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她貌美心狠》
第1章
[古装迷情] 《娘娘她貌美心狠》作者:令疏【完结】
本书简介:
*皇帝身心都扬灰,女主独美宫斗文*
重生前,沈知姁(x)是家破人亡的罪臣之女,是不幸小产的失宠妃嫔。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曾与她相恋的帝王。
怀着没有刺死皇帝的遗憾,沈知姁回到事发那年。
彼时,她正被迫在寝殿中安静“养病”。
四下一扫,就知危机四伏:
贴身心腹早有异心,想趁机上位的宫女蠢蠢欲动,熟识的太医问无此人……
更有素来不和的妃嫔们,个个落井下石,迫不及待地要将她踩下。
可沈知姁只虚弱一笑。
——她知道,一切都还来得及:
流放沈氏的圣旨虽然已下,但距离被二次牵连,尚有三年。
而曾失去的孩子,也在未来等她。
*
冬夜初雪,帝王生辰之日。
沈知姁粉面憔悴,朱唇莹白,携着一碗“亲手”做的长寿面,遥遥立在阶上。
冷冽月色下,沈知姁纤身颤颤,语带哭腔。
只言对皇帝的错悔与思恋。
她的眼眸如春水一样清澈。
盈满了浓烈、真挚又纯粹的爱意。
——这是帝王毕生所求、最为渴盼之物。
帝王此时尚且年轻稚嫩。
见沈知姁心意回转,更多了他所愿的乖顺懂事,不由面露愧色,揽她入怀。
沈知姁如一只失了羽毛的雀儿,只露出娇艳的侧脸和白洁脆弱的颈脖。
羽睫之下,掩着她的勃勃野心和滔天恨意。
眼前的帝王,已经不是她的心上人,只是一条为皇权恩将仇报薄情寡义的恶犬。
——她要驯服他,然后杀了他。
挫骨扬灰,让他无处可归。
(小剧场)
多年后,小宫女恭敬为垂帘听政的沈太后挽髻。
她望着镜中风韵绝佳的高位者,不由怔怔:“娘娘当真貌美。”
“这得多亏先帝去得早。”沈太后挑眉轻笑,神情愉悦地为自己挑选簪花。
——她赢到今日,凭借的不止有美貌。
貌美心狠,方成大事。
【阅读须知】
1、本文为【传统型宫斗权谋】,非甜宠,男非c
背景架空,节奏【慢热】(尤其在前期),会偏一点群像
2、女主过程成长结局独美,狗皇帝挫骨扬灰(物理+心理)
3、配角妃嫔大多为自身/家族奋斗,视妃位如官职
4、作者想看复仇宫斗,自割腿肉,宫斗权谋小白,会努力写得有逻辑qaq
【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和喜欢!】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宫斗 复仇 虐渣 正剧 权谋
主角视角沈知姁配角蓝岚蓝岚蓝岚蓝岚尉鸣鹤蓝岚韩栖云慕容燕
一句话简介:貌美心狠,方成大事
立意:爱意不可辜负
第1章 重生(改头尾)“将今日躲懒的宫女都……
元宁二年十月初一,是殿中省分发份例的日子。
新帝甫一登基,就整顿了皇宫各处的蛀虫。
少了那些独占油水的总管和尚宫,宫人拿到手的份例就多了。
宫道上难得洋溢着欢喜的气氛。
但这气氛,一到瑶池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个拿着钱串的小宫女走到瑶池殿后边,立刻收了脸上的笑容,转而缩头缩脑地相互嘀咕:
“这瑶池殿当真是和冷宫一样了!难道沈昭仪当真是要失宠了?”
“嗐,听说宫外定国公府,也就是沈昭仪的母家,已经被判了抄家流放了!这时候沈昭仪还帮着父兄说话,这不,被陛下说要静养呢!”年长些的小宫女老神在在,一副见惯了的模样:“依我看呀,等咱们下回见到沈昭仪,指不定就要换个称呼了。”
好点儿是沈婕妤或沈容华,差点儿就是沈良仪、沈美人什么的了。
“姐姐你懂得真多!”另一个宫女眼露崇拜:“姐姐,那你说下一个宠妃是谁呀,是慕容婕妤,韦容华还是蓝容华?”
说话间,瑶池殿的后门有了动静。
年长宫女顿时惊慌起来,捂着另一个的嘴赶紧躲到了僻静地方。
下一瞬,她们就看到瑶池殿大宫女之一的茯苓,掩着面儿从后门出来,行色匆匆地往外头走。
两个宫女下意识地想道:那个方向一直往前走的话,正是慕容婕妤的兰心堂。
*
此时,瑶池殿中。
若有人一路进来,就会惊奇地发现,从寝殿到正殿大门,竟连个值守的宫女都无,只有两个洒扫宫女在廊下老老实实地干活。
寝殿中,燃着袅袅安神香。
然而床上的女子睡得极不安稳,杏眼紧闭,桃面泛白,吐息格外急促。
在即将喘不上气的那一刹那,沈知姁陡然惊起。
入眼是熟悉的春桃如意轻纱帷帐。
——母亲极爱春桃如意的花样,她自小耳濡目染,兼之入宫后思念家人,也变得爱用这纹样。
数十年如一日。
沈知姁深深呼出两口气,只觉得鼻尖还萦绕着浓重的血腥气。
龙袍染血的画面犹在眼前。
耳边恍惚还能听到各种声音。
有宣加封圣旨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特念沈氏旧恩,加封为皇后。”
还有刺耳嘈杂的尖叫:“御前侍卫救驾!沈昭仪……沈皇后竟刺杀陛下!”
更有趁机进言的:“陛下!沈氏如她父兄一般狼子野心!如今更是敢伤陛下龙体!纵然她病重将死,陛下怎能加封她皇后尊荣!”
短暂的头疼过后,沈知姁环顾四周,微微一愣:这屋里都是熟悉的陈设,是她居住了十五年的瑶池殿。
她记得很清楚,她差一点点就能将手中的铁簪刺入帝王的颈脖。
只可惜她在病榻上躺了太久,虚弱到这用尽全力的袭击不够迅速,让帝王反应了过来。
这一击后,沈知姁喉间开始频繁呕出鲜血,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再醒来后,就回到了瑶池殿。
难道,帝王受刺杀后,不但没有杀她,还医治了她的顽疾,将她完好无缺地送回了瑶池殿?
沈知姁抱着疑惑,警惕地打量着寝殿内。
——她知道,帝王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必定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然而内殿里外安静无声,大扇的刺绣屏风后亦不见人影。
只有窗牖开了一道细缝,冷风潜入时会发出轻微的“呜呜”声。
有一点极细微的违和之感,在沈知姁心中一闪而过。
无人看守,无人监视。
确认完这一点后,沈知姁不可置信地扯了扯唇角,手中脱力,任由自己重新躺倒在柔软的床铺之中。
她侧蜷起自己的身子,抬起右手覆住自己的眼——掩住眼瞳中流泻出的笑意。
并不是行刺天子后死里逃生的窃喜,而是拥有第二次机会手刃仇人的狂喜。
可能是帝王过于愧疚,想要允她第二次机会。
又或是帝王气怒难消,要留她性命,好用酷刑折磨,抵消险些被刺杀之怒。
但无论哪一种可能,都意味着她能再见尉鸣鹤,实行第二次刺杀。
沈知姁在心中盘算:再用铁簪肯定是不现实,旁的利器也难以逃过搜身……
她转念一想,想到“口衔刀片”这四个字。
沈知姁心知,她如今定是重点监视对象,即便殿内无人,保不齐她一出门,就要面对无数持剑侍卫。
想要刀片,只能和铁簪一样,通过别人的路子送进来。
不过那锋利的铁簪,是韩督公主动送的。
——她如何再见韩督公一面呢?
就在沈知姁苦思冥想时,有殿门被打开的声响。
她心中一凛,重新坐起,抬眼望去。
正对上从屏风后面探出来的两双眼睛,滴溜溜、清亮亮的,将心中的无措和紧张全都展示了出来。
一看就不是在宫中混久了的老辣宫人,反倒像入宫不久的小宫女。
还……有些莫名眼熟与陌生。
好似许久之前见过。
见沈知姁静静地望着自己,却不说话,最前头的宫女哆嗦一下,带着后面的那个宫女,还算稳重地上前行礼:
“禀、禀告娘娘,芜荑姑娘出去领份例了,茯苓姑娘适才说去花房给娘娘选花去。”
“奴、奴婢们听见声响,不大放心,这才贸然进来——奴婢们立刻去殿中省和花房寻两位姑娘回来!”
听完两位小宫女的话,沈知姁一下子抓住手中的锦被,耳边有轰鸣声起。
她记得很清楚,芜荑遭人陷害,死于元宁三年。
而茯苓为人不忠,在元宁六年被她亲手送去尚刑局。
可、可她刺杀尉鸣鹤那日,分明是元宁十五年六月廿二。
与此同时,沈知姁忽然抓住了方才闪过的微妙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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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身上常年积蓄的病痛,已然消失不见,猛然坐起时,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咳嗽不止。
连腰腹处总是泛起钝痛的寒凉之感,都不曾再有。
再仔细瞧一瞧周遭,虽然样式熟悉,但绝对不是用了十几年的老样子。
至于这两个眼熟的宫女,好似是刚入宫那几年,服侍过她的洒扫宫人……
惊疑不定间,沈知姁神色变幻了几番。
叫眼前的两个小宫女又吓了一跳,以为主子生了气,赶忙就要出去寻芜荑和茯苓。
“先别走。”沈知姁的嗓音有几分颤意,掌中的锦被被狠狠攥住:“你们先告诉我……今日是元宁几年的几月几日?”
小宫女们对视一眼,眼底更加慌乱起来:这可怎么得了!主子娘娘不但不记得日子几何,还与她们这些三等洒扫宫人说起“你我”来!
娘娘莫不是一时撑不住,高热到神智混乱了吧?
到底还记得主子面前不得失仪的宫规,稳重些的宫女压住慌张,行礼回道:“回娘娘,今日是元宁一年十月初一,正是殿中省发份例的日子。”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娘娘今早高热才退,一直恹恹地没有精神,早膳没用,午膳听芜荑姑娘说只用了一碗粥羹,而后小憩了片刻,于方才,也就是未时一刻才醒。”
沈知姁闻言,松开锦被,将手伸到被下,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又用手轻轻捂住自己的心口。
腿上很疼,疼得她眼角溢出些许泪花。
心口则是滚烫一片,“怦怦”跳个不停。
——这不是一场美梦。
而是她受上天眷顾,回到了从前。
或者像神怪话本中说的那样,她历经前世,有幸重来一遍。
沈知姁强行按下激动的心绪,用后牙微微衔住腮肉,将面部维持在平淡的神情,对明显惶惶的两个小宫女吩咐道:“你们先不必找芜荑和茯苓,先扶我……扶本宫起来。”
“是,娘娘。”稳重的宫女立即上前,动作生疏但尽量轻手轻脚地搀扶沈知姁起身:“芜荑姑娘走时,吩咐了小厨房将汤药熬上,娘娘可要奴婢现在端来?”
胆小些的宫女见状,褪去了一些紧张,从一旁的美人榻上拿起水红色花绫披风给沈知姁系上,还系了个漂亮的结。
沈知姁站定后,发觉自己身子仍旧发虚,就由两名宫女扶到窗牖边,坐在梨花木的镂空圆凳上。
她垂眼,看到两个宫女的手指关节处都有薄薄的新茧,沉吟片刻后开口询问:“你们两个应当是专做洒扫的宫人,不应当再做熬药、侍奉茶水的事情。”
“芜荑和茯苓走后……其余人都去偷懒了是不是?”
沈知姁话音落下,室内恍如被一阵冷风吹过,生出些许寒意。
稳重宫女下意识地一颤,点了点头,心中忍不住想道:她从前虽然不曾近距离听过主子说话,但也知晓主子是个温声细语的好性子。
否则不会容下外头那等好吃懒做、毫不安分的宫人。
现下听了主子的三言两语,倒是撇去了软性子,多了几分杀伐果决的决断感。
这般想完,她微微闭眼,再睁开时有了一点破釜沉舟之感,直接将近些日子瑶池殿上下的乱象对沈知姁一一细数而来,最后犹豫道:
“……芜荑姑娘一直忙着近身照顾娘娘,茯苓姑娘又性子宽和,所以那些个爱钻空子的宫人都懈怠懒散了起来。”
听见茯苓那句时,沈知姁唇边露出浅嗤,转头对稳重宫女口吻温和:“你说的,本宫都记下了——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回头本宫叫芜荑记着,多发你们一个月的月例。”
中间略微停顿的那一下,是胆小宫女见沈知姁唇上干燥,大胆奉了一盏温水来。
沈知姁接过杯盏,稍稍润了润喉,在心中微微一动:这两个宫女,一个性情沉着,说话做事颇有条理,一个虽胆小些,可胜在细心。
且两人都是白纸一张,是可用的人才。
两人闻言,当下就叩了头,言语间难掩激动,同声道了一句“奴婢多谢娘娘赏赐”后,就先后说出自己的名字。
稳重的叫箬兰,胆小的叫青葙,都是新年时才分到瑶池殿来的。
“起来吧。对了,你们方才说听见声响——是什么声响?”
沈知姁说罢,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只觉背上有激动闷出的薄汗。此时略微冷静下来,就有些泛凉,带出一点儿高烧后的特有虚弱感。
箬兰指尖相扣,克制住内心喜悦,面上小心回答:“奴婢只隐约听见娘娘在梦中有所呓语,似乎……似乎是在唤陛下的名讳。”
说到此处,箬兰眉心微动,小心地觑了一眼沈知姁神色,见主子不似前几日传闻的那样,只听见陛下相关,都会乍然伤神、哭泣不能自持,这才松一口气。
要是娘娘刚醒,就因为她言语不慎又哭晕过去,那芜荑姑娘回来了,只怕要将她拖出去赏一顿板子。
听到“陛下”二字,沈知姁心中好容易压住的思绪惊然沸腾,带出难以抑制的杀心。
她攒紧双手,唇角再片刻的僵硬后微微上扬,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适才本宫梦中呼唤陛下之事,你们可千万要记得。”
待箬兰应下之后,沈知姁神色一正,杏眼中划过一抹厉色:“将今日躲懒的宫女都给本宫叫进来!”
第2章 立威(改前半章)“娘娘,您可要为奴……
箬兰前去传话,青葙则是小声问道:“娘娘,您的药熬好了,可要现在喝?”
“好。”沈知姁对她温和一笑:“记得带些蜜饯来,本宫最烦喝苦药。”
青葙行礼后去小厨房取药。
一炷香后,箬兰带着躲懒的四个二等宫
女走了进来。
若是大宫女不在,这四人应当轮流值守在寝殿外,以防主子有所吩咐。
可她们竟正大光明聚在耳房打叶子牌。
沈知姁抬眼望着她们,目光冷凝威严。
心中勉强将她们的名字对上:嗯,都是跟着茯苓一道吃里爬外的。
还不等沈知姁问话,就有两个胆子小的,受不住被主子盯着的压力,由行礼姿势改为叩首谢罪,并推出了怂恿者——小文。
第四人眼珠转了转,没看到茯苓的身影,立刻跟着叩首指认。
小文,最得茯苓看重,也是最令沈知姁印象深刻的。
毕竟后宫中,仗着自己颇有姿色,就想踩着主子上位的宫女,可是少之又少。
不过目前还轮不到小文。
她身为瑶池殿的主人,想处置茯苓都是一句话的事情,更遑论倚靠茯苓的小文?
背主的人肯定是要处理的,但不能平白浪费力气。
这几枚钉子,要发挥最大的作用,狠狠钉住背后之人。
比如说,慕容婕妤,慕容燕。
“依着宫规,贬作洒扫宫人。”沈知姁想起故人的名字,眼底暗芒一闪,眼风扫过眼前开始求饶的四人,嗓音淡淡:“去窗棂前跪着,跪足两个时辰。”
“箬兰,你看着她们,务必要十分标准、直身挺腰地跪着。”
“小文身为罪首,就去碎瓦上跪着。”
四人从未见沈知姁如此果决,一时间呆愣当场。
“娘娘!”小文最先反应过来,眼中含泪,好似有十二万分的冤屈:“您素来宽宏大量……”
“本宫自然宽宏大量。”沈知姁扬唇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旁边的箬兰一点即透,冷笑道:“我可是见你们打叶子牌时用了铜钱的,宫中赌/博,若不是娘娘宽仁,你们现在就该在尚刑局里!”
“尚刑局”三字说出,四人脸色惨白,就连小文也不欲争辩,齐齐谢恩,心中存着十二万分的庆幸。
同时,她们第一次体会到沈昭仪的凛然威严。
端着药的青葙和四人擦肩而过。
“箬兰倒是令我想起芜荑来。”沈知姁接过药,对箬兰清浅一笑:“我瞧着青葙比你小些,你近日多教教她规矩。”
“下去吧,记得叫不当值的宫人前去看着。”
箬兰心头欢喜:这是要提拔她们二人的意思!
她连忙拉着不明情况的青葙谢恩,随后行礼告退。
*
两人出去后,沈知姁随手将药汁子喂了花几上的花儿。
——现下为她诊脉的李太医,可不是个能信的。
捡了一颗蜜饯入口,沈知姁行至窗边,伸手将窗牖的缝隙拉大。
看着院中直跪着的四人,沈知姁默默梳理起自上个月起发生的诸多事情。
她记得很清楚:元宁一年九月初五,她的父兄,定国公沈厉父子被弹劾通敌叛国、意图篡位。
九月初十,刑部在定国公府的书房暗格中搜出书信证据,但沈厉父子拒不承认,愿受尽刑罚以证清白,朝中亦有一半大臣不信此事,纷纷上奏,以致局面僵持。
九月十九,沈知姁的大伯大义灭亲,以沈氏流动异常的银票现钱为物证,自己为人证,将沈厉父子的罪名来了个板上钉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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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而她沈知姁,因为帝王的命令,被阖宫刻意隐瞒,直到九月二十二,“沈厉父子意图不轨、有负君恩,故褫夺二人官爵、一家子流放北疆,永世不许回京”的圣旨被宣召,方知家中巨变。
她当晚就在朝阳殿门口跪了,为父兄鸣冤,请求帝王,不,请求相恋的心上人细查此案。
但直到沈知姁因体力不支和突发高热晕倒,都未曾见到尉鸣鹤一面。
随后七日,沈知姁都在断断续续的高热中浑浑噩噩度过。
偏生最常用的两位太医都出了事——太医院之首范院使,以及副首诸葛左院判,都没有再在宫中出现过。
太医院一时间无人领导。
诸位太医揣度着帝王对沈知姁的态度,只觉得一向盛宠的沈昭仪恐怕要彻底失宠,保不齐还要因罪臣之女的身份去冷宫住着,就秉持着“不妨碍性命即可”的“中庸之道”为沈知姁医治。
方让沈知姁现在才彻底退了热。
在这期间,帝王一直未曾前来看望,连遣人问候一声都没有。
只让御前总管福如海向六宫传了一道口谕:“沈昭仪病重,安置于瑶池殿中好生静养,皇宫诸人无诏不得探望”。
让宫中众人一致认为——沈昭仪距离失宠,只有半步之遥。
于是,原本就规矩松散的瑶池殿登时混乱起来。
刁滑的赶紧往别的妃嫔宫里谋前途;有权的趁机大加敛财、中饱私囊;多嘴的开始正大光明偷懒、顺便编排主子的八卦。
惟有忠心的芜荑细心照顾。
剩下就是如箬兰、青葙一样的老实宫人,依旧认认真真做事,还被迫将别人的活儿一并包圆了。
更别提瑶池殿外,还有慕容婕妤和韦容华虎视眈眈。
除了插手瑶池殿,她俩也定然在帝王面前说了许多“劝慰说和”的话,以此来火上浇油。
梳理到这里,沈知姁下意识地紧了紧掌心,在心中轻轻地嗤嘲一声。
并不是嘲讽他人,而是自嘲。
——这样重重并发的危机,她前世竟浑然不知。
她当时,只一心因为尉鸣鹤的不信任与绝情而伤心难过。
身体每况愈下的同时,又受了茯苓的挑唆,为救父兄做下许多蠢事,反倒令自己的处境更加岌岌可危。
太医、茯苓、瑶池殿……
沈知姁长长叹息一口,揉了揉有些重新发热的额角,在心中做了决定。
既然回到了这一团乱麻之中,就不能再像前世那样糊里糊涂、受人拨弄。
如今她还病着,当务之急,就是让范院使和诸葛院判回来。
他们皆是太医院的支柱,无缘无故消失,定然是尉鸣鹤的命令。
为的,不过是给沈知姁一个教训。
尉鸣鹤是要沈知姁记住,帝王从无过错,帝王之令亦不容辩驳。
沈知姁身为妃嫔,纵然与帝王有青梅竹马的相悦之情,也不能僭越。
相反,沈知姁应当比寻常的妃嫔更信任他,支持他,不该有任何质疑——哪怕她的父兄,极有可能是被人诬陷的。
寒风拂面而过。
沈知姁唇色青白,面上的浅笑冷冽如刃,心中只恨自己从前错眼,不曾窥见尉鸣鹤深情皮下的真面目。
*
就在沈知姁兀自冷笑时,有道极为耳熟的声音自远而近响起。
“娘娘!您醒了!”
沈知姁在一瞬的怔愣过后,猛然转首,对上一张惊喜而关切的沉静面容。
她哑了哑声,低低唤了一声“芜荑”。
旋即就生出一股宝物失而复得之感,眨眼间鼻头一酸,就落下泪来。
陪伴她长大、随着她入宫的芜荑,因为她的无能,死在了元宁三年。
见沈知姁落泪,芜荑立刻就慌得皱起了眉,神色急切地从怀中抽出帕子,动作轻柔地帮沈知姁擦拭眼泪。
之后摸了摸沈知姁的指尖,感受到一阵冻玉似的圆凉,心中就更是焦心,只觉得自家娘娘是灰心极了,才做出在窗前受冻的举措。
想起沈知姁前几日那绝望、无措又伤心欲绝的样子,芜荑勉力挤出一个笑容,语气柔和:“娘娘身子还没好全,怎么不在床榻上多歇息歇息?”
“如今进了秋日,外头都是乱糟糟的落叶,娘娘瞧着多无趣呀——等您病好全了,奴婢随着您去太液池乘着小船喂鱼,或是去御林园捉蝴蝶。”
芜荑尽力提起沈知姁从前爱做来打发时间的小趣事,又避免提及有关帝王或是定国公府的字样,防止沈知姁再次伤神伤身。
瞧见芜荑微笑下隐藏着的疲惫与勉强,沈知姁只觉得心中的愧疚如水波翻涌,眼中的泪珠一时又落下许多,在面颊上留下两道清痕。
她用双手紧握住芜荑的手,含笑回应:“好,你到时候陪我一块儿去。”
芜荑细细观察了沈知姁的神色,见对方并不是勉强假装,方才放下心来,预备将窗棂关上。
结果一下子就看窗外跪着的四人。
沉稳如芜荑,此时也不由得口中微噎。
原来娘娘没有在触景伤情……
沈知姁三言两语说了一遍
事情经过。
芜荑当即扬眉:“她们这群刁奴!娘娘就不该心软,直接把她们扔去尚刑局!”
恰在这时,有一道清脆如鸟啼的嗓音啭进屋里:“娘娘,您可要为奴婢做主啊!”
茯苓一边委屈,一边像一阵风儿似的走到沈知姁面前行了一礼。
芜荑颇为不悦地望向茯苓——她记得她出门领份例前,特意叮嘱了茯苓,一定要看顾好娘娘。
怎么茯苓,竟是单独出了门?
还这样做张做致地回来。
受着芜荑责问的目光,再隔着窗棂与小文对视一眼,茯苓眼底有一抹心虚划过。
她眼睛滴溜溜一转,当下就再行了蹲礼,语气中夹了一点欲泣的委屈:“娘娘恕罪,奴婢是想着趁娘娘还未醒,去花房取新上的玉玲珑桂花,好叫娘娘欢喜。”
“只是……奴婢无用,竟叫韦容华身边的雁儿,将最后一枝玉玲珑给硬生生抢走了!”
第3章 绢花(捉)陛下要找沈昭仪算账了?……
这借口是茯苓回来前,早就打好了腹稿的。
她知道,自己在芜荑后脚出门前,对宫人们用的是去花房的理由,那就千万不能轻易改口。
为了避免沈知姁追究和起疑——虽说茯苓早就摸透沈知姁是个心软纯粹的主子,压根不会费心多想。
但是以防万一,茯苓还是扯出和沈知姁最不对付的韦容华,好转移注意,将问题落点从自己擅离职守落到韦容华刻意别苗头上。
两位都是被娇宠长大在主儿,都有些不大通人情世故,在人心谋算上可比慕容婕妤差远了。
往往就这简单的一句话,就能让两位主儿生出冲突。
茯苓自信:听了她这番解释,娘娘恐怕立刻就要指着韦容华生气,将她独自出门、宫女躲懒之事抛之脑后。
沈知姁一眼就看出了茯苓打的好算盘。
算上前世十五年,她就是光看,就看过了后宫中的各种手段。如今面对茯苓这等简单拙劣的小谎,压根懒得去听一字。
她任由茯苓保持着行蹲礼的动作,面上只对芜荑一笑。
见芜荑神色重新回到茯苓挑拨前的平静,便轻放了芜荑的手,转而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慢慢悠悠地绕着茯苓走了一圈。
茯苓身为瑶池殿的大宫女,在内在外都是颇有脸面的,许久都不曾这样长时间行礼。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她两腿就泛出几分酸软,原先挺直的身姿也有些颤抖,唇角更是因为心虚而紧紧抿起。
一点儿都没有方才挑拨与说谎时的轻松。
“原是如此。”沈知姁等到茯苓实在撑不住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嗓音中带了点轻笑:“倒是因为本宫的缘故,让你一番心意辜负,还在韦容华的宫女那儿受了委屈。”
闻言,茯苓猛地激灵一下,眼中划过惊慌,抬首想要辩解。
沈知姁却不给茯苓这个机会,打断道:“本宫知道你的心意,也愿意成全你。”
“你等会儿将药端来,就回屋去为本宫扎一枝玉玲珑的绢花来。”
“本宫也的确想在晚膳前看到这花儿,这样心中也欢喜些。”
“是,奴婢多谢娘娘成全。”茯苓本就意虚,生怕沈知姁深究,忙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应了起身。动作时又因为两腿酸麻,还险些跌倒。
她强撑着退下,心中颇为懊恼:论起扎绢花的本事,她不过中下的水平,如何能在晚膳前扎好一枝漂亮的出来!
当真是自己挖坑给自己跳了。
——
“娘娘……”茯苓离开后,芜荑颇为担忧地望着沈知姁,忍不住问道:“您无事罢?”
她侍奉沈知姁十余年,从沈知姁刚才的举措和话语中敏锐察觉到,自家娘娘变了许多——不但重振了精神,且言语间少了从前的娇憨天真,多了几分游刃有余与冷静沉着,不再喜怒形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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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像是在深宫中狠狠磨练了几年的模样。
芜荑被自己这个念头唬了一跳,而后不由得心疼起沈知姁来:娘娘是被国公爷、夫人与大少爷当作眼珠子疼大的,从来都是无忧无虑的模样。现下娘娘逢家中巨变,又受陛下冷落,一夜之间竟变了这么多!
往长远看,这改变对娘娘未来在宫中的生活有意,自然是好事情。
可是、可是……娘娘自个儿得多难受呀!
芜荑的眉头蹙起,为沈知姁难过起来。
沈知姁却舒然一笑,拉过芜荑走到床前坐下,口吻平和安静:“别皱眉……我好得很,只是这些时日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不纠结了,自然也就不会为此伤神痛心。”
听见外头的脚步声,她话语停了停,低声对芜荑道:“有旁人在,等晚间将她们都打发出去,我与你再细说些话。”
“还是娘娘思量周到。”芜荑笑着点了点头,侍奉着沈知姁重新半躺下歇息。
刚躺下,茯苓就奉了汤药和蜜饯来,看沈知姁神色缓和,就嘴甜道了几句“娘娘放心,凭陛下对娘娘的宠爱,定然不会对娘娘生气太久”的话。
自以为在沈知姁心中有所补救后,茯苓这才心满意足地退下。
芜荑一勺一勺地喂着沈知姁喝药。
药汁子苦涩得很,好像还加了安神的草药,即便沈知姁含上酸酸甜甜的蜜饯杨梅,都没能抵挡住那几分困意。
喝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沈知姁就觉得自己眼前困顿起来,只强撑着对芜荑叮嘱:“不论如何,晚膳前都要唤醒我。”
芜荑踌躇了一下,还是附在沈知姁耳边轻声道:“娘娘,奴婢出去时还偶然得到一个消息,说是今晚晚膳后,陛下要去颐寿宫探望太皇太后。”
她是这样想的:娘娘既然有所改变,那第一要做的,恐怕就是巩固圣心。
颐寿宫到陛下居住的朝阳殿,除非刻意绕远路,否则必定经过瑶池殿。太皇太后身子一向不好,在颐寿宫避世,但因娘娘入宫伴读时,曾住太皇太后宫中,故而对娘娘是当半个亲孙女疼爱的。
陛下见过太皇太后,保不准就受了劝说,对娘娘态度缓和——这正是面见陛下的好时候。
芜荑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圣驾行踪这样的重要消息,居然能让她偶然从殿中省的小宦官口中得知,实在蹊跷。
就怕是有人刻意放出消息,要再坑娘娘一把。
“既是偶然得知,便当没听过。”沈知姁阖着眼说了一句,尾音已经困倦到不行,来不及思索许多。
翻身时,她脑中恍然划过一事。
明儿是十月初二,是今年的立冬之日。
也是她……前世没抓住的第一个翻身之机。
幸好、幸好,她要面对的,不是元宁十五年刚愎自负、多疑冷漠的帝王。
而是刚刚登基一年、尚且稚嫩的尉鸣鹤。
——
到晚膳时分,茯苓战战兢兢地捧了绢花来。
玉玲珑桂花花朵偏小,她生怕主子不满意,特意做了几枝扎在一块儿。
不成想得了沈知姁一个甜笑,随后让她把绢花挂在檐下的显眼处。
“我喜欢得很,只是辛苦你了。”沈知姁刚睡醒,气色红润了些:“等会儿只留芜荑伺候就好,你领着那几个二等宫女先去用膳,然后再去打听打听朝阳殿是否有消息。”
茯苓欢欢喜喜应了,心中颇不屑:果然,沈昭仪还是那个沈昭仪,是个沉不住性子、过分在意帝王的人,心思一猜就中。
亏她担惊受怕一下午。
茯苓遵命去做,芜荑在一旁若有所思:“娘娘是要以陛下每日送花之事为引?”
娘娘与陛下两情相悦,在娘娘及笄定情之后,为表珍重与偏爱,陛下还没登基时,就每日亲选鲜花送来,风雨不断、宫规无阻。
娘娘也会选些用心的小东西回赠:有时是一盘新奇的点心,有时就变成亲手做的同心结。
自然,从娘娘养病以来,这鲜花就停了。
沈知姁慢慢舀了一勺鱼羹,淡声道:“算是吧。”
——
秋风起寒,太皇太后这几日不慎染了重风寒。
算了算时日,就在沈昭仪“安静养病”的后头。
尉鸣鹤为表孝顺,决定今晚晚膳后去颐寿宫探望,再等太医为太皇太后请完脉,亲自关怀一番。
偏生今日的奏章颇多。
尉鸣鹤便直接吩咐在御书房中支
起小桌,放上简单的晚膳,一边批阅奏章,一边用膳。
福如海身为御前总管,侍奉在侧。
看见尉鸣鹤用了半碗清炖鸡汤,忙用银筷一片姜醋金银蹄片放到黄釉金龙碟里头,笑得憨厚:“陛下近几日食欲不振,御膳房特制了酸口的醋食。”
尉鸣鹤正坐在金龙平榻上,随意应了一句,夹起时目光一撩,扫过屋角的花几,手上动作就是一顿。
福如海直觉不妙:这花几上摆着的,正是十日前沈昭仪送来的几枝玉玲珑桂花!
纵然宫人日日洒水保养,那上头玲珑的花朵还是干瘪、变枯。
而后一朵朵掉落在地上。
可陛下没发话,谁有胆子敢动这枯萎的几枝花?
天爷呀!真是要了他的老命了!
外头都说陛下厌了沈昭仪。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自打那道养病口谕下了之后,陛下都细细关注着瑶池殿的动静——偏沈昭仪是个倔性子,没半点服软的样子。
陛下也就越来越恼,恼沈昭仪不懂圣心、不支持圣意,没有后妃的顺从之德,更是口口“伸冤”,直指陛下不英明——这不是打陛下的脸面?
故而近日,陛下每每看见或想起沈昭仪就要脾气坏些:不是早上的茶水寡淡了些,就是午时的糕点太硬了些,连对着慕容婕妤等主子都没好脸色,更何况他这伺候的宫人!
果然,福如海见那金银蹄片就被用了一口,旋即回到金龙碟子里头,还伴着帝王的点评:“太肥腻,下回不必再呈。”
说罢,手上的奏折也被搁下,发出“啪”地一声响。
“罢了,去颐寿宫。”尉鸣鹤神色颇为不虞,留下小几上没怎么动过的御膳。
福如海弯腰应是,让徒弟去准备銮驾,而后吩咐底下人撤膳,在心中深深叹一口气:得,陛下近日用膳不香,面颊瘦了一些。等到了颐寿宫,自己还要被太皇太后询问一番。
嗐,这陛下和沈昭仪,当真是……
一刻钟后,銮驾出发。
颐寿宫与朝阳殿之间,正是一座避不开的瑶池殿。
“走快些,别磨蹭!”福如海瞧着近在眼前的瑶池殿,只觉得自己要头痛发作,身后寒气阵阵,忍不住低声催促了抬銮驾的大力宦官。
这段时间要想活得好,就得先让陛下少见瑶池殿。
他话音刚落,就听銮轿上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叩击。
这是停下的意思。
福如海抬头瞧瞧瑶池殿的匾额,心中紧张,“噗通”一声就跪了,心中惊讶:不会吧,不会吧,陛下现在要找沈昭仪算账了?
銮轿中。
尉鸣鹤狭长的凤眼微扬,看向瑶池殿的檐下一角。
——有一束算不得夺目精致的绢花高悬,在冷风中转着圈,能看出是玉玲珑桂花的模样。
而天晚夜露生,绢花在明亮的灯光下,轻薄的丝布被明显洇湿。
显出湿漉漉的笨拙与无措。
像极了那日朝阳殿外,沈知姁的一双泪眼儿。
第4章 宫中(修)慕容婕妤与韦容华
莫名地,尉鸣鹤觉得自己心中沉甸甸地一坠。
像是被眼泪打湿一般。
心头不受控制地涌上几分烦恼。
还有许多极易察觉的心软酸涩。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眼前就浮现出一张鼻尖泛红的娇靥。
——
那是两年前,也是先帝病重的最后一年。
先帝日渐迟暮,伴随的却是三位皇子间日渐激烈的斗争。
尉鸣鹤年纪最小,却后来居上,最受先帝青睐。
上头两位哥哥不忿,依仗着自己与王妃家积累的人脉势力,处处打压尉鸣鹤。
彼时他已经和沈知姁定情,可定国公府依旧不为所动。
——沈厉父子一向是先帝信任的心腹重臣,手握重兵。若他们在三位皇子中有所站队,那情势将会一瞬分明。
偏偏定国公府如定朝神针,不偏不倚地伫立在乱象之中,任谁也拉拢不动。
甚至因定国公府的刻意运作,在大多数人眼中,沈知姁身为定国公府唯一的女儿,和尉鸣鹤并不相熟。
只是沈知姁做过华信公主的伴读,华信公主又和尉鸣鹤关系颇好,两人有过几面之缘罢了。
夺嫡事重,一不留神就会牵扯进身家性命。
沈厉父子自然不愿沈知姁牵扯其中,更觉得定情之事有尉鸣鹤的蓄意引诱和别有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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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既然要娶他们捧在手中的明珠,那就自己拿出本事来证明有这个资格和能力。
横竖定国公府只效忠于帝王。
沈知姁对朝堂情势是一无所知的,她听从父兄的话,乖乖在府中陪伴母亲。
只是时间久了,看着每日从宫中借着华信公主名义送来的鲜花,难免想念自己的心上人。
在先帝最后一年的除夕宫宴,她避着众人,悄悄寻了尉鸣鹤,送上一个大荷包,里头装满了小巧的绢花,皆是她曾收到的花朵模样。
尉鸣鹤至今记得,当时突然下起了大雪,雪絮鹅毛似地纷飞。
落在沈知姁的发间,就成了晶莹圆润的水珠。
一闪一闪地令人心动。
沈知姁一张皙白的面儿被冻得通红,尤其是鼻尖,像抹了一层胭脂。
她将那个荷包悄摸摸地塞到尉鸣鹤手中,抿着唇俏皮一笑,杏眼轻眨间就如春风吹拂三千里。
恍惚间有树上新结的甜桑葚落到心里。
他打开荷包,微微讶然里头的绢花,忍不住开口询问。
回答他的是沈知姁有些羞红的颊和甜甜糯糯的解释:
“我听阿娘说,家乡有旧俗,若是有亲朋久久不相见,可以亲手采撷鲜花相赠,以示思念之情。”
“我想着,鲜花娇嫩,禁不住冻,绢花倒是更厚重耐放些。”
“阿鹤,我想你啦。”
说这话时,沈知姁的眼睛极亮,像坠了亮晶晶的星籽在里头。
——
记忆回笼。
尉鸣鹤目光沉沉地盯着檐下的绢花,沉坠坠的心如枯木遇火,“怦怦”欲燃。
他长长喟叹一声,尾音化作轻柔的无奈。
銮驾旁跪着的福如海敏锐地听见了这声轻叹。
不但没有怒气,还颇为温和。
他眼珠子一转,膝行两步,微微起身,小心问道:
“陛下,颐寿宫……”还去不去呢?
“去颐寿宫。”尉鸣鹤轻声吩咐了一句。
而后在銮轿起驾的琐碎声响中,若有所思地低声念着:“明日就是立冬了。”
他还记得一月多前的仲秋,沈知姁兴致勃勃地拉着他,要尝试做月饼。
自然,最后的成果不算太美妙,只能勉强入口。
沈知姁颇为懊恼,却不肯认输,顶着被面粉弄花的小猫脸,满脸小女郎的娇俏与活泼:
“你等着,等我认真钻研,等到了立冬给你包饺子吃!”
如今这话却难以兑现了。
尉鸣鹤捻了捻指尖,心道:已经过去七八日了,既然这样想他,那必定是自己知错了。
她骨子里倔倔的,想来需要一个台阶。
帝王之命不容违抗,却也有帝王宽仁之德。
他愿意为沈知姁破例一次,弯腰递去台阶。
——
颐寿宫的西北方向,有一精致宫院,被先帝题名兰心堂。
此时里头燃着明烛,窗下坐着两个美人。
右边那位生得一张圆润的银盘脸,偏生眉梢眼角是尖锐的焦急:“慕容姐姐,你可听见宫里传的话了——他们都说,今日陛下去颐寿宫,竟然在瑶池殿外停了足足有一刻钟!”
她攥了攥帕子,口中恨声:“沈氏果然是个狐媚子,从前霸着陛下的宠爱,如今被禁足了,还能用手腕让陛下心软!”
早知道今晨领份例的时候,就该寻借口将那芜荑打一顿,也好解心头之恨!
“韦妹妹不必太过担忧。”慕容婕妤面容姣好端庄,正慢悠悠地在绸布上绣燕子的花纹。
听了韦容华一通抱怨,她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眼底转过一丝不耐,但面上却是言笑宴宴:“就凭沈昭仪那样的心智,即便能重新复宠,也迟早会自己跌回去——更何况,那沈厉父子还在天牢中关着呢,等过了小雪,就是他们一家子启程去北疆的时候了。”
“而且呀,瑶池殿现下乱糟糟一团,沈昭仪是步步出错,身边的心腹则是昏招频出,哪有复起的可能?”
慕容婕妤还在心里遗憾了一句:今早李太医来
报,说沈昭仪的高热退了。
早知道这样,就叫李太医动些手脚,让那沈氏烧成个傻子才好。
韦容华的神情一点点平静下来。
她松开了皱巴巴的手帕,转头对自己的贴身宫女吩咐:“雁儿,快把那一盒蜜渍荔枝拿来。”
“这是给姐姐的谢礼。”韦容华露出个带着讨好的笑意:“是我哥哥从荔州托人送过来的,用最后一批妃子笑荔枝做的,特意用姐姐最喜欢的桂花蜜腌渍。”
听到“谢礼”二字,慕容婕妤停下绣花的手,神色略认真了些:“那白果香你给陛下送去了?陛下可还喜欢?”
“姐姐放心,昨日陛下来我这用午膳,还特意夸赞了一句,说白果香清苦醒神,很是好用。”韦容华回忆起昨日的光景,眼神娇羞许多,面上泛起一团粉:“所以妹妹才要特意来多谢姐姐,愿意将这样的好东西分享给妹妹。”
说罢,韦容华瞧了瞧外头的光景,美滋滋地向慕容婕妤告别:“我今日特意点了雀舌羹做晚膳,就不叨扰姐姐了。”
她出门时,与端着点心的黄鹂擦肩而过。
黄鹂规矩行礼,等韦容华坐上小轿离开,这才满面诧异地进了内室:“主子,今日韦容华怎么这样识趣,自己先走了?”
要知道,韦容华是个碎嘴子,往日来拜访她家主子,总要唠叨八卦上一两个时辰才肯离开。
今日倒是像一阵风一样,来的快,去的也快。
说罢,黄鹂禀告道:“您让放出去的消息,已经传到芜荑耳朵里了。”
“你不知道,韦容华留下是要过嘴瘾,这离开呀,也是为了过嘴硬。”
一直在旁伺候的黄雀抿着嘴笑,接过点心的同时将语气转为不忿:“主子,依着奴婢短见,那白果香分明是丞相送给您的,您好心分给韦容华,结果却被她拿来邀宠!”
“还来送谢礼,当真是没脸没皮!”
“黄雀,你弄错了,将这香送给韦容华,正是父亲的意思。”慕容婕妤容色平静,依旧动作悠闲地绣那燕子的鸟喙。
她清晰地记得,父亲将东西送来时,所说的六个字——“假借他人之手”。
“你们吩咐下去,往后若有人说起白果香,兰心堂的人是一概不知的,只知道是韦容华献给陛下的一味好香。”
“其余的人,都处理掉。”
————
此时,瑶池殿暖阁中。
沈知姁放下手中的调羹,颇为可惜地看了眼碗中仅剩几口的鱼羹。
这鱼羹调味清淡,没有明显的葱姜胡椒味,却难得不见腥气,反而尽是鲜味。
但有人进来败坏了胃口,倒是浪费了佳肴。
来人是目前的瑶池殿总管白青,模样白净,很有几分文弱书生的味道。
只有面上看,全然看不出是个惯会投机取巧,借权弄财之人。
“奴才恭喜娘娘!”白青立在暖阁门口,满脸笑容地将圣驾停驻之事道来:“由此可见,陛下心中还是十分惦念娘娘的。”
“其实照着奴才来看,娘娘既然已经入宫为妃,那就和外头沈家无多大的干系了,没必要因此与陛下闹得沸反盈天……”
白青正自顾自说着,倏然就住了口,有些讪讪地低下了头:他怎么就忘了,眼前的主儿是宫中最重感情的那一位。
说得好听些,是重情重义,说得难听些,就是脑子糊涂,死到临头也要一块儿栽进去。
罢了,他何必多费口舌呢。
反正已经找好了下一个去处,赶紧搂一搂瑶池殿剩下的油水才是要紧事。
沈知姁将白青眼中一闪而过的懊恼、庆幸与精明盘算都收入眼中,不曾多言,只静静地看向暖阁外头,听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
然后不出意料地看见茯苓的脸。
相较于白青前头过分的欢喜,茯苓的笑容就十分恰到好处,说了几句大差不差的恭贺话,随后面色一转,眉间浮现出深深的忧虑:“只是娘娘,奴婢方才打听到,国公爷他们,在小雪之后,就要动身了……”
“北疆地处高寒,终年飘雪,哪里是人长久居住、劳作的地方!”
“奴婢虽是在入宫后才服侍娘娘的,却知道国公爷身上素有旧伤,夫人又身子柔弱,等到了北疆,该如何是好呀!”说到此处,茯苓从眼角挤出泪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心疼国公爷和夫人蒙冤,也心疼娘娘。”
“现在距离小雪尚有半个月,陛下又透露出心软的信号。奴婢觉着,若是娘娘再见着陛下,再求一求,说不准陛下就松了口,答应娘娘要重查国公爷的案子。”
“即使只有一丁点儿的可能性,娘娘也不能放弃啊!”
茯苓说罢,以首叩地,俨然是一副为主着想的忠仆模样。
沈知姁身子微微前倾,圆睁的眼中是一片惶惶与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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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她借着用帕子擦拭嘴唇的动作,掩住唇角的讽笑,语气无措中带了一丝兴味:“茯苓,你说得极有道理。”
“那接下来,本宫该怎么办呢?”
第5章 来者那明黄色的身影,岂不是圣上?……
看到沈知姁意料之中的反应,茯苓从屏息的状态中恢复,将剩下的话语顺顺畅畅地说了下去:
“娘娘您想,太皇太后最是喜欢您,见到陛下,必定会为娘娘说情,这就是是陛下最容易被打动的时候。若是过了明日,等陛下再见一见韦容华或是慕容婕妤,听了小人谗言,那可就不一定了。”
茯苓微微一顿,抬首对沈知姁建议道:“奴婢觉着,若娘娘有意,不如借着饭后消食的机会,去瞧瞧能不能‘偶遇’陛下。”
她话音刚落,低头沉默许久的白青嘴唇嚅动了几下,瞧了眼茯苓的背影,最后还是未曾说话。
一直旁观不语的芜荑皱起了眉头:“茯苓,你难道忘了娘娘还在病中?”
“好容易今早娘娘退了高热,若是再出去受了冷风,这可怎么得了?”
“芜荑,我知晓你最关怀娘娘身子。”茯苓将背挺直,对着芜荑凛然正色:“可你别忘了,娘娘的病因何而起——从前诸葛院判就说过,医人要先医心,否则即便是身体上的病治好了,心中的病也难好,久而久之,又会引出病来。”
“更何况,娘娘母家之事迫在眉睫,要是拖延下去,可就白白措施良机了!”
