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节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作者:白色的木 文案: 不要以为在架空的古代,没有唐宋的诗人词人,你就能靠抄两首李白杜甫的诗,在诗会词会大出风头,在科举考试中碾压其他学子,考上状元了。 陆安认真听完,认真点头,认真询问: “那如果我可以辨认出诗中平仄、典故、韵脚,现场根据诗令的要求,拿出一首符合韵脚的诗呢?” “如果除此之外,我还可以辩经文,写策论,学过朱熹对论语的注解,了解过程颐对易经的解读,记得陆九渊记得陈亮记得叶适记得王守仁呢?” “对了,卷子上用书圣的书法答题,卷面分应该不会差吧?” “还有……” 陆安微微笑。 “我钻研过历代状元文章。” 作为汉语言文学专业,你考她其他的知识她不行,但文学方面,她身后拥有着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文化底蕴。 * 德章二年的科举,被后世称为千年难得一遇的龙虎斗。 榜眼乃一代词宗,探花三任宰相,二甲之中,死时得赠国公之位的有七人,官至宰相者有九人,影响时局操控政坛的有十一人,更有主持变法者、经学开宗立派者、抗倭名将、一代帝师、传奇奸臣…… 而压得他们心服口服,摘走状元之位的人,乃是被誉为“文学柱石”“文曲退避”,受世人尊称“陆子”的陆安。 以一句“君子小人趣向不同,公私之间而已”解构《论语·里仁》,使得天下读书人泪流满面,直言这就是孔子真意。 以一篇《阿房宫赋》,一句“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讽谏得正在试图修美轮美奂行宫的皇帝面红耳赤,掩面而去,又使得朝堂谏官争相传阅这篇《阿房宫赋》,一天三节课,对着《阿房宫赋》学习这种辛辣讽谏。 更是拿出防治天花之法,无数利民政策,天下百姓为其立庙,供长寿灯,活人生受香火。 而这一切,都要从陆安意外穿越到这个架空朝代,发现原身正在被流放的路上开始。 * 这是一篇女扮男装科举,女主位极人臣的文。 排雷,会有文抄情节。 内容标签: 历史衍生 打脸 女扮男装 爽文 科举 搜索关键词:主角:陆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主角她什么都敢写 立意:身陷绝境也不要放弃希望,努力读书来日定能光明万丈 第1章 “姊……只有这一个水泡,阿兄,你忍着点,我把它挑掉。” 陆安低头看着那十二三岁的少女,一手捏着她的脚,一手握着绣花针,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脚心的泡。 少女屏住呼吸,用力一挑,随后抬起脸笑:“好了,阿兄!挑掉了!明日走路应该会好受很多。” 现下已是黄昏,天阴阴,雾蒙蒙,太阳也十分暗淡。借着迷蒙的日光,陆安仔细端详这名少女。 眼睛亮亮的,笑容甜甜的,灰头土脸,身上粗布麻衣将皮肤摩擦得发红。 很可爱的女孩子,十二三岁,还是未成年,可惜,如果不是女的就好了。不是女的,那原身爹妈想要报答陆家的恩情,说不定也能报到她头上。 陆安回忆着原身的记忆,略有些嘲讽地勾起嘴角。 原身今年十四,也是个未成年,但女孩子发育快,十四岁和陆家已经十七岁的九儿子差不多高,也因此,原身的父母为了报答陆家大恩,在陆家犯罪被配隶后,把自己的女儿女扮男装,换出了陆家的儿子。 为了恩人,牺牲自己的孩子!多么值得赞颂的报恩故事啊! 知情的陆家人对原主心怀愧疚,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拆穿这事。 陆安垂下眼,语气冷淡:“我要睡了。明天一早还要趁着雪停,继续上路。” 少女抿了抿唇,眼眸暗淡了些许:“好,我先出去了。” 陆安合衣躺下,和她睡同一屋子的陆家七郎突然开口:“你也不用如此闹脾气,祖父他老人家官至宰执,与官家多年情分,朝中又有十数知己好友,迟早会有复官归京的那天,骤时……你不是喜欢魏家三娘子么?祖父必亲自上门为你提亲,定是正妻!” 陆安背对着陆七郎,面无表情地盯着墙看。 哦,真不错呢,你替我弟弟在配隶之地苦个几年,我弟弟一定会报答你,许你正妻之位,是这个意思吧? ——原身,就是这魏家三娘子。 陆安觉得很是可笑,理都不带理那陆七郎一下。 更何况,她能穿越过来,完全是因为原身一个娇娇小姐,没吃过配隶的苦,路上发高烧,又没有药,一命呜呼了。 陆家,魏家,都欠原身一条命。 房间里,那陆七郎的声音又传来,带着烦躁:“你怎么不说话?” 陆安不吭声,房间外突然传来刚才那少女的尖叫声:“啊——” 陆七郎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陆安已经从床上跃起,毫不犹豫往外面冲去。 陆七郎一怔。 ‘这三娘子不是很恨他们家?’ 顾不得多想,连忙起身,出门便见自家小妹妹泪眼涟涟躲在陆安身后,陆安正抬着手,紧抓她对面人的手腕,语声冷冷:“五娘才十二岁,尚未及笄,大总管请自重。” 陆七郎心里咯噔一声。 这阉竖想对他小妹干什么! 也连忙上去,发出警告:“第五旉,我陆家虽倒了,可我祖父门生无数,容不得你侮辱我家女儿!” 这第五旉是宫中的太监大总管,在皇帝的默许下插手朝政,和士大夫打擂台。魏三娘子在闺中也曾听闻对方手段阴狠毒辣,不知多少士大夫被他罗织了罪名陷入狱中,在魏三娘子记忆里,时常以一个可怕的阴阳脸、尖嗓子太监形象出现,但这次配隶,一见真人,才发现对方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眼尾狭长,眼瞳幽黑。 ——他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陆七郎的祖父得罪过他,他正好要前往他们配隶的终点房州办差,顺路接下押送的差事。 昏暗的室外,冷日映在第五旉晦暗的面容上。他笑了一下,如同幽鬼:“你陆家世代业儒,就连女儿也要学诗习文……” 第五旉的左手手腕被陆安擒着,他一挣,将手腕脱出,反手又迅疾地抓住陆安要收回的右手。 五指扣着五指,掌心贴着掌心。指腹,摩擦着指腹。 “我方才摸了五娘子的手,指腹有练字留下的薄茧……” 陆五娘的脸唰一下白了,右手也下意识缩到了袖子里。 陆七郎也是僵硬在原地。 只能听着那阉竖似笑非笑地将剩下的话说完:“不知为何,体弱多病,深居简出,却薄有才名的陆九郎,手上却无茧子呢?” “体弱多病,深居简出,却薄有才名”这几个字,还是重音。 空气一时寂静了。 陆安面无表情:“大总管,请自重。陆某无龙阳之好。” 第五旉顺势松开手,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九郎神态自若,可是对某方才所言,有辩驳之处?” 顶着身后和身侧两人希冀的目光,陆安盯着这位大总管看,突然微微一笑:“我手上确实不会有茧,不论诗词还是经文,我皆能信手拈来,何必抬笔去练?” 陆安:“不信?大总管可考我一考。” 第五旉眯起眼睛。 陆安一脸坦然。 陆七郎和陆五娘却是很茫然——没听说魏三娘子会作诗,会论经义啊? “好啊。” 黄日亮了些,将第五旉的面容映得像冰冷的玉石。 他轻轻扯了一下唇角:“那就请九郎以此次配隶为题,作一首七言绝句。” 陆安点点头,正要张嘴。 第五旉抬起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九郎莫急,我还未说完。” “这一首七言绝句,其一,要为环抱型,首句和尾句音步为二二二一,二、三句音步为二二一二。” 光是这其一才出来,陆七郎已经脸黑了:“你!无耻!” 谁没事出题会规定音步啊! 哪有这样难为人的!便是原来的陆九郎都不能根据他的要求做出诗来! 不管他们陆家有没有换人,这阉竖就是要敲定他们换人了,欺君了。 第五旉负手而立,不咸不淡地继续说:“七郎也莫急,还有其二呢。” “其二,此诗走平水韵,此事既然是因五娘子而起,五娘子今岁才十二,那便以‘十二文’为韵脚,如何?只要你能作出符合的诗,某便当众向你赔礼道歉。” ——十二文为韵脚,指诗句要以“文”“军”“芬”“熏”“闻”“君”“分”“云”“曛”“欣”“殷”“蕡”“坟”“群”“纷”等字为末尾。 陆安:“没有其三?” 第五旉:“没有。” 陆安:“确定?” 第五旉:“确定。” “那就好。” 第五旉眼中,这位稳重的“陆九郎”难得露出了狡黠的神态:“我刚才心里已经换过一首诗了,再换一首,太浪费了。” ……他居然能作诗那么快? 第五旉眉尖微蹙。 ——他却是不知,陆安虽然对上辈子记忆很模糊,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但做题已成习惯,他提出了标准,陆安脑子里便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最佳答案。 随后,便听陆九郎慢悠悠地吟:“听好了——”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2节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陆五娘子怔了一下,看看陆安,又看看外面天空。 天边夕阳西下,黄云苍茫一片,下午刚停的雪,在此前竟又下了。 景很美,但是要用诗句将这豪迈的景色白描出来,很容易便失了气势。 但是这句诗……这句诗! “好悲,好壮,好凄,好寒的一句诗。好绝的一个‘曛’字。”陆五娘子轻声呢喃,心情也被这句诗带得难过起来。 这是配隶路上看到的景,为景象赋予情绪是人的行为,魏家姊姊,心里一定很伤心很悲痛吧…… 陆五娘子双目含泪看向陆安。 陆安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在酝酿后两句的气势。 陆七郎也在品味前两句,品味完后,先是一喜,又是一惊,暗暗为陆安焦急起来。 前两句确实悲壮,但气势提得太高了,很难再上一层。可若是后两句降下去,就免不了毁了前面两句,整首诗就显得头重脚轻了。 第五旉哼笑一声,也是在等着看陆安的笑话。 起点太高了,后面两句可就不好想了! 不过…… 第五旉微微垂下眼。 哪怕只有前两句,他也不能用之前的理由逮捕陆九郎了。 而陆安,突然转身面向陆家家主,曾经的宰执相公陆山岳的房门,轻轻弯腰,拱手一揖。 “莫愁——” 她的声音没有念前一句诗时那么响亮,却如同炸在众人耳边。 “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砰!” 那房间内,明显传来了陶瓷碎裂声。 陆五娘子听完那两句诗后,下意识抬手捂住嘴,心情激荡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千古名句! 千古名句!!! 居然就在这配隶路上,在一介阉竖的逼迫下,从一个十七……不!十四岁的女子口中说了出来?! 谁能相信?! 谁敢相信?! 陆七郎一阵头晕目眩。 那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才气几乎要从中满溢出来了,陆七郎想去拿笔,想去拿纸,来让陆安将这句诗写出来,让才气荡在笔尖,倾倒在纸墨之上。 而陆安只是笑问第五旉:“怎么样,大总管,我这首诗有没有符合‘配隶’主题?音步要求?有没有押稳‘十二文’韵?” 这实在有些挑衅。 第五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陆安:“九郎真是好本事,这诗用在此地,未免大材小用了。” 陆安拱手:“承蒙大总管夸赞,陆某受宠若惊。” “……” 他能怎么说。他对诗词确实无甚喜爱,但鉴赏能力并不差。 这首诗,他昧着良心也没办法说不好。 第五旉微妙沉默片刻,深深看了陆安一眼:“陆家九郎,咱们,来日方长。” 第2章 能来日方长就好,陆安最怕的就是没有来日,直接被就地正法。 “陆九郎”微笑着拱手:“大总管,天色已晚,此地还有女眷,恕陆某不远送。” 陆五娘从兄长身后探出头来,对着陆安那谦谦君子,不卑不亢的模样,突兀脸一红,又将脑袋收回去。 魏三姐姐男装的样子,真是……真是…… 后面的话想不出来,小娘子害羞地垂头,突然感觉自己拽着的人往前动了一下,猝不及防地,身体一个趔趄,还好没有摔倒在地。 陆五娘困惑地抬头,就见那可怖的大总管“哼”地甩袖,扬长自去,对于她兄长竟是连个正眼也无。待大总管走远后,她的兄长方来到三姐姐面前,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滋味儿,只道:“你……”他顿了顿,似乎是在观察三姐姐的脸色:“不必忧心,陆家虽倒了,余威还在,那阉竖不敢过于无礼。” 这是在暗示三姐姐不用担心对方会直接上手扒她的衣服吗? 要陆五娘说,她这七哥哥心乱了,连她都能看的出来,那大总管只是猜测陆九郎换人了,却绝没有想到是女扮男装上面,不然直接让人在三姐姐洗澡的时候闯进去就好了。 陆安看了一眼陆七郎,从记忆里知道这是个骄纵狂妄的主儿,能说上这么几句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再考虑到在流放路上还得继续和陆家相处,便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七哥提醒。” 被突然这么称呼,陆七郎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看到陆安似乎没有那么尖锐地敌视他们了,还在朝他笑,对他说:“我就先回……” 陆家家主陆山岳的声音,从旁边屋子中传出:“九郎,你且进来。” 陆安干脆地走进去,进屋第一眼,就看到驿站旧木桌上,供着陆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这是陆山岳凭借教导过天子的情意,在抄家后允许随身携带上路的唯一物件。 明明驿站住所已经很旧了,旧洗脸盆架、旧桌子、旧床铺、旧木椅……就连墙上糊的纸,也是泛黄的旧纸。但那几个牌位被擦得光洁如新,烛火的光照在上面,闪着珍珠般的亮点。 旧木椅上坐着一个男人,五十来岁,穿着脏衣服,但整个人看上去给人的感觉却是既清高,又随和。 他的声音也很随和:“九郎,来,写个字与我瞧瞧?” 桌上那些纸笔,应该是他询问了驿站里的驿卒,借来的——纵然他倒了,但天底下有的是人乐意给他卖好。 从这点上看,“天下谁人不识君”那一句诗,给他没错。 陆安走过去,拿起笔,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在不停地打量她,陆安只是慢悠悠地写着,假装什么也没察觉到。 她心里清楚,看来方才那首诗出现后,对方开始怀疑她不是真的魏三娘子了。 ——真正的魏三娘子,不应该有那般诗才才对。 但是,凡事也有例外,万一魏三娘就是天赋异禀呢?这世界上,天才并不少。而陆山岳要看的,就是她会不会写毛笔字。真正的魏三娘子从小到大没有练过字。一个会写字的人,很难伪装成一个不会写字的人,从提笔到用腕再到下笔时的用锋与力道,总会有所暴露。 可惜…… “祖父。”陆安将身子侧开,恭恭敬敬地说:“九郎已经把字写好了。” 可惜,她在现代虽然学过十几年毛笔字,学的还是王羲之的书法,但这具身体属于魏三娘子,真真切切没练过毛笔字。 陆山岳一眼就看到了纸上的字。只能说,很丑,软趴趴,歪歪扭扭,没有半分架子,像极了田野边上被冰霜打蔫了的枯草,直让他皱眉。 但立刻,他的眉头又松开了——这样的字,代表对方应当是本人无疑。 然而,陆山岳又问:“可会对对子?” 这个问题一出来,陆安就知道对方只信了一半。对子是最能考验一个人是否懂平仄、押韵的,对方在试探,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懂平仄、押韵,是不是真的能写出来那首诗。 陆安垂下眼,再次恭敬地作揖:“请长者出对。” “好。”陆山岳看了看屋内,环视一圈,重新看回陆安,沉思了一下,道:“上联:海内文章第一。” 陆安平时也和同学玩玩对联,听到这个对联,脑子里飞快对上了平仄:六言联,仄仄平平仄仄。那下联就要对平平仄仄平平…… 陆安回望陆家这位家主,视线落在他日渐消瘦,连往日合身的衣服也显得宽大起来的身躯上,对:“朝中宰相无双。” 陆山岳淡淡一笑:“只是宰执相公,倒还不能称为宰相。” ——本朝宰执相公乃宰相和执政的统称,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为左相及左副相,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为右相及右副相,而最高军事机关枢密院的长官,枢密使、枢密副使,皆为执政官,这些统称为宰执相公。 陆山岳为中书侍郎,离宰相不过一步之遥。 话虽如此,陆山岳明显对这个下联很满意,笑意都真诚了许多:“不错。你且再对一个:开窗林月白。” 平起仄收式联啊…… 陆安看着窗外月色,白得十分漂亮。又垂眼看到自己袖口的墨印,黑得十分显眼。遂对:“洗砚石泉香。” “好!” 对的又快又好。 陆山岳身体坐得更加板直了。试探到这里,本该结束了,但陆山岳却有些不知足,他想看看这枚璞玉的极限在哪里。 于是又问:“曾三颜四,可能对?” 这已经涉及到儒学层面了。曾子曾言:“吾日三省我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这是曾三。 颜子曾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这是颜四。 除了考对联,还考她的文学功底。 巧的是,陆安不缺文学功底。她需要注意的是,别一不小心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典故给用出来。 于是陆安借着魏三娘子的记忆迅速回想了一下——原主虽然没有练字,但魏家有个书阁,她时常泡在里面。 然后,她发现了,这个世界和她的前世确实极为相似,很多典故都存在,朝代也存在,许多熟知的名人也存在。但因为细节不同,少了很多传世经典,却又多了其他传世经典。 就像李白不会因着没写过《静夜思》就再也不写诗了,他可能改写《骄阳思》了。 陆安放下心来,略一思索,就对了出来:“禹寸陶分。” “何解?” “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此句出自《晋书·陶侃传》。是以,吾对‘禹寸陶分’。” 陆安侃侃而谈。 陆山岳抚掌,连道三声:“妙!妙!妙!” 这还不够!他最后又道一句:“妙极!”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3节 看她的眼神俨如欣赏清晨时,自山巅破缝而出的朝阳。 他想看看,这朝阳还能不能更亮一些。 “最后一对。”陆山岳说:“暖风吹冷水。” 陆安脱口而出:“明月照光山。” 陆山岳道:“我方才念错了,这上联应当是水冷吹风暖。” 陆安道:“我也念错了,我的下联是山光照月明。” 陆山岳又改口:“人老了,又念错了,应是风吹冷水暖才对。” 陆安眨眨眼睛:“小子莽撞,急着对下联,也说错了。我方才是想对月照光山明。” 陆山岳饶有兴趣地继续改:“可我这联,还能换成冷水暖风吹。” 陆安:“光山明月照也别有一番韵味,祖父觉得呢?” 陆山岳哈哈大笑:“人老啦,比不过,当真是比不过。我十七时可不如你!你怎么就……” 这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陆安投去疑惑的眼神,陆山岳收起笑容,微微摇头:“无事。” 他没法说,他不能说——这样的璞玉,这样聪俊的人才,怎么就是个女郎呢。 但凡这是个男人,他便是彻底将原来的陆九郎换出去,也不会心疼。 “好一个曾三颜四,禹寸陶分,好一个暖风吹冷水,明月照光山啊。”陆山岳长长舒了一口气,吐出其中的不甘与遗憾:“你可知,昔日我出这两个上联,陆家无人能对出合我心意的下联。” 陆安没有回应这句话。 毕竟,她确实不是陆家人,不管回什么都不合适。 陆山岳也确实不需要她回话。 这人兀自可惜了一会儿,便让陆安回房了。只是在陆安即将跨出房门那一刻,冷不丁来一句:“对了,二郎素来自傲文采,想来会被第五乾静挑拨来对付你。你若对付不了,便示弱,他不爱欺凌手下败将。” 陆安暗自记下第五旉字乾静这个信息,又回忆了一下陆二郎的讯息,回身对着陆山岳一礼:“谢祖父提醒。” 心里却知,如果她真的躲了,在陆家生存就更难了。尤其是到了流放地界后,一大家子争资源,她如果让人觉得好欺负,必然会被剥皮拆骨,而陆山岳未必会维护她这个外人。 啧,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另一边。 “外面做什么吵吵嚷嚷的!明日若雪不大,还要早起上路呢!自己想猝死就去上吊,少在这里烦人。”一处房中,来自男人的暴躁声音响了起来。 再拉近一看。 小小一间房里,放了四个人。 四个流犯。 其余三个人年岁较大,但他们团簇着最后一名男人,明显以他为主。 此人便是陆家二郎,陆寅。 他一生气,房中其余三人便嘴唇发干,面如土色。 他们陪笑道:“二哥你别气,定然是小孩家闹事,我们出去说他们去。” 说罢,起身就要往外走,连外衣都顾不上穿了。 陆二郎眉头一扬,突而厉声道:“慢着!就我们家现今这情况,还有第五旉在旁边虎视眈眈,他们敢闹什么事。定然是出事了,你去把人叫进来,我问问。” 第3章 陆二郎一旦凶起脸来,兄弟姐妹们都不敢忤逆他,不一会儿,就有好几个陆家人被叫了进来。 与陆二郎同房的人操着一口官话,模样傲气十足:“你们好好说一下是怎么回事,别支支吾吾,二哥可不是你们爹妈,会纵着你们。” 但陆家新进来的这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不太敢说话。风吹进来,屋里的火把忽明忽闪地照着他们的脑袋。 陆二郎眯着眼睛看他们,突然笑了:“你们几个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啊,是又跟大房那边吵架了吧?都什么时候了,还这般孩儿气,不过算了,明日我带你们向大房那边讨个说法去,正好,也说一说,到了房州之后,这服役,要怎么服,是均分,还是……” 他如此熨帖地一说,新进来这几个人的眼圈当时便红了,心肝扑通通地跳,互相又看了看,便有一个人跳出来,嚷嚷:“二哥!我们才没有那么分不清轻重,如今都流放了还和他们争。我们是为了二哥,才在外面吵的。” “嗯?为了我?” 陆二郎只觉莫名其妙。他直截了当地表示:“他们还敢针对我?如今陆家想要复起,非得有人扬一扬陆家文名,那些士大夫有利可图,才会出手相助。他们求我还来不及,还想针对我?” 跳出来那人惴惴不安地看着陆二郎:“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陆二郎更觉得莫名其妙了:“什么叫现在不是了?” “大房的九郎今日作了一首诗,听说把第五旉都给折服了。那阉人本是要找大房麻烦,听完九郎念的诗后,不甘退去,他们都说……都说……九郎比二哥你的才气更胜!陆家以后也要指望九郎。” ——七郎、九郎和五娘是陆家大房。二郎则是三房。 “你说什么?!”陆二郎猛地从床上翻身而起,手一拍,床板震响:“好啊,这个病秧子!” 陆二郎怒目圆瞪,咬牙切齿:“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今天倒是突然爬我头上来了。” 说没有目的谁信! 陆二郎一下子就锁定了一个目标—— 流放的人需得在当地服役。好在瘦死骆驼比马大,以陆家昔日的地位,稍微运作一下,让其中三五个人摆脱劳役绝对没问题。至于谁能摆脱,就要看整个家族的倾向了。 在陆二郎看来,陆安的横空出世,就是想和他争这个不用服役的名额! ——陆二郎如同陆家绝大部分人一样,并不知晓陆九郎已被调换了的这件事。 * 翌日。 陆安在吃饭时间,坐到了驿站食堂的桌子前,早餐是咸豆十粒,白糜子稀粥一碗。 毕竟,你都被流放了,总不能指望这伙食很好吧。 陆安正要去拿筷子开动早餐,坐在旁边的陆七郎突然目不斜视地动嘴:“我建议你至少现在不要动筷子。” 陆安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有很多人在偷偷看她这边。 怎么回事? 陆安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昨晚陆山岳跟她说的陆二郎。下一秒,“砰”一声响,一碗稀粥摔在她眼前。粥是刚从锅里盛的,腾腾热气还在碗上方冒着,随着那人的大力举动,热粥在碗里一个摇晃,撒出来大部分都泼到了那人的虎口与手背。分明烫得手红了,却听不到任何呼痛声。 陆安抬眼一瞧,来人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九郎。”那人身高目测有六尺(一米九),眉骨上带着一道疤痕,居高临下看着她,张狂地扯开嘴角:“见了兄长,不叫人的吗?” 随着此人举动,陆家人都停止了谈话声,原本热闹的食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唯有门口灰色布幕被风吹动的声音。 所有人都看向陆安这边,但没有人为陆安说话——陆五娘倒是想要开口,却被陆七郎死死按住。 陆安的目光掠过陆二郎的肩膀,望向食堂一处角落。那里,某位大总管安然地靠在一张软椅上,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眼神似笑非笑地撞过来,没有任何收敛,也没有躲躲藏藏,几乎是光明正大地表示:没错,就是我挑拨的。 ——他的身旁还燃烧着一炉木炭,替他维持着空气中令人舒暖的温度。 陆安收回目光,面不改色地看着陆二郎:“二哥可有事?” 陆二郎气定神闲地敲敲桌子:“比比?” 陆安没有吭声。 陆二郎也不多说什么,筷子夹着咸豆,在陆安眼前晃一晃:“输了我也不要你做什么,你只需要大喊一声我不如二哥便可。但你赢了,我的早餐就全给你。” 这对于流放的人而言,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赌注。大多数人在流放时都没办法吃饱,陆家人也不例外。比如,陆安就看到她好几个同龄人望着那粒咸豆,眼睛都直了。 陆安:“比什么?” “比作诗。也无需你作多难的诗,省得被人说我欺负幼弟。”陆二郎此前很嚣张,但说到作诗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好似一下子沉淀下来了,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作一首启蒙诗便可。” 本来默然不语的陆七郎突然叫了一声:“二哥!” “闭嘴。”陆二郎一句话丢过去,看也不看他,陆七郎张了张嘴,又不敢继续出头了。 陆二郎只盯着陆安看,话语中带着蛊惑:“怎么样,很简单吧?当然,你若做不出来,服个软,二哥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而俊秀的郎君清淡地笑了笑,看似谦卑无比。 第五旉看到这一幕,想到昨夜这人也是这般谦卑,然后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就砸他脸上了。脸上那玩味的神色瞬间消失,也没有挑拨成功的快意了,反而烦躁了起来。 他听到陆九郎那净澈的嗓音在念:“锄禾日当午。” 下一句是:“汗滴禾下土。” 劝农诗? 不少人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们自诩懂了陆九郎的小聪明。 ——启蒙诗其实并不容易写,既要遵循一定格律,还要用字浅显易懂,这才能起到启蒙幼童的作用。 像昨夜陆安作的那首诗,光是首句“千里黄云白日曛”,那个“曛”字就不合格了。而且从昨夜那首诗看,九郎应该更擅长大气磅礴又用字偏奇的风格,二郎这人真的……别看他行事风格狂妄,却绝不会小瞧任何人,瞅准了九郎的七寸打啊。 但九郎也自知自己写启蒙诗不行,便另辟蹊径,选择了作劝农诗——这种类型的诗相当于政治正确,做不好也不会得到过多的批判。 “倒也还算机灵。”有人小声对身边人点评,连夸赞都带着长辈看晚辈的漫不经心。 然后,就听到了九郎所作之诗的后两句—— “谁知盘中餐。” 清晨的风很冷,很寒,陆家人还没有吃热粥,被风一吹,本该是发抖的。 但此刻,他们突然感觉胸腔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咆哮着冲出来,他们的耳朵,他们的脑子,他们的学识,他们的判断,都在告诉他们,这首诗!这首诗最关键,最画龙点睛的一句,就要来了! 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 他们想不出来。 只能前倾着身子,眼睛放光地盯着陆安。 昨夜“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名场面他们没能看到,本就扼腕,难道今天还能再见识一次?! “粒粒皆辛苦。”陆九郎说。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4节 在最后一句补全之时……“砰。”陆二郎心脏猛地一跳,后背已然汗湿。 这首劝农诗,可以说是天下无出其右。他其他启蒙诗作得再好,再超越这个,还能比得过政治正确以及内容正确双向涉及吗?! 而陆家不少人,已是被这诗惊得即刻从座椅上跳起来,状若疯狂。 “这诗……好啊!好啊!这诗怎么不能在流放之前写出来呢!!!” 但凡早那么数个月做出来,陆家运作一番,必使陆家九郎名满天下! 读书人看鸿篇蒙尘,佳作失利,真的是再痛心不过的事情了。 而且!家族出名篇,获利的是整个家族!大头名声由九郎得了,他们也能分几羹汤吃! 第五旉不是读书人,也不是陆家人,所以他更注意到了陆山岳略显疲惫的叹气。 有意思…… 第五旉视线一转,就知道陆山岳为什么叹气了,他不介意再给这火浇上一泼鲜油——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那玩味的声音仿佛辅着墨汁流淌,第五旉的目光如同毛笔那般抚过陆二郎的虎口以及桌面泼洒的粥水米粒:“九郎这诗,真真应景。” 真是,一点亏都不愿意吃的小子。 陆安微笑着说:“大总管真是陆某知己。” 第五旉:“……” 他要吐了。 陆寅(陆二郎)猛然回过味来,他想起来了,当时陆安念最后那两句诗的时候,眼中分明噙着笑。 “陆、安!!!” 炭盆里的火苗子呼一下往上蹿,他抬起拳头就砸过去。 陆安几乎能感觉到那拳头上放出来的热量了。但是,陆家好几个人扑过来,抱腰的抱腰,抱胳膊的抱胳膊,拳头停在陆安面颊前,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说:“二哥别生气!九郎年纪还小,不晓事!” “二哥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九郎要是被打坏了,谁再来作‘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样的诗句!九郎是天赐我陆家的美玉,碎不得啊!” 最后那个人说的话,才是真理。 陆家人无法形容他们听完这首诗时的感受,那种震撼,那种惊骇,那种眼睁睁瞧着旭日东升,光芒万丈时激昂的心情。 有这般诗才,陆家九郎日后必然名扬天下,他们也会因着是陆九郎的族人,沾得一两分光彩。 陆家长辈脸上浓浓的一堆笑,陆家小辈心头滋甜。 陆二郎被他们勠力同心拦着,更起了逆反心理,胸膛起起伏伏,手腕一转,便要挣推开同族人,非要打陆安一拳不可。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嗒。” 筷子轻敲碗沿的声音响起。 “好了。” 陆家家主平和地说:“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平白让外人看了笑话。” 第4章 陆山岳在陆家一向是一言九鼎。他开口之后,混乱的场面即刻静止,三五息过后,众人各归各位,争端好似冰消雪释。 “外人”言笑晏晏:“外人都言陆家家风最是端庄整饬,如今看来,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陆山岳表情似乎有些惊异:“未曾想,大总管也需要观摩家风?莫非是有心认义子女,添第五家香火。” 此言一出,不知谁没忍住倒抽一口凉气。 第五旉仿似没听见,漫不经心地斜提着银夹子拨弄炭火,桔红火影从他袖袍边沿滚过。 “倒是个好主意。” 大总管十分和气地接话,不像是外边传闻里那凶恶奸诈的宦官模样,说话不紧不慢,倒像个文人雅士。 “家大,业也大,如此庞大的家业若一遭崩得粉碎,看着子孙后代受苦受难,某于心不忍。” 两人的视线皆是含着笑意,对上时也友好万分,浑然一对很要好的友人,在熏人暖气中闲聊。 陆安坐在自己位置上,和其他陆家人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坚决不参合进这段对话里。 ——大佬在打机锋,互相阴阳怪气,你们这群小虾米贸然闯进去,是生怕其中漩涡不能把你撕碎吗? 好在,天冷,粥也容易冷,几句话过后,陆山岳便拿起了筷子。 陆安用眼角注意到,陆山岳动了筷子后,其他人才拿起筷子。但也不是同一时间动筷,而是按照年龄和辈分,依次起筷。长辈不吃,小辈就不能用餐。 陆家如今人少,若是按照最鼎盛那会儿的人数,若是过年家宴,陆安琢磨着等轮到她,人都快饿死了。 ——还好之前她要动筷子的时候被陆寅意外打断了,不然一个不讲礼数不敬长辈的帽子扣在头上,便很难拿下来了。 陆安微微垂眸,一时之间有些心惊肉跳,又有些唏嘘:大家族讲究真多,都流放了还要坚持这种排场,怪道林黛玉进贾府要时时小心处处留意呢。 算了,不想那么多,先吃饭。 陆安数了一下,她碟子里的十粒,陆寅碟子里的十粒,足足二十粒咸豆呢。糜子粥倒是不用数,虽然是稀粥,能从粥水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但米粒看着也不少,碗中间还沉着一块萝卜干。通常一碗粥喝完,萝卜干也就吃完了。 陆安把她的早餐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没有剩。其他人也一样。吃完后,肚子半饱,身体暖烘烘的,也算是一种慰藉。 “今日雪大,便不动身了。”负责押送他们的将校说。 若是寻常犯人,这时候也得上枷,睡觉也得戴枷锁。但陆家有天子开恩,特许平时不必戴枷,只有上路时才需要往脖子上套。 陆安吃完了早饭,在驿站里四处走动,只要不出驿站,便没人管她——出驿站也行,但不能走远,需得上枷,身边还有将校监管。 走着走着,陆安听到身后有人喊:“前方可是陆九郎?” 回头一看,是这驿站的驿卒之一,五官粗犷,胡茬青黑,身上最亮眼的还是朝廷统一下发的驿服。对方很热情:“九郎是在寻人寻物?可需小底帮忙?” 陆安想了想,问:“驿站里有没有书可以看?” 驿卒问:“《千字文》可行?” 陆安点点头。 很快,对方就拿着《千字文》来了。来的时候还贴心搬过来一尊小凳:“九郎要去哪儿看?凳子我给你搬。” 陆安连忙道谢。又看那书,只见书封和书页都发黄发黑了,闻着还有霉味儿。不像是潮湿弄的,倒像是有人日日翻看,汗液抹在上面才导致的发霉。 然后就听见驿卒不好意思的声音:“我只有这个书了。” 略微停顿后,对方像是想起什么,急急补充:“不过,之前有位士子路过,落了一本《春秋经传集解》在这里,如果九郎需要,我现在就去翻出来。” 陆安拱手:“劳烦了。” “些许小事,算什么劳烦。” 那驿卒匆匆离去,留下小凳和《千字文》,陆安便坐着凳子翻看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驿卒取书回来时,就是这般听到了琅琅书音,看到唇红齿白的郎君端坐在小凳上,半点不见嫌弃地翻开那发霉的书,清声念诵,日光透过窗格投进来,笼罩着念书的人,垂成了一小团橘黄色的影。 驿卒顿时不敢出声惊扰,只自个儿在心里惊喜:他果真没有讨好错人! 以陆九郎的才华,再加上这独一份的气度,身陷囹圄也专心念书,来日必能扶摇直上,说不准他如今雪中送炭,往后能够结一份善缘呢? 便等对方念完千字文后,上前道:“九郎,《春秋经传集解》来了。” 陆安拿过来浅浅一翻,笑道:“我就说怎么会有人不回来找书,从这书看,对方家中非富即贵,不缺这一本,便也不会特意回寻。” 驿卒惊奇:“九郎怎知?” 她现在所处的朝代,国号为薪,绝大多数地方都能看出宋朝的影,仿佛一个事物镜内镜外的模样。陆安再结合一下原身的记忆,浅慢地说:“牌记简洁,无边框,无纹饰,四周及左右皆为双边。” 捏了捏纸张,继续:“两浙地区多见桑树、楮树,浙本便多用皮纸。皮纸洁白坚韧,刻字清晰,两浙地区自北……自雕版印刷出现以来,便一直属于雕印中心,浙本更是刻本中公认最精美的版本,价格本就不菲了,寻常浙本还没有句读,这书上却有句读辅助断句,想必更是昂贵非常。” 这么贵的书,对方不回来找,要么是钱多,直接再买一本就行,没必要大费周章。要么就是有急事离开,回不来了。 驿卒似懂非懂地点头:“九郎当真是见多识广,不愧是陆家人。” 自小浸(淫)(书)香,连刻本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一眼便认出来处。 陆安笑了笑,没有多说话,只低头继续看书。 ——这哪是陆家的原因,是上辈子生活在信息时代,想查什么,了解什么,网络一搜就搜到了,换陆家人,他们估摸着连浙本多用皮纸都不会去关注。 对他们而言,东西好用就够了。 * 陆安将这本《春秋经传集解》认真看了一遍,有句读断句,再结合上一辈子,自己的专业汉语言文学所了解到的《春秋》知识,阅读得非常轻松。 ——就是阅读习惯有些别扭,总要克制住从左往右读的冲动。 在这个过程中,陆安惊喜地发现原身的记忆力十分优秀,再结合记忆法,轻轻松松便将整本书背下来了。 有这样的记忆力,今年是科考年,八月解试开考,她应当能尝试下场。 陆安眉头深锁,习惯性地开始在心里做计划。 她必须尽快逃离陆家的掌控,走科举路线拿到官身在皇帝面前露脸是最好的办法,不然就等着几年后陆家回京,把她和陆九郎的身份换回去再上门提亲,美其名曰赔偿她这几年的劳累吧。 好在便宜祖父虽说犯法导致家被抄了,人也下狱流放了,但朝廷并没有剥夺他子孙后代科举的权利,只要她能想办法获得特赦,脱离罪犯身份…… “阿兄……” ……而且,好消息是薪朝风气类宋朝,对读书人颇有优待,禁止对诸科举人进行解衣搜身(按历史进程,过几年应该会恢复搜身的举措,陆安心知自己但凡错过这几年,往后再想科举就不可能了)。 “阿兄?” “嗯?” 陆安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抬头一看:“五妹?” 陆五娘手中提着一个壶,怀里抱着一个碗,怯怯地看着她,低声说:“阿兄,驿站里的生姜前两日刚用完,站内只有柴火,我请驿卒煮了点汤,你要不要喝一碗,暖暖身子。” ——汤就是热水。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5节 陆安面色一下子就古怪了起来。 她还记得前两天他们刚到驿站的时候,陆家人想喝口热水,驿站里的驿卒推三阻四,不是说天太冷热不了灶,就是说柴房里柴禾稀少,雪又大,无法去市集里购买补充,只有陆山岳一人能得到优待,今天怎么突然就…… 陆五娘看出陆安的疑惑,抿唇浅笑:“他们见识到阿兄你的文采,哪里还敢怠慢陆家。” 陆安瞳孔微动。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时代风貌。 在这个时代,哪怕你是正被流放的犯人家属,只要你展露才华,照样能获得追捧。还能连带着家族中人一起受到尊敬。 真是一个……很奇异,很特殊的时代啊。 适合文人,也适合知识丰富的穿越者。 至于陆家借了她的势这倒无所谓,前期在不能脱离陆家的时候,她不介意和陆家互惠互利。 反正……这些都是要还的。 只要这个时代一日尊崇读书人,她就一日不担心自己能不能乘风而起。 携带着上下五千年文化而来的穿越者接过那碗汤,向陆五娘,也是向这个时代,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声—— “多谢。” 第5章 听到那声多谢,陆五娘顿了顿,垂下头,不敢去和陆安对视。 她其实……还是觉得很愧对魏三姐姐——对方本不必戴枷锁,吃咸豆,寒风中喝着米粒稀少的粥水,还要被陆家人找麻烦的。 还有就是…… “阿兄,你知道什么是服役吗?” 娇生惯养的小娘子面带忧郁:“听说配隶之人到了配所后,是要服杂役的。我以前只在书上看过杂役二字,也不知具体要作甚。” 寒风呼呼地吹着,把衣服吹得紧贴在各人身上。 陆安感觉手脚都要冻僵了,大口喝了一口热水后,按照自己的回忆慢吞吞地说:“杂役嘛……修缮府衙、烧砖制瓦、采伐木材、矿山采矿、作坊冶炼、货材运输、清理河道……” 每说一样,陆五娘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到最后,已是摇摇欲坠了。 大家小姐哪里见识过这个。 当然,穿越者也没见识过。新中国压根不需要服杂役了。 两个人谁也不是吃得了这种苦的人,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陆安突然听到身边传来声音,语气十分认真,仿佛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阿兄,我之前偷听到二哥那边的人说,咱们家可以通过运作,让三五个人不需要服役。人选还没定,想来肯定是由祖父决定的。” 这事,若非陆五娘告诉她,陆安还真不一定能够知道——毕竟她不是陆家人,这种事情,人家肯定紧着自家人扶持。 陆安冷静地又喝了一口汤,冷静地思考。 以原主这样的闺阁女子身体,如果真去服役了,能不能撑过去另说,而且,她要科举,十分需要时间来读书,如果浪费在服役上,那就彻底摆脱不了陆家了。 而且,陆山岳绝对绝对不会同意她去科举的,也就是说,她还得自己偷偷赚钱买笔墨纸砚还有科举需要的书籍。 “多谢五妹告知。”陆安看向陆五娘,问她:“五妹可知,书籍通常会卖多少钱么?什么书籍都可以。” 陆五娘呆呆地摇头。 旁边的驿卒插话:“一本《汉隽》用纸一百六十幅,售价是六百文。《前汉书》100卷,约莫五贯钱。科考用书小册《韵略》,一册150文……” 150文,差不多是两斗米。 也不便宜了。 陆安此刻脑子里只余下深深的忧虑。本想再听听驿卒的话,然而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堆起的笑容更多了:“九郎且稍等片刻。” 他迅速从陆安和陆五娘身边走过,如果此刻身边有个火炉,想必步履带起的风能够将炉里的火苗熄灭。 陆安看过去,就见对方对着门口点头哈腰:“鸣泉先生可是有什么吩咐?” ——鸣泉是陆山岳的号。他以前的住所后院引进了一口泉水,因其流响不断,起名“鸣泉”。 来者是陆二郎。他看也不看陆安,以一贯对外人的冷漠,冷硬地问驿卒:“我祖父差我来寻你,他开窗赏雪,见驿外断桥边有一树,凑近了看,其花似黄金钟,不知这树这花叫甚么名儿?” 驿卒闷声说道:“我也不知,我得过去看看。” 陆二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就走,那驿卒也不觉得被怠慢,疾步跟在陆二郎身后,那热情样子半点看不出来陆山岳是被流放的犯人,好像还是那个权倾天下的宰执相公。 或许是陆安脸上那疑惑的表情太明显了,陆五娘掩唇而笑:“阿兄昨日不是说了吗?天下——” 谁人不识君。 * 陆山岳和十来个陆家人围着那株不认识的树,赏着不认识的花,倒有文人雅士特有的那股子迂腐却风雅的劲儿。 驿卒过来后,对着那棵树左看右看,遗憾地摇头:“我也不认得——这树是之前一位路过的书生种下的,不是本地的树。” 陆七郎拾起雪中的金色花朵,踌躇道:“看着……像是金梅?” 金梅就是迎春花。 陆山岳摇了摇头:“不像,金梅是六瓣,这花却有十二瓣。我看着倒像是腊梅,可腊梅又不是这黄金钟样儿。” ——这个时期的腊梅还是野生品种,没经过培育,又叫狗牙梅、臭梅,光看名字就知道它花小瓣尖,形似狗牙。 于是又有陆家人猜测:“会不会是连翘?” 陆山岳又摇头:“连翘枝条中空,这花枝条实心,绝不是连翘。” 紧接着还有其他人道出想法,将所有和黄金钟相似的花都说了,但陆山岳明显对花卉极有研究,每说一个,就否决一个。 就在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扬进来:“是腊梅,不过是鄢陵腊梅,鄢陵那边的花匠新培育的品种,以花大、瓣多、香味浓、蜡质厚为特点,想必是被旁人从鄢陵移植到商州的。” 天上还飘着雪花,将一树金黄镶了银边。来者出声时,恰有风来光顾,众人寻声望去,就见陆九郎踏风雪而来,脚步稳健,气度从容。 同族中人在那瞬间,表情都微妙了起来。 还有人小声嘀咕:“怪事了,九郎的风姿何时变得如此之好了?” 印象里,这个每次过年时才能见一两面的族兄/族弟,气质不过是文质彬彬啊。 待陆安走近,陆二郎见着她,冷哼一声,却又立刻被其他人拉住袖子,示意他回头看。 然后,陆二郎就看见自家祖父的视线明显落在陆安身上,那另眼相待的模样,比之前听她作诗更甚:“你认得这腊梅?” 那肯定的,毕竟穿越者别的不说,有网络在,见多识广是必备技能——不一定精通,但大体都能说出个三两道来。 陆安微微拱手,道:“在书上见过,此是鄢陵腊梅之中,名为金钟梅的品种,鄢陵腊梅还有虎蹄梅、素心梅、狗牙梅之类,写书的人夸为‘鄢陵腊梅冠天下’。” 陆寅挑了一下眉:“你倒是见多识广。” 陆安笑笑:“都是一些杂书罢了。二哥平日里醉心诗词,必然是不爱看这些杂书的。” 是啊,醉心诗词的人,被你这个精通杂书的人吊打,你这话是讽刺谁? 陆二郎深深看了陆安一眼,没有说话。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另外一名驿卒走过来:“陆公,有几位举人听闻陆公在此,特意前来拜见。” 陆安抬头看了看天上纷飞的大雪,再低头看看一脚下去,直接没过鞋面的雪地,心说:这确实很特意了。 * 有人前来拜见,陆家人肯定不能一窝蜂都在这里。陆山岳只打算带一人在身边,为其扬名。 ——毕竟,还不知道天子何时会赦免他的罪状,总不能几年间,陆家一点名声都不传出去。真这样,几年后,天子估计都忘了陆家是哪家了。 陆山岳的目光从陆二郎身上转到陆七郎身上,再到陆九郎身上。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用最好的状态面对他。 陆山岳思索起来。 二郎年岁最长,经验最足,又参与过十余次文会,不会触犯文人间的禁忌。人是性子骄了一些,却素来识大体顾大局,应能使此次会面宾主尽欢。 七郎年纪较轻,学识却已不浅,而且尤擅看景作诗,今日雪景或可让七郎扬名。 九郎更不必说了,涉笔成雅,操翰成章,年方十七,真放出去,惊天地泣鬼神不必多言。 陆山岳的目光停留在陆安身上最久,陆二郎把牙齿咬得太阳穴都疼起来了,陆七郎瞄了陆安一眼,没有说话,至于陆家其他人,已经默认陆山岳会选择把陆安带去了。 然而,陆山岳沉吟片刻:“二郎随我留下见客,其余人回房。” “啊?” “什么?” “家主!明明——” 还没等陆家其他人提出异议,陆山岳雷厉风行地做下决定:“我心中自有计较,你们回房便是。” 众人只能作罢,顺便给陆安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 陆寅也很惊讶是自己被选中,但这并不妨碍他给陆安一个挑衅的微笑。 ——你有吞凤之才又如何,祖父还是更爱我。 而在他的挑衅之下,陆安巍然不动,只是微笑而对,好像并不在意这一时得失,观者不由为之动容。 实际上,陆安只是心知肚明:别说她写“天下谁人不识君”了,她就是对着陆家家主用诗从头发丝夸到后脚跟,从品行夸到气节,对方再高兴,也不会让她在重要场合出现的。 毕竟……原主姓魏!不姓陆! 第6章 陆九郎实际上是魏三娘子这件事,毕竟兹事体大,陆家少有人知。 绝大部分人眼里便是:明明九郎又有文采,性格又好,风姿气韵无一不优异,最主要是……那个文采真的和其他人有断层啊!但是就算这样,都不能得到一个公平对待?! 家主竟能偏心至斯!!! ——虽然不会有人为陆安出头,但同情分也上去了。 陆安没有吭声,只是和其他人一起往驿站房间走。 走着走着,到分岔路口,似乎终于禁不住了,眼圈一红。 陆七郎看她这样子,心便软了:“九郎,不必介怀,往后有的是机会……”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6节 陆安侧头看他,微微摇头:“我不是因为没被选上而介怀,输给二哥,我心服口服。二哥一向对祖父敬爱有加,昨夜天寒地冻,只他记挂祖父,为祖父端汤泡脚。如此品德,才堪祖父看重。二哥这样细致,而我却——” “流放本来辛苦,又逢天寒地冻,我作为孙儿,竟不曾关怀祖父。”话到此处,眼睛湿润。 好一个纯孝的小郎,陆家其他人心生感慨之余,也更…… 眼皮子一跳,心中愤然之意升起。 九郎是服气了,他们不服了! 好你个陆二郎,为了搏名声,踩着兄弟姐妹们往上爬是吧。流放路上,大冬天,去给祖父洗脚,就你孝顺,我们都是白眼狼,只顾着自己是吧。 ——陆安也不怕被发现是挑拨,毕竟,她说的话是事实。 之前,她和陆五娘闲聊的时候就从五娘那里得知,陆寅昨夜以祖父的名义,用过了后院柴禾。而陆五娘知道这事,是因为早上询问能否用柴禾时,听驿卒说的。 陆安进了房,把门一关,唇边似有似无停留着笑意。 既然她暂时没办法对陆家这座庞然大物进行报复,那就先收点利息。 家族大,挑拨得乱起来,想必也能让陆山岳焦头烂额一段时间。 * 陆寅行在祖父身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鼻子有些痒。 他侧头看向祖父,明明在意得不行,却尽量做出轻松自如的样子问:“祖父为何是选我,不选九郎?” 是因为他瞧着比九郎更能拿得出手,还是觉得九郎尚未及冠,不能定性,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妒忌在唇舌间滋生,好似含在齿间的酒浆,一点一点被吞咽下去。 陆寅承认,自己是妒忌自己的九弟的。 不管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还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都是他现在写不出来的诗句。纵然他才是那个被祖父选中,摆到人前的青年才俊,但他在内心深处还是深深妒忌着那个真正才华横溢的人。 而在这种妒忌下,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 他想,他想取代陆安,成为写出那么有灵气的诗句的人,成为那个万人赞叹的人。 陆山岳感觉到自己孙子那希冀的目光,心底暗叹一声。 他能怎么说,他能说是因为陆安她不是陆家人吗? 于是只能说:“她的诗做得很好,词却不行,商州读书人历来认为诗乃羔雁之具,不如词之文辞美。” 陆寅:“他词不好?” 陆寅瞬间感觉自己好似识破了陆安的一个小秘密,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果然,人各有所长,诗句他是比不过了,但……他陆寅比起诗,更擅长作词! 风声雪声都掩不住陆二郎听到那句话时的心悦之声。然而,陆山岳哪里知道陆安到底会不会作词,只在心里暗下决定,要尽量压一下她,不能再让她施展文采。 ——不然,真正的陆九郎换回来后要怎么办?他可写不出“天下谁人不识君”。 不,也未必……历来夫人为夫君润色诗词,都是美谈…… 心中思绪纷纷扰扰,不妨碍陆山岳安抚陆二郎:“你莫与兄弟计较,每日多练练字,可别疏忽了,省的日后到了需要用笔时,字迹丑陋,贻笑大方。” 流放路上哪来的纸笔给他用?等等,驿站好像是有纸的,但也不可多要,能厚着脸皮寻要一人份已是顶天了。 这话的意思难道是…… 陆寅眼睛一亮。 * 来拜会的举人知道陆山岳如今遭了难,必然多有窘迫。但看到陆公如今瘦骨棱棱,衣不兼采的模样,还是眼眶一红。 陆公这般可与琨玉秋霜比质的仁人君子,社稷之器,怎能受此折辱啊。 连忙上前拜见,言语间还谈及了他们带了三五扇肉,六七袋大米,还有一罐子猪油、一袋子柑橘过来,希望能够改善一下陆公的生活。 ——这些东西正是陆家人需要的,也比送什么钱财、茶叶还有诗词文章实在。 陆山岳诚恳道了谢,驿卒便去把这些东西搬往后厨。 陆寅的目光落在那肉袋子和米袋子上。袋子用料非常实诚,完全没办法透过表层看到内里装的东西,而且大冷天的,也没有什么米香肉香,但陆寅依旧感觉自己嗅到了白米饭的香气,恍惚间,能看到白澄澄的米饭在锅灶中飘出蒸汽,模糊着人脸,也模糊了窗棂上遮风兽皮的纹路。 还有肉…… 陆寅微微垂首,不让自己继续看那些东西,以免出丑。 也是这次抄家流放后,他才知晓,原来炒菜这种东西只在士大夫阶层流传,国中绝大多数人还在吃炖菜。因为他们要么没钱打铁锅,要么舍不得拿猪油炒菜。一路行来,驿站基本上只提供炖菜,或者咸豆、肉酱,想要炒菜,可以,拿钱。 但陆家被抄家了,哪来的钱? 偏偏那恶心人的阉竖还总喜欢和他们一起吃饭,顿顿炒菜不落,引得陆家人情汹汹。 不过……这次虽然还是吃不上炒菜,但他和他的家人可以吃上一顿肉了。 这想法浅浅掠过心间,陆寅面上也带了柔和的笑意。 而陆山岳,已然被围了起来。 举人们行礼之后,很亲热地询问:“听闻陆公前几日受了凉,身体可有恙?” “所谓泰极成否,否极泰来,陆公此次流放,定然经不得多久便会被官家召回了。” “新君嗣位,内臣罔上,可怜陆公遭奸人陷害,身陷囹圄。那该死的阉货……” “陆公……” 一通问候夹杂着同仇敌忾过后,就是询问诗词歌赋、经义策略,要搁以往,他们哪里能问得到陆家这位大儒,但如今,大儒也不过是阶下囚。想请教问题,一肉一果一油,足矣。 * 既然收了人家的礼,陆山岳便也一一耐心作出回答。 先是指点了赵举人:“文章先不说,尔方才直接让书童磨墨,此举甚为不妥。练字需得自己磨墨,方能锻炼指腕,不然,待尔入了贡院,带不了书童,自行磨墨,腕力不支,搦管颤笔,字便丑了。” 赵举人脸一红,想起自己多次科举不过都是因为卷面丑陋,但不管怎么临摹字帖都不得法,原来问题是出在这么简单的地方。连忙道:“受教!学生往后便改掉这般恶习!” 陆山岳又指点了张举人:“你这《礼记》学偏了,你以为修齐治平是对贵族的要求,认为士无地所以修身;又认为卿大夫有家规有家兵,封地为家,便是齐家;而诸侯有国,便是治国;周王分封天下,是以王平天下……你以此作论,很偏门的构思,我倒不说这是对是错,说不得你以后功成名就了,这也是大家之言。但科举若想高中,最好不要去赌偏门。你可还记得‘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此句,后面那一句?” 张举人脱口而出:“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陆山岳快慰地说:“你这《礼记》学得很醇熟。” 张举人被这般一哄,脸也红了,连忙聚精会神来听大儒的指点——如此掰碎了,揉细了的指点,还语气和蔼,实在是难得的机缘。 陆山岳便道:“你瞧,这几句乃是相连的上下文,足以证明先贤所说真意,不在于什么贵族,而是面向众人,不然何必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 张举人若有所思,对着陆山岳深深一拜。 接下来是钱举人。对方本来正襟危坐,十分紧张地等着陆山岳看完文章,根据文章回答问题,没想到陆山岳突然抬头问他:“意诚而后心正,何为意诚?何为心正?” 钱举人完全没想到陆山岳会突然问他这个,本来还记得的,一下子紧张起来,结结巴巴:“所、所谓诚其意者:毋、毋自欺也……如……恶恶臭……臭……” “臭”了半天,没臭出来,别说“心正”了,就连“意诚”都没答完。 陆山岳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看他实在“臭”不下去了,才对他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你的文章没有问题,中规中矩,但基础太差了。正常写文还可,一旦进了贡院,精神紧绷,便会记不起来经文——你应该也记得,我方才答的那两段,与我的问题,同出一书。” 钱举人便又结结巴巴地回:“是……好……是……哎呀!”他急得一跺脚,恨不得给自己换一张嘴。 其他人几乎忍不住笑了起来,钱举人自己也对自己哭笑不得,挠挠脸颊,憨憨地笑。 第7章 陆山岳又耐心地多指点了几处地方,这才开始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流程—— “近期朝中诸公皆在争论实学致用还是才学至上。若前者胜,往后科举将会不以辞赋取士。” “此事与众举子息息相关。吾观尔等六经尚薄,三史未悟,擅诗赋而非策论。不若各自以梅花为题,填卜算子词。不沾诗赋,便不算是妄议朝政,写一首好词,也能让官家知晓,举子心中还是更挂念诗赋,亦知晓,才学非是华而不实之物,其雕虫篆刻,驱驾典故,博古通今,何尝不是治民经国之术?” 一众举人拍手叫好,欣然应允,个个自觉自己也算是为国分忧了。 他们知晓陆家如今情况不妙,都是自带了笔墨纸砚,不一会儿,就纷纷作出一首词来。 这个说:“不是恋繁华,但被芳尘误。梅子黄时上小楼,饮酒离肠处。柳絮随风舞,醉影枝斜暮,若无多情听叶鸣,便只心头堵。” ——这个完全记错“梅子黄时”的意思,跑题跑了十万八千里的。 那个说:“月是雪中魂,梅是霜风骨。我住吴山尽忆梅,魂骨铮铮舞。才看岁寒归,又绕胡羌处。百里迢迢一日达,谁愿梅花误?” ——这个倒是没记错,但是写的也一般般。 紧接着又有写的还好、还行、上好、上佳的咏梅词,一篇接一篇,写得激情飞扬,互相品鉴。 陆寅的能力还是有的,写出来的词非常漂亮,在众举人间独占魁首,众人自愧不如。 将陆寅好一番吹捧后,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举人们纷纷告辞,并且言语间暗示:“此次实在受益匪浅,吾等能受陆公点拨,能与二郎相交谈,真乃一大幸事。今日雪大,许多举子来不了驿站拜会,待我们回去,他们定要后悔不迭。” 这是要把这次拜访宣扬出去,为陆寅造名。 陆寅自然是要谦虚两声的,谦虚完再夸奖举子们的词作也是才华超众。 花花轿子人抬人。双方出门之前都是脸上带笑的。 “陆公,二郎,便送到这……” 门一开,风雪顷涌而入,冷意快意刮过众人面颊,门外雪地上,一根被折断的梅枝陷于雪中,旁边翻倒一碗,空气里尚弥漫汤的热气。 风吹得梅枝晃晃悠悠,地上所作之词,字迹却是四平八稳。字没有出彩之处,但词……却是让众人一下子寂静了下来。什么欢声笑语,什么你吹我捧,一下子杳无踪影。 好像有一股热气堵着他们胸口,无法吐露,无法外泄,只好在胸膛中左冲右撞,大雪天憋住一身热汗。 有人怔怔念了出来:“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恍惚间,好似看到断桥旁那株长得热热闹闹的鄢陵腊梅,花开得一朵挨着一朵,越是风欺雪压,越是满树金灿。 风一吹,花瓣旋转着,轻悠悠地飘落,浓郁的梅香就泌透了雪地,沾满了行人靴底。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念诗的举子声音很好听,清润稳重,但是,谁还管这个呢,他们只管这首词,只管这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只管看到“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时,仿佛那清傲的梅花香气从词作中一路蔓延,让众人胸腹间气血翻涌,为之颤栗。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7节 “这到底是哪位才子写的词!!!” 他们今天所有人,从以前到现在加起来做的咏梅词,都不如这一首! 而且!这一首还填的卜算子!完全吊打了他们之前的词作!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谁敢妒!这样的词,这样大的差距,谁还会敢妒啊!” 钱举人翻来覆去地念这一句,这句词如同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晃得他头脑也摇了起来,一边念,一边摇头晃脑。 “真美啊,这词……” 他这么说,其他人万分赞同。还有人索性直接往雪地里一坐,痴迷地盯着词作:“我更喜欢‘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句,好倔强的梅花,好高洁的品格,哪怕成泥作尘了,也要留下一股清香。孙兄今日要忙家宴,来不了驿站,他要是知道他错过了什么,定然会抱憾终身的。” “对对!我也喜欢这句,它……” “我倒是更喜欢‘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这句……” 一群社会地位不低的举人老爷团团围着雪地里一首咏梅词,用他们的品鉴能力,构造出优美、磅礴、神圣的虚幻氛围。 陆山岳一看到这首词,就知道它是谁写的了。 果然啊……诗如其人,能写出“天下谁人不识君”这样张扬且气吞万里诗句的人,怎么会默不作声地接受别人的安排。 陆山岳轻轻阖眼。 他仿佛能看到陆安听完他对词作的要求后,踩着雪地漫不经心地来到大门外,饮汤写词,挥洒自如,留下一首绝艳的词作。 那双沉静的眸子仿佛微微带着讽意,遥遥地看着他们,似乎在说:我不需要你的偏爱,不需要你来带我去博取名声,这种东西,我自己就能来取。 陆寅很妒忌陆安。但再妒忌,看到这首词的第一瞬间,他的精神还是不由自主地被词句拉扯着沉进词句之中,一句接一句地坠落下去,妒忌的情绪变得无限遥远,眼里心里只有这首词。 那一个个字,仿佛是丛中荆棘,在他坠落到最底端时,猛地穿透了众人吹捧时在他身周形成的虚幻泡沫。 陆寅很想愤怒,很想在心里嘲讽:一任群芳妒,什么意思?你陆安是在暗指谁? 但这一刻,他只能沉默,静静看着那群之前还围着他的举人,激动地围着那首词不散。 冰凉的雪花仿佛钻进他的鼻腔,冷气直寒肺腑。 不,不是仿佛,起大风了。 大风突如其来,卷起花,卷起叶,也把雪地上的雪卷了起来,四处扑散。 “别!!!” “我的词!!!” 有举人撕心裂肺地惨叫,往地上一扑。但为时已晚,风卷得雪地乱糟糟,地面上的字迹或是缺胳膊少腿,或是一整个字都被掩埋了。 就算他们已经记下来整首词了,但……词作者亲笔所书,和他们的抄录能一样吗! ——一定要说,就是你收到了你本命的独家海景房,独一无二,然后,这个谷子都没来得及被他们拓印,就意外被拖拉机碾过去,彻底碾碎了。 他们啊啊啊叫着,趴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地试图把之前的文字扒出来。哪怕他们明知自己做的是无用功。 风夹着雪花后掠,举人们乌黑的鬓发上落着点点白雪,他们扒了半天没有效果,突然听到同伴中有一人在问:“陆公,看二位容态,是否知道写这词的神人是谁?” 其他举人:“!!!” 惊喜地从雪地里爬起来,这时候才似乎刚感觉到雪地冷,一个个打起了哆嗦,但还是情绪激动地纷纷追问:“求陆公告知!” “方才念出词作便觉唇齿留香,若不能见到作者,我等便要食不知味了。” “求鸣泉先生成全!” 陆山岳不想成全,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开口:“作此词者,正是我家九郎,单名一个安字。” 这些举人更是大喜过望了:“竟是陆家凤雏麟子!不知九郎还有无其他词作!我等可否有幸拜读!” 陆山岳说:“有诗无词。” 商州人爱词,但是……到了陆九郎那个程度,没有词,诗也可。 等到陆山岳把那两首诗念出来,绝对的鸿章钜字,这更不得了了,这相当于一天一更变成了一天三更,举人们连忙如饥似渴地品读起来,连之前趋之若鹜的陆家家主都晾在了一边。 看完后连连追问:“陆公,不知可还有其他诗词?九郎现今年岁几何?不知可否为我等引见九郎!” 陆山岳回答了前两个后,对于最后一个,当然是委婉拒绝。 ——陆安身份敏感,多见外人就多一份暴露风险。 举人们一下子不激动也不快乐了,踮着脚往驿站里探头,万分遗憾见不到本人。 便在心里想,陆九郎在未流放前是什么样子呢?想必是居住在陆家富丽堂皇的大宅里,窗前种着几株开花时积金如辉的腊梅树,门廊上来来去去下人,为他磨墨添茶,裁剪新纸。 越想,越期待看到本人风姿。但既然看不到就只能在心里暗下决定,回去一定要好好为陆安扬名。如果放着这样的诗词不宣扬出去,他们会感觉自己的人生都不完整了。 待举人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陆二郎看向祖父,他无法再忽视看到祖父坚决雪藏九郎时,那种怪异的心情:“祖父为何拒绝他们?” 明明顺势把九郎推出来,才是对陆家最好的做法啊。 陆山岳只说:“九郎我自有安排,莫要多问。” 陆寅只好闭了嘴。 第8章 午时,驿站中的厨子炖了肉和鸡蛋,端去给陆家人。至于橘子……数量不多,由陆山岳来分,首按辈分,次按男女,反正陆家几个小辈都没份。 陆五娘对此习以为常,本来也没想过会有优待。 结果,吃完饭后,一个大橘子塞到了陆五娘手里。 “喏,还你的汤。” 陆五娘瞪大眼睛,低头看看橘子,又看看陆安:“这……怎么……它……”紧张得说话都颠三倒四了。 陆安告诉他们:“之前路过厨房看到了,偷拿的。拿的时候那橘子还放在厨灶边温着呢,我一直藏衣服里,吃着不冰,不会冻到心肺。” “偷、偷拿?!” 陆五娘顿时结巴了起来。大家小姐哪里见过这种事,怀里的柑橘一下子成了烫手山芋,拿着也不是,丢回去也不是。 陆安自己剥开一个橘子,一边吃,一边平静地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对于一具一路流放,没怎么吃过饱饭,更别提新鲜水果的身体来说,能及时补充一点维生素c,说不定就不会倒在流放路上了。 想多吃两个。 刚想完,旁边就递过来了一个剥好的橘子,橘肉水嫩,黄里透红,剥得很漂亮,很有耐心。陆安半点没客气,接过来就吃,又吃完大半个后,扭头一看:“你怎么一口没动?不喜欢吃橘子?” “喜欢。但……”陆五娘看着那仅有的几个橘子,再想到这是魏家姐姐冒险偷出来的,就不大好意思了。 然而没等陆五娘组织好语言,手里就多了半个剥好的橘子。 再听魏家姐姐温声软语:“你吃吧。你不吃,回头雪天赶路,身体撑不住怎么办?” 陆五娘愕然看着陆安,一双眼睛渐渐蒙上雾气。 “嗯?怎么了?”陆安也愕然了。 怎么突然哭了? 陆五娘抹了抹眼泪,赧然道:“没事。就是……阿兄对我真好。” 陆安哭笑不得:“给你两个橘子就是对你好啊。” 又看向陆五娘手指上,那上面明显有戴过戒指的痕迹,如今只剩下一圈白痕。 ——这曾经也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 陆五娘抿唇,面上还是那娃娃家的稚气,思路却是清晰:“旁人给我分东西,是他们本身就有很多的。阿兄你给我吃的橘子,是你没有的。” 谁对她好,她分得清。 * 两人把橘子分吃了个干净,转头,陆安就被陆山岳叫到了房里。 “坐,今日考校你的功课。” 陆山岳眼神莫名地看着陆安:“可曾学过裴注版《三国志》?” 陆安:“略微学过。” 陆山岳:“诸葛亮集载先主遗诏敕后主曰中,勿以恶小而为之,此句何解?” 喔!知道是她偷拿的橘子,来试图管教她,敲打她了。 陆安等的就是这个。 “我哪里懂这些个大道理。”女扮男装的女郎似乎终于憋不住自己心中对陆家的反感和恶意,双手抱胸,面露嘲讽:“又没有人管过我,教过我。” 陆山岳仿佛被当头一棒,他仿佛一下子明白了。 ——怪不得陆安会做偷窃这样的事,分明是小孩子不知轻重,在闹事,向他表达不满。 知道是这样的情况之后,陆山岳看陆安的眼神,一下子温和了起来,像在看闹脾气的小辈。 而且……陆安提醒了他,面前这块晶莹剔透,熠熠生辉的玉石,因着本来的性别以及后来的遭遇,还没有人开对其进行过雕琢。 一块璞玉。 陆山岳可耻地心动了。 这是女郎…… 但她才华横溢。 这是女郎,而且她姓魏,以后还要回到魏家。 但没有人教过她,他可以亲自教她许多学识,将她雕琢得更加光芒万丈——这可是板上钉钉的又一个谢道韫啊!谁能拒绝教导一位天资卓绝的学生呢? 陆山岳伸手揉了揉眉心。 ——他快把自己说服了。 但他什么相关的话也没说,只是不由得放缓了语气:“既然如此,你回去罢。” 陆安哼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然后,心里默数:三,二,一……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8节 身后,陆山岳的声音响起:“可曾正经开过蒙,念过书?” 陆安没回头,只是道:“不曾,只自己胡乱看书自学。” 陆山岳压了压唇角,但也没能压住脸上笑意。 他突然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下一句为何?” 陆安回他:“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陆山岳:“精熟《论语》,已不能说是胡乱看书了。” 陆安没吭声。陆山岳又说:“以后莫要再做偷窃之事,被人知晓后,易在士人口中受攻讦。” 陆安笑了。 这一刻,攻守易势。陆家再也不会阻止她扬名了。 转头,女郎好似被陆山岳的话语震撼到了,没有了之前那尖锐样子,面上只有震惊,还有震惊之下,强撑着没有显露太多的不知所措。 很明显,她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陆山岳更满意了:“从今往后,你每日用完晚饭,来我房中,我教你念书。” 陆安一口应下。 出了门后,没走多远,就看到有陆家人端着一盆热水敲响陆山岳的房门,明显是要给陆山岳洗脚。 陆安眼中笑意一闪而逝,假装什么也没看到,自然而然走远。 走着走着,似乎闲来无事,便从袖子里掏出后厨筐里捡到的麦秆,开始编织,麦秆在手上跳跃,顷刻间,就翻成了一枚菱形花结草戒指。 旁边突然传来阴恻恻一声:“陆九郎竟还有这等农家本事?”如同阴暗毒蛇,在隐秘地带伺机而动。 陆安手上动作稳当地把戒指编完,将之收入袖中,随后侧头,略略低了嗓音,似乎带着些许笑意:“让大总管见笑了。不过,陆某本事确实不少,往后大总管可逐一知晓。” “是吗?” 第五旉站在拐角处,眼瞳黑沉沉地盯着陆安,像是粘稠的黑火,几乎要把陆安的骨头和血都越烧越冷,几乎要让她骨缝生风。 第五旉实在反感这位“陆九郎”。 这人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其他人看他,除了害怕,眼中隐隐透露着对阉人的不屑。陆安看他却是平等的。但不仅不会让第五旉觉得感动,反而激起他的不悦: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谈平等? 本朝有规定,内臣做到顶端,就会外放出去当武官。 第五旉因着天子需要,没有转成武官,但他也实打实领过兵,指挥过几场大胜。 在过去数年里,在当今天子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作为太子的爪牙去经略西北,指挥将士数次与外敌交战,杀贼众数以十万计,战功赫赫,所获首级足以堆筑京观。 这种情况下,第五旉怎能允许会有人以一种平等的态度注视他。 “九郎。”第五旉笑吟吟问:“方才的炖肉好不好吃?” 陆安想到那钵炖肉,以及分到自己碗里的一小块肉,没有说话。 第五旉摩挲着手上玉扳指,不紧不慢道:“九郎难得吃一顿肉,若还想吃,不如来替鄙人算个账本?” 本以为陆安这种人清高,不会答应,他也没想过他答应,只是借机羞辱他罢了。没曾想,陆安:“好。” 第五旉这回真的是结结实实愣了一下,而后,高高挑起眉。 * 午后本该是亮堂的白日,但下雪时天上阴沉沉的,屋内便点上了灯火。 灯火映亮了账本和陆安的侧脸。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真的在老实算账本,没有一丝一毫故意搞破坏的想法。 ——长得倒是眉目如画。 第五旉脑子里突兀出现这个想法,先是一愣,后禁不住冷笑了一声。 屋中无人言语,唯有拨弄算筹的声音一直在回荡,“啪啪啪”的声响轻微却明显,伴着烛光,炭暖,第五旉一手撑着下颔,慢慢阖上了眼。 但也没睡多久,就被陆安叫醒:“大总管,陆某算好了。” 第五旉睁开眼:“算好了?” 这么快? 狐疑地扫了陆安一眼,对方坦然而视,遂接过账本,随意翻看,对了几个部分,没有出错。果真算得又快又好。 这下,第五旉看陆安的眼神中,厌恶之外,竟还有浅淡的欣赏了。将账本一合,道:“听闻房州即将征徭役,要清理疏通河道。” 陆安望着这截橄榄枝,没有第一时间接话。 历朝历代,百姓除了交税,还要服劳役。看似一年只需要干一两个月,并不辛苦,然而不少百姓宁可多交钱,也不愿意去服劳役。 劳役一重,人就会过累,就会受伤发炎,就会生病,就会家里没有劳动力种地,就会粮食减产,就会交不起税,就会卖儿卖女,将自己卖了抵押给哪个乡绅当佃农,今年撑过去了还有明年,多的是人因为连年劳役土地荒芜,家破人亡,如果再碰到个旱灾水灾,轰轰烈烈的起义就起来了。 而在诸多劳役之中,最辛苦最容易出事的就是疏通河道。 那是要凿石排壅,清除河道淤泥,清理渠岸两旁泥渣,割除渠内植物,整天泡在泥水里,而且要么春闲时招役,要么冬季淘河作堰,役夫寒冬腊月泡在泥水里干体力活,吃不饱穿不暖休息时间不足,多的是人因此得病,一命呜呼。 陆安敢担保,就她现在这身子骨,去做疏通河道的劳役,今天下泥,明天就能因为感染细菌而高烧,后天便是殒命之时。 但是…… “嗯?” 什么味道?好香? 陆安被迫从沉思中回神,看向第五旉。便见到有小太监端着一碗汤汁鲜浓、色泽明亮的鸡汤进来,那碗用的还是越窑青瓷,类冰似玉,不像是驿站可以拿得出来的东西。 ——总不会这位大总管出个门,还要自带锅碗瓢盆吧? 第五旉没瞧见陆安微妙的表情,这回他真不是想用食物来勾引人,纯粹是他自己看天冷,想吃口鲜汤暖暖胃。 第五旉执起白匙,轻轻拨开汤汁顶上浮动的油珠儿,盛了小口鸡汤吃下去,一匙又一匙。 他不急,陆安也不急,索性两人就对立而坐,一人喝鸡汤,一人不动声色。 等鸡汤喝了大半碗,第五旉也不想跟陆安耗了,似是叹息:“你这人,脾气也太倔了些,这样子以后是要吃亏的。” 陆安没应这话,只说:“大总管到底想说什么?” 第五旉索性说得更明白一些:“你既然和陆二郎不合,陆家主又偏帮他,想必族中资源不会向你倾斜,不若投入我门下,我保你过几年入朝为官。” 第9章 陆安本来还在权衡利弊,一听这话,歉意笑笑:“大总管,吾等道不同。” 第五旉听懂了后半句——不相为谋。 这可真让他新奇了。他自认看人的眼力不差,陆九郎明显不是那种会因为入权宦门下,会被仕林排斥,家族反感而踌躇不前的人。 “这真是太可惜了。”第五旉不知真假地感慨完:“这官场上贪赃枉法的人太多了,日后你便是依陆家之势当了官,也难以升迁。” 陆安瞧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能不能升迁,这非陆某现想之事。陆某只是疑惑,应承给某的炖肉,大总管何时支付?” 第五旉又捻起匙柄,慢条斯理的重新喝起了鸡汤:“你急什么,说会给,肯定会给的。” 陆安站起身,转身就走。 她的心情不好也不坏,只是步履依旧沉稳,指尖够到房门开合处,轻轻一拉,便开了半扇,走出去后只留木门摇晃。 陆安确实有考虑过是否投入第五旉门下,但对方一说要几年后才能给官,她便知道这条路行不通。 她有把柄在陆家手里,第五旉保不住她,只有功名和科举出身才能让陆家投鼠忌器。 也不要说什么第五旉不在乎男女性别——这和对方在不在乎没关系,而是陆安心里知晓,永远不要将身家性命依托在旁人“不会这么做”上面。真把那么大的把柄交到第五旉手里,谁知道她的结局会怎么样。 换句话说,第五旉需要的是能够给陆家造成致命一击的“陆九郎”,真知道她是女的,第五旉能爆笑出声,然后反手暴露给天子,卖她卖的比陆家更快,好能够治陆家一个欺君之罪。 屋外的声音渐行渐远,第五旉慢慢喝完了那碗鸡汤。 到了晚上,陆家众人齐聚,又经过一轮所谓家规仪式,正要到陆安可以吃饭的时候,第五旉手下的小太监端着个木托盘,大摇大摆地过来,手脚利索地把盘上的一大砂锅的肉往陆安面前一放,砂锅里的居然不是炖肉,而是红烧肉,肉眼看着便有一股肥而不腻、浓而不咸的香感。包括上头那带几根肉丝的红烧肉汁也浇得十分莹润,一看便油水十足,拌去饭里能够吃掉三大碗。 陆家人诡异的目光在陆安和小太监身上打转,陆安泰然自若地收下了这份红烧肉,丝毫没有受周围目光的影响。 这红烧肉是刚出锅就端过来的,用的砂锅装盛,陆安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锅沿,烫得她下意识收回手,直往手指上呵气。 坐在她身边的陆七郎看着她,低声说:“你别自取其辱,那阉竖可不是真的看好你的才华才给你送肉的,他只是看好陆九郎。” 又道:“我想,你这般聪慧,应该能分辨得出来士人与阉人的天壤之别?你不会想投靠到那边吧?那群毁阴割势的阴阳人……哼。” 陆安呵完手指,找了别的办法将砂锅端起,那红烧肉颤巍巍地微微动着,酱汁流落的样子弄得陆七郎匆忙移开视线。 随后,他听到陆安对他说:“七哥倒颇有兄长威严。前两日五娘被大总管的行举吓到时,看七哥只顾着对五娘怜哄,对大总管只一句‘容不得你侮辱我家女儿’,我还以为是七哥脾气太好了。现今看来,是弟弟误会了。” ……什么? 陆七郎惊疑不定地看着陆安。 这话是在暗讽他只会窝里横,寻自家人威风? 然而陆安说完这几句话就将红烧肉端向祖父,表明孝心。 并不出乎陆安意料,不论是为表明自己是清流,不和太监同流合污,还是表明不占小辈便宜,对方都拒绝了这份红烧肉。于是陆安又失落——实际心情愉快地又将红烧肉端了回去。 一口红烧酱汁饭,一口红烧肉,用饭的动作很是行云流水,仿佛在刻玉雕花,拈露煎茶。 陆七郎猛然醒悟过来:对方已经不止陆家一个选择了。 如果她跑去投靠第五旉,告诉对方陆家做了调换犯人的事,也未必不能存活。 那她现今为何还未做这事? 答案显而易见:对方还在思量。 便在这时,陆家最有威势,最能一锤定音的人说话了:“九郎,以往你体弱,嫌练字费心费力,我本想着陆家也能养得起你,字不好,入不了仕途也无妨,可如今陆家衣毁帽裂,无钱随身,无势可依,你也该将书法练起来,往后好歹能替人抄个书。” 陆家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这是家主发出的信号,九郎还是自家人。 于是不约而同移开了目光,只余下耳朵在倾听。 陆安起身作揖:“谨尊长者教诲。”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9节 陆山岳微微颔首,又道:“你腕力弱,不可好高骛远,狼毫尚不可望,先执羊毫,每日午时,练字三张。” 陆安从幼儿园开始就被家里送去学毛笔字了,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了相应知识点:羊毫是软笔,笔软则更需笔直、手提,最适合用来写大字和练腕力。而狼毫是硬笔,重笔锋,手腕有力才能力透纸背,将字写得好看。 以此观之,陆山岳倒是真心想要教她了,没有要敷衍了事的意思。 至于笔和纸哪里来,当然是陆家家主用自己的名望,向驿站借来。 这个举动透出来的意味,快把陆寅恼死了。 驿站的纸笔不多,只能供给一个人用,陆九郎用了,陆二郎就没处用了。 ——可之前祖父明明是暗示给他用的! * 另一边。 “哦?果真如此?”第五旉听完小太监对陆家人反应的描述,摩挲着自己的扳指,立刻就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好个陆九郎。” 第五旉不怒反笑。 陆安这一招就是在借他这个和陆家敌对的人的行为来抬高自己的身价,让陆家重视起这位九郎君。 第五旉看向窗外,啧啧一声,十分感慨:“看来,陆九郎身上秘密不小啊。” 不然,陆家只需要把他从家族中除名就可以了,何必冒着家族名声有可能被糟蹋的风险,放任一个和阉党有来往的人留在族中? 哦,也或许利益动人心,陆家实在舍不得陆九郎的才华。 “既然今日雪已停了,明早便直接上路。” 第二天早上,吃完稀粥和咸豆,将校取来枷锁,给陆家人一一上枷。 冰冷的铁木材质往脖子上一套,凉得陆安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 这东西估摸着有四十斤,戴在颈上又酸又重,手被迫举起圈在里面,连转动一下都做不到。 陆安只能在脑子里想知识点,来转移注意力。 给脖子戴枷锁的叫荷校,给手脚戴枷锁的叫桎梏,绑锁链的就叫锒铛,脖子和脚上有枷锁,就要叫桁杨。 她只戴了脖子,那就是荷校。 以后向别人描述这段经历的时候,可不能用错词,古代非常注重用词的准确。 胡思乱想了一通后,其他人的荷校也佩戴好了。一众人便被将校押送着,在雪地里行走。 雪不大,风也不大,就是冷,明明在走路,腿却冻得发麻。陆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呼吸都是能看得见的白气,想要揉一揉捏一捏僵硬的双腿,但手一想动,就会被枷锁提醒有圈圈固定着手。 没事,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就可以短暂地解开枷锁了。 陆安在心里安慰完自己,一抬眼,就看到一辆结实的大马车徐徐而来,高大的黑马踩得雪地吱呀作响。 这种高头大马在薪朝是身份的象征,寻常人家买不起,就连普通官员也用不起,只有高品级的官员才能买到。 玉如意自帘内伸出,撩起了苍青色的窗帘。第五旉那张可恶的脸在帘后出现,冲着这群犯人勾起嘴角,马车不紧不慢地从他们身边经了过去。 真的……好欠打。 陆安清楚听见走在她身边的陆七郎咯吱咯吱的磨牙声。 还有其他的陆家人被那权奸高高在上的蔑视姿态刺激到,一个个看那马车的目光恼恨不已,心里恐怕不知割了那第五旉多少刀了。 “快走!”将校们催促着,示意地扬了扬手中鞭子,于是陆家人便只能继续迈着那双颤颤巍巍的腿,从雪路的这一头,走到雪路的那一头。 从清晨霜花初绽,走到午时枝上积雪融化,将校一声开饭,简直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救赎。 反正陆安就没看到过陆家人不是松了一口气的。枷锁一下,第一反应都是揉脖子,动作飞快,生怕慢了一步那个脖子都能酸坏了。 将校开始发送冷硬的烧饼和装在囊袋里的冰水。 此地本来该是一片小树林,但树木全被砍伐掉,或许是被拿去做燃料了。地上只余一片木桩。陆安随意找了一个木桩坐下后,对陆五娘笑道:“五妹,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陆五娘一脸好奇地走过来,然后接到了一枚草戒指。 “生辰快乐。”陆安顿了顿,轻声念了她的闺名:“沂舟。” 陆五娘愣愣看着这枚草戒指,手下意识摸上抄家那日,被强行剥下戒指的地方,眼圈立刻就红了。 “阿兄……” “嗯。我也不知道你手指大小多少,这戒指你先收着,往后脱困了,阿兄送你更好的。” 耳畔回响着对方的和声细语,陆五娘抱着自己的胳膊,几乎要哭出来了。 阿兄,不,魏三姐姐这样的好人…… 陆安静静看着这一幕,温柔的眼眸底下,是一片冷静的审视。 这样对方应该就不会把她在驿站里要书来读,还打听一本书通常卖多少钱的事说出去了。 虽然说出去后,陆山岳和陆七郎也不一定猜到她要偷偷去考科举,但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在陆五娘感动得泪眼涟涟看向她的那一刻,陆安立刻换上了温煦的神情。 “别哭。”她说:“你是这个家唯一待我好的人。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好。” 陆五娘——陆沂舟眼睛一亮,她用力点点头,面向陆安的眸子里已是全然信任,将她当亲姐姐看了。 第10章 刷完陆五娘的好感,陆安吃起了烧饼。 古代没有保温箱,大雪天这么一走,寒风一吹,烧饼又冷又硬,陆安发誓,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板硬的东西。 而且做法也别具一格——味道很淡,绝对没有放盐。 连着喝了几口冰水,陆安才把那个烧饼吃完。正要再喝两口水解决那噎嗓子的感觉,远处突然传来响动。 “匪徒!前面好多匪徒!快跑,快跑啊!” 前去探查周边情况的将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回来,手臂疯狂摇晃着,人也因跑动而晃着,像一个在风中飘摇的充气玩偶。 这呼喊声在将校和陆家人之中引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拿起武器要去前面守卫,有人偷偷想跑,还有人没头苍蝇一样乱撞,闹哄哄一团,场面如同乱麻,剪不断扯更乱。 “砰——” 一声巨响将场面滞停,大伙儿条件反射看向声响处,第五旉站在马车车厢前面,他将手中刚敲过辕木的棍子往雪地里一扔,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冷斥一声:“闭嘴!” 此时已经能看到匪徒了。 大约三十来个劫匪沿着山路行走,与他们撞了个正着,双方约摸五十步的距离,跑是跑不了了。而那些看到他们的匪徒,居然会些许兵法,直接拿着刀、叉、木棍从左右两侧包抄而来。 “听我号令。” 雪天的阳光并不盛,但也还是为第五旉的外观铺了一层金粉。 “陆家会武的站出来,顶在左右两方,自家老弱妇孺自己不保护,那就休怪将校保护不力了。” ——为了以防万一,将校们是准备了多余的武器的。 陆家人没有面面相觑,他们眼睛里露出强烈的光芒。 陆二郎毫不犹豫地接过一根棍子,站在最左边。 陆七郎自觉自己也还算健壮,要了一把刀,也顶了上去。 陆家锻炼过身体的人陆陆续续上前。 薪朝的文人并非全部不会武——这个社会有一个不会明说,但是绝大部分文人都会偷偷做的事,那就是暗地里习武。 万一……咱们是说万一,文试考不过,又觉得自己以后都没希望了,那我转进如风去考武试也很正常吧? 没有东华门唱名尊贵,但过了大大小小也是个官啊! 第五旉又指挥:“将校往最前面。老弱妇孺在最中间。” “动手!” 喝完后,他将从车厢里带出来的弓箭举起,毫不客气地挽弓就箭,箭头晃着太阳光,“嗖嗖”直射,顷刻之间没入一个匪徒的胸口。 匪徒冲势吓得一停,但又掂量着对方人不够他们多,一咬牙又嘶吼着冲上来。 陆七郎大吼一声,举着刀,直接跳入匪徒群中,试图大杀四方。一开始真让他用精妙的刀法伤到几个匪徒,但是当更有战场经验的老匪徒拎着铁叉靠过来,也没有什么招式,就是快速地一抽一插、一抽一插,平平无奇,但是打乱了陆七郎的招式,他一下子就懵了,想不起来下一招应该出什么,被撞得连连后退。 陆二郎倒是表现得相对好一些,但战场上的惨叫、呐喊、血花四溅都让他面色煞白,几欲呕吐,好在他运气好,直接一棍敲破他对面人的头,匪徒倒下后,那两边本来在一起围攻他的匪徒心下一怯,下意识转身就跑。他们一跑,带动着好几个匪徒跟着跑,毕竟不是军队,看到队友受伤就会想要溃散。 但跑的人并不多,其他人又把他们顶回来了。 陆二郎继续勉力进攻,却没有注意,以前围绕在他身边的同龄人,并不似往常那样护着他,只是在闷头自己战斗。 其他陆家人,还有将校身上都挂了不少彩。这些将校倒是经历过不少真正的战争,但是古代冷兵器打的就是人数和士气,在二者相差不大的情况下,官兵还真不能说稳胜匪徒。 第五旉摸了一下自己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调好的扳指位置辅助着弓弦的拉开,他立在辕座上,又是数箭射出,每一下都能精准扎进匪徒的咽喉。 铁叉扎入血肉的闷破声,长箭撕破空间的呼啸声,朴刀砍肉的剁骨声,惨叫声,怒吼声,各声交杂,陆安几乎要大声喘息,这个时代的残酷性穿越死生的界限,第一次在她面前撕开。 肉渣飞溅,身体本能地恶心。茫然、恐惧、畏怯、悲哀……种种情绪将大脑搅成浆糊,直至最后汇聚成一个清晰的想法: 当官!考科举,当官!这个时代,只有这条路能活下来!!! 血腥味越来越浓郁,陆五娘几乎已经能踩到血迹了,她害怕地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押送罪犯的部送人历来不会多派,像他们这一队也才十个人,所以才会被这群匪徒击退。 但尽管己方显露疲态,第五旉依然目光沉稳,视线先后从匪徒手上的翻草铁叉、粗劣削出来的木棍,还有破旧的衣服、开洞的草鞋上扫过,心中有了些许计较。 随后他唤来身边的小太监:“将马车内那几箱铁钱拿两箱出来,撒去最前面。” 小太监们僵硬地往前挪动,到了最前方,哪里敢多撒,直接把箱子一踢一倾倒,任由铁钱滚落一地,自己扭头就跑。 将校跟着第五旉,不缺赏钱。陆家人虽说被流放了,但也曾见过世面,根本不会去狼狈捡钱,只有…… “钱!!!” 匪徒们眼睛都红了,哪里管这还在战场上,能捞得着的都扑地上,疯狂将钱拾起来往衣服里塞。 形势一下子就乱了,不少匪徒还被将校趁机砍掉脑袋。 后边匪徒首领勃然大怒:“你们在干什么!拿下他们后有的是铁钱!都给我起来!别捡了!” 然而多的是匪徒充耳不闻,只顾着捡钱。他们觉得自己又不傻,真等打赢了,打完了,这钱被统一收起来后,难道还真指望论功行赏,依次分发给他们这些小弟啊。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0节 还不如现在偷偷捡起来收好,问起就说是自己的私房钱。 于是不管匪徒首领怎么怒吼,怎么催促,都少有人去听令,每一个人都想着别人会听,自己要多捡些钱。 人心散了,匪徒人再多也不是将校们和陆家人的对手。在第五旉的指挥下,匪徒直接被斩了个七七八八,登时作鸟兽散。 * 别看这场战斗里受伤的人不少,结束得却是雷厉风行。 陆山岳遥遥望着那位大总管,周边是小太监捡铁钱丢回箱子里的声音,叮当作响。 “想不到……” 他之前对第五旉持有对宦官的偏见,一直以为对方去军中是镀金的,之所以有军功是底下将士出生入死,英勇拼杀而来,现在看,人家确实懂兵法,且对手下调度有方。 陆山岳唤来族中子弟:“此次吾等性命蒙大总管所救,陆家有恩报恩,不计身份地位,你等推出一人,代我陆家去向大总管道谢。” 陆安隐在陆家子弟中间,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还低声和陆五娘谈笑,显然不打算出这个头。 陆山岳的视线从她身上一扫而过,又自然而然移开。 ——他更不可能主动让陆安去接触第五旉。 而陆家其他人对于陆山岳要求他们去向第五旉道谢这个事情,明显特别抗拒。打心眼里觉得对方不过是一个太监而已,何况保护犯人本来就该是他这个部送人的职责。 然而看家主十分坚持,大伙儿窃窃私语一阵后,突然有那三五人起哄:“让二哥去吧!二哥素来心思玲珑!” “是啊!二哥是我们中间最适合去的,他是年轻一辈的领头人,又曾有功名,和那竖……和大总管打交道最合适。” “我也认为二哥去最合适!” 陆寅此刻正在叫人给自己看看后背,衣服一撩,背上满是青紫,好在都是皮肉伤,修养几天就能好。正庆幸着没有见血,不然伤口发热容易没命,冷不丁听到族中兄弟多数推举他去面见第五旉——虽还有一些人替他说话,但终究无法以少敌多。 一时愕然。 可群情难消,只能不情不愿地去了。 不出陆安所料,这人被第五旉嘲讽羞辱一通后,面色铁青地回来,回来后也不和族里其他人说话了,直接往角落一坐,垂在袖中的手,果然是紧握的。 陆安又去看第五旉那边,却看到那大总管手底下的小太监不知何时取出一面挂旗,雪风中一扬,旗帜迎风招展,上首正是“昭宣使登州防御使第五”十个大字。 只要见了旗,便知这一队是谁在执掌。到底能不能惹,敢不敢惹,好不好惹。 旗子一挂,再加上这一场杀鸡儆猴的灭匪战,逃跑的匪徒将恐慌四散,商州通往房州的路上一路太平,路上的劫匪远远看到第五旉的旗帜,都是一瞬间只觉寒毛炸起,直接转身遁走,等人过去了再回来。 就这样,押送队伍一路平安抵达了房州。 另一边。 房州通判收到了一封信,信上是朝中同僚请他对陆家多多照顾。 看完开头两句之后,这位通判不紧不慢地叫人请来房州知州,对和他同姓的知州说:“上司有封信被差役搞错了,送到了下官这儿,下官不慎将其看了一两句,实在惭愧。” ——大薪朝的国情就是,通判名义上是知府的下属,实际权力却能和一地知府分庭抗礼。这个职位设置来就是为了分知府的权的。 房州知州对此心知肚明,忙道:“无妨无妨。”接过信来一看,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照顾配隶人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是其他人知道,也就直接揭过去了,问题是,看到这封信的人是张潜纲这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倔种,他知道了这事,恐怕不仅不许他对陆家伸出援手,还更会为难陆家人。 然后,便听房州通判好似请求地询问:“上司事务繁忙,不如这陆家,便让下官来招待吧。” 第11章 “终于……” “终于到房州了!” “呜呜呜——” 陆家这群罪人戴着四十斤重的枷锁,日行五十里,十数日后,终于在某一日的傍晚时分到了房州。迎着天际一片橘光,绝大多数人差点喜极而泣。 终于到了! 进入房州的路又险又荒,行路时还下雪,又湿又冷的,他们差点以为自己都走不到这边了。 ——如果不知道房州有多荒……只要晓得它南边是神农架,就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了。 就算到配所后要天天服役,那至少可以先把脖子上的枷锁取下来啊!这玩意四十斤重,脖子真受不住。 枷锁在颈,陆五娘偏不了头,便只能站在陆安身边,小声地说:“听兄长们说,房州这位知府与陆家素来交好,待验收完毕,必有好酒好肉招待。” 陆五娘也不那么期望好酒好肉,她只想有个地方能好好歇歇,有管够的炭火,能让她好歹喘过一口气来,再去服役。 陆安便也高兴起来:“那真的太好了。” 天知道她已经有很多天看日出像是看蛋黄,看霞光像是看锅里摊平的脆油饼了。 * 第五旉身上有公务,带着他的人进入房州衙门后就彻底和陆家分道扬镳了。 房州的衙门没有为难陆家人,火速清点完人数,进行验收,帮他们取下枷锁后,就把一群人恭恭敬敬请到后厅,不一会儿,饭食就端上来了。 和陆五娘说的一样,有酒有肉,特别丰盛,茶水、汤都管够,还有顶大的白面馒头,陆家人彻底放松下来,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这种难得的时候,就没必要遵守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了。 正当陆家人和乐融融用着餐时,门被推开了,灯火将来人的轮廓照得分明,紧接着就看到一张布满和气的脸。 陆安轻轻眨了一下眼。 难道这就是那位房州知州?看外貌和气质,果然像是会与人为善的样子。 但很快,陆安通过对方和陆山岳的对话就知道是自己猜错了,对方不是房州知州,是房州通判。 那通判花了二十个呼吸与陆山岳寒暄完,又花了二十个呼吸夸捧陆家年轻一代都是天授逸才,必能克绍箕裘,踵武相承。然后,立刻以雷霆之势询问:“诸位贤侄,不知何为君子,何为小人?” 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来一场考校实在不是很礼貌,房州通判做得太自然了,之前的吹捧也十分到位,乃至于陆家人被他的态度绕了进去,以为他只是顺口一问,没想太多。 也可能是对方有事要做,着急着挑出人,做好名单,好让他们一部分人不用去服役? 想到可能是这个原因,便有陆家文人踊跃回答—— 陆三郎说:“损己利人为君子,损人利己为小人。” 陆七郎说:“始终若一为君子,反复无常为小人。” 陆二十一郎说:“光风霁月为君子,妒贤嫉能为小人。” 房州通判淡淡地看着他们笑,看着并没有被他们的回答打动。 陆二郎初时冷眼旁观,这一刻,将茶碗往桌上一放,起身作答:“某以为,风为君子,草为小人。” 这是化用了《孟子》里“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的典故。 房州通判听完后抚须颔首,很是满意。 陆二郎对自己傲然的态度也不做隐瞒,此刻微微抬起下巴,嘴角也勾了起笑容。 却听房州通判笑道:“如此说来,风无法登陆,草却可于陆上疯长,这‘陆’倒是近小人了。” 陆家人齐齐色变。 房州通判环视周遭一圈,依旧和颜悦色:“本官这话可是有问题?诸位有何反驳之言?” 陆家年轻一辈习惯性地齐齐看向陆二郎,陆二郎欲要回击,但脑子里一时半会竟想不出来回击的话语,可这样的事情,但凡多等个一二十息,气势就天然不如对面了。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比起风为君子,草为小人,晚辈更听闻有另一句贤言流传更广,大人可听闻有一句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里的大人,是对老者和长者的尊称与敬称。 房州通判惊诧去望,便见在场人中,有一俊秀郎君施施然站起,对他拱手而笑:“是以,于晚辈眼里,倒不如说风是小人,草为君子。” 这郎君起身后,陆家人中隐隐传来骚动。 “九郎……” “是九郎!” “好!这话对得精巧!” 九郎……陆九郎么? 房州通判轻轻捋着他的胡须,却是对这才思敏捷的年轻郎君刮目相看起来。 再开口时,倒真有了一两分考校之意:“哦?小子竟敢反大贤之言。” 陆安完全没有被这句话吓到。 大贤而已,又不是圣贤。 ——什么时代说什么话,如果是在几百年后孟子被尊为亚圣的时候,她肯定不说这话,但在眼前这个时代……科举都不考《孟子》,和孔子齐名的,是周公。 陆安不慌不忙,侃侃而谈:“弟子疑孟,时人责孟,告子驳孟,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小子心中有惑,为何不能反孟?” “何况……” 郎君微微一笑,自有一番气度。 “大人认为,莲花可是草木?” 陆山岳微妙察觉到,陆家年轻一代,大多数人看陆安的目光已是在看新一任领头人了。陆二郎没能即刻反击的那一瞬,倘若其他人也顶不上,他自然不会有事,可偏巧斜里杀出来一个陆安,龙姿凤采,才藻艳逸,轻描淡写便将着落于陆家的侮辱挡了回去,怎能不使他们折服。 一种失控感油然而生,偏偏现在这个情况不是他所能操控的。 陆山岳叹了口气。 算了,先静观其变,再行纠正。 * 房州通判看着陆安,想看她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来,便道:“莲花自然是草木。” 陆安拱手一揖,与通判四目相对间,便是悠然一笑:“既然如此,请大人听之——”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 陆九郎微微垂眸,仿佛文思倾泻而出。 于是一篇《爱莲说》展露在众人面前。字字句句婉约绮媚,细腻高雅。 待那句“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缓缓念出,仿佛灵气喷流,又如万马奔腾,顷刻间钟鼓回响,莲香、酒香揉成一体,长息含吐而出。 听者如痴如醉,每一个字都好像要在鼻腔里混合着莲香化开,化出的香气又朝心尖滚去。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1节 《爱莲说》一共121个字,待最后一个字落完,不论是陆家人还是衙门中人,都迟迟没有说话,唯有眼中带着奇异光彩,好似在回味无穷。 莲花,君子。 莲,花之君子。 有这篇文章在,只怕从今天起,哪怕万万年后,人们想到花之君子,第一反应也只会是莲花。 “陆某心中的君子,便是草木,便是莲花。” 陆安将这句话说完,才是真正的收尾。 这一刻,整个场地都是静默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给了陆安,眼中的光影几乎要把她淹没,又几乎要把她奉上神坛。 房州通判听罢,指着陆安,朝众人大笑:“兴汝金溪陆氏者,必为其子!” 他已经不需要再问小人为风有没有什么更详细的文章了,君子之说有一篇爱莲说,足以。 “小君子。”房州通判心中蓦地一动,道:“往后你便配隶衙前吧。” 配隶衙前其实是诸多配隶中最苦最重的一个去处,名目众多,哪里都能差使他们。但是,正是因为名目众多,去与不去,是否配之而无用,全由通判决定。 房州通判说这话,就是想要保住陆安了。 然而陆家人听了这话,却发现自己实在升不起什么嫉妒心理,只觉得什么人配什么马,什么马配什么鞍,九郎的才情,就该配这个待遇。 房州通判又看向陆家其他人,便一下子心情不悦了:“至于尔等,提前打点,实在……”顿了顿,不愿多说,只道:“便往采造务、坑治务吧。” ——一个是伐木场,一个是矿山。 就在这时,陆安突然上前深深一揖,言辞恳切:“大人!求大人开恩,家祖年老体弱,去不得这两处!九郎愿将衙前之劳让与祖父。” 房州通判一听这孝顺至极的话,此刻看着陆安的神色也更满意了。 又有才,又孝顺,如此佳儿,他更不可能让他被劳役折磨了。 房州通判都这么受触动,那直面这一切的陆山岳呢? 陆山岳不动如山。 魏家女,和他满打满算没相处过几次,哪来那么大的孝心?不过是为了名声罢了。 陆山岳静静瞧着陆安作戏,但那静谧之中,其实又藏着三分惋惜。 ——此女,才气纵横,又如此熟于世事,放得下身段。委实…… 这般人物,为何不出在自己几个亲孙子里?! 陆山岳心中叹息,便要出言拒绝。 看房州通判的态度,必会将陆安纯孝的名声传扬出去。事已至此,他不得不配合演好这场戏。如此,孙孝祖,祖念孙,才是一场佳话。 然而房州通判更快一步地把陆安扶起:“九郎,你随我来。” 语毕,径直把这些人丢在了衙门,携着陆安而去。 第12章 他们进了山。 山林茂密,雾气朦朦,衙役举着火把为二人开道,噼里啪啦的松脂燃烧声令得此行不算过于安静。 房州山中仍有白晃晃的雪地,好在半个多月没下新的雪,现在化的只剩下薄薄一层了。路上还有一些野果和野花野草,远方隐隐约约传来野兽的声音。 “九郎,你且看这儿。”房州通判指着地上的痕迹说:“后爪长而前爪圆,这是野兔留下的脚印。兔子的生活习性就是每日走相同的道路,老道的猎人会在它经过的路上设套,一套一个准。你跟着这些脚印走,还能找到它们的窝。” 陆安好奇地看过去,果真看到一个脚印。耳朵里听着她以前从来不会关注的知识,只感觉万分神奇。 房州通判指完脚印,又好似闲聊地进入下一段:“山里还有野鸡,这畜生有翅膀,难抓的很,你稍微冒出点动静,它就嘎啦啦一下子飞出老远——你得下大雪的时候,还有春天刚到的时候去抓它,那时候它们很难找到吃的,吃不饱,就没力气飞了。” 陆安特别遗憾:“可惜我流放路上一次都没有撞到过野鸡,不然说不准还能吃一顿鸡肉。” 房州通判莞尔:“你上着枷锁,便是碰到野鸡,只怕也没办法去抓了。” 陆安轻轻眨了一下眼,倒是有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狡黠之态:“有个白捡的野鸡在面前,部送人难道还会不要吗?他们抓到了,总要分给我们一些的。毕竟人的名树的影儿,我祖父还是有些声望的。” 房州通判听她这么一说,径直笑出声来。 二人走走停停,尽是闲聊。 ——多数时候是房州通判说,陆九郎听。 “还有,若是在山中能找枝叶枯黄的病竹,那可真是赚大钱了。这种竹子根部会有一种无苗无叶,黑棕色的球形药材,名为雷丸,能卖给药肆。” “既然有竹子,山里的笋便不会少,房州人多的是只需看一眼竹梢颜色,便知从那处土块下手挖了。挖到的笋,自家通常不吃的,要背去卖。卖了些许钱,回家补贴家用。” “怎么这般看我?”房州通判笑着问。 陆安诚实回答:“没想到大人会懂这些。大人看着……更通诗书。” 房州通判哈哈一笑:“如果连自己治下百姓会什么营生都搞不懂,我还当什么父母官?若是不知房州多猎户,生活多与山林有关,便会盲目以为多种地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那岂非好心办坏事?” 房州通判意味深长:“九郎可知,好心办坏事是最要不得的。” 陆安又是眨眨眼睛,没有吭声,只静静等着房州通判给自己台阶下,劝说自己这个孝孙不要把脱身机会让给祖父。 果然,这通判就说了一通陆家家主是罪魁祸首,他必须受罚,以及,他身为官员,也该知晓民间疾苦,这样以后皇帝才更放心用他,诸如此类的话。随后,陆安才恍然大悟,羞愧难当。 “竟是我险些好心办坏事了。” 眼前郎君面色羞红,似乎总算是体会到了自己的良苦用心:“多谢大人教诲,九郎再不说换人之事了。” 房州通判捋捋胡须,轻轻点头:“孺子可教也。” 郎君仿佛不好意思那般,低下了头。 然后看到林下沟边长有一草,形似荭草却比荭草粗大,还有细刺。茎上特别多斑点。 陆安轻轻咦了一声,房州通判也看了过来:“怎么了?” 陆安便指着那草说:“无事,只是看到了眼熟的草木。” 这是虎杖。 她上辈子痛经,就是吃了虎杖配桃仁、红花才好的。这辈子不知道还会不会痛经,痛经原因还是不是瘀血内阻。但不管怎么样,看到熟悉的药材,还是很惊喜。 房州通判很诧异:“你喜欢这草?这草处处都是,山坡草地、田野河沟、灌丛山谷……漫山遍野,随意采摘便能采一车走。你若喜欢,回衙门后请人来采。” 说得很随意。也没有认出来这是虎杖。而从虎杖能长出来如此之多没有被采光,足以见得房州百姓绝大多数也不认得这种常见药材。 陆安沉默了。 但好像也不意外。 她以前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县志也喜欢看,隐约记得有一本县志上就记载了民国那会儿,贫苦百姓每每得病都是放任自流,熬的过去就活,熬不过去就死,终身未曾服药者,约占三分之二。 民国那会儿都这样子,更别说更久远的年代了。 很少存在什么百姓会耳濡目染懂一点点常见药理,家里有人生病了自己去山里采草药给家人治病这种事。 这提醒了陆安一件事。 上辈子她有个闺蜜,是医学生,天天要背那些厚重的大头书,流的泪比中药还苦。为了帮到闺蜜,让她背书能轻松一些,陆安尝试过很多种记忆法,挑了一个最有用的劝她闺蜜尝试一下。 用的实验道具就是《本草纲目》。 也许在这个世界她可以试着把《本草纲目》连图带字默出来——就当是练字了。 默写出来后,想办法推广到百姓手里,他们看不懂文字还看不懂图画吗?当然,陆安不是指望百姓自学成才,能够自己给自己看病,她指望的是百姓可以按图索骥,将药材挖了炮制好卖去药铺。有钱赚了,自然就看得起大夫了。 而且,以她现在的情况,虽说可以走后门逃过繁重劳役,但不代表她就能到处去参加文会诗会,让自己扬名万里。 可她偏偏特别需要名声。 名声起了,就有机会从天子那里获得朝廷恩赦名额。然后就能够在房州落地配户口,课役同百姓,且,可以入仕。 《本草纲目》正好合适她扬名。 当然,如果实在没办法,她有个缺德的招数…… 本朝配隶刑只罚及犯人本身,即使是家属连坐者,待犯人死后,也无需子孙永远接替受刑。 如果……她是说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一定要在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里选一个的话…… ——祖父,对不住了。 ——我的化学课也学得不差。 “啊啾。” 祖父突兀地打了个喷嚏,不知道为何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 当然,如非必要,陆安不想去试一下含铅白霜的汤药是不是真的能让人神经受损,也不想去花钱买朱砂(硫化汞)给便宜祖父的住所做一次里里外外的翻修。 她很努力地去克服自己要扬名的第一个困难——陆山岳给的纸和墨已经用光了,她得想办法买新的笔墨纸砚练字。 陆安上辈子学过书法,学的启功体,还有书圣王羲之的行书,但是换了个身体,没有了肌肉记忆,这些都得重新练。还好她脑子还记得怎么下笔,只需要把腕力捡回来就可以了。 买笔墨纸砚的钱总不能让房州通判出。陆安耐心等了十天——前九天都在衙门里给通判打下手,直到第十天。 这一天名为旬日,衙门休沐,不论官吏都不需要继续呆在衙门里了,而配隶的犯人也会能够放假一天,只是不被允许出配所。 为了不被其他人发现她受到的优待,陆安不需要住在配所,她住的是衙门后院的一处小偏房。 一大早,陆安就睁开了眼睛,硬是顶住了被窝的诱惑,自己打水洗脸,刷牙用的这个朝代有的用七层竹片粘合而成的牙刷,但是牙膏还属于药品,价格不便宜,衙门可不会免费给她配,所以陆安只能用皂角浓汁揩牙,保持牙齿干净。 刷完牙洗完脸后,例行每日的锻炼身体——在衙门后院慢跑晨练。 “呼——” “呼——” 一圈又一圈,呼出的气凝成了白雾。 用大家闺秀的身体锻炼可不容易,当初第一天进行跑步锻炼,才跑个三两圈,陆安整个人差点眼前一黑,厥过去。撑着墙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缓过来后当然是继续跑。 科举考试那几天完全称得上是体力活,这个身体可不能一直柔弱下去,不然就算文采再好,晕倒在考场上也白搭。 跑完步,擦擦汗,换身衣服,再去吃个早餐——官府会给他们这样的罪人提供粮食,每人每日给二升的米。衣服也提供,所以陆安才有了换洗衣物。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2节 吃饱喝足后,陆安若无其事地来到后院,扒开一处草丛,里面,偌大一个狗洞像是墙壁在向她张开笑脸,非常欢迎她的到来。 陆安面不改色地匍匐在地,一拱一钻就遁了出去,随后站起来拍拍尘土,属于古代的热闹街道哗啦一下,在她面前展开。 第13章 清晨的太阳从云层间探出小半个头,洒下些许金辉。 房州道路用的石材铺路,路阔足有七尺。 陆安走在路上,街道两侧的店铺被她一个个甩在身后——医药铺、疋帛铺、金银铺、珠宝铺……但更多的还是饮食铺子。 街头甘豆汤的摊子清香盈盈,街尾的蜜枣店尚未营业,扇子铺门外的小摊子里卖的是鱼羹,陆安猜这家鱼羹肯定很好吃,能吸引来不少人,卖鱼羹的妇人也很真诚和善,不然扇子铺的主人怎么会容许鱼羹在自己店外,也不怕沾了味道。 炊饼蒸笼上烟气袅袅,沿途的树叶轻轻曳响,迎面而来还有趁着晨曦遛狗的人,看到她时,还含着笑向她点头问早。 重檐叠叠,天沟排水,陆安很突然地,就有了穿越时空的真实感。 她去问了卖鱼羹的妇人附近有没有卖笔墨纸砚的地方,得知拐过转角就有一家纸铺,大约再过一个时辰就会开门,感谢过后,陆安便直接往纸铺门口一蹲,等到开门后,成为纸铺今日的第一个客人。 * 纸铺中多是卖纸,但也有书售卖,却不是一本一本的,而是一卷卷的书轴,布袋装着,吊系着标签,陆安随便抽出一卷看,签上用朱笔标着《乐府诗集》卷四一。 礼貌询问过后,展开一看,上面每个字都有半寸大小,明显是手抄字体,用的汉隶体。 “楚调曲上《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楚调曲有《白头吟行》《泰山吟行》《梁甫吟行》《东武琵琶吟行》《怨诗行》……” 和陆安记忆里的《乐府诗集》卷四一内容一模一样。 她又翻了架子上其他书轴,发现架子上书轴虽多,但近百卷竟然只写一部《乐府诗集》。 于是默默地离开了这个架子,又去下个架子看,这次架子上摆的是裁好的纸张,旁边也有标签,连价格都有,拿起一看“蠲纸一张七十七枚”。 火速放下,又去看下一个架子,“糨纸一张三十八枚”。 也不便宜了…… 陆安走完整个纸铺,发现这里面最便宜的是雷州纸,一张售价八枚铜板,相当于四枚胡饼的价格。 好像不贵,但她不可能每次只买一张。 ——而且现在她身无分文。 略微思索片刻,陆安走到柜台前,轻轻咳嗽一声:“主人,铺中可有废纸,能否均我几张?” ——这个时代还没有老板、掌柜这样的称呼,客人对店主人都是直接喊“主人”。 那高高胖胖的店主人听完陆安的话,盯着她看了数息,随即咧开嘴笑,露出一口大龅牙。 然后。 陆安就被赶出去了,附赠一句“大早上进个穷鬼,真晦气”。 陆安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叹了一口气,继续厚着脸皮去找下一家。每进一家纸铺就问一次有没有废纸,能不能送她几张,一家家问,每一家都是连连摆手。 陆安也不意外,就算是有废纸,纸铺估计也是要搬去碎纸捣烂重造的,这样造出来的纸叫“还魂纸”,卖的也不便宜。 到了第十六家纸铺,看着十分破旧简陋,墙壁灰扑扑的,架子多处凹陷、破裂,纸张倒是看着很新,陆安拿手去摸架子,没有灰尘,想必店主人每日擦拭打理十分用心。 但陆安想了想,还是转身打算走。 ——总不能讨纸讨到不富裕的人家里。 然后被柜台后面的店主人叫住:“兀那郎君,可是有什么难处?” 陆安拱手一揖,道:“本想讨些废纸来练字,但看主人家也囊中羞涩,便不好张口。” 店主人一怔,视线落在陆安手上,那里有雪天冻出来的疮,再看陆安身上的衣服,边缘多有绽线,便猜这是一位贫民学子。 店主人便问:“郎君可有功名?” 陆安摇头:“尚未参加解试。” 店主人又问:“既然家贫,为何不去图谋生计,反而四处讨纸,非要求这个学问?” 陆安想了想,说:“在下如今孑然一身,虽也有亲人,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试着搏个前程,鱼跃龙门。” 店主人笑道:“郎君虽小,口气倒不小,科场年试图鱼跃龙门的学子多如牛毛,可真正成龙的,屈指可数,多的是人糊里糊涂从年少考到白首。” 陆安只道:“事在人为,待在下真的考不下去,要饿死了,自然便会放弃了。” 店主人说:“可你如今,连份纸笔都没有。” 陆安眨着眼睛,重复一遍:“事在人为。” 店主人失笑出声,复又再次打量起眼前郎君——这人做着讨纸的事,却一点都不忸怩,一派落落大方,眉眼未语先笑,很是俊雅。 店主人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人物,心中明了,像眼前这种脸皮厚,做事不择手段,又敢想敢做,气质偏生也非同凡响的人,绝大多数都会有不小的成就。 便道:“这样,我给你出一道题,如果能答上,我店里的废纸都送给你,还额外给你一些旧笔粗墨,但你若答不出来,便请出门。” 陆安再次拱手:“还请出题。” 店主人沉吟片刻,徐徐道:“既然你要鱼跃龙门,没有学问可不行,你便说道说道,学问是何物。” 陆安想也不想,琅琅出口:“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店主人很是惊讶:“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他人的话语?” 陆安面带笑意:“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店主人哈哈大笑,起身从后面小门出去,不一会儿,竟是抱出来一个箱子,打开给陆安一看,里面叠满了废纸,还有着答应她的笔和墨,笔尖都分叉了,墨也闻着有股怪味。 陆安粗略一扫,那纸的厚度至少也有千张了。于是万分感谢:“在下姓陆名安,行第为九,多谢主人相助,来日定当报答此恩。” 店主人笑而不语。 店门口经过好几个白衣襕衫的书生,谈笑自若,针砭时弊,眉宇间飞扬的气质十分夺目。他们身边还跟着好几个书童随从。明显家资不薄。 店铺不大,他们经过时恰好听到陆安说会报答的这句话,转头打量了她好几眼,重点是看她身上半旧不新的衣服,还有手背上皲裂得十分厉害的皮肤,没忍住,发出一声嗤笑。 这些公子哥儿倒也没揪着她嘲讽,只是发出一声嘲笑,便好似眼高于顶,就要扬长而去。陆安瞧了他们一眼,也没吭声。 ——白襕是举子的常用款式服装,这一群公子哥儿,全是举子,已经通过了解试。 随后,就见本来要走的举子们,位于中央那人眼尾扫过店中书架,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转身快步进店,拿起一本《忘秋诗集》翻了几页,惊喜道:“烦主人告知,可是忘秋先生又出新作了?” 店主人笑着说:“有新作,也有旧作,各为半数。整个房州,只我家有这书。” 那举子毫不犹豫:“多少钱!我买了!” 充斥着财大气粗,没想过讨价还价的气息。 店主人咳嗽一声:“我这书,特意采用了白口、双栏的版式,纸乃椒纸,不俱虫蚀,墨为‘墨仙’所造之墨,遭湿不败,就连那字,也是拓印了一位书法好的……” 那举子不耐烦道:“你直接说加价到多少就行了。” 店主人比了个手势:“八贯铜钱。” 那举子便喜笑颜开:“也不贵嘛,记我账上,我是赵家的,赵公麟,你拿张纸来,我给你盖个印信,回头上我家门找账房拿钱。” “房陵赵氏?” 店主人便也一样喜笑颜开了。旁边陆安看着那薄薄的一本书(这家店里卖的倒不是书轴了,可能是因为比较难打理?),大概不足五十页,居然卖了八贯铜钱……凭借她的砍价经验,以及看店主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对方所获利润绝对超过60%。 嘶—— 陆安看向那赵公麟,眼神也亲切了不少,这人……长得好像印钞机啊。 赵公麟把书买下来后,也没走,就站在店里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咦”了一声,呼朋唤友:“你们快看,忘秋先生居然把诗句改了,我记得他之前这句分明是‘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怎么现在改成‘渔人忽惊起,雪片落蒹葭’了?” 于是这些举子纷纷围过来,凑着脑袋看,纸铺里一下子就充斥起了嗡嗡的讨论声。 “‘雪片逐风斜’这么好的句子,怎么改了啊!但是我看着,又确实觉得改成‘雪片落蒹葭’改得更好了。” “可到底好在哪里呢?” “忘秋先生到底有什么深意?” 讨论了一会儿都没有讨论出来一个所以然来,旁边突然插进来一句话:“起是急起,落为缓落,如此一急一缓,有起有落,动静结合,层次分明。而原来那句诗中,以‘忽惊起’对‘逐风斜’,过于紧绷了。不若‘落蒹葭’意韵柔和。” “原来如此!” “兄台大才!” 众人纷纷称赞,赞着赞着……不对啊,这声音怎么这么陌生! 转头一看,就看到是之前他们不太看得上眼的穷书生此刻正站在他们身边,对着他们微笑。 这些举子自己回去推敲,未必不能推敲得出来,可惜,陆安更快。 众举子震惊,连称呼都不由自主换了:“兄台竟然一眼就看出了忘秋先生修诗之真意?” 陆安谦虚地说:“无他,手熟尔。” 你考试要考诗词赏析,你也能一眼就知道重点在哪。 第14章 一听陆安说自己手熟,赵公麟便更激动了。 他一把抓住陆安的手,将人拉得更近了一些:“快!兄台快替我看看,此句乃先生旧词,我知它是好词,又不知它好在哪儿,你为我品品?” 陆安捡起自己的应试技巧,看了一眼那首词,语调慢慢,优雅中透着一丝熟稔:“你看,它上片描述的是与友人聚会,这本该是一个欢乐的场景,用词却是‘稀’,这代表着作者在享受聚会欢愉的同时,又忧愁着这样的聚会稀少,自己和友人聚少离多,这使得一件快乐的事情,也变得让人忧伤了。而下片从这样的感情中脱离出来……” 将赏析说完后,陆安再用一句话来总结,避免少分:“这首词表达了作者对朋友真挚的思念之情,以及与朋友互相祝福互相勉励的感情。” 在场的人哪里听过这么鞭辟入里,这么专业的解读,听的那叫一个如痴如醉。 便连这纸铺的主人也是眼中流露异色,深深觉得自己这笔投资没有投资错。 赵公麟深吸一口气,作揖,道:“郎君大才!方才是吾孟浪了。不知郎君是何方人士?如何称呼?” 陆安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转身抱起装着废纸和所送纸笔的箱子走了。赵公麟一愣,看着陆安走出书铺,转身看向店主人:“他……” 店主人道:“我也不知这位郎君是什么身份,只知他姓陆,于家中序九。” 随后又把陆安索求废纸的事,以及那句“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一并说出来,然后道:“能有如此见闻与体悟,我猜,他或许来自哪处高门,只如今家道中落了。”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3节 赵公麟“哎呀”一声,关注点清奇:“虎豹之驹,虽未成文,而有食羊之意;鸣鹄之雏,虽羽未备,而有四海之心。我真不是个东西,方才竟然还嘲笑陆兄!主人,你去我家里拿那八贯铜钱的时候,再支二十贯钱,用来换你店里上好的笔墨纸砚,你且存着这些东西,下一次见到陆兄时,就将东西送给他。” 二十贯钱,说的跟二十文钱似的。 别说店主人了,赵公麟周围同样有钱的举子此刻也是忍不住微微抽气。 “赵郎君真是……仗义疏财。”店主人憋出一句夸奖后,又是一声咳嗽:“其实,关于忘秋先生,我这里有一支他曾经吹过的洞箫……” 赵公麟一听,几乎急不可待地说:“在哪!快带我瞧瞧……” * 陆安出了纸铺门,抱着箱子朝北回衙门。 她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像刚才那样子,比起直接把自己的姓名说出来和对方结交,倒不如留点神秘感,让旁人帮她说,这样才能进一步加深印象。 等陆安拐过一条街后,赵公麟也兴冲冲地抱着一堆“忘秋先生旧物”,还有“陆安对忘秋先生诗词的阅读理解手抄版”从纸铺里出来,出门就和其他举子道别,一路往南走,出了城,直奔自家祖宅而去。 房州本地共有五大家族,分别是赵氏、戢氏、彭氏、卢氏以及朱氏,这赵氏祖宅坐落于北郊,占山据水,修得富丽堂皇,若皇室宫殿,也被戏称为“千金万金造北衙”。 赵公麟一进家门,就直奔自家书斋去:“叔父!叔父!你快来瞧瞧,我今日碰到一人,他比我年纪小,对忘秋先生诗词的解读却更为精妙!” “哦?” 正在书斋躺椅上睡大觉的儒生颇感兴趣地接过来。 儒生姓赵名松年,字坚劼,乃是掌管州县学政的提举学事,不爱科举文章,更喜诗词歌赋。 然而接过来一看,又赶紧把纸丢回给侄子:“太俗!太俗了!你让我看的这人,对诗词的看法全然是为科举而生,过于匠气,快快拿走,别污了我的眼睛!” 又从自己桌上拿起一份词稿:“不行,我得洗洗眼睛。” 自己喜欢的东西被说成匠气,赵公麟很不服气,抱着陆兄大作探头去看叔父手里的词稿:“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叔父!这谁写的词啊!写的真好!” 赵松年顺口答:“陆安,说是商州那边传来的佳作。” * 陆安回到衙门时,面对狗洞,先把笔、墨和废纸从箱子里掏出来,全从狗洞里塞过去,而后将箱子从墙头丢进院子里,自己则再钻一回狗洞。 随后,东西全运屋里,迅速开始研墨。 陆安选择先练“俗不可耐”的启功体。当然,俗不可耐是不喜欢启功体的人的评价,因为启功体没什么变化,风格浅显单一,被一些人嘲笑为“馆阁体”。 而在陆安看来,这样醇和、干净且端庄的字体,会是薪朝这种文恬武嬉的社会里,科举考官最爱的字体。 ——从应试教育里浸淫出来的学生,最知道考试用考试专用字体的杀伤力。 陆安慢慢研墨,待墨几近糊态,铺纸,蘸笔,下笔之前先预想了字体大小、字形布置,而后一气呵成。 上辈子她学书法完全是因为自己喜欢,这辈子却是为了出人头地。 陆安已经想好了,考试用启功体,和人比试、交流书法,就用王羲之的行书。 “陆九郎的身份对外是十七岁,还年轻,我还可以学,我上辈子本来就会国画,也会些许棋艺,背过无数棋谱,儒经、书法、玄学、策论,这些都可以学,拿出冲高考的气势来,不信学不精。” 屋外寒风刮擦枯枝,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冷气吹得炉里炭火东倒西歪。陆安闻见了烟味儿。屋里虽然有炭火,却也不够暖,她的手很稳,落笔的启功体也稳稳当当。 写了十张大字后,她想:好了,陆家人应该冷得差不多了,可以去刷刷孝顺值,并且为今天偷跑善后了。 ——陆安很习惯做事先忧败,这次偷跑出来,她就先预设好了会被抓包的准备,并且提前想好了对策。 孝顺,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护身符。 陆安将剩下的废纸叠好放角落里,用石头压好。再把房州通判拨给她的炭火全装进厨房搜罗来的箩筐中,还有一些米和肉,往背上一背,就往采造务去。据她了解,陆山岳就被分到那里负责砍伐和搬运木材。 魏三娘子的身体比常人虚弱,哪怕之前天天锻炼,如今也才是普通人水准,于是采造务不少人就看到有郎君背着一箩筐的炭摇摇晃晃走在路上,“他”的身形很单薄,白净的额头汗涔涔的,眼神却是十分坚毅明亮。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走进了配所里陆家人的住处。 陆家人也看到了陆安。立刻就有人冲过来,一口一个九哥,接过她背上的箩筐,两眼发绿,像是饿了几天的狼。热情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安是什么救世主呢。 “哎呀!九哥,你带了这么多炭来啊!大老远背过来,太辛苦了。还有鸡蛋——鸡蛋九哥怎不留着自己吃!你自幼体弱,才该补补。啊!还有肉——” 陆家人神色感动,他们又不傻,知道那通判绝不会给他们开后门,这些东西都是陆安从牙缝里省出来给他们的。哪怕他们是同族,陆安也不是一定要做到这个程度。自古锦上添花常常有,雪中送炭不常见。 陆安微笑地看着他们,视线不准痕迹地在陆家人的身上扫过。 这些人脸面、掌心、手臂、还有腿部,都有或多或少被树枝刮伤的痕迹。她走进来的时候,还看到不少熟人气喘吁吁地搬运着木材,和配所里其他犯人一起,三十人一组,膝盖弯曲着,腰背驮着,身体左摇右晃着,缓慢地前进,饥饿和疲惫折磨着他们。 而陆家其他人也不是干坐着不干活,他们才搬过几轮,正在休息。 陆安感觉好感和声望刷了一点了,又佯装无意地问:“怎不见二哥?”陆家小辈便神色尴尬起来。 很快,有人小声说:“二哥在坑治务。” 坑治务要挖矿,比搬木头更累更危险——很明显,这个分配是他们想办法促成的。 他们不满陆二郎已久,之前陆安的挑拨也挑拨到点子上。这些人没有立刻动手排挤是因为感觉自己还要仰仗陆二郎,后来发现陆二郎没用了,便纷纷抛弃了他,还踩他一脚,用来讨好陆安。 陆安听到这话,只是神色不动,又问:“祖父在何处?” 便有人带她去见陆山岳。 陆山岳得知她带了东西来,哪怕明知道对方是为了表明自己有孝心,还是禁不住眼中神色一暖:“你有心了。” 又问:“字练的如何?可有松懈?” 陆安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字帖:“请祖父过目。” 陆山岳根本没见过陆安练字有成的效果,此刻拿起字帖一看,当时就被惊到了—— 这字既有三馆楷书的精丽庄严,又仿佛透露着一股儒家的温良恭俭,用笔爽利,结构却出奇的稳…… 这绝对是最适合“颂圣德,歌太平”的字体! 字体还能走这种风格?! 陆山岳抬头看向面前女郎,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第15章 陆安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将练习的字递给陆山岳后,就告退了。只是离开之前,还把自己此前和房州通判下山时,顺路采的一些药材留了下来。 都是一些二月能看到的药材,能不能对陆家人有作用不知道,反正东西放这里了,看上去就很诚心很记挂人。 陆山岳反而沉默了。 他仿佛看到了陆家其他不明真相的人就像是一匹又一匹被抚摸的骏马,被陆安亲昵地拍拍脖颈摸摸腮再挠挠颧骨,就会激动地甩起尾巴,将脸凑过来,在对方掌心上蹭过来,蹭过去。 在其他陆家人眼里,九郎真是哪哪都好,重情重义,将来若真能让她找到机会趁势而起,陆家子弟就会再次有靠山了。 偏偏陆山岳不可能把陆安的身份公开。 私心里,他如今对陆安的感受的的确确是警戒和欣赏交杂,既想教导她,又为陆家担忧。 而且,哪怕知道对方在做戏,陆山岳都不敢保证,在他看到陆安满头大汗,背着自己也份额不多的石炭、米粮和鸡蛋走进来时,心中没有起一星半点波澜。 “也罢……” 陆山岳思索着,请人去给房州知州托个话,询问能不能让对方和通判稍作商量,开一开方便之门,好让陆安在念书练字方面有疑虑的地方,能够过来问一问他。 ——他人虽然被困在采造务,但这点面子,人家倒不至于不给。 至于陆安,她出了采造务,又去了坑治务。远远地,就看到陆二郎正从矿洞口背着一大箩筐矿石出来。天边的云很阴沉,看着像是要下雨,而看到陆安走近的陆二郎,脸色也一下子阴沉了下去。 他把背上的箩筐放下,直接说:“怎么,来看我如何苟延残喘,满身狼藉,卑躬屈膝与你?” 原本他们的过节不算太重,陆寅是当众找了陆安麻烦没有错,但立刻就被陆安借诗句嘲讽回去了,后续还被陆安挑拨了和族人的关系,本来能够在咏梅词上大出风头,结果风头还被陆安设计抢了,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么一来一回,本该是扯平了。 偏偏遇到匪徒之后那几天,陆寅心里一直憋着气——被同辈背叛,推出去面对第五旉,然后又遭遇第五旉的言语羞辱。他认定了陆安已经私底下和第五旉有所勾连,或许是投靠,或许是利益交换,总之那段路上憋得发疯,就继续找陆安麻烦。 陆安每天吃完饭,要悬腕练字,本来天就冷,把手伸出来是偌大勇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而陆寅在旁边冷嘲热讽陆安字丑,并且故意说她既然已经投靠了第五旉,何必再用这破纸贱墨,又说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嘲讽陆安心不正。 陆安一心练字,完全将那些话当耳边风,可对方叽叽歪歪的实在影响心情。 ——更何况她手上生了冻疮,对方多打扰她一时半会,她就要多冻手一会,冻疮处便会更加痒,更加严重。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面对陆寅状似自嘲的那句“苟延残喘”的说法,陆安没有任何回复,只是问:“听闻二哥当年,七岁开蒙,九岁能文,十三贯涉经史,十五补太学生?” 陆寅懒懒散散地说:“是又如何?” 陆安又问:“不知是上舍、内舍还是外舍?” 陆寅幽幽地看着她:“咱们同是陆家人,你连我是哪一舍都不知道?” 陆安却是说:“不知为何,我去问过祖父,祖父却说,我安心念书便是,不必要问那么多。” 陆寅啧啧称奇,但也没多想,随口告诉陆安自己是哪个舍的。陆安又问了他有什么同学,讲师是谁,舍内环境怎么样,陆寅很茫然,但还是告诉他了。 ——反正这些东西,陆安不管问哪个陆家人都能问出来。 然后,陆安问完就走了。 陆二郎:? 他本来以为陆安要么是来羞辱他,要么是来故意施恩与他,试图和他一笑泯恩仇的。他本来都想好了,如果是后者,他一定要好好羞辱陆安一顿,让他知道,哪怕他现在落到这个地步,也绝不是陆九郎能够轻易交好的。 结果,问完一通奇奇怪怪的问题,人就走了?就走了? 陆寅百思不得其解。 旁边的人又催他:“别站着不动,你不会是想偷懒少干一些吧。” 陆寅当然不愿意被人看作偷奸耍滑的人,当下重新背起箩筐,旁边的人负责往箩筐里又努力多塞塞几块矿石,陆寅便背着矿石去烧火锻造的地方。 直跑了三趟运输矿石,每一次搬运路上都有人努力往里面多加塞,生怕他故意弄得中间空隙大,好省力气——也不只是针对陆寅,每一个运输矿石的人都会被这么对待,监工守在路上,看到人就塞矿石,还拿木棍使劲往箩筐里捅。 陆寅累得满脸是汗,待到终于可以脱下箩筐时,身上一轻松,都差点跪在了地上。 但这些对陆寅而言,都不那么重要。他运了一天的矿,思索了一天陆安的做法,最后得出两个字:“有病。” * 房州通判从家中踱步过来,看陆安一个人待在衙门里,会不会觉得害怕。 来了三次,就撞见三次陆安或是在看《礼》经,或是在练字。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4节 欣慰的同时,不忘关心:“九郎,你又看了一天的《礼》,练了一天的字,别站在风口,出汗又吹风,小心生病。” 陆安便作揖感谢了房州通判的关心。 ——礼记当然是借房州通判的。她自己没钱买书。 等房州通判离开后,没多久陆安又开始学习房州本地方言,避免日后需要和底层那些不懂官话的百姓交流时,身旁还得带个翻译官。 到了晚上,就是需要点灯的时候了。 但是陆安作为犯人,是没有灯油钱的,而通判不知出于哪种目的,也并没有在这方面提供支援。 以往,陆安这时候就洗洗睡了,但今天,她抱着《礼》经就去了这个地方知名的花楼,往门口一站,在别人要招揽她进去的时候,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笑容:“我不进去,我兄长在里边,他让我在外边等。” 然后开始借着花楼门口的灯开始看书。 看门人见到这一幕,面色十分古怪。 这是哪里来的书呆子,在花楼门口看书? 想要驱赶,又拿不准对方兄长是不是真的在里面销金,犹豫了半天,还是过去询问了一下情况。 而书呆子却仿佛受到冒犯的样子,拿眼睛微微瞪他:“我还会骗你?你且听好了!我兄长姓钱,名字叫什么真不能跟你说,人称二郎!他是太学生!太学生你知道吗!整个大薪也才三千人!他还是上舍学生。” 读书人?还是太学生? 看门人大惊,遂不敢再提, 陆安就着花楼的灯看了一夜书。在天将明的时候离开。 第二天晚上又来。 如此一段时间后,手上的《礼》经及注本也终于快要看完了。 而正在服役的陆二郎,也终于听到一些奇怪的议论声。 “你们听说了吗?房州来了一名太学生,日日夜宿花楼,每隔数日还换一家,短短半个月,竟已辗转了七家花楼!” “嘶!好一个色中饿鬼!” 陆寅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点头。 因着家风,也因着实在不喜这些地方,他向来对文人雅士里流行的狎妓不屑一顾。 又听那边说:“不过这太学生自己好色,对幼弟却看得很紧,坚决不许他进花楼,说是会移了性情。便让弟弟在门口等,他那弟弟也是个呆子,竟真的在门口拿着书看,等了兄长一宿。” 陆寅心中再次暗暗点头,作出评点:虽然这太学生贪花好色,对幼弟倒是颇有爱护,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只是不知是他哪位同窗——若说只以有兄弟和逛花楼这两样来搜寻,那符合条件的人可真是触目皆是了。 “那弟弟天天到花楼前,可又无人见过他兄长,有人怀疑那太学生的身份是唬人的,弟弟只是为了蹭花楼的灯火看书,可旁人一问,那弟弟竟对答如流,连上舍有多少人,讲师姓甚名谁,装潢如何都能答得出来。” 陆寅本来当个打发时间的故事听的,但越听,越感觉不对劲。一问,得知那弟弟自称兄长姓钱,序二。 ——而钱这个姓,是百家姓第二(第一为国姓)。 陆二郎:“……” “陆、安!!!” 怒吼声惊起一阵飞鸟。 * 陆安自然不是像陆寅猜测那样,只是为了报复他——或许有点小心思,但不过是顺手为之。 她说了要恢复高三的冲刺阶段,那就会用极大的自制力去规划自己的时间表。 每日午夜子时到清晨卯时,在花楼门口看书,《礼记》已经看完了,又借了一本《论语集解》。 卯时回衙门,浅浅睡一个半时辰,便起床刷牙洗脸晨练吃早饭。 而后帮房州通判做事。 到了午时,先用餐,而后悬腕练半个时辰书法。 再小小睡半个时辰补觉。 下午需要她去衙门帮忙她就去,如果不需要就继续看《论语集解》,顺便复习《礼记》,然后又练书法。 先练半个时辰启功体,再练半个时辰书圣的行书。都无本可摹,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去练习。 到了晚上,自然是继续补觉,直到花楼起灯,午夜再至。 如此坚持两个月,纸铺主人送的废纸快用完了,那笔字也愈发好了,完全不惧科举考官严苛的目光,《论语集解》、《礼记》还有新借的《毛诗笺》也烂熟于心。 陆安琢磨着,要搞点其他营生。总不能每次都去讨要废纸吧。 她是能厚着脸皮做这事,可店主人也没那么多废纸啊。 正琢磨着,却是有衙役来唤她:“九郎,通判请你到他家去。” 第16章 五月初五,端午节。 这就是房州通判找她来的原因。 “虽不能让九郎你出衙门到街上去,但终究是过节,应当好好顺从一下节日习俗。” 于是便有通判家中婢女二话不说,笑着要拉陆安,带她去沐浴。 陆安还不好推辞,端午浴兰汤是从战国就开始的习俗,用兰草等药草煎水泡澡,祛除邪气。 只能以不习惯有人伺候为由,让婢女出房间。 回过头来看着房中那个已经放了大半桶热水,水汽在上方颤颤悠悠蒸腾的浴桶,陆安叹了口气,伸手解下头巾,乌发滚滚而落。 从她走上女扮男装考科举这条道路起,往后相似的经历肯定不少。 上官宴请你,你去其家中,住宿时人家总要提供热水沐浴吧。 友人请你外出游学,你总不能天天不洗澡吧。 哪怕不洗澡,去人家家里,人家热情招待你,婢女端着汤往你面前俏生生一站,说:“婢为郎君洗足。”那你总不能说:我习惯不洗脚上床睡觉吧, 当然,这么说也行——只要你不怕成为同僚口中的谈资。 她现在只能从微弱起,就给周围人树立一个印象,那就是——陆九郎洗澡沐浴不爱旁人伺候。 陆安褪去衣物,进了浴桶,濛濛乳白将她的身影笼罩得模模糊糊,水面上漂浮着兰草的花与叶,以及其他香草植物,她仔仔细细洗了个热水澡,又将头发也洗了,换上婢女提前准备好的葛衣,便喊人进来为她擦拭头发。 两名婢女捧着皂角木梳和柔软的棉布推门进来,而后便是忍不住低呼一声:“呀!” 眼前刚出浴的郎君真俊呀,长发未束,薄衫浅笑。 “劳烦了。” 说的话也像碎玉那般好听。 可谓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婢女面色一红,一左一右上前,一个为她擦拭湿发,另一个仔细着将头发梳拢,待发丝稍干,便取来一旁的头巾,重新为她束发。 等这一系列事情做完了,正好赶上房州通判用饭。他人很节俭,一碗鸡丝汤面,甜包子咸包子各两个竟也足够了,陆安来了,也只是多添一碗面,一份包子的事。 房州通判见着陆安,便是眼睛一亮:“九郎真真是风采过人。” 又将手边端午扇递给她:“祖宗规矩,持端午扇,驱暑毒、祈福瑞。” 陆安接过端午扇:“谢大人。” 郎君手中多出一柄折扇,那姿态更添雅致风流了。 房州通判十分懊恼自己家里没有女儿,不然高低要老着脸皮问陆安,有没有兴趣给他当女婿。 “先吃面吧。”此刻,他只能如此遗憾地说。 等面吃完了,房州通判竟还拿出千钱赠与她:“我瞧你那纸张快用完了,练字是水磨功夫,荒废不得,你既然叫我一声大人,唤我一句长辈,这钱你可得收了。” 陆安惊愕地看着房州通判。 一听这话,她立刻就猜到了对方早已知晓她偷跑的事,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猜出来后,陆安不见任何不安,照样起身,拱手作揖:“长者赐,不敢辞。” 却是半点不提自己偷跑的事。 房州通判瞪眼看着陆安,陆安也静静回望着房州通判,一双眼睛黑玉似的亮。 对视了二三息,房州通判突兀地指着陆安,大笑出声:“有意思,哈哈哈,实在有意思,不错不错,就该如此!” 陆安微微笑着,仿若君子谦谦。 ——无论如何,不管对方是真猜到还是诈她,她都绝不会先一步承认。 房州通判看她一眼,和她说:“最近你好好待在衙门里,如果不是我和知州带你出去,你便不要出门了,切莫将把柄遗漏给旁人。” 陆安点头应是。 房州通判又问:“你可曾了解过律法?” 陆安道:“暂未涉猎。” 房州通判听了这话,沉吟片刻,道:“本朝进士会试律义与断案,明日本官会在衙上断案,你便旁听吧。” 陆安一喜:“谢大人。” * 薪朝的端午节从五月初一开始,一共庆祝五日,但官员放假只放一天。五月初二时,衙门又开门了。 陆九郎一身葛衣,腰间丝绦扎束,往州院一站,显得这阴暗地儿都亮堂了起来。 房州通判今日受理的第一个诉状,乃是父母溺婴事件。 当案件送到房州通判这个首席法官这里的时候,一系列证人证词证物,嫌犯供词以及仵作相关检验,都已经经过一次庭审,收集完毕了。法司也给出了犯人触犯的刑法条例,依法该判什么刑罚。房州通判只需要看一遍判决书,决定是否定判就可以了。 房州通判依照流程,向被告到州院那对父母宣读判词:“依本朝律例,故杀子孙,徒二年,是否服判?” 若他们说不服判,坚持有冤要伸,那不论证据有多明显,都是需要由新的推勘官重新审理这个案件,重来一遍之前的司法程序。 好在这对父母不是那种滚刀肉,本来被告之后就吓破胆了,他们并不知晓这事犯法,如今一路经过取证、庭审、判决一系列流程,只敢呆在庭下瑟瑟颤抖,被一问是否服判,便抖着嗓子说:“服、服判……”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5节 陆安站在一旁,手里还有房州通判给她提供的笔和竹简,方便她拿在手上作些许记录。 ‘故杀子孙徒二年’——陆安将这条律法记了下来。又将司法过程牢牢记在心里。 然后是第二个诉状。 是丈夫状告妻弟,言妻子父母皆亡后,妻弟不肯分家产与妻子。 对此,房州通判肯定的判决是:“本朝律例,父母已亡,儿女分产,女合得男之半。” 随后将遗产重新分配,儿子得两份,女儿得一份。 再然后,命人打了这家女婿几棍子。因为他作为女婿,去窥伺妻家财产。纵然事出有因,但也需要小惩,以儆效尤。 ‘女合得男之半’——陆安又把这条法律规定记了下来。 并且深深感慨:一直以为古代女性是没有继承权的,现在看来,至少薪朝(宋朝)还是能拿到三分之一的财产的。 到了第三个诉状。 这是另一位丈夫,他状告自己妻子不贞,理由是他外出经商两年里,只在五个月前归家过一次,然后五个月后,妻子居然产子了。 这本该是一目了然的判决,但是让陆安诧异的是,房州通判拿到判决书时,竟是沉吟不断。 他问负责审理犯罪事实的推勘官:“只有这一处证据?并未寻到奸夫,也未曾目睹和奸之景?” 推勘官拱手回:“是。” 房州通判听了之后,竟是对堂下丈夫说:“常人确是怀妊十月、九月,然而世间也有异事,非常理能断。” 然后引经据典,从老子托于李母胞中七十二年,说到华胥妊十六月,生伏羲于成纪,再有钩弋夫人怀昭帝十四月乃生,还说黄牛羌人就常有怀孕六月就生的……一应奇异月份生子,足足列了十三个例子,使底下商人听得一愣一愣:“所以,我妻子不是与人和奸,而是我儿子天生神异?” 房州通判抚须颔首。 陆安一脸懵逼。 然后商人就高高兴兴接受这个判决,携妻带子归家了。 陆安更懵逼了。 待到一天断案结束后,她人还带着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房州通判看向她,问:“九郎初逢断案,感觉如何?” 陆安欲言又止。 房州通判见她模样,稍一思索,便笑了:“可是对‘怀妊五月产子’这个案件判决有所疑虑?” 陆安点了点头,在房州通判鼓励的眼神下,斟酌着词汇表示:“大人所举非常例生子,皆是神鬼之说,或是奇闻异事,真实性存疑,为何会判处妇人怀妊五月产子无有疑虑?” 房州通判笑道:“那些确实是神鬼之说,虚幻之言,无法取信于人。” 陆安:“那……” 房州通判反问她:“可是,九郎你能肯定世间一定没有妇人五月产子么?” 陆安:“……” 她当然能确定,根据科学依据,五个月,胎儿身上的器官才刚开始发育,肺部更是不具备基础呼吸功能,能产什么。 但是,这里是古代,古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还以为胎儿在母腹一开始就是有型的。 “大人的意思是……既然证据不足,又无法确定此子必然不是商人之子,便不能武断决定妇人与人通奸?” 房州通判赞道:“孺子可教也。” 他细细地给陆安分析:“法是法,情是情,法不外乎人情。若我判定妇人之子非是商人骨肉,那这妇人遭遇如何,想来九郎应该清楚。” “其会被丈夫休弃,周遭乡亲会视妇人为不贞之妇,对她多有唾弃,其子也会成为奸生子,自小多受歧视。” 房州通判缓缓说出来:“然而并没有严实证据证明妇人真的与外人通奸过,怎能令她凭空受此折难呢?” ——万一,其实不是和奸,是被(逼)(奸),但不敢告诉丈夫呢。 你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更甚至,在古人眼里,五月产子是有那么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出现的。 陆安已然明了。 这是独属于儒家的决狱方法。情中有法,法中见情。 若是法家来判定,那绝对不会以这样的方法。 先不说“神道设教”本就是儒家的东西,只说法家历来信奉珍惜自己性命的人算不得好人,需要被教育,根据韩非子的说法,在法家眼里,真正应该受到的嘉奖人是:能为官府去死的人、见识短浅服从权力的人、除了种地没别的本领的人、没有智慧逆来顺受的人、不敢反抗只懂尊上的人、给官府充当耳目的人。 生下父不详之子的妇人,不符合以上几种,更符合“珍惜自己性命的人”。因为她生下父不详之子后,没有对自己作出相应惩罚。 陆安上辈子在少年时,正逢社会尊法踩儒,她便也受到影响,觉得儒家不是个好东西,但当她心生好奇,去看了法家代表的《五蠹》《六反》《商君书》后,她就发现……法家和现代法治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如果儒家是希望百姓能够当个顺民,那至少还是个人,但如果让法家掌权,百姓连人都不是了,而是一匹匹牛马,吃草产奶,无论如何被压榨也只像牛马一样,甩甩尾巴,低头愚从。 房州通判看着陆安面上沉思之色,露出欣慰的笑容,问她:“若是九郎,当如何断案?” 陆安思索片刻,用了海瑞《治安疏》里的话:“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 房州通判完全没想到陆安能总结出这样一番话,他的心一下子就疯狂跳动起来了,但他没有一下子就大声夸耀,生怕惊扰了眼前人,只是很小心,很小声地,谨慎地去问:“为何如此?” 陆安又开始思索了,她想得很慢——刑法不在她的专业范围。但房州通判很有耐心,他连呼吸都屏住了,只静静看着陆安,眸光微亮。 “唔,因为……法……”陆安顿了一下,脸上倏忽浮现笑容。 她已知在古代,要如何行法了:“若无法可依,唯抑强扶弱而已!” “好!”房州通判扬高了声音,已是迫不及待将这一句“好”送出。 他看着陆安的目光,是在看珍珠,是在看璞玉,是在看天下百姓,又将迎来一位父母官。 陆安却是长揖到地:“今日,安多谢大人教导之恩。” 如果不是房州通判毫不藏私,带她到公堂上,事后还帮她解析,她许多事情上是不知真意的。恐怕要多跌几次跟头才能晓得一些道理。 陆安是真的很感谢能遇上这样一位赏识她的长辈,为她保驾护航。 第17章 雷声巨响,令午睡的陆安坐起,打眼一看窗外,竟是下起了大雨。 陆安侧头看了一眼自己手工做的日历,数了一下圈圈:“离端午已经过了十六日了。” 这些天她每日练字念书去州院学断案,日子过得无比充实。今天又是一日休沐,她下午不用去衙门,本来打算好好睡一觉的,没想到五月天的雷阵雨直接催醒了她。 陆安慢吞吞洗了脸后,索性赏起了雨景。雨势慢慢变大,风也大,吹得檐下灯笼摇摇晃晃——虽然她没钱买风油,但是衙门还是要挂灯笼的,方便哪一天晚上官吏需要通宵办公。 除了风声雨声,一切静谧。 然后,陆安就听到了脚步声。 一个人撑着一柄朱红色的伞,从衙门前院走向后院,而后敲响了她的门:“九郎可在?” 这个声音是……房州知州? 他们可从未有过交集。 而且,是什么事情能让一州之长亲自过来,身边还没有其他人? 陆安很是讶异,走过去开门:“州尊请入。” 房州知州进屋檐下时,已经把朱红伞收起来了,此刻他摇了摇头,道:“身上衣服有水渍,便不进去了。九郎,我且问你一件事,你可会行酒令?” 陆安点点头:“会些许。” 大学时和同学玩过不少次,都是模仿着古人的酒令玩的。 “那便好。”房州知州登时笑眯眯起来:“官家欲大赦天下,赦免对象仅限于配隶之徒。” 陆安没想到惊喜来的这么快。 短暂的错愕后,她立刻发问:“可是有什么条件?” 房州知州抚掌笑道:“九郎聪慧。” 随后道:“毕竟配隶之徒,多是罪犯,也不能随意释放。官家的意思是,只放一些有深刻悔过意味的隶徒。” 陆安一下子抓住了重点:“哪种情况方为有深刻悔过意味?” 房州知州赞赏地看了陆安一眼,道:“以八行为标准。” 他理所当然觉得,陆家九郎会知道八行是什么,这是常识,不用说。 也幸好陆安确实学过这个知识点。 八行,就是指八种美德:孝顺父母、友爱兄弟、与内亲和睦相处、与外亲和睦相处、讲信用、体恤地方百姓、忠君、明白义与利的区别,保持和谐。 具备八行的士子,可以直接免试进入太学上舍。 ——其实就是只看人品,有没有才华无所谓。 而谁具备这些美德,够不够八种,那就得看地方官愿不愿意扶持你了。 陆安面色凝重起来:“是要八行俱全吗?” 房州知州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不必,只需符合其中一项即可。你既然会行酒令,就随我去参加一场宴会,拿出你的文采来,将名声打出去。如此,便能通过此次特赦,脱离隶身。” 房州知州顿了顿,又道:“不过此次你会有一些竞争对手。他们未必是隶徒,也可能是某些大族看重了配所哪个人才,决心帮扶对方,卖对方一个人情。不过你且放心,只要你将才华施展出来,对外有个名头,不会有人能够抢你名额。” 陆安懂了。 她有后台,内定了。 她也心知肚明,平白无故,房州知州为什么要这么关照她——肯定是陆山岳向房州知州说了什么,让房州知州明了,陆家如今的想法就是倾向于把资源给她。 那陆安就不客气了:“多谢州尊栽培。” ——反正她不说,房州知州没反应过来要说,那她就当不知道陆山岳出了力。 * 五月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等陆安到了开宴会的地方时,乌云已经散尽,又是一片晴朗天空了。 陆安随着房州知州步入堂中,他们是压轴出场——后面还有个房州通判没到,这一刻,场内所有秀士儒生都看了过来,如同银幕一下子聚了光。 陆安心理素质极好,被这么关注也没有怯场,泰然自若地行在房州知州身侧。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6节 便有一个中年文士走过来,含笑道:“我说州尊为何姗姗来迟,原是接神仙人物去了。” 看向陆安:“不知郎君姓第?” 陆安拱手一礼:“某姓陆,于家中行九。” ——当世人相遇,基本都是询问对方姓第,而非姓名,皆因如今士大夫以被旁人称呼行第为荣,上行下效,社会风气便成了如此。 那中年文士便笑:“原是陆九郎。” 然后便是房州知州的轻声的介绍,也是将陆安引给大众,引向台前的一次交互。 陆安就知道了,这次宴会,房州五大家族都来了。 五大家族之首是赵家,自薪朝开创以来,从首次科举到现在,竟有足足二十五人登第,其中二人官至尚书。 其下便是戢氏,是新兴的家族,一门五进士,父于太平五年中第,官至兵部侍郎,其四个儿子全是进士出身,长子官至门下侍郎,次子得任国子博士,三子如今是太中大夫,四子也是京官,任太常寺奉礼郎。 余下三家,在本朝也出过一二名人,这才使得他们发展为本地望族。 大家都是面子人,自然不会出现有人跳出来当着房州知州的面挑衅她,贬低她这种事,长辈一口一个贤侄,同辈亲切称呼九郎,一片和乐融融。 赵公麟也在场,他迟疑良久,还是蹭过来,小声问:“陆兄,你既然认识州尊,之前怎么会那么……落魄?” 很明显,他要是搞不明白这件事,今晚一定会在床上辗转反侧的。 陆安手一抖,展开折扇,轻轻遮住两人的脸,也小声说:“那时还不熟,这两日才攀上的。” 赵公麟他信了,恍然大悟之后,又小声说:“那你可要小心朱家那边,朱三十一直想拜州尊为师,但州尊对他一直冷冷淡淡,他这个人可是铆足了劲要在这次宴会上一展胸中才学,州尊对你另眼相待,他家长辈肯定会针对你。” 陆安微讶:“他家长辈还敢当众不给州尊脸面?” 赵公麟老实地说:“那倒不会,只是他们家惯喜欢换题,这一题比不过你,就换下一题,总有一题能胜。然后他家给房州交了很多税,州尊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朱三十这个人别的不说,才学方面倒是很……唔……” 迟疑半天,他挑出一个词“均衡”。 “哦?”陆安眉眼十分平静:“那不巧,我才学方面也很均衡。” 有人轻轻敲了一下扇面,陆安收起折扇,就见房州知州忍俊不禁的脸:“莫要再说悄悄话了,该入座了。” 如此亲切,令得周边人频频相望。 其中一道目光牢牢盯在她身上,在被赵公麟提醒后,这道混在人群里的目光就明显得像是湖面上泼洒的汽油,只差一点火星子,就能呼啦一下燃烧。 陆安压根没有去看到目光来处到底是谁,径直落座,开宴。 唐宋年间和现代不一样,现代喝酒是在饭前上酒,一边喝一边等上菜,菜到了之后边喝酒吃菜边聊天,但是唐宋年间皆是食后饮酒,饭前和饭中上酒,那是不通礼数。 薪朝和大宋相似,也是在众人饭饱之后,将酒端上来,然后房州知州就笑着说:“有酒无令怎么行,不然行个酒令吧。” 在场人一下子就好像气宇轩昂了起来——正餐来了。 随后就是好几个人识相捧哏,将房州知州捧得飘飘然,而后才有人:“如此,便请州尊设令。” 房州知州笑着说:“宴席正热,也不做太刁难的酒令,免得扰了大家兴致。传闻《启颜录》有言:汉武帝置酒,命群臣为大言,小者饮酒。咱们稍作改动,也行此大言令。” 当大佬的,永远不用担心自己的话没人接,他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上道地问做了什么改动,等听完之后再夸改得好,改得妙,州尊因地制宜,改动之后更符合宴会氛围了。 实际上…… 陆安听着,其实不就是:原先汉武帝搞的酒令是让大臣们在宴席上说大话,也就是吹牛,谁的大话“最小”,就要受罚饮酒。 然后,房州知州改成了,第一个人说大话,第二个人要证明前一个人说的不是大话,是实话,而且要以经史典籍、诗词歌赋和曲作答,可以寻典,亦可自作,如果无法证实,第二个人就要罚酒。 还得押韵,押“霁”韵。 倒也看不出来改的好在哪里,反正全场都说好。 大家都说:“请州尊为令官。” 房州知州便笑着说:“好。” 随后,拿筷子敲着盏沿,在叮叮当当声中吟唱:“吾与邓禹为兄弟,同舟共济,共待雨霁。” ——邓禹,是东汉年间人物。 他看向房州通判,房州通判沉吟片刻,指那收拢起来的朱红伞:“禹伞闭!雨伞闭!君与邓禹千古契!” 房州知州叫了声好。 ——他单名一个晱字,读音就是“伞” 又到了房州通判传令,他道:“吾当毙,因好财而刮币!该说!该说!” 他身后一人顺口接道:“说通判屋中开天窗漏呓,怎不是刮币?” ——民间谚语,贪官荼毒生民、鱼肉乡里的行为被称为开天窗,意为这种行为如同揭开百姓的天灵盖。 紧接着那人又说:“吾父为吾计,家中有兄弟。” 到赵公麟了。他精神一振:“确是箍箍。” ——箍箍与哥哥谐音。他前面那人今日头上戴着一个发箍。 房州知州当即拍手笑:“哈哈!对得倒巧,但不合韵!” “啊呀!”赵公麟顿时懊恼起来,一拍脑袋,然后举起酒杯,一口喝完,转手给大家看了杯底,然后擦擦嘴角,看向陆安:“吾见混沌初开神睥睨。” 这回他记得押“霁”韵了。 陆安目中流露思索,而后一笑,叫人拿来一枚鸡蛋,打在碗里:“此物一破混沌泄,君可目盻?” ——混沌如鸡子,众所周知。 陆安转头看向下一个人:“吾非人乃神裔!” 对方傻眼了:“神……神……算了!不见神,吾见酒中仙去!” 而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满桌大笑。 接下来又传了好几个人,然后又到第二轮。第二轮大家换了位置,这样更有趣。 房州知州又来人名:“吾见白起人间滞。” 这次是陆安坐他身边,便笑对:“雪下纷纷便是白起诣。” 又看向下一个人,正是那朱三十一郎:“吾不识肉味至今岁。” 朱家郎君直言:“此时是五月丽。” 这是化用了“三月不识肉味”的典故,三月不识肉味,那五月就识了。 ——偏对也是对,就像押韵可以用相似音韵通押一样。 陆安含笑瞥过去,算他对。 朱家郎君又看向他后面那个人,说了一个酒令,后面那个人答不出来,喝了一杯酒,然后看向再下面的人…… 如此两三轮,宾主尽欢,但是显不出谁有才没才。 便见那朱家家主拿出一个头细屁股粗,类似于不倒翁的玩偶,笑着说:“不如换个玩法,以此于桌上转圈,转到谁就谁接令,出令者不能出过于浅显的令,如何?” 第18章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他的中途换题来了! 在场的许多人都可以说是熟人了,经常一起组局,听到这话,还有种“果然来了”的感觉。 便有人笑眯眯地说:“好啊,不如让你朱大官人来转这个玩意儿?” 朱家家主也不跟他客气,直接说:“行!那吾就献丑了。” 说着,将那细长不倒翁放在大圆桌中间,手一拍,它就骨碌碌转了起来。 在朱家家主满眼的喜悦下,这不倒翁面向朱三十郎,细棍脑袋朝着他的方向一倒一回,一倒一回,笑容十分可掬。 “咦?是我。”朱三十郎明显兴奋起来,但又压着笑意,起身对着朱家家主一礼:“不知此次何人起令?” 朱家家主又对大家说:“公平起见,不若再以此玩偶转圈,挑一个人起令?这一次便不限韵了,如何?” 房州知州没有意见,其他人便也赞同了这个想法。 于是朱家家主手再一转,不倒翁继续跳起回旋舞,转了一圈又一圈,止在座中一位王姓举子面前。 两人眼神一触即分,所有交流都在这一眼中。 王姓举子也起身,和朱三十郎互相行了一礼,才道:“吾妹虽贤,却恃才傲物。” 朱三十郎看了王姓举子一眼,接道:“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座中数人脱口叫好。 “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这句话,出自《世说新语》里的《贤媛》篇,讲的是一代才女谢道韫嫁给王凝之后,对王凝之特别不满,回家和家里人反讽:“没想到天地之间,竟有王郎这样的人。”这事还演变成了成语“天壤王郎”,用来指妻子看不起丈夫。 既然出自《贤媛》,就代表当时社会没有人觉得谢道韫这么说就不贤了。正好就接应了上令那句“虽贤,却恃才傲物”。 还一语双关,道出此人这么搬弄自己妹妹是非,很不是人。 在朱三十郎责备的视线下,王姓举子似乎羞愧得无地自容,拱了拱手便坐了回去,再不敢抬头。 有着王姓举子的衬托,朱三十郎一下子光芒万丈起来,便连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两位尊者都对他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朱三十郎似乎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常人都会去做的事,不卑不亢地坐回座位上,拿起不倒翁:“接下来是我了。” 而后,开转。 …… 接下来几次,在场的人基本都被转到了,但要么是回不上来,要么是回得没有那一句“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惊艳,彼时座中风头最盛者,只有朱三十郎。 朱三十郎又是一次被选中,回出了一个很好的酒令之后,手一转不倒翁,这一次,不倒翁指向了陆安。 两人目光对在了一起。 朱三十郎的视线里,带着些许审视。在他眼中,陆安是一个温和、俊朗、有气质、才华也不错的郎君,但,有些无趣。 像陆九郎这样的人,朱三十郎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虽然有些才华,却不会变通,做事抓死理,才会显得无趣。 于是就笑道:“陆兄且听:吾好奢侈,白玉为堂金作马,日拥娇妻美妾为乐。” 这也确实是大话,因为朱三十郎要养望,整个房州士族,无人不知他为人节俭,不近女色,腰间还时常别着一卷书简。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7节 ——这又是在侧面提醒房州知州,他朱延年是怎样一个优秀的人。 朱三十郎自己出了酒令,在场众人便又看向了陆安。 他们又不瞎,完全能看出来朱三十郎在单方面对着陆九郎暗潮汹涌,这给的酒令,也不是什么能够轻易对上的东西。 而从用不倒翁之前的行酒令里,陆九郎的回复向来都是出彩但不惊艳,只怕这会儿要低朱三十郎一头喽。 * 所有人都以为还要等一会儿,哪曾想陆九郎手执合起的折扇,遥遥向着朱三十郎腰间书简一点。 “书中自有黄金屋。” 只一句话,便显出其人文字功底深厚,直击要害。 房州知州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黄金屋……好好好!好极了!此句应当装裱!” 戢氏来的不是家主,家主正在汴京当兵部侍郎呢。来的是家主的弟弟,虽未中进士,学识却也不差。 此刻他听到“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一句,本来漫不经心的视线,一下子定格在了陆安脸上。 以前从来没有人把读书在明面上和钱财扯在一起,大家都知道人生在世,绝大多数人念书考科举,都只是为了一个功名利禄而已,谈不上梦想、理想,但大家也都在异口同声扯虎皮,说:读书人当富贵不能淫,当视金钱如粪土。 陆九郎此人,是头一个将读书和这些阿堵物联系起来,赤裸裸的用黄金利禄来引诱人读书。 足以见其实用至上的心理。 但是……但是…… “妙啊。”戢氏低声赞叹。 这便是敢为天下先。 一个连功名都还没有的小子,竟敢直接撕破遮羞布,将最本真的东西盛给世人看。天底下有这种勇气的,绝不多! 若他再年轻个一二十岁,看到这句话,只怕更要一心扑在科举上,不讨黄金屋绝不止息。 而朱三十郎骇然地盯着陆安看,整个人都好似成了一个诡异的静止符号。 这人居然?! 什么板直性子,什么不擅应变,都成了笑话。即使是这个问题是正好问在陆九郎长处,这个回答也足够他扬名。 循规蹈矩?有这样对金银美妾谈笑从容的循规蹈矩吗?! 朱三十郎嘴唇动了动,想说一些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听到身旁好几声深深的吸气声传来,视野里的光彩便好像都被吸走了,只余下眼前一黑。 为了今日,家中提前半个月让他来思考什么样的酒令才能技惊四座,他日琢磨夜琢磨,从人性琢磨到典故知名度再琢磨到旁人能不能立刻想到答案,笔杆子被握住的地方都琢磨得光滑无比了,才想到那句“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但现在,彻底完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一出,谁还会记得他?! 珠玉在前,谁还会觉得朱三十郎艳惊四座? 朱延年闭了闭眼,一时颓然。 在座中,唯有赵公麟心情忐忑。 他看得出来其他人都被这句震撼到了,可他左看看右看看,属实不知这句话到底好在哪里。就像他看忘秋先生的诗词文章,只是觉得特别好特别合心。 然后,就听陆九郎慢吞吞接了后面那句:“书中自有颜如玉。” “砰——” 赵公麟还在苦思冥想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两句话的优秀,然后直接被赵家长辈从椅子上按肩膀按歪了身体,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人还懵逼着,又被自家长辈直接拎起来,听到对方低着声音,语速极快:“咱们家交友不看什么门第之见,你既然觉得这陆姓小子能够相交,就不需要顾及太多,多多走动,可别淡了交情。” 赵公麟:“啊?” 钱和色,自古以来都是绝大多数人追寻高位的第一驱动力。 光有“黄金屋”时,这句话可为上品,但当“颜如玉”一句出来,众人顷刻间就意识到了,这两句话合二为一,才是最完整,最有杀伤力的。 赵家长辈死死抓着赵公麟胳膊不放,满脑子已经在想要怎么通过自家这个傻人有傻福的傻小子,去交好文坛初起的这颗新星了。 赵公麟本人还迷糊着,只感觉这个叮嘱莫名其妙。 他和人交友,什么时候顾及过门第了,而且以前家里也没管过这事啊,不是随便他想和谁玩就和谁玩? 卢氏侧头和朱家家主说话,言语里完全不吝啬对于“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的称赞:“天底下,读书的,不读书的,都要为这句话疯狂了。” 谁不想要黄金屋?谁不想要颜如玉? 朱家家主想不想要没人知道,他只是笑得很不自在,心里疯狂的想歪念头,想着要不要假装一下老古板,抨击这句话太功利了。 然后,他就听到房州知州说:“本官要以它劝学,传遍州县!” 朱家家主一下子就老实了。 他的品鉴能力还在,清楚只要这句话传出去,房州读书人必然会因此变多,更多的家庭都会勒裤腰带送孩子去上学,房州知州的政绩必然会多添一笔。 谁敢拦房州知州,就是和人家的升官过不去。 * 房州知州把进度条拉得过于快了,五大家族过来参宴的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措手不及。 这就把此话铸成劝学利器了?那陆九郎在房州的名声岂非无人能及?至少房州新一代读书人会对着这句话争相传抄,晨窗灯火映照学子辛勤读书模样时,也会映到这句话刻于桌上。不消三年五载,怕是稚童开蒙第一课,也要先高声念:“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小子,占据了房州最大的名望…… 但既然州尊为此站台,各家家主还有戢氏派来的代家主只能强颜欢笑,表示:“有此话在,房州至少能再添三成读书人,劝学大功,吾等在此恭贺州尊了。” 房州通判的视线扫过在场许多人,将那些或崇拜或嫉妒或忌惮或茫然的目光收入眼中,微笑着喝了一口酒。 瞧,他之前的判断完全没有错,兴金溪陆氏者,必为其子。 如今不就已是众人视线之焦?他日陆家九郎必然坐于主位,令在宴人,令天下人北面备弟子礼尊之。 * 朱家家主还打算再挣扎一下,笑着插科打诨:“这话儿真真是石破天惊,不知九郎还有无佳句,某还想再贪一句。”说着将桌上不倒翁往陆安方向推了推。 陆安无可无不可,随意一转,但就是那么巧,不倒翁轱辘轱辘转完,涂着两个大红圆圈的脸就朝着朱三十郎笑了。 朱家家主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了起来,正要开口岔开话题,谁知朱三十郎抢先说:“请陆兄起令。” 朱家家主愣了一下,而后惊喜了起来——他从自家三十郎脸上看到了一丝倔强。 以往的朱三十郎虽然学识不差,但人却缺少了一股冲劲。他一直生活在朱家的庇护下,不论是培养名声还是增加学识,都是由朱家一手操办。 从幼年起就有族中进士为他规划每日看什么书,学什么知识,练哪一家的字帖。 稍大一些,外出做什么事情能够提升名望,学什么技艺能够显得风雅,对外显露自己有什么兴趣能够更方便话题展开,就连交友,都是经过家族调查后,告诉他你和甲交友能学到某某东西,你和乙交友能够显出对方在哪些地方不如你从而突出自己,你和丙交友能够在某某方面去借他家族的势……包括拜房州知州为师,也是经过族中计量后,挑出的最合适、现阶段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朱家并不觉得这样子能够让朱延年得到真正的成长,但是朱延年本人已经习惯如此了,偏偏他又是族中年轻一代最优秀的子弟,朱家思来想去,找不到改变他的方法,便只能继续硬着头皮做下去。 可以说,这样培养出来的朱延年,顺风时会展翅高飞,可一旦受到打击,就很容易退缩,甚至自暴自弃。 但现在,朱家家主看到了希望,一个能够让三十郎更进一步的希望。 于是他又靠坐了回去,看陆安的眼神也带上了感激。 陆安本人却是没有多想,既然不倒翁转向了朱三十郎,那她就正常出个题便是:“吾乃万户侯。” 这已经是很难的酒令了。 窗外虫鸣鸟鸣,窗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思索,如果是他们要怎么对,朱延年也在思索,只余下浅浅呼吸声。 三五个呼吸后,他脸上带上了笑容:“君正当高帝时!” 房州知州一拍手:“不错。这个对得巧妙。” 本朝国姓为柴,然而在【太】【祖】一统天下之前,是他人义子,随着义父姓高,后来才改回本姓。 而《史记·李将军列传》正好有句话叫:“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虽然高帝是指刘邦,但文人用典,偶尔只取字面意思也不是不行——就是科举的时候最好不要这么用。 场中有些人本来跟不上思路,正满脸迷茫着,好在周围有人悟到了这点,低声向他们解释到底为什么这句话对得巧妙。 窗外日光映进,镀在朱延年脸上,能看见郎君脸上细小的绒毛,他听到房州知州的夸奖,笑的时候,那些细小的绒毛好像也在发着光。 然后,他就听到房州知州高兴地说:“我方才想了个酒令,你们对一对,看谁对得最快最好!” 这话一出,朱三十郎立刻又笑不起来了,他侧头看了一眼陆安,一下子压力倍增。 第19章 “请州尊出令。” “请州尊出令。” 陆安和朱延年齐齐拱手,不管心里如何计较,至少面上是一副无所畏惧模样。 房州知州唇角挂着一丝微笑,悠悠道:“这回换个酒令,换成:上要落地无声之物,中要人名贯串,末要诗词。我先起一个,九郎随后。” 紧接着房州知州便说了:“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如何爱养鹅?’廉颇曰:‘鹅毛细翦,是琼珠密洒。’” 而几乎是房州知州语音刚落,陆安便说出自己心中所想:“笔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如何爱种竹?’鲍叔曰:‘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而陆安才说完,朱延年也有了想法,同样脱口而出:“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如何爱种梅?’颜回曰:‘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一次,是朱延年成了众人的焦点。 “好好好,本首酒令可为此次最佳!”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三十郎与九郎,真乃房州双杰。九郎那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已是大道至简的佳句,三十郎这‘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更胜一筹。” “以此词句喻梅,足可夸为千古第一咏梅词!” “这词句我未曾听过,定是三十郎所作,三十郎切莫推辞,快快将整首词写出来,让我们一睹芳容!” 众人言笑晏晏,用言语和目光将朱三十郎团团围住,生怕他跑了去,他们就见不到这首咏梅词的真容了。 唯有陆安没忍住轻轻抿了一口酒,她怕自己再不拿酒杯遮掩,脸上古怪的神情就要被别人发现了。 而这丝稍纵即逝的古怪还是被在场另一个人抓住,于是,朱延年本来要解释这首词并不是来自他,他只是借用——行酒令可以用别人的诗词,也可以现场自作,没想到刚开口说了个“这”字,席中一名姓梁名章字公印的学子就幽幽道:“九郎怎突然举杯喝起了酒,莫非是这首酒令有哪处不妥,九郎想要斧正?”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8节 直接打断了朱延年的话。 众人其他齐刷刷看向陆安。 陆安放下酒杯,解释:“并非如此,只是口渴了。三十郎的酒令极好,以蛀屑起头,蛀孔蛀孔,以此联想到孔子,再以孔子到颜回,其思足见巧妙,而这词……”浅浅顿了一下,陆安又很快接上,假装是换一下呼吸:“作得巧,正合颜回高洁品性。” 朱延年下意识:“多谢。” 陆安举起酒杯拱了拱手,将杯中酒饮尽。 本是二人尽欢的局面,之前那凝滞氛围又重新流动,然而梁章不依不饶:“我看这未必是你的真心话吧?方才说到词句时,你明显停顿了片刻,可是对三十郎说的这句词压过你那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十分不满?” 陆安观察着梁章的表情,很想说:我是不是对朱延年不满我不知道,但我看你对我倒是挺不满的。 ——那“我看你不顺眼我要找茬”的表情,就差本人直接说出来了。 稍微一想,陆安便猜出来此人之前对她出尽风头恐怕早有嫉恨,现在好不容易找了个由头,可不是要痛痛快快发作。 于是,梁章就发现,此人被自己拆穿后,果然不敢多做争辩,而是痛快道了歉,言说自己并未有针对朱三十郎之心,但也确实行为不妥,自罚三杯。 众人纷纷打圆场。 这个说:“一时口渴罢了,还是九郎坦率,我方才口干,却怕惊扰各位雅兴,只敢生咽口水。” 那个说:“公印莫要瞎说,九郎不是那般嫉贤妒能之人。” 便见朱三十郎也连忙说:“不碍事不碍事,吃个酒而已,哪里是那么严重的事,用不着自罚三杯。” 梁章见好就收,知道自己已经给众人留了个陆九郎输不起的印象,很果断地说:“许是章小人之心了,章自罚一杯。” 没等其他人阻拦,他二话不说就将杯里酒喝光,将这事盖章定论。 对此,陆安只是斯文地笑了笑,好似并不在乎他的拆穿。 梁章仰头自罚饮酒饮,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装什么装。我又不是凭空污蔑你的清白,你确实面色古怪,也确实微妙停顿,我只是顺势将你的假面目扒下来罢了。 而闹剧一过,为了解释,也是为了赶紧转移话题,朱延年连忙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句词,非是我所作,是从商州那边传来的,听闻是一位陆姓布衣的作品,此人单名一个安字。整首词是这般……” 将这首咏梅词从头到尾念出来后,果真又引来了众人对这首词的赞叹。 唯有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二人愣怔了一下,一起看向陆安,却见陆安冲着他们眨眨眼,又摇摇头,明显是不打算说出来的样子。 二人再一思索,就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陆安分明是觉得说出来后,会令朱三十郎尴尬,觉得没必要如此不留情面,便闭口不言,哪怕被误会了也不在乎。 此人实乃真君子也。 房州知州在心中发出感慨。 而房州通判再想到陆安对祖父的纯孝,如果不是他当初再三阻止和劝说,只怕九郎就要把自己衙前服役的机会让给陆山岳那厮了,不禁眼眶一热。 这孩子……还是如此实诚,待人至诚至善。 更是打定主意一定要替陆安拿到特赦名额。 而陆安…… 她在心里想:以这个时代对外人介绍的习惯,哪怕不介绍名,也一定会介绍排行,而这个时代也更习惯称呼人排行,以此为敬称,肯定会有人问“陆安”有无行第——这可比她自己暴露要自然的多,体面的多。 名声和人品,她都要! 果然,场中就有人按耐不住询问:“三十郎可知这位写出咏梅佳作的郎君,行第如何称呼?” 朱延年不假思索:“行第为九……咦。” 他鼓着眼睛,惊疑不定地看向陆安。 而其他人听到这个姓,再听到这个排行,面色一下子也和之前的陆安一样,古怪了起来。 开、开玩笑的吧?! 这么年轻,写出那么优秀的咏梅词? 而梁章已然脸色煞白。 这时风从窗外钻进来,吹在身上,有些冷。 有人迟疑着问:“陆兄你似乎……行九?” 陆安:“是。” “那你名字……” “尚未有字……”陆九郎似乎没想到这事还是被拆穿,十分不好意思:“单名一个安。这首咏梅词,确是某所作。” 朱三十郎脑中“嗡”地一响。 也就是说,他刚才在词者本人面前,用这首词去行酒令,还收获了夸赞? 胸膛心跳声更加震耳。他突然无比庆幸自己不是那种沽名钓誉的人,没有昧着良心假装这首词是自己做的,不然此刻岂不是颜面扫地? 又一想:没事,在场还有人比自己更难堪。 朱延年把视线偷瞄向梁章,对方的气色实在不能称得上好。一直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然,也不止他一个人不说话。 风呼呼地吹,窗扇嘎吱嘎吱地响,宴会厅里既暖和又舒适,众人紧挨着坐在圆桌前,没有人说话,氛围无比安静。 再然后,梁章噩噩然站了起来,在其他人的注视下,沉默了一会儿,猛地大声说:“陆兄,适才是在下小人之心了,污蔑了陆兄。陆兄方是真君子,明知自己受了冤屈,还为了朱兄不至于尴尬一直闭口不言,反观在下,实乃小人行径,自以为抓住陆兄把柄,蛮缠不休,在下实在无颜与陆兄相见,往后陆兄所在,在下若知晓,定然退避三舍。” 