一头传来:“自己一个人就没必要魔术表演了吧。” 嘉波立刻垮脸。 打脸竟然来得如此突然。 他慢吞吞转过身,面无表情:“怎麽又是你?怎麽老是你?” ——砂金,阴魂不散的。 “毁灭处理完了?宾客安抚完了?你干嘛要来找我,太快了吧,明明我往伊格尼斯散出了全部傀儡,结果全都被无视,你直接这麽找上门来,让我很没有面子啊。” “毁灭处理完了,宾客们都很安全,我自然是有求于你,”砂金一一回答他的问题,“你知道吗嘉波,你和傀儡还挺好区分的。” 嘉波冷笑一声。 本质上都是他自己,哪里好区分了。 他看着砂金一点点走过来,脚跟落在光滑坚硬的瓷砖,哒哒哒地一步步敲击,星光在他眼里固化成一种梦话绮丽的色彩。 而后,他靠在窗棂,耳边的吊坠来回晃荡,捕捉眼球:“望远镜借我用一下。” “可以。”嘉波悠悠地说,“但是得加钱。” “这麽喜欢钱?” 第4章 “一般般吧,我比较喜欢有钱后肆意奢靡的放纵生活。” 听着又一声消息提示,三十万信用点到账,砂金拿过望远镜,将其对准自己的右眼。 视角瞬间被拉近,他看见星云散落一团,环行星带被引力吸引。嘉波这只望远镜应当是出自某个擅长天文学的学者之手,它被特殊改造过,甚至能捕捉到一点引力变化的弦振动波。 它微弱,而又危险,找不到振动的规律,一直荡漾,直到宇宙的另一端。 “看见了吧,空间震动的引力波。”嘉波轻声说。 “拉帝奥的文档应该也传了一份给你,”他看着砂金,“伊格尼斯的航线图你也见过了,虽然我不知道运行路线是谁设置的,但毫无疑问,伊格尼斯的轨迹会经过一处恒星坍缩的星系,空间和时间都会变得不稳定,连跃迁也做不到。” “很不幸,很不幸,在五分钟前,我们就进入了这片星域。” 嘉波凝视那双紫金的眼睛,也许,这就是死对头身上唯一称得上美丽的地方。 微笑着,尾音轻轻颤动,仿佛坠落的蝴蝶翅膀:“所以,你要乖一点,不要轻举妄动,等平稳度过好吗?” 砂金深呼吸。 “嘉波,哀伤在你手里没有用。” 不信。 砂金乱说话,怎麽就没用了。 晶莹剔透的粉蓝宝石,折射出惊心动魄的美,用来当作首饰是再好不过了,嘉波:“我准备把它别在身上,你说是做成胸针还是帽饰呢?” “一百亿。” 砂金:“我出价一百亿信用点,现在立刻就能划到你账上。” 哇哦。 远远超出了哀伤本身的价值。 这让原本对哀伤内部秘密毫无兴趣的嘉波都隐约产生了一点好奇,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为什麽呢?” 砂金回答:“因为这是琥珀王的东西,我必须带回它。” 他没有说谎,就像嘉波也会如实托出他的计划,也许这就是死对头的默契。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一处奇怪的宇宙。 神明真实存在,在万千星辰中诞生,他们超越了人性,没有感情,与其说是神明,不如说是抽象化的概念,他们是一种道路,一种思想,又或是行为的概念化。人的意志若是与命途重叠,便会从他的手中汲取力量。 例如毁灭星神纳努克代表死亡和破坏,人的行为若是符合死亡和破坏,就有机会从毁灭命途中获得力量。 存护星神琥珀王则是守护和自我牺牲。 砂金所在的公司,全称星际和平公司,他们是琥珀王的信徒,是存护最虔诚的簇拥者,哀伤的正中心封存着一块存护星神胸口掉落的石块,被特殊的手段封印,它原本在公司手中,却在五百年前意外流落在外。 所以这就是那麽多人都想要哀伤的原因,嘉波想,他们不在乎宝石本身的美丽和故事,只在乎它背后的力量。 他还在思考,砂金已经开口:“嘉波,无须考虑太多,这其实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不是吗?” “一百亿买一块宝石,的确很划算。”嘉波喃喃。 “——但是,我拒绝。” 嘉波欺身向前,他靠得太近,以至于砂金能明显看见他眼里的怒意——怎麽搞的,这位行走在欢愉的命途行者居然生气了? 他真的生气了? 为什麽啊! “一百亿买宝石,一千万封我的嘴,”嘉波咬牙切齿,“好啊,原来我的价值只值一块石头的千分之一。” “千分之一?千分之一!你完蛋了,小孔雀。” 砂金:“……”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宝石重新出现在嘉波手里,随着指尖跳动而滚动,棱角折射出冰冷的光,它被握在掌心,双手连续交替变化,宝石的踪迹在其中明明灭灭。 而后,双手骤然握拳,停驻,嘉波往手心吹了口气。 呼。 手心展开,宝石消失不见。 嘉波:“想强买强卖,做梦去吧。” “没有余地?” “没有。” 那就是没得谈了。 砂金深吸一口气:“所以我说,我最讨厌你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家夥,概率和筹码对你们来说没有任何作用,你们只会不顾一切掀翻牌桌。” “干嘛,要打架?”嘉波的神色变得警醒,他不动声色推后了一步,他能察觉到砂金身上逐渐泛起力量的波动。 嘉波:“容我提醒你一句,这里的空间并不稳定,在这打架是想拉全船陪葬吗。” “不,不会。”砂金轻笑一声,“在离开宴会厅之前,我让所有人都乘救生舰离开了,所以不会有别人。” “只有我和你。” 伊格尼斯船体采用了机械和材料专家们研制出的新型材料,韧性和强度都极高,但若是被卷入空间风暴,依旧有极大概率被撕成碎片。 但是砂金依旧敢赌。 “你知道的,我的运气一向很好,骰子已经掷下,而我,绝对不会死。” 他缓缓飘向半空。 一股莫名、强大的力量包裹住了他,如若磐石,不可转移,琥珀王那闪耀璀璨的光芒从胸口绽放,空气仿佛被压缩成一点,砰砰,砰砰,只听见心跳的声音。 手指动了动,散在星舰各处的傀儡开始以最快的速度往舰桥赶,嘉波无惧无畏。 “你知道吗,我也最讨厌你这种为了一点微小的概率就敢把所有人卷入的疯狂赌徒,不择手段,孤注一掷,一点也不在乎过程中的乐子。” 他哼了一声:“打就打,我什麽时候怕过你?” 光芒在这一刻极致绽放,空间波动愈发不稳定,嘉波能听见风吹过的声音,那是空间在引力拉扯下被撕成了片片碎屑。 而他依旧注视着半空中的那个身影,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眼见他身上的力量波动与引力诡异地同调,而后金绿的盔甲覆盖在身体表面。 存护的基石——砂金石被握在手中,他的死对头低语:“我来押注,我来博弈,我来赢取。” 傀儡军团此刻全员伫立在嘉波身周,一模一样古井无波的眼神迎头向上。 “我任命运拨转轮盘,孤注一掷,遍历死地而后生。” “一切献给琥珀王。” 傀儡与盔甲迎面相冲,刹那间整座星舰连同空间都在颤抖,星辰在哀嚎,勉力维持的引力弦在此刻崩塌,听不见声音,也没有任何光线,甚至看不见砂金的口型。 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被抹去,感受不到生命,也察觉不到自己。 引力风暴骤然将他们吞噬。 而在最后,嘉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砂金有魔法少女变身台词他没有,可恶,输了! 第4章 嘉波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 精神是一条大海中的小鱼,被波涛和洋流席卷而来,裹挟而去,它慢慢地下沉,沉入破碎无尽的黑暗。 忽而。 坠落的失重感骤然包裹住身体,在勉强抵抗凛冽狂风睁开眼睛之前,他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 砰—— 他砸到了地上。 “疼疼疼疼……” 冷静果然是抵御诱惑和危险的最佳方法,嘉波快被疼哭了,要不是气恼占了上风,他是绝对不会和砂金打这个赌的。 先把锅推给砂金。 总之一切都是砂金的错。 风在耳边呼吸,是绝对不会出现在星舰上的声音,伊格尼斯的舰桥总是安静,而热闹的宴会厅喧闹而浮华,听不见像现在这般,来自旷野的吐息。 嘉波忍着疼痛,睁开眼睛。 天是乌黑的,云层厚重,倾倒一般挤压在头顶上方,没有阳光也没有一碧如洗的穹顶,只有一片肃杀而死寂的大地。 他被甩出伊格尼斯了? 不是吧,那他要怎麽回到太空,这鬼地方荒凉得不像有足以发射飞船的发达科技啊。 果然还是砂金的错吧! 嘉波在内心默默地声讨他那不知道死到哪里去的死对头,然而这荒郊野地却不止他一个人。 一个细微又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距离很近。 “先生。” 见嘉波没有理会,他又鼓足勇气叫了一声,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干涩:“先生,你没事吧?” 他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心,但又夹杂着试探、警惕和紧张等诸多复杂的情绪,嘉波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过头。 那竟然是一个孩子。 还是一个处境相当糟糕的孩子。 他就在不远处,约莫七八岁,却大半个身体都被埋进了土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许是大概常年身处极度恶劣的环境,小朋友皮肤粗糙,脸上皲裂道道裂纹,一头干枯的头发勉强看出原本的浅金色,也许唯一值得赞美的就是他蓝紫色的眼睛。 但那恰恰是嘉波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第5章 ——因为他的眼睛和砂金长得一模一样。 “叫什麽先生,”嘉波面无表情地说,“叫大哥哥。” “好的哥哥,”小孩从善如流改了称呼,又重复问了一次,“哥哥,你还好吗?” 即使咳血嘉波也要纠正:“是大哥哥,不是哥哥,大你知不知道?” 愚蠢的小朋友不像是明白的样子。 嘉波宽容大度地原谅了他的浅薄,毕竟嘉波是一个善良的大魔术师,并不屑与和一个被埋进土里的小朋友计较,即使他有一双和砂金相似的眼睛。 “小朋友,你看我像没事的样子吗?”嘉波又吐了一口血,这次里面还有破碎的脏器。 即使算上复活的特殊能力和从命途中汲取的能量,他的身体素质也没有比普通人强上太多,此刻嘉波慢慢地一条一条总结身体状况:“双腿双手粉碎性骨折,脏器移位,脊椎从第七节以下错位,肋骨骨折且插入了肺部,现在我还活着且能说话真是一个奇迹……” 小孩听不懂具体意思,但猜得出背后的意思,目光刹时带上同情:“你快死了吗?” “是啊,”嘉波表情沉痛,“我怎麽还不死。” 早死早复活,如果不是动弹不得他真的很想给自己来一刀,而不是就这麽静静地等待时间流逝,直至死亡如期而至。 高空坠落的滋味好痛苦。 躺在地上闲着也是闲着,嘉波开始和小朋友聊天:“那你呢,你钻土里是为了什麽,学鸵鸟?” “不是的,”小朋友犹豫着是否要告诉嘉波,他看着天空破了一个口子,而后这位浑身破破烂烂的大哥哥从中坠落。 即使残破,也依稀可见衣服原本的昂贵精致,他明显不是茨冈尼亚的人,在这片充满风暴和雷霆的边陲星域,真正的茨冈尼亚人是绝对不会孤身走到荒野的。 比荒野更可怕的是豺狼,比豺狼更凶恶的,是流浪氏族卡提卡人的心。 “我和卡提卡人打了个赌,”他想了想,还是选择告诉了眼前的大哥哥,“我们赌,如果将我和小鸟同时埋进土里谁会先死,是我还是小鸟。” “小朋友,赌博是不好的行为。”嘉波撇了撇嘴,“那小鸟在哪?” “……” 小朋友张了张嘴:“在你身下,大哥哥。” 谁能知道他刚埋进地里没多久,就有一个从天而降的大哥哥,刚好摔在小鸟头上。 嘉波感受了一下身下的死寂:“恭喜你,你赢了。” “……哦,谢谢。” 他干巴巴地说。 小朋友的名字是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被埋进土里的时候,卡提卡人根本没有对他留手,他们不在乎和一个小孩子打赌,也不在乎他是不是真的会在一场恶劣的玩笑里失去生命,或许后者才是卡提卡人真正期待的也说不定。 土盖过胸口之后,很快就会觉得胸闷,呼吸困难,喘不上气,而后死于窒息。 他快死掉了,眼前的大哥哥也快要死掉了,卡卡瓦夏听见大哥哥问:“你口里的卡提卡人什麽时候来确认赌约结果?” “半小时检查一次,”卡卡瓦夏停顿一秒,“他们刚来检查过一次。” “那还要等好久啊……”嘉波抱怨。 胸腔的空气得不到循环,说得越多死得越快,小孩没有说话,默默地坚持,直到下一个半小时节点,卡提卡人会来确认他的胜利。 天空几声喑哑的哀鸣,他抬起头,不知何时,两只秃鹫嗅到了死亡的味道,正盘旋在脑袋正上方。 “秃鹫不吃活物,他在等我们死。”嘉波也看见了来自上方的阴影,他勉强给自己的脖子折了个角度,使得头顶破破烂烂的礼帽掉落在齿间。 含含糊糊地说:“接住。” 那顶镶满宝石和扑克的昂贵帽子就落在小孩眼前,帽檐缺了一个口子,缎带有灼烧的痕迹。 “给我的?” “谁要给你了?借给你一小段时间。”嘉波说,“你戴上吧,我不想看见你的眼睛。” “哦……”卡卡瓦夏努力地伸长脖子,再把帽子盖在自己脸上。 “大哥哥,这样可以了吗?” “闭嘴,我也不想听你说话。” 嘉波任性地嘟哝,死亡是虚无而又令人恐惧的事情,而在他身上却看不出这一点,他只在乎小朋友有没有老老实实听他的话,看见他的眼睛总让他想起砂金。 讨厌鬼,罪魁祸首,把他丢到这里的疯狂赌徒。 最好别让我抓住他。 小孩听话地用帽子盖住脸,不言不语,他听见大哥哥的呼吸轻了,或许已经走到死亡的边缘,秃鹫的爪牙落地,踢开坚硬锋利的碎石。 所以这顶挡住视线的帽子,是怜悯他,好让他忽视一场必然又惨烈的死亡吗? 原野的风吹了又吹,卡卡瓦夏一动不动地等了又等。 高天的云层被吹开一点,地平线远远出现了几个人影,人影嘻嘻哈哈地走近,能看清他们披风下古铜的皮肤和肌肉虬扎的臂膀。 ——是那三个卡提卡人。 腰上别着头颅,带血的弯刀晃眼,以至于呼吸困难眼前发黑的小朋友勉强恢复了意识。 “赌约……我完成了。”他气若游丝,“快放我出去……” “你放屁!” 为首的卡提卡人用大手抓起小孩的头发,逼迫他仰起头:“老子跟你打的赌是你跟鸟被埋土里,谁先死,现在你看看,鸟呢?!” ……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大哥哥砸死,然后又被秃鹫吃了。 卡卡瓦夏小朋友面对一团看不出原本面貌的血泥,实在是很难说出他遭遇的真相。 说了卡提卡人也不会信。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而另一个相对瘦一些的小个子捡起落在一边的礼帽:“哟,老大,这小子挺有钱啊。” “帽檐上的宝石,起码值这个数。” 他比了一个八的手势。 “嚯,没看出来啊,你小子,”老大笑嘻嘻地拍了拍小孩的脸,“还以为先前拿走的项链就是你最值钱的东西,没想到还藏了别的。” “说!好东西还有多少,都藏在哪了?” 卡卡瓦夏倔强地不说话。 瘦矮子立刻报告:“老大,他瞪你!他就是看不起你,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像你这麽嫩的,死在我手里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没关系,你不说是吧,我记得你还有个姐姐……” 卡提卡人拔出了弯刀。 那是他们身份的标志,每一个成年的卡提卡人都会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刀,他们会用最恶劣的手段让无辜者为刀开锋,正如他们在这片荒漠留下的恶名。 剥皮刀。 “放过……我姐姐……” “你说什麽?大点声!”首领哈哈大笑,“叫得越大声,我越开心!” “快动手吧老大。” “我们还可以去集市上抓几个人,让他们想办法把宝石换成奶酪和美酒。” “到时候把这小子的头往大篷车里一丢,想抓他姐姐还不容易。” “就是就是!对了,集市在哪啊?” 狂放的大笑像是被人突然掐住话头止住了,首领瞪大眼睛,于尴尬中转头,望向三人中莫名其妙多出的那一个。 “集市就在……你!你他妈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我来看热闹啊。”嘉波摆摆手,他突然立正,“不过你既然发问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鄙人,巡游星际的大魔术师,本琥珀纪最伟大的大艺术家。” “——嘉波。” 首领脸都要气绿了:“没听说过!老子管你是谁!” 嘉波很委屈:“你怎麽能没听说过我的名字??没品味!老土!” 他轻巧地退后几步,像一只灵巧的猫,半点不见先前身受重伤的垂死挣扎,衣服依然破破烂烂,却难掩他一身傲慢的张扬。 指尖一动。 身后的血泥,竟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这是个带血的怪物,腐臭和泥土的味道如阴影笼罩在小孩和卡提卡人的头顶。 嘉波摇摇头:“算了,原谅你们,我再换个身份。” “骰子已经掷下,赌局的双方是卡提卡人和小朋友,买定离手,不准反悔。” 他往前一步,抽走瘦子手里的帽子,戴在头顶。 “而我,庄家通吃。” 第5章 一头和人差不多高的怪物站在嘉波身后。 它看不出原型,也猜不透实力,身体完全由血肉、泥巴混杂着别的东西构成,眼睛被恶趣味地挖出了两个黑漆漆的大洞,像来自地狱的泥巴怪,发出无声的嘶吼。 卡提卡人普遍缺乏教育。 知识使人无畏,无知使人恐惧,这还是拉帝奥教嘉波的。 没打一声招呼,怪物就扑了上去,他们因为震惊和恐慌而没能及时做出任何反应,噼里啪啦地就被吞掉了手中的弯刀,没有武器的卡提卡人就是拔了爪牙的狗,三两下就被怪物打趴在地下。 第6章 还以为这麽彪悍的卡提卡人有多厉害,失望。 “诶你,”嘉波找了块石头坐下,随便点了三个阶下囚中的一个,是瘦矮子,“给你三分钟,把小朋友挖出来,不然吃了你。” 瘦子唯唯诺诺地照做。 卡卡瓦夏已经很虚弱了,他嘴唇发紫,脸色苍白,是典型的缺氧症状。瘦子将他挖出来后平放在地上,又喂了点水,才见他在大口喘息后好了一点。 “好了,现在不管你们到底谁赢谁输,反正现在我宣布,庄家通吃,是我赢了。” 他从卡提卡人身上搜出一个苹果,随意扯了片叶子擦了擦,因为常年缺乏光照,苹果并不甜,还有一股干涩的味道。 于是咬了一口的苹果塞到了卡卡瓦夏手里。 嘉波问:“打赌总不能零筹码开场吧,你们的赌注是什麽?” 卡卡瓦夏低声说:“他们抢走了姐姐的项链。” “然后你就用命和人赌?” 嘉波嫌弃地看着他,“你是真的胆子大,”又用更嫌弃的表情看向被俘虏的卡提卡人,“你们也真和小朋友赌。” 简直败类嘛。 好在正义的嘉波从天而降打败了邪恶! 他下巴一抬:“项链呢?” 卡提卡的首领和瘦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血泥怪物一把薅住他俩的头发后,首领手一抖,项链啪地掉在地上。 那就是一串很普通的项链,材料是金子,纯度一般,市值可能还不足一百万信用点,换在平时嘉波可能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现在他却将项链当做了游戏通关后的战利品,两根手指勾住它:“所以现在按照庄家通吃的规则,项链是我的,小朋友是我的,你们仨的命也是我的,应该没人有异议?” “不过现在我可没兴趣收小弟,你们可以用别的东西交换性命。” 卡卡瓦夏是一个很聪明的小朋友。 即使被埋在土里太久,大脑缺氧,记忆也断断续续的,他也依旧记住了嘉波看热闹时凑上来的一句:“集市在哪里?” “大哥哥,大哥哥。”卡卡瓦夏奋力够住他的裤脚,抓住被切碎的一端,“我告诉你集市的位置。” 希冀祈求的目光望向嘉波:“……可不可以,把项链还给我?” “不可以。” 他拒绝得太果断,以至于卡卡瓦夏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做出任何表情,他太小了,还不会隐藏自己真正的想法,呆呆地张嘴:“诶,啊?为什麽?” “我说的是用别的东西换你的性命,没说你可以换别的。”嘉波戳了戳他的脸,像在戳一个面团子,“我要你这麽小的奴隶做什麽,到底是你照顾我还是我照顾你啊?” “我可以照顾你的!” “还是不要了吧。”嘉波老老实实地说,“马戏团现在连跳火圈的狮子都不招未成年了。” “……” 或许是恶劣的环境塑造出了他,嘉波看见小朋友变得沉默,那双眼睛也黯淡了下来,然而他却依旧抓着嘉波的裤脚不放,执拗地用一双充满倒影和乌云的眼睛望着他。 嘉波无言。 他想,他不会为了任何人而妥协,小朋友也不。 但他的确不需要一串老旧的金项链,它被抚摸过太多次,表面都光滑到看不出原本的纹理。 他抖开卡卡瓦夏的手,又蹲下来,干脆利落地撕掉衣摆,再用它蒙住了卡卡瓦夏的眼睛。 “别让我看见你的眼睛,我就把项链还给你。” “……大哥哥,我的眼睛很丑吗?” “这倒没有,”嘉波冷酷地回答,“就是它会让我想起一个恶劣的人。” 他又想起了那个意外的晚上,黑暗中紫得晃眼的眼睛,还有他第二天睁眼看见的浑身伤痕。 于是他又一脸嫌恶地补充:“还有一段不怎麽美好的回忆。” 至于卡提卡人…… 嘉波不是毁灭那帮扭曲的信徒,但是就这麽任其离开,好像又会助长他们欺软怕硬的嚣张气焰。 “喂,你们几个,把衣服留下……啊!啊!我的眼睛!谁叫你们全脱啊,算了算了,赶紧把底裤穿上。” 卡提卡人:“……” 他撑了个懒腰治愈自己遭受的心灵暴击,从石头上跳下来,一步一步优雅地走到囚徒身边。 血肉怪物还坚守在他们身边,嘉波抬起手,从怪物身上掰下一块,分成三份,递出去。 “吃了它。” 黑糊糊的东西,还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不知道属于什麽生物。 动物,还是人? 但现在也容不得他们纠结,眼前的青年手段莫测,性格跳脱,根本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怎样难以理解的事。 嘉波不知道他们的心理斗争,他只是手往前一伸,就见三人的首领眼睛发直,一副壮士英勇就义的模样,吞下了属于他的那一份。 末了,还要咬牙切齿问他一句:“这他妈……这是什麽东西!” 没什麽啊,就是普通的泥巴而已。 但他表面上笑眯眯地回了一句:“你猜?” “你猜这里面有什麽成份,再猜猜我可不可以用它控制你。” “哦,对了,给你测验一下。” 啪。 他退开距离,打了个响指。 下一刻,一直守卫在卡提卡人身后的怪物轰然炸开,气浪吹出一个半径五米的圆,无数的血和泥化作黑色的雨,从头浇了他们一身。 嘉波手一摊:“看吧,这就是最终效果。” 卡提卡人:“……”他们刚刚吃的就是这玩意身上的东西。 心如死灰不过如此。 屈服于淫威之下,卡提卡人三令五申他们绝对不会再出现在嘉波眼前,顺带着也绝对不会骚扰卡卡瓦夏小朋友和她的姐姐,甚至他们决定搬到星球的另一端,远离人口聚集地,就为了避开这个瘟神。 嘉波兴致缺缺地听他们赌咒发誓,半晌后才回答:“好,以上——都算利息。” “接下来算本金,你们仨把自己埋了,就用和埋小朋友的同一个方式。” 三个人愣在原地。 片刻后,首领才憋出一句:“……会死的。” 嘉波觉得很稀奇:“原来你也知道会死啊,没办法,看运气咯。”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小朋友恢复过来一些,跑前跑后地帮卡提卡人挖坑埋土,但那些人和嘉波没有半点关系,他也不是很在意结果,单纯只是看不惯一帮成年人欺负小朋友。 嘉波走到爆炸现场,蹲在地上,刨出了一具身体,是他自己的身体。 怪物不存在,无非是在人的骨架上多插了两具秃鹫的尸体,他是自然死亡,食腐的秃鹫还没来得及啄一口,就被复活刷新的他勒住脖子,和傀儡团在一起,再糊上巨量的泥巴和一点点硝石,让整体看上去像个异形的软泥怪。 卡卡瓦夏好奇地跑过来,看见嘉波正在给傀儡穿上衣服。 他的身体留下了过量伤势,即使本体复活,在傀儡身上依然可以看见四肢不自然的骨折和胸腔的塌陷。 穿上衣服后,伤势被盖住了,忽视它紧闭的双目和脸上的死白,和活人也并没有太多区别。 “嘉波哥哥?” 蒙眼的布料不厚,朦朦胧胧能见些光,卡卡瓦夏摸索着跑过来,却不敢靠得太近。 “不是嘉波哥哥,是大哥哥。”嘉波又纠正了一遍。 “好的,嘉波大哥哥。” “……我不跟你计较。” 卡卡瓦夏能看见隐约的轮廓,他没有见证过嘉波的死亡,也没眼见着他复活,虽然对嘉波为什麽好端端地再次出现而怀有疑问,但他明智地没有提起。 在茨冈尼亚,多余的好奇心会害死人。 “哥哥,你要走了吗?” “等我修完我的玩具,”嘉波给傀儡围上披肩,卡提卡人普遍偏爱灰色系,把一只嘉波也包成了灰扑扑的一团。 他突发奇想:“小奴隶,要来摸一下吗?” 卡卡瓦夏听话地走上前,没有太计较嘉波对他的称呼,他一步一步走上去,试探性地摸上去。 ——他摸到了一只冰凉的,仿佛人类肤质的手。 卡卡瓦夏:“……” “什麽啊,”嘉波好失望,“还以为你会被吓一跳。” 他都看着小朋友动作顿住了,没想到他若无其事地放下,又镇定地退回去。 被蒙住的双眼底下一定很无辜。 嘉波:“还没问你的名字。” “我叫卡卡瓦夏。” 的确是一个没听说过的名字。 嘉波脑海中搜索了一圈也没能找到丁点印象,萍水相逢而已,他拍了拍小朋友的头,恶趣味地揉乱他的头发:“那麽,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认真地仰起头。 “再可爱也没用,死心吧,我是不会送你回家的。” 他要去集市打听返回星际的方法,继续穿梭星际,当他的大魔术师,偶尔再在纷争中参与演出找乐子。 第7章 拜拜了小奴隶,今夜他就要去远航。 第6章 又一次狂风席卷了旷野,将沙土和礼帽都吹离它原本的位置,这里看不见树木和花朵,也少见动物和水源,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荒漠,人如蚂蚁一样行走。 嘉波搜索不到和这片荒漠有关的记忆,卡卡瓦夏也没有告诉他这颗星球的名字。他唯一有点印象的名字就是卡提卡。 残忍嗜血的卡提卡人,额,至于做过什麽事情…… 想不起来。 嘉波的记性不算好,好在当一个魔术师也不需要过目不忘,至少他还记得卡卡瓦夏说集市在一处河谷。 说是河谷,但是已经干涸许久了,地面龟裂出道道没有规则的裂纹。天依旧昏暗,一辆辆篷车驶来,以河谷最底部的枯树为中心,围绕成一环套一环的圈。 打开篷车侧面的夹板,再将货物摆放出来。这就是这个简易集市的全部构成。 还真是简陋。 和其他星球动辄几百层楼高的商业大厦没法比。 嘉波用灰斗篷罩住自己,让过于引人注目的容貌和衣着被隐去,咚咚两声,他敲响河谷最外围的大篷车外壁。 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是一个女人:“先生,需要买点什麽?” 目光粗略扫过窗口摆出的黑面包和肉干,嘉波从斗篷里露出一张脸:“我想请问,附近有没有典当之类的地方?” 大多数配饰和钱财都遗失了,手机也不知所踪,只剩下同砂金抢夺的据说来自琥珀王的哀伤宝石,和一些零碎的钻石祖母绿之类的。 女人看了眼他的发色,一愣:“外乡人?” 嘉波没有隐瞒:“对,换点回家的路费。” 女人说:“我这里就可以,你想卖什麽?” 修长手指从斗篷下伸出,将一枚钻石胸针放在面包和肉干之间。 嘉波:“这个。” 挑挑拣拣了半天,这已经是他身上最不值钱的配饰了。 然而女人却摇摇头:“我出不起价格。” 嘉波:? “那,一副出自匹诺康尼的偏光墨镜。”他又在桌板上放了样东西,这还是在伊格尼斯时,他从砂金那顺来的。 女人接着摇头:“虽然不知道匹诺康尼是哪,但我不需要这个。” “镶嵌珐琅的特制扑克?” “买不起。” “红宝石手镯?” “我的钱不够。” “紫水晶发绳?” “不需要这种东西。” 嘉波:“……” 难以置信,他就是想换点钱,最好能搞到一张返回星空的船票,有这麽难吗!他那麽有钱,一身的金银玉石居然花不出去。 花不出去! 许是嘉波这幅如遭雷击的挫败模样勾起女人的同情心,她多说了几句:“如果你有粮食或者衣物可以找我换,宝石奢侈品之类的就不必了,这里没有人会跟你换,也换不起。” 她犹豫了一下,说:“昂贵之物会招来卡提卡人的觊觎,没有人会用生命冒险。” “可我就喜欢这些东西嘛,宝石多好看啊……”嘉波小声念叨。 大魔术师向来能屈能伸,他睁大眼睛,泪眼汪汪,如同鲜少得见的蔚蓝天空,试图让女店主看清他的无辜和楚楚可怜。 “我不仅想回家,我还饿了,没有钱,没有信用点,你们这颗星球连刷脸支付都不支持。” 从遇见卡提卡人开始,唯一的进食还是一口难吃的苹果,他虽然可以靠复活刷新饥饿状态,但是一想这也太惨了吧。 只能靠不断死亡抵消饥饿什麽的,绝对不要! “……”善良的女店主望向嘉波,她的眼睛和卡卡瓦夏是同一种紫色,仅仅是混沌一些,“如果你缺钱的话,我可以收购你的斗篷。” 斗篷是他从卡提卡人那里赢过来的,打了好几个补丁,价值比垃圾高不了一点。 女人:“三个赤铜币,和一块黑面包等价,你吃点东西吧,别饿坏了。” 赤铜币,听都没听过的货币。 “好吧。”嘉波默默地想,反正他也不喜欢斗篷的颜色,交出去也不会心疼。 “愿地母神保佑你,我的孩子。” 河谷中央的枯树在本地人心中似乎是一个神圣的场所,仅仅在交易的这一小段时间,嘉波就看见了许多信徒在枯树前虔诚地祭拜,然而宇宙中星神那麽多,他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地母神的名讳。 黑面包很难嚼,嚼了好久才勉强咽下,嘉波一直在大篷车前没有离开,他眨了眨眼睛:“地母神是哪一条命途?” “三重眼的地母神啊,请原谅这位外乡人的冒犯。”女店主双手合十在胸前祷告,模样和枯树前的茨冈尼亚人一样虔诚,“外乡人,地母神是大地的化身,他赐予我们土地,赐予我们食物,他的恩赐将化作降临的雨,滋养每一个埃维金人。” “哦。”嘉波低声回应。 “等等,埃维金人?” 他突然回过神来,抓住女人话中的重点,手里的面包也不要了,头猛地一转望向她,“你说你是埃维金人,你们都是埃维金人?全部都是,这麽多!” 茨冈尼亚的埃维金氏族? 瞳,孔,地,震! 他此刻才知道为什麽提起卡提卡时有一股隐隐约约的熟悉,而随着埃维金的名字出现,他终于将那一丝熟悉与记忆关联。 卡提卡—埃维金大屠杀事件,在该事件中,埃维金人几近灭族,惨痛经历顷刻间传遍宇宙,后由公司出手,剿灭元凶卡提卡人。 可那都是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不是吧,不是吧,还以为自己只是被卷入了空间坍缩,从伊格尼斯被丢到了偏远的茨冈尼亚星系,哪知道空间剧变还伴随着时间逆流,他直接被丢到二十年前。 嘉波呆住了,他比跪拜的埃维金人还像一尊雕像。 二十年前。 回到二十年前,意味着他的黑卡被冻结,人脸无法识别,他存在银行里的钱,他藏在保险库的宝石和古董,全都没有办法变现。 多年奋斗终成空,一朝回到解放前,不过如此。 “呜呜呜,我的钱,”嘉波难过地抱住自己,“我要跟砂金拼了。” 砂金只是一个代号。 嘉波不知道他的真名,在今天之前也没有动过查他数据的念头,他跟砂金是死对头不错,但还没有到非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地步,眼不见为净,才不会上赶着去扒他的老底。 所以他只知道砂金寥寥的一些信息。 茨冈尼亚人标志性的眼睛,曾经是奴隶,疯狂的赌徒,运气尤其好。 还有一点,二十年前正好八岁。 卡卡瓦夏也是八岁。 他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手里的面包也不要了,嘉波迅速转身回头,跑着冲出集市,女店主被他吓了一跳:“喂,外乡人,你的面包。” 但嘉波已经跑远了,只听见遥远的声音传来:“美丽的姐姐,谢谢你的善心,地母神会永远保佑你的!” 宇宙那麽多星神,随便来一个也保佑保佑他好了。 。 卡卡瓦夏带着项链回到了家。 他住在在埃维金部落的边缘地带,他没有父母,与姐姐相依为命,一顶小小的帐篷和篷车构成了他和姐姐的全部,这是他的家。 姐姐奥罗拉在门口焦急地张望。 见一个瘦小的声影出现在峭壁之下,她飞快地提起裙子跑过去:“卡卡瓦夏,你去哪了?姐姐都要急死了。” “姐姐,我帮你把项链从卡提卡人那里带回来了。” 奥罗拉都快被气哭了:“你去找卡提卡人了?他们嗜血凶恶,你去找他们,不怕死在他们手里吗!姐姐只剩下你了,卡卡瓦夏,你是被母神赐福的孩子,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卡卡瓦夏拍了拍她的背:“没关系的,姐姐。” 虽然过程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有一个大哥哥从天而降,将他收为了奴隶后又将项链还给了他。 被收为奴隶之后,卡卡瓦夏并没有什麽实感,嘉波哥哥既没有要求他做事,也没有让他献上祭品,甚至都不想他跟在身边,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他。 奇怪的大人,奇怪的嘉波哥哥。 姐姐哭了多久,卡卡瓦夏就安抚了她多久,瘦小的身体支撑住少女的重量,卡卡瓦夏埋在奥罗拉怀里:“项链是妈妈留给你的遗物,姐姐,它回来了你应该开心一点,不要哭泣,母神会注视着我,不会让我受伤的。” 他抹掉姐姐的眼泪:“家里没有食物了,姐姐,我们去集市换点肉干和羊奶吧。” 家里实在没有东西值得被偷窃,年幼的卡卡瓦夏已经成熟得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他将门口的木桶搬回篷车,将蔬果放进篮子,又检查了一遍关押牲畜的门是否锁好,处理完毕后,就牵着奥罗拉的手,往市集的方向走去。 第8章 不知道会不会见到嘉波哥哥。 他说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茨冈尼亚,回到属于他的地方。 他不属于这颗蛮荒的星球,卡卡瓦夏想,嘉波哥哥很漂亮,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他是一个在星际旅行的魔术师,目标永远是星辰大海,不会一直停留在一个地方。 而卡卡瓦夏会一直留在茨冈尼亚,他的家在这里。 所以,应该是再也见不到了吧。 卡卡瓦夏有一点失落,但是他隐藏得很好,没有被奥罗拉看出来。 他只是在姐姐探寻得目光看过来时,轻轻笑着说:“姐姐,今天能多换一点牛奶吗,听说喝牛奶可以长高。” “长高?你长不高了小朋友。”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就像从天空坠下时的那样,嘉波从他们经过的断崖跳下来。 斗篷没了,露出他的真容,他正双手抱臂,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卡卡瓦夏看。 然后动手。 在奥罗拉的欲言又止中,两只手直接捏上了卡卡瓦夏的脸颊,从上到下,反复揉搓,而后者并没有一点点拒绝的意思。 “伸手。”嘉波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卡卡瓦夏乖乖听话。 他端详着那只手,又瘦又小,指尖还有常年干活留下的茧子,丝毫不见二十年后用奢侈品装点出的贵气。 嘉波想也不想,对准手腕就咬了一口,他没有收力,直接就见了血。 皮肤会骗人,年龄会骗人,但是骨相不会,血液也不会。 嘉波舔了舔嘴角的血,看着眼前因为疼痛而倒吸气的卡卡瓦夏,他摸过砂金的脸那麽多次,也曾亲手在他背上留下血痕,品尝过他血的味道。 ——绝对不会有错。 他的死对头,就是眼前这个七八岁的小萝卜头。 第7章 砂金。 一个变小的砂金。 嘉波的眉毛渐渐皱起,盯着身前皱着小脸浑身写着茫然的卡卡瓦夏,看了半天。 他突然说:“第一次见面明明我们相处得挺好的,你为什麽最后突然背叛我?” 卡卡瓦夏一头雾水:“什、什麽?” 嘉波却不听他说的,嘀嘀咕咕:“算了,反正那次我也没少坑你。” “在翁瓦克的时候我给了你什麽?” “翁、翁瓦克又在哪?” “我给了你一巴掌,笨蛋,”嘉波继续问,“最后一个问题,在伊格尼斯你答应要给我多少钱来着?” 卡卡瓦夏已经完全懵了,只能本能地回答:“我没有钱,嘉波哥哥。” “是大哥哥,不是嘉波哥哥。” 小朋友答不出来,嘉波却很满意。 他一点细节都不知道,看来不是什麽未来的灵魂进入了过去的身体再仗着脸嫩忽悠他,小说里果然都是骗人的。 没有返老还童的灵魂,这就是二十年前的砂金,一个傻乎乎嫩得出水的卡卡瓦夏。 哈!哈!哈! 嘉波笑出声。 你小子,也有落在我手里的一天! 没有比这更有趣的玩具了,连骤然得知自己回到二十年前,钱和财富瞬间归零的愤懑都消逝得无影无踪。 嘉波弯起眼睛,按住卡卡瓦夏的脑袋,随意在他脸上揉搓:“那我现在告诉你,可怜又弱小的砂金宝宝,你欠了我三十亿,是转账还是刷卡?” 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苦着脸:“我不是砂金,大哥哥你认错人了。” “没有认错,我说你是你就是,小、砂、金。” 这里是茨冈尼亚星系的第四号行星,在一片小行星群的边缘,常年与风沙和雷暴为伴,是星系内部最不宜居的星球。 嘉波感受手中的触感,他不知道砂金是怎麽在二十年后变成了一个可恶又狡猾的成年人,此时卡卡瓦夏的皮肤被风磨出了干纹,又因为年龄而充满勃勃生机。 像一颗团子。 嘉波想。 外面裹上芝麻,里面还是软的。 他把可怜的卡卡瓦夏从头到脚搓了个遍,换成砂金那家夥早就皮笑肉不笑地把他一手推开再展开一番言语上的交锋,但是他单手捏住卡卡瓦夏的下颌也不见反抗。 嘉波看向他空荡荡的脖颈:“这里应该有个奴隶编号。” “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反正你会有,要不我现在给你纹一个吧。” 反正他已经是我的小奴隶。 收回先前的话,有问题的是拥有一个年级太小的奴隶,不是让砂金当奴隶——那可是砂金啊!当然要欺负他、折辱他,让他哭唧唧地说:“嘉波主人我错了。” 想想就很棒。 然而在场的却不仅仅只有嘉波和卡卡瓦夏两个人。奥罗拉只见一个陌生的男人从断崖处落下,把她的弟弟当成一个团子揉搓,嘴里还念叨着奴隶或是背叛。 奥罗拉想要保护自己的弟弟,尽管她也只是一个瘦弱的十四岁小姑娘。 “喂,你!”她冲上来,试图挡在卡卡瓦夏身前,“你要对卡卡瓦夏做什麽?” “嗯……”做饭挑水洗衣服,跑腿助威背黑锅,嘉波在认真思考,“我有好多想让你弟弟做的事情啊。” 奥罗拉狠狠地瞪着他。 “姐姐。”卡卡瓦夏拉住奥罗拉的衣角,试图为嘉波辩解,“没事的,嘉波哥哥是个好人,他之前还救过……” “打住。” 嘉波一手止住卡卡瓦夏的话头,他很严肃:“谁说我是一个好人了。” “你知道我现在打算做什麽吗?” 压抑的云层屏蔽天光,茨冈尼亚-iv的风中都染上了一股肃杀的味道,白发的青年与金发少女对峙,嘉波微微躬身,手放在胸前,是一个来自蔚蓝星的礼节。 “可爱的小姐,我会这样做。”嘉波说。 然后,在奥罗拉反应过来的前一刻,两手闪电前伸,将藏在她身后的卡卡瓦夏架起,再将他夹在胳膊底下。 嘉波轻轻一跳,就跳到了一块距离稍远的赤红石头上,他腾出一只手,尚有余裕地轻点自己的帽子:“对,没错,从现在开始,小朋友就归我所有了。” “至少我不会像卡提卡人那样,把他的皮剥下来。” 他带着卡卡瓦夏转身就跑,像一只轻盈的蜂鸟,向着集市的方向在风里驰行,将奥罗拉远远甩在身后。 她只能听见风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回声,是卡卡瓦夏令她安心的声音。 “姐姐,我和嘉波哥哥出去玩了,一会就回来——” “不要担心——” ……弟弟被奇怪的家夥带走了,不担心才奇怪吧! 。 嘉波再一次回到了埃维金人的河谷集市,他目标明确,直奔最外围的大篷车。 “老板娘,”他把卡卡瓦夏举起来,“我把钱包带过来了!” “我要十根肉条!”嘉波期待地看向老板娘。 在和砂金打架之前,他过的都是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葡萄酒要选年份最好的,食物要吃最新鲜的顶级食材,然而如今在贫瘠的茨冈尼亚,一根肉条也能获得他最真实的欣喜。 但是。 卡卡瓦夏抱着自己的小篮子,里面装的是用作以物易物的块茎蔬菜,和寥寥五六个赤铜币,晃一晃都只能听见零星声响。 “我们买不起,哥哥。”卡卡瓦夏老实说,“一根肉条要十个赤铜币。” 钱包,瘪了。 连肉条也没得吃了。 卡卡瓦夏说:“哥哥,买不起面包,我们可以买两斤小麦,姐姐做的面包也很好吃。剩下的蔬菜要换一点羊奶。” 他本来想全部换成羊奶的,顿了顿,仰着头看向嘉波:“但是大哥哥救过我,所以不换羊奶也可以,给大哥哥换肉干吃吧。” “能换多少啊?” 卡卡瓦夏在心中换算,歪了歪脑袋:“半根?” “你看我像吃半根肉条就能喂饱的人吗?” 砂金是指望不上的。 关键时候,果然还是要他这位可靠的成年人出场! 嘉波摇了摇头,也没有管卡卡瓦夏,他叹息着退出女店主的篷车,独自向中心枯树走去,背影莫名还有一点忧伤。 没有肉吃就这麽难过吗? 卡卡瓦夏收回目光。 他出生在这里,生活在这里,聚落的每一个埃维金人都认识他,女店主怜悯又慈爱地看向他:“还要肉条吗,卡卡瓦夏?” 为了感谢哥哥,卡卡瓦夏犹豫取舍,小声说:“还是换吧,谢谢姨姨。” 他从女店主手里接过装肉干的袋子,放进篮子里,再慢慢退出来,其实他与嘉波前后脚离开的时间差距不大,可就这麽一小会。 卡卡瓦夏听见了别的声音。 茨冈尼亚-iv是一颗很小的行星,荒漠覆盖了绝大部分土地,它是死的,植物无法耕种,动物无法生存,适合居住的只有零星几片绿洲,还要提防卡提卡人的入侵和骚扰。 第9章 所以即使埃维金人习惯聚集在一起,市集也总是安静,带着永不松懈的警惕和惶恐。 然而卡卡瓦夏听见了孩童的笑声,还有人们的欢呼和鼓掌,他往声音的来源走去,发现正是河谷中间的枯树之下。 枯树,是地母神的象征,然而在枯树前,一道白色的身影正站在那里。 ——是嘉波在表演魔术。 泥土在他手里变成了鲜花,野草在他手里变成了胡杨的果实,茨冈尼亚没有白鸽,所以从帽子里掏出的是许多麻雀。 他把一张扑克放在孩子手中,又蒙住他的眼睛,等他松开时,扑克就变成了一只无辜被捉的小松鼠,引得孩子惊叫连连。 除了庆典,埃维金人很少有这麽开心的时候。 他的魔术吸引了无数人驻足观看,那里是他表演的舞台,也仿佛是以他为中心的世界,没有人会不被他吸引。 卡卡瓦夏也无法拒绝。 他站在人群里,看着嘉波抖了抖不知从哪捡来的破布,就把藏在布下的一个皮球变没,他惊喜地睁大眼睛,就恰好与嘉波对视。 嘉波微笑,做口型。 “愣着干嘛,赶快收钱。” “再不收钱,观众都跑了。” 卡卡瓦夏:“……” 一块两块也能积少成多,表演不是免费的,今天嘉波必须要吃到一根完整的肉条! 第8章 “嘉波哥哥,我们该去放牧了。” 卡卡瓦夏给羊套上缰绳,再抬起头,就看见嘉波坐在一株胡杨木的顶端。 他眺望着远方,晨光劈开了阴云和荒原的分界线,荒原一望无际,依稀能看见远处点缀的一点绿,那是茨冈尼亚-iv所剩无几的草场。 卡卡瓦夏跑到树底下催促:“再不走,姐姐会生气的,上次她就找了自卫队去集市抓你,这次她说不定会不给你吃饭。” 唉。 “可怕的女人。”嘉波嘟嘟囔囔。 上一次嘉波把他的小钱包抓去集市还是三周前。 他在河床枯树下表演魔术,零零散散赚了几十枚赤铜币的打赏,准备将其全部换成肉干,但大魔术师走到哪里都是焦点,他的魔术吸引了观众,还吸引了埃维金人的自卫队。 自卫队是被奥罗拉叫来的。 这位少女把嘉波当作了拐跑弟弟的人贩子,虽然她本人很弱,一根手指就能被放倒,但是她是卡卡瓦夏的姐姐,而嘉波还没有玩腻他的小奴隶。 更重要的是,她会做饭。 而堂堂大魔术师只会炸厨房。 “我是一个有原则的欢愉人,不跟你姐姐一般计较,”嘉波不想体验饿死这种死法,他从树上跳下来,走到卡卡瓦夏身边,“这不叫屈服,也并不是因为我没钱,要是想走我随时都可以走——所以奥罗拉说今晚吃什麽了吗?” “洋葱和土豆炖成的汤,再加一点上次哥哥带回来的肉干。”卡卡瓦夏眨着眼睛回答。 “这都多久了,还没有吃完。”嘉波抱怨,“每次奥罗拉只肯放一点点。” 连一根肉条都要分好几次吃,他什麽时候体验过这种简朴生活啊! “这种话不要当着姐姐的面说啊,哥哥。” 卡卡瓦夏安抚他,这个决定很艰难,他越说越小声:“不要不开心,今天晚上的汤,我的……都给哥哥好了。” “好耶,这可是你说的哦。” 从小朋友手里抢吃的也一点愧疚都没有。 茨冈尼亚-iv没有适合耕作的土地,遍布黄沙,常年风暴肆虐,无论是埃维金人还是卡提卡人都在生存的边缘流浪,只不过埃维金人大多靠放牧为生,而卡提卡人靠劫掠。 卡卡瓦夏和奥罗拉养了两头羊。 瘦弱的羊羔,距离能喝到羊奶还有好长一段距离,这颗星球的草场会随着风沙移动,为了养活这两头羊,每天都要花好长一段时间追逐移动的草场。 放牧是奥罗拉交给嘉波和卡卡瓦夏的任务——主要是交给她弟弟,嘉波根本就是附带的,唯一作用是靠他成年人的外表震慑不怀好意的卡提卡人,别的一点指望不上。 走到草场时,嘉波打了个哈欠。 “我困了。” 卡卡瓦夏熟练地掏出了草席和靠枕,他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小奴隶:“哥哥,睡在石头后面吧,风吹久了会头痛的。” 区区头痛,死一死就好了,小小砂金对我的力量真是一无所知。 但嘉波没有说话,他淡定地看着卡卡瓦夏快速为他铺好床,再慢悠悠地躺在草席上。 慢条斯理地再次纠正:“是大哥哥,不是哥哥。” 卡卡瓦夏被哽了一下。 被纠正了太多次,他终于还是问出这个困扰自己好多天的问题:“……为什麽一定要是大哥哥呢?”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 “因为我是‘大’魔术师,‘大’艺术家,所以就算是当哥哥,也一定是‘大’哥哥。” “‘大’是艺术,是赞美,”嘉波看了一眼呆呆的小萝卜头,“更何况你现在那麽一小只,就衬得我更大了。” 卡卡瓦夏:“……” “我会长高的啦哥哥。” 他苦恼着比划着自己的身高,然而怎麽比划都还没有身边的石头高,嘉波看了他一眼,就无所谓地背过身,藏在阴影里,开始自己和自己打扑克消磨时间。 未来的卡卡瓦夏是会比他高一点,但不多,肉眼几乎察觉不出来,戴上不离身的帽子,他就可以在心理上藐视死对头了。 心理战术,智识的光辉今天也在照耀着他。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光从地平线升到了石头也遮不住的头顶,本该是一天之中光线最盛的时候,然而聚集在天空中的云层更厚了,连光都无法透过,像是灌满了铅灰,随时都能倾泻而下,将目及之处的一切全都掩埋。 人总是会被天气影响,还没等卡卡瓦夏叫醒,嘉波就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他望向深灰的天空,隐隐约约看见了一点紫光,他知道那是即将落下的雷霆,茨冈尼亚总与雷霆相伴。 但他在乎的是雷霆之外别的东西,那是一些闪耀的光点,在视网膜中逐渐变大,变得闪耀,它们被行星引力吸引而来,在急速下坠的过程中熊熊燃烧。 ——是陨石。 茨冈尼亚-iv距离小行星带太近,星际风一刮,引力拉扯之下无数小行星被吸引,它们坠落,被空气摩擦,然后变成刺眼夺目的流星。 埃维金人将陨石视为地母神的注视,嘉波不会对信仰问题指手画脚,但是,如果流星的落点不是放牧的草场就更好了。 “卡卡瓦夏,看头顶,你的神迹到了。”嘉波一脸木然地指向天空。 “啊?” 呆滞,且对视。 嘉波弹了弹卡卡瓦夏的脑袋:“别愣着了,赶快跑啊!” 就算是能复活他也不想被流星砸死,中彩票和被流星砸死都是小概率事件,那为什麽不能让他得到前者啊! 一瞬间嘉波心里转过了无数念头,但他的身手丝毫不受思绪影响,捞起卡卡瓦夏就往流星群的反方向狂奔。 “我的羊!”卡卡瓦夏被夹在胳膊肘下眼泪汪汪。 “都要死了你还管羊做什麽?!” 卡卡瓦夏幽幽地说:“那可是我们家全部的财产,带不回去姐姐一定会生气的。” “……”片刻后,嘉波恶狠狠道,“算你狠。” 他抽出手,打了个响指,旋即裹着灰斗篷的傀儡便出现在了身后,两头羊还不知道危险正在逼近,正迈开蹄子悠闲地啃食草根。 然后就被傀儡一手提着一只,勒住脖子抓起羊角跟在身后一路奔袭,从眼睛都能看出这两只牲畜眼里的惊恐。 “真是够了,我为什麽要带着两头羊逃命,可恶,他们还用蹄子蹬我的傀儡。” 嘉波的心好累。 流星坠落的范围比预料中还要大,光靠两条腿怎麽能和重力抗争,嘉波手一抬,傀儡丝激射出去。 它缠绕在正前方的胡杨木上,微微一用力,巨大的力道便带着嘉波和卡卡瓦夏朝着树的方向飞过去,如同在旷野向着太阳飞驰。 傀儡丝,魔术师的道具之一,常用在近景魔术中。 这比跑要快多了,流星距离地面越来越近,从一个白影到扑面而来的灼热只需要短短几十秒,嘉波不用抬头,就已经能看到正中心几近白色的亮光,它们划过青灰色的天空,带着长而焰白的尾巴,狠狠砸在茨冈尼亚-iv坚硬死板的土地。 轰轰—— 流星撞击地面,产生巨大的烟尘,带着灼热的高温一同向外散播出去。 好在嘉波已经带着卡卡瓦夏离开了坠落范围,连同着两头不听话的羊一起,他被烟尘熏出了一个喷嚏,看着滚滚尘埃逐渐散开,地面被砸出了无数个大坑,将本就贫瘠的草场毁得一干二净。 “没地放牧了,”嘉波面无表情,反正也养不活,“要不晚上我们吃羊羔肉吧。” 第10章 “还是不要了吧……” 小小的卡卡瓦夏走到流星坠落的边缘,他双手合十,和其他埃维金人一样,虔诚地向流星祷告。 流星是地母神的注视,是他滚落的泪珠,埃维金人相信每一颗流星坠下的时候,都是仁慈的母神在为他们哀悼。 嘉波却不管这个。 演出多年差点被流星砸死还是头一回,嘉波觉得离谱的同时还有点好笑,他从藏身的树后跳出来,大摇大摆地靠近其中一个陨石坑。 地面连同陨石都还散发着足以灼伤皮肤的高温,但嘉波不在意这些,随意捡起石片,在陨石表面刮了刮。 露出其下青松一般的绿色。 这种颜色他曾在市集的埃维金人身上看到过,他们将绿松陨石制成花纹繁复的饰品,象征着地母神从死亡中焕发的新生。 关键是,流星不是每天都有的,也不是每一块流星都是绿松陨石——虽然不及钻石,但对埃维金人而言,这也是一种稀有的矿产资源。 而现在,他们有足足铺开一个草场的陨石坑,可以去集市卖掉,换成铺满整个帐篷的赤铜币。 发、发财了?! 曾经银行余额有好多好多零的嘉波,抚摸绿松陨石炙热的表面,他看了半天,早就忘记了自己刚刚从流星群中死里逃生,用一种梦幻的表情看向身后追逐而来的卡卡瓦夏。 诚恳地说:“我觉得在即将变成有钱人的今天,我们不要喝只放一点点肉的洋葱汤了,还是吃羊肉吧。” “……”怎麽还惦记着这个。 卡卡瓦夏好无语。 意外收获绿松陨石是很不错,这麽多的石头,他一个八岁的小朋友都知道,光是一个埃维金集市是吃不下的。 而且嘉波哥哥, 你的脑子里,能不能不要只装着吃的? 第9章 并不是所有陨石内里都是如同青松一样神秘的绿色,嘉波检查了每一个陨石坑,其中只有两三块的芯子是绿松矿石。 他把外壳敲掉,将未经打磨的原石剥离出来,卡卡瓦夏站在他身边,帮他将矿石运送到身后的玩具手中。 披着斗篷的傀儡,和嘉波一模一样的容颜,嘉波哥哥说,这是他的玩具。 收拾完,嘉波拍了拍手:“差不多可以了,我们走吧。” 河谷一如既往,一辆辆灰红的篷车构成了埃维金人交流和分享资源的营地。 还是最外围的篷车,嘉波敲响壁板,从小窗探出了熟识的脸。 女店主一眼就认出了他:“嘉波,今天要买点什麽?” 嘉波偶尔会来河谷枯树下表演魔术,并从中获得一些打赏,孩子们喜欢他,大人们将他当成了流浪的吟游诗人,但卡卡瓦夏知道,他其实只是很享受成为视线中心的那种快感。 嘉波摇了摇头:“今天是来卖东西的。” 他拿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未经打磨也能看出碧绿的光泽在掌心中流转,是埃维金人身上很常见的光芒,连女店主头顶也有一只用绿松陨石做成、泪滴形状的簪子。 “是好东西,”女店主微微惊讶地打量眼前的年轻人,“我愿意出一百五十枚赤铜币收购它。” “一百五,也不错了。” 石头丢向半空又被稳稳接住,嘉波估算它的重量,不到一千克。 他眨了眨眼睛,一湖泉水倒影着女店主的身影,尾音和嘴角略微上扬:“美丽的夫人,看在你照顾我良多的份上,我还可以给你便宜点价格,一百五每千克。” 咚地一声。 一个布袋子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女店主才注意到眼前的青年人不是独自一人来的,他身后还有一个用斗篷挡住脸的年轻人,像个没有存在感的背景板,背上扛着一个布袋。 沉闷的响声后,此刻布袋子落在地上,露出了里面物品的真容。 ——全都是绿松矿石。 “总计四十二千克,我还能抹个零,算成四十千克,总计六千枚赤铜币。” 沉默片刻,女店主抬起头:“你看我像是很有钱的人吗?” 嘉波困惑地与她对视:“啊?你没有吗?” 女店主:“……” “即使我们再渴望母神的注视,也得先保证基础的生存,六千枚赤铜币足够买下几十头羊了,就算是一整个部落也不一定吃得下这麽多矿石。” 她摇了摇头:“或许还得叫上其他大部落。” 埃维金人追逐着移动的草场,与风比邻而居,像星火一样散落在这颗星球上,嘉波所在的部落仅仅是其中的一支。 如果要跟其他部落交易的话,也太远了点,好麻烦。 嘉波皱着眉,听见女店主说:“或许你可以问问黑衣人,他们说不定也可以收购一部分,对了,你手上的这块留给我。” “黑衣人?” 还是第一次听见的词汇,听上去是形容一种身份。 今天的河谷多了一些不一样的色彩,身着黑衣黑帽的工作人员出现在了河谷四周,他们开着敞篷的卡车从地平线的另一端驶来,将一个个装满物资的箱子运送至大篷车周围。 他们没有茨冈尼亚人标志性的瞳孔颜色,也没有埃维金人的金发,甚至也没有卡提卡人的身体特征。 ——这是一帮来自外星系的人类。 需要特别留意才能看清他们的动作,嘉波靠在大篷车的车壁,双手抱拳观察黑衣人,就连女店主问他从哪得到这麽多陨石矿的,也没能打断他的注视。 他只知道女店主在听说陨石雨落下之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她去哪了?”嘉波问。 一直跟在身边的卡卡瓦夏低声道:“草场被毁是很严重的事,或许部落要迁移到下一块草场附近,这是母神的责问,店主姨姨应该是找族长商量去了吧。” “或许要一场祭典来平息母神的愤怒。” “哦。” 陨石明明是小行星被茨冈尼亚-iv的引力吸引,这是科学,但他懒得跟埃维金人的民俗信仰作斗争。 尊重且祝福,祭典举不举办都和他没关系。 迈开脚,他就往黑衣人的货车方向走去。 那些黑衣的着装嘉波认识,而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在穿越之前他就经常和他们打过交道。 星际和平公司。 他们的贸易遍布宇宙,资本庞大到难以想象,是存护星神琥珀王克里珀忠实的信徒,就连他的死对头砂金也是公司其中的一员。 重点是,他们能出现在这里,就证明茨冈尼亚-iv并不是如嘉波预想得孤立无援,它有通向宇宙的航线——是随时可以离开的道路。 突然,一只手拉住了嘉波:“哥哥,你要去哪?” 碍事的小萝卜头。 嘉波转过身,捏住卡卡瓦夏的脸,他微笑道:“没听见店主说这麽多矿石部落吃不下吗,我当然要想办法把它们卖出去,去找那帮黑衣人咯。” “我不信。” 那双紫色的眼睛变得幽暗,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来的,这小子,似乎从小就有揣摩人心的特异功能。 卡卡瓦夏死活拉着他不放手:“你是不是想去找黑衣人?不可能的,他们每次来都不会和我们埃维金人搭话,也不会带走任何一个人,只是把援助的物资放下就走了。” “你管这麽多做什麽,”嘉波冷哼,“你就应该带着那两头小羊崽回家,不是说回家晚了奥罗拉会生气?” 他一点都不想回去喝没有肉的洋葱汤呢! 大魔术师的生活应该是无忧无虑,极尽奢华,在找不到离开方法的时候,嘉波觉得逗弄逗弄小时候的死对头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有了离开的希望。 他怎麽可能忍得住。 不过他忍不忍得住是一回事,倔强的卡卡瓦夏又是另一回事。 “才不要!”卡卡瓦夏仍由他捏着脸,双手死死地抱住他的大腿,“我要跟着哥哥,哥哥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放手。” “我不放。” “……小兔崽子我揍你了你信不信?” “要揍就揍吧,随便你,反正我死都不会放手!” 卡卡瓦夏紧紧地闭住双眼,手却死活拉住嘉波不放手,他真的是很烦人的小鬼头,就缠人这方面来说和长大了的砂金倒没有多大区别。 嘉波在很认真地思考,要不要就地换一具身体,震慑一下愚蠢的卡卡瓦夏,告诉他大人的事情你少管。 ……算了,这里人太多了。 他只是想教训一下小朋友,并不想在市集中心表演大变活人。 随便找了两个黑衣人打晕,再拖到没人的角落里扒掉随身物品,易容这项技能已经深入到大魔术师的骨髓,他只是略微摸了摸对方的骨架,就用简易的材料几分钟之内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星际和平公司的员工。 他换好衣服,再佩戴上工牌,走出去时就再也没人能认出这是面容姣好夺目的嘉波。 第11章 星际和平公司的车停在河谷之外两公里的地方,这是一个相当偏远的位置,即使卡提卡人的劫掠抵达,公司的人也能立刻撤离到攻击范围之外。 嘉波赶到的时候,正巧最后一波箱子从车上搬离,货舱空了下来。 下一刻,人手归来,黑衣人们齐聚,要返回飞船登陆的地点。 “集合,报上工号。” 疑似是组长的黑衣人站在前头,他戴着墨镜,剩下的人排好队,挨个接受上司的审查询问。 轮到嘉波上前。 “报告长官,”他报上工牌上的姓名和编号,“一切正常,现已归队。” “你旁边这两个箱子是什麽?” 傀儡一直跟随在身后,也被嘉波易容并安上了新的身份,它一手扛了一个箱子,死气沉沉地与组长对视。 用傀儡丝控制喉部肌肉需要非常精细的操作,嘉波一向嫌麻烦懒得弄,现在却不得不让它开口。 “货物。” 傀儡慢吞吞地说话,声音粗粝得像是刮过老旧的金属:“流星雨。” 嘉波顺口在一旁解释:“里面是绿松陨石,埃维金人用不了这麽多,我就带回来了。” 组长一挥手,两个黑衣人就走了上来:“打开看看。” 很谨慎嘛。 但是嘉波又没有说错,他们这只欢愉行者从来不屑于说谎。 “是绿松石没错。”盖子打开了,露出里面铺满的片片碧绿矿石,堆积在一起,将箱子塞得满满当当。 “这东西又不值钱,”组长随意地翻了翻,“算了,多少也是一点外快。” 从不放过任何一点价值,这一向是公司的风格。 嘉波一点也不意外,或者说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看着箱子被抬上了卡车,也跟着跳了进去,再将盖住货物的帆布从头顶盖满整个后车厢。 身下传来一阵微微的震动,是卡车启动,将他们带向另一个星球。 每一个魔术师都应当熟练地掌握障眼法,在层层的矿石之下铺了一面镜子,而镜子底下又是一个蜷缩着的小鬼头。 嘉波把卡卡瓦夏抱了出来,他们就藏在车厢内,相互紧挨着,从篷布和栏杆的缝隙内看着河谷的枯树逐渐离他们远去。 “你真是一个讨厌的小鬼,”嘉波面无表情地说,“就非得赖着我。” “我就是在赌一个可能性嘛,赌哥哥不会丢下我。”卡卡瓦夏小声道。 “我最讨厌赌鬼了。” “可是母神保佑我,他会给我带来好运。” 看吧,终究还是他赌赢了。 嘉波哥哥他不是埃维金人,卡卡瓦夏想,他被天空带来,也会被天空带走。 如果不牢牢地抓住他,说不定,他转头就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第10章 载货卡车一路将他们载回了驻扎地。 公司在这创建了一个小型空间站,飞船进入空港,将援助给埃维金人的物资留下,这是茨冈尼亚-iv唯一一个与星际接轨的高科技建筑。 和空间站一比,埃维金人仿佛还活在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 嘉波抱着卡卡瓦夏下车,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飞船在正前方悬停,不需要靠近也能看清它宏伟坚实的表面,机翼折叠收拢在船身两侧,迷彩金属表面折射出流光溢彩的光。 “哇——”卡卡瓦夏长大了嘴。 “怎麽,没见过吧?” 他摇了摇头。 “没见识的小鬼头,”嘉波努嘴,“这船这麽小,就是一艘最普通的运输机,还没有伊格尼斯的十分之一、不,是二十分之一大。” 伊格尼斯是什麽,没有概念。 公司虽然会为饱受恶劣环境和卡提卡人屠刀折磨的埃维金人提供人道援助,但却不允许埃维金人靠近公司驻地,卡卡瓦夏还是第一次见到黑衣人用以翺翔天空的工具。 惊叹,还有一点害怕被发现的局促。 嘉波哼了一声:“怕什麽,我的易容手段绝对不会有问题。” 标志性的金发和瞳孔都被遮住了,还对五官进行了调整,此刻一点都看不出卡卡瓦夏原本的样貌,他变得平平无奇,是很容易被忽略的长相。 至于身高也不用担心,宇宙里遍地都是身材矮小的种族。 “看过了吧,见识过了吧,好奇心被满足,你是不是该乖乖回家了?” 嘉波:“别忘了,奥罗拉做好了饭,还在等你回家。” “我让店主姨姨给姐姐说了我们晚点回家。” 嘉波:“谁说要回去了?” 人怎麽能不回家呢?卡卡瓦夏的眼睛眨了眨,依旧温和:“那哥哥去哪里?” “大人的事情你少管。” 嘉波下巴一抬,看向停留在空港中的飞船,他腿一抬,刚往飞船的方向迈了一步,就又被卡卡瓦夏抱住了。 卡卡瓦夏正在做艰难的思想斗争,是选择想跑路的哥哥,还是会暴走的姐姐。 他犹豫了一会,沉痛地表示:“我跟哥哥走。” 在嘉波说话前又迅速用他的话堵嘴:“小孩的事情哥哥也少管。” ……行,活学活用,学习能力很强嘛。 嘉波懒得再跟他的腿部小挂件多说一句,大摇大摆登上了飞船,这艘船本来就是为了方便公司员工往返设立的,检查过他们的身份无误后便没有人管他们了。 片刻后,飞船启动,在跑道加速冲刺后摆脱引力,冲入太空。 幽深而黑暗的宇宙吞没了天空,茨冈尼亚-iv逐渐变小,就像一颗土黄色的皮球,闪耀着光芒的星际风吹过,身边还有一条缠绕流淌的光带——是小行星带。 嘉波知道一点茨冈尼亚的历史。 准确地说,是茨冈尼亚-vi和它周边的几颗星星。 这段历史并不复杂,也不惊心动魄,嘉波觉得自己能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然而即使回想起来,也只记得模糊的大概。 茨冈尼亚-iv是一个多氏族生活的蛮荒星球,它的地理位置并不好,生命在风暴和陨石的夹缝中生存,即使这样,氏族之间的关系也不能说多和谐,摩擦时有发生,仇恨绵延不断。 大概十几年前,氏族们在公司的帮助下离开了环境残酷的茨冈尼亚-iv,选择在周边行星定居,创建了一个酋长制度的松散国家政权。 嘉波也就知道这麽多。 在此之前他不知道的是,出于某种不对外的缘由,有两只氏族被留在了茨冈尼亚人原来生存的星球,埃维金人和卡提卡至今还过着古老而原始的游荡和放牧生活。 “可怜的小萝卜头,”嘉波搓了搓卡卡瓦夏的脑袋,给了他一个怜悯的眼神,“被养蛊了都不知道。” 公司的空港是茨冈尼亚-iv唯一对外的渠道,在无法离开的现下,生存物资匮乏,卡提卡人和埃维金人只能彼此厮杀。 可是卡卡瓦夏昏昏沉沉,他什麽都不知道,靠在嘉波身边,自顾自找了一个舒适的角度睡着了。 这种小型的运输船只适用于星系内的短途旅行,嘉波用脉搏估算时间,约莫两个小时后,运输船停下了。 目的地是茨冈尼亚-i。 茨冈尼亚酋长国的首都就在这里。 嘉波晃醒了怀里的小萝卜头,他拎着后者的衣领,若无其事地走出了空港。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只要足够虚张声势,别人就不敢查他的身份! 茨冈尼亚-i也是一颗布满黄沙的星球,但它不在小行星带和星际风的辐射范围内,不用担心坠落的陨石会在地面砸出巨坑,云层稀薄,日光灿烂,黄沙与碧蓝天空在极远之处交汇成一条分明的界限。 明明是相邻星球,它却和茨冈尼亚-iv泾渭分明地像两个世界。卡卡瓦夏好奇地东张西望,他没有见过疾驰的跑车,也好奇街边会说话的钢铁机器人。 但他没有动,乖乖地拉住嘉波的衣角:“哥哥,现在我们去哪里?” 余光落在身后傀儡扛着的两个箱子,嘉波:“先想办法把东西卖了。” 这个世界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 市中心某家珠宝店。 “四十斤绿松陨石?你要八千?不行!五千赤铜币不能再多了。” 辛辛苦苦跨星球把矿石运过来,结果价格比贫穷的埃维金人给的钱还少,嘉波有理由怀疑店主是在坑他。 眼前的珠宝店主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浑浊的眼球依稀能看出茨冈尼亚人的标志颜色,他挺了挺肚子:“多一个子我都不会给,你爱卖不卖,不卖拉倒。” “这麽凶干嘛,我没说不卖啊。”他弯了弯睫毛,却因为易容没卸少了几分亲和力。 珠宝店向来是嘉波最喜欢逛的商店之一。 品质和故事都是他收藏宝石的标准,然而路边的珠宝店很少能有他看上的珍品,他在店里逛了一圈,勉强从柜台后的钢化玻璃柜里看见一对耳坠。 蓝宝石,不算纯净通透,色泽还行,勉勉强强入眼吧。 第12章 “这对耳坠卖多少啊?” 老板回头一看:“两万赤铜币。” “多少?!” “两万!” 老板用一副看穷鬼的眼光看着嘉波。 “不打折,不降价,没听过珠宝店还能讲价的,买不起就给我出去。” 嘉波:“……” 行,你等着。 出了店门口,嘉波把卡卡瓦夏拉在日落大道的树荫下,人面对幼崽时总会缺少该有的警惕:“卡卡瓦夏,一会你进去,把绿松矿石全卖给他,然后乖乖在店里等着。” 听他话里的意思就知道嘉波要抛下他,卡卡瓦夏本来就不愿意和他分开,撅起嘴:“哥哥为什麽不能带我一起去?” “我要去成年人的世界,你就是个毛都没齐的小矮子,想和我在一起你还得再等二十年呢。” 你这个小萝卜头,嘉波一本正经地说:“未免肮脏的大人荼毒你幼小的心灵,作为正义骑士的我要独自迎战,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呆着,能照顾好自己吗?” 卡卡瓦夏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跑丢了会被被其他人抓走当奴隶,明白吗?” 他又点了点头。 “你是谁的小奴隶?” “哥哥的。” “很乖。”嘉波不走心地拍了拍他的头顶。 把小朋友丢下也一点愧疚都没有。 欺负卡卡瓦夏只会让他获得更多快乐! 在嘱咐卡卡瓦夏千万不能脱掉假发和易容后,嘉波就离开了这里,每一个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夜晚,在黑暗里,金钱和快乐会如潮水一般在灰色地带涌动。 有些星球偏好赌场,有些星球则沉湎于不会醒来的梦里。 嘉波找了一个小巷找本地人稍稍用了点手段之后,便在那人的‘热情’带路下,到了茨冈尼亚-1城中心的地下角斗场。 茨冈尼亚联合酋长国。 即使十几年在公司的资助下建了国,却依旧保持着凶残且野蛮的制度,在这里,人可以拥有金钱、跑车,也可以拥有生命和死亡——奴隶也是财产之一。 富人给奴隶带上镣铐,配上武器或者赤手空拳,再把他们丢进正中心的圆形舞台,厮杀到最后还站立的就是最后的胜者。 地下角斗场内空气不流通,阴暗又闷热,嘉波站在入口,隔着长长的甬道都能感觉到地面的震动。 是观众在为一位倒下的参赛者尖叫。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倒下的是11号选手,一个没开化的卡提卡人,赔率3.5:1,不错的赔率,可惜还是没能走到最后!” 一个荷官不停在观众席内穿梭:“现在只剩下三个人活着了,是机械造物3号,鱼头怪物18号,还是可怜的纯种蔚蓝星……” 他还没说完,鸟嘴造型的机械造物就张开他的大嘴,一道激光准确地击中了蔚蓝星人的心脏。 “……哎呀,蔚蓝星人倒地,决赛开启,让我们拭目以待。” 吵吵得让人头疼。 就不能更优雅一点吗? 嘉波捂住耳朵,快步穿过观众席,拉住荷官:“劳驾,想参赛怎麽报名?” 荷官斜眼瞥向这个陌生的脸孔,他衣着普通,也没有佩戴象征身份的贵重饰品,语气轻蔑得不加掩饰:“没看见这里的规矩吗?” 他拍了拍墙上的告示板:“若有参赛需求,请携带奴隶亲自商谈——不接受参赛者自愿报名。” “奴隶,你有吗?” “有啊。” 嘉波慢吞吞地回答。 随着话音落下,傀儡在身后慢慢浮现,无人能看见有一道傀儡丝操控着它的动作,让它缓缓低下了头,向荷官行了一个代表绅士的礼节。 还是那句话,嘉波不喜欢冒着风险前行的赌徒。 他更愿意做舞台中间那个掌控一切的大艺术家。 第11章 “女士们先生们,欢呼声!尖叫声!让我们再次迎来一个没有黎明的战场。” 灯光聚拢,在角斗场的正中央升起一个圆柱,脸戴乌鸦面具的荷官站在上面,临时充当主持人。 “下一场角斗开启,欢迎我们即将进入生死搏斗的二十位奴隶!押注开始——” 观众席昏暗模糊,正是这种看不清脸的环境才会让人格外地释放肮脏的天性,欢呼和怒骂充斥着耳膜,青筋鼓动,吵杂无比,似乎天花板都要被掀上了天。 好吵啊。 身为大艺术家,嘉波不喜欢太聒噪的观众,他被侍者领到了二楼的贵宾间,将一切嘈杂隔绝在外。 正对角斗场的一整面墙都是强化玻璃,拥有绝佳的观赏角度,侍从在其中无声穿梭,为房间内的客人献上美酒和刚洗干净的水果。 纸醉金迷,享受日子。 这才是他应该过的生活,而不是在茨冈尼亚-iv的大风里喝着几乎看不到肉末的洋葱汤。 就算是玩弄卡卡瓦夏都快让他提不起兴趣了。 卡卡瓦夏,天真、单纯,还有点傻乎乎的,一点都没有长大后那副道貌岸然,嘴上一套心里又是一套,又莽心又黑的资本家模样。 谁知道年幼的砂金会是这个品种的小天使啊! 没劲。 嘉波端了一杯红酒,靠在玻璃墙注视着场下升降台移动,奴隶们入场。 角斗场的规则是二十名奴隶赤手空拳陆续入场,厮杀至只剩最后一个人方为胜者,每一个人赔率都不一样,赔率越高代表着主办方认为该选手获胜的希望越低。 同时也意味着赢了也赚得越多。 主持人安抚躁动的人群,开始介绍:“一号选手,来自斯诺坦星,是纯机械的无机生物。” 标注一号的信道闸门上移,缓缓推出一个铁笼,露出里面浑身是钢铁手臂的机械人,粗略地数了数,竟然有二十多条。 二十条手臂无规则地捶打铁笼栏杆,他发出类似电流音的嘶吼,主持人无视它,冲观众席微笑:“可惜斯诺坦在制造他的时候忘了给他多加点脑容量,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是本场比赛的夺冠热门,他的赔率是……2.2:1。” “有点低,不过胜在概率高,还是值得一试的,选择一号的赌徒们可以现在押注了,买定离手!不要犹豫!” 包厢内有人笑了一声。 嘉波没在意,应该是一号的主人,他安静地听主持人挨个介绍接下来的选手。 有几个是人类,有几个连最基本的生物学形态都没有,他们唯一的特征就是都是奴隶,在身上显眼的地方印着代表奴隶身份的编号。 除了嘉波傀儡的身份是伪造的。 终于等到傀儡出场,嘉波不动声色地将傀儡拉扯至信道入口处,他听着主持人介绍:“十九号选手和他的主人都是今天刚进入角斗场的新人,实力未知,胜率未知!他究竟是用鲜血引发狂热的炮灰,还是隐藏的一匹黑马?!” “有兴趣的赌徒们可以尝试将全部身家压在他身上,要麽倾家荡产,要麽满载而归,因为他的赔率竟然高达……” “19:1!!” 场子瞬间炒热,有人鼓掌,还有人嘘声,不过嘉波更关心的是第二十号选手,他发现选手编号的顺序大概是按照赔率从低到高排序的。 好奇,到底是谁的赔率竟然比他还要高。 “天啊,最后一名选手,竟然是一个埃维金人。” 最后一个信道闸门打开,一个瘦弱的少年跌跌撞撞前行,他比卡卡瓦夏大不了几岁,已经看不出头发原本的金色,身上缠绕着铁链,被人推着踉跄地走出来。 “整个茨冈尼亚谁不知道埃维金人是天生的骗子、小偷、交际花,可惜埃维金的巧舌如簧在角斗场内似乎没有用了呢,”主持人哈哈笑了两声,“赔率25:1,让我看看,有没有疯狂的赌徒敢在他身上押注!” 都这麽介绍了,估计愿意押注在他身上的人数为零吧。 嘉波不在意地耸耸肩。 贵宾室内坐了不少人,他们都是奴隶主,场下的奴隶作着生死斗争,场外的宾客觥筹交错。 嘉波招来侍者,要了一份五分熟的牛排,一份要价200赤铜币,贵得非常不要脸,200枚赤铜币在茨冈尼亚-iv都可以买下两头羊——小卡卡瓦夏家一共就两头羊。 “我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 面前拢上一层阴影,嘉波抬起头,发现是一个体型削瘦的中年男人,身着剪裁得体的西服,佩戴一尘不染的白手套,他没什麽配饰,唯独手杖上挂了一串镶嵌宝石的钥匙。 嘉波:“有事?” “你是十九号的主人?” 中年男人毫不掩饰打量他的眼神,廉价的面料,嘴角沾了一点牛排的酱汁,还有桀骜不驯的眼神。 怎麽看都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妄想一步登天,仗着自己买下了第一个奴隶就来角斗场碰运气。 中年男人:“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多见见市面,你看看你的十九号,在其他选手面前怕是连逃跑都做不到吧。” 第13章 他只是因为在吃饭所以没让傀儡动,不代表它被吓傻了好吗? 嘉波挑眉:“你是老师?” 中年男人也不知道他为什麽突然提到这个,“我当然不是。” “你不是老师怎麽这麽爱说教,没见过你这样上来叭叭叭一顿输出的人,”嘉波疑问,“就算是老师说教也是为了学生好,请问我认识你吗?” 中年男人:“……” “你怎麽这麽没教养,我就是好心来提醒你……” 可怜的人类,还没见识过大艺术家损人的嘴脸吧。 嘉波咽下嘴里的肉排:“好好好,谢谢您的好心,那麽请问这位先生,您是几号选手的主人?” “二十号。” 嘉波抬头,看向中年男人,他此刻才看见中年男人脸上隐秘的狂热和兴奋,那是对生命的漠视和对死亡的狂热。 “年轻人,你要知道,有些人是为了投机而来,”中年男人压抑着喉管里的颤抖,“而有些人,甚至坐在这里的大部分人,财富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数字,他们不在乎输赢,也不在乎赔率,他们只想获得,” “——快乐。” 从同胞的死亡中获得快感,从弱小被毁灭的过程中获得强权的快乐。 嘉波真情实感地称赞:“您可真是一个变态啊。” 一时竟然看不出走在欢愉命途之上的到底是大艺术家还是眼前的中年男人。 “稍等,我要出去一趟。”嘉波叫来侍者,在后者的尴尬中说,“麻烦帮我看好我的牛排,我怕有人给我下毒,谢谢,五分钟我就回来。” 被指控下毒的中年人:“……” 他看着嘉波从门缝里一钻就消失不见,比赛还没有开始,楼下还能押注。 嘉波找到荷官,把身上所有钱都丢给他:“压二十号。” “二十?” “对。”嘉波点点头,“现在二十的赔率有变化吗?” 荷官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有人押注第二十号选手,他的赔率又升了,现在是30:1。” 如果再算上奴隶本身的金额,那将是一大笔钱。 嘉波吹了声口哨。 等到他再回到贵宾室时,中年男人居然还坐在原先的位置,侍者战战兢兢守着他吃了一半的牛排,走也不敢走,动也不敢动。 嘉波坐回去,用叉子指向中年男人,问侍者:“我不在的时候,他有对我的牛排做什麽吗?” “……没、没有。” “我是一个遵纪守法的人,”中年男人冷哼一声,“绝对不会做没规矩的事。” “那角斗场内的奴隶?” 中年男人慢条斯理:“那是我的私人财产,茨冈尼亚保护个人财产的私有性,想怎麽处理他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别人无权置喙。” “只要给他一点点报酬,再加上赢得胜利后会放他自由的空头承诺,他就会愿意为我献上一场盛大的演出。” 中年男人淡淡道:“即使我们都知道他是不可能活着走出角斗场的。” 嘉波哦了一声。 他把牛排切割成精致的小块,再全部塞进嘴里,半垂下眼:“我说,我们来进行一个交易吧。” “你把二十号的所有权转给我怎麽样?你花了多少钱买他,一百枚赤铜币?还是两百枚?” “我凭什麽卖给你?” 场中央此时传来一声巨大的哨响,是比赛开始的标志,震耳欲聋的欢呼排山倒海,即使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观众席位的热烈。 嘉波没有偏头去看。 但他知道场中央发生的事情,十九号傀儡一马当先冲上去,他的目标是第二十号选手,傀儡的动作快得不像话,二十号根本反应不过来,一脚就被踹到了墙根底下,爬不起来,生死未知。 主持人的声音适时传来:“二十号选手,出局!” “现在他是一个没有用的二十号了,卖给我呗,”嘉波无所谓地说,“活着就两百枚,死了就一百枚。” 他看着中年男人,惬意又轻松:“你不是想要快乐吗,我还能免费赠送你一场烟花,绝对盛大,绝对美丽。” 第12章 中年男人看了嘉波一眼。 他一点都没有掩饰眼中的怀疑,是来自上位者的傲慢和不屑:“我想要的东西?” “是的哦。” 盛大的烟花,灿烂的死亡,嘉波的餐刀在盘子边缘划出刀刀刺耳的声音,在被制止后他说了一声抱歉。 “你在这场角斗中已经看到了想看的东西,现在你觉得快乐吗?二十号有没有取悦你啊?” “有一点。” 嘉波胸有成竹:“那我可以给你更多,你又没什麽损失,反正现在二十号已经失去了活动能力。” 中年男人思考了一会。 在他眼里,嘉波是一个太过自负的年轻人,想发横财,想走捷径,做事不顾后果,而他是一个相当有容人之量的领导者。 一个奴隶而已。 中年男人:“可以。” 他还不吝于向这个新手奴隶主传达自己的经验,像是丝毫不介意他之前的顶撞:“不过,年轻人,养奴隶不要贪多。” “和养牲畜一样,每天喂一顿饭,他们就没有力气逃跑。随便给一点可以遮荫的地方,他们就不会生出反叛的心。” “哦,谢谢指导。”嘉波不走心地说。 茨冈尼亚的法律规定奴隶可以被交易,在侍者的见证下,二十号的所有权被移到嘉波名下,奴隶不享有个体的权利,他们是一件可以被随意蹂躏的物品,不会有人维护他们的生存方式。 他站起来,双手撑在玻璃,俯视眼下的战场。 在战斗彻底结束之前不会有人进入会场处理尸体,甚至有时候,尸体也可以成为幸存者的武器,嘉波看着机械人把一只母虫的身体撕成两半,然而有大量的幼虫从断裂口掉了出来,密密麻麻地,虫潮转瞬淹没了机械人的躯体。 主持人的声音充满激昂:“第二和第三个退场者出现了!没想到夺冠热门的一号选手竟然会那麽早退场,这可是仅次于二十号的埃维金选手,太出乎意料了!” “投注一号选手的观众们,很遗憾,押注失败,你们的筹码将进入最后的奖池。让我们期待接下来的退场者。” “究、竟、是、谁?!” 观众席有人嘘声,有人挫败,但更多的是跟着一起嘶吼喝彩的,明明上场的不是他们,却比场中的奴隶更像野兽。 就在这时。 嘉波轻轻问:“你去过茨冈尼亚-iv吗?” 他问的声音太轻,以至于中年男人没能听清他说的什麽,嘉波也没期待他的答案,贵宾室的主色调是内敛的深红,而他就站在这片血色之中。 “埃维金人生活的茨冈尼亚-iv,大部分都是荒漠,没有能够种植的土地,也没有对外交流的渠道,”渠道被公司把控,嘉波已经见识过了,“但是在它的荒漠深处还是有矿产资源的,埃维金人用不上,但却是魔术中必不可少的道具之一。” ——是硝石。 这具傀儡还是他刚穿越时的那一具,胸腔的凹陷让嘉波头疼了好久,埃维金的市集买不到修补材料,还是他顺路去看卡卡瓦夏放牧时,用意外找到的硝石填充的。 硝石可以被用来制作绚烂的烟花,可以点燃当作障眼法的手段,配上一点点引燃物,又会是威力十足的炸药。 嘉波操控傀儡在角斗场中间闪躲,他不会主动出手,更多是旁观其他人彼此缠斗,当场中只剩下一只野兽形状的生物和一个机械体时,三方三角对峙。 而后在片刻的安静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攻向全场中看上去最为羸弱的嘉波。 “砰。” 一声爆破,是嘉波口中发出的拟声。 就在中年男人不知所云的时候,无边的气浪冲天拔起,随即是烟雾和火药的味道,五光十色的烟花骤然在角斗场半空绽放,照亮了昏暗闷热的室内。 仔细一看,照亮地下的亮光不是转瞬即逝的烟花,而是被炸药炸毁的天花板破口。 “看,烟花。”嘉波歪了歪脑袋,“我说的没错吧,是很漂亮。” 他操纵十九号自爆了。 爆炸吞噬了角斗场,连同尸体一起,唯一不受损害的还是接近信道的角落,之前二十号被一脚踢过去的地方。 嘉波根本没照着他的致命部位踢,只是踢晕了他,眼下骤然迸发的震动唤醒了他,他强撑着爬起来。 ——发现自己竟然是场中唯一的活物。 这场爆炸发生得太突然,主持人早就匆匆逃走,没有关系,嘉波可以自己充当主持的角色。 他在贵宾室内将刀叉当作话筒,尾音高昂:“难以置信!竟然是二十号选手走到了最后,成为本场的胜者!他享有最高的赔率,天啊,全场竟然只有一个人押注了二十号。” “让我们恭喜这位朋友,成为本次比赛唯一且是最大的赢家!” 第14章 中年男人:“……”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被嘉波耍了。 没有期待已久的死亡,也没有极致绽放的快乐,有的只是一场充满欺骗的烟花,和将胜利拱手相让的愤怒。 “年轻人。”愤怒在脸上溢满,他咬牙切齿,“你敢骗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觉得自己还能活着走出这扇门吗?” “嗯……”嘉波竟然真的开始反思自己,“没有骗你吧,是烟花,也足够盛大。” “你不开心吗?” 中年男人懒得再跟他多说一句,他一抬手,随身保镖就推门而入,这些戴着墨镜身材高大的男人肌肉结实,且身上缠绕着莫名的力量,说不定还是命途行者之类的。 在茨冈尼亚,敢惹怒他的代价只有死。 “在奴隶角斗场闹事,那就让你也变成奴隶吧——把他带下去。” 嘉波却没有动。 他的牛排已经凉了,吃进嘴里总能感觉到一股腥味,还不如奥罗拉做出来的蔬菜汤。 但他还是慢慢地吃完了,然后抬起头,问中年男人:“然后呢?” 然后呢? 中年男人愈发激怒,冲着身后的保镖:“愣着干什麽,还不快抓住他!” 保镖们一动不动。 “老板,我觉得还是不要抓他比较好吧。” “就是就是,我不想抓他。” “嘉波大艺术家非常擅长魔术,要不要叫他给您变个戏法,您消消气?” 中年男人:“……” 这都什麽东西?!怎麽都开始为这人说话,他的保镖们疯了吧! 他被气疯了,顿时也顾不上其他,保镖不动手他就自己动手,反正以他的势力即使在这里解决掉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也没有人敢来管束他。 中年男人伸手去抢保镖腰上的枪。 然而,一只手掐住了枪管。 再用力挣扎,那只手也纹丝不动,中年男人能从对方手腕的装饰认清这是他的保镖。 破口大骂:“反了天了是吧,你们是从老子这领的薪水,他妈都别想给我好过……” 他抬起头。 才发现保镖的墨镜被摘下了,露出一双蔚蓝混合血色的双眸——那根本不是他原本的眼睛。 这眼睛不止一双。 随后,剩下的保镖,推门而入的侍者,还有贵宾室内曾出去过的其他客人,他们之前都曾经或低头或用面具掩饰自己的容貌,但现在却不再伪装,同样红蓝相间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中年男人。 用同样的一张脸,同样温和的表情,同样的语气和语调异口同声: “您消消气。” “您消消气。” “您消消气。” “……” 举止要优雅,嘉波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的酱汁,他看着男人瘫软倒地,从地上捡起他镶满钻石的手杖,在手中轮转一个杖花。 “有些瑕疵,但不失为一场优秀的剧目。” 傀儡没了总得有下一个,他中途离开贵宾室当然不仅仅是为了下注,还去找了中年男人的随从们。 可惜时间太紧急,来不及做多细致的伪装,他连最基础的易容都没做,好在中年男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角斗场中,根本没注意身边换了人。 现在剧目结束,表演散场,他没有再呆下去的理由,旋即向门外走去。 在门外有一个少年在等候。 是本场角斗的胜利者二十号,他听说自己的所有权变更,被荷官带上来认识新的主人。 可他只遇见了一个年轻人,错身而过的时候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里面只有你的前主人一个人。” 一个欢快的声音在耳边轻声说。 “所以,你想做什麽都可以哦。” 。 卡卡瓦夏抱着钱袋坐在珠宝店里吹空调。 看在小赚了一笔的份上,店主并没有赶他出去,还为他提供了一张巴掌大小的凳子。卡卡瓦夏就坐在这张椅子上,抱着重重的钱袋,等着嘉波回来。 钱很多,卡卡瓦夏这辈子都没见过这麽多钱。 长久和姐姐相依为命的经历让他过早地觉醒持家的能力,有了这笔钱,姐姐就不用在冬天挨家挨户地讨要蔬菜,他们也可以再多养几头羊,就算碰上了卡提卡人也不担心,因为他会带上嘉波哥哥。 嘉波哥哥很强,会从卡提卡人手里保护他,保护姐姐。 一想到这里,卡卡瓦夏就紧张得不敢动,握住的钱袋仿佛是他充满希望的未来。 就在这时,一阵风簌簌穿堂而过,带来了细碎而惊恐的呼喊。 卡卡瓦夏从门口伸出一个脑袋,看见不远处的一棵棕榈树梢上蹲着一个小孩,比他还小,才四五岁,也不知道他怎麽爬上去的。 但很显然,他现在下不来了,在树上边哭边呼救:“妈妈,妈妈,救救我,我想回家……” 卡卡瓦夏艰难地思想斗争。 是不闻不问留在店里守好钱袋,还是去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 嘉波对他的评价的确没有错,卡卡瓦夏是一个很善良且很倔强的小朋友,他自有一套世界运转的规则,纠结了顶多几秒钟,他果断地拜托店主看好钱袋,自己跑到困了人的棕榈树下。 “你别着急,我现在就来救你。” 在危机四伏的荒原生活了那麽久,卡卡瓦夏远比正常八岁小孩身手矫健,花不了多久,他就爬上了顶端,背着哭泣的小孩准备从树上爬下来。 棕榈树的叶子茂密、坚硬,像针一样。 背着小孩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动作,一个没注意,针叶伸出了假发和头顶的缝隙——为了避免被发现埃维金人的身份,嘉波一直用一顶黑色的假发掩盖他天生的金发。 哗啦。 他从树上跳下来,带着毫发无损的小孩,却将那顶掩盖身份的假发留在了树顶。 金色的发丝被风吹拂,卡卡瓦夏却突然觉得寒冷,他下意识地用特异的蓝紫色眼睛环视周围,这是他遭遇危险时保护自己的第一反应。 却发现,茨冈尼亚地处炎热,冰冷的来源并不是风。 而是盯着他的金发和眼睛的,充满恶意的视线。 ——金发紫眼的埃维金人,满口谎言的埃维金人,不受法律保护的埃维金人。 最适合当奴隶不过了。 第13章 宝石手杖顶端有一串钥匙,嘉波走到门口,用它打开了一辆跑车。 “匹诺康尼出品,全宇宙限量二十台的超级跑车,酷~二十年后都只能在博物馆看见它了。” 嘉波坐在驾驶席等了一会,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他给每根手指都起了名字,无聊的时候就可以一人分饰许多角来消磨时间。 片刻后。 二十号拘谨地站在一米之外:“主人。” 他只有独自一人,嘉波对他走后贵宾室内发生了什麽不感兴趣,他扬了扬下巴:“上车。” 限量跑车起步速度极快,碍于二十年鸿沟,嘉波还从来没有开过这款车,他兴奋地在茨冈尼亚-iv主干道上甩了一个漂移,尾灯距离街角只有不到三公分的距离。 “呜呼!” 飙车就是快乐。 而后嘉波才想起来问:“你叫什麽名字?” 二十号坐在后座,他似乎浑身哪里都不舒服,眉眼中的警惕和多疑始终消磨不去。 他条件反射地回答:“编号271。” “我问的是本名。” “……埃德温。” “哦,小温。”嘉波随便给人起了个绰号,“不用叫我主人,奴隶证明还给你,我对从属关系没有兴趣。” “我救你出来,是为了让你帮我做一件事。”嘉波,“埃维金人是吧?” 他又不是一个善良的人,除了看不过中年男人的作风外,救下埃德温更多还是看在他是个埃维金人。 在茨冈尼亚-iv上呆着就是和卡提卡人一起养蛊,离开茨冈尼亚-iv就变成了别人的奴隶。 凄惨、穷苦、倒霉的埃维金人的一生。 嘉波耸耸肩:“茨冈尼亚-i太不安全了,我家有一个小朋友跟着我跑出来,你的身手……勉勉强强够看吧,我需要你帮我把他送回去,放心,我会给你们做好伪装的。” 埃德温沉默了一瞬:“那您呢?” “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嘉波对穿越到二十年前并没有太大反应,二十年,对宇宙不过短短一眨眼,对他也不算是必须要跨越的阻碍,他既没有急着要回去见到的人,也没有必须在正确时间线要做的事。 随波逐流,活在当下,随他去吧。 “茨冈尼亚-iv什麽玩的东西都没有,好无聊。”嘉波的脸鼓成包子。 “当然啦,我家的小萝卜头跟着我就是为了盯着我不准我离开,要是又被他缠上了会很麻烦,我不能露面,会给你做好□□和信物的,你见到他直接带他走也没关系。” 主干道的车流逐渐增多,车速渐渐慢了下来,烈日将云霞染成燃烧的橙红,它即将坠落,坠落到地平线之下。 第15章 又回到市中心的珠宝店。 夜晚降临,一天即将过去,珠宝店附近的人流量不算密集,卡卡瓦夏总是介于倔强和听话之间,他只要老老实实地在店门口等着,就不会发生意外。 可是意外如果能够被预料那就不叫意外了。 嘉波的车停在五十米开外,远处的珠宝店凝缩成一个微观的摆设,卡卡瓦夏原本应该等在店里,却不止为何跑到了外面,他的面目扭曲、通红。 因为两个身强力壮的茨冈尼亚氏族成员不停地拉扯着他。 更重要的是,他的头套不知何时掉了,露出了底下的金发,加上特异的眼睛,他是埃维金人的身份根本无法伪装。 ——天生是骗子、小偷和交际花的埃维金人,被抓去卖掉也不会有人管。 就像事情明明发生在珠宝店门口,却被来往的人无视,他们看见了卡卡瓦夏的眼睛和头发,就好像默认了他是一个不值得拯救的人。 埃德温等了几秒,询问:“我去救他?” 嘉波没说话。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麽,但很明显,这两个成年人对卡卡瓦夏不怀好意。 眉头紧蹙,团成一块,他出神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车里摆放着一盆仙人掌,在埃德温下车的前一刻,嘉波揪下了仙人掌一整片叶子。 他很纠结,问叶子:“是我去救,还是埃德温去救?” 然后开始拔刺。 每拔掉一根刺,嘴里都要念叨一句:“我去,小温去,我去,小温去,我去,小温去……” 最后一根刺拔掉,仙人掌变成光秃秃的一片,结果告诉他埃德温去救人就可以,嘉波留在车里,不必和卡卡瓦夏见面。 要是见了面,又会被小鬼头缠上,想跑也跑不了。 缠人的卡卡瓦夏。 更何况这可是砂金,是他讨厌的砂金,那个长大后走上存护命途,处处与他作对,还差点捅死他的砂金。 他已经很仁慈了,不用亲自出手也没关系,这是上天的启示。 ……去他的玄学启示! 我们欢愉行者从来都是随心所欲! 嘉波怒气冲冲地下了车,迈开腿快步走向珠宝店门口,在那两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成年人将卡卡瓦夏带上车之前,勾住了其中一人的肩膀。 笑容灿烂,打招呼:“嗨,晚上好,你们在对我家的小萝卜头做什麽呢?” 没等反应,他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们见他是一个埃维金人,就想把他卖掉?哦哦哦听见了听见了,你说毕竟他这麽菜又这麽弱,还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埃维金,埃维金人怎麽能来茨冈尼亚-i呢,简直天降横财嘛。” 嘉波扯住一个人的头发,逼迫他后仰,在另一人松开卡卡瓦夏想要来抓他的时候,一脚踹断了对方的肋骨。 这次一点没有收力。 “强者劫掠弱者,弱肉强食,天经地义,既然如此,我也有资格卖了你们。” 他拍了拍手中人的脸蛋,眼神怜悯。 “毕竟和我相比,你们实在是太弱了。” 。 这两个人是突然冒出来的。 卡卡瓦夏从来没有离开过茨冈尼亚-iv,离开过养育他的荒原,除了送来物资的黑衣人,他从未见过星际都市的繁华。 他不知道星球与星球,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为什麽会这麽大,但他是一个敏锐的孩子,第六感在踏上茨冈尼亚-i土地之后就发挥了作用。 埃维金人好像不受欢迎。 否则嘉波哥哥不会给他戴上假发,不会叮嘱他无论发生了什麽都不能离开珠宝店,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伪装。 那两个人是发现了自己的发色和眼睛之后强行想要带他走。 卡卡瓦夏抱住嘉波的大腿,手箍得死紧,他把脸埋在裤子的布料里,不肯说话。 “好了,没事了。”嘉波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只要自己一出现,这个小萝卜头就会死死地抱住他,“让你乖乖呆在店里别动,非不听话,现在知道后果了吧?” “你还真的想被抓走去给别人当小奴隶啊。” “害怕了?吓傻了?喂——我裤子是刚买的,别给我抓皱了。” 卡卡瓦夏还是不说话。 你又不是真正的腿部挂件,你就是一个烦人的小鬼,嘉波心里这样想着,他想要把裤子从卡卡瓦夏手里抽出来。 却察觉到腿部温热的湿润。 嘉波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蹲下来,与卡卡瓦夏对视:“你哭什麽,我这不是赶来了吗?”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卡卡瓦夏吸了吸鼻子。 他其实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嘉波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茨冈尼亚,他是一阵向往自由无拘无束的风,而荒漠困不住一缕微风。 “你会丢下我,你不要我和姐姐,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会飞到其他星星上。” “是啊,我本来就是这麽打算的。” 嘉波一点都没有被拆穿原本计划的尴尬,还很理直气壮:“你都知道,那为什麽要我留下来?” “因为我希望你,可以留下来保护我们。” 算上这次,嘉波已经救了他三次。 茨冈尼亚-iv的生活太苦了,卡提卡人将他们当成血腥的玩具,每一天每一天都要提心吊胆地过。 食物充足的时候要担心卡提卡人抢走,食物匮乏的时候要担心自己会变成食物。 而后还有数不尽的风暴、陨石、干旱,茨冈尼亚-iv似乎永远也落不下来, 卡卡瓦夏从小长在这样的坏境,天真被现实磨平了棱角,他知道这或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甚至还藏着若有若无的私心。 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我不想你走,嘉波哥哥。” 嘉波:“……” 嘉波:“就算在这种时候,你也不愿意叫我一声‘大’哥哥。” 他的死对头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这麽倔。 嘉波不高兴。 他当然不高兴,他就知道来救卡卡瓦夏会是这样的结果。 谁愿意为了一个小屁孩停留在一个荒芜的星球啊!他现在都赚了一辆跑车了好吗,荒地又跑不了跑车,而且那还是限量款!限量款! 面无表情提起小朋友的后领,连尾音都带着明晃晃的恼怒:“你要跟我做一场交易?” 他答应了! 他愿意留下来了! 卡卡瓦夏的眼睛瞬间亮起来:“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洗碗铺床擦地撑伞买菜做饭洗衣服晾衣服叠衣服。”嘉波面不改色说了好长一串,“签个卖身契,当我的奴隶,落在我手里,你这辈子都完了。” 说实话这算不上多为难他,在来茨冈尼亚-i之前,家里的所有家务都是卡卡瓦夏和奥罗拉包办的。 嘉波思考片刻。 为了彻底羞辱他未来的死对头,在他身上打下自己的烙印。 他侧头,把钱袋丢给一直保持距离不敢上前的埃德温:“去,给我们的卡卡瓦夏小朋友买一身公主小裙子。” “要最贵的,最漂亮的!” 第14章 茨冈尼亚-iv。 乌黑天空下的旷野,今日没有狂风,微风从营帐内卷出一声少女的怒吼。 “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滑跪得很彻底,他啪嗒一声跪在地上,语气诚恳:“对不起,姐姐,我错了。” 奥罗拉立刻放弃了弟弟,对嘉波怒目而视:“还有你!以及你身后那个我见都没见过的家夥!” 啪啪两声。 嘉波和埃德温双膝跪地,沉痛表示:“我错了。” 虽然沉痛的只有嘉波一人,埃德温到现在都没有摸清状况,他话少表情也不多,抱着一大堆从茨冈尼亚-i采购来的商品,学着嘉波和卡卡瓦夏的模样跪在嘉波的另一侧。 营帐内依稀能闻到蔬菜煮烂后绵软清甜的香气,家里负责掌厨的是奥罗拉,卡卡瓦夏和嘉波去放牧的时候,她去附近挖来了野菜的根茎。 配上从集市购买的洋葱,再加上少许肉干和奶油,这就是他们今晚的主食。 可是她等啊等,从日落等到繁星,从水开等到汤凉,都没有等来离家的两个人,反倒是在集市开店的女店主找到了她。 她说,嘉波出去玩了,卡卡瓦夏会把他带回来,让奥罗拉不要着急。 “于是我又等了一天一夜。”奥罗拉单手举起锅铲,冷笑,“一天一夜,12个系统时,日出日落再日出,你们知道我是什麽心情吗!” 她都以为弟弟和嘉波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了! “不用担心这麽多吧,”嘉波小声嘟哝,“有我在,怎麽可能会出事……” 还没说完,年仅十四岁的奥罗拉大姐头就用锅铲杵上他的鼻头:“你闭嘴!” “……好的。” 嘉波老老实实地把嘴缝上。 怀念那个初见时泪眼婆娑如同风中一朵坚强小白花的奥罗拉。 第16章 奥罗拉深呼吸了好几次,勉强把岩浆爆发一般的愤怒压回去,她看着她年幼的弟弟看了看她,又偷偷看了眼身边的嘉波,再讨好地冲她眨了眨眼睛:“姐姐,开心一点吧,我们还给你带了礼物。” “从哪带回来的?” “茨冈尼亚-i。” 她的怒火大多源自于对眼前人的担忧,在奥罗拉心中,外面的世界复杂且危险,充满了莫测的自然灾难,还有嗜血狂躁的卡提卡人。 她从来没有踏足过茨冈尼亚-iv以外的世界。 “我们乘坐黑衣人的飞船,飞到了天空,天空之外是黑色的,有五彩斑斓的星球,生活了很多很多的人。” 卡卡瓦夏的眼里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兴奋和向往:“茨冈尼亚-i就在我们星球的隔壁,但是那里没有风暴,没有陨石雨,也没有随时会出现的卡提卡人,生活在那里的人不必为草场消失而烦恼,也不会因为日光不足而烦忧。” 尽量忽略茨冈尼亚-i那些不好的部分,诸如对埃维金人的歧视,凶残血腥的奴隶制度,还有他差点遭遇的绑架。 卡卡瓦夏抱住姐姐的腰,他的语气柔和,带着一点雀跃的尾音:“……茨冈尼亚-i很漂亮,嘉波哥哥说宇宙里有很多比茨冈尼亚-i还漂亮的星球。” “如果可以的话,好想和姐姐一起去太空旅行。” 莫名其妙地,奥罗拉觉得自己的怒火消减了大半。 她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没有再说话,嘉波适时插话,要他闭嘴是不可能的:“我们带了好多东西回来,快,小温,给奥罗拉展示一下。” 两条裙子,一些不值钱的小配饰,如果放在拍卖行里应该能卖出大价钱的宝石手杖。 还有足足五十公斤肉条和干粮。 “要不是为了低调,我还想买头狮子回来,”大型活物不能偷渡实在是太可惜了,嘉波摸摸下巴,“茨冈尼亚-iv这麽大的荒漠,不骑狮子真的好浪费。” 奥罗拉没好气:“……要低调还真是辛苦你了啊。” 一小块干粮用水化开就是一个成年人一天的口粮,肉干炖煮就是一锅浓汤,五十公斤足够他们一家三个月内不再挨饿。 她不必再费心从野地里查找食物,也不用再去集市上查找帮工,忧心家里的两头羊什麽时候才到产奶的年纪。 至少,她可以安然度过这几个月,直到一年一度风吹开层云,露出天际的新年夜晚。 可是,奥罗拉还是忍不住往裙子和首饰上看,她张了张嘴,觉得自己明明是在生气中,应该说一些很难听的话。 可她什麽都说不出来。 “奥罗拉。”嘉波叫她的名字。 她其实也只是一个小女孩,还没有成年,失去双亲后过早挑起了生活的重担,每天都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 “漂亮的裙子和首饰,你可以不喜欢,也可以不需要。”嘉波在微笑,语气却很正经。 “但是你应该拥有选择的权利。” ——选择是成为花一样美好的女孩,与坚强地撑起一个家并不冲突。 铛。 锅铲掉到了地上。 奥罗拉往后踉跄了几步,她在卡卡瓦夏和嘉波的连番攻击下变得不知所措,连生气都忘记了。 茫然地环视一圈,再捂着脸跑出去。 “集市说要为母神举办祭典店主叫我去帮忙我还有事先走了罚你们今天没有晚饭你们几个就在家好好反省一下吧!” “……” 卡卡瓦夏:“走了呢,姐姐。” 埃德温:“是的,她都没问我的来历。” 嘉波:“害羞了吧,奥罗拉。” 嘉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风沙太大需要经常打扫卫生也是茨冈尼亚-iv众多缺点之一。 他忽略了卡卡瓦夏谴责的眼神,明明姐姐说要让他们反省的,但嘉波还是把他架了起来:“看我干嘛,你姐姐都走了,我们反省呢,在心里反省就可以了!” “那哥哥,我们现在要做什麽呢?” 嘉波故作深沉:“玩一个游戏。” ——玩一个换装游戏! 买来的两件裙子都是嘉波挑的,一条设计流畅干净简洁,是给奥罗拉的。 另一条是设计繁复且使用了蕾丝桃心珠光纱等元素的粉蓝色渐变多层蛋糕裙,还附上同系列的吊带袜和项链发夹发冠等小物。 主打一个行动不便,难以穿戴。 可怜的小奴隶在嘉波的高压强迫下——虽然实际从他的脸一点都看不出不情愿,他换下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宽大短袖,将蛋糕裙和吊带袜套在身上,随后乖巧听话地坐在嘉波身前,擦干净脸蛋,将金发束在脑后。 “锵锵锵,”嘉波给自己配音,“大功告成。” 茨冈尼亚酋长联合国对埃维金人的有一句评价说得没错,他们天生自带美丽容颜,卡卡瓦夏才八岁,身体发育还未完全,换上裙装后也看不出原本性别,更像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天使团子。 嘉波掏出手机。 手机是在逃家时顺手买的,茨冈尼亚-iv与世隔绝,没有创建对外的通信基站,通信功能完全残废。 但基本的照相功能还在。 咔咔几十连闪,全方位无死角记录卡卡瓦夏自带柔光滤镜的衣服和脸,嘉波打开摄像头,对准卡卡瓦夏。 问:“你叫什麽名字呀?” “卡卡瓦夏。” “谁在给你录像?” “嘉波哥哥。” “你和嘉波什麽关系?” “嘉波哥哥是我的家人,我是嘉波哥哥的小奴隶。” 总觉得少了点什麽东西。 明明是一样的发色和眼睛,一样的骨骼轮廓。 嘉波皱着眉思考了片刻,恍然想起:“哦对,还差奴隶编号!” 埃德温友情提供碳水笔,这种墨水最多维持一两天,水洗一洗就掉了。嘉波拨开卡卡瓦夏颈侧的碎发,他的皮肤光洁白皙,还不曾染上奴隶的烙印。 嘉波刚认识砂金的时候,他的脖颈就已经有了一串不曾遮掩的喷码,在脱离奴隶身份之后也没见他改过。 这是他的过去,也是他的筹码。 嘉波清楚地记得奴隶喷码的形状,按照记忆中的字体,一笔一画落在卡卡瓦夏空白的皮肤。 有点痒,还有点难以忍耐。 卡卡瓦夏忍不住问:“哥哥,你为什麽要在我脖子上写字?” “因为砂金的脖子上有字。”嘉波漫不经心地回答。 “砂金是谁?” “砂金就是砂金咯。” 一个言语轻佻,举止华丽的混蛋。 也不知道单纯的卡卡瓦夏小朋友长大后怎麽就变成了那副样子。 嘉波收好碳素笔,再用手机记录下他搂着卡卡瓦夏对着镜头比耶的挑衅姿势。 嚯嚯嚯,三十亿算什麽,克里珀的哀伤又算什麽,手里的这部手机才是他最有价值的宝石好不好! 终有一天,他会把这些照片贴满公司总部的每一个角落,再在公司年会当着百万员工的面播放砂金叫他主人的视频! 嘉波满意地收好手机,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卡卡瓦夏穿不穿裙子都无所谓。 正要起身,一股微弱的力量拽住了他。 卡卡瓦夏仰起脸,紫色的眼睛里满是失落,手指攥紧衣角。 他鼓起勇气:“哥哥,比起我,你更喜欢那个叫砂金的人吗?” “要不然为什麽要我穿他的衣服,还要在我脖子上仿造他的编号。” 嘉波:“……” 惊恐,逐渐惊恐。 嘉波吓得连连后退。 谁喜欢他了?!好可怕!你不要乱说啊!! 第15章 “你真的不喜欢砂金吗?”卡卡瓦夏狐疑地看过来。 “小朋友,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五次问我了。” 从惊恐到麻木,从呆滞到冷静,嘉波牵着卡卡瓦夏的手,目不斜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为什麽要喜欢一个老是处处跟我作对的人。” “那你为什麽老提到他?” 他喜欢姐姐,所以经常向姐姐撒娇,他也喜欢哥哥,所以经常和哥哥呆在一起。 以己度人,如果老是想着一个人,那是不是喜欢的一种表现呢? “你是不是又在想奇怪的东西了,”嘉波一看卡卡瓦夏的眼睛就猜到他脑子里转着的一定不是好念头,“不要把你的想法套在我身上,要知道世界上,恨比爱长久。” “所以我提到砂金不是很正常吗,而且,我也没提过几次好吧,你怎麽每次都记在心上。” “哦。” 卡卡瓦夏顿了顿,他晃了晃手腕,力道传向与他相连的哥哥。 “那哥哥,你更喜欢砂金还是我?” “……”嘉波真的好无奈,“这有什麽好比的。” 没事喜欢砂金干什麽。 他牵着卡卡瓦夏,从部落边缘的营帐走到河谷中央,浅坡下,一轮明月藏在胡杨木树梢,风簌簌而过,吹不散昼夜不息的萤火。 第17章 今夜的集市格外热闹。 草场被陨石雨毁了,埃维金人将其视为地母神的哀恸,他们是母神的子民,是母神钟爱的孩子,要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水。 用一场盛大的祭典,换回母神的欢乐,祈祷明天的风平顺,灾难永不来临。 祭典从他离开茨冈尼亚-iv前往茨冈尼亚-i的那一天就开始准备,直到今天准备完毕。河谷最中心的枯树下摆出巨大的篝火,人们将大篷车往外移了一圈,留出的空地用来搭建祭台。埃维金人换上盛装,佩戴上满头绿松石打造的首饰,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用歌声和舞蹈表达对母神的祝福。 再外围,就是各色篷车维持的小吃窗口,免费取用,任吃任拿。 嘉波在两个篷车之间找了块干净的土地席地而坐,他现在已经习惯简单朴素的生活,卡卡瓦夏就坐在他身边。 他换下了那套复杂的蛋糕裙,穿回灰色的短袖,在外层套了一件深蓝色的埃维金人传统外褂,用一个纯金打造的护身符压住被风卷起的领口。 小小的卡卡瓦夏依旧不想放过这个话题:“砂金……” “啊啊啊好烦,砂金怎麽能跟你比啊!” 乐子神在上,他一向保持着诚实取乐的本性,是绝对不会造谣的。 “砂金那家夥,是一个身材瘦小,心眼巨多,还不能打,骚包的要死的女装大佬!” 没有他戴礼帽时高等于矮,区区一晚背上就多了血痕和青紫说明身体素质很一般,天啊穿的衣服还露胸他不骚包谁骚包! 一点毛病没有。 嘉波一本正经地说:“而你是会向我撒娇,会帮我干活,乖巧听话的小萝卜头,你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 “不!他怎麽配和你比呢,只要你别再烦我我保证你就是全宇宙我最喜欢的天使,麽麽。” 卡卡瓦夏一直看着他。 想笑又忍住。 他两只手抱住自己的腿,自上而下地望着嘉波,眼睛弯了弯:“哥哥,我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吗?一个,就一个。” “说。” “你为什麽会讨厌砂金呢?” 这并不是一个隐秘的问题。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三年前,当时我是个小有名气的魔术师,而他是代表星际和平公司的不良资产清算专家,我们共同受邀去一个富商的星舰参加酒会。” 他摸了摸卡卡瓦夏的发顶,说着惊悚的话:“但可惜的是,那个富商是一个变态,他就喜欢看人在绝境时的丑态,临死前的挣扎。” “他封锁了星舰所有出入口,要求我们按照他的规则玩游戏,赢的人能获得一大笔钱,输的人就只能给他的宠物狗当饲料。当时……我记得玩的是三人纸牌游戏,” 很多个无聊的瞬间,嘉波自己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和砂金在第一次相处之后就给彼此留下了相当糟糕的印象,而后这种印象又因为立场的对立,在日后的时间里逐渐扩大,最终走到了相看两生厌的地步。 “砂金是我的搭档,本来我们联手赢遍了舰上所有人,但是到最后一局,他为了和主办方玩一场大的,居然给我设套连我的手里的筹码都要骗走。” 嘉波一想到就生气:“太可恶了!当时我们可是队友诶!” 怎麽有人连队友都坑啊。 “啊?”卡卡瓦夏惊呼,“那哥哥你是怎麽离开的?” “也不是很难吧,在他背叛我之前,我就偷走了他的筹码,用来试探守卫。” 嘉波理直气壮:“在他向主办方发起挑战的时候,我就已经找到守卫换班的缺口,打开信道走了。” 卡卡瓦夏:“……” 他诚恳地表示:“哥哥,你好像没比他好到哪去。” “我就是比他强嘛。”嘉波嘀嘀咕咕。 比起背叛,嘉波觉得自己和砂金更多的是气场上的不合,星舰分别的那一刻,砂金嘲讽他是临阵脱逃的胆小鬼,嘉波反讥他是没有脑子的疯狂赌徒。 一想到过往就分外沉痛,即使埃维金人蜂蜜奶糕做得再甜也抵不过嘉波心里的气愤。 你才胆小鬼! 你全家都是胆小鬼! 他异常严肃地叮嘱卡卡瓦夏:“你可千万别长成他那副鬼样子啊。” 关于过去的话题不愿再提,嘉波把卡卡瓦夏抱在身前,指了指不远处载歌载舞的人群:“你该去和他们跳舞了。” “哥哥一起来吧。” 嘉波理直气壮拒绝:“我不会!” “我可以教你。” 卡卡瓦夏好像发现嘉波现在特别容易吃撒娇这一套,他一声声“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让嘉波大哥哥晕头转向,丢盔弃甲,脑袋嗡嗡的,莫名其妙就牵着他的手混进了人群中。 中央的篝火围成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圈,女性穿着难得艳丽的长裙,男性则是织麻混合金线的短褂。 卡卡瓦夏说得好听,说是要教他,实际上埃维金人自己都没有固定的舞步和动作,他们更多是随性而动,重在氛围,热闹和乐声混在一起。 嘉波甚至还把自己的傀儡放出来表演了一段双人踢踏舞。 有人起哄。 “嘉波,再来一段!” “没想到你小子还会跳舞啊。” 那当然,大魔术师舞台表演也要涉猎一些。 嘉波在其中看见了奥罗拉在最内圈领舞,还看见了埃德温也跟着几个不熟的埃维金少年斗舞——埃德温不是这个部落的,他甚至都不认识他们。 外界传言埃维金人擅长欺骗。 ——如果他们真的很会骗人的话,为什麽还要信仰地母神,全体都该投入欢愉星神的怀抱才是。 祭典会持续到第二天天明,在黎明到来的霎那,族长会向地母神献上祭品,以此祈祷母神平息他的悲伤,为他的孩子指引下一块适合生存的地方。 持续太长,小孩子早就跳不动了。 卡卡瓦夏趴在嘉波背上,迷蒙的双眼半睁不睁,双手勾住脖子还要小声说:“哥哥,吃这个,这个好吃。” 他指向前方不远处篷车窗口的一小碟羊奶羹。 “大晚上的吃甜食小心蛀牙,变成豁牙小丑鬼。” “你、你吃。” “我也不爱吃甜的啊。” 嘉波端起一碗,却发现卡卡瓦夏已经趴在他身上睡着了。 “下来小鬼头,你这麽重,难道还要我背你回去?” “我才不重……” 都开始说梦话了。 嘉波一头黑线,他在原地纠结了很久,才没直接把胆敢在他背上的小朋友丢下来。 算了,送他回去。 向奥罗拉和埃德温打了声招呼,嘉波离开河谷,往家的方向走去。 然而,在踏出大篷车围成的那一刻,他察觉到了地面传来了一阵隐秘的振动,那振动微弱又密集,从天的另一端踏着夜色而来,如同敲在心上的细密鼓点。 圆月躲在了云层之后。 没了月色,黑暗浓稠得仿佛要滴出水,但是嘉波已经意识到远处的鼓点是什麽。 是马蹄。 他晃了晃卡卡瓦夏,看着后者瞬间惊醒:“去报信,卡提卡人来了。” 野蛮的卡提卡人,脑袋空空的卡提卡人,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劫掠的机会。 卡卡瓦夏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他看向荒原另一边耸动的黑影,意识到了那是卡提卡人的战马和弯刀,就像嗅着味来的鬣狗,不知道从哪得知了集市的宴会就想来打劫。 “哥哥,为什麽?”卡卡瓦夏的眼神变得悲伤而困惑,“为什麽我们要一直生活在苦难中?” “因为苦难是母神的恩赐吗?” 离开茨冈尼亚-iv的埃维金人会成为奴隶,留在茨冈尼亚-iv的埃维金人会变成亡魂。 “不是。” 嘉波坚定地否定,他一向不信埃维金地母神那一套:“你说什麽呢,苦难不是恩赐。” “我才是。” 第16章 再一次,雷霆在浓云后重击,氤氲的水汽在空气中集结,干旱和燥热一扫而空。 很快要迎来近年的第一场雨。 来到这颗星球这麽久,这还是嘉波第一次经历茨冈尼亚-iv的雨天,他注视着卡卡瓦夏,他的脸色煞白,悲伤愤怒种种情绪混在一起,却唯独不见恐惧。 嘉波蹲下与他平视:“卡卡瓦夏,想不想当大魔术师的助手?” 卡卡瓦夏不假思索:“想。” “那你要学会冷静。”嘉波眨了眨眼睛,“因为所谓魔术师,就是掌控全局的人。” 卡卡瓦夏深深吐出一口气,他的脸色渐渐回暖,迟钝的思维开始转动,就听见嘉波问: “身为大魔术师的新人助手,还记得自己要做什麽吗?” 他的语气已经逐渐取向稳定,脸上是超越年纪的成熟,卡卡瓦夏:“回祭典报信,找到组长,告诉他卡提卡的铁骑到了,让他们赶快组织撤离。” 第18章 “乖。” 摸头是奖励。 嘉波想了想,又把准备跑走的卡卡瓦夏抓回来,卡提卡人的马蹄声和雷霆混在一起,耳朵捕捉的声音提示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 但嘉波神色依旧轻松,他嘱咐:“报完信后你去叫奥罗拉和埃德温,从峭壁的小路回家,把放在后院的两桶水带过来,用布条和棉花沾湿,悄悄地铺在卡提卡人的后面,然后等我的信号。” “注意点,抬水的时候动作一定要轻哦。” 要不然还要麻烦他去给三个未成年收尸。 桶里装的是提纯后的硝酸盐,返回茨冈尼亚-iv后,嘉波闲来无事,把之前发现的硝石矿挖回去,专门搞了一个不准人靠近的实验营帐弄他的烟花魔术道具。 卡卡瓦夏当然知道两桶水的危险性,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迅速而果断拉住了嘉波的手。 将自己的手掌完全舒展,贴在嘉波的手掌上,他的手很小,指尖触碰到的是成年人的指节。 卡卡瓦夏知道,再危险也不会比留下来的人更危险了。 嘉波好奇:“这在做什麽?” “对掌是母神的祝福。”卡卡瓦夏努力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闭上眼。 “愿母神三度为你阖眼。” 他的声音空旷而悠远:“令你的血脉永远鼓动,旅途永远坦然,诡计永不败露。” “母神会保佑你的,嘉波哥哥。” “那我允许他保佑我。” 嘉波勾了勾嘴唇。 他一把揉乱卡卡瓦夏的碎发,在他身后推了一把,看着他冲向集市的方向,与祭典中的灯光逐渐融为一体。 而后回过头,表情瞬间冷淡,抬头凝视逐渐出现在地平在线,属于卡提卡人的身影。 嘉波留下来是为了拖延时间。 要控制观众的心,抓住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只能看见你想让他们看见的,从而忽略身后视野盲区几个少年的小动作。 接下来,是大魔术师的表演时间。 。 卡提卡人坐在马背上。 举办祭典,埃维金人一向会把最好最贵的资源拿出献给他们的地母神,疏于防守的同时又有唾手可得的丰富资源,简直是劫掠的最好时机。 即使这次祭典举办得仓促,骤然得知,卡提卡人也只来得及召集了一小部分同伴,近百骑卡提卡人披上皮革和金属做成的甲具,手持弯刀和弓箭。对付埃维金人,这些人手和东西已经足够了。 但是,在埃维金集市的边缘,他们却被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拦住了。 他戴了一顶镶嵌钻石和水晶的高礼帽,耳坠的蓝宝石在月华照耀下熠熠生辉,然而比宝石光芒更加璀璨的是他的眼睛,从帽檐边缘露出的一双红蓝点缀的眼睛,仿佛沉睡在海底的恶魔忽然被唤醒。 悠悠地问:“你们相信魔术吗?” 回答嘉波的是一支对准他的箭,还有劫掠部队首领的贪婪:“你的眼睛很好看,放在黑市里,一定能卖不少钱。” “——放箭!” 箭离弦而出,瞬息后贯穿了嘉波的身体。 在恐惧中死去的人,瞳孔会放大涣散,变得不值钱,那就希望在眼珠被挖出之前,这个漂亮男人不要死吧。 首领在祈祷。 他也因此错过了身后的异常,族群倒是一阵莫名的骚动。 “他没死!” “老大,他就在你背后。” 一个毫发无伤的嘉波侧身坐在首领的马背上,就与他相差不过半米的身位——那只箭没杀死他不说,怎麽他本人还跑到身后来了?!! 嘉波还有点委屈:“怎麽一上来就杀我,我只想给你们变个魔术啊。” 一把弯刀直接砍向他的头。 弯刀锋利,力道也很足,但首领敏锐地察觉到砍中对方时的触感不对,借助月色回头,他才发现他砍中的不是人的□□。 而是一堆汩汩冒出的纸牌。 每一张都是joker(小丑)。 牌面上joker哈哈大笑,首领却莫名感到了一阵嘲讽,他回过头,却发现嘉波还完好无缺地站在原地,脚边是他射出的箭,曾以为被箭贯穿的身体事实证明也不过是一张纸人。 “奇迹——” 啪。 眼前诡异的男人打了一个响指,下一秒,他身后数十株张牙舞爪的光秃胡杨木就刹那开满了花朵。 花朵洁白,与茨冈尼亚-iv永远阴郁的天空格格不入,它们盈盈散发着微弱的光,如同花瓣被注入了皎皎月华。 这时,首领才听见嘉波慢条斯理地念完台词:“——绽放。” 卡提卡人部队的脚步凝滞住了,应该是被吓的,嘉波猜测。 片刻后,首领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你这是什麽妖法?!” “都说了是魔术啊,”嘉波好无语,“能不能不要把你不理解的东西都归结于魔法好不好,现在可是科技社会,就算星神是活的那也是科技社会。” 他又打了一个响指。 树梢上的花朵纷纷飘落,仔细一看那竟然都是一张张白色布条。 首领觉得自己被戏耍了,可还没等他冲上去给这混蛋一刀,那些布条被风一吹,无风自燃,火焰和烟雾霎那间铺满了整片河谷。 烟雾吞没了嘉波的身影,只闻得他张狂肆意的笑声:“想砍我?有本事就进来抓我啊。” 战马嘶鸣,踌躇不前,动物畏惧火光是天性。 首领担心再不去,那帮埃维金人得到消息可就跑了,他们打架厮杀不行,逃跑的技术一流,要不然也不会被追杀了这麽多年还没被灭族。 他正想下令让手下绕开这个会魔法的小子,绕道从别的地方闯进河谷,他们骑着马,那小子就两条腿,难不成两条腿还能追上他们四条腿的? 就在这时。 一滴水珠落在他的胡子上。 随后水珠越落越快,雨滴成线,急促地交织成一道磅礴的大网,浇灭了横隔在嘉波和卡提卡人的大火。 雨在埃维金人的观念里是母神的恩赐,此刻却成了嘉波的催命符,他躲藏的身影被迫完全展露在卡提卡人的眼前。 “我看你还往哪里跑。”首领舔了舔嘴角,露出兴奋而嗜血的目光,他抖了抖缰绳,就在准备用弯刀砍向嘉波的前一秒。 “雨而已。” 被浇湿的头发一缕一缕挡住眼睛,嘉波歪了歪脑袋:“谁说魔术师不能控制雨呢?” 大魔术师无所不能。 他的手轻轻抬起,就在触碰到帽檐的一刹那,如同一个信号。 雨停了。 不是雨势消失,雨还在下,水珠却悬停在身前,一颗颗无数颗晶莹的水珠就像被无形丝线串起的珠帘,人能清楚地看见雨水包裹着细小的尘埃,能看见水光表面自己的倒影。 “女士们先生们,请不要眨眼,请屏住呼吸,接下来就是真正奇迹的时刻,看清了吗?看清我手中的动作,这究竟是魔术,还是魔法!” 他手向上一抬,水珠竟逆流转向了天空,手再重重一落—— “哎呦,什麽东西在砸我!” “红色的,圆形的……等等,这不是雨!” “是钱啊!全都是钱!” “天上下赤铜币了!” 无数雨珠化作的赤铜币纷纷扬扬坠落,砸在身上还有点疼,然而卡提卡人顾不得上这个,谁被钱砸了会不高兴,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钱啊! 人在面对无主金银时会暴露贪婪的本性,没有人会经得起这种诱惑,只要有一个人伸手捡起赤铜币,场面便会无可避免地走向混乱。 捡钱的、抢钱的、找盛具接钱的,还有在大雨和火焰连番攻击下惊恐的马匹,场面愈发不可扭转,别管他们是不是还打算冲进埃维金的市集,至少现在,他们的眼里只有这场雨。 没有人注意嘉波,更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完全把帽子摘下了,双手张开,眼睛里闪耀最夺目的光彩。 “最后,让我们尽情期待大魔术师嘉波的闭幕演出,那将是最盛大,最精彩的——” 轰! 轰轰! 冲天的巨浪映照着明亮火光,在卡提卡人的后方瞬间炸开,滚滚沙尘是最华丽的幕布,猩红的火舌妖艳绽放,这是本世纪最伟大的魔术师精心准备的完美演出,即使观众从美梦中被惊醒,四散奔逃。 嘉波与卡卡瓦夏约定的暗号是“叮咚”。 叮咚是赤铜币落在地上的清脆声响,卡卡瓦夏和他的哥哥姐姐已经做足了准备,硝酸盐在浸足了雨水之后威力会进一步加强,只要卡卡瓦夏在听见暗号的时候躲在安全的地方引爆。 就会把眼前这帮土匪炸上天。 爆炸连番进行,卡卡瓦夏异色的眼里竟是火光,他像一个小炮弹冲出来,撞到嘉波怀里。 耳边是尖叫和怒吼,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是由战栗和兴奋构成的急促颤音,砰砰,砰砰,头晕目眩,让人迷离。 第19章 一双手挡在他的眼前。 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嘉波挥了挥手,示意埃德温带着奥罗拉赶快撤离,他自己也动了起来,抱起卡卡瓦夏,把他带到了安静的地方,让树木和峭壁挡住了一切能钻进脑子里的声音和影像。 “害怕吗?” 卡卡瓦夏摇了摇头。 他咽了下口水,老实说:“有点紧张。” 紧张得都快吐了,倒不是因为多余得善良,卡卡瓦夏知道如果不想办法赶走这帮卡提卡人,死的就会是他的朋友,长辈,甚至他爱的家人。 “教你一个小魔术,可以平复心情。”嘉波手里躺着一枚赤铜币,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还灵活得不像话,赤铜币在他手中跟个被任意揉捏的玩具一样,消失又出现,出现又消失。 最后,嘉波双手握拳:“猜猜硬币在哪里?” 卡卡瓦夏指了指嘉波的左手,张开是空的。 指向右手,也是空的。 “硬币在……?”卡卡瓦夏疑惑地砍向嘉波。 只见嘉波摸向了自己的肩头,从那摸出了一枚赤铜币,可他的手依旧没有放下来,还是按在自己的左肩:“你看,这个动作是在做什麽?” “是在拥抱自己。” 心情不好的时候,变一个小魔术逗自己开心,再抱一抱自己,就什麽烦恼都没有了。 “这还是我学会的第一个魔术呢。”嘉波把赤铜币递给卡卡瓦夏,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将速度放慢了数十倍,好让小朋友能看清手中的动作。 卡卡瓦夏学得很仔细。 他的手指尚短,发育还不完全,硬币在掌心动来动去显得很笨拙,但他依旧认认真真完成嘉波指示的动作。 只是在间隙的时候抬起头,问嘉波:“哥哥是向谁学习的魔术呢?一定是一个很厉害的老师吧。” 嘉波神色淡然,语调未变,无所谓地耸耸肩:“谁知道呢?” “太久远的事情,我早就忘记了。” 第17章 嘉波睡着了。 已经很久没有沉入深眠,他的精神像一颗摇曳长尾的彗星,不受控制地被记忆这块虚无的黑洞拉扯,从支离破碎的识海捕捉一片片羽毛般,零散、破碎的片段。 “嘉波,我亲爱的孩子。”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魔神爱人,所以你应当学会爱人。” “妈妈,如果我学不会怎麽办?” 记忆瞬息万变,转眼那个温柔的声音消失了,是黑暗、如有实质的黑暗化作潮水覆盖了目及之处所有土地,阴沉的黑夜吐出猩红的火舌,风将死亡吹遍大地。 他听见了人的哀嚎,人的哭泣,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而后一点点变成死寂。 只剩下他一个人,只剩下他一个生物,坐在空旷寂寥的沙漠深处,将头埋进膝盖。 妈妈,妈妈,现在我懂得了,如果我学不会爱人,就会带来诅咒和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 一双鞋踏过泥泞燃烧的黑泥,走到他身前,时间过去太久,久到即使在潜意识深处他也依旧不记得那个人的样貌,只依稀记得他精心打理过的金发,和蓝紫晕染的眼睛。 他说:“你看上去好惨。” “大魔术师也有今天?我从来没见过你这种可怜兮兮的样子。” “……算了,我和一个孩子计较什麽。” 那个人蹲下身,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从虚无中意识苏醒将眼神落在眼前,那个人并不害怕他的诅咒,也不畏惧他代表罪恶和禁忌的黑泥。 他掏出了一枚筹码。 筹码是黑色的,正反两面雕刻不同的花纹,正面是黑桃,反面是蓝珐琅的黑桃。 那个人的手指关节分明,筹码在他指尖灵活地上下翻飞,眼花缭乱,逐渐吸引了他的注意。 筹码被抛上天空,又在重力影响下落在掌心。他将手翻转握拳,问:“筹码哪一面朝上?” “……” 那个人不死心,又问了一遍:“筹码的哪一面朝上?” “……离我远点……别靠近我……”他艰难地说,声音像沙漠最深处干枯的芨芨草。 “回答我!” 他终于愿意抬起头,愿意看向这个并不会被他的诅咒影响得发狂致死的成年男人,微弱的喑哑的声音从喉头中被挤压出来:“……没有……筹码。” 那个人继续问:“那你知道筹码在哪里?” 片刻后。 他双手交叉,环绕脖子,像是拥抱了自己,从脖子后方掏出了那个男人的筹码。 可是还没等他将筹码原封不动地递还给他,意识骤然一黑,长久的精神压力压垮了他,他什麽也看不清,什麽也听不见,因此错过了男人轻描淡写的一句。 “一枚筹码,嘉波,你真是我赢到的最便宜的赌注。” 。 胸口一阵重压,压得嘉波咳嗽一声,被迫从梦中清醒过来。 “卡卡瓦夏!”一把抓住作乱的坏小鬼。 他到底知不知道以八岁小朋友的重量一下跳到胸口也是会压死人的啊! 嘉波眼前发黑,差点就被迫增加了傀儡的数量,卡卡瓦夏趴在他胸口,眼睛眨阿眨地看向他:“哥哥,太阳晒屁股啦。” “卖萌对我无用,睡懒觉是我这种无所事事的人在行使正当权利。” “是这样吗?”卡卡瓦夏有些困惑,他伸手摸了摸嘉波的额头,又摸了摸嘉波的眼睛,“可是你看上去睡得不是很安稳的样子。” 皱眉,盗汗,一点都没有美梦的香甜。 “做梦了吧。”嘉波回答。 不算美梦,也不算是噩梦,事实上他都已经不记得梦里那些支离破碎的情节。 梦嘛,平日的思念,奇异的幻想,什麽情节都有可能出现,忘了也很正常。 他没有放在心上,开始教训卡卡瓦夏。 “不要随便钻进我的被子,小鬼头,请尊重我的隐私,隐私你知不知道!” “哦,对不起,哥哥。” 但下次一定还敢。 从他的脸上一点都读不出知错就改的美好品德,嘉波冷脸把他从身上撕下来,再冷脸提着他的衣领用丢猫一样的姿势丢到床下。 嘉波换好衣服,洗漱完毕,在日上三杆的时候打了一个哈欠走出营帐。 迎面撞上端着碗碟走过来的埃德温。 “奥罗拉呢?”嘉波问。 “黑衣人得知昨天部落被袭击了,今早送来了援助物资,奥罗拉小姐见物资里有几头羊,欢天喜地地就跑走了。” 嘉波:“……” 小姑娘为什麽对羊那麽!平时逼着他放牧就算了,现在养了两头羊不够,还想再养多少?! 再放牧岂不是要累死他。 嘉波选择性遗忘了每一次放牧都是他睡觉卡卡瓦夏干活的事实,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奥罗拉不在,今天谁做饭?” 卡卡瓦夏从身后冒出一个头,相当得意地挺胸:“我。” 人生第一次在没有姐姐指导的情况下独自下厨,是一件非常值得分享的事情,他就是特地为此来叫嘉波哥哥起床吃饭的。 今日的餐桌。 颇为沉默。 桌上的汤据说放了羊奶、肉干、奶油和晒干的蔬菜,都是嘉波喜欢的食材,比起甜腻腻的甜点,他更喜欢各式各样的肉类,然而此刻本应该是肉汤的碗底诡异地冒出了紫色的泡泡,咕噜咕噜喷涌而出,在接触到空气时破裂,发出一声轻微的啵。 嘉波闭嘴,又张开,再闭嘴,他用勺子搅了搅颜色诡异的肉块,终于忍不住发出了灵魂的质疑。 “你到底是怎麽做出这种颜色的?” 不应该啊。 哪些材料混在一起能变成这种不可说的深紫啊! 卡卡瓦夏面前也有一个同样的碗,他盯着汤里死不暝目的食材发呆,老实交代:“我是按照姐姐临走前交给我的食谱做的。” 那就应该……没问题吧? 年幼的卡卡瓦夏不可信,但是奥罗拉还是值得信任的,嘉波鼓起勇气,舀起一勺不明液体塞进嘴里。 ——灵魂,升华了! 很难形容口腔里骤然爆发出的味道,像一万条死鱼在嘴里哀唱颂歌,一阵头晕传来,嘉波仿佛看见了来自天国的母亲。 砰、砰。 啪。 第一声是卡卡瓦夏和埃德温有模有样学习嘉波然后双双砸在地上躺尸的声音。 第二声是不堪重负的碗在桌上转了一圈终于掉到地上英勇赴死的声音。 “不愧是你,”只有成年人嘉波还依旧坚_挺,人生头一次对砂金这个人产生了由衷的敬佩,“还好你以后变成了有钱人,可以请人做饭。” 要不然嘉波都想不明白砂金是怎麽活下去的。 在场唯一的成年男士叹了口气,两只手各扛起一只小朋友,埃维金人的医馆开在集市的中央,但不是每天都开,刚才埃德温说黑衣人的援助到了,想必今天应该不会闭店。 第20章 他带着两个小朋友走在熟悉的小路。 今日天气晴朗。茨冈尼亚-iv空气干燥,昨日刚下的雨,今天就已经感受不到湿润的水汽,贴地的草簇艰难从沙地中冒出了头,或许这真是地母神的恩赐,让他的子民不用再追逐不断消逝的草场。 嘉波却觉得有点奇怪。 他是一个外乡人,在茨冈尼亚生活不久,偶尔在集市里玩一玩街头魔术,逗一逗小孩子,和部落里的埃维金人不算熟悉,保持距离又并非形同陌路。 但嘉波今天总是发现有人在看着他。 走在路上会有人打量他,集市口的大篷车除了女店主会有人和他主动打招呼。 甚至还有比卡卡瓦夏还小的小朋友张着一口豁牙跑过来,递给他一个塞满卤肉的白饼:“叔叔,吃饼。” 嘉波垮起个脸:“谁允许你叫叔叔的,叫大哥哥。” 饼还是要吃的。 卡卡瓦夏那做的根本不是饭,或许把它当作毒药来得更准确一点。 他嘴里叼着饼,手里抱着两个少年,单枪匹马冲进医馆,让巫医在两个少年去见地母神之前赶紧救人,他自己坐在篷车脚踏,在一边吭哧吭哧吃饼。 送饼的小孩屁颠屁颠一路跟着他跑到医馆,就坐在他边上。 嘉波顿了顿:“没吃饱,味道不错,还有吗?” 小朋友愣了愣,幽怨地把自己手里吃剩下的最后半个饼递过去。 白面和新鲜的肉类在埃维金人手里都是不易得见的金贵食材,这是埃维金人的常识,即使是牙都没长齐的小朋友也知道。 嘉波坐在他身边就跟座小山一样,需要仰视才能看清他的脸,小朋友奶声奶气道:“妈妈让大哥哥以后天天去家里吃饼。” “为什麽?”嘉波问,“我们很熟吗?” “因为,妈妈说,大哥哥昨天帮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忙,埃维金是一家人,家人要互帮互助。” “哦。” 嘉波又吃了口饼。 所以怪不得今天有那麽多人偷看他,还不好意思和他说话,走到医馆还有人探头探脑地看着他,使唤小朋友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这都应当是埃维金人在表达昨日他赶走卡提卡人的感谢。 ……够奇怪的,你们埃维金人。 嘉波只当昨天是一场表演,并没有期盼过别人的反应,然而这些人表达感谢的情绪别扭又直白,他在医馆等了片刻,两个食物中毒的小朋友还没醒,就见到乌泱乌泱一大片簇拥着一辆篷车走向医馆。 篷车里装满了各色物资,吃的用的都有,是星际和平公司的黑衣人临时送过来的援助。 祭典上热情奔放、擅长交际的部落居民此刻却羞涩得不敢上前,嘉波看了眼族长,又看了眼放满东西的篷车,诡异地与这帮不说话的哑巴对上电波。 他指了指自己:“全都是送给我的?” “……不是,让你先挑而已。” 不重要,都不重要,无论价值或数量,收到观众的谢礼对大魔术师来说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嘉波才不管那麽多,美滋滋地走到篷车前,从茨冈尼亚-i回来之后他对干粮和肉干就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兴趣,专注地在篷车里挑选没什麽用但他又觉得有趣的物什。 “这是什麽?” 他拿起了一本书。 这本书不是启蒙教材,而是一本晦涩难懂的论文合集,即使联觉信标让宇宙大部分物种都可以共享同一种语言和文本,但这种东西跑到茨冈尼亚-iv实属违反常理。 嘉波感兴趣是因为他看见了论文署名者的名字。 ——维里塔斯·拉帝奥,银河自由大学附属中学。 拉帝奥,小时候的挚友诶! 卡卡瓦夏苏醒过来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嘉波美滋滋地询问:“银河自由大学在哪颗星球?想去,想玩!” 上次去茨冈尼亚-i大闹一通的旅行还历历在目,可怜的小朋友眼前顿时一黑。 他怎麽又想出去玩了啊! 。 卡卡瓦夏不开心。 他将不开心藏在了乖巧之后,生活已经很艰难了,他不应该任性。 巫医的诊断结果说是因为食材放置太久变得不新鲜而导致的轻微食物中毒,休息两天就没事了,卡卡瓦夏专注地听从医嘱,搀扶着同样刚从昏迷中苏醒的埃德温下床。 “没事了?那我们回去吧。” 嘉波扬了扬手里的书籍,而后发现晦涩的论文小朋友们根本看不懂,他自觉拿错了东西,把书收回去,又把另一只手的肉饼递给他们。 “看!我特意留给你们的,想要吗?快求我。” 卡卡瓦夏从善如流:“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嘉波大哥哥。” 饼是到手了。 卡卡瓦夏心里却记挂着别的东西。 他的眼睛挂在嘉波手里的那本书,看他翻了翻里面的内容,一目十行掠过之后发现根本看不懂,又假装无事地塞进了衣兜。 回去的路不需要嘉波抱,蜿蜒曲折的道路比预想中走得更快,卡卡瓦夏看着营帐从山坡顶端冒出一个尖。 “嘉波!” 身后有人在叫哥哥的名字。 卡卡瓦夏站立,再回头,发现是一直很照顾他们的女店主帕莉夫人,她显然有事需要哥哥帮忙,笑容有些局促,递上了一篮子自己腌的干菜,拉着嘉波到一边,小声地和他说话。 至于内容,卡卡瓦夏听不清。 他只知道在谈话过后,嘉波还是那般万事都不上心的表情,无所谓地耸耸肩:“可以啊。” 回过头来向卡卡瓦夏和埃德温招了招手:“我有事和帕莉夫人出去一趟,埃德温和我走,卡卡瓦夏先回家吧。” 埃德温好歹十几岁了,会是一个合格的苦力,至于卡卡瓦夏——他还没有一把锄头高呢,还是算了吧。 今天也是日行一善的嘉波。 卡卡瓦夏想去,但是他知道自己要做一个听话懂事的乖小孩,不能给别人增加负担,今天的早餐已经够让他愧疚的了。 他甜甜地笑着,说哥哥们要注意安全,便一个人走回了营帐。 家里人多了之后,主人的营帐又多出了第二个,姐姐奥罗拉独享一个小的,三位男性分享一个大一点的。 现在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其实在不久之前,只有他和姐姐相依为命的时候,独处的时间要比现在多得多,但卡卡瓦夏现在已经难以忍受空气中的寂静,他忍不住把胡乱堆放的被子叠好,再将碗盆和竈台打扫干净。 能做的家务都做完后,卡卡瓦夏坐在床沿,从兜里掏出一枚赤铜币。 他也想让钱币在他手里变得能像嘉波哥哥那样,灵活得像一只跃动的小松鼠。 “卡卡瓦夏,”有人掀开了营帐,“我听帕莉夫人说,你吃坏了肚子,没事吧?” “姐姐!” 卡卡瓦夏有点忸怩,还有点愧疚,虽然没有人怪过他,埃德温还说他已经做得很棒了。 但他还是低下了头:“没事,医生说休息一下就好。” “那你为什麽会感到烦忧呢?” 没有人比奥罗拉更了解自己的弟弟,为了不给她添麻烦,她的弟弟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将心事藏在心底。 被戳破心事,卡卡瓦夏将赤铜币在手里攥得更紧,他停顿片刻,才小声地说:“嘉波哥哥又想离开茨冈尼亚-iv了。” “我有点害怕,姐姐。” 嘉波是他见过最厉害的大人,他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像埃维金永远追逐不停的迁移绿洲。 “他这次想要去更远的地方,比茨冈尼亚-i更遥远的星星,”卡卡瓦夏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担忧,“那麽远,跨越许多许多光年,要是他……” 奥罗拉:“……” 她用一种颇为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把新带回家的两只小羊羔放回营帐后的牧原,比起四处冒险,奥罗拉更喜欢呆在家乡养殖后院的动物。 她顿了顿,用一种颇为沧桑的语气问:“你跟他一起走不就行了?” “怎麽,这麽看我干什麽?”奥罗拉捏了一把卡卡瓦夏的脸,将手里的草籽粘在他的脸颊上,“你不是最喜欢跟着他了吗?” 像一只小跟屁虫一样。 “啊,我有吗?” 奥罗拉莫名其妙:“你没有吗?” “……”卡卡瓦夏说,“好、好像是这样的。” 那嘉波哥哥要是不愿意带上他怎麽办,就像上一次去茨冈尼亚-i,嘉波从一开始就不想他跟着自己。 “人长嘴就是用来沟通的,”奥罗拉慈爱地看着自己钻牛角尖的弟弟,把他推到帘外:“去吧,嘉波哥在集市外围,就在昨天卡提卡袭击的地方,你自己去找他问吧。” “问清楚了再回家,我要准备午饭了。” 唰地一下,拉上营帐的帘子,毫不留情就抛弃了他。 一点余地都没有。 第21章 。 茨冈尼亚-iv的风永不停歇。 昼夜不歇地吹拂了一晚上,早就吹散了硝烟的味道,也许只有坚硬土质被炸出的许多个坑洞才能证明昨天夜里一场轰然爆炸。 卡提卡人被冲散了大半,坑里留下的痕迹寥寥,毕竟提纯硝化盐只是嘉波闲来无事想拿来做烟花玩的,准备得并不多。 不远处,埃德温正拿着一块硝石原矿为部落居民做讲解。 埃维金的防御还是太少了。 他们和卡提卡人被一起流放在了茨冈尼亚-iv已经快二十年,也许是因为消息闭塞,也许是因为躲避耗去了大半的心力,除了自卫队,埃维金人没有任何能抵抗卡提卡人偷袭的手段。 帕莉夫人来的时候,问嘉波能不能教他们制作□□。 “能。”嘉波理所当然地说。 要是不教他们的话,等他出去玩够了回来,发现人都死光了怎麽办? 硝石是他指挥埃德温去挖的,在后院做提纯处理时也没有避讳过他,此刻在他的授意下,埃德温拿出后院里仅剩的石头样品,告诉部落居民,以后在野外遇见这种石头可以全部带回来。 嘉波则是躺在石头晒太阳,礼帽盖住了他的眼睑。 卡卡瓦夏赶来的时候,就正好看见嘉波翻身躲进了背阴处,困顿地打了一个哈欠。 他身边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食物、陶器、绿松原矿,甚至还有两只会下蛋的母鸡,正扑棱翅膀,发出咯咯咯的叫声。 “……这都是什麽东西?” “报酬!”听见卡卡瓦夏的声音,嘉波将帽子从脸上挪走,他表情懒怠,但眼睛里都是兴奋,“我教埃维金人制作炸弹,他们当然要支付报酬。” 免费? 不可能,他又不是全体埃维金的妈,也不是慈爱的神明为信徒撒下福音。 “母鸡让奥罗拉带回去养,她就喜欢捣鼓小动物,这里有把从卡提卡人那收缴的弓箭,留给埃德温。” 嘉波在战利品中挑挑拣拣,不知从哪翻出一本书,封面老旧泛黄,卷起的边角将标题都盖住了一半。 《星际通用语入门与进阶》。 书拍在卡卡瓦夏额头:“好好学习去吧,小朋友。” 卡卡瓦夏:“……” 嘉波丝毫没有察觉卡卡瓦夏的欲言又止,他盯着天空望了一会,茨冈尼亚-iv的天空总是这样,又厚又低,总觉得下一刻风暴就要降临。 他问:“下一次黑衣人来是什麽时候?” 黑衣人来就意味着他可以乘坐他们的飞船离开,就像上次他偷渡去了茨冈尼亚-i一样——他果然想走。 卡卡瓦夏低下头,努力让自己的情绪不会外泄:“三天后吧,部落里的篷车有几辆坏了,他们应该会派人来修。” 他顿了顿,“哥哥,你——” 同一时间嘉波也开口:“三天,你应该学得完这本书吧。” 要去的可是星际著名学府之一,嘉波说:“我可不想带上一个文盲出去玩。” 卡卡瓦夏猛然抬起头:“我也要去?!” “你不去?”嘉波微微愣住,“你不去谁来照顾我?” 好合理的疑问。 “不过做饭还是免了,有干粮就吃干粮,有外卖就吃外卖,能去餐馆就绝对不会让你靠近竈台一步。”嘉波嘀嘀咕咕,“在你锻炼好厨艺之前,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再吃一口你做的地狱料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没有避讳卡卡瓦夏,嘉波对自己的嘴巴相当有自知之明,但他并不准备照顾别人的自尊心。 然而卡卡瓦夏与他想象中的反应一点不相同,他嘴一抿,嘴角便翘起来,怎麽压也压不住,和同样弯曲的眼睛一起,笑意隐藏不住,漾出眼底。 嘉波摸不着头脑,小朋友的心思怎麽越来越难猜了。 “笑什麽?” “就是觉得……很开心!” 卡卡瓦夏跳到他身边,衣领的挂绳随着身影一起在半空蹦蹦跳跳,曾经挥散不去的阴霾从眉间消失,他此刻终于有了一点属于童年的无忧无虑,把他毛茸茸的头颅往嘉波怀里钻。 “诶诶,你挡住我晒太阳了。” 卡卡瓦夏全当没听见,他现在已经熟练掌握了和嘉波相处的正确方式,只听自己爱听的。 他将魔术师斗篷顶出一个小凸包,靠在嘉波的膝盖,看他手边摆弄的过滤器:“嘉波哥哥,你们在做什麽?” 硝石原石需要经过加热、溶解、搅拌、冷却析出等步骤才能提纯出结晶。 嘉波不想埃维金人有一天莫名其妙死掉,就只好尽可能地让他们掌握□□方法,不仅能辨认出硝石,还要掌握一系列提纯方法。 他慢吞吞地往过滤器里倒入清水,再一层层铺上纱布,接下来就是等待。 卡卡瓦夏:“我也要和哥哥学制作炸药。” “不,我不想做炸药。” 方法他在卡卡瓦夏到来之前就已经告诉了埃德温,再由埃德温去教导其他人,他一点都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嘴皮子上。 硝石可以用来制作火药,火药不一定非要做成武器。 还可以做成在黑夜里极致绽放一瞬的烟花。 他没有问卡卡瓦夏的意见,就把过滤器塞到他手里,自己腾出手来仔细地处理木炭和硫磺。 嘉波喜欢烟花,准确地说,他喜欢和魔术相关的任何把戏。 “我们可以用各种矿石和材料做成不同颜色的尾巴。”他说。 木炭可以变成噼啪闪烁的流星群,硫磺的颜色是深红色,镁粉燃烧会发出耀眼的白光。 硝石晶体一点点析出,过滤掉杂质,粘在纱布底端,剥离后被碾碎成粉末,再小心翼翼地和其他材料一点点添到巴掌大小的圆筒里。 他把圆筒密封好,再添上一根引线,把圆筒放在卡卡瓦夏手里:“以前放过烟花吗?” “没有。” “那送你了,拿去玩吧。” 卡卡瓦夏抱着烟花筒不知所措,他觉得陌生又新奇,埃维金的天空从来没有盛放过比月光更亮的焰火,更何况手里的烟花筒还有他的功劳。 一点点,虽然只有一点点。 卡卡瓦夏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他跑到埃德温那里,河谷前的荒原难得有这麽热闹的一天,部落内的青壮都在,他们挑来了小埃德温指示的黄色矿石,再在他的要求下碾碎溶进水里。 休息的间隙,卡卡瓦夏钻了进来。 他比埃德温小一整个头,举起烟花筒刚好就与他等高,他顶着烟花筒与埃德温说话:“埃德温哥哥,你累不累?” “……不累。” “我去给你拿水吧。” “……不用。” “要不要吃点东西啊?” “……不饿。” 卡卡瓦夏每说一句话,就要把头顶的烟花筒往前推一推,深怕埃德温看不见他有多宝贝手里的这玩意。 埃德温向来沉默寡言,但老实人被欺负了也会奋起。 他慢吞吞地转身,再慢吞吞地用手抓住卡卡瓦夏的烟花筒,慢吞吞地说: “不要再炫耀了,我是孤儿,送我。” 卡卡瓦夏:“……” 才不要啊! “这可是嘉波哥哥送给我的。”他做了一个鬼脸,从埃德温手里抽走烟花筒,其实后者根本就没有使力,“才不会给你。” 说着,又一溜烟跑掉,和来时一样敏捷地钻出人群,像一只小狐狸。 夜晚。 今天的茨冈尼亚-iv没有月色,繁星点点,泼墨一般的幕布笼罩了整片天穹。 卡卡瓦夏还是第一次尝试点燃烟火,烟花筒放在地上,他拿着火柴蹑手蹑脚地靠近,再弯下腰。 嚓地一声,火柴被点燃了。 那一点明火勾住了引线的尾巴,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向中间的烟花筒燃烧,在奔向终点的那一刻—— 嗖。 卡卡瓦夏捂住了耳朵。 一束明光冲上了天空,在最高点绽放,点点焰色向四周散开,构成一朵花朵的形状。 “哇。” 没有比这更绚烂更璀璨的花朵。 卡卡瓦夏睁大了眼睛,他听见自己发出一声惊叹的呼声,不仅是他这一朵花,还有许多其他的颜色,噼啪噼啪地燃烧,在天空绽放,坠落,将茨冈尼亚的天空映照得比白日还要闪亮。 不远处。 奥罗拉:“卡卡瓦夏,吃东西之前要洗手哦。” 埃德温:“想再玩一会也可以,我去和奥罗拉小姐说。” 嘉波从不远处走过来,他怀里还抱着一大堆圆筒——和刚刚卡卡瓦夏点燃的那一个一模一样。 他抬起头,掏出手机对着天空咔嚓拍照,在对着卡卡瓦夏一脸惊叹再来一张。 评价:“做得有点粗糙啊……算了,小萝卜头你过来多玩几个。” “好啊,哥哥,等等我!” 卡卡瓦夏追了上去,他拥在嘉波身边。 第22章 砰砰、砰砰。 跑得太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在耳边奏响。 他缓了口气,回头看见姐姐在给母鸡剪绒羽,埃德温哥哥在用布擦拭他今天新得的弓箭。 嘉波把一个烟花筒塞到他手里,示意他继续点燃,今夜风停雨歇,是一个观看烟花的好天气。 这是很普通的一天。 这是卡卡瓦夏最喜欢的一天。 第18章 三天后。 黑衣人如期而至。 他们名义上是为可怜贫穷的埃维金人提供篷车修补服务,为首的援助小组负责人与部落族长交涉,公事公办:“公司听说了前些天夜里的事,很遗憾,我们未能及时提供帮助。” 无论是卡提卡的突然袭击,还是夜里发生的爆炸,都瞒不过公司的喉舌。 但他们不知道细节,不知道卡提卡人和埃维金人的战损比例,说白了他们不会对一个没有油水可捞的星球有着过多的关注。 因此嘉波在族长说话前抢先一步,神色颇为哀伤:“放牧的草场没了,物资也全都被劫掠走了,我不知道我们该如何活下去。” 负责人张了张嘴:“……节哀。” “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我年幼的妹妹还饿着肚子,我的弟弟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或许,早日让他们回归母神的怀抱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会向上请示,下次援助的物资翻倍。” “好的,谢谢。”嘉波抹掉虚假的泪水,“下次多带点药品,尤其是治疗外伤和风寒的。” “……”围观的埃维金人叹为观止。 援助小组需要将物资从车上卸下来,再带着工具和木板去需要修补的篷车那里,他们人手不足,忙得团团转,就在负责人转身去指挥的那一刻,卡卡瓦夏拉住嘉波的衣摆。 他真心实意地说:“现在我一点都不觉得埃维金人很会花言巧语了。” 明明嘉波哥哥更在行嘛。 “最近学习很有长进嘛,都学会挖苦了。”嘉波叉腰,“我说的都是实话,哪里说错了?” 奥罗拉专注养殖大业没空做饭,埃德温昨天练习射箭被弓弦拉伤正躺着休息。 确实。 卡卡瓦夏摇头:“没错。” “都说了我是一个诚实的人。” 嘉波牵起卡卡瓦夏的手走到无人僻静之处,今天是他们约定好,要一起出门冒险的日子。 熟悉的角落,熟悉的易容,熟悉的打晕又归队的方式,他们很快坐上了返回公司基地的车,又在基地坐上了前往茨冈尼亚-i的运输飞船。 按照计划,他们将在茨冈尼亚-i的交通空间站换乘大型飞船,跃迁至星际的更深处。 热闹的站台人来人往,神色匆匆,步履不停,脚边或多或少都堆放着行李箱和布袋,嘉波和卡卡瓦夏是为数不多两手空空的人,钱或者资源,都不是什麽难以获取的东西。 嘉波在公告栏前。 在欣赏自己的通缉令。 罪名是妨害公共安全,侵犯个人财产,通缉金额数字不长,不是很让他满意。 配图是一张他从角斗场贵宾室内走出的动图,眉眼带笑,他当时还是易容状态,照片里不是他真实的脸,但那双眼睛透露出的寒意却一点掩饰的意味都没有。 “拍得还行吧。”嘉波单手搓着下巴,评价道。 另一只手被卡卡瓦夏牵着,他好奇地看向透明穹顶透露的星空,又或是人头憧憧看上去比部落总人数还要多的旅客。 过了一会,卡卡瓦夏问:“哥哥,我们要去哪里?” “银河系,”嘉波想了想,“科里米,银河自由大学附近。” “去哪里做什麽?” “去见一个朋友。” 维里塔斯·拉帝奥,别称真理医生,一个拥有八个博士学位的真正天才。 他这个人没有任何毛病,除了他和砂金也保持着良好的社交关系以外——怎麽能这样!拉帝奥,到底谁才是你真正的挚友! 一想到就很生气。 没关系,回到过去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可以和拉帝奥从最开始就打好关系,在拉帝奥心中创建起无敌靠谱的成年人形象,从最初就让他意识到,谁才配得上他心中的第一名! 嘉波从飞船时刻表里选出自己想要的那一个,带着卡卡瓦夏跟随拥挤的潮流,踏入了飞往银河系的大型客船。 他们两人是连号的座位,卡卡瓦夏就坐在窗边,即使第一次正式乘坐飞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座位,也没有让他兴奋地左顾右盼。 反而憋了一会,忍不住问嘉波:“哥哥的朋友是个什麽样的人?” “他几岁了?是学生吗?他住的星星是不是比茨冈尼亚-i还要繁华?” “为什麽之前没有听你提起过?” 卡卡瓦夏一连问了好多个问题,问得嘉波都警觉起来:“干嘛?你问什麽详细做什麽?” 难道这次他还没和拉帝奥见上一面,卡卡瓦夏这个小坏家夥就准备截胡了? “问一问嘛。” “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略略略。” 自从跃迁技术问世后,星球之间的旅行就变得极为方便,开拓将星轨铺满了宇宙,连接一个又一个星球,像编织而成的细密的网。 卡卡瓦夏缠着嘉波许久都没能从他口中听到任何有效信息,除了拉帝奥的名字,还有他是一个蓝紫色头发的学者。他最多也就坚持了五六个小时,就耗光精力,躺在嘉波怀里睡着了。 但拉帝奥的名字像一株藏在石缝里的芽,默默地在卡卡瓦夏心里生了根。 他记得,嘉波哥哥手里那本枯涩的论文全集,署名就是这个叫拉帝奥的家夥。 ……哥哥还特意离开茨冈尼亚-iv,跨越比遥远更遥远的距离,就为了见他! 好在意。 真的好在意。 卡卡瓦夏默默地在心里给这个名字画上了一个朱笔加重的圈,睡梦里都是大号加粗满屏幕的“维里塔斯·拉帝奥”,字在梦里化作实体,长了腿有了手,最后演变成这个名字在追杀他。 可怕的噩梦,在被追上的前一刻,一股来自外界的力量晃醒了他。 嘉波:“到站了,卡卡瓦夏。” 银河系-科里米行星。 这是一颗教育资源极度发达的星球,坐拥银河系排名第一的银河自由大学,中学和小学资源极其丰富,至于各种兴趣类学校则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在这里停留的旅客大多是带着小孩的家庭或者是结伴出游学生,被自由教育的风气吸引,慕名而来。 脚落在了实地。 扑面而来的风带来青草的气息,比起茨冈尼亚-i干燥的沙漠,这里显然植被更多。花香和连绵的林木构成了城市的一部分,将钢铁也染上一抹清新的绿意。 论文集上署名的拉帝奥还在读中学来着。 银河自由大学附属中学的门口,拉帝奥被一名头发花白的长者拦住:“拉帝奥,我为你写了一封送往第一真理大学的推荐信,以你的天赋和才能,直接跳级去读大学没有半点问题。” “荣德教授,我会考虑你的建议。”拉帝奥不卑不亢地回答。 拉帝奥的个子很高,身形颀长,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淡然让他看上去比同龄人显得更加成熟,轻易地就让人忽略他今年其实才刚满十三岁。 “你还在犹豫什麽?”对方显然不理解,“你才十三岁就解决了我耗尽一辈子都无法求证的真理,你的同学们都是庸人,而你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你与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留在这里只会显得你更加格格不入。” 这所中学已经是科里米,甚至是银河系最好的初中。 它的学生是最出类拔萃的一波,培养的人才输送星际,是各个领域的栋梁砥柱。 然而,在老者口中,与拉帝奥相比,他们与尘埃也没有什麽区别。 “拉帝奥,机会难得,你现在立刻动身,还来得及赶上一个月后的入学典礼。” 可拉帝奥仍然保持拒绝的态度:“我有自己的想法,跳级暂且忽略不定,等我确定未来规划后会给予您答复。” 点点头就算是离别的礼节,他绕过老者,从他身边走过,和其他放学回家的普通学生没有太多区别。 晚霞将云层点亮,头顶的树叶将倾泻的日光切成成千上万的碎屑,它落在拉帝奥的头顶和鼻梁,落在每一个人身上,他们顶着碎光前行,和每一个平常的傍晚都一样。 只不过今天,拉帝奥在必经之路的路口见到了两个人。 那是一大一小,两人都有足以吸引视线的顶级相貌,大的围着斗篷,佩戴名贵宝石,一身华服在日常氛围中显得有些突兀。 小的那个穿着简单,一身灰色的短打,外面披了一件民俗风格的墨蓝外套。 他并不认识那两个人,但小的那个显然认出了他,拉帝奥对人的目光很敏锐,他发现小的那个用探究的目光足足盯了他一分钟,纠结了好久,才肯挪出半步,抬起手想和他打招呼。 第23章 ……然后被大的抓起兜帽拦回去了。 真是奇怪的两个人。 拉帝奥无意给自己找麻烦,他就当没看到他们,自顾自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直到身影消失在拐角,小的那个——也就是卡卡瓦夏,他默默地抬起脑壳,幽幽地说:“哥哥,原来你的朋友年纪这麽小。” 都没比他大多少。 “你什麽时候认识他的啊?你和他认识的时候他是不是和我一样大?”卡卡瓦夏问,“最重要的是,哥哥,你的朋友好像不认识你诶。” “他看见你都没有向你打招呼。” 眼神很陌生,甚至还有一点警惕,那不是一个看向熟人的眼光。 卡卡瓦夏突然意识到了什麽,他往后迈了一步,小心翼翼: “难道哥哥,是单相思?” 嘉波:“……” 我真的很难给你解释为什麽,但是你能不能不要瞎用词,《星际语入门与进阶》还教这个吗? “你最近都学了什麽奇怪的东西?” 嘉波严肃地拿出了论文合集,迅速翻到了其中一页,指着《论古典主义在重工业时的二元博弈应用》的标题。 掷地有声:“我们这是神交。” “我们离成为挚友就差认识了!” 小小的卡卡瓦夏还是太过年轻,他既不知道古典主义,也看不懂什麽是二元博弈应用,被一长串专业名词砸晕了头脑,迷迷瞪瞪地,连嘉波嘴里的话都没有怀疑。 他只是强调,还有点委屈:“明明是我先来的。” 我才是先跟哥哥认识的那一个。 但嘉波错误地理解他的意思,在未来,在他正确的时间点,不得不说砂金的确是和拉帝奥相处的更多的那一个。 大魔术师巡游宇宙,每一个星球呆的时间都很短,而拉帝奥任职的博识学会是公司资助的学术组织,砂金又是公司的高管。 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过如此。 嘉波的警惕性瞬间被抬到了最高,即使卡卡瓦夏抱住他的手不放开,他也顶多是退让了一小步,只有一小步。 “那就公平竞争。” 卡卡瓦夏被激起了战意,不高兴地嘴巴都快能挂油壶了:“公平竞争就公平竞争。” 他一定要证明,哥哥最喜欢的小朋友是他,没有人能超越他,没有人能阻挡他。 他会赢得最后的胜利。 。 嘉波一夜未归,第二天一早,他把卡卡瓦夏从睡梦中挖出来,在他迷迷糊糊往身上找到一个足够舒服的位置继续睡之前,嘉波眼疾手快地挡住小朋友摇摇欲坠的身体。 再把一张卡片甩到他身上。 卡卡瓦夏揉了揉眼睛:“这是什麽?” 银河自由大学附属中学的学生证,姓名卡卡瓦夏,一年级生。 类似的证件在嘉波手里也有一张,不过他不是学生,卡片轻飘飘地一片,用票夹别在胸口,身份那一栏写着“生物教学助理”。 卡卡瓦夏这才发现嘉波换了一身衣服。 刚来茨冈尼亚时的那身表演礼服早就坏掉了,嘉波穿了一阵麻衣,去茨冈尼亚-i后又换了一身绸缎点缀的高档西装,还有搭配的马甲和斗篷,再用钻石胸针和宝石怀表装饰。 但现在,那些复杂的设计都被去除了,他就穿了一件白衬衣,干燥得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长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发丝扫在卡卡瓦夏脸上,他看着和往常区别甚大的嘉波,半点困意都没有了。 