见沈知姁眉眼间浮现出犹豫之色,茯苓侧了侧脸,朝白青使了个眼色。
白青收到后,划过一瞬的不情愿之色,而后上前两步,对着沈知姁行礼劝道:
“奴才觉得,芜荑的担忧十分有道理,但茯苓想得更长远些,也将娘娘母家之事说在了点子上……”
“可本宫若是‘偶遇’了皇上,之后该如何开口呢?”沈知姁将茯苓与白青的眉眼官司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由沉思。
前世白青在小年之后,就以染病为由主动请辞去了殿中省。
白青中饱私囊之事,还是在茯苓被送去尚刑局后,茯苓受不住刑罚,为求保命,供出了从前瑶池殿中的诸多腌臜事情。
沈知姁重来一回,发觉茯苓与白青之间的关系,不像是普通的宫人,倒像是白青有把柄在茯苓手上、受其指使。
由此可见,茯苓或许早就知道白青监守自盗之事,却知情不报,反而以此要挟白青的帮助。
比如……掩护茯苓给慕容婕妤通风报信,或是暗中排挤芜荑。
沈知姁面上的犹豫无措愈发明显,心头却一点点冷了下来。
茯苓露出个轻松的笑来:“娘娘放心,凭着您与陛下的情分,只要见到了陛下,那一切就好办了——您先给陛下道个歉,再拉着陛下回忆往日的愉悦时光,不动声色地将您父兄或是母亲引出来,说起母家昔日的忠诚与功勋来。”
“如此一来,陛下定会想起定国公府从前的好处来,自然而然也就心软了。”
“咳咳。”
茯苓话音刚落,沈知姁张唇欲语,岂料吐出来一串轻咳不止。
芜荑焦急地端来温水,再上前轻拍背部顺气。
等止住了咳嗽,沈知姁的脸色顿时苍白了三分。
她捂着胸口,苦恼而又无力:“茯苓说的主意甚好,只是我的身子,当真同芜荑说的那样,不能受风。”
“若是强行出去,大抵未曾见到陛下,就又起高热。等见到陛下时,恐怕因
此而御前失仪,反倒让陛下不喜。”
这般说着,沈知姁的眼中浮起晶莹的泪光。
她眼眸转动,安安静静地打量着白青与茯苓,最后随着泪珠滚落,对他们两人露出个虚弱笑容:“你们这样为本宫考虑,又细心建议,当真令本宫感动。”
“不若这样,等陛下从颐寿宫中回来时,你们代替本宫去见陛下过来,或是本宫现写一份陈情辞,由你们送呈于陛下。”
沈知姁的语气格外柔弱温和。
茯苓和白青却是不约而同地身子一僵,维持的笑容中多了勉强与惊讶。
茯苓握了握自己略有薄汗的手,心中划过几缕疑惑:这是第二回了。
自沈昭仪在上午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回让她产生这样……摸不透底的感觉。
这种感觉极不美妙,伴随着心虚与惊慌,再渐渐化为黏腻的汗水。
要知道,前几日的沈昭仪可好骗了。
只要提起圣上,或是与圣上之间的情谊,再带上定国公府之事,沈昭仪必定心绪激动,凡事不会再三思虑,而是在她的引导下,一路往错误的方向狂奔。
像是迷路的可怜鸟儿,戳上圣上的逆鳞而不自知。
听到那道变相禁足的口谕时,茯苓颇为沾沾自喜:果然她选择早早投向慕容婕妤,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别看慕容婕妤恩宠平平,但人家聪慧敏思,父亲又是揭发定国公之事的功臣,愈发稳固了丞相的位置,整个慕容氏如日中天。
将来定然是个后福无穷、稳步高升的主子。
哪里像沈昭仪,虽然宠冠六宫,可心里面对于宫中位份荣宠、人心计谋,压根没有半点成算和谋划,只在乎定国公府,还有与帝王的情分恩爱。
这样的主子,就是空中楼阁,看着炙手可热,但只要失去了帝心,就会迅速倒塌、溃散。
想到这里,茯苓对自己安慰道:良禽还知道择佳木而栖,自己选择慕容婕妤,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只是沈昭仪虽然入套,却叫自己去具体执行……到时候恐怕白白搭上自身,不划算。
茯苓尚且能掩饰着,白青则慌乱许多,脸上挤着笑:“奴才卑贱之躯,能侍奉在娘娘左右已然是万幸,怎么能脏污了陛下的眼睛……现下正是小宦官们换班的时候,奴才得去看着那一群皮猴,还请娘娘允奴才退下。”
沈知姁微微颔首,白青就忙不迭开了门出去。
茯苓感知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就是一虚,借着上前添水的动作自然起身,后悔道:“是奴婢一时心急了,未曾顾念到娘娘的身子,这件事情还是等娘娘风寒好了再说。”
“更何况,要与陛下论情意,还是娘娘亲自说,更让陛下心动。”
说罢,她就寻了和白青差不多的借口退了下去。
当门关上的下一瞬,沈知姁方褪去笑意,微微叹了口气。
转首就对上芜荑的憋笑。
“我方才是不是演得有些假?”打发走了白青和茯苓,沈知姁对着芜荑,就放松随意了许多,神色间颇为懊恼。
前世十余年,她亲眼看到过许多后宫争斗,就算她再不通心计,这些招数看也看会了。
只是今日还是第一次尝试。
“没有。”芜荑摇了摇头:“奴婢一开始没看出来,给娘娘顺气的时候才觉着有些不对。”
说完,她唇角又忍不住抿出笑来:“旁人都是病糊涂,娘娘这一病倒像是变得通透了些。”
要是在从前,茯苓那番话屡屡提及圣上的情意,不论她如何劝说,娘娘莫约都会听从茯苓的建议,傻乎乎地再栽一个跟头。
沈知姁目光沉了沉,从唇角泛出一缕苦涩:“算是因祸得福罢。”
“也是我栽的跟头太多了。”
芜荑的情绪也跟着蓦然低落,眼角骤然红了一圈,低声问道:“娘娘,您是不是已然对老爷与少爷之事不抱希望了?”
“奴婢知道,您先前怎么都不肯与陛下服软认错,为的就是不肯承认定国公府通敌叛国的罪名。”
娘娘想通了,不想再栽跟头了,那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陛下承认错误。
这错误,包括娘娘自己的,也包括定国公府的。
“正是因为我仍旧抱着希望,所以才决心服软。”沈知姁回忆起前世的一个重大事情,眸光渐渐漫游出去,又在片刻后收回,对着芜荑莞尔一笑,溢出几分光亮:“定国公府翻案的希望,并不在当下。”
而在几年后,土番联和藩王突袭,尉鸣鹤手中无将可遣、士兵毫无志气的时候。
这才是定国公府翻案的转机。
沈知姁前世不能预知未来,今生却一定要把握住。
“奴婢相信娘娘!奴婢也知道,这就叫权宜之计。”芜荑听沈知姁这样说,当下就放了心,转而说起一个叫沈知姁意外的对象。
“对了娘娘,您昏沉时,牛乳团还是淘气得很,由茯苓做主,先送去后殿养着了,听说它这几日没见娘娘,有些不爱吃饭。”
闻言,沈知姁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个欢喜的笑:“倒是将它忘了。”
牛乳团,是一只雪白的斯波猫,给予她许多精神慰。藉,在元宁十一年安详离去。
“若是一切顺利,明日就将它接回来。”沈知姁转过头,透过半开的窗子,遥望屋檐下的绢花:“今晚会有不速之客到访,先烧起热水,我早些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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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接着,沈知姁便着重提了箬兰与青葙的名字,让芜荑拿说好的赏钱给她们,再安排这两人今夜值夜,顺便传了一句吩咐下去。
芜荑全都亲自办好,只是心中总有个疑惑:娘娘讨厌的不速之客,是谁呢?
等到了晚间,寝殿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时,芜荑的疑问得到了解决。
只见外头一个脸嫩的小宦官,眉眼间颇有几分心惊胆战的意味:“芜荑姑娘,外头有福公公敲门!”
芜荑闻言,险些咬到了舌头,意识到了那位“不速之客”是谁:“福公公是自个儿来的么?”
“不、不是。”听见这问题,小宦官身子更颤抖了一些:“我没敢多看,但是宫道上那金灿灿的銮驾——应当是龙銮吧?”
那这么说,龙銮旁边那明黄色的身影,岂不是圣上?
第6章 探望“朕怕她记不牢教训。”……
半个时辰前,尉鸣鹤到颐寿宫的时候,与撤膳的宫人擦肩而过。
福如海跟在后头,心中跟着一松:太皇太后不愧是太皇太后,对现下情况认识得门清儿,知道陛下还在生气,不耐烦见人,就主动将谈话时间压缩在了消食的时间内。
这样一来,陛下满意了,也能将话听进去一些。
只希望瑶池殿那位主儿别在犯倔,错失这个大好良机,最后要他这把老骨头每日战战兢兢地伺候着。
福如海一边走着一边祈祷,在看到太皇太后时站定行礼。
太皇太后对尉鸣鹤招手,和颜悦色:“皇帝来了?正好陪哀家膳后转一转、说说话。”
尉鸣鹤亦是神情关切地上前,代替尚宫扶住太皇太后,两人一道往小花园走去:“皇祖母不是染了风寒,可能吹风?”
轻微的风中传来太皇太后越来越远的含笑话语:“不过是点小病,叫下面人给紧张的,连新提拔的那个什么李太医都往严重了说……”
福如海与一众宫人眼观鼻鼻观心,等候在小花园的门口。
莫约过了一刻钟,两位主子的身影重新出现。
尉鸣鹤脸色颇好,与太皇太后道别,坐上銮驾回宫。
在轻微的摇晃中,他的右手扣上左手的玉扳指,一圈一圈地缓缓转动,脑海中浮现出方才太皇太后的话语:
“哀家明白皇帝的心情,只是想多嘴两句。”
“若是论处事淡漠,只冷眼旁观自己母家之事而毫不动容、求情,那后宫四位妃嫔中,慕容婕妤能做得最好,韦容华与蓝容华次之。”
“惟独小姁不能做到半点。”
“可皇帝扪心自问,是否最喜爱慕容婕妤?”
“小姁是该多一些后妃应有的识大体,却也不是皇帝这样的教训法儿。”
“听闻小姁还病着没好——不过是一场风寒,可见那太医医术不精。”
想到这儿,尉鸣鹤慢慢开了口:“福如海,刑部将范院使之案查得如何了,
可有查出他受人指使,蓄意谋害朕生母的证据?”
话语末端,带了点儿随意与轻嘲。
听到“生母”二字,福如海似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握着拂尘的手一紧,面上却如常笑道:“禀皇上,今日刑部传来消息,说范院使十有八九是清白的。”
“只是底下还有些流程需要走,大约要六七日,范院使才能重新回太医院当差。”
“那诸葛院判呢,他家中事务如何了?”尉鸣鹤想了想自己给他按上的告假理由,问道:“听闻是他母亲病重?”
“陛下放心,诸葛院判的家事早就料理好了,三日后就可以回来。”
福如海堆着笑,心中默默腹诽:诸葛院判的老母亲三年前就去了,若还有下次,他还是请陛下给换个理由吧,省得被太医院的人拉着问有关“逝者复活”之事。
“那叫他先去瑶池殿问诊。”尉鸣鹤眸光沉沉:“皇祖母说得的确不错,太医院中养着不少米虫。”
“连个风寒都治不好。”
“陛下说的是。”福如海想了想,将前几日一直未曾说出的消息道来:“奴才听闻,昭仪娘娘先前病不算重,后来莫名发了高热,其中定有太医医术不精的缘故。”
他刚说完,銮驾转了个弯,前头出现了瑶池殿。
“发了高热?”尉鸣鹤长眉皱起,口吻中带了责怪:“怎么不与朕说?瑶池殿中也没人来报?”
她素来娇气,又爱恋他,往日病了,总会请他过去,依偎在他怀中撒娇。
可爱娇憨得很。
也实在让他心疼与怜惜。
怎么这一回,竟是自个儿生生忍着?
福如海微微一抖,赶紧将责任撇清:“回陛下,昨日娘娘身边的茯苓来报了,只是正碰上慕容婕妤来请安,这事便耽搁了。”
尉鸣鹤凤眼挑起,淡淡地睨了一眼福如海:“你如今倒愈发做老了差事,会自行处理了。”
眼见着福如海就要跪下请罪,他一挥手:“罢了,朕幼时不受宠,身边惟有你一个忠心的——只是没有下一次。”
旋即又吩咐大力宦官们:“在瑶池殿前停下。”
不多时,銮驾就稳稳当当地停在瑶池殿前。
福如海被免了一次罪,口中一边谢恩,一边迎上去伺候帝王下銮驾。
岂料下了一半,尉鸣鹤突然停下了动作,低声犹豫:“仔细算起来,沈氏尚有着冲撞朕的罪名,又在禁足养病中。”
“如今不过十余日,朕就前去探病,是否过于轻拿轻放、骄纵沈氏了?”
“陛下实在多想了。”福如海一听,便知道这位主儿好面子的习惯又发作了,当下就笑着道:“嫔妃有疾,陛下前去探望,本就是仁爱之举,而去探望昭仪娘娘,则更多了一份宽仁的美名。”
“况且,娘娘的性情,满宫里都知道,虽憨直,却不是容易轻浮自傲的。”
尉鸣鹤保持着动作,陷入沉思。
在福如海托举的手臂越来越酸、要扶不稳的时候,从容地坐回了原位,颇为矜持地扬了扬下巴:“罢了,即便如此,朕也怕她记不牢教训。”
“你代替朕进去瞧一瞧,问一问……她高热退了没有,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新鲜玩意儿。”
于是乎,收到任务的福公公简单理了理衣裳,就前去瑶池殿叩门——因着先前尉鸣鹤那道“静养”的口谕,白青就吩咐了瑶池殿的看门宦官,将大门紧闭,只开角门,以供宫人的日常进出。
福公公一边叩门一边感到惊讶:此时还没到各宫落钥的时候,怎么瑶池殿已经将角门给关上了?
随后,门缝里露出个稚嫩的脸,听闻来意后也不将他迎进去,反倒一脸惶惶地把门合上,只说去请昭仪来。
福公公在夜风中咂摸了两下嘴,心里面明白过来:看来瑶池殿那个总管宦官,应当是找好下家了,撒手不管事情,这才叫一个没经验的小宦官值夜班。
是纵容手底下人欺压新人呢。
要是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要不了一个月,瑶池殿从自个儿内部就烂掉了。
原先碰到这种事情,福公公都会提醒宫殿的主人,也算是卖个好。
但沈昭仪不同,她特容易信人、好哄骗,看不出这些弯弯绕绕,也不会用恩维并施的管理手腕,兼之在尉鸣鹤心中特殊——故而福如海都是直接报给尉鸣鹤,让圣上在空余时间腾出手来,替沈昭仪管一管殿中的繁杂事务。
可如今……
福如海忍不住又咂摸了两下,揣测着圣意,决定等会儿向尉鸣鹤提一嘴儿。
正想着,门里头传出来动静。
这回探出来的,是福如海熟悉的、芜荑的脸。
芜荑根据沈知姁的吩咐,用客气而带着疲惫的笑迎上前:“不知是福公公前来,反倒让底下人给怠慢了,我让小厨房给公公上点心与热茶。”
“芜荑姑娘客气了。”福如海笑着点头,在行走间发觉整个瑶池殿,比起十日前,可以说是荒凉许多:看门的不懂事,洒扫的在偷懒,服侍的除了廊下两个二等宫女,竟是看不见人。
他看了一圈,心中升起几分不忍与同情:定国公当初,压根就不准备将女儿嫁进皇室,故而将沈知姁养得天真烂漫。如今骤然落入困境,要想翻身,可是极为艰难的。
等到了寝殿门前,里头是黑乎乎一片,只有在最里头亮着豆大的光晕。
芜荑对上福如海眼中的困惑,欠身道:“昭仪近来身子虚弱,总是觉得困顿,所以睡得也早些。”
“还请公公稍等,我去唤娘娘。”
廊下的青葙和箬兰一个搬凳子,一个奉茶点。
凳子上放了绒垫,福如海舒舒服服地坐下,低头看那红木食盒:点心是他喜欢的,茶也是。
只是他低头抿了一口,就发觉这是往年的陈茶。
便在这时,寝殿门后传来沈知姁轻柔又模糊的问询,夹杂着几声清晰的咳嗽:“福公公来了?”
“原谅本宫未施妆发,不大方便见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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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奴才明白,娘娘客气了。”福公公应了一句,将手中热茶放下半晌,都没再听沈知姁多说一句,只好自己开口:“呃……娘娘不问一问,是谁让奴才来的,奴才又是为何而来?”
问完这一句,福如海就听见门后一阵脚步声,先是急促地一阵,中间顿了一下,伴着芜荑的声音,似是来人过于激动匆忙,被绊了一下,等快到了门口时,才变得不慌不忙。
沈知姁的声音清晰平淡许多:“本宫奉诏养病,公公前来,必然是奉命探望本宫的病情,何须多此一问?”
福如海一时哑然,直疑心是待人冷淡的蓝容华在里头假扮沈昭仪。
好半晌他才笑说:“是、是……陛下听闻娘娘起了高热,放心不下,特意遣了奴才来问候娘娘,还问娘娘有什么想吃的。”
“正巧诸葛院判后日回来,陛下特意吩咐了,叫他不必先去太医院当值,要将娘娘的身子放在第一位。”
他笑眯眯地说完,果然等到沈知姁声音转变了一瞬:“阿鹤他……”
一阵清咳后,复又变得平静:“陛下仁爱,本宫感恩不尽,还请公公代为转达:本宫的高热不过三四日,今晨已经退去,如今暂无胃口,可让陛下不用担忧。”
说罢,又是一阵轻咳。
“奴才都记下了,那便不打搅娘娘歇息了。”福如海见状,连忙告退。
在他看不见的寝殿中,沈知姁围着厚披风,抱着手炉,容色冷然:“总算走了。”
第7章 心软沈知姁从困境中翻盘的根本……
福如海是少见的忠心人,偏又是宫廷中拔尖的人精。
要骗过他,做出一副“尚有埋怨却难掩深情”的样子,当真是不容易。
沈知姁自诩目前演戏功夫不精,只好借着生病的由头,在声音与动静上做手脚。
“难怪娘娘吩咐要早些洗漱,再将茯苓与白青等都给打发走。”要是他们都在,定会殷殷切切地讨好福公公,平白让娘娘错失利用福公公试探陛下态度的机会。
“奴婢瞧福公公的态度很是不错,想来陛下的确关怀娘娘——只是既然陛下在殿外,为何不亲自前来?”芜荑将沈知姁重新扶进内室,递上温水,有些不解:“是因为还在生娘娘的气,面子上拉不下来么?”
“不过是将你打个半死,再给你一颗莲子糖罢了。”
晚上的汤药药效发作,沈知姁有些昏沉起来,坠着睡意的嗓音却满是嘲讽:“除了怒火,恐怕还有歉疚,才不敢来见我。”
芜荑听得懵里懵懂,只好伸手为躺下的沈知姁掖好被角。
吹灭蜡烛后,再轻手轻脚地出去。
沈知姁合上双眼,预备着养足精神。
她的一双手,却控制不住地因憎恶而微微发抖。
刺杀前,她曾用手头所有的金银,请托了韩督公抄录定国公府一案的疑点给她。
再结合那一道极不合理的加封圣旨。
沈知姁可以十分确定,父兄之案的主谋,就是尉鸣鹤。
所以面对质疑喊冤的沈知姁,尉鸣鹤有被冲撞、被冒犯帝王之威的恼火,更多的却是对她的愧意。
不是对沈家,也不是对沈氏父子,而是对沈知姁一个人。
对尉鸣鹤来说,不论是将军、子女或是妃嫔,都是他的臣属。
君要臣死,乃臣之荣幸。若不主动就死,那就是该千刀万剐的大罪人!
从今日绢花挂上后,尉鸣鹤的反应来看,沈知姁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在尉鸣鹤心中,自己与臣属性质的妃嫔,是有所不同的。
就是这点不同,就是这只对她一人的些许愧疚,再加上从前自上书房有的旧情,是她现下要最大化利用的东西。
也是她沈知姁从困境中翻盘的根本。
*
且说福如海走出瑶池殿后。
他想着沈知姁方才种种表现,心中感叹颇深,走到尉鸣鹤面前都差点没反应过来。
等冷然又不耐烦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福如海方才猛一个哆嗦,回过神来,一边让大力宦官们重新起驾,一边将与沈知姁的对话大差不差地同尉鸣鹤复述了一遍。
一开始,尉鸣鹤还轻倚在座椅上,姿态放松,等听到“高热三四日”、“暂无胃口”等字眼,不由自主地拧紧了眉头,身子也坐直了,口中斥道:“新去的太医当真不中用!”
福如海连忙道:“陛下息怒,奴才听闻李太医医术了得,不过年纪尚轻,想来是缺少些经验。”
“年轻太医若要进太医院做事,必定有人举荐,去查一查。”尉鸣鹤直觉不对,吩咐完后又细细询问起福如海和沈知姁的对话细节,听完后颇为郁闷与不可置信:
“她……她当真态度冷淡,丝毫没有问及与朕相关的事情?”
随即心头又涌出一分怒火:瞧着样子,她是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处!
“昭仪表面上是这样的。”福如海忍不住甩了下拂尘,同尉鸣鹤仔细讲起沈知姁露出的“破绽”。
比如那一声情难自禁的“阿鹤”,又比如刚开始险些摔跤的急促脚步。
尉鸣鹤心一软,绷紧的脸上隐约露出个笑。
他就知道,不论何种境况,阿姁永远都念着他。
福如海觑着龙颜,补充道:“陛下且想那檐下的绢花,就知道昭仪娘娘有些知错了。”
圣驾回到了昭阳殿。
尉鸣鹤舒展眉头下了銮驾,心情颇好地对福如海吩咐:“沈昭仪既无胃口,又咳嗽频繁,就让殿中省将贡梨与贡冰糖送去瑶池殿,好做冰糖雪梨盅。”
福如海认真应下,想了想,又小步贴上去,将瑶池殿宫人懒怠之状和份例陈旧一一道来。
“等她病好了,再叫殿中省……”尉鸣鹤眸光一厉,准备提点一下殿中省,再叫总管给换一批忠心机灵的宫人。
话到嘴边,却倏然散了:“罢了,你明日派个徒弟,去瑶池殿送立冬的赏赐。”
殿中省的总管若是聪明,明日就该去瑶池殿亲自谢罪,再将份例补上。
“是,奴才记住了。”福如海暗中叹道:看来陛下只是心软了一些,但对沈昭仪尚有疙瘩。日后如何,就看沈昭仪病好后如何请罪了……
可请罪也是一门学门,沈昭仪大约是弄不懂的。
要是一个搞不好,连陛下的心软都要折腾没……
叹完这一句,福如海给尉鸣鹤送上茶,趁着空闲时间,将自己收的两名徒弟唤来。
一个叫金侯,机灵过人,因引奉白果香,在尉鸣鹤、殿中省、韦容华处都颇得脸面。
一个叫元子,憨厚有福,天生鼻子灵,论起从前和出身,与沈昭仪、陛下颇有缘分。
他用一双老而不浊的眼睛盯着两人,如古井一样深不可测:“明儿这差事,你们谁想去?”
*
翌日,沈知姁醒得颇早,起身时觉得浑身舒服了不少。
芜荑带着青葙和箬兰进来伺候洗漱与更衣。
趁着贴身理衣裳的功夫,芜荑耳语道:“娘娘果然慧眼识人,这两个丫头是老实做事的,还没什么心眼儿。”
随后又笑:“您是没瞧见,白青和茯苓早上起来,听到福公公昨夜来过,面上那是一个比一个精彩,那些个偷懒的宫人们,脸都变得惨白了。”
她眼底带了点希冀:“娘娘,您说今儿福公公还会不会来……”
就像从前那样,陛下常常派福如海来送赏赐,或者让他代替白青敲打一下瑶池殿的宫人。
沈知姁一顿,看了青葙与箬兰。
两人不但老实,而且识趣,见主子和大宫女耳语,立刻退到门边。感受到目光之后,她们便退出了内室,顺带将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我昨日就想同你好生谈一谈,只是没找到机会。”沈知姁拉了芜荑坐下:“我先问你,你昨日去领份例,用的时间不短,可是受了旁人刁难?”
芜荑面上犹豫了一下,想了想沈知姁的话,没有和以前一样隐瞒,而是如实道来:“昨个儿各宫,惟有韦容华亲自来领了份例,在嘴上挤兑了奴婢几句。慕容婕妤身边的黄鹂在旁边看热闹,时不时附和两句。”
“倒是蓝容华宫里的紫薇姑娘,帮着奴婢说了两句话。”
“原是这样。”沈知姁闻言有些怔愣。
前世到最后,能愿意同她说上两句话的,只有蓝岚。对方后来掌着宫权,对她颇为照顾。
想了一瞬,沈知姁的思绪就极快地转回来,对芜荑细细谈了往后瑶池殿的打算。
内容包括但不限于警惕白青与茯苓,留意心怀不轨的宫人,提拔可用的人才,疏通殿中省、尚宫局等处的关系。
芜荑认真听了,觉得可行,心中不免涌起“主子成长了”的欣慰感,却又心疼沈知姁病还没好,就想着这些:“娘娘的打算可行,可也不必这样劳累,等您实行了权宜之计,陛下便会像先前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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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像从前那样,伸出手替我打点好一切?”之前觉得无比甜蜜的事情,沈知姁现下想来,只觉得恶心与讥嘲。
每一回出手,都让旁人对瑶池殿嫉恨一分,也让沈知姁更爱恋依靠尉鸣鹤一分。
他只想让沈知姁做乖乖的掌心雀儿,一辈子离不开他,眼里心里只有他。
沈知姁别过脸,娇美的面容布满寒霜:“芜荑,经此一事,不光是我,你也应当明白——要想在后宫中存活下去,要想复起定国公府,就绝不能依赖尉鸣鹤。”
“万事都要自己决定,三思而后行。”
听着主子直呼圣上名讳,还说了这一番话,芜荑震惊过后,就止不住地心惊胆战:“娘娘,可这普天众生,都要遵从陛下的命令……”
只靠她们自个儿,那不就是砂土撼高山?
“傻芜荑,我只是说不能再依赖他。”沈知姁轻笑一声,寒霜尽散,又现出几分俏色。
“没说不再利用他。”
利用尉鸣鹤对她的歉疚、特殊与占有欲望。
再从利用,一点点转化为掌控……
芜荑只觉得自己额头冒汗,心口跳个不停。
但她口中很是郑重又坚决地应下。
横竖不论如何,她永远都和娘娘一块儿。
*
对将来做了大致的打算,沈知姁自重生后就不平静的心总算放松了些。
穿戴好后,又让箬兰去后殿将牛乳团抱来。
等走到暖阁用膳,就见到白青和茯苓已是在膳桌旁站定,预备着伺候。
沈知姁一只脚刚踏进来,白青就“噗通”跪了,口中说着自个儿没训好皮猴,让福公公看了笑话。
茯苓没想到白青跪得这么果断,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和白青一道儿请罪。
只是他们口中请罪,话里话外却频频提及福如海。
可见
请罪是假,想让沈知姁替他们摘了罪责才是真。
芜荑先斜了眼白青:“既知道没训好,就赶紧下去教训,也好来个戴罪立功!”
“别一大早在这儿碍娘娘的眼儿!”
芜荑是瑶池殿出了名的笨舌头、好说话,如今一席话砸下来,白青被呛得哑口无言。
他手中的拂尘抖了抖,顿时将茯苓的一番话抛诸脑后,好声好气地再认了一次罪,随后摆出一副大总管的架势,一脸凝重地出去。
白青一走,茯苓只觉得头大如斗。
沈知姁却对她和颜悦色:“茯苓,昨日有你的绢花,本宫连睡觉都觉得安稳了些。”
“横竖本宫还病着,殿内一无大事,二无应酬,你就多做些绢花,按照一年贡品的花卉顺序来,每日都要换新的一束。”
她可是精心算过,一年四季,大大小小共有百余种贡花,其中又有颜色、花蕊、花瓣数目等详细的区分。
茯苓至少得扎上两三个月。
第8章 赏罚(修)沈昭仪永远是他们的主子……
茯苓闻言,微微怔愣了一下,眉毛下意识地蹙起:今日一下午赶着做那玉玲珑绢花,已然是叫她有些吃不消。
若是每日都做上一束……那外间管束宫女、整治事务的活计,岂不是要让给芜荑?
她还准备找机会为小文说情呢,可眼下……
芜荑立在沈知姁身后,将茯苓眉眼间的细微神情变化都纳入眼底。
她抿了下唇,心中划过几分不快。
茯苓仗着嘴甜,要压制自己之事,芜荑一直都知道,却不是很在乎。
一来,芜荑自认陪伴沈知姁长大,这情分不是旁人能代替的;二来,她生来少言,要是茯苓又忠心又能哄沈知姁高兴,芜荑也愿意多谦让些。
可如今看来,她的容让,却是在主子身边养了个祸患!
只凭着早晨娘娘对她的交心谈话,芜荑就立下了誓:从今往后,她就要牢牢看住这贴身大宫女的位置,别让那些小人有机可乘!不但不忠心,还借此作威作福起来!
“怎么了茯苓,你不愿意么?”沈知姁夹起一块晶莹的萝卜卷,含笑问茯苓。
茯苓莫名一颤,想起刚进宫时,尚宫的教诲——“咱们做奴才的,就算主子叫你去死,你也得千恩万谢地领命!”
“若是当面违抗主子命令,那你们就等着去尚刑局吧!”
她直觉沈知姁不如从前好骗与好说话,当下也不再多说,而是扬起笑脸,一副十分荣幸的模样:“能为主子分忧,是奴婢的福气。”
“奴婢这就去回房去做,争取在晚膳前给主子换上新的绢花。”
沈知姁就挥了挥手,让茯苓回房认真扎绢花,还开恩免了她日常的事务。
茯苓郁闷到想吐血,只得安慰自己:这事清闲,还可以借着拿绢料的名头出去,好多和慕容婕妤接触卖好。至于那些宫女……就当考验她们,等扎完绢花,她立刻把与芜荑走得近的都打发出去!
*
箬兰是个聪慧的。
她抱着牛乳团子从后廊走来,瞥见茯苓从暖阁出来,脸上的笑有点儿骇人,立刻就躲在红木柱子后面,等茯苓走远了,才轻轻巧巧地进来请安。
牛乳团好几日没见沈知姁,刚进暖阁就猫眼一亮,“喵喵喵”地急声叫唤,然后一跃冲向沈知姁怀里。
结结实实撞了沈知姁满怀。
让沈知姁手上一抖,爱吃的豆沙团子就落在了桌上。
她却没顾上,只管牢牢托住怀中一团温暖的雪白绒球。
触感是敦实有力的,绒毛却是柔软顺滑。
抱住一个牛乳团,不知不觉间整个人的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因着用力过猛,落怀后牛乳团自己先晕了一小会儿,缓过来后就继续小声喵叫,伸出头轻轻嗅了嗅沈知姁,随后伸出舌头往许久未见的主人脸上舔了一小口。
猫舌上生着倒刺。
被猝不及防舔到,沈知姁只觉得脸上痒痒中带着轻微的刺感,湿哒哒的,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但还是喜悦轻松的笑更多些。
想起芜荑昨日的话,沈知姁就不免莞尔:“昨儿还担心你会饿瘦,现下抱着还觉得长胖了些。”
箬兰有些掌不住,笑着行礼回道:“娘娘不知道,奴婢方才过去时,白苓她们正用温热的羊乳拌了蛋黄肉茸,可香得很。”
那热乎乎的香气,连人都有些忍不住咽口水,更何况胖乎乎的牛乳团?
牛乳团听不懂对话。
但看到沈知姁露出笑脸,它的一双鸳鸯眼睛也跟着熠熠,又舔了沈知姁好几下。
没等沈知姁感动片刻,牛乳团就动了动鼻子,在她怀中艰难转过身来,冲着桌上一盘凉拌薄切牛肉喵喵叫,眼神十分渴望。
沈知姁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它毛茸茸的猫脑袋。
动作间抬头看了眼芜荑。
芜荑会意地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葫芦荷包,放到青葙手中:“快将白苓她们喊来,顺便将猫主子的早膳端来。”
荷包中放着两粒金瓜子和一颗银瓜子。
要是箬兰想在昭仪身边好好做事,就该知道怎么选择。
等箬兰走后,芜荑就说起这几天照顾牛乳团的两个宫女:“娘娘等会儿一看就知道,高个子的叫连翘,银盆脸儿的是白苓,都是三等洒扫宫女,做事手脚勤快,很喜欢猫主子。”
“若娘娘有心,可以和青葙箬兰一样。”
昨日茯苓回房扎绢花、自己午睡的时候,沈知姁就让芜荑传她的命令,做了两件事情。
第一,将四名二等宫女贬作洒扫宫人之事传到瑶池殿每个人的耳朵里。
第二,命其余宫人看着小文四人跪足时辰后,奖赏提拔了箬兰与青葙,对这几日仍旧老实规矩的几人也有薄赏
叫瑶池殿一众宫人眼热又心慌。
他们心里都明白过来:甭管沈昭仪是病重还是失宠,在这瑶池殿里,昭仪就永远是他们的天,是他们真正的主子!
若是不好好做事,平日里你再怎么讨好茯苓大宫女和白青大总管都没有用!
这不,讨好得最欢的小文,已经灰头土脸地去倒夜香了。
茯苓姑娘莫约是挨了训,整日都闷在自己屋里,既不见小文,也没为小文求情。
白青总管就不说了,每每见了昭仪,都是夹着拂尘出来,再朝底下人发火。
都是没担当的。
一群宫人这才发现,最不爱与他们亲近聊天的芜荑,才是最受昭仪看重、最负责任、做事最讲究公平、看重规矩的那一个。
不过一夕之间,茯苓与芜荑的地位就有了翻转的迹象。
只不过茯苓忙着扎绢花,暂时还没有发觉。
“自然可以,只是还不急。”沈知姁听了芜荑的介绍,眼中微微一亮。
前世处决了茯苓之后,她以爱清净的理由拒绝了殿中省再送人过来,转而提拔了自己观察许久的宫人。
其中连翘与白苓就是新任大宫女,都是性子忠厚少言的,伺候周到,做事谨慎,帮着沈知姁多次避开争斗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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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决定刺死尉鸣鹤后,沈知姁借口积德祈福,通过韩督公的手,将连翘等伺候她的宫人全都放出宫去,同时每人给了一笔不菲的遣散银。
沈知姁原打算整治完瑶池殿后,再去寻找旧人。
不想连翘与白苓竟是一开始就在殿中,当真是意外之喜。
正说着,箬兰就带着人过来。
两人面容俱是青涩,神色是明显的激动与不安。
行礼问安时,牛乳团就凑了过来,直起身子要去够自己的早膳。
让白苓两人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动作,生怕在主子面前失了规矩。
“将它放在窗下,让它自个儿吃吧,辛苦你们跑一趟了。”沈知姁口吻温和,确认了是旧人之后,就一人赏了一道菜——她知道,连翘和白苓都是爱吃的姑娘。
果然见两人眼睛亮亮,行了大礼谢恩。
安置好牛乳团后,芜荑亲自领了连翘和白苓回去,笑眯眯地询问间,将两人的性情与情况都摸了个透。
箬兰则留下守着暖阁,顺便盯着院中做事的宫人。
沈知姁心情愉悦,不紧不慢地用完一整碗鱼羹,就唤来箬兰:“去准备茶点。”
她抬起眼,口中若有所指:“本宫昨
日同你说的,你可都记下了?”
“奴婢和青葙都记着。”箬兰应道:“昨儿给福公公喝的陈茶还有些,奴婢现在就去准备。”
沈知姁露出满意的神色。
门阖上后,她站起身走到正对殿门的窗边。
牛乳团在脚下埋头苦吃,一边吃一边发出“呼噜呼噜”的满足声。
沈知姁蹲下身,趁着牛乳团不备狠狠吸了两口,口中低声呢喃:“牛乳团,牛乳团,等会儿可要拜托你了。”
今日立冬,朝阳殿会派人去六宫送赏。
前世是福如海的徒弟元子前来,只按规矩带了御膳房做的松茸虾肉三鲜饺子。
不知今生会不会有些许不同。
牛乳团吃饭速度极快。
当沈知姁收回思绪后,牛乳团已然躺倒,而后动作优雅地擦嘴洗脸,毫无顾忌地将圆滚滚的小肚皮暴露在她的面前。
还没揉两下,牛乳团的耳朵尖晃动两下,整只猫咪陡然警觉起来,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后腿一蹬,沉重又轻盈地跃到窗台之上……失败。
沈知姁憋着笑,将无脸见人的牛乳团抱起,起身看向窗外。
就见正在趾高气昂、训斥宦官的白青,忽然就缩了脑袋,满脸笑意地小跑去殿门口,迎进来一个脑袋圆圆、身子也圆圆的身影。
正是福如海的徒弟,元子。
牛乳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害它丢猫脸的罪魁祸首!
沈知姁为它顺了顺猫毛,扫过元子手中比前世要明显多而贵的装赏赐的盒子,眼睛无声地弯了弯。
第9章 元子(改作话)陛下对沈昭仪有关心,……
“元子哥哥!”白青弓着身子,问好的同时伸手去提元子手中的三层紫檀木盒:“您一路过来辛苦了,让小弟来提着。”
面对称兄道弟的白青,元子和和气气地应下,只是避开了白青的手:“白总管客气,只是陛下吩咐,这赏赐要由我亲手送到昭仪娘娘手中。”
白青有些讪讪地缩回手,改往元子袖中塞东西:“哥哥,昨儿福公公驾临,偏生小弟身子不适,没有到场……”
“昨儿可不是师父单独来的。”元子巧妙地将东西塞回去。
想着福如海对自己的叮嘱和沈知姁对自己的恩情,他不由对白青嗤道:“白总管要是为此请罪,还是诚心些,去陛下面前才好。”
白青当即就如五雷轰顶:昨日看门那小崽子可没告诉他,陛下也来了啊!
他手脚发软,想着拉住元子再细问几句,却被来人打断。
“元公公来了。”芜荑上前行礼:“娘娘知道了高兴得不行,赶紧让奴婢来接。”
见着芜荑,元子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芜荑姐姐好!我来一趟,真是麻烦娘娘与姐姐了。”
打完招呼,芜荑才将目光转向白青,将拿着的一小把碎银放到白青手中:“你在这正巧,娘娘说赏昨夜值班的小岑子。”
元子转过脸,口中和道:“我也听师父说了,昨夜那小宦官虽有些直愣,但胜在实诚,宫中可不多见。”
正准备回去狠狠教训小岑子的白青不觉咬了牙,僵硬着笑:“哥哥与芜荑放心,这样的人才,小弟我肯定好生奖赏。”
*
打发走白青,芜荑与元子说话都轻松了不少。
“娘娘的药大约煎好了,我得去小厨房取,元公公不介意吧?”芜荑脚步一转,走向小厨房。
元子笑着跟上:“能多些时间和姐姐说话,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说罢,他提起手中沉甸甸的木盒,特意给芜荑透了个底儿:“这都是圣上特意赏赐下来的,姐姐你就放心吧,圣上还是心疼昭仪的。”
芜荑道了谢,与元子一块儿到了小厨房门口。
元子的鼻子极其灵敏,隔着厚厚的门板,都能闻到里头苦涩的药味,当即皱起了脸。
正当芜荑准备推门时,里头忽然传来说话声。
“姐姐,这药熬好了,快些拿药碗来,我们好给娘娘送去。”
“啊……好,咱们再装点蜜饯。”
“姐姐,你怎么今天老是出神?幸而不在娘娘跟前站岗。”
“嗐,不过是想起昨天,娘娘从梦中惊醒,口中还喊着陛下的名讳……”
“药熬好了么?”芜荑瞥了眼若有所思的元子,板了板面色,推门询问。
里头说话的正是箬兰与青葙,俱是神色略慌,但是礼数周全:“娘娘的药好了,吩咐准备的茶点也好了。”
说罢,两人手脚利索地装在了雕花木盘上。
元子的眼睛扫过,不觉一亮:“昭仪还记得我爱吃橘红糕。”
芜荑领着他往暖阁走,口中轻叹:“娘娘早上还说呢,若不是病着,定要派人出宫,去吉祥坊买鲜肉圆子来。”
看到元子悄悄衣袖抹去眼泪,芜荑紧攥着帕子的手就放松下来。
仔细说起来,元子应当算是娘娘的人。
毕竟元子的命是娘娘救的,这个名字也是娘娘取的。
五年前,吉祥坊开业,用一道鲜肉圆子轰动京城。娘娘记挂着陛下与华信公主吃不到,就买了三份入宫。正巧上林苑落了大雪,景致甚美,娘娘就与上面两位一齐去边赏景边品尝。
谁知娘娘经过一个洒扫宦官时,瘦得像竹竿的小宦官竟是直愣愣栽倒在了地上!娘娘心善,被吓了一跳后忙命人将小宦官抬去空屋子,还请了诸葛院判来瞧瞧。
最后的结果当真出人意料:小宦官刚被父母卖进宫,身为新人被排挤欺负,还没吃早膳就被赶来做事。饥肠辘辘间,小宦官闻到了香喷喷的鲜肉圆子,一时间香晕了过去。
娘娘听后有些哭笑不得,又觉得小宦官实在可怜,给准备了一顿饱饭之后,就求了陛下同意,请福如海收了小宦官作徒弟,还给了“元子”这个新名字,既是谐音,也代表着未来初始。
*
元子自然也是想起了旧事,摸了摸自己已经养得圆胖的面颊,开口又安慰了芜荑一番:“姐姐放心,今日我与娘娘好生说一说,支个招。”
说完有些愁眉苦脸:“就是怕劝不动娘娘。”
他们这些长期接触过沈昭仪的都知道,昭仪看着好性子,可一旦认定了事情,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芜荑对他笑:“你与旁人又不同。”
元子立时就振奋起来,觉得自己肩上背负着重要责任。
说话间,就到了暖阁前。
里头传来隐隐约约的猫叫声。
“奴才小元子,奉命来给沈昭仪送赏赐。”元子扬起笑容,也不用芜荑通报,将木盒交给跟随来的小宦官后,上前扣了扣暖阁的门。
下一瞬,门就被打开。
元子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就见一道白影如闪电般窜出,圆滚滚的一团直冲他面门而来,只可惜冲到一半受了体重的累赘,落点从脸变成了肩膀。
等肩膀传来被撞击的酸麻感,元子才反应过来撞他的是牛乳团。
当下也不捂肩膀了,直接伸手将牛乳团接住。
心中下意识一惊:这小猫怎么重?倒是有点像小猪。
“奴才没见过牛乳团几回,没想到它竟这样聪明,认出了奴才。”元子虽奇怪牛乳团为何撞他,但到底在福如海身边学了几年,当下就憨笑着夸赞。
抱着牛乳团,元子先向沈知姁行了礼,等抬眼时却有些惊讶:“娘娘怎么面色这样苍白?”
“近来天气反复,昨儿刚好些,夜里又熬夜吹了些冷风。”沈知姁碰了碰早晨精心上的病容妆,下意识地望着窗外绢花,颇为懊恼地叹了口气。
元子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认为沈知姁因福如海的到访欣喜不已,从而强撑着熬夜扎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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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他往前一步,细细劝道:“娘娘如今可要将自己的身子放在第一位,您的心意,陛下已然看到了。”
“陛下感动不已,还特意吩咐,让诸葛院判后日回来,先来给娘娘请脉。”
芜荑在一旁将汤药与茶点奉上,就带着青葙和箬兰退下,牢牢立在暖阁门前。
“当真么?陛下看到了?”沈知姁状似羞怯地撇过头去,唇角流露出一丝定心的笑意。
她绕了这一大圈,又是绢花,又是演戏,试探尉鸣鹤态度是其一,其二则是将诸葛院判带回来。
因为诸葛院判是沈知姁在
太医院中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他由她父亲沈厉引荐入太医院,两人曾在战场上有生死交情。
要养好身子,要在后宫中活得安心些,一个熟识的太医是必不可少的。
前世她一直不肯装样子低头,甚至在“养病”结束后,当众冷了尉鸣鹤的面子。
于是乎,诸葛院判也就一直未曾回来,直接告老还乡。
此后,负责瑶池殿的太医更换频繁。
沈知姁一来心绪消极、不再注重身子,二来小产后,存了防人之心,不愿信任太医。
重生了这一遭,沈知姁清晰地明白,一具健康的身躯是最基础的本钱。
诸葛院判是帮她巩固本钱的必须,亦是后宫争斗中的重要帮手。
元子见沈知姁如此,叹了一句沈知姁的痴情,而后小心放下牛乳团,打开自己带来的三层木盒,为沈知姁轻声介绍。
第一层是与前世一样的立冬饺子。
多出来的两层,一层放了三个挨挨挤挤的、两拳大小的金黄贡梨,另一层则是雪白晶莹的大块冰糖,乍一看像白玉似的漂亮。
“昨儿师父提了一句,说娘娘您有些咳嗽,陛下就特意赏赐下来,好让娘娘炖些冰糖雪梨。”元子特意点明是尉鸣鹤的吩咐。
沈知姁就面露惊讶,恰到好处地泛出泪光,宝贝似地捧起装着贡梨与冰糖的木盒,口中道元子辛苦,请他用些茶点。
元子笑着应下,吃了一块热腾腾的橘红糕,品了一口茶之后,与昨日的福如海一样,表情微微凝固了一瞬。
“昨儿芜荑去领了月例,却忘了去茶库,只好委屈你喝口陈茶。”沈知姁抓住这一瞬,抱着歉意解释了一句。
“能喝到娘娘这儿的茶,就算是发霉的,奴才也高兴。”元子拿了第二块橘红糕吃,吃完后对沈知姁躬身:“不过娘娘放心,奴才回去后立刻禀告陛下。”
“陛下关心记挂着娘娘您呢,定会惩治这群拜高踩低的小人!。”
“是吗?”沈知姁垂下眼帘,拿起一个黄澄澄的梨子,笑容清浅许多:“元子,本宫知道你是个实诚的。”
“你实话实说,方才那一句,到底是陛下真的如此,还是你说谎来哄本宫高兴?”
元子一时间有些苦恼与挣扎。
他多是在御书房外看门,只能通过福如海的吩咐窥探几分圣心。
从圣上的吩咐与举动来看,陛下对沈昭仪有关心,却不多,没达到会给病中的沈昭仪撑腰出气的程度。
他是一时愤概,兼之想让沈昭仪舒心,这才多添了一句。
元子只好神色尴尬地说起尉鸣鹤这两日由阴转晴的心情。
沈知姁维持隐含痴情的神色,漫不经心地听着,思绪悄然漫开,想起元子的前世经历。
第10章 提点(修)沈知姁要在帝王身边钉一个……
福如海因为护主,在腿上留有旧伤。
一年后,福如海会旧伤复发,被赐宅子出宫养老。两个徒弟之中,金侯脱颖而出,成为新任总管,元子却被贬去做管理香料的闲散差事。
沈知姁当时特意打点了人,要帮元子从朝阳殿出来。谁知不出两月,韦氏就被弹劾意图谋害圣上,证据就是韦容华进奉的香料。
元子身为负责之人,难逃罪责,入了尚刑局后就杳无音讯。
旁人都说,元子是因为曾为沈昭仪求情,惹了圣上厌恶,才有被贬之事与杀身之祸,否则圣上属意的新任总管,该是元子。
沈知姁曾经也这样认为,对元子心怀愧疚。
如今愧疚不减,沈知姁却明白了更深层的原因。
尉鸣鹤生性多疑,相较于过分机灵的金侯,其实更看重老实点的元子。
元子重情重义,帮沈知姁求情过两次,在尉鸣鹤心中,其实不算错事,甚至能算加分项。可元子有些木楞,某种程度上与从前的沈知姁很像,看不出也招架不住旁人的小手段。
有金侯暗戳戳的煽风点火,元子就成了胳膊肘往外拐的不忠之人,自然也就失去了竞争帝王贴身宦官这个位置的资格。
想着对慕容婕妤颇为谄媚的金侯,沈知姁眸光一闪:“本宫都知晓了,多谢你告知陛下的近况。”
留恋与忧伤在元子眼前飘过,沈知姁的鼻子轻轻耸动两下,浅笑着转了话题:“你近日来,身上倒多了一点香味,是从前没闻过的清苦香气。”
“娘娘真是嗅觉灵敏。”元子闻言面露犹豫,在自己衣袖上轻嗅两下,还是选择实话实说:“这香味莫约是……韦容华奉上的香丸。”
“奴才最近多做点香的活,就沾染了点气味。”
他悄悄抬眼,发觉沈知姁神色照常,松了口气,预备将这话混过去。
不想耳朵里传来好奇的问话:“是哪种香丸,叫什么名字?”
元子不及细想,张口回道:“禀娘娘,这香丸形似白果,又仿照了秋日里白果微苦的清香,与旁的香料相适度颇高,被、被赐名为白果香。”
他囫囵吞下“圣上”两字,担心沈知姁为此吃醋、难过。
沈知姁确认了香料名,不由得神色一震:要了韦氏一族性命的香料,就是白果香,关键在于里头有味木香,被相似但过量即有毒的青木香替换。
这罪证,是由慕容婕妤发觉的。
与其等着让慕容氏更上一层楼,倒不如被她先用来在帝王身边钉一个可靠又忠心的钉子。
瞧元子面色惴惴,沈知姁长叹一口气:“原是如此,这样形色香俱全,自然受人喜爱。”
她一双眸子直视元子,眼底清澈,恍若无意地说起福如海:“对了,今日福公公可好吗?昨日他来,本宫瞧着他走时,腿脚跛了两下。”
“师父今早看着还好。”见沈知姁不再追问白果香,元子语气都轻快了些,但下一瞬又转为沉重:“不过上回范院使为师父诊断,说师父年岁渐高,不宜太过劳累,要多多休息。”
“奴才记得,陛下上月对师父问过一句,问他可看好了宅子。”
元子心里沉甸甸的:师父对他恩重如山,可他还没来得及报答,师父就要出宫去了。
“那福公公往后是要出宫享福的。”沈知姁眉眼弯弯:“只是咱们以后,要见他就困难许多了。”
“估计只能请相熟的太医或者侍卫带些东西什么的。”
“娘娘是妃嫔,出宫困难,但是可以通过奴才……”元子收起心绪,下意识地宽慰沈知姁。
可话刚说出口,元子心中就蓦然一愣,面上的笑渐渐僵硬起来。
他当真是好日子过久了,浑忘了为将来打算——师父若当真会早早退下,哪怕是只为了自己,也必定会力荐自己的徒弟接任朝阳殿总管这个位置。
但总管只有一位,他与金侯,注定有一个会成为失败者。
元子自认自己上位后,一定不会为难金侯,还愿意为了几年的师兄弟情分提携一二。可元子也清楚,金侯那过分卖乖讨巧、实际乖张刻薄的性子,要是成了总管,别说朝阳殿,就是皇宫中都不会有他元子的立身之地。
他心存着一点善意,愿意帮金侯,但不代表他想做被刀割的鱼肉。
在元子愣神思考的功夫,沈知姁端起药碗,掩住自己打量的目光。
等到元子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她也就恰好喝完了苦涩的汤药,皱着眉头去拿泛着蜜光的果饯,口吻自然地现出随意:“你这话叫你师父听到了,定然要说你玩心不改,连规矩都忘了。”
“在朝阳殿侍奉的人,不论职责大小,都关乎圣体安危,要出宫一趟可是困难重重。”
“你上一回出宫,本宫记得还是福公公帮你钻了还没在朝阳殿记名的空子。”
女子的嗓音如深夜的莺啼,从前的娇俏活泼被高浪一般的平静裹住,通过咬字吐息,转而衍生成迸溅的水珠,一点一点落到元子的心里。
侍奉、职责、圣体安危……
元子心中一动,立刻联想到金侯近日的反常之举:
难怪难怪,金侯分明因为帮韦容华进白果香得到圣上的一分注意,却愿意将点香料露脸的机会给他。
这并非是对他的示好,而是在给他挖坑呢。
别看他只是暂时负责点香料的活,一旦将来香料出了问题,所有触碰过香料的人都逃不了干系,不过是保不保得住性命的区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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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想到这一关键之处,元子只觉得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像在鬼门关上晃了一圈。
他缓了缓呼吸,
对沈知姁行了一个大礼:“奴才多谢娘娘的提醒。”
不管沈知姁方才那话是随口一说,还是别有深意,都是含有善意的提醒。
行完礼,元子心中犹豫一下,还是带着试探问道:“经由娘娘一说,奴才日后当差必定万分小心,更记着要向师父讨教。”
“依着本宫来看,还是莫要打扰福公公的好。”沈知姁瞧出元子的小心翼翼,面上一笑:“福公公不光要贴身服侍陛下,还要同殿中省、太医院等各处对接,实在忙的很。”
“你若有心,只管悄悄地观察,久了自有长进。”
这一席话如惊雷轰入元子的耳朵。
才缓过来的心又高高提起,掌心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他又忘了,进奉到朝阳殿的东西,必须要经手殿中省与太医院的查验,才敢给圣上过目。若香料真的有些问题,那殿中省总管、检查香料的太医、韦容华与虎威将军韦氏,四者必定拥有秘密的交易与共同的利益。
告诉福公公,不是保全自身、打击金侯,而是打草惊蛇,自身难保。
倒不如等诸葛院判回来后,借个由头请他看一看。
元子又对沈知姁行了大礼。
只是这一回郑重许多,叩头时的声响极大。
看着元子如预料中的反应,沈知姁心情愉悦地点出最后一个问题。
她弯起的唇角中泄露出一点苦笑,垂下眼帘:“本宫不过随口说两句,不必行此大礼。”
“倒是本宫要谢谢你,愿意同一个罪臣之女说这么多。”
“往后记着离本宫远些,否则受了牵连可怎么好。”
“娘娘何出此言。”元子迅速接口,安慰道:“再说了,娘娘对奴才的恩情,奴才永志不忘,圣上也是知道的……”
话到此处,他第三次愣在了原地:方才他刚立了要接任御前大总管的心,此时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话中的不妥之处——他身为御前的人,怎么能时时刻刻表现出对他人的念恩报答之情?
