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春满山》 第1章 [古装迷情] 《祈春满山/我表兄天下第一甜》作者:林清橙【完结+番外】 文案 【完结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文案一 后来很多年,苏祈春无数次地后悔,自己怎么救了这么一个满手鲜血的杀人恶魔。 直到她成婚时,隔着无边的喜庆红色,她一眼望见了那个傲立于风雪中的清拔身影。 少年一身白衣,静静地凝望着她的婚礼。 这一日,是湛江县多年不遇的大雪天,雪花从天洒落,纷纷扬扬,无穷无尽。 她丢下红盖头,不管不顾地跑到少年面前。 少年擦着剑,剑身映出他消瘦模样,“新娘子,哭什么?” 苏祈春含着泪,声音破碎凌乱,“你又来干什么?” 少年拧眉,眸中光亮一点点熄灰,他听见她说:“陆满山,我不想嫁给别人了,请你娶我,好不好? 文案二 “你还没告诉我,你从何处来?” “从血海尸山中来。” 少年的脸微不可见地变冷。 少女不忍他再想那些事,笑着说:“那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没有名字。” “那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少女弯着亮亮的眼睛,伸手去挽少年的胳膊。 “我叫祈春,你就叫满山。祈春满山,应当是很美好的事。” 少年藏在袖中的指尖颤抖。 “好,那我就叫满山。” 曾用名:我表兄天下第一甜 食用指南: 1、1v1,双c,he,甜文,不甜不要钱; ——————— 内容标签: 江湖 励志 甜文 复仇虐渣 市井生活 治愈 主角视角苏祈春陆满山 其它:苏祈春/苏纤纤,陆满山/陆之山 一句话简介:小太阳表妹x美强惨“表兄” 立意:真心会和真心遇见 第1章 风雨夜 乌云低垂,伴着呼啸的风,大雨劈里啪啦地打在窗棂上。 苏府里,一个娇小女郎跪在床边,豆大的泪珠垂在眼下,望着床上的单薄身影,嘴里呢喃着,“娘亲,你快醒醒!” “纤纤,你娘还没醒么?”外面风雨如晦,苏知辛带着一身的湿气走进来,走到杨夫人的床边。 苏祈春见到他,仿佛见到救星,她膝行到苏知辛身边,拉着他的衣袖,声音哽咽,“爹爹,娘亲一直不好,可怎么办呀?” 苏知辛坐下,从被褥中拿出杨夫人皮包骨头的手,仔细地把了把脉,眉头却皱得更紧。 “纤纤,你真不该带着你娘瞎折腾!”摸着杨夫人微弱的脉搏,苏知辛心下更为担忧,“你娘是先天的不足之症,根本无药可治,只能用些滋补的方子加以调养,只求多拖些日子,你为何非不信?!” 苏祈春跪直身子,一字字地道:“爹爹,娘亲辛辛苦苦生下纤纤,纤纤怎么可能看着娘亲有病而不管?爹你常说医者父母心,要纤纤见死不救,纤纤做不到!” “你……”听了苏祈春这番话,苏知辛被噎到说不出话,连着往后猛退几步,他扶着床榻一脚,才站稳身子,“纤纤,你这次带着你娘去寻药,害得你娘从山上摔下,至今未醒,这样的教训,还不能让你悔悟么?” “我不悔悟!”苏祈春眸中含泪,眼底光亮却不减,“我不能看着娘亲就这么挨着等死,绝不能!只要有一分的希望,我苏祈春绝不会放弃……” “纤纤,你还不改么?!” 苏祈春话还未说完,一个苍老中又带着严厉的声音,连着门外的雷声一起响起,苏祈春看过去,身子抖了一下。 “母亲,你怎么来了?”苏知辛上前去扶苏老夫人,神色惶恐。 苏老夫人眼风扫过苏知辛,“我不来行么?你瞧瞧你,这么大个人了,连自己的闺女都管不住,像什么样子?依我看,就该再收个姨娘,生个小子,也比只有一个女儿,把她骄纵得无法无天的好。” 苏知辛低着头,也不肯定,也不否定。 苏老夫人冷哼一声,目光落在苏祈春身上,“纤纤,你把你娘折磨成这样,你还不快将你那些心思收起来?你爹爹行医数十年,难道不比你这个小丫头懂得多?你爹爹都说无药可救了,那便就是无药可救了!你知道么?” 苏祈春乌黑的眸子盯住苏老夫人,浑身绷着不让泪掉下来,她倔强地摇摇头,“祖母,这次带娘去求药,让娘不小心摔伤,是纤纤的错,但要纤纤承认娘亲的病无药可救,纤纤绝不会认!” 本就不乐的苏老夫人听了这话,不由得怒上心头,她冷冷道:“好啊,才十三岁你便这样无法无天,你既然这么不听话,那你就去外面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苏知辛阻拦道:“母亲,纤纤还小,这外边狂风暴雨,她怎么能受的住?” 他话音未落,便有个小小身影从身旁走过,她单薄的肩膀在漫天大雨的映衬下反而格外坚定。 苏老夫人见苏祈春毫无悔意,对着她的背影说道:“你记住,你娘今日若是挺不过来,杀人凶手便是你!” “轰隆——”一阵雷声在苏祈春耳边炸开,随之苏老夫人的话也在她心头爆裂,连她的整个胸腔都跟着震动。 她跪在大雨里,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如注地流向她的全身,接着又汇聚起来,灌进她的心里,她觉得好冷好冷,冷得她的心都在打颤。 她也不知跪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抬起头,望见苏知辛扶着苏老夫人出门,宽慰着苏老夫人,“母亲,放心吧,已经醒了,之后应当也无大碍。” 苏祈春的视线被大雨模糊成茫茫的一片,她听到“醒了”这两个字,双手攥紧,忍不住问:“爹爹,是娘亲醒了么?” 苏知辛正欲说什么,却被苏老夫人止住,隔着雨幕,苏老夫人的声音幽幽地传过来,“纤纤,今日是你命好,你娘亲没什么大碍,可若是你再胡闹,那就说不好了,难道说,你想让你娘早死?” “纤纤不要!”苏祈春做这一切也不过是想杨夫人早日好起来,“纤纤想要的,从来就是娘亲可以身体康健,福寿绵延。” 她的泪和这漫天的大雨融在一起,也分不清哪个是泪,哪个是雨。 “那你就收起你的那点儿心思,别再想什么治病寻药,那只不过是在害你娘!”苏老夫人摔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天上黑云压顶,雷声和闪电交替出现,时而将苏祈春震得浑身颤抖,时而映出苏祈春不甘的眼眸。 苏祈春就这么跪了一夜,到了第二日,杨夫人听闻苏祈春被罚跪,挣扎着起床,要去看她。 屋外雨势已弱,苏祈春听见杨夫人呼唤她的声音,抬起苍白的一张脸,眼中泪花闪闪。 “娘亲……”苏祈春一把抱住走到她面前的杨夫人,泪水不住地往下流,“娘亲,你还好吗?你吓死纤纤了知道么?若是你有事,纤纤只怕也活不下去了……是纤纤害了娘……” 瞧见苏祈春这副样子,杨夫人心疼不已,她抚摸着苏祈春的乌发,道:“好了,纤纤,娘亲这不是好好的么?而且,娘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娘的命,和纤纤毫无干系。” “娘亲……”苏祈春望向杨夫人苍白的脸,乌黑的眼眸又涌出几滴泪来。 “行了,去跟你祖母认个错,她也是为了你好。”杨夫人说着,又咳了几声,“我这身子,确实也禁不起折腾了……” 苏祈春松开杨夫人,一语不发,初升的天光洒落在她的侧脸上,将她的脸染上一层淡金色。 “怎么?纤纤不认错?”杨夫人知道她这个女儿打小就不服输,认定的事一定要做到,“可你若是不认错,便要一直跪下去,你怎么受的住?” 苏祈春被说得心里有些酸楚,她把头靠在杨夫人怀里,亲昵地蹭着,“娘亲放心,纤纤受的住,总之,纤纤是绝不会认错的,纤纤没有错!” “你……”杨夫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这病她自己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有苏祈春还在坚持,只是她实在心疼,不忍心教苏祈春一直跪着,只盼着她服个软,一切就好了。 正当此时,有家仆来报,叫苏祈春去正堂,说是陆姑爷一家要回还了,苏家人都要去迎,不必再跪。 苏祈春这才站起身,跪了一夜,膝盖早已一片青紫,她换了身干净衣服,朝前院走去。 正堂里,苏家人难得地齐聚一堂,苏祈春跟众人一一行礼,到底是唯一的孙女,苏老夫人见苏祈春一脸憔悴,不免心疼,叫她坐在自己身边。 苏祈春刚一落座,家仆忽地来报:“老夫人,大爷,陆姑爷一家坐的船翻了!” “什么?!”苏老夫人猛然站起来,“你好好说说,怎么就翻了?” 那家仆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事情都说了。 原来昨夜雨大,冲垮了永定河上的桥,来往船只在黑夜里也瞧不清楚前路,陆姑爷一家坐的船偏偏倒霉,撞了上去,一整条船都翻了,可怜湛江县几十年间从未出过这种事,偏让陆姑爷一家遇见了。 第2章 苏知辛忙问:“此时如何?官府可有派人去救?” 家仆答道:“官府有派人救,只是……” “只是什么?”苏知辛问。 家仆深吸一口气,道:“只是昨夜的雨实在是太大了,湛江县也很少遇见这种情形,听搜救的人说,船上的人情况不好,大部分人都被水冲走了,连尸首都寻不到。县令大人已寄书信送往上级州县,要人来救。” 苏老夫人听那家仆说完,心突突跳,一口气没喘上来,晕了过去,苏知辛掐了掐人中,苏老夫人才醒过来,她大喊着:“快去——快去救他们——” 苏知辛忙应下来,又令人扶苏老夫人回去歇下,自己转身朝门外走去。 一家子本来聚在一起是为了迎接二姑姑一家,没想到这么快就听见噩耗,各自散去,苏祈春心里的不甘和委屈也因此消弱不少。 她望着苏知辛离去的背影,想到什么,追上苏知辛,“爹爹!” 苏知辛回头看她,苏祈春在雨里跪了一夜,虽涂了蔻丹,但看起来还是很虚弱,尤其眼睛下面染的一圈青黑,衬得她原本忽灵灵的眸子黯淡不少。 苏祈春道:“爹爹,大船翻了,怀仁堂是湛江县第一大的药铺,想必要有许多病患需要救治,纤纤想,纤纤也可以去帮忙。” 苏祈春攥紧衣角,一双眼里满是期盼。 “纤纤也想去治病救人?”苏知辛低头问。 一夜的雨后,空气里还带着些湿漉漉的水汽,它们附着在皮肤上,弄得人身上黏糊糊的,苏祈春点点头,一双眼眸弯起来,弯成月牙的形状。 “但爹爹以为,纤纤还是不要去的好。” 第2章 船翻了 苏祈春的笑一点点僵硬起来,一双杏眼里霎时布满疲惫。 苏知辛拍拍苏祈春的肩膀,语重心长,“外面人多眼杂,你一个女子,始终不方便,还是呆在家里的好。” 苏祈春虽然自幼学医,但家中无人支持她出门行诊,祖母虽然疼她,但一说起这件事,就对她没有好脸色,每每她提及要去怀仁堂帮忙时均被拒绝,故而她也不愿再多说什么,目送着苏知辛离去。 她回到觉明院,丫鬟茯苓正在廊下为杨夫人熬药,她走上前掀开药罐盖子瞧了瞧,茯苓慌忙地站起身,出声阻止。 苏祈春手上动作一滞,扭头看向茯苓,“怎么了?” 茯苓犹豫,硬着头皮说:“大爷吩咐了,不许女郎你再碰夫人的药,也不许你再为夫人诊治。” 苏祈春眼中的疲倦更深,她丢下药罐盖子,逞强地说:“不让碰就不碰,哼,纤纤才不碰,才不管!” 她转身就往屋里跑,身后茯苓唤她,“女郎,你别生气呀!”。 苏祈春没听见一般,钻进屋里,把门锁住,任谁敲也不开。 屋内陈设简单,除了起居用品外,只有一张书桌,桌上摆满了医书,苏祈春走到桌前,望着曾经为杨夫人的病摘抄的药方,还有各类治病良方,忍不住掉下几滴泪。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让她给娘亲治病?甚至连治病救人的机会都不给她?难道她就只能一辈子待在闺阁里,做长辈膝下的娇柔女郎? 她抬头,望向窗外,心里说不出的感觉。 到了晚饭时,茯苓来叫了几次,苏祈春敷衍了几句将她赶走,咕哝着说:“别来叫我,我今日很困,要早些休息。” 今日为了二姑姑一家船翻之事,家里都忙疯了,因此也没有人多问,趁着四下无人,她换上一身束身衣衫,拿上一些常用药材,翻窗离去。 苏祈春幼时为了去怀仁堂学医术,常常偷溜出去,待到苏知辛发现,她已经到了怀仁堂,也拿她无可奈何,她走在府中的一条小道上,处处躲避着府中人,直到翻过墙头,到了府外,她才舒了一口气。 湛江县地处南方,但今年却是个寒冬,夜晚的风顺着衣领钻进她的衣衫里,冻得她浑身打颤。 她走到一家烧卖店,店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见到她忙出来招呼她道:“哟,纤纤小女郎怎么来了?我可是听说纤纤小女郎昨夜在雨地里跪了一夜,好生可怜呢。” 苏祈春每次偷溜出来都会来这家吃烧卖,因此早就和店老板混熟了。 她随手掀开蒸笼,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拿起一个流汁喷香的烧卖,边吃边说:“伯伯你就别嘲笑纤纤了,纤纤现在可惨了,以后纤纤恐怕再也不能给娘亲求医治病了。” 店老板拿来一叠醋,一叠辣椒油,往苏祈春面前一放,笑着说:“我就说嘛,这平时最爱笑的纤纤小女郎怎么都不笑了,原来是受委屈了。依我看呀,既然他们不让你治你娘,你就换一个人,这世上有病的又不止你娘一个。” 苏祈春咬着烧卖,回道:“可那是我娘!” 店老板用筷子敲敲苏祈春的小脑瓜,道:“医者父母心,纤纤难道忘了?” “我可没忘!”苏祈春揉揉脑袋,骄傲地说:“我正要去那翻船的地方治病救人呢!” “哟,那我可要为纤纤竖起大拇指,真是个好女郎!”店老板道。 “那是自然!”苏祈春三两口吃完饭,在桌上放好银钱,便往永定河而去。 店老板见的人多,得到的消息也多,据他说,那船撞上断桥之后,船头损毁严重,坐在船头的行人大都当场毙命,少有生还,而船尾又被大雨冲走,冲到下流去了,是以救援格外艰难。 苏祈春不敢多耽搁,直往翻船的地方而去,到了才发现,实际的程度比她想象的严重百倍。 到处都是血腥气,到处都是呻吟声,数不尽的伤者被救上来后安置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但许是伤者太多,更多的伤者躺在岸堤的空地上,身上还在流血。 苏祈春来不及多想,走到临近的伤者处,从包袱里拿出一支火折子,点亮后照着眼前人的伤口。 那是一个商贩,看起来有三四十岁,他的脸上全是血,鲜红模糊了他整个脸颊,连他是男是女都辨不清楚,但苏祈春管不了那么多,她抬起那人的头颅,仔细地从一片污血中寻找他受伤的位置。 还好那人伤势不重,苏祈春替他清理了脏污,上好了药,又喂了他一颗大补丸,他便悠悠转醒,见到苏祈春,他明显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感激道:“没想到是个小女郎救了我,多谢你!” 苏祈春擦擦脸上的汗,笑得眉眼弯弯,“伯伯,不客气的,医者父母心,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那人朝着苏祈春投去赞许的目光。 周围的伤者有些伤势不重,精神清明的,听到苏祈春会治病能救人,朝着苏祈春喊道:“小女郎,快来救救我们吧,我们难受得很。” 一片片的呻/吟声,哀鸣声此起彼伏地在这黑夜里响起,苏祈春望过去,无数的人虚弱地伸出胳膊,指着苏祈春,期盼着她能来救救他们。 苏祈春瞬间感到一股力量,她看向黑暗中的一切,眸光闪亮,“放心吧,我一定会救你们的。” 苏祈春小小的身影从一个一个人之间穿行,走过,她救治了好一会儿,累得额头上薄汗岑岑,但令她奇怪的是,这官府的人都去哪了? 湛江县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怀仁堂等一众药铺都应收到消息,赶来救治,但实际上她并没看到官府的半点身影,她抱着疑惑,手下动作未停,问道:“婶婶,我想问下,这官府的人在哪呀?” 那位婶婶伤得不重,她坐起身来,叹息着说:“别提了,这船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官府的人都去救治那些命悬一线的了,像我们这种伤势轻微的,他们腾不出手救,就让我们在这里自生自灭了。” 那位婶婶说完,脸上浮起阵阵的悲伤,“可怜我的孩子,脑袋被撞出一个窟窿,现在还生死未卜呢!” 她说着说着,大哭起来。 苏祈春看得心疼,她抚摸着她的后背,宽慰道:“没事儿的,我听说怀仁堂的苏大夫也在,他医术高超,想必不会有事。” 那位婶婶哭了许久才渐渐止住泣声,苏祈春瞧着地上的众人,他们的伤势在她看来已不算轻,竟然还有比他们更重的。 她捏紧手里的药材,抬头望了眼清冷的月色,忽然地想:二姑姑一家不知道怎么样了?受得伤严重么?兴许在这里也未可知。 她这么想着,便借着月光,边给他们疗伤,边找二姑姑一家,她走到一个女子前,看到女子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湿漉漉的发贴在额上,好不可怜。 她的身旁躺着一个男子,那男子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将她的螓首揽在自己的胸前。 苏祈春只看了一瞬,便觉得害羞,脸上登时染起一层红晕,脸也别到一边去,不敢看他们。 许是感受到苏祈春局促的目光,那男子松开搂着女子的那双手,对着苏祈春道:“你……你是来给我们治病的吧?” 苏祈春点头,脸仍扭向一边。 第3章 那男子道:“快请快请。”说着,和那女子分开,苏祈春这才俯下身子,开始治病。 没了男子的怀抱,那女子皱紧眉头,神色惊恐,嘴里不断呢喃,“山儿……山儿……” 男子抓紧她的手,安慰着她。 这一番伉俪情深着实让苏祈春脸红,那男子也察觉到了,不好意思地笑,“内人胆儿小,还望小女郎不要见怪。对了,你这么小怎么就出来行医了?” 苏祈春手上动作不停,不敢看他们,匆忙答道:“我家是医药世家,自幼耳濡目染,所以就会了。” 那男子沉吟一番,苏祈春看好后连忙离开,又听见那男子问:“敢问女郎可否姓苏?” “你怎么知道?”苏祈春回头,瞪大了眼睛望他,那人也十分惊诧地看着她,苏祈春往前走一步,犹疑着问:“陆姑父?” 陆兄大喜,道:“你是苏大哥的女儿?” 苏祈春点头,对着陆重盈盈一拜,笑着说:“我叫苏祈春,乳名纤纤。” “纤纤好,好啊,这么小就会治病救人了,真好!”陆重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心里欢喜得很。 苏祈春被夸得害羞,岔开话题道:“姑父和姑姑都在这儿,一家人好好的,真是大喜事,祖母若是知道你们没事,一定很开心。” 陆重听了这话,脸色沉下来,表情很奇怪。 苏祈春又问:“姑父这是怎么了?不开心么?” 陆重瞧瞧犹在梦魇的苏泽兰,压低了声音道:“山儿,山儿他……他还不知道在哪呢!” 第3章 眉与目 “山儿?”苏祈春曾无意间听祖母说起过二姑姑家的孩子,可也只有那一次,其余时候,苏府里的人像是约好了一般,很少提起二姑姑一家。 陆重点头,脸上浮上一丝凄苦,他低头看一眼怀里的人,见她蜷缩起来的样子如婴儿一般,眼睛沉沉闭起,睡姿沉稳,他松口气,声音愈发地低。 “是啊,是山儿,他叫陆之山,比你大三岁,说起来,上次回苏府就是山儿刚出生时,到现在也有十六年了……”陆重神色凝重,“我们一起坐船回来,没想到山儿他被困在了船头处,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夜风冰凉,陆重的话被风吹得破碎凌乱,苏泽兰躺在他怀里,又被魇住,胡乱地叫:“山儿……山儿……” 苏祈春心头也跟着酸酸的,她眼角一亮,瞧见粼粼的水光下闪着一抹绿色,她眸光闪烁,跑去摘下,用手撕碎塞进苏泽兰嘴里。 陆重大为不解,连忙阻拦,“你……你这是?” 苏祈春又喂了苏泽兰一些,绿色的汁水沿着苏泽兰的嘴角滑落,苏泽兰的呓语也越来越轻,苏祈春这才笑道:“这叫合魂枝,在水边最是常见,虽不起眼,但对梦魇有奇效。” 吃了这合魂枝,苏泽兰果然睡得更沉了,陆重点点头,实在没想到这小小年纪的苏祈春竟有这种医术,不由得对她生出几分敬意。 苏祈春瞧着陆重和苏泽兰两人这副缱绻模样,料定他二人必是极恩爱的,只是不知为何这十六年都没有回过苏府,还有陆重口中的那位山儿现下究竟怎么样了? 不过以她来想,爹爹和官府的人都在,想必正在全力救治,不会有什么岔子,于是她宽慰道:“陆姑父,爹爹也在那边,爹爹见到是山哥哥,一定会加倍用心的,我想应当没有大碍。” 她原以为她说了这些,陆重会高兴些,谁知他神色更加低沉,甚至有些阴暗,她拿不准他在想什么,身后又有人疼得呻/吟,她也顾不得那么多,转身去照看下个病人。 黑夜里,伤者的哀痛声此起彼伏,苏祈春这次是偷跑出来的,带的药材都是平日自己积攒下的,并不甚多。刚开始她见他们伤得太重,用的药也多些,可越到后面,她就发现,自己的药已经快要见底。 一只小手抓住苏祈春的衣角,轻轻摇晃,童稚声咿咿呀呀地响起,“姐姐,姐姐……我疼……” 苏祈春蹲下身子,睁着乌黑的眸子,笑着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孩子,甜甜地说:“别急别急,姐姐给你敷药。” 她一模包袱,包袱里空空如也,所带的药草被用得一根也不剩,她收起笑容,略带歉意地望着小孩子,道:“姐姐没有药草了,没法子给你治病了。” 那小孩子闻言立即大哭起来,“我疼……我疼……我要找娘……我要找娘……” “别急别急。”小孩子头上的伤口一碰就流血,苏祈春想要安抚住小孩,可是小孩子一直张牙舞爪的,苏祈春一靠近他,就被他打到。 “你别急呀,告诉姐姐,你娘在哪?我帮你去找。”苏祈春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明明她也是个小孩,根本不会哄小孩。 身边有个人看不下去了,凶了小孩子一声,小孩子憋着哭声,不敢乱动,苏祈春这才知道,原来撞船之时,小孩子一家是在船头处,小孩子的娘亲拼了命将小孩子推出来,而她却生死未卜。 苏祈春想也想不到是这样的故事,她很幸运,少见生离死别,但杨夫人终年缠绵病榻,她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担忧与娘亲分离,她想那痛苦一定很深。 她想到这里,揉揉小孩子的头,强撑着笑,“放心吧,姐姐一定找到要给你治伤,但在此之前,你要乖乖地待在这里不要乱动,知道了么?” “嗯嗯。”小孩子点点头,满眼渴求地望着苏祈春。 天色愈来愈暗,刚下过雨的天与平日不同,透着些薄暗的紫来,像熟透了的葡萄一般。 苏祈春沿着河堤往前走,小小的身体在月光下投出长长的影子来。 据那些伤者说,怀仁堂的苏知辛大夫就在撞船之处,那里搭了一个帐篷,专门用来救治伤重之人。 水面上波澜不起,河流因为阻塞而流动滞缓,苏祈春举目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条翻了的船。 大船侧躺在水里,断折的桅杆一头插进河水里,犹沾水草的船底翻起,露在水面上,倒塌的桥梁碎石砸在漆黑的水里,也生生将船底砸出几个大窟窿,宛如一口口深不见底的井。 从苏祈春这个方向看过去,她看不到大船的正面,看不到船舱,等她走近一些,她才瞧见被撞没了的船头,几乎断裂成粉末的木头飘在水面上,沿着河水顺流而下,逐渐流入黑暗。 她再往前走,又见到血水融化在河水里,惹得河水都带着淡淡的腥味,被撕扯殆尽的衣角漂浮在整个湖面上,苏祈春看得心惊,她不敢想在这衣角背后意味着什么。 她捂着自己砰砰的心跳,朝帐篷里走去。 苏知辛忙得晕头转向,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好容易能喘口气,他走到帐篷外,吸了口还算清新的空气。 苏祈春望见苏知辛,挥手喊道:“爹爹!” 苏知辛扭头,瞧见黑暗中一个娇小身影朝他走来,他急得大喊:“纤纤,你怎么来了?!” 苏祈春跑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双颊泛出两坨红晕,“爹爹,河岸那边,有好多伤患,我带的药不够,你这里还有药么?” 说话间,又有几个伤者被送进帐篷,帐篷里的人连声喊着苏知辛,苏知辛带着些薄怒,“纤纤,这里的病人随时都会没命,哪里有多余的药给你?别闹了,快些回家!” “可是……”苏祈春正欲开口,却见帐篷里的人出来,拉着苏知辛进去,嘴里说着,“快快!这个人伤得很重,要没命了!” 苏祈春就眼睁睁地看着苏知辛被拉进去,周围都是匆匆忙忙行走的人,她想了想,反正回去也没药,不如待在这里,说不定能找到山哥哥,还有那小孩子的娘亲。 她也跟着进了帐篷,帐篷里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味,她刚进去就恶心得要吐出来,强忍了好一会儿,她才走到苏知辛身边。 苏知辛此时正在给一个伤患清创,一旁的人都忙着自己的事,苏祈春见状将药草碾好递给苏知辛。 苏知辛惊诧地望了她一眼,刚欲说话,就被苏祈春打断,“爹爹,别说了,救人要紧,我是不会回去的。” 苏祈春跟着苏知辛救治了一个又一个伤患,她在其中暗暗观察,没发现一个跟陆之山年龄相仿的人。 她安慰自己道:“兴许还在后面。” 夜色更沉,苏祈春昨日便没有休息,只在今日午时睡了会儿,此时劳累这么久,她只觉昏昏欲睡,眼皮都在打架,只剩一腔热血在支撑着她。 好在送过来的人越来越少,听救援的官兵说河里的人都救得差不多了,剩下没救的还有被冲到下流的人,这些人他们也没法儿子救,只能听天由命了。 苏知辛问:“可否见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众人皆摇摇头,苏祈春在一旁听得心悬,只怕陆之山也被冲到了下流,那就可能再也找不着了。 她正忧心,帐篷外忽地传来一阵哄闹声。 “快让开快让开——” 接连的忙碌让他们浑身酸痛,站不起身。 第4章 “苏大夫,你快来瞧瞧,真是世间难见呀!”入门的官兵大笑道。 苏知辛带着一脸疲色走上前,“怎么了?” 官兵脸上喜不自胜,“这可不是我夸口,我还真是头一回见这样的事!” 连苏祈春都好奇起来,这究竟是什么事? 那官兵道:“他们搜查完整条船只,连犄角旮旯都没放过,里里外外全看一遍,确定已经没有人了,他们就打算下船离开,谁知刚下船,他一时尿急,跑去岸边撒了个尿,哎,可不就巧了么?正好,在岸边,我看见了他——” 众人凑到官兵担架旁,苏祈春也跟着上去,隔着憧憧的人影,苏祈春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那张清隽无比的脸,仿佛是月色洒在玉璧上映出来的光。 “我不敢耽搁,提上裤子下去一看,就见到他半死不活的样子,脚被河里长出来的水草缠住了,我一摸他鼻息,竟然还活着,你们说,这小子还真是命大!”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感叹。 苏祈春拨开人群,挤到前面,苏知辛正巧也来到了担架前,他们两人互相望了一眼,苏祈春盯着少年的眉与目,暗暗地想:他就是她的山哥哥吧? 第4章 是少年 苏知辛将手放在少年的鼻下,探了探鼻息,又往少年脑后一抹,果然摸出满手的鲜血,他抬头对众人说:“快,把他抬进去!” 苏知辛言语焦急,众人不敢不停,快步将人抬进帐篷。 帐篷里灯烛摇晃,苏知辛拿起药草要为少年治伤,其余人都识趣地离开,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还站着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少年。 少年脑后的伤势颇为严重,后脑勺靠近脖颈的地方生生被砸出一条缝,鲜血从这条缝里泊泊地流出来,转眼间便沾了苏知辛满手。 苏知辛清理完又紧接着冒出来更多,眼见着少年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苏知辛额上冒汗,手上动作也跟着乱起来。 他在药箱里翻找止血的药草,药箱里的瓶瓶罐罐被他打翻的打翻,弄洒的弄洒,可就是找不到那药。 放从前,苏知辛是不会如此毛躁不安的,但偏偏今日面对的这个人,很有可能是陆之山,他就不免心中忐忑,十六年前他已经犯了一次错,这次如果再救不回来他的命,他该怎么面对他的妹妹? 转眼间,少年的血将床褥都染红了,苏知辛来不及细想,撕下身上的衣服,竟要像堵塞洪水一般堵住少年脑后的血。 “爹爹!”正难堪之际,身旁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爹爹!”苏祈春见苏知辛看着自己没有反应,又叫了一声,“爹爹,止血的药。” 苏知辛望着苏祈春手中的药,大喜,他连忙接住,敷在少年的伤口处,这才使少年的血渐渐止住,他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总算止住血了,多亏了纤纤的药。” 这药其实是苏祈春从地上捡的,方才苏知辛一番翻找,反而将要找的东西弄到了地上,在苏祈春的印象里,苏知辛向来是极为稳重的,在医术上极少出错,这样的慌乱苏祈春还是头一次见。 她瞧着苏知辛看少年的目光,里面似乎糅杂了很多东西,她猛然地想这个少年难道真的是陆之山? 许是被药草的汁水蛰得痛了,少年身子不住地打颤,双手颤抖着伸过肩膀,要去抓脑后的伤口。 苏知辛来不及反应,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腕,不让他的手碰到伤口,他原以为少年身受重伤,必然虚弱无力,可奇怪的是,少年纵然昏迷,但仍手劲儿十足,他使出全身力气才堪堪压住他。 但少年仍在挣扎,他按着少年便不能给少年敷药,他无奈唤过苏祈春,“纤纤,我来按住他,你为他上药。” 苏祈春在一旁看了这许久,等到苏知辛叫她,她才收回目光,拿起一旁的药草细细地涂在少年的伤口上。 少年的发乌黑,细软,斑驳的根部掩映着一道道伤疤,苏祈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发觉少年不止这一条伤口,还有两道,甚至三道伤口就藏在黑发之间。 药汁一点点沁入伤口,少年又被疼得挣扎乱动,苏祈春想要按住他的头,却不小心扯了一下少年的后衣领,苏祈春眼风一扫,当即蹙起了眉。 少年的后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疤,有的长长的一道,像是刀伤,有的是短促的一截,更像匕首刺出的伤痕,还有的是长短相叠,苏祈春猜这是被多种武器反复伤过。 她还从没见过有人有这么多伤疤,连她的两位到处惹事的哥哥都不曾如此,陆之山怎么会这样? 何况以她对陆重和苏泽兰的印象,他们二人温温柔柔的,也不像是会舞刀弄枪之人,还是说这个人根本不是她的山哥哥? 她怀着疑窦,手上动作仍不停,却还是忍不住说:“爹爹,我还没告诉你呢,二姑姑和二姑父都被救上来了,两人都好好的,没事呢。” “是吗?”苏知辛猛地抬头,他心里挂着这事一晚上了,几乎来一个人他就看一个,始终没遇到他二人,他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呢。 “是呀,他们两人伤得不重,在另一边的帐篷那里休息,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嘱咐我,要我找山哥哥。”苏祈春边说边敷药,“爹爹,你有见到山哥哥么?” 苏知辛心中苦笑,他哪里见到什么陆之山,这一晚上,他见到的最像陆之山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少年,可是根据他的记忆,陆重和苏泽兰都是温柔朴素之人,而这个少年,就算是闭着眼,还是能瞧出他浑身掩都掩不住的傲气与冷意。 苏知辛想到什么,忽然问:“方才你也见过你二姑姑和二姑父了,你觉得这个少年和他们像么?” 苏知辛这么问,就也是在怀疑了,苏祈春仔细端详少年的脸,他双眸紧闭,惨白的脸上犹沾着零星的水草,河底的淤泥连着水草根黏在他白净的皮肤上,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莫名地觉得他好看,让人一看就忘不了。 她的二姑姑和二姑父虽然也好看,但却和他的好看不一样,他们是沾着烟火气尘土气的好看,而他则是那种最简单的好看,就像风中恣意的树,雪山上的一株青松。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迟疑了一会儿,道:“若是他不是,是不是山哥哥就永远也找不到了?”官兵们说,能救上来的人都已经救了,剩下的人都随水而下,不知道飘向何处了。 苏知辛也知道其中的道理,他叹口气,无奈又无助,“可能吧。” 苏祈春呆愣了一瞬,凝望眼前的少年,突然地说:“那纤纤希望他是山哥哥。” 苏祈春说完话,手上动作更加快了些,取过白布包扎少年的伤口,少年的伤口很快不再渗血,但他身子虚弱,心跳变得越来越慢,鼻息也微弱得要停止。 苏知辛指了指药箱,对苏祈春说:“取一粒回寿丹。” 苏祈春答允,从药箱的最底部的暗箱里取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这药丸闻起来极苦,但却有奇效,能救人于生死之间。 只是这药丸的制作犹为不易,尤其其中有一位名叫半苍的药,极其难得,苏知辛制作这一粒,便需要耗费上几年的功夫来收集药材。 苏祈春难得见苏知辛拿出来,这药难得,苏祈春有些犹豫,刚要问问,脑中偏又想起那句“医者父母心”来。 这少年吃了这药,或许还可保得一命,能救一条性命,费一颗药又有何妨?何况她见那见底的药瓶,今夜爹爹恐怕已不知用了多少颗了。 “好。”苏祈春将药塞进少年的嘴里,又辅以清水助其咽下,两人均不敢说话,屏息敛气地注视着少年。 船上的人均已打捞上来,官兵和医馆的大夫也逐渐散去,周围的嘈杂瞬间消失,反而更衬得此时此刻格外地寂静。 苏祈春在心里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她又希望这少年就是自己的山哥哥,又觉得他一点儿都不像自己的山哥哥。 想着想着,她的脑子一团乱麻,索性闭上了眼,心里暗自期望,等她睁开了眼,就见到少年醒了,少年告诉她,他就是陆之山。 “砰——” 极轻的一声响动回荡在帐篷里,若不是苏祈春闭眼凝听,一定听不到,她的心在听到这响动后骤然加快,几乎要跳出来。 “山儿?”苏知辛大喊,“你是山儿么?” 苏祈春猛地睁开眼,望向床上的少年,目光瞬间失落下来。 少年仍闭着眼,面对苏知辛的话,他没有一点儿反应,像是听不懂苏知辛说的是什么。 他挣扎着坐起身,眼皮动了动,随即双手捂着眼睛,挣扎着摇头,似是很痛。 “你……你的眼?”苏知辛指着少年的眼睛,“你的眼看不见?” 少年闻声停了下,抬起头,脸上满是茫然的神情。 苏知辛也失落地低头,“看来你不是山儿,山儿刚出生时,那一双眼睛忽灵灵的,黑黝黝的,可爱极了……” 第5章 听了苏知辛的话,苏祈春也更加确定,这少年根本不是陆之山,她的山哥哥可能运气不好,不知道飘到了何处何地。 苏知辛发觉少年不是陆之山后,也不说话,独自一人挪步到帐篷外,只剩下苏祈春和少年待在帐篷里。 苏祈春收拾着药箱,目光忍不住又瞥了那少年一眼,少年独坐在床上,身子挺得很直,他捂着自己的脑袋,猛然捶了一下。 苏祈春连忙抓住他要挥下的拳头,却没料到这少年力气这么大,生生将她拽到了他眼前,她的半边身子不受控地倒在少年的膝上。 “你……”苏祈春羞得满脸通红,从床上站起身,犹带怒气地说:“你不能这样!” 第5章 这是哪 苏祈春别过脸,心突突跳,苏家向来家训严格,连她出门尚且要偷偷摸摸的,更遑论和男子接触?她平日里相处最多的就是她的爹爹,还有她的两位兄长。 她学医,也知道医者眼里是没有男女老少,高低贵贱之分的,可方才眼睁睁地倒在对方的腿上,终究是难堪。 她自己个儿羞涩脸红了半天,仔细一看,那少年却无半分反应,闭着眼睛面对着她,帐篷内的光在他脸上晃啊晃啊,连着苏祈春的目光也跟着一起晃。 她眨了眨眼,又想方才实在也是无心之举,孔子亦云嫂溺当救,也不算有违礼数,她想至此,从药箱中拿出一颗药,递到少年面前。 “你不能打你的头,你脑袋上受了伤,不能乱动,这颗药可以抑制头痛,你拿去服下吧。” 少年沉默了片刻,伸出一双被河水泡的发白的手捏住那颗药。 苏祈春看得心疼,这一晚上,她不知看过多少双这样的手,虽然少年的手已被泡肿,但苏祈春还是可以看出他的手原来应当很好看,骨节分明,白皙纤长。 少年捏紧那颗药,仿佛在想什么。 苏祈春又道:“你吃吧,这药好用的很,包管药到病除。” 少年猛地将药丸捏碎,黑色的药泥从少年指尖滑落,苏祈春心中一惊,油然生出一阵怒气,“你干什么?” 好好的一颗药被少年糟蹋了,苏祈春瞬间笑不起来,她转过身,再也不想理这个无理取闹的少年。 苏祈春收拾着药箱,将所有药材一一点清,尤其是药箱底藏着的那瓶救命神药,药瓶里只剩下一颗,当年苏知辛制这药也是为了杨夫人的病,谁知道杨夫人身体虚亏太多,吃了这药反而更不好。 没一会儿,苏祈春身后又传来一阵“砰砰”声,苏祈春不知道那少年在搞什么鬼,故意不去看他,可那声音越来越响,她终于忍不住回头,才瞧见少年不断地拿头去撞床上的铁杆。 “哎,你在干吗?你不能这样!”苏祈春走上前,双手按住少年的肩膀,手背因为用力而涨出细小的青筋,少年的力量太大,她完全控制不住他,正当她要出去叫人时,少年突然抓住她的手。 她浑身在一瞬间僵住,下意识地将手往外抽,“你……你干什么?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她方才还为那少年找借口,现在看就是个流氓,她正要开口大喊,少年忽地展开她的手掌,颤着在她的手心里画:这是哪? 苏祈春皱眉,她观察少年的神色,眉头紧皱,额上冷汗涔涔,嘴唇惨白,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轻薄之徒,而这么久他都没有说过话,难道…… 她睫毛颤了下,试探地说:“湛江县。” 少年眉头皱得更紧,继续画:“你是谁?” 苏祈春有些平静下来,她道:“我是大夫,给你治病的。” 少年抬头对着她,好一会儿,又低头写:“那……我是谁?” “你?!”少年抬起茫然的脸,有些失神,苏祈春趁机将自己的手从少年手中抽出来,护在自己的心口上,使劲地擦拭,她的脸热热的,话语因为慌乱而颠三倒四,“我……我也不知道你是谁。” 少年垂下手,双肩深深地塌下去。 苏祈春跑到帐篷门口,咬了咬下唇,又回过头,看见少年单薄的身影在摇晃的烛光下逐渐拉长,孤零零地,怪可怜的。 她回到少年面前,从药箱里又拿出一颗药,“你最好吃了这颗药,不然你的头会一直疼,你就会一直想不起来。” 少年一点点抬起下颌,一排排浓密的睫在眼下留下一道阴影。 苏祈春看少年吃完药才松口气,少年忽地又抓住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你叫什么名字? 苏祈春脸一红,抽回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跑,快出门时,她低声,极快地说了几个字,“苏祈春。” 少年皱着的眉头逐渐舒展,他靠在床榻上,指尖不自主地在床褥上画出苏祈春这几个字。 他努力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一切,一想这些,脑袋就开始剧烈地疼痛,痛到他止不住地想砸它,他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只孤零零地回荡着一句话:不要开口说话。 他伸出自己的手,按在喉咙处,试探性地发出声音,“嗯……”,声音清隽冷冽,像雪山上风吹过冰凌一般。 他会说话……但是不能开口说话…… 湛江县,苏祈春,这些都是他毫不熟悉的名字,他究竟是谁?到底是谁? 他双手抱着脑袋,脑后的伤口钻心地疼,他一遍遍捶打自己的头,迫使自己想起些什么,可一次次的徒劳无功让他心中如烈火在焚,他几乎快要崩溃。 “山儿!”帐篷外,一个凄苦声音传过来,紧接着,一阵风声接踵而至,少年下意识地抓起身旁的硬物,打到身前人身上。 “兰儿!”一个男声惊呼。 少年闻声顿住,急急收回双手,但他经一场大难,身子虚弱不少,无法完全收回,只能翻转手掌,向自己攻去。 “山哥哥——”苏祈春跟着陆重和苏泽兰一起进来,听到苏泽兰喊少年的名字,已经猜到,少年就是她的山哥哥。 但接下来她就看到陆之山朝着自己打去。 陆之山胸前被击了一下,胸口一痛,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他伸手拭去,鲜红的血反而为他的唇增添一丝艳色。 陆重冷眼旁观着发生的一切,安抚好苏泽兰,走到陆之山面前,道:“山儿,你还记得我吗?” 陆之山露出茫然又警惕的神情,这个声音,他曾听过的。 “我是你的爹爹呀!”陆重拢住陆之山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山儿,我是你爹,我叫陆重,你娘叫苏泽兰,你叫陆之山,你都忘了么?” 帐篷里,几双人的眼睛都望着陆之山,陆之山身子紧绷,脑海里飞速地掠过几个人的名字,一幕幕画面在他脑中闪过。 大雨,荒山,死人,长剑。 一个中年男子跪在坟前,身上俱已被雨水浇透,他对着排位,哭天抹地地大喊:“山儿——山儿——” 他似乎经历一场大战,鲜血从他握着的剑尖处流下,和漫天的雨混在一起,深入地下。 身上的伤不断地往外渗血,他的精气与生命也仿佛要一点点消失,冰冷的雨打在他的身上,他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在地上,手中的剑支在地上,才让他没那么快地倒下。 中年男子听到声音,走至他面前,来来回回看了他一圈,“你是打打杀杀的江湖人,我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按理说我不该救你,但现下我有件急事要你帮忙,你若答应了,我就救下你,保你不死。” 他浑身的血都要流尽,眼睛一阵剧痛,看着眼前人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说出一句话,“我答应你……救我……” 后来,他就变成了陆之山。 陆之山脸上茫然的神情逐渐清明。 陆重舒了一口气,将三个人的手放在一起,“你想起来就好,你失踪了,你娘眼都快哭瞎了,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一家就完了。” 陆之山下意识地缩回手,却被一个布满老茧的手给握住,粗糙的纹路像密密麻麻的沙子一般,覆在陆之山的手指上。 陆之山脑海中闪过几副画面,那些画面比他遇见陆重时还要早,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尸体—— 血色的红弥漫在他的视线里,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明。 痛苦很快从他心里深处爬出来,顺着他的血脉经络游走,慢慢抵达全身,最后汇集到他的脑海里,他拼命想想起什么,却什么都想不出。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抽出自己的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陆重忙上前拦住。 “山哥哥——” 苏祈春也出声阻拦。 趁着陆重控制住他,她抓住陆之山的手腕,摸着他的脉搏,他脉搏虚弱,气若悬丝,好在回寿丹药力还在,性命暂时无忧。 第6章 旧恩怨 翌日,雨过天晴后耀眼的天光从帐篷的帘子缝隙处,照到苏祈春脸上,苏祈春揉揉眼睛,直起身子,一个修长的身影挡在她面前。 第6章 陆之山的眼上不知什么时候蒙上一层白布,身上沾着血色的衣服已经换下,换上一身天青色的外衣,衬得他好似雪山上的青玉一般。 “山哥哥!”苏祈春看陆之山脸色已不像昨日那般苍白,神情也清明不少,把了把他的脉搏,果然好多了,“看来这回寿丹还是好用。” 陆之山静静地听着苏祈春说话,脸上宁静了许多。 帐篷外传来一阵声音,苏祈春看过去,一个矮矮胖胖、身着官服的男子笑着走进来,他身后正跟着苏知辛。 “昨日多亏了苏大夫,神医妙手,拯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我要替全县的百姓感谢你。” 苏知辛连忙推辞,“李县令说笑了,医者父母心,这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倒是李县令始终心系百姓,让人钦佩。” “这有什么?都是本分!”李县令嘴上不说,脸上却已露出得意神情,他眯眼笑,一晃眼,目光落在苏祈春和陆之山身上,“这两位是?” 苏知辛指着苏祈春,“这是小人的女儿,名叫祈春,另一位是舍妹的儿子,陆之山。” 李县令身子震了一下,“你妹妹?” 苏知辛犹疑地抬眼看李县令,总觉得哪里不对。 李县令上上下下看了陆之山一圈,忽然笑道:“这孩子长得倒不像你妹妹。” 苏知辛大汗淋漓,听不出李知县话里的意思,磕磕绊绊地回道:“是……这孩子像他爹爹多一些。” 李县令来来回回地看陆之山,他一双小眼里满是思量,在旁的几人也是胆战心惊,不知何故。 苏祈春纵然还小,也觉察出这眼神中的奇异与别扭,她下意识地拽拽陆之山的衣袖,将陆之山护在身后。 李县令瞧见苏祈春的动作,嘴角不自然地翘起,“这么说,你妹妹也回来了?” 苏知辛弯腰答道:“回来了,不过舍妹身子弱,现下已经回府休憩,恐怕不能再来拜见县令你了。” 李县令的步子蓦地停住,回首盯着苏知辛看,原本笑眯眯的一双眼中登时闪出寒光。 苏知辛被看得浑身发冷,不敢抬头。 许久,李县令才哈哈一下,左手狠狠地在苏知辛肩膀上一拍,道:“我又没说见她,你害怕什么?你怎么跟你女儿一样?” 苏知辛怔一下,又问:“小女纤纤,不懂礼数,还望……” “等等。”李县令打断苏知辛的话,伸手指了指苏祈春,笑着说:“你瞧,她小小年纪就知道护她的兄长。” 苏知辛顺着李县令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小小的人儿一身鹅黄,乌黑的发髻经过一夜的忙碌散乱不少,圆圆的一双眼缀在圆嘟嘟的一张脸上,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两道月牙,当真可人得紧。 她虽只到陆之山的肩膀处,却站在陆之山面前,微微展开双臂,警惕地看着李县令。 苏知辛心中一暖,这孩子当真是个热心肠儿。他回头又见李县令脸上掠过一层哀思,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苏泽兰还在闺阁时,便有一位姓李的人家前来求娶。 只是当时这户姓李的人家是外乡人,因恰巧路过湛江县在人群中对苏泽兰惊鸿一瞥,当下便记在心间,但当时苏家都觉得不靠谱,便推辞了。 再后来,湛江县便来了一位姓李的县令,和苏三爷走得很近,苏三爷也曾提过县令十分欢喜苏泽兰,可惜缘分天定,那年的苏泽兰早已一心扑在陆重身上,非要跟着陆重远嫁他乡。 莫非李县令对于当年的事还在耿耿于怀?若是如此,泽兰一家在湛江县的日子怕是不好过。想至此,苏知辛不由得心乱如麻。 “是……山儿有病,又刚从河里救出来,我这个女儿爱多管闲事,生怕她山哥哥受欺负,让县令见笑了。”苏知辛笑着答道,额上已是冷汗涔涔,他又对苏祈春说:“快些带你山哥哥回苏家,你祖母和娘亲都很担心你。” “是的爹爹。”李县令盯着陆之山看,那目光称不上良善。苏祈春小手抓住陆之山的衣袖,警惕地望着李县令,低声和陆之山说:“山哥哥,我们回家。” 一直走到帐篷外,温煦的日光穿过云层蔓延在两人脸上,苏祈春才从口气,咕哝着说:“山哥哥,你说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直盯着你看?而且那眼神跟要吃了你一样。” 陆之山眼上蒙着白布条,侧脸笼在日光下,沾染上一圈光晕,他的肤色透明一样的白,随光而动的绒毛弯弯曲曲,细细柔柔。 没等陆之山回应,苏祈春又说:“山哥哥,那人好像认识二姑姑,你说他俩是不是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郎有情妾无意?” 苏祈春说完,脸微微红起来,像被太阳晒久了一般,她等了会儿,仍没听到陆之山的回应,便嘟起嘴,拉住陆之山,瞪着他,心里想着这个山哥哥怎么这么不给面子? 但下一瞬,她就反应过来,她的山哥哥根本不会讲话,怎么能回答她呢? 夹着微光的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她拉住陆之山,指尖戳戳他,又展开手掌,手心朝上地放在他的手里。 不知不觉,苏祈春已经接受,这个山哥哥要在手心写字才能交流的事实。 陆之山手指动了动,眉尾几不可见地轻扬。 苏祈春昂着头,没有一丝防备,“山哥哥,你要说什么?快和纤纤说。” 陆之山停了会儿,握住她的手心,轻描淡写,“你口渴吗?” 苏祈春摇头,复又反应过来,补了一句,“我不口渴。” 陆之山又写:“那快回家。” 苏祈春顿时恍然大悟,她追上走在前面的陆之山,大喊大叫:“山哥哥,你竟然嫌弃纤纤烦?你怎么能这样?纤纤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能这样……” 苏祈春小嘴不停地说了一路,陆之山被她追上后,便一直别着脸,好像没在听她讲话,可过一会儿,他又垂下头看她,像被她的话吸引,特认真地听着。 苏祈春抬头,对上他微垂的眉眼,怔了一瞬,笑容慢慢地爬上来,“山哥哥。”她踮脚,伸手点点陆之山蹙起的眉头,甜甜地说:“这样才对嘛,就是要好好地听纤纤讲话。” 他们走至河畔的树下,河面上的船只残骸早已被清理干净,只剩下清风明日,鸟语花香,全然不见昨日的灾难与辛苦。 几只鸟儿在河边升起降落,水面上倒映出鸟儿扑棱翅膀的影子以及树下两人的倒影。 一只鸟儿轻啄水面,又蓦地离去,荡漾开来的波浪勾出陆之山轻扬的嘴角,苏祈春眼睛亮了亮,一把按住陆之山快要消失的笑,开怀地说:“山哥哥终于笑了!” 陆之山嘴角被按得麻麻的,他拉过苏祈春按在他嘴角的手,在她手心写:“不许胡闹。” 苏祈春眨着眼睛看着陆之山想笑又非不让自己笑的样子,吐了吐舌头,“好吧好吧,不胡闹就不胡闹。” 不远处,苏府的马车停在路边,苏祈春拉着陆之山过去,脚下却被一个软乎乎的东西绊住,她低头一看,原来是昨夜的小孩。 小孩满脸污泥,浑身脏兮兮的,眼里带着些恐惧。 苏祈春俯下身扶起他,捏捏他的小脸儿问:“怎么了?” 小孩抹了抹脸上的污泥,泪水也跟着动作一起掉下来,“姐姐,那边有个特别凶的人欺负我,说要把我抓进藏春楼,当牛做马!” 小孩说着说着哇哇大哭起来。 苏祈春举目望向小孩说的地方,果然看见几个身影,其中两人穿着天青色外衣,腰上俱配着羊脂玉的坠子,离远了看,两人竟是一摸一样,毫无差别。 那两人不就是她苏三叔家的两位哥哥,苏川柏和苏川谷么? 苏祈春是知道两人平日里的做派的,湛江县若有个纨绔排行榜,她的两个哥哥必然首当其冲,稳居榜眼,探花,至于状元,那自然还是县令之子,李元礼。 苏祈春指着苏川柏和苏川谷,问小孩,“是这两个人欺负你么?” 小孩摇摇头,指着两人旁边的黑衣男子,颤抖着说:“是他!就是他说我的!” 苏祈春拍拍他的肩膀,哄着他,“别怕别怕,姐姐替你报仇!” 苏祈春说着,从河边揪了一把草,用布包着,往另一边走去。 苏祈春还未走近,就听到苏川柏和苏川谷嚷嚷着要去藏春楼找一个叫“小可”的小女郎,他俩人瞧见苏祈春身影,有些吃惊,“纤纤,你不在家里待着,来这里做什么?”苏川柏问。 “柏哥哥,谷哥哥。”苏祈春银铃般的笑声浸满温煦的天光,连着水光天面都潋滟起来。 黑衣男子转身。 一夜辛劳,苏祈春的眼下还沾着些青痕,原本红润的嘴唇有些发白,但她的笑却是明媚的,明媚到轻而易举就弥补了这些疲惫虚弱。 第7章 鱼眼睛 “还说我呢?你们怎么来这儿了?这里到处都是受伤的病人,最容易染病,说不准哪个人身上带着疫症,传到你们身上,那可就惨了!”苏祈春叹气,眉心蹙起一个小尖儿。 第7章 黑衣男子抬眸,盯着那小尖儿上婉转流连的天光不住看。 “什么?那可如何是好?”苏川柏和苏川谷互相望望,他们听说这船翻了,来凑热闹,谁知竟碰到这种事。 苏祈春眯着眼笑,“不过没事儿,纤纤这里有样好东西,你们每个人拿一点儿,就什么都不怕了。” 苏祈春说着,展开手掌,手心的绢帕上,放着几株树叶大的药草。苏川柏和苏川谷虽然生于医药世家,但对于医术一窍不通,苏祈春这样说,他们也就信了,一人拿了几株,揣进怀里。一旁的黑衣男子倒是一动未动。 苏祈春眨眨眼,捧起手心的药草递到黑衣男子面前,黑衣男子微抬下颌,露出一双狭长的眼,苏祈春笑着说:“快拿些,要是得了病就遭了。” 小尖儿上的天光被风吹得忽明忽暗,黑衣男子忽地笑了,那笑容却阴恻恻的,他伸手拿了一株药草,放在鼻尖细细地闻,轻声道:“多谢纤纤妹妹。” 这黑衣男子身上透着些说不出的诡异,苏祈春恨不得马上远离他,苏祈春小小,“没事没事。” 苏祈春见几人都拿了药草,放心下来,她转身去找陆之山。 黑衣男子瞧着她的背影,目光久久不移,苏川谷拍拍他的肩头,道:“怎么?看上了?我告诉你,这可是我妹妹,就算你是县令之子也不能觊觎。” “是么?”李元礼回头,冷冷地扫他一眼。 * 小孩昂着头问:“纤纤姐姐,这样就能对付他们了么?” 苏祈春摸摸小孩的脑袋,将他的头往下压,压在草丛下,她在草丛的掩映下看着苏川谷他们那边的动静,“等着瞧吧。” 陆之山也被苏祈春拉着,握在草丛里,没过一会儿,他就听见不远处,三个男声响起,其中一人骂道:“怎么这么痒?” 另一人声音低沉,“不会是你妹妹送来的东西有毒吧?” “别说了!好痒好痒……” 几个人痒成一团,苏祈春离这么远都能看到他们脸上被抓出的红痕,她笑得前仰后合,单手撑着脸颊,侧过脸看陆之山,“山哥哥,你怎么不笑呀?纤纤跟你讲,他们的脸都被抓花了。” 陆之山被迫趴着,胳膊蜷缩在胸前,颇不得劲儿,他听着苏祈春银铃般的笑声,没有言语。 天光照下来,草丛叶子的影子落在他惨白的脸上,苏祈春望着他,呆呆的,目光随着摇晃的影子来回摆动,她笑声渐渐停住,伸手碰了碰陆之山浓黑的眉毛,忽然地道:“山哥哥,你要是能看见,一定是个非常好看的人儿。” 陆之山抿唇,搞不懂这小女郎在想什么。 苏祈春凑近了,声音贴在他脸颊上,“山哥哥,让纤纤给你治病好不好,纤纤一定可以治好你,纤纤发誓!” 不远处传来一阵马嘶声,陆之山不说话,兀自站起来,拍落身上的杂草。 苏祈春跟着站起来,正欲说什么,远处传来苏知辛的呼唤。 苏老夫人早就收到了陆之山一家平安的消息,特意派人来催,老夫人盼着这团圆的日子盼了许久,一见到陆之山便捧着他的手,眼含泪花,“山儿瘦了,小时候,山儿是胖胖的……” 苏老夫人抬眼,望见陆之山蒙着白布的眼睛,心头一震,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她记得陆之山刚出生时,虽然不会说话,但眼睛是黑黑的亮亮的,特可爱特可怜,怎么如今变成这样了…… 她想得心头发酸,连吃饭的时候都没说几句话。 李夫人是苏三爷的内人,杨夫人病重,李夫人便时常帮着苏老夫人处理家中事务,此时一家人聚在一起,她不由得想起苏川柏和苏川谷的婚事。 苏川柏和苏川谷两兄弟已到了娶亲的年龄,李夫人这几日张罗着为两兄弟娶妻说媒,请遍了湛江县的冰人,托她们多多留意。 只是几日下来,没有任何头绪,样貌差的看不上,家世好的又高攀不起。 李夫人私心想着两兄弟既无功名也无技艺傍身,只空有个怀仁堂的名声,终究是水中之月,虚浮无用,唯有握住怀仁堂,学一门手艺才是正事。 今日苏老夫人高兴,此时不提更待何时? 她起身夹了一颗鱼眼睛放在苏老夫人碗里,笑着说:“母亲尝尝,你最爱吃的鱼眼睛,明目的。” 苏老夫人笑吟吟地接过,一旁苏泽兰却不自觉地咬住嘴唇,盯着那鱼眼睛,思索着李夫人的话。 李夫人见苏老夫人笑了,便又接着说:“说起来,前几日,我请县上一位说媒的冰人吃饭,去到那望春楼,那边的鱼眼睛比咱们吃的不知大了多少。” “望春楼的排场,咱家自然是比不过的。”老夫人咽下鱼眼睛,擦擦嘴看向李夫人,“柏儿和谷儿的亲事定得如何了?” 提起这些,李夫人皱眉,唉声叹气,满脸沮丧,“两个孩子身无长物,我也不中用,找不到好人家。” 苏三爷虽说管着怀仁堂药材的采买,但对于治病一事一知半解,在家中也是说不上话,湛江县人更是只知苏大爷,不知苏三爷。 苏三爷的两个儿子本打算走科举之路,无奈两人实在是才学有限,至今连《大学》都读不通。 “谁说两个孩子身无长物了?”苏老夫人斜睨着李夫人。 李夫人身子往后缩缩,“可……” 苏老夫人正正身子,道:“知辛无后,往后苏家还要靠川柏和川谷,这学堂我看不上也罢,让两个孩子跟着知辛学医,苏家的家传手艺总要有人继承。” 说罢,苏老夫人瞥了一眼闷着不说话的杨夫人。 “咳咳。”杨夫人轻咳几声。 苏祈春忙倒了一杯水,扶着杨夫人喝下,细细地琢磨着苏老夫人的话。 吃罢饭后,苏老夫人又拉着苏泽兰和陆之山说了会儿话,等到夜深了才散,她坐了半日,有些累了,堪堪站起身,忽见门那处掠过一个鹅黄色的衣角,她眉头舒展,道:“出来吧。” 苏祈春怯怯地从门旁出来,对着苏老夫人甜甜地笑,“祖母。” 苏老夫人摸着苏祈春的手,问:“怎么了?”她顿了顿,又说:“若是为了学医的事,可以不用开口了。” 苏祈春就是为了学医的事,既然苏川谷和苏川柏这两个毫无医术的人都可以,那她为什么不可以?她也是苏家的孩子。 苏老夫人见她脸色灰暗,颇有些不悦,“你不要心里不乐,你是女子,就应该在闺阁里学学女工,少在外面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苏祈春辩解了几句,便被苏老夫人赶出去。 第8章 不上当 苏祈春抬手,指肚轻轻按揉陆之山眼皮上的药草,整个人也跟着更靠近了些,陆之山鼻尖传来些微苦的味道。 苏知辛手里拿着药材,见到苏祈春圆嘟嘟的小脸上挂着些不乐意,联想到晚饭时苏老夫人说的那些话,心里也猜到了几分,他虽也不认可苏祈春抛头露面去行医,但学些医术,为家人看看病也是好的。 “爹爹。”苏祈春仔细瞧了瞧陆之山眼上的药草,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说动苏知辛,她幼时就开始读医书,学医理,先是为了娘亲的病,后来学得多了,心中也生出些治病救人的愿望。 但一直以来,别说外出治病了,就是给娘亲治病也受到诸多阻碍。苏老夫人阻碍得最多,苏知辛宽容些,但苏祈春心里清楚,这宽容也宽容不到哪去。 “爹爹。”苏祈春咽咽口水,虽说明知结果多半不好,她还是想再试试,“爹爹,今日祖母说的事情,爹爹考虑得怎么样?” 苏知辛放下手中的药草,翻开陆之山的眼皮瞧了瞧,“什么考虑不考虑的,都是一家人,他们若诚心要学,我教一教又有何妨?” 苏祈春绕到苏知辛身边,挽住他的胳膊,语气里带着些撒娇,“爹爹说得对,只是……” 苏知辛一听这话头不对劲,连忙截住,“你就不要想了,你一个女儿家,应当好好地待在家里,做做女工,这才是正经的。” 苏祈春正想说,既然是一家人,那她跟苏知辛更亲近,带她去怀仁堂出馆学医,岂不也是美事一桩,谁知苏知辛压根儿不接这个话茬,反倒来敲打她。 她心里堵得慌,闷闷不乐,连着声音里也带着几分嗔意,“爹爹,你就这么狠心?” 苏知辛看着陆之山的伤势,眉头紧锁,也没好好地听苏祈春的话,喉咙上下一滚,胡乱地应了个“嗯”。 本来苏祈春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这下全被打破了,一时之间,气愤、心酸、委屈、不甘种种情绪全都涌上来,压得苏祈春快要喘不过气。 苏祈春已经这样难受了,谁知她目光不小心掠过陆之山,偏偏看到陆之山嘴角的一抹笑意,她只当陆之山是在嘲笑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她拿过苏知辛手中的药,咬牙切齿地说:“爹爹,你去歇着吧,让纤纤来。” 苏知辛正对陆之山的病束手无策,想去翻翻医书,再多看看,恰好苏祈春接了给陆之山敷药这活儿,他也没有多问,随她去了。 第8章 前几日苏祈春刚知道陆之山又瞎又哑时,是很同情他的,觉得他这样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儿,竟然不能说也不能看,实在是可惜,可是今日,他竟然嘲笑自己,不能忍! 苏祈春挖了些药草,慢慢地铺在陆之山的眼上,狠狠地往下压了压,这样做对陆之山的伤势无碍,但会让他疼上一会儿。 谁知陆之山没有一丝反应,苏祈春心里奇怪,原模原样地又做一次,仔细地观察陆之山的一颦一笑,陆之山轻轻抬头,跟长了眼一般握住她的手。 她初时想挣脱,后来见陆之山开始写字,就放松下来。 陆之山写道:我惹你了? 苏祈春眼睛亮了亮,能这么问,就表明他还是有感觉的,她心满意得地笑笑,可怜兮兮地道:“当然没有,山哥哥你怎么能这么问?我那只不过是要药物更好吸收,这样的话,山哥哥就不会不分场合地乱笑了。” 最后几句,苏祈春说得阴阳怪气,陆之山虽然看不见,却听得见,心里也亮堂,他略一思索,就猜到是刚刚,他见苏祈春吃瘪,嘴角微微露出的笑意惹到了她。 但说实话,他也不是嘲笑她,而是……他来来回回思索着用词,终于在所剩不多的记忆中找到一个:可爱。 就是觉得苏祈春莫名的可爱,可爱得让他忍不住开心,想笑。 不过这些,他是不会跟苏祈春说的,他掰开苏祈春的掌心,慢慢地画:求纤纤饶恕。 他如今记忆全无,寄人篱下,能屈能伸这点儿他还是会的。 苏祈春看到这几个字,一阵得意升起,从脚底直冲到头顶,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陆之山这认低附小的态度她很受用。 苏祈春拍拍陆之山的肩膀,声音顿时变得温柔了许多,“山哥哥,你放心,纤纤和爹爹一定把你的眼治好!”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这小女郎如此掏心掏肺,这小女郎真是……陆之山搜肠刮肚地找着措辞,想了许久,最后还是那两个字:可爱。 很快,陆之山就尝到了说好听话的好处,苏祈春给他敷药的手法轻柔了许多,还时不时地在他耳边问他,“山哥哥,你疼不疼?山哥哥,你忍着点儿。” 那声音,一根羽毛似的在他耳边挠啊挠啊,挠得他的耳朵连着心一起痒痒的。 他微微笑着,在苏祈春掌心写:辛苦好妹妹了。 这一出手,就是好妹妹,苏祈春心里跟抹了蜜一样的甜,她在心里暗想:这个山哥哥是个会识人的,比她的祖母和爹爹还要强上百倍,她可要好好对他。 这样想着,她手上的动作更轻柔了些。 苏知辛翻遍了医书,可就是没找到治疗陆之山的法子,依他来看,这病还得慢慢治,一时半会儿恐怕治不好。 陆之山刚出世时,患了先天的哑症,苏泽兰一家千里迢迢赶到湛江县,他却束手无策。当时他刚接手怀仁堂,正意气风发,哪肯承认这种事,只怪陆重在苏泽兰生育之时疏于照料,才发生这种事。 陆重好面子,怎会承认?也因为这个,陆重记恨了他十六年,方才他听苏泽兰说,陆之山是上山采药时,遇到了江湖仇杀,不慎被误伤。他们也是因为陆之山的病,才回来,求苏知辛帮忙。 所以苏知辛一定要治好陆之山的病。 苏知辛放下手中的医书,回头瞧见苏祈春给陆之山敷药,两人脸上均带着笑,一个疏朗,一个明媚,这场面,倒真像一幅画一样。 他的女儿想治病救人想得快要魔怔了,如今既不让她插手她母亲的病,又不让她随着他去怀仁堂学医,她心里必然有许多怨气。 但要治病救人,那还不简单? 他在心里想罢,缓步上前,看了看苏祈春敷的药,点头肯定,“纤纤这药敷的不错。” 这还用苏知辛说?苏祈春的功夫可是从小就打下的,就说这觉明院里,哪个丫鬟小厮没吃过她开的药?没找她看过病?也就是祖母和爹爹总瞧不见她的好。 苏知辛见苏祈春不答话,又问:“纤纤,你山哥哥这病你有什么想法么?” 苏祈春方才给陆之山上药时已查看过陆之山的伤势,那是种很厉害的毒,只伤了眼睛,没要了陆之山的命已是大幸。 苏祈春摇头,“这病,不好治。”她一边说一边觑着陆之山的神色,陆之山没半分反应,倒是平静如常,她松口气,继续说:“得慢慢治。” 但能不能治得好,就不一定了。 这和苏知辛想到一起去了,他接道:“纤纤说得不错。” 苏祈春听得心里很是舒服,她的爹爹终于说了一句对的话。 苏知辛接着道:“若要治好,少不得每日用药,这怀仁堂生意繁忙,又得辛苦了。” 怎么不是?苏祈春从小到大,就见苏知辛待在怀仁堂里忙碌,常常一整天不回家,哪有功夫再来照顾陆之山,不过,她也没搭腔,她总觉得苏知辛说这话,有鬼。 苏知辛轻咳几声,偷看苏祈春,故作哀怨地道:“要是有个人能帮帮我就好了,这山儿的病很少见,若是有人能将这病治好,一定也能在医术上有所增益。” 说来说去,就是想让她来接这个活儿,苏祈春才不上当。 苏祈春取过来一块白布条蒙在陆之山眼上,她缓缓道:“有了好医术又如何?还不是不能去行医?这和锦衣夜行有何区别?纤纤才不要做。” 往日苏祈春是很吃这一招的,兴许是女儿大了,心眼多了,苏知辛还真拿苏祈春没办法。 其实就算苏知辛不说,苏祈春也会给陆之山治病,那可是她的山哥哥,那么好看的人儿,看不见,真可惜。 她想起那晚他捶自己头的样子,就觉得难受,她替别人心疼的毛病就又犯了。 只是她可不想那么轻易地就上了苏知辛的当。 眼见着苏祈春是一定不肯了,苏知辛心里想出个法子,他跟苏祈春说:“这样,纤纤,你知道有祖母在,爹爹也不敢放肆,你先帮爹爹这个忙,过几天,爹爹也带你去怀仁堂待上几日,如何?” 要知道,依着苏老夫人的脾气,别说待几天,就是一个时辰,就能要了她的命,苏祈春哪有不肯的道理? 她霎时间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连着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她跑到陆之山身边,身上的铃铛响啊响啊,“山哥哥,你放心,纤纤一定把你的病治好!” 第9章 月雪阁 月雪阁建在苏府的东北角,带个独立的院子,院子里藏着一汪水池,时值正月,湛江县位处南方,虽不甚冷,但池中花草却已然枯败,只剩水池旁的一株青松,依旧昂立。 青松树下,放着一张石桌,几尊石凳,清风朗月时节在此喝茶,是最好不过的事。 院子不大,几步便走完了,陆之山停下步子,耳边响起风吹树叶的声音。 “公子,要去树下坐坐么?”说话的是阿庆,为了陆之山的病,苏知辛特意从怀仁堂里找了个懂些医术的来照顾他。 陆之山没有反应,阿庆在一旁观察着他的神色,心里面直着急。 这个新来的陆公子又看不见又说不出,还成日冷着一张脸,有个什么想法,全靠他察言观色地去猜。 若是猜中了,便好了,这周身的冷意也轻了许多,若猜不中,那就惨了,这陆公子的脸又冷下来,简直跟冰窖一样。 阿庆这几日伺候他,别提多胆战心惊了。 但陆之山丝毫没察觉,他仔细地去听周围的动静,身边有风声,虫鸣,人语,鸟叫,在这院子待了有几日了,陆之山看不见,但也凭着敏锐的耳力摸清了这院子的布局。 甚至看不见,他也能走到这院子里的任何一个地方,不用人搀扶。 有句话是,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这几日在觉明院,苏祈春天天在他耳边絮叨,听得他头痛,这会儿,好容易听到些自然的鸣叫,本该开怀,他脑子里又闪过苏祈春甜甜的声音,脚下的步子瞬间忘了方向。 一直到阿庆出声提醒,陆之山才回过神来,听到阿庆的话,“公子,小心,石凳在旁边。” 是了。石凳在旁边,他再往前走半步,就被绊倒了。 还好,一切无事。 说起来,他在这月雪阁唯一的乐事就是站在这青松树下,听听四面八方的声音。自从看不见以后,他的耳力,格外地好。 这不,刚站稳,他就听到一阵铃声,叮叮铃铃的,不急也不缓,他甚至能想到带这个铃铛的人的姿态,八成是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说不准,脸上还带着笑。 果然,阿庆激动地说:“纤纤女郎来了。” 来了就来了,这阿庆,激动什么? 阿庆怎么能不激动,他伺候着这样一个冰山似的人,成日里战战兢兢,就盼着有个小太阳似的人儿来暖暖他,不然的话,他一定会被冻坏的。 第9章 阿庆满脸堆笑,小跑两步去迎苏祈春,“纤纤女郎,你可算来了!” 可?这话听得苏祈春心头一紧,蹦跶的脚步立刻止住了,脸上的笑也瞬间收敛下来,“怎么了?你家公子出什么事儿了么?” 出事儿?他家公子能出什么事儿?阿庆在心里叫苦不迭,不把他冻死他就心满意足了。 阿庆傻笑几声,“我家公子好着呢,没事儿,这不,正在青松树下站着呢!” 顺着阿庆的指引,苏祈春一眼就见到了陆之山,又在那儿站着,也不知这树底下有什么好,天天站在那儿? 不过…… 苏祈春眯眯眼,眼底铺展出少年清隽的样子。她不自觉地咽咽口水,心头闪过无数个夸赞人美貌的词语。 这么想着,她不禁看呆了。 回过神后,她在心底哀叹,这个山哥哥真…… 真怪好看的。 两人的谈话一字不漏地落在陆之山的耳中。 别的倒还好,只是苏祈春紧张的声音,陆之山听着特别舒服,怎么说呢?就好像晒了次暖暖的阳光,连着他嘴角的冰都被晒化了。 苏祈春一来,就拉着陆之山坐下,细细地为他把脉。 她瞧着陆之山冷冰冰的样儿,就觉得他一定不好。 果然,这脉象一如往常的怪异,还是那种非同寻常的怪,一会儿快得像万流直坠,一会儿又慢得要停滞了一般。 正思索间,手下的人忽然浑身颤了一下,阿庆尖叫一声,“公子!” 苏祈春抬头看,陆之山带血的嘴角落在她的眼底,一片鲜红在眸中蔓延。 陆之山捂住自己的胸膛,猛咳一声,紧接着,大口大口的血就顺着嘴唇流下来。 苏祈春下意识地扶住他快要倒下的身子,急切地问:“山哥哥,你怎么样?” 她一边扶着他,一边还不忘了去摸陆之山的脉相,她眉头皱了又皱。 不知怎的,陆之山的脉相已完全变了,变得极虚弱,简直像是濒死的人一样。 阿庆急得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在一旁焦急地问:“怎么样啊?纤纤女郎?” 这位陆之山他可得罪不起,他还想有生之年去到怀仁堂当药僮,若是没伺候好这位大佛,他这心愿可算泡汤了。 苏祈春从腰间拿出一块手帕,为陆之山擦拭着嘴角的血,手帕洁白,没一会儿就染红了。 苏祈春越看越心疼,擦着擦着眼眶红了一圈。 陆之山瞧不见这些,阿庆可瞧得见,他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颤颤地问:“女郎,这是怎么了?” 没照顾好陆之山已然是大罪一条,若再把苏祈春给惹了,他真的要此生完蛋了。 好在苏祈春很快平复了心情,她擦干陆之山嘴角的血,又扶着陆之山喝了口水,问:“山哥哥,觉得怎么样?” 陆之山缓缓地抬起头,面对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却说不出一句话。 苏祈春等了一会儿,翻开他的手,将自己的手放上去,陆之山略带温度的掌心烫了她一下,她眨眨眼,并不在意,反而笑容晏晏地说:“你可以写字告诉我呀!” 她满含期待地望着陆之山,些许碎光揉在她眼底,揉成满目星光。 青松树上的松针随风缓缓地坠落,一点点坠在地上,苏祈春满怀期待地等着陆之山的回复。 陆之山不是大夫,但他也大概猜出此时自己的胸腔内一定都是血,因为他的整个胸腔都在爆裂的疼痛,破碎的血肉里的血一点点渗出来,将他整个胸腔都填满血。 疼痛让他麻木又痛苦,可纵使他看不见,他也能感受到苏祈春心疼的目光,以及她娇嫩的小手上的颤抖。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的,于是他忍着痛,翻过苏祈春的手,认认真真地写:“我很好。” “那就好。”苏祈春看到这句话才大大地舒了口气,眼角的笑再次涌上来。 阿庆也跟着松口气。 苏祈春往陆之山身边靠了靠,一只手撑着脸蛋儿,脸上笑容满满,“山哥哥,你方才真的要吓死我了,还好你没事,不行不行,我得再给你多开几副药才行。” 陆之山的病远远没有想象中简单,她得再在方子里加一些药才行。 阿庆听得连连称是,他巴不得苏祈春给陆之山多开点儿药,反正只要能把陆之山治好就行,就算熬药累点儿也就累点儿了。 苏祈春想了想,要了笔墨纸砚,写了一页方子,递给阿庆让他去怀仁堂抓了这些药过来。 觉明院里是有一间小药庐名叫“心正庐”的,但那里药材不全,还是让阿庆去怀仁堂抓了的好。 阿庆走后,苏祈春就陪着陆之山在青松树下坐着。她趴在石桌上,玩着从树上掉下来的松针,眼神一会儿看着手中的松针,一会儿看向陆之山。 陆之山真的像画里走出来的那样,是那样的好看,和湛江县里的公子哥们完全不一样。 不过,可惜了…… 可惜陆之山又看不见,又说不了话。 苏祈春望着陆之山,突然道:“山哥哥,我来帮你看看嗓子吧?如何?” 关于陆之山的哑症,她只听爹爹说过一两句,说是生来的毛病,从前苏知辛为他看过,可惜当时苏知辛没看好,也因此惹恼了陆重,结果陆重和姑姑十六年都没有回湛江县过一次,于是这件事便成了苏知辛的心病。 这些日子,她只顾着看陆之山的眼睛,还从未看过他的哑症。 听到苏祈春这么说,陆之山攥了攥拳头,他不是不能说话,这一点他还不能让苏祈春发现。 苏祈春站起来时衣料摩擦的声音传到陆之山耳朵里,陆之山很快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脸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苏祈春拧紧了眉,“怎么了?” 陆之山绷紧了身子,显然是防御的姿态。 苏祈春眼明心亮,心里爬上一抹悲伤,山哥哥一定是害怕我会嘲笑他,看来他很介意自己不会说话这件事。 她这么想着,心里叹了口气,越看陆之山越觉得他可怜。 可怜天妒英才,可怜老天不长眼。 就像她一样,若女子也可以像男子一样出门经商,抛头露面,那么她就可以去怀仁堂,将这一身的医术付诸实际。 可惜不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都禁止这样的事,所以她纵有心思,也没办法去做。 她神色黯淡下来,她曾听说,江湖上是不分男女老少之分的,只以武功论高低,虽然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不敢涉足江湖事,但她却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见到江湖人就害怕,她反而很欣赏他们。 第10章 一碗药 阿庆拿了药很快回来,他瞧见青松树下,苏祈春和陆之山相对而坐,一个明媚一个冷静,苏祈春远远地看见了他,唤他,“药取回来了么?” 阿庆扬起手中的药,点点头,“取回来了。”他拎着药走进来,将药放在石桌上,庆幸地说:“今日怀仁堂的人可真多,若不是谷公子和柏公子在那,先给我抓了药,否则,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阿庆说这些的时候眉飞色舞,他是真心想去怀仁堂做要素药僮,因此哪怕只是去一趟怀仁堂,他也觉得开心。 苏祈春的脸色却不是那么好了,她点了点药材的数量,倒是不多也不少,她这才有些笑意。 “好了好了。”她出声止住阿庆的唠叨,又将药递给他,“快去把这些药给熬了,一会儿给山哥哥喝。” “行。” 阿庆拿了药走了,青松树下又剩下苏祈春和陆之山两个人,风一阵又一阵地吹,吹得松针哗啦哗啦地落下来,陆之山看不见,因此有更多的精力去听,他听见风吹落松针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又听见在这些声音里夹杂着的叹息声,一声长,一声短。 他纵然看不见,也能猜到,这个不断叹气的小女郎,一定有很多烦心事。 他刚这么想完,又一声长长长长的叹息声响起来,同时响起来的还有一阵脚步声。 苏祈春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水池旁,蹲下身子,望着水中愁眉苦脸的倒影发呆。 湛蓝的天也倒映在水面上,雁影在水面上划过,她双手撑住自己的下巴,又叹了一口气。 小女郎长长的叹息环绕在院子里,经久不息。 苏祈春可真想像她两个哥哥一样呀,可惜她被困在这深宅大院里,若是有个大侠能拯救她于水火就好了。 她木然地抬起眼,身边还当真出现了个“大侠”。 苏祈春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指着突然站在她身边的陆之山问:“怎么是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一个盲人,不好好坐在原位,还到处乱跑,还正好跑到她这里,真是不乖。 陆之山嘴角微动,他也不想来这里的,只是苏祈春的叹气声实在太大,他没法儿做到坐视不管。 下一刻,陆之山像是能看见一样,精准地抓起了苏祈春的手,展开她的手心写写画画,“你的叹气声太大了。” 第10章 一句话写完,陆之山还画了个大大的感叹号。 苏祈春拧眉,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所以呢?” 陆之山的这句话很难不让她觉得他是在嘲讽她。 陆之山无奈地笑笑,在她的手心一个一个字地写:“所以我来关心你了。” “哼,才不信!”苏祈春下意识地说,陆之山会那么好心?但很快她又反悔了,心里隐隐地被触动,她神色平缓下来,抬头看着陆之山的脸。 实在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她想,看在他这么好看的份儿上,她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 “哦。”苏祈春不情不愿地绽开一个笑,看似不是真心,但笑声却格外地甜,银铃一般,“谢谢山哥哥。” 陆之山冰块儿一样的脸上有了微微的动容,他在她手心又写,“叹气什么?” 苏祈春一想,又皱起眉来,她声音低低的,因为被人关心而显得更加委屈,“爹爹和祖母不让我行医,不让我去怀仁堂,可谷哥哥和柏哥哥却可以。” 她说着说着,攥紧了拳头,眼圈也跟着红起来。 陆之山看不见,但他感受到了苏祈春话语里的可怜,是非常非常可怜,可怜到连他都忍不住动容。 “他们实在是太过分了!”苏祈春生气地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虽然爱笑,却也是极爱哭的,常常前一刻在笑,下一刻就掉眼泪。 陆之山缓缓地抬起手,放在她的头顶上,宠溺地揉了揉。 苏祈春被这么一揉,反而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她扑到陆之山的怀里,哇哇大哭,哭得泪流满面,硬生生将陆之山胸前的衣服都给哭湿了。 陆之山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事,他推开也不是,抱住也不是,无奈的他只能展开双手,人有小女郎的眼泪将他的胸膛打湿。 风打着旋吹着树上的落叶,此时正值初冬,天气不算好,人站在风里站一会儿就冷。 苏祈春哭得浑身发抖,声音嘶哑,渐渐地,她哭累了,声音小下来,埋在陆之山胸膛里的头抬起来,她抹了抹眼角的泪,红肿的眼眸一睁开,就看见陆之山胸前湿湿的一片,她惊呼,“山哥哥,你的衣服都湿了……” 说完,她意识到什么,眨眨眼睛,嗫嚅地说:“真不好意思,我给山哥哥擦擦。” 苏祈春将陆之山拉到青松树下,拉着他坐好,她又掏出手帕,细心的换了一面没沾血的地方,擦拭着陆之山胸前的衣服。 小女郎的手在陆之山的胸前一点点划过,手帕摩擦布料的声音沙沙地响,像从山谷中流淌下来的溪水声,陆之山听得心里微暖。 阿庆这时候却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他手里捧着一碗药,药还冒着热气,他嚷嚷着说:“纤纤女郎,药来了。” 苏祈春想被打扰了一般,有些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 她最后擦了一下陆之山的衣衫,将手帕放在一边。 陆之山的脸微不可见地冷了冷。 苏祈春端起药碗,正要给陆之山喂药,可不巧的是,陆重正好回来了。 他厚重的声音在苏祈春身后响起来,“纤纤,我来吧。” 苏祈春回头看,只见陆重一脸宽厚的笑,笑得人心里特别踏实。 她站起身,向陆重行了个礼,“陆姑父好。” 陆重走到她面前,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不住点头道:“好女郎,好女郎啊,你辛苦了,这药我来给山儿喂吧。” 陆重这么说了,苏祈春也不好推辞,她笑着答应,回头对还不忘对陆之山说:“山哥哥,有陆姑父在,我就先走了,明天我还来看你。” 陆之山的头转向声音来的地方,做出凝望的姿态。 没一会儿,月雪阁安静下来,连阿庆也退下了。 陆重盯着陆之山的脸,不动声色地举起手,在陆之山眼前晃晃,陆之山毫无反应。 他心下暗叹,看来是真瞎了。 他放心起来,接着从怀里拿出一包药,捏在手心。 “怎么样?”陆重笑声爽朗,“住得还习惯么?” 陆之山抿紧了嘴不说话。 说话的这个叫陆重的人说,他是他儿子,可他却对这个陆重一点儿都不熟悉,他只隐约地记得,大雨里,荒山上,一个中年人跪在地上,哭着叫“山儿”…… 而他就叫,陆之山。 “习惯。”他冷冷地说。 陆重显然吓了一跳,他将手中的药攥紧,脸色沉了沉,“你想起来了?” 他原来打算,若是他没有想起来,就用药将他读哑,此时看,他似乎没这个必要了。 “没有。”陆之山摇摇头,他什么也没想到,但他隐隐地觉得,他一定不是陆之山。 “我应该记起什么?”他冰块儿似的脸皱起来,“我不是陆之山,那我是谁?你知道吗?” 陆重若有所思地看着陆之山,恍惚的一瞬,他想到他的山儿,他的山儿也是这样的年纪,人高高瘦瘦的,待人又好,可就是这样一个好孩子,却被山匪给害死了。 山儿死了,可他却不能告诉兰儿这个消息。因为苏泽兰本来就患上了癔症,时不时地神智不清,若她知道山儿死了的事,她怎么能受的了?他与苏泽兰夫妻情深,他不愿让苏泽兰伤心,所以他只能瞒,还好苏泽兰认不出人,他只要找到一个替代的人,他也能将这件事瞒下去。 于是他就找到了这个少年。 说起来,眼前的这个少年,还算是山儿的恩人,因为是他杀了那货山匪,为山儿报了仇。 而他也救了陆之山。 他不欠他。 “我也不知道你是谁。”陆重顿了顿,看了一眼眼前的少年,接着说:“你与我本也是萍水相逢,我救了你,你为了报答我的恩情,答应我做陆之山,就这么简单。” 松针落了陆之山满肩。 “我希望你一直做下去,可以么?这是你曾经答应我的。” 陆重虽然是恳求,声音里却也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转眼间,他手心的药浸满了汗,一点点地将药凝结。 陆之山的两肩好沉好沉。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陆重救了他的命,他更要以命相换,他不记得从前的事,但这样的道理仿佛已经深深刻入他的骨髓中,他因此记得很清。 在风中,他轻轻点了点头,对着陆重说:“你放心,我会做好陆之山。” 听完这句话,陆重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个满意的笑,他做了这么多,要的就是这句话。 “很好。”陆重将手心的药收起来,端起手边的药,一口一口地喂给陆之山,他笑着说:“好了,山儿,快喝药吧。” 陆之山顺从地张开嘴,喝下那口药。 第11章 怜与疼 怀仁堂是湛江县有名的老字号,多年前,苏家太祖来到湛江县,在这里扎下根儿后,就开始经营怀仁堂,到苏知辛这一代已经是第二代了,苏知辛又是出了名的妙手仁心,怀仁堂到他这里,名声更盛。 苏祈春便是从小闻着药香,看着苏知辛治病救人长大的,因此她对行医有一股执念,好像此生必须如此才可。 别人阻挠她,她却偏不,非要这样不行。 一大早,苏知辛扒了两口饭,匆忙地背起药箱往外走,还未走到门口,屋子里就传来一阵铃铛的响声,苏祈春素日里喜欢在腰间挂铃铛。 她喊住苏知辛,走到他面前,望见他有些苍老的脸被初升的天光照得像镶了一圈金边儿。 她顿了顿,拉着苏知辛的衣袖,甜甜地笑,“爹爹这是要去怀仁堂了?” 苏知辛点点头,望了望天边的日头,眉心微微皱起来。 苏祈春一眼就看出,苏知辛这是着急要走,可她要说的话还没说,要问的也还没问,绝不能让他走。 她打定主意,拽住苏知辛的衣袖,眯着眼笑,“爹爹,我跟你讲,这几日我将山哥哥照顾得极好,每日都给他把脉敷药,山哥哥这几日明显好了许多。”她说得神采奕奕,高兴极了。 她瞥眼,瞧见苏知辛也满意地点头,于是大着胆子又说:“爹爹,柏哥哥和谷哥哥都去了怀仁堂,我将山哥哥照顾得这样好,是不是也可以去了?”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苏知辛的眉头又皱起来,不等苏知辛说话,她就知道,她去不了怀仁堂了。 她就知道。 她从不怀疑爹爹和娘亲对她的爱,但也对他们的古板心知肚明。 苏祈春垂头丧气地走到月雪阁,月雪阁的丫鬟小厮们正在门檐下窃窃私语,用手捂着嘴笑。 她没声儿地走到她们身后,朝着院子里一看,心里一下子就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了。 其实想想也知道,还能笑什么? 无非就是那个瞎子陆之山了。 青松树下,陆之山蹲在地上,手放在地上,像是摸索着找着什么。 地上掉满了松针,他看不见,漫无目的地在满是松针的地上摸着,一下又一下,不厌其烦。 第11章 一小厮笑道:“都摸了一个时辰了,还没摸到,那东西明明在他身后,他可倒好,偏偏往身前摸,看看,这么久了,那东西都被松针盖住了,这下看他怎么找,他怕是永远也找不到了。” 他说完,一群人都笑起来。 又一丫鬟打断他,正色道:“你可别说,一会儿让阿庆听到了,罚你。” “怕什么?阿庆这几天被陆老爷叫走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再说,陆老爷都不关心这个瞎子,我们又怕什么?” 余下众人听了这话,默然没有吭声,像是早就了然其中厉害。 苏祈春皱皱眉头,她竟不知,月雪阁是这样的,陆之山被这样对待。 她本来因为苏知辛拒绝她,她心里就觉得委屈,到了这儿,见到他们这样欺负人,更觉得气愤,她忍不住出声道:“你们几个是要造反了么?” 一直到苏祈春说话,这几个丫鬟小厮才惊觉背后有人,由此可见不能在背后说别人坏话。 他们见到是苏祈春,连忙跪下求饶,“女郎饶命。” 苏祈春很少凶别人,是以一旦发火就用力过猛,整张脸都憋得红红的。 “哼。”苏祈春装作一副生气的样子,一字字道:“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们这样,我就罚你们每人挑一百桶水。” 苏祈春这话一出,把这些看热闹的人吓得够呛,不停求饶,“女郎饶命啊!” “你们好自为之!”苏祈春撂下这句话,转身往月雪阁走,再望见陆之山时,陆之山已经站了起来,青松树下,他神情淡然,不喜也不悲。 苏祈春瞧着他,心里难免有些可怜与心疼,她走到他身边,自然而然地抓起他的手腕,四指搭上去,耐心地听着脉搏一点一点地动。 不知过了多久,落下的松针慢慢地也在苏祈春的肩头盖上了薄薄的一层,月雪阁中的丫鬟小厮也都逐渐退下,一声长又轻的声音缓缓落下,苏祈春摇摇头,放下了陆之山的手,兀自在石凳上坐下,拿起石桌上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陆之山皱了皱眉头,耳边铃铛的余音寂寥,他也因此觉得冷岑岑的。 这个小女郎,又怎么了? 如今他已知晓自己的身世,自己并不是她的表兄,他可得小心点儿。 茶水凉,人心更凉。 苏祈春看着陆之山呆呆的样子,心里又窜上一阵生气来,别人在笑话他,他为什么不反击,他不是很凶么? 她还忘不了,她初见陆之山的时候,陆之山凶巴巴的样子。 苏祈春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 她眨了眨眼,语气颇不好惹,“你方才在找什么?” 陆之山脸色僵硬了一瞬,摇摇头,像是在说,“没什么。” 苏祈春才不信,反而更生气了,“你骗人,你在找什么?快说!” 陆之山还是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苏祈春瞬间委屈极了,生气极了,爹爹欺负她,陆之山也要欺负她,人人都欺负她,为难她。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啪嗒啪嗒地掉了好多好多眼泪,对着陆之山吼,“我不跟你玩了!” 苏祈春猛地站起来,转身就要往外面跑,既然都要欺负她,她就再也不理这些人了。 可她却没想到,陆之山拉住了她,还递给她一张手帕,帕子上还有隐隐的淡红血迹。 眼泪渐渐散去,她逐渐看清帕子的形状,这帕子,好熟悉。 她指着这帕子,抹抹眼泪,抬头问:“你就是在找它?” 陆之山眉心微动,为了不让苏祈春再哭,他不得不承认。他翻开苏祈春的手心,慢慢地写,“那日你走了,帕子忘拿了,我将它洗了洗,很香。” 苏祈春紧盯着陆之山,看他浓浓的眉毛,密如鸦羽的眼睫,忽地觉得,她的山哥哥更好看了,那些嘲笑他的人真是有眼无珠。 对,就是有眼无珠! 她把帕子攥在手心,心里暖暖的,总算有个人还会把她放下心上,她因此很安心。 她开心地挽住陆之山的胳膊,笑着说:“山哥哥!” 陆之山低下头,面对着她声音来的方位,皱皱眉。 苏祈春又喊:“山哥哥山哥哥!” 她娇嗔一般,声音甜腻腻的,活活要把人腻死。 陆之山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苏祈春是什么意思,他在苏祈春手心写:“喊我做甚么?” 苏祈春的笑声如银铃一般,她大笑着说:“就想叫山哥哥,就要叫山哥哥。” 陆之山更不懂了,他不知道苏祈春是什么意思,但从苏祈春的笑里,他却也能感受到,这个小女郎真的很开心。 苏祈春笑得眉眼弯弯,她伸手扶去陆之山肩头的松针,声音变得软软的,“山哥哥,以后我每天都来给你看病,风雨无阻,绝不失约。” 第12章 就知道 夜色昏沉,大路上的灯火渐渐暗下来,怀仁堂内,苏知辛送走最后一位病人,松弛的眼尾似被沾染上倦意,懒懒地垂下。 苏川柏两兄弟趁着人多时偷偷溜了,此时人影都不见,倒是苏祈春一直坚持着,在他身后端正地坐好,手里握着毛笔,一撇一捺都全心全意。 苏知辛站起身,身后的小人儿跟着站起来,脸上带着些焦急,眉头都皱起了。 “想回家了?”苏知辛见着苏祈春着急的样子,摇头笑道,他本不许苏祈春来怀仁堂染头露面,可这小丫头偏偏偷溜了出来,一来就赖着不走了,他是着急也没用,事已至此,只能将就让她在这里待了一天。 到底是父女,他见苏祈春可可怜怜的样子,心里也心疼。 若是无事,苏祈春甘愿在怀仁堂治病救人,呆到多久都可以,但她心里还记着陆之山的眼伤,今日她偷溜过来,也未和陆之山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等她?会不会先睡了? 她答应陆之山要每日为他敷药的,既是说过的话,那便永远都算数,永远都要做到。 可今日,天色已黑,她还没回去,也不知陆之山睡了没?茯苓有没有把话带到? 苏祈春脸望着苏知辛,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外走,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眉头越皱越紧,“爹爹,我想回去。” 她巴巴地望着苏知辛。 苏知辛感叹小孩子终究还是小孩子,总归是恋家的,他摆摆手,道:“那就回去。” 话刚说完,苏知辛身前便旋起一阵风,,再抬头时,小小的人影已不见踪迹,彻底隐入黑暗。 苏祈春一路跑着,她抬头瞥了眼月亮,那月亮又大又圆,圆盘一般挂在天上,她在心里暗暗算了算时间,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些,她怕,她好怕陆之山没有等她。 他的眼要每日敷药的。 苏祈春越想跑得越快,在路上连着摔了好几个跟头,脸上的面纱被树枝扯掉,一边的面靥被划破一个口子,火辣辣的疼。 茯苓远远地就瞧见一个少年,白衣胜雪,正在感叹是谁家的小公子呢,定睛一看,竟是自家女郎。 “女郎,你怎么弄成这副德行了?”茯苓指着苏祈春脸上的伤口,身上的一团污泥,皱起了眉。 苏祈春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来不及回答茯苓的话,赶忙问:“你和山哥哥说了吗?” “说……”茯苓一下子想不起来是何事,又见苏祈春着急的眼神,心下一急,骤然想起今早苏祈春走时嘱咐她的话,“说了啊!” 茯苓瞧着苏祈春的样子,便不敢说真话,她真怕说了真话,苏祈春会打死她。 果然,听了茯苓的话,苏祈春松了口气,她抚着胸口,顺着气,喃喃道:“还好还好,那山哥哥应该还在等着我。” 茯苓有些心虚,试探地问:“女郎,今日天色已晚,不然明日再给陆公子敷药?” 苏祈春立马摇摇头,“不行,山哥哥的眼要每日换药的,而且”苏祈春的眼变得很亮,“这是我答应他的事。” 茯苓心里连连叫苦,他都不会说话怎么就答应他了? 苏祈春将手中的面纱塞到茯苓手里,望着月雪阁而去。 茯苓在后面追着,“女郎,这么晚了……” “山哥哥在等我呢。” 茯苓站在原地跺跺脚,心里叫苦不迭。 苏祈春提着长长的裙裾奋力跑着,周遭岑寂,只有苏祈春的脚步声。 她跑到月雪阁前站定,脸颊上因为太热而染上了些薄红,额上也汗涔涔的全是汗水。 月雪阁一片静谧,牌匾旁的灯烛亮着,隔着窗纱透出些淡黄色的光,清晨初升的辰光一般,幽幽地照在墨底金字的牌匾上。 苏祈春抬起小手,准备去敲门,却在门缝间瞧见了空无一人的院落,孤零零的青松立在院内,池子中泛着波光的水照出它的倒影,以及月亮的影子。 苏祈春脸往门缝上贴了贴。 院子尽头的屋子看上去一片黑暗,仿佛和这黑夜融为一体,黑黢黢的,静悄悄的。 天上忽地起了一阵风,吹得青松树树叶沙沙作响,苏祈春身上一阵阵的冷,她咬紧下唇,可怜地想:“山哥哥今日还未换药呢。” 第12章 他的眼伤那么严重,不换药怎么行? 她的手放在门环上,几次想去拍门,可她又想到:“山哥哥没有等她……” 她站在月雪阁门口想了很久,风吹得她身上的汗都干透了,她有些冷,双手环抱着自己,一步步往回走。 茯苓拿着件氅衣跑过来,见着苏祈春失魂落魄的样子,将氅衣披在她身上,安慰着说:“女郎,你看,就说不让你来吧,这么晚了,人家肯定休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弄。” 苏祈春眼睛垂下来,双肩躲了躲,躲过茯苓的手,风呼呼地吹着她,吹得她眼都睁不开了。 “女郎,你这是干嘛?”茯苓手里拿着氅衣,有些不解。 苏祈春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短短的,瘦瘦的,像星子像灯光,电光火石的一瞬,她忽地转身,没命地往回跑。 冬日凛冽地风夹杂着茯苓的话缠绕在她耳边,她鼻子有些酸,但却大声地说着,“山哥哥一定还在等着我,我要去找他。” “你怎么知道?你别傻了,人家都睡觉了。” “我就是知道!”苏祈春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知道,但她就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知道。 就像树木向阳而生,太阳东升西落。就是会这样,就是要这样。 苏祈春再次站在月雪阁前,青松依旧孤独地昂立,她深吸一口气,发亮的眸子充满忐忑。 她抬起手,握住门上的铜环,手微微攥紧,泠泠的月光照出她发白的唇色,她咬咬牙,用力地按下去。 没有想象中的闷闷的敲门声,反而是吱呀一声,门开了。 苏祈春一瞬间,像是跌进了雪里,厚厚的一堆雪,少年身上独特的冷意发寒,冰得苏祈春打了个冷颤。 陆之山往后退一步,微苦的味道比以往更重了些,只是今日,他没有听到铃声。 没有铃声,他还以为不是她呢。 苏祈春稳稳地站好,有些娇羞地低着头,望着陆之山的鞋尖,像在自言自语,“山哥哥。” 陆之山耐心地听着苏祈春的话。 苏祈春想了想,抬起头,凝视着月光下陆之山微冷的脸,“山哥哥,纤纤还以为你没有等我呢。” 苏祈春有些委屈,鼻子酸酸的,她强忍着,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耳边的风声很大,但陆之山还是听出了苏祈春话语中的难受,他浓黑的眉毛皱起,喉咙里有些什么话想要冲出来。 “啪嗒”一滴豆大的泪珠掉下来。 陆之山的心像被烫了一下,他伸出手,犹豫着。 “山……”苏祈春话说到一半,便瞧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凑近她的脸颊,拭去她面靥上的一颗泪珠,动作轻轻的,柔柔的,像清风吹过湖面。 苏祈春望向陆之山,他蒙着白布的双眼看不出表情,但他的眉却是在皱着的,像是很心疼。 “山哥哥。”苏祈春抓住陆之山的手腕,抹了抹眼泪,“走,我给你换药。” 陆之山就这么被这个妹妹抓着往前走,风吹在两人身上,苏祈春身上沾染的药香被吹散,只剩下那点微苦。 他突然很羡慕真正的陆之山,羡慕他有这么一个好妹妹。 觉明院,心正庐,一灯如豆。 陆之山坐在圈椅上,眼上的白布已被揭开,露出发青的眼睛,昨日敷的药草已变得发黑,软软的一滩糊在陆之山的脸上,看上去颇为骇人。 苏祈春咬着唇皱着眉,将那一滩发黑的药泥取下扔在一边,又擦干净眼皮上的青痕。 “山哥哥,你睁开眼试试?” 苏祈春将灯放在稍远的地方,陆之山极缓地睁睁眼,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苏祈春不甘心,拿手在陆之山眼前晃晃,陆之山的眼珠一动不动。 最后,苏祈春有些泄气,她喃喃自语,像安慰像惋叹,“药要多用才有效。” 陆之山缓缓地闭起眼,心里有些淡淡地冷。 苏祈春拿好药回来,走到陆之山身边,小手掰开他的眼睛,轻车熟路地将药水倒进去,一边倒一边说:“山哥哥,我往后都要跟着爹爹去怀仁堂出馆,所以以后我只能每日夜晚回来再给你换药,你可要记得等纤纤。” 说着,她嘟起嘴,撒娇一般,“你要是不等纤纤,纤纤一定会生气。” 陆之山很想问,纤纤生气了会怎么样? 苏祈春好像真的听到了陆之山的话,回道:“纤纤生气了超级可怕,会大哭,会不理人,还会变得很凶。” 陆之山心里问:有多凶? 苏祈春歪头想了想,灯火照得她眼底亮晶晶的,“纤纤凶的时候就像小老虎一样,特别可怕。” 陆之山淡笑。 苏祈春上好药,重又拿出一条白布小心地缠好,一切弄好后,她凑到陆之山的耳边,声音裹在嘴里,闷闷的,“所以山哥哥一定不能不等纤纤。” 陆之山脸颊转向苏祈春,认真而又忐忑地点点头。 他突然觉得,他永远不会不等纤纤的。 第13章 见不得 茯苓在院里看着药炉,心里却心不在焉的,时不时往心正庐那边看,心虚又害怕。 她家小女郎是个乖巧可爱极好心肠的人,但又格外地认死理儿,她要是知道她压根儿没和陆之山说,指不定会生气成啥样。 她越想越觉得坐立难安。 不过这事儿倒也不一定会被发现,陆之山是个瞎的,还是个哑的,什么都说不了,那这件事自然也没法儿和苏祈春说。 想至此,茯苓的心总算安稳地落下来。 “砰”地一声,心正庐的门被风吹开,摇晃着撞向两边的翠竹影上。 茯苓站起身,只见心正庐内亮着昏黄的灯火,小女郎和少年从一片亮光中走出,小女郎脸上带着盈盈的笑,少年则低着头,像是在认真地听着。 有一瞬间,茯苓有些晃神,只觉这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少年清朗俊秀,女郎娇俏可人,站在一块儿,十足十地般配,百分百地登对。 小女郎引着少年从光亮中走到光亮中,少年系于脑后的白色布条随风而荡,茯苓像被刺了眼一般抖了一下,摇摇头,心里想着:说到底还是个又瞎又哑的残废,怎么能和她家的小女郎相提并论呢? “茯苓!”苏祈春唤着茯苓的名字。 茯苓回过神来,望向苏祈春,三两步跑过来,“女郎,这么冷的天气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屋吧。” 苏祈春冻得鼻尖都红了,呵出去的气变成一团团白雾,她摇头,脸上挂着笑,“要送山哥哥回月雪阁。” 茯苓一听心里就开始嘀咕起来,陆之山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但连回家都不能一个人回,又瞎又哑,连路都不认识,还要妹妹送。 茯苓自认若是她自己有个这样的表哥,定然敬而远之,但苏祈春却偏偏一点都不嫌弃,反而更加照顾他。 这一点茯苓着实想不明白,但转念间,茯苓回忆起苏祈春从前照顾她们这些生病的侍女时的样子,心下又有些豁然开朗。 “女郎,不然我替你送陆公子回月雪阁?”茯苓提议。 风卷起苏祈春的裙裾,苏祈春的头发被吹散,连着眉尾都染上一些冷冻的红,她想也没想,出声拒绝。 “我要自己送山哥哥。” 茯苓就知道她家女郎是个倔强的性子,也不多劝,只是牢骚一句,“多冷啊。” 苏祈春打了个哆嗦,挽住陆之山的胳膊,仰头望他,眉眼弯着,“茯苓,快去替我拿件氅衣,好冷,就这几步路我来送山哥哥。” 茯苓“哎”了一声,转身回屋去拿衣服,心里感叹着她家女郎就是心肠好。 陆之山脸上的冷稍稍褪了褪,嘴角极轻地翘起来,他低头对着苏祈春的方向,耐心地听着苏祈春的絮叨,听到她话语里被风吹抖的声音,他又会皱眉,像是真的很心疼这个妹妹。 苏祈春裹上厚厚的氅衣,雪白的领子围在她的脖颈上,衬得她粉嘟嘟的脸格外清丽,她抓着陆之山的手腕,踏在月光照下的清辉上,一大一小两条影子相互挨着,其乐融融。 路虽不长,但苏祈春小嘴却没停过,硬生生地说了一路。 无论何时她扭头去看陆之山,总能看到陆之山低头聆听的样子,是以虽然陆之山一句话没说,但苏祈春就是觉得陆之山有在好好听,就会觉得格外地安心。 陆之山口不能言,眼不能看,但耳朵却格外聪慧,他忘却了太多的东西,听苏祈春讲的所有事他都觉得有趣,觉得苏祈春口中的事一定是很美好的事。 他常听着听着心便会热起来,好像被一只温暖的手捧起来,呵了一口热气一般。 苏祈春今日去了怀仁堂,便说起许多跟病人有关的趣事,陆之山听得嘴角微微笑。 快到月雪阁时,苏祈春声音渐渐低下来,飞快地说完最后一句话,风吹得氅衣上的雪白领毛翻飞。 陆之山耐心地等着苏祈春说完,在月雪阁门口站定,面对着苏祈春。 第13章 苏祈春缩起脖子,拍拍陆之山的胳膊,眯眼笑,“山哥哥,你快回去休息,记得我们的约定。” 陆之山久久回望着苏祈春,像是风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将话送到他耳中,他点点头,极力遏制着喉咙中喷薄而出的话语,隐在袖中的手青筋暴露。 月雪阁檐下的灯烛已快燃尽,微弱的灯光晕染出橘黄的光圈,陆之山立在原地,听着苏祈春转身而去的脚步声,隐隐觉得不对。 风声凛冽,另一阵脚步声传来,苏祈春停下,回看不远处的一片竹林。 苏川谷叼着一根草从竹林的黑暗处走出来,不怀好意的目光从陆之山和苏祈春身上扫过。 苏祈春想起今日之事,雪白的一团回到陆之山的旁边,站在他身前,怒视着苏川谷。 “妹妹,原来你说的有事就是来见他啊?”苏川谷抱着胳膊,眼睛眯着,目光游荡在两人之间。 “你想干什么?”苏祈春此时活脱脱一只幼兽模样,张着翅膀保护着陆之山。 苏川谷猜测着这两人之间有什么猫腻,他是个小人,自然想不到好地方去。 “我在想这个又瞎又哑的人有什么好的?你要知道,我才是你亲哥哥。” 苏祈春瞪圆了眼,后半句她一点没听到,只记得前半句“又瞎又哑”这几个字,她咬着唇,呛声道:“我不许你这么说山哥哥。” “不许?”苏川谷勾着邪魅的笑,他走到陆之山面前,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就是那个又瞎又哑的陆之山?” 陆之山牙关咬紧,嘴唇抿成一条线,他的脸冷得更加彻底,连着苏川谷都不禁被这寒意冷到。 但苏川谷仍死死地盯着他,嘲讽地说:“答不出来?哦,我忘了,你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苏川谷阴恻恻的笑被风吹得四散。 苏祈春听得浑身发抖,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张开,狠狠地推了苏川谷一下,苏川谷没想到小小的苏祈春力气这么大,险些被推倒,连着后退几步才稳住脚跟。 “你不许欺负山哥哥。”苏祈春的声音里犹带着些哭腔。 陆之山鼻尖的微苦像湿了水,沉沉的,重重的,压在他的心口上,他是哥哥,见不得妹妹伤心。 苏川谷站稳后,自觉丢了面子,心中更为气愤,反唇相讥,“苏祈春,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我是你哥哥,你推我干什么?就为了这个残废?” 苏川谷最后两个字说得很重。 苏祈春昂头,“是谷哥哥先欺负山哥哥的。” 苏川谷快被气笑了,“我欺负他让他自己来报复我,用得着你吗?哦,对了,他又哑又瞎,只能靠你来保护他了。” “你……”苏祈春不忍让陆之山听到这些话,转身将陆之山往月雪阁里推,边推边悄声说:“山哥哥,你先进去,别听他瞎说。” 陆之山早已习惯了别人这么说他,其实苏川谷什么也没说错,他确实是个又瞎又哑的人,别人嘲笑他,他也该全盘接受,只因别人说的是实话。 但苏祈春一点也不这么想,她护着陆之山,不愿让他听到这些话,因为她觉得陆之山一定会很伤心,而她不想让他伤心。 陆之山顺从地进了月雪阁,苏川谷却不依不饶,伸手去抓陆之山的衣袖。 苏祈春见状,挡在陆之山前面,像个小老虎一样龇牙咧嘴,“你不许欺负山哥哥!” 夜风冷寂,陆之山滚滚喉咙,掩住身上的颤抖。 苏川谷着实被吓了一跳,他嚷嚷着,“我怎么欺负了?他就是又瞎又哑!” 苏祈春气不过,抓住苏川谷的手狠狠地咬下去,苏川谷一声尖叫,声音刺破长空,他想也没想,猛地推了苏祈春一下。 小小的人儿一团雪白,在昏黄的灯光下被推倒在地,眼见着就要磕到门框上,小女郎害怕地闭紧双眼,视死如归地等待着疼痛的降临。 但想象中的疼却没来。 有一双手护住了苏祈春的额头,暖暖的,柔柔的,像清风像暖日。苏祈春堪堪张开眼,惊魂未定的眸子里浮现出少年蒙着白布的一张脸,她声音里带着些泣声,“山哥哥。” 陆之山揽着她的腰将她扶起来,站在她的身前,脸色冷冽。 苏川谷见陆之山一副要吃了他的样子,有些忐忑,但又想到他不过就是个瞎子,胆子又大起来,指手画脚地说:“怎么?你这个瞎子想干嘛?” 苏川谷话刚说完,手上便传来一阵剧痛。他眼睛看过去,只见陆之山立掌为刀,格在他的手腕上。 第14章 最重要 “陆之山,你……你想干什么?”苏川谷欲要抽出双手,但少年的掌风如游鱼一般,追着他的手,一掌掌劈下去,钻心的疼。 苏川谷踉跄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双目失明的少年,几乎要怀疑,他究竟是真瞎子还是装的。 月光下,少年长身玉立,周身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威压,阵阵的冷从他身上弥散,冷意所及之处,令人不寒而栗。 陆之山几乎是下意识地击出这几掌,熟悉的内力在他身体里盘旋,他的经脉随之一寸寸暖起来。 无数的影子随着内力的流转在他脑中掠过,蝴蝶扑扇翅膀飞去一般,他仿佛置身于一处血海尸山中,滚烫的血从地上铺满的尸体上流出,他独立于此,手中饮血的剑发寒。 他有些恍然,手心一阵麻意,忘了自己究竟置身何地,耳边苏川谷仍在咆哮。 “陆之山,你敢打我?”苏川谷被一个瞎子打得连连后退,若是传出去,他的脸往哪搁?他瞧着陆之山,从怀中捏出一根极细的银针,极快地将银针抛出。 黑夜里,银针针尾闪着几乎看不出的银光,直直地往陆之山面门上射去。 苏祈春躲在陆之山身后,一眼瞧见那闪着银光的针尾,抓紧陆之山的后背大喊,“山哥哥小心!” 一瞬之间,银针的动作仿佛被放缓一般,陆之山神色不动,只是轻轻一挥手,像在做一件极其自然的事,轻而易举地就捏住了那银针。 银针安然地夹在陆之山的两指之间。 苏川谷见自己的阴谋没有得逞,不动声色地往后退着,边退边不忘骂骂咧咧地说:“陆之山,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姓陆,你住我家还敢打我?你等着!” 听着苏川谷这般不讲理的话,苏祈春从陆之山背后走出来,反驳道:“苏川谷,你不要欺人太甚,这是山哥哥,是我们的亲人。” 苏川谷一转身跑得没影儿,冷风呼啸着,苏祈春嘟着嘴,回身去看陆之山。 许是被银针吓到了,陆之山摊着双手,低着头,像在想什么。 “山哥哥。”苏祈春握住陆之山冰冷的手腕,皱皱眉,“山哥哥,快进屋吧,你都冻僵了。” 苏祈春的话语里满是心疼。 陆之山心间一动,缓缓抬头,正对着苏祈春的方向。 苏祈春挽着他的胳膊,带他进月雪阁,月雪阁中静悄悄的,只听得到苏祈春的声音,苏祈春昂着头,眼睛亮亮的,眉飞色舞一般,说起方才的事,眼里都是崇拜。 她兴冲冲地说:“山哥哥,没想到你还会武功,真厉害。” 她从前只在话本子里见到过大侠,听说过武功,要说看见,这还是第一次。 那一幕幕场景像篆刻在她脑海里一样,她也因此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一招破万钧。 陆之山握紧发麻的手,有些茫然,他曾想象过很多种自己的身世,但他竟没想到自己会武功。听苏祈春说会武功的都是大侠,那也许自己失忆之前也是个锄强扶弱的大侠客。 夜风吹起脑后的布带,也吹走些许阴霾,陆之山瞬间轻松下来,又听到苏祈春说: “山哥哥会武功,真是一件奇妙的事,纤纤很开心。” 陆之山想不通这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他纵然会武功,也不过是个瞎子,又有什么用呢? 苏祈春继续说:“山哥哥有武功,就没人敢欺负纤纤了,纤纤知道山哥哥一定会保护纤纤的。” 陆之山微微笑,不知可否。 “最重要的是——”苏祈春在屋门前停下脚步,扭头去看陆之山几近透明的侧脸,她认真地说:“最重要的是,山哥哥可以保护自己了。” “以后没人敢欺负山哥哥了。纤纤好开心。” 陆之山的指尖颤了一下,发麻的手心像失去知觉,他僵硬地侧过脸,那股微苦从鼻尖蔓延到心口。 “山哥哥。”苏祈春声音变得很轻,陆之山耐心地听。 “纤纤要回去了,明天山哥哥一定要等我。” 陆之山点头,扭身对着苏祈春离去的方向。 没有叮当的铃声,只有轻快的脚步踏在如霜月色下的碰撞声。 在风里,陆之山能听到很远之处的声音,因此他站了很久才离开。 一连几日,不论多晚,青松树下,总能见到一抹白色的欣长身影,他久久地伫立在那,等到夜霜落满双肩,圆月泛出霜似的白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便会从岑黑中出现,一团雪儿似的,扑到陆之山身上,熟捻地挽住他的胳膊。 第14章 陆之山总会顺从地被她拉着走,一路上,听着她的各种絮叨,有时他会跟着笑,那笑淡淡的,却格外温暖,像冰川上的一簇火苗。有时他会跟着皱眉,甚至生气,只因他听出苏祈春的沮丧与悲伤。 而他不想让她悲伤。 这一来二去,月雪阁中的人都知道苏祈春日日要来找陆之山,一见苏祈春来便去唤他家公子。 苏泽兰日日瞧着苏祈春过来,瞧见她仰头看陆之山的样子,心里是真心欢喜这个小女郎。 她不禁心头感叹,这苏家也就苏祈春是真心关心陆之山,真心不嫌弃他的病,真心希望陆之山快些好起来的。 正想着,陆重推开门走进来,外面风雪正盛,他身上的灰鼠氅衣上犹带着些零星的雪粒子,浑身泛着寒气。 苏泽兰上前,替他掸去身上的冷寒,回头一看他阴沉的脸,心下不解,问道:“你去三弟那里怎么样?苏川谷的病可有大碍?” 苏川谷前些日子不知何故得了病,缠绵病榻好几日了,苏知辛开了些方子也总不见好,拖到今日,陆重少不得要去看看。 陆重缓步走到桌子前,端起桌上的热茶嘬了一口,脸上愁眉不展。 他今日去看苏川谷时,才知道苏川谷是被陆之山打伤的,伤的很重,胳膊几乎都抬不起来,苏知辛说没有十年的功底不能将人伤成这样,老夫人心疼陆之山,又知苏川谷平日的德行,将此事掩下,这才没让陆重他们知道。 “苏川谷伤到了手腕,要修养些时日。” 苏泽兰只当是小孩子胡闹伤了手,松口气,坐到陆重身边,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他怀里,漫不经心地说:“小孩子打闹,伤到磕到,总是常有的事,这次竟闹得这样大,连母亲都知道了。” 苏川谷病倒第二日,老夫人便得知这个事情,嘱咐苏知辛这几日不必让苏川谷去怀仁堂了。 屋里暖炉燃着火苗,苏泽兰的手还是冷冰冰的,陆重伸手暖着,也不多言语,只是说:“山儿呢?” 苏泽兰嘴角勾起笑,“山儿跟纤纤那丫头在一块儿呢,今日雪大,纤纤没去怀仁堂,这不一大早就叫着山儿一起出去,此时也不知在哪呢。” 苏泽兰说完,脸上笑意盈盈,压根没注意到,陆重眼底闪过的一丝阴戾。 漫天的风雪下了整整一日才停,苏祈春拉着陆之山进了心正庐,熟练地揭开掩在眼上的白布条,照旧在陆之山睁开的眼睛前晃了晃手,紧张地问:“山哥哥,怎么样?” 陆之山瞪着眼,用力地感受着周遭的光亮,却只见到一团漆黑,无边无际的黑。 苏祈春眼巴巴地望着陆之山,乌黑眸底的那团光亮逐渐熄灭,她强撑着让自己笑笑,一点一点地给陆之山的眼上敷药,安慰着他,“没事的,山哥哥。” 等了会儿,她又说:“山哥哥,纤纤近来医术突飞猛进,一定可以治好山哥哥的。” 白雪铺了满地,天光辉映下,更显得天地之间一片洁白,连着透进屋子里的光也更亮了些。