卡卡瓦夏眨了眨眼:“哥哥,我们要去哪里?” “去当老师和学生咯。” 不枉他半夜走了一趟校长的家,搞定了聘用证书和入学申请,嘉波:“说了要公平竞争,这次我连你的份都准备好了,感谢我吧。” 卡卡瓦夏下意识:“哦,谢谢哥哥。” “不过……为什麽要上学?” 嘉波理所应当:“那当然是因为拉帝奥在这所学校读书啊。” 不一起读书怎麽拉近关系,学生一天至少一半的时间都呆在学校,青春、童年、还有成年之后美化的记忆都发生在校园,学生天生会对教师产生敬仰,非常有利于他在拉帝奥面前创建起一个高大靠谱的形象。 嘉波美滋滋。 他连卡卡瓦夏的校服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洗漱完毕换好衣服一起去上学。 上学,好陌生的词汇。 茨冈尼亚-iv没有学校,他自然也没有接受教育的权利。卡卡瓦夏怎麽都想不明白他昨天还是荒原的游牧者,今天居然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学生。 现实太荒谬了吧! 他都不知道一个学生除了学习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必须要遵守的规定。 他木然着被嘉波牵着走出酒店,再坐上校车,校服不太合身,袖子长出好长一截,卡卡瓦夏耐心地将它挽上叠好,再用别针固定住。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他有些紧张。 即使嘉波说上学只是一个幌子——他们是出来玩的,要不了多久就会回家,学生的身份能维持几天就不错了。 但卡卡瓦夏还是紧张。 这种紧张一直持续到他真正地踏进校园,看见许多和他同样着装的少年和少女,他们是才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学生,和他们一比,卡卡瓦夏觉得自己就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滑稽表演现场的小丑。 嘉波摸摸他的头:“就当是上表演课吧。” 魔术师是表演者,当然要学会各种各样的表演形式,演出各色不一的角色。 卡卡瓦夏嗯了一声。 他跟随嘉波的脚步走进教室,整齐摆放的课桌后坐着都是比他大不少的未成年,有一个自称是数学老师的女性向他们介绍今天加入班级的生物助教嘉波老师,和转学而来的卡卡瓦夏同学。 卡卡瓦夏咽了咽口水,他藏住颤抖的手,脑子里一瞬间过了千百种介绍自己的说辞。 他正要按照腹稿介绍自己,就听见讲台底下有人问:“为什麽他看起来这麽小?” 嘉波:“因为卡卡瓦夏才八岁。” “八岁?那应该在接受初级教育吧,科里米的中学教育至少要受教育者达到十二岁才行。” 有人质疑。 被质疑的小朋友心如擂鼓跳,他站出来,想要尝试解释,就看见嘉波义正言辞地反驳:“那当然是因为——” “卡卡瓦夏是个天才!天才别说跳级读中学了,就算跳级直接读博也没有问题吧?” 质疑的声音:“……” 天才卡卡瓦夏:“……” 怎麽就天才了,他昨天才学完星际通用语的入门课程好吗!别随便给他按上奇怪的人设啊! 就算是哥哥也不能这麽说…… 卡卡瓦夏木着一张脸:“是的,没错,我就是天才。” 他觉得今天已经承受了太多超越原本年纪的重压,而后数学老师小小地惊呼了一下“这下我们班上就有两个天才”了,并以此为理由,直接将他安插到了那位维里塔斯·拉帝奥身边。 第一节课是数学课。 随堂小测的试卷发下来,卡卡瓦夏看着满卷子各种稀奇古怪的三角函数和微积分,天杀的,他连三角函数和微积分是什麽意思都看不懂啊! 慈悲的母神啊,请保佑您的孩子。 卡卡瓦夏在心里祈祷,颤抖的手抓起笔,按照感觉随便填了一个又一个答案,直到卷面被完全填满。 他僵硬地转头,流着冷汗,看向他高大沉默的同桌兼任竞争对手,看见拉帝奥冷冷地看着他:“别看我,看卷子,自己做题。” “我看见傻瓜就想死。” 卡卡瓦夏:“……” 他觉得拉帝奥的态度好差。 到底嘉波哥哥为什麽会想和这种人做朋友吧。 人总是对自己不了解的生物敬而远之,天才也在其中,这次小测验的结果很多人都在盯着,题目难度很高,也许除了拉帝奥这种天生的怪物之外,不会有人能拿到满分吧。 ……不会吧。 数学老师以极其迅捷的速度批改试卷,卷面都是选择题,批改起来很容易,很快最终结果就出来了。 “拉帝奥,满分。” 班上学生都习惯了,毫无反应。 数学老师刻意地停顿了一下,她没有注意到卡卡瓦夏紧张得脸色都白了,小脸垮得覆面趴在课桌上。 说不定是最后一名,简直是有史以来天才之名崩塌得最快的一次。 然而,老师:“卡卡瓦夏,满分!” 雷鸣般的掌声中,就算是拉帝奥也微微错愕,卡卡瓦夏猛地直起身体,瞪大眼睛,他比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要更加惊异。 母神显灵了。 母神真的显灵了! 在别的星球母神居然也能保佑他的孩子啊! 。 最近几天,卡卡瓦夏总能在课桌和抽屉里发现牛奶和糖果。 如往常一般,他将书包放下,脸埋进臂弯趴在桌面休息,困倦得眼睛根本睁不开。 第24章 上学好难。 比放牧和躲避卡提卡的追捕都要难多了。 虽然在其他人的眼里他好像真的成了所谓天才,但卡卡瓦夏自己明白,这仅仅是因为他运气好罢了,是母神在保佑他,其实他是一个什麽都不会的小傻瓜。 为了向哥哥证明他比拉帝奥要厉害多了,他白天要上学,晚上还要学习,从初级教学的启蒙开始,一点一点摸索。 学习好累啊他不想上学了。 他拆了一盒牛奶,闭着眼睛喝,他的同桌就保持着抬头看天的姿势,也和往常一样,懒得和任何人说话。 “卡卡瓦夏!” 身后有人拿笔轻轻戳他。 卡卡瓦夏回头,见是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同学,他小声问:“嘉波老师和你什麽关系啊?” “我哥哥。” “是吗?”男同学嘀嘀咕咕,“看上去你们长得不像。” “长得不像他也是我哥哥。”卡卡瓦夏不高兴。 比起他,嘉波在这种角色扮演游戏里显得游刃有余,他偶尔会带生物课,出乎意料的是他带得还像模像样的,至少班上的同学们都很喜欢他。 因为他上课时从不点名,要点只点拉帝奥一人。 “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我就是随口问问。”男同学解释,然而他余光里发现拉帝奥往身后瞥了一眼,顿时不敢再多说,“算了,没事,上课吧。” 今天第一节是嘉波带的生物课。 白衬衣戴金丝眼镜的限定版嘉波站在讲台上:“今天我们就来讲讲人体结构吧。” “宇宙开拓众多,许多行星都被证明了有文明和生命的存在,抛开无机生物和能量生命,有机生物的结构总体还是有一定相似点的。” 他扮演得很起劲,仿佛真的是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粉笔头一弹:“拉帝奥。” “回答一下,破坏人体结构的哪一部分,人死得最快?” “……”这种问题不该出现在课堂吧,拉帝奥隐隐地叹了口气,他现在察觉出了嘉波老师的异常,但依旧尊师重道,站起身回答。 拉帝奥:“心脏和头部,心脏是供血器官,大脑是中枢神经的总和。” “bingo!”嘉波推了推眼镜,“作为理论回答,满分。” “但是作为实践答案,零分。” 场面一时哗然。 嘉波眨了眨眼睛,说真的,无论经过了多少次,每一次他反驳拉帝奥时,底下学生不敢置信地炸开锅的场景,真的让他觉得很有趣。 坐在卡卡瓦夏身后的男同学大声说:“老师,拉帝奥是不可能出错的。” “为什麽?” “因为他是天才啊。” “天才又怎麽了?” “因为是天才,所以不会出错,在老师来之前,拉帝奥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他斩钉截铁地说。 神明都有可能犯错,欢愉星神还曾经将神力注入到一个虫子体内看它是否能达到天才的标准,结果最后不还是失败了嘛。 神明都如此,更何况天才。 嘉波单手抬起镜片:“那不就说明,我是一个比维里塔斯·拉帝奥还要厉害的天才。” “心脏和大脑的确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但大脑有头骨保护,心脏有肋骨保护,实战中很难做到一击致命。”他将粉笔当成小刀,肆意在指尖玩弄,粉灰簌簌而落,被他不经意扫开,“比起心脏和大脑,攻击这里才是最快的。” 他点了点侧脖颈和大腿内侧,柔软,皮肤底下隐隐跳动。 动脉的位置。 生物老师给出注解:“即使不能一击致命,也能做到流血而死,成活的概率很低。” 他歪了歪脑袋:“学会了吗?” “……”感觉没有必要的知识增加了。 男学生不甘心:“那老师又有什麽证据呢?” “因为,”嘉波把粉笔弹起,又在半空中接住,他将粉笔当作子弹,又将男同学视为靶心,假装瞄准的姿势,嘴上还模拟出开枪的砰啪声。 “实践出真知,”嘉波说,“同学,你想试一下吗?” 怎麽会有人对人体结构的了解超过他,嘉波想,毕竟他可是拿自己做过许多次实验了。 他满意地看着男同学乖乖闭嘴,看着学生对他的敬畏超过了喜爱,就像变魔术时,卡提卡人将他当作魔法师一样敬畏。 一节课四十分钟,接下来没有人再敢在嘉波的课上插嘴,嘉波也没再点人回答问题,安静紧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下课。 下一节课在室外进行。 也许是嘉波吓到了他们,也许户外课程本身就更加吸引人,在嘉波收拾教案的时候,屋里几乎瞬间就清空得一干二净。 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还有两个人还没走。 卡卡瓦夏一如既往喜欢黏着嘉波,他凑上来,帮嘉波将粉笔装进盒子里,再将纸张叠好。 期间还要甜甜地问嘉波渴不渴、累不累,放学后他想和哥哥一起去科里米的夜市吃好吃的。 以及偷偷摸摸地看了一眼还没走的拉帝奥,再故意大声说,最喜欢哥哥了。 “哥哥你也一定要喜欢我啊。” 嘉波:? 什麽意思,为什麽他总觉得卡卡瓦夏最近黏人得有些不正常。 拉帝奥没有离开座位的意思,事实上,据卡卡瓦夏观察,他连话都不喜欢说,说出口的最多竟然是挖苦讽刺的话,口头禅是“你蠢得我想死”和“你闭嘴感觉世界都清净了”。 他的嘴真的好毒。 卡卡瓦夏感受到一阵温暖的触感落在头顶,是嘉波揉了揉他的头发,紧接着这种温暖一触即离。 抬起头,就发现嘉波已经走到了拉帝奥身前。 他靠在拉帝奥的课桌边上:“拉帝奥同学,你怎麽还没走?” “你人缘不太好啊,课堂上还有同学为你申辩,下课后竟然全走了,都没有人愿意留下来等等你。” 拉帝奥斜眼一瞥,他的眼周有一抹天生自带的嫣红,看人的时候显得分外淩厉。 他低低哼了一声:“老师,你管得太多了。” “这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盲目,对天才的盲目信任,对权势的盲从,我不想和这种人共同在一片天空下呼吸,会让我觉得难受。” “难受?”嘉波耸耸肩,“我看你拒绝跳级的时候很果断嘛,不像是想和你口中的笨蛋白痴分开的样子。” 而且就算是同学因为他是天才而盲目地认为他是不会犯错,也没见到他站出来反驳啊。 “嘴硬心软嘛,拉帝奥同学。” 拉帝奥:“……” 他张了张嘴,胸口因为骤然被戳破心事而气得鼓起来。 嘉波却立刻接过他的话茬:“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麽,你想说‘天啊,你还是别说话了,给我滚出去’。” “我就不走,就不,略略略,怎麽办拉帝奥同学,有本事来打我啊。” 拉帝奥:“……” 旁观的卡卡瓦夏突然就对拉帝奥产生了一丢丢同情。 学生不能对老师出手,他看见拉帝奥反复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将憋得不清的邪火压下去。 他抬起头,与嘉波对视,一字一顿地说:“那天,我在学校门口见过你们,我知道你不是真的老师,卡卡瓦夏也不是所谓的天才。” “我怎麽就不是天才了,考试我都是满分的……”卡卡瓦夏小声反驳。 拉帝奥:“我没见过哪个天才考试是要靠投骰子做题的。” “你就是嫉妒我运气好。” “闭嘴吧你。” “就不,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你不承认是因为你运气太差吧。” 怎麽他什麽都没有说两只小的就吵起来了,嘉波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锋相对,他无语地一手一只,把他们强行分开。 这几天拉帝奥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他和卡卡瓦夏互怼说得多。 “两位小朋友,握手言和,禁止打架。” 嘉波的笑容此时带上了胁迫的意味,卡卡瓦夏哼了一声别过头,躲在嘉波身后去了。 成年人的身躯是最好的避风港湾,他从嘉波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一双眼睛警醒地盯着拉帝奥的动作。 他看见嘉波哥哥摇了摇头:“有一点你说的不对。” “我不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但是生物我的确说得没有错,啊如果你想学魔术的话我倒是可以教你。” “你好,维里塔斯·拉帝奥,请允许我介绍自己,”他将手放在胸前,微微鞠躬,是一个演出开场时表演者向观众致敬的礼节动作,“我是大魔术师,嘉波。” “我不是你真正的老师,但是卡卡瓦夏的确是所谓的天才。” 卡卡瓦夏睁大了眼睛。 他觉得数学好难,物理和化学根本听不懂,为什麽一种物质在不同的状态下会有不同的反应也不明白,他的脑子就是一团浆糊。 第25章 他知道这些知识在拉帝奥眼中就跟小孩过家家一样轻松简单。 但是嘉波哥哥却对这样的拉帝奥说,他是真正的天才。 拉帝奥明显不信:“为什麽这麽说?” “在学习上他的确不如你,但他胜过你的地方很多。” 环境造就了卡卡瓦夏,他能看一眼天空就预知几小时后的天气,也能根据风传递的味道规避危险,他和每一个遇见的人都相处得很好,就算嘉波讨厌那个成年后的卡卡瓦夏,也从来没有动过杀他的念头。 这是他的本能,亦是他的天赋。 想到这里,嘉波突然啊了一声,仿佛想到什麽,他抓起拉帝奥的手,将他硬生生从座位上拉起来。 嘉波:“别学了,反正卡卡瓦夏不喜欢上学,那些知识对你也没用,我带你出去玩吧,你有好好逛过科里米吗?好了不用看我了,我懂我懂,你这个家夥肯定两点一线枯燥生活根本没有好好享受过人生。” 拉帝奥:“……别说的好像我们很熟的样子。” 就算你这麽说,也没见你在认真反抗嘛。 拉帝奥还是这麽心口不一,嘉波想,就和以前一样,每次他出去玩的时候不管拉帝奥嘴上骂得多凶,最后收拾烂摊子的还不是他一个。 他一手卡卡瓦夏,一手拉帝奥,拽着两个小朋友冲出教室,在监控的盲区翻墙而出,果断潇洒地带着两个学生逃学跑路。 目标,赌场。 科里米是教育星,娱乐设施远不如茨冈尼亚-iv繁华,然而任何人类生活的地方就会滋生黑暗,在灰色地带挣扎生存的人永远不会少。 嘉波喜欢冒险和闲逛,他喜欢查找一个城市的阴暗面,早在踏入科里米的不久后,他就摸清了这颗星球的地下脉络,熟门熟路地钻进了地下赌场。 这是一家市中心酒吧的后院,金碧辉煌,巨大的水晶吊灯悬挂在天花板正中,浮夸的装饰风格一点也不符合科里米自由的风气。 人影穿梭,有人喝彩,有人暴怒,游乐设施和赌桌前都站满了人。 这是一个巨大的销金窟,能出卖你的一切,无论人格、身份还是梦想。 拉帝奥轻微地皱了皱眉。 “你带我来这种地方做什麽,看人怎麽把自己蠢死的?” “不不,”嘉波摇了摇头,“我是要证明给你看,为什麽我说卡卡瓦夏是一个真正的天才。” 他打了一个响指,两叠纸币就落在他手中,方方正正地叠在一起,拉帝奥轻而易举就能计算出这些钱的总额。 一百万。 嘉波将这一百万信用点均分,分给两个小朋友各五十万,他说:“你们一人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谁的筹码多谁就是胜利者,明白了吗?” 卡卡瓦夏眨眨眼:“哦!” 拉帝奥挑眉,看向嘉波:“你不参加?” “有谁见过庄家亲自下场的。”嘉波懒洋洋地说。 他一把将他们推入会场中,在卡卡瓦夏耳边兴奋高呼:“去吧卡卡瓦夏,让你的对手领略什麽叫真正的恐怖!” “好耶!” 卡卡瓦夏开心地眨了眨眼,哒哒跑进人群,强运是他的财富,洞察人心是他的本能,筹码在他眼里就是唾手可得的资源。 绝对,绝对会完成任务! 第19章 卡卡瓦夏跑得飞快。 他一直都是一个运气很好的小孩,他是卡卡瓦夏,是在地母神的祝福与爱中出生的孩子,灾难会与他擦肩而过,危险能够化险为夷,即使身陷险境,也会有嘉波大哥哥从天而降来拯救他。 他将信用点全都换成筹码,抱着装满小篮子的筹码,挤进人群,个字太矮还需要踮脚才能够上台桌。 “要下注吗,小先生?”戴着面具的荷官问他。 游戏的玩法是21点。 卡卡瓦夏知道这个游戏。 哥哥喜欢魔术,而纸牌也是常见的魔术道具,每到晚上,数羊也睡不着的时候,他央求哥哥想要跟他一起睡,而后嘉波都会拿出一副扑克牌和他玩。 有时候,埃德温哥哥也会加入,不过姐姐至今还不知道他们大晚上不睡觉聚在一起偷偷玩牌。 卡卡瓦夏从来没有赢过嘉波,无论他运气多好,最后的输家都一定是他。 白条贴满全脸,哥哥嘲笑他说这是惩罚,筹码是他给哥哥当小奴隶的时间一年一年增长,然后会拍拍他的背,任由他在怀里挑一个喜欢的姿势沉沉睡去。 这麽一想,卡卡瓦夏还要给嘉波当三百年的奴隶,才算是结清所有欠款。 三百年。 好长啊。 卡卡瓦夏眨眨眼睛,看向荷官,把所有筹码推出去:“谢谢姐姐,我要全压。” 洗牌、切牌,然后发牌。 第一轮还没过,所有对手的牌面就全部因为超过21点而作废,而卡卡瓦夏亮出自己的牌。 “正好21点,我赢了。” 踮脚看向荷官的表情乖巧又可爱。 于是小篮子换成大篮子,提起来还觉得好沉,卡卡瓦夏叹了口气,他看着自己没有几两肉的胳膊,觉得还是要变强壮一点才可以。 要变强才可以保护家人,保护哥哥。 他花了一个小时把所有项目玩了一遍。 然后被赌场幕后的主人恭恭敬敬地请过去谈话,再恭恭敬敬地踢出去。 ——态度还挺友好,他还准备见势不对的话就大声叫哥哥的,结果什麽都没有发生,幕后主人确定他没有出千之后就连人带钱把他丢出来了。 此刻距离他和拉帝奥的比赛结束还有一个小时。 反正比赛已经提前结束了,卡卡瓦夏往赌场门口走去,远远就看见了嘉波的身影,他一直坐在门口等他们,无聊就用傀儡丝翻花绳打发时间。 大概是扎着头发不舒服,嘉波将马尾散下,只在末端挽了一个髻,松散地垂在胸前。科里米四季如春,常年花开,一朵金色的合欢花顺着风不知何时飘到他头发,成了一身素色中唯一的点缀。 快要走到嘉波身边时,卡卡瓦夏突然停下脚步,他藏在柱子后面,从柱子后露出半张脸,鬼鬼祟祟看向哥哥的背影。 嘉波没有在翻花绳了。 一只黑色的短毛猫经过了他,还蹭了蹭他的小腿,嘉波把猫抱起来,正在跟它说悄悄话。 和一只猫偷偷说什麽呢? 怎麽可以对猫都这麽温柔! 卡卡瓦夏都觉得他藏起来的理由显得莫名心虚,但他又不想出去,哥哥在他面前永远都是强大、慵懒又充满恶趣味,把他当成小孩子。 他才不是小孩子,他也可以帮上哥哥的忙! 嘉波没有发现卡卡瓦夏的窥视,他手里这只猫看着不大,实际上好长,长到堂堂大魔术师都不得不用两只手抱住它,再将他放到自己腿上。 “咪咪,咪咪,怎麽不见你挣扎,”嘉波揉了揉猫的头顶和下巴,“好乖的小猫咪,就叫你咪咪了,反正全宇宙的猫都可以叫咪咪。” “你在这里做什麽呀?”嘉波突然眉头一皱,“难道是偷窥我?” 就算是在猫界,嘉波也相信自己的名声广为流传,简直是没由来的自信。 小猫抬起头咪了一声。 这也因此让嘉波看清它脖子上没有戴铭牌,应当是一只无主的流浪猫。 即使是流浪猫,它的毛发闪亮顺滑,身手敏捷矫健,一看就是猫中一霸,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亏的那种。 “咪什麽咪,我听不懂啦,你说,要是给猫咪也扎一针联觉信标的话,人是不是就能听懂猫咪说话?”嘉波若有所思,“不过这个问题应该是科学家考虑,而我只是区区一位大魔术师,说起来拉帝奥拿过生物的博士吗……不记得了,如果他没拿过就逼他去拿一个。” 简直轻而易举决定了拉帝奥未来的命运。 小猫又叫了一声。 “哦,看来你也赞同我的想法。” 从头顶撸到尾巴尖,看着猫咪舒适地打起了小呼噜,尾巴在嘉波怀里小幅度地摆动。 “这麽喜欢我,要不要和我走啊,小猫咪,”嘉波轻声询问猫咪的意见,“反正你是一只流浪猫,而我是一个流浪的人,简直绝配嘛。” 他的声音又轻又小,躲起来的卡卡瓦夏几乎听不清,他只看见嘉波顿了顿,一股没由来的寂寞像是一个无底的巨大空洞一般笼罩了他。 嘉波顿了顿:“不过……现在姑且是有了一个能回去的地方吧,能呆多久就说不定了。” 他不爱人。 不爱人就只会给人带来诅咒。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唯独这句话像是烙印一样跟随着他,所以大魔术师从不在一个星球呆上太长时间,不过嘉波早就习惯了,魔术巡游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就是现在这个时间点很麻烦,没有人请他表演不说,还被一个小鬼头缠上了。 嘉波很擅长自我情绪消化,那些莫名产生的情绪很快就随风消散,他又变回了卡卡瓦夏心目中无所不能又懒惰可靠的哥哥。 第26章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了什麽,脸都快要凑到猫咪的肚子上,“如果要收养你的话,我还得检查你是不是健康。” 他一脸凝重:“重点是,咪咪,你到底是只小母猫还是小公猫,绝育了吗?” 话音还没落下,他就伸手掀起了黑猫的尾巴,大概是动作太过冒犯,本来乖巧可爱的猫咪毛都炸开了,四脚慌乱地从他膝盖跳下,敏捷到嘉波都没来得及身手捞住它。 “咪——” 它停在几步之外冲嘉波喵喵叫了几声,像是恼羞成怒,在教训他。 教训也没用。 他又听不懂猫说话。 那只猫很快又窜进了草丛,怎麽找都找不到踪迹,嘉波还很遗憾难得遇到一只投缘还很人性化的猫咪,就算不被自己收养的话,抓去哄奥罗拉开心也不错啊。 奥罗拉开心了,他们一家的胃就开心了。 “小气咪咪,”嘉波自言自语,“这次就算了,下次遇见它一定要抓它回去。”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猫毛,身后的赌场一向喧嚣,欲望如果有实质一定像茨冈尼亚-iv永不退散的乌云一样,他回头看了一眼,什麽都没有发现,只看见卡卡瓦夏和拉帝奥在其中穿行的身影。 卡卡瓦夏早就跑走了。 他跑回了赌场深处,拉帝奥还在牌桌鏖战,卡卡瓦夏说得没错,他的运气一向平平,不过赌博这种事情不需要运气也可以,靠冷静的头脑和计算也能取胜。 他面前的筹码堆成了小山,小山背后是少年冰山一般的容颜,筹码的投注和赢取拉帝奥都没多大感觉,他单纯地就是想证明光靠运气是赢不了他的。 身后有人在叫他:“拉帝奥。” 声音稚嫩,还挺好辨认,拉帝奥回头,居高临下地直视那个小鬼头:“你不去赚筹码,找我来做什麽?” “那个啊,我已经结束了。” 卡卡瓦夏是空手而来,他没有拉帝奥身前摞成小山的筹码,甚至连最开始嘉波给他们的本金也没有了。 他挠了挠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不记名的信用卡:“幕后主人说如果我今晚不再下场,这张卡就送给我了。” 送给他了。 一张余额不知道有多少个零的黑卡就这麽送给他了。 拉帝奥:“……” 那他赢再多的筹码也比不上卡卡瓦夏手里这张卡啊! 拉帝奥,输得彻底。 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在意识到结果的那一刻,拉帝奥就已经接受了结局。 但他依旧对卡卡瓦夏没有什麽好脸色,顶多是嘴角勾起的弧度多了那麽一点点,他双手抱臂,无视荷官询问他是否加注,看向卡卡瓦夏。 “所以呢,你赢了,来找我干什麽?” “想请你帮个忙。” 卡卡瓦夏有些扭捏,他唾弃自己,明明把拉帝奥当成了竞争对手,结果现在还要向竞争对手求助。 拉帝奥:“你直说吧。” “就是,就是,”卡卡瓦夏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我想出去一趟,你帮我瞒着嘉波哥哥吧。” “放心吧,我不去危险的地方,不会让哥哥担心,而且我很快就回来了!” 拉帝奥:“我凭什麽帮你?” “……额,看在我赢了你的份上?” 还真是好借口。 胜负本来就是创建在资源的掠夺之上,赢的人获得自己想要的,输的人失去下注的所有筹码,这本就是天经地义。 左右这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要求,周围还算安全,卡卡瓦夏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八岁小孩。 “随你,”拉帝奥答应了,“我顶多帮你拖延十分钟。” “谢谢你,拉帝奥。” 卡卡瓦夏高兴地要飞起来,眼里尽是闪耀的神采,他紧紧握住手里的黑卡,反复赌咒自己绝对会遵守约定,不让拉帝奥难做。 然后便转身从小门离开,身影消失在赌场的另一端。 一个小时后。 赌局结束,嘉波从没能抓到猫的郁闷中走出,他从大门进入赌场内部,里面和之前没什麽区别,还是那个热火朝天的模样。 ——不对,还是有区别的。 进入赌场的小朋友怎麽从两个变成一个了。 地点是嘉波挑的,他之前闲逛的时候查探过,这家手脚还算干净,背后并没有什麽黑色的勾当,输赢暂且不说,人身安全还是能够保证的。 但是现在。 嘉波纳闷:“卡卡瓦夏人呢?” 拉帝奥脸色万年不变,慢条斯理地扯谎:“肚子不舒服,人有三急,你能理解的吧?” “……哈?” 拉帝奥说起慌来一点都没有心跳加速或者瞳孔震颤等微小反应,他挑了挑眉:“不信?你可以去后院找他,需要我为你带路吗?” “……倒也不必。” 多等一会也没有什麽影响,嘉波站在原地,和拉帝奥大眼瞪小眼。 他知道拉帝奥一向保持着文武双修的生活习惯,二十年后的他不仅在学术上傲视群雄,自身也拥有一个打八个的彪悍体格,他成年后的身高接近一米九。 嘉波俯视他的头顶,居然觉得好欣慰:“来拍照吧,拉帝奥。” 纪念一下比我矮的挚友。 少年人说不准哪天身高就开始猛窜,不记录此刻简直可惜了。 嘉波的注意力总是轻易被转移,他掏出手机,打开自拍模式,非要压着拉帝奥的脑袋来一张亲密的合影。 拉帝奥看上去已经到了不耐烦想要揍他的程度,但是那又有什麽用呢? 他又逃不出大魔术师的手掌心。 咔嚓一声。 嘉波看着手机里的照片嘿嘿直笑,他已经拍了很多,藏在云端里,都是他的宝藏。 十分钟过得很快,拉帝奥都在心里打了好几轮腹稿,按照他的风格,要是卡卡瓦夏再不回来,他说不定会从人有三急变成人掉进马桶被冲到异世界。 就在这时。 “哥哥!” 卡卡瓦夏的声音突然出现,他像一头灵活的小鹿,又像一颗定准了目标的导弹,越过所有障碍,直直地冲进嘉波的怀里。 砰。 小朋友,你的头好铁。 卡卡瓦夏总是喜欢用这种方式靠近他,一点都不考虑一下自己的重量,他抱住嘉波的腰,抬头仰视着他,哥哥哥哥叫个没完。 “闭嘴吧你。”嘉波单手捏住了他的嘴巴。 他现在意识到了,卫生间在会场后门,卡卡瓦夏却是从前厅出现的——卡卡瓦夏和拉帝奥就是联手合夥在骗他。 他都已经努力当一个靠谱的大人了,难道历史又要重演,拉帝奥还是不能当他一个人的挚友吗? 居然骗他! 嘉波好伤心,伤心到白发散开也不知道,科里米和煦的风穿堂而过,吹起他的长发,穿过他胸膛的时候都感觉到一股冰凉。 “我懂了,我退出,你们两个把日子过好比什麽都重要。” 卡卡瓦夏:“……” 拉帝奥:“……” 双脸懵逼。 卡卡瓦夏在他怀里蹭了又蹭,依稀能听出他语气末端的一点颤音:“哥哥,你在说什麽,你不要我了吗?” 是你们两个先骗我的好吧。 嘉波揪住卡卡瓦夏的脸:“说,你背着我偷偷跑出去干什麽了?!” 卡卡瓦夏专注地看向嘉波:“哥哥,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他知道嘉波喜欢宝石,喜欢一切闪亮的宝藏,他喜欢耀眼,喜欢变得夺目。 可卡卡瓦夏没有钱。 即使黑卡里的余额有很多很多零,在一块真正的宝石面前都不值一提,卡卡瓦夏跑到市中心的珠宝店,花了很长时间和店主讨价还价,撒娇卖萌哭闹都用上了,才终于磨得店家松口,将镶嵌宝石的珠宝卖给他。 ——那是一条珠链。 用钻石切割成四瓣,下方还有两颗泪珠一般的吊坠,长长的铂金链子延伸到另一端,可以将他平时常穿的斗篷用它连上。 钻石切割得像一朵花。 然而更多的,卡卡瓦夏觉得像一只风筝。 他将珠链挂在了嘉波胸前,宝石在水晶灯的照耀下反射璀璨的光,用尽身上所有的钱财换来这样的光,卡卡瓦夏很高兴。 “哥哥。”他牵起嘉波的手,用雀跃的声音在耳边说,“风筝在茨冈尼亚,是祝福的意思。” 风筝因为有线的牵引,才不会在天空中迷失方向。 仁慈的地母神啊,请保佑他。 让他像一只风筝,永远有能回去的地方,永远有能归处的家。 第20章 光线落在胸前,一半是温暖的日光,一半是喧嚣的人造光,流光溢彩。 嘉波觉得自己一向挑剔。 然而再挑剔,也不得不承认钻石纯净通透,切割干净利落,除去拍卖,应当是市面流通最顶级的那一类。 “好看吧?”卡卡瓦夏期待地看着他。 第27章 嘉波低下头。 他能看见少年的眼底全是他的倒影,紫色的瞳底为倒影附上一抹庄重和梦幻,卡卡瓦夏看着他,卡卡瓦夏百分百信任他。 “还不错。”嘉波矜持地点了点头。 他一向是一个诚实的人,喜欢就是偏爱,任由钻石悬挂在与它并不相称的白衬衣上,嘉波心想它应当躺在柔软的丝绒和绸缎上,常穿的那件斗篷就很不错。 等回去就挂上去。 “哥哥喜欢就好。” 卡卡瓦夏肉眼可见地开心,嘉波值得最好的一切,也值得最好的小朋友。 他被摸了摸头,落下来的力度温柔而不失力度,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太久,就听见头顶一声冷哼。 嘉波双手抱臂:“所以,这就是你们两个联手骗我的理由,就为了让卡卡瓦夏给我买礼物。” 谴责眼神来回在卡卡瓦夏和拉帝奥之间来来回回,嘉波顿了顿,狐疑:“就两个小时!你们两个关系居然变得这麽好了!” 伤心了,他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 “不是啊哥哥,”卡卡瓦夏脸都皱了,“我和拉帝奥才不是朋友。” 嘉波抬起头:“那意思就是我还有机会了?”有机会抢先一步拉拢挚友。 “没有机会!”卡卡瓦夏大声说。 他死死抱住嘉波的腰,搞不懂拉帝奥到底有什麽魅力,他都这麽努力了,哥哥的眼中还有他。 被抱习惯了,嘉波都懒得把他撕下来,反正撕下来过不了多久,卡卡瓦夏这个小黏人精又会缠上来。 只有从头围观的拉帝奥保持着一贯的冷淡和嫌弃,他拔腿就走,一点眼神都不想留给那两个在会场门口丢人的家夥。 “拉帝奥!”嘉波叫他。 “别叫了,我和你们两个都不熟。” 嘉波追上来,成年人的步伐很长,即使还拖着一个卡卡瓦夏,追上拉帝奥也只是几步的事。 他对拉帝奥自有一套属于他自己的见解:“鉴于你刚刚骗我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我有理由相信现在你说我们不熟是在说谎,拉帝奥同学,你怎麽能说谎!” “所以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对吧,”嘉波单手揽住拉帝奥的肩膀,另一只手故作严肃地推了推自己的平光眼镜,“或者你更愿意叫我一声,嘉波老师。” 拉帝奥:“……” 无论他说什麽都会被曲解,这个家夥明显只听自己想听的话。 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放手。” “不放。” 嘉波:“刚刚你输给了卡卡瓦夏,现在相信了吧,实践中卡卡瓦夏的确是一个天才,也许你能第一时间计算出事件发生的概率并永远选择概率最大的那一个,但一件事只要发生了,无论它发生之前的计算概率有多小,最后的概率都会是1。” “你的选择是最有可能胜利的那一个,而卡卡瓦夏是让胜利往他的选择倾倒。” 他被埋在土里只剩一个头都能不死,从陨石群下安然无恙地归来,即使要被绑架了,都能恰好遇上他救场。 好运,本就是实力的一部分。 “你说得没错,我输了,”拉帝奥爽快地承认了失败,学术探索本来就是一条布满荆棘与曲折的道路,承认错误没什麽大不了的。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输了和你现在拉住我有什麽必然的关系?” 嘉波眨了眨眼:“那当然是因为,输家要请客吃饭啊。” 卡卡瓦夏煞有其事点头:“要吃饭。” “,吃好吃的!吃最贵的!” 输家出血天经地义。 想要一点代价都不付就这麽轻而易举地离开,不可能的啦,拉帝奥。 。 科里米市中心一家烤肉店,橙黄的灯光温暖,肉类脂肪的香气在火舌灼烧下缓缓升腾。 一个四人卡座。 位置朝窗,左右各有两个位置。这家是拉帝奥常来的一家店,他率先推开店门,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随后,嘉波坐在了拉帝奥身边。 小尾巴一样的卡卡瓦夏缀在后面,等他要坐下的时候,拉帝奥和嘉波已经占满了左边,只给他留下了右边两个座椅可供选择。 卡卡瓦夏想都没想:“哥哥,你往里面靠靠。” 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嘉波给他留下的缝里,至此,三个男性全部像鹌鹑一样缩在了烤肉台一边,留下了空空如也的另一端。 即使三人其中有两个都还是未成年,卡卡瓦夏更是一个个头就比桌台高一点点的小萝卜头,也无法隐藏一个事实。 三个人缩进两个位置,实在是太挤了。 拉帝奥皱眉:“你们不觉得对面太空了吗?” 看菜单的嘉波头也没抬:“不觉得。” 条件反射开始给嘉波布置碗筷的卡卡瓦夏:“诶?对面怎麽了,拉帝奥你是不是想换位置?” “……”他倒是想换,但是靠窗的位置只有一个出入口,也没见你们两个愿意动一动放他出去啊! 拉帝奥开始深呼吸。 而后冷静地发现,自从嘉波入职假扮他的生物老师后,他深呼吸的次数呈直在线升。 嘉波点完了菜,他选择了自己最爱的各种新鲜肉类,再为卡卡瓦夏点了一杯果汁,偷偷把拉帝奥的牛奶换成了汽水,希望碳酸类饮料能压一压他挚友的未来身高。 一米九,还是太有压迫感了。 等待餐品上桌的时间有点久,直到一盘又一盘血红肉类摆上了桌,生物的各个部分被切成了薄片,在高温炙烤下变得卷曲,失去原本鲜活的颜色。 未免食物中毒的惨剧再次发生,这次负责烤肉的是嘉波。 火候正好,刚好熟透,既不过火也不生涩,嘉波将烤好的肉放在面前的公用小盘子。 “拉帝奥,你为什麽不愿意跳级去读大学呢?” 他一点都没有掩饰曾经在学校门口见到拉帝奥拒绝跳级的场景。 科里米的银河自由大学是全宇宙数一数二的顶级学府,如果要再比它更加适合学者深造的,就是星际和平公司资助的第一真理大学。 嘉波第一次见到拉帝奥时,他已经从第一真理大学毕业,手握多个博士学位,是公司聘请的技术顾问。 他的问题不算多尖锐,拉帝奥沉默片刻,说:“因为我还没有读完中级教育。” 学前教育,初级教育,中级教育,普通人要花十二年乃至更多的时间才能获得一张通往大学的入场券。 “对你来说,中级课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吧。” “可是再简单,那也是庸人必须经由的道路。”拉帝奥回答,“我始终认为,学术为生命本身服务,如果我不曾花时间了解人这一生物,那我的研究又怎麽能造福人?” 他的神色淡淡:“再说了,我也未必是所谓的天才。” 宇宙中存在着代表智识的星神,他因生命的智慧而投下不经意的一瞥才是天才的标志,拉帝奥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青睐。 或许,他的确是运气不行。 哪知道嘉波突然不高兴地反驳:“你怎麽不是天才!你简直是我见过最天才的天才了!谁说你不是天才的,” “我去干掉他。” 汲取知识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擅长计算机和工程学,无论是获取情报或者研究行动方案都高效得可怕,拉帝奥永远都是这麽令人安心。 “……”拉帝奥微妙地撇嘴,“就是有你这种事事都想依靠我,从不自己去查找答案的人,才会让我犹豫跳级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他真的很想翻白眼,却出于良好的礼节而忍住了。 “毕竟可以离你们这种笨蛋远点。”他诚实地建议嘉波,“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懂?” “懂。” 嘉波慢悠悠地接上:“但不做。” 都有拉帝奥负责动脑子了,为什麽还要他自己浪费时间思考。 拉帝奥的脸色真的看上去很想打他。 在他翻脸离席之前,一块火候恰到好处的牛里脊递到嘴边,彻底堵住他的嘴。 “其实你现在就是在犹豫吧,是跳级去追求天才的门槛,还是按部就班过完规划中的一生。”嘉波端起成年人的架子,“我没上过学,也没有什麽学术追求,不过我们魔术师,没有演出的时候向来要一遍又一遍实验新的魔术,才能确保在登台时,一切突发情况都尽在掌握。” 他转过头,眼神中是夺目的光彩。 卡卡瓦夏知道,那是一旦登上舞台,就势在必行的嘉波。 “如果你想不明白,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或许换个环境,你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拉帝奥一愣。 人心也是计算的一部分,他能看出嘉波对他没有恶意,也能看出他实在是一个随性而为的性格。 总之不太可靠的样子。 桌台一时只能听见脂肪滴在炭火上滋滋作响的声音,拉帝奥思考良久,终于开口。 第28章 “好。” 他的确需要一定时间思考,思考他的未来,思考他想要成为什麽样的人。 “不过我们只是临时同行的旅伴,任何分歧都可能导致我们分道扬镳,”他挑了挑眉,“要去哪里?” “和我们回家吧!” 茨冈尼亚-iv。 “那个在全宇宙都有名的荒凉之地,是屠杀者和强盗的安乐窝,科技和民主尚未普及的蛮荒之地。” 嘉波抬起卡卡瓦夏的手,像是招财猫一样朝拉帝奥招了招:“天生是骗子、小偷和交际花的埃维金人欢迎你。” 第21章 嘉波睁开了眼睛。 他还能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尾指指尖动了动,洁白圆润的指甲勾住了一小截布料。 光滑柔软,针脚细密,末端和胸部都有破损——那个人在他昏迷的时候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穿在他身上。 多此一举。 魔神没有必要穿上人类的衣服。 尽管想法如此,嘉波依旧没有脱下覆盖全身、一看就不合身的衣服,他吃力地站了起来,衣摆坠了重物,和莹白的脚趾一同落在细软的沙地,留下一串浅浅的印记,是一枚筹码。 环视一圈,那个人不在。 沙漠,无穷无尽的沙漠包围住了他,每一个沙丘都有着同样的弧度,每一缕风都是冰冷的哀鸣,那燃烧一切的诅咒已经褪去,回到他的身体里,他看不见吞噬生灵的黑泥,也听不见人类临死前的疯狂呓语。 自然永远比神明更加无情,无尽的沙在潺潺流动,掩盖了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嘉波在原地站了一会,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他没有家。 即使妈妈和父亲大人告诉过他,神爱世人,应当与人为邻,爱他们复杂变换的本性,爱他们或紧密友爱或残忍敌对的关系,前者叫做家人,后者叫做敌人。 但沙漠里已经没有人了。 没有人,也就不用爱人。 不用爱人,魔神的诞生便没有意义。 嘉波在原地想了一秒,就随意找到一个角落蹲下,就在苏醒地方旁边的岩石,他像埋藏在沙漠里最古老亘古的雕塑,不见动弹,眼神没有焦点,看着远处的沙丘被风吹走,然后又一轮风吹拂,形成一片新的沙丘。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感知范围里出现了一个人。 是那个人。 是谁都无所谓,人类本质在他眼中和一片沙丘、一株风滚草都没有区别,之所以记住他,大概是因为他会说话吧。 很聒噪,不怕他,还会要求他回应。 嘉波不想回应。 他不想说话,只想做一块沙漠里的石头。 。 在嘉波睡着的这段时间,那股包含恶意的汹涌黑泥便缓缓褪去,像倒流的潮水重回母体的怀抱。 砂金将外套脱下,盖在他身上,那枚买下他的筹码就放在手边。 他的死敌看上去太瘦弱又太苍白,还没有他的腰高,蜷缩着身体,仿佛一个婴儿躲在羊水的姿势。 外套经历过一番猛烈的蹂躏,被火烧过被子弹击穿过还被小刀在胸口划开过一个巨大的破口,将镂空的黑桃图形撕裂得看不出原貌,仿佛与它有什麽深仇大恨。 砂金好笑地看着嘉波将外套蒙住了头,细软的白色长发恰好从破口中流淌而出,大小刚好合适。 “好好好,嘉波,你说你对我的衣服那麽仇视,是不是为了最后便宜你自己。” 酣睡的神明不理他。 “随便你,”砂金对着一个熟睡的嘉波说话,“你就在这睡到冻死吧。” 砂金走遍了附近局域,拜茨冈尼亚-iv的生活经历所赐,他穿梭在沙漠如若在自己家中的后花园,能记住每一片沙丘,多远都不会迷路。 绕了很久,他都没有找到人类生活的痕迹。 从前或许是有,但都在那场铺天盖地的黑泥之后,被掩盖在了风沙的深处。 他不得不又绕回来了。 嘉波。 任性的肆意的大魔术师嘉波,一个不折不扣自由至上的个人主义享乐者,在伊格尼斯星舰和他大打出手,即使有能抵消大部分伤害的存护力量,砂金还是受了不轻不重的伤。 再加上踏入黑泥也需要存护防御,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量更是枯竭到干涸,每一秒都在叫嚣着休息。 再探索下去毫无意义,他得先处理自己的伤势,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给自己一刀后又活蹦乱跳地到处给人添麻烦。 回到原点的时候,砂金远远地望去,他捡回来的小朋友双手抱着膝盖,衣服胡乱套在头上,坐在沙地一动不动,他盯着掉落在地上的筹码,沙漠的月亮落在他的长发,长发像一条倾入月华的河流。 好像一朵荧光小蘑菇。 砂金想。 见他回来,荧光小蘑菇也没有半点反应,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肯施舍。 砂金蹲下来,把掉在脚边的筹码捡起塞到他的手心:“现在它是你的了。” 现在他是用一块筹码赢得的小蘑菇。 星际和平公司是全宇宙资产最多的组织,身为公司高层,砂金一块筹码的价值不知几何,也许能赢得一个星球也说不定,反正这种事在他的职业履历里也不少见。 现在用一块筹码换一个嘉波。 砂金觉得亏了。 他从来不做亏本生意,可嘉波不这麽想,他略略低下了头,眼神空洞又麻木,好像要把花纹繁复的筹码烧出一个洞。 或许他的手是新长出的,或许他真的是一朵长在沙漠里的蘑菇,总之他笨拙地不可思议,一点都没有未来那个嘉波能同时操纵上百具傀儡的精细操作。 他只想换个角度观察筹码上的花纹,手轻轻一动,筹码便顺着倾斜的角度,掉了下去。 地上的影子好像活着,砂金从来没有见过大魔术师还有操控影子的手段,他有点发愣,看着影子一口就吞掉了筹码,再找不到它的踪迹。 嘉波抬起头。 他的眼神没有一点变化,但砂金就莫名读出了一股无辜,像是在说:“筹码,没了。” 不知道去哪里了。 想再要一块。 砂金:“……” 他只好掏出了第二块筹码。 那不是常见的筹码,是属于砂金独一无二的定制款,他自己身上都没带多少,大部分都在掉落进这片无人沙漠的过程中遗失了。 即使没有遇见能沟通的生物,砂金也确信,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世界。 每一个行走在命途上的行者都会从命途中获取力量,他们能感受到星神的存在,然而这一联系却在苏醒后被骤然掐断,砂金依然能从存护命途获得源源不断的力量,却再也感受不到琥珀王克里珀,他抬头望着星幕,这片又高又远的天空好像屏蔽了感知,掐断他与宇宙的联系。 不会有宇宙飞船,不会有空间站,更有可能的是,公司不会察觉到他的失踪。 这下一切只能靠自己了,砂金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将筹码在嘉波眼前晃了晃。 他能清楚地看见嘉波的视线随着筹码晃动的轨迹一起移动。 比起眼前活生生的人,眼前这个嘉波,更喜欢他手里的死物。 “想要?” 没有反应。 “第一枚是属于你的,你弄丢了可不能怪我,”砂金知道他能听懂,“你如果想要第二枚,就得想办法和我换。” “一个赌局,一笔交易,或者一次袭击。” “听明白了吗,嘉波?” 意料之内没有得到回应,砂金将筹码塞进嘉波空空如也的手心,后者手指下意识蜷缩,将第二枚筹码紧紧抓进手中。 “拿好了,”砂金说,“现在告诉我,附近哪里可以找到纱布和药品?” 他给我献上了贡品。 嘉波摩挲筹码上的凸起,信徒献上贡品,留下愿望,神明负责考量和实现这个愿望。 这似乎是我的份内之事……吧? 尽管他不想动,也不想和人类说话,这个想法还是触发了身体内的某种机制,他一点一点将没有焦点的视线收回,再抬起头,像是一块反应迟缓的石头。 用手指和目光一起指向了一个方向。 他没有跟眼前这个骚扰他的人类说多说一个字,可砂金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他给出的方向精确到角度,没有任何偏移。 他朝着嘉波给出的方向走去,留下的脚印迅速被流沙掩埋。 那个人身上有一股血腥味,嘉波想,他闻得到血腥味远去,闻得到血腥味靠近,他不喜欢血的味道,那个人就像一个巨大的会移动的…… 榴莲吧。 没有见过的东西,据说可以当作食物,但是味道很臭,而且外壳是金黄色的,和那个人很像。 嘉波在心里默默给他取了一个外号。 他又闻到了大号榴莲又折返回来,嘉波指的方位一公里左右有一个废弃的神庙,砂金在那找到了需要的物资,绷带勉强能用,药品用陶罐封存,似乎是一种很古老的封存方法。 第29章 比茨冈尼亚-iv还要落后。 妥善处理好胸口和腰腹的伤势,砂金回到嘉波身边,他看见那个假装自己是蘑菇的家夥一直维持着临走的姿势,把自己缩成一小块,两只手环在膝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筹码。 只在他靠近时嫌弃地挪了挪屁股,动作微小得几乎分辨不出来。 ……榴莲,味道淡了。 嘉波耸了耸鼻子。 神庙废弃的时间并不长,除了药品之外,还有一些还没腐坏的食物,食物在缺水的沙漠总能保存很久,砂金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些储水和烹饪的器具。 他是人,是人就需要摄入水和能量。 好在砂金对沙漠很熟悉,嘉波偷偷看他,看他挖出了仙人掌的尸体,从尚未干涸的块茎中引出水分,导入提前准备好的罐子。 生了火,将干粮倒进水里化成一锅粘稠的糊,炊烟升到了半空中,很快被越来越冷的夜风吹散而去。 砂金迅速解决了今天的晚餐,思考了一会,在空碗里刮了点糊糊,再把碗放在嘉波不远处。 嘉波看着那个碗。 影子,他的影子,好像很开心。 影子是一个坏家夥,它吞掉了筹码,还对人类的食物感兴趣,嘉波看着身下的影子化作一条长长的触手,悄悄地把碗卷了过来,献宝一样放在他脚边。 碗里的东西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不知道是小麦还是其他谷物的种子,它被磨成了细粉,冲水划开之后也粘稠得似乎难以搅动。 魔神不需要进食。 嘉波盯着碗看了半天,很犹豫,犹豫到筹码的花纹都没了吸引力,纠结了许久,他用食指在碗里一戳,勾起一点残渣,放进嘴里。 ……好难吃。 比榴莲好不到哪里去。 食物为人类生存提供必要能量,如果人类必须要依靠这种东西才能活下来的话。 不爱人的魔神想,那还是稍稍对他们多一点怜爱吧。 。 “我还——没有吃饱——” 拉帝奥是一个严格遵循食谱的怪物,连肉类每日要摄入多少都准确到克,吃完了就想走。 可惜他坐在最里面,紧挨着玻璃,想走也没有办法,被嘉波牢牢地堵住出口,想走的欲望被牢牢压制不说,还要看着那个嘴角抹油自诩靠谱成年人的家夥兴致勃勃地又叫来侍者点单。 第六次了。 太能吃了。 拉帝奥觉得只有自己是那个大惊小怪的人,他知道宇宙中种族众多,以食量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实在有失偏颇,但生物总该遵循能量守恒定理。 他吃了那麽多,也没见到体型有变化,胃的容量就那麽大,到底装到哪里去了? 很诡异,竟然激起了拉帝奥的一点求知之心。 “你不觉得哪里有问题吗?”越过嘉波,拉帝奥问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小孩,早就吃饱了,他被嘉波嫌弃做饭的手艺不行,就只好在杂务上下功夫,收走垃圾,为哥哥递上调料和新上的餐盘。 听见拉帝奥叫他,卡卡瓦夏疑惑地啊了一声,沉吟片刻:“是哦,哥哥今天的确吃得有点多。” 他突然皱了皱眉,警惕地看向拉帝奥:“不用你担心,我会照顾好哥哥的,而且他平时吃得很少,今天是太开心了而已。” 他的表情很正常,很理所应当。 随他去吧,拉帝奥不想说话。 说好了请客,等到嘉波终于纡尊降贵说这顿饭吃得很饱让我们一起感谢慷慨的拉帝奥同学时,拉帝奥才终于有机会离开逼仄的靠窗座位,到收银台结账。 很好。 把他赢来的筹码吃掉了一半。 即使不能和好运的卡卡瓦夏比,依靠头脑获取的财富依旧可以买下一块成色不错的水晶,现在这水晶就剩了一小半。 迎着收银员灿烂无比的笑容,拉帝奥付完账,一回头就看见嘉波拿着手机拍照。 对着桌面拍,对着卡卡瓦夏拍,对着自己拍还要把他也框进去。 “别臭着脸嘛,拉帝奥,来,笑一个。”嘉波按下快门键,回头抱怨,“你都不配合我一下……算了,我习惯了,你需要提前准备还是我们现在就启程?” 拉帝奥:“现在就可以。” 嘉波惊奇了片刻:“你有父母的吧,不用回去跟他们说一声?” “不用,我自己能做主。” 嘉波咂了咂嘴,这餐吃得很满意,他总是偏好肉类胜过蔬菜和谷物,肉类燃烧的脂肪简直无上美味,再怎麽说都比看不出原貌的糊糊好多了。 科里米的飞船渡口在城市边缘。 广阔的阔叶林包裹了强化玻璃和金属造就的人工奇迹,自然与科技并存,依稀可以闻到青草和花朵的芬芳。 嘉波牵着卡卡瓦夏的手。 不用上学,卡卡瓦夏松了口气,不是说他不爱学习,其实他脑子很好,进步速度很快,短短时间内都快把初级教育的课程补完。 他只是不喜欢扮演学生这一角色。 卡卡瓦夏的家在遥远的茨冈尼亚,那里没有学校,也没有需要时时在课堂上受人管束的学生,他将要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即使要带上一个哥哥很看重的人。 隐约间,竞争意识就升腾起来,卡卡瓦夏伸手:“哥哥,要抱抱。” “你都多大了,自己走路。” 卡卡瓦夏顿了顿,慢腾腾的尾音都透露着一丝可怜:“布置碗筷好累,走路走多了也好累,困了。” 幼崽就是麻烦。 嘉波的规则感时有时无,这时他正老老实实地排在登船队伍末端,科里米算半个旅游星球,旅客吞吐量极大,他望了半天也望不到队伍的尽头,只得妥协。 “好吧好吧,便宜你了,小兔崽子。” 他倾下身,卡卡瓦夏很轻,单手就能稳稳地将他锁在臂弯,嘉波的另一只手提了一个巨大的袋子,来时还没有它,里面都是带给奥罗拉和埃德温的礼物。 趁没有人注意,卡卡瓦夏回过头,对着拉帝奥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口型:“谢、谢、哥、哥。” 拉帝奥:“……” 怎麽?是有人跟你抢吗? 拉帝奥隐约察觉到了卡卡瓦夏这个屁大点的小孩可能把他当作要抢走嘉波的假想敌,先不说他和嘉波的关系不能说不好只能说一般,就说据说卡卡瓦夏生活在荒漠星球茨冈尼亚-iv每天以放牧为生。 就这点运动量,怎麽就站不动了,怎麽就非得要抱了。 真是一个心机小鬼,拉帝奥拍了拍嘉波的肩膀,正准备提醒他卡卡瓦夏的真实意图,他突然寒毛一竖,仿佛被一股极恶极寒的目光锁定住。 “趴下——” 下意识照做,拉帝奥抱住脑袋蹲下,紧接着他听见了玻璃的碎裂声,钢铁变形弯曲时令人牙酸的声音。 空间裂缝出现在上空。 ——是毁灭的力量。 嘉波已经感受过相似的力量,在伊格尼斯的拍卖会上,也有同样是毁灭帮的羊头信徒出现,扬言要夺走他的哀伤宝石。 “怎麽又是他们啊?”嘉波无语地嘟嘟哝哝。 毁灭无处不在,毁灭处处可寻。 他们因毁灭而生,会造就死亡的未来。 空间里渗出了阴郁死气混杂着烈焰燃烧的爆裂声,而后裂缝像是复制一般布满了渡口整个钢铁穹顶,嘉波不知道毁灭信徒这次又是追着什麽味道而来。 裂缝生成需要时间,趁毁灭信徒们还没来,他下意识地拦住两个未成年,往靠近出口的角落而去,那里没有监控,是视觉死角,又靠近逃生信道,安全系数相对高出不少。 “科里米的武装势力赶来需要一定时间,你们两个在这躲好,不要出声,不要害怕,拉帝奥,跟紧卡卡瓦夏,等我回来接你们。” “为什麽是我跟着他?”拉帝奥不满。 “当然是因为他运气好啊。”嘉波理直气壮。 未来拉帝奥或许会成为以一敌百的学术份子,但他现在只是一个还在纠结要不要跳级的普通学生,当然是跟着好运无敌的卡卡瓦夏更加安全。 嘉波把两个孩子藏进角落的货箱,再撒上能隔绝气味的香水,他转头欲走,却见一只手拉住了他。 是卡卡瓦夏。 他焦急的声音传来:“哥哥,你去哪?” 去哪? 嘉波也不知道。 他从来是事不关己穿梭在宇宙中的大魔术师,别人是生是死和他都没有半点关系,他不在意挡在他人身前的是巨石还是深渊。 他只要在意自己就好了。 嘉波听见自己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按照真实想法说:“……这里人太多,毁灭会造成相当大的伤亡,在科里米的军队到来之前,我先顶会吧。” 不过现在的话,多做一点点,或许也没有关系。 第22章 左右也没有生命危险,就是会浪费一些时间和精力。 第30章 嘉波放出了自己的傀儡,傀儡丝赋予其灵活的机动性,手指上下翻飞,如同钢琴家的手在键盘上跳跃,这次他带出的傀儡数量并不多,如果不够的话现场制造也来得及,他安排得一切都很合理。 傀儡藏在人群。 勾一勾手指,渡口安保负责监控的男人,坐在酒吧喝酒盛装打扮的女人,游客中的一员,餐厅的服务员,都在一瞬间停下动作,露出青白皮肤下与嘉波一模一样的眼睛。 披上斗篷,戴上面具,回到主人身边。 唰地一下。 同时用极其淡漠的眼神往下头顶成片出现的空间裂缝,同样的眼神,同样的角度,唯独不同的是身姿和装扮,诡异,又极度和谐。 他们和嘉波一起,看着从正中最宽的裂缝。 烈焰灼烧着,整片天空都是灼烧的海洋,温度节节攀升,几乎燃烧成白色的火花倒映在血色的瞳孔,嘉波望向天空,从燃烧的裂缝中走出的男性头顶骷髅羊角,他的头颅也在燃烧,两朵橘色的火苗是他的眼睛,白骨化的身体被一身裁剪得体的西装包裹。 和当时出现在伊格尼斯星舰上的毁灭信徒是同一个。 嘉波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他都不知道那颗冒火的头颅属于宇宙中哪一个种族,而且该如何评判一个火头的长相,用火苗的颜色和大小? 在人类范围之外,很抱歉,他是脸盲。 因此嘉波没有询问他与伊格尼斯的关联,仰起头,趁他发动攻击之前:“纳努克的信徒,你为何而来?” 火头漂浮在半空,火焰是他的足底,他俯视大地,看嘉波如同人类俯瞰蝼蚁。 一个欢愉的行者。 仅此而已。 火头回答:“为吾主查找他心仪之物。” “还挺诚实,阿哈会喜欢诚实的人,”嘉波漫不经心,“那你找到了吗?” 火头环绕一周,科里米生机勃勃,越是繁荣,就越容易吸引毁灭,他的确没有察觉到他想要找到东西的踪迹,就像昙花盛开枯败,转瞬即逝。 于是回答:“尚未。” 找不到也无所谓,毁灭这件事本身就是价值,火头手一挥,就要让手下大军冲击人口密集的渡口,让死亡和恐惧向外扩散。 指骨燃烧的右手抬起,还未落下—— “你在找这个吗?”嘉波问。 他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枚粉蓝宝石,指节大小,内里一点模糊透明的阴影,像是路边随手捡来的小石子一样,被不停地抛上抛下。 最后稳稳落在掌心,嘉波举起宝石,半透明的材质将火焰染成了一点梦幻的颜色。 哀伤宝石。 据说隐藏了克里珀的力量,砂金愿意出价三十亿,拍卖当天火头还当场抢劫的宝石。 存护的力量嘉波才不感兴趣,他又没有走在存护的命途之上,他满意地看着火头抬至半空悬而未落,指尖换了一个方向。 ——指向他。 火头果然对这颗石头感兴趣。 眼见火头的命令拐了个弯,原本要毁掉渡口变成杀了他,作为火头口中的“他”,嘉波反身就跑,毁灭大军不断在身后追击,他们抓不住嘉波的衣角,逐渐被带离了人口最密集的局域。 好像虫子。 密密麻麻的一群,没有脑子,人去哪里毁灭的信徒就追到哪里。 嘉波对身后做了一个鬼脸。 他哈哈大笑,破损的穹顶回荡他的笑声,可惜毁灭的信徒们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没有人理解他的笑点。 总一直追着也不是事,嘉波跑到渡口外围,阳光穿透玻璃,落在他因为短途奔袭而散乱的长发,渡上柔和的金边。 他回头用余光斜撇一眼,见火头一直背手遥遥缀在身后,他似乎笃定嘉波就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喽啰,不值得他主动出手,只需要手下追逐就能将他手中的哀伤据为己有。 已经拖延了足够多的时间。 遥遥从天的一端看见了小型飞船穿梭云层留下的白色长尾,应当是科里米的武装力量终于察觉到了渡口的泯灭帮,毁灭的信徒一直在宇宙扫荡,因此每一个星球或多或少都拥有和他们作战的能力和经验。 不仅是嘉波,火头也看见了那几道长尾,他意识到了嘉波主动站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拖延到科里米军队到来,而他的这个目的即将达成。 他小看的这个籍籍无名的人类已经不再逃跑了。 嘉波停下来,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那颗属于星神的哀伤宝石就放在拇指指盖。 他刻意地挑眉,手往上一抛,宝石不停打着旋往上翻滚,克服了重力,与穹顶最上方的破口仅有一臂之隔。 毁灭的大军眼中只有哀伤宝石。 他们往上追,大部分没有飞行的能力,仗着卓越的跳跃能力往上跳,在空中踩着彼此的身体借力,指尖用力地想要抓住宝石。 空着手的嘉波当着火头的面,开始舞动手指,如同舞台正中表演的钢琴家。 无形的傀儡丝伸出,没有人看见,在刚刚的追逐中,嘉波和他的傀儡四散奔逃,傀儡分别跑到渡口的各个角落,现在演员就位,在他的刻意引导下,泯灭帮都跳到了半空。 傀儡也可以操纵傀儡丝,无数道丝线飞出,在人头顶大概两米处构成一道无法逃走的大网。 傀儡丝是魔术表演的必需道具,有时候舞台也会出现突发情况,一个优秀的表演艺术家,必须拥有应对的方法。 所以嘉波的傀儡丝比钢铁硬度更高,比黄金韧性更强,不怕水淹,不怕火烧,兼具肉眼无法看见的特性,从高空坠落到这样的一张网,防御低的会切割出伤口,防御高的则被困在网中。 受困于地心引力,毁灭信徒们开始往下坠落,他们不会掉到地上,只会坠落在头顶的网中,等待即将到来的科里米武装势力的清理。 甚至嘉波都没有看向他们。 只有踏在火中的火头没有毫无无伤,嘉波看向他,一手握拳,一手打了一个响指。 啪。 握拳的手缓缓张开,露出了里面的哀伤宝石。 优秀的魔术师要时刻学会真假互换,他一开始拿出的是哀伤没错,追上头了谁又来得及检查他丢上天的那一颗是真是假呢? “拜拜~”嘉波冲天上的火头挥了挥手,“表演已经谢幕,观众该退场了。” 火头不发一言。 失败,失败是今天注定的命运,他既没有抓到毁灭星神青睐的东西——实际上他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个死物还是一个人,只冥冥感受到了神明的指引。 他也没有得到一颗刻下了克里珀烙印的宝石。 科里米的武装势力推进到了极近的距离,进入场馆只是瞬息之间,他是毁灭星神的追随者,这次带来的也不过是一些无用的前卒,他不在意,他信仰毁灭,又不代表他是一个毫无理智只会冲动的卒子。 时至今日嘉波也不知道火头的名字,他也不感兴趣,他不需要知道观众的名字。 仰视着天空,看见火头沉默地点燃了天空,火焰将空间压缩到变形,一道空间的裂缝凭空而生。 火头任由裂缝吞噬了他,也许是面无表情吧,反正嘉波也分辨不出他的表情:“存护和欢愉,我记住了。” “哦。” 嘉波微微躬身,目送他离去。 渡口只剩下了砖瓦和碎砾,不过没关系,以科里米的科技程度,修复不需要太久时间,现场伤亡也在可控范围之内。 嘉波快速地走到先前监控死角,从废墟中把卡卡瓦夏和拉帝奥挖了出来。 “怎麽样,没事吧?”嘉波搓搓卡卡瓦夏的脸,又检查他的身体,翻来覆去把他像一颗团子一样揉搓。 连道擦伤都没有。 很好,很健康,不愧是在危险中心都可以全身而退的砂金。 卡卡瓦夏两眼都是星星,他乖巧地任由嘉波检查,然后紧紧搂住后者的脖子:“哥哥,好帅!” “我每一天都很帅。” 卡卡瓦夏想了想,一本正经:“今天格外帅气。” 他也想像哥哥一样会操纵万物,魔术无暇,当一个操纵人心和局势的表演者。 但是卡卡瓦夏现在连一个简单的硬币魔术都变不好。 他捏了捏嘉波修长白皙的手指,又看向自己的肉肉的短短的小手,尤其是近期夥食好了肉吃多了,手好像变得更圆了。 小胖手怎麽变魔术。 卡卡瓦夏有些丧气:“哥哥,从今天开始我要减肥。” “啊?” 嘉波简直莫名其妙,不知道话题为什麽会转到这里,他单手抱住卡卡瓦夏,任由他把头埋在颈窝,另一只手还要检查一遍拉帝奥,确认这个和卡卡瓦夏躲在一起的少年也平安无事。 他头发上落了灰,看上去有些狼狈,肩膀因为撞击脱臼了,不过这对拉帝奥不算受伤,自己摸了摸骨头偏移的角度和位置,啪地一下将骨头归位。 第31章 疼痛难免,但拉帝奥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见嘉波想不通卡卡瓦夏的想法,还要嘲弄地补充一句:“吃饱了撑的。” 嘉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孩子吃多是好事吧,不过卡卡瓦夏不想吃就不吃吧。” 他摸了摸卡卡瓦夏的脑袋,陷入莫名的幻想,慈爱道:“当个小矮子也挺好。” 拉帝奥:“……” 看不下去了。 他开始思考自己答应和嘉波走是不是一种谬误,走在最前端,绕开救援的小队,光挑没有人和监控的小路。 嘉波怕麻烦,拉帝奥看出来了,如果要问他,肯定回答的是“下了舞台就不能再站在聚光灯前”之类令人无语的回答,索性他来领路,绕到开船的地方,看有没有还能走的飞船。 渡口已经很破了。 头顶的破洞在呼啦啦地灌风,不远处还躺了了一整块钢铁,应当是穹顶的一部分。 好在没有闻到任何血腥味,没有人在这块坠落物下受到伤害,嘉波把卡卡瓦夏放下了,好手好脚的小朋友就该自己走路,不要有事没事就粘着他。 卡卡瓦夏爬上了穹顶残片。 他一侧头,视网膜上一道黑影留下影子,回过头又什麽都没看见,他眨眨眼,拉住嘉波,手指一个方向:“哥哥,我看见那边好像有东西。” “?”嘉波伸长了脑袋,“我去看看。” 卡卡瓦夏说的地方是一个死胡同,上不达天空,左右都被高墙堵上,唯一的路是嘉波走进的信道,整个胡同连个藏身的垃圾桶都没有。 嘉波靠近。 然后愣住。 和巷子里毛都炸起弓身防备的黑猫对视。 这不是咪咪嘛? 他甚至能从黑猫高高翘起的尾巴弧度认出这就是那只在赌场门口不让他分辨雄雌的猫,嘉波惊喜地走进一步,完全不顾黑猫凄厉的尖叫。 逃?你还想往哪里逃? 他一把抓住黑猫的爪子,无视它挥舞的爪子和挣扎,惊喜地说: “卡卡瓦夏,快来看啊,我捡到猫了!” 它愿意和我回家诶! 第23章 无敌的手速在此刻派上了用场,任凭黑猫怎麽挣扎,它都牢牢地被锁在嘉波两手之间,甚至爪尖抓挠都无法对他的皮肤造成哪怕一点点伤害。 “喵!!” “好乖好乖,咪咪好乖,”所有抵抗照单全收,嘉波全当黑猫在卖萌讨好,顺着背上的毛在尾巴尖打了个圈,“我都说了,下次见面一定会收养你,没想到我们这麽有缘,这麽快就又见面了。” “这一定是上天的指引。” 黑猫:“……” 通常这类当事人不想要的缘分叫孽缘。 黑猫被提出去的时候仍在努力摆脱桎梏,但嘉波选择性地将这当作了正常现象,全宇宙的猫都是傲娇小怪物,他才不在意。 他把猫举起来,兴奋地展示:“我们把它带回家吧,卡卡瓦夏,还能作为给奥罗拉的礼物。” 卡卡瓦夏鼓掌:“好耶!猫猫可爱,听哥哥的。” 无论嘉波说什麽他都会捧场,一只满嘴甜言蜜语的人类。 拉帝奥已经看穿一切,他尚保持冷静,指出:“如果你管它一副恨不得咬断喉咙的样子叫乖的话,我建议你去看看眼科。” “怎麽会,”嘉波斩钉截铁,“它就是很乖,你看它现在有点不高兴是因为它害羞了。” “害羞什麽?” 嘉波想了想:“大概是我上次想看它的性别吧,说起来,上次没看成,嘿嘿嘿嘿这次有机会了。” 话音刚落下,突然,嘉波趁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掀起黑猫的尾巴,又放下,拍了拍它的尾巴底部。 小猫咪浑身僵硬了一瞬,而后剧烈挣扎了起来,可它的挣扎全然无用,嘉波欣慰道:“真是一只健康的小男孩。” “不过,茨冈尼亚可没有给你绝育的地方哦,咪咪,要不趁现在先带你去一趟宠物医院吧,哦对了,还得看你是不是一只成年猫,还要驱虫和打疫苗。” 绝育? 绝育!! 黑猫的体型不大,大概只有成年人的小臂长,它的眼睛是金色的,竖缝的眼睛瞪着嘉波,像是委屈又是控诉,还饱含着全然的抗拒。 很难想象竟然能从一只猫的眼神中读出这麽多情绪。 不对,为什麽这只猫看上去能听懂他们说的话,这麽通人性的吗? 嘉波低头看向黑猫,他看着金色瞳孔里自己的倒影,人类的身影在一只猫的眼中显得如此高大,像是随意掌控生死的神,猫看着他许久,又僵硬地垂下头,连耳朵都折向背后。 “算了吧哥哥,”卡卡瓦夏一点一点凑上来,踮起脚,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黑猫的下巴,茨冈尼亚-iv很少能见到猫,他还是第一次靠近活的猫咪。 见它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卡卡瓦夏抬头看哥哥:“咪咪看上去不想去医院,如果它有什麽问题,姐姐会解决的。” 卡卡瓦夏坚定:“姐姐很厉害,姐姐给小羊接生过,猫猫发情她一定也可以解决。” 黑猫:“……”不,他不会发情。 眼见着其他两个人站在原地开始讨论黑猫会不会发情,唯一的正常人叹了口气。 拉帝奥:“重点不在发情,不要再讨论发情了好吗,这会让我怀疑你们乃至整个茨冈尼亚是不是脑子都不太正常。” 这只猫出现在渡口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猫是一种警觉性非常高的动物,天生自带对危险的高度敏锐性,当毁灭信徒降临的那一刻,渡口范围内连只麻雀都看不见,至于猫? 在空间裂缝张开的那一刻就该逃跑。 只有人对危险的到来保持着一种算得上退化的迟钝。 拉帝奥似乎对万事万物都有一种质疑的态度,学者在质疑中查找谬论,又在谬论中获得真理。 他看向嘉波怀中的猫:“这只猫出现得很不合常理,即使袭击的势力被控制住了,局势稳定,短时间内,也不会有动物愿意踏足这片局域。” “对他们来说,踏足意味着纷争,纷争就意味着死亡。” 求生是生物刻在dna的本能。 拉帝奥的眼睛是暗红色,他很少笑,斜瞥看人总会有一种淩厉的感觉,他看向猫咪,与一双充满灵性的眼睛对视。 它的耳朵不再因为恐惧折向脑后,而是立了起来,肢体也并不僵硬,在嘉波的怀中支起上半身,毫不怯弱地注视着拉帝奥。 “喵~” 敏锐的人类,艾利欧想。 他是一只黑猫,又不是一只黑猫。他走在直行的时间线,用现在的眼睛注视着未来,观测命运的走向,又被命运束缚。 艾利欧是一名观测者。 预知未来是他的能力,将星辰乃至宇宙的命运引导到正确的方向是他的使命,他在宇宙中以猫的姿态行走,恰好旅行至科里米。 艾利欧的预知并不是连续性的,他只能看到一些片段,听说科里米有可能诞生一位天才,天才能引来智识关注,影响未来走向,开拓新的道路。 是他感兴趣的对象。 艾利欧原本的想法,是想观测一下传闻中的维里塔斯·拉帝奥,然而到达科里米没多久,艾利欧却发现他的能力被干扰了——未来出现错乱,就像一条直行的线突然变成了一团线团,找不到开头,也寻不到终点。 艾利欧想知道为什麽错乱,他这麽想,往赌场的方向靠近了一点。 然后很快就找到了原因。 原因很简单,他看见了嘉波。 嘉波,大魔术师,欢愉行者,却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 他捕捉到的未来也有关于嘉波的画面,大魔术师总是深陷混乱的漩涡,和数次混战有关,但是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在这个时间点,他还不是大魔术师,甚至他都还没有登台演出过。 变量总得近距离观测,即使他一开始并没有被抓住的计划,艾利欧只是想在近处游走,伺机观察嘉波对未来的影响。 他已经很小心了,但是谁会想到卡卡瓦夏发现了他,匆忙之下他逃进小巷,哪知道小巷是死路,刚好被嘉波堵住,就此成定局。 巧合太多,艾利欧也很想问,命运难道注定让他成为嘉波的家养猫吗? ……算了。 事已至此,就算这个变量想把他从一只流浪猫变成家养猫,脑子里也一直在思考他有没有绝育,究竟会不会发情。 “喵。”才不会发情。 艾利欧不再抗拒,在嘉波怀里换了一个姿势,让四只爪子在手臂上都找到落脚的支点。 这个人,一看就没有养过猫。 嘉波很信任拉帝奥,艾利欧看得出来,在拉帝奥话刚说完的半秒钟之内,箍住他的力气变得更大。 也是,关于嘉波的未来里,每一次他陷入混乱,这个叫拉帝奥的人都会为他提供帮助。 嘉波:“你是觉得我不应该养咪咪?” 第32章 拉帝奥摇摇头:“我只是提出一种需要被注意的细节,至于结论还需要你自己想,换个角度说,这只猫出现在这里,至少说明它是一只聪明的猫,和聪明的生物打交道,总比和蠢货说话来得简单。” “你嫌弃我?” “……”拉帝奥被哽了一下,“呵,你自己心里有数。” 他听见嘉波的声音骤然冷静,问另一边金色头发的人类幼崽,这也是一个和嘉波纠葛很深的人,是命运舞台的演员之一。 “发挥你的直觉和好运吧,卡卡瓦夏,你对咪咪怎麽看?” “没有奇怪的看法嘛,哥哥,”卡卡瓦夏屏住呼吸,盯着艾利欧思考片刻,说,“荒漠老鼠很多,保存食物很困难,如果咪咪会抓老鼠的话,姐姐会很喜欢它。” 那就是没察觉到危险,想养的意思。 嘉波自己也没有从艾利欧身上查找到任何一丝恶意的气息,和所有猫一样,他对人类的行为充满了好奇的探索欲望。 他蹲下身,把黑猫放在地上,这一次就算还给他自由,艾利欧也没有逃跑的意图,后腿蹲下前爪直立,尾巴高高翘起,似乎意识到了嘉波想要和他对话。 真的是一只通人性又聪慧的奇特猫咪。 一道傀儡丝放在了艾利欧身上。 它无法被看见,也无法被挣脱,艾利欧只觉得有一道细小的线箍住脖子,稍一用力就能勒断他的喉咙,等再过一瞬,这种被控制的感觉又消失不见,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如同镜花水月的幻觉。 但这又不是幻觉,嘉波摸了摸他的头,毛很短,有点扎手。 养一只猫在身边,如果只有嘉波自己,就算这只猫是纳努克的化身天天和他打架都无所谓。 但是现在不行。 茨冈尼亚-iv的天空是永恒不变的风暴,风暴的缝隙中间是人在艰难地负重前行。他需要的是一个礼物,不是要为家里添乱。 嘉波要为奥罗拉,为埃维金人负责,生活已经很难了,不需要再添上更多波折,他一点都不想看见猫咪每天拆家的凄惨未来。 “所以,你要乖一点哦咪咪,如果你做出了任何伤害埃维金人的事情,有任何背叛的意图,这道傀儡丝,就会把你变成我的傀儡。” 用一道誓言将风险压到最低,嘉波的语调温和又轻柔,却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将一只手摊开,伸到艾利欧面前:“咪咪,听懂了就把爪子放我手上。” “喵。”艾利欧用尾巴抽他。 不是幻觉,这只猫果然听得懂他说的话。 几秒钟后,手上的触感温暖、柔软,还有点锋利,是隐藏在毛发间的爪子在掌心抓了一下,恼怒但却没有划伤他。 嘉波下意识捏了捏。 猫猫,猫猫的肉垫,果然好软。 第24章 大部分的星舰和飞船都停运了。 火头和他的毁灭属下出现得太突然,科里米的渡口中心一点防备都没有,即使人员损失不大,庞大的机械和运输设备被砸坏了几台,从其他星球调来也需要好几天。 也就是说,如果要等科里米渡口恢复运输再想办法回到茨冈尼亚-iv,至少还要再等一周。 一周七天,有些长。 嘉波不想等那麽久。 废墟暂时还没有人搜索到他们藏身的位置,嘉波在渡口左转右转,在一个寄存飞行器的仓库找到了一个破旧的无主小型飞船。 它太老了,说不定年龄比嘉波还要大,电磁锁系统失效,只剩下人工锁,嘉波在现场找了铁丝和铜钥当作工具,轻而易举就撬开了飞船的门。 他坐上驾驶舱,尝试开启飞船自带的智能系统,手指在人造蓝光的屏幕上轻触,目不转睛地调整驾驶设置和参数。 卡卡瓦夏趴在他身后:“哥哥,你还会开飞船?” 魔术师无所不能。 嘉波敷衍地点头:“当然,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和砂金第一次见面是在一艘被主办方用来搞大逃杀游戏的星舰。” 手里的动作暂停,他转回头,眼神无辜:“如果我不会开飞船,那该怎麽甩开砂金从星舰逃出来。” “哥哥好厉害,哥哥什麽都会!”卡卡瓦夏兴奋地又搂紧了他一些。 他身体靠前,近距离看清嘉波解开驾驶舱的开机密钥系统,再用铁棍和撬棍撬开操作台的外壳,露出底下的芯片和电路板,将两根线扯断又捏在一起。 卡卡瓦夏什麽都没见过,脱离了茨冈尼亚-iv后,好奇缠上了他,他就像一只刚破壳的雏鸟,对整个世界都抱有浓厚的兴趣。 嘉波还以为他是想学如何开飞船。 “哥哥,我想看看你的宝石。”卡卡瓦夏突然开口,他伸出手,想抓住吊在胸前的宝石。 哀伤是用来挑衅毁灭的道具,是一颗得到手就兴趣骤减的稀世宝石,和其他宝石没有本质区别,要不是这次火头猝然出现,嘉波都快忘了他手中还有这样一块石头。 用完了,他随手就和卡卡瓦夏送他的钻石珠链挂在一起,倾下身的时候,两块石头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想要?”嘉波把哀伤取下来。 他放在自己手心,却没有递给卡卡瓦夏,拖长的尾音显得慵懒又邪恶,他将宝石在卡卡瓦夏眼前晃了一圈,又收回到自己怀里。 “嘻嘻,不给。” “……”卡卡瓦夏嘀咕,“为什麽不给我看嘛?” 因为这是一颗受诅咒的石头,或许它真的是克里珀的一部分,但这只是少数人知道的秘密,它更广为人知的,是二十任主人全部死于非命的诅咒传说。 诅咒,嘉波不在意,但既然是诅咒,那其他人还是能远离就远离得好。 嘉波振振有词:“这颗宝石可是价值三十亿!三十亿!卖了你都买不起,更何况你都已经卖给我……现在你可一点都不值钱。” 卡卡瓦夏不说话。 他对人心一向敏锐,拥有超乎年龄的观察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嘉波,像是要从脸上探清些什麽。 卡卡瓦夏看了嘉波许久,倏忽出声:“哥哥是笨蛋。” “大胆奴隶!说谁笨蛋呢,”嘉波捏着他的鼻子怒道,“竟敢冒犯你的主人,你以前可从来不会这麽说,把我听话乖巧的卡卡瓦夏还给我!” “卡卡瓦夏一直是卡卡瓦夏,哥哥是笨蛋,小气鬼,不说实话的坏人。” “闭嘴。” 卡卡瓦夏相当大胆,那股初见时始终挥之不去的谨慎和私心试探此刻再也无法从他身上找到痕迹,他突然凑上来,就像曾经无数次靠近哥哥一样。 嘉波根本没有防备,任由卡卡瓦夏闭上眼睛,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柔软的痕迹。 啵。 “我一直都很听话,就像哥哥说的,我是天才的卡卡瓦夏。” 他双手鼓在唇边,轻轻地说,而后趁嘉波没反应过来,蹦蹦跳跳换了另一个方向,如同跳跃的小鸟,阳光撞进瞳孔,让幸福和快乐长出圣洁的羽翼,想在另一边脸颊也留下自己的印记。 但是。 “不给亲。”嘉波手快如闪电,在卡卡瓦夏凑上来前捏住他的嘴巴。 卡卡瓦夏瞳孔地震,控诉:“呜呜呜呜呜!”为什麽不给亲?! “不给就是不给。”嘉波说。 卡卡瓦夏是小时候的砂金。 就算还小,就算还没敌对,时间线也不统一。 ——但那可是砂金啊! 他可是和你狠狠打了一架,一击把你劈到二十年前的人! 那瓶记忆酒可以当作意外,使唤卡卡瓦夏可以获得心灵上的满足,拥抱什麽的勉强接受。 别的,还是缓一缓吧。 嘉波深呼吸,他只能安慰自己,卡卡瓦夏是卡卡瓦夏,砂金是砂金,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你看卡卡瓦夏是乖巧听话还粘人的小天使,他信任你,将你视作依靠,但砂金……算了。 他觉得自己大概率是看不到卡卡瓦夏变成砂金的那一天,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将砂金视为一生之敌,他们理念和性格都不同,连朋友都很难做,只能在彼此敌视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将过往当作一场虚幻的梦。 。 飞船快修好的时候,天渐渐黑了,渡口失去了人造灯光,星光不再坠落,唯独落下湿润浓稠的黑。 卡卡瓦夏摸着黑回来,怀里多了一大袋零食。 嘉波都不需要用脑子想就知道卡卡瓦夏这是跑哪里去了,他揪住卡卡瓦夏的脸,任由柔软的脸颊肉在手里变形:“钱哪来的,去赌场了是吧?” “没有进去。”卡卡瓦夏辩解,嘴巴被捏住了,因此声音也软软糯糯听不清晰,“我也没有下注,我就是去门口晃了一圈,主办方叔叔就问我需不需要零花钱。” “我说要回家了,想买特产回家,叔叔就叫人带我去了。” 嘉波:“……” 真是给你找到了一个赚钱的好方法。 第33章 艾利欧被打发去了检查跑道是否有人,小小的一只猫,藏于黑暗的皮毛,几乎不会有人发现它的踪迹。花了一段时间折返于跑道和飞船,黑猫灵巧地跳上了台阶,灵活的尾巴将自己拉进后排座位。 它喵了一声,意思是一切如常,可以出发。 卡卡瓦夏开始分发零食。 科里米的特产是一种糕点,拆开包装后能看见晶莹剔透的绿色,如同覆盖这颗星球大片大片的雨林,就连味道也带了雨林的香气,是科里米空气里常年不散的花香。 先是拉帝奥,再是猫猫,等轮到嘉波,卡卡瓦夏把袋子一收:“哥哥要开飞船,不要分心。” 嘉波:“给我一颗咸味的。” “没有咸味的。”卡卡瓦夏把口袋攥紧,“剩下的要带回去给姐姐和埃德温哥哥,还有集市篷车的女店主帕莉夫人,族长爷爷,巫医们……” 他连祭典一起跳舞的埃维金人都算上了,愣是一块都不留给嘉波。 驾驶系统开启,飞船无声被动力推至跑道,嘉波分心:“我的呢?” “没有哥哥的,”卡卡瓦夏顿了顿,“没有不给我看宝石的小气鬼哥哥的。” 嘉波:“……” 一块糕点都不给,到底谁是小气鬼! 嘉波说服自己不要和小鬼计较,但是越想越气。 呵,卡卡瓦夏不给他吃零食,那他也不想理这个不再听话的小萝卜头。 趁无人,一鼓作气将飞船开向宇宙。因为火头和泯灭帮搅局,这一次回家的路程格外漫长,修复的飞船撑不了太久,他们不得不在附近星球停靠补给,沿途搭上往茨冈尼亚跃迁的舰船,换乘五六次,搜刮当地赌场三次,伴手礼填满了一个大号行李箱,即使有嘉波将其伪装成公司送往茨冈尼亚-iv的物资,都面临差一点被发现的风险。 偷渡,对拉帝奥来说是一次崭新的体验。 真理是一系列宇宙的规则,拉帝奥一向是一个遵循规则的人,遵循自然的规则,遵循人类和集体的规则。 上船要买票,停靠要在渡口,不需要伪装,也不需要藏在货舱假装是一船物资,循规蹈矩的少年时代在踏上茨冈尼亚-iv,呼吸到第一口充满沙子的干燥空气而骤然中止。 茨冈尼亚-iv,写在教科书里的荒凉星球。 永远消散不去仿佛下一刻就将崩塌的乌黑天空,植物难以生长的贫瘠土地上还有人以原始的游牧方式艰难求生,这里是远离宇宙的另一个世界,孤独而又蛮荒。 拉帝奥只在书本上看过这样的星球。 或许嘉波说得对,只有亲身踏上荒凉的土地,目睹一望无际的荒原,才能知晓语言的苍白。 拉帝奥深吸一口气。 他正想问嘉波,想要了解一些本地人的风俗民生,就被嘉波拉住。 这位成年许久的大魔术师双手抱臂,挑了挑眉:“你想喝奥罗拉做的奶油熏肉蘑菇汤吗?” 话音刚落下,卡卡瓦夏拖着他硕大的零食箱从嘉波身后冒出了头,他刻意保持着与嘉波一臂的距离,不近也不远,冲着拉帝奥歪了歪头:“不要奶油蘑菇,我跟姐姐说,炖羊肉好了。” “拉帝奥,奶油蘑菇汤更符合你们科里米人的饮食习惯吧。” “拉帝奥,茨冈尼亚-iv很少有羊肉的,你一定要尝尝哦。” “……”拉帝奥深吸一口气,“你们两个,有病就去治,我又不是医生,不要来烦我。” 从启程开始就这样,这两人明明挨得极近,却非要把自己当作传声筒。 他的怨气简直比鬼还重。 可是目前科学还无法证明人死后会转化成另一种生命体,拉帝奥无法让这两个人看清自己浓郁到快要具现化的怨气,甚至他觉得即使能看清,这两个人也不会在意。 幼稚、愚蠢、心理不成熟。 让幼稚的人理解自己幼稚本来就是一件很幼稚的事情。 拉帝奥不想说话,只能问清楚卡卡瓦夏的家在哪里,一个人带上一只猫,怒气冲冲地走远了。 仅剩下原地一大一小两个人对视一眼,而后彼此冷哼,把头分别扭向两边,再一齐往远处山坡上的营帐走去。 拉帝奥以为,等到回到家,这两个人互相阴阳怪气的态度就会缓和。 可是现在,他觉得他错了。 奥罗拉在家里有超然的地位,大家都很体谅负责做饭还要守家的女主人,没有人愿意在奥罗拉面前展示自己的坏脾气,饭桌上,嘉波和卡卡瓦夏互相斗嘴,一点异常都看不出来,就连猫猫最后都跟着奥罗拉一起去她的小帐篷睡下。 剩下四位男性。 因为多了一个客人,埃德温在后院又搭了一顶帐篷,现在他们需要分组,两两一组,决定今晚睡觉的组合。 嘉波:“拉帝奥是客人,我年长,照顾客人是应该的,晚上拉帝奥和我睡吧。” 很合理的提议,但是卡卡瓦夏立马拒绝:“哥哥不会照顾人,晚上要抢被子,拉帝奥跟我一起更好。” “呵,”嘉波冷哼一声,“你不是说你和拉帝奥的关系没那麽好吗?” 卡卡瓦夏:“我是体谅他,拉帝奥来家里做客,总不能晚上让客人照顾哥哥吧。” “我发现你最近有点得寸进尺了,小萝卜头。”嘉波居高临下地瞪视, 得寸进尺是本能,卡卡瓦夏挺起胸膛,与嘉波对视:“我又没做错什麽。” “哼!” “哼!” 两人同时将脸转向一边沉默不语的拉帝奥,异口同声:“拉帝奥,你来选。” 拉帝奥的表情和心一起死了。 他现在确定黑猫一定是一只聪明到诡异的猫,已然超越了作为灵长类的自己,它一定是感知到了什麽,才会在吃完饭之后二话不说跳到奥罗拉怀里跟她走了。 奥罗拉的帐篷简直是此处唯一的一处净土。 然而此刻后悔已经晚了,拉帝奥用手抵住额头,骄傲不允许他失态,他面无表情地分别看了眼前两个幼稚鬼一眼,而后机械转头,朝向身侧一直等待的埃德温。 木然道:“走吧,我们去另一顶帐篷。” 这里就留给蠢货好了。 。 茨冈尼亚-iv的气温日渐温暖。 嘉波和卡卡瓦夏各占了一个床脚,彼此隔着八丈远,被子被拉直绷紧,中间不断有风灌进来。即使这样也不觉得寒冷。 三更半夜,月上中天,只能听见安眠的呼吸。 嘉波轻手轻脚地翻了身,他的身手很轻,也很迅捷,跨过了床上的楚河汉界,一脚跨过瘦小的身躯,他的目标很明确—— 卡卡瓦夏装零食的箱子。 箱子侧面一袋科里米的特产糕点,回到茨冈尼亚-iv后分给了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除了嘉波。 嘉波不爱吃甜食,甜滋滋的东西会让人疲软,肉类才会使人保持充足的精力。这是人的习惯,是人流传万年的本能,人类可以存活,光吃甜食可不行。 但他今天一定要吃到卡卡瓦夏不给他吃的糕点。 卡卡瓦夏是一个小人精。 他在糕点的包装袋上缠了绷紧的绳子,即使睡觉也要紧紧抓住绳子的尾端,他的睡眠很浅,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惊醒他。 嘉波抽出包装的一瞬,卡卡瓦夏准确地睁开眼:“哥哥,你偷吃……” “偷什麽偷。” 嘉波毫无表情,他就坐在零食箱上,故意吵醒了卡卡瓦夏,再当着卡卡瓦夏的面吃完了一整袋糕点,即使噎得恨不得狂灌一整壶水,也要把包装袋和绳子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再挑衅地做一个鬼脸。 “咳咳咳,我这是光明正大。”他一边喝水一边憋出这句话。 卡卡瓦夏:“……” 哥哥好幼稚。 面对这麽幼稚的哥哥,突然感觉也没有那麽生气了。 第25章 卡卡瓦夏默默地递过去一杯水。 水尚有余温,是睡前放在床头预备半夜渴了起来喝的,如今一点点空了,顺着口腔,划过食道,流进沉甸甸的胃袋。 他看了嘉波一眼,把零食箱子打开了盖子,除了糕点以外里面还堆了不少品类的东西,卡卡瓦夏把里面的肉干卤蛋奇巧零食拿出来,放在两人中间。 默默地说:“哥哥,这里还有。” 都是嘉波喜欢的口味。 拆开一罐肉糜的包装,卡卡瓦夏贴心地把边缘锋利的金属封皮撕下来,他一点一点蹭过去,在嘉波冷冷地审视下,用罐头碰了碰他的手指。 “哥哥,还生气吗?” 卡卡瓦夏不生气了。 他已经意识到了和嘉波闹别扭一点用都没有,他的哥哥拥有更丰富的经历和见识,他见识过宇宙的广袤,也经历过人心的复杂。 但他本人却不在乎这点,随心所欲地横冲直闯,不理解也不想理解旁人曲折多变的情绪。 与其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闹到半夜都睡不好,从科里米冷战到茨冈尼亚-iv,还不如一开始就问个明白。 第34章 小大人似的卡卡瓦夏叹了口气。 他能怎麽办,还不是要把他幼稚的哥哥原谅。 见嘉波没有躲开,一把手工削作的勺子在罐头里挖了点,递到他嘴边,卡卡瓦夏询问:“哥哥为什麽会生气呢?” “……”嘉波小声哼哼,“还不是因为你先气我的?” “那是因为哥哥不让我亲。” 见勺子空了,卡卡瓦夏又将其添满,他眼里盛满了探知的欲望:“我可以抱哥哥,牵哥哥的手,但是不能亲吻哥哥。” 他顿了顿:“为什麽?” “因为亲吻和别的不一样。”嘉波说。 至于为什麽不一样,他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嘉波不记得和这条规矩相关的记忆,或许将其归类为与生俱来的知识和本能更合理。他也不能解释现在还是会将卡卡瓦夏和砂金联想到一起,尽管经过这段时间,他已经尽量将他们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也许还需要时间,再等一等,他就能接受卡卡瓦夏亲吻他的侧脸。 总之,嘉波说:“亲吻就代表关系更近一步,现在的你还要努力啊,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鼓起包子脸。 难道他还不够努力吗? 他超努力的好不好! 但他拿嘉波没办法,卡卡瓦夏是贴心的小棉袄,再不情愿,也得妥协:“好好好,那就按哥哥说的办,我会继续努力的。” 努力让嘉波能接受代表关系更近一步的亲吻。 茨冈尼亚-iv的风不分昼夜地吹,熟悉的呼啸是绝佳的安眠曲,卡卡瓦夏还在长身体,小孩子本就需要更多休息。 困扰他好几天的问题就此解开,困倦立刻被风吹到眼睛里,卡卡瓦夏睁不开眼,还将额头抵在嘉波肩头,用模糊不清的声音问:“那我们和好了吗,哥哥?” 嘉波哼了一声。 一个音就能懂他的意思,卡卡瓦夏把罐头放下,立刻钻进被子里,他身边留有一个空位,被子底下不再隔着灌风的巨大空洞,他闭着眼睛,查找房间里另一个热源。 隔了几秒,他听见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温热的独属于人的体温包裹了他,如同坠进了最温柔最安全的梦里。 卡卡瓦夏不再挣扎,沉沉地睡去。 。 另一边,奥罗拉也还没有睡着。 艾利欧化身的黑猫一直陪伴着她,看她回到独自的营帐,还要翻开嘉波带回来的关于种植和畜牧的书籍。 奥罗拉识字,在很久之前,卡卡瓦夏还小,母亲尚在,她也有过一本属于自己的《星际语入门》,但童年本就与饥饿和动乱为伴,就算认字,在微弱灯光下,读了一会就觉得吃力。 茨冈尼亚-iv电力不足,因此嘉波选择了清洁能源的电子阅览器,这种阅读器不需要供能也可以使用很久,在物资匮乏得几乎与原始无异的茨冈尼亚-iv无疑是一种惹眼的新奇东西,奥罗拉很小心,将阅读器关机后锁进了床头的小立柜中,和母亲遗留的黄金项链放在一起。 里面都是奥罗拉珍视的物什。 随后,她提起一盏灯,还有一个篮子,走到隔壁,在帐外轻声询问:“埃德温,拉帝奥,你们睡了吗?” 门内一时无声,随后听见拉帝奥一贯平稳的回答:“请进。” “睡前喝杯羊奶吧,可以安神。”奥罗拉掀开帘子,将篮子连同里面两杯温好的奶放在中间的板凳。 营帐是新搭建好的,里面东西少得可怜,除了两张床铺和两把凳子以外什麽都没有,好在拉帝奥几乎没有行李,他晚饭后跟着嘉波特意跑了一趟河谷集市去买帐篷和生活必须品,篷车围成的市集就是这颗星球的购物广场,埃维金人时常追逐移动的草场,从一处迁移到另一处,对游牧民族而言,帐篷是最不缺的商品。 几个人吃完饭,叮叮当当地用锤子一通砸,将新帐篷用钉子固定在后院。 奥罗拉进去的时候,拉帝奥正在看书,是他自带的,封皮几个字被灯光照亮——《在天气极端的荒漠星球发展现代化工业和农业的可行性步骤简略》。 不是很能理解标题的意思。 奥罗拉顿了顿,嘉波在晚饭介绍拉帝奥时,说这是他的天才少年朋友。少年可以看出来,朋友拉帝奥也没有反驳,至于天才…… 现在大致了解了。 “太黑看书对眼睛不好。”奥罗拉友好地笑笑,随口问道,“这本书的内容怎麽样?” 拉帝奥挑了挑眉:“错误百出,狗屁不通,浪费时间。” 这本标题很长且很难理解的书随手被他丢弃在角落。 “这本书的作者一定没有切身体验过荒漠星球极端干燥的风沙天气,才会写出建造蓄水池就能解决水源问题的荒谬结论,”拉帝奥抱怨。 说实话,他的抱怨在场两个人很难听懂。 但是拉帝奥也不需要有人理解他,他现在就觉得茨冈尼亚-iv真是一颗糟糕透顶的星球,风暴暂且不论,陨石雨随时有可能毁掉一切建筑,它的土地不适合耕作,仅有的草场和水源也断绝了大规模养殖的可能性。 茨冈尼亚-iv不是一颗适合蕴养生命的星球。 很难相信竟然还有人类生活其上,要不是有公司一直在为卡提卡人和埃维金人提供物资援助,说不定这两个氏族早就完了。 但是公司就是什麽好人吗? 他们援助了埃维金人,却也堵住了埃维金人唯一逃出去的出口,他们从不在卡提卡人向埃维金人举起屠刀时出现,只会事后安抚。 不安好心。 他只能联想到这个词。 拉帝奥一旦想到蠢货会习惯性皱眉,介时眉眼和天生自带的强势锐利便会全然显露出来,即使还是少年,这种压迫感也不会减弱几分,所以就连嘉波也不愿意面对生气的拉帝奥。 嘉波不在这里,面对他的只有奥罗拉和埃德温。 埃德温作为奴隶长大,他对拉帝奥的锋利天然具备一丝敏感,虽然还不知道拉帝奥在想什麽,本能地将奥罗拉挡在身后。 埃德温:“你好好休息,我先带奥罗拉出去。” 他扯了扯奥罗拉的手臂,还没等掀开营帐,就听见身后属于少年略带低沉的嗓音:“等等。” 拉帝奥停顿了一会,将不自觉外放的气势收回。 ……果然出来一趟是对的。 只要和嘉波卡卡瓦夏呆在一起久了,自己能变得更成熟沉稳,对任何风波都能从容应对。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们。”拉帝奥对这段故事很好奇,“关于茨冈尼亚-iv的过去,你们应该是亲历者吧。” 他能从现有的书面文本推断曾经发生的故事,但语言可能片面,文本会被篡改。 算来算去,还是直接问比较合适。 拉帝奥:“茨冈尼亚氏族联合国的官方说辞是,他们不愿与一个充满谎言的氏族为伍,所以大度地将原本的星球让给你们,自己去其他星球查找合适的定居点。” 宇宙中充斥着对埃维金人的统一看法。 天生的骗子、小偷和交际花。 他们会背叛与人定下的盟约,窃取成果不会有任何罪恶感,所有人都会为他们与生俱来的美貌倾倒,任由他们设下陷阱。 拉帝奥冷静地指出:“听上去比起所谓的地母神,信仰欢愉星神应当更适合你们。” “拉帝奥,你不能质疑埃维金人对地母神的信仰。”说到信仰问题,奥罗拉有些激动,“埃维金人也从来没有背叛过氏族的盟约,氏族应该是一体的,是那些氏族——” 想起过往,她变得落寞,像是陷入了回忆:“那时我很小,卡卡瓦夏还没出生,茨冈尼亚-iv的生活虽然辛苦,但是爸爸妈妈都在,我们很幸福。” “后来有一天,毫无预兆地,我们突然被赶到了一处,其他氏族的族长下令,把金发紫眼的人关起来。” 金发和蓝紫相融的眼睛,这是埃维金人区别于其他氏族的标志。 “他们人太多了,还有武器,我们根本无法作出任何反抗,黑衣人的飞船带走了所有人,只剩下我们……和卡提卡。” “没有资源,没有房屋,整个星球,只剩下了手无寸铁的我们,和举起屠刀的卡提卡。” 听上去像是突然发难。 即使有零星的埃维金人流落在外,也并不意味着获得了自由,与氏族被迫分割后的埃维金人会被视作奴隶,被剥夺了人的资格,当作牲畜一样长大。 比如埃德温。 比如差点被抓走的卡卡瓦夏。 拉帝奥沉默了一瞬,他向来反对用一个标签扫射一整个种族,人性复杂多变,即使真的有埃维金人如同传言描述的那样,也并不意味着所有埃维金人都是同样。 他想了想,说:“与你们切割,听上去像是茨冈尼亚氏族联合国的政治和外交需求,满足了某些人的偏见,也向其他星球展示了良好的态度。” 想离开茨冈尼亚-iv,但是怕被指责背弃母星。 第35章 在其他星球眼中,埃维金和茨冈尼亚不可分割,于是氏族联合国可以说,他们并没有背弃母星,仍然有一部分子民愿意留守在茨冈尼亚-iv。 对内部而言,谁都想去更适合居住、更能良好发展的星球生活,没有人愿意留下来,时时刻刻面临无休止的自然灾难。 那就只好牺牲名声在全宇宙都很差劲的埃维金人和卡提卡人了。 至于谁是污名,谁是真的本性残忍,又有谁会真的在乎? 没有人会在乎。 第26章 这话题太过沉重。 拉帝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麽才好,他默默地调整呼吸,意识到纵使背负着过多人的期望,他始终是生活在文明社会下的幸运儿,不用为温饱挣扎,也没有无缘无故且无力反抗的污名扣在头顶。 事关政治的黑暗、被当作借口和物品的冷漠,始终不曾降临于他。 奥罗拉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对客人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她目光游离,静默不言,加之本就不爱说话的埃德温。 场面一时安静。 过了许久,才见奥罗拉长舒一口气:“不过埃维金人也在积极自救,每一个季度都会有茨冈尼亚-i的使节来巡视,我们会争取埃维金人的合法权益。” 她试图抛却那些令人烦恼的话题,整个族群的命运之类的都离她太过遥远,奥罗拉也仅仅是一个半大少女,无论是会谈还是声讨都轮不到她参与,各个部落的族长才是主力。 比起氏族间的对话,她更在意自己的家,想到这里,她竟然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生活已经比之前好很多啦,在嘉波来之前,我和卡卡瓦夏连饭都吃不饱呢。” “现在家里养了四头羊,四只鸡,还有一只猫,”她一一数清,“仓库里的粮食还能吃很久,今天他带回来了好多东西,听说卡卡瓦夏还去上学了。” 上学,好遥远的词汇。 “不知道他带卡卡瓦夏去了哪玩,”奥罗拉很疑惑,“也不知道他那麽多钱都是从哪里赚来的。” “……”拉帝奥说,“别想了,来源都不太正常。” “噗。”奥罗拉一下子笑出声,“我当然知道不正常,要是正常的手段我们早就饿死了。” 她停顿了几秒,声音一下子变得柔和:“嘉波会保护我们,还会用魔术逗小孩子开心,他教我们应用荒漠深处的矿石,即使卡提卡人再来骚扰群落,我们也不用担心死亡随时会降临。” 嘉波。 黑猫跳到了她的腿上。 金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提及嘉波,艾利欧对这一部分总是特别感兴趣,他伏在奥罗拉的膝头,专心致志地听她说话,因此掠过了拉帝奥隐秘的审视。 “卡卡瓦夏说,嘉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哥哥,至于他具体怎麽到达茨冈尼亚-iv的,嘉波从来没有提起过。” 奥罗拉说:“他不说,我们就不问,我们会尊重他的隐私。” 拉帝奥收回观察黑猫的目光,就他对嘉波这种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性格注解,卡卡瓦夏就算了,为什麽奥罗拉看上去也很喜欢他。 “嘉波也算你的家人吗?” 奥罗拉略微睁大眼睛,似乎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没有道理。 卡卡瓦夏喜欢嘉波。 她也喜欢嘉波。 卡卡瓦夏说,嘉波是母神的赐福,是慈爱的母神送来的使者,或许他说得对。奥罗拉知道嘉波不是讨人喜欢的性格,很多人会厌恶他,憎恨他,但是在埃维金的部落,每一个人都会喜欢他。 不仅仅因为他是母神的使者。 “他当然是我的家人。”奥罗拉斩钉截铁地说。 。 第二天一早,阳光透过缝隙,唤醒了沉睡中的卡卡瓦夏。 他揉了揉眼睛,还是不想睁开,于是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想要滚落进熟悉的温暖怀抱里。 结果扑了个空。 “!” 卡卡瓦夏立马坐起来。 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随意地顺顺头发,卡卡瓦夏一把掀开帘子,阳光骤然铺满散落杂乱的床铺。 刚好撞见拉帝奥和埃德温从山坡走上来。 拉帝奥的生物一向准时,此刻早就过了他计划里起床洗漱早餐乃至探索埃维金人生活习俗的时间段,他看了看卡卡瓦夏,上下扫视他歪了领的衣服,不安分翘起的发尾,冷淡地说:“你起晚了。”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卡卡瓦夏一边说话,一边迅速地将自己整理成昨天那个可爱的哥哥的小朋友。 他有些嫌弃自己,昨天才向哥哥保证要更努力一点,结果今天就睡过头了。 开场不利不说,哥哥还不知道去哪里了。 营帐没有看见他的身影,早上要放牧,一向懒散的哥哥总是想要逃避这项工作,会躲进会客和吃饭的营帐里,通常卡卡瓦夏都会装作不知道,不去催促他。 但是今天却找不到他了。 “你看见嘉波哥哥了吗?”他向拉帝奥询问。 自从他们一起返回茨冈尼亚后,只要他们在一起,拉帝奥就总是用看蠢货的眼神看他和嘉波,像是一点都不想和他们交流。 卡卡瓦夏很不满。 傲慢的家夥,所以嘉波哥哥到底看上这个家夥哪点了! 本以为拉帝奥会无视他的问题,哪知道今天这家夥心情格外好,既没有挖苦他也没有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拉帝奥回答:“看见了,他在集市的铁匠那。” 卡卡瓦夏很疑惑:“找铁匠做什麽?”应该没有需要用铁质的魔术道具吧。 拉帝奥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他挑了挑眉,往自己的营帐走去:“你自己当面问他吧。” “等等。” “又有什麽事?” 卡卡瓦夏跑进营帐,再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几个包装精致的盒子,他把零食箱里所有的糕点都翻了出来,也不管是不是科里米特产的那种,抽出三盒一股脑地塞进了拉帝奥手里。 “这两盒是你和埃德温哥哥的,这一盒是姐姐的。”还有两盒留在手里,卡卡瓦夏说,“剩下的我去拿给帕莉夫人和族长爷爷。” 也不等拉帝奥回话,就一溜烟地跑下陡坡,留下拉帝奥一个人在原地头疼。 糖分摄入过多会影响思考。 希望卡卡瓦夏能记住,他也不爱吃甜食。 进入四月后,即使是沙漠深处也隐隐有了一丝迟来的春意,阳光艰难地透过茨冈尼亚-iv永恒不散的乌云,将云层的边缘镶上一层金边后又斑斓地洒在荒芜的草地。 卡卡瓦夏甜甜地对着每一个遇见的人叫名字,末尾再加上哥哥姐姐叔叔阿姨的称谓,甚至路边的一只狗都要被他撸一撸头再越过它往前走。 铁匠铺在市集远离家的另一端,等到卡卡瓦夏靠近的时候,他手里的糕点几乎分发完了,只剩下一小袋又咸又辣的冻肉干藏在口袋最深处。 此时他把最后一袋零食拿出来,捧在手心,看着不远处站在热浪和熔炉前的嘉波。 高温蒸腾,仿佛连同空间一起扭曲,嘉波站在融化的铁水中间,汗水打湿了额前的碎发,长发被挽了起来,盘在脑后。随身的宝石和绸缎衣服都被取下来,他就穿着一身短打,是茨冈尼亚最常见的亚麻衣服。 嘉波没有注意到卡卡瓦夏,他正向铁匠求教该如何将烧红的铁扭曲成自己想要的形状。 隔得太远,具体交谈的内容卡卡瓦夏听不清,但他想,嘉波哥哥一定没有锻过铁,每隔两分钟,他都要叫住铁匠大叔,询问下一步的操作步骤。 害怕打扰嘉波,卡卡瓦夏连靠近都是踮着脚一点一点挪过去的。 他站在锻炉后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哥哥,你在做什麽?” 嘉波手一抖,手里卷曲的钢丝就被一不小心绞断了。 他懊恼地把废弃品丢进垃圾桶,重新拿了一根新材料,没有回答卡卡瓦夏的问题,倒是另一边指导的铁匠大叔乐颠颠地回答:“嘉波一大早就来找我,说要做个精细的小玩意。” “什麽东西?”卡卡瓦夏问。 “看不出来,还挺复杂,应该是装饰品一类的吧,”铁匠大叔也没有见过类似的图纸,“太精细了,我问嘉波他做没做过铁匠活,他还说没有,那这得花多少功夫。” 嘉波眼睛都没离开工作台哪怕一秒,嘴上立刻反驳:“太小看我了,区区这点小东西,怎麽可能会难住我。” 说完,啪一声。 这次是淬火没通透,用夹子轻轻一掰就断了。 锻造再一次失败,嘉波对着通红的高温炭火无言几秒,他看着钢丝逐渐融进火炉,什麽都没说,深呼吸后,又拿出了一根。 考验耐心的事他做得多了。 而后又失败好几次。 卡卡瓦夏一直站在他身后,屏住呼吸,不敢说话,仿佛嘉波正在做的是一件事关宇宙生死存亡的大事。 第36章 钢丝被烧得橙红,如同将地平线点燃的浪漫晚霞,而后用钳子夹住,一点一点卷曲,定型,用铁水和喷枪将卷成不过半个指甲盖大小的钢丝框架固定在另一边已经做好的小部件上。 卡卡瓦夏这才发现,嘉波做的小东西是一对。 两个小东西并排躺在操作台上,周围的杂物全被清空,因此卡卡瓦夏能看清它们基本固定的形状。 ——是一对水滴形状的宝石托。 好,完成了。 趁所有人都不注意,嘉波默默长舒一口气,还好做出来了,要不然海口夸出去收不回来,多尴尬啊。 最后一步。 他将兜里的蓝宝石耳钉拿出,是第一次去茨冈尼亚-i看中的那对,店主开价两万赤铜币,高昂的代价还是他往角斗场走了一趟才支付得起的。 为此还背上了一道通缉令。 但嘉波从不在乎这些,甚至有点嫌弃通缉令上的金额太低,配不上他大魔术师的身份。 将底托绞开,耳钉上的蓝宝石被取下,它们躺在指尖,在高温的炉火旁安静地折射璀璨的光,这是不曾出现在茨冈尼亚-iv的色彩,如同荡开层云,一碧如洗的天空,不染半点尘埃。 如今,这对蓝宝石被放进了新制好的底托,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缝隙。 大功告成。 嘉波端详着掌心的蓝宝石,突然开口:“饿了。” 卡卡瓦夏心领神会。 他牵起嘉波的手,和铁匠大叔挥手道别,到一边的空地坐下,撕开肉干早已烤热的包装,递到嘉波嘴边。 嘉波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好热。” 卡卡瓦夏从善如流,收走包装袋后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掉额头和睫毛晶莹的汗水。 “想喝水。” 卡卡瓦夏拧开瓶盖。 “脸上有点脏。” 手帕顺势擦掉脸上的煤灰。 “想睡觉。” 不知从哪里又变出了一个枕头。 “……”嘉波眯起眼睛打量卡卡瓦夏。 他盘腿坐在地上,卡卡瓦夏就坐在双腿中间的空隙,颀长的阴影落在脸上,他似乎无知无觉,任由嘉波打量,连手里的帕子都没有收回去的意思。 半晌,嘉波挑眉:“你好殷勤。” “还不都是哥哥设下的目标太艰难,我要更努力一点才行。” 直视人的时候,卡卡瓦夏的眼睛总是眨得很慢,他望着嘉波,眼里都是他的影子,看得很清楚。 然而立刻就看不见了,一只手蒙住了卡卡瓦夏的眼睛,视觉受阻,他只能感受到一个熟悉的气息靠近又抽离,紧接着,他的耳垂被碰了一下,咔地在耳垂前后合拢。 嘉波把什麽东西戴在他耳朵上了。 是一只蓝宝石耳坠。 剩下一只还在手心里把玩,嘉波弯弯唇角,眼里都是得意和骄傲,不再遮住卡卡瓦夏的眼睛,而是用剩下的蓝宝石耳坠给他演示自己的奇妙设计。 “你没有耳洞,所以做成了耳夹款,如果你想换成耳钉款的话,只要拆掉这里就可以了。” 捏了捏坠子上方特定的机关,耳夹就会轻轻落下。 “不想做耳饰,就拆这里,宝石会和宝石托一起掉下来。”蓝宝石转了一圈,嘉波指了指泪滴形状上方几乎看不出来的锁扣,又指向下方的活动零件。 “还可以在下面增加新的装饰,水晶、钻石、玛瑙或者别的东西,什麽都可以。” 另一只蓝宝石放进卡卡瓦夏的掌心,他顿了顿:“送给你了。” “这是谢礼。” 是钻石珠链的回礼。 要不是茨冈尼亚-iv没有珠宝店,他才不会一大早就带着设计图来铁匠铺自己做托底。 又累,又热,还麻烦。 嘉波自己一个人嘀嘀咕咕说这种事情以后再也不做了,比起亲自打铁,还是现代科技的一键成型和3d打印更方便,要不是茨冈尼亚-iv太落后,他也不会……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抱住了。 是卡卡瓦夏,他把头埋进颈窝,藏着不让人看见他的脸。嘉波只能察觉一股温热的气流喷在锁骨上方的皮肤。 “我已经很努力了,哥哥。” 但每当他觉得自己到极限的时候,嘉波的一举一动都好像在告诉他。 你可以更努力一点。 藏在怀里,卡卡瓦夏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他咬了咬嘴唇:“你是神明吗?” 仁慈的母神,请原谅我的贪心,今天,我遇见了另一个坏脾气的神明。 我同时向两位神明祈祷。 祈祷茨冈尼亚的乌云终究会散去。 祈祷埃维金人会有自由的一天。 祈祷我会永远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神明会听见我的愿望吧,”卡卡瓦夏小声地说,“那哥哥能不能实现我的愿望?” “不能。” 一只手落在金色的额发。嘉波的动作出乎意料地迟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迟钝,也不知道自己遗忘了什麽,只记得聆听愿望是神明的责任,而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嘉波,神爱世人,你不爱世人,所以不必勉强自己。 我从来不勉强自己。 嘉波想。 他会痛,会死,会受伤,知道难过要哭,开心要笑,神明这种词汇,果然离他太过遥远了。 所以,他又揉了一遍卡卡瓦夏的头发,听他不切实际的问题:“如果哥哥当我一个人的神明,也不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不能就是不能。” 嘉波捏了捏他的鼻子,又堵住他蠢蠢欲动的嘴。 “我就是个普通人,不过,神明算什麽,”他嘟哝着说。 “我可比神明要厉害多了。” 第27章 神明聆听人的愿望。 神明实现人的祈求。 神明引导人的未来。 但是妈妈,妈妈,你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为什麽神明要帮助人类,为什麽要一直和人类在一起。 嘉波在沙漠里坐了很久,日月星辰流转了一轮又一轮,风沙掩埋了他的长发,泥石糊住了他的轮廓,他几乎快要和身边的石头一模一样了。 那个人,大号的榴莲走了,就像是果实离了树梢,不再回来。 从此之后嘉波再也没有感受过生命的气息。 沙丘不停地向前流动,然而嘉波却觉得这里和一滩死水没有区别,所见之处只有漫无边际的黄沙,也许还有石头,或者胡杨和仙人掌的尸体。 嘉波不觉得寂寞,他生来就是沙漠的一部分,沙子也好,石头也罢,都和他没有任何区别。 沙子和石头不寂寞。 所以他一点也不寂寞。 不寂寞。 数不清过了多少秒和分钟,久到嘉波感知不到时间的流动,他身边仅有一枚花纹都快要被磨平的筹码,嘉波盯着筹码,放空的大脑开始思考天空星辰和生命的意义,思考了许久也得不到答案,那答案就是没有意义,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 就在这时,感知范围里出现了熟悉的气息。 是金色榴莲的味道,或许他现在不算是榴莲,血腥完全散去,再也闻不到一点讨人厌的味道。 砂金的伤势痊愈了。 在修养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尝试联系公司,可惜这颗星球没有开拓铺就的轨道,没有信号,也没有星神投下饱含命途力量的一瞥。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力量,由元素力构成最基础的物质结构,其表层则是强大到被称为魔神的生物,正为七个王座鏖战。 砂金顺着神庙的方向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人烟。 那是一座停靠在沙漠中央的小村落,位于丘陵石柱的最高端,因为地势较高且位置边缘而躲过了黑泥最初的袭击。 他没有贸然靠近,而是警惕性极高地在村落附近观察了一段时间,生活在这里的人因为长时间暴露在紫外线较高的阳光下,皮肤都偏向深棕色,和嘉波白皙得几乎没见过光的皮肤毫无相似之处。 但砂金还记得,嘉波绑头发的绳结,衣服残片的花纹,都和村民相似。 这里是嘉波的故乡。 既然是他的故乡,就没有砂金操心的余地,毕竟没有人会在自己家饿死,他也没有必须把嘉波带在身边的理由。 没有直接杀了他,已经是所剩无几的善良。 砂金想。 然后他的心安理得只持续了两天。 第三天的清晨格外寒冷,沙漠气候就是如此,早晚温差极大,白天有多热,晚上就有多冷,砂金藏身在废弃的棚屋内,掀开门帘的同时呼出了一口白气。 三天了,没听过嘉波的消息,也没看到过他的身影。 他不会死了吧。 死了也和我没关系,活该。 砂金皱起眉头,吃饭时犹豫,搜索情报时也犹豫,他的犹豫一直持续到太阳渐渐爬上丘陵的顶端,沙子从冰凉变得温热,他终于给自己找到一个要去亲眼见证死对头尸体的理由。 第37章 于是深呼一口气,掀开帘子,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砂金从不迷路,不管是运气使然,还是他天生就对地形敏感,直直地往记忆中那块石头走去只花了查找小村子不到十分之一的时间,还没有靠近,就看见了一朵靠在石头旁边伪装成另一块石头的小蘑菇。 说不出为什麽,他松了口气。 也是,这可是嘉波,孜孜不倦和他作对的大魔术师嘉波,哪会那麽容易死? 未来的大魔术师已经成了一个黄色的球,见到他靠近也没有任何反应,砂金也不需要他反应。 砂金直接走到身前,蹲下,用手掰下他脸上的土块,扫开他手臂堆成小山的沙子,把他从一块石头变成一朵黄色的蘑菇。 他拍了拍嘉波的手,说:“和我走吧。” 走去哪? 哪里都一样,哪里都不想去。 嘉波无视他,一颗榴莲怎麽会说话,他一动不动,把自己缩进了躯壳。 然后听见那个人冷笑一声:“不想走?由不得你。” 那个人开始拽他。 他的手很温暖,不像榴莲,有那麽多刺,一看就很扎人。 嘉波迟钝地想,明明自己从未真的见过榴莲。 他至今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胡乱地把他叫做那个人、榴莲、金色的人类。他的爆发力很强,薄薄的衬衫底下隐约可见绷紧的肌肉,沙漠里的人大多身材高大,无论是父亲大人,还是祭司和护卫,都拥有坚实的臂膀和肌肉。 但很少有人能拖动他。 没有察觉到元素力,也不是奇怪的种族,嘉波偷偷看了他一眼,笃定他应该是很厉害的人类。 其实砂金拖了一会也觉得累。 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他一把将嘉波丢在地上:“自己起来走路。” 嘉波把头缩进臂弯,不理他。 “朋友,你不会觉得装可怜就能蒙混过去吧,”砂金磨了磨牙,“不想走也得跟我走,你等着。” 小蘑菇是不会被风卷走的,砂金把嘉波丢在原地,任由他慢慢挪了一个位置又开始发呆。 他自己回到必经之路的神庙,从一堆破烂锅碗瓢盆里搜罗出一辆板车,没有豪华越野车,也没有私人飞行器,堂堂公司高管拖着一辆板车回到嘉波身边,把他原封不动抱上车,再拖走。 嘉波没有反抗的能力,也不想反抗。 像是一朵被风牵引的滚滚草,没有目的地,他任由那个人把他带到了一处废弃的屋子,两公里之外就有人类的村落。 有点近。 到了目的地,砂金发现那个一直装蘑菇的家夥终于有了一点自主的动静,不过这动静说不上好。 ——他竟然想逃跑。 他揪住嘉波的辫子,一把将人夹在腋下,转身走进了屋子,深怕他跑走,烧热水的同时还不忘攥紧他的长发。 等水开了,再把人丢进去。 嘉波一身的泥,搓两下就把干净的水搅得浑浊,他还不听话,会挣扎,想要跑,手胡乱地在半空中挥舞,把桶里的水都搅到了外面。 砂金只好纡尊降贵亲自镇压他。 他把那只作乱的小蘑菇堵在角落——现在不应该是蘑菇了,没有蘑菇会折腾成这样子,屋里又得打扫一遍。 “为什麽要逃跑?” 见他还是不说话,砂金的耐心消退了不少,手肘抵住对方的喉咙,这不是一个友好的信号。 又问了一遍:“为什麽要逃跑?” 嘉波慢慢抬起头,竟然是笑着的。 他的笑容很怪异,像是提线木偶一般,用丝线牵动嘴角再高高提起,眼里却毫无笑意,将原本美貌纯真的脸扭曲得一团糟,还不如保持着一贯的面无表情。 “……人……人。”嘉波说。 “人怎麽了?” “近。” 他想了想,又微笑着补充,“多。” 他不喜欢说话。 砂金发现了,明明在黑泥时,他的语言能力正常,但现在连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这其中的语义很难理解,砂金只能猜测:“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他的笑容没有放下来过,闻言稍稍歪了歪脑袋。 那就应该是了,砂金没有松开钳住他喉咙的手:“不准逃跑,逃跑的话,我真的会杀了你的。” “别忘了,我一共给过你两个筹码,你只完成了我一个交易。听懂了吗?” 嘉波垂下眼睫。 凑近了看,才发现嘉波的睫毛长得没有边界,小刷子一样在眼睑下方投射一小片阴影,与下半张脸化不开的诡异笑容形成了鲜明对比。 “别笑了,丑死了。” 砂金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分别按住嘴角的两侧,像是按动玩偶的开关,将那个笑容从脸上扯下来。 还是没有表情要可爱一点。 他松开手,小心翼翼地退后两步,浑身写满了戒备,只要嘉波再有逃跑的举动,他就会毫不犹豫冲上去将他连头带身体按进水里。 好在想象中的事实没有发生。 他毫不顾忌砂金的目光,像是明白了被丢进水桶是为了洗干净身上的沙子,他不理解沙子有什麽脏的,为什麽要洗干净,但是也没有问,把自己泡在水里,露出了一个头。 这和记忆中的嘉波完全不一样。 砂金记忆中的嘉波,是个话多表情丰富情绪多变还难以猜测的人,和现在的小嘉波截然不同,说不准到底那种才是他真实的性格。 砂金靠在木桶边缘,问:“你刚才为什麽要笑?” 嘉波吐了一个泡泡。 “人。” “说清楚点。” 嘉波只好把嘴巴从水里露出来,他不喜欢说太长的句子,但还是微笑着回答:“人喜欢。” 砂金皱眉:“不准笑。” “你笑得太丑了。”砂金说,“以后不准这麽笑了,也不准我说什麽你都笑。” “什麽时候?”嘉波问。 什麽时候才能笑。 砂金理解了他的意思,他似乎有种灵感,意识到或许现在的嘉波并不能理解每一个表情蕴含的意思,他没有感情,所以才不会由天性而生,自发地清楚什麽时候该哭,什麽时候该笑。 人天生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在他这里变成了需要学习的知识。 砂金长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修长的指尖轻柔,将沾湿的白发捋到耳朵后,露出那一双充满求知欲望的红蓝晕染的眼睛,嘉波很茫然,眼里只有砂金一人的影子。 砂金看向他:“你还有很多要学习的东西,嘉波。” 嘉波眨眨眼。 “你知道什麽是开心吗?” “多巴胺。”嘉波回答。 现在砂金确定,他连开心是什麽都不理解。 他具备常人所不能掌握的知识,比如生理学,比如能清楚地感知到周围的地理环境,然而在某些方面,嘉波比婴儿还不如,至少婴儿会在出生的第一瞬间学会放声大哭。 嘉波呢? 他只会说:“肺部排出空气。”排出的第一口空气压迫婴儿的喉部肌肉,所以才哭。 砂金一字一句地说:“开心的时候就笑,难过的时候就哭,被欺负了要生气,被夸奖了要感谢。” 他好像理解了,又好像什麽都没没理解,迟疑着,点了点头。 情绪和表情动作得联系在一起,就在砂金以为,嘉波会和天真的幼儿一样好奇,继续追问他什麽才算开心,什麽是难过的时候,他看见嘉波晃了晃脑袋,又把头埋进水里,吐了一串泡泡。 咕噜咕噜咕噜。 随后,嘉波站起身,破天荒地说了一个长句子:“开心和微笑关联,难过和哭泣关联,那亲吻和做///爱呢?” 他眼里只有天真和单纯,充满求知欲,但却又问出一个幼儿绝对不会问出的问题,砂金不知道他的知识从何而来,一时愣住也没能阻止他继续追问下去。 “什麽时候能亲吻?” “什麽时候能做///爱?” 砂金:“……” “闭嘴。” 他忍无可忍,终究无须再忍,直接一手柄嘉波按进水里,咕噜咕噜冒出了一长串气泡。 第28章 纵使那个人不回答,嘉波还是很在意这个问题。 洗完澡,他又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抱住膝盖,不再是一块在沙漠深处的石头,而是长在砂金床上的小蘑菇。 人类要食物,所以那个人身上有煮熟的肉的味道,还有皂角的香气,没有血腥味。 原本套在他身上的衣服被丢掉了,现在他穿的是那个人的衣服,嘉波把鼻子埋进手臂。 ……一样的味道。 人类的味道。 人。 离得好近。 好想逃。 但是不能逃,那个人威胁说逃跑的话就要杀死他,嘉波不怕死亡,但是当听见威胁,尤其说到杀掉他的时候,他的影子好像很兴奋,藏在看不见的角落扭成了麻花。 第38章 影子是个坏东西,不能让它得逞。 他默默地把盯在影子上的目光收回,慢吞吞地,落在了进屋的砂金身上,藏在手臂底下的嘴巴小声问:“亲吻和做///爱……” 刚才砂金出门倒掉洗澡水,抽空去了一趟村庄,扛着空桶回来又听见重复的问题,脸色一黑:“不是你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 “为什麽?” “你太小了。” “……小?” 见他似乎很困惑,不理解自己和砂金之间有多大区别,砂金扯扯嘴角,询问:“你知道自己的年龄吗?” “三天。”嘉波说。 而后他又觉得这个答案不对,改成:“七岁十一个月。” 好像还是不对,他沉默了一瞬,这次停顿的时间有点长,似乎得出的答案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他张了张嘴,自己都很疑惑:“五六千岁……?” 第一个是他真正踏入沙漠的时间,第二个是他在培养皿里呆的时长,至于第三个。 那是影子的年龄。 影子和他共生,影子的年龄就是他的年龄。 一次性给出三个答案,就连嘉波自己也不知道哪个才是正确答案,他期待的目光停驻在砂金身上,希望他能帮忙抉择出一个选项。 但是砂金只是叹了口气。 三个答案都很不可靠。 他觉得自己没有那麽多耐心去教导小时候的死对头,还是关于这方面的知识,简单粗暴:“做//爱,额……二十年内都不可以。亲吻的话,只能给你最爱的人,明白了吗?” 嘉波迟钝地点了点头。 随即才像刚想起来一样,摇了摇头:“不爱。” 不爱人,所以没有亲吻,不用和人亲吻。 这个话题就此勉强过去。 其实砂金觉得嘉波真的很像一朵蘑菇,给一点水,再有一个安静阴暗的角落就能养活,除了偶尔会冒出奇怪的问题,他几乎不会出声,缩在床脚,陷在自我空间,似乎什麽都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他不在意自己从不远处的村庄买来了羊皮和炭笔,这个时代连纸都没有,烘干的羊皮是书写的替代品。 砂金没有学过绘画,好在需要的成品也不需要多强的美术功底,勉强看得出形状就可以。 绘制好的羊皮纸挂在了墙上,砂金向床上的嘉波招手:“过来。” 嘉波动了动耳朵,但装没听见。 不想动。 他是一朵自生自灭的小蘑菇。 自生自灭的小蘑菇被砂金揪住了辫子,轻轻一扯,就老实地床头爬起,走到他身边,仿佛辫子是他的身体部位控制器官。 顺着站位,嘉波能仔细地看清羊皮上的画。 羊皮的表面被细心拆分成了十六个方格,每一个格子里都有一张人脸,勉强辨认出长辫子,碎刘海,上挑的眼尾和圆眼——是他的脸。 他默默地回头,望向砂金的眼神很无辜:“抽象。” 是在说砂金的绘画水平太抽象。 “……”平白无故被嫌弃,砂金摆正他的脸,“看图。” 羊皮上共计十六张人脸,每一张都能依照特征辨认出是嘉波,若说有什麽区别,这十六张人脸每一张都代表不同的表情。 第一张,眼尾下压,嘴角上挑,是微笑。 第二张,眼睑下垂,嘴角紧抿,是悲伤。 第三张,眉头紧蹙,嘴巴微张,是不满。 …… 满满十六张,全部是依照嘉波的脸描绘的各种表情。 砂金的手指落在第一张格子:“今天来学习什麽是正确的微笑。” 嘉波默默地把头扭过来。 一只手伸过来,好像把他当作了羊皮画纸,他能感受到手指在脸上温柔的触感,有一点痒,还有点强势,那只手柄他的嘴角提起来,再把他的眼尾往下按,让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仰视对方。 脸,快僵了。 原来微笑,就是要让脸变得僵硬。 在心里给微笑套上了奇怪的想法,然而这样的想法砂金一无所知,他像捏团子一样捏嘉波的脸,逐渐在这样的玩弄中找到了乐趣。 嘉波能从那双紫色的眼睛里看清自己的五官被一点一点精细雕琢,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终于满意地停了下来,找来一张巴掌大的铜镜碎片,铜镜被打磨过,因此嘉波能清楚地看清自己此刻的表情。 “……区别?”他很茫然。 嘉波看不出和自己以前笑容的差别。 “你之前笑得都要丑死了,朋友,不要糟蹋自己的脸。”砂金冷冷地嘲笑他,“以后就按这个标准笑。” “哦。” 要听他的话,要不然,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于是目光落在了镜子上,这还是嘉波自己第一次看清自己的脸,他看过很多人的脸,妈妈的,父亲大人的,祭司和护卫,还有很多很多来朝圣的人类。 他与他们都不相似,不相似就没有血缘,他不是妈妈和父亲大人亲生的孩子,他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容器。 装影子的容器。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了妈妈的声音,那是在他离开培养皿之前,隔着器皿和营养液,他永远触碰不到那位女神的脸庞。 她永远是仁慈的,眼里的爱像是化不开的绿洲,她是开在沙漠永远盛开的花朵,花朵的芳香即使隔着器皿也袭向了他。 “嘉波,嘉波。”女神说,“我最钟爱的孩子,我最期待的孩子,你是为人类诞生的,你是为许愿而生的,祝愿你能开启一个时代。” 我要做什麽? 女神说:“你要实现人类的愿望。” 当他们向你祈祷,你要满足他们的祈祷。 当他们向你索取,你要满足他们的索取。 当他们向你寻求帮助,你要为他们开辟永恒的避风港。 “直到他们不再需要你的那一刻,”女神重复,“直到他们不再需要你的那一刻。” “因为你是——” 啪。 一个响指直接在眼前打响,唤回了嘉波随风飘散的思绪,他眨了眨眼睛,意识到现在自己是不爱人也不需要人的嘉波。 “发什麽呆?”砂金问。 一块镜子而已,这小屁孩怎麽就一动不动的了。 铜镜家家都有,他也不像是家里穷到连镜子都买不起的程度,结果看个镜子连魂都看没了。 砂金选择性地忽略了嘉波的异常,他知道嘉波没有常识,情绪感知也有点问题,情商趋近于零,但他没能意识到他是一个坐在沙漠里三天不动的生物,也是唯一一个在黑泥里不死的生物。 下意识地,他把嘉波当作了一个人,就像他认识的那个成年嘉波一样。 砂金:“学会了微笑我们就来学习下一个表情。” 一天两个,八天学完,如果到时候他还没有想到离开这里的办法,就要教他怎麽分辨不同情绪,以及将情绪和动作联系起来。 但是嘉波却出声打断了他。 “你。”他抬起头,喉咙耸动,像是咽了口水。 “名字。”嘉波问。 “砂金。” “砂,金。”嘉波慢慢地重复,像是记住了这个名字,他很容易就联想到深山和沙漠深处的矿产东陵玉,别名就叫砂金。 砂金是种产量很大的矿石,质地较为柔软,易于切割。 “人类,便宜。”嘉波一字一顿,“脆。” 砂金:“……” 听着好像在骂人。 这小孩应该还没学会骂人,所以大概是真的在描述他的种族,也是真的在描述砂金石的特性。 “不用跟我重复,我知道你很博学。”砂金微笑着说,笑容没能达到眼底。 嘉波又摇了摇头。 葱白的手抬起来,这次指向了自己:“嘉波。” “我知道你叫嘉波。” 嘉波却不管他,自顾自地做自我介绍:“嘉,波,gaa——p。” 介绍自己好麻烦,嘉波想,不过终于到了尾声,他略微松了口气,说出最后的定语。 “人类与知识的魔神。” 魔神。 他是花之魔神和赤土之王造出的魔神,代表人类的立场,要聆听人类的愿望。 虽然他从来没有实现过。 这还是第一次尝试,这个叫砂金的人类,上供了两枚筹码并一套衣服和一张羊皮纸,选择性忽略了难吃的糊糊,还有把神按进水里和随意揪神头发的大不敬,他有资格向神明许愿。 嘉波用指尖戳了戳砂金的胸口,眼神无辜又躲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你的愿望。” 砂金觉得有点可笑,这个小不点。 长大了是个可恶的人。 现在问他的愿望。 他勾了勾嘴唇,是一个锋利又充满邪性的俊美笑容:“你都会什麽?你能给我什麽?” “……永生?”嘉波茫然地回答。 无论是长久的寿命,博学的知识,源源不断的财富——人类喜欢的东西,只要努力摇摇影子,就能从影子身上抖落出来。 第39章 抖落出来就是他的了,是他的话,送给别人也没关系。 他很纠结要不要当着砂金的面去戳一戳他的影子,他不想让别人知道魔神嘉波有一个坏影子,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在努力按捺,和影子作斗争,让它不要动,乖一点。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 “哥哥!” “砂金哥哥!”“东西送来了哦。” 门外传来一声嘹亮的嗓音,是一个稚嫩的童声,随后是一群孩子的声音。他们是附近村落的孩子,知晓附近废弃棚屋里住进了一个好看的金发哥哥。 几个小时前,哥哥来到村庄,买走了羊皮和炭笔,他还需要一套少年能穿的衣服以及今天的晚餐,和孩子们约定好上门送来。 现在就是约定的时间。 嘉波不喜欢人,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几个小孩子的出现让他成了惊弓之鸟,现在他既不能送给砂金人类喜欢的东西,也不能抖落他的共生影子。 他僵硬地愣在原地,而后,趁着几个孩子还没进门。 ——钻进了砂金的衣服里面。 屋子里最强大的气息,他的身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哪里不对,也忘记了一套衣服塞不进两个人,他抱着砂金的腰,从下往上看,在领扣的缝隙里与砂金四目相对。 缓缓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是他刚学会的微笑。 第29章 砂金的脸黑如锅底。 即使换上了粗布麻衣,也可分辨出他翩翩优雅的贵公子气质,但此刻整个人的形象濒临崩塌,他把嘉波从身上扯下了。 有点用力,箍住腰的力气比想象中更大。 “害怕?” “不喜欢人多。”嘉波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害怕,他也没学过害怕的表情,羊皮上有,但是还没来得及学。 在标准微笑和面无表情之间他选择了后者,手里用力攥着砂金的衣角,见他不愿意让自己贴身抱着,又从腋下钻到身后,头抵着他的背。 强调一次:“不喜欢。” 影子很兴奋,影子喜欢人多的地方。 他不喜欢。 嘉波低下头,专心安抚影子,他的嘴角用力到泛白,藏在砂金的阴影里,不愿意出来。 这就是害怕。 见到他的反应,砂金更确认了这点,他转回了头,不再看向嘉波,而是用后脑勺对着他,趁着村里的小孩子们还没进来,问:“我给你的筹码呢?” 一枚被影子吃掉了。 嘉波把另一枚别在腰上,此时抽出来慢慢从砂金胳膊和胸口的缝隙递出,动作几分鬼鬼祟祟,人与知识之神的气势? 砂金是半点都没见到。 “还记得我教你的魔术吗?” 他说的是第一次见面,他的影子还没有收回去,周围都是流淌的黑泥,是影子的具现化。 砂金是嘉波第一次睁眼看见的人,他强行将他从虚无中唤醒,变了一个让筹码消失的魔术,就变了一次——如果那也叫教的话。 “你自己变一次。”砂金说。 “作用?” “让你变得不那麽害怕。”嘉波清清楚楚听见砂金轻笑了一声,可惜他听不出其中的嘲弄意味,砂金低声,“小怂包。” 嘉波不太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但他还是按照砂金的话做了,尽管脑子记住了手没记住,尽管手指紧绷颤抖差点又把筹码掉进影子里。 “筹码藏好了吗?” “嗯。”嘉波低低地应了一声。 “藏到哪里了?” “你的裤……” “谢谢,闭嘴,我不想知道,你赶快拿出来。”砂金转身,将嘉波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肩膀上。 然后抓着嘉波的两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的性质更多,据说这样会让人不再那麽紧张。 “现在好点了吧?”砂金说,“别让客人在门外久等。” 嘉波胡乱地点了点头。 他还是不愿意离开砂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像是一只雏鸟,但好歹没有慌乱到想逃跑,也没有掩耳盗铃钻进别人的衣服里假装不存在。 这样勉强也能接受。 砂金带着雏鸟宝宝出了门,门外一排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年龄看上去和嘉波差不多大,他们都是很典型的沙漠子民,阳光照耀在古铜色的皮肤,头发绑成紧贴头皮的辫子,身上服饰的纹路大多以赤狐为主。 “饭呢?”砂金向孩子们伸出手。 一个盒子交到了他手上,连同一件叠好的衣服。沙漠里物资不算丰富,砂金早有预料,里面的饭食是常见动物的肉干配上珍贵的两三根青菜。 他看了一眼就把饭盒盖子合上。 接过衣服,再把身后躲躲藏藏的鹌鹑揪出来,衣服在他身上比比划划,还算合身。 这样他们就不用共穿一套衣服了,换洗衣服本就不多,砂金一拍嘉波的背:“道谢。” “……谢、谢谢。” “微笑。”砂金再命令道。 嘉波立刻露出一个刚学会没多久还被亲自上手纠正过的标准笑容。 微笑,好累,脸要僵了。 见砂金没有别的命令,嘉波慢慢挪动,准备躲在在场唯一成年人的身后去,而砂金没有拒绝,他的确想让嘉波多和人类接触,但也不想过度逼迫把人逼急了。 打个招呼再笑一下,算他勉强过关吧。 他没有再多说什麽,反而是三个孩子中的一个,看见了嘉波的脸,指着他惊呼:“小祭司?!” 砂金敏锐地察觉到嘉波的身子僵硬了一瞬,然后以更快的速度藏进了他的身体后面。 他似乎不想认下这个称呼。 不勉强他说话,唯一的成年人顺势接过话头:“谁的祭司?” “小祭司是赤王大人的孩子,是沙漠和绿洲的继承人,我家里还有他和赤王大人的画像。”叫破嘉波身份的孩子踮起脚,脸上尽是向往和崇拜。黑泥之后,村子的情况很不好,尽管没有人死去,但也失去了对外通信的手段,以及贸易的通路。 村子里都是赤王的信徒,是沙漠的子民,迫切地希望他们的神明能给予解决的办法。 “小祭司,小祭司,”小孩持续地叫着嘉波,“赤王大人为何没有回应我们的呼唤?” “小祭司,为什麽所有人都消失了?” “小祭司,你看见了吗,地平线的另一端突然升起了高墙,据说是雨林的大慈树王用以隔绝沙漠。” “小祭司,小祭司。” “赤王大人在哪里?” 他还不知道。 这个村子,什麽都不知道。 嘉波抿紧了嘴唇,藏在砂金身后的身体摇摇欲坠,他每叫一次嘉波的名字,嘉波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到最后都已经是透明的了,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 砂金赶快搂住了这颗快被风吹断的小蘑菇,强行打断:“他不知道,他身体不舒服,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带他进去休息了。” 也不管孩子们的反应,他赶快将嘉波抱进屋内,把他放在床上,再用衣服拢住他的头。 熟悉的味道。 嘉波的手不停抽动,他焦急地查找那一枚属于自己的筹码,摩挲上面快要秃掉的花纹,再用力地抱住自己。 做一块石头,做一粒沙子,做一朵不需要思考的小蘑菇。 隔着布料,砂金拍了拍嘉波的头。 “怎麽了?”他问。 然后又顿了顿:“不想说也可以。” 一阵沉默。 嘉波还是面无表情,但砂金察觉到一股隐秘而黏稠的气氛在简陋的室内飘荡,那是悲伤,来自于不知悲伤为何物的嘉波。 “父亲大人,赤土之王阿赫玛尔。”他悄悄地说,像是说给自己,“他死了。” 他死在三天前。 “我杀的。”他把头买进胸口,他再也不想抬起头来,他想随风化去,当赤王掌心的流沙。 他是容器。 是来自天外,来自深渊的禁忌知识的容器。 妈妈说,他将用这些知识带给沙漠福音,他将教导人类脱离神明行走,他是人类与知识的魔神嘉波。 妈妈用生命推开了通向禁忌知识的道路,父亲大人将禁忌知识灌入了他的体内,他们都说嘉波,你是希望,你是道标,神亦是时间的傀儡,而知识永垂不朽。 是他没用。 他控制不住禁忌知识。 在禁忌知识降临在他身上的那一刻,影子活了,影子在狂欢,影子喜欢人类,影子喜欢赤王。 以人类不喜欢的方式喜欢。 以魔神不喜欢的方式喜欢。 ——最终,影子化成了黑泥,毁灭了沙漠,父亲大人燃烧了自己,将黑泥封在了他身体里。 最后说:“嘉波,你不爱人,也不必爱人,你是容器,你是封印,要一直活着。” 要一直活着。 承受我的罪。 第40章 嘉波咬紧了嘴唇。 他不懂得哭,妈妈和父亲大人都没来得及教他如何哭泣,他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凝望着白色的布料,却什麽也看不见,什麽也看不清。 他只有一枚筹码了。 一枚筹码——和一个拥抱。 是砂金隔着衣服,用皂角和肉类的香气包裹住了他,拍拍他的头,再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是你的错。”他一遍又一遍强调,“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 “我会拯救你,我会保护你,我会接替你的妈妈,你的父亲,所以没关系——” “睡吧,你会得到安眠,我亲爱的嘉波。” 第30章 茨冈尼亚-iv。 “阿嚏!” 清晨眼睛还未睁开,嘉波就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也许是空气太过干燥,他觉得咽喉和鼻腔都被风沙糊住了,干裂的毛细血管也随着一声喷嚏而破裂,他闻到身体里传来的血腥的味道。 趴在嘉波胸口睡觉的卡卡瓦夏也被震醒。 他揉了揉眼睛,迷蒙地看了一眼帘外破开地平线的初升太阳,嘟哝:“哥哥,生病了吗?” “没生病,我怎麽会生病。” “是哦。” 卡卡瓦夏毫无芥蒂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的大脑开始缓慢地运作,一些无用的,莫名且没有实际意义的想法从意识深处冒了出来,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话。 “笨蛋不会感冒。”卡卡瓦夏不小心说了出来。 “?” 嘉波先是满头问号,而后表情立刻变得凶横:“谁是笨蛋?” “我是笨蛋!”卡卡瓦夏瞬间清醒,“我是哥哥的笨蛋,哥哥是母神的使者,母神才不会让哥哥生病。” “反应很迅速嘛,卡卡瓦夏。” 花言巧语,巧舌如簧,卡卡瓦夏的语言天赋和社交能力仿佛天生就被点满,嘉波早就意识到了这点,他不会因此免了卡卡瓦夏的惩罚,用手捏住他脸的两边再往两边一拽。 再朝中间收紧,再捏一捏。 卡卡瓦夏是他手里没有脾气的包子,他想做嘉波手里没有脾气的包子。 早起是一天中最痛苦的时刻。 在床上腻了一会,卡卡瓦夏穿好衣服,再把又睡回笼觉的嘉波叫起来,他噔噔跑到营帐外,到了集市最外缘再跑回来,回来的时候手上提了好几个盒子,他把盒子放进会客的营帐,再去自己的帐篷里,督促嘉波洗漱。 最后,和每一个普通的一天一样,他牵起嘉波的手,去吃早饭。 “今天吃什麽?”嘉波打了一个哈欠。 他环视一圈,拉帝奥早就开始解决自己那一份,还有空闲再去阅读他不知从哪收集来的书籍小册子,似乎讲述的是埃维金人对母神的赞美和信仰,黑猫也在自己的碗前,将头埋进了填满的羊奶。 却唯独不见奥罗拉和埃德温。 “帕莉夫人,还有集市的大家送来的肉饼。”卡卡瓦夏回答。 在座的各位都已经习惯了,卡卡瓦夏一家在埃维金的部落很受欢迎,无论是会给小孩子变魔术的嘉波,乖巧懂事的卡卡瓦夏,还是聪慧的奥罗拉,或者教授过火药制作的埃德温,甚至是刚来到茨冈尼亚-iv没多久的拉帝奥也曾在空闲的时候教过部落小孩子们认字。 母神教会埃维金人要感恩,所以他们投桃报李,力所能及地表达感谢。 “咪咪,咪咪吃饭。”嘉波挑出一块肉馅想要撸一撸猫,没有人反对,猫咪的反抗微不足道,他强行拍板以后黑猫的名字就叫咪咪。 这只通人性的猫闻言似乎翻了一个白眼,比起嘉波,他更喜欢奥罗拉,或者拉帝奥,总之不能是独断专行不听猫说话的嘉波。 他跳到拉帝奥的腿上,只给嘉波留了一个屁股。 “切,坏咪咪。” 秉承着不能浪费的原则,他把肉馅塞进自己嘴里,同时问卡卡瓦夏:“奥罗拉和埃德温呢?” “去集市了。” 今天是茨冈尼亚氏族联合国的使节访问这颗曾经母星的一天。 埃维金一直想争取自己合法的地位,听说这次访问的使节来自一个中立的氏族,他们想争取这位使节的支持,在下一次氏族联合会议上提出让埃维金人也能拥有自由往返茨冈尼亚-i的权利。 不用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不用在为匮乏的食物和水源头疼,也不必再面对永无止尽的追杀。 今天是很重要的一天。 重要到和往昔不同,无论是否成年,每一个埃维金人都要在河谷集市聚集,迎接那位在附近部落巡视的使节。 卡卡瓦夏眨了眨眼睛,他一字一句地叮嘱:“所以哥哥和拉帝奥,你们今天哪里都不能去,要乖乖呆在家里,等我们回来,好不好?” “知道啦——”嘉波拖长了音节,“你越来越有向老妈子发展的趋势了。” “还不是因为哥哥。” “你说什麽!” 卡卡瓦夏说得再小声,也敌不过嘉波敏锐的听力,他立刻抬起头,全然信赖的眼睛眨了眨,讨好地抱住嘉波的腰再松开,一触即离后转身跑了。 ——他也是埃维金的一员,要去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利。 这是嘉波和拉帝奥不能出现的场合,来往通行的港口只有一处,若是他们被发现了,很难解释既不是卡提卡也不是埃维金的他们是到底怎麽出现在这颗荒星上。 好无聊。 好无聊。 嘉波趴在桌上,嘴里叼着一个饼。 许是因为一年一度的雨季快要来了,他觉得自己格外困顿,把头挪到拉帝奥身前。 他打了一个响指,吸引拉帝奥的注意力,眼睛半眯,说话的尾音都被吞了好几个:“你怎麽看。” “你觉得埃维金人会成功吗?” 食不言,寝不语,拉帝奥的生活里总有好多条嘉波无法理解的原则。 要等到他咽下嘴里的粥,拉帝奥才说话:“白日做梦。” “就算觉得不会成功你说话也太直接了吧。”嘉波无聊地射出一道傀儡丝。 “我只是称述事实,”拉帝奥说,“政治不是慈善游戏,一颗星球上的资源就这麽多,如果我是氏族,肯定不愿意其他氏族要到茨冈尼亚-i分一杯羹,尤其是,我曾陷害过的人。” “这段历史最好被遗忘,遗忘的最佳方式,就是当事的其中一方不在了,永远永恒地消失。”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让埃维金和他们恶劣可笑的名声一起埋葬在这颗荒星。 “你会不会把人性想得太黑暗了。”嘉波注视着拉帝奥毫无波动的脸,手指微动。 半秒的对视,拉帝奥勾了勾唇角,是一个相当嘲讽的微笑:“是你太天真。” “是我天真吗?” “真的真的是我天真吗?” “……”拉帝奥被问得好烦,他将粥碗挡在自己和嘉波中间,“你别挡住我吃早餐。” 嘉波马上闭紧了嘴,他的无辜蕴含了捉弄的恶意,看着拉帝奥端起粥,向自己口中倾斜,然后在嘴唇接触到碗中液体的时候愣住。 双手捧着脸,嘉波歪歪头,他当然知道人性复杂,但这不是为了拖时间嘛。 得逞的笑容挂在脸上,嘉波:“我偷偷调换了你和咪咪的碗,怎麽样?” “猫粮配羊奶的味道不错吧。” 。 族长爷爷说,今天对埃维金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天。 他们要迎接氏族联合国的使者,获得他的支持,说不定就有能离开茨冈尼亚-iv的机会。 卡卡瓦夏已经见识过宇宙的广袤,他见过茨冈尼亚-i宁静灼热的沙漠,也见过科里米极度发达的科技和广阔无边的雨林。 在茨冈尼亚-iv之外的世界,人只要等上星舰,就可以前往其他星球,宇宙会拥抱每一个生命,即使离开了母星,地母神也会永远庇佑埃维金人。 他也想让他的同胞能触碰灿烂自由的星空。 所以当族长爷爷说,要拿出最好的精气神来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宾的时候,卡卡瓦夏戴上了嘉波送给他的耳坠。 即使在阴云下都闪闪发光的蓝宝石,是茨冈尼亚-iv从没有过的蓝天和大海。 河谷的中央,篷车都往外移了一圈,留出足够大的空地。 卡卡瓦夏就藏在奥罗拉和埃德温中间的空隙,他们的金发都被精心地打理过,远远地望去,好像一片金黄的麦穗。 小麦穗卡卡瓦夏扬起头,和姐姐说话:“使者要我们这麽多人来迎接啊……” 奥罗拉回答:“族长说,使节想要看见我们所有人,这样有助于评估埃维金的处境。” “哦。” 卡卡瓦夏似懂非懂地点头。 过了一会,他又问:“使节会和黑衣人一起来吗,坐在汽车上,将他从很远的渡口送过来。” “应该吧。” “坐车很快,那他怎麽还没来?” 第41章 站久了有点累,卡卡瓦夏回头望向山坡,那后面是他的家。 他想回去睡觉,或者在嘉波身边,学习读书写字,拉帝奥带了很多书,他借来了其中据说最基础最简单的一本,但依旧看不懂。 好难。 好难也想学会。 没有看见思念的身影,卡卡瓦夏瘪了瘪嘴,又把头转回来。 很快,他就看见了地平线一端出现滚滚浓烟,那是越野车极速前进的时候掀起的沙尘,卡卡瓦夏见过很多次,每一次,黑衣人都会带来新的物资。 这次和物资一起来的,还有一队人。 族长爷爷年纪已经很大了,在那队人面前还要弯下腰,跪下膝盖,几近卑微地向为首的人问好。 于是卡卡瓦夏知道了,那个穿着绸缎衣服,戴着宝石项链,手指有十二个戒指的男人就是这次氏族出行的首领。 “人都在这里了吗?”他听见那个男人问。 “都在这里,都在这里,”族长爷爷说,“我们埃维金部落的青壮年越来越少,快要撑不下去了,母神垂怜,盼来了您,希望我这把老骨头,能看到埃维金能搭上离开茨冈尼亚-iv的船。” “您别太沮丧,我会想办法的,我保证,一定在下次氏族议会时,提出让埃维金人并入茨冈尼亚氏族联合国的议案。” 使节握紧了族长的手,却没有让他起来。 一个很和蔼的男声,卡卡瓦夏想,他承诺了要给予埃维金人未来。 但是他莫名从其中感受了一股不安,仿佛承诺是飘渺的镜花水月,慌乱让他把头埋得更深,却忘记了自己的耳坠是耀眼的蓝宝石。 耳坠晃动,反射的一缕光引起了使节的注意:“嗯?” 他踱步而来,姿态高贵而优雅,站在一众跪倒在地的埃维金人中间,显得很从容。 使节站在人群中间,看向卡卡瓦夏的方位,微笑对族长说:“您说笑了,我看埃维金大有可为——你看,还有这麽多小孩,他们都是氏族的未来。” 奥罗拉,埃德温,还有给过嘉波肉饼的小孩子,他们都在这一圈。 卡卡瓦夏是其中最瞩目的一个,姐姐总说,卡卡瓦夏是母神赐福的孩子,他比其他人的样貌更加精致,也更加埃维金——他的眼睛是最梦幻的紫色和最澄澈的蓝,望向人的时候仿佛坠进了一个甜美而又轻盈的梦。 “我叫杜威。”使节介绍自己。 他看向卡卡瓦夏和他耳垂晃动的蓝宝石,轻微的停顿没有任何人注意。 除了卡卡瓦夏。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黏住了,视线是毒液,眼神是尖牙,困得他一动不敢动,只能微微抬起眼睛,露出一个和平日里别无二致的乖巧微笑:“您好,杜威先生。” “好孩子。”杜威露出得体的微笑,“我记住你了。” “期待你到茨冈尼亚-i的一天。” 他伸出手,向卡卡瓦夏递出了一枚糖果,是茨冈尼亚-iv少见的奶糖。 就像是无意间见到了一个可爱的小朋友,释放了友好的信号,杜威便没再和卡卡瓦夏对话,他在集市周围转了一圈,把每一个人的脸都看了一遍。 而后点了点头,向族长再次保证一定会在议会上提出有关埃维金的方案,才在保镖和黑衣人的掩护下,坐着来时的越野车离开。 全程一共不到一个小时。 但卡卡瓦夏却觉得松了长长一口气,像是溺水许久终于得到了氧气,他伸手摸了摸后背,却发现衣服竟然湿了。 他不想被杜威记住。 也不想和杜威一起去茨冈尼亚-i。 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人,卡卡瓦夏想,早知道就不戴蓝宝石耳坠了,那是哥哥送给他的礼物,结果还要被不相干的人看见。 好讨厌。 那颗奶糖被攥在手里,卡卡瓦夏想都没想,转身往家的方向跑去。 他想嘉波哥哥了。 第31章 要不是嘉波躲得快,混了猫粮的羊奶差点就泼在他身上了。 那味道有点腥,放凉了之后,满屋子都是这个味道,或许只有黑猫喜欢。嘉波躲在桌角,在拉帝奥唰唰眼刀压迫下,忍不住手贱抓了一下猫的尾巴。 “咪!” 好了,这下屋里一共三个生物有两个都不待见他了。 剩下的只有自己。 嘉波还是很爱自己的。 他既不想被拉帝奥用书本砸头,也不想面对咪咪的魔爪,他晃了一个圈跳到帘子边上,赶在拉帝奥动手之前冲他做了一个鬼脸后,便掀开帘子不见了。 好困。 困倦仿佛与生俱来,困倦仿佛深入骨髓。 茨冈尼亚-iv一年到头只有这几天会下雨,其他时候全都是吹不尽的风,雨是地母神的福泽,是他的怜悯,埃维金人总是感恩母神的援助,在每一个雨季到来之时,他们都会举办盛大的庆典,期望母神在接下来的一年依旧能庇护埃维金人。 举办的庆典被称为卡卡瓦日。 和卡卡瓦夏的名字好像,嘉波想,如果按照宇宙的纪年四季划分来算,卡卡瓦日应当是茨冈尼亚-iv的夏季,那麽卡卡瓦夏名字的由来就变得清晰。 他出生在一个宁静的雨天,是向母神献上祭典的这一天,他是在夏季的卡卡瓦日诞生,被母神眷顾的孩子。 嘉波抬起头。 头顶就是将欲倾倒的天空,它比往常更加深沉,更加黑暗,嘉波能感受到凝聚在空气中越来越重的水汽,雨还没有落下,但是积雨云快要到达极限。 他打了一个哈欠,将自己的困倦归结于雨天,雨水滴答的午后最适合睡眠。 嘉波想都没想,又钻进了被子。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走到午后,隔绝太阳镶金边的乌云就挂在头顶最上方,嘉波捏了捏鼻梁,不出意外发现自己怀里多了个东西。 是一个温热的毛绒绒的,还有一头金发的小朋友。 “你醒啦,哥哥!”卡卡瓦夏抱怨,“你睡了好久,午饭都被错过了。” 不用睁开眼都知道是你,卡卡瓦夏。 嘉波闭着眼哼哼,很敷衍,他把整张脸都埋进柔软的枕头,不愿动弹哪怕一分一毫,整个人都散发着慵懒的味道。 “今天,部落里来了一个人,”嘉波没有去现场,卡卡瓦夏只好用语言转播,“他是茨冈尼亚氏族联合国的使节,族长爷爷说,只要能获得他的支持,说不定我们就不用留在茨冈尼亚-iv了。” 他顿了顿:“但是我不喜欢他。” 卡卡瓦夏不喜欢杜威的地方有很多,他不喜欢所有人都得跪着迎接杜威,也不喜欢他坐着越野车姗姗来迟。 最重要的是,他不喜欢杜威看向他的眼神。 会想让他想起和嘉波相遇的那一天,卡提卡人将他埋进黄沙,头顶的秃鹫盘旋,鹰眼映出他的身影。 是期待猎物死亡的眼神。 “不喜欢就不要理他,你别忘了,堂堂大魔术师可是罩着你的。”嘉波换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嘟嘟哝哝说话也让人听不清楚,总之他和拉帝奥合计了一番,埃维金人能通过议会获取国土保护的概率几乎等于零。 而且。 而且历史上,埃维金人…… “好,不理他。”卡卡瓦夏靠在他肩窝,他一向是嘉波说什麽就信什麽,顿了顿,学着他的样子看向屋顶的篷布,“哥哥。” “嗯?” “卡卡瓦日要来了哦。”他翻身压在了嘉波胸口,像一只挂在树梢的小树袋熊。 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快要睡过去的嘉波,连呼吸都像一朵放满糖砂的棉花糖。 嘉波:“……” 这小萝卜头,欲言又止地,怎麽还要过生日? 不想陪他过。 “哥哥你别装睡,你是不是想当没听见,”卡卡瓦夏简直是一个得寸进尺的坏小孩,他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反复推嘉波,“和我一起吧,我们去祭典玩,我偷偷告诉你,玛丽莲娜婆婆做的熏肉肠最好吃了。” 他这番说辞,嘉波只能联想到两个字。 贿赂。 小朋友怎麽能无师自通学一些成年人才会的使坏伎俩,嘉波终于肯勉为其难地睁开眼,他看着视线里凑得很近眼里都是期待的卡卡瓦夏。 “缠人的小鬼。”嘴角耷拉,“陪你去就陪你去吧,不过先说好,不准找我要礼物。” “诶?啊……”失落的小情绪一点都没藏住。 “好吧。”他又立刻打起精神,摸了摸耳垂,蓝宝石耳坠一直没有摘下来。 哥哥亲手做的耳坠。 能有这一件,卡卡瓦夏,你就已经是全宇宙最幸福的小朋友了,比拉帝奥要幸福,比猫猫要幸福,比任何一颗闪亮的星星都要幸福。 但是生日这个话题卡卡瓦夏不想放过,嘉波早就猜出他的生日是卡卡瓦日,但他还不知道嘉波是哪一天的生日。 第42章 生日是一年之中最值得纪念的日子,每一次到卡卡瓦日,姐姐都会重复说。 她说,卡卡瓦夏,你是在祝福中出生的孩子,能有人为你过生日,就证明你的生命是被人期待的。 “哥哥的生日是哪一天呢?”卡卡瓦夏轻声询问。 他能察觉到嘉波胸口的肌肉有一瞬间紧绷,而后又放松,那不是紧张也不是戳中了悲伤的往事。 嘉波只是难得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卡卡瓦夏有一点惊讶:“怎麽能有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哥哥笨笨的。” 咚。 一个指节砸在了小朋友的眉心正中。 “你再乱说话,我就把你和拉帝奥放在一起。”嘉波威胁道。 “对不起,我再也不说哥哥笨了。”卡卡瓦夏道歉的速度一如既往迅速,他赶忙追问,“怎麽会不知道呢。” “准确地说,不是不知道,是我不记得了。”嘉波漫不经心地说。 他从来没有掩饰过曾经失落了一部分记忆,卡卡瓦夏也猜出了这点,但他没有想到,嘉波失去记忆的范围如此之大。 不记得故乡,不记得童年,他像是一个突然出现在宇宙里的人,唯一拥有的仅仅是自己的名字。 嘉波。 “从我有意识起,我就是一个被压迫的可怜的打工人。”嘉波假装叹息,“二十四小时值班,全年无休。” “可是……”卡卡瓦夏小声说,“你不是自由职业魔术师吗?” 当魔术师这麽辛苦的吗? 成年人的世界如此可怕,卡卡瓦夏手里的硬币都变得不香了。 嘉波捏了捏卡卡瓦夏的鼻子:“不要以为当魔术师很容易好吗!要时刻练习手速,还要想出能让观众大吃一惊的戏法,比你想象中要难多了,小笨蛋。” 当打工人很辛苦,当魔术师也很辛苦。 没有记忆都无所谓了,反正一旦变得忙碌,脑子被占满,便什麽也懒得去想,什麽也懒得去记。 他只记得摸到筹码时的安心感,还记得筹码藏在不知名何处时人们脸上小小的惊吓,嘉波觉得这很有趣,也许这就是他后来选择成为一个魔术师的原因。 “突然就不想长大了呢,哥哥。” 不能长大,就不能保护哥哥,可是成年人的世界听上去好难啊。 卡卡瓦夏躺在嘉波身上,他有些泄气,但很快振作起来:“可我还是想要生日礼物。” “哪有主动管人要生日礼物的。”嘉波嘟哝。 “想要嘛。”卡卡瓦夏的尾音像是棉花糖被拉长的丝线,他一样一样地数,“想要哥哥的拥抱,还想要哥哥教我变一个新的魔术。” 最重要的是,想要一个哥哥的吻,哥哥总是把吻看得很重要。 但是不用担心,卡卡瓦夏告诉自己,不要心急,不要担忧。 你一定能得到的。 。 于是嘉波最近的烦恼变成了要教小朋友一个什麽样的新魔术,不能太简单,也不能复杂到小朋友学不会,最好还不需要难以获得的道具,却能获取观众的一片叫好。 明明卡卡瓦夏不想当魔术师。 明明说好送了耳坠就不需要额外的生日礼物。 现在还要和雨天的困顿作斗争,嘉波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他好想回到床铺,当一朵被缝进被子里的棉花,和床永远不再分离。 “卡卡瓦夏呢?又去集市了?”他打了一个哈欠,坐在桌边,用手撑着脸,“又剩下我们两个,哦,还有一只咪咪,怎麽感觉这个画面似曾相识啊……” 拉帝奥这次坐在了距离嘉波八丈远的位置。 嘉波顿了顿。 他不是一个好心人,所以不会告诉拉帝奥,即使他跑到山坡的另一端,都还是没有离开傀儡丝的攻击范围。 拉帝奥的手没有离开杯子,他提高了警惕:“上次来的那个使节,派人送来了一堆物资,为了不引来过多的麻烦,这次我们最好也别露面。” 和上次一样的理由。 嘉波嗯嗯嗯地点头,他垂下头,无聊地用丝线勾住拉帝奥的凳子。 “拉帝奥,我聪慧举世无双的挚友,你说像卡卡瓦夏这样的小朋友,教他什麽魔术才会让他满意呢?” 拉帝奥看了他一眼。 “大变活人吧。”他可有可无地说,“你随便找个柜门消失,再跳出来,卡卡瓦夏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好主意,不愧是我的挚友。” 嘉波象征性地给拉帝奥鼓了两下掌。 他还记得拉帝奥是被他打着户外实践的名义偷渡带回茨冈尼亚-iv的,动了动嘴唇:“你最近素材收集得怎麽样了,有没有对你是该当天才还是当庸人的人生抉择提供哪怕一点点思考?” “有。” 嘉波好奇:“比如说?” “不和蠢货对话,会让我感觉到神清气爽,”拉帝奥冷淡挑眉,“好比现在,我就很像给我的脑袋套个面具或者头盔,隔着物理材质和你说话,空气都要更加清新。” 他突然眉心一凝,像是察觉到了嘉波缠在自己凳子上的傀儡丝:“你又折腾出什麽新玩法?” “没啊我……” 轰—— 一阵巨响轰然炸开,紧接是第二声,第三声,来自山坡底下遥遥对望的集市,嘉波蹭地一下,立刻站起身来。 即使这一动静让傀儡丝缠住的凳子直接翻倒,害得拉帝奥原地摔了一跤,他也没有心思管了,拉帝奥也是同样。 他们对视了一眼,带着一只猫匆匆掀开了帘子,不顾之前卡卡瓦夏三令五申说非茨冈尼亚人的他们千万不要出来。 嘉波很熟悉巨响。 那是埋藏在埃维金集市附近的,炸药被引爆的声音。 第32章 埃维金人将炸药埋在了集市外围,囊括了大部分局域,只留下了几条供人通过的小路。 他们也足够小心谨慎,无论是硝石还是烟花,火药还是防御工事,没有任何部落族人向外透露,因为这是保护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 轰—— 第一声爆炸响起的时候,卡卡瓦夏正帮着把物资运进仓库,就像之前每一次一样,所有孩子都在这里帮忙,仓库在河谷的最东面,是部落里最大的一辆篷车,靠近凸起的山崖,阴影能很好地将它藏在崖下。 偷袭。 是卡提卡人! 抬起头时瞬间脑子里就冒出了这两个念头,他能感受到爆炸声后周围的混乱,和他一起扛米袋的是那个给嘉波分肉饼的小男孩,他被吓得一动不动,憋着嘴想哭。 卡卡瓦夏只好踮起脚,吃力地举起米袋,把它丢进篷车。 然后上前哄那个掉眼泪的小男孩。 他在哭,却没有哭出声,埃维金所有的小孩子都知道,哭泣不能有声音,声音会引来豺狼,会引来无情而又毁灭的屠刀。 “没关系,没关系。”卡卡瓦夏轻柔地拍他的背,“你看,卡提卡人没有进来,他们进不来的,埋在集市外的炸药会替我们阻拦那些剥皮的刀。” “真的?”小男孩眼睛通红,“卡卡瓦夏、卡卡瓦夏哥哥,你没有骗我?” “没有啊,”卡卡瓦夏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发顶,“你睁开眼睛,看看四周,看吧,卡提卡人没有进来,母神一直在庇佑着我们。” 小男孩吸了吸鼻子。 “是,是哦。” 他用尽力气将眼泪憋回去。 风中传来的味道灼热,混合着刺鼻而又难以言喻的腥气,卡卡瓦夏很害怕,但是他是一个懂事听话的孩子,他不想给人添麻烦,害怕和慌恐被他藏在了平静的瞳孔深处,他环视四周。 