元子虽少近身侍奉,但从细枝末节处,他能揣摩出几分圣上的处事原则:凡是圣上决定的事情,都不容旁人违拗。
圣上既然是个眼中容不得沙子的性子,又怎么会容忍自己的贴身总管,更记挂着别人的好?
若他回去后为沈昭仪求情,惹得圣上不愉,再加上金侯背后的小动作,那他将来恐怕是……
元子越细想越心惊,连看着沈知姁的目光都变了变,感激之中更添了敬重,也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今日来一趟,奴才深受娘娘提点,还望以后能有更多机会。”
“算算时辰,奴才该去给蓝容华送赏了,奴才告退。”
沈知姁抱起牛乳团,亲自送元子到正殿门口:“本宫尚在病中,无力顾及牛乳团,还请公公带回朝阳殿,照顾一段时日。”
芜荑早带人收拾好了牛乳团的一应用具。
元子知晓牛乳团的来历,当下就应了,然后半蹲下身,小心接过牛乳团,生怕这猫主子一时兴起,再给他来个冲撞突袭。
牛乳团先前撒过气,此时吃饱喝足,再被暖洋洋的日光照着,什么也不顾,只想伸个懒腰入睡。
好歹它没忘了沈知姁这个主人,特意用清澄澄的猫眼儿道过午安,就窝在元子怀里睡去。
元子大气都不敢喘,告退后先踮着脚回了朝阳殿。
他抱着猫回去的消息,第一眼落在茯苓眼中,随后就传到各宫的耳朵里。
第11章 反应(捉)蓝容华竟有几分关心沈昭仪……
茯苓回屋后,看着满桌的绢花材料头疼,索性甩手先去床上歇息。听到外头元子来的动静后,她也顾不得形象,悄悄地打开一条窗缝,趴在上面偷看。
看到元子抱着牛乳团离开后,茯苓忍不住偷笑:沈昭仪果然是个耳根子软的蠢货。在她先前的“出谋划策”之下,沈昭仪死倔着脾气,不断为父兄喊冤,将圣上冒犯得生气,还伤了自己的身子。
在这样难以挽回事态的前提下,慕容婕妤特意吩咐,要她开始劝沈昭仪利用旧情来为父兄求情,彻底磨耗掉圣上对沈氏的最后一丝情分。
果不其然,沈昭仪虽然没有立刻行动,但心中又傻乎乎地信了,居然还慌不择路地想出利用猫儿来打动圣上的蠢主意。
茯苓对牛乳团的来历并不了解,只知道是沈知姁带入宫中的,认为是定国公府给沈知姁找来解闷的玩意儿。
往日尉鸣鹤若来,对牛乳团的确是颇为喜爱,常常陪着沈知姁一块儿喂食、逗猫,乃至给猫儿梳毛。
想到这一茬,茯苓就不由得撇嘴:沈昭仪这是想用猫儿唤起陛下对旧日的回忆呢。
可依着她想,只怕陛下会更生气,觉着沈昭仪不恭不敬,打发个小畜生来表示服软——到时候啊,对沈昭仪有的怪罪呢。
茯苓在心中感叹道:还好她是个机警的,早早就换了个前途。
她的眼睛一瞥,看到桌上分毫未动的绢料,忍不住头疼起来。
可没办法,茯苓只能翻出绢花册子,认真地咬牙做起来,心里头倒是活泛许多,想着趁晚上空闲,去尚衣局找些新鲜绢料。
慕容婕妤的兰心堂也在附近呢。
她如今也算成了事,不知道婕妤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大方,出手就是五百两的银票。
*
茯苓正在美滋滋呢,慕容婕妤此时却想不到她,只觉得自己的耳朵要被韦容华给吵破了。
“姐姐,你说沈氏那个狐媚子凭什么!”骂完沈知姁,韦容华又愤愤不平地说起今日的赏赐:“今日立冬,各宫的赏赐都是饺子,凭什么沈氏比咱们多出贡梨和冰糖!”
“那贡梨九月送来,数量少,我当时不过分到五个。那梨子皮香肉脆,我入口都不舍得咀嚼……”韦容华想起贡梨滋味,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更为气愤:“还有那冰糖,形似白玉,入口生津而不齁甜。”
“进奉白果香时,我朝陛下提了一嘴,陛下只说等明年贡品。”韦容华瘪瘪嘴:“我还当是殿中省没有了,结果是专留给狐媚子的!”
她挥手一掷,手中的帕子烂泥一样落在地上。
黄鹂阻了雁儿的动作,上前拾起帕子,说昨儿领份例回来,有两块颜色好的蜀锦帕子,慕容婕妤特意留了给韦容华。
漂亮话说完,慕容婕妤就满意点头,嘴上偏责怪:“本嫔说要给韦妹妹一个惊喜,你这妮子倒是嘴快。”
黄鹂行礼请罪,忍着笑到了库房,看到韦容华帕子上有其亲手绣的花纹,就禁不住翻了个白眼:韦氏真是造孽,居然送了个爱吃爱衣裳的蠢货进宫!
还说什么两家结盟。
就韦容华这样,真是给她家婕妤垫脚都是抬举了她。
将韦容华的帕子放入盒中,黄鹂随手挑了两块帕子回去,顺便带回去眼线传来的新消息:殿中省的云总管,亲自带人拿了份例,往瑶池殿去了,还多带了两三样新鲜的玩意儿。
说给沈昭仪病中解闷儿。
这边韦容华正红着脸给慕容婕妤道谢,但听到这消息,立刻又生了气,咒骂了一通,最后脸气得像猴子屁股,询问慕容婕妤:“姐姐,你说我要不要也学她,养个小畜生?”
“我瞧着陛下对猫啊狗啊的还算喜欢,可不能叫瑶池殿在这方面占了便宜。”
这一番话说出,慕容婕妤自诩稳重,都险些忍不住笑:方才还骂沈氏是不要脸的贱/人,这会子又要来学人家,真是打了自己的脸面都不自知。
幸而黄莺奉了一盏温水来。
“妹妹说的有道理。”慕容婕妤也懒怠应付韦容华,就端出一副完美的笑容:“择日不如撞日,妹妹不如赶紧去御兽司瞧一瞧,有没有合心意或是想要的——有的名贵猫儿可是要提前定的。”
得到了肯定,韦容华当下就起身告退,口中哼道:“我才不会被沈氏那个蠢人比下去,瞧我这一回将她复宠的路子给堵死!”
慕容婕妤好言好语地送了韦容华出去,回来后立刻吩咐黄鹂将静心的香点上,坐下后揉了揉额角:“当真是聒噪愚蠢得很!”
“若果真论起来,那沈氏是蠢人,这韦氏就是个十足十的蠢货!”
沈昭仪虽说也是漏洞一大堆,可人家有一件大事情就
从没出过错:那就是帮着太皇太后协理六宫之事。
若是韦容华来做,第一天就得算晕过去。
黄鹂为慕容婕妤捏肩:“主子莫气,若韦容华真是个聪明的,那倒不好拿捏了,也说明韦将军与丞相结盟的心不诚。”
“奴婢听说,当初选的是韦容华的庶姐,韦容华不情愿,闹了一通才入了宫来。”
“原以为是个有野心的,可瞧着这模样,莫约是喜欢陛下,才吵着要进来的。”黄莺接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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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她知道主子喜欢听这些,说明韦容华是个好拿捏的,能当刀使。
“可惜陛下从没正眼瞧过她,痴心错付罢了。”慕容婕妤神色舒展开来,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旋即又变得警惕:“倒是沈昭仪,的确被陛下放在心里。”
当今可是个极其看重天子威严和皇权的,沈氏多次冒犯天威、指责圣上、质疑皇权,却还能舒舒服服地在瑶池殿养病。
什么罚俸、抄写、降位,统统都没有。
不过十余日,当今就表现出对沈氏的心软。
让慕容婕妤有一种稳操胜券但一无所得的恼怒感。
两个贴身宫女见此,不免细细劝解,说沈昭仪的愚蠢,茯苓的挑唆成功和圣上冷漠的真面目。
“好了,不必劝我。”慕容婕妤抚平心底的一点儿不对劲,喃喃道:“沈氏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容貌,再有韦氏的衬托,对她上心喜欢些也是情理之中。”
就像是对那只猫儿的喜爱一样,浅淡如柳絮。
一眨眼儿就被风吹走了。
*
此时,凝碧阁中,元子一脸惊讶地听蓝容华问起瑶池殿。
他抬起眼,冷不防对上蓝容华冷冷淡淡的琉璃眸子。
“罢了,本嫔自己着人去打听。”蓝容华皱了皱眉,不欲多言,叫底下人接过御赐的立冬饺子,敷衍地谢过恩后,就要请元子出去。
元子给惊得一哆嗦,先陪笑着道歉,随后就说起今日所见。自然,他也有斟酌,主要讲牛乳团的事情,其余是一带而过。
蓝容华眉头蹙得更深:“怎么都是讲猫儿的?还不如本嫔派人去,浪费时间。”
这回没给元子反应时间,就唤来紫薇送人。
她转身时,元子听见这位主儿嘟囔:“她怎么这么喜欢那猫儿?到如今,自己身子都没养好,还惦念着给它找个好归宿。”
“要不……本嫔也养一个?”
听得元子一头雾水:他以为蓝容华打听瑶池殿,是准备放弃一贯展现出的冷傲模样,下场争宠、落井下石什么的,再不济也是想看看笑话。
谁知这位蓝容华竟有几分关心沈昭仪的模样?
“我家主子生性如此,元公公莫要多心。”紫薇通人情世故,给元子塞了个鼓鼓的荷包,神色中有些歉意。
“姑娘放心,我都知道。”元子收了荷包,自然懂得不再多嘴的道理,心中倒有些理解紫薇的难处。
宫中谁人不知,蓝容华性子最冷,对包括皇上在内的一众大小主子,都是不假辞色的模样,在人情世故方面也不愿多做功夫,故而其贴身宫女总要多费心,替蓝容华打点。
紫薇见元子离开,叹了口气,转身不见蓝容华,就熟稔地到后头小院里寻。
蓝容华正捧着一本诗词,不过却没看,眼睛落在小院栽种的迎春花上。
迎春花颜色金黄亮眼,却偏偏花瓣又小又薄,显小家子气。
如今不是开花的时节,这迎春就更显得默默无闻。
满宫中只有主子喜欢,还叫种在院子里。
“主子,昨儿我依着您的吩咐,帮沈昭仪身边的芜荑姑娘说话,只怕要被韦容华记恨上了,她又素日与慕容婕妤交好……”紫薇就怕这两位使些阴私手段,让主子吃亏。
“呵。”蓝容华眼儿都没挪开一下,闻言嗤笑一声,不以为意:“有本事就叫她们联手来,也和对沈家一样,把蓝家给送进大牢,这样本嫔还能谢她们一句!”
紫薇神色一惊,不敢再多说,怕自家主子再说出什么让人听去,只说:“主子看花,不,看叶、看叶,有什么事再唤奴婢。”
*
今日是立冬。
也是福如海这些天来最安心伺候的一天:陛下从醒来后就心情愉悦,不曾冷脸,不再挑剔,还给了朝阳殿上下赏赐。
纵然今日早朝时,韦将军等好几个臣子如吃错药一般,出列跪求处死沈厉父子,陛下也不过是面无表情,并没有当朝发怒。
而且,经过瑶池殿时,陛下看到檐下被风吹起的绢花,神色明显柔和许多。
福如海也跟着笑眯眯,整个人松了口气,心中默默道:上天慈悲,希望沈昭仪能继续保持,阿弥陀佛。
第12章 兄长皇帝厌恶沈知全与喜欢沈知姁的原……
元子抱猫回了朝阳殿,正碰上福如海在御书房外头站岗,就先上前行礼,三言两语说了事情经过,说话时嗓音压得低低的,生怕吵醒牛乳团。
“先放到偏殿,吩咐人小心伺候。”福如海笑眯眯地看了眼牛乳团:“你不是还要去给蓝容华送赏么,先将差事给做了。”
看着元子憨笑着应下转身,福如海摇摇头,就想起昨日问两个徒弟谁去瑶池殿送赏的情状来:元子眼睛微微一亮,忙不迭先点了头;金侯则自以为隐蔽地皱了皱眉头,往后退了一步,随后带笑说起自己已经被韦容华预定送赏。
方才金侯出发前,还在自己屋内磨蹭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在捣鼓什么。
一个太钝,一个太势利。
都不是能做好御前宦官总管的好苗子——要做御前总管,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时刻牢记着将以陛下的心意为首位。
元子倒是还能好好调教一番,可金侯……已然是翅膀硬了,迫不及待地要自己展翅高飞了。
福如海心中不由得涌出几分担忧。他自知身体撑不了三年,可要为陛下,也为自己的后路好好考虑。
正在思虑时,御书房内忽地传来茶盏落地的声响。
福如海面色沉稳,上前两步,怀中的拂尘则轻颤两下:“陛下可有吩咐?”
莫约过了半盏茶,里头才传来尉鸣鹤冷冷的声音:“方才批奏折入了迷,不慎落了茶盏。”
“福如海,你进来收拾一下。”
“是,陛下。”福如海低着头进去,瞄了眼御桌上堆叠的奏折,再联系今日小朝会上的内容,心中立刻就明了:怕是韦将军他们备了两手准备,不但在众臣面前请奏、搅动人心,而且还要在奏折中继续请令,好处死沈厉父子。
好听点,叫为国着想。
实诚点就叫铲除异己了,还是斩草除根那种。
至于韦将军等人是哪一种……就全然看圣心了。
福如海收拾好青瓷碎片,觉得上奏的大人们处境不妙。他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尉鸣鹤,赶忙下去重新备茶。
等回来时,尉鸣鹤的面色也未曾变好。
反倒盯着白瓷茶盏愣神了一会儿,抬首问:“你觉得,沈知全此人如何?”
沈知全,便是沈知姁兄长的名讳。
缩头当着乌龟的福如海心口一窒,跪下回道:“奴、奴才对朝堂诸事并不知晓,对沈知全自然也不甚了解,恐怕不能回答陛下。”
“朕知道。”尉鸣鹤语气变得温和了些,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扬:“所以,朕是问你,上书房时的沈知全,是个怎样的人。”
这话在福如海的意料之外,他不由得惴惴又不解地快速思索起来:沈知全身为定国公嫡子,开蒙后倒也入上书房读了几年书,不过不是伴读,也未曾与哪位年长的皇子交好。
且沈知全去边境历练的那一年,陛下才刚到上书房读书,两人可没有什么交集与矛盾呀。
那、那陛下如此发问,可是有何深意?
尉鸣鹤并不着急获得回答。
与其说他抛给了福如海一个疑惑,倒不如是在问自己。
他端起新茶,轻抿一口后放下,目光掠过花几上的玉玲珑枯枝,再从半开的窗中远眺而去,沉入某段福如海根本没想到的记忆。
也是这样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他第一次与沈知全认识。
“认识”这个词用得不大恰当,准确来说,是九岁的沈知姁,要将尉鸣鹤作为意趣相投的新朋友,介绍给她的哥哥沈知全。
自然,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华信公主。尉鸣鹤思虑半路,让自己新收的小宦官去传假话,用
太皇太后调走了华信公主——他虽才十二,却已然在为未来谋划,不断地挑选、收买一些新入宫、年龄小但颇机灵忠心的小宦官,以期培养自己的人脉。
与沈知姁相熟,对尉鸣鹤来说,是计划之中,也是意外之喜:沈知姁性子纯粹,认真处好关系后,他就能借此接触定国公府,博得好感后再慢慢经营十余年,说不准就有极大的把握,让定国公府站在他这一方!
所以还是将叽叽喳喳的华信支走好,省得扰了沈知全对他的第一印象。
但尉鸣鹤低估了沈知全对沈知姁的关心与护犊子。
因为生母的缘故,他对于包括血缘亲情、同窗情谊等在内的情感都不屑一顾,也并不理解。
他没料到沈知全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暗中警告他离沈知姁远些。
彼时沈知全已是十八岁的少年郎,是颇有威名的小将军。
为了见相离许久的妹妹,他特意打扮得英俊招摇,意气风发地骑了最爱的一匹枣红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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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可妹妹身边多了个臭小子!
臭小子身穿皇子服制,看年龄应该是最小的九皇子。
啧……长得倒是一副好皮囊,乖乖巧巧,怪招人喜欢的。可他生母是个宫女,位份低,母子俩都不受当今重视,还与皇贵妃结仇。
谁人不知,皇贵妃宠冠六宫,偏是个记仇的性子。若是牵连到了妹妹,可怎么是好?
况且,上书房那么多宗亲子弟,偏这臭小子被妹妹视作朋友?
妹妹还亲亲热热地拉着他的手!
沈知全心中转过这些思绪,勉强挂着笑脸,听沈知姁介绍尉鸣鹤。
听到最后一句“原还有华信姐姐要介绍给哥哥,可中途被太后娘娘唤走了,实在可惜”,他的笑容才舒缓些。
可握手说话时,仍带有几分不爽与敌意。
尉鸣鹤至今还能回想起当时的细节。
沈知全的眼瞳如沈厉一样,带着上过战场的冷冽,但更多些少年郎年少出名的傲气与漫不经心。
他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用力握着自己的手,话语间带着违心的笑意:“臣见过九皇子。”
“吾妹年幼,性子又娇惯,能做华信公主的伴读已是荣幸之至,居然还与殿下成了好友,当真是……意想不到。”
“九皇子身份贵重,还要用心苦读,不负圣上期望,臣会叮嘱吾妹,少做打扰。”
那样随意又似是而非的笑意,像极了宫中那些面上恭敬、背地里嘲讽的宫人,也像皇贵妃刁难时如看蝼蚁的模样。
还让他想起早时先帝看自己的敷衍与冷淡。
尉鸣鹤回想了一遍,只觉得自己怒从心起,望着还在组织语言的福如海,面上轻嗤一声:“朕听闻沈知全在牢狱之中,依旧是铮铮傲骨的将军模样,令人见之钦佩。”
他凤眸中划过一分杀气:“这些奏折上旁的话都是糊弄朕的,惟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沈知全的确该死!”
刚准备抬头回话的福如海立刻叩了头,两股微战,觉得自己早上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
偏事关朝政,陛下也没有开口问他,要是贸贸然开口劝解,恐怕该死的就是自己了。
尉鸣鹤说完这句,脑中的画面开始不自觉地偏移。
从沈知全那张踔厉风发、令人生厌的面容上偏开……渐渐移到沈知姁的面上。
小姑娘的确是被娇宠着长大的,浑然听不出沈知全的话中深意,在一旁盯着哥哥与好友交握的双手,笑得欢喜甜蜜。
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儿,漾出喜悦的光。
片刻后,沈知姁偏过头,对尉鸣鹤抿唇笑了笑。
她对着尉鸣鹤无声地做口型,眼中的光亮落到唇边的两点梨涡中:
“看吧,我哥哥很好说话的。”
“你放心,我绝不会妨碍你读书。”
回想渐渐晕染模糊,唯独留下沈知姁的笑靥。
她颊边还有尚未褪去的婴儿肥,鲛珠一样圆润、纯粹与明亮。
*
尉鸣鹤的神情一点点柔软下来,眼中的冷光渐渐散去。
他将面前请杀沈厉父子的折子丢开,冷哼道:
“沈知全是该死,可这样轮番请奏上书来逼迫朕的人……”
更该死。
“传喜公公入宫觐见。”慕容氏与韦氏如此逼迫,不过是想斩草除根,好二家独大,操控皇权。
幸而除了蓝氏,他还置了一方势力用来制衡。
如今也到了启用的时候。
“是,奴才立刻就去。”得了吩咐的福如海如蒙大赦,当下就从地上爬起来,往外去传旨。
出去时碰见金侯回来,满面的笑容,衣袖中鼓鼓囊囊的。
“师父出去办事?”见着福如海,金侯颇殷勤地迎上来,十分乖觉地站在福如海常站岗的地方,对着福如海行礼:“那徒弟帮师父站着。”
福如海笑容如常,步履匆匆地出去,将那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不好”给咽回了嗓子眼儿。
年纪轻,想出头,他福如海很能理解,毕竟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可要是急功近利,太急着想卖师父,那就……让人无法忍耐了。
正好方才找不到时机说牛乳团之事,倒是可以等元子这傻小子回来,叫他亲自汇报给陛下。
*
吩咐完福如海,尉鸣鹤就低首去批阅剩下的奏章。
谁知刚静了半炷香,就有个白影子从眼角窜进来,还有“喵喵喵”的声响。
“牛乳团?”尉鸣鹤看清了闯入者后,放下朱笔,迅速起身,眼疾手快地捞住要往花几上攀爬的猫儿。
掌中传来毛茸茸的舒适触感,像碰了个热乎乎的手炉。
让人下意识地觉得放松。
然而须臾后,尉鸣鹤的眉头重新皱起,双手将牛乳团正对着举起,对上那双好看的鸳鸯猫眼,唇角凝起似怒非怒的笑意。
“若她是故意将你送来的,那当真是……”
“变得与慕容婕妤一般了。”
第13章 猫儿(捉)沈知姁与皇帝的定情之猫……
牛乳团听不懂人语,面对低声絮叨时,它总爱歪一歪脑袋,似乎在稀里糊涂地琢磨着话。
这也是沈知姁的一个小习惯。
尉鸣鹤看它如此,倏然就笑了:“不对,阿姁可没慕容氏那样的聪明。”
那样狡诈精明、令人作呕的聪明。
他的眸光转过玉玲珑枯枝,再重新落到还没批阅完的三五份奏折上。
翻了翻都是零碎小事的汇报,就干脆一手抱着猫,一手提着朱笔写阅。
待批阅完后,尉鸣鹤就叩了叩桌子,玉扳指和木桌相撞,传出厚实的敲击声,是唤人的意思。
外头候着的金侯一阵激动,仔细地理了理身上的细枝末节,方恭敬又紧张地进去行礼:“奴才听候陛下吩咐。”
说完,金侯心中就是一阵心潮澎湃:今儿,他也有机会体验师父平日传旨办事的威风了!
不料耳中砸下来一句话:“传元子进来。”
金侯一懵,下意识地应是退下,等退到门边,心头那恼怒愤恨的滋味才涌上来。
他悄悄看了一眼,看到龙怀中的牛乳团,心下不由骂道:好个元子,原以为是个不搞小手段,私底下却悄悄地用畜生来争得陛下的注意!
元子此时正在侧殿找猫,找得着急上火,顺便将看猫的两个小宦官骂了个狗血淋头。
金侯看到这一幕,心里对元子刻意算计的怀疑减轻不少,嘴边的话也就变成了阴阳怪气:“元子,你可当真是运气好,圣上在御书房传召你呢。”
元子听后心情不免焦急,又要掩饰住对金侯的嫌恶,只好吩咐了小宦官继续找,然后低着头匆匆进御书房觐见。
行礼时冷不防听见两声猫叫,他就知晓唤自己来的原因。
尉鸣鹤果然开口询问,不过不是问牛乳团为何出现,而是让元子叙述今日去瑶池殿送赏的见闻,不许有一字的弄虚作假。
“禀陛下,奴才去送赏时,只见瑶池殿中人少了些,但也算秩序井然……”元子想起自己受沈知姁提示琢磨出来的东西,逼着自个儿静下心来,叩首沉着应答。
他讲了沈知姁对尉鸣鹤的关心与思恋,道了沈
知姁许是因为熬夜做绢花,而变得苍白倦怠的容色,还有接到赏赐时,沈知姁是如何地宝贝欢喜,而后说了牛乳团被送来的前因后果。
说的时候还略带夸张地揉了揉自己被撞的肩膀,逗得尉鸣鹤哼笑一声。
“的确是比上个月圆了一圈。”听罢,尉鸣鹤将怀中猫儿拎起,仔细打量了一圈,原有几分肃色的面容露出一抹笑。
心中又想起一段往事。
这牛乳团,是他在沈知姁及笄过后,特意挑选的礼物。
算是两人的定情之猫。
那日他照旧在上书房温书,却听廊下有几个刚到启蒙年纪的宗室子弟在玩闹,说御兽司新到了两只斯波猫儿,好看金贵得很。
尉鸣鹤心下一动,就想起沈知姁曾托着脸,对着月亮许愿,想让嫦娥送她只仙兔,再不济送只仙猫的模样。
又傻气又娇憨。
他又想起华信公主的婚事已有着落,再过几日,沈知姁就不必再做伴读,要出宫去了。
若要再见,恐怕要困难许多。
鬼使神差般的,尉鸣鹤以自己身子不舒服为由,第一次向太傅告了假,出了门就疾步往御兽司跑去。
去了才知道,原是有三只进贡的斯波猫儿,可有一只是先帝不喜欢的鸳鸯瞳,且因长途运送,瞧着状态不太好。
未免先帝生气,御兽司干脆就报了两只贡猫上去记档。
尉鸣鹤打点一番,将鸳鸯猫儿带回去好生照料,赶在了沈知姁离宫那一日送了出去。
养好了的小猫不过他一个手掌大。
为着给沈知姁一个惊喜,尉鸣鹤是用双手轻轻捧住猫儿,藏在宽袖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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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他的掌心紧贴着小狸奴的胸膛。
猫儿的心跳很快,但很轻巧。
像是春日里化雪后,一路叮叮咚咚流向小渚的一线小溪。
有春风拂过的气息。
“阿鹤!”清脆的声音尽头,是提着浅绿色百褶襦裙、小步跑来的沈知姁。
微风、落花、少女微微扬起的娇面。
构成一副极缱绻美好的画卷。
就在那一刹那,尉鸣鹤忽然觉得,自己胸膛的怦怦声,与猫儿的渐渐重合。
掌中小狸奴的每一分轻微的动作,都和着少女的脚步。
轻盈又沉重,微小而不容忽视。
他总是在想,古人曾说“心如鹿撞”,应当是错了。
分明是“心如狸动”。
*
回过神来,尉鸣鹤才发现自己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许久,心中柔软一片。
他抿了下唇,重新板起脸,看向满是踌躇的元子:“沈昭仪若有话吩咐你,你便说,莫要吞吞吐吐的!”
说罢这话,尉鸣鹤的心底就闪过不悦,凝起冷硬。
在这个节骨眼上,沈知姁能通过元子传些什么话呢?
左不过是为沈厉与沈知全求情的话罢了。
由此可见,那朵绢花,那些关心的表现,再加上今日送来的牛乳团,并非是沈知姁认错后的举动。
只是为了自己父兄,为了自身荣宠,不得不做出的虚伪退步。
她并不是爱恋他胜过一切。
也没有将他放在心中第一位。
尉鸣鹤觉得心中涌起满腔失望,偏不知如何倾吐,只能含着怒气轻叹一声。
元子感受到这莫名而来的怒意,浑身轻颤一下,嗓音都有些发抖:“回陛下,昭仪并未吩咐奴才什么,只是奴才在瑶池殿中,听到有小宫女说了两句闲话,说什么昭仪昨日梦中惊醒,口中还唤着陛下名讳。”
“因是闲话,所以奴才在犹豫要不要禀报陛下。”
这话如日出乌云,拨开尉鸣鹤胸口的闷闷火气。
整个御书房的氛围都随着一松。
元子伏在地上,轻握双拳,心下大定:果然,昭仪的提醒是对的。他身为御前的人,先前已经为昭仪说过一次好话,这回送赏回来,只管公事公办,再好好长进几分,为争取总管的位置做准备。
“朕知道了。”尉鸣鹤眼中又流转出极为轻微的笑意:“她尚在病中,的确不好照顾这个闹腾的猫祖宗。你这几日只要不在朕面前站岗,就好生照顾着猫儿,从前的活计就交给金侯做吧。”
“顺便告诉他,近日天晴,就别点那些苦香了,不应景。”
“你安顿好牛乳团,再去瑶池殿传话,叫她好生吃药。”尉鸣鹤口中一顿,摸了摸牛乳团,最终还是轻笑道:“朕……晚上去瞧瞧她。”
说罢,他摘了腰上一枚金镶玉玉佩丢给元子,就当是赏赐。
“是,奴、奴才定然办好陛下的嘱咐!”元子还是第一回得到尉鸣鹤的亲手赏赐,当下就结巴了一下,接过牛乳团往外走去,心儿激动地怦怦跳。
掀起御书房的帘子,就对上福如海的目光。
元子对师父行了礼,与外头候着的人擦肩而过,急匆匆地去办差。
金侯得了被调去点香的命令,面上笑呵呵的,手中却险些要将拂尘给掰断。
他心中恨恨:元子当真是好运气,巴巴地帮着瑶池殿送人情,偏陛下吃这一套,连带着元子都得了重用!圣上还特意吩咐了,近日不点苦香——韦容华的白果香可正是苦香呢!不点白果香,圣上自然想不起他金侯。
由此可见,韦容华是不值得专门卖好了,幸而他还有慕容婕妤这条线,可以徐徐图之。
哼,他就不信了,元子这蠢货次次运气能这么好!
*
瑶池殿正殿的桌子上,此刻摆满了从殿中省送来的东西。
除了昨日芜荑未曾领走的份例,还有云公公的孝敬。
“娘娘剩下的那点子陈茶算是物尽其用了。”芜荑重新露出满面的笑容,一边看着箬兰登记入库,一边对沈知姁道:“方才云公公前脚刚走,大膳房与御膳房的人就来了,争着问娘娘今日午膳想用些什么——御膳房的孔司膳最会做人,特意带了擅做冰糖雪梨的宫女来,如今正留在咱们小厨房做着呢。”
说完,芜荑自己在心中嘀咕:可也太会做人了,前后不过十余天,孔司膳这两副面孔,只让人看得好笑——宫规曾定下,御膳房只为皇帝、皇后与太皇太后做膳食,但陛下登基后,赐了瑶池殿共用御膳房的殊荣。
可自从她家娘娘病后,御膳房也如太医院一样,变得态度糊弄、甚至不闻不问。
大膳房倒是好些,不敢不认真对待昭仪的膳食,可风凉话是不少的。
如今朝阳殿多送了一份赏,这些人就纷纷过来请罪,态度卑微得不行。
当真是……人情冷暖,格外寒心。
“宫中都是这样,不必太过计较,若要他人永远恭敬,最终还是要自己争气。”沈知姁轻轻一笑:“芜荑你想,他们有没有胆子对朝阳殿这样?”
芜荑当即就摇了头,同时心中微动,似乎捉摸到了点沈知姁话中的深意。
沈知姁展颜一笑,让芜荑记些自己爱吃的菜名送去御膳房,还问了箬兰与青葙的意见。
等到午膳呈上,果然是丰丰盛盛的一大桌子,并上一颗雕出花儿的雪梨盅。
照着“膳食清淡”的原则,沈知姁略过御膳房展示技巧的大菜,选了一碗粥羹,再将雪梨盅端出——她这两日为着演戏多有咳嗽,的确嗓子不大舒服。
外头报元子请见。
“赏做冰糖雪梨的宫人,请她晚膳后再来做。”沈知姁眼尾上扬,杏眼中流露出狐狸一样的黠光:“芜荑,若是元子说朝阳殿那位晚上会来……你就先将妆奁台上的簪子步摇什么的,都收起来。”
毕竟她才刚回来两日,免得一时心绪激动,拿簪子补上前世没力气捅的最后一刀。
第14章 准备娘娘曾经爱惜、如今却厌恶无比的……
第十四章
芜荑听得心头略有疑惑。
不过闻见下一句“将大扇的山水屏风拿出来”,她就很是理解地点头笑道:“这个奴婢也知道,叫欲擒故纵!”
沈知姁没料到能从芜荑嘴里听到这词,当下就有些忍俊不禁。
可转念想想自己的打算,也的确是这个理儿,便对芜荑点了点头。
得了肯定的芜荑瞬间欢喜起来,去迎元子进来。
元子这回来,相较于早晨,可谓是精神抖擞,连口舌都伶俐了不少。
他简略说了牛乳团醒来后的好胃口,再转述了尉鸣鹤的话语。
为了感谢沈知姁的提醒,元子还低声多说了两句话:“娘娘放心,陛下下午莫约是有朝政大事,才说晚上来的。”
绝非是因为对娘娘您尚有不满。
“陛下处理的一定是大事情。”沈知姁露出理解的温柔笑容,不动声色地引元子的话:“若是陛下太累,还请你劝陛下不要前来,一切以圣体为重。”
说罢,她轻叹一口气,在眼角眉梢流露出失落。
元子如她所想般宽慰:“娘娘放心,皇上召见的是个头发半白的前朝宦官,想来为着对方身体考虑,陛下也不会用时过久。”
沈知姁闻言轻挑眉梢,掩唇做欢喜状,伸手将那雪梨盅端到身前,确认元子看到后,就让芜荑好生送元子出去。
自己心头转过几分心绪:
前朝、宦官、头发半白……算算时间,莫约是夜影卫重设后的第一任督公喜公公。
她父兄流放,手中的虎符与兵权自然被尉鸣鹤收回。当初朝中为争这精兵虎符、为争做新帝的心腹,从以慕容氏、韦氏为首的一党中又分出数个党派纷争。
谁想到,尉鸣鹤压根不打算分兵权。
他装作大方地分了一点点给虎威将军韦氏与靖文侯蓝氏,再将健壮的派遣到北疆,由华信公主的驸马镇北将军管理,戍守防卫边疆。
剩下的精兵则归入重新设立的夜影卫,督公为统领,平日里负责训练精兵、巡查京都、逮捕审问可疑之人。
由朝阳殿亲自管理,只听尉鸣鹤的号令。
第一任督公是喜公公,是个有本事的,从殿中省总管升到前朝的礼部做事,又敢赌,一早就开始在尉鸣鹤身上下注。
后头却莫名其妙病死了,死前举荐了其义子继任督公,便是帮过沈知姁几次的韩督公韩栖云,年纪轻而出手狠,站稳脚跟后就极力扩张夜影卫的势力,有点不服从于尉鸣鹤的意味。
沈知姁咽下最后一口冰糖梨汁,清甜的味道萦绕在舌尖。
但她忽然觉得自己闻到一股铁器独有的冰冷气味,眼前恍若出现了韩栖云那双极漆黑的眼眸。
还有他将锋利的铁簪送到自己手中时,那句含笑的话语——“微臣祝愿娘娘,明日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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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沈知姁心头一动,逼着自己回忆与韩栖云短暂的几次接触。
想得几乎要犯头疼,她才终于抓住了一点有用的信息:韩栖云曾提到过一句,他从前做过宫中最苦最累的活计。
如今韩栖云与喜公公尚未有交集,她是否能先找到韩栖云,与之交好、或帮着他顺利走完前世的路?
正想着,箬兰登记好了份例,将册子送来,汇报完后对沈知姁行礼:“还请娘娘恕奴婢多嘴,奴婢要册子时,见白青总管的态度很是紧张,磨蹭了半晌都拿不来前头登记的旧册子,最后以奴婢是第一次登记为由,给了奴婢这个没记过的新册子。”
她语气平和,不曾添油加醋,却在明晃晃地提醒沈知姁,白青有贪财造假之嫌。
“辛苦你了。”沈知姁将早备好的一对精致银镯递去:“这事本宫记下了,暂且不着急,如今还有件要紧事吩咐你。”
“你也看到瑶池殿中有不少不堪用的,我预备病好后换些新人进来,想你去浣衣局等地打听打听,要那种年约二十上下,性子沉稳,不爱说话,长相可看又做得脏活累活的宦官。”
“不论出身,到时候将名字送来,本宫挑一挑。”
箬兰谢恩后却没应下:“娘娘,奴婢在这方面不如青葙细心谨慎,且她还有个姐姐在殿中省做事,打听起来更方便,这件事交给青葙更好些。”
“你与青葙感情颇深。”
“那就交予青葙去办罢,你就专心帮着芜荑做事。”沈知姁眼中流露出几分欣赏:做事仔细、并不贪功、看重情谊,且举荐理由亦有助于她。
是个可用的人才。
箬兰觑见沈知姁眉间的困意,识趣地行礼告退:“奴婢请芜荑姐姐来服侍娘娘,随后带着连翘与白苓为娘娘守门。”
沈知姁含笑点头,而后回到内室,为晚上需要用尽心力的表演而养精蓄锐。
同时也盼着明日诸葛院判的回来——如今为她诊治的李太医,来路不明,用心不精。沈知姁并不喝他开的药方,就照着从前诸葛院判开的旧方子喝。
旧方子还算有效,喝了两日风寒见好,但身子上疲乏之感却没有减弱,只能尽量多小憩休息。
她前世在病榻上卧了十余年,今生一定要有一具健康的身体。
*
大约是尉鸣鹤的举动都在预料之中,沈知姁知道自己的一番铺垫试探没有白费,这两日一直紧绷的神思放松了许多。
一觉香香甜甜地睡了一个时辰。
芜荑已经依照吩咐,将大扇屏风拿出,并收了妆奁台上所有带尖尖的首饰。
“将屏风放在香炉与妆奁台的中间,然后拿一身花罗窄银束腰裙拿来。”
沈知姁接过芜荑奉上的温水漱口,目光转过光秃秃的妆奁台,泻出几分厌恶森冷之色:“将书桌屉中那个黄花梨木盒子拿来,东西装到妆奁台中,再洗干净那个盒子!”
“是,娘娘。”芜荑知道那盒子中放的是什么。
未入宫前,放了用陛下送的花朵晒成的干花,陛下亲手做的、格外难看的同心结,还有陛下送的各式新奇小玩意:粉色的玉珠串子,紫色的大块水晶,藏着蜻蜓的琥珀,天水碧的宣纸……
入宫后,就多了陛下随身带过的香囊,头上绾发的簪子,腰间明黄色的腰带,甚至还有更换冕冠时,上头的旒珠。
最近一次打开那盒子,就是一月前的中秋,陛下送给娘娘亲手雕刻的印章,刻了彼此的名讳。
这是娘娘曾经无比爱惜的,与陛下两情相悦的美好回忆。
如今娘娘却厌恶无比。
芜荑行礼转身后,握紧自己的双拳,只觉得自己的心随着娘娘一块儿做了转变,想起尉鸣鹤时,也少了往日的敬畏之心。
*
茯苓做好绢花后,就一直看着正殿,趁着芜荑出去的机会,她赶紧带着绢花请见沈知姁,顺便带着慕容婕妤的吩咐,想再撺掇沈知姁在尉鸣鹤面前继续为沈厉父子喊冤,请求其下令重审此案。
“本宫知道了。”沈知姁道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带着满意的笑看向绢花,夸赞道;“幸而有你这样忠心的人在身边,时刻为本宫主谋划策,否则本宫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茯苓以为轻松达到了目的,颇为得意地行礼,口中说着漂亮话:“有娘娘这句话,奴婢做再多的事情也是愿意的!”
沈知姁颔首:“那就辛苦你,明日做一束水仙绢花来,单瓣的‘金盏银台’与复瓣的‘凌波仙子’各半。”
如此就打发走了茯苓。
芜荑取了黄花梨木盒子回来,与沈知姁一道做着晚上的准备。
中间一切顺利,倒是晚膳时分,白青很是殷切地领了御膳房宫人过来,还顺便向沈知姁报了个消息:“奴才经过韦容华的霁月轩时,看到韦容华打扮齐全,似乎往朝阳殿去了……”
“还是你做事仔细。”沈知姁拿出对茯苓的态度,口头夸赞一番后让他退下。
转首对上芜荑有些担忧的面容:“元子说过,韦容华进奉白果香,最近很得圣意……”
“不必担忧。”沈知姁缓缓一笑:“他会来的。”
至于韦容华……
沈知姁望向窗外,微微有些出神:今晨提点过元子后,她脑海中就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白果香里掺了过量的青木香,这件事情,尉鸣鹤究竟是何时知道的呢?
是事发?还是开始?
毕竟在前世,韦容华并未凭借着白果香得意多少日子……大约半月后,朝阳殿就不点白果香了。
*
尉鸣鹤与喜公公在御书房商议重设夜影卫的事宜,一直商讨到晚膳时分。
见事情商议得差不多了,喜公公主动告退,临走时对尉鸣鹤颇为意味深长地说道:
“微臣愚见,纵然夺了定国公府之权,设了夜影卫,可陛下还是不足以铲除慕容氏、韦氏与蓝氏。如今还请陛下暂时按捺,寻机令韦氏与慕容氏反目,再提拔几位清流,形成多方抗衡的局面才最为稳妥。”
“微臣会利用这个局势,让夜影卫站住脚跟,为陛下尽忠。”
喜公公刚走,尉鸣鹤就想传膳,预备着去瑶池殿。
他尚未开口,就见福如海进来行礼:“陛下,
韦容华请见,说是为陛下准备了膳食。”
尉鸣鹤长眉皱起,眼中凝起几分不耐烦。
他先前传话说,晚上去瑶池殿探望,韦容华就掐着晚膳的点来了,还打着送膳的名头。
真是带着一颗司马昭之心,都不晓得掩饰一下。
尉鸣鹤最烦蠢人,尤其是韦氏这种一家子自找坑跳的。
正想着拒绝,他却想起喜公公走时说的话,又忆起沈知姁与韦容华并不融洽的关系。
他略一沉吟,就道:“让她进来。”
第15章 欲擒故纵只留个影儿给皇帝,叫他看了……
福如海得令,迎了韦容华进来。
他看见食盒里是尉鸣鹤不喜欢的甜腻糕点,行完礼后说的是对瑶池殿的抹黑贬低之语。
纵然福如海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不由得无语凝噎:真没见过这样不会争宠的主儿啊!
上一个这样的……还是陛下的生母李氏,用尽了拙劣手段,甚至不惜利用陛下来争宠。
结果在先帝眼中,还是比不上冯皇贵妃的一根指头。
韦容华如此,只会让陛下将她与李氏联想在一块儿。
到时候真得了陛下的厌恶,连翻身都无望。
等听到尉鸣鹤的那一句“爱妃有心了,退下吧”,福如海算了算时间,不由暗暗点头:
他平日里观察得没错,陛下心情不好时,从不会在蠢人身上浪费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他照旧送韦容华出去,含笑收了荷包,再看韦容华满面娇羞又不舍地离去。
福如海心里门清儿:陛下见了韦容华,并非是因着宠爱,只是碍着虎威将军的面子。再者,也是有一份沈昭仪的原因:一是仍旧对瑶池殿有疙瘩的敲打,二是叫满宫里看着,自己并非是偏心独宠昭仪,是护着沈昭仪的意思。
毕竟沈昭仪是被圣上口谕亲口要求养病的。
名为养病,实际上是对其忤逆冒犯天子的禁足。这罪名可大可小,小到禁足,大到冷宫赐死,全看天子心意。
偏今日送赏,尚在禁足、濒临失宠的沈昭仪独占头筹。
陛下是防着有人不忿闹出来,要以此为由严惩沈昭仪呢。
想到这,福如海赶紧去传膳、备辇,预备着去瑶池殿的事宜。
*
夜幕升起,隐约可见星籽点点。
青葙提着灯笼,从外头小跑回来,与台阶上的沈知姁轻语外头的消息。
芜荑为沈知姁披上披风,听到韦容华得了召见的消息,眉目间染上几分焦急:“娘娘,这夜风带寒,陛下还不知道何时会来呢,您就先回去等着,等陛下来了再出来。”
沈知姁将目光从原处换绢花的白青身上离开,转向芜荑,用微凉的指尖拍了拍芜荑的手,目光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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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直到芜荑缓和了焦急之色,她才轻笑回道:“你放心,我不会站多久——等看到銮驾,我就立刻回内室。”
“芜荑,不要关心则乱,想想我说要拿屏风时,你说了什么?”
“欲擒故纵”四字在芜荑心中浮现。
芜荑霎那间就定了心:往常圣驾来临,都是妃嫔提前候在宫门口等待,娘娘这便是要反其道而行之,只留个影儿给皇帝,叫他看了心痒。
见沈知姁与芜荑说完了话,原先退后的青葙重新上前两步,将打探来的消息说完:“奴婢姐姐说,下午时分,韦容华与蓝容华都去了御兽司一趟,两位主儿撞在了一块儿,韦容华单方面起了几句口角。”
“蓝容华抱了一只三月大的简州猫儿,韦容华倒是定了一只斯波猫儿……还说,最好是鸳鸯瞳的。”
话落,芜荑眼中闪过几分诧异:韦容华这是要养个牛乳团翻版,好来争宠?
可此猫儿非彼猫儿,韦容华争到最后,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确实是韦宝珠能想出来的主意,估计慕容燕这几日也烦了她,才由着她去。”沈知姁不过一笑,旋即就神色认真地望向青葙:“你的姐姐很厉害,消息很灵通。”
“姐姐比奴婢厉害许多,是在尚宫身边做事的,知道的自然也多。”提起姐姐,青葙面上有掩不住的骄傲。
“辛苦了。”沈知姁看着青葙眼角些微的红,若有所思:“箬兰说你爱甜,就留了一碟子桂花蜜藕给你,记得热一热再吃。”
青葙赶紧行礼谢恩,告退后的脚步少了一分沉闷。
“你今晚睡前去问问青葙,问她家中是否出事,若要支取银钱,只管说出来。”沈知姁手头并不差银钱,而银钱又是巩固人心最快速有效的手段:“今晚过后,瑶池殿会平静一段日子,你与元子悄悄联系一回,了解一下青葙、箬兰、白苓与连翘的家人。”
有的时候,宫人背叛并非是因其本身不忠,而是家人的性命被他人攥在手中。
沈知姁决心先提拔这四人,就不能留下隐患。
芜荑也知这四人是可用的,当下就慎重点头。
随后她看了眼后殿茯苓屋子中的亮光,对沈知姁轻叹:“娘娘说得不错,这两日茯苓困于绢花,不曾插手殿中事务,加上娘娘惩处的震慑,宫人们都变得老实起来。”
“不像从前茯苓管事时,一不留神就有宫人偷懒吵嘴、闲话拖磨。”
芜荑原只当是茯苓性子宽和,兼之宫人年纪轻、难免活泼的缘故。
如今看来,当真是一阵心寒与后怕:若娘娘看不清茯苓的真面目,那她们瑶池殿,从内里就站不稳脚跟了!