说完,长长一揖,拜倒在地。 陆安起身将人扶起,语气和善:“梁兄言重了,又非是什么大事,你也是关心朱兄。切莫说什么退避三舍,你这么做便是置我于不义。” 好一个温善有义的陆九郎。满座无不被其打动。 梁章更是涨红了脸,对自己之前的行为,发自内心的懊悔,一时不知要如何表达自己的愧疚,只能再作一揖,以示恭敬。 事情似乎就这么平和的落幕了。 然而,场中突有人状似小心翼翼地询问:“我听说这位陆九郎是配隶之人,陆兄数月前出现在纸铺,岂非是偷跑出配所?” 陆安一看,是那天纸铺里和赵公麟同行的数人之一。 对方脸上只有疑虑,好似是无意中将其问出,自己不知道后果。 而房州知州神色惊疑,看了一眼陆安,在发现陆安没有反驳后,脸色微变,几欲跺脚。 哎呀……哎呀!陆九郎怎么这么不谨慎,被抓住了这个错处!临近特赦评审,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赵公麟突然开口:“你认错人了,那日我也在纸铺,那人不是陆兄。” 将陆安揭穿那人更是疑惑了:“不可能啊,那就是陆兄没有错,陆兄风姿非凡,我绝不可能错认的。” 赵公麟咬牙:“你就是认错人了,那天在纸铺里的,是另外一名贫民学子,陆兄认识州尊,又怎么会连纸笔都需要向纸铺主人讨要呢?你必然是认错人了。” 那人:“胡说!我……” 眼看着两人要争起来,却在这时,陆安径直开口:“没错,那一日确实是我,只不过我脸上有泥巴,赵兄才未认出我。” 赵公麟愣愣看向陆安,又立刻反应过来—— 陆兄这样的赤诚君子,又怎会让他背上做伪证这个罪名呢,尤其是科举在即,名声最为重要…… 当下就是眼眶一红,哽咽不能语。 陆安承认了自己的罪名后,转身面向房州知州,请求陈情:“陆某偷跑出配所的确有罪,然而某事出有因,不知州尊可否待某赋诗一首,来言说其中内情。” 第20章 房州知州当然答应。 待纸笔都摆好后,陆安拿起笔,而后写下一首诗: 世间爹妈情最真,泪血溶入儿女身。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最后一笔落下,陆安将墨洗净,笔搁架上,回身对着房州知州一拱手:“请州尊赏阅。” 房州知州踱步过去,看到这首诗时微微一怔。 诗太普通了,不像是陆九郎的手笔,整首诗里,唯有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能称得上是以情动人,其他三句十分一般。 “你这……” 却见陆九郎侧头看他,眼中已是微见水光:“州尊容禀,安幼年失怙,少时失恃,唯赖祖父躬亲抚养,今祖父配所伐木,不知是否缺衣少食,身为唯一能行走在外的孙辈,陆安如何能安?安无祖父,无以至今日,祖父无安,无以终余年,是以,安无法放任祖父因劳役而非命,常以米面炭火送之,往纸铺也是由于祖父挂念安之学业,不忍其忧心,遂去讨纸。乌鸟私情,以此自誓。” 众所周知,有个话叫读《出师表》不堕泪者不忠,读《陈情表》不堕泪者不孝,虽是夸张说法,也足以见《陈情表》功力。 这个世界有《出师表》,也有《陈情表》,但因为意外,《陈情表》失落,世人已不知《陈情表》内容为何。 座中听到那句“安幼年失怙,少时失恃,唯赖祖父躬亲抚养”便已知陆九郎与其祖父无比亲密。 再听那句“安无祖父,无以至今日,祖父无安,无以终余年”,已是知他对祖父情意深重。 待听至末尾“乌鸟私情,以此自誓”,已然动容。欲为九郎说情。 房州知州听完陆安一整段话,已同样泣泪满目。 哪怕陆安非是他要照看的小辈,光听这段情理兼备的话,他也会放过其偷跑出配所的事。 若非至情之人,怎能体会到祖父对她的拳拳爱护之心,说出“可怜天下父母心”此话?若非至孝之人,怎能道出“安无祖父,无以至今日,祖父无安,无以终余年”的动人之言? “既是乌鸟私情……” 房州知州几乎哽咽不能语,他想起了前些年已是仙去的母亲,想起了年幼时母亲走在自己身旁,自己抓着母亲袖角,一边走一边怯怯地观望这个陌生的世界,好似只要母亲在,自己便能无所畏惧;又想起稍大时,自己去学堂念书,放学归家,总有刚做好的饭食等他,还有……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如此,怎能苛求一个孝顺祖父的孙儿,不能忍下拳拳孝心呢? “既是乌鸟私情……”房州知州重复了一遍,才接下去:“怎能以此定罪。” 知州此判,场中无人不信服。 后来这事流传出去,众人得知陆安先是以“仁义”的姿态对同座中的朱三十郎,宁可自己受污也要隐瞒下自己是咏梅原词作者之事,怕其尴尬,又知其孝顺无比,身为隶徒,却将自己的米面炭火分一大部分背去采造务送与祖父。 于是陆九郎孝义无双的名头无人不知,那个出声揭破他是配隶之徒的人,倒成了这个故事的丑角,随着陆安的美名一同流传。 而在这个故事里,还有人们口口相传的一个外号,也传唱遍了周边州县—— 孝义九郎。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9节 * “……” 陆安听到这个外号时,脸上的笑容差点没绷住。 无语过后就是惊喜。 这样,她后续计划就更好执行了。 全天下都知道陆九郎孝顺,同时也知道陆山岳疼爱孙辈,陆山岳其人的名声会随着“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传遍大江南北。 然后,等她拿到功名,可以踹开陆家的时候,陆山岳的房子就可以塌了。 一个疼爱九郎的人,会将人前扬名的机会拿给另一个孙子吗? 一个疼爱九郎的人,会不许举子去见他本人,阻碍他成名吗? 一个疼爱九郎的人,会在九郎去向他询问自己兄长在太学哪个舍念书,连告知都不耐烦告知吗? 爱与不爱做不得假,桩桩件件都在细节里呀! 到那时,自有陆山岳的政敌,自有嫉恨他的人,将这些证据摆明。确实,父母不爱子女在这个时代不会受到指责,但,陆山岳不止是陆安的祖父,他还是一个文人,他还是一个官,总有人会想将他名声搞臭。现成的筏子,那些人会像苍蝇追逐腐肉一样,迫不及待扑上来的。 到时,孝义九郎还是孝义九郎,可……“可怜天下父母心”,陆山岳,你配得上这句诗吗? 陆安坐在衙门自己的卧房里,轻轻摇着折扇,含笑瞧着桌上正在烹煮的茶水。 蒸汽顶得壶盖铛铛响,火光时不时从壶底小洞里透出,如同一盏将明未全明的小灯。 “水开了。” …… “来,喝茶!这可是王家白茶,全天下仅有一株,一饼便值钱一千!” 宴会结束,房州知州叫来五大家族的家主及代家主,私底下开了个小宴,用来商议事情。 房州通判也在席中。 戢氏那位代家主询问房州知州:“听闻官家欲降恩房州,特赦一部分配所罪人,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五家也早收到了消息,但是事情还是得摆出来先问一遍,才好有个明面上的名义。 房州知州捻着自己颔下长须,和气地说:“自然是真,本官今日唤各位前来,便是欲和各位商议,究竟特赦哪些罪人方能服众。尔等有何推荐之人,也可说来。” 这些家主们对视一眼,脸上已见喜色。 他们当然不会有子弟在配所里面,但是他们在里面有投资,偌大配所,总会有几个有才华的人,而把这些人救出去,那就是天大的恩情,对方自然会尽心尽力为家族效力。 ——不尽心尽力也没关系,一个大家族,想要悄无声息按死一个人,太简单了。 卢氏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有些激动的情绪,力图温声地问:“不知每家有多少荐额?” 房州知州装模作样的咳了一声:“名额哪能固定,要看往日谁最有悔改之心。” 然后比了个手势,大家就懂了:哦,总数八人,你们自己争。 朱氏一向以知州马首是瞻,此刻连忙起身道:“州尊教训的是,是我等愚钝了,若释放隶徒为定额,岂非违背了官家教民本意?” 房州知州笑道:“不错,你懂了便好。” 其他几家:呸!马屁精! 戢氏已经观望了好一会儿情形了,此刻突兀开口:“州尊为先,在下斗胆,敢问州尊心中是否已有人选?” 朱氏一下子皱紧了眉头。 失策!这话居然让戢氏抢先了! 而房州知州摆摆手,笑道:“我哪能专断啊,你们自己讨论,讨论好之后,将名单给我便行。” 而后,为了避嫌,起身出门。 房州通判还留在室内,等房州知州避嫌后,微笑着说:“我这儿需要一个名额,余下七个,你们商议,可行?” 哪能不行? 其他几家纷纷应是。 赵氏先一步开口:“据我所知,配所中有一书生,其父服役时,不慎被蛇咬伤,半身已麻,是此子不惧凶险,将蛇毒吸出,听闻有人发现他们时,书生双唇已近乎青紫,如此岂非孝乎?” 而后没等其他人说话,又噼里啪啦说了好几个,什么“兄弟害他,他却原谅了兄弟”,什么“他本性纯良,在配所里时常为其他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什么“他自知进了配所,出来之日遥遥无期,为了不耽误妻子,试图将自己淹死在脸盆里”,反正为了满足释放条件,提出来的例子都与“孝、友、睦、姻、任、恤、忠、和”相关。 等这些话说完,其他几家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本就只有七个名额,你一个人就提了四个,你想干什么? 卢氏立刻反驳:“这些事情也能算?咱们谁家没做过?” ——宣扬名声的手段不外乎这几种。 反驳完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话里有漏洞,赶忙补充:“当然,我承认这些都是德行,确有悔改之意,你们说是吧?” 余下几家连连附和。 彭氏咳嗽一声:“我家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家不如几位兄长,搜集的情报也必然不全,但小弟还是腆颜,求诸位分两个名额给小弟,不要多,就两个,小弟这儿接触了两个小辈,以其勇力,烂在配所里实是可惜了。” 卢氏也连忙跟上:“我家也不如诸位,只求两个名额便好。” 赵氏冷冷道:“怎么,咱们这名额分配是看谁弱谁有理吗?要不然八个名额都给你们算了。” 彭氏与卢氏讷讷难言。 看到其他三家明显冷脸,便知道示弱行不通,但是他们也绝不会让另外三家把名额包圆的,只能沉默不语。 戢氏又是咳嗽一声:“也不是说不想让你们争,但大家伙儿都为了这事出钱出力,总不能随随便便就定下来,还是再讨论讨论。” 赵氏道:“大家也别伤了和气,其实我觉得戢家乃进士之家,最重名声,想来绝不会不经调查便随意推荐……” 然后就是一通对戢氏的吹捧,戢氏也投桃报李,开始商业互吹。其他家一看,急了,怎么,你们两家是要包圆名额是吧? 然后就开始吵。 房州通判坐在旁边,不紧不慢喝着茶水。 吵吧吵吧,反正陆九郎已经内定了,不管最后吵出哪几个名字来,陆安也必在其中。 第21章 五个家族争执了大半天。 毕竟,就算是每家分一个,总数七个,还有两家能多分一个么。谁都不想吃亏,谁都想多拿。 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几家索性先按照一家一个分,剩下两个名额直接找房州知州定夺。 房州知州也不客气,思考过后,直接说:“彭氏此次便先只拿一个名额吧。” 并且给出理由:“你们家最近收拢了不少佃户,其他几家不和你们计较,你们也要懂事,这个时候吐点东西出来,莫要坏了和气。” 彭氏嘴唇哆嗦了一下,没有接话。 房州知州看他这没出息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糊涂啊!又不是只有这一年有这个机会,往后特赦令多的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凡是判入配所的罪人,没有刑期,只能等待朝廷特赦,或者自己做出什么成就,才能够脱离配所。” 看彭氏还是心怀不满,房州知州也是很无奈,揉了揉肚子,把那口气揉下去,最后说一段,能开解就开解,不能开解就算了:“你别以为这是一个好事,特赦的人要被记录在案,观察至少半年。倘若半年内有其他问题,不仅要被关回配所,推荐的人也要吃挂落。你们家现在正处理着多出来的佃户,还有精力去关注两个特赦民?” 彭氏微微一颤,想起了隔壁的均州。 前两年均州就有大家族收了好几个凶狠的特赦民给家里当护卫,本来是好事,你施恩,我们拿钱替你们护家,谁能想到家中有子弟看不起特赦民,觉得这些人有罪,无处可去,可以肆意欺凌,便故意欺辱他们,惹得人家一怒之下,找个了时机砍下那子弟头颅,扬长而去。 这件事暴露出来后,震惊了整个均州及周边州县,均州知州都为此丢了官帽。 于是连忙道:“不争了,我不争了,多谢州尊教诲。” 房州知州点了点头,看向其他人:“依你们所言,赵氏所推荐的人入配所前每岁隆冬都会接济不少难民,这样的人放出来也不会为害乡里;戢氏希望能帮一帮配所中的孝子,其母跛脚,若是只将那孝子接出去,其母必死无疑;还有卢氏……朱氏……” 一个个点完,房州知州道:“既然如此,赵氏和戢氏的最要紧,便将多余两个名额他们家,尔等可有异议?” 五家人一惊,齐齐拜倒在地:“州尊说的哪里话,我等怎会有异议,正该如此分。” 房州知州含笑点头。 名单已然定下。 但就在这关键时刻,发生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变化—— 第五旉来了。 门本来是关着的,他径直将其推开,肩上还留着日光的余辉。 用一种肆无忌惮的作为,好似很关切特赦事件:“州尊可定好特赦名单了?” 房州知州抬了一下眉毛:“大总管来晚了,不巧,刚定下。” “哦?”第五旉心情极好:“既然如此,某可能一观?” 房州知州将墨迹未干的名单给他,第五旉垂眼看完,伸出手,指节在“陆安”名姓下边的空白处敲了敲,仿佛要烙下印记:“此人……某怎记得他才刚入配所不足半年?” 房州知州上下看了第五旉一眼,神色紧绷:“是。” “哦。”第五旉点了点头,随后轻描淡写地说:“此人年岁太小,入配所时间太短,还能多关几年,不急着现在就出来。” 房州知州反驳:“正是因为九郎年岁小,才更不能耽搁。念书年纪越小越好,等被关个几年出来,他心中能记得的文句,他的灵性,还能剩多少谁也不知道。” 若说之前他是因为陆山岳才照顾陆安,现在他就是真心为陆安打算了。 这么有灵气的孩子,在配所磋磨几年,导致无学可上,无书可读,太可惜了。 房州通判也说话了:“何况,此子身处缧绁之中还勤学善思,自己都缺衣少食,还将为数不多的米面运与祖父,正合八行之孝行,如何不能特赦?” 第五旉又笑了。 他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房州知州,又看了看房州通判。房州知州与房州通判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哪里不妥。 第五旉:“要只论孝顺,据某所知,配所里不少孝顺的人。” 随即,他列出来好几个例子。 “为何这些人不在名单上。反而一个刚入配所的小子在这儿。二位……不会是在徇私枉法吧?” 文人之间的惯用话术和仁义道德对宦官无用,在第五旉的咄咄逼人之下,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只能咬牙将陆安的名字划去。 毕竟,这件事确实是他们理亏。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20节 第五旉坐在旁边,看着他们将文书写好,送去驿站预备上交朝廷,这才大笑着,起身离去。 …… “第五旉这乖谬阴贼的破卵蛋,真活该断子绝孙!” 房州知州当着陆安的面破口大骂,走来走去,急得不行:“你说这可怎么办!等下回,等个三五年,谁知道中间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一转头,就发现陆安这个当事人并没有随着他义愤填膺,而是垂眸,一笔一划在纸上写着什么,神态专注。 房州知州好奇地走过去,探头一看,只隐约看懂这是一本医书。 “九郎,你怎么还在写医书?你不生气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陆安说完,吹了吹最后那张纸上的墨汁,道:“州尊可否帮陆某一个忙?将这本《本草纲目》印出来?”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房州知州听到这话,胸中豪气顿生,哈哈笑道:“你总是能说出一些很有道理的话,这话听得我对之前那件事都没那么气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其实也没必要那么气,那么担忧,总会有办法的。 房州知州:“《本草纲目》?我能否看看?” 陆安便把从数月前就开始抄写的《本草纲目》前面几张拿给房州知州,房州知州看完之后,疑惑不解:“虽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可你现在便考虑去当医者,是否太早了些?第五旉那厮确是阻碍了你出配所的路,但九郎你也不必自暴自弃。” 陆安却道:“某并非是自暴自弃。” 毕竟,若想得特赦,除却人有悔改之心,举止符合八行其一外,还可以经营名声。 她一个罪人,身处配所,却怜悯百姓困苦,借着每日休憩便利,将自己所知药物整理出来,作出一本医书,且里面收载的药物不少,全附有药图,劝说州尊将之印好,分发给百姓,定然会有很好的名声。而房州知州,也必然会将她的行为上报。 说不得,就能得一个特赦外的特赦。 但,话却不该这么说。 “祖父自入配所以来,经日劳累,生了好几场病,某实在担忧祖父,就想着整理出一本医书,内中收录一些常见药材、药方,若配所少药时,便可以山中自采。除此之外,某也希望这本医书,能够对百姓有用。” 房州知州眼睛亮了起来。他听着陆安说:“不需要百姓识字懂药理,他们只要知道图上这些花花草草还有树藤,能够卖钱便可。房州山多,草药也多,只是平时百姓不知道那些草药能卖钱。再让县衙内识字的官吏教一教他们如何炮制那些药材,想来百姓的生计也能得到改善。” 当然,也许会出现县衙强行征役,强制百姓进山采药没有补贴,而县衙官吏自己拿钱的情况。 世界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政策,至少在房州,房州通判是个好官,房州知州也不是什么恶徒,他们会自行想办法去监督那些县衙,不让好政变恶政。 ——就像王安石的青苗法。王安石自己当地方官时,青苗法的实施成效显著,促进了当地的经济以及保障了百姓的安全,但他一旦进了中央,全国推广青苗法,那就完了,直接一个民不聊生起步。 陆安一想到这事,便斟酌着词汇道:“我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妥当,还请州尊斧正。” 待房州知州点头后,陆安才接着说:“《本草纲目》流入民间一事,在州尊的扶持下,定然能使百姓因此牟利,可这事一旦上报朝廷,朝廷将之推广,只怕反而会成为青苗法这般恶政。” ——对,在这个时代,青苗法早些年已经面世了。民间对其怨声载道。 房州知州悚然一惊。 他方才太过兴奋,一时之间失了分寸,忘记这个政策特别依赖官员的个人品质。如今在陆安的提醒下想起来后,后背冷汗都冒了出来。 ——假如推广全国,变成下一个青苗法,那谁会被拿出来填民愤,不是显而易见? 房州知州:“九郎,你可真是本官福星!” 不然,这《本草纲目》就不是政治助力,而是成为催命符了。 陆安笑了笑,没接这话,只是继续说:“我自幼多食药石,遍读医书,才收录出来这本医书,共五十二卷,其中收载药物1892种,皆附药图,阐发药物的性味、主治、用药法则、产地、形态、采集、炮制、方剂配伍等,附方10000余。然而其中定然多有错漏——” 毕竟明朝和宋朝的地理还有气候不是一回事。 “皆因我只是从药书中收集,未曾到实地去看。还请州尊来日广邀医者,共同修订这本《本草纲目》。” “一定一定!”房州知州忙不迭答应下来。 而后马不停蹄喊人,去找专门的抄书人来抄书画图,将《本草纲目》抄印出来,要发给百姓只有一本可不够。先每村一本,等以后钱多了,再慢慢刊印。 至于修订《本草纲目》,可以等初版发出去后,再找人来做这件事。 第22章 房州知州离开后,房州通判也来了,对陆安多作安抚,言明自己会尽量去想想办法。 等房州通判走了之后,竟还有不少人来看望她。 从赵公麟到朱延年,还有梁章,都过来安慰他。赵公麟还信誓旦旦说:“你放心,我找我叔父帮你!” 但也没说他叔父是谁,只说自己一定用三寸不烂之舌将其说服。 最后,是之前送她废纸的纸铺主人。 “九郎近来声名大振,我才知原来九郎非是贫民,而是配隶。” 纸铺主人甫一见到陆安,便指着衙门后门门口那一箱箱笔墨纸砚表示:“还请九郎收下这些东西,都是寻常笔墨,算不得多好。” 陆安赶紧推辞:“这如何使得。” 纸铺主人便道:“这儿一部分是赵家大郎的心意,你那日走后,他留下二十贯钱,嘱咐我再见你,便用这些钱购置笔墨纸砚相赠。还有一部分,是我之心意。” 随着纸铺主人娓娓道来,陆安才知晓:原来因着她那首“可怜天下父母心”,以及那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她的名声在房州已然不低,而事迹流传出去后,许多人也知道纸铺主人的善举,纷纷来上门买纸笔,使得纸铺生意火爆,如今门面都在翻修了。 “若九郎实在觉得过意不去……”纸铺主人肃容问:“可否题字赠我,好让我将之刻成牌匾,挂在铺内?” 陆安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这是应有之举。此前主人赠安笔纸,安牢记于心。” 而后挥笔,却是直接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一句写下,赠与纸铺主人。 纸铺主人其实并不是指望做好事后得到报答,但得到意料之外的大礼,还是免不了惊喜,心中也觉自己十分之幸运。 “既然如此,九郎也将这些纸笔收下吧,我也不是第一次资助贫穷学子,九郎就当我是在指望你的报答便是。毕竟以九郎你的才力,必能金榜题名。” 随后又说:“何况九郎你往后要进学,要与友人出游,要赴京赶考,用钱财的地方多的是,能少一笔花销就少一笔。” “那陆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陆安微微一揖,以示感谢。想了想,又请纸铺主人稍等,回屋里用笔在纸上描了七八个围棋残局,拿出来递给他:“主人若信我,便制一棋盘挂在铺门外,先摆一个残局,引人来破,言是珍珑棋局,破者可免费借书一个月,如此,必有许多书生前赴后继,还会引来不少好棋之人,不出数日,纸铺名气必能再增。” 纸铺主人感谢了陆安,帮她将那几大箱子文房四宝搬进衙门卧房里,便拿着棋谱走了。 而陆安思索片刻,决定不能把事情全寄托在《本草纲目》上。陆家那边的祖慈孙孝、兄友弟恭也得刷起来。 于是询问过房州通判,得知最近陆家人被召去汉江边上服劳役。 本来不一定需要他们干这么危险的清理疏通河道的事,但第五旉插手后,这个“不一定”就变成了“一定”。 陆安打了申请,便举着孝顺的名头,身边跟着几个衙役,光明正大往汉江去。 *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远远的,陆安听到了汉江边上传来琅琅读书声。 走近一看,便逮住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是陆家人,他们居然在一边运碎石树枝、清淤泥、踩污水,一边昂然背《论语》? 陆安稍一琢磨大概就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了 第五旉想要他们伏地做狗,他们偏不做,偏要在劳役时扬声背圣贤书,以显自己风骨。 陆安索性往旁边一坐,静静看着他们背书。 当然,鉴于身旁有人,脸上表情还定格在“悲痛难过中又带着些许自豪”上。有点难,陆安坐下去时,用手背捂住脸,俯在膝盖上假装难受到不忍看,趁机调整了好一会儿才调整好的表情。 待到傍晚劳役结束时,她才走近,在一众或惊喜或亲近或疑惑的目光中,走到陆山岳面前,拱手一揖:“祖父,九郎来看你了。” 九郎又来刷孝道了。 陆山岳面皮微微一抽。 要说一开始他还为陆安伪装出来的孝顺心有所动,但是等对方三天两头来一趟,硬拉着他作戏,他还不方便拒绝后,这种虚伪的孝道就成了嚼纸,既咽不下去,嚼在嘴里又没有味道,干巴巴的十分痛苦。 偏偏,旁人眼里就是祖孙相亲相爱的和谐画面,他无处可说。 又想到今日房州知州兴高采烈来告诉他,陆安转去写医书的事,陆山岳微微皱眉,表情严肃起来:“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陆安,你既开始求学,便该一丝不苟,专心致志,不能有丝毫松懈,我听州尊言,你近来在写医书。学问尚未精通,便朝三暮四,如何能成大器,我知你之前已精读《论语》,如今你且将《论语》背诵一遍,若有错漏,那便是退步了,到时你将《论语》抄十遍与我。” 瞬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陆安身上。 有些人的目光中还带着些许同情:祖父/家主最讨厌有人读书时玩物丧志,荒废学业了。他很支持族人搞副业爱好,但是前提是先把书念好。 在如此多人的注视下,如果背诵的人抗压能力低,就很容易心慌意乱,便是真的精读《论语》,那一紧张之下,也会背错。 但不巧,中式教育里,老师特别爱上课搞抽背,要么是站在座位上背,要么是到讲台上背,陆安从小到大就是沐浴在全班同学目光下背书的,不仅不慌,还有回到老家的轻松自如感。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陆安心绪平静地背诵起来,很快,她就将《论语》一字不漏的背诵出来。 还没等陆山岳说话,紧接着,她又继续背:“仲尼居,曾子侍。子曰……” “仲尼居,曾子侍”已是《孝经》的内容,九郎这是…… 陆家人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九郎在用背书来反击家主。 你说我朝三暮四,难成大器,我就让你看看,我的学问到底好不好。 ——陆安精准地把这个度控在年轻人不服气上,倒不会破坏她的孝顺名声。 陆家人立刻专注起精神听,也想看看十二经里,陆安究竟能背几本。 想必最多两本吧。也许第三本能背出来一些,但不至于一字不漏。 虽然他们这群人里,很多人连一本都没有背下来。 ——很反常识的一件事,其实古人,哪怕是要去科举的考生,对于背书也并非人人能熟读背诵。在江西这种学风浓厚,竞争激烈的地方,还有绝大多数生员面对巡抚的考察,连《千字文》都背不出来。这可是用来打基础的课本。 所以,当陆安背完《孝经》,又开始去背《礼记》,而且背得没有错处的时候,周围已是鸦雀无声。 而当她将《礼记》背完,转而去背《易》的时候,陆家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是用眼神交流。 ——有、有错误的地方吗? ——好像没有…… ——我专治《礼记》我敢保证没有错漏。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21节 ——我之前背过《易》,确实没有错漏的地方。 ——嘶…… 这个时候,已经背了一个时辰多了。 但在场的人宛若魔怔那般,只是愣愣听着陆九郎不急不缓地背书,从脑子到心神,皆被不可置信的情绪掩埋。 有好事者再去偷看家主脸色,便见对方表情十分复杂,像是欣赏,又不全然是欣赏,里面夹杂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不论如何,其中确有权威被挑衅之后的不悦。 陆安当然也注意到了,但她依旧不紧不慢地继续背书,在《易》背完后,再挑《诗经》里的两首诗背一下,作为结尾。 而后轻若无物地说:“祖父,九郎背完了。” 好似一口气背四本书,是什么不值一提的事。 陆山岳久久没有说话。 而陆安也没有说话,好似在恭恭敬敬等着长辈的指教。 良久,陆山岳定定地看着陆安:“好!” 而后顿了顿,又接着说:“好啊!好啊!九郎,你确是未曾松懈学问。” 陆安拱手一揖:“谢祖父。” 陆山岳一甩袖:“你倒也不必心急特赦之事,安心读书,每年五月二十二日为回龙日,民间祈雨之日。当日汉江边上将举行雅集,无数文人墨客齐聚,若想获取名声,那一天是最好的时机。” “这事我本不想让你去,而是让七郎去。” ——房州知州能够决定带谁去,而房州知州必然会来询问陆山岳的意见。 “雅集比起赛诗词,更多的是对经典的解读,我本以为你不擅长这些。” 陆山岳说到这里,神色又复杂起来。 再一次,他对魏家眼红了。 魏家必然是不重视这个女郎的,就连闺名都是因着三娘子出生那年,佛教盛行,民间崇佛之态四起,便随大流起的“观音”二字。 可就是他们那么不重视的女郎,竟然天资聪颖,胜过诸多儿郎。 怎能让他不羡不妒? 若这女郎是他家的,他必将家中藏书尽数捧到其面前,再请名师大儒教导,她若想成亲,那便让她挑尽世间俊杰,一定要她看得上眼才行,万万不能如谢道韫那般,才气十足却只能嫁王郎;她若不想成亲,那便想办法替她寻个家附近的道观,让她挂名做个坤道,便可不受世俗眼光约束。 总之,万万舍不得让她去顶替旁人身份,走流放之路。 正当他百感交集时,有好事人插话问:“祖父,九郎不过是能背几本书,怎说他擅长解读经典?” 陆山岳听到这话,平心静气地问:“你可知《论语》为何’论‘是念平声,而非去声?” 这是一个稍难,又直指《论语》本真的问题。大多数读书人会研究《论语》里面的内容,却不会去关注“论语”二字。 被问的人一怔,表情一下子不怎么好了,明显答不出来,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来一句:“约定俗成便是这般叫。” 陆山岳差点被这句话气笑了。 转头看向陆安:“九郎,你以为呢?” 在众人视线中,陆安毫不露怯,侃侃而谈:“《汉书》曰:《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篹,故谓之《论语》。” “故而,《论语》之论实乃编纂之意,为孔门弟子各有所记,编纂成册之语。其为平声,而非去声,便是如此。” 这是现代汉语言文学专业教导《论语》时,入门就教的东西,放在这个时代却是降维打击。 ——若说《论语》文内的注释是“技”,那体悟《论语》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艺”了。也只有现代不缺知识,才什么都团吧团吧塞给学生,能不能理解另说,反正你就记住这个话,考试要考。 陆家一众学子听完,皆是如云开雾散,霎时茅塞顿开,往日对《论语》的些许不明之处,一下子便体悟了。 “多谢九郎!” “多谢九郎!” 一个两个连忙道谢,看陆安的目光更加敬崇了。 陆山岳暗叹一声,而后颔首:“不错,就是如此。你们现在可知我为何看出九郎通读经典了?所谓读书百遍而义自见,九郎能将书背下,句读、语气无一错漏,便说明她对这些经典的真意已了然于胸。” 众恍然而赞叹。 再无人对此有意见,陆安往雅集扬名一事,就此定下。 第23章 陆安不知陆山岳那一句“这事我本不想让你去, 而是让七郎去”到底存不存在转移矛盾的想法,但陆安不吝于以最大恶意去揣测陆山岳的想法。 于是,等陆家人都回到配所后, 她私底下直接去见了七郎陆寓。 “七哥,好久不见。” 陆安站在大通铺门口,笑意盈盈:“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其他人正好去洗漱或者吃饭了,屋内只有陆寓一人。 他看了陆安一眼, 道:“请进。” 而后翻出绷带, 很随意地去包裹自己的手。他的左手应当是清理河道时,搬运枯木或者石块不小心磕到,手背发肿且皮开肉绽,还好后续没有溅到污泥, 不然这手如何还不好说。 陆安连安慰陆寓的意思都没有,假装没注意到对方手上伤势, 而是往他身旁一坐好方便说话。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陆寓双目陡然睁大, 不自在地别开脸:“你干什么?你别忘了你——” 陆安打断他的话:“七哥, 你信我吗?” 陆寓:“什么?” 陆安:“虽然因着我和魏三娘子的事情,与陆家多有龃龉,可这些天下来, 你, 五娘, 还有祖父以真心打动了我,如今陆家被人欺上门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陆寅:“等会儿,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陆家被人欺上门来?” “七哥还不知道吗?”陆安一副诧异模样:“事关第五旉那个阉人。他先是特意掠走我的特赦名额, 又恶意将陆家人调来清理河道,摆明了就是故意折腾人,不给我们复起的机会。既然如此,此次雅集,他定然也有安排,说不得会恶意派人来羞辱我等。若是七哥你信我,这次雅集,我替七哥你去。” “这……这……”陆七郎手足无措,久久不能言语。 陆安诚恳地看着他:“倘若我赢不过,真受羞辱了,也无妨,便当我报答祖父这些日子的栽培。而且,七哥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我也想尝一尝扬名万里,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滋味,你知道的,我……”说着,一向胸有成竹的女郎露出苦笑。 陆寓心中顿起怜惜。 他当然知道,待到日后对方恢复女身再嫁了人,便很难在此等场合出现了。 这话出来,陆七郎一咬牙,看着陆安用力一点头:“好,你替我去。” 又道:“而且,本就该是你去,祖父钦定了你,你又比我强,我十分服气你,佩服你……” 陆安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微笑听着,再适时道出妥当回复。 什么服气你、佩服你,这种话信不信对于陆安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原主魏观音终究不是陆家人。 这一刻,陆七郎打心眼里佩服她,但万一下一刻,他佩服归佩服,心里又实在很想去呢? 谁能保证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发生? 哪怕陆山岳今日说了由她去雅集,可万一亲孙子去哭一哭、求一求,他又反悔了呢。 还是从源头,将本人想去的念头打消比较保险。 陆寓可不知道陆安心里想法,在他看来,陆安今日是来与他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大家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心里便觉与她亲近了不少,便连对劳役的抱怨都能顺口说出了:“还好你不在这儿,这保康军人少,修河堤基本是配所的人顶上来的,累死我了。” ——本朝房州为保康军节度。 陆安对此,只是顺着他应和了两句,而后便说自己要回衙门了。不然太晚了走在街上不方便。 陆寓完全没多想:“那你赶快回去!” 陆安出了门,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少女的呼声:“阿兄留步!” 陆安转头,看到是五娘陆沂舟时,象征关切的话脱口而出:“瘦了,脸上都没肉了。” 陆沂舟一听这话,那种无法描述的感动,仿佛细雨落进心里。 她捧上一叠纸:“阿兄,这是祖父闲来抄书留下的废纸,我要了一些来,在背面书写了各处避讳,我知阿兄心有大志,千万不可在这上面跌跟头。” 又道:“我不知阿兄为何过于随性,然而咱们这样的诗书之家,是必须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的。” 而陆安吃饭的时候,习惯把菜肴放在正前方夹用。 ——这是现代留下来的痕迹。如果没人提醒,她很难意识到错处。 陆安眼皮一跳,连忙对陆沂舟道了谢意,回去就好好看了对方整理出来的忌讳,以及士大夫家族习以为常的“礼”。 一晃眼,五月二十二日便到了。陆安得了房州知州特批的准许,便自行穿好朴素的衣服,拿着请柬去汉江边上的雅集。 房州处于汉江谷地东部,四面皆山,土地逼仄,人口也不多,户数才两万多户。 而在这个基础上,便是本朝风气向文,这次雅集也不该太多人才对。然而陆安远远一望,便见文人如织,再一打听,原来是此次知名大儒赵松年会出席此次雅集,除却房州学子外,周边均、利、达等州也有不少文人慕名而来,不过没有请柬,根本去不了中心。 人声如潮水,车马更喧阗。 陆安还看到不少囊丰箧盈的商人,多穿紫衫,销金为饰,坐暖轿而来,从头到脚,从服饰到行止都标着大写的“逾僭”二字。 ——庶人、商贾不允许穿紫色,不允许配戴金子做的饰物,不允许坐轿子。 不过大多数人都不当回事,民间逾僭者比比皆是,有不少大臣多次上书此事,换来的也还是民间我行我素,“遂以为常”。 这些商人之所以会出现在雅集上,除了跟随社会风气喜好文学外,还有看看能不能找到顺眼并且愿意接受商贾投资的学子,好来一场豪赌,赌对方金榜挂名,又非是过河拆桥之辈。 而陆安翩皎的风姿和朴素的衣着入了不少商人的眼,一路走来,已有一二十商贾上前攀谈了。 陆安一一拒绝,向着雅集中心——“观澜亭”行去。 越往里走,商人越少,士人越多。 多是三三两两而伴,或在擘阮弹筝,或是比势覆局,还有人直接搬了家中桌案过来,在等待雅集正式开始前,呼朋唤友来一出射覆藏钩,也有的在烺烺诵书…… 有喜色,有愁色,有笑声,有叹声。 反正都是名声。 然而,当这些文章之士见到陆安时,声乐停了,棋不下了,酒令不玩了,那书本,也下意识放到一边了,直瞪着双眼看陆安,突然想起魏晋时的一个典故—— 掷果盈车。 虽说时人相比魏晋人民更为羞涩,不会做出围堵美男子之事,但他们相信,如果能够让眼前这人回到晋朝,又是一个看杀卫玠。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22节 只能说,还好如今雅集评审,已经不包括风姿仪态了,不然他们一群人都要被这一个人比下去! “此人是谁?” “往年雅集怎从未见过?” “莫非是汴京来人?” 众人议论纷纷,挑剔的视线从这人袖口没有污点的白里子,猜测那是丝绸还是其他料子,转到对方那双淡褐色编织鞋,猜测这是不是汴京——或者其他州府时下风尚,然后便见此人穿过小径,来到观澜亭前。 而在那里负责拦人的衙役一见到这人,还没问他有无请柬,便高呼:“陆九郎到了!” 笑吟吟将之请进去。 其他士子当时可就愣住了。 这陆九郎又是哪位,竟得如此优待?只要一见到人,就把他放进去?! ——古时候消息传播慢,离“可怜天下父母心”那件事才几日功夫,陆安的名声尚未完全传扬出去。 便有人哼哼着,半是不服气,半是酸溜溜地说:“原来是有门路,陆九郎,哼,也不知才华如何,说不得是银样蜡枪头呢。” 旁边一穿织锦袍子的书生瞧了他一眼,呵呵笑道:“他才华如何我不知,但我们才华如何,倒是摆在这儿。那些有才华却没有请柬的,早就可以靠近观澜亭了,在这儿的全是没有请柬又没有才华,只能试图赚些名士风流的。” 如此刁钻话一出,不止他旁边这人,周围听到这话的人都是面皮爆红,像是被捏住喉咙一样,说不出话来。 * 夏日炎炎,那观澜亭前边有块空地,上有许多人,一个个盘腿坐在软垫上,头顶帷幕遮住大部分阳光,只留下些许,为郎君们添色。 “陆九郎到!” 随着唱喝声,众人只见阳光和清风中,陆安朝着他们行来,如同光在流动。 房州知州朗声大笑:“咱们的孝义九郎来啦!” 场中有学子扬起手中纸扇,被遮住的嘴撇了撇:“甚么孝义九郎,沽名钓誉罢了。” 周边学子听到他的话,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自古文人相轻,有对陆安友好的学子,就有看她不顺眼的学子,当然也有对陆安漠不关心的学子,但不论是哪一方,在阳光中席地而坐时,都显得格外清俊,格外精神。 昂扬学子,不外如是。 其中风姿最卓越者,当属陆家九郎。 “他”向着房州知州轻轻一揖,如同雪山上圣洁的白鹿微微颔首:“州尊恕罪,在下来晚了。” 第24章 “不晚不晚!”房州知州拍拍陆安肩膀, 笑容和蔼:“离雅集正式开始尚有一刻钟,你且去那边坐下吧。” 说着房州知州一指,陆安侧头就见靠前方的位置早为她空出一处软垫, 周边都是对她友好的熟人,梁章抬头冲着她笑,朱延年凝视着她,面上微露友好, 赵公麟本来正在和其他人低声交头接耳, 这时候猛地回头,看到她,立刻站起来向她挥手。 陆安向房州知州表达了感谢,便抬腿往那边去, 待坐下来后,赵公麟将脑袋往她这边凑, 直率地说:“刚才还有人笑你, 我不喜欢, 等回头雅集结束了, 我套他们麻袋去。” 陆安眨眨眼睛,笑道:“好啊,同去。” 梁章与朱延年也参与了进来, 几人低声说着回头要怎么堵人, 怎么趁其不备将那群人放倒, 说到兴起处,不约而同地小声笑起来。 在这样的欢愉笑声中, 一个个学子入了场, 一声声唱名将他们推向人前。 甚至十分出名的人还没等唱名,便有人先一步将之认出。 陆安便注意到有一名已入座的学子, 不知道看到了谁,忽地站起来,向着场外走去。再一看,就见他走到一个中年男人面前,长身一拜:“学生仲澐,见过赵公。” 那赵公很惊讶:“你认得我?” 学子又是一拜:“学生幼时曾见过先生一面,彼时家严曾告知学生:东篱先生乃正人君子,朝野表率,尔当记其面容,见面必尊之敬之。学生谨记于心。先生与当年变化不大,方令学生认出。” 赵公:“令尊是?” 那学子昂然道:“家严戢公讳清美,谢官家厚爱,幸为门下侍郎” 赵松年笑道:“原是戢氏侄儿。”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其他人注意,有人靠近一听,当即忍不住大喊:“东篱先生已到雅集了!” 这么一喊,顿时人潮涌动,不管是外面的人还是里面的人都靠了过来,将赵松年围得严严实实。 赵松年没想到身份会突然泄露,但如今众人都热切地围着他,他也不好直接推开人离去,便只能友好地点点头,又向周边人作揖:“诸位……” 在他身后似是跟着他来的青年一下子被挤了出去,却也不恼,而是一副看笑话的态度,瞧赵松年那捉衿见肘的窘态,笑得非常开心。 赵松年周边的除了士子还有商人,赵松年在民间的声望着实不低,就连商人也敢拉着他的袖子,抽抽噎噎地哭问:“东篱先生,听闻朝廷终于要废清汴司了,是真是假?” 听到这个问话,赵松年似乎有点意外,下意识看了一眼人群外的青年,而后又在对方的笑容中移开视线,回答商人:“朝中诸公还在商议……” …… 陆安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对那青年多注意了三分。 旁边朱延年感慨:“东篱先生还是这般声威浩大。” 梁章挺直着腰,伸着脑袋往那边瞧,听到这话顺嘴回一句:“毕竟是东篱先生。而且,他还是提举学事,若能得他一句夸奖,胜过你三年养望。” 朱延年点点头:“那倒是。” 陆安则在脑子里回忆提举学事是什么职业。 据她所知,大薪每个州都有州学,而对州学教授(就是正常教课的老师)的要求是进士一甲出身,或者省试前十名,或者府、监发解前五名,又或者太学优秀生——每次考试的前三名。 进士一甲才能允许你去当州学教授啊。 而提举学事,就是负责监督这些进士一甲当了教授后,会不会懈弛教育工作的人,每年巡视一次,每次一来,本路知州、通判都要作陪。 是个不小的官了。 正思索着,却见人群仿佛被劈分开那般,那赵姓提举学事径直从中走出,向着他们这个方向行来。 诸人正疑惑间,那万众瞩目的赵提举学事来到陆安面前,语气亲切地问:“可是陆家九郎?” 陆安还没什么反应,他身旁朱三十郎已经死死掐着大腿,不让自己晕过去了。 他和陆安坐在一起,最能感受到那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顷刻投注过来,有疑云满腹、有冷眼相待、有咬牙切齿…… 他尚不是那个真正受注视的,都激动得好似浑身血液扑向太阳穴,在那里奔腾沸烧。想来陆九郎本人…… 朱延年侧头看过去,眼睛确实慢慢瞪大起来。 他身侧,陆安脸上不见受宠若惊,也未曾有拘谨之态,起身起得泰然自若,拱手作揖时,举手投足间也是潇洒自如。 如此心态,实在让朱三十郎自惭形秽。 但陆安怎会不兴奋,不因万众瞩目而心跳加速呢? 但她露出了一个谦逊平和的微笑:“九郎见过提学。” “好好,端的是一表人才。”赵松年笑呵呵地扶起她,而后直接问:“你在此处端坐,可曾注意到亭上牌匾?” 陆安回道:“正见那‘中和位育’四字。” 赵松年道:“此四字何意,你可知?” 陆安微微一怔,而后思索了起来。 而在她思索之时,场内场外不知有多少人在注视她,不知其中又有人心底阴暗,不停的在心中祈祷她回答失误。 只有她失误了,赵提学才会去提问别人。 然而还没等那阴暗心思过于发酵,那陆安稍微斟酌一般,竟已答出来了?!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便是中和位育。” 在场众人听完这个又快又好,教科书一般的回答,再看赵提学捋着胡子,笑眯眯明显十分满意的样子,心中十分酸溜:“这有什么,我来答也可以,这不就是把《礼记》里的内容背诵出来吗。” 然而这酸味还没把人淹掉呢,就又听陆安说:“中和位育讲的是行事的道理。心有喜怒哀乐却不将之表现出来,便是‘中’,便是人之‘性’,若心中尚未有情绪,那便寂然不动,若心有愤恨,那释放情绪时便保持一个度,不偏不倚,便是‘和’,便是‘发而皆中节’,便是适度。” 这回,是陆安用自己的话语来解读“中和位育”四字了。 一些理智的人已经丢掉自己的不忿心理,认真去听陆安说的话,听到深有所悟之处,还抑不住地叫“好”。 但总有人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对号入座: 什么叫“释放情绪时便保持一个度”?这是在意有所指,暗示我们心中有怒气,然后没有做到适度的发泄情绪,反而一直在过度宣泄,让情绪控制了自己,而非自己控制情绪吗! 于是憋着一股气也在听,非要揪出陆安话语里的错处不可。 上一段没有错处,下一段肯定有! 怀抱着这个想法,这部分士子听得甚至比虚心向学的那部分士子更专注更入神,铆足劲儿要找漏洞。 陆安侃侃而谈:“而如何做到‘中和’,‘位育’就是方法。” 虚心向学那部分人心里登时就火热起来,还有人拿起竹简,要将之记录下来,说不定科举能用到。 对号入座那部分人顿了顿,发现这一句话只是做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并不能挑出错处,之前的豪情壮志在这句话的映照下,仿佛在放屁,于是脸色一下子就青紫变换了。 没、事!继续等下句!他们等得起! 陆安从容不迫:“所谓‘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便是指天地各在其位,万物生长繁育。” 虚心向学那部分人认认真真将这句释义记下,有的人听过这句释义,有的人没有学过这句释义,还有的人以前看过的是另一种释义,但是也能看得出来意思大差不差。 不论是哪一个,都怀着一种求教的心,谦逊地去记录,去理解,学无止境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对号入座那一方的人,深吸一口气,心情格外地差。 这句话也没办法挑刺,它和主流的释句意思相似,只是遣词造句稍白一些,你批判它,和批判主流没有差别。 可恶,此人功底怎如此深厚,竟然能把释句说的那么浅显易懂,他就不怕乱简化用词,简化出错吗! 有的人死死抓住那口气不放,非要出气不可。 但还有一部分人,趁着同伙不注意,已经偷偷摸摸在记了。 ——近来朝廷在推行科举经义策论用句简洁易懂,但是又没有官方书籍作为参考,都是学子自己摸索,很容易就造成意思简化得不到位从而丢分的情况,现在有一个明显很有实力的人透露了自己的简化部分,此时不抄,更待何时! 第25章 陆安的语速不快不慢, 吐字清晰,有条不紊。古代没有黑板,士人听抄是常态, 尤其是此人官话说的极好,没有奇怪的音调,或者含糊不清的字眼,抄写起来时简直可以说是一种享受。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23节 她说:“是以, 我辈读书人, 当牢记自己的本位,居何位便行何事,不怨天,不尤人, 旁人的眼光与我无关,旁人的情绪与我无关, 旁人的行事作风都与我无关, 我只关注自己的情绪, 做自己该做的事, 恪守己心,如此才能使自身有所发展。” 而后掷地有声:“此便是某所理解的‘中和位育’其意。” 最后一字落下,场地场外一时寂静。 抄书的停止了, 愤恨的头脑空白了, 提问的一声不吭, 唯有眼中异色迸发。 所有人都定定看着座位上侃侃而谈的郎君, 风掀起帷幕又落下, 房州通判笑容欣慰了起来, 房州知州靠在亭柱上哼哼,十分与有荣焉, 赵公麟满脸喜滋滋,嘴巴已经是完全合不上的。 “一个外乡人……啧。” 这道压低的声音又是愤恨又是嫉妒,恨得有气无力,妒得银牙咬碎,挑来挑去挑不出错处,只能从籍贯上面找麻烦。 有人靠近那戢仲澐,低声说:“戢兄,这陆九郎一个祖籍金溪的人,因罪来我房州,不拜山头,也不夹着尾巴做人,反而在我房州出了风头,目中无人,实在可恨。” 戢仲澐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又有另外一人靠过来,好似为他愤愤不平:“一开始分明是戢兄先与提学搭上话的,本该是戢兄得到提学赏识,谁知道被陆家那小子抢先了。还回答提学的问题,想乌鸦变凤凰,也不瞧瞧‘中和位育’四字,他答得上……呃,确实是答上了,可这一问简单得很,分明是提学故意问了简单的,要抬他一手。” 戢仲澐还是没有说话,似是在沉吟思索。 那人一看戢仲澐的反应,顿觉有戏,正要加大挑拨力道,突听那边赵提学抚掌而笑:“解的好,极好,《礼记》一书,汝已能从容释读了——你如此通读《礼记》,可是将之作为本经?” 正在挑拨的那个人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官方科举经书共有十二经,但科举并不是所有经书都要你学会,而是需要你去挑至少一本经书去精读,科举前进行登记,考卷就会专门去出这本经书的考题。 这就是“本经”。 ——当然,不是选一本就只考一本了,朝廷分得很细,将十二经里分出来“大经”和“中经”,如果学子去考专经进士而非诗赋进士,那就只能从“大经”里选择本经,然后会有相对应的“中经”要你兼习。 比如,选了《礼记》作为本经,就要兼习《尚书》,两本都要考。 那行挑拨之事的人,就选了《礼记》作为本经。 也就是说,如果陆安也选了《礼记》作为本经,他和陆安很可能会考同一份卷子,答同一份经义题,到时候肯定是谁丑谁尴尬。 ——这陆九郎,于《礼记》的造诣可不低啊。 这人一颗心都提了起来,气都不敢喘,只直勾勾盯着陆安看。 便听陆安说:“《礼记》并非我本经。” 这人立刻轻吁一口气,忐忑不安的心也安了下去。 然后,又听到陆安说:“某还未想好选哪一经作为本经。” 那吁到一半的气猛地滞住,顷刻间堵住心口,堵得这人面色都是一僵。 ——把《礼记》学得如此好,却说自己还未想好选哪一经作为本经?也就是说,他之前还有一经,学的和《礼记》一样优秀! ——这更让人提心吊胆了! 也就是说,在陆安选择好之前,他们都得提心吊胆,不知道会不会同一份卷子上,看到陆安的名姓。 对,“他们”。 不止这人,其他今年打算下场考解试的士人,有一个算一个,面色都凝重起来。 只有赵公麟这傻孩子,猛地发出爆笑:“还好还好,我已经是举子了,不用考解试,只需要考省试,我和陆兄不同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赵提学就幽幽道:“同年你们也不是同一个考场。他考州试,你考漕试。” ——解试实行分试制度,分为州试、漕试、太学试三种,太学试是专门考太学生的,漕试就是专门考现任官员子弟及五服以内的亲戚的,州试才是给普通学子考的。 这样能最有效避免师资上的不公。 不过也只限解试,到了省试就会不分考了。 赵公麟的笑声一下子就停了。他咳嗽两声,又改为讪笑:“一时得意忘形,忘了这事了。” 于是,对着他怒目而视的士人的怒火诡异的消失了,脑海里不约而同冒出一个想法:我和憨憨计较什么呢? 进行挑拨的那人眼珠一转,又想到了一个办法:“戢兄你似乎也是去的漕试,如此我便放心了,你与陆安无利益冲突,确实不必介怀提学更看重陆安这事。” 若是一个愣头青,只怕听到这话就深觉自己被小看了,脑子一热就非要和陆安对上了,哪知戢仲澐听完后,十分赞同:“你说得对。” 挑拨的人:“啊?” 戢仲澐慢悠悠地说:“我说,你刚才所有的话,都说得很对。” 他和陆安的确没什么利益冲突,他日此人入朝,说不得还与他祖父、他父亲、他叔父同朝为官,他平白无故给戢氏竖敌作甚。 戢仲澐眼尾一扫挑拨的人,笑道:“倒是这位兄台,观你之前的神态,想必你与那陆九郎都是考的州试,不论本经是否相同,最后排名必在一榜,就算要去制裁陆九郎,也该你去吧。” 挑拨的人尴尬地笑了笑,便知眼前这人不傻,不会去当那出头鸟了。 想了又想,为了自己这次解试着想,一定要让陆安今年下不了场才行。 于是精神一抖擞,竟是径直出声:“陆兄还是有罪之身,却四处参宴,实在过于看重名利了。” 陆安瞧他一眼,谦逊地作了一揖:“多谢这位兄台提点。” 这人没想到陆安竟然这么不经打,他一说,对方就退让了,顿时大喜。又装模作样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陆兄改之便好。” 要改之的陆兄再度虚心地说:“解试在即,在下如今还不确定要治何经,我观兄台是治《礼记》,不知兄台能否多指点在下几句?” 这人下意识:“你怎么知道?” 陆安笑而不语。 ——当然是这个时候会站出来打她的,只有学《礼记》的啊。毕竟这是切身利益了。 见陆安没有回答,这人也没追问,只是也作出一副谦虚样子:“指点不敢当,我与九郎应当是互相交流学问罢了。” 但他的演技不过关,比起陆安那浑然天成的谦逊且所有人都认为她是真君子真谦逊的形象,这人的谦虚样子看得人简直刺挠到浑身发痒,很想打他一拳,让他别装了。 而后,陆安便很谦逊有礼地说:“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在正心,在修身,而后方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圣人教诲,字字珠玑,只陆某愚钝,不知该如何正心修身,但兄台治《礼记》颇有成效,想必早已身体力行圣人之言了。不知兄台可愿与陆某议一议这正心修身之道?” “噗……” 座中四起压抑的笑声,声音不大,却刺得找茬这个人面红耳赤,咬牙恨齿,胳膊肉绷得紧紧,紧握的拳头都气到发抖:“陆安!你!” 陆安担心地看着他:“兄台怎么了?可是突犯旧疾?我这儿有本《本草纲目》,也是医书,兄台要不要买来看看?说不得能临时治一治?” 这话一出,不论是房州知州还是房州通判,亦或者赵提学,此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赵提学侧头轻声对房州通判道:“瞧这小子,年方十七,行事便已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外方内圆,软硬有道,日后必了不得啊。” 房州通判含笑点头:“吾也是这般想。” 大佬们只是笑了一下,便止住了笑意,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 只有站在赵提学身侧,不知是谁家子侄的俊青年听完后笑得前仰后合,十分肆意,完全不给被嘲讽的人面子。 陆安免不了多看几眼,对方看到陆安在看他,竟也冲着陆安挤眉弄眼。陆安回以友善微笑。 被陆安嘲讽的那人又被俊青年的笑声一激,脑中热气上涌,上前一步,扬声道:“陆兄这般说,想来尚处于心不正,身不修之行了?” 陆安浅笑:“惭愧,仍在格物。” 赵提学实在忍不住又问:“你当真不是治《礼记》?”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这可是正儿八百的《礼记》内容,若非贯通《礼记》,怎能回答得如此巧妙,如此行云流水? 陆安道:“确实不是,只是……” 赵提学:“只是?” 陆安笑了下:“只是在于十二经多多少少都看过些许、学过些许,方才能答上来罢了。” 赵提学看陆安说的那么云淡风轻,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谬,但又莫名合理的想法: 此人,不会是想要尝试贯通十二经吧? 第26章 赵松年向来是个不委屈自己的人, 他也懒得猜了直接问:“你是不是想尝试贯通十二经?” 还没等陆安回答,周边已经接二连三响起“什么?!”的惊呼。 然后再次不等陆安开口,就有人说:“提学说笑了, 贯通十二经,这怎么可能啊!” “是啊是啊,赵公你可别害了九郎,本来没这个意思, 你这么一说, 他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 “不过我觉得以九郎的才学,十二经很难,但贯通三经应该没问题。许多大儒至少贯通三经。” “嘶——大儒?你对他还挺有信心?” 议论四起, 大多数人都觉得陆安做不到,也不会去想做贯通十二经这样的事情。唯有赵提学眼神灼热地看着陆安, 问:“九郎, 你以为呢?” 陆安坦然道:“是。” 陆安:“我的确想尝试贯通十二经。”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 但当真实听到那一声“是”时, 那一瞬间,赵松年竟有些毛发倒竖。 而火热的议论声也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所有人都看着陆安,几乎是目瞪口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 开始有第一个人摇头叹息:“陆兄, 你这……” 就算是要讨好提学也不是这么讨好的啊。 而后就是一道道视线移开。 没有人相信陆安真的能做到贯通十二经这样的事, 但他们也没嘲讽陆安,只是怀着一种包容, 一种看玩笑的心态, 将那句话当成了一种阿其所好,当不得真。 然而唯有多年之后, 陆安被世人尊称为陆子,众人回头看其经历,才发现,原来贤者早在年少时,就立下了雄心壮志,彼时观者如云,却罕有人信。 更有人注意力往别的方向去了。 “这位……陆兄。”赵松年身旁那位俊青年笑盈盈开口:“不知陆兄方才所说格物,格得何物?” 陆安道:“竹子。” 俊青年十分诧异:“竹子也能格?” 陆安点头:“能。”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24节 俊青年很好奇:“那你格出什么来了!” 陆安:“心即理。” 俊青年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定格了,在他默然的那片刻,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那么重大的一句话,几乎可以说是掀开儒学新篇章的一句话,居然被这人轻飘飘的说出来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句话有多震撼! 俊青年往左看,看到赵松年这个大儒已经被劈头盖脸砸下来的一句“心即理”打得头晕脑胀,嘴巴不停念叨着“心即理”,眼见着要走火入魔了。 俊青年往右看,房州通判才文学造诣上没有赵松年高,此刻还能处于一个求知状态,一把上前握住陆安手腕,生怕她跑掉:“你说说!你快说说!什么是‘心即理’!” 薪朝是宋朝的投影,许多人的认知里,理学是从程朱开始的。但其实不是,早在程朱之前,整个宋朝的风气就趋向于理学,程朱只不过是在宋朝风气里应运而生罢了。 而薪朝,也一样。 虽无程朱,理学亦已然兴盛。 房州通判学的也是理学,而“心即理”这番话,几乎是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而除了这两人,在场学子们听得简直一头雾水,根本不知两位大佬为什么那么激动。 陆安面对房州通判的催问,想了想,说:“心即理,‘理’便是凡尘俗世对人的定理需求,譬如‘仁义礼智信’。而仁义礼智信不能向外找,应该向内找。” 房州通判迫不及待追问:“什么叫向内找?” 陆安道:“若一个人被关起来,见不到外人,难道这个人就没有仁义这样的品质了吗?这个人行仁义之事,是被心所指挥才会去做。所以说,心即理。” 房州通判对此深表赞成:“九郎说的极对!不曾想如此简单浅显的道理,却一直无人发现,直到九郎你将其从蚌壳中取出。” 郎君浅浅一笑:“大人过誉了。安只是从圣人之言,去格物致知,方才悟到此理的。” 房州通判突然领悟了对方的未尽之意。 格竹子,竹子不会说话、不会回应,所以人对竹子的任何态度都是出于本心,陆安因此悟出“心即理”再正常不过了。 今日,他也悟了! 突然,房州通判对着陆安就是一拜,陆安连忙侧身避开:“大人这是作甚!大人为长辈,陆某如何受得起。” 房州通判却正色道:“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今日告诉我‘心即理’的道理,那你便是我一理之师,这一拜是应……” “砰——” 旁边突然传来拳头砸脑袋的声音,众人惊诧看去,却见赵提学疯了那般在拼命砸自己脑袋。 房州通判和那俊青年连忙上去一左一右拽住赵提学的手。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对自己动手了?!” 赵提学那一双眼睛竟然红得像要滴血,还在喃喃自语:“心即理……心即理……” 随后整个人激烈地像蚯蚓钻土一样扭动起来,房州通判和俊青年差点控制不住人。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平静下来,整个人大汗淋漓,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 “九郎啊……”赵提学有气无力地说:“下次说这些话之前,能不能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好避开你。” 俊青年很稀奇:“你这是怎么了?” 赵提学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竟然还带了悲愤之意:“我学了一辈子的‘向外穷理’,他陆九郎突然告诉我,不是‘向外穷理’,而是‘向内修理’,我能怎么办!我要怎么办!要是说得不对也就罢了,他说的又很对,我不想认同,但我的心告诉我我认同他的道理!‘向外穷理’那是我学了一辈子的东西,我现在还得把它推翻从头来过……” 赵提学恨恨看着陆安:“我今天没吐血死在这里,算你陆九郎幸运!” “心即理”这句话简直堪比在数学界丢出“1+1=3”的正确验算过程,对于普通人或者对数学钻研不算很深的人而言,大概也就相当于“说习惯一加一等于二,要花大力气纠正这份认知,会对生活有不少影响,以后所有需要计算的时候暂时用不了计算器,要手算”,但是等过段时间习惯了就会好很多。 可对于那些数学大佬,知识学得越深,受影响越大,越容易崩溃。所有建立在“1+1=2”这个数学算式上的东西,被彻底摧毁,对世界的认知都要崩塌了。 赵提学就是这种情况,他稍微一想到“心即理”这句话,就是无数情绪喷涌而上。 害怕?无助?恐惧?绝望?刺激? 世界观摇摇欲坠。 陆安脸上难得流露出尴尬的神色:“提……” 如果她说她不是故意的,会有人信吗? 赵提学从房州通判手中将自己的胳膊抽出来,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停!你别说话!” 陆安默默闭上了嘴。 赵提学骂骂咧咧:“别人参加雅集是要才名,你参加雅集是要索我的命——‘心即理’这话我要寄给其他人,你没意见吧?” 陆安摇头。 赵提学一想到还有其他人陪他一起吐血,内心一下子安定了不少,不再那么悲愤尖锐了,拿出手绢擦了擦额头的汗,而后实在没忍住,又问:“后面呢?后面还有吗?” 当然有,但不是现在的陆安能拿出来的。她自己都还没吃透阳明心学,能说出“心即理”也是前段时间她为了这次雅集真的格竹子去了,今日才有感而发。 于是陆安便告诉他:“后面还未悟出来。” 赵提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免不了遗憾。 痛苦归痛苦,但他真的很想看到“心即理”这个思想的大成是什么样的。 那一定是一个很瑰丽很华美的世界。 俊青年顺口插话:“那除了‘心即理’,陆兄你还格出来什么吗?” 本来是随意一问,没想到真看到自己把陆安问迟疑了。 俊青年也是一愣,而后兴致盎然地说:“你还真格出来别的东西?能说吗?” 陆安点点头,赵提学脸色一变,正在犹豫是走是留,就看见陆安从随身腰包里掏出一个长竹筒。 那是一个刚好能用手握住的长竹筒,有三个竹节,前两个竹节约摸是用尖锐铁器把它打通了,而第三个竹节只钻出一眼小孔。 看样子不像是要用来装水,而是有其他用处? 赵提学一向喜欢那些“奇技淫巧”,看到此物轻咳一声:“这是什么?有什么用?” 陆安解释:“这是吹火筒,用的时候把这个小头对着灶膛里有火星或者冒烟的地方,嘴巴对着大头吹气,只要吹个几下,火势就会旺了,很好用,便是引火的柴爿受了潮,吹几下也能烧起来。” ——在她上辈子,吹火筒最早出现在元朝。是以,薪朝百姓烧灶全靠自己生火,费时费力。 房州通判登时眼睛就亮了,忍不住念叨:“好东西!我小时候被家里喊去守灶膛,太累了睡着了,火就灭了,被家里人好一通打责。全是因着灶膛里的火一旦灭掉,想再升起,又要受烟熏,熏半天眼泪都出来了也不一定能点着,尤其是冬日阴冷,用来烧火的柴爿很容易受潮。可若是有这个东西,百姓生火就能轻松许多了。” 他本来心里还念着那句“心即理”,可一见到吹火筒,登时把什么儒学理学全忘了个精光,只觉得陆九郎格出这东西胜过他格出十句真理。 第27章 俊青年斜斜瞥了赵提学一眼, 赵松年急忙上前几步,问陆安:“九郎预备如何安排此物?” 陆安朝着汴京方向拱了拱手:“自是献于朝廷,请朝廷推广。” 房州通判大声说了句:“好!” 随后道:“本官亲自上书, 定将此物功效原原本本告知官家——不过在那之前,本官需得亲自试用一番,还望九郎见谅。” 于是,好好一个雅集, 顿时成了烧火集, 衙役们火速用石头搭了个简易炉子,缝隙用泥土糊住,再往里面放入潮湿的柴薪。 陆安正要演示怎么用,房州知州不想只有房州通判表现得在意百姓, 不甘示弱道:“既然要让百姓相信此物功效,不如本官亲自来!” 接过了吹火筒。 随后, 一州最高行政长官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趴在地上, 撅起屁股, 往柴薪上点火。潮湿的柴薪不易点燃, 忙活了好半天才起了一个微弱的火种,要在往常,这火种很快就会灭了。 房州知州就拿起吹火筒, 依照陆安的指示, 在那里吹。一开始力度没掌握好, 火没旺,浓烟倒是先一步滚了出来, 房州知州直接被呛了一下, 扭头咳个不停,眼圈也被熏红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没忍住笑了一声。 房州知州往旁边侧了侧脑袋和身子, 顶着通红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见笑见笑,本官以前没生过火,这还是第一次。” 这话一出,在场生过火的农家子们顿觉那原本高不可攀的知州也变得亲切了起来,还有人高声问:“州尊可需学生帮忙?” “不用不用!本官再试试!”房州知州等烟雾散了一些,再次拿人嘴对着竹筒一吹—— “怎么样怎么样!你们看到了吗!” “什么都没有,黑洞洞一块。” “着了着了!好快!真的好快!” “老天!这也太灵便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明明同样是用嘴吹灶洞,怎么加个竹筒,就烧得那么快!” “格物致知、格物致知!原来是这样格的!回头我也去找个东西格一下,看看能不能格个有用的物件出来,造福百姓。” 士子们乌泱泱地围过来,探头瞪眼看。 当看到吹火筒真的轻而易举将火吹旺的时候,人群中立刻传出欢呼声。这一刻,他们突然有种见证历史,见证一个新的物件被创造出来,即将投入民生的兴奋感。 读书人的确看不起奇技淫巧,可当一个东西和民生挂钩,那这就不是奇技淫巧了,这叫心怀天下苍生。 ——当然,如果有人借此攻讦,只要人多势力大,那也能攻讦成功。 有士子知道陆安出自金溪陆氏,便好奇发问:“陆兄是如何想到格出这个东西的?难道在陆家,陆兄还时常下厨?” 陆安从房州知州手中接回吹火筒,重新放入腰包之中后,才开口回复:“非是如此,实是此次流放,万事万物需得亲自动手,待要烧汤时,陆某方知百姓烧火不易,便想着能否造出一物,令百姓不必苦于灶洞难热。” 那俊青年听完,当即抚掌:“微小见大,陆兄仁善,心怀百姓,身随心动!倘若你去治《论语》,不需要你进科场都能让你上榜。” 最后一句全然是嬉笑。 赵提学拼命咳嗽:“咳咳咳!” 他知道此人行事素来轻佻,但没想到连这话都能说出口! 和这位相比,他一个离经叛道的人,居然也能称上一句迂腐! 俊青年听到这咳嗽声,便转了话题:“没想到你们陆家如今竟过得这般苦,烧火都烧得如此狼狈。” 陆安回道:“流放哪有不苦的。” 俊青年面上含笑:“我还以为因着鸣泉先生声名远扬,流放路上总会有人给他示好,如此看来,是某想错了。” 赵公麟听完这话,立刻反驳:“你当然想错了!哪有什么示好,我刚见陆兄那天,他双手都烂着冻疮呢!” 赵提学脸色一变:“大郎!” 赵公麟嘟囔:“我说的是实话。陆兄本来就过得不好。” 陆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压下眼底的赞许。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25节 赵兄弟真是个好人。冻疮这种事情,如果她自己说,就显得很卖惨,只有别人说才能起到惹人怜惜的作用。 好了,现在房州绝大多数士子都知道她手上有冻疮,流放路上过得不好了。 至于陆山岳好不好,流放路上有没有受到照顾,和她一个手生冻疮的人无关。 俊青年面对赵公麟的嘟囔,只是笑:“赵公,你这侄子真是赤子之心。” 赵提学:“让大王见笑了。” 其他人——包括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都是一惊。 大王这个称呼只会用在封王的人身上,所以……这是皇室成员?! 而这个皇室成员明显对陆安十分感兴趣,一双眼睛直在陆安身上打转,面对赵提学的话也只是笑着摆摆手。 赵公麟默默地往后缩了缩,不敢看叔父瞪他的视线。 ……谁知道这人居然会是一位大王啊!而且,大王怎么了,就是官家来了,他说的也是实话! 而此前挑衅陆安那人,一听到俊青年实乃皇室成员,实在欲壑难平,有心再争一争对方的赏识——而正好,他发现了陆安一个致命破绽。 “陆兄。”这人面色沉重,似乎很为陆安惋惜:“你既说’心即理‘,又说’应向内寻‘,可你格物格出来一个吹火筒,这分明就是在向外寻啊,如何能说是向内寻?” 其他人这才把注意力从吹火筒以及突然冒出的皇室成员身上移开,看向陆安。 对啊! 这……这悟出的道理和做的事情怎么会相反? 但也没有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都是注意着陆安的表情,看陆安怎么解释。 赵公麟捏紧了拳头,很想砸在那“沉重”面色上。 ——哪有什么沉重,这人分明就是在得意! 对方确实很得意。 然后,下一秒,他就听到他要争取赏识的那位大王说:“你怎么这都想不明白?就这样还怎么科举?” 言语中充满了对脑子不好的人的嫌弃。 找茬的这人都愣住了。 赵公麟一点也不给他面子,直接爆笑出声。 朱延年适时地开口:“这位大王的意思是,陆兄格竹子,从开始格物,到格出外物——也就是吹火筒……” 听到此处,赵公麟本来止住的笑声重新复起,笑得惊天动地,笑得挑衅的人气愤无比。 他辨得明白,朱延年这厮故意说什么“也就是吹火筒”,分明是在用这话来挤兑他,暗示他脑子不好,需要人特意将格出的外物详细说明白是什么——简直奇耻大辱! 挑衅的人磨着后槽牙。 朱延年说着话:“陆兄格出了吹火筒,若是寻常人,早就对此满足了。可陆兄为人素来精益求精,他必然是又去思索,继续格下去,而后发现除了向外求,还可以向内求。向外爱民,向内修身,不知我说的有无不清楚之处?” 赵公麟接话:“没有不清楚,十分清楚,就是不知心有偏见的人能不能想清楚了。” 你才没想清楚! 你才心有偏见! 某个“心有偏见”的人觉察着其他人那些古怪的目光,心里的不快都要把自己烧死了,还只能忍着不爽,银牙咬碎:“原、来、如、此!多、谢、解、惑!” 从头到尾,不需要陆安多说一句话,便已有人自发为她冲锋陷阵了。 那大王扫了一眼其他人,只觉此地除陆安外,皆是庸才。 便很是随性地将手指放入口中,吹出一声嘹亮的口哨。 众人条件反射地看过来。 赵提学抬手用袖子捂住脸。 轻佻,太轻佻了。 那大王侧头看向陆安,笑问:“若有人抨击你这吹火筒乃奇技淫巧,你要怎么答?” 陆安沉吟片刻,道:“勿以善小而不为。” 那大王颇为意外,没想到陆安会引用刘备的遗言,而众所周知,刘备最在乎百姓——这可真是一语双关了。 那大王追着说:“不许说是为了百姓。” ——真是好霸道的大王。 陆安笑说:“除此之外,我也确实有私心。” 那大王:“哦?什么私心?” 陆安慢慢道:“此次流放艰苦,家祖日日身冷,我等过往不曾学过生火,现学又做得极为艰涩,难有汤饮。我实在忧心祖父身体,可惜当日未曾想出办法。这些时日我也经常在想此事,或许也是因此,见到竹筒才能想到能用其吹火。” 她孝顺祖父,有什么错! 看到周围人都点头表示赞同,陆安深深觉得,还是有祖父的孩子好,祖父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以后有任何出格的事情都可以推祖父身上,她可是大孝孙,事事为祖父着想! 陆安:“而且夫子都说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火候若不好,饮食如何能精,如何能细?便是从此道讲,吹火筒也不能说是奇技淫巧。” 她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学子恭维:“尚未决定治《论语》便能如此活用了,若是陆兄下定决心深学此道,想必定能大放异彩。” 那学子旁边的人对他怒目而视。 合着你不治《论语》,你就可以放心这么说是吧? 第28章 陆安给自己定制的人设就是谦谦君子, 面对旁人过高的夸赞,她只是微笑地接过话:“哪有那么容易,背书容易, 解书难。我祖父曾说,他幼年时学《千字文》,到如今亦不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此句真意。我今岁才十七, 怎敢言大放异彩。” 比起面对傲气的人, 人天然就喜欢和谦虚的人相处,陆安这话一出,大伙儿听着都很舒服,于是连忙抬轿子。 这个说陆兄太自谦了, 那个说九郎今日雅集上几笔淡墨已然勾勒出异彩,人有本事还这么谦逊, 实在是吾辈楷模。 唯有赵提学在旁边感慨:“陆鸣泉竟如此说……他这才是得学问三味, 这次竟是我落后于他了。” 那大王在旁边惊讶:“啊?鸣泉先生还说过这话?我怎么不知道。” ——但他们两个离得稍微有些远, 士子们又嘈杂地说着话, 并没有人听到二人对话。 那大王还思索了一下,断定:“他教我兄长学《千字文》的时候可没说过这话,要么是他教得不尽心, 要么这话是陆九郎捏造的。” 赵提学点了点头:“那必然是陆九郎捏造的。” 那大王:“嗯?为何如此说?” 赵提学:“陆鸣泉此人又清高又傲气, 总是分不清什么时候该抓家族荣誉什么时候不该, 不然也不会被抓住把柄流放,但唯有一点, 他教导官家时定然是尽心尽力的, 既为传输自己的学问,也为忠君。官家言没说过这话, 那就必然没说过。” 那大王点了点头,颇为赞许:“你说得对。” 他们两个也不意外陆安会假托长者言——有些话,确实不适合陆安这个年纪说。 反正这种小故事,很容易就能造七八个版本,今天可以说是祖父说的,明天就可以说是老师说的,待到彻底长成大儒后,还可以说是自己悟的。 但是,不意外归不意外,赵提学还是吸了口气。 要说陆安真的不知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的解读,那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释只有他早已过了追求释意的道路,现如今已是在思考真义了。 ——此人倒是机灵,知道有些话自己不适合说,就推给陆山岳。 赵提学惊叹之余,看其他士子——尤其是和陆安同年入科场的士子,眼中不免带来怜惜。 这些人可能还不是特别的明白,他们和陆安同科场,到底意味着什么。 * “说到《千字文》……” 陆安这边,场中有人说得兴起,一时忘形:“听说现在有些学子,连《千字文》都不曾熟识,让他们背这一千个字,像要他们命似的,背得七零八落。” 在场有些人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这一段抨击,他们是全坐实了,一个字都不差。 房州知州眼睛往他们那儿一瞥,而后略带不悦地说:“既然如此,本次雅集就论《千字文》吧。” “啊?!”忘形的士子猛地回神,心跳狂飙,冷汗都出来了。 完了,他不会离开雅集就被人套麻袋打了吧? 房州知州却是直接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此八字何解?请诸位作答。” 话音刚落,忘形的士子含泪抢先一杀:“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此乃天地玄黄。而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 房州知州笑问:“你这么答,那洪荒二字又出在哪处典籍?” 然后这士子就卡了。 “洪荒”二字,并没有明确的典籍出处。此前有人流传《太玄经》中有过“洪荒之世”这样的字眼,但很快就被较真的儒生逐字逐句翻看,反驳了这个消息。 房州知州摇头:“你这般恰恰好就应了九郎那句‘背书容易,解书难’。” 那大王笑道:“有了往古来今、四方上下,却丢了物之广大与事之久远,若这世界让你去开辟,可是缺胳膊少腿,多有不全之处啊。” 士子臊红了脸:“谢大王指教。” 便在这时,赵公麟默不吭声向前走了几步,待其他人看向他之后,他大声道:“洪与荒,当为洪水与荒野,便是江河湖海与脚下陆地。” 那大王饶有兴趣:“按你这般解,荒与地之意,岂非重了?” 赵公麟毕竟是考过解试的人,若谁因为他的性格以为他没有学识,那便大错特错了。 他道:“正所谓《春秋》首称‘元’,《尔雅》首列‘始’,以天地之初、万物之始为开篇,乃文章惯例,《千字文》亦是如此。” “又玄天在北,黄土在中,天地为方位,而洪水荒土,水土则是五行。是以,非是‘地’‘荒’重叠,实乃‘天地’‘洪荒’首尾呼应。” “好!” “好!” 众人抚掌而叫,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公麟,赵公麟从容而立,双眼明亮。 而后陆安站出来。 赵公麟瞧到是她,便边挥手边笑:“陆兄快来!”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26节 陆安便来了。 “陆某以为,非是天地为方位,实乃天地为水火。” 当她站出来时,不仅场内,场外的人也都看着她,那大王、赵提学、房州知州、房州通判皆注视过来,每个人的瞳孔里都闪动着期待。 郎君金声玉色,举城皆动。 “《易》有言,乾者 , 天也 。终而为万物始。乾起于坎,北方坎水之地。” “坤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坤起于离,南方离火之处。” “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何六?东南西北,四方上下,六合也,与宇相应也。” “地二生火,天七成之。何七?阴阳五行,回转循环,七政也,与宙相应也。” 至此,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已释四字。 用的还是《周易》。 要知道,十二经中,《周易》最难。 场中已有人失声:“你连《周易》都学通了?!” 陆安咳嗽一声:“略懂一二。” 又有人失声:“你又是略懂?!你还有多少略懂?!” 陆安正想说话。 对方:“停!别说了,我记得你说过的话,十二经多多少少都看过些许是吧?!合着你说的多多少少看过,就都是’略懂‘是吧?!你都会了是吧?!” 那神色已然扭曲。 陆安:“……这倒没有。只是《周易》、《论语》、《礼记》这三样,比其他的略懂一些。” 没办法,谁让在明朝的时候,四书就包含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而《大学》、《中庸》都是《礼记》里的内容。 学过四书,自然对《论语》和《礼记》就有了解了。 而《周易》……说来惭愧,并不是她连五经也学完了,还没那么夸张,纯粹是因为华夏人对算命这种事天生的好奇,她就去研究了一下。 理论知识倒是记了一脑子,但就是学不会算命。 这可能是需要天赋吧。 陆安在心里为自己被埋葬的算命技能幽幽叹了一口气,然后这口气被其他人打断了。 “真的是略通一些吗?”士子们满脸“我不信”。 陆安:“真的。” 然后默默把后半句咽回去。 ——但是我会学习。 士子们相不相信,谁也不知道。但反正治《论语》、《礼记》或者《周易》的士子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陆安想了想,决定帮他们脱离一下这个情绪:“而玄黄和洪荒……” 她开口之后,士子们立刻收起诸多情绪,专心致志听她说话,再不吱声。 帷幕投下绰绰的影,明亮而巨大的夏日被分割成了细碎光点,落在众儒生身上,他们朝着陆安方向,十分郑重其事。 治《周易》的人,已是取出竹简与毛笔,还用上了随身带的墨水。 听陆安说:“《千字文》一书中,自天地玄黄起,至露结为霜,一共十八句,讲的是天时。而《易》有言: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何为天地之杂?天地阴阳交互混和。乃天地初开,混沌也。” “而洪荒既讲的是天时,此二字的解读,陆某认为,洪应当是‘大’,荒则是‘久远’。宇宙洪荒,亦取时间无首无尾、空间无边无际之意。” 洋洋洒洒说完,陆安对着周围轻轻一拱手,微笑:“陆某说完了,不知各位可……”有异议? 陆安微妙地顿住了。 她看到她说完后,那些士子头也不抬,都在唰唰唰抄写。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竟还能这般解读!” “茅塞顿开!真是茅塞顿开啊!” “听陆九郎一言,胜读十年书!” 不管是治《周易》,还是不治《周易》的,都在疯狂抄写。仿佛受到了相当大的触动,众士子思如泉涌,意犹未尽。 唯一没有在抄写的只有之前多次找陆安麻烦的那名士子了。 但他犹豫片刻后,竟是行到陆安面前,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是没受到很大的打击,似乎只是正常服软:“萤火安敢与皓月争辉,陆九郎,某服矣!” 可他恍惚的神色,倒竖的汗毛,仓皇而急促的举动,无一不显出他明显更像是被陆安震慑了。 他盯着陆安看了片刻,人生头一次醒悟了一个道理—— 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嫉妒和攻击,都来源于自身的自信。 不管是觉得可以用钱财来征服对方,或者花钱雇人来散发流言蜚语,还是可以用权势来威压对方,又或者认为自己的才华比对方好……不论如何,总是有底气的。 可当一个人优秀到某种程度,感觉任何手段都无法对其造成伤害后,那妒忌之心,就彻彻底底升不起来了。 ——唯有被其才华打折的骨头,在此地苟延残喘。 陆安之才,他确实…… 服矣。 第29章 送上门来的刷名望机会, 陆安怎么可能放过。 于是立刻把人扶起:“兄台言重了。自古文无第一,兄台又不识我,与我辩论实属正常, 古话说得好,真理越辩越明,哪能说一为萤火,一为皓月呢?” 这人本已被陆安的才华压服, 此刻更是痛哭于其气度之前:“陆兄……前些时日陆兄所做《爱莲说》, 某嗤之以鼻,如今再看,陆兄只是直抒胸臆而已!” 眼看着陆安也要说点什么回应了。 观澜亭中有桌,那大王用脚踢踢桌子, 其他人下意识看过去,他一手撑着桌子, 笑问:“真理越辩越明, 这是哪个古人说的古话, 我怎么没听过?” 陆安一本正经地回答:“千年前有座呼延山, 山上有座鸾羽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法号八道。这话是他说的。” 那大王愣了一下, 脑子过了一遍“呼延山”、“鸾羽庙”、“八道和尚”的读音后, 笑得东倒西歪, 不得不抓住桌子,好让自己站稳:“好好好!好一个八道和尚!” 他转头看向赵提学, 直接说:“我也要出一道题。” 赵提学拱手相请后, 那大王便开口道:“我读史书,见汉宣帝称:汉家自有制度, 本以霸王道杂之。这霸王道,作何解?” 这问题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有士子谨慎地问:“不知阁下是?”每一个字眼都像是烧红的炭,烫得口舌小心翼翼地吐字。 ——毕竟就算是大王,你是和官家关系好的大王,还是和官家关系一般的大王,意义完全不一样。 如果是前者,这题能答,毕竟很有可能是官家托大王问道。如果是后者,谁敢妄言霸王? 那大王道:“吾乃申王舒。” 申王?居然是官家的幼弟!传闻官家对这幼弟待以优荣。 众人松了一口气——不是傻大胆然后连累他们就行。 申王负手而立,静静等待士子向他表现文采。 一个米姓士子抢答:“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 申王微微点头。 其余士子大为扼腕——怎么被这厮抢先了呢! 这是《孟子》原文,尽管《孟子》不在十二经内,但这是儒家文学,在场人也没少看《孟子》,将这句背出来而已,他们也能背啊! 申王等了一会儿,没看对方继续说下去,略有些疑惑地问:“就这么结束了?你科举也是这么答策论的?” 雅集试策论与经义。之前《千字文》虽非经,但出的题目也能和经义之题搭边,现在就是试在场人的策论水准了。 试的是策的二大类——子、史和时务中的子、史类。 米姓士子额头一下子就冒汗了。 在科举的时候肯定不会这么回答,但这不是为了抢答,还没想好全文就先一步选择一个切入点说出来了吗? 他深呼吸一口气,连忙调动脑子里的学识:“吾闻古之霸者,轩邱膺箓,拟之于三微,兴之以武功;古之王者……观……观人揖让……垂衣……垂衣……” 陆安脑子里熟练地把这些文言文词汇,转成了大白话。 ——我听说古代行霸道的帝王,在接受天命之后,通常会去模拟和揣测如何用“三微”去行教天下,他们兴盛国家是凭借发动战争而获取功绩;古代行王道的帝王,时常观察旁人是否重礼节、行谦和之事…… 随后再等对方说“垂衣”——也就是无为之治后面要跟什么。 结果,米姓士子“垂衣”了半天,苦于准备不足,只能用胳膊碰碰自己好友,示意对方来帮一下自己。 好友低声:“高居。” 米姓士子迅速:“垂衣以高居,化穆而羲轩。” ——依照无为之治来居于高位,行教化和顺之事如同伏羲和轩辕。 “吾……” 又卡了。 这次没等他再问自己友人,申王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这些话我都听腻了,说来说去都是之乎者也,没有一个实策。你们直接告诉我为君者怎么做到霸王道杂之就行了。” 顿了顿,他补了一句:“今日对策,我会上呈官家。先不用长篇大论,起个题眼我听听?” “文武并重!” “怀柔伐叛!” “王道习太古,霸道看中代!” 士子们一听要上呈给官家,更加激动了,一个两个赶紧说出自己的想法,也不管合不合理,先起题再想内容—— 比如那个说“太古”和“中代”的,陆安就很好奇,薪朝往上,中代应该是属于“魏晋南北朝”那会儿,以魏晋南北朝的情况,说“霸道看中代”的那个人,他要怎么措辞才能把这段历史往霸道上面扯。 总之,申王听着这些题眼,没有太大反应。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27节 他看向陆安,然而让他失望的是,被他寄予厚望的陆九郎一直没有开口。 申王知道陆安这个人有才,不可能不会写策论——换句话说,你要去科举,不学策论怎么科举? 现在一直没有开口,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策题的类型,恰好踩中了陆安的弱点。 ——陆九郎约摸是对霸王道这方面,没有很好的想法。 申王嘴角沉下,心里万分可惜。 既然如此,那也就没必要呆太久了。 申王心里估算着时间,随意听听那些士子说不合他心意的话——有的题眼倒是很优秀,放到科举里也是上乘之作,但并非是申王想要的那个答案。 反正,听得他直打哈欠。 随着几次哈欠打出,渐渐的就没有学子敢说话了,阳光炙热,滚烫的尘埃滚烫着众人额头,汗水慢慢渗出。 此时,申王方皮笑肉不笑地弯起嘴角:“本以为汉江雅集人才如鲫,未曾想,虚名者颇多。” 这话窘得众人下不了台,不少人还对申王恼下脸来,几要出讥讽之言了。 申王摆摆手:“算了……” 他抬脚,就往场外走去。 而陆安她在干什么呢?她在猜测申王的心思。 做过阅读理解的都知道,有的时候重要的不是答的漂不漂亮,而是能不能猜中考官的想法,只有无限接近对方想法的时候,你才能得到高分。 磨刀不误砍柴工,她并不着急道出自己的题眼。 根据她的观察,申王此人行事作风随性且轻佻,不修口德,与赵提学关系匪浅。而从他前面不耐烦打断米姓士子的行为来看,他应当是不爱听虚言,更喜实干。 行事作风有可能存在伪装,关系匪浅也说不定是人过于外向,和人相处不注重边界感导致的错觉,只有那个不耐烦…… 她知道了。 陆安整理好了思路,出了声:“外儒内法,仁法双行,方为王霸杂用。” 仿佛雪霁天开,所有人,不论是场中还是场外,都唰一下看向陆安。就连申王也讶然回首,眼睛直勾勾盯到陆安脸上。 赵提学“嘶”了一声,转头和房州通判说悄悄话时,道出天机:“我就知道,先是心即理,再是外儒内法,这小子定然是离经叛道的种。” 外儒内法这种事,属于文学和政治上的双重潜规则,所谓我注六经,六经注我,文坛和政坛的大佬们都心知肚明,说什么遵从儒学,实际上儒学就是个框,你想往里面填什么东西就填什么东西。 别说外儒内法了。市面上的经典,还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外儒内道、外儒内墨、外儒内兵呢。 但潜规则之所以是潜规则,就是很少有人摆到台面上来说,而且,经过朝廷不间断的洗脑,学子们是真的认为他们学的是儒家思想文化,认为自己在行孔圣人之道。 所以,在场学子没一个能说出“外儒内法”四字。 只有学得越来越多,学识积攒得越来越深,而且没有把自己学得思维僵硬,迂腐顽固的文人,才能看穿儒学真意。 ——当然,跟现代人没法比,现代人是从小就直接把“外儒内法”当考点学的。 申王想要的,是既年轻又能看破现今儒学本质的人才。年轻代表有冲劲,敢想敢做,不像老油条,因为懂得利用规则从而不想打破规则。 * 陆安恍若未见众人行举,一句既出,便全身心投入这场策论中。 她上前问:“策论已成,可否道之?” 申王不复之前游戏人间的样子,一双眼睛锐利地盯着陆安看:“请。” 陆安微微颔首,沉吟都不需,只是一张口,此前所措文章,过往深厚所学,此刻尽数化为洋洋墨海,浪涛将起。 “《春秋左传》仲尼曰: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 王道者,以义抚运,义立而王,重义、守义、讲义、崇义,故《荀子》言: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 “霸道者,法也。重法爱民而霸。 以霸治国,则以法治国。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 寥寥几句话,王道与霸道的差别及优势,便一下子显露在众人面前,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倘若有人要从王道和霸道之中二选一,端看此篇文章开头,便已可以辨出自己更喜欢“王道之义”还是“霸道之法”了。 赵提学下意识想要叫好,又怕打破陆安思路,断掉锦绣文章,便硬生生忍住了自己的呼声。 只是头皮发麻。 这九郎可谓是博览群书矣,他不止对儒学经典颇有涉猎,就连法家的经典,连《韩非子》都看过了?! 他到底是怎么学的?为何前几年在汴京时不见光彩?陆家,陆山岳又是怎么忍得住不把这枚明珠拿出来炫耀的? 陆安不知赵提学心中惊涛骇浪。 日光耀在女郎英气的眉间,视野里的路便也好似在熠熠生辉。 她说—— “韩非曰: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然,千五百之后,已非韩子之世,行何政道?” 申王上前半步,迫不及待追问:“当行何政道?” 当先帝故去以后,他不得不开始为大薪如今的情形发愁。 别看现今太平光景,文人雅客们还有心情开雅集,可大薪的根已经开始腐烂了。 比如三冗,尤其是冗官——现在的大薪,已经是民少吏多,十羊九牧,人浮于事了。 而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下能穷了百姓,害了地方,上能压迫皇权。 你能想象汉唐时期,皇帝向大臣说自己没见过什么人才,大臣不是羞愧地反省自己没有举荐贤才请陛下责罚,而是直接对皇帝表达不满,说:“陛下你为什么要看轻天下士人?”吓得皇帝连忙说:“朕不敢!朕不敢!”吗? 但这事在大薪,就发生了。 申王迫切地想寻找一个能够替大薪刮骨疗伤的人才。 这个人……会是你吗?陆九郎? 申王神色沉凝,一颗心已然提起。 而后,就听陆安一气呵成—— “秦氏霸基,以法多闻。” “羊谷分汉,皇纲謏议。” “晋险左衽,既玄又儒。” “李唐求彦,以人为本。” “陆某学非博古,惭言:因地制宜。” 轰—— 因地制宜? 因地制宜!!! 各种情绪,各种气息在“申王”胸膛中搅动,他想要把气息吐出来,可又像坐了船晕船那般,气体上不来下不去。 他确定了! 他找到了! 这就是他要找的人才! 是陆家人也没关系,身后有世家大族他也能容忍,这是他的荆岫之玉,他的骊龙之珠。 “申王”嘴唇动了动,几乎要上前,向着陆安吐出他常用的一个音—— 朕。 * 陆安没有受任何影响,继续说自己要如何因地制宜: “今非乱世,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杀人而不能使人仁。徒法不足以自行,当王霸杂用,仁法双行。” “法治官,仁治民,纲举目张,裁定明文,垂迪以肃官治,敦朴以开化原,积贮以阜民生,简核以防吏蠹。” “则——” 陆安之言,掷地有声。 “百姓被泽不致偏枯,而官吏亦无由滋弊矣。” 好似惊雷炸开。 一篇雄文突兀出现在众人面前,一场策论炸响在众人耳边。 如果说“心即理”是大佬才能被其中价值震撼,“《千字文》的解析”还属于踮脚伸臂或可取到的灯笼,那么,这篇策论就是天上星,就是云中月。 这是老成之言,是治国之道! 陆九郎他才多大啊!竟已能以策论治国了! 在场的士人们望着站在他们前面的人,那人也在静静看着他们。 分明该是平视之像,却莫名有种对方在低头看他们的感觉。 不。 哪里是陆九郎在低头看他们,九郎还是九郎,待人真诚,平易近人。 只是他们在仰面视君罢了。 第30章 而真正的君已经抓住了他所求贤才的臂膀。 “九郎!快随我来!” 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手指将陆安抓得紧紧的, 生怕人跑掉。 他们走进观澜亭,亭中有桌,有提学、知州、通判, 以及大薪官家。 柴稷坐于桌前,对面还有另外一把椅子。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28节 “九郎快坐。”他嫌弃那椅子离得太远了,直接搬到自己身边来,双眼真诚地望着陆安:“我还有一些问题要问你。咱们今日也来一场坐而论道。” 这对君臣的胳膊肘几乎碰在一起, 鞋子也几乎在桌子底下挨着。此刻, 君未曾言明自己是君,臣也还未正式成为臣。 “既然在你眼中,本朝应当以法治官,以仁治民, 那么二者该如何界定呢?以考核来防止官吏祸国害民,这考核应当以什么为准则呢?” 听到这个发问, 陆安将心中早有的回答道出:“事功。” 柴稷稍一思索, 问:“可是《尚书》中‘立功立事’的事功?” 这句一出来, 士子们便知这位申王也是通晓经义的, 对他的观感便好上了不少。就连对方之前的出言不逊,都显得没那么气人了。 陆安点点头:“确是从此句化用而来。” 她接下来要说的“事功”,其实是南宋以陈亮和叶适等人为代表的一个学派——事功派的核心思想。 由于南宋贫弱且有外敌虎视眈眈, 国朝随时处于亡国灭种的境地, 南宋学子们为了自己的国家, 苦思冥想救国之路。 事功派便是因此诞生。 “‘事’为经世致用之事,‘功’为事之效与事之果。若官吏不务实事, 无有实功, 那便退位让贤。” 陆安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很可能会和目前的社会主流背行, 但是她既然要入官场,就得确定自己的行政方向。 正好申王在这里,她可以试探一下柴家的天子和赵家的天子有什么不同—— 如果对方不能接受她的想法,她也一样会进官场。只不过,会考虑一下不入中央,找个机会外放出去,一身所学也不是非要卖给帝王家。 陆安注视着申王的眼睛,慢慢地说:“于陆某眼中,实功的标准非是仁政和德政,而是以财富民,民富而国强。” 但是现在儒家治国的根基,是德行,是教人如何为人。教化才是官员追求的实绩。 柴稷面现愕然之色。 场内场外一时哗然。 座中有不少士人听不下去了,起身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九郎还是多想一想圣人之言,切莫入了歧途。” 有些许人犹豫片刻,还是打算再听一听陆安所言。 有少数人却是神情激动,觉得自己已找到人生的方向了。 不知不觉,陆安已成这次雅集的中心,不论座中人是喜是怒,情绪的牵动皆不离她。 * 柴稷看着陆安,突然明白了过来。 这场问策,是他在考校陆安,但又何尝不是陆安在考校他呢? 此刻,他有一种预感,只要他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符合对方标准的意图,那便是魏惠王之于公孙鞅、项羽之于韩信、袁绍之于郭嘉,陆九郎会毫不犹豫抽身离去。 大薪立国百余年,已许久未有臣择君了。 柴稷哑然片刻,竟罕见升起一股紧张之意。 他斟酌着措辞,并未一味顺从对方所言。 “非是仁政和德政,而是以财富民,民富而国强……难道仁政和德政就不重要吗?” “当然重要。”陆安毫不犹豫的说,而后道:“但是仁义道德应当是作为事功的一种约束,避免官员过于功利,从而逼压百姓。事功才当为主体——若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 柴稷眼睛一亮。 “若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 房州知州咀嚼着这句话,沉声道:“九郎功利心太重了些。” 赵提学叹息:“毕竟一路坎坷,先是流放,又是遭遇第五旉打压,心中怎能不偏向功名利禄?于他而言,也不知是福是祸。” 房州通判却是笑道:“你们多想了,若真为了功名利禄,他没必要向申王说‘事功’之学。他只是步步着实罢了——就如格竹子格出来一个吹火筒。‘心即理‘此话很好,当为圣人之学,可难道这世间人人都能成圣吗?若人人成圣,那我等脚踩的就不是人间了。世间多的是普通人,普通人求的就是功利,求的就是黄金屋,颜如玉。” 要让房州通判说,陆安这一番“事功”实在搔到他痒处了,恨不得陆安能立地成大儒,赶紧著书立学,把“事功”的思想和道理赶紧整合出来,让他一睹为快。 却在这时,突听申王大喊一声:“速速拿酒来!” 三人转头一看,只见申王激动得面色绯红,对陆安的满意已经呼之欲出了。 赵提学连忙上前,摆好酒盏和酒杯,还亲自给申王和陆安倒酒。 赵公麟满脸疑惑:“奇怪……” 朱延年接话:“什么奇怪?” 赵公麟挠挠头:“我叔父他怎么会自己去给申王倒酒,他不像那种对王侯卑躬屈膝的人啊。” 朱延年眨了眨眼睛,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震撼和惊恐交杂。 没有停顿,没有耽搁,他赶紧拍了一下赵公麟:“快替我看看,我头发有没有乱,衣服有没有不够整洁的地方,还有脸上,没有灰吧?!” 赵公麟茫然着脸,但还是看得很仔细:“头发没有乱,衣服挺整洁的,脸上也没有灰。” “那就好!”朱延年面色一喜,又看了赵公麟一眼,提醒他:“有些话我不好直说,但是,申王毕竟是天湟胄裔,你多上点心。” 赵公麟还是一头雾水,但他这个人有一个优点就是听劝,听朱延年这么说了之后,便挺了挺腰板,坐得更直了。 而朱延年直勾勾盯着那边,眼睁睁看着官家和陆安把酒言欢,为兄弟欣喜之余,还是禁不住有些许羡慕。 那可是官家啊! * 这可是能说出“若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的大才啊! 柴稷拒绝了赵提学为陆安倒酒,亲自给陆安倒了一盏酒,眼睛都放光了:“那该如何将仁义道德和事功相结合呢?” 陆安抿了一口酒,道:“因事作则,缘事求道。” 柴稷激动地一拍桌子:“说得好!好一个因事作则,缘事求道!说得太好了!” 怎么能有人说得那么好,那么符合他的心意呢? 他心里的想法就是类似这样的,只是比较零散,听到陆九郎这些话,那些零散的念头才有了出路。 他们竟能如此投缘! 当然会投缘。陆安说的是事功学派里的核心观点,这个学派字字句句都冲着实学兴国去的,可不就是合了柴稷的意吗? 柴稷也举起酒,强行和陆安碰了一杯,这酒没有宫里的好,但他照喝不误。 酒不够好不要紧,人够好就行了。 柴稷上扬的嘴角完全压不住,他又问:“可道理道理,你只有道,没有理,莫非要用格物之理?” 陆安略一沉吟,把大儒叶适的思想翻出来:“物是实存,理为物之理,不能舍物而言理。此便是事功之理,亦是格物新理。” 知己! 知己啊!!! 柴稷只觉自己心里有一把火在腾升,在燃烧,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又问了一个问题:“此理可用!可如何能使此理推行天下呢?” 陆安道:“以心观百姓所需,官员所惧,事上练,心上磨,必然能使他们接受这个道理。” 柴稷懂了,把百姓需要的给百姓,把官员不需要的给官员—— 至理名言! 这真的是至理名言! 不止是柴稷听得狂喜,只觉越聊越投机,此刻现场能留下来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能把陆安的思想听进去,思考进去的,他们心里也憋了很多话想问,但是没有一个敢发言,生怕自己想的太浅了,问的东西闹了笑话,只能看着申王和陆九郎在那儿一问一答。 时间越来越久,日头越来越西,众人听得越来越沉醉。 直到最后,说无可说,问无可问,申王一句“君当嘉大惠于天下”,将此次雅集画上句号。 后有云:此为陆子论道之始。 * “你要不要来给寡人当门客?如此不必科举,寡人直接荐你入朝。” 雅集结束,陆安听到申王这么问她。 陆安拒绝了。 申王问她:“你可是怕和一个王走得太近,被官家提防?” 陆安摇头,直言:“我想要科举,我需要进士出身。” 大薪最尊贵的身份,不是皇室子女,而是进士出身。哪怕同样是朝堂上的文人,有没有进士出身,得到的态度是天差地别。 进士出身的朝官完全可以鄙视非进士出身的朝官,视他们为下等。 她这个女扮男装的情况,别说是申王了,就是皇帝招揽她,她也不会答应。皇帝没办法在天下读书人的攻讦下保住她,但是进士出身可以。 没有证据,谁也不能平白无故“冤枉”一个进士是女子。 申王点了点头,虽然很遗憾,但还是尊重陆安的想法:“既然你想参加科举,那我就免了你的配隶身份吧。” 被第五旉轻而易举拿走的特赦,又被申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回到了陆安手里。 待到八月,她就可以下场科举了。 陆安吐出一口气,侧头看了一眼日暮中的观澜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做到了。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终于可以有资格说一句她能活着了。 第31章 罪人从配所脱身, 户籍按照常规都是落在本地。 但有申王在,他特意询问过陆安是否需要将户籍迁往他地,比如陆氏祖籍金溪。 或者落在汴京也行。 陆安拒绝了, 用的理由还是:“陆某要科举,若是户籍在他地,便要前往他地备考。可陆某离去后,祖父在配所中无人照看, 如何是好。” ——其实主要是她在这里有了自己的人脉和名声, 勉强也算半个家乡了。众所周知,背井离乡这种事情最做不得。孤身一人去外地,最容易被本地势力针对和挖坑了。 申王点头:“既然如此,你可要入房州州学?我这儿有个举荐的名额。”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29节 陆安眼睛一亮:“谢大王。” 申王确实十分有能量, 都不需要半天时间,就把入学名额替她安排好。还安排随从替她将行李搬去州学宿舍——其实就是一套旧衣, 房州通判送的一床被褥以及一柄端午扇, 店主人送的笔墨纸砚。 看着这些简单的东西, 柴稷心情很复杂:“九郎往日也是银屏金屋人, 如今却……” 早知陆家有这样合他心意的才子,他下旨抄家之前,一定先把九郎捞出来, 省得九郎受这般苦楚。 陆安笑道:“旧时奢华绮靡反而空空度日, 顿开金枷, 扯断玉锁,今日方知我是我。” “今日方知我是我……九郎此话颇含禅意。”柴稷对佛教没有太大好感, 但听到陆安说这话, 却觉得若真佛是他这般,那他便能理解佛教为何能吸引教众颇多了。 ——虽然理解完之后, 他还是不喜欢佛教。 陆安伸手拉开州衙后门,跨过那陈旧腐烂的门槛,头一次不是钻狗洞、不是得到高官特批,堂堂正正走出了这个后院。 眼前日光明亮,街上屋舍俨然,墙角炉火熹微,空气里飘来的是羊肉的味道。 一问才知道是在用砂锅炖羊肋条,要价不菲,一碗八十八文。怪不得是开在州衙附近的,可能只有当官的才吃得起。 陆安实在馋肉了,身上还有些许铜钱,索性过去点了两份羊肋条汤,一份自己吃,一份请申王吃。小贩麻利地用大陶瓷碗给他们装好,还盛了许多白萝卜。 陆安看着那数倍的萝卜包围着仅有的两大块羊肋条,忍不住笑了一下。 看来从古至今的店家都没变,肉少而菜多。 又觉得自己如今确实是脱去桎梏了,吃个萝卜炖羊肋条都能东想西想。 又禁不住回忆起一些知识点:在古代,萝卜因为一年四季都有,就有四个名字,春天就叫破地锥,夏天就叫夏生,秋天嘛,才是众所周知的萝卜,到了冬天,就叫土酥。 平时随便怎么叫都行,但如果科举卷子上准考写萝卜相关,那就必须严格按照称呼来。 总之,两碗羊汤做完,陆安脑中想法已是千变万化了。 羊汤端上来那一刻,陆安闻了闻——好膻。 陆安眉毛都没动一下,将一碗羊汤推给申王,另一碗自然而然地请小贩打包——这个朝代已经有外卖存在了,称为“索唤”。 顺便温声请求:“可否将油花多撇开一些?我欲将其带与家中长辈,长辈年近六旬,吃不得太多油腥。” 小贩很好说话地答应了。 柴稷瞧着那碗羊汤,又看了看自己的羊汤,又看看陆安,看了一眼又一眼,面上浮现心疼之色。 ——他甚至舍不得花钱多点一碗。 可又觉得这时候自己出钱请陆安吃羊汤太奇怪了,只能心疼地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再再看一眼…… “大王?” 柴稷面色一正:“嗯。”默默喝着羊汤,心里思索着,能怎么在不损害九郎自尊的前提下,为他提供一些金钱帮助。 就是羊汤太难喝了。 但这可是九郎自己舍不得喝省下钱请他的。 柴稷一边痛苦一边感动地把汤喝得一干二净。 * 申王还有事,与她喝完羊汤后便告别了。 陆安花点小钱请了一个闲汉把那碗膻得呛人的羊汤送去配所给自己至亲至爱的祖父,叮嘱对方一定要看着祖父喝完,免得老人家舍不得喝,将汤放坏了再喝,容易得病。 闲汉二话不说,拍着胸脯表示自己一定将这份孝心送到,陆安这才放心前往州学报道。 房州州学在州城之南再偏西的地方,正门外早有人等着她,要带她参观和介绍州学了。 “正门走入便是仪门,再入便是石路,左首乃是大讲堂,为教授讲习之所。” 陆安往左边看去,就见墨林之中,隐隐可见一处白墙立出,如同破壳的雪白瓜子仁。 这就是以后她上课的地方了。 不知道教授友不友善,同窗友不友好,也不知州学内有多少士族子弟,多少贫寒学子。 陆安思索着,又听领路人说:“右首为大成殿,又称夫子庙,祭拜夫子便在此处。平日里你有事不能来州学,得教授允许便不是事儿,但祭拜夫子时,最好不要缺席。” 陆安将这事默默记下,又随着对方继续走。 大讲堂后方有四五座屋舍,听领路人介绍:“你若要寻学正、教授、诸职事,在学之时可到此处寻找,放学之后,便要出州学去寻,就在州学东二十五步处,待我们走完州学,从正门出去,我便领你去看一遍,认认路。” 陆安听懂了,学校里的是老师的办公室,学校外的是员工宿舍。 遂的对着领路人拱手一揖:“劳烦了。” 有礼貌的人谁都喜欢,尤其是对方背景不凡,那“背景”还让学正、教授及诸职事多照看他一些,倘若来了个纨绔子弟,不知要给州学惹多少事。 还好,此人应当不是那种肆意妄为、祸害学府之人。 领路人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许多。 办公室后面,庖湢(厨房和浴室)、会食所(食堂)、斋舍(自习室)、经史阁(图书馆),还有宿舍和射圃,是学生住宿、习射之所。 州学的待遇很好,有良师辅导,还可以住在学校里,享受朝廷颁发的膳食补贴,还能免除徭役和人头税,不过前提是你得通过入学第一次考试和入学第二次考试。 陆安:“那……” 对方便笑道:“这第一次考试是为了测才学,第二次考试是为了避免有人冒名顶替,九郎既然是申王送来的州学,自是不必试考的。” 陆安表情微妙地点了点头。 好的,又走后门了。 待参观完一圈州学以及员工宿舍后,陆安就被带到了一开始介绍的大讲堂窗前。 大讲堂中自然而然是挂了孔夫子的画像,画像前有一套大桌椅,约摸是讲台,也摆了笔墨纸砚。 堂内有一二百人,每二人共用一张桌子,上边摆着各自的书籍和笔墨纸砚。此时正是下课时间,学子们各自谈天说地,吵吵嚷嚷,还有人闲得没事干,拿着竹竿子去卷窗户前的竹帘。这大讲堂四面窗户颇多,帘子一卷,光影变动,便是亮堂堂满室阳光。 最让陆安心脏猛地跳了下的,是州学中竟有十数名女子,或是捧书在看,或是嬉笑打骂,青春洋溢,笑靥如花。 男女同窗? 不止心跳的很快,就连呼吸也好似要停滞了。 但很快的,陆安意外听到她所站窗前,女子的低声笑语。 “哎!你那喜服绣好没有?” “早就绣好了,待解试一结束,我便要与三郎成亲了。” “真好啊,我倒真真是羡慕你,很快便能离开这州学了。不像我,来了好几个月了,也不曾给家中带回去一位如意郎君。” “少贫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朱三十郎郎有情妾有意的,你的梳子摔断齿了,他还给你带了一柄新梳子来。” “哎呀……”那少女羞涩地将好友一推,眉目流转,却又忧愁地蹙起了眉:“可是,他一直不给个准信,再过数月我就十五了,便不能再和男子同一个学堂念书了。” 后面的陆安没有再听下去,她狂跳的心也慢慢恢复了平静。 本以为是薪朝和大宋终有差异,可一听之下,她才想起来,这个知识点她学过—— 宋朝读书风气重,许多士人公开言明女性该念书,包括那些知名大儒,比如司马光就说过:“然则为人,皆不可以不学,岂男女之有异哉?” 而男女同窗,自然也有,但是只限于十五岁以前,十五岁开始就要注重男女大防了。 宋朝许多夫妻都是因着少时同窗,相互间暗生情愫,结了秦晋之好。 也因此,许多人便反向思路:榜下捉婿太难了,不如将女儿送来学堂,看看能不能寻个如意郎君。 ——家里本事一般的就送去普通学堂,本事很大的,可以打擦边球送来州学。 并非是真的州学生,而是“小学生”,州县官学会附有小学,招收儿童。女子至及笄时才成年,十五岁以前说是女童也没差。 是以,陆安在某些规定不严的州学里见到女同学很正常。 但这并不是她想看到的女子入学。 但这也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女性身份能有的最好的读书待遇了。 陆安定了定心,整整衣巾,迈步入了大讲堂。 便有人看到了她。 发现是个陌生人,如今并非收取新生的时间段,稍微一想,就知来者为谁了。 “可算来了!” 便有人欢呼起来:“你就是那孝义九郎?等你多时了!” 陆安的这些未来同窗们—— 有人面露笑意,微微点头;有人眼中狂热,提着衣服,慌忙冲过来和她打招呼;也有人斜了陆安一眼,白眼一翻,鼻孔出气…… 陆安还看到了自己认识的那几个人。 赵公麟、朱延年、梁章……他们都没有在自家族学上学,在许久之前就纷纷选择了考进州学。此刻都欣喜地看着她。 绝大多数同窗都是友好的,一群学生围过来,有男有女,一片深深浅浅的颜色撞进陆安眼底。他们一起打量着陆安,又互相你撞撞我,我喊喊你,最后,异口同声说:“九郎!快快来写一幅字,这是我们州学传统,回头要挂墙上的!” 在她点头后,便又是男男女女笑着,有人给她拿笔,有人给她铺纸,有人为她涤砚,有人笑着招呼她:“快来!” 陆安侧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学子字体,既有汉隶,又有魏碑,沉思了一下,在王羲之行书和考试圣体启功体之间,选择了王羲之行书。 ——这个世界历史上有王羲之,也是书圣,但这个世界的王羲之很少练行书,更专注隶、楷、草等书体,于是,《祭侄文稿》从“天下第二行书”变成了“天下第一行书”。 陆安拒绝了同窗为她磨墨,自己慢慢磨起来。不紧不慢,用力均匀。 磨墨就是磨心磨性,当墨汁磨到最细腻的时候,此前所有纷乱思绪全部消磨在纸墨之中。 她提笔,写下了十个大字—— 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第32章 陆安在书写, 她的同窗就在探头看她写。 第一个“博”字落笔时,书法好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这字好漂亮!不肥不瘦,骨肉相称。” “是行书吧?不过她临摹的是哪一家?我怎么没太认得出来?”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30节 “我也没认出来。可能是陆家的私藏?” “反正不会是颜体。” “倒像是王系一脉的……” “不是, 我练的《伯远帖》,这字和《伯远帖》不像。” 众人议论纷纷,却完全讨论不出来个所以然来。 直到有人突如其来一句:“不会是陆九郎自己创造的风格吧?” 之前的热闹氛围一扫而空,众人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两三个呼吸后, 大家打起了哈哈:“怎么、怎么会呢。” “说不定是现世哪位行书大家突破了自我, 写出了这手行书,只不过还未传到房州来罢了。” “是极是极!” 说是这么说,一个两个眼神一阵游移,明显更相信是陆安自创。 他们看着陆安下笔, 每一个字都和世上现有的行书风格不一样,其运笔非常独特, 恰到好处地将肥和瘦、方和圆、断和连、斜和直这些相反特质融合在一起, 可谓随势而变, 千变万化。 “嘶——” 行书居然还能这么行?! 他们瞪眼去看, 试图了解这种奇特变化,但因着从未见过这样的笔势,看了几眼后竟然扭头不敢再看, 生怕把自己现在的书法学坏了。 但是…… 真的好美…… 众学子一走神, 一闭眼, 就是那笔妍美的字体在眼前流走,若云雾中的蛟龙, 忽藏忽露。 不能再想了! 众人痛苦地警告自己, 人群中还有人哀嚎:“完了完了……看了这笔字,以后我一下笔就想到它, 我还怎么写字啊!” 其实倒也没那么夸张,只要稍微祛除一下杂念,别老想着这笔行书,作书法时就不会歪。 但哀嚎的人现在没有心情去想这个,满心满眼都在为自己练的书法悲泣。 同窗中也有对陆九郎不屑一顾者,见到众人看了陆安的书法的反应后,嗤之以鼻,心道:哗众取宠罢了,写个字而已,至于如此做派,讨好陆家子吗? 但看同窗们表情越来越震惊,甚至可以用惊恐来形容,终是忍不住好奇,起身踱步过来,漫不经心地一瞥—— 能对陆安不屑一顾的人,都是自己本身也有才华的。便如这个行过来看陆安书法的人,姓谢名师敏,字审聪,君子六艺中最擅书,练的就是现今的“天下第一行书”,书神颜真卿的书法。 他悟性极佳,又肯下苦工去练,一手颜体练得古朴凝重,得其浑厚精髓,很是劲健。 同窗里,没有谁的书法造诣能有他深。 此刻他过来看时,未尝不带着挑剔心理,可两眼一瞥,脸色当时就变了。 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字体,似魏晋行书的秀妍,又融合了草书的章法。谢师敏一直坚定行书应当像颜体那般端正,可此刻看到这种行草相间,体态欹侧的行书风格,他一句“有辱斯文”就要脱口而出了。 这种不端不正的东西,哪能叫行书! 但作为“旧时王谢”的那个“谢”家子弟,还是一个从小经过士族系统培育的谢家士子,审美与品鉴能力绝对不差。剔除掉那种认知不同产生的怪异后,他再仔细看那笔书法,便不得不承认:很美。 这行书很美,哪怕下笔者火候尚浅,笔画之中有的地方还按着某些规矩来,但也很美。 美人稚嫩时便能瞧出五官有多优异,待长开后,便能惊艳四方,望之无不惊叹其风致。 书法也是一样。 陆安其人才十七岁啊,年纪那么轻,还有得悟,还有得进步!这书法还能再往上走,达到精熟练达、圆润自如之境。 陆安已走出自己的路,再稚嫩那也是他自己的路! 反观…… 谢师敏一想到自己都二十一岁了,练了十几年的颜体,到如今也还只是临摹,无法像他老师说的那样进入创作阶段,走出自己的风格面貌,便一阵的沉默,听那些同窗对陆安的赞赏与恭维,也觉得一时寂寞无比,与他们有了间隔。 却在这时,他同桌友人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大声道:“九郎!快来帮我和审聪评一评,我和他谁的茶好!” 谢师敏惊讶地看着戢仲澐,戢仲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他往人群里拉,于是一瞬间,潮水一般的热闹就涌了进来:“什么!审聪和翻江要斗茶?” ——戢仲澐,字翻江。 “快来让我看看!” “你看什么啊,人家是请九郎来评一评!” 于是大伙儿又热情地把九郎簇拥过去,之前写好的那幅字等它干了之后,自然会有人将其挂到墙上。 谢师敏听到陆九郎的声音,下意识偏了偏脑袋,与其对上双眼。 九郎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发现他看过来后,那黑白分明的眼珠便浸上了笑意,冲着他友好地点头。 谢师敏很突然地,就没有那么焦躁了。 他侧头看到了桌面上那幅字。 ——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厚积而薄发……” 这就是陆九郎的心路吗? 如果是这样,他可以理解为什么陆安才十七岁,就能在书法一途走出自己的道路了。 * 陆安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她对外是陆氏子弟身份,在外人眼中她肯定学过某些风雅之事。 比如斗茶。 大薪文人喜欢把茶叶加工成茶膏,然后沸水一冲,比谁的茶汤色泽最好,谁的茶沫更白、维持咬盏状态最久,谁冲出来的茶汤表面图案更美等。 许多文化名人——不论男女都精于此道,如果想要融入文人圈子,这东西是必须学的。 陆安默默将这事提上自己的日程表,然后严峻以待看两位新认识的同窗斗茶。 脑子里都开始回忆知识点了—— 茶汤色泽以纯白为上真,青白次之,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 茶沫要乳白如瑞雪,还要咬盏——就是看乳雾是否汹涌,是否溢盏而起,是否周回凝而不动,维持这个状态最久的获胜, 还有茶百戏…… “审聪,我特意让家里人从川蜀那边带了好茶回来,每斤三百,此次定能胜你。” “九郎!我们的茶早就冲好了,你看茶中图画就行了!” 陆安听到这句话后,更谨重了。 然后定睛一看,两盏茶,一盏上面点出来的禽兽图案,像牛像马又像龙,另一盏上面点了一个字形,缺胳膊少腿,乍一看,还以为是穿越者老乡写的简体字。 “……” 陆安诡异地沉默了。 而她的同窗们已经笑成一团,仿佛习以为常同学将茶百戏玩成这样子。 陆安握起拳头放在唇边掩了一下笑意。 旁边亦传来数名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斗茶的两人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谢师敏咳嗽一声:“下次某定能画好。” 戢仲澐瞥了他一眼:“这茶百戏难学,可别说下次了,到时候又在同窗面前丢人。” 二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那些忧闷愁思便好似被石头砸了的林中飞鸟,呼啦一下散开。 女孩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笑嘻嘻地打闹了一下,向着陆安簇拥上来:“我等可否请教九郎书法?” 陆安疑惑地“嗯?”了一声。 便有一女孩子被推举出来,对着她不好意思地笑:“我书法不太好,今日见九郎运笔娴熟,便想厚颜求一幅字帖来临摹,不知可否?” 陆安点了点头,在空白的纸面上提笔写了一个“永”字。 这女子本是见郎君白玉面孔,眼中时常噙着薄薄笑意,心中微动,但垂头一看那“永”字,禁不住惊呼了一声:“这——” 陆安耐心地说:“此为永字八法,一个永字,包含了侧、勒、努、趯、策、掠、啄、磔八种笔画,练永字,体悟其体势架构,便能以此写好千字万字。” 永字八法原是琅琊王氏世代相传的练字秘法,南朝陈、隋年间,智永禅师将其传播出去,造福了天下学子。 而这个世界,智永禅师不知为何没有传播永字八法,使得后面科举取士出来后,于书法一项,王氏子弟一骑绝尘。 女子讷讷道:“这……我也能学么?” 这个东西看着就很珍贵,必然属于秘法一类。 陆安看着她,还看向其他学子,尤其是贫民学子,不论男女:“只要有心向学,都能学。” ——于是这王谢堂前燕,终于在错道五百年后,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陆安那句话直接把周围人都听傻了,一个个愣怔怔地看着陆安,两三息之后,哗啦一下围过来。 “陆兄!你就是我的再世恩人!” “九郎!以后你指东我绝不打西!” “别挤我别挤我!我还没看仔细呢!” “九郎……真的多谢了。” 女孩子里也有不打算找如意郎君,而是来专心学习的,得了这永字八法欣喜万分。 有那胆大的女子已然近前一作揖:“九郎教我永字,当是一字之师,请受我一拜!” 男孩子里也有贫民学子,本就没太多钱财买纸笔练字,以往都是瞎练,虽有教授教导别的练字诀窍,可都没有这永字八法来得适当、有效。 便也有男子高声附和,与别人同行视师礼:“是极是极,九郎当得一字师之称!” 毕恭毕敬唤一声:“陆师!” 他们翻来覆去地看那永字八法,面上笑意完全压不下来。 便在这时,有人突然醒悟过来,说了一句:“九郎……是不是八月解试?”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31节 众人一时不明——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而后,便有人先后明白过来。 一入科场,大家都是竞争对手。可就在如此关键时刻,陆九郎竟然将永字八法拿出来,只因为他们有向学之心! 孝义九郎……孝义九郎…… 他们此刻才终于感受到,何为“义”字当头。对方当真是义薄云天之辈,也是真君子。 四方骤然静下。 众人静静看着陆安,感动之意流露言表。 屋外突有人喊:“教授来了!” 于是众人连忙回到自己座位上坐好,还有人着急之余告知陆安:“一排二座,三排五座,七排六座都是空位,九郎你随便坐就行!” 陆安打眼一扫,往一排二座走去。 第33章 陆安在上课的时候, 柴稷在伪装弟弟申王舒的身份邀请房州官员以及大族赴酒宴。 边喝边交谈,玩闹到夜半,仿佛宾主尽欢, 待众宾逐一退去,桌上仍留着残酒。 窗户大开,晨风吹散一夜的酒气与乌烟瘴气,“申王”独自站在窗前, 负手而立, 视线似是落在那爬出墙头的翠绿藤蔓上,又似是不着一物,只在沉思。 赵松年从门外走进来,微微一拱手:“官家, 已又是一日天明,该歇息了。” 这用了自己弟弟身份的大薪官家侧过头, 笑眯眯地看着赵提学:“坚劼, 你觉得陆九郎如何?” 明明很满意, 却还是要问一问身边人, 不知道是观察贤才,还是要观察身边人。 赵松年顿了顿,经过略略思索与衡量之后, 说:“年岁虽小, 却已能谋国。只稍微作一番打磨, 便能为官家排忧解难。” “你说的不错。”柴稷笑了起来,唇角弧度都带着青年天子特有的飞扬跳脱:“那小子看着就不是迂腐儒生, 不然说不出来王霸并行这话。朝廷里那些老家伙天天在朕耳边说什么仁治天下, 哼,我看是要仁治官员吧。” 赵松年也不好对这话说什么, 大薪这位新上位的官家,是朝野皆知的轻佻,若非先帝只有一子,想必也养不成这般不稳重的性子。 ——申王舒是堂弟。 只道:“陆九郎能得官家看重,是他之幸。” 柴稷闻言却是笑出声来:“这你可就说错啦,是朕能得陆九郎看重,是朕之幸。” 赵松年诧异:“九郎还能拒绝官家看重不成?” 柴稷哈哈一笑:“这可难说。不过还好吾已通过他的考验。” 青年天子眼中只有对贤才的喜爱。 对方合他心意,所以做什么都是正确的,哪怕对方在以民的身份来考验君—— “贤才有什么怪癖都很正常,他们素来心高气傲,若非得其真心,拒诏不出都是常事。这算什么。” 赵松年应声附和两句,只是面皮微微抽搐一下,心说: 前年有位大儒拒诏不出,你直接命人将其绑来早朝上,当着一众文人的面去挑人家下巴,笑吟吟说本以为是个惊世奇才看不上我这官家,到眼前一看,原是沽名钓誉之辈。然后又叫人将对方丢出宫外,随便百姓观看指点。人家不给你面子,你把人家里子面子全扒光的时候,可看不出来半点“贤才有什么怪癖都很正常”。 赵松年:“官家既然欢喜九郎,为何不直接赐官?” 官家回首看他,笑道:“我要做的事情,既要才学也要心性,除此之外,我得看看他有没有那个心气。到底是去考进士科还是诸科。若他当真风霜不惧,玉汝于成,我为他开制科,助他驰名天下又何妨?若他没有那个心气,日后朝堂上我便多护他一些,省得被那些老不死的欺负。” ——所谓制科,是一种区别于三年一次科举的考试,其由皇帝特设考场,并亲自主持、选拔人才。 听着和殿试差不多,实际上士人要参加制试,首要条件就必须是进士,次要条件是必须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当推荐人,二者缺一不可。 制试的过考率比普通科举还要严格,以宋朝为例,两宋三百一十九年,皇帝开制试的次数仅有二十二次,通过者才四十一人。 若得制试出身,那荣耀倍胜于进士及第。 柴稷记得陆安心心念念要进士出身。他对其爱之重之,自然想把最好的给自己的骊龙之珠。 只要对方有那个心气,他就开制试。如果才华够,他就正常出题,如果才华还差些许,他就针对陆九郎所精通的那部分学识,出一道为他量身定做的题。 也属于老不死一员的赵松年尴尬地沉默着,心里竟然微微泛酸。 ——都还没作出实绩来,就这么护着了。以后真有实绩还了得? * 陆安习惯了清晨起来去早自习,哪怕大学之后没有早自习了,她也会自己带上书去自习室看。 州学里也有自习室,名为斋舍。 元朝时这种斋舍是用来给学生当宿舍的,但是在宋朝时候,它仅仅是作为自习室存在。 陆安铺开纸,趁着自己记忆力还好的时候,用汉语拼音将某些矿区记下来。 唔……新疆那一块儿有露天煤矿。 内蒙古也有。中国五大露天煤矿:伊敏、霍林河、元宝山、平朔和准格尔露天煤矿。五个里有四个在内蒙古。 辽东也不能忘记了。 …… 虽然人还没进官场,陆安已经在尽心尽力地给自己积累政治资本了。 苏教授起了个早,将自己今日的教习内容粗略整理了一遍,便准备去州学内吃早餐。从大门走进去时,还顺便和看门人打了声招呼,道了声早。 他以为自己已经起得很早了,但路过斋舍时,却看到舍内有人影闪动。 苏教授好奇地走过去,便看到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郎君在垂眼一笔一划认真写着什么,有两只蜘蛛在他头顶上方交织结网。 苏教授认出了那人,是陆安,陆九郎。 ‘明明学识已超同窗颇多,却还如此勤奋好学么……’ 苏教授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 上课时间,苏教授走进讲堂之中,第一个问题就是:“八月即将科举,科举有制科和常科二类,制科不必多说,你们现在还用不上。只说常科,常科之中分为进士科与诸科,诸位可想好要考哪一科了?” 诸生中,有信心满满者,有纠结疑惑者,有眼神躲闪者,不一而足。 苏教授扫视一圈后,点了一个眼神躲闪的人:“蔡公瑾,你说说,你预备考哪一科?” 被点名的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自己被点名,站起来后,表情有点犹豫:“诸科……” 苏教授追问:“科举中,进士科单独一科,而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学究、明经、明法,全列为诸科。你要考诸科中哪一科?” 蔡公瑾结结巴巴:“明、明法。” 苏教授看了他一眼:“你连三礼科都不敢去考,反而去考律法——你是真喜欢律法,还是觉得明法科比之那些经科更简单?” 诸科不需要考诗赋策论,不管它内容偏向经典还是史书还是法律知识,反正考试形式都只会考帖书(填空题)、墨义(简答题)或者大义(问答题),有时是三个一起考,有时候会只考其中一种或者两种,全看当时朝堂风向。 考诸科只要你会背书就够了。 而背法律知识比背经书那些之乎者也简单。 蔡公瑾听苏教授这么一问,羞愧地低下了头。 经科考起来不算难,但是经科里最简单的三礼科——《礼记》、《周礼》、《仪礼》三部儒家经典加起来,有足足十万余字要记要背。 苏教授嗟叹一句:“你便是在明法科拔得头筹,于科举中也只能排第五等,赐同进士出身,都不能立刻授官,只能看朝廷安排,哪个县的主簿(秘书)、县尉(县公安局局长)有缺额,便将你们这些第五等安排过去。” 蔡公瑾抬头看了苏教授一眼,很想说,我不考经科是我不想吗?那不还是成绩不行? 但终究没敢吭声。 苏教授让他坐下后,又环视了一圈讲堂,点起另外一个人:“梁章,你说,你考哪一科?” 梁章起身,也道:“诸科。” 苏教授径直问:“可愿考三礼?” 梁章道:“学生不止能背十万字。” 苏教授喜道:“如此,你要考三传?” 三传就是《左传》、《公羊传》、《穀梁传》,光是《左传》一本就有十八万字了。 一股隐秘的火焰在梁章心里熊熊燃烧,他大声说:“我要考五经!” 五经科,考《礼记》、《尚书》、《周易》、《毛诗》、《左氏春秋》,只比九经科容易上一些。 苏教授十分欣赏他这股劲:“你是寒门出身,若考九经科,六场十八卷对你而言还是太费力了一些,五经科六场七卷,倒还能尝试。” 梁章点头称是:“五经于我而言还有些吃力,我背不完全。而且我家境启蒙较晚,常人五岁便开始启蒙,我是十岁才有书看,但我还是想尝试一下,五经在科举中虽还是列为四五等,但待遇比非经科好上一些。” 苏教授好好赞扬了他一番,道:“量力而行之余,去拼一把,是好事。你还年轻,这次不过,还有下次。” 苏教授等梁章坐下去后,看了一眼其他人,道:“现在,愿意考九经科的站起来。” 呼啦一下,站起了三分之二的人。 苏教授在讲堂里踱步,一边走动一边说:“九经科乃诸科最难,你们能有这个心去挑战,已胜过千千万万人了。” 这三分之二的人面上皆露出自豪的神色。 苏教授又道:“诸科只考你死记硬背的能力,有固定答案,你能背出来,那你便能考上。不像进士科,你光能背书不算,你还得学会去解读它的经义,还要去揣摩出题考官的想法,没有标准答案。进士科想要考上,太过渺茫了,相比较而言,九经科只要考中,便是二等出身,赐进士及第,若能留在汴京,便授秘书省校书郎(国家图书馆校对老师),若被分去地方,则授知县(县长)。” 这些人齐齐点头。 他们就是冲着这个二等出身来的。 九经科虽然很难,但是总比进士科容易,还不用学经义、练策论、懂诗赋,他们的心气也就到这儿了,只求能考上,不求最好的出身。 进士科就没那么简单了,进士科分为经义、诗赋两科,经义科以经义取士,诗赋科以诗赋取士。 选经义科不用作诗,选诗赋科却还要从《易》、《诗》、《书》、《周礼》、《礼记》、《春秋左传》这六本书里选一本作为考试内容。 苏教授又让他们坐下。 最后目光落在位于第一排的陆安身上,收起了那严肃的神色,换成一张笑脸。 刚才喊“考九经科”的人站起来后,那些没站的人未必就一定是考进士科的,也可能是诸科之一,但苏教授就是觉得,陆安定然是要考进士科的。 便道:“要考进士科的站起来。”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32节 于是,室内只有一二十人人站起,其中果真有陆九郎。 教室里的其他学子看着这些泰然而起的同窗们,眼中也不免带了些许佩服。 进士科那么难他们居然都敢闯一闯,不论能不能考过去,这股胆气已是难得了。 苏教授更高兴了。 他来到陆安面前,只看着陆安说:“以你的才学,自然该考进士科,若是去了诸科,哪怕是诸科中最难的九经科,也会被人瞧不起,说你没有心气。” 而进士科考中了,才是一等二等的出身,若在汴京,状元、榜眼、探花授国子监监丞(中央党校干部)、大理寺评事(司法部门科员),若去地方,便授通判诸州,是州中二把手。 陆安就是奔着那一等出身——或者说,奔着当状元去的。 她微一拱手:“能得进士及第是陆某所愿,只是陆某有一事未明,不知教授可否解惑。” 苏教授:“你说。” 陆安便问:“我这两日原想去经史阁借经书,去了之后才发现阁中十二经不全,不知为何。” 苏教授和颜悦色地解释:“你看它经不全,恐怕是已被其他学子借走了。不过经史阁借书有期限,三天内必须归还,你这两天多去寻一寻估计就能看到了。” 陆安心思一向细腻,听完后就立刻意识到:“房州州学中只有一套十二经?” 苏教授坦然:“是,绝大多数州学都是如此。而且,在百年前,许多州学连一套十二经都凑不齐,八十年前,真庙怜悯学子念书不易,这才赐各官学十二经一套。” ——不是当时皇帝不想多赐几套,实在是,书籍印刷太费事太费钱了。皇家也掏不出来那么多钱。 苏教授叹息:“读书向来不是易事。” 他转头看向其他学子:“你们也莫要觉得念诸科便比进士科低人一等。要知这诸科本就是历代先主怜悯寒门、疼惜百姓,才特意推举的。世家大族藏书颇多,可寒门百姓一书难求,若是没有诸科存在,这科举,只怕和九品中正制也差不了多少。都是世家门阀的游乐场罢了。” 诸学子原本还对自己选择诸科,陆安等人去考了进士多有卑意。可听完苏教授所言,他们一个两个却是突然感觉仿佛有重担在肩。 他们的存在,能够让科举不至于成为世家的游戏。 第34章 下课之后, 陆安带着自己整理出来的问题去明德堂问苏教授。 苏教授耐心一一为她解答。 如此五六日后,便忍不住对陆安感慨:“那日雅集上,吾见你文章固如金石, 言语责实为先,诸色举人皆仰视你才学,可谓天资过人,一鸣惊人。本以为你会自持颖异, 可这几日观之, 你每日都最早来斋舍,最晚离讲堂,日日询问教授经义之事,如此向学, 倒比任何材质更为可贵。” 陆安只是谦虚一揖:“他人不知陆某,陆某却自知己身对学问尚有许多不明之处, 哪能自满。” 苏教授调笑她:“经义确实不能松懈, 但你所擅长的诗词, 难道也有不明之处么?” 陆安却是正色道:“纵然是陆某所擅长的诗词, 于韵部也并非完全通晓。” 举个简单的例子,现代人习惯用汉语拼音来对平仄,比如“一”, 很多人都会以为它既有平声又有入声, 要看整体词意, “专一”就是平声,“一群”就是入声, 但实际上, 在平水韵里,它属于“仄”, 有且只有入声一个发音。 还比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绝、灭、雪,看着没有任何可以押韵的地方,但实际上,按照平水韵算,它们都属于“入声屑部”。 因为习惯了普通话的念法,这些韵字一不小心就会出错,陆安刚入门那会儿,是直接先靠死记硬背,把平水韵背下来,再谈其他。 苏教授瞧着面前这位坦言自己不足的郎君,双眼中掠过了为之惊艳的光芒:“难得,我竟然见到‘一任群芳妒’在诗词上露怯,你那一首首清词妙句作出来,我还以为你采诗轻而易举。” 陆安恭谨道:“不过是厚积而薄发罢了。陆某正是自知读不能十一,方才多看文辞,多记典故,多学用韵,还请教授教我,安以为,安定有不足之处,只是一叶障目,无法自视。” 苏教授哈哈大笑。 从自己桌边书箱里取来两套书籍:“经史阁中书籍不多,但是教授们自己还是有那么两本藏书的。” ——他好像在暗示着什么。 陆安看向那两套书籍,一套是《切韵》,一套是《唐韵》。 苏教授抚摸着这两套书,面上满是疼惜和怀念:“当初我也是以诗赋进士呢——你对《平水韵》十分熟识,但是只看《平水韵》还不够,它从《切韵》、《唐韵》简化而来,适合初学者,可你若要以诗赋进士,只学《平水韵》中那通用的一百零七个韵部还不够,《切韵》分为二百零六韵,《唐韵》又将之简化版为一百九十三韵,能简化成功的,都是相近的韵,相近的韵可以合用。” “这两套书你拿去看,不必急着还,一定要将它们理解透了。” “平时作诗词,你怎么用韵,是否是近韵、通韵都无妨,可科举时,便得从严对待它。总有考官会十分严格,你用一个相近的韵都能判你不对。你必须三本韵书都熟识,知道哪些韵其实可以合用,如此,在科举时方能知道自己是否不小心用了近韵。” 陆安听得很认真。 这些细节之处,靠自己还真不一定能想到。 任何人都有惰性,陆安不觉得自己是个例外。她确实能干得出来只背诵《平水韵》这本通用版本韵书,不去看《切韵》、《唐韵》的事。 听完之后,陆安对着苏教授行了一个谢师礼:“多谢教授,这两套书我一定好好看、好好背。” 苏教授笑道:“不必与我客气——外边快下雨了,你回讲堂时,记得将伞拿上。” 轰隆—— 一声旱雷炸响天空。 一道闪电破开云层。 一头老鹰击过长空。 一阵暴雨倾盆而下。 雨水在“人”字梁下挂成珠帘,陆安拿起伞,借了油纸把两套书包好,放到胸前衣襟里。再次感谢完苏教授后,人就往讲堂去了。 下着雨,学生们没办法出去玩,就只能在讲堂里聊天。陆安一只脚踏进去时,就听到有人在议论朝政—— “你们听说没有,清汴司终于要被废除了。前些时日尚书左丞刘公、户部右曹侍郎傅公、御史中丞范公、谏议大夫赵公、还有侍御史应公一同上书,言清汴司与民争利,收税太过,所办水磨茶场更是浸损民田足足二百里,请求官家将之革去。” 这清汴司,又叫汴河堤岸司,主要职能有管理汴河两岸的“河市”、收取侵街钱、收取在京来往商人的税收等等 据闻这个部门开设以来,百姓对此多有怨言——比如百姓在街道旁开设的店铺占了大道,要被收侵街钱;比如商人带货物来汴京不能自己租买仓库,必须租借清汴司提供的仓库。 州学的学生们平日也关注国家大事,早就听过这个部门诸多不好之处,现在乍一听清汴司要被废了,一个两个或是竖起耳朵,或是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 那人感觉到自己变成视线焦点后,面上表情也得意了不少。 “别卖关子,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在同桌的催促下,这人才继续说:“你们知道吧,先帝设了清汴司之后,连汴河两岸需得种榆、柳树,以固堤防的祖宗家法都不顾了,只顾着设立房廊和堆垛场收钱,宰执相公,还有诸公卿,不知上书多少次,可先帝就是不愿撤销此司。” ——堆垛场就是仓库。 “这个谁不知道啊!我家就是经商的,每次运货去汴京,都必须在指定的堆垛场卸货。这货物一卸,就只能租赁那一处堆垛场,花了老多冤枉钱。” 在大薪朝,商人子嗣被允许科举入仕。说话的人便是商人之子,此刻他愤然道:“而且,当今前年继位,本是要听从朝中相公提议,撤除清汴司,可恨那奸宦第五旉蒙蔽圣听,也不知进了什么谗言,官家便将此事一拖再拖。我家多付点仓储钱无妨,可清汴司还在汴河河岸修置水磨,使得汴水浅涩,行船不便,水磨用水还会四处流溢,浸损民田。百姓何辜!农人何辜!” “岂有此理!”有学子拍桌怒骂:“就没人能斩此狗奴么!” 那商人之子撇撇嘴:“不仅没有人能斩他,反而还被他害了不少公卿。尤其是鸣泉先生,都说鸣泉先生是被他发现私习天文,妄言日蚀,引起民间恐慌,进而抨击官家……太荒唐了!鸣泉先生是天子之师,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他是昏了头了才在当今继位的第一年做这种事情。不信你们可以问九郎,是不是这个原因!” 陆安突然受到了众人关注,她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家祖确是因着私习天文,妄言日蚀被罢黜抄家配隶。” 至于是不是被冤枉的,她也不清楚。这个话不能乱说。 “如此残害贤臣,实在是太丧心病狂了!”有学子语气愤怒:“官家便不管管这事儿吗!满朝文武就没人上书陈情吗!” “没用。”有人说:“官家还是太子的时候就爱带着他的内侍们游山玩水,当了官家后还是爱带着他的内侍们游山玩水,听说许多朝政都是由那第五旉来处理,他怎么可能会让那些陈情到官家面前,当然,也不会让弹劾自己的奏章能送到官家面前。” 众学子便唉声叹气,好似事态已经危险到国将不国了。 陆安听了一耳朵这些话,倒没有多想。 ——皇帝具体怎么样,行不行,还得亲眼见过才知道。 但是,在外人眼里,陆安沉默不语,垂眸思索的样子,就是在思考刚才这些人的谈话。 窗外,柴稷面无表情盯着那群学子,令人生畏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巡视。 身侧的赵提学已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房州通判觉得自己还是要给自己治下的学生们说点好话的:“大王息怒,他们非是对官家不满,只是深恨第五旉包藏祸心,隔绝圣言。” 柴稷淡淡“嗯”了一声,从房州通判身边经过,往讲堂门口行去。 房州通判仍是不安。 赵提学走过来,低声说:“你放心,大王气的不是这个。” ——他气的是现在无法表明身份,更无法在他心仪的贤臣面前解释,他并非是那种会被宦官愚弄的皇帝。 房州通判心下更不安了——那能气什么?总不至于气那日蚀未曾动摇官家皇位,他无法借机上位吧? 柴稷走到门口时,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很自然地走进讲堂里,向众人宣告:“提学将要来考察诸位士子的学业情况。” 全场鸦雀无声。 很快地,一众学生立刻正襟危坐,只等着来自教导主任的视察。 柴稷环视一圈后,特别偏心眼地想:还是九郎坐得最直最正。 赵提学进来后,第一眼就被墙角里的瓷盆吸引了目光——那瓷盆里还养着绿萝呢!葳蕤茂盛,十分美丽! 看到绿萝,都是植物,赵提学就想到他从旁人那儿听说的一件风雅之事——满座无人认识鄢陵腊梅,唯有陆安将之认出。 然后,他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陆安正在这讲堂中,便笑着招呼一声:“九郎。” 第35章 陆安起身, 拱手作揖:“学生在此,见过大王。见过提学。” 申王冲着她微微颔首,态度十分友善。 赵提学也是微笑着点头, 而后道:“不必多礼。” 又问:“听闻你整理了一本医书,名为《本草纲目》?” 陆安应是。 赵提学很好奇:“怎会突兀想到去整理医书?整理完后还让知府将其推广至各处衙门?” 陆安对此早就准备好了理由,便将自己对房州知州当初说的话稍作修改说出来:“学生自幼体弱,久病成医, 每每吃药时便想到无数百姓家境贫寒, 遇病不治,初时想着为他们修一本医书,其中多放药方与常见药,后想到多数人不识字, 便加了图画,到了房州后, 幸得有通判告知学生, 为官者当仔细观察百姓真正需求的是何物, 才是心系百姓, 才是为百姓好。学生这才想到提议将《本草纲目》推广向各衙门,好让官吏领着百姓去山中收药材,炮制药草卖与药铺。他们不缺那一两味药, 缺的是钱财带来的生活底气。” 房州知州在心里暗赞一声:此子的确还会来事。 当着申王还有赵提学的面, 提了一嘴房州通判是个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这两位只要有一人将这话听进去,向官家提一句房州这位通判, 便能助他高升了。 就算没有人去提, 这句“幸得有通判告知学生”的话当着房州通判的面说出来,就是在向通判卖好。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33节 房州知州侧头看了一眼房州通判, 心中略带羡慕。 ——很明显,陆安是因着前些时日房州通判对他的照顾,开始投桃报李了。 唉,如果那封信没有送错…… 一想到这事,房州知州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房州通判,也不出房州知州所料,听完陆安的话之后,心底一暖,望向陆安的眼神里也带上了欣慰和喜爱。 谁不喜欢自己的帮助被人记在心里呢? 赵提学哈哈一笑,看向房州通判:“观九郎言行,似乎对你极为推崇啊。” 房州通判微一拱手,道:“下官惭愧,不过是说了一些众所周知的话,做了一些官员应当做的事,便得九郎如此牢记在心,实在是受之有愧。” 陆安却道:“这些时日位于衙门中,日日见张官人为民做主,以法断案亦不忘怜悯弱小,知民生,谅百姓,学生便知官人是位好官,心中的确多有崇敬,也因此,心中有所感悟……” 赵提学:“哦?是什么感悟?”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陆安向着房州通判恭恭敬敬地一礼:“学生觍颜,见到大人为民请命,便心中想到此话。” 房州通判眼圈一下子红了,心脏也开始了疯狂跳动。 他一直以为,他绝不会收礼,可这句话实在送到他心坎上了。 房州通判也是对着陆安一礼:“受教了。”声音是出乎意料的沙哑:“本官会将其抄下来,挂在衙门里,挂在床头前,日日观看,提醒自己,当官要为民做主。” 房州知州也一下子眼红了。 ——不是感动的,是羡慕的。 有这句话在,房州通判就算在政绩上不够进入史书,也会被这句话带得青史留名啊。 而且这句话传出去,被百姓口口相传乃至于一代代流传的概率,可比诗词歌赋被流传下去的概率大的多得多。 房州知州越想,心里越痛苦。 其实……就算信被截掉了,他其实也可以在不徇私枉法的界限里,多对九郎好一点,多关心关心九郎,送送吃的,送送喝的,平日里再多展现一下自己的官员风骨? 也不管会不会太过厚脸皮了,房州知州直接问:“九郎可有话想要送给本官?” 陆安心里一万匹羊驼奔过。 搞这种现场选话,她知识再深也支撑不住啊。 她能来一句:看大人赌性深重,想必信奉(梭)(哈)之神,赢了相公阁老,输了海南枯槁……吗? 房州知州知道自己这是强人所难,但是……万一呢() 万一就赌对了呢!万一对方就恰好准备了一句话,又那么恰好那句话能和他相匹配呢! 房州知州认真地注视着陆安,期待她这次再来一次语惊四座。 赵提学笑着给陆安解围:“先别送话了,九郎,蓣薯是何物?老夫怎么只听说过薯蓣?” 陆安咳了一声:“为了押韵,学生便将其文字调换过来了。” 众人不禁侧目。 提学豁然大笑:“不错,文人为了押韵,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九郎这倒词,总比‘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好。” 在场之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 赵松年这话实则涉及了一个民间故事:据闻有个文人做了一首诗,其中一句便是“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闻者伤心,以为诗人境遇悲惨,兄弟皆死于离乱。诗人表示:这倒没有,只是为了押韵而已。 如此一打岔,房州知州求话一事,总算是揭过去了。 赵松年顺势说起别的话题,房州知州也识趣,没有继续纠结“送话”一事,而是同样转移了话题—— 他刚才走进讲堂时,便见后面挂着一墙字,一眼就看到了其中一副字体独特的行书。 便指着那副行书,左瞧瞧,右看看,十分惊讶:“书不入晋,固非上流,这行书颇有魏晋风骨,却又自成一家。妙哉妙哉!是你们学堂哪位学子所作?” 有学子高声道:“是陆九郎所书!” 房州知州诧异地看了陆安一眼,又笑说:“九郎实乃天下一流的倜傥人物。” 这便算是委婉表达了对之前失礼事情的歉意了。 赵提学就爱倜傥之人。 哪怕没有官家对陆安的看重在,他也会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对陆九郎青眼有加。 此刻他就盯着那副字猛瞧,若非不好取下来,他就要当场表演一个爱不释手了:“九郎这字太妙了。回头送我一副字,一定要带上你的花押,你可千万莫要推辞,待你日后成书法大家了,这早期青涩的字体,可谓是万金难求!” ——花押,就是花哨一点的签名,为了避免书写过于工整而导致签名被盗用。 陆安自然是笑着应下。 “说到倜傥人物,你们可知房州又出一潇洒才子?” 房州通判笑着说道:“我这昨日于城中闲行,见一纸铺外围着人山人海,多是儒生,我心生好奇,上前一问,才知那纸铺门外挂着一局残棋,有十来日了,却无人能破。正好这次雅集,士人云集,他们既好奇又不服气,手痒去试了一下,连番试了一天都解不开。” 房州知州:“你怎知他们试了一天都解不开?” 房州通判:“他们解了一天,我便站了一天,最后也手痒上手了,仍是解不开。” 房州知州指着他笑:“好你个张白纪,我就说昨日分明是休沐,我遍寻你不着,原是看人下棋去了。” 房州通判向他拱手,笑道:“恕罪恕罪,你也知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艺我都不爱,唯爱手谈。昨日实在是见猎心喜……” 赵提学插话,兴致勃勃:“哪家纸铺?待雨停了我也去看看,我博弈之技也不差。” 房州通判说了一个店名。 赵公麟“咦”了一声。 赵提学瞧过去:“你知道?” 赵公麟:“就是我之前得了忘秋先生不少旧物的纸铺!” 赵提学没想起来。 赵公麟:“就是我第一次见九郎,还把九郎解的诗句抄回去拿给你看的那个纸铺。” 赵提学一下子就牙疼了:“好了,你别再说了。” 一副被提醒了女神/男神居然还要上厕所的表情。 赵提学怎么可能会忘,那是他被打脸打得最疼的一次。 写出惊世咏梅词的陆安,居然就是自家蠢侄子那个写诗词赏析写得俗不可耐的“陆兄”! 这两个人是怎么合二为一的?! 赵提学是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想明白。 ——但是并不妨碍他从大侄子口中得知对方被第五旉打压后,给官家写了封信,请官家来房州玩。 反正官家游山玩水,去哪里不是游。 好歹房州是著名的皇亲国戚朝中重臣的流放之地,驻兵比较多。来房州还安全。 赵提学被大侄子唤起了一丝惆怅的思绪,他惆怅地看向陆安,然后就看到陆安表情微妙,很是耐人寻味。 他一下子就明悟了:“九郎,这棋局难道……” “确是学生摆的。”陆安回忆了一下当时给的几个残局:“当时我赠了那纸铺主人七副珍珑棋局,他用的应当是第一副。” “七副?这样的棋局你居然还有七副?” 房州通判已然惊叹,忍不住问:“你都能破?” 陆安道:“既然是学生设的局,自然能破。” 房州通判兴奋了,他作为在场唯一一个见识过纸铺门口那副棋局的人,直接拉着陆安,就要让陆安和他手谈两局。 陆安并不太确定自己背棋谱的水准到底在古代能达到什么程度。 ——毕竟现代学下棋的人,人人都会背棋谱,各种珍稀不珍稀的棋谱往上都能查到。就算查不到,你找个ai下一下,记录一下ai破局的棋路就能整合成新的棋谱了。 你不会背棋谱,你就只能欺负欺负新手,想稍微往上走,必须去下狠功夫背。 然后每个人都背,每个人都想赢,就只能内卷,你背了一百种,我就背一千种,全自动内卷…… 总之,在不确定会不会被打脸的情况下,陆安绝对不会和人下完一整盘棋。 遂脸不红心不跳,语气自然:“因着些许缘故,我曾发过誓,只破棋局,不下棋。只有给出我破不了的棋局的人,我才会跟这人下棋。” 房州通判愣了一下:“你这么有自信?” 天底下棋局千千万万,你陆九郎如此有信心,都能破? 陆安谦虚地说:“可以试一下。若真有人摆出我破不了的棋局……” ——那输给人家也不算被打脸。 “那我便不算破誓。” 这可让房州通判好奇了。 就算你陆九郎这么说其实是因为自己不会下棋,只会背棋谱,你能背多少棋谱啊? “来来来,我摆几个残局,你破一下!” 第36章 房州通判噔噔噔地摆完残局, 摆好之后,面上还有些许得意之色:“九郎,来看我这残局如何!” 陆安一眼过去, 就认出来这是后世基础棋型“方四”,众所周知,越基础的棋型反而越容易蕴含丰富的变化以及陷阱,如果因为其是基础棋型而小看它, 就很容易被单杀。 但是, 只要掌握了方法…… 黑先,陆安便起手下了一枚黑色棋子,房州通判“咦”了一声,道:“你这么下就把棋下死了。” 说着, 房州通判就顺着陆安造成的局面下了一枚白子,直接把陆安那一方黑子的“气”堵住, 而后提子——也就是吃掉了黑棋的死子。 没想到, 陆安拿起黑子就重新摆在了之前被提子的空位上, 反过来又把房州通判的白子给吃了。 这反手一招, 直接致使棋局结束,本该是赢家的白棋,反而被杀, 成了输家。 房州通判和赵提学面面相觑。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34节 陆安微一拱手:“失礼了。” 房州通判还没说话, 赵提学已然出声:“小子, 你怎么想到这么破局的?!” 陆安淡淡道:“此法名为‘倒脱靴’,又叫‘脱骨’, 寓意脱胎换骨, 或者称其为‘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可。” 当初陆安学围棋的动力,就是看了《天龙八部》里的珍珑棋局, 觉得特别高大上,后来学了围棋才知道,破局的第一手就和这倒脱靴差不多,都是下在不入气的地方。 房州通判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叹道:“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实不相瞒,这局棋当日我是执黑子的一方,下到这里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该如何破局,便直接认输了。没想到……原来置之死地而后生就可以了!受教!受教!” 赵提学将房州通判挤开,把棋子全拿起来,又重新放下,摆了个新的残局:“九郎,来试试我的!” 这一局,白棋更为厚实,四面安定,反而是黑棋,被打散了。黑棋除了先手优势,已经没有其他优势了。 陆安看完之后,只觉得真是巧上加巧。 要知道,能拿给她破的残局,肯定是赵提学苦思冥想的棋局,绝不是随便摆摆就拿来凑数的。而这种苦思冥想的棋局,一般都会在历史中存留,成为经典棋局。 换而言之,这一局,这棋谱她背过。 于是,陆安迅速且毫不犹豫地:“啪!” 选择了侵蚀白棋左上方的实地。 同时,在赵提学选择吃她黑子的时候,直接棋子跳起,然后迅速在后面的一手里切断了白棋左上角。将白棋的大好局面变成了只能追在后面加补,但怎么补都补不好。 这局棋,又被陆安盘活了。 赵提学不服气,又摆了一局。 陆安一眼破掉。 赵提学又摆了一局,陆安还是一眼破掉。 赵提学咬牙拿出自己私藏的棋谱。里面有一局残局,在他的眼光里,必然能流传千古的残局。 陆安这回没有一眼破掉了。 在赵提学松了一口气的情况下,她多看了两眼,然后破掉。 ——主要是,这局棋,现代也有。正是因为它足够优秀,流传千古,然后才能传到现代……然后就碰上了ai。 郎君将棋子放回棋罐中,在轻微的叮当声中,不紧不慢地说:“承让。” 赵提学不再挣扎,痛痛快快地认输了:“旁的不说,你这破局能力确实很厉害。” 陆安只是在那儿微笑。 而陆安的同窗们,尤其是那些会下围棋的同窗,已经在用自己好似水晶那般发亮的眼睛望着她了。 连破了那么多局啊! 尤其是最后一局,赵提学摆出来的时候,是个人都在倒抽一口冷气,申王更是直言赵提学“过了”,本来赵提学已经冷静下来,想要把那局棋收回了,谁能想到陆九郎粗略看了几眼,观察了一下棋局,就随手破了。 她!随手就给破了啊! 再一想到对方年龄才十七岁,连字都还没有…… “哇!” 同窗们禁不住尖叫了一声,心里也像是被倒了汽水那样,咕嘟咕嘟不停地冒着象征推崇的气泡儿。 本来以为下棋的事到这里已是终结,但是陆安低估了她的同窗们对此的兴奋程度。 当放学后,同窗们或是出州学结伴在城里游玩时,或是在酒店喝酒用餐然后神采飞扬地和周围人交谈时,或是回到家中,与兄弟姐妹亲朋好友对今天破棋的事说个没结没完时……不出一个时辰,陆九郎技破残局一事,已经在房州绝大多数地方,传得沸沸扬扬了。 于是第二天,陆安就被人堵在了学校门口。 “陆九郎!”那士子大声喊叫着:“我要与你比试棋艺!” 陆安:“我发过誓,只破棋局,不下棋。只有给出我破不了的棋局的人,我才会跟这人下棋。” 昨晚躺在宿舍里,陆安思来想去,觉得这段话还有漏洞,有一定可能性会被闲的没事干的强权按着强行破誓——如果有的话。于是她又补一句:“是毒誓,若违此誓,我陆家便家破人亡。” 这话说的情真意切,铿锵有力,听得周围人悚然,更加相信真的有这个誓言了。 那士子便道:“那便比试破棋局,我这有一残局,我研究了七天七夜才想出来如何破局,你只要比我快,那就是你胜。” 陆安:“好。” 陆安:“好了。” “……” 那士子眼睁睁瞧着他刚摆出来的棋局还没到三个呼吸,就被陆安简简单单地一手破掉,险些道心破碎。 又有一士子站出来:“我不信!再试试我的!” 陆安破棋。 又有士子不信邪:“我也来试试!” 陆安顺手破了。 还有士子对此不屑一顾,觉得是其他人的棋局不够精妙,自己上了之后,被破的更快了。 甚至有五六个老头儿跑过来,明显是研究了一辈子围棋的,将自己得意的残局摆出来,众目睽睽下,陆九郎一一破之。 没有人发现,越是有名,越是经典,越是奇巧的棋局,陆安破得越快。 他们只看到,陆九郎三日内破了一百三十一个残局,无人是其对手。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上至士族高门,下至寒门庶族,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十七岁的陆安陆九郎棋技无双,一百三十一个残局,一百三十一个弈者,皆不是其对手。 而更难得的是,据其同窗说,陆安其人不仅高才博学,就连操守也是集恭俭温良于一身,纵然声名远扬,在州学时却从不盛气凌人,对同窗总是语态谦和,谁在文学上有不懂的地方,她都乐于解答,对师长也是十分尊敬,从未见过其骄傲自大的样子。 如此不矜不伐,上到学正,下到学子,都乐于和陆安相处。 陆安的后桌偷偷拿笔杆子戳陆安后背:“九郎!你快来看,我搞到了一个好东西!” 他说的时候还不时东张西望,好像生怕被人发现了。 陆安这就好奇了,位置一换,坐到对方身边,配合他压低声音:“什么东西?” 对方眼神闪烁:“你知道忘秋先生吧?我搞到了先生大作!” 陆安这段时间也有恶补这个时代的名人,就知道这忘秋先生乃是当世高雅之士,据闻其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无一不精,更是写出了《觞史》与《芳菲录》两本书,前者详细地论述了酒水如何判断品质、如何品尝、如何挑选饮酒酒具,以及其保存方法。后者则是记录了各地花朵的开放时间,以及其相应培育方法。 但如果是这种书籍,不至于让她这个后桌偷偷摸摸。 陆安回忆了一下自己初高中时期,出现这个情况通常是什么时候…… 然后,她就懂了—— 这“大作”,十有八九是小黄书。 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干过偷偷看小黄书,还分享给同学的事情。 陆安看了一眼后桌:“是什么大作?” “咳咳,你先看了就知道了。”对方一副坏心眼,想看她出丑的样子。 大抵是觉得好学生会认为小黄书不堪入目,从而反应剧烈吧。 陆安笑了笑:“好啊。” 然后接过那本书,慢悠悠地翻看起来。 后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本以为会看到陆九郎皱着眉将书丢掉,或者面红耳赤的模样,然而对方只是在那里看着,阅读速度正常,还看得津津有味。 后桌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抓心挠肺都没等到对方丢书,只能自己出口问了:“九郎,你觉得这书怎么样?” 陆安抬头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尚可。” 后桌想了又想,难道是对方看不出来那些内容是在形容男女以及男男之事? “你不觉得,这书某些地方很奇怪吗?” 陆安很想说里面的男女之间的描写不如《金瓶梅》,男男之间的描写不如《聊斋》,但鉴于大薪朝没有这两本书,只能遗憾作罢。 只是微笑道:“其实我这里也知道一则故事,我念给你听吧。” 郎君俊美,含着笑这么说时,刚看过不正经书籍的后桌心跳不禁漏了一拍,自己倒是面红耳赤起来:“你、你说……” 陆安就说了。 “故事就发生在房州附近的熊山里,传闻熊山中有神农留下来的仙草,服用后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立地成仙。” 难道是说神仙和凡人一会的故事?还是山中有守护仙草的精怪,精怪可以变成人身? 后桌面露期待之色。 “房州州学中有一对男女同窗,感情甚笃,如金童玉女,几要谈婚论嫁了,可好景不长,女子生了重病,请了许多大夫都治不好,眼看着二人就要阴阳相隔了。男子便下定决心入熊山寻找仙草,既然此物能够生死人肉白骨,想来对于凡间病情也能够治好。女子并不放心心爱之人自己入山,正好她这段时间身体稍微好转了一些,便和爱人一起出发了。” 陆安并没有克制自己的音量,讲堂里安安静静的,都在好奇听她讲故事。 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暖洋洋洒在众人身人,风吹着书桌上纯白纸张,岁月在这一刻都静谧了起来。 “他们也知道两人进山就是自寻死路,便找了一支熟悉熊山的采药队伍,跟随这十几人入山。但当众人走到山脚下时,狂风暴雨忽至,男子执意要进山,砸了重金,采药的队伍在重赏之下,咬牙去了。唯有女子因身体缘故留在营地。” 后桌听到这里时已经断定了,有艳遇的必然是那男子! 便更加聚精会神听起来。 “然而女子在营地里等了六天,男子和采药队伍都没有回来,直到第七天,采药队伍一身狼狈地回来了,女子却没在其中看到自己的爱人。” 听到这里,后桌有些怀疑地看着陆安。 他感觉不太对了——这不太像艳情故事的发展啊。 “采药队伍告知女子,由于雨大,他们在入山第一天就遇到了泥龙走地,男子也被泥龙卷走了。他们眼睁睁看着男子淹死在泥龙里,在山中找了好几天他的尸体,实在没找到就出来了。女子正难过着,突然,她的爱人满头是血地出现,一把将她拉住,拉着她就跑。女子想到今日应当是对方的头七,吓得三魂去了七魄。然而男子拉着她跑出一段路后,告诉她,由于雨大,他们在入山第一天就遇到了泥龙走地,其他人都被泥龙卷走了,惨死当场,只有他侥幸活了下来……” 后桌心里有些发毛。 陆九郎低了声音,语调放慢:“这个时候,女子听到了采药队伍高喊她,过来寻找她的声音……” “啊!” 同窗里有人惊叫出声,和自己的同桌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像极了碰到的猫的小仓鼠。 而后桌已经僵硬地坐在位置上,如同一具没有表情的尸体。 陆安噙着笑地将那本(艳)(情)(小)(说)合起,递还给后桌:“故事说完了。” 后桌咽了咽口水,僵硬地笑笑,将小说接过后却是欲哭无泪。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35节 他不就是想要捉弄一下对方吗,至于这么吓人捉弄回来吗? 排除这一点插曲,陆安觉得自己的州学生活过得很愉快,心情也很愉快,直到有一天,房州知州给她递了个话,说陆家那边有事找她。 第37章 陆家突然冒出来的时候, 陆安才反应过来这些天确实忽视了陆家。 心里立刻进行反省:惭愧惭愧,身为孝义九郎,竟然忘记回家族刷孝顺值和兄友弟恭了。 好在也才不到半个月, 完全可以用忙于学业推脱过去,但后面就要更注意了。 反省完后,陆安立刻作出一副焦急样子:“族中出何事了?可是谁被木头砸了?” 又十分懊恼:“也怪我这些天忙于学业,不曾去配所看一看, 若是族人出了事, 又不能及时寻到我,怎生是好!” 房州知州派来递话的衙役连忙安慰孝义九郎:“九郎学业繁重,难以抽身也是正常。莫慌,非是出人命的大事, 似乎是和劳役相关。” 于是陆安便作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不是大事便好。” 等陆安到了配所,听完陆家人的诉说, 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秋汛就要到了, 汉江必然会泛滥, 为了防止洪涝灾害, 就要征发劳役去巡堤。 但是秋汛和秋收是一起到的,房州虽然缺少耕地,农业发展程度不高, 但不是完全没有人种地, 只是由于自然环境的限制, 当地百姓在农业方面很难自给自足,也因此, 房州商贾颇多, 当地风气就是重贩业。 而房州的行政长官不可能因为本地农田没有其他州府多,就彻底放弃农业、放弃秋收, 所以,巡堤的事情一般是由厢军以及配所隶民来干。 “九郎你也知,咱们家族人数不少,与你同辈的人便足足有数十个,再加上你的长辈与晚辈,数百人被流放,将分散去各地配所。族中与家主一同被分来房州的人,也才一二十名。可这次巡堤,竟要将我们家年轻一辈全派去,这才刚疏通河道不久,我们已病倒累倒半数人了,再去巡堤,只怕活者不足十之一二啊。” 陆家长辈说这些话时,面色渗有苦意。 薪朝优待士大夫没有错,只要不是谋逆大罪,再重的惩罚也就给你弄个抄家流放,还是那种,只要你能撑下去,活下去,你就知道很大概率会重新复起的流放。 但前提是,你能撑下去,活下去。 官场可不是什么善地,政敌倒了,那肯定想方设法让对方意外亡故。 讲点脸面,就是和第五旉一样,用明面上抓不到错处的办法,让陆家频繁去服劳役——总不能配所里其他罪人都能干,就你们陆家人金贵,都被流放了还能跟个大爷一样躺配所里吧。 不讲脸面……嗯,历史上是真有高官派杀手去流放地把政敌剁了的事的。 总之,由于第五旉一直穷追猛打,房州这边的陆家人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陆安明知故问:“怎会如此,不曾与州尊申诉?” 就有陆家小辈露出好像吞了泥巴的犯恶心表情:“那阉人拿地里收成说事,说只我们家在房州无地,其余人心中皆挂念着自家山田,怎能专心巡堤。说我们一家死几个人也就死了,房州百姓的田地粮食更重要。他理由正当,州尊也无法说什么。” 陆安轻声问:“既然州尊都没办法徇私,那我可以为家族做什么呢?莫非是要去寻申王?” 陆安保证,只要他们说一个“是”字,她转身就走。 ——这对申王可能是顺手为之的事,但人情可是实打实从她身上收取的。 找陆家刷刷孝道和兄友弟恭可以,但真让她付出什么,还是做梦比较快。 好在陆家人没有那么拎不清,只是说:“怎能让你去欠这么大的人情。” 然后探寻着问:“如今文书还未批下来,巡堤一事尚未开始。九郎,可否求你以州学学子身份,先一步从族中调几个人去做事?” ——不仅没有拎不清,更没有因为以为对方是家族一员就能无条件支使对方做事。一个“求”字,非常的摆正了自己的态度。 又说:“不必全部调走,带走三两个身体不太康健的就行。” 想了想,又道:“但若会误了你前程……”陆家长辈对比了一下双方的重要程度,声音很嘶哑:“那还是你的前程更重要。” 陆安道:“三两个倒也可以。” 因为她说话比平时轻,其他人都下意识静下来听,此刻,听到她答应了,都是不约而同地流露惊喜之色。 陆家长辈更是噙着泪水:“好好好,我这里……” 便要提名单了。 陆安打断他:“你们将名单整理好递给我,我看看能带谁。” 陆家长辈自然而然接话:“好。” 却是没注意到,就在这一瞬间,气机已变。 “官本位”就是“审批权”本位,不论是皇帝还是官员还是其他上位者,他们的权力就来源于审批。 有审批才有权力,如果没有审批,造也要造一个流程出来。 当陆安要求陆家将名单整理好递给她,由她来决定选择谁的时候,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改变,权力就已经来到了陆安手里。 是她,决定了陆家人的生死,而不是陆家人自己来决定。 陆家人没有意识到二者的不同之处——而有可能意识到的陆山岳,他恰好有些事没做完,没在此地。 * 陆安拿到了名单。 或许是为了讨好她,陆沂舟恰好在其中。陆安笑了笑,拿朱砂在这个名儿上画了个圈,陆家长辈便同样露出了笑容。 ——看来马屁没有拍到马腿上。 陆安又挑了以前相处的时候,明里暗里和她示好的几个小年轻,一共四个人,准备向房州知州打申请。理由也很简单,他们会识字,让这些人去看《本草纲目》,辨认里面的药材,然后带领百姓去采药。 陆家的男男女女排列着,齐齐向陆安作了一揖:“此次若非九郎,我等只怕已招第五旉毒手。” 陆安礼貌地微笑:“本就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些。” 陆家长辈与小辈看着陆九郎,心中却是起了一个微妙想法。 若下一任家主是九郎……他们却是服气的。 这想法如同那蛛网,轻薄、隐秘,难以言说。 唯有陆七郎拧起了眉毛,面目忧愁。 再这么下去,原来的九郎还能换回来吗?就算他说出真相,只怕其他人也会众口一词,对外认定眼前就是真九郎吧。 甚至如果原来的九郎非要把事情闹出来,他们不介意让他“病逝”。 陆寓下意识想要去寻找陆山岳,询问祖父这事该怎么办,却没找到祖父的身影,随后才想起来,祖父还在自己房间里,根本没来这儿。 …… 陆山岳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大致能猜到——毕竟当陆安出现在雅集上时,一切就不受控制了。 他也没办法阻拦大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就只能麻烦“九郎”将“魏三娘子”娶回来了。 陆山岳叹气一声,叫人将陆安请来,也懒得和对方叙那种装模作样的祖孙情了,人一来,就直接把自己准备的东西拿给对方。 陆安一看,竟是一些手抄书。 有赵蕤的《长短经》,书写的是纵横术;王弼的《周易注》,是官方注解《周易》的标准本,还有其的另外两本书籍《老子注》和《论语释疑》;《孟子》《庄子》这些不在十二经里的书籍也有,都是陆山岳一笔一划抄出来的。 陆沂舟先前说陆山岳闲时抄书,抄的就是这些书。 对此,陆安没有吭声。 陆山岳看着她,突然叹气:“我写这些,倒并非想让你承这个情,只你对外是以陆家身份行走,若露了怯,于你,于我,于陆家都不好——这些书,是家族子弟自幼便会看习的经典。” 陆安将书抱起,面上露出完美的笑容,唇角的弧度都是那么恰到好处:“祖父在说什么?什么承情不承情的,太见外了。我确实需要这些书。” 雏凤于巢时,也要仰头张嘴乞食。 幼龙腾空前,亦需潜伏于泥洞中。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若想龙腾四海,凤舞九天,就不要将助力分为三六九等。 且待来日。 离开配所时,陆安手上没有拿书,因为跟着她离开的陆家人很自觉就把那几本书抱好了。 从离开配所后,陆安便默默观察这几个人了。 陆沂舟不必多说,只是沉默地抱着书跟在她身后,对于周边景色是目不斜视。 陆宇(陆十一郎)倒是气势汹汹地走着路,一双眼大胆地往周边瞧。 陆寰(陆十五郎)身材纤弱,比陆沂舟高不了多少,走起路来规规矩矩,尽管知道能离开繁重的劳役,情绪上也不见有什么起伏。 四人中年岁最长的是陆容(陆五郎),十分冷淡、沉静,是大家族子弟常有的端庄样子。 第一个说话的竟然是十五郎,他机敏地注意着陆安的每一个眼神,在他们路过一个羊棚,棚里的羊响亮地咩咩叫,声音又大又有活力,一听就知道主人将其养得特别肥。陆安的视线只是在上面划过,陆寰便开口:“九哥若喜欢吃羊肉,可否给寰一点时间,寰在每日做事完毕后,立刻去学。” 他走得鼻子上出着汗,却没有抬手去擦一擦,生怕手沾了汗水,会把书籍弄脏。 陆安瞧了他一眼:“十五郎这话……” 陆寰抱着书行在乡间,山草覆过脚踝,他看着陆安,表情十分认真:“九哥带我们出来,就是大恩,能为九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应当的。” 其余三人也是点头。 受恩就要有受恩的态度,而且不仅仅是受恩,九郎肉眼可见的要平步青云了,这时候不站队,什么时候站队? 陆安含着笑,没有接这话——毕竟,主动答应兄弟去做厨师,说出去名声不好听。她相信陆寰自己会领悟的。 她只道:“我带你们出来,也是有私心,我有一本医书名为《本草纲目》,需要你们去认真研读,记下其中药物外形,而后在附近山中辨认药材,找到一样的,便记录下来,往后带领百姓采摘和炮制。一定要教会他们。” 陆沂舟四人把脸色放正,皆是认真地听着。 第38章 陆沂舟等人很知道他们现在和陆安是一条船上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铆足劲儿在看《本草纲目》, 外出去山上寻找药材时也认认真真地找,没有一个偷懒。 ——而等来日带领百姓上山采摘和炮制药材时,他们也会不遗余力为陆安扬名。这就是陆安出手将他们从配所拎出来的缘由之一。 陆宇大大咧咧地说:“这可比清理河道轻松多了。” 其他人都很赞同。 陆安叮嘱他们:“如果感觉药材和实物不同,便记录下来, 拿去药市询问, 瞧瞧是相似的东西,还是我收录时收录错了,错了便校正。” 众人齐齐应是。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36节 却在这时,陆安听到不远处有人笑着说:“九郎,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 陆安侧头一看,是申王, 对方怀里抱着一个雪白粉嫩的小兔子, 手在不轻不重地把玩着兔耳朵, 抚摸着兔子脊背。身边还跟着十来个侍从, 从各个方位将他围住,一看就知道是护卫好手。 申王慢悠悠地走过来,看了一眼他们手里的《本草纲目》, 就笑了:“在学习如何辨认草药?” 陆安点头。 申王又看了一眼那草药, 便道:“紫花, 一房四隔,看着有些像扇子, 子大如胡椒而色紫, 触之极硬……这是射干?” 陆安微诧:“大王也懂药理?” 申王:“我不懂药理,不过你写的那本《本草纲目》我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 说着, 他竟然背了一段:“射干,能降火,故古方治喉痹咽痛为要药。孙真人《千金方》治喉痹有鸟翣膏。张仲景《金匮玉函》方治咳而上气,喉中作水鸡声,有射干麻黄汤。” 真的一字不差。 陆沂舟几人震撼地看着申王,缓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是什么情况才能让一个对药理一窍不通的人,去看医药书? 他们才几个月不接触外界,九郎居然已经能得到一位大王不惜血本的拉拢了?! 而陆沂舟看着陆安,更是呼吸急促,瞳中流露恍惚惊叹之色。 这是多少男子梦中都不敢想的成就,魏家姊姊生为女子,却是做到了! * 陆家人发现,申王自从见到他们后,就开始和他们同行了。 ——或者说,主要是和他们九哥同行(薪朝管哥叫哥,管弟也叫哥),至于在场其他人,这位申王殿下也只是初见时含笑朝着他们瞥了一圈,便不再关注了。 “九郎,荀子在《劝学篇》中提到: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这射干,就是你们方才发现的射干吗?”申王饶有兴趣地问。 陆安点点头,道:“荀子说这话是为了劝学,实际上,射干通常能在山脉中较低的坡地上寻到。” 申王似乎对这些药理很感兴趣:“我此前看《本草纲目》中说射干就要采根,这根要怎么采?我瞧那书中不曾说。” 陆安当即弯腰,拨开群草,掐着射干的茎,没有摘,只是尽量仰起来给申王看:“就是将它挖出来,再用剪子剪掉所有茎叶,只留根部。它只有这根部可以入药。剪完后还不能歇息,还要把它根须的泥土剔掉。” 她一边说,陆沂舟等人就一边记,这些也是要回头加进《本草纲目》增删版里的。 而陆安在那里说,申王竟真的将下襟一撩,小兔子往侍从手里一递,蹲下去看那射干。 侍从们瞧着自家主上直接蹲下去那一幕,面上一下子扭曲起了诡异的惊恐,人也颤了颤。 偏偏主上一个眼神也没管他们。 陆安和柴稷,一个说得仔细,一个听得高兴,间歇着还有询问。完全将其他人忘在旁边。 足足聊了一刻钟,侍从们不敢坐下,只能默默站在旁边看着。 陆沂舟几人倒是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了,有心想听,但听了片刻,越听越纳闷。 等会,之前不是还在说《本草纲目》吗?怎么现在说到什么“多喝汤”“保持房间通风”了?《本草纲目》有这个东西吗? 怎么突然从“射干治咽喉肿痛”说到“汤可以稀释痰液,痰难咳出时可以多喝汤的”? 陆安聚精会神地和申王说着自己学过的护理知识:“我知大多数百姓家贫,很多时候待客时都只能端冷羹出来,但生水真的不能饮用。” 柴稷满脸新奇:“为什么不能饮用?那山泉分明清甜可口,饮之十分止渴。” 陆安用古代人能听懂的方式,告诉他:“山泉中会有野兽的尿液和粪便……” 柴稷激灵了一下,面白欲呕。 “你饮了野兽的尿液和粪水,就会得痢疾、伤寒、霍乱等病。只有将生水烧成汤,水里的尿液才会被烫成烟雾飘走。我说的话可有说明白?大王?” 柴稷用手捂着嘴,生生把干呕又堵回去,随后才惨白着脸道:“说得很明白,我明白了。” 以后宁死不饮生水。 陆安说:“多饮汤就能少生病,这对于穷苦人家而言,是他们最容易寻到的‘药材’。他们每日都要做饭,哪怕两天只热一顿,其余时间都吃冷饭冷菜,那也有开火的时候。可以每次开火时,将生水和饭食一同煮,能煮多少算多少,能有多少汤算多少,百姓完全可以做到每日饮汤,只是他们不知饮汤的好处和饮生水的坏处,才会不去废这功夫。” 柴稷缓过了那阵恶心感,听到这话,说:“若只是做饭时顺道热一些水来喝,不费什么时间,百姓想来也是乐意的。” 柴稷相信,除非是走投无路,不然人一般很难克服心理障碍去喝野兽的尿,他们听到那“山泉含尿说”,会去主动把生水煮热的。 “不过,井水从地底挖出来的,应该没有这个缺陷?” “怎么会呢。” 陆安循循善诱,如同雅集时的君前策对:“野兽的尿液与粪便,除了入水,还可能入土,入土了,自然就会往下流,然后井水……大王可能明白?” 柴稷:“……” 柴稷:“……我回去就寄信给官家,请他将此事散布全国。” 陆安露出浅浅的笑容:“那就劳烦大王了。” 柴稷看到陆安笑了,自己便也笑了:“九郎,我没想到你在医道上也有自己的见解,这‘多饮汤’的说法,实乃当世奇才。” 陆安拱手微笑:“大王过誉了。” 柴稷调笑她:“我还以为你要说‘略懂’了。你再多说几次,往后你的外号除了孝义九郎,那便是陆略懂了。” 陆安轻咳一声,只觉得自己实在冤枉。 ——这次是真的略懂。毕竟她真不会医术。 柴稷继续说:“九郎这般连医术都有所涉猎,我倒是想到了昔日鸣泉先生的教导。他告诉我,不论我的儒学学得如何,都该择一事当作副业。” ——陆山岳教过太子,而太子很多时候都是和王侯之子一同上课,申王说得到了鸣泉先生的教导也没说错。 “鸣泉先生说,这副业可以是务农,也可以是做工,也可以是水利、算数、兵法、天文、地理……在他眼中,人若只通经义而不会治事,那便只是浮华之词,成不了大事。” 说到陆山岳时,柴稷表情微有复杂,仿佛自己在说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儿了。 没有人知道,昔日皇太子就学的资善堂诸师中,唯有陆山岳支持他多出宫走动,私底下多与他说:殿下日后不论是耍赖还是偷跑,都必须离开宫中,在汴京中行走,这样才不会被欺瞒。 但也是这样的陆山岳,一直心心念念祖宗之法不可变,所以,柴稷宁可先在新帝登基,权力最不稳之时先自断一臂,暗示第五旉想办法构陷陆山岳,也绝不等自己坐稳帝位后,帝师的身份水涨船高,反过来成为他的限制。 柴稷一眨眼,又丝毫不被这个念头所影响,继续与陆安谈笑:“陆家人在鸣泉先生的要求下,都必须在经义之余,选择一项治事之业,莫非医学就是九郎你选的副业?” 却不想,他刚说完,就连他的骊龙之珠微微垂眸,虽然还是在微笑,但笑容好似黯淡了许多:“兴许是因着我体弱,祖父倒不曾教过我这些。” 柴稷脱口而出:“怎……” 一字既出,自知失言,立刻闭了嘴。 倒是陆安好似一句话之后便调整好心态,再说话时,又是往日那淡然一笑的模样:“不过如今我主修儒学,兼修医道,倒也和祖父教导殊途同归了。” 可把柴稷心疼坏了。 他的贤才现在确是淡然了,但是在以前体弱的日日夜夜定然脸上一片空洞,不知上天为何给他一具脆弱的身体,乃至自己祖父都不会对他有所期待。 ——要不怎么说脑补的心疼最为致命呢。 柴稷本来打算重用陆安了,此刻更是提前预设陆安入朝后必然步步艰难,朝堂上那些不喜欢改革的老顽固定然会对陆安横眉冷对,处处排挤他,处处使绊子。 光是这么一想,柴稷就更心疼了,脑子里扒拉扒拉再扒拉,想着还有什么荣耀可以堆给自己的心尖尖,免得别人看低了陆安。 第39章 柴稷抿紧嘴唇, 脑子开始思索。 首先,田地肯定要给的。不然让他的骊龙之珠去喝西北风吗? 先把房州的田地划拉个几顷给九郎,不过这只是一个身份象征, 房州的好田没有几块,刀耕火种的耕地方式十分普遍。等九郎到了汴京,他再想个由头给他划个几顷肥沃田地。 然后,大宅子也得备上。九郎现在住州学宿舍, 不用换, 住州学更有名声,但等到了汴京,难道还让九郎住客栈吗? 尤其是科举比较累人,住客栈住得不舒服影响了九郎状态怎么办?而且, 汴京掠房钱(租金)不低,九郎来日当官了, 租赁房屋恐怕就是一大笔开销, 还是能省则省比较好。 他记得汴京有套带温泉的宅子, 装潢也大气, 正好,回头查一下主人家做过哪些违法乱纪的事…… 唔,还有什么呢…… 柴稷自顾自地决定着, 至于突然被查违反过什么法纪的那户人家会是什么想法, 就不干他的事了。 正思考着还有哪里需要查漏补缺, 柴稷便听到陆安起了个新话题:“既然家祖曾经教导过大王,不知大王兼修何术?” 柴稷便说了:“我喜爱游历天下山川河岳, 便兼修了地理。” 一边说, 他一边指方向:“你别看房州虽小,只领房陵、竹山二县, 此地矿土颇多。北边一带有黄土,南山那一处多黑土,西边我见着很多次红土了,东边既有青土,也有白土……” 陆安适时接话:“唔……黄土和黑土都能种地,红土是赤岩,青土是淤泥,白土就是观音土,是不是?” 申王瞳孔中多了惊喜的神采:“九郎你也懂地理?” 地理是考试必备科目,陆安当然懂。懂的还不少。 但她冲着申王眨眨眼睛,道:“略懂。” ——这倒是戏谑申王之前那句“陆略懂”了。 陆安这句话愣是把申王逗得笑不可仰,他笑完了,就连道三声:“好!好!好!” 又高兴地说:“往后你进京当官了,我便有人陪玩儿了。汴京喜欢地理的不多。” 陆安确实喜欢地理——或者说,她也喜欢游山玩水。 上辈子她就经常全国各地跑,那时还自学了水墨画和拍摄,每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或是作画,或是拍摄,有时还会自写一些游记散文。 但这辈子不能这么说,不论陆九郎这个身份,还是原本的魏三娘子,过往十几年人生里,从未离开过汴京。 陆安便笑道:“承蒙大王看重,陆某受宠若惊,只怕让得大王失望——陆某少有离家时候,对于地理地貌都是从书上看来的,比不得大王实地勘看。” ——先把预期拉低,这样她后续说出什么超预期的东西,才能成为惊喜。 两人又浅浅聊了一会儿。陆安的初高中地理知识确实给了柴稷极大的惊喜,基本上他说什么,陆安都能对答如流。 柴稷口中声声唤着九郎,满脸笑容,欢若平生。 唤着唤着,他突然意识到一点:“九郎可有表字?” 陆安:“未及弱冠,尚无表字。” 柴稷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像在吃瓜:“奇了,你已游庠十数日,鸣泉先生竟不为你取表字?” ——依照世情来讲,男子入学,就要提前取好表字,方便同窗称呼。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37节 陆安面色平静:“或许家祖另有他意。” 陆安心里清楚,其实纯粹是陆山岳没反应过来她也要取字而已,可能过几天就反应过来了。不过,不妨碍她继续设套—— 说罢,陆安微微垂眼,隐隐能见其中失落之意。 站在陆安身后的陆家人好似想起来什么,看陆安的眼神又带上了些许怜意。 柴稷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再忆起之前陆安还不知道陆山岳教学风格的事,想法已是起了微妙改变: 他之前是不是误会了?九郎不知陆家人要学副业,并不是因着身体虚弱,不与兄弟一同进学,而是他那老师……根本不待见九郎? 一时之间,又惊又怒,望着陆安的视线里,也已是爱怜非凡。 九郎对祖父至纯至孝,街上碰到羊汤都要特意给祖父送去一碗,反观陆山岳……什么都不教,什么都把九郎排除在外。 甚至明明知道九郎入学了,该起字了,也不上心! 什么祖孙情谊深重,分明只有九郎对他祖父多有孺慕之意,陆山岳对自己亲孙子,不过尔尔! 柴稷用力吸了口气,平息那胸中激愤,只一把拉住陆安的手,在对方诧异的注视下,认真地说:“你既已游庠,无字不行,我给你牵个线,你拜赵松年为师,让他替你取字如何?” 陆安当然是推辞的,但哪里抵得过这位大王的热情和义气,只能无奈接受了。 祖父啊,不是九郎不想让你这位直系长辈取字,实在是大王盛情难却。 * “你,去为九郎准备好束脩。” “你,去替寡人和九郎写一封正经拜帖,拜会赵提学。” “你,去准备一些吃的,寡人饿了。” 柴稷下了指挥后,他那些侍从皆只是应了一声“是”,便默然不言地去干活了。 指挥完之后,柴稷笑吟吟侧头看陆安,怀里又抱回了兔子:“九郎,咱们待会儿先用饭。不论是拜帖还是束脩,他们都会准备好,必不会令九郎失礼。” 陆安微一作揖,面上略有动容:“大王之……” 柴稷打断她感激的话语,只道:“不必言说,说太多就生分了。九郎只要知道我是替我兄长外出寻找贤才,九郎便是我眼中贤才即可。若实在过意不去,那日后入了朝,尽心为官家效力,便是回报我了。” 既然提到了官家,陆安按照该有的礼仪,向着汴京方向拱手作揖,微微弯腰:“圣躬安康。” 这才回身看向申王,道:“陆某谨记大王所言,必不敢忘。” 二人相视一笑,侍从的吃食也准备好了,待陆安和柴稷吃饱喝足后,就带上束脩,前往赵家。 ——至于陆沂舟几人,就留在山里,继续寻找药材,映对《本草纲目》。 陆安和柴稷以及其侍从到了赵家后才知道,赵松年早早带着书童住进了山中道观里,开始自己悠扬南山,采药耕种的快乐生活去了。 于是一群人又回到山里去,沿着缓缓流动的山泉水逆行,一段路后,就见一道观坐落在泉边松林中,顽童嬉笑着打闹,翠鸟鸣唱于树梢。 那几个顽童一看到陆安几人,开口便是:“我家郎君进山采药去了,不在观中,诸位请回吧。” 看他们言语,想必这段时间来找赵提学的人不少。 柴稷笑问:“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顽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齐声道:“不知道。” 其中一小童脆声道:“郎君他的确不在观中,凭你是谁也见不到他。” 柴稷莞尔,逗小孩儿:“那你们不能进山里找他吗?你们家就是这么待客的?” 小童却是伶牙俐齿地反击:“郎君不曾说今日有客至。何况我们进山寻人,若是失踪了,你们也更无时间与郎君相处了。郎君定会亲自入山寻我们的。” 柴稷笑道:“你都这般说了,我总不能硬赶你们入山。那你家郎君可说了几时回来?” 众童子摇头。 陆安便道:“大王,既然如此,不如便在这儿等主人家回来?” 柴稷欣然点头。 又问童子能否让他们入观坐一坐,童子们便道:“客人请进!” 又去准备了茶水,三两野果作为点心。 等啊等,眼看太阳就快要下山了,也没见赵提学回来。 童子从旁边走了过来,略有些不好意思:“我家郎君有时候在山里遇到有趣的玩意儿,会三两日不归家,是我等不曾言说,害客人久等了。” 陆安和柴稷对视了一眼,交流过想法后,陆安便道:“无妨,明日我们再来。若提学星夜归来,还请阁下为我报一下姓名。”说完,就交代了自己的姓名和申王的名号。 想了想,陆安决定自己还要发挥一下主观能动性。 申王愿意为她牵线,那是申王人好,或者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而她也需要有其他人来为她取字,避免陆山岳用长辈的名号定下她的字。在这种情况下,总不能被动等着申王去行动,自己则无有作为。 “可否借纸笔一用?某想给提学留一言。” 待小童拿来纸笔,陆安用赵提学喜欢的字体,挥墨写下一首诗——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 翌日,赵松年一席道袍,脚踏木屐,摘星踏月而归,回到自家道观时,他心情颇好,待看到桌上那首言简意丰、明白如话的五言四句时,整个人都怔愣在了当场—— 这首等了他一夜的五言诗,如同灶上静静熬煮的五花肉,被炖得软、烂、香、弹,入口之后,肉汁流出,香味爆发,瞬息之间充塞口腔,几乎令人销魂蚀骨。 赵提学痴痴看着这首诗,他最爱这种风流写意又通俗清丽的风格,以前看的其他诗都很好,但只有这一首,直接用劲踩在他的喜好上,每一个字,每一句意境,都能让他神魂颠倒,难以自持。 他转头问童子:“这诗是谁留在这儿的?” 第40章 童子说:“那人自称姓陆, 名安,无字,行第为九。” 是陆安, 陆九郎! 赵松年一时觉得意料之外——他没想过陆安会来找他。 却又觉得情理之中。 “以九郎之才……是他的话,就不奇怪了。” 童子好奇询问:“郎君,为何说‘是他的话,就不奇怪了’?这陆九郎如此有名望么?” 赵松年继续痴痴看着桌上那首诗, 听到这个问话, 只是道:“你不知,他自流放以来,所写之诗词,无一不是精品, 无一不是流传百世之作,此人可谓是诗仙再世, 诗圣复生。” “传世之作?” “诗仙再世?” “诗圣复生?” 诸童子没想到主家能够给那陆安如此高的评价, 一个两个瞪大了眼睛, 再看那首诗时, 已觉晕乎,不知今夕是何夕了:“那岂不是陆家郎君给郎君留下了一篇传世之作?” 还有童子语气激动:“郎君会随着这首诗流传千古吗?” 这句话一下子就提醒了赵松年,他猛然回过神来—— 是啊!这首诗必然会在历史长河中流传, 那以后谁都会知道, 他赵松年就是诗里处于云深不知处的那位隐逸高人! 赵松年的心跳似乎都要停了, 但很快又像火焰一样跳动起来。 他含笑问童子:“九郎可曾言说,这首诗何名?” 童子回忆了一下, 说:“说了, 叫无题。” 赵松年激动地说:“原来如此,叫‘房山寻赵松年不遇’吗, 九郎有心了。” 童子:“啊?” 赵松年恍若未见童子那满脸的震撼,卷起这首诗,就去找房州知州炫耀去了。 毕竟,他有诗,房州通判有句,只有房州知州,什么都没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也因此,他忘记问童子,还有没有其他人也来过这里。 * 房州知州还以为赵提学一大早来找自己是有要紧的事,匆匆忙忙洗漱好,穿上能见人的外服就去了大堂,对方老远一见他,就叫:“电光,我就知道你已经醒了!快来看看我新得的诗!” ——电光,是房州知州的字。 房州知州将那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眼皮当时就是一跳。 他一大早被提学吵起来,就是为了看对方新得的诗?! 但是,提学官属于知州上级,房州知州闭上眼睛,微笑着,又睁开眼睛,语气激动且亲昵:“什么新诗!下官这就来看!” 等真正看到诗时,房州知州却是结结实实愣了一下,脑子里本来正搜寻着万金油的夸奖来应付上级,此刻却也空白一片,想不出任何话语,只是不停地倒吸气,像是不停被踩的充气鸭子。 他这个反应真正让赵提学爽到了。 “如何?”赵松年瞧着房州知州,微微一笑,露出了得意之色:“这诗是九郎写给我的——房山寻赵松年不遇。” 房州知州瞠目结舌:“这这这……这竟然是九郎写的?九郎去寻上官没有寻到,就为上官写了一首诗?!” 这下,房州知州是真的酸了,情绪非常激动:“他以前来寻我的时候,我也不是每次都在啊,怎么就不给我写一首诗呢!” 赵松年哈哈一笑,将这纸诗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才看着房州知州调侃他:“给你写?写诗是要天时地利人和齐聚,方能才气爆发,挥笔而就。你日日呆在那公衙,没个雅兴,也无甚风流倜傥的姿态,你让九郎怎么给你写?若是写个‘感张公衙门辛勤办公’,全然是为了讨好你,太俗,哪能出甚佳作。依我看,你想让九郎有感而发,不如也去山里走两圈?或者去湖上泛个舟?” 赵松年目露向往之色:“轻舟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中缓缓荡漾,多么优美的景致,多么有诗意的雅兴啊。” 房州知州摆摆手:“算啦算啦,我还是爱坐个赁漂亮的竹轿,让人在城里抬我一整天儿,旁人看到有竹轿过来,就知我不是大富就是大贵,惹不起我,就会连忙将路让开。” 赵松年斜瞥他一眼,哼道:“俗气。” 房州知州知道自己就是个俗人,所以哪怕对上司赵提学、下属房州通判得到陆安的赠诗赠句馋得直咽唾沫,也没有因此生陆安的气,觉得陆安瞧不起他。 俗人本来就不好送这些风雅东西。 赵松年突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房州知州上道地问:“上司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难处?” 赵松年便说了:“科举取士本该是朝廷择取人才的手段,然而现今世面上多有科举之书,譬如策论……近几年来流传的一本套类书,全书一共十三卷,共数百个子目,每一目配有近百段文章,有冗官、冗兵、水利、入粟等等方面,只要熟背内里策文,不论考官出何等策题,都能从书中抄誊,如此,科举还有何意义?” 房州知州确实听说过这种套类书,而且不仅策论是这样,经义也是如此,都被研究出标准格式来了: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38节 破题多用四句来点名题意,概括全文;然后是接题,二三句最为佳,进一步说明本文中心思想;然后是小讲——再进一步拓展题意;再然后,就是入题,非常简单粗暴,带一下题目文字就可以了…… 天才敢跳出这种格式随心所欲,但绝大多数考生,都严格按照这个标准来。原本经义题是散文,很能见考生功底,现在全按照严格的程式来,像是用多条简答题堆积起来一样,哪还能看得出来考生真正水平。 而这种情况,只要科举存在就必然会出现。因为天底下无数学子都想中举,必然就会去研究模板好方便自己考中。 房州知州摸了一把胡子,叹道:“可若让朝廷将这些程文套类禁了,必会引起民愤,失去希望的学子定然会在各地闹事……” 赵提学:“所以只能在题目上推陈出新,让那些程文套类通通失去用处。” 房州知州作为本地最高行政长官,房州的解试由他出题,他此刻颇为头疼:“可如何出题才能算是有新意?市面上的套类书已经把所有可能会出现的题目都列出来了,考官一人之力,如何能敌万千学子?” 赵提学:“我倒是有一个法子,既然策问已经救不了了,不如从经义上出一些难题,使得真正有才学的人能够和那些愚人拉开名次。” “要怎么做?” “出合题。” 房州知州面色一喜,拍手叫:“妙绝!妙绝!” 所谓合题,就是明清八股文截搭题的前身,其从相同文章或不同文章中断章摘句,拼凑在一起,以此来杜绝考生科举舞弊。 这不是什么好做法,但却是考官的无奈之举。毕竟十二经就那些内容,考了百来年了,能出的题目都出得差不多了,不往偏题、难题出,就等着背诵了“满分作文”的考生们逼得你排不出名次,最后丢了乌纱帽吧。 赵松年提醒他:“既然已想到出什么题了,在锁院之前尽量别和学子扯上关系,尤其是九郎,你们自知清白,可架不住众口铄金。千万不要因着私交,让旁人疑心你透题,误了你,也是误了九郎——阴暗之处可多的是人想看九郎笑话。” 房州知州点点头:“今日起我除却公事,一概闭门不见客。” * 离开房州知州府上后,赵松年愉快地踏着晨曦回了道观。天空好似吸尽了日色,蓝得明透。 到了道观门口,正撞到官家与陆安,他们在那儿聊天,侍从在敲门。 上前攀谈之后,赵松年才知晓,昨日同来的还有官家。 “……” 赵松年不禁暗骂童子误事,明明两个人来,怎么只给他报一个名字。面上还是笑脸迎人:“竟是如此,也怪我昨日不曾交代童子我人在何方——大王和九郎来此,不知寻某所谓何事?” 柴稷说:“我想给你和九郎牵个线,九郎欲拜你为师。” “砰——” 赵松年腿一软,直接摔在了地上。 要是早两个时辰过来,他一定收,哪怕是跪着求陆安拜他为师,哪怕是倒贴钱,哪怕是把自己所有的政治资源全给陆安,他也一定收! 这可是陆安,陆九郎来拜师啊!送上门来的香饽饽,只要咬一口,以后史书记载里,最差也得给他写一个“陆子师”的名头。 但是现在前脚提议完考试题目,后脚收准考生为徒,这不是拿仕途开玩笑吗! “不行……”赵松年每说一个字,都感觉自己心如刀割:“九郎,我不能收你。” 官家的眼神也如刀割。 赵松年欲哭无泪,但是总不能让他说等过了解试再收吧,那他成什么了——哦,过解试再收也容易引起流言蜚语,至少得再过省试。 总之,这么说不行,太像是:我对你的文采没有信心,等你考过了省试才有资格当我的徒弟。 他今天敢这么说,不用等明天,旁边虎视眈眈的官家现在就能把他狗头削掉。 而且,他也是真的很想收陆安当徒弟啊。谁不想教导一个天才呢? 赵松年快恨死自己这张嘴了。 出科举试题又不是你分内之事,你那么多事干嘛!但凡没有多那么一句,现在就可以美美接过束脩,当陆安的恩师了! 他恨啊! 赵松年一时如梦如痴,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其实是在做梦,他今天没有拿着诗去找房州知州炫耀,更没有提出科举试题的建议。 第41章 陆安看出了赵提学的为难。 作为一个情商在线的人, 她知道,这个时候该给人家一个台阶下了。 遂拱手作揖,道:“学生想向提学请教一个问题, 不知可否?” 赵松年收拾了一下心情,说:“你问。” 陆安便问:“《礼记·大学》有言: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 为之者疾, 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学生一直不知此句何解,今日有幸得遇提学,请提学指点。” 赵松年不相信陆安是真不会, 却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索性顺着这个问句解答:“生之者众, 谓多使百姓行农桑之事;食之者寡, 谓朝廷减省无用之费;为之者疾, 谓百姓当急营农桑事业;用之者舒, 谓君上当缓于营造费用;则财恒足矣,谓人君能如此,则国用恒足。” 陆安又是一拱手:“谢提学解答, 学生知了。” 随后又说:“学生前些时日想到另外一种解答, 本以为是正解, 不曾想是歪道。” 赵松年好奇了:“是何种解答?” 陆安将后世的另外一种解读抛出:“学生认为,此句当这般解:国无流氓, 则生产者增多;朝无冗官, 则靡财者减少;不夺民时,农桑自会增长;量入为出, 乃国财充足之道也。” 二者相差不远,但细节方面还是有所不一样。 一个是在说百姓要生产要勤奋,朝廷要减少支出,皇帝要少建宫室,这样国家财政才能充足。 一个说要让无业游民变得有家有业,朝廷消减尸位素餐的官员,不要让百姓在农时被迫去服劳役,根据岁入多少去决定国家支出,这样国家财政才能充足。 二者解读,高下立判。 但陆安谨慎着措辞,将这有高下之分的两种解读,推脱成了自己学问不足,给足了赵提学面子。随后又一拱手:“如今看来,学生过于愚钝,走了歪门邪道,不一定能传承提学真业,拜师一事,还是过于唐突了,待学生再学三年,再谈此事。” 赵松年确实看出来陆安递来的台阶。本该是心里一暖的。 但在心里一暖之前,他已经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赵松年深吸一口气,问:“九郎,你说这番话可是知道我的本经是《礼记》?” 陆安拱手:“是。” “怪不得……”赵松年揉了揉眉心,哑着嗓子说:“当日雅集上,我就猜到你天资过于出众,既是优点,也是缺点。” 陆安微微一愣。 赵松年道:“优点便不必说了,你自己明了。而缺点便是,你身为天才,理解不了庸才的眼界,很多时候你拿出来的学识,你以为只是领先了一步半步,实际上,却已高踏云端,便不知其容易招来迂腐者攻击,低劣者中伤。就如那句‘心即理’。” 陆安迟疑着,好像想说点什么。 但赵松年先说了:“对。就比如你现在说的,对于‘生财有大道’的解读——” 他脸上的表情既像是忧伤,又像是惘然,最后尽数化为轻轻一吐气:“我本想收你为弟子,理学我已不能教你,但至少经学,我自认还能作你老师。本以为我只是碍于一些私事,无法答应你拜师之求,只要私事解决了,我便能收你为徒。但……我现在发现,我教不了你。你的所思所想,你的眼界,已经是我无法理解,无法跟上的范畴了。” 赵松年只要一想到刚才陆安的解读,心里就发毛。 他能理解这个解读,他所不能理解的是,陆安到底是怎么在原来的解读基础上更进一步的。 如果真有那么容易,《礼记》的释义就不会从后汉末年到薪朝,将近九百年的时间都没有人能够推陈出新了。 陆安他是文曲星下凡吗?他到底是怎么无视先贤的权威,世俗的教化,文人口口相传的道理,在老化的文学经典中开辟一条新路的? 他连弱冠之年都还没到! 他甚至还没有取字! 赵松年望着陆安,想尽快冷静下来,但他没法冷静,他只想问上一句:“为何是我大你小?” 你若是在我年少时出现,我一定准备好束脩来见你。 “我已无法为九郎师。”他说。 * 赵松年没有生气,也没有气馁,他只是很平和地向陆安说清楚,自己感觉没有什么可以教他的。并且告诉陆安,如果他想继续留在道观也没关系,不过失礼的是,他作为主家要失陪去喝酒了。 “我酒品很差,喝醉后会打人,便不邀请二位了。” 陆安便和申王离开道观,又和申王暂时告别,去了衙门。 她还有一个办法。 在师长亲人取字之前,一地行政长官越过师长和亲人,给学子赐字,是合乎礼法且荣耀万分的。 ——当然,陆安并不知道,柴稷回去已经开始狂翻经典,打算“合乎礼法”地亲自给她取一个字了。 毕竟他虽然是皇帝,却与陆安年龄相仿,同辈不能给同辈取字。 柴稷自己不在乎礼法,但是他却不想陆安被仕林中人笑话。 翻了半天,柴稷心中已有腹稿:嗯,首先,他是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都是“父”了,那给臣子取字合乎礼法! 其次,一个人其实能有两个表字,比如孔子弟子子路,姓仲,名由,字子路,又字季路。到时候九郎长辈取一个字,他作为皇帝再取一个字,完全没问题! 好!又合乎礼法了! 最后!九郎殿试第一,皇帝赐字,以显优荣,不是更合情合理了? 什么?九郎还没科举呢,怎么就确定他是殿试第一了? 柴稷坚信,以陆安的才华,必然是殿试首名。 而在陆安殿试之前,他要为陆安好生想想,什么样的字才能与陆安相配! 于是,柴稷再次投入浩瀚书卷之中。 * 陆安没有见到房州知州,只在衙门看到了正处理公务的房州通判,便上前去交谈,三言两语间便得到了协助公务处理的机会。 陆安自然不会一上来就冲上去请别人取字,这只会将局面弄得过于尴尬。她专心协助房州通判,随后在休息间隙闲聊时,顺口说起自己这两日的行程,再顺口说了拜师搁浅一事。 房州通判道:“天下能作九郎师的确实不多,不过,若九郎只是为了取字,倒不必拜师,你若不嫌弃,本官为你取一字如何?” 房州通判今年已有五十五岁了,身高约有五尺七(一米八),按照这个时代对男子的标准,他留了不短的胡子,这胡子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他身上穿的官袍也很整齐,绯服,金涂带,腰间还佩带着放置鱼符的银鱼袋。 此刻,他认真且严肃地看着陆安,尽显一州州官风范。 在古代,给人取字是很严肃的事情,房州通判也绝不是态度随便地说出为陆安取字这样的话,他这么说,就代表着他愿意作为陆安的长辈,以后陆安荣他不一定荣,可陆安一旦作了什么危害社稷的事,或者被人寻了错处,有心人就能倚仗取字这一出,将房州通判攀咬进去。 陆安也严肃了起来。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39节 她起身,对着房州通判拱手作揖:“学生自来房州就多得官人照拂,心中其实早已把官人视为自家大人,官人愿赐字,学生实在为之动容。” 房州通判连忙将人扶起,他心中也欢喜:“我亦是视你为自家小辈——九郎,自古以来,取字,取的是长辈对小辈的祝愿,正如王摩诘,其母一生信佛,《维摩诘经》中‘维摩诘’之意便是趋避灾难,于是为其取字摩诘,唯愿吾子一生无灾无难。不知九郎你对自身的祝愿为何?” 陆安沉吟片刻,道:“活着。” 房州通判一愣,大笑:“妙啊!妙啊!天下最易是活着,天下最难也是活着,既然你想活着……《易》有言: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陆是君子,便以九思为字,如何?” ——既是君子九思,也是思安。 陆安拜谢。 房州通判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房州、均州、通州三州州学要举办三州文会,地点放在均州,九思可要参加?” 陆安一口应下。 房州通判又道:“既去文会,没有钱财怎行,你既然视我为长辈,我这儿有千钱,你先收着。” 陆安感谢过后,便将这千钱收了下来。 人情往来,有的时候就是要欠人家一些东西,方能有来有往,感情才会因此起来。 陆安带着钱回了州学,瞅着快到上课时间了,便往讲堂去。 一入讲堂,就被同窗拉住了衣袖。 “陆兄!你可算来了!快来替我评评理!” 陆安还没说话,另外一个衣袖也被另外一人拽住了。 “什么叫替你评评理!你哪儿有理了!九郎应该是替我评理才对!” 陆安一边被拽一个衣袖,两边人围着她开始争吵,声音又高又清晰。 陆安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什么样的芝麻绿豆小事—— 州学的课桌是一整张长桌,中间没有缝,让她评理的两个人是因着课桌空间分配不均匀,都觉得对方占了自己便宜,划了更大面积的桌面给自己。本来就心里不服气了,这两日,要么在课桌下腿挤腿,宛若力士角力,谁也不让谁,要么在课桌上将自己的东西往对方那边多放,占位,今日一个不慎,同窗甲打翻了墨,墨水把同窗乙写好的作业弄脏了,两个人差点直接上演全武行。 这个说:“他把墨水放我位置上,我本就忍着他了,他竟还翻了墨,弄脏我的纸!让我如何忍!” 那个说:“什么你的位置!那是我的位置!你把纸放我位置上,招了墨水也是活该!你过界了!” 陆安:“……” 要不,我给你俩画条三八线? 第42章 “或许你们可以用尺子量一下?”陆安试图提出建议:“均分一下, 看看是谁占的位置多?” 两名同窗异口同声:“量过了,他多占了三厘/五厘。” 两人顿了一下,再次异口同声, 气势汹汹:“你胡说什么!明明是你多占了!” 陆安接过那把尺子,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因为那把尺子的测量并不能精准到“厘”,所谓三厘/五厘,纯粹来自他们的臆测。也就是说尺子精度不够, 无法仅靠尺子让他俩心服口服。 “我来给你们量, 但是有一点,你们必须完全相信我的判断,如果你们不信我,那我量好了你们也不会信的。” 听陆安这么说,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点头:“九郎, 我们当然信你!” 陆安就让人拿根炭笔来:“桌子可以划吗?” “可以!” “可以!” 陆安拿着炭笔在桌上画射线。 初中几何知识。 有线段ab, 从a点随意画一条射线ac, 在ac上取两个点de, 并且ad=de,这里可以用尺子取点。 陆安一脸认真地在那里画线取点,她做的事情在旁人眼里只觉莫名怪异, 但本着对她的信心, 一个两个大气不敢喘一下, 只是直勾勾盯着她的手。 陆安再把点e和点b连接起来,过点d做eb的平行线在线段ab上, 得点f。 “好了。”陆安很庆幸, 虽然自己学文了,但初中几何知识没有忘光:“这里就是你们桌子的中点。” 同窗们惊奇地张大嘴巴。 哇—— “看着真的对半分了诶!” “好神奇!” “这么划拉几下, 居然比尺子量得还精准!九郎你也太厉害了!” 他们盯着陆安的手试图分析,但是除了把刚才对方的行为死记硬背进脑子里,别的一点也没有分析出来。 只能在心里默默感慨:这天底下上还有九郎不会的东西吗? 同窗甲和同窗乙也很满意,用中点确认了是谁的责任后,直接用木条在中间划了分界线,两人约定好谁过线谁道歉,又愉快地和好了。 这件事后来传到了外头,还有人写了小故事,夸陆安能够和谐同窗,消弭风波,实在是众学子榜样。 陆沂舟听了这故事,十分惊奇:“阿兄竟也是兼修这墨家之道么?” “也?”陆安双眼望去:“还有谁一样兼修墨家?” 或者说,这个年头,居然还有人在正经学墨家? “二哥。”陆沂舟脱口而出一个陆安没想到的人:“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他用铜镜哄我玩儿,把铜镜放在日光下一照,铜镜背面的墨文图画就会出现在影子里,纤毫无失。” 陆宇嚷道:“我也见过!二哥还拿大镜子悬挂起来,水盆放在镜子下面,居然可以直接看到四面八方!可神奇了,二哥说《淮南万毕术》里对此就有记载了。” 陆寰说:“不过二哥近些年已经不做这些事了,可能改了兼修了吧。” 陆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那里埋头继续研究《本草纲目》。 陆安瞧了瞧时间,说:“也过了一天了,你们回配所吧,余下的草药明天再对照。” 其他三个人拜别陆安后都走了,唯有陆沂舟留了下来。 陆安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沂舟?” “我就不回去了,我留在衙门,把这些药草对照完。” ——房州知州很大方,直接把衙门里一间偏房划分给陆安,方便她和陆沂舟他们汇合。 陆沂舟将装草药的篓子拖过来,在烛光下翻开《本草纲目》。 陆安劝她:“不必太辛苦,这事也没有个期限。” 陆沂舟抬起脸,侧脸微微透着烛火光泽。 她弯了弯眼睛,笑道:“坤卦言:或从王事,无成有终。阿兄,沂舟也治《周易》的。” 这句话的意思是,为君王做事,即使没有做得好,但也要有始有终,把它做完。 没有做得好是能力问题,没有做完是态度问题。 陆安神色凝重,对着陆五娘微微一礼:“受教了。” …… 同着陆安的故事传出去的,还有三州文会要开展的消息。 这次参加文会的文人乃是房、均、通三州州学的学生,共比琴棋书画与诗词五样,其中诗和词放在一起比,五样里,哪州学生夺得第一的次数最多,哪州就是文会鳌头。 看似只比州学,实际上,还是三州的争锋。房州、均州、通州这三个州,都是重商贾的风气,来往颇多,哪个州赢了,本州人能在另外两个州的百姓面前昂首挺胸一整年。 于是,房州州学热闹起来了。 带来钱财和华服美冠的商人,带来纸笔的纸铺主人,带来书籍的书商,还有那些没能进州学的士子…… 一个又一个访客纷至沓来。 一包又一包的礼物堆在了大讲堂内部。 学正试图推脱:“诸位,这使不得,使不得啊!” “使得的!使得的!” “这次乃三州文会,你们代表房州人出场,代表房州人的文教有多厉害,文风有多浓郁,我们只是送一些钱财相关的玩意儿,值不得什么,你们这次出行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这成衣是我打听到学生们的尺寸特意挑的,人靠衣装,可不能被均州和通州那些人比下去!” “我这里有宣纸、徽墨、端砚、湖笔三百套,是从外边运进来的,让均州和通州看看我们房州的财力有多雄厚,文学底蕴有多华美!” “兄台大气!可惜我没那么多钱财,只能把家里的书搬过来。” “诸位……诸位……”学正看着大家的表情,面上流露出感动的神采:“诸位且放宽心,我们房州州学定然使出所有本事,将文会鳌头迎回来!” “好!”有人大喊。 也有人问:“不知陆安陆九郎可在?” 学正说:“却是不巧,九郎半个时辰前才刚出了州学。” 他们有不少人这次来,也是奔着看陆安来的,他们想看看那个在雅集上一鸣惊人,在乡野里还有孝义九郎之称,一手棋艺无人能敌,还赢得同窗的爱戴,评理都找他评的陆安,到底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和传闻里一样,俊美无俦? 可惜,人刚出门了。 众人便露出遗憾的神色。 又有人问:“那这次三州文会,陆九郎会去吗?” ——文会不是州学所有学生都去,而是挑出顶尖的一二十人,前往作比。 学正道:“定然会去,九郎未曾入仕,还是我州学的学生呢。” 大伙儿松了一口气,更是一副“稳了”的心态。 不是他们过于推崇九郎,实在是……如果九郎都赢不过,那州学里其他学生估计也没戏。 有那五大家族的人突然问:“明日启程,九郎可是与同窗一同出行?” 学正:“是。” 完全没想到,第二天州学学子启程时,一驾又一驾马车驶了过来。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40节 “九郎,某乃赵氏子弟,此乃赵氏所赠刀棍弓箭一车,还望九郎一路顺风。” 其他学子皆是愕然。 陆安顿了一下,脸上带上礼貌性的微笑:“这一路山高水长,安正担忧路上是否会遇匪,亏得赵氏相赠兵器,实在解了我等燃眉之急。” 赵氏子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又有戢氏子弟上前:“戢氏见昨日商贾雅士多有赠物,猜想诸位车马不便,便从族中搜来车马六驾,与诸位代步,以及运送钱物。而这匹枣红马,特与九郎。” 众人一看,这枣红马形体肥硕壮实且高大,双眼湛然有神,一看就知道是好马,心中不免有些悲愤。 过分了!过分了啊!同样是出行,九郎就能得到单独的赠马,我们就是借给我们马车代步! ——本朝风俗,士子出入皆以乘马为荣。 但一想到陆安的才华,诸学子又微妙地平复了心情。 陆安又一拱手,感谢了戢氏:“阁下家族实在体贴,有这些车马,翻山越岭时便不至于过于劳累,待到达文会时,便不怕均州学子以逸待劳了。” 戢氏子弟就知他们的心意,陆安的确接收到了。便笑道:“九郎,还有诸位,此去大展才华,定若珠宝自匣中出,光芒万丈。” 又有彭氏子弟上前,略显羞愧之意:“我家既无兵器,又无骏马华车,只有万钱相赠,望九郎出行后,切莫亏待自己。” 彭氏是五大家族里底蕴最差的,他们家是真的只有钱。 陆安表情温和,并没有因对方送得比其他人少而区别对待,反而是认真地对彭氏子弟说:“诸位的心意与情意,陆某牢记于心。” 五大家族的人面上都是露出了笑意。 他们没事这么给一个州学学子如此大的脸面干嘛,还不是觉得陆安值得他们投资,希望趁着对方身边没有太多人的时候,给她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 中国自古就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传统,陆安记得他们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拉拔他们一把,哪怕陆安什么都没做,但等她以后高升了,高入云端了,其他人得知他们在对方微弱时赠与极大的善意和物资,也会掂量着他们的份量。 卢氏子弟连忙上前,他的步履很急,但他把一个书箱交给陆安时的姿态又很稳重:“某家乃良乡伯后裔,虽非范阳卢氏那么大的家族,但族中仍有一些祖传的书籍,这些抄本就全赠与九郎了。” ——良乡伯就是刘备的老师,卢植,卢子干。 陆安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赠书,尤其是赠藏书,这真的是大恩了:“堂堂子干,学洞令古。能得良乡伯族中藏书,安没齿难忘。” 卢氏子弟微微一笑,向着陆安拱手作揖回礼。 最后是朱氏子弟:“九郎,你们此去均州无地落脚不行,我们家正好在均州有一所独门独院的新房子,当日顺手购置,一直无人居住。诸位可随意使用。” 说着,把房契和钥匙都递给了陆安。 那淡淡的墨香还有青铜钥匙数把堆叠在一起,在阳光下晃着诱人的光泽。 陆安拜谢。 其余学子已经没有不服气的了。 第43章 “正是:赵戢彭卢朱, 一心为族铺!未知九思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酒楼中央,木板搭建的小台子上,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吊足了诸酒客的胃口后,才一拱手。 “这陆安陆九思,乃是百年前的风云人物, 这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然而诸位可知,当年陆九思未名扬天下时,这三州文会上,均州学子知其乃劲敌, 可是磨刀霍霍,卯足了劲儿要杀她的威风, 可谁知, 他们琴棋书画里一挑, 正好挑到陆九思最擅长的棋艺上!” …… 陆安一行人到均州州学门口时, 总觉得对方看他们的眼神不太对劲。 十分的敌意,百分的警惕,却又有千分的自得。 打头的学子乖巧地笑着, 好似万分友好:“此次文会新增特殊规则, 来者需得展露一番才情方可上山, 否则便请打道回府。” 看似说来者,目光却灼灼烧向陆安。 朱延年对这种知道自己不敌, 剑走偏锋从其他方面去拉踩对手非常有经验, 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笑容都收敛了:“你要我们展露哪方面的才情?诗?还是词?还是赋?还是小令?” “哪能比这些!临时作诗不是欺负人吗?而且好诗词当然要用到文会上。” 均州学子义正言辞地说完, 视线快速扫过陆安面颊,心里吐槽:和陆九郎比诗词,是没听过那首“天下谁人不识君”,还是自觉自己能胜过那阙《卜算子·咏梅》? 随后,文绉绉地说:“才情么,自然是看琴棋书画,自古以来大才子皆是琴棋书画四艺精通,咱们顶多算个小才子,今儿个也就只试一艺——这位……陆兄,可能与我等手谈一局?” ——房州“三日棋局”一事,还没传到均州。 均州这边的学子们发现,当这个话说完后,房州人的脸色骤变,一个个欲言又止,似是想回绝他们。 果然! 均州学子眼睛一亮。 每个人每日的时辰是有限的,你再天资卓绝,一天也才只有十二个时辰,你便是每天只睡两个时辰,那也才只有十个时辰学习。 减去练字的时间,减去学诗词的时间,减去背经典研习策论的时间,就算还有时间学琴棋书画,又能学得有多好? 他们提前商量出来的对策果然有用! 不先杀一杀陆安的气焰,怎么动摇他的心境?说不得心境一动,文会上此人就发挥不好了。 陆安:“我曾发过毒誓……” 毒誓一出来,均州学子更觉得自己赢面大了。 如果这个毒誓是假的,岂不是说陆九郎的软肋正是围棋? 如果这个毒誓是真的,陆九郎一人能破多少种棋局?均州州学可是他们大本营,他们随便一商讨,就能拿出奇局、诡局来为难人! 便见均州学子含笑道:“这才情显露,也不是一定就要争个输赢不可,我们只当是以棋会友。唯有于此道一窍不通者,才会显不出才情来,被迫打道回府。” 陆安道:“那便好。说来惭愧,陆某于棋艺不过略懂。” 她的同窗们表情越发古怪,相互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均州学子听到这话,只是客气地说:“九郎莫要谦虚了,若真只是略懂,又怎会作出那般誓言?” 有些话陆安不方便说,她只是微笑。 赵公麟呛声:“你没听说过吗?有个话叫防君子不防小人。” 均州学子们一下子就尴尬了。 他们也知道自己这样拦着人很不地道,但有些事情不地道也要做。 便尴尬地笑了两声,接连道—— “不论如何,陆兄的棋艺定然是不差的。” “愿于破局上领教陆兄高招。” “我先来,如何?” 陆安慢慢道:“请。” …… 又是一局再一局的残局被破掉,还是那样越难的破得越快。 均州学子们早猜到陆安此前的说法有谦逊之意,但没想到能那么谦逊,明明是飞龙在天,却非要温文尔雅地表明自己不过是林中长蛇,一个两个下棋下得汗流浃背,手指湿滑得几乎要拿不出棋子了。 看陆安的眼神,已是惊骇莫名。 心中也暗暗叫苦,早知就不走这个歪门邪道,老老实实将人迎上去了。如今一局局下着,怎好脱身? 好在,陆九郎仁义,赢了七八局后,见好就收,拱手道:“多谢诸君相让,琴棋书画我只通棋、书、画三样,若是比琴我早已输的体无完肤了,诸位不愿欺我,想必是听闻房州之事,才特意选了手谈,陆某拜谢。” 房州之事?房州什么事? 均州学子们压下眼底茫然。 自己一下子就被对面捧成了君子,他们愣了一下,脸上表情羞愧之余,也和善了起来:“哪里哪里,陆兄,还有诸位,这边请。” 一行人往均州州学的仪门走去,仪门后面是阶梯,他们的州学建筑落在山上。 这些人走后,一棵大树后面,转出来兄弟二人。 那明显是兄长的人深沉道:“益之,这人好有意思,能破棋局却又不愿下棋,你猜他是不愿还是不会?” 名为“益之”的弟弟道:“我不猜,背后说人易生事端。” “哎!你别那么严肃嘛……好吧好吧,那就不猜了。走,我们也去试试琴棋书画。” * “诸位稍等!” 两兄弟上前,兄长应劭之作了一揖,笑道:“方才听州学诸兄言,上山要显露才情,吾于琴之一道略有涉猎,不知现在可否一试。” 均州学子:“……” 他们说的那个话,分明是特意用来为难陆安的,没想过作为常态。 但现在又不方便说,只能干巴巴道:“可以。兄台,请。” 应劭之又是拱手一揖,垂首时,眼底的笑意像是水母向上轻轻浮动了一下,又慢悠悠潜下去。 他当然知道所谓“试验才情”不是常态,但,这个事情实在有趣,他想掺和一下。 应劭之将背上用布包裹的十四弦筝解下来,布铺在地上,他净了手,戴上义甲,席地而坐。 所谓筝曲指法,便是左手揉、吟、按、颤、推、滑、点、泛,以韵补声,右手托、劈、勾、提、抹、挑、摘、打、花、撮、轮、摇等,针对不同的音位,有不同的技法。 青年试音的指法很柔和,很轻灵,像是在抚摩琴弦。 但当他开始分指弹奏时…… “铿——” 一个重音。 “铿——铿——” 是接连的重音。 由慢而快。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如同潮水奔涌,又好似擂鼓声声,黑云压城。快得让人心头发颤,压得让人无法呼吸。 只是开场,便已尽显此人功力。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41节 那指法仿佛弹在了每一个人的神经和血管上,将弦越拨越紧,越弹越快,千军万马,阵阵频催。 “将军令。” 陆安听到那熟悉的前调,脱口而出。 其他人下意识侧头看向陆安。 他们以前没有听过这首曲子,完全认不出来这是《将军令》,是那首源于唐王朝的皇家乐曲。 这首曲子应当被战火掩埋了才是,有不少人想要搜寻和复刻,却总是不得其法——所以,那弹筝的青年是自己将《将军令》钻研出来的? 可陆安又怎么听出来的? 只有青年的弟弟注意到,当陆安脱口而出《将军令》时,他那兄长抬眼看向陆安的眼神,如同觅到了知音,亮得惊人。 * 陆安之所以能直接听出《将军令》,全然是因为她爱看各种武打剪辑,里面十有八九都会用那首《男儿当自强》的背景音,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男儿当自强》用的曲子就是改编自《将军令》。 应劭之一起调,陆安条件反射就想起来了。 她看向场中其他人,他们已经完全被这首《将军令》吸引去了注意力,面色涨得通红,沉浸乐曲中竟然沉浸得忘了呼吸。 或者,比起忘了呼吸,他们更像是舍不得呼吸,生怕呼吸声打乱了音符。 就在琴弦越奏越紧,气氛越来越绷,众人心跳越来越快之际,青年旋律一变,由快转沉,曲调庄严稳重,声音低沉却又每一声都有力度,恰似将军升帐,令人凛凛不敢直视。 曲音排山倒海那般席卷而来,均州州学生面对外人时的那股傲气,全然被这山倒海倾摧毁,自傲之意荡然无存,唯有骇然—— 又是一个天才。 ——一个琴道上的“陆九郎”。 这三州文会,到底招来了什么人?此人怎名声不响,以往不曾听过? “铿——” “铿——” 这首《将军令》弹到最后,旋律已成倍紧缩,没有任何停顿的节奏听得众人额头竟已冒了冷汗,几要被那紧迫气势挤压得心肺摧疼。 后边来的学子听到这声曲,亦已不由自主地停下谈笑声,怔怔望着这边。 “铿——” 最后一声,琴音悠扬而止。 青年缓缓停了筝曲,夏日沉闷的风,无声地从他指间穿过。 “怎么样?” 其他人看着他,但他看着陆安,本来想沉稳一点,但一下子没忍住,翘了个飞扬的笑容:“这《将军令》,弹得可还行?” 第44章 有才华的人, 被大众欣赏固然开心,但真正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是和他们同级别或者高级别投来的赞许和肯定。 应劭之此刻就是如此。 陆安只是对他说了一句:“听此《将军令》, 陆某还以为见到了天策上将在营中。” 应劭之便眼睛亮得不行,那神情,比官家亲自夸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令人侧目。 “多谢。”应劭之矜持地点点头, 又侧头看向弟弟:“益之, 到你了!” 应益之其实不是很喜欢出风头,但既然兄长要求,他便也只能微笑地上前:“叨扰了。琴棋书画中,某擅书, 可能试此道?” 山门外有书桌,也有现成的笔墨纸砚, 应益之便铺好白纸, 用镇纸压住, 避免风吹起, 影响他发挥。 这只比兄长小两岁的青年竟是双手各执了一支毛笔,在众人震惊的视线下,一同落笔。 应劭之弯起嘴角, 为自己弟弟的大放异彩而万分骄傲。 所有人都看到应益之左右同书, 左手写的是那柳公权的正楷, 平日里临摹的应当是《玄秘塔》,书法既端且正, 那一板一眼的笔画疏密之间, 又兼有柳体的瘦硬。 柳帖是笔力弱的人练字的首选,在场人少有没临摹过柳公权的正楷的, 是以,大伙儿都能品鉴得出来,应益之这手柳楷从神气到间架都十分精湛,几到以假乱真之境。 人群中不时有喝彩者—— “好笔力!” “好风致!” “好书法!” 夸赞声此起彼伏。 而他右手,却是用了欧阳询的欧体,以笔法险劲著称,是和柳楷截然不同的风格。 一个人,两支笔,左右开弓,同时落下,居然能写出两种相反的笔法? 应益之左手右手写着两种不同的书法,众学子左眼右眼看着两种不同的书法,忙得差点两只眼珠子都要给转晕了,恨不得爹妈多生一双眼,方便各自紧盯着一方看。 他们惊叹,他们震撼,他们窃窃私语,说此人书法一道上造诣颇深,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但一众人中,唯有房州来人,虽震服于这左右同行,风格各异的书法,但所有人都能注意到,他们只是震服,精神上却没有为此沸腾,就好像……已经见过了更好的。 应益之也注意到了这点,笔尖微顿之下,他凭着直觉看向了位于房州学子之中,被围拱簇拥着的陆姓郎君。 视线相对之下,那面若冠玉的美男子向着他友好地笑了笑。 应益之的笔势便不小心别了一下,细微之处的错误如同沾在窗上轻薄的雪花,旁人不太能看出来,唯有书写的人在写完停笔之后,默默盯着这张出错的书法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 经由这两兄弟的横插一脚,后续来人都自发依先例,皆各显神通。 有人妙笔丹青,所作之画栩栩如生,灵神具备,风吹纸响的声音都好似成了那画上猛虎的啸声。 有人闭目下盲棋,记忆非凡,心算高超,同时下几盘棋,以一对五不落下风。 有人敲杯击盏,作乐的同时,合着调儿同声作词。 有人…… 三州才子多若过江之鲫,这天下能以才华拨弄天下风云者,不单只陆九郎一个。 但应劭之却是认准了陆安。 在房州学子们往山上去时,他率性而为,竟是步履飞快,几乎是跑着追向陆安:“前方兄台稍等!” 待众人停下之后,他快步上前,拱手作揖:“在下应劭之,字守慈,家中行大。此乃舍弟二郎,应益之,字逾思,不知诸位如何称呼?” 说是诸位,但在场人都知道,他只想认识陆安。 陆安便当先做了自我介绍:“在下陆安,字九思,行第为九。” 其他学子亦是和应氏兄弟俩互通了姓名排行和字。 随即,双方便攀谈了起来。一边聊一边拾级而上。 上了十阶,却见左右两边有石柱,柱上有联,皆缺下联,一问守柱的人,对方说这是雅比,对出下联者,赠笔墨纸砚中名品。 ——一对柱子送一套。 “这个有趣!” 应劭之抬头望向那层叠高耸,探入日照中,仿佛无止无尽的台阶,还有那切削得很白很高很直的柱子,不仅不叫他畏惧,反而见他积极踊跃。 “九思——”他高声着,平添几分豪迈:“要不要比一下?” 陆安欣然答应。 两人取了柱边摆放的笔墨,一起看向第一对石柱的上联: 夏鼎商彝,秦碑汉瓦。 是对联中的叙史联,想要对出来,除了晓得对对子和平仄之外,还得通晓历史。 陆安:“这是……” 应劭之:“下马威。” 二人同时出声,又同时扬眉笑,紧接着,又同时对了出来:“刘略班艺,贾策扬经。” 夏鼎商彝,鼎彝皆是礼器。 刘略班艺,略艺皆是书名。 秦碑与汉瓦,就该对贾谊的《治安策》和扬雄的《太玄经》。 应益之就帮兄长和兄长新认识的友人把这个下联写到柱子上,题好姓名。 他们是对得快了,其他学子看到这一幕,只觉头顶罩下一片黑沉沉的阴影,牙缝里都是倒抽的寒气。 在叙史联上对得那么快,这两个人还是人吗? 他们连上联说的什么,都还没有理清楚呢!更别说在浩瀚史书里一下子搜罗出相对应的历史了! 这样的人来参加文会,他们只能庆幸文会不比对对子! 看他们又去了第二对石柱前。 上联是:燕入桃花,犹如铁剪裁红锦。 石柱旁边山坡上,桃林遍野,六月已无桃花,只有红桃满树。 陆安和应劭之脑子开始思索,双眼开始巡视周围,看看有没有物件可以助他们生出下联。 赵公麟怕等得无聊,从腰上解下自己的精致绣金线小荷包,从里面摸糖吃。 还顺便给周边人分食。 陆安瞧到包上金线,思维上产生了奇妙的联系,她对:“莺穿柳树,却似金梭织翠丝。” “好对!”应劭之很自然地夸完,又叹了口气:“你才思敏捷,我真是心里装八条腿蹬轮子,转得也没有你快。” 但没等其他人说话,他又高高兴兴地说:“不过我想了一首诗,对子对不了,我借这首诗给九思你增色!” 语毕,他接过弟弟手中毛笔,在写下联的柱子上题小字: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42节 碧水青山任意裁,淡烟啼鸟入情怀。 人生若是开心处,六月桃花照样开。 再题名《德章二年六月十九日,均州州学处赠知音九思》。 柱子上,最显眼的是陆安对出来的下联,角落里,便是应劭之所赠之诗。 后来者到这里时,一看此下联,脸上已有难以掩饰的疲惫。 对不出来,完全对不出来,就算能对出来,也比不过陆安这一对。 再看那作陪衬的诗文,更觉太阳火辣,晒得爬阶之人奄奄一息。 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再去下一个看看!” 他们就不信了,这些人每一对都能回答,每一对都能答得精妙无比! * 陆安侧头看这对兄弟。 弟弟含蓄清冷,不爱言语,但这哥哥好像永远学不会含蓄两个字,就连嘴巴也是叭叭的。 走到第三个柱子的时候,陆安已经快知道他们家门房在老家养的那条大黄犬的名字了。 第三个柱子,上联是:风云三尺剑。 陆安垂下眼眸正思索,应劭之一拍掌:“这次我可争先了。” 他提笔对:花鸟一床书。 陆安出声夸赞:“这下联对得优雅!” 应劭之心情大好,正要招呼陆安去下一个柱子。 却见陆安从他掌中取过笔,握着笔杆余温处,在同样角落里的地方书上: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心存谋略何人胜,古今英雄唯是君! 同样题:《德章二年六月十九日,均州州学处赠知音守慈》 应劭之突然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他的对联说的就是“武能叱咤风云,文则花鸟怡性”,然后陆安便转赠他这首夸他文武的诗。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好朗朗上口,好美的诗句。应劭之几乎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股文字之美里了。 他哪里配得上这样的诗。 应劭之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瞧着柱子,完全无法辨析自己此刻的心情了。 他只是看着,心神震颤。 而落后的士子爬到这一阶时,差点被这句“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冲击得转身就走。 还比什么啊!人家能不能武不知道,这“文”是显而易见的优秀! 他们参加什么文会,他们是来当故事里的陪衬的吧! * 而陆安等人已经开始去后面的柱子对对子了。 有时是陆安对上了,有时是应劭之对上了,对得一个比一个快,一个比一个精妙。 有后来人想要试着加一个下联,但盯着柱子上的文字好半天,懊恼地一摔笔:“哪敢班门弄斧!” 两人对了十个柱子后,后面有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等一下!陆九思!应守慈!等一下!” 原来是均州州学的人。 他们窘迫地说:“二位还请收了神通吧,再这般下去,所有对联都要被二位包圆了。” 陆安和应劭之对视一眼,皆是捧腹大笑。弟弟应益之提着笔站在旁边,也是抿唇,笑得轻轻浅浅。 比斗一事自是停止不提。 文人呆在一起,不是讨论经史子集,就是谈论政事。 然而,应劭之却是别具一格,待均州州学的人离开后,对着陆安挤眉弄眼,小声说:“听说这次三州文会其实是均州知州为了让自己女婿扬名举办的,以三州学子作陪,好大手笔。” 陆安噙着笑:“难道这均州知州将三州学子都收买了?” 应劭之哈哈大笑:“自然不可能,所以大伙儿可是铆足了劲儿,要夺这一手东风呢。只不过知州既然敢做这事,想必他对他女婿的才华十分有自信,也不知这头筹最后花落谁家。” 陆安便问:“我前些时日只顾埋头苦读,守慈可知这文会上有何人要注意?” “你这可是问对人了!”应劭之信心满满地说完,然后转头看自己弟弟:“益之,快来说说,我知道你肯定做了准备的!” 第45章 应益之的沉默很微妙。 但大抵是习惯了兄长的慷弟弟之慨, 也习惯了万事万物自己做准备,微妙沉默之后,他就神色如常地说:“首要便是陆兄。” 陆安笑了一下, 尽显自信从容。 她虽然对外谦虚,但也不至于不知道自己的名声有多大。 应益之接着道:“陆兄所作诗词早已传遍京西路,士人赞不绝口,陆兄随口之言, 如那‘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自有颜如玉’亦是脍炙人口,许多人觉得你是最有可能登顶夺冠之人。均州学子也是因此,才行差踏错,故意为难你。” 陆安却是有些感慨:“不过是诸位抬爱罢了, 天下英豪万千,我擅于诗词, 却不精琴艺, 哪能那么容易登顶。更别说今日刚来, 便得听守慈《将军令》, 又见逾思双手落笔,哪敢自傲。” 应劭之笑道:“一样一样,你那手棋艺实在惊世骇俗, 我看完后就放弃了棋道那一比的鳌头了。” 应益之继续说:“除了陆兄以外, 均州陈晋昕, 琴艺万里挑一,若奏柔曲, 素雅温婉如见仙姑;若奏急音, 则似飞泉溅玉,百鸟投林;其最擅悲曲, 闻之多使人怆然泪下。” 应益之:“房州洪四娘子所奏洞箫亦是一绝,曾与人打赌,吹箫过市,市中诸人无不停下手中动作,怔然沉醉。” 应益之:“通州余子固能同时下四五盘盲棋,自出道以来,从未落败。” 应益之:“均州司马子正,书法早得儒雅真味。” 应益之:“还有……” 他洋洋洒洒说了十数人,有男有女,道尽三州才气。 随后,他又说:“均州赌场已赌赛,下注赌谁能拿第一。” 刚说完,应劭之就嚷嚷了:“这事你之前怎么不和我说!你说了我就去下注了!” 应益之斜他一眼:“就是兄长这般作态,我才会不说。” 陆安笑问:“守慈打算下注谁?” 应劭之:“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是下注我和益之。不过,现在认识了九思,连九思的一起下注!” 陆安佯装遗憾:“可惜了,如今再下山也晚了。” 她抬头:“到山顶了。” 山顶上早已有百余人在此处,只看服饰,看不出来谁是哪一州的人。 山上有绿植百种,多是花树,以便四季都能见花。如今是六月,石榴花便如同天外霞,红红火火铺满了山顶。空气中漫着花香,似幽似明。 文会未曾开始,文人们却已三三两两站于石榴树下,或是高谈论阔,追求同仇敌忾的共鸣,或是吟诗作对,寻找旁人的夸耀,而谈论时弊,探讨国计民生自然也有,但大多数都说不到点子上,不过是一群人在相互恭维。 文会就是古代文人扩充人脉的地方,大多数人自知自己没能力力压群雄,只求多结交一些朋友,以后多几条门路。 陆安和新认识的兄弟俩,还有自己的同窗们相视一笑,便也入乡随俗,四散开,积极去寻人聊天。 交不到知己好友,有一些酒肉朋友也无妨。 又过了半个时辰。 “咚——” “咚——” 铜钟一撞,有林鸟惊起又远飞。 众人停下交谈,看向上山的台阶,数顶轿子由人抬上,有两人从轿上下来,下轿后互相谦让了一番,而后联袂走近。 左边的人方脸黑肤,下颔没有留长须,只有一下巴硬胡楂子。 右边的人倒是很白,周正相貌,唯有嘴唇有些向外翻。 有均州学子低声告知:“左首之人乃知州,右首便是我州州学的学正。” 待二人走近,众学子拱手作揖:“见过州尊,见过学正。” 均州知州笑呵呵地回应,拱手:“诸位中有人不辞辛劳,自房州、通州赶来,全本官颜面,本官在此多谢了。” 房州、通州的学子再次拱手回应:“州尊言重了。” 均州知州又一次拱手回礼,这才坐到座位上,学正坐他身侧,含笑看着众学子:“诸位不必拘礼,也坐下吧。” 地上早早铺了一张毡子,供学子们去靴席地而坐。 陆安每每看到这个,都忧心学子里如果有人脚臭,岂不是很尴尬? 还好她没有。 脱了鞋便往上坐,应劭之拉着弟弟直接坐她身边,连她的同窗都没有他快。 陆安能看出来,弟弟已经快尴尬死了,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哥哥笑容还是那么灿烂,十分自如地和她搭话。 赵公麟眼睛睁得圆圆,和梁章小声蛐蛐:“这人真厚脸皮,我们这些同窗都没和九郎坐那么近呢。” 梁章郑重点头,十分认同。 九郎是他们房州州学的! 均州知州派人准备好瓜果点心还有茶水酒水,虽说是文会,但也不是除了比拼文才就在那里干坐着了。 均州知州意思意思喝了一口酒,随后笑道:“这六月时节,正是山上赏花之时。有美景,有瓜果,只可惜无有丝竹陪伴……” 这就是要开始比音乐了。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43节 没有特意提题目,就是让奏曲人自由发挥。 便有一房州文人起身,当先道:“在下会些许笛乐,只是不甚精通,此刻便作抛砖引玉之人,向诸位献丑了。” 语毕,取下随身所带的竹笛,一吹,竟是悠扬轻快的山村小调,闭上眼睛仿佛能瞧见牧童坐于牛上,横笛声声。 说是不甚精通,实则已入佳境。 均州知州闭眼细听,面上流露陶醉之色。 学子座中有认真倾听的,也有咬牙撇嘴的,但不论如何,这位笛手确实开了好头。 往后,弹琴的、吹箫的、鼓瑟的、奏箜篌的、拨琵琶的、打腰鼓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奏得极好的,除了得到自州人的抚掌称赞外,还会有其他州的人的大声叫好。 一时气氛热烈。 “大郎呢!应大郎呢!”通州有一部分人四处寻找。 待他们的眼神和位于房州人中间的应劭之相遇时,奔走的动作便也同时停止,然后视线幽幽,散发着幽怨的气息。 ——我就说怎么找不到你小子,原来跑别人家里去了。 “咳咳。”哪怕是应劭之,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都有些不好意思:“来了!” 他起身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又回头看向陆安:“九思,你觉得我会弹什么曲子?” 周边有认识他的人,已有细碎声音传出:“《将军令》!” “肯定是《将军令》!” 陆安却道:“反正不是《将军令》。” 应劭之:“为何?” 陆安:“你已经在山门口弹过了,你比较喜欢新鲜事物,《将军令》虽好,既是无人弹过的曲子,也能技压众人,但既然已面见过人了,你便会选择其他曲子。” 应劭之眸光闪烁,他想笑,想大笑,但这时候他只是柔声地,认真地询问:“你说的对。那你觉得我等会儿会选什么曲子呢?” 陆安:“这有些难选。” 应劭之:“你就随意猜一下好了。” 陆安就随便猜了:“或许是此次文会上不曾奏过的情怀,唔……比如对生命的感悟,对人生的感叹?” 应劭之拍掌:“你猜对了!” 陆安愕然。 应劭之却转身,去取到山顶后,放在仆役处细心照看的筝。 他的同窗们围着他,拍着他肩膀,几声带着笑意的骂声隐约传来,他也带着笑回应。 房州人想,他这样的人哪怕对生命的感怀,恐怕也是欢乐的,积极向上的吧。 然而等应劭之坐到场地中间的小台上,开始奏响筝乐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一个充满悲调的开头,在乱哄哄的场面,热热闹闹的喜会上,弹悲曲,不得不让人道一声艺高人胆大。 但他就是弹了,曲调回旋往复,周而复始,如同那新愁与旧愁,岁岁年年,悠悠不尽。 似幽还怨,似是诉他人情,又似是道自己伤。 薪人偏爱这种文艺且幽婉的调调,对月感伤,对话诉怀是他们普遍存在的现象,不论是亲情、友情、爱情还是对生命的悲愁,对无以解脱的宿命的伤感,听得应劭之这首无名曲,可谓是瞬间安静了下来,淡淡忧意流淌在各人心中。 换个说法,大薪生产文青,而现在文青开始文青了。 一曲完毕,诸人怅然,久久不语。 怅然许久后,座中州尊起身,行到应劭之面前,朝他拱手:“不知此曲何名?” 应劭之目露惆怅之色:“此曲是我今日晨起,懒洗漱,开窗后见楼下街边,市声随着朝阳而起,卖水的壮汉推着车儿辛勤地从街上滚过,挑担叫卖菜包的妇人四处游走,角落里,乞儿早早起来讨饭,要饭声和叫卖声混杂在一处,若无机遇,他们只怕一辈子也只能这般浑浑噩噩过活了。” 应劭之:“我观之有感,便作此曲,又见天青云淡,晴空寂寂,便唤其为《天青曲》。” 均州知州叹了一声:“雨过才会天青,但这雨,不知是天上雨还是人间泪。小友此曲,催人泪下,可谓是一声调一声悲啊。” 应劭之微微低头,似是还沉浸在曲意中,难以自拔。 他弟弟也在低头。 都不敢说这是兄长瞎编的。 也不对,不算全然瞎编,确实早上起床推开窗了,也确实看到街上有人在卖菜包了,然后没有什么伤感,他人就倚窗挥手高呼:“那卖菜包的娘子!你的菜包几个钱?十五钱一笼?给我取半笼!” 第46章 应劭之一曲惊众。 “我觉得魁首就是应大郎了!” “我也觉得!” “这曲子我听得心情难受, 我想到了我的科举,我已经考了三次了,还没有过省试。省试没过, 每一次就都要重新从解试考起,太难了,我感觉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其实也未必……我更喜欢开局那首牧童小调……” “我也是……” “我比较喜欢打腰鼓的那位,那种张扬活泼又辛热的风格, 我很喜欢。” 审美这种东西本来就很主观, 众口难调,总有人心中的第一是另一个人,但比试比的就是谁的审美能俘获最多人的欢心,如今场中绝大部分人都成了应劭之的俘虏。 “九思!”应劭之将筝仔细放好后, 拍拍陆安的肩膀,爽朗地说:“听说琴比第一的奖励, 除了铜钱布帛之外, 还能以三州之力为其寻找一样与乐器有关的物件, 不论是木材竹材还是其他材料, 亦或者名琴名笛——你有想要的吗!我送你!” 竟是已自信自己能得第一了。 但以他之前的筝音,却又能理解为何他如此自信。 ——有才华的人,在自己的才华上, 总是或外露, 或内敛地流着傲气。 而通州来人听到这句“我送你”, 已然眼前一黑。 应大郎,你是真大方啊! 而其他州的人听到这话, 也是目露震撼之色, 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赵公麟跳将起来, 愤怒地对着应劭之喊:“需要你送吗!我们也能送!” 应劭之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那请上台。” 他要送的这个可是奖品!意义非凡!你用钱买可不算! 陆安:“守慈,其实……” 话没说完,赵公麟一脸的理所当然:“那肯定是要上台比的!”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其中一位女同窗,脸上那理所当然又化成了微妙心虚:“四娘,上!” 洪四娘子讶道:“我?” 她下意识摸上腰间洞箫,又想摇头,但看到那么多人瞧着她,便硬生生克制住了,低声说:“我一介女郎,怎能当众和人逞凶斗恶?” 赵公麟也低声说:“可你是咱们州学里乐曲学得最好的那个,你可是我们的倚仗!” 洪四娘子怔了一下,抚摸着洞箫。 从未有人说过,她是……倚仗。 她原本的想法是,在嫁人之前,过来见见文会,见见世面,至于真的上台作比……淑女怎能如此为之呢? 便是此前打赌于市中吹箫,那也是有赌约在前,而且家族也需要她有个才女的名头。 赵公麟再压低声音:“我跟你说,我一看那姓应的,就知道他不安好心,他肯定是要拐了陆兄去通州!陆兄去了通州,山高路远的,咱们可就见不到他了!” 赵公麟:“我也不白要你东西,我知道你对那优胜品没有兴趣——我家,我叔父那有本孤本……就那个《翰苑》写本,你不是一直想看吗?回去我就拿给你!你拿回去抄,放心,没人知道的。就当我那这个和你换!送你也行,不过你得等一阵时间,我得伪装好我把它弄丢了。可能会断腿一阵子,但不碍事。” 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我家那个柳公权书宋拓《神策军碑》的拓片,天底下只有那一册了,你找我借了几回我没给,如今我可以做主送给你。” 赵公麟和洪四娘子都吓了一跳,扭头就看到原来是戢氏子戢仲澐。 “你……” 戢仲澐加入密谋,低声说:“我也不想九郎去其他州,何况,通州风头出尽,我不太愉快。” 想了想,脸上有笑容浮现:“放心,我不用断腿。” 赵公麟被这么一调侃,也不气,而是很惊奇:“你拿家里的东西出去送人,居然不会被打?” 戢仲澐:“……” 怎么说呢,这大概就是败家子、散财童子和归家与族中人进行商议,摆明利弊,述说东西送出去后能有更大的收获的差别吧。 赵公麟见他不吭声,讨了个没趣,便也不搭理他了,再看回洪四娘子:“怎么样,换不换?名声的事你不用担心,朱家最擅长这个,回头我找三十郎让他出手,保证你清清白白,大伙儿都说你力挽狂澜,是义士!” 别看赵公麟做事比较横冲直撞,可他冲之前,也会先思考应该做好什么准备。 洪四娘子还是摇头。 赵公麟努力挤出来一个笑脸:“那算啦,我再想想办……” “不。我是说……” 洪四娘子望向陆安那边。陆九郎听不到她这边说的话,却依然在接触到她的视线时,朝她微笑示意,眼中认真凝望着她的存在。 洪四娘子没有跟任何人说,但她一直都有察觉到,陆九郎看人,是平等的看待的。 不论是面对州学的门房,还是求学的女郎,还是同窗男子,亦或者只想要来寻找优秀夫婿的女子,他都是一视同仁,不会瞧不起卑下的门子,也不会去俯观满脑子只想嫁个好人家的女子。 他也没有怜悯,更没有鄙夷,他只是平平淡淡,有礼有节的平视。 洪四娘子有时会很突兀地想,便是她退学了,嫁人了,有时在街上意外碰到这位昔日同窗,对方也不会有任何可怜她从女儿成为妇人,再不复往日无忧无虑的心思,只会含着笑和她打招呼,而后很自然地顺口一说:“四娘不是对汉代感兴趣么,我昨日见街头那间书铺新进了《汉书》《史记》的刻本,足有十数本。” 洪四娘子回看赵公麟,道:“我是说,不需要交换。我也不想九郎转去通州。” 她闭上眼,微微调息,走上了高台。 “是女子?” “竟是女子?” “我知她!她是洪四娘子!精通箫艺。”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44节 听着这些声音,洪光君垂眸笑了笑,洞箫放到唇边。 应劭之以以哀情取胜,那她便先将哀情平复。 临阵作曲而已,九郎,你且看着,他应劭之炫耀的技巧,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看看我—— 一阵悠长箫音响起。 少女以红发带梳着双髻丫,半垂的眼睑敛着石榴花化成的霞光,白如雪的指尖仿若流在箫身上,乐师心中情感化与声乐,从孔洞中淌出。 她的红发带于沐于霞辉之中,随着她吹奏时微微晃动的脑袋,轻缓摇曳。 那箫曲奏响,仿若将人带进恬静午后,尘埃于光中浮着金影,猫儿卧于墙头,伸着懒腰,人捧着一本《论语》——或是其他能让人称道“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书籍,坐于葡萄架下,日光流转在儒衫袍角与温淡眉眼上,一切皆似透明。 ——午后的惊鸿一瞥,本该注定如烟火绚烂。 少女奏箫,将之永恒存留。 像是雨过天晴,疲惫尽褪,乐声中尽是安宁与静谧。 原本已被应劭之悲曲弄得举起手帕拭泪的学子不由自主地停了手中动作,抬起头去看台上吹箫人。 原本在轻声交谈着此前音乐带来的感悟的人心里动了一下,不再忍心用话语去干扰箫声,不约而同止了谈话,侧耳去倾听。 箫声回旋婉转,似高又低,柔韵细细地道来,好似以手指抚落雪雾,既悠且清。 众人闭目陶醉其中。 应劭之也在闭目,沉浸在乐曲中,当箫声奏到某一个音节时,他突然睁眼,与其他在音乐领域同样有建树的人几乎是一同闪过念头—— 要变调了。 低而不断的箫声猛然一变,似是雪停春来,风吹过,薄雾尽散,透过箫声,众人仿佛窥见了一片生机。 树木生长,鲜花绽放,风吹过山岚,冒出漫山遍野的青草。泉水从山上流下,一路畅通无阻,奔向河水,汇入大海。 洪光君心灵通彻,与箫曲合二为一。 她知道了。 她知道陆安那平等的视线之于她像什么了。 像生机。 像春天。 生机驱散了一切阴霾与悲伤。 春天融化了一切冰雪,复苏万物。 “真美……” 应劭之发自内心地感慨。 他在音乐上的天赋,更能让他察觉到这首曲子有多么美丽,多么登峰造极——这是一首能在人脸上留下痕迹的箫曲。 泉水那欢快的叮当作响声慢慢停止,海浪接纳了一切,浪花缓缓推动潮水。 一曲终了。 洪光君慢慢放下洞箫,也放下了贵女温和得仿若掺水酒的假面,站在台上,与日光同向,化作一块亮影。 但她的视线始终望着陆安。 “啪啪啪啪啪……” 无数道掌声响起,打破了此前曲子营造的宁静安乐氛围。 ——古人表示赞赏也会鼓掌,只不过古文会用更书面语一点的描述:抚掌而笑。 在场的人基本都有一定的音乐造诣,他们听出了曲中所蕴之意,也感受到了此前被《天青曲》引动的难过情绪,全被奔腾的大河卷走,吞没得无影无踪。 有人感慨:“这首曲子真好,闻之平心静气,此前我还焦虑着自己在这次文会能得第几名,如今已可以尽情投入才气洗礼之中了。名次如何已不重要。” 有人拉踩:“我觉得这首曲子比之前的《天青曲》好听多了,听了《天青曲》,我肩上多了千斤重担,听了这首箫曲,我浑身轻松。” 当即就有人反驳:“我倒不这么觉得,这首曲子固然能使人心情畅快,可《天青曲》的调子更加直入灵魂深处,使人几乎忍不住为之颤栗了。” “呵,《天青曲》的悲意还是浮于表面了,不如箫曲自然。” “非也……” 他们吵他们的,场中有擅长记谱且记忆超群的人,早就借来纸笔,开始记录之前两首曲子的谱调了。 不论是筝曲还是箫音,众人都毫不吝啬自己的喜爱。这两首曲子已经从根本上拉开了和其他人的距离。 陆安也在鼓掌。 “很美的曲子。”她说,目露欣赏。 洪光君愣了一下,耳垂一红,绞尽脑汁思索自己待会该怎么回复这句话,才能显得自然却又亲近但又不会显得太唐突。 第47章 众人本以为, 有应劭之,有洪光君,此次琴比可以结束, 去比较谁得分高了。谁曾想到,三州奇人颇多,竟还有两位以往无甚名声的乐人,在文会上一飞冲天。 除此之外, 还有那颇有声名的均州陈晋昕, 双手半拢于袖中,抱琴上台,在众人口呆目瞪之下,竟弹了一首《摇篮曲》。 但众人初时错愕, 待琴声渐起时,便沉浸其中, 无法自拔。 应劭之的悲怅是艺。 洪光君的春光是艺。 陈晋昕别出心裁, 以母亲的哼唱曲调为基, 谱了一曲小调, 也是艺。 他在台上弹奏,低垂着眼,琴弦时不时掠动, 触碰着指尖。台下人微一阖眼, 听着那小调, 恍惚间便觉自己还是幼儿,还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感受着母亲亲昵又温情地轻轻摇晃臂弯, 称呼自己小名,哄自己睡觉。 应劭之亦是幼年失母, 这首曲子一出来,他眼角便红了,泪珠滚滚而下。 应益之亦是沉默不语,只余鼻头微酸。 洪光君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双髻丫,这是母亲从不假手于人,亲自为她梳好的发式,再系上红发带:“娘的宝珠,系了红发带,便能鸿运当头,无病无灾。” 陆安也是缓缓闭上了眼。听着这首能令人想起母亲的曲子,心跳都仿佛变慢了。 她无声地张嘴,作了一个口型:妈…… 你放心,我活得很好,我就算一个人在异世界,也会好好的活下去。 最好的乐师都能以情动人,陈晋昕在此道更是超一流。 至此曲,琴比已终。 均州州学学正站起身,作为领导,例行在比赛结束后发表感言,说了大概两刻钟大而空的废话,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由均州知州表示:“此次琴比,以众人投签,完毕后清点签数为准,签最多者获胜。” 又道:“为避免诸位只投自己州的人的签,每个人有两支签可投,至少有一支签得投给其他州。但是可以弃权不投签。” 随后,有仆役抱来十四个箱子,代表十四位琴比选手,又竖起厚兽皮遮挡,使人看不清投签之人投了谁的箱子。 均州知州起身:“便由本官先投。为了不偏私,本官和学正也是两支签,规则也是随着方才的来。” 均州知州神气地进了兽皮后面,看不清人身,却能听到前后两声:“笃——”,签子撞击箱身的短促响亮声音。 随后又神气地走出来。 不少琴比选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心里紧绷绷的,不知对方会选择谁。 又想,如果州尊和学正的四支签子不是特制的,那最后数签时也不可能知道他们属意谁。 紧接着,就是学正进兽皮后面。待他投签后,便是一个个学子排队进入。待最后一个投完,便撤掉兽皮,以公平公正公开的态度,当众数签子。 “房州袁琬。”是那个吹牧笛的。“得签数十。” “哇偶!” 房州人,还有其他州一些人都禁不住抚掌欢呼。 袁琬本人激动地站了起来,舔了舔嘴唇,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傻笑着站了一会儿,随后又坐了下去。 “房州李熹!”是那个弹箜篌的,据传是李凭后人,“得签数十二!” 于是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又有人夸他:“踵武赓续!谨守门风!” 李熹便毫不客气地收下这番赞美,傲气十足地冲四边拱手:“承让!” “通州熊士言。”那个拍腰鼓的,“得签数七!” 腰鼓在这个时代,毕竟是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乐器,能得七支签,熊士言已经很惊讶了。 于是他热情高涨,又跳又拍,当众又来了一段腰鼓。 在咚咚咚咚的热情声响中,一个个人,一个个签数被报出—— “房州赵大防,得签一!” “均州程喜,得签七!” “通州范襄,得签三!” “房州……” “均州……” “通州……” 终于。 到最后的应劭之、洪光君、陈晋昕三人。 学正知道他们三个万众瞩目,特意将之放到最后爆出来。 “首先!便是应劭之应大郎君!” 学正一支支数着签:“一……二……十一……十二……十三……” 此前场上最高的签数也才是十二签,属于李熹。而应劭之的签数已超十二。 “十四……”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45节 通州人低声念叨:第一!第一!第一!第一…… “十五……” 应益之绷着脸,显然已是十分紧张。 “十六……” 应劭之的目光落到那箱子上,落到学正又探进去的手上,不知道那手还会不会再摸出一根来。 “十七!” 这是最后一根。 通州学子已是面色苍白,双眼无神。 他们确实不知道余下两个人的签数,但是,他们会算数! 文会士人共65人,加上均州州学学正和均州知州共67人,每人两签,便是134签,扣除前人的签数,到最后应劭之三人作比时,还剩59签。 应劭之拿了17签,剩下两人就算是对半拿,每人也有21支签。 不是第一。 应劭之算出来这个结果后,也不意外。 他若是弹《将军令》应该能得签更高一点。但是《将军令》已经弹过一遍了,正如他那知音所说,他不喜欢在同一场赛事上,一个曲子弹第二遍。 他的傲慢和外人眼里奇特的坚持,让他输了这场琴比。 不过,他做此事之前,就接受了“可能会输”这么一个结局。 人生在世……总要有一些旁人不能理解的坚持嘛。 应劭之眉眼弯了一下。 “可惜了……”应劭之看向陆安,发现陆安也正关切地看着他,便笑道:“九思,此前想送你的东西,此番送不了了。” 陆安还未说话。赵公麟便转身对应劭之说:“没事。我们四娘子会送。” 应劭之赞同地点点头:“你说得对。” 又道:“我还把我的两支签子都投给了四娘子。她的乐声带来了春日与光明,闻者皆喜,而音乐……传播最广,最受人喜爱与关迎的,便是这样的乐(le)曲。” 他把话这么一说,赵公麟哪里还凶得起来,甚至觉得自己这般凶神恶煞有点理亏。 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脸面都扑红了,扭捏了一会儿,道:“……不好意思。” 应劭之大度地挥手:“没事!我习惯了!” 众人:“……” 陆安适时开口,转移话题:“到咱们自家人了。” 一句“自家人”,好像是捅在了诸同窗心上,此前总总不安与愤慨,尽数消弭。 赵公麟咧嘴笑了。 戢仲澐不免又向陆安添了几分好感。 梁章高挺着胸,谈话声音响亮了不少,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自豪。 朱延年对外冷硬的表情便也有了刹那柔和。 洪光君更是心情极好,她突然又有了灵感,心中回响起一段小调,来日还能增作一首赞美同窗情谊的曲子。 台上,学正数签:“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已超过应劭之之数,而瞧那箱子,恐怕还能再继续往外摸签。 “十九……二十……” “到二十了!” 人群中有人惊呼。 这可是第一个破二十的人! 他们惊讶地看着洪光君,但想想对方吹的那曲箫音,又突然没那么惊讶了,只觉得她破二十理所当然。 谁不喜欢宁静、阳光、春日与希望呢? “二十一……二十二。” 学正停了下来,说:“二十二支签。” 到这里时,大家已能知道鳌头是谁了——用减法一算,就知道陈晋昕只有二十支签。 两支签的差距,却如同天堑,隔开了胜利。 但没有人不服气。 日色透过石榴花,给洪光君发上的红丝带罩上一层火红的暖光。 她起身,向四周拱手,沙哑地道:“谢诸兄相让。” 众人也连忙起身,拱手作揖:“四娘子客气了。本便是鸿鹄,何须燕雀相让?” 洪光君拿到了第一。 她也依言,将胜利品转赠给了陆安。 通州人小声嘀咕:“可惜了,应大郎弹的如果是其他曲子就好了,如今倒让那陈家小子踩着他拿第二了。” “是啊,曲风撞了个七八,都是悲曲,可咱们大郎在前头,弹了人生,陈家小子在后头,就刻意奏了母亲。人生不尽相同,可谁人无母啊。就冲着这点,也多有人投他。又因着曲风相似,喜欢他的曲子,就不会那么喜欢大郎的曲子了,不然大郎何至于二十签都没到?” “哎,别说了!” “怎么就不能说了?他投机取巧还有理了?” “不是……你看……” 说话的通州人被同伴一扒拉,转头就看到道边,路过的陈晋昕正抱着琴,静静听着他们背后蛐蛐他。 通州人:“……” 面色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 那边应劭之侧目瞧到陈晋昕和通州人站位相近,登时脸色一变,顾不上身边还有人与他交谈,直接起身走了过去。 陆安想了想,也站了起来,和他一同走过去。 人还在半道上,就看到那陈晋昕瞧着安安静静的模样,出手却是一个狠绝,抱着琴就把琴尾往那通州人身上砸过去。 第48章 这是何等的大薪琴圣行为。 好在, 那通州人不是什么某王世子,而应劭之及时把人撞开的举动,也不会造成七国之乱。 陈晋昕冷眼看了几息那摔到地上的通州人, 还有和他滚在一起的应劭之,把琴一抱,扬长……呃,回到座位上。 毕竟文会还没有结束。 应劭之捂着脑袋, 无奈道:“几年未见, 陈兄还是这个暴脾气。” 还好他跑得快,不然就等着文会变成“血色の文会”吧。 再一问自己同窗之前说过什么,应氏兄弟都不好吱声了。 ——你背后说人家没有真才实学,靠歪门邪道赢得胜利, 在名声重过生命的文人群体眼里,被打死了也没处找理。 这事一出, 通州人都不太敢吭声了, 待棋比的时候, 也老老实实比棋。 最后棋比拿第一的是通州余子固, 他的盲棋下得实在出彩。 陆安谨守她的毒誓,没有下场。 直到“书”这一比。 她的同窗们沸腾了。 “九郎!上啊!” “九郎!别用那个歌功颂德的字体!用行书!” “给他们看看你的行书!这才是天下第一行书!” 这话一出,在场士子纷纷侧目。 谁不知道“天下第一行书”是《祭侄文稿》啊。 你们房州人的意思是, 面前这个年纪轻轻, 还未加冠的毛头小子, 竟然能写出超越《祭侄文稿》的行书? 这未免太自大了吧。 “啪!”书案前有人写完数列字后,将笔摔于砚上, 斜视陆安:“既然如此, 不如请这位‘天下第一行书’上前写一写,让我等拜读先生大作?” 陆安竟真的到案前了。 那人双手抱胸, 只等着陆安下笔,而后讥讽。 但陆安没有下笔。陆安细细打量着这人写的字,随即一本正经审评:“写的是颜体?神韵稍差,不过不显呆滞,再练练,便能写出颜体风骨了。” 那人怔愣半息,而后腾腾怒气升起。 什么意思? 这人什么意思! 他是等着评判这人所谓的“天下第一行书”的,这人倒先评判上他来了?倒反天罡!实在是倒反天罡! “你——” 陆安话音一转,脸上犹带笑——应益之抬眼看来,只觉此人像个笑面狐,吟吟笑着的同时,将旁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颜鲁公为人英风凛冽,法度庄严,颜体则刚烈雄伟,方正严密,字如人,人如字,人字合一,德艺双馨。而兄台为人亦是性烈,端方君子见不得旁人过誉,视之为阿谀,是以兄台这颜体观之差强人意,可谓做人做书都已得鲁公三分真味。” 写颜体的这人没想到陆安猛然一阵夸,而且还夸得恰到好处,夸到他心坎上了。 他做人端方君子…… 他做人做书都已得鲁公三分真味…… 咳咳。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46节 此人恼怒之意尽退,反而似被触动了真情,感慨道:“早闻陆九思在房州,人人夸耀其君子之姿,如莲之淤泥不染,不卑不娇,凛然正气,今日一见,此赞言不足九思为人十分之一。” 应劭之在台下连连点头:“他说得很对。” 房州不少人也连连点头。 他们九郎就是真君子! 应益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你们……是真没看出来陆安里子面子都要,先把人挤兑了,又把人高高架起,是在打一棍子给一甜枣吗? 那还真没看出来。 毕竟陆安卖相特别好,脸上天然带着三分笑,说话十分和气,用词也很好听,这样的人说一些夸奖的话,所有人都会觉得…… 没错,朕就是这样的汉子! 他懂我! 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他看透了,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就仿佛是我认识了多年的朋友!我们亲密无间! 写颜体那人更是虚心地问:“陆兄说我这颜体神韵稍差,不知差在何处?” 陆安判断了一下对方神情,确定这人是真心询问并且不在乎场合,而非是想听她当众说好话。于是稍微侧了一下身,挡住多数人视线,避免点出错误后致使对方难堪。 随后,手指放在那颜体书文上…… 台下人只能看到陆安的背影,举动的胳膊,以及写颜体那人怔愣过后,震撼,震惊,以及如获至宝的神色。 再听他说:“陆兄,九郎,我这……我……你……你竟然如此熟识颜氏笔法?!你莫非是颜氏传人?!” ——他以为陆安只是能大致从神韵上面说点什么,谁能想到,陆安竟然能从笔法方面,点破他哪里运笔太慢!哪里力道不均! 台下的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看,满脸不可思议。 颜、颜氏传人?! 陆安自然不是颜氏传人,她只是吃了时代的便利性。 ——现代许多人都不知晓,古时称笔法为“笔诀”,也就是书法以口诀相授。 现代人视为常物的各家笔法,在古代属于秘传,不轻易传人。 像现代那种,想要练哪一家的字,就去书店买字帖拿回家练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你想学,你就得去求、去借,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借。 比如民间有一个故事,可信度不一定高,但足以表明古人眼里笔诀的重要性和珍缺性。 据传有一位书法家名为韦诞,其师是蔡邕,他得传蔡邕的《笔诀》,当时同时代有一人名为钟繇,然后他想借《笔诀》看一下,还被拒绝了。借不到《笔诀》,钟繇因此吐血昏死过去。 而韦诞死时,还把《笔诀》作为陪葬品带进墓里了。 再然后,钟繇知道这个消息就带人去挖坟,拿到蔡邕的《笔诀》,练成了知名书法家,与王羲之并称“钟王”。 陆安一边回想这个肉眼可见的野史——不仅野,还“屎”的故事,一边对着写颜体的这位士子客气的道:“我非是颜氏传人,我只是看过和研究过的字帖多了一些。” 这士子听罢,不仅不遗憾,反而大喜过望:“既然如此,陆兄可曾研习过欧体?” 欧体?欧阳询? 陆安点了点头。 她学书法,走的是正统路子。 八岁到十岁学楷书,临摹颜鲁公的《大唐中兴颂》和《东方朔碑》等等。 十一岁到十三岁学中楷,临摹欧阳询的《九成宫》及《虞恭公》二碑等等。 十四岁到十六岁学小楷,临摹钟繇的《宣示表》《戎路表》《力命表》,王羲之的《乐毅论》《曹娥碑》等等。 十七到二十岁学行书,学《兰亭》《怀仁集右军书圣教序》及《兴福寺碑》等等。 如果不是这场穿越,她已经开始学草书了。 ——至于启功体,也是这几年学的。 写颜体的这位士子听完后,立刻冲台下说:“小妹!你快上来!请陆兄指点你一下!我方才受陆兄指点,此前总有感觉笔画不妥的地方,如今只觉茅塞顿开!” 说着,他又写了一个字。这一次,和之前的字对比的情况下,肉眼可见的显得更加方正规整,却又更有锋棱了。 进步极大,若说之前是自己摸索颜体的笔法,如今已是得高人指点,走的途径更正了。 这个“高人”…… 众人默默看向了陆安,双目圆睁,微微喘息。 不会吧…… 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子吧? 如果是的话…… 人群中有了微妙的骚动,又很快平息下去了。 而被自家兄长众目睽睽下喊了一声的小妹,一时间有些尴尬捂脸,但在看到兄长的进步后,还是毅然而然地登了台,向着陆安一拱手:“请陆兄教我。” 她太想进步了。 陆安:“那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小妹姓承,承小妹深呼吸一口气,在纸上作字:东南西北。 陆安打量了几眼这几个字,思考片刻,也提笔,同样的四个字,同样的欧体,却是很明显更加瘦硬,更加好看。 承小妹也能看得出来陆安写得更好看,可好看在哪里呢?她看不出来。她兄长也看不出来。台下许多人也看不出来。只有少数几人…… 应劭之低声:“益之,你看出来了吗?” 应益之点头:“内紧外松。” 陆安同一时间:“内紧外松。” 陆安详细地把欧体的笔法剖析出来:“欧体最重要的点就是记稳内紧外松的道理,一旦脱离这个骨架,就不能称为欧体。你这一笔、这一笔、还有这一笔,不够紧,这一笔,又太松了,才会写得不如我。” 内紧外松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却是多少临摹欧体的人所面对的天堑。倘若无有精通这个字体的老师指点,能一辈子都卡在这道门槛上,只勉强得其形,而始终悟不到其神韵。 承小妹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死死将这四个字记住,而后朝着陆安一拱手:“多谢陆师指点。” 竟已称师。 而台下十数个同样临摹欧体的学子站起来,已是热泪盈眶:“陆师今日指点,可省吾等十年苦练。” 陆安只是拱手作为回礼。 随后,突然又有数名士子站起来,异口同声:“陆兄!可研习过褚公/钟公/草圣/索幼安的书法?” 在异口同声之后,他们立刻意识到了自己有竞争对手——请教这种事情,当然是越早越好,不然你怎么确定到后面,对方没精力教你了,或者没耐心了,又或者出现其他变故…… 于是一个两个戒备了起来,猛盯着其他士子看,试图逼退他们。 其中还有同出一州的。 当然,这种时候,别说同出一州了,同出一爹都不行! 第49章 好好的一场书比, 硬是成了大型教学现场。 总有人能够才华横溢到,与她同代的人还在学堂争锋,互相比斗, 她已经直接跃进到讲师的位置,为同窗讲学了。 不过,讲学归讲学,除非陆安退出书比, 否则字还是要写的。 陆安摸了摸自己的手。 她从幼儿园开始就被送去学毛笔字, 那时五岁,她开始学楷书是八岁,那中间三年她在干什么呢? 她在每天坚持练习横、竖、撇、捺、横折这些基本笔画。 教她书法的老师说她是她见过的最有天分的孩子,就说通了她的父母, 让她用整整三年的时间来练“永”字打基础。 “陆安,我知道你很羡慕你的同学已经能炫耀横幅了, 你还在写‘永’字, 相信老师, 你每天把永字练五十遍, 一年就是18250遍,三年就是54750遍,三年后面, 你学什么字体, 都能轻而易举。” 陆安闭眼, 执起毛笔,蘸墨水, 而后, 睁眼。 她不止练了三年的永字八法。她从五岁练到二十一岁,一共十六年, 十一岁之前每天坚持练五十个永字,十一岁之后,每天坚持练一百个永字。 十六年。 四个闰年,十二个平年。 五千八百四十四天。 四十七万四千八百个永字。 万丈高楼平地起。 此刻—— 转侧、起落、顿挫。 尽数归一! 陆安退后一步,不紧不慢道:“我这‘永’字写好了,请诸位品鉴。” 白纸之上,“永”字硕大。 台下学子与知州,还有学正,看着那个“永”字,只觉笔锋起复间,那永字随风摇曳、顾盼生姿,几要从白纸中脱出,化龙而去。 令人心惊不已。 陈晋昕落眼在永字第一笔上。 也就是:侧! 或者说,侧点。 陆安运笔,在这一点侧下其锋,笔锋似高峰坠石,一紧而收。 造就了一个完美,饱满且角度适当的“斜”势落笔。 陈晋昕写字最怕落点,他每次都落不好,不是弧歪了,就是转运勒回时行笔散了。但现在,他看到了一个完美的侧点。 戢仲澐的目光定在永字的第二笔上。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47节 也就是:勒。 原本“横”为“鳞”,“竖”才是“勒”。但是在永字八法里,“勒”反而成了“横”。 戢仲澐是知道永字八法的,陆安大公无私透露这法门的那天,他也在场,但他其实并没有特别把这个法门放在心上。然而如今见识到这“永”字大成时有多美,他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尤其是那一“勒”! 他亲眼见到,陆安纵笔一提一拉,分明看着是勒若横钉,却又能感悟到其中波折。 戢仲澐想起自己的书法老师曾经告诉他:“横画不是让你横着画,是让你上平、中仰、下偃间逐步顿挫,于不平之中呈现平衡之感。” 他一直练不好那一“横”,把握不住所谓的“于不平之中呈现平衡之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本也不焦虑,他能看到他的同龄人们在笔画方面基本都各有不足,能书好这一“横”的更是寥寥无几——多是铺平着笔锋,见不到什么波折。 但,此时此刻,戢仲澐瞧着陆九思那神来的一“勒”,一时间喜忧参半。 喜是喜在永字八法真的有用。 忧是忧在自己已远远被陆九思甩在后头,以后恐怕难望其项背。 而熊士言(通州打腰鼓的那个)瞧着“永”字第三笔,那名为“努”的一笔,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此次科举,他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书法。尤其是“努”这一笔,他写的大有缺陷。 ——竖写为努,“努”笔可是古往今来都最难的一笔,在千百年后的作书之法上,刘石庵善用偃笔,郑板桥善用蹲笔,王梦楼善用缩笔,惟努笔近人无善用者。 而千百年前,同样不善努笔的古人定睛看着自己的同龄人近距离给他们做示范,演示了什么是“努”如挽弓,还耐心告诉他们要点:“努不宜直,其笔直,则无力。” “陆兄……” “陆师……” 他们有感而发,又争先恐后地爬起来,挤到台下,疯狂地伸着脖子,只期望能离那“永”字近一点,再近一点。 就连应益之这般稳重的人,看到这“永”字,都呼吸急促,有一种自己没见过世面的感觉。 他能看得出来,这一个“永”字,囊括了八法之势,能通一切字。恐怕天下学子都要为这个“永”字癫狂了。 一字之师。 这是真真切切的一字之师。 这“永”字一传,天下学子,尤其是寒门学子以及贫民学子,谁不念陆九思一份情? 要知道,寒门学子和贫民学子往往求学艰难,他们大多数人没有老师教,练书法连怎么悬腕都不会,更别提这些用笔窍门。 可有了这“永”字,他们模仿着硬练,也能练出来。 怪不得山脚下他写字时,房州人只有敬佩之意,无有惧意。 有陆九思在,书法一道,他们何惧之有? 应益之叹息一声,却也没有直接投笔认输,而是尽量放平心态,拿出最好的态度,去写上自己的书法。 ——这样才是向陆九思献上最大的敬意。 和应益之一样的,还有不少人。 都是读书人,自有傲骨,哪怕知道自己不如人也不会不战而逃。 但不论如何,陆安已是当之无愧的书比第一。 书比结束,就是画比。 “九郎,这场你还上吗?”房州有人问。 陆安想了想,自己虽然学了几年国画,但绝大部分心力都放在书法上,国画略显不足。而且,今日风头已盛,后面还有诗词一比使自己扬名,如果连画比也去争,反而过犹不及。 遂摇头:“画之一道,我只是略懂,便不登场了。” “略懂”二字一出,房州州学中人尽是神色扭曲,欲语还休。 九郎,别略懂了。你现在一说略懂,我就害怕。 * 陆安不上场,房州自有其他会画的人登台。 学正定下规定:“若是正式一些,一幅丹青至少要画个十天半个月,太长了。诸位简单画一画便是,正好,越简单越能显现功底。便限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不论有无画完,都要停笔。” 诸学子即应。 这一次是同时比赛,台子不够大,便在台下摆好十数案几给参赛者。 陆安和其他不参赛的学子漫步在其中。 看到一通州人选择了画梅花,那一丛梅花画得十分漂亮,绽苞怒放,远近浓淡各不同。 又看到一均州人在以水墨画人物,粗笔泼扫轮廓,细笔勾画五官,为了节省时间,他画的是盲人,如此便能省去眼睛的处理。 还有他们房州自己人画的写意山水,其墨韵变化可谓层层积染,十分丰富。 正行走着,突听得小阵抽气声,陆安转头一看,便见一个案几前围了不少人。心生好奇,走过去,觅着空隙看过去,只见有学子正在画虎,她打眼一瞧,仿佛有猛虎当面扑来,神态动作栩栩如生。 真的好像。 陆安发自内心的赞美一声,随后表情凝重了起来。 据她的判断,不出意外,胜利者就该是这位学子了。 再一问,学子是通州人,他一获胜,那通州和房州的胜数就会是二比二,诗词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一比。 陆安在诗词上很有信心,但她也绝不会小视天下英雄,说不准会上就蹦出一个能上语文课本的诗人/词人呢。 而接下来,不出陆安所料,画老虎这位通州人拿了画甲。 通州人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喜气洋洋如同过年。 学正宣布诗词比开始。 通州人一想到陆九思的诗词能力,在一瞬间就失去了活力,垂头丧气如同刚办完葬礼。 时间在这一刻无限拉长。 均州知州倒还对自己的女婿很有信心,笑吟吟道:“在诸位开写之前,本官给各位说一个好消息。官家十分关注此次文会,特令本官将本次文会魁首姓名,以及诗词比甲首及其诗词上达天听。” 这话一出,全场沸腾了。 连陆安都精神一振。 这可是上达天听。能够在皇帝面前露名字的机会! 就算皇帝不一定能记住人,但至少能留一点印象。 立刻就有人迫不及待发问:“州尊!不知此次诗词,是自行书写,还是有题眼?” 均州知州瞧着他们,会心一笑:“莫要心急。” 说是这么说,但他想到如果是自己年轻时候碰到这事,只怕比他们还心急。 “自然是有题眼。官家对我大薪河山十分感兴趣,此次便以景物为题,不拘山水城池,但若重点在四时,便只能咏春夏之景。若四时只是点缀,那便春夏秋冬皆可。” 因为官家喜欢。 “只一点,若涉及心情,不能悲春伤秋,不可郁郁寡欢,最好是少年气盛。” 因为官家喜欢。 “诗可长可短,不限字不限韵。” “词么,也不限词牌。” “倒不必你们实地去过那个地方,只需道出神韵即可。” 陆安起身。 均州知州诧异:“九郎可有事?” 陆安礼貌询问:“可以诗词一起写吗?” “嘶——” 众学子中有人呻吟:“求求了,给条活路吧……” 我们光是想诗或者想词都绞尽脑汁了,你居然还一起来? 均州知州听着这话,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他不是很喜欢好高骛远的人。 便淡淡道:“可以。但一起写,便要诗词都能力压众人,缺一个都不算数。” 陆安拱手:“谢州尊,如此在下便安心了。” 某位伟人说过,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陆安不想以小人之心看待这事,但既然均州知州目的是给自己女婿扬名,诗词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机会。 谁知道他是不是让自己女婿先写出一首自己最满意的诗或词,而后根据这首诗词挖萝卜坑,提出相应题眼呢? 以防万一,还是诗词双压比较好。 先来首上过语文课本的名诗,加层保险。 陆安提笔:“岱宗夫如何……” 词她也想好了。 保险起见,就《望海潮》吧。据说柳永写这首词之前,没有望海潮这个词牌名,写完之后就有了。 第50章 诗词比是好几个高竖牌子搬到台上, 压着白纸,旁边摆放笔墨,只等学子提诗, 众人便都能看见其作品。 学正在自己身前桌案上烧茶,与知州谈笑,等着学子们想好诗词,上台书写。 不知要多久才能有人? 学正猜:“至少也要一盏茶吧。” 知州摇头:“他们知道这事关官家青眼, 不思考一刻钟……”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陆安走上台了。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48节 知州讶异地顿住。 学正挑拨茶叶的手腕晃了一下。 便连一众凝神思考的学子都一阵懵然, 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这么快?! 曹植七步成诗也不过如此吧?! 陆安提笔开写,台下有人轻声念出来:“岱宗夫如何?这是在写泰山?” “好别致的一句话,‘夫’一般用在句首,这里用在句中, 我头一次见这种用法,但这么用实在传神, 我喜欢。” “我也喜欢。” 本还只是低声的称赞, 浅浅的笑谈, 哪怕知道陆安的诗才, 也不觉得触人心弦的文字能来得那么快,哪曾想,第二句“齐鲁青未了”一出, 一众人才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这句诗上, 看它墨水莹动, 如天光流影,一席惊人之句自郎君笔下倾泻而出。 第三句还在写, 可场面已然静下。 “咕噜咕噜——” 唯有铜壶中热水沸腾……“啪!”一声响, “滋”地升腾白烟。是茶水满出,浇到了壶底火焰。 众人才回过神来。 “这……这一句……” “你写得出来吗?”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句想写出来有多么难!” 泰山之南为鲁, 泰山之北为齐,人于齐鲁之外,还能望见泰山直刺云天。 全句不曾用一个高字,却绘出泰山之雄伟高大。 但这个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全然是造化钟神,是独一无二的审美孤本! 文人都知道这样的描绘含金量有多高。 旁人多用“崔嵬”“巍峨”来形容山之高大,只有陆安!只有这一句“齐鲁青未了”!竟以“齐鲁”丈量山岳,以疆域辽阔反衬泰山之壮丽! 一句诗,道尽了泰山为齐鲁天然界碑的特殊之处。 而也只有泰山能用此诗,其他山无法挪用。 仿佛明灯照亮黑暗,众文人目瞪口呆,瞪到眼酸之际,才喃喃发出声响:“山岳高大还能这么写?” 有文人尝试着即兴发挥:“分疆黛色连齐鲁,坐断岱阴控济汶。” 一念而出,又跺脚叹道:“拾九思牙慧,终是画虎类犬。” 旁边一人点头:“都说泰山压顶,此句承载着泰山,旁人岂能挟山超海?” 突有士子怔怔:“好大胆……” 什么好大胆? 聊天的这几人下意识将视线移过去,就见陆安刚写完“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后面那句——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这‘割’字——”有人失声,心脏噗通噗通地跳。 又想到方才那句“好大胆”,不由自主地点头:好大胆!确实好大胆!陆安此人用词竟能如此之险!又如此之精准绝妙!字字如刀…… “学不来,真的学不来!”有那士子苦笑之余,又禁不住震撼之声:“他是怎么敢的?竟用这个‘割’字?山南山北有阳有阴本是常理,偏这‘割’字指挥了高耸泰山,竟将晨昏裁作两截!” 亦有士子痴痴望着最后那两句,望着那“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望着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只觉心神被陆九思之诗牵动,胸中一股气将要喷薄而出,他的雄心壮志,他的昂扬激情,都好似碰到了知音。 这几句诗哪里是陆九思在写自己欲登泰山啊!分明是在写他在向天下言明,他有朝一日定会“会当凌绝顶”,俯视天下! 好一个陆安!好一个陆九思!只有这般心高气傲,却又才高八斗的人,才能写出这样少年意气的诗吧。 有文人低声问好友:“你还能写泰山吗?” 好友翻了个白眼:“让你失望了,别说写泰山了,我连山都不敢写了。这首咏泰山的诗一出,谁敢和他争锋?” 那文人问:“你要不要试一下写词?说不定……” 好友的白眼翻得更大了:“词?你是忘了那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了?” “……”那文人讪笑两声,说:“这只是咏梅,又不是一地风景……万一他只会咏物,不能咏……景……呢……” 在好友的死亡凝视下,那文人默默闭上嘴。 好吧,他也知道这个猜测太荒诞了。 但总有人不信邪。 或者说,没办法了,只能赌一把,孤注一掷。毕竟这首登泰山的诗太惊艳了,他们自知比不过。 陆安写完诗,似是停下来在思索了。 其他学子也连忙思考自己要写什么。亦有七八学子上台书写。 均州知州看向自己的女婿,示意他也上台。 那女婿登台时,看了陆安一眼,心中有些微妙的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岳父之所以让自己此刻上台,就是避免等会陆安写词时,更多人去注意陆安而不看他。 但他准备的那首词,未必比他陆九思差。 女婿带着满心的不服气,提笔开写:“灵隐漱云响,峰回竹影稠。钟穿暑气翠烟流。” 灵隐寺。 他写的是杭州。 就在他写完上阙前三句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了某种异样。 太安静了。 安静到好像只有他的笔尖在纸上移动的声音。 不!还有一道! 女婿突地汗毛倒竖,僵硬地扭头,就看到陆安已站他旁边书写。 好巧不巧,陆安写的也是杭州。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只这开场,便酣畅淋漓,既点出杭州位置的重要,也道出其历史悠久,最后那“自古繁华”更是点睛之笔。 就像是一桌美味的菜肴,入席的第一道菜素来是筵席脸面,而这句“脸面”,足够令人惊到消声。 说是开门红,不如说是下马威! 反正女婿手指扣紧了笔杆,已然面色一变。 陆安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专心下笔。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词有点,有染。柳永这首词,是最典型的先点后染。 点就是总特点——就是那句“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接下来几句,全是“渲染”。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这三句写的是杭州人的住所。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写的是知名地标钱塘江的风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居民区写完了,自然要写和百姓息息相关的市场。 至此,上阙已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念之唇齿留香。 仿佛一架大弩绷紧了弦,蓄势待发,风卷残云一般,连一丝呼吸余地都不给众人,她接着又写:“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你你……我我……诶!”这句一出,女婿看看陆安,再看看自己的词,实在写不下去了,把笔一扔,索性只看陆安的词作。 认输!他彻彻底底认输了! 谁想跟这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比词啊! 而均州知州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浑身血液沸腾。 女婿?什么女婿?把这首词献上去,升官了,他要多少女婿没有!私底下把门一关,他女儿就是娶十个,那也没人敢置喙! 知州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词! 简直像是金粉铸骨,浓朱为肌,“烟柳画桥”、“云树堤沙”,何等的毓秀之地,何等的富贵之乡! 看的他都想去杭州了。 官家看到这首词定然会龙颜大悦! 知州心里一动,决心投桃报李—— 既然对方送了他这场富贵,他就送对方扬名。 尽管这首词定然能名扬天下,但还欠缺了一些步入市井时令人津津乐道的东西。 均州知州想到了陆安上山时对的对子。 那对子对得极好,害得他和学正流连忘返,差点忘了今天还有文会。 好,他知道该怎么为九思的名声添色了—— 天底下还有一地州尊的女婿愤怒外人压过自己风头,特意为难,而后被其不卑不亢,以下克上,更能广为流传,更能引出百姓谈兴的事吗? 对了,他身为那个州尊,自然要公平公正,不因私废公,为陆安而非女婿主持公道。 多伟光正,多大义凛然的角色啊! 他想完,陆安也正好把“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最后一句写完。 陆安站在这首词前,呼吸轻浅地落到了纸墨上。 柳永写最后一句,寓意就是回京城向人们夸赞杭州好景。 她写这句也正好适用。因为她被流放前,也是汴京人。在旁人看来,这一句还暗喻着陆九郎想要堂堂正正回到汴京的心思。 陆安正思考着自己应当没有出现词意不符合己身情况的低级错误,突听身后一句:“九思诗词的确天下无双,我这有一上联,苦思冥想不得下句,今日见九思才思敏捷,特来请教。”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49节 用词虽不尖酸,但那刻意为难之态,已呼之欲出。 陆安转身,看向来人,发现竟然是那均州知州的女婿。而均州知州正皱着眉头看向这边,不知此事是他示意的,为了打压她,还是这女婿自作主张,他颇为不满。 女婿微抬下巴,神色骄矜,却又一派镇定。 方才他岳父暗示他去为难一番陆安,让他放心大胆去,关键时刻,岳父自会出来做主。 女婿面露感动之色。 岳父!你对我真好! 第51章 岳父悍然出声:“伯盈!退下!愿比服输, 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张冲张伯盈很懂,岳父要先做个样子,然后才好为他做主。 “岳父!”张冲也悍然出声:“小婿非是不服气, 实是……” 均州知州皱眉,淡淡打断他:“你有不通之处,私底下再问。如今九思乃是诗词比魁首,房州五局三胜, 又是文会鳌头, 此时正是庆贺之时,莫要扫兴。” 张冲还要说话,均州知州对着带来的衙役一个手势,衙役立刻扑上来, 捂住张冲嘴巴,直接把人拖下去。 直到这一刻, 众人才确定, 均州知州的确是持身端严之辈, 没想过为难陆安。 一个两个目露惭愧之色。 这一刻, 均州知州的身影无比伟岸。 众人其乐融融地开始庆贺。 但是女婿到底还是女婿,衙役不敢太粗暴对待,什么捆绑堵嘴不可能用上, 他还是在宴会开始时回来了。撕破脸皮, 直指陆安:“怎么, 陆九思,你是不敢比么?” 均州知州还要出口制止。 陆安礼貌性地怼人:“倒也不是不敢, 不过阁下若要比试, 山道上有现成的对子。我已对出下联,阁下自去写新联在侧, 若压过陆某,岂非一目了然?” 应劭之大笑出声。 其他人也是忍俊不禁。 房州人啧啧摇头。 小子,你还是太嫩了。别看我们九郎文质彬彬的,似乎过于君子不太会吵架,实则他可是我们房州人公认的伶牙俐齿。 那女婿牙根紧咬,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眼角往岳父那边瞟了瞟,只能看到岳父眯着眼睛,似乎很不满他如此没用。 他如今拿不到三州文会魁首的名头,仕途便着落在岳父的举荐名额上——毕竟大薪冗官颇重,若去科举,考上之后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一个官位。 不管了! 拼了! 张冲向前一步,咄咄逼人:“你能对出那个对子可能是巧合,不代表能对我的——你一直避免与我争锋,究竟是不欲多事,还是性子懦弱?” 没等陆安说话,便接着道:“何况,令祖二十年前舌战群儒时,可曾想过如今嫡系子孙连个对子都不敢接?” 成了。 均州知州抿了一口酒,遮住唇边笑意。 在这个以孝为先的时代,涉及家中长辈,陆安不能再拒绝接下这场比斗了。 场中谁也没有吱声,都在看着陆安。 陆安在心里给这个女婿点了个赞。 她不介意有人来挑衅她,古代文人的名声其实就是这么起来的。但是她也不能是个挑衅都接,不然会显得自己很掉价。 这样就多好啊!她至亲至爱的祖父被攻击,她当然要为祖父出头! 她可是孝义九郎! 心里虽然没有不高兴,但陆安随着这个时代的价值观,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阁下过分了。若陆某胜了,你待如何?” 那女婿便道:“你若胜了,我便向令祖致歉。” 陆安:“不比。” 那女婿又道:“我去房州,亲自去令祖面前磕头致歉。” 陆安:“不比。” 那女婿:“你待如何?” 陆安道:“需写歉表,且要送到家祖面前,鞠躬致歉。” 女婿点头:“可。” 陆安又道:“我还要你请医,去乡间为百姓诊疗半月,一应药物以及诊脉费用,都由你垫付。” 其余士子纷纷叫好,看陆安的眼神都敬佩了不少。 女婿点头:“可。” 他道:“倘若你对不上来,我也不为难你,你也请医,条件与你所说一致。” 张冲心里其实不这么想,他原本另有想法,比如让陆安给他当三个月书童什么的,但陆安先说了请医,他被架住了,只能跟上,不然,哪怕是赢了,他名声也臭了。 陆安毫不犹豫:“好。” 陆安:“如此,阁下请出上联。” 张冲拍了一下桌案,手指陆安面前酒:“酒能成事,酒能败事!” 陆安笑了一下,还没等其他人脑子反应过来,便已接话:“水可载舟,水可覆舟。” “看到了吧!我们九思就是这般思如泉涌!”房州人满面红光,十分自豪。 众才子纷纷点头。 也有人暗怪:奇了,这上联瞧着也不难啊,张伯盈此人怎会用如此上联?他莫非不去看山道上的上联难度? 张冲看了一眼座旁石榴树,又道:“掰破石榴,红门中许多酸子。” 红门谐音黉门,孔庙前面有一青石柱五开门,称为“黉门”,而孔庙通常建在官学内,陆安便是官学出身,这是在讥讽她是个迂腐的读书人。 学正摇头:“你那女婿失分寸了。” 知州却道:“莫要小瞧了他,他是在设局,故意激怒陆九思。” 学正“咦”了一声,坐直了身子细看。 就听到那陆九思回下联:“咬开银杏,白衣里一个大仁。” 他看不出来陆安有没有被激怒,却听出来这下联对得极好。便笑着说:“不论你女婿设有多少局,我瞧陆九思都能以才破之。只怕他多番谋算皆成空。” 白衣指没有功名,正合陆安自己。而大仁,也可谐音大人,便是德行高尚、志趣高远的“人”。 以大人压酸子,学正觉得,这下联实在大气磅礴,正如陆九思为人,走的是煌煌正道。 均州知州道:“莫要呼他为我女婿了。” 学正诧异看他。 均州知州一派正气:“他如此嫉贤妒能,我实是不喜。我已想好了,来日便命他放书和离。” 学正诧异过后,便赞同点头:“如此也好。此子心性不稳,若入官场,还不知能干出来什么缺德事。与其以后连累你,不若先下手为强。” 女婿不知自己快不是女婿了,他确实对陆安怀有妒意,不然不会岳父一个暗示,他就冲了。 他看了一眼陆安,心中怀着隐秘的得意。 若他能以才华取胜,皆大欢喜。若是不能,他岳父也会出手,替他打压陆九思。 而且,他自己也设了局,先是用一道简单的上联让陆九思轻敌,再以讽联扰乱陆九思心境,使其愤怒。 人一愤怒,便会冲昏头脑,有智也不一定能使出来。 如此,才到他真正准备的对联出场。 “陆安!”张冲突然雷霆喝道:“听好了!我还有一上联:沧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 学正结结实实一愣:“这上联——”他扭头看向均州知州:“你女……伯盈侄儿才华倒是不弱。” 对联也不是随随便便说一些字就能成上联的,想出上联也要有大学问。太繁容易臃肿,太简容易干瘪,少一分则骨肉不丰,多一寸则意趣尽掩。 而张冲这道上联,确是征服了学正。 便连座中不少学子都面色凝重了不少。 应劭之亦是沉默了。开始拧眉思索下联。 均州知州习惯性要以手指轻轻叩击桌面,落到一半又止住,只是回学正:“他的确有才华,不然我也不会办这三州文会。” 只可惜,他这前女婿碰上了陆九思。 真是……时也,命也。 陆安迎着张冲那不敢相信的目光,很快就对出了下联:“吾的下联便是: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对得云淡风轻,毫无难色。 张冲的脸倒是毫无血色。苍白得如同此前书写杭州词的纸。 太快了! 对得太快了! 怎有人能对得这么快!他都不需要思考的吗?! 众人皆惊。 可谓是—— 知州笑开颜,学正细审裁,劭痴益叹服,三州显百态,通州汗透衫,均州敬满怀,房州身欲扑,锣未响透前,呼声已震台。 张冲恨道:“出水蛙儿穿绿服,美目盼兮。” 陆安今天穿的是青衣。这是直接人身攻击,挑着人衣着骂了。 均州知州摇头,对学正说:“这才是失分寸了。”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50节 陆安回了下联:“落汤虾子着红袍,鞠躬如也。” 学正望着张冲身上的红袍,哂笑:“他那鞠躬致歉,鞠定了。” 张冲被打得灰头土脸,火气也上来了:“昨日偷桃钻狗洞,不知是谁?” 看来是提前打听过陆安,知道她在衙门钻狗洞一事了。 ——只不过不是为了偷桃,故意这么说罢了。 陆安却是沉着冷静,语调从容:“他年攀桂步蟾宫,定必有我。” 这是在告诉张冲:别投机取巧,想用这个气我了,我从来不觉得钻狗洞是个耻辱。还不如老老实实表现自己的文采。 “好!”均州知州抚掌:“他日九思攀桂步蟾宫,我定要摆三日流水席,为九思贺!” 张冲没发觉岳父态度不对,他上头了。 文采是吧! “上联:没齿无怨!” 陆安挑眉。 这上联可算是出得有文采了。 此句语出《论语》:没齿无怨言。 要对也得对经典里的句子。对对联最怕的就是这种和经典相关的,这可不是靠单纯凑字就能对上的。 陆安:“下联:每饭不忘。” 不巧,她能对上。 张冲的手已经在抖了。 没齿无怨言的上一句,是: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 全句译文应该是伯氏因为管仲而失去骈邑三百,吃粗茶淡饭,却一辈子对管仲没有怨言。 此乃下位者对上位者。 陆安以“每饭不忘”作下联,用的是史记典故: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袪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钜鹿下。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钜鹿也。’ 乃是上位者对下位者。 张冲有才,所以陆安一对出下联,他就知道典故出自哪里。 张冲有才,就是因为有才,他此刻看着陆安的目光,才无比的绝望。 第52章 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 “陆九思。”张冲没有一点儿忿忿不平了,他看陆九思,如同回到了幼年时期, 自己很小,周围什么东西都很大,如同普通山脉望泰山,无法越过, 只能仰望—— “我输了。” 他表情木讷, 愣了几息,又恍恍然:“我输了。” 按照流程,其实在张冲不再出题后,该由陆安再出题, 直到张冲答不上来才算他输。如果也都能答上来,就是平局。 但张冲心气已无, 他很疲惫, 不想再答题了。 他道:“你不必给我出对子了, 是我输了。” 陆安想说什么, 下一刻就被欢呼雀跃的人群卷走,他们笑着,尖叫着, 高举着手臂在半空中挥舞……张冲远远望着那闪闪发光的人群, 面上表情似喜似悲, 慢慢地,他恢复了往日的沉着冷静, 坚定地向陆安所在作了一揖, 转身大步走下高台,穿过漫漫石板路, 走向下山的石阶。 他开始走得很慢,越走越快,越走越轻松,衣袂翻飞,整个人要飞起来,羽化登仙那般。 然后,被一只手拉住了。 张冲诧异回头,竟是一房州人拉住了他。 “在下赵公麟。”那人牵着他的手,大步就往回走:“别走那么快,你可能还不算特别了解陆兄,我跟你说说吧,了解完后你就会知道,输给陆兄不算什么,以后多的是青年才俊、中年才俊、老年才俊要输给他嘞!” 张冲被这么一扯,只能踉踉跄跄跟着往回走,等一路听完赵公麟口中的陆九思后,张冲已经心平气和如同佛陀在世了。 并且觉得自己之前自暴自弃,想要直接放弃学业去出家的行为跟个二傻子一样。 他一个凡人,和文曲星下凡较什么劲儿?! 而他的归来,也没有如他所恐惧的那般,被人看不起,被人嘲笑,众人看到他也只是友好地笑笑,友好地打招呼,很自然地将他容纳进去,没有过多关注,也没有过多无视。 而他,迎着部分人的注视,走向陆安,朝着陆安微一拱手:“陆兄。” 陆安又回礼:“张兄。” 张冲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陆兄,若我不认输,你出上联,你会出什么?” 陆安微讶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含笑抛出来:“酒,酒。邀朋,会友。君莫待,时长久。名呼食前,礼于茶后。临风不可无,对月须教有。李白一饮一石,刘伶解醒五斗。公子沾唇脸似桃,佳人入腹眉如柳。” 张冲失声:“一七令?陆兄竟能对一七令了?!” 《一七令》是递增式诗体,从一字至七字,依题押韵。除首句外,各双句对仗,形成六组字数递增的楹联。起《一七令》须主题统一,意象连贯,避免松散。 要兼顾的东西太多了,很容易就产生错漏,要么忘了诗中双句也要对仗,要么忘了字数,要么其他的都没忘,但最终结果成不了诗。 是以,诸对子中,以一七令最难。 他张伯盈何德何能,竟然能让陆九思拿出《一七令》对付?! 这也太谨慎了吧?! 张冲嘴唇动了动,问:“那下联……” 九郎含笑:“茶,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麴尘花。夜后连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乱岂堪夸。” 琅琅之声,一字一句,如乐音,如琴鸣,余韵萦绕于喉舌,似有清露在齿间流转。 听九郎念这《一七令》几乎成了一种享受。砚中墨水忽地一颤,半卷宣纸兀自翻了个身,座中试图记录这令的人也慢慢停笔,闭目,沉浸其中。 文会便在这种氛围下,慢慢走向完结。 诸州学子将自己在文会上的收获——曲谱、棋谱或者诗词,以及绘画技巧,将那一张张写满文字的纸整理好,收进行李中,而后笑着和新认识的友人以及一面之缘的人道别。 其中收获最多话的,就属陆安。 “九思!往后文会你还来吗?” “九思!留个住址!回去后我寄信给你!” “九思,我在诗词方面有不解之处,可否写信来问你?” “九思!你喜欢吃鱼不?夏日隔着荷花收网,那鱼肉也沾了荷花香!你若吃鱼,来我家,单独给你开个船宴,什么鱼都有!” “九思……” 陆安一一笑着回复,一扭头,却见应劭之已是眼泪涟涟,丝毫不顾周边来来回回上百文人。 “……”陆安一时哭笑不得:“守慈,你这是?” 应劭之泪目:“我与九郎只认识一日,却如百年相识。如今已要分开,你回房州,我回通州,相隔群山,如何不难过?” 又问了陆安在房州的住所,说一定会写信给她,还把自己家里的地址给陆安,方便她回信。还说了自己和弟弟今年会下场参加解试,希望来日能和陆安汴京相逢。 陆安好几次想要开口,都被应劭之滔滔不绝的话语打断。 待应劭之停下后,应益之压下眼中不舍,板板正正一拱手:“九郎,保重。” 陆安默默开口:“我还没打算走,要在均州玩上两日呢。” 应劭之:“……” 应益之:“……” 应劭之立刻转悲为喜:“走!我们玩儿去!” 应益之看看天色,说:“爹让我们准时回去,不然就罚你抄书。” 应劭之:“那你呢?” 应益之:“爹说,若我没有准时回去,定然是兄长你硬拉我去做事,所以还是罚你。” 应劭之不服,但他很乐观:“反正都要罚了,那更要玩个痛快了!” 应益之:“爹说,抄《尚书》。” 尚书,25702个字。 “呵!区区《尚书》!” “抄十遍。” “是这样的,九思,我爹有事寻我,我先回家了。你在均州哪里落脚?明日我再来寻你?” 陆安忍住笑,把地址说了一遍,想了想,又问:“守慈是常要抄书?” 应劭之:“也不是常……” 应益之平静地拆台:“一旬之中至少要抄一回。” 应劭之清了清嗓子:“抄习惯了就能很快,而且就当练字了。” 主打一个积极抄书,死不悔改。 陆安又问:“令尊有规定你必须用毛笔抄吗?” 应劭之想了想,说:“没有。但是用那些木炭条、石墨条块也抄不快,还是毛笔最好用。” 陆安:“守慈你用过苇管笔吗?” “用过……”应劭之眼前一亮:“对啊!我怎么把苇管笔忘了!这玩意虽然不适合写大字,但是抄书能抄得又小又快!” 古人以芦苇制笔,斜削管端成双瓣笔舌,中剖墨槽导流,兼具储墨与弹性,能在纸上书写纤细小字。 形制原理酷似钢笔,从唐代便开始盛行双瓣苇笔,说是钢笔雏形也不为过。 陆安:“我这里有个方法,能让你抄得更快!但是我需要三支苇管笔……竹锥笔、竹管笔、木笔、骨笔都行。” 话音刚落,就有人递过来三支苇管笔。 再一扭头,原来不少士子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都在偷听。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51节 陆安:“还需要三张大小一致的白纸。” 立刻就有人拿出自己裁剪过的纸。 陆安把它们依次叠起来,只分别留下写一竖字的空位,然后把三支苇管笔都储好墨。 紧接着,陆安从自己的随身行囊里抽出一支特制木夹,随着行囊掉出来的还有一支铅笔。陆安把自己找人打造的铅笔塞回去,给他们展示木夹:“你们看,这上面凿有七个孔洞,它们距离相等……” 陆安把第一支苇管笔插进第四个孔洞中,左右两侧则各嵌入另外两支。握住中间的苇管笔写字,其他两支苇管笔也会随之进行一模一样的动作。 顷刻间,三个一模一样的字就写成了。而且字迹相同,不怕被怀疑是找人代抄的。 等写完一竖,就可以把左右两支苇管笔再隔一孔放置。 陆安满意地放下笔。 幸好,这种小学生被罚抄书后口耳相传的技巧,她还没有忘光。 其实用铅笔更方便,不需要夹子,手一攥再把纸折叠着就能开写,问题是古代没有适用铅笔的纸,纸张都太柔软了。 “七个孔其实不够用,诸位可以让木匠按照纸张长度,将夹子造得长一些,孔洞多一些。” 而众学子已经开始膜拜了。 主要是……都是学生,谁没个需要抄书的时候啊! “九郎!你简直是我的救命恩人!” “绝技!这是绝技啊!” “以后谁还怕抄书啊!” “小声一点!别让学正听到了!不然禁止你用硬笔抄书,你就哭吧!” ——古时也有硬笔软笔之分。 于是众学子迅速压低了声音,但那极端兴奋和狂热的情绪没有半分消退。 应劭之:“弟诶!你看,我就说九思兄为人其实极为有趣!” 弟弟难得没有反驳他,而是点点头:“确实。很有趣。” 应劭之扬声:“九思!我们先回家了!明日午时,我来寻你可行?” 陆安:“行!” 于是就到了第二天中午。 弟弟对丝竹歌喉不是很感兴趣,哥哥询问陆安,得知她也不是很感兴趣后,索性邀请她去钓鱼。 “我早就打听过了,均州这边山谷里有条溪!很适合钓鱼!” 应劭之性子急,鱼刚咬饵就提杆,每次都钓不到鱼,时间久了,他就开始捣乱,这里踢踢,那里拍拍,还作了一首诗指着溪水里的鱼骂它们不识好歹,不上他钩。 陆安侧头看了一眼应益之,对方可能早就习惯了,对哥哥捣乱这事,面色平静,呼吸平稳,执着钓竿,不紧不慢地观察着丝儿有无颤动。 陆安只能无奈出声:“守慈,你别踢石头下水,都把鱼赶跑了。” 应劭之正应声的档口,水面上浮子猛地一沉,应益之执杆的手一抬,“嗖!”一条白鱼应声而出,跃至空中,细鳞生光。 第53章 “是鳡鱼!” 等鱼到手上后, 三人才看出来,原来不是鳞片白,是鱼腹银白, 再加上鳞片细,又有水光和日光,看上去就像一条白鱼。 实际上,它的背鳍和尾鳍是青灰色的。 又因其头鳃泛现金铜色泽, 在民间有“铜头箭”、“黄箭鱼”的别称。 应劭之:“好大一条鱼!好重!益之你真厉害!咱们午餐有着落了!” 应益之捻了一下, 大致估算:“不低于三十斤。” 陆安十分震撼:“我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鱼,这在我家那边,喜好钓鱼的人可是要把它背在背上,骑着驴子满城溜达, 让所有人都看到自己钓了一条三十斤重的鱼。” 应益之浅浅弯了一下唇角,直接被这个场景逗笑了:“汴京人竟如此放浪不羁么?” 陆安面不改色:“对。” 应劭之满脸凝重:“现在, 问题来了。” 陆安:“什么?” 应劭之:“三十斤的鱼, 我们三个人吃不完, 但是搬去卖又太麻烦了, 丢回去也不合适,它应该活不了……” 鱼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应劭之的话,在地面上拼命拍打着鱼尾, 活蹦乱跳。 好像在说:我还能活!我还能活! 三人对视一眼。 “扔回去?” “实在不行, 水里还有其他鱼, 应该不介意吃了它。” “可。” 然后,这条三十斤重的大鱼又重新回到了水里, 快乐地在水面上游了个圈, 一头扎入水中。 应劭之瞬息之间又给鱼钩挂上鱼饵,拍了拍弟弟肩膀:“益之!咱们再来!午饭能不能吃到鱼就看你的了!” 应益之却是扭头, 目光透过山石灌木,落在小路尽头:“有人来了。” 随后便瞧到一二十个仆役簇拥着一个油头粉面公子哥儿走近,带着钓竿,抱着鱼篓,拿着钓车,端着一个小盒子——像是装鱼饵的容器,也是来钓鱼的。 那公子哥明显是看到应益之钓上了大鱼,走过来,十分有礼貌地说:“你好,可以把这块地方让给我吗?” 应益之也很有礼貌:“你好,不能。” 公子哥温文尔雅:“我们人多,不要给脸不要脸。” 陆安插话:“你可知昨日的三州文会?” 公子哥:“知道又如何?” 陆安拿出自己身份牌子,递给他:“在下陆安。” 方才还嚣张的公子哥面色一下子变了:“你就是那个写了《望海潮》的陆九思?!” 陆安点头。 公子哥面上犹豫了起来。 陆安笑道:“这位郎君大中午来此,想必也是喜好垂钓的钓友,应当也知晓同是钓鱼人的难处。谁不是起个大早,准备好一应用具,四处去找鱼窝和养鱼窝?你看我这钓椅都是刚支起的架势,不知找了多久才找到这个好地点,鱼窝才喂到三分熟——你一来就要抢,好比食客见邻桌刚端上热菜,便要夺去吃,陆某瞧郎君也是体面人,从别人口下抢吃食,这事光是听着就污耳朵,太腌臜了些。阁下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到这里,公子哥面色阴晴不定,但因着知晓了陆安的身份,这才忍着话语中那一句句“体面”“腌臜”,没有当场发作。 陆安又说:“其实既然这溪里能养出三十斤重的大鱼,想必百步内都是好钓点,你若愿挨着坐,我与我友人倒不介意给你分两把我们的秘制饵料。但你非要把我们赶出我们辛苦打的窝点……” 旁边应劭之顺势接话,笑容满面:“这位郎君既然钓过鱼,总该知道抢人养熟的窝子,钓上来的鱼都带着怨气,回家烹了小心鱼头死不瞑目。” 应益之一副诧异模样:“鱼头还能瞑目?” 陆安微笑:“寻常鱼头不瞑目只是普通鱼头,但带着怨气的鱼头会嘴巴朝上,仰望星空,在锅里热气的鼓胀下一张一合……” 忍不下去了。 公子哥眼角抖了抖,皮笑肉不笑:“不愧是陆九思,就是伶牙俐齿。” 陆安继续微笑:“过奖。” 公子哥冷笑一声:“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 陆安:“你确定要打我吗?” 虽然她一个人打不过一群,但打架嘛,别人打她,她就只抓着这公子哥打,打到他哭着让自己手下停下就行了。 这公子哥昂着头,趾高气昂地说:“银千两,这个地方让给我。” 陆安几人一下子就诡异沉默了。 公子哥哼笑一声。其实比起让打手把人打一顿,他就爱用钱让那些自诩清高的人一点一点弯下脊梁。 他去过汴京,知道那里很繁华,二人酒楼对饮,也要费银近百两。 ——而汴京的米价每斗才七十五文。 陆安陆九思来自汴京,见多识广,普通银钱数目根本不能让他心动,但白银千两只是让一个鱼窝……他不信陆九思不动心。 至于他自己,他家有钱,拿千两银子砸到心顺意顺,他乐意! 而陆安……她意外和应劭之对上眼神,两人一息之间确定对方的想法。 应劭之拉着陆安后退几步,低声说:“你六我四怎么样?” 陆安果断:“好。” 应劭之看了看陆安,补了一句:“当然,如果他把银子丢地上,咱们就不要这个钱,一起揍他。” 陆安点头:“行。” 陆安:“不过,我有个想法,逾思你也过来一下……” 公子哥看着那三个人围成一圈嘀嘀咕咕,窃窃私语,禁不住皱起了眉。 这是在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便见三人中一人走过来,却是拿出一柄裁纸刀抛在手上,带着得意和鄙视地说:“我还以为多了不得,才拿得出千两白银啊,这点钱都不够我用来裁纸。就这,还想学别人砸钱买位置?” 裁纸刀是很多文人玩的奢侈品,既适合日常使用,又能装逼。重点是,装起逼来非常优雅,不沾金银俗物。 下乘的裁纸刀,是用竹子制造,通常是贫穷人家使用。 而上乘的裁纸刀已经被文人玩出花来了,用金银制裁纸刀是最简单最暴发户的做法,稍微有品味的人家会给自家子弟准备象牙裁纸刀、玉石裁纸刀,再有钱有权一些的,就会去寻找各种珍惜木头,譬如紫檀、乌木、黄花梨、鸡翅木……这些贵价裁纸刀,最差也要五百两一柄。 而应劭之手上那柄裁纸刀,用的是鸡翅木,三千两银子一柄,不二价。 那公子哥看到那柄裁纸刀时,神色已有异样。 应劭之接着说:“再说了,这可是我们精挑细选的位置,坐在这里半个时辰已钓上五条大肥鱼了,怎么可能跟你换!” 此时,本来是拿钱买位置羞辱人的事情,在应劭之三言两语间,转变成了“换”。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52节 那公子哥儿完全没发觉情况变了,只是狐疑地看着应劭之:“我怎么只看到一条?” 应劭之再次鄙夷地看着他,好似他问了什么蠢事:“我又不缺钱,一条鱼够我家吃了,剩下的当然是丢回河里去。” 然后说:“不过看你可怜,这个位置就送给你了,我们走。” 应益之脱口而出:“啊,可是这个地方……” 应劭之一个眼色过去,应益之连忙闭嘴,面上浮现懊恼之色。 应劭之扭头:“陆兄,我们走?” 陆安点头:“走。” 三人便带上鱼具,径直走人。 “且慢!”公子哥果真上钩了,按耐不住好奇,叫住了人:“等会,这地方怎么了,你们说清楚!” 陆安闭口不言。 应劭之眼神躲闪:“什么也没有,你爱钓就在这里钓吧。” 应益之却是一副纠结不安的样子。 公子哥锁定了这个看着就比较好突破的弟弟:“一千两,你把原因告诉我。” 应益之:“这不是钱的问题……” 公子哥:“一千一百两!” 应益之:“可是……” 公子哥:“一千二百两!” 应益之:“好吧,你先给钱。” 应劭之惊怒交加:“益之!” 那公子哥直接从腰间拽下一枚玉佩,丢过去:“这玉佩值一千五百两,剩下三百两送你了。” 应益之将玉佩拿到手里,突然闻到一股茶香:“你家里卖茶的?” 公子哥抚掌:“好见地!家中卖的建茶。” 精品建茶,一饼能卖至少四两金子。 怪不得这人花钱如此大方。 公子哥:“钱也收了,可以告诉我这地儿有什么问题了吗?” 应益之点头。然后在公子哥目光逼视在他面上时,他面不改色地说:“因为我们已经在那块土地上行过祭礼了,现在它短暂属于我们,你就是在那里坐上三天三夜,也钓不上一条鱼。” “哈?祭礼?你在扯什么鬼东西?”公子哥觉得自己只是有钱,但不是傻。 这都什么玩意儿。 陆安表示:“是你不懂。” 郎君神色肃穆:“地乃众生发萌之所、毓养万物之处,天地间亦有归藏之礼,是为地养之礼,历代帝王于泰山祀天,梁父山祭地,你说这是为何?” 这话听得公子哥一愣一愣的,下意识接话:“为何?” “当太古人类第一次匍匐于地时,祭仪便自此开启了。溪中也有土地,行过地礼后,地母会赠与我们大鱼。所以,是你不懂。” 公子哥翻了个白眼:“虽然均州在春秋时属楚地,巫风深重,但你这话骗鬼都不信。” 陆安:“哦,不信就算了,我又不是非得你信。” 陆安转头看了看,指着不远处一个苇塘:“守慈!逾思!那里!我看到了!我们可以在那里再行一次地礼!” 公子哥嗤笑一声。但是看他们让开了位置,也懒得说什么,吩咐仆从支凳子,放鱼竿——小爷要钓鱼了! 然后转头一看,却看到陆安连火折子都没有,只是拿手一摸,苇塘边的芦苇草竟然烧了起来。 怎么回事?! 公子哥瞪大了眼睛。 第54章 陆安迎着应氏兄弟好奇的目光, 戴上了她特制的双层手套——外层涂蜡的牛皮隔绝空气,内衬多层浸过胆矾水的丝绸,既能吸附泄漏物又能化学中和, 形成双重防护。 随后,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指伸进一个竹筒形状的陶器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小块湿漉漉的白磷。 没错,陆安随身携带的水筒里装的根本不是饮用水, 而是底部放着切小块白磷的水。为了防止陶水筒摔破, 她还在外面缝制了一个牛皮筒形套。 流放路上的一件事深深影响了她。 这里是古代,山匪劫道的事情时有发生,她必须准备一些防身的东西。而白磷是她目前最容易搞到的物资,只需要弄到一些白骨、木炭和硅砂…… ——众所周知, 白磷是一种极其危险的物质。一旦人体皮肤接触到白磷,它会立刻自燃并剧烈腐蚀皮肤, 造成严重的灼伤。而且, 白磷的毒性极强, 50毫克就足以致命。 ——所以, 如果公子哥真要打她,如果危急生命,陆安心一狠, 绝不介意用白磷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 而在陶水筒旁边, 还连接着一个竹筒, 二者组合起来的形状有点像望远镜。竹筒里存放着动物油脂用来助燃。 陆安一边往芦苇茎叶上抹着油脂,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那位公子哥。等到公子哥一望过来, 她便迅速取出白磷, 抖干上面的水,然后让白磷与芦苇接触—— “呼”一声, 芦苇凭空燃烧起来。 何止那公子哥瞪大眼睛,将陆安的操作从头到尾看下来的应氏兄弟,也是怔愣当场,根本看不出来陆安是怎么做到的。 公子哥想起了以前见过的巫术场景。 男巫戴着插满五色鸟羽的头冠,手里拿着骨杖和骨刀。他用骨刀划破左手手心,将鲜血抹在面颊上,又滴在篝火前方的地面上,口中诵念着晦涩难懂的咒语,接着手持骨杖跳跃舞动,动作癫狂至极。 公子哥听自家大人说过,这是巫在进行消灾祈福的仪式。 这一刻,他见过的男巫和陆安的身影重叠了。 再加上之前对方言之凿凿说什么地礼…… “嘶——” 公子哥的眼神一下子就古怪了起来。 他可能错怪那陆九思了!人家是真有本事!真能沟通大地! 身处巫风盛行的均州,公子哥也受到了身边环境的影响,对这方面颇为着迷,一确定陆安真的能不借助打火工具凭空起火,便主动走过去:“陆兄,这个……你之前所说的地礼,能否教一教在下?” 陆安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不是不信么?” 公子哥更觉对味了。 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如果他一过来,对方就迫不及待教他,他还不能信呢! 遂又是道歉,又是自我谴责,又是三请四请说尽好话,陆安才好似看到了他的诚意:“既然这样,我就教你一教——这地礼很简单,只需要你找一块短期内无人行过祭拜的土地,匍匐在地,诚心祷告,便可将自己的话语传达给地母。祷告所用话语无需太繁杂,地母仁慈,直说求祂多赐鲜鱼便可。” 公子哥大喜过望,又要掏钱,被陆安拒绝了。毕竟她只想出口气,不是想借此敛财。 ——反正还有玉佩() 待陆安几人离开后,公子哥迫不及待地找了一块自己眼里的风水宝地,匍匐在地,诚心祷告,祷告完后,迅速下竿,等待大鱼上钩。 一个时辰没有鱼,公子哥面露疑惑之色。 两个时辰没有鱼,公子哥疑心自己是不是做的仪式不到位,匍匐祷告的时间太短了。于是又行了一次地礼。 三个时辰没有鱼,公子哥站起身,揉了揉快坐僵了的小腿。 四个时辰…… 公子哥悟了—— “陆、安!!!” “你骗我!!!” 公子哥的暴怒并不能隔着空间传达给陆安,她和应劭之、应益之二人换了个地方快乐地玩了一下午后,便得知:“你们要离开均州了?” “对。”应劭之依依不舍:“我也不想那么快走,可家中实在有事。我归家后会寄信给你,你一定要记得给我回信啊!” 陆安点点头。 应劭之又从怀里掏出了那柄价值三千两银子的裁纸刀,递给陆安,认真道:“九思,愿以此物见证我们的情谊。” 陆安也想送点什么。但她身上唯一特殊的可能就只有那点白磷了。真送给应劭之,对方一个操作不当,她怕今天送完,明天就得去应家吃席。 陆安略作思索,拿出一支笔,那笔笔毛粗糙有叉,笔杆破旧,她在应劭之的视线下,认真地说:“此物是我被流放后,用的第一支笔,我就是用此笔练就属于我的书法,它于我意义非凡。” 应劭之眨了眨眼睛,本来因为离别难受而抿平的唇角也慢慢上扬,他接过那毛笔,郑重地贴身存放:“我一定好好收着它。” 应益之拿出一个秘阁:“我看九思尚未有秘阁,擅自做主准备了此物,还请见谅。” 秘阁就是臂搁,也是一种文房用具,用于书写时搁臂防墨渍、放松手腕。 应益之所送的秘阁明显是乌木材质,上雕云纹及三两丛竹子,色泽幽亮,秘阁两端还镶着几枚莹亮的水晶。 陆安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应益之看陆安如此喜欢这秘阁,便也心下欢喜。 陆安问他:“逾思,你喜欢竹子?” 应益之点了点头。 陆安便转身找了纸笔,给他写了一首关于竹子的小诗,是她上辈子自己写的:“逾思,此是我幼年所作,尚为青涩,却是我幼时印记,今日相赠,以谢逾思细腻心意。” 应益之很是珍重地接过来,垂首看时,夜风也变得宁静而轻柔。 应劭之急道:“你幼年作的诗,怎么不给我来一首?我也要!” 陆安只得也给他拿了一首。 应劭之拿在手上看,确实能看出来其中初学者的痕迹,很是稚嫩,作者学诗不到两三年功夫。但,他喜欢。 三人相互道别,应氏兄弟当夜随爷离去,陆安第二日也与同窗一同回房州。 而房州州学学子五局三胜,其中二局都是由陆九思拿下的消息比他们更快一步回到房州。 待车马进城门后,有文人认出这是州学的马车,立时惊喜:“九郎他们回来了!” 登时引得目光聚集。 而后人潮漩涡瞬间合拢包围马车,文人商贾声浪如潮,顷刻将州学学子吞没。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53节 “九郎实在为我等出了一口恶气!” “州与州之间的文会,我们房州总是输多赢少,咱们行商时总低人一头,幸好这次有九思,那首《望海潮》实在极好!往后便是再办文会,房州不论输赢,有这首词在也能使其他州黯淡无光了!” “是哩是哩!” 路边有茶商突然抱着自家包好的茶叶跑出来,硬塞给陆安:“九郎!我这茶也是好茶!今日赠与九郎!吃茶提神醒脑,九郎多饮一饮,头脑清醒,来日一路高中!” “哎呀!我记得九郎你时常来我家吃猪牛羊鸡的肝肺!还有蹄爪!请九郎将这些东西拿去吧!” 街边做熟食的老汉也手脚麻利地把自家熟食打包好,送到陆安面前。 大薪文风极盛,文人的事不止是自己的事,上到士族,下到商贩,乃至平民百姓都会去关注。曾有举子连年不中,本地人见了他还会窃窃私语,甚至还有百姓直接当面笑其才学不行,嘲问他何日登榜。 而受茶商与老汉启发,其余小贩商贾也不甘落后。 “九郎!核桃补脑!你多吃点!” “还有我!蜜饯也补脑!我这儿有!” “夏日炎热,九郎吃点黄瓜去去燥火!” “我这山药补肾!” “我这莲子安神!” 陆安连连道谢,一时街道壅塞,人影晃动,徘徊不去。 却听街边酒楼二楼,有人招呼:“陆九郎,某准备了一桌席面,贺你大胜,可愿赏光?” 陆安抬头一看,却是第五旉。 那大总管倚栏笑看她,垂下的眸子里愈显幽深,明显宴无好宴。 当然,隔着两层楼,陆安也看不到他的眼神和表情,但稍微猜想一下,就知来者不善了。 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事避不过去。 陆安下车上楼,到了楼上却见申王坐于主位,手里拿着那首《望岳》以及《望海潮》在细细品读,一见她上来,便爽朗一笑,起身相迎:“九思!你可算回来了!我实在想你,便也忍不得你归家洗漱休憩了。” 陆安看了一眼第五旉,又看了一眼“申王”,笑了一下,过往些许疑虑在此刻豁然通明。 原来此人不是申王,竟是大薪官家! 不曾想这大薪官家,竟也学那汉武帝刘彻,顶着亲戚名头在外四处行走。 便也不声张,只恍若未觉,以寻常模样相待。 “原来是大王设宴。”陆安拱手:“大王厚爱,安受宠若惊。” 柴稷一把揽住她的手,和她把臂入席。听她这么说,便笑道:“此举倒非是我所想,乃是乾静(第五旉的字)提议,说九郎大胜而归,正该设大宴提气,放在军中便是以振军心。” 陆安面色不变,只笑着谢过大总管。 第五旉也笑着回应。 一桌人三种笑,心思各不相同。 第五旉亲自去吩咐人上菜,出门的那一刻,笑意淡了下去。 他还是疑心陆九郎非是原装,而想必出身也不高,不然谁家会舍得把他送过来。 可以富贵一试。 试他面对豪奢是习以为常,还是行止拘谨。 试他餐举礼仪是否得体,还是错漏百出。 第55章 房州多山, 猎户多,野味也多,寻常酒楼都能备有熊掌虎爪。 陆安入座, 便有妓女上前,端着漆托,款款下腰:“郎君请用茶。” 士大夫宴会有妓相陪是风流韵事,陆安心里对这种行为十分不适, 但此时自己尚未掌权, 也只能先忍下去。 陆安一看这茶盏——嚯!这黑釉茶盏不是成都博物馆里摆放给人参观的那个兔毫盏吗! 她认识! 宋朝人常用兔毫盏来点茶、斗茶,他们认为此盏最能体现点茶、斗茶的效果。 却听大总管款款言道:“此乃油滴盏,又称金汁玉液碗……” 才刚开口,便见陆安轻“咦”一声, 略略扬眉,而后便不再有动静了。 聪明人无需过多言语, 第五旉立刻就知道对方是认出了这盏并非油滴盏, 没有戳破也是在给主人家面子。 看来对方要么是真的陆九郎, 要么是其原先所在的家庭也并不贫困, 他见过和用过兔毫盏。 第五旉认为是后者。 没事,兔毫盏没有用,那还有琉璃碗。 第五旉不动声色, 只是亲去布菜。 碗碟筷子, 一套共七七四十九样器物, 全以琉璃制成,光彩夺目, 极尽豪奢。 这样一套琉璃制品, 足以震撼任何没有见过世面的薪人。 ——第五旉还有私心,这样华彩的碗碟, 哪怕是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弟,普一见面,怕也未必不会露出惊叹神色,只要陆安有一点为此动容,他就能大做文章。 却没想到,陆安见这一桌琉璃碗碟,不仅没有惊叹,甚至有一丝……期待落空的失望? 纵然这个失望转瞬即逝,但柴稷和第五旉也注意到了。 二人:“……” 这不就尴尬了? 柴稷默默瞪了第五旉一眼。 此刻他感觉自己特别像是试图向富贵人家的娘子展示财力的穷书生,本意是想请娘子放心,他绝对不会让她过苦日子。 他信心满满摆出一箱金子,小娘子莞尔一笑,实际上,人家嫌弃你太俗,人家的金玉首饰做工精细,什么锤鍱工艺,什么制成金片,什么錾刻方法,什么联珠纹、缠枝卷草纹,你听都没听过,见都没见过。 ——好好一个皇帝,竟被衬成了土包子。 不过……陆家私底下竟然如此豪奢?其子孙面对一套琉璃餐具竟也视若无睹? 柴稷眉头一皱,神色略有异样。 当然,他的贤才是没有问题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君子,怪只怪陆家家风不正! 第五旉仍在布菜。 但方才被官家那么一瞪,此刻他也不好再多做什么——身为太监,他唯一需要倚仗的就是帝心,他和那些文人不同,他一应权力都系于皇帝,一旦帝心有失,他会比那末流小官都不如。 接下来面对陆九郎,他得小心行事了。 毕竟此人……简在帝心。 光是想想这四个字,第五旉便绷紧了身。 以他熟知的官家心性,陆九郎很有可能是唯一进入帝心的那人,此次若不成,他便不再针对陆安了。不然,容易翻船。 第五旉心下稍定,认真布菜。 布了樱桃煎,是蜜饯,将那樱桃以梅水相煮,去了核,捣印成花钿那般轻薄,再用半斤蜜煮制。 樱桃煎的做法并不复杂,复杂的是其中不论是樱桃还是半斤蜜都价格昂贵,寻常人吃不起。 但陆安只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柴稷好奇:“九郎不喜吃甜食?” 陆安摇头,道:“吃腻了。” 国产樱桃在现代20块一斤,她穿越前已经吃过很多了。这樱桃煎说得再花里胡哨,那也是樱桃味。 柴稷:“……” 他一个皇帝都不敢说吃腻了樱桃。 心里又默默记下陆家一笔。 当然,他的骊龙之珠不属于陆家,已在帝心进行了切割,勿扰 (^▽^) 第五旉又布了雪霞羹,是素羹,以芙蓉花、豆腐、胡椒与姜制成,成菜后,因其是红白双色交错,色泽诱人,若雪霁之霞而得名。 其虽然有胡椒,但由于胡椒用量少,外加大薪海运发达,的确属于物美价廉的素菜,倘若陆安不熟悉此物,只因其加了胡椒就故意流露惊叹,反而用力过猛。 第五旉看了一眼陆安,“陆九郎”尝了一口那雪霞羹,赞其鲜美,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对胡椒的在意。 看上去……应当是对菜肴中加胡椒已然司空见惯了。 第五旉又布上蟠桃饭作为主食,其以桃肉与稻米一同蒸煮,没有太多值得称道的地方。 桌上自然不止有素菜,还有鸡、豚、鱼、虾、驼峰和熊掌,一大桌菜,食色生香。 第五旉的视线在那驼峰和熊掌上边扫过,不动声色。 ——能被送来陆家作交换的人,哪怕是大家族子弟,也必然不受宠爱,这样的人,一见到肉食,未必比寻常百姓强上多少。 但士大夫是不能在宴席上哐哐吃肉的。 ——大薪士大夫和宋朝士大夫一样,于饮食上追求的是艺境清雅,也就是喜爱素食。当然,文化人把素食叫“清新之食”。 他们对士大夫在餐桌上盯着肉吃的行为所不耻,嫌弃其不够风雅。 然后,第五旉就看到了一个多食素食的陆九郎。 对方偶尔才动两筷子肉菜,而且还不吃那种虽然食材珍贵,但明显过于油腻的肉菜,一派士大夫风范。 他想象中的贪吃肉食的举动根本没有。 就算目光偶尔扫到驼峰和熊掌,也只是略带好奇,但视线一触碰到上面油膏,便立刻把视线移开,明显不爱油腻。 只看这个举动,第五旉便知道,对方过往所处的环境绝对不缺肉食。 对驼峰和熊掌好奇也很正常,很多士大夫家中根本不会备这些菜,因为太不雅致了。 第五旉遗憾地垂下眼,立于一旁——他一个太监,在此次宴会中不配上桌。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54节 不过……他还有最后一招。 就在陆安快乐吃饭,精神渐渐松懈时,第五旉向着座中正倒茶倒水,间或负责夹菜,还要劝食的妓女递去一个眼神,那妓女倒茶的手腕轻微地停了一下,在斟完茶后,轻声道:“郎君若不喜油腻,不若试一试这道煿金煮玉?此物说开了便是膏脂煎笋,与白粥共食,笋脆粥淡,甚为味美。” 陆安微讶之后,问她:“膏脂煎笋……是膏还是脂?若是二者兼备,还是罢了,过于油腻。” 那妓女便说明白是什么膏脂,陆安听完后,便道:“那劳烦你为我夹一筷子了。” 等煎笋到碗里后,陆安慢条斯理吃着这油煎笋,屋外阳光正好,郎君看似用餐用得怡然自得,实则筋骨发寒。 刚才,她差一点就中陷阱了。 现代人对于膏脂都是连用,常用的称呼是“油”,什么猪油、牛油、羊肉,偶尔拽个文,就是猪膏/猪脂这么用,逮着哪个字用哪个。 但古代士大夫阶级不一样,他们对此制定了一系列用词规定,用来抬高自己的身价。 比如…… 牛羊用脂,猪狗用膏。 戴角者用脂,无角者用膏。 像脂肪,在古代指的是戴角动物的肉,人无角,不能用脂肪这个词。 又如病入膏肓,而非病入脂肓,同理。就是因为在古时,对人身上的脂肪只能称“膏”。 进阶版的,还要看香臊腥膻四字。它们有特指的油类。 香特指牛油,臊特指狗油,腥特指鸡油,膻特指羊油。 所谓钟鸣鼎食,不外如是。 你如果是普通百姓,随便你怎么用,但你如果是士大夫,一旦用错,必然会成为这个阶层的笑料。 而自小生活在陆家的陆九郎,面对这些礼仪应当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绝不可能说错。 陆安很庆幸自己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强烈的警戒心。 而第五旉……他看着陆安那对着妓女轻轻颔首,行举轻松自然的模样,开始了自我怀疑。 他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了? 说到底,陆家换人这个事情只是他的猜测,而且谁家那么傻,能把自家男丁换给陆家。那几乎相当于赌命了,而且还会让被换出去的人和家里离心离德。 他们图什么? 一通思来想去,第五旉快把自己说服了。 接下来后半场宴会,他再也没多做其他事,一时宾主尽欢。 宴会结束后,陆安前脚离开,后脚,一道圣旨就传到了配所那边。 陆山岳领着陆家众人匆匆出来接旨,普通圣旨不需要跪接,只需听麻即可。 ——麻就是诏书的代称,听麻就是听诏书。 本以为是圣恩隆重,没想到皇帝劈头盖脸对他们一通骂,斥责他们往日铺张奢侈,不修身心。 骂得陆山岳头昏脑眩,骂得陆家人汗如雨下。 但等押麻宣旨的人离去后,陆家人左右一合计,一个个茫然疑惑到难以言喻的地步了。 他们陆家确实不够简朴,但在吃穿用度也就是寻常士大夫会有的吃穿用度啊!怎么就铺张奢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或许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陆安,已然回到了州学宿舍。 关上门后,陆安下意识扫了一眼其他床铺,发现已经有一个舍友回来了。 好像叫……“审聪?大晚上的怎么只有你在宿舍?” 谢师敏的床位是进门左手边第一张床铺,一起住之前,她眼里的谢师敏是一个龟毛又自傲的人,一起住之后,她发现这人居然会吃小零食。床铺下的箱子里,装了满满一箱小零食,还不介意分享给其他人。 此刻对方就吃着自己的小零食,坐着自己的小板凳,听陆安问,就说:“他们要去山上住,按你的说法,就是那什么……露营?六月蚊子多,我不喜蚊子,就没去。” 陆安问了一句:“安全吗?” 谢师敏点头:“安全,都带了奴仆。” 那陆安就放心了。 房州州学的宿舍是四人寝,左右两排,每侧两张床。 谢师敏对面的床属于赵公麟,总是懒得叠被子,有些乱糟糟,但有一个地方很整洁,就是他放忘秋先生的书籍和物件的小格子,他每日都要擦一遍,十分用心。 而赵公麟旁边的位置,是梁章,他从被褥、枕头到床上叠的袍服都是素色的,没有花纹,不见款式,只能看得出来东西洗到浆白。 梁章对面那张床是陆安的床,哪怕主人离开了二十多天,床铺也被收拾得十分干净。 谢师敏看她视线落在自己床上,便告诉她:“是你那几个兄弟还有妹妹进来收拾的,最近雨多,他们怕舍内潮湿,被褥受潮,便时常来更换整理,说是等你回来后可以直接躺床上。” 陆安点了点头,又和谢师敏浅浅聊了一会儿,才脱去鞋袜,解了外衫,直接往被窝里一躺。 被窝很暖,很软,还熏了香,是她喜欢的香味。 躺在被窝里,陆安紧绷的神经有刹那放松。但一想到自己还住在宿舍里,旁边时刻有人,便又立刻升起了警觉。 她现在有钱了,其实可以买个房子——或者住旅舍也没问题。 但陆安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住宿舍。 州学的学子都是潜在同僚,甚至有可能以后会成为同一派系的官员,再没有比同宿舍更能拉近情谊的时刻了。 任何人想做任何改革都最忌讳单打独斗,懂得发展关系,如何发展关系是每一个改革者的必修课。 陆安躺在被窝里,思索着明日可以和同宿舍的人开展的话题。 思索完后又回忆了一遍自己往日的日程表,看看关于练字、背书、修习经义策论方面还有没有需要调整修改的地方。 回忆完日程表后,又开始复盘自己最近的行为,有没有不妥当,有没有哪里有漏洞。 随后又想到陆家,那里到底是一个炸弹,得想办法让它变成哑弹才行。 又想…… 陆安想了很多很多东西,意识慢慢沉下去。 晚安,陆安。 迷迷蒙蒙入睡前,她这么对自己说。 第56章 陆安回来的第二天, 房州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同时,州学展开了模拟考。 考的《论语》, 位属十二经之一,解试不管各学子本经治什么,本经之外,必然会出一道《论语》的义。 经义那个义。 陆安一看题目:有匪君子, 不知不愠。 “嗯?” 截搭题? 不对, 这个时代应该叫:合题。 雨声中,陆安微微阖眼,开始在脑子里思索这两句话原本的上下文。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这是《诗经》的句子。 “‘有斐君子,终不可谖兮’者, 道盛德至善, 民之不能忘也。” ——这是《礼记》的句子。 匪在这里通斐。 不过, 《诗经》里也有一句“有匪君子, 终不可谖兮”。 合题的难点就在这里,只要有一句话是《论语》里的就行,另一句得自己找出处。要是找错了, 不符合出题者的想法, 就叫偏题。 陆安隐隐能听到同窗们的哀嚎声, 估摸着是在想这道题里的“有匪君子”到底是《诗经》里的那句有匪君子,还是《礼记》里的那句有斐君子。 陆安暂时也想不明白, 她干脆先看下一句。 ——有时候可以从下一句的意思倒推出上一句。 不知不愠……唔, 这应该是出自“人不知,而不愠, 不亦君子乎”。 意思是:别人一时不了解自己,也不会对人产生怨恨,这样胸怀坦荡的人难道不是君子吗? 看来前半句“有匪君子”应该是摘自《诗经》了。 如果取《诗经》里的“有匪君子”,那“有匪君子,不知不愠”全句的意思就是:有位文雅的君子,别人一时不了解自己,也不会对人产生怨恨。 而如果取《礼记》里的“有斐君子,终不可谖兮”,就会变成:有位文雅的君子,别人一时不了解自己,也不会对人产生怨恨,所以百姓都感仰爱戴他,终身不能忘也。 这样强调的就是被百姓铭记,而非君子自身。 偏题了。不能用。 陆安睁开一双眼睛,在草稿上定下了此次经义的表面意思: 只要你胸怀坦荡,就能成为文雅的君子。 但还不够完全。它的“只要……就……”条件过于单一,仅胸怀坦荡不足以涵盖君子的全部要求。 也就是:结论过于绝对,忽略了其他必要条件。 那其他条件是什么呢? 陆安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略作思索,就把目光放在那句“有匪君子”上。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有位文雅的君子,如象牙经过切磋,如美玉经过琢磨。 切磋……琢磨…… 刹那间,灵光闪过,陆安露出了笑容。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55节 她知道这个题目的含义是什么了:只要你胸怀坦荡,且不断自我雕琢和磨砺,就能成为文雅的君子。 嵌合正确! 胸怀坦荡——可用“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雕琢磨砺——可用“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没错! 就是这么破题! 陆安定好此次经义题眼,静心沉入书写,绕着题眼写论据。 …… 一场经义模拟考,规定的时间是两个时辰。按照教授的说法,你若两个时辰摸不出来一篇“义”,那大抵也不需要考了。因为真实的解试里,要做的题目更多,而你只有三天时间。 “好了。收卷。” 苏教授摇铃。 就像是现代的模拟考一样,场上多的是学生一副苦瓜脸。 苏教授也不放人,直接现场批卷。 一张两张三张四张…… “刘游,你过来一下。” 被叫到姓名的学子愣住了,两三息过后,慌慌张张起身,走到苏教授面前:“教授,是我的经义写得有问题吗?” “倒也没有。你写得四平八稳。” 苏教授说了个比较给面子的用词。 说是四平八稳,其实就是不好不坏。 刘游羞愧地低下了头:“学生惭愧。” 苏教授又说:“你此次行文脉络工整,结构严谨,思路也比过往清晰了一些。不错,大有进步。” 刘游惊喜地抬头。 苏教授从旁边拿起一张卷子,递给他:“这是陆九郎的卷子,你看看。” 刘游诚挚地接过来,认真拜读。 苏教授:“九郎所作,语句之精妙你可不必看,那两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如此破题,寻常人学不来。你只看他架构精巧,行文如丝顺滑,阅之无阻,其论述更是精彩绝伦,从开篇到结尾,句句精炼,立论与引证更是紧密契合,毫无冗余,读来只觉条理清晰,如行云流水,层次分明。” 刘游一边看一边点头,视线贪婪地黏在这份经义上,舍不得离开。 他敢断定!这份经义拿到正经的科场上,也必然是能拔得头筹。 等他看完了,苏教授就让他回到座位上,又继续往下批改卷子,偶尔会叫一些人上来,有的是给他看陆安的经义,有的就给他看其他人的,有时是让对方品读,有时是让对方评阅,但不论是哪种,这些被叫上来的人在经义方面都有了或多或少的进步。 花费两个时辰,卷子改完了。 苏教授一一发放下去,然后拿起了自己的伞:“你们自己看看,我先回去了。一刻钟后见。” 教授一走,整个讲堂的空气都清新了,自由了,学生们迅速开始谈天说地。 “好大的雨。”梁章和陆安聊着天,顺嘴提了自己的担忧,:“我真怕我爹趁着这个天气去汉江上捕鱼,他总是说风浪越大,越能捕到好鱼。” 梁章叹气:“捕上来的鱼他自己又舍不得吃,瘦得身上都没几两肉了,我娘三年里给他改了两次衣服,越改越小。” 陆安安慰他:“你也快解试了,能过了解试,再过了省试,然后是殿试,就是官老爷了,你爹你娘到时候想吃多少鱼就吃多少鱼,也不用这个天气冒险了。” 梁章用力点头,目露期盼之色:“我也不求太好的名次,太好的官位,我就考个五经,再分去一个不至于太贫瘠的州县,站稳脚跟我就把我爹我娘接过去。” 雨天显得讲堂内有些暗,便有学生把烛火点燃。 风吹得门帘子晃来摆去,温暖的烛光映照着学生们的脸,风一吹,那烛影儿也摇来摇去。 赵公麟靠坐过来,他也有自己的打算:“我也想去地方上做官!最好是多去几个地方,每个地方呆个二三年就够了。” 梁章很诧异:“为什么?这样很难积累政绩。” 大雨磅礴地下,水流泻过房瓦,在屋檐下成了水柱,不知是谁往哪里放了个木桶忘记挪走,水打在上面咣咣地响。 赵公麟吸着清凉的水气,在那咣响声中,说:“忘秋先生喜欢四处游玩,他的游记里记载了各州的食物和景色,食物很香,景色也很美,我就心动了。” 他这话一出,引得旁人一齐捧腹大笑。 谢师敏也说了:“我想成为书法大家,往后写的字能成为某家家藏,被人珍赏!” 一个寝室里,四个人中三个人都说了,他们便看向陆安。 陆安便说:“我希望我能好好活着,然后做很高很高的官,越高越好,这样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 赵公麟好奇:“陆兄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陆安想了想,说:“一时之间难以言说,一定要说,便是让这天下百姓过得更好吧。” 倒不是她多爱民,只是终究见过最好的盛世了,便想让这个国朝向着她熟悉的东西稍微靠近一些。不需要跑步进入什么社会,稍微靠拢一点即可。 而且,人生在世,总得有个目标。不然岂不是太寂寞了一些? 要么青史留名,要么以身殉道,反正她孑然一身,无所谓。 陆安看了眼窗外的雨,眉头一紧:“审聪,我记得你跟我说……我家里人经常给我换被褥,怕这段时间多雨,我被子发霉?” 谢师敏点头:“对。” 陆安:“你们房州往年的雨也是这么大,下这么久吗?” 谢师敏回忆了一下,点头:“差不多。通常一下能下十几天。现在也才下个七八天,还没往年多。” 陆安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房州近汉江,我担心接连暴雨,江边水涨,会出事。” 梁章接话道:“九思你且放心,我们房州有不少负责分洪排水的水道,除此之外,还建了大坝拦河,年年调厢军去巡坝,修检江堤,已好多年未曾发生过水灾了。” 陆安放下心来:“那就好。” 于是众人又开始聊起其他事情,朱延年也加了进来,还聊起自己最爱偷偷去酒楼旁听说书,最爱听他们说隋唐故事,说那天策上将一战擒双王,说那秦叔宝如何忠义。 说到兴起时,那笔杆子敲了两声桌子,就要即兴给其他人来一段—— “咚!” 外院门传来了一些人用力敲门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 他们敲得很急切。 同时响起来的,还有那焦躁不安的喊声:“不好了不好了!大坝被汉江水冲毁了,水淹进城里了!” “轰隆!” 天上一声惊雷,带着闪电,满天乌云霎时亮成了白昼,照亮这些学生们稚嫩的面孔,还有他们脸上的惊慌失色。 第57章 房州整体地势比汉江高, 又有城墙阻水,一般情况下,汉江就算发水灾也很难淹到城里。 梁章有在水上讨生活的经历, 他一瞬间就意识到了:“沮水!还有沮水!那里的水位肯定涨了,只是不知有没有破堤!” 朱延年接话,面色凝重:“州学在州城南西偏,我们去州城东边!那儿地势更高!” ——整个房州都是东高西低之态。 赵公麟抬高声音:“不要管各自的财物了, 有何损失, 回头报给我,我给你们补上!” 朱延年:“还有我!我家也能出钱!” 谢师敏:“我去找教授!” 戢仲澐:“我去通知其他同窗!” 陆安:“我去县衙那边,看看是什么情况。” 赵公麟:“陆兄等我,我也去!” 县衙此刻是最需要人手帮忙的, 超过半数州学生都连忙表态要去。 梁章转身往外跑,边跑边说:“我先回去找我爹娘!他们没事我就去衙门!” 大雨倾盆而下。 梁章的身影消失在雨中。 朦朦胧胧的雨水打进县衙, 房州通判让人取来蓑衣, 一边穿一边往外走:“如今城里的水才只到脚踝, 离彻底淹没还有一段时间, 本官带人疏散百姓,去山上!” 有衙役大惊,打算拦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通判何必亲去, 下个命令便是!” “洪灾将至, 分什么君子小人。何况我不去, 反叫别人去涉险,哪有这种道理!且不说别的, 只说他们害怕水灾, 糊弄行事,随便叫两声就跑, 城里两万一千七百一十四户百姓怎么办!” 衙役:“可……” 房州通判穿好了蓑衣,回身看着衙门里的人:“本官虽不是房州人,这些年下来,却也把房州百姓视为本官的父老乡亲。更何况,本官若不去,如何对得起陆九郎那句赠言——” 衙役们齐齐看向那句挂在衙门里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 上官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们这群衙役不管是真感动还是假感动,反正都不敢不动,只能咬着牙,纷纷穿上蓑衣,随着房州通判冲入雨中。 房州知州不在衙门。 他收到消息时正在半道上,直接就转身往西城墙去,观察水况。 给他带来消息的正是陆安等人。 外面风大雨大还有乌云,难以用火把照明,这群学生便尽量五人成伙,四人用外袍挡风挡雨,一人抱着灯笼在中间照明。光线虽弱,但至少能让他们看清路。 他们涉水而走,见到百姓就招呼对方不要留在家里,去东边那块高地。 有的人听劝直接就走,有的人不信邪自己找地方躲着,对于后者,陆安他们暂时也没办法,也不能和他们耗时间,先去衙门再做打算。 路上碰到房州知州,对方听了情况后,略一沉吟便道:“衙门那儿有张白纪在,身为通判,他可以调动衙役。他比我机敏,看到水漫到脚脖子的时候定能发觉不对——你们随本官来,我们去城墙上看看情况。” 一上城墙,便见城外伸手不见五指,不太好看清楚情况,只隐约能听到水浪声。 “不是很妙。”房州知州叹气。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56节 不论是沮水还是汉水,离房州不能说很近,这个时候听到水浪声,只有一个可能—— 恰在这时,闪电击过天空,密布的乌云顷刻间被划破,白昼有刹那降临。 城墙上,不少卫兵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 城外尽是浑浊的水波,一声一声冲刷着城墙,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又腥又咸,翻涌的浊流里浮沉着整棵泡胀的树干,树根上缠着破碎的渔网,宛如巨兽张开的利爪。 洪灾…… 洪灾!!! 房州城内已出现大面积积水了,迟早会有更多江水涌过来将城池淹没的。 陆安没有面对洪灾的经验,她距离洪灾最近的也只是网上得知哪个地方有大灾难,把自己能捐的钱捐出来而已。 但是她知道,肯定有比她有经验的人。 陆安第一时间冷静下来,雨水打到她的面颊上,水柱顺着下巴流向脖子,她张口时雨水就打进嘴里:“州尊!” 太暗了,她看不到房州知州的脸,只能凭着临时记忆大声向着一个方向问:“接下来该如何做,请州尊下令!” 房州知州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到底是科举上来的官,防洪手段都是要学习的,哪怕以前没经历过洪灾,理论知识也摆在那里,当即大声道: “各卒撤离城墙,手持铜锣,沿街敲击,带领城中百姓向东边行进,定要告知每一户人家。” “是!!!” “陆安!你拿着本官的鱼袋去关西北水门!随后出城,调配所众隶,去粮仓搬运粮食,能搬多少算多少,搬去东面!” “是!” “赵公麟!朱延年!叫上你们两家的仆役,有石头搬石头,有麻袋就拿麻袋去装沙石,全运到粮仓附近,来不及运粮了就把门关上,把石头和麻袋堵门上!” “是!” “遵命!” “余下学生举灯笼,随本官去调城外厢军!” “唯!!!” 应声若雷霆起。 房州知州迅速分清现在的主次矛盾,主要是灾前人命,次要是灾后人命,除了这两个外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的每一条命令都针对着转移人群和保存粮食。 聚集在城墙上的人群又四处奔走。 陆安拿了房州知州的鱼袋迅速往水门去,一路上四面八方都是人群惊恐声,还有锣鼓敲响声,叫门声,兵卒、衙役对百姓的劝说声和斥骂声,响得人头晕目眩。 有的百姓听从官府的命令撤离。 有的百姓不信有洪水要来,坚持城内只是积水,过几日就会退去。 还有百姓面对劝说他们的衙役,扑通一声就跪在积水里,声泪俱下:“官人!我也不是不信你们,我知道你们难做,但我不能走啊!我酿的酒都在这里,我一走,它们被水冲走,我就是在洪水里活下来,之后也活不下去啊!”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陆安也没办法,她只能加快速度,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水门已关,城外的水少了一个涌进来的通道。 至于城门,还得等配所隶民和厢军过来才能关。 陆安去配所时,路过民田和一些村庄,已经能看到田地被水淹没,村子里缺乏排水系统,水位比房州城的更深,已到小腿。 青紫色的闪电如裂帛般撕开天幕,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打在房州知州给她的斗笠上,每一声都是急迫的音符。 飞溅的水雾在鼻腔凝成刺疼又咸涩的感觉,陆安跑得身上每一条肋骨都在震颤,耳畔似乎能听到不知多少里外的汉江发出巨兽般的低吼。 陆安忽觉后颈又湿又粘稠,是大雨早已渗进衣领,寒意顺着脊骨蛇行而上。 她抬头,天边墨云翻滚,仿佛雨师龙王翻了砚台,视线几乎被墨色蒙蔽。 陆安很快就到了配所,用鱼袋调来隶民。 她火速带着这些人到房州的粮仓处,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据此前巡视江堤的人所言,上游的江堤还未被冲开,大总管已调走半数隶民与厢军去巩固江堤了。” 房州知州大喜:“那就还有时间!快!粮食我来带人搬,你带着这些厢军进城,协助百姓搬运他们的家当,不少百姓更认识陆九郎,你去比我合适。” 厢军的到来,以及对城外受灾村子与农田的描述,还有陆九郎的保证,终于让城内一些百姓相信洪水是真的要来了,江堤随时有失守的可能。 他们必须去东边,然后从东城门出去,上荆山! 百姓、厢军还有衙役推着推车,背着抱着孩子或者财物粮食,深一脚浅一脚前往荆山。 只能说房州坏就坏在是山区,可好也好在山区,这边的山都不低,只要上了山大体上就安全了。 ——除非遇上大雨加泥石流这种情况。 但这真的没办法,他们只能赌,赌这一次雨水不会将山泥冲成泥石流。 陆安感觉自己浑身都湿透了,还好十四岁的身体没怎么发育,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什么。 鞋子和裤腿上全是泥泞,鞋子已经湿透了,脚一片冰凉。 第一批百姓上了山,陆安留下一部分衙役维持秩序,又带着厢军们下了山,还有第二批第三批百姓要护送,如果放任不管,他们只会在慌乱中乱跑。 山下漫过来的积水里已经带了各种农家东西,有麦穗,有碎布头,有虎头鞋和绣花鞋,还有米粒、菜叶和面坨子。 水位已经到膝盖了。 还有不少百姓跟着他们过来。 “官人!