埋藏的炸药有限,自卫队的男人出去悄悄探查了一圈,说这次袭击集市的的确是卡提卡人。 而且数量比预想得多。 恐慌的情绪一下子扩散到整个族群,卡卡瓦夏抿紧嘴巴,尽管他听不清大人们具体谈话的内容,但一段时间的骚动后,自卫队自发行动起来,成员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从各自的篷车内拿出了割草的镰刀和砍肉的骨刀,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正面卡提卡人正试图突破的缺口摸过去。 卡卡瓦夏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和每一次遭受袭击一样,强行将恐惧压倒心脏最底处。 不自觉地,他抬头看了一眼仓库的上方。 没有被地雷填满,预留的小路还有头顶一条,那是一条从来没有被卡提卡人发现过的小路,山坡的高度足够摔死人,但是埃维金人在崖壁凿了一条可供攀爬的小道作为最后逃生的路径。 他带着小男孩往崖壁靠,目光同时巡视四周,发现埃德温和奥罗拉和他是同一个想法,所有来帮忙搬运资源的小孩子们都是同一个想法,他们靠在崖壁末端,每一个埃维金的孩子都接受过训练,如果真有最后不得已的时刻,他们会爬上悬崖,尽力争取那微不足道的逃脱机会。 只要还有一个孩子活着,埃维金的血脉就不会断绝。 第43章 轰轰—— 又是两声爆炸的巨响。 库存的炸药被取出,往卡提卡人攻击的地方运输,风里又传来了血腥和烧焦的气息,不知道来自于谁。 哥哥,嘉波哥哥,你在哪里? 卡卡瓦夏又抬起头,扫了一遍悬崖,然而这次他发现悬崖的上方有一个黑色的小点,而后黑点的轮廓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一个人形。 他以为那是嘉波,正要出声叫哥哥的时候,发现小点一分为二——变多了? 那不会是拉帝奥,拉帝奥没有高大健壮的身材。 黑点越来越多,卡卡瓦夏惊恐地发现:“卡提卡……” ——卡提卡人占据了他们最后一条逃生的道路。 “小的们,金主要的人!”为首的卡提卡人手提弯刀,眼神狂热,他脏兮兮的披风下是同样布满油污黄土的手,黑黝黝的手指往下——直指卡卡瓦夏。 露出了鲨鱼一般的笑容:“果然和金主老大说得一样,人,小孩子,奴隶,都在这里。” 卡卡瓦夏瞳孔紧缩成一个针尖大的小点,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残存的勇气只够他一把将怀里的小男孩往集市的方向一推,嘶声力竭地喊出一声。 “跑!!” 。 爆炸震荡的余波传出去很远。 嘉波神色一凝,家的营帐距离河谷有些远,但他依旧能看清,卡提卡人像嗅到味的老鼠一样,聚集在河谷附近大约三百骑,还有更多的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他们骑着马,还有几匹狼,爆炸和火光会让动物陷入恐慌,但卡提卡人只会越来越兴奋,他们的弯刀渴血得蠢蠢欲动。 鬣狗一样。 对视一眼。 拉帝奥面色同样冷淡:“我也要去,我可以保护好我自己。” 连咪咪都在脚边喵了一声。 嘉波不发一言,他抽出了自己的傀儡丝,傀儡丝会让他直接跃出很长一段距离,如同翺翔天空的鸟儿。 砰地一下,他跳到卡提卡游荡者的身后。 “你们,居然还敢骚扰这里。”嘉波神色平稳“是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多吗?” “上次?是半夜放烟花那次吗?”卡提卡人大笑,笑容像瘟疫一样席卷了百骑,“我们和他们又不是一个部落的,他们最后是生是死,和我们又有什麽关系。” 甚至他们自己的生死也无所谓。 爆炸后,卡提卡人损失了一部分人手,但是鬣狗就是鬣狗,在猎物面前,同伴亦是一种养料,甚至是一种兴奋剂。 卡提卡同样是按照地域划分为多个流浪部落,为首的似乎是一个卡提卡部落首领:“我只关心,你们这些小可爱,是否还有被我们剥下皮的价值。” 他的眼神轻佻,下流,落在嘉波身上,如同蚂蚁盯上了蜂蜜:“我看你就很有价值。” 嘉波很无语。 “真是毫无由来的自信。”嘉波放出无形的傀儡丝,他嗅了嗅鼻子,是尸体被烧焦,还混杂着流淌鲜血的味道。 渐渐地,集市的自卫队站了出来,他们手持武器,眼神悲伤,嘉波很轻易地分辨出他们此刻的表情——或许尸体不仅包括了袭击者,还有无辜的部落居民。 “算了,本来就是你们卡提卡人和埃维金的舞台,要怎麽做,是埃维金人的决定。” 啪。 他打了个响指。 “我怎麽动不了了!” “妈的,什麽玩意!” “简直越缠越紧……” 现在他一共有四具傀儡,太久没有经历过纷争,死亡的次数变得少了,和埃维金人一起生活让他头脑都变得懈怠,平静祥和像是腐蚀了他那颗一心想要查找乐子的脑子。 头疼。 头真的好疼。 是物理意义上的疼痛,他捂着自己的脑袋,绕开马匹和豺狼,往集市的中间走去。 错过人群的时候还不忘问:“卡卡瓦夏在哪?” “仓库,”帕莉夫人脸色苍白,勉强扯动嘴角,甚至看不出她在笑,“不用担心,他们很安全——” 嘉波的耳朵动了动,捕捉到了一声微弱的、来自于卡卡瓦夏的声音。 他说:“跑。” 人总是容易被自己的刻板印象所累,卡提卡在宇宙的名声一向嗜血,他们武力发达,却又头脑简单,埃维金人才得以在他们的屠刀下苟延残喘。 空有无力,却没有脑。 然而,正前方的卡提卡大部队不过是扰人的烟雾,但是现在嘉波看见的是,一队卡提卡绕到了背后,他们不知从哪知晓了埃维金集市的布局方位,目标明确——只有小孩子。 未成年是氏族的未来。 “卡卡瓦夏!”他一声怒吼。 所有人同一时间回头,望向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而嘉波反应最快,身体下意识地动了起来,傀儡丝拉扯着往前跑去。 他没有什麽多余的同情心,掠过了被卡卡瓦夏抛出摔倒在地还强忍着不哭的小男孩,直接冲向仓库。卡提卡人是天生的劫匪、恶徒,他们跳下山坡的第一件事是点燃了篷车,在猖狂的大笑中掳走还没来得及逃跑的幼童,而后用装备精良的抓鈎——绝对不会出现在茨冈尼亚-iv的科技产物,再次翻越上了山坡。 起身追逐,嘉波只来得及看见越野车一骑绝尘,在尾端掀起数米高的尘沙。 没有犹豫,他立刻又翻身跳下山坡。 拉帝奥也赶了过来,他检查着今天送来的物资,这批据说来自于中立氏族捐赠的物资,他在米袋的背面发现了一个指节大小的信号设备。 “是定位器。”拉帝奥说。 定位器确定仓库的位置,卡提卡早就知道劫掠的目标不在于物,而在于收纳物资的人,他们连小孩子会帮忙将物资抬回仓库的习惯都知道。 知道得如此详细,只能是…… 他顿了顿:“有人在背后指使卡提卡人。” 他想把定位器甩给嘉波,但是却顿住了。 因为他从来没有在嘉波脸上见过这样残忍又冷酷的表情,他在笑,笑容却没有抵过眼底,猖狂恶意的笑容从来都是欢愉行者的招牌表情。 嘉波越过人群。 越过的人群茫然,而后意识到了什麽,变得和他一样愤怒,而又狂躁,向来柔和的埃维金人的脸上竟也出现和嘉波一样的表情,没有人会接受孩子被牵连。 愤怒让埃维金的镰刀指向了被傀儡丝控制的卡提卡铁骑,但嘉波无暇顾忌这些,他踩在尸体上,翻身上了一匹无主的马,顺道把拉帝奥也拉到了马背上。 “你反推接收信号的地点,我去救人。”他轻轻地说。 马匹开始飞驰,一骑绝尘,往越野车行驶的方向,逐渐消失在了地平线的末端。 第33章 卡卡瓦夏听见了雨声。 滴答、滴答,一下一下落在了越野车的金属顶棚上,而后越来越大,如同密集的鼓点在耳膜奏响,所有小孩子上车前都被蒙住了双眼,看不见的情况下,听觉和触感被无限放大。 卡卡瓦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听见了左前方不远处有女孩子的啜泣,声音耳熟,可能是姐姐。 他想去安慰姐姐,但到处都是人的手脚,低声的哭泣声一阵接着一阵,卡卡瓦夏分辨不清奥罗拉的具体位置,他抿了抿嘴唇,只能在狭小逼仄的车厢内大声说:“别哭了,都别哭了。” 大概是为了安抚,他哼唱起了歌谣,是埃维金人童年都听过的摇篮曲,曲中唱的是雨水。 雨是母神的眼泪,是母神的慈悲,当雨落下的时候,便是母神在神的居所思念他的孩子。 “三重眼的地母神,请不要再为我哭泣……” “天空会在黄昏拥抱日落,请让我为您拂去眉间的乌云……” 卡卡瓦夏轻轻地哼唱着,歌声似乎有奇异的力量,孩子们逐渐停止哭泣,可能鼻子还忍不住抽动,但眼泪停止掉落,聚集在卡卡瓦夏身边,同他一起将童谣反复延续,一遍又一遍。 在片刻的安宁中,卡卡瓦夏始终小声地告诉自己,你是幸运的,你是被眷顾的孩子。 你会得救的。 手脚都被绑住,眼睛也看不见,卡卡瓦夏将头埋进膝盖,他知道卡提卡人骑马居多,但他现在身下的交通工具是越野车,他从来没有看过卡提卡人还会开车。 他也不知道卡提卡是怎麽知道山崖还有一条安全的小路。 八岁的卡卡瓦夏试图厘清发生的一切,但是现实钻进脑子里就变成了一片乱麻,卡卡瓦夏头一次羡慕起了拉帝奥。 哥哥说拉帝奥是学习的天才。 如果是天才,是不是就能知道为什麽会发生这一切。 车身震动,而后变得平稳,应当是压过了一块石头,来到了柏油路面之上——整个茨冈尼亚-iv只有空港渡口附近才有柏油路。 随后,一个急转,车停下了。 车门被打开,一个粗犷而又不耐烦的男声:“都给我下来!” 第44章 后车厢拥挤得塞了七八个孩子,卡卡瓦夏只察觉到了一双手狠狠把他往下一拽,在额头磕到石头之前又被捞住,一个恶声恶气的声音同时响起:“小心点,这可是上等的商品,碰坏了你赔得起吗!” 他的头发被抓住,吃痛被迫往后扬起头颅,雨水落满全身,一股视线似乎在全身扫射,随后同一个声音:“埃维金人就这点优点了,要最嫩的,最新鲜的,表面不能有一丁点损坏,才能在地下拍卖场卖出最好的价格。” “您说的是。”最初的男声,“那麽钱……” “先验货,再付款。”那个人说,“大人要亲自验货。” 卡卡瓦夏来不及挣扎,便被往前推了几步,踉踉跄跄摔了个跟头,还没等他调整好姿势,眼前的黑布就被人一把扯下。 是个室内。 光骤然进入眼睛落下了生理性的眼泪,缓了一会,卡卡瓦夏才看清楚室内的场景,这是一个空旷的大厅,大概是很久没有使用过的库房,地上都是灰尘,如今刚好用来装他们这些货物。 很多人。 还有很多武器。 人和武器都是为了守卫,他们簇拥着正中心的人,那个人卡卡瓦夏曾经见过,他曾用温和的态度告诉卡卡瓦夏他的名字,还给过他一颗奶糖。 ——中立氏族的使节,杜威先生。 他现在依旧态度温和,仿佛派人掳来一群孩子的人贩子和茨冈尼亚外交大使不是同一个人,杜威落在卡卡瓦夏身上的目光满是欣赏——欣赏一件货物。 对上等品有无限的包容,杜威很有耐心,甚至给了卡卡瓦夏说话的权利。 卡卡瓦夏的声音颤抖:“埃维金……” 不是和族长爷爷说好了,要为埃维金人争取平等且合法的权益吗? 杜威坐在高脚椅上,双手交叠,彬彬有礼:“和人交往的过程中说谎是大忌,但对一件物品,谎言便无所谓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惋惜:“现在品质优异的埃维金奴隶已经越来越少了。” “你知道吗,挑选奴隶和挑选宝石的过程是一样的,要选择杂质少的,所以太老的不行,要选择颜色通透的,所以身体太差也不行,去掉了老弱病残,宝石还要讲究年份,毕竟调教也是一个过程。” “综上所述,要想卖得一个好价钱,7-12岁手脚健全的未成年是最好出手的,更别提你。” 杜威看向卡卡瓦夏,眼神里都是高高在上的欢喜:“你是上品中的上品,你的眼睛颜色很漂亮,比我见过的埃维金人乃至茨冈尼亚人都要漂亮,美丽的宝石就应该放在宝石托上好好欣赏,直接挖出来未免太残忍也太不雅观了。” 卡卡瓦夏想,他的直觉是对的。 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杜威。 他只是后悔,直觉是他的武器,是他的夥伴,他应该更加信任他的直觉,要是更警惕一点就好了。 杜威对卡提卡人毫无兴趣,这个种族就算抓来做奴隶也不会有人愿意买,大多都是丢进角斗场当一次性消耗品罢了,所以他更愿意和他们合作。 他视察过埃维金的营地,知道地形,要求所有人都来迎接他是为了更方便地挑人选,就像从琳琅满目的柜台挑选货物一样。 送给埃维金部落的物资算是一点必要的小小代价,里面装有定位器,除此之外,他为卡提卡人提供装备、车辆还有地形图,卡提卡人只要顺着定位器的信号把他指定的人掳来就好,至于其他伤亡,他从不在乎。 “我注意到你,就是因为你耳朵上的蓝宝石耳坠。”杜威说。 “之前氏族议会通缉过一个在角斗场闹事的家夥,他将角斗场炸了一个大窟窿,还带走了一名奴隶,后来我们发现,他还在珠宝店消费过。” “这次倒是像一个文明人一样付钱,用两万枚赤铜币买走了一对蓝宝石。” 卡卡瓦夏闻言猛然抬头,嘉波送来的耳坠是他最宝贝的东西,他都没舍得摘下,如今杜威却看着他的耳坠,淡淡地赞美:“它们很称你的眼睛,不用摘下了,一加一大于二,带着这对耳坠的你,说不定能在拍卖场拍出史无前例的高价。” 两万赤铜币算什麽? 十万,二十万,氏族的有钱人也不是出不起。 茨冈尼亚-iv真是一个好地方,杜威想。 母星眷顾氏族,即使氏族已经离开了茨冈尼亚-iv,它也一直在滋养着氏族,用滋养埃维金人的方式,养育着氏族需要的猪猡。 他是绝对不会帮助埃维金人的,要是埃维金人真的获取了合法的权益,他又该去哪里挑选合适的商品呢? 一次丰收。 杜威满意地对手下说:“货我验过了,把钱和物资付给门外那帮卡提卡人吧。” 从来就没有人愿意公正地对待埃维金人。 八岁的卡卡瓦夏绝望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他已经很努力了,他去看过外面世界的天空,所以也想让他的家人也同样去见识。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天空刮着凛冽的风,而他们本就是被豢养的鸟儿,根本无法学会飞翔。 “我不能理解。”一滴泪珠从眼眶中落下,卡卡瓦夏仰起头,“如果母神始终在保佑着我们,为何又要我们遭受那麽多可怕的苦难?” 姐姐在这里。 埃德温也在这里。 其他都是部落的小孩子,他们在祭典一起跳过舞,还分食过同一个饼。 “我不接受。”他喃喃地说。 和嘉波学习魔术多天初见成效,从被抓进越野车开始,卡卡瓦夏就在尝试一点一点挣脱手腕的绳子。 这群坏人以为他是一个小孩子便不加防备,绑住手脚的绳子没有想象中的紧,他坚持了这麽久,终于扯松了绳子,在杜威和属下放松神经的时刻,猛然挣脱站了起来! 地上有很多残破的瓦片,卡卡瓦夏行动飞快,他捞起最近的瓦片割断身边人的绳索,也不管那人是谁,一把将他往外面推。 “快逃!” 快逃,哪怕只能逃出去一个。 哪怕再迟钝,现场也有人反应过来,对待商品要小心,一时之间也不会直接弄死,但别的惩罚可免不了。 用疼痛让奴隶记住教训。 一根鞭子被拾起,然后朝着卡卡瓦夏挥舞甩来,他尝试躲闪,却根本避无可避。 就在卡卡瓦夏以为自己会被打中的时候,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他一抬头,就发现有人抱住了自己。 ——是不知道何时也挣开绳索的埃德温。 埃德温是从茨冈尼亚-i逃出来的奴隶,他一向不喜欢自己的奴隶身份,总是用高领的衣服挡住脖子上的奴隶编号,但是此刻,他被鞭子击中颤抖了一瞬,打手根本没有收力,鞭子上的倒刺不仅划破了他的皮肤还扯坏了他的衣服。 奴隶,编号271。 他脖子上的数字。 杜威也看见了这串数字,他叹息了一声,感叹上好的货品又少了一个。 “原来你就是那个从角斗场逃出的奴隶,”杜威招了招手,“二次出售的货品可卖不出好价钱,甚至可能还抵不过成本……算了,杀了他吧。” 卡卡瓦夏之前就看到了。 那些黑衣人的手里有枪。 想都没想,卡卡瓦夏想用身体盖住埃德温,他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也听见火药摩擦金属的一连串爆破音。 砰!砰!砰! 短暂的寂静。 ……没死。 卡卡瓦夏惊讶地抬起头,发现屋内的枪根本没来得及射击,而子弹的声音,来自于屋外。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室外跑进室内,他头上满是鲜血,浑身湿透,像被人狠狠重击过再摔进水坑里,都看不出他原本的相貌。 “老大!不、不好了!”他喘着气说,“有人,有人带着炸弹闯进来了,我们拦不住他!” “废物。”杜威还是一副优雅的样子,一挥手,身边的黑衣保镖便往外出去了一串。 对着这个一脸血的手下,杜威皱了皱眉,似乎嫌弃他身上的血弄脏了地面:“说清楚,他人在哪里?” “在这里。” 手下抬起头。 满是血的脸突然露出了一个属于欢愉的微笑,像是一朵艳丽的花,嘉波掀开衣服,从怀里掏出一个已经被点燃引信的炸弹,用沾满血污的身体给了杜威一个大大的拥抱。 “老大,surprise!” 第34章 砰—— 炸弹在所有人尚未察觉之前爆炸,小范围内掀起了一阵烟尘,灰白的尘埃里什麽都看不清,脚步惊慌而又杂乱。 而后才见到杜威被他的保镖七手八脚从爆炸的余波中拉了出来。 嘉波信步从烟雾里走出。 他的出现太过惊愕又突然,保镖们忙着拯救他们的大金主,爆炸威力不大不代表人体就能承受这种近距离伤害,这次浑身是血的人换成了杜威,嘉波还有闲心管呆愣的卡卡瓦夏问:“有纸吗?” 第45章 卡卡瓦夏呆呆的:“……啊?” “纸巾,手帕,或者把你的衣服脱了给我,”嘉波厌恶地扯扯领子,血和雨水会让布料粘在身上,变得格外不舒服。 “算了,埃德温的也行,反正衣服也穿不了了。” 残破的布料直接撕下来,这些血当然不是他的,嘉波细心地擦拭脸庞,然后是手和胸口。他慢悠悠地做着自己的事,闲适得好像是在自己家里,而不是在人/口/交/易的现场。 “你!” 杜威睁开了眼睛。 他当然没死。 炸弹就是吓吓他嘛,嘉波都没往里面放多少炸药,小朋友们离得这麽近,要是把他们一起卷进去了怎麽办? “我怎麽?”嘉波漫不经心地挽起袖口,他今天穿得很随意,没有戴钻石珠链也没有披上最外层的披风,仅有一顶镶满宝石的高礼帽还能勉强看出他魔术师的身份。 作为演出,太不正式,嘉波想。 他敲了敲帽子,从里面拿出了定位器,丢在杜威脚边:“你的东西还给你。” “我的东西也还给我。” “拉帝奥,带孩子们出去。” 拉帝奥是和他一起来的,雨天掩盖了越野车行驶的车辙印,还是靠拉帝奥将发信器和手机连在一起,反推出接收信号的位置。 茨冈尼亚-iv没有信号塔,除了公司的空港,唯一能接受信号的地方就是靠近空港的这间废弃库房。 “别走!谁都别想走!”杜威大声喊。 这位来自茨冈尼亚-i的使节,此刻终于丢弃了一贯以来的优雅,他的心里只有钱,他来茨冈尼亚-iv的目的也只有钱,死亡在这里家常便饭,他绝不允许有人带走他的摇钱树。 脸上的脏污带走了最后的教养,他气急败坏地从保镖腰上抽出手//枪:“老子给你们那麽多钱不是让你们关键时候给我当个摆设的!” “开枪啊!愣着干什麽,这个人又不值钱,给我干掉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嘉波面色一沉。 挡在孩子们面前:“愣着干什麽,想试试子弹有多快?还不快走。” 砰砰两下。 手枪的子弹直接击中了嘉波的身体,他装作没事,用身体挡在孩子们之前,他看见卡卡瓦夏瘪了瘪嘴要哭,又忍住了,他一哭其他人也会跟着哭。拉帝奥快速解开了所有人的束缚,和奥罗拉一起驾着埃德温向外跑去。 又是子弹激射的声音。 屋内的保镖一共有五个,五个人,五把枪,还有一把小型的乌兹别克斯坦冲锋枪,门外的卡提卡人和守卫都被嘉波解决了,所以孩子们是安全的。 卡卡瓦夏很乖,知道不该给他添乱,知道他一定会没事,充分地信任他,仅仅是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就抱着比他小的孩子冲向外面。 冲锋枪也被举起来,哒哒哒地响。 杜威喘了口气,聚集的力气一脚踹在使用冲锋枪的保镖身上:“你他妈的,用手枪就算了,用冲锋枪打死我的货物怎麽办?你他妈赔得起吗你!” “额,我只是想打死这个人。” “傻逼吧你,他已经死了!” 普通人的力量是没有办法与子弹抗衡,更别提他还要掩护着他的货物离开这里,他不能躲避,可是人又怎麽能以□□接住一颗子弹? 血。 血和灰尘混在了一起,成了一种暗黑色的溪流,在小孩全部离开仓库后,嘉波的身躯终于撑不住了,咚一声倒地,眼睛睁得滚圆,临死前还在用无法瞑目的视线注视着杜威的方向。 杜威这才注意到这个闯入者的眼睛,像是最纯净的蓝宝石里掺了一点心头血,如果活体取出的话还能卖个好价钱,但是他死了。 瞳孔扩散,宝石也不再纯净,也就没有价值。 于是杜威不再在意他,指挥保镖去追那群小奴隶,他们根本跑不远:“还、还不快给我把人追回来!” “是的,大人。” 就留下了一个人照顾受伤的使节大人。 原本的真皮高脚椅因为爆炸而变得支离破碎,杜威只能坐在地上,他绑架埃维金的小孩子们是暗地进行,公司不知情,但在茨冈尼亚星系氏族始终拥有自治的最高权力,只要他需要,公司就会派出医生来为他治疗。 他被炸伤了皮肤,胸口的肋骨也断了几根,不过没有关系,以公司的医疗技术而言,恢复这种伤势或许还花不了十分钟。 “联系上公司了吗?”杜威问。 “茨冈尼亚-iv的交通不方便,他们赶到需要一定时间,请您稍等,大人。” “该死。”他低声说。 “不要动不动提死嘛,死亡比想象中更难。”一个不属于杜威和保镖的声音响起。 他的声音透露着一股诡异的轻快,让人联想到断落的雨珠,或是随风飘扬的春日花朵,总之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的声音。 见没人接话,这个声音继续说:“受伤了很痛苦吧,使节大人,这时候就不得不说,复活真的是一个很棒的能力,你说是不是?” ——死人在说话。 杜威惊愕地抬起头。 尸体,尸体还倒伏在地上,他的身躯的确被冲锋枪打成了筛子,绝对没有复苏的可能。 在尸体的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青年,他与尸体拥有同样的样貌,同样的神采,甚至连穿着的衣服也分毫不差。 但他是活着的。 一具明明打死,但是现在却活蹦乱跳,还能喘气的尸体。 “知晓我能复活的人不多,他们大部分都死了。”嘉波走上前,结果了保镖,用枪指着杜威,“但是我不会杀你,使节大人,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出来,其实我是一个非常善良且会为他人考虑的人。” 他歪了歪头:“所以我觉得,比起我,或许还有其他人更想和你好好地、深入地聊一聊。” 定位发信器在地上,顶部的红点一闪一闪,它没有被关闭,从始至终都在工作着,为需要的人传递位置信号。 茨冈尼亚-iv的雨是母神的恩赐。 茨冈尼亚-iv的雨是复仇的号角。 屋外不知何时,黑压压地积了一大片人,比之天上的乌云更加漆黑,他们或许会迟来,但绝对不会屈服。 是埃维金部落的成年人们。 是杜威眼中连草芥都不如,没有一丁点价值的埃维金的老人和女人。 他们手里提着镰刀和锄头,都是平日里农活时的工具,沉默地鱼贯而入,有些工具上面还沾染着新鲜的血,保镖没能拦住他们,想也知道血的来源会是谁。 “交给你们了。” 嘉波操纵傀儡丝,让新鲜的傀儡和自己一起退场,他把舞台还给了埃维金人,只在经过的时候拍了拍族长爷爷和帕莉夫人的肩膀,安慰似地告知他们,埃维金的孩子们都还一切安好。 复仇就复仇,绝望就绝望,今天过后,没人会知道仓库里发生过什麽。 如果有人来查找,他们只会找到一个用血画就的影子,并且知道惹怒一个穷途末路的氏族会付出的代价。 雨一直下,落在脸上。 嘉波抬起头,发现孩子们并没有走远,拉帝奥带他们回到了越野车上,雨势太大,走回去还不如就近找地方避雨。 卡卡瓦夏这时终于忍不住冲过来,抱住嘉波的腰:“哥哥!” 他把脸埋在淋湿的衣服,积压的恐惧和担忧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反正死都不肯把脸挪开,就算哥哥想要动手柄他撕下来也不行,卡卡瓦夏也不知道从脸上滑落的究竟是雨还是他的泪水。 但是他感受到了掌心的温度从眼角滑落至下颌角。 嘉波的语气很嫌弃:“下着雨呢,贴这麽近好难受。” 就算这麽说了也没有推开他。 卡卡瓦夏还记挂着刚刚杜威开的那几枪,他平复着心情问:“哥哥没事吗?” “我没事,我怎麽会有事。”区区几把破烂手枪而已,嘉波打了一个哈欠,“比起那个,我更想说,我现在好困。” “真的太困了,卡卡瓦夏。” 嘉波嘟哝着拍了拍他的头,他想往车厢的方向挪去,但是连这几步路都嫌远。 缓慢地眨了眨眼,闭合再睁开再闭合,嘉波努力地想要让眼睛睁开,眼睛却像被胶水黏住,无论怎麽努力都是徒劳。 砰地一声。 他倒在雨水坑里,连带着卡卡瓦夏一起,在没有停歇趋势的大雨中,陷入了困倦的深眠。 第35章 茨冈尼亚-iv的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无论雨季是否来临,母星的天空都黑得像没有星星的夜晚,如同黎明永远不会来临。卡卡瓦夏进入营帐内,他把餐盘也端了进来,有一小碗白粥,两杯水,还有一块夹了干酪的黑面包。 黑面包是卡卡瓦夏的午餐。 他小口小口地将黑面包塞进嘴里,吃进肚里,再喝一口水,机械地重复动作,眼睛一直黏在睡在床铺上的人略微起伏的胸口。 第46章 那是哥哥。 嘉波已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还没有醒来的意思。 三天前,当他被一起带倒摔进水坑里时,卡卡瓦夏以为嘉波只是累了,他吭哧吭哧地从坑里爬出来,再和拉帝奥一起把哥哥扶到了越野车上。 没有人会开车,更没有人有驾照,好在茨冈尼亚-iv没有相应的规章制度,拉帝奥坐在驾驶席研究了五分钟,惊险实操了五分钟,在差一点连车带人撞上石头之后,他学会了驾驶,一路开车从渡口回到部落,把人带了回来,放到床上。 到了晚上,嘉波也没有醒。 卡卡瓦夏这才开始觉得慌了,连忙把巫医请到家里,巫医就诊了大半天,无论是心肺还是大脑都工作正常。 最后他只能无奈表示:“嘉波就是睡着了而已。” “睡着了?”卡卡瓦夏皱眉,“大叔,您再仔细看看,哥哥怎麽叫都叫不醒,确定没有生病吗?” “没有。”巫医无奈地表示,“你就让他睡吧,等他睡够,自然就醒过来了。” 卡卡瓦夏很懊恼。 卡卡瓦夏很担忧。 淋雨本来就对身体不好,哥哥在之前就有身体不适的预兆,但哥哥没有放在心上,他也没有在意。 他应该在意的。 他怎麽能没有在意呢? 小小的卡卡瓦夏,像一只归巢的候鸟,每天白天出去陪姐姐干活,午餐和晚上端着餐盘进入营帐,他要看着哥哥才肯吃得下饭,还会为他准备一碗蔬菜粥。粥是姐姐熬的,蔬菜是埃德温从新牧场的嫩芽中找到的,纵使嘉波喜欢,但身体不适的人,还是要喝粥才对胃好。 今天的粥哥哥也没有喝上。 他默默地把碗推出去:“拉帝奥,你喝了它吧。” 一声书页翻过的声音在营帐内响起。 卡卡瓦夏不在家的时候,一直是拉帝奥负责看守嘉波,明明只是单纯的睡觉,却让那麽多人为他烦忧。 “收起你多余的担心,”见卡卡瓦夏的小眼神一直往床上瞟,拉帝奥合上书,敲了敲桌子。 他强调:“我检查过了,他的心跳声平稳有力,呼吸也没有衰竭的倾向,身体强健,肌肉尚未被过度消耗,你不用担心他睡着睡着就把自己饿死了。” 卡卡瓦夏小声地怀疑:“你先保证你检查得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保证。” 拉帝奥今天显得格外有耐心,他都没有因为卡卡瓦夏的不信任而冷嘲热讽他:“这就是命途行者和普通人的不同,命途中汲取的能量在他身体内持续运作,保证他短时间内不会轻易死亡。” 命途行者,陌生的词汇。 卡卡瓦夏嘴里喃喃地重复着拉帝奥口中的说辞,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知道命途之上各有星神,代表不同的理念,如果人的意志足够坚定,就能从命途中获取一部分神的力量。 命途复杂多种,星神各自位于其端,但那麽多位神明之中,从来没有人见过地母神的身影。 卡卡瓦夏开始祷告。 母神,母神,您是否真的存在? 是否真的能庇佑您的使节——嘉波哥哥? “你知道嘉波的命途是哪一支吗?”拉帝奥问。 卡卡瓦夏摇了摇头:“哥哥没有提过。” “……”拉帝奥低下头,一副思考的神情,他没有动卡卡瓦夏递过去的那碗蔬菜粥,碗里浓稠的米粒和绿色碎屑就像是影响他思考的障碍物。 片刻后,他站起身,同时还拽住了卡卡瓦夏:“出来,我有事情跟你说。” “干嘛啊,拉帝奥,营帐里不能没有人……” 卡卡瓦夏跌跌撞撞地被扯到营帐外的山坡,头顶被拉帝奥顺手扣了一个挡雨的斗笠,他不满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拉帝奥打断:“当时嘉波一个人冲进仓库,你为什麽这麽相信他,让你走你就走,你笃定嘉波一定能解决那群奴隶贩子。” “……因为是哥哥嘛。”卡卡瓦夏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嚅嚅出声,“无论发生什麽,哥哥都不会有事的。” 拉帝奥突然沉默。 锐利的目光落在卡卡瓦夏身上,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又小看了这个八岁的男孩。 “你看见过。”拉帝奥一字一顿地说。 嘉波会复活的秘密。 当时他就在门外,迎面就是嘉波屈身挡在孩子们身前掩护他们逃跑的姿势,别人或许没注意到,但是拉帝奥清楚地看见了手枪和冲锋枪的轨迹,而嘉波敷衍地能躲就躲,影响孩子们逃跑的就用身体接下,一看就不准的就屈身躲开。 一旦开始回忆,拉帝奥清楚地看清子弹击中嘉波的那一刻身体有不自觉地颤动,他一定没有躲开,然而等到他淋着雨独自一人越过愤怒的埃维金走出库房时,身体却干干净净地什麽都没有,连衣服上的破损都没有。 毫发无伤的嘉波,还有他创造出的傀儡。 拉帝奥花了十分钟意识到嘉波从来没有刻意说明过的能力,然后花了三天思考该不该和一个八岁的小朋友提及。 “你是什麽时候知道的。”拉帝奥问。 卡卡瓦夏的头没有抬起,他只能看见一朵金色的发旋,被雨水打湿后显得蔫哒哒的:“一开始就知道。” 当他被卡提卡人埋在沙子里的时候就知道。 “你没有怀疑过?” 卡卡瓦夏摇了摇头。 感情让人蒙蔽双眼,拉帝奥深呼吸:“你应该怀疑的,质疑是学习的一部分,你需要知道——绝对不会有一种方法能凭空生成一具□□,即使这是一个星神存在的宇宙,神秘和科学受到未知力量的影响,物质基础仍然遵循着能量守恒的客观规律。” “所以他的复活一定需要代价。” 拉帝奥有理由相信,这次沉睡就是嘉波需要付出的代价,但他又不太确定。 因为比起永远不会死去的恩赐,仅仅只是沉睡,代价未免也太轻巧了。 。 嘉波,嘉波。 我们旁观,我们记录,为了宇宙被毁灭的那一天。 嘉波,嘉波。 我们抉择,我们筛选,为了宇宙被重建的那一天。 嘉波睡得并不安稳,脑子里一群看不清样貌的人一直在唱歌,吵吵嚷嚷的,闹得他睡也睡不安宁。 他们带着兜帽和面具,从头到脚都标准化地看不出任何个人特征,声音倒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分了高中低各个声部,重复地吟唱着同一首歌谣。 虚无缥缈的歌声仅仅能捕捉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短句。 “命运无法更改。” “时间无法倒流。” “归去吧,归去吧,回到正确的今天,或是重归吾等的怀抱,等待重建的那一刻。” 嘉波:“……” 梦里他抱着脑袋满地打滚,现在他走的可是欢愉命途了,欢愉行者行事风格向来以追求自由快乐为主,谁都没惹好不好,这帮不长眼的家夥不打招呼就闯进他的脑子,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气呼呼地爬起来,冲上去和面具人干架,打散一个戴面具的脑袋,下一秒又有同一个脑袋冒出来。 打到他累了,在梦中又睡着,委屈又气呼呼的,于安眠中得到安眠。 然后感觉自己脸上被拍了一巴掌。 是一个柔软的,毛茸茸的爪垫,尖端的指甲太长时间没剪,抓在脸上还有一点轻微的疼痛。 嘉波迷迷糊糊地想,应该定时养成给咪咪剪指甲的习惯,最开始不剪是因为想让它帮奥罗拉抓老鼠的,结果这家夥老鼠不抓不说,每天就趴在窗台上、床上和椅子上,不是睡觉就是等着投喂。 真是一只混吃等死的猫咪。 他在心里开始数落黑猫的十宗罪,数到继懒惰的第二条,就意识到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敢打主人。 咪咪一定犯了傲慢之罪。 又给黑猫加了一条罪过,嘉波缓缓地睁开眼睛,他从梦境回到现实,黑猫金色的竖瞳就出现在他眼前,几乎占据了全部的视线。他看见咪咪在他脸上嗅了嗅,而后发出了一声不屑又高傲的:“咪!” 环视一周,营帐里没有人,不知道卡卡瓦夏和拉帝奥都去哪了。 黑猫又踩了踩他的脸,想从他身上跳下来,被嘉波眼疾手快地抱住,恶狠狠地瞪着这只以下犯上的喵星人:“想去哪里呀,小猫咪,嘻嘻嘻,你逃不掉的!” 咪咪眼里的嫌弃顿时变得更重了。 “咪!” 艾利欧一爪子拍到他的鼻尖,猫爪尖锐又有力,拍得嘉波鼻子瞬间通红,他不得不把猫丢到床上,再把床边的镜子捞过来,确认自己没有因为一只坏猫咪而破相,而后等了等。 那只坏猫咪又坐到了他腿上。 “喵。” 艾利欧叼了一张纸,把纸片放在嘉波面前,用头拱了拱他的手示意他去看。 他的家养猫咪的确有远超常人的灵性,嘉波偶尔会觉得,这家夥一直趴在固定不动的地方,以猫的视角静悄悄地观察周围的世界。 第47章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能接到来自一只猫的对话申请。 纸片上写着:“你好,嘉波,请允许我介绍,我叫艾利欧,以一只能窥探未来的黑猫身份与你对话。” 嘉波:“……” 嘉波:“???” 天啊!怎麽回事!! 他家的猫怎麽会说话啊!! 第36章 艾利欧看向嘉波,从容优雅。 嘉波瞪着艾利欧,呆若木鸡。 妈妈,妈妈,他养的咪咪会写字—— 纵观大魔术师无数登台献艺的一生,舞台上光怪陆离的事情他见多了,但他从来没有见过一只能与人交流的猫,停留在艾利欧身上的目光持续半晌。 然后他抓住了黑猫,抢在艾利欧逃脱之前。 检查全身,一点细节也不放过,最终嘉波确定,咪咪身上既没有魔术道具的影子,也没有变声器或是变形力量的痕迹。 所以。 嘉波郑重地把一支笔塞给艾利欧,用他柔软的猫爪勾住笔,诚恳地说:“写吧,我想看一只猫是怎麽用爪子写字的。” 而且字写得还挺俊秀有力。 艾利欧:“……” 它张了张嘴,口吐人言:“其实我会说话。” “那你为什麽要写字?” 艾利欧:“按照你的想法,似乎觉得没有打联觉信标的猫会说话是一件很惊悚的事,我只是怕吓到你。” “那你可真的是吓死我了。”脸上因为久久没能活动显得有些虚弱,嘉波抽了抽嘴角,强迫自己接受一只猫不仅会说话还会关心他。 好在这种事对大魔术师来说并不难,他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转而变得严肃。 嘉波端正脸色:“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喵?”什麽? “我检查过你是一只没绝育的公猫,按照人类意志的性别划分,你应该是男孩子吧,多大了?成年没?你这个种族多少岁算成年啊?”他一连串问了好多问题,顿了顿,神情变得更加严峻,“如果你是一只成年猫,那你天天还和奥罗拉睡一个帐篷?!!” “那可是一个,十四岁,还没成年,的人类小女孩!”嘉波义正言辞,“我要向法庭告发你。” “喵。” 艾利欧,命运的奴隶,一只能观测未来的猫咪。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居然会被这麽正义的理由制裁。 嘉波看上去好像是认真的,艾利欧不得不为自己申辩:“……我仅仅是一只猫,奥罗拉是一位善良温柔的小姐,每当夜晚来临,生命陷入沉睡,我能做的就是在营帐附近守护她的安全。” “真的?” 艾利欧:“……真的。” “算你识相。”嘉波放松了身体,他又躺倒在床上,枕头粗犷又熟悉的味道再次包容了他,他闭上眼睛,但未陷入沉睡。 问艾利欧:“咪咪,咪咪,我的家养猫咪,你突然说话并且找上我的理由是什麽?” 艾利欧的眼神在纸笔和嘉波之间巡视,他此前一直是以猫的视角从旁关注茨冈尼亚-iv的命运,嘉波是命运的变量,是扰乱命运的未知参数,对一个能看见命运的猫来说,是最值得关注的人。 观测有了结论,到了揭示的时候,艾利欧觉得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可能有些刺耳,所以他一直在查找嘉波能接受的方式来沟通。 “猫爪这时候就不好用了吧,”闭上眼也像是能察觉到艾利欧的动向,嘉波戏谑地说,“你直说呗。” 一只猫的沉默不应当成为此刻的隔阂。 艾利欧又喵了一声。 仔细听他的叫声可爱又软糯,带着若有若无的无可奈何,也许他真的是一只猫,一只成了精的猫妖,宇宙中有长着兽耳尾巴的狐人族,能说话的猫也没什麽大不了的嘛。 “我能窥见未来的片段。”艾利欧毫不犹豫地给自己的能力透了底。 “哇哦。”嘉波棒读。 他睁开了眼睛,意识到艾利欧这只狡诈的小猫猫虽然真的假装宠物在身边呆了一段时间,但在这件事并没有欺骗他。 好奇占了上风,嘉波:“那你看见我登上梦想之地匹诺康尼大剧院舞台演出赢得满堂喝彩的未来了吗?” “窥见的片段内容并不受我自己控制。” “没有吗?没有吗?真的没有吗?这样的未来真的不存在吗?” 嘉波摆出一张被伤透心的哭丧脸。 “……”艾利欧感觉自己被针对了,他憋屈地说,“好,我祝愿你,登上梦想之地的未来注定会实现。” “那还差不多。” 很难搞定,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 艾利欧望着嘉波的眼睛,那双眼睛清透,像是天真不谙世事的稚子才会有的眼睛,但注视着它的人也被注视,艾利欧觉得自己妄图在说服嘉波的同时也被他看透了内心。 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猫的口型张了张,似乎在无声的叹息。 “嘉波,你知道我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个。” 嘉波捂住了耳朵。 不想听,区区一只小猫咪说的话,他不想听。 但事实是他不想听也得听的,艾利欧用爪子扒开了他强装鸵鸟的手,他的语气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怜悯,强迫嘉波听见。 艾利欧说:“在遇见你之前,我从卡卡瓦夏身上窥见了未来,而茨冈尼亚-iv注定的未来,是一场政变,一个借口,一段注定被掩埋的历史。” 遇见嘉波之后,受到变量影响,艾利欧便什麽都看不见了。 “但是,命运自有其无法阻挡的惯性,时间也无法被干涉。”艾利欧问,“嘉波,你来自何处?” “嘉波,你不是这个时间点上的人,所以我的能力才会被你影响。” “我窥见过你踏上欢愉命途,成为魔术师,从此在宇宙间巡游的未来,但那是很久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嘉波,现在的你,作为魔术师的你,来自何处?” 好烦。 好烦。 嘉波拿被子盖过头顶,他好困,现在他不想和艾利欧说话,他想睡觉,他想把这只聒噪的猫咪丢出营帐,再也不准他回来。 可艾利欧实在是太烦人了。 就算他钻进了被窝,用枕头捂住脑袋,紧紧地闭紧双眼,这只只有人类手臂长的黑猫还是要把他挖出来,毛绒绒的肉垫撑开他与床铺的缝隙。 或许他还想用长满倒刺的舌头舔自己。 嘉波不允许。 再怎麽说,那也是一只性别为男的小猫咪。 “好了好了,我说还不行吗,”嘉波放弃了,他摆烂了,“我来自二十年后,因为一场战斗被卷入了量子风暴,掉到了茨冈尼亚-iv。” “那你应该听说过吧,发生在茨冈尼亚-iv的故事?” “如果你说的是挣扎在茨冈尼亚-iv的埃维金人终于把自己挣扎死了的这件事,那我知道。” 黑猫坐在他身上,用头拱了拱他的下颌,似乎是一种无声的安慰,但艾利欧终究是戳破了一层纸糊的事实。 埃维金-卡提卡大屠杀。 一时轰动寰宇的大事件,嘉波在新闻报道上听过。 除了卡卡瓦夏外的所有埃维金人均死于这次流血冲突,从此这只氏族的名字被抹去,茨冈尼亚-iv和它的流星雨一起,成为彻底的无主荒星。 这件事在他脑子里刻下了不灭的轨迹,他只是不去问,不去想,觉得有自己存在,那保住区区埃维金部落应当不成什麽问题。 “对你来说是一段历史,对我来说是一段即将发生的未来。”艾利欧说,“你不应该干涉的,嘉波。” 黑猫躺在他胸口,用肉垫抚摸嘉波的脸,狂躁的风和不休止的雨让爪垫变得没有从前温暖,有一些湿润。 他反复地强调,命运自有其惯性,命运的线只有几条,也许艾利欧可以在关键点奋力一搏,将命运的轨迹从既定的a跳到另一条b。 但是在埃维金这次还未发生的历史事件上,无论他观测的命运来自哪一条,埃维金人的结局都只有一个。 灭族。 作为一枚筹码。 “注视命运的人终将被命运束缚,干涉命运的人会付出代价,你看,现在的你已经支付了一部分代价。” 艾利欧原本没有说话的打算,他是注视的命运的猫,游走在事件外围,没有参与进去的打算。 但是嘉波陷入了沉睡。 “沉睡就是代价。”艾利欧说,“你应该明白的,参与得越多,代价支付得就越沉重,等到你深陷漩涡,你就会陷入永远的沉睡,连同未来的你一起,从命运的轨迹上被抹去。” “所以不要再关注了,人类正是因为情感和欲望而限制自身,抽身离去吧,不听,不问,也不要去想,你是活在未来的人,当下发生的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 “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第48章 被子突然被一脚踹下床,嘉波翻身坐起,他的动作太突然,艾利欧这只身手矫健的猫咪都没反应过来,连同被子一起被掀翻,在摔到床底的前一秒被一只伸手捞起。 嘉波卡着他的前爪,弹了弹他的小鼻子,看一只猫因为敏感的鼻子而打了个喷嚏。 “咪咪,咪咪,”嘉波无所谓地说,“作为一只小猫咪,你说话未免也太文绉绉的了吧,这都哪学来的,难道喵星也有义务教育?” “不是咪咪,是艾利欧。” “咪咪,就是咪咪。” 嘉波把猫扛在肩上,勒住他命运的后颈皮,鬼鬼祟祟地跳下床,掀开帘帐往外看了一眼。 不远的山坡,拉帝奥和卡卡瓦夏背对着他,不知在交谈着什麽。 “他们什麽都不知道吧。” “不,”艾利欧摆摆尾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卡卡瓦夏和拉帝奥不知道,其他埃维金人也不知道。” “那就好。” 嘉波又带着猫回到床上。 艾利欧不想被其他人发现会说话的秘密,尽管他猜测那个敏锐的科里米少年已经察觉到他的异常,他小声地说:“嘉波,我是想帮你。” “我知道啊,我这不是也想听你的吗,早点离开,就是早点安全。” 嘉波一点也不在意,语气轻快,不知忧愁,镇压着他的猫,肆意玩弄他的肉垫。 他会抽身离开,他会回到正确的时刻。 但不是今天,不是现在,不是无能退败的弱者姿态。 人若以最基本的生存作为愿望向上天祷告,那仁慈的神啊,请怜悯众生,实现他们卑微的愿望。 第37章 这麽个没用的小废物怎麽可能是魔神? 砂金盯着墙角的嘉波,觉得很不可思议。 小蘑菇在角落里生根,发芽,好像又回到了初见的时候,佯装自己长在提瓦特的沙漠里,和一块石头一样沉默。 现在他长在砂金的床上了。 白布裹在身上,蒙住脑袋,将嘉波与外面的世界分隔开,他尽力把身体缩在微小的躯壳里,努力不与外界沟通,只跟自己的影子说话。 和影子说话不用发出声音。 很方便。 “影子,你能压住被角吗?” 脚下的漆黑阴影抖动了一下,欢快地伸出触须,将布料压得死死的,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人靠近他。 嘉波抱住脑袋。 片刻后又抬起头。 “影子,能不能留出一个缝隙?” 影子停住,像是在犹豫,最后它像是妥协了,愿意满足宿主一个小小的愿望,被子在触须控制下一点一点滑落,最终在嘉波视线的正前方留出一道足以让光透进来的缝隙。 那个人,榴莲,便宜的砂金石,背对着他。 嘉波只敢偷偷看一眼。 偷偷看一眼,又在对方转身正对他的时候迅速地把头低下,再把缝隙扯紧,藏起来,让黑暗重新淹没了他,假装没有偷看,假装什麽都没发生。 不敢靠近他,嘉波告诫自己,也告诉蠢蠢欲动的影子,不要靠近他。 但是砂金不知道影子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他竟敢走上前,强硬地掀掉了人类与知识之神的伪装,捏了捏神明的脸:“我走了。” 嘉波不说话。 “你转身就逃,我还要去村里说明情况,处理你留下的烂摊子。” 嘉波低下头。 “我真的要走了。” 脸上的温度,没有了。 砂金的手用上了力气,脸部的躯壳有一点痛,痛觉是危险的信号,在手骤然抽离后危险的信号消失了。 嘉波觉得自己应该松一口气。 但真的当身边属于人体的热源消失的时候,鬼使神差地,他又抬起手,拉住了砂金的衣角。 嘶啦。 一声轻响,现在砂金确认了,这个废物的小蘑菇的确不是人类。 因为人类不会用撕碎衣服的力气攥他的衣角,还无辜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真是倒霉,现在衣服也没了,我必须得去一趟村子。”砂金故意提高音量,“这都怪谁啊,如果有人说话的话,我或许可以考虑留下来。” “对不起。” 一个微弱的声音,能听出藏在底下的焦急,嘉波向更远处伸出手,攀扯他的皮肤,他的腰,衣角之上更多的衣角。 “等一下,”嘉波绞劲脑汁地思考理由,“今天的表情,还没有学完。” 他问过影子,影子告诉他用笑容表达积极的情绪,用哭泣表达消极的情绪,影子没有五官,没有五官就教不会他,嘴角的弧度和眼角的弯曲要怎麽搭配才是最完美的微笑。 他不懂。 知识的魔神不了解关于表情和感情的知识,很无能,是一个无能的神。 砂金起身的动作停住了,他垂下视线,看着从被子堆里一颗乱糟糟的头,说:“现在你该说什麽?” “请,”嘉波说话断断续续,“请继续教我。” 他这副样子难得的有趣。 “好啊,可以教你。”砂金应允了。 他把人从被子里挖出来,带到羊皮画卷面前,光从破旧的窗棂落进来,照在羊皮画卷最右边一列倒数第二张脸上,为它注入了一点温暖的金色。 砂金指着这张脸:“今天不学难过,学这个。” 嘉波扭过头,似乎不理解为什麽不按照顺序教学。 “这叫傲慢。”砂金继续说,“我觉得比起其他表情,傲慢更适合出现在你脸上,记得好好学。” “哦。”嘉波小声地回应。 和上次一样,他任由砂金的手粘贴来,更改他的眼角弧度,垂下他的眼睑,抬高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当作一张空白的画卷,随意地填上想象的颜色。 最终,砂金满意地拍手:“属于嘉波的傲慢,就是这样。” “记住了吗?” 嘉波不敢动,他维持着这个表情,仰头的姿势好累,和微笑不相上下地累。 他还是很认真,认真地记录脸上每一个五官的表情细节,保证下一次傲慢出现在他脸上时,会和现在一样分毫不差。 “理解傲慢的意思吗?” “看不起人。”嘉波很困惑,他觉得这是一个和他完全不搭配的表情,让他和砂金以外的人说话都难,要他看不起人感觉会窒息得死掉。 因此疑惑地问:“我,看不起谁?” 得到的只有一声冷笑。 我的死敌,见到你这副表情最多次数的,当然是我。 砂金又上手了,把嘉波脸上的困惑抹去,按照自己的审美,随意摆出了一个又一个表情,也不告诉他这些表情的具体含义,就像是玩一个柔软且不能反抗的棉花娃娃。 直到门外再次响起了一个声音。 “砂金哥哥,小祭司,你们在吗?” 午后送饭和衣服的孩子去而复返,这次只有一个人,他在门外踢起一个小石子,看着它落进沙中再被沙掩盖,也不敢推开那扇坏掉再也关不上的房门。 “有事?” 这次出来的只有砂金,赤王的小祭司躲在门后面,吹开了灰,透过缝隙观察着他们。 小孩叫辛德,是不久之前提到赤王的那一个,他亲眼看见了小祭司摇摇欲坠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被赶回家之后向爸爸妈妈提及此事,又被拧了一顿耳朵,要求他立刻向小祭司道歉。 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辛德还是老老实实地过来,他没有不服气,真心实意地向砂金鞠躬:“我是来向小祭司道歉的。” “小祭司,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说得很大声,确保嘉波能听见。 “你等一下。”砂金说。 他又推门进入,将小孩挡在门外,被一个人类小朋友吓到的魔神普天之下说不定只有这个小废物了,砂金确认这次嘉波的表情没有异样,也没有钻回被窝假装自己不存在。 放下心,他提高音量:“那你要原谅他吗?” 嘉波顿了顿,人类没有做错,错的是他才对,小孩不必道歉,也没有道歉的理由。 于是小声地说:“本来就和他无关。” 然后就听见砂金大声地回复门外:“他说没关系,原谅你了!” “谢谢小祭司!” 只有门里的嘉波:“……”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开始纠正砂金,“传达,错了。” “那你自己去跟他说吧。”紫色的眼睛笑了,但嘉波只能看出来这是笑意,不知道砂金是在耍无赖,“你敢吗?” 小怂包。 嘉波肯定不敢,瞪大眼睛委屈地看着他,瘪了瘪唇角,默默地闭上了嘴。 门外的辛德还没走,得到小祭司的原谅后他很欣喜,因此踢石子的频率也变得越发高了。 小祭司看上去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即使父母教导他要敬仰小祭司,要像尊重沙漠的赤王一样尊重小祭司,但辛德还是觉得。 第49章 小祭司呆呆的,很可爱。 少年的喜欢是多了一个同龄玩伴的喜欢,少年的勇气是破开死水一往无前的利箭,辛德在门口犹豫了一会,一鼓作气地大声喊:“小祭司,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玩? 门里的嘉波抬起头,砂金确定他脸上一片空白,脑袋里说不定正在头脑风暴,他愣住了。 ——然后扑进了砂金怀里。 像一只遇到危险要打洞钻进去的兔子。 玩意味着要出门,会见到更多人类。 不想去。 不想见人。 嘉波急需给自己查找一块避风的港湾,他瞄准了砂金,把自己藏起来,一时没有控制住手上的力气,使得砂金被揪坏的衣服变得更加破烂。 他再也忍受不了,揪住嘉波的长辫子,想不透现在自己居然还能保持冷静:“你到底要干嘛?” 嘉波眨了眨眼睛,想要砂金帮忙传达:“拒绝。” “你自己说。” 好难。 嘉波和砂金对视了半天,见这个冷漠的成年人不为所动,一点都没有想帮他的意思,他只好鼓起勇气,深呼吸一大口气,好让自己的声音能穿透门的阻隔:“我不要……” “好啊!”砂金突然截住话头,盖过他的声音,“你等一等,他说去。” 嘉波:“……” 嘉波:“我没有。” 可他的反抗很无力,被砂金揪着辫子过去,拆散了又重新编好,嘉波注意到砂金很擅长这种事情,他能良好地适应沙漠生活,会画抽象画,会变魔术,敢威胁一个魔神,手指还很灵活。 ……很厉害的人类,什麽都会。 而我,什麽都不会。 嘉波看着自己的手,想到了那枚成功藏在砂金身上的筹码,更改了对自己的评价。 现在,会了一点点。 砂金铁了心要带嘉波出门。 他理顺了嘉波的头发,更换成今天刚送来的衣服,再把自己这身破损的衣服换下,牵着嘉波的手——即使他胡乱挥舞着手臂,扒住门框,用眼神问他“能不能不去”,都没能挽回他的心。 他把嘉波拖出门,向辛德点头示意:“让你久等,这次我跟着去吧,你们要玩什麽?” 辛德早就想好了:“比赛捉风滚草,可不可以?” 这是村落里最受孩子们欢迎的游戏,每次玩的时候大家都是吵吵闹闹地,但是很开心,希望小祭司也喜欢。 他把砂金和嘉波带到了距离村子不远处的一处沙丘。 干燥的风迎面扑来,吹来了无数像球一样的枯草。风滚草是一种生活在沙漠里的植物,具有极强的生命力,每当水源不足时,就会收起根须,团成一团,任由风吹动身体在无边无际的沙漠滚动,直到找到新的水源。 辛德指着这些被风吹过来的草球:“我们就来比赛谁抓住的风滚草更多吧。” 为什麽要比赛? 比这个有什麽意义吗? 嘉波不理解,也没有说话,余光里他看见砂金微笑着说好啊,就注定了要推他上场。 捉风滚草没有意义,反抗也没有意义。 即使觉得没有意义,嘉波还是照做了。 他抿了抿嘴唇,用头抵着砂金的胸膛,悄悄地问影子:“能不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把风滚草带给我?” 影子扭曲了一瞬。 很高兴地答应了。 紧接着,被沙子挡住的地下,触须在蔓延,无数的影子探出一角,抓住了被风裹挟的草球的根茎,再不断以宿主为中心收缩。 于是一分钟后。 连带着砂金一起,他们被草团子团团围住了,方圆三公里的风滚草都在这里,像海浪一样把他们淹没。 嘉波揪着砂金的衣领,歪了歪头:“抓住了。” “这样可以吗?” 砂金:“……” 竟然还有脸问。 他从一团团草的缝隙中勉强找回了自己的手,在嘉波的额头重重弹了下,冷笑着说:“不可以。” 这个废物小蘑菇,学什麽不好? 竟然还学会作弊了。 第38章 痛。 嘉波捂住额头。 比赛的内容是比谁抓的风滚草多,他抓来了附近所有的风滚草,不管是砂金还是辛德,都不会比他抓到的更多。 但他还是被打了,疼痛告诉他,这是一种惩罚。 捂住额头的手始终没有放下来,嘉波呆呆地望向砂金:“为什麽要打我?” “因为你的玩法不公平。” 他现在变成了一只学舌的鹦鹉,重复:“不公平?” “游戏要在公平的基础上才能获得快乐,你答应了辛德,就要按照辛德制定的规则去玩,若是以神明力量强行压倒凡人,那简直太无趣了。” 快乐是人脑短时间分泌大量多巴胺传导电信号导致的神经幻觉。 影子是这麽告诉他的。 但是砂金说:“快乐是一种胜利的欲望。” 战胜别人,战胜自己,战胜生活,都会让个体获得自我的满足。 宝石戒指都被取下来了,此刻的手指修长而又有力,一下接着一下,戳着嘉波的眉心,看他像一个不倒翁一样,戳远了又会慢悠悠地晃回来。 砂金心平气和:“所以,你现在应该怎麽做?” 嘉波懵懵懂懂地记住砂金的解释,他想了想,低下头,乖巧地随意被玩弄,低声说:“对不起。” 他让影子干了不对的事。 做了不对的事,就不能获得快乐。 抓住草球的触须散了,又钻回了阴影,收回到嘉波脚下,方圆三公里总计二百三十三只风滚草球再次获得了自由,风重新掌控了它们的身体,将它们吹离了两人身周,送至远方。 在新的风滚草到来之前,还有一小段时间。 嘉波想要按照普通人类的方式玩游戏,但是普通人类游玩的方式是什麽,他不知道。 求助的眼光又落在了砂金身上,可砂金是个铁石心肠的家夥,无论嘉波的眼神又多麽单纯又多麽可怜兮兮,他都不为所动,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不会。 嘉波,人类与知识的魔神,现在被迫要去社交。 往辛德的方向挪了一小步,又挪了一小步,他抬起头:“那个……” “好厉害啊,小祭司!”他在辛德的眼里见到了只会在夜空里出现的星星。 “那麽多风滚草!我和朋友们抓到的加在一起都没有小祭司一次性抓到的多,简直太神奇了,不愧是小祭司殿下!” “那是作弊……” 都是影子抓的,不是他的功劳,嘉波小声说:“重新比赛吧,这一次能不能,教我,你的方式。” 每说几个字就要停顿一下,他将句子断成了奇怪的样式,但辛德还是听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拍拍胸口:“没问题!” 要抓住一只会跑的草球。 首先,要看准它行动的轨迹,提前站在沙丘下方,任何气流都会影响草行进的方向,所以要屏住呼吸,站立不动,等到一株毫无察觉的草经过身侧的时候—— 迅速出手,抱住它。 “切记在捕捉的过程中不能奔跑,逆风跑还是顺风跑都不能让你抓住它们,”辛德说,“小祭司都记住了吧,那我们现在可以开始比赛了。” 新的风滚草被风送了过来,它们被推上了沙丘的顶端,再越过最高点的那一刻,重力加速度赋予了它向下俯冲的力量,它们越滚越快,仿佛下一刻就会飞上天空,成为一团会飞的草球。 比赛正式开始。 嘉波记住了所有辛德教授的知识,但他没有想到实操起来,怎麽会这麽难。 他蹲在了一株草的正下方,以一块磐石的形式,据说这样能降低气流变化的概率,但是等到草滚到他身边的时候,一伸手,那朵看起来轻飘飘的草,一捏就会碎掉的草,轻巧地绕开了他的手,再滚到身后另一处沙丘,背影怎麽看都觉得透露出一种欢快的意味。 嘉波握紧了拳头。 他能察觉到一种奇异的感情在心中升起,若有若无的,他不知道人类管这种感情叫做胜负欲,他只想抓住一只不听话的风滚草球。 在没有影子帮助的情况下。 身体比想象中还要笨拙,也许是在培养皿里泡了太长时间,他始终都没有以自己的手脚真实地跑动过,今天还是第一次和四肢团队合作。 只是这团队合作的结果不怎麽好,无论嘉波是等一朵草经过,还是迎风主动去抓,结果都以失败告终。 最后他上头到忘了辛德说过不要奔跑,追着一株不听话的草爬上沙丘,又一不小心踩滑了脚,像一个真正的皮球咕噜咕噜滚下坡去,翻滚途中连砂金新给他编好的辫子都散开了。 等到他灰头土脸地爬回去,辛德宣布比赛结束。 辛德伸出手,手里是八颗原本应该藏在草球正中心的种子:“我抓到了八株风滚草。” 第50章 “这已经是我最好的成绩了呢,”辛德说,“但是完全不能和砂金哥哥比较。” 砂金的战绩,二十七株。 这个杀死比赛的男人,没有参加比赛的意图,但是那些草好像格外喜欢他,他只要站在原地,都不用挪动一下,就有二十七株没有脑子的草本植物不长眼睛地往他身上蹦。 嘉波脸都鼓起来了。 他看见那个坏家夥勾起了嘴角,在他意识到这是一种嘲笑之前,捏住了他软嘟嘟的脸颊肉:“我们的小祭司,成绩如何啊?” 嘉波:“……” 从比赛开始迄今为止,从来没有成功抓到过哪怕一株风滚草,连叶子都没有碰到过。 他,输得彻底。 辛德承认了砂金的胜利,要为胜者送上胜利的果实,他说中午的饭菜就不收他的饭钱了,只要他把饭盒洗干净送回他家就可以,另外顺带邀请小祭司和砂金一起,有空去他家里吃饭。 砂金:“有空一定。” 沙漠的天空总是被沙子染成淡淡的黄,然后又被太阳炙烤成明媚的橘红,现在太阳要沉没了,另一种更加深沉的色彩逐渐覆盖了天幕,将天空染成了半灰半橘的渐变色。 气温骤降,辛德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好冷,我们该回家了。” “好。”砂金说。 答应是答应了,站在原地却没有走,他回过头,身后那只小废物盯着沙丘顶端发呆,他在跟自己较劲,似乎非常不能理解自己为什麽得不到一株草的喜爱,明明自己才是诞生于沙漠的魔神,准确地说是沙漠的神二次制造出来的神。 “嘉波,过来。” 砂金招了招手,怀里就多了一只听话的神明,他把嘉波翻了个身,让他面对着沙丘,逐渐暗下来的天空让风也染上了夜色,无论日夜都吹拂着风滚草簌簌而过。 “站在这里。”砂金指挥着,抓住他两只手的手腕。 正前方是一朵无知无觉的草球。 他不知道前方有一个魔神在等着它,它只是兴奋地向前滚去,轨迹刚好和砂金所站的位置重叠。 然后啪地一下,直直地撞进了一个等待已久的怀抱里,再被四只手同时锁住,保证它绝对无法逃离。 我的草。 嘉波眨了眨眼睛,现在他也抓住了属于他的第一只风滚草。 “快乐来自于实现欲望的过程,而非结果。”砂金摸了摸他的头,却摸到了一手沙子,“记住了?” 嘉波用力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他突然转过身,把草球卡在他与砂金的身体之间,仰起头,正面朝向他。 ——那是一个砂金曾经教过他的,表达开心和快乐的标准微笑。 “要将快乐的情绪和这个表情联系起来,我知道的,”他抱住了砂金,努力保持脸上的表情,即使嘴角维持弧度太久,让下颌的肌肉都感觉到酸胀。 “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嘉波歪了歪脑袋,“比赛要分出胜负,你赢了,所以辛德说你不用付饭钱,这是给胜利者的奖励。” “可是我输了。”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失败者要受到惩罚。 他抱住了砂金的腰,一如既往的蔚蓝,如同白天在他眼里永不落幕。 嘉波张了张嘴,话都比之前变得多了:“我输了,就要受到惩罚,你要惩罚我吗,砂金?” 砂金:“……” “你为什麽不说话,你是不是在想该怎麽惩罚我,能不能不要那麽痛,痛觉是危险的信号,不喜欢。” 头在他怀里拱了拱,嘉波猛然知晓了嘴巴长在身上就是用来沟通的,他的话接二连三没完没了:“输家就要被惩罚,我想要没那麽痛的,比如脱光衣服,出卖金钱,以身相许,当一个没有工钱的田螺魔神。” “……”砂金一下都失去了表情,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往外蹦,他简直百思不得其解,“这都谁教你的?” “……影子,影子教我的。”嘉波老实地回答。 影子是禁忌知识的化身,每一个安静的时刻,影子很无聊,无聊到将知识灌输到嘉波的脑子里,也不管他用不用得上。 “很好,很好。” 教得很好,下次别教了。 砂金深呼吸,禁忌知识怪不得会被冠上禁忌两个字,纯白的魔神怎麽能学这些,他现在有点理解未来的嘉波为什麽会是那副鬼德行了。 也许是他迟迟未能说出下一句话,嘉波缓慢地吞了吞口水,他不希望这个人类不开心,所以他为什麽不满,是因为不喜欢刚刚说的惩罚吗。 “那,稍微痛一点的也可以……如果你喜欢这种方式的话。” “闭嘴。” 砂金捂住了他的嘴巴,禁止他再吐露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他冷着脸,比沙漠的寒风还要冷,默不作声地把嘉波举起来,再甩到背上,两只手托着他的腿,背着他回家。 足迹在黄沙上留了一串长长的足迹,再渐渐被风沙填埋。 “晚上开心吗?”砂金问。 “开心。” 嘉波把头埋进了砂金的颈窝,他希望能拥有的情感,他不曾感知过的世界,都在今天得以开始。 他想永远记得这一天,他开始期待还未来临的明天。 第39章 一连七天。 还是那间破旧的房屋,砂金盘膝坐在床上,嘉波就坐在两腿的空隙之中,他听见砂金的指令:“开心。” 脸上扬起微笑。 “生气。” 眉毛竖起来。 “发现有人偷走你唯一的筹码但是影子替你拿回来了。” “嗯……”嘉波脸上出现了显而易见的困惑,砂金老师的表情考试一旦放进现实情景,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莫大的考验,他犹豫了片刻,再低下头。 带着认真严肃且冷酷的模式化冷笑,教育自己的影子:“筹码,我自己会拿回来,你,不要靠近别人。” 莫名其妙被教育的影子僵硬了一瞬,然后在砂金看不见的死角开始狂乱地舞动触角。 嘉波不理它。 因为一只手很快压在了他脸上,从头顶撸到下巴,痒痒的,他半眯着眼睛,还把下巴递到那只手的掌心上。 砂金:“bingo,恭喜你,答对了哦。” 十六个表情的学习宣告尾声,今天就算是结业考试,嘉波蹭了蹭砂金的手:“我是,满分吗?” “不是。” 唰地眼睛睁开,嘉波抬头,眼睛已经可以准确地表达委屈:“为什麽?” 砂金漫不经心地挑眉:“你现在哭一个我看看。” 嘉波:“……” 不想哭,也哭不出来,眼泪是由泪腺分泌出的混合物液体,据说是咸的,嘉波还没有尝过。 哭不出来那就没有满分,嘉波的嘴都撅起来了,据说这样可以表达不满:“那我还有奖励吗?” “没有,你想什麽呢。” 砂金拍了拍他的头,示意他让开,自己从床上站起来,换好衣服,是一身沙漠里常见的白色衬衫,袖口和腰部都用做成了抽紧的款式,下身是一条浅褐色的裤子。 非常普通的打扮。 即使穿成这样,嘉波也觉得,砂金是自己见过最好看的人类,尽管他对好看的定义,大多数都是由影子灌输的。 妈妈好看,父亲大人好看,好看与实力挂鈎,所以砂金一定是和爸爸妈妈一样美丽又强大的生物。 “我要去辛德家里吃饭。”砂金说。 “哦。”嘉波嘴掘得更高了。 吃饭是人类维持生存的手段,魔神不用进食,光靠呼吸就可以补充所需的能量,所以这是砂金要和他分开的意思。 嘉波低下头,他现在可以忍受与砂金分开一小会时间。 在砂金不在的时候,他会把自己想象成一株长在室内的仙人掌,外表是一根根可以挡住窥探的尖刺,根须牢牢地长在床铺,这样就能与床一辈子都不分开。 “别发呆了。” 尖刺被拔掉了,砂金全然无视嘉波的幻想时间,揪了揪他的发辫:“愣着干嘛,和我一起走。” “我不用进食。” “不用吃饭不代表不能吃,”未来的嘉波可是很能吃的,砂金说,“吃饭的意义不仅在于生存,品尝味道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你又不是没有味觉。” “可是……” 嘉波还在纠结。 他不是没有吃过人类的食物,在他与砂金初见的那一夜,在砂金还是个浑身血腥像大号榴莲一样问他哪里能找到药的时候,那个空旷又宁静的夜晚,砂金用从神庙取回的干粮熬成了一锅米糊,分了嘉波一点。 那是他,对于食物最初也是最深的印象。 ——真的很难吃。 依靠这种东西生存下来的人类一定是非常了不起的生物。 和砂金呆在一起就意味着要吃到难吃的米糊,他擅自将两者联系在一起,而后艰难地做出了抉择——他把手搭在砂金身上,迅速地爬下了床,用一种显而易见慌乱的表情强装镇定:“走吧。” 第51章 辛德的家距离砂金家不远,就在两公里外,吊脚村落的最外缘。 即使是最外缘,也太靠近人类了。 沙漠居民的村子,即使是房屋也是用沙子砌成的,黄色的沙混上特殊的泥,就能造出一栋不会被风吹跑的屋子。大大小小的泥瓦房依靠耸入云霄的石林,鳞次栉比地排成长串。 到处都是人类的痕迹,到处都是人类的气息。 嘉波勉强维持冷静,努力控制住好奇得想跑掉的影子,还要尽全力和自己的意志作斗争以免立刻逃跑,他紧紧地攥着砂金的手,想把自己藏在成年人高大身躯的阴影里,借由掌心传达的一点温暖,给自己加油鼓劲。 嘉波,不害怕。 嘉波是人类的神,不用害怕人类。 身前的人仿佛听得见他咽口水的声音,脚步加快了许多,在经过石林边缘最高处的房屋时,扯住他的手,将他带进怀里,躬身进入了一间昏暗简陋的屋子。 “这就是辛德的家,”砂金介绍,“嘉波,打招呼。” 嘉波立刻站好,悄悄深呼吸平复自己的心跳,再从砂金的怀里探出一个头:“你们好,我、我是,嘉波。” 小小的魔神,坐在了人类的餐桌。 餐桌不高,大概只到小腿,坐凳子上也得弯着腰,即使如此凳子也只有四把,作为主人家的辛德还得抱着碗,站着看他们吃。 一口锅咕噜咕噜地在正中冒泡。 说不出来是什麽东西,嘉波抱着碗,眼神不自觉地就飘到了锅上,乳白色的汤汁浓稠而又咸香,辛德说用的就是当日砂金用的干粮,但看上去和砂金做的糊糊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 辛德的父母大致也从儿子口中听说了小祭司怕生且不爱说话的社恐性格。 等到锅开,大概是怕嘉波不好意思,辛德的父亲什麽也没说,直接将第一口奶白汤汁舀进了嘉波碗里。 嘉波抿了一口。 灵魂、灵魂升华了! 他看着锅,又看向砂金,最后给予了这口汤相当高的评价:“是砂金,这辈子都做不出来的味道。” “小祭司,”砂金冷笑一声,“我看你最近是太狂妄了。” 嘉波才不理他。 现在他明白了,食材是不会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一定处理食材的厨子。 都是不会做饭的砂金的错。 他呼噜呼噜喝完了一碗汤,又喝下了第二碗,乃至第三碗和第四碗,魔神不需要进食,也没有吃饱的概念,食物进了肚子犹如进了未知的黑洞,都不需要其他四个人分食,他一个人就可以干完一整锅汤。 虽然最后也没有吃完,在汤锅见底之前,独裁的砂金按住他的脑袋,从他嘴里抢过了剩下的汤,才不至于让其他人连一点味道都尝不到。 辛德都被他的食量惊到了,这些人类都只知道他是赤王的继承人,不知道他实际也是一位魔神,禁忌知识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个太过遥远的秘密。 “小祭司,你的胃到底有多大啊,”辛德忍不住说,“吃这麽多,不会撑到自己吗?” “不会。”嘉波很无辜。 他顿了顿,环顾四周,辨认人类的神情尚且有一点困难,他思考了一会才低声说:“我还可以,继续吃。” “那也没有啦,家里也没有食材做下一锅汤了。”辛德叹了口气,“米袋也快空了,我和我的同伴明天打算去戈风石滩,挖点仙人掌回来。” “仙人掌也可以吃吗?” 辛德:“可以啊,仙人掌是赤王大人的馈赠,缺水和缺乏食物的时候,一株仙人掌就可以救活一个人。” 他放下碗,和他的父母一起祷告,在餐桌上祈祷似乎是村落里居民的生活习惯。 向赤王祈求他的回应,祈祷明天不会有风暴,祈祷商路早日重开,祈祷食物充足,沙漠的子民绝不会向黄沙屈服。 身为赤王的祭司,嘉波不需要祷告,他的父亲也从未教过他这个。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辛德脸上的虔诚,然后在夜晚来临时挥手与他们一家道别。 走在回家的路上,嘉波明显比来时更加放松,他一边甩着和砂金相牵的手,一边踩平沙丘最高点的沙子,低头迎着干燥的风。 低声问砂金:“食物不够了吗?” 人类需要食物才能活下去。 他们向赤王祈祷,向神明许下愿望,希望能得到生存的帮助,这个偏僻的荒凉村落至今还没能听见风声,知晓他们信仰的神已经陨落。 妈妈说,魔神爱人,所以要实现人的愿望。 砂金就站在他身边,陪着他慢慢地走,他很温柔,就算偶尔喜欢欺负他,嫌弃他笨。 他也依旧是嘉波心中最温柔的一颗榴莲。 砂金的声线轻柔,没有一点情绪,像是早就预料到嘉波的想法:“你想做什麽?” “神庙,藏了很多东西,有米粮、干果、灯油,还有糖和盐。”嘉波一件一件地数。 赤王在沙漠里有很多神庙,其中一所就是嘉波的家,他住在神庙底下的培养仪器里,隔着透明的玻璃,在赤王铜铸的雕像之下,看着祭司和守卫们将物资一点一点运进地下封存。 父亲大人曾说过,自己并非擅长照料人类的魔神,无法变出种子和泉水,当沙漠子民遭遇饥荒和尘暴,这些东西便可以挽救他们的生命。 但父亲大人已经不在了。 他的继承人还在。 嘉波踩碎落在沙丘的月光:“没有父亲大人,还有我,我可以把粮食取出来,给人类,我不想看见他们挨饿。” “想要砂金陪我一起。”嘉波停下来,凝望着砂金的眼睛,以一位魔神的身份向人类恳求,“想要砂金和我一起回神庙,从赤王神像下带走救命的粮食。” “我想,”嘉波喃喃地说,“我想尝试,实现人的愿望。” 完成还未出生时便被赋予的职责,赎他无法被赦免的罪。 第40章 嘉波说的神庙就是当初给砂金指路的那一座。 影子暴走的那一夜后,神庙就荒废了,禁忌知识就像是一种通过思想传播的病毒,当你听见时,就意味着被发现了,当你想起时,就意味着被抓住了。 人的大脑无法承载这种来自于深渊的力量,在接触到禁忌知识的那一刻,感官被无限放大,疯狂成了唯一发泄的途径。 最后,被赤王连同他自己一起埋葬。 黄沙和风会带走所有痕迹。 第二天一早,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嘉波和砂金就往神庙的方向前行。 没有灼热的太阳,风就变得像冰刀一样割人,嘉波用面罩挡住自己的脸,身后是同样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砂金,裹得严实,连金色的发丝都看不见。 嘉波觉得他们两个很像两颗在沙子上滚来滚去的卤蛋。 但他不敢说。 因为卤蛋之一会生气。 人类依靠食物生存,但又不是很乐意被比作食物,嘉波不理解。 为什麽?是汤和饼不够好吃吗? 砂金比嘉波还要适应沙漠的环境,即使后者是在沙漠出生的魔神,即使嘉波并不觉得累,但寒风把他吹得东倒西歪,差点从沙丘上滚下去。 “小废物。”砂金说。 没有其他人的时候,砂金很喜欢给他取外号,都是寓意不好的那种,真是一个坏家夥。 嘉波只好作为一个累赘被砂金背在身后,像是一个没有用的挂件,在神庙半被掩盖的尖端看见清晨第一缕光线。 神庙已经很破旧了。 如果不是嘉波亲口介绍,很难想象在一个月前这里还是一座人员众多,香火鼎盛的殿堂,天花板几乎不存在,承重圆柱一半被黄沙覆盖,上次砂金进入时就看见倒塌散落的火盆和书籍,短短数日没见,书籍化灰,似乎神庙内的腐坏破败程度变得更高。 “我的家,就在下面。” 嘉波突然抱住了砂金的手,视线逡巡四周,像一只警醒谨慎的小兽。 这可不像回到家应该有的表情,砂金:“怎麽了?” 抓住他手的那个人低着头,用脚尖摩擦地面,沙子被推开,露出了底下的花纹,应当是某种本地的文本。 赤土之王,阿赫玛尔。 “我感受到了父亲大人。”嘉波说。 这里是他的神庙,处处都是他的气息,头戴赤狐顶冠的巍峨神像,早已熄灭的灯火,斑驳残缺的壁画,甚至神庙内厚重压抑的空气,都是阿赫玛尔存在过的证明。 嘉波深呼吸一口气,做足准备:“我带你下去吧。” 绕到神像后面,倒塌的石柱下方有一条信道。 这条信道十分隐蔽,上一次砂金只着急查找药品和食物,他要的东西原本应该是放在供桌的供品,如今却七零八落散落一地,罐子破碎,药物流失,变成了没有用的垃圾。 他倒是没有注意到神像后的信道。 没有火种,越是下潜,就越是黑暗,空气变得越加沉重,这种沉重并非心理而是实质性的,砂金用一层看不见的盾覆盖自身。 第52章 感恩琥珀王,即使已不在一个世界,存护的力量依旧庇佑着他。 在数不清踏出了多少级台阶后,砂金察觉到自己终于踩上了平地,他才有空观察此刻的环境。 这是一个比神庙上层占地范围要广得多的空间,中间一个凹陷的大坑,看不见底端,砂金的直觉告诉他,不要靠近这个坑,最好连看都不要看一眼。 在坑的另一边,能看见一个巨大的琉璃柱,这是嘉波诞生的地方,是他住了七年十一个月的培养皿。 可惜已经是残骸了。 嘉波贴着墙,他在喘息,额头在滴汗,把头抵在砂金背上的同时还要推他过去:“在培养皿后面有一个小门,里面是仓库。” 砂金没有动:“你怎麽了?” “影子,在高兴。”他断断续续地说,“高兴得跳舞,我不想和它一起跳。” “砂金,我在这里等你,你要快点回来。” 那颗金色的脑袋,在黑暗里也能看清的脑袋,走远了。 好羡慕,想成为和砂金一样的人,嘉波想。 他是一个强大的人类,强大到不被禁忌知识影响,也不会被魔神残秽影响。 这里是阿赫玛尔死亡的地方。 当深渊之门洞开的那一刻,禁忌的知识灌入了嘉波体内,可他实在是一个不合格的容器,阻止不了禁忌知识被强迫化成实体后的暴走。 影子让沙漠陷入疯狂。 影子让人类染上无可救药的病。 为了挽救尚未完全覆灭的沙漠,他的父亲,赤王阿赫玛尔散尽所有的力量,将所有被影子感染的人类带到这里,再赐予嘉波最后的神力,帮助他将影子收拢在身边。 然后,沙漠的王和沙漠的子民,一起下坠,下坠,到不可抵达的深渊深处。 眼前的坑是洞开的深渊之门,也是父亲大人自戕的埋骨之地。 魔神死亡后遗留的残蜕会持续不断地散发污染,父亲大人自愿沉入深渊,已经将污染降低到最小,但是自从步入神庙,嘉波还是感觉到残蜕的气息在持续不断地骚扰他,在他耳边说话。 “嘉波,吾儿,到这里来。” “嘉波,不必在乎人类,回到我身边。” “来吧,来吧,一起下坠。” 是父亲大人。 死去的父亲在呼唤他。 嘉波捂住耳朵,缩在两堵墙的中间,假装自己听不见,是一只没有耳朵的容器。 但是影子很兴奋。 兴奋到嘉波快要控制不住了。 深渊是影子的家,它想要回到那个地方,还想把嘉波也带着一起去,因为嘉波是它的宿主,是它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 “不去,不要去。”他抱着脑袋,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去也得去,影子好像在尖叫,吵得他脑袋疼,闭上眼睛也能看见影影绰绰的黑色,身体扛不住影子的拉扯,不由自主地往深坑靠近。 等到砂金扛着麻袋从仓库里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 嘉波站在深坑边缘,上升气流吹断了发尾的皮筋,无数白发散落开来,像一张巨网,而网中间的猎物就是嘉波本人。他直勾勾地盯着大坑深处,脸上看不见一点血色,也看不见一点表情。 只要再往前走一点点,他就会掉下去。 “喂!” 嘉波恍惚地抬起头。 ——然后被一袋填满的足有八十斤的麻袋砸中脑袋。 他仰面往后摔倒,摔得眼冒金星,还没有等意识回笼,就被砂金一把抓住衣领拖到墙角:“你发什麽疯?不要命了?!” 精神渐渐回归,嘉波眼睛往斜瞥,还偷偷摸摸地观察砂金的脸色。 “看我干什麽,现在知道怕了?”砂金都快被气笑了,冷冷地说,“这种情况下你该说什麽?” “……对不起。” “还有呢?” “下次不会去危险的地方了,砂金,请惩罚我吧。” “……行了行了,前半句你记住,后半句给我吞回去。” 咚地一声,很清脆。 一个暴栗砸在额头。 砂金还是这麽喜欢使用暴力。 嘉波默默地哦了一声,再抱住砂金,尽管他不知道星神也不知道琥珀王,但他意识到了砂金身上好像有一种深厚又温暖的力量,抱住他仿佛父亲大人的声音就变得飘渺,离他远去。 “松手,”砂金很想翻白眼,“你这样贴着我,我怎麽把东西扛回去。” 嘉波死都不会放手的,他眨眨眼睛:“你抱着我,我可以帮你抱着米袋。” 我可真是一个善良友爱的魔神。 嘉波选择性地无视了其实在他的提案里砂金还是要负担两份重量的事实。 最后变成他挂在砂金的腰上,砂金背后扛起两袋各八十斤的干粮,维持这个姿势艰难地进了阶梯信道,再艰难地爬出了赤王的神庙。 影子好像很恋恋不舍,阴影里的触须勾住了圆柱残骸,久久不愿意离去。 “你在下面遇见了什麽?”砂金问。 嘉波老老实实地回答:“父亲大人的尸体,在洞里,影子想带我下去。” 魔神的残蜕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消散,还会散发污秽的气息,吸引魔物和人类,总之是不好的东西。 父亲大人不会希望自己的遗骸还会害了他的子民,所以得想办法封印这座神庙。 最好的办法是动用影子的力量,可是影子正在与嘉波闹脾气,缩在脚底下一动不动,不愿意帮忙,也不愿意分享知识,嘉波尚不能完全控制住影子——或者说,影子的力量更强大,更多的时候其实是影子在主导他。 既然如此,他就只能用赤王祭司的阵法封印这里。 嘉波觉得自己很聪明。 他从来没有系统学习过祭司的知识,但是神殿里人那麽多,有资格下到最深处的也有好几个,他们都是赤王属下的大祭司。 见得多了,大祭司会的东西,嘉波也学会了一部分。 他用自己的血,还有沙漠里随处可见的石块和仙人掌摆出一个能误导人视线的阵法,慢慢地绕了一个圈,圈的中心是神庙,是他的家,用属于赤王的印记和咒文保证绝对不会有无辜的人类闯进来。 父亲大人,请在漆黑的深渊里,得享永恒的安眠。 砂金安静地坐在米袋上,看一只还没有他胸口高的小朋友跑来跑去,唤来了风沙,将残破的神庙隔绝在风沙之内。 很严肃,也很虔诚。 末了,还阵法外立了块牌子,认认真真地书写文本:“赤王禁地,危险,请勿入内。祭司嘉波留。” 特地强调:“真的很危险!!” 认真到砂金都觉得有点可爱了。 第41章 一百六十斤粮食和一个少年魔神被带回了村子。 一天过去,辛德家里的奶汤香味早已散去,嘉波站在屋外,身边就是砂金,他踮起脚尖,怎麽嗅都嗅不到一丁点痕迹。 他放弃了,转而开始查找辛德的身影。 “小祭司,等等我,我来了我来了。”他想找的人类风风火火地从室内跑出来。 “怎麽了?”辛德问。 “粮食,带回来了。”嘉波视线落在脚边的两个米袋,“余量很足,不用担心,可以分给别人。” 赤王的神庙里还有许多储备,既然不用再为粮食担心—— 嘉波顿了顿,声音猝然小了许多:“下次,我可以再来喝汤吗?” “噗。” 辛德笑了出来。 为什麽笑?嘉波茫然地看向辛德,又茫然地抬头向砂金查找答案,人类的情感太过复杂,明明辛德家里的食物所剩无几,他提出的应该是很难为人的请求,但是辛德为什麽要笑? 笑不是表达快乐的表情吗? “当然是因为小祭司你太拘谨啦!”辛德挺起胸膛,拍拍胸脯,“想什麽时候来都可以哦,阿爸会做好多好吃的,等你下次来,奶汤里还会放风干的骆驼肉。” “肉……” “放了肉会更好吃,而且还更有营养,更管饱!” 嘉波不知道说什麽好,他安静了一会,说了一声谢谢。 妈妈,还有父亲大人,他感觉自己更加贴近人类了。 嘉波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好的变化,人工培育的魔神好像做不到生来就为人类奉献一切,他需要观察,需要努力,一点一点走进人类的生活,就像现在这样。 他看着辛德坐在地上,苦恼这一百六十斤粮食该怎麽分发,村子里大概两百多人,省着点吃,一百六十斤米足够撑过一个星期。嘉波实在不是一个适合与人打交道的性格,要他去村子里挨家挨户分米,估计他会比米先玩完。 于是辛德叫来了他的玩伴们,一人分了一小袋,再挨家挨户用海碗舀出部分。 嘉波站在原地,看了一会。 他牵住砂金的手:“砂金,我这是做了一件好事吗?” 第53章 砂金语气果断:“当然了。” “那我就是一个对人类有用的魔神了,是吗?” 砂金定住了一瞬,像是在思考什麽,嘉波认识的所有人类加在一起都没有他难懂,半晌才听见他轻笑着说:“就你,你还差得远呢。” 那就是还要努力。 嘉波没有任何诸如沮丧或者激励的情绪,他只是静静地点头,表示自己会继续尝试,然后拉着砂金往家的方向走。 “想回家。”他说。 “不等村民们收到粮食出来跟你说声谢谢?”砂金问。 他摇摇头。 赠送粮食是为了让他们能活下去,不是为了得到感谢。 比起旁人的感谢嘉波更想睡一觉,他揉了揉眼睛,把整个身体软倒在砂金身上,跑一趟神庙耗尽了这具躯体的所有力气,声音也糯糯地将尾音都粘连在一起。 “累了。” “真是一个小废物。” 砂金啧了一声,鄙弃的意味从话语里溢了出来,但他却背对小废物弯下腰,示意他爬上来,背他回去。 家是最美好的港湾,比培养皿更安全,比神庙更温暖,嘉波闭上眼睛,聆听沙漠的风,还有草球从沙丘翻滚落下的声音,他趴在砂金肩上,听见一路轻微的声响,还没等到家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第二天早上。 意识还没有完全与甜美的梦境剥离开,一阵急促的声音就钻进了耳朵,在大脑皮层震动。 嘉波辨认出这是辛德的声音,他把被子扒开了一条小缝,顷刻间光线就侵占了这片属于梦的黑暗之地。 “小祭司!小祭司!” 辛德还在叫。 迷迷糊糊翻身下床的时候还差点摔一跤,毛躁的鸡窝头甚至可以拿来孵蛋,这副尊容实在不适合见人,嘉波趴在窗棂,让风唤醒他的眼睛。 今天的风格外大,迎面吹拂,猛烈得差点连眼泪都下来了。 隔着窗户,他问辛德:“怎麽了?” “村子里来人了。” “有外来者,是商路通了吗?” “不是,”辛德一路小跑过来还有点喘,他一屁股坐在空地,和嘉波隔着窗户说话:“小祭司,他们是来找你的。” “找我?” 嘉波茫然,他的存在是一个秘密,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在那一夜之后更是幸存者都不知道剩下了几个。 所以是谁在找他? “我不认识。”辛德摇摇头,他仅仅是早上起床刚好碰上了外来者进入村庄,偷听到与村里大人的对话,听见了小祭司的名字之后抓紧过来报信而已。 那些查找嘉波的人一路打听,很快就会找到这间偏远的小屋,嘉波困顿又迷茫,他转头发现砂金也起了,用一分钟完成了苏醒到洗漱完毕精神抖擞的转变。 再回头又见辛德手指向不远处:“看,就是他们。” 沙漠里并不是每一天都有阳光,阴郁而又堆积的层云在地平线被染成了渐变的黄色,而黄色的正中间出现了一队人影,他们从村子的方向来,头戴黑金的沙漠赤狐头饰,手持赤红权杖,一路走到这座低矮的泥瓦房前,单膝下跪: “赤土之王的继承者,吾等终于找到你了。” 嘉波张了张嘴。 他没有想要逃跑,也没有面对陌生人的恐慌,在赤狐头冠底下是一张长发斑白皱纹丛生的脸——作为赤王的心腹有资格进入地下得知禁忌知识的秘密,这张脸他曾在神庙地底见过。 喃喃:“……大祭司。” 父亲大人为数不多的大祭司,他还以为他们都死了,死在那一个疯狂的夜晚。 “当晚吾等位置靠近雨林,远离沙漠中心,可惜援驰耗费时间太久,等到吾等赶到时,已经太晚。” 嘉波低头咬住下唇。 发现乱糟糟的睡衣还套在身上。 整理衣装是为了礼貌,有的人类,把礼仪看得比生命还重,嘉波丢下一句你等等,噔噔噔跑开,再出现时便梳洗打扮完成,就连一头难以打理的长发都梳顺滑绑在了脑后。 “大祭司,”嘉波望向那个比他高一个头的花甲老人,“找我有什麽事吗?” 老人恭谨地一直没有把头抬起来:“吾等来接您返回神庙,继承赤土之王的神位,成为沙漠新的神。” 可是神庙里有父亲大人的残蜕。 那个地方早就不能住人了,他还用阵法将其封印住,在旁边立了一个请勿入内的警示牌。 大祭司来时没有看见吗? 而且。 而且—— 嘉波拿不准主意,看向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的砂金,他不发一言,表面也很难看出情绪,见嘉波盯着他,侧过脸,眼睛的光顿时柔和了下来,和那个平常总是欺负他的砂金一点都不一样——嘉波把他归结为在外人面前要讲礼貌。 砂金:“想说什麽就说什麽,没人敢捂住你的嘴。” 应该算是在为他撑腰的意思……吧? 嘉波不是很确定地想。 “我……”像是被赋予了勇气,嘉波直视着大祭司,“我不想回去。” 影子不受控制,却是他的力量源泉,嘉波觉得一个不受控的魔神绝对不能成为沙漠的王,即使那个人是自己。 他磕磕绊绊地解释:“我,太弱小,需要成长,现在不能成为王,这是对沙漠子民的不负责。” “不用担心,大祭司,父亲大人说,雨林和沙漠是盟友,如果遇到了任何问题,都可以向雨林的神求助。”他诚恳地向大祭司提议,“在我成长的这段时间,可以让雨林的树王,暂时治理沙漠。” “这样,可以吗?” 砂金觉得不可以。 他不懂神明治理和国家统治的具体区别,在他的世界,神高高在上不屑于与人为伍,人类在星神眼中如同尘沙,一个国家的权力更叠或许还不如一个孩童的哭泣来得重要。 但是在人类的概念中,权力绝对不允许旁落。 他正想提醒嘉波,他的想法太过天真,就看见门外的大祭司施施然站了起来,对待嘉波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恭敬。 大祭司:“是,谨遵您的吩咐,吾等即刻返回雨林,向雨林的树王寻求庇护。” 太好了。 嘉波松了口气,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大祭司真是一个能体谅他的人,还以为要花很多精力才能说服他。 大祭司说如果要去雨林的话,他们现在就必须出发,从今天开始,沙漠便进入了缺水的风季,近期的风会变得暴躁,尘暴和风暴随时都可能发生,将一切都掩埋在底下。 天边的黄色愈发阴沉了。 嘉波戳戳影子,影子不记仇,它忘记了昨天和嘉波因为深渊闹出的别扭,舞动形体告诉他,风从今早就开始变得躁动,烈风和狂沙都在沙漠的深处集结。 “这样啊,”嘉波想着要早日提醒村里的人做好防护,冲大祭司柔柔地微笑,“那我去帮你们,准备干粮和水源。” 干粮,从神庙带出的干粮,分一点出来给大祭司。 还有水源,妈妈是绿洲的花神,在她离开后,沙漠的绿洲面积也逐渐缩小。 不过没有关系,他会为大祭司指出一条拥有足够多仙人掌的路,如何用仙人掌取水是沙漠子民从小就会的常识。 快乐是从实现欲望的过程中获得的,嘉波现在希望能帮上大祭司的忙,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连如影随形面对人类时的恐慌都忘记了,跑到辛德家里,第一次主动向外人开口请求帮助,带回了一壶水和一小袋肉干。 “感恩您,赤土之王的继承者。”大祭司接过嘉波准备好的包裹。 嘉波抿出一个微小的笑容:“我应当做的。” 一行人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大祭司一行的代步驮兽就置于村口,解开桎梏的绳索,他们在嘉波眼前翻身骑上驮兽,向嘉波挥了挥手,便牵起缰绳,一路东行,身形慢慢消失在了尘沙卷起的黄烟中。 多做一件好事,就是离合格的魔神更近了一点。 梦也会更甜一点。 当晚,嘉波靠在砂金身上,他不再是一只会缩在墙角的小蘑菇,夜晚降临时,他会变成一只学舌的鹦鹉,比起沙漠更适合呆在雨林。 因为他会一直重复说今天做了哪些事,用他断句不正确,社交也不擅长的说话方式一直念叨,念叨到砂金嫌他太烦,猛地一口吹熄油灯:“睡觉。” “砂金,今天我也在进步。” “嗯嗯嗯进步了进步了。” 砂金闭上眼睛,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模样。 小气的人类。 嘉波望向天花板,他一点也不困,心里默默希望大祭司一行人旅途平安,能顺利面见树王,听说她是一位仁慈又充满智慧的女神。 父亲大人和妈妈都很信任她。 那嘉波也很信任她。 风季来临后,夜空便看不见成片的星星,就连月光也被卷上天际的黄沙遮挡,再也不能将月光洒落在沙漠深处的僻静村庄。 第54章 感知范围内一片安静,只剩下风的咆哮,嘉波睡不着,他侧过身。 然后闻到了一点烧焦的气味。 屋里灯已经灭了,不再有任何明亮的火光,嘉波觉得这很不正常,戳了戳影子:“影子,这是什麽东西?” 影子说,这是迷香的味道,剂量足以在三分钟内迷晕一头驮兽。 ……迷香? 嘉波开始觉得自己的脑袋晕晕的。 魔神不会受到迷香的影响,他之所以觉得脑袋不对劲,是因为有人准确地踩在他感知范围的边缘,用赤王刻在培养皿上的阵法,用这道陪伴了嘉波近八年,作用是限制禁忌知识的阵法,刻在了以泥瓦房为中心的三公里范围内。 五分钟后,感知范围内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泥瓦房外。 “为什麽……”嘉波震惊地看向大祭司和他身后的护卫群,他们都是沙漠的子民,是赤王虔诚的信徒。 “大祭司,为什麽没有走,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 “很抱歉,嘉波殿下。” 带着赤狐发冠的老人正在向上天祷告,尽管他的神已经消亡,他依旧向上天宣誓他的忠诚,和至死不渝的追随。 那双属于老人的眼睛望向嘉波时,依旧显得慈爱而温和,然而大祭司却说:“您的确过于弱小,若非因为您,吾等的神明不会走向衰亡的结局。” “那你要……” 杀了我? “不,”大祭司否定,“您是赤王的造物,是他力量的结晶,吾神因为力量散尽而陨落,可他躯体尚存,您也还在。” “如果将您带入神庙和赤王的躯体一起——” 说不定便可复活旧日的神明。 大祭司依旧虔诚,可虔诚的对象从来不是嘉波,他单膝跪地,祈求的却是让嘉波献出他的生命,逆转赤王的自戕,不在乎禁忌知识的封印,也不在乎容器的存亡,因为人类生命短暂,消失了一批还有下一批,和魔神独一无二的存在性完全不同。 隐隐的疯狂。 影子开始起舞。 “若您仍有一颗包容与慈悲的心,就请和我一道前往神庙,那个您亲眼见证赤王坠落的地下,希望您明白,如果没有赤王的引导,沙漠便不会存在。” 控制阵法可以暂且限制嘉波的行动,迷烟也确保了他身边的那个陌生人类无法反抗,即使嘉波会反抗,大祭司也胜券在握。 然而嘉波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知道父亲的躯体在哪?!” 他提到了地下的深坑,那个只有嘉波和赤王两个人见证的深坑,禁忌知识降临的那个夜晚,活着从地下走出去的,明明只有他一个。 所以。 “你去过神庙,”嘉波的声音开始颤抖,神色也变得慌乱,“你早就去过了,你是根据我在神庙外的留言找到我的,而且你。” “——你打开了神庙的封印。” 神庙封印的不仅是赤王,还有深渊和魔神死亡后的污秽。 在重见天日后,污秽渗入大地,渗入风里,它将伴随这持续一整个季节的狂风,侵蚀着已遭受过重创的沙漠。 第42章 面对嘉波的质问,大祭司只是静静出声:“这是必要的牺牲。” 魔神爱惜子民并不是什麽秘密,但同样地,沙漠的子民也憧憬着赤王,如果真的能让伟大的沙漠之王重返人间,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毕竟什麽也比不上一位神明的性命。 “言尽于此,嘉波殿下,请和吾走吧。” 大祭司言辞依然恭谨,和他身后沉默的卫兵一样,略低着头,始终保持着一个仰望的姿势,然而他的话却透露着让嘉波不适的寒冷。 人,很复杂,比魔神复杂,以他单薄的经历而言,实在很难理解大祭司这种狂热而又充满崇敬的感情。 而且他崇拜的还是父亲大人。 嘉波也很崇拜父亲大人。 但是,这是不对的。 嘉波不停地摇晃着头颅,用所剩无几的气力往床铺后挪,大祭司在周围复刻了培养皿的阵法,这会让他的身体沉重,力量流动受阻,思维也变得迟缓,想要躲开,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忽然,手触碰到了一具温暖的身体。 那是砂金。 大祭司说,迷烟是为了迷晕和他呆在一起的人类,用的剂量足以迷倒驮兽,砂金现在陷入了昏迷。嘉波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厉害,但是再厉害的人,体质应该也不会强过一只驮兽吧。 一想到白天看见的犹如小山的温驯动物,身躯比五个他加起来还要大,能迷倒那麽高大的动物的迷药,砂金一定承受不了。 要保护他。 要保护砂金。 心里突然升起了足以让他变得坚定的勇气,嘉波挡在砂金身前:“别再说了。” 他继续摇头:“也别再靠近。” 一双属于老人的眼睛应当睿智,他发现了嘉波对于身后人类的看重,也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属于魔神的力量,说:“那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普通人,从未在神庙的记载出现过。” “嘉波殿下,赤土之神是您的父,是您的养育者和教导者,在这两者之间,您应当能轻易做出取舍。” “不……”嘉波还是摇头。 直觉告诉他大祭司偷换了概念,他反对不是因为砂金,而是因为魔神残骸的污染,禁忌知识的解放,这会害了所有人。 嘉波,要爱人,要聆听人的祈祷,要保护他们的安全。 这是他从有意识至今听见过最多的话。 “我……”阵法影响他太深,像缺失齿轮的钟表,怎麽运作都无法拨动指针。 “既然如此,请原谅吾等的强硬手段,吾发誓,只要您听话,我不会动您身后的人类。” 大祭司身后的三人是神庙的卫士,只有体格最强壮武技最拔尖的人才会被神庙选中,他们同样是赤王虔诚的信徒,被赋予了一部分神的力量,得到命令后,掏出了同样刻有微缩阵法的绳索。 而后,一步步向床铺的嘉波逼近。 “嘶。”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嘉波欣喜地眼睛都亮了,他刚准备回头,一只手就把他的头掰正,强迫他的眼睛对准大祭司。 “砂金,你没事?” “区区一点迷药,还破不了我的防,倒是你,小朋友。” 砂金说:“你抓我的力气很重啊。” 这小废物,一紧张就要抱住他的手,一点都不知道他的力气有多大,若非没有存护的力量格挡,手臂岂不是要多出好几道血痕。 谁都没有料到这几个沙漠人会闹这一出,砂金还穿着睡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慵懒。 就是想多听点沙漠内部的辛秘才没有在第一时间醒来,他打了一个哈欠,眼睛微眯,再睁开时慵懒不见了,变得桀骜又充满戾气,那双美丽的紫色眼睛此刻锋利得令人望而生畏,甚至每一根睫毛、眼角的弧度都充斥着极端锐利的寒意。 砂金冷冰冰地直视大祭司:“没听见吗,他都说不了。” 迎面而来的冲天气势压得大祭司不得不用权杖支撑身体,那是一个相当敌视的姿态:“一切为了赤王。” “呵。” 越过挡在身前的小废物,一枚筹码出现在指尖,同时月光终于冲破了漫天黄沙的禁锢,一丝月华落在其边缘。 “我可不认识你们那位赤王,送客出门的话我也不说了,想来你们也不会听。”砂金说,“那麽,就来赌一把吧,陌生的朋友们。” “就让我们赌,究竟是你先刺穿我的身体,还是我的筹码先一步击溃你不切实际的幻想。” 轰—— 一枚筹码激射出去,掀起的气流直接击碎了承重墙,居住多日的泥瓦房根本承受不住这暴力一击,在冲击之后轰然倒塌! 沙漠的风越来越大了,嘉波能感受到温度一点点变低,沙子变得和冰同一个温度,在头顶风xue的牵引下,掀起的黄沙没有落下的趋势,反而缓缓向上,向天空飘荡。 然而此刻对峙的双方没有心思顾忌太多。 砂金拦住卫士,同时把嘉波丢出黄沙的范围,以一挡四挡住袭向他的手,冰冷的语气都藏不住他的嫌弃:“赶快走,别留在这碍事。” 被阵法限制的嘉波,是没有用的嘉波。 他的犹豫只持续了一秒,就迅速被现实打倒,不受控地向砂金奔向了几步,再在他制止前,自己停住了脚步,随后转头狂奔离去。 向远离大祭司的方向。 向冲向村落的方向。 最后他只听见砂金那漫不经心的嘱托,像是随口一说:“照顾好自己,不要逞能。” 好。 砂金听不见,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回应。 曾经嘉波以为,影子变成遮天盖地的黑泥就是穷尽一生所能见到极致的灾难,然而今天,这个只在他心里存在的排行榜又多出了第二位。 第55章 天是黄色的,仿佛是一个倒悬的瀑布,沙漠里无穷无尽的沙流进了天空之中,风季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天空破了一个口子,嘉波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沙先填满天空的空洞,还是沙终有穷尽的时刻。 他只知道,那道瀑布,是在孕育,它会孕育出一道席卷整个须弥地带的龙卷风,将一切都吞没进去。 “父亲大人。”嘉波喃喃地说。 他在那道瀑布中央感受到了父亲的气息。 阿赫玛尔已经死了,他比谁都再清楚不过,他在死前将最后一点力量灌进了嘉波头顶,告诉他一定要活着,要保证禁忌知识不会脱离躯壳的封印。 阿赫玛尔是爱人的神。 他将身体沉入深渊,是为了不让魔神死后的污秽继续残害这片土地,然而不知道大祭司是用了怎样的方法将阿赫玛尔的身体从深渊里带出。 深渊是影子的家,是一切污秽、混沌和疯狂的归处。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大祭司才会做出如此不理智的行为,嘉波想,他或许是被深渊干扰了。 龙卷风里是阿赫玛尔的神躯,是他死后的不甘聚集了这道毁天灭地的风。 它成形得太快,快到嘉波一点都没感受到预兆,只有影子察觉到了,它高兴得起舞,在黄沙里偷偷扭曲成不可说的形状,却没有告诉嘉波。 嘉波停下脚步,望向天空。 ——在成为神之前,他也曾见过一小片混沌的天空。 他的妈妈,花神娜布·玛莉卡塔,在她献祭自己的那一天。 在化身成为提瓦特和深渊连接的桥梁之前,她最后一次来看望嘉波,和往常一样,叮嘱嘉波要牢记他的使命。 那一天,花神呆的时间比往常都要久,隔着琉璃做成的培养皿,她的面容也随着溶液波动而波光粼粼,好像从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然而嘉波不知眼泪为何物。 他靠近花神,想要用手触碰她,语气里的天真从未变过:“妈妈,你要去哪里?” “深渊。” “妈妈,深渊是什麽地方?” “深渊就是禁忌知识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永远寒冷、没有时间概念的虚无之地。” “听上去是一个不好的地方,妈妈,你可以不去吗?” “不行啊,嘉波,命运注定,那是我此生最后的归处。”花神微笑地凝视着他,“我和阿赫玛尔,始终认为,比起神来领导世人,让人类不再依靠神明才是最好的未来,所以人类需要掌握【知识】。” “我们只是担心你。” 禁忌知识是让人陷入疯狂的知识,但是有嘉波。 嘉波是容器,是过滤设备,等他能掌控禁忌知识的力量,就可以把净化过的知识传递给这片大陆的人类。 “妈妈,我知道的。”嘉波把脸贴在透明柱子上,“我会学会爱人,我也会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直到人类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刻。” “不。” 女神望向他,缓缓摇了摇头,她还是如同往常一样从容而又优雅,也许是水光晃动导致的视线错觉,嘉波觉得她的眼眶有一点红。 “魔神爱人,我亦如此,”花神轻轻吸了一口气,沙哑道: “但是嘉波,妈妈也爱你。” 后来神庙坍塌,连接深渊的道路举神明之力被修复,黑色的火焰冲破穹顶和地砖,一轮沙漠的弯月突破重重限制落在了地底的培养皿前。 那是嘉波最后一次见到她。 。 辛德的家门被一阵狂乱的敲门声拍响。 而后停顿了一秒。 并非是门外的人放弃了,而是他——是嘉波花了一秒钟克服自身的恐惧,一脚踹破屋门,冲入卧房,直接把辛德从床上摇醒。 “小、小祭司?!” 辛德被吓了一跳。 “来不及解释,风暴要来了,”嘉波盯着他,“叫醒你的同伴,让村里人都去避难。” 风季时常会出现龙卷风,村民早已习以为常,在自然形成的石柱侧壁专门开凿了用以避难的防风洞。 辛德麻溜地爬起来,和嘉波分头行动,挨个叫醒熟睡中的村民。嘉波不善言辞,但也不需要多说什麽,只要看一眼外面的天空,是个人也会乖乖闭嘴,迅速收拾出避难物资,跟在嘉波身后躲进防风洞。 村子不大,总计两百号人,叫醒全村用时不过二十分钟。 然而二十分钟已经足够风暴成型,风xue的位置就在神庙的上方,距离村子,风沙吹得嘉波睁不开眼睛,送完了一批人之后向家的方向张望。 空无一人。 ……砂金,还没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进入了避难所,嘉波在维持秩序继续救人和查找砂金之间狠了狠心,选择了前者,这种时候,他只能相信砂金,相信这个他一生之中见过最厉害的人类能打倒大祭司和神庙卫士,及时地赶到他身边。 他很沮丧,觉得能有现在的局面,都是因为他是一只弱小的魔神。 防风洞靠近西侧,村子的路高低不平,有一小段还需要攀爬峭壁,住在村子最东的村民要走很长一段路。 尽管不知道名字,但嘉波记得最东边生活着辛德的其中一位夥伴,还没有嘉波的胸口高,是一位人类的幼崽,失去了父母,和他的奶奶相依为命。 他在风沙中艰难辨认方向,找到幼崽和老人,吐出嘴里的沙子:“我来帮您。” 他将幼崽挂在身后,就像砂金背着他。 风刮得越来越大了,已经到了伸手都看不见五指的地步,天空被完全挡住,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目及之处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嘉波听见扑通一声,回过头却什麽也没有看见,好在他能依靠自己的感知,从三步之外的沙子里挖出了老人——现在的沙只需要一秒钟就能掩埋一个人。 更可怕的是,污秽渗透到了风里,渗透到了沙子里。 老人被风沙掩埋了口鼻,短暂的时间绝对不致死,然而她双目紧闭,面色发黑,呼吸逐渐微弱,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在颤抖,像是掉进了漆黑粘稠的梦里。 ……没有用。 嘉波意识到,就算是躲进了防风洞,也没有用。 人只要会呼吸,为了保证空气畅通,就算躲进洞里,也有被污秽缠上的风险。 被污秽缠上,会死,人本来就是一种脆弱的生物。 抬起头。 他只能看见瀑布漆黑模糊的形状。 火速把昏迷的老人和孩子送回洞里,嘉波观察防风洞的结构,此刻影子已经完全不听他说话,所有的神力都用来压制影子才使得它不会立刻脱离封印离开嘉波的身体。 以他有限的知识辨认,防风洞所在峭壁的沙土和层岩结构是绝对抵抗不过这次风暴的。 咬了咬牙,嘉波:“我再出去一趟。” 他埋头再次冲进风沙里,只听见身后辛德在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不是小祭司,而是嘉波,他颤抖而又惊恐地呼喊:“嘉波,你去哪里!”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嘉波往神庙的方向走。 他走得很艰难,走了多远花了多长时间都失去了概念,越是靠近,越是意识到赤王究竟是一位多麽强大的神明,才会使遗留的残秽也具有如此庞大的力量。 但是,要压制。 要保护人类。 他不能退缩。 嘉波,你是魔神,魔神爱人,你也应当爱人。 影子,唯独这一次,请你听话。 他是神,妈妈和父亲大人都各自遗留了一部分力量在他体内,以往这些力量都用来压制影子,让他不能脱离嘉波自由活动。现在嘉波感受到影子似乎安静了一些,他想赌一把,赌在影子重新变得高兴之前,他已经用神力压制住这场风暴。 伸出手,在心中深处呼唤阿赫玛尔和娜布·玛莉卡塔的名字,紧接着,他感受到力量在体内运转,让脚步都变得轻快——并非幻觉,他一脚踏空,飘到了半空,与风暴的中心遥遥相对。 沙漠的灵啊,请听从我的指引,平息这场灾难。 他闭上眼。 一股透明的墙从指尖绽开,向四面八方晕染开,逐渐变成了一个旷阔而空荡的箱子,箱子框住了风暴,嘉波能感受到其中狂暴的力量,污秽也有意识,它不甘心,想要逃脱禁锢的空间,让世界都沉浸在一位魔神死亡的哀嚎中。 不会的,父亲大人不会希望变成这样的。 这场角斗调用了嘉波全部的力量,如今又变成了意志力的比拼,阿赫玛尔的神力对阵阿赫玛尔的残秽本就是势均力敌,嘉波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如何控制空间挡住风暴左突右击的攻击。 哪里薄弱,就在哪里多补一层。 脑袋好痛,快要炸了。嘉波咬住嘴唇,咬得快出血了,但他一无所觉。 终于,他感受到了风眼狂暴的力量逐渐势弱,他终究压制住了污秽,他不是没有用的魔神,至少这一次。 第56章 至少这一次—— 嘣。 像是一根弦断掉了。 嘉波眼前一片黑暗,像是虚无的地平线,他失去了对一切的掌控,只听见身体内的轻响,那麽轻那麽微弱。 ——又那麽疼痛。 他的影子,和他身体不可分割的影子,在脱离他而去。 然后是第二次。 第三次。 嘣嘣嘣…… 一连串只有他听见的不祥的声音。 嘉波迫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麽,他想挽留影子,然而落进手里只有一小片漆黑的碎片,又像是流沙一样消逝不见,他用尽了全部力气才能低下头,像是一道绷紧的绳索套在了脖子上,而他在往反方向用力拉。 他终于看见眼前的具体情况。 影子的一部分脱离了控制,变作了原型,纯粹而又扭曲的黑泥向着村落倾泻,它雀跃而又开心,与地面接触,与村庄接触,像是在拥抱它们。 又像是要毁灭它们。 汹涌的黑泥从他的身体里涌出,不顾他的阻挡,不顾他的挽留,奔涌向地面,如同洪水又如同岩浆,在顷刻之间就毁灭了这个小小的村落,而后又在嘉波的失败和弱小,欣悦地朝着防风洞奔去。 “不……”他绝望地挽留。 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求求你。 可他已经没有力量再挽留影子了。 平静的生活就像是一个终会醒来的美梦,一个一碰就碎的泡影,人群从防风洞里探出了头,看见了眼前的情形,嘉波此刻能清楚地认清他们的表情。 眼睛圆睁,面色苍白,是恐惧。 瞳孔紧缩,嘴巴张开,是惊愕。 后牙咬紧,眉头紧蹙,是愤怒。 全部的全部的情感,都望着他,望着嘉波,至少此刻,让他第一次觉得人类的感情也不是复杂到难以分辨。他再也不是乖巧可爱的孩子,再也不是受人景仰的小祭司,他只是一个灾难,一个祸害,一个即将用禁忌知识杀了所有人的堕落者,即使这不是他愿意要的未来。 但他又能做什麽呢? 他什麽也做不到。 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妈妈,对不起,嘉波今天也是一个无能的坏孩子。 第43章 “好无聊。”嘉波打了一个哈欠,今天的困倦也如影随形。 他撸了一把身边黑猫的头,说:“咪咪,喵一个。” 艾利欧很无语,他的声音是纯粹的少年音,略微沙哑:“不是咪咪,是艾利欧。” “不喵是吧,那我给你叫一个。”两只手举在太阳xue两侧假装成猫爪,嘉波捏住嗓子,“喵~” 看得出来是真的很无聊了。 他们在埃维金人的河谷集市,旁听一场激烈的会议。 自从茨冈尼亚氏族与卡提卡人联手从部落偷走几个孩子,埃维金人就彻底认识到了他们的恶劣处境,被氏族放逐,被当作奴隶,丧失了基本的人权和自治权,无法通过和平的外交手段来打破局面。 “氏族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看!” “就是,把我们抛弃在这里不说,还欺骗我们,任由卡提卡人屠杀。” “仁慈的母神啊,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吧,埃维金人的路已然走到了尽头。” 会议爆发激烈的讨论,河谷正中的枯树下聚集了当前部落所有的成年人,就连嘉波这个外族人也被邀请,每一个人都面红耳赤地大声发表自己的观点,那些观点无一不在痛骂卡提卡和氏族,在为自己的存亡担忧。 最终汇流成了一个声音。 “埃维金人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愤怒在蔓延。 角落里,嘉波抱着猫,神情淡漠又空茫,像是初春清晨从树梢落下的一滴露水,滴落在泥土,泛不出一丝涟漪。 他明明身处混乱又嘈杂的回忆现场,群情激愤的埃维金人却好像与他无关,他摆弄着艾利欧的爪子,一点不顾抗拒无奈的表情居然会出现在一只猫的脸上。 “咪咪,咪咪,”嘉波说,“怎麽会有一只能观测未来的猫咪啊,你会变成人吗?你的人形是猫耳猫爪还有尾巴以可爱著称的小男孩吗,口癖还要加一个‘喵’的那种吗?” “……请不要脑补一些奇怪的东西。” 艾利欧看上去都快要放弃纠正他的说法了。 天马行空、放荡不羁,嘉波的脑子里总是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好像整个人都与这场事关埃维金人生死存亡的会议毫无关联,他只在乎手里猫咪的肉垫软不软,一只猫又会不会凭空变成少年。 但是。 “我知晓,你在试探我,嘉波,”艾利欧是一只很有礼貌的猫猫,即使察觉到对方的意图,他也愿意耐心地解答疑惑,“在命运允许的范围内,我可以给你讲述我看见的未来。” 这样,嘉波就可以用他描述的画面和仅有来自二十年后的他知道的信息对比,从而真正创建对他的信任。 “我在未来组建了一只在宇宙穿行的团队,也许你曾听说过他们的名字。” “什麽?” “星核猎手。” 哇哦。 嘉波微微长大了嘴,他是真心实意地哇哦一声,星核猎手在二十年后相当有名。星核又叫万界之癌,相当于一颗星球的肿瘤,据说与毁灭星神纳努克有关,听上去是很可怕的东西。 追捕可怕东西的星核猎手,自然也是可怕的人。 但星核猎手却因为其张狂自由的作风和神出鬼没的行踪在宇宙内的风评不佳,星际和平公司甚至出了大价钱悬赏他们。 没想到,这个神秘组织的首领居然是一只猫。 二十年前星核猎手尚未出现,能说出这个名字的咪咪看来真的有两把刷子,嘉波眨了眨眼,看向猫猫的眼神都多了一丝神彩。 好有趣的小猫咪。 “咪啊,”他说,“那你知道你的手下在悬赏令上值多少个零吗?” 艾利欧喵了一声:“未来不会详细到如此地步。” “一百零八亿,”嘉波记得其中一位的价格,“足足一百多亿诶,一个手下就值一百亿信用点,首领岂不是价格更高,你说我要是把你卖给公司,能换多少宝石啊,好多不世出的财宝都握在公司手里,我能换一块出来做成胸针吗……” 咪咪,一只值钱的小猫咪。 嘉波盘算着:“不卖掉你也可以,这样好了,你把未来星际大//乐//透的历期中奖号码抄给我,我自己去兑。” “……”纵使艾利欧说出身份是为了获取嘉波的信任,也免不了被他的想法震了震,“我没有欺骗过你,嘉波。” 一只小猫咪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骗过你,好诡异的场景。 嘉波心里这麽想,嘴上却口花花:“我知道啊,艾利欧是我最可爱的小猫咪,我也相信你啊。” “所以我再一次劝说你,未来是早已注定的,埃维金的灭亡也是注定的,无需拯救,你不需要把自己也陷进去,这没有意义,也不值得。” 猫的眼睛里倒影出了嘉波的影子,一动不动地,他们的背景是一大团笼络着的阴云,茨冈尼亚-iv的雨季短暂,现在正是两场雨休息的间隙,风吹不散空气中潮湿的水汽,再轻快的人到了这样的环境中,也像破土而出的草籽,沾水变沉的沙砾一样,变得沉静且坚硬。 “乐子神在上。”嘉波嘴一撇,“我们欢愉行者呢,最讨厌的就是意义这两个字了。” 生命的意义,感情的意义,职责又或是自我价值,都是世人强加给自己的枷锁,思考意义这件事才是最没有意义的。 他眯起眼睛:“我们只要追逐快乐就行了,不考虑结果,只在乎过程,至于有什麽意义,值不值得,谁关心这些啊。” “我们呢,只要觉得有趣就可以了。” 这就是拒绝了。 他再一次拒绝了我的提议,艾利欧想,他的确不懂欢愉行者的想法,明明埃维金人的结局早已注定,为他们挣扎也没有用。 但嘉波别过头,凝望着天空,实际上天空空无一物,只有不断堆积越来越庞大的积雨云——下一场雨又快到了。 嘉波足足有十几秒没有说话。 艾利欧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嘉波的出现是一个谬误,他是命运这首协奏曲上的一个错音,影响了整首曲子的风格走向。 他静静地趴在嘉波膝头,等待,等待他的说明,视线里嘉波的头颅微微扭动,望向了山坡。 那是家的方向。 嘉波忽然勾起了嘴角:“完成一个看上去绝对不可能完成的表演,这才是完美的魔术,是一个魔术师毕生追求的绝佳的演出。” 他的声音轻柔却足够坚定,带着对自己的绝对信任,恍惚间艾利欧都觉得也许是他的预言错了,埃维金人的未来并非早已注定。 嘉波说:“我有一个想法。” 第57章 手往口袋里一摸,一块钢铁机械造物便被拿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偷渡去茨冈尼亚-i买的手机,具备大容量的内存和超高续航的电力,即使过了这麽久,还有接近三分之一的电量,足够他挥霍了。 开会带着猫就足够奇怪了,再解释他的计划就更奇怪了,艾利欧是一只非常乖巧的猫,放在地上也不会乱跑,他只会用长而灵活的尾巴拍打地面,用担忧的眼神凝望着嘉波。 而嘉波早就带着他的手机跑到人堆里去了。 “兄弟。”他自来熟地随便揽住一个埃维金人的肩膀,部落里的居民对他都很熟悉了,连一点防备也没有。 会议一直在吵,咒骂和哭泣一直盘旋在河谷的上空,所以嘉波和一只猫的对话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关注。他拍了拍埃维金小哥,问:“现在会议说到哪里了?” 原谅他一直在摸鱼吧。 埃维金小哥是人群里最激愤的几个之一,遇见这样的困境很难有人能保持冷静,嘉波理解他,因此说话的语调收敛了往日自由散漫:“有我可以帮忙的事就直说。” “族长说,准备找黑衣人介入。”埃维金小哥冷静下来后回答,“在黑衣人的支持下,各个部落的埃维金人会聚集在一起,组织向卡提卡人的反攻。” “有了黑衣人的帮助,我们一定可以战胜卡提卡人,接下来,就是向氏族宣战!” 他越说越高亢,甚至能看清脖子上的青筋。到了最后,恨不得当场化身冲在前线的埃维金战士,为同胞挣出一条血路。 “哎呀,别激动别激动。”嘉波安抚他。 然后举起手机:“看这里,看镜头,笑一个嘛。” 咔嚓。 一张包含着埃维金小哥的照片就保存在了相册中。 嘉波如法炮制,又连续找人合影,到最后他在人群中穿行的迹象越来越明显,这个社交恐怖分子便直接跳到了人群中间,说今日的会议是决定埃维金命运的重要转折,这麽重大的事情一定要记录在埃维金的历史。 “茄子。” 最后一张大合影,记录了每一个部落人的脸。 他心满意足地捧着手机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艾利欧一直在等着他。 “你很喜欢拍照。” “是啊,”嘉波翻看相册,随口应答,“记录生活,留下记忆,从前的老习惯了。” 他有很多照片,记录着他在茨冈尼亚-iv的每一个美好的瞬间,是卡卡瓦夏穿女装还甜甜叫他哥哥的时候,是拉帝奥臭着脸被他恶作剧吃猫粮的时候,还有奥罗拉撸猫、埃德温拉弓,帕莉夫人送来的食物还会有单独的特写。 最新的几张就是和部落埃维金人的合影。 “你做的这些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吗?”看不见未来,艾利欧只能开口询问。 但是嘉波怎麽会老实回答呢。 艾利欧早该看清他恶劣的本质,他只是用手勾住嘴角,做出一个鬼脸。 “略略略,才不告诉你,小猫咪。” ——合影,是魔术道具的一部分。 要是没有这些照片,他又该怎麽制作出以假乱真的道具人偶呢。 第44章 轰隆。 天边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就像是神明在天的尽头咆哮,随后豆大的雨点立刻落了下来,自从茨冈尼亚-iv进入汛期,瓢泼大雨就跟从小行星带坠落的陨石一样,说来就来,说下就下,总让人觉得母神也有脾气不好的一天。 雷声一阵接着一阵,卡卡瓦夏已经习惯了这种天气,他不害怕雨,也不害怕雷,姐姐说,雨是母神给予埃维金的恩赐,保佑草场复苏,保佑他们今年也能平安度过。 他只是有一点担心。 担心嘉波没能预料到这场雨,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淋湿了。 喝完最后一口汤,卡卡瓦夏抬起头,盯着餐桌对面空荡荡的位置发呆。 雨天不用放牧,空出的一上午都显得无比漫长,卡卡瓦夏原本计划向嘉波展示他的硬币魔术,最近他练的越来越娴熟,都可以骗过奥罗拉和埃德温,甚至拉帝奥和咪咪也没有躲过,唯一一个还没有见过成果的人就是嘉波。 但是嘉波不在。 一大早,在天光还未降临的时候,卡卡瓦夏睁开眼睛,竟然发现身边的床铺是空着的,余温早就散尽,人离开了已经有段时间。 哥哥最近好像很忙。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忙到最爱的懒觉都不睡了,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每天急匆匆地出门,再在午夜之前回来翻身上床倒头就睡。 他到底在忙些什麽?都不告诉我。 卡卡瓦夏鼓起脸颊。 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一点生气的,生气嘉波又有事情瞒着他,上一次出现这种情绪还是在第一次踏上茨冈尼亚-i时他发现嘉波想要离开。但是细想又觉得生气毫无意义,尤其是他现在又找不到那个让自己生气的人。 “唉。”默默地叹了今天从晨起的第二十声叹息。 有人受不了了。 现在是早餐时间,营帐里除了嘉波和一只猫以外全都在这里,拉帝奥的书放下时与桌子磕碰出一声轻微的声响,随后是他低沉淡漠的声音:“人张嘴是为了沟通,想知道就去问,不要在这影响别人情绪。” 卡卡瓦夏不高兴:“别说得好像你不想知道哥哥在做什麽一样。” 营帐里的人都望了过来,拉帝奥恍若未觉:“至少我不会什麽都不做,一早上光在这生闷气。” “诶?诶!” 我才没有生气,我才没有生哥哥的气呢! 卡卡瓦夏想反驳,但是拉帝奥已经站起身,用书的一角挑开了营帐,他想要出去,但这一场雨势太大,一秒就能让人从头到脚湿成落汤鸡。 就在他皱眉的时候,卡卡瓦夏迟钝的神经终于开始运作,他意识到既然拉帝奥都这麽说了,肯定做出了行动,于是忙忙慌慌地说了一句我吃好了,从一旁的杂物箱子里翻出两套橡胶雨衣,跑到拉帝奥身边,不作声地将其中一套雨衣递给他。 两人一起跑进了雨里。 在家附近的山坡尖端,有一棵歪脖子的胡杨木,那是卡卡瓦夏放空大脑时最喜欢呆的地方,然而雨让树身变得又湿又滑。好在这场雨只有雷没有闪电,拉帝奥在树下停了下来。 卡卡瓦夏知道,他是故意走进雨里,好让他们两个有独处的空间。 果然,他见拉帝奥说:“嘉波的感知力很强,无法被追踪,但是早上我借口睡不着在帐外和他撞见了,我看见他离开的方向,是朝着上次你被绑架的仓库去的。” “仓库……” 卡卡瓦夏又想到了那次嘉波突如其来的昏睡。 秘密会让两个人的关系迅速拉近,现在卡卡瓦夏觉得拉帝奥也不是那麽可恶,他们两个之前猜测嘉波的昏睡是他复活需要付出的代价,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没有告诉姐姐和埃德温,所以这才是拉帝奥出来单独和他谈话的原因。 水滴打在雨衣,嗒嗒嗒地连成一片,好像敲在心上的鼓点,卡卡瓦夏的紫色眼睛里盛满了忧心,在他心中,嘉波是一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人。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那我们还是去仓库看看吧。” “叫你出来就是为了这个。”拉帝奥说。 仓库离河谷很远,远到不是他们两个还未发育完成的未成年人光靠两条腿就能跑过去的距离,卡卡瓦夏想自己要是和嘉波一样,成为命途行者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汲取命途的力量,不用为遥远的距离感到失措,嘉波哥哥应该也不会因为他弱小而什麽都不跟他说。 雨让眼前的一切都染上了朦胧的灰,河谷是灰色,篷车是灰色,万物万事只剩下了同一种颜色,像是一张大网一样,让他有一种窒息感。 他伸出头,从高处往下望,看见一列车队,破开雨势自东向西穿梭,远光灯在雨里失去了大部分作用,变成了一个明黄色的小点。 黑色的车。 在这种地方出现一定是黑衣人的车。 黑衣人在星间的全称是星际和平公司,据说是一个势力庞大野心勃勃的强大组织,这都是嘉波闲聊的时候说的,虽然他的原话是“公司就像狗一样撒欢跑到处圈地”。 不是一个好的评价。 部落的愤怒渲染了整个茨冈尼亚-iv,就连卡卡瓦夏这种小孩子都知道,族里的大人在酝酿和卡提卡人的决战,为此散落在这颗星球如同草籽的各个部落都链接在了一起,可这样依旧不是卡提卡人的对手,他们的敌人,是一个以嗜血和杀戮闻名的部族,光比战斗,即使有嘉波提供的火药,战斗力也差得太多了。 所以要寻求外部帮助,在茨冈尼亚-iv,他们能寻求的外部帮助也只有黑衣人了。 看样子,黑衣人应该是答应了埃维金人的请求。 “公司可不是什麽好心人,埃维金人最好不要和他们合作。”要是真的好心,当初氏族分裂就不会坐视不理埃维金被抛弃在母星,还把守着这颗星球唯一的交通枢纽,不让埃维金人使用。 第58章 拉帝奥皱着眉说,他在科里米也见识过公司的手段,比起存护星神克里珀的忠实信徒,他们更像是一个成熟的资本家,每一个都该被挂上路灯。 但是卡卡瓦夏摇了摇头:“族长爷爷说,埃维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拉帝奥没有回答。 他意识到了卡卡瓦夏说得对,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在通信和交通都被限制的茨冈尼亚-iv,公司的确是埃维金人唯一一个接触到的外来文明,其他星球即使听说过埃维金的惨状,也会因其不佳恶劣的名声而退却。 “还是不提这个了,”反正他们操心也没有用,拉帝奥说,“还是先想办法去仓库吧。” 两个人悄悄地摸下了山。 有时候当个孩子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孩子,尤其是会眨巴眨巴眼睛望着你撒娇的孩子,卡卡瓦夏接近了黑衣人的司机,甜甜地问叔叔能不能给他一颗糖,糖在这里是稀罕的东西,渴望的眼神快从他眼里溢出来了。 司机心都快化了,他说稍等,他要去车上取。 等他打开门,早就猫在阴影里的拉帝奥出手如电,他本就比同龄人自律强壮得多,随身携带的那本大部头书死沉死沉,公司的司机也就是个普通人,他没能预料到此次偷袭,可能也因为觉得埃维金人不会有人开车而放松警惕,从而被拉帝奥轻而易举地得手。 两个人悄悄地把司机拖到草垛里藏起来。 卡卡瓦夏还在担心:“之后不会被发现吧?” 拉帝奥又给拿人补了两下,确保司机不会在短时间内醒来,这位小学术分子此刻就像个恶霸:“后续的事情交给嘉波解决。” 都万能的魔术师了,会个催眠什麽的也不意外吧。 他坐上了驾驶位,等到卡卡瓦夏绕到另一端也上了车,便启动了油门,感谢不知名的司机为了上车拿糖打开了驾驶系统,他们的行动轻轻松松,一脚油门便顶着雨势冲出很远。 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到接近仓库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纵使云层还是黑压压地一片,像是随时会颠覆而下,但短时间内不会有另一场暴雨接踵而至。拉帝奥不敢将车开得太近,嘉波会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他们的到来,只能停到稍远一点的山坡下。 卡卡瓦夏跳下车,被雨洗刷过的土地散发着一种质朴的香气,似大地本身厚重沉默,他向远处望了望,仓库年久失修的墙壁在雨后显得更加破败,仿佛随时都有垮塌的风险。 “你说哥哥在里面吗?”卡卡瓦夏问。 “应该在。”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麽,又不能直接靠近。”卡卡瓦夏嘟嘴,轻轻踢开脚边的小碎石。 “等着吧。”拉帝奥给出方案。 山坡下是一小片树林,贫瘠的土地只有胡杨能够顽强生长,即使如此,树叶也是稀稀拉拉的两三片,滴答滴答不停滴落水珠,落在额前的碎发、睫毛和鼻尖。 卡卡瓦夏的运气总是很好。 没等多久,他就见到一个人影从库房走了出来,银发盘在脑后,熟悉的眉眼都皱成一团。 ——是嘉波。 他正在与什麽人吵架,这占据了全部心神,他头都没往库房这边看一眼。 “咪咪,你好烦啊,说了你不要来打扰我,你这麽小的身体又不能给我送张床,让我偶尔休息睡一觉也好啊。” “我来督促你处理得干净一点。” 嘉波不满地敲了敲黑猫的脑壳,他可是专家,专家懂吗,咪咪简直是外行人瞎指挥。 “我感觉你在说废话。” “顺便来提醒你一句,在你的计划里,最关键的是需要星神的力量,要不然你做什麽都是白费功夫。” “星神的力量?”嘉波冷笑一声,“那种东西我最不缺了好吗!你又不是没见过。” 他说的是那块存有克里珀力量的哀伤宝石,和他一起从二十年前而来,在科里米的车站用来吸引过火头的视线,当时艾利欧也在场。 “你心里有数就好。” “好了好了,你还有别的事没,没有就赶快回去,”嘉波挑眉,“话说你这小短腿,这麽远的距离你是怎麽跑过来的,很辛苦吧,会不会饿肚子啊,饿肚子就去抓老鼠,这颗星球别的生物不多,老鼠肯定管够。” “……”艾利欧舔了舔爪子,好优雅的一只猫,“阁下,我并不以老鼠为食。” “那你能吃糖吗,我不爱吃,从公司那偷来的,身上还剩了好几块,或者你说你想吃什麽,我再去别的地方偷点给你。” 一人一猫身影逐渐远去。 距离太过遥远,卡卡瓦夏和拉帝奥完全听不见嘉波在说什麽,更别提能从一只猫的嘴里读出唇语,他们只看见嘉波在和一只猫说话,连日来的担心都消失,变成了无语和莫名其妙的敬意。 这个人,居然还能和一只猫吵架。 “他们走了,”拉帝奥望向嘉波离开的方向,目的地应该是这颗星球唯一的空港渡口,“跟上去?” “不要。”卡卡瓦夏摇头。 直觉永远是最可靠的武器,卡卡瓦夏现在觉得,比起跟踪嘉波,他觉得库房里的东西更值得去看一看。 说着,也不管拉帝奥的反应,他撒开腿向库房跑去,沿途闻到了一点还没有被雨水散去的血腥味,他没有觉得哪里不正常,这个仓库里本就死过很多人。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光线顿时照进了这间空旷的屋子,卡卡瓦夏屏住呼吸,然后看见了他短短八年人生里最难以忘怀的画面。 角落里堆着的,是嘉波。 墙壁上挂着的,是嘉波。 木架上摆放的,是嘉波。 很多具嘉波的身体随意地摆放在房间内,就像是主人不在意的玩具娃娃,他们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躯体逐渐变得僵硬,唯有一双眼睛湛蓝盛放,正中间还有一点鲜红,像是一滴凝固了的血被封存在琥珀里。 他们看着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被吓住了,他捂住嘴巴,不小心后退,一脚踢到门框,差点撞上了紧随而来的拉帝奥。 或许嘉波总是以阴晴不定,自由不羁的形象示人,总给人留下不怎麽靠谱的印象,让人忽略了他其实也是有属于他自己的谨慎,纵使和一只猫吵架还带着猫跑去公司的地盘,他也留下了一道傀儡丝封住库房,只要有人稍一靠近,就会被他发现。 “卡卡瓦夏,拉帝奥,你们两个怎麽在这里?” 卡卡瓦夏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他机械地回头,望向去而复返的嘉波。 第45章 “我没想让你们看到这一幕,是你们自己找过来的。” 嘉波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脸,唯一能看清的是一双眼,那双眼睛注视着面前的两个人,像是暴风雨前平静的海浪。 卡卡瓦夏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场景诡异,诡异到他不由自主咽了下口水,轻轻捂住了自己的嘴,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紧张,只能尽力将其归结于被太多双尸体的眼睛注视而汗毛竖起。 他看着嘉波垂下眼睫,显得果决又淡定:“既然你们都看见了,就别想再离开——” 停顿了片刻。 卡卡瓦夏屏住呼吸,然后听见嘉波轻快的嗓音,尾巴如同在琴键上跳跃:“一起来帮我干活吧。” “……” 给一个人易容很简单,给很多尸体易容就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嘉波越过两人,从后院里拖出一个大桶,桶里满满都是骨泥和人用胶原。这都要感谢公司无私的友情赞助,虽然他们并不知情。 在茨冈尼亚-iv,能找到这些材料已是极限,别的再找不到了,虽然材料不齐,仿真面具做不到精细,但以假乱真足够了。嘉波把桶里融化的材料倒进模具里,看胶原一点点凝固,变化成不同的样貌,他再把东西揭下来,用颜料在其上描绘出鼻梁的阴影、唇形和眼睛。 做完一张面具的速度很快,他回头,望向门口那两个干站着一动不动的未成年,还有点纳闷:“站那麽远干嘛,快点过来帮忙啊。” 像是一点都不知道被这麽多尸体包围是多麽瘆人的事,而且这都还是他的脸。 脚边一只黑猫也适时地舔了舔爪子:“喵。” “现在这种时候你还要装一只猫。”嘉波小声地嘀咕,没有被听见。 艾利欧走到屋檐底下望着雨,将空间留给人类。嘉波抬起头,指挥两个像是机器人一样浑身僵硬的小朋友:“把这些做好的这些贴到角落那些身体的脸上,小心一点,别蹭坏了,蹭坏了就让你们吃掉——骨泥和人用矽胶其实都是可食用的哦。” “……这种知识我并不想知道,谢谢。” 卡卡瓦夏麻木地驱动四肢,麻木地接过矽//胶面//具,麻木地小步小步挪到墙角随意摆放的“嘉波们”身前。 蔚蓝色的眼珠是这昏暗阴冷空间内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密密麻麻地铺满整个房间。卡卡瓦夏告诉自己,要忍住不被影响,再深呼吸,从最边缘和拉帝奥合力拖出一具死沉死沉的身体,将面具贴到它脸上。 第59章 即使如此,面具也遮不住眼睛。 卡卡瓦夏想要快速完成胡乱粘贴去,但嘉波特意叮嘱动作要小心,就不得不耐着性子,强迫自己不要与那双眼睛对视,一点一点抚平边角的褶皱,再用热熔胶牢牢地将面具固定在脸上。 “还有这个。”嘉波又递过来一顶金色假发。 卡卡瓦夏沉默地接过,将这顶假发戴在了同一具尸体头顶。 “让我看看效果。”嘉波说。 傀儡丝贯入头顶,再连入四肢,动了动手指,尸体便活了过来,像是跳舞又像是敬礼,假发很长,在原地转了一圈后慢半拍地落在身前,轻轻晃荡。 尽管它穿的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白衬衣,却平白无故多了几分女性特质。 “你觉得怎麽样?”嘉波问卡卡瓦夏。 “像是,”卡卡瓦夏顿了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像是帕莉夫人。” 啪地轻响,嘉波打了一个响指。 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现在的难题就是奥罗拉和埃德温这种半大不小的少年人了,嘉波是成年体型,复活之后遗留的也是成年的尸体,要伪装成一个还没发育完成的小矮子挺有难度,而且时间有限,按照还未发生的历史脚步,埃维金的覆灭就在最近几天。 越想越觉得麻烦,要不最后放一把火烧了吧,应该不会有人闲得挨个去检查焦尸残存的dna。 嘉波在胡思乱想。 新的面具在模具里渐渐冷凝,看上去像是一团柔软透明的泥,嘉波小心翼翼地将它揭下来,放在头骨模特上,手机摆在一边,放大再放大,直到能看清一张熟悉的脸上全部的细节,按照细节,他拿起画笔,在面具脸上认真复刻下一张脸。 卡卡瓦夏:“哥哥。” 嘉波回了一个鼻音。 卡卡瓦夏听上去不是很开心,他从几百双眼睛的冲击中缓了过来,声音有些闷闷的:“做这些是为了什麽?” “为了一场完美的魔术表演。”嘉波回答。 想到这里,他放下手中的画笔:“对了,确定什麽时候向卡提卡人反攻了吗?” 卡卡瓦夏垂下眼:“应该是三天后,卡卡瓦日。” 嘉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看上去卡卡瓦夏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卡卡瓦日是他的生日,亏得他之前还缠着要生日礼物,说想学新的魔术,结果绑架这件事越闹越大,眼见决战在即,他一点过生日的欲望都没有了。 这样一折腾,弄得好像只有自己记得。 短暂的沉默后,嘉波又撇过头,重新拿起画笔。 笔触在面具上一点一点描绘,看不出血色的唇,深黄干裂的皮肤,斜入两鬓的眉毛,他又完美地画出了一张脸。 而后听见卡卡瓦夏憋不下去的声音:“什麽魔术才会需要这个。” “哥哥,死的时候会痛吗?” “还好吧,已经习惯了,算不上什麽。”嘉波抱怨的声音也显得无所谓,他调整照片,换了一张新的脸,一边在新面具作画一边说,“最开始几次是有点痛的,而且外伤会影响傀儡的外表美观,捅坏了还不好修复,后来我就发明了一种无痛且快速的制造方法,具体措施不告诉你,好孩子不要学。” 他觉得自己在讲一个冷笑话:“毕竟我可以给出使用反馈,但你们不能。” 笑话可以舒缓气氛,但是显然空气更凝重了。 卡卡瓦夏抱住了他。 这个小萝卜头,长大后会变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如今却只是一个懵懂的小哭宝,溢出的眼泪沾湿了衬衫,水渍在白色的布料晕染出一大片。 被这样抱住,画也画不下去了,嘉波无奈道:“你都已经知道我会复活了,死亡真的没有想象中那麽可怕……大概吧,我记不清了。” “拉帝奥说,你的复活需要代价。”卡卡瓦夏抽了抽鼻子,埋在怀里不肯出来。 然后就不肯说话。 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大多要面子,在眼泪停下来之前大概是不愿意再开口了,好在现场还有另一个人在,嘉波求救的目光望向了拉帝奥。 未来的真理医生,我的天才挚友,快救救我。 拉帝奥:“……” 他看上去也很生气,嘉波想,很难见到拉帝奥脸上会出现晦暗而又愤怒的神情,他永远理智而从容,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问题,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小拉帝奥却难以忍受地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大概在心里骂了他几百遍蠢货笨蛋白痴。 骂人不能解决问题,他终究还是没直接说出来,而是接着卡卡瓦夏的话继续道:“你前段时间一直昏睡不醒,我们猜测这和你的能力有关系。” 哪知道知道嘉波却矢口否认:“不是哦。” 不是这个,复活不是因为这个。 “昏睡的确是代价,但不是我复活的代价。”嘉波说,“反正你们都追到这里了,不问清楚也不会走,而我正好需要帮手,干脆直接告诉你们吧。” 身上挂了个人形挂机,转身都变得有些困难,嘉波只好提高音量:“咪咪,咪咪,快点来解释一下啦。” 黑猫就坐在门框,藏在阴影里,和屋里的昏暗融为一体,只在嘉波叫他的时候站起来,迈着无声的步伐走到三人中间。 金色的眼睛像是镶嵌在云边的碎金,映出每一个人的脸,而后在注视下缓缓开口:“不是咪咪,是艾利欧,很高兴认识你们,卡卡瓦夏和拉帝奥。” 是了,这是一只很罕见的会说话的猫咪。 很难得,很少见,吸引了卡卡瓦夏的全部注意,让他忘记了哭泣。 嘉波松了口气。 他介绍道:“故事的起因是这样的,是这只叫艾利欧的猫,在某一天午后突然坐在我的床头,告诉我他能预知未来。” 才不是这样。 艾利欧动了动尾巴,反驳:“不是应该从你穿越到二十年前,掉到了卡卡瓦夏面前开始讲起吗?” “额。”嘉波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你不提那件事,我都要忘记了。” 他的声音还是很轻快,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纵使这个故事充满了不科学也不客观的因素。嘉波点点头,向两个少年全盘拖出事实:“总之昏睡,是我干涉时间线的代价。” 时间在线的故事早已刻下,在不久的将来,答应介入埃维金复仇的公司会失约。 埃维金会被卡提卡灭族。 而后在宇宙因为一个族群的人为灭亡而震动时,公司会占据道德制高点,埃维金人会成为公司发动战争的借口,而后他们火速出手控制了凶手卡提卡人,介入茨冈尼亚氏族联合国的内政,彻底将这片荒芜星系收归到自己的统治之下。 卡卡瓦夏所爱的每一个人都会在三天后的卡卡瓦日死去。 他们的死亡还没有发生,却早已成为无可更改的定局,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命运就已经书写好了结局。 可是嘉波不愿意向命运低头。 尸体是他的道具,魔术是他的武器,他要用一场盛大的演出打破埃维金人的死亡结局,命运难以更改,但命运只是一条不懂得变通的基础规则。 嘉波将他知道的一切全都和盘托出,也不管这两个人是否相信又是否消化这件事,和一只能预知未来的猫相比,他的穿越显得更加匪夷所思,卡卡瓦夏的脑子像是一团找不出线头的冒险团,他的眼睛在转圈,脑袋运转得都冒出火星了。 “所以,所以哥哥会想接近拉帝奥,是因为他在二十年后是你的朋友。” “嗯。” “那、那最开始见到我的时候,说我是奴隶,说我背叛了你,这都是因为——” 从此时开始,刻意区分的,被遗忘的那一个人从意识的深处冒了出来,金色的头发,还有那双像梦一样的眼睛都与卡卡瓦夏重合,即使嘉波不愿意承认,他也不想面对。 恍惚间,梦破碎成了泡影。 雨势渐起,滴答滴答的水声从门框传到屋内,嘉波伸出手,落在了卡卡瓦夏铺满细软发丝的头顶:“是的,卡卡瓦夏,你没有想错。” “星际和平公司高层,不良资产清算专家砂金,就是二十年后的你。” 第46章 “卡卡瓦夏,你就是砂金。”嘉波说。 那个挂在嘴上的死对头,从第一面起就互相看不顺眼,用一击把哥哥捅了对穿,让他掉进了时空裂缝,从属于他的时间落入荒凉的茨冈尼亚。 其实早有预料了不是吗? 卡卡瓦夏的记性很好,他记得嘉波来到这个世界的荒谬方式,还有他去而复返再次见到他时脱口而出的“小砂金”,当时他还以为是嘉波认错了人。 现在看来,不是嘉波认错了,是他们遇见的时间是错的。 “唉,”嘉波很无奈,手指抹去了卡卡瓦夏眼角的一滴水,“怎麽又哭了,我认识的砂金没这麽爱哭啊。” “你等等。” 说完拿出了手机,右上角的电池图标变成了红色,这是电量不足的标识。嘉波不在意,他打开了相机,对着卡卡瓦夏通红的双眼和鼻子,拍下一张珍贵的照片。 第60章 照片是通过数字信号能够恒久保留的记忆,卡卡瓦夏很乖,被留下了这样的记忆,他也仅仅是把头抵在嘉波胸口,抓皱他早就晕染得一塌糊涂的白衬衫。 “哥哥,对不起。”卡卡瓦夏说,“是我让你来到这里的。” “你知道就好。”嘉波低声回答,用哄孩子一样的轻柔语调回答他。 大砂金的罪恶就让小卡卡瓦夏来偿还,嘉波觉得这也算是一种因果报应,他说:“为了弥补砂金犯下的错,接下来的事情你要帮我,一个伟大的魔术表演除了魔术师本身还需要助手,那个人是你,是拉帝奥,还有奥罗拉和埃德温。” 都是四个关系和他最亲密的小朋友。 他将要表演的是埃维金人的消失又复现,观众就是命运本身,难度就在于怎麽同时让在场的所有人参与进来,为此他才制造出了那麽多傀儡——作为混淆视听复现的那一部分。 其实没有卡卡瓦夏他们也可以,嘉波想,他可以自己理顺全部流程,就和以往的每一次巡回演出一样,他一个人就够了。 然而,卡卡瓦夏说了一声好。 他抽泣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无端想让人欺负他的感觉,让嘉波觉得一定要拍照留下纪念,也觉得用这种事情哄哄他也不错。 ——只是,别再哭了。 “我想当哥哥的助手。”卡卡瓦夏说,“不用请求我,我答应过,要当哥哥的奴隶,当奴隶就是为你做什麽事都是应当的。” 所以,不用哄他也可以。 他果然逐渐停止流泪,转而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向嘉波,像是指责:“你忘了吗?” “……没有。”嘉波顿了顿,“这种事情我怎麽可能忘!” 玩游戏输了的卡卡瓦夏要给嘉波当三百年的小奴隶。 说是三百年就是三百年,少一年,少一月,少一天都不行。 。 埃维金的部落像是星星一样散落在茨冈尼亚-iv各处,河谷这一处部落总计二百九十七人,在三天后,将有二百九十六人死于卡提卡人的屠刀之下。 这是来自艾利欧的预言,也是砂金的过去。 嘉波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部落里的其他人,他一点也不想说,光是告诉卡卡瓦夏和拉帝奥都让卡卡瓦夏抑郁了两天多,拉帝奥更是从那天起就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他就是冷着脸,和卡卡瓦夏一起合作,把制作好的矽/胶/面/具贴在尸体上,再为它们戴好假发,假发的材料也是嘉波从公司的库房里偷出来的,触感和纹路都很劣质,凑近了看一眼就能认出这不是真正的头发。 气压很低,嘉波都弄不明白,这一切和拉帝奥有什麽关系,他不是埃维金人,来到这颗荒星无非是为了增长见识,卡卡瓦夏还能说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灾祸而恐慌,但拉帝奥, 他其实可以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去。 但他没有。 宁愿带着一个废弃的劣质矽胶头套也不愿意看他一眼,跟他撞见的话转头就走,同一个饭桌也故意错开饭点,话更是不会多说一个字。 他生什麽气啊! 嘉波搞不明白,人总会因为生命的消逝而共情感到伤怀,因此他都没让他们看见生命消逝的画面,只是帮忙贴了贴面具,那些血腥的残忍的,可能会引起过度反应的情景都刻意地不再去提,就这样拉帝奥也要生他的气吗! 是他们两个自己偷偷闯进来的诶! 不理解,所以嘉波也生气了,他决定在卡卡瓦日之前也不要和拉帝奥多说一个字。 第三天,他把这段时间的经历简略压缩,告知了奥罗拉和埃德温,他们两个的反应和卡卡瓦夏简直如出一辙,奥罗拉当场落泪,埃德温钻到看不见的地方开始发呆。 关乎命运的时刻需要时间安抚情绪,嘉波能理解。 这几天卡卡瓦夏打起精神忙着安慰两个人,每到夜晚来临,床铺总是显得空荡荡的,即使往常也不过是多出了一个孩子的位置。 入夜。 嘉波闭上眼睛,一眨眼便进入了梦境。 他总是困倦,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更加疲惫,或许是干涉的惩罚在逐步接近他,直到终有一天会陷入永恒的沉睡。 即便是睡着了,梦境也并不甜美,每一晚每一晚都会有如影随形的朗诵声钻进脑子,他们歌颂着日复一日相差无几的诗篇。 嘉波,嘉波。 命运无法更改,时光无法倒流,宇宙终有尽头。 嘉波,嘉波。 我们记录,我们删除,我们重塑,回到正确的时刻,一切都将重归正确。 [灾难来临忆者穿越重生自由背叛记录神明归去如来职责路途路途■■■■] 就算睡着了,嘉波也很生气。 吵死了,这帮隶属记忆星神浮黎的忆者一直在他脑子里叭叭个不停,他从来不知道忆者还组织了一个朗诵诗班,是学人家隔壁同谐星神的齐响诗班吗,还非要在睡觉的时候不停地来骚扰他。 希望星际法庭能管管这帮在他脑子里诗朗诵的家夥。 他再一次在梦里,和讨厌的忆者大打出手,但这完全没有意义,梦里发生的打斗就如同一朵花的消逝,一束光的升起,除了在心里留下痕迹之外不会对现实产生任何影响。 哦不对,还是有影响的。 纵使困得急需休息补充体力,嘉波还是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点燃了油灯,微弱的火苗被风吹得震颤,他站了起来,披上外套,夜间的荒星到了夏夜也总是觉得凉,好在现在是两场骤雨停歇的间隙,他不用在护着油灯的同时还要披上雨衣。 他坐在峭壁边缘,躺在湿润的土地上,明天就会因为衣服沾了污泥而被奥罗拉责骂。 对不起嘛,奥罗拉。 风吹起了他的额发,同时也短暂地吹散了厚重的层云,难得安静的一瞬,他望向天空,来自光年之外的星星带着属于过去的光,落在了此时的他的眼底。 星光无法跃迁,它们要一直走一直走,花费很多年,才能走到这片混乱的星域,也许等他看到时,发出星光的那颗星星早已死去。 一场盛大的荒芜。 嘉波想到了一个形容。 诗意到不符合他一贯的形象,大概是因为夜晚总会让人有一些找不到源头的纷扰思绪。 静谧的深夜,远处的河谷也沉入了黑暗,连篷车一起都被夜色吞噬,等到明天又会将它们吐进光亮的黎明,在这漫长的一夜,嘉波觉得大概不会有人和他一样失眠,然而他却听见了一个幽微的声响。 回过头,见一个蓝头发的脑袋直直地朝他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居高临下看着他。 蓝紫发色的拉帝奥,好像夜晚的一团鬼火。 嘉波默默地爬起来。 单方面和他冷战的拉帝奥说了继空港库房以来的的第一句话:“以你的脑子我指望不出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干嘛,找我兴师问罪来啦?”嘉波垮起脸,“我又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知道。” 拉帝奥坐在他身边,他盘着腿,背景是黑掉的帐篷,卡卡瓦夏要安抚陷入忧郁的奥罗拉,现在应该和姐姐一起睡下了。 他想叹气,却不知从何叹起,说实话他和嘉波认识的时间不长,或许在嘉波眼里他们已经当了很多年的朋友,但在拉帝奥这里从科里米逃脱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可嘉波是一个足够鲜活的人,在脑子里切片分割再构想,足以让拉帝奥断定出他自由又自我的性格。 未来的自己一定给嘉波收拾过不少烂摊子。 拉帝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只是隐瞒了很多事。” 他有许多问题想问,放在往常,或许是更加敏锐的卡卡瓦夏注意到了嘉波的异常,但现在卡卡瓦夏被自己的情绪绊住手脚,这些问题只能交给他来问。 在库房的时候,嘉波有很多次停顿。 他说他忘了是怎样从天而降坠落到茨冈尼亚-iv来的,在说到玩游戏赢得卡卡瓦夏三百年奴隶人生时也有明显的僵硬,拉帝奥的记性很好,不需要提醒也能记得嘉波偶尔会说自己记性不好,会犯迷糊——他不觉得这是一件小事。 欢愉命途上的人很少说谎。 这应当是一种逼问,拉帝奥的眼睛是一种较浅的金红色,皱眉注视时总有一种沉甸的压迫感:“你说过,沉眠不是复活的代价,而是干涉的代价。” 当时思路被另一个震撼的事实覆盖,因此没能注意到这句话隐藏的意思,这几天冷静下来把当天发生的事情挖出来复盘,他才注意到。 “你没有否认复活也需要代价,所以,复活的代价……” 拉帝奥顿了顿,在一双明亮的眼睛中,询问道:“代价是记忆吧。” “是啊。” 嘉波轻松地承认了,一点没有隐瞒的意思,只要拉帝奥问出口,他就能全盘给予所有答案。 “快乐的,轻松的,能让我觉得愉悦的记忆,都将成为我力量的养料,”嘉波笑着说,一点都不觉得沉重,“每一天我都过得很开心,我也努力地让每一天都过得不后悔,这样继续下去,我就能拥有很多力量。” 第61章 “每一次复活,我都会失去一段记忆,不过失去得并不多,你看,现在我都还记得你,记得你是怎麽从科里米被我和卡卡瓦夏绑架回来的。” “……”拉帝奥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灌入了水泥,沉重得连叹气都做不到。 “可能这就是你吧。” 他最后这样说。 当他还在正常时间线时,失去的记忆是随机的,可能是最近的一件小事,也可能更久远的一段回忆。当他踏入茨冈尼亚-iv时,记忆的消逝便是连贯性的——从他最开始自天空坠落开始。 为了避免因为失去记忆而引发差错,用照片记录生活是最基本的手段之一,嘉波早就养成了习惯,对他来说,手机里的照片是比三十亿的哀伤宝石更重要的事情。 他自顾自地低语:“这麽说来我应该想个办法把数据上载云端才行。” “既然命运不可违抗,那就算你上载到云端,也会被不可抗的力量抹去吧。”拉帝奥道。 嘉波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就在他琢磨要怎麽处理手机的同时,拉帝奥同时也觉得嘉波身上也有问题,他实在太过坦诚,问什麽说什麽,无论是穿越还是复活的本质都解释得太过详细,明明他都提到过二十年后他和卡卡瓦夏是一见面就互掐的死对头。 就好像嘉波笃定他就算说了,也不会影响到未来一样。 索性直接问,拉帝奥:“你直接告诉我没问题吗?” “没有问题。” “为什麽?” 嘉波做了一个鬼脸:“嘻嘻,不告诉你,等到明天你就知道了。” 我们记录,我们删除,我们重塑。 记忆星神下属的忆者,就好像一种在思想和梦境里传播的病毒,他们在嘉波脑子里整夜整夜地说话,说明他早就被忆者盯上了。 嘉波很熟悉这帮人,他们之中有一部分很狂热,认为为了宇宙的平衡,他们有权利挑选哪段记忆能保存,哪段记忆必须被删除。 整个茨冈尼亚星系,再加上零星科里米的人,说不定都在这段修正的范围内。 嘉波想,他还是不要告诉拉帝奥了,越是早知道这件事,就意味着忆者找上他的速度越快,他可不想演出还没开始,他的助手之一就被迫格式化,变成一个没用的拉帝奥。 现在的拉帝奥还是很有用的。 他越看越觉得那头蓝紫色的头发像是一团会移动的鬼火,听说在遥远的仙舟罗浮也有如同火焰的生物,只不过那种叫岁阳的生物火焰是绿色的。 没有拉帝奥的颜色好看。 更没有卡卡瓦夏的颜色好看,金色的如同太阳一般的颜色。 嘉波的脑子里又开始发散性导出一些奇怪的想法,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眼里泛出的水光意味着他还是在和自己的困意作斗争。 拉帝奥怔怔地坐在原地。 半晌,他终于能沉重地叹了口气:“我没见过几个欢愉行者,从你身上意识到,欢愉命途的人大概都和你一样没脑子。” “你这可就是地图炮了啊,”嘉波撑着脑袋窃笑,“阿哈从不欺骗你,阿哈从不抛弃你,阿哈从不让你哭泣*。看啊,欢愉的乐子神都这样,我们这些命途行者怎麽会是没脑子呢?” “我们只是选择了一种绝对不会让自己后悔的路,因为欢愉,永远自由。” 嘉波抬头,望向天空,漫天的星辰坠落,坠落,坠到银河的另一面。 明天,就是卡卡瓦日,希望是一个不下雨的晴天。 第47章 第二天,卡卡瓦日,骤雨再次冲刷了贫瘠的荒原,于傍晚时分停止,在慌乱的风吹开浓重的积雨云后,夜空突现一片蓝绿色的光晕,像倒悬的海浪,轻柔地拍打着坠于地的悬岸。 那是极光。 每一个卡卡瓦日,在风和雨都不再来临的时候,在陨石风暴短暂的喘息中,极光会照耀这颗星球,光像轻纱一样,消散而又凝聚,死亡而又重生。 埃维金人相信这是母神将慈爱的视线投入到这片土地,实际上,是茨冈尼亚-iv的混乱星域在这一天趋向于稳定,星星之间不再处于一个暴躁狂乱毫无规律的频率,极光便有了喘息的空隙,但即使和平下来,它们的弦振动依然是脆弱的。 科学家说,时间和空间是宇宙弦振动的一种表现形式。 破坏脆弱的弦,会将他带入一个新的时间线里,也许能回到原点,也许不能,嘉波不能确定,按照忆者们诗朗诵的内容,他猜是可以的。 极光点亮夜晚,他独自一个人在营帐里翻看手机上照片的备注,用缩成一团的姿势,宛若一个婴儿,据说能带来安全感。 “卡卡瓦日56天前,家,卡卡瓦夏穿女装,说要当我一辈子的小奴隶,有视频为证。” “卡卡瓦日27天前,科里米,犹豫不决的拉帝奥,一定要狠狠嘲笑。” “卡卡瓦日12天前,家,我晕倒了,卡卡瓦夏哭鼻子,眼泪差点滴在艾利欧身上——对了,艾利欧是星核猎手的首领,记得抓他换赏金。” 照片占据了手里大部分空间,成千上百张,每天晚上他都会把今天的相片整理出来,写上备注,留待以后温习。 一阵风吹过的声音。 “……你是,”嘉波有些疑惑,“卡卡瓦夏?” 嘉波翻了个身,抬起头,望向营帐的门口,卡卡瓦夏捧着洗好的衣服走进来,干净硬挺的布料挡住了他下半张脸,但能听见他的声音紧绷着,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 “嗯,哥哥,”卡卡瓦夏说,“换衣服吧,我们该走了。” 到埃维金人反攻的时候了。 马甲套在衬衫外,再穿上外套,然后是披风,胸前用钻石珠链牢牢地系住两边的布料以防被风刮走,嘉波戴上镶嵌满宝石和纸牌的高礼帽,黑色的帽檐遮住了一部分视野,需要微微扬起下巴,才能让极光落在他的眼底。 好久没有穿过这套衣服了,嘉波想,在茨冈尼亚-iv,应该很少有他能表演节目的机会。 营帐的帘子被卷起,他牵起卡卡瓦夏的手,领他走出这间小小的帐篷。今夜过后,这个地方将不再是他的家。 “紧张吗?”嘉波问。 卡卡瓦夏摇了摇头。 但他的嘴唇依旧是紧绷的,像是被拉紧的一条弦,嘉波生怕在上台之前,卡卡瓦夏就抢先把自己绷断了。 “深呼吸,来,和我一起,深呼吸,我有没有教过你缓解紧张的办法?” 还没等嘉波说完,卡卡瓦夏就自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赤铜币,硬币表面的图案已经磨损得圆润光滑。 硬币上抛,稳稳接住,在小朋友的手中滚落消失再出现,在一声击掌后,卡卡瓦夏往掌心吹了口气。 他松开手,手里已空无一物。 嘉波摊开手,硬币出现在他的掌心,和通路复杂细小的掌纹交汇在一起,泛着年华老旧的斑驳微光。 “原来我教过你啊,”他的声音微微透露出惊异,而后揉了一把卡卡瓦夏的脑袋,“小萝卜头你做得不错嘛。” “嗯。” 卡卡瓦夏低低地应了一声,不再紧张了——他只是有些不开心。 有些事情总有预兆,即使卡卡瓦夏没能参与到昨夜嘉波和拉帝奥的剖白,他也敏锐地预料到了一些恐怖而无法避免的变化。 “哥哥,”卡卡瓦夏抬起头,注视着嘉波,他问,“今天之后,我还能看见姐姐吗?” 命运说,埃维金人除了被母神眷顾的卡卡瓦夏以外,都会死。 命运的巨轮会碾过奥罗拉,碾过埃德温,碾过帕莉夫人,和他认识的每一个人,即使嘉波说他会救下每一个人。卡卡瓦夏并非不信任嘉波,他只是惶恐,惶恐被拯救后埃维金的未来。 全宇宙都笼罩在既定的命运中,那埃维金人还能在宇宙中生活吗? 成千上万的,活着的或者死掉的,无数的繁星,会有一颗留给他们吗? “不会了,大概。”嘉波回答。 果然如此。 卡卡瓦夏闭上了眼睛,任由嘉波牵着他走下山坡,走过雨水的洼地,走向河谷和枯树。 他尚未明白命运这个词汇的重量,就已经被它推着往前跑,按照既定的轨迹,向着不可知的未来狂奔。 过了很久很久,至少在卡卡瓦夏的认知里,时间在一条不可逆转的在线狂奔,睁开眼却发现到河谷的路只走了一半,他由衷地庆幸,希望这条路能走得再远一点。 “那今天之后,我还能看见哥哥吗?”他问。 “也不会了。” “拉帝奥呢?” “应该会回到他日常的生活吧。” “这样啊,”卡卡瓦夏懵懂地拖长了尾音,是一种脆弱的平静,他笑了一下,紫色的眼睛试图眯成弯曲的弧度,“这种情况了,哥哥也不能哄我一下吗?” “你这个小朋友的要求好多啊,”嘉波抱怨。“我都没让你来哄呢。” 第62章 小朋友没有被哄的特权,大魔术师才有,这是唯有嘉波认同的真理。 尽管这麽说,嘉波还是停下脚步,蹲下来,他的披风像暖炉一样捂住了卡卡瓦夏的心,他说:“我本来就不应该回到这条时间线,回到过去,这是一个小小的谬误。” “现在,命运也要为这个谬误付出代价了,我们向命运宣战,像童话故事里的勇者一样向魔王宣战,拯救被困住的埃维金公主。” 但是。 卡卡瓦夏艰难地说:“但是,这不是谬误。” 他认为嘉波的话是错误的,想要改变他的想法:“这是奇迹。” 紫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对未来的悲观,或许以他八岁的年纪而言,命运和宇宙这两个概念显得宏大而沉重,超过了他的认知范围。卡卡瓦夏深呼吸,他抱住嘉波,就和从前一样,唯一不同是这次他抱得很用力,就像小偷拼命护住偷来的宝石,以至于动作太大扯歪了衣领。 两行刻在脖子上的星际语词汇漏了出来。 ——奴隶。 ——嘉波。 曾经,嘉波为了好玩也是为了嘲弄,用马克笔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模一样的印记,笔墨写在同样的位置,还留下了照片。