正说着,转角处转过明黄的銮驾。
门口吩咐过的小岑子暗中比了个手势,表示圣驾即将到瑶池殿。
沈知姁走到廊下,浅粉色束腰裙在灯烛下泛着淡淡的流光。
她半挽着发,身子前倾,手紧紧握着栏杆,在夜风中如一只摇摇欲坠的蝶。
尉鸣鹤远远看着这一幕,只觉心中一阵轻悸。
竟有几分难言的思念与歉疚。
“走快些。”分明只剩下二十余步的距离,尉鸣鹤却莫名觉得远得很,忍不住开口催促。
大力宦官们得了令,当下就三步并作一步,几个喘息后就落了銮驾。
难为福如海跟着一阵小跑,气喘吁吁地去扶尉鸣鹤。
等进了瑶池殿宫门,再抬眼时,已不见沈知姁的身影。
尉鸣鹤轻挑长眉,口中微微叹息一声。
叹出百般复杂难辨的情绪。
唯独没有十日前面对沈知姁时的愤恼。
“昭仪在外头等了多久?”尉鸣鹤转头问门口站岗的小岑子。
头一回直面龙颜,小岑子紧张得险些跪下。幸而芜荑提前教过他应对的法子,当下就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掌心,行礼回道:“禀陛下,昭仪娘娘用完晚膳就出来等着了。”
“方才芜荑姑娘还特意取了披风与手炉。”
福如海眼睛尖,看到廊下走来一宫女,手上端着雪梨盅,便上前道:“外头风寒,陛下不若早些进殿?”
尉鸣鹤也觉着有些寒凉,便颔首同意。
心思不自觉地回转到方才的一眼,情不自禁地想:她尚在病中,又素来体寒,现下指不定如何难受呢。
早知道就……下午来看她了。
走到正殿门口,尉鸣鹤碰见了端着雪梨盅的箬兰。
他挥手免了箬兰的礼:“沈昭仪晚膳未用么?怎么过了晚膳的点,还端来一整只梨盅?”
“回陛下,娘娘晚膳认真用了,虽不多,但是是近日来用得最香的一顿。”箬兰垂眼答道:“御膳房的人中午就来做过梨盅,娘娘觉得很好喝,就吩咐晚上再蒸一盅。”
“芜荑姑娘说正好娘娘嫌弃药苦,蜜饯又吃腻了,让奴婢在煎好汤药后端来。”
闻见“嫌弃药苦”,尉鸣鹤有些无可奈何地含笑摇首。
正欲转身进殿,眼角却瞥见廊下新换上的绢花。
身为帝王,他记忆极佳,认出这是他曾送过的花朵之一。
眼瞧着这绢花小巧但不精致,联系元子所说的沈昭仪近来多熬夜之语,尉鸣鹤就笃定这绢花是沈知姁亲手所为。
可见阿姁此番知错的诚心。
尉鸣鹤这般想着,板着的俊颜上就藏了一分笑意。
“奴婢见过陛下。”芜荑推门出来行礼:“娘娘适才执意要等陛下,可实在身子受不住风,被奴婢扶了进去喝药、歇息。”
“奴婢出来是替娘娘向陛下请罪——娘娘说,她病容难看,又恐风寒感染龙体,只
好在内室置了屏风。”
随着芜荑的话语落下,尉鸣鹤眼中闪过动容。
“无妨,这没有什么好请罪的。”他道了这句,反倒让自己微微发愣,生出一种猜测:阿姁素来不细心,如今说话这般谨慎小心……像是被,吓着了。
如此,尉鸣鹤稍有舒展的神色重新凝起,多了几丝悔色。
他令芜荑在内的一众宫人不必入内侍奉,只让福如海端着梨盅随自己进去。
芜荑恭恭敬敬地关上殿门,在心中为沈知姁捏了一把汗。
但转过身,她又是那个从容少言的瑶池殿大宫女。
她将箬兰招来,低语道:“你可叫连翘去茯苓面前了?”
箬兰点头:“姐姐放心,连翘的扎绢花手艺极好,人还聪明,定能得到茯苓的信任。”
芜荑因圣驾到来而剧烈跳动的心,莫名安定下来。
这也是沈知姁的吩咐:茯苓是个蛀虫,拔除她,宜早不宜迟,干脆趁着茯苓无人可用又急需用人搅事的时候,“贴心”地给她送去一个人。
这个人只需获得一时的重用的就行,比如替烦了绢花的茯苓……做绢花。
等之后的某个机会,连翘会代替茯苓。
*
香炉中燃着桃香。
幽香袅袅,甜香宜人。
像是香界的牛乳团,一触碰到就会让人心旷神怡。
尤其尉鸣鹤还分辨出,里头添了一味清酸的山楂香,中和了几乎盈然成实体的甜香。
对比起韦容华一盒子的甜腻点心,尉鸣鹤只觉得心中妥帖。
阿姁一直记得,他最讨厌的,就是一切纯甜的事物。
从九年前初见起,她就一直记得。
第16章 请罪“臣妾绝不愿为难陛下第二次。……
绕过左侧的大面多宝阁,映入眼帘的是妆奁台。
上头的东西收拾得齐整,惟有一方小屉半开,像是主人经常使用的模样。
尉鸣鹤的眼神极好,一眼就认出里头圆滚滚的是旒珠,明黄色的软带则是仲秋节那日,他落在瑶池殿的二色金腰带。
眼前恍若出现沈知姁拿着这些小东西,病容憔悴、对镜流泪、默默思念的模样。
他心口就泛起一片触动。
下一眼看到的,是他新年赏赐下的山水屏风。
这屏风的雕嵌工艺极佳,最妙的却是上头以一种璇石作屏面,有似透非透、光影朦胧的美感。
这是屏州贡品中最好的一个。
尉鸣鹤第一眼就想着,一定要给瑶池殿。
她会很喜欢的。
沈知姁的影子就这样映在上面。
屏风后燃着三盏灯烛,灯色温暖,光晕染着美人影,愈发有种触手可及,却若即若离之感。
尉鸣鹤进去的脚步声极为轻微。
他的眼落到屏风上,就和雨滴坠入水渚一样,难以分开。
他在福如海搬来的圈椅上落座,静静地看着沈知姁的影子。
片刻后,尉鸣鹤垂下眼帘,狭长眼眸中渐渐凝起冰霜,让有些恍惚的帝王重新冷静下来,决定等沈知姁开口。
尉鸣鹤其实很好奇,他此番突然探望,会看到怎样的沈知姁,沈知姁又会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
是和从前一样的娇憨亲昵,还是忽然间变得疏离敬畏、循规蹈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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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但尉鸣鹤转了转扳指,觉得这两种情况,他都不太想看到。
因为两者都意味着他这几日看到的、让他忆起过去、变得心软难耐的一切,都有沈知姁的故意推动。
前者所求的是与原来一样的荣宠富贵,后者则说明沈知姁对他……心怀怨恨。
这是妃嫔的死罪。
*
沉默间,屏风后忽然有一盏烛光“噼啪”一声,爆了灯花。
那道静然的影儿才一动,恍若梦中惊醒。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沈知姁规规矩矩地行礼,动作间将束腰紧了紧,嗓音有些闷闷的,不过尾音扬起,难掩语气中暗藏的欢喜。
尉鸣鹤略握起的手松开,抬眼时放了刚刚升起的猜疑,蹙起眉看着屏风后那道可以用瘦弱来形容的人影。
尤其是那一截腰,虽被宽袖挡住,但不难看出,比之从前明显瘦了一圈。
与白日里胖了一圈的牛乳团形成鲜明的对比。
而且此刻,眼前人做着行礼的动作,腿脚处格外不稳当。
可她却偏偏不吭声,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唯独头那块,带的簪子动了动,昭示着主人正在偷偷地抬头看。
就像从前在上书房时,她做完了功课,无聊时也是这样。
还一直以为他发现不了。
“起身吧。”尉鸣鹤唇角轻弯一下,一晃后就恢复原状,面无表情地用往日轻柔的口吻询问:“药可喝了?”
“朕听芜荑说,你又闹性子不肯吃药了。”
听得沈知姁在屏风后露出一抹冷笑。
若是不知前情,叫旁人听去,还当真以为她照旧独得圣心呢。
她攒住掌心,按捺住心中的杀意与恨意,语气中带出浓浓的困乏:“回陛下,臣妾已经喝了。”
“可臣妾才不是闹性子呢,是想晚些喝。省得晚膳后还没做什么,就觉得困顿难耐,只想睡觉。”
前半句尚守着宫规回话,后半句却有着自然而然的亲昵,精准地戳在尉鸣鹤心上,让他有些失笑:难怪方才没动静,原是在打瞌睡。
同时,尉鸣鹤心中疑窦顿生,想起昨日他有让福如海去查,现下为瑶池殿问诊的李太医,是被谁举荐入太医院的。
“这应当是李太医医术不精、药方不佳的缘故。”想着沈知姁受了算计,尉鸣鹤这回是真带了怜惜:“明日,诸葛院判入宫复职,朕已然叫他先为你诊治,再去太医院办理手续。”
沈知姁轻咳几声,再次起身行礼。
影子多了摇摇欲坠的柔弱美感。
一旁扮演木雕的福如海窥到龙颜上的关切,连忙将手中的雪梨盅送到屏风后。
再回来后,果然得到尉鸣鹤赞许的一眼。
而后,尉鸣鹤极有耐心地等沈知姁吃完雪梨盅,才再次柔声问道:“先前在阶上等朕时,是不是又受了风?你昨日刚退高热,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朕原先还打算……等你身子好了,带你去见沈厉与沈知全一面。”尉鸣鹤说完这一句,眼中的怜惜已然变得意味深长:“你觉得好不好?”
这句试探是明晃晃的,却能让尉鸣鹤得到他最想知道的一个答案——在沈知姁心中,究竟是他最重要,还是沈厉父兄始终高他一头?
尉鸣鹤知道,沈知姁心性纯粹,在这样的问题面前,是说不了谎、演不了戏的。
他想着今日廊下新换的绢花,心情尚可地摩挲着指尖,等待自己预想中的那个答案。
然而没有,屏风后一片安静。
那道让他怜爱的纤影正低着头,似乎在犹豫,究竟是遵从本心,还是违心说谎。
福如海在这安静中急得上火,觉得自己嘴上多半要生燎泡。
看着尉鸣鹤一点点变得冷肃的面容,他心中颇为绝望:天爷呀,以后这朝阳殿,可没有好日子过了!
就在尉鸣鹤耐心告罄的前一刻,室内响起一声极为轻微的啜泣。
让人想起早春被晨霜打中的腊梅,蔫蔫的,可怜又可爱。
也让尉鸣鹤眼中覆上一点柔光。
是他忘了,忘记阿姁从前也曾在他面前哭过。
她哭的时候就是安安静静的。
像是林中走失的稚鹿,无助地窝在一个角落,自己小小声地流眼泪,不想叫旁人发现。
尉鸣鹤倏地起身,走到屏风旁,冷肃面容消融了一点芽尖儿,平声问道:“怎么忽然哭了?”
“臣妾风寒未好,陛下可不要过来。”随着尉鸣鹤声音接近,沈知姁的影儿后退两步,带着哭腔:“晚上睡觉时鼻子不通,是会很难受的。”
说罢,沈知姁停着轻轻呜咽了两下,努力平复情绪,压着嗓音近乎到哑声:“陛下向来觉浅,又曾为救臣妾于冬日落水,若是染上风寒,会更加劳累辛苦。”
提及那场鲜有人知、两人情愫初始的落水,屋中沉闷闷的空气都散了些。
尉鸣鹤眼中露出明显的犹豫,思索几番后,想要开口略过他抛出的试探问题。
沈知姁恰在此时收拾好了情绪,隔着屏风跪下叩首:“陛下问臣妾为何而哭,是因为臣妾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也让臣妾想起十余日前,自己是如何辜负了
陛下的苦心。”
“臣妾先前情急糊涂,做下难以挽回的错事,愧对陛下。”
“兼之刑部已对臣妾父兄之案作出判决,故而于国于家,于理于情,臣妾都不应妄想能再见父兄。”
“然而近二十年的家人亲情是真,父兄的养育教导之恩是真,臣妾想要快刀斩乱麻而不能。”沈知姁说到此处,声音复而哽咽:“但其实相比父兄,臣妾更想见一见自己的母亲,母亲她身子一向是病弱的……”
“臣妾自今晨得了赏赐后,就明白了陛下的心意,愈发悔不当初。”沈知姁直起腰脊,隔着屏风,“深情”地望向帝王在烛火中微微摇曳的影子:
“身为大定的后妃,身为陛下的爱人,臣妾的回答只有一个——臣妾已经叫陛下为难过一次,绝不愿为难陛下第二次。”
说到最后一句话,沈知姁的语气已然抑制不住地虚飘,却说得格外诚恳而坚定。
落地有声。
尉鸣鹤冷肃面容下的底色,一直在随着沈知姁的话而变化。
从因她第一句过于实诚而生的惊讶,再到中间辩情时的沉思、听到沈母时的动容。等到最后,则如春风化雪,将眼底的冷疑融开。
被压下去的怜惜与愧悔占据上风。
隔着屏风,沈知姁看不到尉鸣鹤的神色。
为着能一举打动帝王,她还撤了床前的一张羊绒毛毯,直接跪在冰冷的砖石上。
如今跪了片刻,已是影如风中垂柳,随风飘摇。
几个呼吸后,一句“福如海,快去扶昭仪起身”落入沈知姁耳中。
沈知姁额上的冷汗落下,紧紧攒住的双手缓缓松开,直挺到发疼的腰背也放了姿态,面上忍不住弯出个清浅的笑。
落到进来扶人的福如海眼中,就是沈昭仪已是虚弱不堪,却痴情地盯着帝王的影子,情不自禁地露出欢喜的神色。
福如海连忙将她扶到美人榻上,心中暗忖:难怪古人说“诚者得信”,这话当真是没骗人。陛下的试探格外直白,就意味着沈昭仪格外不好回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都容易在陛下心中留下难以抹去的坏印象。
偏沈昭仪先紧张地关怀了陛下身子,首先就给陛下留了深情的好印象,龙耳里就能听得进话了。
再说当年陛下落水相救之恩,令陛下婉转想起旧情,捋顺了龙毛。
而后沈昭仪实话实说,将自己的想法毫不保留地说给陛下听,诚实得叫人惊讶。
期间还提及了曾给予陛下不少关照的定国公夫人。
等到末了,沈昭仪从自身的双重身份出发,不但谢了陛下令其养病的偏心,而且毫不犹豫地给了陛下回答。
还答在了陛下的心尖上——陛下所期望的,不就是沈昭仪能从此事中学得教训,变得懂事么?
何为懂事?
就是沈昭仪既有温柔贤淑的后妃之德,体谅帝王、遵从帝令,做好后妃之表率;也有和从前一样,将陛下看作心爱夫君的娇憨体贴,并将陛下视作心中第一重要,永远信任、爱恋陛下。
也不知是不是沈昭仪傻人有傻福,本来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探望与问话,却正正巧巧解了她与陛下之间的心结。
福如海不禁疑惑:难道这就是,昭仪与陛下之间斩不断的缘分?
第17章 期望(捉)狗皇帝他既要还要……
福如海到底是服侍尉鸣鹤二十年的老人,这一番剖析当真将尉鸣鹤的内心变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尉鸣鹤此时凤眸上扬,眉眼含笑,俊面上满是动容之色,隔着屏风温温柔柔地宽慰沈知姁:“你放心,朕知道沈夫人长患咳疾,这些日子都允准女眷们住在定国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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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朕也有命太医院配制止咳的药丸,到时候令沈夫人一并带着上路。”
说罢,尉鸣鹤面上闪过释然之色:“朕知道你是最看重亲情真心的,为父兄求情、想见母亲,不过是人之常情。”
“好好养身子,等小雪那日,朕带着你去送一送沈夫人。”
“臣妾多谢陛下宏恩。”沈知姁轻声应了,不顾福如海的阻拦,强撑着又行了一礼,尾音有些喑哑。
这模样让福如海都觉得心疼,奉了一盏温水。
“陛下,臣妾听闻太皇太后这几日也染了风寒,如今可好些了吗。”抿了口水润嗓,沈知姁开口关切询问。
尉鸣鹤对太皇太后算有几分真心孝顺:“已经好了,只是到底是老人家了,还要再仔细将养一段时日。”
“太皇太后昨日还同朕念叨你呢。”尉鸣鹤自觉心愿达成,心情大好,起了几分玩笑的心思:“说自己这几日管宫务烦得慌,方尚宫也老眼昏花,帮不上忙,每日连祈福都没有功夫。”
“等你好了,定要把你抓去颐寿宫的小佛堂,一边帮着祈福,一边整理宫务。”
谁知沈知姁乖乖应是,影儿在屏风上一点一点,有说不出的娇憨味道。
“臣妾病好了后,一定去颐寿宫的小佛堂站岗。”沈知姁嗓音软软的,像流淌的槐花蜜:“但臣妾心胸不如太皇太后,不能陪着为大定与百姓而祈福。”
“臣妾只想着为陛下祈福。”
“陛下别笑臣妾。”说着说着,沈知姁的声音就低了下来,像是恼着自己:“臣妾昨日醒来就回想着之前自己的行为,当真是糊涂得不行,像是被猪油蒙了心,执拗而不肯回头,一个劲儿地往牛角尖里钻。”
“实在是让陛下失望,又伤了陛下的心。”
“臣妾思来想去,想要弥补陛下,却拿不出世间珍宝,也找不到珍贵良药。”沈知姁将头缓缓垂下:“臣妾如今有的,只有自己的这一颗真心。”
“臣妾会在佛前茹素一生,换得陛下长寿无极,年年康健。”
这话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尉鸣鹤只会以为是漂亮话。
但放在沈知姁身上,他是相信的。
听着屏后传来的、带着十足懊悔的闷闷鼻音,尉鸣鹤的唇轻弯一下。
他抬起手,触碰到屏风。
璇石似玉,带着温润的冷与硬。
沈知姁的影儿落在尉鸣鹤的指尖,正好是一缕垂下的发。
让他想起从前与沈知姁亲昵时,带着淡淡香气的乌发缠着他的指尖。
柔顺而令人心动。
“你还病着,正需养身子,可不能茹素。”尉鸣鹤指尖勾起,轻轻敲了敲屏风:“再说了,朕还不晓得你么,京城大大小小的食铺酒馆,只要手艺好的,哪个没被你光顾过?”
话落,就有两句轻轻的嘟囔:“陛下说得好像自己没吃似的。”
“臣妾是认真的。”
尉鸣鹤眼底转过一丝恍惚。
时间像蓦地倒退了两个月,回到他与沈知姁亲亲密密说体己话的时候。
他自认薄情,当时只道寻常。
如今想来,胸腔中却酸涩怀念得很。
“正因知道这些,所以朕相信你是认真的。”尉鸣鹤柔声道:“先养好病最为重要。”
“朕近日政事颇多,等得空了再来看你。”
言罢,尉鸣鹤想起一事:“上林苑东南角的暖泉池中,还长着未凋谢的莲花,等过几日再冷些,恐怕就就要没了。”
“上林苑的人还置了小船。”
“你最爱这些景致,明日若得了诸葛院判许可,就去瞧瞧,走动走动也有利于强身健体。”
沈知姁第三次起身谢恩。
不过这一回,她眼中的笑意是最真诚的——这是解了她禁足的意思。
直到此刻,沈知姁的心神才真正放松许多。
禁足解开,诸葛院判回来,茯苓与白青已暗中调远……她甚至能去见一见母亲。
沈知姁自觉第一阶段的目的已经全部达到,眼角眉梢都透露出笑意。
她趁着这笑还在,特意说了殿中省送份例之事,只谢尉鸣鹤的体贴。
随后谢了送来的贡梨与贡冰糖:“这两样蒸出来的雪梨盅格外清甜,润肺利嗓,臣妾很喜欢。”
“近日虽寒,但还是干燥得紧,陛下也要注意滋补。”
“朕知道了。”尉鸣鹤很是受用这句甜甜的关怀,转头见天色渐晚,又说了两句关心的话,就起身离开。
走时还特意叫沈知姁坐着,不用行礼相送。
等走到多宝阁处、将要
拐弯时,屏风后传来几声细碎的声响。
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回首望了一眼。
方才还坐着的那一抹倩影已经不在原位,而是挪动到了屏风后头。
包裹着璇石的紫檀富贵边上,搭上了一只纤白好看的手。
靓润的青丝从蜷起的手指旁垂落出几缕。
尉鸣鹤的眸光掠过,复瞧见被精心收起的、自己的东西,从其中品味出女郎的不舍与爱恋。
满腔的怜爱疼惜之情不觉更重。
阿姁是这样想他,又这样爱他。
这样的情深意重,才值得帝王的迁就。
尉鸣鹤一时间感慨颇深,装作看多宝阁上的摆件,刻意多停留了一会儿,好让沈知姁“偷看”个够。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才负手离开。
*
福如海顺便将装梨盅的碟盘带了出去,让芜荑好生服侍沈昭仪,还对着瑶池殿一众宫人施威,让他们安分守己,别叫主子烦心。
——原先是没有这一环的,可谁让沈昭仪超常发挥,一举就获得了陛下原谅呢?
他福如海帮着帝王心尖上的人教训宫人,是在为陛下分忧呢。
训完人,福如海乐颠颠地伺候圣驾回殿,却看到尉鸣鹤的神色似被冷风吹过,长眉紧蹙,透露出一分不解与不虞。
“陛下,您……”福如海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先赔笑询问。
“朕觉得,沈昭仪有些疏远朕了。”尉鸣鹤靠在引枕上,手支下颌,向来深冷的目光此刻有些闪烁:“若放在一个月前,只有你在侧伺候的时候,她怎么肯一口一个‘陛下’、一口一个‘臣妾’地说话。”
他们私下相处时,都是你我相论的。
顶多她撒娇卖乖时,软软地喊上两声“阿鹤”。
听到这话,福如海差点将“沈昭仪这样谨守‘恭敬’的后妃之德,不是陛下您希望的么”这句话脱口而出。
他努力揣摩了尉鸣鹤的心思,发觉这位主子的要求比之前自己分析的还要更多些。
——沈昭仪要在人前做个优秀的后妃表率,温婉和顺;在人后。则要忘记定国公府流放、自己受斥禁足之事,毫无芥蒂地在帝王面前亲亲昵昵。
福如海不禁陷入沉思:若他是沈昭仪,这后面的要求,怎么着也要缓上一个月才能做到。
况且他在御前侍奉,知道定国公之事,实在是陛下对不住沈昭仪,对不住沈家。
可陛下还那样冷漠地等昭仪受不住跪,再带着气,让他传命“养病”……
但帝王怎么会有错?自然只能由沈昭仪来服软请罪了。
依着他看,沈昭仪虽然痴心,也因爱恋请了罪,可心里大抵还在因帝王的冷情而伤心呢。
“啧。”尉鸣鹤等了几息,略有不耐地作声。
“陛下多虑了。由奴才来看,昭仪如此表现,正是因为在意您呢!”福如海立刻收起心里的嘀嘀咕咕,露出标准的憨笑,当机立断做了决定:
甭管沈昭仪怎么想的,反正人已经服了软,还泄了陛下的火气。
如今当务之急,是他要捋顺龙毛,可别让陛下自个儿胡思乱想,又给想得龙颜大怒!
等到了那时候,他又要首当其冲地被骂了。
宦官的命也是命呀。
“恕奴才多嘴,那日昭仪来求见时,陛下您浑身的帝王之威,言语间的天怒更是令人两股战战。”福如海回忆起那日的场景,眉目间透出一丝后怕:“昭仪是无忧无虑的贵胄女儿,又和陛下您相悦,想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昭仪病中,您又未曾探望。”
“娘娘定然是又惧又哀,行动间就会不自觉地有些害怕。”
“偏昭仪主子又钟情于您,想亲近您而不愿惹您再生气,故而就敛起往日的脾气,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福如海分析得头头是道,争取往尉鸣鹤的心坎上去讲。
还着重描述了刚才沈知姁那副不顾病弱的痴情模样。
他这一番话颇有成效,龙脸上来了一出“多云变晴”。
尉鸣鹤认同福如海的话,可心里面总有几分不是滋味。
脑海中就回想起太皇太后的话来——“皇帝这样的教训法儿,不对。”
直到此刻,尉鸣鹤才明白这“不对”在哪里。
恩威并施,是对臣属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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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身为帝王,理应对此运用自如,冷眼利用旁人的所求来为自己所用。
可沈知姁不一样。
她是他的所求。
第18章 抄经(修)狗皇帝护短偏心的劲儿上来……
第十八章
尽管从一开始就心思不纯。
但二人从单纯、不算完全的青梅竹马,发展为相知相许的恋人,这一转变,是尉鸣鹤求来的。
费尽心机,费的是真心。
尉鸣鹤尚且在沉思,耳畔听着福如海继续分析:“更重要的一点是,昭仪主子的父兄获罪,变成了罪臣之女,无依无靠。”
“这身份不同,娘娘的看法兴许就不同了。”
“奴才听昭仪的一席话,是觉得父兄得罪,自己也愧对于陛下您呢。”
“有朕在,沈昭仪算不得无依无靠。”
尉鸣鹤叹了一声,想起沈厉与沈知全,眼底闪过一抹冰冷冷的厌恶:这父子俩都是一副矜傲的性子,从第一眼见面就让他不喜。
在他登基前保持中立也就罢了,还不到如今流放抄家的程度。可登基后,这两人竟屡屡与他对着干!
他要提拔拥有从龙之功的将领,沈厉就提起此人小计尚可,大局不行,不可领训数万之兵。
他意欲减免赋税、巩固民心,沈知全偏偏从边疆回来上书,说周边小国结成联盟,对大定虎视眈眈,又说边境士兵辛苦,惹得朝野上下一片担心,言兵草军粮不可缺少,稍减赋税即可,不用全部减免。
即便沈厉父子说得颇有道理,可想起他们俩当着群臣面前言辞激烈直白、不肯让步的模样,尉鸣鹤只觉得他们丝毫不顾及天子的颜面,心中恼火不已。
那日对沈知姁冷漠无比,也有联想到此事的缘故。
偏沈厉父子手握兵权,战功累累,在朝堂与百姓间都颇有威望,赞他们正直清廉,爱兵民如子。
尉鸣鹤身为新帝,只觉得忌惮不已——领导重兵,而不与帝王一心。
此时,朝野中的党派之争隐隐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慕容丞相是先帝晚年的新贵,根基不稳,擅表忠心。
其参奏定国公府的一份奏折,令尉鸣鹤心念一动:若是收了定国公府的权与兵,借此重设只听命于皇帝的夜影卫,以此来打压、清理朝堂党派……
尉鸣鹤召了喜公公,默许慕容氏和韦氏的动作,终于拿回了自己想要的权。
大权在握的感觉极佳,令他嗤笑起先帝的糊涂举措:将大事放心地交给重臣,自己则做个无为而治、无功无过的皇帝。
既做了帝王,那便要集权于一身,旁人的生死荣辱不过他的一念之间。
像先帝那样,又有什么意思。
*
尉鸣鹤想着想着,眼前又出现沈知姁泪濛濛的眼儿。
再结合福如海的劝说、适才与沈知姁的对话,原就不算少的歉疚渐渐变深。
还有种乱发火的心虚感。
回到御书房,尉鸣鹤只留下福如海伺候。
“你还记得韩栖云么?”心中不舒服,尉鸣鹤自然也不会忍着:“他如今在哪儿做事?”
福如海对这个名字算是印象深刻,毕竟陛下当年救落水的沈昭仪时,韩栖云是唯一在场的人。
后来也是他伺候着陛下与沈昭仪悄悄回到颐寿宫。
说起来,韩栖云这个小宦官,可是陛下收买、培养的第一个人。
早两年颇得重用,后来就被陛下派去专门搜罗消息。
算算时间,好似就在陛下英雄救美之后……
不过那小子倒也得用忠心,传回来不少可用的消息。
陛下赏赐是有,但就是没调他回来。
“回陛下,他现下正在校练场做洒扫。”福如海小心躬身:“那韦将军的嫡次子与慕容丞相的庶长子多次在此相见之事,就是他上报的。”
也因此,陛下才顺藤摸瓜,发觉韦氏早已投诚慕容氏。
这可是个功劳。
但福如海
抬眼一窥,竟发觉尉鸣鹤面沉如渊。
半晌后,才有一道冷硬的话语传来:“调他去做最劳累的活计,就说皇宫中人心不稳,还是让他继续搜集消息。”
提及韩栖云,提及落水,尉鸣鹤烦躁地抿起了唇。
当时年轻,一时心软,竟留下一个祸患。
可现下万不能草草处置韩栖云,否则就是寒了手下人的心。
说罢,尉鸣鹤仍皱着眉:“今日她还谢了朕体贴,特意命云总管送了昨日没拿完的份例。”可他不过是命福如海暗示殿中省,将瑶池殿的份例补上。
沈知姁不会使手腕,身边的芜荑更是个老实性子。
由此可知,昨儿领份例时,瑶池殿的人遭了为难。
福如海听出言下之意,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和盘托出:“奴才听说,昨日韦容华亲自带着宫女去殿中省领的份例……”
话落,他在心中腹诽:怎么又是韦容华!每回宫中有什么事,韦容华第一个就上蹿下跳的,也算是另类的“将门虎女”了。
“你去殿中省一趟,让云总管好好管教底下人。”玉扳指叩在桌上,沉沉的声响与尉鸣鹤的话语重叠:“再去霁月轩传话,就说朕感念韦容华素有孝心,允准她为朕分忧,将佛经抄写十遍,为太皇太后祈福。”
福如海赶紧应是,内里明白:陛下心中释然了,那股子护短偏心的劲儿又上来了。
“回陛下,您让奴才去查的事情,奴才已经查清楚了。”福如海想起一事,赶紧禀告:“如今负责瑶池殿的李太医,是由去年告老还乡的章太医举荐入宫的。”
“而章太医的妻子,是慕容氏出身。”
“真是好的很。”尉鸣鹤嗤了一声:“当初以为只是个有点野心的,谁知道父女俩的手都爱伸那么长。”
“你过两日,派人去接范院使出狱,让他别急着回来,先从外头多带些要用的草药,别从宫中的记档走。”
他如今登基一年,皇宫中也该有些儿啼的喜事
但有的人,就没必要拥有这种福气了。
*
殿中省有个办老了事情的宦官挨了板子,被迫停了职。
韦容华得了抄写佛经、替陛下为太皇太后祈福的“殊荣”。
这两则消息长了腿似的满宫飞。
不过两个时辰,该知道的人就全知道了。
沈知姁彼时正在洗漱,口中还残留着浓茶的酽苦。
——对着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的仇人做出深情不舍的模样,当真是个令人作呕的事情。
当时尉鸣鹤前脚刚走,她就急命芜荑到了一碗浓茶来,好掩住呕吐之意。
“昨日奴婢遇见韦容华时,就是这老宦官当值。”芜荑面上笑意沉稳:“韦容华面上说是祈福,实则就是罚抄佛经。”
“奴婢在此祝贺娘娘,一举解了与陛下的矛盾,稳住了自身。”
“陛下赏的饺子,奴婢与箬兰四人分了,立冬的赏钱则给了老实的宫人。”将浸了温水的帕子递上,芜荑口中不停:“娘娘果真猜得不错,青葙家中母亲患病,急需银钱三十两,奴婢就照着娘娘的吩咐给了。”
“青葙是个实在的,说往后每月的例银不再支取,要以此来还钱。”
沈知姁接过温热的软帕,覆在自己的面上:“你定然是没有同意。”
“奴婢知道娘娘意在笼络人心。”芜荑点头:“青葙当即就满脸感动,发誓从此往后忠心不二,还包揽了查清殿中宫人底细的活儿,说过两日来禀明娘娘。”
“她年纪最小,最容易被打动,咱们这回恰巧撞上了她家中有难,就事半功倍了。”沈知姁半仰起头,轻声道:
“明日诸葛院判来,你让连翘看着些茯苓。白青那儿……小岑子到底年纪小,还是要找个稳重的。”
芜荑一一应下,上前帮沈知姁揭下软帕,看到那双秀眉仍是紧蹙,不免软了嗓音:“娘娘不要过分担忧,如今陛下这一关已经顺利过去。”
“奴婢听陛下的意思,是等您病好后,还叫您帮着协助太皇太后管理宫务呢。”
这就是仍旧信任爱护娘娘的意思了。
“芜荑,你错了。”沈知姁轻笑着摇了摇头:“只能说尉鸣鹤如今已经有八分的原谅与相信,但尚有两分的不满扎在他心里。”
要是不彻底将这刺拔除,依着尉鸣鹤的脾气,只会持续不断地找给你找错处。
再像这次一样,一口气发泄出来。
“奴婢有些不明白。”芜荑想不到还有哪儿没做到位——娘娘下午特意与她排练了三遍,将该说的话给定下。
从芜荑的角度看,沈知姁那一番话真切用心,又能唤起陛下的回忆与柔情,再没有缺漏的。
“若他真的对我心软了,那瑶池殿之前不可能见韦容华,适才也不会只让福如海来扶我。”
“这是剩下两分对我的敲打呢。”
沈知姁不紧不慢地抹着润肤膏,为芜荑解释:“我为父兄求情、质疑皇命的那一日,事发地是朝阳殿,几乎满宫的人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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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可我今日请罪,是在瑶池殿中,只一个福如海在侧。”
“呵,帝王被我打了的脸面,还没在众人面前找全呢。”沈知姁挑起秀眉,眼眸中有暗光流转。
芜荑听得浑身悚然,叹于皇帝的小心眼,满心的忧愁不自觉从眼睛里流淌出来。
“别担心,如今还不着急,等我养好身子再说。”沈知姁从镜中望着芜荑忧心忡忡的样子,展颜一笑:“当务之急,是要见一见诸葛院判。”
这关系着她的康健,还有前世未能保住的孩子。
还有太皇太后……
这干系着往后宫权的分配,也是她和父兄联系的助力。
但如今太皇太后可以先放一放。
尉鸣鹤不是蠢人,操之过急反而会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
毕竟,她现在是全身心念着尉鸣鹤的痴情人。
第19章 分析(位份表)“本嫔倒是小看了沈昭……
立冬之日,阖宫上下都要吃饺子,算是个小的节庆之日。
按照宫中旧例,帝王与皇后会在宫中设宴,享一个小团圆。
尉鸣鹤未立皇后,没尊太后,目前仅有四位妃嫔,只有沈昭仪是一宫主位。
故而每年的立冬宴,都被太皇太后设在颐寿宫不远处的满庆殿中。
但今年却是个例外:沈昭仪与太皇太后接连生病,朝堂多事,陛下烦扰,没有心思办宴。
朝阳殿让御膳房做了饺子分送各宫主子,再令大膳房给宫人们增添点心,如此就算是过了立冬。
主子们也都有赏赐。
宫人们过得颇为高兴,主子们却各有各的烦扰。
凝碧阁中,蓝容华正在与宫女们捉过分活泼的简州猫。
韦容华听闻尉鸣鹤神色愉快地出了瑶池殿,摔了一整套的彩釉茶具,还借此惩罚了一个洒扫宫女。
“本嫔倒是小看了沈昭仪。”慕容婕妤的态度与韦容华截然不同。
她正觉得这一天没滋没味,睡前来了个消息,顿时精神抖擞地分析起来:“看来本嫔先前分析错了,陛下对于沈昭仪,可能不是对小猫小狗的那种宠爱。”
“说不得还有几分真情实感在。”
她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早晨得知消息,是元子去瑶池殿送的赏赐,还以为是金侯争气,将他的竞争对手挤去了将要失宠的沈昭仪那里。”
“本嫔还高兴呢,想着将来在朝阳殿也有可用之人了。”
“没想到圣心难测,陛下心中还念着沈昭仪,叫她一朝之间就有翻盘的迹象。”
说到这,慕容婕妤眼尾一挑,喃喃道:“其实这从刚入宫时,本嫔就该看出了。”
“当时陛下新登基,礼聘四位贵女入宫,依据宫规,除非潜邸旧人,否则初封时不得居一宫主位。”
黄鹂插了句嘴:“主子可还是介怀被沈昭仪压了一头么?”
“她虽封作三品婕妤,居于第一,但主子您是四品容华,底下还有韦氏与蓝氏,两人一个贵仪,一个婉仪,才是最末尾的。”
“本嫔又不和韦氏一样的鼠目寸光,才不在乎初封。”慕容婕妤睨了一眼黄鹂,口吻带了一丝不悦。
她自信,事在人为,只要好好经营,做皇后不再是梦想。
“娘娘的意思是,当日四位主子入宫,都不是一宫主位,但只有沈昭仪入住瑶池殿的侧殿。”黄莺为黄鹂解释:“娘娘住兰心堂,韦容华是霁月轩,蓝容华则在凝碧阁,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宫殿。”
“由此可知,陛下早就有给沈昭仪晋位的想法,只不过碍于宫规罢了。”
听闻当时监作司还特意修缮了瑶池殿上下。
这其中,是当真有些偏心的。
慕容婕妤赞赏地看了眼黄莺。
“咝……倘若陛下对沈昭仪存着真心,那对婕妤可是不好的。”黄鹂反应过来,口中担忧:“如今沈家出事,咱们能借着东风将沈昭仪扳倒,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的好机会……”
“你倒忘了,本宫还有茯苓这颗棋子呢。”慕容婕妤姿态轻松地倚在软枕上:“不管陛下心中如何,但沈昭仪心悦于陛下,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来。”
“茯苓有本嫔的指示,又有沈昭仪的信任,注定会成为压垮瑶池殿的最后一根稻草。”
“除非她阳奉阴违,或是沈昭仪忽然变聪明了。”
说到茯苓,慕容婕妤眼底划过一抹钦佩:“父亲果然是老谋深算,难怪当时顶着全族的反对,也要倾力买通云总管。”
要是没有云总管的帮忙,她哪儿能一早就在各宫安插钉子?
“丞相与主子您都是绝顶聪明的。”黄莺轻笑:“在奴婢看来,黄鹂的话是有些担心过甚了——即便陛下心系沈昭仪、要护着沈昭仪、继续宠爱沈昭仪又如何?”
“一个罪臣之女,是再也指望不上做皇后了。”
“你说得对,连本嫔都忘了这一点。”慕容婕妤面上浮现出胜券在握的神情:“往后要是那个茯苓再来,你们俩就随意打发了她。”
而后她的手轻抚自己的小腹,心中思忖着:父亲前两日递进来消息,让她尽量四月后的大选前再提升一下自己的地位,如若难升,那也要巩固住。
后宫妃嫔要晋位,普遍的无非是三种途径:一是资历深厚、平日里安分守己,慢慢熬个一二十年,总能晋升两三次;二是深受宠爱,得圣上欢心,每次晋封时总能记得你;三是怀孕生子,为陛下开枝散叶,也是妃嫔的大功劳。
前两个途径被慕容婕妤想也不想地排除掉:等着第一种方式的都是废物,第二种则都是热衷争宠的狐媚子。
她是一定要走端庄贤惠这条路的,那最好的选择就是最后一条路。
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呀。
即便不是皇子,是个没用的公主,那对她来说也是个极佳的助力。
慕容婕妤心中定了主意,吩咐黄鹂明儿悄悄地去一趟太医院,让那位李太医偷偷送些助孕的方子来。
临睡前,她忽然想起一事,召来值夜的黄莺:“要是明日韦容华来,就说本嫔身子不适,要休息两三日。”
她如今有要事要做,懒得听韦容华吐苦水。
*
禁足得解,初步过关。
沈知姁原以为会一梦沉到江南,结果却轮番梦见她前世最不愿回想的两件事。
那是元宁四年仲秋,她被诊出有孕一月。
尉鸣鹤得知她胎气不稳,特意命人从北疆将她母亲接回京,以治疗咳嗽旧疾。
沈知姁本以为,这是个向好的转折点。
然而深秋,藩王联合土番里应外合、意图谋反,整个北疆被大定将领封锁。
随后慕容将军上书,言沈厉父子第二次通敌叛国、投向土番,已经就地斩杀。
母亲得知这消息,在京城外投水而亡。
沈知姁胎气大动,又于小年宴上落水,不幸小产。
她拒绝了以作补偿的妃位,从此彻底坏了身子,整日以泪洗面,难出病榻。
或许唯一欣慰的是,这个她没护住的孩子,是问责慕容氏的一柄利剑。
*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最后是芜荑焦急的呼唤,才让沈知姁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眼前一片模糊朦胧。
她抬起手,轻轻抹了抹,才发觉自己脸上湿漉漉的,像下了一场寒彻心扉的秋雨。
背上亦是冷汗如雨。
“快打热水来!”芜荑见沈知姁醒了,将一旁的软兜先给披上,随后吩咐底下人烧热水、关紧门窗:“不许有一丝凉风泻进来!将炭笼重新烧上!”
等事情都准备好,芜荑又将旁人都遣散,一边为沈知姁擦汗,一边轻声询问:“娘娘,可是做噩梦了?”
芜荑话落,沈知姁才恍然回过神来,轻眨一下眼睫,又是一串珍珠似的的泪珠滚下。
父兄、母亲、孩子……还有像芜荑一样亲近之人的离开,都是她不能接受的。
前两日她忙着算计揣度尉鸣鹤的心思,紧绷的心神一刻都不松懈。
如今目的初步达成,骤然梦起这些事情,就像背上落了大大小小的山,压得沈知姁难以喘息。
她无法抑制地去一遍遍回想,去痛苦地描摹每一个细节。
即便想到头疼欲裂,
“我……”沈知姁深深蹙起,微微启唇,翕动两下,只觉腹中又泛起强烈的恶心之感,伴着起过热汗的虚弱难受,整个人如折翼的鸟儿,骤然落到锦被之上,发出干呕。
芜荑登时慌了,也顾不得询问,先将沈知姁安抚下来,然后干脆利落地拭汗、换衣,等沈知姁身上暖和了,就叫白苓拿了小几支在桌上,将早膳呈上来。
二等宫人鱼贯而入,捧了四五样不同的精致小粥与小菜。
沈知姁抿了一口温水清嗓,冷眼看着宫人面上与前两日截然不同、格外认真恭敬的神色,便知道何谓得宠失宠、人情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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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早膳摆好后,芜荑独自留在里头伺候。
她为沈知姁盛了一小碗加了糖的绵白粥,脸上努力摆出自然的笑:“娘娘,奴婢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噩梦,但俗话说的好,梦中之事都是与白日里相反的。”
“如今您做了噩梦,正对着咱们瑶池殿缓和了大危机,向着好处发展。”
“你说得对,芜荑。”沈知姁喝完了粥,方才觉得神思归体,掌心有了稀薄的暖意:“是我多思多想了。”
她重生了一遭,定然不会再如前世一般糊里糊涂、任人宰割。
芜荑见沈知姁如此,定下心神,向沈知姁汇报了让元子探查之事:“箬兰在宫外没有家人。连翘有个酒鬼父亲,白苓还有母亲与弟弟,不过两人都和家里头断了关系,素无往来,平日里奴婢也未曾听她们说起家中。”
“挺好的。”沈知姁边用早膳边听,末了露出个笑。
连翘进来在屏风后行礼,说诸葛院判来了。
沈知姁与芜荑对视一眼,将小几撤去,迅速地收拾好自身,穿戴整齐地行至正殿。
正殿中已经立着一个身高八尺,颇为魁梧的身影。
听到声响,那穿着太医服制的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儒雅的中年面孔。
相比一月前,两鬓多了几分微白,两颊上更添几道皱纹。
不等沈知姁张口,来人已然行跪地大礼:“微臣诸葛平,多谢昭仪娘娘相救。”
第20章 问药(修)让人逐渐痛苦死去的药
诸葛院判与沈厉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
准确来说,沈厉救过诸葛院判两次。
他对沈知姁来说,不光是一位可以信任的太医,还是一位可敬的叔父。
“院判快请起。”沈知姁自然不能受礼,快步上前要扶起诸葛院判:“本宫可当不起院判的大礼。”
诸葛院判在行动间起身,示意芜荑将沈知姁扶到椅子上坐下。
芜荑很懂地将撤膳的宫人们都带了出去,自己守着正殿门口。
“昭仪不必谦虚。”诸葛院判有些不习惯地摸了摸变长的鬓发,语气中很是感激:“微臣不是厉兄那样的直心眼儿。”
“当今心胸颇小,喜好面子,又自负爱权。”
“微臣虽是太医院副院判,却不似范院使那样不可替代,若非有人转圜,否则微臣绝不可能回来。”
听到诸葛院判对尉鸣鹤直白的评价,沈知姁面上冷冷一笑:“院判还是如从前一样目光毒辣、言辞犀利,只可惜我看清得太晚,未能及时劝诫父兄。”
说到末尾,想起父兄母亲所受的无妄之灾,几乎要恨得咬牙切齿。
“微臣也劝过厉兄。”诸葛院判长叹一口气:“但他自小在边疆兵伍间长大,爱兵如兄,亲民如子,怎么舍得将出
生入死的兄弟、一心保护的百姓拱手让给不愿尽心的人呢?”
偏偏那几位将领有从龙之功,也有几分领兵之才,受到陛下重用。
沈厉父子拒绝此事,也就是打了陛下的颜面。
诸葛平原以为顶多是罚俸夺兵,谁知帝王之怒如雷霆,沈家大伯的指证又来得太及时。
不光沈厉一房遭受流放,连沈昭仪都得罪了皇帝,自己这个太医也被迫回去侍奉自己早已去世了三年、如今却病重的母亲。
经过了这一遭,诸葛院判忍不住咂舌尉鸣鹤的专断自负,也明白过来定国公之案的蹊跷。
心中纵然忿忿,但也有对皇权的后怕,只好趁着这个机会在口中说道说道。
说罢,诸葛院判目光一闪,凑近了些,用气声道:“微臣如今回来,一是谢娘娘挽救之恩,二是想告诉娘娘,厉兄的案子十分蹊跷,除了明面上的慕容氏与韦氏,恐怕还有个推波纵容之人。”
“微臣听娘娘说‘看清得太晚’,想来心中已有想法。”诸葛院判的神色欣慰又忧心:“那微臣就不必多费口舌,只想为厉兄与知全侄儿带一句话。”
沈知姁容色一震,从椅子上“腾”地一声站起,眼睛当下就红了一圈,嗓音颤抖:“院判,您去看了我父兄?他们在狱中可还好吗?”
前世诸葛院判并未再次进宫,她想尽法子想与父母兄长联系却不如愿,反倒更惹了尉鸣鹤大怒,延长了她“养病”的时间。
今生她也正为此烦忧,如何能在尉鸣鹤眼皮子底下成功做成此事。
不想诸葛院判却带来了意外之喜。
“娘娘放心,他们从前战功累累,兼之老臣们的规劝,刑部未敢多动用刑法。他们二人除了精神略有受挫,其余都好,娘娘不要过分担忧。”诸葛院判眼底流露几分笑意:“嫂子亦是一切安好,有大夫上门看诊,咳疾不曾复发,只是牵挂娘娘。”
诸葛院判轻咳一声,正色道:“厉兄与知全侄儿的意思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君心难测,望娘娘您能明哲保身,莫要因为此事牵连自身。”
听到此处,沈知姁的眼中已是蓄满了泪水,随着她低头的动作一串串地滚落。
诸葛院判适时后退,等着沈知姁整理心绪。
大约半盏茶后,沈知姁平复了泪意,眼眶红红地沉声道:“我十日前受人怂恿,已摔了一跤,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去做。”
“若是此时见罪于陛下,失去圣心,那当真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了。”
“叔父。”沈知姁抬眼望向诸葛院判,像未入宫前那样唤他,眼中满是坚决:“我愿意为父母兄长保全自身,一时委曲求全,却不愿永远这样下去。”
“父兄清白,我定然要找机会翻案。”
诸葛院判思索半晌,并未规劝,反而带了点从没有过的欣赏之色:“娘娘有此心极好。”
“翻案之事,娘娘要谨记,一切都在陛下圣心。”
“微臣人微言轻,不过一介太医,愿意力所能及地帮娘娘,也是帮厉兄。”
说罢,诸葛院判将自己的药箱置于桌上:“说了这会子话,微臣先将正经事做了,为娘娘您把脉。”
沈知姁知道诸葛院判此人极重诺,得了其主动帮忙的允诺,当下就露出个浅笑。
随后将手臂递过去,把李太医的看诊态度与所开药方大致说了一下。
“当真是没有医德!”给诸葛院判气得吹胡子瞪眼:“风寒起高热,可是极为不妙的情况,怎么能光开些无功无过的方子?”
“里头还有个预防风寒的,都起高热了还预防呢!”
怒斥完李太医,诸葛院判忽然想起:“欸,早上小元公公送我来时,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其中好像说到有个新进的李太医,医术不精,被打了二十个板子,抬着送出宫去了。”
“打板子的时候还喊了一句慕容婕妤什么的,不过很快就被捂住了嘴。”
“应该就是给你看病的那个。”
“想来出宫后,可没有人敢找这位李大夫看病了。”沈知姁的思绪转到慕容婕妤身上,心中一警,只是面上不显,正常询问道:“院判,我的身子没有落下什么病根罢?”
“娘娘及时用微臣的旧方调养,兼之高热已退,这两日休息用膳算是妥当,基本是没有什么大碍了。”诸葛院判拿出纸笔,提笔写药方:“只是娘娘脉象左寸有一缕显而易见的杂乱脉气,可知娘娘近日思虑过重、筹谋过多。”
“趁着这几日秋寒有所回转,娘娘不妨放下筹算,四处走走散散心,再每日喝一次微臣开的药,免得这忧思积累成疾,反倒不好。”
“只是走动时不可大意,千万注意保暖。”
沈知姁将药方收好,心绪又回转到慕容婕妤身上,结合昨晚的噩梦,复想起那个查出是被慕容燕害死的孩子。
她指尖攒入掌心,当下就问了诸葛院判有关怀孕生子之事。
“此事陛下在登基前就问过范院使,微臣也是偶然得知。”诸葛院判回道:“娘娘您随了沈夫人,身子底弱,兼之年纪小,若要有孕生子,最好再精心养上两三年。”
尉鸣鹤问过?