那光多了些冷冽,打在陆之山侧脸上,有种凄凉的白。 他相信苏祈春的医术,但不相信自己。 他的眼怕是好不了了。 重新蒙上白布后,苏祈春拉着陆之山出了心正庐,往月雪阁而去。两人踩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对又一对的脚印。 还未到月雪阁,苏祈春远远地就看到了陆重站在门口,风雪吹得他面目模糊,苏祈春笑着招手,“陆叔叔——” 陆重目光扫过两人的脸,沉着的脸上咧开一个笑,“是纤纤啊!” 没有人见到苏祈春不开心,连陆重也不例外,一见到苏祈春就觉得欢喜,就觉得可爱。 苏祈春走到陆重面前,福一福身,抬头盈盈笑,“陆叔叔近来可好?” “好着呢,纤纤真乖。” 陆重拍拍苏祈春的肩膀,转头看向陆之山。 陆之山还是那副冷冷的样子,胳膊被苏祈春挽着,嘴角竟然带着些淡淡的笑,满肩风雪却依旧傲立,不染尘霜。 陆重的脸越来越阴,又勉强和苏祈春说了几句,领着陆之山进了月雪阁。 此时天已擦黑,苏泽兰近来身子弱,休息得早,陆重将陆之山带到耳房之中。 耳房中灯光昏暗,堪堪照出陆重阴冷的脸,他盯着陆之山,声音里带着些恼意,“是你伤了苏川谷?” 陆之山微微颔首,昏黄的光照出他一半的脸,他冷淡开口,声音因为久不说话而沙哑,“是。” 灯火照在陆重攥紧的手上,他强忍着怒火,道:“为什么要伤他?你可知你这样差点儿暴露了你的身份?!” 第15章 冒牌货 狭小的耳房里转瞬被陆重的质疑声所笼罩,灯烛立在两人之间劈里啪啦地燃烧,陆之山脸上染上些橘色的黄,他脸上平静,似乎并未被影响,淡淡开口道:“他伤了纤纤。” “所以呢?”陆重声声质问,他实在害怕,害怕陆之山的身份被发现,害怕苏泽兰的伤心与怒火, “那不过是苏祈春与苏川谷兄妹之间的打闹。” “那不是。” 陆之山回得坚定,坚定到陆重也有些心虚,他指着陆之山,恨铁不成钢一般,道:“就算不是也有苏家人给苏祈春做主,轮不到你来出头,你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耳房中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烛火燃烧灯芯的声音。陆之山梗住,不知道说什么,苏祈春自然有苏家人为她撑腰,而他,一个冒牌货,一个假表兄,又出来逞什么英雄? 他想至此,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陆重盯着陆之山紧抿的嘴唇,见他神色变化,脸色渐渐缓下来,深深地叹口气,从袖中掏出一颗梨膏糖来,递给陆之山,道:“好好做好陆之山。” 手心的梨膏糖坚硬,陆之山捏着它,分明的棱角硌得他手疼。 陆重瞥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苏祈春是苏家的独女,她现在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你是她的哥哥,若她知道真相……” “我知道。”陆之山捏紧手中的梨膏糖,不愿他再说下去,“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会做到。我会做好陆之山,这话永远都作数。” “好。”陆重满意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梨膏糖很甜,放进嘴里,浓厚的糖浆包裹在齿舌之间,甜腻地化成一团。 陆之山一点点品尝着这一点甜,似被俘获,似被绑架。他想起刚被陆重救下时的场景,他遍体剑伤,浑身的伤口都在淌血,都在撕裂的痛,更要命的是他的眼看不见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来自哪里,他想活下来,唯一能依赖的就只有陆重。 而陆重不过是要求他假装一个哑巴,这交换对当时的他来说着实合算。 况且陆重救了他的命,他总下意识地觉得,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不仅如此,若是他不再是陆之山,所有的温暖也会消散,所有的善待便成乌有,他如今得到的一切也不过是因为他是陆之山而已。 所以他只要做好陆之山就可以了,至于他自己是谁,根本不重要。 陆重推开门离开,耳房里,只剩下陆之山长长的身影,梨膏糖逐渐在口内融化消失,他缓缓转身,夹着雪粒子的风顺着开着的门处吹进来。 他嘴唇被吹得发白,蓦地想起他第一次去心正庐时,苏祈春给他的那一大把梨膏糖,她笑着和他说:“梨膏糖很甜,吃了就不觉得药苦了。” 他苦涩笑笑,认同地点点头,梨膏糖真的很甜。 湛江县一天天地冷下来,屋外冰天雪地的,全是积雪,湛江县十几年以来,头一次下这么大的雪,众人纷纷感叹,今年是个寒冬。 是以湛江县的老老小小都不顾严寒,跑到大街上打雪仗,堆雪人,热闹得像过年一般。 苏府里,因着雪大路滑,老夫人下了死命令,都不许苏祈春兄妹几人再去怀仁堂,好好地呆在家里,不许出门,生怕几人摔着冻着。 苏祈春这几日都呆在觉明院中,除了每日给陆之山换药外,其余时间都在跟着杨夫人学学刺绣女工。 杨夫人未出嫁前,是闺阁之中有名的刺绣好手,所绣之物无不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苏祈春不爱这些玩意儿,却也觉得好,也能耐下心来跟着绣几个花样。 几日以来,苏祈春绣了各类花草鸟兽,渐渐有些厌烦,双手捧着脸颊,望着眼前的香囊绣帕,提不起兴趣。 杨夫人瞧着苏祈春愁眉苦脸的样子,忍着咳意,笑道:“纤纤怎么不缝了?” 苏祈春嘟囔着嘴,摇头道:“刺绣一点儿都不好玩,没意思,翻来覆去就是这些鸟儿花儿的。” 杨夫人靠在床靠上,伸手摸摸苏祈春的黑发,打趣道:“鸟儿花儿的都是女儿家要学的,日后出嫁时,这嫁衣喜服,哪个上面不得绣这些?” 哪有女儿家提起婚嫁之事不害羞的?苏祈春也不例外,她听着听着脸就红了,身子别到另一边,含羞道:“纤纤才不嫁人,纤纤要永远陪着爹爹和娘亲。” 第15章 听了这话,杨夫人不觉和一旁的茯苓互相看一眼,忍不住地笑出来。 茯苓道:“女郎,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又说胡话了这不是?” 苏祈春此时已羞得满脸通红,她双手捂着脸,嘴里嚷着不让她俩再说,可她俩偏偏取笑不停,苏祈春一嘟嘴一跺脚,一口气跑到了屋外。 杨夫人在后面喊着苏祈春。 茯苓笑着宽慰:“没事儿,女郎她指定又去找陆公子了。” “这丫头,当真与那山儿玩得好。” 屋外是漫天风雪,苏祈春一打开门,随风飞舞的雪粒子便扑进来,落了她满身,她打了个哆嗦,不自觉裹紧身上的氅衣,小小的身影踏进这雪白的天地间。 没一会儿,她乌黑的发上就落满了纯白的雪粒子,像是一瞬间白了头,她奔进月雪阁,跑到青松树下,挨着陆之山坐好。 陆之山似是在风雪中坐了很久,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雪粒子覆盖,连浓浓的眉毛上也沾满一层白色。 苏祈春靠在他身边,随意地挽住他的胳膊,贴近了他,嘴里咕囔着,“好冷啊,山哥哥,纤纤都冻僵了。” 说着,苏祈春摊开双手呵着气,嘴边升起一团团的白雾。 陆之山浑身僵着,胳膊艰难地动动,苏祈春不解地扭头看他,看他将自己的胳膊从她的手中抽出,拧起了眉毛。 “山哥哥,你……” 你怎么了? 从前苏祈春都是这样挽着陆之山的胳膊的,她不明白山哥哥今日为何这样。 她不死心,又一次挽住陆之山的胳膊,声音可怜,“山哥哥,纤纤冷,你不要走。” 陆之山听得心里发酸,他是真想好好地疼爱这个妹妹,想看她笑,听她无忧无虑地跟自己聊天,说话,每当此时,他自己也会很欢喜。 可是他始终不是陆之山,这样骗来的开怀,他不想要了。 若一直沉迷于此,那有朝东窗事发,他不敢想苏祈春会有多愤怒,自己又会有多痛苦。 他再一次将自己的胳膊抽出来,站起身,被对着苏祈春走去,皑皑白雪上,踏出他孤寂的足印。 “山哥哥——” 苏祈春像个孤零零的被抛下的幼兽,在天寒地冻里,一个人孤单地站在一片寒冷里,孤立无援。 陆之山强迫自己不去听,可风声呼啸,偏偏带进来些叮铃的声响,女郎甜甜的声音里裹满泣声,让人听得心疼。 望着陆之山的背影,苏祈春鼻子酸酸的,她今日本来是打算和陆之山一起去堆雪人的,往年湛江县的雪下的小,刚到地上便化了,今年难得雪大,她也想和陆之山一起堆一个大大的雪人。 身后的声响渐渐消失,陆之山艰难忍住回头的动作,点点的失落雪花一般沉沉压在他心头上。 他浑身已冻僵,感受不到周遭的一切一般,甚至在心底自嘲,他本就不该得到苏祈春的关心与温暖。 风不住雪不止。 他缓缓回身,重又走回青松下,鼻尖却又缠上一点微苦。 苏祈春拉住他的手,轻摇着问:“山哥哥,你怎么了?是纤纤惹你生气了么?你和纤纤说,纤纤会乖的。” 苏祈春温热的小手一点点暖着陆之山的指尖,陆之山听得心都要碎了,他不忍看着那么开朗的一个小女郎失落。 苏祈春抬头看他,期待又忐忑。 陆之山滚滚喉咙,展开苏祈春温热的小手,在她手心里写下几个字:我很好。 苏祈春低下头,认真地分辨着陆之山陆之山写的字,点点头,又问:“那山哥哥为什么不理纤纤?” 她苦着脸,鼻尖还是红红的。 陆之山犹豫着,风雪里他满头雪白,指尖微冷。 苏祈春歪头看他写字。 是、我、的、错。 苏祈春看了很久,她想着这两句话的含义,想了很久很久,忽然抬头环住陆之山的胳膊,道:“不是山哥哥的错。” 陆之山心中摇头,暗叹着:傻纤纤,就是山哥哥的错,山哥哥都让纤纤伤心了,纤纤不该伤心的。 手中忽地被塞进来一块布料,陆之山摸了摸,上面绣着繁复的花纹。 “这是我这几日绣的香囊。”苏祈春眨掉眼睫上的雪粒子,看向陆之山,“山哥哥,送你一个,你可以装些香料进去,带在身上,整个人身上都是香香的。” 陆之山点点头,把香囊塞进怀里,脸朝着苏祈春的方向。 苏祈春伸手,拭去他眉间的白雪,外面天寒地冻的,苏祈春的手也被冻得冰冷。 陆之山心念一动,轻轻握住她的手,熟练地将内力灌注在掌心,霎那间,温热的力量从掌心中涌出。 第16章 一抔雪 苏祈春只觉一股暖流从陆之山的掌心中涌出来,山间突突冒出的温泉水一般温暖,她的手没一会儿便热起来,整个身子也变得暖暖的。 “山哥哥。”苏祈春仰脸笑,另一只手也钻进陆之山的掌心,“好暖和呀。” 陆之山白得透明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双手合拢在一起,手心的内力更汹涌了些。 青松树下,两人在皑皑白雪之间相依相偎,这画面称不上尽善尽美,倒也实在是兄妹情深。 月雪阁的丫鬟小厮们见到这画面,也不觉驻足停步,眉目之间,皆是艳羡。 不远处的屋内,苏泽兰笑着看着两兄妹,心里欢喜得紧,她拽拽陆重的袖子,指着两人,道:“你看他俩多好呀。” 陆重沉着脸看过去,眼底一片翻滚,冷哼一声,“有什么好的,孤男寡女,拉拉扯扯的。” 苏泽兰皱眉,打了陆重一下,“他俩是兄妹,你在胡说些什么?” 陆重心里藏着事,不敢让苏泽兰知道,搪塞道:“纤纤大了,便是兄妹,也不该走得这样近。” “你说的也对。”苏泽兰沉吟着,“但见到山儿有人陪着,我是真开心。”她想起陆之山一个人孤单的样子,忍不住心疼。 陆重又怎会不知苏泽兰对山儿的爱,两人沉默了片刻,苏泽兰幽幽地说:“纤纤是个好姑娘,也只有她,不嫌弃山儿又哑又瞎。” 苏祈春身上暖和了之后,拉着陆之山走到雪地里,她本穿着白色的氅衣,此时更加与一片雪白融为一体,只剩两个忽灵灵的黑眸能将她从一片雪中分离出来。 “山哥哥。”苏祈春捧着一抔雪,仰头看着陆之山,“纤纤好喜欢雪。” 陆之山低头,摸了摸苏祈春手心里的雪,雪花轻盈冰凉,指尖触之即化,留下一滴透明的水,冻得指尖冰凉。 陆之山猜苏祈春的手此时一定冻得通红,他悄悄运起内力,隔着白雪暖着苏祈春的手。 苏祈春手心的雪没一会儿便化成了雪水,一股暖暖的风向她的手中扑过来,她愣了愣,看向陆之山,心里蓦地甜甜的,反手握住陆之山的手,笑道:“山哥哥,没事的,纤纤不冷,我们一起去堆雪人吧。” 觉明院前有一大片空地,上面堆满了雪,茯苓从屋子里找来了铲子,木锨等一应工具,苏祈春鼻尖冻得红红的,却依旧力气满满,不等茯苓来,便徒手堆了一个又一个小雪包。 陆之山虽然看不见,但也陪在苏祈春的身边,施展内力,将一捧捧雪聚成一团,递给苏祈春。 “山哥哥。”苏祈春咧嘴笑,“多弄点儿,纤纤要做一个大雪人。” 苏祈春的声音如银铃一般,声声震开陆之山的耳膜。陆之山点点头,在心里回:好。 几人在白雪中忙活,时而对笑,时而互相将雪打到对方身上,嬉笑打闹一番,陆之山总安安静静地护着苏祈春,因此茯苓总是落败。 “你们兄妹两个耍赖,害我一个人对付你们两个。”茯苓不服气地说。 苏祈春颇有些小骄傲地挽住陆之山的胳膊,昂着小脸得意洋洋。 茯苓气不过,从觉明院中将杨夫人也拉了出来,可怜杨夫人一身的病,还要来这里主持公道。 杨夫人听罢茯苓的话,笑着说:“纤纤是小孩,你就让着她吧。” 茯苓跺脚,回道:“夫人!” 苏祈春冲茯苓扮了个鬼脸,趁她不注意,又将一个雪球打在她身上,茯苓自然要还回去,于是几人又打闹在一团,笑的笑,闹的闹。 杨夫人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几人,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欣长冷寂的人身上。 他少有地带着笑,虽然看不见,但却好像能看见一样,一直默默地对着苏祈春的方向,手中指尖不断变化,替苏祈春挡下一捧捧雪花。 风雪无声无息地落了他满肩,他好似无知无觉,像极了冰天雪地中的一株落雪青松。 杨夫人心下一动,骤然生出些欣赏来,只是瞧见他蒙在眼上的白布条,又兀自摇头,苍白的脸上蒙上些不经意的可惜。 几人打闹一番后,终于正正经经地堆起了雪人。几人在雪地里一阵忙活,苏祈春的手冻得红红的,又僵又疼,没弄一会儿就撇着嘴找陆之山暖手。 第16章 陆之山总是绝对耐心,不厌其烦地为她一次次暖手,他久不用内力,猛地用得过多,经脉处隐隐地疼,但他倒不在意似的,毫不吝啬地往外输着内力,倒像极了个称职的哥哥。 只是可怜了茯苓,只能眼巴巴地瞧着苏祈春和陆之山兄妹两个,自己哀叹着为什么自己没有一个兄长。 风渐住雪渐止。 觉明院前,几个小雪人拔地而起,昂然立在这冰雪天地间,苏祈春拍拍小手,颇为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双手自觉地塞到陆之山手里。 感受到一阵冰凉的触感,陆之山忍着经脉的疼痛,微笑着暖着苏祈春的手。 “这几个雪人,当真是活灵活现的。”杨夫人摇着轮椅走到前面,眼里皆是赞赏。 “那是自然。”苏祈春的手很快暖和起来,她抽出来,指着领头的那个雪人,道:“这个雪人胖墩墩的,圆滚滚的,一看就是总是减肥失败的茯苓。” 杨夫人笑。 茯苓双手叉腰,咬牙切齿地说:“女郎你!” 苏祈春躲到陆之山身后,生怕茯苓来揍自己,好在有陆之山在,茯苓不敢怎么样。 “那这个呢?”杨夫人指着那个低眉细腰的雪人。 苏祈春望望杨夫人,笑道:“这个雪人这么温柔,那当然是娘亲你了,还有旁边这个儒雅风朗的,就是爹爹,爹爹和娘亲永远在一起,至死不分离。” 苏祈春一直觉得真正的爱本就是至死不渝,因此也不避讳说起生死。 杨夫人却想到自己一身的病,不免有些失落,她垂下眼,淡笑着指着旁边两个挨在一起的小雪人,“我猜这个一直笑的小雪人是纤纤。” 苏祈春有些害羞地捂着脸,点头道:“是的。” “这另一个……”杨夫人有些迟疑,她起初觉得是陆之山,但又想苏祈春还有两个哥哥呢,倒有些怀疑起来。 苏祈春拽着陆之山的衣袖,偷看着他。 “这还用问吗?肯定是陆公子!”茯苓格外了解苏祈春,再加上也是个口直心快的性子,毫不犹豫地便说出来了。 苏祈春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瞟见陆之山嘴角愈发浓烈的笑,眨着亮晶晶的黑眸,道:“对,就是山哥哥。” 说着,她取出一根白布条,跑到雪人前,将白布条小心地系在雪人的脑后,随后歪头对着众人说:“如此你们可认得了?” 杨夫人点头,“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苏祈春笑,隔着漫天风雪,她回望陆之山。 陆之山看不到眼前的一切,但仍笑着,像是看见了苏祈春为他堆的雪人,看见了冰天雪地里的一片真心。 鼻尖的微苦扑面而来,小小的人儿挨着他,悄声和他说:“怎么办?雪人太好看,明日出太阳了可怎么办呀!” 陆之山皱眉,似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想了想,他展开苏祈春的小手,写下几个字:我、们、一、直、在。 是啊,雪人会消失,但真实的人一直会在,永远会在。 苏祈春眨眨眼,像在笑又像在哭,“山哥哥说得对,雪人会消失,但你们不会。” “纤纤真开心。” 堆过雪人后,月雪阁中的人来唤陆之山,苏祈春她们也一起回了觉明院,外面天寒地冻,屋里火炉燃着,一片温暖,倒也不觉得冷。 苏知辛不在,几人也不饿,胡乱吃了点儿东西便回各自的屋里。 苏祈春推开房门,窗外的白雪映得屋子里也亮堂堂的。 屋里却放着各类药材书籍,分明是女儿家的闺房,却瞧不见荆钗首饰,整个屋子都环绕着一股药物交缠在一起的微苦味道。 苏祈春脱下氅衣,将书桌前的一盏油灯点亮,摇晃的灯火并着窗外的雪白将屋子点亮,苏祈春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翻着桌上的一本书。 书名叫《千金要方》,据说是前朝一个有名的大夫所写的,里面记载了各种病症的诊治手法,千金难得,是以叫此名。 苏祈春来回地翻着,黑眸亮起又熄灭。 陆之山的眼疾已用了一段时间的药,但总也不见好,苏祈春日日翻看医书,想从其中找出些治疗的法子。 她说过要治好陆之山的病,便不能食言。 可医书都快要被她翻烂了,诊治之法却始终都找不到,好几个夜晚,苏祈春挑灯夜看之时,都觉得绝望,觉得无助。 房门“笃笃”地响了两声,苏祈春合上医书,嘴里喊着:“谁呀?” “是爹爹。”门外的人回。 苏祈春眼睛亮起来,打开房门,迎着还带着些寒意的苏知辛进来。 “爹爹怎么来了?” 苏知辛扫了一眼屋子,目光落在桌上那本《千金要方》上。 “来看看。这么晚了还在看医书。”苏知辛拿起书,书本一下就翻到了眼疾的那一页,可见看书之人时常翻看此处。 第17章 兔儿灯 苏祈春垂下困倦的眼角,点点头,“闲来无事,随手翻翻。” 说是随手翻翻,但记载眼疾的这几页上的痕迹却不像是随手,苏知辛也不戳穿,放下医书,笑着说:“纤纤近来还做针灸吗?” 苏祈春不解地看向苏知辛,她最近忙着陆之山的病,又要去怀仁堂学医,还真没什么时间弄她自己的那些小心思。 苏知辛解释道:“上次纤纤做的针灸着实舒服,这不,今日爹爹腆着老脸,来求苏祈春苏大夫再为爹爹施针一次。” 这话苏祈春可不敢当,她撑出一个笑,拉着苏知辛坐下,道:“爹爹说的这话,纤纤可当不起。” 苏知辛爽朗一笑,轻拍苏祈春的额角,“纤纤当得起,我的女儿我最知道。” 苏祈春不知道自己哪里当得起,自己平日至多就是给府里的丫鬟小厮看看伤寒跌倒摔伤之类的,正儿八经的大病一概没接触过。 如今来了一个陆之山,她却对他的病毫无头绪,一筹莫展。 “爹爹。”苏祈春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那本医书上,声音很轻,“纤纤才当不起。” 苏知辛是看着苏祈春长大的,他本来就只有这一个孩子,自然事事上心,他女儿是什么样的,他也一清二楚。 他知道苏祈春很喜欢治病救人,也很在意陆之山的病,但不管再好的大夫也有治不好的病,勉强不得,强求不来。 “纤纤,山儿的眼疾我今日去看了看。” 苏祈春顿了顿,等着苏知辛的话。 “是爹爹无能,这么久了还没有效果。”苏知辛叹息着道。 苏祈春声音越来越低,“不怪爹爹。” 昏黄的烛光映在窗纱上,照出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苏祈春想,也许很多事并非都能如人所愿,就像天上的风雪一样,是止是停都不以人力为转移。 她笑笑,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排针灸用的针,在书案上摊开,明亮的眸子对着苏知辛,“爹爹,不说这个了,纤纤给你针灸。” “好好。”苏知辛忙闭起眼,等着苏祈春的动作,心里思索着陆之山的病,又在想着怎么宽慰苏祈春。 没一会儿,苏祈春就扎好了一圈圈银针,银针针尾在光晕下闪烁,她常给觉明院中的人施针,故而对此格外熟悉。 以往苏祈春总是话很多,说也说不完,今日苏祈春却格外安静,沉默地都不像她了。 她盯着发光的针尾,想到觉明院外的那几个雪人,想着若是陆之山能看到就好了,那样就算太阳出来雪人化了也不要紧,因为她已经和陆之山看到了雪人最美的样子。 可惜这一切陆之山都看不到。 苏知辛有意多说些话让苏祈春开怀,便说起了不久后的上元佳节,问苏祈春有什么想玩的地方? 苏祈春无甚心思,歪头想想,随口道:“听祖母和娘亲的。” “纤纤有想去的地方吗?”苏知辛缓了缓,接着说:“我听说施家珍藏了一件稀世名药,可治眼疾,这上元佳节正值他家老夫人大寿,他们此时正广邀湛江县的有名才儒前去赴宴。” 苏祈春现时对“眼疾”这二字颇为敏感,一听这话,眼睛便亮起来,嘟着嘴道:“那纤纤也要去。” “嗯?”苏知辛佯装无知。 苏祈春见苏知辛这般模样,忍不住道:“爹爹!” 声音像是娇羞中又带着三分焦急。 苏知辛眉开眼笑,“知道了。” * 临近上元佳节,天气却一直不见好,时不时下起一场大雪来,是以地上的积雪始终未化,也赖着这寒冷,觉明院前的几个雪人都还手脚俱在,眉目清朗。 一来二去,路过的人多了,苏府上下人人都知道觉明院前有这么几个活灵活现的小雪人。 李夫人披着氅衣走到廊下,无意间听到洒扫的丫鬟们说起这几个雪人,顿时起了兴趣,要知道她在闺阁中时,上面有五个哥哥,常带着她瞎疯,对这些稀奇玩意儿最是欢喜。 她忙不迭地跑去看,这一看果然也觉得好,尤其是最边上的一对小人,相依相偎,好不可爱。 第17章 听觉明院的茯苓说这对小人是苏祈春和陆之山,这雪人也是苏祈春亲手堆的。 李夫人心里暗叹着苏祈春就是手巧,想着想着,又瞧见雪人脸上的白布条,不自觉地沉下脸。 这都是哥哥,怎么苏祈春偏偏就堆了个陆之山在身边? 说起来,自从陆之山来了,苏祈春便与他好得像是穿一条裤子的,这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陆之山是苏祈春的亲哥哥。 李夫人越想越不是滋味,这几日,她为着苏川柏和苏川谷的亲事本就碰了一鼻子灰,如今又见着苏祈春宁愿亲近一个瞎子,也不和两兄弟多走动,心中不禁郁结起来,夜晚也是吃不下饭,思索一番,白着脸又去找老夫人去了。 老夫人听她哭了一番,不哄她也不骂她,只是淡淡道:“儿女亲事本就是缘分天定,至于远近亲疏更是如此,自古以来,都是真心换真心,我看山儿虽眼瞎口哑,但平和静顺,是个好孩子,纤纤愿意亲近他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李夫人一听老夫人的话,顿时清醒了几分,附和道:“母亲说的是,您看我这不是发愁柏儿和谷儿的亲事给愁坏了!母亲,柏儿和谷儿可是苏家唯一的男丁。” 李夫人心里熟知老夫人的七寸,故而将老夫人拿捏得死死的。 老夫人闻言叹气,“罢了罢了,柏儿和谷儿的亲事固然重要,但这和纤纤不相干。” 李夫人此时只恨自己嘴上没把门的,什么都往外说,忙说:“可不是,这和纤纤无关,是我太着急了,口不择言,还望母亲恕罪。” 老夫人与李夫人相处多年,也知李夫人的性子,不欲和她计较,她道:“嗯,你知道就好,日后多管住嘴比什么都强。” “是。”李夫人低眉顺眼地看着老夫人,“那柏儿和谷儿……” 老夫人叹口气,道:“上元佳节将至,这湛江县好几个有名的世家都在办灯会摆宴席,这帖子都往府上送了好几个了,这说是庆祝上元佳节,其中也有相看儿女亲事的意思,到时候带着柏儿和谷儿一齐过去。” 李夫人早就听说有此筵席,就等着老夫人开口,如今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她激动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连声道:“多谢母亲。” 上元佳节的应酬按理说杨夫人本也要准备的,只是杨夫人身子弱,每年都是在家里过,苏祈春总会陪着她,做些上元佳节佩戴的香囊,游玩的灯笼之类的解闷儿。 今年也不例外。 夜晚的觉明院灯火通明,苏祈春和杨夫人坐在桌子旁,一人手里握着把剪刀和灯纱,眯着眼,对着烛火比着模样距离。 往年苏祈春做过兔儿灯之类的,觉得很是稀奇,今年她想着给家里人都做一个,祈求来年是个好年节。 只见她打着哈欠,瞪圆了眼盯着手里的物件儿,一丝不苟地做着。 茯苓贪睡已去休息,只剩下杨夫人陪着她。 到最后,连杨夫人也撑不住,回床榻上歇下。 这一晚,也不知苏祈春做了多久,只知道第二日,苏府上下都收到了苏祈春做的兔儿灯,小兔子在大雪的天气里依旧满身洁白,活灵活现,可爱异常。 陆之山捏着手中的灯,双手抚摸着它的形状纹路,听着苏祈春得意洋洋地和他解释:“山哥哥,你手里的这个呢,叫兔儿灯,就是兔子形状的灯。” 苏祈春怕他听不明白,抓着他的手腕,缓缓滑过兔儿灯的耳朵,“这是兔子的耳朵,长长的。” “这是兔子的肚子,圆滚滚的,就像山哥哥吃饱的肚子一样。” “这是兔子的脚,小小的,藏在肚子下面。” “山哥哥,你听懂了吗?”苏祈春巴巴地望着陆之山。 陆之山点点头,双手拢着兔儿灯,手心瞬间暖起来。 另一头,苏泽兰也拿到了苏祈春送的兔儿灯,喜欢得紧,拿着它来到苏祈春面前,笑道:“纤纤的手真巧,做出的兔儿灯这样好看!” 苏祈春靠在陆之山身旁,眯着眼笑:“谢谢二姑姑夸奖。” “我听说纤纤给苏府里每个人都做了,这得花不少心思吧?” 苏祈春摇头,“还好,往年都是如此,也都习惯了,再说了,都是亲人,便是再累,想到是给你们做,也不觉得累了。” 苏泽兰是真心喜欢苏祈春,闻言握住苏祈春的手,再次说:“纤纤有这份心,真是难得。” 苏祈春不觉得这是难得,她只知道,这个世上唯有用真心去换取真心。 陆之山听着两人的话,手中的兔儿灯松下来,几乎要掉落。 原来是给每个人都做了。 大雪纷飞,冰莹的雪花落在他心间,迅速冷冻成冰,手中的兔儿灯倏然落地,很轻的一声响,却把地上的积雪砸出一个窝。 苏祈春忙将兔儿灯捡起来,擦了擦,递到陆之山手里。 “山哥哥,你的兔儿灯掉了。” 苏祈春的声音里掺着些惊讶。 第18章 去赴宴 陆之山没有动,手中的兔儿灯分明是凉凉的一团,在他看来却似火炉般滚烫。 苏祈春望了一会儿陆之山,风雪吹得他的浓眉白成一片,她听老夫人说上元佳节那日要带着府里的小辈儿一起去施员外家作客,但又听说不带陆之山,也不知是为何。 但苏祈春相信绝不是因为嫌弃,老夫人不是那样的人。她想不带陆之山兴许是为了怕陆之山受外人讥笑。 这些苏祈春也明白,可若是苏祈春,她不会这样做。她深信,陆之山没有什么值得被嘲笑的。 他是哑是聋都不是被看轻的理由。 苏祈春拿起陆之山手中的兔儿灯,引着陆之山的手去摸它,跟他说:“山哥哥,上元佳节那日,你记得要点亮这盏兔儿灯,一直到灯熄灭了才可以睡觉。” 陆之山神色不动,苏泽兰倒好奇起来,“这有什么说法吗?” 这当然毫无根据,纯粹是苏祈春的小心思,但在苏泽兰面前,她自然说不出口,支支吾吾地道:“这是纤纤和山哥哥的秘密。” 既然是秘密,那自然是不能同别人说的。 苏泽兰了然地笑笑,也知趣地给两兄妹留下说秘密的空间,转身朝屋里走去。 大风呼呼地摇着青松树的树叶,哗啦啦地响,白鹅绒一般的雪花顺着青松树的树梢落下来,不知不觉间,落了两兄妹满身。 苏祈春的眼睫上犹沾着一大片雪花,遮住她半边视线,她凝望着陆之山,甜甜道:“山哥哥,上元佳节那天,等这盏兔儿灯燃尽时,就是纤纤回来的时候,到那时,纤纤还可以陪你过上元节。” 到了那天,也许就拿到了治疗眼疾的灵药,山哥哥的病兴许就好了。想到这些,苏祈春脸上笑意更深,挽住陆之山的胳膊,继续说:“这可是纤纤陪山哥哥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陆之山身子似是被冻僵了,动也不能动,他轻轻捏住兔儿灯,冰冷的风雪从指尖透进心田,却被滚烫的心跳一点点融化,直至消失不见。 小女郎侧脸轻靠在他的胳膊上,无拘无束,毫无防备,安然恬静地像幼兽栖息在母兽的怀抱里。 某一刻,他真的很羡慕真正的陆之山。 远处的天际,一排排飞雁从冷灰色的云层间穿过,积雪压在它们的翅膀上,它们每飞一段路,都格外沉重艰难。 陆之山听着飞雁振翅的声音,低头对着苏祈春,翻过她的手心,写下几个字,“听纤纤的。” 苏祈春咯咯直笑,“山哥哥答应了,纤纤好开心。” 陆之山忽地笑了,笑容如春风化雪。 望着陆之山的笑,苏祈春怔了一瞬,她好难得看到陆之山这么开怀的笑,陆之山初来时,冷着一张脸,像冰块儿一样,他今日笑起来,倒是好看得紧。 也因此到了此时苏祈春才发现,她的山哥哥原来是这么好看的人儿。 若是他多笑就好了。 苏祈春不由得想到苏知辛口中的那株灵药,兴许这株药能治好陆之山的病,如此她便算兑现了和陆之山的约定,陆之山也就会多笑了。 风雪依旧,苏祈春伸出小手,张开五指,接着从天而落的雪花。今年的雪不同于往年,下得又大又多,纷纷扬扬,无穷无尽。 苏祈春不一会儿便捧了一手的雪花,弄得手心凉凉的,但她的心是欢喜的,并从这欢喜里开出花来。 连着下了三四日的雪,眼看到了上元佳节这天,雪蓦地停了,冬日的太阳缓缓地升上来,隔着云层投下极温柔的光。 一大早,杨夫人便把苏祈春叫起来,忙着给苏祈春穿衣篦头,苏祈春困倦地闭着眼,睁都睁不开。 “娘,这会儿还早着呢,纤纤要再睡会儿。”苏祈春嘟囔着。 杨夫人带着些无奈地瞧着苏祈春,揉揉她的小脸,道:“太阳都晒屁股了,再睡,老夫人都要过来叫你起床了。” 苏祈春才不怕什么老夫人,她只知她是老夫人的心肝宝贝,老夫人也会向着她的,故而她依旧闭着眼,身上也好似没有骨头一样,软软的,只往床上倒。 第18章 杨夫人无奈将茯苓也叫进来。 茯苓一看苏祈春的样子,心下顿时有了计策,她带着些慌张的语气说:“女郎,快起来,陆公子来了!” 山哥哥! 苏祈春一听到陆之山的名字,瞬间就精神了,她想着今日还要给陆之山敷药,可不能忘了。 她睁开眼,却只瞧见茯苓忍着满脸的笑看着她,杨夫人坐在她身边,至于陆之山,一点儿没见到,她仍在奇怪,“山哥哥呢?” 茯苓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夫人,你看我就说吧,咱家女郎心里眼里只有陆公子。” 苏祈春愣了一会儿,有些缓过神来,她红着脸反驳,“茯苓你!” 杨夫人见苏祈春听到陆之山的名字便精神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心里嘀咕着这两人怎么这样好了? 苏祈春被这二人笑得面红耳赤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她又确实在意陆之山的病,她是陆之山的大夫,哪有大夫不关心自己的病人的?况且陆之山还是她的哥哥,妹妹关心哥哥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好在苏知辛此时走进来,解了苏祈春的围。 “笑什么呢?”苏知辛问。 苏祈春如见到救星一般,躲到苏知辛身后,不服气地说:“纤纤不过是担心山哥哥的病,茯苓便笑话我。” 苏知辛有些惊奇,一时之间弄不懂其中关系,只听茯苓也诉苦道:“老爷,这可就冤枉了……” 两个小女郎互相看着,一个比一个冤屈,谁也不服谁。 苏知辛反而被这两人逗笑了,拍着苏祈春的脑袋,道:“好了好了,你山哥哥的伤方才我已替他敷过药了,纤纤你就安心吧。” 苏祈春心下松了一口气,将方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欢喜地道:“谢谢爹爹。” 这一番折腾,苏祈春算是真正醒了,见外面天色不早,忙洗漱梳妆。不一会儿,一个粉嘟嘟的小女郎便姗姗然来到众人面前。 杨夫人此前知道自己的女儿生得漂亮,但因着天长地久地在一起,便不觉得有多出众,如今穿着这一身桃色衣衫,背后洁白的雪地这么一衬,更显得她有种明媚异常的动人姿色来。 今日说是去赴宴,但杨夫人听李夫人说起过几句,提到施家也有年岁相当的好儿郎,不说施家,上元节这筵席说是县令一家也要过去,彼此也有相看的意思。 不过苏祈春还小,远不到说亲事的年岁,但此次去也少不得也要观察观察。 苏祈春收拾妥当后,拜别苏知辛和李夫人,提着裙裾跑在大雪地里,茯苓在后面追也追不及。 她还记着茯苓方才调笑她的事,心里仍窝着火,故意不让茯苓追上。出门时,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只看见月雪阁前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目光深远,不知在看何处。 但仔细一看,那人其实没有在看什么,他脸上蒙着白布条,分明什么也看不到,他只是朝着觉明院的方向站着,静静的,远远的。 苏祈春想到什么,又飞快地跑回觉明院,差点儿和追她的茯苓撞个满怀。 “哎,女郎,你要干吗?怎么回去了?” 苏祈春也不言语,闷头跑着,回到房间里从妆奁中取出一个物件儿,将它挂在自己的腰间,瞬间眉开眼笑起来。 茯苓正欲回屋子去找,还未抬脚,便听见一阵叮铃铃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 小女郎一身桃红,粉嫩得像刚□□的桃花,沾着水儿似的挂在枝头上,春风吹过,水珠摇晃着落下,砸出清脆的声响。 茯苓着实想不通苏祈春怎么又将这铃铛给带上了,她来不及问,跟着苏祈春就跑出来。 叮铃的响声在皑皑白雪地里回荡,茯苓追上苏祈春,拿出手帕擦着苏祈春额角的汗,连声说:“女郎,你瞧你,为拿个铃铛,弄得满头都是汗。” 两人没走几步便碰到了刚出门的李夫人以及苏川柏和苏川谷两兄弟。今日两兄弟着实收拾了一番,人模人样的,只不过这苏川柏还有个君子模样,这苏川谷稍一动作,便显露出他的轻浮本性来。 人的打扮是一回事,但人的性情品质却不是着装可以掩盖得掉的,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便是这么个道理。 苏祈春先是给李夫人行了个礼,转头又唤了两位哥哥一声,声音淡淡的。 苏川柏和苏川谷瞧着苏祈春今日模样,心更似飞了一般。 苏川谷记着陆之山给他的那一掌,还记得这丫头向着陆之山的样子,这几日没少盘算着怎么报仇,只是苦于没有下手的法子,如今赶上上元节,他少不得要想想法子,报了一箭之仇。 他凑近了苏祈春,道:“妹妹,怎么不见你的山哥哥?” 苏祈春不知他又在搞什么名堂,冷冷回道:“山哥哥在月雪阁,不随我们一起赴宴。” “不随我们一起去赴宴呀。”苏川谷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拍手道:“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他又瞎又哑呀?” 第19章 是哥哥 苏祈春闻言手紧握成一团,粉嘟嘟的小脸气鼓鼓的,脸色又青又白,她一激动浑身便要僵硬起来,像是幼兽防御的姿态,声音里会不由自主地带着些泣声,听起来又凶狠又可怜。 “苏川谷,你闭嘴!”苏祈春转身瞪着他。 苏川谷倒也不怕,慢悠悠地说:“又要给你的山哥哥出头了?” 苏祈春瞪着他,浑身颤抖。 苏川柏见此情形,忙在中间说和,劝道:“好了好了,纤纤妹妹消消气。”又转头对着苏川谷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叫他别闹了。 苏祈春不服气地欲要再说几句,老夫人恰在此时出了屋门,迎面见到三兄妹,伸手招呼着苏祈春,唤着她的名字。 瞧见老夫人,苏祈春堪堪压住心底的怨气,跑到老夫人面前,福一福身,勉强露出一个笑,“祖母。” 老夫人拂落她鬓边的雪粒子,一双慈目柔柔地看着她,“方才听你们兄妹在吵架,为着什么事?” 苏祈春恨不得将事情的原委一股脑地说给老夫人听,但又想到今日是上元节,本不该提这些扫兴的事的,摇头笑道:“没什么,纤纤是在说谷哥哥今日穿得好生漂亮,倒不像是去做客,反而像是要去见什么人,谁知谷哥哥会错了意,以为纤纤在嘲笑他呢。” 说着,老夫人和苏祈春的目光往前落,落在苏川谷身上。 苏川谷皮笑肉不笑地走上前,对着老夫人行了礼,见两人看着他,不自然地道:“妹妹是在祖母跟儿前告我的状呢?” “纤纤才没有。”苏祈春扭头。 老夫人啐了苏川谷一口,道:“你这做哥哥将你妹妹想成什么人了?” 话音刚落,下人便来通报,说是马车俱已备好,都在府门外等着了,一众人这才丢下话头,纷纷挪步,浩浩荡荡地往府门外而去。 上元节在湛江县是大节日,一路走去,灯笼挂满了屋檐,大红的彩纸剪成各样形状贴在门上,大街上人满为患,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也不顾及寒冷,个个忙活着,家家户户布置一新。 施员外是湛江县的富户,据说他祖上本是朝中的大臣,为官很是清廉,连一粒米都不曾贪。是以后来,子孙们科举不利也没为他们谋上一官半职,最终一家人搬回湛江县,过上清平日子。 但虽说施家已无人在朝中为官,施家先祖的福荫至今仍庇护着他们,尤其是施家的施老夫人,比苏老夫人还要年长十岁,但精神矍铄,康健异常,她本是太傅之女,当年为了施家先祖才不远万里嫁到湛江,这么多年,仍与朝中有些联络。 故而上元节,施家以老夫人过寿为由宴邀众人,就连县令也不敢怠慢。 一行人坐在摇晃的马车里,时不时往外望,就等着到施家,看看施家的气派。 谁知真到了施家,众人反而失望了。 她们想着施家不说金碧辉煌,也定然是雕廊画柱,谁知下车之后,抬眼望去,皆是灰扑扑的一片,素净得倒像是个穷酸秀才家的屋子。 但苏祈春不这么觉得,她一眼见到这屋宇,便想到了觉明院,质朴自然,与这万千世界相得益彰,倒比那些华而不实的装点来的更好些。 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1就是这么个道理。 不过一行人虽心有异议,却不敢显露,说到底施员外的名声在外,便是他住在破茅草屋里也不敢有人对他不尊重。 来的大都是女眷,另外还有几个少年郎,都是知根知底家世清白的,便也没那么多规矩,都一起进了后院,同施家老夫人见面。 “嗯。”施老夫人满头银发,脸上皱褶丛生,但一双眼却极亮,由此显示出她的精神来,众人行过礼后,她点点头,目光从眼前人脸上扫过,对着苏老夫人说:“妹妹,近来可好?” 苏老夫人坐在软榻上,回道:“托姐姐的福,近来一切都好,这不,孙子孙女都大了,也不像从前那般操心,日子也算和顺。” 第19章 施老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拿眼去看立在一旁的几个小辈,瞧了一会儿,忽地一笑,指着最末尾的那个粉色衣衫的小女郎说:“这是妹妹的孙女吧,看上去就和别人不同,透着些妹妹你的影子。” 李夫人一听这话傻了眼了,她本想让施老夫人多看看苏川柏和苏川谷两兄弟,特意将两兄弟拉到老夫人身边,谁知,这施老夫人偏偏看到了离得最远的苏祈春。 但施老夫人是何等人物,只眼神在人身上轻轻一扫,便能看出这人的品行道行来,在她看来,这两兄弟身上都透着些不正经。 “她啊。”苏老夫人冲着苏祈春招招手,“姐姐说得不错,这正是我的孙女,苏祈春,乳名纤纤。” 苏祈春走上前,对着施老夫人盈盈笑,福身行礼,“纤纤拜见施奶奶。” “快起来快起来,到我这边来。”施老夫人见着苏祈春笑的样子,心里也不禁开起了花,拉着苏祈春的手问个不停。 苏祈春也不怕,一一答着,抬头举目皆是一番春意。 “苏祈春,这个名字好,纤纤人如其名,真就好似春天一般。”施老夫人笑道。 正说着,施家大房带着一双儿女姗姗来迟,一进门便连连告饶,“母亲,儿媳来迟,还望恕罪。” 几人沿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女子头戴翠珠,身上披着大红氅衣,氅衣领口处露出里面的天水碧衣裙,一双眉目像含了水一样,湿漉漉的。 “你啊你,没有一次是靠谱的。”施老夫人话语里含着些愠怒,可眼神却是温柔的,多少带着些宠溺。 崔夫人脱下氅衣,坐在施老夫人身旁,她身后站着她的一双儿女,儿子施之谓,已到了束发的年岁,一身儒意,斯文异常。女儿施清荷,也是一副俏皮可爱的样子,只比苏祈春小一岁。 两个人见着屋子里这么多人,不免多看了几眼,其他的人倒没什么,只是施老夫人身旁的这个小女郎,明眸皓齿,笑意盈盈,倒是好看得紧。 施清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悄声跟崔夫人说:“娘亲,这个姐姐好看。” 施清荷虽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但还是满屋子的人都听到了,一旁的施之谓皱着眉,轻咳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施老夫人笑道:“你倒是个会看的,快来见见姐姐,这是你的纤纤姐姐。” 施清荷欢欢喜喜地走上前,顺手也拉了拉施之谓,眨着眼道:“哥哥一起来。” 施之谓不情不愿地跟过来,施老夫人瞥眼瞧瞧施之谓,道:“纤纤,这是我的小孙女,施清荷。” “清荷妹妹。”苏祈春甜甜道。 “这个。”施老夫人指着施之谓,顿了一下,“这个是施之谓,是我的孙子,现下跟着先生读书,书还读得不错呢,兴许日后也能考个功名。” 众人一听这话,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苏祈春却不解,依旧笑着问道:“之谓哥哥读什么书?” 被施老夫人这么一说,施之谓倒是先害臊起来,头也不敢抬起来,喃喃道:“《大学》《中庸》” 说着,他余光瞟了苏祈春一眼,目光短暂地停住,慌乱地问:“怎么?妹妹也读书?” 苏祈春笑着摇头,“纤纤不读书,平日里只爱念些酸诗罢了,孔夫子的书,只记得一句‘朝闻道,夕死可以’2。” 施之谓移开目光,潦草回道:“妹妹能记得这一句,便是读明白了。” 众人不做声地听着两人聊着,眼角眉梢渐渐染上笑意。 李夫人此时却是坐不住了,她今日的目的本是为了两兄弟的亲事,谁知这施老夫人拉着苏祈春说了没完。 她想了一番,插嘴道:“早听说施家大公子博才多学,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施老夫人连着施之谓朝着她看过去。 李夫人忙拉了拉两兄弟,道:“我家这两个儿子也读过几天书,虽比不上大公子,但也能与大公子说上几句。” 李夫人边说边将两兄弟往前推,但两兄弟偏偏不合她的心意,一动也不动。 施之谓扫了两兄弟一眼,皱了皱眉,他跟着湛江县有名的儒生一起学习,县令听说之后,也将李元礼送去,故而他也见过几次李元礼和两兄弟厮混在一起的样子。 既是跟李元礼厮混的,那肚子里相比也没多少墨水,他冷冷地转过脸,不多说话。 李夫人见到施之谓这般反应,僵在原地,心里不上不下的,本来心怀欢喜的来这里为孩子筹谋,谁知一个人也不理她,她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再看苏祈春,不动声色便人人围着转,叫她着实气恼。 看着苏祈春和施老夫人说话的样子,再看苏老夫人,一点儿没有要帮她的意思,她不由得又想到李元礼那事儿。 李元礼是什么德行,李夫人自然也清楚,只不过,事已至此,她顾不得那么多,再者说,若能嫁给县令的儿子,也不算是亏待了她。 至于施家,今日这一家人都看不上她,便是攀上亲戚了也是无用,不如好好地另作筹谋。 第20章 少年郎 几人又寒暄一番后,县令夫人携儿子李元礼,施家二房春夫人也带着孩子一齐来了施老夫人的屋子。 李元礼已到了谈婚的年纪,看上去也是剑眉星目,肆意张扬,众人瞧他也颇有一分少年意气,忍不住频频点头。 李元礼礼数方面也做得周到,一声声祖母叫着,当真让人心花怒放,喜不自胜。得了几句夸赞后,李元礼坐至一旁,先是扫了一眼施之谓,冷冷地收回眼,又抬眼瞧见施之谓身旁的施清荷,一颗心像被鹅毛扫过一样,狠狠地痒。 再看施老夫人身旁站着的小女郎,一双杏眼弯弯,脸上还带着些幼女特有的婴儿肥,更是血涌上头,整个人都痴住。 苏川谷与李元礼乃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自打李元礼一进来就玩味儿地看着他,如今见他这副样子,更是心中得意,故意咳嗽几声。 李元礼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不舍地移过目光,扭头看过去,正瞧见苏川谷皮笑肉不笑的眼神。 他与苏川谷前些日子生了些龃龉,那藏花楼来了个小丫头,从未侍奉过人,他早已放下话来要收了她,谁知苏川谷这个不长眼的抢先一步尝了那温香软玉。 他淡淡地瞥一眼苏川谷,脸上没什么好脸色,又转头去盯苏祈春,目中流露出的下/流光亮令人侧目。 施之谓在一旁瞧见李元礼的模样,皱了皱眉,他望了眼含笑的苏祈春,心下隐隐有些不安。 一屋人寒暄一番后,眼见着到了中午用饭的时间,于是众人围着施老夫人,众星捧月一般,挪步至前厅。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日光穿过层层叠叠累积的云淡淡地洒下来,廊下众人的身影被金色的光投在灰白的墙上,留下长短不一的黑影。 几人纷纷感叹着今年湛江县好大的雪,举目之间,皆是一片白,倒不像是湛江了,像是极北的北边。 说着,众人穿过甬道,视野忽地开阔起来,只见左手边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铺满了雪,白茫茫的一片,期间连棵树都没有,倒不知道是谁在这片白上堆了几个雪人,眼睛鼻子惟妙惟肖,乍一看,还真像是真的。 众人正感叹着,极白的雪地上忽地现出一个身影,那身影飘逸灵动,像是随风飘动的柳枝,不同的是,不是风吹着他,而是他带着风,能让风听话一般,偏让风做了他的陪衬。 这一行人瞧着少年在雪地上舞剑,天光与大地寂静下来,仿佛世间只有这一人。 这场面美得让人难以挪目,唯有施老太太见多识广,早早缓过神来,问着身旁人,“这……这是谁家的孩子?” 几人堪堪收回目光,互相望望,都一脸茫然。 春夫人隔着人群往外望,见到雪上人,惊叫一声,道:“这不是曲余青吗?” “曲余青?”施老夫人问。 春夫人点头,走上前来,道:“这是我家侄子,名唤曲余青,前不久刚从家来看我。” 施家二爷自成亲后便搬出去住,故而施老夫人也不甚知晓他家的事情。 “原来是你的侄子。”施老夫人点头,“瞧着是个好少年,也有个好姑姑。” 施老夫人这话里有话,明眼人都听出来,春夫人也听明白了,若说她没有私心,这是假话,若她没有,她就不会带着曲余青来这里了。可她这私心也不算什么,为侄子筹谋婚事本也是天经地义。 她淡淡一笑,挥手招来曲余青。 离近了,众人才瞧出曲余青原来穿了一身淡青色,领口处绣了几株若隐若现的青竹,他抱拳行礼,一笑就露出一排极白的牙。 崔夫人瞧着曲余青的模样,暗自点点头。 “好孩子。”施老夫人笑道:“跟着一起去前厅吃饭,今天老婆子我大寿,有好吃的。” 施老夫人话已至此,众人也不多言语,跟着施老夫人到了前厅。 第20章 一路上,苏祈春默默地跟在施老夫人身旁,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先是看见施之谓躲闪的目光,后又看见李元礼令人作呕的神色,接着眸光又落在曲余青身上,她盯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 前厅里坐满了来祝寿的人,这些人与施家关系并不十分亲厚,故而也没多言语,一行人坐好后,施老夫人说了一番喜庆之词后,众人纷纷提筷吃起来。 曲余青是个不拘的性子,到了饭桌上,谁也不管,见到好吃的便夹个不停,见到不好吃的便一个不碰,更不要说察言观色这些,他也一概不管。 这本没有什么,可偏偏他的身边坐了个最需要人照顾,最娇生惯养的施清荷。 施清荷平日吃饭需要两三个人伺候着,一个人夹菜,一个人盛汤,另有一人擦嘴,可今日是施老夫人寿宴,她自然不敢如此放肆,只求着身边人能纵容纵容她。 苏祈春倒是个好姐姐,见她够不着,给她夹了一碟子的菜,可这曲余青,吃起饭来,像饿死鬼投胎,没一会儿便将眼前的菜一扫而空,只留下谁也不爱吃的胡萝卜。 施清荷越看越气,嘟着嘴,瞪着曲余青。 似是感受到了目光,曲余青瞥眼去看身边的小女郎,但也只是匆匆一瞥,丝毫没有觉察到异样。 施清荷简直要气炸了,凑到苏祈春身旁咕囔着,“纤纤姐姐,你说这个人怎么这样呀?” 苏祈春吃着糯米糕,嘴角尚带着些白色的渣子,她笑笑,目光落在曲余青身上,摇头道:“许是饿坏了。” “这得饿成什么样子?”施清荷又气恼又不解又无奈。 曲余青也不知听没听到二人的话,只见他依旧风卷残云着,丝毫不在意周边的目光,和那个在雪地上舞剑的少年天差地别。 苏祈春咽下口中的糯米糕,盯着眼前的空盘看了会儿,又装作不经意地往曲余青那边瞧,乌黑的眸子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施之谓坐在苏祈春的对面,向来含蓄收敛的他今日在饭桌上也没说几句话,只是偶尔有时抬头看一眼苏祈春,在见到苏祈春望向曲余青的目光后又低下头。 这桌上儿女的心思都被施老夫人收在眼底,她慈爱地笑着,不言语也不多想。 筵席结束,一众人坐在一起,相视无言,不知是谁提议要曲余青再舞一把剑,众人听了,都说好。 施老夫人拉住苏祈春的手问:“纤纤觉得呢?” 苏祈春低头想了下,点点头,“方才在雪地里见到曲哥哥舞得极好,这才过了一会儿,便又想看了。” 曲余青闻言,也不推辞,只见他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手腕一抖,软剑瞬间变直,闪着冷冷的寒光。 他挥剑起势,剑尖挑起地上一捧雪花,冷冽的剑尖载着冰凉的白雪,在茫茫大地上飞舞。曲余青身似飞鸿,与天与地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众人亦是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苏祈春眸中映照出曲余青悠扬的姿态,他身姿俊朗,顾盼神飞,一双眸子极明亮,闪着昂然的光。某一刻,曲余青的身影在她的眼中和一个满身冷寂的人无限重合。 他也有一身的功夫,他也是这般少年姿态。 但他却总站在雪里,甘愿让风雪落了满肩。 “山哥哥。”苏祈春在心里念出陆之山的名字,眼前少年的身影忽地一阵模糊。 风雪在她的眸底纷纷扬扬,她好像回到了青松树下,陆之山站在她面前,肩上的雪沉沉地压着,她想伸手拂去,却怎么也拂不完。 “咻”地一声。 长剑划破疾风的声音将苏祈春拉回来,她的眼前逐渐清明,一把剑尖泛着寒光,正冷冷地对着她。 她顺着剑身望过去,正和少年含笑的目光相对,她甚至在少年清澈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纤纤妹妹。”曲余青收回软剑,爽朗一笑,“吓到你了?” 苏祈春移过目光,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失落,“没有,曲哥哥的剑舞得真好。” 曲余青笑笑,“这算什么?我还有好多东西没亮出来呢,诸如什么口吞宝剑,胸口碎大石……” 众人都被曲余青的话给惊到了,凑上前问东问西,曲余青围在众人中间,俨然成了中心。 苏祈春心里空空的,也无意去凑热闹,趁着无人注意,躲到一旁去了。 施府院落不大,苏祈春往一边走了几步,便走到一处屋舍,那屋舍静悄悄的,看着没有人,屋舍旁有一株梨花树,沉甸甸的雪夹着梨花压在灰黑的枝头上,像极了一枚白玉的簪子。 苏祈春站在树下,抬头望了会儿天。 冷灰色的云盘旋在天际,遮住一大半的天光,使得这人世间一片寒冷寂静。 一阵风吹过来,苏祈春缩了缩脑袋,却在眼角余光处看到一双鞋尖。 苏祈春下意识地后退,一转身,看到苏川柏和李元礼两人正盯着自己看。 “你们……想干什么?”苏祈春乌黑的眸子冷下来。 “不干什么。”苏川谷走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苏祈春一番,“怎么?不看你的曲哥哥了?是不是有了曲哥哥,就忘了山哥哥了,不过也是,那个又瞎又哑的陆之山怎能比得过曲余青呢?” 第21章 少女心 “你!”苏祈春怒盯着苏川谷,他猥琐的面目落在苏祈春眼底,让苏祈春一阵恶心,“谷哥哥想错了,妹妹只是在想,若是山哥哥不哑不瞎,以他的身手想必不会比曲哥哥差。” “怎么了?谷哥哥不会忘记了吧?”苏祈春盯着苏川谷盈盈笑,“那日你可是亲自领教过的。” 苏祈春还记得当日陆之山的身手,苏川谷自然更不会忘,那日他回去后,手腕足足疼了半月,连苏知辛都说看这伤势,出手之人至少有十年的功力。 苏川谷的脸登时白起来,眉目神情都变得不自然,“苏祈春,你胡说什么?” 李元礼在这里,他自然不能承认。 苏祈春见他这般样子,一声冷笑,不由得觉得她这个哥哥实在虚伪,转而又为陆之山感到不甘,“纤纤在说什么,谷哥哥心知肚明,谷哥哥担心输给一个瞎子丢人,纤纤明白,但人总归还是要诚实点儿的好。” 本来苏祈春的声音就甜,如今说出的话中又带了点儿似有似无的咬牙切齿,反而显出一点儿娇憨的意味来,一旁的李元礼听得是酥酥麻麻,如痴如醉。 苏川谷听出苏祈春的含沙射影,脸憋得通红,捋捋袖子正欲上前,却忽地被李元礼拦住,他和李元礼目光相接,登时明白了几分。 “纤纤妹妹,莫要生气了。”李元礼将苏川谷推至身后,走到苏祈春面前。 他身姿高大,一双桃花眼眯着,似笑非笑地盯着苏祈春。 苏祈春被他盯得浑身发麻,好似被一大片绿色的黏液裹着,让她避之不及,浑身难受,她往后退了半步,道:“李哥哥,纤纤,没有生气。” 眼前的小女郎娇小,可爱,白嫩嫩的脸蛋儿像能掐出水儿一般,一双杏眼滴溜溜地转,许是爱笑,分明是冷着的一张脸,嘴角却还好似在翘着。 “是吗?”李元礼越靠越近,眼眸心底藏着按捺不住的浮荡,“胡说!” 李元礼声音陡然凛冽。 苏祈春下意识地抬头看他,身子已退至梨花树树干处。 “纤纤,纤纤没有胡说。”苏祈春防备地看着他。 “纤纤妹妹,你还是太好心肠了。”李元礼伸手拂上苏祈春的发髻,修长的一双手在苏祈春眼前盘旋,像是一只鹰,飞翔着寻找它的猎物。 苏祈春微微撇过脸,乌黑的眸子里爬上些恐惧。她听说过李元礼的大名,他是有名的浪荡子,平日以欺压抢掠幼女为乐,偏他爹是县令,没人能管得了他。 “你这样的美人,若有人惹你生气,便该将那人大卸八块,拖去喂狗。” 苏祈春听罢浑身发麻,她抖抖唇,双手握住身后的树干,眸光随着李元礼的手游荡。 她摇摇头,故作镇定地露出一个笑,道:“纤纤可不敢。” 说着,李元礼的手便要落下来,落在她的脸颊上。她瞪大了眼,往李元礼身后看。 电光火石之间,她冲着李元礼身后挥手,大喊:“茯苓!” 李元礼也不想此时被人看见,愣了一瞬,苏祈春趁机狠狠地推了李元礼一把,游鱼一般从李元礼身旁滑走。 她不敢停留,奋力往前跑着,边跑边冲着前面大喊,“茯苓,你等等我!” 可前面哪有什么茯苓? 李元礼望着小女郎惊慌逃跑的身影,目光逐渐变得阴鸷。 “你这妹妹,可真扫兴。” 苏川谷在一旁看着这场戏,此时才缓缓出声,“急什么?你李大公子想要的,还有得不到的?” 苏祈春此时自然不知道她的那位好哥哥心里在盘算什么,她拼尽全力往前跑,今日虽无雪,但冬日的风依旧像薄刃一般割着她的肌肤,她跌跌撞撞向前,腰间的铃铛发出凌乱的响声。 第21章 她想着方才的一切,心里溢满了害怕。她不会不懂得李元礼的意思,她只是没想到李元礼竟然真的敢,这可是在施府,况且,她兄长还在那里。苏川谷到底是她哥哥,不会见死不救,但李元礼依旧敢嚣张。 纷杂的思绪堆积在她脑子里,层层叠叠,好似随时会坍塌。 好在施府不大,很快她便回到了前厅。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苏祈春推开房门,只见茯苓从里面冲出来,差点儿和苏祈春撞上。 “哎呀,女郎,可算找到你了!”茯苓一见苏祈春就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拉着苏祈春往屋里面走。 筵席过后,桌椅都已收拾一空,穿过前厅,后面另有一间耳房,此时那里围着一大堆人,个个眉头紧锁。 迎面便是黑着脸的李夫人和苏川柏。 苏祈春本欲行礼,但两人显然兴致不高,看也没看苏祈春一眼。 “这是怎么回事?”苏祈春望向茯苓。 “女郎,你是不知道,方才曲公子舞完剑,一众人都围着他要他再露两手别的,谁知此时施家的清荷女郎忽然腹痛,痛得满地打滚,汗流不止。” 苏祈春细细地听着,这才知道为何李夫人与苏川柏那副样子。原来上元节施府的大夫都回家了,施清荷病得紧急,而苏川柏又是这众人里唯一一个学医的,于是便叫他来看。可他们怎会知,她这个哥哥对于医书实在是一问三不知。 李夫人自然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显示下苏川柏的,可谁料,反而出了大丑,怎能有好脸色呢? 正想着,两人一起进了屋子,冬日里,屋外的雪映着窗纱,也照得屋里冷冷的亮,几位夫人连着苏老夫人和施老夫人都围着床榻上那个瘦弱的身影。 施清荷额上沁出细密的汗,嘴唇发白,脸颊上犹挂着泪水,她带着哭腔说:“祖母,清荷好疼。” 施老夫人半抱着施清荷,心疼地揉着施清荷的下腹,转头对众人道:“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 众人互相望望,又连忙催人接着去找大夫。 苏祈春迈着步子走进来,见到众人沉重表情,也不敢多说话,默默地走至苏老夫人身边。 方才苏川柏在施家人面前着实出了丑,惹得施府的人个个不悦,苏老夫人都没脸呆下去了,此时见着苏祈春,纵是知道她这个孙女医术精湛,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又惹了一身骚。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施老夫人叹气,“怎么好好地疼成这样?” 施清荷流着泪,忿忿道:“定是因为那曲余青。” 春夫人听得一身冷汗。 “关他什么事?”施老夫人心下一凉,“他怎么你了?” 施清荷抹着眼泪,“定是因为他将我面前的菜都吃光了,我中午没吃好,所以才腹痛不止。” 这理由,明眼人一听便觉得不靠谱,但从施清荷嘴里说出来,偏偏有了几分可爱意味。 施老夫人本以为有什么事,没想到是这些,不由得摇头。 可苏祈春却没忍住,“扑哧”笑出来,笑声如银铃,撞碎这满屋子的沉闷。 施清荷顺着声音看过去,见是苏祈春,冲她招招手。 “纤纤姐姐。”施清荷将苏祈春拉到床榻旁坐下,“你可算来了,我都要疼死了,你可要给我作证,就是曲余青惹的祸。” 苏祈春笑笑,眼睛眯成一条线,“好妹妹,不然我替你把把脉,若真是吃坏了肚子,那纤纤怎么说也要替妹妹出气。” 说到诊脉,不止施清荷,整个屋子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苏川柏那模样众人都是瞧见的,如今这苏祈春怕更是没什么东西。 施清荷望着苏祈春,有些犹豫,她瞥眼看看施老夫人,施老夫人脸色不佳,她缩缩身子,似是不愿。 苏祈春有些失落地垂下头,淡声道:“妹妹不愿意也就罢了,但依我看,妹妹这不像是吃坏肚子。” “为何?”施清荷拧眉。 苏祈春思索着道:“爹爹曾说,肠胃一体,若是吃坏了肚子,定不止是腹痛。况且妹妹是小腹疼痛,依我所见,那个位置倒不像是肠胃疾病,反倒更像——” 苏祈春想到什么,有些脸红不敢继续说。 众人虽对苏祈春有些偏见,但她提起医术时的动作神态却不知不觉地吸引着他们,冥冥中似乎有一种魔力,将他们的目光定在苏祈春身上。 “像什么?”施清荷连疼都不觉得疼了,抓住苏祈春的胳膊问。 可苏祈春终究是个十三岁的小女郎,这种话叫她怎么说的出口,她红着脸去瞧施老夫人。 恰巧施老夫人也在想着她的话,见到她说不出口的难言目光,心里登时明白了一大半,忙赶了众人出去,只留下苏祈春一人。 施老夫人掩上门,令人拿来恭桶。 “纤纤,你是说,清荷这丫头来葵水了?”施老夫人说。 苏祈春点点头,“正是。” 施清荷听着两人的话,仍是一头雾水,她被施老夫人催促着上了恭捅,脱下亵裤时,她才瞧见,裤子上全是血,她不由得吓得连连大哭。 屋外的人听着,眉头蹙成一团。 “我怎么流血了?”施清荷心中掠过无数可怕的事,最后她含着泪喃喃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苏祈春禁不住笑了,她揉着施清荷的头,想到自己第一次来葵水时的样子,那时她也差不多十二岁,疼得差点儿要晕过去,以为自己要短折而亡。 第22章 拒礼因 她抹着眼泪写下一封遗书,又从心正庐的百眼柜里取出一些防腐的药材,将它们装进香囊里贴身放好。 就在她准备躺在床上等死时,杨夫人推门进来,看见她的脸色,吓了一大跳,她这才知道什么是葵水。 “纤纤姐姐,我不想死。”施清荷一双眼睛含满了泪,湿湿的,润润的,像雨后绿叶上的水滴。 苏祈春看得心疼,俯下身轻声安慰,“妹妹别担心,不会死的。” “真的吗?”疼痛和鲜血让施清荷忐忑,但看到苏祈春胸有成竹的样子,又不自觉地安心。 “当然。”苏祈春弯起乌黑的眸子,拍拍施清荷的背,“相信我,纤纤的医术可是连怀仁堂的苏大夫都自愧不如的。” 听到这儿,连一旁的施老夫人也不禁看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小女郎。她个子不高,身子骨柔弱,分明是小小的一只,说这话的时候却分外亮眼,倒像是真的。 别说是施老夫人不信,就连年岁不大的施清荷也不信。苏大夫的医术是湛江县数一数二的,苏祈春才多大,怎么能和苏大夫相提并论。 她换好亵裤,和苏祈春一起走到床榻边,毫不避讳地说:“纤纤姐姐这话我可不信。” 苏祈春将被褥裹在施清荷的小腹上,颇为自得地说:“我说的可是苏大夫亲口认证的。” 她说话的时候半昂着脸,透过窗纱的泠泠雪光照得她的半边侧脸闪亮,乍一看过去,好似她整个人都在闪着光,叫人移不开眼。 施清荷连着施老夫人心里都有些怀疑起来。 苏祈春又给施清荷把了把脉,开了一些活血止痛的方子。恰此时,请来的大夫也到了,诊治一番后,所说的与苏祈春大差不差。施老夫人留了个心眼,将苏祈春开的方子给大夫瞧了瞧,大夫连连称赞,说这方子考虑周全,并无异常。 事已至此,施老夫人才有些相信苏祈春说的话,超过苏大夫自然不可能,但苏祈春起码不像是她哥哥那样,不学无术,一问三不知。 施老夫人名门之后,最不喜肚里没墨水的人,而湛江县女子多安于闺阁,晓得学医治病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而苏祈春年岁不大,却有这般医术,倒叫施老夫人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苏祈春正坐在塌前和施清荷说些私房话,方才崔夫人进屋,和施清荷解释了一番何为葵水,羞得施清荷脸都红了,好在苏祈春和施清荷年岁相当,能在一旁纾解下施清荷的羞涩。 许是感受到施老夫人的目光,苏祈春转头看过去,见到施老夫人,她先是一愣,随即盈盈笑起来。 施老夫人也跟着笑,“纤纤今日可帮了老婆子我的大忙,若不是纤纤在,我们这一屋子的人指不定还要担心到什么时候呢!” 苏祈春听得不好意思起来,她低头笑着,密密黑黑的一排眼睫铺在白嫩嫩的眼下,脸颊上还带着微微的一酡红,显得娇羞可爱。 “是啊!多亏了纤纤。”崔夫人瞧苏祈春对待施清荷的耐心模样本就喜欢,如今又得知苏祈春一身医书,也欢喜得很,转头道:“母亲,纤纤帮了咱家这么大一个忙,是不是得……” 施老夫人看向崔夫人暗示的目光,心中明白了大半,微微一笑,道:“你今日倒是热情。” 崔夫人心虚地低下头,湿漉漉的眼睛里带着些扭捏。 “不过你说的倒也不错。”施老夫人又说:“你既如此热心,不如就由你来挑一件礼物来送给纤纤,你看如何?” 第22章 这话明显是将这选择的权力交给了崔夫人,要怎么样全看崔夫人自己抉择。这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定会思索良久,但崔夫人是从小被宠到大的,最不怕的就是闯祸,只因不管她闯了什么祸,都有人为她兜底。 崔夫人听了这话,正中她下怀,高兴得合不拢嘴,只是不知道这东西是何等事物,竟要崔夫人亲自去取。 施老夫人和苏老夫人在这人世上摸爬滚打半辈子,一眼看穿崔夫人的心思,两人相视一笑,都不多言。 很快,崔夫人便取了东西回来,后面还跟着李夫人,李夫人方才出了丑,进屋也不说话,只默默地站在苏老夫人一边。 “来,我瞧瞧,你准备送什么好东西。”施老夫人掀开崔夫人手中的盒子,只看了一眼,便若有所思地笑起来,“你倒是大方,连我给你的东西都往外送。” 崔夫人湿漉漉的眼睛一垂,道:“这送给纤纤的,就得这样的好东西,母亲该不会是舍不得吧?” “舍不得?”施老夫人抬眼看看她这个儿媳妇,不免觉得她太心急,但苏祈春着实招人喜欢,她也乐见其成,“怎么会舍不得呢?你想送便送吧。” “哎!”崔夫人脆生生地应一声,转头将东西送到苏祈春面前,欢喜的看着苏祈春,道:“纤纤,快看看。” 苏祈春望望崔夫人,又望望苏老夫人,犹豫地掀开盒子。 盒子里铺着一层雪白的鹅绒,绵绵的,暖暖的。鹅绒的正中间放着一个冰莹剔透的玉镯,冰晶一般,透着些洁净冷冽的意味,苏祈春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握住它。 “好看吗?”崔夫人问。 苏祈春点头,笑得眉眼弯弯,“好看。” “快戴上瞧瞧。” 说着,崔夫人放下盒子,上手帮苏祈春戴上,生怕晚一分苏祈春就不要了。 苏祈春到底只是个孩子,怎么懂这些大人的心思,她掀起衣袖,露出一截莹白的胳膊。崔夫人捉住苏祈春的手,将那玉镯戴上去,可巧的是,这玉镯本细,偏偏苏祈春的手腕也细,戴上竟正正好好。 众人看过去,只见一段雪臂透过剔透的玉镯映出来,明明暗暗,熠熠辉辉,如月色落在山中清澈溪流上,亦如日光斑驳掠过落雪的枝头。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移也移不开。 “真好……”崔夫人不住感叹,“纤纤喜欢吗?” 苏祈春也看呆了,不想这玉镯戴在手上竟然如此好看,她都不舍得取下来了,但转念间她想到她此次来的目的,她又将心中的所想都抛下了。 “嗯嗯。”苏祈春抬头去看崔夫人,她摸着冰冷的玉镯,笑了笑,“只是这个太贵重了,纤纤当不起。” 崔夫人一听就急了,忙说:“怎么当不起?我说你当的起你就当得起!” 其实屋里的人都知道崔夫人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苏祈春还小,事情不能完全考虑周全。 苏老夫人插话道:“纤纤,既然你也喜欢,崔夫人也乐意给你,你便接住,那有何妨?” 崔夫人也说是。 苏祈春咬咬下唇,反复想着,最终嗫嚅着开口,“其实,其实纤纤有一件另外想要的东西。” 她想要另外一件东西,所以不好意思再接受这玉镯,但其实施家人并不介意多给她什么。 施老夫人笑道:“纤纤想要什么东西?竟连这么好的玉镯都不要了?” 苏祈春想了想,低声道:“纤纤听说,施府有一味药,治疗眼疾有奇效,纤纤想借来用用。” 施老夫人倒是奇了,望向苏老夫人,“你们家有人患了眼疾?” 还未待苏老夫人答话,李夫人便按捺不住,她见着苏祈春这样得人心,心里那点儿嫉妒的小性子便出来了,添油加醋道:“可不是,是我家二姑娘的儿子,名叫陆之山的,比纤纤大上几岁,这一连多日,纤纤可是整日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呢!” 施老夫人听了这话脸都黑了,比纤纤大几岁,那便也是到了议亲的年纪,虽是兄妹,但若是家风不严,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再加上苏祈春这般态度,虽然李夫人说得夸张,但也不一定就是空穴来风。 苏老夫人气得蹬李夫人一眼,转头解释了一番,但施老夫人显然没有全新,脸依旧黑着。 过了半晌,施老夫人笑着问苏祈春,“那东西也是施家的宝贝,这玉镯和药材老婆子我可不能都给你,这样吧,你选一个,你是要玉镯还是要药材?” 施老夫人本以为苏祈春至少会想一想,谁知苏祈春想也没想就立马答道:“我要药材。” 说着,将手腕上的玉镯取下,放回到盒子里。 “纤纤!”崔夫人急了,看看苏祈春,又看看施老夫人。 苏祈春抬头看着施老夫人,不紧不慢地道:“我现在还回了玉镯,可以把药材给我吗?” 逼仄的耳房,苏祈春的话没有先前的羞涩忐忑,反而格外坚定格外笃定。 施老夫人沉下脸,递了个眼神给崔夫人。 无奈之下,崔夫人只好收起玉镯,走至施老夫人身旁。 “可以。”施老夫人的话冷得没有什么温度,一屋子的人都感受到泠泠冷意。 除了苏祈春。 天不知不觉黑下来,一行人出了耳房,往前厅而去,施之谓站在耳房外,瞧见他祖母与母亲脸色都不大好,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还未来得及问,他就又瞧见了苏祈春。 昏黑的夜幕下,苏祈春的眸子格外亮,他压抑着心跳声跟苏祈春说话,“纤纤妹妹。” 苏祈春像是很高兴,昂着脸对他笑,笑靥如花,他看得心都化了。 接着,他又听见她清铃的声音回荡在夜幕下,心笙摇曳, “之谓哥哥。” 第23章 兄妹情 听见后面的声音,施老夫人回头看,连着众人的脚步也都停下,回望着施之谓和苏祈春两人。 施之谓平日里是个书呆子,少有如此情绪外溢的时刻,再加上他看着苏祈春的眼神着实痴缠,旁人便是傻子也该看出来了。 施老夫人瞧着两人,目光沉沉,脸上像蒙了层灰纱一般阴霾,她出声道:“之谓。” 施之谓正被苏祈春的笑拽进一个软绵绵的所在,施老夫人的一声呼唤,才将他堪堪拉出,他朝着施老夫人走去,“祖母。” 施老夫人目光扫过施之谓,道:“别看东看西了,一起走吧。” 施之谓不懂施老夫人话中所指,只能含糊地答是。 因着今日是施老夫人的寿宴并上上元佳节,故而晚上这一餐实为庆祝上元节所设。 经历了下午的一众事情,宴席上的众人也是各有所想,各怀鬼胎。 苏祈春依旧坐在了施清荷的身边,曲余青本仍要坐施清荷的另一边,被施清荷出声阻拦,非要将曲余青赶走。 施之谓一直偷看着此间情形,见几人僵持,主动过来解围,和曲余青换了位置。 “我坐在这里,总可以了吧?”施之谓对着施清荷说话,眼神却看着带笑的苏祈春。 这一幕幕都被施老夫人看在眼里,她原来是很喜欢苏祈春的,只是苏祈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了玉镯,非要为她的表哥求了药材回去,这事情本来也算是苏祈春善良,但她一想起李夫人的话,就浑身不自在,而且苏家的两个儿子名声都很差,她亦因此怀疑苏家的家风。 施家的儿子想找一个良配实属不难,她实在不必一棵树上吊死。 但这些打算,崔夫人却想不到,她只记着苏祈春的可爱善良,一心想定下亲事。 是以施老夫人在席上说要让施之谓和苏祈春结为异姓兄妹时,崔夫人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母亲,这恐怕不好。” 施老夫人望着她笑,“怎么不好?我看很好,两人玩得好,若成了兄妹,以后也可一起常玩。”她顿一顿,眼神凌冽起来,“不必再说了,此事就这么办了。” 话音刚落,施之谓站起的身子便愣愣地落下,失了魂一般,眼神不知望向何处。 苏祈春起初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笑意满满,她对于此事是无可无不可,施之谓一看就是个温文尔雅品德高尚之人,多一个这样的兄长也不是坏事。 她笑着转头去看施之谓,道:“之谓哥哥。” 施之谓失魂落魄地看向她,却见她笑容正好,不觉在心中苦笑。 “以后咱们就是兄妹了。”苏祈春咯咯笑。 “还有我。”施清荷从中间探出头来,一左一右挽住两人的胳膊,“我又多了一个姐姐,以后我们三个便是兄妹了。” “是呢。”苏祈春笑着,笑得很开心。 饭后看完一场烟花,苏家人上马车离开。离开之前,施老夫人令人将那明目的药材送到苏祈春手里,施之谓自告奋勇,领了这差事。 苏祈春掀开车帘,望着施之谓手中的药材盒,喜不自胜,一双眸子比天上的星子还要亮,灼灼的,直取眼前人魂魄。 第23章 “谢谢之谓哥哥。”苏祈春接过药材,欣喜万分。 施之谓低头看她,不见她有伤心神色,有些丧气,但还是艰难开口,“纤纤妹妹,想认我做哥哥吗?若是不想……” “纤纤想。”苏祈春睁着忽灵灵的大眼睛,眼里没一点儿犹豫。 施之谓不死心地继续说:“若你不想,我们可以不做兄妹。” 苏祈春听不懂施之谓的话,摇头,“我很喜欢做之谓哥哥的妹妹。” 施之谓被她的这句话打击得心都碎了,他望了会儿苏祈春,无奈叹气,自我安慰着也许苏祈春年岁小,不懂他的意思。 若说苏祈春一点儿不懂,那自然不可能,但她确实懂得不多,就如此时,她窝在苏老夫人怀里,手里抱着那盒药材,笑个不停。 看着苏祈春这模样,苏老夫人心里也打鼓,试探地问苏祈春对陆之山的想法。 苏祈春想也没想,就说:“山哥哥是我的哥哥,还是我的病人,我关心他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况且,山哥哥生了那么重的病,我身为大夫和妹妹怎们能不多挂念挂念他呢?” 这话苏祈春说得认真,说得诚实,连苏老夫人都觉得毫无破绽,也因此苏老夫人才总算放下心来,心里不免鄙夷施家人太风声鹤唳,小题大做,不过,事已至此,做兄妹也挺好的。 马车声辘辘地碾过积雪的地面,踏着月光来到苏府。 苏府里,苏知辛夫妻二人连着陆重一家,以及苏三爷一起吃了顿饭,许是过节的缘故,今日这顿饭吃得格外的好,格外畅意。 酒饱饭足后,陆重三人走在回月雪阁的路上,陆重喝了不少的酒,一路上走得跌跌撞撞的,苏泽兰扶着他,担忧地看着他。 月光下,两人相依相偎,相互搀扶,恩爱异常。 陆之山走在两人的身后,孤零零的一道身影落在两人的影子旁,萧萧瑟瑟,冷冷清清,只看着便叫人觉得冷。 他的人也是冷冷的,眼上蒙着布,分明是个盲人,却无人给他指路,无人引他行走,他却不说话,默默地听着风声,凭着风在路上的轨迹去寻回去的路。 可他终究是个盲人,看不清路,难免走错,前面的两人已不见踪影,他摸索着继续走,却越走越偏,来来回回寻了许久,才又找到熟悉的轨迹。 风吹红他的耳朵,他回到青松树下,拢起手中的兔儿灯,兔儿灯微弱的光点亮手心,温热的暖流缓缓摇晃,星河一般撞击着手心。 他低着头,像在看这个兔儿灯,嘴角带着微不可见的笑,可就是这点笑,让他整个人都温柔起来,如一汪清泉里的一朵桃花,亦如春风十里中摇曳的柳叶。 夜很静,但他却仍能听见极微小的声音,甚至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 他听着,嘴角的笑意不自觉地变浓,像晕染的墨。 “叮铃铃铃” 一连串铃声从月雪阁外传过来,小女郎奔跑的脚步声撞击着陆之山的耳膜,他放下手中的兔儿灯,重又变成那种面无表情的样子。 “山哥哥!”苏祈春跑得小脸绯红,额前的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她抬头望着陆之山,口中喘息连连,“山哥哥,太好了,你还在等我。” 虽然只是一天没有见,但苏祈春却觉得好像很久没见陆之山了一般,她还真有些想他了。 她跑了一路,累得站不住,坐在一旁的石椅上,看见桌子上燃着的兔儿灯,兔儿灯灯火微弱,几乎要灭掉,她举起兔儿灯,对陆之山说:“山哥哥,兔儿灯快灭了,你一定等了我很久吧。” 陆之山转身坐到桌子的另一边,神情没有一丝波动,像是否认。 苏祈春却不信,嘟着嘴,“纤纤不信,山哥哥一定是在骗我。” 不知怎得,苏祈春就是有这种自信,圆圆的月亮落在她的黑瞳里,亮得可怕。 陆之山抿着嘴,整个人笼罩在清冷的月光里,其实他实在没有等很久,但又好像等了很久,好像苏祈春不在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等她。 苏祈春坐到陆之山的身边,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自顾自地说起来今天的事,她说到施府,说到施之谓,又说到施清荷,最后说起了曲余青。 陆之山默默地听着,听到曲余青舞剑的时候,他藏在袖中的指尖颤抖了下,他听到苏祈春激动的声音,心里有些酸。 “山哥哥,你知道吗?曲哥哥舞剑舞得好厉害,就好像和那把剑融为一体了一般,灵动飘逸,举世无双。”苏祈春说起这些的时候,眼里亮晶晶的。 陆之山听得心里酸涩难忍,指尖忍不住地颤。 苏祈春说了半晌,回头看陆之山的脸色越发地白,心里一阵疼,伸手碰了碰他颤抖的指尖,轻声道:“山哥哥你怎么了?” 陆之山指尖一阵烫,他将手缩回袖中,别过脸不去看苏祈春。 “山哥哥。”苏祈春挽住陆之山的胳膊,“你生病了么?” 苏祈春摸了摸陆之山的脉搏,除了心跳的快一点儿,别的没什么毛病,这才放下心来,拉着他望着天,“山哥哥,今天是上元节,是一个月中月亮最圆的时候,也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时候,而且,今年的这个上元节格外不一样哦。” 陆之山动用内力,才压制住心底的酸涩,可喉咙里翻出来的涩浸在口腔里,让他难忍难挨,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想了想,今年的上元节有何不一样。 苏祈春看着陆之山茫然的样子,勾唇笑笑,一脸得意地说:“山哥哥猜不出了吧?” 陆之山冷冷地沉默,也不写字,苏祈春就只当他不知道了,笑着说:“今年的上元节是山哥哥陪纤纤过的。” 陆之山拧眉。 苏祈春望向陆之山的眼,郑重地说:“有山哥哥陪纤纤过上元节,”苏祈春顿了顿,瞬间眉开眼笑起来,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纤纤真的很开心。” 第24章 两世缘 小女郎的笑声轻轻的,柔柔的,许是奔波了一天,声音里还带着些疲累。陆之山静静地听着小女郎的话,冷白色的月光透过青松树的树隙照在他脸上的白布上,他一瞬间平静下来,喉咙中的酸层层消退。 “山哥哥,不知道为什么,纤纤总觉得你很亲切,你说,”小女郎抬起明亮的眸子,注视着陆之山,“我们是不是上辈子就见过呀?” “我们是不是从上辈子起,就是兄妹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纤纤真的要高兴坏了,原来纤纤上辈子就遇见山哥哥了。” 手臂上贴着小女郎肉嘟嘟的脸,她像是困了,声音越来越低,时不时地打着哈欠,头不住地往下滑,陆余青伸手揽住小女郎快要滑下去的一颗脑袋,手心却被小女郎满头的珠玉硌到。 他顿了顿,将小女郎的头扶正,冬日的风钻心的凉,拂落小女郎的发丝,细细柔柔的发挠着陆之山的手,止不住地痒。 陆之山小心地扶着小女郎的脑袋,生怕惊扰了她,一只鸟儿在树上扑腾翅膀,小女郎晃了晃身子,陆之山不敢动弹,像等着水面涟漪消散一般安静地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终于安静下来,小女郎平稳的呼吸落在他的臂弯,他又等了会儿,等小女郎彻底熟睡时俯下身子,将小女郎背在背上。 许是感受到陆之山的动作,小女郎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微微地半睁着眸子,瞧着这个将自己背在身上的人,大雪地里,他身姿欣长,长身玉立,与这洁白冰雪融为一体。 “曲哥哥,是你吗?”小女郎说的话含糊不清。 月光下的陆之山停了停,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风肆意地在他耳边刮过,刮得他耳朵生疼。 他朝着觉明院继续走,身后的小女郎呓语着,“曲哥哥,你舞剑舞得真好。” 圆圆的月照出陆之山沉沉的脚印。 “可是我一直想和你说,我有一个哥哥,他若舞起剑来,一定也很好看。” 陆之山的脚步慢下来。 “可是他不能。”小女郎的声音忽地低下来,浑身抽动着,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 “因为他看不见。” “我想要治好他,很想很想。” “可是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 小女郎窝在陆之山的脖颈处,从眼眶里溢出来的泪水温热,一点一点地烫着陆之山脖颈上的皮肤,接着又顺着衣领流进来,一路滚到胸膛里,滚成蜿蜒的曲线,最后像万江入海一般汇集到心口上,压得陆之山的心跳都要停了。 他张张嘴,一股剧烈的风便灌进他的嘴里,连着小女郎的哭声,连着他心脏的呐喊,他好想安慰安慰背后的这个小女郎,告诉她,你不要再哭了,山哥哥不怕看不见。 可陆重的话,他许下的誓言,他如今拥有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是个骗子,他不能说话,也不该说话,他就只能默默地,像个不存在的人一样,哪怕他真的很想说句话。 第24章 他真的很想说句话,因为他真的不想她再哭了。 “山哥哥……”小女郎啜泣着,声音越来越轻,哭过的她格外地累,头重又沉沉地垂在陆之山的肩上。 夜晚的风带着寂静的香气,陆之山走得很慢,白雪地里映出他清拔的身影,小女郎白嫩嫩的脸贴着他,均匀的呼吸扫着他脖颈上的肉。 他朝着前方走去,风吹走他微乎其微的声音, “我在。” 第二日,天上又飘起了雪,苏祈春睡了个太阳晒屁股才起床,一觉醒来,眼睛沉沉的疼疼的,拿出镜子一照,才发现自己的眼已经肿成了两颗核桃一般大小。 苏祈春撇着嘴,大叫着喊来茯苓。 听到声音,茯苓便匆匆忙忙赶来,一见苏祈春的样子,也吓了一跳,惊叫道:“我的乖乖,女郎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苏祈春摇头,“纤纤不知道,纤纤一觉醒来就变成这样了。” 茯苓皱眉,“女郎你别急,你好好想想昨晚你干什么了?” 苏祈春双手托着下巴,当真认真地想着昨夜的事,她只记得她和山哥哥在说话,要一起过上元节,结果刚说完她就好困好困,就睡着了,之后再醒来时就太阳晒屁股了。 “想不起来。”苏祈春摇头,但随即扬起弯弯的嘴角,“但我知道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谁啊?”茯苓起初还有些疑惑,但很快就明白过来,恍然大悟地说:“哦,我知道了,是陆公子对不对!” 本来苏祈春是光明正大,心怀坦荡的,但茯苓这话的意味却总好像带着些阴阳怪气,弄得苏祈春自己也有些忐忑起来。 她拉住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茯苓,不让她瞎起哄,“是山哥哥,因为昨晚上我去跟山哥哥过上元节。” “女郎,昨天在施家折腾一天,你晚上还有力气去找陆公子呀?” 苏祈春不知道自己累不累,她只知道和陆之山过上元节是他们两人的约定,既然是约定,那就是一定要做到的。 “是的。”苏祈春脸上没半分犹豫。 茯苓也无话可说了,拿来冰水帕子要为苏祈春敷上。 谁知这时,茜色的窗纱上映出一个修长的身影,苏祈春看过去,眉开眼笑起来,“是山哥哥!” 苏祈春推开门,凛冽的风夹杂着雪花汹涌地冲进来,灌进她的衣服里,她冷得缩了缩脖子,抬眼往陆之山的位置看过去。 “山哥哥!” 陆之山转向她,在冰天雪地里默立。苏祈春跑到陆之山身边,摸了摸他单薄的衣袖,眉心皱成一团,她拉着陆之山往屋子里走,边走边说:“好冷呀,山哥哥,你该穿厚点儿的。” 风声一直到进了屋子才在耳边停止,陆之山手心涌出一团内力,隔着空气暖着苏祈春的手。 他被拉到苏祈春的屋子里,鼻尖充斥着微苦的味道。 茯苓见状知趣地离开,苏祈春拉着陆之山坐好,从柜子深处取出了从施家带出来的药材。 这药材形状诡异,看不出来是什么,只听施家人说,这药材是从极冷的雪山上取得的,百年才得一株,非常珍贵,若非苏祈春是施之谓的干妹妹,是不会给她的。 苏祈春看着这株药材,眼睛亮亮的,心里期待着若是真的可以治好山哥哥就好了。 “山哥哥,你不要动,我要给你敷药。”苏祈春拿着药的手还有些颤抖,这药昨晚上爹爹已告诉她如何用了,她将药分为两份,一份交给茯苓,让她熬成汤,另一份她放进药庐里燃着,再将燃着的药贴近陆之山的眼。 青烟从苏祈春手中提着的药炉里流出来,缓缓落在陆之山紧闭的眼眸上,连着敷了月余的眼,陆之山的眼皮又青又黑,像被人打了一拳一般。 带着些烫的烟雾有些灼人,陆之山眼珠子转了转,额上也沁满了汗。 苏祈春担忧地凝望他,贴近他,在他耳边安慰,“山哥哥,你忍着点儿,可能有些烫,但你要坚持住,纤纤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拿到这株药材的,你是不知道,当时有多惊险。” 苏祈春见陆之山似是在听,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便将昨天的事一股脑地全倒出来了。 “所以,就这样,我多了一个哥哥。不过,”苏祈春想了想,还是不明白,“之谓哥哥好像不愿意我做他的妹妹,但我倒觉得做他的妹妹是件很好的事。” 苏祈春不懂,但陆之山倒是懂了施之谓的意思,他嘴角勾起一个极轻的笑,闻着她手心的微苦,偷笑着小女郎的不通情事。 转眼间,茯苓熬好了药,推门将药送进来,却瞧见小女郎贴着少年,一圈圈烟雾笼罩着两人,两人真好像天上下凡的神仙眷侣。 听到声音,苏祈春回头看,眼睛亮亮,笑意盈盈地接过药碗,哄小孩一样哄着陆之山喝药,“山哥哥,该喝药了。” 陆之山是最不怕苦最不怕喝药的,但他却也十分配合地蹙着眉,装成害怕的样子,让苏祈春一口一口地喂着他。 若能得到纤纤喂药,他的眼就算好不了也没什么。 苏祈春忐忑地喂完药,又给陆之山吃了一颗梨膏糖,她不知怎得,越发害怕起来,炉里青烟也已堪堪燃尽,不待陆之山反应,她就抓住陆之山的手,问:“山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陆之山明白苏祈春的意思,他的眼此时麻麻的暖暖的,也许这药能让他恢复光明,可他却不愿去相信,因为越是有希望便越是会失望,既然如此,那索性从一开始就不要有希望的好。 “山哥哥,你睁开眼看看吧。”苏祈春有些紧张,一双手紧抓着陆之山的胳膊,咬着下唇,乌黑的眸子里满是颤抖。 陆之山转转眼眸,抖着眼睫缓缓地睁开眼,犹带着血丝的眼盯着房顶。 “怎么样?”苏祈春急得跪在地上,注视着陆之山,心里早已祷告千次万次,希望陆之山一定要好起来。 第25章 冰肌膏 眼前是灰蒙蒙的一片,浑浊斑驳,刺眼的光透过窗纱照在他眼上,他很快感受到一阵揪心的疼,眼睫下意识地颤了颤,几乎要闭起来,可耳边,苏祈春焦急的声音还在响着,他别过脸看过去,苏祈春的呼吸拂在他脸上。 “山哥哥,你能看到了么?”苏祈春问,她眼中水灵灵的,被这凄冷的天光照得发凉。 她看着眼前这个久久不说话的人儿,想从他艰难睁开的眼睛里找到自己的身影,就像她在曲余青眼中看到的那样,可她看啊看啊,只看到了漆黑一片。 她一瞬间的心痛,不肯相信一般地带着哭腔大喊,“山哥哥,你是不是能看到了?爹爹说这是治眼睛的灵药,一定能治好的,你一定能看见的。” 苏祈春不服输地拿起已经熄灭的药炉,将里面的药灰取出来,试图盖在陆之山的脸上,陆之山静静地对着她,动也未动,就这么纵容她,让她将那犹带着火星的药灰洒在眼上。 火星灼烧着他本就脆弱的眼球,他疼得咬紧了牙,一股腥甜的味道在口腔里面蔓延。他本可以反抗,但他却不想,甚至连疼都不愿意表现出来,因为他真的从苏祈春的话语里听到了悲伤难过,而他不想她这样。 “山哥哥,你为什么还是看不见?”苏祈春绝望地将药灰铺满他的眼,大颗大颗的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本就红肿的眼睛,此时红得更厉害了。 屋外的日光渐渐升起来,雪面上反射的光更加冷冽,不管不顾地照进屋里来。 茯苓听着屋里的动静,连忙把苏知辛叫过来,苏祈春这才停下了自己的荒唐举动,她看着陆之山满脸的灰尘,泪水在脸颊上蜿蜒,她不该这样的。 可她却不肯再说话,不肯像之前那样喊着山哥哥,甚至不想看见他,只因她一看见他,就想到他的眼疾,就想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就想到自己的绝望。 苏知辛清理好陆之山的伤口,又查看了一番,发现没有妨碍,这才放心下来,转头对苏祈春说:“纤纤,你是在干什么?你是大夫,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的病人?” 苏祈春摇着下唇,目光黯淡下来,她算什么大夫呀?她想治好的病她永远都治不好,她算什么大夫? 苏祈春别过脸,不愿说话。 苏知辛少见苏祈春这样,尤其是见到陆之山如此模样,更是忍不住要教训苏祈春,他想了想,少不得要狠下心上手。 苏祈春瞧见苏知辛的动作,一动也不动。 苏知辛闭起眼,扬起手,欲要括下去,却被一个冰凉的手抓住手腕,他回头,望见脸上犹带灰尘的陆之山,愣了一瞬。 按理说,陆之山被那样对待,心里应当有气的,可他竟然毫无怨言,这倒让苏知辛吃了一惊。 陆之山走到苏祈春的面前,颤动的面容像被风吹皱的湖面,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像是在等着什么,可苏祈春一直没说话,甚至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他等了许久,终于嘴角轻轻牵动一下,袖袍遮住的手中握着一个玉瓶,他伸出手,将东西递给苏祈春。 第25章 苏祈春的目光终于转了转,转至陆之山的手上,她盯着玉瓶,不肯去接。陆之山像猜出她的意思,肩膀塌下来,缓缓转身,将玉瓶放在桌上,之后缓步走到冰天雪地里。 今年真是好大的雪。 陆之山走后,苏祈春便去了杨夫人的屋里,一整日都跟着杨夫人绣帕子,杨夫人瞧出她闷闷不乐的样子,问了几次,苏祈春都不肯说,最后只得作罢。 到了午后,李夫人破天荒地来觉明院看望杨夫人,说话间,李夫人眼睛直往苏祈春身上瞄,渐渐看出苏祈春的不对劲儿来,她思索一番,只以为苏祈春在为着施之谓那事儿伤心呢,她心里冷笑,忍不住再添把火。 “杨姐姐,有件事不知道你听说了么?”李夫人压低了声音说。 杨夫人忙着手里的针线活儿,闻言抬头,问:“什么事儿?” 李夫人道:“施家正在张罗着给施之谓定亲呢,真可惜。” 杨夫人已听说施家认苏祈春做妹妹的事,自然明白施家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可惜的?”她的女儿总能找到中意的,错过了施之谓她倒觉得没什么好可惜的。 “怎么不可惜?”李夫人慢悠悠地道,“施家是多好的人家啊,你说咱们纤纤,非要要什么药材,我可是听说,当日那镯子可是施家传给儿媳妇的,施家的意思还不明显吗?” 杨夫人笑笑,“便是传给儿媳妇的又如何?纤纤还小,不可能那么早嫁人的。” “那又如何?”李夫人摇头晃脑的,“若真是相中了,施家也会等纤纤长大的,再说了,这婚事本来就要办个一年半载的,其实纤纤这岁数也该张罗起来了,可惜啊!” 杨夫人冷冷地扫了李夫人一眼。 李夫人见无人理她,又接着说:“你说纤纤非要要那个灵药干嘛?对了,”她转头对苏祈春说:“纤纤,那灵药灵不灵?陆之山的眼睛是不是已经能看见了?” 苏祈春正在绣一株梅花,洁白的帕子上,红色丝线缠绕,她闻言,针猛地扎进去,正扎在她的指尖上,鲜血很快晕成一片,染在帕子上,倒真像朵梅花。 苏祈春低着头,红肿的眼皮低垂,她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苦笑,“没有。” “没有啊?”李夫人哑然失笑,当日苏祈春出尽风头,最后却因为陆之山的病丢了施家的青眼,好容易换来的药,竟然一点儿用都没有,她想到这些只觉得好笑,“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为了那药拒了施家。” 李夫人说得千回百转,好似真的很可惜这件事一般,可苏祈春却听得心里塞塞的,双眼无神地望着手中的帕子。 杨夫人被李夫人说得也觉得可惜起来,施家家风清明,是个好人家,若能嫁到他家,不说别的,定然不会受苦受委屈,待李夫人走后,她试探地问苏祈春对施之谓的看法。 苏祈春捏着手指上的伤口,淡淡道:“之谓哥哥很好。” 她听了李夫人说的话,心里有点儿明白过来施家的意思,包括施之谓最后跟她说的那几句话,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坏人,没治好陆之山也就罢了,还连带着伤了施之谓的心。 “之谓哥哥好像一点儿都不想让我做他的妹妹。”苏祈春鼻子酸酸的。 杨夫人听了,心里想着或许还有机会,于是道:“那你呢?” 苏祈春的指尖传来阵阵的刺痛,她说着说着忽然哽咽起来,“我……我只想治好山哥哥的病,为什么连这一点小小的心愿都达不成?”她已经没能治好杨夫人的病了。 苏祈春趴在桌子上,肩膀颤抖,哭个不停,杨夫人拍着她的肩膀,想安慰她,告诉她,世间上本来就是有很多事是人做不到的,可她又不忍心在此刻戳穿,只能默默地陪着她,也不再提施家的事。 晚饭苏祈春只吃了几口便回了自己的屋子,她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披上衣服,走到桌前,泠泠的雪光照在桌面上,像铺了一层水。 她燃起灯,翻开一本医书,正欲看时,手肘却碰到一个玉瓶,苏祈春挪眼看过去,愣了一瞬。 玉瓶静静地躺在凄冷的雪光下,闪着浅碧又寒凉的光,就像它的主人一样,静静的冷冷的。 苏祈春伸手捏住瓶身,冰冷便顺着指尖传过来,一点一点爬满她的全身,她看了许久,忍着冷,仔细地辨认着瓶身上的字。 “冰肌膏” 湛江县气候温暖,人人都爱用这冰肌膏消肿止痛。 苏祈春盯着这几个字,指尖颤抖,红肿的眼里再次滚下颗颗泪珠,她今日清晨一觉醒来眼就肿了,之后转眼就看见了陆之山,她记得,陆之山平日不会那么早来觉明院的,此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的泪水滚在苍白的脸颊上,乌黑的眼眸被水沁得水汪汪的。 她从妆奁里拿出镜子,照着自己,红肿的眼睛过了一天都还未消下去。 她取出一些冰肌膏,一点点敷在眼上,凉凉的触觉顺着眼皮蔓延到胸膛,再冲破一切障碍流进心里,冰得她的心都要碎了。 她再也握不住冰肌膏,丢下玉瓶,不管不顾地冲出去。 大雪映出白霜般的月光,照出苏祈春脸上的泪痕,她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换,穿着一件单衣奔跑在雪地里。 她本该觉得冷,她的脸和手都被冻得红红的,可她的心是炙热的,燃烧得她快要炸开。 她后悔地想,她不该迁怒陆之山的。 陆之山已经很可怜了。 她的山哥哥不应该被那样对待,她做错了。 夜风吹起地上的雪粒子,灌进苏祈春的领口里,她浑身止不住地颤,可她脚下的步子却一点儿没停。 她跑至月雪阁,站在门口,心跳如擂。 第26章 错与悔 月雪阁大门紧闭,周遭静悄悄的,苏祈春站在门外,眼里含着泪水,双手不停地拍着月雪阁的大门,大喊着“山哥哥”。 她声音凄凉可怜,里面犹夹杂了些因寒冷而带来的颤抖。 她流着泪,红肿的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了,嘴里喃喃道:“山哥哥,你开开门呀,纤纤错了,纤纤不该那么对你的,纤纤好后悔。” 风吹着她单薄的身子,也连带着将她的声音也撕扯殆尽。 月雪阁里,陆之山听着苏祈春的声音,被烫伤的惨白眼皮犹泛着淡红的光,他下意识地往外走,却被一个身影拦住。 “你要去做什么?”陆重沉着脸看着他。 苏祈春的哭声弥漫在漆黑的夜里,环绕着他,拉扯着他,他试图绕过陆重,往屋外走去,却被陆重再一次拦住。 “滚开。”陆之山掌风扬起,内力在手心中汇聚,他神情冷冽,看得陆之山忍不住双脚发麻。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事?”陆重强忍着惧意,“你不要忘了,你不是真正的陆之山。” “那又如何?”陆之山的脚步不停,耳边小女郎的哭声呜咽,占据着他整个心跳。 他掌力惊人,轻轻一下,便足以让陆重倒地。 陆重被掌风击倒,捂着胸口,踉跄着跌在门板上,他瞪着双眼,嘴角落下几滴血丝。 “站住!”陆重擦擦嘴角的鲜血,望着陆之山的背影道:“那又如何?你是个假的陆之山,是个假表兄,你说会如何?” 陆之山停下脚步,月光将他的身影投在白茫茫雪地里,他微微侧脸,表情冷漠。 陆重直起身子,忍着胸口的剧痛走到陆之山面前,“你不要忘了,你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陆之山,没有陆之山的身份,苏祈春会这么对你吗?会给你治病吗?” “你不该和苏祈春走得那么近的。”陆重盯着陆之山,“你能拥有这些就应该感恩戴德了,此时你想出去,当然可以,但你要想好,出去之后怎么办?我不会允许一个假的陆之山和苏祈春走得那么近。” 陆重回想起苏泽兰同他说的施家的事,脸沉下来,他冷冷道:“我希望你明白你的身份,你是个假的,你的一切都是偷来的,如果苏祈春知道真相,她会和我一样嫌弃你,所以,” 夜风透过窗户拂过陆之山的脸,陆重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绪,“好好做好陆之山。” 陆之山立在原地,苏祈春撕心裂肺的哭喊穿破阍暗的浓夜,直冲进陆之山的耳朵里,毫无阻拦地爬进他的胸膛,直钻进滚烫的心里。 可陆重的话却像一把利刃,直戳在他的心上,他忍着疼,开口道:“可是她哭了。” 苏祈春哭了,那个总是爱笑总是笑意盈盈的小女郎哭了,陆之山不想让她哭,很不想很不想。 陆重本以为陆之山会说出一堆的话来反驳他,可他却没想到是这句,话已至此,他想的却还是苏祈春,但也因为此,他更要阻拦。 陆重瞪着他,言语凛冽,“她哭了也与你无关,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和她走太近对谁都不好。” 冬日的风总是不停,今夜的尤其如此,一道道风像是一把把薄薄的利刃,从四面八方而来,让陆之山无处遁形。 第26章 屋门“砰”地一声关掉,陆之山洁白身影独立于黑暗中,周围回到一片寂静,连苏祈春的哭声都变小了许多。 陆之山艰难地转身,掩在袖中的手已攥得发白,紧咬的牙关处落下点点鲜血,他终于忍不住地颤抖,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因为忍耐而染上层层薄红。 他牙齿咬着曲起的手指,控制不住地想:为什么他是假的陆之山?若他是真的陆之山就好了。 月雪阁外,苏祈春哭得累倒,她用力地敲着门,可怜地说:“山哥哥,你不要生纤纤的气好不好,求求你,不要生纤纤的气,纤纤知道错了。” 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此时像极了一只脆弱的幼兽。 门忽地一声开了,苏祈春心提上去,眸中光亮闪闪,却只看到了陆重,“二姑父,怎么是你?” 陆重瞧见苏祈春脸上的泪痕,也不禁有些可怜,“纤纤,你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苏祈春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山哥哥不愿意见我?” 苏祈春眼里瞬间浮出的泪光让陆重也觉得揪心,但很多事,他不得不那么做,“嗯。” 苏祈春落下一滴泪来,她呜呜地哭,“是我的错,山哥哥一定是在怪我,我不该那么对他的,纤纤错了,纤纤错的彻底。” “可是——”苏祈春面对着陆之山的屋子,声音破碎,“山哥哥,你可不可以原谅纤纤,纤纤以后真的会乖的,纤纤会治好你的病,要是治不好,纤纤就一辈子陪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 月雪阁的窗子上映出陆之山清拔的侧影,他垂着眸,丝毫不为苏祈春的话语所感动。 “山哥哥……”苏祈春往月雪阁里走了两步,想和陆之山说几句话,却被陆重拦住。 “纤纤,回去吧,山儿他需要一个人呆一会儿。” 隔着无边的黑暗,苏祈春目不落睫地看着那侧影,泪水不断地滚下来,她不顾陆重的阻拦,跑到那侧影下,颤抖着伸出手去碰那影子,强忍着泪说:“山哥哥,你记得按时吃药。” 夜晚的风时轻时重,吹得窗纱上的侧影晃动。 苏祈春抹抹眼泪,转身往外走,她身影落在地上,小小的,短短的,特可怜特孤单。 “纤纤,快回去吧。”陆重说。 苏祈春点头,停下脚步回头又望了一眼,红肿的眼睛几乎连睁都睁不开。 她一步一步地往觉明院走,寒冷早已让她的整个身子都冻僵了,可她还是在啪嗒啪嗒地掉着泪,像怎么也流不完一样。 月雪阁里,陆重关上门,回头见到窗纱上的侧影缩成一团,不停地颤抖着,隔着距离,他甚至都感受到了痛苦。 他甚至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只有一瞬间。 陆之山倒在地上,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痛苦一点点侵蚀着他,将他的血肉腐蚀殆尽。 他的泪水浸泡在受伤的眼里,刺骨的疼,可最疼的还是他的心,他好恨,好恨自己不是陆之山。 他为什么不是陆之山? 苏祈春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的床上,她的眼很疼,身上很冷,脑袋很困,心很疼,她迷迷糊糊地躺倒在床上,牙齿还咬着下唇,念着“山哥哥”。 泪水无声地滑过眼角,她渐渐睡着。 黑暗里,她红肿的眼睛真的像两个核桃,鼻尖也是红红的,看起来真可怜。 窗户被风吹动得乱响,夜风从半开着的窗户中漏进来,吹起苏祈春身上的被子,睡梦里,苏祈春浑身发冷,在床上翻滚着找被子。 正此时,一个挺拔的身影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出来,落在苏祈春的床前,他伸出修长的手,摸索着寻到被子,盖在苏祈春身上,苏祈春这才安睡下来。 那身影坐在苏祈春的床边,静静地听着苏祈春平稳的呼吸,仿佛那呼吸就可以抚平他所有不安。 黑暗里,他眼上裹着白布,隔着被子碰了碰苏祈春的手,轻声道:“我会按时吃药的。” 翌日,苏祈春睡了个懒觉,她醒来时眼皮上凉凉的,竟没有想象中的肿胀难受,但她的心还是酸酸的,涩涩的,想到陆之山就难受。 茯苓走进来,服侍着苏祈春穿衣服,见苏祈春精神不佳,笑着说:“女郎,快打起精神,崔夫人来了。” “崔夫人?”苏祈春看着镜中自己脆弱模样,眼睛又红了。 “是啊,还有施公子也来了。”茯苓给苏祈春梳着头,意有所指。 苏祈春垂下眼眸,手指摸索着身上的衣裙,轻叹口气,“之谓哥哥也来了。” “是呀,施公子可真是一表人才。” 苏祈春来时,崔夫人正和苏老夫人说着什么,脸上还带着笑,一见到苏祈春,崔夫人眼眸都亮了,叫着苏祈春的乳名。 “纤纤,快过来。” 苏祈春提裙走过去,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是淡淡道:“崔娘娘。” 崔夫人拉着她的手,笑道:“可算是又见到纤纤了,我呀和之谓一天不见你就心里难受,就想看到你的笑。” 苏祈春勉强笑一下,抬眼和施之谓的目光相接,“之谓哥哥。” “纤纤妹妹。”施之谓看出苏祈春的失落,眉间皱一下,紧张地问:“纤纤妹妹可是生病了?” 苏祈春看着施之谓担心的样子,想到李夫人的话,苦涩地摇摇头,“多谢之谓哥哥关心,纤纤没有生病,只是昨晚没有休息好。” 苏老夫人瞧着两人模样,笑了笑,“对了,崔夫人此次来所为何事呀?” 崔夫人如梦初醒般拍拍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亮着,“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请纤纤看病。” “看病?”苏老夫人有些惊讶,“什么病?” 崔夫人少不得将来龙去脉讲清楚。 原来崔夫人娘家有一女郎,比苏祈春大上两三岁,也算是预备要出嫁了,可近日得了一怪病,难挨得紧。 第27章 回春手 可那女郎要嫁的人家颇为富贵,因此不想泄露此事,更不想找那些男大夫,于是就想到了苏祈春。 崔夫人拢着苏祈春的双手,抬头问:“纤纤,你可愿意跟着我,跟着你之谓哥哥走一趟?” 苏祈春犹豫着,望向苏老夫人。 其实崔夫人这话苏老夫人至多只信一半,哪里来的病还只能让苏祈春去看了,况且,若真是怕遇见男子,需要避嫌,又何苦带上施之谓? 不过苏老夫人也没多说什么,点头道:“纤纤跟着你兄长去一趟也无妨。” 有了苏老夫人这句话,苏祈春才点了头。 崔夫人欢天喜地地笑着,施之谓凝望着苏祈春,目光缱绻。 一番寒暄后,崔夫人拉着苏祈春,三个人一起上了施府的马车,临走时,几个少年郎骑着马停在苏府门口,崔夫人掀帘去看,瞧见一对双生子,有些眼熟,扭头去看苏祈春。 苏祈春瞟了一眼,淡淡道:“那是我的两个哥哥,上元节那日崔娘娘应当见过的。” 崔夫人这才恍然大悟,不过一想起那日的事,她心里便觉得可惜,于是顺着话问:“纤纤,你那位表兄的病可好了?” 一说起陆之山的病,苏祈春就觉得鼻子酸酸的,她低着头,嗫嚅地道:“没有。” 崔夫人眼明心亮,自然听出苏祈春话语里的失落,她握着苏祈春的手,语气轻柔,“那太可惜了,不过啊,纤纤也别太担心了,你若是再需要什么药,就同崔娘娘讲,我一定给你找来。” 这话说的苏祈春心里暖烘烘的,她前几日拒绝了崔夫人的手镯,辜负了她的好意,她本以为崔夫人一定很生她的气,却不想她竟会这么说,她不由得更加羞愧。 “崔娘娘……”苏祈春本想说些道谢的话,可一开口,泪便流下来了。 “哎哟。”崔夫人瞧见苏祈春落泪的样子,忙抱住她,心疼地说:“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这是?” 苏祈春闻言哭得更凶了,她窝在崔夫人的怀里,泪水一点点蕴湿崔夫人胸前的衣襟,她含泪摇头,哽咽着说:“纤纤没事,纤纤只是泪水流下来了。” 马车里传来嘤嘤的哭声,风吹青竹一般,施之谓皱眉回头,如墨的眉宇里仿佛含满皱褶的水,他坐在马上,攥着马缰绳的手收了一下,纵马来到车旁。 “母亲,发生了何事?” 苏祈春听到施之谓的声音,忙戴起兜帽,脸侧到一边,不想被看到如此难堪的模样。 崔夫人掀了掀帘子,装作无事道:“没事没事,快走吧。” 顺着帘子的空隙,施之谓往里看,看到那个颤抖着的小小声音,恍惚了一瞬,终于还是点点头,往前走去。 施家的马车很快动起来,施之谓也瞧见了苏川柏兄弟俩,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李元礼竟然也在。 他们三人早在一旁听了一会儿动静,李元礼听着马车里那奶猫叫般的声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撩拨一般,浑身燥热起来,他胳膊碰碰苏川谷,满脸淫/邪。 第27章 苏川谷与他是同道中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无耻地笑笑,眯着眼望着摇晃的马车。 崔夫人的娘家在湛江县虽不如施家有名望,却也是守礼清白的书香人家。 崔夫人的父亲是湛江县有名的大儒,是定国二十七年的举人,后因懒于应付官场争斗而辞官,他回到湛江县后也收了几名入室弟子,今日这生病的小女郎,就是其中一位入室弟子的妹妹,名唤婉君的。 婉君躲在帷帐后,羞涩地不肯出来见人,崔夫人笑笑,忙回头,冲着施之谓摆摆手。 等施之谓走远了,婉君才羞答答地走出来,怯怯的一双眼盈满了水,望着崔夫人与苏祈春。 崔夫人上前拉住她,低声问:“怎么样了?别怕,我们是来给你看病的。” 婉君早已知晓今日会有人来看她的病,她点点头,引着两人来到内室。 内室灯火昏暗,但却仍能瞧出布置之精致,苏祈春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得觉得自己那尽是草药的屋子略显单调了些。 婉君走到灯火前,犹豫着看向崔夫人。 崔夫人知道她脸皮薄,笑着宽慰,“没事,都是女孩子,不用害羞,看病要紧。” 婉君低了低头,朝向崔夫人,别过脸,拉下身前的衣服。 屋内光线不算亮,但苏祈春还是一眼被婉君身上反射出来的雪白晃到了眼睛。 用晶莹剔透来形容婉君的皮肤一点儿也不夸张,只是可惜的是,美中不足,过犹不及。 这份雪白上长了一片又一片的红点,它们聚在一起,密密麻麻的一团,像是洁白雪地里的一团团红梅。 此时苏祈春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崔家不让外面的大夫来看。 “这……”崔夫人惋惜地轻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夫人,劳您给婉君看看吧,婉君要嫁人了,这样子可怎么见人。”婉君的泪一滴接着一滴,看得人可怜。 崔夫人叹息着道:“婉君你别急,纤纤她的医术卓绝,一定能给你治好。” 婉君听了这话,一双眼眸骤然睁大,不可置信地看向苏祈春,犹豫着说:“这个小妹妹?” 苏祈春乌黑的眼眸被昏暗的灯火照耀得熠熠辉辉,她弯眸直笑,甜甜的笑容又挂在脸上。 “是呀!”崔夫人拉过苏祈春,“你别看她小,就连怀仁堂的苏大夫都对她的医术赞不绝口。” 婉君张了张嘴,有些难以置信,怀仁堂苏大夫的医术是湛江县里数一数二好的,这小女郎小小年纪竟能得到苏大夫的称赞,想必是定有几把刷子的。 苏祈春没料到她随口说的玩笑话竟然崔夫人记那么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往前走到婉君面前,笑着说:“婉君姐姐,我叫纤纤,你别害怕,我会给你治好的。” 眼前的小女郎说得认真,笑得开朗,婉君听了她几句话便觉得欢喜,点点头道:“我信你。” 苏祈春这几日被接连的糟心事打击得心碎,可一旦说起治病,一旦说起医人,她便心里充满了力量,将心中阴霾一点点驱散。 “婉君姐姐,纤纤会向你证明,你没有信错人。” 婉君凝望着苏祈春,忽地觉得这小女郎无比耀眼夺目。 就连崔夫人也被苏祈春的这句话给吸引到,越发地喜欢起苏祈春这个人。 苏祈春燃亮灯烛,顺着灯烛映出来的光看向那一团团的红点,红点挤在一起,绵延出一片红,细看之下,红点上还带着尖尖,泛着透明的光。 看罢之后,苏祈春扬了扬眉,笑意盈盈,“好了,我已看好,准备笔墨吧。” 婉君怔了一瞬,拿眼去瞧崔夫人,眼中尽是怀疑。 崔夫人也觉得不对,看病都讲究望闻问切,苏祈春只看了几眼便看完了,这怎么也不靠谱。 她忍不住要问,却被苏祈春下一句话止住,“放心好了,纤纤的医术可是怀仁堂的苏大夫都认证过的,保证错不了。” 崔夫人笑了一声,点头道:“可不是嘛,相信纤纤,绝不会错的。” 婉君见此情形,也只能压抑住心中所想。 笔墨奉上后,苏祈春洋洋洒洒写出一页纸,送出去令下人去抓药。 苏祈春道:“婉君姐姐,我这药方你每日涂上三次,不出五日便可大好。” 婉君犹豫着问:“当真?” 苏祈春反问道:“你不信?” “我……”婉君犹豫,想了想又摇头,“纤纤妹妹的医术,我自然是信的。” “你要是信我,就听我说。”苏祈春笑得眼眯在了一起。 婉君抬眼认真地看着她。 苏祈春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这第一,涂药期间不能饮食清淡,不能吃辣冷辛酸。” “好。” 苏祈春满意地笑笑,“这第二,这病处不能抓不能挠,最好啊,连碰都不能碰。” 婉君瞪了瞪眼睛,有些吃惊,那片红点平日痒得难耐,她担心挠出伤口会留下疤痕,是以只在实在难忍时轻轻抓几下,不想这都被看出来了。 她点点头,更认真地听着苏祈春接下来的话。 “这第三,”苏祈春顿了顿,瞟了一眼婉君的领口,低声道:“婉君姐姐,你实在应该将这熏衣服的香全部丢出去,不然,你的这雪肤都要被毁了。” 不仅仅男人有爱美之心,苏祈春更有,而且她还最怕美人染瑕,是以她非得让婉君将这熏香给丢出去。 婉君又是一惊,“你怎么又……” “我怎么又知道了是不是?”苏祈春昂着脸笑,脸上颇有些小骄傲,“你这身上的熏香本来确实是浑然天成,就好似女子身上的体香一般,可这里面有一味药。” 苏祈春走到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轻嘬一口道:“纤纤我可是闻着药味长大的,所以我一下就闻出来了,你这熏香虽然好,但却会令你过敏,所以,还是扔了的好。” 婉君与崔夫人均听得目瞪口呆,两双眼睛俱离不开苏祈春,好似她身上有星辰万丈。 但苏祈春却毫无察觉,她只知道她今天又看了一位病人,她很开心。 如此一番后,苏祈春和崔夫人一起出了屋子,谁料,却一头撞上了一个小女郎。 第28章 第一剑 苏祈春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蹙着眉头的小小少年郎,眼睛大大的,正揉着红红的额头。 “清荷妹妹?”苏祈春很快看穿施清荷蹩脚的伪装。 