这道痕迹没有留太久,差不多三天就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现在留下的纹身是永久的,字迹边缘还微微泛着红,这两天嘉波都没能见到卡卡瓦夏,他不知道卡卡瓦夏是什麽时候弄上去的,也不知道他为什麽一直藏着不说。 直到现在无法掩饰,卡卡瓦夏抓着嘉波的手,按在自己的侧颈,动脉在指腹下快速而稳定地跳动。 他按得很用力,拼命地想要证明嘉波的话是错的:“你的到来不是谬误,是奇迹,哥哥。” 绝对不是什麽荒诞的梦境到了该醒来的时刻。 也不是什麽命运的错误必须得到修正。 卡卡瓦夏觉得自己很笨,过去的几天他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恐惧和慌乱,也许只有这种古老且愚笨的方法,才能安慰自己从直觉预感的茫然脱离出来,才能证明嘉波存在过的痕迹。 嘉波不会哄他,卡卡瓦夏能自己哄自己。 “魔术,是奇迹。”卡卡瓦夏说,“你也是。” 每一场表演都是魔术师创造的奇迹,他们现在要去做的,接下来要面对的,都是一次空前绝后的盛大演出。 卡卡瓦夏低下头,眼里是一滴悬而未落的水珠,他是一个爱哭鬼,没办法忍住不哭,只能在嘉波伸手拍他头顶的时候慌乱闭上了眼睛。 一声嗤笑。 嘉波感叹:“你想多了,我根本不是什麽好人。” 他不记得落进茨冈尼亚-iv之后的事,但记忆里穿越前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其实当初砂金带着一副扑克和那瓶万恶的记忆酒敲开他的房门,他说来打一个赌吧,如果你赢了,我答应你一个愿望,如果我赢了,你就立刻下船,不能从这次拍卖里带走任何一件商品。 他猜测其中有一件拍品对砂金很重要,应该就是哀伤宝石。 对他来说越是重要,嘉波就越想得到,反正他和砂金作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所以打赌的时候他作弊了,用傀儡丝改变了牌堆的顺序,再给砂金灌下了酒,他知道死对头的运气好得像是被幸运之神附体,也许这种方式能让他暂时不那麽幸运一点点。 后来。 后来的事情他忘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也喝了酒,也不记得赌局到底是输是赢,再有意识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拍卖会的开场之前。 他跟砂金之间就是这样。 越是渴望,就越是要争,争到最后头破血流,大打出手,有时候还会忘记一开始到底为什麽要争。 嘉波向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能用好与坏定义的人,他就是他自己,但是对砂金而言,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卡卡瓦夏不能用这一件事证明他是一个好人。 “可是。”隔着水光,卡卡瓦夏坚定地望着他,“可是,哥哥,你就是很善良。” “善良,强大,是我最想成为的人。”卡卡瓦夏说,“我会永远信任你,永远期待你,我不想让你哭,我喜欢你在舞台上的样子,即使,即使我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真希望你和砂金不是一个人啊。”嘉波说。 金色的细软发丝在手下变成一团杂乱的鸡窝,嘉波幽幽地叹息,他觉得就让茨冈尼亚-iv成为一场梦的泡影也不错,等到他回到原点,想来一切都不会记得了。 卡卡瓦夏紧紧地抓着嘉波的手,他抬起头,心里接受了即将到来的长别,他知道此时应该平静,应该镇定,却不知道现在心里鼓动迫切的是什麽。 懂事、乖巧、听话的卡卡瓦夏。 忧郁、悲伤、需要被哄的卡卡瓦夏。 在他愣神的时候,嘉波蹲了下来,他直视着那双小鹿一样澄澈而又颤抖的眼睛,与那双眼睛里的自己对视,而后扯住了卡卡瓦夏的衣领,让他向自己靠近。 一个温柔的、鼓励的,像是蜻蜓点水的吻落在额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欲,仿佛是清风吹过一池春水,母神将他的恩赐再次落在了少年身上,驱散他的寒冷,消抹他的恐惧。 “好吧,是奇迹。”嘉波妥协了。 哄哄你,现在开心了吗? “现在可以和我一起登台了吧。” 第48章 河谷。 散落在各处的埃维金人今夜聚集在了一起,连年的讨伐和生存难题让这一族群的数量逐年减少,现在也不过几千人,一个河谷勉强能装得下他们。 黑衣人还没来。 人群有点躁动。 他们都带着武器,然而大多数武器在和平时期被称作农具更加合适——锄头、镰刀或者斧头,只有卡卡瓦夏所属的这个部落稍好一点,库房备有炸药,然而炸药还没有来得及向其他部落推广,现存的数目对于即将到来的决战也仅仅是杯水车薪,听说卡提卡人有氏族提供的车辆和精良装备,他们也迫切地需要黑衣人带着装备前来紧急支持。 “还没来吗?” “应该快了吧,黑衣人不会失约的。” “那就,再等等吧,至少在卡提卡袭击之前。” 这次复仇不是单方面的。 埃维金人大大小小的部落依照草场的位置散落在星球各处,他们有感于氏族和卡提卡人的联手,为同胞居高不下的死亡率忧愁,决心联合在一起。这麽多部落和人员的变化不可能瞒得过卡提卡人,他们肯定也早就知道今天埃维金人要发起总攻。 紧张是最容易传染的情绪,它在人群中扩散,让一支勉强保持镇定的队伍逐渐变得躁动。 卡卡瓦夏这一支部落的族长作为发起人,不得不站出来,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到了枯树之下,任由茂密的树杈将倾泻而下的极光切成大小不一的碎光。 “同胞们……” 苍老的声音刚开口说出几个字。 砰! 一声巨响,随之而来是在极光中绽放的绚烂火花,焰尾劈里啪啦地响,它被人精心设计过,组成一张正在哈哈大笑的笑脸。 在紧张的氛围达到最高点前,枯树的树梢上出现了一个小男孩,他耳尖坠着一对璀璨夺目的蓝宝石吊坠,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从哪来的话筒,设备老旧到说话间能清晰地听见持续不断的电流滋滋声。 “喂,喂。”卡卡瓦夏在试麦克风,“现在能听见吗?” 风将声音传得很远,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大家都在这里了,请不要担心,也不要着急,母神会保佑我们踏上正确的道路。” 卡卡瓦夏望着人群,出生以来,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麽多埃维金人聚集在一起,原本部落不足三百人,在河谷聚落而生也不显得拥挤,现在一下变成三四千,乌泱泱地站了一大片,篷车挡得严严实实,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人太多了,太多陌生的脸,他只能零星找到几个熟悉的面容帮自己稳定心神。 他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说:“作为本次行动的主持人,为了缓解大家紧张的情绪,我特地请来了响彻寰宇的嘉波先生,他将表演一场绝对精彩而又举世无双的魔术表演。” “让我们欢迎,大魔术师——嘉波!” 决战前的时刻,没有人会有心思去看一场魔术表演,埃维金人的全副心思都被即将到来的生死存亡覆盖,纵使卡卡瓦夏说得再鼓动人心也没有,他们只觉得很烦。 “搞什麽啊?能不能看看气氛!” “小朋友,现在是你们过家家酒的时候吗?” “给我下来!” “就是,快点下来!” 一阵高过一阵的倒彩声扑面而来,卡卡瓦夏却像早有预料,有人按耐不住想抓住他,但他却仗着自己的身形优势,爬到了枯树的最顶端,那些笨拙的大人根本够不到他的一丁点衣角。 只是型号老旧的麦克风还不支持蓝牙功能,依靠的是电线连接设备,线没有这麽长,卡卡瓦夏爬到一半就果断地把话筒往下丢。 第63章 然后被一只手准确地抓住。 “我说,老哥,别这麽暴躁,对一个小朋友你也这麽凶。”嘉波拍开最前端想要抓住卡卡瓦夏的一个埃维金人的手。 “你是谁?”老哥气势汹汹地问。 “我是谁?好问题。”嘉波居然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随后耸了耸肩:“刚刚的小朋友不都介绍了吗,我是嘉波啊。” “人类的救世主,全宇宙最伟大的表演艺术家,大艺术家,大魔术师——嘉波!”声音随着扩音器飘到很远,“嘻嘻,你现在不知道没关系,很快你就会崇拜我了。” 说真的,他表现得很欠揍。 埃维金老哥也这麽想的,胸腔里堆积的诸如恐惧、紧张、焦虑等负面情绪被一下子点燃,在扛起镰刀与卡提卡人厮杀之前,他先来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大概这时候对他没有意见的也只有本部落的人,因为早就知道嘉波自由散漫的德性。 埃维金老哥瞄准嘉波的眼眶,一拳揍上去,然而等拳头有了击打的实感,他抬起头才发现,拳头击打的目标根本不是那个莫名其妙的魔术小子,而是坚硬而又沉默的树干。 嘶,好痛! 嘉波闪现到了一顶篷车顶端,身形飘渺如同鬼魅,没有人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或许这就是魔术师的诡秘手段。 他坐下,双腿盘膝,一手撑住脸一手举起麦克风:“到现在你们应该意识到了吧,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太久。” 像是一个法官,对一群罪犯下达最残忍的判决,他轻飘飘地说:“黑衣人不会来了。” “你们将独自迎接卡提卡人的屠刀,用你们的热血和身躯,去迎接不会到来的明天。”声音突然高昂,如同表演到达了第一个高潮,“但是没关系,嘉波会祝福你们,嘉波会保佑你们,嘉波会给予你们人生中的第二个选择!” 他打了一个响指。 下一秒,是引擎发动的声音,拉帝奥驾驶着唯一一辆吉普车,马力开到最大,从集市边缘疾驰而过。 车的尾部挂了一块巨大的篷布,是这几天四个孩子极尽全力拼凑出的,他们几乎买来并拆开了集市内所有的帐篷,再将它们缝合成这一张不透光,布料,足以笼罩整片河谷,将极光和星空隔绝在外。 只留下了内里的漆黑一片。 没有人注意到嘉波是何时消失的,他再次出现已经是在篷布外面,在里面的不满爆发出来之前,他打下了第二个响指。 随之而来的是以河谷为中心,在篷车四周被奥罗拉和埃德温点燃的火焰,炙热得让篷布里的埃维金人出于本能往里缩成密集的一团,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尝试着想要脱离篷布的范围。 “好心提醒一句,”嘉波依旧举起麦克风,轻快又无情,“附近被我埋了足够多的炸药,出去,就是死。” 他才不管这群人对他是什麽想法。 他不需要屈服,也不需要感恩戴德,他需要的是这帮人听话,乖乖地成为他的提线木偶。 声音随之扩大,转而是高亢饱满的情绪:“这将是举世震撼的壮举,让一个人消失很容易,同时让三千多人消失很难,但是没关系,我可以做到!” “请不要眨眼。” 虽然眨眼了也没有用。 大变活人这个魔术分为两部分,先是需要让人视觉上消失在观众的视野中,不能让其发现端倪,然后才是第二步,让这些人重新出现在舞台上。 现在是第一部分。 埃维金人是道具,四个少年是助手,他们都是舞台的一环,唯一的观众只有一个。 ——命运。 命运不允许埃维金存在,那他们就不该存在,他们应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找不到存在的痕迹。 哀伤宝石,出现在了嘉波的手中。 今天是卡卡瓦日,理论上空间最薄弱的一天,不仅可以让嘉波离开当前的时间线,也可以破开这个世界的壁垒,将这帮被命运抛弃的人送到另一个地方。 ——他的故乡。 卡卡瓦夏是未来的存护行者,他行走在存护的命途之上,拥有一部分令使的力量,嘉波将这块石头放在他手心,同时让自己的力量在这块石头里游走。 卡卡瓦夏听见了风的声音,极光散落的声音,它们变得沉重,落进宝石,又从宝石投射到眼前的河谷。 而后,一个黑色的洞出现在了篷布之下,看不见尽头,也没有任何光线。 它转瞬吞噬了在场的所有埃维金人,尽管看起来不祥,但是没关系,存护的力量会保护他们,直到到达洞的彼端。 这就是魔术的前部分。 篷布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声音消失了,那些嘈杂的思绪,恐惧的低语,熟悉的或者是陌生的脸,都在这个世界不复存在。 卡卡瓦夏坐在嘉波身边,他望着那条漆黑的信道,喃喃地说:“他们都走了。” “嗯。” “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但是他们都还活着。”嘉波也看着信道开始发呆。 卡卡瓦夏觉得有点累,把头靠在嘉波的肩膀,疲惫让他的声音显得沙哑又干涩,他问:“哥哥,信道的另一端是哪里?” “是地狱。” 有一瞬的静默。 看上去只有嘉波一个人觉得这个笑话很有趣,他哈哈笑了两声,而后在卡卡瓦夏的直视之中缓缓闭上嘴。 “好吧,”嘉波无聊道,“那是我的故乡。” “一颗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星球。” 嘉波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从醒来的一刻就具备了少年的身躯,星神的注视,命途的同伴,还有莫名其妙脑子里多出来的常识,他是一个人类,却缺少了人类从婴儿开始学习的过程。 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他也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回去,只要借用一点点力量。 但是冥冥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不要回去。 嘉波,你不能回去。 “我回不去的地方,至少可以送别人去嘛。”他说,觉得这样对卡卡瓦夏算是一种安慰。 “接下来,对,还有接下来。”嘉波喃喃自语道。 他从篷布外面绕了一大个圈,以免自己不小心也掉到了洞里,那一切都会白费,毕竟那个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总不会欺骗自己。 “奥罗拉,埃德温,你们也该走了。”他蹲下来,坐在地上,调用哀伤有一点累。 打开信道没有完全耗尽哀伤内的全部力量,还残余了仅剩的一点,最后全部都落在了奥罗拉和埃德温的身上。 这颗价值三十亿的宝石拥有数百年被诅咒的传说,据说每一代的持有者都会死于非命,嘉波觉得有点可笑,在某种程度上,这则预言在他身上也算是应验了。 它随意地被丢在了地上,被沙土任意掩埋,而后随着雨水汇集成的溪流逐渐流落到星球的角落,至于它的终点在哪里,嘉波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别的东西。 卡卡瓦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就像是雏鸟执着地跟随着长者,他的声音清脆,而又平淡:“哥哥,你的故乡,是一颗什麽样的星球。” “我不记得了啊。” 他将收藏的宝石取出来,不值三十亿,但总比一则要命的诅咒要好,将火药和宝石都交给奥罗拉,有了这些东西,到了另一边,万一遇上困难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 “如果,如果……”嘉波难得地失语了片刻,他想让这两个人向故乡传递他的平安,思考了半天,却不知道这则信息该传递给谁。 “算了。”他放弃了。 嘉波想,对故乡这个词并不抵触,想来在那里的人,在那里的神,都是很好的,留下的一定是温暖的记忆,才会让他现在选择将埃维金人全都送回去。 他勾起嘴唇,是一个不含杂质最纯粹的笑容,更改了卡卡瓦夏问题的回答。 说:“我的故乡,应该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吧,” 奥罗拉和埃德温也离开了。 嘉波深吸一口气,终于到了最后关头,拉帝奥不需要他担心,他自有能回去的地方,但是卡卡瓦夏已经没有家了。 “艾利欧,”他很郑重地叫了一声艾利欧的本名,“你说命运是可以抉择的,选择一条相对好一点的路吧,卡卡瓦夏就交给你了。” 他把手机也交给艾利欧保管。 “那我走了?” “嗯。”卡卡瓦夏低声地说。 在嘉波只剩下一个背影的时候,卡卡瓦夏突然转身叫住了他,他向嘉波跑去,拉住他的外套,强迫他蹲下身体,靠近与他对视。 要对掌。 卡卡瓦夏伸出了手,一个属于孩童的手,伸展到极限也只是到嘉波的第二指节。 但他却执拗地抓住嘉波的手,在卡卡瓦的极光下,只听见他清脆稚嫩的嗓音:“愿母神三度为你阖眼。” 第64章 嘉波闭上眼睛,一同低声呢喃。 “令你的血脉永远鼓动。” “令你的血脉永远鼓动。” “旅途永远坦然。” “旅途永远坦然。” “诡计永不败露。” “诡计永不败露。” 身形交错而过的时候,卡卡瓦夏将一枚赤铜币抛上了天空,再接住时便落在了肩膀,他双手交叠,抱住自己,告诉自己。 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你知道吗,卡卡瓦夏,我其实很羡慕砂金和其他的石心十人,他们解放力量时会念一段非常帅气的台词,我给自己也想了一段,现在终于也有机会说出口了。” 魔术还没有表演完。 从有到无结束了,从有到无在此刻才开始,无数的傀儡被唤醒,从四面八方涌来,不仅仅是卡卡瓦夏最初见到的三百具,而是近千具。 反正今天之后,茨冈尼亚-iv的记忆便不复存在,与其让它被忆者删除,不如作为养料,替换更多的埃维金人。 他迎着极光,向着地平线升起的火光缓缓向前,那是卡提卡人的铁骑和道具,将作为这场魔术最后的共演和道具。 上千道傀儡丝无声无息地抛出,连接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网络,嘉波升至高空,风令衣袖猎猎作响,他的声音庄重而低沉: “我来上台,我来表演,我来嘲弄!” “我任欢笑代替过往,愚弄狂乐,行游千面见众生。” 而后语调忽然轻盈,像是尾音随时会被吹散,飘渺虚幻的极光将他的身形染成了一道暗影,只能听闻他自己都忍不住的欢快笑声。 “——那就,一切献给乐子神吧。” 。 黑泥向着避难所的人们奔涌,嘉波无助地伸出手,影子在离他而去,向着最脆弱也是最需要他保护的人类。 妈妈,今天本该由我保护的,会再度因我而死吗? 就在这时—— “我来押注,我来博弈,我来赢取!” “我任命运拨转轮盘,孤注一掷,遍历死地而后生。” “——一切献给琥珀王!” 黑泥杀死人类之前便被一道无形的高墙挡住了去向,在从天而降无数的筹码雨中,砂金抱住了嘉波,解放力量后的砂金浑身被铠甲覆盖,就连指尖也坚硬锐利到轻轻一划,就能斩断最坚硬的石块。 然而他只是温柔地抱住了嘉波,用最不会伤害他的力道,让他在怀里哭泣。 “嘉波,神爱世人,你不爱人,不必勉强自己。” 在安然地陷入昏迷之前,他听见砂金温柔的声音。 他说:“都过去了。” 那些苦痛和悲伤,失望和背叛。 都结束了。 第49章 须弥,沙漠。 一滴泪滴落,没有被擦去,在脸颊留下一道蜿蜒透明的水渍。 嘉波闭上了眼睛,再睁开。 砂金抱住了他,像是抱住了一只坠亡地上的小鸟,冰冷的盔甲都有了炙热的温度,他们贴在一起,中间没有哪怕一点缝隙,心脏也诡异地开始同调。 扑通、扑通。 如同生命最原始的律动,给予嘉波片刻的喘息,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厚重,变得坚实,是砂金身上属于存护的力量顺着接触流到了他身上。 也许砂金比自己适合当一块沙漠里的石头。 砂金说:“冷静下来,我还陪在你身边。” 下方的影子被透明的墙封住了全部能流动的去向,砂金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类,嘉波知道,但他不知道砂金的厉害程度高到了这个地步,筑起高高的四面墙,像是一个容器,从四面八方把影子困住了。 影子像是岩浆一样沸腾,它在上涌,在奔流,上方的出口是它唯一能离开的信道,越过去,就能奔向最喜欢的人类。人类的欲望复杂而扭曲,他们能在一秒钟爱上一个人,也能在一秒钟彻底摧毁一个人。 影子最喜欢这种扭曲。 它爱人类,不像嘉波是一颗没有爱人之心的魔神,它想要紧贴,想要拥抱——再摧毁他们。 就在影子要越过去的前一秒,嘉波终于从砂金身上汲取足够多的力量,不再是之前脱力而羸弱的样子。赤王在体内刻下的封印是他与影子的纽带,顺着这条纽带,嘉波可以拉住脱缰的影子。 然后一扯。 将不甘的影子一点一点扯回到身体里。 “接下来,还有这个。”他望着倒悬的天空,流沙和风暴像是天空掀起的巨浪,一刻也不曾平息。 两人换了一个姿势,砂金从背后拥着嘉波,他举起嘉波的手,极度耐心地教导着,比教导学习魔术、学习情绪和表情还要严肃认真,但却很温柔。 坚若磐石的厚重力量不停地通过接触传递到嘉波身上,他抬起头,眼睛越过了风和沙,看见了云背后的苍穹和星空,而后举起手。 ——倒流的瀑布,席卷的狂风,都从此刻开始渐渐消散,回到它原本的位置。 沙漠又重归平静。 然而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村落的建筑被彻底摧毁,泥瓦铸成的房子在影子面前根本不堪一击,他们没有被风暴摧毁,却在村民亲眼见证下,毁于从嘉波身上脱离的影子。 更别提失踪的大祭司,被掩埋的粮食和物资,说不定还有没来得及逃跑的人被彻底地留在了这片沙漠中。 “我……” 嘉波飘落在地,赤脚踩在细软的沙子上,他望向防风洞口的辛德。 恐惧和惊愕从他的眼里流露出来,于是嘉波知道,村民们对他的看法没有改变。 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权力和人类生活在一起,还没来得及记住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喝到的肉汤,都随着这场风暴烟消云散。影子,还有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摧毁人类的生活,他从来就不是什麽人类与知识的魔神,他能带来的只有苦难。 “我想离开了,砂金。”嘉波说。 他扬起下巴,纤长的睫毛在水盈的瞳孔落下影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哭泣。 顿了顿,嘉波又张开了口,他的本意是想询问砂金的想法,就算,就算他想要留下来也没有关系,人类是群体动物,砂金当然会想和其他人一起生活,这是天性。 那就又只剩下他一个了。 嘉波悲哀地想。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砂金什麽都没有说,甚至都没有给防风洞口的村民一个留恋的眼神,动作已经证明了他的抉择,收回铠甲的砂金露出了其下的真容,他没有一点表情,牵着嘉波的手,带着他往村落的反方向走去。 很快,身影便消失在了烈烈风沙里。 流浪。 嘉波想,他要和砂金两个人去流浪。 沙漠广袤,如果沙漠容不下他,那还有雨林、高山和大海,北边有归离集的平原,一路向东,游过无尽的海浪,还有星罗棋布的无人小岛。 世界这麽大,总会有他的容身之地。 但在离开之前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大祭司打开了神庙的封印,放出了父亲大人的魔神残秽,现在魔神残秽被他和砂金压制回了神庙的坑洞深处。 净化魔神污秽需要漫长的时间,嘉波能做到的只有将这片局域封锁,但他又很苦恼,他会的只有赤王传承的封印阵法,这只传承不仅他有,赤王的祭司们也有,他不确定沙漠里是否还有幸存的祭司,也不确定会不会有人因为对赤王的狂热崇拜而二次打开这道封印。 好累。 当人类好累,不想再当人了,更不想当神。 嘉波被砂金背在身上,将额头埋进了属于人类的颈窝,再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不用面对眼前的麻烦。 走到神庙附近,砂金停了下来,他一张嘴就忍不住打了一连串的咳嗽。 “怎麽了?”嘉波关心地询问。 “没事,力量透支了,休息一会就好。”属于砂金的存护力量只够他在禁忌知识里支撑这麽久的,他顿了顿,转移话题,“你看前面,神庙的位置。” 在嘉波的设想中,即使魔神残秽被压回了无尽深坑,神庙的四周也应当被污染,沙子会被染成异样的颜色,路过的风也会变得灼热,人一旦接近污秽会有昏迷甚至死亡的风险。 ——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片宁静。 眉头都扭在了一起,嘉波凝望着被沙掩盖一半的神庙尖端,他发现神庙周围已经打上了新的封印阵法,然而却不是他已知的任意一种。 新构成的阵法虚无飘渺,却严谨完整,牢牢地封锁住了神庙及其四周,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人误入其中。 在封印的正前方,有一只,小小的,绿色的生物,它有着区别与人类的模样,比起人形,更像是一株草,眼睛是草籽,头发是树叶,头顶还开有一株黄色的小花。 看见嘉波,那只只有他小腿高的绿色生物小跑过来,黑色的小眼睛望着他,一蹦一跳地说:“金色的那菈,还有新的巴螺迦王,兰利迦找到了。” 第65章 “……”嘉波看向砂金,轻轻地问,“你看见了吗?” “什麽?”砂金茫然。 那就是只有他才能看见这个绿色小洋葱头。 嘉波没有说话,他不想再和人一起生活,但是小洋葱头明显不是人,由此都多了一份耐心,辨认出金色的那菈应该指的是砂金,新的巴螺迦王是他自己,兰利迦,应该是这个小生物的名字。 “兰利迦,你找我有什麽事吗?”嘉波问。 “千树之王,关心新的巴螺迦王,千树之王派兰利迦带来了保护巴螺迦的封印,还让兰利迦送来了这个。” 兰利迦踮了踮脚,将一封被梦境包裹,属于雨林的大慈树王的信纸举过头顶。 。 茨冈尼亚-iv。 一千具傀儡浩浩汤汤扑向了骑马而来的卡提卡人,这场战争没有胜者,无论活着还是死亡,最后都化作了一场冲天的爆炸。火焰会将一切证据掩埋,只留下一段冰冷的文本,一段新闻的报道,还有三个见证者。 卡卡瓦夏坐在山坡顶端,脚下就是能让他摔得粉身碎骨的深渊,他看着极光消失不见,大火在雨水中渐渐熄灭,姗姗来迟的黑衣人车队从地平线的另一端出现,几乎和黑夜融于一体。 “他们没有带任何武器,和哥哥说得一样,黑衣人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助埃维金人的。” 早就清楚的事实,在实际面对时还会有无可避免的难过。 没有人说话。 他们都在等待,按照嘉波留下的讯息,会有负责修改和删除记忆的忆者来到他们身边,忆者是星神浮黎的信徒,他们舍弃了实体,获得了能在梦境和意识之间自由穿梭的能力。 几乎在火焰消失的那一瞬,卡卡瓦夏就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带着白色的面具,穿着白色的衣服,在雨中仿佛一座没有五官的纯白雕像。 见卡卡瓦夏望着自己,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隔着面具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笑声,应该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少女。 她说:“你好,我是来自流光忆庭的忆者。” “我知道。”卡卡瓦夏说,“你是来修改我的记忆的。” “诶?!”即使看不见脸,也能从语调中听出忆者的惊异,“原来你知道我啊。” “听哥哥说起过。”卡卡瓦夏不太喜欢眼前的忆者,连带着记忆星神浮黎也不是很喜欢,“他说你们一直在他脑子里说话,不仅很吵,还会和他在梦里打架。” 忆者讪讪道:“……那不是,职责所在嘛。” 她是来负责修改见证者的记忆的,按照时间线而定,这个叫拉帝奥的少年不应该出现在茨冈尼亚-iv,名为卡卡瓦夏的孩子也不会有关于嘉波的记忆,他们的相遇都在很多年之后。 为了保护命运,忆者不仅会对记忆做出修改,还会对现实做出一定修正。 她的手落在了卡卡瓦夏的侧颈,准备抹掉他刻下的黑色纹身,然而只有这个卡卡瓦夏不允许。 祈求的目光闪动:“这个不能留下吗?” “……按照规定,你应该在几年后才会在脖子留下奴隶的烙印。”忆者小姐老实地回答。 “可是,这个并不会影响什麽,不是吗?”卡卡瓦夏哀求道。 他还是一个奴隶,只不过提早了几年,不会对命运有任何负面影响。 忆者的手停在半空,很显然,她在艰难地思考,卡卡瓦夏的哀求让她动摇,开始思考在规则的范围内是否应该多保留一份人情。 最后,她妥协了:“好吧,看在嘉波的面子上,可以给你保留一半。” 奴隶。 嘉波。 最后能保留的仅仅是上半部分,卡卡瓦夏想,现在他是一个没有归属的奴隶了。 记忆的变化难以察觉,如果不是细加留意,卡卡瓦夏甚至分辨不出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回忆是如何淡出大脑,先是想不起细节,再是遗忘那人的脸,然后想不起他们的相遇,还有他的名字。 到最后,卡卡瓦夏忘记了他们曾经相遇过。 “这样,就算是结束了吧。”忆者的手离开了他的太阳xue。 而卡卡瓦夏抬头看了她一眼,他完全不记得认识这位装束奇怪的姐姐,试探性地询问:“你好,您是?” “我是一个路人,不用在意我,再见。” 见大功告成,忆者挥了挥手便消失在了他的意识中,像是来时一样突兀,而后卡卡瓦夏眨了眨眼,他不再记得这位出现在视野中的忆者小姐。 他只是有点恍惚。 ……好像,丢掉了什麽重要的东西。 黎明即将到来,遥远之外的天际已经出现了一抹刺目的炽白,点亮这片纷扰的雨幕。隔着雨水,卡卡瓦夏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位蓝紫头发的少年,他没有埃维金人的典型特征,与他而言只是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目光交错而过,什麽痕迹都没有留下,卡卡瓦夏和拉帝奥背道而驰,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现在,要去哪里? 卡卡瓦夏很茫然。 他的家人都死在了屠杀中……不对,他的家人都没有死,这点卡卡瓦夏很确定,虽然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姐姐,但是知道她还活着,胸腔里便不会有浓烈的悲伤……还是不对,他应该悲伤的吧? 就在对自己的反复质疑中,卡卡瓦夏走到了山坡下,他想找一个山洞或是峭壁躲起来,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直到雨停。 然后,他看见了一只猫。 猫,在茨冈尼亚-iv很难见到的生物,尽管老鼠很常见,但以老鼠为食的其他生物很多,猫在其中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他们的皮毛难以适应风沙雨淋的气候,爪子也很难刨开坚硬的泥土。 尤其是,这只猫的皮毛是纯黑色的,看不清一点杂质,被养得油光水滑,显然是精心饲养过。 现在这只猫和他一起在山壁底下躲雨。 卡卡瓦夏想,如果这只猫愿意,他可以收养它,他们都没有家人了。 就在卡卡瓦夏试探性地往黑猫方向走的时候,他发现那只黑猫也看向了他,金色的竖瞳里是不属于一只野兽的灵动光彩。 “卡卡瓦夏。”艾利欧开口。 “……”卡卡瓦夏愣住了。 猫? 猫竟然会说话?! 他以为自己还没有从一场漫长而又天马行空的梦中醒来,就发现这只黑猫跳到了他的身前,用长满倒刺的舌头顺了顺前爪的毛,显得优雅又充满教养。 “我正在组建一只团队,”艾利欧发出了邀请,“你愿意来当我的第一个同伴吗?” 第50章 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三天后,拉帝奥·维里塔斯教授终于愿意踏出房门,闻声而来的秘书慌忙地将咖啡和贝果递过去,还没抬头,就听见毫无倦怠的沉稳嗓音越过头顶。 拉帝奥吩咐秘书:“麻烦帮我预订一张前往黑塔空间站的船票,越快越好。” 秘书一愣,条件反射:“是要出差吗,教授?” “不。”拉帝奥直接反驳,不满都快从他的眼睛里溢出来了。 他向秘书强调:“不用报备,这是私人行程。” 三天前,伊格尼斯星舰被卷入了一场剧烈的磁场风暴。 好消息是,由于处理及时,船上几乎所有乘客及工作人员均得以顺利乘坐逃生艇离开出事的星域。 坏消息是,几乎所有人都逃离了,几乎。 下落不明的人只有两名,星际和平公司的高管砂金,和著名魔术师嘉波。 蠢货才会明知有危险还要强行搞事,风暴之前,这两个人分别管拉帝奥要了一份伊格尼斯星舰的布局,本着做人的基本原则,拉帝奥都向两人传递了“附近星域空间不稳定”的忠告。 他的初衷是善意提醒。 结果,全船只有这两个知道情况的人把自己陷进去了。 “……”当时听闻这个消息的拉帝奥心里顿时冒出一股邪火。 拉帝奥感觉很无力,他想骂人,但是他甚至不能向蠢货解释何为蠢货,因为两个应该挨骂的人都没办法老实站在他身前,只能压制住无奈和愤怒,把自己关进办公室,用一只笔,一叠纸,还有一台高速计算机,计算出磁场风暴有可能的落点。 这一算就是三天,现在,他带着自己的计算结果踏上了前往黑塔空间站的运输舰。 两个半系统时后。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塔空间站附近的蔚蓝星云突然迎来一阵没有规律的磁场波动,一道空间裂缝短时间迅速成型,在扩散的尘埃和金属粒子不自觉地被吸引之前,吐出异物,而后快速消散。 作为被吐出的异物,嘉波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气推动着他,在他的记忆里,前一秒他还在伊格尼斯星舰和砂金激情互搏,下一秒就被风暴吞噬,转眼出现在了这里。 他下意识想叫。 然而他忘了声音是不能在宇宙中传播的,严寒让他迅速失温,无氧空间让他觉得窒息,嘉波逐渐陷入昏迷,最后的念头还是在思考究竟要死多少次才能落进隔壁星星的大气层。 第66章 就在此时,空间站内有人发现了他。 高耸宽广的透明舷窗前,一个浅粉短发的少女发现了异样,她踮起脚,看见星云的边缘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白点,定睛一看后旋即尖叫:“窗外面有人啊!!!” 空间站内训练有素的救生队立刻行动,从组织人手到派遣救生艇离开空间站总计一分钟,他们将嘉波捞了回来,就像抓住一朵巨大的气泡,救生队捞到人后便迅速折返,将嘉波塞进了急救医疗仓。 黑塔空间站,天才俱乐部成员黑塔女士的私有物,具备全宇宙最顶尖的科研器材,研发设备,以及最先进的医疗修复仓。 最先发现嘉波的粉发少女围了过来,隔着医疗仓的透明玻璃,她能看见仓里昏迷的人。 胸口略微起伏不定,呼吸口罩将下半张脸隐去,脸上的冰霜逐渐融化,露出了苍白透明的皮肤,即使双眼紧闭,也不能掩盖他鼻梁和脸庞精致而俊美的线条。 三月七——发现他的粉发少女摩挲下巴,盯着嘉波的眼神灼热,如果视线有实体,嘉波现在身上已经被戳出了好几个洞。 “丹恒,”三月七扯了扯身旁青年的衣袖,“我怎麽觉得这人很眼熟呢?” “这种搭讪方式很老套,三月。” “不是啦,我说的不是这个。”三月七气得原地跺脚,“真的很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她想了半天。 终究还是旁边面无表情的冰山小哥替她做出了回答:“魔术师嘉波,刚结束环银河系的大型魔术巡演,据闻不久前失踪,而且现在公司——” “对哦!”三月七一拍掌心,恍然想起,“就是星很喜欢的那个魔术师嘛,她怎麽说来着,非常敬仰嘉波大师可以从帽子里掏出宝石玫瑰兔子甚至一个螺丝咕姆阁下的高超手段,希望下次掏垃圾桶时也可以像他一样收获满满。” “……”吐槽的点太多了,丹恒不想说话。 “对了,星呢?”三月七问。 “她和拉帝奥教授、黑塔女士一起去了禁闭舱段。” “哎呀,那得赶快叫她回来,人一辈子没几次机会能见到偶像的。”三月七一边说话一边拿出手机,手速极快地向同伴发送讯息,半分钟后语气变得失望,“发不出去啊,怎麽没信号。”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医疗仓内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身体沉重,脑袋很晕,外太空的寒冷让四肢仿佛灌了铅一般,好在嘉波对疼痛的忍耐力很高,他张开了嘴,还没发出声音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于是他把原本想问的“这里是哪里”默默地吞进了肚子里。 转而向医疗仓外看上去很天真的少女说话:“你好……” 见人醒了,三月七慌乱地收好手机,急忙趴在仓盖:“你怎麽样了?身体还好吗?怎麽回事啊你这麽大个人怎麽没穿防护服就跑到太空里去了!” 一个善良的话痨。 嘉波给眼前的少女粘贴标签。 而后他无视了三月七的所有问题,虚弱地问:“请帮我打开仓门,对了,这位可爱的小姐,你知道哪里没有监控吗?” 直接原地解决有点太过残忍了,嘉波一点都不想被当作变态,为了照顾普通人脆弱的心灵,也为了适当隐藏自己的能力,要是能有一个监控死角,他就可以摆脱现在的羸弱姿态,重新活力满满地出现在大众视野。 然而三月七拒绝了他:“你这个人,你怎麽回事,受伤就要好好休息啊!你差点都要死了知不知道!” “不是……” “不要逞强了!哎呀,我跟你说,你越老实身体才会好得越快。” “我没……” “快点躺回去啦,病人就要好好休息,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嘉波看着粉发少女认真地教育他,自己却因为重伤连一点反驳的力气都没有,明显这位小姐是在散播关心,而他也不是一个不懂感恩的坏蛋。嘉波默默地闭上了嘴,任由生物机械臂扫描身体数据,再克隆身体组织予以修复。 “你是魔术师嘉波吧?”三月七趴在仓壁外同他聊天。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粉发少女的眼睛瞬间点亮:“哇,那你很有名,很厉害啦!我有一个朋友很喜欢你,她现在不在这里,到时候你给她一个签名可以吧?” 嘉波眼睛弯弯:“不仅可以有签名,还可以给你们每一次我的巡演前排vip连坐票,作为感谢你救了我的谢礼。” “哇!这麽棒!” “一点心意而已啦。” 修复的过程很难熬,要使冻死的肌体重焕生机,代价就是刮骨一般的疼痛,纵然是嘉波都在心底尖叫了。 但是不可以。 他怎麽能在别人面前痛到嚎叫呢,这也太不体面了吧……啊啊啊啊真的好疼啊! 冷汗沿着额角滴落在身下,死要面子的嘉波还要假装一点事都没有,他勾起嘴唇,转移注意力:“不过,还请这位小姐……” “我叫三月七!” “好好,美丽的三月七小姐,能不能麻烦你联系我的经纪人,意外掉到……” “这里是黑塔空间站。” 嘉波从善如流地续上自己的话:“意外掉到黑塔空间站,我还没跟他报过行踪,我的经纪人脾气不好还喜欢阴阳怪气,再不报平安我感觉他要提刀满世界追杀我了。” 这实在是一个合理的请求,更何况三月七本就是一个热心肠的少女,她扬起笑脸说没问题,而后便将嘉波提及的一串代码输进了手机里。 嘟、嘟。 响起两声后便被系统自动挂断,三月七晃晃手机,听筒内传出的女声也断断续续的:“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在服务区。” “唉,真是,怎麽也没信号啊。” 三月七嘟起嘴,难得有人请她帮忙,还是一个漂亮病弱的大明星,三月七觉得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那可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她敲了敲医疗仓顶的玻璃:“等等,你等等,我再打一个试试,绝对会帮你联系上经纪人的!” 通信号一次又一次地拨打出去,信号飘渺无踪,顺着看不见的弦,传递到无法到达的地方。 系统女声不停地重复着无法连接该用户,直到三月七的耐心告罄的前一秒,通信请求终于被接通,三月七清了清嗓子:“咳咳,您好,请问您是嘉波先生的经纪人吗,我是星穹列车的三月七,这里是黑……” 还没有说完,便听见对方一个低沉的男音:“等着。” 随后通信便被挂断了。 “哇,怎麽挂了?”三月七捅捅身边不发一言的丹恒,“看来经纪人先生的脾气是真的不太好啊,而且。” 她顿了顿,说:“而且我总觉得,经纪人先生的声音有点耳熟,是谁呢?” 丹恒:“……” 他叹了口气。 三月七的记性着实不算好。 为了让嘉波也能听见经纪人的声音,三月七打开了手机公放,声音在医疗仓附近小范围地广播扩散,丹恒也听见了。 他正准备提醒同伴经纪人的真实身份,就看见此刻医护室的舱门自动打开,身材高大的拉帝奥教授走了进来,脸黑得像锅底。 拉帝奥向两个年轻人点头致意,随后走到医疗仓前,用不离身的大部头书籍敲敲玻璃。 “白痴。”他说,“我怎麽不知道我什麽时候成了你的经纪人。” “嘿嘿,”看见好友,嘉波的心就安定了,他笑着说,“别这样啊拉帝奥,在这种时候,你可比我那个不靠谱的经纪人要可靠多了。” “快快,放我出来。”嘉波望着拉帝奥,眨了眨眼睛,企图将自己的真诚传递出去。 拉帝奥清楚他的能力,放他在医疗仓里简直是浪费时间,哪有复活原地刷新来得方便。 但是。 “你做梦。” 拉帝奥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 “比起放你出来到处捣乱,还是把你关进医疗仓里更让我觉得清净。”拉帝奥看着他,眼里的嫌弃都快要溢出来了。 一秒钟都没有停歇,拉帝奥接着说:“现在你已经没有机会再继续你的魔术巡演,我不得不沉痛地告诉你,嘉波。” “现在你只是一个被公司悬赏的星际通缉犯。” 通缉犯?谁? “……”嘉波茫然,转而震惊。 我是通缉犯?? 我?我?!! 这个消息像是从天坠落的陨石直接砸在了脑袋,嘉波晕晕乎乎的,声音轻得让人觉得梦幻。 隔着仓门,还带着呼吸机,他轻声地询问:“那我的悬赏金是多少?” “二百七十亿。” 哇哦,心动了。 真是好大一笔数字。 第51章 “欢迎收听今日的星际和平播报节目,首先为您介绍今日播报的主要内容。” 手机里一个女声娓娓道来。 “耶佩拉星附近近日爆发一起挟持事件,造成2人失踪,17人轻伤,直接造成经济损失高达400亿信用点。据悉,本次事件的主要犯罪嫌疑人仍处于在逃状态,星际和平公司表示愿提供高额奖金,望广大星际居民提供疑犯线索。” 第67章 随之,一张属于嘉波的证件照出现在屏幕正中央。 依靠三寸不烂之舌的劝说,拉帝奥终于同意将他从医疗仓内放出来,嘉波半坐半躺地靠在方形仓边缘,拿着拉帝奥的手机看三天前的新闻。 他这副尊容实在说不上好,除了脸比较干净之外,斗篷和外套都破破烂烂地丢在一边,身上只有一件没了半截袖子的衬衫。好在帽子还在,帽子上的宝石以及胸口的钻石珠链还在,贵重的物品都没有丢失。 嘉波看着这则新闻皱眉。 半晌后开口。 “这张照片是我的出道照吧,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就不能弄一张近期的嘛。” 拉帝奥的脸又黑了一个程度。 他敲了敲嘉波的脑袋:“说重点。” “二百七十亿的悬赏也太高了,”嘉波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这个数字,停顿片刻,用真挚的目光看向教授,“公司收尸体吗,可以多收几具吗,要不你把我打包卖给公司吧,我们二八分帐,你二我八。” “我看你的脑子还没清醒。”拉帝奥双手抱臂。 在那场磁场风暴中,伊格尼斯星舰彻底解体,砂金和嘉波同时失踪。 在失踪前一刻,逃生舱内的人都声称见到了砂金身穿铠甲,解放力量,和嘉波及傀儡大打出手的场面。 砂金是公司的高层,一名高管能为公司带来源源不断的价值,绝非简单地能用金钱来衡量,公司必须也不得不要为砂金出头。 于是这口锅就扣到了嘉波的头上。 “胁持并绑架公司高层,极度危险的犯罪份子?!”音量高得要掀开天花板,嘉波委屈得想哭,“关我什麽事,明明是砂金主动攻击我的啊!正当防卫都不允许了啊!” 好霸道的公司。 嘉波却不能反驳,虽然在他的意识里,掉进风暴中心眼到空间裂缝吐出他不过是短短一瞬,但按照拉帝奥的说法,现实世界已经过去了三天。 三天里没有任何回应,足够这则新闻发酵,坐实了嘉波幕后黑手的身份。 这也行?这也行! 天知道他单纯地是想去偷一颗宝石啊! 不管嘉波的五官皱成了一团,拉帝奥幽幽道:“为了他们的公司高管,公司愿意出150亿悬赏疑犯嘉波,生死不论。” “你身上还有另一份通缉。” “耶佩拉兄弟会,表示愿意出120亿悬赏金额,只要活的。” 嘉波:“……” 他诚挚且衷心地再一次提议:“要不你还是把我卖了吧。” “滚。” “为什麽要拒绝我,可以为你的研究增加一大笔经费诶!” 嘉波嘟起嘴巴,一用力,身上没好全的坏死肌体又开始隐隐作痛,房间里三月七和那个叫丹恒的青年都没有走,为了不吓到他们,嘉波只好躺回了仓里,让医疗机器人继续修复他的躯体。 “公司就算了,他们的作风一向是能找别人身上找问题就绝对不会反思自己。”嘉波想不明白,“耶佩拉又是为什麽啊?” 嘉波听说过耶佩拉。 这颗充满暴力、混乱和罪恶的星球,是泯灭帮——耶佩拉兄弟会的主要根据地,泯灭帮追随毁灭星神纳努克,和公司一向不对付,没想到竟然会和公司一起,通缉他这麽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 他到底,做错 了什 麽! “你炸毁伊格尼斯之前就没想过这艘星舰是谁的资产?” 嘉波很严肃:“首先,是磁场风暴摧毁了星舰。” “其次,是砂金先动手的!”他反复强调,“是砂金,砂金!怎麽又变成我的错了!” 所以现在情况变成了,对手是公司的砂金,战斗场所是耶佩拉兄弟会的星舰,中断战斗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可是风暴不会说话,也没有油水可榨,总得有人来为这次事件负责。 于是,他,嘉波,一个独来独往的魔术师,就是被挑中来背锅的那个软柿子。 “真是的,怎麽这样啊……” 死对头真是失踪了也不安生,嘉波失落地趴在仓盖,两条手臂像面条一样软绵绵地晃荡。 末了还要噙着泪水,再三向三月七和丹恒保证他是一个百分百的好人,一切都是污名,是诬陷,免得两个年轻人后悔想把他丢出去。 “好啦,好啦,我相信你还不成吗,”三月七连忙摆摆手,“丹恒你也这麽觉得对吧。” 黑发青年不说话。 嘉波也没在意,一直等到治疗结束,他才总算摆脱了这种几乎感受不到四肢存在的虚弱状态。 一个翻身跳出医疗仓,他拾起衣篓里的高礼帽,戴在头顶,垂下的碎发遮住了一双惊心动魄的眼睛,转而又见他眼尾垂垂,装得很无辜。 “那,拉帝奥,现在砂金在哪里?你总不会光计算了我一个人的下落坐标吧。” 真的很不想承认拉帝奥和砂金也是朋友,嘉波想,三人行,一定会有一个被冷落。 拉帝奥:“不知道,我先过来找你了——等等!注意礼仪,别往我身上蹦。” 嘉波才不听他的话。 他勾住拉帝奥的脖子,强迫这个比他高大半个头的学术分子弯下腰,眼睛眨巴眨巴,感动得都要落泪了:“拉帝奥你心里有我,你看你第一个就想到的是我,果然我们才是天下第一好!” 忘了那个砂金吧教授,以后我会好好对你的。 “我劝你用大脑思考之后再跟我说话。”拉帝奥没有拒绝,他冷哼一声,道,“我先来找你单纯只是因为你的坐标计算更精确。” 他对嘉波和砂金的嫌弃是等同的,两个白痴半斤八两,没道理光算了嘉波而无视砂金。 磁场风暴并不是全无规律可言,经过多次计算,拉帝奥确定嘉波将在事发三天后,坠落于黑塔空间站附近。 但砂金的计算结果却很模糊。 他算不出砂金的具体坠落地点,也算不出他的坠落时间,唯一能确定的是砂金应该比嘉波更早从空间裂缝中脱出,然而至今没能收到他的消息。 “根据计算结果,砂金应该掉落在耶佩拉星,就在解体星舰的附近,到现在为止也没接到联系,只能说明,他被什麽事情困住了。” 可能是遭遇不明势力的追杀,可能是辐射引发的身体衰竭,还可能是—— 他已经死了。 “总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拉帝奥正色,一双赤金红瞳直视嘉波。 嘉波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拉帝奥顿了顿,平静地说:“你去救砂金。” “……” 嘉波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去?” “你去。” “我?” “对,就是你。” “啊??”嘉波指着自己的鼻尖,不敢置信地重复,“我去?我救砂金?凭什麽啊!” 搞清楚好不好,那是他的死对头,不干掉他就不错了,怎麽还要救他啊! 但他既然问出来了,拉帝奥就能扯出一万条理由。 “凭泯灭帮和公司势同水火,我或者公司其他人出面只会使得局势更加严重。” 拉帝奥面无表情:“凭这里有个蠢货不听劝告非要在伊格尼斯星舰搞事,让自己背上了巨额悬赏令。” 他继续说:“凭我刚刚在禁闭舱段抓住一只相位灵火,它来自一个叫永火官邸的神秘组织,前来空间站只为送出一封信。” 一封用火漆封印的信笺顺着拉帝奥的手指递给嘉波。 在撕开火漆后,这封信笺无风自燃,只为传递一句话。 “尊敬的嘉波阁下:” “您想要的一切,尽在耶佩拉。” “——愿我们先前的误会诸尽消弭,您的朋友,永火官邸,阿弗利特。” 信看完了。 嘉波茫然地抬起头:“这谁?” 总觉得一觉醒来世界都变得不对劲了,阿弗利特是谁,永火官邸又是谁,他们没见过吧。 不要搞得他们很熟的样子好不好。 不认识就不在意,这个叫阿弗利特的家夥没能在脑子里留下一丁点痕迹,嘉波无视了这封信,他等着拉帝奥说出最终也是最重要的理由。 “因为你是一个公众人物,嘉波。”拉帝奥说。 “为了避免有个自称大魔术师的家夥日后会因为巨额通缉而无法登台演出,在找我哭鼻子之前,我劝他不要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尽快找到另一个蠢货,以便消除自己身上的通缉令。” 拉帝奥冷声:“总之,你去不去?” “……去。”嘉波哽咽着低头。 欢愉在上,不是我不想找乐子。 而是已经被拉帝奥狠狠拿捏了。 第52章 高达270亿的通缉引起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大魔术师从来没有为钱担心过,他的财富可以随手买下一颗星球,收藏的宝石可以填满一整个保险库,然而这些都随着公司的通缉而严重受限。 第68章 银行账户被冻结,几处房产被粘贴封条,还上了电视新闻。现在他就算想要去私人钱庄提取寄存的宝石,都要偷偷摸摸乔装打扮降低被公司发现的风险。 嘉波不高兴。 他什麽时候这麽委屈过。 因此对于要救砂金这件事都少了几分抵触,在拉帝奥告知他可以准备出发时竟然少抱怨了几句。 他换了一身轻便的宇航服,头盔还没戴,整个人显得毛茸茸的,拉帝奥把一部手机塞到宇航服底下:“有事就用这个联系我。” 这部手机还是拉帝奥自掏腰包买的,嘉波自己的手机早就随着电磁风暴损坏得彻底,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他们离开了空间站,现在正在星穹列车上。 这是一辆属于开拓星神阿基维利的列车,之前的三月七和丹恒都是列车组的一员,列车从不拒绝每一个登上列车的旅客,虽然嘉波可以通过易容和伪造身份来躲避通缉,但总没有直接搭乘星穹列车来到耶佩拉星来得方便。 与领航员和列车长的沟通都交给了拉帝奥,嘉波和年轻一辈玩得更开心,上了列车后他才见到了三月七口中的星,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看上去灰扑扑的女孩子,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哒哒哒快步走到身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吧唧吧唧闪亮亮的眼睛看向他。 “偶像,你好。” 好像一只看见食物的小浣熊。 “签名是吧,vip票是吧,统统没有问题!”嘉波大手一挥,在签字板上写下星的名字,再写上祝愿旅途顺利的祝福语,末了用自己龙飞凤舞张牙舞爪的花体签名占满大半张纸。 他把签字板交还给星,就见到表面冷淡的星眼睛一闭,大声说:“妈妈我这辈子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 然后抱着板子幸福地晕过去了。 “星!星!”三月七觉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怎麽说晕就晕啊,客人还在呢,哎呀,丢死人了。” 嘉波眨眨眼睛。 这就不行啦? 他还有对付粉丝的一百零八种招式,什麽wink比心甜言蜜语男友视角女友视角专属魔术之类的,都没来得及用上呢! 三月七:“醒醒,快醒醒,再不醒我就拿水泼你了喂!” 没有回应。 三月七只好气鼓鼓将星扶回她的房间,一片混乱间嘉波站在了会客厅的窗边。 一颗纯白色的行星填满了大半视野,散发着晶莹的微光,它安静,而又纯洁无暇,仿佛与罪恶混乱的生物毫无关系。 然而它的的确确是宇宙中最混乱的几颗星星之一,耶佩拉行星,作为连接附近几个星系的交通枢纽,以毁灭为主要的信仰,它是极端个人主义者的温床,盛产星际海盗、黑//手//党和超级罪犯。 一回头,见拉帝奥还在和列车组的年长者交谈,想来是为了列车是否能在耶佩拉星域附近停留接应一段时间。 他转头,手指放在唇中,冲唯一坐在他身边的青年丹恒:“嘘。” 在青年的静默注视下悄悄地走到隔离舱门前,头盔戴好,现在他就是一名宇航员嘉波,而后在拉帝奥反应过来之前,钻进小型飞船里,激活驾驶系统。 “生物识别中……” “声纹识别成功,欢迎本次使用,驾驶员嘉波。” 飞船如离弦之箭远离列车,在视网膜留下一道银色的长尾,还有通过无处不在电磁信号传递给拉帝奥的一则短讯:“哈、哈、哈!” 意思是,我出发了! 耶佩拉对空域的掌控霸道又不讲道理,嘉波驾驶的小型飞船不在识别串行里,见他不由分说靠近,这颗星球的武装势力竟然招呼都没打,激光轨道炮径直瞄准这艘如流星一般的机体。 轰、轰、轰。 宇宙寂寞无声,然而光凭想象就能描绘轨道炮在发射那一刻的巨大能量,金色的激光瞄准目标激射! 在那一刹那,嘉波加到最高速度,紧急侧过机身避开这一击,他的目标是耶佩拉星的大气层,他要大摇大摆,大张旗鼓地闯进去,这才符合他张扬的个人美学。 轨道炮追击不停,全靠嘉波的驾驶技术躲过去,飞船在空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像一只风驰电掣的蜂鸟。 突然,在飞船进入大气层的那一刻,轨道炮擦过了机身的尾部,螺旋翼损坏,整个飞船顿时失去控制,在乳白浓稠的大气层里不停旋转。驾驶舱内亮起红灯,那是系统无法掌控机身的警告。 “高危坠毁风险!高危坠毁风险!” “坠落倒计时:10、9、8……” 舱内闪烁的红光为他笼上一层危险的淡定,嘉波扶着舱壁站起来,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刻,所以进飞船的时候连防护服都没有脱下,此刻摸索着走到了飞船舱门,手动掰开了气压阀门。 砰地一声,舱门直接因为气压变化飞出去了。 烈风像钢刀一样刮得防护服哗啦作响,眼前的混沌白雾还能依稀分辨出闪烁的金光,那是耶佩拉追逐的武器激光。 进入大气层,地面肯定还有地对空导弹瞄准了他。 没有降落伞,也没有推进器,嘉波看都没有看一眼,直接用力蹬腿,相反的作用力让他与飞船背道而驰,如同一颗陨石急速坠落。 心脏在气压作用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与气流的高速摩擦让防护服出现了火星,随后一片燎原之势,嘉波浑身熊熊燃烧,在火苗触及到皮肤前,他终于靠近了近地面,雾气散去,视线空明,烈风掀起了他的长发,让一座高耸入云的高科技都市映入眼中。 罪恶都市,耶佩拉。 轰隆一声响,嘉波在地上砸了一个大坑,头顶恰好是被一颗导弹引爆的飞船,烧焦的残骸越过头顶,落在周围,他毫不介意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脱掉防护服,在有人发现他之前,蹦蹦跳跳地朝着城市中心走去。 好耶,顺利抵达耶佩拉,接下来就该去查找脆弱的砂金公主了,幼教频道的动画片都这麽演。 砂金,在哪里呢? 。 砂金正在被追杀。 一向引以为傲的好运这次好像失去了作用,他被风暴吞噬,又被吐出空间裂缝,降落地点在耶佩拉星不说,他还直接掉进了黑//帮火//拼交易的现场。 耶佩拉,一颗信奉毁灭的星球。 重点不在于毁灭和存护无法兼容,而在于泯灭帮和公司互相仇视。 仇视到砂金一坠入现场,火//拼的双方立刻辨认出了他的脸,发现他公司高层的身份,枪火声诡异地停止了一瞬,而后冰冷的枪口有志一同地——转向他。 砂金:“……” 他花了一秒钟凝视这帮毁灭的命途行者,一秒后,他释放了琥珀王的力量,暗绿的盔甲覆盖全身,基石化作筹码雨顷刻间解决了敌人。 而后他立刻收回基石,没有犹豫,转身就跑。 一个逃跑的猎物会引来更多鬣狗,筹码的攻击在现场留下痕迹,更别提火//拼现场居然还有监控,他坠落再到反击的全过程都被完整地拍下来了。 谁会在监控底下玩枪战啊!! 砂金都快要气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自己突然掉链子的运气,总之一传十,十传百,星际和平公司的砂金总监在耶佩拉出没的消息传了个遍。 作为摧毁伊格尼斯星舰的元凶,耶佩拉兄弟会在这点上还是一视同仁的,悬赏嘉波是120亿,悬赏砂金也是120亿。 唯一不同的是,嘉波要抓活的,砂金则是生死不论。 “搞什麽,”自言自语也显得咬牙切齿,“不会是因为兄弟会的老大也是那家夥的粉丝吧,抓活的好要个签名再单独来个定制魔术表演?” 他藏在一家酒馆背后的小巷子里。 今天已经是他被追杀的第三天。 这块局域属于贫民窟与居民区的交界,鱼龙混杂,地形复杂,小巷众多,监控数量也不多,非常适合隐藏行踪。 砂金靠在墙边,静默地听见追逐的脚步在附近响起,那是追逐他的猎狗,几天下来,他已经很熟悉这帮人的行动规律了。 他没有动,静静望向如同一条线一样的碧蓝天空,扯动嘴角。 “嘶……” 不小心扯动了胸前的伤口,边缘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死气,让伤口反反复复无法愈合,且严重地影响了他调动命途力量的时长。 这道伤口才是他无法离开耶佩拉的原因。 耳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而后渐渐地安静下来,砂金缓了一会,等到胸前没那麽疼了,他爬起来,准备换一个地方继续和这帮猎狗玩捉迷藏。 嚓。 耳朵捕捉到了一个轻微的响动,很简单地就能辨明,这是火药的引信被点燃的声音。 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他双手抱头,一个翻滚—— 轰! 不远处的墙壁被震塌了一截。 □□的威力并不算强,但问题这声的动静太大了,飞鸟被这一声惊得向天空飞去,原本都已经离开的追兵脚步一顿,去而复返,再次向砂金藏身的地方赶来。 第69章 纷乱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在耳边。 这种事情突然脱离掌控的感觉实在太过熟悉,砂金冷静地抬头。 ——就看见死对头扯住自己两边的嘴角,嘲弄的鬼脸还是那麽令人火大。 “手滑,抱歉。” “有趣吗,嘉波?”砂金问。 “那当然啦。”嘉波说,“看见你就自动想象你吃瘪的样子,好可爱好想看,然后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嘉波歪了歪脑袋:“啊,其实你现在这样子看起来还蛮凄惨的,怎麽啦,看我干嘛,还不赶快逃跑啊小孔雀。” 小巷的两端是高耸到直冲云霄的墙,嘉波就坐在墙的顶端,他居高临下地送给砂金一个超级绚烂的笑脸,而后便拍了拍屁股,踩在墙的边缘准备从高处离开。 追杀者这时已经出现在了小巷的入口,他们发现了正中央的砂金,仿佛在看一个巨大的会移动的钱袋子。 砂金没有跑。 一枚筹码在掌心抛上抛下,他笑了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在嘉波心中升起。 “一份赏金怎麽够,现在就加倍怎麽样?”砂金轻声说。 同时抬手,一枚筹码就直直地飞向了嘉波——击打在他脚下的墙,墙体根本承受不住筹码的冲击,在发出了脆弱不堪的细碎声音后轰然倒塌! 连带着嘉波也一脚踩空,直接掉到了小巷中,于砂金身前。 嘉波呸呸两声吐出嘴里的灰。 “砂金你这麽想我?”你是不是有病啊! “礼尚往来啊,亲爱的。”到底是谁先手贱的! 他真想掰开死对头的脑子看看他到底为什麽要干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然而已经太晚了,嘉波没有易容,直接露出他原本辨识度极高的一张瑰丽的脸,追兵愣了愣,手里的悬赏令换了一张。 由他的脸盖过了砂金的脸,同样冷淡而又挑衅的一张脸,嘲讽值拉满,底下还都是一模一样的悬赏金额。 “还等什麽啊,兄弟们,今天要发大财了!”追杀者激动地大喊。 嘉波:“……” 招惹砂金的代价就是他现在也要一起被追杀。 嘉波想骂人的心都没了,他立马甩头过去,一手抓住砂金的手腕,一手向远处的建筑抛射傀儡丝,任由悬空拉扯的丝线带着他们向天空一跃。 “站在原地干嘛,还不赶快逃跑啊笨蛋!” 第53章 嘉波一个急转弯,险险避过连射的子弹,同时又一根傀儡丝荡了出去,缠住高耸入云的玻璃大楼的一角,像是弹珠机一样弹射出去。 于是砂金被迫体验了一把高空跳楼机的感受,直上直下加一个超大弧度的荡漾后虽然还维持着面不改色的风度,但脸色隐隐白得跟纸一样,余光里追逐的人跨上飞天摩托,人人手握一把反物质冲锋枪。 他认识这种枪,因为杀伤力过强而被公司全宇宙封禁,没想到在耶佩拉成了人手一把的标配。 前方嘉波一边拉着他逃跑,一边碎碎念,尽管他碎碎念的声音太大,高空狂乱的风都吹不散。 “要死要死要死,万能的砂金啊,还不赶快用你智慧的大脑袋和百发百中的筹码想想办法!” “好吧好吧。”砂金答应道。 指尖筹码瞄准了一个追兵狂笑的脑袋,弹指击中后砂金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摩托上掉了下去,纯白都市耶佩拉连行道树都是白色的,等到摩托车失去控制砸向大树时,才冒出一道橙红的冲天火光! 然而这道爆炸并没有威慑到任何人,他们逃跑的动静太大,干掉了一个还会有被吸引的一大片,耶佩拉的居民就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在两人身后黑压压缀了一片。 在半空的人潮堪比蝗虫过境,尤其是砂金现在觉得自己胸前的伤口又有发作的趋势,疼起来会让他连抓住筹码的力气都没有。 嘉波只听见身后的一声轻笑。 “看吧,嘉波,按照您的吩咐,我百发百中的筹码成功命中了目标,但是耶佩拉的犯罪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追逐我们的人可越变越多了。” 嘉波撇了撇嘴:“还不都怪你暴露我的行踪。” “怪我怪我,都怪我,别生气嘛,现在属于我筹码已经用掉,该你出手了。” 他轻快的声音继续说:“你那成千上百的傀儡呢?” “没有。” 他哪来得及制作嘛。 之前所有的傀儡都在伊格尼斯损毁,从风暴脱离后一路都没有机会制作,掉到耶佩拉后优先搜索砂金,唯一一具尸体还是他跳出飞船砸到地上的那具,粉身碎骨到根本没有利用的价值。 想一想都觉得生气,嘉波冷哼道:“就是你的错,你再说话,我就把你从天上丢下去。” 砂金咳嗽一声。 随后听见他的闷笑,一听就不是出自真心:“好可怕啊。” 嘉波没有回答。 他能听出砂金嗓音里极力隐藏的虚弱,再加上之前见到他时,他靠坐在墙根,之前他和砂金打过这麽多次交道,都没见过他这麽脆弱的样子。 一时之间估计砂金也没有战斗的余力,而他为了和拉帝奥的约定也不能随意把砂金抛弃,摆在眼前的路只有一条。 就是逃。 继续逃,逃到追兵追捕不到的地方去。 嘉波花了一秒钟得出这个结论,但耶佩拉都市占据了大半个星球,比想象中更加广阔,一时之间他都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还在犹豫的时候,左手抓住的手腕动了动,砂金缓了口气:“我们来打个赌吧,能够逃离的路有许多,回到鱼龙混杂的贫民区,进入眼前这栋高耸入云的大楼都是办法,嘉波,要不要来猜猜哪条才是我们逃出生天的唯一生路。” 哪知道嘉波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闭嘴吧你。” “我还不了解你,‘我们来打个赌’等于‘按我的意思走’,‘你来猜一猜’等于‘你猜也猜不中’,我们彼此能不能坦诚一点——快发挥你的好运,告诉我直接往哪里走。” 他威胁道:“我数三二一,真的会把你丢下去的。” 嘴上这麽说,承诺在先,抓着砂金的手紧得快要活生生把手腕掰断。 手腕是两个人唯一连接的地方,他感受着砂金用手指向的方向,避开漆黑的反物质子弹,还有不知道哪个白痴拿出的火焰喷枪,毫不犹豫地俯冲下去。 底下是几栋高楼中间夹缝的水泥路。 落地的一瞬间他就把砂金丢了出去,而后是一声具体与混凝土撞击的闷哼,嘉波却没有功夫理会。 他现在不满,很不满。 趁追兵同样俯冲追逐的瞬息空隙,他躲在监控死角快速给自己来了一个无痛套餐,躯体重生只需一眨眼,而后他快速剥下砂金的外套披在一截混凝土石柱上——时间短暂,他甚至来不及造出第二个傀儡再附上一套易容大礼包,只能就这样,控制傀儡背着石柱在大路上奔驰 本体则拉着砂金躲进地下。 “——你的直觉就是让我们走下水道。” 嘉波捏着鼻子。 头顶一连串交通工具的轰鸣闪过,看来他的小把戏骗过了大部分人,偶尔有几个落单的想要掀开井盖一探究竟的好奇宝宝,都在发现两人前被一枚筹码击晕,摔落到底下的污水管道。 他此刻是个很怪异的姿势,一只手臂攀爬在梯子避免直接落入流淌的污水,一手还要抓着砂金,头往梯子上靠,好让攀爬的那只手腾出两根手指捏住鼻子。 “朋友,我的这身行头可是很昂贵的,你直接扒下来我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陪我走下水道不过分吧,毕竟追兵追的人还有你,我们可是同病相怜。” 砂金笑着说:“而且下水道可是唯一一条全程都没有监控摄像头的路了。” 说得有理。 但是好臭。 这里的确比地面要安全多了,嘉波在思考要不要把砂金安置在这里算了,反正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受环境的负面影响,嘉波自己倒无所谓,单纯是权衡当猎物和当污秽品哪个结局更能接受。 拉帝奥说,耶佩拉兄弟会对他的悬赏是只要活的,那听上去对他也不是恨之入骨嘛。 不是恨之入骨就可以再聊聊。 但就如同他了解砂金,他知道砂金躲藏时习惯往地形复杂的方向走,还知道他用言语推动事态的习惯。 砂金也了解他。 几乎是在嘉波皱眉的一瞬间,砂金就意识到了嘉波这个娇贵的家夥讨厌弄脏身体讨厌到宁愿把自己卖了,他冷不丁地讥笑一声,然后身体骤然发力攀上嘉波的腰,也不管胸口伤势因这次发力再有加重的趋势。 而后双腿一蹬,整个身体完全失去任何支撑点,带着震惊的嘉波,在重力的作用下一起从攀登的梯子坠入黑暗腥臭的河流。 。 一个系统时后。 耶佩拉市中心最高档的雪莱酒店,迎接了本季度两位最……额,最难以形容的客人。 第70章 前台的迎宾小姐具有极高的职业素养,才没有在客人进门时皱起眉头,她小心观察着两位客人,面容平平,没有任何能记住的显著特征,唯独一股味道非常、非常不好描述。 ……像面前有一个装满了高温加热榴莲肉的池子,而这两位至少在池子里泡了一小时。 嘉波面无表情,捅了捅砂金的腰。 易容材料倒是比预想之中更容易弄到手,倒是身上的一股味必须要洗刷多次才能去掉,于是他威胁砂金必须要找个干净地方让他赶快休息,不然他宁愿去死。 然后悲哀地发现,就算复活重启都去除不了这股味道。 砂金咳嗽一声,适时向前台递出一张不记名的黑卡:“麻烦这位小姐,一间套房。” 嘉波不高兴:“要两间。” 砂金没有出言反对,只是将黑卡在嘉波眼前晃了晃,意思很明显,现在谁有钱谁才是老大。 谁叫嘉波财产被冻结了,而拉帝奥也没有给他任何经费呢? 真是凄凄惨惨的一天,嘉波简直想为自己涓一把泪,他现在的行为和上班有什麽区别,他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界,一切的源头还不是要怪天杀的公司和眼前的死对头! 死对头现在还要拿钱压他! 有用吗?! 冷哼一声。 嘉波漠然地离开酒店,又在五分钟漠然地回来,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味道,唯独手里多了一个钱夹,他把现金抽出来,再随手柄钱夹丢进垃圾桶。 将钱拍在前台,嘉波强调:“两、间。” 前台无措地看看砂金,又看看嘉波。 当她低下头的时候,两位客人便开始用视线厮杀,劈里啪啦的火花仿佛连空气一起引爆。 砂金冷笑,眼里的意思很明显:“朋友,审时度势,我们可是在被追杀,局势紧张的时候两人交替守夜才能保证基本安全,大魔术师应该能理解的吧?” 嘉波撇嘴,意思只有简短的一个:“我不。” “来赌一把?谁赢听谁的?” “谁愿意跟你赌,你是不是当我傻。” “胆小鬼。” “赌狗。” 眼神厮杀得激烈,夹在中间的前台小姐战战兢兢地查询着客房信息,现在她更偏向给两位客人开两间房间——总觉得两人住到一起会不由分说地打起来,到时候酒店又要不明不白多出一笔开销。 她大气都不敢喘,在厮杀的间隙中下意识露出职业化的微笑:“请、请登记两位的姓名和个人信息。” “西塞尔·西姆斯。”/“桑博·科斯基。” 各自拿好房卡后进入电梯,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在蔓延,剑拔弩张再渐渐消退,砂金悄悄地深呼吸一口气,耶佩拉的局势比他预料中还要复杂,他在这里呆得久,信息掌握地也多一些,他正打算抛开成见,邀约嘉波到他房间来一次完美的情报交流。 就听见叮的一声,电梯到达指定楼层,他的死对头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非常无情,连一点点留恋都没有。 砂金:“……” 没有半点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他只好往反方向走去,用带磁房卡刷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嘉波卧房内,一阵洗刷的水声从浴室内传来,透明水珠从头顶花洒喷出,再顺着地漏离去,带走一身的污秽。 水声渐息,那股随时都能让他窒息的味道总算散去,嘉波擦着头发踏出浴室,他只在下半身围了一条围巾,易容也暂时去除了。 进门时他就检查过,房间内没有任何窃听监视设备,至少在耶佩拉兄弟会查出踪迹之前,这里都是安全的。 耶佩拉。 根本没有拉帝奥和砂金说得那麽恐怖嘛。 他仰躺倒在床上,任由还没干透的头发氲湿了干净的被套,再钻进被子底下,准备用一顿睡眠恢复体力,同时脑子里的思考也没有暂停。 他注意到了砂金身上的伤,不知道具体伤情,也不知道缘由,只知道它极大了影响了砂金的行动,也许这就是砂金为什麽没能顺利从耶佩拉逃离,还需要他跑来救人。 是不是该想办法治治啊?不对,他操心什麽,背靠公司的大总监办法肯定比他一个魔术师要多。 不管了,睡觉。 嘉波闭上了眼睛。 屋外的光落在了脸上,他嫌刺眼,又爬起来拉上遮光窗帘,就这麽一个起身的小段时间,屋外又响起了激烈交战的枪响。 耶佩拉,罪恶都市,随时随地都有火拼发生,不仅是耶佩拉兄弟会与他,还有无数的小型帮派们,每天都在为争夺地盘名声男人或女人而斗争,且因为耶佩拉运输业发达,宇宙间的高精尖武器,在这里都可以找到。 就在嘉波准备陷入沉睡的瞬间。 酒店附近,一颗微型导弹弹出轨道,它原本瞄准的目标是火拼中的敌对势力,却不料对方也有同样的想法,反导弹炮定位追踪了这颗微型导弹。 轰—— 幸运地是,这次爆炸没有造成任何伤亡。 不幸地是,它毁掉了雪莱酒店顶层的一个小角落。 嘉波看着自己被毁掉一半的阳台,漫天残片碎瓦,天花板掉下的灯片还刺啦地闪烁电火花,以及他刚洗完就又落了一身灰的身体。 “……” 累了,毁灭吧。 第54章 嘉波木然地走到空洞边缘,狂风在拂过脸庞之前陡然轻柔,从七十多层的高度向下望去,薄云轻雾之下,一切建筑都变得和积木一样小。 火拼的双方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嘉波看了一会,发现一方是骑在飞天摩托上的莫西干头,一方是在义体安装喷气设备的人形智械,两方甚至都没有因为毁掉了嘉波一场柔软、沉静的好梦而多给出一个眼神,继续在高空中用火焰喷枪和反物质冲锋枪交战,偶尔还能看见火箭炮、榴弹发射器之类的轻型武器。 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不能忍,这绝对不能忍。 他面无表情地裹紧浴袍,再在头上套了一个面具,在一个莫西干头空中漂移到酒店顶层附近时,一道傀儡丝激射,缠在摩托后侧,在震耳欲聋的发动机轰鸣中带着他一起飞出去。 管他什麽罪恶都市狂放暴力的自由风气啊,嘉波不知道这两方势力都是谁,又为了什麽而打起来,他只知道这些胆敢毁掉他房间的家夥。 现在,死·期·到·了! 。 耶佩拉每天都会发生大大小小的战斗,能在这种地方开酒店的,自然在防御安保方面做得极其出色,墙体是星际最高科技技术的结晶,破了一点并不会破坏整体结构的完整性。 同一层的砂金甚至只感受到了几下不明显的震颤。 他一进入房间就火速锁住房门,紧接着靠在门边缓缓坐下,豆大的汗珠再也隐藏不住,眼前是一片朦胧的黑,接连几天的躲藏和逃命终究还是彻底掏空了身体,砂金捂住胸腹,他需要缓缓才能重新站起。 片刻后,隐约感受到了墙壁的轻微颤抖,还有窗外摩托飞过的轰鸣声,子弹离膛而出的破空声,他听见了狂笑和咒骂,还有尖叫和疑问:“你小子他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怎麽交战的双方还不知道敌人是谁吗? 窗帘挡住了视野,没了光源,整个房间都变得昏暗,砂金用力咬住下唇,他觉得思维和意识都变得迟钝,像是沉入了冰冷而又黑暗的深海,不知不觉连声音都消失了,仿佛世界都在离他远去。 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砂金咳嗽一声,勉强用正常的声线:“谁?” “我。”门外传来熟悉的回答,“快点开门,放我进去。” 是嘉波没有错。 砂金深呼吸,短暂时间积蓄的力气足够他再次站起来,他足够小心,也足够谨慎,手离开了受伤的位置,佯装没有异常,转而拉开房门。 “哇——” 屋外的嘉波连连后退,一眼就能看清身上的浴袍和散在背后的银发发尾有灼烧过的痕迹,此时他捂住鼻子:“怎麽这麽久你都不洗澡!好脏啊你!” “……这其中有一些小小的误会,再说你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砂金扯动嘴角,“你到底要不要进来,不进我就可就关门了。” “要,当然要。” 嘉波贴墙绕着砂金走,脚一勾关上房门,再一声咔哒便彻底落了锁。他几步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大好的天光和一览无余的俯窥城市便争先恐后地进入了视线。 “刚刚真是倒霉透了,有两队傻瓜空战把我的房间打坏了,我才刚洗完澡诶!本来还想睡一觉的,这下彻底没戏了,本着无聊就是无聊的心态,我冲上去把他们全揍了一顿。” “空中摩托和智械坐骑都感受了一遍,如果是我的话,体感还是傀儡丝荡在空中的感觉更爽。”将窗帘用绳结固定好,嘉波拍了拍手,“现在你可以感谢我能让你有一个安静的休息——” 第71章 他回过头。 靠坐在门边的那具躯体从锁上门之后便一动不动,嘴唇干裂且没有血色,金色额发凝成一根一根的,垂落挡住他紧紧闭上的青黑双眼。 砂金昏过去了。 即使昏过去,他也依然是一个充满防备的姿态,一手捂住下胸肋骨一手搭在膝盖,仿佛随时随地都能惊醒再一手扭断接近他的人的脖子。 但他的确是彻底地昏死过去,嘉波慢慢地靠过去,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又戳了戳他的胸口,都没能得到哪怕一点点回应。 “搞什麽啊,”嘉波无奈地叹息,“我是绝对不会照顾你的。” 他把砂金拖进浴室丢进浴缸,再反锁房门,热水唰唰而下,升腾的白雾模糊了镜子和玻璃,带走了沙土、污秽和血块,一切脏污都被洗去干净,只留下砂金比瓷砖还要苍白的脸。 …… 砂金发烧了。 恍惚间他觉得身体很冷,那些扰乱思绪的眩晕和伤口边缘的疼痛再也感受不到,他像一块置身于深渊冰海的铁,不停地下坠、下坠,永远也漂不到岸边。 有人在他周围晃荡,自言自语的同时还不愿意说点好听的:“没见过像你这种生病还这麽能折腾的,烦死了。” 他被人丢到床上,再用踢掉的被子重新裹好身体,那人的脚步声逐渐远了,而后又重新在耳膜奏响,像是一道在水面划过的小船,而他就在水面的最底下,任由道道海浪将朦胧不清的声音传回耳边。 过了一会,他被扶起来,那人捏开他的下巴,不顾他微弱的反抗,强行把水灌进去。 被呛到了,下意识咳嗽了两声,把那人手上的水杯也一并打翻。 “……呵。”他听见了一声冷笑。 迟钝的神经这时候才意识到之前那人说的“烦死了”,或许指的就是他。 他一向喜欢将账目和风险算得很清楚,现在虚弱成这个样子,或许迅速逃离到一个只有他自己的地方才能安下心来养伤,但身体实在太沉重,意识如此决定,身体却只是翻了一个身,把头也埋进温暖的被褥。 那个人的脚步声又远了。 说不准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是几天,或者一生,砂金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他听见房门被打开,又再次落锁,同一个脚步声风风火火地去而复返,将一小瓶苦涩的液体倒进他嘴里。 “……什麽?”砂金迷迷糊糊地问,喉咙肌肉收紧,下意识想把入口的东西吐出来。 嘉波翻了个白眼:“退烧药啊,白痴。” 听见熟悉的声音,他便不再抗拒,这一次连虚幻飘渺的朦胧意识都没有了,彻彻底底陷入了深眠。 再一次醒来是两个系统时后,砂金睁开了眼睛,身体从上而下都升腾出了一种退烧后的倦怠,他立刻坐起身,侧过头。 就发现嘉波在另一张床上吃薯片。 薯片抓起一小把塞进嘴里,满到腮帮子都鼓起来,像一只会将食物藏进嘴里的仓鼠,他嚼了嚼,嘎吱嘎吱的声音清晰地传到砂金耳朵里。 “醒啦?我的房间被毁了,酒店说需要重新修复才可入住,不过他们打过电话,说你这间房没有安全问题,放心住吧。” 嘉波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有给他,夜幕完全降临,不需要窗帘室内也陷入了一片黑暗,房间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正对床的曲屏正在播放动画,连续变动的人造光在他的眼中留下明灭不定的色彩。 安静持续到他吃完一包薯片,又看完了一整集《钟表小子历险记》,嘉波打开了床头灯,侧过身体,扬起下巴。 “解释吧。” “解释什麽?” 一说话才听出自己声音的喑哑,砂金闭上嘴,望向天花板,余光里嘉波抬高了下巴,暖黄的光打在他的下颌角,留下一道锋利又泾渭分明的界限。 “哈?”嘉波挑眉,“当然你胸口的那道伤。” “你倒是昏过去了,折腾得可是我好不好,我要把你拖进浴室擦干净身体,还要照顾发烧的你,”他在抱怨,“怎麽有人连自己发烧都不知道啊,有不记名随便刷的黑卡,但是不知道去药店给自己买退烧药,躲追兵躲监控你可以去黑市啊,别告诉我堂堂不良资产清算专家砂金总监连最基础的情报搜集工作都不会做。” 嘉波喋喋不休:“我可从来没这麽伺候过人,要不是拉帝奥告诉我一定别让你死了,你死了就没人能帮我解除公司的悬赏,你以为我会救你?哈?做梦去吧!” “看都看过了,摸也摸过了,是你坦白的时候了,”嘉波双手抱臂,“快说!” “……明明应该是情报互换的交易,你的态度怎麽这麽凶啊。” 回答砂金的是一包直接砸在他脸上,没有开封过的薯片。 嘉波凶巴巴:“交易是吧?喏,我的支付款,给你买退烧药时顺路买的。” 片刻后,砂金坐起来。 上半身没有穿衣服,露出了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左肩一路划到右肋下,床头灯扩散的橙黄灯光在靠近这道创伤时竟然被吸收了,是剩下边缘仿佛蠕动一般的黑红色痕迹。 一眼就能确定这不是一道普通的伤,它不会滴血,不会感染,也无法愈合,只会不断吞噬宿主的生命力。 嘉波早就猜到砂金身上带伤,但他不知道会这麽严重,砂金的力量基于存护,相当于十分之一个存护令使,算得上是宇宙防御力和自愈能力最强的那一类,能劈开他的防御,还留下一道无法治愈的伤痕的,常人几乎不可能做到。 “所以,说吧,怎麽来的?”嘉波扬起头,用下巴点点他。 砂金身体不自觉有一瞬间僵硬,随后他放松下来,恍若无事:“不记得了。” “大概是被卷入风暴后,风暴内部又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也许是……我太倒霉,不知道哪道风暴里竟然还蕴含了星神的力量,不小心被割伤了吧,好在力量不强,只割伤了一点。” “你怎麽可能会有倒霉的时候!” “咳咳,”砂金想笑却带出了一连串咳嗽,“收益往往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就算是我,也不能保证每一次都能赢。” “真的,你没骗我?” 他笑了笑,反问:“骗你我能拿到什麽好处?” 嘉波没好气:“这我怎麽知道。” 一声轻响,砂金又躺了回去,从嘉波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上半张脸,眼睛弯了弯,是一个轻松惬意的眼神。 他说:“不用担心,我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要我帮你解除通缉令,我需要你带我离开耶佩拉,而且我们同为耶佩拉兄弟会的通缉目标,天然就是同盟,而且说实话彼此都很了解,没有比这更稳固的关系了。现在就放下过去的成见,我们暂且合作吧。” 类似星神的伤,只有同为星神才能治愈,砂金胸口的伤现在严重影响了他的行动。 他不能参与太过激烈的战斗,升入宇宙时极具的空间变化也可能要了他的命,更何况就算带他离开了,也不知道伤口吞噬生命力的速度有多块,究竟是公司先治好他,还是他先因为生命力被榨干而死去。 直接毙掉了嘉波想要强行带他离开的想法,也是,否则以砂金的能力,如果只是一道普通的伤口,就算掉在耶佩拉兄弟会的地盘,应该也不影响他逃出后偷一架小型飞船逃跑。 “好吧。”嘉波不情愿地说,“你说现在要做什麽?” “朋友,开心一些,欢愉的行者怎麽能露出厌恶的神情,你的表情就好像很嫌弃我一样。” 在嘉波开口强调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很嫌弃你之前,砂金露出一个充分信赖的笑容:“好啦好啦,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先把这几天我搜集到的信息告诉你,至于你的部分……” “就从想办法帮我治好伤势开始吧。” “我?”嘉波指着自己,“我想办法?” 嘉波看着砂金,默默地收回了丢给他的薯片。 那可是星神造成的伤,和他有什麽关系,难道他是星神或者令使吗! 第55章 也许是嘉波的眼神过于抗拒,砂金:“有什麽问题吗?以凡人之躯挑战神明,对一个欢愉行者来说,应该很有趣吧?” 嘉波承认:“对,的确有趣。” “耶佩拉兄弟会的通缉也很令你火大,明明毁了星舰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磁场风暴,他们却为了榨取利益,将罪名安插在你我头上。嘉波,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不是一个能忍气吞声的人。” 嘉波:“没错。” 嘉波:“所以呢?” 夜色无垠,以砂金的视角向外望去,蓝黑色的天空显得又高又远,它安静,祥和,万千的星光都在其中沉睡。然而嘉波的眼睛比星光还要灼目,星球尚有日升月落,但嘉波的眼睛永远蔚蓝,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砂金不得不撇开眼,不急不徐地咳嗽一声。 “耶佩拉兄弟会是耶佩拉星最大的势力,是信奉毁灭的泯灭帮之一,他们的成员大多西装革履,以半兽人为主,宣扬一切暴力都是为了创建规则,但是你今天有见到过他们的成员吗?” 第72章 嘉波摇了摇头。 追逐砂金的追杀者大多是身穿夹克的暴走族,在窗外火拼的则是纯人形生物和无机智械,他们都不符合耶佩拉兄弟会的成员特征。 “暴走族是黑泽组和池上组,他们的势力范围是耶佩拉外围的贫民窟一带,火拼的则是人类集会罪恶礼拜堂和智械机关空集。当然,他们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只要把握住一点微小的机会抓住我们,就能在耶佩拉一步登天。” 砂金的意思很容易理解。 嘉波想,他说的是,耶佩拉兄弟会花了大价钱通缉他们,金额大到挑动了无数帮派的神经,一定是非常、非常想要得到他们。 但如此迫切的愿望,在确定嘉波和砂金已经进入耶佩拉的当下,居然没能看见一个耶佩拉兄弟会的成员,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仍由他们大摇大摆地入住豪华酒店——雪莱酒店是兄弟会名下的财产之一,但入住的时候甚至简单地报上假名即可,不像是急迫到严正以待的架势。 如果他们连两个一百二十亿都不在乎—— “想必是最近耶佩拉兄弟会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忙吧。” 嘉波慢吞吞地说,随后光明正大地观察砂金的脸色,见他一脸讶然仿佛不可置信嘉波居然猜中了正确答案,嘉波生气地踹了他一脚。 “烦人啊你,快把你的蠢样子收回去,要不然我立刻就走,你就在耶佩拉等死吧。” “嘶,好疼。”砂金倒吸一口凉气,“你踹到我伤口了,嘉波,你到底是来救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嘉波冷笑:“你就装吧。” 比起吊着傀儡丝在大楼之间逃命,他踹砂金的力道跟羽毛轻抚没什麽区别,嘉波自己心里有数,但即使如此,他也还是掀开了砂金的被子。 和之前相比一点变化都没有,这个家夥果然是拿自己寻开心。 嘉波面无表情地用被子蒙住砂金的头揍了他一顿,再回到自己的床上,用背对着他。 “咳咳咳……”遗落在枕头的金发显得纤长而杂乱,过了片刻,才见到砂金的脑袋从中间冒了出来。 恍若无事地继续说:“对,你说得没错,耶佩拉兄弟会近日的确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他们预备在市中心的钟塔举办一场酒会,邀请了宇宙多个势力参与其中,明面上的理由是希望扩大耶佩拉交通枢纽的覆盖范围,让更多商船和舰队能为其提供资金往来。” “但你是知道的,这种宴会名为酒会,实则是一场暗地里的交易。” 砂金看向嘉波一动不动的后脑勺,这几天他不仅在和耶佩拉的低级帮派周旋,还探听了不少有用的情报:“星核、繁育的[虫卵]、[帝皇]的一段源代码……全都是些不能放在台面的大玩意,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们的进货渠道。” “星际海盗的摇篮,多个星系航路的必经之地,能弄到这些也不奇怪,”嘉波还是不肯转过头来,“兄弟会暗地里交易的东西肯定有能治好你的东西。” 他顿了顿:“说吧,你想要什麽?” “——丰饶星神【药师】的赐福,一小截建木的树枝。” 嘉波猛然坐起,终于愿意用脸望向砂金,瞳孔睁大到紧缩:“……你疯啦?!” 药师是全宇宙最慈悲的星神,但同时,他赐予的力量也是最为霸道致命的,人若寻仙问药,向药师求取长生,仁慈如药师从不拒绝。 然而他赐予的药物能肉白骨,也能活化吞噬人体完好的那一部分。他赐予的长生能让人永生永世地活着,却是以失去理智和记忆为代价,和行尸走肉根本没什麽区别。 获得丰饶的赐福,便能成为丰饶的子民,丰饶民在宇宙可没有什麽好名声,他们被巡猎星神及其座下仙舟追杀,不死不休直至宇宙终焉的那一刻。 嘉波瞪向砂金:“克里珀是不是一锤子敲坏了你的脑袋才会让你抛弃存护,你要是想转投丰饶请别带着我,我可是要筹备第二次环宇宙巡演的,不想陪你一起天天被追杀。” “脸色别那麽可怕嘛,我只是想用生命力更强的东西引走身上的力量,将它变回一道普通的伤口而已。” 说到这里,砂金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他的幸运持续地发挥作用,至少不像嘉波这样,从风暴出来之后便成为了一个一穷二白的倒霉蛋。 连手机这种生活必需品都是拉帝奥送的。 他晃了晃手机,背面是象征着钻石的切割菱纹:“把我从通信录黑名单里放出来吧,嘉波,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 嘉波看向他。 眼神冷酷淡然,片刻的沉默后,他说:“对,我就是信不过你。” 太危险了。 砂金每一条都说得很有道理,他总是这样,将局势往自己想要的方向推进,但是欢愉是喜欢找乐子,又不是傻子。 “我和拉帝奥之间的承诺是带你离开耶佩拉,不是陪你玩致命游戏,想要治疗伤口的方法未必只有建木树枝这一种,你不是公司的高管吗,去找公司啊!” 嘉波微笑着说:“公司的人可忠心了,想来一定不会背叛你。” “你又在生什麽气?”砂金低声道。 “我哪里生气了,我这叫吃一堑长一智。” 黑夜里嘉波与砂金四目相对,中间唯有一盏不甚明亮的台灯点燃眼里的光,嘉波心想他的信任可是很珍贵的,曾经给过砂金一次,就不会给出第二次。 三年前,他和砂金第一次见面,在一场酒会上被主人挟持,那个变态以看人垂死挣扎为乐趣,要求参加酒会的所有人以文明的方式决定一半的人逃出生天,一半的人去死。这是一场决定生死游戏,每个人都有初始的筹码,按照主办方的规定,以三人纸牌的形式进行游戏,只要最终手里筹码的数量超过最初,就可以活着离开酒会。 嘉波觉得很有趣。 他挑了场中看上去最聪明最冷静的赌徒当队友,两个人大杀四方,几乎赢光了所有参赛人的筹码。 一场合格的共演。 嘉波还挺喜欢他的临时搭档,因此在最后砂金问他要不要玩一把大的的时候,他没有问具体内容便点头同意。三人纸牌的规则是一方坐庄,两方合作向庄家进攻,通常情况下,砂金和嘉波都是和其他人当对手时坐庄,同一牌桌时只会选择协同合作的进攻方。 结果没想到最后一局,砂金要求自己成为唯一的庄家,他指定的赌注,是自己和嘉波所有的筹码。 嘉波对这件事简直耿耿于怀:“我那麽信任你,结果你把我所有的筹码都带走了!一个子都没剩下,事后道歉也没有,你转头就去挑战主办方了。” “……朋友,你怎麽不提你装害怕装弱小非要拉着我组队的事,不要瞪我啊,你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可是记忆犹新。” 眼看着要挨揍,砂金立马改口,“好好,我不提这个。” 现在获取嘉波的原谅才是头等大事,时隔三年,许多细节已经忘了,回忆片刻后砂金接着说道:“我参加酒会的目的是替公司拿到主办方名下的一些股份,你也知道,他劫持酒会参与者的目的是欣赏所谓社会精英在死亡之前的人性丑态。” “两两对抗才有观赏性,一个人以碾压的形式大杀四方,这场对局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我正是借此才和主办方平等对话,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而且你看戏看够了,演戏也演够了,最后拍拍屁股趁我挑战所有人视线的时候摸干净了主办方的私人藏品再飘然离去。 砂金事后想要找到这个被无辜卷进来的可怜青年,他也想过要跟嘉波说一声抱歉辜负了你的信任。 没想到嘉波才是那个最大的骗子。 ……但他现在不敢说。 合作的前提就是知道什麽场合该说什麽话,现在嘉波冷冷地盯着他,一句你才是最大的骗子就能让他不管不顾转头就走,真正地留下他一个人孤身在耶佩拉。 这不是砂金想看到的局面。 “那我现在要怎麽做才能重新获得你的信任呢?” 嘉波想了想,说:“首先,你要为当时的事情道歉,你说,嘉波大人我错了,对不起,不应该辜负你的信任。” 其实当时酒会所有的参与者都只是对手,同盟存在的前提本就脆弱,砂金心里的话却没有在脸上表现出一丝一毫。 他有点好笑地重复嘉波的话:“嘉波大人,我错了,不该辜负你的信任。” “你说,在耶佩拉,我,砂金,星际和平公司的总监,一定乖乖听嘉波大人的话。” 砂金又重复了一遍。 “我的失踪和嘉波毫无关系。” “我要为大魔术师嘉波下一次宇宙巡演的投资。” “我绝不会成为丰饶民为嘉波带来麻烦。” …… 说了很多很多。 说到最后砂金的微笑都挂不住了:“行了吧,嘉波,我都割地赔款了那麽多,别太贪心哦。” 第73章 “不付出代价怎麽引欢愉入场,”嘉波哼哼着,“好啦,最后一个要求,把你的无记名黑卡给我,我要刷爆它。” “行,给你。” 砂金交得很爽快,对公司高管来说,他最不缺的就是钱。 窗外的繁星被丝卷一样的云遮盖,变得朦胧而模糊,人因困倦而沉默,又因沉默而觉得夜凉如水。 砂金看向床头被随意搁置的退烧药,迟疑了一会,还是说了声:“……谢谢。” “没必要。”嘉波背过身,身体钻入了床铺,那是一个即将陷入沉眠的舒服姿势。 过了很久。 久到呼吸声变得绵长,屋子里的两人好像都睡着了,嘉波突然轻声地询问:“酒会是什麽时候?” “明晚八点。” “你怎麽还不睡……算了,反正也是睡不着之类的理由吧,说了也是白说。” 叮咚一声,砂金的手机屏幕亮了,人造白光映入眼底,是一封来自好友嘉波的消息提示。 嘉波终于肯将砂金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屏幕空空荡荡,唯有一段音频压缩文档显得十分孤单。 紧接着,嘉波打字:“一份小礼物。” “快点打开。” “[猫猫期待。jpg]” 明明身处一室还要文本交流,真的是不知道该说什麽好,砂金在屏幕中央戳了戳,解压文档后就见它自动播放。 “我会乖乖的,我一定听嘉波大人的话,我要为嘉波投资,对不起嘉波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嘉波大人原谅我……” 砂金看着这条长达一分多钟的剪辑音频:“……” 魔音循环,反复入脑,全都是他自己的声音。 第56章 第二天下午,黄昏的晚霞模糊日与夜的边界,它吞没了这座城市大部分喧嚣,将纯白的建筑群体染成一种半灰半橘的沉郁色调。 白得都不那麽纯粹了。 市中心最高的白色尖塔,是耶佩拉兄弟会的总部,从今晚八点开始,这座高塔的顶上三层都将作为交际酒会的场地使用,酒会持续时间两天一夜,除了主会厅,还有酒吧、餐厅、娱乐场所、客房、小型私密会议室供来宾们使用。 如今酒会尚未开始,落日餐厅的一角,酒会的服务生们正在接受主管训话。 “……酒会还有两个小时开场,这次请来的角色有些不太安分,不过不用担心,公司有专门的应付手段,到时你们……” 耶佩拉兄弟会的表面是一家控制边贸商路的大型运输公司,服务生大多是从各个部门按照相貌、战力和忠心程度抽掉上来的,负责礼仪和安保的主管对他们并不熟悉。 主管是一个豹子头的半兽人,话说到一半,就被他抓到一个漫不经心看夕阳发呆的呆瓜。 “你,你!”他点了点人群后排开小差的人,火气颇大。 “你叫什麽名字!哪个部门的!我说话的时候发什麽呆?你听清楚我说的什麽了吗!” 那人慢悠悠地抬头,是一张毫无特色只能说略带清秀的人脸,他盯着主管看了好半天,再施施然:“桑博·科斯基,后勤与爆破处理组,我没发呆,听清楚了。” 一一回答,非常听话。 “那你重复一遍我刚刚说了什麽!” “大人您说,为了避免外人闯入,整座塔都安装了反物质辐射网,且随时随地都在轨道卫星激光炮的准确打击范围之内。同时为了避免客人们闹事,尤其针对那些行走在各色命途的尊贵客人,安检时需要收缴他们的武器和电子设备,且每个人都将佩戴一枚手环,用于压制客人们体内的力量。” “大人您看,我说的对吗?” 他笑了一下,夕阳点燃了嘴角,依旧是一张记不住的普通人脸。 豹子头的礼仪主管找不到回答中一丝一毫的错漏,冷冷地横了他一眼:“你最好给我小心点,要是出了一丁点问题,我都会一枪崩了你。” “哦哦,好吧,都听主管大人哒!” 桑博·科斯基——也就是嘉波大剌剌地说道。 从今早开始,他和砂金就分开行动了,砂金偷取邀请函扮作了客人,他打晕喽啰再易容成对方的样子,偷取对方的生物特征,诸如虹膜、指纹和步态等,顺利替代其本人成为酒会服务生的一员。 酒会还没开始,侍者要提前经历一系列培训,主管一拍掌,立刻有一支真枪实弹的安保小队护送着一个箱子走过来。 输入密码,在护送者和主管的多重指纹验证下,这只金属箱子叮的一声弹开了,露出了其中数只手环。 “不仅客人们要佩戴手环,你们也得带,每只手环都有唯一的编码和定位器,一旦出事了能迅速定位到你们每个人头上。” 豹子头环视了圈眼下各个侍应生的反应,满意道:“别愣着了,一人一只,上来拿吧。” 手环很细,看不出材质,只知道是一种能吸收光线的银灰色,嘉波插入队伍中,排队领到一只手环。 事前情报调查的时候没听说过耶佩拉兄弟会还准备了这个东西。 这应当是一种防御的手段,兄弟会准备了太多走私来的交易物品,他们都是信仰毁灭的泯灭帮了,当然不会指望邀请来的客人有多高的道德底线,他们需要有底牌,来保证这次酒会按照他们期望的流程正常地走下去。 戴还是不戴? 不戴的话马上就有暴露的风险。 嘉波没有一秒犹豫,卡扣在手腕合拢发出又轻又脆的声响,随后便自动调整成了合适的尺寸,保证无法轻易挣脱的同时又不会让主体感到难受。 带上手环的一瞬间,一个分辨不出男女老少的声音在脑子里用奇怪的韵律唱歌。 “协调奏音,与我合唱。” “协调作词,与我奏音。” “协调合唱,与我作词。” 在这个声音说话的同时,身体愈发沉重,如同在泥泞里逆流行走,与欢愉命途的联系变得若有若无,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他与命途的联系从河流挤压成涓涓细流,他的世界只剩下歌声,将他包裹,抑或是将他同化。 这是……【同谐】的奏乐。 耶佩拉兄弟会还挺大手笔的嘛,竟然连信仰同谐的[家族]都邀请过来了。 嘉波玩弄着手上的环,他看上去倒是轻松惬意,实际上命途力量被压制到只有往日十分之一不到的水平,就算放出傀儡,对傀儡的控制能力也大大降低。 戴上手环就算是培训的最后一环,也许在耶佩拉兄弟会眼里,无论到底渗透了多少敌人,戴上手环之后都和一只拔了牙的老虎没有区别。主管大手一挥,直接让安保小队将剩下的手环拿了出来,让这群侍应生走到入口,为每一位客人戴上这只来自家族的手环。 下午六点,客人们陆续开始入场。 耶佩拉星的夜晚来得比想象要早,一年四季的风都盛满了一成不变的温度,在最后一抹橘黄消失在地平线时,第一名客人踏进了白色尖塔最高三层的安检处。 安检分为三部分,第一处收缴所有的武器和电子设备,第二处则是由高科技检测门,将客人的邀请函和身份一一映射,顺带再检测客人身上是否有遗漏的违禁品。 最后一处则是纯人工。 嘉波站在安检场地的末端,平静地向一位身材矮小的半身人递出手环:“客人,请佩戴手环。” “……什麽玩意?”半身人身穿西装,过安检的时候被好一顿折腾,这帮自称绅士的泯灭帮几乎将他翻了个底朝天,连听歌的无线耳机都要给他挖出来。 这位客人显然觉得这种待客之道无礼又傲慢:“把我手机抢走不说,还要给我戴上这东西,这年头手机可是人的第二条生命!你知不知道我分分钟能赚多少钱?我不戴!拿走!鬼知道你们是不是要拿这玩意害我。” 真麻烦,大家不都一样,耶佩拉兄弟会对侍者和客人一视同仁,他的手机也被收了啊! 失去手机的人类和咸鱼有什麽区别! 嘉波有些烦躁,以他平常的处事作风早就不管不顾先给半身人套上了,哪还有功夫听他在这念叨。 但是不行。 现在他的人设是耶佩拉兄弟会呆头呆脑的服务生,是任客人出气还要好声好气完成上级任务的小受气包,他只能压抑着脾气完成角色扮演。 嘉波轻声轻语地说:“这是酒会的规定,客人请您遵守,要不我只能让安保部门将您请出去了。” 因其种族差距,他蹲下身,和这位半身人客人四目相对:“客人您只有一张邀请函吧,一张邀请函映射一个人,想必您的保镖都在外面等待,耶佩拉星的风气想必您也感受过。” “谁能说在这场充斥着黑\\手\\党、走私商人和通缉犯的酒会,不会有人悄悄在角落里结果了您的性命呢?” 嘉波轻声说:“现在只有兄弟会能保证您的安全,戴上手环,那些图谋不轨的人的力量就会被压制,就算您不幸遇到了想要害您的人,我们也会第一时间得知您的位置赶来救援。” 第74章 “您说这个手环,应该是个好东西吧。” 相信在场很多客人都是和这个半身人一个想法,戴上手环就如同被耶佩拉兄弟会控制监视,这可在邀请函上提都没提,大人物都好面子,不愿意戴手环多正常啊。 但是我都戴了,你们凭什麽不戴! 嘉波轻轻地挑了挑眉,没有人注意到,他站起身,正准备将手环搭在动摇的半身人客人手腕,就听见身后一个声音,是下一位客人。 “你说的是真的吗?” 嘉波回头,与砂金四目相对。 而后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他们现在是绝不可能认识的陌生人,一个是属于耶佩拉兄弟会的底层侍者,一个是来自爱墨瑞得-iii的黑市商人。 砂金:“这手环实际是个好东西?我们非戴不可?” “是。” “没有通融的余地?” “对。” 嘉波望向砂金,他的易容还是嘉波亲手制作的,看上去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灰发中年男子。嘉波勾起嘴唇,暗示意味十足:“来到这里就要遵守这里的游戏规则,客人可别一门心思想着钻漏洞哦。” 意思是这手环有猫腻,而且非戴不可,最好不要挑衅主办方。 “好吧好吧,看在兄弟会几位首领的面子上,请为我戴上吧。” 砂金状似无奈地摇摇头,他主动走上前,从嘉波手里接过手环,给自己扣上。 消化同谐奏乐需要一段缓冲时间,五秒后,砂金向他眨了眨眼睛:“我好像听见了来自天外的歌谣,很美妙,歌词也很庄重,你知道那是什麽吗?说起爱墨瑞得离这里很远,我也需要一个向导为我介绍耶佩拉的风土人情。” 潜台词,我需要和你对接情报。 他突然轻笑:“我很喜欢你。” “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喝一杯,在酒吧见面,可以吗?” 隔着两张毫无关联的皮囊,嘉波愣了愣,低下头,不去看砂金的眼睛。 他继续为半身人戴上手环,一声咔哒后,才听见他平静地说:“请稍等,我们会尽力满足每一位客人的需求。” 嘉波不想过早地引起关注,和砂金名正言顺地做完约定后便任由他大摇大摆地离开,嘉波自己则是继续在安检处站岗,直到八点钟声敲响,最后一位客人戴上手环。 随后,入口的大门重重落下,溅起一地灰尘,看不见的电弧占据了门内外的一小片空地,空间都变得扭曲。 至此,兄弟会的高塔驻地全部进入战争防御范围,没有任何死角。 嘉波喘了口气。 他理了理身上代表侍者身份的黑白燕尾服,转动着手腕上的金属色镯子,往酒吧的方向走去。 沿途不停撞见需要侍者服务的客人呼唤他,嘉波要麽当没听见,要麽推给别人,这时候他心里就开始责怪兄弟会看上去这麽大一个组织,为什麽办个酒会还不多招一些服务生,要不然他也不会被指挥得团团转。 总之千错万错都是耶佩拉兄弟会的错。 酒吧在第二层。 几乎是全然黑暗的环境,唯有吧台和每一张酒桌上的烛光作为室内仅存的光源,音乐舒缓,看上去是一个适合谈话的环境。 嘉波在角落找到靠墙喝酒的砂金,他正将一杯高浓度冰球伏特加一饮而尽,嘉波俯身靠上去,让他的声音足够让砂金听见又不至于影响到其他客人。 扮演服务生也要有职业操守。 嘉波:“客人,您喝得太快了。” 砂金抬眼看他,潋滟的眼里有三分醉意,他摇了摇头:“我还能喝,再来一杯。” “您醉了,我扶您坐下吧。” 照顾客人是侍者的职责,嘉波扶住砂金想要将他带到最近的圆桌坐下,就在他手腕触碰到醉鬼的一瞬间,他察觉到砂金也动了。 砂金轻轻拂过他的左手,不动声色——是金属手环所在的位置。 一切看上去都这麽自然、正常、毫无异状,一位侍者搀扶着酒醉的客人坐在椅子上,他自己则站在身侧,为客人倒了一杯柠檬水,倾身耳语,似乎在劝导客人喝下柠檬水,好甩开上头的酒意。 温柔,又疏离。 然而嘉波实际上问的是:“你在我手腕上放了什麽?” 砂金笑了一声。 眼里毫无醉意,侧过头就着贴近的姿势,呼出的热气擦过伪装的皮肤:“一个小设备,我不确定手环里是否有窃听设备,总之无论它有什麽功能,现在都失效了,且神不知鬼不觉,不会被发现。” 接过柠檬水杯,砂金喝了一口:“现在,嘉波,你在塔里呆的时间比我久,有什麽想要告诉我的吗?” “我的确有想告诉你的东西。”嘉波慢吞吞地说。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求求你了,砂金,你下次约我能不能找一个好的借口,我现在这麽一张大众脸你突然说一句我喜欢你,我都不知道该怎麽接。” 罪恶都市就不要玩纯爱套路,他真的很想翻个白眼:“这可是耶佩拉,你还不如说你精//虫上脑想和我睡一觉呢。” “咳咳咳咳。” 旖旎的氛围消失殆尽,砂金总监没忍住,柠檬水喷了一地。 第57章 “诶!你这人怎麽这样啊!” 嘉波不着痕迹地跳出几步远,咬住后槽牙以压低声音:“我就这一套衣服,你弄脏了我还要去找那个话多的豹子头换一身,我可一点都不想和他打交道。” “抱歉抱歉,我的失误,原谅我吧。” 砂金缓了口气,刚才那声吸引了不远处吧台的调酒师,他举起酒杯,向调酒师示意无事发生。 环顾一周,侍应生在酒桌之间穿行,阴影中还有持械的守卫,甚至宾客之中有几个眼神诡异夹杂着审视,一看就不是正常的客人。 戒备这麽森严…… 嘉波想了想:“你过来。” 两人走到角落,藏在更深处的阴暗里,嘉波扒开一瓶酒的木塞,酒香和液体瞬间在高脚杯中绽放。 “你身体靠近一点,手放在这里,酒杯放我腰上。” 他教砂金把手压在他耳侧,另一只手连同酒杯限制住他的腰,呼出的热气交缠在一起,黑暗里只有彼此的眼睛格外清晰。 砂金略微垂下眼睛:“真卖力啊嘉波,做戏做全套,为了不引起怀疑真是辛苦你了。” “这都怪谁,”嘉波轻轻地勾了勾嘴唇,目光掠过几个将注意力放在砂金身上的组织成员,似乎发现角落里的暧昧而慌忙地撇过头,丝毫没有察觉到异状。 嘴里却毫不客气:“谁叫你非要在门口说喜欢,那就走纯爱套路在这里调情咯,你要是换个说辞,说不定我们就可以进你房间了,总比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好吧。” 他一个侍应生,完全没有理由在一个客人身边停留太久嘛,这太容易引起怀疑了。 “对不起,我的错,别抱怨了吧。”砂金在耳边呢喃。 总之,先交换彼此已知的信息。 “耶佩拉兄弟会的四个头目分散在酒会各处,耶佩拉星人的名字太拗口了我懒得记,总之是四个半兽人,记住他们的特征就行了——老虎头、鹿头、山羊头和狗头,对了,狗头应该是杜宾犬。” ……怎麽总是在一些奇怪的点上记忆力那麽好。 砂金微微抿唇,听见嘉波的声音更近了一些:“藏品名单你拿到了吗?别告诉我你没拿到,交际花先生。” “那当然,对我有信心一点。”砂金说。 并不是所有受邀的客人都知道私下的交易,不少都是被拓宽航道的表面说辞吸引而来,这次酒会的实际目的很隐秘,耶佩拉兄弟会也不会弄一场大张旗鼓的拍卖会。 想要交易?可以,证明你的财力和能力。 在一楼的主会场隔壁有一栋小小的祷告屋,明面的理由是为了某些具有虔诚信仰的客人随时随地能向神明祈祷,实际上那里才是真正的交易场所,有兴趣的客人可以借助忏悔的名义,将准备好的条件写在纸上,交给屋内的神父,如果兄弟会同意,交易的商品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该名客人的房间。 至于怎麽把东西带走,那是宾客自己需要考虑的事,和兄弟会无关。 砂金举起酒杯和嘉波手里的瓶子碰杯,轻轻叮的一声后,摇晃的液体在灯光折射下反射绚丽而又破碎的光。 “星核,建木的一枝,一个微缩星系,虫卵,一把据说能打开所有锁的钥匙……公司都会羡慕这些好东西,哦对了,他们还卖人,藏品单上还写了他们卖一些有趣的数据,并附赠一个能解析数据的程序员。” 嘉波看了他一眼,警告道:“干嘛,有我还不够吗,你还想带别人一起?” “怎麽可能啦,亲爱的,一个大活人怎麽能被我平白无故从高塔弄走呢,我可不是我们的大魔术师,不会大变活人之类的魔术,更何况在这里,我连命途的力量都所剩无几。” 第75章 说到这个,砂金挑眉,将酒杯里的辛辣液体一饮而尽,他用空杯碰了碰嘉波的手环:“你对这个有什麽想法吗?” “同谐的手笔。” 嘉波继续倒酒,他垂下头,落下的碎发割碎了视线,显得心不在焉:“兄弟会弄到了一个奇物,据说是一段破损的来自同谐星神希佩的乐谱,家族的人能激发它的力量,兄弟会和家族的某一支联手,一位信仰希佩的家族成员来到了耶佩拉,激活了乐谱,以高塔为中心制造出一个小范围的扭曲空间,效果就是你看见的这样。” “要解除被压制的状态,要麽摘下手环,要麽远距离分开奇物和家族成员,奇物就藏在三层的礼堂,处于重重监控和看守中,至于家族成员——他的身份和行踪都是绝密,暂时还不知道。” “对了。” 嘉波突然想起了什麽,客人信息对服务生保密,但并不影响他在安检检查的时候记住了所有人的身份特征,他说:“有一个长有双翼的男人我很在意,他应该是丰饶民。” 丰饶民很显然是为了丰饶的建木而来,但很奇怪,只有他一人是丰饶民。 一个人,无论要做什麽都显得很不够看啊。 砂金应允:“我知道了,放心,我会和他好好交流的,一定将他的来意一点不剩地全部榨出。” 不管后续是偷还是抢,甚至和耶佩拉兄弟会大胆交易也说不定,但无论按照哪种方案,前提都是局面掌控在自己手中。嘉波一点都不喜欢赌运气,就像是把筹码交到对方手里而后笃定对方会失误一样,太不可控。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商议的动手时间不在今日,嘉波说:“那我今晚会想办法弄到高塔的布局图,试试能不能找到藏品的存放地点。” “好。” 第二杯酒也一口倒入喉咙,辛辣的口感如同一把火在喉咙灼烧,砂金放下空杯,低头就看见嘉波眼巴巴地看着他:“给我尝尝,这酒可贵了呢。” 砂金想了想。 而后笑眯眯地拒绝:“不行,嘉波,看来你对自己的酒量有点太自信了哦。” 嘉波垮脸:“本来就自信,我还是能喝一点的好吧。” “不行不行,这酒对你来说度数太高了,你真的要喝吗,要麽我跟你这次也打起来,要麽在大庭广众之下我把一个醉鬼拖回房间。后者应该不算违背你的剧本吧,听上去很合理啊。” “切,不给就不给。” 嘉波撇了撇嘴,而后望向吧台,他打了一个响指,与调酒师目光对视,后者立刻就明悟了他视线的意思,从吧台底下拿出了一瓶还没开封的白橡木。 ——星际数一数二的珍藏酒。 好不好喝嘉波不知道,但价格一定很贵。 一个指尖推开砂金,嘉波:“那今晚你就好好享受吧,客人,酒的费用会从你的卡里扣除,我能拿到20%的提成哦。” “你扮演侍者扮演得很入戏嘛。”砂金站在原地,举杯目送嘉波挥手暂时道别的背影。 “那当然,我可是很称职的大艺术家,非常有职业道德,”嘉波回头趁没人注意吐了吐舌头,“别说得你好像真的会付钱一样。” 。 酒会的三层场地大致可以划分为一层的功能区,二层的用餐区和三层的娱乐区。 从酒吧出来,走过一条长廊,便是高塔的落日餐厅,这是本次酒会的主餐厅,供应餐品都是从耶佩拉星辐射范围内各个星球当日运送的新鲜食材,无论是瘴气丛林里的新鲜蘑菇,还是深海里一口能吞掉一艘船的凶恶鲸鱼,在这里都不过是人们餐桌上的食材,死物而已。 很少有人会停留在长廊,大多都是闲适从容的客人,偶有步履匆匆的同事经过。 有人拦住嘉波:“送一份今日特调鸡尾酒给我。” 嘉波微笑:“好的,先生,请稍等。” 他笔直地往前走去,在那位客人看不见的拐角伸手拦住一个猴子脑袋的同事,指了指客人:“看见没,给他倒杯酒,随便什麽都可以,骗他是今日特调就行啦。” 随意地把工作推给别人,这次也是完美扮演。 他看也没看猴头的同事,大摇大摆地走到长廊尽头,半开放式的餐厅在眼前豁然开朗,觥筹交错,人们欢欣举杯,人天生具有趋光性,比起昏暗的酒吧,更偏向明亮开阔的地带。 热闹、放松,更适合打探消息不过。 到处是脂肪灼烧的肉类芳香,嘉波面无表情从厨师手里接过一份肉排,再客套微笑地将它放置在食客的桌上,礼貌地说:“请慢用。” 高塔外围布满的反物质网并不会影响视线,耶佩拉的星空泼墨一般洒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它也不会影响风,影响温度和味道,恒定温暖的风迎面吹拂,遗留尚能接受的轻抚。 风不算大。 至少,不会无缘无故地把一个人吹落高塔。 一声尖叫。 “有人跳楼了!” 餐厅旁的观景阳台,一名大肚子的孕妇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围栏,她停驻在围栏边不知思考了什麽,又或许是意识太过模糊,脚一崴,竟然整个人前倾,重心前移翻过了栏杆。 “来人啊!!” “救命啊!” 嘉波不是靠得最近的守卫,但他的反应比守卫更快,三两步跨过拥挤的餐桌和人群,长腿一迈便跑到了阳台外围。 求生的本能在坠落的那一刻苏醒,栏杆外是花坛外延的石台,孕妇十根手指死死地抠住石台,因其构造很难使力,慢慢地,指腹一点一点靠近边缘,在表面留下几道清晰的血痕。 如果掉下去,她不会摔死。 足尖就是扭曲的空间,她会被卷进反物质网,被塌缩的空间粒子搅得连灰都不剩。 嘉波跑到栏杆处,探出身体往下望,底下是孕妇绝望而哭泣的脸:“孩子……” “救、救救我的孩子……” “坚持住,我马上就来救你。” 说话的同时,嘉波就翻身踩到栏杆外围,伪装的身份决定他不能掏出傀儡丝,更别提出于命途压制也无法唤出自己的傀儡。 他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方法,以自己的身体为基石,尽可能去抓孕妇的手。 但是不听话的风这时陡然变大了,将孕妇吹得在半空轻轻晃荡,这为女士变得更加紧张,抠着石台的手变得更加用力,整个身体僵住,秤砣一样往下坠。 她比普通人要重得多,也许是出于种族特性,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此刻就像一个钢铁打造的船锚。 嘉波伸手抓她,她就像攀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停地挣扎,想抓着嘉波的手往上爬,爬到安全的地方。 嘉波深呼吸。 “女士,能不能别动,你这样我真的很难用力。” 但是孕妇根本没有听见,她现在完全被求生的本能掩盖了意识,将嘉波当作了绳子,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果这是一个普通人在这里,很可能会被她扒下去,一同掉进下端的反物质网。 看在怀孕的份上,嘉波想,我不和你计较。 但是她一直乱动真的很烦人。 就在此时,另一双手伸出,同样抓住了孕妇的手腕。 “听我说。” “女士,不必紧张,请放松,你的孩子会平安无事,你的生命也会得到保障。” 一个成熟温柔的女声在嘉波响起。 她的话语似乎拥有魔法,随着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上述安慰的话,孕妇果然不在挣扎,放松下来,这样就方便使力了,他和身边的这位女士一同将孕妇拉了上来。 嘉波这时才有空观察这位女士的样貌,她应当是一位客人,穿着一身裁剪利落的女士西服,为了救人方便,西装外套被脱了下来,现在披在了怀里小声啜泣的孕妇肩头。 “孩子,我的孩子……” “没事了,亲爱的,你和你的孩子都没事了。”女士安抚着孕妇。 女士有一头暗紫色的长发,简单地用皮筋绑在脑后,至于她的脸则不能跟记忆里任何一个人划上等号,嘉波以他易容大师的名声保证,这位客人的骨相总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但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他蹲在孕妇边上,询问:“女士,请问您是否受伤,需不需要叫医生来帮您看一看?” 孕妇不说话。 倒是她身边的女士扬起头,微笑着说:“给她一点时间吧,她受到了惊吓,需要缓一缓。” “额,两位客人认识吗?” “萍水相逢而已。”她说,“你可以叫我,茱莉亚。” 嘉波礼貌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应生,女士。” 身份差距太大,不用交换名字也可以。 “这样啊。”茱莉亚小姐不在意地点头,“那好吧,我尊重你的个人意愿。” 她拍了拍孕妇的肩膀,连外套也不要了,站起身就往用餐区走去,高跟鞋和地面碰撞发出哒哒连续的脆响。 第76章 “我的牛排要凉了,如果你们有什麽问题,可以去餐区找我。” 茱莉亚小姐看向嘉波,她的眼里似乎带着笑意,但又未抵达眼底,这似乎只是她的个人习惯:“你的名字,那就等到下次见面再告诉我吧。” 第58章 陌生的优雅女人临走前递给嘉波一张名片。 材质很硬,全黑的透明底郑重只有一行白色的印刷体,julia,是眼前这位小姐的名字。 别的再没有了。 没有联系信号,也没有身份头衔。 嘉波有些疑惑,抬头便见茱莉亚小姐食指落在嘴唇中央,她示意嘉波不必声张,眼神再往怀孕的女士身上一瞥,意思是不要惊扰这位女士。 “下次见。”她用气音低声说,随后高跟鞋落地,脚步声逐渐想着沸腾喧闹的人群走去,直到完全融入,再也找不到痕迹。 很神秘。 嘉波只能想到这个形容词,不管是茱莉亚女士看透了他的伪装想要威胁或是合作,又或者是她需要一个兄弟会内部人士探听消息,他都不介意,若无其事地手一翻,那张名片便无声无息地落进了袖内。 他转而低头安慰怀孕的女士,后者受到严重惊吓,一直重复:“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女士,医生很快就到了,塔里也有医疗仓,我找人带您去治疗吧,请放心,您和您的孩子都不会有事。” 封闭内心的人需要一段时间冲刷肾上腺素激增后的眩晕和手脚发冷,孕妇在地上坐了有一会,大概是缓过劲了,她此刻终于能听见嘉波的话。 长呼吸一口气,孕妇勉强扯了扯嘴角,还能听见她没掩饰好的啜泣。 “我,我没事了,不用看医生也可以,谢谢、谢谢你救了我,陌生人。” “这是我的职责,女士,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手写一封感谢信交给我们主管,这会提高我在组织内部的评分,说不定酒会结束之后我还能升职加薪,你知道的,在耶佩拉买子弹都是一笔不费的开销。” 嘉波喋喋不休说了一堆,说到客人脸上又哭又笑的表情都要挂不住了,讪讪地看着他,他才肯停下:“我扶您去那边休息。” 被这麽一打岔,这位女士的脸色都要好了不少,如纸般煞白的脸颊好歹多了一丝血色。 围成一圈的露台种满了红玫瑰,耶佩拉的夜色露浓,在脆弱的花瓣凝结出一粒一粒细小的水珠。 嘉波将客人扶到玫瑰边的长椅,她一直反复强调自己不需要医生检查,自己只是被吓到了,没有任何健康上的问题。 “雪月夫人,”嘉波记得每一位宾客,准确地叫出孕妇的名字,“兄弟会非常关心你的健康,真的不需要去一趟医疗站吗?” “感谢你的关心,真的不用了。” 她的肚子看上去已经有六七个月大,即使穿了一条宽松的裙子也掩盖不住肚子的凸起,她的四肢纤细,骨架也很小,因此孕育对她而言格外辛苦,必须用手扶着腰才能避免腰腹的坠胀。 到目前为止,除了一小队安保人员以外,没有任何一名客人同雪月夫人对话,数据也记载着这位女士是一位大商人的女儿兼助手,接到邀请代替母亲独自前来。 “我的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事最强壮的宝宝,”雪月抚摸肚子,目光慈爱而充满了母性,“他一定会平安降生的,因为他是一个受到神明祝福的孩子。” 嘉波理解一个受到冲击的人在精神缓解后想要找人倾诉的心理。 他默默地选择当一个倾听者。 “刚怀孕的时候,我每天吃什麽吐什麽,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医生说我的基因不适合孕育后代,无论多高精尖的医疗技术或是药物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这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疾病,刚好在我身上爆发了而已。” “我尝试了很多方法都没有用,他们说,这个孩子注定没有办法活下来,于是每一个睡不着的夜晚,我都会向神明祈祷,请求他们救下这个孩子,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 雪月夫人说话的声音带有一种沉静的忧伤,但很快,这种忧伤就转变成了雀跃和欣喜。 “奇迹发生了。” 她拍了拍肚子:“这个孩子一定是听见了我的愿望,我的身体稳定地好转,他在好好保护自己,他想睁眼看这个世界。” 哄孩子的摇篮曲轻轻地从她嘴里流了出来,音符化作遗落的星光,她哼着歌,手在肚子上就没有移开过。 “我的宝贝,妈妈一定实现你的愿望。” 至于为什麽会掉下阳台,雪月解释是自己太累了,她所在的星系离耶佩拉很远,两天前出发经过多次跃迁于今天下午四点刚刚抵达耶佩拉,一封邀请函只允许一个人进入,她全程只能靠自己,等安顿下来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机会,她便选择一个人出来吹吹风。 “可能是太累了,走到阳台时眼前一黑,身体就不受我控制了,”她苦笑着再一次道歉,“真的很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嘉波摇头,随后他严肃端正自己的态度,“只要雪月夫人记得在我们主管面前帮我说点好话就可以,他很好认的,是一个豹子头的半兽人。” “好,好。” 雪月笑着满口答应,觉得自己体力恢复了一些,她就站起身:“我还是回房间好好睡一觉吧,能请您帮忙点一份晚餐送到我的房间,这是门牌号,真的很抱歉,等我缓口气再去找你的主管,一定会向他表达我的感激的。” 嘉波没有拦她,说实话一个柔弱的女人出现在这里就像是羊无意闯入了狼群,即使她说她是一个商人,也没有避免她在一群罪犯前显得太好拿捏。 但他不是一个同情心过剩的人,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没工夫再多去关注一个女人。 嘉波礼貌地说了声“请慢走”,他叫来了一名持枪的护卫,拜托护卫将雪月送回她的房间,再嘱托对方打包一份适合孕妇食用的清淡饮食。 左右不过是一件随手救人的无聊小事,相比把雪月捞上来,听她倾诉反而花了更多时间。耶佩拉也有属于自己的近地卫星,它反射着水凉皎洁的光,盘上头顶,群星隐入云后,不敢再和它争夺光辉。 客人们的临时房间都在三楼,目视雪月夫人的裙角消失在楼梯拐角,嘉波便转身向反方向走去。 墙壁悬挂时钟,在失去了电子设备的现在,或许只有通过时钟和石英表辨别时间,他抬头望了一眼,与砂金约定的再次见面时间是深夜两点,现在还有四个小时。 从来没有见过搞得这麽神秘的交易,还要用酒会当幌子,遮遮掩掩的,想探听情报都麻烦。 嘉波一个人嘀嘀咕咕地走下楼。 高塔的每一层都极为广阔,一层以主会场为轴心,海螺一样向外扩散出多个会议室、祈祷屋和供宾客们自行交流的展示台。他走下的楼梯在一层最北边,往主会场靠近时才见到一堆武装精良的黑西装将会场周围团团封锁。 怪不得他和雪月在楼上折腾这麽久,才见到零星几个护卫姗姗来迟,原来大部队都在这里。 嘉波这张脸在酒会挂过号,因此没能像其他客人一样被直接赶走,他扒拉了一把最外围持枪的墨镜大哥:“怎麽了啊,发生什麽了吗?” 墨镜大哥不理人。 “说说嘛,说说嘛,简单说几句也好啊,”嘉波皱起鼻子,“你不知道啊,上面也出事了,有个客人差点从阳台掉下去,现在都闹开了为什麽你们这些保镖不在,客人把我赶下来找主管,我总得有个交差的借口吧。” 他眨眨眼:“打工人何苦为难打工人,你也不用透露太多嘛,告诉我一些你能说的就可以,这也没有违反规定吧?” 墨镜大哥:“……” 他起初想躲,但嘉波就像一块黏人的牛皮糖,怎麽甩也甩不到,最后只能摆烂似地说:“好好好,看在大家的同事情分上,我告诉你。” “里面啊,有几个挑事的刺头想绑架神父,被发现了呗。” 嘉波好奇道:“怎麽挑事了啊?” “还不是为了交易,两个从吉拉摩来的混混,没能开出让老大满意的价码,本来神父都让他们回去了,但谁知道人家不甘心,觉得神父知道藏品的位置,想搞绑架那一套呗。” “那他们得逞了吗?” “咋可能,”墨镜大哥微微抬起下巴,“咱大哥在呢。” 所以直接暴力夺取失败了。 “武器和电子设备不都收缴了嘛,”嘉波亮出手腕,“何况还有这个。” “所以说是两个傻*呗。” 墨镜大哥似乎觉得那就是两个没有脑子的蠢货,竟然觉得耶佩拉也是能随意撒野的地方,他吐出一长串属于成年人的谩骂,而后在主管现身时安静闭上了嘴。 他的豹子头半兽人上司,负责礼仪的同时也负责一部分安保。 嘉波就藏在墨镜大哥身后的阴影里,伸出一对眼睛暗搓搓观察:“主管也在啊?” 第77章 “闭嘴吧老弟,”墨镜大哥用枪托捅了捅他,“没看见主管心情不好吗,万一朝我俩撒气怎麽办,果然碰见傻*倒大霉。” 忏悔室是一层唯一没有监控的地方,选择在这里动手也不稀奇。 嘉波看着他的上司动了动手,两个义体改造的壮汉就被人从里面绑了出来,酒会内不允许出现电子设备,针对这种机体改造过的客人,通常的选择是在他们的机体内部植入一个小型信号屏蔽器。 有时候,原始的手段才是最佳的方案,耶佩拉兄弟会也是这麽想的,信号屏蔽、禁止高科技、压制命途、没收电子设备不过是为了将客人的手段强行降到兄弟会的控制范围内,将搞事的概率降到最低。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掌控全局的办法。 周围站满了护卫,嘉波藏在角落里没有吸引到任何多余的注意,他看着豹子头勾了勾手,护卫们便集中到他身边。 豹子头看都没看那两个义体壮汉一眼,吩咐:“把这两个家夥丢到暗物质网去。” “是。” 嘉波也跟着靠近,他轻手轻脚地,强行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此刻他袖子里划过一小张纸片,是茱莉亚小姐方才交予他的名牌。 它比寻常纸张都要坚硬,半透明的黑色很难发现痕迹,也不会被信号屏蔽仪或者是检测器查出端倪。 这一张名片滑入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 嘉波仗着兄弟会成员的身份,低调且奋力地往前钻,眼前就是犯人交接的一幕。 所以说,原始的手段才是最佳方案。 电子设备会被义体内的信号屏蔽器影响,暗物质不仅影响人体,散发的辐射还会影响生物设备工作,所以用来束缚两位抢劫犯的是最普通的银镯子。 简单,粗暴,且很方便撬锁。 茱莉亚的名片悄悄在其中一名抢劫犯手腕滑出一道缝隙,手铐一松,这位身体被改造成钢铁的男人感觉有人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他踉跄往前,随后就听见一声引发混乱的尖叫。 “犯人逃跑了!” “天啊!他想杀我们大哥!” 护卫们立刻反应过来,子弹上膛,但义体抢劫犯已经莫名其妙地顺势真的想要对豹子头主管出手。 子弹倾泻在义体上根本对他造成不了任何损伤,在一些反应快的护卫掏出反物质枪之前,一个身着服务生燕尾服的男人突兀出现在正中。 他大喊着:“我的主管让我自己来保护!!” 就用一股始料未及的巨力同时将倒霉的豹子头主管和义体抢劫犯同时撞回了身后的忏悔室内,砰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掀起的风浪将门都关闭,没能让外面的人第一时间看清里面究竟发生了什麽。 护卫们立刻想要冲进来,然而动作还是太慢了,他们只听见几声轰隆,一场小型的爆炸让忏悔室的门连同周围的几道墙都垮成废墟,将入口彻底堵住。 一段尴尬的沉默。 现在护卫们的任务变成了清理门口的废墟,救出主管,干掉抢劫犯,在这短暂的片刻里,从废墟的另一端传来一个男声:“可恶的抢劫犯,为了主管,我和你拼了!” “啊!主管,放着我来!” “呃啊,你太强了……” 而后继续是两方缠斗的杂乱声响。 叮!咚!噼!啪! 废墟的另一端。 嘉波一个人表演着独角戏。 义体真是一个好东西,耐打抗揍还能在关键时刻拆下当工具使用,是他在门口叫了两声让人以为抢劫犯要对主管不利,是他在撞开主管和抢劫犯的同时拆下抢劫犯的腿,再用他的腿当武器,制造了一场小型的崩塌,堵住了忏悔室的门。 然后赶在主管发难前,强行卸掉了他的下巴和关节。 至于抢劫犯,他的发声器官早在嘉波冲向他之前就已经被主管毁掉了。 现在这两个人短时间内不过是傀儡,大家都戴着手环,纯粹是比拼身体素质而已,嘉波在主管面前蹲下身体,与一双完全属于动物的眼睛对视,嘴里还大声说着一些奇怪的话。 主管用眼神问:“你这个*娘养的**,到底想干什麽!”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喜欢戴着一个石膏头,据他说是因为直面蠢货而让他有一种想死的冲动。” 在独角戏的中途,嘉波压低嗓音,轻轻地回答主管的问题。 “我也很想试试他的石膏头,可惜他说他的石膏头不能被笨蛋染指,一直不肯借给我,所以我现在想试试,如果戴一个豹子头怎麽样,功能应该和石膏头差不多吧。” 他笑着说,如同一朵由于死亡而散发糜丽的花。 “我有很多关于耶佩拉兄弟会和酒会的疑惑想问,我想,是不是戴上一颗豹子头,我就能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呢?” 第59章 “若万国慈悲的母愿赐予我怜悯。” “若万国慈悲的母愿垂怜我痛苦。” “……” 忏悔室成为交易场所后,背生双翼的男人只好查找一个新的隐秘角落向他信仰的星神祈祷,一层封锁不让客人进入,砂金在二层和三层绕了一圈才在礼堂和客房中间一条走廊的尽头找到他。 嘉波说,背生双翼的男人是丰饶民。 丰饶民几乎算是全宇宙中和星神关系最紧密的种族,丰饶星神药师赐予他们的力量改变了整个种族的生态体系和社会构成,他们长生,然后为了因为长生而爆炸似增长的人口,不得不在宇宙中不停掠夺,最终成为一只横行宇宙的蛀虫。 仅看外形,很难相信眼前这个跪地祈祷的男人的名声这麽恶劣,砂金在背后观察他。 一双深褐色的翅膀紧紧收在身后,脸颊侧后、脖颈、手臂都有绒羽的痕迹,男人的身材比例和正常人类相似,但手指和腿部类似鸟类的爪。 似乎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男人停止祈祷,回头望去,看见一双不加掩饰的打量眼睛。 “造翼者,人科亚种,一只故乡早就毁灭的丰饶民,”砂金准确叫出男人的种族,“你们的故乡是宇宙深处一棵能够吞噬星球的世界树,可惜被[毁灭]烧成了飞灰,剩下的造翼者散落在宇宙里,全部变成了星际海盗和雇佣兵。” 砂金意味深长:“听说你们到处在想办法想要重建故土,曾经听闻仙舟的建木也是丰饶的赐福,为此不惜入侵仙舟联盟企图和建木共生,可惜最后还是失败了。” “所以,抢不了别人的,就来这里买一枝建木折下的树枝,准备从头再养出一棵新的世界树。” 男人冷冷地盯着他。 仔细一看,男人的眼睛也是近似全黑没有眼白的鸟瞳,被这样盯着看,仿佛灵魂都会坠入深不可测的严寒。 然而砂金只是一摊手,一瓶还没来得及开的酒瓶并两只酒杯就出现在手中,瓶底磕在墙壁,发出一声沉重的声响。 “20年窖藏白橡木,刚刚被一个没良心的服务生哄着买下了,这年头,就算是黑//帮也得会做生意才行,来喝一杯吗?”砂金熟练地拔下瓶塞,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头顶的通风管道,“放心好了,你挑的位置很偏僻,不会有人来影响我们喝酒的。” 金黄色的酒液在酒杯里翻出小小的波浪。 男人一直没有放弃凝视着砂金和他手中的动作,也没有拒绝对话起身离开的想法,一直到两只酒杯都被推到他身前,砂金抬手示意他先挑。 他张口,嗓音带着一种独特的喑哑:“……你是谁?” 砂金报上他的假身份:“西塞尔,一个来自爱瑞墨得-iii的小商人,偶尔卖点违禁物品之类的,” “不,我不关心这个,你的目的?” “很简单,我对建木一枝也很感兴趣。”他笑眯眯地说,“大家都是竞争者,又不能靠物理手段强行抢走,就只好私下打探下彼此的出价。” “我跟你没什麽好聊的。”造翼者没有理会砂金和他的酒。 “再考虑一下吧,听说一楼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事故,反正还不能去忏悔屋出价,不如在这里和我聊聊天?”他就站在造翼者离开的必经之路上,而只要手环还在发挥作用,宾客之间就还能维持基本的体面。 “据我所知,造翼者的世界树是被[毁灭]毁掉的,耶佩拉兄弟会又是信仰毁灭的泯灭帮,如果是你去交易,免不了被兄弟会狮子大开口,就算你身后站着的是造翼者全族……一群流亡太久的海盗,能给得起吗?” 恰到好处的停顿,果然,造翼者的动作变得迟缓,他侧过头,重新将视线落在眼前这个黑市商人身上。 造翼者:“你到底想说什麽?” “我们联手吧。”砂金果断道。 “我虽然对丰饶赐福感兴趣,但我更想保住我的命,我可惹不起丰饶民呢,就算顺利拿到了建木,也怕还没登上离开的星舰,就被你们杀人越货了。” 这一向是星际海盗的作风,砂金说得合情合理。 第78章 他轻了轻嗓子,继续说:“朋友,要不你看这样吧,我可以代替你去向兄弟会出价,保证在你能接受的价格范围内,至于我,我只要成交价的百分之十,作为我的中间费,怎麽样?很划算吧。” 造翼者态度松动了。 重建一棵世界树要花的成本太高,比想象中要高出太多太多。而他只是一个海盗,就算来到这里,披上了一层商人的外壳,也不代表他就真的站上了交易的台桌。 很明显,比起他,眼前这个男人长了一张善于游说的巧嘴。 “若万国慈悲的母不忍我的羸弱……”造翼者念叨着砂金无法理解的贡词,他的眼神在地上的两杯酒之间犹疑。 喝下它,就代表接受了这种同盟关系。 造翼者还保有最后一丝谨慎,二选一挑了左边的那杯,拿着手里也迟疑着没有喝下去,那双全黑的瞳孔再次淡淡地凝望砂金。 砂金没有说什麽。 他从容地端起剩下的那杯酒,金黄色的酒液灌入口中,像是被剪碎流动的琥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再次添上新的酒,自顾自地与造翼者手中的杯子碰了碰,再次举杯饮尽。 他知道造翼者在担心什麽,无非是之前的说辞都是引他喝酒的说辞,说不定里面就有致命的毒素,在科技和命途都不能生效的高塔内部,越是原始的手段越容易获得成功。 最后造翼者见砂金喝了好几杯都没有事,甚至主动要求与他交换酒杯,他的小心谨慎在眼前这个男人眼里就变成了“你们这个种族到底有什麽怪癖,还非要用人喝过的杯子。” 嫌弃归嫌弃,砂金还是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了造翼者,而后再将快要见底的白橡木将高脚杯填得半满。 “我同意你作为造翼者的代言人。”长着翅膀的男人说。 酒杯碰撞,叮地一声,两人同时饮下酒液。 而后。 他浑身的羽毛都发生一场不明所以的颤动,仿佛刺骨的寒意从头灌到脚,造翼者的精力只够他强撑着晃了一下,便轰然倒地,他的眼睛大睁,仿佛在不可置信着,而后抵不过汹涌袭来的眩晕,陷入一场不知什麽时候才能醒来的长眠。 砂金没有在意,站在原地,喝完杯中最后一滴酒液。 他也没有管脚边这具高大的神躯,用脚试了试,确定造翼者绝对不会醒来后,他仰头对着通风管道口说:“好了,这里没有监控,你可以下来了。” 暖黄的墙纸将长廊分成四四方方的小隔间,到处都亮着明黄的灯,像是耶佩拉的太阳永远没有坠落过,唯独头顶的银色金属扇叶有些突兀。 砂金的话音落下没多久,头顶的扇叶小小地动了一下,随后被移开,一个瘦小的女孩从里面钻出来,蹦到砂金面前。 “哟,你好。”女孩打了声招呼,盯着砂金看了很久,还围着他转了一圈。 “你是?”女孩说,“怎麽跟艾利欧说得不太像,易容了吧,你这技术还挺好的,我喜欢,下次的游戏捏脸就找你做好了。” “谢谢,不过我的易容是朋友帮我做的。”砂金勾起嘴角。 “哪位朋友?” “等会再介绍给你。” 他对于别人的视线总是很敏感,至少比造翼者要敏感得多,一来就发现了造翼者头顶的通风管道里藏了一个人,这其中也许还有这个女孩对他完全没有防备的缘故。 银灰头发的少女看上去年龄很小,可能都还没有成年,她蹲在一侧,仔细地观察着沉睡的造翼者。 刚才她在头顶观察了这两个人交流的全过程,从砂金倒酒,到造翼者倒下,两个人全程都是由造翼者主导交流。 他自己同意的结盟,他自己选择的酒杯,就算是喝下之前也看砂金喝下了不少的量。 “没道理啊,你怎麽做到的?”少女问,“你把毒下到哪里了?你怎麽知道他会挑中有毒的那一只。” 这种能够瞬间致人昏睡的神经性毒素还是嘉波偷偷带进来的,趁着酒吧见面的时候塞到了他的手心,最后抹到了两只酒杯的外缘,被烈酒刺鼻沉重的酒香掩盖了味道。 “我不知道,所以两只酒杯的杯沿我都下了毒,留下一小道没有毒的口子,”砂金回答,“我的好运会保证我从无毒的地方喝下酒,但显然,这位长翅膀的先生运气不怎麽好。” 他耸了耸肩,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倒是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一个人自顾自嘀嘀咕咕。 “果然运气和卡芙卡说得一样好,不,甚至更好,早知道就应该找他帮忙抽卡的,可惜兄弟会都不让我把游戏机带进来。”少女面无表情地自言自语。 “好好,行了,是艾利欧让你来的吧,银狼小姐。”她的身份已经显而易见了,砂金叫破了她的名字,“艾利欧给你剧本了?让你在这里等我,因为他预见了我一定会到三层长廊查找造翼者。” 说得都对。 都免了解释的功夫。 那只黑猫,从小和卡卡瓦夏相依为命的黑猫,艾利欧。 他教砂金寻求自己的命途,走上本该属于他的道路,星核猎手在他成年那年创立,这个组织以夺取星核为目标,砂金本是这个组织最初的一员。 他在星核猎手里呆了没两年,就按照艾利欧给出的命运剧本,离开了星核猎手,加入公司。 “卡芙卡和萨姆还好吗?”砂金问,这是他在星核猎手里的朋友。 银狼愣了愣,点点头:“卡芙卡也在高塔,萨姆和刃在外面随时准备武力支持。” 说完才反应过来:“哦对了,刃是在你退出以后……” “没关系,我知道。” 她加入的时间并不长,因此没能见过这位据说已经退出许久的初代成员,星核猎手里只有资历较老的萨姆和卡芙卡和他共事过。她只知道,眼前的男人在加入公司后就更换了代号,现在名为—— “砂金。” 银狼道:“说回正事,艾利欧的剧本里说让我进了高塔就和卡芙卡分头行动,我来找你,之后的行动听你指挥……你应该知道我擅长什麽吧?” “知道知道,”砂金笑了一声,“现实是一场游戏,规则是可以被改写的程序,站在我前面的就是本琥珀纪最天才的黑客——星核猎手,银狼,通缉令上的悬赏金额已累计达到50亿。” “按照规则来说你这个退出星核猎手加入公司的人,通缉金额为零。”少女不带一点表情地吐槽,“以数据而言怎麽看都是我赢了。” 可现实游戏现在进入了银狼一个非常不喜欢的阶段。 她的游戏机、手机、微型计算机、智能枪械全都被耶佩拉兄弟会没收了,就像是游戏装备全都锁定,一夜回到新手村。 银狼:“任务的指挥权都交给你了,boss,现在该你想办法把我的东西找回来了。” “没问题。” 电子设备全都由兄弟会负责看守,而现在的时机,正好让他为银狼介绍他在这场酒会里,最亲密的盟友。 第60章 同一时间,一层忏悔屋,崩塌的废墟后面是神父的尸体,他死于两名抢劫犯之手,在尸体一旁,是导致他死亡的凶手。 义体壮汉被嘉波拆成一块一块的,早就因机体受损而陷入半昏迷,废墟后唯独两个人是清醒的。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主管大人,”嘉波回头望了望,堵住门口的砖石瓦砾轻轻震动,兄弟会的护卫们也不是全然的草包,清理出一条通向忏悔室内部的通路只是时间问题。 “看来现在好像没机会问。” 嘉波怂怂肩膀,再模仿出深受重伤的剧烈喘息,对着废墟方向喊:“呃啊!主管你快逃,就算是死,我也要为你多拖一秒钟……你这个胆敢闯进高塔破坏酒会的垃圾,来啊!有本事和我同归于尽!” 豹子头主管看着他分饰两角,像看一个怪物。 他想问桑博·科斯基到底是什麽人物,又想用动作提示即将闯进来的手下不要相信眼前这个人,但是他的四肢折断,下颌脱臼,他什麽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别有用心的服务生蹲下,将一张冰凉的假面贴到他脸上。 主管试图抗拒,但是对面的人比他更快失去耐心,抄起一旁断裂的钢管准确击打他的脑后,豹子头的脑袋僵硬了一瞬,而后迅速昏迷,耷拉下去。 “不愧是我,诶嘿,还好我早有准备。”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工作效率明显提升,嘉波早就准备好了自己现在这张脸的易//容面//具,他要和主管互换身份,与之相比还是如何把自己的脑袋变成一颗毛茸茸的豹子头更有难度。 好麻烦,早知道就换个人伪装了。 嘉波一边折腾一边自言自语。 酒会里受到限制的是电子设备和命途力量,反倒胶原骨泥和仿真皮毛这类素材无人在意,在他获得服务生身份的时候就被他偷偷带进会场。嘉波快速给主管打了个样,而后将五官成型的胶原面具贴在自己脸上,迅速地沿着脸骨由内向外,一圈一圈地将斑点皮毛和外圈鬃毛粘上。 第79章 没有时间制作一整颗豹子头了,嘉波只来得及给自己粘了一张毛茸茸的脸,哗啦一声重物坠地,身后的废墟再次与外界连通。 戴墨镜的持枪大哥率先跑进来:“霍拉特主管!您没事吧!” 忏悔屋光线昏暗,一片哀恸的寂静,他凝视着,场中只有一个人还未倒下。 那个人一身黑袍,兜帽盖过头顶,闻言慢慢地转过身。 ——在废墟贯通的那刻,嘉波扒下神父尸体的黑袍,披在身上,转身一个呼吸,他就换上了豹子头主管的声线。 “咳咳,我没事。” 黑暗幽闭的环境教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墨镜大哥只觉得一双锋利的眼睛在审视着他,既他之后,忏悔室外的护卫又进来了两个个,锐利的眼刀刮过他们的脸。 没人想接受主管的怒火,护卫下意识低下头,不敢再看主管的脸。 好在主管的声音听上去无恙。 越是没有人注意他的脸就越好,嘉波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冷笑着,看着护卫们头压得更低,说道:“一场意外,不和你们计较了。” 主要还是因为不知道兄弟会一般是怎麽处理成员失职,少说就是少错,嘉波用眼神示意昏迷的抢劫犯:“垃圾,该怎麽处理就怎麽处理。” 抢劫犯被重新拷住,这次手铐绳索和强化屏蔽仪都用上了,确保他不会再次逃出,两个护卫一左一右架住带他离开,走向他原本应当的命运。 嘉波停顿片刻,对着场内唯一剩下的墨镜大哥:“桑博深受重伤,我带他去医疗站,你去通知剩下的人,加强三层巡逻,这种事情我不想看见第二次。” “是。”墨镜大哥立正行礼,转身向外走去。 看来是没发现异样,我的易容手段果然一如既往的高超。 嘉波扛起豹子头主管,跟在墨镜大哥身后走出忏悔室,用两三句话打发走其他人,他搀扶着易容成他样子的主管走上楼梯,医疗站就在三层礼堂的左侧。 当他踏上三层,脚步一转,他走向右边——右边是供宾客休息的客房,他在长廊绕了一圈,而后找到映射的房间号,敲响房门。 咚、咚、咚。 两长一短,三声响后,门开了,露出属于他盟友的一张假面。 “嗨,西塞尔客人,听说您看上了我们一个服务生,我是特地而来,将他送给你的。” 开门的砂金:“……” “愣着干嘛,还不快让我进去。” 开门的人默默地让开了一条缝隙,而后嘉波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至少耶佩拉兄弟会接待的表面功夫很不错,门口是一间二室一厅的套房,落地窗可俯瞰满城星光。 他把主管随手丢到地毯上,一边撕下易容一边走向卧室,不客气地往床上一躺。 “哇,谁啊!” 然后与一张双眼紧闭嘴唇发乌的鸟人面对面。 砂金紧随他的脚步,倚靠在大敞开的房门:“背生双翼,形迹可疑,疑似为建木而来的丰饶民,朋友,这情报可是你告诉我的。” 所以你就直接把人绑回来了? 粗暴的手段与嘉波不呈多让,嘉波翻来翻去,柔软平整的床铺被蹂躏得不成样子。 他说:“绑回来的战利品,哪有把战利品丢床上的,你这样那我睡哪里。” “这里是客房,”砂金说,“而你是个服务生。” 本来就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纠正一下,故事是这样的,我是一个被黑市商人西塞尔看上的服务生,虽然西塞尔想玩纯爱,但我的上司霍拉特豹子头总管为了拉拢西塞尔,特地,” 瞎编的故事张口就来,他强调了一下:“特地,把无依无靠深受重伤的服务生洗刷干净送上门,现在西塞尔先生大可以关上门玩纯爱也好,还是玩见不得光的play也好,都改变不了事实。” 嘉波义正严词地说:“事实就是,我,今晚,要睡在这里!” 服务生的宿舍可比不上客房,一人独享两室一厅,嘉波的宿舍六人一间,暴露的风险暂且不提,逼仄狭小的宿舍让他想哭。 委屈,超委屈,他一点都不想和另外五个壮汉挤一间房,尤其同一时间砂金还独享一间套房。 吭哧吭哧地把造翼者挪到客厅地毯与豹子头主管相依相偎,砂金就跟在他身后,不言不语,看在他受伤的份上,嘉波没有强迫他跟着一起搬。 在耶佩拉很少能看见动物剥下的皮毛,也许这和主导这里的兄弟会大多都是半兽人有关,地毯的仿真软毛和粗麻有点扎脚,嘉波把两个昏迷的人质摆在一块后整个人就跳到沙发,两只脚缩到一块。 这一动,他才发现一个女孩用同样的姿势缩在沙发上,手里攥着一摞扑克,脸上贴满了代表输家的白条。 嘉波把脸慢慢地挪过去:“这谁?” 又挪回来:“小妹妹,年少轻狂,为什麽想不开和他玩牌啊?” “……”银狼冷静地薅掉白条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多谢提醒,等我装备齐全再来挑战。” 砂金说,她叫银狼,星核猎手的一员。 是盟友。 星核猎手的大名在星际传闻,尽管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实相貌,也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能力,只知道太多的动乱和灾难中都有他们的身影。 “我倒是不知道你和星核猎手还有联系。”嘉波看向砂金。 他看向砂金的脸,那双紫色眼睛微微动了动,像是在说你不了解我的地方还有很多。 银狼:“不仅有联系,他还是所有星核猎手的前辈,最初的一员。” “……哇哦。” 他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过砂金的过去,没能知晓他过去的另一面,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总是一见面就吵架,嘉波总是避免谈论和砂金相关的话题。 现在知道了,片刻后,嘉波将自己的震惊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严肃地望向砂金:“那你当星核猎手时最高的悬赏金是多少?” “你猜?” “快点告诉我嘛。” 他看着砂金弯了弯眼睛,嘴角一勾:“一百五十亿。” “好耶!” 那和我一样,大家都是一百五十亿,这一局也是平手,没有输! 没有输! 砂金的好运早就深入嘉波的心,就算在这种地方,他那该死的好运都会发挥作用,平手已经是意料之中的好结局,嘉波开心地眯上了眼睛。 他靠在沙发的椅背,松软的棉絮包裹住他,像一只陷入棉花糖的小熊。 “之前不知道砂金说的盟友就是你,”嘉波的名字在寰宇也广为人知,至少不是什麽无名小卒,银狼眼里的嘉波抱着一颗梨子啃,眼神轻松又惬意。 她顿了顿:“也没听说你们关系这麽好。” “我们哪里关系好了,你可不要乱说。” 隔在他们中间的是拉帝奥小小的请求,而他,嘉波,善良到不忍心看见拉帝奥夹在他和砂金中间为难而已。 “呵。”银狼不明所以地冷哼一声。 大大小小打了那麽多次,两个人又都不是泛泛的无名之辈,银狼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八卦的人,都曾经听闻过星际和平公司的砂金总监和大魔术师嘉波互相敌对仇视的传闻。 相互仇视到结盟还睡到一间房了。 一双眼睛同时审视着两人,她觉得自己好像懂了:“挺好,一个新情报,最好能玩个大的。” 嘉波:“?” 到底是他不了解女孩子,还是单纯不了解银狼,怎麽没听懂她在说什麽。 他很轻易地就接受了星核猎手是盟友的事实,砂金曾是其中的一员,天然就和星核猎手有着亲密的结盟基础,他们要的是星核,需求也不冲突。 说回正事,表演和恐吓或许算得上是嘉波的擅长,但审讯绝对不是。 审讯是砂金的领域。 ……好像结盟也并不是全无坏处,至少不像他想象中那样,自己跑东跑西,砂金坐享其成。打探或是审问都让死对头来好了,能节约许多时间。 嘉波记下了银狼的需求,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去安检处尝试偷出她需要的设备。 他看着砂金接了盆水,将解药强行灌入造翼者口中,半个小时过后,造翼者的睫毛扇动,很快就要苏醒。 在造翼者苏醒前,嘉波忽然想到了什麽,说:“造翼者,我好像在书上看见过,是一个阶级分明固化严重,且因为宗教信仰一致而格外团结的种族。” 造翼者,以会飞和不会飞将智慧生命划分为同类和奴隶,同类中翅膀越有力,飞得越高,族内的地位便越高,高级别的造翼者拥有对低级别的绝对支配权。 嘉波蹲到砂金边上,用手戳了戳造翼者背生的翅膀,羽毛比他想象中还要坚韧,能抵抗风雨,飞向接近太阳的高空。 “他看上去地位很高,光是买建木的话让个低级别的造翼者来就好了啊,兄弟会至少表面上不会坑人,可如果非要高级别的来,这里又没有别的造翼者能听他差使,感觉很没有必要。” 第80章 嘉波很确定,所有的宾客里,长翅膀的就只有这麽一位。 “你说他一直在三层祈祷,银狼从酒会开始就盯着他,发现除了偶尔前往二层补充食物之外,他就没有再挪过地方。” 砂金点头:“是很奇怪,以造翼者对建木的急迫性而言,应该第一时间就前往忏悔屋向兄弟会提要求了,但他迟迟没去。” 他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会等到卖家按耐不住再出手,要不然也不会轻易地因为失去耐心中了砂金的圈套。 “所以,你觉得……” 嘉波犹疑,他说出砂金心中的答案,“你觉得他是一个饵,丰饶民并不想买下建木一枝,而是想对耶佩拉做点什麽,是吗?” 第61章 “说起来,我今天在二楼遇见了一个孕妇。”嘉波陷入思索,雪月夫人是一个怀孕的脆弱人类,千里迢迢从许多光年之外的母星赶来。 砂金道:“你觉得她有古怪?” “嗯……有一点。”嘉波说,随后想起砂金没有见过雪月,尽力把疑点讲述得详细,“按理说,女性怀孕后无论是生理和心理都会发生改变,变得极力想保护体内的胎儿,怎麽会不辞辛苦地跑到耶佩拉这麽彪悍的遥远星球,她看上去离生产都没多久了。” “更何况,”他停下片刻,像是思考,“更何况,雪月夫人说,自己的胎儿还差点在怀孕初期死掉,那她的保护欲应该更重才对。” 她对孩子不加掩饰的爱,和她跑到耶佩拉的行为一点都不符。 嘉波的怀疑没有证据,但他又不是一个警察,判断不需要证据,他知道砂金的直觉几乎从未错过,而现在这个人站在自己这边。 于是他很快就把自己的疑惑甩给砂金:“你觉得雪月夫人有问题吗?” 砂金给出明确回答:“有。” “会成为我们的阻碍吗?” 这次砂金的答案给得晚了一些,他说:“可能会,嘉波,我又不是探测器,想要得到准确的答案总得给我更多的情报才行。” 嘉波觉得砂金说的话没错,于是问题又绕回来了。 “你什麽时候才愿意去拿回银狼的电子设备?”砂金问,“或者你去把你口中的雪月夫人绑来也可以。” 想要获得更多情报就得花费更多精力,砂金提出的这两种都是解决办法,银狼可以黑进兄弟会的数据库,砂金能够撬开雪月的嘴。 但是。 “怎麽我刚回来你就要赶我走啊,人家端茶倒水一整天好累的。”嘉波把脸埋进沙发,声音闷闷的。“哪像某个人,只要找地方喝酒就行了。” 砂金觉得好笑:“亲爱的,想一句话就抹消掉我的劳动成果可不行,别忘了你还丢了一个安全主管给我,我还得撬开他的嘴。” 嘉波不想起来:“我累了,想睡觉。” “明天你想怎麽睡都行,要我在酒店给你包下一个永久的顶层套房让你一次性睡个够也可以,现在你就别耍赖了。” “什麽耍赖,没有耍赖,”嘉波分给砂金一个眼神,“你这是往死里压榨我的劳动力。” “怎麽能这麽说,我身上唯一一张无上限的不记名黑卡都给你了。”砂金此刻展现了绝佳的绅士风度和耐心,至少比一个穿着燕尾服的家夥要有良心许多。 他指向快要睁眼的造翼者说:“你看,我的工作即将开始,你在这会妨碍我,所以朋友,你还是去外面呆着吧。” 嘉波不高兴地一点一点把屁股从沙发上挪开。 片刻后,一直围观全程的银狼终于忍不住了:“能不能别无视我,求求你,大魔术师嘉波,偷手机这种事,速战速决好吗。” “好哇,连你都想让我走。” 银狼木着脸,“你别这种语气,说得好像我们很熟一样。” 都是盟友了还不能称得上一句关系好吗? 现在嘉波明白了,房间里的人没有一个欢迎他,挪开屁股站起身的动作都透露出一股诡异的伤心失落,他不发一言地走进卧室,过了一会,再走出来的就是一个惟妙惟肖的豹头半兽人。 时间充足,做出来的伪装就不似之前的半成品,还得用兜帽遮盖瑕疵,这次嘉波连四肢和身高的细节都做出了充分调整,顶着一张威严又无情的兽人脸,控诉:“这个家我是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 说完,砰地一声。 摔门而去。 门内银狼维持一张毫无表情毫无波动的脸看向砂金,不知为何,砂金突然有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虚,他咳嗽一声,在造翼者醒来的前一秒解释:“嘉波他没有针对你,他就是单纯的……” “戏精。”银狼接过话头,她顿了顿,随后也离开了客厅走进卧室,将空间留给砂金。 只是在进门前没忍住补充了一句:“跟这种人当死对头,还真是,辛苦你了。” 砂金:“……” 倒也不必这麽同情。 。 酒会开始前兄弟会收缴了每个人的电子设备,连服务生和安全主管也一视同仁,即使是安保小队内部,都是通过内部统一配备在固定频段的通信设备交流,彻底将保密和隐蔽的原则贯彻到底。 嘉波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就仿佛换了另一张脸,豹子头主管霍拉特,他不说话时显得冷酷无情,碰见事件发生后又会变得暴躁。 模仿着半兽人,直立行走的脚步掺杂着猫科动物的灵巧无声,他先是装模作样地在三层巡逻一圈,嘱咐属下着重观测是否有可疑人物,以及保护宾客们的安全。 再一层一层往下巡查,不着痕迹地走向安检处,在那之外就是专门开辟用来存放贵重物品的房间,银狼点名的设备就在里面。 “霍拉特主管。” 负责看守房间的两名猪头半兽人看见他前来,立刻敬礼:“设备存放处一切正常,未发现可疑人物。” 一层的骚乱方才通过固定频段的通知传遍酒会内部,至少所有兄弟会的成员都知晓了,因此猪头看守对嘉波的到来没有半分疑心。 “我知道了。”嘉波说,“开门,我要进去检查。” 两个猪头面面相觑:“这……这恐怕不合规定吧,霍拉特大人,之前您说过,酒会持续期间,无论是谁都不能进入存放客人物品的房间。” 的确有这条规定,嘉波也听过,当时他还是藏在侍应生队伍里的桑博。 他冷笑着,露出一排属于食肉动物的锋利尖牙:“计划赶不上变化,你们也听见广播了吧。” 耳畔的黑色耳机是工作人员的标配,嘉波眼神点了点,道:“两名义体改造人袭击了忏悔室,酒会刚开始就有人闹事,说明混进来的渣滓更多,明明他们的义体都被限制住了才对,我怀疑……” “……我怀疑什麽关你们两个什麽事,你们有资格质问我?别以为长了颗猪脑袋就真把自己当猪头了,我是安全主管,我才是老大,”语气急转直下,像是直接要把两个猪头剁下来一样。 嘉波不耐烦:“还不赶快开门。” “是,是。”猪头的动作迟疑。 “出了事我担着,怕什麽,两个怂货。” 强势和蔑视总是能获得更多的心理优势,生物的本能便是向强者屈服,头顶就是上司的死亡凝视和骂骂咧咧,猪头守卫的动作都快了几分,他们用口令加指纹打开了物品存放处的锁。 一扇铁门对嘉波开放了通行的权限。 