我们也能帮忙!” “官人!我能不能回家一趟,我家养的那只鸡还没带!” “官人,我祖母还在城里,她六十了,走得慢,我孩子已经在山上了,我想回去背她……” “官人……” 所有人都看向陆安,在房州一应官僚都在城里主持其他事务的情况下,现在“官位”最大的就是手持鱼袋的陆安。 陆安深呼吸一口气。 冷静!陆安,你必须冷静!你可以的! 她抬高声音:“青壮留下!其中不能夜间视物的离开!有家人仍在城中的再留下,为了财物回去的离开!愿意听我指挥的留下,认为入了城就能乱跑的离开!” “我丑话一句说在前头,此次回城,以军法军令行事!谁不听我号令,那便乱棍打死,省得回去给人添乱!” 第58章 在陆安的一通筛选下, 能跟着她下山的青壮仅有二十九人。再加上厢军二十六人,总共五十五人,又冒着大雨与夜色, 下了山。 ——一个州的厢军当然不止这么点人,但其他的还在城里搬东西,陆安身边就跟了这么多。 另一边,第五旉就站在江堤前, 指挥厢军与隶民加固江堤。 “轰隆——” 江堤某一处轰然开裂, 裂口里溅出来的江水溅了第五旉一脸、一胸。 “堵上。”他开口。神态冷静。 便有厢军抱着沙袋和石头堆过去,堵住洞口。 但是堤岸只要破了一个口,溃败是迟早的事。 随行的小太监吓得差点要躲起来,但看了一眼自家长官, 还是抖着腿出声:“大总管,这江堤眼瞧着守不住了, 你千金之躯何必……” 第五旉淡淡一个眼神过去, 小太监顿时噤声。 ——离得近, 能看清。离得远, 别说是大总管,你就是皇帝本人,也得用喊的。 陆山岳和其他陆家人推完一车沙土过去后, 慢悠悠走到第五旉身边, 气定神闲地说:“大总管当真是恨我陆家, 这个时候也一定要将我们家人调到这里做事。” 第五旉又看了一眼江堤,转过身去看陆山岳:“这难道不符合规矩?” 陆山岳点头, 认同:“确实, 隶民就该干这些事,符合规矩。” 于是又转身, 继续搬运泥沙去加固江堤。 为了他们自己,也是为了房州城里的百姓。 房州城里。 房州通判亲自背着一名腿脚不便的老人,在黑暗中和其他官兵百姓互相呼应。 一部分背人背物,一部分清理道路,维持秩序。 背人背物那一部分人累了,就和维持秩序的人交换位置。 若是其他州还不一定能这样,但房州通判以身作则,洪水来了也不先跑,又在大雨中敲锣呼喊,定了民众的心,平日里又御下有方,这种时候才能把场面稳得井井有条。 在古代,许多人眼里,当官的命确实比小吏、衙役、百姓的命贵,他们自己也是这么认同的。一个命贵的人,愿意留下来和命贱的人同生共死,命贱的人心里也就不那么恐慌了。 远处突然传来呼声:“前方可是州衙中人!” 房州通判还未来得及答话,那远处便又有人大声:“九郎!我瞧着好像是通判!” 九郎? 房州通判喜不自禁地大声说:“可是陆九郎?” 远方又传来呼声:“是我!” 双方在风雨中慢慢近了,房州通判定睛一看,发现果真是陆安,对方手里拿着个拐杖探在身前,笃笃笃敲着,应当是用来开路,避免绊到撞到东西的。 好巧思! 房州通判不禁在心中暗叹。 这么简单的夜里探路的东西,怎么就没人想出来过呢? ——盲杖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发明的。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九思!你那边还有车吗?我这儿有老人孩子走不动道了!”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57节 “有!” 双方汇合到了一处,水已漫到了大腿,陆安将一个小孩抱起来,放到堆物件的长板车上,又多叫来两个青壮一起推车。 陆安一唤就有人动身,房州通判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又看到陆安身上似乎有血迹,便着急了:“九思?你受伤了?” 陆安摇头:“旁人的血。” 下山之后,果然还是有人不听指挥,找到机会就跑,其余人也有所骚动。陆安二话不说,拔了厢军的刀就往对方背上砍过去,没杀过人,没有砍死,但她让厢军动了第二次手。 然后骚动就停歇了。 再然后,大伙儿就开始配合她了,该搬物资的搬物资,该救人的救人,有的人天生视力好,能在黑夜里看清楚不说,还能看到远方,就负责寻找躲藏起来的百姓。齐心协力下,效率就高了。 “九郎!我看到那边树上好像有人!”视力好的那人又说。 陆安便道:“会爬树的站出来!” 立刻就有青壮站了出来。 陆安:“去看看!” 对方就去看了,然后从那粗大树干上抱下来一个哭泣的小孩。 陆安不懂练兵,但她穿越前受到的教育就是:令行禁止者为兵。 陆安不懂救灾,但她知道,不添乱就是救。 两者一结合,出来的结果令房州通判那边的人纷纷侧目。 两队人马结合成一队,路上又碰到运粮的房州知州等人,还有赵公麟和朱延年以及他们的奴仆。 房州知州:“粮还没运完,但我感觉不能再呆下去了,就用沙袋和石头堵住了粮仓的门窗,希望能保住那些粮食吧。” 陆安提议:“州尊,通判,如今人手富裕,可否划分一些劳力将老人小孩先背上山,粮食金银随后搬运?否则,待洪水迫近,粮食金银可丢,老人孩子却不忍心丢弃。” 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就将手头人划分一些出来,让陆安领着他们先背人上山。 其他城门都关上了,只留下东城门由人出入。 陆安领着人扶老携幼,先行一步。 后边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领着人搬运粮食以及百姓的财物,努力往荆山方向赶。几乎是争分夺秒和死神争命。 “轰隆——” 江堤轰然倒塌,汉江的水利落、准确地扑向岸边,像极了野兽捕食,还好一刻钟前第五旉判断已经来不及救了,勒令全体人员退往附近高山。 汉江,彻底决堤了。 * 天地间好像有个怪物在喊在叫在咆哮,江水吞没了一切。 城外,那些没来得及逃离的,或者感觉呆在树上,呆在房顶上更安全的百姓,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便落入洪水中。水流再也不像玉色缎子那么好看了,但水里的百姓却像是水流里的米粒,沉浮,随着水流旋,一个浪头下来不见踪影,渺小得无人能够察觉。 那些抢救自己财物的人也立刻丢下财物,拼了命往高处跑,连滚带爬,连哭带嚎,惊叫声不绝于耳。 陆安将自己背上的老人放下,安抚她:“没事了婆婆,已经到山上了。” 一声巨响彻动天地。陆安猜测,应该是洪水撞城墙上了,浪潮轰鸣后激溅而起,又因城墙牢靠,城门紧闭,被迫分流。 但哪怕是分流,分出来的也是很可怕的浪潮了。 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紧赶慢赶,抓紧一线生机将板车和物资运上山,队伍最后的那几辆车子还有人在眨眼之间就被浪潮吞噬。 房州知州回过头来看时,都是冷汗直冒。 就差一点。 再看远处,房州附近的村庄与县城都被大水吞没了,水上浮着被冲垮的房梁、瓦片,还有鸡鸭牛羊在水里扑腾。 当然,还有人。 水里扑腾着人,山上也挤满了人。 小娃娃哭着喊着要妈妈,老人哀叫着呻吟,人群中家户四散,都在喊着亲人的名字。能找到的固然好,找不到的只能哭着祈求对方没有出事。 雨还没停。 很多人身体冷得发颤,也还没吃饭。 “九哥!” “九哥!” 陆安听到陆沂舟他们在叫自己,当场回应:“这儿!” 陆沂舟等人过来时,几要哭出来了。 哪怕是流放途中,他们也没见过如此狼狈的陆安啊。 陆安关切道:“你们没事就好。” 陆沂舟作为众人之中最亲近陆安的人,上前迅速交代情况:“大雨到来时,我们正在山上寻找草药,见雨势过大,便找了个山洞想等雨停,不曾想……” “那就好。这也是你们运道来了。”陆安想了想,问:“你们在荆山中搜寻草药良久,可找到山上哪里有野菜?” 陆沂舟点头:“有的。” 陆安又问:“可知山上有哪些草药能够预防风寒?” 陆沂舟又点头:“知道。” 这《本草纲目》不是白学的。 陆安便指挥陆沂舟几人拿上物资里的一些陶罐和锅碗。 ——陆安下山后叮嘱人特意搜带的,既是百姓财产,也方便回头在山上煮东西。 然后去山洞里点火,烧野菜汤和草药汤,分发给众人。 房州通判喝着草药汤,身体暖烘了不少,叹道:“我之前还不解你怎么一定要带上这些瓦罐锅碗,如今才知,你实在是防微虑远啊。” 陆安也喝着草药汤,听了这话只道:“那也还好有五娘他们在,不然此刻便只有净汤可饮了。” 房州知州指挥完厢军临时在山上搭了一些小棚子,好让百姓能够进去歇息,忙活完后,才行过来,很头疼:“不知洪水何时能退去。总是在山上也不是办法。” 房州通判只道:“等着吧。” 陆安坐在山洞里,听外面雨浪夹风声,烤着火,又喝了一口草药汤。 德章二年六月,沮水、汉江于房州口段溃堤,人畜死者甚众。 房州距离汴京有千里之遥,但灾事乃急情,当以马递传送消息,日行三百里,房州受灾后的第四天,朝堂上收到了消息。 但要命的是,这个紧要关头,官家不在汴京! 诸相公面面相觑,情急之下,只能按照前例,安排部门下查灾情,调拨赈灾事物,只等洪水退去就送往房州。 第59章 大雨又下了三日, 第四日天空才放晴。 但洪水还未退去。 百姓都居住在山上,厢军伐好木屋、搭好帐篷,供他们临时居住。 食物的话, 有提前抢救过来的粮仓粮食,还可以组织猎户在山中狩猎。只是油盐这些东西需要省着点用。 干净衣物比较难办,便是提前准备了一些带上山,也不够所有人换的。只能尽量生火, 让人围在火边烘烤, 再多喝草药汤,预防感冒发烧。 局面一时可以稳住。 但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 陆安知道,如果物资用完前洪水还没有退到众人可以下山的地步,那就很不妙了。 到时山上缺衣少食, 外面物资又因为洪水运不进来,人性能丑恶到什么程度, 完全无法想象。 还有皇帝……现在不知道皇帝在哪, 这也是一件糟糕事, 万一…… “九思。”身后, 房州通判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关切:“在想什么呢?” 陆安转身,就要起来, 房州通判连忙把人按回去:“别动!你脚还没好呢!” 陆安坐在石头上, 远看着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但房州通判半蹲下去,捋起她裤脚, 去看她脚踝时, 却能看出来那脚踝有些肿,明显是崴到了。 是她进山给百姓找草药时, 不小心摔坑里崴到的,万幸人没事。 “我在看洪水。” 陆安指着山脚下仍波涛滚滚的大水,继续说:“村庄都被淹了,只怕房州唯二那两个县——房陵、竹山二县也尽数被摧毁了。房州的田地不多,可至少也有万余顷,如今也毁于一旦。” 天灾啊…… 直面天灾,人如蝼蚁般蜷缩,手和脚都几乎冰凉。 所有人只要一想到被暴雨倾泻的这几天,洪水嘶吼着,好像要撕开山壁,将整座山嚼碎成泥浆,山脚下一连片的树全被裹挟着连根拔起,人们蜷缩在山洞凹陷处、木屋火堆旁,泥浆连鞋带脚结成泥壳子,雨针从屋缝扎进皮肤,父母把啼哭的孩子压进胸口,老人害怕得直念阿弥陀佛……便觉朝不保夕,哪怕人在山上,也骇然整座山在浑浊的洪流中震颤,如即将倾覆的朽船。 房州通判侧头,看着岩石上坐着的郎君。 陆九郎分明也在恐惧,可当初在一片痛苦和泣不成声中,是陆九郎站了出来,建议大家放声歌唱。 不需要技巧,不需要歌词,想到什么唱什么。 若非这话是陆安提出来的,房州通判都想要训斥荒谬了。 ——这种时刻,不尽量闭嘴保存体力,还唱歌?是怕体力消耗不够快,精力消耗不够快,体温消耗不够快,肚子饿得不够快吗? 但鉴于是陆安的建议,大伙儿迟疑片刻,勉强愿意一试。 开始唱得很磕磕绊绊,许多人还害羞或者觉得没必要,但唱到中途,浑厚有力量的歌声仿佛驱散了天灾开始后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越来越多人加入了歌唱。 他们在胡乱着唱。哪怕是很多会音乐的人,也在胡乱唱,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我真的有些不敢相信,就这样——这样竟然真的就让百姓不再害怕了?” 私底下,房州知州对房州通判说话时,目光十分茫然。 这有些摧毁了他过去几十年的认知。 房州知州还以为必须要硬熬,熬得愁云惨淡,熬到洪水退去,物资能送进来,把珍珠米雪花银来放到百姓面前,才能让他们不再神容凄惨。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58节 可陆安只是轻轻一个提议,就——?! 房州通判不知该不该说,停顿片刻,他才轻声道:“我感觉在那些百姓脸上看到了……士气?” 荒谬到房州通判说话都带着迟疑。 “士气……”房州知州重复着呢喃:“天爷……” 这种事情,如果是放在水灾发生前告诉他,他绝不会信,还会建议说这个事的人应该把这件事编进《世说新语》里,而不是拿给他听,浪费他一盏茶的宝贵时间。 …… 房州通判收回思绪,看着陆安,还是没忍住问:“九思,你为何确定只要唱起歌来,就一定能让百姓们不再害怕?” “因为我看到过。”陆安轻描淡写地说。 房州通判以为她的意思是在书上看到过,陆安也是想这么误导的,然而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受控制想起了上辈子,那一个个搬上大荧幕的灾难片,基本每一个片子里,都会告诉观众意志和信念的重要性—— 或是男孩女孩隔着墙板互相敲击,确定对方的存活。 或是女人/男人捏着至亲至爱的照片挺过去。 或是老人被埋起来,救援人员不停和对方说话。 或是…… 她确实不会救灾,但她看过太多灾难了。 倘若知识的确具有延迟性,那穿越者所拥有的知识,以前那些习以为常的知识,在她孤独地掉落陌生时代时,足够她应对绝大部分事件了。 ——甚至在绝大多数人眼里都不能称为“知识”,只是娱乐项目里的一个片段。 …… 又过了二十来日,洪水总算是慢慢退去了,只留下满地泥浆,还有破瓦颓垣,湿答答的,像一摊烂纸。 田地被毁了,村子被毁了,县城没有高大的城墙作为阻拦,也被毁了。 什么都被毁了。 天灾无情。 妙娘不识字,没读过书,但她突然就领悟到了这四个字。 妙娘的村子就是那被摧毁的村子里其中一个,从原先的村子口位置走进去,路过一家家烂墙破柱,黑黢黢的墙像极了一幕幕皮影戏,她在其中穿梭。 然后穿到了自家门前。 其实也没有门了,只有一个门洞,土墙坍塌得彻底,屋内的锅碗瓢盆自然也没有了,她走到纺车旁坐下,纺车却再也不能吱吱呀呀动起来了。 她换饭吃的东西没了,但她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什么活计。 屋里到处都是泥沙,妙娘没有哭,她保存着体力开始在泥沙里翻找—— 翻到了侥幸没有被冲走的床,尽管木头已经烂完了。 妙娘想,还好,凑活凑活还能用。床可是个大件,特别费钱。 翻到了一把菜刀,大抵是被水流卷着,恰巧插进墙里才没被冲走。刀上多了一个豁口,妙娘却欣喜若狂地把菜刀拿起来放在身边。 ——护身的东西有了! 又翻开泥块,找到了几件泡烂了的脏衣服, ——裁裁剪剪,缝缝补补也能用。 一想到缝补,就想到自己贷钱买回来的纺车,本来是想着多纺几匹布补贴家用。如今钱还没换上,纺车却没有了。 厄运终是把她击倒了。三十二岁的妙娘扑在废墟上,放声大哭,每一个颤抖、崩溃的哭音都怀着对未来的恐惧和对命运的指责, 不只有她在哭。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哭。 十二岁的小蛋也在哭,他的奶奶也在哭,尖声尖气,抱着唯一的孙子在怀里轻轻捶打:“我苦命的小蛋啊!你今天起就是没爹没娘的小蛋了!你怎么就那么命苦呢!” 或许命更苦的是小蛋的邻居,那个会给小蛋唱歌的黄花儿姐姐。 黄花儿是个女娃娃,不论是爹还是爷奶,一向不待见她。娘倒是对她还好,但娘落水找不着了。现在房子破破烂烂的,家里人就想少一张嘴吃饭,她爹已经和人谈好了,一袋粮食,就能换走他这个漂亮闺女。 但刚换走一阵子后,她爹气喘吁吁又跑回来,把那人那只伸进黄花儿胸口正摸着的手拽出来,把粮食塞他手里,又把黄花儿拉了回来:“不换了不换了!” 黄家爷奶大为惊愕:“咋就不换了?她留在家里要多吃我们草根的饭的!” 黄花儿她爹咬着牙说:“还不是官府那边!我去领粮食,他们说不给领,一定要女人小孩来领,才能给全家的份儿。” 黄家爷奶说:“那咱们草根也是小孩啊!” 黄花儿她爹就说:“官府说了,咱家有女孩,就必须女孩来领!男孩不算!而且还得在官府眼前把饭吃了才能把剩余的粮食拿回去!” 黄家爷爷瞪眼睛:“你傻啊,就说花儿死了,掉水里捞不着了!” 黄花儿她爹白眼珠子都翻出来了:“你以为我没想过?人家要查的!刚才把花儿卖了,好多家都看着呢。万一他们去告状,官府奖励他们粮食怎么办。” 黄家爷爷哑了嗓。 黄家奶奶拍着膝盖嚎哭:“这谁出的丧尽天良的主意,这不是逼着我们家多养一个人,逼着我们草根饿肚子么!” 这“丧尽天良的主意”是陆安出的。 为了女人小孩在灾后的存活率,赈灾粮每家每户必须由女人小孩来领,如果因灾情,家里的女人小孩失踪了/死了,那官府就必须做好登记,待灾后时常走访其家及四邻,一旦有误,即刻重罚。 房州知州瞧着那排成长龙的灾民队伍,面色愁苦到发沉,但看到陆安时还是挤出了些许笑意:“九郎,你那必须女人小孩来领救灾粮食的主意很是不错,许多人家都不敢卖女人小孩了,这法子该上报朝廷,以后作为惯例。” 陆安沉默一会儿,说:“她们现在是活下来了,但朝廷的赈灾粮只管一个月,后面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 “这也没办法……”房州知州叹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房州知州想了想,又道:“如今我正在招灾民做事,让他们铲除城内淤泥,清理废墟,拿粮食当工钱,男女都能干。应当可以抵挡一些时日。等淤泥清理完了,就领人去把田地清理干净,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春耕可不能耽搁。也付粮食。” 以工代赈是古代救灾常见的操作,陆安并不意外。她只是问:“粮食可还够?” 房州知州说:“已经派人去调周边未曾受灾的常平仓的粮食了。也派了人带足钱财去其他州买粮食了,应当还能支撑一段时间。” 陆安点了点头。 正忧心着,突然听到有人喊:“九郎!有人来寻你!” 莫非是陆家人? 陆安一时只能想到这些人。这次洪水一退,她第一时间就去寻了陆山岳,做足了孝子贤孙模样——倒不全是虚情假意,毕竟陆山岳死了,她可是要守孝的。到时候什么科举都别考虑了,想办法做个伪装,逃之夭夭吧。 然而陆安惊讶回头,却见是应劭之老远就冲着她挥手,应益之站在应劭之身边,一如既往的安静。 “我们听说房州得了水患,担心你出事,就急忙过来了。” 确实很急,青年白净的薄衫沾着汗味与肤香,额头上也是汗光闪闪的。 直到看到陆安人还好好的,这才猛松了一口气:“我们还带来了一百一十五万五千斛米过来,不知道够不……” “够了!够了!多谢郎君倾囊相助!” 房州知州从旁边蹿了出来,脸上皱纹笑得跟蜘蛛结网似的,一把握住应劭之的手:“怪不得九思总和本官提到你,如此仗义,真不愧是九思的好兄弟!” 应劭之惊喜:“是吗?九思总提起我?他怎么提的?” 房州知州顿了一下,转进如风:“这可就多了!十天十夜都说不完。如今急着救灾,就先不说了,来!小郎君!请上座!” 第60章 “其实……我爹也来了。”应劭之看了一眼陆安, 心虚地说:“他还想见见你。” 毕竟……话都没说一句,就让自家儿子掏了家里的钱去买一百一十五万五千斛米。 换算成钱财,当有铜钱三十万贯了。这笔钱, 便是在世家大族也不属于小数目了。 陆安讶道:“未曾想伯父来房州了。陆某身为晚辈,应当是陆某去拜见伯父才对。” 又一低头,看到身上为了赈灾,东奔西跑导致灰扑扑的衣袍, 又不好意思地说:“只是如今正在赈灾, 陆某无有时间去换洗衣物,只能失礼了。” 应劭之说:“没事。我爹不在乎,他现在可能比你还脏。” 等见到应伯父时,对方正在帮百姓搬湿木板, 湿木板上一股子江水雨水混杂的腥味,但他也不嫌弃, 姿态和善, 和屋主人有说有笑。身上衣服到处是泥印子, 确实比陆安还脏。 应劭之:“爹——” 应益之拱手:“爹, 九思来了。” 应伯父便“哦?”了一声,看向陆安,表情很是高兴:“这便是九思吧?果真一表人才。” “伯父。”陆安礼貌拱手。 陆安与应伯父交谈了几句后, 对应伯父印象倒不坏。对方是一个说话一团和气, 不爱摆长辈谱的人, 只是也不像他大儿子,三两语就容易亲热, 反倒是像他小儿子, 待人待事比较客气——他客气地对陆安说:“待此次灾情过去了,欢迎九思你来通州玩儿, 让那俩小子做东,一尽地主之谊!” 陆安便也客气地回应:“若有时间,定往!” 双方都没太把这话当真,有时间就去,没时间就算了。 双方一起使力,把泥泞里那根房梁抬了出来,放到一旁,房梁一震,中心一只老鼠惶惶蹿出,奔过应伯父的鞋面跑远了。 应伯父看了一眼那老鼠,笑道:“好肥的耗子,回头抓到他的百姓可有口福了。” 陆安深以为然地点头。 应伯父回首看向陆安,问她:“听闻九思与张通判有私交?” 此人倒是会做人,知道科举在即,哪怕周围没几个人也不能说陆安和房州知州有私交。 陆安略一拱手:“陆某的字是通判取的。陆某视通判为自家叔伯。” “那便好。有个事得请九思转告张通判。” 应伯父严肃起了脸:“救灾再忙,也不能忘了荆襄乃蛮荒之地,百姓好巫轻医——我一路行来,已强破两三处活人祭祀了。” 陆安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但房州通判得知活人祭祀一事,却是没有任何惊讶表情,平静得好似不在意:“此事我已猜到了。” ——但只看他下意识按住自己腰间佩刀,便知不是真的不在意。 房州通判说:“你们可知我在房州处理过多少次巫祝行骗了?” 房州属于荆襄地区。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59节 而荆襄地区虽位处中原腹心,却因其被山地环抱,等同于薪人眼中的蛮荒之地。 当然,蛮荒的不止是其地形,还有其风俗。 ——荆襄乃楚地,信巫鬼,重淫祀。 有多信巫鬼呢?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杀人祭鬼、弃医信巫。 朝廷一直试图以儒释道来教化荆襄百姓,以政令、法律来约束这股巫风,但成效甚微。 除了楚俗大环境的影响外,还有就是此地巫风猖狂,巫祝为了敛财会欺骗和恐吓百姓,令他们不敢不信。 可百姓其实不知自己是受到了恐吓。他们眼里那些巫祝都有真本事,真的能沟通天地神灵。你和他们讲道理完全讲不通,逼急了他们还会自残以谢神灵。你要是强制去搜捕巫祝,他们还会给巫祝通风报信,将巫祝藏起来。你突破重围把巫祝杀死了,他们还会去找第二个第三个,或者不找了,自己自学。 “就是这样。”房州通判轻声对面前几人说:“我刚来房州时,也是信心满满,傲气十足,只觉巫祝有何难破,学西门豹便是。却忘了,我会识字看书,那巫祝难道就不识字不看书了?他们指使百姓庇护他们,让百姓老远见了官兵便向他们通风报信,我们的人连那些巫祝的面都见不到,更别提说什么让他们自己去向神仙询问,然后杀死他们了。” 应益之直接问:“难道他们见不到其他人被巫祝骗得家破人亡?” 房州通判道:“见到了。怎么没见到?但他们会以为是其他人亵渎了神明。” 紧接着,房州通判细细说了自己见识过的案例。 有一位身强体壮的农夫,初春时感染了风寒,本来去看看医师,开一剂药就能治好了,他也不是没钱治病,但他不信医师,只信巫师,花钱去买巫祝的符水,人快拉虚脱了都不见好。 巫祝还骗他,说一直拉肚子是神明对他不满,肯定是他触犯神明了。农夫十分惶恐,最后被巫祝诓骗得房子卖了,田地卖了,还是对那巫祝深信不疑,最后喝符水喝出了痢疾,活生生把自己拉死了。 还有巫祝确实会两手医术,那符水其实是加了符灰的中药。但是巫祝的医术也不精通,他们也不能大肆配药,被信徒看到就解释不清了。往往一贴药给好几个人用,但中医讲究一人一方,哪怕同样是感冒,各人症状也不一样,有人高烧,有人低热,有人头昏脑涨,有人目赤肿痛,有人咽喉痛,有人大便秘结……巫祝直接混着用,把人治死了都是常事。 ——当然,这其中也有巫祝特别有本事,特别会医术,也能搞到药材对症下药。巫祝这一行十分鱼龙混杂。 房州通判将事例说完,然后解释:“但是,管不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死人了旁人也只会觉得是死者自己的原因——或许有人看穿了真相,却也不敢拆穿。” 应劭之心中存着疑惑,面上也就表现了出来:“难道就这么放任不管吗?” “当然要管。”房州通判又是叹气:“我立刻调保康军去围剿这些活人祭祀——我这般说只是给你们交个底,此事治标不治本,且不一定能抓到人,你们莫要报太大希望。毕竟动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我们便是有军队也不敢做得太过,那些巫祝绝对能做得出来煽动一地百姓来反抗我等。” 这确实是令人一筹莫展的事。 你派军队镇压,就会违背民意。违背民意就会导致百姓产生怨恨。百姓心里有怨就很容易闹事。百姓闹事,官府去镇压,就更激化矛盾了。 到时候直接搞出个官逼民反…… 在场众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应劭之嘟囔:“这巫祝怎么跟个未开缝的蚌壳似的,又圆又滑,这怎么下手嘛。” 陆安听着听着,突然开口:“那如果让百姓不信他们呢?” 房州通判惊喜地看向陆安:“九思可是又有奇策?” 这次洪灾,陆安的亮眼表现太多了,使得房州通判对她有充足的信任。 陆安斟酌着词汇,慢慢说:“我的想法是,可以请人去伪装巫祝装神弄鬼,待百姓信任我们后,再由我们将那些神鬼做派揭穿,打碎他们对巫祝的盲目信任。这装神弄鬼不需要胜过那些巫祝,只需要百姓相信就可以了。” ——陆安就不信,那些巫祝在误以为自己这伙人是来抢饭碗的时候,能直接张嘴把这些骗术拆穿,他们还要不要吃饭了?一般人都会选择试图和新人合作,大伙儿一块分蛋糕,或者……暗地里做掉新人。 这个办法是她从《走近科学》里学来的。有文化的人看《走近科学》会觉得很离谱很搞笑,但这个节目其实是拍给不太有文化,容易被骗的群体看的。 ——比如中老年人。尤其是农村的中老年人。 建国后,《走近科学》用娱乐手段来破除封建迷信,成效颇丰。 “办法确实是好办法……”房州通判提出意见:“但装神弄鬼一事,该如何达成?” 人家练了一辈子巫术,他们上哪去找人也做一样的事? 然后,房州通判就看到应氏兄弟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陆安。 房州通判:“……” 该、该不会…… 陆安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其实,我大致能做出相似的骗局。” 陆安:“比如对着蜡烛一吹,火焰猛然变大,江湖人称大火龙术。” ——其实就是嘴巴里藏松香粉,借助巨大肺活量把松香粉喷出去,使火焰剧烈燃烧。 房州通判瞳孔地震,完全想不出来这要怎么做到。 陆安:“还比如火烧绳!但绳不被烧断。” ——很简单,绳子浸盐卤就行。 应劭之瞪大眼睛:“这怎么做到的?” 好神奇! 绳子怎么会烧不断?总不能是铁绳吧?但用铁绳可不行,百姓的眼睛又不瞎! 陆安:“还有空中显鬼影、空手下油锅、不依靠打火工具徒手点燃火焰……” 陆安如数家珍。 甚至很多都属于骗术界的不传之秘。 她不敢说这个时代没有人会这些手段,但都是吃饭的东西,大伙儿藏着掖着,绝对没有她了解的全面。 用逆练《走近科学》来搞封建迷信,在这个时代,她称第二,没人敢叫第一。 第61章 为了《远离科学》能够完美上映, 陆安做足了准备,而她要求什么材料,房州通判就派人去给她准备什么材料。 “但是有一个问题。”陆安说:“我只有一个人, 整个荆襄却有许多巫祝,如果这次不能一次将那些巫祝一网打尽,他们听到风声,必然会逃跑, 或者想出应对方法。” 应益之问陆安:“你介意把你的手段教给旁人吗?” 陆安:“不介意。” 陆安略作沉吟, 道:“但是这些法子最好不要教给厢军、衙役。尤其是衙役。” 二者涉及的都是民政事务,容易与百姓产生接触。如果他们学会了这些骗术,又用这些手段去欺骗百姓,百姓害怕官府, 被骗了更不敢吭声,造成的危害会比巫祝更大。 听完解释, 应益之陷入了沉默之中。 应伯父想了想, 说:“道士可以吗?” 陆安思索之后, 道:“感觉可行。但一时间去哪里找那么多道士?” 然后, 她就得知了,原来应家世奉五斗米道,皆是五斗米道徒。五斗米道中, 祖孙父子均以“之”字为名, 并不避讳。应劭之、应益之、还有应伯父大名应饶之, 就是如此情况。 应伯父可以用最快速度喊来自己的同道们,前提是陆安真的愿意把这些技巧教给那些五斗米道徒。 陆安点头:“只要他们相助, 我定倾囊相授。” 应伯父便即刻动身写信, 约摸十天功夫,附近的五斗米道徒便陆陆续续过来了。 而这十天里, 房州通判也打听到了有几家人暗中和巫祝有往来,从中挑选出一户正好在生病的人家,方便他们打入“敌人”内部。 *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属于医学常识。 但是对于许多百姓而言,洪灾是河神发怒,灾后的疫病是百姓没有平息河神的怒火,遭受的苦难。 小蛋的奶奶就属于其中一员。 她有病不去看大夫,而是去向巫祝求符水。符水治得好,她就对巫祝更加深信不疑;符水治不好,她就会听从巫祝的忽悠,认同自己是被病魔疫鬼上身了,需要更多香火钱才能请神仙出手,驱赶病魔疫鬼。 ——总而言之,治不好就是你诚意不够,没有打动神明。 “小蛋,来,帮奶奶把这些香灰撒到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有人踩过去,把病魔疫鬼踩死了,奶奶的病才能好。” 小蛋点了点头,端着那一碗才没过碗底的香灰就跑出门,往大路上一撒,蹲在旁边守着路,看看有没有人走过。 就在这时,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缓缓驶来,踏过了香灰,停在路旁。 小蛋瞪大眼睛,小小的脑子完全想不清楚这样算不算“有人踩过去”。 马车上走下来几个人,小蛋认得他们的衣服,是奶奶见的那些大巫常穿的衣服。 小蛋想:这些也是大巫吗?长得比奶奶见过的大巫好看了很多很多,是漂亮哥哥。 “巫祝”向他招招手:“小孩,你过来。” 小蛋立刻跑过去:“你是大巫吗?” “巫祝”点点头,给他塞了一颗糖,再问一些话,小蛋立刻就把家里情况倒豆子那般全倒出来了:“我奶奶确实身体不舒服!她天天咳嗽,头很热,还疼,嗓子也疼!晚上都不睡觉,就在那里咳。不过我奶奶说了,只要我把她求回来的香灰倒在路上,被人踩过去她就能好了——大巫,你能不能踩一下啊?我不想奶奶天天不能睡觉。” “巫祝”摇摇头,说:“不行,我踩过去,你奶奶的头会更疼。” 小蛋似懂非懂地点头。 “巫祝”又问:“那你知道你奶奶拿的什么神的香灰吗?” 小蛋:“知道!东皇太一!” “巫祝”又给他塞了一颗糖,含着笑说:“小孩儿,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你带我们去见你奶奶,但是不能告诉你奶奶,我们问过你话,也不能把这个游戏告诉你奶奶,只要你能做到,我就给你三颗糖。不过糖不能立刻给,要等我们离开之前我再给你。” 小蛋嚼着嘴巴里甜滋滋的糖,用力点头。 小蛋的奶奶姓钟,别人都叫她钟婆婆。钟婆婆正坐在自己家门口,一边咳,一边遥望路口,等着小蛋回来告诉她香灰已经被人踩过的好消息。 那可是她从大巫手中求来的上品香的香灰,大巫本来不想给的,是看她太诚心,身体又太难受了,这才把香灰卖给她,她就水喝了一半,剩下一半撒在路上,这样才能和她体内的病魔疫鬼形成连接。 “奶奶——”是小蛋的声音! 钟婆婆不由松了口气,欣喜回应:“小蛋!你回……” 然后就看到孙子身后跟着一群她不认识的巫祝。 当中一郎君行止如明月清风,众巫相拱又使他仪度威严森然。 紧接着,其身周有浓烟升腾,顷刻间便将那素衣郎君的身形吞没。雾霭翻涌间,但见其袍袖飘摇若隐若现,倒似仙人凌虚踏云而行。 青烟袅袅,老妇哪里知晓这是火药硝烟呢?做能够炸死人的(黑)(火)(药)可能很难,但用硫磺与硝石制些烟雾就很简单了。 老妇整个人都愣住了,慢慢挺腰从门槛上站起来:“你……你们是?” 云端传来声音:“某乃东皇太一驾前云中君临凡化身,今察荆楚之地有妖邪盗用东帝尊号蛊惑众生,致使黎庶蒙尘。特奉天帝敕令,来此肃清伪神,荡涤邪氛。” 其声若清磬穿云,但见来者自烟雾中步出,含笑自如,行止若流风回雪,皎然有出尘之态。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60节 ——东皇太一是楚地至高神,云中君乃其属神。 陆安卖相极好,再加上出场自带特效,钟婆婆毫不犹豫就信了对方真的是云中君化身,又赶忙说:“哎呀,那盗用东帝尊号的妖邪可真是坏透了,天神可知那妖邪在哪儿?要是需要,老身也能叫上乡亲们,一起把那妖邪赶跑!” 陆安端着神仙化身的架子,微微颔首,然后说:“这人你也认识,正是予你香灰的巫祝。” “啊!”钟婆婆震惊过后,又略显犹豫:“天神是不是误会了,那位大巫他是好人,有真本事!前些时候他还损耗寿命告诉老身,说老身那儿子儿媳妇都是天上星宿下凡,这次虽遭了洪灾,却是提前结束凡间历练,回天上去了!” 陆安能看出来钟婆婆的紧张,便反问:“那巫祝若有真本事,你身上的病魔疫鬼怎迟迟灭不掉?他是不是跟你说一直灭不掉是因为你的诚心还未打动仙神?” 钟婆婆惊讶:“天神怎么知道?” 陆安神秘一笑,没有解释这个,任由钟婆婆猜测她是不是因为神仙身份,无所不知。 陆安手一抬:“取我天一神水来!” 旁边,应劭之表情诡异地上前。 若此地有进修过微表情的人就能看出来,应劭之正在努力憋笑, 应劭之拿出一个装了桑菊饮的葫芦,道:“此乃天一神水,能治百病,你且饮来试试。不收你贡品。” 钟婆婆便喝了一碗。 喝完后,精神一下子就起来了:“这!这天一神水好神妙!老身感觉喉咙和脑袋舒服多了!没那么疼了!谢谢天神!谢谢天神!” ——其实是心理作用,外加她其实只是轻微的风热感冒,桑菊饮正好有疏风清热、宣肺止咳的功效。 当然,这事陆安也暂时不会告知她真相。 她只是说:“治病只是治标,你身上的病魔疫鬼还未根除。” 钟婆婆急了,这是她喝了那么久符水、香灰水,第一次遇到身体真的好转的情况,这人是真的天神!真的云中君!祂是有大本事的! 连忙问:“那要咋样才能把这病魔疫鬼彻底驱除呢?要是得供奉些啥,我可得好好准备准备。要银钱我家里还有一些……” 陆安没有说话,摆足了架子。 应劭之作为神仆,替她说:“不需要供奉,主上路过此地,见你孙儿孝顺,跪在路边磕头,祈求你平安,主上心有所动,特意来见你。” “哎呀……哎呀……”钟婆婆看了一眼小蛋,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陆安道:“请东皇神剑!” 应益之上前一步,把抹了姜黄液的桃木剑弯腰递给陆安。 陆安接过桃木剑,一边对着空中胡乱比划一边念:“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 “急急如律令!” 钟婆婆瞪大眼睛。 她知道驱鬼要念鬼话,常人虽然能听懂鬼话的音调,但听不懂鬼话的意思! 果然没有错! 应劭之看准时机,解下腰间葫芦,喝了一口碱水,往空中一喷—— 陆安:“破!!!” 这一声,钟婆婆听懂了。 她便见那云中君天神手持桃木剑,对着空中连刺七下,再收手时,剑上已见血迹斑斑。 钟婆婆脸上露出了看真神的表情。 “好了。”云中君收剑,垂眸,面色淡然:“疫鬼已除。” 这一声,仿佛是来自远古的低沉呼唤,令得浑身上下所有毛孔都成了一个又一个大孔洞,身上沉重已久的病疴从孔洞中钻出,厚重一去,身上已然轻飘。 钟婆婆动了动胳膊,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看着“云中君”,感激涕零地一拜:“多谢天神怜惜!救命之恩,老身定不敢忘!愿在家中日日供奉天神,以谢恩情!” 陆安看向随行的大夫,那大夫便上前给钟婆婆把脉,又看了她的舌头,然后回到陆安身边低声说:“舌苔微黄,温邪在表,再饮三日桑菊饮,每日两服,便能药到病除了。” 陆安便对着钟婆婆表示:“吾当赐下天一神水,你连饮三日,每日两次,切不可懈怠,辱了神水。” 钟婆婆连声应下。 此时,陆安才向她问起活人祭祀一事。 第62章 “老人家可知那活人祭祀?” “知道!知道!” “老人家有所不知, 那些妖邪最喜吃人肉食人心,还假说祭礼是为了供奉神明,将童男童女送去天上当神侍, 实际上,是他们自己吃了。” “啊!” 钟婆婆惊呼一声,只觉寒毛耸立。 她怕的不是活人祭祀——荆襄地区的百姓私底下拿活人祭祀已经是常态了,会哀伤, 但是不会害怕。 她怕的是那些祭祀原来是妖邪在办, 只要一想到这个,便感觉在这村子里,在斑驳的土墙根下,在古井旁的青苔缝隙里, 在破旧的柴扉后,在那摇摇欲坠的草棚暗处, 乃至每一处昏暗的犄角旮旯, 都好似有一双双眼睛, 正紧紧地盯着她。 陆安又说:“莫怕, 吾下凡便是来处理此事。” 钟婆婆忙问:“要如何做?” 陆安说:“他们吃了太多的人心人肝,气息已和常人无异,吾寻不到他们……” 钟婆婆十分上道, 立刻说:“老身知道!那大巫……呸!那妖邪三天后又要举办祭祀吃人, 要的是老七家的大孙子, 还有老许家的小闺女,还有……哎呀!总之!要了三对童男童女呢!” 陆安问:“三天后, 你带我们过去, 可愿意?” 这可是给天神做事! 钟婆婆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陆安又叮嘱:“那你可不能再吃妖邪给的符水和香灰还有所谓的灵药了,那些东西都是他们上天偷的!天上神仙有坐骑, 那些坐骑要洗澡,符水就是牛、马、驴子的洗脚水!香灰其实是它们的脚皮!至于灵药!里面掺了老君座下青牛的尿!” “脚、脚皮?尿???”钟婆婆惊疑不定。 陆安一本正经地点头:“对。你想啊,那些仙丹、仙草都有仙人、仙兽看守,但倒污物的地方肯定没有,妖邪就偷偷往里面钻。神仙坐骑日日吃仙家饲料,身上也有仙气,就连脚皮也沾了些许仙气,不多,但对于凡人肯定有些能效,你想想,是不是有的时候喝他们的香灰水能治病,有的时候不能?” 钟婆婆连声:“对!对!” 陆安:“就是因为他们给你们吃了神仙坐骑的脚皮!一两次可以起作用!吃多了!你们五脏六腑里都堵着脚皮,能不生病吗?” 钟婆婆再也忍不住了,一想到自己体内堆积着别兽的脚皮,就捂着嘴跑墙根处大吐特吐。 其他人禁不住用敬佩的目光看着陆安。 他们本来还想着万一钟婆婆去跟其他人“说真相”的时候,其他人不信,还继续喝符水吃香灰怎么办,就这么说,谁还会吃啊!至少要看完是不是真的有云中君降妖除魔这档子事儿吧! 就陆九思这嘴,这本事……还好他没想过当巫祝骗钱,不然寻常衙门还制服不了他。 陆安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危险玩意,趁着钟婆婆去吐的时候,她走到跟随而来的五斗米道徒旁边:“怎么样?看清楚我是怎么骗人的了吗?” 那五斗米道徒神色复杂:“看清楚了。” 这比他们道士还神棍啊! 陆安:“好。那你回去把这个教给你道中的兄弟姐妹们,差不多按这个模式来,要建立起百姓对我们的信任,削去百姓对那些巫祝的信心。那些巫祝能够情势汹汹的原因便是他们有群众基础,只要毁了这个基石,他们便不足为惧。” 应伯父抚掌:“群众基础……这个词妙啊!群众便是基石,每一样事物的发生都要倚仗基石。” 陆安笑了笑,继续叮嘱那五斗米道徒:“而且,做这事绝对不能急,不能动用官府的力量,要引蛇出洞,让那些巫祝误以为我们是来和他们抢信徒的。” 五斗米道徒点头:“这个我懂。” 身为五斗米道徒,他太懂这个了。其他事情忍了也就忍了,抢信徒绝对不能忍。 陆安点头,把说好的糖给了小蛋后,又低声叮嘱了他几句,又塞给他几颗糖作为报酬,就和其他人离开了。 钟婆婆吐完,回头一看,发现天神和神仆都不见了,一问小孙子,小孙子眨巴着大眼睛,举起一个大葫芦说:“他们都飞回天上去了,说三天后再来。但是他们把仙药留给我了。” 钟婆婆听到这话,遗憾地叹了口气:“就这么走了啊。” 又把葫芦抱在怀里,眼珠才刚转了转,便听小孙子说:“啊对了!他们还叫我告诉奶奶,说这仙药不能再凡间待久,说是什么……什么会沾染红尘气,到时候就会变成普通的水。让你按时吃药。” “这样啊……”钟婆婆很遗憾。 她本来还想要将仙药藏起来,当传家宝呢。 到了夜里,钟婆婆吃了小半碗粥,又按照天神所说,等一刻钟后,从葫芦里倒了一碗仙药。她捧起碗,凑到嘴前闻了闻,只觉不愧是仙药,闻着就有一股仙气。然后一饮而尽。 喝完后慢吞吞去睡觉,第二天起床后,惊喜地发现,自己昨夜再没有夜半咳醒了。 这些天来,她头一次睡了个好觉! “仙药就是仙药!真神就是真神!” 钟婆婆把葫芦藏在床底,想了想,又喊小孙子进来,让他去铲一担子土过来,等土到了,往床底一堆,葫芦就塞好塞子藏在土里。 仙药藏好后,钟婆婆才想起来那脚皮香灰一事,愤愤道:“太可恨了!不行,我得找我那些老姐妹说道说道!” * 钟婆婆所在的村子,一整个村子都是那些巫祝的信徒,从发洪水之后,已经有不少人把自己家里的钱物以及大部分粮食交给巫祝,请求他们沟通神明,消除神明怒火,不要再往人间降灾了。 本来大伙儿都对那些巫祝深信不疑。直到钟婆婆找了她的老姐妹们唠嗑: “哎姐妹们,昨儿我撞见个真神仙了!不!不是那些大巫!是东皇太一座下云中君!东皇太一你们记得不?那云中君有大本事!人家一抬手‘唰’地抽出柄桃木剑,对着半空就劈——好家伙!剑上当场溅出黑血珠子,地上凭空掉下截青面獠牙的鬼爪子!” ——其实不是黑血,是红血,也没有鬼爪子。但是嘛……和姐妹吹牛逼这个事,从古到今都是大致吹法,不分老幼。 “更绝的是人家从腰间拿出个葫芦,说是刚去三十三重天跟太上老君讨的仙药。我亲眼见着他伸手往虚空中一掏,哎哟喂,那药香熏得半条街都闻见了!” “你们说胡大巫?快别提了!人家天神说了,他是下凡降妖除魔的!那些大巫都是妖邪!他们给我们吃的是什么你们知道吗?是太上老君的坐骑,那头青牛的脚皮!那妖怪姓狐!他肯定是个狐狸精!还有!昨儿我特意凑近了瞧,我从胡大巫那里买回去供着的牌位上‘东皇太一’的的‘太’字少了一点——这不糊弄人嘛!我是不怎么识字,但‘大’和‘太’我还是认识的!” “要我说啊,真神仙可讲究了,和那些野狐狸不一样。人家天神一出场,身边又是云又是雾的,气派!哪像那野狐狸成天神神叨叨,连个像样的法器都拿不出手,不仅没有云雾,我现在想起来,他身上还有臭味!肯定是狐臭!” “我骗你们作甚!两天后天神就又来了,还要去降服那狐狸精,你们自己看看,他是不是身上带着云雾!” 于是两天后一大早,大量村民就围着钟婆婆的家,眼巴巴等着了。 而后,果然等来了“云雾”绕体的云中君,以及同样气质非凡的神仆。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 这……真神仙!肯定是真神仙了!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61节 那些大巫出场,可从来没有什么云雾缠身! “天神!”在众人羡慕的视线下,钟婆婆抬头挺胸地上前,又要下拜,陆安为了人设,硬生生受下这一拜,然后才问:“服用完天一神水,身体如何了?” “好了!都好了!”钟婆婆笑得合不拢嘴。 “天神”颔首:“嗯。” 钟婆婆又指着自己同村的人说:“天神!他们和我一样,都是被那些妖邪骗了的!他们五脏六腑里肯定也有神兽的脚皮!求天神开恩,救他们一救!” “天神”叹息,仿佛神明慈悲垂眸:“可。” 便有神仆捧来一杯茶水,站在前排的人都注意到了茶水颜色和普通茶水一样。紧接着,“天神”伸出手,在他们身周一挥一抓一握,再将杯口一捂——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进去一些绿矾。 随后,晃动杯子。 待绿矾和茶水里的单宁酸反应生成单宁酸亚铁,又氧化成单宁酸铁,形成黑色色淀后,“天神”移开了手,站在前方的村民,就看到那茶水变成黑色了! 他们震惊地倒抽一口凉气:“这——” “这难道就是——” 陆安点头,表情“凝重”:“对!这就是尔等五脏六腑里堆积的脚皮,现在吾已将它们从尔等体内取出来了。” 村民们这下对陆安已经深信不疑了。 还有好几个人在心理作用下大呼:“我之前感觉我呼吸特别臭,我还以为是我吃错东西了!原来是身体里塞了这种恶心东西!” “我感觉我身体松快多了!” “谢谢天神!谢谢天神!” 有一个人跪下去,就有第二第三个人,很快全村的人都向着陆安跪了下去,感激她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至于水火怎么来的,别问。 第63章 活人为祭当天, 陆安郑重其事地戴冠着袍,套上她那双特制牛皮手套,腰间系好装白磷的陶筒。 白磷本是死人火, 今日就由死人火来烧尽那些害人的巫祝。 三十六名衙役伪装成神仆跟在她身边。 房州通判拍拍陆安肩膀,庄严地说:“九思,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陆安点头:“我会的。” 郎君转身,腰间陶筒水波晃荡, 白磷静静沉在筒底。 仲秋之月, 当祭后土,祈愿丰年。 巫祝作为连接人间与天庭地府的媒介,每到祭祀之时,获利至少万钱。 那些钱, 一枚一枚,沾染的都是百姓的血汗。 只有钱还不够, 每到祭祀之日, 便有童男童女被烧死, 在熊熊烈火惨烈嚎叫, 巫祝的威信就在这一声声惨叫中竖立得坚固无比。谁都怕自己家孩子被巫祝选中,谁都不敢报官。 但这一次,以胡姓巫祝为首的诸巫祝感觉到了不对。 信众一个都没少, 可在场一些人看他们的目光没有以前虔诚了, 带着犹豫和打量。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少了群众通风报信的巫祝, 其实也只是一群普通人,他们都只有一双眼睛一双耳朵, 做不到千里眼顺风耳那样监视着整个房州。 不论如何, 先祭祀吧。 众巫祝对视一眼,开始摆放祭品。 摆麻, 摆稻,配以鸡,配以枣,配以梨,各礼器准备完毕,最中央的,是一片大草席,其上躺了三对童男童女。为了避免他们哭闹,已经提前灌了药,让他们昏昏沉沉睡在席上,等待火焰的燃烧。 百姓默默看着,他们没说话,却莫名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巫祝们更觉不对劲。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身周围是一群着黑袍,戴高冠的人在随着马车行进。 行走间,青色烟雾在他们身周飘起,渺渺若行走云端。 同一时刻,跪拜在地上的信徒们,有一部分站了起来,毫不犹豫转身迎上去,将那些巫祝抛在身后。 而另一部分信徒因为和钟婆婆不同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看着这一幕,看着其他信徒来到马车面前,高呼:“请云中君降临。” 巫祝们立刻反应过来,登时咬牙切齿:“好啊!” 原来是来抢饭碗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巫祝们也就不跑了,一个两个面目狰狞,握上了刀。 他们倒要看看,这个新人要干什么。 真的太不要脸了,房州这一块是他们的地盘,你一个新人想加进来,老老实实奉钱拜山头,他们也欢迎,但这么明目张胆抢人,就过分了! 再听钟婆婆他们喊对方云中君,便齐齐冷笑起来。 ——他们就是搞这些神神鬼鬼东西的,天上有没有神,他们能不知道吗? 再然后,一个极为年轻的郎君从车中行下,黑袍人张开大白纸亦步亦趋跟行,还有一人捧着坛子弯腰跟在他身边,郎君的手往坛子里一伸,在一挥,白纸忽地无风自燃,仿若火墙熊熊,随着秋风推进,天神在火中行走,面冷若霜。 神仆替他喝言:“尔等妖邪!见真神还不现形?” 现形?现什么形? 众巫祝一愣,随即疯笑。 你一个小后生,在我们这群老前辈面前装样? 火光之中,这所脸上涂有颜料的巫祝笑得张牙舞爪,再对比新来的天神面如冠玉,哪怕是深信巫祝的那群百姓,都有一瞬间忍不住以貌取人了。 ——颜即正义,从古至今都是真理。 “天神”沉声:“既然不知悔改,那便不必留情了。” 众神仆躬身应是。 火焰烧纸,火舌快撩到人手手套上了,百姓惊呼,却见那火焰近了手套却慢慢熄灭,明明是最酷烈的火焰,此刻却温顺如家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衙役的手套上,泡了盐卤。盐卤可阻燃。 一时间,众人皆惊。就连疯笑的巫祝都不笑了,瞪眼看着这群出场就一副高深莫测样子的人。 他们虽然也会两手戏法,但在大伙儿都彼此防备,绝不互通有无的情况下,那两手戏法便也不高深,糊弄百姓可以,但和陆安这种九年制义务教育出来,化学作为主修课之一的穿越者比,就不够看了。 他们就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为什么陆安能弹指成火,为什么火焰烧到那些黑袍人手上就会自动熄灭。 “停止假祀。”那弹指成火的郎君说。 假祀? 其他村的百姓愣生生看着这一幕,而后眼中亮光渐起。 百姓最愚昧,可百姓却也最懂趋利避害。 他们立刻意识到,有可能天灾降临并不是他们祭祀的力度不够大,祭品不够丰盛,而是那些祭祀是假祀,根本送不到仙神面前,又谈何消灾解难? 他们迫切希望陆安能证明这一场祭祀真的是假祀,那些巫祝没有真本事! 而巫祝们却一下子气焰嚣张了起来,望着陆安,模样很是高傲:“小子,你是要和我们斗法?” 这是他们舒适区啊! 陆安不慌不忙:“如果这能让你们心服口服。” 有巫祝怜悯地看着陆安,等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郎君被他们对比得羞愤欲死:“你要比,我来和你比。” 说着,他取出一张无字无画的黄纸,特意在众人面前晃了晃,使百姓看清这上面没有任何东西,随后,他咄一声:“六丁六甲速速出列听我号令!四值功曹出列听我号令!四方土地出列听我号令!” 含了一口水,喷到黄纸上,原本空无一物的纸上立刻显出诸神诸仙身影。 老百姓看到这一幕,纷纷夸赞:“好灵啊!” “大巫好深厚的法力!” “真不愧是大巫!” 陆安看了眼那张黄纸,笑道:“如此丑陋的容颜,分明是山精鬼怪假冒仙人,休得胡言。” 众人定睛一看,确实,那巫祝手里的神仙画影细细一看,只能看到粗劣的线条,糟糕的画功——神仙显影哪里是这样的!他们只是不识字的百姓,不是蠢蛋!哪家神仙会把自己的画像变得丑丑的! 偏偏这时候,那郎君手一挥:“守慈,你来代吾施法。” 便有另外一郎君上前,也是拿出一张黄纸,也是念了一句“六丁六甲速速出列听我号令!四值功曹出列听我号令!四方土地出列听我号令”,也是一口水喷黄纸上,然后那黄纸也有神仙显影,却比巫祝的显影更加精致,更加漂亮,更加栩栩如生。 ——毕竟陆安会画画,画得还不差。 这巫祝举起手,指着陆安等人:“你!你们!不当人子!” 他一个巫祝,不会画画不是很正常吗!你那么会画画,你当什么巫祝啊!给人画画赚钱不行吗! 气得手指都一直在抖。 陆安手一挥,(白)(磷)(弹)射而出,扑到巫祝手中纸张上,顷刻燃烧。 “山精鬼怪也敢冒充真神,今日吾以六丁神火烧尔等神魂,以儆效尤!” 紧接着,百姓便听到一阵鬼哭狼嚎,哀叫连连。 ——其实是陆安队伍里有会腹语的奇人,这也是五斗米道徒。 但百姓不知道啊。 “真烧起来了!” “还有鬼叫声!” “真的是鬼怪冒充神仙!” 人群已是沸腾。 陆安淡淡看着那些巫祝:“既然你们先出了法术,此轮该到我这边了。”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62节 便有黑袍人抬着大锅过来,生火,不一会儿,锅里的油便沸腾起来了。 但只有陆安知道,其实是锅里放了醋和石灰石,二者反应会冒出气泡,致使上面漂浮的油就像是沸腾一样,但其实这时候油温还只是浅浅一点热度。 陆安不紧不慢地脱下手套,在百姓目瞪口呆之下,将手放进“沸腾”的油锅里,好似漫不经心地拨弄,连声音也不急不缓地:“如何,你们可能做到?” 等感觉锅里的油温度慢慢升高时,才把手伸出来。 有巫祝眯起眼睛,突然笑了一声:“小子,少玩这些心思,我猜你这锅里的油只是看着滚起来,实际上根本不烫吧。” 陆安脸色微变。 巫祝自觉抓住了陆安把柄,只要当众揭穿他是骗子,危机自解。 ——至于百姓会不会连他们一并怀疑,到时候再说吧。这事可以糊弄过去,但眼下危机不解除,以后连糊弄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这巫祝信心满满地把手往油锅里一伸,然后被油星子烫得往回缩手,但还没有等手完全缩回去,那五斗米道徒便突然抓住他的手臂,笑道:“大巫还未施展神通呢,怎能算我们赢?” 说着,用力把那人的手往油锅里压。按的还是两个手。 嗤啦!苍白的手背刚触到油面,青烟便裹着焦糊味腾起。巫祝整条手臂抽搐如将死的蛇。 “啊啊啊——” 惨嚎混着油脂沸腾的咕嘟声炸开,巫祝佝偻着背脊拼命后仰,发髻散落,头发垂进油锅,瞬间蜷曲成焦黑的蚯蚓状。 他想把手往回缩,五斗米道徒的手掌却好似铁钳,钳得他的手臂纹丝不动。巫祝的手指只能在油中痉挛抓挠,随着惨叫声,锅沿溅起的油星落在他的巫祝袍服上,晕开点点腥黄油渍。 陆安开口:“可以了。” 那道徒才松开手。 巫祝颤巍巍地往后退,从油锅里拖出来两个指骨溃烂的手掌。 陆安含笑看向其他巫祝:“他可能法术不够深厚,你们谁来试试?” 第64章 试什么?试一试怎么下油锅吗? 巫祝们咬牙, 眼神合计了一番,开始摸刀了。 陆安和众衙役没有动静,假装没看到他们凶恶的眼神, 直到对方拔刀,展露狰狞姿态时,才将声音一扬:“果真不是什么巫祝,斗法失败便想要杀人——来人!把他们给我拿下!” 然后, 那三十六个黑袍人将黑袍一掀, 布料飞落在地,露出他们身上的衙役服饰,还有腰上朴刀。 “镪!” 朴刀出鞘,肃杀之气尽显。 巫祝们后退一步, 眼底带着一丝惊恐:“衙役?!” 他们看着陆安,一下子醒悟了:“你根本不是什么天神, 你是官府的人!” 随着话语声落下, 衙役从四面八方涌出来, 将他们团团围住。 ——原来不止三十六个衙役, 还有不少衙役躲在暗处,只等陆安一声令下,绝不让一个巫祝走脱。 百姓们呆滞当场, 脑子一时转换不过来是怎么回事, 其中的信徒都没想起来要上前帮忙对抗衙役, 只是浑浑噩噩的,直到之前那群巫祝都被捆了, 堵住嘴, 才从震撼中回神,又看了一眼那位“天神”, 迟疑片刻,问:“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安眨了一下眼睛,笑容亲切:“你们想学仙法吗?” …… 巫祝被送去大牢,按谋杀已伤罪,判绞刑。 陆安则开始现身说法,给百姓们一一演示那些所谓的“仙法”。 什么黄纸上神仙显影,什么空手下油锅,什么甩手生火,全都讲了个明白,再让百姓们自己动手试了一下,当六十三岁的钟婆婆也能够如同他们之前看到的巫祝那样,在纸上“召唤”神仙显灵时,一众信徒信仰破碎了个彻底。 随之而来的,就是愤怒,被愚弄的愤怒,还有因此付出的钱财和亲人性命的愤怒。 这使他们很乐意协助五斗米道徒去说服其他信徒,去破坏掉其他信徒对于还没有被抓捕的巫祝的信任。 接下来的事不再需要陆安亲力亲为了,看完全程的五斗米道徒们出发前往整个荆襄地区,去消除迷信。 同时,发展新的道徒。 这也是五斗米道徒会愿意帮忙的原因——一个绝佳的传教机会。 百姓太苦了,他们天然就会去寻找一个精神寄托。以前是巫祝,现在是道教。 ——在陆安所在的历史上,宋朝确实就是借助道教来“驱邪辅正”,打击淫祀,一定程度上的确对此有所冲击。 而陆安,在卸掉打击巫祝这个工作后,她也没有闲着,而是去准备了一些东西,慢悠悠去衙门寻暂住在那里的陆沂舟几人。 陆沂舟等人看到陆安归来,几乎是抢着迎出去,齐齐叫:“九哥!” 他们没有问陆安前段时间失踪是发生什么事了,只是围着陆安说话。 陆沂舟干脆利落地交代了这些天他们的行为,这段时间他们也没有闲着,还在继续校正《本草纲目》,偶尔还会外出义诊。 “只是……”陆沂舟羞愧得耳尖发红:“许多百姓都拒绝了我们的义诊,说他们不需要吃药。” 陆安大概能猜出来这是因为巫祝,便道:“不必担忧,从今往后就不会了。” 陆寰隐约有了猜测,径直开口:“可是九哥你做了甚?” 陆安就把自己做的事情说了一下,说得陆沂舟四人禁不住长声感叹:“不曾想九哥竟然还懂巫祝之事,听着便很神奇,想来那传说中深通六甲,能役使鬼神的左慈、葛洪也不过如此了。可惜我等福缘不足,竟不能一见九哥风采。” 说是这么说,欢喜之情却溢满胸腔。 要知道,朝廷早就想整治荆襄巫风了,奈何巫祝深得百姓信任,朝廷不敢强来。现在陆安竟然把这件事解决了,这是多大的功劳啊! 陆寰高兴得连之前采药不慎摔倒,撞得淤青且疼痛的后背都不管了,只道:“九哥!我去给你做蹄爪!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爱吃蹄爪和内脏!” 陆安惊诧地看着他。 原来陆寰说去学做饭报答她,并非是空口白牙。 陆寰没有问陆安要钱,他立刻拿上这段时间上山采药卖药挣来的钱去了市集采买头尾、蹄爪和内脏,买回来后立刻拿去衙门的厨房里。 先将那猪蹄细细洗净,和姜葱一同烧开,浓香四溢,佐以黄豆文火慢煨至皮酥肉烂,再把骨剃了,捞出葱姜,看那胶质绵滑如绸,调入各种调料凝成琥珀冻,切片时颤如凝脂。 再给那鸡爪刮油,与黑豆、猪脊骨共煮,熬出琥珀金汤。 还有那螺,冲刷洗净,滴入香油后,陆寰不厌其烦地把那些螺敲碎,只将螺肉拌了糟汁盛上来,光是瞧着就觉其清鲜爽口了。 再加上新鲜采回来的黄瓜和豆角,一个做酸黄瓜,一个做酸豆角,避免猪蹄吃着生腻。 一桌菜就这么齐了。 陆安当着所有人的面对陆寰大夸特夸,又将一把钥匙拿出来,递给他,说:“十五郎,这是我此前去租的一个垛场的钥匙,你拿着,里面是我的家财,由你来掌管。支用多少随你,只需记在账上即可。” 陆寰最好名利,此刻陆安给足了他荣誉,他整个人都僵硬了,只余下涨红的面颊和激动的眼眸,随后他干咳一声,压下激动,做出一副稳重样子:“十五郎定然好生管理九哥的财物!” 并且暗下决心,既然九哥这么信任他,他一定不辜负这份信任!一定要让这些钱变得越来越多,方便九哥支用! 陆容抬抬眼皮,对此似乎没有太多动容。 却听得陆安温声:“五哥。我知兄弟中唯你最稳重,《本草纲目》此书惠及万民,旁人来我都不放心,还望你多看顾一些此事。” 陆容看了看陆安,抿唇一笑:“好。” 陆宇只顾着扒饭,陆沂舟也在垂首用餐,他们两个是真的不在意手中有没有权力。 陆安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稍晚一些,她先去见了陆宇,给他带了一大笔金银珠宝,还有几匹蜀锦,陆安自己都没拿去做衣服——其实是她喜欢的颜色的蜀锦卖光了。 陆宇爱财,看到这些东西眼睛都直了,完全收不回目光,只用嘴巴问:“这、这些都是给我的?!” 陆安:“对。我知道这些时日十一郎十分辛苦,每日清晨便得起身去山中寻找药材,你一向不爱这些杂事,却为了我按耐住自己的性子,埋头苦干,我过意不去,便寻了一些财物来,只希望十一郎你莫要嫌弃这些我不会送礼。” 陆宇闻言,立刻睁大了眼:“不不不!不嫌弃!” 生怕说晚了一步,后面陆安就不送他财物,改成送所谓的高雅物件了。 陆安状似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了。” “我送送你!”陆宇当即道。 将陆安送离开后,他回屋摸着那蜀锦,万分庆幸自己是跟着陆安——人家有本事不说,还有注意他喜欢的东西。就凭这两样,他跟定九郎了! 陆安最后寻了陆沂舟,也没多做什么,只是坐在她身旁,陪她说说话,询问了一下她最近的情况,便是这样,就已经让陆沂舟满心欢喜了。 然后,陆安伸手,往她掌心里放了一枚戒指:“沂舟生辰,我身无长物,只能编织一枚草戒给你,如今我有了钱财,只是不知这枚宝戒能否讨小娘子欢心。” 陆沂舟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阿兄……” 哪怕是私底下,哪怕只有她们两个,陆沂舟也谨慎着,绝不多说一句与女子有关的称呼。 陆安看着她,轻声道:“我知道这些时日沂舟你十分辛苦,每日清晨便得起身去山中寻找药材,你一向不爱这些杂事,却为了我按耐住自己的性子,埋头苦干……” 陆沂舟连忙道:“我愿意做这些的。我知道这《本草纲目》校正好,能于阿兄有利,我就愿意做。” “沂舟……”陆安软了声。 * 陆安从来不觉得一个人跟在自己身边,就会自动献上忠诚了。 生活不是游戏,不会直接就忠诚值+100。任何关系——哪怕是上下级关系都需要用心经营。 针对陆家跟着她的这四人,好名者给名,好利者给利,好面子的当众给足了面子,好感情的便给予感情。 陆安小试牛刀,发现这么做果真效果拔群,心下安定不少。 便回到宿舍,正要洗漱一番去睡觉,赵公麟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带着困意,说:“此前通判来寻你,你不在,他托我转述给你,说是灾后的一些事情要找你商议,让你明日得空就去他府上找他。” 灾后的事情?找她一个白身? “好。我知道了。多谢。”陆安才回复完,赵公麟倒头就睡,一秒都不多待。 陆安只好自己钻被窝里捉摸琢磨是怎么回事,第二天寻了个对方应该起床且吃完早餐的时候,寻上门去。 房州通判也不卖关子,见了她就说:“九思,你来瞧一瞧我对于灾后的一些规划,不必太担忧,能不能瞧出来都无所谓,你只需要看几眼就好,这样我也好上报朝廷时多给你揽一些功劳。” 第65章 “本官去查过了, 如今房州四处都要人手——”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63节 “田地里杂物颇多,又是淤泥,又是大石, 还有树干,若只有百姓自己清理自家,几同开荒。只怕入冬了都不一定能做完。冬日天寒,泥土干冷, 更难以清理了。” “本官认为, 可以日以五升,召民为役,去清理农田。九思待如何?” 陆安点头,又说:“此法惠而不费, 确实极好,只是, 还有一点学生认为不得不注意。” 房州通判:“哪一点?” 陆安缓缓道:“百姓地少而豪绅地多, 通判是想惠及百姓, 但那些豪绅家财万贯, 需要衙门来为他们出这份钱么?” 房州通判哑然失笑:“些许小钱……” “不是钱的问题了。” 陆安默默给他算:“按照此前收集上来的计量,此次受灾约摸三十多万亩,便算三十万亩吧。而受灾百姓有三万九千零八十五人。” ——此次赈灾她事事上心, 这些数据早已烂熟于心了。 “法令规定, 赈灾时长三个月, 三个月,三万九千零八十五人, 也就只能清理三万零六百亩地。不够。” 数据明确, 条理清晰,房州通判听完陆安说的话, 当即拍板:“那就只清理百姓的农田!至于豪绅的田,他们要么自己清理,要么掏钱,我这边可以安排百姓去清理。” “事实上,也不够,普通百姓受灾的田地约摸有六万亩,那也需要三十万人才能清理干净。咱们整个房州的青壮也才七万人。” 陆安算完后,又开始说:“但房州不只有田地要清理,还得浚渠,还得修坝,还得挖池塘……而且,若是只清理百姓的农田,不清理豪绅的农田,厚此薄彼,豪绅也定然会闹事。” 凭什么给那些泥腿子开垦田地就不收钱,给他们开垦田地就要收工钱。 难道你朝廷不把我们这些豪绅当百姓了?我们可是交了税的! 房州通判沉吟片刻,说:“九思,你给我算算,七万人清理六万亩田,需要几天。” 陆安拿了纸笔就开始算,用不了多少时间就给出了一个确切数字:“九十九天——三个多月。” “够了。救灾本来就不能论死理,法定三个月,回头我寻知州商议,将之延长……”房州通判左思右想,只觉四个月又太紧巴了,便道:“延长到五个月吧。” 陆安拱手:“官人仁心。” 房州通判摇头:“仁心不仁心的先放到一边,只怕那些豪绅要骂我黑心了。他们骂我我也不怕,只怕他们心怀不满,故意闹事,到时候受苦的还是穷苦百姓。” 陆安想到了宋朝的一个救灾方法——损有余而补不足。 宋朝会用赐官职、免徭役这些条件,要求士人、商贾将粮食拿出来救灾。当然,不出意外,这一形式从一开始的各家自愿,逐渐演变成被迫自愿。 但薪朝好像还没想到这个救灾方法。 陆安提议:“或许,通判可以以免徭役为奖赏,鼓励豪绅自理,并且还可以以此劝他们出粮救灾。” ——地方官有权减免徭役。这还能作为一项政绩上报。 房州通判笑了起来,道:“这实在是妙招。幸好将九思你叫来了,不然我还不知要如何是好。” 陆安拱手,谦虚道:“官人谬赞了。” 两人又商议了整整一日,将各处细节都敲定了,这才散去。 第二日,官府出通告,说是为修农田水利及各工役募夫,以赈饥民。为了照顾不识字的百姓,由衙役四散奔走,将这政策告知各乡。 当然,特意告知这些农田水利只修普通百姓家,有钱人家不在其中。 这通告一出,豪绅纷纷坐不住了。 一家言语激动:“这是在做什么?这不是在拿我们开刀吗!我张家年年纳粮捐银,修桥铺路何曾落后?如今倒比不上那些泥腿子了?” 另一家言辞冷笑:“那通告上可没说只征灾民,只怕家中无灾的青壮也算在其中,这岂不是要动到我家佃户?都去修沟渠了,我李家八万亩未受灾的农田谁来打理?” 还有人委屈不解:“这也太不讲道理了!修农田水利本是好事,可为何单把我们排除在外?我们也是百姓,也有田地,难道就该受那洪涝之苦?” 有钱人家掌控着大多数口舌,民间顿时显出一派沸反盈天气象。 已有不少人家决定你不仁我不义,将自家粮食运往外地,假作无粮,逼得房州粮价上涨。 房州通判瞧着时机,只等他们再愤怒一些,便提出免徭役一事。 ——他和陆安商量过了,若是一开始就提出免徭役,只怕那些豪绅不但不感恩,还会生贪心,坐地起价,不如先让他们反对一阵子。 却在这时,在乱象横生时,房州大道上竟竖起了黄屋左纛。 黄屋,便是黄色的车盖。左纛,便是以牦牛尾做旗,排列于左侧。 此乃帝王仪仗。 官家竟来房州了?! 上到房州知州,下到平民百姓先是震惊,随后便沸腾了。 官家来房州了! 当然是知道此次灾情过来的! 天啊!从大薪开国至今,何曾有官家亲到灾区!他们房州是头一遭啊! 不少人惊喜得头晕目眩,只觉今日恍惚看见祖坟坟头上焚烧起大火了。 为迎接官家大驾,房州知州连忙差使衙役给衙门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大扫除,扫帚将每一块地砖,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蛛网都扫了个干干净净,碎木片、碎瓦片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找来滑石刷了一遍外墙,显得又大方又清爽。 再点上檀香—— 一个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还庄严的衙门就收拾出来了。 房州知州停步斟酌,望着衙门内部,神色顿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而且,绝对不奢侈,不会让官家不喜。 接下来,只要前去接驾就好了。 * 圣驾到来,一路上,行人纷纷被隔开,士子更懂礼数,一见羽葆,即刻拜倒,口呼万岁。 柴稷坐于车中,目不斜视,只是心中想着一件事: 赵松年告诉他,房州通判将陆安请去,二人闭门商谈了一日,到第二日便有那惹恼豪绅的方法出现。此法像极了陆安的手笔。 房州聪明人不少,定然有人会猜出是陆安所为,将之传播,便会起民愤。 ——九思之策没有问题,只是稍显粗糙了些,想必是急于救灾,不曾打磨。 无妨!就由他来补上这最后一道! 有皇帝在房州,他不信还有人敢对这个政策有怨言! 九思!莫怕!朕来了! 柴稷心急如焚,行在便飞也似到了衙门。 “大家,不仅是房州大小官员,便连州下知县都在衙门口候着了。” 第五旉在车下躬身轻声汇报。 ——大家有别于官家,是亲近之人才能道出的称呼。 那场水灾,他和官家都没有出事。官家是正好在赵提学那边,在房山上,洪水没有涌到道观所建高度。 而他是因为提前撤退,上了山,侥幸逃过一劫。 柴稷在车上闭目养神,听到这句话,缓缓睁开眼,不太愉快:“知县过来作甚?他们不需要救灾么?” 这一路上,他看到不少流民行在道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尽管房州知州的救灾已大见成效,但房州之大,灾民之多,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无数流民因着房屋被毁,惶惶随着人潮,前往其他州府避难。 自然,房州多山,也有不少百姓索性钻进山中,占山作匪,四处劫掠。 柴稷还看到路边倒了不少尸体,衙门腾不出人手收尸,只能任由他们暴尸荒野,遭野兽啃食。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他才对那些知县大老远从县中赶过来觐见的行为万分不喜。 但其实柴稷也知道是自己吹毛求疵了。 这些知县也有难处。 他们哪里敢不来。来,就算被怪罪也只是怠政这么一个可大可小的罪名,不来,那就是藐视官家,实乃大不敬。 沉默片刻,第五旉听到车上传来官家沉沉的声音:“传朕口谕——” “往后朕在房州,不必天天来觐见,比起这份心思,不若好好救灾,如此朕心才愉。” “臣接旨。” 第五旉行了一礼,去前面传达皇帝口谕。 众知县纷纷下拜,口道惭愧。 帝王步下金根,淡淡道:“房州知州随朕进来,其余人等自……”去。 话音未落,便见皇帝声带喜悦,高声唤:“陆九思!你且过来!” 之前他的声音还带着沉意,不太听明白,这一声带着欣喜的“陆九思”一出,低着头的房州知州与房州通判脸上充满了震惊。 他们听过这声音!还听到过很多次! 二人大着胆子,悄悄抬头。 那与陆安言笑晏晏者,不是当日申王又是谁? 不止他们震惊,其他人也震惊。 知县们完全缄默了,只有那瞳孔还在微微颤动。 陆九思他们认识,房州近来的风云人物。 可此人一介白身,竟然与官家情非泛泛,交情深厚,这就是他们所不理解和震撼的了。 ——现在讨好陆九思,还来得及吗? 第66章 陆安私底下早就对这一天做了排练。 于是, 柴稷便看到,陆九思行过来时,初时神态自若, 当看到他的脸之后,面上不受控制地浮现了惊讶之色,整个人都难得地愣了一下,虽说很快便反应过来, 赶忙上前行礼, 一副有礼有节的模样,但还是禁不住地在起身时视线又往他面上飘了一下。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64节 柴稷自隐瞒身份起,就等着这一刻——微服出巡不就是等着自己揭露身份时,看到别人震惊、震撼、不敢相信的模样吗, 陆安的反应极大地满足了他的恶趣味,面上笑容便也更深了。 甚至当着众人的面问:“九思, 今日你乃见朕, 觉朕如何?” 陆九思答:“臣不觉如何。” ——溥天之下, 莫非王土;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纵然陆安还是白身,面对皇帝也能自称一句臣。 面对这个答案,柴稷微微挑眉, 其余人身体微微发僵, 略带佩服地看了一眼陆安。 难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吹捧一下官家吗, 要说官家身带龙虎之气,之前还在想一个大王都如此有皇家威仪, 不知官家又是何等贵气人物, 今日才一解心中疑惑,原来不是申王有皇家威仪, 实乃面前人就是天子,纵然作了伪装,也难掩身上煌煌天子气。 你陆九思一句“不觉如何”……真真是恃宠而骄,不怕官家生恼啊! 柴稷确实没恼,他顺着这句话自然而然地问:“怎如此说?” 陆安道:“臣见申王,自然是以对申王的视线看申王,臣见官家,自然是以对官家的视线看官家。既然昨日臣见的是申王,便不能以昨日之想说今日之事,今日臣见官家,不过一面,又怎能去言说觉官家如何?” 柴稷哈哈一笑,上前揽了陆安臂膀,将之协进衙门中,只余下一句话给众人:“九思真君子也!” 只有真君子,才不会一个照面,便以“第一印象”去审视别人。 但房州知州私以为,官家就是爱之欲其生,哪怕陆安来一句“见官家如见山岳临渊,磅礴之气于臣心中激荡”,官家也会大笑着,说朕心甚悦。 ——别人这么说就是阿谀奉承,但心尖尖的贤才这么说,那当然是贤才慧眼如炬,大方喜人,想到什么说什么,不会为了他人目光而矫饰自己的话语。 房州知州跟着官家进了衙门,第五旉也跟了进去,其余侍卫守在门口,避免旁人闯进。房州大小官员以及治县知县见到此景,就识趣地四下散去,继续忙活赈灾事宜了。 柴稷一坐下,便顺势将陆安拉着坐在他身边,随后他皱着眉头看房州知州:“这次针对豪绅是怎么回事?你身为一地知州,怎做事如此不知轻重?有些事可以做,但不能太粗暴,若朕此次不现身,豪绅闹事,你欲如何收场?” 皇帝私底下一般不会说“朕”,依然是“我”“吾”这么说,当他非公众场合口中说“朕”时,就要注意了,此刻你面对着的是“君”,而不是柴稷。 房州知州忍不住腹议。 这件事明明陆安也有份,兴师问罪就只对着我来是吧? 但人家是皇帝,房州知州只能默默把计划全盘托出。柴稷听完之后,夸道:“确实是好计!此次竟是我冲动了。” 房州知州忙否认了后半句,又奉上溜须拍马之词:“官家之决断才是英明,臣的计策还有瑕疵,不外乎一个‘赌’字,幸得官家这雷霆之势,才使臣这一计十全十美。” 柴稷不置可否。只道:“我还有一惑——倘若那豪绅宁可不要免徭役,也不愿此次征召民夫所清理的农田没有自家一份呢?” 房州知州闻言,便道:“臣亦有此一惑,幸得九思告知臣,此乃明赏暗逼,分化豪绅之策。” “官家容禀——” “豪绅如今群情激奋,将己身与他人拧为麻绳,可群众有百人便有百心,总有人会为了免除徭役而接受官府的作为。不需太多,哪怕只有两三人,便能立为表率。” “贪田者失名,弃利者得誉,其联盟必从内溃散。” “而在寻常百姓眼里,免除徭役实在是极为优厚的条件,若豪绅拒绝接受,那便是不识好歹,吾等在道义上便占了优势,再对豪绅发难,就是师出有名,民众只会视豪绅为贪婪小人,而非怜悯豪绅受难,与豪绅同仇敌忾。” “如此,谁仁谁暴,谁蠹谁贤,便如白帛染墨,再也遮掩不住。” 其实就是:以“优厚条件”诱使其陷入两难。接受则利益受损,拒绝则授人以柄。 柴稷越听眼睛越亮。 他对陆安很有信心,但心中难免还是有所顾虑,怕陆安经验不足,想着要不要让他先接点小事练练手。这次一看……分明步步谨慎,行事老辣,实在难以想象此人才十七岁。 渔夫撒网兜了龙王,柴稷竭尽全力才压制住自己上翘的嘴角。 或许这次他来房州的谋算,可以与陆九思私下一谈了。 “既然尔等心中已有计策,便放手施为吧。朕替二位爱卿掠阵。” 柴稷这般说完,陆安立刻起身,后退几步,与房州知州一齐躬身行礼,随后告退,去继续布置后续事宜了。 只陆安临走前,被柴稷叫住,说:“待豪绅事了,你去赵松年那道观中寻我。” 陆安拱手:“唯。” 柴稷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陆安步步踏前,从容不迫的背影,突然敲着扶手吟道:“世间都言虎豹凶,怎知麒幼角初茸?今朝且试蹄临雪,来日折摧金芍容。” 堂中唯有第五旉听得此诗,只觉胳膊上连片鸡皮疙瘩生起,心里将陆安的地位提得更高、更高了。 * 不出房州知州和陆安所料,免徭役这话一出,豪绅之间的结盟不攻自破,民间声势也调转了方向,都言官府心善。哪怕有反对的声音,也被扑灭在汹汹浪潮下。 这事解决了,陆安立刻去找了官家。 官家也不管规矩,笑着招手让陆安与他同座,惹得守门的侍卫忍不住侧目。 随后,门关上,侍卫走得稍远,却又能时刻保卫官家安全。 柴稷开门见山:“九思可知,我派第五旉来房州,是想让他查一查保康军吃空饷之事。” 保康军——乃至整个大薪,军队吃空饷已经是一个普遍的行为了。 一个小队一百人,朝廷会发一百人的钱粮份额,但实际上那个小队只招三十人,剩下七十人的钱粮全被军官吞了。 这就是吃空饷。 而且,还很难被抓到实际证据。天底下别的不多,就是人多,朝廷一派人查,军官完全可以临时拿民夫、百姓凑合,实在担心被看出来,借调其他营的士兵充数也能行。 不用担心其他营不借人,大伙儿都这么干,你帮我我帮你,大家一起吸朝廷的血。 至于真的需要打仗了怎么办呢?有能力的统帅——比如韩世忠在南宋,四万兵籍,他只招了三万人,然后拿这三万去打,照样能打胜仗。这种,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更多的情况是军官吃空饷,喝兵血,还打败仗。 朝廷尝试过裁军,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裁军,底下军官就把强壮能吃的人裁出去,留下老弱柔脆的继续压榨。 这样的军队,对外怎么能赢。 大薪官家想整治吃空饷的行为已经延续好多代了。 本来这事不好拿把柄,但因为柴稷刚登基不到两年,底下人对这青年天子有所轻视,提交阵亡名单时没有上心,让柴稷在同一份阵亡名单里看到了同一个姓名足足有七八次。 柴稷勃然大怒。 七八个人同名,在军中几万人十几万人的总数下也算常见,问题是,这一次,这七八名字是来自同一个营,同一份战报——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此次房州洪灾便是因着保康军缺额,修江堤人数不够,才调用的配所隶民。或许是隶民修江堤不够熟练,才使得此次汉江决堤。” 说到这里时,柴稷停顿了一下,去观察陆安神色。 他对第五旉针对陆家一事心知肚明,只是不会去详细询问第五旉究竟是如何针对的。而这次洪灾,陆家死了好几个人,他这才去问询,一问才知道,第五旉直接把人调去修补堤岸,抗争在洪灾第一线。 柴稷并不确定,死的那几个人里,有没有陆安在意的人。 柴稷顿了顿,说:“九思,关于陆家有人亡于水灾一事……我已敲打和责怪过第五旉了。” 主要是,其他人也就算了,你怎么把陆山岳也给带过去了呢! 先不说陆山岳是我老师,不太合适。就说他是九思祖父,他死了,九思去守孝了怎么办!守个三年,三年之后朝廷是怎样的光景,还适不适合改革,谁能知道。 第五旉这事真的做得太不懂事了。 陆安对此,只是先流露黯然之色,随即向官家表明自己内心并没有觉得其他隶民都可以去补江堤,而陆家就不行。 陆家的命是命,其他隶民的命也是命,百姓的命更是命! 重点表明:她虽悲痛,却能理解此事。 第67章 见陆安并没有因为江堤的事情和自己生分, 柴稷便放心说下去了。 “我爹在位时,进行过一次新政,你应当也知道, 那次新政以失败告终。当时绝多数大臣都说变法是与民争利,造事生非,我不能说他们错了,毕竟百姓的确被折腾得不轻。但他们也不是不知道, 新政为何失败。” 说到这里时, 肉眼可见地,柴稷心情变得不好了。 “朝廷发政令,说永不加赋,地方上就能谎称朝廷要加税。” “朝廷发政令, 说要造鱼鳞册丈量土地,地方上就能谎称朝廷是为了加税。” “朝廷发政令, 说以青苗法保护百姓不受荒年影响, 地方上就能谎称朝廷规定是百姓不管缺不缺粮食, 都必须来衙门借贷。” “如此阳奉阴违, 颠倒黑白,蒙蔽圣听,新政如何能好!” 官家桌上摆着一盘自颍州水浮陆转送来的桑葚, 在他盛怒拍桌下散落一地, 为地板滚上一层深紫。 他犹嫌抨击力道不够——这些话他往常憋在心里, 不与旁人说,纵然是第五旉这个看似最接近他的大总管, 也不知他心里是何等想法。 “那些大臣, 还好意思质问朕为何用宦官,宦官至少还能作为鹰犬, 为朕效力,他们除了和朕对着干外,还做了什么?” “朕问个策,他们一番话如同花团锦簇,实际上满纸废话,只说让朕做圣君,垂拱而治,怜悯百姓,国家自然会强盛。圣君,圣君,能落实么?朕还不如科举出题呢,至少学子为了高中,会绞尽脑汁答实策,朕这些大臣一个比一个精明,生怕朕真的做成了什么,割走他们的利益,让他们无法再舒舒服服做官。” “圣君?仁君?他们说的出来帝王该如何圣,如何仁么?知道该怎么让帝王真切了解百姓生活么?说的出来一个字,让朕多去民间走走么?知道百姓需要什么,小吏需要什么,官僚需要什么么?知道皇帝该怎么喂饱小吏,才能让那口肉汤流到百姓嘴里么?知道该如何打压豪绅,才能令百姓有喘息之地么?知道如今国库哪项收入多,哪项收入少,如何增多国库却又不会竭泽而渔么?这些有用的东西一个都没有!只知道左一句垂拱而治,右一句祖宗家法,嘴上再挂一挂不与民争利……全是空话!还埋怨朕行举轻佻,不似人君,朕端正了,那就真的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了!” 最让柴稷生气的是,这些人不是没有才华。不然科举策论这一关就过不去。 当初科举能出良策,当了官就脑子变石头了?依他看,是心肠变石头了吧。 什么与士大夫治天下。这些士大夫把天下当他们家了吗,到头来还不是只有柴家人辛辛苦苦东缝西补,试图把国库的窟窿填满? 那些士大夫只会像军官吃空饷一样,努力扒着柴家江山吸血罢了。 柴稷边说边气,胸膛不均匀地起伏。 陆安则坐在座椅上纹丝不动,只以关切与担忧的眼神看着官家,神情专注。 柴稷本来很是气恼,但扭头看到自己的骊龙之珠如此关心自己的情绪,怕自己气大伤身,便感觉那股暴怒的情绪在慢慢被抚慰,被安抚下来。 柴稷抬手按了按眉心,面上透露着倦怠与疲惫:“方才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陆安摇了摇头,只道:“官家的桑葚翻了,可需臣再去喊人拿一盘?” 柴稷慢慢舒展开拧在一起的眉毛,勉力一笑:“那便再来一盘吧。” 很快就有太监进屋,将屋内打扫干净,又送来一盘刚洗过的,散发着水果清新味道的桑葚。 经过这一系列的缓冲,柴稷的气也顺了不少,待其余人退去后,他的指尖轻击着木头桌面上擦不去黑紫,闲谈一般说:“九思,你擦过桌子么?” 陆安道:“看奴仆们擦过,他们竭尽全力去擦,但总会有残留。桌子脏了一两处还能要,若是全脏了,就只能劈去当柴烧,换一张新桌子。” 柴稷笑道:“若是人人都像九思你这么想就好了,可世上总有人守财,桌子脏了也不肯换,拦着别人换。这些人实在可恨。” 陆安却道:“所以,官家就以自己性命来作筏子,好换张桌子?” 柴稷眉尾一挑,反问:“怎这般说?” 陆安:“官家懂地理,不应当不知六月乃江河汛期。可官家还是留在了房州。官家既然知道厢军缺人,那便应该能想到江堤会因着厢军缺人而维修不好。”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65节 柴稷笑了起来:“九思,还是你懂我。” 虽然保康军的吃空饷一事是板上钉钉了,但其他军队可不好找这么明显的把柄。 但是皇帝因为洪灾险些出事,事后一查,发现是军队吃空饷,导致士兵不满额,进而导致江堤巡查人数不够,出了问题…… 这件事的性质当场就不一样了。 皇帝借此发难,彻查军队吃空饷一事,清理军官,谁也不能说什么,这也是另一种师出有名。 但柴稷还是解释了一句:“我非是置百姓性命于不顾,我下令让第五旉加大巡查江堤的力度,若如此还要破堤,只能说是天意。” 陆安道:“臣晓得。” 陆安又道:“臣还晓得官家想问什么,只是,实在惭愧,臣如今尚不知如何避免军官吃空饷,喝兵血这事发生。此事乃人性之恶,非寻常办法能解决。” 柴稷也不失望,反而安慰陆安:“不必着急。九思,今日我便与你交个底,我视你为将来臂膀,只等你东华门外唱名那一天,你还年轻,很多事务尚需熟识,不可能一上来就懂怎么治理地方。我与你还年轻,还等得起。” “谢官家。”陆安说:“不过,至少臣这一次,知道该如何将吃空饷一事处理得锦上添花。” 柴稷:“嗯?” 陆安:“臣以前听说过一事,巷中有数户人家,不知哪一户人家养了恶犬,日日在道上排便,主人家也不清理,致使旁人出行要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便踩了狗粪。巷中无人不抱怨。” 陆安:“后来有一智者灵机一动,先在墙上贴了一张大字,言:谁家不讲道德,管好自己的狗!你不管我就帮你管了!人来人往都看到了那张大字,第二日,他自己偷偷在纸上用另一种字体再写:你狗叫什么,关你鸟事,穷光蛋没钱搬走还管乃公的狗?再狗叫,乃公带狗去你门上撒尿。” 陆安:“那养狗之人看到这纸上的字,生怕自己替人顶了罪,反而约束起了自己的狗。” 这就是人性,如果是我自己写的,你随便骂,能听一句算我输。但我绝对不能替别人背锅! 说完这个故事后,陆安便明示:“官家,听闻你化身申王来房州,彻查吃空饷的意图早已被洞悉,‘申王’到房州的第一日,不知被哪一个军官送了一个盒子,里面装了枣梨姜芥四样食物,乃是其暗地里威胁申王早离疆界。” 柴稷听完后,喜道:“妙啊!好一个‘不知被哪一个军官’!好一个‘早离疆界’!” 柴稷:“我心里也清楚,这个方法有一个隐患,就是它针对的是全体军官。在这种重压之下,军官们可能会选择抱团。” 柴稷:“但是有了九思你这个法子就不一样了。便可将军官分而化之。” 吃空饷是大家都有份,但威胁皇帝可不是。 柴稷惊喜万分:“这哪是锦上添花,九思你莫要谦虚了,你这分明是雪中送炭!” 陆安为官家雪中送炭。 但却是为吃空饷的军官炭上浇雪,浇的还是两大捧。 她并不知道当日她给第五旉算的账本,其实是第五旉命人提前取来的保康军账本。 若是旁人来算,能算好,但是不至于一目了然。 但陆安算完之后,还顺手搞了个表格。你就是大老粗,也没办法睁眼说瞎话说自己看不懂。 这就使第五旉往军中一坐,似笑非笑看着被传唤过来的诸军官,表格往手边一放,底气十足的模样,令得诸军官心中打鼓?。 第五旉道:“某瞧诸位的账本,似乎有些问题啊——” 他捏起那张表格,慢条斯理地念。 “宝元元年,朝廷拨付与保康军的军费五十万六千贯,账面上支出四十九万七千八百贯,结余八千二百贯。然而,某寻人核算,实际用于军需开支仅二十一万八千五百贯,被侵占金额高达二十八万八千五百贯。” “其中,虚报兵员开支最为严重,拿了三十九万二千贯。此外,军械购置中以次充好截留差价一万六千五百贯,日常粮饷克扣二万八千贯,其他不明账目还有一万八千贯。” “宝元二年,情况愈发严重,账面上支出五十万三千五百贯,结余二千五百贯。但实际用于军需开支仅二十一万六千贯,被侵占金额高达二十九万四千贯。” “其中,虚报兵员所取金额高达四十万三千二百贯。军械购置中以次充好截留差价一万九千贯,日常粮饷克扣二万四千贯,其他不明账目还有一万九千贯。” “宝元三年,你们愈发肆无忌惮,账面上支出五十万一千二百贯,结余四千八百贯。然而,实际用于军需开支仅二十万九千贯,被侵占金额高达二十九万七千贯。” “其中虚报兵员拿取的金额高达四十万六千四百贯。军械购置中以次充好截留差价二万一千贯,日常粮饷克扣二万三千贯,其他不明账目还有一万九千贯。” “至于今年,你们更加猖狂了……” 第五旉敲了敲桌子,将表格传下去,不紧不慢地说:“你们拿了多少,账面做了多少,还需要某继续念下去吗?” “这是谁算的?” 军官们看着那张明细十分分明的表格,浑身冷得像一团冰坨子。 “说出来让你们去报复他么?” 按照官家和陆安的吩咐,第五旉看着他们说:“你们只需知道此人尚未及冠便可。” 军官们想说不可能。 未及冠的人统称童子,一个童子将好几年的账本理清?! 他们是栽在一个童子手上?! 但第五旉没必要拿这个事骗他们,一个个低头看着那张表格,神色惊恐,如见鬼神。 第68章 将此事半暴露出来, 是柴稷与陆安共同商议的结果。 “乾静。” “臣在。” 第五旉躬身。 便听官家言:“你是宫里人,亦是朕的鹰犬,朕信得过你, 才告知你此事——朕与九思日后欲行新政。” ——换句话说,这事如果暴露出去了,官家不会找陆九思,只拿他是问。 第五旉眼皮子跳了跳, 躬身听官家后言。 柴稷对他这没有说话的态度很满意, 微微颔首,又道:“可朕不希望来日起新政时,满朝文武因为他年幼而看轻他。你且先埋个钉子,好在日后挖出来, 让满朝文武知道九思是有真本事的。” 第五旉微微抬头,与官家的视线在这威严衙门中相会。官家没有笑, 面色严肃地看着他。 第五旉便懂了——陆安是真的简在帝心。 便垂首道:“官家且放心, 那日臣正好想喝一口鸡汤, 差了身边小太监去厨房, 无人知晓臣寻了陆官人查账。” 没人知道,就可以隐瞒过去。 天下未及冠者多如牛毛,恰好, 陆安并没有在人前显露过自己会算账的本事。当一个人又会写诗又会策论, 还懂棋艺, 通书法时,没有人会去相信他算账也能如此精通。 何况, 整个房州都知道他第五旉为难过陆九思, 不然陆九思早就脱离配所了,何至于还需要伪装成申王的官家法外开恩。 …… 第五旉收回回忆, 又看向那群面上表情崩裂的军官,状似和善地问:“如何?可还有疑问?” 军官们急出一脑门汗,但算账结果摆在那里,便只能喏喏:“没有疑问。” 有军官眼神闪烁,试探地问:“不知朝廷要如何处置我等?” 第五旉:“十倍奉还即可。” 军官们没想到会如此简单,登时大喜。 ——看来不用带着手下士兵哗变为盗了。 连忙道:“定还!定还!” 第五旉含着笑,说:“这件事了了,我们来说下一件事吧。” 军官们:“啊?还有下一件事?” “自然。这件事还更重要。”第五旉好像被他们的反应逗乐似地勾起唇角:“好了,来说一说,你们之中是谁胆大包天,得知官家来房州查吃空饷一事,便暗地里寄东西去威胁官家,让官家离开房州的?” 军官们吓得魂都没了:“ 天娘嘞!我们哪里敢威胁官家啊!” 第五旉道:“不是你们还有谁闲的没事干,给官家寄枣梨姜芥四样食物,命官家早早离开疆界?旁人可不怕官家来查。” 军官们当即喊冤:“甚么枣梨姜芥!这是文人才会的把戏,我们几个大老粗,根本想不到这种法子——不对!我们哪里敢这么做!” “这话,你们跟官家喊去。”第五旉冷笑连连:“再说了,你们是大老粗,你们身边可不止只有大老粗,谁知道是不是有人给你们出主意——官家如今正在气头上,他可是下令了,一定要彻查,你们之中究竟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第五旉说得信誓旦旦,诸位军官互相对视,眼中升起了些许对彼此的怀疑。 他们肯定相信自己没做这事,但别人做没做,那就难说了。 万一真有人铤而走险呢? 突然有人发现漏洞,连忙道:“但官家是今日才来的,只要查一查今日营中有谁出去就可以了。” “谁跟你们说官家今日才来的。官家以申王的身份,早就到房州了。” 第五旉话音刚落,不安蔓延在众军官心口。有人咽了咽口水:“所以,大总管你的意思是……” 第五旉轻轻“啧”了一声:“非要我说出来么?” “你们之中,有人弑君。” “咚!” 当场就有军官跌坐在地,撑着地面的胳膊不住在抖。 * 轻罪罚吃空饷,是为了避免军官逃跑。 ——大薪的军官可是真的能干得出来利益受损后,带着手下兵去占山为王的事情的。 所以,真正惩罚的大头在“弑君”。 而且,不止针对保康军。 在第五旉的暗示下,保康军的军官一下子明悟了—— 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保康军一支军马吃空饷,万一弑君的事情是其他军队干的,为了让他们背锅呢! 也不是真的想弑君,就是想吓吓小皇帝,没想到阴差阳错汉江真的决堤了,这才造成弑君的局面。 完全说得通啊! 说不通也得说通!弑君这个锅他们不能背! 于是保康军开始攀咬了。 开始抖出其他军队的情况了。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66节 开始拉别人下水了。 保康军炸了,其他军队也炸了。 其他军队的军官得知这个事情后,一边忙着表明威胁官家的事不是自己做的,并且怒骂这样做的人不得好死。一边赶紧把真正的士兵数量上交——生怕交晚一步担了弑君的名头,自己连着九族人头不保。 第五旉冷眼斜视着这一波乱象,又想到陆安那看着十分君子,实则出口便是狠辣招数的模样,禁不住感慨:“……真是狠啊。” 这么狠的人,又得了圣心,他应当想想后续该怎么办去向陆安赔罪了。 ——毕竟,他可是把对方得罪了个彻彻底底。 * 陆安收到了一份私下递过来的请帖,东道主是第五旉。 第一次,陆安没有去,明显不想和他虚与委蛇。 而第五旉能从一个小太监走到大总管的位置,一向能屈能伸。 第二次,他备了厚礼,亲自将礼物放到陆安的宿舍,为了避免出现在陆安面前惹人烦,人离开了,留下信件,声明厚礼仅是赔罪礼物,并非是认为陆安将礼物收下便是与他一笑泯恩仇,他随时准备着,待陆安向他提条件后,尽全力去完成。 陆安将礼物退了回去。 但陆安见了第五旉。 “这件事要揭过很简单。”陆安看着第五旉,只说一次:“当日你害我仕途,我心里对此有气。” “好。”第五旉拿出了刀,将自己的手放在桌上:“我是官家鹰犬,如今还有用到我的时候,我不可能自退官场。当日我害你仕途,今日我卸两根手指向你赔罪,可行?若我因此丧命,便是我死不足惜。” 陆安:“行。” 没有扭捏,没有推拉,陆安应得痛快,第五旉下刀也下得痛快。 手起刀落,两根手指滚落,第五旉面色疼到扭曲的那一瞬间,他用力咬住了口中塞的双层厚布,只余下浅浅一声痛哼。 陆安冷淡看着这一幕,视线如同没有感情的刀锋。待断指真的落下后,她才道:“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他日我们再针锋相对,那便是官场上的事了。” 第五旉已疼到说不出话来,只微点了下头,便告辞而去,尽快处理伤口。 而陆安,也自去寻房州通判,问那豪绅之事的后续。 “你说他们?”房州通判只要一想到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就忍不住为陆安鼓掌:“九思你这法子真真极好,我与知州一将免除徭役的风声放出去,当即就有豪绅前来询问真假,得知是真,当场便叛变了。” 陆安并不意外,浅浅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谈钱很俗,可天底下俗人才是多数。” 豪绅免除一段时间徭役所收获的利益,远远超过他们请人清理农田的花销。利益驱使下,反水很正常。 房州通判难得面带快意,笑道:“你是没看到,原本还在死守的豪绅见到同伙叛变后,破口大骂的样子,哪里像他们平日里自诩上等人时那副骄矜傲慢的模样。” 陆安眼中便也带上了笑意。 房州通判咳嗽一声,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其实我不该说这个,但是……想来还是问一问,官家那边,你待如何?” 陆安道:“顺其自然。” 接得十分流畅,似是她从一开始就想过的做法。 “顺其自然……”房州通判喃喃:“顺其自然也好。也许官家就爱你顺其自然。” 陆安没有接话, 房州通判沉吟片刻,叮嘱她:“但不论如何,面对官家,你且记着:当要时时小心,处处在意。帝王之爱做不得数,他今日爱你,明日便有可能因为其他事恨你,一定要谨守本心,切莫过于将官家的礼贤下士放在心上。” 他说这些话已是大逆不道,但房州通判是真的将陆安当自家子侄看待,咬咬牙,还是把这一番话说了出来。拳拳之心,日月可鉴。 陆安也领这份情,对着房州通判拱手一揖,道:“陆某晓得。” 又道:“接下来,我想领着州学的同窗,去和百姓一同翻土,清理田中杂物。” ——而不是看皇帝暴露了身份,就时刻守在皇帝身边谄媚。 房州通判欣慰地笑了:“你这样很好。有自己的操守。” 陆安再次拱了拱手。 房州的农田缺乏地利,还处于刀耕火种的时代,没有耕牛,没有铁犁,陆安便随着其他村民,拿起锄头一点一点地挖,一点一点地刨。 当一群年过半百的大儒捏着赵提学寄给他们的信,气势汹汹来到房州,要和陆安论一论这“心即理”有多荒谬时,看到的不是一个巍冠博带的高雅之士,而是一个穿短打,赤膊露腿,弯腰在地里搬运那些碍事的大石头小石头,到旁边做田界的粗野村夫。 大儒们一时哑然,此情此景,他们的坐而论道好像一下子被衬托成了无所事事的清谈。 第69章 不止是陆九思在田里, 田里还有其他郎君,看样子和陆九思的关系不赖。 他们全神贯注地干着农活,旁若无人地与陆安闲聊:“九哥!我现在可算是懂得你当初作的那首劝农诗的意思了。” ——这竟也是一位陆家人。 有大儒很纳闷儿, 问听过自己课的学生:“什么劝农诗?” 那学生就开始背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众人皆怔。 再看那认真弯腰从淤泥里拖捡石头、树枝的陆九思,情绪已然不同。 陆九思似乎也看到了他们。本以为对方会上前询问, 但对方也只是看了他们一眼, 便继续干活了。 大儒也没有上前,只是站在田边看他们劳作,不知在想什么。 大儒不动,学生们摸不准他的意思, 便也没有动。硬生生站了一盏茶的时间,发现田里完全没有人过来搭理他们, 便有学子咋舌:“这陆九思好生傲慢。” 大儒却摇头:“静坐常思己过, 闲谈莫论人非。讲文, 你方才过了。回去后自抄《离骚》二十遍。” 这学子陡然正色起来, 恭恭敬敬一作揖:“学生受教。” 大儒又问:“可知我为何让你抄《离骚》?” 学子垂首,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大儒微微颔首:“你学业不错, 可方才那话……其实傲慢的是你。” 别人在田里劳作, 你在田边站着看, 还要埋怨人家不放下锄头过来询问你有何贵干,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学子羞愧万分:“是。” 大儒道:“好了。陆九思在喝水了, 我们可以过去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过去, 陆安先对着大儒作揖,温声询问:“老人家可是有事相寻?” 这般君子做派, 实在衬托得方才背后道人是非的学子小人行径。 宋讲文感受着同行人侧目时那微妙的目光,面红耳赤,几欲以袖遮面。 大儒面色和缓,竟也回以一礼:“陆九思。我听闻你提出‘心即理’之念,欲听你讲学,不知可否?” 陆安那一拜,是小辈对长辈。 大儒这一拜,是读书人见读书人。 陆安坦然收下这一拜,只道:“待我先将这片地清理干净。” “此事易为。”大儒说完,便面向自己的学生们:“讲文,你速去借取箩筐。取来后,你率一二十人清理断木碎石。” “藏锋,你将我们来时所驾牛车驶过来,待箩筐满后就运走。” “希阔,你也领一二十人,去借取农具,平整土地,开沟打垄。” 吩咐完后,大儒又道:“若是有不想做的,可直接打道回府。” 老师都这么说了,谁会这个时候没眼色直接离开。 干活吧。 于是一个个或愁眉苦脸,或神色平静,或面带好奇地找来绳子将衣袍一扎,开始弯腰去清理断木碎石。 看着是很简单的活计,但要从淤泥里把这些东西捡出来,持续弯腰起身,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宋讲文都不敢去照铜镜,看自己面色有多惨白,腰一动就酸,但他咬紧牙关,一声都没吭。手上脸上都沾了不少泥,脚上腿上还不小心被锋锐的石头划出几道伤痕,他看了一眼在实打实做事的陆安,硬是一声也没叫唤。 这地一下,就是两个时辰。 太阳已慢慢挂在了天际正中央,远处屋舍上似有炊烟扬起,不知是哪户人家误了晨炊,中午了才开始做饭。也有可能是土地旱热,正蒸腾暑气,干活的人隔着汗水模模糊糊去看,便误以为是炊烟。 但不管怎么样,宋讲文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这时候他不想讲究什么文人要少吃肉多食素食了,他只想大口大口吃肉,最好是油水十足。 “九哥!”田外有小郎君清朗的喊声:“饭来了!” 宋讲文差点喜极而泣。 他的同学们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个肚子饿得咕咕叫,看土里四跳的虫子时,两眼硬是冒了绿光。 陆安宣布开饭。 ——当然,来帮忙的大儒们以及众学子也有份。 宋讲文摇摇摆摆地从田里行出来,吸一下鼻子都感觉气流入喉咙与胸腹,激起一片火辣。 待走到田垄上,那真是一屁股坐下去,谁还管会不会弄脏衣服。两条腿一直在发颤。 但是等休息一会儿,喝了几大口水,再看自己和同窗们打理出来的那一块清爽田地,突如其来的成就感涌上心头。 “吃饭了!”陆十五郎招呼他。 劳作之后享受的饭食是白米饭配油炸小鱼。 十五郎陆寰专门找人去溪里捞的小鱼苗,清洗干净后,放锅里炒,炒得全部干透了,拿盐、油、姜末一拌,再一炸,香得人魂都要飞了。 他也不看别人,只偷偷观察着陆安喜不喜欢,看陆安吃得香,这才眉开眼笑,在心中把这道菜加在常见食谱上。 突听陆安喊他:“十五郎!” 陆寰立刻放下自己的饭碗,行过去:“九哥,怎么了?” 陆安问他:“这么香的炸小鱼,你可孝敬过祖父了?” 陆寰微妙地沉默了。 陆安便也轻咳一声,道:“装一些送去给祖父,还有各位长辈。”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67节 陆寰连忙道:“好!我这就去!” 他饭没吃完就走了,孝义九郎坐在原地继续吃饭,屁股都没动一下。 还真别说,孝心外包的感觉就是爽。有了小弟之后,陆安只需要动动嘴皮子,自有人替她行孝,而且旁人还不会觉得她不孝顺,只会觉得她做什么事都能想到长辈。 午饭吃完了,稍微休息一段时间,又投入到下午的劳作中去。 捡石翻土,汗如雨下。 一直做到太阳下山,陆五郎放下农具,替陆安宣布:“今日便做到这里。可以听先生讲课了。” ——连称呼用的“九哥”都顺势换成了先生。 等人坐齐了,陆安坐在田垄上,开篇就讲:“心即理,这心,非是指人体内跳动的心脏,而是人的想法与意识;理也非是道理,而是人之本心。心即理非是向外求,而是向内求。” 这些话,在来之前众人就听过类似的了,倒也没有瞪眼愕然。 只是有人开口打断:“但‘致知在格物’乃先贤之语,你是要说先贤错了?” 陆安并不意外有人会这么说。 大伙儿都心知肚明,这群来者说是来请教“心即理”,实际上就是来踢馆的。 陆安道:“我并未说先贤错了。” 陆安直言:“我也曾格物,也读《礼记》念《大学》。” 她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始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这一番话说出,不管是问话的学子,还是旁听的文人,乃至前来质疑的大儒们都是双眼猛然一亮。 “是以《大学》始教”前面那几句,是《礼记》大学篇的原句,后面则是对那几句的补充和理解。 而《礼记·大学》中是缺乏了对“格物致知”的详细阐释的,仅以“致知在格物”一笔带过。 陆安这一解释,可以说是直接将“格物致知”的理论系统化,形成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条: 即物穷理,积累贯通,豁然开朗,心体明澈。 她这一补充。不仅使《大学》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逻辑更加严密,还构建了从认知到实践的完整哲学框架。 这就是现在“格物致知”最缺少的东西! 他们并不意外陆安会对“致知在格物”有所理解,毕竟你想反对一样东西,那必然是要先了解了才能反对。 但他们完全没想到,陆安能理解得这么深,这么透彻。 这几乎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做不到的总结。陆九思就像经验老道的屠户,将一具兽尸皮毛是皮毛,骨骼是骨骼,血肉是血肉,筋膜是筋膜地细细分开,摆给其他人看。 大儒腾地站了起来,他一把握住陆安的手,表情激动万分:“别琢磨你那‘心即理’了!继续钻研‘致知在格物’吧,你才十七,就已有如此深刻的见解了,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你会光芒万丈的!” 陆安当然明白她继续钻研下去的未来会有多光芒万丈,甚至比这大儒还明白。 毕竟,刚才那段话来自朱熹。 但是陆安以后要走的路,注定让她不可能走理学路子。 理学所解释的“致知在格物”,完全和现代科学相反,不注重假设也不在乎实验,更很少做实地观察、科学归纳。 就是停留在思辨层面。 陆安不能让自己停留在思辨层面,她的长处就在现代科学,就在假设,就在实验,就在实地观察和科学归纳。 所以,在大儒诚挚地握着她的手,满脸“你忍心让我一个老人家失望吗”的表情下,陆安面无表情地把手硬抽了回来。 对不起,忍心。 第70章 陆安微笑:“我们再来说一说心即理。” 大儒嘴巴张了张, 又默默闭上。 他开始说服自己:既然陆九思已经决定要走上另一条路了,那必然不会很大方地把自己对理学的感悟分享出来,但是只要他说“心即理”, 言语中必然脱不开对理学的想法,我只需要在大量“心即理”中把那些对理学极为重要的东西挑选出来就可以了。 他不是背叛理学!他是忍辱负重! 大儒迅速坐好,认真道:“还请先生继续。” 陆安没有推脱:“而我之所以说我并未认为先贤是错,是因为先贤本质上并未梳理出‘致知在格物’的定义, 既无定义, 何来对错?如今之世,他人能释意何为格物,何为致知,我便不能?” 又有学子看她, 眼中满满的探寻:“当世能释意格物致知者,皆是大儒, 你是认为你的学识已超大儒?” 陆安这一次却不谦虚了。 郎君对这一问泰然处之, 沉稳之中却又因自身学识带着些许强硬:“其他学识陆某不敢多言, 但只论‘致知在格物’这一句, 陆某自认对其理解并不弱于当世诸位先生,若如此便是大儒,陆某认这名头又何妨?” 这话一出, 顿时压下所有不满。 这学子想到之前陆安说的对于“致知在格物”的补充与释意, 再看到自家老师都对那释意推崇备至, 再不情不愿,也只能认同这个话。 ——不然你把其他同样研究“致知在格物”却说不出这个释意的大儒置于何地? 学子们满头大汗, 只能道:“是我等无状, 不知先生可愿继续说?” 陆安就继续了。 “格者,正也, 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 “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 “心即理,亦是格物。我欲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将心中错误的欲望、情绪、观念、意识、思想格正,又怎能说这并非’致知在格物’?” 可这确实跟现在的理学大致意思相背。 甚至可以说是挖理学根基! 有十数名学子本就非常不忿陆安那“心即理”的思想,如今忍无可忍,冷然起身,愤而离席。 他们确实是为了辩倒陆九思的妖言而来,但如今明显短时间内辩不倒了,难道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听其妖言惑众吗! 听多了,影响科举,导致他们落榜了怎么办! 却也有学子听得双眼发亮,陆九思的声音称得上轻柔,并非雷霆之势,吐出来的话语却是拨云见日,那些词句几让他们颤栗,拼尽全力才没有当场改换门庭。 但是旁边偷听的赵提学却已听得是抓心挠肺地痒,连连不断地点头。 他本就是性情疏狂的人,理学对格物的见解是要把万事万物中的理一一研究透彻,他对此十分不耐烦,却仍受困世俗,茫茫然不知如果不去行这条路,那该步向何方。 但陆安的话,给他指出了一条新的方向。 何必格真实之物,格心中之物亦可。 儒学学到最后,不就是为了明心见性吗! 陆九思说的完全没错啊! 他悟了! 他终于悟了!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赵提学猛地从旁边冲出来,然后对着陆安下拜:“九郎,夫子曾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今日听九郎一言,胜读十年书,还请九郎收我为学生,使我能常伴先生左右,聆听先生教诲。” 赵提学还悟了。 他之前就不该纠结什么自己年纪大,陆安年纪小,不能拜师。 有什么不能的!达者为先!又不是年岁为先! 赵松年啊赵松年,枉你自诩潇洒,还是未能逃离这世俗伦理。 稍作自嘲后,赵提学发出惊天言论:“我如今尚为官身,不好擅离职守,先生且等我,我这便去与官家言辞官一事!不论先生收不收我,我赵松年亦立誓,追随先生左右!” 至于会不会因此被有心人说他给陆安科举透题……别闹,以前他确实担心这事,但现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陆九思靠他透题才能榜上有名?这是侮辱谁呢! 赵松年丢下辞官这话,便直接席地而坐,打定主意要先把整场讲座听完。 而赵松年的举动,令得在场一些学子眼神闪烁起来,竟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陆安又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便是三纲领。” 那大儒听到这段话,大致猜到陆安要释意这句了,立刻正襟危坐,严肃又求知地望着陆安。 陆安道:“私以为,《尧典》中,‘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 “而‘止于至善’,这至善,便是心之本体,是内在良知之致极,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的体现。” “这三者当为一体,若要达到至善的境界,需要将人人本有的道德本体,向外发用,表现为对百姓的仁爱关怀……” 宋讲文脱口而出:“便如《尧典》所言: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陆安赞许地点头:“这便是’亲民’。” 宋讲文勾了勾嘴角。 勾到一半,感觉不对。 等等,他不是和同窗来踢馆的吗? 扭头一看,果见不少人对他怒目而视。 宋讲文移开视线,一脸平常地继续听陆安所说。并且在心中努力说服自己:怕什么!大儒都在聚精会神听了!他说个见解怎么了! 而大儒们,其实是在疯狂挑拣里面的知识,试图化为理学。 这三者一体,可以是万物一体! 还有“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三者一体,这与“内圣外王”结构不是十分相似吗!内在修养与外在实践实现统一!他们理学就讲究内圣!讲究道德的自我完善啊! 还有“外王”!理学的“外王”就是引君于道!那没错嘛!将他们的内在修养外放,引导君王走上理学之道,这就是一体化啊! 好! 抄了! 大儒们光顾着吸纳思想,化为己用,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根据地在被侵占。 ——完全没有注意到学生们在向他们投来求助的目光。 学生们再有思想,却也不及大儒坚定自身。他们听着就感觉……诶!怎么陆九思说的话那么有道理呢? 听着好像没问题啊,这些知识。那我们是继续听陆安的,还是听老师的啊?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68节 人心一旦开始动摇,便会无意识地层层加码,最后彻底倒向另一方。 尤其是,陆安特意选了王阳明心学中运用了儒家经典的句子。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就是朱熹亲自来和王阳明辩论都未必讨得了好,更别提这些还生嫩的学子了。 既然没有得到老师的回应,学子们只能忐忑地继续听下去,一听,就入了迷。 陆安说,孝亲、忠君、信友、爱民这些美好品质,其实本来就存在于人心之中。 学子们内心大赞:是这样没错啊!我们心里就是存在着这些美好品质! 陆安说,你一定是饿过了,才知道这个叫“饿”,冷过了,才知道这个叫“冷”,真切疼过了,才知道这个叫“疼”。这就是知行合一。 学子们一听这个大白话描述,特别认同:是啊!肯定要先经历过一件事,才能和自己认知的道理相结合。原来这就是知行合一啊! 陆安还说,你自己的心便是你身体的主宰。 学子们一思考:诶?好像也没错啊? ……等等?怎么感觉陆安说的都没错啊? 一场讲座下来,学子们视线垂下,盯着地面,只有身体还跟着大儒们行动,向着陆安道谢且拜别。 行出一段路后,有大儒看到自己学生中,有一些人十分心不在焉,频频回望陆安所在,便叹气:“刚从人家那儿学了‘知行合一’,如今怎做不到呢?” 便有学生心情动荡,向着大儒弯腰一拜,转身向着陆安奔去。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一共二十二人,回到了陆安身边。 其中就有宋讲文。 他为首,恭恭敬敬对着陆安一揖:“请先生容许我等留在先生身边,记录、学习先生言语。” 陆安说:“跟在我身边,要实地做事,就像今天下地,很辛苦,你们确定吗?” 有两人稍作迟疑,拱手离去,余下二十人寸步不移,已是说明了一切。 陆安又说:“我接下来几日,除了清理农田,还打算去做豆油,你们确定要跟着我?” 大薪已经出现豆油了,只是还在小范围内食用,而且味道很难闻,绝大多数时候都用来做灯油照明。 而跟着先生做灯油,能学会什么呢?他们又不缺灯油。 于是又有四五人打退堂鼓,最后只剩下十五人。 第71章 陆安很清楚做事先定调子的重要性。 “我做此事, 是为了让百姓吃到更便宜的油。” 在去做豆油的路上,她耐心地将做此事的目的告知众学子:“这些时日,我参与赈灾, 走访民间,知晓百姓每人每日用油大致在一两九钱八分左右,将近二两。洪灾之前,膏油价钱大致在七文到八文一两, 灾后这些时日, 价钱已翻数倍,一两油大多在三十文左右。” 有学子声音猛地拔高:“百姓每日花六十文买油,这怎么行!” 陆安点头:“是的。据我所知,不少百姓已是直接以水煮肉与菜, 少见油腥。” 学生还是一群比较单纯的人,听到这个情况, 皆是面露不忍:“这可如何是好?州尊不曾抑平物价吗?” 陆安解释:“州尊前些时日差人去外地购油, 应当在回程路上了。通判以工代赈, 百姓给官府做事, 日支米二升半,油二两,盐一两, 钱二十七文, 亦能满足每日吃用。” 学生们长舒一口气:“那便好。” 陆安便接着说:“灾时油价非常价, 如今我只说常价,膏油价钱七文到八文一两, 百姓每日吃油都得十四文。” 又不能不吃, 油水不足没办法干活。 众学生静静听着,等先生下文。便听陆安问:“你们可知我大薪有哪些食用油?” “猪脂!” “大麻油!” “胡麻油!” “豆油!” “荏油!” “大头菜油!” “苍耳子!苍耳子也可作油!” “还有鸡脂!” “白鹅膏!” 众说纷纭。 陆安道:“不错, 就是这些。那倘若由你们为房州百姓挑选可食之油,你们会挑选什么油?” 学子们开始陷入思考。 房州野兽虽多,但绝大多数野兽身上脂肪都不能食用——至少在这个时代不能食用。 赵提学想了一会儿,边回忆边道:“胡麻油吧。” 陆安又问缘由。 赵提学回道:“我常在汉水两岸游走,两岸平原多种胡麻。胡麻多,取油便多,油多,售价便会下降。” 陆安点头:“正是如此。但是房州平原不多,若要从其他州运胡麻油过来,商贾为了弥补运输花费,售价便低不下去。只能说,它比其他油脂便宜,却不是最便宜,最适合房州的油。” 有学子便说:“房州焚山而耕,常种粟豆,这便是先生想要向百姓推广豆油的缘由?” 陆安向这学子投去赞许的目光,问:“不知如何称呼足下?” 学子面上带着惊喜之色,立刻道:“先生言重了,在下复姓司马,单名一个疏字,疏疏落落的疏,字希阔。” 陆安便唤他的字:“希阔所言不错,我正是因此,想要推广豆油。大豆本就是房州田地中常见之物,商贾售卖豆油,便不敢售价过高。” 陆十五郎道:“但豆油有臭味,大多数百姓都不愿食用。” ——他学做饭的时候,正好了解过这些油类。 尤其是房州膏油价格又不贵,一两油才七文钱,大多数百姓都能负担得起,这种情况下,百姓会更倾向于满足味蕾的食用油。 司马疏也说:“先生容禀,学生家中是卖豆腐的,也一并做豆油,这大豆榨油又累,所出油量又少,只能做灯油,其数量供应不起多数百姓食用。” 陆安点头:“这事我知晓。我格过豆子,每石得油才十斤左右,的确比较稀少。” 众学子一听陆安这么说,脑子转得特别快:“先生可是有提升大豆出油数量的方法?” 陆安笑了笑:“有。大约能从十斤提到十八斤。” “提了八成?这么多?!”其他人冷静不下来了。 更是想到之前提前走的那五个人,心里为他们哀悼三息。 但凡之前陆九思提一下他有能力让大豆出油率提升八成,那五个人绝对不会走。 光是脚趾头想想,参与进这件事里能给自己的名声带来多大的好处了。 ——这要是放在现代,学生们早已喜极而泣,必然要上网炫耀:遇到神仙教授了!有百分百成功的项目,她是真把学生带上啊! 而觉得这个项目很一般,提前离去的学生,肠子都悔青了。 赵提学断言:“若大豆出油真能变为一石出油十八斤,油价便会大跌,如此,纵然豆油再臭,也会有很多百姓食用。” ——之前觉得不能忍这股臭味,完全是因为豆油还不够便宜。 一个一室房租金四百但没有厕所,想上厕所得去三十米外的公厕,老百姓宁可咬咬牙,住月租八百的房子。 但如果它月租金八十呢? ——历史上的大豆就是这样,明朝之前,大豆出油率低,基本没什么人拿豆油当食用油,到明朝时,榨油技术得到了提升,大豆出油率变成一石九斤(换算成宋斤就是十八斤)后,就算大豆脱臭技术还没有发明出来,豆油也一跃而起,成为了明朝上等食用油之一。 “是这样。会有很多百姓去吃豆油。他们能拿更多的油去吃炒菜,而不是只能食用添了一些油的煮菜。” 陆安远望,慢慢露出微笑:“油坊到了。” 众人随之望去,便见道路尽头,流水潺潺的河边,屹立着一座很寻常的院落,空气中隐隐约约能嗅到豆腥味。 往日里闻着很臭,但此时此刻,刚听完陆安的话,众人再看这座普普通通的油坊,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他们踩上那一层来自数、十、百年树木落下的深秋叶片,慢慢走向那油坊,似乎是一条道路的起始。 陆安再一次发问:“入我门下会很辛苦。我不喜欢你们表述一件事情的时候,仅有似乎、也许、大概这样的用词,我喜欢‘膏油价钱大致在七文到八文一两’,喜欢‘汉水两岸多种胡麻’,喜欢‘房州焚山而耕,常种粟豆’。” “或许你们并未听过我在汉水边上,雅集之中,讲过的一篇策论。我如今也并非想再讲一遍,但其中四个字,需要我与你们一同牢记——” “这便是:因地制宜。” “你们会需要在面对一个问题的时候,去搜寻现况、去走访百姓,不以个人经历体验武断确定一个事情。这样会很累,若不能坚持,现在转身就走还来得及。” 此时,众学子才猛然意识到,一路行来,陆安的许多措辞中,都带着大量的数字。 为什么他们听到陆安说能把豆油产量提升八成,只会激动兴奋,而非质疑。皆是因为那些数字,让他们从心底坚信陆九思绝不会无的放矢。 赵提学第一个说话:“听你这么说完,我更不想离开了。” 宋讲文第二个说话:“我从先生身上,真切看到了匡扶社稷的希望。” 陆寰第三个说话:“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想法,我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但我想暂时跟在九哥你身边——我想,应当不是我们错觉,跟在九哥身边,我能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说了自己的想法。 总之,现下无人离开。 也许以后还会有人离开,以后也会有新人加入,但不论如何,从今日起,陆安有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套班底。 这套班底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压榨豆油。 * 这是一个专门做豆油的油坊,坊主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见到那么多读书人进入油坊里—— 选出黄豆。炒熟黄豆。上槽碾末。蒸锅包饼,上圈装榨,木槽打榨,沉淀沥油。 他们做着很累的榨豆活计,忍受着空气里臭腥的豆味,凝视着楔片对豆末产生挤压后,流出的灿金清油,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他们快乐地压榨了一天一夜的黄豆,重复着那些枯燥的劳动,热情洋溢的精神却始终流淌在空气里。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69节 当一天一夜后,他们用这种全新的榨油方法榨出上百斤的油的时候,当这个称量结果出来后,油坊里瞬间溢满了人们的欢呼声。 以前的豆油从来没有这个出油量。 他们更加坚信,自己的确在做一件有利于天下百姓的事情。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足以压过(肉)(体)上的疲惫。 “只需要五个劳力,便能用这个方法榨出大量的豆油。” 他们兴高采烈地讨论:“一户便是五口。哪怕家里没有那么多壮劳力,两户、三户人家,便能运作起一间油坊。” “将这个方法传播出去!豆油的售价便会一低再低,百姓就能顿顿吃炒菜了!” “哎呀!你这就是犯了错了,不听先生讲话!炒菜除了油,还要有炒锅,你知道一个炒锅多少钱么?你知道为什么售卖家当叫砸锅卖铁么?你都没有考察过,就说百姓有豆油就能顿顿吃炒菜,这可不行。” “嘶——确实确实!多谢哥哥,弟弟受教了。” “我有一个主意!我们可以一步一步来,既然油的问题解决了,就可以想法子去解决铁锅了。” 陆安倚着门柱,看这群学生开始讨论起如何让铁锅的价钱能压低到百姓可以随意购买的程度,神情却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好似改良榨油方法,使百姓桌上多有油腥,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陆沂舟看了陆安一眼,眼底带着担忧:做出这般成就,三姊姊到底困于什么,才会不欢喜呢? 无人知晓,穿越者在想她无法归去的故乡,她穷极一生,也许只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有那么一丝与故乡相似之处,来供她怀念。 心怀天下的穿越者或许不少,但陆安并不在其中,被迫离巢的鸾鸟私心太重,只想将这天下,一枝一叶搭建成她所熟知的鸟巢。 第72章 陆安和她的学生们开始售卖豆油。 经过民间走访与相互商讨后, 众人开始给豆油定价。 “佣力工钱日付30文。油坊需五名佣力,便是150文。” “而五名佣力一天一夜便可使油坊获油百斤。” “一石大豆出油18斤,那倒推一下, 百斤油便需要差不多五石半的大豆,大豆154文一斗,一石就是1540文,五石半就差不多是8562文。” “一日成本便需要8712文。” “豆油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 那便一两豆油售卖六文钱, 只赚半文钱,大伙儿觉得如何?” ——佣力工钱是考虑到那些大商贾雇人榨油。但很多家庭作坊,并不需要付出那么多工钱。 而且,百姓可以自己种植大豆, 不需要去市面上以市场价购买,这一部分的成本亦能挤压。再加上米、面、柴、炭、油这些, 在大薪属于免税商品, 百姓售卖这些不需要交商税, 就能减去商税成本。 陆安等人便是希望, 通过小作坊的低成本优势,或者百姓自行榨油的可能,迫使大商贾无法抬高价格, 从而将豆油长期稳定在六文钱一两, 甚至更低。 现在市面上的油价是七到八文一两, 算七文,也才便宜一文钱。但是别小看这一文钱的购买力, 可以去买35斤马粪肥田了。 ——发酵之后, 大致能肥一分地。 当然,只有这样还不够, 小作坊自己也会抬价,所以,还会有官府抑平物价,成本不高,就代表官府也能拿出大量豆油,在价格被抬高时,迅速把新豆油投入市场,只卖六文钱一两。 * 在学生们卖力的吆喝下,很快,油摊前围满了百姓。 “六文一两?真的是六文一两?” “不可能吧,怎么会有这么便宜的油?” “吃了不会坏肚子吧?” 百姓们窃窃私语,又想要掏钱去买这个便宜油,却又纠结于这豆油会不会质量不行,想买又不敢买。 司马疏想起来自家卖豆腐的经验,立刻掀开油桶,勺了一勺油出来,举给百姓看:“你们看!这油是不是看着很漂亮?” 油勺中,豆油亮着一层淡淡的黄色,瞧着就是上品。 人群已有骚动。 陆寰借了个小锅来,直接当场切了一大块兔肉,就着豆油一炒,片刻便有香气弥漫。 “来!大爷大娘!都试试这油炒出来的肉!” 一人一小片兔肉,挤在前面的百姓把那兔肉吃进嘴里后,赞不绝口:“这肉炒的真香!”再看那豆油,蠢蠢欲动:“这油瞧着也是好油——小伙子,真的只卖六文钱?” 有猎户似乎也想吃兔肉,但等他抢到筷子的时候,兔肉吃完了,一筷子下去夹了个空,索性直接将碟子底的油一滚,嗦了筷子,在其他人的骂声中,大声喊:“这油给我打二两!香死我了!老子回去就拿它炒肉吃!” 司马疏便十分高兴地说:“好嘞!二两油,十二文钱!阁下请收好油。” 猎户摸出十二枚铜钱,往摊子桌面的钱篓子里一放,接过装油的竹筒晃了晃,掂了掂,试了一下分量,转身就走,然后过了一条街,从陆安那里拿了自己的工钱。 而有猎户的打头后,百姓确信这是好油了,于是赶忙开抢。 “给我打二两!” “我要五两!” “谁挤我!” “别踩我脚!” “这边三两油,别忘了!” 吵吵嚷嚷,拥拥挤挤,人们生怕说迟了,这么便宜的豆油就买不到了。 但他们也不敢多买,怕受骗上当,一人买个一两天的份儿,回家做菜试试。 短短一炷香时间,豆油被抢了个精光。 有人没抢到,嚷嚷:“明天你们还卖油吗!” 司马疏赶忙回答:“不卖了!就卖这一天!” “就卖一天?那你们出来做什么买卖啊!一天能挣几个钱!” “我们不想挣钱,这是先生安排给我们的课业——足下真喜欢这油,不如我教足下怎么榨?成本不高,我这一两油,只挣半文钱。” 听得周围百姓都震惊了。 这是我们能听的吗? 这种赚钱的本事,你们说送就送? 司马疏解释:“我们不缺这个钱,今日只是在做课业。这不算什么贵重东西。不过你们如果不要,我们就收摊了。” 做课业是假,想白送才是真,但也不能太上赶着,很容易引起百姓警惕。 百姓们定睛一看这些卖油人,这才注意到他们衣服整洁,还绣了暗纹,瞧着就不缺钱模样——当真是公子哥出来摆摊。于是秉着便宜不占白不占的想法,立刻道:“要!我想学!” “我们也要!” “还有我!” 本来快没人的油摊,再一次被围得水泄不通。 陆安的学生们将百姓带到了那象征着希望的油坊里,向百姓演示了该如何获取大量豆油。百姓动作很快,第二天便有大量油摊在坊巷桥门还有一些隐僻地方支起,避免被行会发现,强迫加入油行,那可是要缴纳免行钱的。 …… 自从那一日吃过陆安给的糖,小蛋对于那甜甜的滋味念念不忘。 今天,奶奶给了他十四文钱,让他去卖油的那里看看油价有没有恢复,恢复了就打二两油回来。他们家只有一老一小,没办法去给官府做工领取米油,只能咬牙去买那贵价油,省着吃。 小蛋怀里贴着拿十四文钱,只感觉自己被委以重任,紧紧绷着脸,跑去卖油郎那里,就听见对方叫卖:“豆油!豆油!六文一两!童叟无欺!” 村里人都挤在卖油郎那里买油,小蛋也挤进去,按照奶奶吩咐打了二两油,剩下两文钱买了一块饧(就是糖),舔着吃,回家后告诉奶奶:“卖油郎还给回我一文钱。” 钟婆婆有些吃惊:“油价怎么这么便宜啦!六文半一两!发大水前可都要七文!” 小蛋砸吧着嘴,说:“卖油郎说了,说现在大豆榨出的油比以前多了很多,豆油就卖得更便宜了。” 他其实不是很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把这话记住了,回来鹦鹉学舌给奶奶听。 钟婆婆“哎呦!哎呦”地叫唤两声,双手合十,对着天地拜拜:“老天保佑!以后买油都是六文半一两!不要再升了!” 拜完后,提起油瓶:“小蛋,来,奶奶给你煮肉吃!这次加油煮!” “哦!!!”小蛋一蹦三尺高。 * 人群往来,百姓拎着满满当当的油瓶归家,面上笑容灿烂无比。 水灾过后,泥泞扫净,道路也好似格外好走了不少。 但房州的灾情是缓解了,位于海边的温州又起大风,使得海水溢向岸边,溺死了二万余人。 柴稷在画画。画画能使他静心。 两个时辰过去,一副简画完成,他弹了弹袖子上沾到的朱砂,略觉奇怪:“九思还未到么?” 有那小太监上前答话:“陆郎君已到了一盏茶的时间了,如今正在厅中侯着,官家可要宣见?” 柴稷面带不悦之色:“往后不论是我见九郎,还是九郎来见我,不论我在做什么,都要第一时间禀告与我。” 小太监深吸一口气,把震惊之色压下去,连忙道:“是。” 柴稷也没让小太监将陆安请到圣前,而是自己去前厅,与陆安说了温州之事:“漕粮已运至温州,灾情已有缓解,但仍有十余万灾民无数安身,只怕会酿成大祸。” 陆安想了想,说:“臣记得往年可将灾民招入厢军……莫非朝廷今年无饷可发?” 这已经是大薪常见操作了。有灾民就招他们进军队,来缓解灾情压力。 ——就这样,大薪不冗兵谁冗。 柴稷咳嗽一声:“今岁灾情频发,是困难了一些。” 陆安想了想,又说:“或许可以尝试将灾民分给其他州府。” 柴稷:“不成,涌入太多百姓,反而会使其他州府也出乱子。” 陆安却道:“若是那个州府需要大量壮丁呢?” 柴稷一愣,问:“什么州府需要大量壮丁?” 他这个皇帝怎么不知道这事? 陆安回忆着自己之前记录的矿脉图,道:“臣以往病弱,常年待在家中,只能看一些杂书。”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70节 柴稷点头。 他记得。他还记得那本《本草纲目》就是陆安从各处医书中收录的方子整合而成。 “臣隐约记得,在莱州地方志上,发现其中有金矿。” ——莱州在现代那可是名副其实的黄金市。 “臣还记得徐州地方志中,记载了石炭矿、铁矿。尤其是石炭,臣记得其在州之西南、白土镇之北能寻到。” ——最先发现和开采徐州煤矿的,是时知徐州的苏轼,他就是翻了地方志知道徐州有煤矿,四处勘察,在州之西南、白土镇之北,发现了一个大型煤矿。 “臣还记得延安府有石油可以开采。” ——那是明朝笔记小说里记载的,但是现在也可以去寻找一下。这些矿产资源形成都得百万年计,明朝有的,宋朝也肯定有。 柴稷听到金矿时,呼吸已然加速。 听到石炭矿铁矿时,眼中已见红丝。 再听到石油,直接打了一个激灵,激动万分:“朕这就下令!立刻让这三处知州去勘察矿脉!” 灾民有地方安置了。 国库也有新的矿产收入了。 柴稷欣喜若狂:“九思!你可真是朕的福星!” 第73章 “这陆九思是哪来的灾星?!” 哪怕当着负责宣读手诏的中书舍人的面, 徐州知州也要骂。 “三言两语让官家往徐州分五万灾民?那是五万张吃饭的嘴!不是五万头猪!” 徐州知州甚至打定主意:他要抗诏! ——大薪官员有这个底气。皇帝绕过司法程序,私底下下达的诏令,官员完全可以选择拒不执行。 除了抗诏外, 徐州知州还准备转头就上书,把这事告知御史,请御史弹劾那陆安陆九思。 这人简直是在胡闹!视家国于儿戏! 然后,中书舍人就说了:“崔知州当真不要那五万灾民?” 徐州知州:“还请舍人禀告官家, 请官家见谅, 臣惭愧,实在要不起……” 中书舍人遗憾叹气:“也行,虽说你这儿快入冬了,本想着有五万灾民挖石炭, 能使徐州百姓不受冬寒。但既然你要不起,那你就和延安府那边换一换, 他们用五万灾民挖石油, 你拿三万挖石炭, 应当也够用了。” “……舍人稍等。” 徐州知州顿了顿, 他立刻就听懂了,官家给他五万灾民不是让他养的,是官家在徐州发现了石炭, 才分给他的。 这是一桩活生生的政绩! “话又说回来了……” 在中书舍人调侃的目光下, 徐州知州大义凛然地说:“我徐州比延安府粮食更多, 土地更广,我这边都要不起, 延安府怎么要得起?还是我这边辛苦一下, 养一养灾民吧,既为君分忧, 也为同僚担事。” 中书舍人笑道:“既然如此,请接诏吧,崔知州。” 徐州知州崔洛焘神色一正,躬身:“臣接诏。” 待拿到官家手诏,将之收起后,徐州知州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放下心来:“舍人,敢问这石炭在何处?” 中书舍人:“州之西南、白土镇之北。” 徐州知州记住了这个地方,再次一拱手:“谢官家厚爱。” 中书舍人告诉他:“陆九郎禀告官家徐州有石炭,不过九郎是翻地方志翻到的,他并不是特别确定石炭具体位置,此事还得你自行勘测。” 徐州知州很上道,立刻感慨:“九郎真是少年英才,博览群书。我身为徐州知州却未曾去翻阅地方志,实在汗颜。” 中书舍人满意地点头,记下这番话,准备回去说与官家听——官家就爱旁人对他的骊龙之珠大夸特夸。 没有人怀疑陆家为什么会有徐州的地方志。像这种大家族的藏书,大多数是家族子弟四处为官,随手就往里面塞一本,塞一本,再塞一本,很多时候本家人都未必能知道里面有什么书。 …… 另一边,温州知州在抄作业。 他和房州知州是好友,自从陆安横空出世后,房州知州动不动就写信来跟他炫耀陆九郎多有才华,为人多可靠。 不过,没关系,温州知州一点都不妒忌!他是没有陆九郎,可多亏了房州知州的来信,他对陆安多有本事是心知肚明。 这次温州受灾后,一系列受灾应对,温州知州索性照搬了陆安的做法。 温州近海?百姓多信巫祝? 没事,学陆九郎装神弄鬼,打击完巫祝再自爆身份就好了。 灾情期间,百姓情绪低迷? 没事,学陆九郎组织他们唱歌就好了。 当地豪绅不愿意出钱赈灾? 没事,学陆九郎,先礼后兵,愿意出钱的可以免除徭役,如果这还不愿意,就别怪他带兵上门了。 还有百姓有可能去卖妻卖女。 也学陆九郎,要求有妻有女的人家必须由妻/女来领取粮食。 有的救灾政策稍微改一下,因地制宜,用符合温州当地情况的方式来救灾。 有的救灾政策,温州知州连遮掩一下都懒得遮掩了,堂而皇之地把自己和房州知州的信丢给手下官吏,让他们看着学,看着抄。 而陆安在雅集上述说的那场有关于“霸王道”的策论,早就摆在他案头,供他逐字逐句览看、学习。 他太清楚这份策论的学习价值了。不管朝廷会不会用这个方法,严以待官,宽以待民,反正他会用。 温州知州坚信,温州必然会因为这份策论发展得更好! 而就在今日,温州知州接到了官家快马加鞭送来的手诏—— “让我把那十万灾民分流给徐州、莱州和延安府?” 再一了解:“陆九思出的主意?” 还没等中书舍人作出解释,温州知州当即拍板:“陆九思的主意,肯定不会有错,下官这就去准备一应事宜!” 要不是中书舍人喊得快,温州知州人就已经雷厉风行走远了:“你别急!你是相信陆九郎,但总得给百姓一个交代啊!不然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人心又要出问题了。” 随后,便迅速告知他矿脉一事。 温州知州喜得大拍手掌:“妙啊!如此,既能安定民心,灾民知晓自己去其他州是有活儿要干的,就不会陷入到地方后被赶走,不得门入的恐慌心境。又可以使朝堂的负担变轻,以三州之力分养灾民。还可以为朝廷,为三州再添矿物。真不愧是陆九思,一石三鸟!” 随后就是一顿夸,将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夸得中书舍人几乎想说:你慢点夸,我记不住了,回头不好和官家复述! * 陆寰也在向陆家其他人夸耀陆安。 他得意洋洋地在众族人面前述说着此次灾情中,陆安是如何力挽狂澜,又是如何在官家到来后,被官家当着大大小小官吏的面,亲热以待。定然是简在帝心了! 听得陆家其他人面上又是钦佩,又是羡慕,望着陆寰的目光都有一种:这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了,在汴京时和九郎没有交集,如今反倒让他阴差阳错得了好运道。 或许是看陆寰如今要成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里面那个鸡犬了,有的人心里十分不痛快,便打着开玩笑的旗号,阴阳怪气:“你吹嘘了半天,都是吹嘘九哥,你呢?你又凭着九哥的关系,拿了什么好处?莫非是跟着九哥在官家面前露了脸,被官家记住了?” 陆寰斜眼看那人,对于这种阴阳怪气不屑一顾:“井底之蛙,满脑子只想着我在九哥那儿拿了什么好处,就你这样的,九哥才看不上你呢!” 那人想要怒目而视,又想到陆安确实没有对他显露过任何另眼相待的意思,胸中一时五味杂陈,喉头也堵塞起来,将头一扭,不再看陆寰。 陆寰站在椅子上,洋洋得意昂着头,像个刚打了胜仗的大公鸡。 然后就看到人群后面,陆沂舟抱着算盘静静地行过,黑发垂落在圆润的算珠上,白裙在日光下翻飞若蝶舞。 这一瞬间,陆寰头皮发麻。 他想起来了!上课时间快到了! 于是赶忙从椅子上跳下来:“五娘!等等我!” …… 随着灾情慢慢过去,许多事务渐渐走上正轨,陆安终于可以继续只专注自己的学业了。 但除此之外,她多了一群学生需要她教导。 陆安对此到不觉得有问题,就当是带学习小组了,每次给他们讲学时,自己也在温故知新。 而此前灾情时忙得昏头转向,越来越忙,每日只能挤出碎片时间来学习的事情也给陆安敲响了警钟。 以后她是要当官的,总不能事事亲力亲为,让自己无法从这些繁杂琐事中脱身。这样,她有自己的班底和没有又有什么两样呢? 是时候该设一个学习班,让她这些学生都学会一些基础的数学知识,以后才好方便做表格,列数据,代替她的耳目去民间收集信息了。 至于教授的内容…… 陆安思索片刻,询问一圈后,发现她这些学生偏科严重,文学素养方面没话说,但数学方面,连九九表都没学。 一问就是,等以后要考了再学。 于是陆安就说:“那你们学一下吧,我会考你们。” 众学子:“……” 春秋战国时期便有了九九表,和现代不同,现代是从一一得一开始背,春秋战国时期是从九九八十一开始。 而且,春秋战国时期的九九表还没有“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到一九得九”这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一而二,二半而一”这样的加法。 陆安便补充了一下“一一得一”那一部分,让他们学和背。 于是每日清晨,众学子聚集到他们租住的院落里,朗声念诵:“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九九八十一!” 当然,除了数学,陆安也把自己制表的方法教给他们,她这群学生也是正经的求学态度,陆安教什么,他们就学什么,十分珍惜这份机遇,听课听得无比认真。 日子一天天过去,突有一日,房州知州请了陆安过去,面带苦恼:“我知九思你临近解试,忙于念书,可我这儿实在有一件事解决不了,此事人命关天,只得厚颜来问。” 陆安便问:“不知是何事?” 房州知州说:“前些时日的水灾,江流冲走许多物件,却又带来不少物件。房州附近有一条河,多有渔民在其上捕鱼,可水灾之后冲来了一株大树,那树极粗,四五人都抱不来,恰好陷进泥沙里卡住了,沉不下去又拔不上来,且无法挖出。近日多有渔民撞到那大树上,丢了性命,我便想问问九思你有无办法。”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71节 第74章 有没有办法还得现场去看。 大树陷在下游, 确实是个很危险的地方。渔民从上游撑船而下,要十万分的注意力才能避免自己撞树。有的时候,便是集中了注意力, 一个不慎那也是要船毁人亡。 房州知州先上了船,又对陆安伸出手:“来,九思,你别怕, 老梁可是房州最好的操船手, 水灾的时候,他可是不顾风浪直接驾船出去救人,救了十六人呢。” 梁? 陆安看向那正在弯腰解绳子的船夫,对方正好抬起头来笑着和她打招呼:“小兄弟你放心, 我一定平安把你们送到大树旁。” 那张脸,和梁章有六分相似。 陆安上了船, 顿了顿, 还是问了一句:“不知老伯可认识梁章?” 船夫一撑杆, 听到这话, 惊喜道:“哎呀,小兄弟,你认识我家大郎!” 两人间便聊上了天。 船夫得知陆安是梁章的同窗兼舍友, 陆安也知道梁章这些天不在是因为水灾过后, 他肩负起了去外祖家, 安抚外祖父和外祖母的重任。 聊着聊着,到了某个点, 他神色一凝:“好了, 州尊,还有小兄弟, 都坐稳了。” 随后他用力一撑杆,船只直往下游闯去。轻飘地像随风漂浮的羽毛,又似枝头随风落下,在水中随着水流打旋的树叶。河宽水深,水流湍急,冲向下游时偶尔还能窥见高大礁石超出水面。 船只随着水流冲撞,险而又险地避开那些礁石。但很快,船上几人就看到了那株大树,树冠全部在水面之上,还有巨大树干。那树堵得不是地方,使得那一部分的河面变得狭窄,极难通行。 近了。 更近了。 船在汹涌的水波中左摇右晃,河浪拍打树干,像一条疯狂的鲨鱼,在乱冲乱撞,乱啃乱咬。 刺啦—— 仿佛尖锐铁索穿过水镜,伴随着一个干净利落的摇头甩尾,这条捕鱼小船浮在了大树面前。 船夫梁大力拿出缆索,把船系停。 很快,还有好几条渔船也载着陆安的学生们来了,都是驾船好手,没有人失手。 “就是这一株大树。”房州知州抚摸着树干,又拍了拍:“这树干极硬,再是泅水好手也没法在水下用锛凿斧锯把它弄断。而在水上,那就更不行了,本来还是明礁,将水上这部分弄断后,成了暗礁,这一块水域便彻底废了。” 众人都看向陆安,想看她有没有办法。 陆安点头:“有个办法。” 其他人瞪大了眼睛,震惊之下,眉眼间又带了些许迷茫。 居然真的有! 陆九思你是万能的吗? ——其实只是她看的书多。 陆安道:“我需要一位泅水好手,到水下丈量这树从水底泥沙到树顶的高度有多少。” “我去!”当下就有渔民拽了一条长麻绳,纵身跳入河中,真是十万火急,一刻都等不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渔民从水中湿漉漉地冒头,手里拽着那根绳子,说:“我把绳子一头绑最底下的树干上了。” 而后绳子另一头就也系树上,系点就是树顶。他再用小刀把绳子两处系点割断,中间留下来的绳长就是树高。 陆安道:“然后再把树枝全砍掉。再做一个大木桶,两头开放,从树顶套下去,垂直下沉至河床,底部插入泥沙固定,形成封闭空间。桶壁一定要足够厚,不然会被水流冲毁。” 于是又去做大木桶,这可是个大工程,足足用了七日才做好。 接下来就简单了,木桶一套,巨瓢舀水,水排空了,人进去锯树,轻轻松松。 这个方法从明朝一直用到现代,原理就是围堰,不过现代通常是用混凝土围堰来隔离水体。古代没有混凝土,用三合土又太奢侈了,还是打个巨型木桶比较划算。 “就这么简单?”房州知州的手猛一抽搐,险些捻断颔下长须。 匆匆赶来,观览全场的房州通判自觉地说:“看似简单,实则举重若轻,寻常人能想到这个法子去隔开河水,舀空河水,然后锯树么?” 房州知州只觉他说得对。 陆沂舟低下头,手持竹简慢慢书写,把这事先记录下来,等回房有桌子后,再转抄纸上。 她有一个想法,她要把三姊姊的经历与言行都记录下来,就像孔子弟子记录和整合孔子事迹一样。 而且,最好还能编成故事。 陆沂舟知道,这件事只靠自己不行,于是她把这事和陆安那群学生说了之后,所有人都赞同这个行为。 于是就有人挥笔,写下: 房州知州问:“治理城邑时,若遇河中巨树盘根错节损毁船只,应当如何处置?” 先生答曰:“工匠要做好工作,必先打磨工具。当造巨桶贯穿树身,排干积水,令工匠伐木,祸患自然消除。” 我等学生听闻此事,赞叹道:“不违水流本性,不逆万物规律,这便是先生之能。” “以后先生的小故事,都这么写。”学子停笔,瞧着自己的佳作万分满意。 其他人也连连点头——学会了! 陆安路过,瞄了一眼,嘴角一抽,决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不然太尴尬了。 顺带着,去见了陆二郎。 对方依旧在坑治务服役,多日不见,瞧着沉稳了不少,皮肤也黑了不少,看到陆安到来,也不像以前那样,仿佛吃火药似的了。但也没有好脸色,闷不吭声背着那筐子石头,从陆安身边经过。 陆安:“之前在船上时,我看到你在河边了。” 陆二郎的脚步顿时一停,背对着陆安,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你想说什么?” 陆安:“我记得许久之前,二哥你对那些工匠之艺很感兴趣。” 陆二郎道了声:“那是以前,后来我就不感兴趣了。” 陆安:“二哥,那条河离配所可是南辕北辙,你真不感兴趣,可不会专程来一趟河边,看我怎么砍树。” 陆二郎的表情凝固了几个呼吸,他转过身来,整个人好像又恢复成了之前那种怒火冲冲的模样:“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陆安,你少来烦——” 一支铅笔放到了陆寅面前。 随着铅笔出现的,还有一张纸,上面是用铅笔画成的一张院落平面图。 陆寅的视线就移不开了。 不是那张平面图有多好,是那个线条! 他以前用炭笔画过类似的图,但炭笔的笔画远远没有这张纸上的细。 还没等陆寅把这幅图看得更清楚一些,陆安突然把图收起来,转身就要走,突兀地来,突兀地去。 这回是陆二郎把人叫住了。 “等等!”陆寅咬牙,问:“刚才那是什么?” 陆安诧笑:“二哥不是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吗?” 陆寅又不吭声了。 但陆安可不急,她只是在那里站着,慢悠悠地等,陆寅终究熬不过她,只能抿了抿发麻的嘴唇,微微低头:“还是感兴趣的。只是不显露人前。” 陆安一边把铅笔,以及她找人做的铅笔专用纸递过去,一边问:“嗯?这是为什么?我记得祖父并不在意陆家子弟有副业?” 陆寅接过铅笔和纸,询问过陆安后,便用铅笔在那纸上轻轻描画几笔,只是一下笔,他就感觉到了:“这笔好尖锐——你这纸是什么纸?总之不可能是宣纸,若是宣纸,一写就破了。市面上的纸,我想不到任何一种能够用这支笔来作图。” 陆安:“二哥好眼力,我这纸是专门做的。” 让她从无到有造纸造不出来,但是花钱让工匠把纸作厚,那还是可以做到的。 陆寅点了点头,这才道:“祖父确实不禁副业,但我当初一度将其提成主业,祖父敲打了我,言匠人终究不是正道,我便一心诗词文学去了。” 陆安大概猜到了。 像陆寓当初那个年纪的人,能让他放弃——至少明面上表现出了放弃自己喜爱的东西,绝大部分是因为有一个扫兴的长辈。 这种事情网上见得多了,她根本不意外。 只是问:“二哥喜欢这铅笔吗?” 陆寅的心跳变快了:“你想干什么?” 陆安的表情和语气都好似平常:“二哥若喜欢,这支铅笔,还有一应纸张,我都送给二哥,只是二哥以后得答应我做一件事。” 比如必要时刻,站出来证明:陆九郎并不受祖父待见,连堂兄在哪上学都不知晓,就好像……被刻意与陆家其他人隔开了。 当然,哪怕陆二郎不愿证明,她也不会损失什么。一根铅笔而已,造价便宜,制工简单,她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一大把。 做事情就不要坚信自己一次就能成功,广撒网才是硬道理。 陆安看着陆寅,眼睛里露出奇异光芒:“二哥,你觉得呢?” 陆寅眼角跳动,略微迟疑后,抓紧了铅笔:“行。只要我能做到,我就肯定去做。” 陆安含笑:“我信二哥。” …… 一转眼,应氏兄弟在房州已呆了不少时日。 他们也该离去了。 陆安送了他们一程又一程,十里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眼看着陆安还要再送下去,应劭之只能泪目阻止:“九思,就送到这里吧,待省试时,咱们汴京见!” 同一时间,柴稷也回到了汴京。 大薪的官家回到了他的皇城。 第75章 柴稷回到汴京的第一件事, 就是召开御前集议,告知大大小小官员:朕回来了。 “朕这些时日去了不少地方。”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72节 柴稷笑眯眯地说:“首先便去了富待制的家乡。听闻富待制自为京官以来,一直在为家乡奔走, 前前后后七年间,令家乡得以筑土为塘,好蓄水防岁旱。朕去了萧山,发现果真如此, 有了那两口塘后, 萧山百姓再也不曾苦于田地无水,许多百姓还改了生计,前去贩渔,实乃利民之举。当赏。” 富彦忠, 乃现任龙图阁待制,兼权知开封府。 听到官家这番话, 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 倒不是他做这个事有问题, 他到处跑衙门, 要资源, 推动这项政策落实,这的确是利民举动。他被吓到是因为官家居然真的去实地看了。 这次他推动了水利工程的发展被夸,那万一下一次, 他在乡里做了不好的事情呢? 柴稷又看向下一个官员, 乃御史中丞范奇。 “今岁中秋大节, 可怜房州灾祸未平,朕日夜忧心, 与民同苦, 不敢宴乐,但朕在民间, 却听闻范台长前往河东路出巡采访,商议铸钱事宜时,与河东路官员乐宴?” 范奇脸膛通红,连忙请罪。 柴稷摆摆手:“无妨,这也是人之常情,到底房州与你无亲无故,你将自己本职做好,自然不必去思虑其他。” 话是这么说,但范奇依然闻之有愧,只能下拜。 柴稷坐于上首,扫视诸臣,又笑问:“诸位可知隋唐兵制为何?” 便见尚书左仆射(左相)拜答:“乃是府兵制。隋唐时期讲究兵农合一,全兵皆农,战时出征,战后归农,自有田地耕种,不消国家一文钱、一粒米。” “兵士自给自足本是好事,然,至玄宗年间,唐朝廷管理腐败,士兵沦为苦力,受人贱视,逃亡严重;又从战后归农沦为戍边无期,田无成男,民不聊生。” “随后,府兵渐衰,后方兵源枯竭,唐朝廷只得变府兵为募兵,招募胡人,禄山、思明因此而起,遂盛唐转衰。” 柴稷点点头,随后道:“而我大薪一改隋唐之恶,革五代弊端,募百姓为兵,以强干弱枝、守内虚外为则,部署兵力。” 一众官员纷纷点头。 我大薪就是如此厉害! 柴稷脸色陡然一边,沉声:“也因此,我大薪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宗族因此盛行,我听贤人言,此乃:国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朝廷不如乡绅管用,乡绅才是天,乡绅才是法理,乡绅才是土皇帝。我大薪真是自有国情,在朝与士大夫治天下,在野与乡绅治天下。” 这话,皇帝敢说,士大夫也敢听。 他们不仅敢听,这种时候还能面不改色地向皇帝解释缘由:“官家容禀,乡贤自治乃以宗族为基,凭德望行教化,熟知乡里民情,可聚民心、解纷争、恤孤弱。其不耗公帑而能补官治之不足,以桑梓之情固本安邦,实为维系乡土之磐石。” 或者说,其他的都是虚的,地方乡贤不需要朝廷发工资,自发处理当地琐事,这才是实的。 至于朝廷不发的工资,乡贤会从百姓身上加倍抽取这种事情,这就和朝堂上的老爷们无关了。 柴稷也不是那种爱民的人。他更似那汉天子,视天下为自家基业,官员替他牧守四方,百姓便是牛马,既要饲养,又要拿取产出。 乡绅拿走百姓钱财自用的这个行为,在他眼里就是小贼在薅他羊毛,罪不可赦! “朕不需要他们替朕维系乡土。”眼高于顶的青年天子略显傲慢:“朕要重启府兵制。” “官家不可,唐末五代藩镇之乱……” 柴稷打断这人的话:“那又如何,五代是五代,大薪是大薪,何况,先帝在时,曾行新法,那新法中便有恢复旧军制之说。” 一提到新法,在场不少官员脸色就变了。 毕竟,他们支持旧法。 于是又有数名官员站出来,引经据典,细数府兵缺陷,试图打消官家的想法。 ——他们不是不知道变革募兵法的好处,但那是新法提出来的,只要来自新法,旧法就得否定,就得反对,绝不给新法东山再起的机会。 官家似乎没办法有理有据地说服他们,心中窝火,满脸不悦:“那就说一说军费的事吧。” 官家说:“朕此前问过兵部,禁军一兵一岁约费钱五十千,厢兵一兵一岁约费钱三十千。” 兵部尚书拱手道:“确是如此。” 官家又说:“这是算了衣粮、特支、郊赉,是也不是?” 兵部尚书道:“确是如此。” 官家今日好似一下子失去了对军队的熟识,只一个劲地问:“然而甲胄、兵器——若是骑兵,还得算上马匹花销,这些费用并不在内,是也不是?” 户部尚书接话:“确是如此。” 官家神色似乎甚是凝重:“如今朝内禁军有五十万众,一岁便至少需三千两百多万贯钱,而户部总岁入约一万万贯左右。至少占了三成。但这只是平日里花销,禁军三年一换防,每次换防,开支翻倍。就是六成。” 这还是只算了禁军,如果再算上那三十万厢军…… 不敢算,不敢想。 这一时刻,柴稷十分感谢自己那死去的亲爹,死前强撑着裁军三十万,这才让他不至于登基后得面对更多军队人数。 而其余官员已是无言。 如今大薪的军费成了一团乱麻,官员不敢看,不敢算,看了就烦,算了就头疼,但不看不算又不行。每每拿出来说,都不知该如何解决。 柴稷也头疼。 但没关系,他的贤才已经帮他梳理好了—— “诸君。”官家盯着他们的脸看:“朕在民间寻得一贤才,他告知朕,若暂时无法开源,那就先节流,而节流,也不必去看总钱数,只需将所有花销的名头列出来,一一剔除即可。” “多亏了这位贤才,朕观国库账目清晰了不少,比如……这每岁三千两百多万贯钱的禁军开销,其中有七成是空饷!” “这些人吃空饷,喝兵血,连一半的钱财都不留给朕,只留三成?嗯?” 这回轮到武官尴尬了。 三成……确实很过分了。 便有武官试图开脱:“这个……官家你也知晓,大薪边防军费开支,是从中央朝廷下发,而非地方给予,那些钱粮金帛赏物……运途也会有损耗,禁军一兵一岁费钱,应当不止五十千……然后,空饷确实也有,但也不是每支军队都吃七成……” 柴稷发出感慨:“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运输损耗。这损耗报高一些,空饷不就不需要吃七成了吗!” 立刻没有人再敢发声了。他们怕再说下去,官家还能说出更过分的话。 但哪怕他们不再辩解,官家还是会继续说:“当然,这么做还是有良心的,朕怎么看怎么觉得,你们不但空饷要吃七成,就连运输损耗也要高报?” “你们是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可叹朕日日为国库发愁,以私库补贴国库,肚子里早没几两油水了。朕那亲爹驾崩得也早,不给我留几个弟弟妹妹,如今想打个秋风都没地儿打去。” “不过,朕前些时日认识了个小兄弟,人很好,还教了朕一个谋生手艺,后面若是真吃不上饭了,还可以此谋生。” 紧接着,柴稷不等其他人反应,拿出竹板一敲,开唱:“一朵莲花颤悠悠,穷街破庙也藏锦绣。百里奚曾值五羊换,姜子牙渭水钓王侯,三十年东来三十年西,运道轮转似水流。那个大爷你且留步,舍个铜板胜添十年寿,积善堂前鹊报喜,功德簿上姓名留!” 又是一敲竹板—— “叮当响,福满楼!” 群臣听得脸都绿了。 他们习惯了大薪官家文雅的样子,哪里见过这么无赖的皇帝。 这人其实不姓柴,该姓刘吧。 便有武官干巴巴道:“官家,臣知罪了。” 再不知罪,一个逼得官家去讨饭的名头压下来,他们还要不要活了。 又道:“臣再不吃空饷了。” 柴稷不急不缓地说:“朕也知你们难处,这钱也不只你们拿,从统制、统领……一直到队将,谁不拿一点,一层层下来,还能把钱发到士兵手中,已是幸事。” 这话说得众武官更是汗毛倒竖。 他们不怕官家问责,不论官家是心怀热血,还是雄心壮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次先混过去,以后再想别的方法拿军饷。 可官家这么一说话,言语背后隐约透露出来的意思,可就尖锐至极了: 官家可不是愣头青,只知道发难,官家心里清楚,吃空饷的事情非是一人两人之事,不是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这是一整个军队的弊病,从上到下都有人伸手,想要彻底拔除病根,非改革军政不可。 官家……莫非是想要再启新法? 在场不少官员一下子就应激了,皆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关注着大薪官家的神态。 第76章 自然什么都看不出来。 官家手里把玩着竹板, 垂眼看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或许是教他唱那个莲花落的贤才, 面上笑意更浓了些。 就在群臣以为此次御前集议便要就此落下时,尚书左仆射黄远柔突然上前一步,面色严肃地跪了下去,礼仪之大之重, 几乎可以说是大薪开国以来的绝迹之态。 ——臣权是一代代下降的, 唐朝以前,还是三公坐而论道。到了宋朝,纵然是宰相上朝,也得站着, 而非坐着。元朝时,大臣一律下跪奏闻, 明朝则变本加厉, 不光臣子见皇帝要跪, 下级向上级禀告事务时, 也必须要下跪。清朝更是集大成者,不仅要跪,还要磕头, 不仅要磕头, 还要磕得响, 不仅要磕得响,还得牢记礼仪, 一跪三叩首、二跪六叩首、三跪九叩首, 少一步都不行。 是以,柴稷哪怕再轻佻, 面对左相下跪,此刻也禁不住立刻起身,侧身避过此拜。 群臣更是惊愕得失声叫道:“相公这是为何!” 非大礼仪时左相下跪,传出去了,天下百姓不得把官家连带着群臣的脊梁骨都得戳碎啊!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逼得人家宰相下跪了?! ——我们什么也没做啊! 不就是官家打算处理武官吃空饷的事吗?相公何至于下跪!有什么事情我们和官家好好商议,好好讨论不行吗? 柴稷也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此刻又不能将人硬扶起身,大薪与士大夫共天下由来已久,左相作出如此姿态,他这个官家也不能硬来,须得把事情处理妥当了,才能令天下人信服。 ——大薪的士子和学生,有不满那是真敢叩宫门的。 遂柔和了声音,态度好似有所软化:“黄相公,你这是在作甚?” “臣有大罪。欲向官家请罪。” 这个时候,倘若黄远柔知晓在那遥远的大清,下跪要配磕头,当场给柴稷磕一个,除非他真的干了叛国大罪,不然真能把柴稷钉在昏君史上。 但他此刻只是跪于堂中,胆色决然:“臣身居相位,统率百官,却未曾发觉军官虚报兵员,间接致使河防缺坏,此乃渎职之首恶!” “地方官吏疏于河堤巡检,汛期预警形同虚设,竟需至尊亲履危地以揭弊,臣等尸位素餐,罪同附逆!” “至尊以万金之躯行钓查之事,台谏不言、枢臣不阻,反纵至尊效游侠之风,此非臣子谋国之道!” “至尊甘冒风霜查探民情,臣等不能体察圣心,反以陈腐旧谏多番阻挠!此等愚钝昏聩之举,实乃曲解圣意、贻误国政!” “至尊当廷唱词讨钱,讥臣僚如市井之徒,全赖宰执相公不能整顿军务以正视听,方令君辱臣羞,纲常扫地!” “新君登基二载,仍需亲查细务以慑群臣,尚书门下不能树朝廷威严,反使天子行酷吏手段,此乃宰相之过!” “若官家真须以命设局方能肃贪,则大薪百年养士之功、台谏监察之制尽成虚妄,臣等合该悬印请死以谢天下!” “失职至此,臣愧不能自死。”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73节 语毕,殿堂之上静得只剩下君臣呼吸之声,尚书左仆射俯首于地,宛若一尊磐石。 柴稷双手笼于袖中,静静看着黄远柔,面上未起任何波澜。 但心中已然叹气。 他本以为黄远柔下跪是为了以声名威逼君父,不曾想,此人竟是在为他收尾。 君王以自己性命为筹码,惩治军事,这确实是一个好招,却也是一个剑走偏锋的恶招。 皇帝的神圣性来自权力,来自军队的拥护,来自“谋大逆”罪刑的震慑。 可若帝王主动涉险呢?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一旦旁人意识到天子可以从法律威慑转化为实力博弈,那后果就可以参考唐末及五代乱象了。 皇帝自陷险境,等同于给野心家发放“合法政变许可证”。 何况,皇帝自己都自轻性命,罔顾宗庙社稷,不在乎轻佻失国了,臣属又何必再坚持己身。 黄远柔正是看穿了这些危害,直接将罪责加于己身,维护他身为天子的尊严。 同时也是在罪谏,谏请天子不要再做这种自身设局的事。 柴稷环视众臣,他们神情之中都带着对黄相公的敬佩,还有对他这个官家行事大胆的担忧和心有余悸。 这些大臣,有自己的私心,也会成为社稷的绊脚石,但他们也确实忠君。 这下,柴稷的叹气声从心里移到了脸上,他行到黄远柔面前,将人扶起来,缓缓露出温和的笑容:“相公心意,我已明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朕身负万民,的确不该意气行事。朕一言九鼎,朕答应你,答应文武百官,答应天下百姓,往后都不这么做了。” “臣叩谢官家体恤。”黄远柔顺势站了起来,语气也放松了很多。 新帝登基了两年,君臣之间便也拉扯了两年。 新帝发现自己做事会受到文臣掣肘后,便放出第五旉这条恶犬,自己则以游山玩水为名不见踪影,不想做的事情就假装在四处游玩,没能及时收到奏章。 而文臣看到新帝这样子,心里也有气,谏言满天飞,各种围追堵截,施行政策方面与新帝斗智斗勇。 君累,臣也累。 但看官家的样子……似乎已经不打算再折腾下去了? 正在一众官员犹疑不定时,便听官家郑重地说:“朕这两年间确实耽于享乐,实在不该,从今日起,朕当效仿汉唐太宗文皇帝,养正育德,崇俭任贤,还望诸卿与朕共勉。” “!!!” 莫非是先帝显灵了?! 立刻便有官员擦着眼泪,回忆起当初那小太子聪敏好学,伶俐可爱的样子,几乎恨不得当场拜祭天地,感激上苍:官家终于不再行事诞谩了! 官家都这么说了,此前因着官家行事作风心有怨言的大臣们哪还能记得曾经的不满,满心满意只想着一展所学,不负圣恩。 这种情况下,官家仿佛随口一句:“朕可怜房州遭难,诸学子恐怕无心科举,便做主,将房州的解试时间移到本月。礼部记一下,他们考得晚,来日省试投纳家状等文卷,最后期限可在锁院之前。” 没有大臣想要刨根问底。 这事明面上看,也没什么需要刨根问底的。他们便也不知,此次房州解试中,诗赋科有一人,姓陆名安,字唤九思。 陆九思终于要科举了。 感谢大薪厚待文人。从七十年前起,这七十年里,既有皇帝主动觉得让读书人脱下衣服检查其有没有夹带小抄,非常侮辱人,打算制止这件事,又有文官上书,要求罢废科举搜身,保留读书人的尊严。 几十年的努力,终于在这几年间得以呈现—— 大薪各级科举考试罢废搜身之举,学子不必再解衣摘帽,只需接受监门官在身上拍打,翻检携带物有无夹带即可。 陆安已做好了准备,不管那监门官拍到哪里,她都绝不会表现出羞涩忸怩之态。 她还穿了好几件厚衣服,在不需要脱衣搜身的情况下,厚衣服足够遮掩住任何不对之处了。 陆安排着队,排到她的时候,取出考状,递给监门官,等待对方核验考状上的籍贯、姓氏、亲族、保人。 ——等通过解试后,这考状上还会有州府解试的履历。 过了礼部省试后,又会加上省试履历。 那监门官低头一看考状,又抬头看陆安:“陆安……可是那位孝义九郎?” 陆安面不改色:“正是在下。” 心中却起了忧虑。 明明拍两下确定她身上没有明显的夹带痕迹后就能放她进考场的事,这声“孝义九郎”一叫,不管对方是想攀谈还是想认认名人,于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迟则生变。 那监门官摸了下鼻子,不好意思道:“久仰大名。九郎那一首《望海潮》将杭州里里外外结结实实地夸了一顿,我身为杭州人,实在欢喜。” 监门官一边说,一边打开陆安的篮子,篮子盖是翻盖样式,翻起后正好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只能看到监门官在低头检查有无小抄。 片刻后,他抬起头,笑着把篮子送回陆安手中,还顺手盖上了盖子:“好了。九郎你靠过来一些,我检查一下你身上。” “好。”陆安走近了两步,已经调整好了心态。 却见那监门官借着她身体遮挡,抬起手,隔空随便拍了两下,假装是检查夹带,而后冲她笑了笑:“没有夹带,可以进去了” 读书人以被搜身为侮慢之举,哪怕是拍打的举动,其实也是一种轻慢——陆安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在向她卖好。 便投桃报李,对着监门官微微一拱手,作揖:“多谢。” 而后进了考场,坐到了自己座位上。再打开考篮一看,里面的食物竟然没有被撕扯开的痕迹。而她收拾妥当的笔墨纸砚,也没有翻乱。 说得更明白点,对方连翻找都没有翻找,那片刻功夫,只是在做做样子而已。 第77章 整个大薪此刻都未曾设立地方贡院, 解试考场通常在学宫、佛寺以及旧官廨,房州没有佛寺,也没有旧官廨, 考场就设在房州州学中。 而大薪的考场也和明清时不同,明清考生有单独的号舍,大薪是连片设席,没有墙壁和木板间隔, 只要小心点别被抓住, 士子在考试时还可以往来交语,移易卷案。 据说欧阳修在省试时看自己旁边的举人生病了,伏案不能写,出于同情, 把自己的卷子直接放到了对方案上。后来欧阳修成了魁首,那举人也榜上有名。 陆安想到这个例子, 就深深佩服欧阳修的胆子。 这但凡被抓住, 最少取消两次科举资格, 六年后才允许再来考试。 反正她是不敢这么做的。 陆安把自己的笔墨纸砚都拿出来摆好, 至于食物先继续放在篮子里,需要时再拿出来吃用。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她听到旁边有人坐下了, 一边坐一边哀嚎:“这检查的也太过分了, 我的豆糕都碎成渣渣了, 这还怎么吃啊。这是解试又不是省试,省试科场内好歹还卖点心和饭食呢, 解试什么都没有, 得饿着肚子考试了。” 陆安看了他一眼,发现是不认识的考生。 但对方好像认识她, 看到她时十分之惊喜:“可是陆安陆九郎?” 在陆安应下后,他激动地开始了自我介绍:“不曾想我陈季明竟然能与大名鼎鼎的陆九郎坐在一起!还要多谢九郎,要不是你将巫祝的把戏拆穿,只怕我家里人还不知要赔多少钱进去。钱财倒还好,就怕他们被那符水香灰要了命。” 陆安含笑回应:“客气了,阁下家人安好便好。巫祝害人,某拆穿他们乃应有之义,不必挂怀。” 两人又客套了几个来回,陈季明方才收拾起自己的东西,看到那被捏碎的糕点还是禁不住唉声叹气:“其实来之前我家里人让我别带糕点,带馒头即可,这样不会揉碎,撕成一块一块也能吃。怪我心怀侥幸。” 陆安又关怀了他几句,给对方留下孝义九郎是大好人的印象后,便轻轻阖上双眼,不再言语。 陈季明原本还想问问陆安选的是哪一经作为考题,转头一看,发现陆安已在闭目养神,就赶紧闭紧嘴,放东西的动静都小了很多。 * 越来越多学子入场,座位上渐渐坐满了人,时间一到,考场闭门,下发考题。 第一题就是从学子本经里面出经义两道。 陈季明拿到自己的卷子的时候,立刻去看经义。他的本经是《诗》,学起来在诸经中并不算困难——也因此,出成绩后,排名估计会比其他的难经低。 陈季明心态很好。他的想法就是:排名低无所谓,能上榜就行。 当他看到经义题是合题时,面上笑容僵住了,心中崩溃怒吼:合题?!这是哪个考试官出的?这是在断考生生路吗?有病吧!都十年没出过合题了! 又庆幸自己的本经是《诗》,合题再难,对于《诗》来说也有效。 顺带着,往陆安那边看了眼,然后看到了题目来自周易。 “……” 众所周知,十二经中《易》经最难。 而科举题目中,合题最难。 最难加上最难…… 陈季明倒抽一口凉气,这要不是考场上,他都想问一下陆安后不后悔本经选《易》了。那题目,他光是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脑子发昏。 然后,他就看到陆安扫了几眼题目,再在稿纸上随意写了几笔,就开始答题了。 “???” 陈季明已经挪不开眼睛了。 那个题目!“用六,以御天也;用九,天下平也”,题目不长,但绝不是寻常人看几眼就能想出怎么破题解答的题目! ……喔,他忘了,陆九思怎么可能是寻常人。 一想到这个,陈季明差点当场落下泪来。 他到底是为什么会那么倒霉,和陆九思同考这一科年。其实再等三年也还是可以的吧? * 陆安看到题,就知道这个题目核心是“君子”了。 《乾》《坤》用九、用六,进君子,退小人。 这是王安石看周易时的批注。 陆安看周易的时候,顺带也看了各大佬对于周易的批注,这题可以说完全出到她的知识点上了。 陆安把这句话先写在了草稿上,作为这篇经义的核心论点。 随后绕着这个核心,列出几句名言备用。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记上,能用。 不为穷变节,不为贱易志。——这句也记上,能用。 自强为天下健,志刚为大君之道。——记上! 外有敌国,则其计先自强,自强者,人畏我,我不畏人。——也记上!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74节 陆安顿了一下,一想到这句话是出自《宋史》,就感觉挺地狱笑话的。 想了想,感觉还差了点什么。 或许……可以再来一首诗? 陆安沉思片刻,在草稿上写了郑板桥那首: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正好,竹有君子之名…… 陆安正思考着,随后听见了一道清晰的抽气声。 听方位,不太像旁边考生传来的。 陆安抬头看了一眼,就看到是之前负责搜身的那位监门官——开考之后,对方同样负责巡查考场。 这位监门官怔怔愣愣看着她的草稿纸,好半天没挪脚。 陆安便又低头,继续专心去写她的经义。 唔……定好名人名言作为润色之后,就可以考虑怎么把它运用进去了。 陆安思考了一下,又在草稿纸上写下两段: 尝谓《乾》用九者,纯阳之德也。《中庸》赞曰:“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此刚健非凌人,乃造化万物也。昔尧命百官,不设首以限之,但求“群龙无首,人人如龙”。然“无首”非谓天下无主也,《易》曰:见群龙无首,吉。盖君子逢危难则挺身率众,以德化人,虽居其实而晦其名。昔大禹治水,手足胼胝而不居功;孔明受托孤之重,鞠躬尽瘁而不称尊,此“用九”之极则。 《坤》用六者,纯阴之德也。屈子遭放逐,犹言“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礼记》亦云“知困,然后能自强也”。盖逆境砺志,尤见坤德守正之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君子当如松柏经冬,根深岩罅而苍翠不改,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此“用六”之极则也。 写下这两段之后,陆安对于整篇经义就有了一个大致概念,更加兴致昂扬地写下去,将它完善。 陆安在那里干劲十足地答题,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案几前面站的人越来越多,她只是在那里写着,笔尖飞舞,似那舞蹈演员一样灵活飘逸。 而围站在她周边的官吏眼睛始终盯着她的草稿纸。 几乎大半官吏都来了,余下的人没来,不是不感兴趣,而是周围实在站不下了。 如此风光体面的一幕,引得许多考生连连侧目。 陈季明也是侧目一员,他咬着笔杆子,越看陆安的卷子越焦虑,焦虑到没法写自己的经义,焦虑了大半天,看着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几乎是绝望地放下笔,呜咽一声,心想:他会永远记得,就在德章二年十月三日这一天,他的笔杆死了。 * 陆安写完一道经义,马不停蹄又去写第二道,写完第二道经义,又写《语》、《孟》的义。 看到《孟子》时,陆安倒是讶了一瞬。 毕竟《孟》非经,以前科举考试很少考《孟》。 而考官们本以为总算能难到陆安了,没想到陆安只是停笔片刻,便又继续奋笔疾书了。 考官们:“???” 难道他们记错了,其实《孟子》为题已经很普遍了? 《孟子》不属于本经,所以这道题是全部考生都要考的题目。 于是考官们去看其他考生。 有一些同样写到《孟》义的考生明显双目圆睁,脑子里不知开锅了多少个思想,只知道笔尖高悬,懵逼半天,无法下笔。 考官们:“……” 行吧,不是《孟子》普遍了,是陆九思太变态了。 * 不是陆九思太变态了,是明清时候,《孟子》已经被考出花来了。 陆安瞧到那个题目。 《中庸》曰:“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孔、孟所谓知天其有异乎?一则曰由修身事亲而知天,二则曰由尽心知性而知天,其理亦有同乎? 脑子迅速闪过:前句出自《礼记》卷三十一《中庸》,后句出自《孟子》卷七《尽心章句上》第一章 。 虽然有两句名言,但不是截搭题!秒了! 陆安唰唰唰开写,旁边陈季明看了一眼题目,完全想不起《孟子》里有什么内容了,直接开摆,决定三年后再来。 第78章 后堂, 是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等所在的内帘官员休息、住宿的场所。他们作为后续会批改考卷的官员,不能够出现在考场。不然,看一下考生卷子上写的姓名和答题内容, 再记一下,哪里还有糊名的必要。 “唉!也不知道九思那边怎么样了。”房州知州不无担心地说。 房州通判冷静指出:“他应当考得不错。九思看着不像是那种下场就紧张的人。” 房州知州叹气:“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他会不会让其他人紧张了。” 房州通判顿了一下。他想了一下如果是自己当年科举时, 有这么一个考生, 拿到卷子就下笔飞快,他肯定会精神极度紧绷。 “可惜了。”房州知州笑着说:“我现在连问都不能问一句,问了就是科举舞弊。” 于是只能等。 等到日上三竿,等到日头西斜, 等到需要燃烛之时,因着规定, 考生不能燃烛过夜, 必须交卷出考场。这个时候, 就是书吏抄录考卷, 再将草卷送来给内帘官审阅的时候了。 ——至于考生苦练书法的用途,那是为了殿试做准备,殿试不需要誊录, 糊名之后就直接送去阅卷, 书法好可以加分, 还可以给皇帝留下好印象。 “来了来了!”房州知州的脸从窗户伸出来往外看,一看到书吏捧着草卷向后堂走来, 便匆匆回到座位上, 待书吏分拣好卷子,均分给诸考试官。 房州知州心里很着急想快点看到陆九思的大作, 但一坐下后,看到卷子时,身为考试官的职责立刻占了上风,他耐着性子,安安静静地开始了阅卷。 只是,看了好几十份卷子了,他总感觉那些内容差了点什么。也不是没有写得好的,也不是没有他用朱砂在上边批写“通”字的卷子,但,一直没有一张卷子,让他始终无法将目光从上面移开。 另一边,有一张卷子已经把房州通判吸引住了。 “《乾》《坤》用九、用六,进君子,退小人……” 房州通判呢喃了一遍,禁不住大叫一声:“好!” 其他考试官的目光顿时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房州通判只是垂着头,乐呵呵地看着这份试卷。甚至没有看完全篇内容,单论第一题的这个核心,他就觉得这一题值得他先写一个“通”字。 房州通判也是这么做的。先写个“通”字表示通过,再签上自己的姓名,表示让这道题通过是他的决定,然后才慢慢品味这篇文章。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这是《周易》里关于“用九”的原句。 将“用九”的“群龙无首”解释为“进君子”,仅仅三个字便抓住了乾卦“老阳变阴”的核心。房州通判几乎是看到这三个字,就立刻联想到乾卦六爻全变为坤,象征刚极而柔,君子需顺势而为,不恃刚强,以变通之道协调群体。 这实在是一个精妙的解读,精妙到房州通判收起脸上笑容,神色都庄重了起来。 ——像是在品读某位老道大家的作品,从中汲取自己所认可的知识。 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又看一遍,每一次都有新的品读,新的想法。 有那小吏看着到饭点了,喊房州通判一声该用饭了,房州通判一手抓着卷子,一手扒着筷子,跟街头吞剑表演似的把饭吃下去,眼睛还不离那篇文章。 房州知州瞧准机会,伸出手,抓住卷子,从下往上一哧溜,从房州通判手中把卷子抽出来:“本官看看,是什么文——” 他在房州通判的怒目而视之下,看着那篇文章里的一句“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看呆了。 好妙的一句诗! 这是谁的大作?! 光是开头“咬定”这两个字,就让房州知州流连忘返,啧啧称奇。 从来没有人将竹子扎根结实用“咬定”来形容,用词实在简易明快,铿锵有力。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房州知州摇头晃脑地当众诵读了起来,其他考试官听到这两句诗,都是眼前一亮,有人放下饭碗,迫不及待地问:“后面两句呢!” “没有。”房州知州说。 其他考官急得追问:“怎么会没有呢!考生作诗只作了一半?!” 房州知州点头,然后道:“这只是学子在《周易》为本经的经义题中,答题时随手而为写上去的诗,用来为君子品德添色。想要知道全诗,只能等出榜之后,将人找到,让其将后两句写出来了。” 座中便一阵唉声叹气。 其实草稿上说不定有全诗,或者写诗过程,但在出榜之前,内帘官员不允许看任何会泄露考生笔迹相关的东西。 又有考试官饮了一口淡米酒,叹道:“就怕他只写这两句是因着只有这两句可用,剩下的,不是想不出来妙句接连空着没写,便是写了两句极为糟糕的诗句,贻笑大方。” 房州知州很想说,如果这份卷子是陆安所写,那肯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他也不能断定此人必然是陆安了,一旦有这个念头,就会使科举失去公平,还是只看文采评定就好。 房州知州问小吏:“我的朱笔呢?” 让他也在这个卷子上写个“通”字,留个姓名。 一支朱笔斜里递过来,房州知州接过,下意识:“多……” 随后的“谢”字还没出口,就看到递笔的房州通判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上司不必言谢,写完后将文章还我便好。” 刚想起来这卷子是从人家手里抢过来的房州知州:“……” * “九思!”和陆安同一科场年考取解试的同窗们挤了过来,苦着脸问:“你题答得如何?” 