施清荷垂头丧气地哀叹,“怎么纤纤姐姐也认出来了?” 方才一出门,崔夫人便被崔老爷叫走了,只剩苏祈春和施清荷两人。苏祈春挽住施清荷的胳膊,沿着长廊走去。 “也?”苏祈春垂下头去看施清荷,“除了我还有谁认出来呀?” 施清荷嘟着嘴,十分不耐,“还能有谁?” 苏祈春瞧施清荷这副样子,脑子里莫名地闪出一个人的名字,她试探说道:“不会是曲余青吧?” 施清荷睁大眼睛,狠狠点头,“就是他!就是那个可恶的曲余青!” 苏祈春嘴角溢出一抹笑,又问道:“说起来,你怎么这副模样,他又怎么又惹到你了?” “纤纤姐姐,你知道曲余青有多过分吗?”施清荷的眉尖都要拧成麻花了。 苏祈春拉着她坐在廊庑下的美人靠上,今日天清风平,未化的白雪衬得天地间洁净一片,两个小女郎靠在一起,活泼自在,煞是可爱。 “你说说。”苏祈春双腿曲在一旁,颇有耐性地听着施清荷的话。 施清荷歪着小脸儿,朗朗道:“纤纤姐姐,你可知湛江县近日最轰动的事情是什么?” 苏祈春平日不出门,一心扑在陆之山的病上,自然不知道外面的事,她摇摇头。 施清荷猛地拍了拍苏祈春的肩膀,道:“纤纤姐姐竟然不知道,最近最轰动的事当然是武林中的天下第一剑出现在湛江县附近,各大门派均派了强兵来抓他,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们当然抓不到,那可是天下第一剑,当年他的那把饮冰剑遇神杀神,遇佛斩佛,没有人能在他手下抵挡十招。”施清荷说着,眼里放出了光。 苏祈春瞧着施清荷心花乱放的模样,笑道:“那这和你,和曲余青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了!”说起曲余青,施清荷的嘴嘟得简直可以挂油瓶了,“这天下第一剑出现了,那我不得出去看看,可我好不容易溜出去,却被曲余青给发现了,曲余青又恰好瞧见娘亲的车子,他就把我丢到了崔府,这下我算是见不到天下第一剑了。” 苏祈春听完来龙去脉,不由在心里感叹这两个人真是冤家,可偏偏不是冤家不聚头,越不想碰到的人就越是会碰到。 “那天下第一剑真有那么厉害?”苏祈春问。 “当然!他不仅厉害,还身姿俊逸,美目无双,据说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可以抵挡得了他的一个眼神。”施清荷捧着脸蛋儿。 第28章 “连晋王府里的贵人都听说了他的大名,要见一见他,派了无数人马去寻他,可他面对黄金千两官兵逼迫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只淡淡地说了一个字:‘滚’。” “但纤纤姐姐,你千万别以为他是什么冷酷无情的人,有些人就算不请他,他也会去见。” “就比如说三年前,他凭着翠微山一战,击败了江湖上有名的十大高手,一举成名,当时多少人都抢着见他,他若是加以利用,定能腰缠万贯,平步青云,可他不!” “他一下子消失了,江湖上没有人能找到他,他就这么销声匿迹了半年,再有他的消息时,他已入了江湖上有名的杀手组织第一楼,而他这半年,竟然一直陪在一位樵夫身边,替他养老送终,只因那个樵夫老年丧子,他不愿看他伤心。” “他还曾在一夜之间,奔波数千里路,从塞北行至江南,只为了替一位六岁的幼儿报杀父之仇。” “这样的人怎么不算厉害呢?”施清荷眸光越来越亮,“要是我能嫁给他就好了。” 苏祈春听得恍惚,心里激起一层澎湃来。 这样的人当然算厉害。 世间上有多少人为了名利屈服折腰,臣服于名利,忘却自己的来路,曲折自己的将来。能坚守本心之人少之又少,是以这样的人也格外动人。 苏祈春由衷地点头,有些明白为什么天下第一剑会那样有名,就连她也忍不住钦佩起来,不过,她还是没想到施清荷这小丫头年纪轻轻就说出嫁人这种话,真是恨嫁少女心。 “可他是杀手,刀里来剑里去,你就不怕你哪天当了寡妇?”苏祈春单手撑在额角上,笑意吟吟地说。 “我才不怕呢!”施清荷双手环抱于胸前,满脸倔强,“他可是天下第一剑,没人能伤得了他。而且就算当了寡妇,我也心甘情愿!” 想了想,她又说:“我不管,我就是要嫁给天下第一剑,谁拦着都不行。” “崔夫人拦着也不行?”苏祈春反问。 施清荷昂头,“娘亲才不会拦着呢,说起拦着这件事,恐怕只有我那个好大哥才会拦着。”施清荷脸颊气得鼓鼓的。 “怎么会?”施之谓在苏祈春脑中的印象并不深刻,更多的是一身儒意的气质,让人想要尊敬,故而她并不觉得施之谓会做出棒打鸳鸯的事。 施清荷站起身,在苏祈春面前走来走去,“纤纤姐姐,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这个哥哥可没表面上那么好,他啊,就是老学究,死板得很。” “不过,”施清荷在苏祈春面前停下,不服气地说:“就算他拦着我也要嫁!” 苏祈春笑得眉眼弯弯,又点了点施清荷的鼻尖,“哎呀,那天下第一剑要是知道有这么个可人的小女郎在想着他,一定心里乐开了花。” 施清荷别过脸,掩饰着脸颊的微红,“那是自然。” 苏祈春笑了一场,有些累了,心里莫名地空空的。她靠在美人靠上不说话,扭脸去瞧满院子的明明暗暗的雪光。 天下第一剑,她心里喃喃念着这个几个字,想到那日在雪地里舞剑的曲余青,接着又在曲余青身上看到了陆之山的影子。 陆之山的武功不算弱,若是他拿起那柄传说中的饮冰剑,该是怎样的场景。 苏祈春目光落在枝头的一朵白梅上。 说不定陆之山也能遇神杀神,遇佛斩佛,俘获万千少女的芳心,到那时,陆之山也许就看不到淹没在人群里的她了。 苏祈春目光黯淡下来。 头一次,苏祈春自私地想,山哥哥的病不好也没什么,她治不好他就永远陪着他,他就可以永远是她一个人的山哥哥了。 层层叠叠的冷灰色的云堆积在天上,遮住一半的天光。这时节的天应当是冰凉的,冷风侵入胸怀,细细密密地磋磨着人的血肉,无休无止,无穷无尽。 陆之山站在窗前,听着窗外风吹叶落的声音,相互支撑的雪花一点点坍塌的声音,以及透过云层的光融化冰雪的声音。 苏泽兰今日瞧见他被灼伤的眼睛,又哭了一场,不管不顾地跑到觉明院找苏知辛。 苏知辛也是无奈,再三地跟苏泽兰,跟他道歉,声音愧疚不堪。 他在一旁麻木地站立,耳朵越过苏知辛的话,苏泽兰的泪水,想要去寻那清铃的铃声,甜甜的笑。 他想找到她,告诉她,他有好好吃药。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伤心的小女郎像是失踪了一般。 不过他想也许不是失踪了,是失望了,被昨晚狠心的他伤害到了,所以不再想见他了。 他忍不住地冷笑,似是伤心,但亦有种破罐子破摔的绝望,就这样如了陆重的心意岂不更好。 可回到月雪阁的他站在泛着寒光的窗前,心却平静不下来。 他忍无可忍地推门,任寒风吹着他,吹凉他滚烫的心口。 院里的丫鬟都瞧见了昨晚上的事,料想这俩人指定是没法儿和好了,如今看见陆之山孤寂的身影,只觉可怜又可气。 陆之山路过那几个叽叽喳喳议论不停的丫鬟,喉咙滚了滚。 “这陆公子真是太可气了,纤纤女郎多可爱呀,被他气得哭倒在大雪地里,她当时还穿着单衣,我瞧着她身上都冻僵了,可气的是这陆公子竟然毫不为之所动,连话都不同女郎说一句。” “哎,可不是嘛!不过呀,这也不能全怪陆公子,我听说纤纤女郎将那带着火星的药灰铺在陆公子的眼上,陆公子的眼皮都被烫红了。” “怎么可能?纤纤女郎为了陆公子的病都操劳成什么样子了?怎么会这么对他?” “谁知道呢?这兄妹俩的事说不清楚。” “唉。” 陆之山雪白的衣衫角被寒风轻轻扬起,眼上手上的地方冷得发烫,他跨过那些言语,沿着熟悉的路走着。 周遭尽是风声和人声,他站在离觉明院不远的位置,远远地对着。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长的快要静止,耳边传来低语,听到一个让他揪心的名字。 那是几个男声,他很快辨认出来人是谁。 苏川谷道:“你想干嘛?我这妹妹可是家里面的掌上明珠,你要是敢碰,哼哼,别说别人了,就连我都不能放过你。” “你不放过我?”另一男声说,“你觉得我会信吗?在你苏川谷心里,整个苏家都是你的,苏祈春不过也是个能利用的物件儿罢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第29章 如利刃 “我想要什么?”苏川谷声音像含了刀一样刺耳,“李兄,在你面前我敢要什么吗?只求李兄高抬贵手,吃肉的时候赏我点儿汤喝。” 男声沉默了片刻,阴恻恻地笑道:“你啊你,苏家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祸害呢?” 两人的声音仿佛带着倒刺的荆棘条一般刺着人的耳膜,油腻且恶毒。 清拔孤寂的身影立在簌簌的青竹下,婆娑的竹影遮住他整个面容,他面色不动,彻骨的寒从他的身上蔓延出来,无边无际。 就连苏川谷都感受到这股寒冷,他抱着膀子四处看,瞧见那片竹影,漫不经心地看过去,一瞬间,他的瞳孔骤然放大,面无血色地乱叫着。 “啊——救命呀——” “怎么了?”李元礼回头看他,只见一枚薄薄的竹叶破空而来,化作一柄青色的利刃,直冲苏川谷的双眼而来。 苏川谷被吓得屁滚尿流,仓皇而逃。 李元礼不屑地摇头,扭头顺着竹叶来的方向看过去,眼前是一片苍翠的青竹,密密地挨在一起,竹顶的叶子轻盈,随风摇荡,在地上投下一片片斑驳的影子。 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地站在竹影里,冷冷的,淡淡的,好似世上本就没有这个人。 李元礼皱眉,方才他与苏川谷在此处站了那么久都未曾察觉到有人,但看他肩上落满的竹叶,他定然在此处呆了许久。 “你是谁?不要命了,敢偷袭苏家公子?”李元礼道。 白色身影明明没有动,可下一瞬,更锋利的两枚竹叶直击他面门,李元礼没想到这竹叶的速度如此之快,他连退几步,倒地滚了几圈才堪堪躲过,但他藏青色的衣袍上还是被竹叶划出了几道口子。 李元礼站定,看了看身上外翻的衣袍,道:“阁下好身手,只是不知道在下哪里惹到你了,阁下如此对我。” 修长的身影从竹影下走出,渐暗的天光遮住他冷笑的嘴角,陆之山脑后的布条带子被风吹得张扬。 “你……”李元礼看着他,眯了眯眼,“难道你就是陆之山,那个瞎子?” 陆之山没有让李元礼的话说完,手中的两枚竹叶旋即飞出,刀似的凛冽。 李元礼自幼习武,自认在武学上颇有造诣,但面对这轻飘飘的两枚竹叶,他竟要拼尽全力才能躲过,如此可见飞出竹叶的人的武功之高。 “你住手,我是县令之子,你敢伤我,不要命了?”李元礼才躲过两枚竹叶,紧接着,又两枚竹叶如影随形般飞过来,他不断翻转身姿,但越来越多的竹叶泛着碧寒的光冲他而来,将他围得喘不过气。 第29章 陆之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对着他,他虽然看不见,但这几个月来他的耳力越发地好,是以凭着声音他便可像平常人那般生活。 此时面对李元礼,他挥出的竹叶也似长了眼睛般,片片狠厉。 他听着李元礼被竹叶折磨的难挨模样,心头仍好似压着一颗巨石一般,他忘不了李元礼与苏川谷说的话。 他们不该那么做。 陆之山手心内力暴涨,身后竹顶的树叶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转瞬间,竹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剥离,聚集到陆之山的掌心。 李元礼于纷乱的竹叶间觑见陆之山手心的密密麻麻的竹叶,满脸苍白。 “你想干什么?你不要乱来啊。”李元礼咽咽口水,回头去找苏川谷,谁知苏川谷被那竹叶追到了河边,一头扑进了河里。 李元礼在心里大骂几句,对着陆之山说:“兄台手下留情,你想要做什么,我都能答应你,只要你不伤我。” 陆之山无情无绪,依旧冷冷地看着他,一步步地朝他走去,手心中的竹叶仍在汇集。 “大哥,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 李元礼一边稳着陆之山,一边四处看,可恨的是此时诺大的苏家竟没有一个人路过此处。 他不禁心下一寒,隐隐的冷寒扑面而至。 陆之山手心竹叶越聚越多越聚越大,李元礼的话他听到了,但他就像没听到一样,缓缓朝着李元礼走近,手中竹球蓄势待发。 不管是县令之子,还是苏家公子,他都毫不在乎。 李元礼看着他,有些绝望地闭起眼。 陆之山内力汇聚,一抹冷碧飞出。 竹球在空中卷起凄冷的风声,陆之山脸色沉沉,威压蔓延。 “小心!”李元礼心坠之际,一个身影忽地将他推出去,替他挡了那竹球。 “噗——”来人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李元礼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转身看见陆重蹲在地上。 他瞧了两眼,来不及多想,话也没说,趁着陆之山凝神之际立马跑了 陆重抹了抹嘴上的血,抬头看着陆之山,声音沙哑,“你又想干什么?” 陆之山垂下手,微抬下颌,面容冷漠,“你又想干什么?” 陆重站起身,回头望了眼仍在河里扑腾的苏川谷,转头怒视陆之山,“你说呢?” 风吹起陆之山的袍角。 “你不该伤害苏川谷和李元礼,尤其是李元礼,他是县令之子,他若有事,整个苏家都要遭殃,我劝你有些自知之明。” “你一个假的陆之山,若是惹了他,我不会保你,你自己自求多福吧,本来你的命就是我救的,我也不奢求你报答了,你只要不害了我,不害了兰儿。至于其他的,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陆之山嘴角泛起微不可见的凄凉的笑。 他向陆重伸出手。 陆重警惕地说:“你想干什么?” 陆之山手悬在空中,长叹口气,“我想吃梨膏糖了。” 陆重捂着胸口,嘴角还在不断地往外流血,他冷哼一声,不无厌烦地说:“你觉得我有吗?” 深色的天幕一点点落下,陆之山扯出一丝笑,陆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听着陆重去捞河里的苏川谷的声音,单薄的手再次垂下,落在袖间。 冷风吹落天际上的光亮,整个天幕逐渐黯淡下来,陆之山轻叹口气,沿着稀薄的月影朝着觉明院走去。 天黑了,出门的人也该回来了。 黑沉沉的夜空下,苏祈春脸颊微红,一双黑眸格外地亮,她晕乎乎地走到长廊下,斜身歪在美人靠上,遥望着天上的圆月。 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际之上,泛白的冷光洒满大地,凄冷又明亮。 苏祈春望着它,心里忽地酸酸的,有些悲伤起来。 屋子里施清荷和曲余青吵架的声音弥漫,你一嘴我一嘴的,互相挑拨,互不相让。 苏祈春为了劝架,生生替他们挡了好几杯酒。 那酒据说是西域的葡萄做成的,喝起来甜甜的,一点也不辣。 可苏祈春终究是个没喝过酒的人,几杯下肚,还是有些醉了,此刻她坐在外面,被风吹了会儿,才觉得好些。 再回头时,崔夫人已领着施家兄妹和曲余青出来了,苏祈春拍拍脸,弯起眉眼,笑着走过去。 “纤纤这是醉了?”崔夫人问。 苏祈春摇摇头,略过施之谓灼灼目光,走至崔夫人身边,“一点点,这点儿小酒,不算什么。” 崔夫人握住苏祈春的手,施清荷在一边也道:“这酒根本就不算酒,就是甜水,一点也不会醉。” “是吗?”曲余青摸摸鼻子,“别小瞧了这酒,这酒的后劲儿大着呢。” “你!”施清荷抬头瞪着就知道跟她对着干的曲余青,恨恨道:“就你知道的多?不会说话就闭嘴!” 曲余青无奈地叹口气,悻悻地闭起嘴。 苏祈春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笑得眉眼弯弯。 天色已晚,施家的马车早已在崔府门口等候多时,一行人商量着要先将苏祈春送回苏府,谁知刚走到崔府大门,便看见了苏川柏。 苏川柏站在马车前,像是等了很久,嘴唇冻得发白,他瞧见苏祈春,上前道:“妹妹,你可算出来了。” 苏祈春心下觉得不对,忙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苏川柏露出焦急表情,“妹妹,我就跟你说,陆之山的眼疾好像更严重了,师父要给他看病,他非不肯,非要等你回去。” “哎呀柏哥哥,你怎么不早点儿进府和我说呀!”苏祈春担心陆之山的眼,她那日将带着火星的药灰铺在他眼上,难保不会有什么事。 她心下登时方寸大乱,连和崔夫人告别的事情都忘了,急匆匆地坐上苏川柏身后的马车。 她掀开车帘,道:“柏哥哥,别傻站着了,快些带我回苏府。”她一刻都等不及了,非要回去救陆之山不可。 “好嘞,妹妹你不要急,不要忘了礼数,崔夫人还在这儿呢。”苏川柏忍不住出声提醒。 苏祈春这才想起来,掀起帘子望向崔夫人一行人,淡淡地笑笑,她此时实在提不起什么力气逢迎,只想快些赶回去。 好在崔夫人并不在意这些,回望着苏祈春的目光,脸上也满是担忧,“快回去吧,治病救人要紧。” 苏祈春闻言心下一暖,感激地点点头。 苏家的马车从崔府门前碾过,崔夫人和施家两兄妹也预备回府,曲余青推脱还有别的事,不一同走。 施清荷白他一眼,幽幽道:“又去哪鬼混呢?” 施之谓也看向他,目光复杂,想了想,他出声叫住曲余青。 “曲公子,还请留步。” 第30章 大坏蛋 曲余青扬了扬眉,回头问:“施兄所为何事?” 施之谓望望两边,走到曲余青面前低声言语。 曲余青时而微笑,时而点头,不远处的施清荷隔着帘子看得满脸不悦。 “哥哥在跟那个曲大坏蛋说什么呢?” 崔夫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施清荷,微笑着说:“你这丫头,说什么呢?那是你曲哥哥,什么曲大坏蛋。” “我不管。”施清荷放下帘子,嘴巴撅着,“他就是曲大坏蛋。” 曲余青听罢施之谓的话,眼角余光处瞥见施清荷恶狠狠的眼神,摸了摸鼻子,笑道:“这倒不难,不过……” 施之谓眉心微皱。 “施兄你倒不必紧张,在下亦有个小请求,还需要施兄你帮忙。” 施之谓松口气,道:“曲公子但说无妨。” 曲余青目光转了转,附在施之谓耳边说:“只求施兄在清荷妹妹前多说说我的好话,否则,”曲余青看向马车,“否则我真怕有天清荷妹妹要把我杀了。” 施之谓脸色变了变,不无尴尬地回道:“清荷她年纪小,不懂事,曲公子放心吧,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那就好那就好。”曲余青朗朗笑声弥漫在空中,脚尖一点踏枝而去,“施兄,那我先走一步了。” 施之谓望着青色身影消失于阍暗天地后,回到马车旁,将施清荷斥责了一顿。 施清荷不服气地说:“哥哥偏心,胳膊肘儿净往外拐,要是纤纤姐姐在,定会向着我。” “少拿你纤纤姐姐挡箭,她才不会像你一般,将曲余青说成那般样子。”施之谓冷冷地扫了一眼施清荷,不由得拿她和苏祈春作比较。 样子嘛,都是一样的可爱好看,但苏祈春身上更有种浑然天成的坚韧,这点儿让她与旁人截然不同,让人的眼光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 * 苏祈春坐在颠簸的马车里,白嫩的脸颊因为焦急而生出阵阵绯红,她朝着马车外张望,眉尖皱成一团麻花,“柏哥哥,怎么还不到?” 她望着马车外漆黑的光景,努力辨别着归路。 第30章 苏川柏生怕她看出来,宽慰道:“纤纤妹妹不要急,马上就到了。” 可苏祈春记挂着陆之山的病,心里早已乱成缠在一起分不清的丝线,没法儿不着急。 “柏哥哥,再快些吧。” 苏川柏点头,跟身边人使了个眼色,抓紧马缰绳,拍马而前。 寂静的夜幕下,辘辘的马车声回荡在小小的湛江县里,一声声撞击着云间偶然泄出的清淡月光。 曲余青一身青色,脚尖点在梧桐树高高的树梢上,光影流连在他脸上,时明时暗,他眯眼瞧着树下飞快驶过的马车,轻声笑一下,手中飞出一抹亮光。 “什么人?!” 一枚石子击中苏川柏身下的马儿,骏马受惊,一声嘶吼,马蹄乱起来,马背上的苏川柏几乎要被掀翻在地。 他用尽全力拉紧马缰绳,才让马儿平静下来。 他望着周围,白雪映出他紧张的脸。 苏祈春见马车停了下来,掀开车帘问:“柏哥哥,发生了什么事?” 苏川柏环顾四周,周遭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只有风吹动树叶,树叶随风摇摆落下的影子。 “没什么,前面有只野猫。”等了会儿,四周平静如故,苏川柏心下懈怠下来,催促着马车继续往前走。 路是出城的路,苏川柏早已和苏川谷、李元礼商量好了,将苏祈春送到城外,谁料中间出了这点儿小岔子,他的心虚又被勾上来。 那说到底是他的妹妹。 可他转念一想,妹妹又如何,到时候他继承了苏家的家业,这个妹妹该怎么样,还不是他说了算,早点儿让他处置了又有何妨? 再说了,这次李元礼答应给他们兄弟俩的东西可颇为丰厚,湛江县县衙正好有两个空缺,此时若成,那两个空缺自然就是他们兄弟两个的了。 如此,他们也不用学什么医,成天和那堆药材呆在一起,他都快被熏死了。 想到这里,他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加快速度往城门外赶去。 风声呼啸,白雪地里留下一道道车辙。 “谁!” 又一颗石子从天而降,将苏川柏的马儿逼得前膝跪地,苏川柏躲闪不及,硬生生从骏马身上飞出,下巴磕在白雪地里,生疼。 “他奶奶的,是谁?!给我出来!”苏川柏踉跄站起身,推开身后来扶他的人,盯着周围。 周围依旧是静悄悄的,只有风吹动万物的声音。 他渐渐有些害怕,一边说着狠话,一边往后退,“是男人就快出来,少在那里躲躲藏藏!” 说话间他已退到马车旁,同行的家仆上前,严严实实地挡住他。 苏祈春也觉出不对劲,掀开车帘去看。 “柏哥哥,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苏川柏满口义正言辞,“纤纤妹妹,你就在马车里呆着别出来,你放心吧,柏哥哥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受到一点儿伤害。” “哈哈哈哈哈哈哈”苏川柏话音刚落,一阵笑声便从至高处传了下来,众人纷纷抬眼往上看。 只见梧桐树的树梢上站着一个少年,他衣袍角被风吹得扬起,清凌凌的月光下,他如神般站立。 “我说苏川柏,你竟然能对着苏祈春说出这种话,你可真行啊!” 苏川柏默然,许久才出声道:“是你……” “是我。”一眨眼的功夫,曲余青从至高的梧桐树上飞身而下,落在苏祈春面前。 苏祈春乌黑的眼眸亮了亮,飘逸的身姿在她眼底飞过,“曲哥哥,怎么是你?” 曲余青看向苏祈春,语气温柔了许多,“当然是我了,我要不来,你这个傻丫头被人卖了还要给人数钱。” 苏祈春拧眉,“曲哥哥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呀?谁要卖我呀?” 一旁的苏川柏早已吓得满脸发白。 曲余青也不跟他客气,直截了当地说:“当然是你的好哥哥苏川柏了!” 苏祈春眉头越皱越紧。 苏川柏反驳道:“你不要血口喷人!纤纤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怎么可能害她?” “是吗?”曲余青刀似的目光扫过苏川柏,苏川柏浑身一冷,嘴硬道:“当然!你是哪来的,挑拨我们兄妹的关系,纤纤,不要听他的。” 苏祈春虽然不信苏川柏会害自己,但也不相信曲余青会骗自己,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她开口道:“柏哥哥,曲哥哥,你们不要吵了,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曲余青对着苏祈春笑笑,转脸给了苏川柏一巴掌,苏祈春甚至没有看到曲余青是什么时候出手的。 “你……你敢打我?”苏川柏捂着脸往后退。 “打得就是你这个人渣。你说你不想害纤纤,那我问你这大晚上的带着纤纤出城做什么?”曲余青盯着苏川柏问。 苏川柏心下慌张,口不择言,“你管得着吗?我带我妹妹去哪里用跟你说呀?” “好啊。”曲余青又一巴掌扇在苏川柏脸上,“你带纤纤走的时候我可听得清清楚楚,你是要带她回苏府替陆之山治病的,怎么治病治到这里了?” 苏川柏的两边脸颊被扇得肿起来,他对着四周的家仆大嚷着,“愣着干嘛?有人打你们家公子,还不快上!” 围在旁边的家仆拿起手中的棍子便往曲余青身上打去,可他们又怎么会是曲余青的对手? 曲余青轻轻一挥手,腰间软剑抽出,剑光闪过,振荡的剑气将众人打倒在地。 苏川柏看着躺在地上的众人,大怒道:“快起来!” 他们当然起不来,况且曲余青的剑早已出神入化,已臻化境,便是他们起来了也无用。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苏川柏见抵抗不得,索性跪在地上冲着曲余青磕头。 “苏川柏。”曲余青的剑对准苏川柏,“你真的很贱。” 苏川柏眼底滑过一丝阴戾,他望向苏祈春,哀求道:“纤纤妹妹,救救我。” 苏祈春听了他们的一番话,回过神来,她仔细观察周遭的一切,确定这里不是回家的路,苏川柏确实在骗她,可她实在想不通,苏川柏想做什么。 苏祈春第一时间先想到陆之山,“山哥哥他,他到底有没有事?” 苏川柏眼睛转了转,摇头道:“没事,他没事,是我骗你的。” 苏祈春松了一口气,又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曲余青的剑泛着寒光,苏川柏咽咽口水,道:“是李元礼!都是他逼我们的,他把谷弟弟绑走了,逼我那你来换,我不得已才这样的,纤纤妹妹,求你救救谷弟弟!” 苏祈春咬着下唇,响起上元节那天的事,李元礼果然贼心不死,不过,苏川谷本就和那李元礼沆瀣一气,怎么会被他绑了? “柏哥哥,就算谷弟弟被绑了,你也应该和家里人说,而不是自作主张,将纤纤拉下水。” “是是……”苏川柏声音低下来,偷看着头顶上的剑,动也不敢动,哀嚎道:“纤纤妹妹,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救我,我保证之后绝不会再犯。” 苏川柏说得诚恳又可怜,苏祈春一向对这个柏哥哥印象不错,她眨眨眼,转头对着曲余青甜甜笑起来,“曲哥哥。” 曲余青也跟着笑,“怎么了?别告诉我,你信了这个人的话?” 苏祈春心虚地低下头,“那曲哥哥觉得应当怎么办?” 曲余青用剑挑起苏川柏的下巴,含笑看着他,缓缓道:“当然是拨皮抽筋碎尸万段丢进十八层地狱。” 第31章 那个人 苏祈春瞪大双眼望向曲余青,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曲哥哥,这……这怎么行?” “嗯?”曲余青兀自摇头,料想苏祈春定是要阻止他,心里哀叹又是一个优柔寡断爱心泛滥的女子。 苏祈春不说话,伸手去拿曲余青手中的软剑,剑身映出她笑意盈盈的模样。 苏川柏看着软剑从曲余青移到苏祈春眼里,深深地舒了口气,讨好道:“多谢纤纤妹妹搭救。” “谁说我要救你了?”苏祈春笑着说。 苏川柏和曲余青纷纷看向她。 苏祈春含着笑,剑尖指向苏川柏的双眼,淡淡道:“拨皮抽筋有什么意思,依纤纤看,倒应该挖眼。” 周围静得落针可闻。 苏祈春手中的剑尖往下,指向苏川柏的手,声音轻柔,“断手。” “最后,”苏祈春盈盈地笑,用剑抵住苏川柏的心口,苏川柏浑身发凉,全身的血都冲向胸前,涨得胸口几乎要炸开。 “最后什么?”曲余青扬起眉,颇有兴趣地看着苏祈春。 苏祈春笑得明媚,声音却一寸寸变冷,“最后让他从此不能人事,再扔到猪圈里,了此残生。” 苏川柏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他的好妹妹苏祈春说出来的,平日的苏祈春温顺可爱,见到谁都是一张笑脸,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如今竟能说出如此狠毒的话。 第31章 “纤纤,我可是你哥哥。”苏川柏汗流如注,如瀑的汗水从额头上往下滚。 苏祈春像是听了很可笑的话,笑得腰都弯了,她好容易才强忍住笑,道:“曲哥哥,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 曲余青轻嗤一声,“我不听狗说话。” 苏祈春变了变脸色,将手中软剑还给曲余青,声音凄凉,“柏哥哥,纤纤也是你的妹妹呀。” 苏川柏跌在地上,曲余青的剑再次对准他,他知道这次没人能救得了他了,死亡的恐惧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捉住他围着他,让他无处遁形无路可逃。 人之将死,他开始后悔,他后悔自己不该跟着李元礼和苏川柏瞎混,他是苏家的长子,若他好好钻研医术,日后未必不会有一番前途,就像苏知辛那般。 可他偏偏选了最好走又最不好走的那条路,以至于早早地没了性命。 “纤纤,你杀了我吧……”相比于被砍手挖眼做成人彘,他宁可死了。 “我不会杀你的,柏哥哥,你可是我的哥哥,我若就这么杀了你,怎么对得起我们这十多年的感情呢?柏哥哥,你说纤纤说的对吗?” 苏祈春甜甜的话语在耳边回荡盘旋,一团烟雾似的迷住他的心神,他眼皮越来越沉,周围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柏哥哥,睡吧,睡着了就不觉得疼了。”朦胧之间,他看见苏祈春仍挂着往日的笑脸,只是手中握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剑。 “曲哥哥,你说,我是先砍手还是先砍脚?” “纤纤以为呢?” “依我看啊,应该先把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再拿一把钝刀子,慢慢地磨着他的肉……” “好主意。” 寒意从苏川柏的四肢蔓延到胸口,他拼了命地想挣扎,身子却像被冰雪冻住,他好怕,好怕…… 见苏川柏彻底不动了,苏祈春收起迷香,卸下所有伪装,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纤纤妹妹真的那么狠呢?”曲余青用剑挑起苏川柏沉沉的身子,扔向那群家仆。 苏祈春有些脸红,她偷看着曲余青在白雪地里飘逸的身姿,莫名地有些熟悉,她吐了吐舌头,道:“纤纤才不敢真的那么做,曲哥哥也是在吓他,不是么?” 银色软剑在曲余青手中旋转,月光与白雪之间的他衣袂翻飞,他扭身对着她,俊朗的笑没有一丝斑驳。 “纤纤妹妹。” 苏祈春缓缓回过神。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曲余青走近她。 “什么?” “女人最大的错就是自以为自己很了解男人。”曲余青靠在马车车身上,歪脸看着她。 苏祈春被曲余青的这句话羞得脸红,什么男人,什么女人,她苏祈春明明还是个小女郎! 可眨眼间,她又想起她说的什么“不能人事”这种话,这哪里是一个小女郎该说的话?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曲余青,想了想,索性放下帘子,坐回车里,闷闷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曲哥哥,时候不早了,该回府了。” “好。”曲余青没有在意她忽然的失落,站直身子,飞身坐于马车前,扬起鞭子赶马。 马儿脚蹄撞击地面的声音因为堆积的雪而小了许多,曲余青单腿屈在身前,眼角时不时往周围瞥去,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浅笑。 湛江县民风朴素,是以虽无宵禁,平日的夜晚总会早早地闭门关灯,不许人再出来。 故而一路上,道路两边都是静悄悄,黑漆漆的,只有白雪映出的月光为那神秘的黑染上一层亮色。 苏府与城门是两个方向,马车一路往回走,深深的车辙印横跨半个湛江县。 苏祈春倚在车壁上,脸上的绯红被寒冷的夜冰得消退,车帘随着颠簸的车身来回摇晃,露出车外曲余青如竹的背影。 她静静地盯了一瞬,很快别过眼。 曲余青漫不经心地赶着车,两边黑暗的街道里像是藏着无数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行驶的马车。 曲余青像没看见一般继续往前走,却在转弯时,飞快地从手中扔出几块石头。 压得极低的尖叫声从黑暗里传来,曲余青摸摸鼻子,含笑望着前方。 头顶的月亮很大,一直跟着马车,黑暗里的人被击倒两个后,骚动起来,他们不动声色地从黑暗中走出,如影随形地在后面追。 纷乱的脚步踏在白雪上,沙沙地响。 曲余青并未回头,可他却像长了眼睛一般,知道了后面发生的一切,他身子往后倾了倾,问:“纤纤妹妹啊,你究竟惹了什么人,这么穷追不放?” 苏祈春心中一紧,“哪里有人?” 曲余青摇头,手中鞭子狠狠地抽着马身,骏马受惊,没命地往前跑去,身后的尾巴也快起来,混乱的脚步越来越重。 苏祈春掀开帘子往后看,白茫茫的雪地上奔跑着十几名带刀大汉,看起来武功颇高,不像平常之人,她皱紧了眉,道:“我看到他们了。” 曲余青轻笑一声,“抓紧了!” 话音刚落,苏祈春的身子便重重地摔到马车后壁上,马车飞快地往前驶去,苏祈春腰间的铃声混乱地响。 她扶着车壁,稳好身子,被撞的脖颈像裂开一般地疼。 马车顶,一阵一阵的脚步声震得车身直晃,她听见曲余青说:“你们想死吗?” 对方并未答话,随即便是刀兵相见的声音。 苏祈春浑身抖如筛糠,窝在马车的角落里,手里攥紧一个药瓶。 药瓶里装着她自制的迷药,无色无味,只需一点,便可让人昏迷。 很快,来人将车身劈开,漫天的风雪直往苏祈春身上灌,刀光剑影宛如照亮天幕的闪电,刺得人睁不开眼。 一个扬着刀的人缓缓靠近苏祈春,苏祈春还未反应过来,曲余青便飞身来到她面前,剑光一闪,扬刀大汉立时倒地。 “曲哥哥!”苏祈春被吓得脸上血色全无,一双乌黑的眼含着泪,望着曲余青。 曲余青拉起她,“别怕。” 苏祈春忍着眼泪,点点头。 来人明显是有备而来,一招一式狠厉老辣,直往曲余青破绽处击来。 曲余青剑招飘逸,如游鱼一般,躲着来人的攻击。 但对方究竟人多势众,曲余青要对付他们又要保护苏祈春,显然有些吃力。 曲余青正和来人缠斗之际,另一大汉再次像苏祈春攻来。 苏祈春害怕得大叫,手中的药瓶再次攥紧,“曲哥哥!” 曲余青回头,来人见曲余青分神,更猛烈地朝他攻来。 苏祈春咬着下唇,身子因为害怕而颤抖不已,大汉手中扬起的刀照出她惨白的脸。 刀光一点点落下来,落在她密如鸦羽的眼睫上,她下意识地紧闭双眼,手中的迷药不管不顾地向前挥去。 腰间的铃铛被风吹得乱响,她感受到一阵冷意,彻骨的冷。 “啊——”一声惨叫传来,苏祈春艰难地睁开眼。 天与地的中间,一抹白色身影长立于此,不沾尘埃,不惹灰尘。风雪之中,他白得透明的侧脸好似是被冰雕成的,脑后的白色布条随风飘荡。 “山哥哥!”苏祈春眼睛亮起来,嘴角翘起,她爬起来,抓住陆之山的衣袖,望着他的视线一刻也不曾转移,“山哥哥,你怎么来了?” 陆之山没有回答,他手中握着一根树枝,大汉没有得手,便冲着陆之山而来。 陆之山侧耳听着动静,不动声色地护在苏祈春的身前。 刀光闪过。 苏祈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知道陆之山的武功高,但没想到高到这种地步,甚至连曲余青在他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如果说曲余青的剑招如同一枚精美的簪子,其上的纹路颜色都恰到好处,宛若天成,那陆之山的武功便是开天辟地以来便生出的一颗美玉,不必雕饰,便是逼人的美。 曲余青应付之际,眼角瞥到陆之山的剑招,眸光骤然紧缩。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招式,面对那样的敌人,连他都要费力应付,而陆之山,只要一招,只需一招。 一招过后,剑气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曲余青想不出世上还有谁能使出这样的剑法,除了那个人,只有那个人。 陆之山挥动手中树枝,一步步逼退攻来的众人,奇怪的是,他手里的树枝对上对方的刀时分毫未损,反而对方的刀,断的断,残的残。 曲余青望向陆之山,咬咬牙,将手中的软剑扔出,“接着!” 第32章 不该死 软剑如同一条银色的丝带穿破漆黑的夜。 陆之山丢下手中的树枝,握住那把软剑,剑身从陆之山眼前划过,明白地映出他漠然的脸。 苏祈春躲在陆之山身后,望着陆之山挥剑身影,有些怔住,她形容不出眼前的一切,只觉得陆之山本来就该握着剑。 他就是剑,剑就是他。 第32章 而曲余青没了剑后,应付来人明显有些吃力,几次险些被击中,但他像是毫不在意,瞥着眼去看陆之山。 剑光夺目,与白雪与月色织成一圈光幕,兀自环绕在陆之山周围。 陆之山拿着剑站于其中,威压沉沉,耀眼夺目。 这是剑意登峰造极的景象。 曲余青苦练十年剑术,都不能达到如此境界,没想到今日遇见的这个又瞎又哑的残废,倒让他领略了。 他此时被来人的招数封得无处可逃,他本应该全力应对,却心绪杂乱。 他若是不将剑给陆之山,他不会如此狼狈,可他若没有如此一番试探,又怎能确认心中所想? 来人冲着曲余青防守空虚的部位挥出一掌,曲余青失神,腰间一痛,往后踉跄几步,一口鲜血吐在白雪地上。 “呵。”来人蒙着面,看不清脸,冷哼几声,道:“看来天下第一剑也不过如此。” 曲余青伸手拭去嘴角鲜血,笑道:“原来你是冲着天下第一剑来的。” “是又如何?谁能除掉天下第一剑,谁便能立马扬名江湖,现在想要杀你的人可不止我一人。”蒙面人道。 “我知道,但可惜,”曲余青站起身,眼角余光瞟见陆之山身影,摸摸鼻子,“可惜你杀不了第一剑。” 蒙面人当然杀不了第一剑,因为一道银色的剑光已至,一招之内,将他斩落,他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临死之前,他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杀了他的人。 陆之山握着剑,滚烫的血与雪交融,鲜红与雪白辉映,在这阍黑又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令人胆寒。 最后一个蒙面人倒下后,夜又重回极致的静,这种静比之前的更甚,无声地钻进人的骨髓,细密地磋磨着人的血肉。 苏祈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死人,他们都是被一招毙命,是以脸上还带着死之前的表情,好似还活着一般。 但他们喉咙里滚出的鲜血却分明地告诉她,他们已经死了。 苏祈春是大夫,医者仁心,是要救人的,可今日她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人死于陆之山的剑下。 这些都是江湖客,定国朝廷从不涉足江湖事,因此陆之山的性命无忧。 可那些被杀的人,他们就真的罪已致死吗? 苏祈春想不明白,她怔仲地站着,脚被冻僵,动弹不得。 曲余青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到苏祈春面前,眨着眼问:“没想到纤纤妹妹的山哥哥是这么厉害的人物。” 苏祈春望向陆之山的身影,笑不出来,“纤纤也没想到,原来曲哥哥就是天下第一剑。” “咳咳。”曲余青忽地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他摇着头岔开这个话题,“别说了别说了,时候不早了,这里我来处理,你们快回苏府吧。” 曲余青恨不得她与陆之山马上就走,也好让他少些尴尬。 苏祈春不说话,凝望陆之山的背影,凛冽的风卷起地面的浮雪,纷纷扰扰地在眼前蔓延。 苏祈春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她好像发现了一个特悲哀的事。 她是不是一点儿都不了解陆之山。 她不知道他的武功可以厉害到这种地步,也不知道陆之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更不知道,陆之山会杀人。 雪花在风中翻转飞舞,陆之山丢下剑,默不作声地朝着苏祈春走来,站在苏祈春的身前,等着她的话。 可苏祈春越是看着他就越不知道要说什么。 尤其是他的脸,在杀了那么多人之后依然可以这么平静。 她的山哥哥是这样的吗? 她好像真的不了解陆之山。 苏祈春别过眼,从陆之山身旁走过,脚上冻得很痛。 陆之山感受到苏祈春从他身旁走过时衣料摩擦时的响动,以及铃铛轻轻摇晃的声响。他沉默了一瞬,转过身,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她。 马车已被那伙蒙面人毁掉,家仆早就带着昏迷的苏川柏回了苏家。 陆之山和苏祈春只能走回去。 路途遥远,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嘎吱嘎吱响,苏祈春一双小脚越走越冷,起初她走得很快,生怕陆之山跟上来。 后来,她越走越慢,可陆之山也一直没追上她。 她都要以为陆之山离开了,可她回头看时,她又发现,陆之山就在后面。 她停下时,他好像也有感应了一般停下。 树叶随风纷飞,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连高高的梧桐树上的叶子也要相依相偎才能取暖。 苏祈春一瘸一拐地走,直到昏暗的影子罩住她小小的人儿。 她伸手,拂去陆之山浓黑眉毛上的雪。 陆之山动了动,像在看她。 她回望着他,久久地不说话。 陆之山口中呼出白白的雾气,他寻到她的手,小心地展开,带着内力的手心温热,一点点暖着她的手,她于一团温暖中分辨着陆之山的字。 “对不起。” 苏祈春紧咬着牙,才堪堪止住喉咙里涌上来的苦涩。 山哥哥没有对不起她,是她不该意气用事,是她先伤了山哥哥。 苏祈春摇摇头,声音很低,“才没有。” 陆之山又写:“吓到你了么?” 苏祈春盯着那几个字想了很久,低下头,道:“没有,我知道山哥哥是为了保护我。” 是那些人先要杀她的,山哥哥只不过是为了保护她,她不该怪山哥哥的。 “对不起。”陆之山手指在她的手心画着一撇一捺。 苏祈春皱眉,更认真地摇了摇头,“怎么又道歉?” 风雪在陆之山脸上冷冻结冰,他将苏祈春往里拉了拉,替她挡着风,“以后我不会杀人了。” 苏祈春的眼泪在黑夜里无声地流着。 “山哥哥。”苏祈春抓住陆之山写字的手,声音委屈可怜,“我们回家。” “不许再说对不起。”苏祈春想了想,又道。 陆之山的眉间像被风吹皱。 苏祈春踮起脚尖,认真地抚平它,笑着说:“山哥哥,纤纤不怪你,只是纤纤刚刚被吓到了,那些蒙面人好可怕,还好他们都被山哥哥解决掉了。” 陆之山眉稍带笑。 苏祈春的手划过陆之山眼上的布条,停了一瞬,又若无其事的垂下,挽着陆之山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她望着天,只觉得良夜美景,山哥哥终于又和她说话了,她也不想去计较什么了。 她笑吟吟地说:“山哥哥,没想到曲哥哥就是天下第一剑。” 她还记得施清荷放下的狠话,此生非天下第一剑不嫁,要是她知道天下第一剑就是她的死对头,那得是什么样子呀?她越想越想笑,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之山听着她的笑,心里酸酸的,他一见苏祈春就不想让她伤心,不愿看她失落,但看着她因为别的人开怀,他也会很难受。 曲余青就那样好?每次提到他,她好像都很开心。 “天呢,真的是想不到呀!原来天下第一剑就在我们身边!我们还傻傻地跑到外面去找,真是舍本逐末,缘木求鱼。”苏祈春不和陆之山闹别扭了之后,就格外开朗起来。 陆之山不动声色地暖着她的手,她的身子很快暖起来,她扭脸去看陆之山,“山哥哥,没想到你的武功比曲哥哥的还要高,我看,你才应该是天下第一剑。” 陆之山不置可否。 苏祈春笑着,忽然想到成了天下第一剑就要面对那么多小女郎的追捧,又猛地摇摇头,道:“不过当天下第一剑没什么好的。” 陆之山低头看她,鼻尖传来久未闻到的微苦,里面还夹杂着一点冬日的冷冽。 苏祈春昂着脸道:“当纤纤的山哥哥才是最好的。” 苏祈春说完,脸上冒出一阵热。 陆之山嘴角也露出不经意的笑。 苏祈春忍着脸红,骄傲地说:“纤纤可以给山哥哥治病,还可以给山哥哥堆雪人,还可以给山哥哥撑腰,还可以……” 她忽地停住,咽了咽嘴边的话。 陆之山微笑着,轻扯她的衣袖。 苏祈春像是瞬间获得了巨大的力量,她坚定地说:“要是纤纤治不好山哥哥的病,纤纤就不嫁人了,一直陪着山哥哥。” 她说了要治好陆之山的病,便一定要做到,她若是做不到,就一辈子陪着他。 陆之山鼻尖落下一颗冰凉的雪,手心的内力失控,横冲直撞地往外涌去。 他很想问一问她,若他不是真的陆之山,她还愿意这样做吗? 苏祈春手心感受到一股滚烫,她抽出手,再看时手心已经红了一片。 她苦着脸,惨兮兮地说:“山哥哥,纤纤的手都被你弄红了。” 陆之山垂头,脸上挂起一抹担心。 苏祈春蹲下身子,抓起一捧雪冰着手心,抬头对着陆之山笑。 陆之山也跟着蹲下,安安静静地陪着她,耐心十足。 第33章 “山哥哥。”苏祈春真开心她和山哥哥和好如初,她想多和陆之山说说话,可她话音刚落,一个沉沉的脑袋便靠在了她的肩膀上,压得她一个踉跄。 “山哥哥,你怎么了?”苏祈春轻声问着陆之山。 陆之山一动不动,好像真的变成了冰雕。 苏祈春慌乱地坐起来,身后沾上了一大片的雪,她推了推陆之山,陆之山毫无反应。 她着急地抓起陆之山的手腕,又凑近陆之山的身子闻了闻,直到确认了那熟悉的味道,愣在原地,哑然失笑。 第33章 好可怜 苏府,觉明院,灯烛满室。 苏川柏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发白,李夫人倚在榻边哭得声嘶力竭,回头对着苏知辛说:“大哥,你快看看,柏儿他这是怎么了?” 苏知辛摸了摸脉象,眉心微皱,道:“放心吧,柏儿他没事,睡一觉就好。” 说罢,又写下一个方子,交给茯苓,茯苓拿着方子欲往外走,耳边又响起李夫人的声音。 李夫人带着些怨恨说:“这施家究竟是什么意思?柏儿是纤纤的哥哥,怎么能害了她?他们平白无故地将柏儿伤成这样?是当我们苏家没人了吗?” 苏知辛放下脉案,昏黄火光映出他疲惫面容,“这事也不一定是施家的意思,柏儿的伤也不重,看起来,那人也只是想教训教训他。” “教训?”李夫人拍了下床榻,恨恨道:“他是谁呀?有什么资格教训柏儿,再说了,纤纤至今还下落不明,指不定他将纤纤怎么了。” 苏知辛转身瞪她,止住她的话,“住口,施家家风清明,湛江县人人皆知,你又在妄自揣测什么?” 李夫人被骇了一跳,嘴里仍咕囔着,“孤男寡女,谁知道呢?” 苏知辛气得脸发紫,待要发作,院内忽地传来一阵哭声,苏知辛看过去,只见苏泽兰眼圈泛红,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哭着朝他走来。 “哥哥,山儿,山儿他不见了。”苏泽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若不是陆重扶着她,她恐怕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办啊,山儿找不到了。” 她仿佛回到山儿上山采药失踪的那个夜晚,那天的夜也是这么黑,黑得让人害怕。 “别急,慢慢说,山儿怎么也失踪了?”苏知辛不无焦急地问。 “也?”还未待苏泽兰说什么,陆重先插了一嘴。 “对呀!”李夫人恨不得将事情宣扬得人尽皆知,声音也不管不顾地放肆起来,“纤纤被曲余青骗走了,至今下落不明,这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 苏知辛本就怕杨夫人知道苏祈春的消息,再三提醒要低声,谁知这李夫人性子如此之急,他关上门,胸口闷得像压了块大石头。 众人听见关门声,朝他看过去。 苏知辛少有地阴沉着脸,目光扫过众人,他心中烦躁,又瞧见茯苓拿着药方站在角落里呆楞着,不免语气重了些,“还在傻站着干吗?还不快去熬药!” 茯苓被吓得浑身抖了一下,抬头看到苏知辛乌蒙蒙的脸,只觉一阵威压逼来,她双腿发软,不敢多言,慌乱应了一声跑到屋外。 屋外月明星稀,她走至廊下后,猛跳的心才逐渐平缓下来,没一会儿,屋内又是一阵争吵一阵哭泣。 又一群家仆带着失望的消息归来。 屋内这才陷入可怕的安静。 茯苓期间又去看了眼杨夫人,服了安神汤的杨夫人睡得格外恬静,她放下心来,走到苏祈春屋前,屋里黑漆漆的。 她想起傍晚时陆之山对她说的话,不自觉地捂住心口,疑惑,害怕,担心,绝望种种心绪一并翻涌上来,生生地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双手合十,对着明月祈祷,祈祷苏祈春千万不能有事。 苏府发生的一切苏祈春并不知道,她此时正用自己小小的身子,拖着陆之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将陆之山拖到一处背风的地方。 她捡了些掉落的树枝放在一旁,又将它们堆成一堵堵挡风的墙,和陆之山两个人窝在里面,倒也不觉得天寒风急。 陆之山呼吸平稳,睡梦中的他酣意阵阵,苏祈春揉了揉累得酸胀的小手,扭头去看他,越看就越想笑。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用来对付坏人的迷药怎么就让陆之山中招了? 她双腿屈膝,两个胳膊支在膝盖上,白嫩嫩的手捧着面靥,乌黑眸子里充满疑惑。 她想了想,兴许是她洒迷药的时候正好陆之山出现在她面前,她没看到,就将迷药洒在了他身上。 于是,可怜的山哥哥就这么中了药,在狂风呼啸的夜晚,倒在白雪地里呼呼大睡。 天呀,怎么这么可怜? 苏祈春带着又是笑又是无奈的神情,转过身子注视陆之山的侧脸。 黑暗里,陆之山冰山般的脸仍发着淡淡的薄光,白皙得令人发指,他的额角上残留着些渗血的针孔——这是方才苏祈春为陆之山施针留下的。 苏祈春自制的迷药威力惊人,譬如说苏川柏,若他不经救治,定会睡上三天三夜才能醒,而且醒来后会浑身酸疼,至少两天才能缓解。 陆之山中的迷药剂量更多,苏祈春施针后也没法儿让他立马醒来,只能缩短沉睡的时间。 苏祈春就这么笑意浓浓地看着陆之山,看他浓浓的眉毛像山峰一样,还有他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在这样漆黑的夜里,陆之山反而格外好看,苏祈春都看得移不开眼了,她的山哥哥怎么能这么好看呀? 苏祈春甚至在心里生出来一丝嫉妒,是对陆之山美貌的嫉妒,陆之山眼睛失明尚且这么好看,若是能看到了那还得了? 一定会迷倒万千小女郎,连天下第一剑也不遑多让。 苏祈春想到这里,警惕地嘟起嘴,不行!山哥哥是她一个人的,谁也不能抢走哼哼! 苏祈春忍不住又往陆之山身边靠了靠,宣誓主权一般抓住陆之山的胳膊,紧盯着他。 “山哥哥,你以后要是遇到更可爱更美好的小女郎,你会怎么办?”苏祈春语气凶巴巴的,见陆之山不回答,她嘴嘟得都快要能挂油瓶了。 “当然是拒绝她们了!”苏祈春理所当然地说。 她的山哥哥才不能多看别的小女郎一眼。 “你知道为什么吗?”苏祈春明知陆之山睡着了听不见,所以越发肆无忌惮,“因为啊。” 苏祈春亮晶晶的眸子望向陆之山,声音越来越轻,“因为山哥哥要是喜欢别的小女郎了,就要离开纤纤了,纤纤舍不得山哥哥。” 风忽然在空中停顿。 苏祈春垂下眸子,继续说道:“山哥哥你知道吗?其实一直以来,纤纤都好想有个人能陪陪纤纤。纤纤其实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开心。” 她换了个姿势,靠在陆之山的肩上,和陆之山一样面对着天幕。 “爹爹很忙,有时候好多天都看不到他。娘亲身子差,纤纤也不敢时常打扰。” 苏祈春眨眨眼,密密的一排睫毛来回闪烁。 “倒是祖母身子康健,可是纤纤总觉得,纤纤像是祖母的玩意儿一样,纤纤要逗她开心。可是……” 苏祈春眼圈红起来,“可是明明纤纤才是小孩,为什么没有人来逗纤纤开心呀?” 苏祈春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不让自己泪水掉下,她扭头又去看陆之山,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所以山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就陪在纤纤身边好不好?” 苏祈春一想起来陆之山有一天可能会离开自己就觉得害怕,心里那个最脆弱的部分就开始张牙舞爪。 她的山哥哥虽然不能说也不能看,可她的山哥哥会陪着她,听她说话让她任性,甚至她都伤害了他,他还是会原谅她。 这样的人她恐怕永远都遇不见了。 所以她不想山哥哥离开她,很不想很不想。 “好不好呀?山哥哥,纤纤求你了……” 苏祈春的声音越来越委屈,越来越小,她闭着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下脸颊,流到陆之山的肩上,又透过厚厚的衣裳渗入到陆之山的身体里。 滚烫的泪走了太多的路程逐渐冰凉下来,冰得陆之山浑身颤抖,他于朦朦胧胧间听到身旁的小女郎带着困意的话语。 “山哥哥,你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答应了,纤纤不管,纤纤就是要趁着你睡着的时候耍赖!” 小女郎就算困了,话语里也还带着不服气,陆之山挣扎着想要睁开眼,但沉沉的睡意压得他困倦不堪,他意识逐渐模糊下来,想要说的话轻的几乎让人听不见。 翌日,天光透过冷白的云层照在大地上,苏祈春靠在陆之山的肩上,浑身因为寒冷蜷缩在一起,直往陆之山身上钻。 湛江县的贩夫走卒起得早,早早就打开店门,大街上,地面的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路过的人踩在晶莹的白雪上,丝毫感觉不出差异。 第34章 起初,苏祈春觉得冷,在梦中,眉头也在皱着,后来她的身子越来越暖和,像在被窝里一样。 她意犹未尽地睁开眼,模糊的眼前有张带着笑的眼,她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才确认,原来真的是陆之山。 笑着的陆之山。 他看起来刚醒,松散的白布条半盖在眼上,露出他满是燎泡的眼皮,那是被烫出的泡,苏祈春还记得。 她盯了一会儿,伸出手将陆之山眼上的白布条仔细地系好。 陆之山耐心地等着她,内力从手心涌出,隔着空气暖着苏祈春的手。 苏祈春身上暖烘烘的,她甜甜地说:“山哥哥,你身上疼吗?”这药的副作用苏祈春一清二楚。 陆之山轻笑摇头。 苏祈春松口气,她想着山哥哥醒了,他们也要快些回去,一夜未归,家里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子呢? 她待要站起来,蜷缩了一夜的腿酸胀得让她立马又倒下,她可怜兮兮地抬头去看陆之山,“山哥哥,纤纤没力气走路了,这可怎么办啊?” 她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难事。 陆之山无奈地摇头,伸手拉拉她的帷帽,将她牢牢地罩在氅衣里,蹲下身子。 苏祈春笑得眉梢开花,一下就跳到了陆之山的背上。 “我好了。” 第34章 讨说法 苏祈春将下巴放在陆之山的肩上,双手环着陆之山的脖颈,笑得比谁都灿烂。 陆之山站起身,身上的酸痛让他不自觉地晃了下,他听见苏祈春甜甜的声音。 “山哥哥,我们回家。” “好。”陆之山嘴角翘起来,在心底说,“我们回家。” * 苏祈春和陆之山一夜未归,苏府上下个个愁容满面,心不在焉。 苏老夫人清晨醒来,伺候的丫鬟们连着犯错,不是将帕子拿错了,就是茶水热得烫嘴,就连苏知辛也来晚了。 苏老夫人皱着眉,脸上颇为不悦,道:“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这府里面的人个个都这么慌乱,连你今天都来迟了?” 苏知辛垂下头,心下五味杂陈,带着歉意道:“母亲,是儿子不对。” 苏老夫人知道苏知辛的性子,她这个儿子平日里只报喜不报忧,嘴更是出了名的严实,从他嘴里是套不出什么话的,她索性也不追问,寒暄两句便放他走了,转头就把李夫人叫来。 李夫人心直口快,且胆小,苏老夫人吓她几句,她便什么都说了。得知昨夜发生的一切,苏老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几要晕倒。 “当真是施家的那个曲余青做的?”苏老夫人喝了好几口水,才勉强缓了缓。 李夫人一想起从家仆们口中听到的事,就对曲余青恨得牙痒痒,他曲余青是谁呀?还敢管他们家的事?还打苏川柏,她看见苏川柏脸上的两个巴掌印,就心疼。 “就是,昨晚回来的家仆们瞧得清清楚楚,就是那曲余青干的,曲余青将柏儿打晕之后,就劫了马车往城外走了,昨夜找了一夜都没找见。” 苏老夫人听得手抖,“那可报官了?” “这自然是没有。”李夫人连忙摇头。 若是没有报官,此事便有按下的余地,苏祈春毕竟是个女儿家,这样的事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苏老夫人点点头,又问:“那施家怎么说?” 李夫人冷哼几声,添油加醋道:“别提了,母亲,我原以为施家是个守礼明事的人家,谁知昨夜去到施家,他们的冷淡模样,母亲你是没看见,哪有半分将纤纤看作自家妹妹的样子呀!” 苏老夫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阴霾沉沉,“他们竟敢这样?真是当我们苏家没人了。” 苏老夫人此时被气昏了头,立时吩咐人备车去施府。 上元节那日李夫人在施家受尽冷落,她早就盼着有一日能报那时的一箭之仇,苏老夫人一发话,她跑得比谁都快。 马车很快备好,早有人将此事告知了苏知辛,苏知辛急急忙忙赶过来,欲要拦住苏老夫人。 苏老夫人立在马车边,一只脚正要往马车上踏,见苏知辛来了,便问:“你女儿一个晚上不见,你也不着急?” 苏知辛怎么能不着急,他焦心得一夜未睡,派去施府打听的人虽未得到什么消息,但以他想,施府清白人家,不会做出如此之事。 苏知辛擦擦汗,“母亲这是要去哪?” 苏老夫人怪她这个儿子懦弱,先是不肯休妻,如今连自己女儿受欺负了也不敢出头。 “自然是去施家,你这个当父亲的不管,我这个当祖母的只能亲自出马。”说罢,也不等苏知辛反应便上了马车。 苏知辛无奈,只能跟着苏老夫人一同去了施家。 施家昨晚上已听说了此事,但曲余青是施家二爷家的亲戚,他们也知道的少,于是一大早便派了人去问,谁知曲余青也是一夜未归。 施老夫人是不相信曲余青会做出出格之事的,但眼下这几人踪迹全无,施老夫人倒开始担心是不是被歹人掳走了。 正想着,苏家人便浩浩荡荡地走进正堂,苏老夫人脸上还带着怒意。 “妹妹你们怎么来了?”施老夫人笑着迎他们。 苏老夫人不答话,李夫人接道:“曲余青将我家纤纤给拐走了,一夜未归,我们今日来是来要人的。” 苏家来的这一趟动静不小,崔夫人和施之谓也都跟着来到正堂里。 崔夫人道:“拐?这不可能,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施之谓昨晚便觉得不对,没想到还是出事了,他皱紧眉心,跟身旁的褐衣家仆说了几句。 “没什么误会,你们家快些将曲余青交出来,否则的话,我们苏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李夫人好容易逮到机会,语气更是肆无忌惮地尖酸刻薄起来。 苏老夫人默默不语,等着施家人的回答。 施老夫人听出这话语中的尖锐,淡淡道:“曲余青我们也交不出来。” “什么?”李夫人眉尖竖起,大有泼妇炸街之姿,“你们交不出来?你们施家说起来也是湛江县有头有脸的人家,如今竟敢这么包庇自家人了?我不管,今天你们必须把人给我交出来!” 苏老夫人见施老夫人如此态度,胸内热火直烧,她强忍着怒意,道:“不错,今日施家必须将人交出来,否则,我这一把骨头折在这儿了也无妨,总之我一定要看见我的孙女好好的。” 施老夫人命人上茶,她端起茶水,有些不解,“妹妹,这事情还没搞清楚,怎么就说是我家的人拐了纤纤?” 李夫人接道:“怎么不是?柏儿身边的家仆都瞧见了,就是曲余青将纤纤带走了。” “可曲余青将纤纤带走也不一定就是要害她,也许是在救她也说不定。苏妹妹,你说是不是?”施老夫人慈眉善目地笑。 苏老夫人和苏知辛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眸光闪烁。 李夫人思索着话里的意思,曲余青若是好人,那她的柏儿不就成坏人了?这绝不可能! 李夫人道:“咱们也不用纠缠那么多,现下只需将曲余青叫出来,对峙一番便知道了。” 施老夫人轻笑摇头,“不是我们不愿意交出曲余青,实在是我们也找不到曲余青。依我看,倒不一定是谁拐了谁,倒像是他俩都被人拐了。” 现下最要紧的是找到两人,不是兴师问罪,互相猜忌,施老夫人一直将话往这方面引导,可李夫人却偏偏听不懂。 李夫人反驳道:“这话可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包庇!” 施老夫人自觉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要李夫人打成包庇之人,她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她有些气急地捂着胸口道:“那你想怎样?” 李夫人道:“我要你们交人,你们不交人我就不走了!” “你——”人都说了不在,这让他们上哪找人去?施老夫人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脸憋得发紫。 崔夫人和施之谓忙上前缓和,施之谓盯着李夫人,道:“施家人向来守礼明事,从不骗人,曲余青确实不在府里,而且现在事情没有完全理清楚,请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你们拐骗小女郎还有理了?”李夫人叉腰,“对了,不会是你跟曲余青合谋的吧?” 施之谓眸子阴沉,“你说什么?” 李夫人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道:“上元节那次你看上了我家纤纤,但求娶不成,你就联合曲余青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亏你还自诩是读书人!”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施之谓从未被人这样诬陷过,他身子发抖,全靠着孔夫子的教诲压制他才没发作。 有时候李夫人说的话连苏知辛都听不下去了,他欲出声止住,却被苏老夫人的目光阻止。 “是我血口喷人还是你心虚?你敢说你没对纤纤有非分之想?” 施之谓还未答话,崔夫人便道:“自然是没有,纤纤是之谓的妹妹,现在要紧的是找到两人,而不是胡搅蛮缠。” 第35章 “你说谁胡搅蛮缠呢你?”李夫人撸撸袖子,走到崔夫人和施老夫人面前。 施老夫人见她这般模样便怕了,脸色发白,心颤不已。 崔夫人和施之谓也是拿李夫人没办法,只能尽力安抚施老夫人,唯恐她出什么差错。 他们平日住在深宅大院,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李夫人这样步步紧逼,他们一句多的话都没有,低着头,像真的犯错了一般挨骂。 施之谓只盼望着早点儿找到曲余青,好将这泼妇打发走。 见无人回应,李夫人也越来越不顾及,大叫道:“我告诉你们,今天必须把曲余青交出来,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怎么样?”一个随性的男声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但却又清晰异常。 施之谓抬头看,只见一个青色身影不知从何而来,站在李夫人身后,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你是找我吗?” 那声音诡异瘆人,李夫人回头一看,三魂顿时没了七魄。 “你你你……你谁呀?”李夫人看着眼前这个披头散发,满脸惨白的人,惊恐得说不出话。 “我是曲余青呀,你不是找我吗?”曲余青吐出长长的舌头,露出眼白看她。 “你是人是鬼呀?”李夫人看得心里发毛,“还有我家纤纤呢?” “婶娘,我在这儿呢。”曲余青身后忽地冒出来一个同样披头散发,满脸惨白的小小人儿。 “婶娘,怎么办呀?纤纤一个人好冷,婶娘快来陪陪纤纤吧。”苏祈春眼中流血,声音凄楚可怜。 “纤纤,你别过来呀,婶娘没有害你,是施家人害的你。”李夫人直往后退。 苏祈春眨眨眼,眸子里又落下几滴血泪,“可纤纤记得是谷哥哥和柏哥哥害我的呀?他们要将我绑了送给李元礼,我誓死不从,他们便狠心杀了我,连来救我的曲哥哥他们也不放过,好狠的心啊……” “你胡说什么?”李夫人顿时慌了,斥责道。 “我可没有胡说,山哥哥来找我,也被他们给害了。”苏祈春回身,冲着角落处招招手,“山哥哥,出来吧。” 陆之山浑身散发着一股冷意,他走到苏祈春身边,自然而然地贴近她。 “山哥哥好可怜,眼球都被他们挖走了,你要不要看看?”苏祈春说着,便要掀开陆之山眼上的白布。 第35章 不愧是 “你别,别别——”李夫人伸出手蒙着眼睛,不敢去看。 苏祈春急得蹙眉,哀怨道:“婶娘,你快看看呀,我们这个样子可都是拜柏哥哥和谷哥哥所赐。” 苏祈春拉着陆之山一步步朝李夫人走近,声音凄惨可怜,“婶娘,你睁开眼看看呀。” 李夫人当然不敢睁眼,她大喊着救命,狼狈地朝后退去,生怕这不知是人是鬼的三个人要了自己的命。 “你们不要过来!”李夫人一连退至另一头的桌椅旁,桌上摆着刚放好的茶具,李夫人想也未想便抓起来向前扔去。 玉白的茶碗里盛着满满的茶水,就这样在空中旋转。 施之谓大喊:“纤纤小心!” 苏祈春乌黑的眸子骤然放大,玉白的茶碗宛如在她的眼底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 茶碗撞在人身上闷闷的一声响,苏祈春放下挡在前面的胳膊,缓缓抬头看过去,她眼前恍惚了一下,直到陆之山的面容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 “山哥哥,你怎么样?被烫到了吗?”苏祈春不无担心地问。 陆之山低下头,朝着苏祈春的方向轻轻摇头。 苏祈春将陆之山拉至身后,凶巴巴地对着李夫人,红色的血泪淌在脸上,“婶娘,我们都变成鬼了你还不放过我们吗?” 李夫人吓得汗流如浆,慌乱地跑到苏老夫人身边,求苏老夫人道:“母亲救我,母亲救我!” 苏老夫人看了这半天的戏,有些咂摸出味儿了,她瞪了一眼李夫人,又笑着跟苏祈春说:“好了,纤纤,你这一晚上的去哪了?” 苏祈春没打算瞒着,她抹了抹脸,露出白嫩的脸颊,拉着陆之山来到苏老夫人身旁,将昨天夜里的事说了一遍。 苏老夫人听得脸色发青,李夫人更是惶恐不安,再三地说:“柏儿和谷儿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苏老夫人扶着额角,面色苍白,轻轻挥手示意李夫人莫要再说了,又招来苏知辛,道:“知辛,快去给施老夫人诊一诊脉。” 施老夫人半躺在椅子上,脸上血色全无。 苏知辛应了一声,虽施家人面容冷淡,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替施老夫人诊了脉。 趁着这功夫,苏老夫人笑道:“家里小孩子不懂事,让施姐姐见笑了,今日之事,还请施姐姐莫要怪罪。” 施老夫人半闭着眼,气息奄奄,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崔夫人和施之谓也都别过脸不说话。 苏老夫人尴尬转过头,借着话头告辞离去,上马车时,李夫人上前去扶苏老夫人,苏老夫人瞥她一眼,冷冷道:“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苏家人里恐怕只有苏祈春最坦荡,她拉着陆之山往外走,身后传来施之谓的声音,苏祈春回头,甜甜道:“之谓哥哥!” 施之谓脸上满是担忧,问道:“纤纤妹妹昨夜可曾受伤?” 他只庆幸昨夜让曲余青跟了过去,不然他此刻恐怕要后悔死。 苏祈春摇摇头,眨着眼道:“才没有,有曲哥哥和山哥哥保护我呢!”她说着,扭脸抬头去看陆之山,脸上笑意暖暖。 这是施之谓第一次见到陆之山,陆之山眼上蒙着白布,但周身气质疏朗,不像是寻常之人。 两人互相凝视的样子深刻,施之谓目光流转,暗暗沉沉,他清咳一声,语气逐渐淡下来,半是庆幸半是心酸,“既然纤纤妹妹没事,那我就放心了。” 马车很快到了苏府,苏祈春和陆之山刚下车,茯苓就冲上来抓住苏祈春的手,泪眼汪汪地说:“女郎,你总算回来了,我都快吓死了。” 苏祈春摆摆手,笑着说:“你看你那胆儿,也太小了,你家女郎是那么容易被欺负的么?再说了,纤纤可是有山哥哥保护的。” 苏祈春说这话的时候尾巴简直要翘上天了。 茯苓颤颤地瞟了一眼陆之山,只觉寒意入骨,她嗫嚅地说:“就是有他才会有事呀!” “你说什么呢?”苏祈春没听清楚。 陆之山偏了偏头,像在看茯苓,茯苓登时连话都说不出了,她拉着苏祈春的衣袖,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没事没事。” 回到苏府后,李夫人便拉着苏三爷跪在苏老夫人的门前,哭喊得嗓子都哑了,只为祈求苏老夫人的原谅。 那哭声震天的响,简直要把房顶都掀翻,路过的人看着这一切,不由得摇头感叹。 连茯苓也忍不住说了几句,“他们俩哭有什么用?该让苏川柏和苏川谷跪在这里,好好地跟女郎你认错。” 苏祈春扑哧一声笑了,她含笑道:“那可不行!” 茯苓皱眉。 苏祈春手指勾着垂下的发丝,若有所思地道:“柏哥哥要睡上几天了,至于谷哥哥……”她想起曲余青说的话,笑意更浓,“谷哥哥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曲余青昨夜将苏川谷和李元礼绑了送到城外,城外永定河上船工早已歇下,他将两人敲晕了扔到船舱底,此时那两人想必已经顺着河流朝北而去了。 她想到这一切,不由得感叹,“曲哥哥可真不愧是曲哥哥。” 陆之山藏在袖中的指尖动了动,茯苓一头雾水地看着苏祈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山儿!” 苏祈春正慨叹时,苏泽兰和陆重迎面走来,苏泽兰泪眼朦胧,痴了一般,抓住陆之山的手不放,“山儿,你去哪了?你不许离开娘知道吗?我不许你离开。” 陆之山像在静静地听着,脸上风波不起。 “二姑姑,二姑父,你们别担心,山哥哥他呀。”苏祈春扭脸看向陆之山,脸颊宛如绽开的花,“山哥哥他一点儿事儿都没有!”苏祈春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颇有些小骄傲。 有她苏祈春在,山哥哥是绝对不会有事的,她对天发誓! 陆重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是纤纤啊。” 苏祈春望着他。 “你看你的山哥哥,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你照顾,真不像个哥哥。”陆重瞧见两人和好如初的样子,心里颇不是滋味,“行了,山儿跟我走吧。” 苏泽兰紧抓着陆之山的衣袖,害得陆之山抽不出手来跟苏祈春说什么,苏祈春倒不在意,眯眼笑着望着他的背影。 渐渐升高的日头落得陆之山满肩暖意,苏祈春想起什么,挥手大喊:“山哥哥——” 陆之山停下回头,金色的光照出他侧脸上细密的绒毛,好似湖底随波漂泊的水草。 苏祈春跑到他面前,小小的人儿喘息连连,她仰脸道:“山哥哥,记得吃药,还有,” 第36章 苏祈春抓住他的胳膊,抓得紧紧的,好像不抓这么紧,陆之山就会消失,“以后纤纤还给你敷药。” 无论如何,她是一定不会放弃治好陆之山的,决不会。 扑簌簌的竹叶携着天光从陆之山肩头滑下,落了满地青翠。 陆之山的脸被这厚而暖的光浸润,透出些醺意来。 他展开苏祈春的手,在她的手心端端正正地写下:“好” 苏祈春笑得热烈。 天光旋转绽放,这还是陆重第一次这么近地瞧见陆之山在苏祈春手心写字。 陆之山走后,苏祈春回到了觉明院,杨夫人清醒的时间一天比一天短,苏祈春顾不得休息,铺开针袋,为杨夫人施针,睡梦中的杨夫人出了满头的虚汗,哎哟一声又闭上了眼。 茯苓端了药进来,担心地问:“女郎,夫人的病怎么样了?这几日夫人总是不醒,还老做噩梦,看得人真难受。” 苏祈春替杨夫人盖好被子,眼角被疲倦压得深深垂下,“让娘亲好好睡一觉,药等娘亲醒了再喝。” 杨夫人这病喝药也不过是求个安慰,就好像烧香拜佛一样,人人都知道那没有用,可绝望之下,任何一点小小的希望都会被抓住。 茯苓应了一声,转身看见苏祈春纤细的身影,猛地想起来昨日陆之山罩在她眼前的黑暗身影。 那时她正在廊下熬药,滚烫的水雾顺着炉嘴冒出来,模糊她眼前视线,她张大了嘴打了个哈欠,眼角余光处突然冒出个清白身影,她刚要看过去,一张手便捂住了她的嘴。 她甚至还未看清来人长相,便被他带至墙后,漆黑的天幕下,她看见眼前的人脑后飞舞的白布条,听见了她最不敢相信的话语。 陆之山的声音因为焦急而带着些粗粝,他明明想压低声音却又控制不住,他问:“你家女郎去哪了?” 茯苓张着嘴,战战兢兢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明明记得陆之山是不会说话的,他是天生的哑症,可如今跟她说话的又是谁? “我……我……” 茯苓话不成句,陆之山握着她手腕的力量越来越大,她的手腕都要被拧断了,她惊恐得声音都在颤抖,好容易才将话说完。 但陆之山会说话这件事给她的震惊却像侵入骨缝的湿气,久久不散。她至今还记得陆之山警告她的话,他告诫她不要说出去,尤其是不能让苏祈春知道,可是…… 她跟着苏祈春进了屋,苏祈春又拿出一本治眼的医术看起来,茯苓忍不住上前劝道:“女郎,你怎么又把这书翻出来了?难不成你还要给陆公子治病?” 苏祈春不明白茯苓怎么突然这么问,她点点头,“当然了,我可是答应山哥哥,要把他的病治好的。” “哎呀,女郎!”茯苓索性将苏祈春手中的书夺过去,背在身后,“女郎,连施家的灵药都治不好,我看陆公子的病是没救了,女郎你还是放弃吧。” 茯苓才不想让苏祈春和陆之山有牵扯,他竟然装哑,谁知道他背后有什么阴谋? 第36章 是装哑 苏祈春拧眉,板起脸认真地看着茯苓,“茯苓,把书给我。” 茯苓不动,梗着脖子不说话。 见茯苓这样,苏祈春索性也不理她了,她深深地看了茯苓一眼,扭身从茯苓身边走过,再也不跟茯苓说一句话。 茯苓起初以为苏祈春只是一时生气,谁知到了夜晚都没理她。 苏知辛为了苏川柏两兄弟的事忙了一天,结束后,天已擦黑,他索性也不去怀仁堂了,回到觉明院吃饭。 苏祈春难得和苏知辛一起吃饭,看起来心情颇好,她咬着筷子尖,听着苏知辛说起今日老夫人对三房的处置。 “今日你也瞧见了,你苏三叔和婶娘在老夫人房前跪了一天,哭天抹泪的。”苏知辛语气中犹带些愤怒。 “不过他们做出这种事,便是跪上七天七夜也是活该。”苏知辛捏着酒杯,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茯苓趁机上前倒酒,瞥眼偷瞄着苏祈春。 苏祈春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绕过苏知辛的话,问:“柏哥哥和谷哥哥呢?一直没瞧见他们。” 这件事说到底是苏川柏和苏川谷联合李元礼做的,苏三爷和李夫人最多也是管教不严之过,罪魁祸首是苏川柏两兄弟。 说至此,苏知辛挪了挪身子,拿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不敢看苏祈春,“你柏哥哥他还生着病……” 苏川柏还在生病,所以就不必处置他了么?连茯苓都觉得这不是那么回事儿。 但苏祈春脸上依旧平静,她笑着,“那谷哥哥呢?谷哥哥总没有生病吧?” 苏知辛脸上表情更不自然起来,“你谷哥哥他,他至今还踪迹全无,不过你放心,等找到他后,爹爹一定让他给你道歉。” 茯苓蹙眉,火气从脚底窜到脑袋里。 又是这种话。 她从小和苏祈春一起长大,这样的话她不知听了多少遍,每次都说会为苏祈春讨回公道,会为苏祈春出头,结果每次都是让苏祈春忍着,受着。 她家女郎是多好的人啊,对所有人耐心,暖心,凭什么? 凭什么她家女郎就要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咽到肚子里? 明明苏祈春一点儿都没有做错。 茯苓握着酒壶的手指攥得发白,牙齿也因为愤怒而咬得嘎吱嘎吱响。 苏祈春轻轻地笑,眼风扫了一下茯苓,眼底露出一丝不经意的苦涩。 “纤纤。”苏知辛拍拍苏祈春单薄的肩膀,“你以后还是少出门的好,呆在家里,就没这么多事了。” 苏祈春夹菜的动作停了停,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她默不作声地把筷子放下,呆呆地望着前方,目光无神。 茯苓简直要气炸了,她家女郎做错了什么?她气得浑身颤抖,双手紧抓着酒壶猛地上前一步,一双眼睛猩红。 “砰”地一声,茯苓手中的酒杯重重地砸在桌子上,苏知辛抬头看过去,有些惊讶,“茯苓你要干什么?” 她要干什么?她要给她家女郎出头!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苏祈春?她这次一定要把这群人都给骂一顿。 她在心里想了无数的词,想得浑身颤抖,周身的火气喷薄欲出,“我—” “茯苓?”苏祈春打断她的话,她迷茫地看着她,“我不理你这件事难道你还要跟爹爹告状?我可是爹爹的亲女儿,你告状也没用,哼!” 茯苓才不是因为这个,她张张嘴,想要辩驳,却又被苏祈春拦住,“好了好了,你快下去吧,再不下去,我就真不理你了。” 苏祈春说得认真严肃,不待茯苓反驳,苏祈春干脆直接把茯苓推出去,茯苓眉头皱成麻花,闷闷地待在门外。 门里面,苏祈春银铃般的笑声如波浪般阵阵传来,可茯苓却越听越伤心,越听越难过。 隔着茜色窗纱,她看见苏祈春笑得像阳光下绽放的向日葵花。 “这结果,会不会让你觉得委屈了?”苏知辛有些厚重的声音传出来。 “爹爹。”苏祈春望向苏知辛,甜甜的笑,这笑里不掺有一点杂质,最纯真,最可爱,“纤纤才没有责怪爹爹,纤纤只是觉得爹爹好久都没有做纤纤的实验品了,纤纤啊,手痒了。” 苏知辛愣一下,皱起的眉心终于舒展,心里的大石头沉沉落地,他爽朗笑着,“那爹爹就再给纤纤做一次实验品。” “好!” 觉明院里,一片欢声笑语,长长又短短的影子映在茜色的窗纱上,在漆黑夜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耀眼,美好美满。 可这美好是极短暂的,就像热烈的喧闹后的寂静往往更可怕更猛烈。 茯苓一晚上都没和苏祈春好好说话,这会儿趁着苏知辛做完针灸刚走,她想着苏祈春心情应当正好,便端了一盘子糯米糕走进来。 苏祈春听到进门的声音,不动声色地从桌案上拿出那本《千金要方》,像没看见茯苓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 茯苓将糯米糕放在一旁,瞧着苏祈春的神色,试探地说:“女郎,小厨房做了些糯米糕,你要不要尝尝?” 苏祈春盯着手中的书页,看也不看茯苓一眼。 茯苓又推推装糯米糕的盘子,诱惑着她,“女郎,这糯米糕是我新做的,刚出炉,可好吃了,你要不吃,一会儿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苏祈春被这香味诱惑得不行,可她还在强撑着,直到茯苓自己拿了一块吃下去,那糯米糕咬破之后从中心溢出来的香气就算隔着十万八千里她都能闻见,更不要说此时了。 她吞了吞口水,茯苓见状,端着盘子怼到她面前,嚷嚷着,“女郎,你尝尝吧,你尝尝吧。” 苏祈春被缠得要抓狂,终于说了一句,“茯苓你停下!” 茯苓闻言立马停住,可怜兮兮地道:“女郎,你别生气了,今晚的月亮不错,我们一起到廊下赏月吃糯米糕,我做了许多糯米糕呢。” 第37章 苏祈春怎么能这么容易就原谅了茯苓。可苏祈春又怎么抗拒得了糯米糕的诱惑?于是苏祈春非常不争气地跟着茯苓走了。 屋外果然月明星稀,苏祈春和茯苓两人坐在廊下,看着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眼,月华如霜般落满天地。 苏祈春咬着糯米糕,甜腻的滋味瞬间在唇齿间蔓延,她听见茯苓问:“女郎,这次老夫人还要包庇那两个人吗?” 两个小女郎的身影被月光投在白雪地上,苏祈春心里苦笑,摇摇头,“不知道。不过,”苏祈春踩在自己的影子上,“随便吧,反正我和山哥哥没有事。” 很多时候,就算她计较也没有用,所以她也懒得计较了。 这不是懦弱,而是无奈,深深的无奈。 茯苓与苏祈春识于微时,她受到的委屈,她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可是他们实在太过分了!差一点,差一点儿女郎你的清白就不保了。”茯苓越说越气,“老爷怎么能就这么又放过他们了呢?” 苏祈春咬着糯米糕,瞧着茯苓气得通红的脸,她像是遇见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但明明受委屈的不是她,苏祈春笑起来,“哎呀,原来茯苓生气的时候是这样呀!” 茯苓后知后觉,不好意思地摸摸脸,才发现烫的惊人,“女郎你,我在向着你讲话呢!” 苏祈春咯咯笑,“我知道呢,可是……可是真的很好笑” 苏祈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茯苓害羞脸红,推着苏祈春不让她笑了,两个人闹了半天,都有些累了,茯苓趴在苏祈春怀里,喃喃道:“女郎,等我厉害了,一定给你报仇。” 苏祈春手里捏着吃了半块的糯米糕,点点头,“好呀。” 夜风吹着屋檐下垂下的树影,发出极温柔的声响,像是摇篮曲一般。 茯苓终于不再说那件事,苏祈春看着她的眼皮越来越沉,苏祈春几乎都要以为她要睡着了,正准备找人扶她回去休息,可刚一动,茯苓就突然坐起来,指着苏祈春,嘴里鼓囊着, “女郎,你一定要离陆之山远一点儿,我告诉你,他是装哑的,他会讲话的,我听见了的!” 苏祈春笑着摇头,这茯苓,又在说胡话,不过…… 苏祈春歪着脑袋看天,星子在眸底闪烁,她的眸光仿佛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要是山哥哥真的是装哑就好了……” 要是山哥哥会说话,知道她受了这样的委屈,会不会为她出头,她想他一定会的,至于为什么?她不知道,总之她相信他一定会的。 璀璨的日光一点点融化漆黑的天幕,苏祈春怀着一个愿望,晚上做梦果然就梦到了陆之山会说话能看见的样子。 她醒来时还带着梦中激动的心情,一大早就跑到月雪阁,找到青松树下的陆之山,把他拉到心正庐里。 一路上,她小嘴不停地跟陆之山说着昨夜的梦,一边说一边笑,“茯苓还说山哥哥是装哑,山哥哥你知道吗?如果你真的是装哑,我一定开心死。” 陆之山隔着发凉的白布望向她。 他不明白苏祈春这话的意思,她很像在试探。 可苏祈春还跟以前一样拉着他,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和往日一样。 他抓紧她,喉咙因为紧张而干涩,甚至连手指都在忍不住地颤抖,他开始后悔一时冲动在茯苓面前暴露了身份,如果苏祈春生他的气了怎么办?如果她伤心了怎么办? 他可见不得小女郎掉眼泪。 风雪吹得他指尖发凉颤抖,他心里有万千疑问,却不敢问,他怕他问了,一切都完了。 第37章 才不信 苏祈春依旧自顾自地说着,她脸上满是笑,像是想到了特别美好特别美好的事情,连拉着陆之山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攥紧,她声音娇娇的,软软的,像撒娇,像谓叹。 “怎么办?纤纤就是好希望山哥哥是装哑的,这样的话,山哥哥就可以陪纤纤聊天了,纤纤可是藏了八百个八卦想要和山哥哥说呢。” 最重要的是,她想要看到陆之山好好的。 她说着,回头去看陆之山,陆之山的脸上冷冰冰的,没有笑,甚至比以往还要冷冽,仔细一看,还带着些颤抖,她停下来,摸摸陆之山的脉搏,有些担心。 “山哥哥你怎么了?”她碰了碰陆之山的额头,上面汗涔涔的,全是冷汗。 陆之山听到耳边掠过的风声,湛江县快要告别冬日了,是以风里都带着些微暖,像在预示着春的来临。 他本就白得透明的脸染上一层薄凉日光,久久地站立。 “山哥哥!”苏祈春眉尖蹙成一团,抓着陆之山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神特焦虑,“山哥哥,是纤纤说错话了吗?” 她以为是她提到了陆之山的伤心事,伤了他的自尊。 “山哥哥。”苏祈春声音变得可怜兮兮的,“纤纤不是故意要提你不会说话这件事的,只是……”苏祈春停了一瞬,“只是纤纤是真的很希望山哥哥会说话,但是,”苏祈春贴近陆之山,抬头望他,“山哥哥就算不会说话,也照样是纤纤心里最重要的人。” 她不愿让陆之山伤心,不愿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被嫌弃的人。 小女郎最坚定最纯真的话语被风吹得散开,钻到陆之山的耳膜里,又顺着耳道滑进心里,钻心的暖。 他几乎要承认,几乎要卸下自己亲手堆砌的一堵堵城墙,从城墙裂缝中喷出些许的灰尘,溅在陆之山喉咙里,要命的痒。 小女郎眼巴巴地望着陆之山,等着他的话,露在外面的手掌冻得发红。 “山哥哥……”苏祈春伸手抚平他眉间的皱褶,一阵暖意紧接而来,陆之山嘴角淡淡的笑,他在她手心里写:纤纤最重要。 苏祈春眼眸一点点被点亮,心里由衷的笑,却嘴硬,“纤纤才不信。” 她嘟着嘴扭身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又回头看陆之山,只见陆之山还站在原地,笑着望她。 她摇摇头,双手叉腰,冲着陆之山大喊:“山哥哥,快来,纤纤给你敷药。” 风声在陆之山耳边停止,只剩下苏祈春的呐喊,陆之山笑意更深,他在心里说:“好。” * 连着几日日头正好,日光晒得大地上白茫茫的雪逐渐消融,永定河里堆积的冰棱化成水,和河水相互交融,水溶于水。 趁着难得的好天气,载满货物的船只纷纷开动,船桨划破清澈见人的河面,传出阵阵的欸乃声。 船舱内,一个高个儿男人扯着嗓子骂着眼前的两个人,“你们想回去就给我干活!我这条船上不养闲人!” 他早就看这两个细皮嫩肉的人不顺眼了,不明不白地上了船,穿得人模人样的,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鼻孔朝天,在岸上时他已受够了这般对待,到了船上,还容得下他们嚣张? 他打发了这两人去摇浆,结果这两人倒好,别人往后他们往前,他气得罚他们两顿不吃饭。 “老大。”一个小矮个跑过来,顺着船老大的目光看向那两人,皱皱眉,“这两人看着像是富贵人家的,咱们这么对他们,他们上岸了报复咱们可怎么办?” 苏川谷和李元礼身上的衣服已变得破破烂烂的,他们站在船舷处拉着绳子,细皮嫩肉的手心在粗糙的麻绳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船老大冷“哼”一声,啐了一口唾沫,脸上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而染上两坨病态的红。 “上岸?”他挑挑眉毛,“你觉得他们能上岸么?” 船只在大江大河中行走,远离岸上的人群朝堂,俨然就是个孤岛,是以岸上的规矩用不到船上,在船上,船老大的地位最高,甚至相当于岸上的皇帝。 也因此,小矮个对船老大是察言观色,言听计从,他顺着船老大的话说:“那老大的意思是……”他在脖子上比了个咔擦的动作。 船老大起初在笑,看到他的动作后脸立马阴沉下来,“你什么意思?我是那种人吗?” 小矮个看见船老大晴转多云的脸,吓得屁滚尿流,不待船老大说,他就开始自顾自地扇着自己的脸,嘴里连连认错,“老大我错了,老大我错了。” 那劈里啪啦的巴掌声响彻河面,不过船上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他们依旧做着自己手中的活,连头也未抬一下,倒是苏川谷和李元礼两人惶恐地瞪大眼睛,一股凉意从尾椎骨上升起。 他们已在这船上待了半月有余,这半月里,船从湛江县来到了北边,听船上的人说,这个地方叫做常春县,常年冰雪覆盖,盛产一种极难得的药材,全县人都以此为生。 苏川谷成日里低着头,像个孙子一般被人使唤来使唤去,但却一刻都不曾忘了逃跑之事,他观察着船上的形势,眼睛珠子不断地转。 他前几日替一个船工搓了次澡,从那船工嘴里得知,船要在常春县停上半月,采买药材,再顺流南下,送去各个州县。 这条船本不是湛江县的,只是因为风雪在湛江县停靠,偏偏他们倒霉,被塞到了这条船上,苏川谷想要随船回去,也不是件容易事。 第38章 天色暗下来后,他和李元礼两人被派去洗恭桶。 他们哪干过这活儿?不过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他们洗了半月恭桶后也熟能生巧,甭管再臭的恭桶,他们都能应对,尤其是苏川谷,李元礼就没那么习惯了。 “妈的,又洗?”李元礼踢了下堆在面前的密密麻麻的恭桶,嘴里骂骂咧咧的,“等老子回了湛江县,一定好好教训他们。” 李元礼手上长满了冻疮,再加上腥臭的污液反复刺激,他的手几乎要烂掉。 苏川谷默不作声地扶起地上被踢倒的恭桶,讥讽地说:“别骂了我的李大公子,小心被船上的人听见,还嫌挨的打不够多吗?” 他们这半月来可没少挨打,身上的伤好了又烂。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李元礼浑身都开始疼起来,他可是堂堂的县令之子,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越想越气,忍不住又提了脚恭桶,恭桶应声而倒,苏川谷抬头瞪他,“你有完没完?” “我有完没完?”李元礼指着自己,气不打一处来,他落到这般田地可都是拜苏川谷的妹妹苏祈春所赐,他没骂苏川谷就不错了,苏川谷还来怪他? “你搞搞清楚,要不是你妹妹,我能在这里洗恭桶?”李元礼说着又踢倒一排恭桶。 苏川谷只能一个个地扶起来,李元礼再踢,他再扶,他难得的好脾气,就连一旁的小矮个船工都看不下去了,走到苏川谷身边,低声道:“苏兄真是好脾气。” 苏川谷抬起头,“是你啊。”他眯了眯眼,接着道:“杜兄也不遑多让。” 杜冲脸僵了一瞬,很快又笑得露出两排黄黄的牙齿,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苏兄谬赞,只是不知道苏兄要怎么处理这烂摊子?” 他皱眉,看着眼前被李元礼砸得稀巴烂的恭桶,摇头,“船老大要是知道,你们就又要遭殃了。” 苏川谷手心攥紧,每次这个李元礼惹祸都要牵扯着他一起挨打,在这条船上,他可不是什么县令之子,却还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烦都烦死了。 “是啊。”苏川谷苦着脸,叹息声连连,“在这条船上,我无权无势,只能被人欺负,要是有人能帮我一把,等我下了船,一定千倍百倍地报答他。” 苏川谷瞟着杜冲的神色。 杜冲阴冷地笑,“谷兄,这船上的人连县令之子都不在乎,更何况你?” “我有更好的东西。”苏川谷道。 杜冲扬眉,苏川谷趁机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通,杜冲的笑意越来越浓,阴侧侧的声音刺耳,“原来你是这种人。” 水面上的天格外地冷,在这样无星无月的天地间,人事物都仿佛融于黑暗。 同样的黑暗下,苏府内灯火通明,明角灯下,苏老夫人愁眉不展,连着整屋子的人都不敢吱声。 苏知辛刚从怀仁堂回来,姗姗来迟,一进门便走至苏老夫人身边,向苏老夫人问安。 苏老夫人抬了抬垂下的眼皮,道:“行了,我有件事要问你,谷儿的失踪和纤纤有没有关系?” 苏川谷已经失踪了半月有余,这期间,苏家找遍了湛江县附近的州县,全都一无所获。 苏知辛沉吟片刻,道:“纤纤一个弱女子,怎么会和她有关?她连自己的安危尚且不能照顾,更何况要害一个人?母亲实在是想多了。”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苏老夫人也没法儿辩驳,况且这事说到底也是苏川谷有错在先。 李夫人却不依了,站起身道:“她不可以,曲余青可以,施之谓可以,这两个小子平日看纤纤的眼神就不对劲,若是纤纤开口,他俩人未必不会做!” 第38章 有希望 苏老夫人听了这话,垂下眼,想了会儿,又看向苏知辛,斟酌着道:“我记得曲余青是会些功夫的,那日他就伤了柏儿,我看他对纤纤是有些心思的,男儿大了,多少会做些胆大妄为的事,尤其是为了女人,这点儿,知辛应该很清楚。” 苏知辛很快明白过来苏老夫人说的是他年少时非要娶杨夫人之事,但这两件事又怎能相提并论,“小孩子懂得什么?便是有些心思,也不会为了谁得罪苏家,得罪县令。” “就是不懂才会如此。”李夫人拧紧眉头,“他不懂,就不知其中的利害,就更胆大妄为,有句话是不知者无畏,还有一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依我看,那曲余青做得出,不如将纤纤叫过来,一问便知。” 那日的事情已经让苏祈春受尽委屈,李夫人和苏三爷跪了半日便没了下文,甚至李夫人脸上的巴掌印都消了,现在倒又想到了苏祈春。 苏知辛凛冽的眼风扫过李夫人,李夫人浑身一紧,跌回自己的位子。 苏老夫人接过这话茬,苏川谷可是她的孙子,是苏家的血脉,是万万不能出事的,“说得不错,是该把纤纤叫过来问一问。” “母亲!”苏知辛想要反对,苏老夫人瞪他一眼,让他无力再说下去。 苏祈春被叫来时,正要给陆之山敷药,听到是为了苏川谷的事,她手上动作顿了顿,脸上的笑霎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附在陆之山耳边跟他说:“山哥哥在这里乖乖地等纤纤哦,纤纤一会儿就回来。” 小女郎声音轻柔,微苦的味道贴在鼻尖,陆之山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他扯了扯苏祈春的衣袖,等她回头后,他冲她点头。 苏祈春没说什么,抽掉陆之山手里衣袖,朝外走去,一直到苏老夫人面前,她也没笑。 “纤纤。”苏老夫人朝她招招手,“来祖母这里坐。” 苏祈春顺从地坐过去,等着苏老夫人的话。 苏老夫人先是命人拿过来一个盒子,放到苏祈春手里,“瞧瞧,这是崔夫人给你送来的药,说是从极寒之地找来的,极为难得,用来治眼疾有奇效。” 苏祈春摸着盒子细腻的纹理,想到崔夫人曾答应她的,要给她找药,她还以为崔夫人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崔夫人是认真的。 “祖母,崔夫人是何时送来的?”她竟然都不知道。 苏老夫人抿了口茶,“昨日就送来了,家里一直在为了你谷哥哥的事忙,都没来得及给你,对了,纤纤,你可知道你谷哥哥去哪了?” 苏祈春捧着盒子的手指有些僵硬,“这……这纤纤怎么能知道呢?” 兴许苏川谷还在船上飘着,不过船上的人应当发现了他的身份,有李元礼这个县令之子在,他们恐怕也快要被送回来了。 “你当真不知道?”苏老夫人扭脸盯着她。 “纤纤不知道。”苏祈春摇头。 李夫人急了,冲到苏祈春面前,“纤纤,那可是你哥哥,你亲哥哥,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苏老夫人紧接着道:“是啊纤纤,那可是你的谷哥哥,是你的亲哥哥!”苏老夫人抬头给苏知辛使眼色。 苏知辛无奈,也跟着说:“纤纤,你要是知道的话,就说出来,那毕竟是你的谷哥哥。” 苏祈春手指攥得发白,她心烦意乱,脑袋被这些话语灌满,几乎没有一丝空间,可她还是知道一点,她也是苏川谷的亲妹妹,苏川谷照样对她下了狠手。 她的亲人没有一个要为她出头,那她自己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些惩罚? “我不知道。”苏祈春低下头,话语坚定。 苏老夫人脸色沉下来。 李夫人不死心,“纤纤,你有点儿良心行不行?那可是你的亲哥哥。”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苏祈春满腔的委屈便涌上来。 “可是纤纤不是谷哥哥的亲妹妹吗?” 她明明也是苏川谷的亲妹妹,怎么没人去问一问苏川谷,为什么要那么对自己的亲妹妹? “你——”李夫人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她眼睛转了转,恍然大悟一般,“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告诉我们谷儿的下落是不是?所以你是知道的是不是?” 苏祈春惊讶于李夫人的这般逻辑,她轻笑,垂下眼帘,淡淡道:“纤纤不知道。” “母亲!”李夫人冲着苏老夫人直跺脚,“你看看她。” 苏老夫人瞥了李夫人一眼,不耐烦地道:“行了,我乏了,你们都下去,知辛留一下。” 等众人都走了,苏老夫人才说出自己的心思,“纤纤这丫头,向来吃软不吃硬,你回去之后,留个心眼,多问问。” “谷儿毕竟是苏家的血脉。”苏老夫人又道。 另一头,李夫人气呼呼地回到住处,把桌上的茶碗杯碟统统砸了个稀巴烂。 苏三爷皱着眉问:“这又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李夫人大哭道:“什么人啊!亲哥哥都失踪那么久了,一点儿都不在意,还有没有人性啊!” 苏三爷缓过来神儿,猜到是苏祈春,冷哼一声,“这家里的女儿全都是一个样,不可救药!” 李夫人哭天抹地地哭了一天,第二日醒来,眼肿得几乎都睁不开,她坐在家里,越想越气,胸口几乎要炸开,她气不过,冲到觉明院,准备再和苏祈春理论一番。 第39章 谁知一进门,就瞧见了陆之山。 陆之山浑身泛着寒气,李夫人一见他就觉得冷,她绕过陆之山,转头又碰见茯苓。 茯苓看见她就没好脸色,“你又来干什么?” “你怎么说话呢?”李夫人翻了个白眼,“你家女郎呢?叫你家女郎出来!” “你走吧,我家女郎没空见你。” “哎。”李夫人撸撸袖子,“你这臭丫头怎么说话的?” “我就这么说话怎么滴?谁让你欺负我家女郎了?就不见你!”茯苓生气起来就什么都不顾了。 李夫人争执了片刻,又灰溜溜地回去,半夜里,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觉得有个人在看着自己,猛一睁眼,只看见一个惨白的人脸。 “啊——鬼啊——”李夫人瞪大眼睛,吓得晕过去。 陆之山冷冷地看着她,并起双指,在她哑穴和神阙穴上点了一下,一切做完后,他拂了拂褶皱的衣襟,了然离去。 翌日,苏祈春刚醒就听说了李夫人的事。 “我跟你讲,李夫人现在是动也动不了,说也说不出,笑死我了。”茯苓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苏祈春心里暗暗叫好,冷静下来又疑惑,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不过她也是罪有应得,兴许是上天也看不下去了,苏祈春摇摇头,扭脸又问茯苓,“崔夫人送过来的药替我拿过来。” 打开盒子,药确实是难得的药,苏祈春只在医书里见到过,这药长在北方,很少在南方流通,因此得来相当不易。 苏祈春拿起药,眼角余光处又瞧见一张纸角,她翻开一看,果然瞧见一封信。 信是用小楷写的,里面字字句句都是心意,苏祈春细细地读完,眼眸一点点亮起来,湿润的泪花在她的眸中闪亮。 她捏着信纸的手犹在颤抖。 茯苓看出苏祈春的不一样,忙问:“女郎,你怎么了?” “山哥哥……山哥哥他…....”苏祈春望望茯苓,激动地说不出话,她来不及回答,拂过茯苓的手,握着那张纸,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风声在耳边响啊响啊,像在读着那封信。 原来崔夫人不仅没忘了给她找药这件事,还在为她寻医,她在信上说,沿着湛江县往北,有个叫白头村的地方,那地方因多年前一场江湖争斗,井水被人下了毒,一夜之间,全村的人都瞎了,可不知村里的人用了什么法子,如今都好了。 陆之山的眼也是中了毒,苏祈春心跳得越来越快,信的背面还画着到白头村的路线图。 她跑到陆之山面前,脸上因为兴奋而染上一层红。 “山哥哥。”苏祈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起来,“山哥哥,我可能要找到治好你眼睛的法子了。” 苏祈春拿出那封信,用手指着白头村的位置,高兴得要流泪。 “怎么办?纤纤好开心,纤纤开心的要哭了。山哥哥,纤纤真的很想治好你的病你知道吗?” 她想证明,自己不放弃,就一定可以做到。 苏祈春的话一句一句地被风吹进他的心里,将他的心一团团裹住,让他的心随着她的话不断震动。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要激动得跳出来了。 “山哥哥,纤纤真的好开心,终于。”终于又有希望了。 苏祈春哭得几乎站不稳,她靠在陆之山的身上,额头抵在他的胸前,湿热的泪一点点润湿陆之山的衣襟,她魔怔了一般,喃喃重复,“纤纤真的好开心好开心。” 只要她坚持下去,她总能看到希望,总能做到的。 可怜的小女郎话不成句。 陆之山有些心疼地皱眉,他缓缓地伸出手,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 苏祈春却好似想起什么,抓住他的手,站直身子看他。 “对了,山哥哥,我们快些去吧,我想让你快些好起来。”说完,苏祈春眼泪又掉下来。 她是真的很想治好陆之山的病,她很想证明自己可以做到,她让她的山哥哥快些好起来。 陆之山静静的,手心却被攥紧的手指掐出一排红印,他展开她的手,慢慢地画:好。 苏祈春破涕为笑,她来回走,说着自己的计划。 陆之山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只见他乖乖地待在一旁,耐心地听着苏祈春的话,苏祈春说什么他都点头,后来就连苏祈春都看不下去了,问:“山哥哥你有没有认真听纤纤的话?” 陆之山淡淡地笑,他抓过苏祈春的小手,将苏祈春的计划一字不差地写出来。 苏祈春脸上逐渐挂满甜甜的笑,她仰头看陆之山,拍拍他的肩膀,“山哥哥怎么能这么聪明呢?纤纤好喜欢这样的山哥哥。” 第39章 白首村 得知苏祈春要去白头村的事情,茯苓第一个不同意,她握住苏祈春的两只胳膊,狠狠地摇头,“女郎,你不能去。” 苏祈春坚决地道:“我要去,我一定要去。”山哥哥的病已经拖了几个月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可是。”茯苓想到陆之山装哑这件事,谁知道他身上有什么秘密,茯苓只知道正人君子是不会随意骗人的,“可是他不是好人。” “山哥哥是好人!”苏祈春下意识地反驳,山哥哥怎么会不是好人呢?她不相信。 就算所有人都不是好人,山哥哥也不会不是好人。 茯苓一定是听错了。 苏祈春接着道:“茯苓,我不许你这么说山哥哥,而且,我一定要和山哥哥一起去白头村。” 上天知道她有多希望陆之山能够好起来。 “女郎!”茯苓太担心苏祈春,生怕她出了什么差错,但此时的苏祈春压根儿不听她讲,心里只想着去白头村的事情。 一整天,苏祈春都在收拾东西,和陆之山商讨出发的路线,茯苓听他们说,他们要走水路,沿着永定河顺流往北,坐上一天一夜的船便到了。 茯苓眼见苏祈春是劝不住了,思前想后,想不出法子,一张脸儿皱成苦瓜脸。 及至夜晚,苏知辛匆匆回还,苏祈春忙了一天早早歇下,只剩茯苓还守在廊下,见到苏知辛回来,她忙不迭地走上前。 屋内点着一盏昏黄的灯,苏知辛苍老的脸在灯下熠熠的闪。 “你说什么?山儿会说话?”苏知辛不可置信地问。 “是的,我亲耳听到的,他会说话,而且,他不仅会说话,还会武功。”茯苓握紧双手。 苏知辛看了眼茯苓,她神色担忧,不像是在说谎,再加上茯苓自幼便跟着苏祈春,也可能骗他们。 可陆之山怎么会能说话呢? “大爷,你一定要拦着女郎,她真的不能和陆之山一起去白头村,太危险了”陆之山万一在路上对女郎做了什么可怎么办?茯苓越想越害怕。 苏知辛走到窗前,垂眸思索,月光透过窗纱照在他脸上。 当年的事他记得很清楚,陆之山的哑症是天生的,用来发声的声带断裂残缺,是决不可能治好的。 就像沙漠里是长不出参天大树,陆之山也绝不能会说话。 但茯苓却说陆之山会说话,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茯苓说的是真的,那这个陆之山还是真的陆之山吗? 苏知辛望着满天星辰,眉头紧锁,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他挥挥手,沉声道:“放心,白头村天高路远,我断不能让她独自前往。” 茯苓这才放下心来。 渐渐来临的春意将天幕上的乌云融化散开,清冷的月光洒遍大地,像给天地间铺上一层薄纱。 苏祈春揉揉惺忪的眼睛,伸了个懒腰,坐起身,从温暖的被窝里艰难地爬出来,她下了床,踩在地面上的月光上,从衣柜里拿出一包鼓囊囊的包袱。 她悄悄地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四周安静的可怕,甚至能听见她自己的心跳声。 直到她出了觉明院,她才敢放开脚步跑起来,风刮着她的小脸蛋儿,她没命地往前跑,生怕被人发现了。 “砰”地一声,苏祈春的头撞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上,随之满鼻都是冷冽的香。 苏祈春抬起头,第一眼先看到了半边月光,泛着清寒的月光笼在陆之山的身后,他的一张脸被映衬得宛如落雪青松。 苏祈春望着他,一目不眨,风声在她耳边吹,她听见自己很轻的声音,“山哥哥。” 陆之山低下头看她,他脑后的白布条垂至眼前,晃来晃去。 苏祈春笑,眼底铺满星光,她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止住,她拉住陆之山,急切地说:“山哥哥,我们快走,不让他们追上我们。” 苏祈春本想拉着茯苓一起,但见茯苓那般态度,只能先溜为上,否则若要家里人知道,定不让她如此折腾。 陆之山就这么被她牵着往前狂奔,小小的人儿跌跌撞撞,一团雪儿似的,往黑暗更深处跑去。 “唉哟”。 没走两步,苏祈春脚下一滑,脑袋几乎要撞到地上,还好陆之山在后面拉了她一把,她揉着自己的老腰,嘟嘴道:“山哥哥,这地也太滑了。” 第40章 渐暖的天将铺满大地的雪都融化,路上到处都是滑腻腻的。 陆之山嘴角淡淡的笑,他一把环住苏祈春的腰,不待苏祈春反应,将苏祈春带到高高的树梢上。 苏祈春吓得惊呼连连,回过神来时,耳边尽是风声,举目望去,高高低低的房屋连绵不绝,湛江县就在她脚下。 “山哥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悬在空中的脚,僵硬得不敢动弹,她怕她一动,自己就要摔倒了。 陆之山反而一脸淡然,他搂紧苏祈春,手中飞出一枚竹叶,双脚一点,踩着竹叶往前而去。 虽然是在空中,但仍好像走在平地里一样。 苏祈春在话本里看到,大侠们都会轻功,能飞檐走壁,夜行千里,原来她的山哥哥也可以,她的山哥哥怎么这么厉害?怎么什么都会? 她扭脸,陆之山的眉与目就在她身边,她感到瞬间的安心。 可她毕竟是第一次被带到这么高的地方,始终有些忐忑。 “山哥哥。”她害怕得往陆之山怀里缩,“会不会掉下去?” 陆之山的脚步慢下来,一枚枚竹叶不断从陆之山手心中抛出,铺成一条条路。 他们好像乘着一叶扁舟,慢悠悠地飘行在江湖之上。 耳边的风声渐渐小了,苏祈春也越来越习惯像这样在空中走,月色低垂,苏祈春回头看,湛江县的一景一色在眼前逐渐消退,她凝眸,苏府已经化作一个极小的黑点,彻底看不清楚。 她心里彻底放松下来,这下他们都追不上她了。 她相信等到她回来时,山哥哥一定已经可以看见了。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想着,兴冲冲地去看陆之山,眼神往前瞟了一眼,忽然大叫。 “啊——” 陆之山不解地转头看她。 苏祈春慌慌忙忙地从包里翻出一张地图,指指白头村,又指指前面,比划了半天才想起来陆之山看不见。 她摇着陆之山的胳膊大喊:“山哥哥,错了错了,不是走这边……” 折腾了一宿,两人才终于找对方向,苏祈春累得双眼紧闭,睁也睁不开,她跟陆之山说,一直往前走,然后就趴在陆之山的背上沉沉地睡着。 等再醒来时,她的头发上落满了雪,陆之山的头上也是,白茫茫的一片,好像真的白了头一样。 她揉揉眼睛,嘴里嘟囔着,“山哥哥,到哪了?还没有到白头村吗?” 陆之山连着奔走一夜,他走得不快,是以内力消耗得并不算多。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东西,放到苏祈春的眼前,苏祈春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她抬了抬眼皮,眸子一下子亮起来。 “糯米糕!”她都等不及拿,直接咬上去,陆之山的手指被咬了一个小小的牙印,上面还残留着苏祈春的口水。 “山哥哥。”苏祈春嘴角沾着一丝丝糯米粉,嘴里的话咕哝不清,“你快说,你怎么会带我最爱的糯米糕?” 陆之山轻笑。 苏祈春下巴搁在陆之山的肩上,看透了一切一般,甜甜地说:“山哥哥不说纤纤也知道,因为纤纤是山哥哥最疼的人对不对?” 她可还记得,山哥哥说过,纤纤最重要! 陆之山嘴角笑意更浓,他感受到身后的小女郎得瑟的笑,也跟着心里开心,他拉过苏祈春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不然呢? 苏祈春歪头想想,“这倒也是,毕竟纤纤可是你唯一的妹妹。” 才不是。陆之山在心里说。 苏祈春又道:“而且纤纤有预感,这次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你一定是来提前报答我的对不对?” 陆之山不说话。 苏祈春拍拍陆之山的肩膀,好像知道陆之山的心思一般,她窝在陆之山的脖颈处,声音小小的。 “告诉山哥哥一个秘密,纤纤要过生辰了,到了那天,山哥哥再来报答我吧。” 这大概是她第一个在外面过的生日,她希望到了那天,山哥哥的眼睛已经好了,他也可以看见她了。 她要带着山哥哥一起会苏家,告诉爹爹,告诉娘亲,她终于做到了,她想这才是她最好的生辰礼。 这个生辰礼她一定要拿到。 越往北走,天就越冷,他们走走停停又过了一日,横亘在眼前的连绵的山终于被跨过,茫茫的天地间,现出一座座低矮的房舍。 苏祈春从陆之山背上下来,牵着陆之山的衣袖往前走。 没走几步,便是一条小路,小路的路口立着一块石碑,石碑周围杂草丛生。 苏祈春伸出小手拨开杂草,仔细辨认石碑上斑驳的字迹。 “白首村” 白首?白头。 她激动地跑到陆之山面前,摇摇他的手,“山哥哥,我们到白头村了,你的眼快要看见了!” 在这样寒冷的天里,陆之山的手心里竟然沁出了满满的汗。 连他也在期待,也在期待可以看见的那一天。 他想看看纤纤是不是和他想的一样可爱。 苏祈春控制不住地往村子里走,催着他,“山哥哥,快点儿!” 白首村人烟稀少,入村的路口坐着个叼烟袋的老人,老人满头白发,头上落满了雪也浑然不知。 苏祈春和陆之山尚未走进,他便偏头看过来,一双眼睛不失光亮。 “爷爷!”苏祈春笑得眉眼弯弯,亲切地叫着那老人,像是早就认识了。 “谁是你爷爷呀?老头子我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孙女?快说快说,你是哪来的野孩子?”老人磕磕烟袋里的烟。 苏祈春朝着老人盈盈一拜,笑着说:“爷爷,我是苏家的,学名苏祈春,乳名纤纤。” 第40章 大难题 “苏家?”老人摸摸下巴上干枯的胡须,沉吟道:“哪个苏家?莫非是湛江县里怀仁堂的苏家?” 苏祈春点头,小跑到老人身前,蹲下身子和他说:“是呀,爷爷,家父是怀仁堂的大夫苏知辛,怎么?爷爷你也认识家父。” 老人从喉咙里滚出一串干哑的笑,“你爹爹我倒是不认识,我认识的是你的祖父,他如今可还健在呀?” 苏祈春没想到这天地是这么的小,她刚来到白首村就遇到了祖父的故人,“祖父不幸,二十年前便溺水去世了。” 老人听了苏祈春的话忽然呆住,像一株枯萎的树木一样静坐在风雪里,好一会儿,才恍然道:“二十年了,老兄竟然也先我一步走了。” 老人的神色愈发黯淡,苏祈春忍不住出声宽慰:“爷爷,你节哀”想了想,她又道:“要是伤心就哭一哭好了。” 风雪中,老人低头看她,笑着说:“谁说我要哭了?这世上能让老头子我哭的人还没出生呢?” 老人像是不服气一般,一下子变得精神矍铄,他摇晃着站起来,顶着满头白雪大咧咧地往里走。 苏祈春拉过陆之山跟在老人后面。 白首村人烟稀少,村子里都是茅草盖成的房子,枯黄的茅草房顶被沉沉的厚厚的雪压着,宛若冰雪世界。 