进来的时候生物识别系统认定他就是霍拉特,但这还不够,两名守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名守卫错开实现的同时一定有另一个人紧盯着,根本毫无死角。 偏偏嘉波又没法制造出任何异动,也不好再次找理由打破规定,两者都会加剧他身份暴露的过程。 嘉波不喜欢风险,索性他大大方方地任由他们观察。 存放物品的房间是一个狭窄曲折的回字房间,浅紫色的灯光打在头顶,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宾客带进的违禁物品不少,全都被密密麻麻锁进保险柜里,柜子需要守卫的生物特征才能解锁,嘉波甚至还看见了一头海狮的尸体标本,在暗色调的光线下透露出一股死亡的气息。 临走之前银狼透露了她的身份假名,按照字母排列,她的东西放在靠近深处的回字走廊最内侧,越靠近本次任务目标,就意味着他用作借口的设备检查即将结束。 好像没想到更好的借口,嘉波犹豫着要不要随便弄点响动转移两个人的注意力,再以暴露身份为代价,抓一个人给他打开保险柜的锁。 正当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砰砰的响动,像是有人躲避着身后的子弹和射线,慌张地朝着他们这里跑来。 同时,耳边一道声音。 这耳机原本属于豹子头主管,现在也佩戴在了嘉波耳畔,他听见里面传出一个冷静的男声:“一级警报,我是克兰,请注意,一级警报。” 嘉波曾经给砂金介绍过,耶佩拉总计四名首领,克兰就是其中的一名,他是狗形的半兽人,嘉波还曾调侃他是一条杜宾犬。 第81章 克兰是这次酒会的总负责人。 他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如坠深渊的冷凝,嘉波还在思考他口中的一级警报,就听见这个声音继续说:“藏品失窃,偷窃者行踪已锁定,成员共三名,分别逃往三层。三层于客房区,二层于酒吧内,一层正往安检处逃跑,三人踪迹已分发各位安保成员,请立刻追回藏品,偷窃者就地格杀。” 有人偷了藏品? 嘉波立刻确定,刚刚门外的响动就是那名小偷逃命时发出的声音。 那名小偷应该是和安检处的护卫打了起来,而他居然还有命躲过追杀,看见物品存放处的门开着,竟然慌不择路地创了进来。 来不及吐槽到底是这个小偷运气好还是吐槽兄弟会的安保竟然这麽不靠谱——可恶,总觉得吐槽后者就输掉了,他和砂金可是现在都没找到兄弟会的藏品到底藏在哪里。 嘉波只来得及停下动作,耳朵捕捉着越来越近的逃跑脚步声,声音冷峻:“还愣着干嘛,抓人啊。” 两名猪头守卫对视一眼,立刻行动起来,嘉波也跟着身后,熟练地重复掏枪、检查反物质存量、打开保险栓的过程。 一气往回字走廊的反方向奔跑,嘉波很快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他似乎已经受了重伤,奔跑的途中口中呼哧呼哧地发出破风箱声,余光里的血像一条线,洒了满满一整条路。 这个小偷简直是他的幸运星。 看见嘉波三人,他眼里尽是闪过了不明的情绪,应当是不可置信或是绝望,嘉波猜测,太黑了,他根本看不清楚。 他只看得清,这个小偷不知从哪摸来了一把枪,身后的摄像头全都被打坏,柜子无法打开但是可以搬动,全都被推倒,只为了挡住身后的追兵。 可现在狭路相逢,却也挡住了他的路。 黑影无路可逃。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也意识到了这点,却不忘做出垂死的挣扎,手指在颤抖,汩汩奔涌的血液让眼前一阵一阵地眩晕,可他还是坚持着拔出枪。 嘉波勾了勾嘴唇,而后同样的姿势,举起枪——瞄准他。 砰,砰! 第62章 两声枪响。 反物质射线从枪□□出时应当是寂静无声的,也许是设计者的恶趣味,枪身被设计成了古老的六发子弹左轮式,还会在射线出膛时模拟出火药点燃空气喷出的破空声。 枪响后,两名猪头守卫者睁大眼,高大而壮硕的身躯没能在原地坚持一秒,他们轰然倒下,撞在保险柜,发出隆然的闷响。 黑影不可置信地望着嘉波,似乎在疑惑他到底为什麽这麽做,嘉波觉得他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比较好,腹部一个窟窿一样的大洞,现在还没死都是一个奇迹。 他懒得管这个小偷,单手拖拽起一名还没彻底死亡的猪头人,沿途的摄像头都被击落,嘉波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反正一切嫌疑和罪责都可以推到闯入的黑影身上。 滴。 用猪头人的瞳孔打开了保险柜的门,从中取出了银狼点名的手机和游戏机,原本嘉波既发愁该怎麽用合适的理由打开保险柜,又该怎麽把设备带出去——安检处和物品存放处的门都有检测设备,一旦携物经过就会向全体安保人员发送警报。 现在好了,有黑影小偷这麽一闹,他就算大摇大摆把保险柜搬出门都没人管,如果有人问责,只要说,都是入侵者的错就好了嘛。 这让他对黑影都多了一份怜悯。 再次从回字走廊折返的时候,黑影已经躺在了地上,地上一片黑色的血洼。 这应当是他们这个种族的特性,凑近了一看,嘉波发现黑影依旧看上去像是黑色的影子,仿佛一切光线靠近身体都会被吸收,连血都是黑色的。 就连性别都看不清楚,嘉波猜,或许他们这个种族也没有性别之分。 但黑影的种族特性显然没有治愈这一说,嘉波蹲下来观察他,他却连伸手抓住嘉波的力气都没有,手指抬在半空中虚虚一抓,没能抓住任何东西。 “对了,”嘉波像是突然想起什麽,黑影可是偷走了展品,比砂金那家夥要厉害许多。 虽然他快要死了。 “兄弟会的东西都藏哪了?”嘉波说,“告诉我吧,简短地说,不要像动画里演的那样,遗言说一半就死掉了。” 黑影抬眼——应该是眼睛的位置吧,他的眼睛仿佛两个漆黑的窟窿,窟窿里尽是对嘉波的无奈。 无奈很快散去。 在他眼里,顶着安全主管的脸,没有杀了他,而是和他一同攻击了守卫的嘉波或许可以被归类为朋友的身份,兄弟会夺走了他的生命,而眼前的人站在兄弟会的对立面。 黑影说出了他找到藏品的位置,发声方式和普通人类无异:“三层……客房区,有暗道……” “好的,谢谢。” 嘉波转身欲走。 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折返回来,蹲下问黑影:“你偷了什麽?” “一张……光锥……” 不是星核和建木就好,前者是星核猎手所求,建木是砂金需要,要是黑影偷的是这两样,嘉波就不得不欺负将死之人了。 他总在奇怪的地方有着较高的道德底线,光锥是凝固了的一段记忆,以图画的方式呈现在特制卡片上,它既不是宝石也和自己无关,嘉波没有兴趣,他听见了安保守卫们一架一架搬开柜子,站起身,向黑影招了招手。 “拜拜。”如同晚安前的告别。 “别走!” 回光返照一般,黑影突然有了挣扎的力气,他蓦地拉住了嘉波的裤脚,微弱的力量向上攀升,想拉住他的手。 一张方片状的物品落在掌心,触感如同纸张的微凉,黑色的血液侵染了它,暗紫的灯光影响视线,教人难以看清物品上的图案。 “光锥……送你了。” 留给他也是无用。 这一动耗尽了黑影最后的生命力,他的手骤然垂落,无力地躺在地上,和血水融在一起。 ——他死了。 化作一团影子,再变成一团灰,灯光一照耀,便再无痕迹。 嘉波突然心情变得很糟。 黑影只是一个从未谋面过的人,嘉波很确定,自己不认识他,也不认识和他有关的人。他从黑影身上,只能联想到聚集在灯光底下的影子。 他觉得自己应该不喜欢影子,影子是光的黑暗面,它会变得不受控制,它应该化作一团灰,不该出现在人世间。 可是光与影在物质世界相生相伴,突兀冒出的念头是一个缓慢上升的肥皂泡,等到升到足够高时,就会因为自身的脆弱破碎掉。 光锥,一张图画,一段记忆,有什麽值得收藏,还值得卖出高价的。 嘉波抹去手里轻薄纸片上的黑色血迹,低头一看。 那画片上图案寥寥几笔。 是一只手。 。 咚咚咚,两短一长,有一种难以按捺的急促。 砂金拉开门。 嘉波去而复返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还要快,他这边对两个囚犯的审讯业已结束,用药让他们再次陷入沉睡后正准备进房间休息一会,就听见嘉波的敲门声。 门外的人顶着一颗豹子头,一句招呼都没打,径直进入客房坐在沙发上。 嘉波和他的豹子头一同陷入靠背。 半晌,才见他想起来,抬起头从衣兜里摸出两台设备丢给银狼。 “你要的东西。”他说,“藏品的位置,手环,还有雪月夫人,情报尽快。” 高塔上下三层都布满了信号干扰器,但这点困难对顶级黑客来说不算什麽,银狼无声地出门,五分钟后再回来,手里的设备便能无声无息地入侵兄弟会的后台服务器。 键盘直接在半空投影,敲打时会发出银狼设置好的一连串规律的电子音。 有点吵。 之前闹着要睡觉的人,如今却坐在沙发一动不动,连易容的豹子头都忘了摘。 身边的沙发微微一动,是砂金坐在他身边:“怎麽了?出去一趟怎麽感觉你还有心事了。” 嘉波答非所问:“刚刚出事了。” 克兰的通知里说得很清楚,偷窃藏品的人是三名,三人分别逃往了不同层数,其中一名逃往了客房区。 因此砂金也听见了动静:“我知道,他没逃掉。” “那他偷的藏品?” “不清楚,想来是被回收了,”想到这里,砂金突然自嘲着笑了笑,“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了,接下来,藏品仓库的守卫会更严密吧。” “应该?” 嘉波侧头望过来,他的眼神砂金很熟悉,那是一种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慌乱,嘉波一直是一个没心没肺每天都过得很快乐的人,就算是和他作对,也少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他很少在嘉波眼里看见这副表情。 嘉波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偏向了他,他似乎还不太适应从对立转向盟友的关系转变,创建初步的信任总需要一些时间。 第82章 好在砂金的等待是有意义的,过了许久,嘉波张口:“我拿到了他们偷走的东西。” 接下来,他简短地讲述了一遍自己进入物品存放处,听见克兰通知藏品失窃,再到目击黑影死亡的全过程,砂金回答说黑影这个种族天生对空间敏感,这似乎是他们的种族天赋。 嘉波点点头:“他们偷走的藏品是一张光锥。” 他把黑影死前交给他的光锥递到砂金手中。 画面的正中央是一颗粉蓝宝石——哀伤,他和砂金正是因为这颗宝石大打出手,被卷入磁场风暴里,才会有后续一系列事端。 哀伤宝石被两根手指夹在中间,态度漫不经心,可是砂金能一眼认出手的主人。 “——这是你的手。”砂金肯定道。 皮肤白皙,骨节修长,在指腹和指节内侧有常年练习魔术技法而留下的茧子。 “我知道。”嘉波点了点头,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都平静了不少。 这是一只属于成年人嘉波的手。 他拿着哀伤宝石,应当就发生在不久前,可是光锥的背景能看出零星物品摆设,那是一个穹顶极高的钢铁空港,背后是一整片茂密的原始雨林。 砂金认出了背景的地点:“这是科里米星球的中心站台。” “那麽问题来了,”嘉波面无表情,“我什麽时候带着哀伤去过科里米,哀伤不是在磁场风暴里遗失了吗,而且我的记忆里怎麽没有这段。” 就算他时常会遗忘一些记忆,但都是断断续续的一小段,还不至于让他连自己去过哪里都忘记了。 “而且这张光锥的主人又是谁,兄弟会从哪得到了它,它有什麽价值吗怎麽还会被当作藏品。” 嘉波冷着脸说:“和星核建木一个品级的藏品,还被偷了,又刚好被我捡到。” 过于巧合了。 从来只有嘉波耍人,没有别人耍他的,耶佩拉兄弟会简直是踩着他的雷区蹦迪。 他整个人缩进沙发,看表情,好像在生气。 砂金还没来得及说什麽,身后的银狼便抢先打断了他:“你们聊完了吗?聊完了看我这里,我绕过耶佩拉兄弟会的防火墙,发现他们在这之后还有针对入侵者的ddos攻击,攻击背后是蜜罐……算了,看你们根本听不懂的样子,我还是长话短说好了。” “客户信息是几个情报中最好查到的东西,雪月,来自冈梵星,家族是当地知名的垄断资本家,这都和你们之前说的情报相符。” “关键是这段。” 她吸引了屋子里剩下两个人的关注,两件事,两条线交错在一起,砂金暂时闭上了嘴,示意银狼继续说。 银狼:“三个月前,雪月被一支由造翼者构成的星际海盗俘虏,家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谁知一个月后,雪月竟然安然无恙地回到母星。” “并且,她怀孕了。家人不顾她的哭闹强迫她打掉孩子,可是不知为何,她的孩子奇迹般生还,雪月并因此发疯,血洗了家族,成为她的家族实际掌权人。” “如果我没料错的话,”银狼一脚踢向地上的造翼者,而后者毫无反应。 “这就是雪月肚子里,只有三个月大的,孩子的父亲。” 嘉波猛然回忆起雪月夫人曾经说过的话。 她说她向神明祈求,愿意付出一切,只愿哪位好心的星神能愿意降下垂怜,救助她尚未出世的孩子。 这是一个丰饶民的孩子,而丰饶星神,又是绝不会拒绝信徒的慈爱神明。 他爱世人,他无条件实现信徒的愿望,赐予他们来自神明的祝福。 第63章 “若万国慈悲的母愿赐予我怜悯。” “若万国慈悲的母愿垂怜我痛苦。” 房间里没有开灯,祷告的声音来源不止一个,轻声低语泛起一圈圈涟漪,杂糅着喘息和隐隐的啜泣,好像这是一场必须得忍受的剧痛。 突然一阵敲门声。 屋内的祷告乍然而止,雪月夫人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双腿因为有孕而虚浮无力,下腹的凸起大得惊人,衬得她的身形更加瘦小。 她就像一只被惊醒,而又猝然无力的小鸟。 门开了一条小缝,从中可窥见敲门的是一位戴着帽子的削瘦中年男性,看不清上半张脸,下半张也很陌生。 “你好,”她很戒备,声音仿佛脆弱到一碰就碎,“您是?” 门外的男人摘下了帽子:“请问你认识乌淮吗?” 乌淮。 雪月呼吸一滞,她当然认识乌淮,船上唯一的造翼者,同时也是将她绑走的那位,不是她的丈夫,却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生理学父亲。 她不恨他,也不厌恶,因为他们有共同的信仰。 出于防范,即使听见了熟悉的名字,雪月也没有卸下防盗链:“乌淮叫你来做什麽?”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男人说,“我叫西塞尔·西姆斯,是一名黑市商人,听闻造翼者和代表毁灭的耶佩拉兄弟会关系不睦,您又身怀有孕,所以委托我代为出面,与耶佩拉兄弟会进行交易。” 雪月眨眼的动作极其缓慢,疲惫到思维都出现了迟钝的现象,只留下了潜意识里的小心与谨慎。 她接连哦了两声,房门还是没有开,而是说:“乌淮……他还说了什麽吗?” “他说,一切如常,万国慈悲的母一定会为您的羸弱哀鸣。”男人眨了眨眼睛,紫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戏谑,“接下来的内容,雪月小姐您是想在走廊里和我谈吗?” 雪月松了口气。 她认为眼前的男人不具有任何威胁性,在这座高塔,丰饶的子民会自发性地走在一起,乌淮在其中,她也在其中,她并不是孤立无援。 防盗链解开后大门敞开着,她的气音带着愧疚:“您请进吧,我的朋友也在屋内,乌淮也应该和你说过了,没关系,他们都是知情人。” 门开后才见到她的全貌。 短短一晚过去,雪月的肚子又大了一圈,先前还是七八个月的大小,现在仿佛即将临盆,就算下一秒她大叫着要生了也不足为奇。 皮肤苍白,双眼和双颊都呈现出明显的凹陷,雪月瑟缩地往黑暗中躲了躲:“很抱歉以这副尊容与西塞尔先生见面,我这副样子……应该很丑吧?” “没关系的,小姐,玫瑰无论是含苞还是盛放,破芽还是枯萎,都同样美丽。” 雪月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所有客房都是同样的格局,雪月缓慢地转身,掀起一阵淡淡的檀香,她带领这名被造翼者介绍过来的男人走过玄关,来到客厅,客厅同样黑暗,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早上,遮光窗帘却拉得严严实实,保证一丝光线都不会透进这间幽闭的房间。 雪月似乎很容易被光惊扰,即使知道出于礼貌应该开灯,她也只是开了一盏放置在茶几的小夜灯,几乎看不清靠坐沙发上的人。 “你的朋友们呢?”西塞尔问。 卧室房门紧闭,祷告声又再次响起,低沉、幽远,像一阵空无缥缈的雾。 “他们在屋里向慈悲的母神祈祷,这是每天的习惯,请不要介意。”雪月低下头。 “但我好像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像铁锈,若有若无的腥气。 “是祭祀时向神明准备的贡品。”说这话的同时,她闭上双眼,双手祷告,呢喃着她那万国慈悲的母神。 一段祈祷结束后,雪月睁开眼睛,这一小段时间过去后她仿佛变得更虚弱了,喘了口气才向男人开口询问:“造翼者……我是说乌淮,他向您说了什麽?” “我提议由我代表造翼者和兄弟会提出购买建木一枝,小姐您知道的,我是商人嘛,商人总是对价格和谈判比较敏感。” 砂金最初和造翼者搭讪时用的借口。 西塞尔说:“但乌淮说,你们不准备直接购买建木,而是有其他的打算是吗?” 这是审讯后得到的答案,建木是丰饶星神的赐福,是丰饶民追逐疯狂的东西,乌淮的家乡被毁灭了,他想用建木再加一颗星核,重塑他的故乡,碰巧这两种东西兄弟会都有。 可是就算得到了建木,查找一颗合适的宜居星球种下,再重新发展文明需要的是千万年的滋养,这种方式的效率未免也太过低下。 他想要更加、更加直接高效的手段。 ——比如,以一颗繁育了文明和科技的星球为基底,以星核作为养料,在这里催生建木,让它以最快的、突破常理的速度长成一株世界树。 造翼者想要将耶佩拉星球作为基底,花费数十年挑选了雪月,再让雪月怀上和造翼者的孩子,雪月体质难以生育,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不被允许降生,但是这是最容易被星神发现的悲惨命运,他会教育雪月,教导雪月抛弃过去的教义,改为信仰万国慈悲的丰饶星神。 母性改变了雪月,她向药师祈求,愿神明能够垂怜她的孩子,使他免于早夭的命运,使他健康成长,为此他的母亲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造翼者是丰饶的信徒和子民,他们有办法能让药师听见人的声音,虽然这手段只能使用短短几次,但药师从不拒绝每一个回应。 第83章 造翼者献祭了一整艘星舰,许愿神明能让孩子在雪月的肚子里顺利存活。 这是第一次。 现在是第二次。 “是有其他的打算,”雪月开始啃咬指甲,这是她即将步入生产的前兆,“还不够,还不够,远远不够。” “还不够什麽?” 雪月说:“族人全死了,神明大人还没能听见我的声音,我想要更多,我的孩子不仅需要在我的子宫里存活,还需要平安地度过生产,来到这个世界。” “乌淮没来,乌淮没来,但他送来了你,你也可以的,请和我来吧。”雪月说。 卧室的门应声而开。 黑暗的屋内点燃了烛光,中间一株是金红色,其他全是幽幽燃烧的青白,像一颗颗毫无生气的眼珠子。同时被紧闭的房门和檀香以及其他不知情手段共同制裁的味道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股浓稠厚重甚至能隐隐看见实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昨天,侍应生桑博·科斯基借口没来——雪月看见了他胸前的铭牌,因此知晓他的名字,跟着她回到房间的是一名安保小队的成员。 现在那名成员就倒挂在床头,开膛破腹,流干了血液,死都不能瞑目。 但是还不够。 雪月说:“我杀光了家族,还有这个男人,加上你或许还不够,要是昨天那名侍应生能跟我回来就好了。” 她看向西塞尔:“或者你还有在高塔认识的人吗,请把他们带来……为了我们万国慈悲的母神。” 原本是床的位置,被一张用血液浸满的地毯代替,身边都是围坐着的雪月的朋友,他们捧着烛火,面目各异,种族也各不相同,且都不是宇宙间盛传的几个丰饶民部族——不知何时,他们都被造翼者传染了,成为丰饶星神药师最虔诚最疯狂的信徒。 “为了我们万国慈悲的母神。” “愿她降下视线。” “目视我们的苦难。” “愿她附耳倾身。” “聆听我们的悲鸣。” “请赐予我们新的令使,让他带领我们走向丰饶——” 砂金会让最坚强的人在他手里开口,乌淮说,为了催生建木,需要丰饶更多的赐福,为此他制造了雪月的孩子,而丰饶的赐福们会本能地吸引,当孩子降生时,建木无论被耶佩拉兄弟会藏在哪个角落,只要它还在这颗星球,就会因为吸引破土而出,自发成长,向高塔、向这间屋子靠近。 所以他们根本不需要购买建木,只要想办法让孩子降生。 乌淮自愿成为饵,他在外游荡,没有收敛自己的种族特征,好让对建木感兴趣、或者对造翼者感兴趣的人自投罗网,他们会变成雪月生产的温床。 最终,当孩子和建木合二为一时,新的丰饶令使就此诞生,他身上有造翼者的血,他会带领造翼者走向新的征途,无论是蚕食其他种族,还是将耶佩拉变成曾经的家园。 雪月脸上的兴奋变得清晰可见,腹中胎儿将她的生命力吸食得所剩无几,但她依旧用尽全力,想去抓男人的衣角:“快,西塞尔先生,请和我一起进入里屋。” 西塞尔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说:“为了我们万国敬仰的神,时机还没到,等一会吧,我立马就来。” 雪月的表情立刻被替换成了焦急。 她反复说着快、快、快一点,但西塞尔的答案依旧只有一个,她终于急了,原本以为不是乌淮带过来而是主动上门的人一定是药师最具有牺牲意志的信徒,没想到和之前的祭品并无差别,雪月想要呼唤屋内维持阵法的夥伴来帮忙,就和之前的多个祭品一样。 突然,子宫破裂,羊水和血水一同顺着小腿流了下来。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欣喜地放声尖叫:“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要降临了!母神!请保佑我,母神!您慈爱的目光请落在我身上吧,保佑我的孩子能顺利地降生,健康平安,永远匍匐在您的脚下!” 高亢尖利得一点都不像一个油尽灯枯的人所能发出的呐喊。 从西塞尔的角度,能看清她隆起的肚皮有不规律的凸起,那是婴儿发育还不完全的手指想要剖开母亲的肚子。屋内的人立刻有了反应,他们沉默安静,捧着的烛火也不会因为动作而晃动,他们鱼贯而出,又陆续进入,带走了倒在地上陷入昏迷的雪月。 门没有关,西塞尔能看见一双娇嫩的手,破开了母亲的肚子,沾满了作呕的鲜红,他吸干了母体的养分,再破体而出,手里还攥着一节脐带。 说不清雪月到底是死于衰竭,还是死于她心心念念的孩子的谋杀。 那双笨拙的,尚且还不能灵活掌握的手啪地一扯,脐带便断了,他与母体的联系也到此全部消失。他才刚降生,还睁不开眼睛,就先学会了爬,爬出了母亲的子宫,而后感觉到饿,哇哇大哭。 地毯上的血,还有倒挂在床头死不瞑目的护卫的血,都伴随着这一声啼哭而迅速被孩子吸收。 但这还不够,还不够,他是不被期待的孩子,他是不被允许的孩子,他需要母神的关注,啼哭声一出,地毯周边捧着烛火的丰饶民,其中两个整齐划一,用刀划开了手腕,而后被孩子吸成了干尸。 就在这时,世界突然一静,像是被随意地扭曲暂停了,孩子的哭声被骤然掐断,西塞尔也不知道究竟是献祭够了,悲悯的药师终于愿意看这个孩子一眼,还是说,赐福之间相互吸引,原本只有一枝的建木突然开始生长。 或者这两者是同时发生的。 星神的注视安静且私人,他无法看见,但能察觉到似乎星神投下了一个短暂而静默的瞥见,持续得很短暂,而后他看见了窗帘外一阵不自然的阴影。西塞尔掀开窗帘,久在黑暗环境下呆着,见到一点阳光都觉得刺眼,他眯着眼睛,看向窗外突然开始生长的荧光树木,它的根就驻扎在高塔用作酒会三层中的第二层。 ——这是建木。 传说中能形塑生命,遏止死亡的神迹。 它以非常理的速度迅速生长,能察觉到它的枝条正试图突破墙壁窗户天花板和暗物质网的封锁,拼了命地想挤进这间屋子。 西塞尔似乎被吓到了,他摘下一片叶子用作观察,再砰地关门关窗锁死,那片叶子也无声地放进衣兜里。 其他还没死的丰饶民纷纷站了起来,堵在门口,用他们羸弱的身躯保护身后吸食血液的婴儿。他们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动不动,盯着脚底的震动关注了一会,而后又悠然自得地坐下。 死寂一般的脸出现了愤怒的表情。 “——听我说,都冷静点。”一个丰饶民打扮的人站了出来,她劝阻了蠢蠢欲动的同伴,走到他面前:“商人,加入,还是死?” 他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刚才就这麽说。” “是啊,现在还没到时候。”西塞尔悠哉游哉地靠在沙发背,“家族的人还没死,我的命途依旧被压制,就算建木长起来了和我也没关系,反正现在什麽都做不了,不如在这里等着吧。” 第64章 半个系统时之前,雪月的孩子还未落地时。 一名燕尾服打扮的男人在客房区转了一圈,趁四下无人,他在一条走廊的正中停下,准确无误地转动走廊上的挂画,一阵齿轮机械的咔哒声,在壁灯的红墙中间,一条被机关隐去的小路显现出来。 他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小路黑暗无光,但不会对男人造成任何影响,他迈步进入,身形全然进入小路后,再一次听见齿轮转动,方才的入口再一次隐于墙壁之后。 没有犹豫,他继续向前。小路很窄,也很曲折,弯弯绕绕地像没有出口的迷宫,视觉被黑暗侵蚀,其他五感便会被放大,他听见流水滴答滴答,忽近忽远,如同计时的钟表。 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撞了多少个死胡同,当流水消失的那刻,男人走到了迷宫的尽头。 这是一个不存在于地图的房间。 那个死在物品存放处的黑影小偷说,在三层客房区有一条暗道,暗道的尽头便是存放兄弟会本次交易藏品的房间,房间外有专人把守,还有监控和警报系统,在命途被压制的前提下,他们费尽心思潜入,只偷偷拿走了距离门口最近的一套光锥,可还是被兄弟会发现了,遭到无尽的追杀。 如果他没有说谎的话,男人想要的东西就在里面。 门口的确如黑影所说,有两名持枪的守卫来回走动,他们手中的反物质冲锋枪是最新型号,能轻易洞穿10cm厚的钢板。 但这对他来说不算什麽。 即使没有了命途的力量来强化自身,应对区区两个保镖也不在话下,他藏在黑暗中,倒挂在天花板,用一颗小石子吸引了两名守卫的注意。 当他们持枪慢慢摸过来时,他先跳到其中一个人的肩膀扭断他的脖子,再在第二个人回神开枪之前,一个翻滚捡起地上掉落的枪,用更快更稳的枪法迅速解决掉对方。 第84章 打掉监控摄像头已经没有用了,这里被严加看管,任何异动都会引起兄弟会的重视,早在他靠近时警报就已想起,兄弟会的支持随时在赶来的路上,现在他能做的就只有争分夺秒拿到仓库内他想要的东西。 他大摇大摆地推开门,进入仓内。 然后发现。 门里空空如也。 ……确切地说,也不是什麽都没有,正中央垂吊着一盏灯,灯光惨白,在这之下是一把木椅子——这是房间里唯二的两样家具。 除此之外,在房间的另一端,一整面墙都被做成了显示屏,一张硕大的杜宾犬头投影铺满了整面墙。 克兰,耶佩拉兄弟会的首领之一,本次酒会的主要负责人。 他似乎一点都不惊讶有人能闯进这间小小的陷阱,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目光隔着云端和空气中看不见的电磁信号,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进门的燕尾服小哥身上。 “你好,桑博·科斯基,”克兰打招呼,“或者说,初次见面,大魔术师嘉波。” 嘉波丢开了枪,大大方方地坐在房间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脚踩在椅面边缘,整个人似乎是蜷缩着,是一个既舒展又紧绷的怪异姿势。 嘉波说:“视频通话可算不上初次见面。” 克兰:“请谅解,我只能用这种方式与你会面。” “你都用一场戏,一张光锥把我勾引到这里来了,还假惺惺地维持绅士风度做什麽,”嘉波翻了一个白眼,“我猜你现在肯定内心得意得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说吧,给你一个机会,好好向我抒发你内心激烈的情感。” 当进门时,他看见空无一物的房间,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这里根本不是所谓放置藏品的仓库,仅仅是一个放了点饵料就能诱惑他上鈎的空房间,所谓的黑影盗取藏品是假的,藏品是光锥也是假的。 “那张光锥是非卖品,兄弟会不会卖出它的。”克兰说。 “所以呢,你们兄弟会什麽意思,克兰先生,能给我解释一下吗?”嘉波歪歪脑袋,看向屏幕里巨大的狗脑袋。 “就是这样,我们想创造一个,和嘉波先生私密谈话的机会。” “费尽心机就为这个?看来你们真的是我的脑残粉,”嘉波无所谓地耸耸肩,“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们准备的饵料——那张光锥究竟从何而来?” 他现在独自一人,没有任何武器也没有任何力量,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即使语气轻松,也如同一个囚犯。 也许是这个事实取悦了克兰,他的语气舒缓,也愿意同嘉波解释更多。 他说:“那是阿弗利特送来的。” 阿弗利特,永火官邸。 当嘉波还在黑塔空间站时,他借由拉帝奥之手向他传递了一张邀请函,邀请他来到耶佩拉,当时嘉波没有在意。 如今这应该是第二次听见他的名字。 “准确地说,阿弗利特销声匿迹,这张光锥是阿弗利特的信使——一名叫黄泉的小姐送来的,”克兰说出了更多细节,“黄泉小姐也送来了阿弗利特的留言。” “他说,他于二十年前就已寻得了吾王查找的对象,可惜记忆被忆者抹去,只得近期因为多起意外才尽数想起。” 这张光锥里的记忆发生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永火官邸阿弗利特袭击科里米中央车站,嘉波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记得他的相貌特征——一颗长着角,冒火的骷髅头。 说起来,伊格尼斯星舰上来抢哀伤宝石的也是他,难道他就是那时候想起自己曾经见过嘉波的? 阿弗利特只往光锥里凝结了一小段记忆,基本和画面一样,是嘉波用手指夹住哀伤宝石,而毫无疑问,这时一只属于现在时间线的嘉波的手,而非二十年前的嘉波。 好在在此之前克兰对嘉波并不熟悉,因此没能注意到这一小小细节,他关注的是其他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东西。 “很多年前,吾王曾向下界投下一道目光,”泯灭帮的王,即是毁灭星神纳努克,“吾王遍历寰宇,欲寻得一人,成为新的毁灭令使,可惜多年过去始终未能找到,这是吾等的失职。” 听他的意思,纳努克中意的下一个毁灭令使就是嘉波。 嘉波问:“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悬赏我?我还以为是因为伊格尼斯星舰呢。” “那艘星舰还达不到这个价值。”克兰回答。 他接着说:“尽管泯灭帮分为多个派系,永火官邸和耶佩拉兄弟会皆是其中之一,但为了吾王,我们愿意暂时合作,此前一切皆是考验。我们举办了这场酒会,确保你能入局,虽然混进酒会的渣滓很多,丰饶民、公司狗、还有别的喽啰,但我们至始至终想要的。” “只有你。” 真是好大的爱意。 嘉波接话:“所以你们假装藏品失窃,不知道黑影到底是演戏还是当了你们的替死鬼,总之耶佩拉兄弟会的目的是在酒会内散播光锥,因为只有我才能看出这张光锥里的异常,这是我的手,这是我的时间,别人捡到的话,都不会明白这是什麽意思。” “所以也只有我,会在得到光锥的那刻就想方设法找过来,进入这个房间,就踏入了你们的全套。” 屏幕上,克兰点点头:“是的,嘉波先生,你想的和阿弗利特说得完全符合。” “唯一不符的地方,是我们没想到您会打扮成一名服务生,而非客人,不过这无伤大雅。”克兰彬彬有礼,“我想说的皆已说完,希望能解答您的疑惑,接下来我们希望您能召唤吾王,愿他能降临在耶佩拉,向这小小星域投注他的目光。” 嘉波朝他微笑。 “如果我说不呢?” “你没有选择,在和你对话的同时,这间房间正在灌入神经毒气,它不会致人死地,但会让人四肢麻痹,失去意识——现在你应该感受到了。” 与无色无味的灌入方式想必,这种毒药唯一的缺点就是生效得有点慢。 克兰说了那麽多,其实是在拖延时间。 话音刚落,蜷缩在椅子上的身体就不受控制,被迫地舒展开来,现在嘉波几乎是躺的姿势,很快椅子就要承受不了他的重心,他快要滑下来。 “我们调查过你,嘉波先生,你的体质应该不能承受这种毒。” 克兰尚且保留耐心,愿意为他充分分析现在的局势:“嘉波先生,据我所知,现在没有人能帮你,你的好友,维里塔斯·拉帝奥博士正在耶佩拉星轨道外等待,但他无法在命途被压制的情况下通过外围的反物质网。在酒会内部,你孤立无援,你唯一认识的人,是公司的砂金先生,可众所周知,你们关系水火不容,他不可能也不会接到你的求救信息。” “更何况,按照我们得知的情报,砂金先生身受重伤,他正与丰饶民周旋,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无法赶来救你。” 克兰似乎幽幽地叹了口气。 从他的角度,也许无法理解为什麽有人不想要一位星神的力量,那可是令使,屹立于万人之上,仅次于星神而已。 他很羡慕,但同样地,他也没有选择,只能将他的王青睐的人奉上,祈愿立于毁灭命途顶端的神明能向耶佩拉投来微不足道的一瞥。 “更何况,在命途被压制的情况,嘉波先生,你能活着离开的概率是零。”克兰说,“您从前的经历几乎没人清楚,但欢愉并不适合你,我想你应该明白。” 来吧,投向毁灭的怀抱。 破坏、屠戮亦或者死亡。 椅子上的人似乎陷入了深思。 克兰愿意给他思考的时间,在两者的默契下,这一段思考的时间似乎被拉得无限长,他看着嘉波揉了揉脸,卸下了伪装,露出银色的长发和一张精致明艳的脸。 蓦地,他开口:“你说得对,欢愉不适合我。” “但毁灭也一样。” ‘嘉波’笑着说,那是一个他表演时常做的笑容,灿烂又夺目,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银色的长发被扯下,露出了淡金偏一点棕的短发。 眨眨眼美瞳掉落,其下是一双属于埃维金人的紫色眼睛。 他高傲,不可一世,靠在场中央唯一的椅子,一点都没有中了毒之后的萎靡感觉。 ‘嘉波’,或者说砂金,他手里拿着一枚筹码向屏幕靠近:“我的选择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存护,你看,即使命途被压制,存护的力量早已改造了我的身体,你的毒素能伤害嘉波,却无法对我造成影响。” “……”克兰,“砂金?砂金?!这不可能!怎麽可能会是你!” “很简单啊,因为我和嘉波联手了,公司高管和他的死对头魔术师联手,这很难理解吗?” 一片死寂。 看着克兰难堪的狗狗眼,或许只有砂金觉得畅快,他的筹码上下翻飞:“怎麽了,我和嘉波同样的悬赏金,怎麽你光期待看见他,看见我你就不能高兴一点吗?” 第85章 “……不,”克兰艰难地说,他还在消化眼前的事实,“就算来到这里的是你也无法改变什麽,嘉波依旧在高塔内部,命途压制依旧有效,而你,一个受了重伤没有后援的公司高管,根本不会影响大局。” “嘘。” 砂金轻声说:“你听。” 克兰真的安静了下来。 他听见了一连串,仿佛是键盘按动的机械声,按下它的人一定自信又胜券在握,而后令他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叮地轻微一声响,是他的手环落在地上。 ——是扣住手腕,压制命途的手环。 压制……失效了? 真的失效了! 这股来自于奇物和同谐的小型阵法不知为何竟然被解除了。克兰难以相信地睁大眼睛,砂金能看清他兽瞳中央的一道竖线。 “……怎麽会?”克兰音量猝然拔高,“怎麽回事?!” 砂金很乐意欣赏这副垂死挣扎的表情,现在角色转换,耐心解答问题的变成了他:“因为这座高塔上,不仅有魔术师,有公司狗,还有星核猎手。” “如果你觉得我现在因为有伤就不足为惧,”他竟然点头赞同了这种说法,“你说得对,我现在的确很弱。” 屋外一阵破空声,是建木参天拔起,在真正存放藏品的库房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的声音。 在这延绵不绝的奏音中,一顾绝对称不上和谐的轰隆声响忽然出现,仿佛就在附近,就在耳边,靠得极近。 一声,又一声。 最后出现在这个房间里。 ——是嘉波,真正的嘉波。 他毁掉了小半个三层客房区,找到了藏在隐秘房间里的砂金,将兜里的一小片摘下的建木叶子递给他:“喏,给你。” 叶子依旧散发着莹莹的绿光,和刚摘下没有半点区别,它被砂金接过,再用存护的力量包裹,它被分解、抹消、留下有用的部分,糟粕和丰饶的诅咒都被坚实的存护挡在最外。 胸口的那一道不明伤痕开始缓缓修复了。 “我的身体因为受伤而变得孱弱,”砂金歪歪脑袋,笑着看向面色极其难看的杜宾狗头。 “但是,你看,现在我的药来了。” 第65章 和嘉波一起进入隐蔽房间的,还有枪炮声,像没有规律的哭号,惊醒了这个不同寻常的早晨。 和数个小时前的安静截然不同。 当时在他的房间,因为一张光锥,嘉波的情绪陷入低谷,他盯着光锥上捧着宝石的手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不行,我得去找兄弟会问清楚。” 在这之前,他对兄弟会其实没有多大兴趣,还停留在这无非是为了帮砂金找到恢复的方法。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一旦意志作出决定,嘉波的行动力便会出奇得可怕,他刚说完就起身往外走,可还没踏出一步就被砂金拦下:“你要去哪?你怎麽确定这其中不是陷阱?” “我要去找黑影死前说的客房区暗道,我不知道是不是陷阱,但光锥肯定不是假的。” 他一字一句回答砂金的问题:“我能确定这张光锥里的记忆一定存在过,如果连我都不能判断光锥的真伪,那除了浮黎以外的别人也不能了。” 砂金说:“看,这就是兄弟会的目的。他们想要的就是你这份冲动。” 这是一个阳谋。 兄弟会想要抓住嘉波,他们只知道嘉波进入了酒会,却不知道他伪装的身份具体是谁。 于是便有了这张光锥。 光锥出现得太过巧合,无论是嘉波还是砂金都知道背后兄弟会在暗暗推动着,好让这张光锥出现在该知道的人面前。他们知道嘉波一定忍不住前去,他会脱离现在的伪装,主动地跳入陷阱。 因为记忆对他无比重要,他太想知道这张光锥背后到底有什麽故事。 “我代替你去吧。”砂金突然提议,“我们交换身份,你来当对建木感兴趣的黑市商人西塞尔,我来当伪装成侍应生的桑博。” “兄弟会引你去,肯定有针对你的陷阱,而丰饶民大多是疯子,你的傀儡丝能比我的筹码更快解决他们。” 兄弟会一定不想杀了嘉波,否则不会绕这麽一大个弯,就为了单独将他引到隐秘的角落。能针对嘉波的陷阱不多,无非是让他不生不死,限制住行动力又不至于直接弄死好让他复活,这麽一想,下毒最方便。 “我的抗毒性比你强,你的速度比我快,身为盟友,就是应该在正确的时机展现价值,所以我去最合适。” 嘉波难得愿意从焦虑中抽身而出,正视砂金。 “你就不怕他们杀了你?”嘉波问。 “这就要看你们的速度了。”将自己作为筹码置于棋盘之上,这是砂金的习惯,因此他无所谓地耸耸肩,“看看我们的星核猎手能不能以最快的速度处理掉该死的手环,再看看我们的大魔术师嘉波能不能在手环处理掉的第一时间,赶来救我。” 嘉波没说话,倒是银狼接过话头:“真是谢谢你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个人。” 她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屏幕,手指也以快得出现残影的速度敲击键盘,她正在与兄弟会的黑客在网络交战,绕开防火墙,攻入机密数据库,拿到家族成员的坐标,或者调开同谐奇物看守的安保权限,两者中的任意一个都可以。 “结盟的意义不就在于分工合作,以最短的时间博取最大的利益,”砂金重新坐下,至少嘉波同意了,他正在为砂金重新易容,将他伪装成侍应生桑博·科斯基的模样。 他说:“总之,嘉波从丰饶民那取得建木的叶子,赶来救我。我去探听兄弟会的目的,还有光锥背后的更多情报,银狼你就尽快找到家族成员的坐标,想办法解决他。” “而后我们在建木下汇合。” 时间点回到现在。 克兰的投影匆匆消失,他显然没能料到此刻的混乱情况,离开的身影显得有些狼狈,手环解开的那一瞬间,酒会内所有的命途行者都察觉到了力量的回归。 在力量面前,规则脆弱不堪,交易不再是获取藏品的唯一手段,暴力也可以。 不过再大的混乱在生长的建木面前都不值一提,嘉波见砂金胸口的伤痕逐渐好转,说:“我要走了,卡芙卡还在等我。” “卡芙卡?” 出现在酒会的星核猎手不止银狼一个,嘉波也是刚刚才知道,在天台和自己一起救人的茱莉亚小姐,就是通缉令上价值108亿的星核猎手卡芙卡。 怪不得她说下一次见面,希望嘉波能和她交换姓名。 ——都是盟友了,怎麽可能不交换彼此的真实名字! 嘉波也知道砂金和卡芙卡的关系很好,倒是省去了一部分解释的时间,他说:“卡芙卡伪装成了丰饶民的一员,现在丰饶民被我们干掉了,但是建木暂时控制不住,她和雪月的孩子在一起,正躲避建木的追逐。” 丰饶赐福会相互吸引,嘉波没有忘记,当雪月的孩子和建木结合的那一刻,新的丰饶令使便会诞生。 他一点都不想宇宙里多一个丰饶令使。 不是因为丰饶民更多地算是宇宙毒瘤,也不是因为他自顾自地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这完全是处于自身的安全考虑。 丰饶和巡猎是死对头,丰饶民和仙舟是死对头,万一仙舟知道新的丰饶令使和他有关……讲真的,以巡猎命途那群人不死不休的劲头,如果仙舟真的知道了,那嘉波面临的将是永生永世的追杀。 ……那还不如一直背着公司的通缉令呢! “你和我一起,还是你要去找兄弟会,”嘉波双手抱臂,“你这家夥别想瞒过我,我还不了解你吗,治疗你的办法有很多,没必要非得深入到耶佩拉内部,你又不是一个没事就想找死的自虐狂。” 治疗顶多算是表层原因。 明明是星际和平公司的高管,放着富有宇宙的资源不用,一个人停留在耶佩拉,也没有暗中联系公司,比起公司的总监身份,他此刻更像是避讳着什麽。 更何况他们都跟公司的通缉犯——星核猎手合作了。 “还是没能瞒过你,”砂金的手不自觉地搭在了嘉波肩上,然后被后者翻着白眼丢开,砂金不生气,反而弯了弯眼睫。 “哈!果然!”嘉波咬牙切齿地说,“你这种人算计的时候会先把自己丢到棋盘上。” “既然你都了解我了,怎麽还那麽生气?” 嘉波嫌弃地把靠近的砂金推开:“滚滚滚,我是因为你再一次没把所有布局告诉我而生气,这是第二次了!第二次!!” 总共就没合作过几次,上一次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砂金没有向嘉波透露自己的后续计划,这次也是同样,只不过这次嘉波早有预料,意识到了这点而已。 ……但还是很生气。 不想和砂金说话,一点都不。 他气鼓鼓地盯着他,像一只鼓起肚子的河豚,浑身都是刺。 第86章 砂金知道这时候就不要再刺激嘉波,他很果断,立刻将自己的其他策划和盘托出:“还记得我跟你提过,兄弟会的藏品里不仅有东西,还有人吗。” 他的原话是本次酒会兄弟会还会卖一些有趣的数据,并附赠一个能解析数据的程序员。 “我得找到他,他曾经是公司的职员,隶属市场开拓部,我需要他帮我收集一些数据——以我个人的名义,收集市场开拓部的罪证。” 砂金隶属星际和平公司战略投资部,听闻战略投资部和市场开拓部不对付,但是嘉波没想到—— “你对战略投资部忠心耿耿到愿意独自一人深入虎xue就为了获得敌对部门的数据数据吗?” 砂金:“……” 都说了是以个人的名义。 他叹了口气,望向嘉波一无所知的眼睛,想说什麽又很快放弃。 “和我的家乡有关,卡提卡-埃维金屠杀案有市场开拓部的影子,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之后会告诉你的。”砂金说。 他向爆炸空洞的方向推了嘉波一把,自己往反方向走去,在一切限制都解除之后,他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找不到自己想要找的人。 “我去建木根须所在的二层,那里大致是兄弟会真正的仓库地点,”砂金说,“你先去和卡芙卡汇合,我很快就来与你们汇合。” 嘉波没再多说一句,反正他不想和砂金多说一个字。 建木一叶送到后,他的使命就算完成了,砂金的存护力量回归后他的生存概率大大提高,至少不用担心他的安全问题,他和拉帝奥的约定已然结束,接下来只要和砂金一起返回宇宙,与列车上的拉帝奥汇合即可。 现在比砂金更令人头疼的,是急速生长的建木。 今天之前嘉波都没有见过传说中会无限生长的丰饶奇迹,在流传的古籍中,吃下建木的果实能获得永生,但这种永生仅仅作用于□□,当精神的承受超过限度时,永生就会变成一种折磨,而后带着宿体一起崩溃。 而又因为丰饶的不死之力,宿体精神死亡,□□会一直留存,作为怪物在宇宙中游荡。 这种永生真的是来自神明的祝福吗? 嘉波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不想面对巡猎永无止尽的追杀。 其实他给砂金送药只用了短短不到五分钟,但这五分钟内,建木又生长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它的生长需要抽调星球本身的能量,据说最终,建木的根须会扎入星球的内核,像是菟丝花一样吸干所有能量,最终令一颗星球分崩离析成环绕建木的小行星带。 卡芙卡带着孩子跑,和建木一样,这个被丰饶星神赐福过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一圈,至少看不出来是一个降生不超过半个系统时的婴儿。 他在哭,哭声吸引了建木的注意,翠绿的枝条飞一般地冲向了抱着孩子在高塔内部跑跳的卡芙卡。 嘉波捕捉到了卡芙卡紫色幻雾般的身影,他人还没到,声音穿透了无形的隔阂:“卡芙卡,杀了他!” “不,很难做到。”卡芙卡的声音很轻,像是直接响在嘉波耳侧。 “我试过了,这孩子无法被杀死。” 第66章 “听我说——” 卡芙卡的力量来自语言,说出的话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实现。 她抱着孩子急速退后,在转弯的间隙,对着仿若拥有生命的建木树枝:“燃烧成灰烬吧。” 追逐中即将鈎住婴儿皮肤的树枝受到神秘力量影响,在曲折逼仄的走廊无风自燃,烧焦成木炭和飞灰。 然而一枝树枝就此停驻,还有更多的树枝向着卡芙卡和她怀中的孩子袭来,来自神明的赐福不是凡人所能轻易抗衡的,她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量在急速消耗,在等待恢复期间只能不断向前奔跑。 眼前一道残影,嘉波出现在距离她最近的一个窗口:“孩子给我!” 一个抛落,雪月生下的造翼者混血儿就落在嘉波怀中。 紧接着,建木的树枝就换了一个目标,它们不再追逐卡芙卡,转而冲向嘉波。 他根本没有时间关注孩子是否和乌淮一样长了一双翅膀,事实上他都不知道经过审讯后,乌淮在砂金手中是死是活。本能地,他甩出了傀儡丝,鈎住高塔尖端的屋檐,向外界跑去。 至少有了傀儡丝的辅助,他比卡芙卡的活动范围更大。 这麽一点时间,建木似乎变得更加繁茂,在四分之一个系统时之前,它还是一株只有一片叶子的嫩芽,现在就变成了一株屏蔽了苍穹的大树,枝繁叶茂,连阳光都无法透过。 再一次荡过同一个窗口时,卡芙卡追上他:“建木快要成熟了。” 抽芽、生长、成熟、结果,周而复始,这是属于一棵树的生命循环。 建木结出的果实能让人得享永生,尽管嘉波知道这种永生只会让人的灵魂逐渐腐烂,但耐不住永生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参加酒会的客人里有相当一部分是命途行者,命途压制的解除几乎和建木疯狂生长同一时间发生的,有的人知晓丰饶的可怖而迅速逃跑,更多的人却都留下来,等待建木结果的那一刻。 “真烦啊,就想着吃,这些人不考虑后果的吗?”嘉波抱怨。 卡芙卡说:“人类天性如此,如若诱惑这麽容易就能抵挡,那哪还会有人坠入深渊呢?” 吃下建木的果实,就会转变为丰饶民。 紧接着,就是巡猎的追杀。 嘉波不觉得自己有责任去阻止其他人吃下建木的果实,他只是不希望自己被连累成巡猎追杀的目标,这比公司还可怕,被公司通缉好歹有一些反公司的星球可去,被巡猎盯上的话,那些小心眼的记仇家夥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 “就没有什麽方法阻止建木生长吗?”他问卡芙卡。 这位都市丽人好像什麽都知道,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一切未来都存在于艾利欧编制的剧本里。 “艾利欧有没有给你什麽锦囊妙计,告诉你一旦危机到来,打开锦囊就可解啊?” 卡芙卡微笑着说:“没有。” “看来艾利欧也不是神机妙算的军师嘛……” 他自顾自地吐槽,擅自给一只没见面的黑猫安上莫须有的期待。卡芙卡倒是没有陷入危机的紧迫感,她跳上建木的枝干,奔跑着与嘉波相会在枝头,借机告诉他。 “建木生长是因为丰饶赐福的相互吸引,要延缓它的长势,首先得解决这个孩子。” 嘉波五官都皱在一起:“可是这个孩子杀不死。” 在逃跑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试过窒息、下毒、穿刺外伤等多种死亡方式,但无论哪一种,怀里的孩子都会立刻恢复,从死亡中挣脱出来,就像他本身抛弃了死亡这一概念。 “我知道,”卡芙卡说,“我也试过多次,在星核猎手里也有一名被丰饶赐福过的同伴,他已经活了很多年,精神濒临崩溃,需要我时刻帮他压制日益坠落深渊的灵魂。” “逃命的时候还说得这麽详细,”嘉波一个弧线躲开建木的树枝,又再次荡回来,“所以呢,你找到杀死丰饶赐福的办法了吗?” 话音刚落,他闻到了一阵芳香。 ——建木开花了。 莹白花朵盛放比阳光更盛更柔和的光,无数闪烁着的花粉簌簌而落,如同流星划过夜空,嘉波听见自己的心跳,他的心脏在鼓动,在低语,在呼唤,希望他能向上飞,在花瓣飘落、果实成熟的那一刻,第一时间将其纳入身体。 丰饶的低语简直太可怕了。 他赶紧打断自己不妙的幻想,顺带用斗篷将又长大的婴儿裹成一个粽子,他,或者说他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身形已经长成了两三岁的幼童,嘉波需要仔细快速地包裹才能确保他不会触碰到建木的花粉。嘉波也不确定触碰花粉算不算得上一种融合,他不敢赌。 嘉波催促道:“茱莉亚小姐,快说吧,我的未来现在就掌握在你手里了。” “噗,听我说,嘉波,冷静下来。”卡芙卡笑着对他释放了一个言灵,如同夏季的一杯冰水,让他思绪不再火热,逐渐变得平静。 “按照剧本,我们该合作了。”尽管嘉波并没有所谓的艾利欧的剧本,但卡芙卡还是提议,“我的言灵可以延缓阿刃精神的破碎,反过来,也可以加速这孩子灵魂崩溃的过程。” 他还没有融合建木,没有成为丰饶的令使,本质来说,这孩子还仅仅是一个丰饶民,就是棘手了点。 “杀不死他,我们可以隔绝他,至少,让两个丰饶赐福无法再感应对方。” 嘉波向卡芙卡丢出一根傀儡丝,好让对方能随时跟随在他身边,建木想要扩撒花香的范围,因此风都变大了些,叶片间晃动的哗啦声络绎不绝。 建木的根须扎得很深了,嘉波低头,发现耶佩拉兄弟会的高塔墙体破碎,已经有了崩塌的风险,它的全身都被建木的根须覆盖,反物质网的触发设备早就不知何时毁坏了,那些萦绕在高塔周围扭曲的力场不再运作,露出了根须之间高塔变得斑驳的白色。 第87章 嘉波忽然有一点担心,他望着高塔顶端的第二层,那里死寂空洞,仿佛里面没有活人。 不知道砂金怎麽样了。 他不会死了吧。 莫名其妙就多出了这个念头,就在卡芙卡给他讲解战术的紧要关头,嘉波竟然在走神,身后的建木树枝追逐不停,如果不是卡芙卡帮他用言灵点燃了一根,或许他已经被抓住了。 “嘉波,回神。” “……啊?”嘉波呆呆地,“你说。” 他将自己的走神归结于建木开花自带的致幻效果。 “我控制这孩子,让他的灵魂崩溃,自身不能发出想要和建木融合的欲望。”卡芙卡的目光落在嘉波怀中的粽子,“这应当不难,孩子的思维总比成年人好操纵——就是得快一点,你的斗篷快要裹不住他了哦。” “知道啦卡芙卡妈妈。” 嘉波顿了顿,又问:“然后呢?” 按照艾利欧的剧本,接下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事了吧。 果然,卡芙卡点点头,望向嘉波的眼中有赞许的笑意:“你要做的是隔绝,艾利欧说,这时需要借助你的力量,希望你不再隐藏。” 嘉波:“……” 是,除了复活以外他还有别的力量,很多年没有用过了,他都不知道艾利欧从哪里知道的。 在成为一个魔术师之前,他的确有别的工作。 ——他是一名忆者。 准确地说,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是【记忆】的令使,是流光忆庭的管理者之一。 记忆,本身就有凝固、冻结、定格的含义。他曾经以为令使是自己与生俱来的职责,在某个深夜,他也曾思考过自己身上属于浮黎的力量是否也是为了隔绝什麽,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嘉波早已抛弃了记忆命途,他不再是流光忆庭的一员,从令使降级成为命途行者,走上了另外一条属于欢愉的道路。 或许听上去不可思议,怎麽可能会有人抛却星神,抛却命途,转换成另一条道路,但人之所以认为一件事不可能,是因为从未见证过。 人因盲目而变得愚昧。 “我都好久没有用过我身上属于浮黎的那一部分了,”过了很久,卡芙卡才听见嘉波说话。 或许是之前让他冷静的言灵起了作用,身体从紧绷变得舒缓,嘉波妥协道:“本来都决定一辈子不再使用的……好吧好吧,既然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就按照艾利欧说的做吧。” “星核猎手感谢你的帮忙。” 卡芙卡接过孩子,在剧本里,她和嘉波的任务目标只有这个孩子,至于摧毁建木则有星核猎手的其他人负责。 包裹撕开一道小缝,露出属于孩童的娇嫩肌肤,原本戴在双手,与发色瞳色同色的手套被剥离,一双属于女性的柔软的手落在了他的额头。 卡芙卡说:“听我说——” “很抱歉,宇宙无法承受你的存在,在接下来的十秒内,你会在精神世界里渡过属于你的一生,而后,你将不再醒来。” “你将沉睡,无止境地沉睡,终不会有醒来的一天。” 她代替了雪月的角色,像是一名真正的母亲,轻轻拍打孩子的背,哼着若有若无的歌谣,看着他眼睛闭上,呼吸平缓,仿佛做了一个美梦。 可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杀死他。 这一次使用言灵似乎耗尽了卡芙卡积攒的全部力量,肉眼可见,她变得疲惫不堪,眼睛闭合,随时都能向下坠落。 建木在这一刻如同预感到了他们两人要做的事情,再一次抽调属于星球的力量,花瓣随风飘落,果实即将生长出来。 已经有人忍不住向着花瓣飘落的源头飞去,想要第一时间摘下建木的果实,为此还爆发了一阵争斗。 嘉波不在意。 他甚至都不在意建木此刻所有能活动的枝条都向他猛冲,都说丰饶慈悲,但建木却带着想要将他拆解成支离破碎的欲望。 他也不在意建木根须处熊熊燃烧的大火。 他只在意眼前的孩子。 一块冰在手中生成,逐渐变大,变得七彩闪烁,渐渐地覆盖了孩子全身,它难以融化,也不会消亡,被它包裹住的东西时间注定停留在这一瞬。 博识学会管这种材料叫六相冰,但对嘉波来说,这只是他还是记忆令使时,用于工作的常用手段之一。 可现在他不再是令使,强行使用这种力量抽调了他绝大部分力气和意识,他的脸色变得比冰本身还要苍白,仿佛被封印被打败的不是丰饶的赐福,而是堂堂的大魔术师。 在六相冰封印完成的那刻,嘉波终于支撑不住,傀儡丝断裂,他、卡芙卡还有被六相冰包裹的孩子都从天空向大地坠落。 就在这一刻,一枚筹码在嘉波胸前微微闪烁着光芒。 也不知道砂金是什麽时候放在他身上的,筹码携带了砂金的力量,在坠地的前一刻,化作一道坚实的护盾保护了他,使得他免去了高空坠落又再次复活的痛苦。 砂金就在地面等他。 地面全是遮天蔽日的火焰,砂金却不在意,他知道这火是萨姆放的,萨姆是星核猎手的一员,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这火不会伤害他。 砂金在火中行走,闲适得如同迈步在自家的后花园,他行至嘉波身边,看见他双目紧闭,没有一点意识,蜷缩在地上。 挥了挥手,筹码形成的护盾便散去,砂金将嘉波拦腰抱起,动作熟练得怎麽看都不像第一次,砂金看着他在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把自己缩成一团。 无知无觉,像一粒沙子,一块石头,一朵长在沙漠里的,银白的小蘑菇。 砂金无声地叹息:“怎麽到现在了,小时候的习惯也一点都没变啊。” 第67章 砂金抱着嘉波走在火中,他怀里的人从一株风滚草变成一朵和他差不多高的蘑菇,而他自己还和从前一样没有变。 唯独变的是环境,从须弥的沙漠变成了耶佩拉无尽无止的火海。 嘉波看上去什麽都不记得。 记忆是连贯的,磁场风暴在嘉波眼中只是眨眼的短短一瞬,他不记得茨冈尼亚-iv,也不记得小时候提瓦特荒无人烟的沙漠。 至少遗忘后者对他而言是好事。 砂金想,他和大慈树王联手,付出了这麽多,不就为了嘉波能脱离令他痛苦的影子,来到这个世界,度过相对幸福的人生吗? 所以嘉波不必想起,他也不用提起,维持现在的关系继续走下去吧。 两个人的身影逐渐被火焰吞噬。 。 提瓦特,须弥。 嘉波从砂金的背上跳下来,手却牢牢地抓住砂金不放,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维持着自身与世界的联系,握住温暖的掌心,就意味着嘉波的生命还有意义。 人类不需要嘉波,但是嘉波需要砂金。 他蹲下身和那只小小的绿色蔬菜精灵对望时,即使这样也不能松开砂金的手,这个动作在砂金眼中有些奇怪,或许还会觉得他脑子出现了问题。 因为砂金看不见兰利迦。 只有嘉波能看见兰利迦,它的豆豆眼,叶片一样的头发,和头顶的小花。 兰利迦将一团浮泡递给他,叶梗一样的手托举着一团七彩流光的气泡:“新的巴螺迦王,这是千树之王让兰利迦交给你的信件。” “信件?” 嘉波接过泡泡。 不同地区会形成迥异的语言,嘉波猜测,巴螺迦指的是沙,千树之王指的是沙漠的另一端——雨林的女神。妈妈说过,千树之王是她的朋友,是沙漠和绿洲的友人,所以千树之王是可以信赖的,就是信件的意思或许和他的理解有所出入。 信件等于泡泡。 泡泡,要怎麽用? 他斟酌着,从贫瘠的见识里试图挖掘出气泡的正确使用方法,他不想问影子,影子不可信,伤透了他的心。 曾经偶然碰见过,村子里的小孩子会用家中洗衣的肥皂水吹出一个气泡,它不像兰利迦手中这个这样坚固,需要小心翼翼地捧着,再轻轻一推,肥皂气泡就会缓缓飘在空中。 这个过程通常只会持续三到五秒,气泡就会因为太过脆弱而爆裂,影子说,这是气压和表面张力的缘故,嘉波听不懂。 他只知道人和气泡一样脆弱。 但村里的孩子们会因为气泡的破裂而欢笑,他却因为人的脆弱而意识到,自己始终是孤身一人。 人与知识的魔神嘉波,不应该与人类为伍。 只有砂金是不同的,他告诉自己,只有砂金是不同的,他不会伤害砂金,砂金会永远陪在他身边。 嘉波,不想变得孤独。 嘉波接过了这个气泡。 现在他没有手可以戳破它了,一只手要牵着砂金,一只手要托着泡泡,他挪过头,眼巴巴地望向砂金,他需要砂金的帮忙。 砂金的敏锐直觉告诉他,嘉波面前有一个他观测不到的生物,他和一双属于飞鸟的眼睛对视,嘉波的眼睛就像沙漠至高至蓝的天空,砂金问:“你在和谁说话?” 第88章 “兰利迦。”嘉波顿了顿,补充道,“一个菜精。” 兰利迦反驳:“兰利迦才不是菜精,兰利迦是兰那罗,是千树之王的部下和助手。” 他又把兰利迦的话原封不动地翻译给了砂金,包括气泡和千树之王。 “砂金,给你。”他期待地望向砂金,希望他能打开属于千树之王的信件。 砰地声响直接出现在了脑海深处,在砂金接触气泡的瞬间,坚固的膜碎了,美好的梦像是炸开的烟花在眼前展开,前一秒还身处在漫天黄沙之中,神庙塌掉的一角是唯一的背景。 现在他们站在了绿地之上。 不远处是高耸入天的林木,还有许多和蘑菇一样的高大植株,嘉波的知识告诉他,这是属于雨林的荧光巨蕈。 知道是一回事,见过是另一回事。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茂密的丛林,沙漠不会有这麽高的树,没有舒展宽大的叶片,和梦幻一般的果实以及潺潺流水小溪。他一个人类的小孩子没有什麽不同,旺盛的好奇心让他左顾右盼,时常走走停停,想要停下来,摘下一朵盛开的花。 嘉波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摘花要停下,停下就要松开砂金的手,再盛放的花,都没有砂金重要,他不要离开砂金。 “这是哪里?”砂金问。 他依旧看不见兰利迦,只好由嘉波充当中间的翻译,兰利迦说:“这是梦。” “千树之王不能离开雨林,她想在梦里与新的巴螺迦王见面。” 千树之王是兰那罗对雨林的王的独特称呼,嘉波还是更熟悉另一个名字,妈妈告诉他,雨林的人类都将他们的神明称为大慈树王。 梦是树王的权柄之一,她是提瓦特第一个做梦的个体,也是第一个学会制造梦境的神,在梦境的中央,是一株巨大的深入高空的树。 它的枝条是银白色的,就和嘉波的头发一样,新的巴螺迦王抬起头,即使脖子抬至酸痛到难以忍受的程度,他也看不见这棵树的顶端,看不见延伸出的枝条到底走向了何处。 没有意识的精灵在枝条间舞动,紫色或者蓝色的花朵一簇簇堆积在树干底下,在那株撑起天空的庞然巨物底下,一名女性正微笑等待着他。 ——属于雨林的女神,大慈树王。 “嘉波,终于见面了。”大慈树王说,“还有你,友好的异乡人,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布耶尔。” 她的眼神里是慈爱和善意。 她是妈妈和父亲大人的挚友。 但是妈妈和父亲大人已经不在了,大慈树王是嘉波至今见过的,唯一活着的魔神。 “怎麽哭了?”大慈树王走上前,她很有分寸感,见嘉波始终不愿松开与砂金相连的手,便眼神征求砂金的同意,得到应允后用指腹抹去年少魔神眼角的泪水。 “我在这里,嘉波,不要害怕。”大慈树王抱住他,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拍了拍他的背,“我很爱你,就像娜布·玛莉卡塔和阿赫玛尔一样爱你。” 妈妈,父亲大人和树王是盟友,当初在制造新神时,按照计划,花神殉道为沙王开路,沙王负责引导新生的嘉波。禁忌知识具有一定危险性,万一嘉波不受控制,赤王阿赫玛尔就会和嘉波同归于尽,虽然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但阿赫玛尔没有选择这麽做——他留下了嘉波的命,选择自我了断。 在事情发生之前,花神和赤王决定,如果面临着最糟糕的情况,绿洲和沙漠便需要新的神明指引,他们遗留的土地和子民,通通都要交予给大慈树王管理。 所以关于嘉波的一切都瞒着大慈树王。 她是在阿赫玛尔神陨后才知道了嘉波的存在。 “嘉波,嘉波,我的孩子。” 她感受到怀里小幅度的震动,是嘉波抱着她委屈地放声大哭,飞舞的小精灵上升到更高的树梢,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 一直哭到累了,嘉波才停下落泪,抽动鼻子。 他还是一个需要关怀,需要指引的孩子。 大慈树王觉得或许接下来她要说的事对嘉波而言有些残忍。 “很抱歉,我只能在梦中与你见面,”大慈树王说,“你应当明白,嘉波,你身上的影子是来自深渊的禁忌知识,它具有强烈的污染性,对人类而言,仅仅是意识到感知到它,都有发狂的风险。” 影子是坏东西,嘉波一直都知道,他生来就是为了约束影子。 但是,大慈树王却说:“不,那不是你的使命。” “娜布·玛莉卡塔和阿赫玛尔先后因为禁忌知识而陨落,这就证明了这股力量不是我等可以操纵的,人类固然脆弱,但魔神亦有不可违逆的责任。” 魔神爱人,魔神要保护人类。 她说:“在魔神之上,还有更高的存在。” 大慈树王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但嘉波意识到了,她说的是众神之神,位于天空岛俯瞰众生的天理维系者。 “他不会允许深渊的东西流落在大地之上,也不会允许外来的降临者进入提瓦特,对他而言,嘉波,你和你的朋友——砂金都是必须铲除的存在,他现在还没动手,仅仅是因为还没注意到你们。” 这片大陆有太多值得天理维系者关注的东西。 尤其是现在正值魔神战争期间,战火席卷了整个提瓦特,或许现在的雨林和沙漠是仅存的净土,但这也不能保证什麽时候,天理就会注意到沙漠,在一片宁静中发现两个不该存在的角色。 这也是大慈树王不能在现实世界与他们见面的原因。 在梦里,在她的权柄之下,总能躲过天理锐利的目光。 听了她的解释,嘉波的眼神倏忽变得悲伤,他颤动着声音:“我会被天理杀死吗?” “砂金也会死吗?” 如果他死了,对人类说不定是一件好事。 但嘉波不想砂金死,砂金死了,他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这很矛盾。 然而大慈树王只是摇了摇头。 她拨开嘉波额前的碎发,透过他的眼睛,如同看见两位已逝的友人。 大慈树王是真正的神明,嘉波猛然意识到,至少比自己做得要好太多,他是一个失败品。 “我是来帮你的,”女声透露出一股坚定,柔韧,却也难以违抗。 “我会让你活下去,即使离开提瓦特,即使换了另一种身份,你也会活下去。” 嘉波准确地捕捉到关键词。 离开? 不,他不想离开,即使这意味着他的死亡, 他默默地推后了一步,在大慈树王的注视中抱住砂金的手臂,他的身边只有一个人,他的眼里也只剩下了一个人。 “我不要离开砂金。”嘉波把自己闷入砂金的怀里,“我只有砂金了。” 人类不需要他,也不需要禁忌的知识,他诞生的唯一责任,就是带着影子远离生命,这是他仅剩下的,对人类表达爱的方式。 所以,除了砂金。 嘉波意识到,除了砂金,他根本一无所有。 第68章 砂金觉得嘉波可能没听懂。 影子暂且龟缩不出,它耗尽了能量,又离开了深渊,需要修养一段时间才能再次出来为非作歹。某种意义上这又变成了坏事,因为嘉波不正常的童年反复得以强调的是他身为魔神的职责,还有他必须抵抗禁忌知识的侵蚀。嘉波缺乏基础的常识和其他知识,也许花神和赤王觉得禁忌知识能填补这一部分缺漏,但显而易见,至少现在,嘉波这个小笨蛋的理解能力并没有比他这个异乡人好多少。 他抓住“离开”这一个词不放,紧紧地扑进砂金怀里,仿佛这样他们就不会分离。 “失陪一下。”砂金向大慈树王释放了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请随意。”大慈树王回答。 于是砂金将牢牢粘在自己腰上不放的小蘑菇带到了树的另一边,他现在知道了,蘑菇是一种寄生能力很强的真菌生物,嘉波把他当成潮湿的温床,在他身上生根发芽。 “别哭了,哪有神明天天哭鼻子的,唉,要不是我的手机早被风暴撕得粉碎,说什麽也要记下你现在哭得两眼通红的鬼样子。” 砂金察觉到自己衣服胸口下方的一块被眼泪氲湿,嘉波之前不会流泪,他的情绪本就很淡,没有因为情绪激烈而自发产生生理反应的过程,现在好不容易学会了,眼泪却如决堤一般哗啦哗啦流个不停。 如果知道有今天,砂金宁可他永远学不会哭泣。 嘉波还是抓着衣服不肯放手:“你为什麽没有反驳,砂金,你也想离开我吗?” “怎麽会,我没有。” 哄孩子,就当是哄孩子,砂金想,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两个人的未来是在另一片宇宙重逢,小嘉波会长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也就是说嘉波和他的分离是一种必然。 “你喜欢影子吗?” 嘉波愣了愣,然后摇摇头。 影子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无法剥离的同位体,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自己。 第89章 影子喜欢疯狂,影子喜欢伤害,嘉波不喜欢,这并非因为花神和赤王对他反复强调洗脑的作用,而是因为他内心深处就不认同这种做法。 “那你想要离开影子吗?” 嘉波不知道,如果身体剥离出了一部分,那还是原本的自己吗? 这似乎是一个哲学问题,嘉波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就像是一个治疗的过程,人生了病,就要耗费时间精力去治病,中途还要忍受疾病所带来的痛苦,”砂金慢慢地说,其实他也没有很明白大慈树王所说的话,属于提瓦特的名词太多,对他这个外来人口来说很不友好。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大慈树王不会害他,也不会害嘉波,她是真正仁慈的神明。 所以他暂且选择和大慈树王同一战线,至少要安抚嘉波,消除他的恐惧,至少让砂金能有单独和大慈树王谈话的机会。 砂金:“人总要扛过沉疴带来的伤痛,才能继续地活下去,否则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这倒是永恒的宁静了,可你愿意吗?” 嘉波能明白砂金的意思,他说影子是种病,要压制住影子,他就必须忍受与砂金的分离,因为这是治疗的必要步骤。 他立刻点头:“我愿意,只要能和砂金一直在一起,就算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离。” “死了可不能算在一起。” “啊……”嘉波马上就改变主意了,“那,那还是算了吧。” 大慈树王和砂金都是本次治疗的主刀医生。 砂金蹲下身,他抹去嘉波眼角的泪水,抱住他,再一根一根将他握紧的手指从自己身上剥离,至少这次嘉波没有抗拒。 “按照我们人类的话来说,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温热的触感贴近了,是嘉波与他轻轻额头触碰:“你能保证你会和我重逢吗,你能保证你一定会马上来找我,并且保证绝不离开我吗?” 就算是蘑菇,离开土壤和水分太久也是会死的。 想起记忆里他们并不友好的初次见面,中间距离嘉波长成大魔术师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月,还有后来的数次针锋相对。而且砂金根本就不能确定,他脱离提瓦特后能否回到属于他的时间点——不,他能自己是否能活着离开都不能保证,毕竟嘉波的未来是他的过去,而他的未来,原本就是一个未知数。 可砂金是最好的骗子,他是星际和平公司的骗子大师,欺骗一个基本常识都没有的小蘑菇当然不在话下。 他说:“当然,我们终将重逢。现在你得到了我的承诺,可以别哭了,让我和大慈树王有一个私密的交流空间吗?” “真的。” “比珍珠还真。”砂金承诺道,“只要你乖一点,再次见面时也乖一点,我当然会一直陪伴你。” “你们人类都会骗人。” 嘉波的声音闷闷的:“就像辛德答应我会请我喝肉汤,到最后也没能实现,人是仅次于影子的骗子,不,不对,影子不是骗子,影子就是单纯的坏。” 嘉波,好累。 妈妈,对不起,嘉波不想保护人类了。 影子曾经告诉他,它说人类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子,要不然也不会轻易地被污染,鉴于影子从不说谎,嘉波觉得这说不定有点道理。但即便如此,嘉波还是松开了困住砂金的手,他选择相信砂金,相信砂金和大慈树王能够保护他,给予他新的生活。 大慈树王不是人类,而砂金,砂金他和别人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嘉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知道,父亲大人和妈妈创造了他,而砂金饲养了他,让他知道悲伤与喜悦,知道如何做一个人类。 “你这小笨蛋怎麽一点都不好哄,明明才八岁,心眼到不见得少。”砂金搓着他的头发,银色的发丝落在指缝中间。 “不是八岁,”嘉波纠正,“是五千多岁了。” “那是影子的年龄,不是你的年龄,”砂金笑眯眯地反驳,“你就是一个八岁的小蘑菇。” 该怎麽告诉砂金魔神的年龄和人类的算法并不一样,而且母亲大人捏造他身体的时候明明按照十五岁人类模样创造出来的。 人类骗术大师很容易就转移了嘉波的注意力,至少让他不再关注会令他伤心的话题。砂金站起身,小精灵向他们靠近,是一种透明近乎白色的荧光生物,在蓝紫瑰丽的树下显得纯洁而美好。 大慈树王就在树的另一端,虽然这里看上去广袤无垠,徐徐微风也不能将他哄孩子的话从一端传到另一端,但这里毕竟是大慈树王创造的梦境,砂金相信,他在这里和嘉波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法瞒过大慈树王的耳朵。 “去吧,”他把嘉波往反方向一推,尽管他看不见,也能察觉到在不远处一直有一个小生物偷偷在叶片的缝隙中单纯好奇地观察他们,“小朋友就要干点小朋友该做的事,去和你口中的蔬菜精玩去吧。” 嘉波:“……” “我最多等你半小时。”他说。 兰利迦的确在不远处等待着他,头顶的小黄花根本在蓝色和紫色相间的珊瑚草丛里无法隐藏,他自以为隐蔽地藏了起来,不打扰金色的那菈和新的巴螺迦王的谈话,但事实上,嘉波笔直地走向了他,在草丛中拨了拨他头顶的花。 兰利迦:“!” 小小的蔬菜精吓得往后蹦了一下,都忘了自己会飞,稍后才见他藏好那副慌乱的样子,千树之王教导他们要遵守礼仪,所以兰利迦要很有礼貌地对待新的巴螺迦王。 “新的巴螺迦王,兰利迦向你问好,兰利迦有什麽能为新的巴螺迦王做的吗?” “我想和你一起在梦里转转。”嘉波说。 “转转是什麽?” 嘉波想了想,解释:“就是没有目的地到处走一走,兰利迦当我的向导。” “好啊,兰利迦带你去梦里的桓那兰那,兰利迦带新的巴螺迦王去兰那罗的家乡。” 梦境里几乎算是另一个世界,也许这就是来自梦境的权能,这片大慈树王创造出来的梦境大致与雨林的面积等同大小,但梦境之所以是梦境,就是它还保留了一部分和现实相悖的物理法则。 嘉波看着兰利迦只是挥了挥一根草——兰利迦说这是他的兰迦拉梨,就把他从透明无边的巨树之下,移到了梦境最北边的边缘。 “兰利迦的兰迦拉梨可以带人穿行,兰利迦的速度很快,所以千树之王才让兰利迦给新的巴螺迦王送信,千树之王说兰利迦的兰迦拉梨很适合旅行。” 兰那罗的通俗用语和人类一点都不像。 嘉波受到的一直是人类的教育,妈妈大人如是,砂金也如是,他默默地猜想,猜测兰迦拉梨是能力的意思,大致和魔神的权柄,砂金的存护等同。 砂金说过他的力量来自于一位叫克里珀的神明,那个神明是一块巨大的石头,现在正在宇宙的边境,一点一点修筑城墙。 不理解,为什麽石头也可以成神。 不注意间,思维就发散到了很远的地方,嘉波和兰利迦一起坐到了草坪中央,这里有着像山一样高的浮萍,还有能搭建起房子的荷叶,兰利迦说这里是梦里的桓那兰那,是他的家乡,如果是现实的桓那兰那会更加漂亮。 话虽如此,在浮萍和荷叶,还有石头的缝隙里,还是冒出了很多和兰利迦一样的叶子头小精灵,他们有很多种颜色,蓝的、黄的、红的,但大部分都是绿色的,聚集在嘉波脚边,用黑豆一样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 叽叽喳喳地说。 “兰利迦,这是谁?” “千树之王交给你的任务吗?” “兰利迦,听说千树之王让你去沙漠了,兰帕拉也想去!” 兰利迦非常骄傲地挺起胸膛:“这是新的巴螺迦王,他说要转转,转转是让兰利迦当向导的意思,兰利迦就把他带到梦里的桓那兰那了。” “新的巴螺迦王!你好!” “巴螺迦细细的,小小的,可以吃吗?” 嘉波:“……” 好多好多。 “——好多的菜精啊。” 兰利迦反驳:“才不是菜精,兰利迦是兰那罗,是千树之王的下属、夥伴和孩子,兰利迦不吃蔬菜,而且兰利迦很喜欢千树之王。” “你为什麽喜欢千树之王?”嘉波问, “因为兰利迦,还有兰那罗都是千树之王的眷属。”身为神明的眷属,喜欢我们的神明有什麽问题吗? 兰利迦对自己的身份很骄傲。 他要纠正新的巴螺迦王的认知,可没想到,嘉波在这一句话后反而陷入了沉思,他没有影子可以询问,所以只能问兰利迦。 “眷属,是什麽意思呢?” 第69章 砂金深呼吸了一口气,往树的另一端走去。 看不见湛蓝无垠的天空,在树梢的彼端,绮丽的紫色覆盖了整片头顶,就如同这个世界的本质一样,充满了梦境中才会有的绚烂。 第90章 大慈树王是这个世界中唯一纯洁的颜色。 洁白的长发和裙式,植物构成了她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静静地站在树下,不打扰两人的交流,直到嘉波和兰利迦一同离去,砂金往她的方向走来,才轻轻地询问:“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同一时间响起的还有砂金的疑惑:“天理是谁?” 两位同时开口又同时静默,砂金知道,世界从来不如嘉波眼中那样简单,仅仅试探和交换情报,都会花费无数时间。 好在梦里就连时间也变得可控,他绅士地伸出手,手心朝上微微躬身:“女士优先。” 大慈树王微笑道:“谢谢。” “你好,砂金——嘉波是这麽叫你的,请允许我也使用这个称呼,”她重复刚才的问题,“你和嘉波有什麽渊源吗?为什麽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砂金能理解大慈树王的想法,如果她真如她口中所说的那样,和花神赤王一样爱着嘉波,那她就必须先确认砂金的身份。 确认他不是一个包藏祸心的异类,利用幼年魔神的纯真和来自深渊的污秽,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 很好。 这至少证明了大慈树王不会害嘉波。 砂金总是习惯了在开口前就将对话揉碎了分析,理智和质疑是成年人沟通的必要桥梁,既然大慈树王爱着嘉波,那砂金愿意与她分享自己的信任。 他想了想,说:“大概是我欠他一个道歉,或者一场表演,一个承诺……太多了,在他的未来我们有太多孽缘,我们彼此欠了很多债,只能由我们自己归还。我了解嘉波,如果是他今天站在我的角度,也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嘉波的未来是砂金的过去。 “所以,”砂金笑了笑,“这也是时间线的自然选择,要不然也不会是我来到这个世界。” “很合理的解释。”大慈树王相信他的说辞,“看来你们未来的关系很好。” “……这倒也没有。”砂金喃喃地说。 他的反驳一点都算不上有力,而且砂金也没有继续向外人解释他和嘉波关系的想法,这太浪费时间了,索性默认了大慈树王的定义,听见这位和蔼的女神说: “我能看出来,你们的关系比想象中复杂,而且,”她的眼神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悯,像是一面跨越时间的镜子。 望着她,就如同凝望着自己本身。 砂金仿佛在她的眼中看见了童年的自己,那是生活在茨冈尼亚-iv、穿着脏兮兮t恤的卡卡瓦夏,他不明白为什麽会在大慈树王眼中联想到过去,只能将其理解为梦境权能的一种体现。 “无意冒犯,我能看见你的记忆中,有一块被蒙蔽的阴影,那是你的童年,你的弱小,就像是透过树冠顶层落下的一片阳光,被树叶切得支离破碎。” 不知道这对眼前的外来者来说是否重要。 提瓦特的魔神比起神,更接近有了至高权能的人,他们依旧保留着类似人的情感,至少现在,大慈树王会为了自己窥探砂金的隐私而感到抱歉。 “希望我没有冒犯你,”大慈树王说,“感谢你为阿赫玛尔和娜布·玛莉卡塔的失败付出,感谢你照料了嘉波,以及你们未来无数岁月的相互陪伴,我只能做到这个,但愿你没有觉得困扰。” “不,没有。”砂金说。 他的表情一点都不曾改变。 “我猜到了,我的记忆被修改过。” 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对当年发生在茨冈尼亚-iv的屠杀惨剧留有疑惑,比如为什麽明明姐姐死了,他却没有感觉到悲伤;比如为什麽屠杀的当天,艾利欧会巧合地刚好停留在那颗宇宙边缘的无主荒星;再比如他当年第一次在纸牌游戏见到嘉波的时候,会因为他装出那副弱小的姿态而和他组队,会想因为坑了他而专程事后找他道歉——虽然最后也没能道歉成功,反而他们的关系更加恶化了。 但是星际和平公司的总监砂金什麽时候会对赌局中的猎物心软过。 这是第一次。 静默了一瞬,砂金说:“在我的世界里,有专门处理记忆的机构,不过很少有人见到他们,也很难抓到他们,更何况,我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记忆被修改过。” “不过现在我有了一点猜测,我被修改的记忆和嘉波有关,毕竟我都能因为一场磁场风暴穿越到他的过去,那他穿越到我的过去也无可厚非。”砂金望向大慈树王,他早就有过类似的猜想,所以并不会因为她的说破而感到困惑,反倒问,“不知女神能否解决我的困境?” 然而大慈树王只是摇了摇头。 “你不是提瓦特的人,所以很抱歉,世界树里不会有你相关的记载,”意思就是他的记忆只能由砂金自己想办法。 透明流光的枝条在大慈树王身后无限地延展,流动的光是提瓦特的记忆,它记录着每一个在提瓦特生存而又毁灭的生物,即使是一株草,即使是一个婴儿,都会在树枝上拥有一团属于自己的光,它是生命经过无数岁月层层累积的结晶,支撑着整个世界,如同支撑着这片不朽的梦境。 这是提瓦特的世界树,而大慈树王是世界树的管理者。 ——是个数据库。 砂金在心中给这棵巨树安上注解。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应该?”大慈树王凝视着砂金,似乎想要在他身上读取相关的数据,毫无疑问地失败了。 但身为魔神,即使预言不是她的权柄,她也能看得出一些人类无法注意到的细节:“当你意识到有一块玻璃隔绝在你和记忆之间,那打破这块玻璃是迟早的事情,毕竟这不是一块被神明强化过的玻璃。” 希望重燃,大慈树王认真地说:“所以不用担心,你的记忆很快就会重新归还于你。” 看来,他记忆的蒙尘不是由记忆星神浮黎做下的,应当是一名忆者修改了他的记忆——忆者和星神的力量不可同日而语,星神的封印绝无冲破的可能性,但忆者的并不。 “很快了,”大慈树王强调,“我已经看见了玻璃上的裂纹,很快你就能打破它。” 他低声对大慈树王说了一声谢谢。 消化这个消息并不会浪费太多时间,砂金还记着有一个小朋友在等他,还给他定下了半个小时之内必须回到他身边的死命令。 他怎麽好惹一个小朋友伤心? 希望和失望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砂金扬起笑脸,此刻他又是一个合格的总监,拿出一副商业谈判时兴致勃勃的表情:“感谢树王,接下来换您解答我的问题了。” “好。”树王定声道。 他本来想问的问题是天理,按照大慈树王的说法,天理是众神之神,对像他这样的外来者和嘉波这种与深渊强相关的小角色深痛恶绝——如果天理是一位合格的神,那说明外来者和深渊对于这个世界都会带来侵蚀一样的负面影响。 影响有多大?什麽时候天理会察觉到他和嘉波的存在,出手抹掉他们? 然而就在他话问出口的同时,一阵隐秘的波动在体内翻腾而起,就像是干涸的河流终于迎来了一场罕见的甘霖。 ——砂金再次感知到了存护星神克里珀。 虽然这联系若有若无,几乎等同于没有,但……但的确是琥珀王啊!从被卷入提瓦特起,就再也没有感受过的,来自存护命途的联系。 见砂金面色古怪,大慈树王柔声询问:“怎麽了?” “……不,没什麽,”砂金下意识地隐藏,咳嗽一声,原本脱口而出的问题也换成了另一个,“您刚刚提到的世界树,除了我,还有谁是它不能记录的?” 这个问题没有什麽隐藏的必要,大慈树王回答:“深渊。” 指嘉波。 “还有像你这样的降临者。” “降临者?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是降临者?” 大慈树王没有说话。 提瓦特是一个很脆弱的世界,它就像一个孩童随手挥舞的肥皂泡,就像大慈树王让兰利迦递给嘉波的梦境,提瓦特的外壳也是一个一碰就碎的气泡,很多时候,为了维护这团气泡,需要付出很多努力。 深渊与世界壁垒相关,意识也与世界壁垒相关。 “我不能说,我也不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天理和我一样有随时查看世界树的权力,我如果引来了他的警惕,会为本就弱小的土地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 她沉默了,就在砂金以为得不到想要的回答时,大慈树王再次开口:“不过我猜测。” 手指指了指上面。 她没能说完的话自动在砂金心里补齐,这不算违规,即使天理查看了世界树也不会意识到大慈树王说了什麽。 她说:天理或许就是降临者。 天理是众神之神,天地之间不会有比他更强的存在,降临者来自星海之外,那麽他身上或许就有如何归于星海的秘密。 第91章 砂金如此想,但他面上没有任何表示,大慈树王说世界树不会记录他这个人,就意味着没有人能预料到他接下来的打算。 有时候砂金也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冷漠的人,他不想掺和到如何拯救提瓦特这片大陆的事情中,也无暇参与正在蔓延这个世界的魔神战争。 他只想顺着他与琥珀王的联系而找到回家的道路,而后带着嘉波一起走,一起归于他们原本的命运。 第70章 嘉波坐在一枝紫色的树梢上,两条腿垂在叶片边缘。他抱着兰利迦,还有许多长着叶子,像蘑菇一样的兰那罗围在身边,包裹住了他,仿佛他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是一朵更大的蘑菇。 嘉波想了想,还是没有忍住,磨磨蹭蹭了半天,问:“眷属是什麽?” 好奇是学习的开端,学习是获得知识的途径,嘉波想,即使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神,好奇也依旧刻进了本性。 以前这种问题他会问影子,影子是可恶的家夥,但他知道很多,也不吝于向嘉波解答疑惑。而后他会选择问砂金,砂金很强大,砂金懂得情感和表情,是他的老师和最不愿分离的对象。 现在他询问的对象变成了兰那罗。 再一次证明了人类与知识的魔神其实是一个什麽都不懂的笨蛋,和砂金口中的一样。想到这,嘉波有点不好意思,他垂着头,用叶子遮住自己的脸,却始终执着得到一个答案:“眷属是什麽?” 总觉得是一个对魔神来说非常重要的概念。 兰利迦说:“眷属是兰那罗,兰那罗是千树之王的孩子,如果新的巴螺迦王想要眷属的话,可以生孩子!” 嘉波:“……” 嘉波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这种功能。” “兰利迦不懂,兰利迦说的是错答案,巴螺迦王不要听兰利迦的话。”说话的是兰帕拉。 他是一朵红色的菜精,帽子又细又长,尖端还有一片红色的嫩芽,像雨时收拢伞盖的尖顶菇。声音也细小轻声的,兰那罗没有性别之分,但兰帕拉让嘉波联想到了辛德的妈妈,于是他擅自在心里将兰帕拉称呼为“她”。 菌丝一样的手拍了拍嘉波的腿,兰帕拉只有他小腿那麽高,她说:“兰利迦,笨!” “兰帕拉知道,眷属是千树之王认可的夥伴,在很远的岩山和靠海平原,大大的岩石做成的龙,还有漂亮的鹤和鹿是眷属,在更远更远的海外群岛,长尖角的鬼、毛茸茸耳朵的狐狸、还有吃动物的老虎,也是眷属。” 兰帕拉振声反驳:“眷属不是孩子,兰利迦乱说!千树之王生不出龙,也生不出鬼!” “兰帕拉才是错的!” “巴螺迦王,你不要听兰利迦的话,笨!笨!” “别吵了,别吵了,你们都是错的!新的巴螺迦王,兰磨茉知道真正的答案!” 几只菜精就在嘉波面前吵起来了,一时之间,整个群落都因为这次问题而陷入空前轰动的议论,嘉波还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回复,就被迫卷入了一场兰那罗内部的纷争之中。 原本是盘膝的姿势,现下头顶、怀中还有两腿之间都爬满了小小的兰那罗,还有更多的兰那罗挥舞着翅膀一样的叶片,飘在嘉波身边,凑上来想要在他耳边告诉他自己心中的答案。 嘉波努力地听,可惜听了许久都没有结果,反而脑子都被吵得嗡嗡响,像一百只蜜蜂把他当作了一朵盛开的花。 最后,是一个年长的棕色兰那罗站出来制止了这一场纷争,他似乎是整个兰那罗族群的族长,拥有使兰那罗们瞬间安静的能力。 他飘到嘉波身前,声音略带浑厚:“新的巴螺迦王,你想要属于你的眷属吗?” “是的。”嘉波点点头。 要诚实面对自己的欲望。 这是砂金教过他的话,和父亲大人教育过的相反,父亲大人说过,爱是克制,爱是牺牲。嘉波愿意为了人类牺牲,他要远离人,离得越远越好,放逐自己,被大慈树王和砂金联手送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地方,这样他就不会为人类带来灾祸。 嘉波不想当一个坏魔神,虽然会有一点难过,但嘉波愿意迎来这样的命运。 他只是有一点小小的私心。 棕色的兰那罗说:“每一个神都可以赐予他人标记,得到标记的就是眷属,眷属能分享神的力量、知识,能够通过标记连接在一起,是神最亲近的生命。” 安静的兰那罗族群再次沸腾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不是争吵,而是一致同意。 “族长说得对!兰那罗是千树之王最喜欢的孩子!” “兰帕拉也最喜欢千树之王!” 嘉波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想起沙漠漆黑寒冷的夜里,砂金把他当作石头一样搬回家,从此和他生活在一起。 砂金是嘉波的人类,嘉波是砂金的蘑菇。 纵使还没有完全理解喜欢的意思,但是没错,嘉波:“砂金是我最亲近的生命。” 想把砂金变成他的眷属。 可是内核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后天创造的魔神似乎少了一些刻在骨血和本能里的知识,父亲大人和妈妈都还没来得及教给他。嘉波把怀里的兰利迦放下来,认真地向棕色菜精询问:“那怎麽才能把标记给砂金呢?” 兰那罗族长:“每个魔神都是不一样的,新的巴螺迦王。” “哦。” 他拖长了音,随后声音沉没在和煦的风里,嘉波认可族长的说法,如果有一个标记能够连接彼此,那他即使和砂金分开了,再也不能见面,再也不能说话,再也不能在他身上藏筹码,他也能通过眷属与魔神之间的联系,知道砂金现在过得好不好。 可是嘉波不知道该如何做。 兰那罗说,他们的力量来源于歌声,是歌声将他们和大慈树王连接在一起,让他们和魔神之间缔结眷属的契约。 嘉波不知道这个答案对不对,他模糊地察觉到,每一个魔神缔结契约的方式应该不一样,说不定其实后天的魔神本身就没有这项能力。 应该感到沮丧。 他这麽想,而后按照曾经学习的那样,垂下眼睫,让沉默淹没了他。 “新的巴螺迦王,不要难过,难过会让你无法长大,”兰利迦拍了拍他的脸,“你会在雨中发芽,你会在阳光下生长,然后长成一棵树。” “兰利迦喜欢新的巴螺迦王,因为新的巴螺迦王教会兰利迦‘转转’是什麽意思,兰利迦想和新的巴螺迦王一起变成树。” 这应该是安慰和夸奖的意思吧。 嘉波想。 他说了一声谢谢,像是花开,像是沙漠温热的风吹到了雨林深处,在这股灼热的推动下,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所有兰那罗都围在嘉波身边,开始哼唱一首没有歌词的歌谣。 或许他永久地失去了让砂金成为眷属的能力,失去了在分别时也能向对方传达思念的标记,那也是可以接受的,他已经向砂金好好地表达过他的不舍与悲伤——分别本就是他作为不合格魔神的惩罚。 所以没有关系了。 没有关系。 。 当砂金结束了与大慈树王的私密会话,按照大慈树王给出的方向,瞬间发送到梦中的桓那兰那时,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 嘉波坐在一群五彩缤纷的森之民中央,和他们一起哼唱歌谣,砂金看不见兰那罗,他只能看见歌声长出了翅膀,化作一条金色的河流,从口中而出,在天空飘荡,最终穿过荷叶与树枝,与他皎洁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从未经历过赤王的神陨、影子的暴走,还有人类恐惧而漠视的眼神,好好地长大,纯真和美好从未从身上流失。 砂金没有说话,站在一片荷叶底下没有靠近,然而即使他停下来脚步,嘉波依旧能感知到他的存在,朦胧地睁开眼。 然后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身影。 “砂金!” 眼神亮了起来,嘉波踮起脚,从一堆兰那罗中找到落脚的地方,穿过化为实质的歌声,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你回来啦!” 歌声没有停止,在嘉波心中,唱歌已不再是主要的目的,反正他也不会唱歌,唱出的音符不对还会被兰帕拉嫌弃是一个会跑调的巴螺迦王。 “你和树之王说什麽了呀?” “交换了一些关于深渊和天理的情报,”砂金只粗略说了个大概,更深入的信息没有必要告知嘉波,未免他追问不停,砂金转移话题,“我要离开梦境一趟,你在这里等我,要听话,别再呼唤影子了,知道吗?” 嘉波歪歪脑袋:“砂金,去梦境外面做什麽?” 身在梦中,可以从沙漠瞬移到雨林北边,嘉波没有忘记,他们现实的身体还在沙漠,在被封印的神庙之前。 “要去确认一些事情。”砂金回答。 拉帝奥和未来的嘉波总用赌徒称呼他,说他总是喜欢以最小的筹码迎接的风险,但在赌局中不问缘由随意下注的人不是赌徒,是蠢货,他相信大慈树王是一回事,确定大慈树王说的是事实又是另一回事。 第92章 天理拥有和大慈树王同样的权限,能在世界树中查阅想要的信息,这其中的信息包括大慈树王本身。 “大慈树王说,花神和赤王联手创造出了你,说明他们有能屏蔽天理的办法,”砂金解释,“我只是去确认这个。” 当然,为了避免天理察觉到异常,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大慈树王。 “那你还会回来吗?”嘉波问,“你还会回来接我吗?” “当然。” 顿了顿,砂金问:“你们在做什麽呢?” “在唱歌!”嘉波回答。 他在砂金身前,莫名觉得扭捏,挽留的眼神干巴巴的,嘟嘟哝哝说了半天也说不出口。 最终,嘉波还是接受了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魔神。 “……我们在说眷属,每个魔神都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眷属。”他凝望着前方,“我想让砂金成为我的眷属,可是我不会,我做不到……” “为什麽想要我当你的眷属?” 金色的歌谣旁边,嘉波认真地看着他,他的眼底清澈、不含一点杂质,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他是一个失败的魔神。 或许比起魔神,他更适合当一个人类,脆弱、拥有喜怒哀乐、可以随意地哭,放肆地笑。 但是魔神还是有一个优点的。 “族长说,眷属能共享魔神的知识和力量,”他想起那时在风暴和影子的双重袭击下,砂金挡在他身前,坚定地抱住了他。 事后他苍白的脸色,还有隐忍的咳嗽。 嘉波很担心砂金。 他喃喃地说:“我想和你产生联系,我可以忍受分开,但我不想再让你受伤了。” 如果能将我微不足道的力量分给你一半,或许砂金就不用再露出那样羸弱的表情了吧。 蔚蓝的眼凝望着砂金,唯一一点血色是砂金的脸,他向砂金无比郑重地许下承诺:“如果你愿意的话,如果我们还有见面的未来,总有一天,我可以做到的。” 第71章 我不能总是心软。 砂金想。 他看向那一双属于嘉波的眼睛,没有厌恶,也没有烦躁,这是一双不属于宿敌的眼睛,从纸牌游戏之后,嘉波就再也没有用这一双包容着无限天空的眼睛注视过他。 “你可以不走吗?”嘉波问。 “为什麽,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对你来说很重要吧,”砂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果我走得晚一点,你被天理发现了,可是会死的,难道比起死亡,你更想我陪在你身边虚度光阴吗?” 嘉波点点头,而后立刻改变了主意,变成摇头。 他的小脑袋瓜里总是纠结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是又怕天理发现我的时候也同时发现你,”这样就不是嘉波喜欢的画面,“所以你还是走吧,我会乖乖等你的。” 我只听砂金的话。 嘉波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他是属于人类的魔神,尽管他不想当,但这是无法改变的身份。 可他的人类只剩下砂金了。 “好,我走了。” 金色的身影转身就走,紫色的眼睛就和编织的梦境一样梦幻,一点一点消失在了嘉波的视线里,他看着砂金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穿的衣服勾勒出的腰线逐渐模糊。 而后,砂金突然停下来,嘉波再一次看见了如梦美好的紫色眼睛,金色的发尾在空中漾出俏皮的弧度。 然而砂金的表情是一种故作轻松的刻意,他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在沙漠的深处,黑泥的正中央,所有的生物都死去。 而他独自一个人抱着膝盖,沉浸在巨大的哀恸中,渐渐腐烂。 “记得。”嘉波点点头,“砂金是一个很好的人类。” 假如没有砂金,等待他的结局就是静坐在沙漠,被人类捡走,然后在某一次风暴里释放黑泥,在杀了父亲大人之后再杀死所有人类。 再一个人静静地等待天理最后的抹杀。 “所以,是砂金拯救了我。” “不。”冷酷的词语从微笑中渗出。 “其实我没打算救你,我是想杀了你的,教你筹码魔术,只是我玩弄猎物的习惯。” “……不是这样的。”嘉波下意识反驳。 砂金不仅教会了他魔术,还教他情绪,教他感情,在他失控的时候救下他,现在还把他带到了大慈树王的梦里,想要让他脱离天理的追杀。 ——他怎麽可能会想杀了他。 “就是这样。”砂金折返回来,“因为我们的关系本来就不好。” “我们一见面就争吵、打架,有一次毁掉了一颗无主星球,还记得刚见面时我胸前的伤吗?那就是你造成的,你的傀儡洞穿了我的存护,关节里藏起的刀刃差点要了我的性命,我离死亡从来没有这麽近过。” “我们是死对头,是死敌,关系恶劣到了人人皆知的地步,没有人觉得我会救你,没有人,即使我自己也是怎麽觉得的。” 砂金的脸猝然逼近,嘉波想要后退,却再也没有可供后退的道路——两根手指钳住了他的下巴,逼迫他与一双充满寒意的眼睛对视,那里什麽都没有,只有一片阴云,和一片酝酿中的雷暴。 “……可你还是救了我。”嘉波坚持,“你就是救了我,所以我喜欢你没有错。” 在他短暂的记忆里,沙漠是他的全部,他没有见过会将食物分给他一半的宿敌,也没有见过会为他受伤的死对头,他是一只被创造出的人偶,一只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生命,本来就不该有人对他好。 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嘉波旋即坚定地向砂金表示:“……就算你要杀了我,也没错。” “是的,我应该杀了你。”砂金的声音泛着彻骨的寒意,就像被冰冻住的荒原,“杀了你,未来就没有那个和我作对的嘉波,我就不再需要向他道歉,也不用喝下他灌入我嘴里的酒,我们的关系就不会继续恶化下去……我应该杀了你的。” “所以,我为什麽没有杀了你呢?” 声音比嘉波还要困惑。 忽然,砂金倾身抱住嘉波,死死地将他扣在怀里,四肢无法动弹的嘉波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听见砂金的声音,是一种快要消散、有着细微颤抖,还要装作轻松的嗓音。 “接下来,你会离开这个世界,你会离开提瓦特,你会遇见一位真正的神明,不是提瓦特的魔神哦,他会解决你身上的影子,你再也不用担心影子会伤害到别人。” “如果你不想再当一个愚蠢的小蘑菇,可以变成一个人类,拥有自发产生的七情六欲,不用再苦恼着学习。” “你可以学习更高深更漂亮的魔术,在舞台上表演给其他人看,赢得满堂喝彩。” “你可以到处旅行,每一颗星都有属于自己的特色,比如梦境酒店匹诺康尼,比如航行宇宙的巡猎仙舟,比如驻扎着公司总部的庇尔波因特。” “你会交到新的朋友,会有新的爱好,你喜欢珠宝和惊喜,喜欢一切绚烂璀璨的东西,别担心,你总能得到它们。” “嘉波,你会过得很快乐。” “我走了。”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嘉波暂时无法理解的话,而后拍了拍他的脑袋,看着那张尚且青涩茫然无措的脸,突然,他很想再看一看属于成年后嘉波成熟的脸。 可是他的手机坏了,即使手机没坏,他也从来没有机会保存过一张同时属于他和死敌的合照。 算了,就这样吧。 砂金本就不是一个太过计较的人。 他站起身,挥了挥手,迈步走向远处,身影像雾一样消散,这次他没有回头。 第72章 从梦境回到现实,砂金再一次踏上了须弥的沙漠。 现实的风比起梦中更觉得刮人,掀起的沙粒和干枯的植物尸体总让人有一种即将脱水的烦躁之感,烈日当空,目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苍茫黄色。 砂金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再往前,就是神庙的方向,神庙当初放置着嘉波,或者说关押更合适,现在又成了赤砂之王阿赫玛尔的埋骨之地。为了避免阿赫玛尔的信徒再次苏醒僭越的不敬之意,加固神庙封印的阵法是由大慈树王径直完成的。 临走之前,大慈树王将封印的一部分阵法图教给了砂金,就像砂金没有完全信任大慈树王一样,大慈树王也需要手中掌握一部分底牌,因此交给砂金的阵法只有一部分,不够他解开,但足够砂金一个人潜身钻进去。 神庙深处,通往地底的道路幽深且长,像是一条无法回头的通往地狱的旅程,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只有砂金一个人,他走入刺骨寒冷的地心,绕开那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深渊的意识如同附骨之蛆,体内的存护自发地运作起来,一道金色光弧闪过,周身亮起一层薄薄的护盾。 在地底深处的仓库,上一次他和嘉波只来得及从里面搬出几袋粮食,其实里面存放的物资还有很多,不仅有供人类生存食用的米面粮油,还有抵御野兽和敌人的锻造武器、制造简易庇护所的工具和阵法,祭祀的用品,还有一张放置了书籍和纸张的桌子。 第93章 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 纸张脆弱,且在幽暗的环境被侵蚀得久了,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砂金不得不用一个扭曲的姿势伸张脖子观察上面的字迹,提瓦特的文本和他已知的语言都不一样,好在联觉信标还在工作,这种能将不同语言直接在脑中翻译的生物工具在此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至少让砂金意识到,大慈树王所说的关于天理的情报并没有错漏。 纸张记录的应该是赤王的手笔,模糊不堪的字迹写下了诸多推测,砂金提取出其中比较重要的几句。 他说,天理也是天外而来的降临者。 他说,深渊能屏蔽天理的感知,越是接近地心,天理对提瓦特的把控就愈加脆弱。 所以创造嘉波的实验才会在地底进行,他是专门制造出来安放禁忌知识的容器,如若他能完美地掌控禁忌知识,即使是天理也不会发觉端倪。 虽然很可惜这个实验终究还是失败了。 砂金继续看下去,阅读的速度比常人快得多,花了五分钟看完纸张的内容,再花十分钟把书本翻了一遍,里面全都是种种对于天理、魔神和人类的猜想,其中还包含了赤王对于魔神引导人类的深深质疑,他和花神最初的一拍即合,创造嘉波的漫长过程,还有他对于嘉波未曾言说的爱,以及最后一句潦草的对不起。 砂金顿了顿,他不在乎一个死人的道歉,他在乎的是,赤王认为魔神也是由降临者的一部分构成,本质和天理并没有太大区别。 看到这里,不知想到了什麽,砂金莫名松了口气。 离开梦境之前,他告诉嘉波,他是来确定赤王和花神是否掌握了能屏蔽天理感知的阵法,至少在这一点上并没有欺骗。 他只是没有告诉他和大慈树王接下来的步骤。 走出仓库,用学来的阵法封住这间黑暗的小屋,砂金往外走了几步。 深呼吸是在做心理建设,他站在大坑外缘,往下是魔神的残秽还有混乱的深渊,据说整个世界的污秽都会随着生命的流动沉入不可知的地底,沉到世界壁垒的外侧,这本就不是一颗星球正常的生命循环,提瓦特太过脆弱。 任何生活在提瓦特的生物都不能抵抗深渊的侵蚀,即使是魔神,但是砂金可以,他身上的存护命途可以。 一秒之后,砂金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毅然决然地—— 跳了下去。 “我来押注,我来博弈,我来赢取。” 漆黑混沌的扭曲之力缠绕身侧,将存护的光辉压制下去,然而砂金毫不在意,他操控着砂金石——这是存护星神克里珀神躯的一块,封存【一部分】令使的权能,令使对于星神来说总归和命途使者是不一样的。 坠落没有停止,他任由深渊和克里珀的存护之力同时在体内流转。 “我任命运拨转轮盘,孤注一掷,遍历死地而后生。” 如果没有预料错的话。 天理是众神之神,他是最强的降临者,就像他和大慈树王呆久了能感受到一丝与琥珀王似有若无的联系,如果能引发和天理之间更加激烈的战斗,这种联系就会愈发加强,如果琥珀王还在乎他的令使,在乎这一个脆弱而又艰难生存的世界。 那他必将破开宇宙的间隔,让砂金赌上所有,将这一切—— “——一切献给琥珀王。” 第73章 嘉波望着空气中的一点,那是砂金离开的地方,紫色的梦在他眼前扭曲了一秒,而后就抹去了凝望的背影,如同他从未存在过。 金色的歌缠住了发梢,嘉波顿了顿,收回所剩无几的精气神,往来时的方向走。 他要在这里等砂金回来接他。 生命里仿佛只剩下了这一个目的,嘉波是一只愚笨的人偶,没有了影子,遗留在原地的是一具被思念填满的空壳,这让他觉得空虚,嘉波不知道该怎麽将思念从身体里拿走,只好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 但他不会缔结眷属契约,也不会唱歌。 回到兰那罗的队伍中,像一只笨拙的银色小鸟。 兰利迦跳到嘉波的双膝中间,他要向巴螺迦的王传递新的想法,首先要告诉巴螺迦王成为树是所有兰那罗都向往的事情,是每一个兰那罗的愿望,巴螺迦(沙漠)没有树,巴螺迦王可以成为第一棵树,把自己种进地里,根须深深扎入泥土,和土地、风、天空永恒地融为一体。 可惜,兰利迦准备好的一大段话都没有说出口,白色的身影在视野的另一端出现,那是他们的母亲和唯一的神。 歌声停止,金色音符消失不见,所有兰那罗围上去,叫着千树之王的名字,包括兰利迦自己。 嘉波也抬起头:“雨林的王,有事吗?” 快乐会传染,此时此刻忧愁从眉间抹去,至少无法从表面看出低落的端倪,嘉波平静地看向大慈树王,眼里是潺潺流水的小溪。 花神和赤王捏造的时候,一定将这世间所有美好都堆砌到了他身上,他不仅是一个背负着枷锁的人偶,一个继承了沉重职责的新神。 他也是一个被无言地爱着的孩子。 “没什麽事。”大慈树王摇摇头。 沉默里,兰那罗安静地围成一圈,她坐到嘉波身边:“嘉波,你喜欢人类吗?” 嘉波停顿了一下,说:“不喜欢。” 他是不爱人的魔神。 嘉波想,人类不会爱一个数次让影子失控的魔神,那魔神也不会爱一个自己无法保护的种族。 所以他不喜欢人类,从来没有。 “我猜也是呢。”大慈树王说,她换了一个问题,“那嘉波,你想成为人类吗?” “人类是一种复杂的生物,他们狡诈贪婪的同时保有纯真,身体脆弱却拥有坚强的意志,人类不会出生时便被无可奈何的命运裹挟,他们生来自由。” 大慈树王问:“如果给你一个许愿的机会,你愿意成为一个人类吗?” 没有影子,也没有魔神的职责。 不必放逐自己,不必经历离别,不必强求自己与他人为伍,只做一个旁观者的话,就不会有受伤的可能性。 “……应该是愿意的吧。” “那真是太好了。”大慈树王微笑着说。 金色的光在树梢缓缓升起,取代了原本弥漫整个梦境的紫色。 好像他们明明身在梦中的雨林,外界的沙漠却侵蚀了它,将树木也染成了一望无际的黄沙。 嘉波想,他诞生最初的职责是控制影子,引导人类,现在这种职责被宣告是错误的,甚至他的存在本身都是一种虚无,一种谬误。 影子是不该存在的东西,作为影子容器的他也是不该存在的魔神。所以,他的职责变成了带着影子离开人类。 实际上,嘉波至今也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往哪里,要离得有多远才不会让来自深渊的禁忌知识伤害这片土地,提瓦特就是他对世界和宇宙的全部认知,它没有荒无人烟的角落,至少在嘉波的印象中没有。沙漠和雨林在大陆的南面,极北的冰原,极东的群岛,还有西边的火山都有人类的脚印。 往上是天理居住的天空岛,或许只有往下,往地下,直到人力无法到达的地心深处,回归混沌的中心,才会将他的危害性降低至最小。 “等完成我的职责,我就能变成人类吗?” “你会的。”大慈树王说,“而且很快。” 就在这时,整个梦境忽然抖动了一下,一粒石子投入水中,镜花水月的空想到了摇摇欲坠的时刻。 ——更多的金色在蚕食这片梦境,嘉波看见了倒悬在天空的黄沙。 他立刻站起来,头顶的兰利迦被撞个正着,像一颗坠落的果实,翻滚着遥遥地飞了出去。 嘉波来不及道歉,他仿佛意识到了什麽,声音和梦境一样快被击碎,颤抖着说:“砂金在做什麽吗?” “按照自己的意愿,他在进行一场注定惨烈的战斗。” 大慈树王的眼神悲悯。 砂金的确没有说过他离开了梦境,但大慈树王,不仅掌控了梦的权能,还是代表智慧的女主人。 如同她在赤王神陨后就察觉到了嘉波的存在,当她来到桓那兰那,发现这里只有嘉波一个人时,她就猜到了,那个从头到尾只相信自己的年轻人类已经酝酿出了一个疯狂的计划,按照计划,他会把嘉波送走,将他变成一个人类。 “和他战斗的是谁?” 大慈树王回答:“是众神之神,天空岛的主人,天理代行者。” 身体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在提到天理名字的一瞬间,嘉波仿佛看见了一颗从天而降的寒天之钉,正中他的眉心。 他很快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呆愣了一瞬,立马向外跑去。 “我要去帮他。” 可崩塌的梦境依旧是梦境,梦的女主人拉住他的手:“你不能去,现在还不是你离开的时候。我能为你们做的,仅仅是拦住现在的你。” 第94章 此时此刻,大慈树王和砂金竟然保持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他们没有事先就此沟通过,星神和另一个宇宙都不是大慈树王能够了解的故事。 但大慈树王依旧明白了砂金的打算。 ——砂金的计划是,挑战天理,为嘉波打开一条通往自由的道路。 嘉波实在是一只太过弱小的魔神,他挣脱不了大慈树王的梦境,也挣脱不了大慈树王的手,呼吸急促了起来,反复地重复放开我。 可是放开了又能做什麽呢? 是他看着砂金离开的,也是他对树王说,他想要成为一个人类。是他许下的愿望,是他贪心又自私,在成为人类之前就学会了人类的性格缺陷,诱导着别人为了他的命运而抗争。 如果他现在后悔了呢? 梦境渐渐地褪去,现实变得越来越清晰,嘉波看见了一片环形的乌云,是两边对撞后产生的最后余波,从一颗爆燃的火星,到最后瓢泼落下的雨,里面混杂着血腥、筹码和挥之不去的黑色污垢。 狂风暴雨中,一具黑色的盔甲正与金红相间的众神之神对峙,砂金是最强的人类,在嘉波的记忆里,当他完全释放自己的力量,将会有一副泛着泠泠绿光的假面覆盖全身,盔甲修身,兼具力量和冰冷的神性。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狂暴不祥的深渊污秽缠绕在身上,将充满身形的绿光彻底遮盖,仿佛他是罪恶的化身,是终将被正义战胜的邪恶,是童话故事里被勇者打败的魔王。 嘉波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砂金临走前说的话很多他都没有理解,但现在他懂了一些。 他说:“嘉波,你会离开这个充满悲伤的世界。” 他说:“我走了。” 人类砂金写好了人类与知识之神嘉波的命运。 或许人类正如大慈树王所说的那样,他们狡诈,他们贪婪,他们傲慢,他们狂妄,竟妄图以凡人之躯挑战神明。 碰撞的火星燎成了一片灼热的海,在坠落的雨里熊熊燃烧着,即使砂金在释放全力后又被深渊强化,他也只是一个人类,一个脆弱又坚定的人类。 黑色的盔甲在一次猛烈的撞击后,被狠狠地砸进泥泞的灰沙中。 嘉波的心也跟着狠狠地摔了一下。 他没有再跑,张了张嘴,隔着模糊不清的雨幕,问:“如果我选择成为人类,需要付出什麽代价?” “记忆,还有归途。” 大慈树王温柔且悲伤地看着他:“你会失去提瓦特的记忆,因为影子依靠记忆传播,你不能再想起它。” “你也不能再回归提瓦特,因为你的出现便意味着灾难将要来临,你会失去故乡。” “我会忘了砂金,也会忘了妈妈和父亲大人,忘了兰那罗,忘了你。”嘉波目光凝固,“我会失去一切。” “不会的。”大慈树王站在身侧,她也用同样的眼神望着战斗中的砂金。 “就算大脑忘记了,身体还记得。就算身体忘记了,心还记得。就算心也将过往的快乐尽数遗忘,命运也会替你铭记。” 嘉波喃喃地接过大慈树王的话:“因为冥冥之中,命运早已注定。” 藏身的梦境缩成只有一棵树的大小,很快就会失去落脚的地方,这已经是大慈树王全力支撑的结果,好在天理还没有发现他们。 但是砂金很快就快支撑不住了,嘉波没有亲眼见证过魔神间的战争,但是砂金和天理的激战一定比魔神的斗争更要恢弘和惨烈。心脏在一跳一跳抽着疼,嘉波仿佛感受到了死亡在头顶盘旋不定——他又看见了寒天之钉朝他砸下的幻觉。 大慈树王拍醒他,她抚摸着他的脸庞,像是嘉波从未牵过手的妈妈,然后望向远方雨落不停的天际。 明明什麽都没有,心脏却仿佛停止了跳动。 这一秒像是被拉长到永恒的死寂,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赌局终于有了结果,砰砰无声的两下,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外界重击在天空正中,世界如同一个玩具,被不知名的神明用一只手固定,而后另一只手举起重锤—— 天空破开了一道裂缝。 金色的光播撒进来,起初嘉波以为那是阳光,然而雨势未停,乌云也至始至终没有散去。 而后他意识到了,这道光,是来自裂缝之外、那位被砂金挂在口中的存护星神克里珀自带的光芒。 大慈树王在他后背推了一下:“现在你可以走了。” “嘉波,再见。” 或许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大慈树王见面,是他亲情的延续和终结,但不知为何,嘉波忽然感到一种由衷的高兴。他转过头,勾起了嘴唇,那是人类与智慧的魔神从诞生至今唯一一个透露着神性的笑容。 “谢谢你,雨林的女王,如果战斗之后,父亲的神庙并未完全损毁,如果深渊的洞口被彻底封住,请你取出藏在地心仓库的物资,交给沙漠的子民。” “这也是我唯一且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了。” “大慈树王,再见。” 往后,再也不见,一切注定消弭。 嘉波跳出了梦境,将慈爱的女王还有聒噪又可爱的菜精们抛在身后,用尽全力往前跑,奔向那道撒满金色阳光的裂缝,奔向已经迈入终结的战场。 裂缝里伸出了一只透明虚幻的手,他察觉到了自己的下属陷入了群星静默的另一个宇宙,于是循着同源的力量而来。他将强弩之末的砂金捧在掌心,胸前依稀可见一道贯穿胸口的严重伤势,但他却无动于衷。而天理的攻势面对这只来自星神的手无异是隔靴搔痒,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更何况,天理意识到了这只手在破开了天空的同时又在修补天空,不会对这个脆弱的大陆造成任何损害。 还没跑多远,嘉波就停住了脚步。 同一时间有几道视线落在了身上,不同的呓语在耳边呢喃,让他毁灭、让他旁观、让他欢愉、让他彻底腐烂。 砂金说过,这是星神的凝视。他是一个特殊的造物,一定会有很多星神对他感兴趣,让他掌握新的力量。 让他封印影子,让他成为一个人类。 金光穿破层层乌云,嘉波抬头,他看向随着巨手升空而远离的砂金。 在这一刻,世界失去了声音,宇宙不再有时间,他望着砂金,砂金也望着他,一眼度过千年。 隔了那麽远,他也能看见砂金眼中的笑意,那双紫色的眼睛是他此生做过最美好最温柔的梦,无限地包容着他。 现在,梦该醒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亘古的铭刻,又像是一个一触即碎的气泡。嘉波看见砂金说:“期待下次相见。” “好,下次见。” 他也微笑地回答。 停驻在身上的几道充满压迫感的目光并未消失,嘉波必须做出属于他的抉择,然而他早就选好了,他会成为一个人类,一个旁观者,他不想再背负沉重的职责,不想再伤害任何人。 记忆,本身就有凝固、冻结、定格的含义,是封印影子绝佳的命途,嘉波会舍弃自己的身体,将身体作为封印影子的容器,从此之后,再不会有使人疯狂的禁忌知识。 【封印知识封印记忆掌握记忆碎片归来旁观旁观等待……】 记忆星神浮黎投下的视线,无法理解的耳语持续不断。 嘉波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和意识一起,向着裂缝、向着属于浮黎的领地飞去。 像一粒沙子,被风卷起,落入了无尽星海。 他的记忆逐渐模糊、泛黄,像褪了颜色失去墨迹的老照片。 他的时间逐渐后退、回溯,像逆流而上回归原点的列车。 星海、提瓦特,宏大空茫的裂缝合拢,复原,一切都已消散,世界树的数据自我删除,什麽都不会留下,什麽也不会记得,没有人受到伤害。 一切都是崭新的。 全部都等待着新的命运,新的碰撞,还有新的相遇。 等到那一天的到来,等到钟声敲响,筹码落地,视线于时间的尽头再一次对视凝望,然后说上一声。 好久不见。 第74章 嘉波睁开眼,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躺在床上,身侧的床头台灯下有一块足以买下一颗矿星的昂贵手表,手表旁边是从他衣服外套拆卸下来的钻石珠宝。床角随意散落着揉皱的斗篷、马甲,还有明显不属于他的上衣。 ……怎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像是宿醉未醒,又像是脑子被人重重给了一拳,嘉波偷偷掀开被子,发现自己没有穿衣服。 再僵硬地翻身,发现床的另一侧躺着一个人,从发尾的弧度到隐没于被褥的肩窝,无一不是属于他熟悉的那个人。 嘉波:“……” 不会吧? 不会吧??? 事·件·重·演。 发生什麽了,该如何故作优雅且不在意地穿好衣服潇洒离开,嘉波镇定地想,时光机在哪里,他到底是先捅死砂金还是先捅死自己。 第95章 他对发生在耶佩拉高塔的后续全无记忆,最后的画面停留在强行调动属于记忆令使的那部分力量封印了丰饶赐福的婴孩,而后便脱力陷入昏迷,嘉波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进入这间房间,又是怎麽和砂金躺在同一张床的。 怎麽又是你?怎麽老是你?! 嘉波的心快要死掉了。 该说不说最了解自己的永远是自己,嘉波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万一真的是自己失去意识兽性大发或者是砂金这家夥摆明了想要借此机会陷害他…… 正当他的思绪一路从意外发展成公司的阴谋论时,身侧的人醒了。 柔软的金发垂落脸侧,枕头坍陷出一个小小的坑,砂金单手撑着自己的头:“早上好。” “好你个大头鬼。” 他低低笑了两声:“亲爱的,大早上的,火气怎麽这麽重啊。” “任谁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旁边还有一个,呃不算陌生的脸,脾气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嘉波面无表情道,“所以你能给我解释一下,我为什麽一觉醒来会发现自己在你床上吗?” 凑得太近,他都能看见砂金的瞳孔是一对清澈湖蓝的菱形,像是镶嵌封存在紫水晶中的一小片浪花。屋内的窗帘没有完全拉上,清晨的阳光落在眼中,中和了他本身自带的玩世不恭的气场,尤其是从直视他的角度看去,呼吸间隐约能看出他眼底倒映的剪影,像是正在认真专注地与嘉波谈话。 “你真想知道?” “废话。” “好吧,其实是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一直嚷嚷着冷,半夜睡到一半自己迷迷糊糊爬上我的床,看在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且是个病号的前提下,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收留你,忍了你一整个晚上。” 嘉波:“……” 他艰难地查找自己的舌头:“所以,是我,非要和你,睡一块?” 砂金点头:“是这样没错。” 嘉波自闭,嘉波失语,嘉波不想说话。 他是从成为一个魔术师开始从记忆命途转为欢愉命途,之后便再也没有动用过属于浮黎的力量,这次还是第一次使用,嘉波本人也不知道强行调用之后到底身上会出现什麽样的后遗症。 昏迷、做梦、呓语、怕冷都有可能,甚至现在浑身的疲惫和酸痛说不定也是后遗症状的一种。 嘉波越想越觉得砂金口中那个半夜迷迷糊糊爬//床的自己有可能是真的。 不是吧不是吧,难道他们真的睡了,还是他自己主动的。天啊上次还可以说是醉酒误事,这次呢?他要一辈子在死对头面前抬不起头了啊! “所以……所以……” 嘉波语无伦次的同时强装镇定,直视砂金的时候还不忘躲闪,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所以,我们昨晚……” 一副死到临头如临大难的神情。 “那当然,”砂金看着嘉波变成死灰的脸,觉得很有趣。 因此尾音都故意拖得极长,慢悠悠地在嘉波越来越狰狞的表情中,说完后半句:“——没有,我对奸//尸不感兴趣,况且你睡相那麽差,压制你就耗费了我大部分力气,我可不想再做点别的。” “怎麽,你看上去好像很失望啊。” “你闭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没有把柄在死对头手里,嘉波立刻恢复了往日的张牙舞爪,趾高气扬地说:“你懂什麽!” “我才没有想和你睡一起,昨晚的那个不是我,呵,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嘉波拼命地在脑子里查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自己昨天的行为,憋了半天,他咬着牙开始编,“其实——我有多重人格。” 他说记忆命途的嘉波和欢愉命途的嘉波不是同一个,昨天一定是属于记忆的那个家夥跑出来了。 一定是。 “你说是就是吧。”砂金换了一个姿势,从床上坐起来,胸口那道被天理贯穿的伤口在丰饶的气息下逐渐恢复,一晚过去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连条疤都没能留下。 偏过头,砂金催促嘉波赶快去洗澡,晕了一整天,身上的硝烟和灰烬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散去,嘉波意识到他的确说的是实话,至少自己起床时并没有察觉到下半身有什麽异状,脱下衣服大概也是为了方便擦拭,嘉波在床边还找到了两条使用过的湿毛巾,上面还有明显的脏污。 浴室里,水声潺潺,从头顶落下,再带着灰尘和污泥一同汇于地下。 “真是死要面子,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小时候那麽坦率,在茨冈尼亚也没见得他脸皮这麽薄。” 他的自言自语自然不会被浴室里的那个家夥听见。 大慈树王曾经说过,他脑中关于童年的记忆封印有了松懈的迹象,只待一场剧烈的刺激就会恢复。只是这刺激来的太快,当他被天理击中,从天空劈到沙漠深处,那瞬间脑海中掠过了很多本不存在的东西——被砸死的鸟儿,埋藏在河谷周围的炸药,茨冈尼亚-i的珠宝店和人贩子,偷渡到科里米偶遇的拉帝奥和艾利欧,送往提瓦特的姐姐埃德温和族人……他看见从天而降的嘉波,用魔术引爆炸药的嘉波,戏弄泯灭帮的嘉波,还有库房里数百具一模一样的嘉波,所有画面最终都汇聚成一张脸,那张狡黠肆意而不加掩饰的脸,养育了他又反被他养育的脸。 全都是他。 大魔术师,欢愉行者,记忆令使,人类与知识的魔神,最喜欢的哥哥——嘉波。 “我最喜欢哥哥了,我一辈子都是哥哥的小奴隶。” “我只有砂金了,你能保证你会和我重逢吗,你能保证你一定会马上来找我,并且保证绝不离开我吗?” 太乱了。 砂金垂下眼睫,喉结的攒动被水声掩盖,他觉得自己需要静下心才能理清楚其中全部的感情,虽然他已经思考了很久,包括许多个夜不能寐的晚上。 好消息是嘉波那家夥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切,他和从前一样迟钝,单纯地把他当成了宿敌、死敌和死对头,或许今天之后还能把他当作半个朋友。 水声停止,嘉波藏在浴室里磨磨蹭蹭不出来,砂金理解他,他一定是觉得昨天脏兮兮的衣服配不上洗干净的自己,可是安全屋内没有新衣服。 正想着,咚咚两声敲门,砂金总不能让一个光着身子的嘉波去开门,于是他中断思考,放弃如同线球一样的纠葛和烦恼,走向了入口的门廊。 门外是银狼。 “喏,艾利欧叫我送来的,他说你们会需要。”银狼递上两套简单的衣物,包括t恤和裤子,“刃和萨姆出去购物了,你知道的,现在就他们两个的脸还没有暴露,而唯一一个能易容的家夥还在呼呼大睡——他醒了吗?” 砂金点点头,没说话,而是侧过身邀请她进门。 一只黑猫从银狼的肩上跳下,步伐优雅地走进室内,等到嘉波换好衣物走出浴室时,正好和趴在床尾的艾利欧大眼瞪小眼。 “猫?咪咪?” 砂金知道嘉波一定没有想起艾利欧是自己从前养过的猫,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全宇宙的猫都应该叫咪咪。 雪月夫人的孩子被封印后,建木的活动变得迟缓,在一场大火中烧得一干二净,造翼者妄图将耶佩拉作为第二个母星的计划也由此终结,但相对的,耶佩拉市中心有一半都在这场混乱中损毁,高塔倒塌,酒会也被迫中断。 耶佩拉兄弟会最后什麽也没捞着,既没做成几笔交易,也没能将神青睐的人选献给他。 造翼者和泯灭帮本就是不死不休的死仇,不需要这场酒会作为导火索,也是一见面就掐的关系,更何况无论是雪月还是乌淮,又或是其他丰饶民,都通通死在了混乱中,就算想发泄怒火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银狼靠坐在房间内唯一一把椅子上,嘴里嚼着口香糖,手里玩着游戏掌机。 她抬眼看见嘉波拎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出来,水珠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砂金实在无法忍受他把水弄到床上,不得不拆开新的毛巾一点点蘸干长发上的水份。 没眼看,银狼木然地低下头继续玩游戏,真是没眼看。 掌机屏幕很快亮起了“game over,you lose!”的终结提示。 “卡芙卡被兄弟会抓走了。”银狼无聊地放下掌机,“我们要去救她。” “怎麽回事,当时你们都没人把她带回来吗?”嘉波歪歪脑袋。 “萨姆忙着烧树,刃忙着干掉小喽喽们,而我,我去库房走了一圈。”将还没来得及交易的藏品都转移走了。 银狼停下来,事实上一点也看不出她脸上的焦急,星核猎手之间的感情不需要质疑,从砂金这个前星核猎手不由分说和现星核猎手合作就能看出来。她不着急的唯一原因,就是这本就在星核猎手的计划之内。 “这是剧本的一部分。” 嘉波猛然回头:“咪咪,咪咪会说话?!” 黑猫——也就是艾利欧,星核猎手的组建者和大脑,拥有一张毛茸茸的脸,他喵了一声,随之而来是清澈的少年音色。 第96章 “很荣幸再次见到你,嘉波阁下。”艾利欧说,“还有,我不叫咪咪,我叫艾利欧。” “都差不多。” 银狼看不下去了:“虽然我觉得被抓也有一部分是卡芙卡的恶趣味……算了这不重要。艾利欧的意思是,让你参与到剧本中,和我们一起去耶佩拉兄弟会救回卡芙卡。” “啊?我?我救星核猎手?”嘉波茫然地指着自己。 那只叫艾利欧的黑猫靠过来,像一只真正的猫蹭了蹭他的手,尖牙轻轻叼住嘉波的衣袖,将他往外扯。 这就是要说悄悄话的意思。 一人一猫走到门外,这座安全屋在市区边缘,就在离当初嘉波和砂金第一次碰面不远的地方,混乱是最好的保护色,嘉波抬起头,湛蓝的天空被高墙和电线隔断。 星核猎手的老大居然是一只猫……猫猫怎麽会说话,是他本来就是一只会说人话的猫还是联觉信标已经功能强大到连猫语都可以翻译了。话说联觉信标是博识学会推广的吧,拉帝奥拿过生物和机械的博士学位他应该比较懂,话说现在是不是应该和拉帝奥报个平安? 发散性的思维逐渐延展到完全不相干的地方。 艾利欧喵了一声,唤回嘉波的神志,他低下头,见艾利欧嘴里不止何时叼了一张纸片。 ——一张照片。 “这应当是你会感兴趣的东西,”艾利欧说,“作为你这次参与剧本的报酬,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这里还有很多。” “什麽时候一张照片也能让我这个大魔术师为了宇宙通缉犯冲锋陷阵了?” 嘉波不以为然,他撇了撇嘴,蹲下身,从猫嘴里接过这张照片。 画面里,一个约莫七八岁大的孩童穿着一身设计繁复的粉蓝色蛋糕裙,他有一头淡金色的半长发,还有代表茨冈尼亚人身份特征的紫色眼睛,害羞又坚定地望着镜头,隔着时光流淌出他眼里的信任。 ——这是砂金? 虽然还是少年,虽然可爱到和屋里的那个人完全是两个物种,但是嘉波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不是他那死对头的小时候吗?! 女装的砂金!懂不懂这张照片的含金量,无论是用来戏弄他还是作为拍卖品卖给公司的敌对方都不亏啊! 他一定要狠狠嘲笑砂金。 黑猫眨了眨眼睛,一双竖瞳随着光线变化而莫名其妙多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艾利欧说:“用它作为定金,能请大魔术师嘉波出手,协助星核猎手救出我们共同的同伴吗?” “那当然!卡芙卡也是我的朋友啊!”嘉波坚定回答,眼里闪烁正道的光。 随后他咳嗽了一声:“等救出她后你还要支付尾款。” “三张喵?” “十张!” “成交。” 在无人知晓的暗巷,一人一猫成功达成协议。 第75章 嘉波想摸摸艾利欧,就算知道了他是星核猎手的一员也无法按捺蠢蠢欲动的手。星核猎手恶名远扬,但无法影响他对咪咪的喜爱。 他把这归结于艾利欧毛茸茸的脸太有迷惑性。 谁能想到一只猫会是宇宙头号通缉犯呢! 艾利欧任由他上下施为,手指挠过下巴的时候还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按照猫的习性应该是表达舒服的意思,躺在嘉波怀里,长长的卷尾放松下来,垂在手边。 谈话终了,房门再一次打开,嘉波的手掠过光滑起伏的猫咪背脊,漫不经心:“艾利欧应该,没有绝育吧?” “……没有。” 很难看清一只猫的表情到底是惊吓还是无语,更何况嘉波本来就不在乎这些,他说:“是哦,我本来想自己动手揪起尾巴看一看,不过这样也太失礼了。” 他拍了拍艾利欧的头,相比背部,头顶的毛粗粝短小,一根一根刮过手掌有鲜明的触感。 “真为你的健康开心,咪咪。” “……”艾利欧张了张口,“感谢阁下的关心。” 该说不愧是嘉波吗,和从前似乎没有一点变化,对他来说或许只过去了短短几天,但对于艾利欧来说,他或许是这二十年来唯一一个清楚记得茨冈尼亚过往的生物,毕竟没人会想到删除一只猫的记忆,而在乎一只猫的物种又会被他身上的命途屏蔽感知。 现在或许还要加上砂金了。 一进门,艾利欧便跳出了嘉波的怀抱,银狼和砂金凑在一起盯着少女黑客随身携带的游戏掌机,他们互相对视不知道交流了什麽,掌机就从银狼的手中被硬塞给了砂金。 “抽卡。”指尖在掌机页面点点,银狼一推,示意砂金,“新角色是人权卡,没保底概率低,想要,你来试试。” “你完全可以黑进游戏公司后台修改用户数据,或者直接砸钱直到抽中为止吧?”砂金说。 “你不懂,全靠氪金和黑客手段的话游戏就失去原本的意义,没意思。”银狼一双眼睛古井无波,“一发入魂,最激动人心。” 行吧,是他缺乏对游戏的理解了。 没再和银狼就游戏玩法深入讨论下去,砂金略微弯了弯眼睫,那是一个温柔且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微笑,来自长辈对于后辈,兄长给予妹妹,嘉波从来没有见过在砂金脸上见过类似的笑容。 嘉波回忆,砂金也经常对他笑,只不过这笑容通常掺杂着傲慢恶意,比坚冰构成的寒冷星球还要残酷。后来给他的笑容又多了点别的东西,嘉波不是没有思考过死对头是否又有了别的恶搞他的新想法,不过他暂时还没想出这笑容背后具体的含义。 “哦哦!”银狼睁大眼睛,那分明是激动的神情,但声线依旧听不出起伏,“出金了!” “十连三金,不愧是你,早就听卡芙卡说你运气很好了。”银狼催促,“继续抽,多出几只。” 砂金依言照做。 最后银狼心满意足地收回了她的游戏机,很奇怪,高塔酒会的共同协作没能让她接纳砂金,倒是现在的游戏抽卡迅速拉近了她和这位前·星核猎手的距离。 “你要的东西我会帮忙留意的,”她把掌机收好,“我们回去吧,艾利欧。” “喵。” 黑猫叫了一声,与砂金默契地对视,见砂金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后艾利欧跳上银狼的肩膀,与嘉波擦肩而过,他们完成了这次冒昧上门打扰的全部任务,走出卧室、走出走廊,再轻轻地阖上房门。 轻飘飘地,像是没来过。 一秒,两秒。 第三秒,嘉波视线终于从紧闭的房门移到了砂金身上,屋里再次又只剩下他们两个。嘉波一脸兴奋,指缝夹住照片炫耀一般贴在砂金脸上。 “看看,我拿到了什麽,”嘉波歪歪头,语气都变得微微急促,“可爱的,年幼的,单纯的砂金,穿着多层蛋糕小裙子,像一个精致漂亮的小女孩。” 想想看,恶名昭著的食人鱼,身负多起大案的不良资产清算专家,星际和平公司总监砂金,居然还有这麽威严扫地的一面! 画面里嫩得出水的小朋友真的非常想让人蹂躏。 照片就差直接拍在死对头脑门上,嘉波迫不及待想看到他一贯的自信裂开,露出除了高高在上或是不可捉摸的另一面。 然而砂金只是挑了挑眉,神色不变:“你喜欢这个?” “可惜耶佩拉没有取消我们的通缉令,否则我现在就能穿给你看。”总监大人抱臂靠在墙边,“款式还能随你挑哦。” 你怎麽回事? 嘉波被噎了一下,好失望哦,怎麽砂金和他预料的反应不一样。 他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好像什麽都不能打破他的伪装。面对黑历史,不应该露出更加羞涩、懊恼的表情,乃至恼羞成怒和他大打出手吗? 但砂金没有,反而说:“比这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女装又算什麽,我觉得我小时候还挺可爱的。” 他想拿走照片,但嘉波生怕现在镇定的砂金其实是装出来的,和他惯常用的手段相似,是为了麻痹他的神经好让他松懈下来,趁机夺走这张艾利欧交给他的任务定金。 嘉波警惕地退到角落,把照片护在怀里:“干嘛?” “原来艾利欧一直都知道啊,他没跟我说过有这个,现在还把照片交给你了,真是令我伤心。”现在才有一点嘉波期盼中的失落,然而失落转瞬消逝,砂金停顿一秒,提示,“你不如仔细看一看照片上我的脖子。” 和蛋糕裙配套的还有一条粉色丝带choker,缠绕在小砂金的脖颈,几乎和白皙的皮肤融在一起。 照片背景是一顶灰扑扑的帐篷,说不出的简朴破败,和这一身镶满蕾丝不宜活动的蓬蓬裙格格不入。嘉波猜测背景可能是砂金的母星,是茨冈尼亚星域的某颗混乱又荒凉的星星。但是他没有注意到照片主角的脖子还有字,还是在对方的提示下才发现。 一半被choker遮挡,一半被光线模糊,拍摄的人手有点抖,可能是自己也笑得不行了。在蕾丝之下,要非常努力才能看出一点没能隐去的黑色,是油性笔随便书写留下的编号。 第97章 ——奴隶编号。 但是已经看不清了。 “什麽啊,你这麽小就被卖去当奴隶了?”嘉波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油性笔的手写编号和他脖子上这个一看就不一样,他只能猜测,“还被卖了两次?是被转手了还是你刺杀前任主人跑路遇到第二个了啊?不对吧,我看你照片里笑得那麽甜,应该很喜欢第一个主人才对。” 感觉是一张有故事的照片,嘉波眨了眨眼,希望砂金能给予解答。 可他却仅仅勾起嘴角,是一个恶劣的笑容,说: “你猜?” 太坏了,勾起了我的兴趣又不告诉我。 嘉波瞪着他,就看见他的眼睛再次弯了弯——和看向银狼的眼神果然不一样,和看向艾利欧、卡芙卡、拉帝奥或者曾经的他也不一样。 “你被坑了啊嘉波,”砂金说,“艾利欧明明手里还有更清晰的照片,能让你看清楚脖子上的编号,可是他反而只给了一张比较糊的。” 嘉波:“……” “哦。”他说。 穿女装对砂金来说可能的确不算什麽,就像嘉波自己工作需要也会穿上复杂华丽的礼服,站在舞台上得吸引观众视线,砂金说不定也没有穿女装的羞耻感,他和嘉波一样,将裙子当作了表演时的礼服,本质上这两者都很相似。 但是他不在意不代表别人不在意。嘉波拿出手机,建木生长和火焰轰炸之后耶佩拉星球的信号都受到了影响,他拉了一个聊天群,看着群聊页面的聊天文本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艰难地发送出去。 【拉帝奥】:? 【三月七】:? 【丹恒】:…… 【星】:???? 【螺丝咕姆】:你好。 …… 【桑博】:我的天啊!大明星你终于出现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桑博·科斯基是嘉波曾经用过的假名,这个名字实际的主人另有其人,大魔术师的宇宙巡游需要一个经纪人帮他处理演出对接安排之类的庶务,而桑博是一个只要有钱赚就非常可靠的家夥,乐子和金钱,他都很喜欢,相信他也非常喜欢嘉波在耶佩拉用桑博的名义闹下的乱子。 【桑博】:你怎麽被通缉了!咋回事兄弟?我才刚给你联系上一门大生意,超大的生意,做完这一票至少三年、不,五年你都不用登台了。但现在通缉令…… 嘉波懒得理他。 聊天室里是嘉波认识的大部分熟人,有些算得上他的朋友,他们的身份五花八门,不限于开拓者万事屋学者科学家乐子人大型音响等等诸多职业。 【嘉波】:我有一个独家劲爆新闻。 【桑博】:哦?第一手分享吗兄弟,介不介意我用你的独家新闻换一大笔钱,我们五五开?四六开也成,你六我四。 【嘉波】:随便。 嘉波随手柄女装小砂金的照片二次拍下,手指飞一样地在聊天框里输入了一大段:“我发现星际和平公司的砂金总监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大家都知道他曾经是奴隶吧,其实他不仅当过一次奴隶,在小时候第一次当奴隶的时候还和奴隶主有一段扭曲认知需要被唾弃但是又可歌可泣的不为人知的故事,看我手里还有证据。” 照片上载。谣言就是这麽来的,这段瞎脑补的故事应该挺值钱的。 砂金本人也在群聊里。 他看着一长串不停往上刷的问号和省略号,嘉波的朋友某种程度都是自来熟,自然而然地就让聊天记录变成了99+。他再看向正在飞速捏造一段莫须有故事的嘉波。 总觉得再让他胡编乱造下去会后悔,这个后悔不仅包括砂金,还包括嘉波自己。 “好了好了,我错了,对不起,求求你了嘉波大人,不要把我小时候的照片发出去可以吗?”砂金无奈地偏偏头。 “那你生气没?” “……有一点。”其实一点也没有,砂金想,但是嘉波看上去很期待他生气的样子。 房间里的氛围刻意变得冰凉。 嘉波问:“你生气了?” “我生气了。” “那你肯定不想看见我,那我还是离你远一点吧,再见。” 嘉波放下手机,那条编辑好的文本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他从容地收好手机,再从容地走出去,并作势关门。 就见砂金一脸无奈且不知道该说什麽的表情,胸腔起伏,轻轻咬着下唇。 “外面不安全,你能去哪?”砂金问。 嘉波眨了眨眼睛,似乎真的在思考,慢慢合上房门,让他的身影在砂金眼中变得越来越小。 “我可以去找银狼啊。”他欢快地说。 时间静静过去。 再多一秒,房门就会在眼前彻底合上,砂金觉得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较劲,但最终他还是妥协了。 砂金总监认命地捡起床上半干的毛巾。 “回来。”他说,“逗你的,头发还没干,衣服也没穿好,这副样子你到底想跑到哪里去。” 门再次打开。 嘉波勾起嘴唇,蹦蹦跳跳地跑回来,砂金想说他真是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但最后什麽也没说,强行按头让他解散从来没发过言的聊天室,再用毛巾擦掉头发几乎不存在的水珠,用头绳和钻石将长至膝盖的长发绑成和从前一样未曾改变的辫子。 制造六相冰的过度消耗经过一晚上的修补在此时彻底没了影响,嘉波又变回那个星光闪耀的大魔术师,对着镜子观察自己半天。 身后的砂金也一直没走。 两个人的相安无事在耶佩拉之前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嘉波把这归结于他在耶佩拉只认识砂金一个人,之后的银狼也好,卡芙卡也好,艾利欧也好,都不及他对砂金的熟悉。 想到这里,忽然,嘉波问:“你以前为什麽去当了星核猎手,又怎麽从星核猎手变成公司职员的啊,星核猎手可是在公司通缉名单上的。” 他望着砂金。 那双紫色的眼睛主人好像经历过太多故事,但嘉波从来没有在他眼中看到过悲伤、愤怒又或是对命运的不满,这并不是源自砂金性格本质的自信,他只是很平静,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又默默地与之抗争。 在此之前嘉波从来没有在乎过砂金的过去,但现在,他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或许可以让他对宿敌多一份了解。 这是他第一次对砂金产生好奇。 第76章 日光清透,尘埃清晰可见,狭小的安全屋五脏六腑俱全,嘉波坐在床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的发尾绳结,宝石和银白的发色相得益彰。 “没想到你还会扎辫子,小技能挺多的嘛。” “那不是理所当然。”砂金在厨房捣鼓,声音穿过薄薄的墙壁,显得有些浑浊不堪,“早餐你想吃点什麽?” “——随便什麽肉都好。”嘉波拖长尾音,问,“你什麽时候认识艾利欧的?” “很早了。”冰箱里存放着处理过的肉类和蔬菜,还有一些速食食品,都是负责采购的刃和萨姆于前不久送来的。 砂金从中挑出嘉波会喜欢的几种,他很了解厨房外那个懒散家夥的口味,很快,油锅烧开的刺啦声响便取代了水声。 “有多早?”他听见嘉波放大的声音。 “我八岁的时候。”砂金说,“你应该听过卡提卡-埃维金大屠杀的新闻报道,我是当年唯一一个幸存者,在逃亡的过程中刚好碰到了艾利欧,随后我们便一起流浪。” 这件事嘉波也听说过,种族灭绝事件在发达的星际文明面前称得上令人发指的罪行,他只是察觉到砂金提及这件事的态度有点怪,仇恨有,悲伤却不多。 但他没有戳破。 “我们流浪了很久,在很多星球都呆过,没有一颗星星的时长能超过一年,我们总能卷入当地的动荡和祸端。” 曾经砂金还以为自己是不祥的人,要不然也不能解释为什麽走到哪,斗争的脚步就跟到哪。小时候他还为此伤心过,后来艾利欧才告诉他命运早已注定,而他们是追逐命运的人。 换言之,是哪里有动乱,艾利欧就会带着砂金去哪里。 “大部分技能都是在流浪的过程中学习的,毕竟我不能指望一只猫能养活我吧,”砂金捞出炸过的培根,再放入生鸡蛋,撒上一点盐,“无聊时打零工,偶尔去赌场转一圈,赢下足够生活但不会被盯上的钱。和平时偷溜进校园学通用知识,战时就参与到其中,没有比实践更能磨砺人的了。” 轻描淡写地几句话,他的童年便跃然纸上,称不上幸福美满,但没有伤痛,亦没有哀恸。 艾利欧说砂金迟早会踏上命途,他没有说具体时间,也没有指明是哪条。等到十八岁那年,存护星神克里珀将目光投在他身上。艾利欧说这并非预料的时间点,但在命运允许的变动范围内,于是他欣然对砂金说我有一个计划,不如我们结成一个反对毁灭的抵抗组织吧。 第98章 “这就是星核猎手。还有,你的饭做好了。” 嘉波觉得其实这应该是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年幼的主角逐步成长起来,获得星神青睐后又将目标定为更宏伟的蓝图。 但砂金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再惊心动魄的故事在他口中都流于平淡,他明明是个口才很好的人才对。 难得属于两个人和平的时刻,嘉波终于肯离开镜子,在厨师端出餐盘前先腾出足够吃饭的地方。他和砂金分坐在小圆桌的两侧,面前是一叠煎培根配烤吐司。 平心而论,砂金真的没有做饭的天赋,培根煎得过老,嚼的时候还得多用一部分力气。但是天大地大谁叫做饭的人最大,嘉波自己混吃等死还不给饭钱,只能乖乖闭上嘴。 囫囵地将培根连带着面包吞进肚里,他顿了顿。 “然后呢?” 砂金慢条斯理地给面包涂上果酱:“当了两年星核猎手,渐渐闯出了名气,卡芙卡和萨姆加入后,我们星核猎手就逐渐从一个抵抗组织变成公司口中的恐怖组织。” 那当然了,按照艾利欧没事喜欢跑到混乱中心的性格,频繁出现在事件现场的星核猎手不被安上嫌疑才怪。 “那你又是怎麽离开星核猎手的?” 砂金不答反问:“你对茨冈尼亚-iv了解多少?” 干嘛这样看他,他又没去过。 嘉波疑惑地偏了偏头,这就是他的答案,而后便见砂金垂下眼睛切割煎好的鸡蛋:“茨冈尼亚-iv是我的家乡,那是一颗处于小行星带中的贫瘠星球,风暴笼罩天空,几乎终年无雨,偶尔还会有陨石坠落,砸坏所剩无几的草场。” “但就是这样的边境星球,在我的记忆里,总觉得硬质土层里应该埋藏着一颗价值连城的石头,其中藏着足以开辟空间信道的来自星神的力量。我隐约觉得这块宝石应当属于我,可是茨冈尼亚-iv对我一个人来说实在太大了,于是我就欺骗了公司旗下的博识学会,告诉他们茨冈尼亚-iv底下埋着巨量的矿产。” “他们信了,结果什麽都没有挖到。”砂金语气淡然,“我也没有找到我记忆中的宝石。” 他因此也被公司盯上了,艾利欧说离开星核猎手是砂金的命运轨迹里注定的事,所以当后来他被公司的战略投资部抓住时,对方表示很欣赏他,看在同为存护命途的同行者,只要他愿意留下来为公司效力,就会免去他的通缉和惩罚,他便同意了。 不过比起他后来怎麽和战略投资部搅到一起,嘉波对宝石更感兴趣:“到底是多漂亮的石头才会值得你宁愿跟公司对上也一定要挖掘出来。” “不算多值钱,”砂金笑着说,“是一颗价值三十亿的石头罢了。” 吃完饭他们一起洗了碗,嘉波扎好垃圾袋放在门口,回过头就发现砂金站在身后,手一摊。 “礼尚往来,该你了,我告诉了你我小时候的事情,现在也该说说你自己吧。”砂金挑了挑眉,“你怎麽会从记忆令使转成欢愉命途?” 人总是处在不断的变化当中,无论是短生种还是长生种,嘉波离开浮黎的原因很简单,至少在他自己看来很纯粹。 他回答:“因为记忆命途不适合我啊,可能我曾经想当一个记录者,但现在,我觉得参与进去更有趣一点,不是吗?” 。 耶佩拉兄弟会在这次酒会里损失惨重,或许是因为恼羞成怒,他们不仅抓住了卡芙卡,还扬言要公开审判这名扰乱秩序,犯下弥天大罪的星核猎手。市中心的一半变成废墟正待修复,另一半则是二十四小时滚动着审判的电视预告,将对卡芙卡的审判定为了第二天上午。 他们几个围在一起观看了这条直播。 嘉波还是第一次正式见到了星核猎手的另外两名成员,一个叫刃的男人,还有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但是会开机甲的流萤小姑娘。和预想中观看审判的凝重气氛不同,他们聚在一起没几分钟就散开,各做各的去了。 银狼走之前还说:“没意思,卡芙卡看上去过得很愉快嘛。” 砂金拉着他出门,交通工具是艾利欧友情赞助的一辆跑车,嘉波在之前就想说了,未成年的砂金为什麽会觉得一只猫不能养活他,猫猫虽然是猫猫,但那可是一只叫艾利欧的猫啊! 叫艾利欧的咪咪能和别的咪咪能一样嘛?! 耶佩拉的命运写在艾利欧的剧本里,讲道理嘉波从来没有和能预言的剧本家一起活动过,觉得这或许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表演,直到他拿到属于他的剧本。 “好无聊。” 副驾驶车窗被摇下来一半,成为用来搁下巴的台子,日光落在眼睛让蔚蓝开始流动,这一次,嘉波连易容都没有做。 砂金不在车里。 剧本上说,耶佩拉兄弟会的覆灭就在明日,而为了表演出“覆灭”,需要有人扮演叛乱的角色。耶佩拉星以兄弟会为首,在兄弟会之下还有许多小型帮派,光是嘉波知道的就有好几个,比如喜欢留莫西干头的暴走族,还有智械团体空集。 现在跑车停在了空集总部的门口,砂金只身进入面见空集的首领,而嘉波在门外等他。 他们两人的剧本是游说这些小型帮派,让他们在明日发动向耶佩拉兄弟会的叛乱,而在这其中,砂金负责语言游说,嘉波负责火力支持,如果砂金的语言游说失败,那嘉波的傀儡大军就会强行将失败扭转成胜利——以伪装成对方的方式。 没有奇物的干扰,傀儡在他手里就和常人没有区别。 砂金觉得比起游说,嘉波更擅长激怒别人,如果带着他一起进去,说不定还没说两句就会让智械的电路脑袋气得冒出劈里啪啦的电火花。嘉波觉得这是诽谤,但砂金根本不听他的——不知道为什麽,总觉得在磁场风暴之后,砂金变得比以前更强了。 如果说以前的砂金能调用十分之一个存护令使的力量,那现在几乎相当于半个存护令使。嘉波不知道他怎麽做到的,总之在他用傀儡丝控制住砂金之前,那家夥抢先在他周围制造了一个小型力场,动作就迟缓了那麽两三秒,嘉波便眼睁睁地看着砂金关上车门,进入空集总部的大门扬长而去。 背影怎麽看都觉得嚣张。 嘉波很生气,可他又不能追着砂金进去打一架,只好打开手机,借着报平安的名义骚扰拉帝奥。 【嘉波】:承诺我完成了哦。 【嘉波】:教授,教授,你在吗? 【嘉波】:好无聊,来和我聊天嘛,耶佩拉的兽人都不给rua。 过了一会,聊天页面传来回复。 【拉帝奥】:忙,勿扰。 嘉波:“……切。” 有点后悔没管银狼借个游戏机,现在多适合消磨时间啊。 就在嘉波放空思维开始在大脑里表演连续剧时,他看见不远处小巷的阴影里有一个身形高大的成年男人,那是星核猎手的刃,在正式见面前卡芙卡就提到过他,似乎也是一个不会死的家夥。 不过刃的不死是被丰饶诅咒了,而嘉波的不死是因为他的身体是有忆质构成的。 忆者没有肉//体,很难死亡。嘉波更是其中一个特殊的个例,即使从记忆命途转为欢愉命途,重新拥有了肉//体,这种特质依旧保留了下来,消耗忆质来代替肉//体的重塑。 不过这种能力还是被削弱了,忆者使用忆质重构神躯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而他迈入欢愉命途,就需要付出快乐的记忆。 没关系,嘉波觉得自己的每一天都很开心,不开心也会创造开心,他可供支付的代价很多很多。 “嗨!”同为不死者,嘉波对刃还是很有好感的,他向对方招了招手,看见刃的背脊紧绷了一瞬,而后松懈下来,慢慢地走向了他。 即使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都平白无故读出了抗拒,刃:“何事?” “没什麽事,你忙吗?” 刃正要说他很忙,嘉波最好别来烦他,就见面前这个自我中心严重的家夥打开跑车的驾驶系统,按了下喇叭:“你肯定不忙,艾利欧又没让你到处和小帮派打架。” 这是实话,刃处理的大多是暴力的部分,就像嘉波负责为砂金提供武力支持一样。 可现在到处安静,根本没有需要武力支持的地方。 嘉波很无聊,无聊到邀请其实还不熟的刃,在他转身就走的时候死死地扯住他身后的红带子,也不知道一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大男人身后为什麽要绑上红色的蝴蝶结,就跟砂金胸前的镂空桃心奶窗一样让嘉波不理解。 管他的。 总之现在难得碰上一个认识的人,嘉波死也不会放刃走,他说:“别走啊,和我出去玩嘛,保证会让你很快乐的。” “……你到底想做什麽?” “都说了想去玩。” 时间、地点还有跑车都有了,此时不玩更待何时。 嘉波提议道:“我们去飙车啊。” 第77章 第99章 刃不发一言地看着嘉波,他血一样红的眼睛都被浸蓝了,后腰的红带子被死死地抓住,力气比想象中大得多,竟一时无法挣脱开。 这是盟友。 又不能拔剑砍断他的手。 “我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嘉波见他沉默了许久,脸上写满抗拒,但他向来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对刃的抗拒视而不见。 “走嘛走嘛。”嘉波甚至开始撒娇,“刃哥,刃大哥,星核猎手最高大的男人,你不会拒绝我这一个小小的请求吧。” 刃:“……” 他最后还是上了嘉波的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即使表情好像发现欠债人死了收不回欠款的债主,嘉波也默认了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他看着刃冷淡地坐在副驾驶上,给自己扣好安全带,调好座椅靠背,这个一脸不耐的男人其实意外地遵守交通法规。 跑车开到了附近一座悬崖。 这里距离砂金和智械总部的大楼不远,处于耶佩拉都市的边缘地带,离嘉波跳机砸出的那个大坑比较近。嘉波发现这里还是因为智械集团空集和人类暴走族挨得太近,经常因为地盘问题发生冲突——上次他们冲突的时候甚至打坏了嘉波所在的酒店房间,然后领受了一番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正义暴打。 悬崖就在暴走族和空集的地盘交界处,等待砂金的无聊期间,他开着车乱晃,恰好看见几名暴走族在这里飙车。 现在人都走了,留下一片空地给他们。 “从这里出发,到悬崖为止,”车停在离悬崖最边缘两百米的公路,“我们比谁开得离悬崖最近。” 车熄火,嘉波转而看向刃:“你不会趁机逃跑吧?” “……”刃生无可恋,“不会。” “那你有驾照吗?会开车吗?” 刃:“有。” 他说:“开车和开星槎差不多。” 嘉波:“哪里差不多了,差很多的好不好,如果一样的话干嘛还要分飞行员和司机。” 星槎他听说过,是仙舟联盟内部常用的小型飞空艇,用作仙舟之间还有仙舟内部不同局域的飞行运输,简而言之是一种飞行工具。 这辆车他检查过,型号古老到几乎算得上古董了,也不知道砂金从哪弄来的,既没有自动驾驶系统,也没有飞行制动设备。 不过一辆不会紧急制动也无法飞行的汽车也为比试增加了一点刺激感,这种比试方式还是嘉波在闲逛时看见的暴走族们使用的,呼喊和尖叫连成一片,似乎很欢乐的样子。 嘉波没有试过,嘉波很感兴趣。 比赛需要对手,所以他拉上了路过的刃,见他的模样原本应当是来查看他和砂金是否需要帮助,是的没错他现在就需要帮助,他的心不甘于无趣,需要一次酣畅淋漓的对决。 “那你先来。”嘉波示意刃和他换位置,自己坐到副驾驶席。 刃:“啧。” 他看着刃撇下的嘴就没扬起过,拉起手刹,拧动钥匙,车身开始震动,发动机传来隐约的轰鸣。他迟迟没有踩下油门,眼神直视着前方,口中突然说出一句:“你尝试过高空坠落的感觉吗?” 