还没等陆安回答,便已是自顾自抱怨起来:“合题还好,我们在州学里也练过合题……” 这话一出,引来周边不曾考进州学的考生们那奇异又艳羡的目光。 这就是有好学校好老师的优势,像他们这样在乡间私塾念书、或是家中自学的考生,根本没有那个敏锐度去练习经年未考的考题。 不过,有好学校好老师的学生,也有崩溃的地方:“但最后那道义题,居然出的《孟子》,这谁能想到啊!” 陆安点点头:“最后那道题确实难。不仅出《孟子》,还加上《礼记》的内容,横跨两本书,我也是斟酌了许久才将之写出来,只希望不曾偏题,也不曾踩中题目陷阱。” 处于目瞪口呆状态的私塾考生还没有开口,旁边的州学学生已经忍不住惊呼起来了:“真的?!九思你把最后那一义写出来了?!” 陆安应了一声,然后就被同窗抓着,恳求她把那一义给他们讲讲。 ——科举期间,内帘官员不允许离开后堂,吃住睡觉还有洗漱、上厕所都得在后堂进行,用物理隔绝来避免他们得知考生的试卷情况。 所以,陆安在外讲题,里面连一点消息都接收不到。 “那一义,我是这么破的题……” 陆安娓娓道来。她讲述时,周边考生通过口耳相传得知陆九郎在讲题,逐渐聚集过来,个个全神贯注地聆听着,连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75节 偶尔有人提出疑惑,陆安也能替他们解答。 外帘官——就是负责巡视考场的官员看着这一幕,皆是哑口无言。 谁能想到,考生替考生讲解科举题目,其余考生认真听讲这种事情,竟然真的能发生。 他们目睹着,见证着这开天辟地头一回,灯笼里摇曳的烛火,映出文化的光辉。 第二日天亮,考生们再次入考场。 诗赋科的考生今日要面临的考题是赋及律诗各一首。 这诗赋考核也不容易,它不是那种“以花草为题让你作赋一首”这样的题目,而是这么出的: 赋题:日月得天能久照。 你得思考这句话它出自哪个经典,并且知道这一句话的上下文及意思,然后以此作赋。 或者这么出题的: 题:以“其性好仁得于自然”为韵,不依次用。限三百六十字以上成。 出《孟子》,曰:“尧舜,性之也。五霸,假之也。”注:“云性之者,其性好仁,自然也。” 这么出倒是会告诉你题目出处在哪,但是与此同时,它限韵。 陆安提前了解过这方面,她思索片刻,还是打算闯一闯这诗赋科。 也不知这次考题是什么。 陆安垂眼一看。 题:《射中正鹄赋》,以“诸侯立戒,众士知训”为韵。 陆安“唔”了一声。 这不是白居易参加宣州试的试题吗?这个世界的白居易参加宣州试时,出题的人换了一个试题,也就是说,他没写过《射中正鹄赋》。 而宋还用着唐时的韵书。也就不用担心韵脚错误。 好。 秒了。 陆安伏案而书,把这首歌颂儒家礼乐仁义思想的名赋板板正正地先写一遍到草稿上,然后才抄录入卷子里。 随后,又去看诗题。 湘灵鼓瑟诗。 以题中平声字为韵,限五言六韵成。 出《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 这让陆安想起来一首诗。 这首诗是公认的试帖诗范本,而末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更是千古传诵的名句。 第79章 陆安写完了一诗一赋。 今日除了考诗赋外, 还有论一首。论就是散体文,这个于陆安而言需要稍花一些功夫,但她也还是将之答出来了, 答得十分轻巧。 但今日考题,注定大放光彩的还是那一诗一赋。 考生日出而入考场,日落而出考场,他们的答卷经过抄录后送往后堂, 夹杂在第一场考卷之中, 随机分发给考试官。 考试官先批阅哪一份试卷都行,反正在最终榜单排出来前批阅结束就可以了。 竹山知县范樵改第一场的经义卷子已经改累了,于是抽出今天的卷子,去看看诗赋来换换脑子。 “嗯……这一首诗不错, 过了。” “这一首……怎么不多检查检查,本来可以过的, 可惜了, 犯了庙讳。” “这一首……唔……有点难办……” 范樵拿着这张卷子到了房州通判身边:“上司, 可否瞧一瞧此卷?此卷考生似乎压错韵了, 这一字是隔韵,而非邻韵,但我瞧着其韵律也十分之和谐, 不知是否能批一个’通’字。” “我看看。”房州通判接过卷子, 目光扫过卷上之赋, 轻声念了一遍后,点头:“既然其韵律和谐, 文章意思也明确, 便不强求押官韵。” 范樵微一拱手,谢过房州通判点拨后, 将卷子拿回自己的位置上,执起朱砂批个“通”字。 随后再看下一张卷子,脸色顿变:“这——” 旁边的房陵县令正好改完自己手头的一部分卷子,心情极佳,看到范樵脸色不对便笑问:“怎么了,范兄遇上什么难事了?总不至于有人提反诗吧?”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范樵身边,探头一看,然后倒吸一口凉气:“这诗——” “这诗怎么了?”房州知州踱步过来一瞄,倒吸一口凉气:“这诗——” 房州通判颇觉奇怪:“怎么了,都这副反应?” 他开玩笑道:“总不至于应试诗出了千古名句吧?” 一片诡异地沉默。 房州通判立刻感觉好像有火烧到了自己的屁股,整个人都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看向竹山知县手中的卷子,飞速扫视。 前面的句子都感觉尚可,不错的诗句,只是还没到惊艳的程度。房州通判越看越觉得奇怪,又隐隐觉得这才符合他印象里出彩的应试诗程度。 ——从古至今,应试诗受限于格律与声韵,命题与时长,出彩者寥寥无几。便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面对自己在考场上写的诗,都是“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 换句话说,被自己的作品丑到了。 房州通判当然也有这样的经历,他到现在都不肯再看第二回自己在考场上写的诗赋,甚至怀疑部分文臣极力推动科举取消诗赋的政策,是为了把自己的黑历史毁尸灭迹。 然后,房州通判看到了这首诗的最后一句——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这诗——” 他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科举考试里能出现的诗句吗?如此韵味无穷,如此情意悠悠。 曲终了,人去了,像是悲凉意境,一转眼却又看到江上青峰。 可称绝唱! “此诗当为此次诗考第一!” “是极!” “不会再有诗能比它更好了。” 甚至于,不止这一次科举不会有诗比它更好了。 这种刹那永恒的意境营造! 这种以终为始的艺术描绘! 这种有声之休止与无声之余韵的碰撞! 恰如青峰倒影江水,在虚实相生间永恒荡漾。 下一次科举,下下次科举,都不会有考生能写出超越它的诗句了。 一众考试官拿起朱笔,郑重其事地在这张卷子上各写了一个“通”字,随后再署上自己姓名。 他们实在可惜:“科举明日还有一场,考试结束后,我们还得继续待在后堂中批改卷子,不能立刻知道这首诗的作者,也不能立刻把它传播出去,看世人震惊……实属憾事。” 他们确实是科举考官。但他们也是人,也有人的劣根性。比如现在,房州知州就很想快点把这首诗传扬九州,它绝对会令天下人震惊的。 …… “快快快!应劭之!你快写信问你那好友,在解试中写了什么诗,什么赋!” 通州学子齐齐围住应劭之,撺掇他写信去问。 科举确实没有结束,榜单也还未排出,但是考生是可以把自己的卷子内容默背出来的。 他们真的很好奇,以陆安的诗才,碰上应试诗真的还能继续写出惊世作品吗。 不过,就算不是惊世之作,也肯定是佳作就是了。 应劭之满脸的不情愿:“等科举结束你们不就知道了吗?写信一来一回的,也差不多张榜了,何必急这几天?” 他可不想万一九思写诗写砸了,水准大不如前,他成了帮凶,给旁人提供好友笑料。 毕竟,那可是应试诗!你让诗仙去写都不一定能仙得起来。 但是…… “应大郎!你的信!” 短短六个字,成功勾起了应劭之的好奇心:“谁啊,这个时节给我寄信?咦,好厚一沓!” 拿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越看,眼睛越亮:“好诗!好赋!好论!好经义!” 同窗趴个脑袋过来:“什么东西?” 应劭之回首,将信递给他们,笑道:“喏,九思给我寄的信,他知我会忧心他的科举,考完后就把答卷抄录一遍寄了过来。你们不必再好奇了。” 众学子接过来一看。 “……” 此时正是下课时间,大讲堂外,来来回回许多学生,有的学生路过讲堂门口时,惊诧发现,里面比起平常,竟然安静了很多。 不像是下课的吵闹氛围。 怀着疑惑再仔细一听,隐约便听到有人在室内重复:“这不可能。应劭之,你这好友……这不可能。这可是应试诗啊!” 有好奇学生进去看了。随后,室内又多了一声:“不可能……这……不可能……” 就在更多的人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有人从大讲堂内出来,被人拽住后,他几乎是整个人都处于还有些懵的状态:“陆九思写出了: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众人笑道:“这句诗确实极佳,但以陆九思之才,他写出这句诗有什么可惊讶的?” “但他是在诗赋科第二场的场上写出的这首诗。诗赋科场上!!!!”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76节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一下子便面色或青或红,已然震撼到无法发声了。 而陆安早早就开始了第三场考试了。 最后一场,试策二道,与子、史、时务相关。 第一道策题: 吾闻古之赈灾,或发仓廪以济饥,或赐布帛以御寒,皆以全民生为要。然管子之后,时有“以役代赈”之制,使民修堤筑渠、垦荒造屋,虽劳其力,而官给廪食;今世承此遗意,行“以工代赈”之法,非惟救饥馑于一时,亦使民免坐享之讥、惰逸之弊。昔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然徒施廪粟,恐民失自强之心;若役而偿之,则劳有所获、贫有所恃。 试问:以工代赈之法,较直赈钱粮,其义何以更深?尔诸生稽古通今,其详陈之。 陆安一个字一个字看完题目后,就懂了。 题目问:以工代赈比直接发粮好在哪里。 陆安拿手指轻轻点着卷子,陷入思索之中。 这道题比较简单,常见的思路她能列出至少三种。 比如:以工代赈既能解决灾民生计,又能创造公共价值(如修水利、建道路),避免直赈钱粮的单向消耗。 比如:组织灾民参与工程可防止其流散生事,同时通过集体劳动增强社会凝聚力。 还比如:劳动使灾民从“被动受助”转为“主动自救”避免灾后因群体性绝望而选择报复社会/或者形成依赖惯性,造成国家负担。 但是这三种……尤其是前面两种太常见了,想要获得高分,不能往这方面想。她敢笃定,这个考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会选择前面两种思路作为核心。 …… 陈季明本来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打算三年后再来了,但看到今日份的第一道策题时,默然良久,最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摸了摸卷子上的墨字突点,几要喜极而泣。 这题! 这题他会啊! 不就是问以工代赈好在哪里吗?这肯定是好在为国家节省钱粮消耗,且增加水利建设的同时,还能控制灾民流动,不让他们闹事吗! 终于!他也能秒了! …… 陆安思索片刻,把核心定成了:以工代赈,既可以避免灾后群体性绝望,还可以让灾民通过劳动换取报酬,避免“嗟来之食”的屈辱感,唤醒民众的人格尊严。 在这个大核心的基础上,再稍微延伸一下小核心,比如节省钱粮,比如维持社会稳定。 确立好书写方向后,陆安开始了奋笔疾书。 而在遥远的徐州,徐州知州早就在按照陆安指点的这个核心在做事了。 “这陆九思怎么搞那么多麻烦事儿。” 徐州知州和自己的幕僚嘀嘀咕咕:“以工代赈嘛,我也不是不晓得这事,直接让灾民去挖石炭,每日给钱粮不就得了?他怎么还要我们等灾民到了之后,又掏钱给他们洗浴,又换衣服鞋子,还发什么……餐票,让灾民凭票子领钱粮,做这么多麻烦事有意义吗?” 幕僚摇摇头。 他也不懂,但是:“按照对方说的做吧。这陆九思明显是官家面前的红人,咱们不做,就是咱们挨训,做了,万一出了错,那就是陆九思的问题,与咱们无关。” 徐州知州点了点头,把这件事安排了下去。 第80章 张五家走出澡堂的那一刻, 望着蓝天绿树,再望着自己身上整洁的麻衣和搓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一股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是什么, 在他的人生里,他是头一次产生了这种感觉。 古怪,陌生,下意识想要抗拒。 他是一个灾民。 但在灾难到来前, 他只是温州海边的一个普通渔民, 早起打渔,腰间归来,打到的鱼送去鱼行,由鱼行统一用比较低的价格购入。 如果只是这样, 倒也能活得下去,只是吃穿方面有所欠缺。但, 渔民加入鱼行就代表着默认接受鱼行的统帅, 成为行户, 而朝廷有需要时, 是可以以低于市场数倍的价格,向行户征收他们的货物。 法律上来讲,行户缴纳免行钱, 就可以不用被征收货物, 可实际操作会是:行户缴纳免行钱的同时, 被官府征收货物。 也许某些地方碰到好官并不会如此,但张五家以前所在的镇子, 镇长便是如此贪得无厌的地方官。 为了不被征收货物, 张五家只能够时不时上门给镇长送礼,点头哈腰求镇长高抬贵手。 这似乎并不是什么痛苦的事, 许多人家都是这么干的。张五家也这么干。 在天灾来临前,他才刚勒紧裤腰带,给镇长家连送了五天的鱼,第五天还几乎一天没吃东西,海水涌上岸,冲垮房屋,他掉进水中的那一瞬间,将近两天未睡觉的疲惫,还有财产全被海水冲走的崩溃,在刹那间贯冲了他的大脑,他突然不是很想活了,只想沉进水里。 可惜他也没死,他活了下来——那种每日麻木地随着队伍前进,每天都有撑不下去的人一个接一个在他身边死去,饥肠辘辘,精神疲倦,内心的绝望充斥着心灵,如果这样算是活着,那他确实活了下来。 在温州时,知州是个好官,粥水基本能发到每一个灾民手里。不能吃饱,但也不会饿死。 但说来奇怪,张五家最期待的不是粥棚领取粥水的时候,而是每日衙役将他们聚集起来唱歌的时候。 歌声很难听,唱歌也要花力气,可不知道为什么,张五家唱得特别起劲,他发自肺腑地祈祷这个活动不要取消。 然而,光是唱歌似乎还不够,他的心好像被蚂蚁爬进去了,密密麻麻啃噬着,一股子空洞,他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随着其他灾民被迁往徐州挖石炭,来到徐州的第一天,徐州衙门特意空出一家大澡堂,让他们去洗澡。石炭将洗澡水烧得热热的,他们脱去破烂陈旧且无法遮挡身体的衣服,泡进热水里,烟雾腾升,挡住了他们身上的泥垢,泡软了,上桌子一搓,泥巴哗啦啦地掉,好像什么脏啊臭啊的都随之被搓掉。 洗澡之前,他觉得自己就是猪圈里的一头猪,洗澡之后,他恍惚觉得……原来自己还是个人。 洗完澡,有新的麻衣麻鞋送过来,头发不再打结,没有了虱子,干干净净还散发着皂角的香气,然后是干净的布巾,将头发束起。 全身上下都是干净的,干净得让张五家想哭。 也干净得,让他情不自禁挺起了胸膛。 紧接着,就有衙役带着他还有其他人前往挖石炭的地方,带他们去矿脉旁边,临时搭建的房子里,给他们一个牌子,上面刻了他们的名字——虽然认不出来是什么字,但张五家摸着上面的刻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然后,还有给每一个人发的票,比如每一旬日洗澡一次的票,叫什么……休沐?还有每天早晚各一顿的饭票,洗脸洗澡的巾子,洁牙的竹片牙刷和皂角浓汁,睡觉的被褥枕头。 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是能让你好好过着这挖石炭的日子。 衙役还告诉他们:“这些都不是白送给你们的,是由你们每日挖石炭的工钱折合而成。” 不是施舍,是他们劳动赚来的钱! 灾民们精神一振。 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皇权时代,平头百姓很难体会到……什么叫尊严。 …… 陆安将自己心里所思所想,拟成文言文,答在时务策里: 一个人,只要他是人,就会有自尊心,就会需要尊严,然而绝大多数平头百姓的尊严都在日复一日的乞活中打磨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都认为,百姓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什么盐苦不苦,是不是毒盐;油臭不臭,是不是坏油。就好像他们天生就不该拿钱财去追求生活品质,他们就该苦着活,哭着过,不配谈尊严。 就连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 官吏往他们身上抽一鞭子,他们跪着接受,乡绅往地上泼一潲水,他们趴在地上舔。他们是猪,是狗,是牛羊驴马,唯独不是人。 可倘若,将他们当成人来看待呢? …… 张五家坐在自己的床上。 说是床,其实只是地板上的一张垫子,但不薄,不用担心地板凉气入体。 垫子后面还有一个小木箱,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小木箱,说是给他们放隐私物品。 嘿!像他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还有隐私呢?真稀奇! 张五家这么想着,手却已经摸了木箱子三四十遍了,那把锁也是摸了又摸,生怕它坏了。 隐私! 嘿! 整个屋子有三十三个木箱,三十三张垫子,就有三十三个人住这里。衙役说了,每个旬日会有人来检查卫生,要是屋子里有老鼠、蟑螂或者杂物碎屑,变得脏兮兮的,就会扣工钱。 要是有人生病,可以去医务室——这医务室待会儿会有人领他们过去。 要是不想做了,把牌子还给监工就可以了。 一说到这个,立刻就有灾民捂紧了自己的身份牌:“想做的!想做的!” 生怕说晚了,牌子就被收回去了。 这可是差事啊。 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发放的赈灾粮,没有施粥时那些衙役嫌弃的目光,这是他们的差事,只要每天努力挖石炭,就不会突然消失! 张五家不知道别人如何,但他心里渴望有一道安稳的日子。 以前的打渔不算安稳,老天爷不赏脸当天就没有鱼,再恶毒一些,就会有凶神恶煞的镇长仆从来他们家抢鱼。 但现在,每天认真挖石炭,就有工钱拿,有票券去换饭食衣物。 多么安稳的日子! 他靠双手挣来的日子! 张五家又想哭了。 不止他想哭,他周围的人都想哭。 到了干活的时候,这群灾民一点偷奸耍滑的事都没有干,铁锤实打实地砸,矿井实打实地下,搬运石炭的筐子都压挤得严严实实,能放多少石炭就放多少石炭,不留缝隙。 蔚蓝的天空,阳光明媚。 徐州知州视察石炭矿井的时候,看到这些灾民如此干劲十足,都是吃了一惊。 他刚从另外一个招募本地人的矿井过来,那个矿井他偷了懒,没有给他们和灾民一样的待遇,但也没有克扣,工钱给得足足的。可如今一对比,灾民这处矿井精气神十足得不像灾民,反倒是另一处矿井死气沉沉,埋头干活,更像是之前刚来徐州时的灾民。 徐州知州心头微震,心中禁不住升起对陆安的佩服之意。 随后,汴京那边,收到了第三封为陆九思请功的奏章。 第一封,是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的请功,里面详细描述了陆安对于房州此次灾情的作用。 第二封,是温州知州的请功,里面详细描述了陆安对于温州此次灾情的作用。 第三封,是徐州知州的请功,里面详细描述了陆安对于徐州此次石炭矿井开采的作用。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77节 以一介白身,得三州知州请功,陆九思于大薪朝堂,一战成名。 不少人都在问:这陆安陆九思是谁。 一查得知,最新兴起的那首《卜算子·咏梅》,他写的。 令读书人爱不释手的《悯农》,他写的。 让士人又爱又恨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写的。 让爱莲者举手相庆,让爱菊爱牡丹的人深恨其拉踩的《爱莲说》,他写的。 杭州人争相抄诵,并且创作了新的词牌名的《望海潮》,他写的。 那句脍炙人口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全诗不太记得了,就这一句最动人,他写的。 如果陆九思只写了一两首,那朝堂上多的是看他感觉一般般,或者起逆反心理的人。但他写了那么多,还风格各异,逃过《咏梅》的逃不过《爱莲说》,逃过《悯农》的发现自己是杭州人,前面都逃过的,最后亲爹亲妈一封信寄过来,说这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多么多么好,说到他们心坎上了,心中便也不免因此动容。 众官员面面相觑。 再得知对方是房州解试的解元,诗词不错的同时,经义策论竟也一骑绝尘,经义策论一骑绝尘便也算了,竟然还不是纸上谈兵,徐州接收灾民后的种种情形,证实了对方有治民之才。 不得了啊! 新星!绝对的新星! 不少派别都期待着对方入朝,等着将人拉拢过来。 但今日是新星,来日他们方知,那是太阳。 第81章 均州。 “怎么样怎么样!人回来了吗!” “还没呐!不过按照马的脚力, 今天肯定能回来。” “那就好!我就等着人回来,说一下陆九思到底考几名了!” “绝对解元!” “哎呀!你别乱说,你不知道有些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吗!更何况陆九思他诗词方面的文采确实超凡脱俗, 可科举又不是只考诗词!”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陆九思可是拿了咱们三州文会第一,他若不是解元,岂不是说我们不如排在他前头那些人?” “哪有这样排的!经义策论和诗赋哪能并排在一起比。” “我是不比, 架不住有好事者比啊!” 均州州学中, 诸学子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一名学生到底能不能获得解元。稀奇的是,这学生和他们均州无关,实乃西边房州州学的学子——陆安,陆九思。 要说这陆九思和均州州学的渊源, 只能追溯到数月前,由均州知州举办的房州、均州、通州三州文会, 陆九思在文会上力压群雄, 拿了文会第一。 文人相轻, 理论上来说, 陆安拿了第一,会有人嫉妒,有人不快, 有人自觉被抢了风头对陆安心怀怨怼。的确有这样的人, 但更多人看到那首《望岳》, 听到那首《望海潮》,心中早被陆九思风采折服, 四处搜寻其过往作品, 关注其近日状况。 陆安的解试成绩就在他们的关注范围。几乎是掐着时间派人快马加鞭去房州,力图榜单一出来就记录陆安的名次, 快马加鞭赶回来。 “来了!来了!” 千盼万盼中,肩负全州学希望的学子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日光照耀,众目睽睽下,学子激动地喊:“解元!陆九郎是解元!!!” “哇偶!!!” 均州州学响起了巨大的欢呼声。 听到这个消息的客商行人奔走相告。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从流放路上挣扎而出,汉江雅集一举成名,三州文会独领风骚的陆安陆九郎,他是本次房州解试的解元!!! “陆郎君!恭喜!恭喜啊!” 锣鼓喧天,鞭炮齐响,前来报喜的衙役头缠红绸,欢天喜地进了州学,向着陆安奔去:“郎君此次在解试中,得‘通’字最多,被州尊点为今科解试解元!” 往后有一段时间,陆安的同窗、教授还有稍微讲究一些的人,要称呼陆安为陆解元了。 整个州学的人面色都红润了起来,有富贵学子买了大把糖果四处发放,将氛围炒得喜气洋洋。 解元啊!这可是解元!他们州学出了个解元! 要知道上一次房州解试的解元被竹山县县学那边摘走了,给了他们州学好大一个没脸。 陆九郎太争气了!真的太争气了! “真的!” “是真的!” “陆九思中解元了!” 那些教过陆安的教授们笑得合不拢嘴,一遍一遍地向外界诉说他们教导陆安的经验——其实也没有什么经验,陆九郎聪慧又自律,每日的时间表安排得满满当当,教授们很少见此人休息过,好似乐在其中,练字、温书、晨练、偶尔去衙门旁听断案……陆安的个子日渐生长,学识亦是与日俱增。 有不少家长或是学子本人求了陆安的一份时间表拿回去,贴在墙上观摩和学习。 而陆沂舟听到这个消息,一连喝了三大碗水,但还是感觉很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有火苗在燃烧。 “九哥……” 三姊姊…… “他做到了……” 她做到了…… “竟然是解元……” 陆沂舟在角落里,悄悄地笑。 他们都在恭喜陆九郎,可此处唯有她在恭喜魏三娘子。 陆十一郎和陆十五郎跳了起来,拔腿就往外面跑:“我们去告诉家里人这个好消息。” 他们穿过街巷,百姓远远看到,认出了他们,笑着让出一条道,高喊:“解元家的弟弟来啦!” 他们心跳嗵嗵,也笑着挥挥手,奔跑的姿态如雪崩那般,向着配所汹涌袭去。 报喜的衙役原来已经先一步到了配所,配所大门上高高挂着红绸报贴: 捷报贵府郎君陆讳安高中房州解试解元!德章二年孟冬之吉,文光射斗占鳌首,桂殿分香冠楚襄,泮宫生辉耀梓里,风檐捷笔动房陵! 配所的配隶们是真的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个充满罪民的地方也能被喜庆的氛围渲染,十月已冻手冻脚了,他们却依然拥挤在报贴之下,好似被震呆了。 但紧接着,配所也沸腾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配所这种半死不活的地方竟然会热闹到如此地步。 不论男女,不论老人还是青壮年,一个个都用心梳洗打扮了一番,他们也没什么好看的衣服首饰,就随处摘了一朵花,簪在耳畔,打扮得像过年似的,精神十分亢奋,两边脸蛋比用红胭脂抹了两大块还红。 ——大薪不论男女都会簪花,这是习俗。 “哐当——” “哐当——” 报喜的衙役敲着响锣,披着红绸,简直是耀武扬威那般来到陆家人的房间前。 不少隶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自己的房屋中推开窗探出头来,震惊地看着那乌压压一群衙役。 “这……这是怎么了?” “这看着怎么那么像’敲锣打鼓送解元‘?” “不可能,解试放榜九月就结束了,这都十月了,哪来的解元?” 人们交头接耳,细细碎碎地议论着,破旧的配所墙上染的红光,不知是太阳的光辉,还是红绸的映照。 陆家长辈用纸包了些财物塞在袖中,匆匆忙忙走出来,打量着这群衙役,谨慎地开口:“诸位这是……” 打头的衙役瞧着他们笑,高声道:“恭喜!恭喜了!贵府陆九郎高中解试头名,由州尊亲点为解元!我等特来贺喜!” 等等? 什么? 解元?! 解试不是九月就结束了吗?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脑袋里爆炸了,所有人,不论是陆家人,还是周边隶民,都震惊到了极致,不知作何反应。 那衙役也没有惊讶,他早就得到了消息:“此事瞒着尔等,是九郎的请求。不论是解试从八九月移到十月,还是他去参与解试,他请求州尊不要将这些事传入配所,传到你们耳中,他说想给你们惊喜,而不是在出榜前一直忧心忡忡。” 多么孝顺的孩子啊! 仿佛是死而复生的感动涌上陆家长辈心头,他感动得眼中含泪,接连点头:“好!好!九郎……好孩子啊!” 这个惊喜,他十分喜欢! 没想到他们陆家人还能有这么一天——九郎出息了! 陆安高中解元这件事,直接在整个陆家引起了剧烈动荡,片刻安静后,来自陆家人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他们成了隶民,已经无法弹冠相庆了,只有草绳或巾布粗略扎着头发,避免自己蓬头垢面。 而这一刻,不少陆家人扯下发绳,抛向天空,号咷着,喊叫着,抚掌大笑,凫趋雀跃。 人群中,只有陆七郎脸一下子白了。 他听到配所里其他人嚷嚷着兴奋音调。 他瞧到了“陆九郎”的出现,对方似乎也瞧见了他,冲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没等他看清,下一刻,对方就被人群围了起来。 陆家人一无所觉地涌向那个人,围着她贺喜,表达自己的激动,外围的人拼命地要朝里面挤,里面的人牢牢站着挡着,不肯让路。 陆寓眼前好似黑了,又好似没黑,好似有各色星星飞舞在眼前,组成了两个大字—— 欺君! 女扮男装代人流放,本就是欺君。女扮男装考科举,更是欺君中的欺君,甚至不止是欺君,还是连着全体士大夫一起欺,宛如一巴掌抽到这些人脸上。 如果只有女扮男装代人流放,他们还能想办法隐瞒。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78节 哪怕是之前陆九郎名气变大,成了旁人眼里的风流名士,这事也好遮掩。 只有科举! 只有科举这么重要的事情,陆九郎一旦入仕,那就是记录在案。而且会时时刻刻都要出现在人前,大肆增扩暴露处境。 整个陆家都将被她推入火坑。 魏观音她到底在干什么!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旁边的陆家人还在低声提醒陆家长辈:“叔父,喜钱……喜钱……” 钱财是陆沂舟几人赚到之后,分出一部分送回来的。 ——外人眼里,这也是孝义九郎的孝举。 陆家长辈恍然醒悟,连忙掏出袖里的钱财,先分给衙役,又分给邻里众人。 他袖子里那点不够,但还有其他陆家人。 他们抱着箩筐出来,里面装了不少铜板。 “诸位!同喜!同喜!” 抓了满当当一手的铜钱,撒向空中,其他隶民兴高采烈地涌上来争抢。拿到钱了不忘向着陆安拱手:“恭喜啊!陆解元!” “恭喜恭喜!” “今日中解元,来日必中状元!” 这样大喜的日子,只有某些心怀鬼胎,发现自己无法再拿捏陆安的人,彻底笑不出来了。 陆安跳出了桎梏。 现在被桎梏的,成了陆寓和陆山岳。 若敢要求陆安回归家庭,别说陆安了,皇帝都不干。你敢要求他就敢夺情。 若放任陆安在外面当官,那就是头顶悬着利剑,随时有可能将女扮男装的事暴露得干干净净。 他们怎么办? 他们能怎么办? 陆寓呆若木鸡。 陆家人脸上洋溢着快活地气息,转头看向陆寓时,很诧异:“七哥,你怎么好像有些……不高兴?” “没……没有……” “啊!我知道了!七哥你是太高兴了,有些不知道怎么反应是吧?” “是……确实……” 陆寓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容:“我很高兴。” 第82章 这么高兴的事情, 当然要告诉祖父啊! 陆安笑道:“祖父莫非还在酣睡?诸位与安同去告知祖父这个好消息可否?” 不然她单独去说,万一陆山岳眼一翻被气死了,对她的名声不好。 陆家其他人并没有察觉到不对, 簇拥着陆安便向陆山岳所在的大通铺房间走去。 陆山岳没有在睡觉,他也听到了锣鼓声,但受限于固有认知,他完全没有把锣鼓声和陆安跑去参加科举联系在一起。他素来不爱热闹, 便也没出门看, 当陆安与七八族老进屋时,他合上手中《黄石公三略》一书,看向他们:“你们这是……” 族老面带喜色,洪亮地说:“族长!好事啊!九郎他考上解元了!” 人老了, 难免耳朵不够好使,说话便也大声了些。 于是陆山岳把“九郎他考上解元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半点逃避的可能都没有。 如果陆安女子身份暴露, 这注定是个震惊九州的大事, 但此时此刻, 只有陆山岳被震惊到失语,一时间失了反应,唯有轻放在书皮上的手指在抽搐。 那族老便回头对陆安笑道:“你瞧瞧, 你祖父那么大个人了, 惊喜起来连话都忘了说了。” 这群德高望重的老人便轰然而笑, 都是善意的笑容,陆安也笑, 她的姿态还是那么孝顺, 语气还是那么柔顺。 “祖父如此为九郎欣喜。”女郎眉眼弯弯:“安实在难掩雀跃。” 陆山岳的眼角抽动了,陆山岳的眼皮抽动了, 然后是喉颈,随后是胸口:“你……” 刹那间,他都想明白了,这哪里是没有被人驯养过,期待着有人能教导她、爱护她的狗崽子,这分明是一头幼狼,懂得示弱、隐忍、蛰伏,又不失玉石俱焚凶狠性子的幼狼。 狼,是一种极端记仇的生物。 陆家…… 陆家大祸至矣! 陆山岳抽搐着食指,抬起手,指着陆安:“她……” 没有人知道陆山岳后面想要说什么,只能看到他喉口一颤,紧接着,一口鲜血喷出,而后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然后,是孝义九郎撕心裂肺的喊声:“祖父——” 那一刻,陆山岳是真的希望自己死了。用守孝来逼得陆安三年内无法继续科举。 至于夺情……自古以来只有夺情让人继续当官的,没听说过夺情让人继续科举的。 可惜,他没有死成。 这件事被陆家族老定义为看到家中小辈出息,心花开爽,大喜过望下乐极生悲,这才吐血昏迷。 ——谁知道真相呢,但反正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九郎的孝顺名声和仕途,不管真相是什么,它板上钉钉的只能属于陆山岳自己情绪太兴奋太激动了。 没看到九郎为此忧心忡忡,亲侍祖父药石起居,日日不怠吗? 只是不知陆家族中哪里传来的留言,似乎、其实、好像……祖父一直不待见九郎,吐血也是因为他最厌恶的小辈竟然成了陆家唯一有出息,唯一能爬出泥潭的那个人,气急攻心了。 陆家人:“……” 他们想到了流放路上那一场怪异的选人事件。明明是九郎更有才华,但祖父选择了二郎去见外客。 而后续九郎的一切优容,都是在他不停展现才华之后。 可这正常吗! 他们也是大家族子弟,他们心里清楚,不需要过多的展示才华,只需要第一首,那首“天下谁人不识君”一出来,家主的接见,家族资源的倾斜,就自然而然会出现了。 根本不需要再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这……这……该不会真的…… 陆家人在配所干活,迎面行来的时候,擦肩而过的时候,并肩而行的时候,那眼神交换,那表情微妙,虽没有交流,此时无声胜有声。 * 陆安“体贴”地照顾了卧病在床的祖父几天,确定对方不会乱说话之后,才在族老的劝说下——毕竟她还要考省试,忙的咧——含泪离开病床前。 而此时,柴稷拿到了陆安的考试卷子以及榜上名次。 ——他走之前特意交代了房州知州,等解试出榜后把金榜以及陆九思的考卷答案抄录一份,用急脚递送往汴京。 “解元?”柴稷扫了一眼榜单便把它放到一旁。 他的贤才得解元之位不是正常的吗!整个房州,有谁能比九思更有才华? 随后,柴稷如饥似渴地开始阅读陆安的策论及经义。 “好啊!” “妙啊!” “写得非常好!” “原来还能这么做!” “原来如此,小民也需要尊严吗?” 往常这段时间里,柴稷可以选择喝两碗羊乳、钓一会儿鱼、侧卧在榻上小憩片刻、看一场相扑娱乐——偶尔还会自己下场、拿上自己的弓带上猎犬召人去游玩打猎等等等等。 柴稷此人好华服,好声乐,甚至少年时期还常在汴京游玩,逛遍汴京赌坊。他每日都给自己规划了游玩享乐的时间,绝对不让奏章占据自己的全部生活。 但今日,他把享乐的时光全留给了阅读陆安的考卷。看到兴奋处,还会激动地拍打大腿,拿起笔在卷子上记录自己的想法和疑惑。 近侍们看到官家在该游玩享乐的时间段,在那里阅读和学习,一个两个险些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有小太监眼珠一转,自以为抓住机会,上前两步:“官家,奴婢前些……” 他正要说自己前些时候养了一只大蟋蟀,十分凶狠。按照惯例,哪个小太监请官家去斗鸡斗蟋蟀,他也是欣然前往。 但今日,他刚说个开头,就听到往日不太有皇帝架子的官家说:“拖下去。” 语气平静得就像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太监震惊地抬头:“——” 还没出声就立刻就被其他太监扑上来,按住身子,捂住嘴,像拖麻袋一样拖走,从头到尾没让他发出一点声音。 柴稷继续沉迷陆安的策论中,还措辞谨慎地向陆安亲笔写了一封信,上了火漆,交给近侍,告诉他一个地址:“拿到此处寄出去,只说是朕要寄,自会知晓寄去哪里。往后你每日去一趟此地,若有回信,第一时间送到我面前,不论我在做什么。” 接过信件的近侍躬身道:“唯。” 转身去寄信。 柴稷将写满笔迹的卷子收好,躺到床上,似是假寐。或是过了一息,或是过了一刻,他呢喃着,翻了个身:“九思。” 床上的官家似在感叹:“人非圣贤,皆有欲望。你的欲望又是什么,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权势? 名声? 钱财? 美食美酒? 或是把自己所学传播出去? 似乎是,又似乎都不是。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79节 陆安频繁参加文会,且想要科举出身时,他以为他好名。 但又不是。 好名者会行邀名之事,他们必携干谒诗遍访权贵门庭,在宴席间高声吟诵新作,待旁人击节赞叹时又假意推辞;又或蓄养门客自比孟尝,重金购求名士题跋;编纂奇闻轶事暗托书商,任其流布坊间之事自然也有;更甚者效法陈蕃邀名士后悬榻不坐,遣童子四散童谣;或学陈子昂碎琴市集,转眼便有诗文洛阳纸贵。 那么,难道是逐利? 但,无论是格出豆油的榨取改良方法,却分毫未取,赠与百姓,只图改善民生,还是身怀绝技,可装神弄鬼哄骗他人,却只是用来拆穿巫祝,破坏活计,都能看得出来陆九思不好钱财。 那莫非是美食美酒? 也不像。他身边的那陆十五郎苦练厨艺,然而不论对方提升到什么程度,陆九思用饭菜时都是淡淡的夸奖,好似喜欢,但没有也可。 至于权势,那更不像了。 喜好权势的人,又如何会在微末之时,去以臣子之身择取君王呢? 至于传播自己所学……柴稷一开始觉得这个像,但细细一看,陆安确实收了弟子,也尽心教导,可这种尽心是负责任的尽心,不是将自身学识传递下去的尽心。 ——他无所谓自己一身所学失传。 柴稷见过很多人,他们都有欲望。 他那老师陆山岳的欲望是壮大陆家,流芳百世;第五旉的欲望是登顶权利,做欺辱别人的人而非是被别人欺辱的人。 可陆安没有。 他有那么一段时间,一度以为陆九思想做圣贤,你看,不贪不傲,不骄不躁,不好名不好利不好美色华服与酒肉,一心研究学识又不忘关怀百姓,这不是圣贤是什么? 但,也不是。 这一点,是他开玩笑时问陆安得知的。 陆九思亲口对他说:“臣不想当圣贤,圣贤太累了。” 所以…… “九思,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你若什么都不图,我又该如何对你呢? 陆安吃了一口陆十五郎按照她给的法子炖好的红烧肉,面上带笑:“很好吃。十五郎手艺又精进了。” 陆寰看她脸色,确定她是真的喜欢,才松了一口气。 ——为了把猪肉去骚,可费了他好大一番功夫。 不过,九哥喜欢就好! 陆寰告退去做其他事。陆安慢条斯理地吃着红烧肉,这冰糖红烧肉的肉皮炖得软糯酥烂,火候十分到位,入口即化,还有肉身上浓浓的酱汁色泽鲜亮,泛了赤色。 陆寰的做菜功力已不弱寻常酒楼里的大厨,用的冰糖也是官家留下来的贡品,是整个大薪最好的冰糖。 但,远远不如现代。 陆安看不上。 第83章 梁章拎着几尾比较稀罕的鱼上门。 “九思!你之前托我寻的嘉鱼(多鳞白甲鱼)我找到了, 你瞧瞧?” 鱼在鱼篓子里,竹片层层叠叠地交织行走,藤条穿过篓子口精致地扎好, 看上去十分雅致。 陆安接过鱼篓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口中不停夸赞鱼的品质和外形,表现出对梁章费心寻找的在意。梁章越听心情越愉快,心里好似溢满了极致甘甜的液体。 陆安把鱼篓子放到一边, 再次表达了对梁章的感谢, 顺便刷孝义值:“家祖前些时候吐血了,听闻红枣生鱼汤可补血生肌、补虚益胃,汉江中又以嘉鱼为珍,多亏了公印你出手相助, 安感激不尽。” 梁章下意识:“原来可以用红枣生鱼汤补血?九思你懂的好多。” 陆安浅浅一笑,不言不语。 毕竟, 这玩意是女性经期喝的, 补血嘛。 梁章原本和陆安相处还有些紧张, 但听她这么一说, 感受到了自己和陆安间有人情来往,神态便自然了许多。 他粲然一笑:“咱们又是同窗又是同住,九思不必客气。往后还要找鱼, 还可以来找我。” 顿了顿, 又补上一句:“劳烦九思替我向鸣泉先生送上祝福, 祝他早日康泰。” 陆安点头:“好。一定带到。” 而后又道:“对了,公印你之前一直想要的蔷薇水我寻到了, 不过也只有几瓶, 你省着点用。” 梁章呆呆看她:“九思,你……” 他只是数月前随口提了一句自己好奇江南李主帐中香, 可惜差了一味蔷薇水,一直找不到。九思这个月就把蔷薇水给他找来了?! 想要感谢,又觉得太生疏了,磕磕巴巴两声,最后蹦出来一句:“你……你是怎么找到的?” “这还要多亏了三十郎。”陆安口中的三十郎是朱延年。 “我瞧你既然一直在找蔷薇水,想必寻常途径都试过了,我就想这蔷薇水是否是从海外而来,正好我瞧见朱家的香药铺里有鸡骨香、指环脑、大风油这些来自海外的香药,我就猜他家必有商船出海,便去问了三十郎。” “亏得老天保佑,三十郎说之前看单子时似乎看到过蔷薇水,只想不起来在哪了,我和他翻看了好几叠单子,分明是我翻找的更多,眼都快看花了,他还对我好一番埋怨,非从我这里抢一顿饭走才肯罢休。” “这蔷薇水来自大食国,朱家寻常都是运到江南卖,不在房州出售,你才找不到蔷薇水。这几瓶还是遗留在垛场里的,只有几瓶。我已和三十郎沟通过了,往后你还要买蔷薇水,直接寻他,他从江南那边的垛场调一些过来。” 青年哂笑着说完,梁章轻轻颤抖了一下:“我……这……我不过随口一提……” 青年漂亮的眼睛认真凝视着梁章:“我虽不曾随口一提,但我向公印求助时,公印不也是会尽心尽力帮我的忙吗?友人之间,何必计较太多?” 梁章面上不说,可陆安看得出来,他心中已然感动得一塌糊涂。 陆安弯了一下眉眼。 帮别人的忙,最忌讳的就是不让别人知道你做这些事有多么辛苦,多么用心。 要想收买人心,绝对不能搞“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一套。 当然,也不能过于露骨,不然就有邀功的嫌疑了。怎么把自己办事的难处说出来,这也是一门学问。 正说话间,陆容行了进来,先是一揖,而后呈上来一张帖子,沉静开口:“房陵县贡士黄清,前来向先生拜喜。” 梁章当场就傻了。 贡士,那可是贡士啊!只有过了省试才能称为贡士。 一个贡士,来拜喜一个举人?哪怕是解元那也是举人啊。 实不相瞒,陆容也很震惊,只不过他在拿到拜帖时已经震惊过了,此时才能端住。 唯一不震惊的就是陆安了。 ——梁章其实很想说,他就没见过陆九郎震惊的样子,想来,哪怕是天塌下来他也会瞥一眼就静静等待死亡吧。 陆安起了身,出门迎接那黄贡士。 黄贡士坐轿子来的,那轿子镶了金,气派得紧。 他的人也很气派。 穿着马靴下轿。 ——大薪朝,鞋为便服,靴为礼服。 身上衣袍数百条金线闪烁光芒。 面色红润,身材富态,整个人都像一颗……珠光宝气,珠圆玉润又带有光泽的宝珠。 州学里路过的学生都主动和这名贡士打招呼,神情激动,而他颔首回应,面带笑容。随着轿子行走的两个小厮殷勤地跟在黄贡士身后,一个给他打扇子,一个给他打伞。 陆安想到现在是十月,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 黄贡士看到了陆安,便行过来主动向她施了一礼,陆安也回了一礼。 梁章对着黄贡士施了一礼,黄贡士又是颔首,相当于回了半礼。 同样是举人,陆安所获待遇和梁章所获待遇,简直天差地别。但梁章没有半分不满:九郎可是解元!那是普通举人能比的吗! 黄清对陆安很热情,先是滔滔不绝表达了对陆安所写诗赋的喜爱,又表达了对陆安智取巫祝的追捧,最后捧上一把麒麟金锁:“贺陆解元高中。” 陆安感谢之后,将之收下了。 又有拜帖:“先生,竹山县贡士沈乐言前来拜喜。” 拜喜的人按照惯例,先聊聊天,再捧上贺礼。 随后便是—— “竹山县举人顾讼前来拜喜……” “竹山县贡士朱翼前来拜喜……” “房州学子吕次前来拜喜……” “房州……” “房陵县……” “竹山县……” 这接二连三的,房州州学的学生从一开始的被震住了,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也就经历了三个贡士而已。 那雪花花的银子,那闪亮亮的珠宝佩饰,一样接一样地送来,才过了半天,陆安宿舍里的私人柜子已经被塞满钱物了。 就连百姓也来凑了热闹,把家里的米面鸡蛋拿出来,前来恭贺陆安得中解元。 这可是解元啊!以后能走到什么地步都难说。不趁着他人还未高飞前和他攀攀关系,还等什么时候? 陆安收了这么多礼物,那自然也是要回应人家的。 于是去了房州最大的酒楼,财大气粗把一整个酒楼包了下来,设宴款待众人。酒楼门口还摆上流水席,只要路过,都能入座,鸡鸭鱼肉管够,吃完一桌,客人走了,再换一波客人,再上一桌。 陆安特意嘱咐酒楼的厨子:“菜量一定要大,能有多大就上多大。” 这样百姓才能打包回家,至少能省好几天的菜钱呢。 湖北菜以鲜香为本,蒸煨为主。 有那原汤氽鱼圆,寓意团团圆圆,黄贡士当先盛了一碗,赞不绝口。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80节 有那粉蒸腰子灌大肠,寓意要常常顺利,梁章夹了一筷子,心里祈祷自己省试也能顺顺利利通过。 八宝稀饭、莲子羹还有甜酒穿插着上,上三次甜汤,寓意三生万物,百姓无所谓这个,但士子是一定要讨这个彩头的。 至于老百姓…… 香辣蟹来一个! 卤虾来一个! 瓦罐鸡汤来一碗! 鸡鸭肉肘!什么肉多吃什么!就是如此朴实无华! 宴席上,大家和乐融融,间或有人讲个笑话,便笑倒周边一片。 陆安也入了席,视线略过那膘肥肉满的鸡,略过那比较填肚子的水饺,端起小碗隔夜米茶,喝了一口,那酸酸甜甜似酸梅汤的口感实在令人开胃。 便在这时,忽听巷口敲锣打鼓声起,众人齐转头去看,只见一太监打扮的人捧着一个红盒子,先是发出细细的笑声,随后高声道:“陆九思可在!速来接旨!” 第84章 陆安立刻上前听旨。 小太监手持圣旨, 念了一大串文字,中心思想就是:九思你是最棒的,朕就知道你肯定能考上解元!朕早就给你想好了贺礼, 是位属房州的田地,约三百亩,近河,十分膏腴, 其中有佃户百家, 都划分给你,作为你的禄田,朕私人掏的腰包,不走国库, 省得户部那边叽叽歪歪,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在场的文人雅士、地方官吏听完这篇圣旨, 瞳孔震动, 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从科举制度出现以来, 何尝有过一个学子考中了解元, 得天子亲赐禄田这种事! 解元再有名声地位,那也是地方上的名声地位,且三年就有一个, 用得着天子如此展示亲重? 是陆九思的经义策论写得特别好? 还是他这个人非常合天子眼缘, 让天子爱他重他? 不过, 如果是陆安的话,或许二者皆有吧。 文人雅士及地方官吏瞧着陆安这一刻万众瞩目, 荣耀加身, 脸上尽是复杂的神色。 羡慕吗?羡慕。 嫉妒吗?有人嫉妒,有人不嫉妒。 佩服吗?佩服得不得了。 天子看人可不是看诗词歌赋的才华, 李太白纵是诗仙,才气过人,笔下生花,却也得不到玄宗看重。 陆安能得禄田,只有可能是他的经义策论已上达天听,并且得了天子青眼。 而对于某些去过汉江雅集,注意到官家和申王是同一张脸,认出“申王”身份的人来说,立刻想起了当日雅集上,“申王”满心满眼只有陆安的情况。此时此刻,他们竟是有了一种很统一的情绪: 他们欣喜,毕竟他们与陆安没有交恶,甚至还能在其出发前往汴京参加省试前努力与他交好。 他们期待,期待于陆安未来大放光彩,一颗新星冉冉升起,不知他会作出什么样的功绩,实施什么样的政策。 他们恐惧,陆安太年轻了,可官家又太喜欢他了。这么年轻的陆九郎若是在官家的支持下执掌大权,大薪日后到底会变得如何?是更好还是更坏? 陆安是想改天换地,还是想萧规曹随? 他们不知道,他们只能惶恐着前路,不断琢磨着、回忆着之前陆安的行事作风,试图拨开云雾去窥探他的执政风向。 陆安行礼,接过圣旨:“谢主隆恩。”同时接过了那装着地契还有佃户户籍的盒子。 权力在这一刻,有了具象化。 * 有一群人不会惶恐。 几乎是刹那,跟随着陆安的陆家人还有学生们喜上眉梢。 他们抱对大腿了! 梁章握紧了拳头,视线紧锁住陆安的背影,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在陆安招呼那小太监一起入席吃饭后,转身的那一瞬间,梁章上前重重一折腰:“先生!请容许章追随你!” 赵公麟整个人都弹跳了起来,欲要惊声说什么,可看了看梁章,却是欲言又止起来。 梁章只当没看到赵公麟的目光。 他知道,他和陆安是同窗,是同住,更是友人。这一拜下去,有些事情就不可挽回了。便是陆安不收他,他也要尴尬离去,与其少见面。 但他更知道,他只是渔民的孩子,家中无权无势,自己的脑子也不算灵光,考不了进士科,只能考诸科混混日子。甚至于这次解试,入场两千人,解额只给二十数,他拼尽全力才正好吊在第二十名。 解试尚且如此吃力,省试又为之奈何。 倘若省试不过,三年后再考,便需要从解试重新考起。 三年后的考题还不知如何,他能有多少个三年?他的双亲又能有多少个三年?阿爹日日在水上讨生,腿脚一到下雨天就疼,阿娘日日做绣活,如今双眼不大看得清十尺之外了。 陆安是他如今唯一能攀上的,近在咫尺的登天梯,今日便是被人说不要脸,他也得豁出去! 陆安看出了梁章眼中的执拗和孤注一掷,她原就是想要收买人心,好让自己在朝堂能迅速抱团立足的,本以为还要再过些时日才能让梁章投入她麾下,没想到一席圣旨,竟能将梁章的进度条拉得那么快。 不过,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人们通常不会珍惜。 陆安似乎不为所动,只是对梁章道:“这……何必一定要称我为先生呢?公印你若学问上有不解之处,我们相切相磋便是。” 梁章摇了摇头:“先生之学问胜我千百倍,哪来相切相磋一说。我与先生论题,也仍是聆听先生教诲,若将其称为探讨与辩论,实在厚颜无耻。” 又火急火燎地:“学生是真心想请教先生学问的。” 陆安就问他:“那你想向我请教什么学问呢?” 梁章二话不说:“心即理。” 陆安又问他:“那你的思路是什么?又有哪些地方有疑问?” 梁章张嘴欲答,停顿片刻,却默然了。 他哪里真的去深入了解过什么“心即理”呢?不过是此言名声最大,他又在那雅集上囫囵听了两耳朵,此刻便抓来充数罢了。 梁章抬眼,便见陆九思眼神中斥满了了然,却没有拆穿他,只是温声道:“也是我失策了,那些疑问一时半刻也说不全,如今宴席正热,本不该说这些——公印,我们改日再聊可好?” 梁章突然想起了陆安写的那篇策论——被当作程文贴在揭晓名次的布告旁,他认真研读过,记得其中理论。 小民尊严…… 陆九思连小民的尊严都在意,何况同窗友人乎? 梁章沉默良久,对着陆安的侧脸作了一揖。 待宴席散去,梁章不厌其烦地去请教了陆安的那些学生关于“心即理”的内容,往往拿了只言片语回去,天不亮便开始研读,一直看到半夜三更。 一日两日三日……日日不停,拿出了往死里学的劲头。 第一个五日,他再次上门拜师。陆安拒绝了他。 他转头回去继续一心扑在“心即理”上。 第二个五日,他再次上门拜师。陆安还是拒绝了他,但是回答了他的些许问题。 梁章拿着那些解答回去如渴如饥地品读。 第三个五日,梁章又来拜师,而这一次,他磕磕绊绊地说了一些自己关于“心即理”的想法,稚嫩,错漏颇多,却得到了陆安的笑容。 随后,他得偿所愿,拜在陆安门下。 如此辛辛苦苦才拜的师门,让梁章从一开始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对待它,在看到陆安出门时,连忙随在身侧,看陆安直接走出城,越走越不在大路,忍不住问:“先生这是要去哪儿?” 陆安告诉他:“去瞧我家佃户和别人家争水。” “争水?” 这个回答倒出乎梁章意料之外。 * 陆安在宴席结束的当天,便去询问了某个衙役,问他这地契上的位置位于哪里。 那衙役立刻主动说:“我知道这个地方!我给九郎你带路。” 他看了一眼那由帝王所赠的地契,腰弯得更深了,极尽卑微之态。 很快,他们便到了那山脚与河岸之间,大片水田在此铺展。 这个时间已经看不到青绿与金黄了——虽然早几个月也看不到,洪灾毁了一切。但至少水田已被打理干净,明年便可种上水稻。 陆安还看到了一口堰塘。 见到陆安脸上微微露出的惊讶,衙役笑道:“毕竟三百亩的田地不能全靠河水。这堰塘是上一任田主挖出来的,是他的私人堰塘。” 陆安点点头。 这个她有了解过,私人堰塘不同于水井,水井可以很多人用,但私人堰塘不允许堰塘所有者以外的人来取用水源。 但其他人可以前来借水。主人收钱也可以,不收钱也可以。 现在,这私人堰塘也是她的了。 陆安审视着自己的禄田,十分满意,然后,她看到了田里有不少农妇和农夫,这些人聚坐在一起,老的少的都有,衣着很是破旧。 但如今分明不是务农时期。 陆安问:“他们是?” 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测。 衙役道:“是那些佃户,得知换了主家,前来见一见新主家。” 说话间,农人们向这边聚集过来,有年长之人上前,一时拿不定该先说什么,便颤巍巍地摸出水囊,看向穿着官服的衙役,小心翼翼问:“官人可要喝点水?” 衙役摆摆手:“不用。” 又把陆安介绍给他们:“这位就是你们的新主家。” 于是这百家人又紧张地看向陆安。 陆安感觉不对,这些人过于紧张了。 她想了想,放柔了声音:“大家不必忧心,我只是来看一看这些水田,你们有什么想说的,想问我的,也可以说,也可以问。”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81节 那农人中的长者便压低嗓门,结结巴巴地问:“多谢郎君,郎君……我们……我们想知道,往后这租子……租子该怎么收?” 随着这问话一出,陆安都能感觉到不少农人屏起了呼吸,不敢做声,只是望着她。 ——佃户不需要交税,也不需要服役,只需要给地主交租子。 陆安便问:“你们以往是怎么收的?” 第85章 听得陆安问话, 老者忙道:“对半分。” 陆安又问:“这水田往年大体上收成多少?” 老者又道:“丰年时一亩四五斗,灾年时一亩约有二斗半到三斗半之间。” 陆安听得连连皱眉。 她来之前就猜到房州的谷地亩产不好,毕竟这是一个地广人稀、缺少耕牛, 却又不施粪肥,还处于刀耕火种的地区。 但她没想到亩产会这么差。 这还是在河边的水田!算得上是房州最好的田地区域之一了。 怪不得房州百姓多行渔猎,你不打渔不打猎,光靠种地活不下去啊。 陆安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这对半分, 是不是扣除赋税、种粮后的对半分?” 佃户确实不需要交税, 但是地主需要。而大多数地主还是会把这份税收转接到佃户身上,只有少数良心未泯的地主才会自己承担这份本来就应该他们承担的支出。 那老者听到陆安如此问,以为陆安也要这么做,脸色发白地点头:“是这样。” 陆安又问:“我对种粮这些不太了解, 一亩地所需要的种粮大致是多少?” 老者:“一亩地约摸要一斗种粮。” 农人们不知道眼前这个俏郎君为什么要问这些,他们惊惶不安地站在原地, 却又很驯顺地等待着新主家的决定。 陆安在算账。 一亩地亩产四五斗, 去掉赋税, 去掉种粮, 农人能拿到手的粮食不足两斗。 也就是说…… 纸面文字上,农人只需要把收成的一半交给地主,然而实际操作上, 要给六成。 陆安索性往田埂上一坐, 也招呼农人们坐下, 她过来时身上带了一些干粮饼子,便将那些干粮饼子分给几位年老的农人。老农们愣了一下, 喜不自胜地接过来, 富贵郎君带的饼子舍得放油放盐,他们一口下去满嘴流油, 吃了一口又吃一口,舍不得停下来,其他青壮只能眼馋地看着。 吃过饼,那股子惶恐便轻了不少。俏郎君再追问他们一些事情,他们便也毫无防备地说了。 “日子过得怎样?过得不太行喽。主家用的斗是大斗,一斗下去能多拿好多谷子。” “主家量粮的时候,把那个谷子堆得和小山丘一样,每次都要多拿好几升,心肝儿黑透了!” “郎君你是不知道啊,那些不小心撒在地上的碎谷子也算我们的,主家又要多收几升谷子,说是我们该给主家的赔偿。我都好久没填饱肚子过了,我不想种田了,我想去打渔,可我打渔也不会,还是只能回来种田。” “我婆娘早走了,她就跟了个会打渔的,那家人好,有多的小鱼会送到我家里来,他和我婆娘……啊,不是,是……是他和他婆娘养着我,我实在……实在……” 说到悲苦处,四下泣声渐起。 他们不想做农民也不行啊,不会经商也不会渔猎,更没有其他谋生手段,一些体力活倒是能做,但体力活也不是天天都有,不够稳定,更做不到三年一开张,开张吃三年。 陆安静静听着,又和他们聊了一阵子,大致清楚了他们的情况。 然后,陆安说:“关于租子,我也不乱改了,按旧例来。” 老者一听,急慌忙就说:“好好好!按旧例来就好!” 至少按旧例,他们勉强也能活,他们怕就怕新主家要改租子,改成六四分,或者七三分。如果是这样子,他们也只能苍白着过了。 陆安又道:“至于赋税,这是我该付的钱财,断没有让你们来出的道理。你们来给我做佃户,不就图一个不用交税,不用服劳役么?” ——佃户确实不用服劳役了,但仅限于官方的劳役,有一些黑心肝的地主,经常要求佃户给自己干一些活,这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劳役? “还有那种粮,既然我要粮食收成,你们也要粮食收成,种粮就该一边出一份,你们认为呢?” 众农人一听到不用提前扣除赋税,眼睛已是直愣愣的盯着陆安了,再听到种粮的钱,陆安愿意承担一半的话,他们更是觉得自己此刻像是生活在梦里,双眼越来越模糊:“真、真的吗?” “真的。”陆安点头。随后又告知他们,像那种变着法儿试图多拿走一些粮食的事情,她不会做,也不屑于做。 “以后该用什么标准容量的斗,就用什么斗,绝不会再出现大斗量粮这样的事。” 简简单单一句话,在农人们心里比演讲还要精彩。他们不间断地,翻来覆去地表达自己的感激:“谢谢,郎君,多谢,你人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少拿几升米,对他们来说,就是救了一条命! 天神一定要保佑他们这新主家没灾没病!没灾没病啊! 他们还想要跪下叩首。 陆安挺干脆地说:“别跪,别叩首,不然加租子。” 唬得农人们一时间又不敢跪了,只是日后和其他村子里的农人谈到他们这位新主家时,止不住那万分感激的话语。 谈话慢慢结束了,眼瞧着郎君要走了,有农人连忙开口问:“郎君姓甚名甚,家住哪儿,我们以后去哪寻郎君付租子?” 陆安说了自己的大名。后面的地址还没来得及说,就看到面前的农人眼睛瞪得铜铃大:“陆、陆安?郎君你是那个姓陆的九郎君?是那个赶走巫祝的九郎君?” 陆安点头:“是我。” 随后,陆安就听到了排山倒海般地欢呼声。 还有人说:“早知道是九郎君,我就不害怕了!” “九郎君是好人啊!还有大本事!听说考上了解元呢!” “解元是甚么东西哦!” “我听我儿说,就是第一!” “哎呀,九郎君是第一呢。” “九郎君人聪明,心肠还好。我跟你们说,要不是九郎君派来的那些学生,我都不知道生了病要吃药才能快些下地干活,吃符水没用!” “九郎君还不收我们的钱!说是什么……义诊?我也不知道这个是啥,反正没要我钱。” 陆安确实让陆沂舟他们去乡间和村子里行义诊,为的就是驱除之前巫祝留下来的不良影响,用看病吃药来取代之前看病喝符水的情况。 ——陆安在乡间的名声就是这么兴起的。 陆沂舟几人是陆家人,他们眼里,陆安也是陆家人,自然会不遗余力地为她营造名声。 * 医学兴起了,药铺才会多,药铺多了,收的药材才会多。 陆安已经计划好了,到时候先从她这些佃户开始,让他们记住一些药材的图画,记住那些外形,闲时可以上山采药,卖给药铺,这样也是一笔收入。 而其他百姓看到这方法有效,自然而然就会去学。 虽说不是什么大钱,但好歹逢年过节能多扯一尺布做新衣服,能舍得给家里的饭菜放油放盐了。 …… 陆安和梁章走在路上时,便粗略地说完了自己第一次见那些农人的情况。 陆安的情绪已然平静,但梁章却觉心闷了:“亩产少成这样子,便是不需要交租子,也不够他们吃用。说来可笑,先生,我自觉自己已经过得很苦了,未曾想还有人家能过得那么苦。我生长于房州,那么多年,我都没想过去问问房州水田的亩产。” 陆安说:“我也是有了田地才去了解的。” 梁章摇摇头:“先生谦虚了,我相信以先生的未雨绸缪,就算手中无田,也必然会去了解亩产多少,好方便日后治国。正如先生你要卖豆油,便先一步把豆子的产量、出油的多少、人力的佣钱……这些细碎东西都了解过了,才制定了最合适的豆油价格。” 说到这里,梁章笑了一下:“此乃先生立足于天下的学问,是先生的学派的核心,不是么?” 第86章 陆安用赞许的眼神看着梁章:“你说的不错。再简洁一些就是:实践出真知。” 梁章咀嚼着这句话, 弯了弯身子,对着陆安行了一礼。 他就知道,跟着陆九思肯定能学到东西! 两人聊着聊着, 就走到了两波人争水的地方。 三百亩地所占范围实在太宽广了,有河不够,有堰塘也还不够,还得争水渠。 自陆安从房州城一路走到乡间, 再到河边, 路上田地无数,但水利设施却是惨不忍睹。 渠道有,却比较少。少还不算,供水也很糟糕, 但聊胜于无,而绝大多数百姓种的地连水渠都没有, 只能靠自己拿上水桶, 去远处肩挑手提。 在这种情况下, 百姓说是争水, 实际上是在争命。双方开打,那是真的会打得人血肉模糊。 陆安和梁章到地方时,两波农人还没有开打。 他们站在小山坡上, 瞧着下边人山人海, 湿漉漉的路面闪闪发亮的是农人的汗水——也许不一会儿, 就成了血水。 陆安清楚,除非自己能解决水利问题, 给他们一条命, 不然就不应该去阻止他们以命相搏。 双方的村正和村老们乐呵呵地坐在一起,看着不像是要打架, 倒像是一副即将和平解决的样子。但你细看,却能从站在最前面的青壮农人那紧绷的身体,握紧的拳头,冷漠的视线中,窥到一丝肃杀之气。 双方农人面对面站着,中间有裁判在高声诵念着过往双方抢水的恩怨和荣耀,哪边赢了几次,分别是谁谁谁出力最多,念得双方农人呼吸急促—— 乡间小路是那么的脏乱,那些被念出来的抢水功臣却又是那么的灿烂。 抢水时打生打死的姿态是多么丑陋,可抢水时的氛围却又如此神圣如此庄严。 双方的村正和村老们拎来一只山鸡当众宰杀,在天地与先祖的祭拜仪式中定下约定:今日抢水获胜的一方,直到明年的今日都能独占水渠,失败的一方不可不认,不可反悔,天地、先祖为证。 祭拜完,再有人将山鸡拿到一旁起锅炖煮,等双方打完了,鸡也熟了,可以分鸡吃了。 陆安坐在山坡上,垂眼看着山下的血拼,心中有不忍,有理解,有恻隐,有尊重,种种滋味,百般复杂,最后化为了腰间水囊,陆安灌下了满满一嘴的凉白开。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陆安不是君子,她也不会移开视线不去看,但她看到农人为了抢水而血拼时,脑子里想的是自己该如何让房州农田的水利多起来。 山地,梯田,运水困难,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个事呢? 暮色轻悄悄地漫在山坡上,泛黄蜷曲的梧桐叶轻飘飘落在女郎肩头,零落的楸树枯枝无声坠地,紫叶李褪尽残妆,几队南迁的雁阵从容不迫地在云翳间排成人字,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霜息。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82节 她端坐着,沉思着,枯草凋黄,道旁的红花檵木却仍灼灼其华。 “我想到了。”她说。 女郎摘下自己肩头的梧桐枯叶,笑容肆意:“我想起来了,我见过的。” 在现代,在九年制义务教育,在高一历史必修二第一课《发达的古代农业》。 那儿有一张图,详细地画了一种名为高转筒车的农具。 这高转筒车非常适合山区用,只需要在山脚修一条水渠,再修一架高转筒车,就能利用水力自动浇灌高处农田。据说,这高转筒车提水总高程可达200余尺,如果还不够,还可以用两部筒车相接,变得更高。 不过,水渠的水不够急,按照历史课本上的描述,这高转筒车需要借助湍急的河水冲动,还得想个办法辅助它转动。 陆安思索片刻,感觉可以用畜力来辅助筒车转动——先用牛拉一下试试。 梁章看到陆安在思索,便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破坏了先生的妙思。 心里也免不了诞生了期待:到底是什么办法?先生到底见过什么?莫非……先生在想能让房州每一亩田地都能拥有水源的办法? 真的有这种办法吗? 梁章感觉自己的心态很奇怪。 既期待,又怀疑,可怀疑之中,竟好似其实已是笃定了,陆安必能创造奇迹。 * 在奇迹来临前,首先是让人尽量活下去。 陆安不阻拦农人争水,但她可以提前带来大夫,等斗殴结束后,让大夫给他们治伤。 治伤的时候很无聊,农人们就开始聊天。 有人说起自己在市集上淘到的便宜小物件,有人介绍自己听说过的哪座庙比较灵,有人谈起每次举子上京赶考的时候送行的人都会特别多、声势都会特别浩大,有人聊到房州每年元宵节的花灯非常美、品种非常多,还有人说自己过年的心愿就是收到一双细针眼厚底鞋…… 吵吵嚷嚷,乱七八糟,像极了人生百态的缩影。 陆安静静听着,心中一动,起了休息玩耍的心思。 她既然能对王阳明的心学如数家珍,自然是学王阳明的。这心念一动,她就放下一切事务,痛痛快快玩了三天,给那紧绷的心神松松弦、上上油,还捡起了前世的画技,爬到高山上,晕开晕深,晕了一幅日落。 第四天,她拿出一道和杠杆原理相关的物理题,写在纸上,让人送去给陆二郎,只说了一句话:“这道题,我只需要六弹指便能答出来。” ——六弹指,是一分钟。 陆二郎收到纸张后目瞪口呆,而后恨恨跺脚。 诗词方面压他风头还不够,还要在他最在意的东西上胜过他?! 陆二郎咬牙。 这人怎么那么讨厌! 然后拿起铅笔就开始看题、解题、算题。 不就是墨子的权衡之术吗!谁没学过似的! 他叫住来送题的陆十五郎:“别急着走,很快就能又送回去了。” 这么说着,他下笔飞快,算出答案后,一看时间:十八弹指。 差了三倍?! 陆二郎勃然大怒。 陆寰拿着纸回去,又拿着纸回来,这次是新的物理题,是轮轴题。 陆二郎一看,就鼻子哼气:“《考工记》。” ——《考工记》里记载一句话:毂小而长则柞,大而短则挚。 换成现代物理描述就是:如果车上滑动轴承直径过小,长度过大,则加工精度不易保证,轴变形量大,则摩擦较大。反之,滑动承轴直径过大,长度过小,则工作者不够稳定,而易十磨损,影响运转精度。只有长短相宜,才一能满足运行的需要。 陆二郎轻轻松松就把这道题做了出来,看向陆寰,略带得意:“如何?” 陆寰:“其实,九哥做这道题比你快了半盏茶。” ——也就是两分半。 陆二郎脸青了。 他把纸张丢回陆寰身上:“滚!” 陆寰滚走了,陆寰又滚回来了,他又带回来了一道物理题。 如此十几次之后,陆安确定了,陆寅此人的物理水平不差。 于是她去找了陆寅。 “二哥。”青年温和地喊人,整个人带着一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气息。 陆寅眉头一压,十分暴躁:“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安诚恳地说:“我想做一辆筒车,但我不会做。” ——她的物理能力还没进化到做手工的地步,但据她所知,陆寅此人早就开始自己动手做一些东西了。 陆二郎一听陆安的话,冷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那么有本事……” 陆安叹气:“我在做题方面确实比你强……” 陆二郎额角青筋一跳。 陆安:“但是不知为何,总是做不好那辆筒车……” ——其实压根就没做。 “这筒车名为高转筒车,唐末时有实物了,但五代时,战乱中又将这高转筒车毁了个一干二净,我在尝试将它复原出来。但这个东西对手艺的要求非常高……” 陆寅耳朵一动。 “它的主轴要选用十分坚固且耐磨的材质,不然就会飞速磨损。但我分明已经挑中了最好的材质了,但磨损速度还是很快。” ——因为安装精度有问题。 陆安相信陆二郎能立刻听懂是什么原因。 钩直饵咸。 耐不住钓理工男一钓一个准。 陆寅咬牙,虽还没应声,眼神已然漂移。 “它的外形像龙骨车,运水部件又和井车差不多,最终形态大约是可以把低下的水运到高处,灌溉山地上的田地。” 陆安顿了顿,陆寅下意识把视线定在陆安身上,听到对方好像老和尚念经一样,长吁短叹:“可我做出来后,不知道为什么,这高转筒车一直没有达到户籍记载中的运水高度,它总是打滑,只有一部分竹筒能够完成注水——提举——倾倒流程……” 陆寅不屑一顾:“你做轮缘的时候,肯定忘了在当中做凹槽了,不打滑才有问题。” 陆安点头。 懂了,问题出在轮缘和竹筒间的摩擦力不够。 陆安:“但是它转动速度也太慢了。” 陆寅夷然不屑:“蠢!你就不能在筒车上多装一些木板吗?” 陆安:增大动能。懂了。 陆安:“但它竹筒内存下的水不够多……” 陆寅:“你就不能……” 陆安:“嗯?” 陆寅猛然一顿:“陆安!你在套我话?!” 第87章 某位伟人曾经说过, 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陆安既然要入朝,又不想给别人当班底, 那自然要组建自己的班底。 而近在咫尺的陆家,作为知名大家族,培养子孙的资源十分充足,正适合让她薅羊毛。 ——当然, 她的班底要能和她一起脱离陆家才行。她要找的是班底, 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而不是把家族看得更重要的人。 陆安看着陆寅,笑道:“二哥,我这是请教, 我不懂这些,自然要请教懂行的人——整个陆家只有二哥懂工事。” 陆寅面色微缓, 却没有说话。 陆安又叹道:“我是真的可惜, 明明二哥你如此有天分, 说不得能如同炎帝发明耒、耜, 李冰造就都江堰,毕昇改出活字印刷术这般,研制出改变时代的物件呢?” 陆寅淡淡道:“这些的确是改变时代的物件, 但我所学只是小道而已, 成不了那般大道。” 陆安摇头:“我听五哥说, 二哥你打小就对一些事情好奇,你好奇筷子插在水杯里, 为何水面上的那截与水中的那截像是弯折了那般;你好奇为何冰凌对着阳光能凭空生火;你好奇人持筷子为何能夹起东西;你好奇为何水往低处流……” 陆寅:“那又如何?” 陆安:“筷子插在水中, 水上与水下影像弯折,将此原理搞懂了, 便能知晓捕鱼不能手执鱼叉叉向目之所见,应当叉向鱼的下方。再将此法教与百姓,百姓便知叉鱼诀窍,桌上又添一肉食尔。此为食之大道。” 陆寅似乎没什么想法。 陆安:“冰凌对着阳光能凭空生火,筷子弯折,是一样的道理。” 陆安:“筷子之所以能夹起东西,涉及了权衡之理,而权衡之理应用得当,可使人四两拨千斤,小能以此理造出桔槔取水,大能以此理打造投石车。此为力之大道。” 陆寅抬眼,定定看着陆安,依然没有说话。 陆安:“至于水往低处流……这确实是一个很应该探索的好奇的点,可惜多数人,包括二哥你,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你们观察到了这个现象,还利用此做出了一种灌溉用的汲水罐器,将其装满水,它就会倾倒过来。却不曾对此等现象做出更具体,更详细的总结。” “从古至今,也只有《墨经》提及:力,重之谓下。但在墨子离世后,就没有人再根据此话去扩展一些什么了。” 古人会把自己观察到的现象运用到物体中,形成发明。但很少有人会把这些现象总结成一个详细的体系。 明明墨子已经跨出从零到一的,最困难的一步了。偏偏由于墨家的败落,再也没有一到二、二到三、三到四这样的发展。 陆安十分为此可惜。 但她知道陆寅并不可惜——人不会去可惜一个自己不清楚价值的东西。 所以,她另辟蹊径:“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人因为好奇而去钻研一些事情,从而取得大道。难道二哥你就甘心,放弃你的好奇心,放弃你的喜好,放弃去了解一些事情吗?”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83节 “既然’重之谓下’,那日月星辰是有重量还是无重量,倘若有重量,它为何不坠往大地?” “江河日夜奔流,为何海水不见盈满?” “蛇熊冬日不食,为何不见饿死?” “雷声为何总在闪电之后?” “候鸟南飞,千里不迷途,谁为指路?” “是天圆地方,还是天地如鸡卵?” “若是天圆地方,可为何远望帆船,先见桅杆再见船身?” “若是天地为鸡卵,为何人站卵上而不摔?”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陆安看着他,问:“二哥,你就不好奇吗?” 你不好奇远古开始时,谁将此态流传导引给后代? 你不好奇天地尚未成形前,又从哪里得以产生? 你不好奇明暗不分混沌一片,谁能够探究其中原因? 你不好奇大气一团迷蒙无物,凭什么将它识别认清? 你不好奇白天光明夜日屯黑暗,究竟它是如何安排? 你不好奇阴阳参合而生万物,何为本源何为演变? 不好奇? 怎能不好奇? 又如何会不好奇? 陆安看着陆寅,几乎能听到陆二郎的心在跳。 陆二郎这般桀骜不驯的人啊,他只是因着对陆家的责任在压抑着自己的喜好,但堵不如疏,强行压抑只会像在按压弹簧,有朝一日触底了,便是彻底反弹。 他会如风一样离开陆家—— 既然他迟早会离开陆家,那又为什么不能为她所用呢? 陆安就是捏准了这一点,才上门找人。 她知道,她的目标能成。 她说过,必叫你陆家四分五裂,崩离溃散。 “二哥若是拿不定主意……”陆安拿出高转筒车的外形图纸,缓步向他走去,言笑晏晏如恶魔引诱:“便当我是逼你为我研制筒车,如何?” “都是我陆九思逼你的。” “我以家族大义绑你。我以民间疾苦架你。” 陆寅颤抖着嘴唇:“好……” 他的手接过那图纸。 他的眼中仿佛出现了那方晶莹透亮的冰凌,以及年仅八岁,高举冰凌对着阳光,好奇地摆弄生火的自己。 “这高转筒车,我来研究怎么制成。” * 陆寅说到做到,他开始闷头研究高转筒车该如何从图像落到实地,这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但好在,在春耕之前他都有充足的时间去琢磨这事。 而就在这时,陆十五郎来找他了。 他一来就献殷勤,带着大量树枝木柴过来,生了火,将陆寅身周烧得旺旺的。 陆寅眼也不抬,铅笔在纸上划来划去:“有事就说。” 陆寰就直说了:“二哥,你能不能帮我打造一辆车?” 他是少数几个知道陆寅手工极佳的人。 “车?”陆寅奇怪地抬头:“这事你还需要找我?随便找一个匠人都能打出来。” “不是马车,我想知道能不能做出来一种可以做饭,且能随着人移动的车子?十一月的天十分之冷,九哥平时在州学还好,一旦有事出门,便吃不上热菜了。” 陆寰觉得,自己作为(自封的)九哥的大管家,怎么可以不让九哥随时能吃上热乎的饭菜呢! “有啊。”在陆寰惊喜的目光下,陆寅平静地说:“马车上放锅和瓦罐,需要的时候搬到车下生火做饭就行。” 陆寰不好意思地说:“但总有马车去不到的地方——有没有那种类似于推车的车啊?” “没有。”陆寅冷漠地说:“而且,有我也不会给你做,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都快做奴仆的活计了,你是他兄弟,不是他仆人。” 陆寰却说:“无所谓,当兄弟也行,当仆人我也乐意——二哥,你知道九哥学识有多丰厚吗?此时他还是潜龙在渊,但有朝一日,必然随云上天。若现在不抓紧,往后便攀也攀不上了。这些话我只和你说,二哥,九哥明显对你打造东西的技艺十分欣赏,你不趁这个机会与九哥打好关系,以后会后悔的。” 陆二郎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陆寰道:“我看得出来二哥你不认可我说的是对的,你知道我爱五代史且涉猎较广吧?但是我前些时日和九哥论史,被他压得无可辩驳。” 陆寰将自己和陆安的那场辩论复述了出来。 那一日,他们从五代战争争论到当时天下格局;从大薪为何以文制武争论到五代武夫动不动就拿百姓当军粮——已经到了当成兴趣爱好、是对美食的追求的荒谬程度了;从唐末藩镇割据争论到唐薪兵制演变;从政治制度争论到经济基础…… 争论十分激烈,谁也不让谁。 到最后,陆寰对于陆安丰富的知识层面以及犀利的论点、无懈可击的论据甘拜下风。 他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和对方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不论是看问题的角度、解决问题的思路,甚至是对天下的格局,他们之间都是天壤之别。 于是,那心中隐藏的一丝傲气,便也彻底没了踪影。 “二哥,这是我最后劝你一句,投了吧。否则你今日看我是阿谀逢迎之辈,来日九哥高飞了,你再见我,可是要称我一声小陆官人的。” 陆寅脸上滑落一滴冷汗。 确实…… 要不,还是投了吧。 输给陆安,他也不丢人。 * 陆安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灰沉沉的天空洒着细雨,她打着伞,冷冽地空气直往衣领下钻。 她在房州已经是个名声不小的人了,但是陆安没有感觉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改变。她还是严格按照她的时间表来学习,温书、练书法、潜心研究经义策论,三不误。 至于和她同宿舍的几个人—— 谢师敏辛勤温书,梁章把她的时间表牢牢记住,直接复刻一份来作为学习的规划,至于赵公麟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动不动就逛街,本人松弛得不得了,显得和宿舍的卷王们格格不入。 不过好在这个宿舍的人都只会管好自己,从不去过问别人的学习情况,所以从来都是相安无事。 在他们进京赶考前,州学抓紧时间开展了好多次随堂测验,每次考完都会把所有人的卷子贴到墙上,供众人评鉴。 几乎所有学子的卷子上都有着教授用朱笔作的修改和思路指正,之所以是几乎,因为,还有一个人的卷子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红色。 ——是陆安的卷子。 她的卷子每次都会被教授摆在最中间的位置,供同窗们参考与学习她的破题思路、承题描写。 就连卷上的书法,都有人在得到陆安的允许后,拿去拓印和临摹。 陆安其实不觉得自己的书法能到可以让别人临摹的程度。 王羲之的书法很美,但她自觉自己也才学了个入门,近期还碰到了瓶颈。 雨天淅淅沥沥,潮潮湿湿,细雨从窗外斜飘进墨砚,陆安站在窗前,看着这细雨蒙蒙的一幕,看着看着,竟是入了心神空明,浑然忘我的境地。 她不自觉执起毛笔,沾了墨,在白纸上游走。 字形轻盈,灵性十足。 雨水打湿了纸张,打晕了墨,淡淡一圈,更显得中间的字浓厚立体,好似要破纸而出了。 “永和九年,岁在癸……” “九郎!有人找你!说是有你的信!” 一声石破天惊的喊声。 “啪!”陆安所执的毛笔在纸上重重一落,那“丑”字便写毁了。 被惊出之后,陆安想再回到刚才那玄之又玄的状态,已是不能了。 “刚才……” 陆安喃喃。 她想起来了,上辈子她的书法老师说过,书法最顶端者当是心笔合一。 她刚才,应该是进入这个状态了。 传闻,王羲之便是进入了这个状态,写出了兰亭集序。 陆安低头,看着纸上那七个字——那七个完全不是她现在能写出来的字,完美到让人无法把目光从其上挪开。 但可惜,也就只有这七个字了。 心笔合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状态,强求不来。 也罢。 陆安长长吐出一口气,不再让负面心态影响自己。 她现在能力还不够,哪怕真的进入了心笔合一的状态,恐怕也无法真的写完一整篇《兰亭集序》。 只有这七个字,也是天意吧。 陆安转身,看向来人:“信在何处?敢问是谁寄来的?” 第88章 信来自官家。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84节 信有两封。 第一封写了现今汴京政策有无改动, 以及政局变化。 第二封写了官家的私人生活以及对陆安私人生活的关心。 陆安看完之后,提笔写了回信,然后交给送信来的人。 官家在信上写了自己最近在玩钓虾, 人造的大水池,虾在泥里,个儿很大,钩上穿一些饭粒, 特别好钓。 “突然有些想吃虾了。”陆安随口对陆沂舟说。 陆十五郎刚从陆二郎那里回来, 听到这话,歇也不歇,直接转身又去买虾做虾。 一篓子活虾拎回来,陆寰不假以人手, 亲自把虾洗净控干。 二哥说的没错,他就是在干一些讨好人的下人活计。但是, 有什么要紧的呢?你想抱人家大腿, 总得付出什么吧? 陆寰低着头, 耐心地用剪子剪开虾的背部, 把虾线挑出来。 心里十分可惜:这次太紧急了些,若是像以往一样提前半天一天说想吃什么,他就可以自己去钓虾了。 …… 为了让九哥能吃到最新鲜的食材, 陆寰挖空了心思, 还专门找房州猎户学的怎么抓野味。 房州多山, 别的不说,野味管够。河沟里的鱼, 山林中的鸟, 草丛里的青蛙和兔子,还有蛇, 还是其他野兽,只要你懂得怎么去抓,就会有吃不完的野味。 甚至,就算不会抓,只要夜里去青蛙常出没的地方遛个弯,这些小东西会自己往你身上跳。 还有鱼。不需要搞渔网或者钓竿,找一条小河小溪,再采一些闹鱼草的花和叶,加入水和粘土捣烂成草泥,找了个时间,再找个下水口,投进去,把水搅混了,鱼喝了草泥汤便会陆续浮头,晕在水面上,这个时候,百姓就可以直接捞鱼了。 但是做鱼费油,房州许多人都选择生吃,腥气是重了一些,但至少能吃肉了。 不过,在陆安带着自己的学生将榨出便宜量大的豆油的方法免费送给房州百姓后,百姓也能用豆油去做鱼了,无形中也使得贫苦百姓不会再因吃鱼生而疼痛难忍了。 陆寰拿下来一瓶油。自然不是豆油,豆油味臭,他们这样的人家不需要吃臭油。 他拿的是猪油,或者说,猪膏。虾肉是精肉,想要炒得香,就得放猪油。陆寰以前钻研厨艺的时候也不是没试过其他油,试了一圈后发现还是猪油最佳。 热锅之后把油一放,再放切好的姜丝和葱爆香,随后就是倒入去须去足的虾开始爆炒。 除此之外,自然也要有其他菜品一起端上去。 于是又做了一道蒸蛋羹,表面上敷一层虾仁,虾仁以白胡椒压腥。 陆寰记得,九哥一个人用饭的时候不喜欢别人上太多的菜,会觉得浪费。 于是最后再盛上一碗紫菜蛋花汤,这汤是做虾之前就开始熬煮的了,陆寰小小尝了一口试试味道,很好,十分咸鲜。 二菜一汤就这么端了上去,陆安把手中的书合上,放到一边,洗了手,开始用餐。 陆寰看了一眼那本书:“公孙龙的《坚白论》?九哥你怎么看起名家的书了?” 陆沂舟抿唇一笑:“不止《坚白论》,阿兄这些天还在看《白马论》和《合同异》,还有《庄子》,都是阿兄的涉猎范围。” 陆安吃了一口虾肉,咀嚼完咽下去后,才向着陆寰道:“若想成就大儒,只精一家之言可不行。便是学不到精通,也得前去了解。而且,道、名两家不少思想都很有意思。” 陆寰顿起佩服之色。 在别人还在只学儒的时候,九哥已经开始去看其他学派的书了。这样的九哥,他不成大儒,谁成大儒啊! 陆安:“说起来,十一郎近来在干什么?我怎么许久不见他了?” 陆寰:“九哥你也知道,十一郎一向闲不住。前些时候他在捏泥巴学制陶,大前些时候他看人家的纸皮灯笼好看,又去学扎灯笼,近来他在学养马,九哥你不是有一匹枣红马吗,他就在亲自喂养,那马儿被他养得可肥了。” 陆安想起来了。 陆十一郎陆宇是一个精力特别充沛,不做点事就浑身不舒服的人,前些时候他学制陶,听衙门里的人说,他捏了一地的歪瓜裂枣,能真正拿去烧的都没有几个。但哪怕是这样,他也乐此不疲。 陆安:“你把十一郎叫过来,让他随我出去一趟。” 陆寰微微欠身:“唯。” 陆宇很快就来了,在陆安面前站定:“九哥你找我?” 陆安:“对。你会讲故事吗?” 陆宇愣了一下,连忙道:“不会。但我可以学。” 陆安点点头:“先用饭,用完后随我出去一趟。” 吃完饭后,两人就离开了州学。 他们前脚刚离开,宋讲文等学生后脚就过来了:“五娘,先生说让我等前来取他整理出来的理学内容。” 陆沂舟记得这事,这事陆安跟她叮嘱过,便道:“在那边桌上,你们自己拿便是。” 宋讲文微一拱手,来到书案前,本来只打算搬了纸稿便走,余光瞥到“永和九年”四个字,愣了一下。 他记得……永和是晋时年号来着?先生没事写晋时年号作甚? 但下一秒,这个疑问就被抛去九霄云外了,宋讲文只是死死盯着那几个字,越盯越无法平静,越盯越呼吸急促,面色也胀得通红。 “宋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那明显是吓得不轻的状态。 能看到什么?吓成这样?莫非是先生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其余人诧异走近,便也看到了那几个字。 “!!!!” 于是齐齐瞪大了双眼,呆若木鸡。 反而是宋讲文这时候猛跳起来,大喊大叫:“这个字!” “这个字!!!” “我的天!我的天啊!这个字!这是先生写的吗?怎会有如此空净的笔势!” “这必然是在烟雨朦胧时写的!” 宋讲文斩钉截铁地说。 好字能够将观者拉进它的天地宇宙中,宋讲文见到这些字,这些笔断而意连,纤细轻盈,遒媚劲健的字,好似能够呼吸到字体形成时,那斜斜的雨丝。 不!不止是字落时的风景。 宋讲文恍惚间,好似看到了东晋那旷达、清雅、韵味玄远的时代,看到了宽袍广袖的晋人依山傍水,谈玄论理。 多漂亮的字。 多漂亮的意境。 多名不虚传的陆九思。 简直让他目眩神迷。 宋讲文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每一个字都能看出其独特的姿态,每一个笔画都是一种线条艺术—— 他没有在呼吸,但这些字在呼吸。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宋讲文看到最后一个字,看到“丑”字上那一个停顿时,目光略显呆滞涣散,随后,发出了一声尖叫。 真的是尖叫,仿佛死了父母那般,整个人晃了晃,快晕过去了:“是谁打扰了先生!是谁!!!!” 那么美的一幅字,就这么染上了污点! 谁干的?! 谁干的!!! 不止是宋讲文,其他看到那个“丑”字的学生,都是发出了尖锐爆鸣。 “早不去晚不去,非得这个时候去打扰先生!” “我要杀了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们知道文人看到这种绝世之宝被玷污之后的感受吗! 浑身哆嗦,差点一头栽到了地上。 有人都顾不得男女大防了,转身拉住陆沂舟的袖子,呜呜地哭:“五娘,你常随在先生身边,你知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天杀的,干出此等暴殄天物的事?” 陆沂舟摇摇头。 她刚才走过去看后,也是万分可惜,心痛得一阵抽搐,但就那么巧,那个时间段里她外出义诊去了,根本不知道谁打扰了魏家姊姊。 宋讲文的心凉了一些,他又问了陆沂舟关于陆安离开的方向,追去找到了陆安,询问能否把那几个字描摹走。得到允许后,这才回到宿舍里,郑重其事地将其描摹到珍贵的澄心堂纸上。 ——在他心里,这么珍贵的字,就应该用极其贵重的纸笔去描摹。 而在陆安眼里,只要不是把整篇《兰亭集序》都写出来,那就算不得珍贵。 她现在更重视另外一件事—— “这里就是我那些佃户们住的村庄吗?” 百户人家,已经能组成一个大村子了。 陆安进村子前,她转头叮嘱陆十一郎:“你且看着我怎么做,把它记下来。” 陆宇双唇紧闭,抿成了一道线,重重地点了一下脑袋。 ——他太紧张了,紧张到忘了说话。 陆安没有去请村老把村子里的人召集起来,她只是找了一个多小孩玩闹的地方,给孩子们讲起了故事。 “你们听说过,石头里能蹦出来猴子吗?” 这开场白令得孩子们惊奇地看过来,七嘴八舌地说: “没听说过!” “猴子是在山上的,不在石头里!” “大哥哥你难道见过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 陆安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点了点头:“我不仅见过,我还知道他在那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之中,他还是一只特别好看的猴子,是猴群中的美猴王!” “哇!” 小孩子们迅速围过来,排排坐,听陌生大哥哥给他们讲故事。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85节 第89章 农人的娱乐活动少得可怜, 如今又是农闲时期,大多数人都是吃了睡睡了吃,躺得身体快发霉了。 此时, 有郎君愿意为他们讲故事,别说小孩了,不少大人都围了过来。 还有人禁不住好奇心,问来问去。 “小郎君, 这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傲来国是什么国啊?” “啊呦!猴子也会讲话吗!” “海?海又是什么?” 陆安一个个回答。 “这傲来国啊……是远在大薪海外的一个国家, 是一个小国,离这里……唔……” 陆安想了想,指了个方向,开始瞎编:“这里是东面, 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你们朝着太阳走几千里, 过了海, 就能见到傲来国了。” 大人们轻轻嘶了一声, 小孩子们也发出“哇”的声响。 几千里!好远! 他们之中好多人连十里地都没出过, 有些人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房州城。 几千里,这要把脚走断了吧! 不过,小郎君好厉害啊!居然知道几千里之外的事情!真不愧是读书人! 陆安说:“至于猴子, 普通猴子当然不会讲话。不过, 我们的美猴王会。只是在故事里, 他还在和猴子们生活在一起,所以只会说猴子话。不过, 我知道猴子是怎么说话的。美猴王把猴子说的话, 翻译成人的语言告诉我,我记住了这件事, 所以现在才能在这里告诉你们。” 紧接着,陆安又把“翻译”的意思告诉他们:“有人把你们听不懂的话,用你们能听懂的话告诉你们,这就叫‘翻译’。” 农人和孩子们连连点头。 陆安:“至于大海……大海就是比汉江还大的水,那个水不能喝,因为它特别咸,喝了之后会更口干。海水没有边迹,往往一个人驾船出海,要开船好几个月才能靠岸。” “啊?居然还有不能喝的水?” 农人们听到这个话,震惊之余,又焦急地询问:“那住在海边的人怎么办呦!不会被渴死吗!” 陆安笑道:“河水东流入海,他们会住在河边,也可以打井,井里的水能喝。” 农人们更觉得神奇了。 能喝的河水进了海里面,就变得不能喝了。那海到底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哦! 小孩子们不关心海水能不能喝,他们只是拉着陆安,让她继续说那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的故事。 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有趣的故事。 尤其是陆安详细描绘天庭的华丽,有吃不完的米面,有用不完的金银,就连肉也是从龙啊凤啊身上取的,什么龙肝凤髓,比他们过年吃的猪油还香还好吃。 小孩儿们听得口水快流下来了,嚷嚷道:“当神仙真好啊!” “我也想当神仙!” 这时,陆安的声音再次传来:“石猴出世的时候,他的双眼射出了两道金光,那金光从地上穿到天上,穿破云层,晃在玉皇大天尊的眼睛上,闪得玉皇大天尊‘呀’了一声,连忙拿袖子挡了一下,随即,他喊了千里眼顺风耳两个神仙来,让他们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这千里眼和顺风耳啊,是很厉害的两个神仙,你们如果有他们的神通,在家里就能看到田里的禾苗长得好不好,在地上就能听到天上雷公电母的说话声,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下雨。” “哇——” 小孩子们眼光亮亮。 好神奇的法术!如果他们也会就好了! “要是我能看见十里外的云!就能提前把谷子收起来啦!等雨追到田埂时,谷子早被我搂进屋檐下啰!” “看得到货郎的拨浪鼓就好哩!等阿爹卖完麦秸那天,我定要第一个冲去换竹蜻蜓!” “你们傻!要是我们有了顺风耳,我们就知道阿爹阿娘什么时候从田里回来了,到时候他们再也不能说我们偷懒了!” 小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愿景,大人们都在笑。 陆安又接着说:“然后啊,这千里眼顺风耳就看到了花果山上的石猴,他们一眼就看出来这石猴是集天地灵气所生的神物,赶忙回去禀告玉皇大天尊,玉皇大天尊听到这事,也是吃了一惊,忙问各仙家可知这神石来历,为何会跳出一只石猴来。” 大人小孩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了,目光灼灼看着陆安。 他们期待着听到一些更震撼,更刺激,更能让他们精神愉悦的情节——俗称,爽到了。 陆安自然也不会让他们失望。 紧接着就是太上老君站出来,各种夸那块石头,什么天地孕育而成,什么上有九窍八孔,夸得众仙惊叹,夸得听故事的凡人心神荡漾。 最后,玉皇大天尊问了一句话:“那此等神石,平日里该如何辨别呢?” 太上老君就说:“正所谓天地若鸡子,而神石也是随着天地而生,自然与天地相同。” “若想知道哪一个鸡子能孵出小鸡,便要等到正午日光最亮时,将鸡子举起来,放在日光底下看,若是能看到鸡子中有明显黑点,那这一枚鸡子就能孵出小鸡,若鸡子通体透亮,那便不能孵出小鸡,直接拿去吃就可以了。” “神石也相同,它吸收日精孕育自身,若在正午时,能看到石中有胎,那便是神石,若通体透亮,便只是普通石头而已。” 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大人们也是万分惊叹。 没想到神石竟然是这么辨认的! 居然还有吸收日精孕育自身这种说法! 那他们多晒晒太阳,也能引起天上神仙的注意吗? 还有那个辨认鸡子能不能孵出小鸡的做法,是真的吗? 神妙,奇特,非凡,光怪陆离的故事在他们面前展开。 他们过往几十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有趣的故事。 村子里口耳相传的传说更多的是带着教育性质,过年时村老唱的那些祭词他们听得云里雾里,城里那些说书的,他们倒是听得懂了,也没什么教育性质,但他们哪有时间和钱去听别人说书呢? 这小郎君说的故事太有趣了,他们都不忍心离开这里去做别的事情,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满满的期待。 陆安继续往下说,说了石猴出世,说了水帘洞,说了出海寻仙。 说得听故事的人心头火热,随着石猴喜而喜,随着石猴悲而悲,随着石猴的见闻,自己好似也有了见闻。 这就是陆安要选《西游记》来当故事的原因。 《三国演义》的故事太深奥,《红楼梦》又太文雅,《水浒传》是反书,细细想来,唯有《西游记》最合适,又有趣又跌宕起伏,还是唯一一则让她就算不记得原书措辞,也能凭借印象说个七七八八的故事。 ——并且,特别方便她魔改。 陆安打算养成这些佃户听故事的习惯,以后她推广什么东西,就能借故事的名义去推广了。 ——比如辨认鸡子能否孵化的本事。 而且,不止是鸡子,不止是她的佃户们。 如果天下百姓都来听她的故事,那她的变法如何能不成功? 只有她一人来讲故事不行,以后她的门生,她的下属,她的同党,都要会讲故事。而天下百姓得知那是陆安的故事,也必然愿意听。 陆安神色不动,只是看了一眼陆十一郎,确认对方在认真记录她的行为,这才继续慢悠悠地往下讲。 * 穿越者身为后世之人,或许有些地方比不过当代佼佼者,但唯有一样,是这个时代的人无论如何都比不过的—— 她的眼界。 陆安深切知道舆论的重要性。 而这个时代的人,他们只是隐隐约约摸到了苗头,比如传童谣,比如造势,但都是特定需求下的产物,要论成体系的口舌掌控,还得看现代。 古往今来那些失败的变法,除了掌权者不够坚定,除了变法实施者不够下狠手,还有一个缘由,那就是他们并未掌握民间口舌。 明明变法是好事,却没能让百姓了解到它的好处在哪里,满心相信那是恶政,却不知其实是遭受了小人的扭曲。 陆安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必须造出自己的口舌。 就从这个小村子开始—— 权力是什么?我有权,他有力,他听从我的指挥,就叫权力。 若是连一个小村子她都无法驱动他们,谈何变法? 她不能等进了官场再去学这些,一步慢,步步慢,在官场之外,她就得练手了。 * 就在这讲故事的气氛达到最顶点的时候,在美猴王得知斜月三星洞存在的时候,陆安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好了,今天的故事就到这里了。” 农人们依依不舍:“别啊,小郎君,再多讲一讲,把斜月三星洞讲完可行?” 陆安摇摇头,面色如常:“我还要去探望得病的祖父,不可久待,若你们还想听,明日同一时刻,在此地等我,我定会来此继续说故事。” 农人们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说好了!小郎君你一定要来!” ——这可是我们村里唯一的电视节目啊。 陆安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升起这个念头,便禁不住莞尔:“好。一定来。” 郎君美姿仪,这么一笑,登时笑得众人面色蹿得通红,移开视线,再不敢看他。 第90章 陆安一日日地来, 每一日都带来了新的故事,而每一天的故事里都塞了一些私货。 或是简单的医学知识,或是牲畜疾病的预防知识, 或是畜牧业知识。 伴着故事,农人轻而易举把它们记在了脑子里,只是还不知晓能有什么用。 而偶尔旁听的学生也不知陆安这么做意欲为何。 便直接问了:“先生若是想教化百姓,治理天下, 直接请知州下《劝农令》便是, 何必如此辛劳,日日来给这些农人讲故事呢?” 让百姓有故事听,有什么意义吗?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86节 陆安把手中纸笔放下,将那魔改《西游记》的相关剧情梗概放到一边, 含笑道:“我还在想,你们什么时候会来问我。” 又道:“于你们所见, 讲故事不是治理天下, 哪如何才能算治理天下呢?” 那学生便扬声道:“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陆安又笑了笑:“修身和齐家我且不说, 你该如何治国, 又该如何平天下呢?” 那学生气势十足:“当居庙堂之上,上辅天子,(下)(体)黎民, 行仁政, 剔恶政, 分明是非,明镜高悬。” 陆安:“你这么长一段话里, 只有‘行仁政, 剔恶政’这六个字是有用且符合我的教义的。” 这话一出,那学生气势立刻被打断, 他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确实绝多数是虚言,是空话,是在喊口号。 不是说不能喊口号,但陆安告诉过他们,口号——也可以叫纲领,即总纲和要领。有纲领就必须匹配制度或者路径,但刚才,学生的行为基本属于只有纲领,没有相应制度或者行走路径。 学生竟不知如何出语,再继续说下去。 陆安知道。 她也不恼,只是耐心地问:“你认为什么样的政策才是行仁政呢?青苗法,抛去后期施向天下,百姓怨声载道不谈,初时,忘秋先生只是在自己治下实施青苗法,又为何当时他治下的百姓无有怨言,在忘秋先生从地方调入中央时,百姓长送十里路,哭着求忘秋先生留下来呢?若以此看,青苗法算不算仁政?” 学生:“……算。” 陆安:“那么青苗法在忘秋先生治下时,为何是仁政,到了其他人治下,就是恶政呢?我记得你写过一篇关于抨击青苗法的文章。” 学生羞愧地低下了头:“我……我只知天下实施青苗法这般恶政,百姓苦于向官府借债,往往负债而导致家破人亡,却不知它在忘秋先生治下时,竟是仁政、好政。” 陆安拍了拍他的肩膀。 房州州学的宿舍周边栽建了不少树木,多是橘树,每到冬日便生机勃勃,一片绿景,风一吹,林海涛声阵阵,十分素雅。 便在那林海涛声的悠闲中,陆安不紧不慢地道破了天机:“他在地方上时,能亲自下地方查看,能知道一亩地能产多少粮食,知道当地百姓拥有上田多少亩,中田多少亩,下田多少亩,知道哪一家百姓是真的需要借贷,哪一家百姓不能借,借了也无力偿还。还知道该征收多少赋税,赋税过薄,则州用匮乏,何以施政安民?若征课过重,则民生疲敝,何谈百业兴旺。” 陆安:“当他能掌握一州之地时,青苗法是良策,但他高居庙堂,无法掌握一国之地时,青苗法就是恶政。” 学生摇摇头。 他不觉得是这样:“可是先生,地方上有官吏。人在庙堂之上也可决胜千里之外。只要掌握了地方上的官吏,他们自然便会替我等去览查,去治理一州之地。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陆安毫不客气地说:“是啊,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从古至今都有官吏欺上瞒下,如此你怎敢说地方官吏会替你治理一州之地?你自己不去了解这些事情,就等着底下人上报财政,说鸡蛋十两一个,你还觉得是百姓富裕了呢。” 学生辩解道:“可是,若事事都去了解,岂非将精力都浪费在小事上?” 陆安反问:“什么是浪费?你岂不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把一些事当成小事,自以为自己胸有丘壑,不必要去做一些小事,但正是因此,你的政策才是空中楼阁,无法落于实地。” 陆安:“你只想着发一则《劝农令》下去,百姓一听,就会醍醐灌顶,就会自发去遵守,自发去顺从。可百姓也是人,是人就会固执己见,就会看不起他人只顺从自己的经验,就会想要偷懒,就会不想改变,他们凭什么跟着你的《劝农令》去做事呢?” “可是……”学生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孔夫子有言: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这句话的意思是:儒家讲究的就是礼乐和教育,作为管理者,不应该亲自去种地,而应该先学礼仪,这样才会得到老百姓的恭敬对待;如果管理者讲究道义,老百姓就愿意听话,没有敢不服从的;如果管理者守信用、讲信用,老百姓就没有人敢不讲实话。如果能做到这些事,老百姓自然会拖家带口地到你的辖域内生活,哪里还用得着自己种庄稼? 陆安点头,道:“此为上行下效。” 陆安:“但是,孔子之所以说这些话,是因着有人来询问他该如何种地、种菜,他说自己不如老农与菜农。” 陆安:“你的疑惑应当结合上文一起看。孔子的意思是: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不越权,不胡乱指挥。而非是叫你什么事情都不去了解,只知高坐明堂。” 学生却好似一下子抓住了漏洞:“可先生就是在亲自做事,而非将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陆安这一回就没有反驳他了。 亲自做事和亲自做事并不相同。官员不一定要亲自去种地,但他们一定要亲自去了解当地亩产,还有百姓的田地品质与数量。 但她深知有些事情,只说道理,别人不一定会听,要实地看到才能获得旁人的信任。 陆安只说:“这样。以一个月为期限,你且先看一段时间,看看我讲的故事有没有用处,如何?” 学生迟疑地点点头。 然而不需要一个月,仅需七天,学生就知晓了结局。 * 七日不是小鸡出壳的时间。 却是陆安讲故事讲到了孙大圣被压五指山的时间。 ——端看这个进度,七天只讲到第七回,就能知道这个《西游记》她塞了多少私货在里面了。 不过,百姓们可不管这私货不私货的,他们只知道故事特别好听,孙大圣非常让他们喜爱,还有一些人更是注意到了故事里教给他们的一些知识。 庚娘就是这样细心的人。 也是巧合,那一天她在山上捡了几个野鸡蛋,正要给自己加餐,听到陆安在讲美猴王的故事,没忍住坐在那儿听,一听,就是一个中午。野鸡蛋便也没吃。 第二日,她便将野鸡蛋对着太阳照,果真在几个野鸡蛋内里看到了黑点。 庚娘紧紧抓住了那几个鸡蛋,心脏砰砰直跳。 真的? 故事里说的辨认鸡子的方法,居然是真的? 以前贫苦百姓不养鸡,是因为他们没有试错成本,分不清什么鸡蛋能吃,什么鸡蛋可以孵出小鸡。小鸡孵出来要二十一天,通常这个时间,不能孵出小鸡的鸡蛋放在窝里,早就坏掉了。臭鸡蛋也能吃,但吃了容易肚子疼,一不小心还会送命。 是以,绝大多数百姓在山里找到野鸡蛋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回家煮了吃,留着孵小鸡只会得不偿失。 ——这是百姓的经验之谈。 庚娘这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鸡子是能用太阳“看”的。 她把有黑点的鸡蛋和没有黑点的鸡蛋分开放,都放在用绒毛、羽毛还有兽毛做的大暖被里——在房州,山林多能捡到羽毛兽毛,暖和的被子倒不是什么稀罕物。 孵鸡都是春天,冬天孵的不好活,庚娘也不知道这么孵有没有用,只能先试试。 约摸过了七日,一天早上,庚娘打着哈欠,像是缩头乌龟出壳那样,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准备起床烧火做饭。身体刚一动,她听到了咔咔的破了声。 庚娘一下子就不敢动了,僵硬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缩回被子里,去看那几个野鸡蛋。 没有出现意外,破壳的都是那几个有黑点的,没有黑点的都没有破壳。 庚娘一咬牙,赌了一把,拿上一个没有黑点的蛋,去厨房找了个破碗把蛋一打—— 臭味飘散而出。 庚娘的眼泪直接落了下来。 “娘——” “娘——” 两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一左一右抱着她的腿,眼中也是眼泪汪汪。 “娘你别哭,大娘以后再也不吃鸡子了!” “娘,你别哭!二娘给你果子吃!” 庚娘低头看着自己腿上的两小团,蹲下去,抱着她们哭得更大声了。 以后家里就能养鸡了。 以后大娘和二娘就能有鸡蛋还有鸡肉吃了。 第91章 汉江自古以来就多有金沙, 岸边是数不清淘金点,还有疯狂挖金沙的人。 庚娘小的时候就听自己爹说,当时淘金的人为了争一个红窝子, 手里拿着刀就是砍,往人头上砍,血染红了江。最狠的一次,足足死了三五十人, 尸体丢江里, 鱼都吃饱了。 红窝子这个“红”到底是不是血染红的,已经无人知晓了,房州人只知道红窝子是淘金人的刚话,象征着出金率高的窝点。 后来就渐渐自发形成了帮派, 互相淘自己的窝子,不越界, 一旦越界那就要出人命了。 但庚娘的丈夫并不是那些帮派里的人, 她的丈夫是散客, 趁着那些帮派里的人不注意, 偷偷在他们地盘上淘金,庚娘日日夜夜都担忧着他,生怕哪一天丈夫就被人砍了丢江里喂鱼。 这一日, 庚娘抱了抱两个孩子, 叮嘱她们在家照顾小鸡, 哪里也不要去。自己趁着傍晚,拿上巾子到僻静地方遮了脸, 走到一处红窝子附近四处寻找, 寻到了丈夫。 看到人还活着的那一刻,她脑子里紧绷了一路的弦在此刻骤然一松。 “严郎!” 严英弟抬头一看, 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拉过来,往暗处躲,压低声音:“你怎么来这儿了?太危险了……” 庚娘从怀里掏出尚温热的饼子:“你快吃,我知你在外面躲躲藏藏,没什么吃食。” 严英弟没有接那饼,只小声问:“你可吃过了?” “吃过啦!” “大娘二娘……” “也吃过啦!” 严英弟这才接过饼咬了几口,犹豫了会儿说:“我……我没有找到多少金子,他们看得太紧了。” 庚娘轻声道:“别找啦,回家吧。淘金太危险了,严郎,我不想你出事。” “我又怎么会不知这事危险。” 严英弟苦笑,他没有和庚娘说自己前两天险些被帮派的人发现,慌不择路时滚下山坡,撞到额角,昏迷了半天,醒来后满脸都是血的事情,只道:“可我要是回去种地,也种不出多少谷子,第二年给不出租子,那主家可不是好相与的。” “不会啦不会啦!”庚娘连忙道:“咱们换了主家了,新来的主家人很好,他不收多的钱,只收租子,还给我们讲故事。我从她的故事里学了怎么养鸡,你回来吧,我们一起养鸡,日子清苦一点也能过下去,总比你丧命好。” 女子仰着脸,带着茧子的手轻轻拉扯着他的袖子。那双眼睛雾蒙蒙的,泛起了一层水光,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的声调,都像极了一团棉花,把他软在里面,软得一塌糊涂。 “好……” 严英弟摸着自己怀里的一点点金沙。这点金沙卖不了几个钱,但可以掺进铜里,来日给庚娘打一支“金”簪子。 跟着他,她受苦了。 * 陆安又在同一时间,到同一地点讲故事。 刚坐好,便有男女涌过来,热情地问好,拿出干净的水、干净的饼子给陆安,还有自己都不是很舍得吃的肉食,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肉干,说是自家做的零嘴,请九郎君赏脸。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 “郎君!你那故事真是神了,我之前按孙大圣和卯日星君的交谈,去辨认了一下刚孵出来的小鸡,发现果真没错,鸡屁股附近有明显红色凸起的就是小母鸡!真不愧是卯日星君,养鸡就是有一手!” ——对,在陆安的故事里,大圣当弼马温时,隔壁是卯日星君的养鸡场。卯日星君在天上多了一个养鸡的副业。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87节 至于那红色小凸点,其实是鸡的泄殖腔。有明显凸起的是母鸡,圆圆且凸起不明显的是公鸡。 “我知道养鸡要把公鸡和母鸡分开养,可鸡崽子小的时候哪里好分公母嘛,要是不小心漏了一两只公鸡在母鸡堆里,那公鸡吃得又多,又喜欢打架,可影响母鸡长肉了。” “可不是嘛!我就是因着这个不敢养鸡。公鸡养多了没用,留一两只配种就行,一只公鸡能配二三十只母鸡呢。还是母鸡好,母鸡能下蛋。” “以前哪能知道哪一个是公鸡哪一个是母鸡,就这么一起养着,浪费粮食。现在好了,公鸡随便养养,大了就直接杀了吃肉。” 这些男男女女说说笑笑,面上满是憧憬,仿佛能瞧见那即将到来的好光景。 吃肉啊……真好。 庚娘就吃了一顿肉。 她们家太久没有见肉腥了,按照九郎君说的方法,认出公鸡和母鸡后,公鸡只留了一只,剩下的全杀了。 刚出壳的小鸡没有多少肉,也就一两左右而已。但杀了剁成肉泥,倒一些豆油,加一撮盐巴,就着这些肉泥,庚娘吃了三大碗饭,头一次享受到了吃撑的快乐。 那简简单单的肉泥啊,香到她心里,香得她“吧咂吧咂”嘴,梦里都是肉味。 …… 肉香飘上夜空,那月亮、星星和云彩相连成一线,影子斑驳在了山林与城池中,农家睡得很早,学子却刚点起灯。 灯光下,陆安问自己的学生:“明白了么?” 学生呆呆地望着陆安,点了点头。 陆安:“说说?” 学生便说了:“若是对文人士族,自可以大道理说之,也可告诉他们该如何做,他们有丰厚的资产,不怕学错,错了也能活,但百姓不行。” “百姓听不太懂太复杂的东西,他们活得太累,也无法去思考一件事该不该学,能不能做,他们只能靠本能去遵循自己的经验,不敢赌官府的教导是对是错,索性不学、不做。” “先生你给他们讲故事,便是先让他们把知识记住,只要记住了,哪一日自然而然地做出来,他们便多了一项生存本领。” 学生一边说,一边回忆起这些时日,跟在陆安身边的情形。 还未开春,农人在村子里闲逛,可来来往往不论是谁,不管年长年幼,见到陆安都会恭恭敬敬地行一个礼——那礼也不正规,就是胡乱拜个手鞠个躬儿,却是那般虔诚,那般崇敬。 学生见之,如遭当头棒喝。 “与百姓讲故事,也是接触百姓,与百姓沟通的良策。若不与百姓沟通,不了解百姓实情,只一味宣布政策,只会使良政变成恶政。” 而一个人,与百姓沟通,深入人民群众,不止能不打折扣地下发良政,还能得到百姓爱戴,名声一起,日后不管其说什么,百姓都会先信三分。 陆安笑道:“不错。记住你悟出的这个道理,往后为官便可造福一方了。” “此前我说学派的核心是实践出真知,这是其一,如今可传另一句了。” 陆安缓缓说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咔——”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敲碎了。 又有什么不同于儒家,不同于理学的东西,破土而出。 为了使自己的牙齿不颤得厉害,学生使劲咬紧了牙根,这才没让自己是颤抖着把话说出——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 然后,第二天,陆安就不去讲故事了。 她呆在屋里,回忆着后世的养鸡经验。 幸好她上高中之前,每年暑假都要回老家农村一趟,回去了就顺便帮爷爷奶奶养鸡养鸭养猪养鹅,积累了一些经验——不多,但也能稍微拉拔一下百姓的畜牧业了。 陆安还四处寻访房州的养鸡人,询问他们在养殖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将之记录下来,自己能解决的,就在问题后面附上答案,自己不能解决的,就去翻农书,去问更有经验的养鸡人…… 她把这些宝贵的技术和经验整理出来,写了一本书,名为《鸡说》。 但是农人们可不管什么鸡说鸭说的,他们只知道五天!整整五天!九郎君再没有过来给他们讲故事了! 连个知会都没有,到底发生了什么! 农人们就像每天玩电脑游戏,突然有一天断网一样,浑身不舒服。 他们主动离开熟悉的村子,一阵风似的前往其他陌生、神秘且略有距离的地方,四处打听陆安的情况。 费时费力,他们终于打听到了:九郎君是意外看到他们村里有人随地大小便,身体有些不适,就没来。 ——这毕竟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金贵着呢。 ——他们很多时候都是在自己家里上厕所,积攒的屎尿还能倒去田里。虽然份量不多,也就起个心里安慰。但就是因为份量不多,他们偶尔便懒得再憋着回家上厕所,急了便直接就地解决。 总之,得知是这个原因,农人们愣住了。 面面相觑,然后,脑袋慢慢地耷拉了下去: 他们居然忘了这件事!九郎君不会嫌弃他们行事腌臜,再也不来了吧?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人群中有人冒出一声:“我们从现在开始,想拉尿屙屎,都憋着,回家里的坑拉!再把村子里洗一遍!九郎君知晓了!肯定还会再来的!” 农人们如梦初醒,忙道:“不错不错!咱们以后再也不在村子里拉撒了!” “咱们互相注意着,谁再干这事,就把他关起来,不许他去听故事!” 为了听故事,农人们难得的发挥起了主观能动性,注意起村子的卫生,并且互相监督起了同村的人。 …… 陆子问学生:“人可诱之以利,但有的人并不知晓与信任一件事于他们有利,那当如何做呢?” 有学生答:“以金赏之。” 陆子言:“若有一日用完身上金钱,又当如何?” 又有学生答:“以法束之。” 陆子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法难束人。” 还有学生答:“以学识教之。” 陆子言:“人知其利,性懒,不做,又当如何?” 诸生哑口无言。 陆子道:“当予其利,再撤之。人可无利,却不可容忍己利被取走。此乃人性尔。” ——《陆语·予利》 * 陆安的佃户们潜意识里已把听故事当成了自己应当有的权利。 如果陆安突然离开房州,他们不适与怀念一段时间,也就遗憾放下了。 但当众人得知并非如此,只是因着一个小事,他们就失去了听故事的权利,那自然是无法忍受的。 但是陆安也知道,光让人失去什么还不够,做事有抑有扬,还得让他们得到一些东西。 ——比如……来自州尊的夸奖?还比如,一面锦旗,一座牌坊? 第92章 在农人们自发约束自己和别人不要随地大小便后, 陆安耐心又等了两天,这才在第三天时,出现在村子里。 “九郎君!” “是九郎君来了!” “九郎君, 我们好想你!” 看到陆安的人们脸上一下子涨满了红色,一部分人围了过来,另外一部分人赶紧去通知村子里其他人。 他们仿佛一下子枯木逢春起来,走路再也不垂头丧气、怔然出神了, 脚步轻快地在村子里到处跑, 通知这个,通知那个,举手投足间都挥起了兴奋的风。 陆安等人差不多来齐了,便大肆夸奖起他们的做法, 说他们人好,说他们爱干净, 说十里八村只有他们村子拾掇得像个人样, 走在村子里都闻不到那些屎味和尿骚味了。 村里的人本来不是很在意这方面的事情, 但被这么一夸, 还得到了九郎君亲自写了字的大旗子,屁股下边儿、脚下边儿好似安了弹簧似的,坐不住、站不住, 动不动就往插旗子的地方跑, 抬头看那漂亮的旗子, 还有他们虽然不认识,但是看着就很漂亮的字。 九郎君说, 那几个字叫“洁净第一村”, 洁净就是爱干净,不乱拉乱尿的意思。 村里的人听懂了。而且他们更听懂了“第一”两个字。 九郎君说他们是第一哎! 村里人外出的时候, 还时不时看到有人看着他们,低声说:“那个就是洁净第一村的人啊?” “听说特别爱干净,村里的风都是香的!” “哇!” “我去过他们村里,走在路上都不用担心踩到屎尿!” “这真的太好了,要是我们村里也这样就好了。” 这里面有真的感慨的人,也有陆安花钱雇来的人,主要就是为了让农人们把讲卫生和得到夸奖与荣誉联系起来。 她还特意请了房州知州专程到村子里,夸奖了这些农人。 于是一个两个抬头挺胸,开始自发注意这方面的事情了。 虽然只是简单一件小事,这些人却隐约意识到,只要自己跟着陆安的态度来,以陆安喜为喜,以陆安恶为恶,就能得到好处。 * 可巧,陆二郎也隐约有这么个感觉。 他已经把高转筒车做出来了。 ——木头直接花钱买的已经阴干了的木头。不然自己砍木头,光是等阴干就得等好几个月。 陆安收到消息来见陆二郎时,就见陆二郎已经大变样了。 他人穿着短打,头发胡乱扎了个高马尾,蹲在田垄间捧着一碗饭在吃,整个人特别有陆安在现代看到的那种土木老哥的感觉。 陆安瞟了一眼碗里那油滋滋的大块肉,不得不感慨环境养人。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88节 要搁以前,她这个二哥和其他陆家人一样,吃蔬菜要吃刚采摘下来,留有泥土的清新的嫩蔬菜;吃肉要小块小块地切,切得玲珑可爱,还不能油,肉菜也要做得清爽又不失口味的鲜美;水果也必须是错落有致地摆放,充满了诗情画意。 现在嘛…… 不是重油重盐的红烧不吃,不是膘肥的大块肉不吃,要是有人愿意花点功夫,把猪蹄膀去毛,刮洗净,用盐、八角、桂皮、硝水还有花椒腌上三天,再煮至九成酥烂,他能连吃好几大碗。 ——人一旦干了体力活,还管它什么清雅不清雅的,清雅能填饱肚子吗? 陆二郎感受到了陆安的视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把碗往旁边一放,自嘲道:“你来得太早了,我胡子还没修。” 陆安摸出一块刀片递给他:“没事,二哥,我身上有带。” 陆二郎:“……” 他看了一眼陆安腰间的小挎包,很想问一句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反正据他所知,装神弄鬼的东西肯定是齐全的。 陆寅接过刀片,对着水面把自己乱糟糟的胡子理了理,再把皱皱巴巴的衣服稍微整理了一番,才把刀片还给陆安,说:“你要的高转筒车做好了,就在那儿,你自己看。” 陆安瞧过去,那筒车和她在历史课本上看过的筒车相差无几,竹木制成,牛畜拉动,水激轮转,将低处之水运往高处田地,若竹龙行雨,免去农人挑高之苦。 陆安站到高转筒车前面,水汽扑面而来,轰隆隆的转轴声惊天动地。 真好。 青年眼睛亮亮地看着这辆高转筒车,突地,她转身对着陆二郎,深深躬身:“二哥,你活人无数,请受九郎一拜。” 筒车转动,声音若溅瀑,一份份兜水工具随着轮子转动而提水上升,再倾泻入槽,流入田中。 这就是筒车的价值。 也是陆寅的价值。 想要一个人死心塌地,那就要让他感受到自己的价值。 这一刻,这一拜,陆寅死心塌地。 * 有了高转筒车,陆安就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她把自己的学生都叫了过来,给他们布置了一个任务:“按照学派的要求,你们每人给我呈上一份百户村三年发展计划,规划最优异者,接下来三年都会用其计划。限时十日。” 这是一桩考验,学生们听完后,急忙四散开,四处去做调查。 学了这么久,他们已经很知道该如何交出一份让陆安满意的答卷了。 要去问百姓,要去探官府,连乡绅家中也要去拜访。如造筒车,光列出造多少辆筒车不行,要列出人力、物力、时间、造价,都得仔细规划。 陆安则收到了朱家宴会的请柬,想着自己之前还找人家去询问有无蔷薇露,便特地空出当天时间前往赴宴。至于礼品方面,自有从小学习这方面知识的陆沂舟替她准备。 一到地方,便有候在门口的朱府管家匆匆忙忙上前迎接,嘻嘻笑着,眨起了眼睛:“九郎君请!我家大郎早几个时辰前便一直在问九郎君到了没——就盼着郎君你来呢!” 陆安笑着回应:“他只问我来,那可有替我准备我爱吃的爱喝的爱玩的?” 朱府管家笑道:“都有!都有!” 两人边聊边往里走,朱府管家是一个健谈且有趣的人,往往短短一段路,就能给人留下听他讲话是件愉快的事的印象。 进了大厅,陆安瞧着墙,有片刻时间没再说话。 那面墙上挂了许多东西,有象牙、豹皮、狮子皮、螺壳、犀牛角、鲛鲨皮、鲍鱼壳。 还有一些陆安认不出来的东西。 屋里暖烘烘的,朱家从来不会舍不得在冬日宴会上用火。朱三十郎披着短皮袄就出来了,见着陆安就笑:“九郎,你来啦!” 陆安打量着墙上的东西,假装自己不认得,只问:“这些都是海外来的?” 朱三十郎这个主人家就开始介绍了:“这是来自交趾的象牙还有犀牛角,这是占城一种叫狮子的兽类的皮,这是天竺的豹子,还有这毡,是吉兹尼国的骆驼毛打成的,九郎可喜欢?若喜欢哪个自可拿去,我能做主。” 陆安笑了笑,只是顺着这个话题和朱三十郎聊起了海外,聊起了经商,还顺带得知了朱家的起家过程。 他们家祖上原先只是房州的小商户,不说大富大贵,也只是衣食无忧,但朱家祖上并不满足于此,便变卖家产,将妻儿托付给老友,自己出海经商,一去数年,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在海上的时候,他回来了,还运回来了大量香料、药材还有海外奇珍,他还找到了一条少有人知的海路,自此发不可收拾,短短十数年间便积累了大量财富。 但朱家祖上还不满足,他认为再有钱也还是在操持贱业,不如耕读世家显贵,便在房州购置大量田地,蓄养奴仆,用高于原价数倍的钱财广收书籍,寻找名师,又花了十数年时间,把朱家从商户转变成了豪强。 但终究比老一派的豪强少了些许底蕴,所以他们家才一向以知州马首是瞻。 谁是知州,他们就瞻谁。 “对了,九郎你前些时候忙,应当都不知道我已经成亲了吧!” 朱延年转身招呼:“娘子!你快出来,和九郎打个招呼。” 屏风后转出一张俏脸,发髻华丽,流苏垂下,像是一条又一条美丽的尾巴。 她对着陆安笑喊:“九郎!怎么样!没想到吧!” 陆安记得她。 她们曾经是同学。她叫乐姑,学习上中规中矩,有一头很漂亮很黑很浓很厚的长发,乐姑很爱美,很珍惜自己的那把梳子,喜欢更换自己的发型,再繁杂的发型,再难打理的头发,在她手底下都温顺若绵羊。 陆安隐约听说她嫁人后就退学了。 朱延年也笑:“咱们这样也算是同窗聚会了。” 他们都在笑,只有陆安在沉默。 …… 这场宴会,陆安吃东西吃得不多,但她用聊天巧妙地遮掩了这一点。 夜里,房州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陆安点着油灯,伏在案上抄书。 学习不外乎分为两种:看书和抄书。 认真抄书,书抄得多了,其中真意自然就辨析了。 陆安抄的是从房州通判那里借来的《周易参同契》,它和《阴符经》《道德经》并称为道家三大基本经典,可解《周易》。 《周易参同契》共有三十五章,房州通判那儿只有十二章,陆安全借过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康诰》一卷,于政论写作方面颇有见地。 《淮南子》的《地形训》以及《主术训》这两卷,尤其是《主术训》,陆安从中得知粮食的储蓄时间,且作了不少笔记。 还有《服氏注春秋左传》三卷。入朝不学儒家不行,不学儒没办法和人辩论,学儒不学春秋左传及注释更不行。 可惜,陆安想找的《四本论》没有在房州通判的藏书里找到,跑遍了房州的书店也没有,这是一本专门论述人的才能与善恶之间关联的书籍,陆安只能寄希望于以后进京时,能在汴京翻到。 烛火慢慢燃烧,燃至天明,陆安抄了一夜的书,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提提神。 喝茶时,想起现代和闺蜜看到某些新闻,戏言每次看到这些事都有一种想把书读烂的冲动,终是笑出一声来。 第93章 第二日, 朱延年上门来找陆安了。 “九郎,我来时听人说,你预备为自家田地架筒车, 还不止一辆。” 这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陆安遂点头:“对。佃户浇水困难,田里没有水亩产就会减少,那毕竟还是我的田。” 朱延年一想后说:“九郎, 既然那筒车是你自行掏钱建的, 可别忘了向佃户们收钱。可不能让他们不要钱地用,任何东西不要钱,就得不到珍惜了。” 陆安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她就说之前总觉得有哪一处没做到位:“亏得有你提醒,若非如此, 等我后面想到此事,便是好意思再提, 意义也不一样了。” 朱三十郎不知陆安想要什么意义, 他只是稍稍松一口气, 随后道:“九郎你不觉得我这般是铜臭味太重便好。” 他自己知晓, 州学中许多学子面上不说,心底其实还是不太看得起他,他们家明明已转为耕读之家, 行商已是副业, 这些人却依旧视他为商贾出身。 若非陆九思曾当众言利, 他也不敢出言提醒。 陆安:“怎是铜臭味,不论身处何地, 公是公, 私是私,这些事得分清楚。” 朱三十郎一拍手掌:“是极!” 朱三十郎道:“我和你倒也不是缺那点做筒车的钱, 但规矩就得一开始立起来,而且百姓得知这筒车是花钱才能用的,才会珍惜。不然这筒车关节精妙且脆,他们胡乱使用,用坏了,要花钱修不说,三天两头坏也耽误事儿。” 陆安点点头。 而且,这么做还有一个利处,她不知道朱延年有没有看出来,但她能做,却绝不能把这事说出来的。 ——一个村子百户人家,认可她给予的荣耀,且愿意听从她的指挥,愿意为她建立秩序,这村子里的村民,到底是大薪的百姓,还是你陆安的私兵。 敏锐一点的人还能想到周朝时: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陆安已经在思考,怎么运用语言的艺术以及能和官家私底下通信的特权,将这个事过个明路了。 自己主动说,可以把这事的潜在危害降到最低,但如果被别人呈上去,哪怕没有添油加醋,在官家那里终究是个疙瘩。她现在最大的优势就是随时可以直达天听。 那厢,朱延年犹犹豫豫着开口:“九郎,家里人让我给你送个礼儿。” 陆安打趣道:“什么礼竟让你如此踌躇?莫非是要请我当说客,去为你和州尊牵桥搭线吧。” 朱延年面露尴尬之色,拍了拍手掌,屋外款款走入两名绝色佳人,竟还是双胎,行举也几乎一致,明显有被人训练过的痕迹。 她们一左一右行了个礼:“妾见过九郎君。” 朱延年几要掩面而去。 他早和家里说了,陆九思不慕色,可家里非要他送。如今可好,尴尬在这儿了。 朱延年用力一闭眼,再一睁眼,硬着头皮说:“此二婢乃自幼时便采买至家中,不干重活,只学习一些伺候人的活计,只因着跟在主家身边多年,看多了书画,倒也好学起来。前些时候听得九郎才名,心中生慕,求得家里开恩,说是甘愿跟在九郎身边为奴为婢,替九郎你磨墨添香。” 这两名女子在朱延年说话时也不多做动作,只是一味抬起脸,用一双盈盈美目注视着陆安,十分整齐,十分漂亮。 这对姐妹知道自己的容颜的杀伤力,尤其她们还是双胎,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含情脉脉看着人,基本不会有男人不被她们拿下。 然而出乎她们意料,陆九思一扭身便出门去了,只留下一句:“朱兄,此等佳人陆某无福消受,陆某心中唯有科举,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竟是对她们无动于衷! 朱延年便也只能先把二女带回家。他把此事和家主一说,本以为家主会大失所望,不曾想,对方却是激动起来:“陆九思当真如此?” 朱延年道:“是。我早说……” 朱家家主摆摆手,只是看向那两名女子,问她们:“你们细细把陆九思看你们的眼神说来。” 这两名女子是朱家特意养出来,在特定场合对付男人的,察言观色皆是一把好手,当姐姐的上前半步,挑要紧的说:“九郎君见我等下拜时,仅是谨守礼仪地瞧了我们姐妹俩一眼,不见任何惊艳之色。三十郎君说妾与妹妹心慕九郎君时,九郎君仍是神态端持,不为所动。” “好!好!好!” 朱家家主喜不自胜,径直对姐妹俩道:“你们去账房支五两黄金,便出府自便吧。”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89节 姐妹俩却急忙跪倒在起,拜求:“郎主莫要赶妾走。妾不走,妾只想终身伴在郎主身侧。” 朱家家主只是道:“这是你等卖身之契,拿上它,离开房州。” 姐妹俩接过自己的卖身契,强压喜色,拜谢道:“谢郎主开恩。” 再也不提什么“妾只想终身伴在郎主身侧”这种话了。 待姐妹俩离去,朱家家主看向沉默不语的朱延年,问他:“可看出什么来了?” 朱延年此时倒是勉强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了:“家主是想瞧一瞧陆九思定力如何,是否会被美色所惑?” “是。也不全是。”朱家家主说:“表面上摆出一副正人君子做派的学子十分之多,但一旦旁人给了台阶,说那美婢是仰慕君子才华,那些个君子便会迫不及待顺杆子下,收下美婢,嘴上还要说自己是得遇知己。若陆九思是这般人,我是万万不会再让你与他相交了,这样的人便是有才华也难以走远。” 朱延年若有所思地点头。 怪不得他们家往年资助人时,总爱派美婢前去红袖添香,原来是这个道理。 他也想起来了,其中有几次他恰好在现场,那些书生接受美婢时,眼睛都要冒绿光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的兴奋。 如此一对比,确实显得九思一心事业,对于美色无动于衷。 朱家家主又说:“三十郎,你且记住……” 朱延年立刻刹住思想,专心地、信任地看向家主,听得对方说:“你进官场之后,要跟紧陆九思的脚步,他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需要人冲锋,你就冲上去,如果有哪里需要家族帮忙的,就写信回来。” “咱们朱家起家就是因为知道该如何选择才是正确的,现如今又到选择之时了。” “三十郎,如今朱家的担子,就到你身上了。” 这一日谈话,朱延年已记得不多,只记着两件事: 第一,紧跟陆安的步伐,对方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 第二,自己该担起家族的担子了。 * 那陆安在干什么呢? 陆安在和自己家的佃户交流感情。 她带着学生们一起行事,让学生们记住她的做法,记住如何走访乡里,如何考察佃户家庭情况,如何记录堰塘和河流溪流的辐射田地情况。 一天下来,所带竹篇已塞满了背篓。 但与此同时,陆安已经对自己的佃户还有农庄情况了如指掌,再也不是模糊的概念,而是有了一个个实地数据的支撑。 包括自家佃户的性格,谁憨谁滑,谁奸谁勤,也有了初步了解。 “到了这一步,就该加强我们和佃户间的联系,让他们更认可我们了。” 陆安对学生说:“此前我多日未回来讲故事,还给予他们荣誉,这一招虽好,却与他们终究有了距离感,此时发现了问题,便该改正。” 学生们一边做笔记,一边问:“那该如何改正呢?” 当天晚上,陆安请了村子里的佃户们前来赴宴。 为此,她早早买了好十几头肥猪肥羊,还有十几坛农家喜欢喝的酒,供佃户们畅吃畅饮。 而每一个收到邀请的佃户都高高兴兴前来赴宴,大人热闹聊天,小孩四处打闹,乡村的宴席就是如此喧哗有人气。 “甲鱼来喽——” 宴席上响起欢呼声。 “螃蟹来喽——” 宴席上响起喧哗声。 “羊肉来喽——” 筷子一个个下,谁也不会和谁客气,就往大块的肉夹。 宴席正热时,陆安站起来,又当众夸了这几日把自己家门口的卫生做得最干净的人,还亲自给他们斟酒,颁发奖金。被夸奖的佃户拿着酒碗的手都在抖。 之前的荣誉是给集体的,现在的荣誉是个人的。他们喝了酒,一个个激动得面色涨红,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这么光荣的时刻。 随后,陆安立刻抛出他们真正需要的事情:“现在大家都快快乐乐的,我给大家继续讲那《西游记》好不好!” “好!” “好!” 鱼羊鲜美,烧肉油亮,菌菇鸡汤泛着琥珀般的光泽。青瓷盘里的家常菜摆得错落有致,红红黄黄又绿绿,瞧着很是开胃。而糖醋排骨那酸甜的气味更是弥漫了整张大方桌。 陆安开始说起了大闹天宫。 《西游记》这个故事已经被她魔改了很多,不说玉皇大帝,改称呼玉皇大天尊,玉皇大天尊上头还有君,只是这个君平日里不出面,玉皇大天尊相当于宰相,这样,孙悟空喊出那句“天尊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就比较偏向于争夺官位了。 ——这样可以避免来日官场上有人拿此做文章。她可不会忘记,《西游记》在明朝属于反书,朝廷一度禁止出版。 陆安要给这些佃户种下种子,如果一个官员对他们不好,就要想办法把官员赶走,换一个好官,或者自己做好官。 而皇帝……至少在这个皇权社会,她必须对外宣传皇帝和百姓是一头的。 在什么位置就说什么话。 陆安并不担忧孙大圣的形象就此定型了,要知道,一开始元杂剧的孙悟空形象还只是个猴妖,那时候叫“通天大圣”,还抢了金鼎国公主回山,见公主不高兴才去偷蟠桃哄公主高兴的,不仅偷蟠桃,还偷了王母的仙衣和银丝帽。 等到王朝末年,或者大薪开始有人频繁起义的时候,相信她,这些人会利用孙大圣的形象,将那句“天尊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改成“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的。 陆安从来不怀疑华夏人民的反抗精神。 第94章 九郎君说大闹天宫说得高兴, 农人们便也听得高兴,听到热血沸腾之处,就见九郎君拿起酒碗喝了一口, 笑道:“不行啦,不能再说啦,口累。” 农人们便央求着她再说一点,再说一点。陆安便又说了一点, 如此推拉了两三回, 陆安便表示真的不能再说了,农人才遗憾地停下恳求。 陆安举杯环顾四周,语气温和带笑:“我之前听大伙儿说,前些年百户村东头那三十亩坡地, 就因着引水不及时误了秧期?” 便有农人点头,操着一口浓重口音的乡土话说:“是啊, 那时候把人急得呦……但再急也没用, 人抬水要走路, 要时间, 要力气,没有力气就走不动道喽,路太长, 来回走也走不了几趟。” 旁边还有农人接话:“还要爬坡。九郎君你不知道, 挑水爬坡特别费劲, 爬上去后,一桶水还能晃没半桶。” 这浇不上水的苦啊, 就像钝刀子割肉似的。感觉好像有点希望吧, 其实又没希望,但你要是放弃了不去挑吧, 又舍不得,总觉得,万一呢,万一撑一撑就能浇完呢? 陆安说:“我这儿有个好东西,你们可要随我看看去?” 喝高了的农人顿时起哄着,说既然是九郎君都说的好东西,那肯定要去了。 于是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出发,来到了陆二郎做的高转筒车面前。一看到这架筒车,不少农人的酒直接醒了,不需要陆安介绍,这些地里刨食的人一眼就能认出这个东西的价值。 “这车……这车能把坡底的水送上坡地!” 有农人本来手里还抓着一个大猪肘子在嘴里啃,看到这辆高转筒车的那一瞬间,他直接把猪肘子摔落地上,人冲上去,下意识想碰,又猛然醒过来,回头问陆安:“九郎君,这是我能碰的东西吗?不会要赔钱吧?” 陆安道:“这物件是我找人打造的,随便碰,不碰坏就不需要赔钱。” 农人们对九郎君的话深信不疑,立刻团团围上去,对着高转筒车又摸又碰又咂嘴,连声说:“好东西,好东西嘞!” 陆安:“这物件比较金贵,这轴这轮都得用上等料子。” 农人们齐齐应声:“当得!” 陆安:“我想在所有难运水的田地坡脚下修这么一辆高转筒车。” “啊!”农人们惊诧回头,舌头却好似一下子打起了卷儿,说话都不利索了:“郎君……郎君你的意思是……” 陆安把话说明白了:“我的确想出钱做这高转筒车,可又怕大家伙随便糟蹋,不出两月准得散架,到那时候,我若在房州还好,还能出钱修筒车,可我快要去汴京赴考了,哪能一直留在这儿呢。” 农人们得知陆安是在忧心这个,连忙赌咒发誓,说一定不会糟蹋。 陆安又道:“我自是相信乡亲们的。” 这时候称呼一换,明显更亲近了些,农人们听到这声“乡亲们”心情都激动了不少,看陆安的神情都带上了看自己人的味道。 陆安露出亲切模样,缓缓道:“所以,这高转筒车的使用该收水费。谁家交水费谁家可以用,若不交水费,便堵了他家的田。如何?” “水费我也不收多。”陆安报了一个数字,那确实不是一个高昂的数字,有农人听了之后,眼睛睁得大大的,好似闪着光,嗓音也很激动:“九郎君真的只收这个钱?” 陆安点头,又道:“我何尝骗过你们?” 九郎君的信誉早就立起来了,一口唾沫一个钉的人物,说送新式榨豆油的方法,那就绝对是送的,一枚铜板都没有多要。 农人们一咬牙一跺脚,第二日就把钱带了过来,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钱,或是有缺口,或是又黑又脏,但都是他们的家底。他们信任陆安,才把活命的钱都掏出来了。 陆安没有辜负他们的信任,她当着众人的面把钱一枚一枚数清楚,谁给了多少都记了账,念给他们听。农人们不晓得九郎君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局促地听着。 待最后一枚铜板丢入瓮中时,九郎君看着他,看着他们,认认真真地说:“这钱不是我的,是公家的。” 他们就听不懂了。 这钱他们不是给九郎君了吗,怎么就不是九郎君的了? 然后九郎君又跟他们说了一些话,他们听得半懂不懂,只大致知道,以后这些钱会记起来,有多少钱,花去哪里也会记起来。这笔钱只会花在田里,他们如果需要这笔钱,可以来借,也要记起来,利息不高,只收二分。约摸是借一贯钱,一年后除了本金外,只需要再还一百八十五文钱即可。 借钱这个说法一出来,立刻让农人们ptsd了,个个都想到了青苗法,一句詈骂就条件反射要脱口而出了,又想到面前人是陆安,硬生生把骂声吞咽了下去。 只是大伙儿左看右看,不太敢接话。 几息过后,是那些被陆安亲自嘉奖过的农人壮起胆子问:“那我们不需要借呢?” 陆安道:“不需要借自然就不借,如此还能省些钱财——这水费是有数的,用完就没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其中有几人错落地喊:“好!如果是九郎君你说的,我们信你!” 声望竟已至厮。 陆安又说:“光是信我可不够,你们还得监督,这是公家的钱,大伙儿的钱,你们再是信我,往后我去了汴京,找旁人来代我收水费,你们也信那个人吗?” 农人们面面相觑,便问:“那该怎么监督?” 陆安说:“我教你们看账本吧。” * 黑板不是什么很难的工艺,粉笔更是简单,陆安很快就搞齐了这两样。 她先在黑板上写了个“壹”字,底下排排坐的农人们,不论大人小孩,看到这个字已然呆了。 “这个字念一,一二三四五的一。我知道这个字对你们有些难,它先放在这儿,来日你们把它当图画记就好了。我们又不是一定要学怎么写,只要能认出它是一就行。”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90节 陆安不想打击这些农人的信心,立刻就在壹旁边又画了一个1:“你们再看这个,这个也是1,它就像一条棍儿,一条棍,一,这个可以记住吗?” 底下人猛点头。 这个容易!这个可以记住! 陆安便道:“以后我记账,会把两个一都记下来,你们看到1旁边是壹这个图案,那它就没有问题,如果图案不对,那就是有人吞了你们的钱。” 农人们更加地猛点头了。 涉及钱财,他们大睁眼睛,拼命去记那个“壹”的图案。 “不用急。”陆安说:“后面还有贰叁肆伍,我今天把这五个字都写给你们,你们慢慢记就好。” 随后,陆安就又在黑板上写下“贰”和“2”。 “这个‘贰’,你看这一枚铜板,二枚铜板,这就是二。同样的,你们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就行,暂时不用记。然后是‘2’,它像不像一只鸭子?鸳鸯?鸳鸯都是成双成对的,双和对也是二,所以‘2’就是鸭子鸳鸯的样子。然后,你们看左边这个‘贰’,它这里是不是有个小小的‘二’?两根棍子,一长一短,一高一矮,成双成对?所以,它就是二,你们往后记住,没有这两根棍子,就不是二。” 农人们又猛点头。 听懂了听懂了!感觉好容易啊!原来学字这么容易的吗! 而跟着陆安过来的学生们却是对先生肃然起敬。 他们也上过蒙学他们还不知道吗,教蒙学的先生就是硬教,让他们记音记字,哪里会如此费功夫,又是想形状,又是说象形。 心里也忍不住酸溜溜起来。 这些农人何德何能……他们知道先生有什么样的学识吗?给他们教这个简直大材小用,投石车打蚊子! 为什么他们小时候没有这样的夫子教他们!但凡有一个先生这样的夫子…… 陆安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只是接着教。第一天只教四个数字,还编了个儿歌:“一根棍儿直又挺,二个鸳鸯成双对,三像耳朵分上下,四是旗子随风飘。” 儿歌朗朗上口,大人小孩一下子就记住了,一边跟着念,一边用树枝在地上划,不一会儿就记住了阿拉伯数字的1234,大写字肯定还需要一些时间,但陆安有充足的时间和耐心。 她已经把这个农庄当成了自己的实验田。 教会这个庄子的农人一些东西,让他们听自己的指令,并不代表以后就能让天下人也听自己的指令。 但是如果连一个庄子的农人都无法让他们听从指令,谈何改革天下? “我知道大伙儿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 ——我知道大伙儿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遵循新法。 “我现在就和大家说一说学这个有什么用。” ——我现在就和大家说一说,遵循新法有什么好处。 “今日水费,我收上来四千文,四千,就是一个数字四,和三个数字零。零我还没有教给你们,零很简单,鸡蛋鸭蛋鹅蛋就是零,圈圈是零。什么是千呢,个十百千,从你们吃饭的手往这边数,一二三四,第四个就是千,看往这里填一个4,它就是四千。” “如果筒车坏了,要拿两千出来修,我们从钱篓子里拿走两千枚铜板,其实就是把四根棍子拿走两根棍子,还剩两个棍子了,对不对?这就是两千。如果谁多拿了棍子,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如果别人拿走三根棍子,就只剩下一根棍子了,这就是他偷了你们一个棍子的钱。” 偷我们的钱!!! 农人们登时激灵了起来,立刻意识到这个事情和他们的钱息息相关,记得更认真,学得更有劲头了。 学生们也在记。 他们只是一如既往地记录着先生的言行,完全没有把这个事和日后变法,指挥天下民众跟他走联系到一起。 ——当陆子变法后,朝野上下无不惊叹,不知为何旁人变法就会成了地方恶法,百姓心生不满,起义频发,而陆子变法,却能将百姓如臂使指。 他莫非是神人? 第95章 陆安自认自己只是一俗人, 自穿越以来时时小心,处处算计。 正如此时此刻,她从乡间教书回归, 陆十五郎已做好饭食盛上,那饭食很是用心,是陆安提过一嘴的。 先把鳝鱼去骨切片,鳝骨煲汤, 那汤熬得咸鲜醇浓, 白若牛乳,然后再拿这汤来蒸饭,汤的鲜香完全渗入米粒之中,那米一粒粒的, 珍珠那般又白又圆润,瞧着就让人十分有胃口。骨头煲汤了, 还有鳝肉, 这鳝肉的处理也得心细手细, 需得把它拆成肉丝, 拌了调味料,等饭蒸熟后开锅放进去焖熟。 桩桩件件都是麻烦事。 但十五郎自始至终都没有抱怨过,面对陆安时, 嘴角上总是带着窝儿。 陆安看到那些饭, 哪怕吃着其实没有十分欢喜, 却从不会吝啬于感谢和夸奖,每次夸奖, 陆十五郎嘴角边的窝儿都会陷得更深。 而油烟吸多了, 对人的身体不好,陆寰今天已经好几次控制不住地在陆安面前咳嗽了——尽管他每次都会把头扭开。 他咳嗽了几次, 陆安便开始关切地看着他,对他的咳嗽表达了关心和关怀,还嘱咐他记得休息几天,不要那么累。 陆安这么一关怀,直接把人关怀得心头暖暖,言道自己不累,只是被烟呛到了,问题不大。 待人退下后,陆安低头看了看这鳝鱼饭,对于权力和高位者又有了很深的体会。 ——身处高位,她甚至不需要去对陆寰说:油烟太大了,对人身体不好,你还是别进厨房了吧。 这些话其实才是最根本,最能体现在意对方身体的地方。但她只是关心两句,叮嘱两句对方好好休息,对方便会感动无比。如果再送些治疗咳嗽的药材…… 陆安顿了一下,喊来人到药市买些润喉止咳的药材送去给陆寰,再为他请个大夫,陆寰收到药材,见到大夫,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待大夫为他诊了脉,低头开方时,他探身凑到来看望他的陆二郎耳边,说:“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跟了九哥不吃亏吧?他面热心也热,心里记着我们呢。” 陆寅点点头:“他是君子,这点我确确实实不如他。” * 庚娘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大声说:“严郎!严郎!你快来看,我今天从九郎君那里学到了什么!” 严英弟听到声音,连忙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油壶,明显是在做饭。 “啊呀!”他笑:“那好心的郎君又教我们东西啦?” 庚娘看向他手里油壶的口,从口里看进去,明显能看到油位不对,脸色一变,风风火火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也没用力:“哎呀!你这个败家子!你咋用那么多油啊你!” 严英弟茫然道:“多吗?没有啊,我只放了一勺。” “一勺?”庚娘柳眉倒竖:“一勺还不多?你放油时,要像往田里撒种一样,细细地撒,让菜沾沾油腥就行了!每次都倒一勺,日子还过不过了。豆油是便宜了,可现在家里除了要养人,还要养几只小鸡,先省着,等鸡大了,能生蛋了,咱们就可以痛快吃油了。” 严英弟笑着点点头,眼睛炯炯发亮望着庚娘:“娘子,你懂的真多。” 庚娘现在从身到心都很舒服,她推了推人,催促他:“你快去做饭,做完了我给你看我今天学的好东西!” 很快,饭就做好了,庚娘便也开开心心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给丈夫和两个女儿展示:“你们看!这是壹!这是1!一根棍子的一!这是贰!这是2!鸳鸯成对的二!” 她把四个数都依样画葫芦画了出来。 丈夫震惊道:“庚娘!你会认字啦!” 大娘二娘拍手,鹦鹉学舌:“认字!认字!” 这两个字从唇齿间滋出,飞落在泥土间,被那树枝搅搅滚滚,带起一阵烟尘。 烟尘里,庚娘感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要随着风飘飘拂拂起来了。 “也不算认字。”她羞涩地说,却又自得地笑:“只是我把它当图画记下来,照着描。其他人都没有我描得准,记得多,九郎君还夸了我,还给了我三十个铜板,说是学得最快最好的人的奖励!” 严英弟和严大娘严二娘又是一阵惊叹一阵夸,庚娘更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展示:“我还学会了一些算账的法子!你随便说两个数!我都能算!” 严英弟就随便说了:“七百和八百。” 庚娘摇头晃脑。 “我们有八百个铜板,要花七百个铜板去买种子,百是第三个,一二三,这里填个八。不过我还没有学到八这个字,我画八根棍子来代替。” “九郎君说,如果只有一个数字,那剩下的空位就填零。就是八零零,八百。七零零,就是七百。从八个棍子里拿走七个棍子,只剩下一个棍子,就是一百!我们还有一百枚铜板!” 严二娘瞪大眼睛,觉得那个九郎君教给阿娘的东西好有趣好好玩啊。 严大娘追问:“娘!娘!为什么那个零不用拿走啊!” 庚娘回答她:“九郎君说了,零就是蛋,两个蛋一撞,都打碎了,就是什么都没有,没有就不用拿走东西!” “喔!!!” 一大二小听得津津有味。 就这样,他们喜滋滋地玩着这个数字玩了很久,知识也就无声无息记进了他们脑海里。也许哪一天,在需要时,这些种子就能生根发芽,成为庇护他们的大树。 而陆安的大树早已长成,无时无刻不在庇护她,也在庇护她人 当部分学生扭扭捏捏地提出“先生,你平日里讲学能不能讲得更简单一些,之前有的地方我们没有听懂”时,陆安轻松地点头。她的学识,她见过的先例,可以轻松支撑她做到这样的事情。 于是,学生们发现,自家先生接下来的讲学越来越通俗易懂,越来越深入浅出,初时还在摸索,后来已经能如同闲话家常一般,将一些道理和知识讲进他们耳中。 还没等学生们欢欣鼓舞,便惊觉——有人要来和他们抢先生了! 陆安把课讲得通俗易懂的第一天,仍只有她自己的学生来听课。 陆安把课讲得通俗易懂的第二天,陆陆续续有其他士子文人来蹭课。 陆安把课讲得通俗易懂的第三天,蹭课的人已高达一二百人。 陆安把课讲得通俗易懂的第四天,竟然有了不少贩夫走卒站在一旁听,他们带着瓜子,带着水果,把这当评书、说书来听,学生们本要怒目而视,见陆安并不介意,反而对百姓和颜悦色,便也不好多说什么。 到了第五天,陆安一场课,百姓占比竟可高达听课人的七成。 令房州读书人骇然。 他们没有听过什么《易中天讲三国》,也没有见过《明朝那些事儿》,尽管这二者都因为夹带私货令人诟病,但不可否认,它们都是能把绕舌知识讲得十分浅显有趣的佼佼者。 陆安融合了两家优点,自然引得百姓趋之若鹜。 如此,便有某些高贵的读书人不满了,前来喋喋不休:“九思仁善,可百姓不识圣人言之尊贵,听课时每每吃零嘴,与左右闲聊,如此非是求学之态。” 陆安回道:“我非圣人,从我口中所出之言,非圣人言,不必拘束百姓。” 提议之人瞠目结舌。 陆安又道:“若你将之当作圣人言,那便是心有圣人。心是你自己的心,你且约束自己言行便是,管天管地,还管上他人心中所想作甚。” 陆安同窗禁不住窃笑。 看来九思近来待人过于温和,竟让人忘却了他昔日的锋芒。 犹记过往每逢挑衅,他模样温和,言语含笑,却是字字珠玑,反击犀利,直教人哑口无言。 这人可是赵提学亲口认证的外方内圆啊。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91节 第96章 自陆安那一次当众不给某些人脸面后, 她的讲学清净许多,再没有人想要去试图干涉什么了。 房州再一次下雪了。 逼人的寒气令得许多人穿上了更厚实的过冬衣服。 陆安也一样。她看着大雪纷下,却是想起来自己刚穿越过来的那段时间, 天寒地冻,衣衫单薄,她还要缩着身体铐着枷锁,在雪地中艰难跋涉, 手背因此生了冻疮。 那是她第一次亲身了解到, 原来冻疮裂开后会让双手鲜血淋漓,溃烂后,会流出黄色液体。 一场……很独特的体验。 而仅仅一年不到,她再次看见大雪时, 已经可以坐在温暖的房间里,烤着充足的炭火了。 陆安笑了笑, 起身拿起墙上的斗笠, 推开门步入风雪中。 任何关系都需要维护, 雪虽大, 可不能忘了去房州通判、房州知州以及赵提学这些人家中拜访。 ——尽管赵提学已辞官不再是赵提学了,但他在朝中可有不少人脉。 陆安到了赵松年家中,向门房递上拜帖。 帖子上别无他物, 唯有金粉临字, 绘了一首小诗: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风雪夜接到这样一张拜帖, 如何不浪漫? 赵松年爱死了这张拜帖, 也爱死了送拜帖的人,还没来得及看落款, 他便立刻起身,出门迎接。看到陆安的一刹那,赵松年竟然毫不意外:“先生!” 他笑着说:“我就知,唯有先生会有如此雅兴——先生有诗,我有亭台与好酒,岂不妙哉!” 确实妙哉。 陆安在风雪中对着赵松年露出微笑。 赵松年一阵恍惚。 ——许多年以后,他仍记得这一幕:掀起的风吹起斗笠下的发丝,郎君微微抬起笠沿,浅浅一笑,空气中好似浮动着松木清香。 他们相携而入亭中,雪地上留下两排脚印,又很快被雪花掩埋。亭中火炉烫酒,二人相对而坐,谈天说地,谈一切风花雪月,不谈国事。 酒水入碗,琅琅音色,溅起水花少许。月光觅着水花斜斜而入,好似在桌上留下一道白霜,模糊映出二人倒影。 交杯换盏,直到风月事尽,赵松年差人去书房中取出自己早已整理好的,却还来不及交给陆安的文稿。 “这是近二十年来,科举省试前三、殿试前三的文章,先生的学问水平自然不需要与旁人一样,参考其中文风文意,但可以看一看这些年考官的偏向——我猜今年也当是万变不离其宗。” 陆安拱手道谢,收下了这沓文稿。 随后,二人就开始顺势聊起了官场,也不聊别的,就聊大薪的官制,避免陆安进官场之后,两眼一摸瞎。 ——你说你要变法,连具体官制都没摸明白,谁能信你能把法变好? 大薪的官制和大宋的官制一样,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头晕脑胀。 比如,寄禄官和职事官,寄禄官代表品阶、禄秩,职事官才代表着官员的职务,也就是差遣。 在大薪,你只认识一个官员的职名是不够的,你还得看他有什么差遣,那才是实权所在。 那怎么看差遣呢?看官职前面的字。 比如一个人的官职是“行某某官”,那就是官高职卑;而一个人的官职是“守某某官”,那就是官卑职高。 但这还不够,这只是低一品高一品时的用词。 如果官比职低二品,那用字就得是“试某某官”,譬如:大中大夫、试工部尚书,意思就是一个人官位在大中大夫(从四品)上,但他的工作职权是工部尚书(从二品)的工作职权。 除此之外,还有“判、知、权、权发遣、领、摄、签书、兼、监、直、勾、管勾、提举、提点”这些前置字眼,每一个都有不同含义,不能乱用。 而且,高官一个人会有好几个头衔,官越高,衔结得越长,这种时候也需要仔细分辨那些头衔是什么含义。 比如三苏之一的苏辙,他的结衔是这样的: 大中大夫、提举凤翔府上清太平宫、护军、栾城县开国伯、食邑八百户、实封八百户。 从前到后,依次是:寄禄官、职事官、勋、爵、食邑、食实封。 这还好,才六个,有的结衔至少十个,看得人实在头疼。 赵松年自己也头疼,但他还是极详细地把这些事情掰碎说给陆安听。 陆安听得也很认真,她虽是汉语言文学的,但对宋的官职了解不深,如今正好把这部分短板补上。 等说完之后,赵松年感觉自己快撒手人寰了,酒水一饮,大叫三声:“烦烦烦!” 又道:“不如谶纬!不如谶纬!” 陆安笑道:“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董仲舒之言,郎君竟信这个?” 赵松年哈哈一笑,道:“自是信的。” 他道:“汉宣帝年间,有人观天象,言汉家天下二百一十年时便会迎来终结。汉初至哀帝元年,正二百一十年,天命啊,实在玄妙。” 又道:“还有那‘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的谶言,井水属阴,灶烟属阳,玉堂和金门又是帝王之所,那井水溢出,去了玉堂,岂非是窃取皇权?后来王莽果真篡汉了。他又是当朝太皇太后的侄子,为外戚,正属阴。” “还有汉哀帝年间,有一谶言:汉家历运中衰,当再受命。王莽篡汉后,就是光武中兴,岂不是正应这‘再受命’之言?” 赵松年说得兴致勃勃,陆安便也听得饶有兴味。区别在于,前者是真信,后者权当故事在听。 正在此时,亭外传来清笑声,赵松年面色如常,只看过去,问:“谁来了?” 亭外便是一声回应:“赵郎约我下棋,久久不见,我来寻你,你却在这儿与人大谈谶言,倒还问我是谁?” 有人走近,便见是那知州张晱,正扬眉瞧着他们。 赵松年这才想起来自己有约的事,全怪他一看那首小诗就昏了神。这要是夏日,手边有扇,他都要执扇遮脸了。但此刻只能捧起热酒,咳嗽一声:“州尊恕罪,不如来吃酒?” * 房州知州落座落得毫不客气,先看陆安:“九郎对谶言感兴趣?” 陆安“唔”了一声,委婉道:“听赵官人谈及,倒着实有趣。” 意思就是:我其实没有感兴趣,只是恰好赵提学说到了,我听着有点有意思,就继续听下去了。 房州知州放下心来。 他对谶言不是很信,只觉得这些话是牵强附会,可九郎十七八岁,正是对世间万物好奇之事,万一道路一歪,跑去研究神学研究天象研究谶言了,那大薪文坛怎么办!大薪政坛又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官家一定会把没有阻止九郎的他扔油锅里涮一千遍一千遍的! 便开玩笑般试图把话题岔开:“赵郎既然如此爱谶言,可有谶言送给九郎?” 赵松年翻了个白眼:“你以为谶言是随便就能说出来的啊,得有契机。” 房州知州笑道:“听闻晋穆侯二子,长子名仇,次子名成师。晋国便有大夫对此作出谶言:太子名仇,仇者,仇敌也;幼子名成师,与成就大事音同,二子之名含义与其地位相悖,只怕晋国日后当有祸乱。后来晋穆侯之弟趁兄薨而篡位,四年后,太子仇率领党徒夺回君位,当为复仇。而太子仇去世,其子继位后,便有大臣欲弑君而迎成师——既然如此,不如赵郎以九郎之名作一谶言如何?” 正好,可以让九郎看看谶言这种东西有多不靠谱。 不曾想,赵松年冷笑一声,脱口而出:“女安天下,若陆九思为女子,当安天下,这个谶言如何?张电光啊张电光,你不就是瞧不起谶纬之学,想让我说个荒谬话来证实谶言之错么?那我就如你所愿。” 这回,轮到房州知州尴尬了。 这这这……他好像把人惹毛了。 好在,九郎人好,替他打圆场:“二位官人不是要下棋么,如今月色正好,不若就着月色手谈一局,也是雅事。” 房州知州忙道:“我正带了棋了,这便去取!” 转身就走,火烧屁股般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他走之后,尴尬的人成了赵松年。毕竟他刚把人家好好一个郎君说成女子……“先生,我方才……” “无事,我知郎君是口不择言了。”九郎十分大度,完全不介意这事,还说:“我的确对这谶纬之学有些兴趣,不知郎君还愿不愿意说?” 说到这个,赵松年就不尴尬了,当即口若悬河地说出来,一直说到房州知州拿着棋盘回来才不舍地住嘴。 “来!”赵松年恶狠狠对房州知州道:“你方才侮我之爱,我定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房州知州把自己珍藏的乌木花梨白檀棋枰搬到亭中石桌上,再在对角四个座子上摆好棋子,这才坐在赵松年对面,笑道:“赵郎莫要小瞧某之棋艺,说不准是我将郎君杀得片甲不留呢?” 而陆安坐在二人中间,认认真真看着这盘棋,她前些时候刚看了古围棋的知识,正好验证一番,毕竟万一真到需要破誓的时候,至少不能连古围棋都不会下,那就人设崩塌了。 身为现代人,可是最知道塌房的可怕之处。 第97章 古围棋下法和现代不同, 现代是空枰开局,黑先白后,古围棋却要先落星位, 而后下棋人再执白先行。 陆安比较庆幸自己穿越的是和宋相似的大薪,而不是宋朝以前。因为宋朝的棋盘至少已经发展到和现代相似,都是十九乘十九的规模,但宋朝以前, 唐制是十八道——也有十六道, 汉制是十七道——听闻还有十一道的……如果是这样,陆安保证自己绝对老老实实,不去碰围棋相关。 现在还好,现在陆安看房州知州和赵提学下棋, 十之八九都能看懂,而且, 她发现……自己下棋能力在古代好像还不赖? 何止还不赖。 张晱和赵松年感觉自己快下不下去了。 陆安确实没有说话, 观棋不语十分君子, 可问题是, 他们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陆九思已然先一步把目光落在他们的下一步棋上了。 这还怎么下嘛! “不行了不行了!”赵松年将棋子往盒子里一扔,似嗔还怨:“九思, 你这样我们根本没办法下棋。往后下棋时还是不找你来了。” 今天晚上好像注定要把三个人轮流尴尬个遍, 陆安咳嗽一声, 道:“要不,我背过身去?”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房州知州哭笑不得。他道:“不若来聊些什么吧。九思, 你是打算直接去汴京, 还是先游学一些时日?” 陆安回道:“我想先游学,见一见其他州府的风光。” 房州知州诧道:“但如此你就无法留下来过年了, 你族中……” 陆安告诉他:“家祖十分支持某出门行走。” 房州知州点点头,便也不再多言。 赵松年接过话题:“先生去游学一定要避开京东路和京东西路,那边……正在闹事。”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92节 闹事,很委婉的说辞,但陆安听懂了——那边有民众在起义。 陆安如今没有太多的信息来源,她只能适当表露疑惑:“闹事?那边发生了什么?” 赵松年含糊道:“先帝在位时曾下过旨意,命京东路与京东西路实行保马法,京东路以十年为限,京东西路以十五年为限……” 所谓保马法,全称为保甲养马法。 保甲法属于民兵制度的一种,规定当一个家庭有两个人以上,那就必须选出一个人做保丁,保丁需要自己准备弓箭,自己训练武艺,保内发生案件,也得保丁自己负责举报和追捕,平日里朝廷不给工资和军粮,保丁正常耕种,当朝廷要打仗时,保丁就得应召入伍。 每十家,是一个“保”,或者一个“甲”,因此称为保甲。 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朝廷要求各保甲户领养牧监的马在自家饲养,一户一匹,富户可养二匹,这就是保马法。 明面上规定得很好,比如不准强制民户养马,且养马户可减免部分税赋;比如定了年限,只需要养十年/十五年就可以了;还比如,朝廷会给你发养马钱,一匹给钱十千,民户可以随意使用自己养的马耕地驮载,只要不把马养死,就不需要赔钱。 但实际操作,这就是个抢钱的勾当。 说是自愿,其实是强制摊派。 说是减免部分税赋,实际上没有任何优待。 说是发了养马钱,实际上一匹马的饲养费用至少需要三十亩地,钱十千远远够不上养马的花销,且不到当时马价的十分之一。 说是只需要养十年/十五年就可以了,实际上,消息发到地方,京东路变成了以八年为限,京东西路以十二年为限。 这还不够,地方长官肯定要表明自己有政绩,自己治下百姓很擅长养马,好的,京东路又变成六年为限,京东西路变成十年为限。 但是地方长官还不是最下面的官员,他们之下还有官呢。 这些官也要表现啊!好的,京东路民户养马,五年为限,京东西路民户养马,七年为限。 层层加码。 五年,马才刚从小马驹养成年没多久,百姓光养马了,没时间享受到驱马耕地驮载的好处,就得把马还回去。 而且,除此之外,官府是能无偿征用这些马的。征用了之后,马受伤死亡,是养马户赔钱,征用后不还也是常有之事。 就这样,百姓不起义谁起义? 封建社会? 哈? 陆安对此,只能用沉默来压制胃里的恶心感。 并且听着赵松年和房州知州一边跟她科普这些事,一边极力委婉找补: 虽然这些钱最后是收给皇帝用的。 虽然不少人能看出来这就是皇帝用来捞钱的手段,底下官员只是在给皇帝背锅。 虽然可怜了忘秋先生试图变法让大薪变得更好,但奈何新法一下发到地方,就被恶意地激进执行细节,好处别人拿了,恶名忘秋先生背了。 但是…… 但是吧! 皇帝是无辜的!是受到奸臣蒙骗的!皇帝的心意是好的,他推行保甲养马法是想要给百姓福利,和百姓共赢!都赖奸臣只顾着捞钱,违背皇帝圣意,苛刻百姓,乱国家法度! ——现在先帝两腿一蹬,仙去了,留下柴稷看着京东路和京东西路轰轰烈烈的起义干瞪眼。 你要是留下钱也就算了,问题是,先帝把钱也花光了,只有烂摊子留了下来。 陆安胃里的恶心感越来越重了,透过史书看这些事和与这些事共处一个时代,感觉是不一样的。 她当然没有心疼柴稷这个锦衣玉食的皇帝,她心疼的是被抢钱的百姓。 但此时此刻,她只能拱手对着二位长辈道谢:“某知晓了,某游学时会避开此二路,以自身性命为重。” 于是再继续闲聊,聊至深夜,索性在赵松年家中住下,一夜无话。 赵家客房的院子里种了会冬季开花的树,陆安不知道那是什么树,只是清晨起来开了窗后,见地上落满花瓣,一地香雪,便知昨夜刮了狂风。 天地间孤零零一片雪,孤零零一棵树,孤零零的窗后是孤零零的一个穿越者。 随后是敲门声。 侍婢们听到动静,得到准许后鱼贯而入,伺候陆安刷牙洗脸,为她系上外袍。 她看上去好像又不孤零零了。 她的脸上也挂上了友好的笑容,在赵松年家中用过早饭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宿舍,等待学生们向她交上三年计划。 ——今天正好是第十天,是交计划的截止日期。 “先生!!!” 一群学生涌了过来。 他们有的在计划里写了建议这三年田地里依次种什么作物可以收获利益最大化;有的在计划里详细描述了应该挖几口堰塘来供水、挖堰塘在什么时候挖不会耽误农时;有的还说,只靠种粮食卖粮食百姓难以养活自己,既然村子近河,可以找个地方修个码头,吸引船只停靠,然后再把村子组建成提供食宿的落脚之处,如此便能多挣一份食宿钱了……不过不管是什么计划,其中必然有农业基础设施的打造。 学生们看着陆安,眼中满是期翼。 陆安耐心地看完一份又一份三年计划,很多地方都显出了作者的稚嫩,但让她欣慰的是,基本每一份三年计划里都带了详细的数据支撑。 “你们做的很好。”陆安话音一落,就听到学生们的欢呼声,像是春天来了,窗外有花在开,陆安面上的友好笑容变成了更浅淡却又更真心的笑容。 她说:“接下来我会把你们的计划整理一番,删除和修改后做个整合版,用在我们村子上,三年后我们再看它发展得如何。” “!!!” 学生们一下子就紧张兴奋了起来。 村子……他们是要尝试着去治理村子了吗? 没有人觉得自己只治理村子会显得大材小用,他们已经被陆安筛选得极为务实了,此刻只有一种心情,那就是担心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到,能不能做好。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村不治,何以治天下。 陆安把这一沓纸放在一边,抿了一口茶水,然后说:“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一个议题给你们,你们可对此畅所欲言。” 有学生好奇:“是什么议题,先生?” 陆安早就把议题写好了,此刻她让出位置,让众人看到桌上白纸上的黑字: 君贵还是民贵。 第98章 儒家历来就不介意谈论君贵民贵, 还有“民贵而君轻”这样的言语,陆安拿出这个议题并非出格。 学生们也很踊跃发表言论。 第一个起身发言的人,瞧那衣着举止, 又是一位高贵门第。 他开口便道:“自是王尊君贵。” “君之贵,乃九五至尊,乃君父,乃君主, 乃牧守天下, 为民做主。” “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有国君方能治理国家,立法制律。且自古以来,法律只用来约束臣民, 于君王而言,君王口衔天宪, 朕即国家, 其神圣尊严, 不可侵犯。” “小民无声, 或是无有思想,或是为人代表,然, 君代表了人民, 代表了政权, 其所代表之思,究竟是人民之思, 还是君王之思?既是君王之思, 民又去了何方?民已被代表,又谈何其贵?” 这个学生的发言倒是有趣。 他对君贵的论据支撑, 就是君能为民做主。 这个为民做主看似是好词,实际上,问问百姓自己,是想要“君王为民做主”,还是想要“百姓自己当家做主”,就知道“为民做主”四个字,究竟哪里失权,哪里体现了君贵民轻。 而他又进一步提出疑问:君王为什么能为民做主。因为法律就是他定的。而正因是君王定的法律,所以法律也约束不到君王。 当君王为民做主时,君就代表了民,民都已经被代表了,又说什么“民为贵”呢。 这实在是很犀利又很剖析现实的一段话,陆安眼角余光都能看到周围绝大部分人脸上表情都变得奇怪了起来。 于是,当此人话音刚落时,座中便有一白发苍苍的老者站起来反驳他。 “民之贵,不在身份与权力,而在其为国家基石,为天下太平。民动则天下不安,江山不稳,江山不稳时,君又有何贵?” “民之声,在乱世,在那商灭夏、周灭商的民众怨声载道之中;在那春秋战国,诸国争霸,却时有国君因虐待国民,反遭国民暴动,赶出王宫的呼喝声之中;在那秦汉交替约法三章时,关中民喜迎沛公的浪潮之中……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此便是民之声。”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民之贵,通天!” 不少人听到这几段时,大喝一声:“好!” 如今儒家思想已成主流,而儒家思想中,其实民贵君轻,天从民欲,得民为君才是正道。儒学对人的煽动力感染力不容小觑,它既从人本身出发告诉你要如何实现自我价值,又从人的欲望出发,告诉你该如何拯救弱小,如何斥责权贵——一旦干了这两件事,人就能在其中获得极大的精神愉悦。 所以,一众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学子听老者的话,自然会听得更加心潮澎湃,更加打心里认同。 但此前的年轻学子,却仍是不服。 他神色颇为认真地说:“若得民心者便能得天下,那为何汉高祖还需兵定三秦?为何黄巾起义,天下九州响应者八州,最终还是消亡?那汉昭烈帝携民渡江,莫非不得民心?魏蜀吴鼎立时,东吴民间生儿不养,父母杀之;曹魏屠城法令赫赫有名;独蜀汉国富刑清,得敌国称赞葛亮之治,那为何最终胜者非蜀汉也?又为何三国之中,是最不得民心的东吴最后灭亡?” “得民心者得天下,实乃当世最大谎言!” 这话怎么也不能说错…… 但是也不能说它对。 陆安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但她还想看看别人怎么说。 在众学生的目光中,他们的先生沉稳地坐在那儿,没有对任何人投去赞许的目光,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适感。他们很想知道先生究竟支持哪一方,但他们也确实看不出来。 看来想投先生所好是不行了。 他们只能又看回辩论中心,听其他人的想法—— 他们的老年同学的确有想法:“竖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葛公爱民,却不知葛公去后,后主治下,蜀汉已是‘经其野民皆菜色’,魏蜀吴三国都好不到哪里去。晋得天下,不论其后期如何,至少太康时期,于司马炎治下,也是民心所向,其除江南苛政,吴人为之大悦;又设登闻鼓,许百姓击鼓鸣冤;对待士卒也十分仁厚,废除屯田,且当士卒父母有丧时,非战时可允士卒归家奔丧……一桩桩一件件,且不是正印证了得民心者得天下?而后来,晋失民心,天下便大乱了。” 少年同学反唇相讥:“他司马家得天下是靠民心吗?不是靠的政变吗?他司马家失天下是因为失去民心吗?不是因为遭遇政变吗?” 老年同学顿了一下。他反应过来,刚才他跟着对方的思路走,一不小心掉入陷阱里了——他就不该跟着对方说三国和司马晋,他应该用一些其他事例…… 但还有学生没有参与辩论,一个倒了,会出现其他学生站起来,辩论得颇为激烈。 归根结底,是因为不论君贵还是民贵都有着现实例子作为支撑,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唇为枪舌为剑,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场中似有硝烟弥漫。 但是说着说着,双方就觉得不对劲了。他们隐约感觉到了自己和对方开始了兜圈子,并非是对方在故意拖时间,不正面应击,实在是说到后来,好像来来回回都是一个观点,你说君贵,我就说君无民不行,你说民贵,我就说民受制于君,相互拉扯,根本无法再深入了。 这是……为什么? 他们看向了陆安。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93节 先生,这是为什么? * 陆安当然知道原因。 ——封建制度问题。 在有皇帝存在的社会,你说民贵那的确是笑话。但同时,这个时代又极度依赖民力,没有亩产千斤的稻谷,没有一人一机器就能播种百亩地的便利,少一个民力形成的缺口,对于国家来说都是堤上蚁穴那般的存在,这种情况下,又往往会出现民贵于君的现象。 他们只有窥见制度的根本,这场辩论才能够停止。 但身处其中的人,除非是绝代天骄,否则难以将矛头直指制度本身——可惜这种绝代天骄往往因为领先其他人千步万步,从而厌世嫉俗,郁郁寡欢,少年时便会无疾而终。 陆安看着自己的学生们,学生们也在看着她,眼中尽是求知若渴。 “因为……”陆安说:“不是民贵,也不是君贵,而是君民一体,君贵则民重,民贵则君尊,君若贱民,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民若藐君,则礼崩乐坏,天下为刍狗。” 是这样吗?! 竟是这样吗? 学子们一脸不可置信,但隐约间,自己似乎成了鲛人,那些言语像极了海浪在拍打、浮动,推举着他们去看一些区别于海底风光的景象,视野摇晃,水泡推举着他们上升,漫过海水,在重影间模糊地望到了太阳。 “其实古贤人早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陆安说这话时,已是明白了为何今人稍微说一些自身的观点,就要联动古人了。 ——厚古薄今,是人性。你想要发声,想要别人听你说话,你就得符合人性。 强如王阳明,后期时都学会了把自己的心学观点融进理学中,似是而非地传播出去,何况别人? “古贤人云:君民舟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陆某以为,单从此句论:若无水,舟如何前行?若无舟,水又如何彰显自身能力?舟不能离水,水不能离舟,正如得万民托举者才是君,而万民有君,才成国。” “自炎黄以来,民众集群而生,奔跑得快且力气大者,外出狩猎;腿脚稳当且能登高者,上树摘果;不惧水而会泳者,下河捕鱼……人人出力,方使集群得以存活。” “然,众人带猎物而归,该如何分配?出力多者多吃,那老人孩童无法出力,是否令其饿着不给食?若均匀分配,又是否对出力多者不公?” “便有智者站出来分肉,肥肉分与多出力者,令其长力气,第二日还能外出狩猎;肥瘦相间部位,分与处理猎物、制造弓箭的人,他们是少出力者;最后的瘦肉分与老者和孩童,老者经验丰富,可传授自己的打猎技巧和存活技巧给族人,孩童年幼,却会成长,待他们长成自会外出狩猎,也该分肉。” “集群听得智者言语,十分赞同,便推举智者,请其日日分肉给众人。再后来,这智者就成了王。” 也就是:劳动者聚成集体,王是集体中的分配利益者。 从来没有人用过如此简洁明了的话语来解析皇帝和庶民的意义,陆安的一席话令得在场众人一反常态地无法发言,只是怔怔地,在光里看着她—— 目瞪口呆地看着。 原来是这样么? 竟然是这样么? 竟然是……这样……啊…… 所以,一个国家的聚起,是因为需要人来利益再分配?一个国家的消亡,是因为国君已无法再进行利益分配? 众学子回想起过往所有的朝代变更,悚然发现,竟然真是如此。 无关民心,无关皇帝是仁是暴,无关民贵还是君贵。 只关乎利益。 第99章 陆安知道自己自从说了“心即理”后, 肯定会在其他学派那边挂个号,她知道自己有名气。但是具体多有名气,她心里也不清楚。 陆安并不知道, 她前脚刚针对君民关系说了一通想法,后脚这些思想就送到了关注她的人的桌上了。 随后,便是九州为之沉默。 ’古时,人们为了生存形成了集体, 这个集体被称之为部落, 后来,部落成了国家。’ ‘一个集体需要领头人,领头人后来被称为族长,族长后来成了国君。’ ‘但不论如何变化, 集体选出领头人,是因为集体需要分配利益, 且所分配的利益要让绝大多数人满意。如果领头人无法再分配利益, 集体将会自发自地更换领头人。’ ‘集体如此, 部落如此, 国更是如此。’ “竖子!!!” “大逆不道!!!” “实在是大逆不道!!!” 有人痛骂出声。 骂完之后,想要洋洋洒洒写个数万字去反驳陆安,但一提笔, 想要找一些可以反驳的例子, 却发现不管是哪个朝代的更替, 好像都能套入这些话,不论是得民心得天下, 还是得民心失天下…… “怎么如此?!” “先贤说的民贵而君轻难道错了?!不可能!先贤怎会有错!一定是陆九思此人在妖言惑众!” 有人掩耳盗铃, 当没看到陆安的话,将之丢到一旁。 有人暴怒破防, 虽不能用文字反驳,但坚定陆安肯定有问题,肯定能有人看出问题并且进行抨击。 也有人……对着这些文字看了又看,纵然满心烦闷,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 他们看到了赤裸裸的剖析—— ‘民贵,贵在民有劳力,乃战略资源。’ ‘齐国田氏争夺民心,大斗贷米,小斗还回;晋文公废除百姓债务,减免赋税,施舍穷人;鲁宣公承认私田合法……正如《先识》所言:民得而城得,城得而地得。不论是减轻债务还是废除债务,众高位者所为,比起爱民,更多是爱民之后的城,城之后的地。’ ‘是以: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战略资源……” “爱民是爱民之后的城,城之后的地……”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尚书左仆射黄远柔握着这几页纸,念着这几竖字,只觉一阵齿冷。 好冷漠的话语。 好冷酷的思路。 像是法家传人,但却比法家更添三分怪异的温情——法家认为民贱,此人却承认民贵,可在此人眼中,民贵是贵在民乃战略资源。 说出这些话的人,真的是那个格竹子将吹火筒格出来,格黄豆将榨豆油新法格出来,处处思虑百姓的陆安陆九郎吗? 这真的是那个说出小民也需要尊严的人吗? 怎么会有人能如此矛盾? 不!也不能说矛盾!战略资源……就像是长弓和投石机需要时时维护一样,若视百姓为战略资源,那也需要时时维护,如此才能使用得长久。 那接下来,陆安该言明要如何维护“战略资源”了吧? 黄远柔摸着信纸,突然很遗憾自己不能亲自前往现场,去瞻仰这一场教学的风采。 ‘管子治国,提出了按照土地的肥沃程度收取粮食;子产治国,铸下铁鼎,刻上律法,让所有国人都能看到。’ ‘为何?皆是为了分配利益。’ ‘土地贫瘠之人若想亩产二石,需要去远方负水,需要四处搜肥,需要付出十二分力气……出力多,却要与出力少之人付出一样多的田税,如此“分肉”如何能服众?初时,国君的子民不会多说什么,只会默默忍耐,待天灾频繁,手中的肉越来越少,无法活命之时,便是揭竿而起之日。’ ‘而将律法公示众人,便如智者当众分肉。律法是何?从民众手中罚取东西为律为法。你既要让他们少分肉,便该告知他们缘由。不然便是在抢他们手中之肉。民如何能忍?’ ‘得民心者得天下?确是如此。但可以更精准一些说:得民力者得天下。’ ‘民力,可骗,可哄,可夺,可强迫,夺天下,便是夺取民力的过程。’ ‘强如秦隋,为何二世而亡?既是失民心,也是失民力。民有力气,却不能竭泽而渔,国家若想延续,就该知道何时让民休息,何时让民劳作,你不停驱民,将民累死了,无人再为你劳作,国家如何不亡?’ “就像京东路如今轰轰烈烈的造反……” 房州知州在窗下坐着,视线扫过纸上的每一个字,只觉这纸字字千金。 爱民之人自是不必看这些也会爱民,他了解陆安,此人之所以说出这些话,并不是他满眼只有利益,而是……当今非是仁宗,世间逐利者也多过爱民者。 房州知州移开信纸,看向信纸下方的一份奏章——这是私人奏章,是当初房州水灾,陆安私底下呈给官家,官家又命人抄录后递给他的。这奏章以白话文来说,完全可以称之为《灾民的价值之廉价劳动力》。 全篇充斥着冷冰冰的衡量与利益,却能告诉一地长官为何不可放弃灾民。 灾民会消耗粮食,但更可以利用其廉价劳动力增进本州的粮食储备。 不管灾民,不会让灾民凭空消失,只会让灾民从一州的公有财产变为本州士绅的私人财产,他们为士绅耕种他们的私人土地,他们为士绅武装他们的私人部队,而士绅给你的贿赂,其实远远没有从灾民手里获取的钱财多。 房州知州当初看完后,病恹恹了好一阵子才把心理调节好,但那些极有煽动力的文字以及一串串精准的数据,让他后来每次看房州的士绅贵族,都有一种看抢自己钱财的土匪的感觉,好几次都想要派兵去围剿了。 “太可怕了……” 看到陆安这一份“君民共贵”思想的人,都禁不住发自内心地感慨:“太可怕了。” 国君需要庶民吗? 当然需要!因为国君与庶民利益一致! 庶民的利益需要放在最前沿吗? 当然需要!因为国君与庶民利益一致! 那反过来,庶民需要国君吗? 当然需要!因为国君与庶民利益一致! 利益利益利益! 她将国君和庶民绑在了一起! 她没有反封建,没有反君权,更没有反尊卑贵贱,她只是在问君王—— ’权力自下而上,你的下面若无民众,那你的权力要靠支使谁来体现?’ ‘支使万人,支使数万人,支使数十万人,支使数百万人,这感觉能一样吗?’ ‘如此,你可愿维护民众?’ 柴稷:“……” 别说维护民众了,他看完摘抄过来的讲学后,浑身热血沸腾,差点打算开朝会表明自己要改律法,把一切法律都改得更加维护民众的利益了。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94节 毕竟,维护民众就是维护自己。 太有煽动性了。 坐在桌前,看着信纸,柴稷听见了狂风在耳旁呼啸,也听见了自己胸腔内那颗心在“咣当咣当”地往外撞。 冷静。冷静。 柴稷垂着头,抬手狠劲去掐自己的眉心。 不能直接改全部的律法,步子迈得太大了,要一样一样来,要…… 柴稷抬头深吸一口气:“来人。” …… 三日后,官家头戴通天冠,身服大裘,车驾出郊,在非冬至时于南郊行礼,祀昊天与黑帝。 仪仗所用,文武诸臣,鼓乐卫士,六军仪仗,外国来使,二万六十一人,前呼后拥,礼行乐奏,气象森严。 祭祀用的由头是京东路与京东西路之事,希望能借此消除民愤。 尽管是临时准备的祭祀,祭品依然十分充足。柴稷恭恭敬敬地上了香,下拜之时,却是在心中默念: 昊天在上,黑帝在上,柴稷不求他事,只求朕的骊龙之珠,陆安陆九思能够安安稳稳入朝,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如果九思原本的寿命不够百岁,朕带来祭天的大臣随便挑,寿命随便挪补,绝不令上苍难做! ——不能直接改全部的律法,步子迈得太大了,要一样一样来,首要就是先保证陆九思的存活。 柴稷知道,如果自己和朝臣说开大祀是为了陆安,他们绝不会同意,还好,还可以借用京东路、京东西路百姓的名头…… 反正,他为君轻佻嘛。 山风吹拂,衣带飘摇,青年天子丰神俊朗,虔诚一拜。 朝臣们心中愈发欢喜,自从房州水灾那件事之后,官家实在越来越有人君气象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 另一边,陆安的信件也通过私人渠道飞速入京。 信中,她请官家不必心疼于处理了在京东路和京东西路为先帝捞钱的官员,该推出去平民愤就推出去,往后也暂时不要再派官员出去压榨百姓钱财了。 那些官员压榨百姓,是拿百姓当豆子榨,这样不行,这样最终损失的还是官家和朝廷的利益。 她有办法,可以既给朝廷给皇帝捞钱,又不会损伤百姓根基。 第100章 陆安的信还没有送到汴京, 她的人已经决定要外出游学了。 申请通过的很快。前脚才递交上去,后脚州学的盖章文书已经下来了——她可以一路游学到汴京,不需要再回来拿省试所需的相关文书。 当天晚上, 陆安失眠了。 她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同一时刻,寝室里也有好几道翻身的声音。随后,就听到谢师敏说话了:“你们都没睡?” 陆安“嗯”了一声:“想到要离开房州去游学了, 就有些睡不着。” 房州几乎相当于她的新手村了, 如今玩家要离开新手村,去探索新世界,怎能若无其事。 “我也差不多。”谢师敏对陆安说:“我虽没打算去游学,但也要开始准备去汴京省试的行程了。” 又有一道声音冒出来, 是梁章:“汴京是什么样子的?” 谢师敏盯着黑不溜秋的房檐,慢慢地说:“我也不晓得。上一次省试恰逢先帝宾天, 朝廷就把省试取消了, 我也是第一次去汴京。” “汴京啊……” 梁章紧紧拽着被角, 发出了不大的笑声, 在黑暗里,那笑声像是老鼠,又像是蝙蝠。 “听说汴京的读书人在夜里看书都不需要自己点灯, 汴京的夜晚是连通着白天的, 时时刻刻亮着灯火。” 赵公麟也咧笑:“到时候我一定要痛痛快快玩一晚上, 看看汴京的夜市和房州的夜市有甚么不同!” “那你要带很多钱了。”梁章笑着说。 这个晚上,寝室里的四人一夜没睡, 畅所欲言, 说了自己的家庭,说了自己的向往, 说了自己对世事的看法,说了很多很多东西。 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声音交杂在一起,惊得树上鸟儿也开始叽叽喳喳叫唤了起来。 白日时,陆安开始整理行李,不停有人前来,请求同行。 有的人是看到了陆安和官家关系密切,想要借机靠近抱大腿。 有的人是听到陆安的讲学,十分喜爱,希望能和陆安有更多的时间相处,听更多的讲学。 有的人是亲眼看到陆安如何指挥学生的分工和分队,敏锐觉察到跟着陆安绝对能学到不少实干。 还有的人看到了陆安对自己手下的重视,不吝于考虑手下的感受,给予他们财权名利,自己跟着他也定然能出头。 陆安不管他们怎么想,却是来者不拒。只是不曾收为学生,权当个同行。 可惜的是,梁章家里人生病了,他不能跟着陆安离开,只能过段时间自己上京。 陆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四下无人时,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塞到梁章手里。 梁章立刻感知出来那是一袋子银钱,他吓了一跳:“先生,你这是!” 陆安:“公印,你就收下吧,你家里困难,现在需要这个。你若心里过意不去,就当是借我的,我一直相信公印你日后能鱼跃龙门,到那时,你十倍百倍还我,可好?” 梁章当然不会觉得陆安是真的要他十倍百倍还之,这不过是维护他自尊心的托言罢了。青年眼圈一红,他父母信佛,父亲每次捕鱼前都会虔诚上香,求佛祖菩萨保佑他平安归来,收获满满,耳濡目染下,他对佛陀也很是信奉。而此刻,梁章看着陆安,看他在天地之间,神色温和地露出笑容,再没有一刻如此信仰坚定—— 佛陀是真的。陆九郎就是在人间行走的佛陀。 “佛陀”在看着他,关注着他:“公印,我此前听你说你父亲常涉水,有老腿寒的毛病。这袋子钱不少,不要节省这方面,记着去市集买一床厚被子给令尊保暖,切记少见风。还要记得去请个大夫来看看,若能以药材治好,不要吝啬钱财,钱不够了去寻十一郎,当你借我的。” “你曾说你母爱你,家中稍有些钱,不是为你添肉,就是为你作衣,言她一年到头都不添新衣。如今又快是一年新春了,这袋子钱里还有令堂新衣那一份,切莫推迟。” “我也不知你家中用具情况如何,有没有更换,只我此前坐令尊的船时,有注意到那船稍显年头了,还是换一艘比较好,钱财都在袋子里,钱财可以再挣,人的性命最重要,记得多打听几家,看谁工艺最好,钱不是问题,不够就去十一郎那边支取,既然都要换了,便换最好的。” “还有这个,听闻你幼弟已是少年人。少年人不论男女都爱俏,这双皮靴子是我赠与他的新年礼,还好你提过一嘴他的尺寸,不然我还不好想礼物。” 郎君温声软语,细细道来自己心中所想,梁章越听眼越红,越听眼角越湿润,几欲落下泪来。 他在心中立下誓言:从今往后,我自当为陆九思左右手!若有违誓,当坠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 在梁章这里刷完了好感,陆安转头又去找陆宇。 “十一郎,我把你留下来是有重担要交给你。” 陆安道:“我们陆家只有你知道如何讲故事,也只有你愿意和那些农人打成一片,这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我给你在房州买了一栋大房子,还请知州将你从配所放出来,往后你再不是配隶了。” 这是一处只有一层的屋子,但有一个大院子,干净而空旷,可以给陆宇随便摆放些什么——便是养他喜欢的小动物也可以。 院子角落处有口井,大户人家都会有,如此自家用水才干净且方便。 最让陆宇惊喜的是,这房子一面墙能有三扇窗,四面墙就是十二扇。他喜欢开窗后阳光满溢的感觉。 “九哥!”陆宇声音清晰且抑扬顿挫:“你放心!我一定遵循你的指示,你说讲什么故事我就讲什么故事,绝对不会添油加醋,也不会偷工减料。” 陆安接着说:“除了讲故事外,你还需注意筒车损耗情况,若有损耗,用佃户交上来的水费来维修,他们若想借贷,也从水费中取用,如非必要,不可补贴。” 陆宇没有问原因,只是大声回答:“是!” 陆安又叮嘱他:“如今天寒地冻,你切莫忘了给佃户家中送些干柴木炭,聊表我之心意。” ——收买人心这种事情,是时刻不能停的。 陆宇一一记下,而后挺直胸膛,高声道:“九哥,我陆宇在这里向你起誓,我一定会为你守护好你的每一份财产!每一个佃户!” 陆安这才放心离去。 他们是第二日清晨走的。车马辘轳,载着离愁。陆安的同行人里,不少人的父母长辈一大早就起来送行,站在高山上,站在城墙下,望着他们远去,直到看不见为止。 还有的人是一送再送,送出了城门,送出了长路,一路送到渡口前,仿佛自己的家人不是要出门游学,倒像是出了远门再也不回来似的。 除去家人,也还有和主家关系密切的仆婢前来相送,咬着嘴唇,泪眼汪汪,一声“郎君”百转千回,百万分之难分难舍。 陆安听着同行人里的家人对其殷殷叮嘱“娃儿,九郎君是再好不过的老师了,你在九郎君身边要好好看好好学,莫要辜负了这番造化。家里不必担忧,你母亲有我看顾,出不了什么事”,垂了一下眼,好像在想事情,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她这边没有太多人送,陆家人还在配所,出不来,陆十一郎被她留在房州,倒是来送了,还有些许同学,以及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倒也没有遗憾,只是免不了想起前世父母送她上大学时的场景。 “九郎。”房州通判喊她,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此行……珍重。” 陆安点了点头,转身上了船。 * 冬日的天,纵然没有雾气出现,清晨也是灰蒙蒙的,路上行人极少。 有百姓瞧见路上有一大群人在出行与送别,便笑着让开路,等他们行过去。又在路边瞧见陆安,郎君像晨风那般拂过他身畔——莫非是要离开房州? 连忙询问,果然,这是陆九郎将要离去的队伍。 便不由自主跟在队伍后头,搓着衣角,流露了不安。 “这是陆九郎的送行队伍……” “九郎君要离开房州了吗?” “不知道,跟着看看。” 队伍后面的百姓越来越多,陆安的佃户,有陆安从巫祝手中救下的人,有得到陆安新榨油法恩惠的人,有见过陆安在灾时帮助他们清理农田的人,还有很多很多认识陆安的普通百姓。如果只是路上碰到,自然不会有这么多,但还有不少人得知这事后撒腿回城回村,大声叫嚷着—— “不好了!快来!九郎君要走了!” “别睡了!九郎君要离开房州了!” “九郎君以后是要去京城当官的!他离开了就很难回来了!” “快快快!我们去见郎君最后一面!” 他们呼朋唤友,呼唤亲戚,整个房州好似一下子醒了过来,不少人连忙从床上跳起来,随意穿了几件衣服就匆匆忙忙出门,有的人连头发都忘了梳,只顾着往码头赶。 ——百姓没怎么念过书,说不出大道理,但他们知道谁对他们好。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95节 陆安此时正告别了房州通判等人,上了船,就要往舱里去了。 然后,她听到了远处传来焦急地、慌乱地呼喊声。 “九郎君——” 有人在喊。 “九郎君!”有一群人在喊:“莫走那么急!等等我们!” 码头前,众人回头,便见城门方向,便见田间,山野间,小路尽头,奔来许许多多的百姓。 房州知州的惊讶,房州通判的微笑,同窗们奇怪的目光和震叹地交头接耳,这些都不妨碍百姓们奔来,他们的脚步是那么的急促、那么的均匀,他们的目光是那么的火热:“九郎君!让我们送送你!山高水长!让我们送送你!” 岸边单薄的木栅栏快被挤弯了,百姓像是要冲破栅栏,奔到船上那样,扒着栏杆向陆安挥手。 陆安愣住了。 她愣住了,但百姓可没有愣住。 “九郎君!多谢你的义诊!” “九郎君!我家里已经连着好多天吃放油的炒菜了!豆油很香!多谢了!” “九郎君!你一定要今日出行吗?我们全家还没有好好谢过你!你大抵是不知道我的!但我们全家知道你!要不是你,我家小弟就要被送去当祭品了!” “九郎君!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那些巫祝都是魔鬼!我……我……我给你磕头来了!” “九郎君!此去珍重!” “九郎君!我们等你中状元那天!” “九郎君——” “九郎君——” 呼喊声、哭泣声、磕头声交响在一起,江面本该是透着寒风与冷意,此刻却犹如汤水沸腾。 九郎君一向巧舌如簧,但此刻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连那最简单的让百姓们不用送了,大冷天的,快回家吧,都说不出口,只是发着愣。 直到陆沂舟在她身边轻声:“九哥,人越来越多了。” 陆安脑子里条件反射地蹦出“踩踏事故”四个字,立刻转身吩咐:“开船!” 船缓缓启动,陆安站在船头,拱手倾身,朗声道:“诸位便送到这里吧,来日咱们再会!” “九郎君——” 岸上有娘子高呼。陆安记得她,她叫庚娘,是她庄子里的佃户,每次学文字都学得很快。她身边的应该是她的女儿和丈夫。 许是因为带着小孩跑来,她来慢了一步,此刻只能站在岸边,朝着陆安大力挥手,高声道:“郎君慢走!等你回来,庚娘请你吃肥鸡!” 远处,钟婆婆被自己小孙子扶着,急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只能远远看着那艘船离开,怀里抱着的大食盒也没来得及送出去。 有那腿脚伶俐的小姑娘小伙子索性沿着岸边跑,影子映在那纤细的栏杆上,很是鲜活。 这样万人相送的场面,房州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包括官吏。 “倘若本官能得此爱戴,实在此生无憾了。”房州知州依旧学不来含蓄,赞叹声也赞叹得如此露骨。 “九郎费心费力赈灾,灭巫祝,榨油新法,还有平视百姓,为他们讲那些有趣的故事……这些事情他都是真心实意地去做,百姓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才有了今日的送别……” 此情此景,房州通判很想吟诗一首,但真情流露下,他又吟不出来,满脑子只有惊叹了。 第101章 陆安站在船头, 长衫随着江风猎猎而动,两岸青山成了模糊的影,岸边的呼喊声也越来越浅淡, 渐不可闻。 房州啊…… “再见……”陆安轻声说。 风越来越大,水鸟展翅而飞,飞得高高的,眼底映着房州无限风光。 山坡前一架又一架高转筒车吱吱呀呀地转动着,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趁着冬日不必务农, 抱着锹在挖水渠。冬天的土是冻实的,他们年年都会抽时间去挖水渠,但唯有这一次,农人脸上是带着笑的。 只要把水渠挖好—— 嘿呦—— 他们—— 嘿呦—— 就有水能自动运到坡上的田地里了。 嘿呦——嘿呦——嘿呦——我们有力气!嘿呦! 那一行行一列列的水渠, 就像是土地上雕刻了“希望”二字,于雪地反光中栩栩生辉。 还有那位于河边的一座座油坊, 大豆的香味从窗内钻出。窗里推磨的人一边干活一边咳嗽, 咳嗽频率吓人的高, 他们的双手浸满了汗水与大豆的臭味, 却也在用双手,在用他们的力气去造就未来。 百姓们举起窝里的小鸡仔,去看它们屁股:“这只是母鸡, 这只是公鸡, 这只是母鸡, 这只还是母鸡……”风中扬起那干哑地笑声,还有对九郎君的赞不绝口。 在九郎君出现之前, 豆子榨的豆油气味臭且价格也不算特别实惠, 那辨认小鸡公母的方法,也只有少数养鸡家庭才能掌握——是不能告知外人的秘法! 直到有九郎君出现…… 幸好有九郎君出现…… “老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得这么多百姓相送嘞!” 船夫仔细打量着陆安, 发出感慨。 随后又问:“小郎君是第一次出远门吗?” 陆安回答了一声“是”之后,那船夫便滔滔不绝和她搭起了话:“小郎君你可别瞧我这船破旧,它稳得很,又行得快,好多学生娃娃赶路,旁的船都不找,就爱找老汉。” “不过老汉赚的钱也不多,看到那些来来往往的船了吗,那么大,那么敞亮,都是商船,那些人赚的钱才多咧,有的时候船上还会丢东西下来,听说有人运道好,还在水里捞起来过他们扔的烤鸡,哎呦!那鸡!油亮亮、香喷喷的,拿回家给闺女小子,他们高兴得跟过年了似的,不知老汉有没有这好运喽!” “诶!小郎君,你看那船,看那龙头,那是贩盐的官船,可凶了,在江面上谁都不避,谁不让开就撞谁,咱们得离远一些。” 一艘两艘三艘船,或是顺流而下,或是逆流而上,与陆安所在的这艘船交错而过,每一艘,船夫都能如数家珍般说出它们的来历。 船只咿咿呀呀,摇在汉江上,摇到中游上段,又往南侧去,入支流——沿堵、筑二水河谷,一路东行,将至均州。 陆安已能看到岸边数百顶小小船篷了。那是连家船,漂浮水上,连成部落,一条船就是一个家。连家船本多出现在广东、福建等地,但内陆沿河吃鱼的地方,也有不少以舟为居,祖孙三代挤一舱的渔民。 这可不是什么“渔舟唱晚”的浪漫,渔民这一辈子最盼望的就是能不再漂泊,可以在岸上有个房子定居下来。 陆安所在的船慢慢靠近渡口,陆安闻到了鱼腥味,还闻到了船上孩童的哭声,那一声,从惊起化为长鸣,令得船上学子们都愣了一下。 船夫哈哈大笑,说:“定然是又有那小娃儿抄书偷懒,夫子告到大人前,被家里人打了!” “抄书偷懒?”赵松年好奇了:“怎么个偷懒法?” 船夫就绘声绘色说了。 却原来,不知从哪一天起,均州学子间私底下流传了一个抄书法门,用木夹和三只笔就能同一时刻抄三份书,学生们以后再也不怕夫子罚抄书了! 后来这个方法意外被一个夫子发现,那夫子为人较真,直接被气病了,这事也就传了出去,整个均州学界为之震动。随后就是夫子们和学生们斗智斗勇的日常了。 赵松年听得这事,笑得差点从船上跌落,手掌直拍大腿:“现在的学生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怎么我当年求学的时候,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事呢。” 船夫也在笑:“可不是嘛!” 只有陆安一脸严肃地望着远方,但细看,却能看出她眼神有了微妙的飘忽。 而曾经去参加过三州文会的陆安的同窗,表情也古怪了起来。 “咳。” 陆安突然感觉均州已经来过一遍了,没必要再在均州求学了。 转道沿汉水东行,去那襄州重镇吧! 船夫没什么意见,毕竟收费是按水路路程算的,去襄州那就能再收一笔钱了。 “好嘞!郎君们娘子们可要坐稳了!” “走喽——” …… 另一边,均州知州还有均州州学的学子们早早打听到陆安可能会来均州,时不时到渡口这边转一圈,向周围打听一下有没有一群读书人来均,那群读书人中间有个郎君见之忘俗,只要见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忽略他和忘记他。 怀着或激动或紧张或喜悦的内心,众人翘首以待,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八天……十天…… 等等? 人呢??? * 人已经到襄州了。 若说整个荆襄地区谁是最负盛名的州府,那无疑是襄州。 它是南北运路的重要据点之一,紧靠汉江,下辖襄阳、邓城、宜城等六县,其治所襄阳,一面靠山,三面环水,东瞰吴、越,西控川、陕,南跨汉、沔,北接京、洛,号称“天下之腰膂”——膂者,脊骨也。 中原得襄阳,便可并东南,东南得襄阳,亦可图西北。 战时地位极重,太平时,也因其地理优越,不论东西南北想去何方,都绕不开这座位于十字路口上的城池,从而商业发达,民多富有,景象繁华。 陆安等人下了船,付了船资,进了襄阳城时,除了陆安因着见过现代大城市,对襄阳这花天锦地的世界没什么反应外,其他人都宛如乡下人进了娱乐中心,视线在城中四处乱转,看那大车小车,骡子骆驼,商贾往来,轮子碾着砖路咔咔作响,留下些许泥沙。 他们经过一个摊子,上边刚出锅的胡饼油滴晶莹闪烁,瞧着就香得不行。 赵松年不禁食指大动,问那小贩:“这胡饼怎么卖?” “六文一枚。” “六文?!”赵松年还没说话,同行的人的脸仿佛被漆匠刷上了绿色:“六文钱都快能买一两膏油了!一两油能煎一斤胡饼!有二三十个了!” 最主要是,他们房州那边的胡饼,一枚才两文钱。这是翻了三倍啊! 赵松年也默默把快要掏出来的钱袋子又塞了回去。 他可以买贵的,但不能买贵了。 小贩笑道:“客人说笑了,整个襄阳都是这个价儿,哪能给你卖贵喽。再过些时日,过年了,这胡饼才要涨价。” 陆安等人听了这话,想了想,还是一人买了一枚胡饼,尝尝味道。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96节 嗯,吃起来没有闻起来香。 众人又找了个旅店下榻,价格也不低,但好在能出来游学的人家中多是富户,便是稍贫一些,三五个人凑一凑,住一间也使得。 “今日好好休息。”陆安说:“明日起便要做课业了。” 众学子一凛,高声道:“是!” 陆安口中的课业,是此次游学的根本。她预备每到一个地方,便去了解当地的人口、田亩、风土人情、百姓大致资产及收入情况、各大家族姓氏分布,还有到底是信佛还是信道,有多少佛寺、道观…… ——至于底层百姓不太懂官话,要如何收集数据,陆安也有办法。进青楼,寻找那些底层的被欺压且朝不保夕的妓子,先是花钱寻她们假作出游,实则请她们与自己下乡作翻译官。事情结束后,再付钱帮她们从楼里赎身。这些底层妓子绝不想再回青楼过那苦命日子,定然会对这些事守口如瓶。 而且,她们本身的见闻,也让她们无法理解陆安等人问这些事情是为了什么。 总之,数据便是这般了解并收集成功,汇总成一篇《某某地各阶级调查报告》,一式两份,自留一份,回头到了汴京,给官家上交一份。 当然,这些数据可不是直接问,人家就会给的,问多了说不得还要疑心你是奸细。这事自然要众学子四散开来,以自己的身份去拜访诸乡绅,像赵松年,他还可以以前提学的身份去拜访本地知州、通判,于闲聊及观察中搜寻数据。 比较妙的是,外界少有人知道陆安想变法,陆安的学生们又没什么官身和敏感的背景,在这一阶段打听到的数据,可以说是最真实的数据。等以后陆安入官场开始变法了,众学子也随之多有名望时,再想用这招只怕要大打折扣了。 但不论如何,此时此刻,襄州乡绅、本地吏员、团伙头儿这些人家收到了xx家长子、xx族宗子、xx举子、xx贡士、xx后人这些拜帖时,还是高高兴兴吩咐家里人,一定要好好接待对方,万万不可怠慢。 第102章 陆安认认真真列出自己要调查的阶级。 贫民, 平民,自耕农,商户, 小地主,大地主,豪强士绅,吏, 官。 “你们自揭了条子去调查吧!” 待陆安话音刚落, 赵松年这位前提学官便大笑着揭了“官”的条子。 朱三十郎兴趣浓厚地揭了“商户”的条子:“我家在襄州也有铺子,正好可以上门拜访拜访诸‘伯父’。” 陆容一概不问陆安做这些事背后的含义,他只要知道这是陆家九郎就够了。于是揭了豪强士绅的条子,道:“瘦死骆驼比马大, 陆家的名头应当还好使。” 其余诸人也各自揭了条子,纷纷出门。 陆安自然也带着陆沂舟一起, 她们行遍周边数县, 访查了上百户百姓, 记诸民事于随身册子上。 七日后, 诸人陆陆续续、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落脚的旅店,身后背篓、书箱、行囊里装满了此行的调查报告数据。 陆安瞧了他们一眼,笑问:“这是怎么了?怎如此垂头丧气?” “先生……”宋讲文的面容有着疲倦与挫败:“我一直以为大薪的天下欣欣向荣, 百姓也平安喜乐, 但如今一调查才知, 欣欣向荣的只是豪族,百姓多有愁苦——就在前两日, 无灾无难之时, 竟还有人饿死了!” 他不是觉得大薪天下不会有饿死的人,但他之前一直觉得, 饿死这种事只会出现在天灾来临后,出现在国有昏君、城有贪官时。 根据他的打听,襄阳这一地界的知州不贤不贪,是个普普通通不折腾百姓的官员,可纵是如此,仍有百姓被饿死了。 ……这是为什么呢? 宋讲文眼中满满的迷茫。 陆安当然知道原因,她学过的知识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天底下百分之一的富人占据了天底下百分之九十九的资源,天底下百分之九十九的穷人去抢那天底下百分之一的资源,当然会有人饿死。 但她现在不能把这话拿出来。 也许以后可以,但现在不行,现在拿出来过早了一些,还会打草惊蛇。 陆安便告诉他:“这就是调查的含义,这便是实践出真知,没有调查便没有发言权的含义。” 你不去调查,不去亲自看一眼百姓生活如何,又怎能轻言民生富足? 富足是从当地物价,从城里市集看出来的吗? 宋讲文沉默着,对着陆安鞠了一躬。 * 陆安领着学生们开始梳理起了调查报告。 襄州和房州不同。房州多山地丘陵,农作物以小麦为主,襄州水源丰富,农作物以水稻为主。 且,水稻可一年两熟。 亩产二石至三石。一年两熟就是四石至六石。 亩产已经很高了,可就这样还有百姓能被饿死,这才是宋讲文情绪崩溃的来源。 陆安不语,只是引导他——还有其他学生,去看另外一项数据。 一户若有夫妇二人两个劳动力,无牛,可种稻二十五亩上下;有牛,可种稻三四十亩上下。 但这是水稻一年一熟的耕作量。 水稻一年二熟时,一户若有夫妇二人两个劳动力,无牛,可种稻十七亩上下;有牛,可种稻二三十亩上下。 瞧着稻田种植面积是少了,但一年两熟,总收获是增多了。 如果这稻田是农户自己的稻田,那这收获的确可观。 但是…… “豪强乡绅人数不足襄州人口之一成,但稻田数量足有总数量之四成。” “大小地主人数占襄州人口亦不足一成,稻田数量能占三成。” “如此,便去了七成。” “自耕农只占襄州人口二成,稻田数量占总数量的三成。” “余下六成人口,多是佃户!他们没有田地,只能去租种豪强乡绅、大小地主的农田。” 襄州的租佃,分成大多数五五分,而如果需要主家提供牛来耕作,那就是主六佃四,佃户自己有牛的情况非常非常少,不计在平均计算中。 主六佃四,是扣除赋税、种粮后的主六佃四,没扣除前,按实际算,其实是主七佃三。 哦。牛还得佃户自己出钱养。 主七佃三…… 有学子看到这个实际分成时,已是愤怒到了浑身发抖的地步。 他心里清楚,这还不是最终数量,那些地主豪绅肯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夺走佃户的收成,包括但不限于“大斗”收租、堆尖斛面、收取耗钱…… 主七佃三绝对打不住!主八佃二才是真相! ——很多事情如果只是文字书写,人们便很难体会到其中的严峻性。就像“地主的存在是对老百姓的残酷欺压”,绝大多数人只能模糊意识到地主多收租子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但具体怎么“逼”的,他们不清楚。 更有甚者,还会觉得地主可怜,觉得农民无地又不是地主的错,地主只负责租田地给农人耕种,农人活不下去是天灾的错,是亩产的错,凭什么怪地主。 好在,文字虽有模糊性,冷冰冰的数据不会骗人。 百姓为什么会饿死? 因为他们费力耕耘,一年下来,共种稻田四十亩,他们却只能拿八亩地的收成。 两个壮劳动力,吃八亩地,够吃吗?他们不饿死谁饿死? 更何况,一个家庭能只有两个人吃饭吗?老人呢?小孩呢? 陆安冷漠地拆穿:“而且,这只是我们统计的人家,是均值,还有许多人家的情形在均值之下。” 学生们本就在沉默,此刻更加沉默了,只是看着那些数据,脑中好似白茫一片。 良久,学生中的平民学子冷笑连连:“豪强!这就是豪强!该死的豪强!” 学生中的豪强出身的学子掩面羞愧,袍子的黑暗寸寸笼罩,像是在埋葬自己。 “先生……”他们轻声地啜泣:“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这样子……” 陆安拉过一人的手,也轻声道:“我知道。这非是你们的错,你们只是之前处在家中环境里时,不曾想过去追根究底,这很正常。你们忘了吗?我也是陆家出身,若非此次流放,我或许终其一生也想不到去看这些东西,或许还停留在天下太平的美梦之中……” 于是,啜泣声更大了。但学生们也抬起头,用热切的目光看着陆安。 陆安却知道,他们只是因着气氛到了,人不由自主和旁人抱团,去迎合大众气氛,并非是真心觉得自己家不好,自己的阶级有问题。 所以,这个时候就应该抓紧机会,动摇他们的心神。 “你们来看。”陆安拿起一纸数据,不紧不慢到甚至有些堂而皇之的感觉:“这上面记录了豪强占有的土地总数,还记录了他们的纳税数目。” “他们占有的土地最多,缴纳的赋税却不足两成,余下的赋税都是他们手下的佃户分担。” 有学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当真如此?不是说佃户交了租子便不需要缴纳赋税了么?” 另有学生道:“我亲耳听到的,还能有假?他们酒水一喝,炉火一烤,就和我炫耀他们是如何把赋税转移到佃户身上的!我当时气得差点抓起酒壶把他们砸个头破血流!” ——豪强怎么转移赋税的呢?很简单,拒交就行了。欺软怕硬是人的天性,收税的小吏比起去挑战豪强士绅,强迫他们交税,更愿意去强迫佃户交税,反正只要赋税到手就行,谁交的又有什么区别? 学生们还年轻。 学生们还有热血。 学生们最好煽动,听到这些话时又最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陆安只是在旁边细细地,轻声地引导。 我也不是想害你们家里人,也不是想让你们家里人倒大霉,受大罪。 国家的赋税是法律规定,咱们只是让家里人按时交税,这不是什么很为难他们的事情,对不对? 而且,这也是为你们家里好,你说万一碰到个“黄巢”,自己快饿死了,没命了,煽动其他佃户,拿起锄头握起镰刀,趁着月黑风高冲进你们家门,那他们会干什么呢? 才华横溢的陆九思顺势吟作一段诗:“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黄巢啊……” 这一声感慨……豪强出身的学子们齐齐打了个寒噤。 赵松年坐在一旁,欣慰且向往地看着这一幕。 他就知道,陆九思做任何事定然是有自己的目的的,想来,先生此举,就是为了让国家能收上豪强士绅的税,为了让百姓过得更好吧。 先生的心……一如既往的柔软。 …… 软不软的,陆安不知道,她倒是觉得自己的心肠挺硬的。 倘若有其他穿越者在此,定然能一眼看出来她在打什么主意。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97节 都是在红旗下长大的,谁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利益的阶级”,反过来说,就是:不要指望整个阶级背叛自己的阶级,但可以寻找愿意背叛阶级的个人。 学生,就是最容易发展成“背叛阶级的个人”的人。 至于如何让他们去背叛阶级,也很简单。道理都在圣贤书中了。 孟子言: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绝大多数人可以吃肉,但无法直面屠宰场那些支离破碎的残肢,那些四处飞溅的血液,还有一些不知来源于禽兽体内哪个部位,颜色奇异、触感滑腻、气味令人作呕的物件。 ——你可以吃肉,但不要去享受禽兽被宰杀时的残忍场景,能做到这个地步就是君子了。 陆安看着这些学生。 她相信这些学生里,很多人都没有直面过自己家族是如何压迫百姓的。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们多见一见,多搜集一些数据,多瞧一瞧屠宰场是如何对禽兽下刀、放血、割肉的,不能说所有人都会觉醒,但是—— 总有人会觉醒的。 比如…… 你瞧,那些机敏聪慧的学生,不正看着数据中【豪强士绅的人数,其占有的土地数量】【平民百姓的人数,其占有的土地数量】,正若有所思吗? 第103章 “什么?陆九思来襄州了?你们怎么不早点和本官说!” “哎呀!这真是……哎呀!” 襄州知州连着哎呀了好几声, 然后赶忙派人去打扫城门,去清理街道,再去警告街上那些地痞无赖, 谁敢在这几日里生事,不论事态轻重,他定然会把他们抓进牢里关起来。 襄州知州可是知道的,陆九思曾经送过一句话给那房州通判:当官不为民做主, 不如回家卖蓣薯! 这证明了什么?证明陆九思更喜欢好官! “快快快!快把我当年刚上任时那套官服找出来, 身上这件太新了,显不出本官的简朴!” 襄州知州再把自己家左看右看,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叫人来:“快把我这几天收的孝敬原样送回去, 偷偷的,不要声张。” “是, 郎主。只是……原样送回就可以了么?屋里这些……” 襄州知州又看了几眼屋里那些精致摆件和漂亮屏风, 想了想, 说:“不用, 屋里这些继续摆着。我往日也没什么朴素名声,便不能一下子做得太过,太过就太有求取回报的意图了。” ——家里装修比较好和为人平日穿着质朴, 这并不冲突。还会显得他这个人很真实, 而不是上赶着阿谀奉承。 又道:“备上礼物, 陆九思在哪个旅店,我亲自上门拜访。” * 襄州知州带着礼物到了旅店门前。 襄州知州面无表情地看着旅店门前大量的车马, 差点气笑了。 这些人他都认识, 有衙门的官吏,有州里的豪强, 还有大小商户。这些人前段时间还给他送礼,说眼里心里只认他,现在转头就来陆九思门前卖乖讨好……重点是!还跑在本官前面! 这像话吗! 襄州知州怒气冲冲地过去,怒气冲冲地扒开前面所有人,在其他人目瞪口呆之下,大摇大摆地过去,然后清清嗓子,堆起笑容:“这位郎君……” 然后把礼物递给了陆寰:“烦请你通报一声,便说是襄州知州来访。” “原来是州尊。”陆寰将礼物收下,然后客气地说:“不巧,我家九郎出门了,恐怕不太能见客。” “理解。理解。”襄州知州又非常丝滑地掏出了一张请帖:“不知九郎君今夜可愿赏光……” 陆寰也没有说死,只说会将请帖转交给陆安。如此,襄州知州便心满意足了。 那可是近来风头最盛的陆九郎!写出无数知名诗句,还能引得其他大儒千里迢迢来寻他辩论“心即理”的陆九郎! 要是能得到陆九思送的一首诗,或者类似于“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这样的话,那他这一辈子就值了! 回家后,襄州知州火速开始差遣家里下人去准备宴会——不管晚上陆九思来不来,态度得提前摆在那儿。 …… “九哥,你要去吗?”陆寰一边整理请帖一边问。 除了襄州知州的请帖,还有襄州那些豪强士绅发来的请帖,不都是今晚的,还有明日的、后日的、大后日的。 “对。”陆安点点头:“总不好一个都不去。” ——她以后还得在官场混的。 “晓得啦!”陆寰立刻把其他请帖收了起来,只留下襄州知州的请帖:“我这就去回请帖。” 随后又把陆安的新一件外袍和鞋子整理出来,细细抚平褶皱,检查有没有弄脏的地方,只等晚上陆安穿去赴宴。 到了晚上,便有轿子前来接人。 轿子软当,抬得非常稳,陆安坐在其中几乎要被软和得睡着了。 等轿子停住,陆安发现自己人来到了城郊一处湖边,夜已深了,湖面上却仍是波光粼粼,恍惚可见山峦倒影。湖边树上支满了灯笼,湖上有三五艘巨大画舫穿梭,光芒璀璨,这才使得夜里还能窥见湖光山色。 道路两旁支着明亮亮的火把,响动着松木燃烧的噼啪声,这一整条路都是火光通明,无有阴影。 就这么一条路烧的木材,烧一晚上,足够普通人家数日的柴火花销了。 陆安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下了轿,就有人带领着她,走向其中一面画舫。能用来被一州州尊定为待客场所的画舫自然不是普通画舫,五彩色的画舫被火光亮起时,显得十分靡艳辉煌,舫上的雕物饰物更是贵奢无比,不知造价几何。 陆安上了画舫,舫中没有散客,有的只会是襄州知州邀请的客人。陆安将目光转了一圈,便见中央摆放的数张案几后面,有三两张已坐了人。 不知是襄州豪强士绅,还是襄州富户。他们都起身,向着陆安拱了拱手,打起招呼:“可是陆九郎?” 陆安便也拱手回礼,道一声:“陆某见过诸位。” 主东客西,西侧首席的座位就代表着这位客人是主家贵客。陆安被领到了这个座位上。 士绅富户们毫不意外,只等着陆安入座后,热情地和她攀谈,聊一聊诗词,聊一聊策论,又说起陆安的一些行为举措,话里话外都是抬捧与恭维。 不多时,穿着常服的襄州知州从画舫外走了进来,让士绅富户们颇觉意外的是,今日州尊的穿着……似乎……略有些朴实? 莫非是因为穿着朴实的人花大钱请客,才显得比较重视对方? “今日工作稍多,不慎来晚了!见谅见谅!” 襄州知州一边拱手,一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看了看陆安,又看了看几个陪坐的士绅,面上露出笑容来:“今日只是闲时小宴,诸位不必约束。” 客位众人便又拱了拱手。 紧接着便有数人端着托盘奉上菜肴。这种宴会大多是分餐制,摆在各案几上的菜种类和数量都相同。菜肴摆上了,随后便是歌舞声乐,跳舞的舞者们跳得十分好看,长得也十分年轻貌美,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瞧得在场好几个人都捋着胡须,眯着眼睛,专心赏舞,沉醉其中。 陆安也在赏舞,这舞蹈确实很好看。 赏舞的同时,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氛围逐渐轻松了起来。 便在这时,就有士绅笑道:“我大薪本就贤者颇多,但最年轻者,还当属九郎!那君民共贵一说,实在振聋发聩,我等日日研读此说,万分拜服。” 陆安对此只是微笑以对。 ……这话说的,她口中的民可不包括士绅。 不过,无所谓,初期起步时没必要把一些东西说得那么明白,引来群体打压就不好了。 又有人问:“鸣泉先生在配所时,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呢?” 陆安便说了:“家祖不喜被特殊的对待,对待配所每日下发的任务都认认真真完成。” ……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子,没有得到特殊对待完全是因为第五旉盯着,房州通判又不想给便宜祖父优待。 但第五旉早几个月前就和官家一同回京了,而房州通判那边,又因为对方终究是陆九郎的祖父,也有意无意放宽了要求。 这怎么行呢!她陆安身为君子,最见不得自家亲戚沾光谋私了——还是给老登上上强度吧。 周边人一听这话,自然是对陆山岳大夸特夸,说他有风骨,有傲气,不讲特权,陆安对这些夸奖一一笑纳。 至于后续这些夸奖传到房州,官吏们惊觉自己所谓的优待反而是好心办坏事,为了成全鸣泉先生的风骨,正常给他下发任务……那就与陆九郎无关了。 她只是一个兢兢业业替祖父扬名的孝顺孙儿罢了。 “除此之外,家祖还会在闲暇时看书练字,从不懈怠。” 听到了吗!!! 他的政敌听到了吗!!! 老登配所还有闲心看书练字,证明人还不够累! 顺带找补一句:“不过更多时候,家祖于体魄方面过于劳累,便只是在思索事情。” 豪强乡绅们便又开始了大肆赞扬。 他们眼里:帮孝义九郎抬抬祖父名声,既能讨好陆九郎又能讨好陆山岳,一举两得。 陆安眼里……嗯,也算是一举两得吧。 一时和乐融融,可以称得上一场愉快的宴会了。 襄州知州也没闲着,又是忙着夸奖陆山岳,又是忙着把话头往陆安的学识方面引,他是真的下了苦功夫,说起陆安的学识理念来头头是道,一个看的懂这些东西的人的夸奖,可比那些无脑夸奖有质量多了。陆安立刻就猜到对方肯定是有所求,但既然对方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只要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她都愿意先听听看。 果然不出陆安所料,宴席慢慢落到尾声,只剩残羹冷炙,其余客人也被送走的时候,襄州知州开始提了:“九郎一路行来,可曾注意到襄州佛风浓厚?” 陆安点点头:“早听闻襄阳崇佛之盛名,自东晋时便有高僧道安于襄阳弘法十五年,立五层佛塔,使襄阳成为当时的佛教中心。一晃三四百年,到了唐时,更是佛寺林立,乃佛法重地。至我朝,此地已有近十座古刹。” 陆安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向襄州知州:“州尊信佛?” 州尊飞快回答:“不。我信道。” 陆安微微挑起了眉。 第104章 “正如九郎君所言, 襄阳自晋朝以来就是佛门圣地,佛教在此地已是根深蒂固,无法拔除。” “我道门弟子一直尝试着消除佛教影响, 却屡屡败于秃……咳,败于佛门,半月前,仅有的几家道观更是被打压得香火零落, 道士多有还俗之举。” 说到这里时, 襄州知州也是又羞愧又窘迫。 理论上来说,他身为一地知州,掌当地行政,想要扶持一个教派应当是轻而易举。但襄阳真的不一样, 这里完全可以说是佛门大本营,当地百姓都是从小听着佛音长大的, 就像房州那边的巫祝一样, 他纵然是知州也不敢轻易去动百姓的信仰。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98节 “襄阳五所道观, 三所被改成佛寺, 余下两家一百二十四名道士,还死了十二个,伤了六个, 残了四个, 道统之争向来如此残酷。只是可怜了那些人命, 还有残了的那四位道长,恐怕下半辈子都要不良于行了。” “实不相瞒, 某的确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得知道门被逼到如此地步,再见到那几位道长痛苦不堪的模样, 便有心为他们报仇,却又不知该如何行事。” “所以,某便四处打听,四处询问,一圈下来,才从五斗米教那边得知了九郎君的本事。他们人人都在夸赞九郎君,都在可惜九郎君不是道门中人,所有人都在告诉某,若想赢过佛门,非得来请教九郎君不可。” 对着陆安,襄州知州目中流露出殷殷期待之意。 他从案几下面抽出一个盘子,盘上一层一层摆放着金砖,共摆了五层。襄州知州注意到了陆安惊讶的表情,立刻说:“这些钱非是民脂民膏,乃是道门——不止是襄阳的道门,还有其他州府的道门,共同呈上的小小心意。此事对于道门而言,实在过于重要了,还请九郎君出手相助,某及道门感激不尽。” 语毕,襄州知州后退一步,捧着一托盘的金子,向着陆安郑重下拜。 陆安脑子里迅速划过等号。 抬道抑佛=将佛寺不纳税的田地拿出来送给百姓=收揽民心=增多国家财政收入=和尚还俗=增加人口。 一举多得。 陆安微笑着上前,把襄州知州扶起,看也不看那盘金子,视金钱于粪土,只道:“州尊言重了。从陆某与五斗米教有往来,便能瞧出陆某喜道而不喜佛,何必谈什么心意,某很愿意能够帮到道门。” 襄州知州感激道:“多谢九郎君!” 至于“心意”,当然是打算送去陆安下榻的旅店了。 襄州知州又道:“如此,我可否为九郎君引见道门中人?” 得到陆安的点头后,他这才临窗而呼,将等在另一艘画舫上的道士们叫到自己船上。 道长们掀开帘子时,随风先进来的却是他们身上的矿石涩味、硫磺刺鼻味、草药混杂的奇特味道,像是整天待在炼丹房中,每一寸皮肤都被腌透了。 “九郎君!” 他们心急如焚地走进来,却又恪守礼仪,先对陆安行了个谢礼,而后才道出自己的难处——其实和之前襄州知州说的那些话大差不差。 陆安听完后,只是问:“对于我怎么帮你们,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道长们难得红透了半边脸,咳嗽一声,不好意思道:“我们听道友们说了,九郎君你当初假作舞剑杀鬼,口中念念有词,那词非佛非道亦非儒,却明显不是在胡乱念叨,其望之有序,非是凡物。我们觉察九郎君你做事从来不会去胡乱说一些话语敷衍了事,只是我等生性愚钝,悟不出其中真意,不知……不知可否告诉我们,那是何物?” 当初五斗米道徒将那几句念词在五斗米教中流传,又传到其他教派——湖北教派以神霄雷法天心派为主,而如今的天心派还是一个小教派。在另一个时空,名为宋的历史上,天心派要等宋徽宗上位,行神霄运动,才会盛行于世。 天心派道徒听得那几句念词,敏锐察觉其中有大玄机,便将之记下:“就是……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这几句。” 他竟是凭着记忆以及听道经的本事,硬是把那几句话的读音模仿了出来。 陆安佩服之余,心里对于怎么让道门夺取佛门香火更有了想法。 “这几句话的确至关重要。” 周围的天地在旋转,陆安的声音似乎越飘越远,渐渐变淡,几要化为虚无。 “它蕴含着天地至理,乃道之根源,道之法门。” “咚——” “师父!!!” “师父!!!” 诸道人哪怕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也不免心觉骇然,再见自己师父——天心派当代掌教宗师赤子真人晕眩倒地,连忙上前搀扶。 “不必管我。”赤子真人将自己身前一众脑袋推开,望向陆安:“还请九郎君赐教。” 陆安道:“葛仙公曾于《抱朴子》言: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而这丹砂,如果运用我之前所念的口诀,它可以称之为硫化汞。” 赤子真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硫……硫氯氩钾钙的硫?” 陆安:“对!” 赤子真人:“那什么是‘化’,什么是‘汞’?” ——道家当然知道什么是汞,但他不能确定陆安说的那个音,是他认识的那个字。 陆安又道:“化便是融化,汞就是‘气变为精,精变为汞,汞变为砂,砂变为金丹’那个汞。” 赤子真人点头:“水银谓之,字一作汞。这个我晓得。” 陆安:“在我那口诀里,它位于第六周期,这一句的口诀是锇铱铂金汞,不用太刻意去记,稍后我会把这整个口诀,共一百一十八个字写给你。” 又道:“这硫化汞,顾名思义就是汞与硫黄相融化,可得硫化汞,也就是丹砂。” 一众道人听得很认真。 赤子真人又问:“如此只是将道门的说法,换一种言语来说,它又有何高明之处呢?” 毕竟道门也有差不多的说法:河上姹女,灵而最神,见火则飞,不见埃尘。鬼隐龙匿,若知所存,将欲制之,黄芽为根。” 意思就是:水银乃河上姹女,是为神灵之气,气遇火则飞散,若想将奼女留住,须以黄芽为根。黄芽就是硫磺。 再浅显一些:汞与硫黄反应,生成硫化汞。 陆安没有说话,只是差人去旅店,将她的行囊取过来,里面装了她之前为了装神弄鬼拆穿巫祝,制作的一套化学实验器材。 等化学器材到了之后,陆安一边把它安装好,一边说话:“它明面上瞧着,确实只是换了个言语。但是。真人有没有想过,这一百一十八个字,可以随意组合?” 赤子真人盯着陆安看了片刻,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已经呆住了。 他的弟子情绪一下子高涨了起来,目光灼灼看着陆安:“那……我可以随便说两个字吗?” 陆安点头:“可以。” 弟子便说:“我不知九郎君口中的氧是什么,如果那段口诀里有‘铅’,不知可否让铅和氧相化?” 陆安道:“有铅,它和汞同样属于第六周期,正在汞之后。全句是:铊、铅、铋、钋、砹 。至于它和氧气,正好有一个,名为‘四氧化三铅’,你们道家将之称为‘黄丹’。” “什么?!” “你说什么?!” “居然是黄丹?!” 道人们连声音都不由自主地高了起来,瞳孔禁不住地颤动。 那可是黄丹!是他们道家的宝贝!张紫阳曾经说过: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天心派虽然走的是内丹那条路,而不是外丹,但是追求长生不老、羽化登仙已经是道士们统一的目标了,黄丹这种东西……说实话,他们私底下也时不时嗑那么一两颗。 黄丹不能算难练,熬铅就能练出来,但是!!! 但是!如果陆安给的那个口诀可以推出黄丹的炼制方法,那是不是还能推出其他丹药的炼制方法?那……长生……成仙…… 道人们呼吸都重了。 如果能羽化登仙,谁还管佛教不佛教啊!别打扰老子修仙! 有道人小心翼翼地问:“既然有四氧化三铅,那是不是还有什么三氧化二铅,三氧化铅,四氧化二铅。” 陆安点头:“对。” 道人们听到这话,眼睛已经发红了,他们又问:“那这些东西,九郎君你会练吗?” 陆安摇了摇头:“有些难。我做不来。” 她是想要去科举的,化学这种东西,还是忽悠道教来搞比较专业对口。 道人们并不意外——仙丹哪里有那么好练的! “九郎君,你放心,这些什么化什么,我们一定把它们一个个试出来!” 陆安心中一动,凭着直觉立刻接话,语气温和:“我自然是信你们的。实不相瞒,这份口诀乃是我意外得到的传承,师承于谁我不能说,但是我对于此道实在无有精力去钻研,一直想找人托付这份道果……” 众道人:“!!!” 众道人屏住呼吸:“那……” 陆安掷地有声:“你们天心派就是我寻找到的,能专心去钻研此份道果的人!” 道人们差点蹦了起来。 “对对对!” “没错!就是这样!” “老道如今年事已高,没有杂事缠身,正好可以一心向道!” 陆安转身拿纸,挥笔写下元素周期表,随后郑重其事地双手捧着放到赤子真人手中:“那便劳烦诸位了。” 天心派众道人眼睛一湿,眼泪快要涌出来了。一个两个小心地把头别去一边,避免陆安看到他们的眼泪而尴尬。 第105章 从翻阅过道教各类经典, 以及背过《本草纲目》后,陆安就知道自己很难和道教的人说明丹药之弊了。 道教之人本身就会医术,而在中医的角度看, 他们知道金银铜锡这些东西有毒,但他们开药方时,这些矿物质照样用来入药。 毕竟中药讲究君臣佐使,讲究无药不毒, 甚至, 本来没太多毒性的药,因为患者过敏,它对于这个患者就是“有毒”,但中医照样敢用。 陆安以前看过一则新闻, 有患者对川芎过敏,但这人气血不足, 用药必须用川芎, 治疗他的中医就用了另外一味药去佐川芎, 把患者治好了且没让患者过敏。 中医就是如此神奇。 你只对中医说某某东西有毒, 不能入药,那是在耍流氓。 同理,在道士眼里, 你只对他说某某东西有毒, 不能入丹, 在他们眼里你也是在耍流氓。 至于什么拿丹药给动物吃,待动物毒发来以此论证丹药有毒, 道士更是嗤之以鼻。 他们的丹药是给人吃的, 用的当然是人体能承受的毒性。你这么论证,人家反手就掏出动物能承受的毒性的丹药给动物吃, 攻破你的言论。 包括药王孙思邈,他自己也炼丹养生,他认为吃丹和吃药一样,都要因人而异、因药而异,他还因着炼丹发现了不少救命之丹。 他的《千金要方》里有一种名为太一神精丹的丹药,光看成分“丹砂、曾青、雌黄、雄黄、磁石、金牙”,妥妥的大毒之物。但太一神精丹外用可治疗皮肤病,内服可治疗回归热和疟疾,走的就是用氧化砷、(氧)(化)(汞)杀死多种病原虫和细菌的路子。 ——当然,你不会中医就去炼丹,那属实是找死了。 陆安了解这些,但更了解中药吃久了会肝损伤。 她拿不出证据来向道士们证明嗑丹药嗑多了会肝损伤,只能期待着化学可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少吃一点丹药。 比如这氧气…… “我们生火时,如果拿一个密封罩子把火焰罩住,火焰会慢慢熄灭。如果把人放进密封罩子里,人也会慢慢窒息而死。” “传我口诀的老师说,他们这一脉渐渐意识到,空中有一种无形无质的东西,将它摄入体内,人才能存活,如果被隔断了这个东西,人就会死。此物他们称之为氧气。”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99节 陆安一边说,一边开始做起了电解水实验。 而道长们脸上笑意转浓。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他们现在学的这个东西,果然藏了长生至理。 人有氧气才能存活,人缺氧气就会死。那看来,许多老死之人,只怕是身体不再能吸收氧气,才会步入死亡。 反向推理:如果人一直能吸收氧气,岂非就是不死了!人既然不死,那不就是得长生?! 此刻,道士们的思维得到了极大的跃进。 而陆九郎还在兢兢业业搞电解水实验。 电好搞。 搞出盐酸,把铅和石墨作为两种不同电极,浸入盐酸中就能构成原电池了。再用两根金丝分别连接铅和石墨,形成闭合电路…… 道长们正坐在位置上,眼睛直勾勾看着这个实验,于是,人人眼睛里就有了细细的电火花,它出现在两根金丝的尖端。 “!!!” “这个!!!” “雷法!!!” “不对!电法!!!” 天心派全称是神霄雷法天心派,他们最重视雷法,雷电雷电,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闪电在他们心中地位也差不多。 这一刻,他们看到了什么?! 人类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召唤出雷电?! 啊啊啊啊啊啊啊!!! 祖师爷在上!!!! 雷法是真的!!! 道长们再没有坐着的人了,他们冲了上来,将那小小的实验器材围住,要不是怕打扰到陆安,那鼻子都要压到金丝前了。 “原来如此!我晓得了!”赤子真人大笑:“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淮南子》没有说错!哈哈哈哈哈哈!我们道家的理论没错!佛家算什么!佛经都是胡编乱造!” 他仰天长啸:“对啦!对啦!都对上啦!” 随后拧身,瞪着其他道人:“还愣着作甚!从今日起,九郎君便是天心派的再世尊师,是我等天大的恩人!还不跪下磕头!” 于是,哗啦啦跪了一片。 襄州知州竟也跟着跪下了。 此刻他是真的服气。 怪不得道门内部的人都说,想要解决道门如今被佛门打压的情况,该去寻陆九思。宝贝……这陆九思真是个大宝贝啊! 陆安连实验也不做了,连忙去将人扶起,话语上好一通推拉,最后才确定——天心派不再下跪,但必须认陆安为恩师,是他们天心派最尊贵的存在。 陆安见他们坚持,只好应下。 而后道:“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这话没说错。铅为阳,石墨为阴,二者与盐酸……唔,就是我之前加热盐和矾油制取的东西。总之,铅与石墨落入盐酸之中,正是阴阳相薄,为先天,金藏矿中,乃后天生化,以先天引后天所藏阴阳,便得雷电。” 化学与道学的适配性很高,陆安将二者结合,便赢得了在场众人的极度信服。 紧接着,陆安又秀了一把通过电解池分解水生成氢气和氧气,且倒置瓷管分离收集气体的操作。 “这两个瓷管,里面一个是氢气,一个是氧气。” 没人管氢气,都一个劲盯着氧气看。 陆安等他们看了一会儿,才把话头摆向正题:“你们既然好奇氧气,我就先说氧气,氧气可养生命。” 说着,陆安又请人准备一根小木棍,火星微弱,随后慢慢靠近瓷管口。 道长们双膝紧并,相互间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手。连呼吸都屏住了。 陆安把木棍放进瓷管里,只需倾刻,火焰便大燃了起来。 道长们的眼睛连眨都不眨,彼此拉住的手猛然一紧。 陆九思没有骗他们!氧气果真是养育生命之物!火焰一下子就大涨了! 还有!原来火焰居然是有生命的?! 那个发现火焰有生命,并且发现给予火焰生命的氧气的人,到底是多么天才啊! 道长们看着火焰,呼吸与胸膛也仿佛随着火焰一起跳动。他们瞧着这好似要决定世界变局的一幕,打心眼里,就开始对那个素昧谋面的神秘人物佩服得五体投地。 连带望着陆安时,都全身热血沸腾了起来。 这么重要的,可以冲击天下人思想的东西,陆九思居然传给他们,如此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只能为此人赴汤蹈火了。 “然后是氢气。” 陆安用拇指按住那倒扣着的氢气管,将燃烧着的木棍接近,又将拇指移开,一声轻微地啪响,证明这是一管高纯度氢气。这时,陆安才将正燃烧的木棍伸进氢气瓶中,与之前氧气管中的自燃不同,此刻木棍无风自熄,但是瓶口却出现了淡蓝色火焰,十分轻微。 “我明白了!”赤子真人响亮开口,比学生还学生,端的是豪情满怀:“既然氧气是生命之气,那氢气就是灭亡之气,对不对?氧气是阳,氢气为阴,此二气,就是天地间的阴阳之气。” 陆安赞扬了他,他便哼哼一笑。 另一道人也灵机一动:“之前恩师曾作了好几次某化某这样的说法,那这一次的行为,是否也叫氧化氢,或者氢化氧?” ——是整个教派的恩师,非是赤子真人一人的师父,教中人便不论辈分,只谈师恩。 陆安更加惊喜了:“不错,就是氧化氢,也叫一氧化二氢,它是水的别称。” 还有一道人不甘示弱,进一步补充道:“既然是一氧化二氢,莫非是把水分化成氢气和氧气后,分出来的是一份氧和两份氢?” 陆安这下子真的深刻体会到了过往教过她的老师的心情了,教聪慧且能够举一反三的学生,那感觉真的不一样。她此刻十分有往下聊,往下教导的欲望,并且把这个欲望付诸行动—— 她和天心派的人聊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时才意犹未尽。 只是有个问题……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八,再过两天便是过年了。过年时若朝佛门发难,只怕百姓会更加抗拒,而佛门的人又不傻,他们见我们卷土重来只怕就知我等胸有成竹,只需闭门不见,或以即将过年为由,便可合情合理地拒绝和我们论道,若等年后……” 道人们也知迟则生变的道理。尤其是,陆安还要去省考,不可能在这里等他们到年后。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或可逼迫佛门主动上门要与我等论道,只是,这个办法的满足条件十分之苛刻。”陆安说:“我需要一具新死之尸,且必须是常吃仙丹的道人。” 她完全不像是开玩笑,令得道人们侧目。 什么事情需要一个死人?莫非是要用死人去冤枉佛门?应当不是,死人了必然要去衙门,但如今已没有时间浪费了打官司上了。 陆安没等其他人发问,便接着说:“我可以让非佛门中人能够烧出舍利子。” 道人们这才恍然大悟。 喔!怪不得!原来是能够烧出舍利子…… 等等?! 恩师说什么?! 能够烧出什么?! 不是吧?! 不会吧?! 不可能吧?! 赤子真人咽了咽口水:“恩……恩师……你没开玩笑?” 陆安反问:“我何时和你们开过玩笑?” 其他事情,哪怕是佛经被质疑了,佛门弟子都能先忍上些许时日,唯有舍利子——传说只有大德高僧才能烧出的舍利子,一旦出现就会被佛寺奉为镇教之宝的舍利子,倘若有非大德高僧被烧出舍利子,尤其是道门中人烧出舍利子,这对于佛门将是致命打击。 “咚——” 这次,赤子真人是真的两眼一翻晕过去了。但晕过去之前,嘴角带着的,是幸福的笑容。 第106章 只要看过《舍利子制品的制造方法》这项专利的人, 都能很轻而易举地用鸡骨头烧出舍利。 自然,人骨头也差不了多少。 把骨头烧成灰,再把灰烧结了, 冷却下来就是珠子,至于颜色,那需要烧之前就另外加化合物,这才能形成有颜色的珠子——也就是舍利。 直接在尸体周围堆化合物也行, 但陆安觉得还是常年吃丹药的道士比较保险, 何况,如果随便找个鸡鸭老鼠或者普通人,佛门完全可以狡辩说那鸡鸭老鼠还有普通人诚信向佛,已得正果。还是用道士更能堵嘴。 问题来了, 道士哪来呢?哪有这么巧,这两天正好有个道士快死了。 赤子真人恋恋不舍地抚摸着那金线, 然后说:“实在不行我就自尽, 机会万万不能错失。” 他的语气十分坚定, 态度已是认真。 其他道人哪能让自家掌教宗师去如此“大材小用”, 纷纷表示自己愿为道门献身,用不着掌教。 陆安想了想,说:“还有一个办法。猿猴像人, 找一具猴尸, 穿上道袍, 再由州尊解决它的身份,伪造一份户籍, 只要烧得快, 百姓远远瞧着像是位道人,那便可以了。” 猴尸好找, 这个时代的人为了生存什么肉都吃,包括猴肉。很快,天心派的人就偷偷寻来了一具猴尸,给它开膛破肚塞了一堆矿石粉进去。 猴尸旁边,诸道人小声议论。 “这颜色真能控啊?那我们烧什么颜色比较好震撼人心?” 说到这里已经明了了,烧舍利子其实就是在烧玻璃,烧玻璃嘛,颜色随便挑。 “烧个金色的吧,他们不是老说什么佛光吗?这回让他们看看我道门中人也能修出佛光。” “不妥不妥,万一他们抓住这一点,说我们道门有弟子偷偷修佛,心向佛家呢?这还不恶心死?我看啊,不如烧个红舍利,我听说他们佛寺有米粒大小的红舍利一颗,老珍惜了,供奉在金塔上,装舍利的罐子都用的金盖玛瑙罐。” “其实我觉得白舍利更好,白色还是祥瑞之色,烧出来后,当成祥瑞献给官家,道门从此就起来了。” “绿琉璃舍利会不会显得更透亮一些?” “我还是觉得道士烧出金舍利更能让他们吐血,或者紫金色舍利,他们佛经里不是说大士塔有紫金色舍利无数吗?我们可以说他那佛经里的大士塔,紫金色舍利其实是假的,偷的我们道门大宗师羽化成仙后,遗蜕所留的内丹。” “咦!这个主意好!” “我也觉得!”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00节 “但我还是觉得绿琉璃色最好看,也最符合我们道门。” “白舍利……祥瑞……” 陆安:“为什么不烧个七彩的?” 一声出来,整个彼此间面红耳赤的争吵场景都好似被按下了暂停键,众道人一脸惊愕地回头看陆安。 陆安也看着他们,似乎有点惊讶:“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我?” 道长们眼神炽热。 “恩师说的不错!就要七彩的!” “这七彩舍利子一出来,还不让佛门羞愧致死?!” “我怎么就没想到烧彩色的呢!” “呸呸呸!你们乱说什么,什么七彩舍利子,这是我们道门的七彩内丹!古已有之!就那个……那个……对了!轩辕黄帝飞升后,留下的凡体就化为了一颗七彩内丹!” “对对对!就是这样!这是我们道门的七彩!内丹!” “除了七彩内丹以外,我们道门还有九彩内丹!以九转玄功修成大罗金仙者,体内便有九彩内丹!” “那我们为什么不烧九彩的?” “总要给其他人一些盼头,让他们看看,道门还有上升的空处,而不是已到顶了。” “好主意!” 都商量好颜色了,只等开炉炼丹……不是,只等请来民众,当众开炉炼尸了。 这不需要陆安在场,不然容易授人把柄。她再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记得把猴尸缝合起来,便放心离去。 待陆安一走,场面立刻诡异地静了下来,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很正常,但场景就是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雨欲来的感觉。 几息过后,有道士感慨:“这么好的名留青史的机会,真的要留给一只猴子吗?” 话音一落,场面暴动。 “早说了,让老道来!老道年岁已高,一把老骨头不怕死!你们还年轻,还有大好前程!” “再大好前程,再以后烧内丹,哪里比得过这两天死,这可是力压佛门的大事!师父,你把握不住,还是我来吧!” “孽徒!” “师兄不如让我来?我一个女子,一个坤道烧出舍利子,岂非对佛门是最大的打击?” “开什么玩笑,佛门又不是没有尼姑,这种事情分什么男女!” “可是师兄,小妹如何舍得让你去死?你待小妹千好万好,如今就是小妹舍身之时了。” “你既然知道师兄对你好,那师兄又怎么舍得你舍身呢?” “师兄……” “师弟……” 众道人执手相看泪眼,转过头来就开始翻大白眼。 啧。 老东西/小东西,还在那里装模作样,谁还不知道谁啊。 既然文劝已经行不通了,那就只有…… “嘭——” “碰——” “哐——” “哎呦——” “彼其——” 同一时刻,无数乱拳挥出,来自不同的人,大伙儿都想到一块儿去了,决定以武服人。 眉头一皱,什么尊老,什么爱幼,这可是名垂青史啊!刚才恩师在这里,他们不好意思争,现在恩师走了……嘿嘿,不把这些抢名额的打出狗脑子,贫道就不修道! 画舫中人打成一片,呼痛声此起彼伏,但年轻人因着这事是要丢命,终究还是下不去决心,能下决心的老年人又打不过别人年轻力壮,事态一时胶着。 却有一个小道士趁众人不注意,偷偷摸摸从画舫中溜走,一溜烟跑到自己所在道观,拿上铲子,推走小推车,然后……前往自己师父的埋骨之地。 师父啊!他们都觉得你是半个月前被佛门打死的,尸首当然腐烂,无法用了!只有我知道…… 小道士一下一下地挖,卖力地挖,努力地挖,幸福地挖,挖到土下,挖到棺材,费力地把棺材撬开,定睛一看,师父的尸身果然栩栩如生。 小道士大喜过望。 师父!果然啊!只有我知道你生前吃了多少水银丹!我就知道,师父你不会让徒儿失望的! 徒儿也永远不会忘记,徒儿七岁之时,你将徒儿从灾民群中捡回去,悉心抚养徒儿长大! 虽然你天天让徒儿给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捏肩捶背! 虽然你人又刚又直,脾气又臭又硬,总是用打骂来训诫我! 虽然你自己爱吃甜的就不许我吃咸的! 但是!徒儿一直记得你的救命之恩!如今一有名垂青史的机会,徒儿怎能把你忘记了! 小道士把师父恭恭敬敬地请出棺材,尸体往小推车上一放。 师父!走!徒儿带你—— 回家! * “……” “……” “……” 陆安强行忍下吐槽的欲望,面色如常:“所以,你们又找到道士的尸体了?” 道长们看到恩师如此神色自如,心里免不了赞叹。 真不愧是恩师,心性就是如此强大! 于是道:“对。融通师兄是半个月前随着他的同门一块儿下葬的,我们都没有想过其他人尸身都腐臭了,他还能用。” 真是……意外之喜啊! 这下子,看那些秃驴还怎么狡辩! 就是……可惜了,名垂青史的不是他们了。 陆安:“……只要你们没意见,他的家属也没意见,那就烧吧。” 道士们齐声道:“没意见!他也没有其他家属!唯一的弟子也没有意见!我们已经往他身体里塞过矿石粉了!保准给他烧个七彩的!” 陆安点头:“那就开始吧。” …… 兴国寺是襄州有名的寺院,兴国寺主持最近心情特别好,他早就看襄州仅有的那几间道观不顺眼了。襄州是佛教中心,当地善男信女多如牛毛,几个道观放在其中实在碍眼。 想来经过半个月前的那件事,这些道士也该知情识趣一点,主动退出襄州了吧。 “不好了不好了主持!”小僧人快步从禅房外跑进来,神色像是看到一块牛肉会自己走路:“那群道士又来了!” “慌什么。”主持不紧不慢地说:“他们来就来了,我就知他们会不服气,要辩论还是要什么,我们兴国寺何曾怕过。倒是你,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喔……”小僧人连忙停住脚步,整整衣服正正脸,摆出大寺高僧的派头。 主持捧起茶杯,低头喝茶:“说吧,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抬了具尸体,运了个炉子过来,在我们庙门口,说是要当众焚尸,为自己同门师兄讨个公道。” “噗——” 主持一口茶喷了出来。茶叶和茶水还挂在胡子上,他震惊地看着小僧人,小僧人沉稳地对着他点头。 第107章 兴国寺外, 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 大伙儿都在热情吃瓜。 道长们表情严肃:“我们的同门师兄死在了僧人棍下,他是我们观中唯二的有望修成大罗金仙的人,他的死亡实属道门——乃至于天下人的重大损失!” 围观群众:“喔!” 听不懂大罗金仙是啥, 但是听着怪有意思的。 道长们:“我等将其带到这里,也不是为了恶心兴国寺的诸位大师,实是其身亡于此,为了拜祭亡魂, 出此下策, 实属无奈。” 围观群众遗憾地叹气。 什么啊!居然不是为了恶心大师。这就有点没意思了。本来以为能看到一场骂战呢。 道长们:“我们相信兴国寺的诸位大师乃道德高僧,不会与我等计较这冒犯举动。” 道长们:“我们打算就在兴国寺前,为我们师兄念经超度,为他做法事, 当众将其遗体火化。” 围观群众:“!!!!” 围观群众:“哇偶!!!” 火化很正常,将僧人、道士的遗骨进行火化已是宗教风俗, 民众早就见怪不怪了。 ——而且还有许多信宗教的百姓为了践行教义, 在死后选择火化。这种行为并不在少数。古人对尸骨火化并没有那么闻之色变, 他们在意的是无法“入土为安”, 重要的是“安”,自己选择火化没问题,但倘若被强行火化尸体, 那才是奇耻大辱。 火化尸体他们见怪不怪, 但是!在别人宗教道场门口火化尸体, 那就很挑衅了。 打起来!打起来!打起来! 当然,也有不少狂信徒脸色一变, 已是大怒, 要不是佛寺门口不好动粗,他们早就一拥而上, 用拳脚拿这群道士泄愤了。 只能频频看向寺门,想看大师们怎么处理。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01节 大师们商讨过后,决定选择无视这群道人。 ——他们已是胜者,稳妥为重,倘若胡乱出击,一被刺激就莽撞地冲上去,只会被人绝地反杀。 无视吧。无视就是最大的藐视。 当然,舆论工作还得做到位。 很快,兴国寺内便有僧人行出来,表达了对道门的同情,以及虽有不愉,但念及快过年了,佛家又向来慈悲为怀,可以容许道门在他们寺门口撒泼,如若檀越愿意,兴国寺还可以协助他们办法会,一同超度死者。 这一番话出来,普通群众十分感动,如沐春风,对佛门好感度upup地上涨,狂信徒更是当场念阿弥陀佛,那情绪原本已从悲痛到愤怒再到疯狂,却在佛门中人出来安抚时,迅速归为平静,只有面颊上还能窥出残存的狂热。 对此,道士们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那僧人:“佛家如此大度,我等佩服。” 听上去像是服软的话,但这话传到佛寺高层耳中,他们都觉诡异难言,那股子对方在憋坏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 道士们开始念经超度,念完一段经后,神色严肃地把自己的同门/道友送进焚尸炉中。 然后继续念经。 念一句,心里接一句: 七彩! 七彩! 七彩! ↖(^w^)↗ 两个时辰后,开炉了。 围观的群众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毕竟没有热闹看,一群道士念经焚尸有什么好看的,不如找个茶楼听说书。 兴国寺主持披着自己的袈裟,推开自己房间的阳台门,来到了二层的外廊上,吹着风,脑海里揣摩着佛经的奥妙,已全然忘却门口挑衅的道人了。 以至于听到敲门声时还有点诧异:“哪位?” 小僧人故作沉稳的声音传来:“主持,是我。” 主持茫然地去开门,还没问对方过来作甚,对方便啪啪啪交代了:“主持真有大智慧,以不变应万变,我们不去搭理那些道士,他们果然翻不起浪花——门口的百姓初时还有围观的,现在都散开了,没人关注他们,他们自个儿在那里念经超度亡魂,尴尬的嘞!” 主持叹气一声,双手合十,道了声佛:“慎言。既造口孽,自去抄经静心吧。至于道门如何,已与我等无关了。” 小僧人眼前一亮,觉得自己要多多向主持学习,多宠辱不惊啊:“是!小僧这便去抄经!” 厢房之外,僧人来来往往,悠闲地做自己的事,端高了姿态,没有人去管庙门外焚尸的道士。 直到,一个小沙弥惊恐地冲进来,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速度之快,那喊叫声都带着破音。 “道门那群人,烧出舍利子了——” 僧人浇花的手一抖,哗啦一声,大水瓢泼而下……“我的花!!!” 武僧脚一崴,咚地一声从梅花桩上摔了下去……“嘶——啊!”低头一看,脚高高肿起。 还有僧人走路中注意力一转移,神思一呆滞,“嘭”一声,脸直直撞向了柱子。 小僧人也听到了,他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看向了主持。 “!!!” 在小僧人震撼的目光中,主持还是站得直直的。 真不愧是主持!果然心静如水! “主持?!” 只见主持那张脸皮从嘴角处细微抽动,到动得越来越大,到整张脸皮都在动。 “主……主持……”小僧人咽了咽口水,忍不住伸手去碰主持的手。 主持的声音好似从远方传来那般:“无事。” 小僧人:“……” 真的吗?主持?但是我摸到你的手,真的特别冰特别凉,透心那样凉,还出汗了。 主持注意到了小僧人的表情,抽了抽嘴角……虽然他一直在抽,控制不住就是了:“走吧。随我出寺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往外走,小僧人亦步亦趋跟在其后。 一路走向大门,偌大寺庙,人人好似静立成画,鸦雀无声。 主持沉声道:“都愣着作甚,随我一同出去,瞧一瞧这舍利子是真是假。” 于是,画面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又重新活动了。 * 在场的百姓表示,舍利子是真是假,他们还不知道吗? 他们亲眼看见那舍利子被烧出来的! 在焚尸炉渐渐熄火,在骨灰盆子被拉出来之后,数十香客,数十狂信徒,数十普通百姓都没有当回事,只是随意看了两眼。 然后! 他们就看到道士伸手扒骨灰,众目睽睽之下,扒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圆球! 彼其祖宗兮! 拳头大小!!! 的圆球!!!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不会要告诉他们这个是舍利子吧?! ——其实道家也有类似的火化后留下来的东西,叫阳精,意指人体真精。但襄阳这个地方,能了解道家文化的人还真不多。在场其他人,没一个知道这件事。 他们只是瞠目而视,就连狂信徒都一时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心惊肉跳。 道长们还嫌不够,还把那“舍利子”举起来给众人看,居然还是七彩的! 七彩的!!! 在阳光的照射下,差点闪瞎周围人的眼。 主持领着一众僧人浩浩荡荡来到门口,瞧着是倾巢而出了。 他们一出来就看到那颗七彩的拳头大小珠子。 “舍利子?!” “居然真的是舍利子?!” “怎么会!” 僧人们都发出了难以置信地惊呼。 而周围人本来还有犹豫,但意识到就连兴国寺的大师们都认可那是舍利子后,人群中接连不断地响起了惊呼声,狂信徒的脸色也是瞬间发白。 道士们就举着那颗七彩珠子,不停靠近狂信徒:“来!可别说我们糊弄人!来,靠近看看这是什么?” “你你你……你别过来!” 他们靠近一步,狂信徒们就退后一步,仿佛眼前的不是七彩珠子,而是什么伤人利器。 所有人看着这一幕,仿佛有另一种情绪在他们心中开始悄然滋生。 尤其是狂信徒。 如果他们不是狂信徒还好,不就是道门中人练出舍利子吗?当一个奇闻异事听一听也就算了。偏偏他们是狂信徒,偏偏他们深读佛经,甚至说不定还比寺庙里不少僧人要更解其中真意,别人眼里,舍利子是舍利子,他们眼里,舍利子是信仰,是他们追寻的目标——作大功德,死后可烧出舍利。 可这一刻他们看到了什么?道门中人居然也能烧出舍利子?还是之前与佛门论道失败的道门中人?而且,还是那么大一颗舍利!此前死去且烧出舍利子的禅师,那舍利子也才人指大小! 这算什么?道门中人比佛门禅师功德更深?! 没办法坦然以对。真的快佛心破碎了。 狂信徒苦苦支撑之时,兴国寺这位主持站出来了。 他先是走到天心派众人面前,有礼有节地行了一个佛礼,而后赞叹:“不曾想,最懂佛法的人,竟误入道途。” 只这一句话,就让诸人侧目,让狂信徒岌岌可危的佛心有所稳固。 狂信徒眼底升起了亮光。 主持的眼神不断闪烁。 他要强行把那道士按成身在道家,心在佛门,佛法悟性高绝的人。 反正人死了,也不能蹦出来反驳他。 主持已编好了一系列瞎话,正要开口。 “碰!” “啊!” “我的眼睛!嘶——疼……你干什么!” “干什么?你辱我师兄,道爷我还不能打你?!” 主持捂着眼倒抽气后退,估摸着那一拳下来,眼睛得青黑了。 打他的道士嘿然冷笑:“什么心向佛门?我们有说那是你们佛门的舍利子吗?不对,你们佛门根本就没有舍利子,舍利子之说是你们偷来的!那分明是我们道门的七彩内丹!” “可恨我融通师兄乃是道门千年难遇的奇才,得高人传授雷法,已能引来雷电。但他才初入门路,便被你们打死了!他仙去前只来得及将皮毛传教给我们,你们佛家实在是千古罪人!” ——陆安不想掺和进宗教之争,她提出不必把她的名头暴露出来,天心派只好照办。 “怎么?不信?呵,道爷今日就引雷给你们瞧瞧,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而这话一出,狂信徒刚亮起的眼底,又暗了下去。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02节 第108章 “假的吧……” “雷法?怎么可能啊, 那可是雷电!” “但是他都说了,会当众展示给我们看。” 民众喧嚣的声音并不能影响道士们,他们没有和任何局外人对视, 也没有用口头去证明什么,只是先将那颗七彩“内丹”恭恭敬敬地奉入盒子中,盖好。而后再将桌子,以及陆安给他们的化学器材搬过来, 开始当众表演引雷。 说给外人听的东西就没必要那么复杂了。 “我们道家讲阴阳两仪, 阴极而阳生,阳极而阴生,天地间有阴阳二气,阴气向死, 阳气向生。” “你们看这火星棍子,瞧, 这点燃棍子的就是阳气, 这灭了棍上火焰的就是阴气。” 所有人都看到了棍上火焰放入一个瓷管子里就燃烧起来, 放入另一个管子里就自动熄灭, 人群一时哗然。 天地间居然真的有阴阳二气?! 道家典籍居然是真的?! 那佛家经典呢? 不知道啊。他们说佛光普照,但好像我们都没见过佛光。 百姓之中,细细碎碎的交谈声越来越大, 而僧人们面色凝重之余, 眼中还停留着深深的疑惑。 而这些疑惑在道门中人用金丝召唤出闪电时, 尽数化成了眼球的震颤。 赤子真人高声问:“有人想过来伸手碰一下,看看是不是雷电吗?” 主持:“是障眼法。”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之后, 双方对视了一眼, 在主持眼中,赤子真人的瞳孔好似当真出现了神光氤氲。而在赤子真人眼中, 他看到了主持脸上的尴尬之色。 没想到吧,这是真的,不是障眼法,还能让人摸! 不过恩师说过,这种名为“化学实验”的东西,最好不要上手触碰。他已经想好了,只做这一次,以后绝对小心谨慎,就像是对待他的炼丹炉。 赤子真人清咳一声,又道:“放心,我们终究还是凡人,未曾羽化登仙,召唤出来的雷电威力较弱,不能劈死人。” 但还是没人上前。 所有人——不论是僧人还是狂信徒还是普通百姓,都盯着那金丝中间的电流看,显得有些六神无主。 “说实话,我有点想试试……” “那你上去啊!” “我怕被劈——要不你去试试,我看你很想上台。” “我也怕被劈。” 场面一时僵持不动。 主持叹气一声,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不如让贫僧来吧。” 赤子真人很大方:“行,你来。” 主持走过去,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电流,那轻微的闪烁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在手指碰到电流的那一刹那,有人迫不及待地问:“大师!你感觉怎么样!” 冬日里,主持理所当然吐出了长长的白气。 他无法沉默。甚至他本身也在好奇和震撼,这电流几乎要将他的信仰击碎了—— “我感觉到了轻微的刺痛。我的手指在下意识往回收缩。这的确……” 他说:“是雷电之威。” 道士们齐齐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僧人们齐齐露出天都塌了的表情。 还有的僧人本身对佛经不是很信奉,进庙里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此刻揉了揉自己的脸和眼睛,揉一下,电光闪烁一下,揉一下,电光闪烁一下,眼快揉花了,电光还在呢。 “嘶——” 一声声冷气倒抽。 不是,合着你们本土道教是来真的?!不是胡编乱造的?!还瞒那么严实?!早知道他们还入什么佛门!他们也要修道啊! 茶楼上,陆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并且在心里为这次活动配了个音:大薪本土居民首次化学实验荣获成功。 “茶博士,这边付一下茶钱。”她起身。 茶博士还没来,茶楼里先传出一声惊呼:“你!你是陆九思!” 霎时,整个茶楼的读书人都看了过来,眼中都带了亮光。 立刻有读书人整整衣服起身,从随身行囊里取出一张纸笺:“九郎君,这是我所做之诗,可否请郎君指点。” 陆安无奈,只能接过那首诗。她品鉴能力没有问题,垂首一看,便道出个一二三来,既夸了对方的优点,又指出对方的缺点,那读书人欣喜若狂,连声感谢了陆安。 眼见他还想霸占陆九思继续问,又有好几个读书人走过来将他挤开,然后拿出自己的文章。 “求郎君瞧一瞧我这时文。” “郎君可否帮我看一下我这策论有无问题?” “郎君……” “九郎君……” 人一个一个增多,渐渐把陆安淹没。 另一边,兴国寺门口,百姓也是对着赤子真人一拥而上。 “道长!道家的雷法竟然这般神奇!” “道长!只要入了道门,就能学这般雷法吗!” “道长,我想修道!” “道长……” “道长……” 两边皆是全军覆没。 * 陆安废了好半天功夫才从那群狂热的读书人之中脱身,才回到旅店,就迅速开始写信,把自己做的事情和一些想法寄给官家。 既是维持感情联络,也是避免对方猜疑。 别的不说,柴稷收到信时,心里确实比喝蜜还甜。 他的贤才心里记挂着他呢!随便一点事都记着和他说,跟他分享! 再定睛一看,是道佛之争,而且道家还赢了。并且其中提到的方法,只怕能够让天底下的道门彻底反攻佛门——毕竟佛门可没办法证明他们的佛经为真。 “好!” 柴稷大声喝彩。 他早看佛教不顺眼了,佛寺的田不用交税,佛门能够以香火钱的名义收拢钱财,最要命的是,佛门可以驱使百姓。 用九思的话来说,就是“基层动员力”。 有钱,有思想,必要时刻还能动员百姓——你们佛门想干什么? 他早就想打压佛门,将道门扶持起来和佛门斗了,现在九思先一步做这样的事…… 他们真是心有灵犀啊! 柴稷一想到这事,就更加美滋滋了。将手底下这封信看了又看,眉头又忍不住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虽说九思嘱咐了天心教不要把他泄露出去,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佛教的人知道是九思出的主意,铤而走险,对九思下手,这可如何是好?” 柴稷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心里的担忧越来越盛。 再往后一看,当场乐了:“当日便打算离开襄州,从西山由大宁路直去夔州,这就好这就好,远离是非之地,襄州这块地还是留给天心教自己征伐吧,有什么危险让他们扛。” 于是继续往下看,怀着轻松的心情看,笑容又重新挂回脸上。 太监作为近侍,目光是要一直密切关注官家动向的,不然官家想要喝口水都得官家自己主动开口,这算严重渎职! 正是因此,他们将官家看信的表情和眼神都看在眼底,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这这……这“九思”到底是谁啊,居然能让官家这么关心?他们从头到尾,不论官家是高兴还是不悦,都只看到官家对“九思”的关注与情谊。 他们此前没有得到允许和官家一同出京,此刻只能绞尽脑汁思考:地方上什么时候出了一个叫“九思”的官了? 何止是他们绞尽脑汁,就连隔壁殿中有事禀告,正等官家召见的宰执相公们也是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 已经不止一次了,好多次他们来面君,得到的圣言都是:朕有信要看,你们稍等片刻。 “这到底谁的信啊?” 宰执相公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轻声交流过后依然是没有半点头绪。 第109章 在大薪尚书左仆射(左相)黄远柔入宫面圣之时, 黄远柔的夫人赵伯陵也在搞夫人外交。 赵伯陵未出阁前便是汴京有名的才女,嫁人之后除了时常在家与丈夫商议政事、讨论政策外,还时不时邀请朝中重臣的妻子前来赴宴, 偶尔还会宴请一些虽然身份不够、地位不高,却是黄远柔亲近下属、看好后辈的女眷,与她们亲密交流感情。 她通过这些重臣的妻子,以及下属后辈的女眷面容、神情及衣着打扮去判断她们家中现况, 及时施恩或是与丈夫交谈, 应当疏远某些人。 她记下了这些重臣及下属后辈家中父母的寿辰及忌日,前者在恰当时间送上贺礼,后者则派人前去祭拜。 这些贴心的举动都使得她声名大振,众口交赞, 许多女子都乐意与她来往,和她说体己话。她便从一些散碎话语里收集信息, 了解各家动向。 此刻她便在宴请其他夫人, 与她们和乐融融交谈, 聊聊时事, 说说孩子。 随后,便有管家前来,低声说有那从房州回京述职的知州前来拜访黄仆射, 但他们郎主已进宫了, 是先把人请走, 还是请人进来? ——大薪男女大防并不严重,别说夫人宴请外男了, 就是夫人和外男有信件来往, 夫人赠与外男衣物那都是可以发生的事情。 ——如果有男的计较,那是男的个人性格问题, 和社会风气无关。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03节 赵伯陵略一思索便猜出此人必有重事前来,不然一个此前无甚交集的地方官,回京述职的第一天不会如此急哄哄来仆射府上拜访,谄媚之意太明显了。 再一想到房州这个地名,前些时候她丈夫曾和她说过,房州出了一个陆九思,小小年纪,人未进官场,却已提出数项可行政策,实是少年英才,前途无量。 莫非……房州知州手中有陆九思之好事,想要赠与仆射? 赵伯陵便道:“请他去前厅,我稍后来。” * 房州知州在前厅等候,不一会儿只见一华服妇人行出,长身玉立,明眸流盼,全身上下那穿着打扮,衣衫首饰无不精致妥帖。 房州知州立刻反应过来,口称赵夫人,躬身行礼,而后呈上一个盒子,言此乃《三字经》,是房州举子陆安陆九思所书,可为天下孩童启蒙。 “经?这陆九思所写之言,竟已能称‘经’?” “经”这个字可不能乱用,现在就连《孟子》都还不属于“经”。 赵伯陵微微颔首:“既然如此,吾先品读。” 管家将这盒子接过,再递给赵伯陵,赵伯陵郑重打开,因着陆安的名声,便也没有任何轻视之举。 然后她的目光就定在了文字上,被陆安的那笔行书惊艳到了。 她的伯父是现世有名的书法大家,她自幼随伯父练字,到如今已有三十余载,篆、隶、 真、行四种书体无一不精,甚至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她的书法不在她伯父之下。她自己本身也极爱书法,时常重金搜罗书贴,寻访碑铭,细细描摹,拓印归家。 此刻,她看到陆安这笔雄浑有力又变化无穷,足以笑傲群雄的行书时,心神摇荡,无法自拔,当即问房州知州:“这是陆九思之字?” 房州知州拱手道:“是。他亲笔所书。” 陆安离开房州前,给他留下了这个盒子,说是这段时日承蒙他多番照顾,又听闻他即将回京述职,盒子里的东西是赠与他的谢礼,希望能对他的前程有所帮助。 房州知州忙着交接工作,忙活了好几天都没来得及看盒子,终于在临走前夜有功夫打开看一眼,就这一眼,差点惊喜到撅过去,误了入京时辰。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九思心里果然记挂着他! 《三字经》啊!!! 就这东西,他回京后找个大人物献上去,他能进翰林院! ——通常来讲,知州转任,在本路任提刑、转运副使等职务的占大多数,想升成京官,还有得磨。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九思爱我! 正兴高采烈着,就听到那夫人直截了当地开口:“你是打算只献这《三字经》,还是打算献这《三字经》原本?” 房州知州愣了一下,深吸口气,道:“还望恕罪,这《三字经》原本……在下想自留。” 赵伯陵其实已经猜到了,但真的听到这话,还是遗憾万分。 她真的爱极了这字,哪怕知道《三字经》的内容只怕会更珍贵,但此时此刻,她眼里除了这字,不见他物。 又忍不住再问一遍:“当真不能留给我?” 房州知州坚定万分:“不留!” 陆九思的《三字经》手写本初版,他怎么可能给出去!你就是给个相位……呃,相位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 赵伯陵摇了摇头,将眼中满满的遗憾甩掉,这才仔细看起了《三字经》内容。 “人之初,性本善……嗯?”她顿了一下:“这是孟言?” 房州知州正要说话,厅外扬起一声:“你们在念什么呢?” 二人转头一看,却是左相回府了。 * 黄远柔走到妻子身边,探头一看,几句过后,便死死盯着这经文,再舍不得挪开眼:“这是哪位名儒所书!” 房州知州便道:“乃下官治下举子……”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得黄远柔说:“瞧这师孟之言……是那房州陆九思所作吧。他不论是策论还是文章,亦或诗词,都爱为小民发声,想来他对《孟子》一书,不可谓不精读。” 房州知州并不意外陆安的才名已传到汴京来了,他意外的是,尚书左仆射日理万机且见过无数英杰,汴京群英荟萃,日日有天才,那些天才的事迹又很快被人遗忘,这种情形下,黄仆射竟是将陆九思此人记住了? “正是此人。”房州知州拱手言道。 黄远柔继续往下看,一边看一边不吝赞叹:“我早知陆九思文采斐然,不曾想,他用典竟也出神入化,这‘三字经’,无句不经,无句不典,又言简意赅,朗朗上口,实在难得可贵。” 房州知州自然是跟着夸几句,既为了附和上官,也是为了替陆安美言。 但很快,房州知州发现自己还是闭嘴比较好,自己绞尽脑汁夸出来的句子,不如人家三言两语—— “这《三字经》……依我看,能排《百家姓》与《千字文》之前。” “真是怪不得《千字文》只能称为‘文’,而它能称为‘经’,二者相比,真是萤火与皓月。” “如此浅显易懂的文字,天底下开蒙的儿童,能多个三五成。” “我还以为陆九思对于劝学,只会‘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等大俗之句,不曾想,原来他还能作出‘三字经’这般,大雅且易读不艰的经典,令吾汗颜。” 黄远柔看到最后一句“梁唐晋,及汉周。称五代,皆有由”时,轻轻“咦”了一声:“到这里就结束了么?后面没有了?” 房州知州道:“是。九思留言说,这已是完整版。” ——毕竟再往后就是“炎宋兴,受周禅。十八传,南北混。辽与金,皆称帝。元灭金,绝宋世”了,剧透不说,还不符合这个世界的国情。 黄远柔不知这一点,他只是以一个文学家的直觉,总感觉隐隐有不对劲:“怪哉,怪哉,我总觉得这经未曾写完。” 但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好似停在这里也很合理。 难道是他太不想结束,所以才觉得没有写完? 心里再多的疑惑黄远柔也只能归结为是自己多想了,面上却是笑意不减,看了一眼房州知州,道:“与你聊了许久,我还不知你是何出身。” 房州知州微微欠身,压下心中喜意,道:“下官是灵曜四年明经出身。” 黄远柔用手拍了拍这《三字经》,淡淡道:“非进士科,学问还是差了些。你可愿去翰林院进修一番?” 房州知州立刻高声道:“学无止境,下官自然愿意!” 黄远柔很满意。 房州知州也很满意。 只有赵伯陵不太满意,她思来想去,决定等陆九思到汴京时,亲自请求对方赐她一份字帖才行,不然她这辈子都要睡不好觉了! 第二日,黄远柔在朝会上将《三字经》呈上,从君到臣对此都表明了极大的赞誉,紧接着,便根据那一句“人之初,性本善”引发了是否要师孟的争论。 这些,都暂时和陆安没什么关系了。此刻,她正在前往夔州的路上,在她身边的,除了她的学生们外,竟然还有一队军官。 这队军官并非是襄州知州派遣来的——他还没有这种跨州派军的地位。这队军官是路过襄州,意外与陆安相遇后,因着一些不好对外言说的想法,主动提出护送其上路的。 事情还要回到腊月二十八那天。 赤子真人为了感谢陆安,决定匿名为房州修桥。 正好,房州那边的桥梁因着之前的水灾,被冲毁了不少。 修一座桥梁要五十万钱,道家讲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便一口气捐了三座桥梁的钱,也就是一百五十万钱。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得分别给那三座桥命名为“陆安桥”,“九思桥”,以及“氢氧桥”——目前除了知情的几人,没人知道阴阳二气叫氢气和氧气。 陆安对此:“……” 算了,她还是继续锻炼她的身体吧。 想成为大儒,只有嘴皮子利索可不行,必要的时候,她得能够动手打人。 第110章 陆安在练剑。 她住着旅店的天字号大客房, 这是一座院落,四进出的大院子,修整得很整齐, 地砖墙瓦没有破旧开裂以及缺失的地方,只是院中没有栽树,所以比其他天字号客房便宜一些。 陆安却恰恰看中了它没有栽树这一点,树木会遮挡视野, 容易藏人, 出门在外还是安全第一。 何况她的性别需要隐藏,所住之地越少藏人的地方越好。 陆安挥起剑,剑光凌然,剑芒闪烁, 她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堆着温和的笑,谁也不知她心中所想—— 如果真的被人发现了性别, 今日所练之剑, 就能派上用场了。 “夫佳兵者, 不祥之器。物或恶之, 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 非君子之器。” 院落中, 有学生摇头晃脑地念《老子》, 又在后面加入自己的理解:“夫剑者,非独兵戈之属也。其锋凛凛, 其文昭昭, 气节之所寄焉。古之君子悬剑于侧,非欲逞凶暴, 乃以砥志明德,若龙泉鸣于匣而清音自远。故曰:剑之为器,形而下者斩荆棘,形而上者斩妄念,是以君子佩之而不轻用,贵其神而不溺其锋。” 君子可佩剑,陆安便敢练剑而不怕被打成武人。 ‘刺为刺贯,以剑尖为锋,屈臂挥摆,瞬发疾收,剑势如龙探渊,直贯所及之处,疾若飞星破空。’ 陆安心中默念,一剑刺出又迅速收回,劲风飒飒。 她的学生们也在轻声议论。 “先生若为侠客,也是惩恶扬善,震慑四方的人物。” “可侠客惩恶扬善也仅是一人之力,能助几人?不若庙堂为官,施政天下,万民方能得惠。” “说的也是。正如先生所制调查之法,此物若传出去,官吏又不欺上瞒下,如何不能大治天下?” “只是不知这调查之法有无弊端。它是哪儿都能用,还是有限制?” “应当是有限制的吧,不然岂非是万全之策?这未免太神奇了。我瞧着军队就用不上此物。” “怎么就神奇了?以先生之能,想出万全之策也未必不可。莫要以你之智去揣度先生。” “先生教我们不论对事对人都该以数据以实例为准,个人崇拜要不得。” “哪里没有以实例为准了?你看先生的调查之法,你看先生的心即理观念,你看先生改良的筒车,你看先生的养鸡法,你看先生用讲故事的方式来使民顺从。先生做了如此之多旁人只要做一件就能四处炫耀的事,如何不算数据,不算实例?” 将人争吵不休,扭头一看,先生正好练完剑,将剑收起,便立刻上前。 “先生!” “先生!” 吵吵嚷嚷,像极了小鸡仔找母鸡。 陆安听完他们的争论后,莞尔一笑:“这调查之法是否万全之法,如今尚不可下定论,但此法在军队中,确实可用。” 眼见着先生又要讲知识了,其他学子连忙跑过来,将陆安围在中心,渴望地看着她。 陆安便道:“若你为士兵,发现新来的军官十分了解你们这支队伍,对其何时建队,上过什么战场,赢过什么战役,得过什么荣耀如数家珍,你当如何?”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04节 学生不由惊喜:“我会觉得此人十分重视我等,想来也不会随意欺辱士卒。” 陆安又道:“若他还提前了解了队中士卒姓名,了解了最近一场战役中,你有哪些同袍阵亡,有哪些同袍身上仍有伤,对每一个士卒的军功心里有数,言谈举止中随口可夸出你斩首几何,缴获几何,你又待如何?” 学生开口便道:“自是亲近他,愿意追随他。” 陆安又道:“若此人还喜欢做一些仪式,他了解了阵亡名单,要求每次点卯时,除了活人,还要点死人姓名,每点到死人姓名,他的同袍们都要齐声替其应答……” 学生们表情严肃起来,齐声道:“若是如此,愿为之效死。” 陆安道:“最后,他细细询问了每一个人的姓名,籍贯,住家地址,经历过什么事,有过什么念头,这些念头这些事是好是坏,他说,要帮你们把这些事情记下来,编成独属于这一支军队的史册……” 这是战史。 而一支没有战史的军队,是一支没有军魂的军队。 这个理论被陆安拿到薪朝,绝对是降维打击。 所有人都沉默了。 陆安没有再问他们“待如何”,便是问了,他们也不敢回答这个问句了。 古语有云,士为知己者死。一国做到如此,它的军队就能为它出生入死,死战不退,但若一人做到如此呢?这支军队究竟是为国而战,还是为了这个人而战? 如果是为个人而战,那他们到底是对那个人的忠诚度高,还是对天子的忠诚度高? 不敢想,完全不敢想。 学生们打了个寒颤,连呼吸都有些吃力。 虽然这么说很大逆不道,他们此刻却万分庆幸如今是太平盛世,他们先生心中装着百姓,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肆意搅弄风云,但倘若这是一个乱世,以他们先生之所学…… 又是一个不敢想,不敢深究的念头。 陆安恍若未觉,自顾自地说:“我也没有练过兵,也不知该如何掌握军队,但我猜,不外乎是提高战斗力,培养荣誉感……” “说得好!!!” 墙上突如其来传来喝彩声,陆安等人看过去,就看到墙头攀着一个青年,那青年不慎出声后,与陆安等人对上视线,便笑了一下,从墙上翻了过来,郎声道:“抱歉,我与同袍们路过此地,听得郎君高见,便忍不住驻足留恋,还望莫怪。” 这青年没有其他特点,唯有一身麦色肌肉刀削斧凿那般,棱角分明,犹如岩石。 又自我介绍:“某家姓澹台,名倚兰,字伯芳,不知郎君何名?” 陆安拱手告知了对方自己的姓名字还有排行,对方表情微微一僵:“啊……原来是你,陆九思。” 澹台倚兰下意识想跑。 他是将门子弟。 在大薪,军人和将门不可一概而论,军人是大头兵,地位低,而将门……就这么说吧,皇帝和将门联姻,已经成传统了。 官家与士人共天下,与将门共富贵。 说是这么说,但那些文人看将门的目光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受此影响,澹台倚兰一向不喜欢和文人打交道,尤其是那些声名赫赫的文人。 可这个文人认为可以给军队写史诶! “呼……不管了……” 澹台倚兰低声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声,然后又扬起笑容,走向陆安:“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我十分感兴趣,我与我之同袍都是士卒,将去边关,不知可否交谈一番?” …… 陆安及其弟子和澹台倚兰及其小队成员交谈了一会儿,澹台倚兰听得军魂之说,只觉得豁然开朗,又一叠声询问:“你方才所说战史一事,官家真的会肯允许这般做吗?” 陆安只道:“可以一试。若不去试,就完全无可能。” 澹台倚兰呢喃道:“也是……也是……” 他看着陆安,脑子飞速运转,然后咧嘴一笑:“你此前言语间曾说,你们要去夔州?” 陆安点头:“是。” 澹台倚兰又道:“要从西山走?” 陆安又点头:“不错。” 澹台倚兰很有礼貌地问:“西山险峻林多,或有匪类,我们恰好同路,九郎君可需我等护送?” 陆安欣然接受。 于是将早就准备好的行李拿出,退了房,一同前往西山。 澹台倚兰一路都在观察这个名动天下的九郎君。 对方没有年少成名的天才特有的傲气,反而很沉稳,纵然知识已是渊博,每日依旧手不释卷至深夜。 除此之外,不论当日是早睡还是晚睡,陆安都会早起,起床洗漱之后,必然会打一套拳法,练一套剑法,在周边小跑,活动筋骨。 同行士卒见了,小声道:“这陆九郎实是有趣,我以往瞧见的那些读书人,早起都是手拿书卷诵读,唯有他,还有那些被他带动的学生,是一大早在打拳练剑。瞧着不像文人,倒像是儒将。” “尽瞎说!”澹台倚兰将身子探过来,一只手勾着士卒的脖子,侃侃而谈:“我跟你说,人家这是有典故的,晋朝的陶侃你们知道不?不知道?他是陶渊明的曾祖父!他每天早上醒来后,搬一百块砖到官署外面,黄昏时又搬回来,人家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他立志要恢复中原,怕自己因为政务过于清闲而生惰性,为了督促自己勤勉才去搬砖。” “依我看,这陆九思估计也是那样的人。” 澹台倚兰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正在练剑的陆安,缓缓眯起了眼。 这陆九思……瞧他那自律样子,就知此人心怀大志,必定是要去做大事的。 第111章 再是做大事的人, 也总有自己的知识盲区。 澹台倚兰站着看了一会儿陆安练剑,犹豫再三,还是等陆安练完剑后, 上前低声告诉她:“我瞧你练剑,刺、劈、砍这几个动作都要练一遍,其实不必如此,只需将刺这一式练至出神入化即可。” “军阵厮杀时, 用剑者伤人, 只靠刺。” “剑重量不轻,其重心距离剑柄及手腕较远,一旦挥动,费力极大, 若用其劈砍,更是耗费力气, 且很容易让敌人逃脱。最好的做法还是靠手腕施力, 直接刺过去。” 陆安静静听完, 边听边点头, 第二日就改变了作风,只专心练习刺之一项,往后的日子里, 在澹台倚兰偶尔一两声点到为止的指点下, 越练越好, 越练越好,进步神速。 她敢肯定, 以后再碰到那种山匪围攻的事情时, 不会再需要躲在保护圈内了。 一群人就这么向着夔州走去。 某日夜色降临,陆安等人原地扎营, 准备夜宿。 大伙儿就近寻找树枝准备生火,陆安也拖着一根沉甸甸的、还带着不少枝叶的小树干往回走,突然听得陆容一声惊呼:“啊!” 随后便是他努力镇定下来的嗓音:“你们快过来看一看,这边有死尸。” 澹台倚兰本就在制作火把,听到这声音立刻过去,举着火把蹲下身去查看那几具干瘪的尸体。 “穿的粗布衣。是百姓。”他说:“身上有被屠戮和搜寻过的痕迹,大伙儿提高警惕,这山中确有匪类,只是不知离得远不远。” 队伍的风气一下子变了,从松散变成了警戒,各个士卒悄然无声地改变了站位,尽量将陆安围在最里面。 虽然陆九思已会剑术,但他们就这一个重视军队的宝贝疙瘩,当然不可能让他出去和山匪拼杀。 斥候四散而去,探查四周后又回到营地上,说:“暂时不见匪类身影,想必他们不在附近。” 如此,警戒才稍微没那么严——却仍是比前几天戒严了不少。 陆安靠近那些死尸看了几眼,深觉这些人可怜,想来这些人孤身穿越山林也是有要事,不得不行,本以为结伴而行就能保证平安,可惜中途遇到了山匪,丢了性命。 便去取了锹子来,打算挖个土坑掩埋尸体,免得他们被野兽分食。 行了一日山路,本是又累又饿之时,青年郎君却不厌其烦在那里挖土,试图让这群死尸入土为安,令得见惯了死人,漠无表情的士卒都不免动容。 郎君自己行义,却并不要求旁人也行义,他只是孤身一人在那里做着事。如此作为,更令众人为之折服。 “先生。”学生们连忙围上去:“你歇着吧,这事我们来做就好了。” 陆安摇头,道:“你们若想做,可以一起做,但不可我歇着,看你们做。” 澹台倚兰带着自己这队人走过来,接话:“我们也来。一起挖总会快一些。” “好。” “多谢。” 众人埋了尸首,又洗手生火,做了饭食,用餐完毕原地睡去,直待第二日天光大亮,继续上路。 如此走了三五日,据澹台倚兰所言,他们已入夔州之境,待出了山,见了大路,他们便可分别。 冬天的黄昏来得很早,又是一日扎营时刻,士卒们烧好了灶,做好了饭,风中传来的却不是饭香,而是另外一股……“好奇怪的味道。”有学生嗅了嗅,指了个方向,起身往前迈步:“是从那边传来的,我去看看。” 这并不妨碍其他人先用饭。 陆寰与其他人边吃边聊,他对那些食林掌故、美食逸事十分了解,说出来后便赢得不少人喝彩,他自己亦说得眉飞色舞起来。 一时欢声笑语无数。 但很快,去探查的同伴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让众人一瞬间失去食欲与谈性。 “是弃婴。”去探查的人的表情无比僵硬,像是把看到的场景都凝固在了脸上,将之带回:“前方有个山沟,我看了好几眼,沟里全是弃婴,有那皮刚干枯的,有肉都被啃尽的,还有骨头都被野兽舔得发光的,男的女的都有,数量瞧着不少,把那小山沟都挤满了。” 这下,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了。 陆安皱紧了眉:“夔州境内,竟然有如此多弃婴?” 她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没有亲眼见过弃婴,但她懂一个道理:百姓只要不是活不下去了,都不会把生下来的孩子溺死或丢掉。且不论亲情,那至少也是一个劳动力。 陆安转头问澹台倚兰:“澹台兄,你们此前可知夔州消息?夔州可有反贼没有?” 澹台倚兰道:“未曾听闻夔州有反贼,应当还是太平州府。” 陆安听到“太平”二字,面上隐隐露出嘲讽之色。 夔州是“太平”州府,都有那么多弃婴,那她此前一直避开的京东路和京东西路,这两处已闹起义的地方,又该是如何的人间炼狱? 这一夜,陆安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翌日,他们碰到了落草为寇的百姓。 ——倒不意外。 百姓都被盘剥得丢弃婴儿了,又怎会老老实实当良民? 那些贼寇已然杀过不少人,眼里脸上都带了凶光,但仍是敌不过正儿八经上过战场,武备也充足的澹台倚兰和他的小队。不一会儿便被杀得七零八落,尸体陷进半尺深的雪里,血液汩汩流动。 陆安一直沉默着,只在到了大路,和澹台倚兰等人分别时说了一些道别和感谢护送的话,此后,一路到夔州城中,都是沉默无言。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05节 她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她只是例行派弟子出门,去搜集当地信息。那些弟子也是沉默的,眼底燃烧着愤怒的火光。 另一边,夔州路转运使睡不着午觉,满脑子想的都是陆安陆九思。 他知道陆安到夔州了。 他更知道,陆安必然是站在百姓这边的。 思想可以遮掩,但行为举止却无法掩盖。陆安此人极有才能,像这样的人必然不甘平庸,心里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会为自己的抱负献出所有。 这样的人当了官,进了中央朝廷后,难道不会着手去变法,去针对像他这样子的贪官? 夔州路转运使去将自己的门客请了过来。 门客一见夔州路转运使,大吃一惊:“恩主缘何如此憔悴?” 夔州路转运使摇头苦笑,将门客拉至身边坐下:“你可知陆安陆九思?” 门客点头,犀利地评价:“一个胸有大志,必想改变天下,扰乱天下的人。” 夔州路转运使没好气道:“我就是那个他要改变要扰乱的人。” 他自己知道,他在夔州路做过什么事。 但还是抱着些许期望,问门客:“阁下既然知道陆九思,那也应当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能否在他未曾踏入官场前,予他名望,予他利禄,予他富足生活、钱帛美人,将他拉拢到我们这边?” 越想越觉得可行。 陆九思才十七岁——唔,如今过完年,应当算十八岁。如此年轻,如此纯澈,不曾见识过太多花花世界,说不定真的可以以利诱之? 他的门客也摇头了,道:“陆九思纵然年轻,未到及冠之年,但他绝不可能与我们行在一处。观其思想,此人必然意志坚定,难以说服。于那些庸人、逐利之人,自然可以以千金,以美色,以田地屋宅诱之,但对陆九思……绝无可能。” “真的一点都不可能吗?” “恩主觉得自己能以利诱使孙忘秋放弃新法么?” 夔州路转运使立刻闭嘴了。 但片刻之后,他又忍不住开口:“孙忘秋是孙忘秋,陆九思是陆九思,一个老头,一个小子,人生阅历不可一概而论,你不是陆九思,你又怎知道他不能被利诱呢?” 门客笑道:“我虽不是陆九思,可我知道他。陆九思能使大豆榨出更多的油,能改良筒车让山地种出更多的粮食,还能装神弄鬼,行巫觋之事,听闻其与白龙鱼服的官家也有交情,对矿石、医术这些杂事也十分了解。他若好利,何必将榨油法白白赠与百姓,又何必辛辛苦苦去拆穿巫者敛财手法?只需稍稍利用一下所会知识,百姓——甚至是官员手中钱财,尽数入他囊中,如此简单的道理,他岂会不知?” “他若好权,以官家对他的痴迷,何必他辛辛苦苦科举,口风一漏,便可直上青云,以十七之躯身居高位。” “但此人不慕名利,不好权势,孝义九郎,只想去行他心中义举。就如那孙忘秋一般,脾气又臭又硬,你给他再多好处,倘若不能让他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他也绝不会从你。” 门客瞧了自己恩主一眼,话语诙谐:“恩主若想与他一道,别的不说,阁下先将身上这件细腻蚕衣脱下,再将仓库中沉甸甸的精米细面分发给百姓,还得精读律法且约束己身,最后……说不得临死前还得施行节葬。若能做到这些事,必然是不怕那陆九思的。” 第112章 夔州路转运使当然做不到这些事。 笑话, 他要是能做到,现在还需要在这里忧心忡忡向门客问计? “好啦,你莫要调笑我了, 且说一说我该如何是好。” 门客拱手而笑:“敢不从命。” 又道:“观陆九思此人言行,他是一名君子,君子大公而无私,爱世人如同爱自己儿女, 他教自己的弟子, 也必然不会藏私,会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夔州路转运使:“你是说……” 门客笑道:“若要破天下至坚之盾,自然要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他陆九思能做圣人,他的弟子们也都能做圣人吗?我不知陆九思最终想做什么改变天下的事, 可我只要让他知道,他所做一切皆为徒劳即可。” “陆九思这个人, 我们无法使用, 但他的才华, 我们却可以使用。那些利天下之法, 若不用来利天下,只用来利己,自然能富甲天下;那些驱人之术又不会认人, 他陆九思用来行义, 我们又为何不能拿来敛利?” “而他的弟子, 必然从他那儿学来了这些才华。纵然不足他万分之一,却也足够我们花用了。” 夔州路转运使很是振奋, 追问道:“那我该如何诱使陆九思那些弟子转投我们呢。” 门客笑眯眯地说:“美人、房屋、田地、万金、珠玉宝石……还请恩主莫要口头招揽, 定要将之装在匣中,让那些弟子亲眼见到珠玉宝石。金钱的冲击只有在其亲眼见到时, 才能破人心防。” “意志坚定者自然不会理会,但意志不坚者自会向恩主奔来。又或者意志本来坚定的人,见到别人走了,拿了金玉美人,拿了高床软枕的享受,心志产生动摇……” “何况,人生在世谁不是为己而活,他们或许可以自己忍受那些约束,但他们的儿女家人呢?” “这陆九思,能杀便杀,杀了往江河中一丢,谁能说是我杀的?至于其他人……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否每个人都那么大公无私。” 门客与夔州路转运使对望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 陆安笑不出来。 过去夔州路不行榷盐,是夔州路转运使上奏的请求设置榷盐司。 在过往,百姓吃盐只需要去商人那里买,商人则去灶户那里收盐,灶户可以根据市场来调节生产,商人也不必被迫提高成本。这个时候,夔州盐价只需每斤70至80文。 但当榷盐司设置后,政府以极低的价格从灶户手中收盐,然后再以八倍的价格卖给商人。成本都如此高了,商人售卖出去的价格只会比这更高——陆安到达夔州时,探查到的夔州盐价是770文一斤。 榷盐法又称为“以盐杀人”。 为什么盐铁收归国有后,国库会富裕,这么抢钱能不富吗? “怪不得……”赵松年拿着这份盐价调查表,深深觉得这夔州路转运使实在面目可恨:“怪不得先帝在时想要在京东榷盐,忘秋先生、鸣泉先生还有黄仆射都极力反对。可惜还是没拦住。” 京东路不给用,就在夔州路这边用,毕竟两蜀产盐之地不少,蜀商有钱,好收刮。 司马疏双目通红:“行了榷盐法后,榷盐司岁入三十万缗……真是好大一笔钱。” 每一枚孔方君的方洞都滴着山沟弃婴的血。 这让亲眼目睹过弃婴沟惨况的学生们怎能不愤恨? 宋讲文冷着脸,摸出另外一份资料:“只是榷盐还不够,还有榷铁和榷茶,也是敲骨吸髓,断子绝孙的活计。” 榷铁和榷茶用的手段和榷盐一般,都是官府在低买高卖,搜刮民财。 尤其是榷铁。 民间禁止私相贸易铁货,民间禁止私铸铁器,民间禁补修旧铁器——坏了就得从官府买,三个禁令一出,钱是哗哗来了,百姓倒是快被逼死了。 这还不够,还觉得捞钱不够快,夔州路这位转运使强令百姓买锅,四口之家必须买一口锅,五口之家必须买两口锅。 夔州专行铁钱,自然有“监”来铸钱,而铁钱不保值,一开始铁钱和铜钱等价,现在拿一贯二十文的铁钱才能换一贯铜钱,你问为什么要换铜钱?因为朝廷税收只要铜钱。 收刮收刮再收刮。 搞钱搞钱再搞钱。 玩垄断加价,夔州路这位转运使实在是一把好手。 陆安又想到了正在轰轰烈烈闹起义的京东路和京东西路。 还是那句话,尚未出现造反的夔州路的百姓都活得如此之苦了,那京东路和京东西路……之前到底是成了什么模样? 封建社会。 陆安默念着这四个字,再次深刻意识到了自己是来到了什么样的世界,又是打算改变什么样的世界。 不过来都来了……那句歌词怎么唱来着?潇洒走一回? “九郎君!”有旅店主人行来,说起了事:“漕臣送来请柬,请郎君还有郎君的弟子们前往府上赴宴。” ——转运使俗称漕臣。 陆寰难得哼了一声:“来得倒是快。” 其余诸生也是横眉冷对,令得旅店主人摸不着头脑。 陆安对他露出安抚性的笑容,伸手接过请柬,笑道:“多谢。劳烦对送请柬的人说一声,我们定然赴宴。” 旅店主人拱手道:“自当如此。”言毕,转身即走,去回来送请柬的人了。 宋讲文一向不爱讲刻薄话,但此刻也忍不住讥讽:“百姓疾苦,竟还想着开宴会,也不怕噎着。” 陆安平静道:“我猜此人已派人偷偷盯着旅店前后门了,先去赴宴,瞧一瞧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形。” 众学生拱手道:“唯。” 便到了那转运使府上。 座中已坐着夔州才子,夔州州学学正,夔州知州,还有那夔州提学使。除了这些人,还有一些世家大户的族长、宗子,或者寻常子弟,瞧着便是一场大宴。 “九郎君!” “九郎君来了!” “九郎君快快入座!” “九郎君请坐!” 众人热情地看着陆安,那转运使自然从主位上站起来,亲切地挽着陆安入座,陆安不动声色,只是拱手回礼。 那些瓜果糕点上得很快,陆安若无其事地拾了两块吃,与转运使言笑晏晏,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转运使瞧着陆安这般模样,心下稍定。 “诸君。”夔州路转运使执起犀角杯,环视满座:“恰逢正月,夔州飞琼,然这暖阁春意却能荟萃南地菁英,实乃一大快事。吾辈今日在此,同祷大薪基业永固,愿天子恩泽被于四海,更祝闾阎无冻馁之患、仓廪有三年之积。当!满饮此杯!” 说完,他就仰头将满杯的茶一口喝光。 其他人亦是举杯共饮。 宴席之间,各处闲聊,夔州才子开始吟诗作对。 便见一人吟道:“曲榭回廊雪未休,千山雪涌玉尘浮。半庭素练摇梅影,一树冻香临我瓯。风叩竹檐惊冷雀,月铺银海幻琼楼。围炉已得沧浪趣,何必瞿塘寻钓舟。” 四处一片叫好之声,舞姬频频侧目,其中最美者于舞动间,红绡盖了诗人头,又轻巧掀走,独留诗人怅然若失,嗅着空气中遗留的芳香,遥望佳人。 又有一人吟道:“流波一顾转明眸,花影生香暗自羞。腕雪乍回云湿袖,唇朱微启月停钩。风鬟雾鬓春烟袅,玉佩琼琚夜露浮。莫道人间无绝色,清光摇落满夔州。” 这是吟诵美人,舞姬们掩唇而笑,有舞者摘下耳畔明珠,掷入诗人杯中,瞧着对方被杯水溅湿面颊还痴痴望着她们的样子,银铃笑声便更响更大了。 有那文人见陆安在一旁独饮,连忙道:“早听闻九郎君之诗词名动京华,不知近日是否有佳作临世,可否赐晚生一观?” ——他分明比陆安年岁大,但此刻依旧恭恭敬敬垂首称晚生。 文坛就是如此,以文化论高低辈分。 陆安瞧了他一眼,还没说话,就有其他人迫不及待地恭维上来。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06节 “今日若能听九郎君作新诗,我真是死也无憾了。” “我等厚颜,请九郎大作。” “九郎君,我为你倒茶!” “九郎君,我为你磨墨!” 顷刻间,陆安成了宴会中心。 门客瞧着这一幕,不得不服气:有的人就是什么都还没做,就天生能成众人焦点,夺得所有的关注与倾慕。 “那某便抛砖引玉了。”陆九思谦逊地说。 郎君提起笔,思索片刻,却是望了一眼舞姬中最美者,写下一首: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舞姬怔在原地,眸中异彩连连。 但陆九思却还不停笔。 她又写下了第二首: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舞姬轻咬下唇,那一句句诗,一个个字,好似充满了诱惑,令得女子禁不住地飞蛾扑火。 其余舞姬看向她,眼中流露出艳羡之色。 但陆九思明显还未才尽,她挥墨写下第三首: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接连三首,倾刻而作,瞧得座中人目眩神迷,目不暇接。 “好诗!” 席中有人大喝。 也有人调笑道:“果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那舞姬羞红了脸,漫步到陆安身边,为她斟茶,又捧起茶盏,柔柔地喂到嘴边。 那边,夔州路转运使见到这一幕,眼睛一亮。 对啊!他怎么没有想到,陆九思才十八!正是知慕少艾时!金银他不爱,可美人又如何能不爱? 第113章 陆九思爱不爱美人, 在场读书人不知道,但他们确实爱极了这三首诗。 茶也不喝了,糕点也不吃了, 争相传阅这几首诗,哪怕不小心将茶盏撞翻,茶水浸透衣衫也浑然不觉。 “小童!小童!”有人连声唤自己的书童:“快去马车取我的笔墨来!我要把这三首诗抄录下来,题在我那书斋中, 日日观看!” 邻座的文人抢了一首诗, 摇头晃脑就开念。 他刚念“云想衣裳花想容”时,已是神色大变,瞳孔收缩,捏皱了纸张也犹自不觉。 那手掌猛地一击小案, 震得盘中小枣滚落满地:“可笑我二十年苦吟推敲,却不如陆兄一个‘想’字, 云想衣裳花想容……好美的诗, 好美的人!好大气一个‘想’字!岂非是天地万物都为之生了相思?” 他看了一眼那舞姬, 深觉对方的容颜实在配不上这首诗。 亦有之前写过美人的才子摔了茶盏, 在清脆声中捧着陆安的文稿,踩上案几大喊:“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有此绝句在场, 吾还写劳什子美人, 实在是献丑了!吾实是知晓为何有人会焚自己的书稿了。见过美玉, 如何能再忍受自己所凿顽石!” 他大笑着,又拿出怀中自己的诗稿, 竟真的当场焚烧起来。 纸灰四飘, 屏风后的乐师抱着琵琶,铮铮即行弹起激烈曲调。 整场气氛都被这三首诗点燃了。 哪怕是最后一首诗, 他们都有解读。 沉香亭在唐兴庆宫龙池东,是用典。再加上前面那一句“长得君王带笑看”,这是将那舞姬和绝世美人杨贵妃相比。是一首非常典型的用典诗。 “九郎君今岁才十八吧。” 他们惊叹不已:“十八便能作出如此集仙气与灵气为一体的诗。诗仙已有人,依我看,九郎君当得诗灵之称。” “何止!何止呢!九郎君所作‘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时,才十七!” “郎君之诗才,正如唐时李杜再世啊!” “实在令我等自惭形秽。” 陆安对于这些赞扬只是微笑着,又写下新诗。 “李杜诗篇万口传。” “咦?”众人见陆安又要作新诗,连忙围过来,像极了一群白白胖胖,密密麻麻的大虫子相互拥挤着,堵在陆安面前。 陆安又写一句:“至今已觉不新鲜。” “好大的口气!”人群皆震。 这就是少年天才的底气吗?连李杜都看不上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陆安放下笔,朝着四方拱手,笑道:“此诗赠予诸位。” 这话一出,令得在场文人一下子心情愉悦起来。 不得不说,这陆九思真会做人啊,自己写出名诗不算,还恭维他们也是那“领风骚”的才人,一首诗,把场中人都夸了一遍。 何等气魄! 一下子,场中传遍了“哪里哪里”“过奖过奖”的声音,别看嘴上这么说,心头已然荡漾开了。 唯有夔州路转运使那门客冷眼瞧着这一幕,旁人都觉陆九思谦逊,他却觉得那短短一页纸,藏着其人不驯的桀骜。 不过,不意外,少年天才,还是作出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少年天才,怎会没有傲气。 这傲气是陆九思的才气、底气,却也是他的弱点。 此前他还以为这人多么沉稳呢,如今一看,也是好美色性桀骜之徒,并非无懈可击。 * 宴会在众人吃吃喝喝又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氛围中结束了,在夔州路转运使的多次挽留下,陆安和其弟子半推半就留在了转运使府上。 众人去客房后,各个客房里传出了惊呼声。 陆安知道原因,毕竟她面前就有一箱珠宝黄金,盖子是提前掀开的,烛火下那些灿灿珠光、耀耀金芒的确很吸引人眼球,冲击力十分强大。 陆安收回目光,不再多看。倒是想起了一句话: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先贤的话,很多时候你得遇到这个场景,才能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正确之处。 正如陆安此刻,她也喜欢钱,谁不喜欢钱呢?但是她现在面对这一箱子钱财是真的心如止水,甚至还有些想吐。 陆安不知道,她的学生们有一些人是真的吐了。 若是放在其他时候,还真说不准会有人被金钱诱惑。但他们白天才刚知道夔州路转运使是如何剥削百姓的,看到这些钱,他们只会想到百姓的痛苦,沟中的弃婴……论冲击力,一箱珠宝黄金真没有一沟死婴的视野冲击强。 恶心。 反胃。 想吐。 什么破钱! 谁稀罕这些破钱了! 这是在羞辱谁呢! 学生们吐得稀里哗啦,嘭地用力一摔,把箱子盖撞到合上,陆安也被一个人撞到了怀里。 她第一反应是还好自己有裹胸且男的有胸肌,被撞到发现胸前软软也不用怕。 “郎君……” 这一声娇媚带笑的嗓音似乎把郎君唤醒了,对方垂在两侧的手这才抬起来,轻柔地抱住她,低声问:“我该如何叫你?” 听九郎君如此发问,舞姬仰起脸,星眸如梦:“郎君唤奴奴兰儿便好。” “兰儿……这名念之便觉唇齿留香,我明日便向漕臣将你讨过来。” “郎君……啊!” 屋里传来娇客轻呼声,似是郎君开始上手了。 屋外,夔州路转运使与门客相视一笑。 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接下来不用再盯着了,盯着人家(做)(爱)吗? …… 陆安将人拉到床榻前,轻轻按着肩头把人压坐下去,自己也坐在她身边,声音平稳地问:“是漕臣命你在房中等我的,是吗?” 舞姬本来低着头正羞涩着,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睫毛颤了颤,又抬起头,看陆安时,除了暗藏的情意外,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是。的确是漕臣做主,将奴奴给了郎君。但奴奴听得郎君之诗,也确是对郎君起了倾慕之心。” 陆安将声音放得很低,在室内,在烛光摇曳中,在两人相近的距离下,便显得格外温柔:“你若是有法子,便离他远一些吧。你是夔州人,应当知晓他将夔州治理成了什么样子,我见过官家,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官家不会容许他这般做——他迟早会下狱的。” 舞姬又瞧了了一眼陆安,她猜到了什么,已有些语无伦次了:“你……你是想……” 陆安点点头,道:“是。便是官家容许他这般做,我也不会容许。你远离他才不会受牵连。此人的牢狱之灾受定了,对此,他只有一个办法,便是落草为寇,去造反。” 说到这里,陆安笑了一下,舞姬只觉那是冷笑。 她也清楚九郎君为何笑。 造反?这夔州路转运使他懂行军布阵么?懂如何安营扎寨、调度后勤、统治上下、传递讯息、运用兵法么?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07节 什么都不懂,拿头去造反? 舞姬不由打了个寒颤,忍不住问:“郎君是欲今夜离去?” “不错。” 九郎君看着她,神色还是那般温和:“你受漕臣之命来引诱我,我自是要把你一同带走的,不然漕臣拿你泄愤,我怎忍心?可若你不愿走,我也不好强行掳你离去。” “我只能提前与你说这些事,让你晓得尽快拉开与漕臣的距离,省得无端受牵连。” “我虽未曾做过舞姬,我也知晓如你这般人能活到今日而不受折磨,实属不易。” “我晓得你的艰辛,更知晓兰儿你聪慧敏锐,定能懂我的抱负。” “正因为我懂你,你也懂我,我们也算是知己了,我才不想我陆九思的知己入狱受罪。” “兰儿,我这么说你可能明白?” 舞姬的眼眶已然红了。 从来没人对她这么好。 从来没人说她是知己。他们都是看上了她的舞蹈,看中了她的容颜,只有陆九思……他说她聪慧,也称她为知己。 “奴奴明白。”舞姬眼睛亮亮地看着陆安:“奴与郎君走。” 陆安笑容可掬,视线从舞姬的脖颈上移了开来。 那就好,不然她第一次杀人,若是下不去手或者下手不利索,这人尖叫了,逃出去了,夔州路转运使定然会派人来围剿。 而且……能不杀无辜的人,她还是不想杀无辜的人。 夜深了,舞姬开了门,身姿灵巧地出去,探了路,又通知了陆安的那群学生到哪里会合,这才回到陆安身边,轻声道:“九郎君,奴奴知道一位阿翁,他全家已搬离夔州路,他还留在这里是想要将自己的一艘船卖出去,那艘船是他的得意之作,不肯贱卖,要卖五十贯,少一文都不肯。可那船载重不行,只有一个好处,便是速度极快,贫者买不起,渔者又觉不值当,富者倒是有钱,也不在乎值不值当,可富者自家有船,拖来拖去便拖到现在。” “若是郎君信奴奴,奴奴便领郎君去敲他家的门,买了那艘船,趁夜逃生。那船虽载重不行,是对货船而言,它载郎君和郎君学生们,也是够的。” “而那阿翁三番五次说了,卖了船,他就直接走了,不回夔州,便也不必担心他被漕臣迁怒。” 九郎君看着她,眼中是满满的信任:“兰儿,此番多亏有你,不然我却不知能否逃掉。” “奴奴能帮到郎君就好。” 舞姬羞怯地低下了头。 第114章 都说男人最懂男人, 但其实女人也最懂女人,长期居于客体位置,女人最懂女人需要什么样的关怀, 需要什么样的注视,虽然陆安很痛恨这样的事,但她在不得不迅速去博取其他未曾觉醒的女子的好感时,她深刻知道——比起进行利益交换, 不如告诉她“我懂你”。 我懂你, 我爱你,我能看到你的存在,你需要我,而我, 也在某些方面很需要你。 不论是陆沂舟还是舞姬兰儿,陆安都是如此做的。事实表明, 这一招非常好用。 陆安看着她们, 在心里对她们说了一声抱歉, 随后再次警告自己, 绝对不能陷入这种困境中——当一个人渴望被他人需要,被他人看到,被他人认可, 一旦真的得到了这些东西, 那灭顶之灾就在来的路上了。 …… 在去找老翁的路上, 陆安随机敲开了另外一扇门。当那家中的强壮男子警惕地询问陆安有什么事的时候,陆安掏出钱袋, 从里面取出一锭金子, 向男子说了个地点:“那座山里有条沟,沟中尽是弃婴的尸体, 劳烦阁下用这金子请些壮士去埋葬了他们吧。余下的钱便都送给阁下了。” 陆安并不能保证此人一定会去做,但反正她也不缺这个钱,不如赌一把——这世道也还没糟到一定地步不是吗? 说完了,陆安等人便迅速再次隐入黑暗中,徒留强壮男子愣愣看着陆安的背影,又愣愣低头看着手中金子,默然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关了门。 翌日,他用金子去寻了人,将弃婴沟填平,剩下的钱他也没有动,只是去找了道士和尚,为这些弃婴做了一场法事。 * 陆安敲开老翁的门。 她迅速买了老翁的船,和老翁谈好了,他开船送他们到江陵,陆安会付钱让他去找家人,而他不能再回夔州。 “老丈,这话不是我在吓你。” 一块金子放桌上。 “我得罪了漕臣,正在逃命。” 两块金子放桌上。 “你拿了这些钱就快快离开,再不能回夔州,直到听到漕臣换人了。可行?” 三块金子放桌上。 老翁本来听到对方得罪了漕臣很害怕的,但当看到桌上三块金子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无限勇气:“行!老汉答应你们!咱们现在就走!我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 于是火速解绳上船,就在撑船离岸的那一刻,远处有许多衙役撑着火把跑过来,杂乱的呼喊声随风而传:“快快快!陆九思在那儿!他快跑了!” 陆安眼尖,还瞧见衙役队伍中有不少读书人,但看那些读书人茫然模样,明显是发现动静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正随波逐流。 “九郎君!为何要走?” “可是有甚急事?” 他们提了声询问,却听陆安道:“诸位,某夜梦杜少陵,突得一诗,愿以杜少陵口吻,请诸君一游唐时。” 郎君立于船头,拱手而笑,眼眸水洗那般清亮透彻。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随着陆安的念述,渐渐地,追逐的人止住了步伐,遥遥望着陆九郎,眸光随水波而动。 随着陆安的诗,他们仿佛到了杜甫所在唐时,瞧见他那忧愤且自嘲的老年。 诗是好诗,可……陆九思作这首诗是为了什么? 一句又一句的诗作出来,疑惑在众人心中堆积。直到风声忽急,那转运使踏着风奔来,怒道:“还愣着作甚,找船追上去啊!” 周围气氛变得有些不对了。 同一时刻,陆安的声音如水流自喷头淋下,猝不及防地冲了众人一身—— 她念:“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 她道:“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她提声:“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她悲鸣:“朱门酒肉臭——” 陆安的手白皙而修长,显得手腕那一处凸起的腕骨格外好看。 “路有冻死骨!” 水波随风剧烈撞击船身,这一句念出,手掌猛地握成拳头,腕骨处,青色血管愤怒地暴起。 “荣枯咫尺异——” 她不知道自己在愤恨什么了。是在愤恨这个社会吗?还是在愤恨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社会。 “惆怅难再述……” 这一声,声音低落,惆怅难挡。 船上人已落泪。 岸上人也泣然。 那些读书人终于知道陆安为何要连夜离去了,他在愤恨夔州百姓所遭遇的暴行,也在愤怒百姓饿死路边,弃婴惨死沟中,夔州官员府上竟还莺歌燕舞,歌舞升平。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只此一句,此诗足以封神。 夔州路转运使一手捂着胸口,一手虚虚指着陆安:“你……你……” 整个人快被气吐血了。 陆安这一句诗,足以将他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好一个陆九思,借古喻今,借杜少陵之口嘲讽他是那酒肉臭的朱门! “抓住他!抓住他!” 夔州路转运使歇斯底里地喊。 然而小船已荡远了,只留下陆九思一声笑:“承蒙各位相送,安远走矣!” 船只踏着水波而去,徒留岸上诸人痴然。 * 老翁做的这艘船不算大,但确实可容纳陆安等人。舱内空间也收拾得干净,还造了张小桌。陆安拿出纸笔,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后面的诗句写了个完整,这才收回囊中,只待回头下船后传出去,免得它成了半截诗。 “先生!”舱外有学生大声呼喊,很是兴奋:“两岸边有猿猴啼叫呢!好大的声音!” 陆安侧耳去听,听得那两岸猿啼连绵不绝,出舱去看,见晨光熹微,长江自两山之间流过,流向开阔的天地。 真美啊。 陆安的心绪也宁静了下来。 一首诗悠然吟出—— “朝辞白帝彩云间。” 学生们都在侧耳听着,心底一片安宁。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猿声啸啸,顺流而下,一日之内便已到了江陵。 再然后,按照此前的流程,陆安携诸弟子辗转各地,收集了不少情报。有时除了调查不与当地官员接触,有时又受邀,得州官陪同,游览名胜。 而对弟子们,她也开始尝试着管教,尝试着御下了。 她当众惩罚了对调查不上心的学生,又嘉奖调查做得极为认真的学生。 此前那调查不上心的学生则需要补上一份调查,但这份调查不论做得再好,也不能得到奖赏。 奖赏是奖赏学生钱物文具这些东西,惩罚的话,就是惩罚学生抄书、跑步、搬砖、不能听课……陆安奖罚分明,没有任何徇私,这么做了之后,便没有学生不服气。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08节 除此之外,陆安还向朱延年请教了商业上的知识。 她问了朱延年寻常商人会如何试点商品,会如何将分送利益而不至于遭受怨恨,又会如何设定价格,如何调动仓储、管理仓储、监控仓储。 懂商业如何运行,以后涉及商业相关的变法时,才不会纸上谈兵,弄巧成拙。 就这么学着,一边学,一边开始调整路途,往汴京方向走。 他们差不多也该出发去汴京参加省考了,还好,时间上比较充裕。 * 说是这么说,路上遇到大树堵路,本来准备的路程是穿过沐川寨犍为县,一路沿着山走,入蜀江。如今只能转道去商州了。 好在商州也能入蜀江,差别倒不是很大。 …… 犍为县的官员这几日十分高兴,根据他们提前收到的消息,那宛若诗仙再世的陆九思要途径他们县了! 他们特别爱陆九思的诗,也爱陆九思的文采,等人到了,他们定要拉着人畅聊几日,再请陆九思为他们县中学子讲学。 一高兴,犍为县县令便下发赏钱,又让当地酒家提供好一点的酒菜给衙役,让衙役这几日辛苦一些,好生注意着犍为县的民生与环境整洁。 听闻陆九思就在意这方面! 等啊等,等啊等,没等来陆九思,倒是等来了一桩噩耗—— “县令!不好了!商州那群王八羔子,他们连夜砍了树堵了路,九郎君的车马不好通行,便转道去商州了!” “什么?!” 犍为县县令完全没想到还会有人使这种阴招,目眦欲裂,痛骂三天三夜:“王八羔子!我日你祖宗十八代!干这种下三滥的事,以后生儿子都没(屁)(眼)!” 犍为县的学子听说了这个事,连忙收拾好行李,拿上干粮:“我们现在去商州,应当还来得及!” 于是一路跋山涉水,还得注意着自己想要请教陆安的文章策论不要被风尘弄脏,疲惫不堪,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商州。 而商州,早几日前就在喜迎陆九思了。 犍为县的学子们连忙拉住人询问:“陆安陆九思,那位孝义九郎离开商州了吗!” 得知还没有,还在商州讲学时,顿时欣喜若狂。 “快快快!咱们快过去!” “且等!且等!我翻一下我的策论!这可不能到了地方再翻!” 众学子连忙翻找自己的包袱,找出提前写好的卷子,小心翼翼抱在胸口,一群人急赶忙赶跑到陆安讲学的地点。好在今日讲学尚未开始,尚有前面的座位,于是赶忙坐下,擦了汗,喝了水,整理了衣衫,扫去一路风尘,只等着陆九思出场。 而陆九思真的出场时,他们瞧见对方风姿样貌,已是一惊。 “好一个美姿仪的郎君。” 他们惊叹不已。 人都是看脸的生物,尤其文人,一个人的风姿仪态颜色甚至可以用来评判对方是否是君子,和德行放在同等位置上,足以看出文人生态了。 哦当然,文学也很重要,比如现在犍为县学子就赶紧掏出了纸笔,开始为课堂笔记做准备了。 人越来越多,渐渐将场地坐满了,还有不少人站在周围,宁可一站一两个时辰,也要死心塌地的听这个讲学。 陆安望着台下众人,缓缓开口:“今日便讲《仪礼》……” 先生缓缓地讲学,将知识点讲得浅显易懂,幽默风趣,学子们听得如痴如醉。 第115章 这是最后一天讲学, 讲学结束,陆安点了几个人为他们解答疑惑后,便来到了驿站, 找到了当初赠书给她的驿卒。 那驿卒根本没想到陆安会记得这事——他当初确实有投资的想法,但能不能收获回报,他自己也不清楚。 尤其是,陆安来商州足足五日了, 都没来过驿站。 当陆安突然出现时, 驿卒猝不及防下根本来不及整理自己如今模样——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驿站里偷懒,一时之间竟有些尴尬。 但这末尴尬很快就消失了,因为陆安感谢了他当初的帮助,并且询问他想要什么报酬, 是黄金百两,还是让她收他或者他儿子或者其他人为徒。 ——陆安之所以等了五日才来, 便是为了打探对方有什么需求。 驿卒立刻点头如捣蒜:“还请九郎君收我儿为徒!” 陆安笑道:“既然如此, 便准备束脩吧。” 很快, 一个简易的收徒仪式就完成了, 驿卒儿子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拜名动天下的陆九思为师,他激动得一晚上都没睡,心脏跳得简直要蹦出嗓子眼了。 驿卒也一晚上没睡, 他知道儿子肯定是要跟着陆安四处走的, 既然四处走, 没有银钱可不行,他翻出自己藏钱的陶罐, 把钱倒出来, 算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只有五贯钱。 想了想, 他又把另外一个陶罐翻出来,这陶罐里装的是日用钱,但他想,他平时也花不了什么钱,这方面倒是可以省出一些来给儿子。 但加上这部分钱,也才八贯钱而已。还有一两百文散钱,这个他全加进去了,也就是八贯零二百二十三文钱。 这一点钱能够花什么?尤其是孩子要去汴京,听说汴京一斤羊肉就得六十文钱,如果想吃个螃蟹,一只得一贯钱! 贵的呦! 到了白天,驿卒去寻了自家几个弟弟妹妹,将这事一说,弟弟妹妹们都欣喜若狂了。 “大哥!这是好事啊!” “能拜陆九郎为师,是咱们岳仔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咱家祖坟冒青烟了啊!” “不就是钱吗!我们家里有,大伙儿凑一凑,不能让岳仔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 “是啊是啊!” “大哥你可不要推辞,咱们家你最有出息,我们几个的活计都是你托人帮找的,不然我们还在地里刨食呢!现在也该是我们报答你的时候了!” “一家子说什么报答。”驿卒:“这钱算是岳仔借你们的,让他知道他这书念得不容易,情分得记着,这钱以后也得还你们。咱们虽是亲的兄弟姐妹,你们也是岳仔他亲叔亲姑,但亲兄弟就得明算账!” 一通商量下,各家赶紧地回屋拿钱。 他二弟找了一份杀鸡的工作,每杀一只鸡,工钱十文,每天都能有数百钱的收入。 他三妹去给大户人家做女使,签了三年契,每月得工钱一斛米,闲暇时还会绣荷包纳鞋底拿到集市上换点小钱。 他四妹去为人家纺织,按产量结算,纺少了,每日就是数十钱,纺多了,能有数百钱。 再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去给官府做工匠,每年也能往自己小家里拿个五十贯钱回去。 六家人都将私房钱拿了出来,凑了凑,竟是凑了三十多两银子出来——小部分散碎银子,绝大部分都是铜钱。大伙儿用洗干净的粽子叶包好,假装成粽子塞包裹底层,免得被人偷了去。 这家老二迟疑地说:“三十多两银子在汴京应该够用了吧?” 这可是三十两银子啊! 其他人连声道:“够了够了!肯定够了!” 门外突然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不够!” 众人扭头一看,惊道:“村长,你怎么来了!” 村长气势汹汹进来,丢下一个钱袋子:“真是的,岳仔被陆九思收为徒弟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和村里说!多少人想拜到九郎君门下都不行,只能旁听他讲学呢!岳仔出息了,就是咱们这个村子出息了!这钱也算是村子借你们的,里面也有一二十两散碎银子,让岳仔拿去用!” 驿卒自是欣喜感谢不提。 这件事传出去后,商州本地人,不论是学子还是名门,如今都在捶胸顿足,懊恼不已。 当初他们听到那首咏梅词的时候,怎么不努力努力,去驿站见一见那陆九郎呢? 当时多好的雪中送炭的机会啊,硬生生被他们错过了! 要是当初努力一把,脑子转得快一些,那现在拜入陆九思门下的,岂不就是他们了吗! 现在还来得及吗! 再一打听,来不及了,陆九思和他的学生们已经离开商州去汴京了。 * 省试即将开始,各路学子纷纷入京。 梁章收拾好行李,又找陆宇借了一大笔钱,让爹娘将一家破破烂烂的房子修缮一番,又给全家人都置办了一身好衣裳,再叮嘱家里不必要那么快给小弟相看人家,若他此次能高中,小弟可做的选择便更多了。 一切安排妥当,这才往汴京去。 …… “哈哈哈!贼子休走!” 赵公麟兴奋大喊,挥着刀追上了一个匪徒,将他砍翻在地。 周围都是此次上京带的健奴与护卫。 他们路上碰到了抢劫的匪徒,对方不是他身边这些好手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被围剿了。护卫们还特意留了几个匪徒给自家郎君玩儿。 赵公麟手起刀落,割了匪徒首级后,将染血的皮手套脱下来随意丢弃在地上,道:“现在清点一下伤员,看看有没有受伤重了不能走的?有就抬去下一个城镇,自己留在那儿,没有的话就继续去汴京!” 赵公麟直勾勾看着汴京方向。 九思!我来啦! …… 九思!我来了! 应劭之装好自己的书箱,背好自己的包袱,翻身上马。 “益之!我们走!” …… 不久后,陆安一行人也到了汴京,到了大薪这个明面上歌舞升平的朝代的都城。 都说大宋以一国之力供一京之地,这才使得汴京极其繁华,如今看来,大薪也不逞多让。 鳞次栉比的店铺,人来人往的街道,小贩靠在墙边高声叫卖,百姓与商人对着货物讨价还价,贵族前呼后拥地去城外踏青,平民摸着兜里的钱也不吝于买些东西回家享用,饭铺与茶肆比比皆是。 朱延年失声惊呼:“原来这就是汴京!” 确实比他们房州好上一万倍。 众人左看右看,寻找旅店,当他们穿梭了层层街道和人群,找到一个旅店落脚时,都快瘫倒椅子上了。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09节 对汴京的印象也从“繁华”变成了“挤”。 这一路走得并不快,到处都是人,数以万计的地摊,数十万计的商贩,数百万计的商品,小摊贩还会随声唱卖,便弄得汴京街头十分之喧闹了。 陆容坐在条凳上,先给陆安倒了一杯茶水,然后才给自己倒,解决了口渴问题后才发出一声感慨:“一年多未回来,汴京还是这么拥挤。” 汴京的酒楼旅店也很贵,他们都不是好奢靡的人,便找了一家便宜一些的旅店居住。旅店便宜到大堂的四壁空空荡荡,没有什么装饰物,一楼摆放了四五张方桌,每一个桌子配了四张条凳。 二楼的房间倒是不少,大伙儿两三个人住一间,完全足够分配。 朱延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下去胸膛暖热,舒服得他眯起了眼睛:“还好有陆家几位兄台在,说不必要早早去汴京,不然完全无法温读功课。的确如此,我在大堂中都能听到外头的唱卖,实在吵闹。” 这是真正住过汴京的人才能给出的建议,而许多学子没有这种经验,想着提早来了,提早找到旅店落脚,剩余时间好好读书,一到汴京直接傻眼。 能闹中取静的地方都被高官豪门占了,你住再好的旅店也还是能被唱卖声吵到。 ——据有心人统计,汴京的小商贩至少有九千家。是家,不是人。也因此,摆流动地摊及固定地摊的,至少有万人。 提早到的,几个月下来学不了一点,还因着不习惯这喧哗,要被折磨得精神崩溃了。 陆安道:“如今已是午时,该用饭了,你们想吃什么?” 学生们对视一眼,齐声兴奋道:“火锅!” 陆安笑道:“都吃了三天了,还吃?” 学生们异口同声:“吃!” “先生提出的火锅就是好吃!” “锅子底料十分之香!” “一伙人春寒时围着锅子吃肉,实在热腾。” 陆安莞尔。 在这个时期,所谓的“x朝就出现了火锅”绝大多数都是营销号在带节奏,火锅的精髓在底料和各种调料以及涮肉,而你仔细看“x朝就出现了火锅”的内容,你会发现,那些所谓的火锅,其实只是弄个锅子煮肉——俗称白水煮兔肉/鸡肉/鸭肉/猪肉/羊肉蘸酱。 而雪天吃配上底料和蘸料的锅子,那才是人间顶级享受。 陆寰二话不说,找了店家借了风炉来,架起锅子开始熬汤底,可惜的是没有辣椒,陆安熟悉的许多佐料也没有,在其他人惊为天人赞不绝口天天都想吃的时候,她自己其实对在大薪吃火锅没有什么想法。 一定要说想法,那还是开一下海上丝绸之路,把辣椒先传进来吧。 第116章 羊肉、鱼肉、鸡肉、鸭肉、牛肉、猪肉都片成薄片端上来。 春日野菜, 像那蒿萎、苦笋、榆荚也洗净了,处理好后端上来。 还有各色内脏、血旺、豆花豆干及其他豆制品。 摆了大半个桌子。 还有那大骨,大伙儿全票通过用羊骨, 清洗干净后就放锅里熬汤,这汤就是火锅用的汤底。 “先生,快讲两句!” 宴席快结束时才能上酒,司马疏便给陆安倒了茶, 双手捧到陆安面前。 陆安举起茶盏, 道:“此番游学所行调查之事,亏得诸君日夜辛勤,方得厚表。待来年,某与诸位成官成吏, 建设大薪,为百姓谋生, 垂范千年。满饮此杯, 敬我等!敬百姓!敬大薪!” “干杯!” “干!” “干!” “为了百姓!” “愿百姓人乐其生, 家安其业!干!” 干完茶后, 大伙儿就热热闹闹开吃了。 陆沂舟用公筷夹了一块片好的羊肉,伸进锅里涮熟了才夹起来,放酱碗里, 又拿私人筷子将羊肉拌了一下酱, 这才放嘴里咀嚼。羊肉补气益血、滋养肝脏, 冷天吃一口热腾腾的羊肉,直接驱散了那股子冰冷的湿意。 她吃得很细很慢, 偶尔抬眼看一下其他人往锅里落下筷子又伸出, 都用的公筷,言语中夸赞着火锅的好吃, 说着自己去调查时的见闻,还有以往经历过的趣事,便禁不住抿嘴一笑。 她喜欢现在的日子。 可以四处行走,可以与外人自由地用饭吃酒,可以谈天说地,能认识很多朋友。 他们都不会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她,反而会夸她心细,做事时发现了许多他们没发现的细节;夸她会医术,能包扎伤口,为所有人的出行增添了保障;夸她对《周易》理解透彻,和她聊《周易》时学到了很多知识…… 真好。 陆沂舟侧头看向魏三姊姊,魏三姊姊也恰好侧过头来,和她对视,而后笑着道:“沂舟,既然已经回汴京,近来就多出门走一走玩一玩吧,若是遇到需要比拼才学的,也不必要管其他事,想玩就上去玩,莫要拘谨。谁欺负你了,你就回来找阿兄,阿兄替你出头。” 陆沂舟雀跃地点头:“好!阿兄,我会的。” ——她本来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而已。 陆寰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人也显得嚣张了不少,举起茶杯:“我以前老在京城里玩,你们要去哪儿都来找我,我能带路!我还和不少店家相熟。” 陆安早就请官家开恩,给陆容、陆寰、陆宇、陆沂舟这几个人要来了自由身,他们也知道这个事,并不怕被人说他们私自离开配所。 “来!喝茶!吃肉!”陆寰笑着说。 其他人举杯应和。 方岳作为后面才进来的人,而且因着赶路,并没有时间去做什么调查,便有些拘谨,从落座开始就傻坐着,不与人交流,只局促地吃火锅。也不敢多吃肉,就一个劲夹野菜夹豆类制品。 和他相反的是司马疏,司马疏自己家里就是卖豆腐的,吃豆腐都吃腻了,一个劲地吃肉,根本不和先生客气。 兰儿本来想伺候着陆安,站在一旁给她布菜,被陆安拒绝了,并且拉着她一同坐下,叮嘱她不必在意尊卑,不然大伙儿都不自在。兰儿只好坐下与众人一起吃火锅,偶尔取出自己的细绢帕,轻轻擦拭唇角。 这边其乐融融,另一边,原身所在的魏家,开始作妖了。 “我听闻……你四处说朕的骊龙之珠,朕在汉江雅集上看好的贤才,是你家三娘子的未婚夫婿?” 柴稷把自己养的宠物兔抱在怀里,不紧不慢地抚摸着兔子脊背,笑得双眼弯弯,十分可亲。 而站在他面前的人乃是魏观音亲父,姓魏名乾谅,为正七品的兵部员外郎,除了上朝时,很少能和官家同处一个空间。 今日,魏乾谅被官家召至私宴中,周围还有其他宰执相公,茫然中还带着一丝欣喜,思考自己是不是要入圣心了,然后就被官家笑盈盈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匆忙之下,魏乾谅根本来不及深思这其中含义为何,拱手道:“回禀官家,确是如此。” 随后又说了魏家与陆家的渊源,说陆家曾有恩于魏家,而陆家此次被流放,陆家九郎体弱多病,说不准会折于流放路上,魏家便与陆家商议,为两家小儿定个亲,若陆家九郎不幸去世,魏家三娘子也依然会过门,必不叫九郎君孤单。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事实就是魏乾谅听到“陆家九郎”声名鹊起后,立刻意识到再想各归各位已经不可能了。但真正的九郎必然不可能一辈子留在魏家,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说二者有婚约,让九郎嫁回去。 ——至于魏三娘子本人的意愿,魏乾谅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点的。在他看来,你的命都是老子给你的,老子自然有权决定你的一生。 他甚至还十分恼怒魏观音自作主张去扬名。他不需要自己女儿名扬天下,他只在乎恩人的儿子能不能顺利度过此难。 柴稷闻言笑道:“那朕便提前恭喜卿家,喜得佳婿了。” 说这话时,他还在将自己的手指伸进兔口,抚摸着兔子那又长又锋利的牙齿, 魏乾谅的脸上便也扬起了笑容:“谢官……” 官家面上的笑陡然一冷:“但纵然此事为真,你逢人便提这事,是抱着甚么心思。从你兵部衙门说到户部衙门,再传遍六部,生怕别人来和你抢,还是生怕别人不知道陆九思和你家结了亲?” “莫说你们只是口头约定,便是他真的已与魏氏结了秦晋之好,你四处去说又是什么意思,将这大薪柱石当成尔之私产?” “朕今日想问一问卿家,你这般急吼吼给陆九思打上你们魏家印记,是欲结党营私,还是想着其他朕不能知晓的事?” 官家一句又一句诛心之言,话中冷意似乎丝丝沁入骨缝,魏乾谅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跪了下去,不敢出声,只是跪着,以额头触地行大礼。 柴稷冷冷瞧着他,但又不知九思心中对魏家,对那魏氏三娘子的观感,便只能将人随意召来,呵斥一番后驱赶出去,也算是当着重臣之面对他行敲打之事了。 只是此事一出,柴稷所办私宴倒是再不复之前的和谐氛围,宰执相公们或是神情尴尬,或是神色古怪,也有面色平静坐定的,但不论他们有什么样的情绪,反正柴稷是自然而然重新开宴,该吃吃该喝喝,面不改容,也没想过解释什么。 黄远柔敏锐注意到,官家身边那位大总管也随着魏乾谅一同退下去了。 * 魏乾谅回到家中,刚踏过门槛便又是腿一软,扶着门框站了半天才心有余悸地再次迈动腿脚,看着自家宅子,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活着回来了。 然后,一声硬邦邦的声音从身侧不远处传来:“父亲。” 魏乾谅抬眼看过去,便见脸戴面纱的“三娘子”向着他这边走来,瞧到他这副腿软样子只错愕了一瞬,然后就过来扶人:“父亲这是怎么了?” 魏乾谅不愿在门口说此事,便道:“先回去吧。” “三娘子”一路扶着他往里走,门房和下人倒是想帮忙,都被魏乾谅以眼神制止了。等二人坐下,还未开始说话,便听得下人前来汇报:“郎主,大总管到了。” 魏乾谅不明所以:“他来做什么?” 又转头看向“三娘子”,轻声道:“娘子是先去后头,还是躲到屏风后?” “三娘子”欠了欠身,转身到了屏风后面。 魏乾谅这才让人去将第五旉引过来。 魏乾谅自觉自己很客气了:“大总管来此是为……” 话还没说完,那第五旉正走到他身边,突然间,他的视线天旋地转,又骤然暗下——魏乾谅被第五旉近乎粗暴地按着脖子按到地上。 魏乾谅尝试着扭动挣扎,但行军打仗过的人力气果然极大,像按猫狗的后脖颈一样,按得他挣扎不脱。感觉到第五旉蹲下来后,魏乾谅气得全身发抖:“大总管这是作甚!为甚羞辱于我!” 第五旉不吭声,只是把一叠纸张放到魏乾谅眼前,一份一份地拿起来,像是在看什么儒家经典似的,慢条斯理地看了一遍,又把它一份又一份地放下。这期间,一直用手压着魏乾谅不让他动弹。 然后才说:“阁下为人不孝,且祸乱天下风气,人人得而辱之。” 这轻松、戏谑又闲谈的语气,听得魏乾谅直皱眉:“我何时不孝,又何时祸乱天下风气了?” 第五旉拾起最顶上的那张纸,读道:“魏郎求学他州,不论寒暑,日夜苦读,每日只食一餐。十年不曾归家,得家书,见上有‘平安’二字便投之涧中,不复展读。” “如今魏郎功成名就,此事迹便也流传出去,赢得一时美名。” “只某不懂一事,还望魏郎解答——你见有‘平安’二字便丢弃家书,可万一家书写的是:家中平安,只一事打扰郎君读书……” 第五旉说到这里时,停了声音,好生欣赏了魏乾谅那愕然模样,这才不紧不慢继续说:“你是得了美名,可若天下学子都学你,那谁来赡养父母。若因着未把信件看完,不知家中出事,不能见父母最后一面,如此后果,谁来承担?” “员外郎,你说呢?”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10节 第117章 员外郎不想说, 他完全没想到第五旉会拿这件事做筏子。 好歹毒的心思! 屏风后人影晃动,但终究还是没有走出来。 第五旉也不是真的需要魏乾谅回答,他只需要师出有名, 然后:“来人啊!” 一群小太监走了进来。 第五旉松开手,慢悠悠地站起来,起来时还不忘拾起那一叠纸:“魏员外郎不孝父母,污浊风气, 打他二十大板, 以儆效尤。” 说完,扬长而去。 身后是板子打肉的声音,还有魏乾谅的哀嚎和痛骂声。一开始还有力气骂,打到后面就只有哀嚎了。 * 在柴稷眼里, 陆家,还有九思一直都没有提过这个婚约, 还不知会不会愿意履行, 在此等情形下, 魏乾谅一直在那里舞陆九郎是他佳婿, 实在让柴稷厌恶。 陆安不知道魏家作妖,更不知道第五旉体察圣意,出来收拾了原身的渣爹。 她一心吃火锅, 甚至因为火锅的香味, 吸引来了一个学子。 那学子全名殷阁, 也是此次省试的考生,学识渊博, 人也聪慧, 对于儒家经典研读颇深,还精通道学与名学。他为火锅而来, 却与陆安相谈甚欢,两人一见如故,当场谈了《论语》,说了《毛诗》,又延伸到《左氏春秋》,从句子释意说到个中义理,句句是妙解,道道是深思。 殷阁也十分震惊。眼前学子瞧着年纪应当是比他还小几岁,却是掩卷能诵,熟识儒学不算,还精通玄学——也就是《周易》与老庄。 而且这方面的精通是他自愧不如的那种。 两人越谈越兴奋,惺惺相惜,相见恨晚,而陆安的学生们懵逼地坐在一边,感觉好像把他们的谈话听进了耳朵里,又好像什么都听不懂,仿佛被两个天才隔开了。 殷阁:“我此次省试考的是经义科而非诗赋科,选的是大经《周礼》,兼《仪礼》《易》这两本中经,兄台呢?” 陆安告诉他:“我选的是诗赋科,本经择的是《易经》。” 殷阁“哎呀”一声,叹道:“兄台怎选了诗赋科,大薪在诗之一道已至末路,少有拿得出手的,比之唐诗差了不止一截。” 陆安当然知道,隔壁世界唐诗宋词这个称呼多响亮,反过来看,其实就是指宋诗不如唐诗,苏东坡的词名震千古吧,苏东坡的其他文章震古烁今吧,但他的诗比起词来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而纵观整个宋朝,再没有诗人能达到唐时李杜的高度。 陆安正要说话,就听殷阁又说:“当然,我不是说兄台的诗不行,而是……兄台怎偏偏撞到了那陆九思!” 陆九思本人:“嗯?” 殷阁不知他面前人就是那“陆九思”,只是叹道:“本来兄台对经义了解之深,在经义科必能夺得魁首,可诗赋科……那陆九思之诗,已达李杜高度,这怎么比得过?若你是只要能榜上有名便可以的性子也就罢了,但我瞧兄台亦是心有傲气。” 殷阁觉得真不是他小瞧面前这位兄台,他自己还不如这位兄台呢。只因那陆安陆九思的实力实在令人恐惧。 ——那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怎会随便作一首诗就是流传千古的佳作? “尤其是那两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写得真真是好,将离别写成凯歌,实在让天下学子提气。不瞒兄台,此前新旧党争,朝政被搅成一团脏水,今日你上台将我政策全部推翻,明日我上台将你政策全部推翻,分不清魑魅魍魉。我本已对朝堂失去信心,只觉入了官场便是前路茫茫,可当时听得陆九思此诗,感受到其中的豪迈与壮志,我才如当头棒喝。” “纵它宦海浮沉,处处风波恶又如何,只要怀着‘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襟抱,区区云山万里算什么!区区流言蜚语、小人算计、前路荆棘又算得了什么!我自不愁知己。” 殷阁说到这句诗时整个人都慷慨激昂了起来,一改此前的沉稳情态,眼底灵光湛湛。 说完后,他看到新认识的兄台含笑看着他,也是说:“我也是这般觉得的。” 走吧!向官场走去,若是心有抱负便没什么可怕的! 不论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那也证明了你曾来过这人世间。 “史书一笔当有我。”她这般说着,只有寥寥几句,不如殷阁那样长篇大论,但殷阁突然有一种感觉,眼前人必定能做到。 “好!”旅店外突然传来喝彩声:“九郎君心志远大,实在令人赞叹!” 众人回头,却见一个内侍笑看他们,这内侍非是第五旉,第五旉还在罗织罪名惩罚魏乾谅给官家出口恶气呢。 内侍行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男人,他把男人拉到陆安身前,自己也自来熟地凑到陆安面前:“九郎君,房州一别,许久未见,君可安好?” ‘九郎君……’ 殷阁眼皮一跳,扭头看陆安,面色一下子奇异了起来。 陆安拱手道:“陆某十分安好。不知中使前来……可是官家有事吩咐?” “是大好事!”内侍笑着一指那男人:“九郎君猜猜这是谁?” 陆安打量了一下,发现对方衣着干练,袖子、衣角、鞋面这些地方却都带着灰尘的痕迹,好似长久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已经习惯了,便没有想过去清理。便道:“莫非是宫中匠人?” 内侍惊叹地笑起来:“九郎君确实十分敏锐,他确是宫中匠人,或者说他是内东门司的勾当官,官家知晓京中喧吵,郎君又无宅院在京,特择一地赐予郎君,令他前来,为郎君规划庭院。” 其他人:“!!!” 官家亲赐地基,还叫勾当官来给九哥/九思/先生/兄台来为他规划庭院?! 这冲击来得太快太刺激了,在场其他人一时间消化不来,差点被刺激得晕过去。 那可是勾当官! 那可是宰相要奏牍也得经过内东门司之手的勾当官! 虽然内东门司的职责里也蕴含着修造之事,但那是给内中修造的,谁家皇帝会让他们来给一个大臣——不,应该说还是考生,尚未入官场的“臣子”建府邸! 官家你也不怕被御史台那群乌鸦弹劾死! ——因为大薪的御史台多有乌鸦聚集,所以许多人也将御史称为乌鸦。虽然各种小道消息都在明示暗示,主要是因为御史风闻奏事,俗称捕风捉影,不需要证据就能去弹劾官员,唧唧哇哇像乌鸦一样,官员烦得要死,就把他们叫乌鸦了。 勾当官上前一步,拿出设计图来,铺在桌上:“九郎君请来此看,这是在下为郎君思索的府邸构造。” “整栋府邸坐北朝南,正中间这条线乃中正线,正南正北,郎君府邸从后门到中门乃至前门的门缝都在这条线上。这在风水术语上便叫作子山午向。” “官家言郎君喜好独处,不爱着人伺候,在下便只为九郎君设了前中后三院及东西而侧院。前院最大,中院较小,但有一横向广场来供郎君随意布置,后院则有郎君的寝房与一座小园林。” “听闻郎君爱看书,东侧院此处房间为郎君藏书之所,此处小角是仆役居所,可就近为郎君打理书房。” “右侧院侧放畜栏与草房,郎君的马驹便能养在此处了。” “后院除了郎君寝房,还有东西厢房,是为客房还是作为其他用处,自然有郎君自己安排。” “郎君对自身安危极为看重,官家特许郎君于四墙角上建角楼,以作瞭望。” “郎君的门楣上应当雕刻一些饰物,我这儿有好几样图案,还请郎君挑选。” “还有楼梯所用木材,在下以为松木楼梯于行走时会更舒服一些,郎君以为?” “至于各处承重柱和房梁,官家说用最名贵的木材,由他私库出,在下这儿有好多种思路,还请郎君进行挑选。” “各处院中道路用的石子路,在下是如此铺设的……” “活水自然也要有……” “还有假山……” “对了,险些忘了说,草房有两间,一间床厕,一间蹲厕,郎君不喜床厕便可去蹲厕,不喜蹲厕,亦可至床厕。” 勾当官滔滔不绝说着自己的设计思路,其他人已经瞳孔地震地震再地震了。 好骄奢淫逸的府邸。 好盛宠的恩赐。 连草房都……官家,你想得可真周道啊! 这还不算,内侍在陆安点头同意府邸这么建之后,便道:“庭院造好之前,官家另寻了一处温泉宅子,赐予郎君。郎君如今可有时间,能否与奴婢走一遭,认认路?” 陆安有考虑在场其他人的想法,思索着要不要另约一个时间,但众人——从陆家人到学生,再到她新认识的考生,立刻像是被棍子捅开的马蜂窝,呼啦啦就想往外蹿。 “先生,去看看吧!” “是啊先生!” “我好奇,先生!” “其实我也……” 既然他们都不在意火锅没吃完,陆安便也顺势应了下来,一群人便跑去看温泉宅子了。 第118章 温泉宅子是一个很典型的闹中取静的宅子。 宋讲文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 赞不绝口:“真的半点听不到外界的喧哗声了。” 若是考生都能在这样的宅子里备考,绝对事半功倍。 陆安打开窗,看了看院中风景, 也对这个宅子很满意,便向内侍表达了对官家的感谢,请他将感谢带回给官家。 内侍露出神秘地笑:“九郎君莫急,还有一处地方你还没看。” 然后就把陆安带到了宅子的书房里, 其他人被他要求不能跟过来:“这个宅子其他地方官家都不曾改动, 只这一处……” 陆安在书房里看到了两个靠墙放置的大书架,粗略一眼,架上之书浩如烟海。 陆安终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这些书都是官家为某准备的?” 内侍点头,又道:“这两个书架上的不是书, 是目录。那边那面墙上的才是书籍。” 陆安随着内侍指的方向看过去,另一面墙上也放了两个大书架, 左边的书架摆满了书, 右边的书架是空的, 应当是为方便她放上自己的书。 内侍接着说:“书架上是常见的书, 那目录是把宫中藏书阁的目录抄了一份,郎君若有想看的书,将书名抄下来, 递进宫去, 当日便会有人送书过来。是副本, 所以郎君留多久都可以,留到不想留了, 家中放不下了再还书也可以。官家说, 一切都看郎君意愿。” 陆安瞧着那两柜子的目录,眼睛不由得亮了。 心中也不免生了暖意。 不管这个时代如何, 不管她多讨厌皇权社会,柴稷此人的确对她很好。 陆安上前去随意抽了一篇目录,只一看,面上便显了犹豫之色:“这是……” 内侍看了一眼,笑道:“这确是只有官家以及特定部门才能随意翻阅的内容,还望九郎君保密。” 陆安翻看的东西是一些私密数据的目录,比如每一年的全国户籍资料、耕地资料、军队情形,还有以往的每一份君臣奏对,甚至还有各处海图,有大薪海船制作工艺,有船上装载武备资料……这些东西可不是一两本书就能囊括的,那是放在皇宫藏书阁里,论吨计算的国家之珍。 “官家说,九郎君是要做大事的,他这个官家别的不会,但学一学秦孝公,不拖郎君后腿,郎君要做什么,他便在郎君身后给予支持便是。” 陆安已然沉默。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11节 信任两个字谁都会说,但真正捧出来时,谁都能看出来它的重量。 她不再说谢了。只是向着皇城方向拱手一揖,然后转身看向内侍:“劳请中使回去后,替在下带一句话给官家,便说:安必竭尽全力。” 内侍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好。奴婢一定带到。” 又问:“九郎君可还有其他需求?” 陆安:“可否寻十几个空皮本来?陆某有一些东西,想用它们来包书作为伪装。” 内侍一口答应下来,说稍后会有人将之送过来,随后又把装钥匙和地契的盒子放在桌上,便和陆安道别了。 刚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住,扭头回看陆安:“九郎君可有什么东西要奴婢呈给官家的?” 陆安人已在书柜前,听到这话便将抽了一半的《帝范》又推了回去:“今日得蒙圣恩,心中不胜欢喜,我竟忘了这事,惭愧!还请中使稍等。” 陆安回到旅店,把这段时间游学的调查报告翻出来,全给了内侍:“此物至关重要,务必小心。” 内侍小心翼翼地捧过盒子,赌咒发誓:“奴婢就是自己丢了,也绝不把此物丢了!” * 陆安和其他人说一声后,便控制不住地一头扎进书房。 她很享受这种畅游于知识海洋的感觉。 在她看书的时候,内侍将十几本空皮本送了过来。陆安便把自己这一年以来写的东西放进去,做了伪装。 《大薪境内境外矿产资源勘测及开发》这本书套一个《山海经》的封皮放第一层书架吧。 《大薪冗官官位制度改革》这本书可以《汉武故事》伪装一下,放第二层书架好了。 《军校建立后学员培养路径探索》……唔,套个《帝范》吧,真的那本《帝范》看完后可以还回皇家藏书阁。放第三层书架! 陆安低头看着和上一本书配套使用的《退伍军人再就业指南》,想了想,干脆书套也搞个配套——《谏太宗十思疏》!就你了!也放第三层书架! 还有《教育改革》、《交通建设》、《农具研发》、《政策大方向规划》这些书…… 说是书,其实也没有那么正规。陆安只是把自己的思路整理出来,再时不时填进去一些新蹦出来的念头——毕竟应试教育出来的学生,从小学时候起就有老师一遍又一遍地耳提面命“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了。 而另一边,内侍回去复命,将这一行事无巨细地说出来,然后,他头一次感受到官家的专注。官家在看着他,在静静听着,没有一刻走神。 官家还“噗”地笑出声来:“九思他喜欢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他不喜欢呢。” 内侍免不了被这一声感叹叹得头皮发麻。 面前这若不是官家,他高低得说一句:他陆九思能不满意吗,角楼都给他建了,但凡偷偷备点防护军械,那就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小城! “九思给我的盒子放桌上,你便退下吧。”官家的声音传来。视线在他身上淡淡瞥过,又不再关注他了,变回了那个高坐云端的天子。 内侍轻轻放下盒子,躬身退走,只在心里庆幸,还好自己一向分得清,也拎得清,若是自以为自己对官家有多重要,下场只会像之前那个被拖下去的小内侍那样,再也没能回到这座宫殿里。 柴稷打开了盒子。 像是遥远西方神话中,打开魔盒的潘多拉,他看到了基于各项数据上的地方士绅,那些豪强士大夫究竟有多富裕。 他们的土地占一州之七八。 他们的血肉里流出油脂。 重点是,他们不像春秋战国乃至汉时豪强,无法养私兵,而将门明哲保身,也不会做他们的保护伞。 这是一只又一只肉鸡,宰了鸡,一家子就能过个好年。 柴稷疯狂心动了。 他想起来之前陆安请他不要对百姓下手,百姓太穷了,压榨也榨不出多少油水。 而现在,能榨出油水的来了。 然后,泼冷水的也来了。 陆安随着数据附上的信件,上面写着各地豪强还不能动。毕竟……豪强没兵,你大薪的兵有和没有也没差多少。 这个时候如果强行对豪强抄家灭族,只怕会弄巧成拙。 所以,想要动豪强,得先改革军事。 柴稷看罢一惊。 “军事……” 按他所见,这改革军事可比动豪强难多了。大薪那些尾大不掉的禁军、厢军确实靡费颇多,但这也是为了维持国家稳定。比如厢军的存在就是为了招安落草为寇的灾民,而灾民也心知肚明自己会被招安。 招安后,灾民吃上国粮,不至于饿死。 而如果不这么做,大薪在穷死之前,就要先被民间各种造反冲垮了。 柴稷无言。再俯首细看信件,便见贤才已为他想好办法: 官家可想修建宫殿? 柴稷躯体一震,心坎好像被摸了一下。 再往后一看,后续写了办法:可寻找一二豪强过往作出的不法之事,将他们下狱,再让他们赎买己身,这些钱财,官家用来修筑宫殿,其他豪强自然会以为明白了官家意图,必将钱财奉上以示讨好。 当然,修宫殿的民夫不能征劳役,而是雇佣,工钱从豪强的孝敬里出。 官家得宫殿,百姓得工钱,豪强也得短暂的安心,皆大欢喜。 柴稷:“!!!” 忠臣! 贤臣! 满朝文武再没有爱卿这般忠贤的臣子了! 第119章 ‘《尚书》言:民为邦本, 本固邦宁;百姓安乐,各居本业,国无危困之难。’ ‘臣以为, 百姓之利益便是君王之利益,百姓不吃亏便是君王不吃亏。’ ‘正如庄稼无法在贫瘠的土地上生长,百姓如庄稼,君王若想收割百姓的财物, 便需先为土地施肥, 再为庄稼浇水,如此方能获得丰硕粮食。’ ‘臣欲问君,是百姓手里有十枚铜板,我们取走九枚赚得多, 还是百姓手里有一百枚铜板,我们取走九十枚赚得多?而前者, 百姓定会不满, 而后造反生事, 后者他们却会感恩戴德。’ 柴稷瞧着信纸上的话, 若有所思。 他家贤臣的话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方向,过往皇帝,那些昏君、暴君压榨百姓的手段实在太粗糙, 太下等了, 百姓只有十枚铜板的前提下, 你就是挖地三尺,也只能拿走十枚, 拿不走十一枚。 但是如果让百姓能赚到二十枚?三十枚?四十枚呢? 到时候, 哪怕只取走一半的铜板,也比原来的多。 再往后看—— ‘而且, 士绅豪强手里的铜板更多,与其抢百姓手里那十枚铜板,不如去抢士绅豪强手里那千枚万枚。’ 柴稷顿了一下,竟是忍不住发出惊天笑声。 “爱卿……爱卿你啊……” 果然心里还是在乎百姓的,拐弯抹角不让他对百姓动手呢。 笑着笑着,柴稷又顿了一下,笑容渐渐消失。 他把那名内侍叫进来,声音中带着焦虑和严肃:“你之前说,看到九思他拿的第一本书是唐太宗的《帝范》?” 内侍微垂着头:“是。” 柴稷:“……嗯。你下去吧,不得传召,不许扰朕。” 内侍连忙退去,殿中只余官家一人。 “《帝范》……” 屋外春雷炸响,屋内光线稍暗。 年轻的官家面上神情被阴影覆盖。 “唐太宗……” 天子缓缓抬起头,咬牙切齿:“他李世民有什么好!” 他的骊龙之珠心里的圣君,该不会是李世民吧? 哼! 柴稷越想越觉得像,撇了撇嘴,扭过头去。 …… 今天,负责修《新唐书》的官员收到了官家的秘条:《新唐书》能给李世民泼脏水吗? 官员:“……啊?” 很快,第二份秘条又递了过来,上面还是官家的字迹:上一份秘条当朕没说过。 官员:“?” 发生了什么? * 来自皇城的信件快马加鞭出了城,来到了福建崇安县。 号忘秋道人的孙己便居于此处。 孙己于先帝在时,便一力推行新法,想要解决这大薪积年的弊端,可惜先帝摇摆不定,孙己本以为自己遇到了秦孝公,却没想到是楚怀王,新法有的被废,有的还被效忠的帝王拿去敛财,本该是为国为民的政法,全成了百姓颈端勒紧的绳套。 孙己心如死灰,主动辞官,回到家乡一心教书育人,且劝说当地官员兴修水利,挖建水渠。 所以,虽然天下士人、天下百姓都在骂孙忘秋,唯有福建一带百姓对他极其推崇,这恩情,他们能念上几十数百年不止。 …… 信使匆匆敲开了忘秋斋的门,孙己接过信件时,还有些怔然。 这位新上位的官家怎会给他寄信? 回去拆信看完所有内容后,立刻把自己长子叫了过来:“大郎,你可记得陆鸣泉?”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12节 长子孙永昊想了一会儿,说:“金溪陆氏的现任家主,曾经的宰执相公,中书侍郎,旧党中坚力量,父亲的州学同窗。