村子是一个圆环状,中心位置种满了白梅,雪花压在梅树的枝头,沉甸甸地,像极了一枚枚白玉簪子。 三个人走了一路,长长短短的脚印落在雪上,很快又被落下的大雪覆盖,了无痕迹。 一路上,苏祈春硬是没瞧见一个人,整个村子荒凉至极,她拉住陆之山的衣袖,贴近他耳语,“山哥哥,你说这里怎么一个人都看不到呀?是不是人都在家里待着?怎么会没有一个人?” 陆之山凝神听着四周的动静,周遭只有雪声,方圆几里,除了他们三个再没有其他人。 诺大的村子竟然没有人,他心中有些担忧,不自觉地握紧苏祈春的手腕,浑身蓄起内力,留在雪上的脚印愈发地深。 风声阵阵,走在前面的老人忽然回头,盯着他们两人,目光如炬。 “爷爷,怎么了?”苏祈春被老人的目光打量得格外不自在,“怎么这么看我们?” “你们?”老人爽朗地笑,他话锋一转,问:“我还没问你们,你们不好好在湛江县待着,来这白首村做什么?” 苏祈春拉着陆之山走到老人面前,认真地道:“爷爷,我们是来求医的。” 苏祈春望向陆之山,“我听说白首村多年前惹了江湖客,全村的人都被毒瞎了,请问爷爷可有此事?” 老人转身往前走,“不错。” 苏祈春眼睛愈发地亮,“那纤纤想知道,你们后来是怎么治好眼疾的?” 苏祈春说得真情真挚,老人却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往前走,一直到苏祈春都快要急哭了,他才不耐烦地道:“你让我告诉你我就告诉你,你又不是我孙女。” 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跟个小孩儿一样。 苏祈春被这个老小孩给逗笑了,她笑意盈盈,道:“那爷爷说怎么做?纤纤保证,爷爷说什么纤纤就做什么。” 第41章 “什么都做?” 苏祈春肯定地说:“什么都做。” 老人显然被惊到了,他停住脚步,目光在苏祈春和陆之山两人脸上徘徊,突然凑近苏祈春,压低声音道:“你快告诉爷爷,你是不是为了你身边的这个臭小子。” “爷爷!”苏祈春笑,山哥哥才不是臭小子,“爷爷不许说山哥哥是臭小子,纤纤不准,哼!” “哎哟!”老人放肆地大笑起来,他独自一人住在这白首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八卦了。 “那我偏说,臭小子臭小子!”老人生怕苏祈春生气打他,边往前跑边说。 苏祈春气得牙痒痒,她追着老人,娇软的声音生气起来也像是撒娇,“爷爷,你不准说!纤纤不许!” 漫天的雪里,小小的人儿和一个小老头子你追我赶,苏祈春脸憋得通红,但就是追不上老人。 但苏祈春才不怕,她有后盾,有帮手,她丢下老人,回头去找山哥哥,故意大声地说:“山哥哥,帮我把那个小老头给抓回来!” 苏祈春话音刚落,陆之山便从一堆杂草里把老人拎了出来,老人舞着四肢乱叫:“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啊!” “纤纤!孙女!快让这个臭小子放开我!”老人怒视着陆之山,恨不得要把他吃了。 苏祈春双手抱胸,气鼓鼓地道:“你个小老头,再说一个臭小子试试,纤纤一定不放过你,哼!” “行了行了。”老人一看这两人情比金坚,自知自己再折腾下去只能是自讨苦吃,于是道:“不知这位大侠姓甚名谁?小老头我跟你道歉。” 老人等了一会儿,没听到陆之山答话,苏祈春昂着脸道:“这是我的山哥哥,姓陆名之山。” 老人这才知道这个陆之山是个又哑又瞎的,不过他的武功倒是不错,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跟二十年前的江湖客有得一拼。 “你当真肯为了这个小……啊不对,这个陆大侠什么都做?”老人不可思议。 苏祈春没有一点犹豫,“当然是真的,我苏祈春说出的话真的不能再真了。” “行。”老人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女郎有意思了,“那你说说你最擅长什么,最不擅长什么。” 苏祈春可真被问住了,若说她最擅长什么,那一定是治病救人,但要说她不擅长什么…… 她歪着头想啊想啊,想起她有一次自告奋勇去做糯米糕,结果把锅给炸了的事…… 她只是想起来就觉得尴尬,那想必就是她最不擅长的事情了。 老人一听就乐了,“那好啊,那你就去给我坐一桌满汉全席,要是做好了,我就把治眼的秘密告诉你,” 满汉全席? 这小老头的胃口可真大,这个难题也真够大的。 这地方鸟不拉屎,她上哪去弄这满汉全席去,她想了会儿,忽地眨眨眼,道:“爷爷,你就等着吧!” 说完,苏祈春欢天喜地地跑进了厨房,陆之山下意识地跟过去,却被老人一把拦住,“臭小子,你不准去,乖乖在这里陪着老头子我听雪喝茶。” 可老人没听一会儿雪就坐不住了。 厨房位于小院的东北角,屋檐下挂满了冰棱子,本是美妙绝伦的画面,可屋子里却冒出一阵阵黑烟,以及,一阵阵的爆炸声。 老人跑到厨房门口,又被烟熏得直往后退,呛得不住地咳嗽。 “你这个纤纤!”老人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说话,“你怎么把我的厨房给炸了?” “老头子我的这个厨房可陪了我许多年,你可不能给炸了!”老人急得瘫坐在地上,哭声震天响。 “轰——”厨房里又传来爆炸声,连着苏祈春剧烈的咳嗽声也一并传出来。 老人枯萎的脸上老泪纵横,可惜的是他不能进去阻止苏祈春,他更无奈地捶地。 好在此时,一个白色身影闪过,他身旁掀起一阵风,他连忙道:“臭小子,快去拦住她!快去!” 不待他说,陆之山已经掠进浓烟弥漫的厨房,周遭尽是尘埃的颗粒,陆之山刚一进去,就吸了一嗓子,密密麻麻的烟灰附着在胸腔上,硌得他生疼。 可他却顾不上疼,他的脑子里回荡着:连他都这样疼,苏祈春该有多疼? 陆之山穿过层层的迷雾,头也不回地往前冲,浓重的黑暗里,他听不到小女郎的声音,他心跳不断地空拍加速,用尽全身力气去听小女郎的响动。 他几乎要忍不住大声地喊,他想找到苏祈春在哪里。 灶台里的柴火还在燃烧,陆之山摸索到一口破烂的大锅,想也不想就将它扔到一边,烧红的铁烫得他手心一阵的疼。 可是小女郎还是找不到,他开始失控,浑身颤抖,火海里,熟悉的害怕和绝望吞噬着他,他的脑中闪过一幕幕景象。 到处都是火。 到处都是血。 他一个人握着剑,面对着血海尸山,鲜血从剑尖滴下。 不远处,一个手握羽扇的人缓步朝他走来,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做得好。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可他的心却在疼,却在咆哮,他分明地感受到,那些喷薄欲出的撕心裂肺。 周围的浓烟越来越重,越来越浓,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可他还记得,他还要找到苏祈春,他不能倒下。 “山哥哥……”小小的声音从角落传出来,他的手中多了一只软软的手,他听见小女郎呜咽的声音,“怎么办呀?这里好呛。” 陆之山的意识被一点点拉回,他抱起苏祈春,没命地往外跑去。 刚出门,老人便又大叫起来,“哎哟!造孽呀!老头子的厨房可怎么办呀!” “你个可恶的小女郎,我让你做饭,你怎么把我的厨房给炸了?” 苏祈春从陆之山怀里下来,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爷爷,纤纤都说了,纤纤不擅长这个,爷爷你别生气,纤纤有好吃的给你。” 老人一脸狐疑,都能把厨房炸了,还能做出什么好吃的? 苏祈春顾不上擦拭脸上的黑灰,笑吟吟地扶着老人坐下,又从怀里拿出一块糕点,递给老人。 “爷爷,你尝尝,这个保证比满汉全席还好吃!” 第41章 白梅林 老人将信将疑地拿过糕点,还未待入嘴就听见小女郎在他耳边说:“爷爷,你闭上眼闻,有没有闻到一股沁人的清香?” 老人仔细地嗅,冰冷的白雪地里,好像是透着些香气。 “那香味是不是很像梅花的香味?” 老人深吸一口,还真是,“嗯……是有点儿梅花的香味儿。” 苏祈春吃吃地笑,“爷爷,不光闻起来,吃起来也是呢。” 老人心里嘀咕,这破糕点摸起来硬硬的,一点儿都不柔软,能好吃到哪去? 他犹豫着咬了一口,耳边还响着苏祈春期待满满的话语,糯米糕入口即化,甜腻的滋味在唇舌之间蔓延。 苏祈春整个心都提了上来,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人,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 她不相信有人能抵抗得了糯米糕的味道,绝不! 老人慢慢地咬了两口,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 苏祈春放下心来,昂着脸笑,满脸都是小骄傲,“爷爷,纤纤就说这糕点比满汉全席还好吃吧!” “嗯。”老人的声音有些闷,他睁开眼,笑得很灿烂,可下一瞬,他捂着肚子把嘴里的糯米糕全吐出来了。 “爷爷!你干嘛?”这么好吃的糯米糕全被毁了,这也太暴敛天物了! 老人叉着腰,气得满脸通红,“老头子我一把年纪,吃不了甜,你是想毒死我还是害死我啊?” “爷爷……”苏祈春怎能想到他吃不了甜?不过看他这副凶巴巴的模样,苏祈春不得不躲在陆之山身后,害怕得不敢出来,“纤纤又不知道你不能吃甜。” “你还有理了是不是?”老人佝偻着身子,扬起身边的树枝就要来揍苏祈春。 苏祈春吓得沿着院子跑了十来圈,硬是靠着年轻的身体跑赢了老人。 老人气喘吁吁地瘫坐在石椅上,摇着手道:“不跑了不跑了。” 苏祈春也累得动不了了,她撑着陆之山的手才没倒下,但她还不忘了那件事,她断断续续地说:“爷爷,这下你能告诉我治疗眼疾的法子了么?” 老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的骨头都跑得快要散架了,他话不成句地道:“不行……不行,你还没给我做满汉全席呢?” 苏祈春真佩服这小老头,还想着满汉全席呢。 她艰难地挪步走到老人身边,擦擦他额上的汗,满脸渴求地道:“爷爷,纤纤求你了,你要是想吃满汉全席,我带你回湛江县,保证让你吃个够,求求你告诉我吧。” 山哥哥的病真的不能再等了。 老人瞟了她一眼,身子转个方向不理她。 苏祈春也跟着换了个方向,继续求他,“那或者,你认我做干孙女,我替你养老送终,怎么样?” 第42章 老人没说话。 苏祈春眼睛转了转,软的不吃,她就来硬的。 她站起身,唤来陆之山,“山哥哥,这个老头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现在立刻马上,把他的厨房他的屋子全烧了!快去!” 陆之山闻言便走。 老人听了这话,一下子就炸了,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跳三尺高,“臭小子你站住!” “不许站!他不说就把他的东西全烧了!”苏祈春双手抱在胸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老人怎能不知他俩是一伙的,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嘴一撇,嚎啕大哭起来,“你个小女郎……你太欺负人了……” 苏祈春缓缓地走到老人面前,可怜地说:“爷爷,只要你告诉纤纤,纤纤就不烧了,纤纤还给你养老送终。” 老人还想挣扎,但被小女郎凶狠的目光止住,他可不想自己的家被烧了,那比杀了他还难受,而且以他所见,他们还真能干出来这种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偶尔认怂并不算输,他想罢,点了点头,补充道:“不过,你得待在白首村给我养老送终。” 苏祈春迟疑了一瞬,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儿,爹爹和娘亲她都需要照顾,可是山哥哥…… 她望了望陆之山的背影,肯定地说:“好。纤纤就在白首村给你养老送终!” 老人闻言,嘴角泛起一抹笑,这笑和他方才的肆意顽闹毫不相同,而是一种深深的,发自内心的笑,包含着无尽的深意与欣慰。 苏祈春跟着老人一起朝村子中心走去,陆之山一直默默地护在苏祈春身后,手心聚拢的内力从未停歇。 老人回望一样陆之山冰块儿似的脸,心里咕哝,这个臭小子真是幸福。 就跟他当年一样,可惜…… 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过的很快,老人脸上蒙上一层阴霾。 几人在一片白梅林前停下来。 满眼的白与梅花的香交融在一起,清冽又芬芳。 老人笑吟吟地指了指,“治眼的秘密就在这里,你们自己去找吧。” 苏祈春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举目全是白梅,哪有其他的东西? “爷爷,这哪有治眼的秘密呀?这不就是一片白梅林么?” 苏祈春想,一定是这个小老头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老人笑着不说话。 苏祈春拧眉,自顾自地往白梅林深处走去,她要找到治眼的秘密,一定要! 陆之山听见她的脚步声,想要跟上去,却被她止住,“山哥哥,你留在这里,好好看着我爷爷。” 她可不能让这个小老头跑了。 苏祈春走后,漫天的风雪越来越大。 陆之山内力运转全身,听着梅林中的动静,“嗖”的一声,一根树枝朝他袭来,他伸手格住,扭头对着来人。 老人嘿嘿一笑,“你这臭小子功夫真不错,跟当年第一楼的楼主有得一比,不过可惜呀。” “可惜什么?”陆之山缓缓开口,冷冷地对着他。 “你……”老人语气中带着诧异,“你会说话?你不是哑巴?” 冰雪里,陆之山宛若一尊冰雕,“我当然不是哑巴,但你却是个瞎子,对么?”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个瞎子了。” “因为我也是瞎子,只有瞎子才最懂瞎子。”陆之山转身面向梅林,“瞎子看不到,就只能靠听,所以你一开始并没发现我在,直到后来我用了内力,你才发现。” “你这瞎子,当得倒算称职。”老人摸着胡子笑几声,他还欲再笑,一根树枝便放在他的脖颈上。 陆之山面无表情地道:“所以你到底想干什么?” 面对着陆之山的威压,老人也不害怕,“老头子我不想干什么,倒是你,我孙女对你这样好,为了你甘愿留在白首村给我养老送终,你却骗着她,瞒着她,你又想干什么?” 风雪越发的大,没一会儿就将两人的头又铺上一层白,陆之山的手冻得发抖。 “不用你管!”陆之山手中力气加重,“你自己的病都治不好,你怎么敢说你有治病的法子的?” 老人继续笑,“我可没说我有。” “你……” 老人似乎话里有话。 陆之山忽然意识到什么,丢下树枝,清白身影直往白梅林里冲去。 周围满是梅香,浓浓的,重重的,一棵棵梅树在风雪中静立不动。 瞎子看不到,只能靠听。 但他听不到树木的声音,于是一次次地被撞,一次次地跌倒,最后弄得自己鼻青脸肿的,原本冷白的皮肤留下一道道疤痕。 可他还是要往里走,他凝聚内力,听着四周的动静,直到他听见一阵小小的哭声。 他来到苏祈春身边,蹲下身子听她的话。 苏祈春起初只是在啜泣,在看到陆之山的一霎,委屈得大哭起来,她抱着陆之山的脖子,眼泪淌在他的胸膛。 “山哥哥,快带我走吧,这里没有药,没有药……怎么办……” 怎么办啊?她没有找到药。 出了梅林,苏祈春正要和老人理论一番,却不见老人的踪影,她攥紧拳头,小小的人儿边流泪边生气,“不能让他跑了!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找他问个清楚!” 好在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老人,老人没有跑,而是在方才的屋子里等他们。 没有燃灯,屋子里一片漆黑,但映着屋外的雪光,还可依稀望见桌子上摆放的一排排牌位。 苏祈春进来时,老人正跪着烧香,听见苏祈春进来的声音,他说:“回来了。” “爷爷。”苏祈春不知道为什么老人要让她去那梅林,去看那一座座墓冢,“你怎么不点灯?”她试探地问。 老人轻轻一笑,扭头看她,“纤纤已经知道了,不是么?” 老人眼睛的位置处是黑黑的,像两个无底的深井一般,看不到一丝光亮。 看不到的人当然不用点灯。 苏祈春侥幸的希望被打碎,她不愿相信地哽咽,“爷爷……你的眼……” 老人磕完头,从怀里拿出两个眼球大小的东西,递给苏祈春,“这可是你祖父替我做的,看看,是不是跟真的一样。” 那两个假眼球黑白分明,倒真的能以假乱真。 苏祈春的脚步不稳,她踉跄后退几步,撞在身后的门板上,泪水不受控地掉下来,“爷爷……”她摇头,“你不能骗我……” 老人叹口气,“纤纤,你也看到了,那些人都是为了治眼才早早离世。像爷爷这样多好,戴个假眼睛,也跟正常人没啥区别,还能多活几年,你说是不是?” “可是我不要这样!”纤纤不要这样,纤纤要的是山哥哥的眼睛完全好了。 “爷爷,你知不知道纤纤有多想山哥哥的眼睛好起来呀!”短短的一句话,她竟要用全身的力气去说,因为她实在已经没有力气了。 第42章 睡一觉 大颗大颗的泪珠在苏祈春的脸颊上滚落,她的眼一哭就红,老人和陆之山虽然看不见,却也能感受到苏祈春泪水下面喷薄的痛。 “爷爷。”苏祈春艰难地走到老人的面前,跪在地上,摇着老人的胳膊,“求求你告诉纤纤好不好?纤纤一定会为你养老送终的,你让纤纤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了。” 苏祈春的声音被泪水阻塞得越来越低,曾经许下的要给陆之山治病的愿望,不知在何时,已然变成了一种执念,要她非要做到不可,哪怕是不计代价。 老人听得心疼,年轻的人总是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任何事情,却不知道所有的事情背后都有代价。 一如他当年。当年的他拿到药后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可最后还是谁也没救下来。 若不是他还有些功夫傍身,恐怕如今他也会在那坟墓里。 他枯槁的手伸过去,扶起苏祈春,长叹一声,“听爷爷的,不要再找什么药了,爷爷的那些药已经跟着那些死人埋进了坟墓里。况且,瞎了也没什么,你的山哥哥功夫那么好,就算是瞎了也不见得比正常人差。” 怎么能和正常人一样?她的山哥哥看不见山,望不到水,举目抬眼都是黑暗,她曾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待过,她知道那一定很可怕。 而且,山哥哥看不见,就看不到她了,山哥哥说过,他会好好治病,因为他最想要看到纤纤的样子。 苏祈春摇头,不肯放弃,“爷爷,那你一定知道药方的对不对?你告诉纤纤好不好?” 她此时脆弱得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想要抓紧水面上的浮木,祈求着浮木可以救她。 但老人却不给她这个机会,硬生生地将那唯一的浮木打破,“纤纤。”老人不忍看她,“二十年了,那些药和药方都已被我毁了,这个世上没人能治好陆之山的眼了,你别再挣扎了。” 别再挣扎了…… 她苏祈春唯一不会做的事就是不挣扎,凭什么要她放弃?她说了要治好山哥哥的病就是要治好。 第43章 可是一次次的失败终究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就像青铜雕像上因时光而沾染的刻痕,总是那么深刻,那么明显。 她突然觉得好累,手中抓着的木板变成一把碎屑,最终还是不能承载她全身的重量,她不可遏制地沉沉坠下。 冬日里的河水格外的冰凉,细细密密地钻入她的骨髓当中,急而烈地噬咬她的血肉,惹得她浑身都在痛。 但最痛的还是胸腔,那里血肉最薄,寒冷肆无忌惮地涌上来,没有一丝保护地侵入她的心脏,血液。 她好冷,真的好冷,她真的好想有个人能拉她一把,告诉她,你不是孤单一个人的。 眼前的光亮终于被无边的水吞没,她的周围都是水声,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渐渐暗下来的水面,心跳都快停了。 “扑通” 平静水面被搅乱,波浪一圈圈向周围扩散,苏祈春盯着突然跳下来的人,一目不眨。 白得透明的一张脸在水里也一如既往的清隽,让人忍不住地想,他是哪家的少年郎,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一定有数不尽的小女郎想要认识他,嫁给他。 河水滑过他的脸,激起的水花渐渐撕扯下他眼上的白布条,他紧闭的眉与目一点点在苏祈春眼前浮现。 苏祈春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挣扎,周围的水被她的动作搅得斑驳,她的身子更深地沉下去。 可眼前的人就如她一般不死心,深潜下来,抓住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写:没事的,山哥哥看不见也是可以的。 宽慰的温度顺着一撇一捺传进来,她的心在一瞬间有了一点点的暖。 可她不要陆之山委屈自己,就算他真的可以忍受看不见的痛苦,她也不行,她要做到,陆之山越是不想让她为难伤心,她就越不忍心,就越想要治好他。 所以她一定不要不挣扎。 所以她不能就这么沉下去。 透进水里的光越来越暗,苏祈春静静地看一眼陆之山,忽然反握着陆之山的手,借着他的力量一点点向上,一点点游上来,哪怕她已经筋疲力尽,哪怕她真的走不动了。 天更加地沉下来,苏祈春回过神后,望了望身边的陆之山,喃喃地说:“山哥哥……” 陆之山张了张嘴,还未待说话,苏祈春的头便垂了下来,她实在太累了。 小院里另有两间卧房,迷迷糊糊之间,苏祈春感觉到自己被放在了一个极温暖的地方,身下是云朵一样的棉花,柔柔的,软软的。 时不时,有人推门进来,坐在她床边,一坐就是一整天,也不和她讲话,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她,守着她。 到了吃饭的时间,他又会拿过来一大堆吃食,其中有一种她最喜欢,她还记得,那个好吃的叫糯米糕,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每次喂她吃糯米糕的时候她都有种想要睁开眼大吃一顿的冲动,可是她好累,她用尽全身力气都没办法醒过来,再后来,她放弃了。 连着不知道睡了多少日,在梦里,她能梦到各种各样的事情,有的时候会梦见天狗吃掉了月亮,世间一下子变得满是黑暗。有的时候茯苓又会出现在她的梦里,说她只知道跟山哥哥玩,她则会反驳,才没有! 不知怎么,说到山哥哥,她的心一揪一揪地疼,鼻子也酸酸的,泪水哗啦哗啦地往下流。 她强迫自己想点儿别的,又想到了娘亲,梦里面,娘亲的病已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爹爹说,娘亲只剩下三天的寿命了。 她偏不信,一遍遍地把脉,一遍遍地翻医书,娘说,放弃吧,都是命。 可她这辈子就是不信命。 她记得,梦里的天特别地暗,她走在觉明院里,只觉得身边尽是无尽黑暗,唯一明亮的只有她的眼睛,哪怕这眼睛里也藏着害怕。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就记不得了,她只知道那一定是不好的记忆,不然她不会那么害怕。 好在身旁的少年一直在,每每她做了噩梦,在梦里呓语,少年总会贴近她,源源不断地往她的手心输送着暖流。 每当此时,她总会格外地安心。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她忽然听到外面风雪的声音。 巨大的风雪吹打着窗纱,“砰砰”地响,有好几次她都以为整个屋子都要被风雪掀翻。 还好还好,一切都没有发生,房子是好好的,她也是。 只是身旁的这个少年好像受了重伤,她已经闻到了好多次血腥味儿了。 她开始想,这个少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被仇家追杀了?还是摔伤了? 根据她的观察,少年的伤很严重,因为少年已经连这几日没给她暖手了,她觉得好冷好冷啊。 这么想着,她又沉沉睡着,只是这一次,她睡得一点儿都不好,她心里好像有个疙瘩,她忍不住地猜,少年究竟是怎么了? 血腥味一天一天地浓重,终于有一天,屋子里不再有血腥味,而是满屋的梅花香。 她还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那声音说:“你这臭小子,既不怕死又知道讨女孩子欢心,可比老头子我强多喽。” 讨女孩子欢心?她的八卦之心被勾起来了,竖着耳朵去听,可是听啊听啊,再没听到任何声响。 她抱着这个心思,心里像被小奶猫的爪子挠了一般,痒痒的,就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忽地睁开了眼。 破旧发黑的帷帐悬在头顶,陈旧发霉的味道顺着空气爬过来,苏祈春偏脸,环视这间小屋。 屋里家具不多,只有一张桌子,几条椅子,只是布置的人心思巧妙,将一株株白梅花悬于室内,整个屋子都透着若隐若无的花香,将那陈腐之味都一一掩盖。 她挣扎着坐起身,一眼望见放在床边的一张小桌,桌子上还残留着药汁的痕迹,她起身欲走,又瞧见桌角处的一朵梅花。 不仔细看,会以为梅花开在桌上,但其实是用内力将梅花印在了桌角上。 苏祈春不由得感叹布置之人的精巧用心。 正愣神之际,屋门忽然打开,苏祈春望过去。 屋外的风雪已然停歇,少年一袭白衣从天光中走来,眉目眷秀,落雪青松一般。 他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一个碗,碗里放着不知道什么,里面冒着滚滚的热气。 苏祈春的心又开始一揪一揪地疼,她看着他,说不出话。 陆之山像是知道她醒了,嘴角露出些压不住的笑,他把东西放在桌上,面对着她,安安静静地等她。 苏祈春苦笑着,一步步走到桌前,望了一眼碗里的东西,鼻子蓦地酸起来。 她坐下来,挑着碗里的面条往嘴里塞,泪水啪嗒啪嗒地掉进碗里,她这才知道,原来泪水真的是咸的。 陆之山则坐在她身边,看她吃得差不多了,从怀里拿出一个木人,递给她。 怔了片刻后,苏祈春抚摸木人的眉目,木人的眼是圆圆的,忽灵忽灵得好像随时都会眨,再往下,木人的嘴角翘起来,像在笑。 离远了瞧,木人叉着腰,满脸的傲娇,又仿佛在说:“哼!” 苏祈春仔细地看,好一会儿,她才强忍着泪水道:“山哥哥刻的纤纤,一点儿都不像。” “真的吗?” 一个偏冷的声音传过来,像玉珏砸碎在山涧中一样,清脆地砸在苏祈春耳中。 苏祈春攥紧手中的木人,扭头看过去—— 第43章 长寿面 陆之山眼上依旧蒙着白布条,脸也和从前一样白的透明,眉毛仍然像山峰一样锋利浓烈,只是他的嘴角带着一抹笑。 这笑容就好像终日落雪的雪山上忽然出现的一道暖阳,又像是连日下雨的天空里挂起的七色彩虹。 苏祈春呆在原地,连要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人,耳边分明没有声音,却好像有雷声轰隆。 陆之山抽出她手中的木人,细细地摩挲,皱着眉道:“哪里不像了?是眼睛不像?还是嘴巴不像?” 这木人可是他花了三天的时间才刻出来的,为了它,他的手指上不知道留了多少伤口。 可苏祈春压根儿没听到他说的话,她心里只想着,她是不是听错了? 她心如擂鼓,颤着手握住陆之山的手腕,声音一直在抖,“山哥哥……你……你能说话了?” 她真的不敢想象,她的山哥哥竟然能说话了? 她忐忑地等着陆之山的回答,这期间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说都是折磨,她连动也不敢动,她太害怕一点点变化就会打破这易碎的幸福。 山哥哥已经看不见了,如果能说话了也是好的。 她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为什么陆之山突然会说话了?她只是想,要是山哥哥能说话了就好了。 陆之山也有犹豫,也有害怕,他不知道自己突然会说话了,苏祈春会怎么想,她会不会因此怀疑他的身份? 第44章 但在一天,苏祈春昏迷之时,他忽然从苏祈春的嘴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小女郎大声地喊:“我不要山哥哥看不见!我死也不要!” 从那时起,他就什么都不顾了,他只想苏祈春开开心心,他想,看到他会说话,苏祈春一定很开心。 而他最想做的,就是让纤纤开心。 苏祈春紧张得身子都僵硬了,陆之山握住她的手,稀薄的内力从手心涌出,一点点地流向苏祈春,“是啊,山哥哥会说话了。” 苏祈春浑身颤抖,开心得简直要跳起来,她猛地扑到陆之山的怀抱里,圈住他的脖颈,笑着说:“山哥哥,纤纤好开心……好开心……你竟然会说话了!山哥哥竟然会说话了!” 她恨不得告诉全天下的人,她的山哥哥会说话了,她好幸福,好开心。 她一定是这人世间里最幸运最幸福的人了。 她要感谢上天,感谢路边的花,天上的鸟,散了又合的云,落下又升起的日月,在这巨大的喜悦里,她无端地想感谢所有,感恩所有。 她想着想着,泪水无声无息地滚下来,又哭了起来,不过这次是喜悦的泪。 陆之山平静的表面藏满炙热,他轻轻拍着苏祈春的背,用尽全力才堪堪压住心里的澎湃,他的心贴着苏祈春的,猛然狂跳,那声音简直比雷声还要响。 苏祈春想到什么,抹抹眼泪,捧着陆之山的脸,眸底的光亮了又亮,“山哥哥,你快喊一声纤纤,纤纤做梦都想听到山哥哥喊纤纤的名字。” 陆之山笑笑,脸上少见地染上了点儿红晕,喉咙突然干涩不已,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 苏祈春急了,双手捏住陆之山的两颊,害得陆之山的嘴只能撅着,“山哥哥,你快说你快说,纤纤想听!” 陆之山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按住苏祈春的手,试探地发出声音,“纤纤?” 苏祈春呆了一瞬,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陆之山正奇怪间,苏祈春忽地猛笑起来,笑声穿云破石,响彻天际。 陆之山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苏祈春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捧着陆之山的脸,娇嗔道:“山哥哥,不是‘千千’,是‘纤纤’!” 陆之山闻言,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些,他仔细琢磨着两个发音的区别,犹豫着再次开口,“千千?” “不对不对!”苏祈春笑得肚子都疼了,“是‘纤纤’,不是‘千千’!” “千千?” “还不对!” “山哥哥,你太难教了,跟着我学,‘纤纤’——” 屋外的日头越来越高越来越亮,耀眼的日光隔着云层洒落大地,空荡的村子里,小女郎的笑声经久不衰地回响。 耐寒的鸟儿被惊得从树枝上飞起,天上的云朵也一个个散开,仿佛世间的万物都感受到了她的开心。 老人坐在院子中的石椅上,听着清风朗日,蓦地被小女郎的笑声吓了一跳,他敲敲烟杆儿里的烟灰,脸上露出又欣喜又悲伤的笑。 “这小孙女可算是开心了,那臭小子也没算白费功夫。” 到了正午,苏祈春歪着脑袋听完陆之山说的话,她这才知道,山哥哥能说话都是老人的功劳,她眯着眼道:“爷爷真是个大好人!” 她不管,谁治好了山哥哥,谁就是世上最好的好人! 陆之山趁机又给苏祈春端过来一碗面,苏祈春蹙着眉头,一脸的拒绝,“怎么又是面?” 陆之山笑笑,他坐到苏祈春的身边,端起碗筷凑到她面前,声音温柔,“因为今天是纤纤的生日呀!” 苏祈春的眉头一点点地展开,是了,今天是她的生日,她竟然都忘了,但还好,山哥哥还没忘! 她单手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陆之山,“山哥哥,你这次说的‘纤纤’是对的,要继续努力哦。” 陆之山忍不住捏捏她的脸,想知道苏祈春的小脑袋瓜儿一天天在想什么? “好了,快吃面,小寿星今天要吃长寿面,吃了面就可以长命百岁了!”陆之山声音中的爱与温暖藏也藏不住。 苏祈春瞧瞧眼前的面条,还是觉得吃不下去,她想了想,眨着眼道:“山哥哥,纤纤要你和我一起吃。” 陆之山扬眉看她,不知她是什么用意。 苏祈春接着道:“纤纤要山哥哥和纤纤一起长命百岁!” 许是被苏祈春直露的话语所触动,陆之山的心忽然变得很静,他等着苏祈春说完话,毫不犹豫地拿起筷子,道:“那山哥哥就和纤纤一起,变成小老头,小老太太。” 苏祈春眨巴着眼,被陆之山这话勾起一些思索,她在脑海里浮过两个人老了之后路都走不动的样子,吃吃地笑。 陆之山问:“纤纤笑什么呢?” 苏祈春捂着嘴,笑得眉眼弯弯,“纤纤在想,山哥哥变成小老头了会是什么样子。” “纤纤觉得呢?”陆之山吸着长寿面,不敢咬断。 苏祈春瞟一眼陆之山,飞快地道:“一定是个超帅的小老头,迷倒万千小老太太。” 陆之山几乎要把嘴里的长寿面都喷出来,他用筷子敲敲苏祈春的小脑袋,无可奈何地说:“纤纤不许胡说。” 苏祈春把头埋进碗里,不理他这句话,心里却在想:才没胡说,哼! 吃完饭,苏祈春又纠正了陆之山好多个读音,他的那些读音都是苏祈春想不到的,也不知道是哪里的人会那样讲话。 教了一下午,天都快要黑了,苏祈春还想教,却被陆之山止住,跟着陆之山一起跑到了院子后面。 村子里空旷,院子后面是一大片空地,苏祈春不解地问陆之山,“山哥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陆之山看她一眼,却不说话,兀自站在一片冰天雪地里,一道亮光闪过,陆之山手中多出一柄长剑。 长剑如练,倏而划过长空,在无边的雪夜里刺出一道破口。 苏祈春看得一目不眨,陆之山舞剑的身影在她眸底旋转飞扬,与曲余青的不同,陆之山舞的剑格外灵动,像是与剑合为一体,人就是剑,剑就是人。 她屏息凝神地看着眼前一切,陆之山在雪地里飞舞的样子让她失去了所有的语言与形容,长剑划过冷空的声音,声声入耳。 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陆之山,是她的山哥哥,以她来看,眼前的人更像是神,像神仙下凡,像天外飞仙。 一直到陆之山停下了,苏祈春还沉浸在其中,久久未能缓过来。 皎洁的月色下,陆之山单手负剑,一步步朝苏祈春走来,他在她面前站定,苏祈春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悄声在她耳边说:“纤纤,生辰快乐!” 像是下意识的反应,苏祈春的嘴角压不住地翘起,心里甜滋滋的,跟掉进蜜罐儿里一样,她害羞起来,扭过脸,故意不理陆之山。 “怎么了?”陆之山的笑带着些若有若无地酸,“是没有你的曲哥哥舞得好吗?” 苏祈春的脸“腾”得一下红了,什么她的曲哥哥?山哥哥在说什么胡话? 陆之山贴得更近,他的呼吸扫在她的脸颊处,又一次地说:“苍天在上,我陆之山祈愿,唯愿纤纤生辰快乐,长命百岁!” “生辰快乐,长命百岁!” 陆之山站在白雪地里大喊,他的声音回荡在空中,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苏祈春听得心口震颤,她回头,见陆之山大声呼喊的样子,又觉得格外触动,泪都要掉下来了。 她可怜地想:她的山哥哥怎么这么好呀? 她于是也对着天空和白雪大喊:“苍天在上,我苏祈春祈愿。” 陆之山停下来,低头看她。 风呼呼地吹着他们,吹起两人鬓边的发,眼底的白。 “我苏祈春祈愿”苏祈春再次大喊,用尽全身力气地大喊:“唯愿陆之山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陆之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心里闷闷的,沉沉的。 风刮得苏祈春的眼都睁不开了,她的力气也好似在那一声大喊中用完。 她忽地变得小小声,特别小声地说:“希望山哥哥的眼快些好起来。” 风静下来,身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叹,她手里多出来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陆之山俯下身子,脑袋碰碰苏祈春的额头,声音涩涩的,“真的一点儿都不像吗?” 苏祈春没想到她随口说的一句话,竟让陆之山深记于心,她别过脸,望着天说:“山哥哥都没见过纤纤,怎么能刻得像呢?” 陆之山直起身,对着天空,笑着接道:“好,那等山哥哥看到纤纤了,山哥哥自己看到底像不像。” “砰”— 一阵烟花在空中炸开。 无数的火花如流星般落下,一一闪耀在苏祈春的眼里,苏祈春回头望见陆之山自信的笑,心脏猛跳。 第44章 遇故人 两人正互相对望之时,苏祈春身后传来一阵不明所以的笑声,还未来得及看,老人便悠悠地走出来,“哎哟,好响的烟花,老头子我有多少年没听到这么响的烟花声了。” 第45章 苏祈春转身,甜甜地喊:“爷爷!” 老人听着苏祈春朝他跑过来的声音,耳朵有意无意地寻着陆之山的位置,心里莫名地堵。 “我还没谢谢爷爷呢。”苏祈春眨着明亮的眼睛,贴着老人。 老人别过脸,“老头子我可不敢让纤纤女郎谢我,只求纤纤女郎莫要把我的房子给烧了!” 苏祈春算听明白了,老人这还是在记恨她要烧他房子这件事,她挽住老人的胳膊,指天发誓,“爷爷,纤纤错了,纤纤那时不知道爷爷是这样好的一个好人。” “有多好?”老人脸上渐渐升起得意之色。 苏祈春毫不犹疑地答:“天下第一好。” 老人独自生活了这二十年,平日里听得不是风声就是雨声,还是头一次听这么好听的话,甜得他心里舒服极了,连着他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嘿嘿,没想到你这个小女郎还是很会讲话的嘛。”老人眯了眯眼,忽然一笑,“罢了罢了,看在你今日生辰,又这么会说话的份儿上,老头子我也送你一份礼物。” 苏祈春眉开眼笑,“什么礼物呀?” 说话间,陆之山站到她的身后,他眼上的白布条被风吹得簌簌地响。 只见老人拿出一个木制的小匣子,匣子上刻满了梅花,每一朵都悬空而立,栩栩如生,足可以假乱真。 “你们拿着这药丸,再北上去常春县寻一味名唤半苍的药,一起服下,这臭小子的眼就好了。”老人意味深长地对向陆之山的位置。 苏祈春一天之内得到两个好消息,她都有点儿无所适从,无法反应了,她磕磕巴巴地问:“真……真的吗?” 她不敢相信,老人前些日子不是说已经没药了,怎么偏偏今日就有药了,她记得当日老人说治了眼就会早死,那陆之山会不会也这样? 想到这里,她手背到后面,猛地后退几步,警惕地看着老人。 “怎么?不要了?”老人晃晃手里的木匣,也是奇了,“你不是最想让你的山哥哥好起来么?” 苏祈春盯着那木匣,狠狠摇头,“纤纤不要。” 那木匣子就像是带着毒的糯米糕,让苏祈春既想要又害怕。 老人朝着陆之山的方向转了转脸,脸色难看。 陆之山听了半晌,越过苏祈春,走上前接过那木匣,“为什么不要?纤纤不是最想让山哥哥治好眼睛吗?” “可是那会要了你的命!”白梅林的一堆堆墓冢至今还历历在目,她不敢,“纤纤害怕,爷爷曾经说治了眼疾,会早死,会折寿,山哥哥不是刚刚才说,要和纤纤一起长命百岁的吗?纤纤不要这样,纤纤还想和山哥哥一起变老,你做小老头子,我做小老太太……” 陆之山握着木匣的手一直在颤抖,他的胸口好似压了一个极重的石头,压得他呼吸都要停止。 “山哥哥,我们不要这个药了,我们再去想想别的法子好不好?”苏祈春一步步朝陆之山走近,冰凉的手抚了抚陆之山微皱的眉头,却触碰到他战栗的皮肤。 陆之山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傻纤纤,他们会折寿是因为他们不会武功,山哥哥内力深厚,不会有事的。” 不待苏祈春回答,陆之山回头问老人,“你说是吗?” 如果不是知道这药的威力,老人一定会相信陆之山的话,像陆之山这样武功高强的人确实世所罕见,但吃了这药,他的武功不但会变为原来的一成,还会每月受万毒噬心之苦,而且,为了阻挡这痛,往往需要剜肉放血,将体内聚集的毒素排出才可缓解,他的亲人也正是因为忍受不了此痛,自戕而亡。 但现下说什么也已经晚了,药陆之山已经吃了,此时不过是在苏祈春面前演一场戏。 待到了常春县,拿到半苍,再吃最后一颗药丸,陆之山便可以看见了,至于之后如何,全看陆之山的造化。 老人掩饰住自己的苦笑,心口涩涩的,他说过不少谎,可这一次面对苏祈春,他说得格外难受,“是啊纤纤,你可别被老头子的话给吓到了,你山哥哥武功高强,吃了这药,最多功力下降两成,不过他这么厉害,下降两成也没什么的嘛!” 苏祈春半信半疑,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陆之山凑到她身边,悄悄地说:“好了,纤纤不要担心了,没事的。” “可……”苏祈春还欲说什么,却被陆之山的手指堵住。 陆之山的食指压在苏祈春的唇上,苏祈春一个字都说不出。 好一会儿,陆之山松开手指,一只手虚虚地滑过苏祈春的乌发,轻声道“放心。” 夜太黑了,要是有人能有一双穿破黑暗的眼睛,一定可以看到陆之山此刻悲凉的笑。 翌日,苏祈春很早就醒了,一个晚上她都没有睡好,她的脑海里总回想起老人说过的话。 会早死,会折寿。 她很害怕,她害怕陆之山因此受到更大的伤害。 所以一直到他们起程去常春县时,苏祈春还在惴惴不安。 老人连喊了好几声苏祈春的名字,苏祈春一概没有听到,他生气地大喊:“纤纤小女郎!你这是用完爷爷就忘了爷爷是不是?!” 苏祈春缓过神来跟老人说:“爷爷,纤纤没有,纤纤要走了,等治好了山哥哥的病,我回来给你养老送终。” 老人愣了一下,嘴角滑过极轻的颤抖,“我才不要你给我养老送终呢!老头子我要云游天下,四海为家,谁都找不着我哈哈哈!” 风雪愈胜,苏祈春缩了缩脖子,拍拍老人的肩膀,“好啊,那爷爷,我们江湖再见!” 老人不说话,但又好像已经说了千言万语,他佝偻的身影在风雪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苏祈春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将目光从老人身上挪开,落向身旁的陆之山。 此次路途遥远,两人并未借用轻功这种取巧的法子,而是乘上了一条大船,大船顺流而下,一路向北,路过各样山川风景,碧波苍天。 越往北走,天就更加冷起来。 这一日,扑簌簌的雪粒子透过冷灰色的云层落下来,落得满船都是雪,因着船上多是从南方到北方采买的商人,对这般冷并不熟悉,故而一个个都待在船舱里不敢出来。 苏祈春也不例外,她窝在甲板内,紧挨着火炉,一张小脸儿被火烤得红扑扑的。 火炉上还烤着些橘子龙眼之类的,火苗滋滋地燃烧着它们,时不时发出些噼啪的响声。 陆之山摸到一只橘子,橘子被火烤得烫烫的,一剥皮,温热的汁液便顺着陆之山的指尖流下来。 苏祈春瞟了一眼,自然而然地张开嘴,橘子酸甜的汁液便在嘴里爆开。 她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 “砰砰” 一阵敲门声传来。 陆之山循着声音打开门。 “叨扰了叨扰了。”门外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弯着腰身,慈爱地笑,“我家女郎喜得佳婿,特命我来给船上乘客送些瓜果糖糕,一起沾沾喜气。” 说着,举起了手中的篮子,里面红红绿绿装满了喜糖。 苏祈春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望着那篮子里的东西垂涎欲滴。 “谢谢奶奶。”苏祈春毫不客气地接住,又问:“这是哪家的喜事呀?真真要恭喜了。” 那老奶奶瞧着苏祈春乌黑的眸子,甜甜的笑,心里更加喜乐了,“我家女郎名叫婉君,是南方人氏。” “婉君姐姐!”苏祈春惊呼,没想到在这条船上,她竟遇见了婉君姐姐。 婉君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到苏祈春,真是缘分难定,谁也想不到会在何处,又遇见谁。 婉君忙问苏祈春为何在这儿? 苏祈春便将这一路上的经历都说了一遍,婉君听完这段曲折,又心疼又高兴。 “真不容易啊!”婉君心疼地握握苏祈春的手。 苏祈春倒不觉得有多不容易,有多难,但教婉君这么一说,她忽地心里酸酸的,过去几日的心酸一连涌上来,让她止不住地泪眼朦胧。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纤纤还没来得及问,婉君姐姐怎么在这儿?怎么又喜得佳婿了?”说起八卦,苏祈春可是当仁不让。 婉君羞得脸红,半推半就地说起来。 原来当时苏祈春替婉君治好病后,原来说定的夫家传出些不堪的事情,那夫婿本榜上有名,是要入仕为官的,谁知一日眠花卧柳,竟害得那女妓身死,虽说后来查出并不是他的过错,但他流连妓院之事也已人尽皆知。 婉君自幼克己守礼,心中也有一腔自己的所思所想,她这辈子的如意郎君绝不能是如此作风。可婉君父母宁死不肯退婚,婉君无奈,只得携着奶妈逃出。 “也是在这条船上,我遇见了他。”婉君拿眼瞟着站在屏风外的那个高大男人,“他虽是个江湖客,也没什么钱,但心正行端,待我也好,我……很喜欢。” 苏祈春听得瞪大了眼睛,这是她第二次听到喜欢这个词,第一次是施清荷说的,她说她非第一剑不嫁,第二次就是这次。 第46章 这两次,她们说起喜欢时,目光都那么坚定,好像喜欢是一件特别吸引人的,能给人力量的事。 “恭喜呀,婉君姐姐。”苏祈春握住婉君的手,笑个不停,从心里为她高兴。 婉君的脸更红了,苏祈春曾听说过,女人最漂亮的时候就是她脸红的时候,她此刻觉得这句话说得真不错。 “哎,对了。”婉君忍着脸红,说起另一件事,“我夫君曾去过常春县,不若把他叫过来问一问,从何处能找到这半苍。” “那太好了。”苏祈春答。 婉君的夫君听了来意,笑道:“这你们算问对人了,常春县盛产半苍,但方才在外面,我瞧那小兄弟的伤势,非千年的半苍不可。这千年的半苍难得,常春县只有曲家才有。” 苏祈春猛地抬头,出声道:“曲?” 第45章 终逢春 大船在水中又穿行了几日,直至遇到冰封后停下,满船的人都尽数下船,更换马车上路,苏祈春因和婉君所去的方向不同,便与婉君匆匆告别。 离别时,苏祈春没忍住掉了几滴泪,婉君姐姐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此后天高路远,江湖难见。 她抹抹眼泪,抬头看见陆之山满头的白雪,又想起白首村的老人,她还说要为他养老送终呢,没想到老人竟也要流浪四方。 他们才刚分别,苏祈春却像和他们永别了一般。 所幸之后的路途不远,又走了两天的旱路,苏祈春和陆之山终于到了常春县。 常春县终年冰雪覆盖,气候寒冷,初进城门,举目望去,大街小巷上只有零星几个人,偌大的县城静悄悄的,各个商铺也都门窗紧闭。 苏祈春他们走了许久,才找到一家刚刚开门的牛肉面摊。 苏祈春早已冻得不行,她搓着双手,不断往手心里哈气,陆之山的嘴唇也一片苍白,许是这几日奔波劳累,陆之山的内力越来越弱,苏祈春都不敢让他再为她暖手了。 “两位,您的面到了。”店小二一边肩膀上搭着一条白毛巾,脸上挂着熟络的笑。 苏祈春赶紧吃了一口,牛肉面热乎乎的,从嘴里暖到心里,她吃完一碗,还想再吃。 陆之山在一边听着苏祈春大快朵颐的声音,忍着身上的痛,浅笑不停。 店小二很快又上了一碗,苏祈春趁机问:“小二,这常春县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常春县的大小和湛江县差不多,但论热闹程度可就差远了。 店小二道:“这一看客官您就是外地来的,不了解我们这边的习惯,这一是常春县天气很冷,不出太阳的时候更冷,所以我们一般快到中午的时候才会出来。” 苏祈春点点头,恍然大悟。 店小二又说:“这二来呢,最近常春县出了件大事,现在人人都去看热闹,大街上自然就更没人了。” “大事?”苏祈春又问:“什么大事?” 店小二笑笑,“那当然是我们常春县首富之女,曲家二小姐比武招亲之事,恐怕啊,半个常春县的人都在那儿,据说啊,曲家要用他们家祖传的千年半苍给曲二小姐做嫁妆!” “半苍?!” 店小二点头,“对,就是半苍!” 陆之山还没来得及吃完最后一口面条,苏祈春便拽着他往外走,速度之快简直要让他把刚吃的面条给吐出来。 “纤纤,慢点儿!”陆之山无奈地在苏祈春身后唤她。 苏祈春来不及回头,“山哥哥,一会儿她比武招到亲了,那千年半苍就被人拿走了!” 两人没命地跑,等跑过一个路口,周围忽然变得人声鼎沸,乌泱泱的人群围着一个台子,台上摆着一排兵器,一个红衣女子张扬热烈,立于台中。 红衣女子道:“今天是我曲红绡比武招亲的日子,各位只要是有身手的,尽管上来比试,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丑的美的,还是缺胳膊少腿的,只要赢了我哥哥,也就是天下第一剑,我就嫁给谁,另外,曲家的千年半苍也双手奉上。” 此话一出,人群中瞬间传来一阵沸腾之声。这天下第一剑是何等人物?遇神杀神,遇佛斩佛,那是一般人能打得过吗? 一番讨论下来,人人都摇头推辞,不敢上前。 曲红绡面对众人的退缩,冷哼一声,厉声道:“没用的东西!” 台下又是一阵轰声。 眼见着无人敢上台,一光头大汉喊道:“我来!” 这大汉满脸横肉,腰肥体圆,个子不高,看着却足足有三百斤,而曲红绡说到底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因常年练武,身段紧实窈窕,这样貌也是格外出挑,他俩站一块儿,怎么看都不般配。 曲余青以扇遮面,上上下下打量了光头大汉一眼,低声道:“要是他赢了,你也嫁他?” 曲红绡颔首,“必须要嫁,非嫁不可!只是——”曲红绡瞪他,“你可不许手下留情,天下第一剑。” 听到这几个字,曲余青简直头皮发麻,他收起扇子,头也不回地往台上走。 “你就是天下第一剑?”光头大汉瞟着曲余青“纤细”的身材,讥讽地说。 曲余青清咳几声,拱手道:“不才正是。” “好!既然如此,那咱们话不多说,开打吧!” 光头大汉话音刚落,手中的一柄大刀便冲着曲余青砍来。 光头大汉气势汹汹,走起路来连大地都要跟着震上一震,苏祈春刚挤到前面,就看到这儿一幕,不由得为曲余青揪紧了心。 “怎么办呀?这人看着好厉害,他要是伤了曲哥哥可怎么办?”苏祈春苦着脸,拉拉陆之山的衣袖。 按照往常,苏祈春这么可怜兮兮地讲话,陆之山一定会很心疼,可这次,他偏不想理她。 “山哥哥,你说怎么办呀?”苏祈春再次道。 陆之山叹口气,颇不情愿地答:“那人也只是看起来气势汹汹,实则毫无章法,我估计不出十招,曲余青必胜无疑。” 不必去看,光听步伐,陆之山便可听出各人的武功强弱。 果然,第八招时,曲余青侧身躲过光头大汉的大刀,再轻轻踢了一脚,那光头大汉便倒地不起。 台下瞬间燃起一阵喝彩,人人都说:“天下第一剑不愧是天下第一剑,就是厉害。” “哼!”苏祈春昂头,一脸不服气。 陆之山低头问她,“怎么了?” 苏祈春望着他道:“纤纤只知道,山哥哥比天下第一剑还要厉害,山哥哥才应该是天下第一剑。” 陆之山心里瞬间甜甜的,可下一瞬,他又想到那满地的尸体,剑尖流淌下来的血,指尖不住地颤。 “还有谁来挑战?” 不知不觉,已经连续十个人倒在曲余青的剑下,曲红绡为了引得众人上台比试,特意将那千年半苍拿出来,摆在擂台中间,高声道:“这千年半苍,世间只此一份,可治百病,解百毒,只要能赢了曲余青,这半苍就是谁的?有人来吗?!” 曲红绡虽是女子,但浑身英气四溢,倒比男子还要厉害些。 台下一阵哄闹,但无人敢上台,曲红绡心中暗讽,叹息常春县没有好男儿。 正此时,角落里一个小小的稚声传来,声音不大,却坚定异常。 “这里!” 曲红绡朝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团白绒绒朝着台上跑来,她带着帷帽,一眼便可瞧出女子身份。曲红绡正以为是谁来捣乱呢,眼角余光又瞥到她身后的白色身影。 她盯着那身影望了一会儿。 “这里有!”苏祈春拉着陆之山上台,对着曲红绡说:“这里有人。” “你?”曲红绡有点儿犹豫。 “纤纤,你可不行。”曲余青先说了话。 “曲哥哥!”苏祈春面向曲余青,“不是我,是山哥哥,我们想要那千年半苍,特意赶来的。” “哦?”曲余青心虚地摸摸鼻子,“要是陆之山的话,那不用比了,我甘拜下风。” “什么?!”苏祈春和曲红绡异口同声道。 苏祈春见过曲余青和陆之山的武功,她虽不懂武艺,但也能看出,曲余青和陆之山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可如今曲余青竟直接认输,这倒让她着实没想到。 曲红绡柳眉竖起,眼风凌厉,“你什么意思?打都没打就认输了?算什么天下第一剑?” 曲余青素来知道他这妹妹的火爆脾气,可陆之山的功夫那么厉害,他就算再练十年都不一定能打得过,他还不如早早认输得好,省得在众人面前丢脸。 “妹妹,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你啊”他压低了声音道:“你就给你哥我留点儿面子吧!” 曲余青不想出丑,可曲红绡却以为她是故意不给她面子,她甩出鞭子,怒声道:“你敢不打?!” 曲余青还不及反应,一条红色的长鞭便朝他袭来,鞭尾划破长空的声响震耳。 曲余青眼疾手快,朝后猛一弯腰,鞭子从鼻尖处滑过,只差一指便要打中曲余青。 第47章 台下人看得连连惊呼。 曲余青一个翻身,反手握住鞭尾,道:“你疯了?连你哥你都打?” 曲红绡手腕一转,抽回鞭子,冷笑着说:“我打得就是你这种胆小之辈。” 说罢,长鞭又朝曲余青袭来。 曲余青不能伤她,只能躲避,因此被鞭子追得满台子跑,但奇就奇在,看似曲余青狼狈,但曲余青没伤到一点儿,曲红绡反而手忙脚乱,倒像是他在耍着曲红绡玩。 曲红绡也觉察出这一点,手中鞭子甩得更快,可曲余青游鱼一般,挨都挨不到他,曲红绡面露急色,出招更没章法起来。 曲余青一个纵身,翻至台子另一侧,曲红绡鞭子够不着他,索性绕了半个台子去打他,却又被他躲过。 曲红绡见近不了他的身,怒道:“曲余青,你不打是不是?” 曲余青摸摸鼻子,哀叹道:“不是不打,是打不过呀!” 曲红绡握紧鞭子,“好,你不打,我打!” 话音刚落,曲红绡的鞭子便调转方向,朝着陆之山而去。 “我倒要看看,这人有多厉害!” 曲红绡的鞭子快,陆之山的动作更快,鞭风未至,陆之山便在掌心蓄积内力,只待接住这一鞭。 曲红绡的功力不济,可这一手鞭子却使得出神入化,常春县内,还没人敢硬接,连曲余青也不行。这人竟如此狂妄,她不由得使出十分力气,非要教他见识见识。 鞭子已至,陆之山伸手,好像是抓住一根飘落的羽毛一般,抓住了那鞭子。 曲余青忍不住鼓掌,走到曲红绡身边,耳语道:“我就说他很厉害吧?” “是吗?”曲红绡抽回长鞭,陆之山蓦地倒地,口中吐出一大滩鲜血。 “怎么会?”曲余青皱眉,以他对陆之山武功的了解,接这一鞭子应当毫无问题才对。 曲红绡一声冷笑,“看来也不过如此。” 台子上,陆之山半跪在地上,鲜血满口,脸上血色全无,苏祈春扶着他,着急地问:“山哥哥,你怎么样了?” 她慌张得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是个大夫,她可以把脉,但陆之山的脉象完好,除了有些虚弱,看不出任何毛病。 “没事……我没事……”陆之山扭头看她,脸上扯出一丝笑。 “怎么能没事呢?你都流血了,流了好多好多血。”苏祈春从怀里拿出几颗补身子的丹药,塞到陆之山嘴里,“山哥哥,你先吃点儿补气的药。” 曲余青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他抓住陆之山的手,探了探他的经脉,眉头紧皱,“你怎么……” “我要治眼睛,我要半苍……”陆之山接道。 曲余青扬了扬眉,“你会说话了?” 苏祈春道:“山哥哥的哑症已经治好了,我们来这里就是想要那半苍,曲哥哥,求求你帮帮我们吧。” 苏祈春一双含泪杏眼,看得人心动心酸。 曲余青虽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但这个忙他一定会帮,“行了,你们先回去吧,这点儿小事儿包在我身上。” 闻言,苏祈春扶着陆之山站起来,曲红绡眼风扫过他们,又盯住曲余青,警告他,“你,少给我耍心眼!” * 曲余青脱不开身,托一个小厮给苏祈春两人安排了住处,陆之山躺在床上,睡了许久也不醒,苏祈春也坐不住,跑到外面去买药。 外面天寒地冻,路上结了一层层的冰,走在上面一不留神就要摔倒。 苏祈春捧着药,心里想着陆之山,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得快起来。 日头渐高,大地暖起来,常春县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路上的商贩,行人都涌出来,连着玩闹的小孩,蹒跚的老人都走上大街,一时之间,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异常。 “你这小子,走路不长眼啊!”正前方,一个肚大肠肥满面红光的人指着一个小乞丐大骂。 小乞丐衣着褴褛,骨瘦如柴,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草他娘的,给我滚!别在我面前晃!”红光满面的人踹了小乞丐一脚,扬长而去。 小乞丐躺在地上,捂着肚子,疼得直打滚,苏祈春不忍心,走上前问:“你……你还好吗?” 小乞丐听到这声音,忽然停住,像被人点了穴一般。 苏祈春又喊了几声,见他始终没回应,便拿出一瓶药丸放在一旁,又放了几锭银钱,“我这里有一些药和银子,你拿去治好伤,吃顿饱饭吧。” 小乞丐低下头,一言不发。 苏祈春也不再多问,连忙赶回。 回到屋里时,陆之山已经醒了,曲余青姗姗来迟,从怀里取出那千年半苍。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曲余青笑,“我在这里祝陆兄早得光明。” 苏祈春感激不尽,甜甜道:“谢谢曲哥哥。” 转眼间,天又黑了,房间里,只剩一盏烛火筚拨作响。 苏祈春取出木匣子,拿出那药丸,药丸黑乎乎的一大颗,看着特吓人。 苏祈春忧心地说:“山哥哥,真的没事吗?” 会不会早死,会不会折寿? 陆之山温柔地笑,嘴角沁出的血鲜红,“没事的,吃了这药,山哥哥就能看见了,纤纤想让山哥哥看见,不是吗?” “才不是!”苏祈春含泪摇头,“纤纤希望的是,山哥哥可以好好的,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如果治好眼睛的代价是让你折寿,那我宁可不要!” 陆之山笑得凄凉,他拿过那药丸,不待苏祈春反对,仰头吞下,轻轻地说:“放心,山哥哥一定让纤纤如愿。” 他取来半苍熬成的药水,喉咙上下一滚,连着口内的鲜血一并咽下。 “山哥哥,你怎么样?” 苏祈春盯着陆之山,一目不眨,甚至连呼吸都要停止。 她取下陆之山眼上的白布条,看着他睁开眼,原本眼球上的红血丝已经消退,黑白分明的眼格外清澈好看。 苏祈春望向眼底深处,一个睁着乌黑眼眸的小女郎铺展在其中,那样清晰,那样深刻。 陆之山缓缓道:“纤纤的样子,和山哥哥想的,一模一样。” 苏祈春忽地笑了,笑容如春风化雪。 第46章 父母心 乌云低垂,沉沉地挂在屋檐之上,倾盆的雨透过厚厚的云层肆无忌惮地砸在屋顶,劈里啪啦地响。 永安大道上,融化的雪水和雨水交融掺杂在一起,使得原本平坦的道路变得泥泞不堪。 申时三刻,大雨还未停歇,一辆马车便出现在雨幕之中,顶着暴雨朝前走去。 马车在苏府门口停下,丫鬟小翠撑起伞,护着崔夫人下车。 崔夫人抬眼望见苏府的牌匾,忍不住叹息一声,目光瞬间黯淡下来。 自从一个月前她给苏祈春说了白头村的事后,苏祈春便带着陆之山失踪了,苏家连同施家去到白头村,可偏偏遇见了大雪封江,耽搁了几日,等到白头村时,白头村已空无一人。 之后两家再怎么找也找不出苏祈春和陆之山的半点踪影。 苏家人上下担忧不止,先是苏川谷失踪,又是苏祈春失踪,苏老夫人焦心得一病不起,在床上足足躺了半月有余。 不止苏老夫人,起初众人心疼杨夫人体弱,都瞒着她,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有一日杨夫人偶然从丫鬟嘴里听到苏祈春失踪的消息,登时晕倒在地,这一连几日,都要靠人参才勉强吊着性命。 想想她也是好心,希望苏祈春能快些治好她哥哥的病,没想到好心却办了坏事,想到这儿,她又叹了一声。 “夫人,您别担心,大公子前几日带了人又去找去了,这次有不止一个商贩说见过祈春女郎,相信一定能找到的。” 小翠是前不久施之谓寻苏祈春的途中捡到的,当时她刚刚丧父,无处可去,就被施之谓带回来,留在崔夫人身边侍奉。她人活泼机灵,会宽慰人,颇得崔夫人喜爱。 崔夫人听了她的话,点点头,道:“但愿吧。” 这样想着,崔夫人来到苏老夫人屋里,苏老夫人躺在床上,眼睛微闭着,见崔夫人来了,头往里别了别。 崔夫人满脸尴尬,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这因为曲余青的事情,两家大吵过一次,现下又出了苏祈春这回事,苏老夫人想必是恨她入骨了。 她也不想自讨没趣,索性将带过来的东西放下,转身离开,还未走出屋门,屋内便传来一阵响声,她打眼一看,送过去的东西被扔在地上。 “夫人……”小翠欲言又止。 崔夫人僵硬地笑笑,“没事,我们走,去瞧瞧杨夫人。” 觉明院里永远是一股子药香,刚走到门口,崔夫人就听到一阵啜泣声。 “纤纤……纤纤她去哪了?你……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杨夫人孱弱的话音断断续续地飘出来。 第48章 苏知辛道:“我会的,我会找到我们的女儿的,你别激动,你要好好的,好不好?” “没有纤纤,你让我怎么好起来?”杨夫人的声音越说越低,“都怪我,要是我身体康健,就能像其他的娘亲那样陪纤纤,照顾纤纤,就不会连她失踪了那么久都不知道……” 杨夫人说得哽咽不止。 苏知辛也叹息道:“不怪你,怪我,要是我能再对她温柔些,她也不会不相信我们,一声不吭地就自己去找药了,她一定是害怕我会拦着她不让她去,是我平时对她太严厉了,是我的错!” 苏知辛说完,猛捶两拳,悔恨不已。 崔夫人也是母亲,也知道父母之心,她此时听到这些,再也忍不住了,冲到屋里,大声道:“你们别争了!” 苏知辛和杨夫人见到她吓了一跳,两双眼睛狐疑地看着她。 她缓缓道:“不是你们的错,是我的错,我不该跟纤纤说白头村的事,是我错了……” 如果不是她多管闲事……可惜一切没有如果。 “你们放心,我一定帮你们找到纤纤!”她说完这两句话,再也没脸面对他们,扭身就往外跑,一头扎进雨幕里。 小翠匆匆追来,撑起伞挡雨,“夫人,你瞧瞧,你身上都淋湿了。” 崔夫人摇头,“不打紧。” 淋在她身上的这点儿雨算什么,淋在苏知辛和杨夫人心里的雨才大呢。 耳边的雨声更大了些,天空中兀地又闪出几道闪电,接着轰隆的雷声在空中炸开,震耳欲聋。 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和哭声,一个秀丽女子赤着脚跑出来,她神情癫狂,举止无状,嘴里大声地喊着:“山儿,山儿,山儿你在哪?”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男子,男子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搂在怀里,迫使她冷静下来,“兰儿,别怕,山儿一会儿就回来,一会儿就回来……” 女子不断挣扎,甚至张嘴去咬男人的肩膀,撕心裂肺地说:“你骗我,山儿不会回来了,我早就知道,山儿他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女子绝望的目光隔着雨幕都叫崔夫人心疼,她回想起陆之山的模样,那样子和眼前的两人完全不同,但听他们说的话,应当是陆之山的父母。 她不仅害得苏祈春不见了,连着陆之山也找不到了。 她的罪孽可真够深重的! 越是这么想,她越觉得自己错得太多,头脑一阵眩晕,再也支撑不住,回了施府。 施大爷外出刚回,说起一件事,说是近来湛江县附近的江湖人士颇多,县令派人打探,原来是第一楼的天下第一剑最近出现在这儿。 这天下第一剑这一次还领了一个任务,要杀一个人,只是这个人,没人知道是谁。 上一次天下第一剑出现在湛江县时,湛江县便有数人死在他剑下,这次又来,指不定会乱成什么样? 崔夫人听得心突突跳,苏祈春和陆之山在外面,不知有多少危险困难,万一他们遭遇不测了可怎么办? 她愁得眉头紧锁,全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但湛江县发生的一切苏祈春和陆之山都不知道。 此刻,他们正泛舟湖上,相坐而笑。 连着行了几日的船,离湛江县越来越近,天气也暖起来,苏祈春自幼在水边长大,憋了一个冬天,眼见着天清云朗,日头暖暖的,她就忍不住想要跳下水好好游几圈。 恰好这日,船停在岸边休整,她便拉着陆之山走到一处偏僻地方,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陆之山忙凑近水边瞧她,只见湖面上一片静谧平静,连个人影都瞧不着,他心里一急,也不管自己会不会水,大喊一声:“纤纤——”也跟着跳了进去。 日头虽暖,但他还是被有些冷的水冻得浑身刺痛,他平日里用内力压制,还不觉得很痛,现下被水这么一泡,疼痛让他难忍到几乎要晕过去。 而他也不会水,刚跳下去便呛了好几口水,双手控制不住地扑腾着,不让自己往下沉。 尽管如此,他还是忘不了要找纤纤,“纤纤——你在哪?” 苏祈春猛地从他身边的水面中冒出来,看到陆之山这副样子,又心疼又好笑,“山哥哥,你不会水呀?” 陆之山不知不觉已经喝了好几口水,他瞧见苏祈春,瞬间放下心来,“纤纤,你没事,你吓死我了。” 苏祈春昂着头道:“当然没事了,就是有点儿冷。”苏祈春过身打了个冷颤。 陆之山内力涌出,静脉处一寸寸地疼,“快上去吧,你的手都冻凉了。” “我才不要!我还没游够呢,山哥哥,你抓着我,我带你凫水。”说着,苏祈春又钻进了水里。 陆之山闻言抓住苏祈春,跟着她穿行在一片绿水当中,她一双眼眸亮亮的,时而看向前方,时而回头望他,弯成月牙的形状。 游了一会儿,陆之山也逐渐摸到游泳的诀窍,便松开苏祈春的手,自己游起来。 苏祈春道:“山哥哥,我们比赛游泳吧。”她指着湖面的另一边,“谁先游到那一头,谁就算赢,输了的人要替赢了的人做一件事,怎么样?” 赶路的这几日,苏祈春粉黛难施,眉毛嘴唇都淡淡的,但在日光下,苏祈春的脸好似染上一圈光晕,闪闪的,柔柔的,为她添上几分艳丽,陆之山看得心动。 “好,听纤纤的。” 陆之山话音刚落,苏祈春便游了出去,一眨眼,就游出陆之山的视线,陆之山的胜负欲一下被激起来了,他扎进水里,埋头苦游。 快到岸边时,苏祈春回头,看着身后的陆之山,得意地道:“山哥哥,你要输了,纤纤要赢喽哈哈哈。” 陆之山疼得嘴唇发白,勉力笑着:“可不一定呢。” 说完,他猛拉一下苏祈春的脚踝,苏祈春受力往后跌去,陆之山趁机往前,达到终点。 “山哥哥,你耍赖!”苏祈春气呼呼地上岸,怒斥陆之山。 陆之山碰碰苏祈春的鼻尖,温暖地笑,“怎么?纤纤是愿赌不服输么?” 苏祈春跺跺脚,“才不是!纤纤才不和山哥哥一样,纤纤是正人君子,愿赌服输!” 陆之山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那好啊,那纤纤就答应山哥哥一件事吧。” “什么事啊?”苏祈春话音刚落,就打了一个喷嚏。 陆之山脱下身上的衣服,披在她身上,担忧地说:“快些回去换上干爽衣服。” 苏祈春回到船上,听完陆之山要她做的事,狠狠拒绝,“纤纤不要!” “纤纤不相信山哥哥的手艺么?”陆之山问。 苏祈春当然不相信,想想爹爹那么心灵手巧的一个人,描起眉来那叫一个惨烈,生生将柳叶眉描成了两道宽宽的大马路,山哥哥从来没描过眉,那技术肯定也不怎么样。 “纤纤当然相信了,只是——”苏祈春想着措辞。 “纤纤想耍赖?”陆之山又道。 “才没有!只是这里有没有描眉的工具,如何描呀?”苏祈春搜肠刮肚才想出这么个理由。 陆之山笑笑,从一旁拿过来一支毛笔,仔细看,上面还沾着些碳粉,“用这个,快来吧,不许耍赖哦。” 苏祈春才没有要耍赖,陆之山越这么说,越显得苏祈春好像要不守承诺一样,她无奈,只能乖乖地坐下。 “山哥哥治好了病,就变坏了,哼!”苏祈春气得两腮鼓起来。 陆之山也不生气,他看着苏祈春,越看他心就跳得越快,砰砰地,响得好像声音就在耳边。 苏祈春抬头,迎着日光,她的一眉一目都在光下放大,蔓延,很快填满陆之山的瞳孔,他的眼里心里都仿佛只剩下苏祈春一个人。 他俯下身,撩起苏祈春耳边的发,认真地说:“山哥哥就算变成全天下最坏的人,也绝不会对纤纤坏。” 苏祈春听得心里甜丝丝的,她随口说道:“山哥哥是纤纤的哥哥,当然不会对纤纤坏了。” 陆之山提笔在苏祈春眉毛上轻轻画,看似不经意地说:“才不是。” 第47章 凭什么 苏祈春乖乖地让陆之山描眉,心里却在嘀咕,什么才不是?不是因为这个又是因为什么?山哥哥怎么净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她往陆之山的眸子深处看去,想猜透陆之山究竟在想什么? 陆之山慢悠悠地描眉,一笔一划都满含心意,他可不能给苏祈春这一张小脸儿给毁了。正用心间,他感受到苏祈春如影随形的目光,淡淡道:“纤纤在看什么呢?” 苏祈春双手撑着下巴,嘟着嘴道:“山哥哥太奇怪了,说的话纤纤都不明白。” 陆之山回过味儿来,看来纤纤还是什么都不懂,不过这样最好,要是让她知道他对她的想法,指不定吓成什么样呢? 陆之山嘴角轻笑,毛笔上的碳粉很快将苏祈春的眉毛填满,他扫去眉毛边缘的浮碳,目光从苏祈春的眉宇落在她乌黑的眸子,又接着往下,停在她一张粉嫩嫩的红唇上。 第49章 苏祈春被他盯得不自在,戳戳陆之山的脸颊,不解地问:“山哥哥在看什么?” 陆之山回过神来,喉咙干涩得要命,他别过脸,指指那边的铜镜,“描好了,快去瞧瞧。” 苏祈春觉得陆之山一定描的很丑很丑,是以她走到铜镜前的一路上都特别害怕紧张,她虽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但也算是明眸善睐,可爱非常,但有了一双丑眉可就不一样了,说不定,她会变成丑八怪,从此以后,没人再喜欢她。 她忐忑地站到铜镜前,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只敢露一个小缝,偷看铜镜里的自己。 陆之山就在她身边,安抚着她,“放心吧,好看得不得了。” 可她才不信呢?山哥哥能有那么好的手艺么? 不过,很快她就不得不信,因为山哥哥实在画得太好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笑靥如花,她捂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回头对陆之山说:“山哥哥画得真好。” 陆之山被夸得心花怒放,连声谦让,“不敢当不敢当。” 苏祈春越看越觉得这眉毛是点睛之笔,心里开心地绽放出一朵花来,那花朵在阳光下逐渐舒展,花香四溢,惹得她将所有的烦心事都忘却。 她伸手点点陆之山的眉心,眸光亮亮的,“那纤纤也不会对山哥哥坏。” “什么?” 苏祈春捧着自己的脸颊,一字一句地说:“就算山哥哥真的变成了全天下最坏最坏的人,纤纤也绝不会对山哥哥坏!” 陆之山听得心里暖暖的,柔柔的,像一汪春水缓缓流过他的心间。纤纤说她永远不会对他坏,他真开心。 船要开动了,苏祈春照例拉过陆之山,给他把脉。她一直害怕那治眼的药会害得陆之山折寿,因此每日都要为陆之山诊脉。 好在每次诊脉,脉象都很平缓,并无大碍。只是连她这个外行人都能看出来,陆之山的武功断崖式下降。 就如从前,陆之山为她暖手时,他手心的内力好似汪洋大海,绵延不绝,而现时,陆之山的内力比小溪流还少。 苏祈春不禁担心,山哥哥的武功下降那么多,他会不会很难过。 陆之山说:“我才不会伤心呢,内力减弱,我还有外门功夫。”说着,他拿出一根极细的针,手腕一转,向前挥去。 苏祈春过去一看,只见一只小虫活生生被钉在银针之下,这一手功夫,应当也没人能敌得过。苏祈春这才松了一口气。 船只顺流而下,又在路上行了几日,终于到了湛江县。苏祈春临走时,只给家里人留了一封信,也不知他们这段时日怎么样?别的倒还好,她格外担心杨夫人的病。 但好消息是山哥哥的病治好了,她做到了,家里人一定也很开心。想着这些,苏祈春拉着陆之山没命地往苏府跑去。 刚到门口,府门前的家仆见到苏祈春,个个瞪大了眼,连滚带爬地跑到府内禀报,高声喊着,“老夫人,大爷,三爷,纤纤女郎回来了,还有陆公子,陆公子也回来了!” 苏祈春笑吟吟地走进屋,未语先笑,“祖母,爹爹,纤纤回来了!纤纤还要给你们一个大惊喜呢!” 她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后面去了,她在心里想,要是他们看到山哥哥能说会看,一定比她还高兴。 外面的雨还未停,天光被乌云遮蔽得一点儿不剩,连着屋子里也是一片昏暗,但她的心却是明亮的,耀眼夺目地将所有黑暗的地方都照亮。 她拉着陆之山来到众人面前,先拜了拜,道了一番错,说自己不该自己偷跑出去,教家里人担心了。 她本想着她先认了错,也算是态度端正,家里人应当会手下留情,不会太多地责备她,可谁知她话说完,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 沉默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 苏知辛动了动,有心去扶起她,却被苏老夫人一个眼风止住。 许久,苏老夫人才道:“纤纤这些日子去哪了?” 听见苏老夫人说话,苏祈春才松口气,想着他们一定是不生气了,她笑着道:“我们去了白首村,又去了常春县,祖母,我要告诉你,山哥哥的哑症和眼疾都治好了,他现在又会说又能看。” 她巴巴地说着这些,心里以为他们一定会和她一样开心。 苏知辛大为震惊,苏祈春走之前,茯苓就告诉他,这个陆之山会说话,他那时还不敢确信,没想到现时真的会说了。但那哑症哪有那么容易治好的,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苏老夫人扬了扬眉,“真的?” 苏祈春点头,拽拽陆之山的衣袖,悄声和他说:“快拜见祖母。” 陆之山闻言撩袍跪下,语句清晰,“拜见祖母,苏大舅,苏三舅。” 苏老夫人心头一震,原本要发作的怒气此时被忘得一干二净,她起身扶起陆之山,握着他的手道:“山儿,你真的能说会看了?真好。快去,快去将泽兰叫过来,让他们也看看他们的孩子终于苦尽甘来了。” 苏祈春心里开心,正欲站起来,又被苏老夫人喝止,“纤纤继续跪着,跑出去这么久,你可知道家里人担心成什么样儿了?先是谷儿失踪,接着又是你,若不是我命硬,早就被你给气死了!” 苏祈春不情不愿地继续跪着,心里却奇怪,苏川谷难道还没回来? 没等到苏泽兰,陆重先来了,他瞧见陆之山眼明心亮的模样,脸黑着,眼尾耷拉下来,他先给苏老夫人请安,听苏老夫人哭了一场,少不得也跟着一起哭,但在人后,他恨不得将陆之山撕碎。 几人寒暄之后离去,苏祈春跪在堂前,跪得双腿发麻,她忍不住出声哀求,“祖母,纤纤知道错了。” 苏老夫人冷冷看她,“你知道错了?你可知道这段日子我们是怎么过来的?我们不知道派了多少人出去找你,祖母我的这双老眼都快要哭瞎了,还有你爹爹,你娘亲,尤其是你娘亲,担心得连命都没了半条!” 苏老夫人瞧一眼苏三爷,又道:“若只是你失踪了,倒也罢了,你谷哥哥也找不见人影,你苏三叔和婶娘天天以泪洗面,你说你知道错了?我看不见得,你就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真的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苏祈春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境地,她脑海里只剩下苏老夫人的那句话——你娘亲担心得连命都没了半条! 她咬紧下唇,话不成句,“祖母,我娘亲她怎么了?我要去看看我娘亲!”说着,苏祈春起身欲走。 “站住!”苏老夫人喝止住她,“你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让你见你娘亲,你就在这儿跪着!谁也不许帮她。”苏老夫人说最后一句话时,眼睛盯向苏知辛。 苏祈春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到苏知辛面前,拉着他的衣角,可怜地说:“爹爹,纤纤知道错了,你告诉纤纤,娘亲怎么了?” 苏知辛不敢多说,待苏老夫人走后,他低声地问:“怎么样?这段日子过得好吗?有没有受伤?” 苏祈春摇头,“爹爹,山哥哥的病治好了,我做到了。” “好孩子。”苏知辛摸摸苏祈春的脸蛋儿,“那就好。” 苏知辛站起身离开,想了想,他又回头,看见苏祈春跪在地上,小小的一个,好生可怜,他又道:“我知道你想见你娘。只是——” 苏知辛欲言又止,“你谷哥哥的下落,你要是知道的话,就说出来吧,外面下着雨,地上凉,总跪着,爹爹心疼,你娘也想你。” 苏知辛说的这些话像是裹着火焰的寒冰,初始温暖,内里寒冷,苏祈春渐渐缓过劲儿来,她的一张脸瞬间变得冷漠,跪在地上,腰挺得很直。 原来不是因为她偷跑出去而惩罚她,兜兜转转还是因为苏川谷。 “我知道了,爹爹你回去照顾好娘,告诉她,纤纤回来了,要她别担心。”苏祈春不肯多说关于苏川谷的一个字。 “你……你就说出你谷哥哥的下落吧……”苏知辛又劝了几句,见苏祈春无动于衷,索性离开,他虽疼这个女儿但手足之情他也不能不顾,苏祈春不说,他也没办法包庇。 等苏知辛也走了,正堂里昏黄的灯烛摇晃,屋外狂啸的风和劈里啪啦的雨打在窗棂上,震得整个屋子都在摇晃。 苏祈春一个人跪在屋里,只觉得自己处在狂风暴雨里,周围的一切都在撕卷着她,她的衣衫,发髻被撕扯一空,可她就是不肯低头。 凭什么要她低头? 他们拿着她娘亲来恐吓她,不说就不让她见娘亲,又让她下跪,只为了得到苏川谷的下落。 他们明明知道,娘亲对她很重要。 他们凭什么做? 他们要这样,她偏不说。 既然他们都要她屈服,她就死扛到底,做这个世间最固执,最冥顽不灵的小女郎! 第48章 故人还 第50章 翌日,天轻云朗,惠风和顺,蒙着一层纱似的融融日光照在窗棂上,李夫人懒懒地伸了个懒腰,脖颈处卡擦卡擦地响,李夫人“哎哟”一声,疼得当即蹙起了眉。 伺候的丫鬟问:“夫人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上次的伤还没好利落?” 一说起上次的伤,李夫人就不如意,那日她只当自己是遇见鬼了,害得她下不了床,后来她才得知自己是被人点了穴,她思前想后,这家里边能有这手功夫的,只有陆之山。 但可惜她刚反应过来要去找他算账时,陆之山已跟着苏祈春逃走了。家里连着几个人失踪,早就乱得不成样子,她也顾不上计较这件事。 好在老天有眼,现下他们二人回来了,苏祈春被罚跪了一晚上,这一晚上她不知道睡得有多香。 她虽然也喜欢苏祈春爱笑的样子,可谁让她偏偏向着陆之山,明明知道自己亲哥哥的下落,却半个字都不吐露。 想想这可真叫苏三爷给说对了,这家里的姑娘没一个是有用的,全都是败家玩意儿,胳膊肘往外拐,不能给家里人带来一点儿助益。 她想着想着,胸内又翻出一阵气,脖子上鼓鼓胀胀地疼,“哪能这么容易好呀?这伤筋动骨一百日,这才过了几日?哎,对了,这几日怎么不见柏儿?” 那丫鬟还未开口,李夫人想到自己那儿子的德行,自顾自地道:“他又去哪鬼混了?是藏春楼?还是隐红馆?” 丫鬟摇摇头,“都不是。” 李夫人心下疑惑,“那是湛江县又开了什么新的,我不知道的去处了?” “没有没有。”那丫鬟微微一笑,“是去学医去了,近来湛江县新开了家药铺,里面来了位极厉害的大夫,这不,县里但凡有些志向的人都闻风而动,前去学医。” 若苏川柏不是李夫人的儿子,李夫人还能相信这一番话,但她实在太了解她这个儿子了,表面正经,内里就是个混蛋,她幽幽道:“你可别被他给骗了,他没这觉悟,指不定是藏着什么坏呢!” 李夫人话音刚落,苏川柏就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喷嚏,弄得涕泗横飞,好不狼狈。 屋子里药香和香灰的味道混在一起,呛人得很,一个矮小男人取出一撮药,和一团灰色粉末混在一起,仔细研磨。 那男人一副医者打扮,下巴上粘着几缕小胡子,一笑起来就露出黄澄澄的一排牙齿,他皮肤黝黑,像是经历过风吹雨晒,和苏川柏的白嫩皮肤毫不相同。 他踱步至苏川柏前问:“怎么?柏公子这是生病了?用不用我来给你开几副药吃吃?” 与这男人相处几日了,苏川柏仍害怕他,总觉得他身上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瘆人气息,听他这么说,苏川柏连忙推辞,笑得客气,“不必不必,许是谁骂我了,吃药也不管用。” 那小矮个笑,笑声阴恻恻的,苏川柏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在湛江县还有人敢欺负柏公子你啊?我以为凭着怀仁堂在湛江县的地位,柏公子一定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原来不是啊……” 小矮个瞥着眼看苏川柏,苏川柏敷衍地笑笑,正欲回答,门口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一个挺拔身材的男人边朝里走,边掀开斗篷,满身的凌冽也随着距离的拉近而更为明显。 他眉峰不展,眼神阴鸷,不必细看,便令人胆寒。 苏川柏至今难以想象,他的好弟弟是经历了什么变成这副样子,浑身的伤不说,原本俊俏的脸也变成黑黢黢的,没一点儿富家公子的样儿,浑身还透着些阴气,像从死人堆儿里出来的。 “哟,谷公子回来了?”小矮个凑上去,语气谄媚。 苏川谷自从被曲余青丢进大船,在江河之上漂泊了数月之后,性情大变,从前的浮荡模样一扫而空,现时不仅变得沉稳了,连行为说话都透着股邪气,谁见了他都害怕。 他头也未抬,拿起桌子上的一盏茶水一饮而尽,道:“杜冲,你方才说的话我可听见了,你不要忘了,李元礼我是怎么对付的,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你记住了吗?” 杜冲登时浑身浮起一身冷汗,他可没忘记那事,那样的狠手,他可从未见过,简直比船老大还要厉害上几分。 “记住了记住了。”杜冲赔笑道。 苏川谷转眼看向苏川柏,手指不停在桌子上敲击,“家里怎么样?听说纤纤和陆之山回来了?” “回来了,祖母为了让纤纤说出你的下落,罚了纤纤下跪,昨夜跪了一晚上,但那丫头的嘴真硬,就是不说。”苏川柏边说边叹气,他们怎么有这么个妹妹。 “啪!”苏川谷猛拍一下桌子,咬牙切齿地道:“真是个好妹妹!” 苏川柏和杜冲都被这一声给吓到了,两人互相看一眼,闭着嘴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只见苏川谷周身泛起戾气,他拿起一只茶盏,望着里面浮萍一般的茶沫,语气忽地平缓下来,他道:“没事,怎么说也是我的亲妹妹,我让让她又何妨?对了,她娘亲不是病了?我们的神药也给她送点儿。” 他捏着茶盏的手因用力过猛而发白,苏川柏看不清他的神色,却从白玉茶盏的反映中看到苏川谷眼中的波澜。 同样的天空下,晴天里突然响起一阵惊雷,惊得树上的鸟儿扑棱着翅膀从树叶深处飞出来,明朗的天空中霎时掠过一抹灰暗。 苏祈春跪得双腿发麻,加上一晚上未睡,眼皮沉沉地垂下,整个人也摇摇晃晃的,一不留神就要倒下。 早上时苏老夫人又来劝她,说是劝,在她看来不过是威胁,威胁她不说出苏川谷的下落,就让她一直跪着。 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喊道:“好啊,那就让纤纤一直跪着,跪到天荒地老,做一个最不知悔改的小女郎!” 苏老夫人指着她,捂着胸口,险些晕过去。可苏祈春偏偏连看都不多看一眼,既然没人爱她,她就也不爱别人了,随便别人如何伤心难过,她一概不管,一概不问。 可等到众人都离去了,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的心连着这个屋子一样灌满了风,冰冰凉凉的,比潮湿地下的一排排玉阶还要能冷上几分。 她在寒冷里昏昏沉沉地睡着,又被雷声惊醒,浑身酸痛无力,几乎要支撑不下去。 疼痛与酸胀在她的各个关节爆炸胀开,她的双腿也因为长时间跪着的姿势而升起麻意,如果此时让她站起来,她恐怕也站不起来。 茯苓来送了几次饭,每次见她就哭,劝她忍一忍,就认错吧。可是她实在想不通自己错在哪里? 后来,她打定主意,茯苓再来,她就捂住耳朵,不听她的话。 兴许不听不看不说,能少很多烦恼。 天色渐暗,苏祈春小小的身影投在面前,被风吹得四处乱晃,身后有脚步声响起,苏祈春下意识地心口一紧,深吸一口气,先开口道:“东西放那里,别的话不要说,我是不会低头的。” “女郎!”茯苓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苏祈春怕她不肯,更大声地说:“放下快走!不然我不吃了!” 身后的脚步声止住,接着又越来越远,苏祈春静静地听着声音,直到声音彻底消失了,她才松口气,刚欲转身,又听到一阵脚步声。 苏祈春只当茯苓去而复返,背对着声音,大吼道:“我都说了不要过来!” 脚步声停了一刻,又继续往前走。 苏祈春浑身发抖,连日的辛劳让她气竭力衰,“纤纤是天下最冥顽不灵,最无药可救的小女郎,你不要再来劝我……” 她说起狠话时声音也轻轻柔柔的,像极了撒娇。 脚步声仍旧未停,继续往前走,她气极,索性捂住自己的耳朵,嚷嚷着,“我不听你说,你别费口舌了!” 脚步声停在她的身边,长长的身影依偎在她小小的身影旁,像一棵大树一样遮蔽着小小的她。 她等了好久,也没听到茯苓唠叨的声音,心下疑惑,慢慢地抬起头,扭过脸,一张极好看的脸落在她眼眸中。 他的眉是浓浓的,平缓的眉在眉尾处凸起一个峰,山峰一般。他的眼眸黑白分明,眼睫弯弯的,就像银鱼尾一样翘。 苏祈春鼻子忽然酸酸的,她低下头,眼角余光扫过陆之山手边的食盒,问道:“山哥哥,你怎么来了?山哥哥也要来看纤纤的笑话的么?” 苏祈春的声音很低,低到陆之山不用心听就听不到的程度,陆之山皱眉,忍着痛为苏祈春输送内力,“在纤纤心里,山哥哥就是这样的人么?” “不是么?”她的祖母,爹爹都这么对她,山哥哥是不是有一天也会这么对她,她不敢想。 陆之山曾记得有人告诉他,当一个人身体和精神都处在虚弱的状态时,会格外脆弱,格外容易乱想,格外地自暴自弃,自我厌弃。 他揉揉苏祈春的发,肯定地说:“当然不是,纤纤忘了么?山哥哥说过,永远永远不会对纤纤坏。” 第51章 苏祈春听得愣了一瞬,心里霎时涌上一阵温暖,却嘴硬,“纤纤才不信。” 陆之山没瞧见苏祈春嘴角的偷笑,他还以为苏祈春真的不信,于是特认真特笃定地说:“山哥哥绝不会骗纤纤。” 陆之山说完,从食盒里拿出一盘糯米糕来,糯米糕的香气扑鼻,简直可以绕梁三日不绝。 苏祈春黑着脸,拿了一块儿放在嘴里,和着自己的偷乐一起咽下去,她拿眼偷看陆之山的神情,那一脸的正直与坚定,和最初的冰山脸又一样又很不一样。 一样的是五官形状毫无差异,不一样的是他的温热情感仿佛改变了他的棱角,让他从锋利的冰块,变为冰雪融化后的一汪春水。 她故意想逗逗他,于是凶巴巴地说:“一点儿都不好吃!” 陆之山眉头拧成了麻花,他轻咳几声,伸手去拿苏祈春手中的糯米糕,“不好吃别吃了,给我吃。” “不要!”苏祈春别过身子,将糯米糕背到身后,不让陆之山拿到。 陆之山真有些想不通这小女郎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试探地问:“纤纤是在生我的气么?山哥哥错了,只要纤纤说,山哥哥一定会改!” 苏祈春再忍不住笑,连着罚跪的委屈也一扫而空,她娇嗔道:“山哥哥坏,抢纤纤的糯米糕吃,羞羞,这么大的人还和妹妹抢吃的。” 陆之山无奈地笑,他没料到苏祈春是为了这个生气,他忙将糯米糕还给苏祈春,满怀歉意,“好好,山哥哥不抢纤纤的糯米糕,纤纤让山哥哥做什么,山哥哥就做什么。” “真的么?”苏祈春眨着亮亮的眼睛问。 陆之山毫不犹豫地点头。 苏祈春瞬间绽开一个笑,她昂着头道:“那我要山哥哥和我一起罚跪,一起做这个世上最无药可救,无理取闹的人!” 第49章 说姻缘 屋外落日熔化云层,漫天的红霞一层层铺展在岑寂的人间之上,两人的身影被照进来的霞光拉长。 苏祈春笑得春意满满,沾着点点霞光的眼角眉梢染上一层嫣红,衬得她更为明媚。 陆之山爱看她的笑,从前只能听,不能看,如今能看了,他就看不够了。 “好啊。”陆之山撩袍跪下,长长的影子短了一截,恰好比苏祈春高出一个脑袋。 苏祈春本来想着若是陆之山不跪,她就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但陆之山这么爽快地答应,她也不再说什么,心里虽然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好,却有种莫名的满足,就连累都不觉得累了。 夕阳西下,两人的身影逐渐被降落下来的黑暗湮灭。 苏老夫人屋里燃起了灯,伺候的仆妇拿过来一碟点心,苏老夫人拿起一块儿,往嘴里一放,当即蹙起了眉,“哎哟,真甜呀。” 她拿起手里的东西往灯光下一放,心里明镜儿一般,什么都猜出来了,“怎么?这糯米糕是纤纤最爱吃的,老太婆我岁数大了吃不了这些。” 伺候的仆妇心虚地低头,双手不断地搅着衣角。 苏老夫人可看不惯这些,她只想着苏川谷能早日回来,苏川谷到底说是苏家的骨血,不敢有误。 苏老夫人和苏老太爷年轻时感情甚笃,苏老太爷早早离世这件事一直是她的心病,她心里盘算要为苏家养育一个能继承家业的好男儿,这样到了地底下,她见到苏老太爷,也能跟他说,你们苏家有后了! 但人算不如天算,她事事上心的苏川柏兄弟俩偏偏在医术上毫无建树,倒是苏祈春不错,可惜就可惜在她是个女子,终究是要嫁出去的。 她叹口气,忽然想起一件事,施家的崔夫人前几日来过,她没给她什么好脸色,后来听说崔夫人又来给杨夫人送什么药? 伺候的仆妇回道:“确实有这么回事。要说崔夫人对纤纤是真的用心,施公子也是。” 苏老夫人来了兴致,“施公子也是纤纤的兄长,自然对纤纤要与众不同些。” “哟!那可不是一般地与众不同。” 大抵八卦是所有人的天性,饶是这上了岁数的人也不例外,苏老夫人凑近了些,问:“怎么个与众不同?” 仆妇说起这些可就来劲儿了,也不管什么主仆之分,说得眉飞色舞,“自从咱家纤纤小女郎失踪后,施公子先是翻遍了湛江县,又坐船到白头村去找,这不,路上遇见大雪封湖,施公子硬是下了船,靠着自己的双脚,到了白头村,谁知去了才发现,那地方不叫白头村——” “那叫什么?”苏老夫人催着她快说。 仆妇喝了口水,接着道:“那地方原来叫白首村。” “可不是嘛,白头就是白首。” “他还见到了一个老头子,那老头子叼着烟枪坐在村口,他作揖问礼,想询问纤纤的下落,谁知那老头子却说他来晚了,就算见到纤纤也没用。施公子当然不甘心,硬是给那老头子跪下了,结果那老头子愣了一下,又说你跪晚了,有一个人比你先跪。” 苏老夫人冷哼一声,“这什么老头子,分明是刁难人,不过照你这么说,施之谓肯为了纤纤下跪求人,还真是与众不同。” 仆妇说到激动处,不自觉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神情激愤,倒像是被刁难的人是她,“就是故意的,后来施公子又说他什么都可以做,要求尽管老头子提。那老头子却摇摇头,说什么该做的别人早就做了,他现在做什么都没用了。” “这老头子,也忒过分了。”苏老夫人也听得生气。 “怎么不是呀!要说这施家公子是真的好,若是纤纤……” 仆妇说了一半,被苏老夫人打断,苏老夫人虽爱听些八卦,可若是非要挑明了讲就没意思了,“有些话,别瞎说,对了,纤纤还没说?” 仆妇点头,“没说,陆公子心疼她,陪着她一起跪,也不知要跪到什么时候。” 听到陆之山的名字,苏老夫人吃了一惊,当日苏祈春离家就是为了山儿的病,现时山儿回报她,陪她罚跪也说得过去。 她接着想到山儿能说会看就心里开心,从前陆之山不会说也不能看,哪里有小女郎愿意跟他,如今…… 她想到兴致处,不由得将苏祈春的事抛在一边,心里咂摸着什么时候请冰人为山儿说门亲事。 翌日,苏祈春醒来时,一眼就看见了茜色花纹的纱帐,她心头一紧,猛然翻起身,举目之处皆是自己熟悉的物件儿。 雕着木兰花的衣柜,小巧的百眼柜放在墙角——这是苏知辛特意为她打造的,百眼柜的旁边是她的书桌,上面摆满了医书,桌子的正中间摆着一本书,苏祈春不用猜也知道,那是《千金要方》,上面有记载治疗眼疾的方子。 “女郎?”屋门开了个小缝,茯苓从外面探出头来,见到苏祈春已醒,放心地笑,“女郎,你可终于醒了!” 茯苓端着一碗白粥走进来,走到苏祈春的床边。 苏祈春刚醒,还有些发懵,她明明记得昨夜她跟着山哥哥一起罚跪,可怎么一醒就回到了自己的闺房?她正欲问问,茯苓便开口了。 “女郎,别乱想了,昨夜你睡着后,陆公子将你送回来,而且啊。”茯苓先前就听过陆之山讲话,她还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如今陆之山的哑症痊愈,她反而更加相信,陆之山就是装哑,既然如此,她更要让两个人保持距离! “而且我听说,陆公子的病好了,老夫人有意为他说一门亲事,这几日都顾不上女郎你,女郎你可以放心些了。”茯苓一边说,一边觑苏祈春的神色。 听了茯苓说的,苏祈春才意识到,她的山哥哥年岁已不小了,比苏川柏两兄弟还要大上一岁,苏川柏他们早早就开始相亲,若不是山哥哥有病,应当也早就说好亲家了。 这本来是理所应当的事,可苏祈春不知怎么,就是高兴不起来,她的山哥哥要被别的小女郎抢走了,以后就不能给她撑腰了,她想想就觉得难受,可她又觉得自己应该为山哥哥高兴,于是努力地笑,“那太好了,以后我就有小嫂子了!” 苏祈春笑得嘴角都麻了,茯苓心里松口气,接着又说:“是啊,陆公子要相亲了,以后可不能总找他,要是被那小嫂子瞧见,定会生气。” 苏祈春听得心里酸酸的,她低下头,手指捏着锦被上的芙蓉花纹,沉默了一会儿,复又抬头笑道:“我知道,我可不能去做那没眼力见儿的人。” 茯苓听罢,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她总算是安排好两人了。 一连几日,苏祈春都呆在屋里,陪陪杨夫人,看看医书,就算是出去,也会离月雪阁远远的,生怕遇见陆之山。 便是遇上了,她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傻傻地凑上去。倒是陆之山还像以前那样,见到她就朝她走过来,俯下身子问,问她怎么了。 她倒想问问他怎么了?见的谁家的小女郎,好不好看?温不温柔?婚事定了何时?是不是那小女郎特别地好,所以他才会笑得那么开心? 第52章 不过她也只是想想,成亲这种事,她可不能乱说,她只说自己这几日都在陪着娘亲,忙得很。 她其实哪里是忙呀,是故意这么说,指望着陆之山能发现自己的小生气,可她的山哥哥一点儿都不懂,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真的相信了,不打扰她了。 她初时生气,后来她一想,一定是山哥哥被别的小女郎迷倒了,懒得搭理她,所以才这么粗心。 她越想越气,一直气得好几天没有睡好觉。有一天她睡着睡着忽然哭起来,梦里面,陆之山也像其他人一样逼她,还让她离他远一点,她醒了后大哭一场,决定再也不理陆之山了。 又过了几日,施家也听说苏祈春回来的消息,派人送了帖子,要带着苏祈春到湛江县最大的酒楼吃饭,为苏祈春接风洗尘。 苏老夫人接过帖子笑道:“哎哟,真是客气了,纤纤是之谓的妹妹,既然施家有请,那就让纤纤走一趟?” 施家始终是湛江县有头有脸的人家,苏老夫人不愿得罪,再说,既然施家这么欢喜纤纤,她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又如何? 苏祈春这几日为了陆之山的事正闷闷不乐,如今借着这个由头出去走走也倒不错,就答应下来。 到了那日,苏祈春早早地收拾妥当,携了茯苓一起出门,上马车没一会儿,身后又有几声马儿嘶叫。 茯苓望了望,忙说:“女郎,别看了,是陆公子,今日他怕是也要约见哪家的小女郎呢!” 苏祈春本想掀帘看看,听了茯苓的话,心里立刻沉沉的,连去吃饭的心情都没了,她别过脸,对着车壁,委屈地扁着嘴,“这都见了多少个小女郎了?怎么还要见?” 茯苓回声,“快了快了!我听月雪阁的人说,陆公子今日见的这个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陆公子见了画像也是满意得不得了,想必就是这个了!” 苏祈春听完,手指划着车壁,鼻子酸了又酸。 就这么走了一路,苏祈春先下车,迎面而来的是一副黑底描金的几个大字,明明白白地写着“毕胜阁”几个字。 门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苏祈春刚走到门口,就有小二招呼道:“客官里面请。” 苏祈春前脚进去,后脚就听到一个微冷的声音。 第50章 心酸酸 “哟,陆公子,您又来了?今天是和哪家的女郎见面呀?” 微冷的声音顿了顿,回道:“朱家的。” “哦!我想起来了,朱员外家的二女郎正待字闺中,听说那二女郎温婉大方,貌比天仙,和陆公子您正是相配!”小二道。 陆之山轻咳一声,似乎有些尴尬,“不敢不敢。” 两人的对话没有一丝障碍地钻进苏祈春耳朵里,苏祈春的手一点点攥紧,心里也跟着缩成一团。 茯苓听了这些话,倒是舒了一口气,她巴不得陆之山早些成亲,也好离她家女郎远一点儿。 “女郎,快看,施公子在楼上瞧你呢。”茯苓晃晃苏祈春的胳膊。 苏祈春缓过神来,朝着楼上看去。 毕胜阁在湛江县已有百年历史,一楼摆放着桌子戏台,二楼则是一间间包厢,施之谓就站在对面的包厢外,往楼下看。 苏祈春与他之间隔着一层楼的距离,隔着中间熙熙攘攘的人群,但苏祈春还是一眼就看到,他望着她的目光。 他仿佛知道苏祈春发现了他,身子一动,直往楼下而来。 “纤纤妹妹。”施之谓盯着苏祈春的眉与目,看得苏祈春都有些不自在起来,“妹妹,看到你平安归来,真的太好了!” 施之谓的话里含着藏不住的失而复得的庆幸。 苏祈春见他清瘦了不少,脸上长了许多因风霜而生成的斑驳,露在外面的手上也多出几道疤痕,也不知他发生了何事。 “嗯,之谓哥哥,我回来了,这段日子让你们担心了,是我的错。”苏祈春话语里仍带着歉意。 “没有,妹妹你千万别这么说,只要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施之谓心里有万般滋味,却说不出来,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你回来就好”。 几人沉默下来,施之谓又道:“对了,我听闻陆公子的病也好了?” 他两日前方从常春县回来,一到家就听说苏祈春回来了,陆之山也治好了病。 提起陆之山,苏祈春心里就莫名地酸,她刚想回答,身后便传来一个声音。 “是。我的病好了。” 那声音清冽,如风吹在冰棱上一般,在这喧闹的大堂里也分外清晰。 苏祈春和施之谓回身看去。 只见陆之山一袭白衣,眉目轻朗,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深不可见的海底。 陆之山目光极不刻意地掠过苏祈春,复又望向前方。 “陆兄今日也在?”施之谓拿不准陆之山的目的,“是陪纤纤一起来赴约的么?” 陆之山张张嘴,欲说什么,却被苏祈春打断,“他才不是!” 他垂眼,瞧见苏祈春气鼓鼓的样子,像是遇到危险鼓起两腮的河豚。 “不是?” 苏祈春狠狠点头,她担心碰见那位什么“朱二女郎”,也不管施之谓什么反应,拉着施之谓往楼上跑,边跑边说:“之谓哥哥,我们别碍人家的事,山哥哥要见别的小女郎,不和纤纤玩了!” 这话语里的酸味恐怕整个酒楼的人都能闻得到,就连店小二也说:“陆公子,哥哥要成亲,妹妹不乐意喽!” 陆之山挥手止住店小二的话,回头一双眼望着苏祈春上楼的背影,嘴角压也压不住地翘起。 苏祈春一进门,崔夫人和施清荷就握住她的手,上上下下瞧了她一番,发现她全身都好好的时,才松口气。 崔夫人道:“你这小女郎,真要把我们急死了!就为了你那哥哥的病,就值得么?” 这一路的辛劳自然是很苦的,但治好了山哥哥的病,就什么都是值得的。 苏祈春点头,“当然了,我没有放弃,治好了山哥哥的病,做到了我想做的事,也让爹爹和祖母看到,我不放弃总能做到的,那就是值得的。” 崔夫人眼中浮起赞许之意。 施清荷才不管什么治病,值得,她拉着苏祈春,一个劲儿地问这一路上的见闻,听到白首村,老爷爷,她大叫道:“哥哥去找你的时候也遇到一个老爷爷,不过那个老爷爷一点都不好,一直刁难哥哥!” 苏祈春反应了一会儿,才想到是白首村的那位老爷爷,分别的时候他说他要浪迹江湖,此时也不知道到了哪里? “不是的。”苏祈春下意识地反驳,“那位老爷爷只是说话不客气了些,但其实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若不是他,她的山哥哥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好呢?可多亏了他。 施清荷不以为意,松开挽着苏祈春的手,义正言辞,“纤纤姐姐,我看你一定是被骗了,你知道那个老爷爷他让哥哥——” “清荷!”施之谓瞪了施清荷一眼,施清荷顿时不敢再说下去,她嘴里小声咕哝:“帮你说话还瞪我?白眼狼!” “各位各位!”正沉默间,包厢外忽地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几人走出屋外,见到楼下不知何时摆了一个台子,上面站着几个奇装异服的人。 其中一人浑身粘满了黄毛,尖嘴猴腮的样子,活脱脱是一个猴子。另一个人挺着个大肚皮,肥头大耳,两只耳朵像两个大蒲扇一般,竟是个猪。 猴子在台子上上蹿下跳,爬高踩低,时不时发出几声龇牙咧嘴的叫声,像是真猴子一样,引得众人惊呼连连。 猪则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捧着一个西瓜吭哧吭哧地狂啃,啃完把瓜皮往外一扔,又笑着伸手跟众人要吃的,众人见他憨厚可爱,倒也愿意给他。 “这是干什么呢?”苏祈春正看得入迷,身旁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甜得像是吃了两斤蜂蜜。 女子生得弱柳扶风,一身藕粉色的衣裙,头上绾了一个发髻,另有一半头发披散着,垂在肩上,从苏祈春的方向,只看得到她的侧脸,但依然可见她的巧笑美目。 “怎么了?”一个白衣男子从屋里出来,走到女子身边,顺着女子指着的地方看过去,“哦,原来是杂耍,怎么好端端的在酒楼里做起了这个?” 苏祈春看清白衣男子的脸,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她别过脸逼着自己看别处,却又实在忍不住,想要看一看,听一听,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干什么? 许是偷听得太认真,施之谓连叫了她三声,她都没听到,“纤纤,你怎么了?不舒服么?”施之谓问。 苏祈春连忙摇头,回身走到施之谓的另一边,“才没有!” 苏祈春嘴上说没有,可任何一个眼不瞎的人都能看得出,苏祈春心里别扭的很! 施之谓弄不懂苏祈春的意思,话也不敢多说几句,他扭头间,见到陆之山和一粉衣女子站在一起,只是片刻,他便有些明白过来苏祈春的意思。 第53章 他愣了一下,好一会儿,又低下头笑,这纤纤算起来已经十四了,但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玩啊闹啊。 苏祈春却不觉得自己不懂,她认为自己是全天下最懂的小女郎,总之她就是看不惯别的小女郎靠近山哥哥,不行!她心里难受! 陆之山听着粉衣女子说话,目光不自觉地越过粉衣女子和施之谓,落在苏祈春生着闷气的小脸儿上,小女郎看起来气得不轻,眉间的褶皱堆成一叠,抚也抚不平。 他看着看着,嘴角不经意地笑起来,引得粉衣女子疑惑地望他,他捂着嘴,脸别到另一边,继续笑个不停。 楼下猴子道:“各位看官,今日是我家主人生辰的大日子,他平日最喜欢看我和那老猪表演,我们也不得不献丑一番,还望各位随我们一起,祝我家主人生辰快乐,长命百岁!” 坐席之中有个戴员外帽的人稳坐中间,其余人纷纷起身,祝贺那人万寿无疆。 那老猪摸着肚子走上台,哼唧着说要和大家玩个游戏,叫做心有灵犀,赢的人能得到他家主人的一把好剑——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饮冰剑。 “饮冰剑怎么会在他手里?!”施清荷大喊,“那分明是天下第一剑的佩剑,怎么会在他手里?” 苏祈春也疑惑,曲余青明明在常春县,而常春县离湛江县千里之远,他的佩剑怎么跑到这里了? 楼下老猪听到施清荷的话,笑着答道:“女郎你有所不知,这天下第一剑早已是我家主人的手下败将,这饮冰剑就是他败给我家主人的证明。” “厉害啊,天下第一剑是何等人物,竟然都打不过这老人!”楼下众人唏嘘不已。 施清荷快要气炸了,“你胡说!天下第一剑怎么可能会败?我看你那饮冰剑分明就是假的!你不过是拿了把假的剑来招摇撞骗!” 那老猪也不气,悠悠然道:“是真是假到时候女郎你赢了之后拿到剑,自然便知,此时倒大可不必那话激我。” 施清荷浑身发抖,要让她相信天下第一剑已败,她打死也不信,“好!比就比。” 施清荷转身下了楼梯,施之谓和苏祈春连忙跟上,唯恐出了什么事。 施清荷往台上一站,活生生比那老猪矮了一头,也瘦了三圈,顿时气势全无,施清荷不服气地双手叉腰,道:“比什么,你说!” 那老猪也不急,在台上来回地走,嘿嘿地笑,“我家主人最爱看惊心动魄的事情,这最惊心动魄的事,莫过于生死的一线之间,但我家主人还有另一件爱看的事,叫做心有灵犀,这心有灵犀又比惊心动魄更为难得。” 施清荷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耐烦地道:“到底要比什么?你说清楚行吗?” 猴子一个翻身翻到施清荷面前,冲着她龇一声,吓得施清荷躲到苏祈春的身后。 苏祈春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女郎,也害怕,但谁让她是姐姐呢?只能忍着害怕,护着施清荷。 “你说说,这既惊心动魄又心有灵犀的法子到底是什么?”苏祈春大着胆子问。 “很简单。”那老猪从箱子里拿出一副弓箭,苏祈春瞬间恍然大悟,“不会是话本子里写的那些吧?” 她曾在话本子里见过很多类似的玩法,就是将一颗苹果放在一人的脑袋上,另一人拿弓箭去射那苹果,射得准则皆大欢喜,射不准就人头落地,但他们可不是话本子里的人物,哪能赢呀? “小女郎知道?”那老猪笑意浓浓,“那我们可要加大难度,我们不用弓箭,我们用银针,铃铛,一人举着铃铛跑,另一人蒙眼用银针去射铃铛,对了,这银针上有剧毒,触之草木皆枯,怎么样?你们敢吗?” 这话一出,连施清荷也害怕起来,但她想到那饮冰剑,又十分不甘心。 苏祈春对那饮冰剑倒没什么想法,只是有些担心曲余青的安危,他的剑怎么落在这人手里? 台下喧哗阵阵,众人纷纷议论这玩法太难,根本没人可以做得到。 苏祈春几人也生起退缩之意。 正此时,一个偏冷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少年一袭白衣,领着粉衣少女,翩翩然而来,宛如谪仙下凡尘。 “我来。” 苏祈春手指微微蜷紧,手心渗出细密的汗。 陆之山走过苏祈春,掀起一阵风,风冷冽地拂过苏祈春的脸。 猴子窜到陆之山面前,这儿闻闻,那儿闻闻。 那老猪问:“这位公子是要和身后的美人儿一起来么?” 粉衣女子娇羞,顿时红了脸。 陆之山回头望她,目光柔柔的,暖暖的,像清风,像朗日。 苏祈春心里像闷了块儿大石头,怎么样都不得劲儿。 “哟,二位真是一对璧人,想必定会心有灵犀。”那老猪说起奉承话来也不遑多让。 堂内众人也不禁抬眼去看他们,不必说称赞的话,从他们的眼神中就可知,在他们眼里,他们二人定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不是她。”陆之山轻笑。 堂内瞬间掀起一阵嘈杂。 陆之山挪开目光,指向苏祈春,一目不错,“是她——” 第51章 气呼呼 大堂里的人纷纷看过去。 苏祈春心怦怦跳,被看得面红耳赤。 “陆公子,这小女郎看起来岁数不大,能行吗?”那老猪挺着大肚子走到苏祈春面前,笑意如春风扑面。 他虽然样子丑,但那笑却能让人卸下防备,是以苏祈春一点儿不怕他,她瞥眼看陆之山,心里同样疑惑:他不选那粉衣女子,偏选她,是什么意思?担心那粉衣女子受伤吗?那他就不担心她受伤? 陆之山扬眉,回头低声和粉衣女子说了几句话,那女子顿时羞容满面,举手掩着半张脸步步退后,陆之山凝望她离去的身影,直到她走远了才收回目光。 “怎么不行?”陆之山迈步,嘴角轻笑,眼风扫过苏祈春,“纤纤小女郎已经十四岁了,可不小了,你说是吗?纤纤?” 苏祈春白了他一眼,心里千回百转,她可不是什么容易骗的,她回声道:“纤纤才十四岁,朱家姐姐已经及笄,比纤纤还要大上几岁,你怎么不说?” 苏祈春已经看透他了,他就是见色忘妹,忘恩负义的坏山哥哥! 她嘟着嘴看向另一边,留个懒得理他的后背给他,只望他能看清楚,她根本一点儿都不想理他! 可陆之山偏偏要走到她面前,逼着她看他,她气愤地说:“山哥哥,你不许欺负纤纤!哼!” 苏祈春气得眼睛都红了,眼眸下湿湿的,润润的,又委屈又可怜。 陆之山绷着脸,强按住苏祈春,假装不理会苏祈春咬牙切齿的表情,幽幽道:“山哥哥才不会欺负纤纤,山哥哥不是说过,永远永远不会对纤纤坏么?” 苏祈春回望他眸底,那眸底很深,周围是漆黑的一片,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洪水猛兽,可苏祈春就是觉得踏实,觉得安全,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哼,我才不信!”苏祈春咬着牙,故意偏过脸。 施清荷在一旁咕哝,“我也不信,那玩法多危险,一不小心就没命了!” 施之谓瞪一眼施清荷,转头面对苏祈春,语气放缓,“纤纤,清荷说得对,你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但凡是关心一点苏祈春的,都不会让她这么冒险,她的山哥哥就这么让她陷入危险境地,一点儿都不好,就是个坏山哥哥! 她肩膀使劲儿,要甩开陆之山禁锢的手,略一用力,陆之山的手便被推开,紧接着,一阵咳声便传过来。 苏祈春清晰地看到陆之山嘴角流出的鲜血。 “山哥哥!”几乎是一瞬间,苏祈春便到陆之山的面前,秀眉皱着,声音特可怜,“你怎么了?” 她方才虽说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可她是个小女郎,力气又能有多大?是断不会将陆之山伤到吐血的,她想到老爷爷说的,心里一阵害怕。 她握住陆之山的手腕,脉象依旧没什么大碍,可陆之山的脸很苍白,手也很冷,一点都不像没事。 她从怀里取出一颗丹药塞到陆之山嘴里,声音犹带泣声,“山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我……”陆之山瘫坐在地上,脸色煞白,浑身冷到发抖,他手心聚起一团内力,声音发颤,“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苏祈春的泪在听到陆之山的话的一瞬间落下来,她不肯相信地摇头,“不会的不会的,纤纤会做一切努力,绝不会让你死!” “纤纤……”陆之山笑得凄凉,他伸出手指轻点苏祈春的鼻尖,“只要纤纤答应山哥哥一件事,山哥哥就不会死了。” “你说你说……不管什么事纤纤都会答应的……”苏祈春哭得脸上的胭脂都花了。 陆之山艰难地直起身,附在苏祈春的耳边,很轻地说:“和我一起玩这个游戏,我就不死了。” 第54章 苏祈春闻言立刻止住了泪,再看陆之山,神思清明,哪有生病的样子?她恍然大悟,站起身冲着陆之山大喊:“你就是个坏山哥哥,哼!” 陆之山又咳了几声,他不动声色地拭去嘴角的血,强撑着说:“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了,做人要说到做到,不能耍赖。” 他知道苏祈春就吃这种激将法。 苏祈春双手紧握,气得胸口不住起伏,施清荷和施之谓轮流劝了苏祈春一番,她也不说话,她想了会儿,向前一步,冲着那老猪说:“我玩!” “纤纤!”施之谓拉住苏祈春。 