嘉波:“???” 还没等他参透这句话背后的死气沉沉,刃猛地一脚踩下油门,排气管在咆哮,跑车从零到时速上百公里只花了零点五秒,嘉波只感觉到一股力道在拉扯着他,车便如离弦之箭朝悬崖冲去。 两百米……一百米……五十米…… 三、二、一。 刃一脚踩下刹车,惯性让车身和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往前弹出,橡胶制成的轮胎与泥土表面剧烈摩擦甚至能闻到一股隐隐的焦味。 嘉波下车。 “哦,刃哥你很厉害嘛。”半个车身和轮胎前半截都探到了悬崖外面,风微微吹拂,轮胎下的一小块泥土崩塌,坠落,在引力的拉扯下坠入落差几百米的森林,没有掀起一点波澜。 耶佩拉的树林甚至都是白色的,像枝叶落满了雪。 轮到嘉波上场了,他坐回驾驶席,原先的位置换上了刃,在嘉波倒车的时候刃给自己扣好安全带,两人都没有察觉到,倒车时悬崖隐隐有了崩塌的趋势。 这段时间耶佩拉星发生了很多。 建木,建木是一种需要抽取星球能量作为养分的植物,它在市中心生长,抽芽,以一种难以估量的速度快速生长到遮天蔽日的程度,又被一场大火彻底摧毁。它抽取的能量快速随着燃烧逸散到了空气中,星球的能量变化需要自然规律支撑,或许需要一场雨,一场大雪,才能将空气中无形的力量吸收,再归于土地。 更何况建木只是耶佩拉兄弟会藏品中的一种,更多的如同星核、微缩星系,本来就对本星球的土质内核有负面影响。 车开回起点,嘉波眼里闪烁兴奋的光,刃的成绩很难打败,但傀儡操纵的精细微操给嘉波带来了信心。 他一脚踩下油门,车便呼啸向着太阳的方向狂奔,越往边缘而去的土层越薄,土地在用尽全力朝向太阳生长。 但就在下一刻,他愣住了。 像是一场小型的地震,又或是松散的土质结构在常年的比赛中终于到达了难以承受的地步,嘉波看见了——又或者听见了土地哭泣龟裂的声音,而后车身不祥地一沉。 山壁要塌了。 “不是吧,”嘉波机械地转头,“这种小概率的事件也能被我们碰到。” 刃根本没理他。 他按下座椅调节的旋动钮,副驾驶靠背放平成一张床,刃就平躺其上,长手长脚刚好全部占满,颇有一种死了也不亏的美。 现在嘉波怀疑他是乌鸦嘴。 谁叫在比赛开始前刃莫名其妙问了一句,他是否尝试过高空坠落的感觉。 现在答案有了,他试过,试过很多次,而且马上就要尝试下一次。 不死者当然不会因此感到恐慌,嘉波单纯觉得有点好笑,好有趣,出乎意料的小概率事件怎麽不算一种欢愉? 双手离开方向盘,嘉波都懒得补救,而后悬崖在这一秒彻底分崩离析,连人带车一起朝着数百米之下的白色森林高速冲锋。 他也想学着刃的方式,放下席位,轻松淡然地迎接死亡。余光里瞥到副驾驶同为参赛者的刃抽出长剑砍断安全带,同时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再带着他离开这辆钢铁铸就的囚笼。 ……对哦。 嘉波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知道刃是不死者,好像刃并不知道他也有复活的能力。 但他没有去接刃的手。 这一秒被拉得无限长,长到嘉波能有接近永恒的思考时间,心脏在充血,血液在逆流,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见血液流动、内脏鼓动的来自体内的一切微小的声音。 为什麽要拉住刃的手? 为什麽要拉住一个人类的手? 为什麽要拉住一个没什麽交情的人类的手? 他死了对大家都好。 …… 咦? 他为什麽会有这种想法,他什麽时候会为别人考虑了,他不是自我中心主义者吗? 在他发呆的时候,刃已经抱住他,就像抱住一块没有知觉的木头,嘉波既不挣扎,也不听话,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刃踹开了车门,带着他翻身跃到车顶,动作轻盈地不像话,踩着同样掉落的泥土硬生生地滞空了一秒钟。 轰—— 跑车车头朝下撞进了白色树林,油箱泄露,撞击产生的一点小火花成为爆炸的导火索,连同车身和周围的树木一起纳入可怕的炽焰,将洁白转化成为一片漆黑的焦土。 “没事吧?”刃问他。 嘉波呆呆地点了点头。 而后意识到是刃救了他,虽然他并不需要拯救。 嘉波微笑:“谢谢,区区高空坠落而已,对我一个■■来说不会有问题的啦。” 刃好像没听清他说的话:“什麽?” “啊?”嘉波眨眨眼,“我说,高空坠落对我这种掌握命途的人类来说不会有问题。” “没事就好。” 爆炸已成事实,剩下能做的无非是将火势阻断在悬崖下的一小片地带,嘉波有点心疼,好好一辆古董跑车就这麽报废了。 但他自己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耶佩拉的土地和星球内核。 嘉波决定把这口黑锅扣到耶佩拉兄弟会身上,谁叫建木和星核都是他们弄来的东西。 浓烟飘向遥望不可及的高空,耶佩拉的天空似乎永远是这般晴空万里,缥缈高远,阳光既不灼伤,也不吝啬分毫。 砂金从空集的总部大楼出来时便看见了远处的黑烟。谈判进行得很顺利,这些小帮派一听说对付的是兄弟会且星核猎手会帮忙解决一大部分人手就欣然同意于明日掀起叛乱。砂金倒不担心智械们临时反悔,就像艾利欧描绘的那样,如若礼貌难以维系,武力会通往同样的坦途。 但他出来的时候,发现嘉波不见了。 第100章 通信后了解到,这家夥飙车却连人带车摔下悬崖,他自己倒霉就算了,还把刃连带着一起坑到悬崖底下。 等到砂金赶到悬崖底下,大火已经渐渐熄灭,嘉波站在烧焦的林地之上,身体一动不动,眼睛里滴溜溜转,似乎出神着正在思考。 砂金一看就知道他肯定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砂金。”嘉波回过神,向他招了招手。 惋惜没了,但心虚仍在,这车是砂金弄来的,却报废在他手里。 嘉波决定先下手转移砂金的注意力,他快步走到砂金身边,拉住他的手往跑车残骸的反方向走去,边走还要没话找话:“之前,银狼说酒会的藏品都被她收走了是吧,我的光锥也在其中吗?” “应该吧。”砂金回答。 “那我得找她拿回来才行。” 砂金突然笑了一下。 “那我的车……” 他故意提起,又故意停顿,果不其然见到嘉波哼哼了两声又挑起眉毛,这是他心虚后恶人先告状的常用表情。 嘉波:“古董车没有紧急制动也没有安装飞行引擎我能有什麽办法嘛我又不是神就算是神也要遵守物理法则啊……” 嘀嘀咕咕说了好长的句子。 然后砂金突然看见他安静了下来,在沉默后又再次开口。 他问。 “砂金,如果我不是人类,又会是什麽呢?” 仿佛一阵来自遥远世界的风吹来,是沙漠的干燥炙热,又或是雨林的潮湿泥泞。 砂金愣了愣,而后又状若无事地松弛下来。 他语气轻松地回答:“你是一朵在阴暗角落里独自生长的蘑菇。” 一秒后。 “什麽啊!” 那一瞬间窒息到快要呕吐的气氛就此散去,嘉波从未意识到他到底问出了一个什麽问题,他只知道砂金口中果然问不出什麽好听的答案。 他怎麽会是蘑菇! 比起蘑菇,还是当一个人类更合他心意。 第78章 “星核猎手卡芙卡,你是否认罪?” 第二天上午九点零分,全城通信被切断,中央大街中心区的广告牌,环城列车的车厢显示器,还有电視頻号、网络直播,甚至处于耶佩拉星之外的星穹列车和周边数个星球电视频段都同一时间出现了一张脸。 一个被反绑双手,处于被告席的女人——卡芙卡的脸。 这是一场审判。 卡芙卡是被告,她没有属于自己的辩护律师,更何况坐在上首的也不是真正的法官,而是耶佩拉兄弟会地位最高的四名首领。 日光升上高空,度入彩窗的却是和温暖相悖的刺骨寒风,除去高塔之外,这里是耶佩拉兄弟会另一处大楼,从前只当作处理日常事务之用,高塔倒塌后,被迫还要兼顾审讯和直播的功能。 吊灯层层水晶反射深浅不一的阴影,落在卡芙卡波澜不惊的脸颊,她的眼睫轻微颤了颤,望向前方正首兽头人身的四道阴影。 “你们犯下的罪行无可饶恕,但耶佩拉兄弟会尊重每个人上天堂的权利。*”犬首半兽人——克兰既是酒会的组织者,也是兄弟会的首领之一,他的语气平静悲悯,眼里却闪烁着如同鬣狗一般的红光,“你可以为自己辩护,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卡芙卡眼里都是幽深的笑意:“你说吧,我听着。” “你是否承认——” “阿图因普世拍卖会拍品失窃案、电子圣狱暴动案、环形世界戈尔康达病毒泄露案……等四十六件案宗皆与你和你的同伴,星核猎手有关?” 卡芙卡:“这其中一半不都是泯灭帮的手笔?不过我承认,星核猎手的确从中获得了我们想要的利益。” “你是否承认——” “星核猎手篡改宇宙中诸多事实,多条命途遭受影响,致使我们的同胞永火官邸陨落,他们的命运中途便被无情摧折?” 卡芙卡笑着说:“据我所知,耶佩拉兄弟会和永火官邸的关系并不好,你们这算得上兔死狐悲吗?不过我承认,星核猎手的确窥伺着命运。” “你是否承认——” “星核猎手秘密潜入耶佩拉酒会现场,引来丰饶民和造翼者,催发建木,致使半座城市化为废墟,星球能量严重受损?” 卡芙卡:“我承认你说的是事实。” 中心屏幕切换成了克兰的脸,威严黑面的杜宾犬首占据了大半个屏幕,像是君王一般俯瞰着整座城市。屏幕下方隐隐生出了一点骚乱,克兰听见了,但并不介意,兄弟会的统治中允许出现不和谐音。 “那麽,星核猎手卡芙卡,你已承认上述所有罪行,吾等信仰毁灭,亦同等地对生命赐予来自纳努克的馈赠——认罪伏诛,吾等送你走向死亡的道路,你还想继续辩驳吗?” “哦?”画面切换至卡芙卡,她还是和最初一样的平静笑脸,庭审的结果不会引起心中一丝波澜,即使审判的是她的生命。 卡芙卡:“我辩驳与否,对你们来说有区别吗?” 在她身后是一片幢幢扭动的黑影,那是属于这场审判中必备的一环,是陪审团和观众席。席位上的人看不清脸,像是迷雾一般罩住了脸,他们扭曲,他们藏于黑暗阴恻恻地观看这场刻意作出的秀。 “程序问题,卡芙卡,文明的社会即使对罪犯也依旧尊重应当的人权,尊重程序正义,”克兰对这个问题报以冷笑,对一只狗来说,笑容无非是露出他锋利充满寒意的犬齿,“你若辩驳,可以请来你的律师,你若放弃辩驳,那接下来就进入死刑流程。” “不愧是宇宙闻名的耶佩拉兄弟会,”卡芙卡歪了歪脑袋,“很显然我没有律师,那麽就进入下一个——” “异议!” 砰地一声,旁听席位传来一声喧哗,一个身披黑袍的阴影站了起来,动作猛烈掀翻了身下的座椅。 彩窗投射的跃动红光落在这道笔直的人影,将他的影子无限拉长,昭示着他轻慢踱步而来的脚步。 整个审判,旁听席位,乃至直播屏幕前的耶佩拉市民都静默了一秒,动作统一地循声抬头,望向单手扯下黑袍,露出白色长发和戏谑双眼的那道身影。 猎犬看见了目标,克兰目光一凝,猩红的舌头在齿间卷了一圈,恋恋不舍地说出了那个名字:“嘉波。” 嘉波站在了被告的辩护律师席位上,慢条斯理地说:“我有异议。” 凝固的场面再次随着时间流动起来。 克兰:“大魔术师嘉波,伊格尼斯沉没事件的肇事者之一,同时被指控为酒会宾客雪月谋杀的嫌疑人,除此之外,你身上还背负着包括盗窃、教唆、煽动、歪曲事实、不敬星神等八项罪名,严重违反耶佩拉的法律。” 然而被他指控多项罪名的嘉波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是,你们说的没错,我认罪。” “不过现在是卡芙卡的庭审现场,按照耶佩拉程序正义的规则,”嘉波笑眯眯地说,“在卡芙卡认罪前她不应当承受任何惩罚,而我作为她的辩护律师亦有为她证明清白的职责,耶佩拉的法律应该不允许当庭逮捕被告的辩护律师吧?” 要抓他,只能等庭审结束之后抓他。 “谁叫你们玩的是全星际直播呢,就为了把我和星核猎手逼出来,”嘉波耸耸肩,“我这不是主动送上来陪你玩审判游戏了,对吧,克兰大法官?” 他坐在卡芙卡身边,几乎是躺在椅子上,这姿势很有可能会被判处藐视法庭。 看在纳努克的份上,克兰还是忍住了,他不知道伟大的毁灭星神为什麽会对一个魔术师略有青睐,而始终不曾看他们兄弟会一眼,明明兄弟会才是誓死效忠毁灭的人。 但是嘉波说得对,为了耶佩拉兄弟会的信誉和权力,这场庭审直播还将继续。 克兰深吸一口气,看向卡芙卡:“被告卡芙卡,你是否承认嘉波作为你的律师为你辩护?” “我承认。”随后,卡芙卡偏头看向嘉波,“你玩得开心就好。” 这就是一场过家家般的审判,却不得不继续进行下去,嘉波装模做样地从斗篷内侧拿出一叠文档,实际上它们全是一个字没写的白纸,大剌剌地摊在被告席面前的小桌板。 不知从哪掏出一副金丝镶边眼睛,嘉波推了推鼻梁上的鼻夹,煞有其事:“克兰法官,我要求提交我方证据。” “……呈上来。” 下一刻,三个一模一样的黑影如同雾一般从观众席位鱼贯而出,他们人手一个托盘,托盘上都是嘉波精心准备的证据。 第一件,是一张耶佩拉星域地图。 第二件,是一张光锥,即当初酒会,由阿弗利特发出,黄泉作为信使,克兰用来钓鱼的关于二十年前嘉波的光锥。 第三件,则是两张带血的邀请函。 克兰眯着眼睛,继续扮演一个法官:“被告律师,这是什麽意思?” 第101章 嘉波从座位上跳下来,足尖轻快地来到证据面前,法官和被告席之间被一道几近与天花板同高的高墙隔离,嘉波只能仰望着四位兄弟会的首领。 摊开耶佩拉星域的地图,他说:“这片星域是耶佩拉星及其官方势力兄弟会的实际操控范围,包括绿地星球斯卡安,机械星球百丽雅理、萨克星,以及无数小行星、卫星、坍缩星云和小行星带。” 代表正义的木槌落下,砰砰响声中断了嘉波的叙述。 克兰皱眉:“被告辩护律师,请不要论述和本案无关的事情。” “我说的就是和本案息息相关的事情,大法官~” 拖长的尾音显得他好像有些不高兴了,嘉波依旧沉浸在律师的角色扮演中,说道:“请问其中有任意一颗星球是您开头陈述星核猎手四十六宗罪行的犯罪现场吗?” “电子圣狱和戈尔康达是螺丝星的下属星球,阿图因普世拍卖会处在尊者控制之下,其余的大多数星球皆在星际和平公司的领土之中。”嘉波懒懒地说,“我请问,克兰法官大人,请问上述任意一颗星球是在耶佩拉星的法律保护之下的吗?请问上述任意一个势力与耶佩拉兄弟会共享法律审判的权力的吗?” “……没有。” 嘉波摊手,那是一个很像砂金常做的动作,泯灭帮不仅和造翼者敌对,和星际大部分势力都不甚友好,其中也包括了星际和平公司。 他说:“那你管星核猎手的四十六宗罪行做什麽,手别伸得太长,朋友。” 砂金说得没错,比起说服,嘉波更擅长的是激怒别人,至少克兰涨红的脸色说明了这一点,脸上黑色的鬃毛也不能掩盖。 数双兽瞳紧紧地盯住了嘉波,像下一刻就会冲上前咬死猎物,嘉波不得不提醒一句:“现在是直播,法官大人们。” “……说得合理,”克兰咬牙,“陈述有效。” 接下来是第二件证据。 “这是当初酒会的交易物品之一,我手上握有证词,我的证人——星际和平公司的总监砂金说,克兰法官承认这件光锥是永火官邸阿弗利特拜托信使送往耶佩拉兄弟会的,如您需要的话,可以传唤证人到场。” “……这倒不必,我承认。” 克兰勉强维持表面的冷静,至少让镜头无法看出他此刻的不安,可他的预料是错的。嘉波和砂金的极度恶劣的关系在全星际都有名,让砂金作为嘉波的证人…… 观看直播的人不乏很多嘉波的朋友,此言一出,手机提示立刻嘀嘀响个不停。嘉波说了句稍等不好意思,他按下手机的关机键,再抬起头看向四张野兽的脸。 “我说到哪了来着,哦,光锥。” 嘉波的语速很慢,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看向法官和陪审团,克兰只从他眼里看出了挑衅,或许还有漠视和无情,像是一只猫在捕杀之前玩弄猎物,而克兰曾经以为嘉波是猎物,兄弟会才是猎人。 “光锥的背景里是科里米星的中心渡口,可以查证的是,科里米中心渡口在二十年曾遭遇阿弗利特的袭击,这在官方渠道里依旧能找到当初的新闻报道,而这张光锥里的渡口和袭击后的翻新渡口并不一样——光锥里的渡口是遭遇袭击前的。” 克兰:“那又说明了什麽?” “阿弗利特即使销声匿迹也要送来这张光锥,说明它很重要,比阿弗利特本人的命运还要重要。可光锥记录的时间在二十年前,二十年前星核猎手并未成立,将星核猎手和阿弗利特的命运联系起来根本是无稽之谈。” 陪审团和观众席的暗影一阵喧哗。 克兰再次敲打木槌:“肃静!” 法官是判定证据是否采用的关键人选,克兰觉得要是再不制止嘉波,或许场面要变得更加不可控。这本就儿戏一样的审判,他这个法官也是滥用职权的法官,克兰振声:“嘉波,证据不足,你的推论不予采纳!” “好吧,不采纳就不采纳,随便你啦,你玩得开心就好。” 他倒不怎麽在意。 这反倒让克兰的心跳更加急促,他看着嘉波走向了第三件证据:“第三件证据,是造翼者乌淮和丰饶民雪月的邀请函,以及一份雪月的怀孕证明。” “证明证实是丰饶民雪月和造翼者乌淮串通在一起,而邀请函上落款写的可是你的名字啊,克兰法官。” “嘉波,闭嘴!”这一刻属于法官的风度全部丢失,克兰也不管到底是不是星际直播,他跳起来,怒道,“来人啊,陪审团,护卫队,给我把他抓起来!” 没有人回应他。 他眼里的红光消失,转头却看见身边同为兄弟会首领的三人一动不动,眼里隐隐不祥的红光闪烁,像一道蛛丝。 “恼羞成怒了。”嘉波歪歪脑袋,“哈,露出马脚了吧!” “邀请丰饶民的,是耶佩拉兄弟会!” “邀请造翼者的,是耶佩拉兄弟会!” “设局引诱大魔术师和公司高管的,是耶佩拉兄弟会!” “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耶佩拉兄弟会!” “什麽程序正义,什麽法律,不过是你们手中的玩物,一场作秀而已,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嘉波一个翻身越过分割被告席和审判席的高墙,一把夺过克兰手中的木槌,明灭不定的光让他的脸更加狂悖,他抓住无人机的机翼,让其上的直播摄像头清晰地拍下他的脸,还有他手中代表正义的木槌。 木槌重重敲下。 嘉波挥手:“我宣判!有罪的是耶佩拉兄弟会!陪审团的意见呢?” 重重的黑影卸下伪装,那一排排坐着或站着,窃窃私语或坐立不安的都有相似的长发和衣装,他们此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下一秒动作一致,无机质的眼睛看向克兰:“有罪的是耶佩拉兄弟会!” 所有人都是嘉波,他们都是嘉波的傀儡。 “旁听观众的意见呢?” 旁听席位:“有罪的是耶佩拉兄弟会!” 所有人异口同声。 “有罪的是耶佩拉兄弟会!” “有罪的是耶佩拉兄弟会!” “有罪的是耶佩拉兄弟会!” 被告席上,卡芙卡饶有兴致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她说:“——听我说,我认为你们有罪。” 言灵。 足以操控有幸生命的控制术,让人言听计从,让人无视环境的变化,特征便是被控制的人眼里的红光。 卡芙卡从一开始就操控了耶佩拉兄弟会的几人,现在言灵解开,才知道嘉波脸上不停晃动的光并不是日光。 ——而是叛乱的火光。 一场由艾利欧策划,星核猎手执行,砂金和嘉波从旁协助的叛乱席卷而来,小帮派四面八方将坦克和重武器运进了耶佩拉兄弟会大楼位于的市中心,而耶佩拉兄弟会却沉浸在一场名为审判的真人秀中无法自拔,直到现在才发现真相。 “伟大的演出。”嘉波说。 彩窗骤然被打破,是星核猎手中负责暴力部分的萨姆和刃冲进现场,他们快速剿灭兄弟会仅剩的有生势力,而后按照剧本,将克兰留给了嘉波。 嘉波坐在审判席,他看向克兰,看见他的恐惧,他的不可置信,看见他逐渐消弭的气势,是渴望的权力如同流沙逝于掌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的痛苦。 克兰很清楚地意识到了未来,或者说命运更为贴切,叛乱都到了眼底,他们却一无所知,失去了最后反抗压制的机会。 从今天之后,耶佩拉兄弟会将不复存在。 在被彻底碾碎的前一刻,嘉波决定要榨取克兰仅剩的一点价值,关于光锥的情报是他听砂金转述的,嘉波:“你说过,光锥是由一个叫黄泉的女士送来的。” 光锥是他未曾记得的记忆,即使是复活会消耗一部分,嘉波的人生框架还是清晰可见的,这张光锥记录的事件发生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他还是记忆的令使。 就像是一段错乱的事件,从逻辑解读怎麽看都不可能发生。 嘉波扬眉,给他寄邀请函的阿弗利特大概率是没了,光锥里的哀伤宝石也不知所踪,他对这段错乱的事件很好奇,要抓住这仅存的一点的线索。 “黄泉是谁?她有什麽目的?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她?” “黄泉……是一名巡海游侠,”克兰断断续续地说,“她接下来的目的地……是盛会之星匹诺康尼……” “而你……嘉波,我的朋友,”像是嘲讽,又或者是诅咒,克兰的狗头露出了一个似哭非笑的表情,轻声道,“你永远无法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第79章 这应当是在梦里。 嘉波还记得审判日当天,他假扮成陪审团、观众和辩护律师,和被告卡芙卡一起解决掉了克兰和剩下三名耶佩拉兄弟会的首脑,那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即使在战斗开始之前就注定了命运无法逆转,兄弟会的覆灭已成定局,但克兰和其他半兽人坚持不肯放弃的身姿依旧绽放着属于人的最后一点光辉。 第102章 非常美丽。 坚守至死的漂亮眼神。 嘉波条件反射拍照留念,这个习惯从他成为令使便延续至今,即便走向欢愉也未曾改变。他跟着卡芙卡,还有接应的刃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兄弟会的废墟。首领灭亡,参与叛乱的小帮派会瓜分剩下的资源和势力,但无论如何,从今天开始,耶佩拉兄弟会这个名字便彻底成为历史。得到资源的小帮派会互相厮杀、蚕食吞并,直到废墟烈火中诞生下一个兄弟会。 成长需要时间,需要很多时间。 嘉波觉得这和他没关系,他在市区外找了一把还算完好的长椅休息,砂金不在,星核猎手也不知所踪。嘉波没有在意,手机滴滴闪过一条消息,是拉帝奥让他在原地等待,他会即刻降落,带嘉波返回星穹列车。 ……之后,之后发生什麽了? 拉帝奥找到他,还有突然冒出的砂金,他们一起返回停靠在星轨之外的星穹列车。嘉波说他累了,想睡一会,而后便进入列车的客房。 再睁开眼,舒适柔软的床席、久散不去的硝烟、干净整洁的房间,包括整个喧嚣的世界都离他远去,漆黑的真空构成足以支撑的地板,他站在银河正中,恍若群星的一员。 死去的星光指引他的方向,散发冷耀光芒的白矮星是路的道标,嘉波在一条没有尽头也没有起点的路上走了很远很远,然而无论他走了多久都看不见星星的移动,如同一道画布隔绝了世界,他永远也走不到终点。 于是他再一次确定了,这是梦里。 他不再追逐星光。 渐渐地,画布出现了一个漩涡,吞噬路过的星星,吞噬尘埃和闪烁的流星,这是一个从四面八方聚拢的黑洞。嘉波眨了眨眼睛,身在黑洞中心,他看着黑洞缓缓吞噬了自身,将全部的感知化作死寂的荒原。 宁静。 无边的宁静。 就在这万籁俱寂中,忽然咚地一声,如同和宇宙一样亘古的洪钟在耳畔敲响,这一声唤醒了嘉波的意识,他隐约看见了金色的流光隔着眼睑灼烧双目。 眼睑忍不住轻轻颤抖,他睁开眼睛,竭力想要看清梦里的景象,而后他发现,刺痛双目的不是光。 而是金色的血。 ——那是一道没有边际的巨大伤口,流淌的是足以毁灭数个星域的不灭岩浆。他妄图抬高仰视的角度,顶着神明的威压看清他的脸,黑洞和银河都在神躯降临的那刻化为乌有,白发之下,嘉波与一双金色的眼睛对视。 “纳努克……” 降临在梦境的,是毁灭星神,泯灭帮信仰的破坏之神,反物质军团之主,纳努克。 人之于星神,就如同人类看待一只巢xue里的蚂蚁,一滴汇入洋流的水珠,他高高在上,不可侵犯,不可妄议,不可欺骗。 也不可逃离。 “怎麽还追到梦里来了,”嘉波忿忿地自语,这里是他的梦,他却连将话说出口都难,“干嘛要死缠烂打。” “神啊,你是为了让我归于毁灭而来,为什麽,我身上有什麽值得被神明注视?” 纳努克并未言语。 他甚至都没有对嘉波的话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或许对于星神来说,没有什麽和虫豸沟通的必要,又或许星神本就是命途概念的具现化,人类也不会和一条自然规律讲道理。 耶佩拉毁灭了,在它尚未毁灭前,兄弟会日夜祈盼他们的神明能够落下目光,卑微的愿望至始至终都未实现,等到耶佩拉毁灭后,纳努克终于肯向这片辽阔的星域投下他无情的一睹。 毁灭,毁灭的气息。 不仅是耶佩拉兄弟会的覆灭和毁灭命途重合,更是因为耶佩拉星上有一道混乱的气息,二十年前存护星神有了筑墙以外的动作,他从一片已经死亡的群星中抓住了点东西,那东西代表着混乱和疯狂,是一道带来毁灭的影子,理应走向纳努克的怀抱。 但是影子的气息转瞬即逝,还未等【毁灭】赐予力量,【记忆】便抢先冻结了它。 二十年后,【冻结】不再,它再次因【毁灭】而生。 星神会残存一点升格前的性格,嘉波确信,至少纳努克是一个沉默寡言且不服就干的神,他嘀嘀咕咕了半天也没见到这位司掌破坏和死亡的神明有半点表示,然而随着那道金色的目光,源源不断的毁灭之力不由分说地涌向了他,像是沸腾的岩浆包裹神躯,嘉波只觉得灼热,觉得一个小型的太阳将要把他的肉//体烤化,露出内里最深最黑暗的本质。 干什麽!干什麽啊?!太过分了!!哪有不由分说强制人更改命途的啊! 都说了他不喜欢毁灭的道路啊! 【记忆】的部分再次生效,召唤出坚冰抵抗沸腾的岩浆,嘉波五官都皱在一起,看着坚冰迅速地被岩浆融化,化作一道轻巧升腾的蒸汽,转瞬消逝在群星之中。 太可怕了,嘉波开始碎碎念:“这可是星穹列车,开拓星神的地盘,就算开拓陨落了毁灭你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到开拓的地盘欺负人吧?!” “阿哈,愚者,乐子神,出来管管啊!!”嘉波开始说胡话,反正欢愉星神阿哈也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神,说两句也不会生气,“纳努克当着你的面撬墙角你怎麽能忍的?!难道ntr也是欢愉的一种吗??” “嘻嘻嘻……” 意识深处似乎飘出一道阴影,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张面具,面具是一个咧开嘴的笑容,不知是本身就存在于意识中,还是他真的胡言乱语引来了欢愉的视线。 “毁灭是个疯子!毁灭是个疯子!”面具格挡在金色岩浆和坚冰中间,尖利的、嘲弄的笑声在梦里一圈又一圈回荡,扭曲了视觉,封锁了触觉。 嘉波只能听见从未停歇的笑话。 “阿哈要看乐子!阿哈真没面子!” …… “嘉波!” “喂,嘉波!”耳畔的声音似乎很焦急,一声又一声,分别属于不同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嘉波!别睡了!” 嘉波缓缓睁开眼。 环视一圈,砂金、拉帝奥,还有星穹列车全体无名客,包括传说中毛茸茸的列车长帕姆都围在床边,将一间小小的客房围得水泄不通。 “……你们,在我的房间做什麽?” “嘉波乘客,”毛茸茸的帕姆用他毛茸茸的爪子抱住毛茸茸的头,“再不叫醒你,你快要把列车炸了帕。” 嘉波呆愣地张嘴:“啊?” 接下来,他听见了一个睡觉睡到一半引来星神一瞥,体内能量差点被引爆,自己变成一个金色光球的离奇故事。 “睡觉都能引来星神?哇这到底是什麽体质,快说说你到底梦见什麽了!”三月七很兴奋,总归是没真的变成一颗能炸穿列车的炸弹,很快就从担忧转变为好奇。 她催促嘉波说说梦里看见的场景,嘉波觉得这没什麽不好说的,简单讲了一遍纳努克想把他强行转变成毁灭的命途行者,而后又被阿哈阻止的……大致猜想。 “怎麽就变成猜想了?!”三月七鼓起包子脸。 嘉波摊手:“我怎麽知道星神在想什麽,那是星神啊!说不定纳努克是想拯救我,给我灌的不是岩浆是解药,他其实被丰饶夺舍了,而阿哈……阿哈就是单纯想看乐子嘛,为了看乐子就算毁灭世界他也做得出来吧。” “嗯,有道理。” “我胡说八道的你也信。” 三月七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讪讪道:“总之你没事就好啦,我们也是担心你嘛,那要不你接着休息,我们先出去了?你饿不饿啊,帕姆做了好多好吃的!” 嘉波颔首。 于是围在他床边的人都逐渐散开,鱼贯而出,大概是出于对嘉波的担心,这一次房门并没有关上,嘉波只要略微换个姿势,就能看到门外长廊的窗户,看见列车外界无垠的宇宙。 他收回视线,疑惑地问屋内留下的唯一一个客人:“你呆在这干什麽?” “还不是因为某个笨蛋,睡觉都差点惹出大乱子,”砂金原本靠墙站在人群之外,现在变成独处,他便坐在床角,“我要是不看着点,怕是以后星穹列车就会和公司结下梁子。” 嘉波无语。 “就算我炸了列车,和公司有什麽关系,打住,你别说话,我是通缉犯,你是公司狗,我们之间没什麽好说的。” “你这个态度我会伤心的。”砂金捧住自己的心,假模假样地好像真的被嘉波伤透了心。 但嘉波的心比想象中更加坚硬,他早就看穿了砂金的伪装:“与其在这里伤心不如早点解除我的通缉令,我还要继续演出的好不好,嗯?求求你做点正事吧,砂金总监!” “我一直在做正事啊。”砂金笑着说。 这次耶佩拉事件,砂金是最大的赢家,将嘉波当作跑腿小弟使唤,治好了至今为止嘉波都不知道怎麽弄出来的胸口贯穿伤不说,耶佩拉兄弟会倒台后剩下的帮派势力都不是公司的对手,星核猎手对统治和治理一点兴趣也无,砂金完全可以径直将耶佩拉星域这块恒久与公司作对的泯灭帮地盘变成公司的版图。 第103章 “带你回庇尔波因特解除通缉令,顺带汇报耶佩拉星域的结果,运气好的话,下次你我再见面,我就从p45升职为p46了。” “哇哦。”嘉波面无表情地棒读,“那你真是棒棒哒。” 怎麽感觉一直是在他在忙活,受益的却变成了砂金。 嘉波有一点点不满,就一点点而已,他看着砂金:“那我的奖励呢?” 光是解除通缉令也太少了吧。 “你想要什麽我都能满足你。”砂金说。 最后的睡意都散去,嘉波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想从砂金身上得到什麽,物质奖励他不需要,通缉令解除后他的小金库便能正常使用,就算是想买一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星球度假也完全做得到。 “我怎麽觉得你做什麽都满足不了我呢?” “真的吗?你最好再好好想想。” 嘉波定定地望向砂金,见他又换回了那件镂空桃心的墨绿毛领外套,限量款手表,珠光闪闪的手镯和戒指,像一只花枝招展的绿孔雀。 伤势养好后的他比之前更加精瘦了,这并非说他变得消瘦,而是更加强壮,即使穿着外套也能看清覆盖腰腹的薄薄肌肉,走势一路往上,一直到胸口裸露的肌肤。 嘉波沉默了。 满足,触发了回忆里的关键词。 他不需要物质上的满足,砂金这是在暗示精神上的奖励?精神?什麽东西是精神上的? 也不知道嘉波到底想了些什麽,再抬起头来,他用一种充满了求知欲和好奇心的眼神望着砂金,如同看着餐桌上炖好的肉汤。 “是因为我上次在伊格尼斯说我没爽够,你耿耿于怀到现在吗?” 砂金:“?” 嘉波很诚恳:“所以你是在,邀请我跟你再睡一觉?” 砂金:“……” 咣当一声,三月七端着的便当盒砸在地上,她的嘴巴张开足以塞下一颗鸡蛋,瞠目结舌:“你你你你们……!” 星穹列车上心性偏小的三位向来是一起行动。 星伸手捂住了三月七的眼睛:“三月,不要看。” 在她身后,丹恒默默地捂住了星的眼睛,另一只手扶在机械控制的自动门框上。 轻轻滑动,咔哒一声,门在眼前合上了,将两个光天化日之下教坏小朋友的成年人关在屋内,彻底锁死。 第80章 门扉缓缓在眼前合拢,将这间卧室从光怪陆离的世界剥离出来,安静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即使是为客人准备的客房,屋里的陈设也是被精心挑选过的,被褥刚晒过,还有一种温暖的阳光的味道,窗边虚虚拢着一层薄纱,星光便像流水在床前形成一个银色的小洼,倒映着砂金一瞬间失措的眼神。 不会这麽简单就被吓到了吧? 嘉波好奇地死盯着他看。 刚睡醒的样子实在称不上精致,衬衫可怜巴巴地挂在肩头,头发不听话地在头顶竖起一个呆愣的角,嘉波打了一个哈欠。 一个动作让凝滞的卧室又活了过来,空气再次流动,砂金表情自然,仿若没听见嘉波说的那句离谱的话:“你吓到小朋友了哦。” “有什麽关系,”嘉波才不在意,耸耸肩膀,“永不停歇的开拓者怎麽能因为简单一句话就被吓到,我这是在帮助他们脱敏,让他们早日在社会的毒打面前认清这冰冷无情的世界,他们应该感谢我才对吧。” 砂金一时没有接话。 沉默的片刻过于短暂,紧接着,嘉波偏了偏头,他凑上前,直视砂金,距离近得砂金能轻易看清他眼里的倒影——那是他自己。 呆滞的、强装镇定的,一点都不像砂金的砂金。 嘉波像发现了新的玩具,用一种颇为无辜的语气说:“你躲什麽,我们不是已经睡过了吗?” “还是上一次给你留下的回忆太惨痛,为什麽,这一段的记忆我还记得,明明是我表达过不满,”嘉波观察他的表情,就像小学生认真对待他的写生作业。拜艾利欧所赐,砂金没有系统地上过学,但初中高等教育基本都靠自学和旁听学习完毕。嘉波脸上的表情他见过太多次,遇见一道难题,碰到一篇有趣的课文,都会引起他的兴趣。 又或者说,激发他的斗志。 嘉波继续:“还是说你怕了?” 砂金矢口否认:“我没有。” “哦。” 那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是食欲,是发现一道美味的甜点,爱欲和食欲某种程度本就类似,砂金觉得自己像是被盯上的猎物,而嘉波是一只好奇凑上来的猫,亵玩猎物是他的本能。 外套遮不住他布料下微微绷紧的肌肉。 嘉波慢慢凑上来,这下他和砂金之间的距离缩小到一张纸都塞不进去,朦胧间他似乎都忘了自己曾经和砂金闹到全宇宙都知晓的恶劣关系,忘了数次针锋相对的过往,甚至忘了自己在不久前还被他用筹码砸得半死,一同掉进了磁场风暴。这一瞬间他变成了砂金最亲密的夥伴、搭档、战友,又或者是别的身份,可以肆意地挂在他身上,将他当成一个玩具、一个支柱,可以任意索取亲昵而不用支付任何代价。 他几乎把脑袋都搁在砂金脖颈,温热的吐息直接落在下颌,又向上呼在唇边。 嘉波笑起来时胸腔振动,连同他的心脏一起共鸣,霎时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他,空气变得潮湿、粘腻,仿佛一种无声的渴求。 已经难以分辨到底是谁的渴求,余光里嘉波靠在他身上,唇色嫣红得刺目,张张合合,小声地问他:“砂金,做吗?” “……” 砂金深呼吸。 这一瞬间他把二十年前的茨冈尼亚,静默宇宙的提瓦特、十年辗转流离的生涯还有后十年在公司的算计图谋想了个遍,纵横交错的时间线和交织缠绕的孽缘共同编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砂金意识到,他已无法逃离。 然而下一刻攻守之势瞬异,砂金用力带倒嘉波摔进床铺,双手撑在他额头两侧,阳光温暖的味道扑面而来,砂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不做。” “诶,”嘉波呆愣了一刻,不满地揪住他胸口的布料,困惑得想不明白,“为什麽……难道你不行?” “……”砂金一副想死的表情,“我没有。” “那到底是因为……?” 怀疑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视,那目光如有实质,从他的发丝额头顺着线条落到因为用力而明显的锁骨,再隐没于衣领之下。手心里的胸口布料一直没放开,再一用力,背脊连同腰窝一起下塌,那张脸猝然在眼前放大,却又停在距离鼻尖十公分的上方。 这是一场角力。 好端端地也不知道场面如何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新风系统送来微风吹皱床前一地莹莹星光,无声地掠过这间暗流涌动的房间。 两个人都不是柔弱的体质和个性,如果这场莫名其妙的角逐持续下去,说不定要等到天荒地老才能决出最后的胜者。屋口的机械门再次感应到了来自人体的热源,咔哒一声脆响,那扇被丹恒合上的门又再次打开。 “……”一阵失语。 面不改色读完八个博士学位的拉帝奥木然地看着屋内的场景,他看见嘉波还笑眯眯地从砂金身下伸出一只爪子,晃了晃:“哟,拉帝奥,怎麽了?” 吸气,吐气。 “能不能记得锁门。”拉帝奥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看着嘉波一脚踹向砂金的腹部,而赌徒根本没有预料到,被一脚踹到床下,连同洁白被子的一半都随他身体一起掉到地上,与莹白光华混在一起,再无法分辨。 “和嘉波没关系,赌徒,有事问你,跟我走。” 拉帝奥叫了一声,砂金一边喊着疼一边迅速从地上爬起,身手利落敏捷看来嘉波那一脚根本就是虚张声势。 三两步走到屋外,还贴心地帮嘉波把门关上,将嘉波肆意狂妄的一阵爆笑也通通关进屋里,这一次屋内落了锁,确保不会再有无辜的人闯进这间可怕的方寸之地。 最后的笑声一定是在嘲笑他。 星穹列车的走廊长长地看不见尽头,一面尽是紧闭的房间门,一面是眺望宇宙的无数舷窗,星体内部聚变而生的能量落进列车,便变成剔透轻灵的光,无声地贴在砂金侧脸。 拉帝奥站在星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长廊再没有别人,列车组成员也没有偷听他人说话的不良嗜好,砂金于一片寂静中开口:“好啦教授,我知道你要找我问什麽。” “陷在耶佩拉的原因其一是我受了伤,受伤的原因暂时不能告诉你,其二是我在找一个人,准确地说是找一段证据,你知道的,我们战略投资部和市场开拓部关系可不怎麽好,更何况我和他们之间还有一段私人恩怨。” 公司内部的部门林立,派系之间关系错综复杂难以厘清,但砂金至少知道一点,二十年前的卡提卡-埃维金大屠杀事件不仅是卡提卡与埃维金矛盾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背后更有黑衣人的推波助澜。 第104章 黑衣人,星际和平公司下属市场开拓部。 这个部门向来以殖民扩张作为主要商业手段,茨冈尼亚-iv只是其中一颗小小的,被盯上的星球,甚至它都不是主要目的,砂金确信,市场开拓部只是想借助这次屠杀事件打开整个茨冈尼亚星系的商路控制权。 “市场开拓部的口风很紧,紧到部门出了叛徒都会先一步被他们自己人解决,想拿到内部数据可不容易,这次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遇见一个活的。” 他在酒会消失的一小段时间,就是为了找到这个人,还为了他手里的一段数据,是从市场开拓部带出的原始数据。 “你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拉帝奥问。 “那当然,我什麽时候失过手。”砂金笑着回答。 一阵短暂的宁静后,拉帝奥皱眉开口,他的语言一向犀利,不假辞色,有些人会觉得维里塔斯·拉帝奥冷酷得难以接近,但砂金知道那都是他的善意。 拉帝奥:“公司可不会因为一两个污点就对市场开拓部作出你想要的惩罚。” “我知道,我的位置还不够高。” “人微才言轻,爬得越高,掌握的权力越多,我手里的证据就越有分量,”砂金的表情理所应当,“要不我干嘛要专程回去一一趟,将整个耶佩拉星域双手奉上。” 还不是为了升职。 总监的职级是p45,他至少要升到p47,到主管这个层级才有以个人身份和市场开拓部公开叫板的资格。 奉上耶佩拉星域后,他的职级应该能再往上升一升。 “你心里有数就好。”拉帝奥说。 列车于寰宇中不断向前,星光越过舷窗在砂金明明灭灭,他的眼睛是另一个意义的黑洞,连路过的星光都要吸引进去。 “另一个问题,”拉帝奥皱着眉,他似乎察觉到了两个友人之间开始变化的关系,大概没有察觉的只有嘉波一个人。 他没有掩饰直接问当事人其中之一:“你和嘉波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 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在装傻,拉帝奥冷哼了一声,道:“我不想再来收拾你俩搞出的烂摊子,如果你们再次大打出手到两败俱伤的程度,我不会再管。” “不会再有下次了。”砂金径直打断。 “那你们刚刚闹成那样。” 天体物理学也是拉帝奥涉猎的学科之一,无名客从未停止宇宙冒险的步伐,有些经验要比纸面数据和论文数据更直观准确得多,他原本在会客车厢和姬子小姐□□先生对宇宙内某些特定现象交流想法,就见到三位较为年轻的无名客跌跌撞撞跑过来,支支吾吾地什麽也不说。他专门留意了,他们来时的方向就是客房车厢。 从砂金和嘉波一起登上列车开始,拉帝奥就隐隐察觉到两人的关系似乎改变了,不再剑拔弩张也不再言语争锋,他们能和平地呆在同一个地方,甚至偶尔见到他们还能平静地说几句话。 或者说,是嘉波一再挑衅,砂金却变得愿意忍让。 又或者说,嘉波的挑衅也有了分寸,不再每句话都踩着砂金的底线蹦跶。 此刻他直接问起,砂金也没有想要隐藏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按捺躁动不已的心,说:“是的,你没想错,我的想法就是你心里想的那样。” 这一言语几近剥开自己的内心,就连拉帝奥也很少见过砂金如此直白热烈地表达内心的感情,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麽。 “那你……” 嘉波拯救了茨冈尼亚弱小的他,他挽救了提瓦特濒临破碎的年幼魔神,而后他们遗忘,再相遇,争吵,激斗,直至下一个时间线的闭环。 命运如此。 砂金头一次生出了不想再和命运抗争的想法,他从来都觉得命运是一种可笑的东西,它无法捕捉,却无形之中限制住了未知,限制住了人类无限的可能性,一切早就有了定数,如同一个流浪儿童无法拥有正常上学的权利,一个氏族被剥夺了在母星生活的未来。 “我和嘉波的孽缘纠缠太深了,”他喃喃地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除了他,我还能喜欢谁呢?” 没有了。 没有下一个了。 冥冥之中他好像听见了命运的回答。 砂金回头,见拉帝奥脸上难以言喻的神情,真是难得见到雕塑也能有如此人性化的表情,他都要笑出声:“连你也被嘉波那家夥的思维带跑了吗?” “那可是嘉波,一块满宇宙到处跑的木头。”砂金说,“我忍耐得也是很辛苦的,教授,就别用一副好可怜的表情看我了吧。” 伊格尼斯的上一次不愿再提,如果这一次砂金没有按耐住,被钉死在了炮//友的位置上,鬼知道以嘉波的脑回路,要花多久才能分清食欲和爱,认清自己的心。 以他的脑子说不定要等到宇宙毁灭的那一刻才能意识到爱与欲望不可分割,可是那太遥远了,遥远到砂金想一想就觉得绝望。 他要独一无二。 他要独自占有。 为此他愿意暂且忍耐,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静待未来熟透的果实。 “教授,如果你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份是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获得100%的资源,一份是用全部的本金赌一个2000%的回报,是人也知道该怎麽选吧?” 砂金打了一个响指,内心的想法娓娓道来,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不愿迎面对上极高的风险。 所以。 星光倾泻如同牌桌上源源不断的金光,那是筹码滚落在暧昧灯光下汇聚的河流,砂金泻下了温柔的伪装,露出他最原始的模样。 “我只要想个办法,设个局,让那块木头意识到自己是个人,赌他非我不可。” 他说:“那最后的赢家,就一定是我。” 第81章 笑声持续了没一会便停下来,嘉波重新坐回床上,抱着三月七送来又砸到地上的便当,他打算在床上吃。掀起盖子的时候,一阵风吹散了额前的头发,那是星际间最温柔的风。 人类一日三餐,智械用机油代替食物,生命需要依靠进食来补充能量,维持活着这一概念,嘉波觉得自己是人,所以理应如此。 便当盒里装着新鲜的时蔬,是碧绿的菠菜和灰白的蘑菇,还有一小碟烤肉和一人份的米饭。 星穹列车比想象中还要长,嘉波偶尔会闲逛,在某一节车厢发现了照料植物的列车长帕姆,帕姆是一个只有小腿高,毛茸茸灰白相间的长耳朵生物,很可爱,照料着列车上所有生物——既包括人,也包括生态车厢里的蔬菜和蘑菇。 圆滚滚的伞盖,肥厚的菌柄,切成片依旧保有弹性筷子一戳还会反弹的蘑菇。 当时,帕姆从一堆灰白蘑菇里弹出头,它自己也是一朵灰白色毛茸茸的蘑菇,穿着一身类似制服但是没有下半身的衣服,小短腿吧唧吧唧走到嘉波身边,仰头问他:“嘉波乘客,你的目的地在哪里帕?” “没有目的地。” 他的人生是一段看不见终点的旅程,好在列车会收留一切愿意旅行的乘客,不过嘉波想了想,又改了口:“我想去匹诺康尼。” 匹诺康尼,盛会之星,逐梦之地,那里有全宇宙最大也是最富盛名的剧场,所有的表演者做梦都想有一次登上匹诺康尼大剧院舞台的机会。 而且,黄泉也在那里。 据说她是一名巡海游侠,巡海游侠是巡猎星神岚下属的一支,嘉波并不在乎巡海游侠前往匹诺康尼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他只在乎黄泉是一名送信人,是她送来了一段不曾存在于记忆的光锥,引发了耶佩拉后续的动乱。 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麽。 如果她的目的是让嘉波产生不应该的好奇的话,那恭喜,这个目的成功达到了。 列车上的生活几近单调,嘉波没有什麽事可做,他帮着帕姆给车厢里的蔬菜和蘑菇浇水,整理了冰柜里的肉类和零食,偷拿冰淇淋还被帕姆发现了。列车还有自己养的禽类和动物,帕姆发现嘉波偷吃就是因为他尝试把味道不喜欢的冰淇淋拌到鸡饲料里。 “不要再给列车长添乱了帕!” 他被帕姆赶出来了。 而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梦见纳努克,引来众人围观,还跟砂金习惯性地斗嘴。 便当很快消灭了一半,愉快的摸鱼时刻,嘉波拿出手机,一手吃掉一块烤得半焦的肉,一手翻出通信录。 他没有艾利欧的联系方式,事实上星核猎手除了银狼和刃以外似乎都没有固定的聊天账号,这或许是和他们的通缉犯身份有关,有心之人可以通过定位追踪抓到他们的踪迹。嘉波尝试给银狼发了一条消息,没想到居然很快得到了回应。 【嘉波】:在吗?我家咪咪呢? 【银狼】:在,等会。 过了一会,手机振动了一声,却不是银狼发来的消息。 【刃】:嘉波,很高兴和你对话,希望我的剧本没有令你失望。 第105章 这个说话方式…… 嘉波眯了眯眼睛。 【嘉波】:咪咪? 【刃】:是我,艾利欧。 【嘉波】:你怎麽用的刃的账号,还有一只猫怎麽打字啊? 【刃】:语音输入啊,现代科技这麽好用,不需要肉垫也可以吧。 【刃】:ps,我是银狼。 嘉波明白了,原来刃的账号是星核猎手的公用账号,大概除了他自己以外所有人都可以登录吧。 艾利欧,星核猎手的大脑,一只致力于用剧本更改未来命运线的猫,嘉波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命运中的一环,他也并不在意,来找艾利欧有更重要的目的。 【嘉波】:说好的报酬呢? ——为了配合剧本表演,耶佩拉覆灭前,艾利欧答应要给他十张照片。 十张关于砂金小时候的照片。 对面很利落地发过来了十张图片。 嘉波觉得艾利欧是一个可靠值得信任的合作者,至少在定金和尾款方面不曾亏待他,就像砂金撒钱的时候一样毫不眨眼,他都能脑补出猫猫用粉色肉垫艰难地点开相册挑选照片的过程,但可惜他是一只猫,不像砂金可以看见神态的变化。 猫和人类谁更加可爱? 一张张照片被点开、放大,再保存到相册里。戴着蓝宝石耳饰的砂金、跳舞的砂金、学习硬币魔术的砂金、喂猫的砂金……那是属于砂金的年幼时光,还带有婴儿肥的脸颊依稀能看见未来的眉眼,但却不像现在这样玩世不恭且狡诈。 他是松软的、可爱的一团。年幼的砂金眼里全是信任和诚挚,除了那枚蓝宝石耳饰值钱以外,他的穿着还有照片的背景称得上寒酸,灰蒙蒙的配色给金发蒙上了一层阴翳,而他的笑容又打败了这些。 纵使生命艰辛,纵使死亡如影随形,苦难跟随。说不上幸福,也无法谈及困苦,至少还有爱相伴。 看见这些照片,嘉波不自觉地弯起了眼睛,他又很快收敛好自己的表情,在独自一人的房间,像一个偷窥别人幸福的小偷。 手机拉到最底下,他回了一个收到,谢谢,他要想办法用这些照片捉弄砂金。 堂而皇之地将心底的小诡计告诉了砂金的家人和前队友。 【刃】:你喜欢我发给你的这些吗? 【嘉波】:还行。 他觉得自己要矜持一点。 很快,顶着刃账号的艾利欧又再次发来了讯息。他问:“嘉波,你的目的是匹诺康尼吗?” 他没有否认:“是。” 向克兰询问黄泉和光锥相关讯息的时候,嘉波并没有避开星核猎手,反正艾利欧能够预知未来,那瞒着他也没有什麽必要,更何况他们还是盟友的关系。 所以艾利欧知道他要去匹诺康尼也很正常。 【刃】:我手里有一个手机,发给你的照片都是从里面找出来的,很抱歉不能告诉你手机的来源,但是我可以将手机交给你。 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了,嘉波没有回复,因为他知道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送上礼物,他们通常都有所图,他在等待艾利欧接下来的图谋。 果然,下一条消息很快传来。 【刃】:上一次合作很愉快,接下来,星核猎手也将目的地定为了匹诺康尼,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接着参与我所编写的剧本。 【刃】:如果你愿意的话,手机就是报酬。 嘉波轻轻地屏住呼吸。 他前往匹诺康尼的目的如此单纯,仅仅是为了找到一个人,再向她询问关于记忆和过去的线索。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在匹诺康尼大剧院表演一次,这是他的梦想。 这些应该都算得上小事,至少应该不会足以扰乱星核猎手的剧本和叛乱,如果在不违背他目的的情况下—— 【嘉波】:可以,剧本发我吧。 他答应了,预计开展第二次与星核猎手的合作,这一次没有砂金从中穿线搭桥,他也没有告知砂金的打算。 文档阅览之后就会自我删除,杜绝外泄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嘉波猜测这是银狼的手笔,不过他的记忆很好,就算只看了一遍也能记住。 不过这算是彻底打消了他还想在房间里继续休息的欲望,吃完的便当盒要还给帕姆,否则列车长又会生气,而嘉波一点都不想被愤怒的列车长追着骂,虽然小小的列车长哭起来应该很可爱。 他拎着便当盒走出房门。 穿过铺满星光的无人走廊,会客车厢的灯还亮着,如果按照耶佩拉星的时间计算,现在已是深夜。 但好像星穹列车有自己计算时间的方法,此刻列车组全体成员竟然都在会客厅,有的闲聊,有的玩游戏,有的看书……他们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不仅如此,就连列车的乘客也全都在此。 “怎麽了,你们都聚在这里,是在背着我开派对吗?” 嘉波走到拉帝奥和砂金中间——列车的乘客除了他便只剩这两人。 他突然警醒过来,自己之前还陷入和砂金的拉帝奥争夺战之中,争夺到底谁才是拉帝奥最喜欢的朋友,现在砂金是想偷跑吗? “砂金是不是又背着我和你说我坏话了?”嘉波蹙眉看向两人,眼里是对砂金深深的不信任。 即使有了耶佩拉这一次还算愉快的合作,但这仅仅是让他不会一言不合和砂金打起来,基本的戒备并不会改变。 然而这一次和以前不一样,反驳他的不是砂金,而是拉帝奥本人。 这位知名学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同情的目光居然落到了砂金身上。 还没等嘉波的困惑化作实质,这位谁都不喜欢唯爱真理的教授便说:“赌徒,太可悲了,现在我理解你的艰辛,这是一项比任何事情都艰难的课题。” 那表情好像在说,你自求多福吧。 嘉波:??? 这两人当着他的面在打什麽哑谜。 从拉帝奥这里显然得不到答案了,他又看向了砂金,还没等他把对宿敌的质疑怼到脸上,砂金抢先开口:“我要下车了,嘉波。” “和之前说的一样,我要回一趟庇尔波因特,我的升职申请通过了,述职的同时顺便解决下你的通缉令问题,拉帝奥和我一起走。”他打了一个响指,“而且还有一个大项目在等着我。” 拉帝奥:“我要回博识学会一趟,那堆没用的废物弄出了实验事故,需要我回去处理。” “啊?哦,都要走了啊……” 这时候该说点什麽。 嘉波支支吾吾了半天,虽然是祝贺,但表情却显得十分困惑,他看向砂金道:“额,恭喜?是不是还得把黑卡还给你。” “不用,你留着吧。” 不得不说就算是对着死对头也是相当慷慨……既然你都不要了,那我就果断不客气! 嘉波理直气壮地将这张记在砂金名下的无限制黑卡据为己有。 “那你呢?”砂金问。 “我去匹诺康尼。”随后意识到了什麽,嘉波扬起眉头,“干嘛,你打听这个干什麽,你不会要去堵我吧?” “说不定哦。” 砂金眨了眨眼睛,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像一场轻盈的美梦,据说匹诺康尼是一颗在梦里盛开的星星。 嘉波想,那说不定和砂金的眼睛很相配。 他看见砂金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是期待又如同寻常:“那就期待我们下一次在匹诺康尼相会吧。” 第82章 列车行驶的速度很慢,在无垠的宇宙始终无法奔向尽头,列车行驶的速度很快,快到只要一次小小的跃迁,就能从星云的一端飞到另一端。 开拓的星轨铺满银河,砂金和拉帝奥将要在最近的一站下车。列车预定的行驶轨迹没有庇尔波因特,他们需要降落,再呼唤公司的专机前来接应。庇尔波因特是公司的总部,是存护信仰最浓厚的地方,他一个欢愉混进去,就像一堆石头里面混进去了会动的人偶。 嘉波想,其实和石头玩他也不会觉得没意思。 三个系统时后,列车跃迁至一片陌生的星域,嘉波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绯红的云雾占据了大片视野,云雾的中央是一颗完全由机械构成的环形行星。 砂金和拉帝奥早已收拾好行李,或者说他们的行李太过简单,拉帝奥手里多了两本书,至于砂金就更少了,他口袋空空,唯一多的还是手里的红丝绒首饰盒,打开递给拉帝奥看了一眼后又收了回来。 “我们要走了。”砂金说。 “嗯。”嘉波站在门阀一边,让出一条通路,发觉砂金在和他说话,闻言抬头闷闷地回应一声,“一路顺风?” “太冷淡了,嘉波,好歹尝试挽留一下,”砂金故意一副夸张想要哭泣的表情,“我以为经过这次事件我们的关系已经没有那麽剑拔弩张了。” 嘉波好想翻白眼。 但他是一个讲礼貌的人,不会像被资本浸透了的公司总监一样对他们的关系报以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就是从很讨厌变成没那麽讨厌的地步。” 第106章 “距离从讨厌变成喜欢有那——麽远。”嘉波用手比划,拇指到食指指尖是讨厌程度从100%变成0,手臂展开却是讨厌到喜欢的距离。 他怜悯地看着砂金:“粗略估计需要花费好几十年,与其让我喜欢你,不如你先考虑少作点死,我怕我还没喜欢上你,你就先把自己玩死了。” 砂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笑,眼底和飘渺绚丽的星云融为一体。 他总是笑,好像一切都能转变为嘴角的笑意,嘉波想,这个笑容和从前的成千上万个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所以他不必在意。 转头他就抛下了砂金,看向砂金身后的人,不知为何,今天的拉帝奥让嘉波觉得有些奇怪,他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微微下撇,总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 然而这股傲慢在今日消失不见,嘴角弧度有了变化,眼神打量如同对待实验物品一样打量着他,好像他是什麽珍贵的课题。 “怎麽了?”嘉波问。 “无事。”以往见他就要骂笨蛋蠢货白痴的语气消失了,现在的拉帝奥温柔得令嘉波毛骨悚然,他居然还有耐心多解释一句,“我在研究一个生物和哲学的交叉课题。” “什麽?” “多巴胺和荷尔蒙的释放对象是否可以自主控制,以及激素分泌对智商的影响。” 否则一个蠢货怎麽会爱上另一个蠢货,而且其中一个还有智商持续下降的趋势。 嘉波:“??” 嘉波听不懂,嘉波很茫然。 他看着这人啪地一下合拢手上的厚重书籍,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鞋底踩在车厢延伸出的踏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拉帝奥的背影没有任何留恋,他下了车,到了站台,融入人海,等待着下一辆来接走他的星舰,都没有说一句再见。 一贯的属于拉帝奥的风格。 嘉波又把视线挪到砂金身上,他现在觉得不仅是拉帝奥有些奇怪,就连砂金也多了一份耐心,即使他用一副“你怎麽还不走”的脸色盯着他看,他也没有向以前一样阴阳怪气地怼回来。 砂金伸出手,先前把玩的红丝绒小盒落在掌心,见嘉波没有表示,他打开了盒子。 ——是一枚蓝白相间的耳饰。 中间是一枚水滴型的银白主钻,下方装饰三颗剔透的蓝宝石,像是孔雀的尾羽,华丽又张扬。 能看出和砂金常戴的那只耳饰很相像,虽然颜色并不相同——砂金耳饰的主钻是蓝宝石,和丝绒小盒里的这只下方装饰的宝石材质一致,大约也能拆分组装成一样的主钻蓝宝石。其实很久之前嘉波就想问了,这对蓝宝石的品相只能说一般,以砂金的财力和风格明明可以买更好更昂贵的,却不知为何一直没见他换下。 他问了。 砂金的回答是习惯使然。 现在这枚耳饰摆在盒子里,又递到他眼前,想也知道它作为礼物的意义。 嘉波在原地呆愣,想来他和砂金并不是能互相送礼物的关系,而砂金并没有收回,见嘉波没有反应,手指抽出礼物盒里的东西,他靠过来,不由分说闯进了私人领域,丝丝缕缕的香气往鼻尖里钻。 紧接着右耳一阵微麻的触感,原本戴着的耳钉被轻轻地扯了下来,换上了砂金手里簇新的一枚,宝石下坠拉扯耳垂,像是这枚耳饰不由分说地彰显自己绝对突出的存在感。 “疼吗?” “不疼。”嘉波还没缓过神,呆呆地问,“你……” “临别礼物,看在我们这次合作愉快的份上。”砂金又往后退了一步,在嘉波翻脸之前再次站回社交距离之外,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强势和不容妥协,即使三秒前他才刚刚强势过。 他说:“很适合你,我的眼光果然不会错。” 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面镜子,砂金举起挡住自己的脸,让嘉波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他说的没错,蓝宝石色泽和他常穿的马甲套装一模一样,却又多了一分不容忽视的光。主钻纯白,藏在耳边,都快与发丝、与嘉波自己融为一体。 嘉波喜欢宝石,他喜欢一切闪亮亮的石头,然而这枚银白的宝石却看不出材质,不及钻石璀璨,却比玛瑙珍珠更加温润。 不过—— 总归砂金都能拿出送礼的东西,肯定很值钱!而且刚刚他还见砂金递给拉帝奥检查过,想来也是在问拉帝奥,适不适合作为礼物送给嘉波。 他摸了摸耳朵,没有发现任何端倪,而后又放下手,随意地将碎发抚到耳后……全然不在意耳边的装饰换了一个,像是这枚耳饰天然就和他绑定在一起。 如果好感度能像游戏里那样具现化,看在宝石的份上,现在进度条便往右偏移了一点点。 但不多,只有一点点而已。 。 砂金和嘉波挥手道别,如同一个真正的朋友,利落转身不留余地。他降落到渡口站台,和熙熙攘攘的人类智械仿生人混在一起,他伪装得很好,不像一个外来人口,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拉帝奥在休息室等他。 走进休息室时,手机一阵轻微的振动,砂金知道那是定位器在提示他,星穹列车载着乘客重新回到星轨之中,向宇宙的另一端飞驰。 “公司的星舰什麽时候到。”休息室里并不是只有他们二人,人多的时候,拉帝奥就会戴上他的石膏头。 隔着石膏头对话总会有种隔着时光对话的怪异感,好在这颗星球上的奇奇怪怪的物种很多,没有人会为一颗石膏头留驻目光。 砂金早就习惯,他耸了耸肩膀:“你怎麽不问我嘉波有没有发现。” “以他的智商,答案显而易见。” “别这麽说嘛,拉帝奥,你骂嘉波的话岂不是把和他纠缠已久的我也骂进去了。” 拉帝奥头也没抬,手上的书又翻了一页:“赌徒,你不过是蠢货里面相对好一点的那个,和嘉波那个表演欲望旺盛的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好吧好吧,我说不过教授你。” 那颗耳饰的银白主钻里藏的是一枚生物定位器,依靠脑波传输电磁信号,即使是在匹诺康尼的梦境世界里依旧可以使用。 定位器是银狼弄到手的,在耶佩拉营救卡芙卡前,嘉波和艾利欧门外私聊时,砂金借此机会专门拜托过银狼,务必以她的途径弄到一枚足够微小不会引人察觉的信号发射器。 嘉波是前任记忆令使,他对梦境比谁都熟悉,又精通宝石鉴赏,为了避免他察觉到耳坠中藏了东西,制作主钻的材料是拉帝奥友情赞助的最新科研凝胶,灵感来源则是早已遗失的,封存了存护星神力量的哀伤宝石。 当拉帝奥计算出嘉波从磁场风暴脱离,坠落的地点是黑塔空间站时,他就带走了生物凝胶的相关数据和样品。空间站聚集了三位天才俱乐部的成员,而这种能够封存星神力量的凝胶需要实验验证,在黑塔女士等人的共同见证下,实验的地点击在了黑塔空间站的禁闭舱段。 实验很成功。 拉帝奥不是一个会大肆宣扬自己科研成果的人,但凝胶的灵感提供者是砂金,所以当砂金向他索求一点凝胶样本的时候,拉帝奥没有拒绝。 “那颗凝胶宝石还有耳饰款式可是我亲手打磨出来的诶,”砂金说,“很漂亮吧,我就说嘉波那家夥一定会喜欢。” 拉帝奥冷笑一声:“希望等他知道耳饰是为了让你能随时定位找到他时,他不会气得揍你,可别作茧自缚,赌徒。” “那你也是共犯,教授。”砂金眨眨眼睛,“别忘了,凝胶可是你亲手交给我的。” “它最好如你所愿,能起到作用。” “我倒希望它不会那麽快生效。”砂金道。 嘉波的封印松动了,在耶佩拉的时候记忆就有了恢复的趋势,他有了不该有的好奇,有了前进的动力,一路狂奔冲向匹诺康尼,而那是一个完全由记忆构成的梦境世界,会加速让他想起过往的种种。 既希望他恢复记忆,又不希望他恢复记忆。 那个脆弱的静默世界,那片广袤苍凉的沙漠,还有混乱的深渊、恐惧的人类和疯狂的影子。 都将再次如梦魇加诸于身。 第83章 “这次兄弟给你拉了个大生意,这不,匹诺康尼要搞一琥珀纪一次的谐乐大典,邀请函都寄到我这了。匹诺康尼那是什麽地方,那可是享誉盛名的度假胜地,是全银河最大的销金窟,嘉波你听我的,通缉令一解除我们就蹭着谐乐大典的名头将匹诺康尼作为你宇宙巡演的第一站……喂,喂!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耳机里传来的是再熟稔不过的声音。 即使没有得到回应,桑博·科斯基一个人也能撑起单口相声的舞台:“你倒是吱声啊老板,怎麽,是不是被我这计划给震撼到了?我们在匹诺康尼打响头一炮,接着第二站就选在仙舟联盟,那可是大客户,长生种对娱乐的需求高到超乎你想象。到时我们就在大街小巷贴满你的海报,仙舟人一看,‘啊!嘉波的魔术,我要去,我要去!’,一传十十传百百传成千上万,老板你躺着数钱,我也跟着发财,嘿嘿嘿……” 第107章 这一次他依旧只能听见电话那头起伏的呼吸声。 就在桑博以为他的摇钱树大明星是不是横遭意外突发身亡时,电话一端终于有了应答,声音经过电磁信号和星际风的转化而微微失真,却没能掩盖语气中微妙的无语。 嘉波:“……帮我收张邀请函而已,你就能发散性思维想这麽多啊?” “这可是基于我商人敏锐的嗅觉。”也就是俗称的画大饼,桑博呵呵一笑,“现在可是最关键的第一步,先和家族的话事人打好关系,拿到匹诺康尼大剧院的演出权,这就得靠我们闻名宇宙粉丝遍布银河系的大魔术师嘉波亲自出马了!” “说得好听,”嘉波冷冷道,“身为我的经纪人你怎麽没来?” “嘿嘿,这不是手上还有别的生意嘛,你要知道我对你是有充分信任的!即使人不在,我的心也和你在一起。”桑博说,“客房入住也该排到你了吧,我朋友说他看见你了,快去快去。” 嘉波抬眼便见到桑博说的人,是一名酒店的客房经理,他向对方点头示意,同时告知桑博:“好,看见了,我挂了。” “玩得开心点。” 合上手机,嘉波站起身。 匹诺康尼,盛会之星,全宇宙最大的美梦供应商,于近期将开放一琥珀纪一次的盛典,为此广发邀请函,邀请各界名流贵客入住观礼。 嘉波也是其中一员。 只不过邀请函寄出的时候,他正因为一系列意外而无法脱身,于是这封邀请函便寄到了经纪人桑博手里,变成了他口中的大生意。 嘉波知道桑博一向擅长画饼,邀请函都能变成大生意的起点。不过盛典临近在即,本就火爆的匹诺康尼变得更加一房难求,嘉波早早地错过了订房时间,原本预计和同样收到邀请函的星穹列车一起前来,可列车组计划有了突发变动,变成临近开幕时再赶往盛会之星。 列车组早早预订了酒店房间,可是嘉波没有。 于是没有预订房间的嘉波不得不提早离开星穹列车,离开眼泪汪汪还要他签名安抚的星,转托桑博的朋友,临时腾出一间客房好让他抢先入住。 酒店是匹诺康尼唯一一家酒店,或者说,这家酒店便是游客在盛会之星唯一能停留的场所——现实意义上的。 酒店前台挤满了将要入住的客人,头顶便是看不见穹顶也望不尽边境的酒店房间,像是无数只眼睛在俯视着这片土地,然而这无尽的客房仅仅是匹诺康尼繁华迷醉的冰山一角。嘉波独自排在队尾,他没有插队的爱好,反正要等待桑博的朋友,索性无所事事地跟着蠕蠕挪动的队伍排了近一个小时。刚好在快排到时,他等待的人终于找到了嘉波。 桑博的朋友遍布宇宙每一个角落,他的经纪人就是这样,要不是有桑博帮忙,嘉波也不会只花了几年时间就从名不见经传变成如今的大魔术师。 所以他可以多忍耐一点,对桑博有充足的耐心,即使他人没有来,嘉波也不会生气。 他看着桑博的朋友向前台打了声招呼,入住人的信息便记录在了匹诺康尼的数据库,再跟着对方进入电梯,古典镂花的指针从1缓缓挪向了158,嘉波知道了,这就是他房间的楼层。 客房经理领他走过长长没有边际的走道,停在一扇门前:“1580122,先生,这是你的房间号。” “麻烦你了。”嘉波说。 打开门,把自己摔进羽毛一样轻的沙发,再抬头时发觉客房经理还没走:“请问您还需要什麽服务吗?” 客房经理犹豫道:“……我看您气色不太好。” “没关系,长途旅行的疲惫而已。” “好的,那有需要欢迎随时联系前台或者客房部门,欢迎来到匹诺康尼。” “谢谢。” 门再次关上,这次只剩下他一个人。 嘉波用十分钟缓解自己因为跃迁和排队而产生的焦躁和疲累,再花五分钟仔细地打量这间房间,他发现一切装潢都是故意做旧的,拨盘转动的老式电话,还有需要放入唱片拨转指针的留声机——事实上那是一个收音机,按下开关便有轻柔的女声传来。 “匹诺康尼欢迎您的到来,匹诺康尼,盛会之星,梦想之地。”这应当是客房自带的介绍,女声说,“进入入梦池前,请您不要过度酗酒,若有心脏病、癫痫、梦游等病史的旅客,请遵循医嘱,如果您在入梦过程中有任何不适,请立刻查找最近的猎犬家系成员,他们会保证您的安全。” “匹诺康尼梦境世界共分为十二个时刻,分别是朝露的时刻,静谧的时刻,黄金的时刻……” 播报员滔滔不绝地将十二层梦境分别介绍了一遍,这才是匹诺康尼真正的面貌,一颗能让所有人陷入美梦且不会遭遇风险的星球。梦境通常都是混沌且危险的,只有忆者才能在其中安全穿梭,忆者从梦里提取记忆,再转化为构筑美梦的忆质,正是有【同谐】的家族和【记忆】的流光忆庭的联手打造,才会有匹诺康尼的盛会。 嘉波觉得很有意思,将星神的力量转化成一种稳定的能源,再让这种能源为普通的人类造福,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的美梦。 收音机内的留言似乎不是同一时间录制的,等轻柔的女声介绍完梦境,另一个略微强势成熟的声音插播进来。 “梦境中的酒店正在装修,当您入梦时请不要惊慌,请按照酒店工作人员的指示进入梦境世界。” “另外,”那个声音说,“梦境世界一切都是安全的,您不会有任何人身安全上的危险,家族向您保证,请勿轻信谣言。若您有任何疑虑和恐慌,请立刻联系猎犬家系,他们会帮助您脱离梦境。” 他又强调了一遍:“请勿轻信谣言。” 录音终于播完了,开始播放一些舒缓的古典乐,嘉波不知道这首曲子的作者是谁,但很显然,它有很好的安抚人心的作用。 房间内没有窗户,看不见外界天色,即使有也只能看见一片漆黑,现实的匹诺康尼是一颗距离恒星太远的边境行星,没有稳定的光源,孤独又黑暗。 与别的客房相比,这间屋内最大的不同便是放置在中间的水池,它取代了床的作用。刚才的广播赋予的名字是入梦池,进入这个水池便能进入匹诺康尼的梦境世界。嘉波没有酗酒,也没有进食的需求,他是一个完美的游客,些许的疲惫恰好能让他在极短时间陷入沉睡。 等他再次睁开眼,便已不在原先的房间了。 按照酒店工作人员的指示推开一扇门,门外是一片繁华得如同梦境——不对,这本就是梦境。 车水马龙,灯红酒绿,霓虹灯迷离的光随意播洒,高耸的建筑物外是变化的广告牌,到处是身着华服的游客,还有孩童的欢声笑语。因为是梦,吃下高热量的食物不会发胖,奢侈品的价格只要现实里的千分之一,残疾的人可以重新站起来,重病的人可以忘却身体的病痛。 这里是黄金的时刻,永不落幕的繁华之城。 物理法则在梦里依旧有效,他看见人都走在宽敞的大道,手挽着手,既没有沉入地底也没有飞到半空。他们大部分的脸上都带着轻松欢快的笑,嘉波观察了一会,他知道这种人往往会放松警惕,不会拒绝向一个陌生人释放善意。 一对游客坐在路边的长椅小声对话。 “你听说过,子夜的时刻在闹鬼吗?” “你从哪知道的?” “购物时听路边的皮皮西人说的,据说在梦里飘荡的幽魂会选择最漂亮的作为目标,把他们抓到监狱里。” 盛会之星的前身是一颗监狱星,这在宇宙里不算一个秘密。 “嗐,”另一人说,“把人丢进监狱是猎犬的工作,和幽灵扯得上什麽关系,还是说梦里的幽灵都成了社畜,还有需要完成的kpi指标?” 随后,两个人开始大笑。 笑容的过程中嘉波凑上去:“劳驾,请问我和我朋友走失了,现在联系不上她,要怎麽才能找到她呢?” 她,指的是黄泉。 克兰给的线索太少了,拜托银狼在网络上查找也没有多余情报。嘉波只知道黄泉是一位长发高挑的女性,自称巡海游侠,别的一概不知,于是他打算借助官方的力量。 提到闹鬼的那人说:“你可以去找猎犬。” “猎犬?” “喏,”他指了一个方向,“穿马甲和吊带裤的那帮都是,家族中负责维护治安的猎犬家系。” “谢谢。” 遥遥看见几个穿着打扮不似游客的警卫人员对话,似乎在彼此交流讯息。五分钟后,嘉波出现在了那人给出的方位附近,他的身手灵活得像一只猫,轻手轻脚地爬上墙,藏在广告牌和建筑墙体中间的缝隙里。 下面应该是几个猎犬家系的一队护卫人员。 很轻易地就能分辨出这只小队的队长,脸色颇为凝重的队长道:“……这已经是第十八个人了。” 第108章 “从第一个失踪人口开始,基本每隔半个小时,就会有一个人失踪,没有征兆,没有痕迹,没有目击者,失踪的人更是没有共同点,从家族成员到游客应有尽有。” 看来现实酒店客房里紧急插播的通信就是这个,有人在梦境里失踪,家族封锁了消息。失踪时日尚短,人人沉浸在纸醉金迷中,十二时分那麽大,还有现实梦境之分,一时找不到并不会引起人们的警觉。 猎犬队长不得不对事态有了最严重的估量,梦境的管理者是橡木家系,他已经上报了事态,但一时还没有得到回应。匹诺康尼的美梦从诞生至今便十分稳固,他不想也不敢往最坏的方向猜想。 “队长,现在该怎麽做?”一个看上去较为年轻的猎犬成员问道。 “加大巡逻力度,封锁一些单人游玩的项目,对外就说正在对设备进行例行检查。”队长思考后给出回复,“你们也是,切记不要单独行动,注意安全。” “是。” 纵使焦急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猎犬们便将话题转向了巡逻路线和期待橡木家系能快速给出安全预案上,嘉波听了一会,再没有值得探听的情报。 他便翻身从缝隙出来,在猎犬的视觉死角里回到了墙壁的另一边。 理了理衣装,抚平因为运动而显现的褶皱,嘉波看上去和其他盛装打扮的游客并无区别,没有人发现他的小动作。他走出墙外,一副忧心的表情,想找猎犬们打听该如何找到一名名为黄泉的游客,虽然在失踪案频发的现在,打听游客下落听上去颇为不妙。 就在这时,嘉波的耳朵颤抖了一下,捕捉到了一阵幽微的破空声。 那似乎是一张卡牌,却不是嘉波惯用的纸牌。他脑里闪过了瞬息分析,身体却灵敏地动了起来,像是被傀儡丝牵动的人偶。 一张塔罗牌从鼻尖擦过,狠狠插进了旁边的墙体,落下一点晶莹的灰,又和塔罗牌一起消失,不过都是梦和记忆的产物而已。 哒,哒。 高跟鞋踩在石板的声音从另一端响起,嘉波双手举过头顶挥了挥,慢吞吞地转过头。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这难道是命运的指示吗,焚化工,或者说叛徒,嘉波?” 嘉波懒洋洋地说:“好凶啊,这就是你和前任上司说话的态度吗?” 他看向走来的女人,一张曾经还是记忆令使时就已经熟识的脸。 “忆者,黑天鹅。” 第84章 那是一株刚破土的新芽,还很弱小,在暴雨中随时有夭折的可能。 “你看见了什麽?” 初入忆庭的黑天鹅:“一株草,一粒落进泥土的种子,候鸟将它带到足够湿润肥沃的土地,而后它便在春天悄然生长。” 这是土地的记忆,是生命轮转的过程。 “过去一年里候鸟一共往这片土地带来了19565187枚种子,其中只有53177枚破土而出,其余全部死去。”那个人背对着她,半边身体被阴影覆盖,但黑天鹅依旧能看出那是个少年,真实的年龄说不定比自己还要小一些。 可他只是冰冷地撇过一眼,冰蓝的眼中似有一滴凝固的血,他说:“死亡是常态,痛苦亦是生命的一部分,作为忆者,我们只需负责记录,其余的不必插手。” 那是黑天鹅进入流光忆庭最初的一天。 往事如青烟飘散,转瞬变成了在匹诺康尼墙角对峙的两人。 轻纱下的黑天鹅抬起头,一双紫金的眼睛看着嘉波,那双眼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或许来源于浮黎的赐福,又或者是黑天鹅拥有看透人心的能力,折射出暗沉的光,仿佛梦里的所有事物都将散去,只留下他们二人,说不上友好,也不算恨意,更多的是隔了多年看见了一个曾经熟识的人,毕竟他和黑天鹅曾经共事过好几年。 黑天鹅,流光忆庭的众多忆者之一,而嘉波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 另一张塔罗牌出现在黑天鹅的两指之间,是一张愚者牌。 它横隔在两人视线的正中,嘉波知道,这既是黑天鹅的占卜,亦是她的武器。 “不至于吧,你要在这和我打起来?”嘉波叹了口气,同时手指一闪而过傀儡丝的暗芒,“首先,你大概率打不过我,其次,这好歹是我离开流光忆庭之后第一次见面,我又没找过你的麻烦,不用这样剑拔弩张吧。” 她的回应是一阵婉转的轻笑:“你的叛离可是给我们留下了好大的麻烦,隶属于你的星系的记录工作只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可花费了忆庭不少功夫。” 这听上去像社畜的抱怨。 忆者的工作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旅行。他们没有□□,依照模因穿梭在各个星球,记录一砖一瓦的古老刻痕,记录每条河流的流动和枯竭,聆听屋檐下妇人的低语,车马的啼鸣。没有人察觉身边有一个忆者观察生活百态,然后这些点滴又汇聚成了一整个星球的记忆献给星神浮黎,而忆者静悄悄地来,再静悄悄地离去,前往下一个星球,继续一场又一场周而复始的记录。 黑天鹅:“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打过招呼,你无故脱离忆庭留下一堆烂摊子的时候,可有曾想过今日会遇到我?” “没有哦。”嘉波歪了歪头。 “而且这也不是叛逃,你不要说的这麽难听,”他义正言辞,“这挺多叫跳槽,我发现贵组织和我的相性实在不佳,于是转投到另一位星神的怀抱——据我所知,流光忆庭并没有脱离即是死亡的破规定,浮黎也没有对我表示过不满。” 更改命途唯一留下的后遗症,就是偶尔会有人在他脑子里唱歌。 悠扬的歌声像隔着一层纱,雾蒙蒙地飘渺而去,忆者钻进他的梦,进入他的脑海,轻声颂唱忆者的职责。 “我们旁观,我们记录,为了宇宙被毁灭的那一天。” “我们旁观,我们记录,为了宇宙被重建的那一天。” 每一次嘉波都会无视这些歌谣,他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即使是拉帝奥也不知道他偶尔的苦恼,这并没有关系,一点歌谣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黑天鹅望着他。 嘉波不是引导黑天鹅成为忆者的领路人,但忆者记录、旁观、为了毁灭和重建的责任是嘉波告诉她的,他的容貌和从前没有变化,但气质有了迥异的改变,变得比之前更加鲜活,更加明媚,而事实就是,至少欢愉比记忆更加适合他。 嘉波问:“你看上去很生气,是因为你接手了我离开后的大部分工作吗?” “并不是哦,事实上忆庭很快就适应了你的离去。”黑天鹅道,“你有什麽想说的吗?” “有。” 他忽然就把手中的傀儡丝放了下来,手一挥,无形的丝线便消失在了指缝之间,像一片羽毛,又像散尽的星辉。 嘉波后退一步,右手放在胸前,他微微地向黑天鹅倾身鞠躬,而后大声说:“对不起!!” 一声迟来多年的抱歉。 “嘉波,转向欢愉之后让你感到快乐了吗?”她问。 “那当然,比起观众,我还是更乐意当一个演员,至少不需要再遵守记录旁观不插手的行为准则了。” 他嘟哝着说,比起冰冷的忆者,更像一个活着的人。 黑天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是一声无形的叹息,随后便也学着嘉波的样子,挥了挥手,那张代表愚者的占卜卡片便也化作光点,随风消逝。 “不打了?” “命运并非只有斗争这一个选择,”她淡淡地笑道,“别紧张,切勿随意与事端中心的人过多牵扯,这还是作为令使的你曾经说过的话,忆者的规则你比我更加清楚,不是吗?” 两人对视一眼,便默契地不再提起关于忆庭和过去的话题,所有的波澜都隐藏于内心深处,也许黑天鹅对当初他的断然离开仍然心怀芥蒂,毕竟她是一个对忆者身份很自豪的人,嘉波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打起来实在很没必要,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至少在黄金的时刻,在这一场繁华的梦境里,他们暂时可以冷静下来,勉强交流美梦下方暗流涌动的复杂局势。 比如黄泉的下落。 比如家族和谐乐大典。 ——至于连发多起的失踪案,嘉波没有兴趣。 但他还是保有一点对事态的好奇,将周遭一切状况掌握在掌中是他的本性,凭心而论,家族将这颗星星围成一块铁桶,他现在对匹诺康尼的局势并不算清晰。即使关注家族有相当大的可能性和查找黄泉这一目的无关。 看样子,黑天鹅比他进入匹诺康尼的时间更早,了解得也更多。 嘉波问:“失踪是怎麽回事?家族不是号称梦境里绝对安全吗?” 他们走到一处遮荫伞下,黄金的时刻永远处于一片繁星的长夜之中,时钟不会归于零点,明天永远不会到来,遮荫伞更多的是将他们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当中,是一处私密的对话。 两人都是或曾经是忆者,自然不会被美梦干扰,黑天鹅坐在圆桌的另一端,身体微微后倾,那是一个并不信任的防御姿态。 第109章 “如那位猎犬家系的队长所言,”黑天鹅也听见了猎犬间的对话,她说,“从今天零点开始——我指的并非美梦,而是现实的时间,梦境中便一直有人消失。而且失踪的数量远比那位猎犬预估得还要多,他们的失踪不会有人察觉,也没有任何征兆和动静,如同一枚镜子上的污点,又或是电影画面的一帧。” 黑天鹅道:“他们是被硬生生地抹去了,上一秒坐在皮质座椅,关上灯,观看一部老式的黑白电影,下一秒座椅便空荡荡的。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消失,也没有人对此表示疑问,只有座位残留的余温,证明这个人曾经存在过。” 她端正了坐姿,优雅,温柔,人如其名,如同一只高贵的天鹅,正视着嘉波的眼睛:“谐乐大典在即,匹诺康尼以钟表匠的名义,向宇宙各界发出邀请函,诚邀众人查找钟表匠的宝藏,你……也是为此而来的吗?” “不。”嘉波否认,“我是为寻人而来。” “你在找谁?” “黄泉,一名巡海游侠,你听说过吗?” 嘉波想,如果从黑天鹅这里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他便还是按照原计划,向猎犬家系求助,没有比路边的地头蛇更适合打探消息得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黑天鹅并没有直接否定。 她也并未说出肯定的回答,而是缓缓道:“我曾经目睹一个人的消失,她站在两栋高楼中间,明亮的灯光照耀不到的小巷子里,来往的人群也不会注意到她。” “而我坐在阳台边缘,刚巧望见了她,而就在下一秒,她便从我的视网膜里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匹诺康尼美梦的构建是由忆者提供的技术支持,在这片梦境中,没有人比黑天鹅对梦境更加了解。或许除了黑天鹅以外,再不会有别人成为一起失踪案的目击者。 她说:“很可惜的是,嘉波,你来晚了。” “就在半个系统时前,我目击了黄泉的消失。” 也正是由于目击了黄泉的失踪,才让黑天鹅掌握了比猎犬更多的情报,让她知道了,失踪并非人为绑架,而是因为匹诺康尼的梦境,本身出现了问题。 她微笑着看见嘉波睁大了眼睛:“什麽?!你说她失踪了!” 比要在十二时刻大海捞针找到一个人更困难的是,找到了他想找的人,但是那个人的存在都被这场梦抹去了。 像是深怕嘉波不相信给出的情报,黑天鹅还提出了一个验证的方案:“生命是一座迂回的迷宫,记忆是唯一不会欺骗的东西,如果你还记得忆者的手段,可以观看我的这段记忆。” 一枚梦泡递给了他。 它和光锥一样,是一种截取记忆的媒介,只不过光锥更加稳定,代价相对也要高昂一些。 纯白的手掌大小的,表面浮着一层七彩弘光的梦泡,脆弱得一戳就碎。 嘉波头一次看见了目标人物的真实样貌,身材高挑,蓝紫的长发,怀揣一把煞气极重的太刀,眼神空洞,周身死寂,与这个热闹的梦境格格不入。 下一秒,这个人就消失无踪,像是一滴溶解的水。 “你对此有什麽看法?”黑天鹅问。 匹诺康尼的美梦并不像家族宣传的那样安全无虞,至少这枚梦泡证明了,美梦终有尽头。 嘉波思考了一会,给出他的答案:“她是被这个梦,被梦境本身……” “吞噬了。” 第85章 星际和平公司总部,庇尔波因特。 清晨五点四十五,天还是灰蒙蒙的,风带来了一股潮湿的铁锈味,乌云在钢筋铁骨的低空堆积。 快要下雨了,可是雨来得太早,早到大多数生命体还未醒来,也并没有意义,因为对于低级智械来说,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天气,它们都将风雨无阻地为这颗全宇宙最大的霸权星球奉上微不足道的劳动力。 一艘艘飞船星舰进入空港又离去,一个个智械装填完集装箱后又走向下一个。没有人发现空港废弃的灌木丛里藏了一个人,在空港外围悄无声息地观察着这张吞吐量极大的深渊巨口。 他的隐藏功夫很到位,从深夜到黎明,没有人发现他,但是他也不能再往里更近一步,无死角的监控和巡逻小队会制裁他。 他只能按捺下一颗躁动的心,望向空港唯一一条通往公司内部建筑群的路,头顶一片阴影呼啸而起,而后越来越小——一艘兼具华美和科技感的星舰起飞、升空,而后以超越音速的疾速挣脱庇尔波因特的地心引力。 视线更远的地方,两个人影出现在路的尽头,一高一矮,步履略显急促。 个头较高的人影身形修长兼具健美,看上去战斗力不弱,可矛盾的是他身上缠绕的却是浓浓的书卷气,像是一个从小在知识里浸泡过的学者,此刻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脸黑如锅底。 拉帝奥:“赌徒,没有人教过你守时吗?如果你非要在你那身孔雀羽毛的行头上浪费太多时间,以至于错过飞往匹诺康尼的星舰起飞时间,那是你一个人的事,不必拉着我和你一起迟到。我可见不得像你这种没有时间观念的白痴……” “知道了知道了,你见不得像我这种愚蠢的家夥,看见了就想死。” 另一人便是砂金,他早早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行头,衣服和裤子都是手工定制,单手足足戴了五个镶满宝石的戒指,俊秀高挺的鼻梁上是奢侈品牌最新出的限量款墨镜,整个人精致到头发丝,甚至站在他身边刻意和他保持距离的拉帝奥,都能闻到雪松一样若有若无的香气——他居然还喷了香水。 打扮和装点也是一门艺术,这家夥的艺术品位一向很好,拉帝奥承认。 但是。 “我想,初等教育的头一课就会学习,随意打断别人的话并非是良好教养的体现。” “哦。”砂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没上过学,准确地说,蹭过几节课而已,礼仪课还真是没学过,不好意思。” 拉帝奥:“……” “别着急嘛教授,没了星舰我们还可以坐飞船啊,我跟翡翠姐打过招呼了,她和托帕坐星舰走,我们随后就来。”托帕和翡翠同是石心十人,是砂金在战略投资部的同事,他眨了眨眼睛,“女士优先,这点我还是很清楚的。” 雨势愈来,压抑屏蔽的雷云居然让砂金有了一丝怀念的味道,他想起茨冈尼亚-iv那永远无法散去的阴云,苦难是母神对埃维金人的考验,于是埃维金人终日面对屏蔽天空却有雷无雨的云。 可是庇尔波因特终究还是与茨冈尼亚-iv不同,从天而降的雨滴答、滴答,落在头顶和肩上,未免折腾一宿精心搭配的行头被一场读不懂空气的雨毁掉,砂金走得快了一些,进入空港刷开人脸识别走快速信道,连同拉帝奥一起登上一艘灰扑扑的小型生态舰。 总监权限可以让空港单位以最快的速度为他安排一艘出港的船,升职之后,这种速度变得更快了。 这是一艘开往匹诺康尼的舰船。 匹诺康尼,位于阿斯德纳星系,在久远的还没有被家族掌控的年代,它是公司用作监狱的流放之星,然而因为意外,一颗星核流落此地并爆发,导致监狱星脱离了公司的掌控,而家族趁虚而入接管监狱星,才有了后来的盛会之星。 砂金这次的任务,是回收监狱星的所有权,以公司的名义接管匹诺康尼。 “啊啊,这可真是一件苦差事啊,匹诺康尼在家族的掌控下跟铁桶也没什麽区别。”嘴里念着苦差事,脸上表情可完全不是这麽说的,上了生态舰的砂金靠坐在沙发,仰躺将头搁在皮质光滑硬质的椅背。 “但同时也是一笔大生意,升到p46后再想升到p47可就难了,”他自言自语道,“我们战略投资部的主管钻石就是p47,想升到主管这个级别,不仅需要更多资历和成果,还需要现有的主管们给我挪个位置才是。” “毕竟总监可以有很多个,但是部门主管却有定数。” 他望向窗外,淅沥沥的雨水打在窗户,而后滑落,留下一条条透明的水线,紧接着星舰极速升空,人类科技很快将雨水抛掷脑后,他看不见乌黑的层云和一闪而逝的雷电,取而代之的是漆黑无垠的真空和珍珠一般洒落的星光。 砂金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泥土和大地,奔向更辽阔的宇宙。 他之前跟嘉波说得没错,他们会在不久的将来于匹诺康尼的美梦重逢,匹诺康尼谐乐大典开幕在即,公司的砂金和博识学会的拉帝奥教授都在邀请之列。但同时他们两人都带着各自的任务,他要为公司在铁壁一般的匹诺康尼撕开一条口子,而嘉波则要在梦里查找一个和他记忆有关的人。 想到这里,砂金拿出手机,从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扒拉出定位用的app。 嘉波很敏锐,砂金害怕他发现,所以耳坠仅仅只有定位和显示生存信息这两个基础的功能,也许总有一天嘉波身上还会多出其他附加功能的物件,但至少不是现在。砂金按照习惯每隔一段时间会点开监控app看一眼,确认嘉波现状是否安全。 第110章 app用一个点代表嘉波,绿色代表生命并无安危,位置也已进入梦中。砂金多看了一会,仿佛这个绿点能带给他安心的感觉。 “他如何了?”拉帝奥问,他们都知道说的是谁。 “很安全,已经在美梦里了。”砂金回答。 拉帝奥很清楚这两人一旦开始搞事都不要命的风格,这麽一想感觉前途尽是灰暗,他不得不提醒搞事精的其中一人,冷着脸说::“希望你们两个都不要给我再捅一次幺蛾子,提前跟你说明白,这一次我谁都不会捞。” 砂金笑着说:“教授,这话你在耶佩拉就强调过一次了。” “家族把匹诺康尼看得比眼珠子都要牢,而我们石心十人依靠基石调取存护令使的力量,以家族的手段,想来这已经不是秘密了。”明明是严肃沉重的话题,砂金说起来却很轻松,他烦恼地表示,“家族也知道我作为公司的使节是为什麽而来,估计是不会同意让我把基石也带进梦里了。” 他还用很遗憾的口吻说:“本来我还想试试砸碎砂金石,看看能不能骗过家族。” 但很可惜,他在说这话之前就试过了,他的砂金基石无法砸碎。 似乎是因为在提瓦特被琥珀王接走的一小段时间里,基石与它的主人产生了微弱的共鸣,这使得若是释放基石的力量,砂金的实力会趋近于半个令使,不再是之前十分之一的令使权能。但某种意义又是坏事,至少他现在做不出砸碎砂金石,再浑水摸鱼偷渡基石的计划了。 基石是比生命还贵重的东西,但眼前这个赌徒说砸就砸毫不犹豫,拉帝奥抬头看了他一眼,无语到不知该什麽才好。 赌徒还很失望:“总之筹码没了,现在还得另外想办法。” “从庇尔波因特跃迁至匹诺康尼只需七个系统时,你最好尽快行动,否则倘若公司使节被拦在梦境之外,任务直接失败告终的话,你不如现在就打道回府了。” 砂金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可是一个埃维金人。” 好运会眷顾他。 母神始终保佑着他,保佑他的旅途永远坦然,诡计永不败露,狂热奔向深渊却永不堕落。 这似乎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另一种说法,拉帝奥对埃维金的历史并不了解,埃维金是一个盖已消失的民族,砂金便是这一族最后的族人,关于这点他从来没有隐瞒过。他脖子上的奴隶纹身,还有他一族末裔的身份都很容易让人心生怜悯,而这份怜悯又会变成被砂金利用的武器。 四周安静了下来。 没有人意识到埃维金人还以另一种形式活着,但这并不意味着砂金就会放过那些将埃维金人当作圈养的羊一样看待的人。砂金玩了会手机,地母神保佑,耶佩拉酒会时他抓到了市场开拓部的高级成员,拿到了一些有趣的数据,但数据需要在一个合适的场合作为筹码公开。 ……什麽样的场合才合适呢? 生态舰艇除了砂金和拉帝奥外便再没有一个活人,舰船依靠自动驾驶系统朝匹诺康尼跃迁靠近,而提供服务的都是没有自我意识的低级智械——没有砂金的吩咐,它们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客舱内。 而在这般静谧的时候,砂金听见了空气循环系统吹出的呜呜风声,头顶壁板后机械转动的声音,飞艇的引擎声,还有智械启动有规律的提示音。 以及一个绝不应该出现的,属于生命体的脚步声,混杂着金属碰撞,叮当叮当的声响。 他意识到了。 ——有一个陌生的偷渡客尾随他跟拉帝奥,偷偷地登上了这艘飞往匹诺康尼的生态舰。 “教授,别看书了。”砂金勾起唇角,那是一个桀骜的、锋利十足的微笑,“现在,我们迎来了一位陌生的朋友。” “该出现了吧。” 随着砂金的话音落下,一把上了膛的赤金色左轮手枪在客舱门口露出了原貌,随后是一只机械改造过的金属手臂,一顶属于牛仔的帽子,和一头黑白相间的长发。 枪口直指砂金。 砂金认得这个人,在公司的数据库里。 子弹上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砂金双手高高举起,嘴上却不饶人地嘲讽道:“哟,这不是巡海游侠兼通缉犯波提欧先生吗。” “一个公司的通缉犯,混上公司的舰船,威胁手无寸铁的我和文弱的学者拉帝奥,请问我能为你做些什麽呢?” 波提欧,潜藏在庇尔波因特空港多时,终于等来了他的目标,他登上舰船,一枪对着这个看上去官职挺大的小子。 “我去你个呜呜伯的!” 波提欧发狠道,“我他喵的和你们公司狗可不是同路人,你们宝贝的一群小可爱干的可爱事可比我狠多了,还他宝贝的悬赏我?喵!公司狗是吧?我不介意通缉令上再多几个零。” 拉帝奥面无表情:“他悬赏金额是多少?” “7.2亿信用点。”砂金回答。 “哦。”拉帝奥低头看书不再关心。 波提欧:“……” 波提欧:“什麽意思?你们这他宝贝的什麽意思?玩我呢是吧?” “当然是觉得你的悬赏金额不够高的意思。” 前星核猎手,悬赏金额过百亿,砂金笑得纯然:“否则,您在通缉令上的身价,可能还没有我这个公司总监来得高。” 第86章 “宝了个贝的!!” 波提欧觉得自己被愚弄了,他废了好大劲打听到战略投资部和市场开拓部不对付,再混进这艘来往匹诺康尼的战略投资部的船,虽然等到他混进庇尔波因特才知道战略投资部和市场开拓部的不合宇宙皆知,根本不用专门打听。 被情报商坑了。 被坑了也不影响他觉得公司的走狗都如出一辙的可恶,无论是哪个部门,哪路货色。 “小可爱你别以为我真的不会开枪。”黑洞一般的枪口直直对着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睛,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咔地一声,是上膛的声音,波提欧提高音量:“我上船有两个目的,第一,我要和你们一起去匹诺康尼,有个冒充巡海游侠的女人在那,想要冒充我们?就等着被真正的巡海游侠找上门吧!” “第二,” 他刻意地停顿。 “告诉我,奥斯瓦尔多·施耐德在哪里?” 哇哦。 奥斯瓦尔多·施耐德,市场开拓部的部门主管。 砂金对这个名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仅是作为和市场开拓部不对付的战略投资部的一员,也是作为被黑衣人当作弃子和傀儡的埃维金的一员。他毫不畏惧地望向黑洞洞的□□口,那里有一颗上了膛的子弹正蓄势待发地等待着自己,威胁地想要带给他永恒的死亡。 他脸色都没变一点,还是那副漫不经心惹人焦急的腔调,微微上挑着惑人的眼尾。 “如果我说不呢?” “拒绝我?你们的公司狗还真是难对付。”波提欧冷哼一声,“你以为我就没招了吗!你他宝贝的在这里可是有两个人,一个不开口,还有另一个——” 其实子弹的主人只是想稍微恐吓一番,瞄准的方向微微偏移,从金发人的眉心挪到了他身后的水杯上,子弹射出充其量也就在他侧脸划出一道血痕,并不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更多的是精神和心理的压迫。 他缓缓扣下扳机。 单从长相上论波提欧实在是充满压迫力,黑白挑染的发色从头顶一路延到发尾,像是鲨鱼的鱼鳍,配上那一口锋利的尖牙就更相似了。 然而鲨鱼一样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太久,一秒、两秒,就在扳机即将扣下的那刻,尾舱传来一阵叮铃咣啷的嘈杂声响,紧接着,一架扫地机器人横冲直闯地冲出来,尖叫着“警告!故障!警告!故障!”,带着一堆缠绕得乱七八糟的电线一起,直直冲向了波提欧。 还没等波提欧反应过来,扫地机器人就撞向波提欧,和改造人体的金属小腿撞击发出咣当的巨声。 “垃圾!垃圾!清扫!清扫!” 电线绕在小腿一圈又一圈,然后往里一拢,扫地机器人非常努力地想要将这块体型重量都超过自己数十倍的大型垃圾拖到后舱……“努力!努力!” 纹丝不动。 波提欧:“……” 他被拽得已经没有心情威胁这两条公司的狗了,还得先费劲把扫地机器人踢到一边,再把双腿从乱成线球的电线堆里拔出来。 “宝贝的我就知道公司的东西不能信!”波提欧对着故障的小机器人骂骂咧咧道,“喵了个咪,去,去,走远点,别来烦我。” 回过头却发现眼前这两人的坐姿一点变化都没有,看书的当他不存在,投降的心情很好还有空闲用手机拍下这一幕。 咔嚓。 “喵!”波提欧出离愤怒了。 他,巡海游侠,踏上巡猎的命途在宇宙查找奥斯瓦尔多·施耐德的同时孜孜不倦惩恶扬善,所见的恶棍要麽恐惧得瑟瑟发抖,要麽选择用暴力反抗死亡,还是头一次见到像眼前这两个完全不把他当一回事的! 第111章 他再次举起枪:“耍我是吧,我最后问一次,匹诺康尼和奥斯瓦尔多……” “嘀嘀嘀——”一阵急促的铃音。 波提欧开始抓狂:“喵!这次又是什麽?” “稍等。”砂金脸色变得严肃,铃声正是来自他的手机,持续不断的催促直到他打开某个定位app才得以停止。但是他的表情并没有随着声音消退而和缓,而是愈加紧蹙。 手机画面的正中是一个闪烁的绿点,定位显示在匹诺康尼的梦境中。 这个代表嘉波的小圆点,绿色代表健康,黄色代表受伤,红色代表危机;常亮代表风平浪静,闪烁则表示他的状况不稳定。 所以闪烁的绿点代表他陷入了麻烦但是并无大碍……? 现在砂金希望嘉波若是更迟钝一点就好了,这样就能在他身上放入更大型的设备,例如监控摄像头或是带有存护力量的小型护盾。 这样他就不会光对着手机抓瞎,而不知道该做点什麽。 机舱内一时安静,只听得见飞船划破星际风的空爆声。 笑起来时砂金很轻易地就能让人放下心防,即使是在谈判现场也不例外,可他一旦沉下脸来,那股被小心藏起来的桀骜和锐利就显露出来,波提欧居然被他这一声唬得没再大声嚷嚷。手机急促的通知音几分钟便停止,他看见原本没搭理他的另外一人靠坐过去。 “现在怎麽样了?”拉帝奥问嘉波的情况。 砂金看着重新稳定下来的绿点微微舒了口气:“暂时没事。” 位置还是在匹诺康尼的梦中,家族号称匹诺康尼的梦绝对安全,即使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空谈,但至少希望家族对梦的安全性评估足够严谨。 在距离匹诺康尼还有几个小时的航行距离前,砂金略微收敛起自己想要捉弄偷渡客的恶劣心思,他咳嗽了一声:“拉帝奥,我之前还在苦恼该怎麽把砂金石带进匹诺康尼,现在机会不就自己走上门了吗?” 拉帝奥抬眼,看了看他,又看向波提欧,再将视线重新放归于书本:“别出差错。” “放心好了。” “……” 波提欧一言难尽地看着眼前两个人说着自己听不懂的哑谜,他现在不知道手枪是收起还是继续举起,仙舟有句老话叫什麽来着,“一鼓作气,再而衰退,三次气就没了”——他威胁这两个公司员工刚好三次,威慑力彻底完蛋。 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思考之下波提欧还是决定继续威胁,他嘴里酝酿着“老实点,我要一枪把你爱死”之类的怪话,还没说出口,就见眼前的金发人锋利的眼刀瞄准了他。 砂金:“我同意了,波提欧先生。” “……什麽?”波提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两个要求。” 带波提欧进入匹诺康尼,将奥斯瓦尔多·施耐德的位置透露给他。 黑衣人——砂金很确定,当年茨冈尼亚-iv上的屠杀案,就是黑衣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他们是星际和平公司的市场开拓部,血腥侵占是开拓的一部分,而当年的屠杀方案的提出者就是市场开拓部的这位主管。 要扳倒他需要更高的权力,更强大的力量,更多的证据和盟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砂金清楚这一点,他并不吝于和公司的通缉犯合作,甚至于在加入公司之前,他自己就是通缉犯。 “我看过你的文件,波提欧先生,由市场开拓部一手发掘出,公司的后备矿产资源库阿尔冈星,曾经是你的故乡。”又是一个和茨冈尼亚-iv差不多的悲剧,砂金想,他说,“失去故乡和亲人的悲痛化作复仇的动力,我很欣赏你的勇气,放心好了,等匹诺康尼的事情一结束,我就将奥斯瓦尔多几个常用的藏身地址发给你。” “这是一笔交易,我的筹码就是关于这位开拓部大名鼎鼎主管的情报,”其实砂金一点都不介意波提欧去给施耐德找点麻烦,甚至他还得乐其中。 但挖掘利益都快化作他的本能,即使波提欧实际上和他目的一致,他也要为自己攫取更多利益。 砂金说:“我还可以帮你进入匹诺康尼。谐乐大典在即,只有手持家族邀请函的人物才能入住酒店,进入匹诺康尼十二座美梦之中,这封邀请函我作为公司总监有一份,我身边的这位学者,作为博识学会的一员也在受邀之列。” 但是波提欧不是其中一员,否则他也不必赶在大典开启在即来劫公司的船。 波提欧思考了一会,居然真的觉得砂金的提议非常可行,把枪收好:“你想要什麽?” “两个条件。” 砂金:“第一,帮我把一块石头带进匹诺康尼的梦中,你可以假装为我身边这位拉帝奥教授的随行助手进入酒店,伪装成一个博识学会的知识分子。” 学者?学者?! 波提欧开始放空大脑。 “第二,在匹诺康尼的梦境里,一旦出了什麽事,你得随时出现成为我的助力。” “可以是可以,仙舟的话说,一言既出,四匹马都拉不回来。”波提欧停顿片刻,“不过,我进匹诺康尼也有我自己的事得做,总不能耽搁吧。” “哦?”砂金摆出一副渴望倾听得表情,“什麽事?是你说要追杀的那名巡海游侠吗,她叫什麽名字?” “黄泉。”波提欧咬牙切齿地说,“一个叫黄泉的女人假扮成巡海游侠,我去他宝贝的,以为我们巡海游侠不会找她算账是吧!” 波提欧:“总之我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这个叫黄泉的假货,你那什麽助力的,不能和我的目的冲突,别把我当成傻宝。” 砂金摆出一副很勉强的样子,他不会告诉波提欧,黄泉也是他去匹诺康尼的目的之一,毕竟黄泉和嘉波的记忆有关。 他擅长谈判,谈判的主要策略便是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洞悉对手的最低底线。 交易到目前为止说实话都在波提欧的接受范围之内,他倒是不怕砂金欺骗他,一个巡海游侠不至于让公司这麽大动干戈吧。 见他为难,波提欧又退了一步:“我欠你一个人情,行了吧,兄弟。一份来自巡海游侠的人情,等你需要的时候就叫我,我绝对没有二话。” “好,交易成立。”砂金微笑道,他已获取足够他想要的了。 第87章 “嘉波,神爱世人,所以你要爱人,”“不必悲伤,你是容器,你是封印,你要永生永世地活下去。”“小祭司,消失的人都去哪里了?”“等你完成你的职责,你将成为一个人类。” …… 他听见了一片混乱的杂音。 我在哪里?我不是和黑天鹅一起,脱离梦境准备去往现实的酒店找家族问个清楚吗? 嘉波……嘉波是我吗? 我是谁? 杂乱的人声听不出距离,好像很近又很远,嘉波挣扎地睁开眼,恍惚间他发现身处一片混沌的灰雾之中,浓稠的雾屏蔽了悬于高空的太阳,挡住了半米之外的空间,一切都是萧索的,如同风暴将起的死寂。 他唯一能看见的,就只有脚底的黄沙。 黄沙。 我什麽时候去过布满黄沙的星球了? 至少现存的记忆里没有,嘉波现在确定了这里既不是纸醉金迷的梦中世界匹诺康尼,也不是现实里的酒店,以他还没忘掉的忆者知识而言,这里是一片梦境的碎屑。 突然。 “嘉波。” “嘉波,嘉波,”一个声音在呼唤他,“到这里来。” 听不出情绪,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叫着他的名字,嘉波不知道它在迷雾的具体位置,只好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脚下的黄沙随着足尖抽起而从鞋面滑落,只留下一些细小的尘埃。 这是一片死去的沙漠,除去那个声音,嘉波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可以被称作活着的生物,他就是沙漠里的唯一,他是坚定前行的朝圣者,他是不能停下的殉难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嘉波终于在灰雾和黄沙里看见一个人影。 它站在两米之外,不曾动作,一双慈悲又悲恸的眼睛凝望着嘉波。 起初,它只是一片虚无缥缈的影子,一个呼吸间,它就拥有了一张脸。 黑天鹅的脸。 而后下一个呼吸,它变成了桑博的样子。它开始动了,一步一步向嘉波走近,每一步都是一个身形一张容貌一个物种的变换。 拉帝奥、螺丝咕姆、穹、三月七、克兰、卡芙卡、刃…… 它站在嘉波身前触手可及的地方,随着步伐停止,最终样貌定格在了砂金身上。 然而那是一双绝对不会出现在砂金脸上的眼睛,悲伤的同时又充满欲望,用和呼唤相同的声音说:“你喜欢他。” 嘉波下意识矢口否认:“不。” “我能看清你的内心,我是每一个你爱的人的影子,但我又不是他们,你很清楚这一点。” 第112章 嘉波不想听一个未知生物在这洗脑,直接打断:“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欲望。” 它抬起头,又换了一个身形,这次变成了嘉波自己,却不是他熟悉的自己。 那是一个十几岁大的萝卜头,拥有和嘉波一样银白的长发,蓝红相融的眼睛,却稚嫩地像一个没有被污浊染透的稚子。 唯独眼神没有变化,它说:“你早就明白,一旦拥有就有失去的可能,想要永远拥有,就要亲手毁灭。” “杀掉吧,杀掉吧,杀掉吧,”它持续低语,发出哽咽一般的声音,“杀掉每一个你爱的人,毁掉每一个你喜欢的星球,将他们定格在你心中最美的时刻。” “这个世界,唯有毁灭永恒。” 下一刻梦境骤然转变。 天空开始崩裂,露出了一张被丢进来占卜的塔罗牌,梦境的外层被塔罗牌打破,那是黑天鹅的武器。整个梦境因此猝然阴沉下来,像是风暴里卷满了污秽,从边缘开始一片片化作飞灰。 “让一切死去,让一切毁灭,走上你应该走的路,”它还在劝导嘉波,一模一样的眼睛倒影着一张属于成年人的迷茫的脸,它问,“你到底是谁?” 嘉波下意识回答:“我是,大魔术师嘉波。” “不,你不是。”它的脸和身体也随着梦境崩塌而渐渐湮灭,声音也在转递过程中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嘉波只看见它的口型,它说:“你是代表毁灭的神使。” …… 醒来的一瞬,入梦池内的液体灌入鼻腔的体验并不好受,在窒息之前,嘉波将头冲出水面,呼入一大口新鲜的空气。 他咳出肺部的积液,抬头便见黑天鹅端庄优雅的身影,正是这位美丽的女士用一张塔罗牌帮他打碎了莫名陷入的梦境,顺带还将他从入梦池中唤醒。 “你梦见什麽了?” “没什麽,一段梦境的碎片,可能是匹诺康尼未经开发的原始梦境之一。”嘉波耸耸肩膀,不在意地说。只要他不说,即使是黑天鹅也无法进入他的脑子窥探他的记忆。 嘉波草草地带过了这个话题,黑天鹅现在是他的盟友,共同调查梦境中的失踪案。梦境是忆者的领地之一,更何况黑天鹅对这次莫名其妙的消抹很感兴趣,而嘉波对失踪无所谓,他单纯是想找到黄泉本人。 谁叫黄泉也失踪了,这倒好,他现在和黑天鹅目标一致,联手也能说得过去。 “家族对这次失踪三缄其口,但失踪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是瞒不了多久的。”黑天鹅在嘉波跨出入梦池时帮着搀了一把,掉进破碎梦境似乎损耗比预想中还要大,嘉波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才完全缓过来。 黑天鹅问:“你打算怎麽做?” 嘉波摊手:“现在失踪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我能怎麽做。” 当然要先拿到失踪名单和他们的详细信息,失踪者人数持续上升,不说拿到完整的名单,至少要拿到开头几个,找到失踪者的共同点才好进行下一步。 可是没想到酒店前台一切如常,什麽都没有发生。 “看上去就连大堂经理都不知道梦里有人失踪了诶,家族瞒得真好啊,”嘉波坐在接待处的卡座,黑天鹅可以随时借助模因穿梭,此刻除了嘉波没人能看见卡座的侧边还有一位女士存在。 他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大批客人从宇宙各处赶来,脸上全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酒店前台成员接待顾客面色如常,旁敲侧击后便会发现他们什麽内情都不知道。 黑天鹅轻笑道:“那你要去家族的内部服务器看看吗?” “我是那种会偷窃的人吗!”嘉波相当义正言辞。 事实上,他立刻改口:“我当然是啊!但是连大堂经理都不知道这回事,说明家族把失踪案瞒得死死的,去现实的服务器找线索,还不如去梦里打晕一个猎犬成员直接问。” 想到这里,嘉波就觉得好遗憾:“可我不太擅长审讯呢,要是有个擅长的人在这里就好了……” 黑天鹅也不擅长。 他们忆者都是直接扒开脑子看的。 流光忆庭的手段嘉波再清楚不过了,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连带着里面的橙汁都荡出层层涟漪。 “有问题就要找官方,现在匹诺康尼梦境的话事人是家族的橡木家系,你说我直接找上橡木家主,让他把失踪名单给我方便协助猎犬调查怎麽样?” “现在橡木家系的家主叫星期日,是一个刚上任没多久的年轻人,能在短时间内掌握整个梦境的男人,想要对付他,呵呵呵……”浪花一般的笑声流淌而出,黑天鹅道,“我很看好你哦。” “怕什麽,别小看我好不好。”嘉波嘟嘟囔囔。 梦境的基础构成物质是忆质,没有人比忆者更了解忆质,家族总不能放任失踪案持续下去,失踪几十人姑且还能瞒一瞒,等到失踪人数达到三位数甚至更多,家族就算调用全部力量想要在人流为患的匹诺康尼阻止流言也不可能。 嘉波觉得他才不是要去对付家族的,他明明是雪中送炭,简直是从阴影中拯救匹诺康尼的英雄。 “就这麽决定了,我先回到梦里,去联系那个叫星期日的橡木家主,黑天鹅你就留在现实调查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两个系统时后我们在黄金的时刻汇合。” 嘉波向来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或许在无法看见黑天鹅的人眼里,他就是一个自说自话的怪人,说不定还有人认出了他大明星的身份,可嘉波从来都是一个不在乎别人的人,他不在乎别人看待他的眼神,也无所谓背后是否会有流言产生——别影响他生活就好。 “我走了。” 他立刻跳起来,将酒杯中的橙汁一饮而尽,和黑天鹅挥了挥手便返回自己的房间,重新入梦。 这一次没有意外的梦境碎片,嘉波似乎又听见了不停叫他名字的召唤声音,而这声音很快便在他坠入梦中的匹诺康尼时便消失不见。 他轻飘飘地落地,梦里始终维持在午夜前一刻,霓虹灯光,跳舞的人群,还有川流不息的车辙始终是这片梦境的主旋律,热闹、喧嚣而又和平。 在黄金的时刻的上空,便是匹诺康尼大剧院,这是全宇宙最受瞩目的剧院场地之一,无数艺术家都梦想着能有在其上登台演出的一天。从远处望去,大剧院是一颗散发着银白光亮的锥体,它是黄金的时刻唯一的星辰。 嘉波收回了目光。 他回到芸芸众生,和喝彩的人群混到一起。梦里他的力量空前强大,调用属于浮黎的那一部分力量,他只需要拍一拍猎犬的肩膀,就能获取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 “对不起,不小心撞到你了。”嘉波朝那名被他撞到的猎犬表示歉意。 “啊,没关系。”猎犬摆手表示。 实际上他想要知道的是星期日的位置,记忆是一座存满宝物的殿堂,而他就像是一个是窃夺宝物的窃贼。 嘉波微笑着向猎犬挥了挥手,转头,便走向了黄金的时刻,位于匹诺康尼大剧院正下方的位置。 星期日在那里等他。 第88章 嘭地一声,一颗闪烁的流星冲上夜空,在最高点砰然炸开,化作璀璨转瞬明灭的光,是一株烟花。 黄金的时刻永远不会有明天到来,午夜时钟停留在零点前一刻,每当现实的时间流转过一天,便有一场绚烂的烟花于城市天空绽放。 耀眼的光映照在每一个驻足行人的脸上,他们祈祷这场狂欢永不结束,有人举起酒杯,烟花橙红的光倒悬在酒液表面,遥遥地向维持美梦的橡木家系致敬,祝愿匹诺康尼的美梦永远不用面临醒来的一刻。 黄金的时刻,中心广场,橡木家系的家主星期日站在露台俯瞰这一切。 “哥哥,”站在身边的是星期日的妹妹,知更鸟,星际知名歌者。 她开口叫了一声兄长,声音中奇异地窜出一丝不和谐音,像是电流通过粗糙的音响释放了出来。喉咙和嗓音犹如一名歌者的生命,知更鸟垂下眼睛掩饰她的焦急和落寞。 “我的嗓子……我可能无法在谐乐大典上献唱了。” “无需担心,知更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星期日面向天空,闪烁的烟花似落进深邃到无穷无尽的眼中,他宽慰妹妹,“在谐乐大典开始前,你的声音也一定会没事的。” 家族归属同谐星神希佩,谐乐大典不仅是庆祝匹诺康尼成立的庆典,还是歌颂同谐的祭礼。 作为在谐乐大典献唱的女主角,她的嗓音与同谐命途相连,出现问题很有可能是处于近期匹诺康尼的【不和谐】。知更鸟不得不忧虑:“哥哥,我的声音是因为近期的失踪案吗?” “失踪的人数还在上升,就连家族内部成员也不能幸免,已经过了一百二十人。”她是一位美丽沉静的女性,此刻忧虑为她添上一抹圣洁的光,知更鸟在为那些失踪的人受害者担心,“猎犬至今没有得出原因,每一个身处匹诺康尼梦境的客人都随时面临着人身安全危机,我想……” 第113章 她说:“希佩也并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如果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家族是不是应该将这条消息公之于众,疏散客人,免得更多人受害比较好?” “没关系的,知更鸟。”星期日的语调温和,他对妹妹一向温柔。 然而这温柔背后是不容异议的拒绝,星期日反对知更鸟的提议,他只是一再地强调,谐乐大典会继续举办,失踪案还在家族的掌控范围内。 “都会解决的,我会处理好,知更鸟,”这位身处高位的年轻男人反复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颗迄今为止最大最绚丽的烟花在头顶盛放,随后是宁静的夜,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再也听不见火药冲上天空急促的鸣叫,还有轰然炸开的破空声。 “匹诺康尼的梦境来源于忆质,忆者穿梭各界搜索记忆,再将记忆提取成稳定的忆质,像是建造商厦的一砖一瓦,忆质会复刻梦境,无数人的梦境组合在一起,才有了现在的匹诺康尼。”星期日开口,也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解释给妹妹听。 他话锋一转:“家族仅仅维持匹诺康尼的美梦,而想要深入了解美梦的本质,还得与流光忆庭的忆者合作。” “对哦,还得来找我嘛。” 一个声音突然插入其中。 梦里也需要遵守现实的物理法则,星期日所处的位置是露台,之外便是和地面高悬数十米巨大落差,轿车和梦里特有的独轮车在其下川流不息。 当这句强势插入的话音落下时,一个身影缓缓从露台底下升入半空——嘉波悬空飘在比星期日高半头的位置,匹诺康尼大剧院的莹莹微光镶嵌在身边成了一层并不灼目的背景,让他比星期日这位脑袋长翅膀的天环族还像天使。 “嗨~”手在额边小幅度挥动,算是打招呼了,嘉波,“干嘛这样看着我,家主大人,还有大明星小姐,刚刚你不是说要和流光忆庭的忆者合作嘛?” “看见我很失望?比起我更期待黑天鹅?难道有编制的忆者和自由职业的忆者在你眼里差别很大吗?别这样嘛,其实我业务能力很不错的!而且我对失踪案也很感兴趣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星期日。 匹诺康尼是同谐希佩的乐园,处于同谐其下五大家系的控制之下,星期日这位橡木家主年岁不大,看上去和嘉波差不多,他有一副姣好的样貌,脑袋后面漂浮金色的圣母冠,耳朵下方长了一对绝对没法飞起来的小翅膀,明明是一副亲和力极高的长相,却显得颇有威严。 就算嘉波突兀地出现,还高高在上地看向他,这位鸡翅膀男孩都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顶多是脑袋上的小翅膀颤了颤,没有多引人瞩目。 下一刻,嘉波踩着并不存在的空中台阶站到星期日身边,他还是比星期日高半个身位,身体悬浮于半空中。 猛地向后倒下,方便他看向站在星期日另一边的知更鸟。一个银河歌姬,一个大魔术师,同为宇宙大明星,嘉波和知更鸟偶尔也在演出后台碰见过,虽然只是点头之交而已。 “知更鸟小姐,晚上好啊。”嘉波将帽子摘下行李,“喜欢我临空行走的魔术吗?” 还没等知更鸟回话,星期日便解释道:“梦里需要遵守的物理法则,仅仅是因为梦本身是一种不稳定的介质,人的意志能影响扭曲梦境,设置成与外界相差无几的物理环境其实是在保护每一个进入梦里的游客。” “你很懂嘛,小翅膀家主。”嘉波点点头。 他接着说:“梦里的物理法则是为了保护普通人,但对于了解梦境本质的人来说,想象的力量便会如同插上了一双翺翔的翅膀,任由我随之取用。” 像是为了解释这种想象的力量有多强大,嘉波打了一个响指。 随之而来是他面容的变化。 “比如说,我现在想象我其实有两双眼睛,它们都在鼻梁的一侧。”顿时,犹如抽象画一样扭曲的面容冲着星期日和知更鸟,两双眼睛占据了脸颊一侧,另一侧却空空如也。 嘉波眨眨眼:“比如说,我还能想象其实我们脚下踩的并不是砖瓦,而是新鲜的泥土,泥土上长满了鲜花,其中的红玫瑰花瓣上还沾有晨间的露水。” 一株翠绿藤曼从砖缝里生了出来,顶端开出了艳红娇嫩的玫瑰。 他摘下其中最美丽的一朵,越过星期日,递送到知更鸟面前:“怎麽样,很好看吧?” “够了!” 正中间的星期日沉声打断。 转瞬声音又变得轻柔,他看向另一侧的知更鸟:“知更鸟,你先离开吧,我需要和嘉波先生谈一谈。” 他再次强调:“不用担心,不用恐慌,同谐的光辉照耀着你,愿希佩与你同在。” 哥哥以家主的身份既是命令又是恳求,知更鸟不好再说什麽。她的嗓音因为意外因素而变得无法歌唱这种事也不能告诉嘉波这个外人,只要他呆着这里一刻,知更鸟就无法开口说话。 虽然估计嘉波在露台底下已经大概偷听到了七七八八。 知更鸟提起裙摆,略微歉意地向两人颔首,转头便离开了。橡木家主的妹妹,又是知名歌姬,嘉波察觉到随着知更鸟的离开,周围的阴影也不着痕迹地一动,再见星期日如常的神色便明白,家族内部一定有人在贴身保护她。 “切,妹控。” 星期日没听清:“什麽?” “没什麽,夸你呢!” 再一个响指,攀绕露台栏杆的玫瑰,还有嘉波自己如同抽象化的脸便一秒恢复原样。想象可以改变梦境不错,但匹诺康尼乃是有无数人经过无数时间构成的庞大梦境,还有家族的同谐力量一直在维护稳定,嘉波这个前忆者的确做不到直接掀翻牌桌。 更何况他是来和星期日谈合作的。 想要知道嘉波的身份信息并不难,他并没有隐藏的意图,星期日单手背在身后:“家族许诺每一位进入匹诺康尼的客人,美梦永远安全,这并不是一句空洞的承诺。无论面临怎样的困境和安全,家族都会同心协力,摒除难关。” 言下之意是并不需要嘉波的插手。 “得了吧。”嘉波摆摆手,“谁不知道家族心里想的是什麽,怕失踪案暴露出去,匹诺康尼绝对安全的承诺遭到质疑,客流量极具流失,赚不到钱了呗。” 但他们都一清二楚,这个问题不能再拖下去了。 砂金之前曾告诉他,他们会在匹诺康尼重逢。 匹诺康尼的前身曾是公司的监狱星,因为一颗星核爆发,导致公司失去了这颗星球的控制权,家族和同谐顺势掌控了它。嘉波又不会忘记,砂金是公司的不良资产清算专家,匹诺康尼不就是一个不良资产吗? 那砂金为什麽会出现在匹诺康尼就有了答案。 公司和家族的恩怨都隐藏在水底,至少面子上还维持着最基本的和谐,不到最后一步谁都不愿意撕破。谐乐大典开幕在即,嘉波猜测砂金一定也收到了邀请函。 “所以,你还在等什麽呢?我刚刚已经展示了我对梦境的控制力吧,”无论是漂浮,玫瑰还是改变相貌的目的都在于此,嘉波说,“由我来调查失踪案总比公司的使节到达,由他们撕开你拼命隐藏的事实要好吧。” 他面上的表情还挺遗憾:“要不是我对失踪案更感兴趣,看家族和公司打起来一定也很有趣。” 一直由着嘉波说话的星期日突然开口:“他们已经到了。” 嘉波一愣。 星期日补充:“刚收到酒店前台消息,公司的使节砂金,以及家族贵客星穹列车,都已到达酒店。” 他并非不愿意和忆者合作解决失踪案,而是对嘉波的立场秉承着怀疑的态度,既是这位大魔术师与公司高管的不和传闻已久。 “就在不久前,公司宣布接手耶佩拉星系,收缴了原本属于耶佩拉兄弟会的渡口和交通枢纽,泯灭帮的领土缩小,而星际和平公司的砂金先生也凭借此功绩升职。开拓领土原本是市场开拓部的职责,甚至因为此事,战略投资部狠狠地挫了市场开拓部的锐气,那位投资部的主管先生距离升任七人理事会也近了一步。” “……哇哦。”嘉波呆呆地感叹。 “我该说什麽,不愧是橡木家主?这你都知道?你往公司里安插内应了?” 星期日摇摇头:“家族同谐一心,公司内部也不乏身处同谐的职员,更何况这本就不是秘密。” 重点应当是接下来他将说出口的。 “我曾听闻,耶佩拉兄弟会由砂金先生亲手捣毁,但其中亦有星核猎手和嘉波阁下的手笔。”星期日望向他,被这双金色的眼睛凝望,一切谎言都无所遁形。 他说:“嘉波,你当真与砂金立场相悖,不死不休吗?” “若是,为何要在耶佩拉与他联手?我又该如何相信你,相信你不会将匹诺康尼的失踪案细节透露给这位公司的使节先生。” 第114章 嘉波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居然会因为砂金陷入信任危机。 因为砂金?? 就因为砂金,星期日便选择不信任他了! “搞错没啊,我是被迫的好不好!”嘉波瞠目结舌,“公司通缉我,我可是公众人物,不想办法解除通缉令那以后怎麽办巡回演出?你以为我很想救砂金吗!你为什麽会觉得我们关系很好!?” “……好吧我是想救砂金没错,但这和你现在对我的质疑没有关系啊!我只是想要砂金不会莫名其妙死去,要死只能死在我手里,要是莫名其妙就死了,那我们的宿敌关系岂不就是一个笑话。” “果真如此?” “拜托,你打听打听,我可是诚实的嘉波,什麽时候说过谎。” 嘉波诚恳地拍了拍星期日的肩膀:“小翅膀,我有我的想法,这你别管,你只要把失踪者的名单给我就行了,我保证不会向公司透露一个字。” 嘉波觉得星期日的忧虑简直无稽之谈。 就算没有他告密,难道家族就能瞒得住砂金,那可是砂金啊!他都能发现失踪案的端倪,砂金只会发现得比他更快。 对死对头的这点信心嘉波还是有的。 “说实话哥们,我对你们家族和公司的博弈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在乎失踪案,”这关系到他能不能找到黄泉,“报酬什麽的也好说,能让我登上匹诺康尼大剧院演出一次就足够,具体合作事宜稍后我的经纪人会联系你的。” 星期日的表情隐约有了松动的意思。 嘉波趁热打铁,他拿出了黑天鹅交予他的塔罗牌,这能证明黑天鹅早已成了他的盟友。 “现在匹诺康尼总共两名忆者愿意携手为家族排忧解难,机会只有一次,要珍惜哦。” 嘉波慢条斯理地说:“家族真的能解开困局吗,唯有忆者清楚,匹诺康尼的失踪到底是怎麽回事。” 美梦早就出了问题。 它不再是绝对安全的梦想之地,它只是汹涌大海中一个仅供站立的小岛,失踪的人被拉入了梦境的海水,再不施以援手,便会溺死在梦里。 “就像你派人保护知更鸟小姐一样,你也可以派人‘保护’我,”嘉波刻意在保护一词上多加强调,慢条斯理给出最后一击,他相信星期日一定不会拒绝的,“我们可是站在正义的一方。” “这样能让你无处安放的控制欲和疑心病消解吗,伟大的橡木家主大人?” 第89章 “啊,啊,”一声不满的发泄,砂金挑起眉,“果然家族会特地针对我,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入住酒店还得经过一道搜身的。” “还不是为了你的基石。”拉帝奥道。 砂金眨眨眼睛:“可惜了,我身上什麽都没有,我告诉家族,这次是我代表公司的友好访问,基石封存在庇尔波因特,并未带入匹诺康尼。” “他们信了?” “不信也得信,反正从我身上,家族是一无所获。” 现实的酒店,酒吧一隅,是办理好入住手续的砂金和拉帝奥,以及以拉帝奥助手名义进入的波提欧正在闲聊。 公司想要回收匹诺康尼,而家族绝不允许,这一点双方都心知肚明。 砂金的任务是撕开一道足以让公司介入的口子,而家族不会允许这种事的发生,所以针对他的审查格外严格,可惜即使将他带来的行李翻个底朝天,连基石的影子都没看见。 基石是砂金身份的象征和力量的来源,对战略投资部稍微了解一点的人都不会陌生。家族的人不知道砂金将基石藏在了哪里,也就没有理由扣下他的行李,捏着鼻子也得认下他手中的邀请函,批准他的入住申请。 谁也不会想到砂金石交给了一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巡海游侠手里。 “嗨,兄弟,这招高啊,”波提欧说,“怎麽说,现在就要把那块小石头还给你吗?” “暂时不用,先放你这里吧。” 手机一阵响动,又是熟悉的app。砂金低头摆弄了一会,再抬头便有了离开的意思。 他先是对着手机反光的镜面理了理头发,压下淩乱的鬓角,将刘海的弧度调整至完美状态,而后又从怀里抽出一瓶开封过的香水,对着半空喷了两下,任由雾状的香气落在身体表面。 顿时,消散于无的雪松气息又再次重归在身上,冷冽而又清新。 他将帽子重新扣在脑袋上,对着拉帝奥和波提欧挥了挥手:“先分开单独行动,我会进入黄金的时刻,如果察觉异常再汇合就好。” 踏上阶梯,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拥有无数客房的长廊某一间属于砂金的房间中。 那背影总觉得还带点迫不及待的兴奋,连波提欧都看得出来。 这位星际牛仔张了张嘴,尖牙反射澄黄的灯光,他呆滞道:“……这位砂金兄弟怎麽回事?” 拉帝奥头也不回地往反方向走去。 顺带回答波提欧的问题:“孔雀开屏。” 波提欧:“……” 少顷,梦境之地,黄金的时刻前最繁华的商业街道中央。 这里是整个匹诺康尼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拥挤的人潮堵住了道路两端,水泄不通。奋力往前挤便会发现,原来是一位魔术师正在宽阔的中心广场进行街头表演。 家族中也有专门负责演出的家系,游人只当这位魔术师也是其中的一员,游玩的过程中不需要任何思考,沉浸在每一场狂欢中便好。 当又一场纸牌魔术完美收场后,银白发辫的魔术师挥手一扬,扬起的微风如同麦浪层层拂去。 “愿你们度过一个美好的梦。” 一秒后。 “花瓣?”“玫瑰!是玫瑰雨!”“这也是魔术的一部分吗?” 无数纷纷扬扬的红色花瓣飘落,吸引人群伸出手去接,那梦幻而又浪漫到极致的玫瑰雨竟然不是幻影,触感和嗅觉都如此真实,迷醉的花香在人群中扩散。 而其中有人注意到魔术师一动不动,大胆地走上前,轻轻一推。 维持人形的衣物瞬间塌落,魔术师早就不见人影,从衣物中探出的唯有一朵泫然怒放的红玫瑰。 人群轰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无人在意的小巷,赢得热烈掌声的嘉波准备从另一端离开,然而他还没走出几步,便发现那里有人在等着他。 他疑惑地歪歪头,眼里倒映一朵盛放的玫瑰。 握着玫瑰花茎的那只手修长,关节分明,指腹还带有难以察觉的茧。这只手连带着它的主人都很熟悉,嘉波的视线从玫瑰挪开,一点一点向上探,从宝石戒指,到领口,又透过茶色的平光墨镜注视那藏着微微笑意的眼睛。 “砂金?”嘉波叫出那人的名字,盯着砂金看了好半天,快要把他盯出一个洞。 他狐疑地说:“怎麽感觉你哪里不对。” 随后,恍然大悟。 “果然升职的男人精气神就是足,”嘉波懒懒地张口,“这其中还有我的功劳,你打算怎麽感谢我。” “借花献佛。”砂金没有收回递出玫瑰的那只手。 嘉波片刻失语。 他看了看花,又看了看献花的人,冷哼一声:“你当我瞎吗?这分明是我刚刚用来变魔术的玫瑰!” 用他的花来送给他,将白嫖贯彻到底,砂金是不是在耍他玩啊! “噗!” “你还敢笑?!” “别生气嘛,亲爱的,”砂金折断玫瑰的花茎,将花朵别在嘉波的领扣,“对不起,让我请你喝一杯吧,权当我的道歉。” “这还差不多。” 嘉波没有拒绝。 匹诺康尼有很多传闻,据说梦中的酒店有一家隐藏的惊梦酒吧,那里有匹诺康尼最好的美酒和调酒师,可是嘉波不知道它的位置,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将砂金带进商业街尾端的一家酒吧。 舒缓的音乐隔绝外界的喧嚣,他们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入座。砂金注意到同样有两个猎犬打扮的人跟着进入,佯装不认识的样子,跟着在隔壁的空桌落座。 “呵,几天没见,怎麽还有小尾巴跟着你?” 嘉波回头看了一眼:“哦,你说这两个猎犬啊。” 他无所谓地拿起酒水单一行一行看:“我和家族说好了,要在匹诺康尼大剧院演出,他们两个是来给我这个大明星当保镖的。” “你还需要保镖?” “对啊,怎麽啦,不行吗,这可是家族的好意我当然要接受啊。”答应了星期日不会将失踪案的线索透露给砂金,嘉波就一定会遵守。他眯起眼睛,“毕竟我可不像某个人,不打算做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我可是遵纪守法好公民。” 砂金只是笑。 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反倒是提醒嘉波少点些度数高后劲大的酒,这个家夥的酒品可不怎麽样,匹诺康尼可不是他的地盘,要避免喝醉闹事的风险——上次喝醉后发生了什麽心里没点数吗。 第115章 “哦哦哦。”嘉波一边敷衍,一边叫来酒保,把酒水单的高度数酒精含量的饮品全都点了一遍。 答应的承诺必须做到。 嘉波想。 很快,砂金就会知道藏于水面下的匹诺康尼失踪案,但至少不是现在,不能让身边这两个猎犬知道,事件是从他口里透露给砂金的,某种程度上嘉波向来是一个守信的人。 但砂金太聪明了,猎犬又盯得很紧。嘉波深知这点,他一时没想好到底是该向砂金传递情报还是向星期日表忠心。 好烦啊,早知道他就应该在砂金递来玫瑰的时候拒绝。 他怎麽就没拒绝? 再懊恼都晚了,调制的酒水一杯杯端上来,铺满了一桌,高浓度酒精熏得眼睛都睁不开,嘉波还要死死盯着酒液发呆,等到砂金叫他的名字,一汪熏制后的春水默默凝望着他。 砂金失笑:“不至于吧,黑卡都给你了,还要为了宰我一顿把酒水全点一遍,你又不能喝。” “我会放过每一个宰你的机会吗?” 嘉波勾了勾唇角,春水快要在眼里化开,朦胧摇晃的灯影里只能看见他高扬清晰的下颌线。 “别喝这麽多,好不好。”砂金放低了声音,几乎是在哄他。 下一秒,嘉波打了一个响指,无形的傀儡丝便紧紧地束缚住对面的人。哪有说好要请客喝酒却又拦着的道理,这里是梦,梦里的酒精不会损害现实的身体。 他挪了一下位置,端起酒杯往前一晃,刺鼻的味道便和砂金的香水混在一起,说不清是酒精使他沉醉,还是雪松使他清醒。 就要喝就要喝。 不同品种的酒类下肚会加剧醉酒的概率,很快困意便席卷了大脑,酒精阻断了神经信号,整个人都变得昏昏沉沉的。 酒清了不到一半,桌面大大小小的酒盅堆砌在一起,起初嘉波还把头搁在桌上,后又嫌弃酒精的味道,挪动着将头搁在砂金肩头。 他的酒量才没有砂金说的那麽不堪。 他没有醉! 眼睛闭上是为了休息,即使在迷蒙中嘉波也下意识选择了一个令他安心的地方。 砂金叹了口气,他还有什麽不明白的,嘉波什麽都没有透露,但这一堆酒就已经向他表明了,嘉波和家族的话事人达成了交易,所以宁愿喝醉都不能和他说出一分一毫。 无需言语,嘉波就已经向砂金说出了需要他知道的东西,至于详细的内容,知道方向后他自己会去查。 一根傀儡丝束缚不了他太久,现在正确的做法应当是买单立刻走人,抢在家族解决之前挖掘出他们不愿意让自己知道的事。 但是砂金没有动。 他叹了口气,随即呼吸变得深长。 嘉波其实长了一张乖巧的脸,眼睛很圆,眼尾纤长,像是鸟雀的尾羽微微上扬弧度,又像是笔锋由浓转淡消逝在冰雪垂落的阴影里,恬静而又安详。可他一旦睁开眼,笑起来,那股宁静隽永的气质又被活泼瞬间打破,看着他,就仿佛生命的气息跃动着扑面而来。 他的防备很深,又似乎从不设防。 “……砂金,我讨厌你。” “为什麽讨厌我?”砂金既没有离开,也没有挪走嘉波的脑袋,尽管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倒在自己身上。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看,我还给你带了礼物。” 说着,他打了一个响指,一顶黑色的高礼帽出现在手中,和嘉波常备的是同一款式,唯独装饰的宝石更加奢华美丽,他的心上人总是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帽子上足以买下一个星球的蓝宝石是砂金的库存,是在拍卖会上碰巧遇见的,砂金买下它唯一的理由就是它会让自己想起一个熟悉的人。 他的眼睛比蓝宝石还要通透。 砂金把帽子扣在嘉波脸上,羊毛质地柔软又舒适,嘉波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懵懵懂懂地将帽子转了一个方向,露出耳朵上同样由砂金送出的坠饰。 恍惚道:“你面热心冷,你看,虽然说是要给我带礼物,其实你只是想用你的东西入侵我的领域,手段很熟练嘛。” “下次该给我买衣服了。” 砂金没有说话。 “……不说话了吧,沉默就代表你的确有这个想法。”停顿了一会,嘉波似乎终于觉得酒喝多了有些难受,哼哼唧唧地将吐息喷到了砂金领口,喃喃道,“好热啊……” “你喝醉了。” “我没有。”嘉波皱眉。 他的意识开始在波浪里沉浮,几乎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一瞬间他像是忘记自己刚刚说过的讨厌,忘记指责和与星期日的交易,还有旷日已久的针对和敌视,他把整个脑袋都埋在了砂金怀里,额头贴着脖颈,鼻梁之上就是下颌线,他只能看见唇线逆光投射下来的阴影,那会让他想到一座有待征服的山峰,又或是一种来自宇宙深处的渴求。 但是不能。 人之所以区别于野兽,就是因为人有不可突破的底线。 嘉波已经忘记了缘由,或许这来自于一段早已丢失的记忆,他记得自己曾经许诺过,亲吻只能留给自己爱的人。 “我讨厌你。”他再次强调,呢喃的声音已经渐渐失去了往日的清明。 然后慢慢地挨过来,呼吸与唇齿交融在一起,柔软温暖的气息从耳畔慢慢下移,到了紧绷的的下颌线,嘉波离得极近,他能看见砂金的喉结上下耸动,轻轻地笑了一声,而后身体连带着向前。 酒吧吵闹喧嚣,远处还有两双眼睛隐隐注视,但砂金已经什麽都察觉不到了,一瞬间血液逆流,往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涌。脖子和手臂变得火热,触觉集中在嘴角一端,他处变不惊的眼睛微微圆睁,眼里倒影着嘉波轻颤的睫羽。 ——那是一个一触即离的吻。 亲完了,那个惹了祸的小恶魔还要笑着逃跑,尾音拖长:“管他的,反正是在做梦,又不是真的……” 恍惚中,砂金好像冷笑了一声。 但嘉波已经迷蒙到看不清黑暗中那张熟悉的脸,砂金眼神的变化,如同抓住猎物前的蓄势待发,他都看不见。他只能闻到浓烈的酒精,也许酒精也麻痹了砂金的大脑,才会让他接下来的动作变得更加不可理喻。 嘉波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地将他往前拉,压住了他无效的挣扎,束缚住他沉重的双手,用于制服的傀儡丝已经全面失守,他只感受到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拉近,但他随后便一点反抗的心都生不出来,意识连同身体一起沉沦。 砂金加深了这个吻。 第90章 一瞬间,嘉波只感受到了唇齿间的灼热,酒吧的吵闹喧嚣,胸膛的心脏轰鸣,都在离他远去,他什麽也听不见,什麽也看不见,砂金的力气大到像是对这个吻有什麽执念,手掌牢牢地锁住了他的后脑,或许他们本就该合二为一,或许他们就应当骨血相融。 气音是破碎的,从交缠的鼻息中断断续续地流露出来,砂金俯身抱住了他,那顶镶嵌了蓝宝石的帽子掉在地上,无人在意。 “嘉波,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 “你不讨厌我。” 不,我就是很讨厌你。 但他没有回答,意识沉进了黑暗而又甜美的海洋,是一片从来没有人深入过的宁静海域。他用尽力气,又或者本身就没有力气来回应这个吻,唇舌像一条随波逐流的小鱼,被温柔地包裹住,牙齿是仅剩的武装和武器,磕碰在一起后又激起下一轮汹涌的战意。 过了一会,他懵懵懂懂地听见了砂金的轻笑:“嘉波,你吻技好烂。” ? 于是原本平静的海域掀起了滔天的海浪,嘉波睁开眼,他看见宿敌在眼前放大的脸,看见脸颊细微的汗毛,还有自己在他眼中脸颊飞过被酒精染上的一抹酡红。 意识立刻清醒了。 嘉波皮笑肉不笑:“你说谁吻技烂?” “你啊。”砂金回答。 他承认自己的确没有什麽感情经历,但这也不能是砂金嘲笑他的理由!是男人就不能说菜,难道砂金他自己就好到哪里去了吗?! 嘉波冷笑着与他对视,下一秒,数根傀儡丝便攀附上砂金的四肢和躯干,将他锁得死死的。家族忌惮公司,能被家族顺利放入梦境,砂金身上一定没带基石,没有基石的砂金在嘉波眼中就是一只能被随意拿捏的小人偶。他闪电后撤结束这个吻,再用手钳住死对头的肩膀。 阴地说:“你是把我和谁对比过才得出我吻技烂这个结论,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在谁身上练习过所以觉得自己比我强了?” 砂金想了想,歪头:“你猜?” “去死吧!” 一个拳头朝他袭来又被砂金低头躲过去,不知何时一枚筹码出现在食指和中指的指缝中间,砂金快速地尝试解开身上的傀儡丝,他和这东西战斗的次数很多,远比常人要了解它的特点,没有基石他也是一个存护的命途行者,调用一部分力量也是可以的,没花多少时间便解开了几条。 第116章 又翻身躲到桌子底下,挡住嘉波踹向他的一脚,这一脚没有留情,即使梦境削弱了大部分痛觉都依旧能感受到疼痛。 砂金不自觉地后仰,身体撞到酒桌的支撑架,连带着桌面的酒杯也在叮叮当当地晃荡,酒液洒满一桌,顺着边缘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这快要打起来的动静实在太大,即使是角落也开始吸引酒吧内大部分客人的注意力。名义上保护嘉波的两名猎犬到现在为止脑袋都是懵的,他们看见传说中两个关系超差的大人物相约喝酒、亲吻,现在又大打出手,一时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但无论如何维护治安都是猎犬的职责,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看见了眼中的无语。纠结许久后其中一名猎犬站了出来,挪到距离僵持战场三米外的安全距离,小声说:“两位客人,未免损害公共财产和影响酒吧生意……要打请出去打。” 他原本想说的是请你们不要打了,但是他不敢,将要说出口的话在嘴里一转,说出来就换了一个意思。 嘉波和砂金对视一眼,立刻气势汹汹地往外走,其中尤以嘉波的脸色最恐怖。 他几乎是瞬移一般抓着砂金的手飞了出去,在半空不会被家族问责的地方和砂金交手。和他相比,两名猎犬动作显得慢了不少,他们推开椅子向外走去,只能追逐着背影听见击打和碰撞的激烈声响。 中间差了不过短短十几秒,等到猎犬们冲到开阔地带时,铺满天空的扑克如同雨水纷纷落下,间或夹杂几枚筹码,落在地上打着旋滚落,再化为随风而散的幻影。 只剩下嘉波一个人落在这雨中央。 “额,另一位先生呢……”猎犬问。 嘉波眉毛一抬:“他走了啊。” “您不是要和他打架吗?” 嘉波的白眼都快要翻到天上了:“我是来查案的,不是来专程找茬的,他想要走,我难道还得必须拦着吗?要打下次见面再继续打咯。” “……”总觉得传闻中的死对头是一种比想象中还要难理解的关系。 无论猎犬还想再说什麽,嘉波都不准备再在这浪费时间,他本来就是调查其中一名失踪客才会出现在商业街中央表演魔术,中间发生的不过是一些短暂插曲,现在他又返回商业街,准备继续按照星期日交给他的名单按照失踪顺序挨个调查。 繁华的商业街客人迎来一波又一波,回到中心广场,现在已看不到为街头魔术驻足停留的客人,只看得见一名穿着华丽礼服的魔术师蹲下身,似乎正对着地面发呆。 “布利丝忒,鸢尾花家系的侍者,失踪时上报正在商业街中心广场为游客表演,和同事提过一句要去角落休息,随后再无音信。”嘉波自言自语,“在人流量极大的商业街也会失踪……” 从忆者的角度他愈发确信匹诺康尼的梦并不稳定,梦境外还嵌套着另一层梦,以吞噬的手法将失踪者吞到另一层梦中去。 但问题是,另一层梦挑选的机制是什麽?就像获得了家族的允许才能进入匹诺康尼,那要满足什麽条件才能进入另一层梦呢? “看来你和那位橡木家主的交谈很顺利。”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 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黑天鹅,嘉波继续专注地盯着地面,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 黑天鹅原本留在现实的酒店,进入到梦境一定是有需要他知道的情报,嘉波勉强将视线移开,问:“你来是想要告诉我什麽?” “我碰到了一个牛仔,和他闲聊了几句。”黑天鹅简单地叙述,她并未提及波提欧的名字,说,“他说他是一名真正的巡海游侠,而那位黄泉小姐是顶着游侠之名的伪装者,得到他的允许,我检查过他的部分记忆,这名牛仔说的是实话。” 嘉波的眉毛都快皱成一团:“那黄泉到底是谁?” “谁知道呢,”黑天鹅和缓的语调未变,“我曾经看过她的记忆,发现她的记忆是一团早被侵蚀的黑海,充满了死亡和茫然的阴影,多看一眼都会陷进去。” 无论黄泉是谁,都不会影响现在必须要找到她的局面,嘉波暗自将这件事记在心里。 “那嘉波你这边有进展吗?” “还没有,”虽然失踪人数已突破三位数,不好的传言开始在游客中蔓延,但梳理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事发的速度,星期日交给嘉波的名单只有猎犬整理出来的几十份。 几十份失踪人员的信息通过忆泡同步给黑天鹅,嘉波沉声,“这几十个受害者性别、种族、身份、年龄、失踪的地点都不一样,有的是游客,有的是家族成员,有的失踪时在工作,有的在看电影、购物或者是别的游乐,暂时还没找到共同点。” 信息的记录和传递对黑天鹅来说并不困难,她很快消化完这些名单,但很遗憾地是,她也和嘉波一样,没能找到失踪者的共同特征。 没有共同点,就意味着另一层梦的吞噬机制还在继续,他们根本连防御的手段都没有。 “好在猎犬传来了最新的消息,”嘉波用视线指向一直跟随他的两名猎犬,“据说失踪的人数暂时止住了,不再上升,目前维持在两百人左右。这个数字家族竭尽全力能暂时瞒住,同时催促我们尽早将失踪者全数捞回来。” “勉强算得上一个好消息。”黑天鹅道。 随即,她话锋一转,提及砂金:“我也曾听闻你和那位公司总监之间是不死不休的关系,谣言果然不可信,今天一见,你们关系好得出乎我想象呢。” 嘉波的第一反应是矢口否认:“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我们的关系差到必须死一个。” 他都开始喋喋不休了:“砂金是一个花花肠子能绕宇宙一圈的自大狂、赌徒和疯子。虽然他的审讯技术很好,总能获得想要的情报,在赌局上几乎从未输过,比起武力,他更喜欢用赌局和利用玩弄人心……这怎麽能算一个好人嘛!” 黑天鹅一直在倾听,果然一提及死对头,嘉波的语速都变得快多了。这应当是一种好的变化,比起从前那副高高在上的孤独,现在这副染上烟花的凡人使得他更加鲜活。 “我怎麽觉得你说的都是那位砂金先生的优点。”黑天鹅故意逗他。 “才不是啊!” 下意识地,嘉波摸了摸右耳,宝石冰凉的触感显得格外沉重。在此刻他收起了刚才那副仿佛天真而又容易上头的姿态,他是欢愉的行者,是记忆的前任忆者,他对事物总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有时,很多想法并未说出口,而是藏在心底。 “砂金……他有时克制,有时疯狂。”嘉波的表情平静而又认真,摘下了这枚一直携带在身边的耳饰,坠于白钻下的蓝宝石仿佛控制傀儡的枷锁。 他知道了,这是一枚定位器。 否则为什麽砂金能知道他在梦境里的位置,还能在魔术表演后准确地找到他。 “他的运气很好。” 耳饰握在掌心,嘉波和黑天鹅并肩行走,走出这条繁华的街道,依靠在栏杆隔着漆黑深空遥望远处剧场。 嘉波轻声地强调:“是出乎意料地好。” 随后,耳饰轻轻一抖,从掌心坠落,它没有声音,像是一片羽毛一样落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黑天鹅见他这副毫无波澜又莫名专注的表情,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忽然意识到了什麽:“你喜欢他。” “不,我不喜欢。”嘉波否认。 可是这直接中参杂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茫然,说是思考更多地是困惑。他站在路边,看着行人走走停停,看着远处匹诺康尼大剧院如同波浪闪耀的荧光,这世界上还有许多值得他去做的事情,他的世界那麽广大,而他又那麽渺小,如同蜉蝣之于天地,而喜欢这种感情实在离他太远了。 没有人教过嘉波该如何去爱一个人,他贫瘠的知识全都来源于别人的记忆,书本的只言片语。 人类的喜欢总是拥有来源,或许是救命的恩情,或许是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一起看过的晚霞、一个温暖的拥抱,总之一定能找到喜欢的开端。 但是他对砂金没有。 没有开始,就不是喜欢,没有参杂多余的情绪。 尽管嘉波站在路边,从初见到亲吻,从发丝到足尖,漫无边际地回想起无数画面。 他站在原地,想了砂金足足一个小时。 第91章 白钻耳饰迅速划向围栏下的黑暗,在大剧场的见证下,像一滴泪划落脸颊。 匹诺康尼梦境中有一种可以悬空飞行的独轮车,租金低廉,非常受游客喜爱。耳饰被嘉波丢下的那几秒,一辆散发着酷炫霓光的独轮车跌跌撞撞地从下方飞过,恰好接住了耳饰,没有继续让它坠落,坠到梦境的最底端,成为一块无人问津的砖瓦。 独轮车险险地在站台回廊前停下,差一点就要撞上回廊边缘悬挂的知更鸟小姐的巨幅广告。即使在梦中也不能免除眩晕带来的严重失重感,两名游客几乎是软着爬出了独轮车。 第117章 其中一个说:“都怪你,这就是你说的会开车?差一点我就要因为车祸被弹出美梦。” 另一个嘴硬:“我这不是要适应一段时间嘛。” “那在你适应好之前我可不要再上你的车了,不行,我想吐,呕……” 他扶着路灯灯杆作呕吐状,实际上吐出来的却是一道彩虹。美梦里人的生理状况都停留在了进入梦的一瞬,不会渴、不会饿,吃再多东西都不会觉得撑。没有了消化和生理的需求,心理上的刺激变会被进一步放大,急需释放——以彩虹的方式。 他扶着灯杆休息了很久,也没能得到同伴的回复,回过头一看,才发现同伴整个身体埋进后座,只剩一个屁股还漏在外面。 摸索了半天,同伴从独轮车后座下来,献宝一样向他窜过来:“看我发现了什麽,这是钻石吧?” 蓝宝石簇拥着中心的白钻。 这是一枚即使在梦中也依然昂贵的耳饰。 “卖了它我们这几天的房费都回来了,运气真好!” 两人心情很好,带着这枚耳饰来到商业街的二手奢侈品店,向店员表明来意,想要卖掉捡来的耳饰。年轻的店员请来负责鉴定的专业人士,得到的答案却是: “两位客人,这不是钻石啊。” “不是钻石?那能换多少钱?” 负责鉴定的老师傅不是长生种,年过半百两鬓斑白,在他短短几十年有限人生里从未见过这种如同钻石坚硬璀璨的材质,摇了摇头:“材质不明,手艺也不是大师制作,恕小店不能收。” 一分钱没换到,两人高兴地进门,又骂骂咧咧地出门。 现在这是一枚无用且廉价的贗品耳饰,它不值一文,被随手丢弃,卡在路边广告牌横槽中间。 梦中的一切都是活着的,无论是身上写满文本的广告牌、演奏的大提琴,或者长颈悬挂汽水负责送货的机器狗。 广告牌在商业街最无人问津的角落,它挺起胸膛,好让过路的客人能看清自己身上用娟秀笔触描绘的内容:“诺维拉成衣,最得体的剪裁,还原你最美的梦。” 可始终没有人向它偷来一瞥。 广告牌晃了晃身体,再踮起不过是四方木头的脚,它是最普通的一块广告牌,没有人愿意为它停留。它停了下来。最后缩在无人在意的死角里,缩在同样躲在这里偷闲摸鱼的鸢尾花家系艺者脚边。 “我们都是庞大梦境最微不足道的一员,”艺人和它说话,“所以就算休息一会也没关系,不会有人发现的。” 广告牌似懂非懂。 它听话地不再去招揽客人,安静地驻留,仿佛一块没有灵魂的死物。但它似乎又和别的广告牌不一样,至少它们没有和它一样头顶炫目的光。 艺人从它头顶取下了耳饰,她举起宝石,将它对向人造的灯光。 “好漂亮啊。”她说。 她的工作是在街头为客人进行一场场歌舞表演,是一名最普通也是最底层的艺人。从努力挣钱养活自己开始,她几乎从未离开过黄金的时刻,见识的限制让她难以辨认出耳饰的材质,她只是摸了摸人工切割的无数剖面:“你失去主人了吗?” 也许这是希佩赐予的好运,同谐包容每一个人,慈爱的神将视线投注在领土芸芸众生最普通的一员。 她将坠饰别在右耳耳垂,觉得一整天的疲惫都被扫空,便快速离开了躲藏的地方,融入进下一场歌舞表演。 可是表演一开始,她就崴了脚。 紧接着这一天,她踩到了一块石头,摔倒在她前面的艺人身上,差点破坏整场演出;休息时集体买来的年轮蛋糕唯独她的那份没放奶油;过马路时差点被车撞,车上的游客还不讲理威胁要投诉她…… 自从她佩戴这枚耳饰起就没遇到过好事,年轻的艺人悟了:“这根本就是一枚带来噩运的石头!” 于是,美丽的耳饰再一次被摘了下来,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无法为自己辩解,它无声地坠落,落进了路边的窨井盖底下,和垃圾污秽融为一体。 但钻石一样的剖面即使遍布泥泞,依旧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光。 一只机械汽水狗注意到了它的存在,掀开井盖,刨了又刨,从垃圾堆里叼出这枚钻石耳坠。 机械的狗狗也抱有忠诚的心,它将这枚耳饰递到了主人面前,用头拱了拱,仿佛在说它找到了宝藏。 主人是一名家族普通成员,负责训练汽水狗和其他梦境生物,即使这枚耳饰华丽,她也生不出一颗觊觎的心,奖励似地拍了拍汽水狗的头,得到后者一阵开心的疯狂摇尾巴。 她和自己的狗说:“这枚耳饰被保存得很好呢,它不是梦境产物,丢了的话它的主人一定很心急,你在这等我一会,我把它送回酒店。” 驯狗师带着耳饰返回现实的酒店,递交给客房服务部的同事,它将被送到酒店前台。在等待入住的酒吧门口,有一个小小的柜台,用于存放客人们丢失的物品。 经历了一个吻,以及一场兵荒马乱又糊涂收尾的战斗,砂金返回现实。他和拉帝奥教授约定了要在酒吧见一面,交流目前获得的情报。 家族对公司的恶意隐藏在友好的假面之下,除了一场搜身,砂金并没有经受过多的刁难。他从入梦池醒来,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离开自己的客房走向现实酒店一层的吧台。 在迈进吧台的那一刻刚巧碰到酒店服务人员将一个小盒子送到门口的失物招领处。 盒子是透明的,放置绸缎和丝绒材质的垫布,在垫布之上,是用拉帝奥实验室里最新生物凝胶制成的伪造钻石,里面包裹着一枚微型信号发射器。 ——这是他送给嘉波的耳饰。 砂金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属于他的东西,走上前,没花多少功夫就让工作人员相信他是这枚耳饰的主人。于是耳饰再次从绒布转移到了他手中,砂金没有什麽不明白的,以他对嘉波的了解,那个家夥发现自己的小把戏是迟早的事。 他接受得很良好,对于嘉波丢了这枚耳饰,他一点后悔或者难过的情绪都没有,让耳饰躺在他的掌心,一直到入座都没有放开。 拉帝奥来得更早。 见他手里的小东西就明白了,拉帝奥:“他发现了?” “对哦。” “都是你自找的。”虽然他也有参与的份,拉帝奥问,“嘉波现在怎麽样了?” “挺好的啊,他应该没生气,”砂金回答,“要不然你现在就应该听说了黄金的时刻被我俩大打出手联手拆掉的新闻。” 拉帝奥懒得理他。 进入匹诺康尼前两人就商议分头行动,砂金去见嘉波一面,拉帝奥和波提欧去探听家族动向。进入酒店时砂金与他们就不在一起,而拉帝奥和波提欧在进入梦境后也分开了。波提欧不知去了哪里,现在就只有他和砂金在一处。 拉帝奥探听出了一些内幕:“听说梦境内发生了失踪案,数量庞大,据说是监狱星时代的幽灵在梦里徘徊。” “原来嘉波被卷进去的就是这件事啊,”想到两名以保护名义跟在嘉波身边的猎犬,砂金意识到,“那他应该和家族话事人,橡木家系的家主星期日达成了协议,由他这个前忆者调查梦中的失踪案件。” 砂金摸了摸下巴:“能让他主动掺和的事,想必与那位黄泉小姐有关——想来黄泉小姐也被所谓幽魂所困,在梦中失踪了吧。” 拉帝奥问:“那你的打算呢?” 公司下达的任务是让砂金在铁桶一样的匹诺康尼撕开一道足够让公司介入的口子,砂金摊了摊手:“失踪案固然可以利用,但是现在我手里既没有证据也没有线索证明其存在。就算我代表公司强行介入,家族也大可以否认,说一切都是谣言,根本没有失踪这回事。” “那时就被动了,还是再等等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少要找到这些受害者都被绑去哪里了吧。” 像是想到了什麽,砂金随口说:“说起来我原本的计划是由我自己——公司的使节,在梦里陷入危机,介时翡翠姐和托帕就能以营救公司总监强势入驻匹诺康尼,可惜我在梦里转了一圈,一件坏事都没碰上。” 更别提危机了。 母神的好运始终在庇佑着他,就像他能永远站在赢家这边,就像这枚被抛弃的耳饰不知为何又回到他手中。 砂金仔细地端详着这枚耳坠,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他的灵魂是飘在空中的虚虚一缕,被风吹到了黄沙和惊雷中央,他往下望,却分不清这究竟是提瓦特万顷无边的须弥沙漠,还是茨冈尼亚-iv有雷无水的苍凉荒原。 或许这两处其实都是同一个地方,都是灵魂的归处。 正当他的心跳一声一声与吧台调酒师用搅拌棒撞击玻璃的规律碰撞合二为一时,身边突然一阵青烟,然而酒吧来来往往这麽多人,似乎只有坐在边缘的他与拉帝奥注意到了。 第118章 一个身形婀娜高挑的女人从其中走出来,她的头发和眼睛是淡紫色的,从头顶到足尖都用轻纱一样的布料装饰。 女人自然而然地走近砂金和拉帝奥,自我介绍:“两位日安,我是流光忆庭的忆者,叫我黑天鹅就好。” 黑天鹅,听上去像一个代号。 砂金对这究竟是不是真名并不在意,说到底,他自己的名字——砂金也不过是一个虚假的代称,而他的本名,卡卡瓦夏,已经很久没有人这麽叫过了。 “黑天鹅小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砂金问。 “望你理解,我并非追踪你而来,”黑天鹅看向他手中的耳饰,她亲眼见证嘉波丢下它的眼神充斥着他本人都无法理解的感情,遂产生了好奇。对忆者而言,记住一个物体的形状再追踪它的下落本就不是难事,“不过我觉得很有意思,它果然回到了你手中。” “人与人的交往真是奇妙,任谁能想象得出,原来公司的高管和前任记忆令使原来是这种关系。” 砂金大方地任由她看,他也不吝于承认自己对嘉波的感情,现在摸不清自己内心的只有一个小笨蛋而已。 或许也不是因为单纯的笨,砂金在心里给嘉波找了理由,他被太多的事端绊住了脚步,又是记忆又是欢愉的,估计根本没心思仔细地思考自己的内心。 从黑天鹅追踪耳饰而来就不难看出她和嘉波的私交不错,砂金察觉到:“黑天鹅小姐原来早就认识嘉波了,在他还是忆者的时候。” 砂金了解嘉波的一切,唯独缺失了一段历史。 他也想知道,明明在提瓦特送走嘉波时,是将他送往了记忆星神浮黎的忆庭,为什麽他们再见时,嘉波又变成了欢愉的行者。 黑天鹅洞悉了他的眼神,轻笑着说:“我的确知道你好奇的事情,但是,你要用什麽来交易呢?” 砂金望着她,眼神里尽是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忆者负责见证,忆者负责记录,宇宙终将毁灭,忆者则要收集记忆随时做好重建的准备。 黑天鹅是现任的忆者,而他是公司派来和家族对抗的使者,身在漩涡中央。 在匹诺康尼,没有比一场盛大的风波更值得记录的东西。 第92章 梦里,霞光千条从夜空飞过,昼夜不分狂欢永不停歇,嘉波坐在一家店铺的招牌顶部,两条腿晃荡刚好遮住了店名的一半,气得店主出来冲他大声嚷嚷:“没素质的家夥,还不赶快下来,你把我招牌挡住了我还怎麽做生意!” “好吧好吧。”