沈知姁面露惊讶,不免想起前世,她的确是过了双十才有孕的。
“院判的意思是,我先前一直被动用着避孕之物?”沈知姁一点即通。
诸葛院判点头:“微臣从前也提示过您,可您没听懂,微臣也就没再说了。”
“其实据微臣的观察,除了您,后宫其他妃嫔也都由范院使配了避孕的药物,无声无息地加在饮食中。”
“只是她们的没有您的精心,除了避孕不伤身之外,还有滋补的功效。”
“不过……好似仲秋之后,范院使就没有再配了。”
“好,辛苦院判了。”沈知姁得了想要的消息,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
这荷包看着轻飘飘的,实际上装了十张二百两的银票。
“微臣不能收。”诸葛院判好奇地打开看了一眼,随后就像拿了烫手山芋一般,立刻放到桌上:“微臣与厉兄生死之交,如今见其有难而不能相助,本就心有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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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微臣愿意无偿、全力帮助娘娘,如何能收娘娘的赏赐?”
“院判能收。”沈知姁知道他并非假意推让,起身将荷包亲手塞了过去:“这并不是对院判的赏赐,而是暂时放在院判身上的资金。”
“无论宫里宫外,我目前只能靠着院判一人。”
“打点、探听、采买,都是要花银子开路的。”
“而且我知道,我父兄是刑部定下流放的重犯,要去牢中见他们一面,院判定是花了不少体己钱。”
这话说得格外贴心,让诸葛院判面露动容。
“院判,我想私下问一问您。”沈知姁见荷包被收下,眼儿弯起,笑眯眯地轻声问道:“这世间可有那种,令男子绝嗣或是让人慢慢衰弱,逐渐痛苦死去的药,而且还不叫人发觉。”
说这话时,沈知姁的眼眸亮起暗芒,眼底却是清清澈澈一片。
神态像极了一只做了坏事、自己却不知道的小猫儿。
诸葛院判纵然自诩稳如泰山,在听到这句话时,仍是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后一个还能说是对付仇人,可前一个明晃晃就是针对皇帝的吧!
这,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最近在看话本,看到有这样的桥段,故而好奇一问。”沈知姁眨了眨眼,缓声解释了几句。
诸葛院判显然是不信的。
他踌躇了片刻,还是对沈知姁详细道来:“若是在民间,只要对医药精通,那是极有可能的。”
“但在皇宫之中,太医们并不是白拿俸禄的,定有人能看出来,譬如范院使。”
“但也有例外情况。”
“那就是……陛下开口,命令太医院不许诊断出来。”
第21章 赏赐陛下还是很体贴的嘛!
沈知姁听后若有所思。
心中对“皇权”二字,也愈发有清晰的触动。
诸葛院判不敢再延续这个话题,连忙起了另一个话头:“元子公公还特意说,叫微臣为娘娘诊治完后,再去颐寿宫为太皇太后诊治,最后去一趟朝阳殿。”
“那就拜托院判了。”沈知姁对诸葛院判行了个礼。
“娘娘日夜思念陛下,微臣且去给您开一方解思的药。”诸葛院判当下就懂了沈知姁话中的深意。
在行礼告退之时,沈知姁还替元子请了一件事情,请诸葛院判偷偷地看一下白果香有无问题。
诸葛院判满口答应下来,将解思的药方写好后,就
转身去往颐寿宫请脉。
*
等到朝阳殿时,已经巳时将过,要传午膳了。
尉鸣鹤听到消息时,总算放下执了一上午的笔:“叫他进来。”
诸葛院判在宫中走了一上午,此时进御书房行大礼,只觉得自己当真是不年轻了。
原以为要再站着撑一撑,谁想陛下一挥手,福如海公公就亲手端了凳子、倒了茶来。
诸葛院判眼睛瞪大了一瞬,口中忙不迭道谢,心中腹诽:不过一旬不见,咱这位陛下怎么突然变成温润有礼款了?
只是这天子面前,他也不敢真的大摇大摆坐下来喝茶歇息呀。
心中还没想完,诸葛院判就见尉鸣鹤用下巴点了点他:“诸葛院判不必客气,你也奔波一上午了,先喝口茶。”
“然后再将太皇太后与沈昭仪的情况仔细道来,不许有一字缺漏。”
话虽这样说,但御书房里的人都有数,重点不在太皇太后,而在沈昭仪。
听着尉鸣鹤的声音,诸葛院判忽然就想起先前沈知姁所问的什么“男子绝嗣”的药,口中含着的茶水险些喷出。
好容易咽下去,已是面色微微涨红。
落在尉鸣鹤眼里,就是沈知姁的病情不太妙的意思。
果不其然,诸葛院判先说太皇太后已然康复,随后分析起沈知姁的病情:
求情当日,沈昭仪“急火攻心”,有心悸乏力之状,而后“风邪入体”,整个人心神紊乱、虚弱不堪。
而后静养期间,沈昭仪“过分牵挂思念陛下”,“忧思过度”“难以静养”以至于失眠多梦、萎靡疲乏、厌食气虚。
简而言之,就是沈知姁因为思恋愧悔于帝王,而导致身体精神双重虚弱。
尉鸣鹤微微沉默一瞬,转动扳指,嗓音平淡:“忧思?说不准是因为沈家的缘故。”
“微臣特意询问过瑶池殿的宫人。”诸葛院判神情认真:“据洒扫宫人所说,昭仪清醒时总是会望着朝阳殿。而贴身宫女则和微臣说了,娘娘梦中多说陛下之名。”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陛下应当知道这一点。”
昨日沈知姁的软语泪言、不舍眷恋,又一一浮现在尉鸣鹤眼前。
叫他心口微窒,翻涌起心疼与懊悔。
——他当时当真被沈知姁的不信任给气昏了头,有些考虑不周,使用的手段过于冷硬。
反倒是物极必反,让阿姁跟着倔强起来。
尉鸣鹤揉了揉额角:若是他当时先温言劝了阿姁回去,过后再加以细细解释,说不定就不至于闹成这样。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是阿姁糊涂在先。
如今沈知姁这知错后,有些怕他、敬他的小心模样,真是让尉鸣鹤又生气又无奈又心软。
诸葛院判瞅准这时机,说了沈知姁问起生育之事,还顺便感慨道:“昭仪问话时期许的模样,倒是让微臣想起从前,遇见过一对新婚的恩爱夫妻。”
“可惜丈夫从商,奔波在外,难免顾及不到妻子。”
“妻子思念而不能见,一两月下来就有生怕失去丈夫的畏惧感,就想着自己若是身怀有孕,能让丈夫更怜惜、更着家些。”
说罢,诸葛院判跪下请罪:“微臣一时多嘴,请陛下宽恕。”
“无妨,你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尉鸣鹤听后眼眸微亮,略皱起的眉毛舒展开来,声音温和不少:“朕之前问过范院使,昭仪的确要再调养调养身子。”
“若她问起,你实话实说,免得她整日为此忧愁。”
待诸葛院判告退时,尉鸣鹤方冷淡道:“朕知你与沈厉的关系。”
“朕让你回来,是知道太医院中,惟有你会对沈昭仪尽责。”
“是,陛下,微臣定当尽心竭力,保昭仪康健。”听了这话,诸葛院判为沈知姁松了口气。
帝王真心难得,有几分已然不易。
但只要利用得当,这点真心,会有一叶障目之效。
*
福如海送了诸葛院判出去,碰见办事回来的元子。
简单问话后,福如海进去禀告。
说韩栖云已经被调到上林苑,专门包揽一偏僻角落的洒扫、花草与保养工作,每日能休息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时辰。
“不必再找人与他接头。”
上林苑的洒扫宫人最劳累,往往做个几十年都翻不了身。
若韩栖云真有本事翻身,那他再任用也不是不行。
尉鸣鹤眉梢扬起,只觉得一口闷气消散,心情终于舒畅起来:“你去朕私库选些新奇的好东西,方便昭仪病中赏玩。”
“再……再送些打赏人的金银锞子与金银瓜子。”
福如海平静应下,心中为尉鸣鹤后头那句话惊讶不已:陛下真心关怀人的时候,还是很体贴的嘛!
沈昭仪从不在意这种小东西。
从前有定国公府关照,必定是不缺的。现在定国公府不在了,陛下此举,乃是雪中送炭呀!
在这宫中,再多的赏赐之物,都比不上真金白银实在。
等走到门口时,福如海被尉鸣鹤喊住。
他回过身,看见帝王正长久地盯着花几上的玉玲珑枯枝,半边俊脸落在光下,神情难辨,口吻却是轻而温柔的:
“你让她别再熬夜扎绢花。要是喜欢,吩咐宫女做去就行了。”
“回头,再让你那个徒弟,叫元子的,将花几上的花换掉。就按照……瑶池殿廊下绢花的样式来换。”
*
福如海带着赏赐去瑶池殿的消息,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传到各宫。
凝碧阁昨日捉了一日的猫儿,奈何这简州猫月龄不大,身手倒是矫捷,在多宝阁高处来回跳,底下的宫人来回跑,还得注意着别打碎了陶瓷摆件,好不狼狈。
等到了睡觉的时辰,都没捉住。
最后还是蓝容华拍了板,叫宫人们散去。
她站在多宝阁旁边,一双琉璃眼睛对着简州猫的琉璃瞳,十分疑惑不解:“这样顽劣的小狸奴,她怎么这样喜欢?”
随后就拍手睡觉去了,吩咐紫鹃留个宫人看着,免得猫儿出意外。
瑶池殿受赏的消息传来时,简州猫肚子饿了,终于肯从高处下来,嘤嘤地绕着蓝容华撒娇,时不时咬一下腰间垂落的流苏,委屈可爱得紧。
听到消息,蓝容华冷淡的容色一怔,露出个几不可见的浅笑,伸手摸了摸猫儿软软的绒毛:“快给它拿羊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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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倒确实会拿捏人心。”
半晌后,在猫儿舔舐牛乳的声音中,传来一声低语。
“让人看着点兰心堂和霁月轩。”
*
“本嫔每次来兰心堂,姐姐从没有不见本嫔!”兰心堂外,韦容华正对着黄鹂怒目而斥:“上回姐姐过敏,都见了本嫔,怎地今日就见不到!”
韦容华的眼下有几分乌色,眼周略肿,明显是哭过一场又没睡好的模样。
——昨儿睡前得知自己“有幸”替陛下抄写佛经,为太皇太后祈福,再配合上分发份例的宦官被打之事,韦容华即便再蠢钝,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陛下,这是在为沈氏那个罪臣之女撑腰?
不,不,陛下晚膳前才和颜悦色地见了自己……定然是那个贱/人在陛下面前告状!
韦容华气得哭了一场,将新摆上的青釉茶具又给摔了,一整夜翻来覆去都没睡好,对沈知姁恨得咬牙切齿:
都是罪臣之女了,还不乖觉些,收拾收拾去冷宫住着,竟来招惹自己!不过是抢先拿了好份例,说了她身边的贱婢几句罢了!
等到午膳时分,赏赐的消息被雁儿支支吾吾地说来。
韦容华再按捺不住,伸手扇了雁儿一巴掌,带着英儿怒气冲冲地来兰心堂找慕容婕妤商议。
没想到等了半天,就等来黄鹂一句“婕妤身子不适不见客,请容华谅解”。
韦容华正满腹的委屈无处诉说,将慕容婕妤这儿视为唯一的解心处,哪里听得这些?
她当下就质问黄鹂,边说边要闯进去。
英儿与黄鹂一边拦住韦容华,一边好言劝着。
黄莺见韦容华情绪格外激动,情况不妙,只能进里屋找慕容婕妤。
她心中打着鼓,觉得主子今日要嫌自己与黄鹂没用了。
毕竟主子也正在生气呢——与慕容氏有关的两三个太医都要告老了,好容易安排进来一个年轻的,还被陛下以医治太皇太后不力为由,
给打了一顿逐出去了。
“连个头脑简单的韦氏都劝不回去!”果然,慕容婕妤一向只有微笑的面上露出几分怒容。
黄莺身子一抖,赶紧跪下请罪。
听着外头越发激烈的嚷嚷声,慕容婕妤的额角一跳,嘴中一啧:“就说本嫔昨儿一夜没睡,现下实在是起不来身,再说抄经一事是陛下看重她的缘故……就这样随便编一编。”
她正欲挥手让黄莺出去,然想起李太医之事,不由衔齿:她倒是难得与韦容华意见一致,这两日皇帝发出的命令,其中必定有瑶池殿那位的影子。
慕容婕妤观尉鸣鹤的态度,将韦容华笃定的“沈知姁告状”给第一时间排除。
心中忖度半日,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沈昭仪误打误撞,将陛下给弄心软了,觉着自己前几日不闻不问太过分了,于是乎惩罚些见风行事的人,给沈昭仪撑撑腰。
啧,昨日还说要打发了茯苓。如今看来,还是要和茯苓继续进行联系……
慕容婕妤颇为假惺惺地轻叹一声:“沈昭仪也真是倒霉,原不打算再对她做什么,谁叫她间接让本嫔失了李太医,还有可能继续协理六宫呢。”
“总要让本嫔出出气吧?”
她的眼睛与尉鸣鹤一样,都是上挑的狭长凤眸。
此时眼中满是虚假的可惜:“你再与韦容华添两句,就说沈昭仪有诸葛院判诊治,又得陛下赏赐,想来不必再静养。”
“等过两日,本嫔身子好了,打算去瑶池殿探望。”
第22章 出头鸟不信韦容华敢闯瑶池殿的门!……
黄莺应下,出门时略调整了一下表情,带着热情而歉意的笑容迎上去。
她装模作样地呵斥了一下黄鹂的不懂事,随后就将慕容婕妤吩咐的话婉转到来。
听到慕容婕妤一夜没睡,韦容华满是委屈与怨愤的脸色顿时好了不少——有人和她一样生气,让她觉得心里面好受了许多。
虽然慕容婕妤没有和她一起抄佛经,但比起恩宠,慕容婕妤是不如她的。
或许正如慕容婕妤说的那样,就是陛下看重她有一颗真心。
等听到探望的话,韦容华就如被点醒一样,露出笑来:“既然姐姐身子不适,那妹妹就不打扰了。你去告诉姐姐,本嫔先去探望一下沈氏,回头再来看姐姐。”
说罢,她就带着英儿气势汹汹地向瑶池殿的方向走去。
韦容华走得快,自然没看见英儿转过头,与黄鹂、黄莺两人打了一通眉眼官司。
*
瑶池殿重新开了正门,将福如海与身后的一长串赏赐给迎了进去。
“福公公怎么亲自来了?陛下那儿可方便?”沈知姁服了新汤药,又用了一顿丰盛的午膳,比昨日的病容妆,更显得容色红润,有精气神。
“送赏这种小事情,让元子跑跑腿就行了。”
福如海将沈知姁的变化纳入眼底,觉得沈知姁是因为痴恋尉鸣鹤,昨日与尉鸣鹤和解,心中情感有了回应与支撑,所以变化才如此之大。
又听沈知姁担心尉鸣鹤身边没他不方便,福如海感慨更深,对沈知姁笑着行礼:“要是放在旁人身上,自然是小事。放在娘娘您身上,可就不同了。”
“至于元子嘛,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办,这两日稳重许多。”
沈知姁十分配合地别过脸,神色娇羞。
内心则定了几分:看样子,她对元子的提点是有用的,有些事情,已经和前世有了截然不同的走向。
“娘娘,这是彩釉百蝶瓷瓶,上头的蝴蝶栩栩如生,这是……都是给您病中赏玩的。”福如海介绍了几件精品,还强调了各装了一大盒子的金银瓜子与锞子。
而后说起尉鸣鹤交代的话:“陛下还吩咐奴才,让您注意休息,扎绢花的事情交给宫人去做就好了。”
“本宫知道了,辛苦福公公了。”沈知姁掩着唇轻笑,遮过惊讶之色。
不用想也知道,这样美丽的误会,定然有元子的功劳。
与福如海说笑几句,沈知姁就要亲自送福如海出门。
福如海哪里敢应,当下就行礼告退,还不忘提醒沈知姁:“娘娘好好养着,十月初八还有万寿节呢。”
“陛下虽然没说,可奴才瞧着,很是期待娘娘您亲自送的贺礼。”
沈知姁微笑点头,明眸中盈出几分水光,一副期盼的幸福模样。
芜荑送福如海走后,她面上的笑浅淡了几分,侧首看了眼箬兰。
箬兰立刻上前:“奴婢叫白青公公来登记入库。”
“你上回登记得也不错,但还是生疏,跟着白青好好学一学。”沈知姁话中略有不满。
“是,娘娘。”箬兰拿起桌上最有用的金银锞子与瓜子,先送去后头的寝殿。
茯苓听了全程,心中放松地哼哼:白青这小子还挺好运的,摊上一个糊涂主子,对钱财库房管得送,好容易要扶持人,结果竟塞过去一个不懂的丫头片子。
她的眼睛盯着箬兰手中的两个盒子,有些止不住地放光。
茯苓正欲上前与沈知姁说话,将那盒子要给自己保管,冷不防沈知姁转了头,美目紧紧地盯着自己:
“咦,茯苓,你有没有看见连翘?莫不是她去哪儿躲懒了?”
说罢,沈知姁就要唤人去找找。
“连翘没偷懒,是奴婢请她去帮选绢花的料子,如今正在奴婢房中呢。”使唤连翘代替自己做绢花的茯苓格外心虚,眼睛转了两圈:“想来她也选好了,奴婢就回房继续为娘娘做绢花了,让连翘过来伺候。”
沈知姁递去一个做工精致的荷包:“你慢慢做,好好做。至于连翘,她刚被提拔上来,就在你跟前好好学学。”
茯苓愈发心虚地拿了赏赐退下。
白青与她擦肩而过,带着殷切的笑,吩咐自己的徒弟搬赏赐入库,顺便和沈知姁表了忠心,说一定好好教箬兰管账。
很快正殿中就清净下来。
沈知姁回了寝殿,将箬兰送进来的木盒打开,霎时就有金银的光采溢出。
浅浅握上一把,是冰凉凉的手感。
她望向窗外,想着福如海最后说的话——十月初八,万寿节。
是沈知姁前世错过的第二个翻身之机。
为着十月初十小雪,父母兄长即将前往北疆,沈知姁完全将尉鸣鹤的生辰抛之脑后,只想着在父母兄长走之前,送一些银票去。
于是她让茯苓与芜荑四处打点,以求能寻到可送东西进牢中的人。
私下接触宫外之人,是宫中常见之事,毕竟要按照流程走,实在是太慢了,任谁都有急事呀。
可要是追究起来,那是违反了宫规的。
芜荑与人联系时,被慕容婕妤当场逮住,送入尚刑局,按照宫规打了二十个板子。
这用尽全力的二十板子,导致芜荑身子骤然虚亏,也是芜荑元宁三年离开的间接原因。
慕容婕妤借此得了个“严正仔细”的美名,顺顺利利地代替沈知姁协理六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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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尉鸣鹤则因为沈知姁忽视了自己的生辰而大发雷霆,干脆令沈知姁“养病”到选秀前夕,亦不再过问瑶池殿诸事。
瑶池殿如同冷宫,她亦渐染沉疴。
回忆至此,沈知姁咬了牙:此事定然有茯苓的通风报信,慕容婕妤也借此夺走宫权。
近到茯苓白青、慕容婕妤与韦容华,远到朝堂上的慕容氏、韦氏与她的好大伯……最后再到尉鸣鹤,她这辈子定然要一个个清算!
*
“娘娘。”半晌后,身后想起芜荑沉稳柔和的声音,让人听了格外安心:“这两盒子足够咱们瑶池殿日常用许久了。”
“金银瓜子都是明面上赏人的,娘娘若要私下拓宽人脉,就可以用那盒锞子。”
“好。”沈知姁转身,不出意外地看着芜荑身后的白苓与箬兰。
白苓前世就是她的主智囊,是个爱出谋划策的性子。
而箬兰跟着白青去学习,不出半盏茶,就会被白青找借口支走——那么多的新宝贝,白青这只硕鼠定然心动。
“我想问问你们,福公公特意提起万寿节,是什么意思?”沈知姁看着两人,温声询问,有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
白苓与箬兰对视
一眼,低头思考了片刻,随后就照着从左往右的顺序回答。
箬兰认为,福如海此举乃是尉鸣鹤的意思,亦是沈知姁借着别出心裁的贺礼巩固圣心的好机会。
白苓亦是赞同,还提出沈知姁那日若盛装出席,不仅能立住目前妃嫔第一人的地位,而且说不定对将沈厉父子有好处,能免去流放路上遭人为难。
提及流放,寝室中就是一静。
芜荑与箬兰面色一僵,同时冒出个念头:这位白苓姑娘,也太敢说了吧?
比起上面两人的紧张与惊讶,沈知姁不过一瞬的波澜,旋即就露出个浅笑:白苓这直话直说的脾气,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想来得罪过茯苓,才会分去做洒扫。
也正是这样敢说的性子,才让她在前世一点点清醒过来。
“你们说的很好。”沈知姁放缓声音,赞了二人一句,但转瞬话锋一转:“但你们二人的看法,都建立在福如海代表着圣心的推断上。”
箬兰与白苓一愣,面面相觑:御前大总管行走在外,就是圣意,这可是从上上上个王朝传下来的道理。
“理是这个理儿,但御前总管又不是神仙,哪儿能次次都猜准圣心?能摸索出四五分就够用了。”芜荑头一回看到这两人傻眼,忍俊不禁地为她们解释:“但剩下的大半儿,可就拿不定了。”
“我只同你们说一句。”沈知姁眼睫轻颤,羊脂玉般的面容上蒙着一层近乎讥嘲的笑:“宫中最重要的,就是圣心——你们且站在皇帝的角度思考,就知道福如海这回猜错了。”
若她真去做了,在万寿节风光登场,那前面精心铺垫的一切,都要功亏一篑了。
落在尉鸣鹤眼里,她的所作所为都只为荣华地位,而非出于对帝王的爱恋之心。
箬兰与白苓自去思索。
沈知姁对芜荑一笑,说起等万寿节过后,可以通过太皇太后联系华信公主,将银票送到父母兄长手中。
芜荑眼前一亮,神色有几分急切。
沈知姁秀眉一挑:“不必着急,至少要等万寿节过去——小雪那日能见母亲,已经是他最大的容忍限度了。”
“你且看着,过两日茯苓又要来撺掇,让咱们派人手联系宫外,好给父兄送些银钱。”
说罢,沈知姁叹了口气:可惜,她这瑶池殿还没清理干净,可用的人不多,否则能趁此机会,给慕容婕妤设个局,将前世芜荑受的罪还回去。
说话间,二人进了殿内。
芜荑正欲关门,就瞧见小岑子两三步奔过来汇报:“昭仪,芜荑姐姐,奴才远远瞧着韦容华朝着咱们瑶池殿来了!”
“想都不用想,她定然是为抄经的事情去了兰心堂诉苦,又被当成出头鸟,鼓动两下就来了。”沈知姁淡笑一声。
“娘娘您回去午憩罢,奴婢与箬兰去就够了。”芜荑挺直身板,神色严肃:“娘娘向来和善,宫中有些人都快忘了什么是尊卑了。”
一个四品容华罢了,就不信她敢闯瑶池殿的门!
第23章 阻拦(修)“请韦容华莫要为难奴才……
沈知姁望着芜荑笑:“好,我信你,你可是瑶池殿未来的芜荑姑姑。”
“不过韦容华跋扈,你们要小心些,实在不行就将陛下那道让我静养的口谕搬出来。”横竖只有她们几个知道,尉鸣鹤已经解除了禁足。
芜荑难得红了脸,带着箬兰去了门口,让白苓服侍沈知姁午憩。
*
瑶池殿外。
韦容华颇为高傲地扬起下巴,盯着面前不识好歹、拦着她的两个宦官。
“你们放肆!”英儿也扬着下巴,冲着脸最嫩的小岑子呵斥:“韦容华你们也敢拦着,不知道最近宫中谁最得宠嘛!”
她倒也严谨,加上了“最近”二字。
小岑子腿一抖,但没有朝后退缩一步,维持着行礼姿势结巴道:“不、不管容华如何得宠,要进瑶池殿,都、都要得到昭仪娘娘的邀请或是允准。”
他说得磕磕巴巴,对上英儿要吃人的凶狠目光,吓得咬到了舌头。
英儿鼻子里哼嗤一声,正欲乘胜追击。
小岑子旁边、一直低垂着脸的宦官上前一步,挡住了小岑子,声音恭敬又好听:“禀韦容华,昭仪尚在病中,奉诏静养,实在是不见客。”
“若您有心探望,何不等昭仪病好?”
闻得“奉诏”二字,英儿口中一呛,有些难以应答。
韦容华想起自己得到的“光荣”抄经任务,登时被戳了短处,柳眉倒竖:“哼,本嫔就知道定然是沈氏在捣鬼。”
说罢,她一把将英儿扯住,气势汹汹地就要往里头闯。
宦官一惊,下意识地抬首,看到韦容华身后、正往朝阳殿送点心的一群宫人。
他当机立断,往前一跪,膝盖“噗通”一声磕在门口的青石板上:“请韦容华莫要为难奴才们!”
送点心的宫人们脚步一顿,不约而同地放慢了速度,悄悄往瑶池殿的方向看。
“奴才们卑贱之躯,可亦有自己的职责!”宦官愈发大声,声泪俱下地叩首:“容华要是硬闯瑶池殿,一是有违宫规,二是违抗圣旨!”
“奴才们受罚事小,但娘娘千金贵体,万望三思!”
借着叩首的动作,他还往前挪了挪,正好堵在韦容华与门槛之间。
小岑子也回过神来,跟着杜仲做了同样的动作
韦容华要是执意进去,必定要踩过这两人。
放在寻常,韦容华才不会顾及这等低贱的阉人,一脚就能踹走。
可瑶池殿距离朝阳殿不远,周边又有不少宫人看着。
一时间,韦容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奴婢见过韦容华。”芜荑带着一脸惊讶出现,行礼起身后笑意盈盈:“昭仪素来不与韦容华交好,不知韦容华所来何事?”
她又看向跪着的两人:“快起来,跪着像什么样子,旁人看了还以为韦容华刁难了你们呢。”
韦容华听得面色一沉。
英儿收起先前的嚣张模样,拉了拉韦容华的衣袖,上前和气道:“你这话可是说错了,我家容华与昭仪都是后宫妃嫔,是以姐妹相称的。”
“如今容华念着一同侍奉陛下的情分,特意来探望。”
“昭仪不愿见容华,难道是因为这些日子,容华常常侍奉于陛下左右么?”
芜荑诧异地瞥了眼英儿,面色丝毫未变,仍旧笑道:“原来韦容华竟是这么想的么?”
“那容华可是误会了,实在是陛下叮嘱我家娘娘好生养着,适才福公公和方尚宫又来轮流叮嘱一番。我家娘娘不敢违拗陛下与太皇太后的嘱咐,已经去午憩了。”
“还请容华回去,您的心意奴婢会禀告给昭仪的。”
英儿暗指沈知姁善妒,芜荑转头就说韦容华多疑,顺便将尉鸣鹤与太皇太后搬出,压得韦容华说不出话。
瞧着韦容华羞恼到涨红的脸,芜荑忍不住腹诽:这都多少回了,怎么韦容华还没看出来她是在被慕容婕妤当枪使呢。
就在芜荑预备着关紧大门,强硬谢客的时候,一道格外冷淡的话语传入耳中。
“韦容华这是佛经都抄完了?竟是有空在这儿闹腾?”
众人一转头,发觉竟是八百年都不出门的蓝容华。
她身着一袭罩着轻纱的冰蓝色宫装,在朱墙的映衬下,越发地眉目冷艳,恍惚有不可侵扰的冰冷气息环绕。
蓝容华缓缓踱步到韦容华面前,行了平礼起身,垂眼俯视着韦容华,口吻淡淡:“可别等到了万寿节上,陛下问起此事,韦容华你连三遍佛经都没抄完。”
“到时候,就从殊荣变成藐视皇命的罪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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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这一问,将韦容华一下子给问慌了——从昨日接到消息到现在,大半日过去了,她除了生气就是砸东西,压根一个字都没抄呢!
然慌完后,韦容华抬起头,十分不服地斜了一眼蓝容华,别过头对英儿道:“哼,有人真是没自知之明。”
“自己既不得宠,也没有位份,还敢来别人面前多管闲事!”
话语中的指向与嘲讽格外明显。
“呵,韦容华对自己的认知,倒是挺清晰的。”蓝容华连眉毛都没动一
下,容色冷漠平静。
“你!”韦容华再忍不住,上前一步,对着蓝容华怒目而视。
英儿连忙死死拉住,对韦容华低声道:“主子,咱们先回去罢,不与她们计较。”
实在是瑶池殿强硬得出乎意料,又来了个未曾料到的蓝容华,再待下去,韦容华只能吃亏。
回去后又要发火,受累的还是她们做宫人的。
韦容华咬牙思虑再三,瞥见刚刚去朝阳殿的宫人都往回走了,便丢下一句“本嫔记着你了”,带着英儿转身就走。
“奴婢/奴才恭送韦容华。”轻轻松松地送走韦容华,芜荑有些疑惑地向蓝容华行礼:“容华您……也是来探望昭仪的么?”
在芜荑看来,蓝容华是个很奇怪的人,进了宫不争宠也不争权,对包括陛下在内的所有人都是漠然相待的……不,不对,蓝容华刚进宫时,来瑶池殿拜访了好几次呢,还送了两盆迎春花,很有几分与娘娘亲近的意味。
不过娘娘直说了不会与蓝容华交好,蓝容华就再也没有来过。
倒是那两盆迎春还在后殿好好养着呢,就是前几日遭了牛乳团的毒手,掉了点叶子。
“咳咳,本嫔不过是消食路过罢了。”蓝容华轻咳一声,眼睛往外转了一圈,重新落在芜荑身上:“既经过了,本嫔就祝愿昭仪早日养好身子。”
说罢,她抿了下唇,语气变得更加淡漠:“初八的万寿节,人多纷杂,香气熏缭,怕是与病人不宜。”
蓝容华的话点到为止,但其中提醒沈知姁不要参加万寿节宴会的意思十分明显。
与沈知姁的打算亦是不谋而合。
芜荑听得眼珠子都瞪大了:自定国公府出事以来,满宫里都是对娘娘落井下石的人,怎么一向不近人情的蓝容华反倒来雪中送炭?难道是别有所图?
可娘娘如今,也没有什么能让人图谋的了。
“奴婢替昭仪多谢容华关心,定会将容华的话传达。”芜荑面色不显,周全地行礼道谢,还顺便向一旁的紫薇表达了领份例那日出言相帮的感谢。
“不必如此客气,本嫔只是看不惯韦氏那副嚣张的蠢样罢了。”蓝容华毫不掩饰对韦容华的嗤嘲,点了下头算是应下芜荑的礼,就带着紫薇转身离开瑶池殿门口。
又在轻风中落下一句话:“本嫔养了猫,等过几日再来向昭仪取取经,那狸奴烦人的很。”
芜荑含笑应下,待蓝容华的背影消失,就命人关上瑶池殿大门。
随后打赏了方才拦人的宦官,尤其问了那个先跪下的:“你倒是机灵,也豁得出去,叫什么名儿?”
“奴才叫杜仲,年十九,娘娘晋位昭仪时被分来的,先前在殿中省尚舍局的奉御手下做事,因奉御年老出宫,奴才也就出了尚舍局。”杜仲对着芜荑躬身行礼,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姓名来历道来:“杜仲这名字,还是娘娘起的。”
“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好好做事,将来定有出息。”芜荑听后目光渐深,将杜仲扶起身,很是恳切地鼓励了一番。
等到沈知姁午憩醒来,得到芜荑的汇报,不由以手支颐,莞尔一笑:“这个杜仲倒有些意思。”
杜仲那句话说得简单详细,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的来历。
可若是仔细一琢磨,就发觉里头还藏着话。
尚舍局掌管着宫中的祭祀布置,是个重要部门,奉御则是尚舍局的统领。而杜仲十几岁的年纪,能在奉御手下做事,就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
奉御告老出宫,杜仲离开尚舍局,惟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得罪了新任奉御,或是竞争不过旁人,被挤了出来;二是他身为老奉御的心腹,新的奉御不敢用他,就将他调走。
但杜仲自述是沈知姁晋位时分来的——彼时定国公府未倒,沈知姁盛宠加身,这瑶池殿的差事可抢手得很。
由此,就排除了第一个原因。
杜仲最后还用名字暗表忠心,先前拦住韦容华时又颇有急智。
聪明、得用、豁得出面皮,是个很适合接任白青的人。
“多观察观察。”沈知姁定了音:“若他没有二心,又想争气,可以给他个机会。”
第24章 奏折“微臣恳请陛下惩治沈昭仪”
第二十四章
多了可用的人,芜荑自是高兴的,应下后将蓝容华的话一一道来。
沈知姁的目光怔愣了一瞬,轻笑着喃喃道:“原来你刚入宫时就是这样。”
“我又何德何能呢?”
她禁不住想起前世,已成为庄贵妃、摄六宫事的蓝岚,对她很是照顾,不许殿中省克扣瑶池殿的份例。面上虽仍是冷冷的,但总会对她提一些好的建议。
可惜沈知姁已经决定刺杀尉鸣鹤,为了不牵连蓝岚,她只能强装无情地斩断联系。
重生一遭,沈知姁还是疑惑蓝容华为何对自己颇有好感。
她前世问过,只得了冷美人颇傲娇地一句话——“你自己想,想不起来就算了”。
“娘娘说什么?”芜荑听不清沈知姁的低语:“可要奴婢小心些蓝容华?”
“蓝容华是个磊落的人。”
沈知姁摇了摇头:“蓝容华送的迎春还在吧?好好养着,等我好了,亲自带它们去凝碧阁拜访。”
她有一种直觉,这小小的迎春花,或许是她与蓝容华的结缘之物。
只不过彼时年纪尚小,沈知姁已经忘了。
芜荑颔首,旋即就要去后殿亲手将迎春花们搬过来。
沈知姁踱到床前,推开紧闭的窗扉,看着宫墙上头即将落下的夕阳。
金黄色的夕光让整个皇宫都熠熠生辉。
伸出手握住一缕风,沈知姁的思绪飘散开来。
等万寿节与小雪过去之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宫权。
慕容婕妤这辈子,别想顺利地掌握宫权。
*
十月初三到十月初七这五日,皇宫中一派风平浪静,都在为万寿节做准备,争取遵循帝王的心意,办一个低调不奢华又十全十美的寿宴。
因登基之初,尉鸣鹤曾下旨,念先帝奢靡、百姓不易,前三年的万寿节均简单置办,省下的银钱交给工部,用来建设抚幼堂、医安院、施粥所等利好百姓之地。
群臣妃嫔顺应帝心,准备寿礼时都是静悄悄的。
也是沈知姁刚回来后,一时没想起的缘故。
幸而万寿节给献上的礼物,是从年前就开始准备的——沈知姁亲手从裁衣开始做的一套双龙贺寿寝衣。
沈知姁将收尾交给芜荑去做,自己配合着诸葛院判仔细养身子,顺便通过诸葛院判打听了些宫外的事情。
诸葛院判动作极快,十月初四就带着两个消息回来:
第一个消息,前两日请杀沈厉父子的折子,是以虎威将军韦氏为首的五六位官员联合上奏的。其中两位官员都和慕容氏有姻亲关系。
第二个消息,流放沈厉父子的圣旨发下后,“大义灭亲”的沈大伯被御史上奏,说他可堪继位定国公之爵位,不过要削成六品定国中尉承继。
即便如此,也比沈大伯花钱买的从九品小官强。
不过尉鸣鹤并没有同意,只给了沈大伯一个八品学录的闲官,赏银一千两。
诸葛院判说到这,就压低了声音:“娘娘,京城巡卫中有不少上过战场、被微臣救治之人,很好打听消息。”
“微臣听到沈学录……时常乔装打扮去赌坊,有好几回赌得没钱了,被赌坊的人扔出来。”
沈知姁一下子就联想起沈大伯告发父兄时,拿出的证据——定国公府流动异常的银钱记载,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收受敌国的贿赂。
二者联系在一起,沈知姁死死咬住口中的软肉,才勉强抑制住怒火:什么敌国贿赂,那分明是沈大伯偷用府中公款、拿去赌/钱!
恐怕是怕被发现,或是欠了赌债,这才与外人里应外合,陷害她父兄!
“娘娘放心,微臣让一小童去打听,得知沈学录近日出手阔绰,可赌运不佳,已然输了近千两银子。”诸葛院判最厌恶这等吃里扒外之人,说起此事时颇为畅快。
“连赏银都快输光了?”沈知姁明眸一眯,唇边勾出冷笑:“本宫的好大伯是个运气好的,只要手中有银钱,定然能时来运转,将那千两银子给赚回来。”
诸葛院判了然:“静听娘娘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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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院判稍等,请给本宫一张寻常的、开方子的纸。”沈知姁从架子上随手拿起一本书,接过诸葛院判递来的纸,进了寝殿中。
片刻后,她带着纸出来,还附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诸葛院判接过一看,纸上用胶黏着从书上裁下
来的字,言简意赅地写着“大人欲在万寿节后令昭仪之位易主,要快”。
“微臣会将它交给沈学录的。”诸葛院判郑重接过。
他于两日后,十月初六回禀:“沈学录接了,并且当场找了个僻静之处看了,他烧了纸,将那银票拿着,立即就去换了赌注,还买了酒喝。”
沈知姁含笑颔首,问起元子的事情:“院判帮他瞧过白果香没有?”
“微臣带了一颗回去,仔细研究一番后,发觉里头果然有奥妙。”诸葛院判从药盒中拿出小半颗白/丸,语气凝重了些:“木香与青木香皆有行气止痛之效,模样相似,闻之微苦。然青木香有小毒。”
“这白果香中青木香的比例不小,长久闻之,会导致吐利不止、胸膈不快。”
诸葛院判补充道:“但微臣问过元子,朝阳殿点白果香频率不高,也就三五次,兼之近日未点,故而对龙体不会有损伤。”
话虽如此,可要是被人发觉,献香的人就是意图谋害龙体的大罪,满门抄斩是逃不掉的。
“本宫知道了,多谢院判。”沈知姁将那小半颗白果香接过:“院判之后如常看诊即可,还请院判在万寿节那日言本宫不宜参宴。”
诸葛院判道好告退,沈知姁亲送了他出去。
顺便在廊下凭栏凝望朝阳殿,深情了足足一刻钟才回去。
回去后,沈知姁就命芜荑打了一小盆热水,其余人都去殿外伺候。
芜荑端着热水到内殿,满头都是雾水:“娘娘是要浣手么?”
“不,给我要送的寿礼添点香味儿。”沈知姁对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将掌心那一点白果香扔到盆中。
等微苦的清香化开来后,她又拿过芜荑收完尾的双龙贺寿寝衣,将其浸在盆中。
“娘娘!”芜荑瞪大了眼,惊得往水盆那儿走了两步。
“两日的时间,应该能将它烘干。”沈知姁沉声:“芜荑,万寿节那日,你让箬兰送一对金镶玉龙首宽齿梳,便是我的贺礼。”
“那、那这寝衣怎么办?”芜荑心疼沈知姁在上面耗费的时间:“娘娘您可是整整做了九个月呢,期间还伤了好几次手。”
若是不叫陛下看见,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心血?
“送,自然是要送的。”沈知姁秀眉舒展,浅浅一笑:“不过,既然是精心准备的寝衣,那就要私下里送,送得贴心,送得惊喜。”
“这件寝衣最大的价值,就是染了白果香后,被尉鸣鹤日日穿着。”
“娘娘,这白果香味道独特,陛下不可能察觉不到。”芜荑知晓沈知姁并非莽撞粗心之人,这句话没有半分的质疑不解,有的只有困惑。
“万寿节宴后,群臣散宴,我会携‘亲手’做的长寿面与饺子,去朝阳殿前跪着,一为祝寿,二为再次请罪,三为送上寝衣。”
沈知姁一字一字道来,容色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尉鸣鹤会扶我入朝阳殿。”
“当他沐浴时,我会让金侯燃上白果香,我便抱着寝衣,在香炉旁转了一圈。”
“谁知这寝衣就染上了香气。”
沈知姁与诸葛院判说话时,惟有芜荑一人在场。
她将二者的话联合起来,不觉紧紧攥住双手——白果香中含有有毒的青木香,又能轻易沾染在衣衫上。
落在帝王眼里,献香之人,当真是其心可诛。
“娘娘是要……以此来打压韦容华与韦氏,再借沈学录之手,博得陛下更多的怜爱?”芜荑的嗓音有些颤抖:“奴婢觉得,恐怕有些冒险。”
毕竟君心难测,焉知帝王时疼惜更多,还是猜忌更盛?
“不止韦氏,还有个给慕容婕妤的大礼。”金侯的名字在沈知姁脑中一闪而过。
她站起身,上前紧握住芜荑的双手,眼神坚定而明亮:“芜荑,不要怕,我敢这么做,就定有把握。”
“更何况,自我初一那日醒来,咱们走的每一步,其实都在冒险。”沈知姁嫣然一笑:“不是都赌成功了么?”
“何不妨趁着范院使还没回来,在万寿节赌个大的?”
*
十月初八,万寿节。
据昨晚钦天监禀报,这日天朗气清,秋风带暖,是立冬以来唯一的暖日,当真是天子寿宴的缘故。
接下来就是一车轱辘子的吉祥话,还分了高低音调,和唱歌一样。
尉鸣鹤没花心思去听内容,可听得高兴,大手一挥赏了钦天监上下。
结果醒来时,瞥见纱帐间只有些微光亮。
从窗棂上雕刻的龙凤花纹间隙望去,可见外头乌色满天。
福如海听见动静,借着烛光瞥了眼外间的夜漏,一骨碌就从守夜的小塌翻身起来,又静又快地到尉鸣鹤面前。
“陛下,还有一刻钟到寅时。”福如海小心道:“乾正宫的朝会定于卯时正半,您可要再眠一会儿?”
“不必,伺候朕穿衣罢。”尉鸣鹤利落起身:“与其睡个回笼觉,朕宁可去御书房再批点折子。”
御笔沾满了朱墨,笔势有力、毫不拖泥带水地落笔于奏章上时,这种流畅而“惟朕一人言”的感觉,是尉鸣鹤最为喜爱与沉溺的时刻。
也是他自小的梦寐以求。
福如海见尉鸣鹤精神抖擞,也不多加阻拦——朝堂上的几乎都是人精,才不会在万寿节上奏朝堂之事。今日呈上来的折子,多半是一些小官或是地方官送上来的贺寿折子。
毕竟万寿朝会,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当朝念诵贺表的。
洗漱用膳过后,尉鸣鹤就端坐在御书房,颇为愉悦地向摆放好的奏折伸出手。
此时光亮渐起,皇宫中能极轻微的响动与人声。
尉鸣鹤想起先帝在时,万寿节众臣朝拜、珍宝如潮的奢靡盛况,心潮澎拜的同时又有些许遗憾:他筹谋二十年,终于轮到自己来享受万寿节,却偏偏囿于空虚的国库和节俭的美名,不能盛办。
要知道,先帝最后一年万寿节,光是在上林苑就放了数千只珍稀鸟儿,一大早就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
轻叹过后,尉鸣鹤很快就抹平了那点子遗憾:比起先帝的享受,他更愿意忍耐几年,博得民心与贤名,等大定成为他一手掌握的盛世之后,再行享福之事。
思绪收回,尉鸣鹤拿过贺寿奏折开始批阅,顺便在心里记账:这个贺表写得好,将朕的英明神武写出了八分;这个字迹好,但内容有些敷衍;这个文辞平平……
心中还没给这个打完分,他就看到贺表后半段内容如脱缰的野马,往出乎意料的方向狂奔而去。
只见上头写道:“微臣蒙获圣恩,方有今日,然念罪兄罪侄罪孽深重,心中羞愧不已,又闻微臣侄女沈昭仪屡犯天威,当真是无言以对圣颜!”
“微臣恳请陛下莫念旧恩,对昭仪加以惩治,以正后宫纲纪,另择贤良贵女为后妃之首。”
“啪”地一声轻响,御笔被用力按在这份贺表上。
殷红的朱墨小小地四溅出去,在纸上溅出鲜血一样令人惊心的红。
第25章 万寿若阿姁哪日封了贵妃乃至皇后……
惩治?惩治沈知姁?
这是让他降位,还是直接将人打入冷宫?
那道柔弱又满含爱意眷恋的身影在尉鸣鹤脑海中浮现,让他看这贺表愈发火大,反手就掷到了地上。
在外头趁机站着眯觉的福如海一惊,匆匆进来福身。
那道贺表被踢到福如海面前。
“你且看看。”尉鸣鹤怒极反笑。
福如海犹豫了一下,弯腰拾起,一眼就看到末尾的朱墨痕迹。
他略识些字,将关键字读完后就懵了,再低头看纸上的署名,是“正八品国子监学录沈庆”。
虽然不明白沈学录提及此事的动机,但福如海还是震惊于此人的胆大和呆蠢:这是大义灭亲灭上瘾了是么?难道指望着靠弄倒沈昭仪,往上成为七品官不成?
等等,沈学录家里是不是有个参加明年大选的女儿来着?
再等等,这上头的“贤良贵女”,莫不是指慕容婕妤或者韦容华?
“陛、陛下,这、这……”看完一抬头,正对上尉鸣鹤双眼的福如海浑身一颤,不知该说些什么。
幸而尉鸣鹤也不需要他的意见,只是觉得这样荒谬可笑的文字,应当给别人看看。
“朕看他们当真是放肆!竟然意图插手朕的后宫之事!”尉鸣鹤冷笑一声,凤眸微眯:“不过一个昭仪之位,就能让臣子上奏。”
“若哪日封了贵妃乃至皇后,这群人岂不是要死谏了?”
沈厉与沈知全也就罢了。
可沈知姁,是帝王后妃,更是他愿意护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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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竟有人这般不识好歹!
福如海被帝王之怒压得跪地叩首,也为尉鸣鹤的言语之意而惊。
正当御书房内一片压抑静默之时,外头元子来报:“瑶池殿的芜荑求见陛下。”
尉鸣鹤神色一松,让人进来。
芜荑进来行礼,说昨夜沈知姁起了低烧,醒了许多次,但每次都坚持自己没事,要来参加今日的万寿节。
她身为沈知姁的贴身宫女,心中担忧,所以自作主张来为女主告假。
“她当真,坚持要出席?”尉鸣鹤脑中瞬间转过数个念头,思索着沈知姁的心意——是真的想为他庆生,还是借着万寿节的出席巩固自身?
正如沈知姁猜测的那样,皇帝心中还存着一点疙瘩。
帝王心绪转动,可面上分毫不显,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
“禀皇上,昭仪的确是这样说的,昨夜还请了御膳房擅长做面食的师傅,定了今日一早来瑶池殿教昭仪做面。”芜荑照着沈知姁的吩咐回答,双手下意识地握紧,指尖碰到掌心生出的冷汗。
她略顿一下,继续道:“奴婢观昭仪的神色,对于万寿节,昭仪是高兴的,但是又有些害怕……”
听着芜荑的形容,尉鸣鹤一下就联想起自己从前出席宴会时的模样。
他会因为有机会在先帝面前表现而兴奋,但同时又很烦自己要面对满场审视与轻蔑的目光,甚至还有同龄宗亲言语上的挤兑——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生母李氏,是受到冯皇贵妃仇视、魅惑先帝上位的宫女。
有了这一层的感同身受,尉鸣鹤脸上那一层浅淡笑意瞬间就转变成真切温和的关怀:“你回去,让你家昭仪好生歇息,朕晚上去看她。”
“记得去请诸葛院判,复发低热可要重视起来。”
说罢,尉鸣鹤对正用衣袖遮住手上奏折的福如海吩咐:“你等会亲自去御膳房一趟,让他们今日不得慢了瑶池殿的吃食。”
“再去一趟朕的私库,挑些实用的。”
福如海应了,心里再次感叹尉鸣鹤愿意体贴时的细心劲儿:今日御膳房要紧着宴席,对旁处难免怠慢些。有了陛下这一句吩咐,御膳房即便忙得飞起,也不敢误了瑶池殿用膳的时辰。
至于实用的赏赐……那不就是银子和药材嘛,再加上些精致的首饰。
芜荑谢恩告退出去,用帕子擦了擦掌心的冷汗,松了口气:娘娘当真是厉害,将陛下的反应给猜得大差不差。
抬头看到来送自己的元子,芜荑又悄悄传了话,让元子万寿节跟着福如海好好学习。
*
等去了一趟太医院、带着诸葛院判的芜荑,在拐角碰见了来亲自送赏赐的福如海,两人并肩往瑶池殿去,随后就发觉今日的瑶池殿门口很是热闹。
慕容婕妤和韦容华正在外头站着呢,旁边还有提着膳盒来送早膳与送人的孔司膳
福如海与芜荑是见过大场面的,两人对视一眼,平静地上前行礼,随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慕容婕妤笑吟吟地问了福如海两句,眼睛在诸葛院判身上转了一圈,猜出沈知姁今日因病告假。
得了肯定的回答后,慕容婕妤笑容如常,对芜荑温声表示关心。
反倒是韦容华,扫了眼福如海带来的赏赐,像是突然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儿,嗤声冷笑:“有人困坐井底,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父兄被朝臣请杀吧?”