那老猪眯眯眼,笑:“小女郎好勇气,方才我也瞧出来了,你们两个是真的心有灵犀,我看你们两个一定能赢。” “我看赢不了!” “就是肯定赢不了!” 台下一阵喧闹。 “停停停——”那老猪止住众人的吵嚷声,走到台前,“我家老爷说了,今日高兴,在场的饭钱我家老爷都给包了,只求各位好好看,各位看行吗?” 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众人吃了人家的饭食,也不得不听话,老老实实地坐着看着。 老猪伸手一闪,手心的铃铛掉出来,在苏祈春眼前晃呀晃呀,那铃铛小得可怜,就连苏祈春的半个手掌大都没有,比苏祈春往日腰间佩戴的铃铛也要小上许多。 施之谓的声音在苏祈春背后响起,“这么小的铃铛,谁能射得中,纤纤,你不要……” “之谓兄,你是不相信我吗?”陆之山已从地上坐起来,嘴唇的苍白被血迹掩盖,倒显得红润异常。 苏祈春瞪他,好像要把他吃了。 施之谓生气至极,“你是她哥哥,你就不怕?” 陆之山目光流转到苏祈春脸上,苏祈春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才不在意她,他都有别的小女郎了,就不在意她这个妹妹了。 苏祈春突然鼻子很酸,她强忍着泪,一把抓住老猪手里的铃铛,昂头道:“玩就玩,谁怕谁?” 台上人退下,只剩陆之山和苏祈春在台上。 老猪在台下说:“还请陆公子蒙眼,站在台中间,纤纤小女郎将铃铛举过头顶,绕着陆公子转圈跑,但切记,不能靠近陆公子。” 苏祈春手心出满了汗,汗水湿润滑腻地粘在手指上,铃铛上,苏祈春连擦几次手心,才勉强能抓紧铃铛。 陆之山蒙上白布,面向苏祈春的方向,嘴角轻笑,“纤纤。” 苏祈春不想理他,脸别向另一边,等了会儿,陆之山又唤她,她不耐烦地回头问:“怎么了?” 陆之山蒙眼的样子猝不及防地落在她眼眸深处,突突的心跳一点一点地在胸腔里放大,仿佛在唤醒她那些陈旧的记忆。 她的心忽然软软的,连着气呼呼的脸也平静下来。 “好了,别说了,快点儿来!” 台子侧边擂起了鼓,咚咚隆隆地响,苏祈春举起铃铛,踏着鼓点跑。 铃铛随着苏祈春晃动的身子叮铃铃铃地响着,起初鼓声很慢,苏祈春跑得不快,后来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密,苏祈春发足狂奔,手中的铃声也逐渐凌乱繁杂。 苏祈春因为剧烈奔跑而气喘不已,她擦了擦落在眼皮上的汗,看向陆之山。 陆之山立在台中,眼睛掩盖了他的神情,他侧着耳朵,手中银针紧捏,好像随时会发出银针,但又迟迟没有行动。 台下人都等得不耐烦了,嚷嚷:“怎么还不射?” 苏祈春发间的汗顺着白皙的额头缓缓落下,耳边的鼓点更加急促,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她的腿不受控制地跟着狂跑,身上的力气一点点地用尽。 到了最后,她甚至不想生死输赢,只希望陆之山能快些射出银针,因为她实在已经没有力气了。 “纤纤!”施之谓一声大喊。 苏祈春张开无力的眼眸,脚下猛然一崴,身子斜斜倒去,手中的铃铛也跟着她一起倒下。 而此时,陆之山手中的银针已发出。 银针穿破两人之间的风,向她冲来。 若是苏祈春就此倒下,铃铛也会跟着一起倒,那陆之山一定不能射中,但她又无武功,怎能使自己的身子在半空中直起? 台下人一目不眨地看着台上的情形。 苏祈春咬咬牙,将铃铛往天上使劲一扔,自己的身子也因为用力而更快地下坠倒下。 “叮”银针触碰铃铛的清脆声音跟着苏祈春倒下的声音一起响起。 台下瞬间喧闹一片,“好厉害!好厉害!”“这样还能中?还真是心有灵犀!” 苏祈春被撞得骨头都要散架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疼,她挣扎地撑起身子,嘴里咕哝:“分明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一个长长的身影覆盖在她头顶,陆之山扶起她,拉着她的手腕看她手背的伤,皱眉问:“疼不疼?” 苏祈春才不想理他,要不是他,她才不会受伤。 陆之山手心内力温煦地滑过苏祈春的伤处,他伸手想要擦去苏祈春脸上的污渍,却在半路停下,轻轻地说:“纤纤和我果然是最心有灵犀的。” 陆之山带着几分微冷几分温柔几分漫不经心的声音慢慢流过苏祈春的耳膜,滑向她的心窝,她霎时间心里暖暖的,连生气都忘了。 老猪走到台上,手里捧着一个朱红色的剑盒,笑吟吟道:“刚刚那出心有灵犀,我家主人看得十分欢喜,这饮冰剑就此奉上,两位,请拿吧。” 陆之山扶着苏祈春站稳,他一步步走到剑盒前,从剑盒中取出那柄饮冰剑。 他握紧它,不由自主地挥动它。 苏祈春曾见过一次陆之山使剑,但这一次,却格外不一样,他用的剑招很奇怪,欲近还远,欲退又前,人看不见剑,剑看不见人。 几招过后,堂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老猪最先反应过来,笑着问:“陆公子,此剑如何啊?” “饮冰剑当然名不虚传啊!”台下人吵嚷,方才的一出剑招那样传神,若不是因为饮冰剑,如何能使得出? 陆之山凝视剑身,许久,他手一松,饮冰剑落在地上。 他擦擦手,淡声道:“这剑,是假的。” 第52章 黑衣人 “什么?!” 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嘘声一片,坐在正中间的寿星眼眸低沉,脸色发青。 老猪正色道:“陆公子,话可不能乱说,近来第一剑在湛江县附近流窜,我家主人最见不得这种杀人不眨眼的人,故而约见其人劝其从善,谁知那第一剑根本就是徒有虚名,武功平平,将这饮冰剑输给了我家主人,这事,府上的人都知道。” “谁说第一剑武功平平?”施清荷从施之谓身后跳出来,“他可是天下第一剑,我看你一定是遇到了假的!” “假的?难道真是假的?”台下人议论纷纷。 老猪瞬间变了脸色,“这位女郎,话可不能乱说,你们说第一剑是假的,饮冰剑也是假的,那想必你们一定是见过第一剑和饮冰剑了?” 施清荷顿时气馁下来,虽说她仰慕天下第一剑已久,可她真还没见过,她心虚地低下头,目光扫过陆之山。 陆之山转身走回苏祈春身边,直面老猪不算友善的眼神,“我没见过,但我肯定这绝不是饮冰剑。” 老猪一下子笑出声,他兀自摇头,“哎呀,我说陆公子,你没见过,怎么就敢肯定这不是饮冰剑?” 陆之山抿唇,目光从台下几个黑衣人的脸上路过,眉心收紧,“总之这就不是饮冰剑。” “哈哈哈。”老猪仰头大笑。 那猴子也窜上来,站在陆之山面前,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这笑声和平常的笑不同,带着些讥讽嘲弄,冰雨一般,听得让人刺耳,一个稚嫩的女声在陆之山身边响起,“这根本就不是饮冰剑,天下第一剑分明就在常春县,根本不在这儿,我前些日子才见过他。” 陆之山低头去看小小的苏祈春,鹅黄色的身影铺满他的眼底,密密匝匝地包裹着他,连着他的心也变柔软。 苏祈春指着地上的剑,“第一剑在常春县,不在这里,所以这剑一定是假的。” “什么?第一剑在常春县?” “不对不对,我怎么听说第一剑去了大漠?” “你们说的都不对,第一剑明明在北疆!” 一时之间,毕胜阁里一片吵嚷,人声鼎沸,这边说第一剑在大漠,那边说第一剑在北疆,每个人都说得有理有据,有鼻子有眼。 施清荷凑到苏祈春身边,问:“纤纤姐姐,你当真在常春县见到了第一剑?!” 苏祈春犹疑,她本来十分肯定,曲余青就是第一剑,但听了众人说的话,她心里也忐忑,难道这天下第一剑不止一个人? “我……”苏祈春正要回答,眼角余光处忽地闪过一道黑影。 “嗖”地一声,一柄薄刃冲着他们而来,苏祈春尖叫一声,一个白色身影轻而易举地摘下她腰间的铃铛,反手挡住薄刃。 第55章 “山哥哥!”苏祈春害怕地抓住陆之山的衣袖,眼底如被撞碎的涟漪,陆之山护在她身前,轻拍她的后背,低声说:“别怕。” 霎时之间,台下人乱作一团,跑的跑逃的逃,施清荷慌不择路地跑到施之谓身边,施家家仆发现不对劲,从毕胜阁外冲进来。 “你们是谁?”老猪虽体型肥胖,动起手来却如游鱼一般,格外灵动。 那几个黑衣人也不同他废话,步步直冲饮冰剑而来。 猴子见老猪对敌艰难,窜到台上阻挡黑衣人,一番打斗中,猴子和老猪相互配合,让那些黑衣人占不到便宜。 黑衣人射出几道暗器,老猪肚子一弹,生生将暗器给弹回去,他厉声道:“我家主人的东西,谁也不能抢走!” 黑衣人侧身躲过被弹回的暗器,阴恻恻一笑,“这剑是第一楼的东西,就得还给第一楼!” 说罢,黑衣人双手挥出,无数道银光直冲老猪和猴子而来。 苏祈春被施家家仆护着往外跑,快到门口时,苏祈春回头,看见陆之山站在原地,目不斜视的看向黑衣人手中洒出的银针。 漆黑的眼眸里,数不尽的银色光亮密密麻麻,无穷无尽,它们扬起,降落,一丝丝一缕缕地陷入黑暗,又在黑暗里凝聚成一团团光亮。 陆之山手指发抖,整个人像被冻僵一般立在原地,眼眸中的光影被这银光点燃,逐渐放大,蔓延。 苏祈春凝眉,总觉得这施展银针的功夫在哪里见过。 “山哥哥!”黑衣人和老猪的打斗愈发激烈,苏祈春来不及细想,拨开挡在前面的家仆,跑到陆之山身前,摇摇他的胳膊,声音着急,“山哥哥,快走!” 一阵声音将陆之山从回忆里拉回,他低头,看见苏祈春皱成一团的小脸,忍不住伸手点点她的额头,玩笑道:“不能走,朱家女郎还在楼上呢!” 方才黑衣人一出现,朱家家仆便首当其冲,冲进来接走朱家女郎,苏祈春不相信陆之山没看见。 苏祈春松开抓着陆之山衣袖的手,恨恨地道:“那你去找吧!哼!” 苏祈春扭头就走,陆之山自知自己玩笑开大了,抓住她手腕,挥手击落射过来的银针,随着苏祈春来到毕胜阁外。 “女郎!”茯苓瞧见苏祈春出来,跑上前,上上下下地查看了苏祈春一番,舒了一口气,“女郎,还好你没事,吓死我了。” 说着,她又瞥见陆之山抓着苏祈春手腕的手,胸内一阵莫名的火,她想了想,扭头去看朱家的马车,不经意地道:“女郎,听说朱家女郎受了好大的惊吓,是不是要去瞧瞧?说起来,今日本来是和陆公子相看的,谁知道出了这事儿。” 苏祈春瞟一眼朱家的马车,朱家家仆将那马车围了整整一圈,马车上车帘轻抬,朱家女郎含泪往他们这边望去,正盯着陆之山看。 “朱家姐姐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要去也不是我们去。”官府的人闻声而至,很快带着刀兵而来,苏祈春甩开陆之山的手,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 谁知她刚一坐上,陆之山便紧跟着坐进来,还将茯苓关在外面,不让她进来,茯苓急得一直在外面大叫。 陆之山笑意满满地看着苏祈春,苏祈春扭过脸,偏不理他,反正他眼里心里都只有朱家姐姐,压根儿没有她这个妹妹。 马车行驶的辘辘声响起,陆之山挨着她坐下,低着头凝望着苏祈春的眉与目,苏祈春的眉毛皱成弯弯曲曲的一条线,鼻尖像包子褶皱一般皱着,嘴唇因为干涸浮起一层苍白。 陆之山倒了一碗水凑到苏祈春的嘴边,“喝点儿水?你看你的嘴都干了。” 陆之山指指嘴唇的位置。 苏祈春咽了咽口水,果然觉得嗓子干渴不已,刚刚身处危急,一时还没发现,被陆之山这么一提醒,当真渴了。 苏祈春伸手欲接,余光又瞟见陆之山含笑的眼,跟他看着朱家女郎的眼神一摸一样,她伸在半路的手立马缩回来,皱眉道:“我不渴。” 苏祈春的眉头皱得比雀头结还要崎岖,陆之山将水放到一边,认输一般,语气带着些恳求,“好了,别生气了,以后再也不提朱家女郎,也再也不见别的小女郎。” 苏祈春心里顿时美滋滋的,嘴角不自觉地笑起来,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这话说得好像她这个妹妹在棒打鸳鸯一样,这可不行,“山哥哥要和谁相看就和谁相看,纤纤管不着,再说了,成亲是山哥哥的人生大事,不能耽搁的。” 其实说到底,陆之山总要成家立业,迎娶嫂嫂是迟早的事,而她也只不过是个妹妹,纵使之前共患难过,也不能多要求什么。只是,她一想到成亲后,陆之山就要离开苏家,她就高兴不起来。 “谁说不能耽搁的?”陆之山道。 苏祈春一点点跟他解释,“山哥哥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该成亲了,再不成亲就要被别人说是娶不来媳妇的老光棍了。” “那就让他们说我是老光棍儿。”陆之山说着,猛然咳了几声,鲜血又从他的嘴角滑下来,滴在素白的衣袍上,很快晕染成一片。 苏祈春闻到一股血腥味,回头一看,陆之山脸色惨白,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上流下,一直滚落到下颌。 苏祈春摸着他的脉搏,依旧没有任何差错,但他却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苏祈春扶着陆之山,让他靠在车壁上,又给他递过来一碗水,一说话,就带着哭腔,“山哥哥,你怎么了?” 她越来越害怕老爷爷说的话会一语成谶,她的山哥哥也会像之前的那些人一样早死,短命。 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治好陆之山的病,就算山哥哥看不见又怎么样?她还可以永远陪着他,照顾他,也好过他就这么离去。 “没事儿……没事儿……”陆之山凝聚内力,浑身的经脉刺痛,稀薄的内力如干涸的小溪一般,再使不出来更多,他面色苍白,但仍想说些什么安慰苏祈春,“你看我这个样子,动不动吐血,肯定没人愿意嫁给我,一定要当一辈子的老光棍儿了。” 第53章 小公子 “呸呸呸,不许胡说!”苏祈春伸出中指放在陆之山唇上,声音可怜,“不许山哥哥胡说,山哥哥以后要幸福美满,儿孙满堂。” 陆之山扯着嘴角笑,稍有些动作,胸腔中的痛便开始弥漫,他强忍着,坐直身子,擦了擦苏祈春眼角的泪,笑着说:“是呀,答应过纤纤的,你做小老太太,我做小老头子。” 苏祈春也跟着笑。 内力在经脉中流转一圈,陆之山好受了些,他抹去嘴角的鲜血,将苏祈春鬓边落下的碎发绾至耳后,轻声道:“好了,没事了,老爷爷说过,刚治好眼疾后会这样的,等到体内的毒血都排尽了,自然就好了。” 苏祈春鼻子红红的,似是不信。 陆之山凝视苏祈春,好似要将她的眉与目都印在心里,他笑着,目光却破碎,“放心吧。” 马车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茯苓在外面大喊:“女郎,陆公子!” 陆之山掀开侧边的帘子,朝外看去。 茯苓口内急喘,抬头望见马车里二人相依相偎的样子,脸色骤沉,她绕过陆之山,对着苏祈春道:“女郎,前面来了几个人,看样子不太好惹。” 苏祈春起身下车,陆之山拦住她,回头对她说:“你在这里待着,我下去看看。” 此处距离苏府不远,是条僻静的小路,十几个黑衣人站在马车前,手握寒刃。 见到陆之山下车,为首的一名黑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道:“阁下就是陆之山?” “正是。” 黑衣人拱手,“那还请你和我们一起走一趟。” 陆之山扬眉:“若是我不走呢?” “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黑衣人抽出腰间的剑,一步步朝马车靠近。 这些人步步紧逼,手中剑光闪烁,陆之山经脉仍痛,使不出多少内力。 方才在毕胜阁中,他也见过这些黑衣人的身手,以他目前的武功,绝不可能敌得过他们,他回望一眼马车,悄声对茯苓说:“照顾好你家女郎。” 他摊开双手,毫无防备地走向黑衣人,黑衣人见他束手就擒,这才放下手中兵刃。 等到陆之山和黑衣人都走远了,茯苓掀开车帘走进马车,苏祈春连忙问:“怎么样了?山哥哥呢?” 茯苓刚要说,忽然想到什么,又改口笑道:“是朱家女郎,朱家女郎受了惊吓,朱家家仆特来告知,陆公子去瞧她了,要我们先回去。” “哦。”苏祈春低下头,一颗心沉沉地落下去,无声无息,无悲无喜。 陆之山被那些黑衣人蒙上眼塞进一顶小轿,小轿里黑暗,陆之山贴着车壁听着外面的动静。 小轿穿过僻静的小路后,来到一条极其吵嚷的大街上,买菜声,小贩们讨价还价骂街的声音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第56章 没走一会儿,一阵臭气熏天的味道传过来,一人骂骂咧咧道:“你是不是有病?大白天的倒夜香?”又一人接道:“快些过去快些过去,别耽误我做生意。”接着,那人喊道:“卖烧饼了卖烧饼了,三文钱一个,大爷,你们要来一个不?” 黑衣人冷冷回道:“滚。” 轿子继续往前走,穿过熙攘的人群,四周空气忽然清新起来,虫鸣鸟叫的声音不绝于耳,仔细去听,甚至还可以听到,鸟儿轻拨水面,溅起一圈涟漪的声音。 七拐八拐后,轿子拐进一个小巷子里,巷子幽深,一群人走到最深处才停下,黑衣人上前敲了敲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佝偻的老婆婆,她两眼浑浊无光,声音苍老,“是哪位呀?” 黑衣人道:“小楼一夜听冬雨。” 老婆婆变了脸色,侧过身子。黑衣人一行抬着轿子进门,径直走进大堂,门倏然落下,四周又是寂静一片。 陆之山鼻尖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他下意识地闭气,又过了会儿,轿子又动起来,走了几百步后,黑衣人掀开轿帘,将他拉下来。 他透过眼缝去看,只见绿水环绕,杨柳拂风,粉花嫩叶,青石砖瓦,目光所至之处,皆是一派好风光,像是居住在山间清泉之旁。 一个头戴冠帽,一身绿意的男子坐于小亭内,一手执子,兀自对着满盘棋局。 黑衣人站在他面前,弯身拱手,道:“小公子,人带来了。” 小公子低着的眼尾微抬,轻轻挥手,黑衣人见状立马退下。 他慢悠悠地落下一枚白子,大笑一声:“好棋好棋!” 陆之山半闭着眼,装作未醒的样子打量四周,不远处忽地传来一个清淡的声音,“行了,别装了,知道你醒着。” 小公子不知何时已来到他面前,一道阴影遮住他半边脸,陆之山嘴角轻笑,缓缓睁开眼,正对着小公子清秀的眉眼。 小公子盯着他这张脸仔仔细细地看,边看边说:“像,真像。” 陆之山警惕地看着他。 那小公子皱起眉,绕着他来来回回看了一圈,又道:“不像,一点儿都不像。” 费尽力气将他带到这里,却什么也不干,只说些什么,像,不像?陆之山略一沉吟,笑道:“像又怎么样?” 小公子哈哈一笑,手中折扇“啪”地一声展开,“若是像,我就要将你带回第一楼,让楼主杀了你剐了你。” 陆之山心下冷寒,小公子眯着眼打量他,自顾自地说:“不过若是不像,你这双眼可保不了了,你这双眼见了我,还能留着?” 像也是死不像也是死,这第一楼的人当真狠毒。陆之山面上不动,手心调动内力,观察着小公子的动静。 谁知小公子一把按住他的手,偷笑道:“你的功夫浅,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哎……这么弱的内力,难道你真的不是他?” “不对不对!”小公子摇头,“你说说,你是怎么知道那饮冰剑是假的?”这世上,除了天下第一剑,没人知道真的饮冰剑是什么样?连他也不知道,更何况这个一文不名的人。 陆之山想了想,道:“这还不简单?第一剑杀人无数,这真的饮冰剑上必然有不少使用的痕迹,可那把假剑,没有,倒像是刚锻造成的。” 小公子一愣,露出吃惊的笑,“你倒是个聪明的,看来,你真的不是。” 小公子长叹口气,神色落寞,“真可惜,半年了,我还是没找到他。” 陆之山对什么像,不像毫不在意,也对他要找什么人没有想法,他只想快些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举目四望,一汪绿湖横亘在院子中间,四周有树有草,目之所及,一片开阔,唯有一座小亭,就连屋子也见不到一分。 这地方没有出路,没有门没有窗,陆之山想逃出去都不知道从哪离开。 那小公子似乎被这个消息打击,嘴里一直念叨“他到底在哪?” 陆之山一只手被他按着,另一只手捏紧几根银针,趁着小公子愣神之际挥出。 可那小公子竟像后背长眼一般,手中纸扇一挡,飞出去的银针便已掉落一半,陆之山再次挥出银针,小公子看清他的动作,收起折扇,厉声问:“你怎么会这一招?” 这一招?陆之山脑中滑过一幅画面,毕胜阁中,那些黑衣人用的这招不就跟他用的一样么? “会这一招又如何?”陆之山边打边问。 “这一招是第一楼的绝技,一般人可不会,你到底是谁?”小公子纵身一跃,跳到陆之山身后,伸手去点陆之山身上的几处大穴。 陆之山功力只剩一成,哪里是他的对手,他不过调动内力几息的时间,经脉便已寸寸疼痛,几要裂开。 小公子越攻越急,陆之山被打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湖边,眼见小公子拳风正急,陆之山抵挡艰难,慌乱间捡起身旁树枝,不自觉地挥动出几招剑招。 那小公子眸光紧皱,手上动作也跟着慢了许多,“你……你怎么会?” “会什么?”陆之山将树枝换到左手中,在小公子脖颈前一挥,小公子料想不到他有此一招,是以没有防备,右边胳膊上的袖子被划破一道。 若是陆之山功力尚在,这一招便不是划破衣袖这么简单,可如今他只能做到这样,小公子虽被打退,但功力始终高他许多,他硬碰硬毫无胜算。 “会这一招。”小公子又道。 陆之山眸心一动,道:“自然是有人教我,而且那人武功深不可测,除了我,没人知道他在哪。” 小公子发疯一般,拳风阵阵,“快说,他在哪?” 陆之山再次被逼到湖边,眼见着小公子在几招之内便要拿下他,他回望水面,心一狠,扑通一声跳进去,大喊道:“你若伤了我,便再也不知道他在哪了!” 小公子站在湖边,气急败坏,“你给我出来!你不想活了么?那水里可是有……” 后半段话,陆之山没有听到,他深潜入水底,一头扎进无边黑暗中。 湖边,小公子擦擦手,身旁的黑衣人道:“小公子,这该怎么办?” 小公子冷哼一声,“其他地方,可有第一剑的下落。” 黑衣人摇头,“没有,第一剑失踪的荒山上,也找遍了,没有他的下落,倒是假装第一剑的人越来越多了。” “是吗?”小公子踱步回到凉亭里,低头看着一盘棋局,在左上角轻轻落子,“假装第一剑?他们也配?都给我杀了。” “是。” “还有。”小公子轻捏手中的棋子,棋子瞬间被捏成一片粉末,“那湖里面的人不能杀,看好湖底的鳄鱼,别让它们要了他的命!” “是!”黑衣人眨眼间消失。 人皆走尽,连天光都暗下来,小公子展开一幅卷轴,上面画着个手握长剑的少年的背影,他盯着那画哭了笑,笑了哭,自顾自地道:“第一剑啊第一剑,你好容易摆脱了爹的控制,可一定得跑远点儿,不然的话,爹他老人家一定会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第54章 我不是 陆之山从湖底爬出来时已经是深夜,寥寥的几颗星子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他身上沾满了水与血,几乎要被撕扯殆尽的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原本雪白的衣衫上尽是触目的红色,露在衣衫外的皮肤上也布满了道道伤痕。 他在湖底与那群鳄鱼缠斗了整整一个时辰,精力和意识都被消磨一空,他拼尽全力才游出那片湖水。 月明星稀,他撑着虚弱的身子往外看,模糊的眸中浮过枯败的落叶,灰黄的泥土,凄楚的鸟叫。 很恍惚的一瞬,他仿佛回到很久之前,他一身的伤,手中的剑尖滴答滴答地往下落着血水,他倒在一个人面前,艰难地睁开眼,只看到他绣金的靴头。 那人缓缓俯下身,如山般的威压向他袭来,他心脏缩成一团,熟悉的恐惧排山倒海地淹没他,吞噬他。 他听见那人说:“这是你打败的第一百个人,从此以后,你就是第一剑,天下第一剑。” 密密麻麻的疼痛从四肢传递到胸口,再一点点渗入到他的心头,这样的痛他早已经经历千次万次,可这一次,却多了点儿别的。 他想不到他成为天下第一剑的那一天,是一个小女孩失去父亲的一天,小女孩哭花了脸,举着一把木剑,将剑尖戳进他的心头,大哭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爹爹?” “轰隆——”一阵雨瓢泼地落下,这样的雨在他心间不知下了多少次,冰凉的雨水砸在陆之山的心头,他的心空荡荡,冷冰冰,像是失去了凭靠,不可抑制地跌落,渐渐的,一阵麻木与混乱侵入他的脑,剥夺,盘削。 而小女孩的话始终萦绕在他周围,质问他,“为什么要杀了她爹爹?” 为什么? …… “轰——” 雷声大得惊人,苏祈春木然地盯着帐顶的花纹,心里像被蜘网裹住,纠缠,让她透不过气,静不下心。 第57章 她掀开被褥,赤脚踩在地上,走到窗前,一双黑眸望着窗外劈里啪啦的雨。 湛江县一到春夏之交便会时常下雨,有时候这雨会下上几个月,甚至会刮起大风,那风连大树都可以连根拔起。 茯苓从窗前走过,扭脸瞧见站着的苏祈春,打着哈欠道:“女郎,你怎么还不休息,这都什么时辰了?” 苏祈春的眉眼间沾了几丝困倦,眼尾低低地垂下来,眼睑下也带着些青黑,她摇摇头,喃喃地说:“山哥哥他……他还没回来么?” 方才临睡时,她听到月雪阁那边寻山哥哥的声音。 茯苓一听见陆之山的名字就心烦,她向来不觉得陆之山是个好人,于是说:“陆公子还跟朱家女郎在一起呢,说不定今夜就不回来了!女郎,你就不要瞎操心了,陆公子和朱家女郎郎才女貌,一时痴缠,难分难舍也是有的。” 这话,苏祈春怎么听怎么不得劲儿,她有些厌烦,放下窗子,闷闷的声音透过窗子传出去,“行了行了,知道了。” 雨越下越大,苏祈春裹紧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始终安宁不下。一直到后半夜,雨还是未停,苏祈春翻起身,咬咬下唇,从衣柜里翻出一身束身的衣裳,蹑手蹑脚地跑出去。 她撑着伞,在雨地里狂奔,雨天路滑,她在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儿,辗转几条街道,才找到朱府,她收起伞,用力地敲门。 朱家家仆开了门,苏祈春这才知道,陆之山根本没来朱府,朱家女郎也早就到了府里,再没去任何地方。 苏祈春心头隐隐浮出不好的预感,她连声谢也没来得及说,拔腿就冲向雨幕里。 耳边的雨声鞭炮一般地响,完全地,彻底地将苏祈春笼罩在其中,苏祈春跑得鞋子都掉了,她回到和陆之山分别的地方,大声地喊,可微小的声音却被漫天的雨掩埋,吞噬。 下雨时的天由深蓝变为乌黑,连着清冷的月也被这黑遮蔽,湛江县陷入了完全的漆黑,在这黑里,最亮的就是苏祈春的眼睛,她顺着陆之山离开的那条路一直走,走到一处菜场,黑暗里,她依稀可见摆在街道两旁的箩筐,掉落的菜叶。 她来回大喊,却听不到一点回声。 不知谁家的狗突然狂吠,苏祈春浑身一激灵,吓得手中的伞也跌落在地,伞尖扎在一汪雨水里,溅出凌乱的雨花。 她站在原地,瞧着那破烂的伞身,鼻子酸酸的,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来。没了伞的遮挡,雨水落在她身上,从她的发间缓缓滑落,一直落到身上,再慢慢地沁入她的血肉、骨缝。 她冷得浑身打颤,不知方向地往前跑,边跑边喊,“山哥哥——山哥哥——” 也不知道她喊了多久,跑了多久,她只知道,她看见山哥哥时,山哥哥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快要死了。 她扶起陆之山,将他的头搁在自己的腿上,伸开胳膊抱着他,妄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 “山哥哥……”她摸了摸陆之山的脉搏,这次她终于摸出来,原来陆之山真的病得很重,他的心脉很微弱,微弱得就像一道快要消逝的青烟,风一吹就没了。 “山哥哥……”她捧着陆之山的脸,拍打着他,“山哥哥,你醒一醒,不要睡……” 小女郎的哭声在这彻夜的雨里也显得震耳欲聋,陆之山微弱的意识抓取着周遭的一切,他听见雨声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哭声,他的脸被人拍打着,有个人一直在告诉他,叫他不要睡。 雨水啪嗒啪嗒砸在他的眼皮上,他用力地伸出手,颤抖着抓住苏祈春的手,声音轻得要被雨水打灭,“别打了……” 苏祈春顿住,啜泣一声,扑到陆之山怀里,滚烫的泪水混着雨水浸湿他的胸膛,“山哥哥,你不能死……” 陆之山被压得喘不过气,心却暖暖的,他轻轻拍着苏祈春的背,声音很轻很轻,“放心吧,不会死的。” 这一夜,苏祈春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将陆之山拉到树下避雨,又熬了一夜,才等到苏府的马车。 在马车里,苏祈春给陆之山包扎好伤口,一点点给他喂水。路过怀仁堂时,清晨的风吹起车帘,苏祈春下意识地往外看。 等在怀仁堂门口的病人依旧不少,而怀仁堂的另一边,不知何时也开起一家药铺,牌匾上正写着:济世馆。 一个矮小男人身着长袍站在门口,被一众人围着,苏祈春只看了一眼,便匆匆移过目光。 陆之山疼得皱眉呓语,苏祈春放下手中的茶碗,贴着陆之山的耳边问:“山哥哥?” 许是听到声音,陆之山的眼皮睁开又阖上,他的嘴一张一合,苏祈春贴近了才听见他说的话,“我不是……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苏祈春揉揉陆之山的眉尖,陆之山忽地用了很大力气抓住她的手,晕了过去。 苏祈春将陆之山送到月雪阁,这一路上,陆之山虽然昏迷,却还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怎么也不松开。 苏泽兰冷冷地扫了陆之山一眼,面无表情地离开,自从他们回到苏家,苏泽兰就是这个样子了,见谁都不理。 陆重瞧见陆之山身受重伤的样子,也没半分心疼与可怜,反而脸上露出些厌烦的神色,“纤纤,这是怎么回事?” 苏祈春盯着陆之山发白的嘴唇,疲倦的眼皮垂下,“我见到山哥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了……” 陆重眉心紧皱,转眼又瞧见陆之山抓着苏祈春的手,脸色更加沉下去,他默不作声地上前,抓起陆之山的手。 苏祈春想要阻止,陆重却打断她的话,掰着陆之山的手指,将他的一根根手指掰开,苏祈春甚至能听到骨节断裂的声音。 “你不要……”苏祈春伸手去推陆重的手。 陆重挥手推开,一用力,将陆之山的手从苏祈春手中拨开,他这才心满意足地舒口气,“好了,纤纤,你回去吧,这一夜你辛苦了,这里有我就好。” 苏祈春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他们终究是陆之山的父母,想必也没什么的,她最后看了一眼陆之山后离去。 等到苏祈春身影彻底消失,陆重终于露出阴贽的目光,冷冷地扫视陆之山,一直到陆之山醒来。 陆之山睁开眼,略一动身子,深入骨髓的疼痛便席卷而来,深深浅浅地噬咬着他的血肉,他偏脸去看,只看到一个冷漠的背影。 “你醒了?”陆重端过一碗药,放在他床头。 陆之山喘息不止,胸口不住地上下起伏,他气息奄奄,话不成句,“我……我有件事要问你……” 陆之山颤抖地抓住陆重的胳膊,“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陆重淡淡地吐出几个字,“你是谁?” 一团火在陆重胸内冲撞,他当初救下他,只是因为苏泽兰,他不想让苏泽兰因为没了山儿而伤心,他可以忍受所有事,唯独不能是苏泽兰难受。 但陆之山上次失踪后,苏泽兰像变了一个人,一直说什么她知道,她早就见不到山儿了……她的癔症也越来越严重。 如果不是陆之山随意妄为,不告而别,苏泽兰不会这样。 他冷笑一声,将碗里的药泼在地上,“你?” 他起身欲走,快到门口时停下,仰头思索,“大概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见到你时,你满手的血……” 第55章 小女孩 陆重顿了顿,回头指着陆之山,像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那天的雨就像昨夜那样,没完没了,荒山上到处都是死人,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被我救了,要说,你也真是命大……” 发白的骨节紧攥着床沿,陆之山浑身发抖,鲜红的血丝如蛛网一般蔓延在他白色的眼球上,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随着陆重的话,陆之山脑海中闪过倾盆的大雨,遍地的尸体,少年持剑的手,以及混在雨水里的血,那血那样的红而耀眼,就算是在回忆里,陆之山也不敢直视。 “你想起来了?”陆重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抓住他乱动的手,“你想起来了什么?” 疼痛丝丝缕缕,慢慢爬升,缠绕,陆之山苍白的额上布满汗水,他咬着牙,不敢去看那一幕幕。 闭上眼睛,唇齿间漫出一阵血腥味儿,他苦笑着,无力摇头,“我……” 他想到死了父亲的小女孩刺向他的那一剑,小女孩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剑戳进他的身体里,可就算是这样,他也照样毫发无损,小女孩又从刚去世的父亲的手里拿出长剑,她甚至都拿不动,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你杀了我爹爹,你去死吧!” 小女孩稚嫩的话语在脑海里清晰又响亮,他突然很想将一切再忘掉,他木然望向帷帐上繁复的花纹,喃喃地说:“没有……什么……都没想到。” 陆重手上力道减小,双肩垂下,松一口气。 苏泽兰癔症加重后,月雪阁里的人都尽力伺候她去了,再加上陆之山眼睛和哑症都已痊愈,便也不怎么管他。 第58章 陆之山一直躺到夜里,他脑子昏昏沉沉的,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苏祈春的声音。 “山哥哥,你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是遇到坏人了么?那些坏人长什么样,你跟纤纤说,纤纤一定帮你打他们!” 苏祈春思索了会儿,又说:“山哥哥,我告诉你,朱家姐姐要来看你,但是被爹爹拦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爹爹最近怪怪的,我一说起你他就不开心。” “不过呢,还是有好事情,我跟你讲,崔娘娘真的是个神通广大的人,她近来得了一副灵药,给娘亲用了后,娘亲果然气色大好,这几日,都能下地走路了,山哥哥,你说这消息是不是特令人开心?” 陆之山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动也动不了,话更加说不出。 苏祈春停了会儿,声音忽然低下来,“山哥哥,你也快些好起来吧,等你好起来,一家人在一起,一定是这世上最好不过的事,纤纤最希望的,就是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 陆之山盖在被子里的手指缩了缩。 一个浑厚的男声传来,“纤纤,你怎么在这儿?” “爹爹,我在……” 苏知辛打断苏祈春的话,“别说了,出事儿了,官府的人来了,说山儿打死了人。” “什么?”苏祈春言语里带着震惊,陆之山躺在床上也觉得胸口一震,一边身子颤了颤。 苏老夫人,苏三爷,陆重等人都在正堂里,规规矩矩地坐着,身着皂衣的衙役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接着厉声道:“快将陆之山交出来!” 苏老夫人腿上一软,几乎要从圈椅上跌下来,好在苏知辛扶住她,她才不至于在人前失态。 苏老夫人强压下心中的震动,言语中带些讨好,“这位官爷,是不是弄错了?我家山儿自小温顺听话,怎么会无缘无故打死人呢?何况是一个老人?” 那衙役抽出腰间的刀,怒瞪双目,“你敢质疑县令大人的裁决?不要命了么!” 苏老夫人大惊失色,双腿不受控地跪下来,嘴里直呼不敢,苏知辛连忙扶起她,吩咐人将苏老夫人送下去,又取出一袋银子,凑近了塞到那衙役的手里。 “求您通融通融,山儿他受了伤,还未醒,多少等他醒了再押他回县衙。” 那衙役掂了掂袋子的重量,不动声色地收起来,嚷嚷着,“赶快赶快,再过一个时辰,就算他是死了,也要带回县衙!” 苏家上下个个心急如焚,在湛江县,苏家是有名的守礼人家,哪里见过这样的事? 可越是不好的事情,越是传得快传得远,茯苓老早就听到风声,一见到苏祈春就和她说:“女郎,听说了吗?陆公子杀了人,要被抓走了!” 茯苓脸上挂着掩不住的笑意。 苏祈春却笑不出来,不明不白地怎么会说陆之山杀了人,昨夜她见到陆之山时,陆之山已经伤成那种样子,哪还有力气杀人? “茯苓,你说山哥哥会不会有事呀?”苏祈春放心不下。 茯苓巴不得陆之山有事,反正在她心里,陆之山就是个坏人,听到苏祈春这般担忧的语气,她反而更气愤,“女郎,我看你不要被那个人给骗了,我看他不是好人,说不定他真的杀了人。” 苏祈春心烦意乱,别过脸去,不愿听茯苓的话,茯苓见她这样,气不打一处来,添油加醋道:“女郎,你且看着吧,到了县衙,那般刑罚下,是人是鬼都能给他揪出来!” 茯苓满满的志在必得的样子,完全没注意到苏祈春攥得发白的手。 苏祈春心跳得越来越慌,来不及听茯苓说完话,没命地往月雪阁跑,迷迷糊糊中,陆之山听到声音,脸往外侧了侧,苏祈春蹲在床前,大声摇他,叫他,“山哥哥,你快醒醒!山哥哥!” 陆之山挣扎着要睁开眼,可是却怎么也睁不开,突然,一盆冰冷的水泼到他脸上,他心口一慌,骤然醒来,望着眼前的纱帐,胸口不住起伏。 “山哥哥,你快走,官府的人要来抓你了,你再不走的话就来不及了。”苏祈春拉着陆之山下床,两人刚走到门口,就被苏知辛拦住。 “纤纤!你在干什么?”苏知辛拉开两人。 苏祈春道:“爹爹,山哥哥不可能杀害无辜,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是不是误会等到了县衙一问便知,你把他放走岂不是坐实了他心虚?”苏知辛眼风扫过二人。 苏祈春不说话,心里忐忑,害怕,县衙里的刑具骇人,可以将人的手指生生夹断,有多少人因为受不了刑罚拷打而被迫认罪。 她相信陆之山不会伤害无辜的人,他答应过她的,她相信他。 “没有!”苏祈春擦去陆之山嘴角渗出的血,拍拍他的背,“山哥哥,我相信你,你一定不会杀无辜的人,对不对?” 很小很轻的痛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扎根,曲折地,缓缓地发芽,陆之山胸口一滞,吐出一口鲜血,所有的话被淹没在这血里。 “山儿!”苏知辛也看得难受,四指滑过陆之山的脉搏,皱了皱眉,“你……你暂且忍耐些,只要你身子正,县令大人一定不会冤枉你的。” 陆之山虚弱地点点头,被苏知辛扶着走,走到月雪阁门外时,陆之山看见两双鞋,那是陆重和苏泽兰,他们路过他,没有说什么。 第56章 为什么 陆之山被关进大牢里就再也没有音信,派去的人只打听出来,是一个叫小公子的人状告陆之山,说他杀了他家的一位老妈妈。 除此之外,苏家再探听不到更多。 因着这事儿,苏家上下都食不知味,尤其是苏老夫人和苏祈春,苏老夫人本就可怜陆之山这孩子生来多灾,这猛然又被关进大牢,更加心疼。 苏祈春更是如此,整日忧心陆之山在牢里的安危,连着几日都茶饭不思。 苏知辛对此事倒算上心,多方托人通融,陆重和苏泽兰则是半点不理会。 眼见着苏知辛失望而归,苏老夫人唉声叹气,原本矍铄的精神肉眼可见地颓唐许多,一旁侍奉的韩嬷嬷跟着苏老夫人几十年了,少见她这般模样,也不顾苏祈春这个小辈在场,直言不讳起来。 “老夫人,这陆公子总被关在大牢里可也不是办法,听说那大牢潮湿难忍,还有各种臭虫跳蚤,这也就算了,进了牢,少不得一顿酷刑,我看,真得想想办法把陆公子救出来。”韩嬷嬷道。 苏老夫人更是一声长叹,她如何不知其中的道理,但眼下该想的法子都已经想了,能做的也都已经做了,现如今,实在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韩嬷嬷听着苏老夫人叹气的样子就跟着难受,便什么也不顾地说:“老夫人,这县令县令,就是一县之主,这湛江县想办个什么事儿,不得李县令点头?就连陆公子这件事也不例外,若是有了李县令点头,那不万事大吉啦?” 韩嬷嬷这话似在暗示,可实在意味不明,别说苏祈春,就连苏老夫人听完也是一头雾水。 苏祈春望向韩嬷嬷,眼神中犹带着渴求和疑惑,“韩嬷嬷,不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韩嬷嬷见两人都不明白,索性将话挑开,“泽兰!兰儿!” 这话一出,苏老夫人顿时恍然大悟,那些前尘往事也随之而来。 原来当年苏泽兰未出嫁时,就被李县令看上,那是李县令还不是李县令,只是一个小小秀才,后来顺利入仕,拒绝了京师的官位,跑到湛江县,做了一个小小的县令。 那时苏泽兰已被陆重迷了心窍,和李县令的缘分自然也就断了。韩嬷嬷突然提起这件事,莫非是想让苏泽兰去求他,这倒是一个法子,但两人都已这把年纪,各自成婚已久,谁还会顾念年少时的情谊?苏老夫人兀自摇头不止。 “你想到哪里去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早就物是人非……”想想这些年发生的许多事,苏老夫人的话语里像沾了湿湿的水,不由得变得沉重。 苏祈春在苏老夫人面前还是个小孩,但与陆之山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心里也生出相同的感觉,也有些懂得什么是“物是人非”,就比如前些日子,她还在生陆之山的气,怪他忘恩负妹,今日陆之山就被关进了大牢。 “老夫人,话不能这么说,我看啊,县令大人对泽兰还是有心的,不然的话,他也不会找一个和泽兰那么像的夫人!”县令夫人少有的几次露面,苏老夫人和韩嬷嬷都见到过,确实是像。 苏老夫人有些拿不准了,陆重是个要面子的性子,八成不会答允,但转念一想,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这般想罢,她带着苏祈春和韩嬷嬷就来到了月雪阁。 月雪阁大门敞开,丫鬟和仆人都被遣下去了,只剩陆重一人坐在屋檐下,心安理得地晒着太阳。 苏祈春瞧见他惬意的样子,抬头望一眼天,果见晴空万里,天光正好,不知不觉,冬天原来已经过去很久了。 第59章 跳跃着的日光在苏祈春的眉梢眼角盘旋不走,苏祈春却毫无察觉,扭头目光落在青松树下。 几张石椅,一张石桌,是苏祈春最熟悉的东西。 事态紧急,苏老夫人也没和陆重多说,直接进屋,同苏泽兰说起此事。 若是从前,苏泽兰也许会立马应允,但自从陆之山随着苏祈春一起离家后,苏泽兰就变了一个人一般,对陆之山毫不理会。 苏泽兰怔怔地望向窗外,愈发明亮的日光照得她眯起了眼,她伸手去挡,眼角似乎瞥见了什么,扭头去看,原来是陆重,她有些凄凉地笑起来。 陆重进来后,冷如刀刃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众人皆有些心虚地低下头,陆重举起身旁的茶碗,发了狠地摔下去,白瓷在地上爆裂炸开,苏老夫人惊呼一声,苏祈春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好好好,你们真是好啊!”陆重指着苏老夫人三人,一字一句地说,“你们一个是母亲,一个是侄女,竟能说出这种话?当兰儿是什么?她已经嫁了人,她已经是我的妻了,你们眼里还有我吗?!” 陆重说到此处,整个人癫狂起来,拿起身边的一应事物就扔就砸,那架势俨然要将这个家砸净砸光不可。 苏老夫人自知理亏,也不敢多说什么。 苏祈春心里隐隐觉得这样不对,可是她一想到山哥哥在大牢里可怜的样子,她就不忍心,她就什么都不要管了,就算做错事也没什么。 她站起身,冲着陆重大喊:“那山哥哥呢?!” 陆重砸在地上的花瓶碎片溅到苏祈春眼前,苏老夫人忙拉了一把,苏祈春面色不改,盯着陆重道:“那山哥哥呢?大牢里凶险无比,山哥哥被人打得浑身是伤,都快要死了,他怎么受的住那样的折磨?陆姑父,我求你,你救救山哥哥好不好?” “所以你们就让兰儿去求那个什么,曾对她有情的县令?你们就不怕兰儿有什么危险么?你们就不怕兰儿难堪么?”陆重眼睛通红,一字字道:“你们为了山儿好过,就非要兰儿难受么?!亏你们说的出这种话?真叫人恶心。” 苏祈春这个年岁,本就不懂得面子,大局,而她此时满心满眼也被陆之山的安危所笼罩,根本顾不上别的。 “可是山哥哥他还有伤在身,他真的不能再受伤了!”苏祈春只怕陆之山再受伤,“陆姑父,你就帮帮山哥哥好不好?求求你了,让二姑姑去试一试,好吗?他是你的儿子呀!” “他根本不是!”陆重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见苏泽兰听到后,痴痴地望着他,他心中一紧,连忙改口,“他武功那么高强,怎么可能受不住?我看还是等县令大人裁决的好。” 陆重的话说完,苏祈春就知道陆重是断不肯同意苏泽兰去劝县令大人,她的山哥哥还要待在牢里,继续受苦,她心里一阵酸,泪珠顺着脸颊滚下去,她声音哽咽,大声道:“你们不能这么对山哥哥!” 她说完,也不等他们反应,踩着满地的陶瓷碎片就跑了出去,一直到了自己的闺房,才发现脚底都是血。 她伏在枕头上又哭了一阵,连着床褥都被打湿。茯苓见她不对劲,端了些糯米糕给她,她却看也不看一眼。 后来,泪水干了,她又坐在杨夫人床榻前,一言不发。 杨夫人近些日子身子好了许多,也能多跟苏祈春多说几句话,她见苏祈春心情低落,又想到近日苏知辛为了陆之山连日奔波,心里猜出了几分,她握着苏祈春的手,温声道:“纤纤,你山哥哥的案子怎么样了?” 苏祈春的心很疼很疼,在娘亲面前,她也不愿展现自己最脆弱的那一面,可话一出口,泪便落下,“不好。很不好。” 杨夫人心疼地拭去她脸颊的泪,她委屈地说:“为什么陆姑父不让二姑姑去求县令大人,县令大人心里一直有二姑姑的,二姑姑说的话,他一定会听,那样的话,山哥哥就可以不用被关在大牢里,也不用受苦了。” “娘!”苏祈春抱住杨夫人,“山哥哥他病得很重,真的病得很重,我好后悔,后悔没听老爷爷的话,山哥哥治不好眼睛又有什么?只要他平安,我愿意一直陪着他,照顾他,就像陪着娘,照顾娘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救山哥哥?”苏祈春越想越不能理解,为什么陆重不能委屈一下自己?明明救山哥哥才是最重要的事……” 杨夫人不知说什么,只能抱着苏祈春,盼望她早些想开。 第57章 去赏月 事已至此,苏祈春又悲伤起来,既然这个法子行不通,她总要再想些其他的法子,就这么,崔娘娘的身影浮现在她心头。 好巧不巧,到了第二日,崔夫人就来了,跟着崔夫人一起来的还有她的丫鬟小翠,那小翠一见到苏祈春,眼睛就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苏祈春一番。 苏祈春微微颔首,朝着崔夫人说:“崔娘娘。” 几日不见,崔夫人瞧着与往日都不同了些,一双眼不再那么湿漉漉的,苏祈春唤她,她也只是匆匆扫了苏祈春一眼,转脸又拉着杨夫人说起话来。 崔夫人又带了些小翠家乡传过来的药,杨夫人接过来,欢喜不已,忙令茯苓收起来。 苏祈春瞧了那药一眼,因着心里挂念着陆之山的事,也并未太上心,径直走到崔夫人身前,将陆之山的事情细细地说了一回。 崔夫人听罢也是皱眉,她家老夫人与县令夫人倒是有些交情,她也只能再回去求求施老夫人,看此事可有转圜。 苏祈春感激不尽,待到崔夫人走后,茯苓将熬好的药端给杨夫人,苏祈春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但她此时心绪烦乱,想着既然是奇药,兴许是与其他的药物不同。 “这崔夫人送来的药就是有用,咱们夫人当真好起来了。”杨夫人喝完药,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许多,茯苓在一旁笑着说。 “是啊,这药真是不错,连你爹爹都说,没见过这样的药,看来这世间之大,当真无奇不有。” 杨夫人叹息,这叹息里更多的是欢喜,她与苏知辛青梅竹马,最盼望的事就是能两个人白头到老,从前她说不在意自己的病,这里面更多的是假话。 哪有人真的甘愿早死呢? 她还盼着能早日见到苏祈春成婚,找到个好人家,她这心才能放下。 要说,这苏祈春也不小了,前些日子胡闹了一番,她的十四岁生日也没在身边过,这么想来,苏祈春还有一年就要及笄。 苏祈春垂着眸倚在椅子上沉思,浓黑的睫,鸦羽一般,垂在白雪儿似的脸上,看着真好看。 天气渐暖,苏祈春也换上了单衣,衣服轻而柔地贴在身上,勾出少女渐渐开始起伏的身姿。 杨夫人眼睛亮了一下。 她这个女儿,真的要长大了。 这些,苏祈春可没想那么多,她的脑子里全是,山哥哥,山哥哥,山哥哥。 又过了几日,苏祈春遣了几个小厮去施府打探消息,回来时,几个小厮耷拉着头,苏祈春心凉了一半,连着晚饭也吃不下去。 她歪在榻上,从枕头下面翻出一个木人,这木人是当时在白首村,她昏迷时,陆之山给她雕的。 那时候她仗着他看不见,就说陆之山雕的一点都不像,其实哪里不像了?仔细地看,一眉一目都有九分像。 回到家后,苏祈春就把这木人藏在了枕头下面,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苏祈春握着木人,不知不觉,天更黑下来,虫鸣鸟叫却一点点苏醒,一声声地叫着,反而衬得这世间更加寂静。 一阵喧闹声从远处传过来,苏祈春侧耳去听,似乎是老夫人屋子的方向。 她站起身,走到窗下,又听见一群丫鬟在窃窃私语,“你们听说了吗?陆公子回来了,是跟他娘亲一起坐着县令大人的轿子回来的,陆姑爷瞧见了,气得不得了,这不正在老夫人的屋子里大闹呢!” “啪嗒”一声。 苏祈春手中的木人掉到桌案上,丫鬟们听到声音回头看,见到是苏祈春,慌乱地往后退。 “女郎……” * 听到消息,苏知辛也从怀仁堂匆匆赶回来。 他听说县令本判了陆之山死罪,但苏泽兰去了一趟县衙,陆之山的死罪就被免了,县令大人还派人将陆之山和苏泽兰送了回来。 能让判了死罪的人活着出县衙可不是件容易事,陆重会多想也在情理之中,别说陆重了,连他这个哥哥都怀疑李县令的心思,毕竟,当年李县令可是为了苏泽兰才来到湛江县的。 这么想着,苏知辛脚下步子更快了些,刚到老夫人屋子门口,就听到一阵器皿破碎的声音。 他推门看,苏家的人都在,苏老夫人坐在圈椅上,捂着胸口,身旁韩嬷嬷扶着她,苏三爷和李夫人也站在一旁,只是不见苏川柏这小子。 陆重抓着苏泽兰的手,面对着苏老夫人,一双眼通红,而地上跪着的,则是陆之山和苏祈春。 第60章 苏祈春扶着陆之山,让陆之山靠在自己单薄的肩上,屋子里剑拔弩张,苏祈春像是没瞧见一样,眼睛红红的,只盯着陆之山。 苏知辛瞧着两人,出声让两人退下。 这里面的事,本就与两个小辈无关,还是不要牵连他们的好。 苏祈春刚出门,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怒吼声,那声音撕心裂肺,她身子跟着响声颤了一下,脚步一顿,心里莫名地慌慌的。 到了心正庐,苏祈春替陆之山把着脉,拨开他袖口上破碎的衣服,瞧见里面的伤痕,鲜红的鞭伤覆盖在陈旧的刀伤之上,触目惊心,她心疼得直掉眼泪,陆之山却扯着苍白的嘴角笑:“纤纤又哭鼻子了。” 要不是因为他,她才不会哭鼻子呢,陆之山还笑她。 “哼,怎么?你不服气?”苏祈春拿话激他,“也就我这个小傻瓜会为你掉眼泪,你的朱家姐姐早把你给忘了。” 朱家姐姐那事儿,她可一直都还没忘! 陆之山艰难地抬起手,点点苏祈春的鼻子,扬了扬眉,“怎么?纤纤还在吃醋呢?” 这都什么时候了,陆之山还在说笑气她,不过,苏祈春才不吃这一套,“吃什么醋?你爱和谁玩和谁玩,我这个妹妹一点儿都管不着。” 苏祈春撅着的嘴都快能挂酱油瓶了。 屋内灯火阍暗,陆之山想到方才众人的架势,不安地伸出胳膊,轻轻地在苏祈春腰间揽了一下,想让苏祈春更靠近些,如此,他才能安心。 苏祈春瞪着眼回望他,那眼神似乎在说:你想干嘛? 陆之山笑笑,松开手,声音轻轻的,“好久没见纤纤了,真的想纤纤了。” 苏祈春本来还在跟陆之山生闷气,听到陆之山的话,鼻子又酸了,其实不止是陆之山这么想,她也是,自从陆之山来到苏家,这还是第一次,她和陆之山分开这么久。 “我才不信,你一定在想朱家姐姐,顺便想起我这个傻妹妹。”苏祈春嘴硬。 这个妹妹真的很爱吃醋,陆之山被苏祈春说得哑口无言,嘴角露出笑意,他伸手,捏捏苏祈春的小脸,肯定地说:“纤纤才不傻,纤纤是最聪明的小女郎!” 这还用他说吗?她本来就是最聪明的,苏祈春得意地晃晃脑袋。 苏祈春从百眼柜里取出些治外伤的药草,细细地碾碎,再将药泥放在一个小罐子里。 陆之山身上那么多外伤,真得好好地用一用药,可一走到陆之山身旁,她就犯了难了。 她说到底也是个女子,陆之山受伤的部位除了手腕,还有胳膊,胸膛……这让她怎么上药? 若是……若是朱家姐姐在就好了,她这时又念起朱家姐姐的好了。 陆之山见她拿着药罐踟蹰,心里猜到几分,笑道:“纤纤怎么还不动手?” 动手?动什么手?她一个大家闺秀,可不能这样,就算那个人是山哥哥。 “你等着,我去月雪阁,叫阿庆过来。”阿庆是月雪阁的小厮,手脚麻利,颇得人喜爱。 陆之山抓住她的手腕,拦住她,故意说:“阿庆他不会,要纤纤敷药。” 阿庆原来就在药铺干过活,对于敷药这一类事得心应手,怎会不会?这一听,就是陆之山在瞎说。 苏祈春不理他,扭身要走,陆之山却跟她作对一般,更紧地抓住她。 “你干嘛?”苏祈春不解地望他。 苏泽兰在陆重心中的分量无人可及,若是苏泽兰有差错,陆重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陆之山方才听了几嘴,说是苏泽兰被苏老夫人逼着去求了李县令,而李县令又是曾经钦慕苏泽兰的人。 他本是死罪,苏泽兰一开口,两人就被好好地送回来,陆重是个心眼儿小的,怎能不多想? 他向来情绪不能自控,怒极之下会说出什么,都不一定了。 浮躁的感觉一点点爬上来,陆之山握紧苏祈春,借着手上的力站起来,低头看她,半是恳求地说:“不要走,是真的,” 屋内昏黄的灯火在苏祈春的侧脸上摇曳,他深深地望着她的眉眼,撩起她鬓前落下的碎发,一双手虚虚地挨着她的脸。 他叹一口气,轻的连屋子里的尘埃都毫无察觉,“是真的,想纤纤了。” 苏祈春手腕被他握得暖暖的,她亦看到他眼中分外清晰的脆弱,不舍,她的心也跟着牵动,疼疼的,酸酸的。 她的山哥哥关进大牢半个月,瘦了,憔悴了,整个人也褪去了曾经的模样,最软弱的部分隐隐约约地冒出来,衬得他特可怜,特心酸。 苏祈春踮起脚,伸手扫走陆之山眉宇上的灰尘,低下头,有些娇羞起来,“真的?我怎么这么不信?” 其实苏祈春心里清楚,是真的,她的山哥哥不会骗她,永远不会。 眼前的小女郎清纯,明媚,虽然低着头,但他想,她一定在心里偷笑,且甜丝丝的。 想到这里,陆之山的心平静了些。 “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陆之山俯身,额头短暂地碰了碰苏祈春的额头,满眼澄澈地盯着苏祈春的眼。 苏祈春被盯得浑身难受,脸也莫名地热热的,她伸手推推他,扭身道:“行行行,知道了,说吧,你想让我怎么陪你?” 眼见着是躲不过了,索性就屈服吧。 陆之山推开窗,窗外月明如水,又圆又大的月亮圆盘一般挂在暗紫色的天际上,陆之山扣在窗棂上的手指缩了缩,他回过头,伸臂揽住苏祈春的腰。 苏祈春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带到半空里,脚下虚浮无物,苏祈春本就害怕,谁知陆之山偏偏松开了揽着她的手,她只能紧紧抱着陆之山的腰身,才不让自己掉下来。 风声呼呼地在苏祈春耳边吹,她从陆之山的胸膛里抬起头来,气愤地问:“你要干嘛?” 差点儿就坠下去了,还好还好,她眼疾手快,抱住了陆之山,她的心砰砰砰砰地跳着,非要抱紧陆之山才能消解,可偏偏,陆之山越来越快,苏祈春怕得,紧紧地贴着陆之山的胸膛,恨不得和陆之山融为一体。 陆之山低了低头,下巴挨着苏祈春头顶的发,轻轻地蹭蹭,胸膛里暖意融融,连着他的身子都被融软了,他嘴角露出不经意的笑,脚下步伐更快了些,“抓紧了。” 都抓得这么紧了,还要怎么紧?苏祈春严重怀疑,陆之山是故意的,太可恨太可气!可惜,苏祈春不会武功,不然的话,才不会这么任人鱼肉。 她心里越想越气,她好好的一个女郎,像个八爪鱼一样挂在陆之山身上,像什么样子? 她这么想着,抬起头,瞧着陆之山脖颈上的一块肉,像是八爪鱼见到了肥美的小螃蟹,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忽地,她的眼睛亮了亮,一口咬上去。 陆之山当即疼得“嘶”一声,脚下的步伐也跟着慢起来。 真好啊。苏祈春耳边的风都小了许多,她昂脸咯咯直笑:“怎么样?遭报应了吧?” 这算什么?小女郎的报应?他会吃这一套吗?陆之山想。 被咬的地方先是疼,后来变得酥酥的,麻麻的,一只小虫似的,只往他心里钻,他不自觉地腾出一只手,揽住苏祈春的腰,再也不肯松开。 他想,他真的,很吃这一套。 苏祈春有了陆之山的助力,再也不用抱他抱得那么紧了。 有了安全感,心里也跟着舒畅起来,她眯着眼,迎着风,双手张开,任凭风沐浴自己的全身。 舒服,真的舒服。 陆之山内力不多,只带着苏祈春在高高的梧桐树枝上停下,他扶着苏祈春坐好,自己坐在她身旁。 梧桐树枝稀疏且高耸,这样有一个好处,苏祈春不得不抱着他抓着他,可怜兮兮地挨着他。 真好。好得他都要忘了去担心陆重会说什么话,有这一刻就足够了。 苏祈春也觉得好,虽然她害怕掉下去,但坐在树枝上,她可以看到那么明亮清晰的月亮,甚至可以看到月亮上一个又一个的小坑,和阴影。 她呆呆地望着,不自觉靠在陆之山的肩膀上,喃喃问:“山哥哥,你说月亮上真的有嫦娥仙子么?” 传说中,嫦娥偷吃了灵药,一个人被关在广寒宫里,孤苦无依。 陆之山低头看她,想了想,道:“你希望有么?” 苏祈春拧眉,许久不说话。 陆之山等她说话,忽然间,真希望时间静止在这一刻。 过了很久,苏祈春直起身子,挽住陆之山的胳膊,望向他的眼睛,眼眸干净得让人心惊,她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嫦娥仙子一个人在月亮里一定很孤单。” 不只是嫦娥仙子,任何一个被捧在高处的人都是这样,陆之山很清楚这种感觉。 苏祈春打了个喷嚏,对陆之山皱眉,皱到一半,又打了个喷嚏,她苦着脸说:“就像现在一样,又冷又饿。” 陆之山下意识地握住苏祈春的手心,却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多少内力了。 第61章 苏祈春被冻得一直打喷嚏,完全没注意到陆之山的异常。 陆之山看着她笑,不动声色地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揉揉她的脑袋,语气宠溺,“好了,快些赏月吧。” 也许有一天,再也没办法和纤纤一起赏月了。 他得好好珍惜。 第58章 离与别(上) 回到苏府时,天已完全黑下来。 为着陆之山的事,苏祈春连着半月都没睡好觉,这一下,陆之山平安归来。苏祈春卸下心里的担子,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是以睡得格外快,格外沉。 她趴在陆之山的背上,一张小脸埋进陆之山脖颈里蹭啊蹭啊,时不时的,口水还会流下来,流得陆之山满脖子都是,又黏又腻。 陆之山踏着枝桠,黑暗里,朝苏府疾驰而去,听到身后的小女郎起伏的鼾声,就觉得,特别安心。 苏府里,门户紧闭,各个院落屋子漆黑一片,只有门前挂着一盏灯,幽幽地映出昏暗的光。 陆之山轻功飘逸,也不必敲门,轻轻一跃,便跨过院墙,落在院内。 只是如今,陆之山功力弱了许多,再加上在这牢里,他也吃了不少苦,故而落地时,声响大了些。 苏祈春在睡梦里鼓囊几声:“不……不要……吵……困……” 陆之山不敢动,站在原地,直到苏祈春安静下来,他确认她已睡着后,他才缓缓迈步。 只是这步子,依旧很轻,他害怕,害怕一个不小心,这小小的人儿又醒了,那样的话,就糟了。 其实被吵醒又能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大不了再继续睡下就行了。但陆之山偏不。 就是要苏祈春好好地睡。最好一点儿都不被打扰,直到睡够了,睡舒服了,再美滋滋地起床。 睡了个好觉,苏祈春一定会心情格外地好,人也会跟着散发光亮,小女郎的一双眼睛又会亮起来。 陆之山想着,想到这半月来他睡不好觉的滋味,心里暗暗叹口气,他可不能让苏祈春那样。 觉明院灯火俱灭,陆之山脚步极慢,生怕惊扰了苏祈春。快到屋门时,他瞥眼看了眼苏祈春屋里半开的窗户,顿了顿脚步,很快,朝屋门而去。 还是不要翻窗的好,翻窗,动静大。 他抬手推开门,屋里比屋外还要黑些,屋外好歹还有一轮月光,屋内可是什么都没有。 不过,他从前瞎过,黑暗对他来说并不可怕,就算没有一丝光亮,他也能靠着耳力分辨出周围的一切。 这不,刚进屋子,陆之山就发现了一屋子不算和善的目光,他愣了一瞬,装作没看见一般,从众人面前走过,进到苏祈春的屋里。 有人在黑暗里动了一下,脚步摩擦地面发出声响,陆之山骤紧眉头,低头看了看熟睡的苏祈春,见她没被打扰,才放下心,放快脚步将她放进床榻内。 出门时,他扭头,望一眼苏祈春安然的睡颜,这一眼,长到令人恍惚,可他却不觉得,多年后,他还在心里叹,该多看几眼的。 门外传来沉而重的脚步声,一步步,像踩在陆之山心里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知道,他没有时间了,于是匆匆地别过眼,眼角余光掠过桌案上被月光笼罩的木人。 那木人,可真好看啊。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像阵阵呼唤,陆之山收起目光,走了出去。 “你——” 一个又急又重的声音响起。 陆之山止住他的话,仔细听听苏祈春房里的动静,许久,才压低声音道:“出去再说。” 出去了之后,陆之山觉得还不行,于是一行人来到了老夫人的屋里,这里离觉明院最远,想必定不会扰了苏祈春安眠。 其余人也觉得这地方好,但他们是想,此事有老夫人做见证是最好不过的。 可怜的老夫人,晚上折腾了那么一遭,刚睡下,又被叫起来,她满脸不乐意,韩嬷嬷揉揉她的太阳穴,宽慰道:“把这件事情解决了,咱们苏家也就没什么事儿了!” 可不是吗?这一句可把苏老夫人给提醒到了,这半年来发生的事,不都和他有关吗? 苏老夫人脸上透着不乐意,这他们苏家怎么就被一个哪来的野孩子给折腾了? 她越想越气,也不待韩嬷嬷扶她,拄着拐杖就往外走,韩嬷嬷在后面追都追不及。 苏家的几个男人,包括陆重,都在。 苏老夫人耷拉着眼,端起一旁的茶水抿了口,透过氤氲的茶雾,苏老夫人目光瞥过陆之山,心里升起些不该有的可怜。 要说,这孩子,真的长得好,一袭白衣,眉若远山,脸如白玉,尤其那浑身的气度,别说是施家的那几个公子哥儿了,就是皇帝的孩子也未必及得过。 只是,可惜了,再好又有什么用,不是苏家的人,就不该待在这儿,更何况,他还和那江湖人有牵扯,那就更不能用了。 当今这世道,江湖人是江湖人,老百姓是老百姓,谁也别惹谁,谁也别牵累谁,这,是最好不过的了。 想到这儿,苏老夫人清清喉咙,缓缓道:“你是谁,我已经知道了。” 她顿了下,等着眼前这少年的反应,可偏偏,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神情淡漠,无悲无喜,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半分变化。 苏老夫人心里有些不舒服,依他来想,身份被揭穿了,这不说恼羞成怒,最起码会面红耳赤吧?谁知道这人脸皮忒厚,跟没事儿人一样。 她顿时觉得无趣,但众人都看着,她也只能压下心下的烦闷,继续说:“我们苏家,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当时许你住在这里,是因为你是泽兰的孩子,如今真相揭开,你与苏家毫无关系。苏家,没办法留你。” “你也不要怪我们薄情,毕竟你不是苏家的什么人,我们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你从哪来,在哪住,不过,你可别想多,我们也无心窥探你什么。” 一个不相干的人,若还要刨根问底,她还怎么活这么久? 想得多,知道的多,便容易发愁,早死。 她接着道:“其实你怎么样,根本与苏家毫无关系,苏家为你看好了病,治好了眼,按理说,你还当感谢苏家一番,但这都不重要,治病救人原就是大夫的本分,只是既然你不是苏家人,还是去找你的家人更好些。” “还有。”苏老夫人沉下了脸,望着眼前的少年,“你是江湖人,对吧?” 少年微微颔首。 苏老夫人又问:“那你杀过人吗?” 少年清冷的目光淡了淡,他点头。 苏老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屋内其余人也不平静起来,她忙道:“我们苏家是安守本分的老百姓,向来不与江湖人打交道,我本想着,好歹有这半年的相处,纵然你不是泽兰的孩子,留你住几日又何妨?但若你是江湖人,就不行了。” 苏老夫人重重地叹口气,“我们苏家,是清白人家,要让人家知道苏家和江湖人有牵扯,还有谁敢来这儿看病呀!你们江湖人打打杀杀的,见得多了,这老百姓可害怕呀!” 苏老夫人说得眼泪直流,显得特别不舍。 其实她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让这个不该在这儿的人老老实实地走,这话,屋子里的人都听得明白。 事已至此,陆重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本来他还担心苏泽兰会出什么事,但事情真的被揭开后,苏泽兰也没有想象中的崩溃。 本来他还在后悔,后悔苏老夫人刚说完那句“那也是你儿子,为了儿子牺牲点儿怎么了?”,他就立刻血涌上头,回了句,“他就是一个野孩子,跟我和兰儿没半点儿关系!” 话一说完,陆重明显感到身旁的苏泽兰浑身颤了一下,他刚想改口,又见苏泽兰神色平静,索性大着胆子,将所有事一股脑地吐露出来。 苏泽兰脸上没什么表情,其余的人可都骇了一跳,尤其是苏知辛,差点儿指着他的脸大骂。 这些他也能理解。如果不是他隐瞒了这少年的身份,苏祈春一个清白人家的小女郎怎会和这种江湖人拉扯,还背着家人,带他千里迢迢地去看病。 不过,他可管不了那么多,他能照顾好兰儿已经不错了。 这不,他把一切揭开后,所有人都后悔,后悔不该让苏泽兰受这个委屈。 怎么不是?他的兰儿就不该受这个委屈。还好,知道这个消息后,他的兰儿没有崩溃,他的心安静下来。 早知道是这样,他该早点儿说出真相的。 苏知辛恨不能早些知道“陆之山”的真实身份,他的女儿天天和这样的杀人犯在一起,他想想,就觉得后怕,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日后要好好看管苏祈春,不能让她再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待在一起。 等了许久,苏老夫人也没听到回话,她皱眉,其实,她实在不想说些难听的话,也不是为了别的,就是眼前这个少年可是杀过人的,她怕。 不过,她眯眯眼,家丁早就埋伏在府内,相信也不会有太大的事情。 第62章 她清清喉咙,催促道:“你是今夜就走,还是明日?” 总之,这少年,不能再在苏府呆下去。 少年抬起头,盯了她一瞬,她被盯得脊背发凉。 少年向前一步,撩袍跪下,对着她行了三个大礼,起身道:“多谢祖母这些时日的照料,我就不多叨扰了,今夜就走。” 说完,少年转身,往门外走去。 少年身子清瘦,许是在牢里受苦,连身上的袍子都变得大了,在夜里,显得空荡荡的。 苏老夫人没料到少年如此好说话,她还以为还要费一番唇舌呢? 说到底,终究有半年的感情,尤其是方才,那三个大礼让她的心也跟着牵动起来。 她出声道:“等等。” 少年停步。 她又道:“今夜太晚了,夜深露重,明日再走吧。” 听完这句话,少年白色的衣衫在风中晃了晃,像蝴蝶挥动翅膀。 翌日,苏祈春还在梦里,就被茯苓叫起来,她揉揉眼睛,不解地问:“这么一大早,干什么呀?” 茯苓把她拉起来,给她穿上一身绯红色的衣衫,解释道:“女郎,今日要出门,当然要早些起床了。” 昨夜苏祈春跟着陆之山在树杈子上坐了许久,两个人一起看月亮,这几日苏祈春没休息好,早就困了,但她一直忍着。 因为她实在也很想念山哥哥,那些和陆之山斗嘴的话都不是真的,她其实特别特别想念他。 所以她就努力地睁着眼,想和陆之山多呆一会儿,一起多看会儿月亮。 昨夜的月亮可真美啊,她此时想起来,也觉得美,若是能和山哥哥看一辈子的月亮就好了。 这个想法被茯苓一口否决,茯苓拿了篦子给苏祈春梳头,说道:“陆公子迟早是要回去的,他来苏家本来就是为了看病,如今病好了,说不定,一两天就走。” 茯苓说的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不然的话,苏知辛也不会要她带着苏祈春出去,苏祈春若见到陆之山不在了,定会怀疑,索性现在就给她提个醒。 苏祈春的眼尾沾了水一般地垂下来,这里始终是苏府,不是陆之山的家,再说,陆之山迟早要成亲,成了亲也会搬出去的,她想的那些也只能是想想。 她懂得这许多道理,可是心里就是过不了那个坎儿,就是会难受会伤心。 古人说,达人知命。但苏祈春却觉得,就算知晓再多的道理,也很难彻底地摆脱人心的杂念,哪怕明明知道就是会这样,心底也照样会忍不住挣扎。 就像她知道山哥哥始终会离开,她改变不了什么,她应该坦然地祝贺他,可心里偏偏生出些不愿意来,不愿意接受,不愿意让他走。 她清楚她应该愿意,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地不想愿意。 苏祈春垂下头,声音低低的,“知道了。” 想了想,她又说:“今日去哪?” 茯苓答:“施家。” 今日施清荷十三岁生日,施府前几日就派人送了帖子,因着当时陆之山被抓走,苏家上下乱成一团,这才忘了这事儿。 昨夜,苏知辛想着如何将苏祈春支走,可巧,就在案头上瞧见了这帖子。 施清荷和苏祈春年龄相当,又常常来往,以她生辰为由,苏祈春定不会不去。 苏祈春听罢,点点头,她十四岁了,施清荷也十三岁了,时间真的过得太快了。 她得去,只是,这今日不知怎么了,心里莫名的烦躁,连着整个人都闷闷的,笑也笑不出。 第59章 离与别(中) 天刚刚亮,从云缝间泄出来的日光铺满泥与土,月雪阁里,丫鬟小厮早早起来,领了自己的差事,各自忙碌。 没一会儿,后院小厮的门被踢开,一个褐色衣衫的小厮从屋里走出来,对着天光,着实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他大摇大摆地走到前院,嘴里忍不住哼起小曲儿,看样子心情颇好,路过的丫鬟问:“阿庆哥,这是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 “哪有什么喜事呀!”说着没有喜事,可阿庆的嘴角却翘得简直要上了天。 “切,我才不信呢,你瞧你乐的,当谁看不出来呢!” 阿庆闻言摸摸自己的脸,心里嘀咕:当真有这么明显? 说起来,他不过是想自己终于不用伺候这个陆公子,可以回到药铺,继续干他的老本行,当一个老老实实的小药童。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如今终于要实现了,多少是有些高兴。 不过,如果不是听到别人说,他还真料不到自己会开怀得如此明显。但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本来他就是在药铺给人抓药的,每日与药为伍,干得好好的,猝不及防被人抓来当小厮,心里多少有些怨气。 但这都无所谓了,总之过了今天,苏家再没有什么陆公子,他也可以继续在怀仁堂干活。 他心里想着,不由得幻想出以后回到药铺的日子,虽然辛苦,但是自己想做的事,想必也不会觉得累。 他想得入神,连身后多了一个人也未发觉,直到那人开口:“阿庆。” 阿庆浑身打了个哆嗦,一股冷意从背后直透入心口。 阿庆颤颤地回头,望了眼眼前的这个白衣少年,脸上的笑很快收敛得一干二净,“陆公子。” 白衣少年轻轻地笑,伸手想要展平阿庆肩膀上的褶皱,阿庆却如临大敌一般后缩。 其实这也不能怪阿庆,一直以来,他做“陆之山”时都不苟言笑,见到谁都一副冷冷的样子,如今身份揭穿,他还是个江湖人,苏家人难免更怕他。 白衣少年的手停在空中,短短一瞬后,他不懂声色地缩回手来,释然地摇头笑笑。 天光落在他眉宇之间,他叹气,从阿庆身边走过,声音被温煦的光融化得不成样子,“再见啦,阿庆,多谢你照顾我。” 少年的声音很轻,可距离那么近,阿庆还是听得很清楚,这是他头一次听到他这么温柔的声音,从前他只会这么和苏祈春说话。 或者说,从前的“陆之山”只和苏祈春说话,他们这些伺候的人都不能入他的法眼。 再怎么说,阿庆也和这少年相处了一些时日,骤然听到他如此说话,难免有些触动,他回过身,望见少年,有些怔住。 少年一袭白衣,站在青松树下,青松树的松针随风而落,针尾处闪着光。 少年不说话,等到松针落在肩上,他轻轻踱步,在青松树下走了又走。 阿庆忽地觉得很悲伤,说不出的那种悲伤。 这少年不是他们的陆公子,陆重甚至连送都不愿送他,苏老夫人也说,让他快些走。他也真的很知情识趣,丝毫不拖泥带水,答允了苏老夫人今日就走,像是对这个地方没有一丝留恋。 可此时此刻看到这些,阿庆就知道,这个少年心里不是没有不舍。 “陆公子……”阿庆朝着青松树走了两步。 白衣少年回头,淡然地笑,“我不是你的陆公子。” 阿庆被这句话噎住,脚下的步子也跟着停住。 白衣少年依然在笑,只是这笑,阿庆看得心里发酸,白衣少年指尖在石桌上摩挲片刻,又很快离开,“我会早些离开,不让苏府的其他人发现,只不过……” 这里的其他人,阿庆知道是苏祈春,可阿庆也听说,苏祈春一大早就被支走,等到她回来,便是木已成舟,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只不过,”少年低头,脸上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凄苦,很久,他没再把话说下去,反而道:“我走了,阿庆。” 少年从阿庆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凄冷的风,阿庆望着少年的背影,又望向青松树,脑子里忽然闪过,青松树下的许多。 有少年独自站在树下的孤寂,有小女郎陪着少年治病,小女郎的蹙眉,有少年轻拍小女郎的背,安心的笑,还有,小女郎捧着兔儿灯给少年看,小女郎从眼里心里溢出来的欢喜…… 就是阿庆想起来,鼻子也会跟着酸,难怪这少年方才在树下盘桓许久,也许他也很怀念那时候的时光。 苏老夫人今日起得也早,昨夜歇下后,脑子里翻来覆去做些奇奇怪怪的梦,一整夜都没睡好,这一大早,又被韩嬷嬷叫醒。 “老夫人。”韩嬷嬷掀开帐幔。 “什么事?”苏老夫人睡得不好,半边额头沉沉地疼。 韩嬷嬷附在苏老夫人耳边说了几句,苏老夫人霎时意识清明,腰挺直了些,喃喃道:“没想到他还挺有孝心的。” 不仅苏老夫人没想到,连韩嬷嬷也万料不到。 今日一早,天刚破晓,她从床上起来,刚洗完脸,就听匆匆跑进来的小丫鬟磕磕绊绊地说,说那个假的陆之山跑进院子里来了。 小丫鬟也不过十一二岁,素日里听多了坊间关于江湖客的传言,对他们怕得不行,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到他们,她就会人头落地。 韩嬷嬷见她如此害怕,还以为她被欺负了呢,又想到这半年里,这个假的陆之山各种伪装,连苏祈春都被他骗得离家出走,心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第63章 她气势汹汹地出了门,准备好好教训这小子一顿,谁知刚走到苏老夫人的房门外,她就顿住了,脸上的神色也由阴转晴。 白云苍天下,身着白衣的少年身姿清瘦,如瀑的发用一根简朴的木簪绾住,更显其疏朗气质,他默默地走到苏老夫人的房门外,撩袍跪下。 韩嬷嬷侧了侧身子,躲在墙角,听到三声格外清晰的声音,那是头骨与青石砖碰撞的声音。 她心里忽地掀起一阵波澜。 昨夜这少年也曾跪了一番,不过那时她只当是他为了讨苏老夫人欢心而做的戏,而此时,这房门外空无一人,苏老夫人也未醒,再说他是做戏也有些勉强了。 她垂头思索,脚底多出来一片阴影,她抬起头,心砰砰跳,但见少年冷冷地路过她,清隽的眉眼直视前方,但又好像在某一瞬间,不留痕迹地扫了她一下,韩嬷嬷下意识地后背发寒。 少年走后,韩嬷嬷稳稳心神,忙跑到苏老夫人房里,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番。 苏老夫人也是没想到。 她不愿意管别人的闲事,尤其是这陌生人的事,但仔细想想,到底相处了一些时日,心中难免有些不舍,她摇了摇头,道:“也罢,就送他这一遭。” 韩嬷嬷“哎”了一声,扶着苏老夫人起床梳洗,又叫人去拦住那少年。 要出门时,韩嬷嬷问了一嘴,“不然把知辛也叫上?” 苏老夫人摇头,“他才不会来,我的儿子我清楚,再说,这么一个人,不值得他来送。” 韩嬷嬷点头,扶着苏老夫人来到少年面前,才不过半个时辰,天忽然阴下来,冷灰色的云层间飘起丝丝缕缕的雨,少年身上的白衣很快被沾上斑驳的雨水。 苏老夫人站在门内,对着他说:“今日你便要走了,你是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去处,回到你原本的位置对你对苏家都是好事。” “你不要怪我们绝情,你和苏家本无瓜葛,苏家为你治好了眼睛已经是仁至义尽。” “不过,你也不需要记得些什么,苏家不需要你偿还什么,只要你以后莫要再回来,好好过你的日子就好。” “这里有一些银两,你路上带着用,还有阿庆会送你一程,从今以后,你就不是陆之山了。” 苏老夫人的话说完,韩嬷嬷拿出一袋银两,放到少年面前,少年低头看了看,目光掠过那袋银钱,侧身面对苏老夫人,深深地揖下身,声音比这漫天的雨还要冷冽,“多谢老夫人这段时日的照顾,我走了。” 少年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雨里。 韩嬷嬷捧着一袋银两,追出去几步,“别走啊,这些银两你拿去!” 苏老夫人也跟着站起来,“阿庆,快,备车,送他一程。” 太多的隔阂与冷漠在这分别的一刻都消弭了,原来人人都觉得这少年冰冷无情,而此时,在巨大的分别时刻里,一切都不重要了,分离的难过压倒了一切。 阿庆气得跺脚,他本想着这两日就可以回到药铺,谁知又被安排了这活儿,不过,望着少年在雨中的背影,他的想法很快又改变。 说到底也是相知一场,送他一程又有何妨? 他急匆匆将马车拉出来,嘱咐马夫快些追上前面的少年,待要上车时,眼角余光处忽地闪过一个绯红的身影。 雨越来越大,小女郎一身绯红,从马车上跳下来,在雨地里大声地呼喊,那声音穿破雨幕,带着些颤抖的害怕。 “山哥哥——” 第60章 离与别(下) 苏祈春提着裙裾,小小的身影淹没在雨幕里,数不尽的雨滴穿过天与地的距离落在她绯红的衣衫上,她望着前方,边跑边追,乌黑的眸子里铺展出白衣少年的背影。 “山哥哥——”她再次大喊。 周遭的雨越来越大。 白衣少年身子微不可见地动了动,白色的袖角像被风吹动一般轻轻摇晃。在雨里,他的步子也跟着慢起来,沉重的雨一点一滴砸在他的脚背上,阻塞他的每一步。 越来越重,越来越明显的不安在苏祈春的心中被放大。眼前的人明明就是陆之山,可她大声地喊,却看不到回应。 漫天的雨声愈发地大,好似要将整个的天与地都浸泡在响彻的雨声里。在这样声势浩大的雨里,谁都听不到彼此的话,可苏祈春知道,她的山哥哥一定能听到。 身上的衣衫被雨浸泡得格外地重,苏祈春却害怕得想不了许多,冲着白衣少年远离的背影奔去。 阿庆望见苏祈春追逐的身影,大声道:“女郎,你快停下,不要追了!” 苏祈春摇头,“不行,山哥哥——”她又喊。 接连不断的雨在苏府的门檐下形成一串串的雨帘,苏老夫人见着突然冒出来的苏祈春,大惊失色,整个人都站不稳,全靠韩嬷嬷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这……这纤纤怎么回来了?”昨夜苏知辛就安排茯苓将苏祈春支出去,谁料这一大早,苏祈春竟又出现了。 “是啊,老夫人,现下我们该怎么办?”苏祈春在这少年的病上耗费了不少心力,也与这少年相处最多,难免不会被蒙骗,韩嬷嬷心下也担忧。 苏老夫人被这句话提醒,她指着苏祈春,对着身旁的家仆大喊:“快!快将纤纤给抓回来!” 苏祈春还在雨里狂奔,不住声地呼喊着,身子两侧突然多出来几个精壮大汉,不由分说地抓住她,将她往后拖。 巨大的力量禁锢着苏祈春,苏祈春小小的胳膊不停地挣扎,可她的力气太小,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一般,苏祈春半点没挣脱。 她大喊:“你们是谁?放开我!我要去找山哥哥!” 这几人完全没有理会她,拽着她将她拖到苏老夫人面前,苏祈春抬眼,泪珠儿从脸颊上滑落,“祖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有什么?你想多了。”苏祈春浑身被雨浇透,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打颤,看着特可怜,苏老夫人对几个家仆使了个眼色,家仆们放开了按着苏祈春的手。 苏祈春手指握得发白,她想到茯苓说的,陆之山治好了病就会走,也许就是这一两日。 她伸手攀上苏老夫人的膝盖,摇头道:“我知道……我知道山哥哥治好了病迟早是会走的,就算一时半会儿不走,他也早晚要成家,自立门户,要离开苏家,回到他原本的家乡。” 苏祈春说着说着,嘴角泛起笑意,“他会娶妻生子,他的妻子一定很好看,像芙蓉花一样美,他的孩子会继承山哥哥的疏朗和他妻子的美貌,清逸又华美。” “你在说什么?”苏老夫人冷冷睨她。 她恍然想起和陆之山经历的一切一切,陆之山为她雕刻的木人,一次一次的保护她,还承诺她说,永远永远不会对她坏。 她的山哥哥说永远不会对她坏。 “祖母,你告诉我为什么山哥哥要走?你放心,我一定会听话,我不会拦他的,我没那么死皮赖脸……但能不能和我说一下,祖母……” 身上的刺骨冰冷让她颤抖,她艰难地挪到苏老夫人的身边,“祖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山哥哥不会一声不吭地就离开的,如果他要走,他一定会和我说的。” 苏祈春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包裹了一层心酸,连韩嬷嬷都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道:“纤纤,好了,别哭了,快回去换身衣服,什么山哥哥的,以后别再提了。” “为什么?”苏祈春问,“为什么不再提了?到底发生了什么?韩嬷嬷,你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韩嬷嬷望望苏老夫人,欲言又止。 苏祈春心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湿哒哒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下来,她整个人都宛如被暴风雨席卷后的一株荷花,破碎又凄美。 她踉跄地站起身,憔悴的目光在韩嬷嬷和苏老夫人脸上盘旋,忽地转身,冲着白衣少年离开的方向而去。 苏老夫人和韩嬷嬷见她这般样子,也都骇了一跳,忙令人拦住她。 为防备那少年,这两日苏家特意挑了些会功夫的家仆,苏祈春很快被他们抓回来,按在地上。 苏祈春扭动双肩,挣扎大喊:“放开我!我要去找山哥哥!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苏老夫人又急又气,在她眼里,苏祈春向来是个倔脾气,她生怕苏祈春跑去找那个假的陆之山,那到底是个陌生人,苏祈春和他最好一点儿瓜葛都没有。 她清清喉咙,沉下脸道:“行了!别叫了!” 苏祈春抬起头,原本被淋湿的发此刻已然散乱,她盯着苏老夫人道:“为什么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我就是要知道山哥哥为什么要离开?” 苏老夫人猛地拍了下椅子把手,指着苏祈春道:“你要知道为什么是么?那我告诉你,他根本就不是你的山哥哥。” “他就是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孩子,没爹没妈,没亲没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要说,他还是个混江湖的。” 第64章 “他这手上指不定沾了多少鲜血?亏得你姑姑还去救他,说不准那位老妈妈就是他杀的。一个江湖人,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你胡说!”苏祈春摇头,不愿相信地大喊,“他不会的,就算他不是我的山哥哥,他也不会那么做的!” 不管他是谁,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不会不作数,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看你是疯了,是傻了?他能伪装那么久,骗苏家骗那么久,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可知道他根本就不哑,他本来就是装的,就是骗人的,他连你也一起骗了!” 苏祈春握住双耳:“我不听我不听!我不相信他会骗我,一定有什么事,我要去问问他,我一定要去问问他!” 大雨如注,雷声轰鸣,闪电划破天际,映得门檐下半边亮半边暗,苏祈春提起裙子往门外跑。 苏老夫人气得大喊:“抓住她!把她关起来,谁也不许见她!” “放开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是那样的人!”苏祈春心中接连涌出许许多多复杂的东西,所以她偏要大喊,偏要跟自己说,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后来听到消息的苏知辛赶回来,隔着门问苏祈春,“你不相信什么?” “昨日夜里,他已承认所有的事,他是骗你的,他没有哑症,也不是陆之山,他都承认了,你还在不相信什么?” 苏知辛有些讥讽的声音透过窗子传进来,想来他也不能理解苏祈春在不相信什么? 苏祈春被关在自己的屋子里,窗户和门都被封死,屋子里昏昏暗暗,只余下一盏灯,幽幽地亮着。 苏祈春脸上还带着泪痕,被雨淋湿的衣服早已被沁干水分,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她瘫坐在地上,半边身子倚在桌脚处,浑身蜷缩着,双手抱着自己。 “我就是不相信!”苏祈春强忍着身上的颤抖,“我不要听你们说,我要听他亲口和我说,你们把他还给我!” 门外,苏知辛重重地捶了下门,叹口气,“你……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苏祈春绷着脸,始终不松口。 到了晚上,茯苓端了些糯米糕走进来,糯米糕味道香甜,她猜想苏祈春一定忍不住馋。 “女郎,吃点儿糯米糕?”茯苓问。 苏祈春一天没好好吃饭,此时身子虚弱,面如白纸,她伸手接过一块儿糯米糕放在嘴里,一口一口地咬着,连吃了几个,苏祈春有了些力气,问茯苓,“茯苓,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茯苓很快意会苏祈春说的“他”是谁,她接道:“听月雪阁的丫鬟说,老夫人派阿庆去送他一程了,说到底,他不是苏家人,我们苏家已经仁至义尽了。” 苏祈春不说话,又咬了几口糯米糕,被噎得停下,她望着茯苓收拾东西的背影,忽地来了一句,“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茯苓的身子僵了一下,她确实早就知道,可她什么时候知道又能影响什么?她笑笑,没否认。 苏祈春眼泪滑下来,“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他们都知道他要走,只有她不知道。 半晌,茯苓倒了杯水递给苏祈春,讨好道:“女郎,别想了,喝口水。” 茶水氤氲的热气在苏祈春脸颊前盘旋,苏祈春望向茯苓,忽地道:“茯苓,你说,他会去哪?” 她帮他治好了病,还没听他说一句谢谢。他原来不是她的山哥哥,她也没能亲耳听他说。 她也不知道他是谁,他的家在哪里,家里有几口人?还是说他没有家,话本子里,那些江湖客都是没有家的。 茯苓的手往后缩了缩,尴尬地笑,“女郎……” 苏祈春眼里的光越发地暗,她懒懒地挪过眼,不想再听下去。 一连几日,苏祈春都被困在屋子里,有时候听听窗外的雨,有时候翻开医书读一读。 她积攒了许多的医书,除了给杨夫人治病的医书,就是治疗眼疾的。 只是这两类书现如今她都不需要了。 茯苓说,真正的陆之山早就离世了,这个假的陆之山和苏家毫无干系,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怀念。 苏祈春起初会反驳,后来越来越沉默,她总是想,那些一起患难的时光总是算数的,她想听他亲口说。 她需要一个告别,一个明明白白的告别。 自从假的陆之山走后,湛江县的雨就再也没停过,一日又一日地下。 每一日,苏老夫人都遣人来问一次,还要不要去找那个假的陆之山?苏祈春每次都回要。 茯苓和杨夫人轮流劝她,要她低头认个错,保证再也不去找那个什么假的陆之山。 苏祈春摇头,她就是要亲自见见他,听他把来龙去脉讲给她听。 茯苓和杨夫人劝了几日,也放弃了。 有一日,外面下着大雨,苏祈春半边身子跪在地上,半边身子趴在床榻上,风吹得窗户来回摇荡,苏祈春缓缓醒来,直起身子,有些厚重的衣袍从肩头滑落,堆在她脚下。 她低头去看,入目便是一片鹅黄,是带着暖意的黄,让人一看就觉得温暖。 这件衣衫她前些时日穿过,被放在衣柜里,这几日都不曾拿出。 鹅黄的夺目在黑暗里也不输,苏祈春回头,猛然发现,原本被钉死的窗子此刻被吹开了一个小缝,风夹带着雨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书案上的书页随风翻飞,书页旁,放着那个栩栩如生的木人。 苏祈春盯着它,目光随着它摇晃的身子摆动,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白首村,在那个小木屋里,她吃着长寿面,心里酸涩到极点,陆之山为她刻了木人,告诉她说:“我做小老头子,你做小老太太。” 而如今,她还没变成小老太太…… 她想到什么,猛地抓起地上的衣衫跑到窗前,伸出手,颤抖地扶上窗棂,往外推去。 窗外风雨如注,树叶随风在雨中被砸落在地。黑沉沉的乌云遮蔽天日,配合着雨幕将天地变得模糊一片。 苏祈春毫不费力地推开了那扇原本被封死的窗户,风和雨汹涌地从她的衣领口灌进身体里,她的头发被风吹散,雨水很快淋湿她的发,她的视线也被雨水砸得模糊。 苏祈春迎着风,张望着周围的一切,乌云,雨幕,树叶,灯火,还有耳畔止不住的雨声。 这样风雨的日子,人人都躲在屋里躲雨,举目之处,哪有半分人影? 她螓首微垂,抓着窗户的手渐渐松下去,眼皮垂下,缓缓转过身去,桌案上,木人也溅上了雨,雨水将木人的半边身子染成深色,和另一边深浅相映。 苏祈春拿起木人,在木人浅色的一边望见一个深色的指印。 她的心先是平静得像冰封的湖面,随即又立刻沸腾起来,滚烫的水在她的胸腔内灼热,她再次转身,往窗外望去。 她抹抹眼泪,仔细地看。 漫天的雨里,高高的树下真的有个很小很小的白点。 她抓住窗沿,望着那个白点,张张嘴,喉咙却被塞住,说不出话。 她鼻子也跟着酸酸的,心里可怜地想:她还没变成小老太太呢! 她得找到他。 她提起裙子,双手撑着窗台往外翻。 太久没好好吃饭,稍微一用力便气喘吁吁,身上也跟着汗涔涔的,但苏祈春却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心里暖暖的,像晒了一次很好的太阳,她因此得到力量。 满耳的雨声也不再那么聒噪,更像是一首首乐曲,哗哗啦啦地谱成段段旋律,而她就在这曲子上跳跃微笑。 她一边艰难翻窗,一边望着那个白点,心里想着见到山哥哥了要说什么,她想她应该好好凶他一顿,怪他不和她说就走了。 可一转念,她又不想这样,山哥哥肯定不是故意不和她说的,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一定一定有许多许多的委屈,她要好好地问问他,告诉他,其实她真的一点儿都不想让他走。 她半边身子翻出来,雨水很快将她的身子打湿,湿漉漉的衣服贴着她,映出她单薄的身子。 另一半身子也翻出来后,她望了望脚下,咬咬牙,猛地往地上一跳。 大雨在地上积攒出一个个水坑,苏祈春的脚正好踩在水里,冰冷的雨水刺得她从脚底一直冷到全身。 她皱紧眉头,因为疼痛而生出的泪水涌向眼眶。 “女郎!你怎么出来了?” 苏祈春心里一惊,猛然抬头,正瞧见茯苓领着几个大汉往她这里走,她想也没想,拔腿就往白点的方向跑。 “女郎!”茯苓在她身后大喊,“快点儿,你们几个,快抓住女郎!” 苏祈春闻言跑得更快,雨水劈里啪啦地砸在她的眼上,身上,她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可是还是很快被追上,她拼命地挣扎,扭动着身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出来,下一秒,一个大汉伸脚绊住她,她重重地跌在地上,“砰”地一声响,溅起朵朵水花。 第65章 “你们放开我!”苏祈春倒下后,几个大汉涌上来按住她。 茯苓也跟过来,急得跺脚,“女郎你怎么出来了?” “茯苓!”苏祈春睁着渴求的眼神,看着茯苓,声音软得像在请求,“我好像看见他了,我得去见他一面,茯苓……” 茯苓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面无表情地说:“女郎,你看错了吧?” 不待苏祈春回答,她又对着那几个大汉说:“你们几个,快将女郎送到屋里。” 哗啦的雨声里突然响起一阵雷声,震得苏祈春浑身一哆嗦,茯苓在外命人修好窗户,过了会儿,走进来同她讲,“女郎,我看你是被关傻了,哪有什么白点,你看,就是个白布,也不知道是谁扔在那儿的。” 苏祈春无力地瘫在地上,膝盖上被磕破了一大块,在衣衫里面渗着血,隐隐地刺痛。 白布从茯苓的手中丢出,轻飘飘地落在苏祈春面前,苏祈春静静地望着它,看它从空中落在她的掌心,一点点盖满她的手。 她攥住这白布,突然大哭起来,哭得脸都红了。 “女郎,你怎么了?”其实茯苓还是心疼苏祈春的,她蹲下身,抱住苏祈春。 好一会儿,苏祈春才啜泣着说:“就是他……这是他留下的……”这就是他留下的,白布的一角还绣着兰草,他从前就是用这块帕子蒙眼的。 茯苓始终不喜他,她一把从苏祈春手里抽出帕子,不顾苏祈春的反对,将它扔了出去。 回来时,苏祈春哭得累倒,她望着她瘦弱的背影,心里一酸,替她掖好被子。 门口的家仆问:“这木人怎么办?” 茯苓瞟了一眼,叹口气,“既是那个人的东西,便扔了吧。” 第61章 光阴逝 天冷下来,冷灰色的云层间,雪粒子扑簌簌地坠落,没一会儿,就染得穹宇一片白 。 觉明院外,一个嬷嬷领着几个人往这边走来,守在院外的家仆瞧见她,很自觉地打开门,双手垂下,立在一旁。 待到屋门外,领头的嬷嬷回过身对着几人说:“你们记着,一会儿到了屋里,女郎问你们什么你们就答什么,一个字儿都不许说错!” 这几人一个长得五大三粗,脸上有道长长的刀疤,人称刀疤脸,平时在西市卖猪肉为生,另外两人,一个是倒夜香的,一个是卖烧饼的,胆小的很,连话都不敢说。 三人互相望望,都不吱声,刀疤脸战战兢兢地回:“嬷嬷你放心,我们三个嘴里保证没有一句假话!” 嬷嬷这才放心地点头,脸色舒缓了些,她拂了拂身上散落的雪粒子,不免打了个寒颤,抬头望一望天,喃喃自语:“今年可真冷啊。” 经历了两年的暖冬,湛江县又迎来一个寒冬,这冬日的冷冽程度,和三年前的比毫不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茯苓早早将屋子里燃起了碳,燃烧的碳散发的热气将屋子烘得格外地暖。 苏祈春坐在桌案前,听着刀疤脸讲当日的事情,手中的笔猛地一滞。 刀疤脸停了停,见苏祈春没有怪罪的意思,才大着胆子一口气将话说完。 “女郎,我们知道就只有这些,总之,那位公子和妈妈根本不是我们那边的人,依我看,八成是什么江湖人,冒充百姓来的。哎,对了,那位妈妈也没有死,出了那件事之后的一个月我还在见她呢。” 苏祈春攥着毛笔的手因用力而发白。一旁的茯苓止住刀疤脸的话,呵斥道:“行了,知道了,你们走吧,我家女郎要休息了。” 刀疤脸撇撇嘴,也不知说错了什么,咕哝两句悻悻离开。 苏祈春的身子在人离开之后瞬间松下来,手中的笔也跟着落下,笔尖氤氲的墨在白宣纸上形成一团黑,浓的化不开的黑。 这些年来,苏老夫人和杨夫人接连去世,苏知辛也生了一场大病,苏川柏兄弟俩把控了怀仁堂,怀仁堂的生意愈发的差,苏祈春在苏家的生活也越来越难。 三年来,苏祈春是怎么过来的,茯苓都看在眼里,茯苓双手按上她的肩,有些心疼,“女郎……” “没事。”苏祈春拍拍茯苓的手,“我没事。” 话说到末尾有些心酸的颤,像风中身不由己的枝叶。 这三年确实过得辛苦,但还好今日她总算圆了自己多年来的一个心结,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不会伤害无辜的人。 正思索间,门外响起一个妇人的声音,茯苓的脸登时沉下来,“女郎,你要是不想见,我去把她赶出去!” 苏祈春直起身子,摇摇头,“算了,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请她进来吧。” 李嬷嬷一进来就打量了苏祈春一圈,还是老样子,不笑也不哭,跟个祭坛上的菩萨一样。 她眼往桌案上一瞟,更加确信了,可不就是菩萨么?整日抄佛经,算起来,已经快三年了。 “李嬷嬷,不知你今日来,可有什么事?”茯苓警惕地看着她,生怕她又为难苏祈春。 还没说什么,李嬷嬷先笑起来,姿态颇为谦卑,“能有什么事儿啊!这不,天儿冷了,我家公子令我来看看苏女郎这儿有什么缺的东西么?” 这理由不知被李嬷嬷用了多少次了,茯苓听得耳朵起茧子,她张了张口预备要说什么,却被苏祈春挡住。 “李嬷嬷。”苏祈春放下手中的笔,“李公子帮忙查明我山哥哥一案的真相,我感激不尽,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李嬷嬷暗自点头,这茯苓虽是个没眼力见儿的,但苏祈春倒还算识相,说实话,若是没有她家公子,苏祈春怎能有今日? 那时苏知辛病重后,苏川柏两兄弟把持苏家,生生要将苏祈春嫁给一个恶赌鬼,所幸她家公子拦住了,还时时照拂苏祈春,苏祈春这才能有得体的日子过。 苏祈春不说对她家公子千恩万谢,也该笑意相迎,像茯苓这般虎视眈眈的像什么话! 李嬷嬷笑吟吟道:“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我家公子关心女郎,想问问女郎这佛经抄完了么?我家公子每日数着呢,就盼望着女郎早一日抄完,我们啊,好早一日来迎娶!” “什么迎娶不迎娶的?你在胡说些什么?”茯苓气不打一出来,出声反驳,“我家女郎什么时候出嫁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李嬷嬷撇嘴,当年她家公子救下苏祈春之后,立刻向苏家提亲,苏祈春却说要为母守孝,抄够一万份经书才肯出嫁。要说她家公子也真有耐性,这一等就是三年。 “茯苓女郎,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家公子和苏女郎本就有婚约,如今苏家的话事儿人苏川柏也已经应允了,只等着苏女郎出嫁。” “再说,这几年里,我家公子可有亏待你们?这屋里大大小小的物件儿都是我家公子给添的,要知道,没有我家公子,苏女郎早就在三年前就被卖了。” 茯苓被气得说不出话,她心里清楚李嬷嬷和她家公子没安好心,但偏偏她说的又全都是事实,让她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李嬷嬷瞥她一眼,继续道:“而且,我家公子帮忙查清陆公子的案件,累得茶饭不思的,苏女郎你可知晓?” 李嬷嬷转眼看向苏祈春。 苏祈春一身素衣,只用一只木簪子绾住头发,脸颊素净,一点粉黛也未施,她听完,扭头对李嬷嬷淡淡笑一下,道:“是啊。” 她抬手扶着桌子一边,撑着站起身,素色的衣衫隐不住蜿蜒的身姿,她笑着对茯苓说:“别这么和李嬷嬷说话,李公子帮了大忙,是该好好感谢他,他什么时候有空,我亲自上门拜访。” 李嬷嬷一听,乐了。 她家公子平日不爱笑,但每次一见苏祈春便会开心半天,像个小孩子一样,连话都会变多,她看着心里也高兴。 李嬷嬷点头道:“女郎,你等等,我回去问问,公子他一定很欢喜。” 李嬷嬷转脸就去禀告李元礼。 李元礼放下手中的茶盏,黑暗里的眼睛亮了亮,“她真这么说?” “是啊。”李嬷嬷见李元礼高兴,也跟着开心,“苏女郎说是要亲自拜访,感谢公子你的大恩大德。” 李元礼强压住嘴角的笑意,从他逃出那个鬼地方到此时,快三年了,这期间他不知对苏祈春用了多少心思,可苏祈春就是不正眼看他一眼,如今骤然传出这样的消息,他怎能不开心? 他都要开心死了。 但他表面上并不能显露太多,只稳着声音遣走李嬷嬷,接着,在黑暗里,他整个人都好像在笑,连着眼角眉梢俱是春意。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纷纷白雪落在他的肩,他的眉上,他如今的眉眼与往日不同,多了些女人般的轻柔,看上去更温柔,就连往日的戾气也少了许多,再也不是曾经那个趾高气扬的李元礼了。 他伸出手,如絮般的雪落在他手心,渐渐的,雪在他掌心的温暖下慢慢融化,可不就像他对待苏祈春那样,一点点的,终于温暖了她。 第66章 他收起手,脸上挂着压不住的笑,唤来长风,吩咐他,苏祈春要来了,要他好好安排。 长风答是,离开时,他瞧见李元礼少有的笑,自从三年前在逃难路上被李元礼救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李元礼这么开怀的笑。 不过,他听到苏祈春的名字后很快了然,如果没记错的话,在逃难路上,李元礼曾告诉过他,有一个小女郎,差点儿害死他,又偏偏救了他。 他猜,那个小女郎就是苏祈春。 苏祈春却不知道这一切的由来,她只以为当年她害得李元礼流浪到那么远的地方,李元礼一定很恨她,所以才会想尽办法来折磨她。 要她嫁给他是折磨她,对她好也是他欲擒故纵的手段。总之,在她心里,李元礼就是魔鬼,比她的两个哥哥还要可怕的魔鬼。 茯苓也担心,她将抄好的佛经收拾到箱笼里,开开关关箱笼好几次,终于忍不住说:“女郎,你当真要去么?” 油灯下,苏祈春手中的笔尖颤了颤,她轻声说:“不然呢?” 今日李嬷嬷说的话,意思很明白。这么久了,别说其他人,就连苏府的人都也是如此,个个在心里把她当成李元礼的未婚妻子。 本来,女子的亲事都是由父母做主,如今她的娘亲、祖母都已去世,爹爹病重,她的哥哥决定她的婚事无可厚非,况且,李元礼日日殷勤,任谁来看,都觉得她应该听从。 也许这确实是很好的姻缘,但却没人来问问苏祈春,来问问她到底愿不愿意,或者说,她愿不愿意根本不重要。 她没有办法决定自己将来的一生,更没有办法决定自己今天要见谁,要去哪。 “女郎,你要是真不想去,就别去了,那个李元礼从前那样对你,如今看着是变好了,谁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的?”茯苓道。 李元礼回来后,自述自己被坏人拐到常春县做苦工,他费尽千辛万苦才逃出来,历经坎坷,因此性情也跟着变了。 但每次李元礼见苏祈春,都不许茯苓跟着,茯苓也因此对李元礼的用心十分怀疑,就怕李元礼是装出来的。 第62章 琉璃屏 过了两日,天稍稍晴的时候,李嬷嬷带人过来,说是李元礼在李府摆了筵席,广邀湛江县的才子佳人前去赴宴。 李嬷嬷道:“县里的青年才俊,大家闺秀也都在,男的在一处,女的在一处,谁也不打扰谁,苏女郎可以放心。” 苏祈春抬头,微微笑,“知道了,李嬷嬷,你放心。” 看见苏祈春笑靥如花的样子,李嬷嬷点头退出去,一看门外天高云阔,枝头连理成双成对,她家公子将近二十的年岁,婚事终于要有眉头了,她心里乐呵不停。 这不是李嬷嬷一个人的自以为,李府上上下下都有这样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若要她们说,她们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以为的,她们只记得,从李元礼救下要被强嫁的苏祈春后,李元礼的眼里就再没有别人。 也因为此,李府的奴婢下人都对苏祈春事事依从,毕恭毕敬。 苏祈春一进李府,迎面走来的丫鬟脚步顿了顿,朝着旁边人递了个眼色,笑着来迎苏祈春。 “女郎你来了。”丫鬟叫盼春,水灵灵的一双眼,她瞧见苏祈春冻得发红的手指,将暖炉递给苏祈春,“我们都盼着女郎你来。” 暖炉的温暖夹杂着盼春的话落在苏祈春耳边,苏祈春握紧暖炉,僵硬的手指暖了些,“难为你们想着我。” “哪里,应该的。”盼春不敢居功,主子想着的人,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可不得加倍牢记。 盼春领着苏祈春和茯苓到了一处屋子里,屋子里燃满炭火,温暖得如同三月的春。 苏祈春刚进来,一个叽叽喳喳的声音便响起来,“纤纤姐姐!” 苏祈春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团毛绒绒便扑到她身上,在她耳边说:“纤纤姐姐,你也来了?” 施清荷说话的气息吹得苏祈春脖颈上的绒毛来回飘动,弄得苏祈春下巴痒痒的,她回头看施清荷,见她脸颊红红的,一颦一笑还和小时候一样,但仔细地看,不知不觉已多了些什么。 她忍不住伸手点点施清荷的鼻子,“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没大没小的,像什么样子。” 施清荷嘟着嘴,更加缠着她,“什么多大的人,清荷还是个小女郎呢!永远都是,一辈子都是小女郎。” 施清荷说完,不止苏祈春,连着屋子里的一众人都笑起来。 施清荷这两年的事迹,屋里的人都知道,先是砸了宋家的聘礼,吵嚷着死也不嫁,可怜宋家公子生性害羞,更是因此出走京师考功名。 后来,施家又为她相了几门亲事,她统统骂回去,并扬言此生非天下第一剑不嫁。 施家上下都被气得不轻,对外只说是,孩子还小,没长大,什么也不懂。今日这一番话,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苏祈春目光移向屋子众人,这才发觉,屋子里除了几位未出嫁的闺秀,临窗的角落坐着个窈窕的身影。 苏祈春看着那人眼熟,盯了几眼,正和那人四目而对,她惊喜地往前走两步,那人也跟着站起身。 苏祈春上前抓住那人的手,有些哽咽地说:“婉君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自从三年前和婉君在船上匆匆一会后,已经许久没听到过她的消息了。 苏祈春挨着婉君坐下,听婉君说这些年的遭遇,“你知道的,我家那位是个江湖客,成日里打打杀杀的,我还有孩子,不能再跟着他瞎胡闹了。” 婉君说完一句话,别过眼,拿起一旁的茶水喝了起来。水汽升腾上来,润湿她双睫,让她看起来像哭了一样。 婉君说的这些话和当年告诉苏祈春的话一点儿都不一样,苏祈春心里有千万个疑问想要问,可婉君却一副不想再提的样子,她话到嘴边又吞下。 今日的筵席男女分开,女客们在这暖阁里围在一起,说说闲话,下下棋,因怕众人无聊,暖阁里还安排了投壶,猜谜,都是李元礼花费好大心力设计的。 众人玩了一会儿,累得额边鬓角汗涔涔的,坐在椅子上休息,半晌无话,盼春这时走进来,眼风扫过众人,命人打开侧边的窗子,笑道:“各位女郎都累了吧?” 一阵阵风吹进来,丫鬟们忙拿来屏风,这屏风极精巧,立在窗前可以挡风,却不似一般的屏风那样遮蔽视线,反而是透明的,隔着它还可以看清另一面的一切。 窗外隐约现出几个男子身影,几个女郎惊呼,这屋里的女郎都到了待嫁的年龄,多少有些少女怀春,此时骤然瞧见众多男子,不免害羞,掩着脸朝后退去。 苏祈春站在角落,见到外面的男子,怔了一霎,脸瞬间红起来,慌乱地往阴影里躲。 盼春笑吟吟道:“诸位莫急,这位置不会被人看到。”她指着窗外的位置,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发现她们的位置处在低位,恰好被树叶挡住,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里面的人却能看到外面。 “哎,这地方真是风水宝地。”施清荷提着裙子趴在窗户上,一个劲儿地瞧着窗外的男子,一旁有人拉她,她毫不在意,昂脸道:“别管我,送上门的男色我可不能错过。” 其余人被施清荷这惊世骇俗的话吓了一跳,惊讶之余,也忍不住瞥眼去看窗外难得的风景。 暖阁不远处矮山上的亭子里,几个身着儒袍的男子或站立,或饮酒,或对弈,丰神俊朗,金玉其质。 女郎们盯着亭子里的人,各自目光落在自己心仪的人身上,脸颊也跟着微微红起来。 施清荷趴在窗子上看了半晌,又摇头又叹气,苏祈春笑问:“这是怎么了?” 施清荷拍拍手上的灰尘,满脸不乐意,“软软弱弱,没一个好看的,还是我的天下第一剑好。” 听到天下第一剑这几个字,苏祈春呆了一瞬,有些失神,脱口而出道:“天下第一剑怎么了?” 施清荷没想到苏祈春这么问,她回头,眨眨眼道:“他啊,第一楼的楼主下了命令,满江湖地追杀他。” “然后呢?”苏祈春攥紧手心,她不知何故心里隐隐地害怕,“他还活着么?” 施清荷脸上溢出神采奕奕的笑,“那可是天下第一剑,怎么能那么轻易地被抓到,他们满江湖地找他,愣是找不到他半点人影。” 苏祈春揪起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她抬眼望向窗外,嘴里喃喃道:“没事就好。” 亭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个身影,背影挺拔,剑眉星目,看上去颇为沉稳,与一旁的几个清秀少年站一起,压得他们顿时黯然失色起来,围在一起偷看的女郎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他身上来。 施清荷扬扬眉,回头对苏祈春说:“这人是谁呀?倒是有几分姿色,不像旁边的,瘦弱得简直不像个男的。” 苏祈春无可奈何地瞧了施清荷一眼,好奇地透过屏风去看,矮山上的亭子里,黑衣男子宽窄腰身,脸上带笑地立在众人之间,耀眼又夺目。 第67章 苏祈春想不到是他,有些愣住,男子目光流转,往苏祈春的方向看过来,苏祈春垂下眼,身子转向里面,慌乱的目光和婉君的相碰,又很快挪开。 盼春笑着看众人反应,开口道:“这位就是我家公子。” 众女恍然大悟,没想到李元礼是这般摸样,比传闻中还要俊秀几分,有记性好的立马望向苏祈春,眼神暧昧不明。 李元礼和苏祈春的事湛江县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本来她们几个还觉得李元礼不一定配得上苏祈春,今日一看,便觉得是苏祈春配不上李元礼。 施清荷也将目光转向苏祈春,观察着苏祈春的神色,语气酸酸的,“纤纤姐姐,没想到你的眼光还挺好的,这李元礼确实比我那迂腐的哥哥好多了。” “清荷你别胡说!”施清荷心直口快苏祈春是知道的,但施清荷这么直白地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却也让她难堪,她涨红了脸,想要解释,谁知她们根本不听。 李元礼行事素来张扬,尤其是对苏祈春,凡是一点小事,他都要大张旗鼓,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在湛江县人心里,她早就是他的了。 后来,她索性不解释了,坐在角落里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茶水,茶水温热,不冷也不烫,滚进苏祈春心里,却格外地寒。 屋里众人又看了一番后,亭子里的人也走了,几人关上屋子,打起马吊起来。 她们玩的正好,苏祈春悄悄地站起身,走到盼春身旁,拉拉她的衣袖,说了一番话。 盼春显然没想到苏祈春会说这番话,但她明显是高兴的,压低声音道:“行,我带你去。” 