因被第五乾静揭露其私习天文,妄言日蚀,官家大怒,下诏夺官流放,携家配隶房州禁锢。如今应当还在房州配所之中,父亲怎想到问起他来了?” “原来他已被官家下狱了。”孙己这些年特意不去关注政坛,还真不知道这事。何况福建确实太偏远了,许多消息都没有传过来:“今日官家寄了信与我,谈及陆鸣泉一孙辈。” “孙辈?”孙永昊又思索了一下,判断道:“莫非是他家小二郎?太学上舍年年私试他第一,如今莫非是得官家开恩,特意放出来科举了?” 孙己摇头:“不是他家小二郎,是他家小九郎。” “九郎?”孙永昊愣了一下,回忆一番后,实在想不起来这是谁了。 ——原来的陆九郎虽然薄有才名,也就只在年轻一辈稍微有些名声,风头是远远不如陆二郎的。 孙己点头:“是啊。陆安陆九郎,字九思,年十八,未到及冠之年,由房州通判提前取字。” 孙永昊一下子把握了重点:“他做了什么?” “他在汉江雅集上一战成名,吸引了官家的注意。”孙己将信件递过去:“这是陆九思的思想,你可看一看。” 孙永昊看完信件里的思想——包括了汉江雅集和各处讲学,震撼在心中完全无法化解:“这些思想遥遥领先于世人,还言之有物,都是他想的?他才十八!” 孙己倒不算意外:“世间总有天才,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 “确是如此。”孙永昊对信纸上所写的那位陆九思十分之佩服。 天才啊…… 但他瞧着那些冷酷至极,满口言利的思想,如鲠在喉,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句:“此人绝非善类。” 孙己倒不赞同这话:“陆九思反而是天下至善至仁的君子。你莫要看他在说什么,要看他在做什么。一个满口言利的人,若是时常为百姓着想,那他言利也只是为了用‘利’来约束其他人,希望其他人能为了利益去善待百姓。若一个满口爱民的人,却做了猪狗不如的事,那他的爱民也只会是一句口号,一层遮羞布。” 孙己的手指点上了信纸。 “你瞧这里,陆九思目睹巫者行活祭,义愤之下,以巫术对抗巫术,拆穿巫者实际上只是在装神弄鬼,房州百姓再不用牺牲人命去行活祭以消除神愤。” 孙永昊神色一缓:“这的确是利民之举——陆九思此人可以说于房州百姓千代万代都有恩德。”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孙己笑道:“你莫非忘了,陆鸣泉因何下狱?” “自然是……”孙永昊顿住了。 自然是什么?自然是“私习天文,妄言日蚀”。而陆九郎好不容易从配所里脱身,得到允许可以参加科举,本该前途似锦,他是最知道自己不能和巫术沾边的人,一旦沾上这些神鬼之事,再结合此前的“私习天文,妄言日蚀”,说不得就被有心人压得永世不得超生了。 但他还是去做了。 心怀赤子,眼见百姓。 孙永昊捂住胸口残存的火热,也按耐住了疯狂的心跳。 从古至今,有代价的行善永远比无代价的行善更能让人动容。 “他陆鸣泉何德何能,有这么一个孙辈。” 这份心肠,以孙己大半辈子的见闻来看,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的。 这样的人,孙己相信他有朝一日,必能为天下百姓,为黎民苍生撑起一顶巨伞,为他们遮风挡雨。 有这样的人在朝廷,或许,他也可以想一想出山的事了。 ——想来,这也是官家给他寄信的含义。 * “我想给九哥当大管家!” 陆寰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努力方向。 以后九哥肯定是要当大权臣的,而给大权臣当管家,多的是人要巴结他! 但当大管家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首先,他要能写一笔好字,这样才可以给主人家代笔,不论是写信还是写请帖,有一手好字才不会让别人看低他九哥。 其次,文化水平必须跟上,必要时你得能代主人吟诗作对,将场子热起来。 最后,看着主人的喜好,他自己也得去学,这样主人需要临时找人来玩一玩时,他就得去陪玩。 啊对了!酒量也得练上去!必要时刻,得代主人饮酒! 好在,不管是字体,还是文化水平,还是酒量他都极其有基础,不需要从头练习。 而除此之外,管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 “九哥!” 陆寰来见陆安的时候,陆安刚上完课,有人在埋头抄写,有人趴在桌上睡觉,有人靠着椅背与其他人聊天。 陆寰快步穿过他们,将这两天自己的调查递给陆安。 陆安先是眉毛一扬,而后专心致志地看。陆寰静静站在旁边,没有出声。 待到不知是谁的茶水从热变凉了,陆安才抬起头,微笑道:“这些都是十五郎你收集的?你做得很好,连我都不曾想到这一层,你却去做了,我很欢喜。” 其他学生听到这话都惊讶地抬起头来,视线全集中到陆寰身上。 在他们看来,陆安给出这样的评价已经很高了。别的不说,端看这位陆十五郎此刻红得仿佛火山喷发的脸颊,就能知晓他有多兴奋,多激动了。 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一点小好奇心,过来探头看了一眼—— “嚯!” 左相的《大一统论》,右相的《义利统一论》,门下侍郎的《论雍容大雅》,兵部尚书的…… 等等文章,全被陆寰收集了过来,好方便陆安提前了解这些官员的政治倾向。 第120章 得到九哥的赞许, 陆寰简直容光焕发,昂然道:“这当不得什么!我既要给九哥当大管家,这就是我应该考虑到的。” 陆安含笑看他:“那这几份调查, 我就收下了。” 陆寰差点跳了起来,只是在陆安的注视下,缓缓露出矜持地笑容,避免自己显得不够稳重。 “东南形胜, 三吴都会, 钱塘自古繁华——” 屋外,墙的另一面突传来踏歌声,不知是哪家歌姬还是女郎,音域辽阔, 将这首宛转悠扬的《望海潮》硬是唱出了波澜壮阔,辉煌壮丽的感觉。 屋外人边行边唱, 一派风流潇洒。 屋内人慢慢静下来, 侧耳倾听, 只觉胸中郁气一舒而空。 词本身就是一首首曲子, 供人传唱。而在大薪,上到士大夫,下到平民百姓, 都爱高歌。或是在众人聚会时引吭高歌, 或是在登高踏青时放声欢唱, 像这种边行边唱,也非罕见之态。 陆安听着对方唱《望海潮》, 却是想到了苏东坡一则趣事, 几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东坡的词极受推崇的同时,也多得宋人诟病。尤其是李清照, 点名批评苏东坡的词“不协音律”,说苏东坡不会写词,写的是变形的诗。 东坡会随便用词牌名。比如《念奴娇》这个词牌名,来自唐天宝年间一位名为“念奴”的歌妓,以此词牌名作词,应当是柔媚香软之曲。但他上来就是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这么说不好理解宋人崩溃的点在哪里。大概就是苏轼这个行为在宋人眼里相当于有人拿“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的曲调,填了“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的歌词,实在是……世风日下!成何体统!伤风败俗! ……那真怪不得李清照喷他了,当时的宋朝正统文人基本都受不了这个打击。 ——不过鉴于苏轼是大文豪,在后世人眼里,这事分明是东坡对宋词的革新,没有任何不成体统的地方。 * 慢慢的,歌声停了,或许是唱歌的女郎遇到了别的事情。陆安等人便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宅子新聘的门房却走进来,向陆安禀告:“郎君,门外有位夫人,自言是尚书左仆射黄远柔之妻,前来拜会九郎君。” 这不就巧了吗?刚看完人家丈夫的政治倾向文章,这家夫人就来了。 那一瞬间,陆安怀疑起了这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特意过来探听情况的。 “请进。”陆安这么说。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了两道轻轻的脚步声。尚书左仆射之妻行了进来,自言自己姓赵名伯陵,来此是想求陆安一份字帖。 《三字经》太长了,她想求《望海潮》。 陆安了然:原来方才纵声高歌的侠女,竟是这位赵夫人。 既然对方开门见山道明来意,陆安也正好没有其他事,便叫人铺好文房四宝,提笔,蘸墨,落纸。 赵伯陵立刻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九郎君右手握着笔杆,左手优雅地轻提袖子,笔走龙蛇,挥洒自如,《望海潮》一百零七个字一气呵成,停笔之时,空中犹留墨香。 “好了。”陆安把字帖递给赵伯陵。 赵伯陵充耳不闻,只是失神看着字帖上的字。 比起写《三字经》的时候,陆九思的字又进步了。那字灼灼夺目,仿佛要把目视之人身体里的血液燃烧殆尽。 赵伯陵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在燃烧,她神情恍惚着,呢喃道:“起笔多用藏锋,落笔不折而用转,左右顾盼,韵自天成,如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多力而丰筋……这笔字……这笔字……” 窗扇摇曳,日光若金水,流淌在墨字上,看得赵伯陵一时痴然。 …… 赵伯陵感谢了陆安,拿到字帖飘然回家后,立刻下请帖给各家夫人,说是要开一个赏字会。 夫人们如约而至,本来只当这次赏字会是一个噱头,只是姐妹间找个理由聚一聚,但当赵伯陵将字帖拿出来,递给她们传阅时,席间一时抽气声四起,递字帖给姐妹们的动作也轻柔仔细了不少。 她们家中非富即贵,见识过的字帖也不少了,但像手中这份,她们是前所未见。 “赵姊姊,这是谁的字?”便有人迫不及待地问。 赵伯陵道出了陆安的姓名和来历,又点出:“他的字一直在进步。前月我见识过他另外一份字帖,远不如现今这份,或许往后这笔字还能变得更好。” 还能变得更好?! 诸夫人瞧着这份字帖,完全想不出来它再好还能好到哪里去。 若是再变好,那还是凡人能写出来的字吗?当称仙道圣了吧?! 突有夫人若有所思:“这陆九思,是不是还未婚配?” 又有夫人接口:“但听说他与魏家那边的三娘子早早定了亲。” 紧接着又有人开口:“我听我家夫君说,官家早就将魏家那边的人叫过去,好生训斥了一番。应当不是什么正经定亲,说不得只是魏家一厢情愿,不然官家没事训斥这事作甚。” 而且,就算官家真的是闲的没事干,就算陆九郎和魏三娘子真有婚约,那又怎么样,人还没成亲呢。 诸夫人对视一眼,一个接一个施施然起身告退,赶紧回家扒拉一下,有女儿嫁女儿,没有女儿也可以找一下同宗同族年龄相仿的女子,到时候榜下一捉婿……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13节 陆安不知为何,右眼皮猛地一跳。 虽说眼皮跳左吉右凶这种事有点迷信,但陆安想着自己都能穿越了,有时候还是信一下吧。遂放下自己的笔,思来想去,决定出门走走,让自己心神放松一下。 陆安说到做到,她寻了一根鱼竿,去郊外钓鱼。 ——近来天气已是春和景明,雪消冰融了。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出行时周边常有人看自己。 她去钓鱼,好像有人在看她。 她去打猎,好像有人在看她。 她去赏花踏青,还好像有人在看她。 陆安:“?” 另一边,各家管家蹑手蹑脚观察完陆九郎,欣喜若狂地各回各家,向大夫人小娘子汇报:“那位九郎君不仅文采出众,长相也是一等一的好,瞧着也是性情淡泊,不争不抢的模样,若成了娘子夫婿,想来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嘞!” 各家如何欢喜尚且不提,只说陆安,她思来想去,发现自己只是闲了一日就有种骨头生锈,闲不下来的感觉——倒也不意外,她上辈子就闲不下来,全国乱跑。 既然如此,还是找点事情干吧。 陆安翻出自己的计划表,开始沉思。 既然当官后要变法,那就必须名望盛大,不然谁会跟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去变法。分不到利益,一切免谈。 她之前的名望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了,接下来不管是再写诗词还是再作文章,亦或是提出新思想,都做不到之前那样爆炸性提升名望了。 换而言之,就是大薪的人民群众已经习惯她能作出惊世文章了。 要换一条路…… 最好还是文学性的,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发明东西或许可以得百姓爱戴,但名声根基还得看文学。 要文学性……要颠覆性……要语不惊人死不休…… 陆安的心跳声慢慢放大开来。 她想起来了,身为穿越者,她手头上真有一样东西,丢出去后能把整个文坛炸个天翻地覆。 自汉以来,历朝历代都有人怀疑《尚书》的真伪,但直到清朝,才有人整理出来《尚书》是伪书的一系列证据。 不过,这件事引起的后果太大了,她自己背不动,得找个人分担一下。 毕竟不说《尚书》在文学界的地位,就单说一件事,这是科举要考的“经”之一。你把科举考生的教科书炸了,他们不恨死你才怪。 所以,不能现在搞,要等这次科举结束后再放炸弹。下一届考生有三年的时间缓冲,应该不至于太招人恨。 其次,她不能主动将这事揭露出来,她要“被动”“被迫”去做这件事。 陆安:“可惜了……” 陆寰正在陆安身边整理书架,听到这话,诧异地问:“九哥可惜什么?” 陆安叹气:“可惜祖父不在京师。” 陆寰肃然起敬。 九哥真孝顺啊!这段时间他随着九哥外出游学,到了汴京之后更是乐不思蜀,早就把祖父放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可真是不好,得反省! 陆安眼睛一亮:“差点忘了一件事!” 祖父不在,但她那“好岳父”可还在汴京! 上好的背锅侠啊! 坑这个人,她可不会良心不安。 “十五郎,我有事出门一趟,不用跟过来。” 陆安拿起书架上的《论语》还有《尚书》,一身轻松地出了门去。 魏乾谅,我来给魏观音收利息来了。 我也不给你多收,起手先来个“天下学子の怨恨”吧。 你觉得……女婿上门虚心求问《尚书》与《论语》的冲突之处,岳父不耐烦,对此事一口否决,教训女婿做学问不要吹毛求疵,女婿心中不服,憋着气,日日查书,终于在科举之后将《尚书》所有错漏之处列出来,把《尚书》证伪这个剧本怎么样? ‘如果不是你魏乾谅咄咄逼人,陆九思就不会非要争这一口气,就不会一定要论证《尚书》是伪书,我们就不需要重新再选一科本经了!’ ——别问她为什么确定魏乾谅一定会按照这个剧本走,以魏乾谅此人的直男癌晚期性格,在看到是自己女儿翻出《尚书》错漏之处时,他只会看不上眼,对其冷嘲热讽,觉得女儿没事找事,想要对女儿行使父权,抖他的威风,绝对不会对女儿大加赞扬的。 陆安脸上挂着亲切温和的微笑。 她很相信天下学子的战斗力。 反正如果是她,在高一的时候突然得知“语数英”三科其中一科要全面改动,所有知识点全部作废,她生吃了罪魁祸首的心都有了。 第121章 陆安是在魏乾谅下朝之时上前询问的。 “魏伯父。”郎君十分有礼, 躬身问好。魏乾谅感受到同僚们惊讶的视线,神色微见得意。 看到没!这!我女婿!人家认我的! 他只看了这个女扮男装,被他亲手送出去, 如今在文坛闯出偌大名声的女儿一眼,便端了起来:“咳,嗯,九郎君有什么事吗?” 郎君恭敬地从背囊里取出《论语》和《尚书》, 又恭敬地询问:“听家祖言, 魏伯父学贯天人,安近来读《尚书》与《论语》,有一惑不明,想请魏伯父解答。” 魏乾谅有一瞬间的警惕。 比如, 为什么陆安询问问题,要在下朝路上问他, 而不能等他回家。 但当他听到同僚们小声地交谈, 惊叹“陆九郎竟然真与魏家有旧, 莫非真是他魏家的好女婿”时, 整个人一下子摇摆了起来,捻了捻胡须,笑道:“九郎君且说来听听。” 心里也给陆安找了借口:观音她必然是听到了此前官家发作的事, 这才特意在下朝路上, 在其他同僚面前对他毕恭毕敬, 好为他长脸。 陆安提高了声音,争取让远处的人也听得到:“《论语》有言:子曰:《书》云:孝乎唯孝, 友于兄弟, 施于有政。” “可在下去读《书·君陈》,却见其上写的是:惟孝友于兄弟, 克施有政。” “二者前后不一,不知是哪一本书错了。” 《君陈》属于《古文尚书》,所以,是孔子记错了,还是《古文尚书》错了? 魏乾谅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至于其他官员…… “咦?” “唔……” “哎呀呀,这可有趣了……” 同僚们互相递了个眼色,目光中多了几分看热闹的兴味。 合着他们是误会了,陆九郎来此不是女婿来见岳父,不是想当众示好,而是来故意为难人的啊。 啧啧,看来这对“翁婿”私底下也没那么简单。 * 陆安这个疑问问的一点也不简单。它涉及了今古文之争。 这争斗的源头要追索到秦始皇焚书之时,始皇为了保全自己的统治,也为了消灭六国文字的载体,民间藏书,除医药、卜筮、种树之书,都要强行烧毁。 ——《史记》只记载了“非秦记皆烧之”,并没有记载过秦始皇焚书之前将藏书抄录一份,收藏于咸阳宫中这个事。这番言论首次出现在遥远的清朝的《焚书辩》中,且为孤证,没有其他佐证。 始皇焚书,儒者不忍自家知识传承断绝,遂竭尽全力将这些经典文章背下来,或者想方设法将其藏起来,期待着有哪一天禁锢松动了,能把这些文章默写抄录出来,让其重见天日。 他们等到了。秦灭汉立,惠帝四年除《挟书律》,民间允许藏书了,此时经历过秦末乱世,侥幸还未曾死绝的老人们立刻将其口述背诵抄写出来。 ——这就是今文经书和今文学派的由来。 当然,也因此,今文经书里出现了夹带私货、记忆错乱、胡编乱造的情况那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至于古文学派,它是这么来的: 传说中,有这么一天,汉武帝末年,鲁共王为了扩充自家宅院,把孔子故舍毁坏,发现里面藏了用篆文写的经书,其中就有《尚书》。 这些古文经书一被发现,立刻被孔子后人献上去,恰逢巫蛊之祸,就没有被列于学官。从汉武帝末年,一直到哀帝年间,约莫百年左右,才由刘歆上表请求将《古文尚书》及一系列古文经典立于学官。 自此,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就开始争起来了。 古文学派觉得自己才是正统。 今文学派说你放屁,我们从秦末汉初传承到现在,历经多少磨难,一直都是汉朝官方正统经学,你这个不知打哪来的突然蹿出来东西,也好意思跟我们争正统地位? 打来打去,争来争去,汉朝争了两百多年,魏晋南北朝继续分裂,直到隋唐时才统一融合,宋明时期和平了一段时间,到晚清时再次爆发。 陆安如今所在的时间段就是和平时期,不用担心被卷入学术纷争。 但是,这不代表证伪《尚书》就不危险了。 魏乾谅的脸一下子就绿了,像是生吞狗屎一样。 双眼打量着陆安,一下子回过味来。 这人哪里是来讨好他,为他保留体面的!她分明是心中有怨,来讨债的! 好啊!好啊!真是他的好女儿! “九郎!我虽非是你父你祖,可两家终究有婚约,我托大,自称你长辈。今日我要与你说道说道,绝不能让你误入歧途。” 魏乾谅脸上虽大汗淋漓,但他的反应极快,立刻将这个问题打入歧途,声音也特意拔高了:“你看《论语》,看《尚书》,是要从去看先贤的学问的,而不是让你抓着一些细枝末节不放!何况,先贤又怎会有错!先贤自有其深意。而‘经’亦不会错,万千学子,往来大儒都不曾怀疑二经有错,偏你机敏?” 陆九郎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过往的伶牙俐齿,面对如此诘问,只是迟疑道:“可是……” 魏乾谅打断了她:“没有可是!小儿辈还是回去再多念念书吧。” 陆九郎抿了抿唇,将《论语》与《尚书》抱在怀里,转身离去,不知是不是生气了,没有和魏乾谅多说一句话。 魏乾谅沉浸在寒颤、惊恐还有松了一口气的情况里,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再看陆安背影时,皱起了眉头。 ‘女人家就是多事,终究没大器,连《论语》《尚书》错漏这样的事都敢拿出来言说。’ 心里念头一闪而过。魏乾谅甩甩袖子,无可奈何地摇头。 *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14节 陆安将“工具书”放回背囊中,微微垂首,边走路边想《古文尚书》的事情。 这时一双印着云纹的菱口编织鞋出现在她面前。 陆安惊讶地抬头。 她面前站着一个青年,从下到上是一双编织鞋,一身皂下裤,一袭青直裰,腰间束着一条绛红丝绦,外罩一件月白色罗袍,袖角微扬,手执一柄折扇,含笑看着她:“陆卿。” ——刚下朝的官家不知是用了多快的速度,才将朝服换成了常服。 陆安有些疑惑:“大王怎突然来寻某?” 柴稷说:“出门在外,称大郎便是。” 又道:“闲来无事出宫走走,正巧遇见了陆卿你。” 陆安一眨巴眼儿,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也笑道:“原来如此。” 柴稷道:“既然遇到了,那便陪我走走吧。” 他们走在汴京的街道上,路过了小摊子,路过了大店铺,街边炉子上的罐子发出噗噗声响,不知是在煮什么,也不知是在卖什么。 天光越加白亮,周遭人来人往,汴京是那么的喧闹。 “真繁华啊,比之大唐长安也不逞多让,陆卿你说是吧?” “是。” “但你祖父曾私底下与我说,越见汴京繁华,就能见大薪之苦。举国之力供一城,城下是白骨累累。” “是。” “我想不出来百姓有多苦,我非百姓,再看史书,再以史为鉴也无法与百姓共情。想来唐太宗也是一样的,他天生富贵,唐国公家二郎君,再同情百姓,他又怎能感同身受呢?” 陆安狐疑地看了柴稷一眼:“……是。” 这是怎么了?怎么今天死命call起李世民了?难道是今天上朝的时候被官员要求他学唐太宗,他心里很不平衡? 柴稷不与陆安目光相接,只是直视前方,慢吞吞地走着,慢吞吞地说:“当然,我不知唐太宗有没有深入民间,可我却是踏踏实实走遍了大薪,目睹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我知百姓的处境有多艰难,我知他们受了多少剥削,我知陆卿你那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何等光景。” 尽管,他本人就来自最大的朱门。 第122章 不管官家今日跟她说这些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安听了之后,却是再次想起了那条弃婴沟,沉默了一会儿, 她道:“今日我与大郎交个底儿,那些豪强士绅,若有机会,我是定然要收拾的, 我不仅要收拾他们, 我还要把他们的田地分给百姓——我只是不会急于求成。我想问得更清楚一些,我与大郎,能不能一条心。” 如果她前脚辛辛苦苦打完豪强地主,后脚官家就觉得她这样太过了, 朝令夕改,纵容豪强士绅能留下一口气, 引起他们的反扑, 到时候她受伤不算, 百姓又得被折腾一番, 那还不如什么都不做,静等朝代末期乱世洗牌。 “我与卿,自然一条心。”柴稷轻轻地说道:“我也不想坐视豪强壮大。而将他们的田地分给百姓……我晓得这个道理。前汉哀帝年间, 有孔光、何武二人, 提出了‘限田限奴婢’, 意:关内侯、吏民名田,皆无得过三十顷, 奴婢三十人, 使豪强不独富,农民不独贫。” 当然, 这个法令施行了一段时间,因着贵戚豪强反对声浪盛大,只能不了了之。 而大薪的贵戚豪强也不少,如果真这么干,只怕王朝末年就要提前到来,国内遍地造反了。 “我与卿,自然一条心。”柴稷重复了一遍,生怕陆安多想。然后才道:“只是动土地这事,阻挡之力太大了,卿可有良策?” 陆安点头:“有。” 陆安又道:“只是……或许我说了,大郎也只会觉得荒谬。” 若要真正缓解土地矛盾,短期内靠“分田分地”没问题,但长远来看,让农人有其他出路,他们有选择是否种地的自由,这才是彻彻底底的为农民减负。 而这种自由,建立在“工业化”的基础上。 ——不指望搞到工业革命那个地步,把粮食产量提高,能够稍微解放一部分农民,使农村人口进城去参与制造业和纺织业就够了。 大量农村人囗进城,地主为了留住佃农,自然会选择降低租子来吸引他们。土地矛盾将得到短暂缓解,国家便有更多的精力去发展工业。 工业起来之后,就会被供需需求带动,自然而然发展起商业,商业起来了,定然会促进运输业的发展,形成良性互动。 但是这样的话很难说给柴稷听。你和这个时代的人说工业兴国、商业兴国,他们没见过,是很难想象,更难以对此交以信任的。 柴稷笑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不论是古往今来的变法,还是我父亲操办的那一次新政,无一不在表明:变法的成功在于君王,而不在大臣。我知道你心中有着利于国家的政策就够了,我清楚你的为人,所以我不会去问你做某件事有什么意义和用处,你只需要告诉我,我应当做什么,应当怎么做便是。” 他们觅着小巷,离开了店铺林立、人群熙攘的大街,光光的墙砖上只投映了一君一臣的影子。 某种情况下,柴稷何尝不是在摸着他爹过河呢。 他偶尔会想,他爹若能再坚决一点,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他爹不能为孙忘秋挡下所有的攻讦,不能坚持变法,这让他这个当儿子的接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国家。 那他就不能这么干了。 不然百年以后,史书上来一句:薪实亡于帝稷。让他情何以堪。 陆安还觉得不够。 她要做的事情很多,并不单单是明君贤臣就能概括的。 “大郎可知,我要做的事情,若成,我将变天下之格局,家国之基业,是千年以来未曾有的大变局;若败,你将丢一国之社稷——我们二人,将是史书上并列的罪人,或并列的急于求成的君臣。” “所以,你问我有无良策,我便想问大郎,可愿与我共背骂名?” 柴稷瞳孔微微放大,那是交感神经在兴奋。 轻佻的君王啊,是几乎忍不住地纵声大笑:“你既然这么说,那我肯定要试一试了!” “我会改变如今的募兵制度,有恒产者才有恒心,重回旧时耕战,设立奖惩制度,如此才能富国强民,且不让国家只有科举这一条上升途径,与士大夫共天下之策不当再用。官家当与百姓共天下,贵者能成贱者,贱者也有望成贵者,百姓士绅循环流动,成了活水才能给国家带来生机,若是死水……” 说到此处,陆安顿了一下,似是难以启齿地低声道:“若是死水……迟早江山易主。” 柴稷点点头:“唔……我明白了,如今科举虽有武举,但因着朝廷以文制武,重文轻武,武举这条路是人们的不得已而为之,非是上升之径。” “是。” “我还要请官家广开言路,只听臣子的想法,这在某种意义上依然是偏听则暗。臣子也会欺上瞒下,所以除了臣子,官家还要去听百姓的想法,与百姓互通有无,你的指令能下达民间,民间的声音也能使官家听到。” “那我要怎么才能听到百姓的声音,而非是听到官员们想让我听到的百姓的声音呢?人皆有私心,若是设立部门,我当如何确信部门的官吏不会欺上瞒下呢?” 陆安听到柴稷的询问,交出了她早就准备好的答卷——一张在历史上早就答得十分完美的答卷:“有一秘折制度,能够尽量避免官员沆瀣一气。” 秘折制度虽然在朝代上多次出现,但真正系统成型的是清朝—— 像武周时期铜匦制度,只是让在鼓励朝臣私下往里面投递秘言而已。简而言之,就是一个皇帝的“私人举报信箱”。 而明朝的银章制度,虽说凡是盖了银章的奏章只能皇帝拆看,但也仅仅局限于几个被皇帝发放银章的大臣,人数过少,不利于掌控天下。 只有清朝的秘折制度既考虑到人数——除中央官员需要上秘折,地方官员和致仕官员也需要。 又考虑到手段——奏事可上秘折,谢恩可上秘折,请安可上秘折,说私事和八卦也可上秘折,每个官员在固定时间内必须交够一定数量的秘折,哪怕是说废话也行,有的时候从废话里也能窥见当地的某些情况。 还考虑到是否隐秘——只有清朝会要求回缴秘折,也就是将秘折回收。如此才大大减少了泄密的风险。 当然,这个制度不是万能的。毕竟著名的皇帝吃个鸡蛋要五两银子的事迹就出现在咱们大清,还有甘肃冒赈案也是出现在大清,在这两件事发生期间,没有一个大臣在秘折中透露过一丝半点口风。 所以,再好的制度也得看皇帝本人的操作。 陆安将清朝的加强版秘折制度详细道了出来,顿了顿,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斟酌用词。 她道:“但秘折制度非煌煌正道,它会加强党争,加剧臣子内斗,官家若要用它,只能用它一时,不能依赖它一世。私以为,若想根治流弊,还得从地方吏治入手——不过这事难做,需得从长计议。” 柴稷思考了一下,说:“可以并行。吏治要抓,秘折制度也可以保留。它能够禁朋党,如此就很有用了。新党与旧党的争斗,九思你应当也知晓,他们已经完全脱离了事实,只要是对方提议的,就一定要反对,不论政策是好是坏。” 陆安点点头,又道:“如此,律法也该变一变,要将赏罚之道确立。不论是新党还是旧党,对的就要赏,错的就要罚,该杀的也要杀,不能让他们有恃无恐。” 柴稷也点头:“这条好,我喜欢这条!该杀的确实就要杀!” 陆安无奈:“大郎,还有前面的‘对的就要赏’。” 柴稷的眼神微微飘忽。 “咳,这个……咦!那边有人在卖手套,看上去很暖和,我记得陆卿你之前被流放,手生了冻疮,最怕着凉。我过去看看!” 柴稷一本正经地说完,一本正经地离开,好像完全没有听到陆安的话。陆安只觉得哭笑不得,瞧着这个青年官家的背影,两三秒后,还是忍不住露了一个真心的笑容。 她慢悠悠地跟在柴稷身后,突然感觉这大薪也不是不能救一救。 * 这大薪确实能救一救。 当第二日,陆安看到好友应劭之在向她挥手时,陆安脑子里突兀冒出这个想法。 和应劭之书信来往的这段时间,她知道了应劭之很多事情。知道了应劭之的喜恶,知道了应劭之的家庭,知道了应劭之写字之前习惯先拿一张废纸来试试笔触,更知道应劭之肠胃不好,每次上厕所都要呆很长时间。 正是对应劭之极为了解,陆安更知道,他此刻能如此快速地出现在她面前,定然是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应劭之拉扯骏马缰绳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将这手藏在袖中,看着陆安的眼睛却是带着笑的:“九思!” 他瞧着陆安的大宅子,大摇大摆走进去:“你在信上跟我说官家送了你一座大宅子,可没说竟然能有这么大——快!给我和益之安排最大的最好的房间!不是最大最好的房间,我们可不住啊!” 这厮倒是不客气。 陆安笑道:“行。一定是最大最好的。除此之外,还有一顿丰盛的菜肴,就等着你来享用了。” 应劭之眼睛一亮:“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陆安瞥他:“你客气过吗?” “诶!这就是你不注意了。”应劭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我刚才跟你说不客气了这句话,就是在客气。” 这话一出,陆安便又被逗笑了。 第123章 应劭之和应益之刚坐下来没多久, 殷阁也来了。 陆安便为他们相互引见。 殷阁的眼神越来越亮:“可是那位通州解元,且使唐时名曲《将军令》重现人间的应劭之应守慈?” “咦?”应劭之扭头看向他,笑着道:“莫非通州还有另一位应劭之?快快为我引见!” 这个反应实在让殷阁为之愕然。 陆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别理他, 他这人就是这样儿,没个正形。” 应劭之立刻举双手赞同:“没个正形的就是应劭之,有正形的,那是应益之!我弟弟!”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15节 应益之抬眸看了亲哥一眼, 凉凉道:“半夜被你叫起来看水里破碎的月亮, 还顺带抓了一兜子青蛙蟾蜍回家,身上十几个蚊子包……从那天起,我就没正形过了。” 陆安险些笑弯了腰。 应劭之开朗地笑了两声,随后立刻转向殷阁:“这位……殷兄, 你是来找九思出门玩儿的吗?” ——分明是在火速转移话题。 殷阁一时难以回神。他没想到陆安和应氏兄弟竟如此亲厚,尤其是和应劭之, 言语玩笑中虽看似嫌弃, 实则亲昵异常。若非莫逆之交, 岂能至此? 又觉得, 陆应二人确实该是莫逆之交了。都是天才,却又都不见天才的高冷孤傲,一个善于调侃, 一个玩笑不断, 骨子里都是轻松随性的性子, 怪不得能玩到一块儿去。 “在下此来,实为一事担忧。”殷阁赶忙说道:“陆兄, 太学那边, 似有学子对你颇有微词,恐有不善之意。” 这话一出来, 应益之当即向陆安投去关切地一瞥,神情略见担忧之色。 应劭之一听这话,更是急了:“怎么就不善之意了?九思怎么他们了?有本事上门来说清楚啊!” 太学里的学子,多是权贵之后,被他们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随着殷阁娓娓道来,陆安等人便知晓了——全然是无妄之灾。 赵伯陵得了陆安的字帖,回去后忍不住办了一个赏字会共赏美字,而那些来参加赏字会的夫人们归家后,也是忍不住去夸赞陆安的字,夸着夸着,就从字体夸到了陆安本人的外貌气质,再夸到人品才华,称赞他字如其人,孝义九郎书品人品双绝。 有的人家里,儿孙听到自己母亲/祖母如此推崇一个外人,便心中不快起来。 本来也只是自己心里不舒服,第二天上学和同窗们一聊……诶?你娘提了陆安?你娘也提了?整个太学一片哗然,不少人吃了苍蝇那样恶心。 “他陆九思真有那么好?” “他写的文章诗词我都看过了,确实很不错,但也不至于到我爹娘让我和他学习的地步吧?” “而且只会作文章诗词有什么用,治国要看经义策论,可有何出彩之处?” “你们是不知道,我爹连夜找了书法大家来教我。” “我更惨,我娘说人家陆九思在配所里都能练字,我天天锦衣玉食,再写不好字,我就别吃饭了。” 部分太学生又是气愤又是嫉妒,完全听不到另一部分同窗的话。 “……其实,陆九思的经义策论挺出彩的。” “《悯农》《望海潮》这样的诗词也能叫‘很不错’啊?那分明是特别优秀好不好。” “我劝你们不要太冲动,陆九思声名在外,绝对有他的过人之处。” 更有太学生中的优秀学子试图跟他们推心置腹:“我们的确没有亲眼见过陆九,我也可以理解你们对他不能心服。可我们见过陆二,太学上舍年年私试他第一,在他家里出事之前,你们哪一次考试时考过陆二了?” “我不敢说我对陆二本人心服,可不论如何,我是服气他的本事的。而陆二都不能得官家特赦,反而是他弟弟陆九得了这番殊荣,还不能让你们看明白陆安此人不容小觑吗。” …… 殷阁无奈轻轻摇头:“有些学子确实听从了劝诫,但也有十分张狂之人,将陆兄恨恨记在了心中。我听说后,忧心陆兄不知此事,吃了暗亏,方才来寻。” 陆安拱手礼道:“多谢。” 殷阁打趣道:“你若谢我,口头谢可不算数,得备一顿火锅,我自来赴。” 陆安笑道:“行。最好的锅底,现切的鲜肉,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便今天吧。” 殷阁也笑了:“择日不如撞日?陆兄这话实在雅趣。便为了这一句话,我也要今日吃这一顿火锅!” 殷阁又转头看应氏兄弟俩:“二位可要来?九思说过,吃火锅一定要人多,热热闹闹的才好。” 尽管殷阁对应劭之而言尚是个陌生人,但应劭之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好啊!这火锅我还没吃过呢!我随两坛好酒,今日不醉不归!” 应益之不想扫兴,但他必须提出来:“若是吃火锅的过程中,那些太学生上门来打扰……” 陆安哂笑:“他们若是能找过来,也算是他们有本事。” 陆安取来纸笔和浆糊,大笔一挥,写了一些字,再把它们贴门上。 “不过,我自有办法让他们进不得这门。” * 陆安不清楚,她那便宜二哥在上舍的时候,就是一副眼高于顶,看自己没有交情的人都是一副“尔等凡人皆愚笨”的态度,得罪了不少人。 这次太学生群情激奋,其中很难说没有陆寅的原因。 ——俗称ptsd了。 在太学生眼里,这就是来了一个升级版的陆二郎。陆二郎甚至都比不过他。毕竟陆二可不能让他们父母交口称赞,然后给他们的学业框框加负担。 金岱就是被家里人加了负担的倒霉蛋。 一回到家里,爹说你不要落后同龄人(特指陆九思)太多,我给你多找了两个老师;娘说你带点礼物上门和人家陆九思认识一下,让人家教教你、带带你;家里的姐姐妹妹们听闻家里有意愿与陆九思说媒,一个个面霞飞红…… 陆九思陆九思陆九思……他实在受够了! 一股火劲上来,金岱左瞧瞧、右望望,喊了上舍中十来个不满陆安的人,一群人雄赳赳,气昂昂,上门打算踢馆。然后,就看到了门上一张横幅: 欲入此门,先补后半阙。 金岱等人老远地过来,自然是为了给陆安一点颜色瞧瞧。看到这张横幅,一个两个登时打起精神来,打定主意要在文采上压一压陆安——他们这么多人,又不限时间,补个后半阙还不简单吗? 便有人看着横幅,开始念:“长亭外,古道边,芳……芳草碧连天……” 念到这里时,诵读的人顿了又顿,面色一下子烧了起来,像是在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丑事一般,再也无法念下去了。 丑事当然不是指陆安的丑事,是他们的丑事。 尤其是正在诵读的人,他真的很想问:这个上阙我们真的还要继续念下去,然后试着去接吗?真的不是在狗尾续貂,给人提供笑料吗? 另外一个人挤了过来:“怕什么!我来!”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念读声确实起来了,但整首词也活过来了。 念到“笛声残”时,这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来找茬的气势也消失了。再念到“夕阳山外山”,胸口便好似一座又一座山峰压上,犹如泰山压顶,令人情不自禁仰起头,去仰望这条横幅。 这几句词前两句颇有园庭之趣,清幽雅致,让人瞧着感觉是能接一接,比一比的,但当你刚这么想的时候,一句“芳草碧连天”就压了下来,让人笑都笑不出来,比都不敢比。 再看下一句“晚风拂柳笛声残”,瞧着好像这样的意趣自己踮踮脚也能够到一点,刚要抖起来,人家再来一句“夕阳山外山”,给你当头一棒,不等你反应过来,词中的孤独之意就硬挤开你的心神,闯了进来,强迫你去理解其中含义。 什么是炫技?让你像坐船一样,心情起起伏伏才是炫技。 太学生们的沉默声震耳欲聋。 金岱脸上的不屑转为了震惊。微颤的手掌不由自主抚上了面颊,感觉里,那半边脸好像被什么东西打肿了似的。 “还……还接吗?”一片沉寂之中,有人小声开口。看似在询问,实际语气里充满了不情愿。 人群里又响起了几声低沉而含糊的咕哝,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 他们都看向了金岱——此次活动的领头人。 金岱若无其事地放下手,若无其事地说:“算了。我想了想,自古文无第一,真比了其实也说明不了什么。” “说的也是!” “我也觉得!” “那还是走吧!” “走走走!酒楼喝酒去!” “其实这首词真的挺好看的……” 人群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叛徒,众人都对他怒目而视。 叛徒眨巴着眼睛:“你们不觉得吗?” 太学生们:“……” 那我们觉得,现在也不能说啊!不然岂不是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第124章 坐在院子里, 煮着火锅,享受着中午美好的阳光,应劭之还真的提来了两坛好酒, 一群人快快乐乐地吃火锅,吃着吃着,就聊起天来。 “九思,你写的那首词实在优美, 已成曲调。长亭外, 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应劭之一边唱,一边用筷子敲着酒杯,形成简单的曲调。 他在音乐上颇有造诣, 不知道词牌名,却也摸索着将这几句词唱了个七七八八。 陆安毫不扭捏地夸他:“守慈你这音乐天分实在高超, 我这首词, 就是你这么唱的。” 应劭之清清嗓子, 挺直腰杆, 很是得意。随后又好奇:“你这首词词牌是甚?我总觉得很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陆安眨眨眼睛:“你猜。” 应劭之就猜了,猜得他抓耳挠腮, 上蹿下跳, 快原地变成猴子了也没想出来。总觉得答案近在咫尺, 但就是想不起来。 其他人也在想。 陆容的手指在桌面上移来移去,然后忽然说:“是采用了《阮郎归》的下阕么?” 《阮郎归》是一个词牌, 它的下阕用的平仄是:平仄仄, 仄平平。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 音步倒是正合那“长亭外, 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但…… “不对,平仄不一样。”赵松年摇摇头,想了想,又不死心地低声念了一遍,才道:“不过,或许是韵脚平仄有所改动?” 他说得很慢,语调沉着,像是在心里对着一张看不见的格律词谱仔细推敲。目光却一直落在陆安脸上,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陆安没有说话,只是在那里笑。 应劭之此时已经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了,到此刻,他手一拍,笑道:“也有可能是《喜迁莺》,虽说也有平仄不对之处,但比之《阮郎归》更少,既然是有变动,那也应当是这个变动更少的。” 一群人齐齐看向陆安:“九思/先生/九哥,你说说是哪个!” 应益之总觉得都不是,但一时又想不到其他词牌,只是蹙着眉,指尖在杯沿上轻点两下,又松开,似乎在心里推敲着什么,却最终没问出口。 应劭之趁机拿起筷子,把锅里最后一片羊肉卷火速夹走,然后才看着陆安。 陆安回答:“其实你们说的都对。” 大伙儿愣住了:“都对?” 陆安点头:“对。”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16节 《送别》这首词,词牌名一直以来就有三种说法,第一种就是没有词牌名,第二种是词牌名为《喜迁莺》,但是有所改动,第三种是词牌名为《阮郎归》,依然是有所改动。 谁也不知道属于哪一种。 陆安也不能下定论,毕竟文学这种东西,她不敢说自己就永远不会判断错,还是谨慎一些好——万一有坑呢? “《送别》一词参考了《喜迁莺》与《阮郎归》的词调,但又自成一派,一定要说,它或和《望海潮》一样,成立新的词牌。” 这一点,在场人没人怀疑。 拜托,这可是陆九思写的诶!看看他写过的诗词,人家有这个自信的资本。 应劭之听了陆安的话,一言不发地坐回桌旁,眼睛却一直盯着陆安看,目光中带着一点小小的不甘。 大多数人没注意到他在生闷气,唯有应益之拿起酒盏,慢悠悠地一转,瞧着火锅中沸腾的汤水,似笑非笑地开口:“怎么?觉得自己没有猜出知己的词作来源,不高兴了?” 应劭之默不作声地嚼着羊肉卷,不发一言。 身旁,是糟心弟弟的憋笑声。 另一边,殷阁道:“这首词下阙为何,陆兄可否让我等一观?我观此词意脉含蓄,实难续接,词意未尽,情思无尽,陆兄此手笔,令人思而不得,实在折磨人。” 其他人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他们也很好奇,看到上阙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惦记着这首词,吃火锅都没那么香了。 陆安却道:“还没有下阙。我曾斟酌过许多词句,但总觉得差了一些味道,便迟迟不曾动笔。” 毕竟她才十八,又没有经历大变,说什么“知交半零落”实在不合适。 这实在很可惜。但众人除了哀叹也做不了什么。 他们也试着自己去接,但接出来的下阕比起上阕来,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应劭之也不沉默了,咽下羊肉卷,立刻哀嚎出声——对于一个音乐爱好者而言,一首自己极其喜欢的歌曲,只有上半首,没有下半首,实在是一种折磨。 “九思,答应我。”应劭之握着陆安双手,十分诚恳:“在写出来下半阙的第一时间,就把它告诉我,可以吗?这是我一生的请求,劳烦了。” *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哼哼哼……”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哼哼哼……” 唱调周而复始,回环往复,唱者声音清澈,不见杂质。 旋律中窗外飘出去,这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酒楼,坐落在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上,但很快,就陆陆续续有人——或是寻常民众,或是读书士子,觅声而入,不一会儿,酒楼的座位上就挤满了人。 上舍学子们没注意到这个变故,还以为只是到了饭点,酒楼的人才变多了。 金岱恼怒地说:“你就不能不唱了吗!” 本来就气了,还在这里唱!他是不知道这词好吗!可就是词越好,越像每一个字都在嘲笑他的平庸! 正是因为词好……他才没办法去否认这首词! 唱歌的学子——同时也是之前说“这首词真的挺好看的”的那名“叛徒”却是滔滔不绝地说:“这首词唱起来真的很好听,不愧是能写出《望海潮》的陆九思,很有古乐府的韵味。” “你们知道它好在哪里吗?它是一首没有固定地点的词,长亭外,古道边,谁家送别不是常在长亭?谁家送别不在大道边?谁家送别不往远处看,目送那人离去,所以才有了‘芳草碧连天’。” “折取柳枝表达惜别之情,既是习俗,也是典故,所以才有那‘晚风拂柳’。而送别时有欢送会,会上有乐声,所以才有了‘笛声残’。而且这个‘残’字实在是点睛之笔,一下子便把送别时那种淡淡的愁绪与沉沉的相思点出来了,笛声本是缥缈的,染了愁绪,染了相思,才变得沉重有形,才会因着被送别者离去而变‘残’。有形才能变残。” “被送别者越走越远,便有了夕阳山外山。” “陆九思的词作功底实在深厚,这么两三笔,一幅送别画就写出来了!实在是美!” “叛徒”说得兴起,过分地兴奋激动了,猛地站起来,绕着大堂来来回回疾走了两圈,也不管自己说的是不是有人在听,一个站定:“我要去把这首词画出来,它太美了!” 说完,拔腿就跑,徒留满堂怔愣。 他的同窗们也愣住了,都没来得及生气发怒,人就跑没影儿了。 金岱伸直了脖子,左等右等不见那人回来,恨恨骂了一嘴“叛徒”,又听得酒楼里已经渐渐响起了讨论“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声音,实在心烦,便对着其他同窗道:“算了算了,不管他了,咱们投壶去!” 投壶是简化版的射箭游戏。参与之人站在固定距离的位置上,手执柳条之类的细树枝充当“箭”,面对着长颈陶壶,将之投掷进去。 这投掷也有讲究,投壶是雅戏,所以,一不能动作粗鲁,二不能表情狰狞,旁边还会有乐师演奏,投掷动作能踩点最佳,不能踩点也可以,但踩点能加分。 酒楼里就专门圈了一个地方,给客人投壶玩。 “光是投壶没意思!不如咱们对对子吧!”太学生们吵吵嚷嚷,充满了激情:“投壶比赛不是一向要分两队,分主党和宾党吗?咱们先是主党出上联,宾党对下联,对得上才能投壶,对不上就只能看着主党投壶!一轮过后,再换过来,由宾党出上联!” 众人纷纷叫好。 酒楼里的人看到有人要比赛投壶,一时讨论“长亭外,古道边”的热情都下去了,立刻注视起了这群太学生。 都是少年人,得了注视,一边心底发毛,一边窃喜——这些注视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学生们虽还不曾染上世俗的功名利禄,但终究还是个人。 陆沂舟也在注视着他们。 她没有在吃火锅,陆安的很多学生都没有在吃火锅,大家伙儿不会总是能凑到一块去,下课了总有自己的生活。 陆沂舟在下课之后,到了汴京街上,来到陆家旧宅,门上还有封条,宅子没有被官家赐出去。 看到旧宅,过往在陆家居住时无忧无虑,与姐妹们嬉笑玩闹,四处游玩的模样又浮现在她眼前,心头十分难过,眼中便流下泪来。 那种感受无法以言语形容,陆沂舟只能落荒而逃。 她逃到了街上,恍惚走着的时候,听到了有人在唱歌,唱得清幽秀朗,词中的离别之意催人泪下,便不由自主走进酒楼中。 然后就听到对方提起了“陆九思的词作”。 原来这首离别词是魏三姊姊写的。 听得那人对陆九思大肆夸赞,陆沂舟便高兴了起来。 没错!我家三姊姊就是这么有才华! 但等夸赞的那人离开酒楼,和他一道的,剩下的人里怒骂“叛徒”后,陆沂舟就感觉到不对劲了。 这些人……是不是对三姊姊不满? 这实在捅炸了马蜂窝。 涉及到自己最在意的人,陆沂舟根本心宽、海量不起来,只站在角落里,幽幽盯着这群人。 看着他们玩投壶,看着他们对对子,判断了一下……呵,这对对子水平还不如她,也不如三姊姊的绝大多数学生,更别提赶上她家三姊姊了。 四处一瞧,找不到其他同窗,陆沂舟有一瞬间想过要不要回宅子去喊人,又怕一来一回人已经走了。再听那边已经开始互相恭维,这个说“金兄才思敏捷”,那个说“石兄七步之才”,心静不下来,思来想去,一咬牙,走了出来,朗声道:“一群鼠辈,作的什么对子,也在这里吠吠作响。” 喧声立刻被压下去了。 第125章 太学生们分成了两队人投壶, 一队主党,一队宾党,对对子玩得十分开心。 主党的人说:“我出上联, 听好了:柳线莺梭,织就江南三月锦。” 金岱就在宾党,听完之后,脱口而出:“牛言蟾鼓, 耕来天涯一犁春。” 在一众同窗的鼓掌声, 看客的叫好声中,他咳嗽两声,矫揉造作地笑着说:“我答的是快了些,但这算不得什么。请诸位同窗切莫相让于在下。” 一边说, 他一边瞥了眼位于主党的姓石的某个人,对方总爱与他针锋。这次对对子, 看他还不压过他一头! 看到老对手果然面色一滞, 唇角的笑容便翘得更高了。 随后, 他拾起树枝, 开始站在指定地点投壶。 “嗖——” 树枝飞出,精准地射入壶口,反弹的力道使得树枝被震得抖上几抖。但“箭”确实入了壶中。 周围的欢呼声更大了, 金岱却皱起眉头, 摇摇头, 道:“可惜了,投壶动作没有完全对上曲乐。” 欢呼声一时都停了一下, 好几个人尴尬地红了脸, 但很快,同窗又立刻接话:“金兄对自己的要求实在是严苛, 小弟佩服。” “诶!此言差矣。怎能说是严苛呢,金兄只是日日如此,时时如此,外人看着严苛,对他而言只是自然而然便如此要求自己了。” “是哩是哩!” “该向金兄学习!” “可叹我连学习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更别提时时刻刻要求自己做到最好了,金兄真非寻常人可比的。” 金岱虚上一礼,道了过奖,而后道:“诸位该听我之上联了,你们且瞧这墙边柳枝,联从此出:墙边柳,枕边妻,无叶不青,无夜不亲。” 这个上联一出,不少人都皱眉思索起来。 其他都好对,重点是最后两句,必须读音相同,但二四两个字又得音同字不同。得确有些难度。 主党的人在苦思冥想,突听几声算珠响,扭头一看,是账房在柜台打算盘算账。 于是,主党那边,名为石观的学子欣喜道:“天助我也!有下联了:园上雪,言上花,一枝长丽,一知长利。” “好好好!对的好!”主党这边顿起一片欢呼,石观含笑向四方拱手,表达感谢。 到了投壶之时,他取出一支小小的树枝,屏住呼吸,用力一投。 “哎呀!” “好可惜!” 那树枝在离壶嘴三步远的位置便斜斜落下,直接跌落地面。 主党的人一片懊恼之色,宾党的人却是欢呼雀跃,拿手掌在桌子上拍。 如此来回四五次,宾党已经投入四五根树枝了,主党的树枝寥寥无几。但双方明面上也玩得快乐。 只一点…… 金岱的确压了石观一头,他却发现自己心底其实也没多高兴。 金岱瞧着同窗们欢呼嬉笑,心底的烦躁却并未烟消云散。 投壶、对对子又能证明什么?陆九思随笔一首词,甚至还没有写完,只有上半阙,却已能让所有人低头。他再折腾,再组织其他宴会,心里也清楚,他只是在逃避罢了。 恰在这时,人群里传来了讽刺、挖苦的声音:“一群鼠辈,作的什么对子,也在这里吠吠作响。” 那是女孩子的声音,太学生们齐刷刷转头,便见暗处显现出来一位美丽的小娘子,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们。 ——谁也不知道,陆沂舟心中仍是带着一些许惶恐。 她不觉得她会输,但又怕自己万一输了呢?她不怕丢脸,她只怕给三姊姊,给名动天下的“陆安”丢脸。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17节 “你是?”金岱没有出声,石观便开了口,心中又不免转了几个弯,琢磨着他们到底哪里得罪了这小娘子。 莫非是他们显露才华时,碾压了这小娘子的兄长幼弟,又或是心上人? 小娘子只是清清冷冷地说:“柳线莺梭,织就江南三月锦,此句,我有下联:云笺雁字,传来塞北九秋书。” 这一对,若说上联是潺潺流动的泉水,下联就是塞外自由的风沙。 水与风,好绝的一对。 柳线莺梭对云笺雁字,三月锦对九秋书,肉眼看着就比柳线莺梭对牛言蟾鼓,三月锦对一犁春。 好上百倍。 后者太过匠气,没有前者轻灵,这位女郎所作之下联,跨越了地域与季节,意境开阔,情感鲜亮,实在是上上之对。 一瞬间,酒楼里的风都好似迎合着这个下联,吹得更大了。 被这么当场吊打,金岱只觉得非常的难堪,那句下联像是重锤在击打他的心房,把自己先前对出的“天涯一犁春”带来的韵味一笔勾销,连带着那些自以为精妙的才情,也被锤打得支离破碎。 金岱本能地攥紧了自己袖下的手指,掌心微微发汗,却又极力按捺,因着不知对方身份,只是强压住火气,挂起了勉强的微笑,整张脸极尽扭曲之色。 “这位娘子……” 话未说完,就见对方不发一言,自顾自地上前,抽了一根树枝便往壶中投去。 中! 这位陌生的小娘子回过头来看他们,似在无声嘲笑。 金岱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避开四周探寻的目光,假笑道:“小娘子好准头,不过我们可没有说请小娘子一同游戏。” “谁说我要同你们游戏了?”陆沂舟踱步到投壶场所的中央,面向所有太学生:“我是来一人对你们一群人的。” 太学生们自然是又惊又怒。 “好胆!” “狂妄!” “小儿无礼!” 却在这时,听楼里有人惊呼:“她的投掷和曲子全对上了。” 从抬手到举胳膊,再到发力投掷,每一步都踩中了乐曲调子的点,动作十分流畅,若行云流水。 金岱等人聚在一块儿的气势,一下子被这句惊叹给打断了。 意识到这个小娘子真的能在乐曲上踩点后,背上和额头上马上冒出了冷汗。 ——这个上门踢馆的小娘子,绝不是善茬。 但他们拒绝也不行,拒绝不代表他们自愧不如,而且一群人对一个小娘子,连比都不敢比吗? 还没等他们说话,陆沂舟又道:“上联:墙边柳,枕边妻,无叶不青,无夜不亲;下联:笼中鸟,仓中谷,有架必跳,有价必粜。” ——她可不是为了争取他们的同意才站出来的。 三姊姊说了,其他事情都可以有礼貌,可以君子,唯有攻击人这件事,不论你是手脚武器攻击,还是言语文字攻击,不需要征得别人的同意才能攻击人,也不需要占据道德制高点才能发起攻势。 先攻击,打完了再用言语去修饰,去占据道德制高点。 陆沂舟学得很快。 这下子,没什么血色的脸换到了另外一个人脸上。 是之前对下联“案头书,心头事,无识不再,无时不在”的人。 酒楼里响起窃窃私语声。 “确实诶,这小娘子对得比他们好。” “小娘子对得更优雅得体,有种根是根,梢是梢的感觉。” “这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瞧着还未及笄呢。” “这么小就如此厉害,再过几年还了得?” 小娘子听着这些议论,却只是又掷了一箭,箭稳稳当当入壶,墙影上映出她那投掷物件的轩昂身姿。 陆沂舟此刻很感谢世家高雅脱俗的家风,更感谢那个为了日后宴会上不被排挤而学了投壶的自己。 她没回头,抬手抓了三根树枝,又连了对三联,每一联的下联都比之前的下联对得好,四下轰地爆发出喝彩声,还有小孩子抓着自家长辈的手,激动得又蹦又跳:“这小姐姐太厉害了!真的太厉害了!”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道:“兀那学生们,你们倒是拿出比小娘子的下联更精妙的下联啊!不然可就要输啦!” 楼中有人大笑,这群太学生们神色一时间有点呆滞。 还是那句话,他们如果有更优秀的下联,早就拿出来了,还用得着等现在再搬出来反击? 学生群中鸦雀无声,人人心中叫苦不迭,金岱行过去,对着陆沂舟低声道:“小娘子,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这是在作甚?有什么需求大家私底下说一说不好吗?你若想要名声,我们也能帮你成名,何必……” 陆沂舟不理他,只是抬手,一掷。 树枝飞射而出,像是长了眼睛似的深深刺入壶中。 “又进了!又进了!” 来用餐的人们欢声如雷动,震动酒楼内外。 太争气了! 这小娘子实在太争气了! 他们就爱看这种以少胜多的情景!比说书人的故事还刺激! 陆沂舟又是抬手,连射两箭。 结合之前那一根树枝,竟是三箭连射! 自然,三根树枝都投进了同一个壶口,噼里啪啦声响,似鼓点落在众人心口。 顿时“哇”声四起! 于是,一下子全场沸腾了,鼓掌声,喝彩声,欢呼声响彻全场。谁还记得那些太学生?大家都只会记得一个陌生的小娘子在对对子这方面力压太学上舍学子,投壶更是百发百中,还能连射。 太学生们面面相觑。 小娘子神情坦坦荡荡。 金岱听着酒楼里动静,最终咬牙道:“小娘子如此高才,不若听我再出一联,且看小娘子能否接上。” 陆沂舟点点头:“请。” 金岱眼底有些发红,他咬着牙,拿出了看家本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水,水落石出。” 这一联看似寻常,实际上是递降联,下联若想对,既要意境连贯,还要意象递升。 他这上联一出,太学生们纷纷面露惊讶之色。 看不出来,金兄还有这一手呢! 有同窗低声道:“太好了,这下她要吃瘪了。” 他们却不知,陆沂舟时不时与陆安的学生,还有陆安本人对对子,文采已是跃升。 面对他们这群人,陆沂舟底气十足。 * 陆沂舟听完这个上联,心中的紧张之意舒缓了不少。 就这样? 不就是平日里我和三姊姊玩闹时的水准? 她脱口而出:“溪水归河水,河水归江,江归海,海阔天空。” 句成若流水,比着上联押得天衣无缝,更是意象层层而升,最后一个“海阔天空”,实在听得人心情舒畅。 金岱脸色一变,还欲再辩。陆沂舟已从容再取一树枝,轻轻一掷—— 中。 动作仍与曲调丝丝入扣,仿佛她方才手中握的不是树枝,而是一支洞箫。 太学生们神色彻底僵住了。 食客们哄然发笑:“你们输啦!” 也有人高声问:“小娘子,你叫甚么名儿啊!” 那小娘子说—— “在下姓陆,沂舟,暂且无字。” 小娘子亭亭而立,所有人都能听见她的声音:“今日听闻诸位欲寻家兄陆九思麻烦,乃是不服其文采。在下投壶,只想告知诸位,吾之学识,比起家兄远矣。” 金岱怔怔看着她,一股不甘从心底翻涌而起,却又被他一寸寸压回心底,像用力按住即将爆裂的琴弦。 ——他以为,赢过石观便可以稍微抬起头来。 ——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还是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轻而易举就将他们整个群体一并碾压。 ——更没想到,这个人是陆九思的幼妹,而陆九思的才华,远胜幼妹千百倍。 第126章 楼里飘来一道声音:“好好好!陆小娘子对对子实在对得漂亮!你们陆家实在会教儿孙啊, 先是出了一个上舍年年考第一的陆二郎,又出了一个名动天下的陆九郎,如今还有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陆小娘子, 真令人艳羡。” 这又是哪一位,被陆家人的才华打动了? 在人前将太学生打压得黯淡无光,又听得陆家被夸,听得她三姊姊被夸, 陆沂舟到这时, 火气才降了下去,心底也生出了一些骄傲。 她三姊姊可不需要陆家来教,三姊姊是天生灵慧。 至于他们陆家,那自然是顶顶会教儿孙的。 陆沂舟心中如此想, 与一众上舍学生转头看过去,她不认得那满面红光的两位老者, 金岱等一群上舍生可是认得。 这两位年纪稍大的老者, 乃是太学直讲, 负责教授诸经, 有时还会临时差充贡院试官。 金岱等人连忙拜见:“学生见过韩直讲、孟直讲。”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18节 酒楼里顿时炸开了锅。 直讲!这可是官啊!还是国子监的官! 百姓们纷纷探头来看。 韩直讲的嘴唇动了动:“不必多礼。” 孟直讲轻声叹息,直截了当地问:“现在可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了?” 金岱等人臊红了脸, 有点泄气地垂下了头:“是。” 金岱低头时, 又嘴硬地嘟囔了一句:“不过他也不可能样样精通吧……” 韩直讲走过来插嘴说:“就你们这样, 还不服气陆九思,觉得自己可以凭借人多, 集思广益胜过陆九思。他今年才十八, 便已可参与省试了,他为房州解元时才十七, 你们十七时都还在上舍念书,如何比得了?别说你们比不了,天底下能比得过陆九思的学子不过一掌之数,在他之前,二十岁能过解试,已经可以称为年少成名了。而你们,现今二十来岁了,我还拦着你们,不让你们去科举,还不是瞧你们经义尚欠火候,要过科举恐怕不易。” 这话一出,诸太学生更加难为情了,一个两个头低得像鸵鸟,很是不好意思。 陆沂舟抿了抿唇。 她真的好想告诉全天下人,她三姊姊才不是十七过解试!她是十四过解试!大薪这一代所谓的天才,在这个年龄面前什么都不算!她三姊姊比谁都优秀! 而她三姊姊必然能考上状元!十五岁的状元郎!别说这一代,便是从古至今,能有几个十五岁的状元郎? 但她不能说。 陆沂舟感觉自己似乎有些饿了。但闻着酒楼里那些食物的味道,却觉令人作呕。烧焦的肉食仿佛随时能让人想起乱葬岗里焦黑的骨头,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那么的糟糕,就连饥饿本身,都带着一种随便吧,发烂吧,发臭吧,饿死算了吧的腐烂臭味。 若是三姊姊也在这里该有多好,哪怕只是看她一眼,她也不会如此难受。 孟直讲看陆沂舟独自站在一旁,愣了一下,想了想,走过去笑着和她打招呼:“陆小娘子,我记得你二哥,你二哥在上舍时可是将这群小子压得死死的,他们心里对此十分别扭,瞧见天资更高的九郎,便自觉被比得体无完肤,心底十分不服气,还好有你将他们打醒了。” 陆沂舟看上去很有兴趣,很有礼貌地和孟直讲搭着话。实际上,心神已飘回陆安那边。 也不知道三姊姊正在家中做什么。 * 陆安在吃羊杂。 羊杂被陆寰洗得干干净净,用花椒水和醋浸泡了整整半个时辰,再以流水冲净,方能去掉其中腥臊味。 羊肠内壁上有肠油,厚厚一层,有的人喜欢,觉得这样吃起来的肠子浓腻有味,好下饭,有的人就不喜欢了,嫌太油太腻。 陆寰知道陆安不爱吃太油腻的东西,每次处理动物肠道,都会先把大部分肠油挤出来,只留下一小部分,这样的肠子做出来更香。 而挤出来的肠油也不会扔掉,拿来混着其他油一起下锅,烧化之后,把葱白、姜片、大蒜以及大小茴香、桂皮、香叶这些东西倒进去一呛,羊杂一炒,炒得香味溢出来了,再加酱油、料酒还有水,大火咕嘟嘟开煮。等水煮开了就转小火慢慢煨。 待出锅后,羊杂放一碗,再摆上一碗米饭,煨羊杂剩下的浓汁又放一碗,留着晚上做其它菜,或是拿来泡米蒸饭。 “真香啊!”应劭之一点也不矜持,狠吃两大碗:“要不是借了九思你的光,我都吃不上这么香的手艺。” 陆寰自己也在吃,听到这话时,迅速朝陆安看了一眼,见陆安对这羊杂的表情很是满意,自己脸上便也带了笑。 但他也始终期待着,有一天九哥会突然对他说:“十五郎,你做的饭好吃到我要离不开你了。”可惜这件事始终不曾发生过。 但也没关系,他会继续努力的! 陆安道:“守慈,你知道春蒐么?” 应劭之埋头吃饭,舍不得空出嘴,于是熟门熟路地说:“知道。益之帮我解释一下。” 应益之应道:“好。” “四时之隙,从事田猎:春曰蒐,以索不孕之兽;夏曰苗,以除五谷之灾?;秋曰狝,行杀以顺秋气;冬曰狩,围守以告成功,使民习于武事。” 说完之后,应益之又道:“九思问此话,可是官家特请你去参加春蒐?” 其他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突然就停了下来,应劭之也不吃饭了,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陆安。 陆容直接站了起来:“九郎,这是真的吗?” 春蒐啊!那可是国家重点,帝王用来阅兵讲武、彰显国力、宣布国家重大事宜的场合。陆家年轻一辈,从未被允许参加过这样的场合,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陆安抚掌而笑:“逾思实在聪敏,一点蛛丝马迹便立刻觉察出真相,某自愧不如。” 应益之一抬眼,便看见郎君那张笑吟吟的脸。 “过奖。”他举起酒盏,难得感觉这酒带着象征胜利的欢悦味道,还未饮用便先醉了。 陆安对着其他眼巴巴看着他的人解释:“此次春蒐确得官家召幸,蒙受恩典,不过也非是你等想的那般,除我之外,官家还特许各官员带自己子侄一同春蒐。” 那为什么以前没有这种特许呢?还不是怕陆安尚未作出功绩就过于惹眼,令朝臣眼热,这才试图将一棵树放入森林中。 ——当然,等有功绩护身那就不一样了。柴稷十分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并且摩拳擦掌给自家骊龙之珠准备了很多份殊荣,要把他前期受的“委屈”都补回来。 总之,外人被迷惑了,不知道这事,我们这些亲近的人还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陆安身边的人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应劭之抬起酒盏,笑道:“九思,你果然注定与众不同,往后我们这些人恐怕更要仰望你了。” “仰望?先别仰望了。”陆安面上突然露出一丝狡黠笑意:“等我在春蒐闹出点乱子来,只怕诸位就要先仰望诸公卿脸色了。” 应劭之立刻放下酒盏,整个人坐得更直了,唯恐天下不乱:“我本来不想去的,但你既然这般说了,我这就回去找我家长辈给我一个名额!” 陆安又向陆寰转过身子:“十五郎你可愿与我同去?以你的手艺,待官家和王公贵族猎到猎物后,还可以给他们露一手。” “我……我去?” 陆寰磕磕绊绊地说。 他与陆安对视上,便见九哥那双眼睛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知道了,九哥虽不会说什么“十五郎,你做的饭好吃到我要离不开你了”这样的话,但九哥十分喜爱他的厨艺,还认为他的厨艺能在人前给他挣脸面。 不免一时心花怒放,一下子就神气活现了起来:“九哥你且等着吧,不论是烤肉还是炖肉还是炒肉,我都会的!” 陆安便笑道:“好,我等着。” 春蒐来得很快。 春风荡荡,万物复苏,天气格外的晴朗,空气也格外的清新,那一整个冬日带来的淤塞与臃肿,也终于在三十天之间徐徐解开。 自然,猎物们也在春暖花开之际出来觅食了。 虎豹追逐着野羊与山鹿,狐狸驱赶着山鸡与野兔,人类的大部队尚未入场,血腥便早已在山林里浮现。 陆安骑着她的枣红马,身上背着弓箭,还有一个不大不小不知道装着什么的背囊,随着队伍慢慢前行。她人瘦,体态修长,便显得身量极高,腿也相当长,从马肚子两侧垂下来,更是显得格外的长。 旁人瞧着玉面郎君坐于马上,年岁小而志气高,却不知此人的脑子已是再一次飞速运转起来。 文臣在这方面不需要胜过武将,所以她也没打算争个第一,当然,她也没这个本事。她只需要牢牢记住:绝不能采走鸟卵破坏鸟巢,不能伤害有孕之兽,不能猎杀幼兽,围猎时不得赶尽杀绝,要留有余地。 这些都是祖宗规矩,如果记不住,被人瞧见了,是要坏名声的。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至关重要…… 陆安把缰绳挽在手中,此时此刻,纵使是穿越者,望着这浩荡猎队,望着前方的文武百官,心脏也“咚咚”响了两声。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大场面,也是她第一次显露百官之前,更是她第一次踏入权力核心。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风越大,树越不能乱动。 但,不能乱动,不代表完全不动。 第127章 既然带了各家子侄, 春蒐必然不受控制地转变成了一个联谊场所。 “兄台可是建州浦城杨氏子弟?哎呀!久仰久仰!杨文公的家族我等岂会不知!西昆体之词章秀丽,典故不涩,实在令在下喜之爱之。我记得兄台之父乃翰林学士、右曹郎官、知制诰, 实有乃祖之风。当年杨文公亦是官至翰林学士,为古文运动之先驱……嗯?在下?在下之父忝为校书郎……郎君字为何?彭年?好字……” “哎呀!前方可是宋氏四郎!早听闻四郎君随父入京,可叹近日繁忙,一直未曾有机会上门拜见, 今日一见, 可了平生一桩心事了。” “阁下姓章?不知是哪个章?是浦城章氏,还是分宁章氏,还是崇仁章氏?啊!原来是崇仁章氏的宗子,失敬失敬!崇仁章氏可是儒家大族, 其资历之深,声望之高, 功劳之厚, 某深有耳闻, 今岁游学便想往崇仁去, 一体大族风采,不曾想今日能先见得章氏宗子,真是神仙人物, 令某对崇仁章氏更心向往之了。” “邵氏?啊呀呀!莫非是那家训闻名天下, 道‘庭闱乐处儿孙乐, 兄弟和时妯娌和’的邵氏?幸会幸会!” “袁家?莫非是将门那位袁家?” “柴……失礼了!原来是宗室!” “通州应氏?啊!阁下便是应侍御的那位作出《将军令》的子侄吧!失敬!” …… 至于陆安,有大管家陆寰替她提前收集的各家子侄的资料, 也完美地融进了这场联谊里。见到一个人就说久仰, 见到一个人就说失敬,再道出对方最出息的长辈的官名和政策, 你夸夸我,我夸夸你,便是和乐融融了。 而旁人见了陆安这位名声赫赫的新贵也十分惊喜。 他们对于陆安的诗词——那第一首《天下谁人不识君》自不必说,光是想到这首诗,他们看着陆安的眼神就带上了尊敬。而余下所有诗词,他们都按着自己的喜好去收集和整理,此刻兴致盎然、双眼放光地追着陆安询问她写某首诗词的想法、背景,还把自己的旧作取出来,请陆安审看与润色。 陆安:“……” 怎么别人是联谊,到她这里,又成了追星现场。 陆安发誓,她听到了几声闷笑,绝对是应劭之这小子发出来的。 …… 此刻,柴稷正靠着软枕,支着头,半坐半卧,笑着和大臣们聊天,只是这不太礼貌的作态,让许多御史眉头狂跳。然而他们也知道,他们这位官家向来我行我素,不论他们谏言多少次也不会改。 柴稷已经无聊到快要睡觉了。 身为皇帝,最大的吉祥物,完全无法在春蒐中胡乱走动,如今狩猎还未正式开始,他只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或是发呆,或是和臣子闲聊,加深君臣之情。 正在这时,魏乾谅牵了一匹马上前:“官家,臣近日偶得一匹良驹,瞧着像珍奇异物,臣不敢自据,特将此献与官家。” 说完之后,魏乾谅的心口蓦地抽痛起来。 那的确是一匹很好看很高大的马,雪练一样的白,却又好似隐隐能见金色,浑身肌肉如同白玉雕琢而成,臀部饱满,线条流畅,充满着爆发力。 越是这样,越能显出它价格不菲。 魏乾谅为了挽回自己在官家面前的印象分,也是下了血本了。 “官家容禀,此马还可日行五百里,十分了得。” “哦?”官家坐直了身体,视线上下打量着这匹马,面上露出满意之色。 没等魏乾谅心中欢喜,他就看到官家侧头对着第五旉低声说了句什么,第五旉拱手退下,过了一会儿,领着一个他万分眼熟的人回来。 陆安感受着文臣武将好奇的视线,落落大方地行礼:“臣陆安,见过官家。”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19节 柴稷高兴地说:“九思,我记得你只有一匹马,还是普通的枣红马?” 魏乾谅心底一寒,哇凉哇凉的,这下他知道为什么上一次官家听说他自言是陆安的岳父,会发那般大脾气了。 他这女扮男装的闺女,十分得官家欢心——简在帝心啊! 魏乾谅吸了口气,才没让自己昏厥过去。 魏观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盯着陆安那张过于从容的脸,脑中飞快转过一个念头。 她这是故意的?还是官家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官家方才瞥我的那一眼,是警告,还是试探? 这死丫头,也不和家里通口气。若官家不知此事,这么做岂非将魏家推入火坑?! 若女扮男装之秘一朝泄露,魏氏满门,谁能担得起欺君之罪! 魏乾谅本身发白的脸,又变得完全涨红,袖子里那双手也在微微发颤。 好在,旁人瞧见了,大多只以为他是惊喜于女婿得官家赏识,不曾多想。 更多的人瞧陆安去了。 那视线从单纯的好奇,变成了又慎重又好奇,猫抓心似的,想知道这陆家九郎与官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在官家这儿得了特殊待遇。 有人注意到官家送马之前,还瞥了魏乾谅一眼,顿时心惊肉跳,心中渐渐笼罩起阴霾。 莫非……莫非官家是想要抬陆九郎压旧臣?! 也有官员低声道:“官家如此抬举陆九郎,怕是要惹非议。” 立刻就有人小声说:“咱们这位官家,他像是在乎非议,在乎有臣子不满,在乎御史台那群乌鸦叽叽喳喳的样子吗?” “呃……” 那还真是。 官员们默默盯着这一幕。 “陆九郎”回复得极快:“回禀官家,臣确实有一匹枣红马。” 官家也说得极快:“你那枣红马不算好马,你把这匹马牵回去吧。” 陆安知这匹马是恩宠,也是风口。 但……无妨。 感受着文臣武将的目光如针般密集,陆安只是泰然拱手:“谢官家恩赏。” ——以后这样的“风口”,还多着呢。 柴稷就爱他这不忸怩的样子。皇帝既然愿意给你恩宠,你就接着,若是推三阻四,淡泊明志,他反而不爱了。 “……” 柴稷又想了一下自家贤才推三阻四,淡泊明志的样子,把下颌一撑,在心中更严谨地补充:定然是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自己既然知道贤才淡泊明志,又怎么会当众送他他不喜欢的,会拒绝的东西呢。 ——我肯定送符合九思喜好的物件啊! 柴稷点了点头,逻辑自洽地把自己说服了。 * 陆安牵着这匹好马回到了自己先前的位置,消息传得比她的脚步还要快,待到站定时,周围的视线已经从单纯的惊喜与尊敬,变成了纯粹的敬畏。 在陆安正式被皇帝召见,出现在官员面前的那一刻起,哪怕她还只是个科举考生,也已经与其他考生有了本质的区别。 没有人会否认,只要陆九思一考完科举,就必然会有高品官位在等着他,而不像大多数考生一样,中第者即赐以官职,但官职多为九品,且放至地方,偏远地区为官。 真羡慕啊。 这么想着,字为彭年的建州浦城杨氏子弟快步上前,翻出自己的诗稿,急道:“九郎君,我这西昆体观之,尚欠火候,却不知该如何改进,郎君可否一瞧?” 其他人暗骂一声卑鄙,连家传绝学都能拿出来谄媚,实在有失士人风范! ——怎么他们就没有那么好用的家传绝学呢! 嗐! 跺跺脚,气一遍,然后竖起耳朵听陆安怎么说。 陆安接过诗一看,立刻就发现问题了:“你这诗用典太艰涩,太生僻了,我曾经也有这样的问题,那时我初学诗词,满纸堆砌典故,自以为风雅,被家父批得体无完肤,言我卖弄学问。我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好在通过不断琢磨,总算是学得些许窍门,郎君若愿意,我将之分享给郎君可好?” 那自然是好的! 而且,九郎君真是君子作风,分明是他杨彭年当众请教问题,可九郎君还是特意用言语来避免他被当众指出不足的窘迫。 杨彭年看起来几乎要落泪了:“多谢先生!” 陆安便说了:“譬如首句,玉楼重把病愁窿,银海无情一抹空。” “你大约是想写你生病了,肩头削瘦又突起,内心深处也是极度的痛苦与绝望,但你无法将这些痛苦与忧愁排解出来,你的心灵十分冷漠与空洞,你的眼睛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杨彭年愣住了,杨彭年双目含泪:“先生!你懂我!” 旁边一个学子沉默了一会儿,问:“先生,我不懂,这首诗哪里写了肩头,又哪里写了眼睛流不出一滴泪。”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他用典晦涩了。”陆安叹口气,道:“道家以两肩为玉楼,以双眼为银海,他用典在此。但用得太玄了,看得人云里雾里。” 说着,陆安给他们示范了一下:“用典当这么用: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 又详细说了哪个字是哪个字:“你们看,我这句诗若不说其中有用典之处,你们瞧着是不是只以为在描述雪后景色,没有突兀之处?” 众人恍然大悟。 确实。这句诗哪怕别人不知道它用典,也能欣赏它的美,顶多就是以为它的意思是:屋宇覆盖着深雪,恍如玉楼,四野弥漫着雪花,恰似银海。 而一旦知道它用了典,便更叹此句绝然:雪后寒冷,使双肩冻起鸡皮疙瘩,雪光耀眼,使双眼眩晕生花。 “我明白了,先生!”杨彭年激动地说:“你的意思是,用典要融合进诗中,但不可影响阅者感官,用典诗若让人去深思此词此句的释意,便算不得精妙用典。” 四周惊叹声四起,陆安含笑点头。 其实用典的诗词,公认最绝的当属辛弃疾,说他用典“别开天地,横绝古今”,比如这句“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又美又流畅,知道他用了典的要拍案叫绝,不知道他用典的人也可以惊叹此句之灵动。 可惜辛弃疾的词只适用于特定场景,很难借用。毕竟她总不能学辛弃疾感怀自己怀才不遇,悲叹南宋偏安半壁江山。 顿了顿,陆安感觉也不是不行,不把整首词写完就行了。 于是她又把辛弃疾那句“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写出来,道:“我前些时日偶得此句,其用典更妙,与‘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是两种风格,你可说说你更喜欢哪一种,我循着这个方向才好知该如何矫正。” “……” “嗯?怎么了?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第128章 我们为什么不说话了? 你说呢? 像你提出的那四句用典诗词, 是我们能够学得来的吗? 我们知道九郎君你是好心把你的看家本事拿出来,但是……你怎么不让我们飞上天呢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一群读书人默默地盯着陆安,不说话, 只是默默盯着……盯着…… ——我们来点评这两句诗词,我们来选择这两句诗词,九郎君你莫不是在说笑吧? 过了小片刻,有人终于憋出来一句:“这两句诗词好是好……” 陆安:“嗯?” 对方小声地说:“但是我们学不会。感觉朝着这个方向学也学不会。” 陆安:“我这里还有一首……” “不不不, 不用了, 先生!我们慢慢学就好了!今日我等已受教良多,不必再学了!” 杨彭年眼神惊惶,立刻打断了陆安的话。 其他人疯狂点头。 再多来一首,他们只怕有不少人要对学诗词失去信心了。 就在这时。 “呜——” 狩猎的号角声及时响起, 仿佛救世的号角,宛若天籁。 所有人如蒙大赦, 迅速拱手, 迅速拜别, 冲向狩猎场地。 杨彭年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大喊:“我们狩猎去了!改日再学!” 陆安:“……?” 陆安站在原地, 看着他们像兔子一样逃命般远去,一时无言。 旁边,应劭之牵起唇角, 笑她:“陆九思啊陆九思, 任你落笔成金, 惊才绝艳,在今日你连讲完一首诗的机会都没有哈哈哈哈哈哈!” 陆安轻轻眨了一下眼, 似是错愕与无奈, 又好像隐隐窥见一丝顽劣。 “我就写两句而已,还没有把整首拿出来。” 女郎叹了一口气, 低声喃喃:“真的……有这么吓人……” ……吗?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 应劭之神色有些激动:“别管他们了,来来来,给我说一下整首诗,我想听!” 陆安:“……” 她能说她不想说吗? * 号角声响起,是春蒐的仪式进行到了下一步,该是官家上台说话,意思意思说几句,再射出第一支箭,就是自由狩猎时间。 这一系列流程进展得很快,陆安没有骑自己新得的白马,依旧骑着自己的枣红马,与应劭之、应益之,还有陆寰一同去搜寻猎物。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20节 一两个时辰下来,倒也打了两只雉鸡,两只野兔,一头狼,一只獾子。猎物不算多,但糊弄糊弄也能交差,面上不至于太难看。 回程路上遇上一位将门老人,对方收获颇丰,还猎了一只至少八斤重的兔子,瞧着就十分罕见。 老者脾气瞧着也很好,笑呵呵的慈祥模样,和他们说话也很和气。那兔子实在大个头,他们忍不住上前攀谈,对方来者不拒,与他们边聊边往回走,还从兔子聊到一些打猎技巧,甚至还有一些私人的吐息方法,陆安试了一下,如今哪怕走远路,也能把呼吸频率调得缓慢而绵长。 只是让陆安觉得怪异的是,老者会时不时看她一眼,然后把话题往她身上带。 陆安看了眼来时的方向,眼见着快回到大营中了,索性直接了当开口:“老人家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已经快到大营了,若再不说,便来不及了。” 老者面上流露出诧异之色,于是便说:“既然如此,九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 到了僻静之处,老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陆安一番,叹道:“我那孙儿寄信来,夸你是神仙人物。本以为是他夸大其词了,今日一看,郎君的确是神仙中人,任何人在你面前都显得拘谨而笨拙了。” “老人家过奖了。”陆安问:“不知你那孙儿是……” 老者一笑:“老夫澹台照。” “澹台……” 陆安想起来了。老者孙子就是那个肤色健康,肌肉结实的年轻军汉。 而澹台照此人,是那镇守西北、抵御西夏的大薪名将。此次会在京师,也是得了官家召见,风尘万里而来。 陆安恭敬一拱手:“原是澹台经略相公,陆某久仰大名,今日得见相公风采,果真是人似蛟龙。” 澹台照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笑道:“郎君有时也着实油嘴滑舌过头了,老夫此前远在西北,又是将门,与你陆家泾渭分明,哪来的久仰大名?” 陆安却是又一拱手。 那么弯腰低首又抬首站直的短暂时间里,郎君的眼神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下久仰的不是将门,不是老相公经略西北,只是因为老相公是一个军人。” 澹台照放缓了语速:“军人?只要入了军队,谁不是军人,有何可敬?” 陆安道:“不。入了军队的,有兵卒,有兵痞,有将有帅,却不一定有军人。” 她道:“陆某从官家那里听闻,澹台相公治兵,不喝兵血,不吃兵额,队伍满员,每一份军饷都必然会发到兵卒手中。且治军极严,不许滋扰百姓,不许吃酒闹事,一战过后,谁敢祸害地方,烧杀抢掠,定斩不饶。” 宋朝历史上的西军自然不是这种做派,历史上的西军和封建王朝常见的军队没有什么差别,而大薪的西军,在陆安看来,倒是有些西军和岳家军融合的味道了。 “在陆某看来,如此治军的将军,如此遵守军纪的士兵,才能叫军人。若是整个大薪,所有的军队都能如西军这般,不屠杀百姓,不残害俘虏,不烧毁房屋,不抢夺民财,那大薪必然横扫东南西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澹台照开始时还是含着笑,可有可无地听着,听了片刻,却是慢慢收起了笑,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没有动作,没有呼吸。只有眼中渐渐浮起了一层雾气。 天透着点儿绯红,橙色地晚霞像是火边在点缀,傍晚的风有些凉,才吹得老相公鼻头有些红。 “你对军人竟有这样的期许。”澹台照的嘴角又重新带上了笑,只是说话时仍带鼻音:“怪不得你能提出‘军史’这样的建议。” 陆安心下了然。 她没猜错,西军这位老相公来找她,果然是为了“军史”这事。 或者说,任何一个将帅统领,在听到“军史”这项章程后,都无法无动于衷。 于公,能够提升军队的战斗力,使军心更为凝聚。 于私……这绝对是能青史留名的事,自然是能蹭则蹭,错过了会后悔一辈子。 澹台照的语气严肃且认真起来:“不过,你这章程好是好,可你应当知道,此事必然会得罪人。那些想要在军队作威作福的统领军官不会允许此策推行,一旦有人在记录军史,他们的恶行也会被记录下来。若官家不下死命令,这事儿有八成可能会被压下去。” “相公放心,此事我有计较,且听我说……” 一桩冗长却并不无聊的密谋在这座猎场里悄然出现,密谋双方都十分满意,再次出现在人前时,两个人的脸上都保持着笑容。 狩猎结束。 该是休息以及等待晚上聚餐的时间了。 陆安向柴稷求了恩典,陆寰这才被允许进入后厨。 他一进去,就挑上了最难处理,也是没人愿意去处理的野猪。 他要做东坡肉。 这是曾被创造于另一个时空,因文豪苏东坡而得名,如今由陆安口述自己想要吃的感觉,再由陆寰钻研多日,才煮出来的美食。 ——虽然陆寰也不知道九哥为什么要把这肉叫东坡肉就是了。 ……难道是因为是在东边的山坡上想出来的要吃的肉? 陆寰不懂,但反正九哥想这么叫就这么叫。 东坡肉要用文火炖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不等,还好宴席没那么快开始,陆寰有的是时间把那头野猪拾出来捣弄。 一个时辰后,东坡肉出锅了,陆寰还想用剩下的猪肉再炒个回锅肉——这自然也是九哥教他的。 没想到,一转头,就看到两个儒生打扮的人伸手就要去碰东坡肉的锅子。 陆寰幽幽地飘到儒生身后:“别碰。小心烫。” 儒生吓了一跳,手碰到锅沿,又吃痛地往回甩手,一边甩一边叫:“坏事了坏事了,肯定要烫出泡来了。” 另一个儒生笑他:“让你管不住自己胡来的手,该!” 陆寰默默地挡在锅前,默默盯着这两人,语调平稳:“二位贵人,这肉是要送到席上,给官家,给诸位贵人食用的,不能给二位先品。” 被烫到手的儒生忍不住笑了,于是问陆寰:“这是什么肉,这么香?” 陆寰告诉他:“这是猪肉。” “猪肉……猪肉也能煮得这么香?”儒生侧头看了一眼那个锅,才看一眼,陆寰就移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于是这儒生又笑了:“好了,我不抢你这锅肉了,行了吧。” 他笑眯眯看着陆寰:“本王封号为‘申’,你来本王府上任职如何?让你当府中管事,伙房还有房中数百厨婢、数十庖厨,都归你管。每日予你千钱。” 陆寰听都不听:“不去。” 儒生——或者说申王,这次是货真价实的申王笑容一凝:“你说什么?” 陆寰拱手,然后转头去处理回锅肉去了。 申王跟在他屁股后面,满脸震惊:“我这是王府,你确定不来?” 陆寰低头剁肉,不吭一声。 另外一个儒生接着道:“他那王府你不去是对的,他事儿多。你来本王府里吧,本王很好说话的,而且每日给你两千钱,比他多。” 这又是哪个王,陆寰也不知道,他不认识,但不管哪个王,他都是:“多谢大王厚爱。” “不去。” 第129章 那人家不去, 也不能强抢。 但申王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他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开口:“你不觉得你在这小厨房里做事,被别人指挥来指挥去, 有些屈才了吗?你去我那里可是能指挥别人。” 炒回锅肉的火光印进陆寰的眼底,他一边炒菜,一边平静地说:“大王抬爱了,只是在下乃金溪陆家族子, 并非是这厨房的庖厨, 还请见谅。” 申王微微一怔:“你是士人?那你怎么会在厨房里炖肉?” 陆寰听到这里,才转过头来,眼眸烁烁地看着他:“我要给我家九哥长脸!” 根据他观察,那些御厨做的食物, 还不如他做的好吃呢。 “九哥?你是说……陆九郎?”申王克制不住好奇心了:“他还需要你用厨艺来给他长脸?” 陆寰纠正:“不是我九哥需要,是他看出来我想证明我的厨艺, 便以此为借口, 让我有理由来此处大展拳脚。” 陆寰又道:“而且你夸的猪肉, 它之所以做得那么好吃, 也是九哥教我的。我九哥教人,喜欢将一件事说得有趣,让人能自然而然听进耳中。正如这猪肉, 他便写了一首词” 言及至此, 陆寰便念起了自己在房州时, 陆安做的词:“净洗铛,少著水, 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 火候足时他自美。房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 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申王听着,几乎痴了:“好词!光是听着,就好像能闻到猪肉的香味了。本王还是爱这种词,好懂。” 陆寰听到这话,才给了申王一个正眼——只在这个时候,才能让人意识到陆十五郎也是世家子,他心底自有世家子的傲气,不会看到皇室便点头哈腰贴上去。 “大王的品鉴能力极好。”陆寰很是骄傲:“这的确是好词。” 就这么聊着,陆寰做好了回锅肉,将这些菜肴放好,保温,然后洗干净手离开厨房,去寻陆安去了。 刚来到陆安落脚之处,陆寰就听到了自家九哥讲课的声音,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轻轻坐在最后一排。 陆安就坐在众人中间,说着那些天地间本来就存在着,但是被很多人忽视、小觑的道理。 “有一些人认为士族天生高贵,农民天生低贱,将农民称之为泥腿子,但就是这些‘泥腿子’踩在泥里,种出粮食,才让天下人有饭吃。而有一些人,吃着农民种出来的粮食,却视他们为天生低贱,这难道是君子作为吗?这何止不是君子,这都是非人所为。” “还有一些人,瞧不起匠人,说匠人所制乃奇技淫巧,这本是一个好词,它用来夸奖技艺或器物奇异而精巧,却因着常被士大夫用作贬低匠人之言,这词也变得不好了。” “中国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细心,以致用非所学,学非所用。口上斥利器为奇技淫巧,言不必学,手上又迫不及待出书立作,将许多匠人精心制造的器物打造过程,外形内构,还有名称抄录下来,抄满一本书,起个精巧书名,将自己的大名填上去,便能获得诸多称赞。而这时,又不说它是奇技淫巧了。” “我认为,真正高贵的人,是日日劳动,造福万民,且不会对他人加以口舌训斥的人。” “其实,很多农人都是这样的人。他们埋着头在田里干活,沉默寡言,路过的人讨一碗水喝,他们就送上一碗水,也不会在背后说:这种上路不带足水囊,致使自己无水可用的人,是蠢笨的人。” “那么,是否农人就是高贵,士大夫就是低贱呢?也并非如此。高贵的不是身份,也不是地位,而在于个人是否劳动,在于他做了什么。” “一个士大夫,如果他劳形于案牍,笔耕不断,那他也是高贵的。反之,如果他日日只顾着争名夺利,抨击他人,自诩清流,那他就是低贱的。” 陆寰认真地听着,不像被抄家前上学那样,听课听到一半就神游天外,只要一觉得夫子说得没意思,就开始发呆。 当然,也或许有九哥说的话很有意思的原因在。 陆寰很喜欢陆安这个劳动者才高贵的观点。 如果套入他自身的情况,那就是:虽然我时常待在厨房中,与柴米油盐打交道,但我天天劳动,用心做饭菜,那我就比你们这些只会躺平享乐的世家子高贵。 而在这次听陆安课程的各家子弟眼里,陆九思说的更没有错了。 ‘我好好学习,我比你们高贵。’ ‘我天天练字,我比你们高贵。’ ‘我每天打理花草,以后我还会把侍弄花草积累出来的经验写成书籍,传授给其他人,我比你们高贵。’ 甚至陆安说的这些理念,传到了外界,也会迎得多数人追捧。 谁不想觉得自己比其他人高贵呢。可在以前,高贵在于血统,在于地位,在于身份,有的人就是天生高贵,有的人却要天生低人一等。如今,陆安告诉他们,高贵只存于心灵,只要你劳动,只要你为世人做贡献,你就是高贵的。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21节 奴仆会去追捧这些理念,书童会去追捧这些理念,农人工匠商人都会去追捧这些理念,甚至,士人也会去追捧这些理念。 ‘虽然我们是同阶级的,但是我做了什么什么,所以我比你高贵。’ ‘虽然你比我高一阶级,但是我做了什么什么,所以我比你高贵。’ 这就是陆安想要出现的发展。此刻,她瞧着围坐在她身边的人眼里,那些兴奋的神色,那些激动的神情,那些炯炯有神的目光,让她在短暂的一瞬间里,仿佛有了回了家的那种美妙感觉。 “天底下,劳作最多的当数农人和匠人……” 时间一点一滴走下去,陆安也在一点一滴地说着。今天天气很好,没有下雨,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代替了磅礴的雨势,劈里啪啦打在耳膜上。 陆安一直讲到有人来请他们去参加宴会,才停止了授课。口舌说得有些干燥,正要去拿水,那杨彭年赶忙盛了一碗水,双手递给她:“先生请用。” 陆安接了过来:“多谢。” 陆寰还看到有一位穿得花团锦簇,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家境又富又贵的郎君上前,正要说话,另外一个同样穿得很华丽的人抢过话头:“先生,学生有一问,不知可否请先生解答?” 而九哥将碗里最后一口凉水喝完,将碗放到一边,便对着那人温和一笑:“你说说看。不过咱们要快一些,不能误了宴席,中途进场很打扰其他人。” 那位穿得很华丽的人便诚恳且有礼地一拱手:“学生晓得。这便快言。” “先生言匠人制奇技淫巧是劳动,匠人高贵,我想,高贵应当就是要尊敬。可若是匠人所制器具乃玩乐之物,诸如风筝、竹蜻蜓这些东西,那也算是劳动,算是值得尊敬吗?” 说到这里时,这人眼神极为平静。他并非是为了找茬,却也确实没有被陆安之前的言语打动。陆安便知道,如果此时此刻她说不出让此人信服的话,不仅此人会摇头离去,她刚才说的言论也会大打折扣。 而此人的问话,确实似乎是指出了她方才诉说的理论中的漏洞。 ——似乎。 陆安脸上浮现起笑容。让其他人恍惚升起一种感觉,对方正是在等这个问句。 女郎整了整衣冠,正坐,敛容,答曰—— “自是值得尊敬。” 她说:“竹蜻蜓、风筝,它们能飞天。就像孔明灯能飞天。它们背后必然有着相似的知识,相同的原理,不然为何竹子不能飞天,而竹子做的竹蜻蜓,竹子扎的风筝却可飞天呢?某认为,匠人今日能做出这些玩乐之物,来日未必不能根据这些原理做出能载人飞天的玩乐之物。” “弹弓是孩童玩乐之器,与弹弓相似的弓箭,便是国家攻伐之器了。” “一个器具,只要工匠能将之造出来,并且使它可以运作,不论它初时是何等用途,是取悦孩童,还是取悦女人男人,其背后的运行原理便值得人去深究。” 陆安笑道:“如此,你觉得匠人可值得尊敬否?” 问话那人做了一个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动作。 他上前一步,猛地一下抱紧了陆安。 “多谢先生解惑。” 陆安感觉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滴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此时陆安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这么做。 直到春蒐结束之后,她听说有一个大家族子弟放着士人身份不要,跑去给小孩制作玩具,她才恍然想起今日之景。 便在那一日起,陆安正视起了自己的又一个身份—— 教育家。 一个,传播思想,为人解惑的教育家。 第130章 教育家在此刻得去参加宴席。而且, 还得直面所谓的祥瑞——有人在狩猎时活捉了一头白鹿,将之献与官家。 官家大喜,嘉奖如流水赐下。 自古以来, 白色的东西就象征着罕见祥瑞。 底下人抓到白马硃鬣献给皇帝,就代表皇帝人很贤良;底下人抓到白象献给皇帝,就代表皇帝是有道明君;抓到白狐,那就是皇帝仁慈有智慧;抓到白鹿, 就是皇帝对臣子很好;抓到白虎, 就是皇帝是个不暴虐的君王;抓到白麞,就是皇帝行法很有理性;抓到白兔就是这个皇帝很尊老…… 总之,国家出现祥瑞,出现白色的野兽, 都是因为皇帝有德行。 当然,也有皇帝不喜祥瑞, 认为这会带坏国朝风气, 严令不许献上祥瑞。 但柴稷明显不是这种人, 宴会主位侧, 幼鹿卧于他身侧,在安静地低头舔着那细腻雪白的羊奶。一群内侍和臣子围着他们歌功颂德,柴稷懒洋洋窝在椅子里, 姿态极为放松。 白鹿是第五旉捕到的, 朝臣中仇视第五旉的人听到这个消息, 将嘴唇紧紧地闭在一起,整张脸都显得不苟言笑了起来。 怎么就让这个阉人碰上白鹿了呢! 也有人急切地去寻了黄远柔。 作为尚书左仆射, 黄远柔早已历尽千帆, 自然不会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喜怒形于色。 他的回答也非常沉稳且简单:“慌什么。一头白鹿罢了。” 来报信的小官一脸复杂地看向这位尚书左仆射:“可那是官家登基以来的第一个祥瑞,说不得官家还会因此改元。” 改元, 是一个政治倾向。尤其是官家之前本来就十分倚重这第五旉,谁知道官家会不会借此将更多的权力给予第五旉,本来他们这些文官就被这条疯狗咬掉很多同僚了,如果他比之前更势大,那还得了? 黄远柔笃定地点头:“你说的不错,以官家的脾性,他定然会因此改元。” 小官的表情变得呆滞了。 他是想说这个吗? 但黄远柔是他直属上司,又是左相,他就是想说什么,也只能咽回去,不甘不愿地一拱手:“既然仆射心中有所计较,那下官便告退了。” 黄远柔淡然地点头。 小官身影一消,帘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另一个人就那么从暗处十分自然地行了出来,缓缓笑道:“看来这小官不理解你的深意。” 走出来的这人正是那御史中丞范奇。 黄远柔亦捧着一碗羊乳,不紧不慢地喝着。他喝的羊乳和白鹿喝的不一样,幼鹿要喝奶水才能长成,他却是要喝细细熬煮成奶羹的羊奶,美味可口,如同流动的固体。 “不理解也无妨。”黄远柔瞥了一眼范奇:“只要听从我等指令,且不擅自做事便是一个聪明人了。” 范奇轻微一哂:“相公说的是。” 又道:“他一个小官,也的确看不明白,那第五旉身上再有官职,也是官家内臣,内臣寻了稀有祥瑞来哄主上开心,是他分内之事。我们这些外臣出手算是个什么事儿。何况,所谓祥瑞,不过是用来糊弄不晓事之人的由头,大薪养士百年,我等士人何曾因祥瑞退让过。” 换句话说,你皇帝和太监爱怎么玩祥瑞就怎么玩,用这个来搞名声都行,但别想用来伪装圣主,让我们退让。 祥瑞这种事情,谁还不知道谁啊。 黄远柔又勺了一匙羊乳羹,一口羹奶入口,奶水溢出口角,便又用手帕擦了擦,还不忘点点头赞同范奇。 范奇在他身边坐下,又说:“说起来,那位新贵……他是陆家人,应当是支持旧法,要不要派人去接触一下,将他收进来?” 这说的就是陆安了。 黄远柔道:“只瞧他传播出去的学问来看,他非是新党,也非是旧党。先不急,一急就容易出错,他如今连官场都还未进,到底是什么想法,日后又当如何,尚未可知。” 范奇回想了一下陆安提出的思想,十分赞同地点头。 陆九思所提的东西,也许看上去是惊世骇俗的,但万变不离其宗,归根结底其实和儒家那一套“分类治经、融通诸经、经世救民”相差不大。 是,他陆九思是提了“君民共贵”,但那又怎么了,儒家还有“民贵君轻”呢。 他陆九思是提了“劳动者高贵”,但那又怎么了,孔子还说“吾不如老农”呢。 思想这种东西,陆九思随便提,没脱离儒家就行。就算脱离了儒家,成了异教徒,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说一说执政理念,说不得还能握手言和,取长补短。 ——毕竟陆九思的所作所为还没到异端的地步。 什么是异端呢?你信佛祖,我信天尊,是异教徒。 但你对着一个三个头,脸上十八只眼睛,动不动要吸血的玩意儿,诚挚地相信这就是如来佛祖,那就是异端了。 异教徒可以交谈,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必要时刻可以合作。只有异端,必须死。 陆安还不打算当异端。 以前她很不解,甚至有些嘲讽,春秋战国之后,儒家的那些所谓大儒,连述说自己的学说的勇气都没有,不管说什么都要披上一层儒学外衣,去曲解孔子意图,把自己的想法填进去。 现在她开始传播自己的思想后她就懂了——千百年来的传承,使得学说界已经畸形了。你要打破这种畸形,你就得费尽心思先去碾碎所有人的三观,再重塑他们的想法,在这个过程中去剔除对于先贤的个人崇拜。 从古至今,上下五千年,也就只有一个时代能做到打倒孔家庙,救出孔夫子。 陆安不敢把自己和那群猛人相提并论。她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能量,又琢磨了一下大薪是文风最盛的时期,以一己之力去碾碎所有人的三观这个事,很可能会耗费自己一辈子的精力——还不一定能做到。就算能做到,也没力气没寿命去再重塑他们的想法了。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后续没有续上新想法,以儒家还有儒学的生命力,绝对会死灰复燃。 所以…… 我不干啦! 我投敌啦! 没错,我就是儒学传人,我教的就是儒学,我说的话就是孔子说过的话! 对不起了孔夫子,您的儒学就先畸形着吧。它真的很好用。您也真的很好用。能借您的名头,实在省了天大的力气, ——反正,披一层儒学外衣,传播自己的思想,偷偷挖根,有她这种儒学蛀虫在,迟早会把儒学全替换成自己需要的思想的。 陆安走进了宴会中,柴稷的目光立刻落在了陆安身上,看着她坐到了有温暖的火光那一侧的座位上。 “九思!”柴稷直接开口,干脆到了极致:“来吾身旁坐。” 陆安便又起身,坐到柴稷下手的第一个座位上。此前她坐的地方,旁边的人还没来得及和她攀谈,甚至还没来得及许诺一些财宝地位去拉拢她,讨好她,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陆安去了他够不到的地方,不免一时肝颤。 这陆九思……未免也太受宠了。 “快看我新得的白鹿!”柴稷炫耀地抚摸着鹿耳。 在陆安看来,那白鹿浑身如雪一样的白,眼眸又比黑夜还黑,卧于营中,姿态安安稳稳而又祥和沉静,像是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那样。 便夸道:“这白鹿瞧着便十分神异,官家得鹿,乃国祥瑞事,臣喜之敬之。” “我也觉得。”柴稷哈哈大笑,根本不管会不会吸引到其他人的注意力。 他笑着说:“白鹿,王者明惠及下则至。” “我喜它,不是因为它是祥瑞,是因为它象征着君王对臣子极好,方有白鹿至此。我对爱卿之好,连白鹿都动容了,这怎能不让我高兴?” 就在这一刻,陆安重新认识到了成语如芒在背的意思。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22节 第131章 别人是震惊震撼, 部分人还有吃味之意。 唯独魏乾谅,明面上看他的脸,好像只有阴沉可怕, 实际上,那颗心七上八下,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而黄远柔与范奇也恰在此时一前一后入座,瞧见官家对陆安如此亲近, 对视一眼, 心下满足不已。 ‘只要陆安不是新党,官家爱怎么亲近就怎么亲近。旧党如果能拉拢这陆九思,绝对是极大的助力,就算不能拉拢, 不是新党得到他就行。’ 慢慢地,各部官员携自家子侄入场, 少数人还求了恩典, 把自家夫人或者姐妹带来开开眼。不过如果是女眷, 就得男装打扮, 同聚一桌,男女不得混坐。 不论是谁,一来就看到官家下手第一位坐的居然不是尚书省左右仆射, 再借着火光一瞧, 竟是个陌生的美青年。 “那个与官家持樽言欢的是哪位?”有人低声问, 目光好奇地扫过去:“难道是哪个大王?” 皇子不可能。众所周知,官家此刻膝下无子。 便有知情人擦擦头上的汗, 小声回答:“不是大王, 是近来声名远扬的陆安陆九郎。” 打听的人群中隐隐传出惊呼,还是因着时不时来一波人, 所以时不时就有一声惊叹之响。 有知道家里想给自己找媒人提亲陆安的女子,便也偷偷抬眼去看,感觉自己似乎和那极长极长的黑眼睛对视了,便又羞涩地别开头,心里想:管家果然没有夸大其词,那陆家九郎果真是顶顶好的颜色。 柴稷对着陆安眨眨眼,面上充满了戏谑:“陆家玉郎,他们可都在看你呢。” 陆安荣获了新称呼,便朝进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回看柴稷,也眨眨眼:“如今臣也看他们了,扯平了。” 不知哪个字戳中了柴稷笑点,搞得他笑得东倒西歪。 席中有官员酸溜溜:“这还没进朝廷呢,就一副佞臣做派了。鸣泉先生正直一生,怎有这么一个孙辈。” 旁边有官员表示:“别这么说,在鸣泉先生眼里,谁是祸国殃民的那个,谁是被耽误的大才,还说不准呢。” 闻言,不少官员哄笑了起来。 “那可未必,鸣泉先生也是真把曾经的太子当心爱的学生看的。” 少不得有官员言说:“如果鸣泉先生不要这个孙子,我要啊,我巴不得陆九思他随我姓。” 便又是一通笑闹。 还有人说:“张主簿曾知房州,对这陆九思可曾了解?” 张晱如今进了翰林学士院,得了个翰林待诏的差遣,非本官,他本官是少府监主簿,从八品的级别看着不高,但重要的是那个差遣——只要进了翰林学士院,别的官员就得敬你三分。那些比他品级高,却没有翰林头衔的官员,见了他还要斯斯文文,和和气气呢。 张晱心里对陆九思是万分感激,得了话头,自然是止不住地夸:“旁的不说,陆九思之自律、努力、克己,在他这个年纪,实是罕见。” “他自幼体弱,家中对他习文无有期待,随他玩闹。那时候他也不爱念书,更是不曾习字,宁愿当个遛狗玩鸟的纨绔,纵然如此,他在外亦有浅薄才名,实是天资聪颖。” 真正的陆九郎当然不是这样,他十七岁薄有才名,却又极少出现在人前,除了是真的身体病弱外,还有一个因素就是身为世家子弟,他要养望。 先把名声打出去,再在一个合适的场合公然亮相,衣袂翩飞,眸光潋滟,文采横扫众人,便能让名气骤升,在一段时间内人人称赞。 ——当然,这是有文采但不算卓绝的世家子弟的做法。人家李白、王勃、骆宾王根本不需要整这些花里胡哨的,随手写首诗,随意作个骈文,去探望亲爹的路上听说有宴会举行顺便去参加一下,就能留下旷古烁今的奇文。 但不管怎么样,原先的陆九郎没等到光彩亮相的时机,就和魏三娘互换了身份,而魏三娘被迫女扮男装之前,又没有练过字,手上没有茧子,陆山岳和陆七郎就只能对外一口咬定,以前的陆九郎胸无大志,能过一天算一天了。 张晱并不知道这事,在他眼里,陆安这事就是典型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说点不道德的话…… 感谢陆家出事,陆家不出事,那陆九郎岂不是一直浑浑噩噩下去? “陆家遭逢大变,流放中途,九郎受了苦楚与历练,这才大彻大悟,成了我们如今熟识的模样。” “他一开始练字,那时又是冬日雪天,墨水都凝固了,砚台全是冰,手上又是冻疮,伸展不开,练得比较慢,后来随着他日日不怠,便慢慢练得快了。” “那时他配役衙前……”张晱顿了顿,想到不能把他们对陆安的优待说出去,便开始给细节加工了:“有时还得为县衙做事,每次一做就是一整天,归房时便是夜里,又不曾有灯,只能摸黑往里走,不知把身上撞青了多少。” “但纵是如此,九郎他稍作休息,便向吾请了恩典,去花楼前借灯念书,熬着夜苦读,每日睡眠时间极少,将自己的时间用到了极致……” “无论每日做了什么劳力,是否疲惫,他只要回到住处就练字念书。” “那时是冬日,他却累到面色通红,鬓角边的头发都汗湿了。” “这确实不是我夸大其词,纵观房州年轻一代,唯有他最刻苦。” 好一个跌宕起伏的励志故事。 这世界上果然没有轻而易举就成功的事。 其他官员发出抽气声,震叹声,对陆安此人便更添好感了。 并且,不约而同感谢官家惩治了陆家,感谢陆山岳的倒台。 ——全然忘记陆家倒台时,他们出大力去救助,还因此写了不少抨击第五旉,且在一些边角料蛐蛐官家的文章。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天底下的纨绔已经很多了,不缺陆安一个,但文学界不能少了他啊! * 待人到齐后,柴稷敲了敲桌子,道:“对于今日春蒐,诸君可有什么看法?” 众人皆夸其圆满,尤其重点夸了白鹿祥瑞,本以为是说到官家心坎上了,谁能想,官家看起来却并不高兴。 柴稷偏过眼神,与陆安对视,语气中都似乎升起了期盼:“陆卿,尔对此次春蒐可有看法?” 陆安从刚才起就开始回忆春蒐的场景了。 不得不说,那确实是一个大场面。 当时天气晴朗,鼓声震响,如同天上炸开闷雷。 陆安骑着马在狩猎队伍中,听耳边号角声起,还有那些武将在大声喊叫“春蒐开始了!我必要让天下人知道,谁才是大薪第一好汉”。他们经验丰富,知道这么一喊,气氛就热起来了,喊完之后,打马自小丘上疾驰而下,身后哄哄然跟着许多善射的士卒。 鼓声开始密集,号角声也吹到了最高处。 “咚咚咚——” “呜呜呜——” 日光自浅薄的云层上洒落,为铜号角镀上一层明亮黄金。 将军们动了,士兵们便也动了,随后就是各家小郎君以及擅长骑射的女郎,马蹄踢踏,声音称不上整齐划一,却只有一股气荡山河之态。 野兽四处逃窜,被惊吓得失了方寸,虎豹与麋鹿朝着同一个方向逃窜 身后是数万人在喝喊—— “射!” “射!” “射!” 一时箭如雨下,声若浪起。 那是齐射之时,还不曾到后边四下散猎的时间。 在许多人眼里,这样的光景已然是最能展现勇武之风了。 ——上一次冬狩时,还没有这次好呢。 但陆安看过之后,却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春蒐,相当于古代版军演。 你军演不够规整,乱哄哄抢射抢猎,也难怪当皇帝的他不满意。 * 陆安听到柴稷的问话,缓缓起身。 但陆安也知道现在她成了一个对照组,一旦操作不当,其他官员作为被比较的那个人,肯定会对她心怀不满。而且,被指出错误的将门也会因着面上无光,十分不悦。 所以,得讲究分寸,不能刻薄,也不能贬低,要明褒暗贬。 陆安心里很快就有了主意。 “回禀官家。”陆安拱手行礼,言道:“古人云: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因田猎以讲武事。臣不懂武事,却也能从此次春蒐之中,瞧见各部卒平日训肄娴熟,骑射未生。” 她这么说,将门那边轰然一声,面色红润,有些坐立难安。 这文人居然在帮他们武将讲话,还夸了他们,人真好,是个好人。 文臣们不动如山,等着那个熟悉的“只是”。 “只是,臣见官家似有不满之意,斗胆猜想,官家是否欲见《左传》子重问晋国之勇,见那以好整以暇闻名诸侯的军伍?” 子重问晋国之勇,臣对曰:‘好以众整。’曰:‘又何如?’臣对曰:‘好以暇。’ 这就是成语好整以暇的来历,开始时是用来形容既严整而又从容不迫的军队。 将门那边似乎陷入了思索。 原来不是他们做得不好,是官家看了古书上的话,想见一见书里的场景啊!那怎么不提前跟我们说呢! 文臣们:“……” 没听明白吗,人家在点你们队伍乱,不尊纪纲,不够整饬呢! 第132章 大部分武将是没听懂的。少部分念过书的武将帅臣倒是听懂了, 但鉴于意识到陆安在给他们留脸,便也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 好了。事情可以就这么过去了, 等接下来官家再顺着台阶下来,顺势说两句自己确实向往古时风起,敲打敲打军队这边,让他们下次列队整齐就可以了。 文臣武将都没把这事太当回事, 只以为是个小插曲。 官家亦好像和他们心照不宣, 对着陆安夸道:“九思说得不错,我的确向往古书上言及的好整以暇的军队。” 但没等其他人脸上起笑容,开始恭维,就听到官家的下一句话:“犹记得皇祖马上得天下, 其军便是治军严明,行止规整, 可叹如今升平日久, 武备松弛, 弓马亦渐不如前了。” 柴稷一边说一边摇头。 武将的目光一下子就飘忽了起来, 一声不响,假装自己是个哑巴。 再说一遍,大薪的士兵是贼配军, 但将门可不是, 将门的待遇好着呢。大薪以文制武, 如果武将本身就没什么地位,何须用“制”这个字。 大薪的文臣倒从来不惯着皇帝。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23节 听了这段话, 御史中丞范奇当场开怼:“官家, 天下承平,马放南山乃是幸事, 莫非要动荡不稳,兵戈四起,来为有时机显露朝廷无攻不克之雄威而高兴吗?” 柴稷和他那群软绵绵的父祖(除了打天下的太祖)们不一样,听到这话,都不需要第五旉来开口为他训斥,直接反唇相讥:“真到那时,朝廷靠什么做到无攻不克之雄威?是靠领五百人的军额,实际只满了一百五十人,那吃空饷的将领,还是靠成分庞杂,良莠不齐,操练偷惰,久失教习的军兵?” 说到此处,柴稷的脸仿佛被熏黑那样,沉沉瞧着范奇,还有在场将门。 “你们以为朕不知道吗,除却西军,其他军队平日里无门禁关防,随意出入军营,又于营中酗酒赌博,每遇校阅、训练,士卒难以集结。这样的军队,有何可战!范有余,你告诉朕,这样的军队,如何无攻不克!如何雄威!” 范奇沉吟片刻,却道:“诸旅如此,臣亦有所耳闻,乃是军政不治,营房不修,军队无房居住之故。” 陆安眼皮子一跳。 她不知道其他朝代有没有这种情况,但我大宋就是这么荒谬,军营破败,营舍要么缺少要么残破。士兵都没地方住了,他们不逃跑,不散漫,不难以集结,你指望什么呢。 ‘我都当兵了,在大宋当兵我都不图其他了,身份地位尊严等等,很多事情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就图个饭吃,图个地方住,这你都不给?’ 而我大薪作为大宋的翻版,自然把这个“优良品德”也“继承”过来了。 这事还真不能怪士大夫,实际上,许多士大夫还上奏把这个弊端说出来,请朝廷修缮军营。但是……反正综宋一朝,除非地方官给力,不然,光靠皇帝下诏没用。 ——像东坡知定州后,就把军政抓起来,惩罚了有关将校,缮修了营房,宋史记载是“军中衣食稍足,乃部勒以战法,众皆畏服”。 柴稷听了范奇的话,倒是半点不尴尬,直接就问:“如此,卿有何高见?” 范奇道:“臣以为,可遣德才兼修的文臣为监军,教化各军官礼义廉耻,完善其道德,使其爱护兵卒,创立屋宇,不贪军饷,督责部属。” 武将那边一听到监军就牙疼,就头大,就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脸上变了颜色。 “官家!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武将们当即叫唤了起来。 “监军……监军……”武将们说到这里,大脑灵光了一回,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是不能叫屈的。 这涉及到了大薪“以文制武”的底线,还有五代十国的武将掌权扰乱天下的前情。五代十国离大薪太近了,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武将掌权有多残忍,那是会吃人的时代,不是比喻,是真的下锅,这才让大薪的官家和文臣咬死必须打压武将。 ——不过,五代十国给宋朝摆了一个武将掌权的可怕模板,宋朝也给明朝摆了一个文臣独大、不修武事有多可悲的模板就是了。 武将们支支吾吾,左想右想,最后泄气:“一定要监军的话,比起以往的太监监军,那还是改成文臣当监军吧。” 毕竟文臣还要点脸,太监那可是完全不会要脸的存在。 柴稷:“不行。” 武将悻悻然垂头。但也知道估计没什么办法了,毕竟朝廷一直防备着武将。 文臣亦是微微垂下了头,很是可惜。 本来还以为可以碰一下兵权来着。看来官家没那么好骗,立刻就意识到不能让文官监军成惯例了。 柴稷冷冷地笑:“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只有教化这一条道?有些人,有些军官,简直就是畜生行径,他们缺的是教化,是监军吗?” 他似乎很是失望地看着文臣武将,尤其是看着范奇这位御史中丞。 “你们知道朕看到那些密报,有多失望吗?这就是朕的军队,这就是朕的大臣。你们说朕轻佻,好,也算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那仁庙时期又如何?” “仁庙在时,他不曾使国库出钱,修建营房么?结果呢?六万兵士前往定州驻防,却不见营房,致使士兵散居四外,不安其居,虽有军队之名却无军队之实,你们来告诉朕,钱呢?营房呢?这怎么教化?嗯?告诉朕!怎么教化!” 柴稷都不好说,他登基后,了解了国家现况,脑子里一下子懵了,眼前都黑了,血压都上来了,差点连皇帝都不想做了。 烂。 就一个字,烂。 这大薪,真是哪哪都烂,哪哪都有问题,他今天就是把女娲请来,估计五彩石也补不完大薪的窟窿。 “军威不壮、军事糜烂、军纪涣散、供应缺失、贪污腐化、能力平庸、懦弱成性、惟图苟安、自相忌嫉、孱弱怯战、杀良冒功、谎报大捷、抢夺土地、私役士卒——” 柴稷越说,心里越冒火。 从他登基之后,只有遇到陆安——他的骊龙之珠,他的惊世贤才,才算是遇到了一堆坏消息中唯一的好消息,他能不喜欢、不亲近陆安吗。 整个朝堂如同一潭死水,腐烂的气息令他作呕,一具具肉身里尽是贪婪、麻木、自私,唯有陆安,那个在他面前侃侃而谈霸王道该如何施展的陆安,如一块璞玉雕琢而成的宝剑,纯粹而锋利,能直指国家之弊。 ——那是他的希望。 想让朕对九思一样对你们,也不看看你们配吗! “军需啊,军饷啊,多红火的买卖,都在蠢蠢欲动,都想来插一脚,小小一个军需官的屋子,每天多少辆马车进进出出,从东方鱼肚白忙活到晚霞满天,袖口沾着铜臭和粮香离开,让多少香味都黯然失色啊!” “回答朕,这能教化吗?” 桌上的东西被扫了一地,燃烧的火堆将柴稷的眼瞳照得十分通明,里面火光烁烁:“范有余,直视朕!回答朕!能,还是不能!” 范奇连忙俯首。 “官家息怒。” “官家息怒。” 朝臣们亦立刻起身,高声呼喝。各家家眷也跟着起身行礼,场中胆小的人,心脏大概已经开始一弹指跳三十下了。 陆安也道:“官家息怒。” 紧接着下一句就是:“这军伍之弊,确确实实早已烂至根底。诸将诸卒止知贪利以肥家,不思屈节而辱国,于敌情之虚实,略不以闻;礼义之大节,全不暇顾,及回还复命,又复驾捏虚词,夸大张皇,肆为欺罔;甚至透漏消息而阴结敌人,妄报根脚而希求升赏,以致外番放肆,有轻中国之心而边境不宁,中外臣民知之已久。事不妄传,必有所自,若不明白处治,无以痛快众心。” 这里陆安用了明时于谦奏折上的话。别的不说,文臣,且是青史留名的文臣,那骂人的话的确是文雅又戳你肺管子,而且保证武将能听懂。 这不,在场武将的粗气都喘起来了,刚对陆安升起的好感立刻往下跌。 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只要是文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官家都还只是说我们贪污腐败,你连我们不顾礼义大节,阴结敌人都说出来了。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是说我们勾结西夏,还是勾结辽国? 有武官当即大怒:“小子狂——” 陆安:“然臣认同范公所言,不教而诛是为虐,当办军校……” 武官:“狂……狂……匡扶社稷,舍你其谁!” 武官:“官家!臣觉得小陆郎君说得对啊!太对了!太妙了!我们武官就是缺乏教化!” 一连串的武官叫声应和:“对对对,臣也觉得。” “俺们这些大老粗,没上过学,当然不懂礼义廉耻了。” “对对对,俺们就是读书少,容易犯糊涂。” “上学就好了,上学就不会贪军饷,也不会通敌叛国了。” “啊!臣觉得,臣仿佛闻到了墨香,听到了孔夫子的教化之音了。” 这回轮到文官的脸绿了。 历来只有教文官的学校私塾,哪有教武官的军校,文武为何难成平衡之态,还不是因为文官每三年就有一茬,还是卷上来的,个人素质怎么样不说,但才华确实是一等一的好。 而武官呢?有大薪以文制武这个政策在,武举差不多就是有人来考就让你过了,完全无法与文官集团抗衡。 而且,文官从上学开始就结党了,什么同窗啊,同年啊,那就是天然的结盟。 武官有什么? 哦,武官有强行征兵,差点闹出民乱和人命的黑历史。 瞧着文官和武官截然不同的反应,柴稷和陆安暗地里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出,演得差不多了。 柴稷接过话来,方才的愤怒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语气轻描淡写的天子:“既然如此,朕便给你们武将一个机会吧。” 就好像之前还愤怒说着“这样怎么教化”的天子从来就不存在似的。 武官欢呼,口称圣明,文臣想张口反驳,但猛然意识到一点。 不对,教化这个事,是他们的人先提的。 你总不能前脚刚说武官需要教化,后脚又不让他们上学吧?怎么,你的教化就那么狭窄,只有监军这一条? 糟糕,上当了。 陆安坐了回去,端起水杯抿了一口,遮住了唇角笑意。 第133章 军校并不是说开就开, 财政来源、执行机构、文官是否会暗地里做手脚使得这件事无法实行,这些障碍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 不过,这些可以在春蒐之后讨论, 现在嘛,自然是要重新开始宴会了。 乐声又起,氛围慢慢和缓了起来。 武官在赞美九郎,对陆安的感激之情又多了几分。 而文官则两眼通红, 在他们眼里, 一群武夫哪里配办什么军校,染指学问二字。看着陆安的目光也出离愤怒了。 这人身为读书人,却站在武夫那边,实乃读书人之耻, 纵使你文学再好,你站队站错了, 那你整个人, 从才华到品德, 便都是错的。 心里的愤怒在沸腾。 有文官轻轻把茶盏一放, 与身旁人轻斥道:“竖子!实在可恨!实在愚蠢!放着好好的文臣清流不当,竟去亲近武将,他莫非以为办个军校, 在名声上便能与其他办书院的大儒比肩?不过是自毁长城罢了!哼, 军校, 那群赤佬,也不看他们配吗?” 再不复此前对陆安的各种夸耀。 柴稷可不管这些文官是不是动了肝火, 他甚至不屑一顾。只是笑着看陆安, 问她:“九郎替朕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九郎想要什么赏赐?只要朕有, 朕都给你。” 陆安再次起身出列,神色异常镇静:“如此,臣作了一副画,欲请官家一览,不知臣可否有这个荣幸?” 柴稷绽出一笑:“哦?九郎既然连作画都会,这我可要瞧瞧了。快快展来。” 陆安拱手一礼,有内侍很快便搬来一个可以放画的架子——猎场能有这东西,实在是多亏了大薪朝文青盛行,谁知道官家会不会突发奇想,想要吟诗作对外加以丹青喻情,反正前面几代官家确实有过这样的行为。 柴稷笑问:“不知爱卿画的是何画?” 陆安就对官家,还有在场众人说: “回禀官家。是弃婴图。” 乐声,一下子就停了。 无数人猛地抬起眼,转过头,下意识地静了声。 * 陆安不知道其他人看见那条弃婴沟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愤怒过后就算了。但陆安不愿。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24节 她是穿越者,她来自一个文明的时代,她在心里始终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古人,她无法习以为常。 所以,她不愿。 那条弃婴沟里的孩子,尸体堆下露出的那只苍白小手,再往下的冰凉白骨……那些婴儿,他们才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懵懂,天真,还未真真切切看一眼人间,他们何其无辜。 她将自参加春蒐以来,便一直背在身上,入座后解下放在身旁的画轴拾起,站至中央。 轴中画似乎在颤抖,它似乎也在压抑着什么,似乎也知道自己将爆发出何等光彩。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一个学画的人,难道不就是为了今日,为了将自己的目之所及,送到每一个人的面前吗? 画卷被抽出展开的那一瞬,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映亮了卷上画面,还有人群脸上的惊诧与惨白。 那是一副两丈长的巨大画作,画中运用了兴于唐的工笔画手法,可谓是尽其精微,取神得形。 他们看到了一条蜿蜒蛇行,由灰土地陷出来的沟壑,沟里婴尸密布,在尸水中沉浮,几乎让人闻见了湿臭的味道。 而万千婴孩的惨况,也随之映入众人眼帘。 有的脐带绕颈,面色青紫;有的弃于岸上,杂草掩埋;有的只剩骨头,可骨头上还连着肉糜;有的挤在画卷一角,胳膊塞狼嘴,肉腿入虎口,吓,那婴孩还活着,还哭着,脸上还能看见泪痕! 但还有更多没有脸的婴孩,沉淀在底下,在那黑漆漆的尸水里,与异父异母的同龄人密密麻麻连成了一片。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会在目睹惨况时面露不忍。 相比于言语,相比于文章,一副肉眼可见的图画的杀伤力,足以摧裂任何铁石心肠。 ’九思,这才是你所说的,会在春蒐上闹出的乱子吗?’ 应劭之很难以言说自己此刻所受到的震动。 他感觉自己好似看到了一位…… 国士。 “这是什么?!” 柴稷气得全身都在颤抖。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仁君,但不代表他看到一些惨绝人寰的事情不会动容。 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所谓的太平盛世?! 治下有这么一条弃婴沟,这能叫太平盛世?! 柴稷深吸一口气,缓缓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杀意的笑容:“陆卿,告诉我,这是哪里?是谁的治下?” 一幅长图带来的惨烈景象,还有惊人的视觉效果,那冲击力,最能震慑人心。 在场的文臣武将及其家眷,仿佛脑子被重锤猛烈击打,沉重得让他们毛骨悚然。 武将当然上过战场,可战场上大家都是为了活命,谁会吸引盯着那些尸体看他们的惨况呢?更何况,能上战场的都是大人,这张图里,可是才出生不久,未曾满月的婴孩啊! “荒谬!荒谬!”黄远柔咬牙切齿开口,眼中布满泪水:“不论那是何人治下,该杀!都该杀!” 范奇也被激怒了。 他有孩子,他会陪着孩子一起睡觉,感受着婴孩的小脸贴在他的肩膀上,呼吸微弱而均匀。 看着那幅《弃婴图》,他想到了自己的幼女,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揪心的愤怒与酸涩。 “如此非人行径,就不该还把他当人来对待!”范奇呼呼喘着粗气,怒道:“该将其捆起来,丢进那尸水里,把那畜生活活淹死。” 如果陆安只是口头说,这些文臣武将未曾目睹惨烈之景,未必还会如此义愤填膺,说不得还会看对方的成色,琢磨着要不要救一下。 ——这也是为什么陆安没有私底下找柴稷,让他出面的缘故。 陆安直接画了一幅图,当众把这事捅了出来。 她倒要看看,谁还想护!谁还敢护! 真要烂到这个地步,都这样了还官官相护,她也不入这官场了,不如化身侠客去,取剑平天下不平事。 风嗖嗖地吹着,吹得画卷漾动,画上好似有血的味道。不知道是谁的手竟一个劲地哆嗦,也不知道是谁将身上的斗篷拉得紧紧地裹住自己,但刺骨的寒意还在从骨头缝里冒出来。 陆安站在画前。 她说:“是夔州路转运使马登。” 柴稷很冷静地说:“杖死。死前,先以尸水行水刑。” 大薪是不轻易诛杀文人,但如果真的到了群情激奋的地步,杀了也就杀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是有个《弃婴图》在那里,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跟官家说不能杀文人啊。真不怕身败名裂,全天下一人一口唾沫把你淹死。 “官家圣明。” 陆安一拜。 “官家圣明!!!” 余下人山呼海啸,就这么决定了一路转运使的命运。 黄远柔起身,他行到了陆安面前。 在陆安疑惑的视线、范奇抬起的眉毛、官家意味深长的注视、同党的欲言又止、政敌的上下打量、小郎君小娘子们的好奇与敬意下—— 在许多人愈睁愈大的眼瞳中,这位年迈的老丞相双手一抬,长袖下垂,风鼓着袖口,对着陆安沉沉一拜。 “君真国士也。” 劲风起处,火光飞舞,燃烧的木炭骤然响起噼里啪啦的火星迸射声,整座营帐被照耀得比先前更明亮。 谁也没想到黄远柔会对着陆安下拜,老相公对着一个科举考生,一个年轻后辈行礼,口称他为国士。 一时神情都恍惚了,只怔怔看着这一幕。 陆安将黄远柔扶起来,摇头道:“非国士,不过是心中有不平事尔。” 黄远柔微笑着说:“天下读书人怎能让国士心有不平,如此,岂非是天下读书人之罪过?” 只这一句话,这件事便是彻底尘埃落定了。 陆安毁其名,官家毁其命,左相一句“岂非是天下读书人之罪过”,彻彻底底将此事定性,谁来都翻不了案了。 随之传出去的,还有黄远柔亲口称呼陆安为“国士”这件事。 便有人言:路见不平,为之竭尽全力,以一幅画征服满朝公卿,不费一兵一卒一张口舌,便取了一路转运使性命,陆九思不是国士,又有谁能称国士呢? 事情传至夔州,夔州人人称赞,哭诉之声不绝如缕。 他的房子很精美,这是我们修的。 他的婢女很漂亮,这是我们家的。 他能拿出三四十箱金子去收买人心,是因为他已经收取了我们后十几年的赋税了啊! 那些恶行随着哭声飘然在空中, 夔州路转运使被官家派来的人绑起来,拖拽着往外走。 房子一贴封条封禁了,只等着以后拆卸。 婢女拿了自己的契约,高兴地奔回家中。 赋税没办法补回给百姓,只能把他压到那弃婴沟前—— 从汴京领命而来的御史身体震颤,好像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场景。 那么长的一条弃婴沟,已尽数被填平。沟上全是小小的坟包,包前有不少祭品与纸钱。 最前面立了一座高碑。 ‘夜得不知名义士赠金,请某寻人埋葬诸婴,便与同伴匆匆离去。为人四十二载,头回得此信任,不愿辜负。特立此碑,告知天下人义士之壮举,亦言明自身,非小人也。’ 第134章 看了《弃婴图》, 后续宴会再上菜肴,在场人都是食不知味。 直到陆寰所做的回锅肉端了上来。 黄远柔心不在焉地举起筷子,夹了一片回锅肉放进口中, 飘忽的视野一下子顿住了。 然后,他再次夹起筷子,又夹了一块回锅肉。 好香! 这味道……喷香喷香的,满嘴的熟猪油香, 还有那辛辣之味, 前所未有的席卷之态,充斥了整个口腔。 他已经许久许久未曾享受过美味了。 任何食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吃,也会吃腻。厨子换了一波又一波, 但菜肴都是大同小异,他很久没有吃过新鲜的菜了, 现在每天用餐也只是图一个饱腹。但在这一刻, 他尝到了一种从未品尝过的菜肴, 烹制这盘子菜的人的手艺也十分了得, 实在让他停不下嘴,吃得欲罢不能。 何止是他停不下嘴,桌上其他人也停不下来, 不一会儿, 一碟回锅肉就被吃了个精光。 “这就没了?!” 黄远柔还听到同桌而做的同僚里, 有人不顾身份低声惊呼。 但黄远柔很能理解他。 自己心里也在遗憾:这就没了?他才吃几筷子啊。 正遗憾着,又是一份菜肴端上来, 言是“东坡肉”。 东坡肉方方正正, 颜色红亮,富有脂肪的样子让不少士大夫皱眉。 但本着不能浪费的想法, 还是夹了一筷子。 然后…… 没几分钟,东坡肉也被吃光了。 有不少人悄声去打听:“这是哪位御厨做的?” 如果官家不是特别舍不得,说不得可以向官家讨来。 随后就得知是陆家十五郎做的菜,而且申王亲自相邀,他也不愿意舍弃他家九哥转入申王麾下。 打听者得了消息,面色微变。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25节 ——他们哪里比得过申王啊,连申王的王府都不去,这位陆十五郎又怎么会和他们走。 便只能艳羡地看着陆安。人家陆十五郎明显只想给自家九哥一人做菜,他们以后是再吃不到了。 “其实也不尽然……”有官员小声与友人交流自己的智慧:“可以试试派自家厨子去找陆十五郎学艺。他不一定愿意教,但不试试就永远吃不到了。” 友人:“!!!” 满座里,倒只有陆安仍旧没什么食欲,她脑子只想了一件事—— “你可以回家了。” 宴后,陆安归家,将舞姬兰儿寻来。 看着兰儿,陆安的目光柔和了几分,柔和之中,又藏着耗费心力画《弃婴图》的倦怠:“夔州路那位转运使已伏诛,这是你的卖身契……” 说着,陆安却没有立刻将那张薄纸递出,而是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它。这薄薄的纸张,仿佛承载了兰儿半生的重量。 她将卖身契递了过去:“你自由了。” 兰儿微微诧异:“我自由了?” 她眨着眼睛,好似尚未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话,又重复了什么话,整个人都好似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像是没有感受到惊喜。 但她说着“我自由了”这四个字时,却是缓缓有眼泪划过脸颊,在下颔悬挂成星。 “是的。你自由了。”陆安语气轻柔,将一个分量不轻的钱袋子也递到了兰儿手中:“这里面有些许银钱,干净得很。拿去吧,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以后定然会越来越好的。” 直到此时,这名舞姬才爆发出崩溃的哭声。 她终是自由了。 陆安站在兰儿身旁,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那瘦削的肩膀。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对方将多年的压抑尽数释放,直到哭声渐渐平息。 兰儿走了,她回去了她的故乡。 而柴稷那边,在从猎场归来后,也终是与宰执大臣们谈起了军校的事情。 第一个议题:大薪此时是否有可能大规模建立军校? 户部尚书毫不犹豫地说:“不可能。好叫官家知晓,大薪如今于州学方面都尚且吃力,更别提建军校了。绝大多数州学之中,仅有一套十二经,有一些州府连州学都建不起,学子只能去私人私塾求学。” “非是我等不尽力,可建军校总得让学子强身健体、习武射御,否则让他们入军校又有何意义?” “然而,学子们强身健体、习武射御便得吃肉,而州学会提供饭食,那军校若是让学子自行解决肉食问题,岂非荒谬?每日的肉食是一笔大支出。” “习武射御又是一笔花销,州学之中配置有射圃,军校总不能没有。而骑御需得有马,寻马与养马更是需要花一大笔钱。官家,非是臣不愿建军校,实在是有心无力。” 总的来说,户部尚书对于开军校这件事属于中立态度,不反对也不支持。想开军校可以,有钱就开。 柴稷看向武官:“你们的想法呢?” 澹台经略相公倒是二话不说:“臣小有家资,愿为军校的建立出一份力。” 部分武官跟上了。 但也有不少武官属于军校我想要,但让我掏钱我就不干了的态度,一听说要出钱,一个两个支支吾吾。这个说其实军校不需要建那么多所,少建几座也行,那个说自己家里实在没什么钱,还请官家和诸位同僚恕罪……硬是把柴稷气笑了。 关键时刻,他默念三遍:不气不气,你和九思不是早就商量好先只建一座军校在汴京附近吗? 然后,柴稷在文武官员诧异的视线下,从案几底下掏出了一个小本本,翻开,对着念:“朕只打算先建一所军校在汴京城南,落址已经选好了,诸武臣将门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就出力,若是都不愿意出,第一批入校名额便不会交于这部分人,其子孙后代欲入校者,需参与招生考核。” 这些用词一听就是陆安的手笔,但其他人此刻还不知道。 有那武将花了几十息的功夫调理表情,试图漫不经心地开口问:“官家,出力是怎么个出力法啊?” 官家呵呵一笑:“作劳役建学堂啊,还能有什么?” 武将:“???” 武将:“官家,我等大小也是个官,这劳役……”不太合适吧? 官家和善地说:“不是说过了吗,不想出力也可以,只是其子孙后代便不能享受相应优待了。” “陆九思说过,劳动者高贵。诸君不愿出劳动所得的钱——” 事实上,他们的钱和劳动所得没关系,但在此时此刻,只能这么含糊地说。得先把思想用尽办法摆上桌,然后再一点一滴剔除那些不符合思想的观念。 “亦不愿劳动。既然如此,自然不该与高贵者同等待遇。” 高贵者…… 武官们不确定地看着官家。 官家是说我们高贵?! 我们还能用上高贵这个词?! 军校不能打动部分武官,有同窗不能打动部分武官,但“高贵者”这三个字实打实戳中了所有武官心底最在意的存在。 尊严,尊重。他们就缺这个。 于是刚才还不情不愿的人,立刻摇旗呐喊助威起来:“官家说的对!劳动者才高贵。那我们努努力,砸锅卖铁也得捐一些。” 官家哼了一声,然后继续往下说:“第二件事,这军校,由谁来当校长?” 换句话说:文武矛盾如此激烈,谁来保证军校的执行? 没等有武将不过脑子说出了冒犯官家的话,也不等文官来抢权力,澹台照央告出声:“既然是第一所军校,臣斗胆请官家作校长,文与武皆是天子门生。” 一边说,一边向诸武官扫视一眼。 这位经略相公在武官这边颇有威名,大家都信服他三分,被这么一扫,有些脑子里只有肌肉的武官本来想跳出来自荐当校长,便只能默默闭了嘴。 柴稷满意地笑了:“既然如此,我便当这校长了。至于副校长,就由澹台老将军来吧。” 澹台照行了一礼:“谢官家恩典。” 文官一直到现在都是尽量不开口的。这事已经被陆安和官家堵成了定局,他们闭嘴,自然无事,一旦张口不依允,免不了一番大指责,首当其冲便是他们的气量和心胸,那句“你们口中对武官行教化之事,指的就只有监军吗”绝对榜上有名。 柴稷又看了一眼那个小本子,念道:“然后是下一个问题……” * 一传十,十传百,开军校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汴京,这个军校只要通过考核,不论家境贫穷还是富贵都可以入学,和州学一样包三餐,有助学金拿,而且军校校长还是官家本人,汴京及周边县镇的百姓们都在蠢蠢欲动。 当武官确实远远比不过当文官,甚至一个位居从二品的殿前都指挥使,坐受一名无官身的举子的拜见,都会被人说是“不知事体”,不应该这么做。可以见得武于文相比的地位差距了。 但,武官也是官,比不过读书人还比不过你们这些平民百姓吗? 很多人根本没钱去念书,或者念了也考不上,那不如去当武官,大大小小也是个官啊!要是以前还犹豫着,这次有天子门生加持,感觉可以冲一冲了。豪赌一把,说不定武官的地位会在现任官家的带领下提高一些呢? 一时间,军校工地旁边,挤满了百姓。 对,军校还在建。不过柴稷提前摆了个桌子,放了个人在那里,招生收钱。 “我再给大伙儿说一遍!”负责招生的小吏扯着嗓子喊:“我们军校和其他官学的待遇是一样的。直接入学要收一定学费,价格不低,但你若是能考进去,学杂费、书籍费、食宿费、各种武器费用,均由朝廷负担,此外,每岁会定期赐与学生各类生活资助,于节日还有特别恩赏,只要能考进去,便可放心念书,还能往家中送钱!” 便听到有人在周围的一片喧闹中高声问:“怎么才算考进去啊?” “能拉开一定石数的弓,或者在一定时间内跑够我们规定的圈数,再具体的……你们看到那边穿灰衣服的人了吗,他负责考试,你们找他问去。” 于是便有热情的应答声。 很快,灰衣小吏也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 军校建在山上,这也是一道基础的筛选。爬个山都累得像个死狗一样,就别考虑进军校了吧,这里面的学生以后要真上战场的。 工地不远处有一道陡峭的下坡,陆安就站在坡口,遥遥看着军校的招生情况。 她其实不太爱来这些地方,她不喜欢看到别人往地上啐痰的模样,也不喜欢看别人擤完鼻涕后随手往山石上抹,更不喜欢听别人一个不爽就骂脏话,从别人祖宗十八代骂到别人祖宗十八代的生殖器。 但她还是来了。 她需要亲眼目睹大薪的一些改变,才能确定自己的努力有效果,才能更加坚定地走下去。 陆安想要改变这个时代,尽量往21世纪靠拢,但光靠自己单枪匹马去改变是愚蠢且不切实际的,所以她要当思想家,要办学校,让这个时代的人也加入这场改造洪流之中。 甚至,她想尽量洒下一些火种,不需要一定在她活着的时候能够点燃,或者永远点燃不了也没关系,她只是想去做这件事,虽九死其犹未悔。 慢慢来,简简单单地来,先尝试着办军校,让军队尽量往岳家军靠拢。 能像岳家军,就能像她心里的那支文明之师五六分。 有个五六分就足够她回味了。 陆安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没有把疯狂表现出来的疯子,在古代搞替身文学?哈? 疯了。 她疯了。 陆安转身下山,好像有皮鞭在不停地抽打着她的脊背,让她高负荷运转。 军校在办了,文学方面也暂时告一段落了,她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做一下?对了!房州那边,她的庄子不能忽视,那可是她的“试验田”。 得写封信去问问庄子怎么样了。 …… 房州,留守在这里的陆宇陆十一郎,仍在兢兢业业地给庄子里的佃户们讲故事。 好消息是,由于农人娱乐匮乏,不仅是他们自己庄子里的佃户在听,十里八乡听到消息的百姓也跑过来听了。 第135章 “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位贤人,人们称呼他为墨子。” “墨子四处行走,来到了楚国。房州在一千五百年前, 就位于楚国的土地上。” 西游记已经讲得差不多了,陆宇就按照陆安留下来的书信,说起了墨子的故事。 百姓不管他说什么都是欢迎的态度——他们太需要娱乐了。 “一千五百年啊!”有佃户在陆安离开的几个月里,已经学会了算数, 此时简直要跳起来了:“大圣才只需要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 一千五百年,他要被压三次嘞!” 其他人的算数没那么好,但是听对方说孙大圣要被压三次,便大致能意识到那是个多么长久的时间了, 便都忍不住咋舌:“居然是那么久之前的事!” “是啊。很久很久了。”陆宇接着说:“那时,墨子在楚国受到了一个叫穆贺的人的接待。墨子就向穆贺说起了自己的学问, 学问的意思就像是你们和木匠说怎么种地一样。但穆贺听完后, 就说:墨子啊, 你的学问很好, 但是那是维护下等人的理论,是低贱的理论,大王不会采用它的。”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26节 说道“下等人”, 说到“低贱”, 百姓们更不困了, 立刻屏息凝神等着陆宇说后面的故事。 还有人吃了一惊,拉着陆宇的胳膊, 急忙道:“这墨子怎地这么糊涂啊, 怎么能和大王说种地的事呢?” 农人不知道什么叫比喻,也是真心认为种地就是下等人做的事情, 就是低贱。 陆宇便笑了。这一笑,倒是解除了那农人的些许恐惧心理,眼巴巴盯着陆宇瞧。 陆宇道:“墨子他是个大学问家,在一千五百年前,相当于大圣他师父菩提老祖。” 四下又是一片惊呼声。 陆宇咧嘴一笑。 心里啧啧称奇:九哥可真有办法,哄人都能哄得这么有趣,说想让百姓把墨子的话听进去,就说他像菩提老祖——这比喻确实管用啊。 “墨子没有那么容易被说退。他就对穆贺说:只要学问可以帮助到大王,那它有什么低贱呢?就像是药草,它是一把草根,但大王吃了它自己的病就全好了,他难道会因为那是草根就不吃了吗?而农人向大王交税,大王难道会因为这是低贱之人所缴的赋税,就不收取吗?” 说到这里,《墨子》的内容就说完了,因为接下来,陆宇要按陆安留下的提纲开编了。 “墨子说,如果是这样,那大王就不该向农人收取赋税,因为庄稼谷物不是王公贵族种植的,而是他们这些低贱的农人种植的。更不应该用这些庄稼来酿美酒、做祭品,用来祭祀上天鬼神,因为这是低贱之人种植出来的低贱庄稼啊。” “穆贺听完这个些话,就对着墨子赔礼道歉了。” 这个故事讲完,听故事的百姓们就像是之前听《西游记》那样,说出自己的看法——他们已经习惯这么做了。 “十一小郎君说得也对哦,我们种出来的东西既然是低贱的,又怎么会被拿去祭神,这根本就说不通。” “是啊是啊,如果嫌弃我们低贱,那就不要吃我们种出来的粮食嘛。” “但是我们不低贱,为什么还会被欺负啊。” “我……我不知道……” 他们纷纷看向陆宇。 陆宇慨然道:“你们当然不低贱。我九哥说了,劳动者最高贵,那些王公贵族不劳动,他们才是低贱的那个。但是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低贱,就故意说你们低贱,好来踩着你们证明自己的高贵。” “啊!”百姓们听了这话却没有高兴,反而更加惶惶然了。 九郎君怎会说这样的糊涂话。王公贵族才是低贱的?怎么可能呢!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陆安并没有想过一步到位,百姓一下子就信服自己,一下子就接受“劳动最光荣最高贵”的理念,一下子就唾弃和抨击起了王公贵族。那未免太反人性了。 她只是在见缝插针传播自己的思想而已。 这个世界上,唯有思想是先进且可以不顾及时代局限性的。孔子提出了大同社会的时候,尚且在春秋末期,而大同社会的理念,延续到二十一世纪都还在用,在这条路上,未必人人都信有大同社会,也未必人人觉得大同社会能够由人力做到,但,思想不一定是当下才能用到的东西,它是灯塔,是指明灯—— 陆安把“劳动者高贵”的思想传播给百姓,他们只要记住这件事,那么总有一日,总有那特定的时间,他们之间的某些人会猛然想起这个事,猛然醒悟过来——劳动者高贵,而这种高贵,是被肉食者篡夺,且他们得用手里的镰刀和锄头才能夺回来。 陆宇不知道陆安的想法,他只是掂了掂怀里的金银,分量十足,让人安心。 既然九哥给足了他所喜爱的钱财,那他自然要帮九哥办事。 当然,也不只是钱。 陆宇心里清楚,让他每日乐此不疲在这里给百姓讲故事,除了钱财的缘故,还因为他坐在高处,垂首看着那些全神贯注听故事的百姓们,听着他们的惊叹与议论,那种被关注、被依赖的感觉,是一种比金钱更微妙,更让人上瘾的滋味。 便一如既往取来糖水分发给自己庄子的佃户,待佃户接过糖水,一面喝一面说笑时,陆宇意味深长地说:“有道之士,如我九哥,他就觉得劳动者才高贵,不然怎会在你们开始劳动,开始种地后,吩咐我每日在你们劳作结束后,赠你们一碗糖水呢?” 理念在这一刻形成了闭环。 庄外之人艳羡地望着陆家庄里的佃户。 只要劳动,每日必有一碗糖水,待遇真好啊。 而陆家庄的佃户天天听故事,已经学会了简单的疑问和思考——大海是什么?真的有那么多水吗?五百年到底有多久?公鸡居然是蝎子的克星?唐僧对孙悟空是不是特别不好?凤仙郡三年大旱,明明是郡守的错,凭什么要百姓来承担? 他们思考着,再也不是以前那样麻木而不愿动脑的模样。 此刻,他们低头看着手里的糖水,一道鲜明的印象留了下来。 ——有道之士会承认劳动者才高贵,不承认劳动者高贵的人,他们就不是有道之士。在这个世界,有道之士很少,不是有道之士的人很多,很多。 …… 陆安的故事就这样在房州扎下了根,陆安的思想也开始在房州扎根,慢慢等着发芽的那一天。 她的思想有很多百姓愿意听。 榨豆油的百姓愿意听,曾经因为巫者人死财散的百姓愿意听,被义诊救了性命的百姓愿意听,水灾后亲眼目睹九郎君帮他们清理农田的百姓愿意听,因为《本草纲目》上的草药图画从而靠挖掘草药赚钱的百姓愿意听…… 陆宇传述这些思想传述得肚子咕咕叫,路过豆腐摊,点了一碗豆腐花。 加了醋,加了酱,加了花椒油,还加了小葱和韭菜碎末。 好香的一碗豆腐花,陆宇高高兴兴吃了个精光,又很懊恼地想:可惜了,这豆腐花一碗吃不饱,两碗又吃不掉。 * 谢师敏和同桌好友戢仲澐结伴而行,此刻也到了汴京。 他们约好第二日去供奉文昌帝君的庙宇参加文昌会,便各自去寻了族人在汴京的居所。没到半个时辰,两人便大眼瞪小眼地在陆安的宅子前相遇了。 “我家里人听说我和陆九思是同窗,便把我赶过来,让我和陆九思攀一下交情。” “一样一样。” “那……我们去敲门?” “只能敲了,不然归家后会被族里人念经一样念得烦死的。” 谢师敏心中乱糟糟的,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敲门——倒不是因为不熟。他和陆九思在州学时是同室而睡的关系,但,家族推他来敲门拜访,便显得尴尬了。 谢师敏时常自矜于谢氏子弟身份,尽管“旧时王谢”在如今也从大家族破落成小家族,族中子弟也寥寥无几了。但谢师敏相信谢家总有起来的一天,因此也十分注重自己的言行与尊严,今天上门拜访陆安,还是为了攀交情而来拜访,令得谢师敏浑身刺挠,几乎想从陆家门口转身逃走。 门开了,谢师敏道出自己与戢仲澐的身份和来意,门房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就将二人领于堂上。 他们看到陆九思正在堂上招待一位中年女子,便也没多想,直到陆九思介绍此人是尚书左仆射黄远柔之妻,赵氏伯陵。 对方是来向陆安请教书法的。 谢师敏和戢仲澐瞪大了眼睛,差点不知道自己身居何处了。 那位视书成痴,才气过人的才女赵伯陵,竟然来像陆九思请教书法?! 陆九思来汴京才几天啊,就已经认识左相之妻了?! 更是不敢胡乱说话,胡乱动作了,略有点窘迫地坐在位上,得到赵伯陵的询问与谈话时,难免有些拘谨。 赵伯陵看出了他们的不自在,笑了笑,向陆安道别离去,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陆安笑道:“你们莫要多想。赵夫人本就有事离开,我才在此时请你们进屋来的。” 谢师敏拱手一礼:“吾知之。” 以陆九思的君子做派,别说他专程向他们解释,便是一句话都不说,他们也不会怀疑九思此举是在炫耀,以及特意让他们在左相夫人面前难堪。 戢仲澐却是深深看了陆安一眼,弯了个更大的礼节:“九思,多谢了。” 陆九思那般玲珑的人,既然知道左相夫人即将离去,请他们去偏厅稍候便是,为什么非要卡着这个时间点让他们来堂上,不就是想让他们给左相夫人留个印象,说不定就能给左相留个印象了。 怪不得他家里硬逼着他们也要他们来攀交情,实在是……陆九思手里的政治资源太让人眼红了,随随便便漏一点,就够他们享用的了。 ——陆九思不光是认识左相夫人,连人家的门路都能有,而且还能顺手帮一下同窗。反观他们,除了家族势力,其他地方也只是普通举子罢了。 可惜,陆九思看在同窗情谊上,特意向他们牵来的路子,他们没把握住。 每每想到这点,戢仲澐失望之余,又有些释然。 第136章 无论如何, 交情还是要叙的。 同窗之间叙交情不需要太花里胡哨的做法,自家里聚一聚,聊聊天, 谈谈过去,再说一下自己最近作甚就可以了。朋友相聚,重要的是自在随性。 陆安还带他们进了自己的小圈子,认识了应氏兄弟还有殷阁。 而谢师敏和戢仲澐与应氏兄弟及殷阁交谈后, 心中更是感慨陆安的小圈子真是人才辈出。应大郎热情坦直、谈吐生风, 应二郎方正不苟、才藻富赡,其实这两个人,他们当初在三州文会时已经见识过他们的才华了,但私底下接触之后, 才猛然发觉,原来当初文会时, 还是受限于时间与题材, 他们显露的才华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而新进入小圈子的那位殷姓学子, 更是让他们惊叹竟然还有人能将易经推研到如此精微的地步, 除了陆九思以外,这是他们见识到的第二个这样的人。 一番论道,谢戢二人颇有所得, 甚至有一种此次省试应考, 名次都能往上提一提的错觉。 谢师敏看向陆安, 问她:“九郎向礼部缴纳过解状和家状这些文卷了么?” 陆安点头:“刚到汴京那两日就缴纳过了。” 谢师敏闻言又道:“明日是文曲星寿诞,会举办文昌会, 我与翻江想去上一炷香。求个好彩头, 九郎可要一起?” 谢师敏口中的文曲星,是民间对文昌帝君的俗称。二者本该是不同星神, 主管亦不同,前者管文才与考运,后者管功名与仕途,却常被混用。 陆安自然不会闲的没事去纠正这个,只干脆利落地说:“我吗?恐怕不行。我明日有约,无法与二位一道,实在抱歉。” “有约?”应劭之耳朵动了动,委屈巴巴地看着陆安:“去拜文曲星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和旁人约了?和谁约的啊?” 陆安委婉地说:“申王。” 谢师敏和戢仲澐脸色一下子古怪了起来:“那位‘申王’。” 陆安点头。 谢师敏顿时消了可惜的心态,带着一点“虽然这是宠臣待遇,但一想到出去游玩还得时刻注意着旁边有个不能忽视的大爷”的同情与怜惜,拍了拍自己室友的肩膀:“辛苦你了。” 戢仲澐羡慕地看着陆安,心说:能有这种机会,多少人愿意得这一份辛苦。 应劭之问:“咦,九思你什么时候和申王关系如此好了?” 应益之垂着纤长的眼睫,也掩住了眼中的若有所思之态。 陆安:“唔……” 应益之侧身在应劭之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应劭之先是一怔,本来微微蹙起的眉头自然舒开,随后惊咦一声,再看向陆安时,便已是纯然地欢喜了:“是这样吗!那太好了!九思,那祝你明日和‘申王’玩得开心。” “申王”二字加了重音,明显是已经意识到陆安要陪的不是申王,而是借申王之名出来游玩的大薪官家。 陆安被应劭之的反应弄得愣了愣,随后才笑道:“好。承你吉言。” 二月初三,乃文昌帝君神诞之日。 天下读书人都会在各地的文昌庙为文昌帝君上香,祈求帝君保佑自己。而即将科举的读书人更是积极前往,希望自己高中状元,功成名就,仕途顺遂。 陆安到文昌庙时,望着庙中人声鼎沸,香火不绝的热闹景象,不免望而却步。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27节 “读书人真多啊。”柴稷在她身边感慨:“差不多是所有省试学子都在这里了吧。” 陆安道:“毕竟都想讨个好彩头。” 柴稷转头看了陆安一眼,笑眯眯问:“九思你不想吗?” 陆安诚恳地说:“想。但是人这么多,文昌帝君大概也注意不到我,便觉得十分不值得。” 柴稷一愣,而后在陆安身旁大笑:“你就是不想挤人堆罢了。” 陆安佯装惊讶:“难道郎君想挤人堆吗?” 柴稷一把拉住陆安的手,往人群里挤:“本来不想的。但一想到九思你不想,我便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体验。走!去凑个热闹!顺道可以求个签,看看这庙灵验不灵验!” 陆安:“……” 官家如此,又能奈何? 他们一路千辛万苦挤到最前面,柴稷掏出钱,给陆安买了香,也给自己买了香:“快!九思,来都来了,拜一拜?” 陆安一想,也是,来都来了,那就拜一拜。 便手握点燃的香,对着文昌帝君拜了三拜。 恰在此时,一阵大风吹来,吹得各处酒家店铺门前的旗幡猎猎作响,还有好几顶头巾被卷上天际。这是汴京城生平罕见之大风,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帝君像前的香,就全灭了。 许多读书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了。 陆安看着自己手里还燃着的香,一时摸不准该不该上前插好。 金岱也来上香。他辛辛苦苦从人群挤出来,刚插完的香就灭了,正努力劝说自己心平气和着,转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侧脸,猝不及防之下惊呼出声:“陆九思?!” 顷刻间,无数道目光汇聚过来,甚至连陆安身旁的官家都忽视了,只是惊诧地看着陆安,还有她手里尚且燃烧起烟的香,以及那明显是要即将上香的举动。 陆安难得感觉到了尴尬,连忙把香一插,顾不得再拜,便身体半侧着,轻声对柴稷道:“郎君,我们回吧。” 柴稷也感觉被这么多人关注不太好,便也轻声道:“走,我们去衣铺。” 人多眼杂,陆安也不好直接问柴稷去衣铺作甚,只与他迅速离开,原定的抽签和找道人解签的行程,只能取消掉了。 出了文昌庙,又行了半晌,陆安才问:“郎君去衣铺可有事?” 柴稷笑了一声:“自然是想让你添几套新衣,我出钱。省试之后就是殿试,殿试之后便是状元身,不添几套新衣裳怎么行?” 陆安:“郎君就那么有把握,我一定会是状元?” 柴稷讶异地眨眨眼睛:“你怎么可能不是状元?还有人能比你聪慧,比你学问好?” 陆安不由道:“天下才子颇多……” 还没说完,柴稷便轻摆手腕,打断她的话:“但都不如你。” 陆安便只好道:“多谢郎君厚爱。” 柴稷知陆安素来谨慎内敛,微微而笑,不甚在意,只道:“军校第一批学生,除了将门子弟,还有考进去的考生,你认为还要收哪一部分人比较合适?” 陆安沉吟片刻,道:“淘金客和矿工。” “郎君或不知这些人的底细。我在房州的庄子,佃户就有一位是前淘金客。听他说,那些淘金客都是身强体壮、逞凶斗狠之徒,便是官差来抢他们的红窝子,他们也敢跟官差拼命。我曾听闻,上上任房州知州想从金矿收税,派了十几个官差过去,竟全被砍了脑袋沉进江底,说他们是亡命之徒,亦实不为过。” 但金子总有一天会被掏完的,陆安听那前淘金客严英弟说,已经有好几个矿井废弃了,许多淘金客不知何去何从。 这些“好汉”与其放任他们流浪在外,不知何时会落草为寇,不如招来当兵。 至于矿工,那更好说了。 陆安记得很清楚,第一批戚家军的来源,就是戚继光招募的三千多名义乌矿工。 听说当时戚继光亲眼目睹了浙江义乌矿工与永康矿工为争夺银矿资源发生打斗,足足有三万矿工参与械斗,历时四个月,从六月一直打到十月,场面非常激烈,死伤共计两千五百余人。 用矿工当兵源,非常合适。 柴稷点点头,记下之后又笑道:“真该让那些说你是君子的人来听听,一出手就是多凶残的兵源啊。” 陆安的眼神平静无波澜:“手中有剑方能称君子,才能让旁人心平气和与我讲道理,而手中无剑,倒不该叫君子了,应当叫可被欺之以方的受气包。” 柴稷还是第一次听到“受气包”这个形容,但光从字面上就能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了。便不客气地笑出了声:“那你确实是位君子了。” 又走出一段路,眼瞧着快到成衣店了,柴稷才终是忍不住,带着几分急迫地问道:“要变法,就一定要先提升武将的地位,改变军制么。我非是不愿改军制,但不论是开军校,还是提升武将的地位,都太慢了。” 陆安的语气十分确定:“是,必须要先提升武将的地位,改变军制。” 她道:“想要变法就不能怕流血,但是想要给文官放血,就必须掌握军权。不是如今禁军这种软绵绵的军权,是汉唐时的军权。” “郎君在汉江雅集上不是曾问过我何为霸王道么?那可曾记得,霸王道来自汉朝?而汉朝最强盛的帝王当属汉武帝,其算缗令及告缗令政策与酎金夺爵——算缗令及告缗令让他一次性掠夺了整个大汉的财富,‘治郡国缗钱,得民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馀顷,宅亦如之’,此乃《史记》言论,其中所说的‘民’实则是商贾与豪强,非是底层百姓。而酎金夺爵更不必说,底层百姓哪来的爵位,能买到爵位的百姓至少是中家。” “郎君可曾想过为何这些政策出来后,商贾与豪强还有王侯会强忍下来,而非反了他汉武帝?” 第137章 柴稷闭了闭眼, 深呼吸一口气,才睁开眼睛道:“因为军队。” 陆安点头:“不论是武帝早年还是晚年,汉军都牢牢握在他手中, 没有一刻失权。恕陆某直言,权即军队,军队即权,官家若无军队, 便是失权。” 柴稷轻啧了一声:“原来朕一直是一个无权的君王。” 这句话便不太合适接了, 陆安只是微微垂头,柴稷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柴稷知道,陆安必然是站在他这边的,陆安有自己的抱负要实现, 他也有,他们两人抱负一致, 是天然的坚定盟友。 柴稷淡淡地说:“还有酎金夺爵, 那是元鼎五年的事情, 汉武帝以祭宗庙为借口, 需列侯献酹金作祭祀用,后对外宣扬列侯所献酹金或是斤两不足,或是成色不好, 不敬宗庙, 因此废列侯一百零六人。” 陆安接话:“元鼎五年, 那时候冠军侯虽去世了,但长平烈侯还在。” 柴稷懂陆安的意思。那个时候, 帝国双壁虽少了一壁, 但至少还有卫青在为汉武帝保驾护航,等到后面海西侯李广利崛起时, 卫青已去世两年,李广利可远远不如卫霍——失去了强而有力的军功集团以及信任的将军,汉武帝后期都不怎么用那种大规模手段清理豪强了。 柴稷心中再无急迫与踌躇,只道:“那便好好发展军校,变法的事确实急不来。” 说到这里,柴稷是真羡慕汉武帝啊,汉武帝有军队,就算没有碰到卫霍,汉朝也有能打的军队,还可以时刻召集良家子参军。不像他大薪,想变个法,还得从头培养军队,这也太艰难了。 陆安应道:“确是如此。军事是政治的延续,倘若其他政治手段无法奏效时,军事就是最正确的政治手段。” “军事是政治的延续……”柴稷呼吸一窒。 这句话实在鞭辟入里,振聋发聩,柴稷喃喃了两遍,心里决定回去就把这话抄录下来,挂在床头,日日夜夜望着他,这样才能深深牢记发展军事的重要性。 陆安:“郎君,衣铺到了。” * 柴稷倒是想让人给陆安量体裁衣,陆安拒绝了,说这样太麻烦,还要等待,不如直接买相似体型的成衣。 柴稷默默记下九思不喜欢等待这件事,一进店便要求要看店里最好的料子的成衣,十分财大气粗。 经过挑挑拣拣,很快,一身全套衣物就给陆安备齐了。 文人雅事活动时必穿的大氅,合适陆安的颜色挑三五套。 狐皮柔软、细腻,且采用的是腋下之皮,做成皮裘穿起来又舒服又保暖,柴稷大手一挥,购入了好几领给陆安更换。 二月春寒未去,长袖袄子与裤子自然挑了夹絮的。大薪以前的朝代,人们穿着还是上衣下裳,到了薪朝,上衣下裳便被上衣下裤取代了。 腰带倒没有被取代,但腰带的材质增多了。薪朝以前,腰带的材质只有金、银、铜三类,到了薪朝,就花里胡哨多了,除了金、银、铜,还有铁、石、角、玉、墨玉、犀角这些材质。 但这些材质都有穿着品级,比如陆安现在只是士人,未有官身,只能着铁角二色的腰带。 柴稷看着那铁角二色的腰带目露迟疑之色。 ‘虽说九思穿什么都好看,但只有铁角二色,会不会太单调了一些。要不……下个旨,特许九思随便什么颜色的腰带都能往身上穿?’ 衣铺的主人误会了柴稷的迟疑,左看右看没有其他人在店里后,行过来,绕着陆安走一圈,上下打量:“这位郎君姿容独绝,身量挺拔,寻常革带确实配不上,不若试试这根金革带?” 衣铺的主人敢以自己的专业目光,还有自己阅美无数的经验保证,面前这位郎君饰以金玉,不仅不会俗气,反而会气质惊人,华丽无双。 ——俗称:撑得起。 柴稷十分心动,但:“我怎么记得六品以下的官员就不与配金饰了,我们也不是官,还能穿这金革带么?” 衣铺的主人立马露出你知我知的狡黠笑容:“金革带确实是公服形制,但多的是商贾平民穿在身上,朝廷想管也管不来,你放心穿,只要别犯傻,到当官的面前晃悠就行了。你现在去大街上看看,多的是人穿,而且朝廷越禁止,越多人买。” 柴稷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既然如此,所有材质的革带各给我来三条吧。” 衣铺主人朝他笑了笑,然后猛地拿过算盘:“郎君大气!这些革带都是上好的材质,用来送礼绝对合适。” 说完就开始啪啪啪地打算珠。 柴稷:“不忙,足衣和单衣还未买呢。主人有何推荐?” 柴稷:“价钱不是问题。” 衣铺主人:“!!!” 衣铺主人:“来!客人!来这边!你看这件单衣,由蚕丝织成,贴身穿既不磨损肌肤,又很是柔软舒适,而且十分耐脏吸汗。” “还有这一件,乃木棉织就,触手柔软,抚之细腻,再扯来一看,你瞧,是不是十分坚韧不易损坏?” “当然,木棉单衣春日穿还可,夏日穿便热了,夏日可以换成这细麻料子……” “包起来。” “包起来。” “都包起来。” 三连过后,衣铺主人笑得见牙不见眼,陆安没吭声,反正柴稷给她买什么她就穿什么就行了。她自己对于给自己挑衣服并不热衷,在现代的时候就是两套衣服来回换,两套衣服穿一年,第二年再换新衣。 在柴稷强烈的要求下,陆安还换上了新衣服给他看。那金的玉的一往身上套,整个人都和之前那淡雅样子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了,更加的熠熠生辉,如那九重天上的神仙人物。 柴稷付了钱,让衣铺主人将剩下的衣物送去陆安的府邸,硬拉着陆安往街上走,金玉晃眼,旁人下意识就看过去,然后就看到了陆安的脸……这下,陆安走到哪,哪儿卖糖人的、卖糖水的、卖糕点的、卖玩具的摊位上的吆喝声,就突如其来消失了。 柴稷美滋滋地说:“我眼光是不是很好?我就说你平时出门没引起轰动都是因为很多人都只顾着看路和做自己的事,都没察觉到你从他们身边走过。” 陆安:“……” 其实她也并不想引起轰动。 柴稷又叹气:“唉,以后也不知你会便宜哪家小娘子。不过到时候朕……咳,我一定想办法请官家给你们赐婚!特许你们成亲时可以逾矩。”说到后面两句的时候,柴稷又激动了起来。 陆安委婉表示:“我对我的夫人要求比较高,若寻不到合适的,我宁可先不成亲,梅妻鹤子亦未尝不可。” 柴稷好奇了,挨过来,低声问:“九思你有何等要求?” 陆安:“唔,看感觉吧。” 柴稷忍不住吐心里话了:“你这个算什么要求,全凭上天安排吗?”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28节 陆安玩了一个梗,不过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个梗了:“姻缘呢,上天安排的最大。” …… 陆安自然是不打算成亲的。和女装男装没有关系,和现代古代更没有关系,她只是觉得自己没有这个需求,没有这个必要。她穿越前生活得很充实,穿越后生活得更充实,自己一个人乐得自在。 人一旦成了亲,就会有这样那样的妥协,这样那样的顾忌,生活质量也会因此而降低,更甚至,女性怀孕后,会被激素控制,做出很多自己以前不会做的行为,自然而然出现很多自己以前不屑的思想。 倘若如此,我还是我吗?我的脑子是我的脑子,还是被激素控制后的脑子? 陆安打心眼里觉得这样子很可怕。 第138章 陆安上午前往文昌庙上香, 回到家中时,已是下午接近黄昏时分。而有读书人上香,结果炉上之香尽数熄灭的奇事也以惊人的速度扩大开来。 应劭之和应益之如今与她以及那些学生们住在一起, 陆安一回来便看到应劭之坐在那儿,对着其他人手舞足蹈:“那个场景实在太震撼了,好可惜,我来迟了, 都没有看到。” 陆安好奇出声:“什么场景?” 应劭之回头。 光影之中, 锦衣狐裘的郎君正对他微笑,美得让人心惊。 应劭之有些迟疑:“九思?” 陆安迈步进屋,不太清楚他怎么会这么问:“怎么了?换身衣服就认不得我了?” “倒也不是……”应劭之有点慌神儿,眼神四处放, 就是不敢放陆安脸上:“你这么穿,脸显得太闪闪发光, 太咄咄逼人, 我都不敢看你了。” 听到应劭之这么说, 在场所有人一起齐刷刷地看向了陆安, 然后又齐刷刷把头扭开,面红耳赤,不敢做声。 陆安揶揄道:“攻击性那么强啊, 那我以后可不能频繁这么穿了, 每穿一次都得用到刀刃上, 以后谁想和我骂战,我就把这张脸凑过去。要是经常这么穿, 说不得别人就习惯了。” 应劭之被这话逗得扑哧一笑, 拿起茶杯想要喝一口,又立刻放下, 生怕被人注意到他的手抖个不停。 连忙说起其他话转移注意力:“你方才不是问我什么场景么?我到文昌庙时,听到有人说,有郎君在上香时刮了怪风,所有香都灭了,只有他的香还燃着,这实在是一件怪事,我就很惋惜我竟然没有亲眼目睹——九思你什么时候到庙里的,可有见到这事?” 陆安:“见到了。” 应劭之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连声道:“真的么!太好了!当时真的是这个情况么!风一吹,烟便全灭掉了?” 陆安:“确是如此。” 应劭之吹了一声口哨:“太神奇了,更可惜我没看到了。” 应益之看了陆安一眼,道:“九思,那位上香的郎君莫非是你?” 陆安从桌子上拿起短嘴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转身看着应益之,奇道:“你这是怎么猜到的?” “唔……”应益之抿唇一笑,对陆安说:“这便是我之秘技了。不可说。” 陆安抬了抬眼角,佯装叹息:“你这可要我辗转反侧,好几日不能睡个好觉了。” 应劭之听了应益之的话,一把揽住弟弟肩膀:“那你和我说!我也好奇!” 应益之:“兄长,我和你说完后,不出半个时辰,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应劭之:“胡说!哪里能传那么快!顶多这个屋子的人都知道了!” 便是满室哄然大笑。 另一处宴席却笑不出来。 或者说,比起宴席,该称为密谈更恰当。 “奇了怪了。你们说陆九思他好端端的放着陆家旧识不联系,放着文人官僚不亲近,非要去办军校,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作甚?莫非是被第五旉那厮胁迫了?” 尚书左丞刘仲元每每想到这事都感到很吃惊,他半闭着眼,越想这事越觉得有蹊跷,吩咐左右:“去,将那少府监主簿张晱给我请来。” 左右去了。 也有人惊道:“这是要做什么?” 刘仲元向众人笑道:“听闻那陆九思在房州时,颇得那张电光照顾,而那张电光亦颇为了解陆九思,与其我等在此硬猜,倒不如将人唤来一问。” 他们倒是不知前房州知州张晱是因何进的翰林院,否则也该迟疑不决,商讨一下张晱为人是否为忘恩负义之徒,再决定该不该喊他过来。 张晱来得不慢。毕竟尚书左丞乃正二品大员,与尚书左仆射关系不差,不是需要疏远的范畴。而他听完刘仲元唤他过来的原因后,脊背一下子便紧绷了。 张晱心里暗自念道:我哪里能知道陆九思心里到底怎么想的,那是一个特别有自己主意的人,而且很少会把自己的主意四处扬说。 何况,我便是知道,也不能说出去啊。我张晱虽好名利,可也不至于人家前脚给了一本《三字经》助我入翰林院,我后脚就把人卖了吧。 思及至此,张晱缓缓道:“诸位放心,陆九思必然是站在文官这边的。” 刘仲元轻“喔?”一声,不作他言。 张晱道:“诸位莫非忘了,那陆九思写了一本经,名为《三字经》,其中所含儒学道理、名人事迹颇多,当日黄仆射呈于朝会之上,过些时日便会慢慢流通,只待殿试之后便大肆宣扬。他若要亲近武人,何必耗费大力气写下文经?写兵书,或是专门为武人著书立传岂不更好?” “而且,陆九思私底下曾对下官言,欲要复兴陆家,既然如此,他又怎会亲近武人,自毁陆家清明呢?想来陆九思提出军校一说,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说得活灵活现,好像真有其事,诸文官便信了五分。 更或者说,其实这些文官打心眼里也不是真的觉得陆安是在亲近武人,谁会觉得有人会放着黄金不要,去收集顽石呢? 刘仲元便道:“既然如此,你去与陆九思说一声,让他与我们交个底,不然,我等只能视其为非同路人了。” 张晱拱手道:“下官领命。” 他出了门,立刻往陆安家宅行去,而此时,陆安已经换了一套衣衫了。 张晱一见到人,当即道:“九思,军校一事,你搞得太早,太心急了!” 见陆安不解,张晱将文官那边的动作告知,然后道:“我也不知你是何等想法,便擅自做主先稳住他们,你若信我,就告诉我你欲如何行事,这样我才好糊弄刘公。” 陆安一手指天,道:“不可说。” 张晱倒抽一口凉气:“我知道了。既然如此,我便随便说点什么,糊弄那边了。” 陆安拱手:“劳烦。” 又道:“此前……” 陆安琢磨着该怎么敬称比较合适。州尊是叫不得了,若唤为主簿倒是符合对方如今的官职,却又显得太生疏了些。 轻微地停顿之后,便以大人称之,既是称呼高位者,又是对长辈的敬称。 “多谢大人替安隐瞒了。” 张晱听得“大人”二字,脸上笑容更亲近了一些:“你赠我《三字经》,使我能入翰林,我替你隐瞒是应当的。” 陆安自然不会真把这个“应当”当应当,便将人留下来吃了顿饭,有意无意之间就聊了起来,酒足饭饱,感情交流完毕后,张晱该回去复命了。 陆安将人送到大门外,就听张晱说:“九思,你莫要嫌我啰嗦。” 陆安拱手:“大人请说。” 张晱道:“我知你是个聪明人,也提前站在了那一位那边,但纵是如此,你身在官场就永远无法隔岸观火。如今天下,文武与宦官看似三足鼎立,实则势如水火。你必须得挑一边站,哪怕不站到核心,只是在边缘徘徊,那也得挑边,否则三方一起攻击你,你就做不成事儿了。官家也扛不住三方一起使绊子。而你若不站文官这边,莫非要站武官不成?武官被打压太久了,他们帮不了你。而宦官的队伍……不论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孝名,你都不能站过去,不然天下人是要戳你的脊梁骨的。” 陆安一脸认真地听完,随后朝着张晱深深一拜:“多谢大人教诲,安会好生思量的。” * 俗话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其实治国也一样。大薪的病灶存在已久,想要治好,只能一点点来,慢慢的来。 陆安送别了张晱后,回到自己的书房,将用拼音记录的计划表从桌子底下的暗格中取出来,上面关于“加强军队,建立军校,培养政委”的那一行已被朱砂笔划去,三分之二,留下最后的“培养政委”还等着她行动。 不过这就需要好几年的时间去完成了,陆安并不焦急,她再看向下一个小目标: 兑现对皇帝的诺言,从豪强那里收割财产给他造宫殿。备注:给予积极的正面反馈,才会让人一直有动力向着一个目标前进。 “宫殿啊……” 陆安联系了内侍,让人把大薪的舆图搬到他的书房来。舆图到了之后,陆安便看着这份地图,开始思考开刀哪个地方的豪强才比较有性价比。 唔…… 京东路和京东西路吧,这两个地方不是正闹起义吗? 拿了豪强的钱,一半给皇帝造宫殿,一半分发给起义军,平息他们的愤怒,再顺势取消保马法…… 可行! 陆安开始伏案,全身心投入到制造更精细的行动计划中。 而另一边,张晱也回到了刘仲元府上,把自己“打听”到的情况告刘仲元。 “公且安心,九思他明言告知我,他办军校并非是为了站在将门那边,而是要借刀杀人,挑起第五旉和将门的矛盾。” “相公且想,那军校建成,虽说校长与副校长已有人选了,但其他教授的位置尚且空悬,他第五旉也有军功,他难道不想分一杯羹?但一个军校,本就僧多粥少,将门想要,武官想要,如今宦官竟也来抢……” 张晱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一旦开抢,相互碰撞之下,矛盾变大,彼此间便要不死不休了。” 多合理的理由啊!陆家被第五旉弄倒台,陆安身为陆家子弟,他不恨吗?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向第五旉报仇,这不合乎逻辑吗? 绝大多数文官已被这个理由说服了。 但场中还是有人冷哼一声:“是吗?我瞧这可未必。” 第139章 张晱看着说话的人, 言语间没什么情绪:“不知这位是……” 对面的男人拱手而言:“在下姓潘,名西园,字献河, 家中行六,位左曹郎官。” 张晱心里一嘶,这姓潘的是从六品,比他高一品啊。 但是官场上, 不忌讳你站队, 最忌讳的是你墙头草,既然已经决定站陆安这边了,别说高一品,高三品也得顶上去。 于是众人便见张晱愣了愣, 突然笑了起来:“原来是夔州路那位前转运使的佳婿。” 这话一出,其他人本来在思考潘西园话语的正确性, 现在都是眉毛一跳, 面色古怪了起来。 夔州路那位前转运使虽人未进中央, 但他的儿女生得好啊。长子娶了户部侍郎的女儿, 次子娶了著作佐郎的女儿,唯一的女儿嫁的便是这位左曹郎官,又名户部司郎中。 换而言之, 陆安如果不是当众把这事捅出来, 还用《弃婴图》堵嘴, 以这些姻亲关系,能不能扳倒那夔州路转运使未尝可知。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29节 ——而且, 除此之外, 一路转运使身后有他的同年进士,他的座师, 他的恩师,他的同僚、好友、门生。想让他倒台,一般情况下很难做到。 其他文官立刻下了判断:潘西园此人和陆九思有怨,他的指责不太可信。 