“呵,只会龟缩在殿里魅惑圣上,当真是恬不知耻!”
这话说得突然,令听到的人纷纷露出震惊之色,连慕容婕妤都不意外。
“时辰快到了,本嫔与容华先去颐寿宫了。”不过一瞬,慕容婕妤就收敛了神色,对着芜荑颔首:“本嫔会帮给太皇太后昭仪请安的。”
说罢,带着面露悔色的韦容华走了。
福如海摇了摇头,送完赏赐后立刻与仍旧一脸吃惊的孔司膳离开。
*
寝殿中,沈知姁正满意地看着染上白果香的寝衣,由白苓叠得方方正正,再放到描了金漆的红木扁盒中。
闻得芜荑的汇报,沈知姁眉眼间满是狡黠的笑意:“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好好感谢韦容华了。”
不论今晚她在尉鸣鹤面前如何嘤嘤抽泣、扮哭卖怜,都能找到由头。
尉鸣鹤还不知道要怎样在心中思索补充呢。
芜荑亦是带笑点头,将在外间吃茶的诸葛院判领进。
沈知姁将近日的不适之症道来:自隔着屏风见过尉鸣鹤后,她总是时不时会做噩梦,惊醒后有欲呕的感觉。
“请院判为我开一方止呕的汤药。”沈知姁容色认真。
她是真怕,怕直面尉鸣鹤时,会忍不住杀意与呕意,一下子落得个御前失仪的罪名。
“依微臣看,这其实算是心病。”诸葛院判道:“娘娘不若转换一下视角,将您所厌恶的掩去,挑出您所需要的看。”
“不过微臣会给您开一方缓和心绪的药方。”
诸葛院判的话令沈知姁眼前一亮。
她将目光转向床边矮柜上放的三个盒子:一盒金银瓜子,一盒金银锞子,还有方才送来的一盒碎银。
谁会和钱财过不去呢?
沈知姁立时就振作了心绪,胸口的烦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腔难言的振奋——尉鸣鹤身上还有许多可求的东西。
譬如沈家的清白,譬如金银,譬如孩子。
又比如……皇权。
沈知姁想得眼眸亮晶晶,恍若有星籽落在里头。
她立刻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芜荑,将所有窄腰裙拿来。”
这裙子穿上身显得腰肢纤细,弱柳扶风,效果甚好。
“再将那个镂空的璎珞银项圈拿出来,在暗盒里装上催酒丸。”
所谓催酒丸,是种极为强效的醒酒药丸。
发散极快,催吐效果极佳。
最妙的是,可以人为掌握时机。
*
万寿朝会,百官朝贺之后,就是帝王宴请百官。
王室宗亲与后宫妃嫔亦会出席。
众人轮番献上贺礼,还有精心准备的吉祥贺词,渴盼着能借此得到皇帝的青睐与看重。
虽有晨起时奏折的小插曲,但尉鸣鹤今日兴致不减,享受着龙椅下所有人的追捧与赞美。
“瑶池殿昭仪沈氏,奉一对金镶玉龙首宽齿梳。”
闻得福如海的唱报声,尉鸣鹤轻轻勾起唇角一平,面上愉悦的笑意几不可微地减了几缕。
他可没忘记,九月里有次午憩,天气颇热,沈知姁却硬要紧贴着他,拉着他咬耳朵、说悄悄话。
沈知姁呼出的气息轻而热,乌发间带着清爽的薄荷香气,软绵绵地对他笑:“阿鹤,我和你讲,我这回很用心地给你准备了个意想不到的生辰礼物。”
“你绝对猜不到的,但你会很喜欢。”
望着锦布上那一对不出错也不特殊的礼物,尉鸣鹤转了转玉扳指,心中冷哼:
谁会喜欢一对宽齿梳。
底下韦容华娇娇笑道:“沈昭仪的礼物当真是出人意料。”
“嫔妾还以为能借着沈昭仪诚心送给陛下的礼物开开眼呢,今儿一看倒是有些失望。”
话里话外,都是沈知姁对万寿节不上心、是大不敬的意思。
慕容婕妤偏头看了眼韦容华,研究起桌前新上的粥羹。
上首的太皇太后略皱起眉,正欲开口,就有道清清冷冷的嗓音响起:“嫔妾知晓药王孙思邈曾说‘发宜常梳,益于长寿’。”
“玉质温润,梳齿宜宽,用来梳发是极好的。”蓝容华盯着台上的歌舞,容色泠然:“沈昭仪此物,既实用,也有利于陛下圣体康健。”
“朕与蓝爱妃意见相合,很是喜欢沈昭仪的礼。”尉鸣鹤举起酒盏,放下去的嘴角又重新提起:“都有赏。”
说罢,他一口气饮下盏种酒,眼风扫过正在绞帕子的韦容华。
尉鸣鹤想起带头上奏、变相逼迫他处死沈厉
父兄的韦将军、今晨受韦氏与慕容氏指使、请求废除沈知姁昭仪之位的沈学录。
还有适才祝酒时,慕容丞相和韦将军眼中的精光——哪里是为帝王真心祝寿,不过是想要分到定国公府的兵与权罢了。
思绪至此,尉鸣鹤只觉得胸腔中生了一口气。
连听那些天花乱坠的祝词都觉得失去了意思。
这口气一直郁郁到酉时祭祖回来。
在隆庆殿最后贺一次后,万寿节便散席了。
圣驾往朝阳殿而去。
众臣大礼相送后,也随着圣驾的方向,从正阳门出宫。
此时夜幕升起,天上竟下起了小雪。
雪籽细细碎碎地飘人满身,同时带来冬日的寒气。
哪有半分钦天监断定的“暖日”?
夜色之中,尉鸣鹤的面色阴沉,颇为不快地看着满宫里张灯结彩之景。
福如海觉察到尉鸣鹤的不快,赶紧给元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一起缩着头当王八,陛下现在不高兴,正在找人挑刺呢,咱们可别上赶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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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福如海猜得没错。
尉鸣鹤将今日之事全都过了一遍,最终落点在韦容华上。
“午宴之前,后宫中可有发生什么?”尉鸣鹤沉声询问。
韦容华虽蠢钝些,但往日也没在宴席上这般不识好歹过。
福如海就将晨时在瑶池殿前的事情说了。
“韦家果然猖狂!”尉鸣鹤低斥一句,脸色愈发冰冷:“福如海,年节时记得提醒朕,别晋韦容华的位。”
正欲再说一句“等会儿去瑶池殿”,却在抬眼时顿住话语。
暮染宫墙,雪意涔涔。
寒风吹起漫天的玉絮碎琼。
天地飘零间,朝阳殿的汉白玉阶上,立着一道让他格外熟悉的身影。
腰如约素,似柳纤纤,比屏风上的影儿又瘦了些。
外裳与乌发间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籽。
女郎提着一个沉重的食盒,身形隐隐不稳,在风中恍若纸绢做的人儿,摇曳逐雪斜。
尉鸣鹤凝望着,积着气儿的心口一滚,就滚散了怒火。
转而凝起一片滚烫:
他的阿姁,等了这样久。
来为他庆生。
第26章 祝寿(修)他不想失去,这样“爱”他……
圣驾此时距离朝阳殿还有一段距离。
大力宦官稳稳地抬着,大步朝前走去,不消半刻钟就能到达。
可尉鸣鹤望着沈知姁纤薄的背影,只觉得胸腔中有把火在炙烤。
难得有了急不可耐的感觉。
“停下。”尉鸣鹤嗓音中多了一丝哑意。
圣驾落下,不等福如海和元子上前搀扶,他就自下銮轿,而后疾步往朝阳殿走。
当细雪借着风儿滑入颈脖时,尉鸣鹤才知外头的寒意。
步履愈发匆匆。
元子跟着福如海在后面急走。
他抬起头,看到汉白玉阶上、沈知姁身旁,探出一个惊慌失措的身影——正是留守在朝阳殿的金侯。
元子登时就反应过来,为何沈知姁要通过芜荑传话给他,让他今日跟着好好伺候了。
这是沈昭仪要借金侯那刻薄记仇的性子,在陛下面前博得更多的怜爱。
思索间,尉鸣鹤已经登上了汉白玉阶。
他莫名放轻了脚步,无声地站到沈知姁面前。
龙涎香混杂着宴香的气息蔓延开来。
沈知姁的指尖埋入掌心,慢吞吞地抬首。
在对上尉鸣鹤目光的霎那,她将对着镜子演练多次的、惊喜又痴情的盈盈目光自然展现出来。
确保尉鸣鹤看到之后,沈知姁就预备着将腹稿缓缓道来。
谁知才刚启唇,拿着食盒的手就被尉鸣鹤覆住。
“怎么现在来了?”尉鸣鹤低声问道:“等了多久?”
这是他下意识的关心。
也为沈知姁增添了一分胜算。
而帝王渐深的目光和微蹙的眉尖,并没有被沈知姁忽略。
她心底冷笑一声:估计是在心里琢磨着,自己前来,是不是有惦记着为父兄的求情的原因。
“阿鹤,生辰快乐。”沈知姁适时眨眼,泛起的笑意遮住眼底真实的情绪。
她将手从尉鸣鹤掌中抽出,把食盒由拎改成抱,轻轻咳嗽两声,动作缓慢地歪首浅笑,又道了一声“我愿阿鹤且喜且乐,且以永日。”
簌簌初雪中,女郎娇媚明艳的眉眼如映画中。
里面满是欢喜和祝福。
与之对视,就如同在干涸路途中遇到一泓清澈的春水。
盈然又纯粹,真挚而浓烈。
令尉鸣鹤动容不已。
——万寿节上,那么多双眼睛,无一不带着谄媚、算计与精明。
他被看了一整日,已经是厌烦疲倦。
尉鸣鹤这样想着,狭长的凤眸弯起,愧喜交融,伸手就要再去握沈知姁的手。
那样冰冷如雪,可见在殿前等了一会儿。
谁知面前的人儿目光一转,转到身侧的金侯,忽然变得惊慌起来,将食盒放在地上,对着尉鸣鹤屈膝行礼,规规矩矩地先问了安:“臣妾瑶池殿昭仪沈氏,见过陛下。”
方才还甜糯的嗓音变得疏离:“臣妾恭祝陛下万寿安康,长乐无极。”
伸出的龙爪落了空。
尉鸣鹤心头翻涌起没滋没味的心酸,再次后悔起自己先前错误的强硬抉择——阿姁原来是娇气糊涂一些,可比起现在这小心守矩的模样,已经是极好了。
是他被阿姁气晕了头,才有如今的矫枉过正。
后悔不过一瞬,尉鸣鹤就心绪一转:他是真命天子,自小到大,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
上回福如海说得对,阿姁如此,主要原因是从贵族女郎沦为了罪臣之女,自觉在后宫中无依无靠。
不过那又如何?有他这个帝王宠着,给阿姁撑腰,相信很快就会恢复原样的。
这几日格外繁忙的政务告诉尉鸣鹤,若无沈知姁,偌大的皇宫之中,没有一处能令他心神放松。
心头的酸意平了些,尉鸣鹤又想起那一对金镶玉龙首宽齿梳。
先前他只觉得平平无奇,现下倒多了一样评价:的确是个意想不到的生辰礼物,想一想也挺让人喜欢的。
尉鸣鹤唇角添了一丝笑意:他几乎能在脑海中勾画出沈知姁拿着宽齿梳、笨手笨脚地要给他梳发的画面。指不定手上慌慌乱乱的,会不慎弄疼他,然后明眸盈水、软声温言地道歉。
沈知姁细嫩的面颊上,会泛起粉霞般动人的神色。
想着想着,那一抹笑意就如春风拂过,愈发和暖起来。
心里面想得熨帖了,尉鸣鹤就弯下腰,预备亲手将沈知姁扶起。
恰在这时,前往正阳门的众臣经过朝阳殿外。
他们不复适才散宴时的笑语,保持着沉默,只用眼神交流,时不时将目光快速扫过朝阳殿。
可走动时鞋底与石板的摩擦声难以避免。
尉鸣鹤就见沈知姁浑身一颤,抱着食盒“噗通”一声跪下。
有一缕柔顺的青丝撩过他伸出的指尖,带出帝王心中藏不住的怜惜。
“臣妾今日贸然前来,除了祝寿之外,还有一事相求。”沈知姁压着嗓音,垂着头做颤音之状。
“哦?爱妃有何事相求?”尉鸣鹤闻言挑眉,伸出的手收回,转而摩挲起腰间挂着的羊脂玉佩。
他盯着沈知姁低垂的后脑,面上笑意消散,语气却愈发温柔,甚至有了一分蛊惑的味道,很容易让听者产生“不论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你”的错觉。
“求陛下惩罚臣妾。”
沈知姁这声极轻的呜咽,让起了失望之心的尉鸣鹤愣在当场。
掌中摩挲的玉佩滑落,撞在缀着玉珠的流苏上,发出一声轻响。
沈知姁无声地勾了勾唇,配合着肩膀轻微的抖动,继续“恳切深情”地请求:“臣妾得蒙圣恩,才能在瑶池殿安心养病。然而臣妾知晓,冒犯天威乃是大罪,即便已向陛下请罪,也不能轻易混说过去。”
“臣妾心中惴惴,对陛下愧悔不已,故而请陛下降下惩罚。”
“不论陛下如何惩处,臣妾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
“臣妾也会通过母亲告诫父兄,让他们感念天恩,日后必要在北疆安分守己,不会再有大逆不道之心。”
言说
到此,沈知姁将左手的指尖用力地掐入掌心。
她抬首,带着一双泪眼朦胧的美目,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拉住绣着龙纹的长袖勾边。
“臣妾只希望,陛下的处罚时,不要让臣妾见不到陛下。”
“先前十余日未见陛下,臣妾……臣妾真的很想念陛下。”
最后几个字时,沈知姁已是声如蚊蚋,泪如珠落。
那泪如同落到尉鸣鹤的心头,划过两道清亮的泪痕,沾湿了原先的动容,变成沉甸甸的感动。
胸腔中有难以遏制的跳动传来。
让尉鸣鹤恍惚间回到了定情那日的“心如狸动”。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刚才福如海汇报的韦容华挑衅之言,再结合七日前请杀沈厉父兄的折子,心中对韦氏就升起恼火:后宫妃嫔怎么会这么快知道前朝的消息?可见韦氏搭上慕容氏之后,也不安分了。干脆把后宫改个名儿,给他们两家当情报网算了!
有了这层猜想,尉鸣鹤心中的多疑症立刻就犯了:先是请杀沈厉父子,再行上奏处罚沈知姁,最后由韦容华告知沈知姁前朝之事,逼迫沈知姁为了父兄来主动请罚……
如此环环相扣,宫里宫外联手,除了表面上的韦氏父女,内里必定藏着慕容丞相和慕容婕妤,其目的便是将沈氏一房赶尽杀绝,慕容氏在朝堂与后宫均为第一人。
只要往后慢慢经营二三十年,慕容氏就能巩固根基,从先帝后期才立起的新贵变成长盛不衰的大家族。
想到此处,尉鸣鹤的多疑症愈发加重:他宠爱沈知姁,这可是放在明面儿上的事情。慕容氏与韦氏明知此事,却还要设下此局,则是为了压制自己这个新帝,好架空皇权,制作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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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不过一瞬之间,尉鸣鹤就想了这么多,想得自己龙心一震。
对慕容氏与韦氏生厌的同时,对沈知姁则更添心疼怜惜——先前疑似对沈知姁下药、与慕容氏有关系的李太医,尉鸣鹤可还记得呢。
看着面前沈知姁的泪眼儿,尉鸣鹤心中又生出一点莫名的欣慰之感:莫约是真的知错长进了,说话不似从前那样直白,懂得婉转些了,会自请受罚来间接为父兄求情。
而不是和从前那样,直愣愣地冲撞天子、质疑皇命。
随后伴着的,是一股难言的庆幸:幸而阿姁是真的一片痴心,是真的爱他。
否则他在这后宫之中,连个知心人都没有了。
收回去的龙爪复又伸出,尉鸣鹤弯下腰,亲手将沈知姁扶起。
沈知姁瞅准机会,又挤出两滴热泪,正正好落在尉鸣鹤的手上。
起身时又故意软了双腿,险些再次跪倒下去。
“朕是要罚你。”尉鸣鹤眼睫垂下,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湿意,喉头轻滚一下,内心的疼惜涩意如海浪一般翻涌:“罚你……在今晚服侍朕。”
说罢,他双手一动,将略显慌乱、想要自己撑起身子的沈知姁横抱而起,在女郎小小的惊呼声中,大步往朝阳殿内走去。
元子机灵地拿过食盒,和捧着扁木盒的芜荑站在一块儿。
路过金侯时,尉鸣鹤一个眼风扫去,带着彻骨的寒意——他吩咐过,若是阿姁前来朝阳殿,可以迎进内室等候。还有,方才阿姁瞥了眼金侯,就变得神色慌张,定是金侯厉声说了些什么。
这样刻意为难主子的刁奴,打死也不为过。
“拖出去。”尉鸣鹤懒得再落下第二个眼神。
“陛下。”沈知姁一惊,想着自己的计划,伸手环住帝王的颈脖,故作亲昵地倚靠上去:“今日是陛下生辰,要开开心心的,这样后面一整岁都是欢悦无忧的。”
“福如海。”美人的青丝缠落在颈脖,如极佳的锦缎,轻易就将尉鸣鹤的火气扑散:“没有下一回。”
福如海当下就带着金侯叩首:“奴才多谢陛下仁德。”
身后朝阳殿的宫人也跟着跪下。
待龙涎香的味道散去后,福如海才缓缓起身。
让元子与芜荑进去伺候之后,他转过身,对欲起身的金侯呵斥:“跪着!”
“若不是有昭仪的面子,你现下已经丢了半条命了。”福如海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还有几分“果然如此”:“陛下说没有下次,那我便要狠罚你,让你长长记性。”
说罢,他执起不离手的拂尘:“以一炷香的时间一算,昭仪等了多久,我便打你多少下,你服不服气?”
金侯已经被尉鸣鹤那一眼吓得手脚发颤,此时也顾不得面子,结结实实地重新跪下:“服气、服气,徒弟多谢师父赐教。”
然而随着拂尘挥动时的厉响、落在身上的疼痛感,还有四周盯着自己的目光,金侯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那一点儿浅淡的后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报复式的野心——他不过是随风做了一点点的拜高踩低之事,让沈昭仪按照宫规,在殿外等候罢了。
怎么只有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受罚?
更重要的是,他又矮了元子一头!
慕容婕妤温和的话语又在金侯脑中响起。
“小金公公,你可比小元公公强多了。本嫔要是福公公,只会选你当唯一的徒弟。”
“可惜可惜,你比小元公公差了致命的一处——你没有像他一样,得到宠妃的青睐与机缘。”
金侯覆在薄雪上的双拳握紧,手背上能看见青筋突起。
他心中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坐上御前总管的位置,风风光光地在宫中生活!
元子站在殿内,将金侯细微的举动都收入眼底,心中明白:
现在正是金侯最低谷、最易被激的时候,若是能利用好,就能捉住金侯的错处,将他赶出朝阳殿。
芜荑抱着扁木盒,嗅着从里面传来的淡淡白果香,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忽然就明白了沈知姁那一句“在这皇宫之中,可不是只有妃嫔之间的斗争”。
只要有利益冲突,就必定会有争斗。
而娘娘说过,每次争斗,尤其是朝阳殿的争斗,都是可用之机。
*
朝阳殿是大定历代皇帝所住的寝宫,与寻常的宫殿有所不同。
它并未有宫墙围着,而是用汉白玉砌成长长的台阶,将朝阳殿托起,预示着皇帝至尊至高的地位。
所以沈知姁站在阶上等候的倩弱背影,是能被后头的朝臣妃嫔看到的。
韦容华当即就笑哼了一声,对着身侧的英儿幸灾乐祸:“沈昭仪可真是个会触霉头的。”
“早晨才听了我的话,没等万寿节过,这会子就来为父兄求情,且看陛下如何惩罚她!”
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恼陛下,她就不信陛下还是轻拿轻放,只禁足几日就给继续送赏赐!
最好直接将沈氏打入冷宫,省得一个罪臣之女,玷污了九嫔之首的昭仪之位!
散宴后,蓝容华走得最快,等感到不对后,已经走到了拐角处。
素来冷冷的面上首次染上担忧。
贴身宫女紫薇很是焦急:“沈昭仪定是听了韦容华的话后心中不安,又跑来为母家求情了。”
“主子您最近帮了沈昭仪几次,等会儿龙颜大怒,指不定会牵连您呢。”
说完这话,紫薇见蓝容华脸色不好,赶紧宽慰道:“不过主子不要过于担心,说不准陛下不生气呢。”
“谁关心他生不生气。”蓝容华蹙起眉头,口中低声道:“我只是有些担心……沈昭仪。”
她还是同小时候一样,纯粹直率,重情重义。
在这后宫之中,可怎么活得下来呢?
*
与两位容华截然不同,慕容婕妤和慕容丞相遥遥对望了一眼,心中直觉不妙。
这种不妙感,可以追溯到今日晨起时,忽然流苏断裂、珍珠滚了一地的发钗。
彼时黄鹂正在向慕容婕妤汇报,说茯苓悄摸来了兰心堂,想请主子的指示。
说话间,那发钗就断了。
“拿点银子打发了,让她继续在沈昭仪耳边吹风,吹到她父兄走的那一日。”慕容婕妤总是微笑的面容沉了下来,冷
冷盯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心中莫名不安,只觉得今日要出些意外。
须臾后,她重新笑起来:“快为本嫔梳妆,别误了时辰。”
今儿是万寿节,沈知姁不在,那她就是后宫第一人,自然要精心打扮、好好表现,让所有官员的女眷,都看到自己端庄稳重的风姿。
等和韦容华见面后,慕容婕妤就知道自己的打扮稳了:韦容华性喜奢华,每逢宴会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幸好生得一张富贵面儿,不然整个人就像是首饰盒成了精。
“妹妹今日真美。”慕容婕妤打了招呼,内心笑眯眯:有个人作陪衬的感觉就是好。
之后,两人结伴而行,先去颐寿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再由太皇太后带着为皇帝祈福,再去乾正宫看百官祝寿。
当遇见冷面而来的蓝容华时,慕容婕妤那不妙的预感第二次浮现。
“蓝妹妹与咱们顺路,不若一块儿走罢?”压下不安之感,慕容婕妤端起笑意,以婕妤之尊邀请蓝容华。
也有借着两位容华,展现自己在后宫地位颇高的想法。
“不必。”蓝容华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慕容婕妤,语调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我不太喜欢和别人一起走,也不想和不熟的人称姐道妹。”
“若硬是要说,我比你大四个月,你该喊我姐姐。”
说完,蓝容华选了条小道走了。
慕容婕妤纵然自小被教导要沉稳冷静、八风不动,听了这一番话,也不由得气息加重,险些笑容消失。
这蓝容华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后宫中的姐妹称呼哪里是按照生辰定的?
只要你位份高、宠爱多,一大把的人会腆着脸喊你姐姐。
韦容华这回看出了慕容婕妤的不愉。
不过她的做法不是宽慰慕容婕妤,而是拉着慕容婕妤同仇敌忾,说起自己和蓝容华发生过的单方面口角。
“姐姐你可不知道,那日我好心去探望沈氏,谁知被拦在外头,蓝氏瞧见了,还偏帮着瑶池殿说话。”
“还有上回,我去御兽司定猫儿,谁知蓝氏也去了,还挑个普通的简州猫儿,真是没品味,到底是庶女出身。”韦容华撇嘴,很看不上蓝容华的高冷模样。
她浑不知自己将同是庶女的慕容婕妤也说了进去,转而提起十月初一领份例时,蓝容华身边的紫薇帮着芜荑解围之事:“都说蓝容华性子孤傲,可如今看着就是表面功夫,内里还不知道如何讨好瑶池殿呢,连定国公府破落了也要继续卖好。”
“蓝氏和沈氏都不是好人,害得我这几日抄经抄得手都酸了。”韦容华揉了揉手腕,委屈地嘟了嘟嘴:她是真被蓝容华的话给吓到了这几天都在认真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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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慕容婕妤笑意变淡,没搭韦容华的话,而是想起从前朝传来的消息:靖文侯蓝氏最近颇得重用,隐隐与丞相府作对。
再结合韦容华的抱怨,慕容婕妤生出了点不一样的看法:蓝容华如此举动,可能是得到了靖文侯的授意,图谋宫权的同时给丞相府添堵。
想到这点,慕容婕妤心中轻啧:看来在宫权落到兰心堂前,对瑶池殿和凝碧阁都不能放松警惕。
在慕容婕妤琢磨的时间里,韦容华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说委屈和抱怨——她也不在意慕容婕妤有没有倾听,只是想找个听她话的人。
“妹妹真是受委屈了。”慕容婕妤回过神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要犯头疼了,勉强安慰了韦容华几句:“一会儿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她老人家得知你为她抄经祈福,肯定会喜欢的。”
太皇太后喜欢,说不准就会在陛下面前多提她。
韦容华想明白这个简单的逻辑,立刻就眉飞色舞起来:“今儿万寿节,我就不信沈氏还躲在瑶池殿里头!今儿宴席上那么多人,我看她如何撑得下去!”
说话间,瑶池殿就在眼前。
看到并肩而来的芜荑与福如海时,慕容婕妤心中一跳,第三次生出了不妙感。
目光扫过木盘上一件栩栩如生的蝴蝶琥珀项圈时,慕容婕妤立刻就看向韦容华:她记得很清楚,这东西韦容华曾向陛下讨过,不过没成功,最后被塞了个不好看的昆虫琥珀。
可惜慕容婕妤动作还是慢了,没能拦住韦容华的口无遮拦。
直到现在,万寿节散宴,慕容婕妤看着高台上沈知姁的背影,有了今日最后一次的不祥预感。
她微眯双眼,唇角边是固定的笑容,平静地看着沈知姁下跪,惊讶地看着尉鸣鹤横抱起沈知姁、大步入了朝阳殿。
寒风忽然吹起,吹得外头众人心乱,纷纷挤眉弄眼,传达彼此的揣测。
蓝容华露出笑脸,对紫薇道:“走吧,回去让司膳房煮个鲜虾锅子来。”
“宴席上人语纷乱,都没吃什么东西。”
慕容婕妤心头空落落地,生出一股子挫败感。
这是她入宫后第一次,没有算计准确。
她废了那么多心力,结果却不如她意,反倒令皇帝对沈昭仪更怜惜了。
然而片刻后,慕容婕妤的唇角弧度更大了些:也好,总是顺顺利利地有什么意思。且看着吧,她可不觉得沈昭仪能守住手中的宫权。
“沈氏她凭什么!”韦容华在一旁红了眼睛,满脸掩不住的嫉恨之色:“我与她同时入宫,家世容貌哪样差她?”
“可陛下的赏赐与宠爱,永远都给沈氏!”
“难道就凭她从前是华信公主的伴读,勉强算是陛下的同窗么?”
“妹妹慎言!”慕容婕妤倒是被提醒了:华信公主与驸马,不就正在北疆么?陛下流放沈厉一家去北疆,究竟是看中北疆苦寒,还是别有深意?
她一边想着要告知父亲此事,一边对韦容华道:“不论如何,咱们比起沈昭仪,都是后来者,谁知道当年陛下与沈昭仪的同窗情谊有多深呢。”
含笑送走了若有所思的韦容华,慕容婕妤回到兰心堂,对黄鹂叹道:“韦容华只有在打听消息方面有点儿用处了。”可以为她节省点金银与时间。
黄鹂挤了挤眼睛,偷笑道:“京城中谁人不知,虎威将军府可是豪富,连下人出手都阔绰得很。韦容华是家中的明珠,赏人都是用金子的。”
就是不敢说韦氏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了。
“今晚沈昭仪必定要留宿朝阳殿了。”慕容婕妤卸去拆坏,对着镜中微笑:“黄莺,你吩咐人去瑶池殿一趟,让茯苓寻个借口、避着人出来。”
“你问问她,瑶池殿中有没有颇具姿色,同时不太安分的宫女。”
沈昭仪自协理六宫以来,没有出过差错,单凭一个罪臣之女是无法夺过宫权的,可能还会起到反效果。
就如今日这样,皇帝难以遏制地做出怜爱之举。
倒不如先用一个想爬龙床的宫女,乱了沈昭仪的心神,让她自己退了宫权。
毕竟对现在的沈昭仪来说,最在意、最依赖的一定是恩宠。
半个时辰后,黄莺带回了茯苓的消息:“她说有个叫小文的,生得小家碧玉,很愿意为婕妤效忠。”
慕容婕妤满意点头:“可有让她明日从沈昭仪嘴里打听今晚之事?”
她倒是有些好奇,沈昭仪是说了些什么,才能让多疑的皇帝抛却怀疑,变得关心疼惜起来。
“主子放心,奴婢该吩咐的都吩咐了。”黄莺奉了一碗甜牛乳:“您就等着明日吧。”
然而慕容婕妤注定要失望了。
因为沈知姁第二日也没回瑶池殿。
*
且说回朝阳殿。
尉鸣鹤横抱着沈知姁,绷着脸,大步往最里头的寝殿走去。
沈知姁的侧脸靠着尉鸣鹤的肩膀。
故作亲
昵的那一瞬过去后,留下的只有僵硬与不适。
算上前世,除了重生前的那一次刺杀,她已经有十年不曾近身过尉鸣鹤了。
沈知姁很庆幸,提前找诸葛院判开了药,又得了点拨,没了前几日强烈的不良反应。
她掌心贴着尉鸣鹤的颈脖,能感受到帝王有力的脉搏跳动。
配着鼻尖萦绕的龙涎香,让沈知姁恍若回到重生前的最后一幕——龙涎香和着血腥气,尉鸣鹤的颈脖上溅着鲜血。
只差一点……她就能带着寡恩寡德的皇帝一起入地府了。
恨意与杀意一点点勃发加剧。
沈知姁用牙齿咬着颊内的软肉,用痛意将其压制住: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要等定国公府翻案,等那个孩子到来……
“怎么了?”尉鸣鹤自是察觉到沈知姁的僵硬和莫名加快的心跳,以为是女郎心生羞涩,带着浅笑温声询问。
沈知姁趁机抬首,容色瑟缩,浓密的眼睫像翩飞的蝶:“陛下,臣妾这样不合规矩……还请陛下将臣妾放下。”
略一眨眼,眼角未干的泪就被重新挤出。
尉鸣鹤现在满心的怜爱与几分的歉疚,哪里听得这些话?
他愈发认同福如海的分析,觉得沈知姁现在对自己是又爱又怕,恐怕适才还受了金侯的刁难,才这样逼迫自己循规蹈矩、处处恭敬疏离。
“胡说什么。”尉鸣鹤加快脚步,将沈知姁温柔放到龙榻上,再伸出手,力道轻柔给沈知姁拭去眼泪:“哪条宫规定了,朕不能抱自己的爱妃了?”
看着沈知姁愣愣的模样,尉鸣鹤不由失笑,伸手捏了捏女郎的颊肉。
随后无意识地抿了下唇:的确瘦了许多,面上都没什么肉了。
和在朝阳殿又胖了一圈的牛乳团形成鲜明对比。
“你应当知道,韦容华平日就爱说胡话来气你。”思虑一瞬后,尉鸣鹤决定对沈知姁直接点明宽慰:“圣旨已下,万万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他略加重了后一句的语气,意在委婉提醒沈知姁莫要再犯质疑圣旨之错。
沈知姁听得明白,心中嗤笑,面上乖巧而痴情地点头。
一双杏眼儿泛红,软着声儿抽噎:“臣妾多谢陛下。”
“既要谢朕,那今晚就好好替福如海侍奉朕。”尉鸣鹤听到沈知姁仍自称臣妾,眉心一皱,但没有多说什么,也怕强行纠正反倒无效,只在心中轻叹道:慢慢宠着,很快便能回到从前。
他带了些从前的亲密调笑,坐在沈知姁身边:“沐浴、点烛、值夜,你可都要做到。”
“陛下放心,臣妾一定会做好的。”沈知姁小鸡啄米似地点了几下头,而后在尉鸣鹤坐下的瞬间起身,一副慌乱不定的样子:“陛下刚从外头回来,臣妾、臣妾先让人去传热水,然后侍奉陛下沐浴……”
“臣、臣妾还带了一碗亲手做的长寿面。”沈知姁将几分失落展现给尉鸣鹤看:“陛下沐浴过后,估计就变坨了……”
“您、您到时候看两眼就好了。”
尉鸣鹤还记得芜荑来告假时,有说瑶池殿一早就请御膳房会做面食的宫人去,看到食盒时心中就有所猜想。
可亲耳听见沈知姁的话语,他的眼尾还是很愉悦地上挑了几分。
不过还不到一瞬,就因着最后一句话而落下弧度。
眼瞧着沈知姁低着头,闷闷说完话后转身要走,尉鸣鹤伸手捉住了沈知姁的手。
刚触到指尖,就发觉女郎的纤手冰凉一片,没有半分暖和气。
“元子,传热水。”尉鸣鹤俊眉皱起,握住沈知姁的双手,扬声吩咐了一句,又点名芜荑,让她准备炭炉和手炉,备下姜汤,给沈知姁驱寒。
而后他才发觉,自己身上还穿着朝服,沾着风雪寒气。
“朕去更衣沐浴。”尉鸣鹤觉得掌中的冰凉化了些,方松开手,预备着先除去身上的混杂味道:“朕很快的,必不会让这面坨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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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那、那臣妾去备香澡豆……”沈知姁紧走两步,一副要遵从惩罚内容、认真服侍帝王的模样。
“怎么这么傻?”尉鸣鹤无奈一笑:“连朕逗你都看不出来。”
他正了正声,干脆命道:“你在寝殿内取暖,将姜汤喝了,不许嫌辣。”
沈知姁仰起一张娇面,杏眼在灯烛下盈着湿漉漉的光:“臣妾知道了。”
她小心地看了两眼,有些犹豫而生怯地拉住尉鸣鹤衣袖,抿唇问道:“臣妾想要金侯进来伺候,陛下允准么?”
尉鸣鹤从这句话中解读出委屈之意,结合先前的情状,对金侯愈发生厌。
因幼时经历,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等胆大欺主的刁奴。
那些嘲笑、欺负过他的宫人,现在全都在尚刑局生不如死呢。
有了这几分的感同身受,他便对沈知姁柔声道:“你是主子,他是奴才,想怎么使唤都行。”
在去往浴池的路上,尉鸣鹤心里松快了些,觉得沈知姁的询问,是一种好的预兆。
——从前阿姁也是这样,在他面前直话直说,不喜欢韦容华与慕容婕妤也不遮掩。
他觉得这样的沈知姁,率直娇憨,很好。
*
金侯收到传唤时,正在朝阳殿外站岗,咬牙忍受着手臂上火辣辣的痛意,时不时转过头去,看是否有宫人在指着自己的嘲笑。
福如海知道自己下了重手,有意让金侯回去歇息,顺便好好反思反思。
可金侯自己不愿意。
在他看来,若此时回去休息,那在旁人眼里,自己无法上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为着自己的前途,他怎么着都要站好今夜的岗,让朝阳殿的人看看,他依旧是御前大总管福如海的徒弟!
得知是沈昭仪传召,金侯犹犹豫豫地进去,以为要遭受一番为难。
结果只见灯下的美人娘娘喝着姜汤,对自己淡淡一笑:“听说金公公近日负责点香之事,那就为本宫点上韦容华进奉的白果香吧。”
金侯一愣,行礼后去偏殿拿白果香丸。
在回来的路上,金侯明白了沈知姁此举的用意:哼,沈昭仪这是提醒他,乖乖做点香的活计,别凭着韦容华和元子争呢!
呵,等明日过后,他背后的可就是慕容婕妤了。
怀着这点不忿,金侯特意将白果香点得浓了些,口中还道:“昭仪不知,陛下可是很喜欢韦容华进奉的这味香料呢。”
自觉膈应了沈知姁之后,金侯带着莫名升起的斗志告退。
沈知姁拿出自带白果香的寝衣,走到升起轻烟的错金螭兽大香炉旁,将金侯方才的表现过了一遍,发觉元子先前可能猜错了——将点香之事让给元子,可能并不是金侯有意陷害,而是福如海这个师父在其中做了安排。
福如海并不希望有徒弟相互残杀之事发生,若有可能,他是想扶持元子和金侯共同上位的。
想到这点,沈知姁面上带了点笑:福如海确实是个有点良心的好人。
她专注思虑着此事,没听见外头传来的脚步声。
于是尉鸣鹤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沈知姁抱着一套衣裳,在香炉旁乖乖站着,唇角微微上扬,是春日细柳一样的浅淡生姿。
看得尉鸣鹤唇角轻扬,忍不住放缓了脚步。
凤眼一转,他看到了那套衣裳,心里就明白:宽齿梳只是明面上的礼,这套衣裳才是阿姁要送给他的真正寿礼。
“怎么点了白果香?”尉鸣鹤闻到寝殿内的香气,眼底划过一抹疑惑之色。
沈知姁受了点惊吓,杏眼儿圆溜溜,忙不迭背过身去,将怀中的寝衣收回扁木盒里,顺便故意留了一角,让尉鸣鹤看清上头的龙纹。
尉鸣鹤心中好奇,但面上分毫不显,微扬着下颌,姿态矜持地在平榻上坐下,手轻轻放在小几上,带着不明显的暗示意味。
“回陛下,宫中都说陛下近日得了白果香,所以臣妾就想闻一闻这是什么味道。”沈知姁瞥了眼尉鸣鹤的动作,将食盒捧到平榻的小几上,眼底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苦涩,轻声笑道:“这白果香的确是新奇好闻,难怪金侯说陛下很喜爱。”
“韦容华的确是为陛下着想,也很有品味。”
后妃之德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宽容不妒忌。
尉鸣鹤思及这点,再看沈知姁的淡笑,那股子没滋没味的感觉又从心头涌出。
要是放在一个月前,阿姁怎么肯勉强自
己说这样的话?
她定会软哼一声,挑出这白果香千般万般的不好,偏眉眼灵动,像是挑剔又娇气的猫儿,让尉鸣鹤觉得娇憨可爱。
他薄唇微张,正欲说自己并不喜欢白果香,却被眼前蒸腾起的热气打断。
眼前白雾蒙蒙的一片。
待热气消散后,尉鸣鹤就看到食盒里放着一小碗卧着荷包蛋清汤面,很明显能看出做面的人极不娴熟,面上疙疙瘩瘩的,还有点粗细不均匀。
令尉鸣鹤复想起仲秋那日,沈知姁脸上沾了面粉的小花猫模样。
神色一下子柔软起来。
抬眼时,尉鸣鹤就看到眼前的女郎满眼的期许:“陛下,您愿尝尝么?”
下一瞬,那星星点点光亮就黯淡下去:“万寿节刚散宴不久……是臣妾唐突了。”
“阿姁的心意,朕自然愿意品尝。”尉鸣鹤拦住沈知姁伸出的手,确定比先前热乎许多后,才放下心来,将食盒中放着的银筷抽出。
所谓长寿面,便是一碗只一根面条。
尉鸣鹤轻轻夹起碗中面的一头,刚准备送入口中,就惊讶地发觉从碗底竟浮出来一个圆鼓鼓的饺子。
未及询问,他就对上了沈知姁清凌凌的眼儿,有羞涩、怯意与温柔流淌其中。
“臣妾答应过陛下,说立冬要给陛下包饺子吃,结果臣妾食言了。”
“可惜臣妾浪费的面有些多了,不然还能多做几个。”
尉鸣鹤凝视着元宝样的饺子。
碗中源源不断升起的热气,忽地在他心中有了实质。
一颗心如落暖流。
这是被人惦念着的感觉。
是尉鸣鹤从先帝、生母、太皇太后那儿都没得到过的美妙感受。
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在将来,都不会有沈知姁之外的人给他。
沈知姁,对他而言,是独一无二的瑰宝。
尉鸣鹤就是眷恋着从前的沈知姁。
骄傲而明媚,娇憨又纯粹。
帝王神色恍然,只想道:他不想失去,这样爱他的阿姁
第27章 掌控她越若即若离,狗皇帝就越觉亏欠……
第二十七章
在心绪震动之下,即便是心深如渊的帝王,也难掩眼中的动容之情。
沈知姁看在眼中,定在心里。
她这几日除了调养身子和对镜演戏之外,还确定了自己往后要走的路线——从尉鸣鹤的表现来看,他是心有愧疚的,也是心有所求的。
从小缺爱的皇帝,最渴盼的,就是纯粹真挚、不含私欲的爱意。
这是沈知姁之前给尉鸣鹤的。
如今事变,沈知姁自是要将那颗真心收回,做出尉鸣鹤一开始预想的、谨守后妃之德的模样,偏又在细枝末节处显露出一点儿“痴情”,令尉鸣鹤在怅然若失、有所后悔的时候看到希望。
毕竟他们从前那样相恋相许,轻而易举就能勾起尉鸣鹤对美好经历的回忆。
兼之尉鸣鹤好权,将入寒冬,朝政繁忙,他必定心神受压,很需要纯粹情感的抚慰。
沈知姁便是要用言语行动,不知不觉间影响尉鸣鹤的思绪,让他认定一件事情:若想重新获得自己最想要的真情,就要对沈知姁有所弥补。
就如修补破镜,自是要摔镜人亲手来做。
她越若即若离,尉鸣鹤就越想得到,也就……越觉亏欠。
*
尉鸣鹤动了筷子,第一次认真品味一碗普普通通的清汤面。
真的是清水,而非平日里御膳房用撇了油的鸡汤做出来的清汤。
荷包蛋煮过了头,里头的蛋黄有些许的噎人。
唯一或许能夸的,就是面条颇具筋道,有一股五谷杂粮特有的淳朴美味。
“很好吃。”尉鸣鹤认认真真吃完了,甚至有点儿意犹未尽。
他用难得真诚的口吻夸赞道:“这是今日,朕吃到最好吃的膳食。”
说罢,尉鸣鹤含笑望向沈知姁,眼底有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期待:
皇帝期盼着沈知姁能和从前一样,得他一句夸奖,就露出腼腆的笑意,玉面生红,如一朵芙蓉著秋雨。
然后双手托腮,笑盈盈地反复询问,一定要心上人多夸自己几句。
让尉鸣鹤喜欢得不行。
然而不随他愿。
沈知姁笑是笑了,也轻含几分羞意,但更多的是不相信的自惭之意:“臣妾多谢陛下夸奖。”
“但臣妾自知,比起御膳房的人,臣妾做的哪里能入口?还做了……做了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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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说罢,沈知姁就垂了脑袋。
沈知姁越是这样,尉鸣鹤内心的歉疚和懊悔就越深,从几丝结成几缕,又渐渐凝成亏欠之感。
他放下帝王的矜傲,主动拉过沈知姁,让她紧贴着自己坐下,又伸手理了理美人有些散乱的鬓发,嗓音温润柔和:“术业有专攻,阿姁已经做得很好了。”
“要是朕来做,指不定连面都揉不起来。”
沈知姁弯起秀眉,有些紧张地抿唇一笑,然后不自然地侧过脸去,很有些不习惯的模样。
实则在心里冷漠嗤笑:你是自诩至尊的皇帝,高高在上,即便是有机会,也不会去厨堂膳房沾染油烟的污浊气息。
尉鸣鹤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忍不住想道:这场景要是放在一个月前,阿姁必定会笑眯眯地说自己不信,然后在他怀中缠成一团春水,眨着眼儿,软着声儿,撒娇卖乖地说想吃帝王做的。
正叹着气,他就看到沈知姁抬起手,抚了抚自己刚刚碰过的鬓角。
娇面上的红晕染开许多。
这个细节落入尉鸣鹤眼中,让他颇为高兴地勾起唇角:“朕方才沐浴时,算了算时间,要是后日初十送你去见沈夫人,恐怕有些来不及,而且会有些招眼。”
他故意拉长了尾音,观察着沈知姁的神色。
话音未落,沈知姁就抬起双眸,明瞳中有秋水潋滟,在眼底缓缓堆积。
“陛下方才才说,圣旨不会朝令夕改。”沈知姁话中带着盈盈哭腔,呜咽出声,娇怜动人:“君言也应该……应该是这样的。”
她因焦急而身子前倾,蜷缩在身侧的手拉住了尉鸣鹤的衣袖。
用金线勾边的袖口有些凉。
沈知姁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的动作,像极了勾住帝王、投怀送抱的模样。
“所以……朕预备明日就安排你悄悄出宫一趟。”尉鸣鹤薄唇扬起,话中带笑,很愉悦地直起身,将半入自己怀抱的美人整个轻揽在怀中。
格外想念的温香软玉入怀,尉鸣鹤感到格外满足,语气愈发耐心:“明日朕打算以你身子不适为由,暂时留在朝阳殿。等用过午膳、宫里最清净的那个时段,再着人送你去定国公府。”
“芜荑就不跟着你去了,她在午膳后直接回瑶池殿,正好假装你也回去了。”
“只是宫规为重,你只能去一个时辰。”
他一顿,思索一番后补充道:“这件事情,朕会交给……元子去做。”
福如海的确快撑不住了,他要赶紧确定一个忠诚可用的人,笨点儿倒是没关系。
“阿姁觉得如何?”尉鸣鹤对沈知姁低头浅笑,虽是询问的言语,可里头藏着不容置喙。
确定自己仍能见到母亲,沈知姁内心欢喜,面上也不自觉地溢出甜笑。
闻得尉鸣鹤的询问,她就借着这甜笑,对尉鸣鹤赧然细声:“陛下的安排肯定是最好的。”
“臣妾不会像从前那样冲动了。臣妾往后会多从陛下的角度来想,好理解陛下的苦心与不易。”
“就像……就像臣妾在话本上看的那样,天下有情人都是心意相通的。”
这话若放在别人身上,尉鸣鹤只会不屑一顾,转而觉得此人有揣测、窥探帝心的嫌疑。
然而沈知姁这样说,尉鸣鹤却听得心头一动,凤眸中泛起一丝光彩:果然,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只要他宠着、迁就着、关怀着,就能如从前一样。
沈知姁抓住这一瞬,用水雾濛濛的眸子看向尉鸣鹤,双手轻轻攀着皇帝的肩,语气中满是犹豫与哀伤:“臣妾斗胆,想问陛下一件事情。”
不是疏远卑离的“求”,而是带了依赖意味的“问”。
尉鸣鹤长眉微挑,自认为心有灵犀地道出沈知姁未说的话:“阿姁可是想趁着明日出宫,送一些银票给沈夫人?”
“陛下圣明。”沈知姁前头故意“远”了好几次,到了真正要利用尉鸣鹤时,就该“近”一些。
她攀着男子肩膀的手微微握起,带着点颤意,呵出的气像是落在肩上的羽毛,搔在尉鸣鹤的耳畔,轻而痒:“臣妾不会用陛下给的赏赐的,臣妾会用自己积攒下来的份例。”
依据宫规,三品婕妤的年例是六百两,二品昭仪的年例为八百两。
沈知姁做了四个月的婕妤,升昭仪也已经六月有余,一点儿不用份例的话,能攒下来六百两。
乍一看是挺多的,然而去北疆路途遥远,两月为期。再加上沈厉父兄从前在朝中秉公办事,结下不少梁子。
一家子要想平平安安到达北疆,一路上少不得打点。
等到了北疆,手中顶多也就剩下一二十两,这还是轮流看押的官吏见好就收的情况。
尉鸣鹤低首沉吟了片刻,抬眸时就见眼前的女郎垂头丧气,蝶翼一样的睫上缀着晶莹的泪珠,如秋日清晨被霜露打湿了翅膀的雏鸟。
“朕还记得,沈夫人从前照顾过朕好几次。”尉鸣鹤望着沈知姁复又抬起、闪着光亮的眼,忍不住也跟着双眸微弯:“朕便给沈夫人四百两银票,给你凑个整儿。”
这当真是意外之喜。
沈知姁的眼角眉梢蓬勃出真心实意的笑,眼睫上的泪扑闪扑闪。
她先是向前俯身,一副要完全扑进尉鸣鹤怀中的模样。
却又在半途生生止住,从帝王怀中起身,规规矩矩地对尉鸣鹤行万福礼道谢。
臂弯中的一团软香消散,尉鸣鹤抿了下唇角,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腿。
意思是让沈知姁坐过来。
沈知姁假装抹泪,没看见尉鸣鹤的动作,转而走向方才放了扁木盒的案桌。
她趁着背对尉鸣鹤的这段时间,轻呼一口气,放松几瞬后,就敛起细眉,容色重新显露出感激与羞赧。
“这是臣妾给陛下的贺寿礼。”沈知姁将盒盖打开,特意走到灯烛下递去。
一双明眸映着烛光,眼底一闪一闪的。
很容易让人以为,眼前的美人对自己满是倾慕。
更遑论尉鸣鹤这样自负的帝王。
虽没得沈知姁重新入怀,但尉鸣鹤的心情重新晴朗起来。
甚至接过木盒时,心底有几分期盼与激动。
将盒中明黄的软绸展开,尉鸣鹤就发觉是一套双龙贺寿寝衣。
比起尚衣局做的,这套样式格外简单,没有暗纹,没有镶边。
可拎起细细看一遍,就知道这寝衣针脚细密,肩颈处做的格外舒适柔软,足见做衣之人在缝制时,是多么地用心。
这还是尉鸣鹤第一次收到别人亲手做的衣裳。
生母李氏是从来没做过这些的,她只在乎能不能利用自己儿子获得先帝的宠爱。
太皇太后对重孙们自然关爱,却也没细心疼爱到这种地步。
*
尉鸣鹤至今记得,他三岁时,年岁相近的八皇子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衣裳。
锦缎是先帝亲自赏的,针线是其母良妃亲手缝的。
他羡慕极了,跑到李氏面前说起此事。
却得了李氏不耐的推搡:“有本事你也得了你父皇的疼爱,自己将进贡的蜀锦给赚来!”