苏祈春放轻步子跟着盼春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时,回头一望,正瞧见婉君盯着自己看,她有些尴尬,匆匆挪过眼神,跟着盼春离去。 婉君眉头皱起,她回到湛江县不过数月,苏祈春和李元礼的事她听府里的丫鬟们说起过,她们说他们二人非常相爱,但今日看,恐怕不是那么回事。 第63章 父母命 转过暖阁一角,又走过一道长廊,迎面是一排排屋宇,路上寂静,竟没有遇见一个人。 苏祈春跟着盼春停住,隔着半透的窗纱,苏祈春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屋里面的挺拔背影。 盼春识趣地退下。 苏祈春吸了口气,推开门,冬日冷冽的光线顺着门缝钻进黑暗的屋里,虚空里的灰尘在光线中跳跃盘旋,身着黑衣的男子转身回头,嘴角有溶溶笑意。 “你来了。”李元礼抬眸凝望苏祈春,苏祈春站在光亮里,天光将她周身染上一圈金色的光边,她盘好的发髻上炸开的绒毛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晃。 李元礼盯着她看,目光从她的发顶开始一点点流转,滑过她圆圆的杏眼,小巧的鼻子,苍白中有些颤抖的唇…… 苏祈春浑身绷着,像在防御的幼兽,她冷着声音说:“我山哥哥的事,多谢你,我的佛经也要抄完了,抄完之后,我会上山,出家做个尼姑,一辈子不嫁。” 说完,苏祈春咬着牙和李元礼对视,她强压着内心的害怕与恐惧,直直地望向他,冷冷的目光里,非要与他争个胜负。 李元礼望着苏祈春的眼眸渐渐蒙上一层灰暗,他忽地低头轻笑,转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指在椅把上轻叩。 屋子深处日光稀薄,他的脸几乎完全隐在黑暗里,“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李元礼凉薄的声音在冬日更叫人发寒,苏祈春站在日光与黑暗的交界处,不再往前走一步,她昂着脸道:“不然呢?我和你还有什么其他好说的么?” 在她幼时,李元礼是怎么觊觎她的,怎么和她的两个好哥哥勾连的,她都还记得,她和他,从来都没有什么好说的。 李元礼轻叩的指尖倏然停住,黑暗里,他抬起眼,仔仔细细地看她,苏祈春被看得脊背发凉,浑身冒冷汗。 苏祈春的样子被李元礼一一看在眼里,他别过眼,眼眸中掠过一丝阴翳,很快又扭头去看苏祈春,眼神平静,“纤纤,你别着急做决定,不管什么事都可以慢慢来,我不会逼你。” 慢慢来?如果苏祈春是第一天认识他,真的会被他好心的话,纯良的眼神给骗到,可她不是,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说他丧尽天良也毫不为过,他的话,苏祈春一个字都不会信。 “不会逼我?”苏祈春只觉可笑,“你逼我逼得还不够么?是啊,在旁人看来,你帮我阻止了我兄长的强嫁,帮我安排衣食起居,派李嬷嬷成日守在我身边,对我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李元礼以为做这些是为了苏祈春过得更好,但在苏祈春嘴里,显然不是那么回事,他回道:“不是么?还是说,这些在你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当然不是。”别人会被李元礼骗,苏祈春才不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这样鸡鸣狗盗之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做好事?你做这些无非是想把控我,要我离不开你的手心。” 李元礼忍不住大笑起来。 苏祈春听得刺耳,她问:“你笑什么?” 李元礼笑得腰都弯了,他单手撑着椅子站起来,扶额大笑,站在苏祈春面前,低头看她。 苏祈春攥紧双手,笑意在李元礼眼里浓到化不开,但苏祈春看起来,偏偏有种冷意与阴鸷在。 换作三年前的李元礼,当然是这么想的,但是三年后,在被人狠狠背刺戏弄后,他突然很想要天寒地冻里的那点日光,他想要那点日光自愿靠近他,而不是被逼无奈。 “我想笑就笑了,还用跟你说为什么?你在想什么,苏祈春?”李元礼笑容收敛,冷脸看她,“我可是最无耻最下流,最心狠手辣最阴晴不定的人,我笑不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苏祈春的脾气被李元礼的话给点起来,她冷哼一声,“当然跟我没关系,我巴不得你离我远一点儿,最好永远别让我听见你的声音,我来就是为了亲口告诉你,我不嫁你,你最好死了这条心,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谁也别惹谁!” 苏祈春转身,刺眼的日光让她恍惚了一瞬,她被迫眨眼,却仍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此时的日头是斜斜的,将苏祈春身影投在身后在,瘦瘦小小的一个,三年了,苏祈春长大了,可是个子和身材却一点儿没变,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站住!”李元礼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苏祈春只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她才不会理他,也绝不会屈服,永远都不会。 但李元礼又怎会放弃?很快,苏祈春的手腕就被李元礼抓住,她惊呼一声。 院落里,枝头的鸟儿被吓得四散乱飞,守在门外的盼春纹丝不动。 苏祈春被李元礼压在窗子上,她另一只手腾挪出来捶他打他,李元礼按住她,将她一双手放在一起,举过头顶攥住。 “你不要脸!”离得太近,苏祈春甚至可以感受到李元礼滚烫的呼吸,她内心一阵恶心,愈发用力地挣扎,脸气得通红。 李元礼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居高临下地笑,“对啊,我不仅不要脸,我还无耻又下流,怎么?纤纤是第一次知道吗?” “你!”苏祈春眼见着李元礼靠得越来越近,身子害怕得颤抖,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她咬着牙说:“你敢碰我一下,我就去死!” 她愈是这么说,李元礼靠近的动作愈发肆意,他一点点贴近苏祈春躲避的脸,鼻尖闻着苏祈春身上的特有的药草的香味,微微的一点苦。 李元礼离近了看,才发觉苏祈春还是有变化的,比如说,脸上的婴儿肥变少了些,脸更瘦了,又比如说,那双杏眼也不爱笑了,更透出些成熟与无奈,反而更有种疏静的美。 这么一看,实在有太多变化的地方,只是,有一点还没变,三年前三年后,都是一样地讨厌他。 “那你去死吧。”李元礼冰冷的声音在苏祈春耳边响起,苏祈春眼前一黑,浑身瞬间失去力气,身子滑落下去。 犹如断了线的风筝被树枝缠绕,苏祈春感受到腰间传来一阵力量,双手被放出,无力地垂下,她强撑着睁了睁眼,望着李元礼的侧脸,有些害怕,“你……你想干什么?我真的敢死给……” 话未说完,李元礼在苏祈春脖颈后重重一击,苏祈春彻底昏迷过去。 盼春听到声音跑进来,张口问:“公子……” 李元礼止住她的话,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地上的苏祈春,许久没说话。 天光渐渐移动,屋子里的光越来越少。 盼春试探地问:“公子,苏府和施府的人还在外面等苏女郎,是要将苏女郎直接送到外面还是……?” 李元礼薄凉如冰的目光扫过她,他转身向里,步履不停,“送回苏府,让苏川柏两兄弟来见我。” 这边暖阁里,一众女郎打马吊打得不亦乐乎,施清荷恨不得站到桌子上玩,就连茯苓也被拉着入局,根本没人注意到苏祈春已不见了踪影。 第68章 只有婉君不喜玩乐,独自坐着,想些什么,眼见着天光渐暗,想到苏祈春去了许久还未回来。 她走到茯苓身边,想和茯苓说苏祈春的情况,奈何茯苓玩疯了,一点儿听不见不说,还险些将她推倒。 婉君一直急,也没有办法,她回来不久,又顶着私逃出嫁的罪名,谁也不待见,原来的姆妈也去世了,她此刻竟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 想着想着,眼泪儿就滚出来了,回头一看,没有人发觉她落泪了,于是她的心瞬间变得很坚硬,像筑起了一堵墙,偏执的想法渐起:既然没有人在意,索性她就彻底消失在这世上,又有何妨? 她心里这么想,脚下就跟着动起来。 等到众人都玩得尽兴了,才忽然发现,苏祈春不见了。 最先发现的是施清荷,她输了一大笔钱,正要和苏祈春哭诉,谁知喊了半天无人回应,这才发觉苏祈春不见了踪影。 施家和苏家急成一团,来回地找,茯苓差点儿急晕过去,无奈只能回府搬救兵,谁知苏祈春就在苏府。 苏祈春躺在床上,似是睡熟,茯苓看见她便大哭起来。苏祈春惊醒过来,见到眼前熟悉的景象,惊颤的心才平复下来。她坐到铜镜前,瞧着自己因为惊吓而苍白的样子,身子不住地颤。 手边还放着一叠叠的佛经,整整抄了三年。 就好像她为了躲避李元礼,躲避她的两个兄长,自己织了一个茧,把自己困进去,现时这个茧要破了,她就得再找一个,再困自己一次。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的生命都被困住,她自己也没了幼时的勇气,甘心被困着,被拘着,像个泥人儿一样,只能任人摆布。 她苦笑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忽地发现,自己好久没笑了。 其实自己真该多笑笑,笑总比哭好。 第二日,苏川柏两兄弟破天荒地来看苏祈春,还带了些补品给苏知辛,苏川柏刚一坐下就上下打量了苏祈春一番,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儿后去了。 “妹妹,好久不见,又长漂亮了,真好。”苏川柏道。 好?有什么好?若真是好,从苏川柏嘴里说出来也变不好了,苏祈春不多言语,客气地笑,“柏哥哥说得不对,分明是人老珠黄,真该送去尼姑庵当尼姑。” 苏川柏二人早已在李元礼听说了苏祈春日后的打算,也知道了李元礼的打算,苏祈春虽然是妹妹,但苏川柏两兄弟现如今在湛江县的生意全被李元礼抓着,他们当然要帮李元礼。 苏川柏正想措辞,苏川谷直接道:“当什么尼姑?已经替你选了一门亲事,收拾收拾,准备出嫁吧!” 骤然听到要出嫁的消息,苏祈春犹如听到平地惊雷,她猛拍一下桌子,浑身气得发抖,大吼道:“我不嫁!” 女子的婚嫁之事向来由父母做主,父母不在,便由兄长做主,至于女子自己的想法,根本不重要。 苏川谷冷笑:“苏纤纤,你以为你是谁?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先你借口要为母亲抄佛经不肯出嫁,现在佛经抄完了,还想躲着藏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大的女郎待在家里,外人都是如何说我们的么?” 说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苏祈春一概不信,她盯着苏川谷,一字字道:“我不嫁!” “不嫁也得嫁!”苏祈春凶,苏川谷便要更凶,非得压倒她不可。 眼见着苏川谷和苏祈春两人剑拔弩张,苏川柏嘿嘿笑两声,插嘴道:“都别生气了。我说纤纤,我们也是为了你好,这次给你找的,可是湛江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定不辱没你。” 苏祈春心里骤然生出不好的感觉,她疾声道:“那更不行,县令大人哪是我这样的孤女能攀附得起的。” 话刚说完,苏祈春就感受到一丝嘲讽的凉意,她抬头看,只见苏川谷满眼不屑地看着自己,他阴笑着开口,“怎么?妹妹你还真以为李元礼非你不可呀?” 第64章 择姻缘 “你……”苏祈春一时之间羞得面红耳赤,明明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女郎,可笑一开口就给自己定好了人家,她的气势顿时弱下来,声音越来越小,“我自然没这么觉得,只是不知哥哥为我定了哪户人家?” 苏祈春低微起来,才是苏川柏两兄弟心中妹妹该有的样子。他们曾经是苏家的长子,如今是苏家的话事儿人,就该掌控苏家的每一个人,苏家上下就该听他们的话,苏祈春姓苏,她的一切也就该被他们握在手里。 苏川谷得意,“这你就不用管了,哥哥们不会亏待你,你可是我们唯一的妹妹,我们亏待了谁都不会亏待你,你不是最喜欢样貌好的小白脸么?”苏川谷和苏川柏相视一笑,“哥哥们给你安排的,就是这样的,你一定会喜欢。” 苏祈春听着两兄弟的笑,心里瘆得慌,恶魔笑起来,怎么能有好事儿? 一切不容许苏祈春挣扎,没过两天,就陆陆续续有冰人上门,苏川柏两兄弟前前后后忙着为苏祈春准备婚事,一点儿没让苏祈春插手,旁人夸赞两兄弟爱妹,苏祈春只觉得心底发寒。 眼见着这婚事就在咫尺,连茯苓也急起来,出主意让苏祈春去找李元礼,李元礼这些年这么殷勤,若是苏祈春去求,他一定会答应。 苏祈春立马拒绝,“不行!” “怎么不行?”茯苓急了,“这事儿要是他出面,一定可以有转圜的余地,与其这么等着,还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这几天,我们这觉明院像被封了一样,透不进一点儿消息,谁知道他们给女郎你安排的是什么样的?” 茯苓越说越慌,“若是那姑爷是个赌鬼,是个满脸脓包的人,可怎么办?” 见苏祈春不说话,她又说:“又或者那姑爷是个瞎眼的,或是瘸了腿的,女郎你后半辈子可怎么办呀?” 苏祈春放在书卷上的手指顿了顿,终于说话,“我不怕瞎子。” 茯苓简直要被气笑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家女郎还有心思说笑,“女郎!你嫁给瞎子,还不如嫁给李公子,虽说之前他对你是过分了些,不过三年了,我看他已经改了,况且他家世,样貌都不错,和女郎你正相配。” 苏祈春垂头翻阅手头的佛经,语气冷淡又坚定,“我就是不怕瞎子,嫁给瞎子挺好的。”她的山哥哥就曾经是瞎子,她觉得瞎子很好。 “女郎!”茯苓气不过。 “别劝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去求他。”往日李元礼拿捏着她,谁也不敢提一句她的婚事,如今苏府这么大张旗鼓地办这件事,她不信他不知道。而且,李嬷嬷这些日子一直没来,说不定,李元礼就等着她认输,去求他。 她偏偏不如他的意!她凭什么要去求他?他就吃准了她无路可走,无药可解,但谁说她只有听话这一条路? 人人都说李元礼好,可她就是不这么觉得,她知道真正的好,真正的真心是什么样,就不再被这些虚假的东西欺骗。 时间过得飞快,婚事转眼就到了,一大早,苏祈春还在梦里,就被一涌而进的一群人给吵醒了,几个婆子一把将苏祈春抓起来,把各样喜红的颜色往她身上套,边套边说:“女郎好福气,有这么两个好哥哥,把什么事儿都给安排好了。” 苏祈春来不及冷笑,婆子又把她抓到铜镜前,将厚厚的妆粉涂到她脸上,又嫌太白,又在她的脸颊处抹上绯红的胭脂,苏祈春气色太差,几个婆子还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私藏的“宝贝”用上,生生将苏祈春原本的模样盖住。 苏祈春望着镜中的自己,竟不知道这是她,还是不是她。 婆子笑着说:“真不愧是苏家的女儿,就是水灵,就是好看。” 苏祈春怔了一下,可不是,她是苏家的女儿,苏川柏两兄弟的妹妹,仅此而已。 苏知辛病重,李夫人和苏三爷出来主持婚事,送走苏祈春。 吹吹打打的声音响起,花轿一路颠簸,苏祈春眼前的喜帕穗子来回摇晃。 就要嫁人了,真有点儿不真实,太快太快了,她从前也幻想过自己嫁人的模样,那时她以为她一定是笑着的,一定是全天下最开心的,她嫁的人不一定是最有钱的,但一定是她心里最好的。 娘亲会亲手为她缝制嫁衣,爹爹则为她置办了不菲的嫁妆,婚礼那日,爹爹和娘亲会一起送她出嫁。她流着眼泪出嫁,又不舍又期待,不舍的是离开亲人,期待的是要遇见新的亲人。 苏祈春此时却只有害怕,她被抬着一路走,不可遏制地奔向一片迷茫恐怖的命运。 下轿时,苏祈春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靴子,上面绣着繁复的花纹。 接着,苏祈春听到那个声音,“恭喜你啊,韩兄,抱得美人归。” 眼前的靴子尖调转方向,离她越来越远,苏祈春悄悄攥紧的手慢慢松开,新郎不是他,还好。 又一尖细的声音响起,“李兄谬赞,我这样的人能娶到纤纤,真是三生有幸。” 第69章 周围的人也跟着毫不避讳地窃窃私语,原来这新郎有三十多个妾室,从前也娶过几次亲,可他的几任妻子都是过门不到一年就去世,也因此,他落了个克妻的名声。 眼前的靴子尖又转向了她,苏祈春无心在意,反而替这个素未谋面的新郎可惜,娶了她,他克妻的名声怕要落实了。 粗粗胖胖的手伸了过来,苏祈春手往后,放在新郎的手腕的衣袖处,吹吹打打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跟着簇拥的人群朝里走,无数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后,不必去看,她都能感受得到。 “一拜天地” 苏祈春转身,面向光来的地方,隔着红盖头,眼前的人与物都被染成影影绰绰的一片红。 “二拜高堂” 眼前的光亮一点点消失,举目之处,一片漆黑,像暗夜里,黑得望不到头的深渊。 “夫妻对拜” 苏祈春艰难地转身,许许多多的密密匝匝的情愫慢慢爬上来,从前治病的时光,在白首村的时光,去常春县的时光一一浮现在她眼前。她都还记得。 这三年里,她常常想,若是山哥哥再出现在她面前就好了了,别人都嫌弃他,责怪他,远离他,但她不会,她才不会怪他,永远不会。 要是他再出现,她还愿意他做她的山哥哥。 可是他不会出现了,三年了,他一直没出现,他一定是生她的气了,不理她了,永远不愿意见她了。 苏祈春的泪珠忽然滚落下来,身子也停住,该拜下去的动作怎么也做不出。 屋子里瞬间变得出奇的安静,紧接着身边传来低声的催促:“拜呀!快拜呀!” 如炬的目光流淌在身后,她知道那是谁,她知道他在紧盯着她,像看一个濒死的猎物,要她不敢不屈服,不敢不拜堂。 委屈的酸涩在苏祈春的心里头蔓延,刺一般地,深深浅浅地扎着她,泪水很快朦胧她的眼,心却越来越冷,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算了,她这样想,反正她做什么也没有用,在这个世上,又还有谁会在意她,关心她?不管她做什么,也没有人会理会。她的人生毁与不毁,也不会有人多说一个字。 既然如此,嫁就嫁了,拜就拜了,她想好了,她会和新郎做交易,不许他碰她,若是他不肯,她也不怕,她什么都没有,但尚且还有一条命。无人在意的一条命。 身旁的人又催促,苏祈春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害怕,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身子深深地俯下去。 红盖头上的穗子一点点垂下去,真奇怪,从前她是多爱笑的一个人,遇到婚事这种可以凑热闹的,她一定第一个冲过去,捧场地笑。可今日,穗子越垂越低,她绝望地闭眼,模糊的眼角闪过一道黑影。 脚步声很重,每一步都格外地响,光听这声音,就可以知道这人是有多生气多愤怒。 苏祈春半弯的身子被一把拽起,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身子撞击桌椅的声音,尖细的惨叫响彻屋宇。 尖细的声音道:“李元礼,你想干吗?” 苏祈春心里一惊,掀开盖头,正对着李元礼阴暗的眼神,苏祈春看得出,他很生气。 “你想干什么?”新郎倌儿被一脚踢得趴在地上动不了,这一看就是李元礼做的,“你伤害我夫君做什么?” “你夫君?”李元礼要气笑了,他安排这一场,只想逼着苏祈春去找他去求他,他没想到苏祈春没去找他,还真要嫁给这个人,还叫夫君,真是可笑,“大礼未成,算什么夫妻?你还真是恨嫁,上赶着给人做后妈,做填房,从前装矜持,说什么要做尼姑,看来都是假话。苏祈春,你真的很能装。” 屋子里挤满两家的亲友,苏祈春被李元礼说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就知道李元礼就要跟她对着干,“李元礼,你闭嘴!” “怎么?我说错了?”李元礼斜睨她,“我说的有一句话不对么?” 李元礼在这儿,纵使他做得再不对,也没有人敢指责他。 地上的新郎指着李元礼道:“她都说是我的娘子了,你别以为你是县令的儿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你放开她!” 新郎自然是李元礼安排的,他只想用这个人来恶心苏祈春,逼苏祈春去求他,他倒想不到,这新郎还入戏了,还敢跟他叫嚣。 李元礼看一眼新郎,又盯着苏祈春,“你真想做他的娘子?苏祈春。” 苏祈春当然不想,她不想不明不白地嫁给一个人,不想就这么被人安排了自己的命运,她目光从新郎身上挪开,轻轻摇头,“我不想。” 李元礼眼中阴霾消散了些,他沉声道:“那你跟我走。” 第65章 大船行 苏祈春怔住,望向李元礼,看着他不容置疑的眼神,忽地笑了。怪不得这段日子他对她的婚事不闻不问,原来在这儿等着她。 “我不跟你走。”苏祈春一字字道:“你凭什么要我跟你走?我苏祈春就算是嫁给全天下最不堪的人,也不会跟你走,永远不会。” 屋子里的人哪个不是生活在李县令的管辖下,平日里多多少少都要给李元礼些脸面,再加上三年前李元礼回来后,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众人都怕他。 此时谁也不敢出声,李元礼盯着苏祈春,眼底深处的一点点火苗慢慢燃烧,很快燎原一般蔓延起来,他好似一张拉紧的弓,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是吗?”李元礼说得平稳,但仔细听,依然可以听到平稳声音下的激荡暗流。 苏祈春毫不犹豫地回:“是,我非常确定,非常肯定,要我跟你走,除非我死了。” 苏祈春的话刚说完,就看到李元礼有些狰狞的眼神,有些愣住,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子就被人拎起来,她被扛在李元礼的肩头。 苏祈春就这么被李元礼扛着往外走,一屋子的人看着,他们虽然没说什么,但苏祈春依然可以感受到他们别样的目光,苏祈春拼命地挣扎,可这些目光并不因为她的不情愿与可怜而怜惜她,反而更加冰冷、置身事外,连她的反抗也显得苍白无力。 到了李家后,苏祈春被关在屋子里,不能见任何人,一日三餐都由人送过来,送饭的人放下饭就走了,也不同她说一句话,她不吃饭,李元礼便拿她爹爹的命逼她,她只能吃。 在这暗无天日里,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她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有一天,门突然开了,黑暗里透出一点光亮,找出一个白色身影。 她被关得有些懵懵的,某一瞬间,她还以为是她的山哥哥来救她了。 可很快她就知道她一定是傻了,这个人怎么可能是她的山哥哥。 李元礼走近后,她别过脸,不去看他。 方才进门时,李元礼看到她眼中有雀跃和感动,可走近之后,却又什么都没了,又是这样,像面对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面对着他。很多时候,李元礼都觉得无能为力,他受了那么多苦,已经诚心改过了,怎么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 望了眼苏祈春,李元礼压下心中的种种种种,他还没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嬷嬷说女孩子要靠哄的,要靠无条件地付出与坚持。 他记得苏祈春说想要去做尼姑,他可以在李府为她修一间禅房,让她在这里参拜礼佛,她不想和他亲近也可以,他不是不能忍,他可以等,等到他的真心终于有一天可以被看见。 “你觉得怎么样?”李元礼屏住呼吸等着苏祈春的答话,他生怕,生怕苏祈春又误会了什么,所以说得格外温柔,格外动人。 大抵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想法实在是太难改变,当有了预设之后,对方再说什么都没有用。 李元礼自以为的真心,苏祈春却听得心烦,这样的把戏她在戏文里不知见了多少,看起来甚至是低声下气,其实不过是步步欺瞒。苏祈春冷笑,“我觉得不怎么样。” 她回头去看李元礼,几日下来,她消瘦了些,瘦削的脸颊更将她的厌恶展露无遗。 “李元礼,我根本就不想见到你,你不要跟我说这些花言巧语,我不想听,我不愿意听,你若是真心的,就放了我,永远不要来纠缠我,离我越远越好!” 分明是青天白日,李元礼却觉得有声惊雷在他耳边响起,他的心也跟着颤,但他还是继续说:“你别急,你不要这么快否定,你要说什么,要我做什么也都可以。” “是么?”李元礼说的每一个字,苏祈春都觉得恶心,她站起身,冷冷地俯瞰着脚下的李元礼,淡淡道:“那我让你滚,你为什么还不滚?” 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像羽毛落在地上一样漂浮在昏暗的屋子里,李元礼再也找不出什么理由留在这里,他慢慢地站起身,眼神里有些悲哀又有些愤怒,但是什么都不要紧,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不会在意。 “好。我滚。”李元礼的目光变得比苏祈春的还要冷,他目光扫过苏祈春身旁放着的饭菜,又道:“你既然想饿死自己,也大可以这么做,你爹爹,我可以高抬贵手,替你为他养老送终。” 第70章 屋子里响起沉闷的脚步声,一步步,一声声,苏祈春绷着身子听了好久,确认声音消失了,屋子里又重新漆黑一片时,她才松了口气,浑身像被抽去骨头一样,无力地伏在案头上。 一灯如豆,映照着她有些苍白的脸颊,许是有太多的糟心与混乱,她乌黑的眸子如今黯淡了许多,眸底带着不同于以往的悲伤。 外面又开始下雪,屋子里很静,她伏在桌案上可以听到雪花敲打屋顶瓦片的声音,簌簌的,绵绵的,她记得从前的冬天,她会在家里读医书,配药材,还会和娘亲一起做做女红,风雪大的年月,还可以堆雪人。 那时候的自己一定想不到,以后的自己会是这个样子。 要说命运弄人,谁说不是呢? 后面的几日,苏祈春不哭也不闹了,送过来的饭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丫鬟们都害怕,害怕李元礼打骂她们,可谁想到李元礼倒没什么态度,忽然有一天,她们又一次将完好无损的饭拿出来,却被李元礼拦住,他声音平静,可这些丫鬟们就是觉得他很生气。 他说:“还真想饿死自己?她以为她是谁?想死就死么?” 不出一个时辰,苏祈春被人拖出来,硬生生喂了一大碗饭,弄得胸前的衣裳上淌满饭汁,她还来不及质问,又被人塞进马车里,不知要把她送往何处。 等到她再出来时,天已经黑了,面前是一条大船,一群家仆拽着她,将她丢在船板上,河面上月明星稀,寒风阵阵,她挣扎着大喊:“你们想干什么?” 家仆们看着她,不吐一眼。她心里升起无数种可能,这事一定是李元礼干的,当年他们把他扔进大船里,难道这次他也要这么对她一次? 很快,一个矮个子男人操着尖细的声音回答了她的话,“苏女郎,你可莫要被吓到了。” 黑暗里,眼前的小矮个儿贼眉鼠眼,不像好人。 “你是谁?”苏祈春问。 小矮个儿捋捋下巴处的胡子,来回打量苏祈春,笑嘻嘻地说:“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是来问苏女郎,你可知你此时在何处?” 苏祈春不解,她现在不是在湛江县么? 小矮个摇头,“错了错了!你此时在船上,很快船就要启航,去往常春县,到时候,一条船就是一个小小天下,在船上,船老大说了算,连天王老子都管不了。” 苏祈春没懂他的话,心里却已有深深地不安,“所以呢?” “所以……”小矮个靠近苏祈春,这小女郎一看就是细皮嫩肉的,倒也真是忍心让她受苦,不过不关他事,他也懒得多说什么,“船老大说了,在这条船上,船工们干的活,你干不了,但是,你得干那个活儿。” 小矮个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排木桶,木桶外布满了狰狞的污迹,“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女郎,一定没干过这么脏的活,但谁让这是在船上呢,船老大说什么,就得听什么。” “我若是不干呢?”苏祈春问。 “你要是不干,那只能……”小矮个儿立掌为刃,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 苏祈春笑了,“我巴不得死呢。” “那可不行。”小矮个儿皱眉,意有所指地说:“你要是死了,那茯苓小丫头也活不了了,不过你们主仆情深,陪你一起死,想必也没什么,只是可惜了,花儿一样的年纪……” 苏祈春听得浑身发寒,她艰难地爬起来,走到那一堆恭桶处,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和胃中的翻滚,拿起一个恭桶就刷了起来,这一刷就是半个月。 半个月里,船一直再往北走,天气愈发地寒冷,她的手成日里露在外面,泡在水里,长了满手的冻疮,红彤彤的,看着吓人。风一吹,长冻疮的地方又疼又痒,钻心地难受。 也是在这半个月里,她知道了那个小矮个儿叫杜冲,从前就是一名船工,后来他在的那条船上的船老大被人给害死了,他才下了岸,不知怎么就跟了李元礼。 说起来,这半个月里,倒一点儿没瞧见李元礼的身影,她曾在匆匆路过的丫鬟嘴里听到过几句他的名字,听她们的语气,他很不开心,但她开心,他不开心她就开心。 可她很快也不开心了。午后,船工指着不远处,吆喝着说:“快看啊,常春县要到了,我们要上岸了!” 对于常春县的记忆,苏祈春还停留在三年前,她顺着船工指着的方向极目远眺,依稀可见铺满白雪的屋顶,道路,以及被雪压得弯下去的枝桠。 她记得就是在常春县,山哥哥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山哥哥眼中那个明媚的她。光是有这点回忆,就足够让苏祈春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善意,她也开始像那些船工一样,有些期待上岸。 快上岸时,苏祈春被几个丫鬟按在铜镜前,几个人轮流为她上妆,束发,还梳的是妇人发髻,她想问,丫鬟们低眉顺眼,有些为难,“女郎,你就别问了,我们也是奉命办事。” 她只能冲到李元礼的面前问他,李元礼看到她时,目光怔了一瞬,缓缓地答:“你这样,很好。” 她却觉得这样不好,不好极了,可李元礼又拿别人的命来逼她,她只能忍,跟着李元礼一起下了船,上了岸。 冬日的常春县,人还是那样的少,不过李元礼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很快就找到一家酒楼,一进门,酒楼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几桌人,他们目光凌厉,腰背坚实,不像是平常人。 店小二迎上来,笑着说:“李公子,好久不见,快楼上请。” 李元礼点点头,“我还要那间屋子。” 店小二面露难色,“您瞧,这就不巧了,今日曲家女郎在此会客,恰好就定的那间屋子。” “曲家女郎?”李元礼挑眉,“她来见谁?” “哎哟,这咱们得低声说了,据说是曲家未来的女婿,也是江湖上的高手。” 李元礼显然来了兴致,他回头望一眼苏祈春,半是询问:“那就让给她?” 第66章 少年郎 两人年岁相近,又都是难得的标致人物,难免被人认成夫妻,再加上,苏祈春梳着妇人发髻,别人很难不多想。 李元礼话一出口,店小二等一众人都往她这里看,她是不想搭理李元礼的,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她被看得不自在极了,只好不情愿地“嗯”一声。 听到这一声,李元礼顿时眉开眼笑,像个平常人家的丈夫一般,缓缓伸手等着娘子主动伸过来的手,目光温柔,满是笑意。 这店小二还从未见过李元礼这般模样,他印象中的李元礼多金但凌厉,每次见他,他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会给他们,这般柔软的样子,他也是第一次见。 苏祈春瞟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手,心里浮起深深的厌恶,她看也没有多看一眼,扭身往屋子里走,只留下李元礼和店小二面面相觑。 李元礼的脸自然又沉下来,店小二常年在此处来往,见多了人,脑子自然机灵些,他见不对,打趣说道:“夫人这是害羞了。” 李元礼只觉得头疼,不想听店小二多说,挥挥手让他赶紧滚。 常春县外面虽冷,但屋子里燃满了火炉,暖和得如同春日,苏祈春待了一会儿便觉得浑身燥热,脸颊上也染上因太热而升起的红晕,她将外面的鹅黄氅衣脱下,搭在椅背上,扭身的时候,正瞧见走进来的李元礼,身子很快又扭回来。 她听着李元礼走进来的声音,直到他在身边坐下,两人默默地吃着饭菜,谁也不说一句话。 屋子里热,苏祈春长了冻疮的手暖了一会儿便开始痒起来,她初时能忍,后来越来越痒,她忍不住来回地蹭,蹭得冻疮处越来越红。 身旁那人纹丝不动,淡然地吃完饭,又闭了会儿目,之后缓缓睁开眼,唤了小二过来,低声嘱咐了什么。 苏祈春忍着痒吃了几口饭,店小二进来收拾时,瞧见她的手,连忙说:“夫人得忍忍,可不能乱抓,否则一定会留疤。” 苏祈春自幼学医,如何不懂这个道理,奈何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手头什么药草都没有,更不用提医治了。 她还想多和店小二说几句,从他那找点儿药草,身旁那人便冷着脸站起来,店小二顿时噤声,不再和苏祈春说下去。 说到底,苏祈春仍然是个被困住的人,在李元礼面前,她没什么自由。眼见着李元礼往外走,她也不得不起身跟着,店小二在后面喊:“夫人慢点儿。” 这酒楼环境清雅,人不多,来的人都衣着光鲜,气度不凡,二楼都是包厢,更加安静。 苏祈春跨过门槛,正巧隔壁的人也走了出来,离得不远,是以苏祈春能听到女子清铃的声音,“你怎么整天一副冷冰冰的不高兴的样子?到底是谁惹你了?” 那女子一身红衣,张扬热烈,听到他们这边的声音,也看过来,目光落在苏祈春身上,盯了一会儿,很明显地皱了皱眉,喃喃自语:“奇怪,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71章 苏祈春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三年前,他们刚来常春县时,曲红绡正在比武招亲,依着方才店小二的话,想必三年前的那次比武招亲她并未得偿所愿,所以到今日才找到意中人。 隔着一段距离,店小二弯腰跟曲红绡行了个礼,曲红绡顺势问:“这是哪来的客人?从前没见过。” 店小二回头望了望李元礼二人,得到李元礼眼神示意后,店小二为曲红绡一一介绍,说到“夫人”二字时,苏祈春听得浑身不自在。 曲红绡也很惊讶,她满是自信的眼眸亮了亮,惊奇之意爬上眉梢,“夫人?”她觉得眼前的人眼熟,倒没想到是谁,只是看起来小小的一个,比她还要小,竟然都成亲了,她真的得快点儿了。 她想至此处,扭头要和身边的人说什么,却在看到那人的一瞬间停住,这怎么,青天白日的,怎么把面具戴上了?莫非是这里有第一楼的人? 她右手抚上腰间的软鞭,眼睛观察着周围,但什么也没发现,她不解地问:“这里安全的很,戴什么面具。” 少年一身白衣,在这满是朱褐色的酒楼里,显得格外地明显,光是看他的身影,便会觉得他一定是一个格外俊逸疏朗的人,举手投足,皆有超脱世外之感。 苏祈春自然一眼就看到了他,并且觉得好熟悉,他的身影,真的好熟悉,她甚至能想象出他会怎样走路,怎样说话,怎样笑,怎样点她的鼻子,怎样低头和她说:“纤纤一点儿都不乖。” 而她则会说:“胡说,纤纤分明是这人世间里最最可爱的小女郎,没有之一!” 她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掉眼泪,满眼通红地看着不远处的少年,特可怜特心酸。 少年的目光好像也在朝她这边望过来,就算隔着面具,也能感觉出少年看得有多认真,有多直接。 泪水在苏祈春的眼眶里越聚越多,她浑身颤抖着,长满冻疮的手攥紧,洁白的手心因此留下一排指甲印,她等着他朝她走过来,几乎要忍不住,要忍不住不管不顾地朝他走去。 酒楼里零零散散的人流,在各个酒桌间穿行的小二,弹着胡琴的少女,喝着烈酒的大汉,在这所有的人里,好像苏祈春只能看到眼前的少年,而她偏偏就相信,他也在看着她。 千千万万的景象在苏祈春脑海中浮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们四目相接,火石电光。 一群人从旁边走过,里面有几个小女郎,不知在说什么,叽叽喳喳的,瞧见几人静默的样子,纷纷侧目看过来,目光很快停在了白衣少年身上,看得呆住。 曲红绡看着这一切,眼眸闪动,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她就知道她看上的男人,绝不会错,到哪都能迷倒一众小女郎。 面对着这么多的目光,曲红绡看似不经意地挽住身边人的胳膊,冷傲的眼尾向上翘了翘,眼神扫过身旁人艳羡的目光,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自鸣得意,“我们走!” 她说完,拉着身边人便要走,可很快她觉出不对来,又停下来回头看身边这个一动不动的人。 “你怎么不走?”曲红绡拧眉,显然有些不高兴,她注意到他的目光,也顺着看过去,心里有一万种不解,她可是知道,天下第一剑从来不近女色,谁也不能入了他的眼,连她也是因为要合作,才让他答应假装成她的未婚夫婿。 可是他却一直看着另一个人,一目不眨,曲红绡怎么能不生气? 她的目光很快变得满是怒气,一只手摸上腰间的软鞭,直直地往苏祈春的方向走,她倒要看看她是谁? 脚步在迈开后很快被一股力量拉住,她回头看,少年淡淡地将目光从苏祈春身上移开,望向她,云淡风轻地,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松开拽住她的手,看着她说:“走吧,我累了。” 曲红绡心里的戾气被一点点吹散,她的眉目也跟着舒展开来,她放开腰间的软鞭,重新挽上少年的胳膊,少年没有拒绝,她便开心得眉开眼笑。 两人路过苏祈春身边时,曲红绡忽然扭头去看苏祈春,和少年说:“这位夫人可真好看。” 面具下的少年轻轻笑了,曲红绡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笑,她听见他说:“不好看,一点儿都不好看。” 轻飘飘的几个字像是被风托着,送到苏祈春的耳朵里,几乎是一瞬间,她下意识地在心里回:“你骗人,纤纤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女郎。” 苏祈春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转身去寻找少年的身影,可诺大的酒楼,就偏偏再没有那个穿着白衣的人,就好像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她抓住店小二问,问他是什么人,店小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实话实说,再次重复,“那人是曲家相中的姑爷,叫什么名字倒不知道,但听说姓陆。” “陆?”苏祈春继续问:“陆什么?” 店小二不知道如何答,只好望向李元礼,李元礼一直看着苏祈春,脸上说不出的神情,他挥挥手,示意店小二下去,又缓缓走到苏祈春身边,慢慢道:“你以为是谁?陆之山?” 很难说李元礼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苏祈春在里面听到了许许多多的意味,有嘲讽,有嗔恨,若是以往,苏祈春定要和李元礼对着干,可此时她只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苏祈春转身面对李元礼,语气从未有过的柔软,“所以,是他么?你知道的,对不对?” 苏祈春渴求的眼神望向李元礼,李元礼冷笑,低头看见苏祈春冻得通红的手,想到三年来的种种种种,不无讥讽地说:“他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别的女郎的未婚夫婿,就算他是陆之山又如何,他也要娶别人了,他早就把你忘了,也就是你,还傻傻地相信,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找你。” “他就是会回来找我!”苏祈春涨红了脸,用力地推了一下李元礼。 第67章 是曲府 小小的力气自然不能撼动李元礼半分,苏祈春不仅没伤到李元礼,还被李元礼锢住双手,像小孩儿被大人拖着走一样,苏祈春被李元礼拽着,拽到酒楼外的马车前。 酒楼外,举目望去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几辆马车停在雪地里,马车顶上铺满了雪,苏祈春一出门就看见雪地里的一抹红色。 红衣少女热烈,她站在雪地里,眉眼带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伸手给眼前的少年系好脖颈处的衣带。 少年脸上的面具还未摘下,红衣少女伸出手指碰了碰,“还不摘下来?戴着面具干嘛?” 少年手动了动,快要放到面具上时,忽然朝苏祈春这边看了一眼,抬起的手很快放下,此刻风雪不住,风吹得漫天的雪粒子随意飘洒,弥漫在两人之间,将人影模糊成一片白。 苏祈春被李元礼拖着,眼睛望向不远处的少年,风雪里渐渐看不清他的身影,她还想靠近些看,却硬是被李元礼扳过身子,厚厚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李元礼为她系好衣带。 苏祈春的心思却还在少年身上,她几次偏头去看他,风雪忽而大忽而小,在风雪的缝隙里,苏祈春看到一闪而过的红色衣角,和交叠在红色衣角上的一抹白。 李元礼看着苏祈春乌黑的发上的雪粒子,冷淡的言语开口成冰,“人都走了,还在看什么?” 自从见到这个少年,苏祈春就魂不守舍的,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他想起三年前,苏祈春整日为了陆之山的病奔波,后来却发现,原来那是个假表兄。 假表兄三年前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音讯,他以为苏祈春已经忘了这个人,没想到还没有。 苏祈春回过头时,鼻尖被冻得红红的,眉毛上落了一层雪,眉尖处是绯红的一片,眼眶里带着未干的泪意,她瞪了他一眼,脸上全是别扭和生气。 李元礼平日见多了她冷脸相对的样子,此时这般反而觉得生动,忍不住想要捏捏她的脸蛋儿,手伸到她脸前,苏祈春的身子立刻僵硬起来,防备地看着他。 没有什么犹豫,他的手在她的脸前停下,接着一点点握紧,手指骨节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太用力,一阵发白。 苏祈春看他这么静静不动,忽然发现他落了满肩的雪,和她刚刚看到的少年一样,她心底再次将少年的身影和回忆里陆之山的身影重合,每次重合她都会惊讶,他们实在太像了。 她好希望他就是陆之山,如果真的是就好了。 “上车。”一个冷促的声音将她的回忆打断,她愣了一下,眼角飘过一截黑色的袍子,既熟悉又想远离,她这才渐渐回到这片冰雪天地里,被厚厚的衣衫裹着,却还是觉得冷。 李元礼将她安置在一座宅子里,宅子清幽,被一排排树木掩映着,每日醒来,苏祈春都会被窗外树叶上的白雪映到,她隔着窗看白雪,白雪堆在树枝上,像一堆堆盐一样。 李元礼每日早出晚归,回来了也不和她说话,为她安排了一个丫鬟,说是照顾她,其实是监视她。 不过她这几日倒是乖得很,没有闹着生也没有闹着死,就安安静静地待着,和这新来的丫鬟说说话,她喜欢这丫鬟,爱和她说话。 第72章 外面天寒地冻,苏祈春窝在屋子里,待在火炉前烤手,火炉上面还放着龙眼和橘子,龙眼壳被火烧得噼啪作响,橘子的一面生生被烤成了褐色。 丫鬟阿梨捏起一个橘子,“哎呀”一声,一个没拿稳,橘子滚在地上,她慌忙去捡,可偏不凑巧,橘子一直滚到床底下去,再看不着了。 阿梨手足无措,不敢往苏祈春面前凑,苏祈春半闭着眼,听到声音,打了个哈欠,见到阿梨又急又怕的样子,忽地笑了,把她拉过来,翻开她的双手,皱起了眉,“都烫红了。” 阿梨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被苏祈春拉住,“别躲,烫伤可不是小事,要马上用药。” 苏祈春拿过一瓶药膏,剜出一些药,仔仔细细地涂在阿梨的手指上,一边涂一边说:“我小时候就被烫伤过,那个时候刚刚学会做糯米糕,非要显摆,结果就被烫伤了,对了,你知道糯米糕么?” 阿梨看着苏祈春,摇摇头。 苏祈春又低下头涂药,神情有些落寞,“你是常春县的人,不知道也不奇怪,我要告诉你,糯米糕是这个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没有之一”苏祈春说这些话时,眼睛亮亮的,似是想到很美好的事。 但很快,她眼里的亮色就被一阵阴霾遮蔽,她接着说:“唉,说起来,我还真想吃糯米糕了,要是能做就好了。” 阿梨的手被药膏滋润得格外舒服,清凉,她岁数不大,心性也像个小孩子一样,听了苏祈春的话,脱口而出道:“那我给你做!” 苏祈春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欢喜,连着握着药瓶的手也跟着颤抖,她故作镇定,望向阿梨,摇头道:“这可不行,这边什么东西都没有,就是想做也没法儿做,要做就必须得出门去买。” 阿梨听了立马就要应下,她被李元礼买过来,让她照顾这位夫人,一连几天,苏祈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被憋得发慌,恨不得偷溜出去,眼下好不容易苏祈春提了,她必须抓住机会。 苏祈春也没料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她原想着骗阿梨一起出去,她好去找找陆之山,没想到一切这么容易,她甚至没有做什么伪装,阿梨给她梳好头,她正大光明地就出了门,一路上,没人阻拦。 外面风雪依旧,稀薄到几乎没有的日光洒在白雪上,远远地看,雪面上好像泛着一层金光,苏祈春被拘得久了,一出来就忍不住在雪地里乱跑,弯腰抓起一捧捧雪,冰得手都通红。 阿梨也是好久不出来,本来也是小孩子习性,也跟着苏祈春一起抓雪玩,她趁苏祈春不注意,将手里的雪砸过去,苏祈春被砸了一脖子雪,冰雪顺着脖子往下流,冷得她浑身打颤。 她捂着脖子,指着阿梨,气愤地说:“阿梨,你太过分了!” 已经不知道多久,苏祈春没露出这样娇憨的小女郎模样,阿梨也吃了一惊,不想这位夫人还有这样的一面,倒像个未出阁的小女郎。 阿梨直起身,正欲认错,谁知迎面飞过来一个大雪球,生生砸到她脑门上,砸得她晕乎乎的,她站稳身子,听到苏祈春得意的声音,“阿梨也被砸了。” 阿梨的胜负心也被激起来了,抓起一把雪往苏祈春身上扔。常春县人烟稀少,两人在大街上嬉笑打闹,半天也没碰到一个人,等两人都玩累了,身上出了一身的汗后,她们这才停下来。 望望四周,还是她们住的那条街,不过她们已经从街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这一头有户富贵人家,鎏金的牌匾,格外气派,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曲府。 苏祈春盯着这两个字,心跳得很快,心跳声好像就在耳边,震耳欲聋。 她想出来,就是想来这里,想来这里找一个人。 阿梨看着比她还欢喜,指着曲府的牌匾道:“这是我待过的地方。” “你待过的地方?”苏祈春心里闪过无数疑问。 阿梨点头,“对啊,我从前就是在这里做工,我有好多好姐妹都在这里面,曲家的大公子人又好,长得又一表人才,对我们也好,若不是被人忽悠了,我才不离开曲府呢。” 阿梨刚说完,就发觉自己说错话了,她怯怯地上前要认错,“我……我的意思是……” “是曲余青么?” 阿梨震惊地抬头。 “曲家大公子,”苏祈春看着阿梨说:“是曲余青么?” 阿梨实在没想到苏祈春竟然认识曲余青,那可是曲家大公子,是她们这些做丫鬟的,每天日思夜想的人。 苏祈春也没想到原来她一直想知道的消息,身边人一直都知道。 阿梨说,曲红绡的未婚夫婿是个江湖人,一把剑使得出神入化,他还会用飞针,蒙着眼只听声音照样可以击中目标。 阿梨又说,他说自己没有名字,陆是他曾经的恩人的姓,所以他也姓陆,他还喜欢雕木人,但没人知道他雕的什么,她们猜,一定是曲红绡。 阿梨还说,他们两个很是恩爱,虽说没成亲,但也每日黏在一起,曲红绡这样张扬的人也因为他变得娇羞,她们看到过好几次他二人靠在一起。 会使剑,会用飞针,会蒙眼听声,会雕木人,还姓陆,不是陆之山又是谁? 很恩爱,快要成亲,每日黏在一起,靠在一起,不是爱她又是什么? 苏祈春忽然不想去寻找什么,也不想去问什么。 她就是觉得那个人就是他,什么都像,什么都是一样的,甚至他看她的眼神,都让她觉得,他一定也认出了她。 可是他没有来找她,没有来认她。 就像三年来,他从来没有找过她,从来没有寻过她一样。 第68章 留不住 那一天,苏祈春有生之年以来第一次,吃到那么难吃的糯米糕,难吃到她吃了一口就反胃恶心,生生要将一天的饭都吐出来。 吐完了,她浑身发软,无力地倚在阿梨身上,阿梨清理着她嘴唇上的残屑,心里对这糯米糕的难吃也是心有余悸,她没想到,苏祈春明明做得轻车熟路,做出来却是这般滋味。 又硬又甜,像裹了糖的坚冰。 苏祈春自己也吃得痛苦,完全不像她说的那样,“糯米糕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她最爱吃。” 夜渐渐垂下,屋子里只燃起一盏灯,灯火昏黄幽暗,粼粼地在苏祈春脸上逡巡,许是吐得太久,她的嘴唇都是苍白一片,看不见一丝血色。 阿梨被她遣了出去,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安静地想,脑海里闪过许多,三年来的记忆如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一一闪过。 不管是她娘亲离世,还是祖母的死,抑或是苏泽兰和陆重不告而别,好像都是苏家人自己处理,解决,她寻遍记忆,找不到任何一个别的身影,他似乎从始至终都没出现过。 在她最崩溃最伤心最无助的时候,她真的很希望他能回来帮帮她,救救她,可是在那些无数的时刻,她最终都是自己渡过了那一切,她总是告诉自己,他一定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看她,她想一定是的。 但也许不是呢?也许他根本就忘了她,根本就抛弃了和她的那些点滴,根本就从未回来过,根本就不想再见到她。 他或许是怨恨她,怨恨她没有拦住他们,怨恨苏家人把他赶走。 或者是不在意她了,将从前的时光一一抛下,将她视作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仅此而已。 谁说他就一定跟她一样,还在想着她,念着她? 她不知道,她一点儿都不知道。 从前坚信的信念开始动摇,崩塌。 仔细想想,她过了那么久才知道他不是真正的陆之山,一直到此时,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其实她不了解他,一点儿都不。 门被人轻轻推开,寒风顺着门缝吹进来,吹得灯火不断摇晃,一个黑影从门外走进,步子很轻,他走到苏祈春身边,瞟了一眼桌子上剩下的糯米糕,顿了一下,修长的手捏起一枚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苏祈春望着地上长长的人影,有些恍惚,她多希望这个人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如果是就好了。 李元礼咬了一口,皱眉,仔细地看手上的糯米糕,摇头道:“这糯米糕是你做的?” 苏祈春缓缓抬起眼,静静地看他,仿佛不认识他了一样,看得认真专注,像要把他的所有都看穿,“你那么神通广大,还用问我?”她忍不住出言讽刺。 偏偏那么巧曲府就在附近,偏偏那么巧阿梨原来就是曲府的人,偏偏那么巧,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她不信这一切不是李元礼安排的。 李元礼听完不置一词,反而将手里的糯米糕全部放进嘴里,咀嚼吞咽,良久,才露出餍足的笑,“纤纤做的,就是好吃。” 苏祈春虚弱得连白他一眼的力气都要没了,但她还是想问问他关于曲家的事,她道:“曲家那位新姑爷的身份,你知道吗?” “什么身份?”李元礼又拿了一块糯米糕,顺势坐在苏祈春的身边,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苏祈春的整个身子都在他的眼下。 第73章 “还能有什么身份?你别装傻。”苏祈春越说越气。 李元礼咬了一口糯米糕,淡淡移过眼,“他不是什么好人。” “不是好人?”苏祈春坐直身子。 “一个江湖人,手上沾满鲜血,算得了什么好人?”李元礼自是不把这些刀尖儿舔血的江湖人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比他们好。 苏祈春说不出话,她没办法反驳,他们确实手上沾满了血,是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难以想象的,她平日里看见垂死的小猫小狗都会心疼,何况是杀人? 她的山哥哥真的也是这样的人么?杀人不眨眼。 她不敢想,还是继续问:“我只要知道他是谁,至于他是不是好人,不用你来告诉我。” 李元礼嘴里的糯米糕嘎嘣一下碎了,其声如玉碎。 被困的囚犯大多会为了活命而变得低微顺从,像苏祈春这般始终理直气壮无所畏惧的,他真的第一次见,原本他以为,让她去洗恭桶会让她害怕些,现下看她是一点儿都不会怕他了。 在这里几日,他已将那个人的情况都打听了一遍,倒也是江湖里有名的人物,不过…… “不过什么?”苏祈春问。 李元礼慢悠悠地说:“不过一个快要死了的人。他既然有胆子冒充天下第一剑,就该想到自己有这么一天,第一楼是什么地方?第一楼的楼主又是什么人?怎么会容许他挑衅?” 李元礼盯着苏祈春,目光如薄刃,“你以为他为什么会在曲家?他不过是想找一个靠山,借着曲家在常春县的势力保自己一命,一个江湖人,沦落到要靠平民去庇护他,他离死也不远了。” 他看着苏祈春的脸色愈发地白,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也不一定,我听说曲红绡很在意他,他们二人在曲家宛若一对交颈鸳鸯……”他一边说一边观察苏祈春的反应,苏祈春整个人紧绷着,像在压抑着什么。 他接着道:“以曲家在湛江县的势力,若他不离开曲家,或许还能留一条活命。” 苏祈春的眸底像是有光,明明灭灭,她恍然想到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事,立马就要问李元礼,“那就是说,他也许是因为要保命所以才留在曲府,对不对?” 一定是这样的,她的山哥哥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留在另一个小女郎的身边,她的山哥哥不是忘了她,绝对不是。 李元礼像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忍不住冷笑,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苏祈春还在想着她那个又哑又瞎的假表兄。 “你想什么呢?”李元礼侧过身子,不顾苏祈春的挣扎,捏住她的下巴,一字字道:“陆重和苏家利用完他就将他赶出苏府,他恨你们还来不及呢,这三年他都没回去一次,是什么意思难道还不明显么?我劝你,不要自作多情。” 苏祈春被捏着下巴,被迫面对着李元礼,李元礼的话像一把把锥子刺进她的血肉里,很疼,这点疼让她难受又让她清醒。 从前的三年里,她没有一个时刻会以为陆之山会忘了他们之间的情谊,她总是固执地以为她的山哥哥一定一定会把她永远记在心里,她从不怀疑,哪怕她真的三年里没有再见到过他。 苏祈春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回视李元礼,“好。我不自作多情。你说完了么?”苏祈春已厌烦至极,“说完可以走了。” 李元礼从未在苏祈春的眼里看到任何一丝对他的温情,从来没有。他涨红了脸,浑身简直要爆炸,可很快,他又平静下来,松开捏住苏祈春下巴的手,站起身,振平下摆上的褶皱,缓缓转身,向门外走去。 门栓轻轻拉开的时候,屋里面传来一声叹息声,叹息声很轻很轻,如释重负一般。这声音轻如鸿毛地落在李元礼的心上,压得他的心很沉。 门关上的时候,曲红绡望着眼前人挺拔的身影,气得杏眼圆瞪,她嘟着嘴,大声地说:“为什么要走?” 眼前人俊朗,眉目如峰,整个人冷冷的,好像雪山里的青松。她遇见他时,他身受重伤,躺在雪地里,好像快要死了,她根本不爱管闲事,却看到了他手中的饮冰剑。 “十年饮血,方得饮冰。” 她曲红绡这辈子就是要嫁世间上最厉害的人,这世上最厉害的不就是手握饮冰剑的他么? 把他救醒后,她才发现,原来他也上过她比武招亲的擂台,只是那时候,她不知道曲余青是冒领第一剑的头衔,更不知道他就是第一剑。 曲红绡试了他许多次,发现他武功平平,内力弱得要命,她几乎要以为他也是冒充的,却意外听到曲余青和他的对话。她的好哥哥竟然一直骗她,瞒她,真是个好哥哥。 从此她对他更好了。 第一楼的人追杀他,她就将他藏进家里,为他换一个身份,保护他照顾他,说是金屋藏娇也不为过。 虽然他武功变弱了,可曲红绡就是觉得他身上有种不俗的气质,是别的人都没有的,只有第一剑才有。 可这个人偏偏不领情,一有机会就想走,就想逃,就想从她的手心溜走。这一年来,除了第一楼的人,她还安排了不少自己的人,假装来杀他,就是为了留住他。她就是不想,就是不想让他走。 “何必呢?”少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算是说着狠心的话,却依然可以云淡风轻,“何必拦我?我始终是要走的,今天不走,明天也会走,你留不住我。” 第69章 很般配 曲红绡沾满红色的眼尾多了些颤抖,她走上前,拽住眼前少年的衣袖,不肯放手,“你不许走!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想杀你?” 少年一声不吭,曲红绡又走到少年的面前,面对着他,胸口起起伏伏,像在经历什么特别难忍的事。 “你要想清楚,第一楼的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在第一楼那么多年,第一楼的手段,你应该知道的。” 曲红绡紧紧盯住他,不敢挪开一眼,仿佛她一松懈,他就会消失,“若是你走了,没了曲家的保护,第一楼的人立马就会找到你,要是被第一楼的人抓住,我也救不了你!” 少年的手放在门框上,手指嵌在花格子里,攥得发白,他听得满脸笑意,好似这不是什么关于生死的事,而是每日的起坐茶饮,最稀松平常不过。 曲红绡看见他这般淡然的样子,就知道她没有吓到他,就不自觉地害怕,“你知不知道,你要是被第一楼的人抓住,他们会杀了你的,你不怕死么?” 少年的笑意渐渐扩大,像听到特别开心的一件事,“我从小就被楼主收养,本就欠他一条命,他若是要我的命,我还他就是了。” 灯火落在少年的眼中,少年眼底燃起一片亮色。 其实这么多年,他都以为楼主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自打他记事起,就是楼主在他身边,教他武功,陪他写字。那时楼主待他很好,总是笑着,只有在他偷懒不去练武的时候,他才会对他凶。 就连楼主的亲儿子也会嫉妒他,嫉妒他得到了楼主更多的爱。 年少的那段时光,绵长悠远,是他忘也忘不掉的,以至于他始终将楼主放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后来,他的剑练得比楼主还要快,还要好,楼主很高兴,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朗声笑道:“好孩子好孩子,从此以后,我的这把饮冰剑就传给你。” 他这个好孩子也没辜负楼主的期望,一出手,就打败了江湖上各类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时之间,他名声大噪。 有人问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们只知道他有一把饮冰剑,只知道他剑法超群,无人能敌,所以他们就叫他“第一剑”。 当第一剑没什么不好的,可是在挑战了一众武林高手后,当他的手上满是鲜血时,他真的不想再当第一剑了,甚至不想当一个江湖人。 他放下所有,去到山野里,想在那里看天边云聚云散,日落月升,想就这么了却残生。 可他的命根本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他还欠楼主,欠楼主太多太多。多到他连怎么活都身不由己,多到他想死都无能为力。 在他离开苏府后,第一楼的人很快找到了他,他们说:“楼主十分挂念你,请你回去和楼主团聚。” “楼主还说了,那日你遇伏被害一事,楼主也会为你查清楚。” 可他不想回。 第一楼的人起初还好言相劝,后来渐渐开始威逼利诱,他不想牵连苏家,一路向北,去到离苏家越来越远的地方,他以为这样会保护他们。 如今看可能确实保护了他们,他看到苏祈春的样子,通身华贵,珠玉满头,她站在那个男子身边,郎才女貌,确实般配得很。 他想到这里,嘴角泛起笑,有些凄凉,像冰面上冒出来的寒气。 是的,很般配。 不管怎样,都比和他这个恶贯满盈的江湖人要般配。 “你说什么?”曲红绡气红了脸,“你把你的命还给他?你凭什么要把你的命还给他?你别忘了,我也救了你一命!”曲红绡掰开他按着门的手,不让他走,“你也欠我一条命,你不能走,你要留在这里。” 第74章 少年没有半分退缩的迹象,而是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里不含攻击,没有怨恨,平静得可怕。 曲红绡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头一次被人这么拒绝,她曾经的骄傲与跋扈在此刻没有半分的用,她心里已有些愤懑,脸上仍强撑着,无所谓的样子,“好啊,你走吧,走了就永远别回来。” 少年拨开曲红绡的手,推开门,缓缓走出去,外面月光如水,照在雪地上,映出一段洁白。 曲红绡立在门外,寒风将她的脸吹得通红,她看着他越走越远,气不过,心里像被火烧了一样,拳头狠狠地砸在门框上,“砰”地一声响。 很快,几个黑影从黑暗处闪出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曲红绡,曲红绡红着眼,咬牙切齿地道:“去把他抓回来。” 满地的雪白,少年长长的身影落在上面,风雪从他的袖口灌进去,吹得整个袍子都鼓起来。他顶着风,一步步往前走,雪地里留下他踩出的一个个脚步印。 很快,雪地里多了许许多多的脚步,白皑皑的雪被踩得泥泞凌乱。 厮杀在这一刻发生。 若是他还有之前的武功,对付这几个人应该不在话下,可是这三年里,他的伤越来越重,渐渐地,也将他的内力消耗干净,他此时只能靠着蛮力来对付他们。 好在那群人似乎并不想杀了他,他本来快要招架不住,却硬生生用自己的胳膊扛了一刀,他忍着疼,反手震断来人的刀剑,踩着墙面跃到墙内。 摔下来时,他顺势滚进掩映的草木里,府内的家仆闻声赶过来,墙外的人不敢进来,他整个人蜷缩起来,不敢动弹,好在他一声的白,恰巧这雪也是,家仆们四面瞧了瞧,什么也没看到就走了。 他伤口处不断往外泊泊地流着血,鲜血滚烫,流进冰冷的雪里,很快失去温度,他的意识也跟着流失的血一起,渐渐消失。 再醒来时,天蒙蒙亮,他耳边响起少女的吟唱声,少女拿着瓶子,踮起脚去拨白梅上的雪,脸上溢满无拘无束的姿态。 雪粒子一簇一簇地从白梅上落到瓶子里,没一会儿,阿梨就集满了一整瓶雪水,一瓶雪水刚好可以泡两盏茶,今日两位主子的茶水有着落了,她真高兴。 她兴冲冲地要往回走,脚下却被个什么东西给绊住,她硬生生摔了个狗啃地,手里的集满的雪水瓶子也跟着落在地上。 身体疼倒还好,就是可惜了这些雪水,她气不过,回头准备看看是什么玩意儿挡了她的路,只一眼,她就吓得要尖叫。 周围的家仆闻声问:“发生了什么?” 她刚要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那只沾满血的手摸了摸她的裙裾,她觉得熟悉,大着胆子又看了第二眼,第二眼,她认出了他,竟然是他,曲红绡的未婚夫婿。 曲家的准姑爷不应该在曲府,怎么满身是血地躺在这天寒地冻里? 听见声音的家仆向这里跑过来,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阿梨犹豫着,不知道要怎么办,脚下的少年像是拼尽全力,艰难地发出声音,“救……我……” 阿梨心里乱个不停,低头又瞧见少年仰头望她,那眼神,特可怜,她心一软,大声道:“没事没事,不小心摔了,不用过来了。” 她趁四下无人将少年拖到附近的柴房里,又拿了些炭火放在他身边,希望能暖暖他的身子。 他被冻了一夜,浑身早已冻僵,身上也全是伤,连呼吸都很微弱。阿梨不懂医术,但这几日跟着苏祈春,也听到过只言片语,她凭着记忆拿了些药,差点儿被苏祈春发现。 苏祈春问她,“你是不是拿我的药了?” 阿梨连忙摇头,心虚地说:“没有,没有。” 苏祈春将信将疑,什么也没说,提笔继续写自己的字,等到阿梨走出去,苏祈春顿了顿手中的毛笔,抬眼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阿梨急匆匆的背影。 阿梨最近很古怪,府里边的人有眼睛的都发现了,她这几日总是时不时地就失踪一段时间,有时候苏祈春找她半天都找不到,府里人已经有人在猜是不是这丫头跟哪个野男人鬼混去了。 李元礼天天不着家,但对家里的事情倒是了如指掌,他和苏祈春说:“后院的柴房好久没人收拾了,阿梨倒是个有心的,天天往那边去。” 苏祈春很快明白李元礼的意思,这几日李元礼每日出去忙,也不多管她的事,她倒不觉得他有多烦了,偶尔也和他说几句话。 少女怀春总是常事,苏祈春不愿意棒打鸳鸯,于是忙道:“她愿意去就让她去,阿梨是我的丫头,你少管。” 李元礼眼眸闪了闪,他回头望一眼苏祈春,淡淡道:“我不管,只要别闹出丑事就行。” 苏祈春自然也不想闹出丑事,倒不是会丢人,而是觉得对阿梨不好,不管怎样挣扎,在此处,女子的后半生往往系于男子身上,她的后半生怎么样她可以无所谓,但阿梨不行。 用过午饭后,苏祈春说要歇下,早早地将阿梨赶出去,她眼皮耷拉着,但还是看到了阿梨欣喜的样子,这么一弄,她倒是好奇了,这是哪来的男的,将阿梨迷成这样? 第70章 很清楚 这所院落幽静,前院宽敞,后院深暗,苏祈春穿过一座小桥,迎面而来的是一排排白梅树,白梅树长得盛大而又热烈,梅花和雪攒在枝头,像极了一枚簪子。 走过白梅树林,丫鬟们的居所便露出来,那是一排平房,一间挨着一间,此时丫鬟们都在前面伺候着,是以屋门个个紧闭着,没半分人气儿。 苏祈春也没多停留,继续往后走,靠院墙那里也有几间房子,都是放些杂物,平时没有人来。 苏祈春缓缓地往那几间屋子走去,四周静悄悄的,连雪落的声音都听得到,她踏上长廊,雪粒子被风吹到地上,铺成薄薄的一层白,她轻轻踩上去,留下一枚枚脚印。 走得近了,声音也渐渐传出来,苏祈春听得很清楚,那是阿梨的声音,她不知不觉,听得步子慢下来。 阿梨的声音带着些埋怨,像个深闺小怨妇在抱怨回家晚了的丈夫,“你怎么回事儿?都说了要你好好吃药,不要乱动,你怎么又不听话?” 阿梨叹口气,接着说:“平日里看你乖乖的一个人,怎么也这么犟脾气?我跟你说,我家夫人可是湛江县有名的大夫,湛江县里有家怀仁堂,传承百年,历经好几代大夫,我家夫人就是怀仁堂苏大夫独生的女儿,学得一手好医术。” 阿梨说着说着笑起来,似乎想到特别骄傲的事,“我听我家夫人说,像你这种刀伤就得静养,养好了才能活动,不然到时候落下病根儿了,更难受。” 苏祈春也听得笑起来,她与阿梨相处的时间实在不算久,但没想到在阿梨心里,她是这样一个医术高超的人。 她这么想着,便走到了柴房的门口,她偏脸朝屋里看,白雪和日光在窗纱上映出阿梨和少年的身影,阿梨蹲在地上,低着头,像在给地上躺着的人敷药,看起来格外认真。 苏祈春看了会儿,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很美好,她仿佛回到很久之前,在觉明院的小小屋子里,她也是这样,给她的山哥哥敷药,她还会跟他说:“药要多敷才有用。” 她看得怔住,直到屋子里一个吃痛的男声传出来,苏祈春才惊醒过来,一下子意识到什么,脸红成一片。 她这样在门口偷看别人甜甜蜜蜜,实在是太羞人了,可不是大女子所为。 她慌乱地摸自己的脸,下意识地要往回走,下了走廊才想到,自己这次来的目的,又急匆匆地扭身拐回去,走到柴房门口,压下自己乱跳的心,轻轻换了声,“阿梨。” 屋里紧接着传来药瓶破碎的声音,但却没人答话,苏祈春又喊了一声,阿梨战战兢兢的声音才响起来,“来……来了来了……” 阿梨打开门,头也不敢抬。 也不知是好奇还是什么,苏祈春的目光朝着门缝里望了一眼,只一眼,她好似看到了一片白,模模糊糊的,但又觉得在哪里见过。 阿梨瞧见苏祈春往里看的眼神,连忙把门关紧,眼神飘忽地望着苏祈春,道:“夫人,你怎么来了?” 门关上了,苏祈春有些失落地别过眼,目光落在阿梨身上,“你还说呢,我不过是打了个盹儿,一醒来,就找不到你人了,找了半天,原来是躲在这儿偷懒儿了。” 阿梨心虚,她低下头,支支吾吾地回:“我走到这儿,就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苏祈春作势要进柴房,阿梨吓得连忙拦住,苏祈春瞧着她这副做了坏事不敢让人发现的样子,就好笑,故意地说:“怎么?这么拦着,难不成里面有你的野男人?” “才没有!”阿梨一下子急了,恨不得跳起来反驳,虽然这里面确实有个男的,可要说是她的野男人,她也冤枉了,且不说那少年和曲红绡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是没有,一个江湖人,她也是万万看不上的。 第75章 苏祈春眯着眼笑,像看穿她一般,她退后半步,指尖点了点阿梨的额头,道:“好啊,没有就好,你是我的丫鬟,可不能做出婚前失礼的事儿,不然我一定饶不了你。” 阿梨听了这话,心里像堆在一起的瓶子哗啦啦倒了一样,乱成一团,常春县民风粗犷,但女子还是有诸多限制,若是被别人误会她在婚前和男的有什么纠葛,她一定嫁不出去了! 苏祈春突然来这里找她,一定也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她好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她真不该,真不该一时心软收留了这个人。 她越想越着急,来柴房的次数越来越少,就算是来,给他上药也不如从前用心了,常常一次敷好多药,就盼着他快些好,自己也好摆脱这个烫手山芋。 少年自然敏锐地捕捉到这些,包括苏祈春说的话,她一闪而过的眼神,他都记得,一点点记得很清楚。 他也越来越急着想要离开,有太多人想要他的命,他留在这里,对谁都不好,还是不要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就让他在外面流浪,而她在温暖而舒服的宅子里度过一生,这样最好。 阿梨每回来的时候,他总会有意无意地问几句关于苏祈春的事,他听到的是:夫人很好很幸福,老爷对她很好,他们两个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些话本是阿梨敷衍人随口乱说的,可他却记在了心里,尤其是那句:很好很幸福。 在分开的三年里,他无数次地想要回去,去见一见苏祈春,但又害怕会伤害到她,不见自己痛苦,见了又怕她受伤,后来他终于杀死了属于自己的小小执念,变得只希望她好。 只要她好,就好了。 于是在一天夜里,他捡起阿梨帮他寻的木棍,一点点支着身子往外走,他走下长廊,路过丫鬟们住的那排平房,又穿过一座小桥,走到亮着灯的屋宇旁,远远地,他看到窗户上的剪影。 无数次的梦里的场景与此时此刻重叠,少女握着笔,低着头,在纸上用力地写着,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她写得认真到好像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雪渐渐大了,纷纷扬扬的雪从天而降,砸在窗棂上,沉闷的一声响,像石子投进湖水里,苏祈春的思绪被这一声响打断,她抬起头,望见窗户被吹开一个缝。 没有多想,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外面雪花飘落,雪粒子连在一起,像白玉帘子一样,她忍不住伸手接住其中几颗,冰凉的感觉在手心阵阵蔓延,她浑身冷了一下,没有征兆地抬头,猛然怔住。 风雪从窗外落在她身上,她的手心、发边很快落满了雪,但她却毫无知觉一般,一直到阿梨唤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这时候,她的手已经冻僵了。 阿梨埋怨道:“手都冻僵了,怎么窗户也不关就站在窗边?” 有时候,苏祈春真觉得阿梨像她娘亲,不过仔细想想,她还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在那里站那么久,兴许……苏祈春心里酸酸的,兴许是自己看错了。 翌日,苏祈春刚吃罢早饭,就听见门外吵吵嚷嚷的,未及反应,李元礼就走进来,跟着她一起走进来的,还有满脸怒气的曲红绡。 曲红绡一进门就指着李元礼大骂,像是李元礼欺负了她八辈祖宗一样,“李公子,李老爷,你可真是贵人事多,我这几日来了多少次,每回都被你拦在门外,怎么?今日怎么不拦了?” 李元礼低头轻笑,走到苏祈春身旁,拍拍她惊吓得有些僵住的身子,又回身对着曲红绡好言好语,“曲女郎这是什么话?我就是个生意人,县令大人派曲女郎来府里搜查,我哪有不让之理?” “哼。”曲红绡脸上露出轻蔑之意,“你知道就好,来人,给我搜。” 李元礼面上平静,似是胸有成竹,苏祈春看了这半天,也听明白了曲红绡的意思,李元礼的生意她从来不过问,只知道是贩卖些药材,她曾在李元礼身上闻到些药草味道,那味道,怪得很。 不过看李元礼这样子,恐怕曲红绡也搜不到什么。 果然,没一会儿,曲红绡便两手空空地回来,脸色很不好看。 李元礼还没说什么,身后的阿梨倒突然松了口气。 “不是说就在这儿吗?人呢?”曲红绡怒气冲冲。 “我们明明……” “住嘴!”曲红绡甩出手中的鞭子,向说话的人身上卷去,鞭子势头猛,很快卷到人腰上,那人一声嘶吼,身上已多了道又长又深的鞭痕。 等到那人躺在地上说不出话,曲红绡才稍稍松口气,对着众人说:“还不快去找,找不到,你们都别想活了!” 众人听了这话,立刻作鸟兽散。 苏祈春也被骇了一跳,动不动将别人的生死挂在嘴边这种事,不应该是江湖人做的么?曲家女郎何至于此? 她正想着,耳边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她回头,看到李元礼低头询问的眼神,“怎么?被吓到了?” 第71章 原来是 苏祈春抬头,见到是李元礼,瞪了他一眼,抓住低着头的阿梨往自己屋里走。 待到无人处,苏祈春回身,盯着阿梨看了许久,阿梨低着头,攥着衣角,看上去心绪颇不安宁,苏祈春心里已猜出几分,她一边涂着冻疮膏,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的那个小相好和曲红绡是什么关系?” “什么小相好?!” * “什么?!”曲红绡猛拍一下桌子,身旁的桌子瞬间裂开一个缝,屋子里的人见此场景更不敢说话,头低得越来越深。 “是……确实是苏家女郎……” 曲红绡的脸色由白转青,挺直的身子渐渐变软,她无力地倚在椅背上,这些日子的事忽然在她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不是看到了第一楼的人,而是看到了苏祈春,所以他才会突然戴上面具。 原来不是她做错了什么,而是苏祈春来了,所以他一定要走。 他一离开,就到了苏祈春这里…… 原来…… 她一直知道,有个姓苏的表妹,一直照顾他,他与她的情谊很深。但她总觉得自己可以替代苏祈春在他心里的位置,只要时间足够长。今时今日她才知道,原来不行。 震惊、伤心、委屈、愤怒,种种种种交织在一起,像被风吹得缠绕的线一般,理也理不清楚。 过了好久,底下的人战战兢兢地问:“女郎,陆公子还找不找了?” 曲红绡强忍着,泪水没有滚下来,她握紧了手,红着眼,一字字道:“找。还有那个姓李的,也给我查,一个外乡人在常春县能有这么大生意,一定有古怪。” “是。”底下的人应了一声,脚下的步子一刻也未停,匆匆退出去,他们跟着曲红绡多年,对曲红绡的脾性知道得一清二楚,像今日曲红绡的样子,最吓人,他们得跑快点儿。 果然,刚走出屋子,屋里就传来一阵器皿破碎的声音。 * 苏祈春听完阿梨的话,眉头皱成了麻花,她一会儿指着阿梨想要凶她,怪她瞒着自己,一会儿又捂着胸口后悔,后悔自己怎么没有去见见他,一会儿又红着眼眶,心也跟着疼疼的,他知道她在这儿,可是也没来找她。 她一直被这些纠结的情绪缠绕,直到日头升到中空,一天之内最热的时候到来,李元礼走进屋子,伺候的丫鬟想说话,被他止住。 他来到苏祈春面前,盯着她看了好久,苏祈春都毫无反应,他嘴角掠过一个笑,用指节轻叩桌面,苏祈春睁着红红的眼望他,见是他,脸上很快蒙上失望的神色。 李元礼的脸也跟着沉下来,他做到她身边,接过阿梨递过来的茶水,茶水温热,热气熏得他眼都要睁不开了。 他缓缓喝完,身子变得很暖很热,手指绕在盏沿上绕圈,他望一眼苏祈春,对着阿梨说:“带她跟我走。” 苏祈春浑浑噩噩地,被拉着穿上衣帽,又被推进马车里,她和李元礼相对而坐,一路无话。 马车停下的地方是一条不算大的街道,道路两旁开着大大小小的药铺和酒楼,苏祈春一下车,就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这味道和李元礼身上的,一模一样。 两人在路上走,临街的药铺里的人见到他们,一个个站到门口朝他们弯腰行礼,李元礼神色不动,像是很习惯。 苏祈春倒是浑身不自在。 李元礼道:“怎么样?看到了么?这条街都是我的产业。” 苏祈春知道他生意做的大,但没想到这么大,这条街上,至少有八家药铺,三家酒楼,常春县算是北边富庶的小县,能拿下这么多店铺,属实不易。 两人走到一家酒楼前,酒楼装饰华丽,门口的人络绎不绝,李元礼在酒楼门口站定,扭身和苏祈春面对面,脸上带着特温柔的表情,苏祈春好像从未见过他这样,眉眼温柔带笑,像极了清白的少年郎。 “还记得这里么?”李元礼看着她问,眼神熠熠发光,似是很期待。 第76章 加上三年前的那次,苏祈春总共只来过常春县两次,上一次只是匆匆地来,她一心记着山哥哥的病,全然没有仔细看过周边的风景,至于这里,她更是没有一丝印象。 李元礼脸上浮上压不住的失落,他勉强地笑,指着脚下的位置,笑着说:“你还记得吗?三年前,就是在这里,你救了一个小乞丐。” “小乞丐?”苏祈春的记忆随着这个词语开始搜寻,李元礼眼里的光又渐渐亮起,苏祈春最终还是摇摇头,“我只记得,山哥哥的眼睛就是在这里好起来的,他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我。” “至于什么小乞丐,我完全记不起来了。” 李元礼缓缓垂下眼,嘴角的笑渐渐变为苦笑,苦涩得像药,许久,他抬眼,目光望向远处,又收回,落在苏祈春身上,“不记得也没事,我跟你讲。” “以前有个特别坏的人,后来自作自受,被骗到船上,起初他仍然嚣张跋扈,以为自己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人,殊不知,到了船上,他拥有的一切都没有用了,甚至他的兄弟也跟着陷害他。” 他说到这儿,眼里满是痛苦,像是想到了特别难过的事,“他被人骗,被人害,被人欺凌,以至于到了街头要饭的地步,他处处看人脸色,仰人鼻息,靠着别人的可怜和施舍才得来一点点东西,他本来快要活不下去了……” 他看着苏祈春并未看着他的眼,“还好,他遇见了一个故人,她没认出我,但给了我药,给了我钱,如果没有这些,他真的会死……苏祈春,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李元礼。”苏祈春忽然抬头,对上他的眼,满眼含泪,他的心跟着一紧,苏祈春抓住他的胳膊,语气里带着哀求,“李元礼,你知道陆之山在哪吗?” 李元礼的心越来越沉,此时此刻,高高的日头已渐渐落下,四周俱是冷寂的风,冰凉的雪,李元礼的脸也跟着变得冰冷,他伸手拂开苏祈春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不知道。” 回到李府的第二日,李元礼就丢下这里的一切,要带着苏祈春回湛江县。 宅子里所有的一切都被留下了,包括阿梨。 阿梨抹着眼泪拉着苏祈春的手,哽咽着说:“夫人,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呀?” 阿梨哭得像小孩一样,苏祈春也看得心疼,这段时日虽然不长,但也足以让两个年龄相近的小女孩产生感情,她把自己的体己钱拿出来给阿梨,要她好好照顾自己。 离别的话说不完,苏祈春拍拍阿梨的肩膀,最后看一眼这个自己住过的宅子,跟着李元礼离开。 回去依旧是坐船,她被李元礼安排在客舱里,李元礼不理她,船上的人也无人问她无人管她,她早习惯了李元礼这样的阴晴不定,倒也乐得自在。 到了晚上,她睡在船上,耳边水声哗啦,她许久没能入眠,好容易睡着了,头上忽然传来一连串匆忙的脚步声,和阵阵的吵嚷声。 她坐起身子想要细听,船身忽然猛地晃了一下,接着,铺天盖地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卷入冰凉刺骨的水里,她双手拼命滑动,想从这个地方游出去,可水势实在太大,她两臂划得都快要没有力气了。 冰凉的水让她忍不住发抖,她望向四周,周围都是挣扎而形成的激荡水花,她想要大喊求救,可是话刚出去,就被呛了满嘴的水,她的意识也越来越微弱,几乎要睁不开眼。 她好怕好怕自己会死在这个地方,她最后挥动两只手,希望能找到救命的稻草,但就在她摸到木板边缘的那刻,巨大的困意让她神志不清,失去力气。 她以为自己死在这里,但睁开眼的时候,头顶是稻草的颜色,她的身子也很温暖,像被火烤着一样,她动了动身子,巨大的疼痛从四肢传来,她轻轻一动,就觉得整个身子都要碎掉。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坐起身,忍着疼看着周边的一切。 这地方应当是山上猎户平时打猎住的地方,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墙角处还残留着血迹,约摸着猎物的血。 床边燃着一簇火,火光柔软,让整个屋子都暖和起来。 苏祈春心里猜着,救自己的一定是这山中的猎户,她也真够幸运的,大难不死。 她忽然想到什么,低下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竟然还是自己穿的那一套,但已经干了,也不知救她的人是怎么做到的。 “吱呀”一声。 她望向木门的地方,目光闪动。 进来的是一个满身白衣的少年,挺拔疏朗,身上有种冷冷的气质,只是看不见脸,他的脸上戴着面具。 他进来后,一直看着她,望着她说:“这里冷,你盖好。” 苏祈春看得一目不眨,都没注意到身上的被子已经滑落,她呼吸变得很急促,心也砰砰地跳,她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没头没尾地问一句:“你是谁?” 第72章 山中屋 屋外呼啸的风声夹杂着雪粒子砸在屋檐上的声音不绝于耳,少年抖落身上的雪,在一片昏黄的灯火中抬头,灰色的面具上蒙上融融暖意,苏祈春望着他,心跳得很快。 “你……到底是谁?”她紧张得不敢动。 少年走到火堆前,拨了拨燃烧的木柴,火花瞬间窜上来,照得屋子更亮了。 苏祈春巴巴地望着他,等着他的话。 “天太冷,你在水里泡得太久,最近可能会头痛,你在这里多休息一段时日,我也会趁这段时间去寻你的家人,到时候等你病好,就送你回家。” 苏祈春深吸一口气,这一桩桩一件件,都给她安排好了,熟悉得真不像是陌生人。 少年面具下的神色看不清楚,他解释一般地缓缓又道:“我也是无意间路过,看到你躺在漂浮的木板上,很可怜的一只。”他说着,低头去看自己的手,眼睛也跟着垂下来。 “所以救下了你,这里很安全,你放心,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抛下你不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许多许多的疑问堵在苏祈春的心里,苏祈春却没办法说出来,他甚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也就觉得自己不必再问下去了,何必去逼一个人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多谢。”苏祈春舒了口气,对着他盈盈笑,好像忘却了所有的不乐,“多谢你。” 火堆里木柴燃烧的声音哔拨作响,少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很轻地说:“不必。” 翌日醒来时,屋子里已没有了少年的痕迹,床旁边的火堆还在燃烧,整个屋子一片暖意。 苏祈春简直不敢想象自己是在一个山中的木屋里,她还以为自己还在深宅大院里,住着上好的房子,所以才这么温暖,温暖到她简直不想要起床,就要一直赖床。 少年好像也猜到了她的心思,没等她说就给她准备好了饭菜,山中简陋,少年折了几个树枝做筷子,另摘了几朵梅花点缀在木墙上,粗鄙的小屋也因为这一花一木而变得赏心悦目。 苏祈春吃着烤熟的兔子肉,脸上也挂着笑,休息了一晚,除了头还有些疼,别的地方都好得不得了,她伸个懒腰,望见少年站在窗边,正擦着一张弓。 少年袖口和领口的雪粒子仍然没化,戴着面具的脸上不断呼出白气,拿着弓的手指也通红,指尖还残留着弓弦刮伤的伤疤。 他用手拉开弓弦,弓弦发出“铮铮”的声音。 苏祈春悄悄站在少年的身后,笑得眉眼弯弯,她踮起脚尖轻拍少年的肩膀,一目不眨地看着少年。 她指着少年手中的弓的方向,好奇地问:“你……” 少年回头看她,举了举手中的弓,隔着面具看不清他的神色,“我在试我的弓。” 他说完,又拉满手中的弓,冲着窗外,“嘣”地一声,树枝上的鸟雀惊散,晃动的枝叶上的雪掉落下来。 苏祈春盯着他握着弓弦的手,眉头皱了又皱,她想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指指少年拉着弓弦的手,声音怯怯的,“你的手,破了。” 少年拉满弓弦的手骤然松懈,绷紧的弓弦从他的四指之间滑出,窗外漫天的风雪,少年一身白衣,缓缓回头。 苏祈春的目光望着少年垂下的手,眉心微皱,那模样可怜得像个小孩子。 少年将手缩进衣袖里,开口道:“要一起去么?” 苏祈春还在找他手上的伤口,被他的话说得愣住,她一时之间没明白他的意思。 少年没有跟她解释,握住弓,抓紧她的手腕朝外走去,外面风雪漫天,一出门,风夹杂着雪直往两人的衣服里灌。 苏祈春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看着他握着她手腕的手,心里面五味杂陈。 少年取下自己的斗篷披在苏祈春身上,苏祈春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带到空中,少年轻点树枝,身子在一根根树枝上掠过。 呼啸的风在苏祈春耳边响个不停,苏祈春钻进斗篷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个眼睛,斗篷厚重,她的声音被包裹在里面,显得闷闷的,“去哪里?” 第77章 她乌黑的眼睛望着身边的这个人,没有一点儿害怕。 冷冽又柔和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去找吃的。” 这里的山山势陡峭高耸,积雪也比平地更多些,苏祈春被带到半山腰上,裹成粽子的她靠在树下,低头是雪,抬头也是雪。 眼前的这个满身白的人儿又试了试手中的弓,确定满意后往前走去,苏祈春两只杏眼见他走远了,忍不住浮上几丝嗔意,这冰天雪地的,就把她放在这儿,是想要冻死她,还是想她被野兽咬死? 说好了要救她,看来全是假话! 苏祈春想着,鼻子被冷风吹得酸酸的,眼睛也红红的,委屈极了。 满身儿白的人越走越远,她也跟着越来越委屈,在心里默默将他骂了千百遍,但眼睛还是止不住地去看他去瞟他。 一排黑脚印落在白雪地上,满身白的人走在风雪里,几乎要和风雪融为一体,就在苏祈春以为他要一直走下去时,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朝着苏祈春而来。 苏祈春呆呆地望着他,心跳跳得很快。 “你又回来干什么?”苏祈春还没忘了刚刚他明显是要抛下自己而去。 少年跑得止不住地喘息,他蹲下身子,看着缩成一团的苏祈春,冷冽的声音变得有温度,他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得出苏祈春生气了。 他拉了拉苏祈春胸前未遮好的斗篷,强压着声音里的颤抖,“你在这里待着,我马上就回来。” 耐寒的鸟儿从树枝上飞起,枝杈上的白雪随之落下,落了两人满头,苏祈春才不想相信他的话,他什么都不跟自己解释,什么都不跟自己说,凭什么要相信他。 可是她看到他不加掩饰的眼神,又莫名地想要相信,就是觉得她会相信他说的话,永远相信。 苏祈春可怜巴巴地望着眼前人,点点头。 少年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握着弓继续往前走,身后忽然传来细密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握紧弓背,还未来得及出手,就听见苏祈春略带颤抖的声音。 “我和你一起去。”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第73章 又一村 少年握着弓的手很轻地颤抖了一下,一个软软的小手很快从背后伸过来,抓住他的衣角,他回头看,原本裹在苏祈春身上的衣衫歪歪扭扭地搭在她的肩上,她鼻子被冻得红红的,一双眼睛楚楚可怜。 “你……你别走。”苏祈春可怜兮兮地昂着头,眼角泪花闪闪。 这里到处都是雪,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远,几乎快要消失在一片雪白里,天地间好似只有她一个人,她心底生出很深的害怕,害怕又像多年前那样,他走了之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冷冽的风吹起少年鬓前垂下的发,苏祈春望着他,手抓得越来越紧。 “我带你走。” 山谷里风声刮起漫天的雪粒子,呼呼啦啦地铺满苏祈春泛红的脸,她整个身子被抱起来,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已然趴在了少年的背上,她因为惊讶而变得急促的呼吸扑在眼前人的脖颈上。 惊魂之余,她渐渐适应明了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她僵住的身子渐渐柔软下来,盯着眼前的小小天地,原本有些冷了的身子不知不觉间热起来。 少年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往前走,风沿着他的脸颊刮过来,冷冽而肆虐。 “我们……要去哪?”一个怯怯的声音在这白茫茫的一片中陡然响起,那声音太柔弱了,柔弱地像风中渐飞渐淡的雁影。 少年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却始终没有答话,苏祈春眼神黯淡下来,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她脖子缩了缩,缩进温暖的斗篷里,目光沉默地垂下,眸子里忽地铺满一片红。 是害羞的红色。这样的红是遮掩不住的,任凭用什么都盖不住,而且只有最纯真赤诚的人才会有的红色。 苏祈春愣怔一下,黯淡的眸子像被这抹红染色描绘,变得有光彩起来。 那抹红从脖颈一直蔓延到耳后,苏祈春忍不住笑,她从此知道原来他也不是无动于衷的,不是像他表现的那样冷冰冰的。 轻松释然漫上来,淹没她原本的失落,她笑着,把自己的下巴埋在红成一片的脖颈里,明明白白地感受到眼前人瞬间的僵硬。 少年的脚步停了几瞬,苏祈春故意地说:“快走快走,一会儿天黑了有狼。” 这样大的雪里活物稀少,恶狼和狐狸却多得很,许多猎人特意在冬季,动物毛发最茂密的时候来山中打猎,猎得的动物皮毛再拿到镇上卖,大多都能卖个好价钱。 苏祈春他们二人倒不想着用这些东西挣钱,只是想在这深山里找些吃的,所以苏祈春就坐在树底下,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一丝不苟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一只毛绒绒的兔子从树底下的窝里跳出来,它全身洁白,身上还粘着雪粒子,不仔细看,真要将它和这漫天的雪融为一体。 少年抽出弓和箭,风雪中不懂,目光盯着那兔子,不动声色地拉起弓,弓弦蓄满了力,越拉越弯,只待千钧一发,骤然一击。 苏祈春看得屏息凝神,一目不眨。 “咻”得一声,箭穿破冷风,朝着雪中的一片白而去。 没有任何的悬念,鲜红色很快流出来,将一片片白染得很红。苏祈春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站起来,小跑着走过去,仔仔细细地看。 “天呢,还冒着热气。”苏祈春忍不住捂住嘴,这样寒冷的地方,滚烫的血流出来自然是热气腾腾的,但这些都不足以让她如此震动,让她如此惊诧地是,被雪染红的兔子身下,窝着的一只小兔子。 回去的路上,苏祈春一直念叨着兔子兔子兔子。 她头歪在少年的脖颈里,怀里抱着那只小兔子,像是在和少年说,又像是喃喃自语。 “太可怜了,真没想到那只兔子竟然是位母亲,怪不得……”苏祈春摸着小兔子发抖的身子,蹙紧了眉,“怪不得这天气这么冷,这兔子还要跑出来,一定是在给她的孩子找吃食,一定是怕饿着她的孩子。” 就这么一会儿,苏祈春已经联想到了许多许多,甚至想到兔妈妈是如何历尽千辛万苦生下小兔子,小兔子又是怎么样一点点长大,长成如今这般模样。 “可怜的小兔子。”很轻很轻的叹息顺着苏祈春的呼吸缓缓落在小兔子的身上,苏祈春仿佛浸满悲伤。 这样可怜的身世让她不自觉地想到自己,自己的母亲也去世了,爹爹重病,生死未卜,而自己也流落在他乡异地,在这天寒地冻里朝不保夕。 她和这小兔子实在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是以她根本吃不下兔妈妈的肉,她和小兔子有相同的经历,吃兔妈妈的肉和吃她娘亲的肉又有什么区别? 对着少年递过来的肉,她别过脸去,硬生生地说:“我才不吃!” 少年顿了一下,没出声,苏祈春以为他又不会说话了,可没想到他竟然开口了,“我们要赶路,不吃会饿。” 他永远都这么惜字如金。苏祈春心里叹气,手却更紧地抱住怀里的小兔子,“就不吃,你不要来劝我。” 说完,苏祈春索性抱着小兔子上了床,用被子蒙住头,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她心里抗拒少年再来劝她,恨不得躲得远远的,省得少年又来,等了一会儿,少年的声音没有响起来,她靠着小兔子柔软的毛越来越困,眼皮也越来越沉,终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沉沉睡下。 睡着后,她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里到处都是追她的人,她拼命地跑,拼命地逃,可追兵还是紧随其后,她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想要摆脱那些人,可李元礼的声音仍旧响个不停。 她害怕得大叫。 “快醒醒快醒醒!”一阵急促的叫嚷声将她吵醒,她满含眼泪,泪流满面地看着眼前人,猛地抱住他,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好多人追我,好多好多人……他还是不放过我,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一幕幕画面一闪一闪地从苏祈春脑海里经过,她恐惧害怕到像跌进寒冬腊月的冰水里,她分明冷到无法动弹,可还是得拼尽全力挣扎,想找到一丝生机。 她哭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少年的身子都僵住了,她刚想解释,就听见少年说:“快走,这里不能待了,我们要换个地方。” 不等她反应,少年抓着她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不知从哪弹出一簇火,瞬间点燃整个屋子。 火苗犹如一张血红的大嘴,铺天盖地地吞噬掉一切,山中的房子皆是用木材所做,极易燃烧,火苗跳跃着爬上屋顶,冲天的大火在苏祈春眼中一点点铺展开。 “快走!” 苏祈春呆在原地,眼里皆是一片火光,少年拉住她的手,将她往外拽,她来不及反应,脚下跌跌撞撞,好在少年腕力不小,不论何时都能抓得住她。 火光闪烁,在雪白的地里更加耀眼。 第78章 寒风阵阵,更吹得火势猛烈,茅草屋的一切都看不到了,只剩下一团火。 跑出去很久,苏祈春回头,仍能看到寂静黑夜中的一簇红,她攥紧了手,脑海里蓦然想到什么,脚下的步子跟着停下来。 “怎么了?”少年低头,看到苏祈春惊恐的样子,一双杏眼湿漉漉的,像是含着泪。 苏祈春泪眼欲泫,她指着来时的方向,声音断断续续的,话不成句,“那只小兔子……它……它……” 这么大的火,兔子当然活不成了,但在这样的处境下,都是无可奈何,兔子想留也留不住。 夜里的时候,少年在山中觅食,发现了几行脚步印,在这荒山之中,本不该有那么多的足迹,为了苏祈春的安全,他不得不带着苏祈春离开这个地方。 他们本就自顾不暇,哪里有时间去养小兔子,这小兔子对他们这样疲于奔命的人来说,只是一种奢望。 这样的滋味,苏祈春没体会过,少年却体会过不少,不论是年少时一次次地决斗,还是这三年来没有喘息地躲藏。 “走吧。”没有犹豫的,少年拉起苏祈春的手,往另一边决绝而去。 苏祈春回望着火光,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少年环着她的腰,在山间疾行,苏祈春被这一场火吓得不轻,浑身没有力气地靠在少年的肩膀上。 少年也像是感受到她的沮丧,脚下的步伐轻缓了许多。 苏祈春趴在少年的身上,望见少年红红的耳朵,还有红耳朵后面的一团团黑发,黑发束在脑后,被盘成一个髻子,髻子上挂着面具的飘带。 她被这一场大火吓得心神不定,也不知道怎么了,望着那飞扬在风中的飘带,突然就伸出了手,将飘带解开。 少年的心都在她身上,完全没反应过来,面具就真的掉落下来,漏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苏祈春的瞳仁不断地放大,她忍不住叫道:“山哥哥……” 少年面上闪过一丝惊慌,他飞快地把面具又戴上,声音冰冷,“我不是你的山哥哥,你认错人了。” 苏祈春可以认错所有人,但惟独不会认错陆之山,她流着泪摇头,“我不会认错的……” 她怎么会认错陆之山?绝不可能! 少年望了她一眼,那一眼里有纠结,悲伤,害怕,难受,但最后的最后,这些情绪全都没有了,只剩下冰冷,彻骨的冰冷。 他忽然停下来,把脸上面具摘下来,扔在地上,一字字地对苏祈春说:“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山哥哥。” 再看第二眼第三眼第四眼,他还是苏祈春的山哥哥,苏祈春不会知道,她仔细地看,山风在她两人之间呼啸,声音越来越大。 苏祈春渐渐就看懂了,他就是陆之山,但他此时还不想回来,再成为她的山哥哥。 于是苏祈春的眼泪就止住了,她打量了少年一圈,笑得比哭的还难看,“好像还真是,真是认错了……” * 在山的另一边,他们意外发现了一个小村落,村子里常年被大雪覆盖,稀稀拉拉的房屋建在半山腰上,村子里人迹稀少,有那么几瞬,苏祈春仿佛看到了白首村。 这里和白首村真的很像,里面也有个老爷爷。 老爷爷年岁大了,眼盲耳背,精神却是矍铄,他眯着眼瞧着他俩,很是惊奇,于是用极大的声音问道:“哎,你们两个是从哪来的?没想到老头子我活着这么些年,竟然还能见到外边来的人。” 苏祈春看到他,就想到白首村的老爷爷,心里涌上一股亲切感,她走上前,说道:“老爷爷,我们兄妹俩在这山上打猎,不小心迷路了,来到了这里,老爷爷,请问这是哪里呀?” “别叫我老爷爷老爷爷的,叫我韩老伯!”韩老伯大笑几声,笑声震耳欲聋,一看就是个爽快的性格。 第74章 一雪山 苏祈春红了脸,像小孩子见到格外热情的陌生人一样,既害羞又不知所措,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但又觉得自己得说点儿什么,心里焦急起来。 她眼神徘徊,扭头看到了身旁白衣胜雪的他。从火里出来,他的脸上身上都沾了些黑乎乎的灰尘,就像洁白雪山上的一柸柸黑土,那些灰尘这里一堆,那里一簇,最后斑驳成一片。 苏祈春翘着的睫毛上落了几片雪,这里的雪太大了,她甚至觉得有点儿晃眼睛,但她还是看到了他望着她的目光,就算身上被灰尘侵袭,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清澈又孤冷。 “怎么啦?小丫头,半天也不说话,在干什么?”韩老伯笑得眼睛眯起来,望向两人的位置。 苏祈春这才如梦初醒,往前走了两步,摸着后脑勺笑,“没什么,韩老伯。”她看着韩老伯,忽地发现韩老伯双眼无神,眼球上像是蒙了一层白纱,灰蒙蒙的,看不清楚,苏祈春 心头一紧,脑海中闪出很多,她不自主地扶住韩老伯的手,眼里尽是心疼。 “韩老伯,我啊,刚刚是在想,这山上怎么还有这么个村子,真是稀奇。”从前她见过白首村,已然觉得很惊讶,没想到,还有比白首村更不可思议的地方存在。 韩老伯哈哈一笑,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这有什么稀奇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稀奇的事情还多着呢,相逢即是有缘,走吧,我带你们到村子里转一转。” “好呢!”苏祈春跟着笑,她实在很喜欢这样旷达爽朗的老人。 跟着韩老伯一直走,听着韩老伯的一言一语,苏祈春才知道,原来这个地方叫一雪山,因山上常年积雪,一年只下一次雪,一次下一年而得名。 从前这山上只有山下村庄的猎户居住,后来前朝覆灭,他的祖先不愿侍奉新朝,故而躲在此处避难,这一避就是整整三代。 “不过,马上就要第四代了。”说着,韩老伯脸上浮上一抹笑意,像是想到了特别特别开心的事情。 苏祈春乌黑的眼睛转了转,笑声如银铃,撞碎山中清泠,“看来韩老伯要有孙子了,恭喜恭喜啊。”苏祈春祝福道。 韩老伯闻言,笑得脸上的皱纹都缩在了一起。 苏祈春是真心祝福他,虽然与韩老伯也是今日才认识的,但她实在觉得他太像一位故人。 风又吹得大了些,苏祈春思绪被拽回来,回头看见一直跟在后面的他,心里记挂的人的影子和他明灭重合,任凭风再吹也吹不散。 有多少次她都想问问他,问问他为什么三年来杳无音讯,问问他为什么相遇了也不来和她相认,他难道不知道…他难道不知道有一个叫苏祈春的小女孩,很想很想他么? 苏祈春垂下眼睫,回过头来,浑身静寂下来,默不作声地跟着韩老伯走。 韩老伯沉浸在讲述里,得意洋洋,活脱脱年轻了几岁一样。 几人又走了一段路,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人,那人穿着粗布衣裳,头上用初春的柳枝绾了个发髻,仔细看,那柳枝上还带着嫩绿的叶子,在这冬日里颇为赏心悦目。 那女子盯着几人看了一会儿,一直到走的很近了,才惊诧地开口,“呀,爹爹,这两人你是从哪带来的?” 这么多年了,她还头一次见到外人。 韩老伯裂开的嘴并未收敛,他爽朗一笑,“哎呀,晚晚,你快来看,咱们这儿又来人了,快把你哥哥嫂嫂也叫出来,让他们一起见见这外面的稀客。” “哎!”晚晚应了一声,声音柔软动人,她转身离去时,眼神往苏祈春身后瞄了一眼,又怕被人看见似地垂下头,往后面的屋子去了。 晚晚刚走,韩老伯便拉着苏祈春欣赏他的书法,他平生最爱书法,年轻时笔耕不辍,到老了也不例外。 苏祈春看着字,心头闪过晚晚的眼睛,她看起来年岁不大,柔柔弱弱的,但她的眼睛,怎么和老年的韩老伯一样呢? 苏祈春起初以为韩老伯的眼是老年人常有的衰老之症,但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低头看了会儿韩老伯的字,苏祈春一番夸奖,将韩老伯逗得笑逐颜开,她也抬起头,仔细地看着这屋子。 屋子很破败,一盏灯也没有,但却很亮堂,门外的雪映照到屋里来,将这一方天地照亮,苏祈春可以很容易地看到屋内的一切陈设。 屋子不大,浅褐色的桌子占了屋子的半边,椅子被整齐地收在桌子下面,地面上一尘不染,转眼便可以看见屋子另一面上摆着的韩老伯的字,另外还有一个木马形状的摇椅,摇椅上漆尚未干,苏祈春猜这一定为村子的第四代人做的。 “哎,你这丫头,盯着我新做的摇椅干吗?”韩老伯看了看苏祈春,走到摇椅旁,轻轻抚摸着,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这可是我亲手给我快要出生的孙女做的!” 韩老伯话刚说完,门外就传来着急的声音,一个人影急匆匆地走进来,嗔怪着说:“爹!什么孙女?孩子都还没生出来呢,别胡说!” 第79章 韩老伯瞧见来人,顿时收敛住笑容,不肯吃了这嘴上的亏,“我可没胡说,元宵节你娘给我托梦了,她从天上来看我,告诉我会有一个小孙女来陪我,让……让我不要太想她……” 哽咽的声音让众人的心都沉了沉,如同流动的水突然结冰,周遭安静得只剩下韩老伯的声音。 “可……可我怎么能不想她,我真的好想……好想她……”韩老伯的泪控制不住地在脸上乱流,他越哭越伤心,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中年男子从门口走到韩老伯和苏祈春面前,见到苏祈春,先是对着苏祈春微微一笑,紧接着又对着韩老伯说:“好了,爹!客人还在呢!平日你是怎么教我们的?这会儿你倒是忘了?” 韩老伯的哭声顿时歇住,原本就发白的眼睛蒙了一层泪水,更加混沌模糊。 苏祈春想到什么似的往那男子眼上看过去,男子看上去和韩老伯长得很像,皮肤黝黑健硕,显示出他年轻的体魄,他的眼也和韩老伯一样,蒙了一层灰白。 交谈中苏祈春知道,中年男子名叫韩忠,是韩老伯的儿子,而那位叫晚晚的,就是他的妹妹。 “晚晚,快来见见客人。” 几人坐在屋子里的桌椅上,桌上放着几盘菜,虽不是什么名贵的菜肴,但在这荒山之中却也很是难得。 晚晚低着头,双手扯着衣裳的下襟,慢慢地挪进来,到了饭桌旁,她才抬头偷瞄着众人,像在找些什么。 韩忠正和她说着苏祈春,却见她心不在焉,一点儿也没听,于是道:“怎么了?在看什么?” 晚晚脱口而出,“那位少年呢?” “什么少年?”韩忠道。 晚晚登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脸一直红到脖子根,“是……是……” “是我的同伴。”苏祈春站起身,目光转向几乎要和白雪融为一体的他,弯弯的眼睫微不可见地震颤了一下。 山中风雪难歇,苏祈春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吹过来的冷冽的风直灌入她衣服里。 少年站在风雪里,衣衫上的灰尘被落下的雪遮盖,就连他的眉梢眼角都沾上了雪粒子,一颗颗一朵朵,在大亮的天光下,格外分明。 一桌子的人吃着饭,他却一个人待在这儿,也不进来也不说话,这和记忆中的陆之山真是如出一辙。 苏祈春伸手,在挨着他衣衫的前一刻又收回,他根本不想和她相认,她就也不想认他了。 没有什么温度,苏祈春转身,冷冷地留下一句,“进来吃饭了。” 看到进来的少年,韩忠隐隐地皱了皱眉头,这孩子面若冰霜,看起来并不好相处,倒是他这个傻妹妹晚晚,盯着人家看个不停,像什么话,他脸色转愠,正要开口斥责,目光又落在晚晚秀发中藏着的一丝白上。 他这个妹妹也不小了,正是思春的年纪,可惜……他不忍再想下去,到嘴边的话吞了进去,只淡淡道:“晚晚,别站着了,你嫂嫂做了一桌子菜,快来吃吧。” * 韩家原本想为苏祈春二人腾出一间屋子,苏祈春再三解释二人的关系,韩家人正苦恼如何安排,韩晚晚听到后,格外欣喜,主动要求苏祈春和她一起住。 苏祈春也不介意,本来也是暂住几日,在哪住跟谁住,都可以。 韩家人住在山中,吃穿用度也全依靠这大山,连韩晚晚也不例外,一大早就进山去了,他们走时,苏祈春都不知道,醒来只看到桌子上留的饭菜,还冒着热气。 屋外又是漫天的雪,苏祈春把门关好,捧着热粥,才觉得有些暖意。 “吱呀”一声。 门开了又关。 苏祈春喝粥喝得浑身暖暖的,随口问:“是谁回来了呀?” 来人一直没回应,苏祈春喝完碗里的粥才回头看。 第75章 是满山 关了门,屋子里也暗了不少,但寒冷却仍然能透过层层的阻隔钻进来。 苏祈春回头,却看到一丝暖意,眸光亮亮的,连带着眼角眉梢都跟着沾上喜悦。 “你从哪把它找来了?”苏祈春飞奔过去,抱住那一团毛绒绒,贴在脸上蹭啊蹭啊。 小兔子像是能听懂人说话,伸着脑袋也往苏祈春身上钻。 “我回去看,正巧发现它逃出来了。” 回答得倒是不留痕迹,连语气都没什么波动。 苏祈春却了然的笑,她放下小兔子,伸手挽住少年冰冷的胳膊,笑着说:“说起来,相处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拉着少年,坐了下来,挽着他的双手始终未松开。 少年浑身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我没有名字。” 苏祈春脸上的笑意难以控制地淡去,她垂眸,只一瞬便又抬起头,笑意盈盈地说:“那我给你起个名字。” 苏祈春拨开面前的碗碟,用手指蘸了些水在桌子上写,边写边喃喃自语:“我叫祈春,你呢,就叫满山。” 她抬起头,望向他,眼里有无限光亮。 “祈春满山,应当是很美好的事情。”她说着说着,脸上露出特别满足的模样,就好像想到了生命中最好的事。 “好。”少年藏在袖中的指节微不可见地颤抖,“那我就叫满山。” 苏祈春望着满山,眼前又出现陆之山的身影,重叠又重叠,她几乎要忍不住开口去问。 手背忽地痒痒的,让她不得不分神去看。小兔子跑到她的手边,伸出舌头舔舐她的手,一下又一下。 她腾出手去抱它。身边的少年很快站起来,转身像要离去。 