嘉波一个响指瞬移到店主面前,再变出一束玫瑰递给他,“别生气,生气会长皱纹的。” 骤然升高的怒焰瞬间被浇熄了,店主骂人的话卡了一半,嘴里“额啊”了半天支支吾吾到最后也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好看着嘉波大摇大摆离开的背影。 现在只有嘉波一个人。 这才是体现他艰辛工作不放弃不抛弃的时候,看在他努力的份上,星期日应该给他一个五星好评,再投资好大一笔预算用于魔术演出前期的宣传费用。 “共同点,共同点,共同点……到底是什麽呢?” 不知不觉他又走回了商业街中心广场,布利丝忒,名单上的第一个人,按照时间顺序,黄泉是第八十七个。一个是街头表演的工作人员,一个是伪造身份的客人,两个人除了同为在黄金的时刻失踪以外再无其他共同点,而名单上还有许多人是在除了黄金的时刻以外的其他十二时分失踪的。 “根本对不上啊……” 嘉波蹲在街边的花坛,据说布利丝忒小姐失踪时正靠在花坛休息,她是鸢尾花家系收养的孤儿,靠街头表演的微薄收入生活。匹诺康尼消费水平太高,每个月的工资紧巴巴的,交往房租水电后剩余的部分仅够一日三餐。 记忆是构成美梦的砖瓦,嘉波触摸花坛的砖瓦,触碰唤醒了残破的记忆碎片,一朵透明的气泡承载着它,一根手指伸出,戳破了它,连同表面微弱的七彩光芒一起化成无声泡影。 “布利丝忒,你没事吧?” 这段记忆是以第一视角构成,嘉波看见正前方有一个穿着打扮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应当也是艺人的一员。 记忆回溯的过程中他不能改变布利丝忒的任何举动,面对这位流露关心的同事,布利丝忒只是摇摇头——嘉波的视角跟随着晃动。 “我没事,只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别担心我。” 艺人同事的眼神似有怜悯:“匹诺康尼的美梦也真是分人下菜碟啊,你看那些游客,对,看那里,他们把这里当作天堂和销金窟,随手一花就是大笔钱财,而我们呢,我们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却只能换一点点薪水。” “可怜的布利丝忒,像一条随时会被鸟儿叼走当作晚餐的虫子,活下去好难啊。”同事撇了撇嘴,眼神也跟着黯淡下去。 忽然,她又重新振作起来,像是安慰又像是诱导地拍了拍布利丝忒的肩膀:“没关系,还是有希望的对不对?比如攒一笔钱,买一张船票,离开匹诺康尼——你就是为此节食的吧?” 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布利丝忒抬起头,弱弱地问:“一张船票得多少信用点?” 同事微笑着说了一个天文数字。 随之嘉波眼前一片雪白,是古旧电视失去信号才会显现出的雪花,而后变回了当前时间下一片安然的商业街。嘉波眨了眨眼睛,缓缓看来忆泡的内容就到此为止了。 恰好新一轮街头演出开始,游街的艺人们穿着夸张的演出服饰,面带标准化的微笑,有的装扮成小丑表演荒诞默剧,有的穿着优雅华丽现场舞蹈,引起一片片惊叹和喝彩。 他们列队从嘉波面前走过,刻意地降低存在感后,似乎没有人能察觉到一双审视的冷静眼睛正仔细地打量每一个忆者的面容。 片刻后,嘉波动了。 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到一队蜜蜂服饰的舞蹈演员中间,不由分说便拉走了中间领舞的女孩。这本该是足以上报猎犬的演出事故,然而周围人群却像是没有看到这幕,他们依旧鼓掌,依旧欢呼,无人在意有一名演员被强行拉离队伍,带到远离游行的商店街另一侧。 这里安谧,昏暗,没有随处可见的乌鸦或是寻味而来的猎犬。嘉波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她有着和忆泡里布利丝忒那体贴关心的女同事一样的脸。 “别装了,我知道是你。”嘉波断然开口。 “嘻嘻嘻……”女孩也没有狡辩的意图,一阵轻烟过后,打扮成蜜蜂的女演员便消失不见。 站在嘉波身前的,是一名头顶别着面具,脚下踩着木屐,一身和风式烟粉短裙的小女孩,可爱的样貌竟比她伪装的艺人还要年轻几分。 但嘉波知道,底层演员的杀伤力和小女孩根本没有可比性。 “在大街上随便拉走一个女孩子可是十分不礼貌的哟,”小女孩说,“你这样可讨不到女生欢心,‘大魔术师强行带走女演员至无人角落,这背后竟然隐藏着惊人的秘密’,你说这个消息爆出去会怎麽样,小心粉丝大面积脱粉,下次演出一张门票都卖不出去,大魔术师就只能哭哭惹。” “随便你,等记者采访时我可以回答这个惊人的秘密其实是我对女人没兴趣,而你是我的私生女,我是你的两个爸爸之一,”他和女孩一样嬉笑的表情,顿了顿,“你其中一个爸爸能怀孕,生下了你,而你是来千里寻亲的。反正比起真相媒体喜欢劲爆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一起爽个够嘛。” 两人莫名对峙一眼。 半晌后,小女孩嘟嘴:“切,和你说话可真没意思,你们忆者就应该老老实实地躲起来,藏在暗中偷窥才是你们的长项,不是吗?” 嘉波懒得纠正她关于忆者的说法:“说正经的,花火,有事问你。” 匹诺康尼的谐乐大典比预想中更加具有吸引力,竟然出现了第二名欢愉的行者,且这位欢愉行者比嘉波更擅长伪装,也更喜欢表演,她伪装成游行队伍的女演员,亲眼见证了布利丝忒的消失。 花火,欢愉的信徒,一个以融入演出为至高信仰的优秀演员。 是追随欢愉星神阿哈的酒馆其中一员,假面的愚者。 “怎麽啦,大魔术师现在改行成为鸡翅膀男孩的侦探跟班了?我说你真是够了,什麽时候能再看见你换个职业玩玩,毕竟你干什麽都不长的样子。” “让我数数,忆者,魔术师,现在的大侦探,往后你又要干什麽呢,不如来和花火一起找乐子吧!” 花火的每一个字都想要激起嘉波的怒火,或许是她天性如此,但是很可惜,嘉波从头到尾都是迷蒙懒散的微笑,像一只只顾着自己顺毛的猫,盯着橱窗反光玻璃前自己的身影,将碎发从一边捋到另一边。 全然不顾花火的嘲讽。 “可怜又可爱的嘉波,”泫然若泣的声线和忆泡中劝导布利丝忒的方式一模一样,“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被抛弃的没有人要的哈巴狗,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差一点就死掉了。要不是酒馆大发善心,哪有你今天跑到我这来玩侦探游戏的闲工夫。” 第119章 “首先,我要纠正一点,”嘉波说,“救我的是星神阿哈,将我领入欢愉道路的是桑博,我也没有答应酒馆的邀请,所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误会。” “我踏上欢愉和你也没有什麽关系吧,花火小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花火应当也是接受了家族的邀请,但他对花火的假扮游戏不感兴趣,他只知道那枚忆泡告诉他的内容——花火是布利丝忒失踪前见过的最后一人。 梦境吞噬人时一定依照某种暂时未知的规律,这种规律随着失踪人数的增多而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但是在梦境构建的初期还不够稳定,这时挑中的人员身上的特质便会尤为突出。 嘉波问:“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不少,给我点提示吧,怎麽样,反正看我表演侦探连续剧你也不亏。” “怎麽就不亏了,亏大了呀。”花火嬉笑着说。 一张黑卡递到花火眼睛下面。 “不限额,随便刷,够了吧。” “……”想要气人的花火反倒被嘉波的举动逗笑了,她一眼就看见黑卡表面的公司标志,“看来傍到大款了啊,大辫子怪,怎麽?和公司那条哈巴狗的宿敌游戏终于结束了,把全宇宙都当成你们play的一环是不是?” 语气猝然转成厌烦,花火的心思就是这麽难猜。 她叉着腰,嫌弃地挥挥手,示意嘉波赶快走,至少离她远一点:“去,去,走开走开。别把我当成慈善家,也别想把我卷进你的侦探游戏里,我是喜欢看乐子,不是喜欢当乐子。有你一个人当小丑就足够愚弄这场美梦了。” 可等到嘉波真的转身离开,那身影又显得如此碍眼。 “哎,等等。” 临行之前,她似乎终于发了善心,就像嘉波说的那样,他们在嘉波刚离开流光忆庭,踏入欢愉命途时就认识了,但至始至终花火仅仅是冷眼旁观,她对拯救一个脆弱的还绑着长辫子的白毛小狗不感兴趣。 但是现在花火大人愿意付出一点点代价,戏剧就是得够曲折才好看嘛。 就当是在这场侦探游戏里演员花火也要贡献一点点戏份吧。 “想想我们的乐子神,阿哈他究竟想看到什麽?阿哈他可不会顺着你的想法来,帽子狗。”她又换了一个称呼,“这就是你和我的本质区别,我靠自身意志踏上了欢愉,而你却是一个假的演员。” “阿哈他只会把力量分给那些最可悲最痛苦的人,和梦境一样,一个不擅长欢愉的人被迫走上欢愉的道路,那样才有好戏看嘛。” 第93章 另一边,现实,酒吧吧台。 一场谐乐大典聚集全宇宙的目光,公司的使节、酒吧的愚者、大魔术师、星穹列车、巡海游侠还有忆者和家族全都来到这里,如此多的命途在昔日的监狱星交汇、是凝聚还是爆发一场声势浩大的斗争,一切都静待命运的指引。 忆者只为记录和旁观,砂金猜得很准,他与黑天鹅达成交易,成为一双代替忆者记录的眼睛,以此交换那些久远的,关于嘉波的记忆。 “光锥给你,收好了。”一张空光锥交到砂金手中,“你随处的见闻都将记录在这枚空光锥里,等到谐乐大典结束,你需要将光锥交还给我。” “没问题。” 无声的交易进行下去。 无数的人来到这片梦想之地,又有无数的人离开,无数的悲欢离合在这里上演,而这一桩交易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砂金将光锥贴身收好,一双眼睛便望向了女士站立的地方,他在等待黑天鹅主动开口讲述那段他缺失的故事。 他静静地坐在吧台高脚凳,唯有突然挺直的背部在述说他的专注和焦躁。黑天鹅抿了抿嘴,抬手,一根手指虚虚悬在砂金手背上方。 用语言和文本转述显得苍白无力,黑天鹅直接抽取了自己脑中关于嘉波的一切,她打算直接把这部分塞到砂金的脑子里。 不过随意访问别人大脑很不礼貌,她问:“你介意吗?” “请随意。” 砂金的回答很干脆,示意她继续。 “其实在忆庭我和嘉波不算熟悉,也许你并不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用更通俗的语言来说明,嘉波偏向独来独往,很少与人交流。” 黑天鹅缓缓说道,一团记忆从指尖伸出,像是黑夜中闪亮的萤火,通过触碰,钻进砂金的手背再也看不见了。 “那是八年前,我接受命运的指引,自愿放弃肉/体,加入流光忆庭,成为忆者的一员。首次进入忆庭时恰好碰见了嘉波。” 按照自己认知中的嘉波,砂金试探性地描绘:“还蛮可爱的?” “……” “你的滤镜太厚了。”黑天鹅顿了顿,打算换一个形容词,“他对人很疏离,也很强硬,但怎麽说呢……好吧,也许的确称得上一声可爱,见到我时第一句话就是——” 。 “新人?” 黑天鹅见眼前的少年不耐地抿唇,似乎想到了什麽麻烦事,略微蹙了蹙眉头,停顿片刻道,“忙着呢,我不带,别找我。” 彼时黑天鹅刚刚抛却肉身,成为忆者的一员,她穿过时间和空间的镜子信道,和她的引路人一起来到记忆尽头的流光忆庭。 记忆是无形之物,需用光锥或者忆泡这类有形之物承载。其中光锥保存记忆的手段更稳定且经得起时间考验,黑天鹅觉得薄薄的纸片一样的光锥很像人类用以记录的书页,便将忆庭想象成一座恢弘的图书馆,里面存放浩如烟海的书籍,每一页都是宇宙的记忆的一部分。 然而真实的流光忆庭却和想象中大相径庭,这里一切都是苍白的,无穷无尽的边际,无休无止的雾,镜子是唯一出现在这里的实物,据说镜子是浮黎身体的一部分,光滑的镜面反射飘渺虚无的白云。忆者们用统一的灰白制服从头到脚包裹住自己,连脸都没有放过。 只有嘉波露着一张脸,眼睛让黑天鹅想起家乡的天空。 被雨水洗刷过的小巷,路面积水起小水洼,烟囱和砖瓦的倒影都挤了进去,给天空就留了巴掌大的一小块,就是这一小块,它和嘉波的眼睛一样蓝。 她现在是忆者了,黑天鹅想,所见所闻都有被记录的价值。 记录这一小抹蓝色也是很值得的。 带她到来的领路人不知她心中的想法,领路人亦是一名忆者,她见少年神色恹恹,语气和煦到让黑天鹅想起从前人类时热心的邻居姐姐。 她说:“嘉波,你又不好好穿上制服。” “怕什麽,浮黎又不在乎。” “怎麽能直言神明名讳,”领路人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最近事务繁多,也没打算让你带新人,这不是刚好碰上,介绍给你认识。” 她把黑天鹅往前一推,介绍道:“这是黑天鹅,我觉得她非常有天赋,是一个当忆者的好苗子。” 嘉波打量着她。 黑天鹅亦低头迎向少年的目光,彼时嘉波还没有长高,比黑天鹅还矮了半个头,被一个身量不如她的少年打量总是一件奇妙而又有趣的事。 领路人适时开口:“你有没有什麽向对黑天鹅说的?” 这本该是前辈传授经验的现场,但黑天鹅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她见少年好像收敛得正经了一点,煞有其事开口:“‘我们记录,我们旁观,直到宇宙重建的那一天’,这是忆庭的铁律,除此之外什麽都别做,不要给自己找事,不要强行逞能,更别为莫须有的事情承担责任。” 好看的眉头皱了皱,他停顿片刻:“那样最讨厌了。” “好好完成工作,忆者只为记录,不得篡改记忆,记住了吗?” “为什麽不能篡改?”黑天鹅问。 “因为记忆是人类乃至万事万物存在过的证明,应当心存敬畏,同时也是你作为忆者踏上记忆命途的凭依。”嘉波解释,“你都没有了肉//体,再从记忆命途改换别的命途,失去了模因穿梭的能力,那到底还要不要活了。” “所以你记住了没,不要篡改记忆,要心怀敬畏。” 那少年认认真真问她,眼睛专注地凝望,黑天鹅觉得有趣,带着笑意回复:“记住了。” 好像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话说,少年和领路的忆者打了声招呼,言明这次回到忆庭单纯是返还一批记录好的光锥,现在又得回去继续执行记录的职责。 雾气包裹了他,连同那双明亮的眼睛一起,让硕大的忆庭又变回空茫茫的一片。 领路人实在是一个温柔的人,她抱歉地看向黑天鹅:“嘉波的性格就是那样,嘴上强硬,实际心地还是很好的。” “他是最年轻的令使,某天突然被浮黎大人带回忆庭,也没有过去的记忆,但过了一小段时间便接受了忆者的工作,独自负责记录一整个庞大的巴德拉星域,那里位置偏远,还时有战乱发生,所以事情也很多,嘉波总是来去匆匆。” 黑天鹅有点惊讶:“他是令使?” 第120章 令使和普通的命途行者不同,如果将星神比作太阳,那命途行者便是一点萤火,令使介于两者之间,或许算得上反射日光的月亮吧。 领路人点点头:“他不喜欢我们叫他大人,说自己就是一名普通人类,也仅仅是一名普通人类。” “更何况,他还那麽小,刚到忆庭时,他连宇宙中最基本的常识都没有,甚至不知道命途和星神的概念,”领路人惆怅地叹息,忆者们年龄永远停在了踏入忆庭的那一刻,而嘉波却是当时忆庭中最小的那一个。比起令使,他更多地是在众多忆者呵护下长大的弟弟。 “繁育星神已陨,但繁育的虫群还在,几年后嘉波能够独当一面了,正好虫群出现在巴德拉星系周围,嘉波就被派出去负责记录这场战争,直到现在。” 黑天鹅哑声:“那他现在——” “虫群于巴德拉星域再现,”领路人无奈地说,“大概是战争再起,他又要履行记录的责任了。” 战争,虫群。 在黑天鹅作为人类短短十几载人生里没有这样可怕的词汇,她出生平凡,和母亲相依为命,又在母亲病逝后靠自身悟性踏入记忆命途,被领路人发现并带了回来。 小镇生活虽有挫折,但不至于领略到兵戈四起颠沛流离的痛苦,黑天鹅一时没有感触。领路人觉得这应当是入职培训的一部分,身为忆者,应当喜怒不行与色,记录快乐时不会被快乐感染,记录痛苦时也不会被痛苦扰乱心神。 她塞给黑天鹅满满一摞光锥,说把这些看完,她就算正式上岗了。 然后。 黑天鹅吐了。 吐了个昏天黑地,纵使忆质构成的身体没有任何生理反应,但心理和感官的双重刺激让她忍不住作呕,什麽都吐不出来也蹲在忆庭一角两眼发虚。 “都有这个过程的。”见她这副样子,领路人怜悯地说。 光锥里尽是有关战争和死亡的记忆,在此前,黑天鹅没有见过虫群,也没听说过陨落的繁育星神,但至此她知道了宇宙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和命运,繁育注定陨落——因为繁育星神的子民,虫群,实在是太恶心了。 虫,一种无法停下繁殖欲望能够自我分裂的生物,族群数量以指数量级成长,虽然可以分裂,但很显然,血肉才是最具备营养的温床,而且分裂本身就要耗费大量能量。 每一个虫群经过的地方都会变成一颗死去的星球。 它们吞噬血肉,吞噬人类、动植物,乃至任何有形的生命,更因为身负繁育之责,任何和繁育有关的概念最后都会变成虫群的一员。 工厂生产的螺丝会变成虫子,树木结出的果实是虫子,从蛋壳里爬出的是虫子,女人怀孕分娩诞下的是虫子……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虫子,留给原地的,只剩下一片被啃食得只剩下焦土和恶臭血腥的荒原。 光锥能让人身处实景,黑天鹅看见一个小女孩满心欢喜将树上鸟蛋掏回徒有四壁的家中,她原本以为带回的战利品至少能让爸爸妈妈少饿一点肚子,没想到从蛋里爬出的虫子一点一点,一个接一个地吃掉了她的全家,最后一只虫变成一群虫,飞上黑压压的天空,才知道那漆黑并非乌云,而是天空都被虫群遮盖。 “呕——” 黑天鹅又忍不住了。 记忆是一道由神赐予的锁,而忆者是开锁的人。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天赋无与伦比,但现在觉得,忆者,也是一份非常值得尊敬的工作。 她决定缓一缓再继续,先给自己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正在这时,她又看见了嘉波,年少的令使将一叠光锥递给薄薄的雾气,而后转过头,也看见了她。 “你看上去不太好。”嘉波走了过来,看见黑天鹅手里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光锥就明白,“怎麽给你看这个,啧啧,好狠的心。” 他说的是领路人。 “没关系,”黑天鹅微笑,“我还撑得住,很快便能适应了,这点小场面不能打败我。” 嘉波这一次似乎不那麽急着走,还有闲心留下来和黑天鹅多聊几句。他抱腿蹲下,一如既往不讲规矩地即使在忆庭也要把姣好明艳的脸露出来。 黑天鹅注意到他眼角有了一抹不引人注目的青灰,以令使的身体素质而言,他应当是刚忙过一阵常人难以承受的庞大工作量。 “你知道吗?”嘉波面容似有得色,点了点黑天鹅手里的光锥,“这个是我记录的哦。” “巴德拉星域的虫群?”黑天鹅还记得这个名字。 她见嘉波点点头。 旋即新的疑问又生了出来,她还记得,领路人说嘉波没有过去,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会无缘无故丢弃所有记忆,还是在记忆星神的手底下,很显然,他的记忆应当变成某种支付的代价。 “你怎麽不害怕呢?”黑天鹅好奇地问,是因为失去记忆便连同恐惧一块失去了吗? 嘉波垂下眼睛,视角差异让黑天鹅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一股浓郁的茫然在四周升起,像是内心生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几秒后这股空洞失落的感觉便消失不见,嘉波侧头又是一副轻松闲适,他不由分说地拉住黑天鹅手腕,画面一转,便来到一处荒地。 荒地生出嫩芽,他指着嫩芽问:“你看见了什麽?” 黑天鹅感受土地的记忆:“候鸟带回了种子,雨水令它破开泥土,于早春生根发芽。” “此处贫瘠,去年候鸟一共带回了上千万的种子,只有五万颗发了芽。”他淡淡地说,“对宇宙来说,死亡才是常态,生命不过转瞬而逝的变量,无论是被虫子吃掉,被候鸟吃掉,又或是因为天灾人祸死掉,本质都是生命的终结,是命运早就安排好的,我们实在不应该打破它。” 闻言黑天鹅落下一睹,良久后问:“嘉波,你是不是讨厌人类?” 嘉波摇摇头:“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 他望着半空虚无的一点出神:“神爱世人,我并非神明,所以我只要爱我自己就好了,别的我都不在乎。” “忆者的本质其实就是一个观众,一个高级看客,看花开花落,看世殊事异,看宇宙生成又毁灭。” 舞台和观众席天然分割不可逾越,他回过头,看向黑天鹅,道:“我不是舞台上的演员,也不是编写剧情的作者,我拯救不了谁,谁也不需要我的拯救。我用我的眼睛记录,观看命运谱写的剧本,我会为台上的剧情伤怀,但是那又怎样呢?” 他一字一句地说:“身为忆者,我们的职责是记录,而非篡改——我之前提醒过你的。” 嘉波,是忆者。 没有必须肩负的使命,没有必须保护的人,他不是谁的道标,也不需要聆听谁的愿望,指引谁的未来。 他只是自己。 一个渺小、冰冷、自私而又无情的自己。 工作已经很累啦,记录和解构记忆也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干的,就不要再给自己找事了吧。 “不过还是要跟你说个好消息,”也许是觉得自己太严肃了,不利于在后辈面前创建和蔼可靠的形象,嘉波的语气又变得松快活泼,“虫子虽然很可怕,但巴德拉星人有过和虫子对抗的经验,即使公司游侠之类的援军还没到,他们也已经组建出一只合格的反抗军。” “说不定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呢。”他高兴地说。 。 也不知道是黑天鹅逐渐对光锥里的东西麻木,还是嘉波那番连劝解都算不上的话起了作用,她不再恶心地想吐,并且高效又迅速地看完了整叠记忆。 领路人很惊异,赞叹道:“比我想象得还要快,黑天鹅,你真的很有天赋。” 黑天鹅笑了一下。 按照惯例,入职培训结束后就能正式上任了,黑天鹅心道这算哪门子的忆者培训,分明是锻炼她的坚强意志,但最终什麽也没说。眼前的领路人很关心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 最后话题不知怎麽又拐到了嘉波身上。 “嘉波很久都没有回过忆庭了,”领路人有点担心,“巴德拉星域战况胶着,单独一只虫子不难打死,难的是它们会不断分裂繁殖,得一口气杀掉星域内所有虫子,即使只剩一只虫子,卷土重来不过是十几个系统时的事。” “虫群扩张得有多快,嘉波的工作量就有多大。” 领路人最后拍板决定:“不如我带你去巴德拉星域吧,教你上手忆者的工作,同时三名忆者一起也能减缓嘉波的压力。” 于是,黑天鹅再一次见到了嘉波。 巴德拉星域的主星是一颗农业星球,盖因虫群的到来,昔日万里无垠的麦穗再也见不到了,但这里还是让黑天鹅想起了自己的家乡,质朴的同乡,枯燥的生活,以及再也见不到的蓝天。 寻常人察觉不到忆者到来,黑天鹅看见嘉波时,他正坐在一户农庄屋顶,说是房屋,也不过是几片还没有倒塌的半墙,和一小块屏蔽风雨的天花板。 第121章 倒映在嘉波眼底的,也许是悲悯,又或是别的东西,黑天鹅也说不清。 四名反抗军的士兵躲在天花板下,抱着枪,数着剩下的子弹。有虫群的地方,子弹也成了不可再生资源,因为子弹制造的过程也被视为繁育的一种。 士兵们低声说着话。 “现在我们还有六百颗子弹,十二颗手雷,六把激光脉冲枪,其中三把能量不足50%,一把能量已经告罄。” “听上去还不少。” “匀到每个人头上可不多。” 他们身边还用瓦片烧着水,四个人看上去精神都不错,受伤的人说不定就被种入了虫卵,在这场看不到未来的战争里,不会有伤者,只会有战亡。 “留一颗子弹自杀,老子可不想变成虫子。”有人说。 “那每个人就有159颗子弹用来干掉那些娘希匹的死虫子了。” 话正说着,水开了。 原计划是用水化开压缩饼干,勉强也算是一顿每餐,但也不知道是水里掉了卵还是做饭也被影响当成了一种繁育的过程,从瓦片里倒出的不是水,而是一只硕大漆黑有三对倒鈎短足和甲壳长须的虫子。 就算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也会被吓一跳,下一瞬,有人开了枪,一串子弹准确地打中虫子头顶,瞬间送它自爆归西。 大家都躲着虫子爆开的汁,一时沉默,半响后才听见有人笑骂道:“你个败家的玩意,杀一只虫子开了十几枪。” “现在每个人只剩155颗杀虫子的子弹啦!” 残破的不规则的天花板扑簌簌掉下灰尘,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一时之间都开始大笑了起来,屋里传来快活欢快的笑声,仿佛这里没有繁育,没有虫群,也没有即将到来的死亡。 嘉波也跟着笑了一下。 这笑容畅快、轻松、不带一丝阴霾,他用手里的光锥记录下这几个人的样貌,周围的环境,还有他们的笑容。他们都是宇宙这广大舞台中渺小的一名演员,生命的意义便是将欢笑带给过去的、现在的、还有未来的观众们。 他望着四个人结伴离去的背影,迎着被天空遮住的夕阳,没有选择追上去。 “我们只负责记录,”不必参与进他们的人生。 但是,嘉波偶尔也会感慨:“但是,要是剧本里有一个盖世英雄就好了。” 第94章 遥远恒星跨越星河而来的光被漆黑虫群遮住,寥寥几缕透露下来,降在地平线一棵枝条扭曲怪异的枯树,像一滴从天幕垂下的血。 那几个士兵走远了,黑天鹅不再看向远方,她观察嘉波的神色,片刻后出口询问:“你还好吗?” “我?” 嘉波有些诧异,旋即露出一个调皮狡黠的笑容,仿佛没有心事的稚子:“我没事啊,我能有什麽事,我超好的。” “是吗?”黑天鹅轻声反问,也没再多说一个字。 “仙舟的急行军就在数光年以外,只需要一次跃迁,大概两个系统时后便能抵达巴德拉星域,”眼中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虫群肆虐几乎什麽都没有留下,嘉波撇了撇嘴,“仙舟麽,不缺乏大规模军事武器,这场战争就要结束了。” “而后是冗长的战后重建。”他显得很头疼,“灾后安抚、伤亡和物资统计、接受援助创建外交、重振政权……要记录的东西比打仗的时候还要多呢。” “别担心,嘉波,我这不是来帮你了。” 记忆是最适合黑天鹅的命途,她很快就上了手,分摊一部分嘉波的职责,但同时她也发现,这份工作最难的部分不是详细完整地剥离出一段记忆,而在于一颗强硬不为外物所动的心。 战争是一台残酷无情的机器,它碾碎人类的希望和一切情感,留下的只有悲伤和绝望,而现在黑天鹅需要直面这份绝望,她隐藏身形陪同在记录者身侧,和女儿一起感受失去父母家人的痛苦,和农户体验虫群肆虐过后土地已无法耕作的木然,和士兵一同从满是虫子的噩梦中惊醒的紧绷。 她不能出手改变一二,盖因这都是历史,是已经发生无可更改的过去。有时候也会觉得记忆是不是一个太过被动的命途,就算出手了,也无法改变什麽。 更何况,作为记录者,作为观众,才是忆者的职责。 也许是她终究还是一个初出茅庐见识不多的忆者,也许是近日来听见的唯有压抑的哭声,黑天鹅觉得环境影响了她,让命途都变得不那麽稳定。 她长舒了一口气,缓了缓,和入职培训时一样,将身心全都投入进去,让海一般的工作淹没自己。 虫群肆虐时间短暂,后续重建却十分漫长,等到黑天鹅终于停下来休息时,她想起,自己足有半年没有见过嘉波了。 嘉波去哪了? 领路人和其他忆者总是把他当作需要关心看护的弟弟,黑天鹅觉得自己大抵也被感染,毕竟嘉波明显是个还没长开的少年人,连个头都比自己要矮许多,关心是自然的,即使他是一名星神看重的令使。 她询问领路人,得到的答案是却是“不知道,嘉波很久没回过忆庭了”。 除了定期将光锥送回忆庭外,他没有回过一次,之前大家都忙所以没能注意到,现在黑天鹅有了空,领路人便委托她:“你去看看他吧。” “好。” “穿梭模因在找人这方面很方便呢。” “我知道。”黑天鹅笑了笑,“放心吧,我会的。” 嘉波一直没离开巴德拉星域,他在星球的另一端,与黑天鹅分属不同的白天和黑夜。黑天鹅找到他的时候,他盘腿坐在荒地一动不动,长发散在身后,流淌着月华。 察觉到黑天鹅的到来,他也没有动,一直望着不远处在仙舟支持下新搭建的房屋。黑天鹅也认出了屋内的人,男主人是之前她来找嘉波时碰见的四名反抗军之一,那名被虫子吓了一跳用了整整十几发子弹才打死它的年轻人。 “其他三个人都死了,均摊到每个人头上的155发子弹不够,所以他们有的偷偷用自己的满弹夹换别人的空弹夹,有的则强硬地将背包丢给同伴,他们都很努力,所以年纪最小的那个活下来了。” 屋内灯影摇晃,出现了另一个人影,是男主人的夫人,两个人甜蜜地对视,男主人还将手放在女人小腹,充满了即将为人父的慈爱。 嘉波微笑道:“他很幸运,老婆也挺过虫灾,现在还有了身孕。” 总归是挺圆满的。 彼时他还是一个需要呵护的少年忆者,年岁被永远定格在了踏入忆庭的那一刻,忆者的年龄、外貌和体型本不应该随着时间而变化,但黑天鹅却觉得他瘦了很多,下巴尖削,就连笑容也轻飘飘仿若透明。 唯独眼睛清亮,还和初见时那般相差无几。 他眨了眨眼,终于舍得将注意力施舍给黑天鹅,问她:“你觉得有力量却不承担责任,和有责任却没有相应匹配的力量,那种最可悲呢?” 这算什麽问题? 黑天鹅心道嘉波这半年不回忆庭难道是陷入一种哲学漩涡了?况且他提出的两种情况也不能用可悲来形容吧。 一时之间想不出符合心意的答案,黑天鹅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但这和你我无关,在踏入记忆命途时,我们就被赋予了作为忆者的职责,我们记录,我们旁观,等待宇宙重建的那一天。” “身为忆者,不得擅自更改记忆。” 都是流光忆庭的规定。 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嘉波看了她半天,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这不相当于什麽都没说嘛。” 仿佛那丁点的忧愁都随风而散了。 他们停留在这片星域的时间太久,久到足以了解停留在星球表面过往的回忆,了解人们的风俗习惯。黑天鹅有意转移嘉波的注意力:“还有三个月便是巴德拉星域的新年,这是虫灾后的第一个新年,巴德拉人会举办盛大的篝火晚会,而且按照本地风俗会在新年零点时分向天空许愿,据说愿望会抵达天听,神明也能听得见。” 嘉波果然被吸引住了,他盘算着:“那我该许个什麽愿望好呢?果然比起新年许愿,我其实对篝火晚会更有兴趣呢!” 他叭叭叭地说了一通巴德拉星系的本地美食,可惜他吃不到,百废待兴的巴德拉星域缺乏足够食材。 说了没用,没用也说,果然还没有长大。 他想要的、他喜欢的都如同巴德拉拨开黑云的天空,连云朵都被虫子蚕食得干净,什麽也没剩下,即使战争业已度过,繁育的虫子尽数被消灭,留给巴德拉星域的只有夜晚泼墨的星空,依旧是黑色的。 身为忆者的一员,过多的个人偏好被剥离,他们更像是代表浮黎的一个符号。嘉波定定望着黑天鹅,突然说:“我觉得比起蔬菜,我应该更喜欢。” “我喜欢宝石,因为宝石像星星,宝石是星球的记忆,星光是穿越光年的信号,它们都是来自过去的记忆。” 第122章 “我喜欢惊喜。” “但我也喜欢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那双眼睛注视着黑天鹅,又像是空洞并无一物,黑天鹅觉得嘉波或许是将她当成了一面镜子,正透过她的眼睛审视自己。 她问:“你为什麽突然说这些?” “可能……因为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嘉波歪歪脑袋,“所以我才会格外重视自我。” 轻咳一声,黑天鹅提醒道:“但是我们是忆者。” 忆者面对的是全部,宇宙的好和坏全都应当被记录下来,不,不应该这麽说,星神没有好坏之分,正如命途不过是宇宙中数条规则的一种,规则不应当分善恶。有好坏善恶之分的人,而这些分类的依据也都是由人定下的。 人类需要自我,但忆者不需要,因为记忆不用忆者的善恶好坏去筛选。 嘉波没有说话。 远处木屋依稀灯火可辨,直到深夜蜡烛熄灭,再也看不见相拥的两个人影,嘉波撑起懒腰,浑然不在意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是忆者,要遵守忆者的规则。” 巴德拉的黑夜和白天再次交替,流光忆庭的工作繁重而又遵守秩序,黑天鹅本就是为了免去领路人的担忧而专程来见嘉波一面,她见嘉波无事,顶多是工作量比较饱和,也就没有多说什麽,穿梭空间回到了星球的另一端,专注于自己的生活。 再次见到嘉波,是三个月之后。 巴德拉的新年夜晚,没有烟花,也没有盛大的篝火,人们彼此相拥,静静地度过虫灾之后第一个年关。 同样的简陋房屋。 同样没有星光的夜晚。 这一次嘉波放弃了隐藏的身形,他从虚空中走出,普通人也可以看清他的样貌,认清他没有被制服遮住的脸,还有一头如同月华泛着微光的长发。 即使这样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新年的钟声敲响,荒草和出芽的冬麦都是静悄悄的,这里冰冷得像一座空屋。 只有嘉波还和从前一样,他冷淡,也不发一言,等黑天鹅来了才有一点鲜活的样子,笑着说:“好吧,上次没有想清楚我的愿望,这次我想明白了。” “黑天鹅,我不想当令使了。” “果然我不想当坐在台下的观众,我想登台,成为演员,”嘉波眼睛眨眨,“还是最耀眼的那种。” 一名令使骤然宣布要退出,这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黑天鹅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麽这麽突然。” 用足尖踢走一块不规则的小石子,然后是下一块,直到周围一片局域都变得干净。他的举动充满了幼稚气,一点都不成熟,但黑天鹅知道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他的行为充满了黑天鹅无法解开的谜题,记忆塑造人性,而人性注定偏颇。她张了张嘴,想要劝阻嘉波,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曾了解过他。 她不知道嘉波的过去,也没有人知道是什麽样的记忆塑造出记忆的令使,她也不知道嘉波在流光忆庭经历过什麽,所有的故事都是道听途说,从未真正参与过。 到头来,她只能艰难地说:“你没有肉//体……” 成为忆者就意味着放弃了原本的形体,记忆是冻结,暂停和片刻须臾,从命途中汲取的力量足以让忆者没有肉//体也能活动。 但是嘉波不一样。 如果放弃了记忆命途,他要怎麽活下去,他的灵魂无处安放。 “没关系,这是我的选择,不要阻止我。”嘉波说。 这本来就是一场通知,而非商量。 “我的意志已经动摇,我的决心已经更改,我能感觉到命途正在排斥我,”唯一的忧虑是他不知道那个存在于过去的嘉波是不是随身携带了什麽一旦恢复记忆就会爆炸的危险物品,但宇宙茫茫,这也不算问题。 嘉波一蹦一跳,立在了黑天鹅面前,挥了挥手——他在告别。 “我会去找一个无人的边缘星球,慢慢地将记忆的部分从我体内剥离,不用问我星球的名字,不要再联系,最好也不要追杀我呀,说不定我自己就静悄悄地死掉了。” 嘉波伸出手,黑天鹅有一头柔顺的紫色长发,落在肩头。他想拍拍黑天鹅的肩膀,指尖却穿过了一抹飘渺的幻影。 状若无事地将手收回。 “为什麽一定要离开呢?”黑天鹅问。 重重的幻影一幕幕在眼前浮现,第一次见面不算友好的嘉波,领路人口中的嘉波,还有她匆匆几面还不算熟稔的嘉波。她感觉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悲伤,像是看见一条不可跨越的天堑,眼前的人就站在鸿沟前,再往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为什麽呢?” “啊。” 嘉波站在房屋前,他的眼睛是今夜唯一的星光,在新年伊始,夜晚如同野兽将这一幕吞噬,低垂的新草,烂在泥土里未能发芽的种子,还有更遥远的风、废墟和未清理干净的尸体。仍谁都是渺小的尘埃。 现在尘埃回答:“大概是,我的自我如此强烈吧。” 。 人,命如草芥。 嘉波靠在剩下一半的窗棂,仔细一看竟然是飘浮着的,他仰视着,俯瞰着这片虫子肆虐过的土地,动了动手里由忆质凝结成的笔,在空气中画出一双少女麻木而又绝望的眼睛。 画作烟雾一样飘在半空,而后被嘉波挥手打散,转而在光锥留下一行文本。 “巴德拉主星,东大陆某村庄,虫群清理完毕。” 然后再用忆质复刻村庄残存的废墟,将其纳入光锥内部,一砖一瓦,还有黑色的泥土和腐朽残破的肢体,都事无巨细地刻画在这张即将送往忆庭的光锥里。 彼时仙舟支持已至,虫群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等待逐一击破,这场战争的胜利板上钉钉,忙碌的工作将忆者淹没。也就是在这种时候,嘉波才有空分心想些有的没的。 他想领路人还有一众忆者其实都拿他当未成年看,想黑天鹅这个最新上任的忆者好像也是这麽想的,打着新员工实习的名号和领路人两个一起跑到巴德拉星域与他一起记录这场战役。 说是战役,其实算得上屠杀,面对虫群,普通人抵抗得足够艰难。 就在这时,半身都被埋在废墟里的少女动了动,眼珠轻轻一动,恰好看向嘉波藏身的方向。 阿哲,不能吧…… 难道她能察觉到我? 虽然嘉波隐藏自己隐藏得很敷衍,但察觉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天赋,这说明少女完全有机会迈入记忆的命途,成为忆庭的一员。 本着忆者和令使的基本职业操守,嘉波亮出身形,浮在半空中,如同一个老神在在的神棍,居高临下望向少女被污泥盖住的脸。 “朋友,我管你骨骼精奇,有没有兴趣踏上记忆大道,成为星神浮黎座下一员啊?” 少女:“……” 左右望了望。 没人注意到这名飘在空中的奇怪少年。 原来是在和我说话,少女顿了顿,小声道:“没有。” 比起这个,她更希望有人能伸出援手,将她从废墟里拉出来,下半身快要失去知觉了。 可少年没有伸手,而是更加凑近地观察她:“你现在快死了,要是成为忆庭的一员,肉/身便成了无用的累赘,你也不用担心马上死掉啦。” 少女气若游丝:“……不。” “你再好好想想呢?” “不可以……” “你马上死了哦。” “不……”少女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失血过多在她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征兆,她支撑着说完拒绝的理由,“我怀孕了……我不能……” 真是一个充满说服力的理由,嘉波嘟着嘴放弃,再次隐去自己。 好在少女说话的声音谁都能听得见,有人注意到了角落发生的小小动乱,组织人手将少女挖出了废墟。 而后发现她是一名孕妇,还没到月份,但足够显怀。 战争里孕妇是最引人猜忌最先被舍弃的一方,谁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被繁育命途影响,怀着的到底是人类还是被转化的虫子,即使现在战争即将结束,虫群已然消灭,不到生产的那一刻依旧要打上一个问号。 生的光芒在她眼里渐渐消失,直到这一刻她也没有向嘉波求助,好在最后一个男人冲了出来,将她拥入怀中,用药物吊住她的性命,才没有使局面走向最可悲的一端。 嘉波定睛一看。 还是一个熟人。 抱住少女的男人之前还是他记录过的一员,只不过当时有四个人,现在却只剩下了他自己。嘉波曾经记录过,他们都是抵抗虫群的士兵,其他三个人都死了,为了保护剩下的这个。 人类还真是奇怪的生物,明明这麽弱小,偏偏还会选择牺牲和奉献。 嘉波在原地看了一会,觉得没趣,这一定是因为纯爱和弱小谱写的爱情故事向来不得他欢心。 毕竟他不喜欢人类嘛。 第123章 主角的设置都不喜欢,剧情再不吸引人,还有什麽观看的必要呢? 于是嘉波选择去了另一处飘荡,直到过了几天战争结束再返回,他看见少女,哦不对,应该是少妇,少妇和她的丈夫在田地枯树下盖了一间房屋,在四周废弃的农田里洒下希望的种子,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少女的天赋惊人,这一次也察觉到了嘉波,对着天空的方向出声:“祭司大人,您在吗?” 嘉波憋了一会,没有憋住。 “为什麽是祭司?”他突然询问。 少女一愣,而后回答:“因为您替星神招人?” “……”行吧,勉强算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不知为何,嘉波可以忍受别人叫他“令使”、“小嘉波”、“太让人操心的讨厌鬼”,却格外不能容忍被称作祭司,或许这会让他联想到古代已经毁灭的文明,而现在宇宙走进了新的时代。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既然知道我并非普通人,就应该知道,我捏死你和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你就应该老老实实答应我加入忆庭,而不是忤逆我。” “现在回答我。”他扬起下巴,格外傲慢,仿佛人类于他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草籽,“你愿意放弃肉//体,加入忆庭吗?” “额。”少妇停顿片刻,手扶住隆起的肚皮,老老实实回答,“不愿意。” 嘉波:“……” 星神浮黎在上,践踏你威严的不是我,是这个女人哦。 “噗。”女人突然笑道,她还年轻,鬓边便出现了一抹不知因何而生的白发,“我知道您是一位好人。” 窗外一颗绿芽吸引了她的注意,风卷起鬓边白发又被手拢在耳后,“我也知道,当时废墟是您救了我,我距离其他人很远,声音又很微弱,如果不是您的帮助,其他人怎麽会发现我这个半截入土的孕妇呢?” 很聪明嘛。 嘉波略为得意地再度扬起下巴,不存在的尾巴高高翘起:“别乱说,我不会干涉现实世界,只负责记录,从不插手。” 女人道:“我也只想和我的丈夫孩子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不想放弃他们,成为永生的一员呢。”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过这个话题,而是聊起巴德拉的新年还有许愿能上达天听的传说,嘉波说得煞有其事,当女人问起时,他也只回答说这是他一个朋友告诉他的。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黑天鹅担忧的眼神,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忆庭,至于理由连嘉波自己都说不明白。他是忆庭里身份最高的成员之一,也是最受照顾的成员,后者连之一的后缀都不用加。 明明他有一个轻松友好的工作氛围,其他忆者也对他颇为照顾,但嘉波就是不愿意回到忆庭,在上缴光锥的同时对着镜子发呆。 那会让他想到自己。 嘉波,记忆令使,在成为记忆令使前是一个什麽样的人呢? 他不知道。 带着一些微妙的恐慌和茫然,他全身心投入到巴德拉星域重建恢复的记录中,此后也再没有违反过忆庭的规定。偶尔闲暇时返回枯树下的木屋,女人有时候能发现他,发现他时会闲聊两句,从虫灾前的安宁生活到对未来的美好畅想。 但大多时候女人发现不了他。这时,他会自行找一处发呆,看着女人的肚子一天天隆起,男人将家务和田地全都揽在身上,仙舟的补给品堆在角落,生活充满了希望。 只有他还在思考,究竟他是记忆的令使,还是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嘉波。 新年的钟声敲响。 黑天鹅曾经告诉过他,巴德拉的新年有篝火,有烟花,有一顿家人团聚的丰盛晚餐,全家人围在篝火旁,双手合十,向上天祷告新年的愿望。 但是今年统统没有,虫灾过后,这将是巴德拉星域历史上最静默的一个平安夜。 嘉波和黑天鹅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就在枯树下的小木屋,忆者将和人类一起见证历史匆匆走过。 他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山岳下,枯树边的小木屋中,女人到了临盆的时候。 天空变成了灰色,正犹豫抉择着到底该披上哪一种色彩。他没听见女人因为疼痛难忍的叫喊,也没有机会注意到丈夫——那名抵抗军士兵越加惨白的脸色。 谁也不知道,孕妇生下的会是什麽东西。 到底是正常的婴儿,还是在繁育影响下被异化的胎儿。 士兵在战争中见证了太多太多悲剧,工厂里吃掉工人从生产线而生的虫子,本该是希望却带来绝望、撕开孕妇肚皮爬出来的虫子……一切一切都是虫子,他的世界只有虫子。 焦虑折磨着他的内心,直到最后一刻,他听见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人体被撕裂的声音。这股绝望的交响乐他听到过太多次,是产妇肚子里不正常的婴儿导致的。 嗡嗡,嗡嗡。 是虫子用口器蚕食母体。 一瞬间士兵脑中闪过了太多画面,同行的友人,等待回家的妻子,他们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而他要保卫他所爱的人。 去库房拿枪,子弹上膛,来到产房,瞄准里面那只可怕的怪物—— 嘭! 嘉波这次到的早了点,他来到树下,黑天鹅还没到,看着残阳渐渐被山岳吞没,蔚蓝的天空走向黑夜。 木屋死寂得不像话,空气仿佛都被凝固了,窗口不见女人也不见男人,看不见人影,更甚还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他狐疑地走进去。 走到产房门口,他看见了两具尸体,生产中的女人被一枪贯穿肚皮,和她的孩子一尸两命。 床前,男人跪在地上抱住头,猎枪丢在脚边,和血融在一起。 他没有哭泣,也没有说话,即使嘉波亮出身形,也如同没有意识到家里进来了一个陌生人。 士兵陷入了幻觉,战争结束了,但他似乎一直活在梦魇里,他活在无休止和虫群的对抗中,孕妇生下的是虫,窗外的寂静是因为没有枪炮声响起。 “我要救他们,我要保护他们,我要保护他们……” 士兵猛然抬起头,拉住嘉波:“我本可以拯救他们,但是我做不到,我什麽都做不到。” 妈妈,嘉波做错了吗? 妈妈,嘉波是一个坏孩子吗? 否则为什麽,人会用这样绝望的眼神看着我呢? 耳畔响起了虚幻的声音,那应当是在广阔的沙漠,黑色的风暴和流沙,有着古老的神庙和世代生活在此的人群,可那声音转头一抓却又虚虚飘散,到最后竟然连原本说的什麽都想不起了。 嘉波蒙住了士兵的眼睛。 如果忆者的规则是不能更改记忆,那他不当忆者就好了。 如果记忆的规则是记录这可悲的生活,那纂改记忆就好了。 “睡吧,睡吧。”嘉波淡淡地说,“醒来时,你会忘记一切,忘记虫子,也忘记屋里发生的一切,你爱的人没有死,她在等你去保护她。” 他退出去,站在屋前,等待黑天鹅的到来,夕阳和晚霞倒映在眼底,如同他眼中被蓝色包裹的那一抹红再次活了过来。 “黑天鹅,我要离开忆庭了。” 去他的狗屎规定吧!他拒绝旁观,他绝对要插手,他要过随心所欲的生活,没有人能阻止他,没有人能拦住他。 如果生命是一条洪流,他甘愿沉入其中,做一滴渺小的水珠。 黑天鹅的眼神似乎格外悲伤:“嘉波,那你的肉//体……” “不用担心我。”嘉波说。 浮黎塑造了作为令使的他,但好在没有给予他过多约束,嘉波察觉到自己的意志正在与命途背离,而这种背离会让浮黎赐予他的力量也逐渐消散。 大概他确实和其他人眼中一样吧,是一个幼稚执拗的难搞角色,就算可能为此搭上性命,嘉波也不愿意再回到忆庭。 “我……该去哪里呢?” 已经没有未来了。 。 匹诺康尼,黄金的时刻。 和花火的对峙结束,嘉波一个人漫无目的在大街闲逛,刷卡买点自己喜欢的小玩意玩腻了再随手丢掉。 嘉波还记得,自己跑到一个偏远星系等死的时候,突然阿哈就赐予了力量,而后花火和桑博便跑了过来。至今他都不知道到底是这俩人受到阿哈的召唤,还是单纯的巧遇。 总之这是嘉波和两位欢愉的愚者初次见面,他和桑博关系尚可,和花火倒是一般,偏远星系初次见面后便少有联系。 但嘉波知道,花火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 那句“阿哈他只会把力量分给那些最可悲最痛苦的人,一个不擅长欢愉的人被迫走上欢愉的道路,那样才有好戏看嘛”就是她的提示。 如果“最可悲最痛苦的人”映射的是嘉波自己的话……话说他第一次碰见花火的时候在干什麽来着? 在绝望,在迷茫不知所措的未来吧。 布利丝忒,第一名失踪的女孩,她失踪前在干什麽? 第124章 她在为自己眼见庸碌的一生茫然挣扎。 就在这时。 嘉波恍然大悟,开始在大街上奔跑,边跑边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梦境抓人一定有规律,现在它找到了所有失踪人的共同点,除了布利丝忒外,受害者有的刚结束一部电影,有的喝醉了酒,有的是赌博输了钱。 一部探讨哲学与死亡的悲剧电影,一瓶麻痹神经的烈酒,赌博赔上身家的失魂落魄,他们的共同点是—— 茫然和低落。 对大艺术家而言,为了在演出舞台足够挑起观众的激情,情绪控制是其本能,嘉波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急忙跑到两栋商厦的中央,头顶是一条不见天日的缝隙,一颗心匆忙地下沉下沉,眼里积起了云雨,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之前,离开忆庭前的那段时光。 果然。 糟糕的运气终于显灵了一次,下一秒,嘉波被一股潮水一般的黑暗吞噬——是忆质,来自陌生梦境的忆质。 他被这股潮水裹挟,远离了匹诺康尼,带到了另一处梦境里。下一秒,脚落在了实地,嘉波睁开眼,发现入眼之处皆是满目黄沙,风滚草被风带来又被风带走,他站在一座沙丘的顶端,遥遥望去,他看见了被掩埋在地下的神庙露出一角,背后森林一般的沙柱上房屋鳞次栉比,应当有人入住。 这里……是沙漠? 哪里的沙漠? 还没等嘉波理清楚梦境的基本情况,他就不得不面临十分严峻的情况,一把锋利长刀横在脖颈,嗜血的刀刃在燥热的阳光下让人通体生凉,而刀锋的主人是一名有着蓝紫色长发的女人,过长的刘海蒙住了她一只眼睛。 她打扮清凉,却又不影响浑身散发着的骇人气势,她背脊挺得笔直,肌肉绷紧,下一秒就能发送袭击。 “你是谁?” 嘉波双手高举,示意自己没有敌意,反问道:“我叫嘉波,这里是哪里,你又是谁?” 女人回答:“我是无名村的守村人,黄泉。这里是提瓦特,须弥沙漠。” “而你,是吾等神明赤王的背叛者,祭司嘉波。” 第95章 哇哦。 这就是他要找的伪巡海游侠黄泉? 嘉波悚然一惊,是了,黄泉也是失踪者的一员,她在匹诺康尼独自街头行走的时候被梦境吞噬,这条情报还是,还是…… 还是谁分享给他的来着? 慢慢地,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像是一盘流沙从指缝中消散,而后多的记忆又冒了出来,咕噜咕噜喷出气泡。梦境往往都有主人,现在这个主人正在用一条新编好的剧本代替他原有的那些,他是人偶,是棋盘上的棋子,被植入了固有的设置。 那些不曾听过的名词,提瓦特,须弥,还是守村人…… …… 嘉波觉得自己遗忘了很多东西。 遗忘了没关系,人类才是会执着于过去的生物,他不是,他是,他是…… “祭司嘉波,你违抗了赤王大人的命令,没能指引人类的命运,也没能控制混沌的知识。你是须弥的罪人。罪人理应受罚。” 对,他是沙漠的祭司,是赤王的孩子,是制造灾难的罪人。 嘉波弱弱回答:“那你要杀了我吗?” 黄泉摇了摇头:“我并非行刑者,我是守村人。” “守村人是什麽?” 很陌生的名词,没有听过。 沙漠里有很多很多部落,部落选举神庙的守卫者和祭司,共同侍奉沙漠的赤砂之王。 黄泉的实力超乎想象,虽然他不知道守村人的意义,但也许,父亲大人的守卫更适合她。 ……好像不对。 嘉波意识到,既然他出现在世间行走,那父亲大人应当不在了。 好难过,应该难过的。 黄泉是一名浑身燃烧着虚无苍凉的行者,可她却对自己的职责有莫名的执着,长刀对准嘉波不曾松开,她看见眼前这名青年的眼神从震惊到困惑,从困惑到萎靡,手很稳的同时解答他的疑惑:“守村人,就是保护无名村不受污秽和深渊影响的守护者,你体内的东西来自深渊,很抱歉,我不能让你通行。” “哦。” 不让就不让吧。 我可以呆在这里,哪里都不去,去哪里都一样,我就在这里,当一块不会有任何人在意的石头。 或许是他颓丧的情绪太过真实明显,黄泉没有杀他,而是瞥了他一眼,收回了刀,不再多说什麽便转身向创建在沙柱的村子方向走去。 剩下嘉波一个人对着空茫的沙漠发呆。 太阳炙烤大地,将沙漠表面的温度升到一个难以被常人接受的高温,嘉波找了一块石头,躲在石头的阴影里。 他的脑子很乱,一半认为自己是赤王和花神共同创造出的孩子,一半认为这其实是一场光怪陆离的荒诞梦境。他想不起自己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记得有人在等他,像是有人硬往他脑袋里塞了一堆沙子和石头,重得只想睡一觉。 要不还是睡吧。 将头抵在石头上,随后嘉波闭上了眼睛,意识归于一片平淡。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辆正在活动的板车上,车轮滚滚向前,两道车辙印缓缓向后,直到被风吹来的沙子掩埋。 拉车的人是黄泉。 嘉波稍稍抬高了后脑,看见守村人挺拔高挑的背影。 而后他又慢慢地躺回去了,不想说话,也不想知道黄泉带他去哪,他是沙漠里随处可见的一粒沙,一阵风,一块呆板的石头,他即是这片荒凉而又沉默的沙漠本身。 甚至他连猜测黄泉带他走的缘由的想法都没有,好像心脏处处是空洞,扑哧扑哧往外冒沙子,他费劲堵好那些洞,一直到板车停下来。 这是一片在无名村落外围的废弃空屋。 不知为何,嘉波觉得有点眼熟,可是记忆告诉他,他不曾来过这里。 守村人将他从板车拖下来,丢到空屋里的石床上,有点疼,但嘉波现在确定了,黄泉的意思是好心。 “如果你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可以暂时住在这里。”黄泉不善言辞,两个人对视许久她才说了这麽一句。 偏偏嘉波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他靠在墙边,睁眼望向黄泉:“还有事吗?” “你的生活物资我会定时到这送给你,如果不是紧急情况,你不要靠近村子,否则我一定不会留情。”黄泉神色冷淡,声音也硬梆梆的,“村里的人不会接纳你,他们都见过你的脸,知道你对这片沙漠所做的一切,上一次你没能管好你体内的东西,差点害死所有人。” 因此他们恐惧、憎恨我都是应该的。 “随意吧。”嘉波无所谓道。 黄泉再一次离开了这里,如她承诺的那般,每隔三天,她会送来替换的衣服、水源和新鲜的食物,可嘉波觉得自己不需要这些,他不是人类,不需要外来补充生命所需的能量。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床上发呆,黄泉将他从沙漠中心带到这里对他而言无非是放空的地方从一处换到了另一处。偶尔他会觉得自己真的成为了一块沙漠里的石头,会有钉子从高悬的天空岛砸下,将他砸得粉身碎骨。 嘉波莫名不能接受这个结局,于是他又会从床铺爬起,到空屋的周围走走。 遵从和黄泉的约定,他没有靠近村子,同样村里的人也没有靠近这片废弃地带,大概是守村人从中斡旋。 有时候嘉波会尝试理清自己纷杂的思路,这时他是赤王祭司的概念便会进一步加深,到最后他看见黄泉都会觉得事实便是如此,是黄泉将他从沙漠中心捡走,也是黄泉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就是不知道为什麽黄泉没有当他的老师。 黄泉本该是嘉波的老师才对。 “我觉得。” 黄泉再一次来送物资,嘉波从她进门就盯着她,看到她放好东西准备推门而出,黄泉对他的凝视一点压力都没有,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到无边无际的程度,嘉波开口:“我觉得,你的头发不应该是这个颜色。” “应该是什麽色?”黄泉问。 嘉波也说不明白,支支吾吾:“我猜,可能是金色吧?” “我没有过金发的时期。”黄泉道。 她一头紫长发如同上好的绸缎,像是最深沉的日暮时分,如今这日暮离开了屋子,悬挂到沙漠遥不可及的地平线。 嘉波也跟着黄泉走出,新鲜干燥的空气填充满肺部。他张望着沙丘下,一片热闹的村落广场,那是村里仅有的平地,处在几根高耸入云的沙柱中央。 村里人不多,大概两百多人,令嘉波觉得奇怪的是其中几乎没看见小孩子的身影,此刻大多都集中在广场,除此之外,嘉波还看见了赤王、花神的神像,以及一具被沙柱挡住只看见下半身的女神像。 即使没看清脸,嘉波也知道这是雨林的女神,大慈树王的神像。 第125章 “这要做什麽?” “祭祀。”黄泉回答。 两个人对望彼此,半晌黄泉干巴巴地补充:“祭祀赤王和花神,以及祈求雨林的王,希望她将慈爱垂怜这片失去了神明庇佑的沙漠。” “村子一共,是不是有一百九十八位村民?” 黄泉眉头紧蹙,警惕道:“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嘛…… 嘉波说不出个之所以然,他闭紧嘴巴,是一只闭得很紧的蚌壳。随后,便见黄泉开口:“沙漠,经受不起下一场灾难了,如果你还爱人的话,接下来的祭祀活动便远离吧。” “会有新的祭司接替你,代替沙漠的子民向神祈祷。” “新祭司……是谁?”嘉波问。 黄泉没有说话。 半晌后,她才回答,带着一丝自己也没察觉到的茫然:“他会到的,命运早已注定,他终会抵达这片沙漠。” 第96章 “——以上,就是我知道关于嘉波的全部了。” 热闹的酒吧无人能看见黑天鹅也坐在了吧台高脚凳之上,她带着笑,瞥视身边金发的公司高管饮尽杯中最后一滴威士忌:“希望能帮到你,砂金先生。” “帮大忙了,黑天鹅女士。”砂金说道。 故事是情报的载体,黑天鹅的讲述是拼凑出嘉波经历的最后一块拼图,他离开提瓦特,失去了记忆却还在为不堪的过去挣扎,还有他从记忆转为欢愉是被动的,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命途……现在这一切已经能清楚地知晓。 甚至这都能解释如今匹诺康尼的大型失踪案。 砂金掌握的情报比这颗星球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多,但他没有义务和兴趣分享给现场的女士,他将酒杯往前推了推,招呼酒保过来再满上。 “在这之后你们没有试图联系过嘉波吗?”这指的是他的叛逃。 黑天鹅摇了摇头:“流光忆庭的规则便是已发生的记忆不允许更改,即使是令使也必须遵守,更何况嘉波是出于自己的意愿离开忆庭,我们尊重他的决定。” 更重要的是,星神浮黎对于嘉波的离开并没有任何表示,忆庭工作照旧,这很难不理解为一种默许。 “忆庭的大家并非不担心嘉波,但没多久,大魔术师嘉波的名声便传了出来。他有了笑容,和自己想要做的事业,而我们只要知道他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如果你还要再担心忆庭对于嘉波的态度,那大概是有些恼怒吧。”黑天鹅笑着说,“他刚走的时候,忆庭可是忙乱了好一阵。” 砂金嗯了一声,轻笑着附和黑天鹅的话。 “的确,他最擅长的就是添乱。” 两人不再对话,时间一分一秒流走,砂金添的第二杯酒也渐渐见了底,等到酒吧的客人又换了一批,连调酒的酒保都换成一张陌生的脸,黑天鹅站起,细尖鞋跟落地无声。 “那麽交易到此结束,公司在匹诺康尼可不太受欢迎呢,可别让家族觉得忆庭现在站到了公司这一边。”紫色头纱的女人颔首表达告别。 她点了点砂金收进胸口口袋的空光锥:“再见了,砂金先生,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应当完成的任务,如果有必要,命运会指引我们再相见。” 随后她的身形便像雾一样化掉,和来时一样鬼魅。 砂金盯着她离开的地方好一会才确定这位忆者已然离开,他顿时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像一块高温下的软糖一样摊在高脚椅,挥手让酒保给他换一杯新的饮料,这次不要威士忌,要无酒精鸡尾酒。 拉帝奥坐在不远处。 他在这场交易中始终保持沉默和低调,直到黑天鹅离开才开口说话,一张嘴就是熟悉的嘲讽:“我以为流光忆庭并不是公司的砂金先生眼中最为头疼的谈判对手,不至于让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每一场交易我都严正以待。”砂金撇了撇嘴,面对拉帝奥显然他的态度要随意许多,说,“你刚刚也听见忆者讲的故事了吧,怎麽样啊我们博识学会有史以来最有天赋最渊博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教授,我的希望可全放在你身上了。” “说人话。” 砂金:“你能不能从刚才那个故事里推测出嘉波现在可能出现的地点呢?” 拉帝奥:“……” 他转身就走。 有时候真想让这个赌徒思考一下他说话的逻辑是不是没有逻辑。 虽然以拉帝奥对砂金的了解,他从不无的放矢,能把两件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就说明了这个家夥背地里掌握了很重要的情报,但这是他求人的态度吗? 这不是。 而且这种情况出现了不是一次两次了,一旦砂金突然说一些貌似没过脑子的疯话,就意味着这一定是一件超乎想象的麻烦事。 想到这里拉帝奥的脚步反倒变慢了些许,他身材高大,和他的朋友们相比就像是一只生无可恋的鹤站进了闹腾的野鸡群。 身后砂金不慌不忙地刷卡付钱,慢悠悠地跟着他走到酒吧通往客房的岔路口,以一副非常理所当然的欠打语气道:“我就知道教授你肯定不会置之不理的。” 拉帝奥:“……” 正要开口时,砂金突然又打断了他:“不过不是现在,看来有人变得不耐烦了哦,在我们找到嘉波之前,还有别的小麻烦要处理。” 一支训练有素的人马从酒吧大门鱼贯而入,穿着和猎犬相似的衣服却微妙地有些不同,大概是现实和梦境的差别。 毫无疑问他们查找的目标就是自己,砂金淡定地看着这群人围了上来,个个神情冷凝像面对一块一点就炸的火药,明明自己一贯以来的态度都堪称温和。 “星际和平公司的使节,砂金先生。”为首的猎犬开口硬梆梆的,“还有博识学会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教授,朝露公馆有请。” 朝露公馆。 梦中家族举行会议的地方,是真正的家族领地。 砂金瞬间便猜到了这份冰冷的邀请来自何处,星期日,那位匹诺康尼橡木家主,维持家族美梦,还在他进入匹诺康尼派手下搜身的人。 他与拉帝奥无声对视一眼,而后双手高举过头顶,不反抗也不恼怒:“好吧好吧,邀请就邀请,何必这麽兴师动众呢,让这麽多人来请,聊天软件上跟我说一声我又不会不来。” 没人回答。 朝露公馆并非现实中存在,它在梦里,是十二时刻中的朝露的时刻。从回到客房到踏进入梦池,砂金没有升起离开的念头。 他堪称一句模范人质,老老实实地进入梦境,被早已等待在这的猎犬成员监视着送进一栋装修古典的辉煌庄园。 书架、雕像、悬挂着的各种派别的油画,还有一个占据了一整间房的半成品沙盘,在暖黄的灯光下像沉默的看客,注视一行人推开一扇扇紧闭房门,抵达最后的终点。 那扇一看就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只有砂金一个人走进这环形会议室,屋里唯一照明的光亮是不知从哪冒出的月光,不亮但足以让砂金看清坐在会议桌背对着的翅膀脑袋。 他还看见一同被带进来的拉帝奥,双手抱臂站在角落,只在他进门的时候抬头隐晦给了一个眼神。 ——“不要说谎。” “砂金先生。”圆桌后的办公椅转过来了,那张高高在上的脸想装作认识都不可能。 夜凉如水,氛围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友好。也是,公司和家族对彼此的目的心知肚明,匹诺康尼只有一个,想争夺它的势力却有两方,皆是牌桌上的赌徒而已。 作为两方势力的代表之一,砂金停顿片刻:“我可是以正式邀请函入住且并未违反家族规则的客人,不知星期日先生以这麽隆重的礼仪邀请我,究竟是因为想要和我寒暄呢,还是单纯因为我是公司的一员而要没事找事?” 砂金是想在匹诺康尼捅个天大的篓子好找借口让公司强势介入不错,但一切还未开始,他当然可以无辜地说自己什麽都没做。 “让我们省去没有意义的试探吧,砂金先生,你我都清楚你此行的目的是什麽。” 星期日的冷淡让月色都变得粘稠,星期日脑后的翅膀张开,可以轻易地看清竖起的细小翎羽,如针如刀一般锋利冰冷。 忽然一种像被野兽盯上的眼神擒住了砂金,眼前的星期日平静、隽永,听不出和家族广告里宣称要保护所有人的温厚男声有任何区别,但砂金却觉得星期日一定掌握了什麽足以限制他命脉的东西。 “家族需要确保所有人的安全,而我,也不会承担任何风险。” 哒。 一个金色的盒子放在桌上。 那个盒子很眼熟。 临行前,砂金将自己的基石放进一模一样的盒子,交给波提欧随身保管,告诉他一旦进入匹诺康尼,如非情况紧急就别再见面。 现在这个盒子却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砂金目光一凝:“你把波提欧关哪里了?” 第126章 然而星期日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背手站立,一如既往优雅而高贵,淡淡道:“谁会想到石心十人之一,公司的使节居然会和巡海游侠兼公司通缉犯是一夥的。” “听说石心十人共享存护令使的权柄,基石即是十人身份和力量的象征,价值胜于你的生命。如果没有基石,你不过是茨冈尼亚的奴隶,一个被追得到处跑的丧家犬,对家族而言毫无威胁可言。” 月光猛地闪烁一下。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像是老旧的电视闪烁着变形的图像和雪花,他听见星期日的声音:“三重面相的灵魂啊,请你用热铁烙他的舌和手心,令他不能编造谎话,立定假誓。”* 一股沉重的压迫感压在肩头,砂金突然心头一跳,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捏住了他的心脏。 “……你对我做了什麽?” 星期日略微勾了勾嘴唇:“同谐的光照下,一切谎言无所遁形,砂金先生,接下来是问答时间了,你有113秒的时间向我证明你的清白,如果你说谎,同谐会降下属于他的刑罚。” “到时你的安全,便恕我无法保证了。” “第一个问题。” 星期日胜券在握:“你与巡海游侠波提欧是否存在交易?” 不要说谎。 不要说谎。 一瞬间脸色变得惨白,砂金咬住后槽牙,似乎正在脑内进行一场激烈的挣扎,承认意味着他撕破了和家族最后的颜面,否认却又代表着星期日对他的诅咒生效——如果那玩意的确算诅咒的话。 他的意识慢慢倾斜,最终答道:“是。” “你与波提欧的委托内容是否是令他将砂金石带入梦境以待后续?” “是。” “你是否作为公司的使节进入梦境,妄图借助存护的力量,在匹诺康尼掀起一场足以令家族蒙羞的事故?” “是,但我还没插手,你们自己就为一系列失踪手忙脚乱了。” “你是否打算将这一系列失踪作为公司介入的切口?” “是,这可是一个天赐的好机会。”砂金停顿片刻,“你们怎麽知道波提欧的?” 星期日毫不犹豫:“当然是你的朋友聪慧、理智,且十分有远见,以一份家族迄今为止的星核研究数据便能换取他立场的转移和改变。” 砂金瞬间反应过来,他看着一直藏在角落的教授,控诉:“……拉帝奥!你背叛我!” 拉帝奥比他早进入朝露公馆,还好端端地一直在旁边看戏,原来是,原来是和星期日提早便达成了交易。 拉帝奥,你怎麽敢?! “友情的破碎真是令我感到深切遗憾,不过,请允许我提醒,现在并非吵架的正确时机。” 星期日隐隐地深呼吸了一口气:“最后一个问题了,砂金先生。” 他将手搭在盒子上,缓缓问出:“砂金石,是不是就存放在这个盒子里?” 砂金沉默了一瞬,经过片刻思考,他回答道:“从我的角度回答,是。” 盒子被推向圆桌另一端,在砂金掌中停下,星期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邀请由砂金这个轻手将基石放入的人当着他的面再次打开盒子。 咔哒一声。 盒子是空的。 脑子轰然炸开! 这是一个针对砂金的陷阱,同谐的洗礼不讲道理,只要与事实相悖就算做谎言,即使从砂金的角度是他将基石放进盒子的没错。 ……但是谁知道在提问前,星期日早就把基石从盒子里拿出来了! “没有基石的石心十人一无是处,而你不允许任何一点风险存在,所以绝对不会让砂金石有任何机会回到我手中。”砂金喃喃道,从一开始基石就被转移到了他不知道的地方,“你想控制我。” 这次回答的人换作了星期日:“是。” 胜败已分,这位橡木家主与初见时没有什麽差别,表情依旧平静:“我已经委托了别人调查这次失踪,并不需要你的插手,所以砂金先生你现在面临的选择只有两个。第一,离开匹诺康尼。第二,继续等待,接受同谐的洗礼,成为他光照下的一员。” “……” 眼中扰人的幻想愈发扭曲,耳边也出现了忽远忽近不分男女的呓语,原来同化成家族是如此难受的过程,真是让人……觉得恶心。 “可是。” 动作忽然停下。 脆弱不过是演绎出来的唬人玩意,同谐的洗礼的确很难受,但是星期日错误地估计了洗礼对于砂金的影响。 他比星期日预计得要强太多太多。 砂金长舒一口气,他变得镇定而又自信,一如他刚踏进朝露公馆时那般无懈可击:“这麽着急赶我走,是究竟害怕我将失踪案捅出去,还是害怕我查清楚其实失踪是你们自导自演的玩意?” 第97章 ……受洗没作用?他挣脱了?怎麽会? 星期日有一瞬间的错愕,很快又恢复了冷静。 不,家族的受洗对砂金依旧有作用,他能确定之前他说的都是实话。这是家族辨别谎言的常用手段,在别人身上使用过无数次,至少这次星期日确定它和从前并无区别。 唯一的区别,便是他对砂金实力的错误估量。 他可以挣脱受洗,实力远不止一个“石心十人”,他不是没了基石就失去力量的普通人,而且比想象中更加狡诈、难缠,如同一只结网的蜘蛛,将陷阱伪装成了无害的丝线。 “翅膀头先生,你的情报过时了,而且家族的小把戏要是是个人都能生效的话那宇宙早就实现统一了。”砂金无所谓地耸耸肩,他可没兴趣将时间线啊提瓦特啊深渊和琥珀王啊之类的故事解释一遍给星期日听,模糊一句便带过。 “哦?” 他找了张椅子坐下,像一只猫,慵懒又自信:“为什麽会这样?难道是因为你们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内部,比如如何向大量游客掩盖其实失踪案是你们家族一手造成的。” 星期日一声咳嗽打断了砂金。 他勉强维持自己的体面,沉下脸:“砂金先生,我劝您开口前须斟酌,否则我会将其认定为公司对家族的诽谤。” “诽谤?” 像是听见了什麽有趣的笑话,砂金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人人都知道匹诺康尼的历史,一颗公司的监狱星,因为一场莫名的事故挣脱了公司的控制,变成了家族的乐园。” “事故的源头是一颗坠落的星核,它是灾难的化身,是毁灭的具现化,它引诱人堕落,堕落着走向无归的死亡。” 砂金接着说:“家族宣称已经解决了星核,却对解决手段只字不提,直到这次盛会,梦境之外突然构现了另一场梦境,我才意识到。” 说到这里,砂金顿了顿,望向星期日,发现后者在提到星核时有一瞬细微的变色,于是他更加确信了。 “啊,原来星核从未离开过匹诺康尼,它一直都在。” 星核被称为万界之癌,虽然没有明确的来源说明,但普遍认为星核是毁灭的造物,纳努克和毁灭信徒也从未表示过反对。 因为它存在的意义便是毁灭文明,消耗星球内部能量。它能带来风暴和疾病,也能诱惑引发原住民心底的黑暗,无论是外部摧毁还是从内部溃烂,都是它的拿手好戏。 家族不愿意摧毁星核也能理解,除开上述隐患,星核本身是一个高浓度能量体,能提供足以支撑整个匹诺康尼梦境的能源。 星期日:“……” 他咬着牙为家族辩解:“星核在家族的掌控下从未出现问题。” 砂金顺势接过他的话:“所以是最近星核才被激活的嘛,激活之后便开始像一只觅食的野兽,将生物拖到另一场梦里。” 家族监管不善,星核突兀被唤醒。 这是事实。 但砂金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这一切就是他的臆想。 星期日一直在脑内思考对策,眼下钳制公司使节是没戏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但是好在局面没有进一步失控,砂金没有在匹诺康尼闹出更大的乱子,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还有得谈。 他望向那双紫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尽是愉快、自信、期待和来自捕食者的耐心,仿佛与他博弈是一件相当令他开心的事情。 于是,星期日问:“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嗯……”砂金煞有其事地想了想,“家族主动归还匹诺康尼的所有权?” “不可能。” “那换一个,允许石心十人介入匹诺康尼日尔常事务?” “……我不会让步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好歹拿出谈判的诚意啊,家主大人。”砂金说,“那送我一场盛大的死亡怎麽样?” 不怎麽样,一个公司使节死在家族地盘还不是给了公司强势介入的借口,跟上面他的其他提议没有任何区别。 星期日冷冷地看着他。 第127章 “其实我来的唯一目的就是匹诺康尼失踪案,我真的很关心这起案件,也希望自己能帮上忙。”砂金无视他的冷视,“而我也不需要你的条件就已经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一是时间,二是数据。” 他猛然回头:“教授,我都拖延了这麽长时间了,你聪明的大脑还没算完吗?” 另一场梦境的来源是星核,而星核是一种能量体,只要物质世界的能量,其波动就有一定隐藏的规律。 而拉帝奥可以通过计算能量振动的频率,找到梦境的薄弱点,为此他需要两样东西——家族内部对于匹诺康尼星核的研究数据,和大量计算的时间。 投诚是假意的,是为了用砂金石的情报换取星核的一系列数据。接受受洗也是假意的,对峙了这麽半天无非是为了有足够消化数据的时间。 藏在阴影里的拉帝奥一直没有参与到两人的对话,他刻意地装作一段背景,充分投入到自己的世界,完美发挥自己在三人中智力担当的定位。 只在砂金叫他时抬眼一望:“聒噪。” 于是那些无聊的试探和谈判便没有了意义,这是另一场豪赌,赌的是星期日能给予拉帝奥一位学者想要的东西,赌的是他们有足够的耐心,而结果一直以来从未变过,砂金总是赢。 星期日的脸色已经变得相当难看,砂金还能让他再难看一点:“好啦别生气,讨厌的客人现在就退场,希望你今天能有个好心情,我会尽快帮你把失踪案搞定的。” 他站起身,向着来时的方向离去:“哦对了,记得把我的砂金石和我的人都放走。那颗石头虽然没什麽作用了,但其本身也是相当值钱的。” 他缓缓退了两步,落在了月光照射的范围,光团静谧而又安详,可以看见浮在半空中寂静的尘埃,还有空气中隐秘而又厚重的波动。 不需要基石作为媒介,他便可以调动存护的力量,让暗绿的盔甲覆盖全身,比传闻中更加强势,更加深不可测。 “走吧,教授。” 无视星期日想要杀人的目光,砂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朝露公馆,反正橡木家主大人也不能拿他怎麽样。拉帝奥那声聒噪的意义也很明显,他肯定是计算完了才有心情回话。 黄金的时刻,还伴随着一个精确的坐标,时间是五分钟后,两个梦境就会再一次重叠在一起,如同两颗星星的轨迹在这一刻交汇。 砂金将打破两个梦境的壁垒,抵达那场由星核构建的,不知名的梦。 到底目的地时,交汇的时间还差一分钟。 它在黄金的时刻的边缘地带,保留着这份梦想之地的繁华,却又寂寥无人访问。 拉帝奥不打算去,他站在一旁,望向深呼吸的砂金:“你知道你会在另一个梦里遇到什麽吗?” “大概吧,我能猜到一点,星核嘛,总能诱发出一个人最痛苦最不愿意面对的过往。” “即使你也会成为这份痛苦的一部分?” “即使我也会成为这份痛苦的一部分。” 砂金笃定。 再劝也没用了,拉帝奥想,这甚至让他联想到了当初他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听闻伊格尼斯星舰上两个人都被磁场风暴卷入生死不明时气恼又无奈的自己。 现在和之前的场景重叠,甚至他都没能找到一丝一毫的差别,还是他两个笨蛋朋友先后卷入莫名的危险,而他要留在外界为他们两个兜底。 整个世界突然闪烁了一下,很微弱,只有在正确坐标的两人察觉到了。 时间到了。 砂金深呼吸,他不知道梦境挑选的规律,唯有依靠蛮力,将存护的力量注入一枚夹在两指中央的硬币,而后朝着空间薄弱处重重地砸下去。 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任何震动。 落脚的空间便碎了,带着砂金沉沉地,沉沉地坠入无法预料到尽头的深渊。 在他身影完全消失的前一刻,拉帝奥适时地抛下一个用火漆封好的小下拉条。 “这是给嘉波的。”拉帝奥说,“还有一句话要带给你,你最好记住。” “梦中不可能之事并非死亡,而是沉眠。” 第98章 嘉波多了一个新朋友。 唔,用朋友形容好像也不太准确。 他会出现在床边、窗台、屋外,出现在每一个嘉波独处的时间。嘉波最不缺的就是寂寞,所以常常能看见他。 然后对视一整晚,不说话也不纠缠。 这样的夜晚一共度过三天,他并没有用憎恨的眼光看过来,也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性的行为。嘉波想,也许他算得上是一个朋友。 朋友之间需要交流。 嘉波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嘉波,他变得成熟,也会更主动一点。在第四个晚上,朋友再一次出现在栖身老屋立梁边并带来新晨的第一缕微风和尘沙时,他主动开口了。 “你是谁?”嘉波问。 他的朋友有一头长到脚踝的银发,看上去年纪并不大,大概十三四岁。听见他说话便抬头,露出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那是嘉波自己的脸。 那张脸上浮现了欣赏和期待,他说:“上次就和你说过了,我是你的欲望。” “上次?”嘉波重复。 “你不记得了。”朋友说,“没关系,这很正常。” “你叫什麽名字?” “用你们人类的称呼,可以叫我星核。” 嘉波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自己的脸和星核这个名字并不搭配,而且星核也不该是个广泛意义上的好东西,但转而一阵混沌袭击了大脑,让他头晕得像被丢进了漩涡里甩来甩去,脑中的念头刚升起就被甩得烟消云散。 “我没事我没事,”嘉波自言自语地嘟囔,他走回自己的床,直挺挺地砸了上去,等身体和坚硬石板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后半句才姗姗来迟,“睡一觉就好了,大概。” 人类都是这麽做的。 黄泉不让他接近村里的人,但嘉波一点都不听话,他偷偷地靠近过村子边缘,见某个摔成骨折的老奶奶用这句话安慰来探望她的小孩。 骨折的痛苦都可以用沉眠掩盖,他这也算不上什麽。 嘉波直勾勾地躺尸,眼睛凝望着斑驳不平的天花板。 他的新朋友——嘉波不愿意叫出星核的名字,他已经长大了,是一个能够隐藏情绪的成年人,懂得隐忍和忽视,因此不会直接将厌恶说出口。 他只是说:“你改名吧。” 星核:“?” 嘉波:“叫斯达怎麽样,更适合你。” 星核:“……” 嘉波一锤定音:“就这麽愉快地决定了。” 这次拍板没有争取当事人任何意见,就算有,嘉波也不会听。 他不在意房间里多了一个人,没有黄泉,他就是一个呆在沙漠的怪物,没有人愿意靠近他,没有人会关注他,天地偌大,方寸便是监牢。嘉波觉得这并没有什麽难以接受的,每一个人都应当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过了很久,日月交替了一回,脑子里的混沌和眩晕都消失不见了,嘉波走出去,望向不远处宁静的村庄。 一把无形的刀划开天幕,星星便从天空的伤口流淌而出,它是一滴属于天空的血,滴落下来,落在大地,便化作了夜色。 安静,沙漠的每一晚都很安静。 嘉波把头搁在屋外只剩一半的砌沙围栏,他开始发呆,和往常一样,无所事事的时候就放空大脑。 只是这一次他的新朋友也跟了过来。 “你为什麽住在这里?”星核问,“甘愿离无名村那麽远。” “因为我是一个罪人。”嘉波顺势把黄泉的解释搬出来,“我会带来诅咒和厄运,你看,上次我偷偷跑到村子里,恰好就撞见一个老奶奶摔断腿,你看,哪有这麽凑巧的事……” 星核静静地听,他有不一样的看法:“嘉波,这是你的天赋。” “混沌和扭曲,灼烧和痛苦,你有着最适合毁灭的武器,为什麽不能去践行最符合你天赋的道路呢?” 星核低声说,他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是劝诱又像是引导:“放过你自己,将‘它’释放出来。” 嘉波却听得有一点迷糊:“它?” 它是什麽? 嘉波听不明白,嘉波的心脏砰砰直跳,他选择直接将疑问问出口。 “它就是……” 那张一模一样的脸突然顿住了,他扭过头,看向嘉波的眼睛毫无生气,比起人类、怪物、砂王的祭司,他更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物件,是一个承载着无名意识的玩偶。 星核说:“原来你还不记得啊……没事的,没关系的,嘉波,再多一点点刺激,你就会想起来了,想起全部,然后你就能理解我,释放属于你的另一面,和我一起走上毁灭的道路。” “再多一点点。” 嘉波很茫然。 第128章 他有些生气,他生平最讨厌的一定是谜语人,现在他有点不喜欢斯达了,这个顶着他脸的家夥尽说些听不懂的话。 然而还没等他好好地吐槽一顿,一个回头的功夫,斯达就消失不见了,他的新朋友总是神出鬼没的,出现和离开都没有一丝一毫征兆。 再回过头,沙漠的夜里出现了一个暗色的小点,随后小点逐渐放大,露出藏在巨大包裹下的流光魅紫——是黄泉来了。 于是嘉波莫名懂了,那个叫星核的家夥是在躲着黄泉,他总喜欢挑自己独处的时候出现。 黄泉放下物资,察觉到空气里一丝还未来得及消散的气息:“有人来过?” “……” 沉默一瞬,随后她恍惚道:“无事,或许是我太敏感了。” 嘉波,嘉波有点心虚。 从身份上看,他是囚犯,黄泉是看守他的监管者。从自身意识出发,他潜意识觉得黄泉欠他一个答案,可是嘉波连问题是什麽都忘了。 可他也很喜欢黄泉,黄泉是个好人,将他从沙漠中心带回了家。 包裹拆开,是一地粗面和生存必备的水源,还有一些可供解闷的玩具。 “我不需要进食,你不用每次都给我带这麽多水源。”嘉波认真地说,“沙漠里的水源很珍贵。” “好。”黄泉说。 “这个……也不需要。”嘉波从一堆东西中翻出一个有些老久的拨浪鼓,晃了晃,两段挂绳的小吊坠敲击鼓面,咚咚作响。 嘉波表情一言难尽,他抗议道:“这个也不需要,我可是成年人!” 成年人才不会玩这麽幼稚的玩具。 他又拨了拨,才听见黄泉的回复:“哦。” “你不用对我这麽费心,我不会乱跑的。” 狱卒和囚犯犯不着太过亲密的关系。 嘉波很认真地说,他每一次都很认真,黄泉也会答应,但下次还是我行我素,以一种相当频繁的概率为嘉波送来她认为他需要的东西。 嘉波也分不清黄泉到底是记性差还是记性好了。说她记性差,但她还记得定时来沙丘看他,说她记性好,可她每次都不记得嘉波说了什麽。 黄泉和他一起蹲在地上,任由风吹起沙子污染她的衣袖,她在一堆花样百出五颜六色的东西里翻了翻,将一副扑克递给嘉波:“你喜欢这个。” 又来了。 嘉波嘴翘得可以挂油瓶:“我什麽时候说我喜欢这个了?” 拨浪鼓放下,他接过纸牌,洗牌切牌一气呵成,纸牌在他手里玩成了花……很有趣,现在嘉波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他一点都不喜欢玩纸牌。 “我觉得你会喜欢。”黄泉也说不准她为什麽会这麽认为,更多地,她将其归结为一种直觉,“寂寞会诞生虚无,虚无会侵蚀你的心,将你变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怪物。” “我才不寂寞。” 黄泉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你最近去过村里了?” 嘉波没有否认:“去过一次,远远地看了一眼,很热闹。” 沙王的神像不见了,同一地方立起的是大慈树王的神像。嘉波有些难过,他觉得人类真是一种的生物,没有了一位神,他们立刻便转而寻求另一位神的保护,赤砂之王的历史将被永远埋在沙漠深处。 但他转而又高兴了起来,和村里的人一样高兴,提瓦特是一个很危险的世界,风暴、水灾、战争等灾难一直存在,有神明庇佑,日子总会好过一些。 “下次不要再去了。” 黄泉的脸色没有变化,冷冷的,任何表情在她脸上都是多余,甚至都看不出她对两位魔神的敬畏,她说:“大慈树王接管了沙漠,无名村也在其中范围,上次跟你说的树王祭司已经传来了消息,明日将抵达村子,你最好别在他眼前晃,按照我得到的消息,他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语气有些强硬,但嘉波知道其实这是黄泉善意的提醒。 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但实际上触不触霉头就是他的事了。 赤砂之王的祭司和大慈树王的祭司,在沙漠的现今,两者的关系实在尴尬,尤其嘉波还是一个赤砂之王的背叛者。 他背叛了父亲大人,导致赤砂之王坠入深渊,自裁身亡,他辜负了妈妈的期待,令沙漠失去了神明的引导。 一想到这里,嘉波就觉得难过又矛盾。 他爱着他们,赤砂之王和绿洲的女主人,但他也确信,是自己背叛了他们。 可他想不起背叛的缘由。 嘉波记得是父亲大人和妈妈创造了他,却不记得为什麽要创造他。他记得花神牺牲自己,赤砂之王坠入深渊,却忘记了他们为什麽会这麽做。 他也记得风暴,和遮天蔽日差点将无名村掩盖的尘沙,以及村民恐惧又悲伤的眼神,却不记得自己做过什麽。 他好像忘记了,又或是还没记起来。 嘉波没有理由背叛啊……可他又欣然接受了黄泉的说法,还有自我惩罚,升不起一点反驳的心思。 所以一定是自己的错吧。 嘉波默默地接受了黄泉的建议,他不想去村子,暴露于村民别样的目光中,但同时他又很好奇,好奇树王的祭司是如何一点一点抹掉村子原本属于赤王的印记。 他跟黄泉对视,黄泉用同样深不见底无机质的眼睛回看他。 似乎是怕他无聊,黄泉想了想,决定交给他平时自己用来打发时间的方法。 比如,思考生命的意义。 “哲学?”嘉波立刻对黄泉生出了一丝敬意,“没想到你平常居然会想这麽难的东西。” 真是失敬啊大佬。 黄泉:“……” “很难吗?”黄泉淡淡道,“这会让我的内心得到平静,平静之后,就能看清脚下的路,不会受到虚无的影响。” “你也可以尝试,尝试会让我们走得更远,比如思考接下来我提出的问题,” 她给出一个命题:“生命因何而沉睡?” “……”嘉波老实回答,“生命也可以不睡觉,我就不需要睡眠……也不需要进食。” 接下来换黄泉在头顶打出一串省略号。 这下真的两个人再没话可以说,嘉波还想再坚持坚持和黄泉默默对视,比谁能更长时间不眨眼也不失为一种打发时间的方法,至少比思考生命因何而沉睡要有趣多了。 但黄泉才不像他一样,不吃不喝也不需要工作,守村人的一天很忙碌,尤其是明天还有贵客从遥远的雨林而来。 黄泉说她还有很多事要忙,清晨的巡防,协调欢迎仪式和神明礼拜的准备,挨家挨户确保明日礼拜时每个村民都能出席。 总之,她几乎是踩着天光乍破的那一刻果断离开这朵偏远的沙丘,返回村落。 嘉波看着她的背影遥遥消失在了另一朵沙丘之后,转身进了屋子。 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不去触新祭司的霉头,有他在,无名村的村民已经过得很不容易了,还是不要再去祸害他们了吧…… 就在这时,他的新朋友又冒了出来。 星核再一次挑选在他独处的时间,诱惑一般对他说:“你应该去见见大慈树王的祭司。” “为什麽?”嘉波问。 “因为你对赤砂之王的背叛是事出有因。” 星核用着年幼嘉波的脸,嘴角勾起,嘉波觉得自己小时候绝对做不出这麽邪气讨打的笑容。 他说:“都怪这个人,都怪大慈树王的祭司。” “无名村对你的敌意,都怪这个祭司对你不怀好意的诱导。” 第99章 防沙壁从南至北隔绝雨林和沙漠,像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堑,自花神和赤王相继陨落后,沙漠便成了一块无主之地,即将由大慈树王接手。 一道身影自那无法攀越的天堑而来,从雨林步入沙漠,再从沙漠 由东至西,一直到边缘的沙漠最深处,他跨入无名的村庄,浑身风沙未散。 黄泉第一个认出了他,她一直等在村口,不会错过每一个陌生的声音。见来人一双明显不属于沙漠的眼睛,她点了点头,叫出他的名字:“恭候多时了,砂金祭司。” ——砂金,大慈树王的祭司,代表雨林的女神前来接收赤王的资产。 斗篷早就被染成了和沙漠一样的黄,砂金摘下兜帽,露出几缕金色的碎发。他弯了弯眼睛,丝毫没有几分来自神使的庄重肃穆,反倒充满世俗的洒脱。 砂金挥挥手:“看来你认识我,那正好,省得我还要自我介绍了。” “我的来意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他大步走在前面,黄泉落后半个身位,一身风尘仆仆的斗篷也能走出走秀的风范,尽管黄泉觉得提瓦特没有走秀的概念,她也不应该知道走秀是什麽。 这是一个属于神明的时代,人类信仰神明,神明予之庇佑,信徒所在的地方便是神的国度。神明之间也有战争,争夺信徒、资源、土地,还有天空岛赐下的七个正神的位置。 第129章 对普通人而言转换信仰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需要双方神明的应允,还有一系列繁琐的过程。好在赤王死了,可以省去其中大部分步骤,只要派出树王的祭司到达目的地,宣布接受新的信徒,并为每个人应下雨林的印记,就可以了。 黄泉领着砂金进入村落,沿途可见沙丘石林用砖石堆砌房屋还没有被风沙磨平的崭新痕迹,用来修房子的材料堆在角落,中央的神像也换成了大慈树王慈爱女神的形象。 砂金实在敏锐,看了一会便转向黄泉:“连房子都是新修的,看起来,村里之前遭遇了不小的打击吧?” “嗯。” “天灾,还是人祸呢?” 他看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语,但黄泉意识到自己很难糊弄过去了,这位来自雨林的祭司只要随便找个人打听打听就能知道前段时间村子发生了什麽。 黄泉很谨慎也很注重事实,抛开她尚未掌握证据的猜测,譬如赤王的死因之类的,她深呼吸一口气:“一个月前,赤砂之王的魔神残秽袭击了无名村。” “这麽说,都是魔神残秽的错咯?” 黄泉犹豫了一下,说:“不,不是。当时赤王的祭司也在村里,他为了拯救村子对抗魔神残秽……房屋毁于一旦,好在人员伤亡不大。” 砂金嗯了一声,表示他知道了。 旋即他拜托黄泉将村民都聚集在中心广场,说是中心广场,其实就是石林中央坳平的一块空地而已。一张桌子,一个石碗,还有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队。在新矗立的树王神像前,砂金用雨林的枝条,沾着石碗里来自雨林深处的露水,洒向面前闭上双眼双手合十祝祷的村民,说了声:“愿慈爱的女神庇佑你。” 就算是结束仪式了。 然后是下一个人。 直到最后一个人结束,砂金祭司停下手中的枝叶,他甩了甩上面的水珠,手一抬,就把这条代表大慈树王祝福的树枝丢在供桌。 砂金道:“正直的守村人小姐,沙漠的无名村全员都要转变信仰,选择成为大慈树王的信徒,对吗?” 游离在人群之外的黄泉微微愣住,她的职责是保护村庄的安全,没想到祭司却直接点了她的名字。 “是。”黄泉答道。 砂金祭司摩挲下巴:“我怎麽觉得少了人……” 黄泉:“无名村总计一百九十八名村民都在这里,在赤王陨落的现在,接受大慈树王的赐福,自愿归于雨林的统治。” “啊对了,”砂金恍然想起,他拍了拍手,“你说的那个赤王的祭司呢,他还活着吗?” “你说嘉波……” “原来他叫嘉波。”砂金若有所思,“真是麻烦黄泉小姐了,接下来你不用担心,我自己去找他。” 还没等黄泉有所行动,村民有所骚动,接下来,她眼睁睁地看着砂金又迈着和进村同样潇洒的步伐快步离开。 很难说清现在的感受,砂金觉得自己不该知道这个叫嘉波的前赤王祭司现今住在哪里,他只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一个方向,走出村庄些许,就好像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告诉他,在这个方向再走远点就能看见一片废弃的空屋,嘉波就生活在那里。 太玄学了,砂金将其归结于运气,毕竟在他的印象里他的运气一直就很好。 他往废弃空屋的方向走,在黄沙印出一串脚印又被新的黄沙掩埋,而在不远的另一端,在砂金查找的空屋内,嘉波还在默默地与他的新朋友对峙着。 他们争论的焦点在于:嘉波会不会被诱导。 对此正方星核选手陈述:“你还小,不知世间险恶,赤王的魔神残秽被谁放出来的?为什麽会放出来?又为什麽针对你?这一切事出有因,很大概率是雨林在背后搞鬼,要知道现在可是魔神战争时期,拥有更多的信徒和地盘就意味着有更大的概率赢得战争。” 大慈树王和赤王花神有条约,如果嘉波无法接替赤王的职责,那树王接手沙漠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嘉波只听见了第一句,他跳起来反驳:“我不小,我成年了!再强调一遍,我成年了!” “我说的是背后的真相,谁跟你说年龄了!!” “是你先说我不成熟的!” 星核被气昏了头:“我没有说你不成熟,我说的是雨林和大慈树王在针对你,因为你身上有一个大秘密!懂吗,大秘密!” 嘉波摇摇头。 和斯达真难沟通啊。 真是的,怎麽能老活在阴谋论里。 这个老是用他相貌出现的小男孩,嘉波偶尔会生出一点警惕,总觉得他是在蓄意煽动自己和雨林的敌对,但头晕袭来后又什麽都不记得,然后再进行下一轮争吵。 但星核总在他一个人的时候出现,有人来找嘉波时又转身消失不见,简直像他无聊分裂出的第二个人格。 这次也是一样,他们吵到一半,星核便闭上嘴,戒备地看了屋外一眼,再眨眼,屋里只剩下嘉波一个人。 有人来了。 嘉波嘟嘟囔囔地往外走。 说不定星核的洗脑生效了,他嘀嘀咕咕着要不在心里对雨林来的家夥多一点点戒备。沙漠即将归于雨林,村民要转而信仰树王,如果真的有阴谋论在里面的话……他不能拿村民的性命去冒险。 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嘉波一边念叨着一个是雨林的祭司一个是沙漠的祭司,大家都是祭司谁怕谁啊,一边嘀咕着自己好歹是赤王的亲儿子,是沙漠的亲儿子,总得看看雨林祭司什麽样,才好放心将村民交到他手上。 至于大秘密什麽的,嘉波想不明白,干脆都没放在心上。 心想着,他要绕过沙丘,绕开黄泉严密的监控,爬上石林从高处向下探头,就偷偷地看一眼,一眼而已。 也许是他思考得太投入,冷不防一个声音突然在身侧冒了出来。 “你在想什麽?” 嘉波下意识回答:“在想大慈树王的祭司。” 那个声音顿了顿,再顿了顿,随即调侃着扬了扬声线:“哦,原来你在想我啊。” 尾音非常可恶地拖长了足足一秒钟。 嘉波:“……” 嘉波:“……” 没有什麽比腹诽被现场抓包更令人失语的事情了! 身侧的人有着一副令他联想起大漠日落绚丽璀璨的脸,他的眼睛,还有他的头发,都有一种强烈到足以落泪的熟悉感。 可是嘉波很坚强,他是成熟的大人,不会为这点画面感动落泪,而且这感动很奇怪,说真的,从他被黄泉捡回来后很多情绪都出现得莫名其妙。 现在他都有点怀疑是不是这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事情背后是不是真的如斯达所说,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一个阴谋。 “早上好,我叫砂金。”那个人说。 “说话啊,光看我做什麽,我脸上有花吗?”那个人又说。 “我知道你是嘉波,不用介绍了。喂,也别不看我啊,垮着脸做什麽。”那个人继续说。 那个人好烦。 现在嘉波知道了,雨林来的家夥叫砂金,很聒噪,很烦人。 他面无表情地胡乱点头:“晚上坏,砂金,你脸上有一朵叫钱多给我花的花,我是嘉波,嘉波的嘉,嘉波的波,还有我这不叫垮着脸,我这叫用操蛋的心面对生活。” 砂金笑出声:“能不能别我说一句你就要乱回一句,怎麽感觉你好像看我不太顺眼。” 两个属于不同势力的祭司能相互看得顺眼才奇怪好吧。 体面的成年人怎麽会这麽说,嘉波望着天空,灼热的太阳点燃视网膜,他只能看见一个飞虫一样的小黑点。 小黑点飞到砂金脸上,嘉波木着脸棒读:“啊,太阳要把我晒化了,快扶我到阴凉的地方休息吧。” 漫天的沙子不见一块石头,哪来的阴凉? 唯一的阴凉还是嘉波居住的屋子,黄泉持续不断选择性遗忘的物资供应下屋内总算有了人类生活的气息,不再冷冰冰地像是囚犯的牢笼。 “坐。”没有椅子,嘉波拍了拍身侧的起床。 现在他又一副清醒的,没有被太阳晒化的样子。 砂金失笑,但还是诚实地遵从自身的欲望坐在嘉波旁边,他们下意识靠得很近,能感受到对方皮肤的温度,火热得像是把理智架在火上炙烤。 需要水。 砂金想。 眼角余光里见嘉波的喉头动了动,于是他明悟对方也是同样的想法,但他不知道嘉波的苦恼还要更多一点。 早知道就不告诉黄泉他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饮水了…… 他不知道这种变化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反正奇怪的情绪那麽多,也不差这一次了。 成年人,他是一个有自制力的成年人。 嘉波咳嗽一声:“你来找我干嘛?” “喂,是你装作中暑非要把我拉过来的,好吗。” “嗯,”嘉波低声承认,又问了一遍,“所以,你来找我干什麽?” 第130章 “……”砂金笑着说,“无名村总计一百九十八名村民已完成仪式正式成为树王庇佑的一员,你也是无名村的一员,我来问问你的选择。” “嘉波,你愿意信仰大慈树王吗?” 嘉波定定地看向他。 蔚蓝的眼底,那点红似乎活了过来,它是一团藏在火山底下的火,一边被封存一边在剧烈地燃烧。 嘉波道:“我是妈妈和父亲大人的孩子,从头到尾,至始至终,我是沙漠的嘉波,也永远是沙漠的嘉波。” 答案一点都不意外。 砂金了然点头:“我想也是,你就是这样,又倔又轴。” “我怎麽了,别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 砂金道:“我觉得你很好懂啊,难过了就哭,开心了就笑,表情写在脸上,一看就明白。” 嘉波突然靠过来。 一张脸在眼前猝然放大,那双眼睛有着和砂金同样的情绪,同样的感情,和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如此亲昵的震惊,震惊于自己居然会如此没有防备。 嘉波很懊恼,明明,明明他都如斯达所愿,对砂金产生了防备的心。 可这颗心脏却不再受他的控制,扑通扑通,像是落叶吹落大地,像是阳光点亮天空,遵从心底的客观规律,自然地发生。 “如果说,开心了就笑,难过了就哭,那麽我现在的情绪应该做什麽?”嘉波问。 “该接吻。” 砂金回答。 他闭上眼睛,如一滴水泛起涟漪,遵从出于本能和自身的意愿,似初见又似隽永,吻住了眼前的人。 第100章 沙丘被风吹拂无时无刻不在变换形状,它潮起,潮落,像另一种意义的海洋。 尽管嘉波觉得自己身处沙漠深处应当从未见过大海,但这并不妨碍脑海中的想象,他感受着唇上的温热,一开始在触碰时还象征性地闭上眼睛,后来即使大睁着也没有人再管了。 他的眼睛里是一张放大的属于一个初见男人的脸,还有他背后的沙丘,沙漠里的风永不停歇,沙丘已经挪了三次位置。 ……三次。 再一次触碰又分开之后嘉波忍不住了,脑袋后仰躲开砂金:“喂!够了吧,亲得也太久了。” 回应他的是一阵轻笑,砂金很绅士,至少没从他脸上读出任何负面情绪,他任由嘉波推开他,说:“我还以为你能坚持得更久一点,看样子你似乎已经到极限了啊,这就不行了?” “干什麽干什麽干什麽?激将法?别乱说了我可不上当,而且面对第一次见面的人保持距离这叫矜持你懂不懂?” “不懂。” “切,没见识的雨林人。” 嘉波一屁股坐在地上,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沙子的炙热,他仰起头看向那张理应陌生但又觉得熟悉的脸,从一团可以溺死的温柔里回神。 那个搞不清叫星核还是斯达的朋友说他身上背负着一个秘密,但又不说具体内容,每当他尝试询问星核都会用无名村不久前的事故来敷衍过去,说是雨林的家夥暗中诱出了赤王的魔神残秽,引来沙暴,导致无名村家园被毁,而愚昧弱小的人类却认为这场灾难都是他面前这个叫砂金的沙漠祭司的错。 斯达那家夥说他是自己压抑已久的另一个人格。 ……好奇怪,为什麽他会产生这样一个人格,但是那既然都是自己了,他说的话要不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 人类就是一种脆弱的生物,稍不留神就会死掉,无论过去发生了什麽嘉波都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他们。斯达说砂金是幕后黑手,所以他决定试探一下砂金,用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虽然面前的这个家夥他才刚刚亲过。 大男人亲过怎麽了,亲一下也不代表他们有多亲密。 就在砂金蹲下身再一次靠近的时候,一张鬼牌堵住他的嘴,恣意狂笑的小丑图案背后是嘉波严肃正经的脸,他突然说:“打一架吧,砂金。” 砂金:“?” 什麽? 暧昧正浓时你就说这个? 他似乎是被这急速的转变惊到了,面容流露出半秒的凝滞,但嘉波才不管,他就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招呼都没有打第二遍,用行动代替语言。下一秒鬼牌骤然消失,紧接着数具沾满沙尘的傀儡从脚下钻出,全方位无死角如同一张密闭的天罗地网齐齐朝砂金攻来! 没有喘息! 轰地一声尘沙飞扬淹没傀儡黑影,即使见惯了大场面,砂金头皮也不由得一阵发麻,要不是他反应迅速用护盾包住了自己并瞬移到了另一片局域,这些攻击……可全落在他身上了! 怎麽还下死手? 怎麽能的啊! 他在安全局域里委屈控诉:“亲爱的,你到底对我哪里不满意?” “没有啊,就试试嘛,”手指一勾,傀儡受到牵动飘在半空,无神双目虎视眈眈地望向地面上的敌人。嘉波无所谓地耸肩,“身为沙漠的祭司,我有必要见证来自雨林的家夥是否有资格接管无名村,如果你死掉了就说明你是一个菜逼,如果你敢还手就更是大有问题。” 嘉波怜爱地抚摸身边一具和他拥有同一张脸的傀儡:“天啊,和我长得一样你都要动手,那有朝一日你会不会对我也动手呢,那可是家暴。” 砂金:“……” 嘉波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漫天扑克簌簌落下而后消失在沙漠中,随后更多的傀儡冒了出来,万千的嘉波是一只军队,军队簇拥着唯一的嘉波,他抬手指向砂金,那一刻所有嘉波尽动! “而我嘛,既不喜欢弱鸡也不喜欢家暴男。” 。 日上中天的沙漠最为寂静,嘉波孤身一人迈步回到了自己位于村庄边缘的小屋,他在先洗澡还是先睡觉之间犹豫了好久,最终决定花五分钟用珍贵的水资源冲个凉再迅速上床。 等到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条毛毛虫的那一刻,屋内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响动,这个小屋面积本来就不大,一回头嘉波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好,斯达,我的第二人格,你出现啦。” 粘腻的空气缠绕在身周仿佛要拉着人一起卷入,星核还是依旧顶着和嘉波一模一样的脸,和嘉波的一脸闲适不同,星核没有说话,他依旧是笑着的,笑意却不直达眼底,毕竟星核本身是一种没有情绪甚至不能称作生命的物什。 “你今天见到雨林的祭司了?”星核问。 “你说砂金?是啊,怎麽了?”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嘉波,雨林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无论是赤砂之王的陨落,还是污秽对无名村的袭击,都是雨林在背后推波助澜,而砂金作为雨林派来接受沙漠领土的祭司,他当然——” “——不会是一个好东西。” 星核歪了歪脑袋。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嘉波和砂金的过往,在那些支离破碎的梦里,在幽暗晦涩的人类心底。星核就是星核,诞生自毁灭命途,行走在毁灭的道路,遵从毁灭的意志。 匹诺康尼的星核是活的,自从一颗晦暗的灵魂进入匹诺康尼的星域范围,他便被唤醒。 无形的目光飘啊飘,掠过渺小的人类,他嗅到了美妙的味道,有记忆的残余、欢愉的烙印。 啊,还有最心驰神往的,属于毁灭的黑泥的甘甜。 这颗星核能在人们的梦境和记忆里穿梭,他看见了一团污秽的影子藏在名为嘉波的个体记忆深处,无意识地散发出令一颗星内核潮澎湃的诱惑,在这一瞬间,他读取并修改了嘉波的意识碎片,逐步将匹诺康尼的游客拉入一个全新创造的梦境,梦境复刻嘉波最不愿意回忆的场景——只有足够的刺激才能释放他体内的影子。 星核望向嘉波,读取他的想法。 浓烈的、汹涌而又热烈的火焰,却不致命。 人类的爱是这种感觉? 星核不明白也不在乎,他的计划是挑拨嘉波和砂金的关系,将嘉波最痛苦的记忆和最爱的人联系在一起,爱恨的对立是人类最在意的问题,在这种痛苦的刺激下,影子一定会被释放出来。 然后毁灭一切。 星核非常满意自己的计划,他掌控着这场梦,因此知晓方才嘉波和砂金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对他而言是好消息,打架斗殴一般发生在立场对立的人类之中。 但是表面上他还是嘉波的第二人格,要维持伪装。星核沉吟片刻,选择性无视了打斗发生前的事——他理解不了。 星核:“你们打架了。” “嗯哼。” 如预料之中的答案,星核决定再添一把火:“仪式还没有举办,沙漠还没有完全划给大慈树王统治,雨林的祭司就如此放肆,可想而知等到雨林真的接手沙漠后,无名村的村民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他知道的,嘉波心中对无名村一直抱有歉意,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清楚。提到无名村一定能加深嘉波对砂金的抗拒。 第131章 星核由衷地期待嘉波的情绪反应。 哪知道嘉波立刻反驳:“其实是我先动手的,不能说这是砂金的冒犯吧。” “……”星核,“你先动手说明你早就对他心生警惕,你一定也是为了保护无名村。” 嘉波又想了一秒。 “我觉得砂金对沙漠没有恶意。”他们特意换了一个僻静的沙丘打架,砂金还贴心地用筹码垒出一道结界屏蔽无名村,而且虽然这是第一次见到嘉波,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对砂金的一招一式都很熟悉。 熟悉到可以从动作里分辨出对方的情绪,嘉波:“他一直在躲避我的攻击,说明耐心不错。我故意停手也不会借此和我近身搏斗,说明人品也不错。让打就打,让停就停,很有礼貌。并且能在我手里坚持这麽长时间说明实力很强。” “综上所述我觉得把无名村乃至沙漠交到砂金手上并没有什麽问题啊,人需要信仰神明,沙漠已经没有神了,大慈树王能接手再好不过,更何况还有黄泉。” 他认真道:“黄泉很强,她可以保护大家。” 星核:“……” 这好像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面上五官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内里却已经在头脑风暴,到底该说些什麽才能转变嘉波的看法。然而还没等到星核开口,就见嘉波的眉头缓缓聚成一个川字,看向星核那张和他相差无几的脸。 “你为什麽这麽不相信我和砂金?好奇怪哦,这麽多证据摆在眼前,我怎麽还会有像你这麽偏执的想法?” “不应该啊,我从来都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嘉波碎碎念念,“我也不是什麽固执的人设啊,我只是有点任性而已。” “你不像我,你真的是我的第二人格吗?”嘉波问。 在梦里,星核可以抹掉梦中人的记忆,消除对自己不利的想法,但这不是万能的,越是强大的人就越容易挣脱他的干扰。他冷冷地看着嘉波,这个人类,一次又一次地对他产生怀疑,并且每一次怀疑的时间都在缩短。 他宁愿相信别人都不愿意相信自己。 “我是。”星核面无表情地回答,并再一次修改了嘉波不安分的想法。 他的计划好像行不通了,得换plan b才行。 第101章 一连隔了好几天,嘉波都没见到斯达。 他对斯达的失踪解释有二,第一是斯达暗中离开了无名村,他对自己还算了解,虽然是父亲的祭司但性格……额,应该不算安分吧,身为主人格的嘉波和他关系并不算好,斯达不愿意困于无名村也很正常。 第二种解释是他的人格分裂症痊愈了,鉴于最近日子太平淡除了砂金以外属实没有什麽值得注意的细节——即使如此,他的痊愈也不能归功于砂金。 我很健康啊!我没毛病啊!我精神这麽好怎麽可能有精神病! 只要一个念头,嘉波便完全将斯达抛到脑后。 沙漠总是缺乏娱乐手段,特别是闲得发毛的那位还被限制了活动范围,嘉波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得住被控制在沙漠的一隅,明明他的征途应当是比沙漠,比提瓦特,比一尘不变的天空更加旷阔的天地。 他说不出自己到底是怎麽了,他既是沙漠的祭司,亦是沙漠的囚徒,忠诚不变的信仰理应使他心甘情愿停留在原地,可即使是一串蚂蚁路过都能在他心底烙下滚烫的印记。 日子又过去一天。 祭典预计举行五天,现在是第四天,明天一结束,无名村便将成为大慈树王的领地。没有神明庇佑的人民如同无根浮萍,无名村选择大慈树王因此成为一种必然,在这紧要关头,守村人绝对不允许出现一点差错。 可黄泉似乎放宽了对他的限制。 物资运送还是照旧,但黄泉却没有禁止嘉波打着遛弯的目的越来越靠近村庄,他会从沙丘尖角探出一个头,即使是以普通村民的目力,只要一回头都能发现黄沙突兀的一点银色。 也许是黄泉太忙没功夫管自己了吧。 嘉波在心里相当随意地找了个借口。 很难详细描述心里的感受,既有欣慰也有失落,嘉波没有破坏祭典的意思,仅仅是默默地望着村子广场正中心的篝火昼夜不分凶猛燃烧,篝火旁临时搭建的石台是树王祭司用来向天空祷告的祭坛,砂金跳起祭祀的舞蹈,一抹纯粹的金调动元素力,令一朵金色的百合花于黄沙石台盛开在沙漠的边缘。 “砂金……” 慢慢咀嚼这个名字,今天是祭典进行的第四天,也就是说,等明天结束,砂金祭司就应该离开无名村返回雨林了吧。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念缠绕心头,暧昧地戳了一下又一下,还没等嘉波暗戳戳地把它压下去,视线便隐秘地察觉到了不对。 等等,黄泉把祭典看得那麽重要,她人呢?! 作为神明造物嘉波看得很清楚,村中央人头攒动,愣是没能找到属于黄泉的身影。 眉头向正中挤压,嘉波嘟嘟哝哝这个守村人怎麽一点都不称职这种关键场合居然不去维护治安,就听见身后一声咳嗽。 “——你是在找我吗?” 这个女人怎麽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的! 嘉波被吓得脑袋一低差点啃了一口沙子,他猛地甩头,果然是黄泉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 他可是赤王祭司,神造之物,怎麽会被一个普通人近身! 太丢脸了! 虽说之前黄泉对他擅自靠近村庄保持一种无视的默认,但被正主抓到和被正主无视可是两种情况。嘉波往另一侧蹦了两下,急匆匆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进入村子我就是看看我什麽都没做什麽也不想做。” “无妨,我并不是来兴师问罪,也不是在钓鱼执法。” 这下嘉波倒好奇了,“那你来找我干什麽?” “世事起伏变幻无常,命运却如星图早已注定,”两步向前与嘉波并肩,望向村中央的篝火,黄泉平淡地说,“这是任何一个被卷入其中的生命的悲哀。” 听不明白。 这位守村人哪里都好,十分可靠,唯一的缺点是偶尔嘴里会冒出一些无法理解的话。 不过既然不是来找他麻烦的,那就当多一个聊天的同伴好了,嘉波松了口气。 顺着黄泉的目光望向村子,一百九十八名村民全员出席,聆听祭司的祝祷,他们脸上露出释然的笑意,由赤王死亡带来的沉重阴影渐渐地脱离这里,从此之后,大慈树王将挑起他们的未来。 所以他们理应向大慈树王奉上最虔诚的信仰。 嘉波略有诧异:“其他人都愿意转而信仰雨林,只有你……等等,黄泉,你什麽意思,你不愿意信仰树王?难道你依然选择信仰父亲大人?” 黄泉却说:“不,我没有选择任何一位神明。” 没有信仰的人类说不定比提瓦特的魔神还要少,迎着嘉波微微瞪大的眼睛,黄泉:“我选择的是自我,尽我的全力保护该保护的人,例如无名村的村民,或许对我来说,【自我】比【虚无】的神更加可靠。” 她给嘉波留下一抹余光:“毕竟虚无的神会在人们不知道的情况下陨落,而自我却能保证我们在同一条道路走得更远,不管前路是否有谎言,也无论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什麽。” “等等,”越说嘉波的眉头越深,甚至远方的浮金闪烁也再不能勾起他的一丝兴趣。 记忆呼唤着他,脑海中残缺的一部分似乎呼之欲出,这种感觉太难以忍受,他一把拉住黄泉的胳膊:“什麽真相,什麽自我,黄泉,你是不是知道什麽?父亲大人到底是怎麽死的,你为什麽没有杀了我,还有那天,那天我记得我明明是为了阻止魔神残秽——” “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黄泉摇了摇头,“赤王的死是突然传到沙漠的,而你也是突然出现在无名村外围,我将你捡回来,你说你是赤王的孩子兼任祭司,同时是赤王死亡的罪魁祸首。你在这呆了没多久,便有其他几位赤王祭司前来查找你,至于你们谈论了什麽,我并不知情。” “那几位祭司确定是赤王麾下的吗?” “是。”黄泉闭眼回忆,“以往的祝祷里,我曾见过他们,他们拥有非常纯粹的信仰。” 纯粹的信仰。 也就是说,他们不可能会背叛赤王倒向雨林,而赤王陨落到几位祭司找上嘉波中间短短一段时间根本不够消息往雨林来回传递,更别提设下一个局。 我就知道,嘉波想,斯达那套砂金从中挑拨的理论根本不可靠。 黄泉继续说:“就在几位祭司前来无名村的当天夜里,魔神残秽引发一场史无前例的沙尘暴,几近将村子淹没,而就在这时候你站出来抵抗残秽,却没想到最后的结局却是……” 嘉波接上:“——我失控了。” 在双方默许的沉默中黄泉点了点头。 “好在所有村民奇迹般生还,至今说起依旧不可置信,或许冥冥之中自有神明守护。”黄泉道,“你失控后便不知所踪,再后来便是雨林得到赤王陨落的消息,我在等待砂金到来的同时捡到你,将你作为沙漠的罪人看管起来。” 第132章 全部都是已知的事实,除了他为什麽失控之外都能与记忆一一映射。 但是。 但是,嘉波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时常恍惚,总觉得这哀伤无常的世界有一股不和谐音,就像黄泉一个普通人居然能悄然靠近他,就像他对砂金没有由来的信任。他的第二人格,他不像一个沉稳祭司的恶劣玩笑,都让他无端生出了违和之感。 然而这些都仅仅是一种缥缈的,难以形容的感觉,现下需要的是更加切实更加准确打击的证据,来证明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知道了。”嘉波突然开口。 “我知道了。”他喃喃道,瞳孔骤然涣散又重新聚拢,焕发出烟雾黄沙都无法遮挡的光彩,“记忆是万事万物存在过的证明,应当敬畏记忆,因为记忆本身。” “——就是证据。” 如果按照黄泉的说法他为了抵抗魔神残秽而失控,连村民都是奇迹般生还,那建筑,为什麽无名村的建筑像是一点损失都没有。 从沙尘暴发生到黄泉捡回嘉波中间根本没过几天,赤王陨落后一切物资供应和商路往来都受到致命打击,这麽短的时间绝对不够重建一个完整的无名村。 嘉波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那是他躲在无人触及的沙丘偷偷观望村子,低矮房屋鳞次栉比层层叠叠盘落在数根冲天沙柱,村民来来回回搬运石头和沙袋,在广场中央为即将到来的树王祭司搭建祭台。 ……他们甚至还有余裕搭建祭台! “为什麽会这样,这不合理,根本不合理,我的确是父亲的孩子没错,我的记忆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嘉波停顿了一下,“所以,有问题的,是这个世界。” 刺啦。 像是老旧的磁带卡住的声音,刺耳得让嘉波忍不住抱住脑袋,然而嘈杂得仿佛哭号的声音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它直接在大脑中枢响起,持续不断地攻击他敏感的神经。 刺啦。 嘉波忍不住跪下。 周围的画面诡异抖动,甚至视野无法触及的远方突兀变成一种现实与梦境相融的雪花噪点,所谓世界在被察觉到虚假的那一刻便有了摇摇欲坠的趋势。 又是一声尖锐的声响,连带着嘉波周围的环境都在快速变换,他明明正在与黄泉交谈,可下一瞬竟然发现自己回到了属于他那一间偏远的沙屋。 “……嘶,”嘉波甩甩脑袋,骂出一声绝对不会由纯洁的祭司发出的肮脏语言,“这垃圾世界怎麽回事?” “你怎麽能怪它呢?” 原本应当空无一人的房间出现了第二个声音,是属于嘉波自己的声音,嘉波瞬间便认出了这是一连几天都没出现的斯达。 他伪装的第二人格依旧使用和他一模一样的脸,笑嘻嘻道:“你怎麽能形容这个世界是一个垃圾,它可是源于你啊,亲爱的。这个世界,它是你的梦,你的过去,亦是你的真实。” 在星核创造的梦境中他拥有绝对的支配权,他悠然道:“而我只是在你抵达星球时偶然窥探到了美妙的气息,善加利用罢了。” 斯达站起身,每走一步便变换一种相貌,赤王、花神,又或是砂金,他是一个怪物,依靠变换出对方心中深爱或恐惧的样貌控制他人。 他想要的是嘉波深处被藏起来的秘密,想要秘密重见天日便必须由嘉波自己想起,所以星核拉入一百九十八名生物,以嘉波的记忆为基础,构建出一个既虚假又真实的世界。 可惜挑拨嘉波与砂金的计划没能成功,他似乎对人类彼此关系的坚固性作出了错误的预估。 这点挫折不会浇熄积极性,他讲究极高的效率,在意识到这点后便果断离开,即使在这段时间内嘉波意识到了梦境的虚假也未能腾出手处理这个错误。 他走到嘉波身前,伸出手。 掌中心一束漆黑的光团。 脑中的声音还在折磨着嘉波,他在喘息,豆大汗珠沾湿半睁的睫毛,勉强分出半个眼神:“……什麽东西?” “这是plan b。”他说,“在意识到我短时间内很难撼动你和砂金的关系性后,我便转换了方向,花了好几天去收集这个。” “记忆既是真实,它是精神,也是精神凝结成的物质。在你的记忆里我发现了魔神残秽,它很美味,我本来想自己独享的,但没办法啦,现在却只能送给你了。” 星核:“让我看看当初事件的重演吧。” 手心缓缓往前推,那束扭曲的黑团贴近嘉波,仿佛拥有生命一般向他蠕动,而后被撩拨般,嗖地一下钻进身躯不见了。 一瞬寂静,时间在此刻暂停。 下一秒又重新开始流动,黑暗耸动着覆盖视线,无数双手拉着灵魂下坠又下坠,堕落又堕落,五感只剩下听觉,他听见了幽怨的哭声和哀求。 他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黏稠的影子构成黑线穿透所有的关节,将他当作提线的木偶登台演出。 “嘉波,嘉波,我的躯壳。” “嘉波,嘉波,我的半身。” “嘉波,嘉波,你是一个坏孩子啊。”细小的尖叫在哭,在哀伤,逼着嘉波仔细聆听。 啊。 原来是他自己在哭啊。 第102章 起初,没有人在意周围的变化。 祭台边,黄百合褪去颜色,风变得大了些,但沙漠里尘沙本就没有停歇过,人们只当是赤王残骸挽留般的不舍,是信仰转变的正常现象。直到一分钟后,一阵尖锐的噪音钻进了大脑,无休止的蜂鸣引起躯体厌恶反应,生出了呕吐的欲望。 怎麽回事? 砂金看着台下村民全都抱着脑袋,有的甚至扛不住跪倒在地,一时也辨认不出是不是晕过去了,他唯一确定的是祭典肯定办不下去了,一朵不知如何产生的乌云飘到头顶,小雨如丝又位置准确,透明带着黑气的雨滴只花了几秒便浇熄广场中央几天昼夜不熄的火堆。 他感受到一阵不祥的、战栗的心跳乐章。 “啧,”祭司的直觉都很准确,他转头开始在人群中查找黄泉的身影,没有人比这位守村人更了解无名村当前的状况,尽管砂金从未在黄泉身上察觉到对任何一位神明的虔诚。 他也确定今天从一开始就没在广场看到过她本人,目光掠过惊慌失措的村民,与此同时脑子里同样闪过一阵频率高过先前所有的尖啸嗡鸣! 嗡—— 无形涟漪震荡开来,波及生物血肉翻腾,口耳都流出鲜血,就连砂金也免不了身形一晃差点没稳住站立。他扶住岩壁,在这一瞬间视野被剥夺,眼前不再是属于无穷无尽的黄沙,取而代之的是一幕幕碎片式的闪回。他看见远比提瓦特广袤的宇宙和一颗荒芜充满雷暴的星球、各色各样也许连人形都没有的物种。提瓦特大陆同样各种族混居,除了人类之外还有神明、龙族、丘丘人、史莱姆、幽灵等,然而两者却完全不同,比起提瓦特奇幻原始依赖元素力的魔法风格,闪回画面更偏向于金属和科技的冷冽。 钢铁星球公司驻地庇尔波因特、航行于群星之间的星穹列车、梦与现实交织的梦想之地匹诺康尼……很奇怪,本该和树王祭司无关的砂金却挨个能叫出画面地点的名字。 现在不是该纠结这个的时候。 闪回迅速缩小变成一道白光,再纷纷碎裂,眼前的幻觉疾速变换甚至产生了头脚不分的失重感。砂金倚靠沙壁喘了口气,待眼前所有画面消失恢复成无名村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女声。 “你在找我吗?” 说真的,在现在这种连地面都在震动颅内尖啸还不停犹如灾难的祭祀现场,黄泉的出现居然多了一丝稳定人心的作用。 砂金回过头,却发现黄泉的脸色比想象中还要差,苍白得好像幽灵。 “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我记得前一刻我还在远离村子的沙丘和嘉波谈话,下一刻就出现在了这里,”她面无表情,“在脑内的尖叫后,我似乎看见了以我为主角的许多场景。” 倾盆大雨、漆黑的大地,一轮黑日吞噬了大部分天空和土地,凝望着这轮黑日,黄泉感觉意识和情绪逐渐被抽离,归于【虚无】,剩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维持精神的稳定花了她很多心力。 她扫视一圈,无名村的全体村民都在这里,想来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了这阵尖啸,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抵抗在幻觉和真实之间浮沉沦陷的强悍精神力。大部分村民都在这阵尖叫后精神受创陷入昏迷,少数寥寥几个躺在地上站都站不住,仅仅是勉强撑着没有昏过去而已。 砂金笑了一声:“守村人小姐,你对现状有什麽头绪吗?” “没有。”黄泉摇了摇头。 “我倒是有一些看法。”他挑了挑眉,望向远方。 目及之处沙与云交汇的地平线隐约出现一道裂缝,就在两人说话的短短一瞬,那裂缝就有扩大的趋势,它从地图边界开始吞噬,土地仙人掌之类的实体就像二维平面画以一种当前维度无法理解的方式破碎、再化为碎屑跌落进这缝里。 第133章 简单来说,世界就要毁灭了。 ……或许不是世界也说不准。 砂金始终对须弥抱有一种古怪的隔阂,无名村很熟悉,树王祭司的身份也很合理,但灵光偶尔一现时他会觉得这个世界有一股难以言说的不协调感,他记得自己是树王的祭司,却不记得自己在这个位置除了无名村转变信仰以外做过什麽符合祭司身份的事。 关于这个疑问他始终没说,或者说他也有和黄泉一样记忆断片的情况,每一次要挖掘自身真实的时候都会被一股外力强行打断再溯回。 不过不用再纠结这些了,到底是世界有问题还是他砂金有问题都不用再考虑,他有种预感,等到裂缝扩大,时间自然会告诉他答案。 砂金和黄泉对视一眼。 现在重要的是村民的人身安全。 黄泉道:“我知道附近的沙壁有一处庇护所,是先前赤王吩咐修建的,先把人都转移到那。” 应该有更加便捷的运输方式才是,大慈树王?听上去能力应当是亲近植物的那一类神,身为她的祭司,总该掌握一些操控植物的方式吧。 但是却没有。 砂金皱起眉头,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掌握相关的能力。 以前为什麽没意识到? 不对,以前也意识到了,可是记忆被修改过。而这一次和以往都不同,他在意识到的同时还想起来这已经是他在这几天内第十七次意识到同一个问题了。 他根本不信仰大慈树王,不能和植物沟通,没有神力,也无法调用七大元素力的任意一种。这个世界的束缚对他在减弱,那股操纵他的力量在减弱,一翻手,一枚雕花涂抹着黑桃的硬币出现在掌心。 是了,这才是他力量的载体,一枚基于【存护】的硬币。 他打了一个响指,硬币顺势分裂为不多不少一百九十七枚,硬币落入除了黄泉以外的所有村民身下,为他们添加一层坚固厚实的护盾。 被存护守护的人同时会被存护掌控,砂金再一挥手,护盾便托起包裹住的躯//体往黄泉带领的方向飘走。这鬼地方连最初级的小型飞船都没有,光凭人力一具一具运输也不知道要运到猴年马月,哪有这样来得方便。 等到全体无名村村民被转移到庇护所内时,远方的裂缝变得更大,在最初它只是一条如同发丝细细的线,现下却有大概一指宽,已经到了肉眼不能忽视的地步。 “我走了。”砂金看向那条饥饿的裂缝,“无名村最后一名还没进入庇护所的村民在等着我。” 他朝后挥了挥手:“如果你担心他会乱来的话,我不会带他回来——” “不,他理应得到同样的庇佑,”黄泉拒绝道,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无论我到底是谁,守护村子一直是我的责任,而他也是村子的一员,拜托你和他一起回来吧,我留在这里守护其他人。” 砂金愣了下,旋即浅浅笑道:“你也不是那麽古板嘛,守村人小姐。” 就在此时—— 轰! 就在砂金面对的方向另一股气浪自下而上喷涌而出,风吹凛冽卷起沙子形成一道狂澜怒号的龙卷,同时连接天与地! 那是一道不亚于漆黑裂缝的危机,即使相隔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仿佛直接作用在身上的可怕利刃。噼啪作响得令人心惊。 黄泉骤然睁大眼睛,一贯冷静的假面有了裂缝,露出戒备和凛然的气息。瞬间太刀连同刀鞘显现与腰侧,双手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捏住刀鞘。 一个标准的拔刀起手式。 而砂金在龙卷出现的那刻就已经下意识向风眼处飞去,那是嘉波身处的偏远小屋的方向,而不用黄泉介绍,那道遮天蔽日裹挟着污秽和腥气的龙卷简直该死地熟悉。 ——这是沙漠神明赤砂之王死后的魔神残秽,它带来蛊惑和哀嚎,毁灭和死亡,在一次平息后于此时此刻再次降临。 第103章 天空被龙卷撕开除了地平线的第二道口子。天与地变得乌沉,边界变得模糊,吝啬的雨水、粘腻的泥浆不要钱一样砸在地上,目及天空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黑,而颜色最深沉的地方正是嘉波所在位置正对着的地方。 在这个即将崩塌的世界,连风都在不安地哀嚎,它们迎面而来,似乎知道自己即将死亡的命运,不甘地想带着所有能接触到的东西下地狱,在体外护盾惨烈地刮出一道道白色的裂纹。 砂金无暇在意这点小小的损伤,头一次生出作为祭司以外的强烈危机感,或者说,他又想起了一些东西。 星核。 当他躲开砸向他的石块,顶着和刀刃没差别的烈风和将他拉扯向地平线裂缝的重力冲到破旧沙屋时,伴随熟悉的颅内尖啸,一些本不属于提瓦特的东西突兀出现在脑海。 梦想之地,家族,还有一颗被制作成剧院漂浮空中闪烁微光的星核。 一颗属于毁灭渴望毁灭的星核。 碎片记忆冲刷大脑,让砂金飞行的速度都比预计慢了几分钟。他驻足在沙屋和龙卷交界的边缘,没有向前跨出一步。 和外界不同,沙屋周围的风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十米之外便是冲天的龙卷和被撕开的天空,十米之内却安静祥和,不被几步之外毁天灭地的灾难影响。风停了,小屋还在,沙丘还在,它们都维持原有的位置,和上一次见到时没有区别。 然而砂金并不会因为这旧日的安宁迷惑眼睛,他警戒着,没有动,冷淡地望向屋外一名和嘉波年少时期同样面貌的少年。 嘲弄:“我倒不知道星核竟然是一名小偷,连样貌都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啊,是人类,好可惜,我以为你会再晚点想起来的,果然还是因为抽取了嘉波记忆里作为梦境底层逻辑的些许残秽,这个世界出现了些许漏洞,导致你们恢复的速度超过我的预计。” 星核直直望回去,倒没有指望能用样貌迷惑住他,个体差异在人类之中显得格外大,这种差异体现在方方面面,就像有的人自愿沉溺于虚幻,他们将容貌相似的人称为替身,用替身来纾解自己内心的欲望。有的人则不会被这种自欺欺人的拙劣骗术欺骗,得用尽手段才能使其妥协。 砂金应该是后者。 和这种角色斡旋要花费不少时间。星核思索,他说:“找我有什麽事吗?如果你想离开这里的话,我可以送你走。” “毕竟你应该意识到了这只是一个梦,如果精神无法脱离的话,说不定现实中你的身体会脑死亡哦。”他顿了顿,模仿嘉波遗憾的语气,“你懂的啦,精神在梦境里被摧毁,剩下的身体也会渐渐枯萎哦。这种事情在匹诺康尼很常见嘛。” “多谢提醒。”砂金道,“既然你都这麽‘善良’了,你也可以选择把我和嘉波一起早点送出去,何必在这浪费时间增加我们精神崩溃的风险,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星核竟然也表达赞同:“你说得对,很合理。” 一枚雕刻独特花纹的硬币在砂金拇指上方上下翻飞,他双手插兜,整个人轻松闲适到仿佛处处破绽。然而星核了解这个人,他从嘉波的记忆里见过很多次,他知道砂金是一个狡诈且善于伪装的阴谋家,还拥有超越常人的实力。 一个接近令使级别的存护命途,更别说,还有一个无名村的守村人黄泉。 那可是虚无的令使,一名真正的强者。 随着记忆的复苏,他们的实力也会逐渐回归,星核作为拟人的个体很擅长做敌我之间的力量对比,不会情绪上头也就意味着他可以一直理智,他清楚地知晓自己可以控制作为祭司和守村人的砂金和黄泉,但绝对无法同时打败两名令使。 于是星核妥协:“好吧,你要看看嘉波现在的样子吗?” 侧过身露出身后的屋门,一个很明显的邀请。 明知星核对嘉波别有所图,砂金依旧会难以控制忍耐住不断溢出的怒意。屋内漂浮着一个完全由黑影构成的球体,它的表面在不断高速旋转并吞吃周围的一切,沙砾、草屑甚至空气都是吞噬的目标,内里偶尔有一闪而过的红光,在空气摩擦滋滋作响的背景音下犹如一道淌血的伤口。 “看啊,”星核在砂金身后平静地说,“嘉波就在里面。” 球体无法移动,也无法自然消亡,是一个随时会爆炸坍缩的活跃核反应炉,想要将球体移出屋子都不可能,更别提移动被困在里面的嘉波。 手腕一动,把玩的硬币立刻如一道光飞向球体,这枚硬币被赋予了坚硬、韧性等存护属性,与其说是硬币不如说是炮弹,狠狠砸在黑影表面,溅起烟雾般的水花。 点点涟漪泛开,一瞬间砂金觉得自己从涟漪中看见了嘉波,他双眼紧闭,听不见也看不见外界的呼唤,澎湃的影和红光在他覆盖道道血痕,整个人坠入无尽的阿鼻地狱。 下一瞬黑影自动向缝隙汹涌,表面恢复如初,被硬币炮弹砸出的小坑便再也看不见了。 第134章 星核也看见了这一幕:“非常美丽不是吗?我期待的,属于毁灭的混沌,他就快苏醒了。” “你们费劲心机将他藏进嘉波内心深处,但那毫无用处,我们心心相印,这股力量天然就属于毁灭,我们天生互相吸引,互相追逐。”星核朝着黑球的方向走去,“如今我的目的快要达到了,而即使你和那个虚无令使联手也无法阻止他的苏醒。” “你对嘉波做了什麽?”砂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星核歪了歪头:“相信你能明白任何东西都无法完全隐藏存在过的痕迹,在这个由嘉波记忆为基础构建的梦里,我找到了有关污秽的记忆,并将污秽放入了嘉波体内,以此作为刺激源激活他体内的影子。” 他道:“现在影子即将登场,作为影子的另一面,嘉波他不会再醒来了。” 他抬起手。 星核,一个由毁灭星神创造,以毁灭为己任的个体,甚至不能算一个生命体,生命体应当具备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而他没有。 他能感知他人的内心欲望,用幻觉和梦境挑唆引导,看人崩塌,看人厮杀,看勾心斗角和无数的覆灭和死亡,他却并不以此为乐,所有行动的准则和动力都来源于纳努克赋予的内核。 毁灭一切,亦包括自己。 “黄泉!” 突然,砂金高喊一声。 刹那间一把刀闻声而来,银白光亮透过被劈开的屋顶反射暗沉的天空,星核只感觉到腰下一空,长刀拦腰斩过,竟生生将他劈成两截! 刀气从屋顶贯穿沙丘再到地心,往里探头甚至看见了难以描述的深渊,那是梦境外的混沌意识空间。这一刀不仅劈开了他的躯体,竟然还将他创造出的梦境世界也劈开了一道缝隙! 何等强劲的实力! 但是,“没有用的。”星核面无表情地说。 他不过是一团能量,被劈开后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向黑球,连手带半个头颅都在接触球面的瞬间被吞掉大半。星核没有痛觉,梦里也不会流血,纯粹的能量缺口处留出,再被吸纳到球体中成为刺激影子醒来的源泉一部分。 “虚无令使,黄泉。石心十人,砂金。”应当是头颅的部分躯体动了动,他被黑球摧毁、分解、再吸收,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小,“虚无令使现在才来,原来是为了等待一个合适解决我的时机。” “你们以为解决了我,梦境就能就此消解,所有人都能回到匹诺康尼,安全且毫发无损。”星核道,“但是我也说过了,组成这个世界最基本逻辑的,是嘉波自己。” “我并非孤军奋战。”他忽然笑了一下,仿佛一个真正的生命出于自身意愿流露愉快的情绪,轻轻地说: “就像现在这样,和我站在同一战线的,是嘉波啊。” 黑球吸收了最后一丝属于星核的能量,一点残余都没能剩下。随后世界陷入静默,仿佛一切风平浪静,地平线不再蚕食,脑中也没有烦人刺耳的尖叫。 下一秒。 咿呀—— 脑中尖啸哀嚎如巨浪滔天将可怜又脆弱的脑神经贬成尘埃,砂金揉压太阳xue的同时分神向外探去,发现地平线的坍塌速度竟然在这一刻骤然加快,上一秒还尚有余裕,现在沙海巨浪奔腾而来撕裂天空,和灭世的龙卷混合为一。他恍惚听见了梦境世界在这一刻不堪重负破碎的声音。 “别走神!” 黄泉出刀,砍断一截黑影构成的触手。 砂金回过神来,才发现黑球吸收了星核之后竟然活化了,无数黑红触手从球体表面伸出,有生命般颤动着,它们在沸腾,战栗,势不可挡地攻击吸收触及范围内的一切并有扩大的趋势,兴奋着迎接本体的回归。 黄泉的刀能砍断触手,但很快又有新的触手生长出来。 攻击触手根本治标不治本,黄泉沉吟片刻,没有一丝犹豫抬手将刀锋对准黑球。 她要在灾祸扩大开之前消灭这个东西。 就在她即将动手的那刻,砂金拦住她:“不行,嘉波还在里面!你不能直接动手!” 他语速极快:“那颗星核说得对,嘉波才是这个世界的内核,你贸然动手说不定会在攻击到嘉波的瞬间世界就此崩塌。” “不攻击世界也会崩塌。”没有比这更进退两难的局面了,黄泉握紧手中的刀,“公司使节,情况紧急,你有何办法不妨直言。” “你听我说。” 说实话砂金觉得自己的大脑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过,黑球吸收星核之后变得比之前更棘手了,不过黄泉小姐似乎有劈开它的方法,她的刀锐利到能破开一切。 还有星核,他说他将污秽放入嘉波体内试图唤醒影子,而污秽是来自嘉波的潜意识残留,说明梦境里由污秽引起的龙卷是能够被他本人控制的。也是,他是世界的主人难道还没有办法平息这场风暴吗? 重点是,重点是要唤醒嘉波。 砂金顿了顿。 脑内不自觉回忆起刚刚破开黑球看见嘉波的那一幕,他闭眼,无息无觉,这辈子的安静仿佛都用在这一刻,无论是大魔术师嘉波还是沙漠之子嘉波都一样,果然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不那麽闹腾。 砂金想起来了。 “你确定你能唤醒嘉波?”黄泉双手握住刀柄,将刃对准触手交汇的内核,“现在外面动静如此宏大,他却依旧没有清醒的迹象,你口中所谓的深渊知识应当禁锢了嘉波的意识。星核不会让他死,却也不算让他活着,现在球体内的东西应该就是你们说的影子,影子好不容易获得自由,一个身体无法有两个主人,他绝不允许嘉波清醒过来。” “说不定还没等你叫醒沉眠的他,梦境世界便已崩塌,届时我们都将成为星核口中精神崩塌的活死人。” “放心好了,我对我自己,还有嘉波都有信心。”砂金又换作自信张扬的样子。 还有谁比他更能作为嘉波的意识锚点呢? 风在这片寂静之地扬起沙尘,砂金一抹自己额前飞扬的碎发,响指脆响:“黄泉小姐,那就麻烦黄泉小姐你劈开黑球的表面,却不伤到里面的生物吧。” 黄泉叹气:“好吧,如你所愿。不过如果五分钟后你还没叫醒嘉波,我的刀会如一开始的打算那样直接劈开黑球,无论里面醒着的到底是谁。” “我会用尽全力挥刀,到那时,砂金,你也会成为我挥刀的对象。你想好了吗?” “当然。” 两人没再多说一句,砂金用深呼吸平复狂跳的心,一道刀锋从头顶掠过,刀气所过之处披荆斩棘将触手通通斩落。眼角余光察觉黄泉似乎因这一刀脱力,不过情况尚在控制,她喘了口气,又再次拔刀将复生的触须尽数斩断。 没有余地再顾及其他,砂金紧随第二道刀光起跳向球体冲去,越是靠近球体便越加觉得行动阻塞困难,连那道刀光都逐渐变得软弱,仅仅在触及表面时破开一道半人高的口子。 不过那也够了。 在刀口愈合前一枚包裹存护之力的硬币轰然炸开,将其炸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 砂金快速向洞口跳跃,他看见一双洁白的手从其中伸出,像是要拥抱半空中的他。 “嘉波!” 第二双手伸了出来,随后是密密麻麻无数双手,它们从口中伸出,呼唤着,唤醒雀跃迎接着,争先恐后接住下落的砂金,再将他拉入球体内部。 球体在背后再次彻底封死。 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让人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肢体。 在黑暗中心是闭目的嘉波,砂金坚定地向他拥去,越是靠近越能看清他的脸,明明闭着眼睛不言不语,数道阴影却覆盖在五官和脸颊之上,模仿着唇齿和笑眼。 “我记得你!我记得你!”影子嘻嘻地笑出声,“你是那个讨厌鬼!嘉波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你!没有人喜欢你!” “没有人喜欢你!” “没有人喜欢你!”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嘉波很善良,嘉波愿意杀了你!嘉波很善良!” 砂金充耳不闻,就当影子的笑声,还有寒冷得如同冰窖的黑暗还有其中的细小触手不存在,任由它们在身上割出累累伤痕。 他只是坚定地抱住了嘉波的头。 “你没有沉眠,嘉波,你只是迷失了,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对吧,”砂金低声说,“所以睁开眼睛吧,现在该是你取得控制权的时候了。” 在进入黑球之前,砂金想起的是当初拉帝奥在他进入梦中之梦前给出的医嘱。 ——“因为梦中不可能之事并非死亡,而是沉眠。” 第104章 “恭喜你,嘉波。” 赤王神庙渡厄厅,威严高大的赤王神像审视四方,其下一名身穿沙漠服饰的青年正双手合十。他是赤王与花神的孩子,是沙漠的圣子,正在进行日常的祷告任务,却在不速之客闯入时打碎与世隔绝的清冷,换上一副充满世俗的、呆滞的茫然。 第135章 什麽恭喜,恭喜什麽? 沙漠圣子每天的工作就是祷告、训练、被父神揍和向母神告状、溜出门处理沙漠和雨林周边因地脉波动产生的怪物,再在民众的虔诚目光中摆出一副目下无尘慈悲慈爱的姿态大摇大摆跑回家。日复一日的生活毫无惊喜可言,嘉波也不知道眼前的女神到底在说什麽。 大慈树王布耶尔是赤王和花神的盟友,能够自由出入沙漠任何一个角落,她今早突兀闪现进入神庙的祷告室,就为了带来一条惊人的消息。 “恭喜你,嘉波,听说你快要结婚了。” 嘉波:“……” 嘉波:“!!” 谁要结婚了?谁要结婚了!!这麽大的事怎麽没有人来知会他一个当事人啊! 瞪大的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大慈树王,嘉波好像一个卡住的发条人偶,愣了好一会才发出一个充满疑问的单音。 “啥?” 大慈树王噗嗤一声:“你要结婚了。” “谁要结婚了?” “你要结婚了。” “我要干什麽?” “你要结婚了。” 大慈树王非常有耐心一遍又一遍回答嘉波的问题,看得出来沙漠圣子的脑子被一个天降的劲爆消息砸得晕晕乎乎,女神安抚性地多解释两句:“哎呀,看来你还不知道啊,嘉波,为了加强提瓦特和外界的联系,你的父亲和母亲有意要为你说亲。” 赤砂之王和花神当年的造神计划非常成功,自嘉波诞生以来,深渊的躁动平息了,禁忌的知识为人所用,为这片大陆带来长久的和平,并且这份和平以沙漠为中心向全大陆扩散,人和神明、仙人、精灵、魔兽等生物和谐共处,提瓦特迎来前所未有的稳定时期。 内部的稳定带来外交的繁荣,深渊平息后,提瓦特便没有了被侵蚀的困扰,开始与真实宇宙创建联系。就连提瓦特的守护者,那位高居于天空岛的天理也对此无声允许。随后数年须弥联盟大力发展科技,周边璃月经济昌盛,遥远海国军事强硬……最终在诸国的通力协作下,十年前,一枚信号子弹打开虚假星空,将提瓦特与诸多群星沟通的第一封信射入宇宙。 很快,诸国就收到了回信。 与提瓦特取得联系的是名为【开拓】的星神和其信徒星穹列车,他们向这片处于静默之地的辰星表达友好,许诺会交换情报、送来物资并对宇宙发展进行商讨。 没有势力会觊觎这颗似乎落后于星际主要文明的星星,首先是因为提瓦特位于大片星星死去的静默之地,静默之地产生的虚数力量是深渊的主要构成,在深渊平息后,曾经困扰提瓦特的深渊如今却成了绝佳的天然防护。其次是这颗星星的武装力量多得吓人,他们没有被任何一位星神纳入版图,但提瓦特特有生物——魔神,中的多位都有接近令使甚至等同于令使的实力。 于是,在星穹列车的有意促成和提瓦特本身的强盛武装下,双方达成平等且和谐的交流方式——星穹列车和其他对提瓦特感兴趣的势力会定期以降临的方式送来物资和外交使者。 “所以呢,”嘉波找回自己的声音,“布耶尔阿姨,降临者就降临者,为什麽非要和我结婚扯上关系!” “你的父母也是关心你,嘉波,你的年龄也不小啦,又是人类与知识的魔神,或许赤王和花神也是希望你能给人类做出表率,毕竟以两人结合成稳定长期关系并诞育新生命是人类这一种族的繁衍方式嘛。” 嘉波狐疑:“你这是在催婚?” 大慈树王假装没听见,继续说:“听说对方是一位刚刚来到提瓦特的降临者,名叫砂金,年少有为,相貌堂堂,是一位很可靠的青年呢。” 再可靠也和他没有关系! 他是魔神,魔神是不可能结婚的,魔神不会结婚,婚姻是什麽?婚姻是坟墓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围城,要是结婚了他还当什麽花神的宝贝赤王的明珠沙漠自由自在的霸道圣子? 就算是共同创造了他的花神和赤王也没有缔结婚姻契约啊! 总之绝对不要结婚。 “世界树无法观测降临者,我知道的也就这麽多啦,其实关于你相亲对象的信息我还是从你父母那知道的。” 大慈树王眨眨眼,她眨眼的频率很快,眼皮上下翻合每一次都能刷新嘉波的表情,从懵逼到崩溃再到坚定,最后一次眨眼嘉波直接从视网膜上消失,真真正正如同一道清风,只留下一道残影。 “你去哪?”大慈树王在身后喊。 可惜嘉波没能听见她的声音,大慈树王喃喃;“真是,怎麽慌慌张张的,我还没告诉他新来的降临者马上就到了呢。” 嘉波一路跑出渡厄厅,想找父母问清楚,但勿需多问就能明白。 沿路张灯结彩挂上金色的装饰——金饰是沙漠的象征,是婚礼再常见不过的装饰之一。 碰见的居民一个个地冲嘉波露出喜气洋洋的笑脸还说着恭喜恭喜——现下除了结婚还有什麽可道喜的? 还有人问他这麽急匆匆要去做什麽,并好心地为他指明了赤王和花神所在的方向,说两位伟大的神明正在议事,应当是和嘉波以及沙漠乃至提瓦特的未来有关。 还能议什麽啊? 再议下去是不是他明天就要冠上别人的姓氏了啊? 嘉波觉得自己脚步沉重,心里简直在淌血,仿佛自己的自由正在远去,越是靠近神庙正殿他就越觉得委屈,蠕动一点点趴在门口,伸出半个脑袋鬼鬼祟祟望向中央的花神和赤王。 赤王最近很忙。 花神打开深渊时受了不轻的伤,其后十数年的日常事务都落在了赤王身上。他要向树王透露当初的疯狂计划稳定须弥联盟、疏导整理从嘉波那获取的禁忌知识筛选出有用的部分传授给人类、创建国家,和周边其他魔神的属地构建和平外交关系。 最后这部分外交关系超越了天空,辐射到从前全提瓦特谁也没踏足过的宇宙。 越来越多的降临者跨越星空而来,纵使魔神不吃不喝不睡觉,赤王也忙得脚不沾地,最后还是养伤的花神提醒他:“作为父亲,你最近是不是该多关心下嘉波。” 科技发展飞速连带着通信手段也升级到了从前想不到的方式,虽说手机还不普及,但至少魔神们人手一个。花神娜布·玛莉卡塔近期通过一种叫聊天室app的即时通信方式认识了一只名叫艾利欧的网友,对方自称是群星外交使团的领导者,碰巧的是,一神一猫家里都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问题儿童。 艾利欧:“砂金是个好孩子,就是有时免不了欺诈行为。” 花神:“嘉波也是一个好孩子,就是免不了有时太过淘气。” 艾利欧:“砂金出生在偏远星系茨冈尼亚,在那里生存都是问题,养成他这种性格在所难免。” 花神:“嘉波出生是为了我和阿赫玛尔的梦想,在这点上我们对他亏欠良多。” 两人一想对方家的小朋友真是和自己家的非常相似,旋即一拍即合。花神立刻向赤王提议:“艾利欧说他家孩子也会随使团而来,砂金是金色头发,刚好沙漠庆典的装饰也以金饰为多,我们可以为使团举办一次盛大的庆典以表达我们的尊重。” “嘉波也不用长时间停留在提瓦特,他可以去宇宙逛逛,艾利欧说砂金对宇宙各个星系都很熟悉,如果两人是盟友的话,砂金或许能成为嘉波的旅伴和导游呢。” 盟友是两位魔神对于稳定长期关系最接近的认知,比会随着时间消磨的友情更加坚固,如果两个孩子能成为盟友就再好不过。父母们商量过后觉得这一想法真不错,随后便将其告知另一盟友大慈树王,通晓万物的世界树之主愣了愣,点点头: “我懂了,儿大不中留。” 。 嘉波趴在门口悲哀地想要不还是走吧,现在他的爹他的妈其乐融融商量迎接表面上的外交使团实际上的相亲对象,或者说未来亲家也说不定,看样子真是铁了心想把自己甩出去。 能不能考虑下好大儿的心情啊! 嘉波委屈,但嘉波不说。 门外犹犹豫豫走来走去活脱脱一个机械钟摆想不发现都难,赤王忍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冲门外死角:“嘉波,既然你到了就过来,和你的母亲说说话。” “上次你冲进草龙的领地和草龙眷属摔跤摔了一天的事我还没找你的麻烦……算了,这件事暂且先放下,我有别的安排交给你。” “哦。” 行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总要面对的,嘉波。 嘉波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磨磨蹭蹭迈着小碎步挪进正殿,一点都不见大慈树王面前那风风火火的模样,他觉得现在实在是很难保持笑容,嘟哝着打招呼:“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赤王直接道:“还有半个小时群星就会送来新的外交使者,这一次就由你负责接待,相信你能做好的。” 第136章 花神也轻轻拍了拍嘉波的肩膀,抚去细小的尘埃,附和道:“不用有太大压力,我亲爱的孩子——使团里有你的同龄人,母亲为你打听过了,你们一定会合得来。” “嗯嗯嗯嗯好的,妈妈说得对。”嘉波假笑。 嘴上说得乖巧,心里却悄悄敲响警铃,他明白的,母亲说的一定就是那个叫砂金的家夥,写作同龄人读作相亲对象是吧。 但他是老老实实坐以待毙的人吗? 他不是啊! 嘉波当然不会当面忤逆他伟大的魔神双亲,但是阳奉阴违这一套他已经学得很熟练了,表面应声答应把赤王和花神哄得服服帖帖放下疑心,转头他就跑回渡厄厅的卧室,随便收拾两件衣服。沙漠王城的布防嘉波经手过,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就和曾经数次偷溜出门离家出走那样,包袱款款,脚步快快,去他的外交使团和相亲对象。 再见了妈妈,今夜我就要远航,芜湖! 逃亡路线嘉波更是精心挑选了一个远离王城和神庙,靠近大陆中心,位于雨林和沙漠交界处的偏僻小村庄。 他倒也没想着这一次逃跑能不被赤王和花神发现,他的爹妈可是魔神啊!他的小小伎俩躲得过一时怎麽可能躲得过一世,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只要逃过使团降临的那几天就好啦,等到风头躲过去,大不了老老实实回家,被揍一顿,再被关几天静闭就了事。 问题不大,尽在掌握。 驮车慢慢悠悠驶向理想的目的地,颠簸中嘉波用以覆面的面纱也晃落了,好在车厢内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嘉波索性翻了个身,用不知道怎麽出现在身上的纸牌搭金字塔,试图让其在晃动中保持平衡。 很难,但是也很有趣。嘉波放空大脑开始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叠到第二层时失败了无数次。 “你应该在这里再放一张牌。”突然一个声音说。 一个人走到嘉波身边,给他屡战屡败的纸牌金字塔提供崭新的思路,嘉波照着对方的思路再次叠上新的纸牌。 “好耶!成啦!”稳固的多层三角结构在手里显现。 嘉波抬起头,这才注意到他是一个长相十分精致俊秀的青年,缝隙透露的月光照亮他的璀璨金发,也映得他那双瑰丽的蓝紫色眼睛微微发光。他穿着普通沙漠人类装束,但细节处有点不合身,好像这衣服是偷来的一样。 青年嘴巴张张合合,勾起一个微笑:“朋友,真是没想到,去往无名村的道路上竟然还有人能与我作伴。” “你好,我是……”他不经意地停顿片刻才接着介绍自己,“我是卡卡瓦夏。” “哦。”嘉波好奇地打量对方,现在须弥联盟不认识他这张脸的人已经很少了,“你好,我们还不是朋友,你是什麽人?学者?商人?武士?演员?为什麽去无名村?无名村既没有知名景点也没有考古价值,你一个外国人没事跑那里干嘛?” “……”怎麽就开始审讯上了。 卡卡瓦夏有些尴尬,咳嗽一声:“是这样的,我朋友想给我介绍一个人认识,但可惜我没有什麽兴趣,也不忍拂去他们的心意,真是为难。” 所以就跑路了对吧?嘉波点点头。 懂了。 虽然卡卡瓦夏说得很委婉,但是意思很明显啊,在这茫茫沙漠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 逃婚的竟然有他们两个耶! 第105章 “哟,辛德,这麽晚还站岗呢。” 驮车抵达无名村,还没停稳一个漆黑的身影就从车厢内跳了出来,嘉波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守村人的肩膀:“老规矩,要是其他人问起来,就当没见过我哦。” 守村人是名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黑皮男人,此刻见了嘉波倒是没有对于神明的敬意,讪讪笑道:“小祭司,您又离家出走了?” “什麽叫又?”嘉波板起脸,“你别管,我心里有数的好不好。” “好好好,不管就不管。”辛德说,“那我先带你们去客房吧,我们无名村别的没有,空房间还是很多的,小祭司你还是原来的那间。” 目光转向一直跟在嘉波身后的金发青年,辛德:“这位的话……” 嘉波接话:“住我旁边就是。” 无名村安静、偏远,倚仗独特地貌创建别树一帜怡然独立的村落。楼梯环绕沙柱盘旋而上,卡卡瓦夏一边打量四周一边在心中将无名村与茨冈尼亚比对。他的家乡也是苍凉辽阔的荒原地带,只是须弥沙漠无雨无雷艳阳高照,茨冈尼亚时时刻刻被雷暴侵扰,很少能拥有如此安详的时刻。 “你在想什麽?” 卡卡瓦夏的沉思被打断,抬头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栋空置的小屋前,那位叫辛德的沙漠小哥说是准备生活用品先行离去,现在面前只有沙漠祭司,提瓦特星球特有生物——魔神。 临行前拉帝奥科普过什麽来着? 提瓦特总计数十名魔神,他们前往的须弥地区共计四名,掌握雨林的智慧之神,掌握沙漠的赤土之神,掌握绿洲的花之女神,还有魔神们的子代,人类与知识的魔神,嘉波。 ……他就是嘉波? 卡卡瓦夏眨了眨眼,状若无事:“没什麽,我没见过长在柱子上的房屋,多看几眼而已。” “哦?”嘉波突然欺身而上,与眼前人的距离骤然缩短到几公分。卡卡瓦夏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却被腰部的石制栏杆挡住,提醒他再退后就要从沙柱半腰掉下去。 好像逃不掉了耶…… 卡卡瓦夏也不知道为什麽自己居然会因为这麽微小的一件事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放嘉波腰上好像不对,抵在胸口好像也不对。 额,那要放在哪里?脸上?他的脸颊肉看上去很软,话说魔神这种生物有成年的概念吗?如果有普世意义的年龄概念的话,婴儿肥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退吗? 面上维持礼貌和镇定,卡卡瓦夏看见嘉波猛然嗅了一大口空气,随后咂咂舌:“嗯,说谎的味道。” “……”卡卡瓦夏笑出声,“这也能闻得出来?” 当然闻不出来。 嘉波的鼻子动了动,月色晕染,在其上落下一抹柔和朦胧的弧光。 “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你说谎被我拆穿了好不好。” 沙柱半腰显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嘉波将人拉进房间。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个缺失把手的水壶。 他就坐在屋内唯一一把椅子上,顺手将人按在对面的床。嘉波双手抱臂,眼睑半合,板起个脸俨然一副审问的架势:“你叫什麽?从哪来?到哪去?这是我给你的第二次机会了,你可不要不知好歹,独自一人隐姓埋名打着旅行的名义在须弥闲逛你到底打着什麽目的?” 被审问的人举起双手投降,嘴唇翕动好半天吐出两个字:“你猜?” 我猜你个大头鬼! 嘉波冷笑一声:“今日有一支来自宇宙的访问团抵达须弥,其中有一位年轻人类,他恰好也是男性、金发、且是我不认识的异域长相。” 实在是太好猜测了,一点都不像稻妻流传过来的轻小说里写的那样,两位主人公双双离家出走隐姓埋名因为一些机缘巧合相爱后意外发现对方就是当初与自己定下婚约的联姻对象。初次见面自我介绍说为了逃婚离家出走时不会怀疑吗?不会生出疑惑吗? 哇那家夥和我同一天离家出走的,好有缘分啊,他一定不是我那位同样倒霉的联姻对象吧。 一定不是吧! “你连告诉我的名字都是假的,卡卡瓦夏?”