“你瞧瞧人家八皇子,一出生就给生母带来了妃位,带来了宠爱,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李氏说这话时,浑然想不起一个事实:良妃是正经选秀进来的贵族女子,素性温和,颇得先帝尊敬。而她自己呢,是个空有美貌、魅惑圣上、背主忘恩的宫女,还受了冯皇贵妃的仇视。
李氏能好好地活到现在,已经是先帝看在尉鸣鹤的份上、给李氏最大的恩宠了。
可李氏看不懂这些。
她当初假冒皇贵妃侍寝时,就一心想着荣华富贵,想自己高高在上每天受人跪拜,想自己备受宠爱,连冯皇贵妃都要避让几分。
谁知她有惊无险生下皇子,最后却只是个六品才人,比之宫女时期,只能说是温饱不愁,比起自己的想象还是差距甚远的。
想到这,李氏就指着尉鸣鹤嚎啕大哭起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灾星!”
说罢,她就带着尉鸣鹤去了浴间,让宫女准备一桶凉水。
三岁的尉鸣鹤并不吭声,对于下面的事情他已经十分熟悉:他会被生母淋上凉水、推到窗口吹风,等到他开始发热后,李氏就换上一副焦急的神色,给他换上干净衣裳,做一副慈母的样子去请先帝。
先帝基本是勉强来坐一会儿,不咸不淡地问几句,然后挥挥袖子离开。
李氏失望过后,又会将怒气转移到尉鸣鹤身上,说他不争气,强逼着他熬夜诵读。
“你要做他最出色的儿子!你要继承皇位!”
“哈哈哈!然后你要封我这个生母为太后,再将皇贵妃、良妃、霍昭仪这些贱/人全都处死!”
李氏贪婪而癫狂的模样,仍旧深深印在尉鸣鹤的记忆中,包括做皇帝的执念。
亲眼看着李氏咽气的那一日,尉鸣鹤没有半点悲伤,只觉得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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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他第一次用手抚生母的脸,嗓音冷淡:“虽然你从没给我庆过生辰、做过衣裳,但我这一刻很感谢你。”
“感谢你的死,会为我带来皇帝的怜惜关注和皇贵妃的倒台。”
这是尉鸣鹤遇见沈知姁前,最愉悦的一段记忆。
*
心绪缓缓回笼。
尉鸣鹤凤眸缓缓眨动两下,带笑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寝衣上。
胸腔原就流动的暖意更甚。
恍惚间有轻微到难以察觉的遗憾,在这一瞬间被沈知姁弥补。
满足喜悦之感油然而生。
“阿姁,我很喜欢。”自定国公府事发以来,尉鸣鹤第一次对沈知姁自称“我”。
好似回到了刚入宫时,他与沈知姁浓情蜜意的模样:“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祝寿礼物。”
“阿鹤喜欢就好。”沈知姁顺势改了称呼,上前两步,蹲下身来,轻轻伏在尉鸣鹤的膝头。
女郎纤薄柔软的细腰伏下,偏起的侧脸却是甜润娇艳,眼角眉梢染着浅粉,满是轻拂过的春意。
透过盘起的青丝,帝王能窥见女郎纤细如玉的颈脖,窈窕起伏的曲线。
这样柔顺依恋的姿势,能最大程度上激发一个男子的保护欲和拥有欲。
于本就有愧的尉鸣鹤而言,更多几分歉疚。
他伸出手,欲要扶起沈知姁,口中温声安慰。
可沈知姁在同一时间出声,打断了皇帝的话:对尉鸣鹤这种寡恩寡德的人来说,一旦宽慰愧疚的话说出口,那心中的歉意就如同被打翻的茶盏一样,“啪”地一声就碎没了。
只有让他不说出口,始终牢牢困在心里,才能在需要时用言语行动,引诱出愧意,再一点点增加。
沈知姁浓长的眼睫上,盈出几分泪光,嗓音带着说不出的凄婉:“我在病中读到了一句诗。”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伴着吟出的诗句,她缓缓抬起杏眼,眼眸入春水一样清澈,映着尉鸣鹤的面容。
眼底是浓烈到颤抖的真挚爱意,还有纯粹的依恋与倾慕。
对自小就没拥有过的纯粹情感的尉鸣鹤来说,沈知姁眼底的情绪,是他梦寐以求、最为渴盼之物。
他是帝王。
尉鸣鹤自认有权拥有天下万物万情,后宫中亦不会缺少对他敬畏爱戴的妃嫔。
她们就如李氏一样,会爱皇帝的权势,会爱皇帝的富贵。
然而私下里,只对尉鸣鹤这个人抱有纯真爱意的,惟有沈知姁一个。
原来并非所有的情感,都是令人厌恶、受到捆绑的。
经过适才长寿面、饺子与寝衣的温暖动容,尉鸣鹤就更难放手这份爱恋,只想长长久久
地拥有。
——这也是沈知姁今夜,苦心演戏想要得到的结果。
她要将这份难以割舍,在今日埋进尉鸣鹤的心中,与愧意相辅相成,渐成扎根的大树。
尉鸣鹤深邃的凤眸染上亮光。
沈知姁抓住这一瞬,在眼角落下一滴晶莹的泪,“情难自禁”地哽咽道:“我如今,只剩下阿鹤了。”
“不要不见我,也不要……不理我。”
愧悔与疼惜在这一刻,于尉鸣鹤心中到了顶峰。
他伸手掌住沈知姁单薄的肩,将人慢慢扶起,不自觉地就允了承诺:“我怎么会呢?”
“你入宫那一日,我便说了,我会一辈子护着你、待你好的。”
如今尉鸣鹤重说一遍,比之当初更多几分真切。
沈知姁得了这句话,顺势起身,不过并未如尉鸣鹤所愿,坐回怀中,而是在他身边坐下。
仍被尉鸣鹤握住的肩轻轻颤抖,一副感动不已的模样:“有阿鹤这句话,我便再也不怕了。”
尉鸣鹤眼帘微垂,想起适才沈知姁处处小心的模样。
心底就是一叹。
眼见尉鸣鹤又有说愧的意思,沈知姁忙带泪含笑,软声期盼道:“阿鹤要不要试试这套寝衣?”
“好。”尉鸣鹤哪有不应的道理,当下就起身,唤来宫人服侍更衣。
离开时脚步一顿,用温热的掌心贴了贴沈知姁的颊。
女郎的颊仍有些微凉,让尉鸣鹤轻轻蹙起眉头。
“福如海,让小膳房为昭仪做一碗姜汁牛乳。”尉鸣鹤格外贴心地嘱咐:“你每日都用些,对身子有好处。”
见沈知姁乖乖应下,尉鸣鹤心情大好,转身去专做遮挡的屏风后试衣。
等到尉鸣鹤的身影消失后,沈知姁缓缓呼出一口气,用自己的手托住双颊,缓了缓方才被贴时的不适之感。
还好,还好,是完全可以忍耐、不打扰演戏的地步。
再想想那一匣子一匣子的金银,缓解之效奇佳。
芜荑端着姜汁牛乳进来,颇为紧张地打量了沈知姁两眼,见自家娘娘毫发无伤、面色平静,这才松一口气,将牛乳送上,担忧问道:
“娘娘,陛下可将长寿面用了?”可有、可有吃出什么不对?
“用了,他还说你的手艺甚好。”沈知姁瞥了眼外头,见只有元子远远站着,眼底就划过一丝狡黠,压着笑对芜荑说话:“若有下一次,恐怕你又要受累了。”
“既要帮着做,又要吃我那难吃的成品。”
“娘娘做的面很好吃!”芜荑可见不得沈知姁自嘲,当下就正色了几分,心里为沈知姁的话紧张起来:要是被陛下发现,可是欺君的罪名呀。
看沈知姁浅浅一笑,心中那几分担忧瞬间释然:横竖做长寿面时,小膳房只有她和娘娘两个人,旁人也不知道那长寿面出自谁手。
说话间,外头传来几分动静。
沈知姁对芜荑速语:“你去找元子问一问,问他手上是不是还留着前段日子、做点香时的香盒。”
在金侯点白果香的时候,沈知姁就注意到,他手中拿着的是个新香盒。
一方香盒可放十颗香丸,可朝阳殿点白果香的次数,绝没有十次。
“若是他有,让他好生收着。”沈知姁眼底划过一抹光亮。
她话音刚落,尉鸣鹤就带着笑意进来。
借着最后一口姜汁牛乳,沈知姁将神色调整为明媚的欢喜:“阿鹤,你觉得如何?”
她将空碗放到芜荑手中,转身迎了上去,作惊喜状将尉鸣鹤围着看了一圈,最后伸手拉着袖口、仰着面儿:“穿着可舒服么?”
这模样落在尉鸣鹤眼中,就是十足的娇憨可人。
他一挥手,屏退众人,携沈知姁至床榻上,凤眸上挑,露出个极贵气迷人的笑:“穿着贴身又舒适。”
适才换衣时,他特意找了擅长缝制的宫人来检查,确认了是不擅女工的人、花了极长的时间认真做的。
尉鸣鹤满意极了,忍不住说道:“往后每日我都穿着。”
“阿鹤忒不爱干净了。”较之方才,沈知姁笑盈盈地“嫌弃”道:“哪儿能每日穿同一件?”
她的樱唇一张一合,莹润可爱。
“那阿姁再为我做一件。”尉鸣鹤心中一动,上身前倾,在沈知姁的唇上落下极轻的一吻。
较之先前,沈知姁此时已自然放松许多。
她扮演着从前的自己,娇羞地扭过身去:“我手慢,你可要等明年万寿节了。”
“能再得一件,等多久都是值得的。”尉鸣鹤眼中已有情。动,动作轻柔地剥去沈知姁的外衣。
当看到沈知姁颈间的璎珞银项圈时,他动作一顿,眸光更柔和了三分:“你竟还留着?”
这是他初识沈知姁那年,送给她的十岁生辰礼物。
对十三岁的尉鸣鹤而言,是用光体己才买来的贺礼。但对定国公府而言,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银项圈罢了。
如今再见,尉鸣鹤更觉沈知姁的赤诚。
“阿鹤送我的东西,我都好好收着。”沈知姁摸了摸项圈上的暗盒,抬眸注视着眼前的帝王,容色深情。
她的指尖感受着项圈的微凉,还有暗盒中催酒丸滚动时的轻响。
沈知姁的笑容愈发如蜜,主动抬手揽住尉鸣鹤的颈,轻轻地摩挲。
感受到帝王随着自己动作而渐深的喘。息,沈知姁涌出一股新奇。
——她还没见过这样的尉鸣鹤。
就好像……她能这样,掌控着天子。
真奇妙。
看来她今日精心设计的言语举动,已经初有成效。
明日一早,她还有个“惊喜”送给他呢。
第28章 入眠青木香,会致人胸闷呕吐
听得沈知姁的深情软语,尉鸣鹤眸光闪动,更为温柔。
“阿姁……”
他低声呢喃着,却在看到沈知姁膝盖时,有了些许的怔愣。
女郎白如凝脂的膝盖上,淤着两团青色。
这青色其实偏淡,单看并不严重,可沈知姁自小肤白,衬在玉肌上就格外醒目。
沈知姁自己都愣了一下,而后细想了一下,觉得可能是在朝阳殿前请罪的时候,跪得那一下导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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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怎么不说?”尉鸣鹤拧起眉头,去平榻旁的小柜中拿膏药,眼底是显而易见的心疼。
他将沈知姁的双腿摆正,挽起袖子,要亲自为沈知姁上药。
沈知姁咬起唇,拦住尉鸣鹤的动作,小声道;“一点儿都不疼的……我自己来就好了,不用麻烦阿鹤。”
“若真不疼,你怎么会咬着唇?”尉鸣鹤将沈知姁的伸来的手拦下,极不赞同:“你别当我不知道,你每回忍痛的时候,就是这样。”
“再者,不过抹药,哪里麻烦了?我记得你十二那年,与华信学骑马,不慎掉下来,磕破了掌心,不也是我为你抹药的么?”
说罢,他用指尖挑出药膏,在两团青色上小心抹匀。
沈知姁保持着咬唇的模样,目光淡淡地瞥到尉鸣鹤映在墙上的影子。
尉鸣鹤沐浴后松了发髻,模糊的影子中只能看见他的长发与鼻梁。
帷帐上挂着两个求平安顺遂的三角香囊,还是沈知姁重阳时亲手系上的。这两个三角影儿也被烛火照在墙上,正巧落在尉鸣鹤影子的头上。
只看墙上的影子,竟像是化了形的犬妖。
沈知姁心中冷笑:可不是么,尉鸣鹤就是一条为皇权恩将仇报、薄情寡义的恶犬。
对付恶犬,只能驯服。
等尽其用之后,再挫骨扬灰,以绝后患。
然而面上,沈知姁带着感动与怯意,应着尉鸣鹤的问题:“现在阿鹤是天子了呀。”
她要扮演深爱尉鸣鹤的自己,也要在细枝末节处注意尉鸣鹤所在意的地方,譬如皇权与威严。沈知姁亦是用这点不同,时时刻刻地唤起尉鸣鹤心中的亏欠。
“在外头,你我是皇帝与妃嫔。然而私下里,你我依旧是阿鹤与阿姁。”尉鸣鹤听到沈知姁的话语,心下一片宽慰,暗自点头:经过这一遭,阿姁知晓了规矩与分寸。但有一点不好,便是
知道得太过了。
嗐,到底是他之前太失望、举动太冷漠的缘故。
沈知姁继续假装动容,深情款款地对上尉鸣鹤的双眼,两泓秋水弯弯。
说话间,尉鸣鹤就抹好了药,再起身去浣手、吹烛。
只留下靠近门口的两盏高脚灯,隔着帷帐暗暗地燃亮。
龙涎香复又浓郁,在清苦的白果香中格外突出。
沈知姁悄悄地攥紧了身下的薄锦,做好侍寝的准备。
思绪下意识地飘到前世那个无缘的孩子身上,心中涌起几分期待。
然而出乎沈知姁的意料,尉鸣鹤只是单纯拥她躺下。
“果然瘦了一圈。”尉鸣鹤用手掌握了握沈知姁的腰身,将怀中人怜惜地搂紧了一圈:“你今日没见到牛乳团,它挑嘴的很,来朝阳殿后又胖上许多。明日你一见它,估计一时间都认不出来。”
动作间,他还不忘提醒沈知姁:“睡觉时小心些腿上,可别蹭掉了药膏或者不慎被床磕到。”
尉鸣鹤知道,沈知姁的睡姿向来不算规矩。
“好,多谢阿鹤体贴。”沈知姁将脸容半埋在尉鸣鹤怀中,再借披散的青丝掩住大半神色,语气依旧绵软,还多了一点儿依赖与亲近。
“今日听你吟了句诗。”尉鸣鹤听出女郎语气中暗藏的眷恋,带着笑与沈知姁说话:“记得在上书房时,你对诗书文学不大有兴趣,没想到现在也能说出两句。”
沈知姁点了点头:“是养病时觉着无聊,索性选了阿鹤提到过的几本书来读。”
尉鸣鹤微愣,旋即想起自己在中秋宴会上,和慕容婕妤对诗时,说起过这些。
他不免心中微涩:那时慕容丞相表了忠心,他就有意给慕容婕妤脸面,忽略了旁边的阿姁。想来阿姁当时心中并不好受,却一声不吭,选择自己读书。
“那些书诗句甚美,但过分囿于闺阁了。”尉鸣鹤顺了顺沈知姁的青丝,想着她身在后宫,而自己日理万机,不能事事有所照应,就开口道:“明日你回去时,去书架上拿一些有关策论的书读一读。”
他说起今日韦容华透露前朝奏折之事:“往后遇事可不能吃暗亏。”
若他是阿姁,定要现场将韦容华以“私通前朝”的罪名给扣下,再押去朝阳殿或是颐寿宫,怎么着都要让韦容华吃点苦头。
只有阿姁这样傻乎乎的软性子,才会自己一个人惶惶不安,选择独身请罪、扛下所有。
因事关前朝,尉鸣鹤说得格外隐晦,说完后还担心沈知姁听不明白,低首观察了一下沈知姁的神色。
沈知姁趁机仰头,眼眸明亮,乖顺懂事地点着下巴:“我若有不懂的,可以来问阿鹤么?”
多思多想的尉鸣鹤立刻想起金侯的为难,不光应了,还说沈知姁能和从前一样,能进殿内等候。
他低首在沈知姁额上浅亲一下,特意添了一句:“要是受了委屈,也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阿鹤最好了。”沈知姁露出个甜笑,在尉鸣鹤的唇角极快地印了一下。
她双手轻抚上尉鸣鹤的胸膛,心中格外轻松:今日来这一遭,不光成功引出尉鸣鹤对自己的亏欠和执念,还将后宫争斗在他面前过了明路、能动用属于皇帝的帮助。
毕竟她之前是真不懂这些,也不会病了一遭就突然开窍、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倒不如顺着尉鸣鹤想法,让自己要在尉鸣鹤的“帮助”与“教导”下,一点一点地成长起来。
随着沈知姁思索时轻抚的动作,尉鸣鹤吐息霎时间就加重了些许。
“那日诸葛院判来,说你病得很严重,要好生将养,我当真是吓了一跳。”他捉住沈知姁的手,将其握在掌中,口吻中带着一丝后怕与遗憾:“听诸葛院判说,阿姁还问了有关孩子的事情?”
“是,我想与阿鹤有个孩子。”沈知姁说得格外真诚,眉目间的光亮愈发熠熠。
察觉到尉鸣鹤复落下的目光,她敛了那几分亮色,转而化成忧愁:“只是院判说,我这身子不争气,怎么也要养上两年。”
“事关你的康健,可万万不能马虎。”尉鸣鹤也很想拥有孩子,尤其是沈知姁生的:“明儿范院使回来,我让他和诸葛院判一块儿,给你配一张既能避子、又能调理身子的方子。”
他看到沈知姁眉尖的忧色,想了想允诺道:“要是阿姁这两年实在想孩子,宫中又有皇嗣诞生,我便将这个孩子过继到你名下。”
“正好能让阿姁适应一下带孩子。”
尉鸣鹤仔细算了算可行性:依据大定宫规,除非皇帝特许,否则只有二品主位以上才能亲自养育皇嗣。即便加上开春大选会册封的秀女,两年内满足主位这一条件的妃嫔,估计只有沈知姁一个。
要是韦氏与蓝氏有孕,诞下皇嗣后将她们卡在三品婕妤的位份就行了。
至于慕容婕妤……呵,只要慕容丞相还在前朝意欲揽权,那慕容氏的女儿这辈子都没可能怀上皇嗣。
想完后,尉鸣鹤就看到沈知姁满面震惊,忍不住勾唇轻笑:“怎么这副表情,可是欢喜坏了?”
“听到阿鹤这样的承诺,我是高兴的。”沈知姁笑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不忍:“可是我觉得这样母子分离,恐怕不大好。”
尉鸣鹤对此倒是无感,但觉得沈知姁蹙眉的样子甚是可爱,便顺着话茬往后说:“阿姁果然善良体贴。”
“阿鹤明日还要早起,先睡吧。”沈知姁面露羞涩,转过身去,一副受不住夸赞的模样。
实则在转身过后,笑意一点点淡去。
尉鸣鹤一时兴起,提及了皇嗣过继之事,倒是令沈知姁转而想起一事:
莫约就是在今年年底,慕容婕妤举荐了自己宫中一位美貌的宫女,不久后,宫女就被诊断有孕。
七个月后,那宫女会受惊早产,留下身子孱弱的皇长子后,就撒手人寰。
皇子虽不大好,但占了一个“长”字,愿意抚养的妃嫔不在少数,尤以慕容婕妤优势最大。
可尉鸣鹤并未选择交由慕容婕妤抚养——他甚至带着皇长子来过瑶池殿一趟,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前世沈知姁刚刚“病愈”,整个人都浸在哀伤中,再一次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帝王的服软,也错过了第三个翻身之机。
兜兜转转,大皇子最终由蓝容华抚养。
沈知姁没了睡意,一边握着暗盒,一边暗自思索。
若是可以,她得去查一查兰心堂的宫人。
*
今夜在寝殿外站岗的共有三人:福如海、芜荑与元子。
见寝殿内灯烛稍灭,福如海略松了口气,对芜荑道:“姑娘近日服侍昭仪辛苦了,可要去偏殿歇着,待娘娘明个儿起来,我再去唤姑娘。”
芜荑想着沈知姁的计划,浅笑着摇首,关怀起福如海来:“我不打紧,精神头还足够呢。福公公今日才是劳累,这儿有我和元子就足够了。”
福如海瞥了眼站直成木板的紧张模样,甩了甩拂尘:“元子年纪还轻,我至少得再带他一年,我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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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话中就是定了元子为接班人的意思。
毕竟金侯今夜在尉鸣鹤面前留下了无可翻身的坏印象。
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直接尽心培养元子。
至于金侯……等过上一个月,给他找个清闲的好差事吧,也不枉师徒一场了。
元子闻言自是欣喜,不过片刻后就正色行礼,表示自己会知恩图报,还颇孝顺地将自己怀中放着的手炉塞到福如海手上。
芜荑在一旁含笑看着。
三个人值夜倒也不枯燥。
莫约一个时辰后,元子第十次抬眼看向殿内,见里头毫无动静,就犹犹豫豫地询问福如海:“师父,怎么陛下与娘娘这么久都没有动静,也没有叫水?”
这虽是他第一次在殿内值夜,可也知道些流程,侍寝之后,里头的主子们是要叫热水的。
“这就说明,陛下与娘娘说了一会子话,直接入眠了。”福如海知道尉鸣鹤是个有
气必发的脾气,看寝殿中平和一片,心下格外轻松。
他一转头,见元子满面疑惑,不由轻笑,用拂尘点了点元子的肩膀,甩了个眼神过去,低声道:“对于天子来说,让妃嫔侍寝并不是难事。可若是天子能心甘情愿地陪着哪位娘娘说夜话,那可就十分难得了。”
陛下心中还是有沈昭仪的。
看了眼在对面眯觉的芜荑,福如海也预备着睡一会子,临睡前还提点了元子一句:“明儿你早点醒,去御膳房走一趟,要陛下和昭仪素日爱吃的样式。”
说罢,福如海就抱着对退休生活的美好期许入睡。
直到迷迷糊糊间,他听见有人唤他名字。
福如海一个激灵,醒来后发觉天色微亮,还不到起身的点儿。他转头一扫,差点吓得跳起来——芜荑和元子竟都不见了。
来不及细思,福如海先从地上抓起拂尘,推门进了寝殿。
寝殿中尚有白果香的气息。
“陛下……”福如海行礼动作还没做完,就被尉鸣鹤打断。
“沈昭仪呢?”怀中空落落地帝王心情十分不好,冷冷地盯视着有些慌张的福如海:“你在外头值夜,竟不知道?”
那目光如针如刺,扎得福如海两股战战:他总不能说,昨夜过于放松,睡得有些死了吧?
就在福如海犹豫是不是要以死谢罪的时候,殿门传来些许动静。
尉鸣鹤循声望去,就见沈知姁青丝披散、唇色苍白,行走时竟要芜荑和元子两人扶着。
他立刻起身,大步行至门口,伸手扶住沈知姁,神色关切:“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沈知姁憔悴着一张粉面,抿起唇就要摇头。
颈间的璎珞项圈随她动作轻响,似乎轻了些分量。
芜荑照着计划焦急出声:“陛下,娘娘适才醒了,说胸闷想吐,又不想打扰陛下,所以强撑着去了偏殿。”
“胸闷想吐?”尉鸣鹤拧起俊眉,挥开元子和芜荑,亲手搀扶沈知姁。
“奴才立刻去请御医!”元子收到福如海的眼神提示,行礼后往太医院一阵小跑。
跑着跑着,他忽然想起一事:诸葛院判验出白果香的成分后,曾说里头的青木香,会致人胸闷呕吐。
难道……
莫名地,元子的心越跳越快。
第29章 母亲(双更合一)尉鸣鹤目光沉下,眼……
等到了太医院,元子就发觉里头的气氛极不寻常,诸位御医都坐在座位上,默默地坐着自己的事情。
惟有一个姓黄的右院判,神色不大好。
走到里头,元子就看到诸葛院判与范院使正相谈甚欢。
他心里瞬间就明白了:前段日子,范院使和诸葛院判前后被停职,这黄院判就成了太医院官儿最大的,想来是认为自己拥有上位可能,就笼络了几个太医,进行排外揽权。
这会子见两人回来,黄院判和其同党心里指不定怎样打鼓呢。
不过这是太医院自己的事情,元子自己也不准备探究,直接进去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两位大人是否有空去一趟?”
话虽如此,元子却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在诸葛院判身上。
事关白果香,元子还是更信任诸葛院判一些。
“范大人与我一起去罢,正好可以去给陛下请安。”诸葛院判装作没看见元子的暗示,笑呵呵地邀请范院使一块。
实则心里在思索着范院使方才借口整理值班房、悄悄藏起的药草盒子里放了哪些药草。
后宫主子们的避子汤不是都停了么?
难道陛下改换了主意?
范院使一边疑惑,一边做了决定:倒不如借着去朝阳殿,让他的小徒弟探查一番。
范院使带笑应了。
元子只好头疼地带着两位御医回去。
进寝殿禀报时,他就看见沈知姁的脸色又苍白许多,虚虚弱弱地靠在陛下怀中。
陛下则低声安慰着,亲手接过一盏温水,要哄沈知姁喝下:“阿姁喝一口,能压一压不适。”
元子从前也近身侍奉过几次,但却是第一回碰见这样的场景。
慕容婕妤或是韦容华侍寝后,都是谨从后妃之训,服侍陛下更衣、用膳的,面上还不敢露出丝毫的劳累之色。
能得陛下一句“贤良”的夸赞,妃嫔主子们都十分高兴。
像沈昭仪这样,被陛下搂在怀中,温声细语地哄喂,的确是头一份。
“陛下,臣妾无事,自己来吧。”沈知姁看到元子回来,没再接受尉鸣鹤的喂水,而是低首躲过,嗓音因呕吐而有些沙哑,尾音能听出一点儿在外人面前亲密的不自然和羞意。
“传御医进来。”尉鸣鹤从善如流地松了手,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元子,心中略放心些:要是阿姁真和元子十分亲近,适才也不必有些避着。
可见元子也是忠心的,不似金侯,早早就打着与后宫妃嫔勾结的主意。
“陛下今日起早了,如今御医已来,不若再去小睡一会儿吧?”沈知姁啜了两口温水,满目关心地望向尉鸣鹤。
尉鸣鹤心中妥帖:从前阿姁不舒服,总是爱黏着他。虽说娇憨可人,叫人喜欢,但次数多了,到底有些不识大体。
现下阿姁就明白许多,也更关怀于他。
果然还是要多多宠着教导,手段怀柔,方有效果。
“昨夜难得好眠,时间短些却抵得上浅累的长觉。”尉鸣鹤眉目温和:“朕要听一听御医的诊断。”
范院使和诸葛院判进来行礼,再依次上前为沈知姁诊脉。
因范院使此番前来,并不意在诊治,而是向尉鸣鹤谢恩并表明草药之事已经完成,所以他将禀报的机会让给了诸葛院判。
还有个原因,是范院使知道诸葛院判为人凛正,断不会如黄院判那样,为了抢功做出夸大其词之举。
“禀皇上,昭仪娘娘此时的脉象除了略有虚弱,其余一切都好。”诸葛院判和沈知姁对视一瞬,拱手恭敬回道:“娘娘晨起胸闷呕吐,许是昨日有过大喜大悲的起落,一时情绪激动导致的脾胃失和。”
“因娘娘尚在用药,微臣建议娘娘不用再多喝药,这两日清淡饮食,多用补胃滋补的药膳,以作调养。”
尉鸣鹤结束和范院使的眼神对话,对诸葛院判略颔首:“辛苦院判将药膳方子写出来,回头好让掌膳准备。”
范院使则垂手敛目,心底有莫名地感到一点儿不对劲:沈昭仪那脉象,的确偏向心绪激动,可也没到会致使胸闷呕吐的程度。
但仔细想想吧,诸葛院判说得也挑不出来错——主子脉象不显,往能诊断出来的方向说,这是正常流程。
总不能大剌剌地告诉皇帝,我没诊出来为啥胸闷呕吐,大概就往那个方向想吧!
这话是实诚了,可代价莫约是自己的脑袋。
想起自己因为尉鸣鹤的生母李氏之死,才被人参奏,关进刑部,范院使内心就一阵阵地哆嗦和后怕。
当年自己太年轻,就稍稍多管了一下闲事,从此被迫和陛下绑在了一条船上。
李氏的真正死因……
范院使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一双稚嫩、带着笑意却显得冷漠无比的凤眸。
范院使双目微闭一瞬:管他呢,反正我再也不会多管闲事,只要不碍着我,其他人爱咋诊断就咋诊断!
尉鸣鹤看了看范院使,见对方并没有出声,就认为是认同诸葛院判诊断的意思。
他心中思绪转动,不由得想起一事:之前那位通过慕容氏的帮助、得以被举荐入宫的李太医,曾经疑似对沈知姁用致人昏沉之药,被他直接寻了借口逐出太医院。
——这鱼太小,钓出不来东西,却还要费心力警惕,倒不如直接打发了。
不过人在出宫之后,被喜公公派人监视着,看李太医与何人往来
最多。
等清算慕容氏的时候,说不定能添上一笔。
想了这一遭,尉鸣鹤对慕容氏愈发厌恶,连带着韦氏也有所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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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他看着沈知姁因不适而略微泛红的眼角,有些犹豫要不要按照计划,在午时送沈知姁出宫一趟。
沈知姁撩眼一瞧,就看出尉鸣鹤的想法,立刻换上一副懵懂又坚强的神色:“陛下,臣妾现在感觉好多了,您不用担心。”
眼底有星星点点的期许和担忧。
“早膳和午膳都好好用。”尉鸣鹤沉思一瞬,看了眼夜漏,最终还是未曾取消送人出宫的计划,而是轻声嘱咐:“朕要去御书房了。”
沈知姁在芜荑的搀扶下起身谢恩,恋恋不舍地送帝王出寝殿,再颇虚弱地半倚着殿门,痴痴地盯着帝王的背影。
在确保尉鸣鹤进入御书房前,回首看到了自己之后,沈知姁就去了偏殿,一边抱着几日不见的牛乳团子,一边慢慢悠悠地享用早膳。
只是她目光依旧落在御书房的方向,想着前朝之事。
大定开国皇帝对早朝定过规矩:每月初一十五为正殿大朝会,在乾正宫进行。而平常日子,就根据皇帝自身的需要,点名朝臣来御书房进行小朝会。
前世听得这个规矩,沈知姁心中就存着敬畏,今生倒多了几分向往与好奇:真不知道这大小朝会,究竟是什么模样。
真想看一看呀。
*
御书房中,尉鸣鹤今日特意将户部七品以上的官员都点了来。
“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正旦了。”尉鸣鹤站在御桌前,负手看着眼前拱手弯身的朝臣们,目光深不可测:“地方上应该陆陆续续会有今年的收支文书上报,包括京城和皇宫的诸项开支收入,都要整理清楚,在正旦前呈上来。”
“朕不想看到有一个铜板的错漏。”
话落,诸臣面面相看,尤以户部官员脸色稍变。
从前基本是小年,即腊月廿三前,呈交一年的收支表即可。
如今陛下话一出,明面上不过是提前了一个月,可内里至少有近百万的白银流转。
真是要命呀……
慕容丞相站在最前头,不敢抬眼观测尉鸣鹤的神情,只能在心里揣测此举的用意。
是有人献忠进言,还是新帝单纯地新官上任三把火?
不过如何,今儿回家赶紧告诉家中那些不争气的蛀虫们,将埋在户部里拿钱的手赶紧给收回来!
如慕容丞相一般想的重臣还有好几个。
在场的只有几位新晋的、一步一步踏实走上来的臣子面色如常。
尉鸣鹤恍若看不见御书房中的暗流涌动,眼风轻轻扫过躲在最后头的一个身影。
六品户部银库郎中,出身韦氏。
官虽小,却能每天直接接触国库。
这个位置上,也该换人了。
而面对时间缩紧,要紧着填补亏空的蛀虫们,会闹出怎样的动静呢?
怀揣着这样的期待,尉鸣鹤心情颇好地结束了小朝会,批阅了一上午奏折,掐着午膳的点儿出了御书房。
“陛下,娘娘用了早膳,现下好多了,一直在偏殿逗牛乳团解闷,中途还翻了一本书,向御书房望了四五次。”元子见尉鸣鹤出来,行礼后跟在福如海身后,很上道地向尉鸣鹤汇报:“适才御膳房来送膳,奴才擅作主张,没让娘娘挪动,让御膳房直接送膳去偏殿了。”
尉鸣鹤赞许地看了眼元子,赏了他一道御膳,旋即就大步往偏殿走去。
甫一进门,他就看见沈知姁正抱着牛乳团说话。
听见动静,美人与猫儿同时歪头看来,目光纯然。
这一幕是说不出来的赏心悦目。
让尉鸣鹤生出一种……回家的感觉。
而家中,一直有人等着他。
“陛下回来啦。”沈知姁将牛乳团交给元子,小跑两步到尉鸣鹤身边,一张粉面含笑:“陛下饿了吧,午膳她们已经摆好了。”
她拉着尉鸣鹤到左边的位置坐下:“面前的胭脂鹅肝与螃蜞豆腐都是陛下爱吃的。”
沈知姁则靠着尉鸣鹤落座,一边用着药膳,一边将桌上好吃的菜膳推荐给尉鸣鹤。
一如他们从前一起用膳的模样。
唯一的不同是,沈知姁不再亲手夹给尉鸣鹤,而是依着宫规,示意福如海来奉膳。
吃得尉鸣鹤一半高兴一半不如意。
想着自己的举措还算有成效,起码和沈知姁复又亲近起来,便渐渐淡了那几分没滋没味。
尉鸣鹤心中不急:他和阿姁还有很长的时间呢。
用完膳后,尉鸣鹤原要陪沈知姁消消食,却得知喜公公入宫求见。
“传他去御书房。”尉鸣鹤长眉轻挑,低首对沈知姁道:“前朝有事,爱妃记得早些回来。”
“陛下去罢,国事为重,臣妾一定会在一个时辰内回来。”沈知姁话中格外懂事,然而那一双杏眼如被春风拂过,情意绵绵,很是不舍。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会让人觉得:哦,我一定是她最最重要的人,她的父母兄弟在她心中都比不上我。
她心悦我,愿意为我付出一切。
登基后、骨子里就藏着自负的尉鸣鹤,从沈知姁眼中读出了这些。
他握了握沈知姁的纤手,露出温柔的笑意,然后带着福如海转身去了御书房。
元子对沈知姁行礼:“还请娘娘去换身低调衣裳,奴才带着银票与衣裳在后门等着您。”
银票是尉鸣鹤昨日的许诺,衣裳则是元子单独的心意,都是厚实的棉衣,能抵御北疆风雪。
“多谢元子公公。”沈知姁真心实意道了谢。
她旋即拉住了芜荑,趁着元子还没走,吩咐道:“你就如皇上所说,带着一顶小轿直接进瑶池殿,然后将宫门关好。”
沈知姁卸下颈间的镂空璎珞银项圈,对芜荑一笑:“昨儿夜间有些发汗,你拿回去将它擦一擦,再去库房里找我入宫前戴的那一对白玉响铃簪。”
“昨晚和陛下说话,倒是想起了它。”
“娘娘放心。”芜荑沉静一笑,接过项圈,明白沈知姁的言下之意:第一,重新装上一颗新的催酒丸;第二,借机剑指白青,打他个措手不及,以此来清理瑶池殿上下。
安排好一切后,沈知姁换了套和宫女服饰极为相似的宫装,卸了拆坏,简单挽了个双丫髻,随着元子上了一青灰色的小轿。
绕着偏僻的小道走了一路,总算出了宫门。
沈知姁算了算:来回路程就要占大半个时辰,自己能见母亲的时间,不过一盏茶再多点。
心底涌上几分烦躁。
元子在这时压低声音道:“娘娘,您今早那样,可是因为……”
他看了看抬轿的两个大力宦官,将“白果香”依次吞回了自己的肚子。
沈知姁压住心底的躁意,轻声回道:“一切都如诸葛院判所说。”
“娘娘您……”元子嗓音中有一丝疑惑不解:“是有别的打算?”
在他看来,今早是个多么适合揭穿白果香有毒的时机啊:经过昨晚一夜温存,陛下心中对沈昭仪正疼惜着呢,估计沈昭仪要摘天上的星星,陛下都会同意。
错过这个机会,恐怕陛下会有疑心……
“你可见你师父做事急切过?”沈知姁提点元子:“做事最适合的时机,只有一切都准备就绪的时候。”
今早的确是个时机,借着她突发呕吐之事,由诸葛院判引出白果香有毒,令尉鸣鹤心中大怒,查清此事。
别人不知道,横竖韦容华和韦氏是没得跑了。
但沈知姁并没有这样做。
她对尉鸣鹤是了解的:等惩治完韦氏一族之后,必定会生出疑心:沈昭仪身子虚弱到了一闻白果香,就被其毒性影响的地步么?诸葛院判的医术高超到了,一见白果香就知道里头有青木香的地步么?
对尉鸣鹤来说,事实是事实,算计是算计。
算计帝王,在他心中,比韦氏献上毒香的罪名还要大。
沈知姁有信心,尉鸣鹤今明两日,依旧会陪着她。
倒不如借此再用两枚催酒丸。
妃嫔忽呕之事
三番两次发生在朝阳殿,不用沈知姁推动,尉鸣鹤就会疑心大动,搜查朝阳殿上下。
诸葛院判这时登场,是最为保险的。
元子听后不再说话,开始认真琢磨起这句话。
心里面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将手中装过百果香的香盒洗净放回。
一直到定国公府,元子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扶着沈知姁下轿。
沈知姁对定国公府的印象还停留在进宫前,门庭庄重,匾额由开国皇帝亲自题写,气势恢宏,来往拜见之人络绎不绝。
然而今日再见,只见一片萧瑟凄凉,连半个人影儿都无。
后门处堆积了不少枯叶。
轻轻一推,“吱呀”的开门声就伴着落叶的碎声响起。
元子打眼一看,里头空空荡荡的,稍值钱些的东西都被户部抄进了国库,剩下的估计被下人们分走了。
难怪连门都不锁,实在是没有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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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娘娘,奴才这这儿等您。”元子准备在这后门口站岗,省得沈知姁触景伤情,又因他在一旁而不得表露。
再说了,人家母女之间最后的体己话,有他个宦官在旁边,多不方便呀。
“陛下点你来,可不是叫你站岗的。”沈知姁眨了眨眼,缓解眼周的酸涩苦痛,强作冷静地看了眼元子。
尉鸣鹤让元子来,是为了考验元子的办事能力和忠心呢。
回去肯定要问沈知姁和沈夫人说了些什么。
也是对沈知姁最后一丝丝的疑心。
元子这回一点即透,也不傻站着了,吩咐大力宦官原地等待之后,就跟上了沈知姁。
沈知姁先去沈夫人原先住着的院子,发觉无人后,又在整个后院走了一遍,也没碰见。
她心中一动,去了沈厉的书房。
果然见自己的母亲坐在父亲的书桌前,手中不停地缝制衣物。
沈夫人向来保养得宜、柔美娇弱的面庞上,多了点憔悴的细纹。
身边只剩下最忠心的芸娘。
沈知姁轻轻推门进去:“母亲……”
话未说出口,两行清泪已然落下。
沈夫人闻声,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双手轻颤着站起身,对着眼前的沈知姁小心翼翼地触碰。
先理了碎发,再摸了圈脸庞,最后点着头含泪:“是我的小姁……好孩子,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说完这句,沈夫人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元子,一瞬后对着沈知姁行跪拜礼:“民妇见过沈昭仪娘娘,娘娘万安!”
“母亲快起!”沈知姁明白了沈夫人的意思,赶紧拦住沈夫人的礼。
在几不可查的短暂停顿后,沈知姁将早就打好的腹稿缓缓道来。
除了关怀这几日沈夫人的身体状况外,说的最多的,就是让沈夫人劝沈厉和沈知全感念陛下天恩,牢记陛下宽仁,在北疆好好生活,安分守己,莫要再和以前一样,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听得元子再一次对沈知姁的痴心有所感触。
他看了看时间,又望望屋内执手相望的两人,犹豫一番后不得不出声提醒:“娘娘,时间快到了。”
沈夫人在此时情感爆发,忽地极其用力地抱住了沈知姁,似乎要将女儿牢牢记在自己的怀抱中。
片刻后,沈夫人才咳嗽着放开。
“母亲珍重。”沈知姁将止咳药丸、银票和棉衣放下,红着眼和沈夫人道别:“若是有机会,我会求陛下恩典,给您写信。”
她略微加重了尾音。
见沈夫人颔首之后,沈知姁就随着元子回去。
袖中无声无息地多了两样小东西。
是刚才拥抱时,母亲悄悄塞给她的。
“小姁,这是我,你父亲,还有你哥哥,最后能留给你的东西。”
“这些人,你放心用。”
*
沈知姁极为宝贝地将它收入贴身荷包中,面上已经是湿痕一片。
回到朝阳殿后,元子见状,小心地将沈知姁扶进殿内:“娘娘,您先将衣裳换过来,奴才去御书房禀告。”
沈知姁伸手抹去泪痕:“陛下忙着朝政,估计一时半刻不得闲。”
“你让金侯过来。”
元子笑着应了,去御书房前找金侯说了此事。
“能伺候娘娘,真是我的荣幸。”金侯似乎被人安慰过,猴精猴精的面儿上满是笑容,没有昨晚的不服和不情愿。
他见元子转身,用格外阴沉的目光盯着元子的背影,心中咬牙切齿:不过得了两次吩咐,就在他面前摆起公公的谱儿了!
呵,等他翻身了,第一件事就是将福如海和元子逐出去!
金侯发泄半晌,最后重新扬起笑意,去沈知姁那儿。
谁知沈知姁依旧淡淡吩咐,只让他点白果香。
金侯怀着怨气,依旧点得浓浓。
*
御书房中,尉鸣鹤正与喜公公商量前朝事宜。
莫约一个时辰后,事宜商定完毕,尉鸣鹤抬眼看了好几回夜漏,有几分心神不定。
喜公公见状,颇为疑惑,但并未出声。
福如海见里头议事声停止,就报了元子请见之事。
尉鸣鹤大手一挥,传召进来,如沈知姁所想的那样,问了她们母女相见的细节。
元子一一道来,十分清楚。
听得尉鸣鹤心情愉悦:阿姁果然是真的信任爱慕我。
“你让昭仪留下,免得挪动辛苦,告知司寝局,朕今夜点沈昭仪的牌子。最后,让芜荑带着小轿来朝阳殿。”尉鸣鹤吩咐道。
元子走后,喜公公若有所思,对尉鸣鹤拱手:“陛下,沈昭仪当真是极好的人选。”
爱恋帝王,身无母家。
若沈昭仪为后,可免去帝后间的相互算计,也没有外戚干政的危险。
“朕知道,朕也是这样想的。”尉鸣鹤眉梢轻扬:“今日就议到这里,朕在宫中等公公的好消息。”
“陛下放心,微臣就没有出过错。”喜公公行礼告退。
尉鸣鹤透过窗子看了眼沈知姁所在的偏殿,心中微痒。
但到底按捺住了,用两个时辰批完奏折,适才起身去偏殿。
偏殿中白果香弥漫。
沈知姁半卧在窗边的美人榻上,乌发柔散,神色温和,娇面似被春雨落过,有一点儿湿漉漉的浅粉。
平添懵懂的媚色。
“你这样喜欢白果香,朕便将剩下的都赐予你。”尉鸣鹤抬手阻了沈知姁要下榻行礼的动作,自己唇角含笑走了过去,坐在榻上。
“这样不大好,毕竟是韦容华献给陛下的。”沈知姁摇首轻笑。
旋即,她细眉蹙起,蹙得尉鸣鹤心中一软。
“就是不知为何,牛乳团不肯在偏殿待着陪臣妾,淘气地要去外头玩。”沈知姁幽幽叹气,正欲再说,却忽然捂了嘴,从美人榻上匆匆下去,由芜荑扶着去了偏殿后头。
女郎因呕吐而格外难受的泣音隐隐传来。
尉鸣鹤目光沉下,眼风扫了眼香炉,唤了福如海进来:“将范院使和诸葛院判传来,你亲自去,要快。”
第30章 疑心(捉)沈知姁的真正目的
福如海得了令,立刻小跑着去了太医院。
尉鸣鹤拧眉坐在美人榻上,目光一瞬不错地盯着屏风后头,心口像有一股气不顺。
深吸一口气,觉着殿中白果香的香气格外不好闻。
他正要唤过元子,将白果香给收拾了。
然而眼风再次扫过那香炉,尉鸣鹤心中就直觉不对,将吩咐给咽了回去,只说要将白果香给熄掉。
元子做完后,乖觉地倒了一盏清水,送进屏风后给沈知姁漱口。
原以为要和晨时那样等上许久,没成想刚进去,就看见芜荑在给沈知姁擦拭唇角。
沈知姁不过唇色略白了些,鬓发有些散乱,看上去状态还好。
递了漱口水之后,元子立时向尉鸣鹤汇报此事,经过香炉时脚步有轻微的停顿:“陛下放心,娘娘比今早好受多了。”
尉鸣鹤颔首:“倒一些蜂蜜水来,给昭仪清口。”
屏风后头,沈知姁将半颗催酒丸扔到余下的温水中化开,又轻轻倒入秽盆中
她与面有疑惑的芜荑低声解释:“中午才用过诸葛院判的药膳,总不好让他在陛下面前留一个医术不精的印象。”
说罢,沈知姁漱口浣面,半倚着芜荑自屏风后缓缓走出。
她特意侧着脸儿,用帕子捂住嘴,露出稍乱的青丝与眼角因不适而产生的殷红。
“芜荑,将里头收拾了,再擦洗一下这璎珞项圈,要是不慎沾染什么,就不好了。”沈知姁摘了那项圈。
芜荑会意一笑:“娘娘每回戴这个都会念叨,奴婢定会好好保养。”
得知沈知姁如此爱重自己送的旧礼,深受感动的尉鸣鹤端起刚晾好的蜂蜜水,格外温柔地喂沈知姁喝了两勺。
他动作并不娴熟,滴了好些在沈知姁的领口的上。
沈知姁权当没感觉,杏眼只带着幸福之色,对着尉鸣鹤笑。
直到范院使和诸葛院判前来。
两人依旧是轮流诊脉,不过简单商议两句后,回话的就变成了范院使。
范院使措辞半晌,最后表示下午这次诊脉,和晨起时并不太多不同,且沈知姁的脉象比之前凝健了些,估计是中午药膳的起了功效。
话到此处,范院使和诸葛院判对视了一下,继续道:“不过……微臣和诸葛院判都觉得有些奇怪。”
“昭仪的脉象确有情绪起伏数次之状,但要导致昭仪脾胃失和,胸闷呕吐,在一日之内犯有两次,是不大可能的。”
“依着微臣拙见,有极大可能是由外物干扰引导所致。”范院使做出结论,心底颇为悲愤:
夭寿呀,他这回岗还没一天呢,就又摊上事了!
这外物往小了想,许是御膳房奉膳不当,可往大了想,就是诱使过敏乃至下。毒的龌龊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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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横竖又有人要被清理。
尉鸣鹤听到话中“极大可能”四个字,忍不住皱眉头。
芜荑正拿着擦拭干净的项圈进屋,闻言就跪下请罪:“请陛下与娘娘恕罪,都是因为奴婢没完成娘娘的吩咐,让娘娘知道了生气,才有这一遭!”