她心里一紧,好像有很多话还没有和他说,所以就不想让他走,可在她看到他离开的背影时,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她不想让他为难。如果他不想说的话,她也不想问了。就这样,其实也没什么好的。她的鼻子酸酸的,却依然露出一丝笑意,目送着他离开。 竟然有了新名字,还是她起的,满山走起路来都有种不一样的姿态,宛如身在云端,脚底轻飘飘的,心也好像一直在不受控地上蹿下跳,嘴角的笑更是挡也挡不住。 如果不走,他怕是要即刻露馅儿,他只能用自己最后的理智推着自己走。 到了门口,他伸手扣住门环,轻轻地往后拉。 门外的风很快透过门缝往里钻,将他的衣袍吹得翻飞,雪更是夹杂在风里,朝他的眉心打去。 凉凉的感觉迅速传到他的胸腔,在他还未完全被风雪冷冻时,他忽然张口,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到。 他想象不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也许他对她的感情并不是他能控制的,他以为他可以控制。 “就叫陆满山。” 苏祈春听到这句话,震惊地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陆满山又重复,声音里有几不可闻的颤抖,“我小时候曾被一户陆姓人家照料过,所以……就姓陆,我很喜欢这个姓。” 陆满山话刚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任凭风雪将他笼罩,仿佛只有这样彻骨的寒,才能冷彻他心头难以压抑的滚烫。 他方才的话假到不能再假,完全是哄骗苏祈春的,他不希望被苏祈春识破身份,不希望苏祈春被牵连到他这复杂的身世中去,苏祈春那样美好,应该过着顺利美满的生活。 他很清楚,如果苏祈春知道了他的身份,又会被他连累,他不想她这样,他最不愿意的,就是苏祈春因为他而受苦,而受到伤害。 他本不该暴露自己的,他很后悔。 苏祈春却因此而高兴,因为这个姓氏,她更加确定他的身份,她开心得在屋子里到处乱转,笑个不停。 她抱着小兔子,笑着说:“兔子兔子,你知不知道方才山哥哥说什么?” 小兔子当然不会回答她,她傲娇地扬起脸,得意洋洋,“山哥哥说他姓陆,他姓陆!” 他主动说姓陆就代表着他快要和她相认了,她好高兴,真的很高兴。 她亮着眼睛,想象日后相认的场景,光是想就足以让她忘却所有的疼痛与寒冷,开心到不能自已。 * 天色渐晚,日头越落越低,天空上慢慢染上墨色,墨色纯粹,让人看不出一丝杂质。 一雪山中,一行人的脚印在大雪地里格外明显,韩忠今日猎到一只狐狸,他将狐狸扛在肩膀上,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心里想着,今晚上要让秦舒做什么菜。 秦舒是他的妻,他一想到她,心里便欢喜。这山上荒无人迹,他能遇到她实在是缘分,因此格外珍惜。 想到此处,他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许多,恨不得眨眼之间就飞回家,去见秦舒。 他收了收腰上的腰带,回头对晚晚说,脸上的急切之色掩也掩不住。 “天色不早了,快点儿走,争取早点儿到村子里。” 韩家人丁单薄,晚晚平日里跟着韩忠一起打猎,帮他干点儿力所能及的活儿。 晚晚今日在外面呆了一天,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家里,家里好容易来了外面的人,还有个那样的人,她恨不得下一秒就回到家。 第80章 听到韩忠的话,她心里深以为意,却没太表现出来,强忍着应了一声“哎”。 韩忠急着回家,没注意到她的神情,听到晚晚的答复便往前赶路。 回到村子里时,月亮刚升上来,清冷的月和无边的雪交相辉映,光泽交缠。 韩忠刚到屋子,就看到苏祈春倚在门边,眼里含笑地看着在雪地里站着的男子,一目不眨。 韩忠皱了皱眉,觉得奇怪,他明明记得昨日他们二人分明一副不熟的样子,怎么今日就好像有着巨大的纠缠一般。 他正犹疑,苏祈春似乎也看到了他们,像被人发现做了坏事一般直起身子,手足无措地愣了好久,然后才整整身前的衣衫,对着他弯了弯身,以示礼仪。 韩忠也不再多想,双手抱拳回了一个礼。 他身后的晚晚也看到了这一幕,却嘟起了嘴,怎么看怎么不乐意。 晚晚赌气一般,也没和苏祈春说话,刚走到房门前,想到苏祈春也住这里,便也不进去了,扭身往秦舒屋里去。 秦舒有了身孕,不出几日就要临盆,轻易不出门,此时她正在灯下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绣肚兜,她从前,还未上山时,娘亲曾告诉过她的,自己孩子的肚兜一定要自己亲手做,这样孩子才能长得快长得好。 娘亲说的话,她从来都记在心里。 晚晚进门时,她刚缝好一个肚兜,听见“砰”地一声响,她抬起头,昏黄的灯光映出她秀丽的脸颊,以及一双不太清澈的眼眸。 “晚晚回来了。”她站起身,要去倒茶,手指碰到茶壶时才发现手指被针扎了一个伤口,“怎么了?看起来心情不好,是你哥哥又凶你了么?” 秦舒将水送到晚晚的手里,然后才找了一块布,包住了流血的手指。 晚晚喝了一大口水,心里却还气着,“嫂嫂你可别说了,这好不容易来了个山下的人,还是个难得的美男子,怎么偏偏就有人要和我抢?” 秦舒性子温吞,和她说什么她都不会介意,晚晚便口无遮拦地说了一大通,她原本是想抒发一下自己的苦闷和气愤,没想到秦舒却听出了另外的意思。 “山下?”秦舒手上不自觉地用力,受伤的指尖更疼了些。 “是啊,昨夜有两个人误闯了我们的村子,听他们自己说,他们是山下常春县的,哎,嫂嫂,你从前不也是山下的么?你有听过常春县么?” 摇晃的烛光在秦舒脸上徘徊,映出她时红时白的脸色。 常春县,她记得的。从前娘亲说过,常春县是附近最大的县,里面的药草不计其数,她们这些村里人做梦都想去常春县看一看。 娘亲还说,等她成亲了,就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带她去常春县瞧一瞧。她直到现在都能想起娘亲说这些时的笑脸,那是最美丽最发自肺腑的笑,她至今都不能忘。 “我……我听说过,但没去过。”过了这么久,突然听到山下的消息,秦舒的心开始乱跳,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的。 晚晚只想着自己的心事,全然没注意到秦舒惨白的脸色。 她摇了摇头,继续说:“我才不管什么常春县,什么山下人,嫂嫂,我只羡慕你和哥哥,你看你们,多好啊。” 秦舒和韩忠成亲以后,夫妻恩爱,伉俪情深,这才一年,两人孩子也有了,这种幸福就是晚晚做梦都想要的。 晚晚低落起来,目光落在秦舒的肚子上,“嫂嫂,你说我都多大了,我听说山下到我这个岁数的姑娘,都会成亲,可是我被困在这山上,连男的都见不着,更不要说成亲了,现在好不容易来个男的,我还要和别人去争去抢,嫂嫂你说,这世道怎么对我这么不公平。” 到后面,秦舒完全听不到晚晚说的什么话,她一瞬间流了满脸的冷汗,双腿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出来,她再也控制不住,大喊道:“救我——” 第76章 风雪声 一切都太突然了。 晚晚听到尖叫声时,秦舒已经倒在血泊里,她整张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大颗大颗的冷汗沿着她秀丽的脸颊往下淌。 尚未经人事的晚晚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慌乱地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一味地捂着耳朵大叫。 很快,韩忠便赶过来了,他来时,秦舒在地上躺着,怀里放着快要绣完的肚兜,旁边站着颤抖着大叫的晚晚。 看到这场景他立刻慌了神,弯腰去扶秦舒,一面又对着晚晚斥责,“别叫了!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将秦舒抱在怀里,生怕弄疼她似的轻轻地晃,嘴里低喃着她的名字,“小舒,小舒。” 晚晚被吓得话不成句,磕磕绊绊地回道:“我……我什么也没干,就和嫂嫂说了几句话她就突然倒下了……对了……”她伸手指着秦舒高高隆起的肚子,恍然大悟一般,“嫂嫂要生孩子了!嫂嫂要生孩子了!” 韩忠一家人在不见人世的地方住的久了,见的人和事都少得可怜,尤其是这妇人分娩,山外的人碍于男女大防尚且难以窥见一二,更不要说这久居山里的人,他们更是一无所知。 韩忠也如梦初醒,意识到秦舒出了什么事,但下一刻,他又愁眉苦脸起来。 这家里唯一生产过的,就是他的娘亲,可是他的娘亲没能等到孙子降世,便到天上去了。如今剩下的这些人,要么是男子,要么是未出嫁的女子,怎么懂这些。 他正犯难,屋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韩大哥,我是大夫,我可以试试。” 清脆的声音从寒冷的雪地里响起,一直飘到屋子里来,温柔又坚定。 韩忠抬起头,见到一身素衣的苏祈春眯着眼笑,弯弯的眼睛生生地眯成了一条缝,她身后是满地的雪,明明是极冷寒的,可偏偏像是她的衬托,衬得她更加温暖,就像小太阳一样。 韩忠犹豫,这小姑娘看起来年岁不大,也未生养,就算是大夫,也不见得会懂这些。 “这……”韩忠叹口气,“原来是客,这事还是不麻烦你了?” “什么叫麻烦?”苏祈春料定韩忠是不信任自己,但眼下人命关天,她必须要救她,“医者仁心,我虽年幼,但自幼跟着爹爹一起行医,治病救人无数,此时夫人骤然晕倒,大量流血,怕是要难产,若救治不及时,恐怕会一尸两命,你能看得下去,我看不下去,今天这人我必须救!” 苏祈春回过身,冲着雪地里大喊:“满山——” “满山——你快来——” 雪地里那个孤寂的身影在听到苏祈春的声音后回头,没有迟疑地朝着苏祈春走来。 大雪之中,苏祈春呵气成雾,见到陆满山越来越近的身影,她松了口气,像是站在悬崖边儿上的人突然有了依靠的地方,苏祈春格外有底气。 她转身对着还在发愣的韩忠说:“我说了,这人我救定了!你们想要她活,就不要磨蹭了,快点儿!” 她已想好了,若他们执意不让她救,她就叫满山把病人抢过来。危急之时,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韩忠还在犹豫, 晚晚突然出声道: “不然就让她试试吧,反正现在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你说呢?哥哥.” 灯火越来越暗,秦舒的脸却越来越白,白得像一张未着墨的纸一样.韩忠望着怀中的秦舒呼吸越来越微弱,好像随时会从他的怀中流走,他控制不住地心痛,终于点了点头,惨声道:”你来吧……” 苏祈春舒了一口气,心里的大石头落下来,她叫晚晚来帮她,又叫韩忠去找热水和干净的布以及剪刀,说好这一切时,她正要关门,眼角余光中又看见那抹白色身影. 急事当前,她来不及想太多儿女私情,只淡淡道:”你就在门口,守着.” 说完她关上门,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反应,可在关门的一瞬心还是乱跳个不停,她揉揉自己微微发红的脸,叫自己别想了,却又不自觉地觉得有他守着,她很安心. 没有后顾之忧的她开始检查秦舒的身子,秦舒怀胎已将近十月,但离临盆应当还有半月,如今看下来是早产之象,再加上苏祈春观秦舒的脉搏,发现秦舒身子很是虚弱,忧思成虑,这对生产更加不利. 苏祈春在医书上见过此类情形,但实际遇见还是头一次,而且这里药草短缺,更是艰难. 想到这些,苏祈春咬咬牙,叫晚晚湿了几个热帕子,头也不回地扎进去. 很快,屋内只剩下女子疼痛的啜泣,焦急的呼喊,和连门也阻挡不住的血腥气。 韩忠在门外急得团团转,背着双手在门口走来走去。从屋内传来的秦舒的惨叫和晚晚惊慌的大喊,都让他难以平静下来。 他几次都想冲进去,几次都在后悔自己为什么信了这个小女郎的话?就算这小女郎真的生于医药世家,但终究只是个小孩子,哪里懂的大人的这么多事情? 眼下秦舒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刺耳,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他在门外实在按捺不住,就要冲进去把苏祈春赶出来。 刚到门口,就被人挡住。 第81章 陆满山站在门外,苏祈春让他守着,他便真的守在那里,片刻也不离。 风雪沾满陆满山的眉宇,更衬得他的眉毛浓黑,就像墨水那样。 韩忠又急又气,他伸手去推陆满山挡着他的胳膊,还不忘道:“你是外人,不要管这件事,我要进去去救秦舒。” 陆满山挡着他的胳膊纹丝不动,他不会武功,力量和陆满山这样自幼练舞的人相比,自然是差一大截的。 一边是秦舒不断惨叫的声音,一边是陆满山分毫不退的力量,韩忠急得脸都红了,他对着陆满山说:“你这小子,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跟你一起的那个小女郎,不知道对秦舒做了什么,我必须进去看看,她的医术,我不放心!” 眼前挡着的手忽地松了一瞬,韩忠趁此机会便要冲进去,谁知身子刚动,一个巨大的力量便令他身子悬空,转瞬间,他的整个人都被绳子捆了起来。 “你……”他目眦欲裂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你们果然不是好人!” 陆满山眉宇间的风雪始终未停,似乎又更猛烈了些,他淡淡道:“我确实不是好人,但她是,她医术高超,谁也不能质疑,我不许,”陆满山眼神有一瞬间的凌厉,“我不许任何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怀疑她。” 说完,不待韩忠反应,陆满山点了他的哑穴,让他再也不等说什么。不知道怎么了,他听见有人说苏祈春不好,就心烦。放在从前,他不会这样的。 屋外开始寂静下来,仿佛只剩下风雪声。 屋内却依旧撕心裂肺,秦舒头次生孩子,不会用力,生了许久还毫无进展,晚晚和秦舒不通医术,不知其中厉害,苏祈春却知,羊水破了之后,孩子在母腹中不能呆太久,待得越久,凶险便多一分,若再遇上母亲力竭,搞不好一大一小两个人都要出事。 苏祈春满身是血地站起来,跑到秦舒旁边,握住她的双手道:“秦姐姐,你一定要坚持住,深呼吸,用力啊!再多用些力就好了,用力啊!” 秦舒极其微弱地点点头,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她的上半张身子因为用力而仰了起来,额角的汗如瀑般落下来。 晚晚慌得要哭出来,她道:“怎么办呀怎么办呀?老天爷快救救我们,快救救我们……” 苏祈春来不及想这些,她把热帕子塞到晚晚手里,道:“快给秦姐姐擦擦。”说完,她一个箭步,跑到秦舒腿下。 苏祈春大喊:“用力啊,秦姐姐,用力啊!孩子快出来了!” 秦舒配合地挣扎。 也不知过了多久。 秦舒的惨叫,晚晚的眼泪,苏祈春的大喊交织在一起,一起将这天都叫亮了。 陆满山在门外已守了一夜,满头乌发被雪粒子遮盖,眼下还有些青紫的痕迹。一旁的韩忠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听了一夜,他的泪水也流了一夜。 第一束天光照在雪地上时,是天地最寂静的时刻,周遭仿佛失去所有的声音,连人的呼吸都听不清楚。 雪地里的两人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一瞬。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屋子里的声音也停了。 韩忠又开始挣扎,比之前挣扎得更厉害。 陆满山没有理会他,而是望着门,也担心着里面的人。 “咔啪” 门闩从里面被打开。 苏祈春从里面走出来,满脸的疲惫,满身的血。 她说话时气息微弱,但仍难掩她的快乐,“快进去看看吧,母女平安。” 韩忠几乎要跳起来,陆满山伸手解开他的穴道,他紧接着冲进屋子。 屋外,只剩下苏祈春和陆满山两个人。 苏祈春看到陆满山眼下的青痕,皱了皱眉,“守了一夜。” 陆满山点头,眼里只有她难掩的疲倦。 苏祈春心疼地说:“辛苦了。” 陆满山心里有千言万语,他眼波流动,想说却不敢说,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 “是你辛苦了。” 第77章 有处去 秦舒和她的孩子母子平安,小女儿长得特别可爱,一双眼睛忽灵灵的,像核桃一样大。 秦舒休息了一会儿,就迫不及待地带着孩子来向苏祈春道谢。 “谢谢你啊,没有你,我还真不一定能挺过去。”秦舒双眼含泪,雾蒙蒙的眼更加模糊。 苏祈春望望小女孩,又望望她,笑着说:“应该的,医者仁心,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看到你们平安,也就是我最幸福的事了。” 秦舒点点头,很是赞同。 一个略带歉意的声音从秦舒身后响起,韩忠满脸愧疚地对着苏祈春俯身行礼,“多谢苏女郎,昨夜是我有眼无珠……” 被人误解的事,苏祈春也经历过不少,她最在意的其实不是这些,而是病人有没有被治好,至于别人怎么想,她才不要管。 她笑着扶起韩忠,“没什么,不怪你,若我是你,我也会怀疑,也会不信任,毕竟我看起来那么小。” 韩忠站起身不可思议地看向苏祈春,他没想到苏祈春这般豁达,这样的话,并不像是一个小女郎说得出的,能有这样的领悟,也真是难得。 “那就多谢苏女郎了。” 苏祈春淡然地笑。 “哎哎哎,我说什么来着,就是小孙女吧!哈哈哈!”韩老伯顶着一张疲倦的脸,小跑过来,他昨夜没有露面,却在屋里整夜没睡,跪在已逝的夫人牌位前祈祷了一个晚上。 韩老伯一来就从秦舒怀里把孩子抱过来捧在手心,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嘴里念叨着,“哎哟,我的乖孙女呀!” 小女孩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睁开双眼,对着韩老伯咯咯笑。 韩老伯看着她的样子,嘴巴张得大大的,盘旋在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浑浊的眼里也仿佛有了神采。 小女孩四肢乱蹬着,嘴唇裂开,露出没有牙的牙床。 韩老伯身子一口气,颤抖着手去摸小女孩的小脸蛋儿,声音里的激动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出,“你们看啊,我这小孙女儿皮肤多嫩啊,眼睛多亮啊!你们快瞧瞧。” 小女孩无知无畏,面对着一群围着她的大人也不害怕,依旧笑着,一双黑眸亮晶晶的。 韩老伯忍不住流下了泪,韩忠欣慰地笑,秦舒也如释重负一般,像是卸下了心头的大石头。 而晚晚在忍了许久之后,终于哭了出来,捂着双脸跑了出去。 “哎,这孩子,怎么跑了?”韩老伯叫了一声,却没有去找她的意思,一家人完全被这个健康的孩子给吸引住了。 苏祈春默默地退出去,将时间留给这一家人。 晚晚躲在山里的一棵树后,抱着自己的双肩呜呜地哭。 苏祈春走到她旁边,默不作声地蹲下来,不言也不语。 一直到晚晚哭得累了,声音越来越小,她才开口,“不哭了?” 晚晚抬起朦胧的泪眼,见是她,脸又别到一边,“要你管!” 苏祈春叹气,“再怎么说我们昨晚也一起奋战过,就这么对我?” 晚晚哭声更小了些,好一会儿,她回过身,看着苏祈春,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她的爹爹和哥哥都未曾找她,都沉浸在快乐里,忘了她。 苏祈春观察着眼前人的眉眼,除了眼球里的一点浑浊,她的眉眼是很秀气的,像雨后青杏。 “没有为什么。”苏祈春摇摇头,这是真话,她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不论是之前对陆之山,还是此时对晚晚,她都对他们这样弱势的人有种天生的怜悯。 “秦舒不是山里的人吧?”苏祈春岔开话题。 晚晚惊讶:“你怎么知道?” 苏祈春站起身,望向从树缝间漏进来的天光,伸手挡了挡,“因为只有她的眼疾不一样。” “什么?”晚晚似乎很受震动,颤抖地站起来。 苏祈春又一次道:“她的眼疾是后天的,是因为山中雪大而得的雪盲症,用上几副药就会好,而你们一家的病是先天的。” 苏祈春没有说下去。 晚晚自嘲地冷笑一声,“是啊,嫂嫂她初来时,没有眼疾的,到了后面,才开始看不清的。” “我真羡慕哥哥。”晚晚扬脸,让天光洒在她眉目上,“韩家先祖逃到这深山中,却没想过孕育后代的事情,同性通婚,让韩家的每一代人一出生就染上眼疾,到了哥哥那辈儿,他们意识到再也不能这样了。” “所以你们就从山下掳走了秦舒?”苏祈春走到晚晚面前,满脸的难以置信。 晚晚大笑,“当然不是!你想到哪里了?韩家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晚晚转过身,背对着天光和苏祈春,“秦舒是自己逃上来的,她的爹爹是个赌鬼,赌输了要将她卖到窑子里,她娘亲帮她她出来了。” “她来到山上后,爹爹和哥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她百般殷勤,那个家她本来也回不去了,因此就留下来了。我真羡慕哥哥。”晚晚说着说着低下了头。 第82章 “他有这样好的运气,而我,却没有。”晚晚手指攥得发白。 “所以我们来后,你就对陆满山特别在意,就是想像你哥哥和秦舒一样?” “陆满山?”晚晚念着这个名字,全然忘了苏祈春的问题,“原来他叫陆满山?” 苏祈春心里涌上一股热,“是。他叫陆满山。我为他取的名字。” 晚晚不说话,像在认真咀嚼这个名字,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脸上布满一层悲凉,“祈春满山,看来,我终究没有哥哥的好运气。” 苏祈春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她不忍心看别人伤心,可有些事她绝不会让。 “你……”苏祈春想开口安慰她,却被晚晚冷冷地回绝,“你不要在我旁边。” 苏祈春顿了顿,悄无声息地离开,快出林子的时候,苏祈春望见林子外的清瘦身影。 陆满山在磨剑,剑身映出他的模样。 她走到陆满山身边,缓缓道:“我们该离开这里了。” * 临走的时候,苏祈春为秦舒治好了病,又嘱咐她平日里少见雪,大雪反射的天光是最刺目不过的。 秦舒也托付给苏祈春一件事,秦舒有了孩子,没办法离开这里了,她想让苏祈春回去看看她的娘亲,她爹爹好赌,还会打人,她担心她的娘亲。 韩老伯没什么说的,就是希望陆满山留下来给他做女婿,苏祈春当然不同意,这世间上有很多事可以委屈,唯有这一件事,不可以。 一番说说笑笑后,苏祈春和陆满山离开这里,他们在这村子里待了许久,并未发现追兵,故而下山时也没收敛行迹。 他们本无处可去,因为秦舒的嘱托,他们也有了方向,一下山,就直奔秦舒的家。 问了好几个人,他们才确信,眼前这个连门都没有的地方,就是秦舒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们二人走进屋子,呼喊着,想找到人居住的痕迹。 从正门找到卧室,从正屋走到厨房,这里破败的完全不像住过人。 他们要走时,几个看着像流氓的人手里拿着棍子,推着一个人走过来。 被推的那个人断了一根手指,满脸惊恐,指着这房子说:“大哥,我还有这个房子!我还有这个房子,这个房子我还可以给你们,能卖不少钱呢!” “就这?”领头的一个人打量了这房子一圈,不屑地说:“就这?”他能踢了断指一脚,呸了一声,“这破房子值几个钱?够还你的赌债?你骗谁呢你?” 说完,他旁边的几个人一起上,又把这个断指打了一顿。 断指抱着头连连求饶,“求你饶了我吧,我娘子在窑子里卖身,她一定有钱,我去找她,让她把钱还给你,求你别打我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断指跪在领头的人面前,磕头如捣米,那几个人看着他,像看一条狗,笑个不停。 忽然间,一声剑吟,几个人都不说话了。 冷如冰的剑尖指向断指,断指瞪大了眼,汗流如注,“大……大大大,大侠,你……” 陆满山用剑尖挑起断指的下巴,一字字问:“你娘子在哪个窑子?” 几个人同时愣了,领头那人玩味地看着陆满山,□□道:“怎么?你这口味还挺与众不同的?哈哈哈哈哈” 众人跟着笑。 陆满山挥出一剑,领头那人头顶的发跟着落下来。 “少废话,我问就说。” 几人被这一招吓得屁滚尿流,断指也不敢含糊,说出了那窑子的位置。 春娘是窑子里最老的女人,窑子里的人有大半都有难言的身世,春娘也不例外。 别的窑姐笑春娘,“怎么这么大的岁数了,还来外面卖?你丈夫呢?” 很显然,这些窑姐不能理解她。 春娘苦笑着,“就是我的丈夫把我送进来的啊!” 窑姐们听罢嘴抽了抽,破口大骂道:“真他娘的没有良心!什么人啊这是!” 春娘听着这些咒骂,听得心里很受用,她那个丈夫着实不是人,卖女儿卖婆娘的事都干的出。 好在。她无力地睁开眼,望着头顶潮湿破败的房梁。 好在在这里的是她,不是她的女儿,秦舒。 第78章 如满月 “春娘!春娘!快出来,来客人了!”屋门被狠狠地拍打,震得整个屋子好似都在晃动,春娘听得心颤,只慢了一瞬,门外老鸨便又开始呼唤, “春娘,别磨蹭了,客人都等急了,这次的客人可是专门来找你的,你快出来呀!别让客人等急了!” 窑姐的生活就是这样,只要有客人来,她们不管多累都得强撑着起来。 春娘闭了闭眼,应了一声,声音里有掩不住的苍老疲倦,“这就来了。” 开了门,老鸨啐了春娘一口,有些埋怨,春娘低着头不敢吱声,老鸨又转身,变脸笑道:“这就是春娘了,今天就让春娘好好伺候你们。” 春娘听得指尖发凉,她年岁大了,在这窑子里并不受欢迎,来的都是些年纪大又没什么银子的人,这些人搓磨起人来,更狠。 今日这一来就是两个,她心里害怕得不行。 “有劳了。”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 春娘心里一惊,这才抬起头,看到两个极年轻的人,一个个子高高的,眉若远山,浑身透着些清冷,另一个个子小小的,眉眼却是很好看,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老鸨说:“哪里,都是应该的,今天春娘也是有福气,遇见你们这两个美男子。” 做窑姐的身不由己,就算来人是个猪头,只要能拿得出银子,就得受着。这时间长了,能遇见个俊男甚至也觉得是恩赐了。 春娘低头,心里说不出来的苦。 两人就这么跟着春娘进了屋子,春娘的生意不好,住的屋子也是最破的,只有一张床,一个梳妆的台子,床上的被褥破破烂烂,到处都是污迹,里面的棉絮露出来,硬邦邦的。 春娘一进门手就放在自己的领口上开始动作。 来人拦住她。 她不解,又媚笑着问:“公子是不想这么快么?那我先服侍公子做点儿别的?” 来人摇头,目光中竟有些凄苦。 她缓缓低下头,又问:“那公子想要做什么,公子想做什么都可以说,窑子里的规矩,客人的吩咐,春娘都可以做。” “你什么都不用做。”苏祈春拦住她,她用手抹掉粘在嘴唇上的胡子,露出清秀的模样,“春娘,你抬头看看我们,我们是来救你的,你还记得秦舒么?” “秦舒?!”春娘身子颤抖,她抬起头,苏祈春的模样正映入她眼帘,是个很乖巧可爱的小女郎,眸光澄澈,看起来不像在骗人。 “你们怎么会认识秦舒?”这两个人看起来不像是当地人,怎么会知道她女儿的事情?难道是秦舒被她爹爹发现了? 苏祈春伸手,按住她的双肩,语气比平时更要和缓百倍,“春娘你别怕,秦舒她过得很好,还剩了一个小宝宝,我们这次来,就是受她的嘱托,来救你的。” “救我?”春娘的泪啪嗒一下掉下来,就像雨后屋檐下坠下的积雨。 春娘摇头,“没什么好救的,只要知道秦舒过得好,我这一辈子就值了。至于我自己,我都这副模样了,救与不救还有什么差别?” 她自幼被教诲要相夫教子,恪守妇道,而如今,她被命运推着,先是让女儿远走,后来自己也不干净了,她早就没救了,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苏祈春从小读书,曾对圣人的话深以为然,但活在这世上,谁又不是身不由己,这些事春娘没错,若春娘有一个好丈夫,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春娘。”苏祈春从怀里拿出一副帕子,为春娘拭去眼泪,“别这样说,你是这样好的母亲,又是这样善良的人,谁都可以不救,但你必须要得救,你放心,包在我们身上。” 苏祈春朝后看了陆满山一眼,陆满山朝春娘走来,说了一句,“得罪了。” 春娘只觉得一只手在她的脖颈上挥了一下,接着她整个人都没有意识了。 等确认春娘没有意识后,陆满山将春娘藏在床下,苏祈春粘好胡子,用剑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下,推开门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窑姐杀人了!” 她这一吼,窑子里的人都被叫起来了,老鸨更是急匆匆地赶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苏祈春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你还说,你们的姑娘要杀我,我刚要反抗,她竟跳窗跑了,我不管,你要把她交出来!” “什么?!春娘她跑了?”老鸨震怒。 苏祈春指着屋里大开的窗户,“是啊,她见我们带着剑,偷偷抢了我们的剑把窗户劈开,我要拦她,她竟然砍了我一剑,春娘跑了,我这医药费你得给我!” 老鸨听了这话气不可扼,当即命窑子里的打手四处去找,老鸨刚要离开,苏祈春就跟着她,非要她给个交代。 第83章 苏祈春缠着她,一直缠到她走远了。 另一头,屋里的陆满山收拾好剑,将春娘从床底捞出来,他走到窗前,老鸨的人刚走,他面无表情地背起春娘,轻轻一跃,如飞鸿踏雪一般,了无痕迹,悄无声息地直往远处而去。 老鸨被苏祈春缠得不行,只好给了苏祈春五两银子,苏祈春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到门口时,月光澄澈如水,正好洒在苏祈春脸上。 苏祈春眯着眼笑,一个白色身影缓缓落在苏祈春面前,苏祈春眼睛亮了亮。 “你来了?这么快,我还以为我要自己走回去呢!” 陆满山没说话,背对着苏祈春,苏祈春知情识趣地跳上去,环住陆满山的胳膊,笑道:“好了好了,可以走了,山哥哥我们走吧!” 苏祈春心情不错,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陆满山听了这话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他滚滚喉咙,轻声应了一句,“好。” 陆满山轻功极好,他背着苏祈春踏过枝桠,又从满月的月光下掠过。 几个行人瞧见了他们,纷纷驻足,指着他们感叹:“瞧啊,他们怎么在天上,这莫非是神仙?” 苏祈春大笑着回:“我们才不是神仙!这叫,轻—功—” “轻功,哎哟,真厉害啊!” 苏祈春听得心里美滋滋的,她抱着陆满山的脖子抱得更紧了,心里都是开心。 第二日,春娘醒了,她带着苏祈春回到了自己的娘家所在的村子,这里风景秀美,人人和善。 春娘的娘家已经没人了,她无家可归,可巧的是,苏祈春和陆满山也无处可去,于是她们就用老鸨给的五两银子,在村子里租了一间铺子,开起了药铺。 白天苏祈春在药铺里照顾生意,到了下午,天快黑的时候,苏祈春就会和陆满山一起上山采药。 春娘年老体弱,她就在家里,有时候给她们做上一顿热饭。 渐渐的,苏祈春爱上了这样的生活,三个人在一起,彼此不问往事,不问出身,每天齐心协力,为着今日的三餐饭而劳碌。 陆满山还是不肯吐露他的真实身份,但苏祈春已经不在意了,因为她现在还是可以叫他“山哥哥”“山哥哥”,就像从前对陆之山那样。 有时候,苏祈春觉得,他变不变回陆之山已经不重要了,她在意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附加在他身上的其他。 她想通了这些,心就豁然开朗了,不再去追问纠结,为什么山哥哥不和她相认,反正他现在也在陪着她不是么?他若是不在意她,就不会一直陪着他,他武功高强,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是他自己要留下来。 就像每天她去采药时,她明明没有叫他,可他还是会自觉地跟上来,默默地看着她,守着她。 虽然他不说话,可她知道,他一定非常非常关心她。 春娘这些日子闲了,女人的八卦属性就被激发了,她不止一次地问苏祈春,对陆满山是什么想法? 每次苏祈春都会被问红脸,满脸羞涩地低头躲避,生怕被看到自己这么难堪的一面。 苏祈春不说,春娘也看得出,她是成过亲的,女人喜欢男人的模样她还不知道么?见苏祈春不搭话,她就去问陆满山。陆满山是男孩子,脸皮可能更厚些。 谁知陆满山更害羞,她刚开口,陆满山脸上的红晕就爬到了耳后,她还要再问,陆满山就摸上腰上的剑,她便再也不敢随便说了。 这两个人,可当真让春娘给愁坏了。 “你说这可咋办?”春娘唉声叹气地对着邻居大婶说,“这俩孩子我看在眼里,分明是情投意合,可偏偏,一个比一个嘴硬,我是看着啊,干着急。” “可不是!”邻居大婶似乎深有所感,“现在的小孩都这样,还不如我们之前呢,现在的小孩一个比一个害羞,别看他们年轻,真的,脸皮太薄了,咱们啊,得帮他们一把!” “怎么帮啊?”春娘一听,这邻居大婶是有主意,立刻来了兴致,“大婶你要是有主意就和我说,要是能把他俩撮合成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哎哟喂!这可不敢!”邻居大婶喜笑颜开,“只要啊,你给我缝个被面就成,我姑娘二嫁,缺个被面,你缝的好,帮忙给缝一个?” “这算什么?只要你帮我,我立马给你缝出来!” “行!” 第79章 轮回崖 这天苏祈春刚采药回来,春娘就哭哭啼啼地拉住她,跟她讲:“纤纤,你要帮春娘一个忙,这个忙你必须得帮!” 苏祈春卸下背在身上的背篓,擦擦额头上的汗,有些惊奇地问春娘,“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忙春娘就跟纤纤讲,纤纤能帮上忙的一定帮忙!” 春娘抹抹眼泪,她猜到苏祈春会答应,但没料到这么干脆。 她抓住苏祈春的手,边抹泪边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啊—” 她含着泪,眼里满是无辜,跟苏祈春将她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 苏祈春听罢心里奇怪,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春娘这么小心谨慎?不过转念一想,春娘与她相处这么久了,应当不会害她。 “明日么?”苏祈春问。 春娘看着她,点点头,犹豫着问:“你明日没时间么?” 平日里来药铺的只有村子里的人,说忙到也不忙,只是明日村东头的老李跟她说好了,要来找她看头痛,苏祈春不想耽搁,苏祈春摇头,“有倒是有,不过这一来一回,应当也来得及。” 那地方离村子不远,一来一回半日足够了。 春娘摸着胸口,似乎松了一口气,她摆摆手,起身往厨房去,脸上掩不住的笑,“来得及来得及,很快就回来了,我这就去给你准备明日上山的干粮。” 苏祈春脑海里闪过一丝奇怪,春娘这么殷勤的样子,还是头一次。 第二日,天一亮春娘就把饭食做好,一颠一颠儿地去敲苏祈春的门,“纤纤啊,快起床,这上山赶早不赶晚,要是去晚了,反而有坏处。” 春娘说得一本正经,她本以为叫苏祈春起床会费一些口舌,毕竟平日苏祈春可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的。 但近日,她话音刚落,苏祈春就打开了门,仔细看,苏祈春唇红眉弯,面嫣如月,跟平日比简直换了个样子。 “哎哟哟!”春娘简直要看呆了,“我的纤纤啊,原来你这么好看的啊!” 初见时,她一身男子装扮,嘴上还贴着胡须,掩盖了她大部分容貌,再加上春娘当时身处窘迫,更难以看出苏祈春的美。 后来一起生活,苏祈春不爱打扮,平日里也是极朴素的,她竟也未发现苏祈春的美貌来。 今日苏祈春略微梳妆后,属于她这个岁数的明媚便跃然在纸上,令人挪也挪不开眼。 天光初升,光线丝丝缕缕地落在苏祈春的发梢,苏祈春笑得灿烂,像是另一个太阳。 她抬头,目光从春娘身上慢慢放远,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在看她。 她因此笑得更开心。 “春娘。”她看着远处,对着春娘说话,“山哥哥今天也会去么?” 春娘眼珠一转,回过神来,她目光躲闪着,上前去拉苏祈春,“他不去,咱们这里离那地方不远的,平日里去那里的人多得不计其数,没事的。” 苏祈春眨眨眼,任凭春娘拉着她走。 春娘给她准备好些干粮,跟她要出门多久了似的。苏祈春无奈地收好,抱怨道:“用得着带这么多东西么?” “用得着用得着,遇见咱们村子里的人了,也分给他们一点儿。” 今日又不是黄道吉日,能有多少个人去呢?苏祈春满腹狐疑,“行行行,听你的。” 出门时,天光正好,苏祈春背着鼓鼓的包袱,沿着村民们长久以来踩出来的路一脚一脚地往山上去。 这小村子也在山脚下,村子里有不少人靠着上山打猎为生。因为离山比较近,山上时不时会有豺狼虎豹偷溜下山,还有时,还会遇到山崩雪灾大水这样的灾难,是以在半山上,村子里的人修了一座庙,供奉了一座山神,一来可以庇护村民,帮他们消灾解难,二来也是村民们为数不多的寄托。 一路上,苏祈春当真碰到了不少村子里的人,有隔壁的大婶,村西头的大娘,还有村南边的老婆婆。 苏祈春出门看过黄历,今日不是什么吉日,真没想到路上会有这么多人。 她一一地打招呼,笑着跟每一个人问好。 遇见的每一个都夸她,夸她从未有过的好看。她笑吟吟地说:“谢谢你们夸我。” 她说得不谦虚,旁边的人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只因她实在是太可爱太美好了,让人忍不住地喜欢她。 “对了,婶婶你们今日怎么都上山来了?来拜拜么?”苏祈春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 隔壁的大婶捂着嘴笑道:“是啊是啊,纤纤,你怎么也来了?我告诉你,这庙可灵了,尤其是求姻缘,这庙后面有个求仙洞,据说不仅可以求仙,还可以看见自己前世今生的恋人。” 第84章 苏祈春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有意避开这个话头,敷衍道:“是春娘叫我来的,她前段日子经历了许多事儿,今日叫我来替她还愿。” 隔壁大婶挽住苏祈春的胳膊,仿佛不在意她说的什么话,道:“既然来了,一会儿就一起去瞧瞧呗?正巧,我这孙子也在,他虽然刚满十岁,但我啊,也想去叫他瞧瞧,看看是不是真的能看见自己前世今生的恋人。纤纤你但不用看什么恋人,求求神仙也是不错。” 隔壁大婶一边说,一边对着身边虎头虎脑的孙子使眼色,可惜他这孙子只顾着吃糖,似乎不搭理她,气得她脸都青了。 苏祈春摇摇头,“我不去,我还有事儿,我要早些下山去,药铺里还有病人等着我呢。” “耽误不了多少事儿的,哎呀,你这丫头听我说啊!”隔壁大婶拽着苏祈春的衣袖,非要让她去。但苏祈春就跟吃了秤砣一样,就不去。 她甩开隔壁大婶的手,一溜烟地往山上跑。 隔壁大婶在她后面喊个不停,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见着是追不上了,她喘着大气,唉叹道:“完了完了,这下没法儿跟春娘交代了,哎呀!” 隔壁大婶扼腕叹气。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行事,如此,她还有机会把事情推脱过去,毕竟就算万事俱备,东风不给力,也不行啊。 到时候若真没见到,她就说,没缘分,再叹息几句就行了。 想至此,她叫住她的好大孙,从怀里摸出一吊钱,道:“二狗,快过来。” 二狗一脸的不耐烦,“又怎么了?” 隔壁大婶摇着手里的铜钱,道:“帮奶奶做个事儿,这钱归你。” 二狗眼里瞬间绽出光芒。 苏祈春没一会儿就跑到了庙里,比春娘和她估计的足足早了半个时辰,她累得气喘吁吁,汗水顺着脸啪嗒啪嗒地流。 她好久没跑这么快了,算起来,这是她这几个月来第一次这么剧烈的运动了。 庙里的小沙弥脸生的和善,见到苏祈春后不断和手作揖,引着苏祈春到了庙堂。 庙里果如春娘说的那般古朴又神圣,苏祈春虔诚地拜了好一会儿,也替春娘还了愿。 拜完后天色还早,苏祈春问小沙弥,这里有没有个叫求仙洞的地方。 小沙弥愣了下,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轮回崖吧?” 苏祈春眉头舒展,原来是轮回崖。 听小沙弥说,这轮回崖在庙后面,是一个万丈深渊,传说只要站在轮回崖崖边,举着一面镜子,便可以照见自己前世今生的爱人。 苏祈春打开春娘为她准备的包袱,里面果然装着一面镜子,镜子后面还写着“百年之好”。 苏祈春看到这四个字一下子就红了脸,她就知道春娘到底是没安好心! 她羞得想一走了之,可刚迈开步,心里又想起什么,一颗心砰砰砰砰地乱跳起来,像沸腾的热水。 她从小受女德熏养,对哪些事要矜持回避她心里一清二楚,可是,她摸着春娘的铜镜,双手划过铜镜的每一条纹路,她咬着唇,看着镜中满脸通红的自己,半是说服半是犹豫地自言自语: “到底,是春娘的心意,还是要去看看的。” 眼角余光中,苏祈春看见正在偷看她的隔壁大婶。 苏祈春咬咬唇,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把铜镜收起来,朝着庙后面走去。 天光越来越盛,苏祈春这次走得一点儿都不快,可汗水却从未有过的多。 她一路劝自己,都是春娘的心意啦,她一定是太担心自已了,不能辜负她的好心。 可又有一个声音说:骗人!你就是有私心。 这两个声音交织着,让苏祈春走得格外艰难,可轮回崖,到底还是到了。 周围都是野草,只有轮回崖处,光秃秃的,想必是来的人多,将这里踩得没有路了。 苏祈春离崖边越近,心就跳得越快,简直快要跳出来了。 她颤颤巍巍地站在崖边,她身后就是万丈悬崖,天光已升至最高,变得越来越刺眼,苏祈春被照得几乎要睁不开眼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包袱里拿出铜镜,缓缓地放到自己的胸前,在心里祈祷了片刻。 终于,在风越来越轻的时刻,苏祈春举起了铜镜,镜子里,耀目的天光将苏祈春的脸晒得通红,荒芜的山崖杂草丛生,几只鸟儿从树丛里飞出来,又落下。 一阵石子滑动的声音响起,苏祈春本能的往后推,脚后跟有一瞬的悬空,她尖叫起来,手中的铜镜几乎要被抛出。 可就在这一刻,她在铜镜里看到了他。 真的是他。 第80章 好朋友 山风拂过苏祈春和陆满山的眼角,轮回崖上寂静如冰。 不知从哪来了一个童声,懵懂又胆大,“哎呀,抱一起喽抱一起喽!” 苏祈春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另一声音很快响起,把童声压下去,“你这小子胡说什么,快闭嘴!” 耳边的人声渐渐变轻,和山风,和灼目的日光一起包裹着苏祈春,苏祈春脑子里变得空白一片,想不出什么,也说不出什么,只剩下一颗心在狂跳。 “你没事吧?”陆满山渐尖轻点崖边,双手抱着苏祈春往后退,一直退到离崖边很远他才停下来,放下苏祈春。 苏祈春惊魂未定,双手捂着胸口,仿佛心都要跳出来,额角的汗不可遏止地流下来,连鬓边的发也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和她两颊上红晕一起,为她平添了些动人的狼狈。 “我……”苏祈春抬眼,对上陆满山关切的目光,那目光里包含了许多许多,有愧疚,有想念,有悲伤,有紧张。像是心有灵犀一般,苏祈春一下子就懂了这所有情绪的来源,她的眼睫不自主地颤了颤,风声将她的声音吹得瑟瑟。 “我还好。” 陆满山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渐渐划过,像流星在夜幕里倏然滑走,他的手也缓缓离开苏祈春。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轻轻笑了笑,“嗯。” 两人就这么互相站着不说话。 一旁偷看的隔壁大婶急了,她原本以为给两个人创造了这么好的相处机会,两人定会如干柴碰烈火一般互诉衷肠,谁知道两个人就像木头一样,谁也不多说一句话,就这样她怎么完成春娘交代给她的任务,怎么让春娘为她绣被套。 她停下后撤的步子,拍拍裙裾上的杂草,有些不自然地轻轻喉咙,吆喝着说:“哎,我说,你们方才看见我的手帕了么?” 隔壁大婶边说,边走过来,低着头真像在找什么。 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隔壁大婶对着苏祈春笑,“纤纤啊,你看见我的手帕了么?” 苏祈春还未来得及回答,隔壁大婶就紧接着对陆满山说:“方才你的身手可真好,差点儿纤纤就掉到悬崖下面了,好险啊!” 话刚说完,不等她们反应,隔壁大婶目光又落在苏祈春的手里,她“唉哟”一声,伸手去拿苏祈春手里的镜子。 “哎哟哟,我说纤纤啊,你方才不会去崖边就是为了这个吧?”隔壁大婶瞪着眼睛,显然话里有话。 苏祈春偏了偏身子,躲开隔壁大婶的手,隔壁大婶的脸瞬间黑了,哎哟个不停,“你手里的镜子是春娘为你准备的吧?春娘早就说过,你和山公子是绝配,你瞧,可不是嘛,这轮回崖也印证了,果然是天生一对。” 这一字一句像刚烧开的水一样,滚进苏祈春的耳朵里,苏祈春手指都攥白了,磕磕绊绊再说不出半句话,她别过脸,心脏狂跳,只听耳朵里又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让她的心又变得好凉。 “你不要胡说。” 陆满山的声音冷静,从容,剑锋一般,没有一丝起伏,没来由地让人觉得好冷。 苏祈春嘴唇都要咬破了。 隔壁大婶愣了下,看看苏祈春又看看他,随后恍然大悟道:“哦,你一个大男人害什么羞,你喜欢她她喜欢你这有什么好害羞,好避讳的,别看我年纪大,若我喜欢一个人,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全天下的人,怎么?你这个年轻人倒不敢了?” 说到这些,隔壁大婶脸上浮起骄傲的神情,爱就是爱,很就是恨,不需要掩饰,也没必要掩饰。 陆满山额前垂下的发随风而动,他的眉心也好似被吹动一般起了褶皱。 苏祈春反而因为隔壁大婶的话平静下来,爱一个人不是丑事,本来就不需要隐瞒,她没有说错。 她转过头,用眼角余光去看陆满山。 陆满山的侧脸冰雕一般,锋利,凌厉,让人越看越远。他不说话时,简直就和雪山一样,他说话时,就像下雪的雪山。 “你误会了。”陆满山转身,背对着苏祈春,背部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弓,风吹着他的声音,越吹越远,“你误会了,我和纤纤没有任何关系,我心里对她也没有任何想法,她只是我的朋友……” 第85章 他顿了顿,又道:“好朋友。” 周遭忽然变得很空旷,耳朵旁响起金属的嗡鸣,苏祈春仿佛置身在另外的世界里,她看不清楚一切,隔壁大婶嘈杂的声音透过屏障传进来。 “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啊,这傻子都看得出来,你明明……” 苏祈春用尽全身力气叫住她,“大婶!” 她僵硬地转过身,走到隔壁大婶身边,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让她的话语轻飘飘的,“不要再说了。” “哎,纤纤。”隔壁大婶唉声叹气,想必她也想不到陆满山会这么说,算了,也许是她无理取闹,甚至是无耻,才会误会了别人的心意。 她想到晚晚,晚晚那么灵动可人,也许他喜欢的是他那样的也未可知,还有曲红绡,他还做过她的未婚夫婿,兴许他是真的喜欢她。 苏祈春望向陆满山的背影,头一次希望,他如果真的不是陆之山就好了。 下山的时候,陆满山走在前面,隔壁大婶扶着苏祈春远远地跟着,隔壁大婶念叨了一路,说了一箩筐陆满山的坏话。 “真没想到啊,这小子装的可真像,没事儿纤纤,我给你介绍更好的,你是喜欢帅的还是有钱的?” 苏祈春眨眨眼,张开苍白的嘴唇道:“有钱的。” 隔壁大婶拍拍苏祈春的手,大笑道:“哎,你真算是活明白了!” 苏祈春也跟着笑。 到了山下,还没来得及回去,苏祈春先去药铺,为村东头的老爷爷开药,她依旧是笑盈盈的,可老爷爷却觉出她的不对劲来,担忧地问她,“纤纤小神医,我今天看你,不对劲儿得很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苏祈春笑着摇头,她想说些笑话岔开这个话题,可是刚一开口,眼泪就想流出来,她只好低下头,轻轻喉咙,小小声地回:“没什么,你想多了。” 回到家,苏祈春也只口不提今天的事,好在春娘似乎也已经知道了,什么也没说。 饭桌上,陆满山说,他要去趟山上,去看韩老伯。 苏祈春愣了愣,本来不想在意,可一想,他一定是去看晚晚了,就心里忍不住地慌,忍不住地难受。 春娘想了一夜,决定跟着他一起去,去看看她女儿。苏祈春没法儿子拒绝。 就这样,小家里只剩下苏祈春一个人。 倒也不算孤独。 白日里,苏祈春就去药铺,傍晚时候到山上采药,采完药回来她就一个人坐拥一整座宅子。 有一日,来了一个外乡人,苏祈春还兴致勃勃地听她讲了许多事情。 她听说,第一楼因为少了天下第一剑,实力大不如前,朝廷本就看这些杀手组织不顺眼,准备铲除他们。 她还听说,常春县最大的药材商曲家的生意被一个外乡人给抢走了,曲家小姐也不得不嫁给那个外乡人,家里有难,曲家公子倒好,彻底不见人影了。 苏祈春听得心一上一下,她暗自咋摸了半天,才逐渐理清楚:第一楼要完蛋了,李元礼发达了,曲红绡要嫁人了,曲余青跑了。 没有人分享,她独自想了好久好久,才消化掉这些事情。 这里面有个好消息,李元礼要娶妻了。他一定也忘了自己了吧,这实在是个好消息。 苏祈春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几日,又来了几个外乡人,他们得了很严重的外伤,身上被剑划了好几道口子。 苏祈春治他们几乎废了自己所有的药材,天都要黑了,她还是跑出去采了药。 回来的时候,屋子里的灯亮着,她以为是她们回来了,浑身的疲倦也忘了,笑着跑进去。 “春娘,山哥哥,我回来了。” 屋门紧闭着,没有人回应她。 她放下身上的药篓,推开屋门,脸上的笑霎时僵硬起来。 屋子里,一灯如豆,黑子男子坐在桌前,盯着眼前的一杯酒,目光冷滞。 她当然认得出,这是谁。 苏祈春转身往外跑,腰间却突然缠上一根绳子,绳子像一条蛇一样,把她紧紧勒住,从前的许多恐惧也因此重生。 苏祈春流泪回头,望向黑子男子,“你什么意思?李元礼。” 李元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没什么意思,只是想问问你这段日子跑到哪去了?那个山…”他目光里露出一丝阴鸷,“山哥哥又是哪来的野男人?” “你管得着吗?”苏祈春瞪他。 一直以来,苏祈春没给他过好脸色,这么久没见后,她依旧如此,厌恶的眼神,从未改变。 她怎么就是不变一变呢?李元礼想,在没找到她的那段时间,他曾无数次地想,要是可以,他真的愿意变一变,只要能找到她。 可他现在,不想变了。 “来人!”他的语气没什么温度,几个黑衣人从房顶上窜出来,他望向苏祈春,冷冷下令,“把纤纤,绑回去。” 第81章 去南下 山中岁月易逝,不知不觉,春娘和陆满山已经在一雪村待了整整一个月了,春娘每日含饴弄孙,抱着秦舒的孩子不撒手,韩老伯和韩忠是忠厚的人,对待她很是贴心,她每日就陪着秦舒和孙女,日子好不自在。 但也有的时候,她会想起苏祈春,心里觉得是该回去了,但看看孙女肉嘟嘟的脸,脚下的步子就迈不动了,安慰着自己,再待几天吧,谁知这一待,就是一个月。 山上的雪依旧很大,他们这个地方,是要下大半年的雪的,晴朗的日子很少见。 偶然有出太阳的时候,春娘就拉着秦舒和孙女在院子里晒太阳,小女孩长得可爱,迎着日光便咯咯地笑。 春娘沐浴在日光下,心满意足地笑。这可不就是她想要的生活:有女儿,没丈夫,有孙女,没烦恼。人生活成她这样,也算是活明白了。 她眯着眼睛,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 不远处,陆满山在树下练剑,树枝上的雪被他的剑气波动,簌簌地往下落,没一会儿就落了他满身,他停下来,看着最后一片雪花降落在他身上,他手中的剑垂下,剑尖指地。 春娘眉头皱了皱,动了动想要起来,却看见一个绯红身影从旁边走过来,走到陆满山身边,轻轻伸手为陆满山擦拭身上的雪粒子。 春娘有一瞬的恍惚,她记得还有个姑娘爱穿绯红的衣裙,那姑娘还在山下等着她回家。 不开心的表情很快占据了春娘的脸庞,她可是想做纤纤和陆满山的红娘的! 她想得心里来气,连动作也变得不耐烦起来,孙女对她笑,她竟和看不见一样。 秦舒觉得奇怪,便问:“娘,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大火气?” 春娘愣了下,眼神往陆满山那边看了看,道:“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唉……” 纤纤是个好姑娘,谁都知道,春娘也知道,但春娘更知道不能强人所难,陆满山既然说了不喜欢纤纤,她也没法子勉强,免得世上又多一对怨偶。 春娘摇摇头,叹息着说:“没什么,没什么,是我这把老骨头多管闲事了!” 不知怎么,春娘越来越频繁地看到陆满山和晚晚在一起,晚晚就像个望夫石一样,整日望着陆满山,陆满山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后来,不止是春娘,韩家的其他人也都察觉到了,韩老伯八卦似地笑,韩忠则是忧心忡忡,秦舒倒是没有太在意,晚晚和苏祈春对她都不错,不管她俩谁和陆满山在一起,她都可以。 春娘急得干瞪眼,恨不得带着陆满山飞奔回去,可以看到她的孙女,她就又舍不得。 这一日,春娘正在左右为难时,一身红衣的晚晚突然从树林里捂着眼睛跑出来,过了好一会儿,陆满山才踩着满地积雪走出来,脸上无悲无喜。 春娘立马跳起来,跑到晚晚房门前偷看,屋子里很清楚地传出晚晚哭泣的声音,一下下,一声声,哭得人好可怜,春娘心里瞬间明白了大半,有些开心,陆满山说到底还是没被抢走。 吃饭的时候,晚晚低着头,掩饰着自己红肿的眼睛,春娘在心里窃喜又悲伤,渐渐又有些生气,这陆满山要惹多少小姑娘伤心? 一连几天,韩家的气氛都不算好,这天公也不作美,下起纷纷扬扬的雪,春娘的心越来越沉,晚上也睡不好,总做噩梦。 终于有一日,春娘觉得自己该回去了,便立刻行动,拉着陆满山回去,当天说,当天走,晚晚躲在屋里没出来送,春娘看着秦舒,抹了两把眼泪。 这眼泪,一直流到山下,春娘和陆满山进屋,本以为苏祈春会在,结果她不在,他们又去药铺找,也没有,问村子里的人,村里人说,好多天没见她了。 春娘这才慌了,她抓住陆满山,摇晃着他的手问:“怎么办啊?纤纤去哪了?” 陆满山眼中头次有千千万万的惊慌与无措,他发疯了似的在村子里找,冰山开始崩塌。 离开这么久,是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他说了违心的话,伤害了她,他害怕见到她,所以躲在山上不下来,他不是真的想要离开她。 第86章 他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问,全然没有平日里冷静专注的模样。 他敲开隔壁大婶的门,抓住隔壁大婶的双肩问:“大婶,你见到纤纤了么?” 大婶被他吓了一跳,磕磕绊绊地说:“她回家了。” 回家了?陆满山疑惑。 大婶指了指村口的位置,“前几日,纤纤跟着一群人走了,我还去问了,那人说,他是纤纤的未婚夫婿,是来接她回家成婚。哎呀,不好意思啊,山公子,我不知道纤纤有婚约,还撮合你俩,真是不应该……” 大婶一字一句都是愧疚。 陆满山抓着大婶的手渐渐松开,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春娘看他鬼一般的样子,骇了一跳,接着问他,“怎么样?有纤纤的消息了么?” 她跟在陆满山身后问,一个字也没问出来,陆满山直直地进了屋,门在春娘面前关上,春娘使劲拍着门,屋里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哎,你问到消息了没有啊,纤纤失踪了,你躲在屋子里干什么?快出来啊!” 春娘急得跺脚。 第二日,春娘已经知道了苏祈春的消息,她又来到陆满山的门前,敲门问:“山山,我听说了,原来纤纤是回家去了,没想到她有那么好的如意郎君,真替她高兴,唉,你说她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这叫我们多担心啊!” 第五日,春娘又来敲门,“山山,这都五日了,你快出来吧,我知道你舍不得纤纤,可纤纤有了好去处,我们应该祝福她。”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第七日,春娘来到门口,语气着急,“山山,我越想越不对,纤纤走了怎么能不和我们说啊,这不对啊,这里面是不是有问题?山山你快开门,我们得去找纤纤。” 屋里无声无息,春娘挥挥手,村子里的几个壮汉走出来,几双脚一齐用力,将门给踢了个粉碎。 春娘跑进去,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桌子上留的一封信,昭示着屋子里的故事。 信上写着:我去找纤纤了,你注意安全。 春娘长叹一声,眼里很快涌上泪水,她哎呀着说:“这孩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隔着漫天风雪,陆满山似乎听到春娘对他的埋怨,风雪中,他勒紧马缰绳,坐在马上回头遥望。 举目皆是白,白之外是很深更纯的白,让他看不到边际,他深深地望一眼一雪山的方位,眼里有千山万水。 而后,他一路向南,不再回头。 * 苏祈春于一个雨夜回了苏府,一回去,她就先去看了苏知辛,缠绵在病榻上,他的身子更弱了,现下连人都分不清了,苏祈春叫了他许多声,他都认不出自己。 茯苓见到她回来,哭了一场,说是想她担心她,大半年过去了,终于又相见了。 她笑得牵强,回到这里,并不是她的本意,她也想回家,但被逼着回家是另一回事。 在家里住了几日,苏祈春听说,李元礼这次回来,是为迎娶曲红绡做准备,曲余青也在这里,还有施之谓,他也还未娶亲。 听说施家近来官运不错,族里的好几个人都当上了大官,施家在县里的地位水涨船高,为施之谓说亲的人简直要踏破施家的门槛。 茯苓道:“女郎,你别想什么陆之山了,施公子不比陆之山好上百倍?” 苏祈春懒得听这些话,她胡乱地应几声,转身走到滴雨的檐下,看着雨一点点落在地上。 她回来的这几日,李元礼没找过她也没问过她,只顾着忙婚礼的事,她侥幸地想,他都要娶妻了,总会放过自己了吧? 她的手指一点点攥紧,心里盘算着一些事。 “姑娘你问钱做什么?”苏祈春从不问钱财,今日突然提起这个,倒让她很奇怪。 苏祈春整理着衣柜里的衣服,淡淡道:“没什么,问问,现在不比从前,家里没有开支,总要问一问,开源节流,日子才能过得长久。” 她瞟一眼茯苓,随口道:“过几日就是上巳节了,我准备去庙里祭拜一下,为爹爹祈福。” 茯苓“哦”了一声,不再多问什么。 到了上巳节那日,阴雨纷纷。 苏祈春出府时没任何阻拦,她与茯苓两人登山踏青,又到庙里为娘亲,奶奶都点了一柱香,又在佛祖前为爹爹祈祷了一番。 庙里人很多,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红男绿女双手合十,一举一动都无比虔诚。 苏祈春来得早,走得却不早,拜完后,她在寺庙里徘徊了许久,不是读经文,就是去卜卦,生生拖到了午后。 茯苓累了,催促道:“女郎,是不是该走了?” 苏祈春四处望望,摇头道:“还早还早。” 日头越升越高,眼见着到了午后,苏祈春还没有走的意思,茯苓正要再催,苏祈春突然指着一个方向大喊。 第82章 成亲了 念恩寺是湛江县最大的寺庙,重重叠叠的宏伟寺庙掩映着各式各样的信男善女,每到节日的时候,县里的世家大族都会携带家眷一起来拜一拜,今年也不例外。 李家家主是县令,自然免不了要来,李家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进寺庙,就有小沙弥跟上来,两边的路人也识趣地让开。 李县令笑起来,显得特别和善,他笑着对小沙弥说:“有礼了。” 小沙弥顿感惶恐,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一旁的李元礼接道:“还请带路吧,今日李家来的人多,要麻烦了。” 小沙弥抬头,望了望李家的队伍,人数确实不少,这里面还有位眼生的美娇娘,满身的红,格外显眼。 小沙弥会心一笑,他听说,李家公子在常春县领了位妙人,不久就要成亲,看来此话不假,那他今日要好好地照顾照顾她,若惹了这位生气,恐怕他要遭罪了。 “是。”小沙弥弯腰答应。 领着李家一众人往庙里走,起初倒也没什么岔子,只是突然一个清脆的女声响了起来,让人吃了一惊。 是位笑得很甜的女子,小沙弥仔细看,她活泼开朗,只是这笑里,似乎不那么纯粹,反而有些苦涩。 她大声地朝着李元礼喊:“元礼哥哥!” 小沙弥惊出一声冷汗,眼神往曲红绡和李元礼身上瞥,果然,曲红绡皱起了眉,而李元礼的眼底也很重地沉了沉。 大事不妙。小沙弥心底暗想。 李县令很明显也听到了,停下步子看过去,那女子跟着跑过来,对着李县令行礼。 “李伯伯,我是怀仁堂的苏祈春,小名纤纤,真想不到能在这里碰到你们,尤其是元礼哥哥也在,真是好事情。”苏祈春说着,目光望向李元礼,含情脉脉的。 曲红绡的眉皱得更厉害。 李县令回头瞪着李元礼,李元礼两根手指相互摩挲,淡淡地笑:“纤纤妹妹,你也在啊!” “是啊!”苏祈春笑,可话语偏偏有些咬牙切齿,“许久不见元礼哥哥,哥哥竟然都要娶妻了,真是世事多变啊!” 这话一出,小沙弥简直要惊掉下巴,这么暧昧,莫非苏祈春和李元礼有别的关系? 曲红绡的脸色很明显地变了。 李元礼顿了下,失声哑笑,“妹妹这是什么意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是很正常么?难道妹妹不让哥哥娶妻?” “我哪敢啊!”苏祈春咯咯笑,笑得凄楚可怜。 话已至此,不只是小沙弥,所有人都要误会两人的关系,只见曲红绡整个人气得不住发抖。 也是,小沙弥暗自想,听说这曲红绡在常春县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嫁到这里,怎么可能受委屈?李元礼的心想跑偏,怕是也不能了。 李元礼笑笑,不再理会苏祈春,让众人往前走,就这样这浩浩荡荡的人群就从苏祈春身边走过,小沙弥路过苏祈春身边时,听到苏祈春深深地叹了口气,像释怀,又像担心。 众人走后,茯苓悄悄地问苏祈春,“女郎,你这是做什么?” 苏祈春摇摇头,她不想什么,她只想曲红绡能像话本子里的女主人一样,来找她兴师问罪,最好,把她赶出湛江县。 她能为自己做的,也只有这些。 回到苏府,一连几日,都没有找苏祈春,茯苓从外面打听到,李元礼大婚在即,忙得很。 苏祈春高兴,忙点儿好啊,忙点儿最好了。 这一日,苏祈春半夜里突然醒了,赫然看见床前坐了个黑衣人,她心里一惊。 黑衣人转过头,轻轻地笑,“怎么?不认识了?” 苏祈春浑身发抖,“你想干什么?” 李元礼站起身,抚平衣袍上的褶皱,笑道:“来告诉你,别想什么花招,我原本打算让你做我的妾,但我也不介意,让你做我的外室,你,这辈子也别想逃。” 苏祈春只觉胃里一阵翻腾。 第二日,苏府多了许多守卫,苏祈春也病了,而且一病,就病到李元礼成亲,这是她难得的出府机会。 第87章 她强撑着,梳妆,着衣,来看李元礼盛大的婚礼。 李县令儿子的婚礼,来的人可不少,她见到了曲余青,施之谓,和施清荷。 他们对她,还是一如往常。 施清荷见到她,眼睛都亮了,过来抱着她的胳膊,撒娇着说:“哎呀,纤纤姐姐,终于见到了你了。” 施之谓看到她,目光依旧缱绻。 曲余青是新娘子的家人,站在新娘子的身边,眼眶红红的。 李元礼倒是淡定。 苏祈春看得面无表情。 这样的大喜事,她却开心不起来,别人都有正常的婚事,怎么到她这里,就这么难? 她看着新娘新郎拜高堂,曲余青哭得稀里哗啦的,惹得施清荷一顿吐槽。 “还是不是男子汉啊,瞧他哭得那个样子,真不像个男人!谁嫁给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苏祈春听得直笑,抬眼去看曲余青,曲余青人高高的,家世也不错,更重要的是,他是……. 苏祈春眼瞳震动,对啊,她怎么没想到,曲余青是曲红绡的亲哥哥,若她嫁给他,李元礼身为妹婿还能说什么? 她这么想着,就开始行动,她站起身,往人群里挤,乌泱泱的人群,都在说着新婚祝福,苏祈春拼命拨开人群,走到前面。 刚走到人群前面,苏祈春就感受到一个刀似的目光,不用回头,苏祈春就知道是什么,但时间不容许苏祈春想什么,她往曲余青身边走去。 吉时已至,婚礼进行到最盛大的一刻,新郎新娘拜堂,眼角余光中,苏祈春看到李元礼在死死地盯着自己,一刻也不容她喘息。 她脚下步子更快,她虽然没把握,但她总要试一试,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李元礼盯着苏祈春,拜堂的动作越来越慢,他不知道苏祈春要做什么,但他清楚自己此时此刻要做什么,这场婚事是他为了掌控常春县的生意换的,为了生意,他不得不这么做。 可苏祈春,他也不想放手。 “夫妻对拜”的声音缓缓落下,李元礼朝着苏祈春的方向望,没有一点儿动作,旁边的人在窃窃私语,不知道新郎发生了什么事。 苏祈春走到曲余青身边,剧烈的心跳从心口传到全身,让她整个人都好似在颤,她瞪大眼睛望着曲余青,张口道:“曲……” “曲余青!”一个清脆娇憨的女声响起来。 李元礼僵硬的背放松下来,嘴角掠过一丝轻笑。 苏祈春却愣住了,所有的话再也没办法说出口。 施清荷走到苏祈春身边,对着苏祈春说:“纤纤姐姐,你跑那么快干嘛?就是为了来找他?” 她指着曲余青,眼里都是不理解。 苏祈春没说话。 曲余青挑眉看她,仿佛在说:你又想干什么? 施清荷不服输地回怼:“你这个大坏蛋在这里做什么?离我们纤纤姐姐远点儿!” 曲余青摸摸鼻子,心里眼里全是不解,他指着自己,感到莫名其妙,“我干嘛了?你这么说我?” “你还说?!”施清荷越说越来劲儿,“你这个大坏蛋还不服气了是不是?” “我不服气什么?!” …… 两人吵吵闹闹的声音不绝于耳,婚礼的声音更是响彻天际。 苏祈春默默地退出来,走到人群的最后面,天光照在她脸上,她有无数时刻的失神。 他们两个的感情那么好,她怎么能去破坏他们? 她默默地站在人群后,为所有的有情人祈祷祝福,正午的阳光猛烈灼人,晒得她脸红红的。 一把伞恰到好处地遮在她头上,为她带来些阴凉。 她心累得没有力气,甚至连嘴也不想张。 施之谓先开口了,“这些时日,你过得怎么样?” 从苏祈春被李元礼控制后,施之谓少来看她,她知道,施家是清白人家,家风严谨,是不允许被玷污被破坏的,施之谓又是家里的长子,必然要肩负起家族的重任,他不来,她是能理解的,她也不怪他。 “还好。”有些事情如果别人不能解决,所以就不要同别人提起。 施之谓握着伞的手微微触动,他低头能看见苏祈春头顶上夹杂着白色的发,过了四月,苏祈春就十八了,虽然到了婚嫁的年龄,但到底也还年轻,怎么就长白发了。 施之谓滚滚喉咙,道:“还好就好,还好就好。” 苏祈春闭了闭眼,心里默叹,自己怎么还会对他有什么奢望,施家怎么能看得上她? “你呢?”苏祈春问。 施之谓打起精神,回答道:“我也还好,近来书读得不错,也考得了些名次,爹爹他身子越发不好了,施家的许多事都交由我做主。” 苏祈春点点头,“是好事。” 接下来又是一阵阵沉默。 两人看着婚礼散场,施清荷和曲余青蹦蹦跳跳地朝外走,阳光逐渐落下来,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在影影绰绰的人群上。 施之谓攥紧拳头,汗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滴,他突然很重地吸一口气,转身朝着苏祈春。 第83章 哀与爱 不远处,新娘子被送入洞房,新郎进去后又出来,应付着一众宾客们,觥筹交错间,他的脸喝得通红,眼神却时不时地往苏祈春这边瞟。 苏祈春冷冷转头,有人来招呼施之谓和苏祈春落座,施之谓没听见似的,突然拉着苏祈春跑。 苏祈春身不由己地被他抓着,另外一头,李元礼看到苏祈春和施之谓,手里的酒杯几乎被捏爆。 婚礼是李元礼的主场,他们两个不相干的人走了,也没引起其他人的任何怀疑。 跑了几个弯,苏祈春拽住李元礼的手,非逼着他停下,苏祈春拧着眉问:“施之谓你干什么?” 施之谓被这一声斥责说得面色通红,他停下步子,局促地不敢回头。 苏祈春望着他,等着他回话,对他的耐心一点点地消失。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施之谓的牙几乎都要咬碎了,他红着脸,叫住已经回头的苏祈春,声音激动得无以复加。 “等等,等等纤纤我有话说。” 苏祈春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走,娘亲死了,爹爹病了,山哥哥说他并不喜欢他,李元礼也不准备放过她,事已至此,她的命运都被拿捏在别人手中,她没什么想听的话,想做的事了。 苏祈春走一步,施之谓跟在后面走一步,边走边说:“纤纤,我知道你这些日子过得不好,李元礼那个混蛋他欺负你欺负得很惨,我也没有办法帮你,你知道的,我家里人虽然喜欢你,但你终究是我的妹妹,名声也不好,我和你走得太近对施家的声誉太不好了。” 施之谓说得认真得可笑,一字字都像划在苏祈春心上。 “你知道的,我有很多的苦衷,我是施家人,所以不能随便任由自己的心乱来。” 苏祈春深深地闭上眼睛,冷笑一声,“施大公子,我知道你的为难之处,我也并不想逼你做什么,我也不会怪你,人活在世上,身不由己的时刻太多了,我理解你。” “你理解我?”施之谓眼含泪话,“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 苏祈春脚下的步子越走越慢,“是的,我理解你。” 远处的天光越来越暗,被无边的云慢慢遮蔽,越来越看不清。 有时候,就算灼目如日光,也会被掩盖,何况是她们呢? 施之谓脸颊泛红,双手放在胸前握成拳头,像是很激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你知道吗?纤纤,这段日子,我有多难受,我看到你受苦却无能为力,我恨不得,恨不得将自己大卸八块,恨不得将自己的心剜出来。” 苏祈春木然点头,施之谓的话从她的左耳穿过右耳,像风泠然地动。 施之谓走到苏祈春面前,握住苏祈春的双肩道:“纤纤,你相信我吗?” 苏祈春冷漠地看着施之谓,眼里光芒微闪。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耳边轰隆一声,路过的马车上掉下来一块木板,一马车的人惊慌失措。 苏祈春眼里的光完全灭下去。 “你相信我纤纤,我如今在官途上略有所成,在家里我说话的分量越来越重,不像从前了,但你知道我施家家风严谨,你这样身份的人,我再怎么样也不敢轻易带回去。” 苏祈春的头垂下去,她喃喃地说,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我知道,我知道。” 施之谓滚滚喉咙,放松下来,“你知道就好。但是,纤纤,我不会忘了你的。” “谢谢。”苏祈春的滚烫的泪珠跌落下来,越流越多。 “还好是你纤纤,还好是你。我此时还不能许诺你什么,但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做妾的,你再等等,等我在官场上打拼几年,我就来娶你,娶你做我的正妻。”施之谓伸手,想要擦拭掉苏祈春脸上的泪,却被苏祈春猛然抓住手。 第88章 “纤纤,你怎么?”苏祈春满脸是泪地看着他,抓着他的手紧紧不放,“你怎么了?你不想做我的妻了么?你还想着那个陆之山?他都多少年没回来了?” “没有。”苏祈春哽咽摇头,泪水淹没她的眼眶,如洪水冲破堤坝一般涌出来,“我没有我没有!” 她说着说着,整个人蹲下去,跪在施之谓面前,抬起头,带着泪的一张脸像雨后青杏,楚楚可怜。 苏祈春几乎是大哭着说:“哥哥,之谓哥哥,我不要你娶我做正妻,我只求你纳我做妾,做妾就好,我不想等了,我真的不想等了,求你让我做你的妾好不好?我会乖的,我会好好的服侍你和你家人的,求求你,我求求你,让我做你的妾吧,我真的不想等了,求求你之谓哥哥,求求你……” “纤纤你快起来。”听苏祈春哭了这一通,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说:“纤纤,可是做妾,你不会觉得委屈么?” 苏祈春哽咽到几乎说不出话来。照理说她们苏家的子孙,不至于去做妾,杨夫人还在世时就时时告诫她,宁做贫家妻,不做天子妾。 做妾对她而言,原本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她苏祈春怎么可能会做别人的妾啊,真是不可思议。 但偏偏,命运就是把她逼到了这一步,有人甚至要让她做外室,何况是做妾? 她宁可自己去选自己的归宿,也不要自己的一切都被别人操控。 她嘴唇几乎都要咬破了,她重重地点头,哀求着说:“我愿意的,我不想等了,之谓哥哥,求求你,我求求你了,你可怜可怜我吧……” 他们处在一个小巷子里,虽然人少,时不时地也会有车马经过。 施之谓有些难堪,他尝试地拉起苏祈春,想让她不要这么歇斯底里,“纤纤,你别这样!” “怎么了之谓哥哥?”苏祈春的泪断了线一样地往下掉,“你反悔了么?你又不想娶我了么?” 绝望的感觉升腾起来,她跪在施之谓身前,双手抓着施之谓的衣角一点点立起来,她摇着施之谓的衣袖,可怜地说:“好的,之谓哥哥,我不那样了,我乖乖的,你娶我好不好?我做妾就好,我不要等了!” 苏祈春梨花带雨地望向他,仿佛风雨中的孤莲,随时都会被折断,施之谓握住苏祈春的手,蹲下身子看着她,“可是纤纤,我可以娶你,但我也希望,你是真心喜欢我,而不是其他。” 苏祈春无力地哽咽,“之谓哥哥,我会学着喜欢你的,我会努力的,我说了,我会乖的,你要我做的我都会努力去做的,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求求你相信我,你带我走吧,就让我做你的妾,我求求你求求你。” 如果说苏祈春的天空是一片黑色,施之谓就是此刻她能看到的唯一一丝亮光,她只能去追逐他,捕捉他,用尽一切她能够用的方法,出卖自尊也可以。 苏祈春渴求地看着施之谓,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浸润了苏祈春的悲伤,凝滞起来。 施之谓拉起苏祈春,苏祈春绝望地摇头。 “之谓哥哥,我求你……” 她倔强地不肯站起来,施之谓偏偏要拉起她,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男人的力量她无法抗拒,等到她被施之谓彻底拉起来后,她的也仿佛干了,她垂着眼,自言自语,“之谓哥哥,我会乖的。” 施之谓难以抑制自己心里的翻腾,他拧着眉,眼里俱是纠结与苦痛。 “好了纤纤。”施之谓伸手擦干苏祈春脸颊上的泪。 “谢谢。”苏祈春说得客气又疏离。 娶苏祈春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违背父母家族的意愿也好,怎样也好,他总要做一件他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而娶苏祈春就是其中一件,现下他想要的伸手可得,他不知道自己还在犹豫什么。 他要做的当然是抱住她,把她领回家。 “好了纤纤。”施之谓再次说,“别哭了,我知道这段日子你也不容易的。” “谢谢。”苏祈春鼻塞眼肿,难受得整个脑子都无法转动。 “纤纤。”施之谓看着苏祈春垂下的眼睫在天光下泛起湿润的光,“其实从我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后来祖母非要我们认作兄妹,我心有不甘,却只能接受,但你要知道,我对你的心,从未改变。” 苏祈春苦笑,“可是后来我一心只有山哥哥,再后来,又成日活在李元礼的控制下,你的心还未改变么?” 施之谓看着苏祈春,郑重地摇摇头。 “你没有?”苏祈春不敢相信,他若是一点儿不在意,今日为何不答应她? “我没有变,所以纤纤,”施之谓抓住苏祈春的手,一点点地握紧,“你可以嫁给我吗?” 苏祈春的泪又一次落下来,此刻她的耳里没有别的,只有施之谓的这句话,从前的所有担心折磨似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很重很重地点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谓哥哥……” 风声,车马声,以及不远处婚礼的嬉闹声此起彼伏,像夜晚里一声一声的爆竹声。 苏祈春仰着脸,泪中带笑,“带我走吧!” 第84章 聚与散 “哟,你们听说了没?” “听说什么?” “施家那位之谓公子要成亲了。” 暴雨的天气,雨水哗啦哗啦地从房檐下落下来,施之谓一身青色,腰间配了个温润的暖玉,正在屋檐下等着雨停。 身旁站满了躲雨的人,她们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聊起湛江县的八卦来眉飞色舞。 怀里抱着给苏祈春买的布料,施之谓就这么听着她们讨论自己,不置一词。 眼见着身旁的人越说越离谱,一旁跟着的小厮都听不下去了,低声跟施之谓说:“公子,她们说得也太过分了吧!” 施之谓还未待说什么,旁边的八卦头子听见了,急眼了,指着这小厮道:“你什么意思呀?我们这可都是第一手的消息,你不懂就不要瞎说。” 檐外的雨打在地上溅出大朵大朵的水花,檐内的人躲之不及,裙裾上染上污水。 小厮见她们泼辣,不敢再说,自顾自地咕哝,“什么呀?一个也没说对。” 别人没听见,施之谓倒是听见了,他眼风扫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多说。 雨一直下了一个时辰,纵然廊下左右通透,也难免憋闷,一憋闷,人的心情就跟着不好起来,人群里,时不时有人忍不住了,淋着大雨往回走。 好脾气如施之谓,也有些待不住了,他额头上冒出些细汗,不住地往天上看。 天上黑漆漆的一片,雨水穿过乌黑的云滴落下来,没有一丝减弱的趋势。 身后的小厮道:“公子,不然我回府报个信儿,派马车来接你?” 施之谓心头一动,他望了眼四周,又按捺下心中所想,摇摇头,“算了,再等等吧。”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身旁的八卦大王们来来往往,说得还是那些事。 最近湛江县最大的事就是施之谓娶妻,她们说,施之谓娶的苏祈春是什么天仙下凡,长得美的不得了,还有说,苏祈春根本不喜欢施之谓,只不过是为了图钱。 “若不是为了图钱,怎么会甘心做妾,她家开着药铺,也是有钱人,怎么会甘心做妾?要么……”说的人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啊,她原来有个相好,叫什么山的,八成她是被人抛弃了,不得已才嫁给施之谓,可怜了施之谓那么好的一个人啊,怎么就给人接盘了呢?” 这样的话听得小厮都胸口疼,施之谓却还是神色不动,一只手摩挲着腰间的玉,一下又一下。 又过了半个时辰,天终于晴了,人们的心也跟着云开雨霁而变得更加畅快。 施之谓走在路上,脚步却格外地沉,今天是他把苏祈春接到府里后,第一次出来那么久,真不知道回去后,苏祈春会怎么迎接他。 越想这些,心就越是忐忑,他一步步走回去,心里像揣着什么秘密一样,特别难受害怕。 小厮在后面说:“公子,你说你为什么要娶纤纤女郎呀?别人不知道,施家可是知道的,她不是还跟别人拜过堂?还喜欢过别人?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你?你还要为她办那样隆重的婚礼,她怎么配?” “住嘴。”快到施家了,施之谓眸光闪烁,不想再听这小厮说什么。 自从施之谓在官场上有了些建树后,施之谓在家里的地位水涨船高,一进门,丫鬟小厮们都毕恭毕敬。 没有去见施家家主,他拿着衣服料子径直去了后院。 后院有两间房子,是留给苏祈春的。 他摸着腰间的玉一步步踏进去,小院里静悄悄的,像没人一样,他快步走了两下,院子里还是每一点儿动静,他忍不住厉声道:“来人!” 身后紧跟着传来脚步声,“在。” “纤纤女郎呢?你们怎么!”斥责的话还没说完,屋子里,一个颦聘袅袅的身影露了出来。 第89章 少女身子娇弱,腰肢儿跟水做的一样,软得不行,清泠泠的雨后天光落在她脸上,她慢慢绽出一个笑容。 “之谓哥哥。” 施之谓听得脑袋充血,快步冲到少女面前,顿了下,伸出手,轻轻地揽住她,“纤纤妹妹。” 苏祈春愣了愣,很快也伸出手,轻轻放在施之谓的背上,慢慢抚摸,嘴里咯咯笑个不停。 施之谓松口气,扶着她进屋,又将衣服料子递给她,看着她因为新衣服而欢喜雀跃的样子,目不能移。 他一抬眼就能看到苏祈春,耳边也是苏祈春的声音,伸手就能碰到她,苏祈春要嫁给他了,这一切一切都不是假象,苏祈春的笑也不是。 谁说苏祈春不愿意嫁给他?她笑得那么开心,怎么会不愿意? 施之谓心满意足地笑,就算李元礼说陆之山回来了,他也不怕,他总觉得此时此刻苏祈春的笑不会作假。 “好了。”施之谓站起身,“我该走了。” 苏祈春的笑淡了淡,她点头,眸光中有万千不舍,“好。” 施之谓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宠溺一般,接着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他的背影盖在苏祈春的身上,苏祈春的笑容变得无影无踪。 临近婚期越近,施之谓和施家争吵得就越严重,他猜到这里面肯定还有李元礼的小动作,但苏祈春,他娶定了,困难越多,他就越要娶,他还要为苏祈春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让全湛江县的人都知道,他要娶她了。 天公不作美,快要到婚礼的那天,突然下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大大小小,无边无际。 夜里面,苏祈春被雪花压在房顶上的簌簌声吵醒了。她坐起来,身上披了件衣服,走到窗前去关漏了缝的窗。 雪粒子和风一起说着窗户缝钻进来,苏祈春的手被吹得刺骨的疼,她快快地关上窗,刚要回头,眼角余光就看见地上扔了个纸条,她展开看,看了很久,手指不停在颤。 婚礼那天,施家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出来为他们主持,施之谓一身喜服,配上满脸的欢喜,苏祈春打扮得格外喜庆,她被拉着走出来,听着周围敲锣打鼓的声音,心里有种特殊的滋味。 隔着喜帕子,她偷偷往外看,外面都是雪,白茫茫的一片,让苏祈春好像回到了一雪山。 她被人拉着来到堂前,拜了天地,站起身时,外面的雪更加大了,众人也被骇了一跳,苏祈春更是。 隔着喜帕子,她看到了那个傲立在天边的清拔身影。 昨夜的那封信上写:他要带她走。 他真的来了。 苏祈春心乱如麻,木头人一样被人推着面对高堂,施家父母自然是不高兴的,但还是硬撑着笑。 “夫妻对拜—” 又响又亮的声音响起。 施之谓小声地说:“纤纤,我终于要娶你了。” 因为爱她,所以就算是纳妾也要给她一场婚礼,他已经想好了,等到日后,他加官晋爵,就抬苏祈春做正妻,他不会让苏祈春委屈很久的。 苏祈春的目光往外看,雪越来越大,几乎要完全遮住少年的身影,从前的许多许多像走马灯一样在苏祈春眼前浮现。 她为他治眼睛,带他去白首村,去常春县,他为她暖手,保护她,爱护她,叫她纤纤,陪她一起看月亮。 她很久一段时间生命里只有他,她不想放开他。 催促的声音响起来了,苏祈春丢下手里的丝绢,掀开喜帕子。 大堂里的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她慌了一瞬,转头对施之谓说:“对不起。” 说完,她提上裙子,朝外面奔跑而去。 外面的雪好大好大,她穿的不多,在屋里面时还不觉得冷,出来后,无数的风雪朝她袭来,硬生生钻进她的血肉里,彻骨的寒。 她不管不顾地跑到少年面前。 少年擦着剑,剑身映出他消瘦模样,“恭喜你,成婚了。” 苏祈春哭得泪流满面,“你又来干什么?” 少年拧眉,眸中光亮一点点熄灭,他听见她说:“陆满山,我不想嫁给别人了,请你娶我,好不好?” 陆满山站起身,于风雪之中收起剑。 “纤纤,不可以!”施之谓从婚礼上追出来,他一身喜服,仪表堂堂,却看着比谁都狼狈,他哀求道:“纤纤,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跟他走,我会保护你的,你不是说愿意嫁给我吗?” 苏祈春没有回头,她一步步走向陆满山,伸手和陆满山的手握在一起。 她的脸颊上滚下一滴泪,声音破碎凌乱,“对不起。” 陆满山环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施展轻功飞到半空中。 离得远了,苏祈春这才低头看,只见大地上一片白,原本苏祈春站着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黑点,是施之谓还在那里么?她不知道。 她抬头看向陆满山,看他的眉目被雪粒子掩盖,她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喃喃地说:“你还不承认你是谁么?” 陆满山抱她抱得更紧了些,他们两个在雪里面飞驰,却意外地一点儿也不冷。 陆满山抬起苏祈春的脸,在她的额头上印上一个吻,他看着她道:“我是陆之山,也是陆满山。” 第85章 是真的 大雪里,施之谓跪在地上,雪粒子飘落在他身上,将他炽热的喜服慢慢冰冻,渐渐的,雪白掩盖了一切,没有人能看到他身上的红色,仿佛因此,就没人知道他今日的身份。 这样的瞬间,没有人敢上来安慰他,施家家主从未有过如此丢人的时候,他气得几乎要心梗,被施家夫人陪着离开了,施家的其他亲戚也不敢上来,他们其中当然不乏好事爱看热闹的人,但碍于施家的威压,也不敢多说什么。 所以到最后,被留在雪地里的施之谓,竟然没有一个人关心。 他跪在雪地里,望着苏祈春离去的方向,孤孤单单,寂寂廖廖。 一个黑色身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望着苏祈春远去的方向,脸上露出些同样凄苦的神情。 “唉……”黑色身影站了许久,终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仔细看,他的眼神里湿湿的,像带着泪。 施之谓毫无反应,望着远处的姿势都没有一丝变化。 “真是可惜……”黑色身影又一次叹息,仿佛他特别能感同身受施之谓此时此刻的心情,但其实何尝不是呢?在常春县,他是真的想打动她,想放手让她快乐的。 雪粒子落在施之谓的眼睫上,他失魂落魄地垂着眼帘,雪花就稳稳地落在那儿,一直到他转动眼眸,才堪堪落下。 看到来人,他讥讽地笑,“李元礼?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李元礼的眼里头一次出现那么多的悲悯,他摇头,望着漫天飞雪,飞雪无情,面对这么悲伤的人也不肯停下。 “当然不是。施兄你误会了。” “不是?”施之谓大笑,虽然是对着李元礼笑,但更像是笑自己,“你觉得我会信吗?当初你说陆之山回来了,苏祈春会抛下我走,我没有信,如今你不就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他还以为苏祈春是真的想要嫁给他,结果还是被人看了笑话,施家的脸也被他丢尽了。 李元礼不无怜悯地看向他,其实他也以为自己会很高兴,毕竟终于有人和他承受同样的事情了,但事到临头,他的心里竟然是心疼多。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到底还是不忍心,不忍心嘲笑施之谓,也就是不忍心嘲笑当时的自己。 李元礼的脸冷了冷,“没有就是没有,我懒得同你多解释,不用我笑话你,今日的事,你们施家的脸面已经荡然无存了,我劝你最好就这么一蹶不振,让别人继续看笑话,至于我,我可没工夫在这儿跟你浪费时间!” 雪依旧纷纷下,李元礼于大雪中转身,将施之谓丢在身后,他没有拯救别人的癖好,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苏祈春,他还要抓回来。 大雪里,雪粒子和雪水压在身上,陆满山带着苏祈春没有走很远,他们来到城边上的一个小店里,店里卖馄炖,热乎乎的,苏祈春和陆满山一人要了一大碗。 店里人不多,都是附近的人家,穿着朴素,面相和善,苏祈春刚坐下,他们就时不时朝着苏祈春这边看,看完之后又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苏祈春被看得心里发毛,她本来就心虚,再加上被人这么看,她还以为自己被认出来了,更加难堪起来。 热气腾腾的馄炖放在她面前,水汽袅袅上升,将她发梢上的雪粒子融化,雪水顺着她的发梢流下来,像极了她冷汗涔涔的心。 陆满山看出她的慌张,伸手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攥紧。 苏祈春目光移向他,眼里展现出陆满山眉与目,内心多少安定了些。 她埋头吃着馄饨,旁边的窃窃私语终于传了过来。 “她怎么穿着婚服就出来了?” 第90章 “旁边的男子但是穿着正常。” “哎,你们说,他们不会是私奔的吧?” 城郊的角落,他们或许不知道施家的事,只以为有什么八卦,迫不及待地讨论起来。 苏祈春的脸微微发烫,穿着婚服私奔她是头一次,她连这样的事都做了,这下不能不承认对陆满山的心思了。 她微微抬眼去看陆满山,只看到他望过来的温柔眼眸,心里便似小鹿一样砰砰跳。 她今日这么做,当真是对不起施之谓,但,如果是为了陆满山,她愿意做这个恶人。 苏祈春咽下嘴里的馄饨,往陆满山身边靠了靠,小声地说:“山哥哥,你说,我们接下来去哪呀?” 说实话,苏祈春真的不想离开湛江县,她的爹爹还在这里,生着病,无依无靠,茯苓一个人也不知道能不能顾好自己和爹爹。 但这个地方,她还能呆下去么? 施家和李家,这两个湛江县最有权势的家族,她一起得罪了,非要留在这里,只能更辛苦。 陆满山低头看着苏祈春,伸手轻轻拂去苏祈春嘴角的油渍,不经意间揽住苏祈春的腰,调笑道:“就去,我们的家。” “什么家?”苏祈春羞得满脸霞飞,陆满山的言外之意不言自明,可她一个小女郎若挑明了,岂非是不矜持?她只能装不知道,虽然她的表情已暴露了所有。 陆满山满胶带笑,看向苏祈春的神情不能说是宠溺,最起码也是深情。 一旁的人又开始八卦了,她们的悄悄话简直是振聋发聩。 “哟,你看看他俩,开始腻歪喽,真甜啊。” 又有人说:“果然是年轻人。” 当然,也有泼凉水的,“别看他们此时好,他们这样子八成是逃婚,等家里人找过来,他们就完了。” 苏祈春的脸色由晴转雨,她的脸哭丧着,一点儿高兴不起来,李元礼那样狠的角色,她躲到施家才不至于被他找到,如今她离开了施家,李元礼肯定不会放过她。 她心烦意乱,再忘了陆满山说的家,陆满山也不急,又一次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又不顾众人目光地揽住她的腰,额头低下来,碰碰苏祈春的额头。 “好了。”他的声音极轻极柔,像春风中的柳絮一般,听得苏祈春浑身软软的。 “好了。”他继续说,“以后我们会有一个家,有我在,我们的家不会被摧毁,我也会保护你,不让别人欺负你。” “真的吗?”苏祈春的眼睫颤了颤,不敢相信他说的一切。 陆满山毫不犹豫地点头,他将苏祈春抱在怀里,在她耳边呢喃,“真的呀,有我在,以后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了。” 苏祈春的嘴角压不住地翘起,内心的雀跃像破土而出的嫩芽一样,怎么也挡不住,“那你要把我爹爹也接过来,家里得……” “得什么?”陆满山的侧脸贴近苏祈春,想要听到她话尾的几个字。 苏祈春声音越来越小,她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吐出几个字,“家里得有个老人。” 陆满山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就呵呵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人世间最开心的事。 苏祈春羞得恨不得大地裂开一个缝,好让她钻进去,不让任何人看见她此时此刻的囧样。 “你笑什么?!”苏祈春羞愤欲死,还以为陆满山在笑话她。 陆满山顺势捧住苏祈春的脸,笑着说:“听纤纤的,以后陆满山所有的事都听纤纤的,只要纤纤高兴,陆满山就开心,祈春满山,苏祈春和陆满山永远也不分开。” 苏祈春听得呆住,身边已然爆发出一阵掌声,这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听到如此绝妙少年说出如此动人的话,怎么能忍住不起哄? 苏祈春再次羞愤欲死,可回过头来,她看到孤冷的陆满山浓情蜜意的眼神,忽然发觉,这不就是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么? 她的山哥哥,她想了那么久,念了那么久,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挫折,终于苦尽甘来,执子之手,多好。 她不再躲避,大着胆子回望他,带着别扭咬牙切齿道:“今日这么多人见证,要是你言而无信,我一定吃了你!” “吃?”陆满山扬扬眉,“纤纤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苏祈春骄傲地笑,“你就说你害怕不害怕吧?” 陆满山眼中带笑,他靠着苏祈春,越靠越近,苏祈春甚至可以感受到他鼻孔里喷出来的气息。 陆满山小心翼翼地贴着苏祈春的耳垂说:“怕,怕死了!” 话未说完,陆满山伸手在苏祈春腰间挠起来,苏祈春被挠得痒得不行,哈哈大笑起来。 店里的其他人虽然爱看八卦,却已看得面红耳赤,一个个嚷嚷着要走。 苏祈春伸手去打陆满山,“你看看你,都把人吓跑了,还让老板怎么做生意?” 陆满山笑回,“好了好了,是我的错,山山罪大恶极,还请纤纤恕罪。” 苏祈春开怀地笑,“这还差不多。” 笑了一番,闹了一番,心头的烦闷也随着笑与闹而逐渐散去。 但听着笑声的人却不一定。 门外风雪依旧,几个时辰的雪将地面铺成白茫茫的一片,路上的行人都因为风雪而少去,一行人却突然出现在街道上,他们列成两排,为首的是个黑衣男子。 走到馄饨铺前,听到店里面传来的笑声,黑衣男子伸出手,示意后面的人停下。 他面色阴冷,眸光极深,站在风雪里,他的话没什么温度,“等她们出来。” 第86章 大树下 “老板,付钱!”苏祈春脸上都是笑,仿佛忘却了所有的悲伤与无助,她挥挥手,将银两递给店老板,回头对陆满山说:“还坐着干什么?一家之主还不快走?” 陆满山笑了,笑容如春风化雨。 苏祈春也笑,笑得眉眼弯弯。 他们手挽着手一起走出去,心里幻想着以后的无数生活景象。 门开了,扑面而来的是满天风雪,他们一步步往前走,脚步踩在白雪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 他们互相依偎,互相依靠,面对风雪也依旧笑着,他们仿佛忘了周围的人与物,心里无所依持。 可周围的人与物却无法将眼神从他们身上挪开。 黑色身影的手掌攥在一起,手臂上筋脉暴露,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可没有人不能感受到他此刻心情,热热的,像火在燃烧。 苏祈春于风雪中感受到熟悉的眼神,她的笑很快冰冻下来,隔着雪幕看向那个黑色身影。 “是他……”苏祈春嘴唇一瞬间白下来,她拼命地往后面躲,呜咽着,“山哥哥,坏人来了,李元礼他来抓我们了。” 陆满山将苏祈春护在身后,用自己的全部身子挡住她,他对着李元礼,抽出自己的剑,缓缓开口,“你,想要做什么?” 李元礼笑,笑容说不出的阴狠,“还能做什么?你抢了施家的人,我受李县令嘱托,前来捉拿你们二人,你,还不束手就擒?” 陆满山剑尖指地,剑身同时映出李元礼阴翳的脸,和他的,他不容分说,挥出一剑,剑光直逼李元礼面门。 但李元礼此次也不是毫无准备,眼见着剑光越来越近,他后退几步,身后的人紧跟着冲过来,一瞬间,剑光交织,和风和雪一起,将世间的一切都搅乱。 苏祈春在一旁着急的大喊:“山哥哥,小心!” 他们才说好的要做一家人,不能就这么分开。 李元礼一直在人群中找她,一望见她,便追过来,抓住她,苏祈春泪流满面,大吼,“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不要和你走!” 李元礼双手桎梏着她,恶狠狠道:“我说过你逃不掉的,你最好乖乖的,不然茯苓和你爹爹就都别想好过!” “你敢!”苏祈春只剩下这么两个亲人,她不会让他伤害他们,“你要是敢伤害他们我就死给你看!” 虽然她很讨厌李元礼喜欢她这件事,但有时候她却也不能不利用这件事。 李元礼知道苏祈春说的不是假话,他心神稍乱,手上困着苏祈春动作慢了下,苏祈春趁这个契机挣脱出来,朝着陆满山跑去。 “山哥哥—”雪地里,苏祈春一身红衣在这样的一片白里格外的显眼。 一把剑迎面而来,陆之山挥剑挑了过去,紧接着四周无数把剑又跟过来,剑峰严密,几乎让陆之山喘不过气。 恰在此时,身后又传来苏祈春撕心裂肺的呼喊,他没时间想太多,猛一用力,将困着他的剑全部打飞出去,自己则转身,朝着苏祈春而来。 苏祈春哭得梨花带雨,紧紧地抱住他,哽咽着说:“山哥哥,救我!” 陆满山抬头,一眼就看到了跟过来的李元礼,他抬起剑,剑尖指着他,嘴里吐出几个字,“不准伤害她。” 李元礼的目光掠过苏祈春,冷笑一声,“你以为你说的算么?从前我能伤害她,此时也能,给我上!” 第91章 方才被打倒的众人听到号令,捡起掉在地上的剑,直冲陆满山而来。 陆满山的功力早已大不如前,再加上要保护苏祈春,抵挡这些人更是难上加难。 李元礼看出陆满山的力竭,高声道:“用剑弩!” 前面的人纷纷退下,从后背抽出剑弩,朝着陆满山射去。 密密麻麻的剑在半空盘旋,陆满山挥剑抵挡,俨然已经抵挡不住了,苏祈春抱紧他的脖颈,声音颤抖,“山哥哥,怎么办啊?我们还能逃出去么?” 李元礼的人训练有素,个个都是练家子,不是能轻易对付的,陆满山很清楚自己已然到了对抗的极限,恍惚间,他身子一颤,胸腔中传来一阵痛,低下头,一支箭已切中他的胸口。 “山哥哥!”苏祈春惊呼。 马上要抵挡不住了,陆满山把手中的剑扔出去,剑身和剑弩相碰,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声,碰撞产生的火星噼啪作响。 陆满山顾不上痛,趁着这个空档,他一把拔掉胸口的箭,抱紧苏祈春,施展轻功向城外奔驰。 风雪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陆满山却停不下来,因为他只要停下来,身后万千箭矢就会跟上来,将他和苏祈春的身体穿透。 他只能没命地往前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周围的风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轻。 天渐渐暗下来,回头看,后面已没有了追兵,苏祈春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眼睛闭着,鼻子一吸一合,已然熟睡。 陆满山安心下来,他停在一棵树下,将苏祈春靠在树干上放在,自己坐在苏祈春的旁边,看着月光一点点将苏祈春的脸勾勒成形。 几年过去了,苏祈春长大了,但不知怎么,她脸上的婴儿肥还是跟以前一样,肥嘟嘟的,衬的她这个人特别可爱。她此时闭着眼,莫名的眼睫铺排在脸上,像一排鸦羽一般浓黑细密,尤其是她的脸又那么白,黑白交织下,让人更难以忘记。 陆满山伸出手,将苏祈春往自己身边揽了揽,望向她的目光比月光还璀璨。 许是被盯的不自在,苏祈春伸手抓抓自己的脸颊,揉着眼醒过来,睁开眼睛的第一刻,她就看到了陆满山。 陆满山脸色白的像一张纸一样,疲惫又虚弱的眼神断断续续地亮了又亮。 苏祈春伸手去摸他的脸,却看到了自己满手的血,那雪不是别人的,正是陆满山身上的。 “山哥哥,你的伤……”苏祈春指着陆满山胸口上的泊泊流下的血,先是心疼流泪,接着又从自己身上扯下一条布,为陆满山包扎。 苏祈春一边包扎,一边掉眼泪。 陆满山撑出一个笑,望着苏祈春的动作,缓缓道:“怎么了?纤纤是哭包么?怎么又哭了?” 苏祈春哇哇哇地哭得更凶了,“都怪你!” “怪我什么?”陆满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苏祈春掉着眼泪,还不忘给陆满山把脉,她的嘴撅的简直可以掉一瓶酱油了。 “你说怪什么?”苏祈春生气得甩掉陆满山的手,气呼呼地说:“怪你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受了那么重的伤,都不知道看一看么?还怪你不爱惜自己,你看看你的身体,都虚弱成什么样子了?这可怎么行啊?” 苏祈春嚎啕大哭。 陆满山伸手摸摸刚刚被苏祈春把过脉的手腕,又去擦苏祈春脸上的泪。 “别哭了。”陆满山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呆呆的,像个傻子。 苏祈春才不听他的,继续哭,“我就是要哭就是要哭,你管不着!” “管不着吗?” “对!就是管不着!”苏祈春一肚子的火。 陆满山贴近苏祈春,双手靠近她的痒痒肉,再次挠下去,“管不着吗?你说,谁是一家之主?你快说!” 苏祈春被挠的立刻破涕为笑,她求饶,“好了好了,你是一家之主,你是一家之主行了吧?” 陆满山这才满意,停下手,刚刚用力地笑了几声,陆满山胸腔内隐隐地疼,嘴唇愈发苍白起来,身子也不受控地往旁边倒。 苏祈春连忙扶住他,摸了摸他的额头,顿感不妙,“山哥哥,不好了,你发烧了,咱们得找个有药的地方。” 陆满山虚弱地摇摇头,“这荒山野岭,去哪找药呀?” 是啊,这里是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苏祈春也犯了难,她站起身,在四周来来回回地走了一趟又一趟,终于在树木掩映中发现了一簇草药,她采了后,飞快地跑回来。 陆满山已经半昏迷了,苏祈春怎么叫他也醒不过来,没办法之下,苏祈春只好将草药放在自己嘴里嚼出汁液后,再嘴对嘴送到陆满山的嘴里。 碰到陆满山的嘴的时候,苏祈春心跳得很快,脸也一瞬间红起来,虽然她曾说过,在大夫眼里,病人是不分男女老少,高低贵贱的,可这次他面对的是陆满山,对她而言,独一无二的陆满山。 药汁很苦,可苏祈春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心里的紧张和美好完全占据了她,后来她想起来,她只能想到,陆满山的嘴唇真的好软,是全天下最软最软的嘴唇,她恨不得每天都能碰上几次。 给陆满山喂完药后,苏祈春不敢看他,翻过身子背对着他,可过了一会儿,陆满山在梦中难受得呻吟,苏祈春安慰自己说:“哎呀,你看他都那么难受了,就看看他吧。” 说服了自己后,苏祈春翻了个身,侧脸枕在手背上,盯着陆满山的脸一直到了天明。 天亮了,陆满山醒了,苏祈春却睡着了,昨晚上她实在太累了。 于是陆满山又看着苏祈春,像苏祈春昨夜那样,一直看到她醒来。 苏祈春一睁眼,又看到陆满山,脸变得红红的。 她故意岔开话题,“怎么了?我们接下来去哪呀?” 陆满山站起身,指着北方,“我们就去— 白首村。” 第87章 老爷爷 从湛江县出来,一路往北,正好路过白首村,苏祈春他们两个胡乱地走,却正好走到了白首村的脚下。 也许是命运,也许是巧合,总之他们又一次来到了白首村。 “到了白首村就好了,老爷爷和我一定能把山哥哥治好。”想到要见老爷爷,苏祈春心里格外兴奋,恨不得一步就到白首村的村口,跟老爷爷问好。 陆满山带着苏祈春往前疾驰,苏祈春抬起头,想要问多久能到白首村,可一抬头,她就看到陆满山有些发白的嘴唇,就不自觉地想起昨夜陆满山嘴唇的触感,脸上一阵发烫,猛然低下头,不敢看他。 陆满山似乎察觉到她的异常,低下头问:“怎么了?” 苏祈春摇头,什么也不敢说,陆满山拧紧眉头,苏祈春咽咽口水,吞吞吐吐道:“白首村还有多久才到呀?” 陆满山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黑点儿,搂紧苏祈春,“那里就是呀!” 白首村在半山腰上,冬日的积雪消融,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露出些春天的模样。 苏祈春和陆满山到白首村时,天已经擦黑,苏祈春飞快地跑到白首村的村口,嘴里喊着:“老爷爷,老爷爷,纤纤来喽!” 村口空无一人,老爷爷没有像之前那样坐在村口,苏祈春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上次她离开时,老爷爷曾说要浪迹天涯,也许他真的走了。 苏祈春冲进白首村里,一边跑一边大喊:“老爷爷,你在哪呀?纤纤来找你了,老爷爷—老爷爷—” 树上的鸟儿被惊扰地飞起,苏祈春的声音在空荡的村子里越传越远,越传越开。 “老爷爷!”苏祈春推开老爷爷紧闭的院门,大喊着跑进去,连灰尘落在她脸上她也毫不在意。 屋子里找了一圈,这里除了蜘蛛网,就是灰尘,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苏祈春又跑出来,在其他的屋子里找了一圈,也都没有找到。 苏祈春从屋子里出来,有些失魂落魄,陆满山走到她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怎么办啊?”苏祈春感受到陆满山的存在,很自然地对着他嘤咛,“哪里都找不到老爷爷,他不会真的去浪迹天涯了吧?他那么大的岁数,怎么能经得起那样的折腾?” 她可是还要给他养老送终的啊! 逐渐低垂的夜幕笼罩着白首村,空空荡荡的村子,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个人的身影在月光下格外的冷清。 陆满山打量着四周,忽然道:“有一个地方,他或许在那个地方。” “什么?”苏祈春已经把所有的屋子都找了一遍,还能在哪? 陆满山望向远方,缓缓道:“白梅林。” 苏祈春找到老爷爷时,老爷爷已经非常虚弱了,他倒在一座墓前,浑身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苏祈春叫他,他艰难地抬起眼皮,却又立马闭上。 苏祈春和陆满山将他带回去,悉心照料了几日,他才能开口说话。 “老爷爷,你干嘛这样?发生了什么事了?”苏祈春有些埋怨,她把了老爷爷的脉搏,他至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第92章 老爷爷看见苏祈春,嘻嘻笑,“哎呀,又看见纤纤了,一看见纤纤,老头子我就开心,心情就好!” 苏祈春听得心里甜滋滋的,可她不能让老爷爷把话岔过去,“老爷爷,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为什么在那里呆着?” “哎。”老爷爷脸上浮现出为难又悲伤的神情,像想起了特别难受的事情,他想了又想,索性不看苏祈春,对着陆满山道:“哎,你小子过来,这些日子身体怎么样啊?” “爷爷!”老爷爷怎么也不回答苏祈春的问题,苏祈春被气得简直要哭了。 “怎么了?你这小女郎,发疯了这是?”老爷爷皱起眉头,像看一个不听话的小孩一样看着苏祈春。 苏祈春不服气,拦住陆满山,不让老爷爷看陆满山,她生气道:“我不管!老爷爷你必须要告诉我怎么回事,不然我就不让你和山哥哥玩!” “哎,你这小女郎!”老爷爷也气得脸红脖子粗,他别过脸,不服输地道:“不玩就不玩,不让我和山山玩,那我也不和你玩了!看谁更厉害!” “不玩就不玩!哼!”苏祈春反击。 接下来的几天,老爷爷和苏祈春真的就谁也不理谁了,陆满山一想理老爷爷,就被苏祈春瞪回去。 终于有一次,苏祈春去远一点的地方采药,老爷爷赶紧把陆满山拉过来,笑着问他,“最近身子怎么样?快让我来给你把把脉。” 不等陆满山回复,老爷爷就拉起他的手腕把起脉来。 老爷爷的眉头越皱越紧,他越把脉越生气,最后,索性一把把陆满山的手甩下,指着陆满山的鼻子凶道:“你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不知道吃了那个药之后就不能经常调动内力了么?你是不是想死?是不是不想活了?” 老爷爷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当时再三告诫陆满山,虽然料到了他会不听话,但没料到他会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你知不知道你每用一次内力就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你不应该用那么多内力的。”老爷爷生气到最后,悲伤起来,鼻尖不知不觉红了起来,“陆满山!唉……” 陆满山的眼中也不自觉地划过一丝悲哀,但很快这丝悲伤就被掩盖,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漆黑,漆黑到根本看不出陆满山的情绪。 他轻拍老爷爷的背,“你还说我,你呢?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要是我们晚来一步,你的命怕是都要没了!” “不用你管!”老爷爷不想理陆满山这个不听话的人,陆满山紧盯老爷爷,老爷爷撑不住,长叹一声,“唉!作孽啊!” 老爷爷将陆满山带到白梅林,来到一座墓前,墓前立着一块石碑,石碑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只有常年摩挲留下来的痕迹,石碑上写着:吾妻之墓。 “这是我妻子的墓穴。”老爷爷说着,蹲下身子去摸石碑上刻着的字,他的脸上浮现出特别满足的神情,好像想到了特别美好的事情。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墓碑上没有我妻子的名字。”老爷爷靠着墓碑坐下,淡然地笑。 “说吧,你跟第一楼有什么仇?”老爷爷一副看清所有的样子。 听到这个名字,陆满山显然有些不自在,“没什么仇,非但没仇,第一楼的楼主还对我有养育之恩。” 老爷爷大吃一惊,“你小子这么厉害呢?那个老毒物竟然养了你,他养了你怎么会要害你呢?不对不对,我想想,是你背叛了他对不对?他这个老毒物,最恨别人背叛他,他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人,如果你不是做了背叛他的事,他不会用那毒把你的眼睛弄瞎。” 这些话让陆满山想起了许多,当年他初出江湖,一路挑战江湖上的各大名门豪杰,终于得到了天下第一剑的名头,楼主很高兴,一时之间,他在第一楼的地位甚至超过了少楼主。 人人都以为他会挤掉少楼主,但他们不知道楼主从来没想过让他替代他的儿子,他培养陆满山,只是为了让他变成一把剑,一把趁手的好剑。 而且这把剑,只能被第一楼所用。 很久一段时间,陆满山这把剑做得很好,他战胜了江湖里数不尽的侠客,为第一楼啥了不知道多少人。 直到有一天,他杀了一位父亲,让一个小女孩变成了孤儿,他不想做了,他想断掉自己这把剑,让这把剑变成一个人,一个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人。 他去和楼主说,他以为,楼主那么器重他爱惜他,一定会明白他的心情。 