潘西园呵呵一笑:“看张主簿处处维护那陆九思,也就差了一个女儿罢了。” 张晱直接戳破他:“诸位同僚既然愿意听我言语,自然是信我的,不需要你在这儿‘提醒’他们,我有可能与陆九思同谋。” 顿了顿,张晱又是面带不解:“何况,我与陆九思办军校来讨好武将是为了什么?以文转武吗?” “哈哈哈……” 一众文官当场便发出了肆意的笑声。 潘西园摩挲着手上扳指,不紧不慢道:“他也不一定是要讨好武将,或许是为了讨好官家呢?那是军校,运用得当,便可以蛊惑官家,害官家当不成圣天子。” 圣天子垂拱而治,不碰兵权的天子才是好天子,碰了兵权,那官员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大薪朝百年来的天子,除了太祖太宗,其他皇帝都不怎么摸兵权,不仅皇帝习惯了,官员也习惯了,就连变法最多也只是解决冗兵难题,便导致若非潘西园一语道破,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还有这个方向可以发展——官家竟然想着碰兵权?! 立刻,汉唐时期臣子的“艰苦”日子涌进了在场官员的脑子里,牙都一下子咬紧了。 张晱暗道一声不好。 现在情况危险了。 要说之前还只是派系问题,党派之争,大不了他再回地方去当官。但这种皇帝要重新拿回兵权的事情……要出人命的!将官员流放了,再派杀手守在流放地将人干掉的事,大薪又不是没出现过。更过分一点,把他杀了,推给无忧洞那群亡命之徒,他们绝对做得出来。 张晱可不是那种面对生死还能十分看得开的人,生死存亡之际,脑子飞快运转,可让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啪啪啪——” 张晱拍起了手掌:“幸好潘郎官非是官家的人。” 潘西园实在理解不了这句话,眉头皱起:“你这是何意?” 张晱贴心地告诉他:“官家本来没想过这个方向,你这么一提醒,他不就顺势往这个方向走了吗?” “你们想想……”张晱补充了一句:“之前和武将有关的事情,官家在做什么?” “军饷,空额,军官喝兵血。”刘仲元说道。 “就是如此!” 张晱两条腿已经在轻微打颤了,但他声音还是铿锵有力,听之十分令人信服。 他的脸上还带了笑容,是那么自信,那么骄傲:“纵观过往,官家一直都在整治军队,这次建军校难道就能跳出这个范围,一下子握住兵权?如果说天子门生这事——哪个参加过殿试的文人不可以自称天子门生,但,有用吗?大薪天家不还是与士大夫共天下?” “唔……”刘仲元轻轻点头,心神平和,吐息悠扬:“电光所言甚是。” 潘西园:“可……” “够了。闭嘴。” 刘仲元看着这个愚蠢的下官,不悦道:“你想将事情闹大吗?” 潘西园圆睁怪眼,却也只能闭口不言。 刘仲元又转头看向张晱,宽慰道:“电光勿虑,我等自然是信你的,还请你转告九郎,他若想做什么放手去做,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寻我。我与鸣泉兄交情不浅。” 张晱作了一揖:“下官谨记。” …… 因为大部分官员还有公务未做完,他们并没有在刘仲元府上留太久,在多数人,包括张晱都离去后,才有心腹问刘仲元:“公当真不疑?” 刘仲元坦言:“我不知道。” 他道:“那是个烫手山芋,以官家对陆九思的稀罕劲,宛若汉武对冠军侯,可以试探,但不能下手。下手之后,陆九思是死了,官家也必然会发疯,到时真真是,他疑心谁有嫌疑,谁家就连着九族给陆九思陪葬。” 别看现在柴稷好像处处受制于人,但那是因为他还在规则内办事,还有理智,但他如果铁了心要发疯,皇权社会下,一个皇帝能做的,可多了去了。 “都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可百姓是小鬼,小吏是小鬼,下品官员是小鬼,咱们这些三品、二品大员,何尝不是小鬼呢?” 刘仲元叹气一声。 所以,面对陆九思,除非他们有九成把握确定对方是敌人,不然最好不要动手对付他,这是一个价值连城的瓷碗,一旦摔碎了,满地碎片,便是伤敌一千,自损一万。 “但是不管怎么样,可以先观望一段时间,若是可以合作,还是合作为好。” 刘仲元叮嘱心腹。 心腹拱手应道。转身又去叮嘱了自己的心腹,心腹又去叮嘱自己的心腹,心腹的心腹又往下叮嘱……一条政治线就这么完成了。 这其中,有人认同可以观望,有人认同可以合作,有人反对观望和合作,还有人表面认为可以观望、合作,背地里有自己的小心思,决定自己动手,更有人得了消息,转身就去了另外一个党派传递自己的信息。 所谓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个体利益可以无限细分,永远没有组织可以只有一种声音。新党如此,旧党更是如此。 尤其在旧党把新党打倒后,旧党主事人还没死呢,旧党就分裂成什么朔党、洛党、蜀党,只是没人承认而已。 而朔党、洛党、蜀党这三党,往下还可以分成无数派别,现在还没有明面上扯头花,相互间打成狗脑子,完全是因为新党话事人——孙己还没死,随时有可能复起,他们还有共同敌人罢了。 而另一边,一封信从汴京出发,送往镇守西北的西军军营。 澹台倚兰刚结束军营里的操练,回自己的营房时脚步飘忽,仿佛在不沾地地走。结果刚推开营房大门,还没坐下,就又被自己亲爹叫到了他的大帐之中。 此时的大帐中还飘着血与汗的味道,他爹和他叔父同坐一侧,身上都有军医简单的包扎痕迹,应当是之前出边境杀西夏人受的伤。他爹手上还有一封拆开的信。 “爹。叔父。”澹台倚兰行礼之后,站在一起。 “嗯。你看看这信,是你爷爷寄过来的。” 澹台挚将手里的信递过去,澹台倚兰接过信后,却没有先看信的内容,而是扫到末尾,瞧到尾部空出很大一部分空子,这才从头看起。 澹台挚看儿子这模样,抚着胡须,轻轻点头。 他爹写信会在信的末尾处留空位给儿孙练字,既是习惯,又是身份证明,还可以在归家时通过信末空位的字,来确定儿孙的练字进度——他家虽是将门,却也要求儿孙习字念书,这样才能执掌一军。 而澹台倚兰自己去证明信件真实性,而非盲目信任家人的这个行为习惯,让澹台挚十分满意。 澹台倚兰看着信件内容,很是惊喜,双手激动地握紧了信纸:“陆九思提议办军校?!太好了!我就知道,那郎君瞧着就十分不凡,如今到了汴京,果然是锋芒毕露!” 而且,那人没有说谎,他说会尽自己所能让军队有军史,便去试着走出第一步了。 这让澹台倚兰对陆安的好感直接升到了顶端。 何止是澹台倚兰,澹台家的人全都轰动了起来,对陆安好感大增的同时,开始商量送哪些子弟去上军校了。 澹台挚:“儿啊……” 澹台倚兰露出震惊和害臊的表情:“我这么大个人了,你还让我去上军校?!” “是!”澹台挚神情严肃:“你怕什么,那些县学、州学、还有太学里,三十多岁的学生都有,你才二十四。现在军校初立,很多人都想分一杯羹,你不进去,我们澹台家怎么办,西军怎么办,靠你那些弟弟堂弟表弟?” 澹台倚兰站在大帐中不说话,脑子里去和不去像是两个人在打架,他们打得很厉害,始终分不出输赢,一会儿是去占上风,一会儿是不去占上风,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又听到亲爹说:“而且,你去汴京上军校,还可以再见到陆九思,我看你挺稀罕这人的,回来之后一天能提三遍他。你想清楚了,他可没什么机会到西北来。” 澹台倚兰感到自己的脸红了——虽然这是个错觉,他的肤色可看不出红色。 “那、那行吧。” 这可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文人朋友呢,对方有很多奇思妙想,还不会看不起他。 “我这就去收拾包袱!” 第140章 德章三年 春, 正月丁卯朔,黄远柔在朝,会中将《三字经》呈上, 上览毕,嘉之。始倡尊孟,言声肃然,群臣咸贊焉。 二月丙申, 上校猎于郊。 是日, 陆安因奏《弃婴图》于御前,曰:“使婴尸盈野,惨不忍睹者,夔州路转运使马登也。”上震骇, 乃使御史水刑杖杀,群臣响应, 无敢言他。 丁酉, 立军校于汴河侧。 庚子, 帝闻京东、京西保马之制失度, 乃下诏曰:“凡京东、京西已付百姓之官马,可由有司悉行回收。”复诏:“若有百姓愿自行饲养,许其自便, 以官价四十千售之。因官赠养马费十千, 今民欲养, 须再缴三十千。”遂令诸路州县悉遵此例,毋得违越。 ——《薪史》 …… 随着诏书下达的, 还有帮先帝在京东及京东西路捞钱的官员的头颅, 传阅诸路州县,起义的百姓们见到那官员已经被砍了, 而且新上位的小皇帝也看到了他们的苦楚,并且废除了保马法,还要将马用官价,而非市价卖给他们…… “官家圣明!” “官家万岁!” 两路顿时一片欢呼,百姓们沉浸在晕眩与狂热之中,起义军放下了起义,组成盗匪的饥民和流兵也放下了占山为王,一起回到自己家乡,开始取钱买马。 这可是一个大便宜!按照市价,一匹马至少得百千钱,如今四十千就能卖给他们,其中十千还是朝廷提前给他们垫付的养马钱,这马若不买回家,往后你想再有这么便宜的马能买,那可就只能白日做梦了。 而养马的费用确实是一笔不小的花销,但是马能用来运货、耕地和出行,整体算下来,收获的好处比支出大。 “九思,你这法子确实可以,我头一次见到平息叛乱如此之快。” 柴稷眉开眼笑,走来走去的同时,一个劲儿地跟陆安说自己真是好眼力,把她这么一个宝贝挖掘了出来。 对此,陆安抿了一下嘴唇,又重新扬起笑脸,道:“这便是诱之以利了。百姓起……叛乱是因为自己无法活命,朝廷将存活之法奉上,再施以利益,他们自然不会再想着用性命去抗争些什么。” 柴稷坐了下来,在陆安身边,那双黑眼睛炯炯有神:“是啊,诱之以利,以利治国的确比所谓的以仁治国,以法治国好用多了。而且,给百姓让利,比给官员让利更能让天家获利。” 他本就深信陆安的言论,如今更是加深了信任,谁也无法动摇。 * 陆安从柴稷那处讨论政事归来,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对学生的教学。 她一直在避免使用深奥的言辞,诘屈的词句来传授知识,因为自己的学生里除了世家大族的孩子,还有平民的孩子。 世家大族的孩子有一定的知识底蕴,受过一定的基础教育,有相应的文化水准,学起新知识来并不吃力。但平民的孩子就不一样了,他们之中能完成扫盲教育的,已经是其中的佼佼者了,而更多人是一边念书一边习字,字学得磕磕绊绊,书也没怎么理解内容。 陆安只能尽量让自己讲得特别通俗易懂,课程特别有趣,这才让平民学子也能掌握那些知识。 给其他人讲学也是陆安一个自我休息,自我调养的一个方式,每每讲学完,她脑子里那些纷杂的念头便也会渐渐平息。 她的书房抽屉里装满了备课记录——在刚住温泉宅子的第一天,那还是一个崭新、干净、空荡荡的抽屉。 陆安喜欢给自己的每一天排日程表,以前她的日程表里只有自己的学习计划,现在也多了学生们的学习计划。除了计划外,她还专门空出一角,放上自己对于学生提出的问题的记录。 他们总有一些奇思妙想,那些奇思妙想有时候又能给予陆安启发。 书柜上的十二经,有一些书角已经出现磨损了。因为陆安经常需要翻阅它们,学生们除了她本身的学问外,也更关注这些“教科书”。陆安一开始只在书上写释意,以及相对应的观点。后来她发现书页写不全,就另外找了一个空本子记录。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30节 ——那个本子里,还夹了学生的成绩单和每次进步退步的名次。 陆安在现代没有当过老师,她是真怕自己误人子弟。 但凡事总有第一次…… 在陆安一心教学,且拿着学生手写的对她的感谢信无奈微笑,顺带推荐学生针对自己的情况应当寻什么书籍观看时,柴稷那边也开始了对京东路和京东西路的豪强的迫害,先是派第五旉去将几家迫害百姓的豪强下狱,然后再“暗示”他们可以交钱来赎罪。 本来正惶惶不安,傻了眼,木桩似地杵着的豪强们听到这个几乎是明示了的暗示,立刻安下心来,已经下狱的豪强连忙交钱,搜刮了家里将近四成的财产,刮得他们肉疼,但……花钱消灾吧。而没下狱的豪强也赶紧地想方设法去交钱。 家族中有那心直口快的子弟直接就说:“官家这是要抢钱啊!” 但族中长老却是欢天喜地,交钱交得异常活跃:“抢钱好啊!我们就怕官家不抢我们的钱!” 还有那刚狼狈出狱的豪强,一边清点自己那成堆的金条、银条,还有那堆积如山的铜钱与粮食,一边抱怨:“官家真是的,要钱直接说就好了,何必先把我等下狱,那监狱又脏又臭,不能洗澡换衣,进去几日,人都成咸鱼干了。” 待听到官家拿钱财去填补之前京东路和京东西路官价卖马的窟窿,顺带给自己造新宫殿的消息,众豪强感到好像卸下了肩上的千斤重担,对于这样的官家,他们只能说,希望每一代官家都这么贪财好奢靡,千万别想着建设国家——官家一个人再奢靡,也奢靡不到哪儿去,但要是一心建设国家,想发展大薪,那要补的钱财窟窿可就大了。 具体情况请参考要打匈奴的汉武帝。 一想到汉武帝的花销以及对豪强的搜刮,众豪强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柴稷也在二月的春风中打了个寒战。 但他依旧心里喜滋滋地巡视着自己即将建宫殿的址地,在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簇拥下,听着修内司的官员在旁边给自己描述宫殿图画。至于朝臣对于此举雪花般的奏章谏言,柴稷神情轻松地全部置之不理。 反正他麾下既没有汲黯,也没有魏征,不会冲到他寝宫里抓着他胳膊不让他走,喷他满脸口水。大臣随便谏言,他不看就行了。 “官家。”修内司那官员压低的声音一点一点向着两个人的中间滑过去:“据修内司计算,如今的钱财修两座宫殿绰绰有余,只是修第二座宫殿时,恐怕付不起给百姓的佣钱了。” 两座宫殿? 柴稷那颗热爱的奢靡的心脏由于这句话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百姓的佣钱必须要给。” 不然九思可能会对他失望。 “钱我会想办法的。” 柴稷记得那群豪强,应该还能再搜刮一些钱财。 再搜刮一次,不会出问题的。 柴稷这么说服了自己。然后也不等问一下陆安,便下令让内侍去做了。 内侍是独属于皇帝的鹰犬,自然是皇帝说什么,就去做什么,他们自己是穷人出身——不然不会切掉子孙根进宫当太监,晓得怎样对付穷人,于是就把对付穷人的招数拿去对付豪强,一味地凶狠压迫,只觉得最后留对方一条命,再留个底裤儿便是紧一把松一把了。 豪强和和气气地接待了内侍,请求了一定期限,说期限之内会把钱财交全。然后转头就把压力施加给了当地百姓,这已经是他们一贯的伎俩了,官员向他们要钱,他们就把这些钱加大加码加派给百姓,百姓就是他们身上的油脂,想要刮到他们身上的肉,就得先把油脂刮完。 而陆安此前的做法,是用监狱把他们饿瘦了,没了油脂,才能逼迫他们割肉。至于后续当地豪强会不会加大力度搜刮百姓……只能说他们一时半会还没缓过来,没那个力气。 但内侍只负责收钱,至于钱怎么来的他们不管。 一时间,豪强与内侍各自享受玩乐,这边有这边的气派,那边有那边的风雅,百姓的水深火热、家宅破败,并不影响他们宴饮嬉戏,美人沉香、士儒风流,歌舞彻夜不消,画舫将风揽住,人飞也似地旋转着,双腿垂下晃悠着,裙子展成随风舞动的口袋花,裤子口露出黑黑的脚脖子。 “有个脏货上吊死了。”宴会上有人窃窃私语。 便有人不悦:“别和我说这么晦气的话。” 老爷不爱听,还是名士的风度和谈吐更能倾倒他们嘞。 官家拿到了钱,但官家并不高兴,他并不想闹出人命,但他确确实实闹出了人命。 站在陆宅门口,看着那与平常无异的大门,柴稷头一次害怕了。 第141章 柴稷把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了陆安, 等着他的贤才宣判他是死是活。 他以为陆安会生气,会失望,会有许许多多负面的情绪, 然而陆安听完事情始末之后,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说:“臣这里有上中下三策,官家可要听一听?” 没有生气, 没有失望, 什么情绪也没有,波澜不惊,仿佛早就知道了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柴稷却有些手足无措,心绪不宁:“九思, 莫非你早便料到了我会这么做?” 陆安道:“并非如此。只是臣相信人心并非臣掌中之物,官家亦非臣手中提线木偶, 不会所有的事情都如臣所想的最好的路线前进, 臣能做的, 只有在事情发生后, 进行补救。” “我明白了。”柴稷已经下了决心:“九思,我在此向着天地还有你发誓,往后再不自作主张了。有什么事情, 我都和你商量, 我若有错, 九思你尽管谏言,我一定改!” 陆安只道:“官家不必如此, 为臣者该为官家错失以作弥补, 而非孩视官家,处处替官家做决定。” 柴稷讶道:“是这样么?” 陆安拱手一揖:“臣是如此做。至于其他人, 臣不知他们如何想。” 柴稷有些头昏脑涨,他迟疑地问:“可若是到你也弥补不来的时候了呢?” 陆安又是一揖,道:“臣竭尽所能。” 又道:“倘到那时,臣将性命赔给官家。” 柴稷失声:“不可!” 他急道:“我不会让你落到这般下场的!” 陆安展颜一笑:“谢官家。” 可不知为何,柴稷还是觉得陆安笑得有些不真实,总给人一种随时会消失的感觉。 柴稷又低低说了一声:“我不会让你落到这般下场的……”然后看着陆安,认真地问:“你说的上中下三策,分别是什么?” “下策乃是玉石皆碎之策。官家将替你办事的内侍下狱,言明是他们自作主张,再派兵抓捕害死百姓的豪强,将此事闹大,为民做主,豪强的钱财三七分,官家七,百姓三。” “中策则避重就轻,亡羊补牢。臣写一赋言明官家修筑宫殿劳民伤财,官家罪己,且停下宫殿之劳,只将众人目光放在宫殿之上,忽略人命之哀。官家便也能得一个知错就改的美名。” “上策便是置之不理,此等事情并非罕见,放任不管,一段时间后便也过去了,尤其官家是皇帝,不会有人扯着此事不放的。” 陆安仿佛完全没了原则,字字句句皆是为柴稷着想。 反倒是柴稷,琢磨着陆安的心思,低头合计了又合计,才抬头道:“将中策和下策结合,将内侍下狱,如此他们才能知道以后替我办事我的标准为何;再杀豪强,让他们给百姓偿命。三七分便算了,这钱我拿着烫手,将财物散一散,弥补百姓的损失,至于出了人命的那个家庭,我也无法,只能多多补偿是家人。九思你尽管写赋骂我,我会当众承认此乃我之过,宫殿也停了罢。闹出这般事,我还有什么脸面建新殿。” 陆安提醒他:“官家,我骂人很凶的。” 柴稷道:“这是我之过,是我该受的教训,九思你尽管骂,多凶我都受着。” 陆安:“好。” 柴稷却还是感觉有些坐立不安,却又不知自己不安的点在哪里,便问:“九思,你会对我失望么?” “不会。” 陆安凝视着柴稷,声音也好似柔和了不少:“我怎么会对官家失望呢。” 柴稷听得出来陆安说的是真话,这才松了一口气。也没有立刻离开,硬拉着陆安聊了半天的话,这才依依不舍离去。 他离开之后,陆安喝了一大口茶水,开始例行每日的练字。 她的心情确实很平静,她也没有骗柴稷,她确实没有对柴稷失望。因为本来就没有期望,谈何失望。 如果是在现代,国家政府作出什么让她反感的事情,她早就愤怒、痛骂、在网络上发表自己的感想,言明自己的失望,却又忍不住去搜索和观察,看看政府有没有道歉,有没有作出弥补措施了。 但现在,她只有平静。 或者说,有愤怒,但不是针对柴稷的,而是针对那些豪强的。 ‘豪强——’ 陆安的笔锋蘸了饱满浓墨,用尽浑身力道在纸上勾画。 潇洒飘逸的王体被她写得杀气腾腾,横是刀,竖是剑,陆安几乎一言不发,心情全写在字里。 ‘该死——’ ‘封建社会——’ ‘该死——’ ‘陆安——’ ‘你也该死——’ 写了三页纸。烧了三页纸。陆安静静看着火盆里跳跃的光,纸张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火里了。 总之,柴稷愿意改,那挺好。柴稷不愿意改,那也无所谓。帮人把关,时时刻刻注意着对方有没有犯错,将人从错误的道路上拉回来,引导对方去往正确的方向,那太累了,只有深爱——不管是亲情、友情、爱情,亦或是对国家的情怀,才能让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陆安做不到,她只会顺手打个补丁,补丁能起到作用当然好,补丁起不到作用,那大不了自己走向毁灭,或者这个国家走向毁灭。 …… 翌日,陆安的院子。 一群军士声如雷霆,齐齐高喝:“禁军佼佼者,奉官家之命,前来护卫陆九郎!” 陆安愕然不已。 第五旉负责将他们带过来,顺带解释:“官家担忧你安危,特意命他们互相比斗,分为十组,选出每一组的获胜者来与你做护卫,哪怕他们死光了,你也不能伤一根毫毛。” 他们每个人都是格斗好手,光是看那身高与肌肉就能看出来了。 宅子里其他人被喊声惊醒,趿着草屐,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一群凶神恶煞,人高马大的士兵站在院子里,登时吓了一跳:“这……这是?!” 陆安便道:“这是官家派给我的护卫……” 就在此时,这群军士齐齐上前一步,抱拳跪拜:“参见主公!” 竟是当众认下了自己是陆安的私兵。 宅中其他人都傻眼了,径直楞在原地。 官、官家连私兵都给了?! 这未免太爱护了吧?! 陆安:“……” 陆安:“……诸位请起。往后安的安危就劳烦各位了。” “唯!”又是一阵齐声轰鸣,众军士齐齐起身。 第五旉淡淡道:“人送到了,我就先走了。” 从恩怨一笔勾销的那一次起,他就不爱和陆安待在同一个空间了,能避则避,避不开就全了礼节,有礼却不亲近。 陆安却道:“大总管,可否借一步说话?”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31节 这可让第五旉诧异了。 他点了点头,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做着手势请陆安移步:“九郎请。” “做个交易吧。”到了角落里,陆安目光颇为冷漠:“因内侍敛财,豪强逼死百姓这件事,你应当知晓?” 第五旉伸手抚过一根倒垂进院的柳条,嗤笑一声,掐断柳条往旁边一扔:“一群蠢货。” 这事可不是他带的队,要是他带队去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没有痕迹,绝对不会给人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连累得主上名声受损。 陆安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第五旉:“你若是能让那逼死百姓的豪强——是那家的家主,真正的掌事人,而非奴仆、女眷,你若是能让他死前付出极大的代价,我欠你一回。” 第五旉微笑着,说:“不必说欠我。你这样的新贵,谁都想结交。事实上,这事不需要你特意寻我,你陆九思只需稍稍放出一些风声,有的是人愿意为了攀附你,去做一些讨好你的事情。但不论如何,既然你来寻我,这事我自然为你办妥。” 陆安作了一揖,道:“多谢。” 第五旉也十分有礼节地回了一礼,心情不错地走了。 陆安抬头看了一眼天气。 今天是个晴天。 有权力真好。 陆安平静地想:她之前还是不太会运用权力。 第142章 在陆安上谏之前, 御史们已经纷纷上书,对着内侍一顿输出了。 官家之前建宫殿,行举奢靡, 但他们作为臣子的,总得敬重着官家,便是上谏也不能太过分,斟酌着措辞, 十分之不容易。而官家还不看他们的谏言, 一副昏君做派。 这还了得?! 现在好了,天降邪财,千载难遇,内侍搞出了人命, 这人命还关联着官家,大薪的乌鸦们可谓是卖尽了力气, 引经据典, 旁敲侧击, 含沙射影地喷, 看似是喷内侍,实际上是连着内侍和官家一起喷。 官家这次似乎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几乎是低着头认喷, 谏言听了, 奏章看了, 内侍也罚了,但宫殿照建不误, 甚至还对修内司言:“此前的宫殿略有局促之感, 再扩一倍。” 这是什么?这是积极认错,死不悔改! 但御史之所以有用, 那也是因为皇帝愿意听,皇帝一旦任性起来,御史便没了用处。 为之奈何。 御史们面面相觑。 其他大臣们也是摇头叹息。 然后,官家又有了新动作——他决定在殿上召见本次即将参加省试的举子,对他们进行一番勉励。 召见举子的地方竟也修的那般华丽,殿门上磨了两块长琉璃当镜子,窗纸是描金的,纱幕层层叠叠,将脚下的云母石砖地遮得若隐若现。 不少举子眉头已然皱起,满心诧异地目视着这修筑奢靡的宫殿。但鉴于此刻已站在殿上,左右都是分列而站的文武百官,便不敢私语议论。 官家大步走进门来,坐上香木御座,含笑看着众人。大臣与举子行礼,齐声道:“拜见官家。”官家两臂一抬,和气道:“诸卿平身。” 众人皆起。 官家开始说起了一句又一句鼓励的话语,末了再道诸位皆是栋梁之材,朕心甚悦,便一下子挑起了众举子心情中的激动。 殿试不落考生,也就是说,他们只需要考过省试,便能踏入官场了。 一颗颗心心狂跳不止,人们好似都忘却了眼前宫殿的奢靡之处。 但总有人不会忘。 应劭之从进了这处大殿起,就跟丢了魂儿似的,看看琉璃,看看地板,身体随着其他人的举动而跟着动作,神态却是陷入了思索。 应劭之骨子里一直是个很傲的人,他只认同他认同的人和事,不看地位,不看派别,不看性别,喜欢的事情便直白说喜欢,讨厌的事情便直白说讨厌,他也得知了有人被逼死的事,如今就很讨厌官家草菅人命,死不悔改的样子。 应劭之迈出了半只脚。 应益之惊得一跳,径自拉人。 他拉住了一个,没来得及拉另外一个。 陆安走了出去,宛若一泓月光,温和明亮地流泻而出。 郎君拱手行礼:“官家,臣新作一赋,欲献与官家。”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陆安身上,他们没有在众目睽睽下交头接耳喃喃低语,但他们心里已经在交头接耳喃喃低语了。 那些视线像是会说话一样,或是古怪,或是鄙夷,或是好奇。 唯有那些对陆安有了解的人,心中仿佛出现了预感,脸上亦蓦地放射出了一种异样的神采。 ‘难道他要……’ ‘莫非他要……’ ‘九思!我就知道我们是同路人!’ 殷阁已对陆安另眼相看。 应益之微怔,略有些心烦意乱。 应劭之将脚收了回来,他压低的声音非常冷静:“好了,益之,可以松开我了,我暂时不会冲出去了。” 因为已经有人如同他的半身,带着共同的意志,共同的热血,英勇无畏地迈出去了。 他会好好看着陆安怎么做,然后,随时接应他。 应益之抿了抿唇角,慢慢松开了手。 御座之上,柴稷心中一喜。 ‘来了!’ 柴稷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以及演戏的准备,不论九思念了什么内容,他都会做出一副愧疚不已,悔恨难当,被骂醒的样子。 众人皆听得官家笑道:“早闻得陆九思之高才绝学,足以称宗道祖,既然你有赋赠我,便当众念之,也好让众人领略其风采。” 陆安再次拱手一礼:“谢官家。” 微风吹过,在人脸上泛起层层金色涟漪。郎君收起笑颜,缓缓念道:“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不少官员听了这话,未免心里一跳。 赋是好赋,但阿房宫可不是什么正面意象,尤其是对着官家念诵阿房宫……陆九思这是要以赋来谏言官家,让官家莫要贪图享乐修筑宫殿?! 这可是在文武百官、新科举子跟前,你陆九思也太大胆了吧,就不怕官家大怒,夺你功名?! 有人去偷瞧官家脸色,官家很有风度地听着,瞧着好像……没有生气? 柴稷确实没有生气。 不就是骂他像秦始皇,骂他奢靡,骂他建阿房宫嘛,这有什么,让其他御史来骂,其实也一样——他们大薪,往上数几代,有的御史骂官家还骂“桀纣之君”呢。 柴稷心情悠闲地听着。 甚至还有心点评陆九思的文采确实是落笔妙天下。 蜀山兀,阿房出。一个兀,一个出,既表明了秦始皇的权势威严,一声令下竟然能将蜀山的树木砍伐殆尽,又显出了其骄奢淫逸的一面。为了建一座宫殿,直接导致了“蜀山兀”的场面。 每一个字都是精雕细琢,每一个字的用法都是那么的奇妙。谁看陆九思的文章能不被那些文字吸进去?谁看陆九思的文章不是陷在里面出不来? 柴稷感觉这篇赋,又将是一篇千古传唱。 “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陆九思作文章时,像极了那炉前铁匠,每吐出一个字,就有大锤下砸,在铁砧上敲出清脆叮当声,还有那耀眼的火星向着四周飞溅,刹那间溅亮了周围每一个角落。 在场的官员里不缺大儒,在场的举子中不缺才子,他们知道陆九思在干什么,知道他的每一个思路,知道他要描写阿房宫的繁复和宏伟,来展示其中不知耗费了多少民力民财。 但,知道又如何?不还是被陆九思的文采所裹挟,灵魂乘着舟行驶在妙曼文字中,沉迷于阿房宫之金碧辉煌? 谁敢说阿房宫不美?谁敢说陆九思的文字不美? 所有人都沉醉在这篇《阿房宫赋》中,他们——包括柴稷本人,都忘了他们一开始是在等待预感中的大事的发生。 直到…… “……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宝鼎被当作铁锅,美玉被当作顽石,黄金被当作土块,珍珠被当作沙砾,丢弃得到处都是,秦人看见这些,也并不觉得可惜。 殿中人听着这几句,还未回过神来已到劝谏环节,便听得陆安猛然抬起了声音: “嗟乎!”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仿若石破天惊,惊心动魄,心脏随着那抬高的声音而剧烈跳动,是谁双眼定定,又是谁忘了呼吸。 “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黄远柔复述了一遍这句话,胸口都好像在发烫发辣。 怎么会有人能够写出这样的话?秦皇之奢,薪帝之奢,尽在此话中了。 华发苍颜、精神矍铄的大儒情不自禁随着这话颔首。 面嫩秀气、肤若蔷薇的年轻人弹着额角,轻轻抽着气,震骇于此辞之警拔。 满殿寂然,满殿都是陆九思那凤鸣之音,千金难求。 柴稷已然怔在御座之上,他看到陆安黑亮的双目正凝视着他,其中好似有火焰升腾。 诗词是陆九思手中神兵利器,随他心意所刺,为他染血,为他舒叙心意,为他攻击任何人。 柴稷脑子里突兀想起了陆安那句状似玩笑的话—— “官家,我骂人很凶的。” 柴稷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陆安向着他的方向迈了一步。 柴稷心中不安越来越浓重,再不复之前悠扬心情。 鸾鸟之声昂扬高鸣—— “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32节 酣畅淋漓的一段指责,没有脏言,却胜似脏言。句句若刀,触目惊心。 柴稷面白若纸。他听到了——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这是在对谁说? 哪个天下的人? 又是谁不敢言?又是谁在怒? 郎君燎天之势已成,火光映着众人面上悚然之色。 黄远柔的额头上不由得滚落了汗水。 “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剑光,火光,笔墨之光直指座上天子。 一人之声,千万人之声,回响四墙。 “戍卒叫,函谷举——” 柴稷猛然睁大眼睛。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殷阁呆呆地看着陆安。 陆九思……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呜呼!”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在指着官家鼻子骂——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柴稷猛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陆安却没有回避他的视线,那双本来就明亮的眼睛,此刻宛若能够驱散晨雾的阳光。 谢师敏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却又佩服地看着陆安。 张晱的嘴唇都苍白了。 “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 谁的声音拂过山川? 谁的声音吹过松林? 八百里秦川,十四年狼藉,尽在此文。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陆安垂首行礼:“官家,臣赋已尽。” 第143章 一时间, 殿内俱静。 柴稷白着一张脸站在御座前不动,只是看着陆安。 陆安也在看着他。 没有迟疑,没有畏惧, 只有平静,以及那一往无前的气势。 柴稷突然想到了自家尚书左仆射对陆九思的称呼—— 国士。 陆安,陆九思,他不只是他的贤才, 同样也是大薪的国士, 他眼里有他的政治抱负,却也有这天下百姓。 ‘骂得可真狠啊……’ 柴稷承认,他确实有些被骂“醒”了。 如果不想大薪以后“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不想出现“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样的情形, 他行事也该三思而后行, 不能再如之前那般, 随意想想就去做了。 一篇《阿房宫赋》, 短短的瞬间,柴稷后背的冷汗已是湿透了衣服,额头上满是豆大汗珠。 柴稷深吸一口气, 正要开口, 肋骨顷刻间有些抽痛。 他也着实被陆九思写的《阿房宫赋》气到了。气的不是陆安本人, 仅仅是出于一个皇帝被举子指着鼻子骂时的本能反应。 尤其是那句“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这可是在文武百官, 在省试举子的注视下,似重锤砸在他头上—— 朕何曾如此被指责过? 我爹都没那么骂过我! 愤怒自帝王尊严中升起, 可这愤怒中,却又夹杂着对自身失误的羞愧。 “陆卿。”柴稷忍着肋骨的抽痛,再次开口:“你的《阿房宫赋》,朕收到了。” 更确切地说—— “你的谏言,朕也收到了。” 柴稷语气严肃,俨然是要来真的了。 “朕不知当如何做,才能让你信朕已有悔改之意。但朕答应你,朕当即刻停止宫殿的建筑,下狱的内侍也绝不会放出。逼死百姓的豪强当偿以命偿之,且家财尽没,悉数分予受害百姓。而死者家中若还有活人,朕将赐田百亩,养其直至终其天年。往后,朕绝不再建新宫,且从今日起,宫中用度减半至年尾,以抚民心。” 这样的教训,有一次就够了。 而且……九思真的骂得好凶_(:3 ⌒?)_ 既骂他昏君,独夫。 又骂他再这么下去,迟早是个亡国之君,四海如秦末那般狼烟四起。 骂得声情并茂,文采斐然。骂得柴稷差点心态炸裂。 “朕……” 柴稷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心态已经很崩了,到这时,他也只能面色由红到白,又从白到红,勉力按下自己的愤怒和反驳陆安的心情,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散朝!”而后掩面而去。 陆安在身后拱手:“恭送陛下。” 柴稷:“……” 不停地默念这是自己的骊龙之珠,这一次是自己过分了……念着念着,柴稷却又忍不住露出了个笑。 生气好啊。会生气才是代表着九思他在意朕的行为。若非他在意朕,在意这天下,怎会如此不留情面? 这样的生气,朕宁愿多受几…… 想到那首《阿房宫赋》,柴稷又抖了一下。 心里迅速改口:这样的生气还是少一点好。可不能把九思气坏了。 * 官家走了,留下一群被震撼到失语的朝臣和举子。 除了震撼陆安的才华本身,也在震撼……这人是真敢骂啊。 御史们看着陆安的身影,眼中全是赞叹和向往。 他们意识到了,他们的上谏还有很大的漏洞,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虽然指着官家鼻子骂亡国之君这样的行为不能常用,但他们可以模仿《阿房宫赋》,骂点别的啊! 学!都学起来! 陆九思,你有想法来御史台吗! 眼见着乌鸦们那一副看一大块无主好肉的样子,其他官员皆是嘴角一抖。 御史台……后面不会真的变成《阿房宫赋》的模样了吧? 不要啊! 是,他们是会对官家开砲,但比起官家,他们平日里更多的肯定是盯着和他们同朝为官的人啊。 应益之一个没拦住,兄长已经从他身边蹿了出去,走到那陆九思身边,颇有些唏嘘:“九思,论胆色这事,我真的拍马都赶不上你。” 他也只是想着抨击官家浸淫奢靡之事,败坏祖宗基业,非明君所为,哪里像陆九思,明晃晃一句:“你建宫殿是想像秦始皇那样十四年就亡国吗?”砸在在场所有人头上,别说官家被骂蒙了,他们也要被骂蒙了。 陆安瞥了应劭之一眼。方才她情绪激烈之下,调动了全身的气力,如今精神一松,倒有些有气无力了:“如今只希望,我这胆色能起到用处。” “定然可以。”应劭之大大咧咧:“我方才都看到官家……” 陆安轻咳一声。 应劭之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议论官家,连忙闭嘴。 应益之望向陆安的眼睛里,满是感激。 官家或许对陆九思是虚心纳谏的,但对其他人可不一定。万一正好就戳中了官家那敏感易怒的那一面,他哥就是考过了省试,说不定也会被官家收拾收拾,丢去什么贫瘠州府当地方官。 “陆九思!”范奇这位御史中丞也行了过来,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御史台这位长官如此激动的模样:“你……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一代比一代强啊,想来汉之汲长孺,唐之魏玄成都要欣慰后继有人了!” 陆安行了一礼,道:“台长谬赞了。” 便有更多的人围了过来,与陆安攀谈,与陆安聊事,似乎一夕之间,她便从虽有名气,却少有人问津的新秀,成了炙手可热的人。 甚至在陆安归家后没多久,有人送来了名帖,希望能上门拜访陆九思。 “哇偶!”应劭之从陆安手中抽过这份名帖,由于光线太亮,金粉太闪耀,他的眼睛不由得眯起:“看看看看,大理评事,正八品的官员啊,都给咱们九思送名帖了。还是陆家旧交呢!” 应益之也难得毒舌了一次:“还备了礼单,单独的一份,正正经经送上门。” 应劭之:“哎呀,益之,虽然九思来京师月余了,都没见一个官员送帖子,连自家宴会那种帖子都没有,完全不念与鸣泉先生昔日同朝为官的情谊,如今看九思明显简在帝心,当众作《阿房宫赋》,官家也没有大怒,反而虚心自省,事后还赏赐了九思,他们这才纷纷送名帖、送拜贴、送请帖、送礼单,但你也不能暗示他们之前不正经啊。” 应益之冷笑道:“前倨而后恭,看高不看低,令人发笑。” 应益之就是不满,哪怕是《弃婴图》时,来结交陆九思他都不会不满。偏偏是在《阿房宫赋》之后,在确定官家不会对陆九思发难,确定陆九思必然会青云直上后,那群杳无音讯的“陆家旧交”迫不及待来交好,实在令他厌恶。 ——这些人,到底把陆九思当成什么了?!陆九思为百姓发声,以自身前途与性命去棒喝官家,岂是这些势利小人能攀附的?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33节 陆安笑着瞧了应氏兄弟一眼:“入了官场便是如此,许多事情都当难得糊涂。” 然后,她便要去接待这位大理评事了。 “评事光临,实是令此地熠熠生辉。” 那位大理评事面带笑容,十分亲切:“九郎客气了。你家二哥还唤我一声叔呢。” 啧啧。二哥。叔。 陆安也是面带笑容,将人迎进门,慢悠悠地走向大堂。 “二哥确实与我讲过评事。我来汴京时也想去府上拜访,只怕评事事务繁忙,不好去打扰。” “唉,我也不怕九郎你笑话了,年节时分,大理寺多事,御史台那群乌鸦又快到评比时候,一个两个盯着各处官员有没有犯事,尤其盯大理寺。我还被参了一本。这才不敢早早接触贤侄,直至今日才上门相看。” “啊!那群乌鸦实在可恨,有个风闻奏事的特许,便四处扑杀官员。二哥可是和我说了,大人是好官,仁爱百姓,绝不让手下有冤假错案,还让我有事定要来寻大人,他与你最为亲热,最知大人为人。” “二郎竟是这么说我的么?实在令我汗颜。我哪有二郎说的那般好。” “哪里哪里,大人分明是……” 两人越走越远,渐渐走进堂上,徒留假山后,探头出来的应氏兄弟满脸敬畏。 九思这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啊。 应劭之:“虽然我不认识九思二哥,但我敢保证,九思二哥绝对没有提过这人。要不是请帖上有人名,九思可能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应益之:“是啊……” 应劭之:“是啊……” 两人对视一眼,对官场升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古怪感。 * 陆容、陆寰、陆沂舟这三个陆家的人开始忙碌了起来。 “好多请帖送过来啊。” “我们该备多少礼钱比较合适。” “往日里家里备多少?” “不知道,我等以前哪里关注过这事。” “而且一年过去了,谁知道汴京还有其他地方的钱货变化,往年送的礼按如今的价格算,是便宜了还是贵重了。” “我算了一下,大致需要……” 至今日起,陆安彻底用《阿房宫赋》敲开了汴京九成官员的大门,开始了她的拜访之路。 第144章 陆安决定先去拜访了陆山岳真正的好友, 对方在她来京这段时间不主动接触她,也是真的为了避嫌——毕竟陆安同时还有着科举考生的身份,他不希望陆安的科举成绩因为意外, 被人质疑。 但此时此刻,这些在《阿房宫赋》面前已经不重要了。 陆山岳的好友乃是从三品的工部侍郎,姓皇名馀,其实在有尚书左仆射的请帖时, 不应该先去拜访工部侍郎, 这与礼不合。 但很多时候,正是不合乎礼仪才能拉近关系。 工部侍郎得知陆安上门的时候,先是愣了愣,然后迅速起身迎上去, 也不让陆安到堂上,一边领人出门一边解释:“九郎, 你不该先往我这边来, 你应当先将满朝公卿的宴席去一遍, 最后再来我家。” 陆安似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个时候,工部侍郎才恍然想起来这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心中又是亲近, 又是怜惜, 还有一丝对于对方先来找他这个长辈的行为的欣喜。 便禁不住说:“我随你上马车, 你在车上将请帖都给我,我给你整理一下应当先去哪一家。这些可不能随便行动, 一旦哪里不对, 就会得罪人,旁人就会觉得你看不起他。” 陆安脸上浮现欣喜和感激之色:“多谢大人, 这些事情九郎确实不懂,家里也没来得及教。” 工部侍郎哈哈一笑:“我与你祖父乃莫逆之交,你说谢便是生分了!” 便接过一打请帖,挨个看人名,然后给陆安详细言说,该先去谁家后去谁家,去哪一家时有一些禁忌要注意。 “首要的就是先拜访尚书左仆射,那是左相。我们大薪以左为尊,然后才是拜访右相。但右相那边,你的礼得明面上看不出来有什么,但私底下要备得比左相的厚一成,因为他与你祖父有提拔之恩,” “然后是门下侍郎这位副相,戢侍郎之子乃是你同窗,前些时日还让其子来拜访你,你便要把他放在第二轮首位拜访,不然就是失了礼数。” “尚书左丞那边,他对以文制武,文武之别看得极重,你前些日子提议的军校一事,让他生了好大的不满。但他此时愿意赠请帖与你,应当也是想探探你的底,与你修一修关系,这家可去,只是去的时候尽量不要夸谈武官。” “兵部尚书这一家你去的时候,可以自在一些,兵部尚书亦与你祖父为友……” “还有……” 陆安的记忆力很好,将工部侍郎这些话都牢牢记在了脑子里,全程都没动过纸笔。这确实让皇馀的眼底浮现了惊愕之色:“你都记下了?” 陆安微笑:“记下了。” 陆山岳这人海内名声远大,朝堂上熟人、朋友极多,看来留他不得了。 毕竟她明面上还是陆家九郎,陆山岳是她祖父。在满朝文武眼里,她在政事上是没有完全的自主权的,平时还好,一旦陆山岳用孝道压她,她为了名声考虑也不能和他背道而驰——除非陆山岳想要谋反,这事不能跟,其他事,她就必须跟上,陆山岳若有二次倒台,她依然要受无妄之灾。 想断关系也行,历史上多的是不在一个党派的父子,但同时,在许多人眼里,你陆安就是不孝了。 而如果不断绝关系,陆家人有所请求,“陆安”只要能做到,就不能回绝。家族是一个人的根本,“陆安”可以不要家族,但朝堂上其他人得要,所以他们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坏了规矩。 这种大雷,陆安不可能留在自己身边。 而且,得在她科举后,他起复前把人干掉,起复后太多人关注了,一旦走漏风声,基本自绝于大薪官场了。 陆安含着微笑:“多谢大人,安的确记下了。” 马车停止,郎君起身时,顺手扶了一下腰侧的陶水筒,便钻出车帘,跳下马车。 按照工部侍郎所言,她第一个来见的就是那尚书左仆射。黄远柔给足了她面子,听得她来后,竟是起身出门相迎,还朗声笑道:“国士前来,吾当扫塌迎之。” 陆安拱手回礼。 进了左相府,坐了片刻,叙了感情。出门后,又马不停蹄前往右相府。 尚书右仆射将她迎进屋中,上下打量,欣慰含笑:“九郎美哉!今日来我府上,只望我家那几个小子能学得九郎三分。” 便又是一通寒暄,还见了右相的儿孙们,与他们谈天说地。这么一通谈话下来,陆安基本也知晓了,尚书右仆射这一家极为看好她的前程,甚至暗示可以把嫡孙女嫁与她。 自然是被陆安拒绝了。 出了右相家,陆安瞧了一下时间,又马不停蹄去了门下侍郎那边。 门下侍郎那边请她来赴宴的理由是小儿子满月宴,陆安上门时专门备了给小孩子的礼物,这是送入库房的,至于当面给,她直接将压衣摆的玉佩摘下来,赠予小儿。 赠玉给贵族是万金油的礼物,十分合乎礼仪,春秋战国时期,俘虏贵族之前,还要先给贵族送上一块玉,表明尊重才能俘虏。 戢家人看到陆安把身上的玉佩摘下来,眼睛都亮了,只面带笑容,尽量以端庄自持不失礼的态度将玉佩接过,然后火速塞婴儿怀里。 这可是陆安陆九思身上的玉佩啊!定然沾染了其文气!给自家小孩戴上,说不定以后也能成一代文宗呢! 陆安又借与戢仲澐的同窗情谊与戢清美拉近关系,戢清美自然也大肆夸赞了陆安的文章,尤其是《阿房宫赋》,同时也以长辈身份,委婉叮嘱她行事要稳重,骂官家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不能太多次,次数多了在官家眼里就会变成跋扈无理之徒。 这其中有多少是因着戢仲澐是她同窗的身份,有多少是因为那个玉佩才说的这些,陆安不得而知,但不论如何,她知道戢家人此时此刻对她十分有善意就够了。 便也道了声谢。 紧接着后面便是一个一个文官见面,一家一家联络感情,柴稷给她的赏赐,大半都用在这些人情往来上了。这就是在汴京做官的坏处,你的门路是多了,但想维持这些门路,你花的钱和时间,可以说是比地方上的多了数倍不止。 陆安忙活了好几日才把一些重要的文臣见完,至于不太重要的,可以等后面再约时间会面。 文臣见完了,还得见武官。陆安要做的事注定她不可能把武官完全放在一边不管。但武官可以不用全见,见几个官职大的就可以了。而且可以放心放在文官之后拜见,武官也不会因此觉得陆安看不起他们,反而会因为陆安这个文臣预备役上门拜访他们而喜不自胜。 先见了禁军三衙门的几个高品官员,再见那皇城司与横行五司门的高品官员,最后是三卫官与六统军门。 ——这都是在柴稷提前暗示的情况下,这些人才敢给陆安派帖子,而这些武官的请帖,陆安是没让工部侍郎看到的。 * “终于结束了。” 哪怕是以陆安的心境,此刻也忍不住说上一句:“太累人。” 应劭之坐在旁边听,差点乐得笑出声来。又赶忙在笑声出口那一刻咳嗽两声,以作掩饰。 陆安撇他:“想笑就笑。” 应劭之当即放声大笑,笑声如同河水决堤,喷涌而出,越发不可收拾。 应益之亦忍俊不禁,只拿拳头放在唇边轻掩。 陆安凉凉道:“等你们入了官场,也得去拜见上官,迟早的事。” 应劭之得意洋洋:“不不不,我们可没有陆九思这么有名气,顶多就是几家人下帖,能超过五家都能算是他们看在我大伯是侍御史的份上。” 应益之瞧陆安累成这样子,很是不忍,便安慰她:“只有这段时间而已,以官家对九思你的看重,待殿试结束,授官之后,比你官位低的便不会再送帖子来邀请了,只会送拜贴请求上门。” 而拜贴,是可以拒绝的。现在很多人不好拒绝主要是不想无故交恶。 你要变法,先交恶了绝大部分文臣,是嫌你这变法变得不够艰难,生怕它成功是吧。 “那也得一段时间。” 陆安侧头看着铜镜,镜面磨得光亮,映出女郎眉眼。陆安望着她笑,她也望着陆安笑。 “不过好消息是,这几日我会见各位大官,行举都很得体,绝对挑不出半点错处。和这些人交往,于我后续为官大有益处。” “晚上还有一个宴席……” 陆安轻轻呼出一口气,除了这些家常宴席帖子,婚宴寿宴帖子,其实每日上门拜访的人也翻倍了。 怪不得会有伤仲永的事情发生,天天这么忙,哪有时间读书。 等过了这段日子,她就闭门不出,尽量不待客,直到省试开考。 “我先去洗漱一番。失陪了。” 第145章 陈耳非常感谢陆安横空出世。 像他这样的平民学子, 想要听大儒的讲学那完全可以说是痴心妄想。 他住在乡下,在那种搭建成不规则形体的私塾里念书,教室只有一间, 挤着十里八乡的学子,屋后就是猪窝。人声和猪叫声嘈杂在一起,夏日还要增添嗡嗡的蚊子声。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34节 案几是没有的,直接找木匠裁了两张大木板桌, 八九岁的小孩、十二三四岁的少年、十八九岁二十岁的青年就坐在木板桌前, 挤在长凳上,听夫子上课,大致也有三四十人。 谁要背书都得特意出私塾,去院子外, 去其他地方背书,在屋里背只会被旁人的说话声、诵读声打扰。 条件很艰辛, 但陈耳还是艰难地考过了解试。他是他们私塾二十年来唯一一个考过解试的学子, 在榜上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天, 他哭了, 他夫子也哭了。 他夫子叮嘱他一定要另拜师门,说以他的聪慧程度,是这个私塾耽误了他。 说是这么说, 但哪有那么容易拜师呢。 毕竟师门这种东西,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只要能拜进去, 同门和师长都是你的政治资源, 反过来也希望。他一个平民学子,又不曾学究天人, 无利可图,谁会收他? 直到陈耳来到汴京,意外听了陆安的讲学。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大儒能那么年轻,而且还会在街边讲学,随便百姓听讲。他也去听了,一听之后,许多不解之处当即茅塞顿开。然而陆九思不常在外讲学,半个月中,也只露了一面。 和他同样来蹭讲学的学子们并不觉得这样有问题,毕竟这些都是汴京人,在汴京的物价下能上学的人,身份非富即贵,陈耳就意外听说之前两次坐他身边听课的郎君,乃是历殿中丞之子。 人家另有名师,便也不在乎陆安是不是半个月只对外讲一次学。 可陈耳不是。富贵人家眼里,风是清凉的,天光是美妙的,春日是景秋日是诗,槐花可赏雪花可观,街上叫卖的饮食里飘的都是香气。但对于穷人家来说,风是冷的,天光是催人起床干活的,春日是耕地,秋日是收割,槐花可以吃,雪花要冻死人,而街上叫卖的饮食……他们是负责叫卖的那个人。 他们没有一个历殿中丞当爹,也没有一个知州当老丈人,没有人会帮陈耳运作他的前途,他只能自己努力拼搏。而如今,他把拼搏的希望寄托在了陆安身上。 他的目标既不是当陆安的门生,也不是当陆安的弟子,他知道无缘无故,陆安不会收他的。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可以时常来向陆安请教问题。 当然,傻等着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陈耳选择了直接上门,守候在门口,求陆九思看他一眼。 除了他之外,还有许许多多来自外地的学子,他们的身份大多和陈耳一个阶层,都在苦苦守着陆家门口,等陆安出现,然后愿意见他们一面。 但陆安实在太忙了,她忙着拜会官员,忙着制定国策,忙着复习十二经,忙着教导自己的学生,实在没功夫去管在她家门口站桩的人。顶多就是遣人去和他们说不要再站在这里了,她没时间没精力单独见他们,若有学问不解之处,可以等一旬一次的对外讲学。 不论别人如何想,怎么看,陈耳是坚持一直在陆安家门口等她的。往往一等就是一整天,有的时候运气好,能撞见陆安出门或者回府,便也不敢冲上前阻拦,只是跟着马车行走,除了最开始喊一声“宋州宁陵人陈耳求见陆先生”外,就只是背着书箱随着马车走几步,见陆安不管他便又回到陆府门口,一边等候,一边翻出书籍温习,直到入夜了才回自己居住的旅舍之中。 但更多时候,他从早站到晚都见不了陆安的人影,每每只能看到陆安的学生出入这座府邸,陈耳实在羡慕他们。 慢慢地,他身边和他等陆安车马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门口便只有陈耳一个人了。陆安的学生都眼熟他了,也有不少学生去跟他说让他不要再在这里等了,但每次陈耳也只是感谢了对方,继续坚持不懈在府门处站立。 第一个月,陆九思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 第二个月,陆九思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别再等了。”陈耳只是行了一礼,一如既往报上自己的籍贯和名姓,然后陆九思便不再理会他了。 陈耳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值不值当,能不能等到,毕竟此时陆九思早已考上状元了,步步高升,只怕更没有时间去理会他这一个省试落榜的小举子。 但省考中那些题目,只靠自己自学和乡下夫子讲解的内容,完全看不懂,连题都不会破,又如何能考中。 他一想到这个,便升起了偌大勇气,只当自己的脸皮是城墙,继续守在陆府门口。 第三个月,陆九思下朝归家时,陈耳正蹲在墙前啃馒头,惨白的脸呈现出裹尸布一样的颜色和气息。 旅舍早就在省考结束后就退了,他家里穷,没办法支撑他在汴京长期住旅舍,他便找了个乞丐堆蹲着,每天省着钱买馒头,清晨去汴河河畔用河水洗去脸上有的灰尘和油污,免得人显得十分邋遢。 他不怕冷,也不怕等。 看到陆九思下朝后,陈耳将啃了一半的馒头迅速往怀里塞,赶紧咽下口中面食,上前躬身:“宋州宁陵人陈耳求见陆先生。” 陆安微叹一声:“你随我进屋吧。” 陈耳愣了一下,然后拼命点了点头,把背上的书箱解下来,抱在胸前,跟着陆安进了屋。 两人对坐,陆安喊人上了一壶茉莉花茶,倒给陈耳一盏,然后诚恳对他说:“我如今不能随意收徒。抱歉。” 陈耳喝着暖香的茶水,眼神是湿润的:“学生知道。学生只是想请教先生一些问题。” “这当然可以。”陆九思温和地说,眼角上都含有一种平和:“但我只有半个时辰的空闲,你介意吗?” 茶水暖暖地在喉中冲刷,仿佛能洗去人世间所有的哽咽。 陈耳当然不介意,他的心里也暖暖的——为了陆安的态度。他抓紧时间开始询问,陆安便也耐心为他作答,那些独到的见解与深入浅出的叙述令得陈耳感到说不出的满足。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陈耳意犹未尽,但他知道他该道别了。 “稍等。” 陆安说完,便铺了一张纸,写了几个大字,再落了款,写了花押,盖下印章。将卷起的纸递给他:“这句话送与你。家中若缺钱,便将这幅字卖了,我的字也些许能卖点银钱。若不缺钱,将这字送去州学,也能换来上学的机会。” 陈耳捧着那卷纸出了门,站在那月光耀眼的街上,恍若梦里。 打开纸一看,上面写着十个大字,字体神韵超逸,上有奇气,似欲脱纸而出。 真不愧是书法名动海内的陆九思所笔。 但更重要的是字的具体内容: 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陈耳怔怔看着这句话,心中朦朦胧胧激发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但他好像又能坚持下去了。 州学……州学……只要进了州学,不仅衣食住行都由当地官府管,还能得到伙食费用,带回家中…… 陈耳回头最后看一眼陆宅,便步履轻盈地离开了。 今夜一见陆九思,虽只有半个时辰,却让陈耳经久难忘。 * 但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陆宅门口等的陆安是不知道陈耳心中的感激这事的。 而且,她也不能随便因为同情心就接待这些人,她必须硬起心肠,否则等待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蜂蝶。可如果只接见一部分,更不妥,不患寡而患不均,其他人不会想到你的难处,只会觉得:你有时间见他们,为什么不能见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是不是看他们更能给你好处…… 陆安目不斜视地掠过府门口的人,回屋读书。 她书房里现在有很多的书,每一本都是私坊刻的精品,没有一处错漏、谬误。和她发配房州时看的书天差地别。 不过新书上面就没有别人的注释了。但陆安可以自己在上面写注释,现在变成了别人借她注释过的书来看了。 陆安看书,习惯边理解边背,她的记忆力很好,基本上一篇文章看完,便也能背得滚瓜烂熟了。 别人要花好几日才能背会,又要花好几日才能融会贯通的东西,她基本上几个时辰就能记下,一字不差。 看完书,又去练字,这是她每日的功课,哪怕再忙再累,她也绝不会停歇。 练完字后,已是入夜。 陆安起身活动活动身子骨,不紧不慢地在宅子里走两圈,院中已是空无一人,弟子们所住的客房已是油灯燃尽,应当是睡下了。 陆安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她只是回房中,拿过柴稷给她的信件,开始看起大薪的税收情况。 虽然她连省试都未开始,但这些她都得提前了解。 古代都是重农抑商的环境,宋朝也是如此。但宋朝有个特点,它抑商,却也发展工商业,北宋仁宗时期,商税比重已达40%左右,到北宋后期,商税甚至完全压过了农税。 等到南宋,因着只有半壁江山了,更需要大力发展贸易,非农业税已达84.7%。 而商税收入如此之高,代表着朝代对商人的剥削也十分高。大宋有2200个税关,明朝都只有11个。 薪朝如今的情况和北宋后期也差不多。 陆安想降税,别的不说,至少不能让农人挑着自家的粮食还有禽产去城里售卖还得交税,除了交税还有各种加征,这剥削太恐怖了。 这些税收,这些钱财,完全可以从其他地方收取。国内才几个人,与其收这些人的钱,还不如对外发展。 比如海上丝绸之路与陆上丝绸之路。 “唔……日本的金山银山铜山,以大薪现在的实力,暂时还不能跨海作战,先实行贸易战。贸易口……广州应该可以。” “浙江和山东,我记得也可以当贸易口。除了日本,高丽那边也可以开展贸易。” “等日本的白银大量流入,就可以用这些白银从成都开贸易口,去东南亚——等等,大理现在是不是中国的领土来着?唔,对,感谢金庸先生,感谢大理世子段誉——大理也得开展贸易。” “东南亚的话,只有成都这个口不够,还有哪个口能通向东南亚来着?地理……地理……对!广州!” “不过,贸易的发展必然会带动农税的减少,百姓不仅有了喘息之机,还少了部分压榨,这样,人口必然会迎来爆发性增长。” “薪朝现在的亩产,吃得下那些人口吗?” “生产力不足,人口却增多,只会引起饥荒……” “所以得先发展生产力。不能指望美洲那边的作物,唯一能做的,只有发展农业机器……” 夜灯如豆,陆安揉着太阳穴,伸了伸胳膊,屋外打更声响起—— “邦——” “邦——” 原来已是二更天了。 第146章 陆安在静待省试开考的日子里, 倒也不是完全不关注外界的事情。 比如,吐蕃部族本来跟薪朝友好,但因为先帝开边熙河一事, 又转为联夏抗薪。 ——夏,指西夏。 近来,听说吐蕃开始联合西夏,引兵攻南川了。 以柴稷的脾气, 讲和不可能, 挨打更不可能,他是必然要出兵的。 帝命殿前都虞候燕遂年帅熙河。 而殿前都虞候燕遂年本人却是又喜又悲。 喜是喜在他父兄皆战死在对吐蕃的战役中,他此去必要为父兄报仇。悲在……按照大薪的情况,出兵必安排监军, 而大薪的监军嘛,绝大部分能把大薪的将帅气到恨不得当场投敌。 燕遂年将手下重要部将召来, 商议此事:“官家任我为权发遣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司公事, 且攻伐蕃夏联军, 你们觉如何?” “这是好事啊!”燕遂年之婿第一个开口, 乐得合不拢嘴:“如此便能报外太公还有伯父之仇了!何况,蕃夏关系从来便不牢固,我等还是和澹台家一同迎战, 彼方相互提防, 我方勠力同心, 定然大胜!” 燕遂年只是摇了摇头:“西军那边我的确不担心,但勠力同心可说不上, 官家……是要派内侍为监军的。怕只怕在监军手底下, 我们连便宜行事的权力也无。” 这话一出,众部将默然。 毕竟他们也不能要求不派监军, 只怕前脚要求完,后脚就有三五十份奏章飞到官家案头,说他们心怀不轨,意欲谋反了。 便在这时,有部将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来到燕遂年身边低声道:“内侍当监军,这事儿找内侍运作是行不通的了,但如今,官家身边除了内侍,可另有人能劝动官家,而且此人……咱们之前可是接了官家暗示,主动去结交他呢。管军莫非忘了?” 燕遂年眼睛一亮:“陆九思!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他倒也不是想求直接撤监军,但换个好说话的监军这事可以提——监军也不全都是那种阴阳怪气、没事找事、非要指挥一下将领,不然显不出他手里有权的人。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35节 燕遂年比其他武官日子过得好,很大一个因素就是他舍得花钱,地位比他高的,他积极送钱,地位比他低的,他拿眼一瞧,瞧出对方有身份、有功绩、有关系,就也积极送钱。 汴京这个官员圈子里,大家都知道殿前都虞候燕遂年是个出手豪爽大方,喜欢交朋友,不拜高踩低的人。 现在,他决定去讨好陆安,想的方法也是砸钱。 “去求别人不一定能成功,但陆九思,他可是提议了军校的人,应当能知道我们这些武官的难处吧?快快下请帖……不!我亲自上门!” 燕遂年大笑一声,自己亲自搬了一箱又一箱的东西上马车,迫不及待地御车往陆府去。 武将的春天!不被监军限制的春天!要来了! 然后陆安就见到了这位即将出发去熙河的殿前都虞候。 对方明显有求于她,但也很稳得住,一来就先就军校的事情向她致谢,说他家那些几个孙子能靠军校保留些许进身资本,多亏了陆安在君前直言不讳军姿不整之事。 陆安:“……” 我如果没记错,您家最大的孙子也才两岁吧?现在谢我是不是过早十几年了? 陆安嘴角含笑:“管军切莫如此说,安受之有愧。诸位都是为国拼杀的好汉,理当有一进身之阶且福泽后代。何况昔日安妄言军事,诸位怜惜后辈,不愿在官家面前给小子难堪,这才让安肆言,如此厚爱,安谨记于心。” 雇佣来的丫鬟捧着一块木制圆盘进来,上面放了一壶泡好的茶水还有两枚茶杯。丫鬟为二人上了茶水,便立在一旁,等候指令。 而燕遂年瞧得陆安如此和善,轻轻呼出一口气,压下心中喜意。捧起茶杯,学着文人样子轻轻抿了一口茶。 茶水才入口,竟是燕遂年都能品出的好,他当即发声赞扬:“好茶!不知这是什么茶?” 这么好的茶定然价格不菲,问清楚名字,买一些放家里,方便送礼。 陆安说道:“管军喜欢就好,此乃龙凤团茶,蒙官家厚爱,予了我些许。” “龙凤团茶?!” 这是燕遂年没有料到的。 所谓“茶之品,莫贵于龙凤”,龙凤团茶乃贡茶,专门供皇室贵族饮用,每年仅产四十饼,一饼一金,就连近臣也只是听说过却没见过。 这居然是龙凤团茶!官家竟然对陆九思已如此厚爱?! 燕遂年立刻又喝了一口茶水,心道:果然甘鲜。 然后放下茶水,拍了拍手,他的部下们就两两搬着好几个大箱子进来了。 陆安佯装惊讶:“管军这是作甚?” ——不佯装不行,毕竟能拍拍手就有人把箱子搬进来,证明之前他们就把东西搬到你家厅堂门口了,这么大动静,你家里的下人能不告诉你? 装,大家都在装。 燕遂年自然也在装。 这个武官站起身,瓮声瓮气道:“九郎君你给了我们武官那么大的好处,我们虽是一些粗人,但也不是不识礼数的——” 随着他说话,第一第二个部将把第一个箱子的箱盖掀开,里面全是金块,每一块都找匠人切割得整整齐齐,摆在一块儿瞧着十分舒适。里面到底有多少金子看不出来,但是肯定不少于千金。 第三第四个部将也把第二个箱子的箱盖掀开,里面全是银块,同样上切割得大小一致。 第三个箱子,里面叠放的是绫罗绢布,各种颜色都有。一匹绢,可以换一头强壮的驴子了。 第四个箱子,是文人喜爱的文房用品。郴州笔、上党碧松烟墨、蜀笺、端州紫石砚等等。 第五个箱子,是满满当当一箱子玉器。 五个箱子都沉甸甸的,价值不可估量。 陆安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听燕遂年说:“本来大伙儿想早些把谢礼送给九郎君,但大家总是忍不住心中感激之情,不停往里面添东西,直到最近官家命我帅熙河,我与诸位说再拖下去,我离京时监军也随军,那监军可不是好相与的,便要瞧见我等动静了。他们才停下来,我方得带这些东西来见九郎君。” 陆安便懂了,对方的意思是请她向官家美言几句,换一个好说话的监军,或者可以通过官家施压,让监军变得好说话。 陆安也不推拒,直接收下了这些钱。 燕遂年欣喜万分,出门时只觉得那万里无云的蓝天都显得那般不真实,遇见陆九思的好几个学生,和对方打招呼,有的会稍微站立聊上几句,有的只是向他拱手行了一礼。 陆安让人把这些礼物搬去库房,转身就进了宫。内侍见是她来了,一人径直进屋通报,另一人含笑说:“九郎君且稍等片刻。大家说了,只要是郎君来寻,不论他在作甚,都要进屋通报。” 众所周知,九郎君是一个很和气的人,也喜欢给人面子,此刻对方听了这话,便拱手作揖,笑道:“多谢中贵人。” 那内侍听了这敬称,脸上笑容便真诚了许多——虽然以陆安的地位,她便是眼高于顶,内侍也不敢不真诚。 都不需要过一会儿,几乎是内侍一进殿通报,下一刻柴稷便飞快地走出来:“九思,我早就说了,你来便不必通报了,直接进来便是。” 这话陆安不会当真,但该谢恩还是得谢:“安知晓了。多谢官家厚爱。” 柴稷将人拉进殿中,撑着下巴看他:“九思你这次来是做什么——啊对了,之前那龙凤团茶喝完了吗?喝完了我再给你送点。” 陆安先谢了恩,再告知官家茶叶还有很多——毕竟柴稷直接大手一挥,给她送了二十饼。 然后才说燕遂年的事。 陆安没有任何修饰,只是把这事原原本本说出来,包括她收了多少礼。随后道:“官家容禀,臣认为监军胡乱指挥实在容易促成败仗,而大薪冗兵也是因着无法通过胜仗来夺取敌国财物,且需要倍量军士守卫边境。若要解除此祸,大薪必须少打败仗,多打胜仗。” 柴稷明显犹豫了须臾,才断然道:“好。那便废除监军,但不能一下子废除,会惹来文官的抗拒。得慢慢来。” 陆安笑道:“眼下不就有一个筏子?” 陆九思收受贿赂,为军队换一个不会碍事的监军,岂非合情合理? 柴稷直截了当道:“那我暗地里吩咐去监军的内侍不要插手军事。” 陆安拱手:“谢官家。” 又道:“燕管军送来的财物,臣已收好了,来日便运进宫中。” 柴稷眉心微拢,不悦道:“你收着就好了,我那内帑又不缺这点钱。” 陆安又是一揖:“谢官家。” 然后道:“既然如此,臣预备用这些财物去建立军医。” 柴稷诧异:“建立军医?军中不是有军医么?” 陆安当然知道这点,甚至知道这些军医还会缝合手术。事实上,隋朝时,不少医者就会缝合手术了。 ——又若皮肉断裂,剥取新桑白皮作线缝之,以新桑白皮裹之,又以新桑白皮汁涂之,极妙。小疗但以桑白皮裹,便如筋断后,亦封于上可以续之。 陆安解释:“臣要建立的军医营会一些之前的军医不会的手段,可以让士兵的存活率增多。” 柴稷点了点头,他对陆安自然是极为信任的:“好。你先建营,建好了我便下旨加进去。” 陆安便再次行礼:“谢官家。” 第147章 又过了两日, 兵马与军用物资齐备,燕遂年亦要前往熙河了,临走之前, 他又送了一箱珠宝过来,应当是得到了监军私底下的交代了。 陆安坦然把珠宝收下,转头就被学生们包围了。 “先生!今天是社日,要不要出门玩!” “先生, 去一去吧, 你最近太累了。” “社日可好玩了,有祭神、社舞社戏,还有占卜祈农!” 仿佛挤挤攘攘落了一圈的麻雀,一只两只都目光灼灼盯着她, 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 陆安不愿拂了他们好意,便笑道:“好。” 登时一片欢呼声, 她被拉往了祭社地点。 祭社的乡民们不在乎社日里出现陌生人, 他们只知道陆九思的名头, 也没见过她的脸, 看到一个长相俊俏的郎君来参加他们的祭社,脸蛋还簇在毛茸茸的领子里。一个个便喜笑颜开了。 “郎君哎——” “你笑一笑——” “郎君哎——” “大姑子小娘子把你瞧——” 那确实是瞧了,陆安略略后退了一步, 热情的姑子娘子便畅笑出声, 眼神放肆而大胆地扫着九郎君那张没有瑕疵的脸, 交头接耳说着郎君唇色也太淡了,只比那白皙的肌肤艳上一点儿吧。 陆安的学生们也在笑, 笑得比那些姑子娘子还大声。 陆安温和地说:“作业再加一倍。” 学生们立刻不笑了。比什么掐自己的大腿肉还要快捷, 还要立竿见影。 这下,反倒是陆安禁不住笑出声了。 但这样纯粹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有好几个内侍来寻她,明显是找她找得急疯了,大老远看到她便喊:“九郎君,官家言宴会上群臣御制社日诗,望之皆平平无奇,特意请我等来向九郎君求一首诗压场子。” 这的确是莫大的荣耀。 陆安听得沉默。 春社是一项重要的春季仪式,国家要祭祀社稷,民间也要祭祀社稷,民间的祭祀很随意,兴奋喜悦的气氛溢满村庄,官方的祭祀就很隆盛了,毕竟是国家祀典,程式严格,礼仪庄重。 而官社在祭祀结束后,官家会以赐宴的方式庆祝社节,这种宴会自然少不了作诗词来歌颂帝王伟业、宣扬太平盛世。 陆安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但认得她的人都不觉得她是作不出来诗,只觉得她是在思索。 于是过了一会儿,陆安问:“有纸笔吗?” 内侍们不敢耽搁,立刻奉上纸笔,又有内侍板板正正弯下腰,做人桌来方便她写字。 陆安进入了工作状态,笔一挥,写下了一首《春社》: 太平处处是优场,社日儿童喜欲狂。 且看参军唤苍鹘,京都新禁舞斋郎。 随后又道:“我前几日还写了一首,也一并送过去吧。” 越靠近官家的太监,便越要有鉴赏能力,不然官家偶尔兴头起了,随口寻人聊天时,没人接得上话,岂不是让官家尴尬? 所以,当看到这两首诗时,内侍傻看着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然后,面色慢慢红了,一路红到耳根里。 “郎君这诗……第一首已是绝对艳压全场了!” “而这第二首……” 内侍深吸一口气,道:“郎君恕罪,我无法评说。”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36节 他们急冲冲向陆安行了个礼,便火速离开了。 陆安笑了一笑,转头时就看到之前还热情的村民们迅速地用探索的目光打量着她,眼睛微微瞪大。 “哎呦!原来你就是那位陆九郎喔!” “那个大词家、大诗家!” “刚才那群人气势好盛喔!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们好像都敬着你哎!” “可不简单啦!” 只一个劲地夸她,但又离她很远。 陆安出来游玩的兴致一下子便没了。草草归了家。 但柴稷那边的宴会兴致才刚起来。因为,陆安的诗到场了。 戢仲澐被亲爹带来见见世面,但由于祭祀太过庄重了,他没有见世面的感觉,只有绷紧的心神,以及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太阳暴晒着的死鱼。 祭祀后的宴会倒是松快了,君臣和乐,还开始唱和作诗,戢仲澐又是激动又是疲倦地看着在场的大佬作诗,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官场上的这些大佬们了,跟着自己亲爹,他转来转去,见一个人作一次揖,腰差点直不起来了,心里却隐隐有只小雀在跳跃。 大佬们的诗一首接一首作出来,听着十分优秀,然而官家的表情自始至终毫无变化。 “想想陆九思吧。”官家话语辛辣,十分不留情面:“见过陆九思的诗,再看你们做的,自然波澜不惊。” “官家所言甚是。”左相的身段一如既往柔软:“既然如此,不如召陆九郎来此,请他为这场春社镇场?” 官家万般无奈,无奈之余,又像是在炫耀自己和陆安关系之亲近:“我也想,但是前两天我就邀请过他了,他说自己忙,便不来了。” 左相便又退一步:“那么,不如请九郎写一首诗,送来宴上如何?” 戢仲澐明显看得出来——或者说,任何人都明显看得出来,官家听到这句话,立刻就变得热情起来了。 然后内侍就出发了。 再然后,内侍就带着陆安的诗回来了。 戢仲澐看着那首诗先送到官家手中,官家看完后并没有说喜不喜欢这首诗,只是迫不及待地把它送到尚书左仆射手中。 尚书左仆射看完后,它又来到了尚书右仆射手中。 随即,再来到门下侍郎手中。 紧接着,又到了中书侍郎手中。 随后便是尚书左、右丞…… 六部尚书…… 龙图、天章、宝文阁学士…… 一个个传过去,慢慢传到了戢仲澐手中。 戢仲澐这下知道他们看完后,为什么会一声不吭了。 他现在也要一声不吭了。 不止是一声不吭,他的面色还很苍白。不止面色很苍白,甚至可以说是全身上下都很苍白。 看到两首诗的一刹那,戢仲澐感觉自己好似僵在了椅子上,失了三魂,丢了六魄。 怎么能有人连社诗都写得那么好,不仅写得好,还完美地符合歌功颂德的主题。 太平处处是优场…… 光是这一句话放在阳光下,就简直像是在金色波纹中荡漾那样,直接荡进人心底。 陆九思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诗? 戢仲澐看第一首诗,已是看得呆了。 再看第二首诗时,他便彻底接受了有的人就是仿佛诗文化身,就是才思斐然的这一无可奈何的事实。 便见陆安第二首诗写: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最后那句拄杖很好理解,夜晚出行拄个拐杖防摔很正常。真正让戢仲澐觉得自己脸红了的,是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几乎想要呻吟,想要抽泣——真好啊这句话,至少在他心里,以后不管是任何人作出任何诗句,都追不上这句诗在他这里的地位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又把这句诗念了一遍,终于眉开眼笑了。 紧接着,沉寂已久的场内终于轰然作响。 无数官员在议论,无数官员在震撼。 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其他人嘴唇上的血色在渐渐往下退,又能看到血红渐渐往脸面涌上去。 以大薪文官的骄横和跋扈,此刻谁又能堵住他们的嘴? 连官家也不能。 他们激动地讨论着这两首诗,那热切程度仿佛信徒在佛寺里看到了释迦牟尼佛,看到了药师佛、弥勒佛,看到了四大天王、十八罗汉,看到了观世音菩萨,看得自己晕头转向,心头好像有冰雪在融化,浑身都是湿淋淋的。 很快,这两首诗就流传了出去,成为了汴京的焦点。 尤其是在国子监和太学这两处文气重的地方,简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两首诗被反复讨论,反复品读,如同两处漩涡眼,卷起人们的慌张与激动。 “彭年兄、玉光兄,你二人可是上舍甲一、甲二,可能品一品这二首诗?” 说话的乃是之前带人来找陆安麻烦,却先被半阙词打击,又被陆沂舟收拾的金岱金崖渊。 他正与同窗们在外吃酒,桌上有喝剩的葡萄酒,味儿熟得发香。煎炒的肉用来下酒,面点花样儿一样翻新,十八个碟子里,装着十八种点心,正中间却是摆着半碟子皮蛋,还有半碟子熏肠酱肚和卤肝。但此时此刻,这群太学生已注意不到这一段美味了,皆是既亲热又恭谨地看着他们上舍中的第一第二名,想看他们有什么高见。 字彭年、字玉光的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我不如陆九思远也。” 说完后,二人都是稀奇地瞧着对方。 他们可是知道对方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 随即,又不约而同道:“这两首诗……” 又不约而同地停口。 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 蔡辉道:“既然如此,彭年兄先请吧。” 杨彭年气恨恨说:“不成,要是如此,岂不是让你讲解了‘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了?” 第148章 最后蔡辉用一条颜色殷红的火腿“贿赂”了杨彭年, 这才得到了点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机会。 ——其实只是同窗间的玩闹罢了。 杨彭年看了抄录来的两首诗,就从容不迫地说:“在下只是赏阅者, 对于此诗用字之精妙,定然是不及九郎君本人的。今日不过献丑了,若有错处,还往诸位海涵。” 他道:“这第一首, 首先说第一二句:太平处处是优场, 社日儿童喜欲狂。优场便是演戏的场所,太平时期,处处都是演戏之所,社日、社祭、社戏从来便是儿童游乐的场合, 我不知诸位如何看的,但我一见这句, 就仿佛瞧见了如今大薪的安定、富足, 非是太平盛世, 百姓如何能把观戏当成生活的一部分, 非是生活的一部分,求利的优伶如何会让戏场处处开满?” 解读完后,杨彭年停顿片刻, 礼貌询问:“诸位见解如何?” 众学子中, 蔡辉是最年轻的一位, 此刻当仁不让,骄傲道:“依我看来, 此二句当得是社日颂太平诗句之首了。不大费笔墨, 不以难词来书写繁华之景,‘处处是优场’, 只这五个字,那东西闹市、百戏歌舞、新旧瓦子、座无虚席之景便跃至眼前了。” “的确是如此!”金岱经过之前的事情,对陆安不得不服气了,此刻也干脆地承认:“‘处处是优场’这五个字,瞧着很容易想,实际上大繁似简,在下冒昧问一声诸位,若自己写社日,敢说不会去详细描写繁华景象,用一些诸如‘万人’‘拥堵‘‘游人密布’此类的词?” 那确实很形象了。 此言一出,众学子见此惨烈对比,忍不住就想放声大哭。 譬如同样是写摩肩接踵之景,他们总爱流于表面地用“人群如织怎生回”,但如果是陆九思,想来就会直接以“春衫脏”三字来形容人群拥挤吧。当然,也说不定是更精妙的用词。反正是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的描写。 “以愚弟之见,还是不要去猜测天才的心路了吧。咱们继续看第三四句?” 这人一说完,便得到三五人迫不及待地附和:“是极是极,彭年兄还请继续。” 杨彭年就说:“且看参军唤苍鹘,京都新禁舞斋郎。这两句,若是不解‘参军’‘苍鹘’是何物,理解意思便会吃力了。” “参军、苍鹘都是戏角,参军是正角,苍鹘是配角,解了这两个词,整句意思便明了了。京都禁了舞斋郎这样的曲艺演出,但是民间社戏仍是异常繁荣,曲目百出,十分自由。这也是太平年间才有的景象。” 杨彭年有理由感到丧气:“太平年间,百姓的社日才会过得轻松、热闹,而且满足。我从来没想到,原来还可以如此使用对比,以禁忌来反向写民间的宽松。” 有些东西不能细分析、细想,一旦细想,就要忍不住怀疑对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自己的脑子又是怎么长的了。 而这酒楼角落中,有一士人装扮的人也在用餐,他听到杨彭年的分析,亦是抬起头分了心神关注。 待听完杨彭年的话语,便是下意识叹了一声,紧接着又随着其他人一同笑起来,一边笑,却又一边摇头。 和他同桌吃饭的人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在叹什么,是,是觉得……觉得陆九思的诗,诗不,不好吗?” 那士人装扮的人在周边人的注视下,打了个呵欠,又叹了口气:“我笑陆九思知音甚少。” 他道:“京都新近禁演舞斋郎,民间社日就演出参军戏,这些人难道看不出陆九思也是促狭之辈么?想必陆九思当时心中有些不悦,在挤兑人呢!” 说完,他便拾起桌上酒瓶,大口地喝起酒,喝着喝着喝得太急了,又大声咳嗽起来。 话语传到杨彭年这边,他沉默片刻,行到这士子桌前,深深一拜:“我等还是想法太浅了,阁下可愿品一品陆九思这第二首诗?这首春社前日之作。” 士人装扮的人咳嗽的那几下使得他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了一丝红色,但瞧他眼中那陡然亮起的光芒,又让人疑心他面色嫣红是听到要品读陆九思的诗,神情激动导致的。 “项卿子,字与名同。”这人这么自我介绍自己,酒瓶被他喝空了,他就把酒瓶放到一边,起身时,语气充满了被压抑的狂热:“我知道陆九思的第二首诗,在我看来,其他几句仅是中上等,唯有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才是超越了凡人所能作诗的极限,登临仙境。其他几句诗能不能被许多人记住,我猜测不了愚人的想法,但我能肯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诗必然流芳千古,令无数人津津乐道。他们甚至或许不知道这是一句诗,只以为这是一句俗语,但会有无数人记得它,不论男女老少,不论鸿儒白丁。” 金岱低声咕哝了一句:“这些话谁不会说,谁能看不出来这一句诗的厉害之处啊。” 项卿子身旁那个结巴的人听到了金岱的话,竟是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项卿子也是不管他笑,也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是自顾自夹小菜吃了起来。 结巴的人依旧结巴,人还很老实:“项……项兄,他们说……说你说的话像……像放屁。” 项卿子长长叹了口气:“有的人不会转述,可以不用转述,不然会显得我跟你坐在一起,很孤独,很可怜,好像我是一个多么不讨喜的人,只能和你来往。” 结巴的人神情震撼且吃惊:“难道不是……不是么?” 连结巴的次数都变少了。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37节 项卿子又默默开始吃起了小菜。 结巴的人顿时感觉内心有些过意不去,他开始掏钱,一枚一枚铜板往外掏,明显打算用请项卿子吃饭的方式来赔罪。 项卿子默然地吃着小菜,也不去管结巴,吃了几筷子,忽然一笑,看向面前的太学生们:“我们继续说陆九思。” 他的嘴角翘起,却不见笑意。 “你们肯定只看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洒脱与清醒,却忽视了前面还有一句‘山重水复疑无路’。为何会山重水复,又为何要疑无路,再结合第一首,他在挤兑人的做法,你们还不明白吗?” 杨彭年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一下子支支吾吾起来了。 蔡辉的眼睛也猛地收缩了。 项卿子大笑着:“看来你们已经想到缘由了!” 背景是金岱在左看右看,很是诧异:“什么?到底是什么事?” 结巴完全把一群人的话当成耳边风,他终于把需要花费的铜板数清楚了,兴奋地往柜台去找账房付账。 项卿子还在笑着:“没错!就是军校!” 金岱:“啊?这是为什么?” 杨彭年凝重地点点头。 蔡辉也道:“果然。” 金岱生气地说:“……所以到底是什么啊!能别打哑谜了吗!” 项卿子看了他一眼,含笑道:“这位郎君实在是纯真又老实。” 那声音仿佛在用针扎着他的耳朵,金岱有些气愤地说:“这种层次的嘲讽,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你……你好……让……让让……”身后传来一道结巴声音。 金岱回头,不耐烦道:“干什么!” 那结巴轻声轻气地又说了一遍:“你……你好……让……让让……” 杨彭年从他开始说话就下意识屏气,这时候差点闭气晕过去,赶忙开口:“他的意思是,你挡着他的路了,劳烦你让让。” 结巴立马点头。 金岱心情不快地侧开身,结巴顺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杨彭年给结巴倒了杯茶,结巴道了声谢。 这么一打岔,金岱也就不再说起之前的事了,只是臭着一张脸站到一旁,扭头看向自己的同窗:“彭年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彭年微微一笑,便开始解答:“九郎君此前当众提议要办军校,官家应允了。他这便牵扯进了文武之争中,想来他近来应当在为这事苦恼和头疼,所以才又是暗地里挤兑人,又是‘山重水复疑无路’,至于后面那‘柳暗花明又一村’……要么是他已心境开阔,不再为此事烦恼,要么是他已寻到解决之法了。” 金岱,包括其他没有猜到这事的人都是恍然大悟起来。还有人懊悔不迭,觉得自己家可以帮上忙,可惜少了一个巴结陆安的机会。 这一大串分析哗然传开,听者皆是赞同,对于陆安卷入文武纷争一事又叹又怜又可惜。 陆安本人:“……” 终于,她也有一天被阅读理解了。 面对着学生们一脸疑问地看着她的样子,陆安感觉解释也不对,不解释也不对,于是她只能:“该上课了。” “明日便要开始省试了,我还差一个《礼记》没讲,今日便讲一讲这《礼记》。” 说着,陆安拿出了自己的教案。 第149章 十二经中, 陆安对于《礼记》的兴趣仅次于《周易》之下。 “在外人眼中,《礼记》听名字就是讲礼仪的东西,十分枯燥无味, 然而并非如此。” 陆安深谙发声法,哪怕在此世没有喇叭,没有麦克风辅助,她的声音在场中亦是清晰可闻。 “学《论语》当学仁, 学《孟子》当学义, 学《中庸》当学诚,学《尚书》必须了解何为‘中’,学《诗经》主要突出三个字‘思无邪’,学《春秋》便是学习如何分邪正, 学《易经》,当记住八个字:自强不息, 厚德载物。而学《礼记》, 其核心是秩序。” 学生们埋头疯狂记笔记。 外面允许来听课的学子也埋头疯狂记笔记。 尤其是那些本经选了《礼记》的人, 抬头看着那位坐在学生中央讲课, 面白如玉,俊美非凡的郎君,感激之意如清水自心中流淌而出。 《礼记》之核心是秩序……这句话在科举时往经义题上面写, 考官必然眼前一亮, 心底给他们的评分便会高了。 ——至于如果所有考《礼记》的考生都用这句话, 考官的印象会怎么样……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经义写好再说。 “《礼记》之中蕴含了不少知识, 可称为大道至简。譬如《月令》一章, 记载的是每月应行政事,还有于时令的观察、总结, 如其言立春毋聚大众,毋置城郭,掩骼埋胔,便是因聚大众则妨农,置城郭则劳民,雪后开春,风和日丽,疫病便也随着暖风来了,此时若任由枯骨腐尸遍布原野,必然爆发大疫。” “还有……” 随着陆安讲学的消息传出去,她家门口的往来人流明显变多了,马蹄纷沓,车轮无法在青石板路上留下辙印,鞋底的黄泥却可以。 不停有来人轻手轻脚来到人群后坐下,行走间恍若引起风动,门口花树上,花瓣随风悠扬而落,落在陆九思肩头。 上午讲完《礼记》——当然不是指把《礼记》全部讲完,只是讲完几节课而已。中午稍作休息,下午陆安又拿出另外一本经:“接下来几个时辰,我当讲《仪礼》。” “《礼记》非是讲个人礼节的书籍,但《仪礼》是,其中蕴含了士冠、士昏、士相见、乡饮酒、乡射、燕、大射、聘、公食大夫、觐、丧服、士丧、既夕、士虞、特牲馈食、少牢馈食、有司诸礼,本经可不选《仪礼》,但若要入朝为官,必须背熟《仪礼》,知礼方能不失礼,不僭越……” 待到《仪礼》讲完,陆安按照惯例,留出一个时辰的时间,由学生自由请教问题,不拘是哪一经。 便有学生起身,问:“先生,《论语》有言,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此句何解?” 陆安道:“敬其事,指认真做事。后其食,食便是俸禄。这一整句话的意思是:在侍奉君主时,先把自身工作做好,再谈领取俸禄之事。” “我知道在有些人眼里,会觉得夫子之言是在说你要老老实实工作,不要总想着俸禄——可以理解,想来绝大多数人去作工时,发月钱的主家口中应当就时常出现这样的话。” 这些话一出来,学生之中便时不时出现一两声喷笑。 不远处,项卿子一边听课,一边对着结巴道:“你听见了吧?我就说陆九思此人十分之促狭。” 结巴郑重其事地点头,好像这是一件很要紧的事。 项卿子到这里听课时,前面已经坐满了人,他踮起脚四处扫视,靠近陆安至少十尺内,连一个空位都找不到了,而在这个地方,他往常惯用的金钱攻势估计行不通了,便只能寻了众人身后的位置,拿出酒铺里打的酒,一边喝一边听。 旁边的学生对他怒目而视——那酒味道太大,太干扰他们听课了。 但项卿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可以忽略别人的视线,他不仅喝酒,还一边喝,一边咳嗽,只是咳嗽声尽量压低了。 陆安的声音如芦苇飞花,徐徐而来。 “但其实夫子的意思指的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若你连那一分耕耘都未做好,便先想着收获,这就实在不该了。” “说到这里,便要说起王莽篡汉了。依我看,王莽他不能说是儒家弟子。” 学生们当场精神大振:“先生,此话何解?” 那可是王莽啊,他精通儒家六经——《诗经》《尚书》《礼记》《易经》《乐经》《春秋》,深受西汉末年儒生的推戴,他如果都不能说是儒家弟子,在场绝大多数人都可以将自己逐出儒学了。 陆安笑道:“你们想,孔夫子亲口说,侍奉君主时,先把自身工作做好,再谈领取俸禄之事。但王莽却以厘订制度未完为由,从公侯到小吏都不发放俸禄,维持时间之久足有七年,公卿可以参与厘订制度,但小吏只等着遵循制度,那厘订制度未完,和小吏的自身工作有什么关联呢?所以我才说王莽不是儒家弟子。” 学生们:“!!!” “王莽七年不发俸禄?!” 陆安感慨道:“是啊。所以王莽的新朝能存在十四年,完全是靠王莽未登基之前的名声在支撑着了。” 围观的百姓们也发出了吃瓜的哗然声,兴致高涨。 他们之前是不太听得懂什么叫“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的,但是“七年不发俸禄”他们听得懂啊,这是什么皇帝啊,这也太过分了吧! 一边愤怒,一边吃瓜,顺便一边把“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这句话的意思深深刻在了脑子里,以后想到这句话就想到王莽七年不发俸禄,而想到有人不发俸禄、不发月钱时,也会想到这句话。 “好了。话说回来。” 郎君展颜一笑:“某以为,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此话,当以此注:君子之仕也,有官守者修其职,有言责者尽其忠。皆以敬吾之事而已,不可先有求禄之心也。” “是以,王莽此人非君子,公卿不能算君子,而唯有与厘订制度无关之小吏,可称为君子。” 待到陆安声音一停,场中便响起热烈的掌声,经久未衰。 对于读书人而言,自己学到了很多破题方法、解题思路,对于百姓而言,陆安讲的故事非常诙谐有趣,只要陆安讲课,他们就一定过来听,像是听戏曲听说书那样。 甚至在陆安下课之后,那些读书人,那些百姓,都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课上延伸出来的愉快话题。 “你们知道吗!有个皇帝叫王莽,他整整七年不给那些大官人发俸禄!” “不发俸禄,大官人吃什么啊?我三天没俸禄就要饿死了!” “我也不知道……” “吃人——吃你们老百姓呗。”项卿子的冷不丁地出声。 此刻,他已经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在路上了。结巴坚持不跟他一起走,或者说从他被其他学生怒目而视开始,就一边结结巴巴说对不起,一边自己把屁股挪远了。 而正在谈话的百姓也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还没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来,项卿子已经拎着自己的酒壶往前走了,只是他走得有些慢,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过了一会儿,结巴又鬼鬼祟祟地追上来:“没、没被打、打吧?” 项卿子不搭理他,只是一个劲往前走。 结巴追在他身后,左右看了看,又囔道:“不对!不对!” 项卿子这次搭理他了:“不对什么?” 结巴专心地看了他一会儿,很肯定地说:“你……你肯定会被人打……打……不是现在,也是、也是以后……” 项卿子这次彻底不搭理他了。 * 陆安交给了陆沂舟一个任务。 “沂舟,从今天开始,到我喊停为止,我希望你能每天亲手杀一只鸡,你能做到吗?” 陆沂舟全神贯注地听着陆安说话,眼睛里闪着光:“虽然我不知道阿兄为何要这么做,但是,我听阿兄的。” 陆安便唤来了陆寰。 是的,如今的陆十五郎,这个世家子弟,他已经会杀鸡了。 陆寰道:“五妹妹,你随我来。” 两人到了后厨,陆寰让陆沂舟帮他抓着鸡,自己拿起菜刀,利索地在刀脖子上划了一个大口子,让鸡血滴到地上的碗里。 鸡还在挣扎,陆沂舟吓了一跳。差点就要把手松开,陆寰连忙提醒她:“抓稳了。不然墙上地上就要全都是鸡血了。”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38节 陆沂舟硬着头皮加大了力气,只是把视线往下落,看向了自己的鞋面。 陆寰没有强行要求她一定得盯着鸡——反正等陆沂舟开始杀鸡的时候,想移开视线都不行了。 陆寰表演了一次杀鸡,便抓来第二只鸡,让陆沂舟杀。 “杀鸡很简单的,就是割喉、控血、拔毛、开腔。” “对,刀往它喉咙上面割。” “说实话,杀人要比杀鸡容易得多。” “你这次割喉不利索,不过没关系,慢慢来,明天再杀一只鸡,肯定能练好。” 第150章 陆安今天睡得很早。第二天, 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时,她睁开眼睛开始刷牙洗脸,收拾省试需要的物件。 茶厨和蜡烛不能带, 举人天明便得进入试场,天黑就要交卷出考场,并不需要在贡院中过夜。 砚水、点心、茶酒饭菜以及肉食也不能带,这些在贡院里有巡廊军卒售卖。 这么看, 能带的东西很少, 而且考试用的桌椅和篮子,还得自己去礼部买。 座位图已经提前一天看过了,她坐的地方很好,不在厕所附近, 不用担心气味熏过来,而且不在最里面, 也不在最外面。最里面的光线会比较差, 最外面的有可能会出现雨丝飘进来, 打湿卷子的情况。 陆安吃过早饭, 和应氏兄弟,还有一些学生一同拎起考篮往贡院去。路上碰到不少考生,或是焦虑不安, 或是自信满满, 还有的人面无表情, 波澜不惊。省试考生足足有四万人,此时此刻陆陆续续出门, 致使街道上人群骈肩累踵, 前进缓慢,像是毛毛虫爬在树干上。 应劭之喃喃道:“都要抬不动脚了, 我们应该二更天就抱着铺盖去贡院门口打地铺的。” 应益之不得不对亲哥的奇思妙想报以微笑:“兄长,我不想以后同僚瞧见我,亲切热情地称呼我为应半夜和应地铺。” 应劭之笑了:“可这两个称呼听着很有趣!我们正好一人一个,兄弟俩不分开。” 应益之问:“那九思呢?” 应劭之陷入沉思之中了,只因他一时想不出来应该给陆安起什么花名比较和他们配套。 陆铺盖?陆守夜?陆争一? 队伍慢慢行进,终于到陆安等人快排到贡院门口的时候了。应劭之突然兴高采烈地开口:“我知道了!” 陆安都把之前的事忘了,此刻下意识询问:“什么?” 应劭之满是热切之意:“半夜、铺盖、板门!陆板门!九思你觉得怎么样!” 陆安斜瞟了他一眼,道:“难听。” 应劭之很大方:“那半夜这个外号让给你!陆半夜听上去就很有韵味。” 陆安残忍地说:“不用让。我们本来就没有半夜抱着铺盖蹲贡院门口,不会有这个外号的。” 应劭之竟然万分遗憾。 到了检查夹带的时候,应劭之一步上去,张开双手,他是个急性子,便急切道:“快点快点!劳烦了!” 负责检查的人没吭声,只是一丝不苟地把人从上到下摸了一遍,又拍打了几下,检查完篮子后,便道:“进去吧。” 这要换成我大明大清,高低得对这个态度心里不爽,怀疑你是不是夹带了什么。好在大薪的读书人地位极高,比应劭之还要不耐烦的都有。 应劭之被检查完之后,应益之一声不响地上去,待他也检查完,陆安也行过去,这次没有优待了,被结结实实地检查了一遍,但没关系,陆安老早就为了避免自己露馅,暗地里从花楼那边购买了一柄假(阳)(具),用绑带一类固定在身下,只有洗澡的时候解下来片刻,所以没有人能从走路、骑马或者衣衫摆动间看出来她是个女的——毕竟,她看上去真有那玩意。 胸部倒是开始发育了,但是吧…… 陆安被检查完,跨过贡院大门时,还听到身后的人赞叹的声音:“陆九思的身材可真好,那胸肌比不过武将,但是比绝大部分文人都强。” 对此,陆安十分平静。 入院后,省试尚未开始,廊下不少考生看到她,积极主动地打起了招呼。 谢师敏:“九思。别来无恙。” 赵公麟:“九思!好久不见!” 梁章:“先生。我没有迟到。” 戢仲澐:“九思……” 项卿子没有吭声,但方才他一直瞧着门外,直到陆安走进来时,才把头扭了回去。 倒是结巴很认真地注视着陆安,一直注视到陆安坐下来,才自己开始摆好自己带进来的东西。 除了他之外,考场中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陆安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凝望她。还有人看了她几眼,便跟身旁的人小声耳语。 陆安不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心情,她只是放下篮子,自己也坐好,然后开始拿手轻轻抚摸桌面。好消息是桌子上浆平整,没有倾斜或者凹凸不平的地方,坏消息是右上角有一处木板裂了一道小缝,陆安将之记下,打算回头铺卷子时避开这一处,免得书写一个不注意,出了问题。 考生坐的椅子上铺有纯羊毛织的毡席,又软又暖,坐起来极为舒适。 陆安不得不说,大薪的读书人待遇太好了。 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考生渐渐入场,坐满了位置。知贡举等官设好香案,与举人对拜。 毕竟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 不过也就只有经生了。 进士科之外的科目便没有这种待遇了,毕竟那些科目只需要死记硬背相应的课本就能答题,不需要破题,也不需要担忧题目陷阱,但相对应的,也很容易作弊。 以前就有考生利用毡幕和送水的人私底下传递(考)(试)(答)(案),导致现在考诸科的考生没有帐幕遮风,没有毡席垫坐,没有茶水解渴,考生口渴得去喝研墨用的水——总之,陆安有些担心梁章,还有自己考诸科的那部分同窗。 梁章本人倒是适应良好。 考诸科的学子绝大多数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就习惯了冷风,反正晚上可以回自己下榻的地方睡觉,不影响休息。 帘幕放下,两份题目示出,一份是本经题,一份是明经科考生都要答的题,如果题目中有疑难之处,考生还可以询问主考官。 陆安看了一眼本经题的题目: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 陆安感觉挺好破题的,甚至比解试还容易。毕竟解试由各州自己出题,什么千奇百怪的题都有。但是省试由礼部统一出题,不出怪题是最基本的要求。 陆安首先在草稿上写下这一句的释义:该停止的时候停止,该行动的时候行动,在合适的时候做出合适的选择,这样就能保持道路的光明。 再列出核心论点。 陆安不假思索便填下:顺势而为。 想了想,再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 又想了想,扩出一句:当止则止,适可而止。 有这三个方面,就可以下笔了。 陆安静思片刻,为其破题: 夫圣人所以深衷远照,动不失机,观天料人,应时而作。故《易》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这是唐朝张果注解黄帝阴符经的内容,但在这个世界,并不存在这份注解。 陆安把它挪了过来,用在这道经义题上,十分合适。 然后是承题,也就是进一步说明中心思想。通常二三句为佳。 陆安压根用不着多想,便干脆利落地往下接: 盖当行则行,当止则止,顺势而为,适可而止。 中心思想道出来后,陆安写起来就更顺了: 且先圣之训也,力能则进,否则退,量力而行。非有不可测之藏也,乃知舍即是得,思危思退思变,盖明底线,懂进退,知得失耳。 当行则行,勿计利害。当止则止,勿计成败。围而不忧,业日光大。以斯处世,庶几有豸。 或以为识时务者为俊杰…… …… 陆安在低头写。外帘官们在四处巡视,锐利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人群,绝不给他们一丝一毫作弊的机会,还顺便瞥两眼别人的卷子。 ‘嗯……这个措辞乏味,估计只能评第五等。’ ‘这个破题破得很不错啊,可惜立意还是差了一筹,风头估计要被邻座的压了。’ ‘哎呦!这个!’ 外帘官站在应劭之面前看了好几眼,看得眉开眼笑,然后又慢悠悠地离开。 又看到一个人与方才那人长相相似,便行到对方身前看对方的卷子,看完之后默默无言地走了一阵,才强压住脑海中刚产生的那许许多多新问题、新思路。 ‘可惜了,这人限于篇幅,许多地方都只能浅写,恨不能与此人把酒论道。若经义可以不限字数就好了。’ 他走了一圈,又慢悠悠停在了殷阁面前,一停就是许久,站姿有些不对,一边脚站得完全麻木了。 另一个外帘官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膀,将人往旁边推。顺便用眼神示意:这可不是解试! 解试时,外帘官怎么看都行,就算是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看也行,但省试更正规,绝不能这么做。 先前那个外帘官也想到了这一点,正要投去感激的目光,目光却猛然一顿,落在了陆安的卷子上,然后看到了那句“夫圣人所以深衷远照,动不失机,观天料人,应时而作。故《易》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一道激动而强劲的颤栗从心脏底部摇曳而出,都顾不得这个行为会让人诟病了——他微微探身,难以自持。 另外那个外帘官四下瞧了瞧,恨不能一下把身旁人扛走那般,又想着自己当同僚再仗义也就只仗义到这儿了,不如舍了他去罢! 一念起,那外帘官索性也打算看一眼陆安的卷子,看看到底这人写了什么东西,那么勾人。 他站的位置,先看到的是陆安的草稿,在草稿上,陆安已经开始破第二题,一道只有一个字的题目:楼。 说实话,这道题之难,就是这位外帘官看到题目也心里吃了一惊。略琢磨了一下就能确定,如果当年自己省试的时候碰到这道题,还是收拾收拾,三年后再来吧。 随即,他瞧见了陆安时这么破题的: 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 “啊!” 绝大多数考生都因着这一声惊呼,下意识抬起了头,看向考官这边,脸上犹带讶异之色。 而后,他们就看到考官面前的桌子上,垂首书写的那位考生也抬起了头,满脸的茫然困惑,似乎还没搞明白情况。 陆安,陆九思。 ——又是你?!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39节 第151章 一时失态发出声音的外帘官立刻闭了嘴, 又赶紧把自己同僚扯走,但那张脸已然红了个彻底。 考场上必须保持安静,没有人窃窃私语, 可同时,那毛笔扫在纸张上的沙沙声,也好像被一齐铲了个干净。 有考生紧闭双眼,感觉有火球灼烧着冲撞着自己的心房, 只能靠着案几不让自己瘫倒, 可脑子里所有的解题思路,都一次又一次淹没在了新生的思绪里:陆安到底写了什么,才能让外帘官控制不住自己发出惊呼?我想的破题路子到底比不比得过陆安?考官刚才有站在我桌前,或是我附近吗?完全想不起来…… 越想越难受, 越想心态越失衡,暂时无法动笔, 只能伏在案上, 就那么呆呆的想着。 心脏还在跳动吗? 哦…… 还在跳啊。 但心上又好像有什么黑压压的东西沉积, 如浪潮, 翻腾而起,如海啸,滔天覆下。 不过这些只是心态不是很稳的人的想法, 那些从各个州府前来, 每个州的解元以及前几名的天骄, 却是一下子被激起了好胜心。 ——或许陆九思的确写出了十分雄浑高迈的破题,可那又如何, 没有真切比一比, 我未必比陆九思差。 项卿子低头一笑,捏住笔杆, 想赢的想法第一次强烈地出现在自己身上。 结巴——或者说,邓起麟的脸一下子红了,鼻头也冒出了轻而细的汗珠,像极了一个红甜柿分成两半。他的经义一向被称为文中逸品,却也不知比之陆九思如何? 应劭之一改之前懒洋洋的转笔作风,先是闭了一下眼,再睁眼时,落笔已是更痛痛快快的姿态了。 科举这么重要的事,诸考生自然是都在出全力的,但在陆安的刺激下,不少英才都发挥出了百分之二百的潜力,必然要在此次省试上比个高低不可。 应益之也想比。 他心中的骄傲不比任何人少,也无人知晓,他幼时也曾因自己学东西一学就会,成绩斐然而沾沾自喜,是他母亲严厉教导,又循循善诱,才将这自得之意打散。自得虽消弭了,可骄傲还在,解试输给他兄长,也只是棋差一着。 这一次,他倒要看看,他和陆九思之间,到底有没有差距。 应益之再一次聚精会神起来,这一次,不论外界有什么动静,都无法引起他的关注了。 殷阁碰巧坐在最靠边沿的地方,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位置,可位置好与不好又如何?殷阁依旧松弛有致,他把题破好,把草稿写满了自己的思路,然后又举手要来第二份空白草稿,将思路整理好,挑出最好最适用的放到空白草稿上,准备了一会儿之后,笔尖移向了卷子。 …… 慢慢地,日头倾向西边,待群山吞噬完最后一道金光时,帘外官宣布:“停笔。交卷。” * 应劭之回到陆宅后,往院中石凳子上一坐,大大咧咧地抄起陆寰准备好的茶壶,也不等茶杯了,直接嘴对着茶壶嘴咕嘟咕嘟一通猛灌。 “呼!痛快!”应劭之一抹嘴,抱怨道:“我怕去多了茅房,贡院提供的汤我都不敢喝。还是家里的水清凉。” 说完,又是咕嘟咕嘟猛灌。 陆寰都懒得去看他,总归回头换一套茶壶而已,以应劭之和陆安的关系亲近程度,真不在乎这个。 陆寰只是亮晶晶地看着陆安:“九哥,听说这次出了一道特别难的题,叫‘楼’,题目只有一个字,九哥你是怎么破题的啊。” 陆安道:“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 “咳咳咳咳咳咳——” 应劭之把头一扭,倒没有把茶水吐出来,只是呛到了嗓子,一个劲地咳。 咳完了,双眼都泛了一层水光,知道的是知道他咳得太厉害泪水不受控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颇受打击。 尽管,应劭之确实在那一刻受到了打击。 这个破题太惊艳绝伦,冲击力太强了。 应劭之几乎平复不下心情。他只把咳嗽声平复了下来,便怔怔地看着陆安:“我现在觉得,区区一个省试,出这样一道题,骗了你这么一篇经义,实在不值。省试配不上你的经义。” 这是应劭之应守慈发自肺腑的话语。 有些话不需要声嘶力竭地大喊,虽只是缓缓说来,便也重似泰山。 月亮的清辉洒进院中,洒到石桌上,和大红灯笼交相辉映,映亮了院中所有人的面容。 应益之也在怔怔地看着陆安,只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有怔怔地。 他在怔怔地想:陆九思到底是山月送来的人物,还是春水送来的人物?不然怎能如此神清骨秀,动人心魄?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应益之半开玩笑地想,《老子》这句话还能换个方向解读——陆九思是个不喜争的人,而以他的才华,天下哪有人能与他相争呢? “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这个破题句子传出去时,汴京城中不知多少读书人脸上血色褪去,又有多少天骄黯然失色。只知今夜的月亮格外闪亮。 第二日再次入场时,陆安感觉到了很多视线投在她身上,风在檐顶上沙沙作响,传来人的窃窃私语。 “太惨了……” “早知道我就三年后再来了。” “我为什么要碰到陆九思啊。” 项卿子穿过大半个考场,走到陆安面前,轻轻一揖:“济阴郡人项卿子,见过九思兄。” 结巴紧随其后:“济、济阴郡人邓、邓起麟,见、见过九思、思兄。” 陆安连忙回礼。 项卿子和邓起麟得行为称得上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一会儿,考场中便陆陆续续响起了自报名号的声音。 “河南府人钟息庄见过九思兄。” “河南府人李梁见过九思兄。” “开封府雍丘人索俊见过陆兄。” “潭州长沙人周楚吴见过九思兄。” “衢州开化人来金见过陆兄。” “蔡州汝阳人……” “汝州人……” 皆是拜服。 陆九思一一回礼,不傲慢亦不受宠若惊,沉着有度,令人侧目。 待省试开始后,考场上再次变得静悄悄的,气氛一如既往的庄严。 第二日考的是论。 论的居然是新法恶处在哪。 众考生噤着声,只是眼睛里流转着奇妙的神色,说不出是官家在试探什么,还是出题的考官在试图让他们站队。 这种题目,必须得摸准出题者的心思才行。不然回答得再好,都有可能得到低等的评价。 陆安看到这个题目倒是笑了一下。 新法恶处在哪?新法恶就恶在那位忘秋先生虽然初衷很好,也没有一拍脑子就干,而是先在自己就任的地方上尝试过新法,确定效果极好后才上呈中央,推广到其他州府。但,忘秋先生忘了,他在地方时当知州是有调动军队的权力,能够在抢夺豪绅富户的利益给百姓时,可以动用自己作为知州的权势去压他们。可,当他身在中央,只是下发任务时,地方上的知州愿不愿意花费大力气去镇压豪绅富户,这就难说了。而这些不配合的知州,也并没有受到惩罚。 革命没有不流血的,新法就是不流血才失败了。 但想要让别人流血,自己就得掌握军队,而且必须是比所有人都强的军队。 当然,陆安不可能在答题时说这个,谋定而后动,人还没成功就先暴露了自己的意图,是最傻的事情。 这次,陆安只是中规中矩地答了一些点,比如新法恶处在不体恤百姓,比如新法恶处在眼高手低,比如新法恶处在……反正是旧党官员爱听的话。 只是立意中规中矩了一些,以陆安的笔力,这篇文章依旧是顶优秀顶可爱的,以新法不体恤百姓延伸出要拿百姓当个人对待,任谁看了也挑不出错,也要拿起这份文章三看四看。 莘莘学子埋头在贡院里考试,绞尽脑汁想一些别出心裁的话加进自己的文章里,堆满了沉甸甸地筹思,好让考官眼前一亮,给这篇文章打高分。 贡院之外,汴京城内人来人往,喧闹异常,无拘无束。 传闻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新时代的开启总会有些异像,反正传闻是这么传的,便在这一日,皇宫之中,朝堂之上,喧哗声大作。 百官大惊失色地看着官家身旁不远处的香炉里,冉冉升起了紫气。 紫气东来,这是有圣人要出世啊?! 不少人一下子想到今日是省试的日子,贡院那边还有不少学子在考试——莫非圣人就在其中?! 柴稷也想到了省试,他也很震撼—— 九思告诉他的,只要烧海带,出现海带灰(碘化钾),并且同时在香炉里放入胆矾(硫酸铜),让他们高温反应,就能飘起紫色的烟,居然是真的?! 紫气东来也能人造?! 不过……九思还跟他说这两样东西燃烧之后会产生有毒气体,最好不要靠得太近。 柴稷观望了一下那香炉离自己的距离,放下了心,然后继续为人造紫气东来发声。 只见官家怔愣、惊愕、愕然之后,便是第五旉提前得了暗示,高声道:“圣人之兆!恭喜官家!贺喜官家!官家乃北极紫微大帝转世,今日定有圣人出世,前来辅佐官家!” 第152章 紫气东来?! 圣人出世?! 前来辅佐官家?! 群臣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一幕, 对世界的认知都随之瓦解了。 这天底下真有紫气东来这玩意儿?不是吧?! 黄远柔震惊得目睁口呆,失神良久,回过神来时便连声说:“臣恭喜官家!贺喜官家!得圣人辅佐!” 虽然还不知道圣人应在哪个考生身上, 但是先恭喜总是没错的。 其他臣子也反应过来了,满脸激动地大喊:“是紫气东来!是圣人出世!官家大喜!大薪大喜!!!” 这可是祥瑞! 不是以往那种鱼肚藏书、野兽说话、土里挖出石像的人造祥瑞,是紫气东来!是天象!不由人力所控制的真正的祥瑞! 谁听了这话不是心里头一抖?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40节 脑海中也不禁畅想:官家是得上天眷顾的官家,说不得真的是紫微大帝下凡, 他们这些臣子便也能随紫微大帝建立一番名留青史的功业。 而且……而且, 第五旉一个阉人的话怎么能当真呢!谁说圣人再世就一定是从科举考生选了?万一是从朝堂上——万一就是我,万一我才刚觉醒呢! 想想又不犯法。 不少官员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盛世即将来临,而这盛世之上,是自己和官家君臣相辅, 携手共创尧年舜日! 御座之上的天子,笑容满面的表象下, 却是冷笑。 就你们, 还觉得自己能成圣人? 柴稷向着第五旉使了个眼色, 第五旉一抚袍服, 上前两步,朗声道:“官家,西京有奏呈来。” 柴稷颇为郑重地点头:“念。” 这就是要继续朝会的意思了, 激动万分的朝臣们连忙努力收敛情绪, 不让自己再继续失态下去。但回府后大肆庆祝是少不了了。 他们开始听第五旉奏报。 “前几日河北缘边安抚司收到一批军械, 却是物料缺失,损毁严重, 诸将士抱怨不已……” 柴稷再次听到这个消息时, 心中还是愤怒非凡,然而和军械相关的朝臣却听得漫不经心, 如果不是翻白眼着实不雅,他们都要偷偷翻个白眼了。 主要是军械不行这事已经属于老生常谈了,哪一次地方军队收到军械不是满腹牢骚?哪一次地方上不根据这件事上个一二三四五次奏章?但是有用吗?都快成流程了:军队抱怨,地方上奏章汇报这事,官家(不止柴稷)拿到朝堂上发怒,无能狂怒一通后相关朝臣自责请罪,然后推一两个替罪羊出来平息事件,等官家的气头过去后,该怎么贪就怎么贪。 要不是点检兵器军械是法律规定,连替罪羊都不一定会有。 至于贪军械能贪出多大利润……就这么说吧,曾经闹出过这样一件事:有人上任知州,到地方后发现当地甲仗库三十年里,没增加过一件器械,一套铠甲。 柴稷一想到这个事就气得脸红脖子粗,底下官员看到官家开始生气了,默契……开演。 先是户部官员跟着官家发怒——我们拨款买的军需去哪儿了?! 这其中,没有贪污的人和那些正直的人是真生气,而对军需后勤出手的官员在其中滥竽充数。 他们清楚得很。那些军需变成了他们家多的那几十套狐裘,变成了仓库里那数不清的黄金丝帛还有粮食。 户部之后就是工部的官员开始发泄烧灼大脑的愤怒火焰了。 他们比户部还要愤怒——户部只是出钱,但是制造军器的军匠隶属工部,也就是说,军器有无拙堕驳退亏损,属于工部负责。 追责有一定概率追的是他们的责啊! ——虽然绝大多数时候,背锅的是军匠就是了。 工部之后,就是兵部了。兵部治下的库部司掌军器储藏,也就是说,工部好歹能用军匠顶罪,兵部那真是跑也没地方跑。 但没关系,兵部可以甩锅给工部。 我们的人员看管没有问题,虽然有军器缺失,但那肯定是运去地方的时候出了差错,比起军器缺失,军器质量不合格才是最严重的吧? 军器缺失可以补,军器质量不合格,那在战场上是要出人命的。 工部表示军器监不归我们工部管,我们有心无力啊。各个作坊由军器监掌管,作坊不检查监督军器,我们再管控军匠也没办法尽善尽美啊。 军器监也跳出来了,表示他们不是不想检查监督,但他们的职权由于之前新党旧党争锋,颇受限制。想要干什么事,光是手续办理就得耗个十天半个月,检查起来太困难了。 总之就是互相推移,各不任责。 柴稷都懒得生气了。 甚至懒得搭理他们,看似在听这些人推卸责任,实则已经神游天外,想起了自家贤才的话。 当时九思怎么说来着?哦!资产阶级固有软弱性和妥协性。穿鞋的怕光脚的。世家大族、文武百官怕黄巢。 不需要跟他们斗嘴皮子,也不需要生他们的气,默默积攒力量,然后亮刀子就行了——必要时可以见血。 这些人越是身份贵重,就越不想死,为了维持自己的身份地位,就越容易妥协,而不是和他们抗争到底。 之所以旧党能和新党抗争到底,是因为我大薪厚待文官,政斗失败了会损失官职和一些物质上的东西,但名声还在,甚至名声还会大增。只要名声在,迟早会复起,那自然是要抗争到底了。 所以,想要变法,就必须让反对变法的群体付出惨重代价。 柴稷已经开始期待那一天了。 说到底,他骨子里就向往着刺激的生活,他的刀——那处军校,已经开始打磨了。而百官还未发觉这事,依然在固有道路上蹦跶。 …… 有一件事,陆安一直没有和柴稷详细拓展过。 穿鞋的怕光脚的,官员是穿鞋的,那谁是光脚的呢? ——自然是孑然一身的穿越者。 半游离于这个朝代的人,她的刀与剑可以向任何人展现它的寒意。 包括她自己。 她甚至不怕去搏自己的命。 不敢搏命的人撞上敢搏自己的命的人,狭路相逢,自然是勇者胜。 女郎慢慢地磨着墨,墨水太黑,只能模糊映出人的倒影。 磨着磨着,墨水回转,仿佛能窥见一词: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 着眼看侯王? 嗤—— 嘲讽的笑意在女郎面上转瞬即逝,然后来到了柴稷脸上。 这位年轻的官家既能剑走偏锋,又能耐心蛰伏。此刻,他便轻飘飘地放过了这些推卸责任的官员,一如既往地随意处罚一些无关痛痒的臣子以作迷惑,在谢恩声中假装面无表情地开启下一份奏报。 下一份奏报来自新上任的京东路都转运使——前任为了平息民愤,被推出去斩了。 这新上任的京东路都转运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京东路被祸害得起义连连,千疮百孔,新上任的官员只要稍微做点人事,那政绩真是一波一波地往上送。 比如现在,他就在奏报京东路实行了什么样的政策,有着什么样的好转。 官家身上凝固的愤怒仿佛消散了一部分,其他官员松了口气,看向这新上任的京东路都转运使的视线里也蕴含起了满意。 “不错。”官家微微露出笑意:“李密学为国效劳,不遗遗力,朕心甚慰,当赏!” ——某路转运使是差遣,而某路都转运使则特指由官五品以上任者。 现任京东路都转运使李延凯,他的职事官为正三品的枢密直学士,呼为密学。 这位李密学留着山羊胡,身材清瘦,不佝不偻,瞧着便是一派孤高文人样子。 他又惊又喜,喜的不是官家的赏赐,而是这份重视。便拜道:“臣拜谢官家,如此厚恩,昊天罔极,非万死无以报答。” “莫要万死。”官家眉头一皱,道:“京东路的百姓如今需要你,朕如今也需要你。” 李延凯眼圈一红,拜得更深了。 再次直起腰时,他更加详细地说了京东路的变化情况,又主动请求官家派下巡查御史,来检查他的治下,并且对他进行监督。 ——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扬名,另一部分原因也着实是被柴稷那两句“需要你”的话给感动的。 “巡查御史便不必了。”官家微微眯起了眼睛:“但是监督确实需要。不止是你的治下,包括其他路治下也需要,朕不希望再出现之前那样轰轰烈烈的造反了。” 官家长出一口气,道:“传旨,循古制,重启汉时吏民上书制度。” 少有人知,汉高祖刘邦建立汉朝后,创设了一个制度,名为吏民上书制度。顾名思义,就是中下级官吏和布衣平民可以来京城直接向皇帝上书,这制度一直沿用到东汉末年,加强了汉朝对地方的治理。 甚至包括最为唯我独尊的汉武帝时期,也未曾断过吏民上书制度,出乎世俗的印象,汉武帝本人其实十分能接纳谏言,史载: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衒鬻者以千数。 如今,柴稷也要学一学这汉天子制度,也希望大薪能像汉朝那样,出现“民既废农远来诣阙”这个现象。 第153章 官家想做什么, 这并不难想,他的话刚一说完,朝堂上九成九的人几乎不用多动脑子便是了然:官家要广开言路。 这是好事啊! 百官对此并无异议。 官家又接着道:“依循前汉旧例, 于乡中置三老,县中置三老,而郡三老与国三老改为州三老、府三老、路三老。路三老可于年终至京面圣。” 这三老制是在乡间、县间推选三名五十岁以上,最为德高望重的老人担任“乡官”“县官”, 负责处理地方纠纷且教化百姓——后面的三老皆以此类推。 这么做, 可以说是尊老养老,提高老人的社会政治地位。朝臣们也不太能拒绝这个政策,毕竟流传出去,一个不尊老的罪名扣下来, 基本没人能全身而退。 而且只是三老制,也不值得他们…… 官家仍在往下说:“其中, 若本乡、本县、本州、本府、本路, 有年满五十以上的退役将领、士兵, 优先选为三老, 以作体恤。” 这话一出,所有官员的眼神立刻变了。 这是谁的手段,竟能如此环环相扣! 先是以吏民上书制度广开言路, 百姓可能不到非是家破人亡的地步, 不会拼尽一切入京上书, 他们的精力和金钱都不足以支撑他们这么做。但中下官吏完全可以。这其中,不乏有想要上进者和为民做事者。 如此, 官家便能粗略掌控地方状态, 而非被迫闭目塞听了。 随后,便是退役将领、士兵优先为三老。如果仅是三老制度, 很大可能依旧陷于宗族治理地方的困境,那些被宗族欺压的百姓仍是无处申冤。但退役士兵就不一样了,谁家有点钱财有点权势的好儿郎去当兵啊,被迫当兵的基本上是农家子和其他贫民的儿子,这样的人回到乡里,如果亲眼目睹了地主富户欺压百姓,欺压自己的乡亲,手里又有权力,那他们可不会干看着——能活到退伍年龄的士兵,从战场上拼杀下来,身上都带着一股狠劲。 ——两两结合,这已经是皇权社会所能做到的最下乡的手段了。 越想,越让这些官员心惊肉跳。 而且,如此独特的风格手段,不像是他们熟识的同僚的手笔。 是新人! 是……陆九思。 百官一声不响,只心里顷刻锁定了目标。 他们越沉默,越衬得官家此刻嘴角不知何时露出的笑容越发恶劣。 * 黄远柔下朝之后,例行和夫人讨论政事。 说到今日的制度,他神色复杂:“那陆九思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轻而易举就于不动声色中换了兵制。”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41节 黄远柔能肯定,朝堂上绝大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陆安朝兵制下手了。 并非只有从府兵制换成募兵制才叫改动兵制,像陆安这种,让退役士兵、将领成为三老的小改动那也叫改动,而且这种改动更润物细无声,更不容易引起文官警惕和抗拒。 但实际上,士兵和将领退役后,依然能保障自己的地位,还能受到尊敬,而且能与官家形成直接联系,也就是说,他们成功从赤佬转变成了天子的爪牙,协助天子管理地方、对抗豪族,使天子的耳目深入每一个村落,每一处乡镇,还加深了军校天子门生的含金量…… “陆九思此人分明才十八,行政手段却像是那些四十八、五十八、六十八的老狐狸。了不得啊……” 黄远柔又是惊叹,面上又是直白地表露出对陆安的欣赏。 赵伯陵在旁边笑道:“他是了不得,你不也看透了他的想法?你既然看透了他的想法,又为何不宣扬出去?如此,文官自会警惕和破坏他的政策。” 这话使黄远柔有些气恼:“咱们夫妻多年,你还来试探我?我难道不想大薪变好?” 说着说着,他还转过身去,以此来展现自己真的很不高兴的事实。 赵伯陵捧来一碗羊奶羹赔罪,言笑晏晏地转到他身前,黄远柔的脾气便像是那奶羹一样,被汤水稀释溶化了。 他们重新坐到了一起,衣袖继续相撞,黄远柔向夫人吐露心声:“只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也不明白。” “什么事?” “如今士兵地位不高,他们退伍后自然很乐意与豪强作斗争,可等军校成型,士兵再也不是贼配军了,他们何必费苦功夫去治理地方——或者说,他们难道不会也变成新的豪强?我不信陆九思想不到这点,他肯定还有后续的应对措施,可到底是什么措施,我便怎么都想不出来了。” 黄远柔知道任何政策都不可能管世世代代,甚至如果能十年不变,已经是极好的政策了,绝大多数政策,明面上还是那个名称,内核早已根据时代情况改了一次又一次了。 所以“退伍士官转业地方安置”这个政策,必然是要随着军校的发展进行改进的,陆安此人不像是事到临头再去想办法的人。 可它又能怎么改进? 黄远柔想不出来。 这次落到他夫人赵伯陵不高兴了。因为赵伯陵也不太能想出来,而她有个“毛病”,遇到想不出来的事情,她会一直去想,若一直想不出来,便会度日如年。 * 陆安有一柜子体面的衣服。 她虽然不爱穿金戴银,对于换衣服也不热衷,但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色,她现在的身份既然是大薪的文人,那就必须穿着体面。 第二日的考试完毕后,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挑好第三日考试要穿的衣服,然后去洗澡。 洗澡的时候是她最放松的时候,暖暖的热水泡起来很舒服。 洗完澡后,陆安还很有生活地去给自己的花盆浇了水,浇完水便趁着浑身舒服的时候,上床睡觉。 然后汗淋淋地醒了过来。 陆安又做噩梦了。 这是经历过天灾的人很难摆脱的阴影。 她时常会在梦里梦见自己站在混浊的泥水里,水从脚底漫过脚背,再涌上脚腕,然后慢慢淹到腰部。周围幽黑一片,静静的没有任何人声,只有水波轻轻晃动的幽密声音。 陆安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张开嘴无声地喘了几口,然后摸黑点灯,习惯性地开始整理国朝政策。 “退伍士官转业地方安置”这个政策是她提供给柴稷的。属于借壳上市。明面上看是重启汉朝“三老”政策,实际上是借用了穿越前的《军队转业干部安置暂行办法》。当然不是全部照办,她研究了薪朝的国情,挑挑拣拣,小心改动,这才改出了“退伍士官转业地方安置”。 这只是初版。等军校成型了,这个政策还得改动。 也不需要改动太多,只一项就行了:不通过军委的审查,禁止退伍后担任三老。 …… 又干了小半个时辰的工作,陆安才站起来,去院子里散散步。 清幽的月光洒在院中,透着朦朦亮光。陆安走着走着,来到马厩附近,突然听到“嚓嚓”刷马声。 ……这个时间点? 陆安惊诧莫名,行了过去,就见陆寰正在给她那匹大白马刷毛喂食。 马是好马,但像这种好马,也要花大价钱护理,喂上好的饲料。主食苦荞,辅以豆饼和草料,每天还要给马两个鸡蛋吃,连喝的水里都要加盐。比绝大多数人吃得都好。 陆寰转头看到陆安,还有点拘谨:“九哥……你还没睡啊?” “睡不着。”“九哥”温柔地看着他:“十五郎你呢,现在这个时间,可不是刷马的时候。” 陆寰迟疑了一会儿,在陆安温柔的眼神下鼓起了勇气:“九哥,你能和我来一下银库吗?” 陆安讶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含笑道:“好。” 他们一路穿过多过门洞,来到一间戒备森严,门口还有三四个禁军守卫的屋子前面。陆寰拿出钥匙打开屋门,陆安便看到屋子里整整齐齐排列着几百块银条,旁边还堆有串成一串的钱,肉眼数不出来有多少串,却能看出来那个钱堆不大了。 陆安记得,自己的钱好像没这么少来着。 她有些吃惊。 陆寰小声道:“九哥,我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还心里想着百姓,让我去收购鸡粪学习沤肥。但是我们的钱真的不够了,鸡粪倒是不算贵,只是量要得多,算下来的钱就不少了。然后还买了两座石炭山……” 剩下的几百条银条看着多,但是以陆安的花法,估计也放不了多久。 陆安:“……” 陆安难得有些心虚,她把视线移开,轻咳一声:“沤肥必须继续学习,石炭山也得继续研究如何洗石炭,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陆寰点了点头,明显还是有些忧心忡忡。倒也不是不支持陆安,他只是很苦恼,觉得自己身为大管家不合格,居然都想不出来赚钱的法子。 * 陆安回房后,默默写起了信,然后找人传给官家。 要钱也得讲究策略,陆安没有直接提钱的事情,只是说了一下自己花费的钱数,然后和柴稷提了一下变法还没正式开始就得花这么多的钱,等以后开始大刀阔斧了,花的钱必然呈百倍千倍增长,请官家提前做好准备。 信送出去了。 早上临去考场前,陆安收到了回信。 ‘朕……朕晓得了。已经在省了……’ 隔着纸张都能看出那股瞳孔地震和气若游丝的样子。 同时来的,还有大量金银。 陆安的银库又满了。 而今日朝臣收到变动——不知为何,官家又把宫里用度减半,并且开始询问工部,自己亲爹亲爷爷亲祖宗们建的那些行宫能不能拆卖,如果不能拆卖,能租吗,会有不少商人豪强愿意出钱住一住皇帝住过的行宫吧? 第154章 天还未亮, 陆寰便睁开了眼。 他需要起得比陆安早,这样才能及时在陆安需要时捧上早餐。 好在陆安十分自律,每天起床的时间都十分固定, 所以他起床的时间也都十分固定。 宅子里用餐的食厅,正中间摆着的是一张长条红木桌,通常,陆安坐在首位, 左手边是陆家人, 按年龄排序,右手边坐她的学生们或者客人们。 陆安从来不要求别人必须和她同时吃饭,所以很多时候,那张长条红木桌上, 其实只会坐陆安和陆寰两人。 陆寰一向很喜欢这项他眼里的殊荣。但是在陆安参加省试的这几天里,他被迫失去了和陆安一同吃早饭的机会。 因为他要趁着天还没亮, 去四处收鸡粪。这可不能天亮后做, 先不说大白天的拉走一车屎有多埋汰, 就说这鸡粪可是个抢手的东西, 他不早点去,说不定就被别人收走了。 陆寰知道陆安非常重视这个事,所以他也很重视。 很多人都知道人畜粪便可以沤肥, 但绝大多数农人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却不知道具体流程。其中就包括了房州。 房州至今还在刀耕火种, 甚至许多农人对于沤肥一事处于半信半疑状态。他们也有人试过收集人畜粪便去肥田,却把苗给烧了, 农人不会觉得是自己施行不得法, 只会口耳相传,说沤肥都是骗人的事。 除此之外, 还有人确实成功学会了沤肥,但太费时费力了,普通农家哪有那个精力和时间去搞这些事,累得半死也提升不了多少亩产。渐渐就没什么人去沤肥了。 陆寰得知此事时,心里自然高兴。 他就知道,他家九哥是有真本事的,换成其他人,只怕要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去推行沤肥之法了——如此只怕推行个三五年也不见成效。因为农人会阳奉阴违。 只有他九哥,是细细问过各庄子的农人,用双脚走过房州每一片田地,收集完全部资料后,才做出决定:沤肥肯定要推广,但必须实验出一套流程,让农人的时间和精力得到相应的收成,也就是付出和收益成正比,这样其他人才会愿意跟着你去做。 甚至挑选鸡粪,也是他九哥调查之后的成功。 人粪沤肥,要沤半年才能用。 羊粪沤肥,要沤两到三个月才能用。 猪粪沤肥,要沤一到两个月才能用。 只有鸡粪,仅需要四十天左右。 而且鸡比猪和羊好养,适合农人养殖。 还有就是,按照九哥说的,鸡是飞禽,所有飞禽的粪便里含了什么磷、钾元素,是公认的最优质的粪肥。 养鸡还能防蝗虫——当然不是蝗虫成灾后去吃蝗虫,而是在灾前放鸡去土里刨食,吃蝗虫虫卵。 总之,农人养鸡,好处多多。 陆寰不是一个人来买鸡粪的,他还带了许多仆从。鸡粪很臭,仆从十分避之不及,陆寰便相当严厉地训斥他们——因为他九哥可是给了丰厚的月钱的,拿了月钱还偷奸耍滑,这怎么行! 九哥心善,他陆寰可不心善! 于是现在,他们一起挖第……不知道多少个大土坑,继续实验沤肥。 这样还可以省一笔雇人挖坑的钱。 陆寰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之前收的麸皮呢,倒进去。上一个坑,麸皮和鸡粪是四六分,这一个坑就五五分。” ——因为鸡粪中含有寄生虫卵、有毒物质以及一些病菌,不能直接使用,必须倒入麸皮作为辅料。 “倒好了吧?再倒水进去。拌一拌。好!盖上石板!用泥浆把缝隙封好,再去下一个坑,下一个坑的麸皮和鸡粪,就要六四分了!” 这就是为什么陆安的钱“用之如泥沙”了。实验哪有不花钱的,她想要调出最好的配比,就得往里面砸钱。砸得少了,连个饷儿都听不见。 干完鸡粪的事,陆寰又乘坐着马车缓缓回陆宅——陆安不许他们乘轿子。 宅中的仆从见到陆寰时,纷纷停下来,对着陆寰拱手,口称:“大管家。” 陆寰对此只是目不斜视,傲然而过。 这些仆从对此见怪不怪,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们主家陆九郎这么心善的。 老天,主家提高他们的月钱其中一个原因,竟然是要求他们还得把他们这些仆从住的地方打扫干净,其他主家可不管这些,仆从住的地方再脏再乱也不关他们的事——谁家郎主郎君小娘子会关注猪圈啊。 这自然不是他们就住在猪圈,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42节 而陆宅除了让他们住得干净,连衣服也准备了好几套给他们换洗。九郎君说,希望能看到他们干干净净像个人样。 像个人样……多稀奇的话啊。 还有给他们吃得饭食,也绝不是糊弄了事,甚至完全找不到臭味食物。在其他家,等级分明,主家分了最好的食物,管家分了次等的食物,什么二等三等的仆从就继续往下分,分到最后不够分了怎么办,自然是让人吃发臭发霉的东西,省钱,省下来的钱给管家贪了。 大家宅子当然不会留有发霉的食物,但可以去外面买嘛。 最重要的是,九郎君对他们十分客气! 天爷,他们从来没有被人那么和颜悦色过! 天爷,九郎君要喝茶居然还会说“劳烦你给我倒杯茶水”,倒完后还会说“谢谢”?! 天爷!九郎君那样的人物,居然会对他们说谢谢?! 天爷!……天爷! 实在说不出话来的仆从,只能在心里不停地念天爷。 只有在一种时候,九郎君不会和他们客气。那就是有客人在的时候。因为九郎君会觉得这么做容易让客人尴尬。 但不管怎么样,九郎君竟然会专门向他们解释,说是怕他们胡思乱想,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才不道谢的。 天爷,怎么会有这样的主家……陆安陆九思,实在是真君子啊。 * 陆寰也这么觉得。 他九哥就是太君子了,他就没见过哪个世家子弟会对仆从这么和善的。他真怕这些人欺负他九哥好说话——所以,九哥好说话,他就要不好说话,这样仆从才能一边记九哥的好,一边不会蹬鼻子上脸。 陆寰继续眼高于顶地走着,先去洗个澡去掉身上的臭味,再去吃个早餐,然后才来到做石炭球的地方。 九哥要求他们将石炭捣成石炭末,加入黄土,用水混合,制成石炭球。 这不是什么需要技术含量的工作,但依旧需要实验,因为黄土和石炭末不能随便放,也得按比例放。如果黄土的量过多,石炭球就会烧不起来,如果黄土的量过少,石炭球就会很脆,难以成形。 依旧是从一比二到九比一这么试。 陆寰到的时候,有仆从放下手里的黄土和石炭末,专门跑过来开门迎接:“见过大管家!” 然后所有人都站起来,小跑过来行礼。 陆寰淡淡地嗯了一声,有人搬了凳子过来,他便坐上去,盯着这些人问:“有合适的石炭球烧出来吗?” 仆从们低声道:“还没有。大管家,是不是……” 陆寰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他只是接着说:“你们觉得,你们比九郎君聪明吗?” “九郎君是多么智慧超群的一个人,他说能成石炭球就一定能成石炭球,若是不成,定然是你们没发现黄土和石炭末放的数量有问题。” “而且,你们或许不知道九郎君要做什么,以为他只是在瞎玩。但九郎君曾经被流放过,受过冻,便也能看到天下百姓比他受的冷冻更多,也不能时时吃汤,吃热饭热菜,他于心不忍,这才想到自己曾见过有人将石炭团成球,放进炉里燃烧,竟然能比薪更热,呛人的烟也少了,而且和了黄土的石炭球,定然比烧一整块石炭还要更便宜,百姓就能不用节省着生火了。” “这是一件利天下的大事,是以,我们能参与进这件事中,为九郎君效力,实在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我的话就放在这里,咱们先礼后兵,九郎君已经将你们的月钱提过了,你们若不用心做这件事,坏了九郎君的事儿,那就是良心被狗吃了,我也不会对你们做些什么,只是结了你们的月钱,将你们逐出府去罢了。” “但你们扪心自问,还有谁家能像九郎君那般待你们好?九郎君想要为天下苍生做些事情,你们该不该帮他?” 这一番话说得一众仆从心潮澎湃,脸上不免有点红,声音也整齐了,响亮了:“该的!该帮九郎君!” 陆寰又换了一副笑脸:“如此便好。那就去做事吧。既然黄土和石炭末的份量无法再细分了,你们好好想想,是不是还有其他缘由,谁能想出来,我便赏谁十贯钱。” 仆从们急忙行礼称是,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座位上继续研究石炭球。 要不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呢,有人仔细观察后发现带回来的黄土没有筛过,里面有沙子。将沙子筛去后,再和石炭末以及清水搅拌,捏成球后,拿去炉子里烧,便烧成了。 第155章 “成了成了!” 一群人围着那个炉子, 兴奋地大呼小叫,像是过了年一样。 他们眼巴巴地盯着烧起来的石炭球,看着炉子上面的瓦罐, 还有瓦罐里不一会儿就开始冒泡的水。 “烧起来了!真的烧起来了!天爷!” 所有人都激动得不能自已,围着炉子走来走去,互相拥抱,互相谈论, 互相夸奖。 “我就说黄土和石炭末应该是一四分, 怎么样!现在信了吧!” “确实确实!还好有你坚持!” “我就是怎么一直成功不了,明明该试的成分都试了,原来是黄土里面有沙子!” “丑儿,多亏了你发现了这件事, 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功!” 陆寰直接兑现了承诺,又叮嘱人按照这个比例还有黄土的质量, 多做几十个石炭球, 等着九郎君省试回来检验。 人前, 陆寰板着一张脸, 十分严肃可靠,人后,他想着九哥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特别高兴, 便嘿嘿地笑了几声, 自己也高兴了起来。 石炭球的事情了结了, 也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陆寰只给陆安做饭,其他人通常来讲, 是没有这个殊荣的——当然, 皇帝除外。只是皇帝基本不会在陆安不在家的时候过来,哪怕陆寰做菜的手艺已是驰誉王侯将相之间了。 于是, 在省试的这几天里,陆寰都是出门吃的午饭,大酒楼吃不起,去小摊贩那里炒两个菜还吃不起吗。 用完了午饭,陆寰又回到宅子里,开始四处巡视。 “那人!”陆寰是从来不记这些人的名字的,都是那人那人的叫:“你过来!” 被叫到的仆从便兢兢战战地行过来,看着地面说:“大管家有什么事吩咐?” 陆寰目光锐利:“你这脖子根这里怎么回事!怎么红肿了!莫非是有疾病?” “小底……小底不知……” “为什么不去看大夫?我记得九郎君说了,有病就得看大夫,手里无钱可以寻账房支借,不收利息。为何不借?你若将病传染给他人,尤其传染给九郎君怎么办!” “我……这……” “说!” “小底……”仆从满脸都是惊慌的神色,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承认自己借了钱,但是拿去赌了。 陆寰立刻就拉下了脸,冷声道:“九郎君不喜人赌博,既然这样,那便拿上月钱走人吧。账房会从中扣掉你借的钱,若是不够,便会寻人上门要账。” 那仆从当即给陆寰下跪,磕头,求陆寰不要赶他走。 陆寰这时便很耐心地说话了,他说得很慢,到了一种慢条斯理的地步:“这个嘛,不成的,当初雇人进来时便说好了,不许赌博,患病了就得治,你一下子犯了两条,我不可能留你,不然这整个陆家就没法管了。” “可……可九郎君那么心善……” “九郎君心善,我不心善。好啦,你别让我找人把你拖走丢出去,若是这样,你往后就难找主家了。” 那仆从没法子,只能回房收拾东西,再去账房结算月钱,最后惨白着脸离开了陆宅。 陆寰继续慢吞吞地巡视宅子,事无巨细问个不休,宅子里偶尔会跳进来一些野猫,陆寰也不去驱赶,有的野猫学了仆从的作揖,也站立起来向着陆寰作揖,陆寰便也正正经经地回了个礼,然后叫人去街上买猫食,给野猫加餐。 高天上,乌云越来越黑,瞧着好像要下雨了,陆寰便去陆安的书房和卧室那边晃一圈——自然是不敢随意进去的,只是看看门窗有没有关紧,若是忘了关了就从外面锁上。 转了一圈后,便到门房那里,取了今日份请柬,先看了一圈,然后排布好——高官的请柬是要等九哥回来,专门提一嘴的。中低官员的请柬可以先放着,等九哥问起来了再告诉他。但不论如何,不管去不去,礼物都要先备好,放在库房中,方便随时取用。 这都是管家的职责。 陆寰做这些事已经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随后便是看着时间,准时驾马车到贡院门口接考完今日份试题的陆安,并且马车里已经提前准备好了饮品和糕点。都是陆安常吃的口味。 ——这就是陆寰朴实无华的管家生涯。 * 陆安很快就考完了这几天的省试。而考试结果要等个一个月左右才能知道。不论如何,只要省试上榜,最大的难关便是已经过去了,因为殿试不论你考成什么样,都能有官做,都不会落榜。 原因很地狱。在许久之前,殿试也会有落榜学子,但自从一次,有位学子落榜后一怒之下投奔西夏,反过来攻打大薪,让大薪吃了很大的亏,从那以后殿试就没有落榜的选项了。 在静静等待省试榜单出来的一个月里,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陆安的私事,那就是经过四十天的测试,鸡粪肥终于沤制出来了。 是最简单且农人能够使用的方法,陆安把法子抄录下来,让人送去房州给那的陆寅陆二郎和陆宇陆十一郎,先用她庄子里的田地试一试这鸡粪肥好不好用。 和佃户谈好了,如果不好用,减产了,那损失算陆安的,她会赔粮食给佃户,若是没有减产,就按原来的租子算。如此,佃户自然无有不愿。 陆宇按照信里的方法收集鸡粪——正好房州人因着陆安的《西游记》,几乎家家户户都养了鸡,很容易收集足够的鸡粪。再花四十天时间沤好肥料,在种植粮食前撒施并覆土。 房州百姓受过陆安恩惠,听到九郎君要尝试鸡粪肥,都是过来劝—— “十一郎君,这粪肥没用的,我试过了,当时几十亩地的苗全毁了!只能卖田,成为佃户才让日子继续过下去。” “真的,十一郎君,我不骗你。” “九郎君再多的钱也不能这般糟蹋啊!” “如今春耕虽快过半了,但我们来帮忙,还可以把田地重新翻一遍再播种。还来得及!” “粪肥这种事,真的是吃力不讨好。” 陆宇知道这些人都是好心,他们心里都记着九哥的恩,但陆宇更打心眼里相信陆安,便一一拒绝了这些百姓,继续指挥佃户撒施粪肥以及沤肥。 ——等后续庄稼进入新的生长时期,他们还得追肥呢。 “我相信九哥。”陆宇这么对陆寅说,他一点也不焦急:“等我严格按照九哥说的法子施肥和追肥,到秋收时候,他们看亩产就知道九哥的厉害了。” 陆寅一声不吭,他现在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只是时不时检查田里的筒车,避免器具损坏。 陆宇犹豫过后,还是选择继续和陆寅聊天:“对了,你知不知道汴京那边出大事了,官家一改前态,开始节俭度日,身上的龙袍都带上补丁了。现在大薪竟然如此之艰难了么。” 陆寅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哦”,继续检查筒车。 陆宇说明汴京的情况后,对陆寅说:“事态如此紧急,我有些担心九哥,汴京那个地方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地界。” 陆寅蹲在地上,检查完筒车底部,确定没事后,又站起来,过程中不紧不慢地说:“不必担心,官家做戏呢,他是在威逼大臣借钱与他,这事和九郎没有关系,妨碍不到九郎。” 陆宇陷入茫然之中:“二哥你怎么知道是演戏?” 陆寅怔了一下,有些困惑地眨眨眼:“不是很明显?这天下局势哪就难到让官家穿缝补丁的龙袍了?” 柴稷确实做得很明显了。 他就是故意的。 毕竟他一开始只想把行宫租出去,但文官死活不让,说这样有失体统。 那行,你们不给我赚钱,我穷,我继续削减开支,龙袍破了也别换新的了,太奢侈了,还是直接打补丁吧。然后我都这么穷了,你们这些大臣不意思意思,借点钱给我补龙袍?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43节 文武百官:“……” 官家,你这也太轻佻太无赖了吧。 反正官家不尴尬,至于别人会不会尴尬,那就不关柴稷的事了。独生子,还是太子,从小到大就习惯了顺着自己的心意来。 官家穿打补丁的衣服。 底下大臣心里闷得慌,但借钱是万万不可能的,说是借,钱到了官家手里,那还能还吗?官家要“借”的明显不可能是几十几百两。 于是一个两个也开始穿起打补丁的衣服。 这个说自己家穷只有旧衣服,那个说自己自己家里房子破败没钱修缮,竭尽所能把自己说得多么可怜虫。 柴稷怒气冲冲地看着文武百官。 文武百官深吸口气,硬顶着不借钱。最多就是松口说捐一年俸禄啥啥的。 柴稷听到这话,差点气笑了。 然后还真划了他们一年俸禄。半点不客气。 这种你敢提我就敢收的态度,着实让不少官员闭了嘴,只是默默继续穿着打补丁的衣服。 不过这其中也有真的特别忠君的,一言不发就把家产往宫里拖——当然,没有捐完,毕竟家里人还要过日子。比如尚书左仆射黄远柔。而赵伯陵也把自己的体己翻出来,让黄远柔一同带入宫中。 还有一些想要投机,在官家面前刷好感的官员,或者如魏乾谅这样试图挽救自己在官家眼里的印象的官员,都捐了不少钱财。 “官家。虽然不知官家到底出现了何等难处,但既然官家需要银钱,臣这儿还有些许财物。” 黄远柔代表着其他的捐了款的官员,向官家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和心情。 官家万分感动,转头就把这些钱又送到了陆安手里。 第156章 贤才!我要饭养你啊! 虽然柴稷没这么说, 但他确实是这么做的。 ——并且拿小本本把那些不捐款的大臣狠狠记了一笔。 ‘你们都给朕等着!’ 柴稷深深地磨牙。然后继续穿打补丁的龙袍上朝,膈应死那群不捐款还瞎逼逼,不许他把家里的行宫租出去的文官。 一月之期转瞬即逝, 省试出榜了。 不少人家的仆从、管家或者亲属早早到了贡院门口等榜,各种消息如同浓稠墨水泼洒,顺着轨迹朝四方扩散。 “省试结果怎么样?”黄远柔提着腿迈过自家门槛,行色匆匆:“我一下朝就过来了, 快快说来, 说完还得回去点卯。” 他确实是很急了,却还不忘对管家柔柔和和地笑了笑。 管家行了一礼,来到黄远柔身边,黄远柔要喝水, 一路腿脚不停地往厅堂去,管家便跟在他身边, 边走边交代:“此次省试四万人, 因着是官家登位后首次省试, 奏名较多, 进士录有五百……” “不必浪费时间,我只想问陆九思的情况,其余人不必提!”今日朝会吵得比较激烈, 黄远柔此刻额头剧痛, 也不耐烦听其他的了, 直接道:“陆九思,他名次如何?” “是省元。”管家口齿清晰地说:“一年之间, 二登榜首, 乃那房州陆安陆九思。” * 一众考生焦躁地挤着人群,恨不得身体在人群外, 只有脑袋蹿至榜前。 全国四万举子,然而每科只取五百人左右,共十科,也就是录取者不过五千多人。录取率只有12.5%,竞争十分之残酷。 而且等到新帝第二次科举时,不需要施恩了,录取人数会变少,每科只取三百人左右,竞争更加残酷。 “让让!让让!劳烦让让!” 澹台倚兰一边说着废话,一边用自己强壮的体魄挤开人群。 他到汴京时,正好是省试放榜的时候,想到那个对他态度很好的郎君,澹台倚兰毅然决然来挤人群了。 大薪文风极盛,与此同时,平民在科举人数占比中增多了。有人统计过,倘若进士录取300人,其中官僚出身的也才90人左右,平民出身的足足有200多人,三分之二的比例。 平民没有仆从,只能自己来挤看榜单,也就是说,贡院院门口看榜的至少有一到两万人。 人数多到澹台倚兰这个武将都差点挤不进去。 “让让!让让啊!” 澹台倚兰伸出双手往旁边推人,扒拉人,在一片骂声中缓步前进。 澹台倚兰好歹还能推人,前进缓慢那也是前进,但陆寰派来的仆从就如同眼泪落进湖水里,连一层涟漪都激荡不起。 ‘要压成饼了——’ 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 但对于上榜的渴望压过了有可能被踩死的心有戚戚,读书人完全甩开了任何矜持,行动粗鄙地往里面挤,人脸压着胳膊,人头顶着人背,那张面皮都快挤皱了,在人群里反复挣扎变化。 陆家的仆从正在艰难前行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兴奋地大喊,声若洪钟:“陆九思是省元!陆安陆九思是省——元——” 可能是喊得太大声了,“省元”二字明显喊破了音。 周遭凝固一般的安静,又在顷刻间传起了不知从哪儿传来的话语声。 “省试省元陆九思……我记得他之前就是解元?解试还说得过去,如今是省试,在四万才子中取得首名,这也太厉害了吧!” “若是殿试还能得状元,岂非是三元及第?!” “嗐,这有什么值得震惊的?之前他的破题思路传出来时,坊间不是早就开赌他能不能成省元了?赔率十比一!他成省元大家心里都有数,再成状元,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若我能有陆九思一半的才气就好了,若是如此,必不会落第。” “听闻陆九思省试场场俱优,其程文榜列于外,兄台稍后要不要一起去看?” “自然是要看的。” 仆从听得这些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言语,眼睛一睁,连忙拉了旁边的人问:“方才他们是不是说,陆安陆九思是省元?” 被拉住的人干笑两声,如丧考妣:“是……是啊……” 他就是在考场上被陆安打击了信心,导致后续答卷都浑浑噩噩,发挥失常的人。如今再听得陆九思是省元,回答完仆从的话后,便陷入了忧郁的沉默之中。 可惜人的悲欢不尽相同,他在忧郁,他身边的那群人却发出了响得让人头皮发麻的欢叫:“九郎君是省元!!!” “快回去报喜!九郎君是省元!!!” “我再去前面看看!我一定要亲眼见到榜名!” 仆从们一齐发出傻笑,兴奋得快要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梁章也快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挤的。 虽然陆家的仆从会把所有人的名次都带回去,但他还是想亲眼看一下自己有没有上榜。 房州多山,像梁章这样家庭的孩子很少有玩具,基本都是进山里玩。在他们还小的时候,身体轻,便喜欢拽着山里的藤条荡,比一比谁荡得更高,荡得更远。 梁章每次都是那个荡得最高,荡得最远的那个人,每一次的脸都仰得高高的。 这一次,他也希望自己是。 梁章挤到了榜前,踌躇了片刻,方才敢把视线放上去。他考的是五经科,只需要考两场,一场贴经,一场墨义。梁章不确定自己考得怎么样,只记得自己考完之后浑身都出了汗,衣衫被汗水浸湿,黏在他后背上。 “上榜……上榜……一定要上榜……” 梁章搜寻着自己的名姓还有座位号。 找不到?! 梁章定定神,又找了一遍,确实没有找到他的名字。 他落榜了。 梁章闭上眼,只觉今夜是噩梦。 赵公麟也在找自己的名字,不过他考的是进士科,找名字及座位号这种事,他已经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很专业地先从名的第二个字开始找,姓赵的不少,叫xx麟的也不少,但x公x的,就比较少了。看到一个“公”就停一次,如果不是姓赵,就再往下找。 很快,赵公麟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在五百零五名里,排在第一百二十七名。 赵公麟激动地差点跳起来。 这个名次已经特别特别好了,能上榜就行,又不是谁都是陆九思那个鬼才,力压全国解元,直接登顶第一。 朱延年若知道赵公麟的心思,定然要用力点头。 是啊,能过就行,谁管它是第几名。 他在第四百二十八名,一不小心就要掉出排榜了,但只要还在榜上,就是胜利! * 陆安成了省元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汴京。 陆宅自然也收到了这个消息。 应劭之高兴得仿佛是自己中了省元那样,本来是坐在椅子上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哈哈哈!省元!我就知道九思你绝对会是省元!你若不是省元,绝对是有考官在恶意针对你!” 陆安笑道:“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的天才,我自己都不能肯定,我一定会是省元,你如何能肯定?” “因为纵有千千万万个天才,我也比他们天才。而在我眼中,你是天才。” 应劭之说自己比千千万万个天才还要天才的时候,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他的脸上甚至没有骄傲。只有说“而在我眼中,你是天才”的时候,那张脸才仿若桃花灿烂。 陆安望着应劭之笑了:“谢谢。” 应劭之乐呵呵地一挽陆安的胳膊:“咱们之间何必说谢,既然你中了省元,不好好庆祝一番怎么行,走!我请你去樊楼吃酒!那可是汴京七十二家酒楼之首,正合你这三千进士之首!” ——三千是虚指。 陆寰微笑着:“何必去外面吃,我做的比他们的好吃。” 应劭之也微笑:“如此大喜的日子,难道还要十五郎你下厨?不知道的还以为九思多苛待幼弟。” 陆安轻咳一声,制止他们吵起来:“十五郎今日便歇歇吧,这几天你也太累了,又是粪肥,又是石炭球,转来转去,我瞧着也心疼。” 九哥心疼我! 陆寰心里如此高兴,但是脸上却尽量不展现出来。只是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站在陆安不远不近的地方。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44节 他的视线不小心和应劭之对上,应劭之朝他得意地一笑。 陆寰磨了磨牙,然后懒得搭理应劭之这人。 他还要给九哥管家呢!没那么多闲工夫。九哥如今是省元,这几日肯定有不少人家送帖子过来,他得好生挑选。如今能拒绝的人家可比之前的多了。但送来的帖子的家庭里,位高权重的占比也更多了。 毕竟,他九哥这可是十八岁的省元,后面肯定也是板上钉钉的十八岁状元! 自然,不仅是陆寰看出来这是板上钉钉的十八岁状元,樊楼主人也能看得出来,于是在陆安等人酒足饭饱,要付账的时候,被告知:樊楼主人听得是陆安陆九思用餐,决定免了这一餐的费用。 ——可不便宜,他们吃了至少三万钱。 陆安甚至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感觉。其实不用柴稷要饭养她,以她现在的名气,她自己就能要到饭,还很奢华。 第157章 “守慈, 我们得谈谈,关于你省试只排在第四百零六名这件事。” 在陆安难得严肃了起来。 此时已是夜深,被陆安敲开窗的应劭之, 脸上还僵着笑容,他迅即起身说:“我有事,先睡……” 陆安认真地看着他:“你的能力我知道,只要你好好考试, 绝不至于到四百名开外。你合该是前三。” 如果是威逼, 如果是劝诱,应劭之都很难动摇,偏偏是这么沉甸甸的信任……应劭之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狸奴,被顺着毛摸, 只想躺下摊平,呼噜噜地打起响。 “你一定很适合养狸奴。”应劭之哼哼唧唧了两声, 然后道:“我给你开门, 你进来说。” “不用开门。”陆安径直从窗户翻了进来, 这般潇洒之态和往日不符, 但别说,应劭之就吃这一套,在他看来, 这就是陆安对他和对别人不同。 两人排坐在床边, 应劭之轻咳一声:“我说了你可别气啊。” 陆安坚持:“你先说。” 应劭之心虚地说:“我看不惯旧党的人趁着新党不在, 在省试这样的场合,公然抨击新法。新法也有可取之处, 但放在省试中, 谁敢说其可取之处?所以……我在那一场试中,用文章把考官阴阳怪气骂了一通。” 这话一出, 直接把陆安干得哑口无言。 应劭之小心地凑到陆安脸跟前:“九思,你还好吗?” 面前猛然冒出来一张大脸,陆安把人轻推开,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然后道:“要数年轻气盛,还得是你应守慈。” 应劭之就知道好友有些不悦了。但这不悦也不能说完全针对他,只能说是他好友在为他不值。 应劭之本来就决心如果落榜了,大不了三年后再来。反正不管是解试还是省试,他考起来都挺轻松的。但此刻面对为他不值得的陆九思,应劭之还是眼窝发了热。 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想了想,索性道:“九思你要不要看看我写的文章,写得可好啦!” 陆安又好气又好笑:“要写得不好,考官肯定把你黜落了,至于这样排在末尾,好似又气又惜才吗?” 应劭之:“那你看不看嘛。” 陆安:“看。” 她真有些好奇了。 然后陆安就看到一篇磅礴大气的雄文,文笔十分优异,就是…… 引经据典地骂,文采斐然地嘲,明褒暗贬地讽。 看看这段…… “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什么意思呢。 一座高台啊,尚且不足以长久留存,更何况人世得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果有人想要以高台夸耀于世而自我满足,那就大错特错了。 陆安:“……我错了。” 应劭之:“什么?” 陆安:“你文采好确实是一方面,但你没落榜必须是考官脾气好。” 应劭之哈哈一笑,道:“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至于名次,他确实在乎,可比起名次,他更在乎自己的心情。 他对新法不能说有很多好感,毕竟他亲眼目睹过新法造成的恶果,但是他对旧党也没什么好感。他可没忘记,当初旧党上书说支持官吏直言,结果真有小官傻傻直言,说新法中某些政策对百姓很好,被废除后反而民不聊生,希望能恢复一部分新法,那小官被训斥了一段,差一点被贬到岭南的事。纵是没有被贬,日子也不太好过,他的上官自然会拿他当投名状。 应劭之想想这事就恶心。 然后他就把这事拿来跟陆安开讽了:“我也是十分给考官面子了,不然我就将此事放文章里了。” 陆安看向他:“等我当了高官再放进文章里。” 应劭之眼中焕发出奇异的光彩:“我还以为你要说,还好我没有写呢。” 陆安轻轻摇头,道:“你和我不一样,我对这方面不太在意,但你有你的心气,我自然是希望你不要被磨平棱角的。” 应劭之又想呼噜噜地打响了。 于是应劭之往床里一躺,拍拍床边,欢欣雀跃地说:“九思,今夜气氛正好,我们不如抵足而眠吧!” 陆安:“……” 要不你的棱角还是磨一磨吧。 但陆安还是很自然地脱了鞋,着袜盘腿坐于床上:“比起抵足而眠,不如秉烛夜谈?我方才有了个想法——我想以省元的身份,邀诸进士至樊楼辩论。” 理论来说,殿试合格者才能称进士,但薪朝有个习俗是把人往高里称呼,比如做官的人被称呼官人,但其实平民男性也能被叫官人,比如通过解试的该叫举人,但你没通过解试前也能被叫举人,甚至叫进士都可以。 所以,陆安一说她的想法,应劭之就明白陆安想邀的不可能是上一届殿试合格者,只可能是这一届的省试合格者。 应劭之静静看着陆安:“为什么?” 这回轮到陆安问“什么”了。 应劭之冷静地指出:“你从来就不喜热闹,更不爱干这些出风头的事。” 陆安笑了笑,道:“只我知晓,若我办这场辩论,你肯定会去——” “我还是不希望别人因为你的名次而看轻你,他们当知晓,你是为了自己心意而放弃名次,而非不如他们。” 往往越简单越直白的话,越有震撼力,应劭之此刻就感觉自己的心被震了一下……又一下。 * 【论——何以事君】 樊楼的墙上,挂起了大大的木牌。 高台上,案几之后,坐着太学的十数名教授,还有两位来自国子监的直讲,也可以被称为太学直讲,是陆安邀请来的裁判。而且还特意穿了官服,以此证明身份。 樊楼的八扇大门尽数敞开,无数学子,无数进士,无数百姓源源而入。 台下两侧的座位属于受邀的进士,钟息庄身为此次省考进士科第二十九名自然也受到了邀请,但陆九思其人也不知是不是暗藏促狭心思,竟没有和受邀者说自己请了官员当裁判。钟息庄一进门,看到台上那一件件官袍时,人径直呆立门口,又惊又喜。 喜自然是喜自己能提前接触官员,说不定能留个好印象。 惊是……还好自己没有拒绝陆九思的邀请。 钟息庄看到了立着自己姓名和排行刻字木牌的座位,便坐了进去,顺便看向门口。 有人漫步而来,手里晃着酒瓶子。 有人白发苍苍,行来时漫步蹒跚。 有人内向胆怯,坐下时眼神躲闪。 有人神采飞扬,微抬下巴尽显优越与傲慢。 形形色色,丰富多彩。 “砰砰!” 钟息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来之前,他对此次辩论其实没太大感觉,只是抱着交好这位年轻省元的目的而来,如今他却突然起了兴奋,一种群英荟萃,与天下英雄交手的感觉跃起心头。 台上,有国子监直讲抚须:“本朝文风之盛,尽在此处了。” “是啊……”有教授接话,面上尽是感慨之色。 台下,人流来来往往。当然,五百零五人如果全邀请过来,人数太多了,而且辩论的声音恐怕也传不了那么大,便只邀了第一等—— 省试卷子评分,学识优良,词理精绝为一等卷子,才思该通、文理周密为二等卷子,文理俱通为三等卷子。 不需要每一场都评一等,只要有一场评一等的都算。比如应劭之就有一场考题的答案被评了一等,他是光明正大被发放了请帖的。 陆陆续续有进士在辩论位上落座,钟息庄正在观察着人群,突然闻到身旁一阵酒气,侧头一看,那酒蒙子他正好认识,当时省试就坐在他旁边,他亲眼看到此人答其他都下笔如有神,直到答新法那一场时,却是嗤笑一声,竟甩开笔,往桌上一趴,从白天睡到黑夜,交了白卷。 若非如此,想来也不会才得四百多名。 “项兄。”他拱了拱手。 项卿子的目光转到他身上,也拱了拱手:“钟兄。” 他这人虽然散漫,但一般不招惹他,礼节也不会丢。 钟息庄看向项卿子身边落座的那温和微笑的郎君,眼神亮了亮:“邓兄!” 他在省试榜单出来后,短短三天,便把榜上名字全背下来,还把他们的卷子全扫了遍,甚至能打听到的日常和喜好都牢牢记住,毕竟这些都是他的同年,在适当时机交好,对他的仕途极有帮助。 眼前这邓起麟他也了解过,和项卿子是同乡,日常说话结巴,但辩论时不知是何缘故,便不接巴了。 其省试排名第三,经义评一等,策评一等,论评二等。 邓起麟没想到对方会向他打招呼,便拱手:“你……你好……” 回忆了一下项卿子的称呼,接着道:“钟兄。” 钟息庄正要和邓起麟攀谈,突然听得一阵骚动—— “他来了!” “陆九思!” “长得真白真俊啊,之前只是远远一望,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的见他。” “他那策论经义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诗一等我都不惊讶了,说他是李白再生我都信,可连策论经义都是一等,还有那字,当时贴出程文后我一看,太整齐了,我差点以为礼部改规矩了,放的不是原本,是印刷的卷子。” “我阿姊还让我给他送香囊……”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45节 “好巧,我阿妹也是……” 钟息庄将视线移过去,便见一个容貌堪称俊美的郎君从门外走进来,只是瞧着他,便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聪慧温和的气质,如明灯温温而亮。 这便是陆安陆九思,此次省试首名。 据说,此次辩论他不参赛。 第158章 此次辩论是好友陆九思为了自己出头所办, 其中还暗含了九思对他的信心,应劭之绝不允许自己辩不过别人。 他自然不会辩不过旁人。 这一点,应益之非常能证明。 经义、策题、书法, 哪怕是他兄长擅长的音乐,他与兄长都能有输有赢,但唯有“论”之一道,他从来没有赢过。 在其他人因应劭之是四百多名而轻视他, 对着应益之这个第七名多番交好、贴近时, 应益之完全不以为意,只默默等着自己兄长一鸣惊人的那一刻。 于是辩论赛上,一众被邀请的进士差点被辩自闭了。 先是那个结巴……他辩论的时候不结巴了!不仅不结巴,还用词辛辣刻薄, 一改平时说话时的温吞之态。 然后是那个四百多名的酒蒙子,没人跟他们说, 这酒蒙子这么会辩论啊?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辩论时每一个角度都刁钻无比, 每一句话都在给人挖坑。而且他还特别会嘲讽人, 跟他辩论的人差点打算辩论赛外见真章——指上拳头。 最后! 那个应劭之!也是四百多名!他居然辩过了第三名的邓起麟!第二名的殷阁于辩论一行差了些,他的长处不在此处,更在于经义和博学。 总之……这场辩论举报完, 参赛的进士都一副恍惚之态, 直到二十多天后的殿试, 都是双目无神的。 不是,你们都爱扮猪吃老虎是吧?四百多名吊打我们这些前面名次的, 过分了啊。 * 省试出榜的一个月后, 便是殿试。 陆安一点都不紧张。毕竟皇帝她见过很多次了,就连皇宫也进过不少次。 但是对于绝大多数考生而言, 高贵辉煌的殿门是他们平生首见,行过长长的御街,两旁宫墙矗立,集英殿跃入人眼,弥漫着威严。 众士人成行而入,陆安行于士人之前,领众人至集英殿门外,静候百官常朝完毕。 陆九郎神色自若,神态从容,只给诸士人留下一个淡漠又挺拔的背影。宫门内礼仪森严,士人不敢左右顾盼,只能盯着陆九郎直看,若说省试时他们面对陆安,斗志还能疯狂燃烧,如今只余下深深的敬服。 ——毕竟,当日辩论赛上,应劭之亲口说的,论辩论,他不如陆九思。 还好今日殿试只试策一道,不试论。倒也不是觉得比策就比得过陆九思了,但至少不会输得太惨……吧? 不过,听闻官家一改往年,意欲查看考生临场应变能力,不再安排座位,而是由士人立于殿中,口诉己策,不得过七百字。 只怕又是那陆九思才压众士之场合。 思及至此,心头仍是有些苦涩。 这人年岁比他们还小呢,才华上却已然对他们成碾压之势。 但没关系,状元他们是争不得了,榜眼和探花还争不得吗! 便又斗志昂然起来。 唯有应劭之盯着前方绵绵人群,颇为恼怒。 早知道就不阴阳怪气考官了,如今站在队伍稍后的位置,完全看不到九思和弟弟的人影。 ——他要是生活在现代,上学时必是那种上厕所也定要拉着小伙伴一起的人。 * 随着天光越来越亮,终有内侍扬声:“士人进拜——” 朝会终于结束,殿试开始了。 陆安朝着集英殿迈出了一小步,而后稍微加快了步伐,又维持在一个常态的调子上。感受风从袖间穿过,陆安不会否认,她的心情有那么瞬间是十分的期待和雀跃。 集英殿啊,行发天下的政策皆起于此。 陆安走了进去。 身后无数士人随着她走了进去。 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陆安今日方知,那‘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是何等光景。 上首的官家,下首的文武百官位于殿中,当他们注视而来时,视线交汇之际,彼可取而代之之心便悄然跃动。 * 众人拜于殿下,左相黄远柔进题:“陛下,此次殿试,臣列策题为:土地。” 这自然不是只有简简单单的土地二字,策乃对策,土地不能说是对策,由官家自诉衷肠,从朕之德行,朕之国策,朕之治理国家,到国之文化,国之财政,国之风气民俗——洋洋洒洒至少数百上千字,最后说“未知何帝之法制可遵,土地于大薪军队可重”,要求每人据此口述一篇论文。 简而言之:朕打算搞军功授田,但是很多人都说这样不好,你们回答一下军功授田是好是坏。 ——这是陆安总结的。至于别人怎么总结,怎么理解的题目,陆安不知道。论文这种东西,起题从来不会一致。 气氛逐渐静谧与凝重。 众士人开始打起腹稿,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大致一刻钟后,陆安开口:“陛下。” ——重大场合,便要口称陛下。这些礼节早有礼部官员为他们讲解过了。 “臣策已成。” 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汇聚。 陆安长身玉立,若淡淡青山。 这就已经想好对策了?! 居然这么快就想好对策了?! 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众人脸上,或是惊喜,或是凝重,或是激动,或是好奇……万般情绪,不一而足。 荡气回肠的三连后,跟着的是陆安的对策。 “臣闻善言古者,必考之于今;善谈今者,必求之于古。” “由古至今,自三皇以来,因地起纷争,因地而漂杵,因地以赐姓,因地而变法,王朝分南北之灾,布衣绎绎以避难,此依赖土地所以自相残杀也。” 这是陆安的思考。 土地。什么是土地呢?土地就是资源,是最大最重要的资源,是人类文明赖以生存的根本,所以人们会去抢夺它,所以土地多则战争多,所以王朝会因土地的多寡而或盛或衰。 随着陆安策起,其他人的思考也起来了。 他们当然知道,土地是重要的。 那辽阔的,壮丽的,永恒的,苍白的土地。 皇帝眼里的土地是江山。 官员豪强眼里的土地是财富。 小民眼里的土地是粮食。 那陆九思眼里的土地是什么呢?瞧他所说,莫非是祸乱之根? 如此起题,未免……未免太胆大了。 便连最敷衍,最不专心的人都被这个起题惊了一下,忍不住把注意力放在陆安身上。 “唐虞之族,域广人稀,俾嵬狩之有序,毕中规而有道。既分秩章,乃弃族而成国。既成国,乃置地则为畋也。” 唔……原来陆九思是这么以为的? 太古时期,土地多而人少,所以才要制定规矩来整合群体,让族群得以生存,而规矩的制定,使得族群慢慢发展成了国家,成了国家后,就需要把土地分给别人,以作耕种。 原来还能这么开头吗。 族群成国,民众分田,然后呢?然后又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天下所有的土地都是天子的,天子就是最大的地主。 竟是这样转变啊!妙啊!从民土到王土! 百官与士人眼睛一亮。 脑筋灵光的,已自觉晓得了陆安的思路——这陆九思定然是要从王土说到王军,而后再说军功授田。 是了是了!定然是这样! 陆安说:“天子之臣称为诸侯,诸侯之臣称为大夫,大夫之臣乃无土地之士也。” 这一下子,便有人的嘴傻张着了。 这……怎么又转到诸侯士大夫了? 陆九思到底想说什么? ——仿佛一道天堑,阻拦两边,一边是陆安,一边是其他人。 “有地之大夫厚于仁而薄于义,失地之贱士厚于义而薄于仁。何也?盖无地则人能轻视与我,唯以己身轻生死,利台榭宫室。” “此则修身也,为之丝麻布帛。” “士人修身得地,乃成大夫。大夫行耒耜稼穑之利,得饱食逸居之好,遂呼地为家。” “此则齐家也,为之疏房安车。” “大夫家齐,资之愈有,乃成诸侯,建社坛也,建稷坛也,拜土地也,拜五谷也,皆称为国也。” “此则治国也,为之形色名声。” “诸侯国治,吞城邑而壮己身,遂使天下土地在手,乃天子也。” 为什么会有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呢?因为周与春秋战国时的士人和后面的士人地位可不一样,那个时候的士人只有极少数才有土地,绝大多数都是为了从大夫那里赚口饭吃,有个落脚地方,去给他们当门客,主家去哪我去哪,主家给我恩义,我寄人篱下,身无长物,只能用自己的性命来报答主家。 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146节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对应的,其实就是在那个时代有无土地,土地多寡。 到这里时,已经将土地的重要性诉说得淋漓尽致了。 可还差了什么? 是什么呢? 陆九思当如何将土地的重要性与是否该军功授田联合起来? ——总不能说将士也是士吧。那按照前面士最终可以成为天子的说法,这可是要把军队往火坑里推了。 项卿子想到了这个地狱笑话,差点在如此严肃的场合笑出声。 “盖以一人而制其用,非专用以奉一人也。人人各得其分,无上下之偏,无远近之异,平天下也。” 是这个! 项卿子脸上笑容猛地一滞,呼吸也是一滞,这一段话使得项卿子汗毛直竖,几乎不受控制地往前迈了半步。 陆安说,人人各得其分,这才是平天下。 不是使天下太平,而是称量天下,平衡人心,平均分配天下的土地。这是天子最大的职能与职责。 “秦汉之军功,隋唐之府兵,盖天下得沐圣人恩泽而民心犹炽。” “孟子言: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灼知此理,然后可以知国恒之所在矣。” “秦皇以是传之高祖,高祖以是传之汉武,汉武以是传之隋文,隋文以是传之唐宗,唐宗以是传之玄宗。” “呜呼!然玄宗弃府兵以求募兵,始不得其传,今陛下亲屈至尊,畴咨众言。以臣之言为可用欤?四海九州之大,非空言所能维持,臣斗胆,请陛下再续圣言,接唐宗之策,行天子之权,以一人之心体亿兆人之心,饥之必食,渴之必饮,求地存活,为地拼搏,乃人之本性尔。” “惟陛下幸赦其愚。臣谨对。” 陛下入神地听着,贪婪地听着,一时已忘回复此言。 但没有人提醒柴稷。 他们都在惊愕不已,都在凝视陆安。 其实从整个五代十国的历史上看,你几乎找不到一家势力实行军功授田,府兵制和军功爵制完全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是军功授田已经落后了么?并不是。只不过是五代十国以军头为尊,军队就是自己的私产,人怎么会允许自己的私产还有私产呢? 到了大薪,不再是军头为尊了。却因为尘封太久,许多人已经想不起来军功授田的威力了——他们只从史书上了解到有这个政策,却没有详细去深入分析秦始皇为何能够一扫六国,汉武帝为何能镇压匈奴,唐太宗为何能成为天可汗。 或者说,将之归为一人伟力。 秦始皇横扫六国,因其知人善用,能用王翦。 汉武帝镇压匈奴,因其知人善用,能用卫霍。 唐太宗成为天可汗,因其知人善用,能用许许多多贤臣。 都是这么以为的。 但直到今日,柴稷与殿中人方才闹懂了—— 原来土地是这么重要。 ——他们知道土地很重要,但只有在陆九思这层层分析下,他们才恍然意识到,土地之重,重在“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原来军功授田是这么重要。 ——他们知道军功爵制和府兵制在秦汉隋唐占有浓重一笔,但在他们眼里,那只是一个制度而已,制度可以更换,制度不是至关重要的。但当陆九思以庖丁解牛之态把土地与军功授田与人心的关系刨给他们看,归纳给他们看,他们才惊觉:原来任何一个朝代的兴衰都源于军功授田的启用和崩塌。 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啊…… 帝相皆惊,文武皆叹,士人皆汗。 他们非是没有智慧,只不过,若论总结历史经验、提炼中心思想、抽丝剥茧事件背后之意——总结、研究与分析,自然还是站在巨人肩膀,站在无数专家智慧结晶上的穿越者更有优势一些。 于是振聋发聩。 于是无法言语。 于是狂喜、激动,乃至羡慕与嫉妒那高深的见解,那惊人的才力。 官家站起了身,甚至不等其他人开始答题,便已认定:“状元者,陆九郎也。” “状元郎!!!” “恭喜状元郎!” 场中无人不服。 不待官家再多说什么,士人之中已响起无数道呼声。 天妒英才,人何尝不妒耶。 人妒耶,如之奈何?奈何,奈何,奈若何。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