嘉波音量拔高隐隐带上一丝控诉,“不,其实你的真名应当是——” “是真的。” 卡卡瓦夏面容不改坚定,甚至还咳嗽了两声:“砂金是我的代号,卡卡瓦夏才是我的真名。” “……哦。” “我和姐姐小时候生活的星球环境和沙漠类似,但却没有像这种建在半空中的房屋,出于好奇多看了看,并无恶意。” “……哦。” “不过我们早已移居前往其他星球,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成为你的向导。”他故意留出一丝引人遐想的空白,随即点明嘉波身份,“魔神阁下。” “……容后再议。” 嘉波现在觉得卡卡瓦夏有种打蛇随棍上的狡诈,大概这就是商人的趋利本性,抓准时机也要压他一头,可嘉波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他靠近床铺,仗着须弥是自家地盘就敢耀武扬威,上手柄卡卡瓦夏物理意义上翻了个遍。 翻出来的文书、证件还有电子设备无一不佐证了卡卡瓦夏口中没有谎言,这个家夥还兴致勃勃地打开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他口中与沙漠相似的星球风景照、旅途中拍摄的邃蓝星云,还有装潢温馨的室内,他与另一名金发女子的近期合影。 “如何?”卡卡瓦夏将手机放在嘉波手心,“现在你还坚持要审判我吗,魔神阁下?” 第137章 嘉波不知说什麽好。 和轻小说里说的缘分命运羁绊春心萌动毫不相同,他现在只觉得卡卡瓦夏很棘手,像仙人掌沉寂数年一夜之间在顶端开出的艳丽的花,浑身长满了刺却好看得要命,就算嘴皮子叭叭叭一直想在口头上压制他也依旧好看。 压制? 魔神嘉波是这麽好压制的人吗?绝不,吵架他绝对不会认输的! 嘉波动动嘴唇,脑子一刻不停思索狠话要怎麽修饰才能直戳痛点,最好把卡卡瓦夏气得跳脚。 正当他想到一句自认为绝妙的反击时,忽然一阵脑内钝痛袭击了他,就像一根铁棍不知被谁握住狠狠痛击他的后脑勺,霎时吵架反击全都抛却,嘉波脚步摇晃,嘶地一声抱住了脑袋。 “怎麽了?”卡卡瓦夏脸色微变,关心地走上前。 然而他的身影在嘉波眼中被蒙上了重重阴翳,边缘晕染的黑线射线一样扩散,分裂出无数个阴鸷的、苍白的,如同一具死尸的脸。 这一定是因为疼痛压迫神经导致的幻觉。 嘉波连连后退,靠在窗棂,他摇了摇头想把突如其来的阵痛甩出去,没成想到这阵痛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没等到卡卡瓦夏走到身边就已如潮水褪去。 “你还好吗?”卡卡瓦夏道。 “我没事,没事。”几个呼吸放松自己,嘉波摆摆手,对于魔神来说这点疼痛算不上什麽,更何况现在他一点异常都察觉不出,相比之下反倒是眼前这个见面不久就抬杠的家夥更值得关注。 但嘉波此时已经忘记刚才想出那句绝妙的反击,他顿了顿,喘了口气,吐出一句软绵绵没有气势的短句:“……算你狠。” “什麽?”卡卡瓦夏早忘了之前的呛声。 “算了,懒得和你说话,我要走了。” 天色已晚,外交团旅途劳顿再加上人类本就是需要睡眠来恢复精力的脆弱物种,嘉波觉得自己真是一位体贴的好神,门就在手边,他准备将黑夜留给卡卡瓦夏一个人。 脚刚抬,推门到一半却又停下,嘉波想起自己正离家出走可不愿中道崩殂:“但现在我只是嘉波,不是魔神。你是卡卡瓦夏,也不是我的相亲对象,懂吗?” “如果你留在无名村,我们可以当朋友,如果你执意要前往沙漠王城,”他拖长音,“那我们就只能是敌人了。” “你先好好休息吧,”卡卡瓦夏想都没想答道,“其他的我明白。” 门扉在眼前渐渐合上,阴影吞没了大部分面容,以至于卡卡瓦夏说出口的话都变得模糊不堪。 “听上去好像是后者更有吸引力呢。” 。 头疼,真是头疼。 像是置身于一个装满水的玻璃房间,而后与一枚搭载着坍缩小行星的导弹撞击,可惜玻璃是世界上最坚固最具有缓冲性质的材料,冲击波被水流层层洗刷,最后落在身上的只是一圈圈荡开的弱小涟漪。 争吵、誓约统统被稀释成一段段呓语,大部分都听不清甚至感知不到。 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呆在属于自己的屋内,在层层无知无觉无声无息的涟漪里嘉波只听见了一个微弱到仿佛快要死去的男音。 “……来……” “……回……来……” 嘉波是作为禁忌知识的容器诞生于世,十数年来老老实实呆在身体里,可禁忌知识毕竟来自深渊,深渊的本质是混乱和扭曲,即使被封印嘉波偶尔也能听见禁忌知识似有若无的呢喃低语。 这一次也应当和以往无常。 心情被搅合得有些烦躁,再加上魔神不需要睡觉,嘉波索性离开无名村,接过守村人的职责,将以村子为中心方圆百里的土地都犁了一遍,无论是提瓦特本土的魔物物种还是因为地脉涌动结出的藏金之花统统处理干净,等到他回来时,地平线的黑幕已经有了被光侵蚀的灰红色。 天快亮了。 又是完美守护沙漠的一天呢。 心中的烦躁殆尽,嘉波往居住区走,魔神天生拥有卓越的感知能力,还没靠近沙柱他就察觉到卡卡瓦夏的屋子里空无一人。 人去哪了? 这个家夥,不是告诉他不要随便乱跑的吗! 他一怔,随后转身往辛德所在的岗亭跑去,要找人先找地头蛇,没有人会比辛德更熟悉无名村的每一寸土地。 刚到岗亭,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卡卡瓦夏隔着门框和辛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见他来还慵懒地轻挑眉尾:“你怎麽来了?” 嘉波不答反问:“你怎麽在这里?”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提瓦特看日出。”卡卡瓦夏示意手里的瓶子,又指了指笑得一脸憨厚的守村人辛德,“美景可不应当辜负,托辛德小哥的福,听说这种蒲公英酒是你们提瓦特的特产。” 卡卡瓦夏邀请:“魔神大人,要和我一起吗?” 嘉波明晃晃地把不爽挂在脸上:“哪有人大早上天还没亮就喝酒的。” 话虽如此,五分钟后,盘旋房屋的沙柱顶端多出了两个人,天还没有完全亮,从高处向鱼肚白望去,只见一片重峦叠嶂的墨色。 嘉波能感觉到清晨风中的寒意,他没有看卡卡瓦夏,却能感知到一束温柔的目光不加掩饰直白地落在自己身上。 “干嘛要带我来这里。” “嘉波,我有一个问题。” 两个人同时说。 卡卡瓦夏首先反应过来:“当然是因为我对你很感兴趣,嘉波,可以这麽叫你吗?” “你都已经叫了还问我的意见?”嘉波大剌剌地翻白眼,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卡卡瓦夏口中的含义,“等等,什麽感兴趣?” “我对你感兴趣。” “哪种兴趣?” “当然是两个独立个体之间,一对一,再也容不下其他人的那种兴趣。” 卡卡瓦夏眨眨眼:“所以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增进一下对你的了解吗,魔神大人?” 嘉波这才意识到卡卡瓦夏的过分之处,他昨天特地强调过要麽是朋友要麽是敌人,二选一的机会卡卡瓦夏偏要踏出第三条道路。 他态度坦荡,语气温和,既没有人类对魔神的仰视,也没有对未知物种的好奇,一汪紫瞳盈盈如水,平等地直视着名为嘉波的个体。 嘉波觉得自己应当是被麻痹了才没能生出任何不满或者被冒犯的情绪,反倒是顺着对方的话说:“好啊,你想了解什麽?” “就从辛德开始吧,”风吹过卡卡瓦夏额前的碎发,嘉波故意不看他,然而余光里他看见卡卡瓦夏眼里属于自己的倒影是那麽清晰,一秒钟的发呆过后连忙咳嗽一声撇过脸,彻底看不见卡卡瓦夏为止。 他听见卡卡瓦夏问:“辛德是你的朋友吗?” “是啊,我老离家出走嘛,咳,总之十几年前他还是个没我大腿高的小朋友就认识了,这麽多年过去,他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离家出走?你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喜欢现在的生活和喜欢离家出走又没有冲突。” 卡卡瓦夏噗嗤笑出声:“真是任性。” “任性就任性怎麽啦,这就是我的本性啊,我可从没掩饰过。”嘉波用手肘拱拱卡卡瓦夏,“别光说我啊,接下来换你介绍自己了。” 卡卡瓦夏清了清嗓子:“卡卡瓦夏,代号砂金,出生于边缘星系茨冈尼亚,有一个姐姐,朋友数量不多但每一个都很重要,目前就职于星核猎手和星际和平公司两个组织并担任外交大使,现正因朋友想插手我的感情生活而离家出走中。” “喂你不要照抄我的离家出走设置啊。” 嘉波笑了一声。 也许他早已过上了理想的生活,父母无偿包容他的任性,有三两知交,天生强大,寿数悠长,命运顺遂,还有无限可能的未来在等待着他。 “……求……你了……”脑中隐隐在呜咽。 “嘉波……” “……回……来……” “好端端的你这是怎麽了?”卡卡瓦夏的脸一下子在眼前放大,“原来真的有人会笑着笑着就哭出来啊。” 嘉波下意识地躲开他的眼神,身体自动往后退出一米远,他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只知道自己不自觉地对卡卡瓦夏生出亲近,又无故地不愿再有进一步接触,听见提示往脸上一摸,竟然发现摸了一手的泪水。 好奇怪。 为什麽会流泪。 “要来点吗?”卡卡瓦夏并未介意他奇怪的抗拒,拔开蒲公英酒的瓶塞,顿时清甜和浓郁交织的酒香渗入空气。 蒲公英酒来自蒙德城,那里是新任风神的领地,他吹散了北地终年不散的冰雪,沉眠的草芽从泥土迸发,将新生酿入了酒液,短短几年便风靡大陆。 卡卡瓦夏不知从哪变出两个拳头大小的高酒杯,清透带着点翠色的液体撞进杯底,他将其中一只酒杯高高举起,递给嘉波。 嘉波伸手。 第138章 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泪水已被抹去,同时他无意地问:“那麽大两个酒杯你到底藏哪的?” “大魔术师也会对我的小把戏感兴趣吗?” 手停在半空。 “等等,”嘉波狐疑发问,“大魔术师?谁是大魔术师?” 嘉波是嘉波,是圣子,是祭司,是须弥的四位魔神之一,他从未离开过父母的羽翼也从没有拥有过别的身份,卡卡瓦夏嘴里的大魔术师指的会是谁? 他忽然感觉到一阵难以面对又无法忽视的心悸。 也许卡卡瓦夏是口误,或者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调侃无所不能的魔神和魔术师一样,可嘉波无法控制住自己非要刨根到底的心。他的面目慢慢爬上抗拒和焦急,一双希冀的眼睛望向卡卡瓦夏,多麽希望卡卡瓦夏告诉他一个答案,却也恐惧这个答案。 “别问了,嘉波。” “不,我就要问。”嘉波回头望去,“你已经知道我很任性了,不告诉我,我就会一直问下去。” “你会伤心的。” “我不在乎。” “哪怕有可能打破现在幸福快乐的生活?哪怕未来变得由不得你掌控?” “我确认。” 一股战栗慢慢爬上背脊,再顺着骨髓、脏器和血液流向四肢,那双总是燃烧着光亮的眼睛被血色侵蚀,明明身体在颤抖,却执拗地盯着卡卡瓦夏一动不动。 风停了,在这个太阳还未升起的清晨,在远处王城还在沉眠的此刻,时间就此定格,鱼肚白还是鱼肚白,太阳再也不会升起,朝霞再也不会到来。 “卡卡瓦夏”叹了口气,他的神情变得哀伤,但他不会欺骗嘉波,世界上也不会有人欺骗嘉波。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因嘉波诞生。 “你意识到了吧,大魔术师,”他给出了嘉波恐惧的回答,“是你。” 嘭—— 一声。 嘭——嘭—— 无数声。 一个人正在用拳头愤怒地敲打装满水的玻璃温箱,涟漪传递着他的咆哮,和他的思念,曾经断断续续朦胧难以听清的低语变得真实,甚至能听见尾音的震颤。 “……嘉波,别睡了……” 天空出现裂纹,地面开始振动,细小的砂石承受不住率先滚落,滚到柱子边缘再跌落到无限于自身体长的重重深渊。 “我要带你走……我要带你回家……” “……你这个尽给人添麻烦的无赖……” 声音控诉着,锤击一下比一下重,那一定是一个非常粗鲁的人,是小说中通常出现的反派角色,举止间是毫不顾忌的无礼和悲伤,妄图一拳锤爆嘉波的幸福世界。 嘉波觉得自己的心脏也随着着一次次轰击急速跳动着,他凝望卡卡瓦夏,血色全无的嘴唇一张一合艰难吐出自己的疑问。 “如果大魔术师是我,那我又是谁……” 对面的“卡卡瓦夏”垂下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 “嘉波,人类与知识的魔神,生于魔神战争末期,作为接收禁忌知识的容器由花神和赤王制造而成,其特性为吸收和容纳,然而其能力尚未成长,无法完全压制禁忌知识,最终花神献祭,赤王牺牲,双亲就此再无复活可能。” “因能力不可控,被人类畏惧敌视,最终不得已离开提瓦特,永生永世不得返回故乡。” “在流浪期间做过记忆星神的令使,终因理念不合而离开,后成为欢愉星神的信徒,以魔术师的名义流浪星际。” “作为儿子害得双亲离世,作为神明却使信徒离散,作为神使无法贯彻使命,作为魔术师并无一颗纯粹为舞台而生的心。” “你再没有存活于世的亲人,朋友看似很多却没有一个视你为独一无二,你看作为经纪人的桑博连匹诺康尼都不愿前来,你也心知肚明比起你拉帝奥似乎跟另一个人更加亲近。即使是宿敌,也无非是强行为对方安上的头衔,好像以此就能拉近你们的距离。” “没有可以归去的家,没有在乎你的人,没有人爱你的卑劣和孤独。” “这就是魔神嘉波无用而困顿的精彩人生。” 咔嚓—— 昭示着碎裂的声响在天边响起,正是鱼肚白的方向,全宇宙最坚韧的玻璃被撞碎了一角,蛛纹一般在地平在线扩散,然而从那裂缝中渗透出的是比黎明前的黑暗还要漆黑的混沌,吞噬了鱼肚白和再未升起的太阳,仿佛和嘉波的真实,和他的人生一样,如此沉重和扭曲。 嘉波朝那混沌迈出一步。 紧接着他感觉到了一股将他往回拽的拉力,“卡卡瓦夏”紧紧拉住他的手腕:“留在这里,别走。” “求你了。” 对岸的真实好像一场支离破碎的噩梦,如果清醒活着如此让人痛苦,沉沦美梦又怎能算一种罪过。 嘉波恍若未闻,往前又迈出一步。 他看见了。 龟裂的天空如同雪花一片片坠落,露出天空之外吸收一切光线的混沌,然而有东西从可怖的黑暗中显现而出,先是手指,而后是布满血污和伤口的手臂和肩胛骨、被黑暗抓住侵蚀的腰和背,干枯而毫无光泽的金发。 而后嘉波看见了。 一双蕴满想念和怒意的眼睛,比黎明第一缕晨光更加璀璨耀眼,他被天空与大地同时拥抱,如此独特又如此灼目,竟让人生出了飞蛾扑火的冲动。 “嘉波啊啊啊啊啊——” 他下意识朝天空伸出手。 “别走。”“卡卡瓦夏”重复道,“你没有理想和目标,随波逐流地虚耗时间,你的人生已经没有意义了,反正在哪都一样的话,留在这里不好吗?双亲健在,朋友都在,所有人都活着,所有人都没有受到伤害,爱情也会如你所愿萌芽,谁是真实谁是虚假又有什麽意义?” “你会在这里被爱,在这里被需要,你能拥有从前拥有的一切,这里才是正确的,是你期待向往的生活。” “但却不是我应当度过的人生。”嘉波道。 他挣脱“卡卡瓦夏”的桎梏,向着天空追逐狂奔,与此同时身体内像是某个开关被打开了,无数记忆碎片喷涌而出冲刷识海,可怜的意识像一条溺水的鱼被淹没又浮起,嘉波无法控制身体,他不停地摔倒,又不停地爬起,向着他的真实跌跌撞撞奔去。 最后一次摔倒时,他感觉一股蛮横又温柔的力量将他从地上拽起,天空和大地连同最令人沉醉的美梦在这一瞬间崩碎成齑粉,黑暗吞噬视觉和听觉,唯有手心的温度提醒他还活着。 如此坚固,又如此令人安心。 嘉波在喘息,他听话地如同一只被驯养的动物,顺着力道跌入一个充满血腥的怀抱,手抚摸过的地方到处都是滑腻的血液和被侵蚀到刻骨的伤口,光凭触摸都能感受到皮肤底下肌肉收缩显然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可是砂金他妈的不在乎。 他依靠执着、思念还有未说出口却心知肚明的爱,唤醒一位脆弱无用的神明,将他的伤痕累累的灵魂拥入怀中,带着巨大的满足和欣慰微微哽咽道: “嘉波,欢迎回家。” 第106章 海量记忆以画面闪回的方式将嘉波吞没,一时之间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边界。 他看见了以一枚硬币将他从黑泥带走的人,他看见了用画幅教他表达情绪的人。陪他玩耍的人、教会他成长的人、和他战斗的人,为他而战的人…… 画面一点点变得清晰,变得斑斓,纷杂的记忆像是一个将他吸入的黑洞,重新经历人格的重塑,经历第二遍爱与恨。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记忆里那些一直陪伴他度过艰难岁月的脸终于不再模糊,无数画面最终都融合成同一张脸。 ——我的师长,我的亲人,照亮我前半生的星辰。 ——我的宿敌,我的半身,我久别重逢的月光。 “卡卡瓦夏……” 一滴泪划过眼角,嘉波埋头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他一向不是一个能忍耐真实情绪的人,手臂收紧环抱住精瘦的腰身,反复呢喃一个在生命力轮回千百次可他偏偏无知无觉的名字。 “砂金……” 然而手仅仅用力了一瞬便像是碰见一团火焰一样松开。 他意识到自己身处的怀抱摇摇欲坠,迷雾和血腥不分彼此,将这方空间演变成一个足以困住他们的鲜血牢笼。 身体深处空了。 用于封印禁忌知识的容器空了。 化作美好的梦、邪神的触须、牢笼的栏杆,和无所不在的黑暗利刃,将追到这里仅能用血肉之躯保护他的存护令使折磨得遍体鳞伤。 手在半空微不可察地僵硬,像蝉翼一样微微颤抖,而后慢慢地收回。嘉波不想伤害他,不想让自己激烈的情绪和动作灼伤他,他克制住自己,就像小时候那样,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躲在安全又阴暗的角落。 只有一张脸仰视着,他将自己整个人置于被保护的范围之下,修长洁白的手指抚摸砂金下颌,一块结了血痂的阴影。 第139章 突然,砂金抱住了他。 “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找到你的吗?” 那力气雷霆万钧,像要将嘉波整个人都揉进怀里,愈合的伤痕又崩开,克制的灵魂在嘶吼,他差一点就要失去嘉波了,他在须弥沙漠捡起又养大的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他在茨冈尼亚带回又被养育的一只狡诈又人性的人偶。 他差一点就要失去嘉波了。 之前在旁人面前伪装出来的镇定和平稳在这一刻彻底被击碎,砂金抱住他,力道大得如同要将他们纠缠不清的命运合二为一,手却不安地一次又一次按住他的后颈。 重复着:“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找到你的吗?” “我知道。” 怀里传来呜咽。 “我们之间还有很多未结清的账要算。” “我知道。” “上次我说没找到哀伤宝石,是骗你的。” 没等嘉波开口,砂金就抬起他的头,额头相贴,呼吸交融:“我没告诉你的是,加入公司后我又一个人回到了茨冈尼亚-iv,埃维金走了,卡提卡死了,这颗时刻被雷暴侵袭的无人星球变得更加荒凉,我也不知道我为什麽还要回到这里。” 他顿了顿,在积攒下一句说话的力气,嘉波能感觉到他温热潮湿的吐息像一个吻落在唇侧。 “小时候走得太狼狈,什麽也没带走,二十年后重回故地,竟发现当年什麽痕迹都没留下来。”砂金喘息,吐出胸口长长一道浊气,“我在曾经是家的地方坐了一夜,说来可笑,二十年时过境迁什麽都变了,只有‘茨冈尼亚-iv在卡卡瓦日才能看见星空’这条宇宙铁律没变。我对着积云层看了一晚上,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发现那颗哀伤宝石就悬挂在门口歪脖子树的树梢上。” “我将哀伤宝石带回来,出于当时我也不明白的私心,返程时丢进一栋失火的别墅,我以为我这麽做是为了制造下一个骗局。” 他的声音变得微微颤抖。 “原来我是为了等待下一次重逢。” 嘉波闭上眼,低低地回应:“我知道。” “你不知道。”砂金一边说一边摩挲他的唇角,“你只是一个懂得伪装的小骗子。” 或许他说得对。 命运本身就像一场盛大到没有边际的骗局,所有人都身在局中,神明也好赌徒也罢,没有人能逃得过。但嘉波觉得砂金说得也不对,他只要知道在一切开始前,在一切轮回前,在所有人都尚未察觉也意识不到时,宇宙亿亿万星辰中独属于他的那一颗开始闪烁,隐秘的爱意已经像河水一样奔流。 所以他说:“我就是知道,一如我也爱你。” 。 布满伤痕的身体终于撑不住轰然倒塌,倒在一朵油盐不进的人身上,逼迫嘉波不能再像一块石头,一朵蘑菇,他重新变得柔软以便接纳砂金的身体。 腿上有了重量,肩膀有了一颗被血污染的金色脑袋,唯有侧颈的吐息证明砂金还活着。嘉波一点一点抹去砂金身上的伤口,他不擅长治愈,只能暂时封住他的伤口。 他是一个不合格的容器,没办法完全压制影子,但至少影子也没办法伤害他,否则在最初禁忌知识降临的那一刻他就会因为力量无法容纳而崩坏死去。 嘉波抚去砂金肩膀上最后一道伤口。 直到此刻他才做完所有想做的事,嘉波将砂金从身上移开,将他平放在地,这一块身周的地面温吞如同真实的地板,受容器的影响变得稳定而富有秩序,不会再攻击活物。 “砂金,”嘉波轻声说,“我终于有了必须完成的目标。” “我知道。”砂金温柔地笑着,用的是和嘉波一模一样的回答。 唯一不同的是,在嘉波起身的那刻,砂金抓住了他的手腕:“我在,我一直都在。” 一如从前。 在砂金陷入昏迷之后,嘉波深呼吸,坚定一个方向,往黑暗空间的边界走去。 诚如星核所说,嘉波作为影子的容器诞生,他与影子一体两面又互相影响,影子身上属于深渊充满狂躁欲的部分属于毁灭,所以嘉波天然也属于毁灭。 但他作为容器的那部分呢? 他身上封存、稳定的那部分又属于什麽呢? “嘉波,嘉波,嘻嘻嘻嘻,不要封印我嘛。” “留下来,留下来!和我一起玩!” 影子无法用规则束缚又兼具残忍淘气,嘉波可有可无地应声:“不可以哦,我不能留下来,我也不会封印你。” “为什麽不封印我啊?”影子重新凝成实体,模仿嘉波的动作跟在他身后,一个脚印接着一个脚印,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 “啊!”影子想明白了,“嘉波很弱,嘉波没办法封印我!” 影子实体缠上手臂:“要我怎麽教你变得强大吗?” “谢谢你,不需要,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方才嘉波与砂金简单地交换了情报,他知道影子外泄而星核乐见其成甚至自己融入了这方空间,才造成他陷入幻境,而空间内部无光时间流逝又不稳定的现状。 一颗星核而已,又不是星神亲临,能量有限,他造出的空间并非无边无际,没能走多久,嘉波就察觉到自己已走到尽头。 眼前依旧还是黑色的,一堵透明的墙挡在身前,嘉波缓缓抬起手,指腹轻轻按压在墙面留下无法看清的纹路。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我本应该踏上毁灭的道路……” 扑通、扑通。 这堵墙是活的。 他能感觉到墙身按照一定频率在振动,仿佛生命在指尖跳跃,但他知道这都是假象。他想起星核的恶劣之处,想起他是如何偷取他的记忆,蒙蔽他的感官,玩弄他的神智,扭曲他的情感,竟敢以他的名义伤害了这麽多人! “如果我们同为毁灭的话……” 愤怒自发而生,灼热到胸口藏了一座爆发的火山,嘉波的手指微微用力,他能听见墙体在哀嚎,在溶解。 他想起来了,他是一个不合格的容器,因为无法强大到容纳禁忌知识的完全体。可他始终是一个容器,容器的优点就是吸纳、消化、为了长久延续稳固封印而具备卓越的适应能力。 如果他能靠吸收同类型的力量变得更强呢? 而恰巧,星核就是一个刚好属性符合易于吸收的纯粹能量体。 。 黄泉拔刀与黑色球体对峙,短短几息功夫球体表面便进化出了更多触手,谁也不知道五分钟之后球体会进化成什麽样子,一颗星核对黄泉来说不再话下,但如果是十颗、一百颗呢? 阴暗潮湿的空气凝成一滴水珠,从刀刃滴落下来。 黄泉屏住呼吸,摆出起手式,她愿意遵循与公司使节的诺言尽可能地等待,但她的诺言只够持续到有把握能战胜球体的最后一刻。 地平线的裂缝已经扩张到了快要接近无名村的沙丘,在往外就是梦境之外的意识海深处,漆黑得一眼望去都只觉胆战心惊,意识海是梦的禁地,一旦掉进去无非是意识被撕碎,身体变成植物人再也醒不来的结果。 等不下去了。 沙尘龙卷所袭之处尽是触目惊心的大地裂纹,这个以嘉波为主体的梦正在碎裂,黄泉在心里说了声抱歉,她最多再等待三十秒,无论是守村人黄泉还是虚无令使黄泉,她都必须为其他活着的人负责。 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三。 二。 ……一? 就在她微微愣神的半秒钟,球体竟然蹭地一声直接飞上了半空,她下意识地想用刀拦住球,可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硬生生地按捺住躁动不已的刀。 ——球体的触角、表面的黑泥和粘膜,还有构成球体本身的不明物质,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溶解、褪去、消失。 而后缓缓显露出被球体包裹住的两个人影。 纵使作为守村人的记忆都是虚假的,黄泉任第一时间认出了嘉波,他看上去毫发无损,没有一点被触手袭击、被星核侵蚀的迹象,但他怀里的砂金却受了相当严重的伤,以至于失去意识被人托举抱在怀里。 嘉波没有看她,反而望向始终没有停下前进步伐的裂缝,它已经快到无名村了。 这是一个完全由他记忆构成的梦境,代表他无法回到的过去以及无法挽回的遗憾,也许别人找回记忆后再次见到熟悉场景会有重游故地物是人非的落泪冲动,嘉波只是望着地平线被吞噬的太阳愣了愣神。 他曾经的家。 他回不去的故乡。 下一秒,他平抬手掌,完全吞噬掉星核的他已经拥有梦境的控制权,他挥了挥手,一道比裂缝更加迅猛更加浓烈的光便将这方旧地完全淹没,光化作舟将被星核拉进梦境的一百九十八名无辜游客连同黄泉和怀中的砂金包裹进去。 残留的一小片朝阳落在他的额发,仿佛染出一道金光,最后随着梦境破碎而完全消失。 第140章 再一眨眼,沙漠消失不见,匹诺康尼黄金的时刻人造霓虹灯光落在眉间,映照着远处匹诺康尼大剧院变得黯沉的外墙。 又回来了,从一处梦境到另一处梦境,从沙漠到梦想之地。 他们落下的地点正是匹诺康尼广场的正中心,近两百人突兀闪现引得周围人士惊呼连连,还没等其他人搞清楚这到底是一场事故还是游乐的新手段,家族所属的猎犬家系和鸢尾花家系便紧急疏散人群,团团围住此处,开始诸如记忆清洗情绪安抚等收尾工作。 就在此刻。“拜托了,请带砂金去找拉帝奥。” 黄泉听见嘉波的声音。 她再回头,却发现那个银白头发的年轻人早已没了身影,只剩下公司使节砂金靠在一旁长椅仍处于昏迷之中。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架起砂金,再一转身,便在兵荒马乱的茫茫人群消失不见,没有人能发现她的踪影。 第107章 匹诺康尼的梦境不像梦中梦那般无序,嘉波很轻易就顺着来时的通路苏醒,返回现实世界,在一片温柔的水流拥抱中苏醒。 房间仍旧维持着他进入黄金时刻那样干净简洁,滴滴答答水珠成串落地,嘉波从入梦池走到盥洗室。 他望向镜中的自己。 对面的人眼下一片青黑,眉间紧绷,意识到观察后刻意地舒展,此前堆积的疲惫还未完全消退,完全不见曾经大魔术师的风发意气。 他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吐出胸腔中似乎还残留的污秽,目光渐渐下移,落在洗手池边的剃须刀。嘉波思索了一秒,手指伸向刀片,再一脚轻轻关上门,跨步迈进浴缸。 空气好似墓地般寂静。 半晌,盥洗室的门开了。 一个崭新的嘉波走了出来。他精神抖擞,兴致高昂,勾手掩上门,掩盖住盥洗室内热气缭绕的狼藉,顺便也堵住缓缓散尽的血腥气。 家族尽心尽力为每一名来宾都准备周到的客房服务,嘉波用冰柜里的材料给自己调了一杯冰酒,金黄酒液晃荡出一圈圈同心的涟漪。 正当他准备一饮而尽的时候,房门咚咚传来两声敲响,随后属于客房服务人员的陌生男音响起。 “嘉波先生,家主大人有请。” 哦,原来是星期日派来的猎犬。 嘉波对来人的身份心知肚明,仔细想来也是,调查失踪案还是星期日给他的委托。星核是活的,失踪是有因的,踏入匹诺康尼的令使是有数的,而可怜的嘉波也是没有拿到报酬的。 社畜还需要为上一项工作收尾,这麽一想星期日非见不可了。嘉波颇为可惜地连杯带酒塞进冰柜里,再对镜整理衣领,确定着装得体绝对不会被那个龟毛的鸡翅膀男孩挑刺后,打开房门,对陌生的猎犬说: “请带路吧。” 现实与梦境再一次变换。 和上一次不一样的是,这次星期日选择在朝露公馆见他。嘉波还是第一次踏入匹诺康尼的内核地带,朝露公馆不像黄金的时刻那样拥挤、热闹,除了室内的长桌以外到处矗立的是隐夜鸫石质雕像,冰冷到没有一丝人的气息。 但这冰冷对曾经的记忆令使毫无作用,制作雕像的石头在他手里成了软绵的云,嘉波想象着,将一块隐夜鸫的翅膀想象成刚出炉的烤翅,表皮焦黄嘎嘣脆。 星期日来得晚了点,等他踏入公馆内部,可怜的隐夜鸫已经没了一半,罪魁祸首坐在长桌另一端,递给他半个鸟爪:“要来点吗?” 星期日:“……” 嘉波拍了拍自己平坦的肚子:“梦里就是这点好,想吃多少就多少,只要我认为‘胃容量有上限’这条物理法则失效就好。” “啊对了,吃掉你半只鸟,你应该不介意吧?如果你介意的话我重新给你做一个也不是不可以。” “……”再严肃的气氛都被挥舞的鸟爪毁掉,星期日深吸一口气,“嘉波先生,我们可以来谈一谈委托的结果了。” 嘉波没接话,反而顺着自己之前的话说:“——同理,只要我认为‘朝露公馆的门通向现实’,我就可以活着离开这里,当然啦,如果现实世界你们家族找我麻烦又是另一回事了。” 仿佛被这句话击中,星期日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晦涩难辨,好像空气中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什麽意思?” “朋友,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好不好,”嘉波耸耸鼻子,“身为橡木家主,你又不是一个傻子,我不相信你不知道近期星核有异动,也不相信你不会将失踪案和星核联系起来。如今正值谐乐大典期间,匹诺康尼的人流量格外地大,还有公司涉足其中虎视眈眈想要收回匹诺康尼的控制权。在这种紧要关头出了事,正常人应该想办法狠狠捂住直到风口过去的同时派自己人暗中调查,能平安度过最好。” 他指了指自己:“而不是找我这个,和家族毫无关系的外人,去处理这件事。” 从踏出星核的梦中梦那刻起嘉波就觉得奇怪。 创造大型梦境需要耗费相当大的能量,而任何能量波动都有痕迹,家族掌握匹诺康尼大剧院这颗星核这麽多年,难道不会知道近期他活跃得过分?不会将失踪案的频率和星核的能量波动联系起来? 家族在匹诺康尼的力量明明很完备,有负责统筹管理的橡木家系,还有负责守护安保的猎犬家系,理论上将失踪案交给猎犬处理才是最优解。可最后他们不仅拉了嘉波这个局外人调查,还把砂金放了进来,作为公司派往匹诺康尼的特使,砂金完全有可能以失踪案为借口指责家族监管不利,要求家族放弃匹诺康尼的控制权。 难道家族是什麽会将控制权拱手相让、公平正直的大善人人设吗? 不可能的啦。 唯一的解释就是星期日代表的橡木家系已经不信任猎犬家系,只能委托外人调查此事,而且他们背地里一定筹谋着更大的局,才会连公司介入的风险也顾不得了。 “不过嘛,你们还是需要那颗星核的,要不然完全放着不管也可以的,可你们还是委托了我去处理。当时匹诺康尼除了猎犬以外就我这个前记忆令使最为合适,刚好传闻中我和砂金的关系很差,说不定会在公司和家族的对抗中帮你们拖拖时间,再加上单打独斗的我又很适合事后处理,成年人的世界真是残酷呢。” 一脸轻松说出惊悚的话,仿佛口中的主角不是他自己。嘉波啃完鸡翅再擦掉手上的油,拍了拍手。 “事后处理是什麽方式呢?灭口?还是囚禁?”嘉波望向星期日,他的脸上没有敌意,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他明白了:“果然还是囚禁吧,说起来还是灭口彻底一点,家主大人还是很善良的。” 干涩的空气在这一刻完全停滞住了,就像一块巨石堵住山洞出口,再没有风送来新鲜的空气,只余窒息。 长久的沉默后,星期日开口了,即使是面对面的嘉波都没能察觉到他隐秘的一声叹息,感叹着眼前的大魔术师为什麽要点破这层窗户纸,老老实实接受他的安排不好吗。 “星核在哪里?”星期日问。 “哈,果然你知道失踪案就是星核在捣鬼。”嘉波双手抱臂语气果断,“想要星核?那你得先告诉我你们到底在计划什麽。” “恕难从命。” 嘉波:“那你就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任何东西。” 星期日:“……你为什麽那麽好奇?” 嘉波理直气壮:“你引一个前记忆现欢愉的命途行者入局就应该预料到现在了啊!” “拜托了,告诉我吧!我真的超级想知道的,反正你也不会让我随便走出这个门的吧,告诉我也不会怎样啊。” 有时候真的很难和欢愉命途的人沟通,星期日承认失踪案发生时他的确需要一个精通梦境又置身事外的人入局,嘉波是其中一个备用人选,可实际还没等他找到合适人选嘉波便他自己一头扎进来主动请缨,如今却振振有词地把黑锅扣在他头上。 心跳砰砰作响,仿佛钟摆一样来回摇摆,星期日如今面临着一个抉择,一个涉及宇宙命运的抉择。 ——将嘉波引入自己的阵营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好吧,”思考过后星期日妥协了,“我可以告诉你,橡木家系需要星核,是为了模糊现实和梦境的边界。” “是橡木家系而非家族,果然家族内部也分裂了啊,这是为什麽呢?”嘉波追问,他忽然想起星期日给他下委托时还有第三人在场。 花一般绚烂的少女,宇宙巡游的大明星。 星期日的妹妹,知更鸟。 “哦对了,上次你妹妹好像担忧自己无法在谐乐大典献唱,据我所知知更鸟小姐一向用歌声在宇宙中传达【同谐】,她的声音出现问题就说明家族内部不再和谐,原本我还在疑惑五大家系中到底哪家出了问题才会导致小翅膀你这麽疑神疑鬼……” 联想到橡木家系的异动,嘉波恍然大悟,从长桌另一端走来,靠近星期日进入他的臂展范围:“所以不是其他家系背叛了橡木,而是橡木背叛——” 第141章 “——三重面相的灵魂啊,请你用热铁烙他的舌和手心,令他不能编造谎话,立定假誓。” 就在此刻,星期日突然触碰嘉波小臂,一瞬间灼热滚烫的疼痛蔓延全身,而后蚀骨入髓没进灵魂,嘉波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已被痛苦侵蚀大脑! 他连忙退后一步,瞳孔缩放到诧异毫无阻拦地盈满眼底:“你对我做了什麽!” 以砂金那次失败的受洗作为教训,这次星期日使用了更加强烈束缚更加稳固的做法,确如嘉波所说,无论是死是活他今天都没有打算让嘉波走出朝露公馆的大门,但现在有了一个更好的提议。 公司、星穹列车、巡海游侠、虚无令使……越来越多的势力踏入匹诺康尼的徒弟,将局势搅得更加波诡云谲,难以掌控。 为了确保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顺利进行,星期日觉得有必要为己方增加一些战力。 ——用确保盟友不会背叛的方式。 “一点小小的契约而已,嘉波,相信你能理解,家族不可信,家族以外的人更加不可信,使用一些温和的手段会让契约的双方对彼此更加信任。” 星期日双手背在身后,他背对着嘉波,虚幻的月光透过玻璃落在他平和的眉间,落在他的眼底,温柔、平静、好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而不是使用了强硬的控制手段。 “接下来你无法欺骗我,无法背叛我,你会成为我的夥伴,我的同盟,和我一同实现匹诺康尼真正的美梦。” 高温炙烤着神经和灵魂,纵使大部分精力都被所谓的受洗分散,嘉波也要扯出点精力嗤笑一声:“什麽美梦?” “【同谐】无用,【秩序】应立。” 星期日转过身。 周身淌落的月光隐隐在颤动,变得虚幻,变得胆怯,他质疑人生的道路,背叛了他的信仰,无时无刻温柔的月光也为此流下挽回的泪滴。 但星期日却无动于衷:“为了迎接【秩序】的诞生,我需要星核的力量,现在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那麽你现在应该将星核交还予我。” 嘉波面无表情。 受洗让他无法说出谎言,沉默也毫无用处,他只能非常不情愿地开口:“额,没有星核了,再也没有星核了。” 该怎麽跟星期日解释,梦境崩碎之际星核就被他一不小心吃掉了耶! 第108章 好可怕啊。 星期日的脸色。 绿的发青,青的发紫,即使从听到回答那刻起星期日的表情其实一点变化都没有,也能从中窥探出微妙的心情落差。 总觉得再多安静一秒星期日就会忍不住痛下杀手了呢…… 为了安全着想嘉波连忙找补:“你说星核是用来模糊梦境和现实的边界对吧,刚好我有一个代替品的情报,白送你,不收费。” 星期日表情略松,眼睛一瞥,那就是感兴趣,暂时饶过他的意思。 嘉波松了口气:“前些日子耶佩拉兄弟会举办了一场失败的拍卖会,而不才我正是导致失败的罪魁祸首,咳,其中之一,相信我们手眼通天的家主大人一定有所耳闻吧?” “的确,”星期日呵呵笑道,“能从毁灭帮手里全身而退,想来大魔术师身手了得,这也是我愿意雇佣您的原因。” “谢谢夸奖,我应得的。” 朝露公馆灯光幽暗,只见嘉波谦虚一句,转而下一秒露出傲慢得意又故弄玄虚的面目:“那家主阁下有没有听说,耶佩拉兄弟会为了拍卖会现场安保,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件同谐奇物,能在一定范围内扭曲并切断在场所有人员的命途,说来也很奇怪,为什麽同谐的奇物居然会落进毁灭帮手里,您也觉得奇怪吧,橡木家系的家主大人?” 霎时星期日的脸上就不仅有绿紫青三种,一股幽幽的寒气参杂其中变成五彩斑斓的黑:“嘉波先生,不必尝试激怒我了,你到底想说什麽?” “说完了呀,就是想给你提供一个参考而已,”嘉波立刻一副乖巧老实的姿态,双手放在膝盖,企图用自己真挚的目光打动星期日,“那奇物具备一定扭曲现实的能力,在毁灭帮手里其作用范围都能覆盖一座高塔,想必在家族手里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吧,你觉得呢,用这个奇物代替星核怎麽样?” 如果嘉波所说属实的话,这个奇物的确能代替星核。利用星核模糊梦境和现实已有一段时间,谐乐大典还有不到两日便要举办,用奇物短时间内代替星核应该并不会出太大的错漏。 那麽问题又来了。 星期日面色屹然不动:“既然你说的是情报而非实物,那这东西想来不在你手里。” “对。” “那它在谁手上?” “你猜?” “我对你的猜谜游戏并无兴趣。” “这麽严肃干嘛,好好别生气啊,老板大人在上,告诉你就告诉你,”嘉波吐吐舌头,“当然是耶佩拉叛乱案的罪魁祸首之二,星核猎手。” “……”星期日诡异地被噎了一下,“你是指匹诺康尼内有传闻在宇宙犯下多起滔天罪行并且至今未被抓捕归案的星际通缉犯?” “恕我纠正一下,是除了其中一名成员以外其余并未被抓捕归案,现在的星际和平公司砂金总监就是前星核猎手成员。” 嘉波向上吹气,吹起自己的刘海,回答问题犹如调皮捣蛋的学生不得不按捺天性在课堂回答无聊的问题。他想了想,还为自己的回答作出追加补充,“是的没错,是星核猎手,有什麽问题吗?” “你这里有星核,有乐子,有混乱,星核猎手为什麽不能来?” 。 “综上所述,这就是我邀请你来的原因。” 艾利欧:“……” 黄金的时刻街道流淌物欲,烟火、霓虹和街头歌舞处处刺激人体分泌过量的多巴胺,失踪案就像小小的一滴水珠汇入河流,没能对匹诺康尼购物和狂欢圣地造成任何影响。 ——当然,那只是表面上的。 没有霓虹覆盖的废弃车站角落,一人一猫藏身此处,成堆摆放的木箱和长椅成了绝佳的视线遮挡物,大概是因为位置太过偏僻,即使路灯破损也没有织梦师前来修复,铁轨退居黑暗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怎麽了怎麽了,咪咪,好咪咪,为什麽要这麽看着我?”嘉波扬起笑脸,显得十足落落大方,好像他没有故意把艾利欧拖进这个局里,“不要跟我说你对这件事没有兴趣哦,要是你真的不感兴趣的话,怎麽会出现在匹诺康尼呢?” 手往兜里一掏,随后拿出一块糖果,嘉波盯着手心的包装纸思考。 猫猫,应该能吃糖的吧? ……管他的,咪咪能是普通的咪咪吗! “命运的奴隶难道没有预知到今日的境况吗,既然你愿意出现在我面前,那至少你是有意向和我,以及我身后的家族合作的咯?” 艾利欧被迫塞了一嘴的糖,很难想象一只猫的脸上居然会出现如此具象化的表情,被酸到的五官皱成一团还不忘传达一股子生动的无奈:“我想你对命运的奴隶理解出了些问题,我并没有那麽大本事能知道未来的细节,比如你突然塞给我的糖,还有所谓的合作具体内容。” “啊,这个好说。” 嘉波直接摊开手,手心空无一物。 “我要银狼的私藏,耶佩拉拍卖会的奇物,那件疑似出自希佩的乐谱。” 一条黑色的毛绒长尾不声不响搭上嘉波手腕,不轻不重地点了两下,艾利欧显然在思考嘉波要这件东西的背后意义何在。 星核不见了。 沉湎的游客察觉不到,尽忠职守的家族成员察觉不到,但作为星核猎手的艾利欧察觉得到。 这似乎脱离了命运原本的轨迹线,就如同二十年前茨冈尼亚-iv发生的那样,命运不知不觉发生了偏移。 很难预料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是会归于原点还是发展出新的可能性,命运的奴隶需要监视并在恰当时机引导命运,因此他和其余星核猎手踏入了梦境之城的领土,向变化的中心——家族靠近,没想到再次碰上了嘉波。 他是一个宇宙的奇点。 艾利欧并不着急修正这一切,命运的变化总是需要大量时间,至少现在还没有到面目全非的程度,艾利欧对眼下星期日和嘉波的谋划还是掌握了不少的。 犹豫片刻后猫脸出现人性化的叹息:“没想到你选择站在家族这一边。” “没办法啊,谁叫星期日还欠我工资不结呢,”嘉波叹气,“你知道的,这年头,欠债的反倒比债主还要大爷——嘶,老板不要在我脑子里动手动脚。” 随后他抱歉地朝艾利欧笑笑,同时右手食指敲了敲自己太阳xue:“抱歉,老板在。” 星期日能够通过受洗随时监控嘉波的一举一动。 这样看来他像是受到家族的胁迫。 但是紧接着嘉波又自顾自地否定了这一猜测,他撇了撇嘴,假装悄声其实是明目张胆地蛐蛐老板:“没办法呢,老板好像对我不太信任,明明我都保证了一定会拿到奇物,说不定还能劝说星核猎手接下橡木家系的委托,可老板还是守口如瓶不愿意告诉我后续的计划。对了,家族的报酬金额很高哦,我想这次橡木家主一定不会拖欠工资的吧,星核猎手可不像我这麽好说话。” 第142章 “太可怜了,可怜的嘉波不仅要被资本家压榨,还要被无良老板戴上狗链,可我分明是一个忠诚的、值得信任的好人!”嘉波自怨自艾道。 他简直就像是一个人在说单口相声。 猫尾松开对他手腕的钳制,经过一番只有艾利欧自己知道的激烈内心博弈,黑猫裂开唇颚:“很抱歉,吾等从不做别人手中的刀,如果想要合作的话请至少带上完整的方案。” “听见了吧老板,人家连你想做什麽都不知道,才不会和我一样乖乖听话合作的!” 空气停滞片刻,如同监视的第三人真的在场,转念嘉波想起了什麽,朝向黑猫:“说起来,星期日之前说过,他需要用希佩奇物取代星核模糊梦境和现实的边界,他还提到了陨落的星神【秩序】,万能的咪咪,对此你有什麽想法吗?” 等了半天也没见头痛。 好事啊!说明鸡翅膀男孩对他的信任多了一点点。 “【秩序】一途认为宇宙万事万物自有其平衡和客观规律,寰宇虫灾时期宇宙的平衡被打破,【秩序】亦遭到重创,【秩序】本身便与【同谐】有所重叠,重创后【秩序】星神太一陨落,【秩序】命途也被【同谐】命途吸收同化,不复存在。”黑猫瞥了瞥嘉波,“我想这些往事记忆令使应当再清楚不过了。” 嘉波摇头晃脑:“难说哦,毕竟我向来不是什麽好学生。” 嘉波继续问:“那‘【同谐】无用,【秩序】应立’又是什麽意思呢?难道我们的老板厌倦了希佩和家族,打算复活太一吗?” 艾利欧:“我想应当是。” 嘉波眼睛瞬间亮了:“很有志向嘛老板!对了,老板还说过只需要用奇物代替星核两三天而已,两天之后就是谐乐大典,按照计划鸡翅膀妹妹小姐将于匹诺康尼大剧院领唱家族圣歌,召唤同谐令使众愿之多米尼克斯,为了纪念这一百年难遇的盛世,无数来自宇宙星辰各处的游客齐聚盛会之星匹诺康尼。” 他像是才恍然大悟一般:“哎呀,老板你不会是想在谐乐大典召唤【秩序】吧?” 艾利欧也跟着一唱一和:“我想应当是。” 颅内星期日终于忍无可忍:“……闭嘴。” 三言两句简直要把星期日和橡木家系的底裤扒出来,未免一人一猫在公共场所扒拉出更多细节,星期日长吸一口气,长到嘉波的大脑都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才下令:“够了,嘉波先生,请返回朝露公馆吧。” “好的老板。” 阴冷幽暗的废弃车站是呆够了,嘉波抻抻腿再抻抻腰,离开车站路程走到一半又返回,果不其然见到黑猫原地摆了摆尾巴,毫无疑问正在等他。 “一起?”嘉波朝艾利欧伸出手。 “不胜荣幸。”黑尾搭在手心。 历史性的一刻,橡木家系、星核猎手和欢愉行者此刻达成一致,成为共同将宇宙搅得腥风血雨的同盟。 “对了,嘉波,”黑猫三两步从地面跳上手肘再到肩头,艾利欧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屈腿趴下,既端庄又不影响嘉波的行动,“上次答应你的报酬。” 抵达匹诺康尼之前,艾利欧曾说要将嘉波二十年前的手机还给他,如今再相见正好是兑现的时候。 哪知道嘉波一听眉头都皱起来了:“现在?还是不要了吧。” “里面都是我的个人隐私好不好,如你所见,难道我的老板看起来是个控制欲一点都不强非常好说话的人吗?”嘉波疯狂摇头,“——怎麽可能!那都是我的隐私!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让他看见,还是放你这里。” 他眨眨眼:“至于什麽时候还给我,之后有机会再说好啦。” 第109章 同一时间,砂金睁开了眼睛。 一片雍容深沉的暗红映入眼底,他下意识地猛然坐直身体,动作大到身下床铺咔嚓一响,大脑随后才慢半拍反应过来。 那是梦境酒店客房天花板的红色。 原来已经回到现实了。 卧床昏迷超过二十四小时的病人此刻才后知后觉身体的疼痛:“疼疼疼……” 随后转动机械僵硬的脖子看向坐在床头的真理医生:“我都醒了,教授,你就一点关心都不表示吗?” 翻书的手都不带停顿一下,拉帝奥一心两用,一目十行的同时回答道:“你的心跳二十个小时前恢复平稳,脏器十五个小时前开始自愈修复,外伤五个小时基本自我修复完毕,另外,三十分钟前,你的大脑神经开始显示活跃。” 两指一合,砰地一声便将书合上,硬质封皮烫金字体室内灯光一照亮得刺目。 《匹诺康尼星核百年记录》。 拉帝奥目光凉凉:“是的,半小时前我就知道你快醒了,如果你脆弱到需要关心的话,那恭喜你,你现在还在痛苦的宇宙清醒地活着。” “……真是一如既往的拉帝奥风格啊教授,或许我该对你这直白且无情的关心说一声谢谢?”如果这真的算关心的话。 “不必了。”拉帝奥道。 那本书早已翻到结尾,草草丢在一边。以他的记忆力来说,想了解的数据都已经大差不差记录在脑海里,没有再翻开的必要。 拉帝奥双脚交叠,抽出一套纸笔写写画画,尽是一些看上去眼花缭乱复杂多变的公式和数据,砂金侧目偷看了一眼,而后发现概率论和天体物理学真是两门两模两样的学科,那些乱糟糟的数据看一眼就让他刚康复的大脑过载到又有重新混沌的趋势。 他连忙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些简直能吸入灵魂的恶魔数字,咳嗽一声:“对了,我怎麽回来的?” 大教授拉帝奥还有余裕回答他的问题:“一名自称黄泉的虚无令使找到酒店现实你的房间,而我刚好碰上。” “哦,这样啊。”砂金若有所思。 “有什麽问题?” 虽然很难相信,但砂金此刻只能接受现实。他长呼一口气:“看来嘉波最终选择站在我的对立面。” 要不然送他回来的就不会是黄泉,而是嘉波本人了。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帐然若失。 闻名宇宙的砂金总监一向以狡诈、强硬和剑走偏锋的作风示人,他应当是不羁的,游刃有余游走在各个势力之间,计算利益得失,计算人心沉浮,极度理智而又自信张扬。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拉帝奥随口一句“怎麽,该说一句分手快乐吗?”后不假思索矢口否认: “不可能,还没到那一步。” 作为两人共同好友的拉帝奥根本不吃砂金这一套,头也不抬继续计算:“是我形容得不够准确,你们开始过?没有开始交往的亲密关系在通俗认知中被定义为床伴,而床伴关系并没有分手这一说。” “……” 砂金狐疑:“这都什麽很什麽啊?冷笑话?吐槽?不是吧教授,我怎麽觉得你很幸灾乐祸啊。” “没有,我只是对我目前还不了解的情感领域报以探索求知的欲望,”他停手拿起矿泉水拧开,将它递给砂金,“并希望你以同样的心态面对。” 现在那张填满拉帝奥记录的计算手稿被丢在一旁,拉帝奥双手放于膝盖交叠——一个非常认真的谈话姿态。 “请,现在你可以开始你的分析了。”拉帝奥道。 砂金单手捏了捏眉心:“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嘉波有自己的目的,并且比起我,他显然觉得投向星期日更容易达成他的目的。” “有什麽东西是我没有的而星期日能拥有的呢?家族和公司?监狱星的所有权?”砂金陷入思考,“不是很能摸透他的想法啊……” 他突然想起来,抬头:“对了教授,黄泉现在人呢?” “她说家族已经察觉到她虚无令使的身份,现在匹诺康尼不欢迎她,等到需要的时刻她会出手。” 需要的时刻? ——对啊,需要的时刻! 【虚无】,意味着空茫、无用,无论是生物还是思想都没有存在的价值,最后万事万物的意义都是没有意义。 梦境没有意义。 家族没有意义 命途亦没有意义。 正如命途使者的力量都折射出命途本身的特性,例如存护的护盾、智识的计算、巡猎的执着,虚无代表的是侵蚀和消融。 有黄泉这位虚无令使在,星核制造的梦中梦迟早会有侵蚀和消融的一天,嘉波和砂金只是加速了这一过程,与之相映射的,黄泉也是第一个在梦境中意识到违和的人。 她的命途属性注定了她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异常变化并无时无刻地用虚无侵蚀消融它,所以家族第一时间将黄泉逐出匹诺康尼,而黄泉也说她在静待一个'需要'的机会。 以上意味着一个事实。 ——家族的算计绝不仅仅止于星核和与公司的地盘争夺。 还有。 还有那一双眼睛——那双充满哀伤的天蓝色眼睛,他拉着砂金的手,在那个梦幻完美的所有人都获得幸福的提瓦特逐渐衰落瓦解的背景前,轻声说他终于有了必须实现的目标,必须完成的人生意义。 第143章 “我有没有告诉你嘉波其实不是人。”砂金莫名来了一句,“准确地说,是曾经不是人。” 拉帝奥:“?” 无论是突然提起身世还是嘉波其实不是人都让拉帝奥怔住了。 “他来自一颗还没有打开航道的星球,是一位魔神,而且还是一位从出生起就注定失败的魔神。”砂金更像是自言自语。 要知道赌徒的预感从来没有失败的时候。 砂金知晓名为嘉波的魔神的本质,没有比他更能理解嘉波这一生命的组成,他是由任性的骄纵、高傲的偏见、平等的意志,渴求却得不到的爱意以及远超常人的耐心和忍耐构成的灵魂。 最重要的是,他是魔神。 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无论他是否摆脱过魔神的身份,无论他逃避了多久失败了多少次,在诞生之初,魔神爱人这一特性就已经深刻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现在愿意重新面对自己的灵魂了。 古老的人类与知识的魔神在家族身上看到什麽有关于改变命运的契机? 砂金立刻翻身下床,连自己的衣服都来不及扣好,边走边说:“现在我有理由相信那个橡木家的天环头绝对不仅仅想从公司手里取得匹诺康尼完整的控制权,梦中梦说不定对他来说只是一次测试。他想做什麽,对家族而言,有什麽是比控制权更加重要的?” “是信仰。”拉帝奥回答。 “以强援弱,强者帮助弱者,共同抵抗残酷的宇宙法则,这是同谐的命途象征,意味着牺牲自我。也正是出于这句口号,同谐命途的宗教意味比其他命途更加深刻。” 啪。 一声清脆的响指,砂金的手还在半空中没收回,尾指末端宝石戒指熠熠生辉。 “那就对了,共同点是神和殉道般的信仰。” “魔神爱人和以强援弱本质上都是强者对于弱者的怜悯和自我奉献,”砂金自信道,“家族的诡计与神有关,即使不是针对星神,至少也是令使级别,嘉波半路和家族同流合污应该也是因为对家族这次计划召唤的星神或者令使有兴趣。” 与砂金的着急相比拉帝奥显得淡定沉稳得多,他看着砂金下床忙里忙外,自己倒是稳坐床头一动不动。 “所以呢,既然他选择了橡木家主而不是你——天真的赌徒,至少说明在他心里是赞同橡木家主的计划。” 家族发起的漩涡,多名不同命途的令使卷入其中,局势混乱到远远超过一开始公司的预估。 其实现在最稳妥的方案是果断离开匹诺康尼,发信号让公司派出援军——多麽无能。 双方默契地无视以上选择,拉帝奥问:“那你着急阻止家族,阻止嘉波,是想彻底击溃他不切实际的想法,让他认清他失败的一生?” 砂金顿住脚步,妥协无奈和坚持在他脸上一一闪过。 然而他的回答却是:“我不确定。” “如果他做错了,我就用武力让他清醒,如果这是他坚持的,那就在他清醒后不惜一切代价帮他完成。” 硬币抛上半空,被灯光照耀得光彩夺目。 这是砂金的象征,是他的武器,他的道路,他以身入局、以命搏命的依仗,纵使他对抗的是神明亦或真理,无论在外界看来他的行为是多麽不可理喻吧。 “家人的意义就在于此。” 他将硬币稳稳抓在掌心,用尽力气,烙印进掌纹。 每一个踏上存护命途的人心中都有必须要守护的东西,大到宇宙和平,命途真理。 砂金没有那麽大的宏愿。 从小到大他拥有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他是从一颗荒星发芽生长的种子,拼了命地抓住所有他能拥有的东西。 最重要的埃维金。 最重要的家人。 背负的真实只显露了短短一秒,一秒后又是慵懒惬意的砂金。 他摆摆手:“好啦好啦,总之呢,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啦,你会参与的吧,就我一个对抗家族好像显得我很没有自知之明诶。” 两个难道就有区别了吗? 拉帝奥冷笑一声,话都没说一个字,他这一路就是在不停地收拾烂摊子,一个接一个地永不停歇,早知现在就应该任由砂金和嘉波在宇宙角落发烂发臭。 真是晦气,每一个试图以卵击石的人都是蠢货。 大步越过砂金,拉帝奥拉开门啪地再关上,大放厥词的砂金反倒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就哆哆嗦嗦放缓速度,适应新长出的身体器官。 他嘀嘀咕咕吐槽最近教授的脾气越来越差了,脸黑成那个程度一定是强忍着没对他破口大骂,不过挨骂就挨骂,拉帝奥总不可能丢下他跑路吧。 单打独斗正面硬刚从来不是砂金的战斗风格,他一般会利用所有手头能利用的资源,最好在开战前就能抢占胜利果实。 好在手机没有在梦中梦损毁,如今好端端地躺在茶几,砂金走了两步捞起它,翻了翻聊天软件。 造神不是轻易的事,如果星期日真的对星神有所图谋,那看不惯他的人肯定也有很多,这样一来他的潜在盟友就有不少。 要好说话的,能理解他和嘉波关系的,战斗力也一定不能弱。 通信录的名字翻了一圈又一圈,砂金沉思着。 首选当然是星核猎手。 怎麽看家族的谋划都可以和宇宙命运扯上关系吧,再凭他和艾利欧的关系,劝说他们加入应当不难。 然而还没等砂金先通过星核猎手共用的匿名邮箱发送留言,手机叮咚一声提示,一条新的留言直接在屏幕中间亮起。 【匿名聊天对象】:[拜拜。jpg][摸摸头。jpg] 【匿名聊天对象已断开连接】 【对方不存在】 砂金:…… 行吧。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表情包,即使是匿名他也能猜出这是卡芙卡的手笔,简简单单就打破了他的计划。 看来星核猎手已经提前被嘉波拉走了,昏迷太久着实耽误时间。 他开始摩挲下巴,既然星核猎手不能为他所用了,那麽接下来,要拉拢谁呢? 。 “诶诶,杨叔和姬子他们在聊什麽呢?” 梦境酒吧人来人往,这里名声出乎意料地大,不少人都听说能让酒保为自己调一杯专属饮品而慕名前来。 而此时此刻酒吧卡座内,两名少女正窃窃私语。 好吧,其实是三月七一个人在碎碎念。 好奇的少女鬼鬼祟祟从卡座探出半个脑袋:“两个人搞什麽这麽神秘,有什麽是我们不能知道的,大家都是列车组成员,有事就该一起商量才对啊,你说我要不要去偷听下,喂,星,喂!” 她喊了两声都没能听见回音,匆匆转头,没想到灰发少女往桌上一趴,面颊两坨绯红,显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星!啊啊你什麽时候弄来的高浓度酒精饮料啊!怎麽在关键时候喝醉了!” “真是不靠谱!”三月七气得跺跺脚,没办法现在只能靠万能的美少女上前打探消息了。 大家都是星穹列车的夥伴,没道理所有事情都让杨叔和姬子小姐两个人扛啊,要让大人们知道她们也是可以出力的! 三月七定了定神,她没有鬼鬼祟祟上前偷听,反倒在给自己加油鼓劲之后落落大方地往卡座方向走去,沿途还不忘给自己加油打气。 “没关系的,小事情,不就是星核丢了嘛,这种级别的突发情况列车肯定有过很多次处理记录了!” “对的对的,就是这样,没什麽大不了的!” 她走了没两步,却发现一只手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搭在了肩头。 “所以你知道,”一个若隐若现的气音,“星核是吗?” 只闻其声,只见一手。 三月七:…… 三月七:!! 鬼啊!! 第110章 "哇哦,我什麽时候一掌有了这种威力。" 砂金收回手,面露惊奇,少女三月七在他前方半个身位微微颤抖,看样子活脱脱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三月七小姐,三月七小姐,你还好吗。”砂金越过三月七,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荡,这一下砂金本来没有防备,受到惊吓本能爆发的三月七反倒一把抓住眼前的手,尖叫着一个过肩摔狠狠地将鬼掼到在地。 嘭—— “……” 危机解除了,三月七睁眼了,堂堂公司总监半点形象没有扶着腰站起来,还要面对少女双眼锃亮脸颊红得发紫的一句。 “对不起!” 鞠躬后三月七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为什麽我要道歉!明明是砂金你先恶作剧的啊喂。” “我没有捉弄你,我是看你一个人碎碎念还鬼鬼祟祟的,想着有共通的情报可以分享给我们共同的朋友,哪想到好人没好报,平白无故挨了一击。”砂金装模做样地唉声叹气,闻言还要抓捕一个现场证人,“你说对吧教授,我可是全匹诺康尼最慷慨最善良的人。” 第144章 拉帝奥:“……” 幼稚。 连一个白眼都欠奉,拉帝奥直直越过争吵不断的两人,径直走向吧台两位更加年长的星穹列车组。方才一番无伤大雅的玩笑彻底搅乱了酒吧静谧的氛围,空气隐隐变得躁动,或者说变得更加欢悦,这就是匹诺康尼的美梦,永远快乐,长眠不醒。 同时一旁的吵闹让姬子不得不打断和瓦/尔/特·杨的交谈,转而看向强势插入的第三者:“拉帝奥教授,许久不见。” “迂回的嘘寒问暖免了吧,”冷硬直接是拉帝奥一贯的作风,他找了个座位坐下,点头向二人示意,“关于匹诺康尼的星核,你们有什麽看法?” 姬子与同伴交换眼神,最后斟酌道:“列车组抵达匹诺康尼的时间尚短,还没有完全摸清梦境究竟发生了什麽,不过我们很确信,匹诺康尼的星核已经消失了。” 星穹列车在航行的过程中同时承担星核的回收工作,没有人比他们更能分辨星核是否活动的差距,消失就是消失了,不是死灭,不是休止,更不是暂时性地停止活动。 而是彻底地,完全地追踪不到波动,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不仅如此,一颗星核的消失足以对星球和周围星域产生影响,但匹诺康尼的掌控者——家族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正常。 这绝对不正常。 “不仅如此,家族十分钟前向我们发送通知,说是列车组入住的入梦池不幸发生故障,且酒店房间已满,无法为我们更换新的房间,酒店经理目前只给我们提供了两种方案,一是获取家族提供的巨额补偿离开匹诺康尼,二是进入梦境后在入梦池修复好前无法返回现实。” 无疑家族为星穹列车提供了两种方案,一是离开不再跻身于可遇见的争端,二是留下也可能成为家族的敌人。 方才姬子和瓦/尔/特·杨商量就是这件事,旅程久了,对事态的敏锐程度便超乎想象。两位年长的开拓者隐隐意识到了匹诺康尼暗流涌动,未来或许有大事件发生,砂金和拉帝奥的到来更是证实了这点。 现在姬子将手边的通知信纸往前一推,花体墨迹抬头书写“万分抱歉”,落款则是星期日。 橡木家主,星期日。 手指在这个名字上敲击两次,拉帝奥肯定道:“两位目前还坐在这里,想来是不会离开匹诺康尼了。” “的确,列车从没有后退的道理。” “很好。”拉帝奥摊开他随身携带的书,从中抽出一张书页覆盖吧台表面家族的通知。 ——赫然是他在砂金房间对话时一心二用写下的计算! “这是根据匹诺康尼星核过往活动记录得出的活动周期表。”数据来源还是星期日亲手交给拉帝奥的,作为他背叛砂金的报酬,虽然事后他们都知道背叛不过是一场幌子,但数据毫无疑问是货真价实的真实。 那是一本足以让一整个星际研究所研究一年的数据集,拉帝奥需要,星期日随手便作为奖励给了,或许星期日都没能料到,竟然能有人在这麽短的时间内计算出如此庞大的数据。 还得出了正确的结论! 拉帝奥也知道自己随手的计算非常人能理解,讲解道:“数据显示星核从五年前进入活跃期,开始以自我为中心向外干扰扭曲现实和梦境的差别,且能量以一定规律增幅,如果没有中途消失的话预计于36个系统时后抵达峰值。” 姬子一怔:“36个小时,正好是谐乐大典开幕,家族召唤同谐令使多米尼克斯的时刻。” 然而有一点姬子忽略了。 “同谐令使和一颗完整体的星核碰撞会发生什麽暂时缺乏数据,无法计算,”拉帝奥实事求是地说,“重点是五年前这个时间节点。” “这个时间节点……” 就在此时,砂金恰好结束了与三月七争吵并叫醒星的大冒险,鬼魅一般闪现插入大人们的谈话,敲击响指。 “——是星期日成为新任橡木家主的节点,同时,也是橡木家系完全掌握匹诺康尼话语权,压制其他家系,开始实施一个旷日持久伟大计划的起点。” 一片沉默。 惊梦酒吧处处欢闹祥和,梦境生物和游客正自然和谐地嬉戏打闹,谁都没有注意到吧台小小的一隅正渐渐被死寂吞噬。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围绕四人的冰晶才有了瓦解的趋势,姬子从巨大的震动中回神,半晌给出一个喑哑的回音:“……我明白了,列车会加入的。” 但是。 事实却并不如人愿,他们只知道要阻止星期日,却不知原因。 缺乏情报,在实战中可是致命的。 砂金抬眼,笑意融融:“谁知道星期日想做什麽呢?说不定他只是计划着在谐乐大典开场添加一场计划外的烟花,说不定他其实是毁灭的化身想要吞噬整颗星球,谜团种种,都不清晰。” “没有更多的情报支持,即使多了一个盟友说不定还是束手无策。”砂金拍了拍手,一个魔术常用的小把戏,能让周围人无意识屏蔽这块局域的小小变化,让他们这可怜的同盟能够从家族无所不在的监视中获得片刻喘息。 “所以可以说说吗?你们对星期日这个所谓的同谐家主了解多少?” 姬子与杨对视一眼。 少顷这位年长秀美的星穹列车领航员小姐将红发挽至耳后,思忖道:“其实,列车组踏入匹诺康尼除了接到邀请外,还有一个原因,我们受列车长帕姆委托,查找几位遗留在匹诺康尼的前列车组成员的踪迹。” “那你们找到了吗?”砂金问。 姬子点点头。 “我们都清楚,匹诺康尼在成为盛会之星之前是公司的监狱星,”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公司总监,得到对方无所谓的耸肩后继续道,“正是在前列车组成员米哈伊尔的帮助下,阿斯德纳得以从监狱星解放,而后米哈伊尔更是邀请家族前来共同建设,才从往日荒凉的监狱星,变成如今繁华人人得以向往的盛会和美梦之星。” “可是随着时间渐渐过去,米哈伊尔发现家族并非如传闻中那般慷慨无私,家族原本答应米哈伊尔会处理掉星核,可他后来却发现家族食言了,星核在家族手中变成了能源的一种。” “匹诺康尼的游客越多,开发的游乐设施便越多,占据的土地和资源越多,本地居民的生存空间便越小。”姬子道,“匹诺康尼的美梦对另外一部分人来说却是全然的噩梦,至此米哈伊尔想要挽回,却发现匹诺康尼的控制权已然完全掌握在家族手中,至此,米哈伊尔认为单凭自己无法对抗家族,便以谐乐大典的名义向外界发送邀请,现在的星穹列车便是这诸多邀请中的一员。” 原来邀请函是这麽来的。 在砂金和拉帝奥忙着查找嘉波解决失踪案的同时,姬子已经见过米哈伊尔最后一面,这位早已在等待中耗尽人生最后时间的老人带着他年少的梦沉入时间的海,将他的决心和意志交付给素未谋面的陌生开拓者。 “相对而言我们和普通人打的交道更多,据我所知,现任橡木家主的星期日先生曾是一位因星核而家破人亡的孤儿,在年幼时和他的妹妹一道被前任家主收养。在成为家主之前他曾担任过铎音一职,也就是聆听罪孽和忏悔的神父。” 姬子:“星期日在平民中的口碑非常高,他会定期为儿童送来物资和口粮,也会为病弱孤苦的老人组织免费义诊,即便在家族行走在同谐的道路上,他也是践行希佩以强援弱意志的佼佼者。” 说到这她似乎陷入了某种深深的疑惑:“我实在无法理解,这样的星期日先生为什麽会卷入一场持久的阴谋?” 谁能知道? 谁也不知道。 这是一个足以让在场众人陷入迷雾的谜团,不可思议地是不满星期日如砂金,也会觉得比起星期日,其他打着同谐名义压榨普通人的资本家更有可能是幕后黑手。 “看样子我来的正是时候呀。” 防得住旁人的小把戏防不住一位记忆的从者,一道漆黑裂缝凭空出现,紧接的是优雅神秘的忆者跨越梦境而来。 无人意识到空间多了一个人,黑天鹅款款地站在吧台后方,将自身置于一个调酒师的位置,为四位客人服务:“你们想要知道的答案,碰巧我不小心听到了一点。” 。 12个系统时之前。 嘉波从盥洗室离开,一个陌生声音响起:“嘉波先生,家主大人有请。” 他在屋内收拾了一圈,整理自己衣着后顺手将没喝完的红酒放进冰柜,而后推门和前来接引的家族成员一同离去。 十分钟后,门再次打开。 同为浮黎的使者,即使嘉波已经不再归属于记忆命途,黑天鹅也能用自己的方法锁定他,如同她在嘉波一踏入黄金的时刻便能找到他一样。 没有人知道曾有人进入嘉波的房间,模因生命依靠感知和读取穿梭行走,黑天鹅在房间中央闭眼感知了一会,果断打开了酒柜。 第145章 “啊,果然在这里。” ——虹影摇晃,被酒杯压在底下的,是一张空光锥和一枚名片。 。 “梦境对忆者而言不过是一个接一个连在一起,可以任意穿梭的泡沫,我跟随嘉波进入朝露公馆,虽然未免那个天环族的年轻家主发现我并未靠得太近,但记忆既不隐瞒也不说谎,我还是实实在在记录了一些东西,比如那位橡木家主厌弃同谐,拥抱秩序的事实。”黑天鹅说。 从嘉波房中的空光锥变得流光溢彩,显然是被可复现的记忆填满,黑天鹅将其往前一推,作为调酒的配料递交到四人眼前。 她微微摇头,略有遗憾:“可惜后续不知道嘉波说了什麽,星期日的警惕性一下子变得太高,能找到的记忆仅限如此。” “这是光锥,亦是一枚钥匙,希望能对你们有帮助。” 砂金:“谢谢。” “不客气。” 黑天鹅并没有打算在这停留得更久一点,情报分析是他人的职责,她只是帮忙传递情报的信使而已,而且可预见地她接下来36个小时都会异常忙碌,调完酒递完光锥便打算离开。 来时和去时都悄无声息,一道空间裂缝吞没身体,低回婉转的笑声轻轻荡开,等到再次眨眼,黑天鹅的身影已如青烟一般,再也看不见了。 第111章 谐乐大典开场十六年前。 今天,星期日豢养的鸟儿死了。 那是一只谐乐鸽的雏鸟,透体雪白,尾端绒羽在日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它不是匹诺康尼本地的鸟儿,星期日是在朝露公馆的庭院和妹妹知更鸟玩耍时捡到的它,他只在书本见过这种鸟类的插图,还知道谐乐鸽会发出悦耳动听的鸣叫,等到长大,它会飞跃大气层,翎羽和空气摩擦得好像一朵七彩的烟花。 但它没有来得及长大,它死了。 死在星期日试图放生它的下一刻,它挣扎着离开囚禁的金笼,却忘记该如何振翅,当着星期日的面重重坠落悬崖摔断了脖子。 年幼的星期日没有哭,他徒劳无力看着鸟儿坠落,再花了半天找到尸骨,最后在庭院选择一块不起眼的角落,作为谐乐鸽的埋葬之地。 徒手撬开坚硬的石板,星期日跪在地上,认真专注地挖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小坑,指尖连同手掌都挂满了污泥,他将尸骨放进去,休憩的金笼、喝水和盛粮的食槽、睡觉的软垫……一一放入其中。 最后再盖上土。 小小的、脆弱的鸟儿想要飞上高空,可高空带来的只有冰冷的死亡。 ……生命何其脆弱。 “哥哥。”声音由远及近。 年幼的身体尚不支持长距离的跑动,知更鸟的声音多了几分喘息,她显然也很难过,澄净的大眼睛多了几分水汽。 但她只是快速眨了眨眼睛,将手中的纸张在星期日面前张开:“这是我给小鸟画的画。” “我和哥哥手牵手,唱歌的是我,聆听的是哥哥,在这里,”知更鸟点点画作上方代表天空的蓝色涂鸦,“小谐乐鸽在伴奏,你看,它在我们的记忆活着,只要我们没有忘记,它就不算真正的离开。” “嗯。”星期日轻轻地点头。 不在计划内的墓碑立了起来,由几块木板和一张简笔涂鸦构成,纵使匹诺康尼已初具美梦规模,那张纸张也没能活到兄妹俩成年,它逐渐泛黄、干瘪,彩色墨水也随时间流逝变得暗淡,最终在星期日自己也不记得的一天彻底粉碎成一片片灰尘,再也看不见了。 但星期日记得那一天,妹妹和他并排跪在简陋的墓碑,双手合十,为鸟儿的逝去颂唱哀歌,歌声被风吹至十二时刻辽阔的天空,久久未散。 一曲终了,星期日望着妹妹的眼睛:“如果我没有将它放出鸟笼,它的生命便不会夭折。” 知更鸟靠在兄长肩膀:“哥哥,这不是你的错呀,生命本就会不停遭遇苦难,身为同谐的使者,我们只要在人们摔倒时帮他们一把就好啦。” 仅是如此吗? 那只夭折的谐乐鸽不知因何折断了翅膀,它偏离航向误打误撞来到匹诺康尼,星期日和知更鸟养育它,帮它治好了伤,可它最后的结局依然坠于天际,他和妹妹之前的帮助毫无作用。 重力和弱肉蚕食的宇宙法则对一只鸟儿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对人来说也太残酷了。 生命的深刻对一个年幼的孩童来说实在是太难以理解,星期日对着墓碑苦苦思索,从傍晚等到日落,太阳远去,群星照耀。 他的声音突然清明:“未来如果有一天,我想要创立一个没有悲伤和哀恸的乐园,人人得以欢笑,生命能从中得到安宁,再也没有遗憾和离别,也没有疾病和夭折。” 知更鸟一直陪在他身边,和星期日如出一辙的眼睛微微睁大,温柔地映照哥哥的决心。 随后她的眼角眉梢瞬间变得柔和,笑着说:“那我要在哥哥的乐园中间搭一座台子,我来唱歌,哥哥为我伴奏,这样我和哥哥的愿望都能实现啦。” 。 谐乐大典开场六年前。 今天,是他担任铎音的普通一天。 朝露公馆安静而肃穆,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干燥的空气回荡。知更鸟成为调和众音的调弦师,身在辽远星系传播同谐的福音,星期日一个人吃饭、睡觉、再在清晨换上神职者的装扮,离开房间,前往匹诺康尼的梦境入口,开始一天的工作。 天光透过窗格被切成无数碎块,狭小的忏悔室内,一人排队上前,对着高坐的星期日深深鞠了一躬。 “我全心全意向您忏悔,请您宽恕我的罪孽。” 和往常一样,星期日按部就班说出同样台词:“我已恳请希佩与我同在,请说出您的罪恶吧,若您诚心悔过,他一定会宽恕您的。” 那人语气不高不低,平淡地讲述:“我来自帕米多拉星,不知您是否听说过,那是一个因帕米多拉矿石得名的偏远星球。” “我的父母都是采集帕米多拉矿石的矿工,然而,帕米多拉原矿藏内通常伴有大量的辐射,需要经过处理我父母工作的矿坑年代久远,设备老化,而公司也没能察觉到这一安全疏忽。等到我家人意识到身体出现问题时,他们已经被医生宣判死刑。” 他的脸色死寂着,像是叙述旁人而并非自己的故事,没有一点停顿:“在父母前后过世后,我整理遗物时发现一封父亲留给母亲的信,他说:‘妻啊,别治了,一次治疗要花费两万信用点,儿子刚考上大学,前途大好,正是花钱的时候。我们收拾收拾一起回家,将赔偿款都留给孩子吧。’” “我对不起父母,在他们离开后,我卖掉家里唯一一栋房产换来这张前往美梦之地的船票。因为我的家位置离矿坑太近,我也查出和父母同样的辐射病,时日无多。” 讲到这里,他终于有一点置身其中的真实感,眼角闪烁泪光,茫然无措地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星期日,像透过这位年轻的神父,望向他身后慈悲又博爱的神明。 “我有罪,”他说,“我对不起父母的期待,再无前途可言。我也对不起自己,苦读二十年最后换来的是一时欢愉。” “可是慈爱的神啊,请您聆听我的无措,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是否因我太过冷漠才任由疾病击毁我的家庭,是否因为我太过傲慢才让灾难摧残我的身体,是否因为我太过愚钝才没能察觉到家人的生命正渐渐走向深渊?” 他低低地说:“还是说,我到这个世界来本就是为了受苦的?” 星期日:“……” 那些话语暴风骤雨一般砸在星期日身上,令他头晕目眩,令他的世界天地倒转。 可他的天地倒转了太多次,从每一天踏入铎音的忏悔室开始,到他离开忏悔室结束,他的世界都在持续不断地地震,只有在入夜时分,在无梦的夜晚,星期日才能做回他自己。 这样的日子久了也有好处,至少他现在能面色不改,熟练地处理这次忏悔。 只听见忏悔室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像春日和煦的风吹散晨间迷雾,星期日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听见了你的祈祷,认同你无罪。同时请务必保持一颗平静的心,我会联系隐夜鸫家系,让他们第一时间为你提供最先进的治疗。” 那男人似乎瑟缩了一下:“治疗……?多少钱?” 星期日愣了愣,反应过来:“不收费,只愿你感受他的荣光。” 下一位。 来人是一名西装革履的大胡子,身材矮小,十根手指带满由帕米多拉矿石打磨出的戒指,摘下帽子,对星期日鞠躬:“我全心全意向您忏悔,请您宽恕我的罪孽。” “我已恳请他与我同在,请说出您的罪恶。” 大胡子道:“我是一名来自帕米多拉星的矿石商人,前些日子我名下的矿坑出了不大不小的事故,一些愿意为我打工的本地人被卷入其中,不幸患上辐射病。” 第146章 “出于良心的谴责,我为这些患病的矿工提供超过本地平均水平十倍的赔偿款,并立即修复事故设备,重新招了一批更年轻的矿工为我工作。” 星期日:“……不能关停矿场吗?” 大胡子哈哈大笑:“年轻的铎音使者,如果出了事故,我愿意为他们的生命,如果关停矿场,那我的损失谁愿意赔偿?而且帕米多拉矿石是帕米多拉星唯一可拿得出手的东西,如果矿石不再生产,经济一再衰退,到时候死得可不仅仅是几个矿工了。” 星期日叹了口气。 麻木地说:“原来如此,今日告解的时限已够,欢迎您进入同谐的乐园。” 星期日听了一整天的罪恶和忏悔,如往常一样返回朝露公馆,躺在床上,白日里那些男声女声、老人小孩的声音像虫豸一样在脑中挥之不去,这一点也如往常,如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一样。 而他也只能在心里不断地重复同一个问题。 *三重面向的灵魂啊,请聆听我的发问…… 如果一个灵魂至纯至善,为何命运对他如此薄待? 如果强者能用财富掩盖罪恶,那法律的公义去哪可寻? 如果同谐真是乐园的根基, ——那为何生命的哀鸣从未在耳边停歇? 。 谐乐大典开场六分钟前。 今天,星期日如往日一般,踏上匹诺康尼大剧院的长廊,这座曾因星核存在而闪耀的剧场黯淡了不过一宿便再次恢复昔日的熠熠星光,绸缎一般的红毯铺满内室,到处悬挂十人高的巨幅画像,分割局域的绸缎重得需要多架钢筋来承担。 以半圆形舞台为中心向四方延伸数不清的座椅,最终延伸到目光看不见的穹顶高处,入目一片金红,是他来时的一路光辉。 然而这一路的光辉无人见证,匹诺康尼大剧院内空荡荡一片,没有观众也没有助演者。 星期日立于舞台中心,悬浮于高空的炫光看得他睁不开眼,未免灼伤,他垂下眼,忽而耳朵捕捉到一阵单薄的脚步声。 哒、哒、哒。 “嘉波。”星期日认出来人,对方从后台信道走出,走到舞台边缘坐下,两只脚面朝观众席悬空,毫无形象可言。 “你怎麽在这里?”星期日问。 “当然是来见证你的高光时刻,亲爱的老板。” “开拓者意识到你是秩序的残党,公司的舰队也正向匹诺康尼集结,你已退无可退,只能孤注一掷,”年轻的魔术师今天也打扮得同样庄重兼具花哨,一身雾霾蓝正装西服,配上天空蓝宝石礼帽和同色系斗篷,他摘下帽子向星期日示意,“看见我特地过来一趟,有没有一点点感动啊老板?” “谢谢你的好意,”星期日无动于衷,“我记得交给你的任务是让你驻守在匹诺康尼大剧院周边,把守住每一个能进入剧院内部的信道。” “对于你交给我的任务——星核猎手慷慨地表示他们很愿意替我承担,绝对不会让一只蚊子飞进剧院内部。” 嘉波用手比出一把枪的姿态,抬手的同时口中不忘发出两声啪啪的拟声词。 他开口道:“我觉得星核猎手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那可是星际臭名昭著百无禁忌的巨额奖金通缉犯啊,至于我,我觉得老板你这里可能更需要我,就跑来帮忙了。” 星期日定定地看着他,没说话。 嘉波脑袋一歪,无辜地回望过去:“为什麽这样看着我?拜托,老板,你的疑心病很重耶,你都用什麽受洗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了,难道还不相信我的忠诚吗?” “毕竟到现在为止我可什麽都没做。” 是啊,嘉波到现在什麽都没做。 曾经的记忆令使,如今的欢愉信徒,若他通过受洗的考验,则可成为沐浴同谐的一员。 ——但那些都已不重要了。 “谐乐大典将会召唤齐响诗班多米尼克斯,我将以橡木家系总计十万七千三百三十六道灵魂为基石,篡夺他的权柄,代替他的意志,并召唤【秩序】在我之躯体重生。” 寰宇虫灾被【同谐】吸收的【秩序】,将在这一刻进行历史的重演,以【同谐】的令使和十万余曾经践行在【同谐】之路的灵魂为基底,令【秩序】复生。 “我将构建秩序的乐园,制定新的秩序,所有身于匹诺康尼的人类都会进入我所制定的美梦,他们将在美梦中实现自己的理想,获得自己的幸福,没有人会因生死存亡而耗尽心力,没有人会因不会飞翔而坠落高崖,是一座人人都能获得安宁、幸福和尊严的乐园。” 他所期望的并非飞升成神,他也并非弃同谐而去,选择忠于新的星神。 他只是希望所有人类都能免于流离苦,免于生死劫。以强援弱无法为弱者提供一生的平安幸福,那就重新制定规则,生老病死、弱肉强食的宇宙法则都将在秩序的乐园消弭得一干二净。 这里将会只有无尽的歌声。 啪、啪、啪。 一阵掌声打断星期日的沉默。 “我已毫无隐藏,将自身剥离在你面前,事到如今,你会选择阻止我吗?”星期日问。 “不。”嘉波回答。 “我以人类与知识之魔神的身份回答,不,我不会阻止你,相反,我会注视着你,直到我成为你新乐园的一员。”嘉波低下头,向舞台中央的殉道者致以最诚挚的敬意。 这一刻他也不知在星期日身上看见了谁的影子,星期日以秩序创建新的乐园,和赤王花神连通深渊意图创建一个没有神明的世界竟然没有半点区别。 因为魔神爱人,生命苦痛而脆弱,若是没有人飞蛾扑火,又哪来的光芒照亮人类前行的路。 “那便如你所愿吧。”星期日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空气传来无声的滴答滴答,36个系统时的倒计时已走向尽头,星期日向四周望去,各个信道都没能看见人影,想来星核猎手行之有效地将拦路者都挡在了信道之外。 不过,就算星核猎手没拦住人,或是背叛也没有关系了。 他走到舞台正中,深深地吸了口气,带着一贯的平静和坚定,像是往常每一日走向聆听忏悔的房屋,又或是走向年幼时朝露公馆的角落,伸出手,像是在拥抱着什麽。 “我将飞上高空,化作太阳,成为天地间至高无上的秩序。” “我将撒播希望,铸就美梦,成为幸福乐园的基石。” 一座山峰一样高的半身金色人偶拔地而起,数十道闪耀光芒的灵魂律者环绕在它身边,它们共享生命,共用思想,谐乐飘飘,虚幻飘渺而又近在咫尺的颂歌在阵阵羽毛飘落下响彻云霄! 嘉波撇过头,星期日原本站着的地方已空无一人。 而金色人偶猛然睁开眼! ——同谐的令使,秩序的沃土,齐响诗班多米尼克斯于此刻被星期日占据躯体,神主的光芒瞬间热烈照耀整颗匹诺康尼。 第112章 失去守卫的朝露公馆空荡得如同一栋硕大的坟墓,只有脚步声泛出一圈圈无形的涟漪。短时间内拉帝奥不会忘却朝露公馆内部路线,他一步步踏着石阶前行,蜿蜒向下,日光透过窗在他的颅顶一点点偏移。 等到日光再也无法在发丝留下痕迹,拉帝奥面前出现一堵看似浑然一体严丝合缝的墙,他停下脚步,抬手看了眼时间。 距离谐乐大典开场还有五分钟。 。 与此同时。 霓彩灯光将天空照耀得如同白昼,狂欢、花车游行、酩酊大醉的游客和热闹街道一如往常。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匹诺康尼大剧院前零星寥落的几个人,谐乐大典从黄金广场开始,游行队伍会依次经过十二时刻再前往匹诺康尼大剧院,现在留在这的大多是工作人员,再过不久,他们就会因为收到家族顾念底层人员工作辛苦,特批提早休息的通知而离去。 没人注意砂金和列车组成员行色匆匆背逆人群而行,同样混迹在工作人员中。 “星期日的愿望是将匹诺康尼变成一个大型的联觉梦境,梦境的基底是全匹诺康尼人类向往幸福和美梦的共同意识,而他将化身为神,为每个人定制独一无二的美梦。” 砂金为众人讲解:“不仅如此,如果他成功让秩序星神太一复生,从此之后所有经过匹诺康尼星域的生命无论是否愿意都会被动进入梦境,成为梦境的一块基石。” 三月七气愤不已:“那岂不是一点击择都没有?!真是的!把人拖进梦里问都不问一声。” “那正是我们要阻止他的理由。”砂金动动手指,随之一副金光勾勒的匹诺康尼梦境示意图出现在众人视野。 他解释道:“谐乐大典开幕,星期日召唤齐响诗班多米尼克斯,他要完成附身、同化、再以自身为奇点复活陨落的太一,中间势必会经历不短的时间。” “首先是计划a,在太一复活前,冲破阻碍,劝说也好武力服从也罢,强行中止太一之梦降临。” 第147章 钟楼表盘一格一格前行,分针和时针交汇便是开幕之时,到时庆典开启,人群涌动,众人对于幸福的期盼将会伴随烟花升空达到顶点,而后永远被定格在这一瞬。 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直觉砂金没有提前全城搜捕星期日——况且在家族的领地搜索橡木家主本就难如登天——而是等待到此刻。 这是唯一一个星期日会主动献身的时刻。 “那计划b呢?”星问。 “如果不幸让那位家主大人成功启动太一之梦,那我们只能想办法从内部打破它了,具体做法首先……” 他忽然面色一凝,紧接着就地一滚,远离刚刚站着的局域。 轻微的一声咔。 一把枪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原地,青烟从加装消音器的枪口冒出,一位砂金再熟悉不过的貌美女人正将漆黑枪口缓缓转向他:“你们在聊什麽,能让我也听听吗?” 砂金像是早知道会有这麽一出,咬牙叫出来者的名字:“——卡芙卡!” 繁华且空旷的剧院广场一瞬间仿佛被冰冻,摔在地上飞溅出片片飞霜,短暂后恢复了宁静。卡芙卡另一只手的枪也举了起来,瞄准同行姬子的眉心,暗示着这位女士停下手中的小动作。 她抿了抿嘴,是一个信号足够危险的微笑:“何必这麽生气,我想,你早就猜到了我们会是对手,不是吗?” 砂金也笑了一声,言语间颇为无奈:“但要诚实面对现在这个局面,还是让我有点伤心呢。” 卡芙卡:“惺惺作态,你这副样子可是会被人讨厌的哦。” 她一人对峙砂金加列车组全员五人竟丝毫气势不落,白衬衣西装短裙她都市丽人般的剪影拉得极长,仔细一看那影子竟然在蠕动,活着一样,将砂金身后星蠢蠢欲动的球棒、丹恒唤出的长枪尽数打偏! 而定睛一看,那不过是一道扭曲的刀气而已。 数道模糊的影子从卡芙卡的倒影而生,而后拉长,变成四道高矮胖瘦不一的人形,并立于冰冷高大的匹诺康尼象征雕像之前。剧院广场正前方高亮度的探照灯一闪,逆着光仿佛让他们身上生出如同恶魔的犄角,或许正如他们在宇宙中流传已久也孜孜不倦诞生的恶名。 “我曾经的同伴,曾经的家人,”砂金说。 ——星核猎手。 话音刚落,一道刀气和一梭子弹分别从左右交织成细密又充满压迫力的网迎面扑来,猩红火星在视网膜留下点点火光,砂金连忙后撤一步,怀中摸出六枚硬币向上抛。 唰! 刀气分别从左脸颊和右鬓角擦过极速生成的护盾向后掠去,下一刻只听轰隆一声! 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距离几人后方不远的一道墙须臾之间便毁于这道看似轻飘飘的攻击。 “喂喂,我以为看在曾经是同伴的份上,”砂金呵呵笑道,“你们会对我手下留情一点。” “我也想多疼惜你一些,”语气温柔,可卡芙卡手中枪口稳稳不动,黑洞洞叫人心寒,“谁叫我们首领认为如今的情境更符合命运,而星核猎手向来意志统一,尊重彼此的决定。既然艾利欧认为这是正确的,那我们也认为这是正确的好了。” 无聊。 口香糖在唇齿发酵,银狼无聊到吐出一个泡泡,白色薄膜表面越来越薄,最终撑不住到达极限,一声轻响后碎裂。 在几人说话的间隙她手指不停,在虚空中连点,银狼拥有在一定范围内修改现实的能力,在第二个泡泡吹起之前,她猛地敲击看不见的回车键! 下一秒,砂金身上的护盾转瞬消逝,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几乎同时刃拔刀向前,在卡芙卡的枪火掩护下,冲天黑色刀气如臂使指,在砂金护盾消融的刹那斩了上去! 锵! 兵戈争鸣! 一枪破空穿来,竟于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地止住了刃手中那把可怕的利刃。枪尖锐利带着绿意寒芒,眼角殷红映照眼中森然闪烁冰冷的光,丹恒拦在刃与砂金之间,头也没回:“你先走,这里交给我。” “呵呵呵呵……”刃一双血红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摇摆,口中断断续续的笑声最后转变成肆意疏狂的狂笑,“哈哈哈……” 他最终将猩红目光放在矮他半头的持枪青年身上,兴致盎然:“很好,你也可以。” “说这麽多,还不是要打。”银狼旁观冷语。 紧接着她全身都被阴影笼罩,星的球棒临空照头砸下,退后半步却发现身后的地板都被寒冰覆盖,往远处一瞟,三月七手持弓矢正皱眉瞪着她脚下的地砖,想来这些限制行动的寒冰都是她的手笔。 不远处更是,流萤穿上铠甲已经和卡芙卡联手与对面的两位年长列车组打上了,炮火席卷轰炸,甚至还有卫星接受指令于肉眼无法可见的高空放射光波,中途还能听见几声属于成熟女性的轻笑,还有几声低声的言灵:“听我说……” 这一切不过瞬息之间,仿佛电影的一帧,定格动画的一页,甚至没能持续到星的球棒触碰到她的头顶。星核猎手都是从战斗厮杀出来的强者,银狼回神,冷静地轻敲虚空键盘。 下一刻。 球棒和寒冰都扑了空。 直接修改自身坐标,小case而已。银狼落在几步之外,与星和三月七对峙,在下一次过招前她环视全场纵观全局,发现竟然有一人不知所踪。 咦,砂金呢? 此时。 砂金已经退至战场边缘,刻意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从身后的小道进入匹诺康尼大剧院内部。 与姬子擦肩而过时,他和姬子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意思是按照原计划由列车组拖住星核猎手于剧院外围,他则独身一人进入剧院与星期日对峙,托卫星激光炮塔和轰炸造成的视觉盲区和剧院前茂盛的花草盆景的福,并没有人发现他。 只是砂金能悄然离场的同时,草丛一只藏在阴影的黑猫也同样望着他,艾利欧沉默地看着砂金脱离战场,又沉默地看着他离开远去。 最终静悄悄地闭上眼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任凭星神降临也无法捕捉他的身影。 命运啊…… 。 与剧场广场不同的是,剧场内部安静得可怕,仿佛能听见呼出的吐息与冰冷空气摩擦的声音。除此之外,剧场主人好像天生就具有精神失常一般的强迫症,在这世界都快要末日的紧要关头,空荡荡的剧院内书架摆放整齐,按照高矮和通用语顺序摆放,地板保持光洁能反光天花板的壁画,桌椅和装饰都按照一种精密的角度和习惯布置,充分显露其主人刻进骨子里的礼仪。 也许胡思乱想是最佳的放松手段,砂金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平静,他的肌肉在不自觉地痉挛,瞳孔有了些微紧缩的倾向,尽管他的脚步很快,投掷骰子的手也很稳。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当赌徒踏上赌桌,赌上一生的那一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输赢的时候,幸运女神是否又能再一次青睐于他。 脚步咚、咚。 心脏砰、砰。 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剧场中心,那是全宇宙都向往的梦幻舞台,有人曾不止一次说过唯有踏上匹诺康尼大剧院的舞台表演一次才能叫真正响彻寰宇的大魔术师,砂金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麽东西狠狠擒住了,他站在原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猛然将幕布掀起一角! 只见堪称幅员宽广的剧场内部空间中心耸立一只足有数十人高的金色半身人偶,舞台和碍事的座椅尽数不见了,一条红毯从人偶脚下飞出,径直在砂金脚边堪堪停止。 无数空灵的歌声在已被扭曲的剧场异空间内回荡,那是来自灵魂又直击灵魂的歌声,让人头晕目眩,冥冥之中有种想要抛却□□和歌唱的灵魂一起起舞演唱的冲动。砂金皱眉凝神,从这种宁静到不详的状态挣脱,他定睛一看,半身人偶以假面覆盖半张脸,整具躯体处处泛着金属光泽,腰以下的部位被合唱台代替,数道由不同灵魂组成的发光影子便是齐响诗班,他们发声,他们歌颂,他们是旧日的梦,而那人偶一手持指挥棒轻轻挥动,每一次挥动都掀起一道和煦的风。 而他另一只手掌心,正以托举的姿态托着嘉波! 心底的一角被微微牵动,砂金收回心神,视线没有放过异空间的任意一个角落。 没看见星期日。 所以说—— 他笑了一声,随后变成一阵阵低笑:“看样子,我们的橡木家主已经完成他邪恶计划的第一步,附身于这个金色大人偶了?” 嘉波站在他对面,和他一同笑着说:“是不是很惊喜?” “是有点。”砂金说,“就是没想到你我再一次站在了对立的阵营。” 嘉波懒散道:“如果不想看到现在这个局面,你就该打断我的骨头,抽断我的筋,再用你擅长的语言扭曲我的认知和欲望,将我牢牢锁死在你身边。” 第148章 “那样就太无趣了吧。” 两人的对话没有边际也没有意义,砂金开口的同时,一枚硬币在指尖雀跃腾空,几句短暂地吟唱后,墨绿光洁的盔甲覆盖全身,无处不闪烁着冷冽而又致命的美丽。 然而即使变身为此等姿态,他飘在神主·星期日面前也不过一根手指大小,体型的巨大悬殊让星期日开口的音波都能吹起他的鬓角。 星期日:“即使是蚍蜉撼树,即使心头震颤,你也依然选择站在太一之梦的对立面吗?” 仿若一位真正的神明。 砂金嗤笑道:“既然我都站在你面前,再说这些也已晚了。不过我也按照流程问你一句,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你也不愿意放弃你既可笑又残酷的太一之梦吗?” 星期日不置可否:“可悲又可叹的人类。” 再多说也没有用了。 星期日的沉吟不过短短一秒,又或者说这一秒是他对砂金、对曾经的匹诺康尼最后一丝怜悯。 可这怜悯在下一刻尽数粉碎! 众弦调律齐声歌唱,一瞬间掀起足以掀翻屋顶掀翻天空的音浪,这音律中还有能让人迷失心智降低斗志的奇异力量,星期日张开双手,拥抱太阳,巨大恐怖的音压瞬间朝着砂金迸发! 不能动,也不想动。 仅仅是半个存护令使还是太弱了,对面可是一个同谐令使加旧日神明的残存力量,再加上一个笑眯眯围观的嘉波。砂金磨了磨牙,调动全身力气扭转身体躲过这一击。 一招未消,一招又起,调律的音浪翩翩起舞地加码一层又一层,正当砂金咬牙准备硬抗这一击时,一道温柔的女声歌唱在震荡空间微弱地撑起一角,歌声落在身上无形抵抗星期日那种奇异的威压,赶在音符砸过来时侧身腾身飞向高空,音符堪堪擦过侧脸,在面具留下一道清晰的裂缝! 谁也没能想到现在的匹诺康尼大剧院还悄悄地潜伏着另一个人! 或许是同谐命途在匹诺康尼天生具备优势,又或许是知更鸟和星期日始终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知更鸟的歌声始终持续地为砂金驱散来着人偶的音浪。 等到一曲唱完,同谐的使者、星期日的妹妹、寰宇歌姬知更鸟从幕帘后方走出,用悲伤得如同一汪清泉的目光望向已经失去人形的兄长。 她的声音在颤抖:“哥哥,太一之梦,真的会是我们梦想中的乐园吗?” 第113章 和缓奏曲停滞一瞬,风声和无处不在的压迫都消失了,足以遮天蔽日的人偶落下视线:“知更鸟,连你也要阻止我吗?” “哥哥,我只是想知道,太一之梦真的是我们查找的乐园吗?”知更鸟执着地仰望星期日眼睛的方向,眼里蓄满泪水,“小时候我们曾许诺,要创造一个没有悲伤、没有痛苦,人人都能幸福的乐园,可是现在人们能进入太一之梦却永远失去离开的权力,这究竟是一座乐园,还是一座囚禁生命的监牢?” 人偶叹息着。 他的声音不悲不喜更无波澜,那个困扰星期日十六年的问题,从一只小小的谐乐鸽的陨落,到一个人的逝去,一个群体的消失,一个星球的灭亡,每一次死亡都在叩问他的内心。 “若以粮食应对饥荒,流民第二日便会遇上瘟疫。若以药品应对瘟疫,生还者第三日便会遇上风暴。若以庇护应对风暴,幸存者第四日便会遇上地震。”他说,“饥荒、瘟疫、风暴、地震……宇宙中的灾难无穷无尽,究其原因,不过是弱肉强食是其基本法则。” “生命,终究还是太过羸弱了。” 若要创建一个人人得以幸福,人人得以安宁的乐园,首先就要改写宇宙的规则。没有弱肉强食,没有适者生存,人们不必再为明天的饥饿忧心,也不必为未来的衰老烦恼,生存不再是生命唯一的议题,每个人都可以尽情追逐自己的理想。梦境和现实的边界被模糊,如果一个人从未醒来,他又怎会知道现实的残酷,如果一个人在梦中死去,他又怎麽不算幸福的圆满? 这何尝不是一座乐园? “可是这对所有人对哥哥都太过残酷了!”知更鸟的音量突然拔高,“倘若人人都在虚幻中生老病死,那谁来赋予他们幸福?谁来实现他们的愿望?” “是哥哥啊!” “哥哥要一直活在清醒的世界里,注视着每一个人的梦,永远、永远孤独地活着。”泪水终究还是划落,在脸上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水痕,知更鸟哽咽道,“……说好的,人人都能幸福的乐园呢?人人,难道不能包括哥哥吗!” 那人偶悬浮半空,纵使神躯伟岸,也依旧能看出他的僵硬。 调弦的指挥棒动了动,知更鸟的泪水或许能牵动他的心,可他的灵魂已被洪流般的神性淹没。 半晌,星期日打破沉默:“对不起,知更鸟,这是我选择的路。” 嘉波好心提醒:“注意,他的攻击变强了哦。” 指挥棒高高举起于虚空连点数下,旋即更加热烈更加庄重的协奏如激流般须臾充斥整个空间,它不再和煦,也不再温柔,狂风暴雨地砸了下来,根本让人没有一丝喘息! 无数光点化作音符,旧日的幻梦齐刷刷地引亢高歌,化作让人动弹不得的高压,砂金反应堪称雷电一般迅速,可他也只来得及拦腰就近抱住知更鸟往空间边缘掠去,足尖刚一点地,音符就擦着脚后跟贯入地底,轰地一声! 连空间都为之震荡。 这点攻击对星期日根本来说算不得什麽,他无意伤害知更鸟,但对于砂金就没这麽客气。等砂金将知更鸟藏到异空间边界,一串更加密集更加沉重的音符瞬间凝聚在他周身,音符奏响,空气仿佛都因此稀薄,带着势不可挡的锐利和重压,活生生想要将他搅碎! 砂金全力凝聚心神,紧紧盯着音符半空的位置,在落地的一瞬! ——他竟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绕过全部音符。 星期日却不惊讶,或者说神性冲刷之下他的人性已经岌岌可危,惊讶、迟疑、恼怒等情绪都在一一离他远去,只剩下理性在脑中计算得失。虽然砂金毫无损失躲过攻击,可从他选择躲避而非硬抗就能看出…… 他,扛不住星期日的攻击。 看啊。 星期日怜悯地抬手。 即使踏上命途,成为半个令使,即使成为人类中的强者,在神明面前,不过沧海之一粟。 更加急促更加强力的光点凝聚而出,追寻着砂金淩空腾起的步伐在空间边缘砸出惊天一击! 砂金咬牙,心知肚明一直围绕场边缘躲避不过是徒劳而已,他无法和星期日一直耗下去,星期日能源源不断地攫取太一的力量,他可不能。 他需要速战速决,需要帮手。 于是在看清敌我实力悬殊后砂金闷声直接改变了躲避方向,他朝着人偶的中心位置,迎面冲向重新凝聚而高高坠落的音符。在即将撞上身体前,一道无法抵挡的巨大力道几乎同一秒拦腰擒住了他,硬生生操控他的身体躲过这次攻击! 攻击余波散去,星期日低头:“嘉波,你背叛我。” 嘉波收回傀儡丝,他从人偶的掌心腾挪跳到体面,侧着身领先砂金半个身位,保护的意思不言自明。 他笑嘻嘻道:“那怎麽办,总不能看着你打死我男朋友吧?” “你应当知道,生命既脆弱又复杂,既高尚又卑劣,我向你献上忠诚是真,我选择在此刻背叛你也是真。”嘉波望着天空,同时也望着星期日。 他的眼睛一直有股充满生命力的苍蓝,而今这股生命骤然勃发,恍惚间竟然让星期日有种和自己同样的神明对话的既视感。这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感觉正在在熊熊燃烧,嘉波一圈一圈将傀儡丝从手腕拨弄垂下,在地上积成一小块反光的圆镜。 硬币一般大小,面对镜子仿佛可以窥见自身。 “你想问我为什麽背叛?”嘉波自言自语,“如果这是一个游戏而我是勇者你是魔王,我会说我不认可你的乐园,因为它既不自由你也不够强大到维持它到永恒的尽头。” “如果从命途入手,我会说没办法这就是欢愉的天性,一场闹剧要势均力敌才足够好看,我总要帮相对弱势的一方。” “如果从逻辑入手,我会说你想创造一个没有神的乐园却以星神的乐园为基底,逻辑悖逆得好像虚幻的空中楼阁。” 他望向人偶,亦如望着自己:“可是你我都懂得,纵然人类为了沟通而创造出语言,天才们又创造出可以跨人种沟通的联觉信标,可是光靠语言人与人始终是无法相互理解的,你妹妹都劝不了你,更何况是我。何况这一点我理解你,我们就是如此固执,固执到撞了南墙,固执到死,也不一定会认为自己错了而选择回头。” 因为我们本质都是同样的人。 “所以,我会说。” 蓦地,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将神明拉下云端重新成为人类:“我背叛你,是因为我觊觎秩序的力量。” 第149章 “我明白了。”星期日回答。 就在他点头的一瞬,硬币倏忽间铺满穹顶,遮天蔽日无穷无尽犹如一道悬挂头顶的银河,而下一瞬,这银河竟然被傀儡丝牵动,扭动汇聚成一只金绿相间的凤凰! 凤凰裹挟砂金和嘉波朝人偶极速俯冲,星期日连忙轻点音符,旧梦的幻影却接二连三被凤凰吞没,呼啸过后变成一只只没了声息的傀儡,折断蝉翼落在地上。 新的旧梦生成需要时间,可凤凰显然不会再给星期日时间。 只见它仰头呼啸一声,鸣叫掀起的滚滚气浪让星期日指挥棒一歪,来不及发出下一道音符攻击,趁这空挡凤凰以迅雷之势冲向星期日面门—— “就如同你随时准备背叛我,”星期日低声说,“我也从未信任你。” 时间在一瞬变得无比漫长,凤凰突兀消失,嘉波错愕之际竟什麽也来不及做,和砂金双双掉在地上。同时仿佛一只手在身上游走,将骨头和血肉寸寸捏碎再重新糅合在一起,痛到至极又让他有一种再次面对的熟悉感。 “厉害啊……”嘉波冷笑道,“居然用我给你的东西对付我。” 一个闪着光的奇物从无到有浮现在人偶眉心,那正是星核被吞噬后交给星期日换取信任的替代品,如今成了他的一部分! “礼尚往来不是吗?”星期日语气漠然,“谢谢你送来希佩的乐谱,在家族手中,它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即使是作为前同谐之子的我。” 奇物在耶佩拉兄弟会的手中都能截断命途,在星期日手中更是变成全面压制的神兵利器,嘉波发觉自己再也无法从欢愉命途中汲取一丝力量,不仅如此,他现在被一座无形的大山牢牢压制,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旧梦再次生成,颂歌奏响,金色人偶再次或者从未断绝从早已陨落的秩序命途攫取一位星神的残骸。 他在同化,他在苏醒,作为旧世界的终结,和新世界的诞生。 也许是出于慈悲,星期日并未压制住他们的发声器官,因此砂金才能在胸口一阵足以令人昏迷的压迫下笑出声:“呵呵呵……” 他的面甲破了一块,露出一只盛满宇宙星光的眼睛,砂金的眼中没有任何负面情绪,有的只是最纯粹的好奇:“假设我对你的乐园并没有一丝兴趣,即便如此,你也会让我成为美梦的一员吗?” “理应如此。” “那就好。”手脚都动不了,砂金只能尽量用语气传递他的欣然,“我曾想过如何从内部打破太一之梦,这个计划总共分为三步。” 第一步,用大量不愿服从太一之梦的自由意志污染梦境。 忽然! 一道始料未及的银光猝然打破剧院内部空间,极速射入而后从另一端射出,竟生生阻碍了一瞬星期日对地上两位的控制,这可是借助星神力量创造的空间,怎麽—— “我去你个呜呜伯的!家族就是这种待客之道?!”不速之客们从裂缝闯入空间,银发牛仔一边骂骂咧咧一遍熟练给子弹上膛,枪口因为高速摩擦生出的赤红还未完全消散,“不由分说就把我关进牢房,要不是这位兄弟好心帮忙,我还不知道什麽时候能出来!” “宝贝的,这什麽感觉这麽恶心,我怎麽觉得全身都难受!” 拉帝奥紧随其后,用一本书遮住半张脸,挡住的那一半张脸分明写着蠢货二字:“那是你命途被压制了。” “什麽玩意???” 那张透过黑天鹅交到拉帝奥手中的光锥,即是提示,也是一把打开波提欧牢门的钥匙。 拉帝奥抬眼和嘉波对视一眼,后者拍拍屁股收拾被弄乱的衣摆站起来了,感谢的话无需多说,四人统一战线摆出战斗姿态面向已经半星神化的人偶。 星期日扫了一眼:“多了两只虫豸又能怎样,我依然是无法战胜的。” “那这样如何呢?” 波提欧的子弹贯穿空间两端,一端打碎成了他和拉帝奥进入的信道,另一端此刻正承受着外界的重压,然而方才那一枪将空间屏障打出一个小孔,已不再完整的屏障再也无法分散侵入的势力,肉眼可见地变形、弯曲, 然后粉碎! 一艘舰船强势挤入,站在舰桥最前方的两人显然是嘉波的熟人! 两人中蓝紫发色男人伸出半个身体豪迈地挥了挥手:“匹诺康尼的家人们大家美梦睡得好吗!老桑博来晚一步,带着全体酒馆愚者为家族助兴!我们家艺人有手艺有艺德,有钱的项目千万别忘了我俩哦!” 另一人旋即穿梭空间来到嘉波身边,轻声曼妙:“如此一来,我作为信使的任务便完成了。” “谢谢。”嘉波真心实意道。 扭曲空间碎片如雪落般散去,露出上方匹诺康尼大剧院真实的穹顶,那是如血一般的深红和兼具高贵神性的灿金。 这是令人魂牵梦萦的梦中舞台,是所有表演者最向往的梦想之地,踏足于这梦想之地,嘉波牵起砂金的手,仰头直面星期日,或许称他为秩序星神更合适:“还有什麽,是比欢愉更具备污染性的呢?” ——欢迎来到,属于大魔术师最辉煌的舞台! 第114章 “恭喜你,嘉波,听说你要结婚了。” 轻纱绸缎松垮包住胸膛和肩胛,下半身一条露出脚踝的垮裤,双手相握,虔诚低头,巍峨神像将宁静深邃的目光落在身上。 嘉波猛然惊醒。 这里是渡厄厅,须弥沙漠中心地带的渡厄厅,他又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胸膛起起伏伏不定,他大口大口地吞食氧气,催促自己消化脑中同时存在的两份记忆,一份是他在提瓦特度过无忧无虑的岁月,一份是他在匹诺康尼与星神化的星期日鏖战,酒馆的舰船砸破大剧院的穹顶,欢愉的笑声震破旧日幻梦从地狱抛出的枷锁,为太一之梦引入新的变量。 ……是了。 那边才是真实。 大慈树王的本意是来送达喜讯,没想到嘉波听闻后脸色却突兀一变,他仿佛不再是须弥捧在手心长大天真任性的沙漠圣子,用一种疲惫却始终清明的眼神看向他,沙哑道:“是你啊,布耶尔阿姨。” 大慈树王一愣,旋即说:“你这是怎麽了?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别着急,我现在带你去找玛莉卡塔。” 他飞身而来,言语里带着一股连世界树之主本尊都意识不到的急迫,好像只要动作再慢一点,世界就会遭遇不必要的劫难。 大慈树王抬起嘉波的胳膊放在自己后肩,试图以这个姿势将嘉波抬起来,但还没有用力就在后者的眼神中被制止。嘉波摇了摇头:“布耶尔阿姨,不用麻烦了。” “星期日最后还是发动了太一之梦,只是因为欢愉的搅局,他不得已强行发动的太一之梦并不完整,让我在梦里也能得以清醒。”他拍了拍大慈树王按住小臂的手,正绷紧发力的双手便失去全部力气,“我不知道梦境和现实的时间流速是否有差异,所以我要抓紧时间离开。” 大慈树王低声:“人清醒着,也可以做梦。” “但我不想再沉湎下去了。”嘉波勾了勾嘴唇。 他呆过的梦已经够多的了,不需要再多一个。 只一瞬,一个念头,一句简短的句子,风声和大慈树王便全部消失,像是从未存在过。维持着祈祷的双手从最初就未放下,嘉波看向神像石铸的许久未见的脸,默默在心底叩响三遍他的名字。 睁开眼,神像也不见了。 现在,属于嘉波的太一之梦是一片荒芜,他站起身,挑落夹杂在长发和衣角的叶子,任由它们缓缓飘落化作飞灰。他离开渡厄厅,从大理石搭建的入口离去,走到那灼热的日光下,脚步在塌陷的沙子印出一个小坑,小坑蜿蜒而出,形成一串足迹,再被新的沙子填埋。 嘉波一步一步走着,不知饥渴,不知疲倦。 终于他到达了自己理想中的目的地,那是一片布满碎石的沙漠禁区,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膝盖坐在其中,将自己埋进流淌着光的银白长发,不声不响,假装是一块属于沙漠的石头。 嘉波就在他身后停住了。 他就静静地站在后面,人面对幼年的自己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想开个玩笑,想讲述宇宙的玄妙,或者告诉他自己很健康地活到了许多年以后,虽然成长的过程一点都不美妙。 最后嘉波伸出手,勾住小孩的衣领,手臂用力将他丢到一边:“小鬼,走开。” 一把大号铁铲出现在他手中,嘉波往下用力,就在小孩原先坐着的地方开始铲沙子,他头一次觉得轻盈的沙子如此讨厌,一铲挖开有半铲落回去,折腾半天才堪堪挖出一个腰深的坑。 小孩一开始不发一言,他是一块沙漠的石头,石头才不需要说话。 但时间一久,抛至高空的沙子呈抛物线落在他身上、睫羽和头发,小嘉波再也坐不住了,纵使他是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也希望是一块靠在仙人掌干干净净漂亮的石头。 第150章 他挪了挪屁股,趴在沙坑边缘,用一双疑惑的瞳孔望向坑中和他有着相似发色和容貌的人,磕磕绊绊道:“你,是谁?” 嘉波继续深挖,看都不看他一眼:“我是未来的你。” “哦……哦。” 小嘉波不觉得他在说假话,但刚诞生没多久的他显然还不曾了解如此深奥的议题,语言和思考一时有些混乱:“你,不,我……未来的我,是什麽人?” “一个失败者。”嘉波回答,同时向上望去,现在坑的深度接近两米,足以让他仰视年幼的自己,“唯一擅长的是半途而废。” 当魔神选择抛弃人类,当令使选择背弃魔神,当魔术师也不纯粹。 似乎冗长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将一件事做到圆满,他会临阵脱逃,再给自己赋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为了不伤害子民而离开提瓦特,比如为了一个家庭的圆满而抛弃令使的使命,或者将舞台视为荣耀,其实不过是不想承担沉重的职责,喜欢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满足虚伪的自尊心。 嘉波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小人,或许不应该被称作人类与智慧之神,而是小丑与逃避之神。 “你想下来吗?”铲子被用力插入土层,嘉波朝上伸手。 “要!”小嘉波轻轻点头。 小孩跳到他怀中,再钻出来,蹲在一边假装是朵壁花,他湛蓝的眼睛倒映着嘉波的影子,注视他犹如注视自己的内心。 小嘉波问:“为什麽要半途而废?” 嘉波却反问:“父亲和妈妈呢?” “都死了。”小孩睁大眼睛,空洞地落下一滴泪水,“妈妈死了,父亲死了,大家都死了。” “……只有我活着。” “看,这就是我半途而废的原因,”他低下头,拔出铲子又开始向下深挖,“我会恨,恨他们为什麽都轻飘飘地死了,而我却还活着,承担活着的罪,而这一切原本不是我的错。” 为什麽会是我? 为什麽选中我? 为什麽我已经拼尽了全力,还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做错了什麽吗? 明明是领向光明的智慧之神,为什麽我带来的只有黑暗、痛苦和死亡?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妈妈,妈妈,难道嘉波不配获得幸福吗? “不要伤心,”小嘉波拉住他的衣角拽了拽,“我知道,你很痛苦。” 洞继续挖,越是靠近深层土层越是坚硬,嘉波不得不翻来覆去几次将砂土运表层再折返回来,渐渐地,天空变成一个米粒大的小点,湿热的空气包裹住两人,沉闷到让人无法呼吸。 还要再更深一点,再深一点。 偶尔他会思考当年花神和赤王的计划修改哪一处才不至于导致现在的结果,有时候觉得他们的计划从头到尾就是谬误,有时候觉得不应该擅自染指禁忌知识,换成别的力量应当能好些,有时候又觉得以没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代替名为嘉波的人造产物更合适,机器没有心,没有心便不会像他这般脆弱。 但以上的种种终究只是设想,是一切业已发生后的悔恨和脑补,无论怎麽想都不可能得到答案。 命运的不可捉摸性就在此,他有时候痛恨自己活着,有时候又觉得幸运,因为无论如何砂金都会来救他,将母神的注视分他一半,死亡也变得不再是一种救赎。 等到日月轮转不知几个交替,卷刃的铲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当以魔神目力也看不见天空之时,一铲子下去,嘉波发觉再也撬动不了分毫。 他蹲下身,扒开薄薄一层碎石和岩土的混合物,发现地面出现一个铁环,顺着铁环摸出一道紧闭的缝隙——是一扇门。 小嘉波却突然伸手制止他拉开铁环的动作:“不要拉,很危险。” 他口齿变得伶俐,也许是因为他只是太一之梦读取内心变出的一道照影,他始终不是真正的小嘉波,真正的嘉波不会在地心碰见一个不可靠的大人。 “这是一道脐带,拉开它,禁忌知识就将从你我身上分离,它很可怕,也不可控,会毁掉你周围的一切,也会毁掉你自己。” “但我必须这麽做,计划的第二步,是想办法将秩序从星期日身上剥离。”嘉波回答,“神性不是那麽容易对付的东西,我需要禁忌知识的吞噬性。” 手指放在铁环上丝毫不放松,一片漆黑中嘉波定定地凝望着年幼的自己,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是神明对抗神明,力量对抗力量,他不能拒绝,也不想拒绝。 “何为神?”他向自己发问。 神明是一种天生的身份吗? 神明是强者高高在上淩驾于弱者吗? 神明是万物的容器,是禁忌的化身吗? “都不是,神明是责任,是明知不可为还要咬牙坚持的重担,是一条不被人理解也不可能承受得住的殉难之路。想要逃离?不,不可能的,即使变成令使、变成人类、远离星球也会在午夜梦回想起它。它刻进你的骨流进你的血,撬开你的大脑吸干你的骨髓,摆在你眼前的路只有两条,要麽在漫长的生命日日夜夜悔恨,要麽就在对的时机做对的事。” “我知道的,”年长的他轻声说,“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嘉波的眼里流出鲜血,漆黑在他眼里变得明亮,“如果你经历我曾经历过的一切,给你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你会放弃逃避和抵触,放弃当一粒沙子、一块石头、一朵沙漠里的小蘑菇,你愿意成为禁忌知识的容器,成为人类与知识的魔神吗?” 他将小孩拦住他的手拨开,却并不丢弃,而是将稚嫩的手握在掌心,手心贴着手背,温度传递温度,而后一起放在铁环上。 愿意吗? 成为一个不被所有人理解甚至会被视作恐惧疯狂的存在? 像是一秒被拉成了无限长,又或是根本没过去多久,嘉波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个尚且年幼的自己,在拼命思索良久后终于重重点头。 “我愿意的!” 指尖陡然一拉,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漆黑的触手霎那布满狭小洞xue,它吞噬漆黑,吞噬梦境,也吞噬两个手牵手站在中心的生物。 在回到现实的那一刻,嘉波侧身回望,他手中的触感已经消失,所能凝望的不过是被剥离纷飞的太一之梦和早已不存在的自己,银白的发丝倾泻划落,像一颗点亮黑夜的星光。 望着那星光,他温柔地说:“我也愿意。” “我很高兴能成为提瓦特的神明。” 。 “呵呵呵呵……” 星期日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同化为秩序星神后,所有作为人类时的情绪都离他远去,他本不该感到困惑或惊惶,太一之梦完成了,所有匹诺康尼的生命都在他编织的美梦中沉睡,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生命在幸福的操控中无法逃离。 但事实上是星期日看见了一个漆黑的大洞,就在嘉波曾经站过的地方,那黑洞自边缘就在吞噬他编织的美梦并逐渐有扩大的趋势。尽管不知道黑洞是怎样行程的,星期日也不再迟疑,抬手编奏十数个音符朝着黑洞的正中心砸去。 就在音符即将撞上黑洞看似柔软腐烂的表面时,一只手突兀从洞中伸出,紧紧地抓住并无实体的音符! 可想象中能量碰撞爆炸的场景没有实现。 那音符居然全部在半空中停滞,一个接一个地从精纯能量化为实体,正如同一道铁索链接着两端,一端被手臂主人攥得更紧,他手上的烂泥沾染音符,而后便像瘟疫传染一样将整条锁链染得漆黑! 谁? 到底是谁?! 星期日内心的慌乱也正随着黑洞边缘逐渐扩大,属于人的一部分似乎回来了,他能察觉到体内属于秩序的力量正在快速流失,被铁链吸收再传输到另一端,可他无论是甩开还是尝试用旧梦的精神连接断开都无济于事,这曾经属于他的力量竟然再也不听从他的指令,成为一道想要将他拽下高空,拽进地狱的枷锁! 一个怪物从地狱爬了出来,他还是嘉波,但也如星期日一样,影子和污泥自足底开始正慢慢吞噬他的全身,如同在他身上覆盖一层漆黑的盔甲。 可他毫不在意,居然在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嘶哑又疯狂,尖锐又刺耳,让人忍不住担心他下一刻是不是会笑得背过气,“哈哈哈哈哈……” “太棒了!亲爱的老板!你召唤的是真正的秩序,童叟无欺,货真价实!” 笑声还在持续,剧院内部也开始出现其他黑洞,密密麻麻如同虫巢布满整个空间。每一个黑洞形成后都会吐出一个人,而后将影子凝成一道绳索投向无处可逃的金色人偶。 “怎麽啦老板?高兴得说不出话了吗?”帽子早就不知掉到哪去了,也许是被影子吃了吧,嘉波不甚在意地耸耸肩,没了帽子他只好将手握拳放在心口,权当作礼仪,“不好意思,我有点忙,如果你需要庆祝贺词的话我等一会再写。” 第151章 星期日:“……” 那不知起源的枷锁缠绕困住他,每多一根,体内的星神之力便弱一分,星期日能感觉到躁动不安的影子在吸收他的力量后变得平静、易于安抚,属于秩序的压制和冷静属性被吸收吞噬后也同样生效,而后又引来下一根蠢蠢欲动的枷锁。 他忍不住问:“这是什麽东西?” “这是寄生在我身上的禁忌知识,它无序、混乱,与秩序天然对立。”嘉波将手放在耳边,凝神,“你听见了吗,它在哭呢。” “……”星期日长叹一口气,“你要破解太一之梦,不仅要击败我,还要打开现实与梦境的信道。” “不用你提醒。” 从内部打破太一之梦需要三步。 第一,砂金列车星核猎手等人在内部拖延时间,同时派黑天鹅拦截在外的桑博,愚者有愚者的沟通方式,想来桑博短时间纠集一帮欢愉信徒并不难。 第二,无论是激起匹诺康尼所有人想要离开的欲望,还是强行将秩序从星期日身上剥离也好,本质都是取得一定秩序的控制权。没了秩序,星期日就没法维持一个稳定的太一之梦。 完全释放的禁忌知识完成了这一使命,先前同样被丢进太一之梦的砂金、拉帝奥、波提欧、酒馆等人从黑洞掉了出来,在意识还未完全恢复之前就被嘉波用最后与禁忌知识仅存的联系丢出大剧院。 星核猎手上一刻还在与星穹列车组鏖战,太一之梦无声无息席卷而过,现在骤然清醒。不需要卡芙卡和艾利欧提醒,银狼、刃和流萤就立刻放弃正与自己缠斗的对手,分散到大剧院各处信道前。 “【听我说】” “命运怜悯众生,不忍其孤苦,不忍其流离,竖起一道名为守护的高墙。” 恰好在剧场内众人被抛出的那一刻,一道以五芒星为基础的阵法在大剧院周边生成,五道透明墙壁应召唤而来,将匹诺康尼大剧院隔绝成一个独立的空间,即使是完全体的禁忌知识短时间内也无法吞噬。 砂金醒了,与嘉波隔墙相望,他趴在墙壁,用力到要将整个人都挤进去:“这是什麽?” 黑猫跳到他肩膀上。 “这是命运。”艾利欧道。 第三步。 酒店。 先前嘉波房间盥洗室的门打开了,从里走出的是早先嘉波藏在里面的傀儡,他在面见星期日之前留下了这道傀儡,如今傀儡被控制着走出盥洗室,徒手画圈。 ——一道闪烁火花的发送门凭空生成。 星球之外。 被驱逐的黄泉感应到匹诺康尼内部的变故,她相信这是好的变化,因为除了朋友,不会再有人以在心底默念的方式向她呼救。她屏息闭气,闭上双眼。 佩刀应召而出,天地间只剩下一抹艳红,能破解一切的虚无之力荡开惊天一击,瞬间将匹诺康尼的梦境和现实劈开一道裂缝! ——现实和梦境的边界被打破。 提瓦特,须弥净善宫。 天空传来一阵异响,无论是身在极北的至冬,还是遥远之海的稻妻,又或者是被人类藏在净善宫深处的小吉祥草王都察觉到了异动。 魔神之战过去已逾千年,如今的尘世七执政都被这只有神明才能察觉到的响动吸引,提瓦特的天从最初形成就没有变过,而现在却隐隐有破开的趋势,不知是哪一位魔神复苏才会导致这一变化。 只有掌管世界树知晓这个世界过去和未来的草神透过净善宫的窗户,向外眺望,同时喃喃:“布耶尔,仁慈的树王。” ——“他要回来了。” 匹诺康尼大剧院。 黑泥争先恐后地吞噬着最后一点属于秩序的星神余晖,它变得平静而又稳定,此时天空突然闪烁一抹亮光,那其中倒映出无边无际的沙漠和远处婆娑的树影。 已被黑泥吞噬得只剩下头颅的嘉波艰难抬起头,用最后的力量控制着完全吸收秩序的禁忌知识朝亮光飞去。他从最初就没有说谎,他想要打倒星期日并不是为了正义也不是为了自由,从最开始他想要的就是秩序而已。 如果代表制约的秩序和代表混沌的禁忌知识结合。 如果有序和无序结合。 如果秩序能让深渊的混乱和难以控制变得平和而充满生命力, ——那提瓦特是不是就能从静默之地解放出来? 所以他才会在阵营两端周旋,意图拖延时间让星期日完全释放属于秩序的太一之梦,也尽力让太一之梦留下瑕疵和后门,好让他能得到解放禁忌知识,吞噬秩序的契机。 现在,到了收割成果的时候。 也许和嘉波同样感应到回家的路,吞完秩序的禁忌知识没有继续冲向由星核猎手构建的屏障,它慢慢漂浮,飞向半空,裹挟嘉波朝亮光飞去。 这一幕太令人震撼也太令人忘怀,在场任谁都感受过禁忌知识那股令人发狂崩溃的气息,可如今它却安静了下来,像是永不熄灭的火山终于变成石灰岩,漆黑的它飘向高空,残留的剧场灯光和黑泥混在一块,像极一条闪烁的银河。 嘉波也是银河的一部分。 所有人屏息静静地注视着,姬子走到砂金身边:“嘉波……他这是在做什麽?” 砂金颤抖着声音:“他在履行作为神的职责。” 隔着天与地、生与死、世界与世界这麽遥远的距离,嘉波忽然心有所感向下望了一眼,他的人生、他的生命到处都充斥着荒谬和不可理喻,但只有砂金,只有这一点是他的真实。他们遥遥对视,星火倾泻而下,他们在对方的眼中变成一颗燃烧的繁星。 无论有多强烈的厌恶,无论有多漫长的相持,都在这一刻冰释前嫌,他懂他的执着,他懂他的使命。 到了最后的时刻吗? 这一生书满文本,尽是遗憾,若说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像一对普通人,坐下来好好推心置腹谈一次话。 嘉波只剩下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正在熠熠生辉,他弯了弯睫羽,食指放在唇中,有那麽多想说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万语千言最终只能汇聚成一句。 “我爱你。” 我爱你,直至天荒地老,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爱你。” 我爱你,直至劈开沿途荆棘,直至遥远重逢的那一刻。 砂金突然后撤一步,墨绿的盔甲再一次将全身包裹,他也是星核猎手,屏障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阻碍,在粘贴去的那刻他就开始计算破解的方法,此刻终于能赶在一切还没走到最后前挤进内部,迅猛冲进黑泥,只为和嘉波一起。 像一颗熊熊燃烧的流星,像一轮蓬勃而出的朝阳。 像命运。 第115章 好沉。好重。 砂金在原地躺了一会才渐渐找回了四肢的知觉,细密钻心的疼痛像无数钢针钻进骨缝,他花了好一会接受这股疼痛,缓慢睁开干涩的眼睛,但实际上眼睛睁与不睁其实没有区别,入目的皆是一片朦胧的黑暗。 ……嘉波在哪? 他疲惫地想。 禁忌知识对他来说已经很熟了,而砂金能清晰地意识到此时他身处绝不是禁忌知识内部。它安静,却隐隐听见络绎不绝的哀鸣,它稳定,身在其中却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砂金试图通过休息恢复体力,出乎意料的是体力却没有任何回复的迹象,他不得不试图坐起来,再扶着自己的膝盖竭力站起。 记忆如潮水回归,他记得自己不顾阻拦强行跳进被秩序同化的黑泥,随着发送阵一同被裹挟送回了提瓦特。 所以,这里是提瓦特吗? 他是和嘉波一起被送回提瓦特的? ……算了,都不重要。 砂金缓了几口气,任由心脏在胸膛砰砰燃烧,他要去找嘉波,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嘉波。 说到就要做到,他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向前走去,头顶的黑暗始终没有变过,他不知道自己走出了多远,也不知道方向是否正确。偶尔他会看见几个虚幻的人影闪起亮光,可那些人却看不见他,自顾自地做自己手头的事,而等他向那些人影迈出一步,他们便会突然不见,又或是闪现到另一个位置。 于是他知道了,这个地方并不遵从空间法则,它的空间是跳跃式的。 而那些人影也不存在,它们只是一段记忆,主人已死,只剩下记忆被遗留在此。 有好几秒钟砂金的心都要停跳了,在这样一个地方找到一个人的可能性比大海捞针还要微乎其微,但他没有选择,或者已经做出了唯一的选择,踏上一条绝无可能达成的死路,他必须走下去。 “……”他绝望地坚持着,“嘉波……” ——回到我身边。 也许是他的呼唤起了效果,一阵叮叮铃铃的声响被耳朵捕捉,又说不定是幻听而已,砂金瞬间提起精神,聚精会神地聆听这不同寻常的声音。 “你……叫……”模糊不清的电流吞没几个音符,“……呀?” 第152章 “卡……卡……夏。” “谁在……你……录像?” “嘉波……哥……” 霎那间砂金就像飞蛾看见火光,一股狂喜从头到脚冲刷神经的每个突触,他认出来了,他认出来了! 这是嘉波和年幼的自己的声音! 曾几何时两人只是玩闹一般留下的视频记录竟然成为绝处逢生的道标,砂金疯狂地向声音源头的方向狂奔,尽管空间跳跃没有连续,但只要这声音还在,他就能找到空间的规律! 黑暗中传来的声音逐渐清晰,没有被黑暗吞噬,也没有变得遥远。 “你和嘉波……什麽关系?” “嘉波……哥哥是我……家人。” “那你是嘉波哥哥的什麽呀?” 风吹卷帘将门帐掀起,属于茨冈尼亚永远狂乱的风顺着记忆吹拂在砂金脸上,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回到二十年前,在大地荒芜雷暴不歇的小土坡,一个年幼的小鬼,穿着一身华贵而又不合时宜的裙子,布满蕾丝和水晶的裙摆拖在地上,他步履不稳,踉踉跄跄地朝一个方向跑去,烛火摇晃闪动安宁的光。 他的眼神纯洁而又坚定,面容因为羞涩泛红,脚步却没有停歇,终于他走到了目的地,大大方方地举起双手,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是嘉波哥哥的小奴隶呀。” 砂金是嘉波的奴隶呀。 那段尘封的年少记忆反复播放,从老旧的记忆中被释放。砂金找到了死路的出口,终于从虚幻人影和无穷无尽的黑暗中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个背影。 嘉波蜷缩着,双腿并拢抱紧膝盖,被侵蚀而变得漆黑的身体部位都尽数恢复,洁白的长发散落,像菌丝一样裹住他,只露出小半张白皙透明的脸。 他正低头把玩一个手机,属于一个孩子和一个成年人的熟悉声音从中传出,他伸出右手食指一戳,那声音便强行中断。 “你还是这麽好骗啊,卡卡瓦夏,”嘉波慢慢回头,瞳孔粼粼水光,映照出微红的眼眶。 他自以为不引人注意地吸了口气,尽量以一种开玩笑的平静口吻说,“你看你,小时候被我欺骗穿姐姐的裙子,现在又被我用同样的手段骗到这里。” “……是啊,我怎麽这麽好骗。”砂金静静地凝视着他,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他们之间没有拥抱,也没有一个充满爱意的吻,在这充满死寂的黑暗,他们吞掉了所有感慨和哽咽,像是被时间遗忘一样地注视彼此。 这一个眼神穿梭千万年终于在此刻交汇。 “你怎麽想起带以前的手机了?” 嘉波眨眨眼睛:“我不知道啊,这个手机之前在艾利欧那,早上我出门前他突然说现在正是恰当的时机,非要我带上。” 想到这他勾了勾嘴唇:“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嗯。”砂金同样报以微笑,“是命运吧。” “这是哪里?” “我不知道。”嘉波回答,“也许是深渊,也许是深渊与静默之地的生死夹缝,我唯一知道的是,这是影子的家。” 深渊是隔开静默之地和提瓦特的保护屏障,但它在抵抗了静默之地侵蚀的同时也因自身的疯狂和无序而困住提瓦特,现在秩序和禁忌知识同时回归,两者相互转化相互依存,现在的深渊已不再像从前那般无序,它被固定,被束缚,在履行保护职责的同时不在成为提瓦特和外界沟通的障碍。 它和提瓦特有了新的可能性。 “这是影子的家,不是你的家,”砂金朝他伸手,“我们走吧。” 嘉波却苦笑着说出赞同的话:“好啊。” 砂金这才发现他一直维持蜷缩的姿势并不是因为没有力气,而是像生了根一般被捆在这里,无数细小的影子触手一般缠住他的脚踝、小腿和腰际,用尽全力要让嘉波留下来。 “影子……他再也不能污染人类、毁灭地表,他跟我说,他想要回家,永远留在这里。”嘉波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而我……是他的半身,作为他最后的愿望,作为我应当付出的代价,他希望我能留在这里陪他。” 砂金割断缠住他的影子。 仿佛是在证实他的话,一茬黑影被切割后另一段又长出来,即使被秩序同化后没有了自我意识,他却依旧执拗到可怕,唯一的执念便是嘉波。 嘉波垂下眼眸,他尽力地前伸,靠在前行几步再蹲下的砂金肩膀。自离开提瓦特以来,砂金再没有见过嘉波如此脆弱狼狈的样子,余光见到他光洁的后颈,透明到能看见血液的流动,他在说话,呼出的气息冰冷起起伏伏吐在侧颈。 “影子脱离之后我就和凡人没有任何区别,我会是你的拖累。我自己也好累,我拖了太久太久……久到我自己不知道该怎麽去面对……” 嘉波紧紧地抓住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一小片衣领,将额头和鼻尖尽数埋进温暖的胸膛:“砂金,其实我很害怕。” 害怕被留在这里,害怕回到故乡。 害怕他来晚了,提瓦特不复存在。 害怕他没有来晚,提瓦特的人类依旧恨他。 害怕到他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高傲,那个曾经茫然无措的少年魔神再一次降临于世,他紧紧闭上双眼,像一条随波逐流的小鱼,将自己的身心都交付到另一人手中。 然后他察觉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攥住手腕生生提起,一道列车鸣笛的尖锐声音出现在这本不该存在的空间,然而嘉波再也注意不到高空的异动,熟悉到想要落泪的声音在耳边呼唤他的名字。 他说:“嘉波,我在。” 星穹列车呼啸而过。 开拓的脚步永不停息,开拓的旅途会奔向每一个星球。 砂金抱紧怀中人,开始着手准备逃离,他计划带着嘉波飞向高空,星穹列车拥有开拓道路铺开星轨的特性,会自然而然地找到空间的薄弱点,而他只要想办法带嘉波进入列车内部,便有离开的可能性。 “我们走!” 砂金再一次隔断影子,趁着影子新生的一秒间隙抓住嘉波的手腕,瞬间腾空,用尽全力加大到最高速度,利箭一般朝列车飞去! 他快到像一束光。 然而却终究是太慢了。 这里是影子的家,是禁忌知识力量最强的地方,这道属于深渊和黑暗过往的力量在最适合他生长的地方爆发出汹涌澎湃的力量,四面八方都长出漆黑的新芽,他们呼啸着,奔腾着,爆发出一位仿若神明存在的最后的执念,拼尽全力也要将人拦下! 一瞬间空间都在震荡,震荡晃出无尽的波纹,波纹吹拂到嘉波的脸颊,他被拽着向上飞翔,列车忽近忽远,空间被层层折叠,他与无数的黑影藤蔓擦肩而过,仿佛感觉到了风。 但是这里是不应该有风的。 …… “妈妈,”尚未培育完成的孩子还长在罐子里,他对外界伸出一只手,贴在培养他的玻璃罐上,想将自己的话语透过屏障传递给诞育自己的女神,“妈妈。” “我在。”花神转身,温柔一笑。 小嘉波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问:“我该拥有怎样的理想呢?” “嘉波想成为什麽样的人呢?”娜布·玛莉卡塔也学着孩子的模样歪了歪脑袋,得到茫然的眼神作为回答后,她将自己的手贴在小手所在的玻璃另一侧,“不如问问爸爸吧。” 赤王在另一头摆弄实验台的瓶瓶罐罐,他向来是一个负责的神明,实验的细节每一处都必须经过他的确认。听见盟友和孩子的呼唤,他从实验中分出一部分经历,走到培育嘉波的玻璃罐旁边。 阿赫玛尔身形高大,气势威严,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挡在身前,像是一座巍峨重压的山峰。 他将手贴在玻璃罐与嘉波另一只手相对:“你要成为一位伟大的魔神,聆听人的愿望,实现人的祈求,引导人的未来。” 风变得更大了。 而后时间极速流逝,花神愈加沉默,赤王愈加威严,长在玻璃罐中的小人逐渐完整,他的身形逐渐拉长,贴在玻璃罐上的手也逐渐长成了和花神差不多大小。他再次呼唤花神和赤王,呼唤他的创造者、领路人和父母。 “妈妈,我害怕。”打开深渊创造新神这一理想实在是太过宏大,嘉波对自身未来感到由衷恐惧,“您不能留下来吗?” “你在害怕什麽?”还没等花神回答,赤王迈步进入石室,低沉的嗓音轻轻回荡。 和从前一样,两位神明站在玻璃罐外看着他们的孩子,嘉波长大了,他有了自己的感知和思考,他在担心自己无法承担这一职责,比起两位成熟年长的神,他还那麽弱小。 “我怕我没办法成为一位好的神明,我什麽都不会,什麽也做不好,”他怯怯懦懦地低下头,躲闪两位魔神的眼神,“我就是害怕嘛……” 花神和赤王一愣,对视一眼。 而胆怯的嘉波不敢探头看他们的眼睛,他试图把自己藏起来,可玻璃罐空空荡荡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可供躲藏的地方。 第153章 如果没有办法完成期待呢? 如果让他们失望了呢? 如果一切失败只剩下我一个人呢?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花神却噗嗤笑出声,她隔着玻璃罐想要触摸嘉波的额发却被冰冷的现实唤醒,但她依旧在柔声安慰嘉波。 “没关系啊,嘉波,做不好也没关系。” …… “因为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黑影不停试图将二人从高空打落,它生生不息,数量实在庞大到超乎想象,铺天盖地仿佛所有的黑暗都是影子的化身,它拼了命地无声嚎叫,想要将痛苦和孤独尽数发泄在两人身上。 就在这时,嘉波感觉到了风。 而后风声变得更大,两股力量从左至右分别粘贴他的双肩,左边巍峨炙热如同沙丘,右边温柔馨香如同绿洲,他们共同发力托举着嘉波向上冲刺。 “爸爸妈妈不在乎你的失败,你不会被责怪,反倒是我们要道歉,将我们的理想强加给你。” 温柔的女声和低沉的男音似乎同时在嘉波耳边回响,在托举他加速离开影子攻击范围奔向列车,星穹列车像一颗长尾彗星,闪耀得令嘉波觉得刺目。 他咬着牙,没有回头。 可是我很害怕。 花神赤王接连陨落,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不会啊,亲爱的孩子,你不是孤身一人。” 在那个漆黑没有星尘的夜晚,在那个孤独而绝望的夜晚,在那个所有生命都被失败的他尽数毁灭的夜晚,一个人跨越宇宙踏过星辰而来,用一枚筹码换取他的自由,抓住他的手带他抛离痛苦和绝望,然后又牵着他的手,走向更遥远更宏大的旅程。 ——砂金,卡卡瓦夏,他全部的爱和他的宿敌。 如同此时此刻,砂金用同样的姿势抓住他的手,他只能看见他飞扬的金发,他挺拔的身姿,然后再一次被他拯救。 嘉波恍惚觉得穷尽一生守护一个世界和穷尽一生守护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竟然毫无差别,它们都是一条充满荆棘也看不见尽头的路,充满牺牲和自我牺牲的痛苦,却从始至终甘之如饴。 拯救与被拯救,守护与被守护,我爱他与他爱我。 最高空出现了纷纷扬扬的完全光点,那是旅途的终点,空间最薄弱的地方,甚至能透过那层几乎看不见的薄膜看见山河湖海和广袤的沙漠。 “嘉波,你是一个好孩子。” “你永远是爸爸妈妈最爱的孩子。” 两个声音最后一次响起,紧接着被更多更微弱的声音淹没, “谢谢小祭司!” “什麽时候才能在和小祭司一起玩抓滚滚草啊?” “小祭司不要难过!我们知道是你守护了村庄,是我们被吓坏了!” “就是就是,都是我们的错。” “快回家吧,小祭司。” …… 越来越多的力量从无穷无尽的黑暗涌现而出,在嘉波身后聚合成一只难以被撼动的巨大手掌,共同托举着两人逃离触手。黑影变得越来越狂暴,攻击越来越急促,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末日,看到了永恒孤寂的未来,气急败坏地用尽最后一点没有被秩序同化,仍旧属于禁忌知识的狂乱污染。 他要他的半身死! 咣! 咣、咣、咣—— 他的攻击竟然没有丝毫起效! 一层看不见的护盾牢牢地护住了嘉波和砂金,随后在他们身后的那只由思念和记忆汇聚而成的手迅速生长出岩石一般的血肉、经络和皮肤。 在没有任何物质滋养的情况下,这只手违反一切既定的物理常识快速生长出躯体、如同石墙的胳膊和散落在身周漂浮的碎石,暗金纹路如同奔流不息的岩浆在石块之间显露,如同他的血和他的骨。 嘉波感觉到体内一股陌生的力量在不断涌现,填补他被抽离影子后空洞的内核,并让四肢百骸焕发新的生机,他不再是作为容器的旧日魔神、记忆星神叛逃的令使、欢愉命途的苦行者,而是一个崭新的、完全出于自己自由意志选择的新身份。 存护星神克里珀赐下目光,他降临于此,用手托举两人,并作为嘉奖为两位新的存护令使注入属于他的力量。 ——嘉波,砂金。 ——两位新诞生的令使。 他一直注视着他们,直到砂金奋力抓住列车末尾车厢的栏杆,直到他们狂热奔向一个早已失落的星球,他慢慢闭上双眼,神躯一个突兀消失在这冰寒孤寂的黑暗之间。 而后列车轰隆奔驰,星轨铺就,于万千星光和呼唤中突破裂隙,冲向湛蓝晴朗的天空! 烈烈狂风夹带着灼热干燥的细沙,是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的记忆,如今记忆冲破桎梏回到现实,嘉波鼓起勇气睁开眼睛,从长发的缝隙中望向他须臾片刻的幸福和灵魂的归处,他彻底僵住了,只有还没有松开的手传来些微的晃动和令人想要落泪的温度告诉他,是的,这是现实。 砂金抚摸他的眼角。 耳边是他放轻的气息,带着同样的颤抖和释怀,一起睁眼看向这陌生而又熟悉的美丽世界。 他说:“嘉波,欢迎回家。” 第116章 “喂。” “说话啊!” “光看着我干嘛?你是不是有病?” 王座上那个红白长裙的女人一个字也没有回答,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嘉波发毛,他搓了搓手臂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最后一次给女人下通牒:“不是你叫我来的吗?没话说的话我走了哦。” “我真走了啊!” 最后一个音节刚落下,周身环境突兀发生变化,从阴森空旷的宫殿变成天空岛大门外——那个自称天理维系者的女人竟然把他丢出来了! 什么毛病! 嘉波被天理这一番操作迷惑得简直摸不到头脑。 事情是这样的,现在是他回到提瓦特的第七天。早在他被列车带回提瓦特还没从天空降落时,天理就派风为他送来了信,信中写明七天后邀请他在天空岛相见。 起初嘉波有点紧张,毕竟天理曾经差点杀了他,还做主把他丢到了世界之外,在他弱小的心灵留下深刻的阴影,要不是砂金捞人加上他自己福大命大被浮黎挑中早就死了。后来他发现提瓦特和寰星宇宙时间流速不一样,似乎是因为提瓦特的自我保护机制,在嘉波流浪的时候提瓦特的时间以一种难以企及的速度流逝,直到二十年前嘉波第一次打开发送信道才稳定下来,开始与宇宙时间同步。 ……总之现在魔神战争结束了,尘世七执政确立了,中间还经历过什么无神之国什么坎瑞亚动荡,反正那些历史与他无关,他认识的人全都尘归尘、土归土,早已与星球合二为一。 ——除了大慈树王。 魔神拥有足以抵达永恒的寿命,但他们会面临一种名为磨损的自我消耗,对大慈树王而言嘉波离开了近两千年,如此长的时间跨度让这位女神不得不早早为自己的磨损做打算。为了能够获得更长的清醒时间,他将自己封入世界树沉睡,同时分化一位崭新纯白的女神作为自己的眼睛代替他引导人民。 新的须弥之神,小吉祥草王,拥有小女孩外表的纳西妲。 没关系。 没关系!! ……谁说没关系的!!! 嘉波脑袋都要爆炸了啊!首先他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该如何称呼纳西妲,理论上大慈树王是他爹妈的同盟兼闺蜜,叫姑可以叫姨也可以,嘉波一开始就弄不清,都是叫阿姨混过去的。现在又来了一个纳西妲,纳西妲是大慈树王创造的可以被当作她的女儿,但她的本体和大慈树王又同源,是从世界树折下的一枝,本质上是同一个人…… 嘉波:“……” 算不清,怎么算都算不清吧! 除此之外他要头疼的事情还有好多,比如机械牛仔老哥波提欧居然也在列车上,他一下车就凶神恶煞地到处问砂金在哪,问说好给他的证据在哪,他要纠集巡海游侠去找公司市场开拓部寻仇。 嘉波扬起完美的微笑,给波提欧指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往东走,看到没,上马车再乘坐商船跨越一片海,砂金就在那。” 波提欧狐疑:“真的,你没骗我?那么短的时间他能跑那么远?” 嘉波无辜道:“真的啊,他会飞,你又不会。” 于是送走瘟神一座。 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事情非常多,一件一件堆积,嘉波忙到焦头烂额早把天理的邀约抛到九霄云外,还是今天一大早纳西妲连接问他什么时候去见天理,要不要带那个金毛还没向她介绍但看上去你们关系好得不正常的旅伴一起时,他才想起来。 哦对,还有这件事。 -结果完全就是浪费时间嘛。”嘉波抱怨,“把我叫进去,盯着我看了半小时,不请我吃饭就算了连杯水也不给,一个字也没说最后还把我丢出来。” 第154章 “你说众神之神也会有更年期吗?他几千岁了啊?” 纳西妲特地来天空岛外置嘉波回家,小姑娘只到嘉波腿高,飘在空中像一朵软绵绵的棉花糖,世界树通晓世间万物,她大概能猜中天理维系者的想法,无非是再次确认嘉波和他引入提瓦特的秩序是否存在潜在的危害性,既然天理维系者放他出来,那就说明深渊的危机彻底过去,提瓦特再也不是一颗慢慢消亡的孤寂星。 但她也知道嘉波看天理不顺眼,明智地闭嘴,听嘉波喋喋不休抱怨了一路。 在他们到达须弥城门前纳西妲突然停下:“我想请你们吃饭。” “啊?”前后两个话题一点都不相关,嘉波呆了呆,“为什么要请吃饭?” “因为海灯节要到了。 嘉波更茫然:“海灯节?那不是璃月的节日吗,我们须弥人为什么要过璃月的节日?” 魔神战争后提瓦特分为七国,分别由七位在战争中胜出的魔神统治,璃月是须弥隔壁由岩之魔神统治的国家。 嘉波对这个国家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们似乎是七国中人口数量最多商业最强大的国家,地处大陆中央,气候宜人,物产丰富,当年魔神战争打得也最激烈。 纳西妲仰脸:“璃月的岩王帝君听说了你,决定亲自来见见你。”岩王帝君是璃月人对岩之魔神的敬称。 “……我怎么听过往的游商提起过,岩之魔神前两天刚死。” 纳西妲点头:“他死了一半又决定不死了。” 好一个死到一半又决定不死的魔神。 你们提瓦特的神真的好奇怪啊!果然,能在魔神战争笑到最后的绝非等闲之辈。 这位岩王帝君听上去好像非常欢愉的样子,嘉波在心中默默描绘一副介于靠谱和不靠谱之间的浪荡公子形象,决定有机会将这位岩神介绍给他身为欢愉同伴的桑博认识,想必两人一定非常有共同话题! 心里暗自的盘算并没有说出口,嘉波继续追问:“所以呢?岩神和我们要过海灯节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次预演。”纳西妲解释道,“岩神名义上是来与须弥进行商业合作,实际是对你带来的群星和航路感兴趣,自由的风会吹向提瓦特每一个角落,而他是七执政反应最快的一个,和他打好关系会非常有利推进提瓦特和其他星星的交流。” “就非得吃饭?” “因为吃饭会让人觉得放松。”小女孩歪了歪脑袋,“趁岩神来之前我们演练一次,就今晚吧。” 我看你只是想找个藉口聚餐而已。 嘉波拗不过她,但他对璃月的海灯节没有任何认识,纳西妲说海灯节是璃月人庆祝旧的一年过去,新的春天即将到来,他们会点燃彻夜通明的花灯,在烟花中与家人团圆共饮一桌餐。 “……”嘉波抬头看向须弥正值九月艳阳的天。 “好吧好吧,谨遵草神大人的命令,”他说,“我去叫人。” 他先飞到须弥城的学院教令院,拉帝奥对须弥的历史和学术派系很有兴趣,有事没事都泡在这里的图书馆。嘉波魔神的身份并没有向普通人公开,经过的所有人都当他是近期备受草神青睐的普通人类,没有对他施以任何阻拦,他一路畅通无阻,在图书馆一角找到正在看书的拉帝奥,将晚上聚餐的消息告知对方。 拉帝奥嗯了一声,将书一合,看向在书架间穿梭、没有向他们这桌投来任何注意的匆匆人群:“结束了?” “什么?” 拉帝奥漫不经心:“嘉波的故事结束了?” “属于魔神嘉波的故事结束了。” 嘉波咧开嘴角,眉眼弯弯,盎然笑意从洁白的唇齿流淌而出:“但属于存护令使嘉波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离开图书馆,嘉波飞向城内街道,他先后在商业街找到正对一个草药摊贩感兴趣的列车组,星哭诉须弥城的垃圾桶什么宝贝都没有,嘉波说怎么可能一定是你没有仔细翻。然后在城外村庄找到正在忽悠村里老人的桑博,警告对方要是敢骗老人家的养老钱他就把桑博的头拧下来。 桑博哭丧着脸:“怎么可能啊大明星,我在你心中就是这种人吗!我是个商人,送往迎来,以物易物……老桑博我也是有自己原则的。” 嘉波懒得骂:“晚上记得来。” 至于星核猎手—他们一向神出鬼没,不用特意去管,命运自然会让他们在恰当的时机现身。 嘉波启程前往晚餐的地点,飞向沙漠。 二十年前他打开信道将埃维金人从茨冈尼亚-iv送往提瓦特,此后数年杳无音信。艾利欧曾提到,埃维金注定会在宇宙的命运中消亡,而位于静默之地的提瓦特是唯一能保护他们的地方。现在提瓦特打破静默之地的控制被道星轨与寰星宇宙连通,嘉波担心埃维金人会因为二者命运合二为一而重新面临灭族的命运。 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二十年在长生种眼里或许是须臾一瞬,对普通人来说却足够称得上匆匆半生。二十年间埃维金繁衍生息,在新的土地生根发芽。 现在已经没有茨冈尼亚的埃维金氏族了,只有提瓦特的埃维金部落。 二十年前甫一落地的埃维金人只觉得未来一片渺茫,眼前茫茫黄沙和耀眼烈阳陌生得令他们无所适从,四面八方似乎都是通路,但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还是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奥罗拉站了出来,她擦掉眼角的眼泪,眼眶通红指向落脚点一只似乎只有她和孩子们能看见的像一株草籽的会飞生物。 “他说他是一只兰那罗,是此处神明的眷属,掌握沙漠、雨林和智慧的女神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住所,请大家跟我来。” 埃维金人随之被引向无名村。 两千年的种种尽数已被时间磨损得再也找不到痕迹,史书不会记载曾经有位魔神在无名村暂住,又曾给村子带来深刻的死亡阴影。人类的寿命如此短暂,又如此繁荣,生生不息无穷生长,牢记嘉波的人魂归地脉,新生的人记得有一位年少的魔神曾试图保护过村子却失败过,而后时光将一切真实都埋进历史,最终人们只记得有一位少年魔神。 他深爱人。 无名村还是和从前一样,房屋围绕岩柱鳞次栉比像水草一样生长,嘉波边打招呼边推门而入:“奥罗拉,纳西妲说晚上要在这吃饭。” “不要直呼草神大人的名字!”三十多岁的沙漠白皮御姐奥罗拉一锅铲掀开厨房的帐帘,腰侧一只碧绿清透的草神之眼随动作轻微摇晃。 “?”一个问号在嘉波头顶缓缓升起,“我叫我妹妹名字有什么问题??” 是的,他最后决定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设置他和纳西妲的关系,反正别的称呼他都叫不出口,实在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嘉波一脸幽怨:“还有啊,你这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快把十三岁的可爱软绵萝莉奥罗拉还给我。” “是你说我们可以各论各的。”奥罗拉随即绽放一个美艳至极的笑容,她和砂金有着同一张艳丽瑰丽的脸,笑起来杀伤力同样大得惊人,“你叫我妹妹,我叫你弟媳,你当草神大人是家人,我当草神大人是信仰,没有一点问题。” 砂金和嘉波本来还打算缓几天再循序渐进告诉奥罗拉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可伟大的奥罗拉女士眼光如炬,早就看清这对狗男男眉来眼去的真相。 数天前,重逢后第一次家庭晚餐,奥罗拉女士一口吹散埃维金特色火腿土豆汤表面浮起的热气,呵呵一笑:“谁家两个好男人非要睡一间房啊?” 没救了,她早就知道弟弟是基佬,毕竟三岁看到大,八岁看到老。弟弟八岁牙都没换完就整天跟着嘉波屁股后面跑,天天嘉波哥哥长嘉波哥哥短,奥罗拉就猜到命中会有这么一天。 弟大不中留啊。 她慢悠悠地喝完汤,再笑眯眯地指挥砂金去洗碗,熟稔得彷佛二十年分离从未在他们之间发生过,他们还是荒原挣扎的埃维金中最普通的一家,姐姐负责做饭,砂金负责杂活,嘉波则在一旁懒散地看着。 没有卡提卡,没有屠杀,也没有造化弄人。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只是,在奥罗拉离开厨房时趁没人注意抹去了几近滴落的泪,而后她转过身,一派轻松笑着调侃:“对了,我们这墙壁隔音不好哦。” 嘉波和砂金:“……” 时间回到现在。 嘉波将纳西妲打算搞一次海灯节提前预演的计画全盘托出,奥罗拉:“你说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看烟花、还有歌舞表演什么的。” 她莫名觉得熟悉:“那不就是埃维金人庆祝卡卡瓦日?” “对啊对啊。”嘉波点头如捣蒜,说来说去人类的节日差不多都一个内容,海灯节有什么意思,岩王帝君看了那么多年早就看腻了。 不是来体验宇宙风土人情的吗,全提瓦特还有哪比埃维金的无名村更能体验原汁原味的外星风光啊! 第155章 “好的没问题,交给我,我这就去准备。” 长大后的奥罗拉真是和小时候一样靠谱呢,嘉波在心底默默赞叹,他像突然想起来一样:“卡卡瓦夏呢?” “我让他去城里买酒了,怎么,你没碰到他?” “没有啊。” “没有就快来帮忙,”奥罗拉的指挥毫不客气,“现在开始准备,卡卡瓦夏买回的酒刚好晚上能派上用场。” “好的,女王大人。” 他在各处东奔西走,运来干燥的木材在无名村广场堆积一个足有两人高的篝火,村里人不少,制度也相对完善,他曾经救回的埃维金少年奴隶埃德温多年后长成肌肉虬结的壮汉,性格却和小时候一样沉默寡言。埃德温腰间佩戴一枚冰神之眼,见到嘉波在村里也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大步向前,帮他在篝火外围铺上一层厚实的防火布。 “谢啦。”嘉波道。 旅商送来新鲜蔬菜和香料,绿洲农田献上特有的仙人掌果,无名村的护卫队于傍晚归来,今天运气很好,他们猎回一头野生驮兽。 夕阳一半沉入地底,地平线如同火烧一般,嘉波再次询问奥罗拉:“卡卡瓦夏呢?” 奥罗拉回答:“快了,快回来了。” 拉帝奥为无名村的新生儿带回几本儿童绘本,而后三月七和星一手抱住一个为他们讲述星空的寓言,讲述自由和永不停歇的脚步,旁边的丹恒抱枪倚墙半阖上眼,戒备着不远处的星核猎手。 “他们看起来关系不太好呢。” “喵~”一条猫尾巴搭在脚踝,日光陨落,月光新生,光量之下尾巴没有任何一根杂毛。艾利欧用尾巴拍了拍嘉波,平静中又带有一丝戏谑:“和谐中又有着不和谐的音符,这正是生命的不可知性。” “对了,你说起音符我想起来了,”嘉波若有所思,“星期日呢,活着还是死了?死了的话有点可惜诶,作为员工我还是挺喜欢他的。” “你猜?” “我猜他没死,他要是死了你就直接告诉我了,”嘉波不甚在意,懒洋洋地摆手,“算了,看来我们应该是没机会当朋友,我就不假惺惺地同情他了。” “你有时候太过敏锐。” “什么意思?”嘉波翻白眼,“潜台词是我大部分时候不够聪明呗,咪咪啊咪咪,你这可是诽谤。” 黑猫人性化地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嘿嘿,但这么说你的反应很有趣耶。” 卡卡瓦日的篝火晚会一切准备妥当,猎物剥皮炙烤再分成小块,夕阳残留的最后一点火星拂过丝卷层云和墨蓝天空,清风飒沓却又和缓,将它吹到人群正中的木堆,随即点燃一轮夜晚的太阳。 笑声、乐声和觥筹交错举杯痛饮的快乐像是病毒一样在无名村散播开,嘉波伸了一个拦腰,侧身而过时从村民托盘端起两杯酒,高举向空朝艾利欧示意:“我走了。” “你去找砂金?”艾利欧坐在原地,爪子在沙地留下几个模糊的掌印,“要我告诉你他在哪吗?” “不用。” 他的背影摇了摇手,背离人群,大步朝前走去,意气风发。 在村庄之外,一片又一片的沙丘连绵不绝,见惯了星海,竟一时觉得沙丘和大海、和重峦叠嶂的群山没有任何区别,它孕育生命,又埋葬生命,在灵魂浮沉流转中创立尘世。 无名村外曾经有一处早已无人居住的空屋,而时光逝去,这些被堆砌在一起的石头和岩块也不知何时就被埋葬,被流动的沙送到哪里去了。 嘉波正是在这处熟悉的地方找到砂金。 “喏,喝酒。” 手里的两杯果酒分出一半递出去。砂金躺在地上仰面直视亘古不变的月光,而现在这月光有一半都被他霸道不讲理的神明挡住,他还犹嫌不够,拉近距离强行靠近,非要占据砂金的全部视线,将柔软的发塞进他的臂弯,再用比月光更皎洁的额头贴向他的侧脸。 “呸。”他说,“从哪买的酒,难喝。” “蒙德名产蒲公英酒,”砂金偷笑,拉着他更贴近一些,直到他们的身体之间没有任何缝隙,“你个不识货的家伙。” “我看你才是被骗的那个。” 月亮越拔越高,拂过枯树和新生的芽。嘉波有时候会东一句西一句和砂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纳西妲今天是甩开了人类守卫偷偷溜出的家,比如波提欧上了商船才意识到被他骗了于是气势汹汹地跑到无名村口口声声找他麻烦……说了几句他又觉得累了,闭眼享受干燥的风拂过脸颊的炽烈温柔,沉默也如此舒适。 忽然,他听见啪地一声,一朵烟花极速升上高空,再轰然炸开,像浓烈的玫瑰一样耀眼灿烂。 人群中爆发阵欢呼,他们在祈祷,在许愿,神明和人类抛却身份在此刻分享彼此结识的喜悦,庆祝相逢于这美丽的人间。 嘉波用额头摩挲砂金的侧颈和他放在额头的左手,心道这个人的手骨怎么这么硬,硌得他头疼,可他还要假装柔情蜜意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并抓住砂金的手,问:“你什么时候回公司?” “休假的时候不要讨论工作,小祖宗,放过我吧,”砂金哀嚎,“倒是你,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还能打算怎么办? 嘉波木着脸:“吃你的,喝你的,别忘了,你的无上限黑卡还在我手里。” “养你的开销可不小。” “心疼了?”嘉波冷笑。 砂金脑中响起大有再多说一个字就要变成可怜单身汉的空袭警报,他呵呵轻笑,轻轻吻向嘉波的额头:“怎么可能,比起大魔术师的青睐我这点花费简直不值一提,再怎么计算都是我赚了,而且赚大了,简直是我这辈子收益回报最大的一次。” 嘉波哼哼:“算你嘴甜。” “所以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砂金突然翻身坐起来,他直面嘉波那双令他怦然心动的眼睛,此时嘉波才知道砂金这个骗子左手偷偷捣鼓着什么。 —他手中有一枚用蓝宝石点缀的钻石戒指。 “送出去又被退回来多没面子啊,”那是在匹诺康尼被嘉波丢弃的宝石耳坠,而他现在才知道耳坠竟然以一种他不了解的方式回到砂金手中,被他重新加工成一枚戒指。 他的宿敌,他的爱人,如今捧着一枚戒指,捧着他的真心,在嘉波面前单膝跪地,轻声询问:“不知我能不能得到一个它永远不会被摘下来的诺言?” 嘉波眨了眨眼睛。 “那要看你表现。”他说。 他慢吞吞地直起身躯,拍干净身上沾染的沙子,而后大魔术师从靠在砂金身上那刻开始就小动作不断的手心变出一枚尺寸刚好的骨质小圈:“首先,你要先戴上属于我的戒指。” 一枚由他的神血和神骨铸造的戒指。 砂金讶然,随后眼底也荡开一抹笑意。 “那么现在,我宣布是交换戒指的时刻了。” “嗯。” 这是一场宏大而真挚的祭礼。 钟声敲响,无数烟花在头顶盛放,投射万千星火穿越天地和时空,在人类、神明和所有生命的见证下,他们为彼此打上最深最厚重的烙印,从此伤痛彼此分担,年华彼此共享,无论悲伤或是喜悦,都不忘此刻许下的誓言。 直至时间的终末,宇宙的尽头,直至一切的不可思议。 --谢谢你走进我的人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