楼主表面上是答应了,可是紧接着他去完成楼主要求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时,被身边的人背叛伏击,那座山本来应该是他杀手生涯的终点,但其实这个地方是楼主为他安排的葬身之处。 那伤眼的毒药,是第一楼特制的,除了楼主,没人知道配方,楼主曾说等他做完这一件事之后,就把毒药的配方告诉他,他有了毒药傍身,便没有人能伤害他,他就可以放下剑,从此想去哪就去哪。 但最后这毒药,用在了陆满山身上。 “其实你不必这么伤心,那老毒物对你还算好的了!想想我的妻婉儿,与他还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说赶尽杀绝就赶尽杀绝,连一点儿情面都不留,唉……”老爷爷想到往事,忍不住叹息连连。 陆满山听到这里,颇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我在楼里时,曾听说过婉儿,楼主对她特别在意。” 老爷爷大吼一声,“在意又怎样!”他似乎很生气,脖子都气红了,“婉儿心里面的人是我,又不是他!他凭什么要拆散我们?凭什么他得不到的他就要毁掉!凭什么!” 老爷爷霍然起身,在墓碑前走来走去,一路走一路骂,“老毒物就是个傻子,是个混蛋,是个王八蛋!” “可怜了我的婉儿,她本不该这么早折,我要去陪她,我要去陪她!” 第88章 没有用 老爷爷疯了一样,脑袋前伸,双手张开,直直地朝着墓碑撞过去,没有一丝犹豫,他看起来确实像是真的不想活了,真的想要下去陪他的妻。 老爷爷往前冲撞的身影在陆满山的眼中急速放大,他几乎什么也没想,就伸手拦住了老爷爷。 他是武林高手,力量自然是老爷爷这个年迈体弱的人比不了的,但他没想到老爷爷向前冲的力太大,以至于他的手因为拦他而几乎折掉。 老爷爷心情激愤,还要往前冲,陆满山没有办法,只能抱住老爷爷,让他没有办法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老爷爷挣扎个不停,他一边挣脱陆满山的桎梏,一边骂他,“你个臭小子!你快放开我!我要去死!你不许拦着我!你快放开我!让我去死!我告诉你,从婉儿死的那天起,我就不想活了,一个人在这世上,真的没意思,让我去死!” 他和婉儿苦苦哀求那老毒物,那老毒物表面答应得很好,送他们琼浆玉液,金银珠宝,他们两个一路跋涉来到这白首村这里,以为能过上安稳的日子,谁知道他送的东西都是有毒的,原本只是他们中毒了,后来他们拿银子出去换粮食,换药,村子里的人也一个两个都中了毒,最后他们才发现,那老毒物给他们的东西全都浸满了他特制的毒药,那毒药无色无味,他们到死才知道。 可怜的婉儿,她可是他青梅竹马的人啊,他说他爱慕她喜欢她,可他是怎么对她的?一旦不合心意,就赶尽杀绝,连条活路都不给! 老爷爷越想这些,心里就越痛,从婉儿死的那天起,他就不想再活下去了,只是因为他还想看着老毒物死,只是因为他不想死在老毒物前面,他一直忍着,非要比老毒物活得长不可。 “我不许你死,有我在,你就不许死。”陆满山道。 挣扎了许久,老爷爷渐渐失去力气,连话音都虚弱下来,不像方才那般狠烈,“你不让我死?你凭什么不让我死?婉儿没了,那老毒物却还活得好好的,我又没本事杀了他替婉儿报仇,我这样没用的人,还活在世上做什么?!”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像裹满了委屈,不肯原谅自己。 陆满山很是触动,他松开老爷爷,看着老爷爷像个小孩一样自责。 老爷爷失魂落魄地转过身,面对着婉儿的墓碑,伸出手,覆盖上那早已斑驳的字迹,声音颤抖,“婉儿,我对不起你,我是个废物,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能给你报仇,我是全天下最没用的废物……” 老爷爷的哭声在白梅林里回荡,越传越远,越传越深,陆满山站在他旁边,欣长的身影逐渐掩盖住老爷爷小小的身子。 陆满山想到什么,手往前伸了伸,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最终他咬住自己的嘴唇,什么也没说。 到了夜晚,苏祈春等得着急了,满村子的找他们,陆满山和爷爷这才从白梅林里走出来。 苏祈春看到他们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走出来,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嘟起嘴,不开心地说:“山哥哥,你怎么和他在一起,不是说了,不让你和他玩么?” 第93章 苏祈春可不会忘了老爷爷是怎么不听话的,又是不吃饭,又是不喝水,她想想就来气。 苏祈春走上前,拽过陆满山,不让他挨着老爷爷,可谁知,陆满山刚走,老爷爷就“扑通”一声,摔倒了。 “老爷爷!”苏祈春第一个冲过去,跪在地上,扶起老爷爷的头,“老爷爷你怎么了?” 老爷爷紧闭着眼,呼吸微弱得要命,像极了要断了的青烟。 苏祈春心里浮出不好的预感,她连忙去找老爷爷的脉搏,双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老爷爷的手腕。 她用力地按,仔细地听,可是老爷爷的脉搏微弱得像没有一样,她曾经把过一次这样的脉搏,那是杨夫人临走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杨夫人去了,可她偏不信,偏要给杨夫人把脉,那时候杨夫人的脉搏就像此时老爷爷的脉搏一样,轻得几乎听不到。 失去的恐惧像无边的黑暗,沉沉地朝她压过来,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泪水也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掉下来。 她着急地大喊:“老爷爷!老爷爷!” 老爷爷虚弱地张张嘴,她的耳朵连忙贴过去,听着老爷爷的话。 “婉儿,婉儿……对不起……我不能替你报仇……婉儿……” 苏祈春泪眼朦胧,她跟老爷爷说:“老爷爷,你还有仇没有报是不是?那你坚持住,你不能死,你死了就看不到大仇得报的那一日了,我会帮你报仇的,纤纤会帮你报仇的……求求你不要死,纤纤说过,要给你养老送终的……” 老爷爷微弱的呻吟越来越轻,苏祈春颤抖着手捧着老爷爷的头,哭声震天,“老爷爷,你告诉我你的仇人是谁?我帮你报仇,只要你活着,我就帮你报仇!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不要死,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老爷爷像是听到了苏祈春的话,骨瘦如柴的手突然动了动,他反握住苏祈春的手,嘴角艰难地咧了咧,“纤纤。” 苏祈春紧握住老爷爷的手,她生怕她稍微松开,老爷爷就不在了,“爷爷,我在,你说。” 老爷爷虚弱的声音在苏祈春耳边断断续续地响起,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好像一根针,扎着苏祈春的心,“纤…纤…是世上…最…可爱…的…小……” 最后的字没有说完,老爷爷的头往旁边垂了下去,他的手也仿似失去所有力气,从苏祈春手里滑走。 苏祈春咬紧双唇,身子不住颤抖,她闭着眼睛,双手撑着自己,泪水无声无息地往下流…… “爷爷……” “爷爷……” 夜晚的风比雪还凉,穿过苏祈春的衣服,直刮进她的骨髓里,她冷得打颤,冷得发抖,冷得失去知觉。 她抬头看,天上的月极凄凉,她想到他生日的那个夜晚,老爷爷笑吟吟地把药给她的场景,她还夸老爷爷是“天下第一好。” 天下第一好的老爷爷终究还是不在了,她很伤心。 第二日,苏祈春和陆满山将老爷爷埋进了白梅林,埋到了婉儿的旁边。 第三日,苏祈春在屋子里翻找老人的遗物,陆满山看着她,眼里心里都是担心。 第四日,苏祈春还是一无所获,陆满山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揽进怀里,他问:“你这几天在找什么?” 苏祈春冷漠地看着前方,冷冷道:“我要找到爷爷的仇人,我要为他报仇!” 第五日,苏祈春找到了一叠书信,信纸发黄破烂,上面写着:最近楼主很想念你,你在那边还好吗? 第六日,苏祈春找到一本书,书里面记满了治眼的方子,书里面夹着一封未寄出的信,信上署名婉儿,信里面写:求求哥哥,我愿意离开白首村,回到哥哥身边,求哥哥给我夫君一条生路…… 第七日,苏祈春来到陆满山身边,盯着他的双眼问他,“如果我说我要为老爷爷报仇,你会帮我吗?” 陆满山看着她,始终没有回答。 第八日,天还未亮,白梅林里就响起了人声,苏祈春披了件衣服就冲出去,她跑到白梅林时,白梅林里站满了人。 那些人穿着黑色的夜行服,下半张脸被遮住,他们的手中握着剑,手背上青筋暴露。 “你们是谁?!”苏祈春小小的个子和这些黑衣人格格不入,甚至,这些黑衣人动动手指就能把她给杀掉。 黑衣人不说话,只是冷漠地看着她。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苏祈春怒视着他们。 黑衣人还是不动,像是在等着谁的指令。 风吹得苏祈春的衣服猎猎作响,白梅林深处,突然传来“吱”的一声。 突然之间,苏祈春甚至没反应过来,一个黑衣人就来到她面前,黑衣人抽出剑,锋利的剑身映照出凄冷的月光,他好不犹豫地扬起剑,往苏祈春脸上砍去。 苏祈春尖叫着往后跑,但拿黑衣人显然训练有素,一下子就追上了她,剑光再次向她袭来。 她大叫一声,温热的血洒满她的身子。 她抬起头,看到自己双手满满的血,再站起身,看到陆满山站在她身旁,那个黑衣人躺在她脚下,喉咙里泊泊地往外冒血。 “山哥哥……”她瞪大了眼,心里的害怕却像白梅林中的风一样,再不停歇。 黑衣人见到他们的同胞被杀了,纷纷抽出剑朝着苏祈春和陆满山而来。 陆满山护着苏祈春,和黑衣人过招,他很熟悉他们的招式,因此应对起来格外容易。 眼见着给艺人们纷纷不敌倒下,快要全军覆灭时,白梅林深处突然射出几根银针,银针极细,它们划破黑夜,划破夜风,直冲陆满山双目而来。 陆满山将苏祈春推到身后,自己则捂住口鼻,挥剑将银针斩下。 他站好,警惕地看着白梅林深处。 过了会儿,有声音从白梅林深处传来。 “好啊好啊,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 第89章 第一楼 无边的风声在白梅林里回荡,听到白梅林深处的人声,黑衣人们收起剑,一眨眼的功夫钻进了白梅林。 陆满山听到声音,眉心一皱,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握紧。 风声哗啦啦地吹着树叶,苏祈春躲在陆满山身后问:“山哥哥,那是谁的声音。” 这声音从白梅林深处,夹杂着风声一起传过来,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苏祈春听来却声音浑厚,像是有人在她耳边说话。 陆满山握着剑的手背攥得发白,鬓角的汗说着他的脸颊落下来,他紧盯着白梅林的深处,嘴唇抿成一条线,“是楼主。” “谁?”苏祈春仿佛被雷击中,脑海里有个小小的地方被拨开阴霾,“楼主,是谁?” 她望向陆满山锐利又挣扎的眼神,心里顿时有了一个猜想,“是天下第一楼楼主?” 陆满山不说话,以沉默回应了她的问题。 此时天还未亮,昨夜下过雨,葡萄紫一般的天幕垂垂落下,白梅林深处传来几声大笑,“哈哈哈哈哈,这个小女郎倒是聪明,你叫什么名字?快快与我说来。” 苏祈春犹豫着,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这个天下第一楼楼主,一方面,他养育了陆满山,对陆满山有养育之恩,另一方面,他又害了陆满山,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变成了他们手里随意使用的剑。 苏祈春看了眼陆满山,往前走一步,对着白梅林深处大喊:“我只是个普通人,贱名说出来恐污尊耳,倒是你这么高贵的身份,大半夜的闯进我家的墓林做什么?” “你家的墓林?”白梅林深处的人声陡然一变,多了几分泠冽的阴狠,仿佛是生了很大的气,“那我倒要问问,你家的墓地凭什么要埋我家的人?嗯?你说说?!” 一阵疾风猛然吹来,苏祈春还未反应过来,一个黑影就来到她面前,黑影挥起的掌风排山倒海向她而来,她甚至没有机会逃跑,只能眼睁睁看着掌风击下。 尖叫的声音犹在耳边,疼痛的感觉却并未如期发生,鲜血在她面前流淌着,顺着陆满山的身子往下流。 黑衣人吃了一惊,收掌而立,“我要打的是她,不是你,你来挡什么?” 他的话算不上客气,其中有种让人难以反对的威慑感。 陆满山吐了一口鲜血,他擦了擦嘴角,单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回过身来看苏祈春。 苏祈春被吓得呆住,可一看见陆满山嘴角的血,她就回过神,抓着他的手要给他把脉。 陆满山摇摇头,嘴角还带着些笑意,“我没事。” 他反握住苏祈春的手,面对着第一楼楼主,笑容漫漫,像见到一个很久没见的老朋友,他撩袍跪下,郑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孩儿拜见楼主。” 楼主的脸隐藏在黑袍里,只有从里面传来的笑能分辨出他的心情,他笑,笑声带着些真的高兴,“快起来快起来,咱们分别了那么久,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你真是个好孩子。” 黑影一闪,转瞬来到陆满山前,伸手扶起他,楼主拍拍陆满山的肩膀,“哎呀”一声,“你的身子怎么差成这样子?这几年自己独身在外,吃了不少苦吧?” 第94章 楼主放在陆满山肩膀上的手越来越重,陆满山的嘴角开始往下流血,他强忍着疼痛回:“孩儿不苦,只是楼主,孩儿以为白梅林里的墓地不能动。” “为何?”黑影猛地在陆满山面前闪过,露出刀似的眸子,“你小孩子懂什么?这墓里埋着我的妹妹和一个乌龟王八蛋,那个乌龟王八蛋不配埋在婉儿的旁边!我要把他挖出来,把他的骨头烧成灰,一把扬了,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苏祈春听得心惊,她不允许任何人这么对老爷爷,她站直身子道:“你不能这么做!爷爷和他的妻子伉俪情深,他们活着并肩,死后自然要同穴!” 这些日子,她在老爷爷的旧物里短暂窥得了老爷爷与婉儿的相识相知相爱,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在一起,她不会让他们分开。 夜风吹开第一楼楼主的帽檐,他的眼发出冷冽的光,一寸寸地追着苏祈春。 “你这丫头倒是伶牙俐齿。”第一楼楼主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飞刀,飞刀锋利,刀锋见血封喉,“可我,”就是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甚至没看到第一楼楼主是如何出手的,飞刀就“嗖”地一声钉在了苏祈春身后的树干上,连带着斩断苏祈春鬓边的一缕长发。 苏祈春只觉得脸庞一阵凉风划过,她的发就在一霎那掉落,悠悠地落在她手心里。 她望着第一楼楼主的眼瞳猛地收缩了一圈。 陆满山适时地挡住苏祈春,他举起手中剑鞘,放在胸前,“楼主,还请楼主不要伤害她。” 苏祈春对第一楼楼主这般暴虐的做派很有意见,但她此时打不过他,所以选择了闭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苏祈春不吃眼前之亏。 第一楼楼主双手向后一拨,身后的长袍被撩开,他顺势朝后面坐下,很快就有人为他搬来椅子,他很自然地坐在了椅子上。 “出去几年,你的本事见长啊!”第一楼楼主望着自己的双手,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你还记得么?那时候的你多可爱啊,我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谁见了不说可爱?还有你长大了,我教你练武,将毕生绝学都传给了你,最后你不负众望,成了天下第一剑。我当时啊,就是看你可怜才捡了你,真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把你栽培成了这般模样!” “楼主……”从前幼时的记忆不可避免地在眼前划过,像一场冰冷的雨,将他整个人都浇湿透,冷得他打颤,他因为楼主而活下来,但有楼主的记忆却冰冷不堪。 第一楼楼主冷眼看他,眼里没有一丝感情。 有时候陆满山会觉得自己的性格和楼主是有相似之处的,比如说够决绝,够冷冽。 他丢掉剑鞘,剑尖指地。 “你想做什么?”第一楼楼主太了解陆满山,他知道陆满山此刻将要做什么,他斜倚在椅子上的身子坐直,紧盯着陆满山,“你不要忘了,是我把你养大的。” 风没来由地变大,白梅林的树叶枝桠被风吹得簌簌地动,仿佛要把树木连根拔起。 陆满山回道:“方才我磕的那个头,已经将你我之间的恩仇一笔勾销,从此刻起,我要告诉你,你不能伤害苏祈春,也不能毁坏老爷爷的墓。” “若是我非要伤害呢?” 第一楼楼主和陆满山在风中对峙,两人剑拔弩张,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怕谁。 “若是你非要伤害,”陆满山手腕一转,剑尖指地,“若是你非要伤害,那就剑招领教。” 陆满山话音刚落,一个黑影就朝他飞来,陆满山急忙挥剑抵挡。 苏祈春在后面看,陆满山本就有伤,再加上功力大减,更加难以抵抗,第一楼楼主出招更是招招凶险,分明要置陆满山至死地。 苏祈春不会武功,没办法帮陆满山打,她眼看着陆满山被打得喘不过气,急得在原地乱转,她思来想去,指着第一楼楼主大骂:“你算什么英雄?!我山哥哥重病在身,你还要和他打,你算什么英雄?” 第一楼楼主对付陆满山得心应手,仍有时间来和苏祈春说话,“我他妈的从来不是英雄,我是杀手,杀手可没什么良心。” 苏祈春被噎得说不出话,她突然就明白了陆满山像谁,就是像这个一身黑的楼主! 楼主?她想到这个名号,脑袋里突然停滞了一刻,她似乎在别的地方也见到过,婉儿的书信,那书信里有“楼主”这两个字。 许许多多的东西在她的脑海里相互串接,那些想不明白的事逐渐在她脑海里展平,她得以细细地揣摩这些事。 一瞬间,她指着第一楼楼主大骂:“我知道了!婉儿根本不是你的妹妹!你喜欢她是不是?” 听到这句话,第一楼楼主的动作明显慢了慢,苏祈春接着道:“可惜她不喜欢你,而且,你越是没良心,她就越是不喜欢你!” “你他妈的知道个蛋!”第一楼楼主腾出手想要去对付苏祈春,陆满山的剑风紧随而至,攻入他防守空虚之处。 “她就是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苏祈春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她前两日为老爷爷送葬时,曾在白梅林入口处看到几株药草,那药草有致幻的作用。 苏祈春故意说着让第一楼楼主恼火的话,就是想让他分散注意力,把他引到外面。 谁知第一楼楼主却不上当,他冷笑道:“小女郎,你不必激我,我打完这个逆子,再来找你的麻烦,你想死也要排队。” “你!”苏祈春气到失语,但又毫无办法,第一楼楼主的功力远强于如今的陆满山,他已经越来越无力对抗。 “山哥哥!”苏祈春喊着陆满山的名字,她捡起地上的树枝往第一楼楼主身上扔去。 她纵然是没有武功,也要为了陆满山尽自己的一番力。 在眼角余光中,陆满山看到了小小的身影,小女郎不服输不害怕,倔强地捡着树枝去打人,哪怕这根本伤害不了对方,“纤纤…...” 第90章 遇故人 陆满山的话里满满的都是心疼。 苏祈春一刻不停地朝着第一楼楼主扔树枝,没过一会儿,她的额头上便出了一层层细而密的汗,她捡了一块石头,使出吃奶的劲儿扔出去,对着陆满山喊:“山哥哥,打他身后!” 说完,苏祈春朝着第一楼楼主身前扔了个树枝。 第一楼楼主听到苏祈春的话,冷哼一声,毫不犹豫地往前面一掠,恰恰好好就撞在了苏祈春抛出来的树枝上。 “你个臭丫头,你使诈!”第一楼楼主被打得腰间一疼,手上动作慢了一瞬,很快被陆满山抓住破绽,攻了上去。 苏祈春嘻嘻笑,她昂着头,满脸都是骄傲的神情,“哈哈哈,对喽,枉你还是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的头头,我看也不过如此嘛!不然你这个位子就让给我坐好了,如何呢?” 第一楼楼主挥剑抵挡住陆满山的剑招,听到苏祈春的话,被气得发抖,他大吼着要去找苏祈春的麻烦,可陆满山在这里,他的所有功力只能用来对付陆满山,没有其他功力再去关心别的。 手上功夫是不行了,他只得用嘴上功夫,他专心对付着陆满山,嘴里大喊:“我去你的,你敢坐我就敢砍死你!” 听到第一楼楼主暴躁且失控的声音,苏祈春就知道她这招有用,她捡起一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眼睛一眨,冲着第一楼楼主喊:“楼主,小心你的后面!” 第一楼楼主听到这话,心里头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往前躲,但他转念一想,这小丫头八成又在骗他,她让他小心后面,其实是小心前面,他这次可不上当! 想完,他推开陆满山的剑招,整个身子朝后退去。 “啪—”地一声,石头再次打到第一楼楼主身上。 苏祈春乐得哈哈大笑,陆满山也停下来,对着苏祈春传去赞赏的眼神,“纤纤,你真厉害!” 苏祈春骄傲地仰头,“那当然了,我苏祈春就是这么厉害,不过嘛,这个什么第一楼楼主未免也太笨了些,我看啊,我和山哥哥联手,一定能打败他!” 苏祈春朝着陆满山那边望了一眼,陆满山当即心领神会。 第一楼楼主再次吃亏,思绪已乱至癫狂,他稳居天下第一楼楼主的位子已久,受众人顶礼膜拜,心性早已不似从前能忍,今日被这么戏弄,他自然十分生气。 他扯掉自己身上的黑袍,露出浓黑如砍刀的眉毛,“臭丫头,你是找死!” 面对第一楼楼主浑身的杀气,苏祈春也丝毫不畏惧,她站直身子,面容肃静,“是你找死!山哥哥,打他正面!” 苏祈春话音刚落,陆满山施展轻功,从第一楼楼主头上掠过,稳稳地落在他身后,向他挥出一掌。 第一楼楼主忙着守身前的罩门,完全没想到陆满山会绕到后面,再加上他还要堤防苏祈春,更加手忙脚乱,难以招架。 等到他想要守住背面时,陆满山的掌风已至,他后背一疼,“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第95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苏祈春在一旁开怀大笑,她含情脉脉地望向陆满山,毫不掩饰自己对陆满山的崇拜,“我就知道山哥哥最棒了!” 陆满山微笑,表示他听到了苏祈春的声音,此刻他还要全力应敌,不能分心。 第一楼楼主连着被戏弄了三次,心里头又急又怒,他用手抹去嘴角的血,冷笑道:“你们以为这样你们就能打赢我了么?笑话!” 他将手放到嘴里,用力地吹了个口哨,悠长的一声响后,白梅林中的黑衣人成群涌出,第一楼楼主甚至什么都没有和他们说,他们就懂了第一楼楼主的意思,朝着苏祈春挥剑而来。 苏祈春大叫:“老坏蛋,你以多欺少!” 第一楼楼主笑:“那你们欺负老年人算什么?回答我!”第一楼楼主眯着眼,仿佛想到了特别美好的一幕,“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了。” 苏祈春慌了起来,她知道第一楼楼主没有说谎。 面对着这么多的人,她和陆满山实在很难活下来。 但她不想死,因为她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没有做,因为她觉得无论何时,无论多绝望,都要拼到最后一刻,都不应该放弃。 “山哥哥!”她对着陆满山说话,喊着她的名字,此时此刻,生死关头,她只有看着他,喊着他的名字,才能觉得一点点的安心。 陆满山也回望她,毫不犹豫地朝着苏祈春而来,他们的距离不远,陆满山很快就挡住黑衣人的第一波攻势,将苏祈春揽在怀里。 “山哥哥!”苏祈春抱着陆满山,看到他身上又多了不少的伤口,心里一直心疼。 “山哥哥,都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我激怒了他,他也不会要我们的命,我的命没了也就没了,可是山哥哥,你的命是从尸山血海里捡出来的,你的命很珍贵,不应该被轻易损坏。” 苏祈春越说泪越多,好像这是她最后能对陆满山说话一样。 “山哥哥,你不要帮我了,一会儿我死了,你就去和楼主说,他把你养大,一定对你还有感情的,你去跟他认错,求求他,他会留你一条命的,你就好好地活着,活得久久的,以后你还可以成亲,生子,做丈夫,做爹爹,至于我呢,你只要每年清明节的时候给我烧点儿纸钱就可以,你知道的,纤纤爱吃糯米糕,地府的糯米糕一定特别贵,纸钱不够我买不起。” 苏祈春说着说着,泪水把陆满山胸口打湿,泪和血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泪。 她的脸贴在陆满山的胸膛上,像从前一样,猫儿似的在陆满山身上蹭啊蹭,许许多多的回忆涌上,让她的泪珠越掉越多,她的动作越来越慢。 第一楼楼主冷眼看着两人如胶似漆的模样,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他站起来,转过身,一步步朝着婉儿的墓上走,动作缓慢而悠然,显然是胜券在握。 他幽幽自语,语气中皆是嘲讽,“不过是将死之人。” 他缓缓走至婉儿墓前,思索着要如何处置这两个人,婉儿虽然是他的青梅竹马,生平挚爱,但他那么爱她,她竟然背叛他,爱上了别人。这样的人,他最恨。 他将目光移向旁边的新坟,眸光骤然冷下去。但他最恨的还是这个臭男人,将婉儿骗了去,他的婉儿那么纯真,若没有他的怂恿,他的婉儿也未必会这样,所以他一定要让他挫骨扬灰。 苏祈春和陆满山已然是瓮中之鳖,他没有后顾之忧,他伸出手,聚集内力于手心,朝着新坟上挥出去。 “不好,楼主有危险,快去救楼主!” 一声急呼响起,紧接着空中传来一阵利器破风的声音。 第一楼楼主猛然回头,无数根银针已逼至眼前,他皱眉,“第一楼的功夫。” 黑衣人们听到声音,纷纷跑至第一楼楼主身边。 “楼主。” 第一楼楼主伸手挥落银针,再抬头看,一个黑影挟持着苏祈春和陆满山,向村外奔去。 “你们这群废物!”第一楼楼主后槽牙咬得咔咔响,他训斥道:“还不快去追!” “我们要去哪里?会不会被追到?”苏祈春和陆满山本以为自己要命丧在白梅林里,谁想到突然来了一个黑影,抱着他们两个就走,一路上,那黑影也不说话,不由得让苏祈春心里疑窦丛生,想要探一探这人的虚实。 这人听到声音,低头看了苏祈春一眼,紧接着立手成刃,将苏祈春和陆满山拍晕。 此时天上已露出些天光,照在他还算清秀的眉目上,他摇了摇头道:“真是聒噪。” 疾驰了一个多时辰,天光已开之时,他抓着两人,落进一座院落里。 院落很大,其中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应有尽有,他避开众人,将两人带进一间僻静的屋宇内,将二人拍醒。 “怎么样?都醒了?” 苏祈春脖子剧痛,浑身发酸疲累,她艰难地坐起来,一抬眼,屋子里的布置就落在了她的眼底。 这是个很干净,很安静的屋子,桌椅板凳被摆放得一丝不苟,床边上燃着香,是凝神的香,幽幽柔柔的,让人很舒服。 桌子旁坐着一个白衣男子,衣衫简单,上面绣着些极工整的竹叶,于细节之处透露出这衣衫的不凡。 “你是?”苏祈春问,她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白衣男子玩着手中的杯子,轻咂一口杯子里的茶,赞叹道:“好茶好茶啊!” 苏祈春满头雾水。 “对了,”白衣男子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将茶杯递向陆满山,笑着说:“哥哥,你要喝么?” 苏祈春震惊,“哥哥?” 她的山哥哥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弟弟? 陆满山望着他笑,伸手去接杯子,“少楼主,好久不见。” 听了这话,少楼主的脸立刻垮下来,“说了几百遍了,别叫我少楼主,叫我公孙一绪!” 第91章 又赏月 屋内窗明几净,香炉中冉冉升起的烟让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香气。 陆满山和公孙一绪两人互相盯着,眼神交接中闪过许许多多的往事,陆满山先动了,他释然一笑,道:“公孙一绪,你还和从前一样,一点儿没变。” 他公孙一绪当然不会变,他爽朗一笑,面露骄傲的神情,“那是自然!” 苏祈春还是没搞懂两人的意思,挤到两人中间,问起两人的往事。 陆满山缄默不语,公孙一绪却是个热情的,一股脑的将所有事都说出来,就连陆满山几岁会说话,几岁会走路都告诉苏祈春。 苏祈春听得乐得不行,嚷嚷着让公孙一绪多说点儿。 公孙一绪闭起了嘴,朝着旁边使了好几个眼色,苏祈春往旁边看过去,只见陆满山满脸通红,饱满的唇更是被狠狠咬住。 苏祈春又想到这张嘴唇的柔软,心里小鹿乱撞,脸也跟着红,公孙一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指着苏祈春的脸道:“哎,怎么你的脸也红了。” 苏祈春心虚,连忙打断他的话,“好了好了,你快说你跟山哥哥是什么关系?” 天光越来越盛,苏祈春听着陆满山从前的故事,眉头始终紧皱着,等到快中午时,公孙一绪才说完,最后他还不忘补一句,“反正呢,虽然他不是爹爹的亲儿子,我才是爹爹的亲儿子,但爹爹对他比对我好多了,如果不是他非要退出第一楼,爹爹也不会伤害他。不过说到底,我与他从小一同长大,自然不愿意看着他被爹爹伤害,少不得要来救他。” 苏祈春没有说话,作为旁观者,她心里清楚,第一楼楼主对陆满山好,不过是因为他是一把好用的剑,既可以为他杀敌,又可以试练儿子。表面上看他受尽重视,可实际呢?如果真的这么看重他,怎么可能连…… 苏祈春不忍心想下去,她有意岔开话题,问:“这里是哪里?” 公孙一绪面迎天光,“李府啊,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李元礼的宅子,你们放心,安全得很!” “什么?!” 苏祈春和陆满山一齐站起来。 公孙一绪被这二人吓得话不成句,他磕磕绊绊地说:“怎么了?这宅子有什么问题?我告诉你们啊,我把你们救出来,爹爹不可能看不出,我的别的藏身地爹爹都知道位置,只有这个地方,是我最近新找的,最安全!” 陆满山没有犹豫,拉着苏祈春要走,苏祈春站在原地,很是为难,出去有第一楼的人追杀,留在这里又会遇见李元礼,她该怎么办才好? “走吧。”陆满山握紧苏祈春的手,“留在这里,李元礼会伤害你的。” “可出去,会遇见楼主,他会杀了你的。”苏祈春不肯出去。 两人僵持在原地,谁也不肯让步。 公孙一绪双手撑着下巴,望着眼前二人,顿感无语,“你们两个,干什么呢?我话还没说完呢!” 对付他爹他没有法子,但对付外人他的法子可多的是,他拿出两张人皮面具,在苏祈春和陆满山两人面前晃了晃,笑着说:“怎么说?你们两人就当我的哑仆吧。” 第96章 就这样,三人约定,苏祈春和陆满山当公孙一绪的哑仆,他们二人带上面具,活脱脱就是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是小老头子,一个是小老太太。 小老头子蹒跚着身子来到小老太太身边,伸手摸了摸她头上的银发,恍惚之间,好像他看到了一个真的小老太太,眼眸里闪过无限心疼。 小老太太抬头望着小老头子,嘴上眼里都笑个不停。 苏祈春满意得很,她笑着说:“这样子肯定没人能发现我们的身份,山哥哥放心吧!” 陆满山松口气,握着苏祈春的手点头,“放心了。” 屋外的光线透过窗纱照进来,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其实从苏祈春为陆满山治病开始,他们就不分彼此,没有男女之间的忌讳,所以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公孙一绪则不然,他瞧着两人的手,很是暧昧地笑了,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他愿意帮陆满山一把,因此到了夜晚,他特意将两人安排在一个房间,苏祈春抗议,公孙一绪在外面把门锁了,摇头道:“不行啊不行啊,你们只是我的哑奴,安排两个房间,别人不会怀疑么?你们啊,就挤一挤吧!” 苏祈春才不信他的鬼话,她气得跺脚,在门边一个劲儿地骂公孙一绪,一来她实在很生气,二来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头面对陆满山。 从前两个人不是没有在同一个屋子里待过,但今日,不知怎么,她格外心虚。 想了好久,她才回过头,陆满山已经将床给铺好了,床上一叠,地上一叠。 “你睡床上,我睡地上。”陆满山说。 苏祈春点点头,她慢慢地走到床边,躺了下去,床褥铺得很暖和,她整个身子都暖暖的。 陆满山看着她躺好,吹灭了蜡烛,“睡吧。” 夜里到处都是静悄悄的,苏祈春眨巴着眼睛,眼珠子湿濛濛的,这里的地上又硬又潮湿,睡起来一定很不舒服。 她擦着眼泪,嗫嚅地说:“小老头子一定睡不好。” 陆满山笑:“习惯了,从前练武经历的艰难更多。” 听到这里,苏祈春又想到公孙一绪今日说的,陆满山在第一楼时,从来都没有自己的名字,仿佛他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他离开了第一楼,才有他的名字,刚开始叫陆之山,如今叫陆满山。 “山哥哥。”苏祈春翻了个身儿,面对着陆满山。 “嗯?” 苏祈春单手撑着脑袋,眼神里既是期许又是犹豫,“我们从前说的约定还算数么?” “什么?”陆满山对苏祈春有无限耐心。 苏祈春似乎想到特别美好的事,白嫩嫩的脸上笑靥如花,“你做小老头子,我做小老太太。” 无边无际的回忆潮水般向陆满山涌来,陆满山浑身的经脉又开始疼,他记得这个约定,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能不能履行约定。 如果不能,苏祈春该有多伤心多难过。 他滚滚喉咙,体验着遍布全身的疼痛以及深入心底的痛苦,他双手攥紧被单,独自吞下这所有的一切,声线冰冷,“我们此时不就是这样么?” 苏祈春一拍脑袋,“对呀!”她翻身看着头上茜红色的纱帐,心里特别满足,“那我们以后也要这样,纤纤要永远和山哥哥在一起,永远永远。” 在苏祈春发自肺腑的字字句句里,陆满山身上和心理的痛也似乎被治愈,他望着房顶,真的幻想到他们的以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时时刻刻。 窗外月明如水,洒落在陆满山的脸上,苏祈春从床上爬下来,拉起陆满山,指着外面的月亮,“山哥哥,我们去赏月吧!” 陆满山手往地上一推,抱着苏祈春站起来,从窗外掠出。 夜风吹得他们衣袂翻飞,苏祈春指着北面,“我们去那儿看看,那里有很高的树。” 陆满山望向远方,不远处真的有颗很高的树,那是梧桐树,梧桐,是高远之树,不轻易被人采撷损坏。 陆满山使尽内力才落在梧桐树最高的枝桠上,他伸出手,揽着苏祈春的腰,保护着她。 越在高处,风就越大,就越容易冷。 苏祈春刚上来,就打了好几个喷嚏,于是嘴里嚷嚷着冷,身子一个劲儿地往陆满山怀里钻。 上一次这样还是三年前,那时他们还是表兄妹,如今他们的身份已完全不一样了,只是短短三年。 苏祈春望着远方,想了想,又站起来,指着北边的一个位置问:“山哥哥,那里是白首村吗?” 白首村在半山腰上,山下环绕着一圈水流,陆满山望了望,点点头,“是白首村。” “你说。”苏祈春坐下来,靠在陆满山怀里,“楼主不会真的把老爷爷的尸骨给挖出来了吧?” 人心之狠毒,苏祈春不是没有领教过,但她总还有一丝侥幸。 陆满山眸光低沉下来,他希望楼主不要这样,但以他对楼主的了解,他完全会,但这些他不想让苏祈春知道,不想让她伤心,于是他说:“不会的,楼主是刀子嘴豆腐心,你看看少楼主就知道了,若他真的那么狠毒,怎么会教出少楼主那样赤诚的人?” “对呀!”苏祈春高兴起来,“山哥哥说的对,不会那么糟的。” 虽然隐隐的,苏祈春总觉得不对,但事已至此,她也无法再多想。 两个人看完月亮,又回到李宅,回去时,李宅静悄悄的,他们二人没有伪装,走进了自己的屋子,月光亮亮的,照出他们从房檐上落下去的身影。 李宅的另一边,李元礼坐在窗前,忽地听见一阵熟悉的银铃笑声,不待他思考,他的身子已走至屋外。 只见月光之下,一男一女两个人从天而降,郎才女貌,神仙眷侣。 他瞳仁紧缩,双手攥成拳头,吱吱地响。 他叫来下人,指着那个方向问:“那是谁的屋子?” “回公子,那是公孙公子的屋子。” 第92章 易容术 翌日,晨光初开,鸟鸣啾啾。 苏祈春在床上伸了最后一个懒腰,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 首先进入耳朵的是公孙一绪的声音,这小子平日里嘻嘻哈哈,今日言语里却带着一股子慌张。 “这里是下人住的地方,李兄还是不要进去了。”公孙一绪拦着李元礼的动作,阻止他走进去。 李元礼站在公孙一绪面前,没有退让的意思,他笑,“公孙兄这么紧张,这里面不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公孙一绪心里苦,但他不能说,这里面住的人就是你要找的人。 前些日子李元礼广发英雄帖,以李家在常春县七成的生意为由召集武林各路人士前来李家,而他这么做的原因就是天下第一剑。 天下第一剑销声匿迹三年多,这一有消息就吸引了江湖上各路英雄的注意。 公孙一绪一向视天下第一剑为自己唯一的崇拜的人,他在这三年里始终为放弃寻找他,三年前在湛江县,他已经失去了一次机会,这一次他不能再错过。 于是他千里迢迢从常春县来到这里,也因此结识了李元礼。 李元礼说天下第一剑要杀他,他被逼无奈,思来想去只能召集天下豪杰一起来,才有机会打败他。 武林中人谁打败了天下第一剑,谁的声名便水涨船高,因此没有人不想打败天下第一剑,也因此李元礼一声号令,群侠皆至。 李元礼说天下第一剑之所以要杀他,是因为他撞见了天下第一剑的丑事—诱拐良家妇女。 他说的声泪俱下,连当时的公孙一绪都信了,但自从昨日见到陆满山和苏祈春后,他就全懂了,诱拐良家妇女的不是天下第一剑,而是李元礼。 这样的人换在平时他必杀之而后快,到如今,李宅里住满了武林当中的好手,若他贸然行动,他只怕也逃脱不了这里。 公孙一绪拍拍李元礼的胸口,低头一笑,“若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好了,这里面只是两个一直跟着我的哑奴,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兄,我们还是到别处看看吧。” 公孙一绪的嗓音极大,生怕屋里的人听不到。 李元礼摸索着手指,嗓子里挤出一声闷哼,“我可从未听公孙兄说过,你还有两个哑奴的。” “这有什么?”公孙一绪用身子挡住门,“李兄又不是我的娘子,我总不能事事都跟李兄说吧?这要让李夫人知道了,不怀疑么?” 公孙一绪寸步不让,李元礼也很难闯进去,他心头恼火,目光望向别处,很快,他嘴角露出笑,大步朝着窗子而去,“不让我走门,我走窗子总可以了吧?” 公孙一绪心中暗叫不好,他竟没想到还有窗子这回事,他连忙跟着李元礼一起走,另外在心里祈祷,里面两个人别被发现。 还没走到窗前,窗纸枝桠一声,突然开了,在天光的映衬下,窗纱上浮现出一个腰弯脸皱的老人形象。 第97章 公孙一绪松了一口气。 李元礼骤然停下,眉头紧皱,公孙一绪赶紧说:“你看,我就说只是两个老哑奴吧?” 李元礼也斜着眼看了一眼公孙一绪,公孙一绪瞬间觉得后背发凉。 他目光阴沉,再次转向窗户处,窗纱上又出现一个蹒跚身影,这次的身影更矮一点。 李元礼踱步至窗前,一扭脸,就见到两个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相互搀扶着,倒像极了那些相伴半生的夫妇。 公孙一绪指着这两个老人道:“李兄,你看,这就是我的两个哑奴,我没骗你吧?” 李元礼上上下下打量了两个老人一番,没有发现异常之处,两个老人眯着眼,笑着看着他,还真是格外慈祥。 天光洒落在李元礼的侧脸上,勾勒出他还算分明的棱角,他,两个老人的笑也被这天光渲染到,显得更加灿烂。 李元礼笑着转向公孙一绪,“公孙兄哪里话,李某从来未曾怀疑过你,只是实在想见一见这两位哑奴的风采,如今见了,更觉二位风姿俊逸,所以公孙兄,可否让李某带两位哑奴与公孙兄一起去前厅赴宴,也当是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这……这不太好吧?李兄你身份尊贵,我的这两个哑奴怎能和你同桌吃饭呢?”公孙一绪极力推辞。 李元礼止住他的话,“哪里的话,公孙兄的人就是我的人,一样的,不要再说了,请吧。” 眼看着没法儿再推辞了,公孙一绪也只好硬着头皮让两人出来,领着他们往前厅而去。 李宅最近笼络了不少江湖好汉,今日的宴会这些江湖人士都在,其中不乏一些会些奇门异术,歪门邪道的。 李元礼走到他们中间,那些江湖好汉纷纷回头,向李元礼行礼,嘴里念着“李兄”。 李元礼点头,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被人环绕簇拥的感觉。 公孙一绪低头和身边两个“老人”说:“你们两个一会儿安安静静的,这里乱得很,别跟我走散了。” 两个“老人”点头,其中老太太张着眼睛,望见人群中几张一闪而过的脸,皱起了眉。 回过神来时,她才发现李元礼正盯着她看,她的目光对上李元礼的目光,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恨意不可遏止地窜上她的眼眸,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掩饰。 李元礼似乎发现了,他的脸变得阴暗,像被乌云笼罩,没有一丝光亮。 “这位老人是又累了么?来,让我扶着你。”李元礼的声音温柔得去清风拂面,谁听了不觉得暖上心头?这一众的江湖人士也不禁赞叹李元礼的好心。 公孙一绪一直盯着这边的状况,李元礼的手一伸过来,公孙一绪就急忙挡住,他嬉皮笑脸地笑,“李兄,不必你费心,我的下人,我来就行!” 说完,公孙一绪拉着老太太的手,老太太自己浑然不觉的发抖的身体才平息下来。 老头子在旁边也握住老太太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像在用力量告诉她,别担心,有我在。 今日众英雄齐聚一堂,一同吃饭,李元礼邀请了几位与他同桌吃饭。 但奇怪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几位人物他没邀请,倒是请了几个会易容术的,还有就是公孙一绪和他的两个哑奴。 易容术在江湖上从来都是雕虫小技,上不了台面,但被李元礼如此重视,也是意想不到。 这里头易容水平最高的莫过于“千面神君”,江湖传闻千面神君是玩杂耍起家的,后来得遇高人,学了几招,得了个“千面神君”的称号。 李元礼举杯,先敬千面神君一杯,千面神君无限惶恐,他本来沦落得快要吃不上饭了,可巧见到了李元礼的英雄令,他想着来碰碰运气,谁知一来就变成了坐上宾。 他心里有着飘飘然,李元礼看出了这一点,趁机问:“早听闻千面神君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不知可否让李某见识一下你易容的本领。” 千面神君不遑多让,拍拍胸脯道:“没问题!李兄想看什么?尽管提出来!” 李元礼毫不犹豫,指着两位哑奴的位子,道:“我想要这样的,不知你可否做的到?” 公孙一绪手中的筷子没拿稳,掉了下去,紧接着他就感觉到后背一阵又一阵的冷意。 千面神君看了一眼,笑道:“这有何难?我这里就有现成的头套,只需戴上,保准可以以假乱真!” 公孙一绪已经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想要离开。 李元礼按住他的身子道:“哎,急什么?怎么?心虚了?我只是想让千面神君露一手,可没有别的意思。” 李元礼越说没意思,公孙一绪越觉得里面有鬼,李元礼一定是发现了。 两位老人吃得也很不安宁,李元礼的目光时不时地就移过来,盯着他们二人,黏着他们。 千面神君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一个面具,在众人面前一一展示。 公孙一绪心里一阵发毛,这和他的面具不说一模一样,也是如出一辙。 他暗自叫苦,苦恼着之后该如何应对。 千面神君让众人闭上眼睛,李元礼看了众人一眼,率先闭上了眼,他志得意满,像是要发现一个秘密一般得意。 公孙一绪和两位老人却不好受,他们几乎是被逼着闭上了眼。 千面神君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屋子里其他桌上的人,众人扭过脸来,准备看热闹。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又停下,千面神君道:“好了,睁开眼吧!” 其他桌上的人几乎第一时间发出惊呼,从他们的角度看,太像了,几乎就是个老人,头发花白,面容枯槁。 李元礼看到千面神君的第一眼眼睛亮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千面神君的旁边,上上下下地打量。 公孙一绪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但很快,李元礼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公孙一绪也离近了看,接着哈哈大笑,这千面郎君原来是个水货,面露做得粗糙不堪,难以入目,一眼假。 第93章 祠堂前 千面郎君还浑然不觉,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的杰作,嚷着说:“怎么样?李兄,是不是可以以假乱真?” “以假乱真?”李元礼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刚端起酒杯就听见千面郎君的这番话,他手指用力,手中的酒杯在一瞬间飞出,正中千面郎君眉心。 “哎哟!”千面郎君捂着脸,龇牙咧嘴,好不狼狈,公孙一绪第一个忍不住大笑起来,千面郎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迷茫地看着李元礼。 他取下老人头套,放在手里一看,老人的眉毛和眼睛都已掉色,黑色的脏水蔓延了整个头套。 他剁了一脚,心疼自己废了半个月工夫才做出来的头套,他大叫道:“是哪个鳖孙打我的啊?快出来!” 他简直已经气急败坏,那样子似乎要把弄坏他头套的那个人碎尸万段。 公孙一绪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傻子他见得多的了,像千面郎君这么傻的傻子,他还是头一次见。 席上众人当然无人敢回应千面郎君,千面郎君气急败坏,见公孙一绪笑成这副模样,便怀疑是他。 他指着公孙一绪,质问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打我的?” “可不是我可不是我啊。”公孙一绪连连摆手,他朝李元礼那边努努嘴,暗示千面郎君朝李元礼那儿看。 可千面郎君偏偏是个傻的,他还怀疑是公孙一绪是要栽赃给李元礼,冲上去要打公孙一绪。 场面一时之间乱开了。 公孙一绪有武功,但偏偏不用,只因他实在笑得快要没有力气了,他捂着肚子边笑边往旁边跑,千面郎君紧随其后,一把抓住公孙一绪的脖领子,伸手就要去掐公孙一绪的脖子。 “让你欺负我,笑话我,我杀了你!” 公孙一绪涨红了脸,“哎哟,大哥,欺负你的人不是我,是李元礼啊……” 千面郎君显然已经昏头了,席上众人凝目摒神,等着李元礼发话,主人不说话,他们是不会上去救人的。 李元礼换了个杯子,继续喝酒,一杯又一杯,似乎他的身边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他甚至还会夹菜,喝汤,对每一道美食赞不绝口。 这席上的人十之八九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但能做到李元礼这样的,少之又少。 千面郎君掐着公孙一绪,公孙一绪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挣扎的动作也越来越轻。 李元礼还是不动。 有人忍不住劝:“李兄,公孙兄他快要不行了!” 李元礼吃了一口牛肉,感叹:“真好吃啊!” 公孙一绪满脸通红,眼珠暴露。 众人不忍心看,纷纷别过眼。 这一个好儿郎,竟被这样害死,真是可惜。 席间一时寂静下来,只剩公孙一绪的挣扎声。 突然,一个银针破空的声音响起,李元礼的对面,满头白发的老头子站起来,手中银针挥出,正中千面郎君的手背。 第98章 千面郎君吃痛,掐着公孙一绪的手松开,老太太和老头子赶紧走到公孙一绪身边,将他带走,远离千面郎君。 李元礼盯着老头子,眸光似刀,“你会武功?” 不仅会武功,武功还不错。 老太太和老头子扶着公孙一绪喝了一口水,又拍着公孙一绪的胸口,公孙一绪这才缓过劲儿来,大口喘着气儿地说:“对啊!不然我养哑奴干什么?有病么?这个千面郎君真的有病!”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冲着千面郎君就是一脚,千面郎君当即被踢飞,倒在地上站不起来。 李元礼的目光再次定在老太太和老头子身上,他看了许久,想要看破他们的伪装,两位老人一动不动,任由他看。 许久,他才挪过眼,淡淡道:“菜要凉了。” 众人恍然大悟,拿起筷子大吃起来。 地上的千面郎君则被家仆扔到了李宅门外。 “哎呀,吃饱了吃饱了,走吧。”公孙一绪动了两下筷子,站起身,喊着两个哑奴准备离席,李元礼也没有拦他,他们三个一前一后离开。 路过门口时,其中一个身材瘦小的哑仆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座位上的几个人,皱紧了眉。 * 湛江县,雨。 一群人被雨困在屋檐下,她们多是些妇人,被困在屋檐下后,便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说起这些时日湛江县的八卦。 “听说了吗?” “什么?” “还能有什么?还不是……”她们说起名字时,特意压低了声音。 “施家那个大公子的新娘子,跟着别人跑了。” “哟,这人怎么想的啊?施家公子多好的人啊!” “是啊!” “我听说施家家主觉得施家公子丢了施家的人,罚他在祠堂里跪着,什么时候认错了什么时候才出来。” “这么惨?”“那他认错了么?” “听说是没有,唉!施家公子也是个情种!” “可不嘛!” 同样的雨幕下,施之谓跪在祠堂里,面对着施家先祖,反反复复地忏悔自己的过错。 外面的雨很大,但大不过爹爹的斥责。 一样的雨天,施家家主手握软鞭,狠狠地朝着施之谓身上打去。 “施之谓,你一错错在识人不明,将那样肮脏的女子带回施家,还妄言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要与她成亲,结果呢?她在婚礼当日抛下你,不顾施家的脸面,不顾你的心情,不顾你的哀求,将你的尊严踩在脚下,如此,你可知错?” 鞭子混杂着雨水打在施之谓的身上,将他的身心都打得皮开肉绽。 雷声轰鸣,一声声仿佛都是对他的嘲笑,嘲笑他被抛弃,嘲笑他自作多情。 施家家主再打一鞭,天上雷声更响。 “你二错,错在不敬长辈,将施家百年来的名声毁于一旦,想我施家先祖一直以来以仁孝闻名乡里,何时做过如此没有脸面的事?一个那样的女子,也可以如此羞辱施家,若你早听我们的劝,何至于此呢?你真的该打,该打!” 鞭声混杂着雨声闯进施之谓的耳朵里,他疼得脸色发白,力气全无,可最难受的还是他的心,他明明记得在那个雨天,苏祈春求他娶她,她字字认真,句句诚恳。 “爹,你别打哥哥了!”雨幕里,一个窈窕身影冲过来,扑在施之谓的身上,哀求着施家家主,“爹爹,求求你别打哥哥了,哥哥也是被人骗!他也很可怜很委屈,求你不要打他了……” 施清荷哭肿了眼,自她知道苏祈春做了那样的事后,就非常担心施之谓,同为施家人,她很清楚,施之谓的喜怒哀乐不重要,施家的脸面重要,施之谓的委屈不甘不重要,施家的体面最重要。 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沈夫人求了老夫人几天都没有用,只有她,只有她还能护一护施之谓。 “爹爹。”施清荷跪在雨地里,拽着施家家主的衣裳,哭诉道:“爹爹,哥哥他已经够可怜了,你就不要再苛责他了好么?” “我苛责他?”施家家主一把甩开施清荷,施清荷整个身子摔在雨地里,“啪”地一声响。 施之谓大喊:“妹妹!” 施清荷躺在地下,抬头看施家家主。 施家家主厉声道:“我苛责他?我就恨我太纵容他,让他不听我的话,忤逆我!做下如此丢人之事!” “爹爹,哥哥他没有……” “你还说?”施家家主拿着软鞭指着施清荷,“再说,我连你一起打!” 霎时间,风声连着雨声,雷声一齐响起来,施家家主扬起鞭,长鞭仿佛划破世间所有声响,硬生生落在施之谓身上。 施之谓咬着牙,一声不吭,只因施家家主说了,叫他莫要喊叫,这点儿疼都受不了,传出去丢了施家的脸。 就这么,施之谓被关在祠堂里,一关就是半个月。 半个月里,他无数次午夜梦回,都能梦到一个红衣背影,他多想留下她,可是每次在梦里,他都留不住。 半个月后,施家家主问他,“可否知错?” 他望向祠堂外若有若无的日光,木然点点头。 他离开了祠堂,却失去所有力气,整日躺在床上,生怕出门,因为一出门,别人看他一眼,他又会觉得他们在笑话他,笑话他被人抛弃了,被那样的人抛弃了。 他这副样子,施家家主更不能让他出去,将他整日关在屋里,和坐牢一样。 有一日,在沈夫人的苦苦哀求下,施家从外面请了个大夫来给他看病。 那人穿着道士装束,施之谓起初没有认出,等到那人提点了一句,他才想起来,那不是和苏川柏两兄弟一起开药铺的人么? 苏川柏,苏祈春? 他想到这儿,不想再想了,顺从地吃下递到他嘴边的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兴许是药有用,他吃了一副药之后,有了一些精神,甚至可以在宅子里跑好几圈。 沈夫人和施清荷都很高兴,忙将那大夫又请了来。 这次,施之谓迫不及待地吞下那药。 施之谓问:“这是什么药啊?这样有用。” 那人笑笑,笑容不算好看,甚至有些阴邪。 “不可说,不可说。” 第94章 杀人计 自从吃了这个药,施之谓越来越有精神,越来越想不起苏祈春,他神采奕奕地行走起卧,仿佛内心有无限光明。 沈夫人和施清荷都为他高兴,念叨着:“之谓好了,施家又有希望了。” 只是这样的状态持续不了太久,药效一过,施之谓会更累,更悲伤,更难过,更痛苦折磨。 他只能一次次再去找大夫,让大夫为他开药,让他可以忘却那些事情,让他可以一直沉沦在药物为他编织的美梦里。 渐渐的,他的身体反而越来越差,一不吃药,便浑身都动不了,连床也起不来。施家人见不得他这样子,只能一次次把大夫请来,为他开药。 有一日,大夫又来了,他躺在昏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终于想起来大夫的名字,“杜大夫,是你啊!” 杜冲咧着牙笑,“真没想到,施公子这样的人物,还能记得我?” 杜冲这几年在湛江县可谓是混得风生水起,从前湛江县人只知怀仁堂,而如今湛江县人只认济世馆,不为别的,只为济世馆有位杜神医,他医术高超,论治病救人的功夫全然不在苏知辛之下。 但杜冲这人却不似苏知辛那般光明磊落,是以也招惹了许多风言风语,湛江县人对他的信任始终不如苏知辛,也因此他在湛江县始终未能大放光彩,甚至如果不是县令一家常去他的药铺,夸赞他称赞他,济世馆的生意还要更差些。 崔夫人算是为数不多的喜欢他的一个人,当年苏家的杨夫人还在世时,她就常常带着杜冲的药给杨夫人吃,杨夫人每次吃完精神都会变好许多,只是杨夫人的病太重了,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了,但对杜冲的医术,他始终深信不疑。 施之谓也是在崔夫人那里听说的他,也许是崔夫人市场夸他,施之谓对他的医术也很是信任。 “哪里话?”施之谓躺在床上,连抬头都觉得吃力,他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他摇了摇头,有些丧气,“杜大夫的医术,我心里有数,这段日子要是没有杜大夫的药,我的身子指不定成什么样儿了!对了大夫,快些给我用药吧!” “好好。”杜冲点头,从袖口中将药引拿出来,放进刚煮好的药里,对着施之谓说:“施公子,快喝药吧!” * “喂!你们在干什么?”公孙一绪大摇大摆地往前走,走了一阵一转头,发现两个哑奴没跟上,他急匆匆地往回赶,却看到他俩站在一个桌子旁,盯着桌子上的菜看。 公孙一绪顿时感到头晕目眩,这两个人多大岁数了,还嘴馋,他走近了拉起两人,拧起眉头,“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刚刚没吃饱啊?” 第99章 两个哑奴摇摇头,眼里很是茫然。 公孙一绪望了那桌人一圈,便将两个哑奴拉走了。 回到了院里,门关起来,苏祈春取掉头套,抓住陆满山的手问:“山哥哥,你方才看到了么?他怎么也在?” 方才在筵席里,她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苏川柏。 苏川谷回来后,苏川谷和苏川柏就一起做生意,开药铺,起初他们跟着一个外乡人杜冲经营济世馆,后来苏知辛病重了,济世馆生意也一般,苏川柏和苏川谷就回到了怀仁堂。 这些年来,有许多次,李元礼都想对苏知辛动手,但苏川柏和苏川谷两兄弟很清楚,苏知辛是怀仁堂的招牌,苏知辛死了,谁还敢来怀仁堂看病。苏知辛哪怕病重,只要他还没死,他们两兄弟就可以打着苏知辛配方的招牌卖药,所以他们始终拦着李元礼,不让李元礼伤害苏知辛。 这些,苏祈春不知道全貌,也能猜出一些,苏川柏两兄弟和李元礼狼狈为奸,也只有他们出面,李元礼才会对苏知辛手下留情。 “我看了,是苏川柏两兄弟。”陆满山摘下面具,面对着苏祈春。 “真没想到他们也在这里。”不过这也是好消息,他们能腾出手来李元礼这里凑热闹,就说明苏府一切安好。 苏祈春稍稍放下心,把面具放下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做了很多混乱的梦,在梦里,她一会儿在湛江县,一会儿在白首村,一会儿又去到了常春县。 她的心也跟着境遇上上下下不能安宁,有时梦里太激烈了,她会从梦中短暂醒来,朦朦胧胧中,她感受到一个温暖的手在她的脖子处,为她拉被子,掖被角,也为她擦额上渗出的冷汗,最后她的手被握住,一股很深很深的温柔传过来,她因此得到力量。 做了许久许久的梦后,她终于醒了,他们这个屋子的方位,可以晒到夕阳落下时满天的红色霞光,苏祈春的床正对着窗户,原本是难免会晒到这样的光的,可这次她醒来时,她的床面坐了个笔直的身子,这身子遮住了所有的光,她丝毫没被外面的光影响到。 她望着陆满山的背影,梦里的那些疼痛与挣扎都被抛在了脑后,她伸手,一点点靠近陆满山的后背,眼看着要挨着了,她的手突然停下,她吞吞口水,蜷起手只剩下食指伸长,再次慢慢,慢慢地靠近陆满山,轻轻地在陆满山的背后点了一下。 陆满山顿了一下,回头,脸上荡起笑容,“你醒了?” 苏祈春缩回手,闭上眼睛,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是刚被陆满山吵醒的一样,她咕哝着,伸了个懒腰,一脸茫然。 “怎么了?”她问。 陆满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更笑起来,他伸手拨了拨苏祈春额头上的碎发,笑着说:“没什么。” “哦。”苏祈春一边看着陆满山,一边心里不住窃喜,耍到山哥哥的感觉真是天下无敌超级好! 难得的是,陆满山愿意被她耍,愿意接受她的这些孩子气。 真是难得! “你们干嘛呢?快起来!出大事儿了。”公孙一绪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苏祈春和陆满山互相望了一眼,异口同声道:“出了什么事儿!” 公孙一绪连滚带爬地进了屋子,一进来就喝了一大口水,瘫倒在椅子上,似乎很累。 苏祈春问:“怎么啦?发生什么大事儿了?” 公孙一绪指着苏祈春,满脸的苦,“我心爱的阿黄爱上了别人。” 听这意思,是失恋了,苏祈春心想少不得要安慰他一通,谁知苏祈春怜悯之心刚起,公孙一绪就哭着说:“我的阿黄啊,我刚离开第一楼几天,你就跟别的小母狗好了,你还是狗么?” 苏祈春哑然,她问:“这就是你说的大事儿么?” 公孙一绪点点头,随后很快又摇摇头,“还有一件?” 苏祈春拿过公孙一绪面前的茶杯,拿到自己这边,她漫不经心地道:“还有哪只狗爱上别的小母狗了?” 公孙一绪想了想,摇摇头。 他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我听说李元礼在安排对付天下第一剑的法子了。” * 静悄悄的院子,没有一个人的足迹,但却莫名给人一种压抑危险的感觉。 天也渐渐晚了,沉沉的夜幕低垂下来,更加重了这种压抑的感觉。 公孙一绪和陆满山换上夜行服,施展轻功跃上一间屋子的房顶,屋子从外看是黑黢黢的一片,好像一个人也没有,可等他们两个把房顶的一枚瓦揭开后,屋子里的亮光直窜出来,照亮一小方天地。 公孙一绪吃了一惊,他得到消息,李元礼要在这里策划对付陆满山的法子,便第一时间告诉苏祈春和陆满山,接着他们便来到了这里。 他原以为,李元礼会拉上他一起,谁知道,李元礼并不信任他,完全没向他透露半点儿风声。 此时他往下看,只见屋子里面挤满了人,各色人物都有,李元礼坐在中间,众人虽多,但不说话,等着李元礼发话。 李元礼先是说了些场面话,无非是陆满山有多坏,他有多可怜,接着他说出了他的计划。 计划的饵是苏知辛,猎手是这屋子里的所有人。 天下第一剑武功高强,不集整个屋子的人的命,谁也不能保证能杀了他。 李元礼说完,屋子里静下来,没人敢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一人突然道:“那你的七成财产怎么分?” 李元礼紧接着道:“谁活着给谁。” 屋子里陷入更深的沉默。 李元礼目光扫过众人,像刀一样在众人脸上划过一圈。 没人敢说是,也没人敢说不是。 他们都想要这笔钱,但没人想拼命,可不拼命他们也保不了命,第一剑武功那么高,他们不拼命就是死。 想清楚这一点儿,终于有人开始说话,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表示同意。 李元礼的表情也逐渐从阴戾变得舒展,最后他附手大笑,“好啊好啊!那我就等着下一个天下第一剑的诞生了。” 公孙一绪和陆满山在房顶听完他们说的所有话,施展轻功离开。 在路上,公孙一绪道:“他这算什么计划,就拼人多?” 陆满山没回应,淡淡地说:“别告诉纤纤。” 第95章 是兄弟 “不告诉纤纤,好啊!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公孙一绪知道,陆满山的话一定还没有说完。 陆满山望着前面,目光变得很远很远,“我还要你帮我救出苏知辛。” 公孙一绪摇头,叹气,撇嘴,动作不停。 陆满山扭脸,像看怪物一样看他。 夜风吹着两人,将两人的轮廓勾勒清楚。 其实他们二人可以说是兄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练剑,虽然公孙一绪剑练得不好,每次和陆满山比武他总是输得很惨,但他也不在乎,他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陪着自己,他很开心。 但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这个人太无聊了,天天就知道练剑练剑,都不知道玩儿,他便时常用少楼主的身份强迫他和他一起掏鸟蛋,下河游泳,偷村民的鸡。 后来他就发现,这人练武不错,但论起玩儿来简直是个呆瓜! 而且,还有一点,对于他的要求,这个呆瓜从不拒绝。 甚至他让他死,这个呆瓜也许都会同意。 所以,这一次,公孙一绪也会同意,但他心里仍有些不开心,不开心陆满山区别对待他和苏祈春。 快到他们住的院落了,公孙一绪收敛神情,拉着陆满山一跃而到院落旁的树枝上。 月华倾泻于枝桠之上,公孙一绪和陆满山一个坐在树枝这头,一个坐在树枝那头,公孙一绪折了个树叶叼在嘴里,脸上带着莫名的笑。 “我说陆满山,你的名字,不错。”公孙一绪道。 陆满山在第一楼从来没有自己的名字,他整日冷冰冰的,第一楼的人都不敢靠近他,唯有公孙一绪会跟他说话,公孙一绪会叫他,“喂,你叫什么名字呀?你怎么不说话?” 久而久之,他的名字就变成了“喂。” 一直到遇到苏祈春,他才有自己的新名字,真正的名字,陆满山。 陆满山在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甜津津的味道就蔓延到了整个舌尖。 “多谢。”陆满山顿了顿,接着说:“是纤纤替我取的,意思是祈春满山,祈祷春满人间,希望永远遍布世间。” 公孙一绪被打动得久久不语,许久,他才缓缓道:“真是个好名字,就像你和纤纤一样。” “我和纤纤?”陆满山脸有些红。 “对啊,你和纤纤。”公孙一绪又开始玩味儿的笑,“别装了,我都看出来了,你很喜欢很喜欢纤纤,纤纤也很喜欢很喜欢你。” 陆满山的脸火辣辣的,他滚滚喉咙,阻止公孙一绪继续说下去,“你这话在外面可不能说,纤纤是女孩子家,名声要紧。” 第100章 “哟。”公孙一绪满脸笑意,接着他又故作模样地叹口气,摇头道:“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兄弟,想想我和某人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呢,他可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我。” 陆满山也满脸笑意,正是因为他和公孙一绪一起长大,所以他知道,公孙一绪说的这话不是真的,因此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 陆满山道:“想好了么?” 公孙一绪歪头看他,“什么?” “帮我。”风吹得陆满山的头发飘荡。 公孙一绪不说话,他叹口气,走到陆满山的身边,枝桠被两个人的重量压得快要断了。 “你说呢?”公孙一绪拍拍陆满山的肩膀,肯定地说:“我公孙一绪这辈子,谁的忙都可以不帮,但你的忙,我必须帮!” 陆满山笑了,望着公孙一绪,会心一笑。 * 那天很快到了,陆满山他们瞒着苏祈春行动。 那天天气正好,雨过天晴,虫鸣啾啾,天还未亮,陆满山和公孙一绪就出发了,前一天他们告诉苏祈春,他们要去看一个第一楼的故人,让苏祈春在家里等他们。 为了保护苏祈春的安全,他们将所有的守卫都留给了苏祈春,他们两个则孤身前往。 公孙一绪问陆满山害不害怕。 陆满山将剑换到右手里,目光向前,“当然不怕。” 他们行走在天光里,一点一点的光将他们的周身照亮,他们的身上像是会发光,天光一样,灼灼逼人。 李元礼将苏知辛安排在一处院落里,这院落离李宅不远,几步路便可以到。 陆满山和公孙一绪两个人刚走进这院落,就觉得不对劲。 安静,太安静了。 安静到掉针可闻,安静到没有一丝声音。 还有就是诡异,这种诡异甚至比安静还可怕。 他们一进来就觉得有千千万万双眼睛盯着自己,可若说这眼睛从哪里来?他们说不清楚,他们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有眼睛。 公孙一绪握紧了剑,低声对陆满山说:“小心。” 陆满山紧盯着四周,手中的剑一点点拔出来,剑锋蓄势待发,“知道。” 苏知辛就在房间里,陆满山和公孙一绪走进屋子,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床,床帐低垂,蔓延到地上,床帐里,一个枯槁的身影若隐若现,陆满山一眼认出那就是苏知辛。 他们一点点走进,时时刻刻不敢松懈,好容易走到床帐旁,将床帐打开,床帐里果然飞出几根银针,陆满山剑已在手,他挥剑挡下。 紧接着,剑身映照出身后敌人的身影,他反身举剑刺去,谁知此时他的身后又来了人,但他的剑已往前,再难收回。 千钧一发之际,公孙一绪携剑而来,帮陆满山挡过一剑。 他们二人就此背贴着背,一路抵抗着不断涌上的人,他们一起携手,遇神杀神,遇佛斩佛。 李元礼站在高处,默默地看着这场厮杀,眼底闪过一丝阴戾。 陆满山和公孙一绪杀红了眼,面对千百人他们似乎也不畏惧。 李元礼后槽牙咬的咔咔响,但恍惚间,他又想到什么,又不怕了。 陆满山和公孙一绪从房间里杀到院子里,他们短时间内耗费了太多的内力,早已精疲力尽,但他们若是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就得死,所以他们咬着牙坚持。 也许是这一份一往无前的力量,他们没有收到太大的威胁,扑上来的人武功都差得太多,丝毫不是他们二人的对手。 公孙一绪大笑:“原来你们都是群废物啊!” 来人扬着刀,不管不顾地冲上来,公孙一绪一脚将他踢飞。 陆满山低声道:“别大意,高手在后面。” 高手确实在后面。 在这江湖里,高手不一定武功高,但心计一定高。真正的高手,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人,根本不在乎李元礼的那点儿钱,他们要的是名。 打败天下第一剑,就是他们要的名。 而这样的名只有他们活着才能有。 眼下有这样的机会,武林中的诸多无名小卒因为李元礼的钱来到这里,他们因此得到机会,让这些废物上去消耗天下第一剑的体力,他们可好趁虚而入。这样的买卖高手最懂。 “什么?”公孙一绪还未反应过来,接下来冲上来的一个人的掌力,就几乎让他吐血。 来人喊道:“贼人,受死吧!” 公孙一绪瞬间明白了一切,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冷笑一声,“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公孙一绪挥剑砍了过去。 来人的武功越来越高,陆满山和公孙一绪应付起来越来越难,有好几次陆满山都要被刺中要害,全靠公孙一绪在,他才能活下来。 他们从天亮厮杀到天黑,诺大的院子几乎血流成河,他们的力气也越来越少。 最后剩下的,还有一个人。 可陆满山和公孙一绪却已经精疲力尽,一丝内力都使不出了。 那人也打得浑身是伤,他站起身,举剑走向倒在地上的陆满山和公孙一绪,垂下来的剑尖不断地流血。 公孙一绪和陆满山头顶对着头顶,叹气道:“怎么办?要和你死在这儿了。” 陆满山浑身的静脉都在流血,钻心的疼从胸口直达全身。 他话语里全是抱歉,“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来人走得越来越近,陆满山盯着他,手中的剑握紧。 李元礼也盯着他们看,一目不眨。 来人挥剑,剑尖极速地穿过空气,刺向陆满山,陆满山闭眼,仿佛认命。 可是,剑并没有刺进来,陆满山很快听到公孙一绪的欢呼,“纤纤!” 陆满山猛然睁开眼,眼前,小女郎拿着剑,剑身穿过面前人的胸口,小女郎的脸上都是血,血污之中,小女郎的眼眸又震惊又害怕,面前人猝然倒地不起,她呆呆地对着陆满山说:“山哥哥,我……我杀人了。” 陆满山不知哪来的力气,飞快地抱住快要晕倒的苏祈春,把她捧在怀里,安慰着她,“没事的,没事的。” 苏祈春怕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 公孙一绪虚着声音夸她,“纤纤,你可真厉害,要不是你,我们就都死了。” 李元礼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切,手几乎要攥碎,他眸光阴沉,伸手吹了个口哨。 陆满山他们也听到了这声口哨声,神情不由得再次紧张起来。 “发生了什么?”苏祈春问。 陆满山表情严肃,似乎很不好。 突然,旁边的公孙一绪大叫起来,“爹!是我爹,第一楼楼主!” 第96章 对不起 夜已垂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一群黑衣人站在院门外,领头那人负手而立,他穿着一身黑色斗篷,看不清楚样貌,但他浑身的狠辣气势让人一眼就知道他绝不是普通人。 远处的李元礼也看到了他,施施然走到第一楼楼主身边,客气地招呼,“楼主,您来了。” 第一楼楼主安心笑纳他的卑微问好,语气丝毫不客气,“我还要多谢仁兄,告知我这个逆子的下落。” “应该的。”第一楼楼主言语中的轻蔑,他听得一清二楚,是以他的脸上也闪过些阴戾。 公孙一绪见到他爹,心中更加惶恐万分,他低声对陆满山和苏祈春道:“糟了,我爹来了,这下咱们都跑不了了。” 第一楼楼主是何等的武功,他们都见过。眼下他们几个伤的伤,弱的弱,根本不是第一楼楼主的对手。 面对着这么紧急的局势,苏祈春来不及担心和害怕,她从陆满山怀里出来,和陆满山并肩站在一起,眼前是功力数倍于自己的人,只有是个正常的人,身处这种情况都会害怕。但苏祈春却异常冷静,她声线平稳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小心。” 苏祈春的手还和陆满山的手紧握着,苏祈春话音一落,就感受到手上有一个很温暖的力量传来,不必回头看,苏祈春就知道是谁。 第一楼楼主缓缓向他们走近,刀似的目光从他们脸上划过,落在苏祈春身上,他笑起来,笑声说不出的诡异瘆人,“你跑得还挺快。” 其实他早就来了,他先来捉苏祈春,只是他刚去,正和守卫缠杀之时,这个小女郎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溜到了这里。 “不过,跑得快也没有用。”他目光阴冷,“跑得越快,死得越快,你今天就去地府陪着那个老头子吧。” 他说完,手伸出来,一团骨灰赫然出现在他的手心,他笑,“没猜错,这就是白首村那个臭狗屎,我说要把他的骨灰扬了,就不会不做。” 老爷爷的骨灰在夜风的吹拂下,从第一楼楼主的手心飘洒到指缝间,又缓缓飞扬,飘到空中,飘到苏祈春脸前,像沙子一样迷得苏祈春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没有哭,身子却在不停地抖,她好恨,好恨自己没能习得一身武艺,如果她有力量,如果她会武功,她此时会站起来,光明正大地和第一楼楼主决斗,毫不犹豫地为老爷爷报仇。 第101章 可是她不会武功。 不仅不会,还是个身小体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郎。 但她也不会屈服。她面带恨意地望着第一楼楼主,双手攥成拳头,她站起身,一字字道:“所以呢?老爷爷就算尸骨无存,婉儿也爱他,至于你这个大魔头,你就算千年不老,也没人会爱你。” 这话简直触到了第一楼楼主的逆鳞,公孙一绪大喊道:“纤纤你不能……” 第一楼楼主先是震怒,隔着黑色的罩袍,他们也能感受到他的杀气,接着他又大笑,像是想起了这辈子最好笑的事,最后他平静下来,淡淡地说:“这话,你留着去地府和那个大傻子说吧!” 第一楼楼主眼眸垂下,他身后的黑衣人随即亮剑,在黑夜里,剑光好似流星,齐齐地朝着苏祈春而来。 苏祈春转身朝后跑,陆满山和公孙一绪在后面挥剑抵挡,苏祈春停下,从怀里拿出一包药粉,她抓了一把再转身,大声说:“山哥哥,公孙兄,快闭气!” 说完,她将药粉撒出去,陆满山和公孙一绪都及时捂住了口鼻,那群黑衣人完全没料到苏祈春还有此一招,他们来不及反应,鼻孔里吸入了大量药粉。 药粉的效力很快起作用,他们瞬间失去直觉,腿软倒地。 公孙一绪看呆了眼,“可以啊!纤纤你哪来的药?” 苏祈春看向陆满山,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了很多事,“是从前的。” 三年多前,那晚上她遇到危险,就是用的这迷药和陆满山并肩作战。 今时今日又何尝不是那时那日。 陆满山也动容了,他回望苏祈春,释然地笑,“我记得。” 那时他还是陆之山,如今他是他自己,陆满山。 “山哥哥,小心!我来帮你!” 又一群黑衣人扑上来,招招直逼陆满山,苏祈春将手中的药粉再次撒出去,替陆满山挡下一波攻势。 第一楼楼主冷眼旁观,突然大声道:“公孙一绪,你还不快过来,想死吗?” 公孙一绪替陆满山挡下一剑,道:“我不想死,但我也不过去,你不能伤害陆满山和纤纤,他们不是坏人。” “那你去死吧。”第一楼楼主说得没有任何犹豫和温度。 公孙一绪虽然有心理准备,但难免失落。小时候,他就不受宠,第一楼里都在流传,他是楼主喝醉之后一夜失误留下来的孩子,他的娘亲身份很卑微,生下他后就被楼主赶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所以他并不得楼主宠爱,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楼主又收养了陆满山。 有了第一楼楼主的这句话,原本不攻击公孙一绪的黑衣人,也朝着公孙一绪挥剑。 三人打得越来越焦灼。 李元礼看了半天,手心攥紧又松开,他走到第一楼楼主身边,低声问:“楼主真要杀了他们?” “嗯。”第一楼楼主甚至没有看他。 “那里面可是有你的儿子。” “那又如何?”第一楼楼主说得轻描淡写,“不是你叫我来帮你杀陆满山么?怎么?反悔了?” 李元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哪有,楼主想多了。” 他说完退后一步,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苏祈春和陆满山三人被打得不断后退,一直被逼到屋子里。 苏祈春先进了屋子,对着陆满山和公孙一绪大喊一声,“快进屋!” 两人很快进屋,接着,三人将门紧紧关上,陆满山环顾一圈屋子,将衣柜推过来,挡在门口,虽然只是暂时抵挡,但也足够三个人喘一口气了。 三个人都累极了,不约而同地瘫软在地上。 他们累到一句话都说不出,靠在衣柜上不说话,安静地听着门外传来的兵器声。 身后的衣柜不断地震动,仿佛随时会碎掉。 苏祈春大口喘气,她摸了摸怀里的药粉,剩的不多,这是她来到这里后,为了防李元礼而偷偷制作的,没想到此时有了用处。 心跳一下一下地响,仿佛是她生命的倒计时。 她想到自己的亲人,她的娘亲,她的爹爹。 她的爹爹还在苏家,不知道她离开之后,她的两个哥哥会不会照顾好她。 她掉了一滴泪。 陆满山在她身旁,握住了她的手,声音虚弱无力,“纤纤,你爹爹在床上,快去看看他。” 苏祈春震惊地抬起眼,在看到陆满山肯定的眼神后朝着床上望去,床帐昏黄,看不清里面,她缓缓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她来到床边,一只手颤抖地掀开床帐。 躺在床上的是一个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人的脸。 苏祈春泪珠滚落,她蹲下身子,贴近苏知辛,握住他枯槁瘦削的手呼唤,“爹爹,我是纤纤。” 苏知辛胸膛里发出浑浊又沉重的呼吸声,他艰难地睁眼,泪水很快湿了眼眶。 “纤纤……” “纤纤……” “嗯嗯,我是纤纤,这段日子我没照顾好你,爹我对不起你。”苏祈春握着苏知辛的手哭。 苏知辛挣扎着,像是想要说话,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在眼角处滑下一滴泪。 门外兵器的声音更重。 第一楼楼主来到门前,声音穿透门板进来,“不出来?好啊,把这里烧了,一个人也不留。” 公孙一绪一拳锤在门板上,咬牙切齿道:“他真狠。” 苏祈春握着苏知辛的手,扭头对公孙一绪说:“你出去吧,你跟你爹认错,他会放过你的,你不该跟我们一起受死。” “不!”公孙一绪摇头,“不,我就和你们在一起。” 火光很快亮起来,将整个屋子点亮。 粼粼火光里,苏祈春看到陆满山望向自己的眼神,她向陆满山招招手,陆满山走过来,和她一起坐在床边。 苏祈春顺势靠在陆满山的怀里,脸上露出小女孩的娇羞,“山哥哥,你还记得么?” “记得什么?”陆满山的声音里有无限温柔。 苏祈春眼里火光越燃越高,“我们的约定。” 她顿了顿,缓缓地说:“你做小老头子,我做小老太太。” 陆满山跟着和:“你做小老太太,我做小老头子。” 话说到最后,苏祈春的声音哽咽起来,眼里的水花渐渐将火光蔓延。 她清了清喉咙,嘴角咧开,笑得眉眼弯弯,“山哥哥说的真好。” 接着她想到什么,又嘟起嘴,气鼓鼓的样子,“山哥哥是不是要违约了?哼,说到了又做不到,是大坏蛋!” 陆满山心里酸得要碎掉,他将苏祈春抱得更紧,在苏祈春的耳边喃喃认错,像是真的犯了很严重很严重的错,错得离谱,错得不可原谅。 “我对不起你,纤纤,真的对不起,我是全天下最对不起你的人。” 第97章 恶人诛 陆满山第一次哭了,从前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没有哭过,他哭得特别可怜,可怜得就像个小孩子。 苏祈春也觉得他可怜。她捧着他的脸,一点一点擦掉他的眼泪,娇嗔着说:“才不怪山哥哥,纤纤永远不会怪山哥哥,永远永远。” 她永远相信她的山哥哥不会伤害她,永远不会。 外面的火焰越烧越旺,火苗肆无忌惮地舔舐着窗纱、门板,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公孙一绪“扑通”一声跪下来,无力地看着火焰一点点朝自己烧过来,火光应当是很亮,可映照在他的眼里,却显得那么地黑暗。 “我真的,要死了?” 苏祈春和陆满山听到这句话,朝他看过来,苏祈春道:“公孙兄,你出去吧,出去跟你爹认个错,你是个好人,应该活下来,我不希望你死。”她看向陆满山的眉眼,继续说道:“我和山哥哥都不希望你死。” 火光冲天,燃烧产生的灰尘颗粒在空中蔓延,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团黑雾,渐渐的,他们谁也看不见谁。 公孙一绪的身影,也渐渐淹没在这黑雾里,他们甚至只听得见彼此不断咳嗽的声音。 “公孙一绪!”公孙一绪许久没说话,苏祈春和陆满山轮流大喊,自己却吸进去不少烟雾。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自己也没力气喊了,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他们只能彼此抱在一起,缩在角落里,无可奈何地等着死亡降临。 苏祈春拉着苏知辛的双手,陆满山抱着苏祈春,三个人就这么相依相偎,望着肆虐的火光,不曾有一丝害怕。 “山哥哥。”苏祈春说。 “嗯。”陆满山低下头,认真地听。 苏祈春抬头,脸突然凑上去,在陆满山脸颊上亲了一口。 陆满山的脸一下子红了,不知是热的,还是怎样,苏祈春只知道,她的山哥哥的心跳得很快,握着她的手越握越紧。 苏祈春望着陆满山,坚定地道:“陆满山,我心悦你,下辈子,我还要遇见你。” 陆满山此时已泪流满面,他抱紧苏祈春,抱得很紧很紧,用尽了全身的力量。 第102章 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从前他们错失了太多,事到如今,一切迷雾才拨开,他们终于可以敞开心扉,将尘封在迷雾下的心事道破。 也因此这个拥抱里蕴藏了太多的柔情与力量,是比生死还要深的力量。 陆满山的怀抱不断收紧,火声不知怎么,逐渐小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们两个人的心跳,有情人的心跳,越来越响的心跳。 “你怕吗?”陆满山在苏祈春的耳边窃窃低语。 苏祈春在陆满山怀里用力摇头,“不怕。” 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苏祈春没有忘了握着苏知辛的手,他们三个就在这里,平静地,柔和地等着火光将他们吞噬。 可期待的死亡就在他们的面前,他们几乎没有怀疑,所以他们淡然。 房子是木质结构,被火烧得房梁摇摇欲坠,眼看着头上的木头就要倒了,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很大的声音,“快出来,你们没事了!” * 苏祈春他们三个被救了出来,救他们的是他们都没想到的人。 施之谓。 施之谓带着曲余青,还有州府的官兵将整个院子围起来。 李元礼瞧着这一群人,脸上竟然有些放松之意,他面向施之谓道:“之谓兄,你这是什么意思?本朝官府不参与江湖事,之谓兄这是要坏了规矩?” 施之谓笑了笑,他的身上尚且残留着大病之后的虚弱与疲惫,但他的气势仍然不减,“你搞错了!” “我搞错了?”李元礼变得紧张起来,“我搞错什么了?” 施之谓意气风发,黑夜里亮得像一颗星,他缓缓道:“我抓的,是你。” 不等李元礼反应,州府官兵冲上来,将李元礼按住,李元礼挣扎大吼,“你们凭什么抓我?” 施之谓笑道:“你勾结杜冲,苏川柏两兄弟下药杀人,其中事由州府大人已然知晓,你还不认罪?” 原来施之谓吃了一段时间杜冲的药后,越发觉得不对劲儿,他本想请苏知辛看一看药,谁知苏知辛还有苏川柏两兄弟全都不在,他不得已去找了州府的大夫,他这才发现这药里的蹊跷。 “你用这药害死了杨夫人,还想要害死苏知辛苏大夫和我,你的同伙杜冲已经全招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施之谓道。 “杜冲?”李元礼念着这名字,嘴里恨恨道:“这个废物!” 施之谓不理会他的话,厉声说道:“带走!” 李元礼双手被困着,但仍不忘了挣扎,他对着第一楼楼主大喊:“楼主,楼主,你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啊!” 第一楼楼主摩挲着手指,想也没想,大笑道:“你算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帮你?” 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早已经做到了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情定夺人的生死,无一例外。 至于什么江湖道义,在他这里就是个屁。 李元礼恨得咬牙切齿,两眼通红,“好,你不帮我,你以为我没有后手么?” 李元礼当即吹了声口哨,又一群衣着各异的江湖人士从院墙外翻上来,他们各个手握刀剑,来者不凡。 李元礼望着眼前的一众人,一字字道:“谁能将我就出去,我的万贯家财就给谁!” 李元礼说完,哈哈大笑,他觉得自己终究还会是赢家,这些人见着他的万贯家财,谁不眼红?定会拼了命来救他,而施之谓这些人的谋算终将落空。 他笑了一会儿,表情突然僵硬下来,他沉着脸看向那一群动也不动的江湖人士,又看向施之谓,他怒吼道:“是你搞的鬼?是不是?” 施之谓长身玉立,欣长的身影在夜色里也显得与众不同,他收敛神情,格外认真地说:“不是我,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你应得的下场。” 李元礼摇头,他很不信,“不是你是谁?你休想骗我!” “是我!”无边的黑夜里突然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众人顺着声音的方位看过去,只见曲红绡一身红衣,手中的软鞭在夜风里发出银白的光。 她昂首挺胸,走到李元礼面前,对着他不屑一笑,她道:“在场的诸位听着,若有能捉住李元礼者,我曲家家产全数奉上!” 一排排夜风划过众人脸前,肆意地吹乱他们的发。 曲余青应和道:“好!” 李元礼此时终于开始害怕,他牙齿打颤,浑身发抖,本来高高在上的他此时也不禁跪下来哀求,“红绡,红绡我求求你,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儿上饶了我吧!求求你了红绡,求求了!” 李元礼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额头上磕出一团血泡。 曲红绡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这都是李元礼应得的。 当年李元礼为了吞下曲家的产业,设计下药害曲红绡,害得曲红绡不得不嫁给李元礼,这个仇,曲红绡永远也不会忘! 冲天的火光此时燃烧到顶点,将院子里的人的脸都照得清清楚楚。 苏祈春目睹着李元礼狼狈的样子,想到杨夫人和苏知辛的病,只觉得李元礼活该。 陆满山守在苏祈春的旁边,尽力安抚着她发抖的身体,一时间知道这么多事情的真相,她难免抵抗不住,这是人之常情。 兜兜转转,人情往复,在时间的加持下,谁也不知道谁最终的结局是什么。 第一楼楼主望着众人,犹视虫蚁,不屑又厌恶,他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黑衣人迅速聚集在他身边。 他趁众人不备,两手抓起苏祈春和陆满山就走,他轻功极高,等众人反应过来时,他已带着两人飞走了,只留下一句话,“这里太吵了,我和你们两个的账,今天要单独算清楚。” 苏祈春在他的手下不断挣扎大吼,“你放开我们!你个混蛋!你害了老爷爷,又害得山哥哥瞎眼,此时还想害我们?你简直不是人!” 第一楼楼主大笑,“随便你怎么说,如今你们两个是我的囊中之物,我这就去送你们见阎王。” 苏祈春望向陆满山,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高度,这地方很高,他们几乎看不到地上的人影。 苏祈春一边跟第一楼楼主吵架,一边双手探向胸前,握住那包药粉。 她再次看向脚下。 这么高的地方,人跳下去八成是活不了了,但他们被第一楼楼主抓到,也难逃活路,横竖都是一死,不如赌一把。 苏祈春与陆满山四目相对,坚定地点点头,大叫一声,“臭毒物,你看这是什么?” 第一楼楼主自以为胜券在握,全然没防备,他低下头,一片白色粉末向他袭来,他躲闪不及,吸了一大口,他滋哇乱叫,大骂道:“你们两个不想活了是不是?我这就去送你们见阎王!” 说完,他骤然松手,苏祈春和陆满山的身体失去控制,在天空中越坠越快,风声在他们的耳边呼啸,几乎要将他们的撕碎。 苏祈春想要回头看陆满山,却没有力气,她流着眼泪喃喃地说:“山哥哥……” 永别了…… 第98章 春满人间 上元佳节,火树银花不禁夜。 不到夜晚,湛江县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忙活起来,挂灯的挂灯,贴窗花的贴窗花,还有小孩子调皮,在大街上转悠,手里拿着吃的笑个不停。 这一年来,湛江县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是以这一次的上元佳节各家各户都兴致满满,准备好好地过。 新任的湛江县县令新官上任三把火,特意在上元佳节这一日安排了盛大的烟火,只等着夜幕降临,湛江县三处烟花一起绽放,到那时,整个湛江县都会被烟花笼罩,光是想想,就觉得十分美妙。 也因此这次的上元佳节节味儿更浓。 湛江县县衙里,施之谓忙碌了一天,方才才换下官服,急急地就要出门。 捕头李顺忙跟上来,笑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县令大人这就回去了?” “嗯。”施之谓望着门外逐渐低垂的夜色,来不及说太多,拔腿就走,“家妹今日出嫁,我这个做哥哥的得去张罗张罗。” 李顺一听,眼睛都亮了,“哦,原来是这样,那恭喜县令大人了。” 施之谓快步朝门外走去,李顺在后面望着施之谓欣长儒雅的身姿,心里暗自点头,这个新县令当真不错。 施府今日送嫁,可巧又赶上上元佳节,两样大事加在一起,施府上上下下脚不沾地,忙得几乎要疯了。 施之谓回到施府时,施府竟无一人来迎他,他往施府里面走,一路可见低头忙碌的施家人,他穿过前院,来到后院时,才有人瞧见他,唤了一声,“老爷。” 施之谓点点头,问:“清荷在哪里?” “在闺房里呢,午时来了几位小女郎,此时她们正在屋里说出嫁前的最后几句话呢。” 施之谓皱皱眉头,继续往前走,但脚步明显放慢了些,走到施清荷的闺房前,他果然听到里面传来几个女声,其中一个声音甜甜的,又有些悲哀,不用多想,他就知道那是谁。 第103章 他愣了一会儿,轻叹口气,转身离开。 闺房里的女郎们可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她们齐齐围在施清荷身边,陪她说话。 施清荷苦着脸,可怜兮兮的,担心着,“等会儿去曲家拜堂,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盖着盖头,要是走路摔倒了可怎么办?多丢人啊!” 头一次成亲,施清荷心里多少有些害怕,害怕出丑,害怕出错。 众人都在安慰她,让她不要担心,其中一个小女郎恍然大悟一般,突然道:“纤纤不是成过两次亲么?可以让纤纤传授你一些经验。” 她这话一出,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施清荷的脸一下子难看起来,她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祈春并不在意,她笑着,主动出来缓和这尴尬气氛,道:“对啊,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说起来,我还真有些经验要告诉清荷。” “是吗是吗?”众人恨不得将这尴尬瞬间快些度过,纷纷接过话茬。 苏祈春笑着,兴许是经历了太多的事,她的笑容没有从前灿烂,却比从前更温柔。 她不避讳说起自己曾经的伤心事,只把那些痛苦当作自己人生的一抹色彩,她的人生当然是五颜六色的,所以她也愿意接纳那些必不可少的灰色。 可此时让她去说成亲时的种种,她再三回想,也想不出,她记得每一次成亲的她都是不情愿的,所以从未用心记得过程中的一点一滴。 她只能依据稀薄的记忆说了几句,末了,她补了一句,“清荷妹妹放心,你会平安遂意的。” 她的祝福真心真意,全心全意,施清荷看向她,四目交接间,许许多多前尘往事噼啪作响,转瞬化作青烟。 “纤纤姐姐……”施清荷久违地说出这个称呼,自从苏祈春谈后,她再也没听过施清荷这么叫她,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样的话,苏祈春难免动容,她伸出双手,将施清荷的双手交叠起来,握在手间,哽咽着应,“哎……” 不敢多徘徊,转眼间吉时已经到了,施清荷成亲遵循的是常春县那边的规矩,黄昏时拜堂。 施清荷一身大红嫁衣,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地走出来。 施府门口,曲余青也是一身红衣,他坐于马上,意气风发,脸上挂着满满的笑,新娘子一出来,他的目光便从未从新娘子身上移开。 曲余青下马,朝着新娘的家人一一行礼,紧接着便迫不及待地去拉施清荷的手,一点儿也不能等。 旁边的人都看笑了。 施之谓也笑,他拍拍曲余青的肩膀,半是玩笑半是警告地说:“你可不能欺负我妹妹,否则的话,我可饶不了你!” 曲余青肯定地说:“知道了,不过,你这话应该对清荷说,我怕……”他的声音突然压低,“成婚之后,被欺负的人是我才对吧?” 他话刚说完,脚上就被狠狠地踩了一下,他来不及叫痛,就听见施清荷咬牙切齿的声音,“你想死是不是?” “我哪敢啊!”曲余青委屈极了,一把抓住施清荷的手,领着施清荷走,施清荷登时说不出话,脸红成一大片,显露出女儿家的娇羞来。 就这样,新娘被拉入了花轿,一旁吹吹打打的声音响起来,曲余青坐上高头大马,领着花轿一路东去。 留下来的施家人和一众宾客站在那里以目相送。 苏祈春没有跟着到曲家去观礼,她还要回去照顾病人,抬脚要走时,她感受到不远处的目光,于是她抬头望过去,是施之谓。 施之谓见她发现了,淡然的笑笑。 苏祈春也回他一个淡然的笑。 “你要回去了?”施之谓问。 苏祈春点点头,“是啊,不早了,我要回去煎药了。” 夜幕慢慢垂下来,湛江县的街道上涌出越来越多的人群,经历一整年的艰辛,他们似乎要在这一个夜里彻底放松,苏祈春走在路上,从欢声笑语的男女老少中穿过,最后走到了苏府。 她站在苏府门前,望着苏府的牌匾,心头思绪无边无际。 如今苏川柏和苏川谷两兄弟被关进了大牢里,苏家二爷因为这事儿闭门不出,苏知辛的病还没好全,诺大的苏家,只剩下苏祈春一个人。 她推开门,院里静悄悄的,她像是习惯了这一切,安静地往里走,一直走到觉明院前,茯苓听到声响,从院里跑出来,给苏祈春看她新做的窗花。 苏祈春边看边夸,不忘了说:“你先忙吧,我要煎药了。” 茯苓急了,问:“女郎,今夜县令大人要放烟花,你也不看了么?” 苏祈春想也不想,她摇了摇头,“我不去了,你去吧。” 茯苓无奈地叹气,自从苏祈春回来后,她好像越来越不开心了。 苏祈春煎好药,端着药走进心正庐。 心正庐里燃着一盏灯,灯火昏黄,幽幽地照着整个屋子。 其实一切和三年多前,没什么不同,同样的桌子,百眼柜放在相同的位置,而桌子前的椅子上,也躺着同样的人。 苏祈春将药放在桌子上,又走到椅子旁,依偎在边儿上,为椅子上的人把脉。 火光的烛火流转,分明地照出椅子上人的眉与目。 浓黑的眉毛,像山水画一样。有棱有角的脸颊,下颌骨分明。 他还像从前一样,眼睛紧闭着,好像他的眼睛还没好。 把完脉,苏祈春端起碗,用调羹舀着药汁,热气从药碗上徐徐散出。 热气一如水雾,在苏祈春面前散开,苏祈春眨了眨眼,开口道:“山哥哥,该吃药了。” 陆满山躺在椅子上,似乎没听到这句话,没有一丝反应,苏祈春像是已经习惯,熟练地掰开陆满山的嘴,熟练地将药喂进去。 半年前,她和陆满山一起从高空上坠下来,她以为她要死了,结果她没死,她醒来时,她的旁边是第一楼楼主的尸体,而她压着的就是陆满山的身体。 陆满山用身体护着她,才让她活了下来。 可是她的山哥哥却遭殃了,浑身筋骨俱断,她花了好大的力气,像修补一个碎了的花瓶一样,一点一点地将他修补好。 但他撞伤了脑子,怎么也醒不来,她费了半年的心血也还是没能将他唤醒。 她守着陆满山,一天又一天,今天,又是一天。 给陆满山喂完药后,她总会在陆满山身边坐一会儿,陪在他身边时,她总会觉得特别安心。 她握着陆满山的双手,头靠在陆满山的身上,喃喃地说:“山哥哥,今天是上元佳节,是一年来最重要的节日,今日县令大人还会在湛江县里放烟花,到那时,整个湛江县都会被烟花点亮,一定好看极了。” 她说完,屋子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她难以掩饰的失落的叹息声。 她接着道:“山哥哥,如果你能和纤纤一起看,那该多好。” 火苗燃烧灯芯,发出筚拨响声。 苏祈春声音轻到几乎没有,“为什么我们两个人,就这么难?” 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响声,仔细地听,是湛江县的百姓们欢呼的声音。 苏祈春站起身,走到门口,漆黑的夜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光亮,无数多火花在天空中盛开,绽放,紧接着,再一朵一朵,落进苏祈春的眼底。 苏祈春被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突然,她的身后传来一个虚弱的人声,“你是?” 苏祈春蓦然转身,烟花声在她耳边无限爆炸,她望着眼前人,泪中带笑,“我是苏家的,学名苏祈春,乳名纤纤。” 第99章 苏家有喜 苏家有喜 三月初三,杨柳依依,野草青青。 湛江县又迎来了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天气正好,阳光明媚,行走在外面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 怀仁堂门前早已放好桌子板凳,桌子旁边还支了个旗帜,上面写着:“赠药”。 苏祈春拿着一大包药材走出来,又将这些药材依次摆放在桌子上,细密的天光照在她脸上,像一道道金色波浪在她脸颊上翻滚。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走到摊位前,带着嘶哑的声音说道:“小女郎,你这卖的是什么东西?” 苏祈春听到声音,抬头盈盈一笑,笑容比天光还要灿烂,她慢慢地答,生怕老婆婆听不清楚,“婆婆,我们这儿不是卖,是送,这里有治风寒的药,还有治跌打损伤的,都是良药,婆婆,你看,你要哪一种?” 怀仁堂每年春天都会捡两天时间,将一些常用的药摆出来,不要钱地送给县里有需要的人。这一来就当是做善事了,二来,这样做也可以增长怀仁堂的名气。 老婆婆听着苏祈春说的,恍然大悟一般,枯槁的手指指着苏祈春道:“你就是知辛家的那个小丫头吧?长这么大了,都快到成亲的年纪了吧?” 苏祈春听罢微微脸红,害羞地低下头假装去拿药,嘴里糊弄地回道:“没有,刚到及笄之年。” 第104章 “哎哟,不小了,该成亲了!”老婆婆道。 眼看着人越聚越多,苏祈春可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起自己的婚事,她赶忙拿了几包治风寒的药,塞到老婆婆手里,“老婆婆,你的药,拿好。” 说完,她赶紧脸转向另一边,招呼另一边的人了。 来的都是怀仁堂附近的街坊四邻,还有些在这附近买卖的人,人说不上多,但只要人来,苏祈春都会尽量多给他们一些,尤其是那些老弱病残。 别人不知道,苏祈春这个常年跟病人打交道的人最知道,这些老弱病残最容易生病,也最需要药。 就这么赠药,这一赠就是一天,眼见着天要黑了,苏祈春摊子上的药也赠得差不多了,唯一还剩下一包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湛江县民风淳朴,这种药需要的实在不多,故而只有它剩下了。 苏祈春将那包药拿在手里,转身进了怀仁堂。 怀仁堂里还有几个病人在等着苏知辛诊脉,苏祈春走到药柜旁,将那包药收起来。 收好后,她出来,看见苏知辛仍在忙碌着,她又瞧瞧天,天还没完全黑,她想了想,索性又把那包药拿了出来,她走到门外,将药放在摊子上,慢慢地等。 晚风越吹越冷,苏祈春抱紧双肩,耷拉着双眼盯着脚尖,心里想着这包药一定是给不出去了。 这时,苏祈春的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声音清冽而寒冷,像冬日里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水。 “请问,这里是赠药的么?” 苏祈春蓦然抬头,眼眸在望向那个人的时候有一瞬间的震动。 说话的人是个少年,他一身白衣,腰间配着一把剑,像是个江湖客,按理说,苏祈春是良家子,应当离这些江湖客越远越好,但不知怎的,苏祈春就觉得眼前的人,特别熟悉,尤其是他的那双眉毛,又浓又黑,像黑墨水画上去的一样。 苏祈春忍不住笑盈满面,“有。还剩下一包治跌打的。” 少年眼睛亮了亮,“多谢,我找的就是这个。” 月光满阶,渐渐的,也洒在少年身上,少年拿着药转身离开,苏祈春多望了他一眼,不想他骤然回头,正好,清冽的双目对上苏祈春的眼眸,两人因为这一瞬间的四目相接都愣了下。 还是少年先反应过来,他露出极微小的笑,扬了扬手里的药,说了声,“多谢。” 苏祈春呆在原地,竟忘了说什么,她呆呆地看着少年的身影,从完整到模糊。 最后的最后,月光如霜般落满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怀仁堂里最后一个客人出来,苏知辛唤起苏祈春的名字,苏祈春这才念完心里的那句话,“不必多谢。” * 四月初四,苏祈春被邀请到施家做客,施家是湛江县颇有清名的人家,家世显赫不说,家教更是一顶一的好,湛江县的人挤破了脑袋都想和施家攀亲戚。 这不,施家的大公子施之谓到了说亲的年龄,人也是长得一表人才,再加上施家的家世,上门来说亲的人简直要把施家的门槛给踏破,但施之谓也是个眼光高的,给他说的人他一概没看上,媒人们也是想破了脑袋,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啥样的。 正在媒人们一头雾水之时,施之谓主动提起了一个人。 “什么?”苏知辛皱眉,他坐直身子,再次问:“你说施家想和我做亲家?” “对!”媒人肯定点头,脸上都是笑意,“苏大夫,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施家是那样显赫的人家,施家大公子人又好,模样又俊,想嫁给他的人多不胜数,他一个没看上我们还只当他是眼高于顶呢!今日才知道,原来施家大公子早就有心上人了,就是纤纤女郎!” 媒人说着说着,自己先激动起来,好像要嫁人的是她的女儿一般。 也是,能嫁给施之谓这样的人物,怎样都不算吃亏,反倒是逆天改命的一件事。 苏知辛听了半天,仍然不敢相信这件事,他家纤纤与那施之谓只见过一两面,怎么就看上了? 他想了半天,还是决定问问苏祈春。 苏祈春知道了,也是很诧异,在她眼里,施之谓就像哥哥一样,她以为施之谓也拿她当妹妹,没想到他竟然还有别的想法。 苏知辛犹豫着问:“你愿意嫁么?” 怎么说呢?苏祈春也到了成亲的年龄,早晚都要嫁,如果能让施家当亲家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苏祈春下意识地想摇头,她动作做到一半,抬头看了眼苏知辛的眼神,那神情里分明是有些期待的。 于是她又低下头,很轻地叹口气,“听爹爹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听爹爹的。 苏知辛得到这个回复后很是高兴,立刻叫了媒人来商谈婚事。施之谓也是真的对这件婚事很上心,隔三差五地就上门来送东西,还找了州府的绣娘来为苏祈春缝嫁衣。 苏祈春整日里被众星捧月,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目光和喜欢。 白日里她忙着准备婚嫁的事宜,到了夜晚,她一个人坐在窗前,双手抚摸着鲜红的嫁衣,会觉得莫名其妙的惆怅。 就这么出嫁是她想要的么? 她想不明白。 有时候她会想起那个少年,他的一身白衣,腰间的剑。他和湛江县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他,很特别。 * 五月初五是施家选的良辰吉日,苏祈春就在这一天出嫁。 天还没亮,苏祈春就被拉起来收拾,描眉涂脂,褪去旧时衣,换上新嫁衣。 一切完毕后,苏祈春站在镜前,身边的人都忍不住惊呼一声,连苏祈春也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呆住。 是全然不一样的她。 平日里的她称不上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但她只要一笑起来,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明媚感就会让她整个人都变得与众不同,就算跟一个天下第一美人儿站在一起,也不会输。 而今日的苏祈春,许是有了嫁衣衬托,让她有了几分绝色美人的影子,她只往那里一站,眼中的光彩便足以让人移不开眼。 茯苓惊叹地说了一句,“女郎,你可真美,怪不得施家公子非你不娶。” 苏祈春的脸瞬间红了起来。 她推推茯苓,说:“好了好了,迎亲的人快要来了吧?” “哎呀!真要来了,女郎你快盖上喜帕,一会儿我引着你出去。” 喜帕盖上的那一刻,苏祈春的心止不住地抖,说到底是头一次成亲,她啊,还是害怕。 不过她没害怕多久,新郎很快来了,她站在一旁,听着新郎和苏知辛寒暄了几句,接着,新郎的手就握住了她的,握的很紧很紧,一刻也不松开。 朦胧之间,她还听见新郎在她耳边说:“不要害怕,有我在。” 一瞬之间,苏祈春颤抖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的害怕与纠结也在这一刻被熨平了许多许多。 她被新郎扶着上了花轿,花轿随着一声吆喝声被抬起,花轿一路走,周围围观的湛江县百姓络绎不绝地围上来,他们的议论声纷纷扰扰,高高低低。 但也许谁也没有看到,一个白衣身影从人群旁走过,默默地看着花轿逐渐远去。 * 酉时三刻,拜堂早早地结束了,苏祈春被送了“洞房”,她独自坐在诺大的床上,双腿坐得发麻,她试探性地动了动,想要掀开喜帕四处看看,门口却突然传来敲门声。 她立马坐好,心虚地问:“谁啊?” 门外没有人回应。 苏祈春又等了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她拧了拧眉,大着胆子下了床,悄悄地打开了房门。 外面是静谧的夜。 苏祈春四处看了看,到处都没有人影,她刚要转身,眼角余光里发现脚下有一个食盒,她拿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有一盘糯米糕,糯米糕旁边有张字条,上面写着: 敬贺新禧。 全文完 第100章 后记 1.对纤纤对山山 写完了,我好想哭呀,真的不容易,不论是纤纤和山山的感情,还是我和这本书的缘分,都太不容易了,突然要说再见,我真的好舍不得。 虽然这本书没有生命,纤纤和山山也是杜撰出来的人物,但总感觉和他们相伴一场后,她们便不仅仅只是虚拟的人与物,而更像是我的战友,一起并肩作战过,我能把这本书写完,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她们的陪伴。 纸短情长,落笔到最后,回看写这本书的经过,有过迷茫,有过痛苦,有过伤心,有过沮丧,也有过开心和感动。 我是真的谢谢纤纤和山山,因为你们我才能把这本书写完,另外,我还想对你们说声抱歉。 原谅我笔力有限,你们的好我没能描述出所有,也请原谅我的渺小与懦弱,在写你们的时候曾经断更,曾经沮丧,曾经想要放弃…… 我真的不想和你们告别,但是我真的得告别了…… 信女双手合十,向上天祈愿:希望纤纤和山山在平行世界里,能永远幸福下去。 第105章 2.对故事 写这个故事的初衷是因为,我很喜欢小太阳的女生,很喜欢任性坚定的女生。 小太阳的女生搭配美强惨的男生是一个我觉得还不错的搭配,所以有了纤纤,又有了山山。 一开始我想写的故事是第 一 章作话里文案描述的那样,就是少男少女的酸涩恋爱,后面提笔开始写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种救赎文,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写文笔力不足导致的。 但无论如何,纤纤和山山是我想写的人物,这一点始终没有偏离。 故事从纤纤生长在一个大家庭里开始,到纤纤失去所有亲人为止,这么看着,似乎是个悲剧。 但纤纤有了山山,她失去上天为她选择的亲人,多了一个自己选择的亲人,从这个角度讲,又可以说是圆满。 但其实这样的故事发生的概率实在太小,所以又有了番外,狠心地想,其实番外才是更真实的人生。 真实的人生里,纤纤和山山大概率不会相遇,真实的人生里也没有那么多的幸福与痛苦,更多的只是平淡。 3.对读者 这本书没有太多的读者,说不沮丧不伤心是假的,但我知道纤纤和山山的经历是值得所有人祝福和阅读的,该死的人是我,是我没有把她们写好,我真的很对不起她们。 很长时间我都在单机,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 所以我真的很感谢道心未碎,你真的给了我很大的力量,真的太感谢你了,没有你,也许这本书很早就断更坑掉了,谢谢你,非常感谢! 还想感谢的是我的亲友团,一直支持我,给我加油打气,我好爱你们! 最后再次感谢纤纤和山山,我做的那么不好,你们却从来没有责怪过我,谢谢。 4.对自己 希望你继续加油,不要放弃,写出自己想写的故事。 (全文完) (真的完结了!!!)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