“什么吩咐”尉鸣鹤眼底划过一抹暗色,停了适才口中的问责。
芜荑回道:“禀陛下,娘娘走时说许久未戴白玉响铃簪,昨晚想起就念得很,让奴婢找出来。”
“结果不知怎的,奴婢并未在库房中找到,问专管库房的宫人亦是不知所踪。”
“娘娘许是因此伤心生气,牵动脾胃。”
听到“白玉响铃簪”一次,尉鸣鹤在微愣后露出怀念的柔情神色:他记得,这是在落水事件之后,两人情愫渐生之时,他在那一年皇宫举办的元宵猜谜中赢来的。
司珍局将白玉在簪头打出铃铛的样式,行走时会有铃声清脆,还带了一分玉特有的润声。
可惜与璎珞银项圈一样,材质平平。
沈知姁身为定国公府嫡女时就被勒令少戴,进宫后用其打扮的机会就更少。
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压仓库的。
尉鸣鹤唇角不自知地流出一抹浅淡的笑意:看来昨夜阿姁如面试完,和他一样,所想的都是从前好时光。
正心情好着呢,尉鸣鹤方又想起芜荑的最后一句话,特意对沈知姁嘱咐:“连主子东西都看不好的奴才,回头让直接打发掉,不必顾念旧情。”
他对管瑶池殿仓库的人有些印象:是个叫白青的宦官,这名儿还是沈知姁选了许久的定下的——瑶池殿得用的宫人,基本上都是随着芜荑的名字,从中药材中取名。
白青,有明目解毒之效。
“臣妾知道陛下的意思,是指不中用的人不好长留身边。”沈知姁半掩住眼底的失落,犹豫道:“可白青自服侍臣妾以来,惟有这一个错处,按照宫规,顶多是降职。要是直接罚出去,恐怕不合规矩。”
“臣妾自然不怕旁人借此生事,但怕有人要来寻陛下做主,反倒让陛下为难。”
美人明眸中满是秋水深情:“臣妾那一日就允诺陛下,绝不会让陛下因臣妾为难第二次。”
“还是阿姁为朕考虑得周全。”尉鸣鹤握起沈知姁的手,胸腔中深深一叹。
有被人考虑的欢悦,也有对沈知姁的欣慰:总算有了点一宫主位的模样。
“既然这样,朕明日命福如……元子去送赏赐的时候,让他帮着去库房找找。”尉鸣鹤思索一瞬,做了决定。
既然今日验证了元子的忠心和做事勤恳,那就给个机会,看他能不能立起“朝阳殿元公公”的威名。
正好还能帮着沈知姁除去蛀虫,当真是一举两得。
“陛下前几日才赏赐过两次呢。”
“臣妾那儿东西都有,陛下总要给自己留一些。”沈知姁对此颇为惊讶。
虽然她已经将尉鸣鹤视作可移动可说话的钱库,但可没打算这么频繁的有赏。
一来容易在后宫中招眼儿,二来不符细水长流的生财之道。
啧,也不知尉鸣鹤是不是故意这么说,要看自己的反应。
沈知姁在心中腹诽。
“爱妃竟担心朕掏不起私库了。”尉鸣鹤将沈知姁的话听在耳中,只觉得沈知姁关切自己,难得眨眼道:“爱妃放心,先帝给朕留了数不清的好东西。”
而且年底估计还能大赚一笔。
尉鸣鹤因范院使模糊话语而不快的心情得到缓解。
沈知姁放心地点点头,心中暗道:哦,原来有许多好东西。
与沈知姁温声说完话,尉鸣鹤的语气霎时冷漠许多:“芜荑,昭仪自养病以来,可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得知没有的答案后,尉鸣鹤的神色瞬间凝重起来,口中对两位御医果决吩咐:“你们既判断和外物有关,那就去检查沈昭仪近两日的饮食用具,朕要知道昭仪突然呕吐的准确原因!”
沈知姁被尉鸣鹤握住的手缓缓攒起,显露出一副害怕不安的模样。
在尉鸣鹤揽她入怀安慰时,眼睫掀起,淡淡看向元子。
元子的心复又回到晨时的鼓噪之态。
他装作思索,喃喃自语:“宫中用度皆是经过仔细检查,不应当出现这种情况……难带昭仪这两日有用什么新物件儿”
窗缝中钻入一缕微风,将殿中残存的白果香聚气,送到尉鸣鹤鼻前。
同时浮现的,还有沈知姁在第二次呕吐前,对自己软软的疑惑——“牛乳团不肯在偏殿待着陪臣妾”。
猫儿的鼻子最灵。
尉鸣鹤冷厉的目光落在香炉之上,对范院使两人沉声:“旁的先不管,你们将这香验了,看里头有无问题,验不出来今晚就别回家!”
沈知姁在帝王怀中安静做受到惊吓、需要抚。慰的可怜美人,胸口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两下。
果然,尉鸣鹤的疑心敏锐得让人可怕。
幸而她的选择是对的,让尉鸣鹤成为事件的主导者,才会让他对谋划者无所察觉。
范院使原想说验明香丸是个细致活,要花不少时间。可对视上帝王黑冷冷的凤眸,他硬生生咬了舌头改口:“微臣会在两个时辰内验出。”
他拉着诸葛院判,心中老泪纵横地庆幸:还好还好,身边的同僚对香物颇有研究。
毕竟北疆小国,在战场上擅长用迷香和毒香。诸葛院判正是因破香有道,才能以功入太医院。
“陛下,这香不是韦容华和韦氏进献的么”沈知姁适时地颤抖两下,引来尉鸣鹤的轻声宽慰后,细声细语地开口:“他们应当不会胆大愚蠢到这个地步吧”
“真是稀奇,朕还能看到爱妃帮着韦容华说话。”尉鸣鹤调笑一句,想起韦氏近来的种种举动,心下就是一嗤:指不定一族都蠢到家了呢
沈知姁直起身,嗔了眼尉鸣鹤:“陛下这话说的,好像臣妾是个不分是非的。”
“臣妾虽然不喜欢韦容华,可也不会在这种大罪上落井下石。”
“而且臣妾想着,这白果香还经过了殿中省和太医院的查验,应当没有问题才是。”
她特意提到了太医院和殿中省。
见尉鸣鹤陷入沉思,沈知姁杏眼无声地弯了弯:今日这个局,明面儿上是针对韦氏,实则暗地里,她真正的目标从来都是殿中省和太医院。
准确来说,是慕容婕妤在这两处的人脉。
一点点清理太过费劲,倒不如借着帝王的手,直接先清干净,再行对自己人的栽培。
加上白青茯苓和金侯,她给慕容婕妤的“大礼”可就全了。
慕容婕妤为人谨慎,布局时总
如一团乱麻扎在宫中。
而面对一团乱麻,快刀斩去才是最优解。
第31章 毒香(一)“奴才愿以自身性命担保!……
第三十一章
“陛下,臣妾觉得,验香的事情先放在一边,让范院使回来为您诊脉吧。”
沈知姁心绪回转,想起自己的痴情人设,就仰起脸,盈盈眼眸中满是担忧之色:“臣妾听说,陛下之前点过这香。”
“无妨,不过一两次,剩下都是点在偏殿里头的。况且,朕从没感到胸闷欲呕。”尉鸣鹤胸腔中满是妥帖:阿姁当真是细心关怀。若放在别的妃嫔身上,只会盯着验香一事,哪里会想到这些细节。
“阿姁放心。”尉鸣鹤伸手搂着沈知姁,面上轻柔宽慰。
然而心中继续思索着适才被沈知姁提起的太医院和殿中省。
尉鸣鹤在脑中思索:太医院不用想,里头定有慕容氏的人,比如那个黄院判。可殿中省内,他原认为暗钉不多,直到喜公公近日汇报了个消息:殿中省云总管,在京城中位置颇好的那个小院,是从慕容氏手中低价买来的。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尉鸣鹤一向信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原则。
他当下就做了决定:不论事实如何,这白果香必须有问题。
随后在明面上问责韦氏,暗中重创慕容氏在宫中的人手,顺便离间韦氏与慕容氏的联盟。
一石三鸟。
思索到这里,尉鸣鹤眼中划过一分运筹尽掌的笑意,思绪借着往后面蔓延了些:要是韦氏真和慕容氏决裂,那他便命喜公公在暗中帮助韦氏针对慕容氏。
若是虎威将军是个没骨气的,选择继续攀着慕容氏,那就不必留情了。
尉鸣鹤眼底划过冷光,在低首望向怀中美人时,那抹冷光倏地消散,又聚成一抹温柔:他原来还在头疼,该如何从韦容华下手,离间两家联盟——慕容婕妤口齿伶俐,最能颠倒黑白,韦容华又是个蠢钝好骗的,恐怕不能在短时间内达成目的。
没想到正在烦扰,阿姁之事就送上门来,帮他解了燃眉之急。
尉鸣鹤忍不住搂紧了沈知姁,只觉女郎纤腰柔软,能将他的一颗心给勾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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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自从他遇见阿姁之后,运气比幼时变好了许多。
这样想着,尉鸣鹤对沈知姁愈发宝贝起来,传膳时不单将点菜权全交给沈知姁,还亲手为她夹菜。
负责布菜的福如海第一回傻站着。
沈知姁手中端着花朵样的青瓷碗,像只雪白的小兔接受着投喂,眉眼弯弯,是止不住高兴的样子。
不过在眼角眉梢之间,沈知姁还刻意露出些走神,显示自己还在为帝王担忧。
看得尉鸣鹤越发感慨沈知姁的一颗赤诚心。
“陛下,今日臣妾想早些沐浴。”用完晚膳,沈知姁笑如春风,软声说了这一句。
尉鸣鹤哪有不应的道理,当下就吩咐负责朝阳殿后勤之事的叶姑姑:“传热水,备好朕与昭仪的沐浴用品。”
沈知姁眨了眨眼,娇面上满是期待:“那陛下今日还穿臣妾绣的那一件寝衣么?”
“朕穿。”尉鸣鹤见沈知姁的模样,略有些忍俊不禁,话中是明显的宠溺。
叶姑姑应下,和前来禀报的范院使二人擦肩而过。
“禀陛下,经过微臣和院判的查验,发觉这白果香中青木香的含量颇多。”范院使擦了擦额角的汗,拱手行礼:“青木香过多,会令人有胸闷呕吐之状,正与沈昭仪的症状相符。”
“昭仪应该是大病初愈,身体尚虚,兼之从前就是易敏之躯,这才对此香反应剧烈。”
沈知姁低低惊呼一声,缩起肩膀,害怕、颤抖着往尉鸣鹤怀中团了团。
余光却不动声色地和诸葛院判对视了一眼。
范院使精通医术,可并不擅长香料,有诸葛院判在旁边引导,得出这个结论并不难。
“真是好得很!”尉鸣鹤面色沉下,如覆乌云:“若非昭仪替朕挡灾,朕竟不知韦氏有谋害天子之心!”
屋中宫人见天子怒火,齐齐跪下叩首:“陛下息怒!”
沈知姁缓缓伸手,轻抚帝王的胸膛,一下一下地顺着气。
心里颇为惊讶:听尉鸣鹤这话,回头要给她算功劳?
竟是个意外收获。
“福如海,让尚刑局的人将经手过此香的人全都抓起来。”尉鸣鹤感受到沈知姁的安慰,神色略微好了一丝丝,冷声传令:“命韦容华速速前来朝阳殿。”
“你再执朝阳殿的令牌出宫,和吴统领一起,在宫门落钥之前,带虎威将军进宫。”
对元子则是:“将当初引奉此物给朕的金侯提进来。”
哼,若记得不错,他近日还专做点香之事,嫌疑更大。
一抬眼,尉鸣鹤就看见叶姑姑手捧寝衣进来行礼。
叶姑姑眉头紧锁:“陛下,奴婢适才烘干寝衣,发觉上头还有较浓的白果香,心中觉得蹊跷,故来禀告。”
尉鸣鹤伸手,叶姑姑感觉将寝衣双手举着递去。
他将寝衣放在鼻下一嗅,果闻到清晰的白果香。还不是那种偶然沾染上的淡香,倒像是黏在了寝衣上。
“经过了一次浣洗,怎么还能闻见?”沈知姁拿过寝衣,嗅闻后眉尖紧蹙,似百思不得其解。
背地里心神放松许多:她没记错,叶姑姑是个格外细心的人物,顺顺利利地引出了寝衣。
“姑姑细心。”尉鸣鹤赞了叶姑姑一句,神色却变得更沉:这白果香,竟还有这么一层心机。要是他真觉得这白果香不错,日常点过后又熏染在龙袍和常服上。
如此日积月累……
被人算计的恼火与阴翳涌出。
不过尉鸣鹤对韦氏的怒气稍稍减轻了一点点:虎威将军夫妇都是武将家出身,典型的重武轻脑,不大可能做出这么细密周全、用心阴险的香丸。
倒是朝中有几位符合。
譬如慕容丞相,靖文侯蓝氏,还有刑部尚书……
唔,依旧是慕容丞相嫌疑最大。
尉鸣鹤俊面阴沉:若没记错,慕容丞相还有个意图操控诸臣、逼迫他斩杀沈厉父子的事还没算账呢。
正扒着和慕容丞相之间的旧帐,元子带着金侯进来了。
不过金侯昂首挺胸、红光满面,显然不知道偏殿中发生了什么。
沈知姁瞥了眼元子,有些稀奇:不知什么时候,元子竟也活泛起来,懂得坑自己的竞争对手了。
“奴才见过陛下,见过昭仪!”金侯福身请安,整个语气都是飘忽而兴奋的:“韦容华进献的白果香,正是通过奴才引奉的!”
“所以你也知道,这白果香中有毒?”尉鸣鹤眼神冷冽,满是厌恶地盯着金侯。
金侯谄媚又带着自豪的笑意登时僵硬起来,这笑如被冻硬的石块,在下一瞬就化为粉尘。
“噗通”的下跪声后,金侯面色难看又惊慌: “禀陛下,奴才当日进献白果香之前,是经过了黄院判与云总管双重检验的!”
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之后,金侯浑身又冰又凉。他生怕尉鸣鹤不相信,忙不迭举起手,赌咒发誓:“奴才愿以自身性命担保,进献时白果香是没有一点儿问题的!”
发完誓,金侯望向一旁的元子,微微咬牙:“陛下,若奴才记得不错,白果香到朝阳殿之后,由元子保管,履行点香之事。”
“现在虽是奴才负责点香,可香丸全是从元子那拿来的。”
沈知姁不由挑眉:她倒是有些明白,为何金侯前世与慕容婕妤搅合在一块儿了——这俩人遇事的处理方法都是一致的,先条理清晰地澄清可说之点,再发下毒誓自证清白,最后攀扯出嫌疑更大的人选或指出疑点,以此再次减轻自身嫌疑。
这一套流程顺畅走下来,的确容易摘轻自身。
元子得过沈知姁的提醒,此时不慌不忙地与金侯并排而跪:“禀皇上,奴才那儿正留有当初装香丸的盒子,可以交给御医查验。”
尉鸣鹤眼风一扫,叶姑姑立刻暂代福如海的职责,去元子房中拿香盒。
金侯直觉不妙,后背的冷汗如雨下:元子速来有些粗心,怎么这回竟如此周全难道此事是元子和沈昭仪联手,给他设下的局
不不不,他还没这个分量。而且此事事关重大、牵连甚
广,不论是元子还是现在的沈昭仪,都没有能力做到。
金侯思来想去,发觉此事只有一个可能:韦氏进奉的白果香本身就有问题,只是韦容华没告诉自己。
想到此处,金侯心都凉了半截。
他当机立断,再度叩首:“求陛下明查,奴才对此事当真一点不知情!”
“当初将香丸带给黄院判与云总管查验时,都是韦容华带着奴才的!”
元子垂下了眼帘:金侯一直比他聪明,应该能想到,他这样推脱责任给韦容华,只会让陛下觉得此人刁滑奸诈,背弃主子,绝不能用。
莫约是近两日屡受打击,心中忿忿而不安,急着想留在朝阳殿吧。
元子心中总结道:沈昭仪说得对,面对比自己精明的竞争对手,最好先让其乱了心神,才好对付。
沈知姁看了眼尉鸣鹤,见对方脸色带青,心底轻笑:送给慕容婕妤的第一个大礼,成了。
就是不知道,尉鸣鹤会如何惩治明处的韦氏呢?
第32章 毒香(二)“这一切肯定都是沈昭仪搞……
尉鸣鹤看着金侯,想起来幼时欺辱过自己的刁奴。
再想着自己还曾考虑过让金侯作为自己的下一任御前总管,心里就是一阵不痛快。
他没再看金侯,随意指了个靠门的角落。
金侯见自己的辩解毫无效果,当下就青白着脸,颤颤地跪去了角落。
心里面回过神来:韦容华怎么说也是妃嫔主子,他身为奴才,为逃避罪名而将责任全都推到主子身上,是万万不可原谅的大罪。
自己从方才……不,从引奉白果香那日起,就注定不会有升职之时。
*
福如海奉命走出朝阳殿,先去霁月轩传韦容华。
远远看着霁月轩正屋内并未点灯,他脚下一转,往兰心堂走。
路过凝碧阁时,门忽地打开,露出蓝容华冰霜一样的面容。
“奴才见过蓝容华。”福如海行礼。
“公公有礼。”蓝容华微微颔首:“本嫔听闻朝阳殿今日二请太医,又见公公这么晚出来走动……可是沈昭仪出了什么事情?”
她如此直截了当,令福如海忍不住腹诽:蓝容华这位主儿……是一点都不掩饰对陛下的不关心呀。
福如海口中只道:“容华放心,昭仪无事,只是陛下命奴才传韦容华问些事情。”
听到“韦容华”,蓝容华眉头一松,放心地回了正屋。
紫薇跟着露出笑脸,送福如海离开。
福如海摇了摇首,加快了脚步。
兰心堂中,韦容华正与慕容婕妤说话。
她说起自己已经抄了一大半的佛经:“姐姐,你说的不错,昨日万寿节宴席上我提起抄佛经之事,太皇太后果然夸我呢。”
韦容华一副乐滋滋的模样,让慕容婕妤看得有些失语:太皇太后明明是想通过你抄经这件事情,来夸赞陛下的孝心。你要是机灵点,就该顺着往下说,赞陛下以孝治国,宽仁宏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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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而不是自己在那儿傻乐,没见宴席后半段,陛下和太皇太后的兴致都变淡了吗。
“对了姐姐,朝阳殿今儿请了两回太医,都是沈昭仪在朝阳殿的时候。”韦容华话锋一转,眼中满是幸灾乐祸:“你说,是不是沈昭仪病得快要死了。”
“应当不会吧?”慕容婕妤照旧含笑绣花,心里却难得有些烦躁:她到现在还没弄明白,沈昭仪近两日为何会屡屡做出得幸之举,让陛下轻拿轻放、恩赏有加。
偏偏今日去找茯苓,竟说见不到沈昭仪,当真是不中用。
这种消息滞后的感觉很不好。
慕容婕妤绣着花蕊,做了决断:今年年底会放出一批宫女,再选新的,要趁此多安插些人手才好。
正想着,黄鹂面带诧异地领着福如海进门。
慕容婕妤和韦容华不约而同怔了一瞬,然后同步起身,迎了上去:“福公公怎么来了?”
“奴才奉旨前来,请韦容华去朝阳殿。”福如海行过礼后就直入主题。
他露出憨厚的笑脸,对韦容华道:“还请容华动作快些,陛下正在等着呢。”
说罢福如海再次行礼:“奴才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陛下怎么这个时候传我?”韦容华颇为疑惑,然掐指一算,发觉现在正是要沐浴侍寝的时候。
她心中一阵激动:难道她真猜对了?沈昭仪在侍寝时突发疾病,那副病歪歪的样子看得陛下晦气,所以传了自己侍寝?
韦容华越想越对,都没顾得上和慕容婕妤打招呼,提着裙子就往自己的两抬小轿走。
慕容婕妤微笑着注视韦容华的背影,手中的帕子被微微攥紧。
万寿节上频繁出现的不妙感重新浮现。
这一回,慕容婕妤不再置之不理,而是在脑海中飞速调动思绪:韦容华被传去瑶池殿,必定不是侍寝,而是被牵连进了什么事情中。很大可能是朝阳殿两次请太医之事。
医治的人莫约是沈昭仪,但此事关键却在尉鸣鹤身上。
慕容婕妤很是笃定:陛下和她是一样的人,所有动作的出发点归根究底,全是利益。
而韦容华与朝阳殿之间,最近唯一有所图的事情,就是白果香。
意识到这一点,慕容婕妤的笑容迅速淡下,和自己的两个心腹低声吩咐。
“黄鹂,你随意拿个帕子,腿脚快些,追上英儿,暗示她等会儿见机行事。”
“黄莺,快去找云总管,让他今夜立刻动手,将白果香剩下那一点儿尾巴处理干净,然后……立刻送信出宫,让父亲启用第二条方案。”
所谓第二条方案,就是白果香提前被发现的处理方法。
横竖锅肯定要扣死在韦氏身上。
吩咐完,慕容婕妤狭长深邃的凤眼望向朝阳殿,在寒凉的夜风中涌起一腔火气。
啧,这么这一回,又像是因为沈昭仪呢?
*
传过话后,福如海与御林军吴统领快马出宫,叩响了虎威将军府的门。
“陛下有旨,令将军速速进宫。”福如海依旧是憨笑。
韦将军满脸惶惶,陪着笑塞了个大荷包:“请公公明示,可是容华在宫中犯了错?”
福如海装没看见荷包,笑得岿然不动:“请将军动身。”
吴统领人高马大地站在一边,肃杀的目光划过,冷面道:“宫门还有半个时辰落钥。”
“家父今日训兵,身上汗味略重,若不擦洗,恐怕会冲撞陛下。”在僵持之际,将军府女眷中走出来一娉婷女子,嗓音清缓如泉水:“还请大人与公公留半炷香给家父整理仪表。”
虎威将军府距离宫门不远,福如海和吴统领对视一眼后点头。
方才说话的女子又温柔道谢,表面上回了内院,实则绕了个路,到了韦将军更衣的地方。
韦将军已经换好衣裳,此时正在屋内急得转圈。
看见女子到来,他就像看见了救星:“明珠啊,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那妹妹在皇宫中闯了祸?”
“昨天万寿节,我看她自讨没趣,都想上去捂住她的嘴!”
“不可能。”韦明珠干脆利落地否定韦将军的猜想:“我虽没见过陛下,但从父亲的描述中,就知道他并不会为后宫之事牵连前朝。”
“应当是和白果香有关。”
韦将军一懵:“不可能吧?白果香是丞相为了拉拢我……”
“父亲,我看你是想吃天上掉的馅饼想吃疯了。”
韦明珠眉头一皱,对着韦将军近乎斥责地说道:“丞相是在文官中勾心斗角练出来的人物,千年的狐狸可不会大发好心,将好东西拱手送人。”
“白果香之事,父亲你根本没和女儿商量,就让妹妹进奉白果香。让女儿猜猜,您手上可有证
据和证人,证实这白果香其实是慕容氏所赠?”
韦将军素来凶狠的脸上划过后知后觉的错愕。
随后一拳砸向了屋中的石桌,在上头生生砸出来一个浅坑。
“慕容老贼算计我!”韦将军又气又恼,同时反应过来:白果香是进奉给陛下的,里面有问题,八成是对圣体有害。
这可是掉九族脑袋的!
“父亲也不用过于担心。”韦明珠缓了一口气,宽慰韦将军:“陛下愿意见您,就说明事情没那么糟糕。”
至少帝王现在没有清算韦氏的意思。
否则哪费那么大功夫,直接让刑部来抓人就行。
“父亲进宫看着应对就是,记得让妹妹少说点话。”韦明珠的嗓音依旧不急不缓:“最重要的是,父亲要对陛下表示忠心。”
“不是口头上的忠心,而要做出相应举动,让陛下获得利益。”
“其实父亲,自打你对和慕容氏联盟之事动心之后,韦氏就随时有可能跌入深渊之中。”韦明珠道:“若此时受罚,韦氏急流勇退,至少能摆脱慕容氏构建的空中楼阁,踏踏实实地落地、蓄养力量。”
韦将军听着听着,面上的浮躁焦急就沉静了下来,重新变成那个不苟言笑的将军。
他看向眼前的长女:姿容姣好,性子沉柔,心怀玲珑,眼角眉梢间更是自有一股妩媚。
这才是韦氏预备送进宫的女儿。
可恨他宠坏了自己的嫡女,让长女的前程生生拖到明年选秀。
说话间,半炷香的时间已到。
韦明珠送韦将军出门,对福如海规矩行礼:“臣女多谢公公提点家父。”
福如海一愣:“小姐此话从何说起?”
“公公愿对家父和气露笑,就是最好的提醒。”韦明珠看了眼远去的吴统领,将荷包轻轻递去:“请公公莫要推辞,这是您应得的。”
这可比韦将军大庭广众之下塞荷包来得聪明。
福如海不再推辞,心里对韦明珠有了印象:家中有这样温柔聪慧的女儿,怎么让娇蛮的韦容华入了宫?
韦明珠立在门口,目送韦将军入宫。
她眉眼沉静,凝望时有一种奇异的慈悲之色,恍若菩萨转世。
然而静色之下,是流淌的野心。
*
“陛下,您说什么?”韦容华脸上还有赶路时生出的薄红,维持着行礼姿势,有些不可置信地反问尉鸣鹤。
当目光扫到正在喝药膳的沈知姁时,韦容华还有几分失望:原来沈昭仪没病死啊!
尉鸣鹤明显不悦:“朕问你,为何要奉有毒的白果香,意图谋害朕!”
闻言,韦容华整个人像被榔头当头敲下,愣在原地。
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来,跪下陈情。
可韦容华的反应当真是出人意料。
她跪下后,第一时间用手指着沈知姁,咬牙切齿道:“陛下,嫔妾不知您为何有此一问。但嫔妾知道,这一切肯定都是沈昭仪搞的鬼!”
第33章 毒香(三)“你这个污蔑本嫔的贱/婢……
韦容华含着委屈和愤恨,死死地盯住沈知姁。
沈知姁眉眼间满是惊讶,放下手中的淮山猪骨汤,认真看了眼韦容华——这还是沈知姁自重生后,第一次见韦容华。
前世韦氏一族灭得早,她都快十年没记起韦容华了。
现在倒是想起韦容华有两个显著特点:第一,喜欢跟着慕容婕妤、容易被忽悠;第二,爱争强好胜,格外厌恶得宠的妃嫔。
“韦容华慎言。”沈知姁语气透露出几分不满和怒气:“陛下在此,你若无证据而说此话,便是意图愚弄陛下、以下犯上、有意诬陷。”
福如海趁机上前,将范院使对白果香的查验结果复述给韦容华听。
尉鸣鹤望着沈知姁,心下十分欣慰:昨日他点了阿姁一句,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有了长进。阿姁不再和从前一样与韦容华争锋相对、冲动吵嘴,又因此理不清主次,反自己有气、失了主位威仪。
虽还带着自己的脾气,可已经是极大的进步。
然想起沈知姁每回吵嘴吵个平面,细眉蹙起,樱唇浅抿,脸颊上憋出一片粉霞、暗自生气的灵动模样,尉鸣鹤又感觉有些莫名地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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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以后或许,看不见阿姁这般可爱的一面了。
“方才朕要传你,昭仪还为你说话,说你不可能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情。”尉鸣鹤冷冷望去:“如今看来,你都敢当着朕的面攀诬旁人,又有什么做不出来?”
这一句指责,直直地扎在韦容华的心头。
她缓缓跪下,眼中蓄着一汪泪:“在陛下心中,嫔妾竟是这样的人么?”
沈知姁看得眉心一动,从韦容华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模样。
原来韦容华竟对尉鸣鹤存着爱慕之心。
尉鸣鹤最厌烦不好好说事、动辄哭哭啼啼之人。
他给了韦容华辩解的机会,结果这人只顾胡乱攀咬,半点都没说到白果香上。
“韦容华,你可知罪?”尉鸣鹤目光越发冷漠,直接问了罪。
“陛下,白果香并非是出自嫔妾的!”韦容华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替自己鸣冤:“那白果香是慕容婕妤赠给嫔妾的!”
“臣妾觉得此香甚好,所以借花献佛,奉给陛下。”
韦容华这时聪明了点,将自己隐瞒白果香来历的行为美化了一番。
“慕容婕妤与你无亲无故,倒是愿意将好处让给你。”尉鸣鹤挑眉,眼底满是怀疑:“在事后朕赏赐你时,也不曾多说什么。”
“慕容婕妤竟是这样一副忍气吞声的良善性子。”
这话就是不相信韦容华之言的意思。
“陛下,您不相信我么?”韦容华银盆脸上惨白一片,泪水如雨落下,在面上留下无数湿痕:“嫔妾怎么会撒谎骗您?”
“你若拿出证据,朕自然信你。”尉鸣鹤冷眼看着韦容华抽泣。
话音落,韦容华忍不住又哭了几声。
眼见尉鸣鹤深深地蹙起眉头,她才指着贴身宫女道:“陛下,白果香是慕容婕妤私下赠予嫔妾的,英儿当时在侧伺候,可以当作证人,证明嫔妾清白。”
屋内瞬间一阵静默:贴身宫女怎么能说是证人呢?身为主子的心腹,还不是主子说什么,自己就跟着说什么?
韦容华自然知道这点,膝行上前,拉住了尉鸣鹤衣角,哀哀啜泣:“嫔妾所说俱是实话,恳请陛下相信。”
尉鸣鹤站起身,顺势抽回衣角,勉强对英儿问了一句:“你可能为韦容华作证?”
被皇帝点名,英儿明显很是紧张,手中紧紧地攥着帕子,跪在韦容华身后叩首。
众人都觉得有些无趣地移开目光。
接下来英儿会说什么,他们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禀陛下,韦容华所说都是虚假之言!”英儿铿锵有力的话语砸进偏殿之内:“白果香……与慕容婕妤并没有半分关系!”
诸人皆惊,连尉鸣鹤都愣住了一瞬,目光凝在英儿身上。
沈知姁正在喝最后一口药膳,闻言险些被呛住。
心里面倒是想起前世韦氏倒台时,韦容华宫中有个宫女,带着大量的证据指证韦容华坐下种种恶事。
而在慕容氏被消时,有证据证明,许多被叩在韦容华身上的事情,其真正主谋都是慕容婕妤。
那个被慕容婕妤买通的宫女,是英儿?
感受到自己身上沉甸甸的目光,英儿愈发握紧手中的帕子,心中有一股视死如归的坚定:
她的家人性命全部都被攥在慕容婕妤手中,适才黄鹂提醒自己见机行事,可实际上她根本没有选择。
若她为韦容华作证,说出事实,虽能得到韦容华的信任,但很快就会因参与其中被投入尚刑局拷问,生不如死。韦容华会不会捞自己,能不能给自己收尸还是个问题呢。
可要是她帮着慕容婕妤,将百香果之事钉死在韦容华身上,说不准还能再御前将功补过一点,免去死罪,她在宫外的家人也能获得一些银子补偿,保证下半辈子生活无忧。
“你这个污蔑本嫔的贱/婢!”韦容华回过神来,双目圆瞪,勃然大怒,伸手就抽了英儿一个耳光。
英儿半边身子都
栽倒在地,脸上一阵阵麻麻的疼痛。
她捂着脸,一个鲤鱼打挺又跪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叩首,颇为可怜:“容华,您素日里不得陛下召幸时,就喜欢这样对奴婢动辄打骂。”
“奴婢帮您隐瞒白果香之事到现在,已经是尽了忠心了!”
“容华,请您迷途知返,赶紧承认罪责,莫要牵连无辜之人,说不定还能减轻几分惩处。”叩首到最后,英儿的额头一片红色,眼见的是个是非分明、遵守大义的好宫人。
沈知姁在一旁看得都有些呆住了:这样一个演戏精湛的宫女,怎么她前世竟是没有记住?
这样“唱念做打”样样俱全的演技,真是令人钦佩。
韦容华却是气得仰倒,伸出没打的那个手又是一个耳光。
这回下手更重,护甲因动作幅度被打飞出去,手上的戒指在英儿面颊上蹭出一道红肿,片刻后都有些发青。
打完后,韦容华整个人都是颤抖着的。
从手掌到身躯,从嘴唇到双膝,都透露出一种极致的、被人背叛的愤怒。
“韦容华。”尉鸣鹤俊眉紧皱,露出一个充满冰冷和不耐的神情。
“陛下,嫔妾失仪。”韦容华勉力深呼吸一口,压住浑身的颤抖,叩首请罪:“嫔妾实在是因为这个贱/婢口出诬陷之言,一时气愤才如此。”
她抬起脸,眼中流露出明晃晃的哀求与恳请之色:“陛下,嫔妾说的都是实话……您、您只需要将慕容婕妤身边的两个宫女送到尚刑局拷问一番,就能知道结果!”
沈知姁瞥了眼在不断积蓄怒气的尉鸣鹤,觉得再放任韦容华说下去,恐怕清算时要被尉鸣鹤一怒之下削成末等了。
且这样下去,表面上慕容婕妤的嫌疑就难以聚成,旁人提起,也会觉得她是被韦容华刻意拉下水的。
——沈知姁还预备能借此事打击一下慕容婕妤,然后继续放韦容华在后宫中,好给慕容婕妤填些麻烦呢。
“韦容华,白果香之事涉嫌龙体,牵连甚广。陛下让你单独来朝阳殿询问,就是不想张扬出去,使人心惶恐。”沈知姁开口截断韦容华越来越离谱的话:“你如今拿不出证据,张口就让陛下拷打无罪宫女,岂不是让陛下为难”
尉鸣鹤神色略缓,转头对沈知姁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感受到了她的细心妥帖:难为阿姁,为了让他少生些气,头一回和韦容华说这么多。
沈知姁随意点了点头,就当应了尉鸣鹤的反应,继续暗示韦容华:“白果香身为进奉之物,出自宫外,难道韦容华在宫外也寻不到证人么”
说罢,韦容华眼睛一亮,忙不迭说道:“陛下,嫔妾想起来了!当初慕容婕妤送香时提到过,是请京城萬香楼新来的王师傅做的!”
“陛下可以派人去询问,问他是不是从慕容氏手里接的制香单子!”
“命御林军副统领去询问。”尉鸣鹤对元子挥了挥手。
元子沉稳应了,自金侯身前快步走过。
恰在这时,福如海和吴统领带着虎威将军回来了。
尉鸣鹤扫了眼略微放松的韦容华,让其在偏殿等待,而后对沈知姁轻声道:“你若是累了,就先去正殿歇息,不用等朕。”
沈知姁上前,动作温柔地为尉鸣鹤整好领子:“臣妾多谢陛下的心疼。”
“不过,臣妾正好想看看时兴的寝衣花样。”
“朕会让叶姑姑想法子的。”尉鸣鹤知道沈知姁的意思,是觉得昨日送的寝衣染了白果香,不宜再穿,要丢掉,她会尽快做一套新的。
但望着榻上染了白果香的寝衣,尉鸣鹤只觉得心中是一万个不愿意丢掉。
见沈知姁粉颊泛红地点头,尉鸣鹤略带不舍地说了句“朕去了”,就转身大步离开偏殿。
韦容华愣愣地看着尉鸣鹤只和沈知姁低语,却半分也不远不愿看自己的模样,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绘出酸楚,苦涩和嫉妒等种种情绪。
“此事当真和你无关”韦容华站起身,回头踹了英儿两脚,压着脾气问沈知姁。
她素来看沈知姁就不爽,自不信她的话。
沈知姁心轻轻摇首:韦容华当真是……轴得很。
能让韦容华不知不觉、心甘情愿地做了钝刀,可见慕容婕妤确实厉害,也的确能忍韦容华的性子。
“你送白果香时,本宫还尚在病榻。”沈知姁目光无辜纯然:“况且,你也听范院使说了,是因本宫不适呕吐多次才发觉问题。”
“本宫才从病中痊愈,为何要用自己的身子康健来害你”
沈知姁故意幽幽叹气:“本宫现在失怙,不过有陛下一点怜悯,要时刻担忧着会红颜未老恩先断。”
“本宫既无人手,也没有必要以此事陷害你。”
“韦容华倒不如想一想,自己是挡了谁的路。”
韦容华咬牙切齿起来:挡了谁的路满宫里四个嫔妃,沈昭仪如她自己所说,失去竞争力,蓝容华则一向不受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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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能继续往上爬的、有宠爱和家族支持的,不就是自己与慕容婕妤吗!
好你个慕容贱/人!
第34章 毒香(完)“韦容华降为七品宝林,虎……
这样一想,韦容华就想起来刚才发生的一件事情:
她从兰心堂不过走出百余步,就听见后头传来黄鹂的声音:“英儿姑娘,你的帕子丢在里头了!”
当时英儿顿步,行礼后就转头去拿帕子。
随后和黄鹂简单说了两句话。
韦容华只觉得是寒暄两句,现在回忆起才明白过来,这哪里是寒暄,分明是让英儿趁机给自己泼脏水!
她心中恨得咬牙切齿,面上也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沈知姁未曾再搭理韦容华,而是同叶姑姑打了声招呼,借阅一本绣纹样书,就回了朝阳殿寝殿——她还预备演一场“美人夜等心上人”的戏呢。
白果香之事牵扯前朝后宫,颇为繁杂,处理时的权衡利弊令人头疼。
这时候的尉鸣鹤,很需要精神上的抚。慰。
次数越多,他就越离不开沈知姁。
况且,明天正是小雪,沈知姁总要请人亲眼见了家人平安出京城才放心。
叶姑姑的动作极快,沈知姁刚在雕龙架子床上坐下,就带着时新的花纹样式图册前来,且经过特意挑选,都是简单大方比较容易绣的。
还十分贴心地各裁了一小块绣品,给沈知姁展示效果。
“奴婢还要去安排韦容华暂住偏殿之事,便不叨扰娘娘与芜荑姑娘了。”叶姑姑含笑告退,也是间接告诉沈知姁一个消息:白果香之事今夜还不能出结果,希望娘娘服侍时小心些。
沈知姁格外大方地送了荷包,又借口喜静,将殿中其余宫人都安排出去。
而后才和芜荑正色道:“今日殿中如何?可有去找青萝?”
“正如娘娘所料,白青十分慌张,奴婢走时见他往茯苓房里去,估计是去商量对策了。”
“像白玉响铃簪这种压仓库、成色平平之物,也不知白青这硕鼠贪了多少。”芜荑先笑道:“其余宫人都十分安分,不曾偷懒,奴婢一问才知,是白苓杀鸡儆猴,配合箬兰震慑住了她们。”
说起此事,芜荑十分满意:她性子闷闷的,不爱说话,在宫人们面前难以立威。
倒是白苓和箬兰,一个嘴快泼辣,一个容色自威,能管束瑶池殿上下。
随后芜荑回答沈知姁的第二个问题:“青萝说,她愿意帮娘娘找个宫外采买的小宦官,让他帮娘娘远远看着老爷夫人他们出城。”
青萝,正是青葙在殿中省做事的姐姐。
“帮我多谢她,再多予一些报酬,让那小宦官看得仔细些。”提及家人,沈知姁明媚的眉眼间笼上一层哀伤和悲恸,双手攥紧,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
芜荑亦是满脸悲色。
足足半刻钟后,沈知姁才渐渐放松,抬起眼帘,一股子振作之色从内散发,双眸明亮:“明日开始,包括殿中省在内的后宫各处,都要开始一轮清洗了。”
尉鸣鹤掌控欲极强,是不会容忍朝臣或妃嫔过分插手皇宫之事的。
培养自己的人手?可以。
但像慕容氏那样大半个皇宫都是,那就是僭越了。
“娘娘预备着提拔些可用之人?”芜荑若有所思。
沈知姁轻笑着摇了摇首:“慕容婕妤先前就是这样做的。”
“这不,招了尉鸣鹤的眼。”
“提拔一个聪明、靠谱又记恩的就够了。”
甚至在明面上,自己都不需要和她有所交往。
“青萝不是在殿中省的宋尚宫手下做事么?”沈知姁前世和宋尚宫有过几次接触,觉得她很符合自己的要求。
芜荑点头:“是,宋尚宫做事认真,为人良善却不受人拿捏,青萝姑娘亦是这样的性子。”
“殿中省统领六尚局,其设总管一人,少监两人,都由宦官担任,之后才是宫女能出任的尚宫、尚仪之职。”沈知姁眼底渐渐流转过光芒:“就连在六尚局中,也是宦官担任的奉御为首位,宫女担任的奉仪要低上半等。”
“可是尚宫、奉仪之中,并不乏能人,甚至有的远胜某些少监、奉御。”
沈知姁望向芜荑:“你明日让青葙去找一趟她姐姐,问问宋尚宫,她想不想要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奴婢记下了。”芜荑顺势汇报交给青葙的寻人之事:“青葙说,在掖庭、浣衣局还有冷宫都寻过了,共有二十来人符合娘娘您的要求。”
俱是二十上下、性子沉稳,长相可看的宦官。
“其中可有姓韩的?”沈知姁轻声询问。
芜荑回想了一番后摇头说没有。
沈知姁细眉微微蹙起,陷入思索:宫中能做苦力的地方,除了上面找过的三个,就只剩下……上林苑洒扫了。
尉鸣鹤之前好像说过在上林苑置了一景?
那正好过两日去瞧一瞧,顺便展示自己的痴情。
计划好接下来的事情,沈知姁双眼如两轮弯弯的月牙。
她拿起叶姑姑送来的图册,走到窗边的罗汉床上坐下,一抬眼就能看到御书房。
坐在这儿,一股子牵挂盼念的味道就出来了。
*
御书房中。
韦将军请完安,看着眼前的证据冷汗如雨下。
“陛下,白果香当真是出自慕容氏!”他和韦容华是同样的说辞,不过将对象换作了慕容丞相,还详细说了之前二人谈起白果香时场景,时间地点都说得明明白白,也在最后提及了萬香楼的王师傅。
尉鸣鹤淡扫过韦将军的脸:“朕已经派人前去调查。”
“将军不若趁着空闲,和朕讲一讲近日虎威军训练得如何?”
韦将军一下子就想起来长女的话——“父亲,你要让陛下获得利益。”
足以打动陛下、免去韦氏九族之罪的利益……他能交出来的,只有手中两万的虎威军。
“蒙陛下圣恩,虎威军训练得颇有成效。”韦将军忍着可能要让出军权的心痛,认真汇报虎威军的训练情况。
说到差不多时,负责去萬香楼调查的副统领回来汇报。
——萬香楼的王师傅现已上吊自尽,旁边的桌子上还放着遗书与虎威将军府的牌子。
遗书上说自己一时贪婪,收了韦氏千两白银,做了有毒的白果香。然做成后每夜都能梦见厉鬼索命,难以入睡,甚至发展到白日里能见鬼。王师傅实在忍受不住,故而上吊自尽。
遗书里还很巧妙地提到王师傅无亲无故,孑然一人。
副统领将一箱白银抬上:“这是在王师傅床下暗格中找到的。”
“臣已将遗书验过,确实是王师傅亲手所写。虎威将军府的牌子,也并非伪造”
韦将军呆呆地听着,险些破口大骂: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真是该死!
他对上尉鸣鹤冷到极致的目光,压住心底的骂声,跪下陈情:“陛下,您可派人彻查微臣府上,决没有人去萬香楼找过王师傅!”
“将军来时恐怕没有。”尉鸣鹤淡淡一笑,点醒意图再挣扎几下的韦将军:“不过朕猜,现在应该能有人作证。”
虎威将军府中不干净了!
韦将军身形一晃,知道自己若再放不下军权,整个家族都难以保全。
他立刻拱手正色道:“陛下,微臣受诏入宫,有借机向陛下告假休养之意。”
“臣年轻时在战场上落下病根,昨日训练时就有旧伤复发的迹象。”
“臣自觉无法统领虎威军,恳请陛下允准臣安静修养。”韦将军洪亮的嗓门响彻御书房,随着话音落下奉上随身携带的虎威军虎符。
“哦?那将军可有接任的人选推荐?”尉鸣鹤为韦将军的知情识趣感到惊讶:难道,虎威将军府近日新来了个聪明的幕僚?
韦将军一脸义正言辞地看向尉鸣鹤:“若论领兵带将、知人善用,这天下谁能比得上陛下您呢?”
“陛下能亲领虎威军,是虎威军至高无上的荣耀!”
正说着,尚刑局的奉御闫公公求见。
尉鸣鹤挥手让进。
一面容极白、眼珠极黑,看着死气沉沉的中年宦官进来行礼,汇报尚刑局在过去几个时辰内的审讯结果。
后宫中明确接触过白果香的,除了韦容华身边的两位宫女,能查到的就只有黄院判及其医童、殿中省云总管手下的两个小宦官。
“禀陛下,黄院判今晚未曾值夜,人在宫外,故奴才只审讯了医童。”闫公公的嗓音沙哑粗粝:“医童说当时黄院判收了韦容华贿赂,草草闻了几下,对外说并未检测出问题。”
“云总管则说当时忙于陛下吩咐的重修旧殿舍之事,脱不开身,就让手下两个小宦官去跟着查验,谁知竟然犯下大错——云总管随着奴才一块来的,现在正跪在外头请罪。”
“那、那两个小宦官呢?他们怎么说”韦将军越听越心急,忍不住插嘴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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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闫公公看了眼尉鸣鹤,方对韦将军慢悠悠道:“有一个在一月前染了重风寒,挪出去后就没再回来。”
“还有个之前帮着分份例的老宦官贪份例,被打发到了浣衣局做事,三日前因过于劳累死了。”
韦将军只觉得自己的胸腔都要没了跳动。
将要昏倒时,福如海来报宫外喜公公的消息:黄院判今夜去酒肆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失足跌进护城河里淹死了。
这给了韦将军致命一击。
他双拳在地上重重一锤,随后双肩一耸,竟硬生生呕出了一口鲜血。
“现在似乎无人能证明将军清白了。”尉鸣鹤口吻遗憾,眼中含笑。
不过这笑意是对慕容氏干净利落的行动感到怒极的笑。
尉鸣鹤看了眼还在吐血的韦将军,大发慈悲般地问道:“将军可还有什么要与朕说的么?”
“微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只要陛下相信臣的清白,臣虽死而无憾!”韦将军想着自己一族岌岌可危的脑袋,硬撑着直起身子,将嘴唇和下巴上的鲜血一抹,重重叩首:“臣还有一事要请奏——如今朝野上下作风不正、有老贼结党营私,侵吞国帑、滥用权力。臣觉得,陛下应当设立一个只听命于陛下的
机关,用以监察百官,杜绝朝廷党派之风气!”
韦将军这话转折格外生硬,不过将其诚意表达了出来:除了交出军权外,他还愿意在朝堂上提出重设夜影卫之事,做出头鸟、马前卒硬刚慕容丞相,吸引仇恨和注意力。
“将军比朕想的要忠心多了。”尉鸣鹤似笑非笑地盯着韦将军:“不但忠心,而且消息也灵通。”
韦将军眼下口中的血腥气,不敢对上尉鸣鹤的眼神,于是重新叩首下去,再表自己的忠诚。
他心中涌起苦涩之意:长女说得对,在领导韦氏上,自己远远不如父亲,这样退下来,至少能保全全族。
尉鸣鹤起身,拿起韦将军置于身前的虎符,放在手中把玩。
“虎威将军韦氏,用人不察,未能识破王氏有意图谋害天子之意。”他凤眸挑起,用淡然的口吻为此事下了定论:“朕念及其颇有战功、卫国赤诚,剥其二品虎威将军之职,贬为五品中尉。”
“其女韦容华,同样识人不清,为争宠急功近利,降为七品宝林,迁居冷霜馆。”
第35章 机会(捉)现在正是扶持自己人的好时……
韦将军的脊背随着尉鸣鹤的话语渐渐弯下。
听到最后,他知晓韦氏一族的性命无碍,自己和嫡女虽遭到贬谪,但尚有重新往上爬的可能。
只是付出的代价,是两万虎威军。
“咳咳。”韦将军轻咳两声,死死抑住唇边泛起的血沫,叩首谢恩,声音中充满了感激:“微臣谢陛下宽仁,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看着手中安静躺着的虎符,尉鸣鹤瞧韦将军都顺眼了不少:“朕自然相信爱卿的忠心,只希望爱卿不要让朕失望。”
否则别怪他旧事重提,以“意图谋害天子”之名灭韦氏满门。
见韦将军站起时险些跌倒,还有那一张因沾了血迹显得越发凶狠、神情却颓然虚弱的滑稽面庞,尉鸣鹤轻咳一声:“爱卿入宫辛苦,朕让人将朝阳殿旁边的鸿栖阁收拾出来,请爱卿小住一晚。”
也是有些事情需要验证,要确保韦氏没在其中推波助澜。
韦将军离去后,尉鸣鹤看向闫公公:“将他身上殿中省总管的服制剥去,你负责亲自审他。”
真以为那皇命做借口,再将锅甩给底下人就能躲过一劫了?
去尚刑局里做梦吧。
尤其云总管还是尉鸣鹤亲自提拔的人,结果却和慕容氏有所联系。
尉鸣鹤觉得自己像被慕容氏在无形之中扇了一个巴掌,凤眸中的光愈发冷戾。
“是,陛下。”闫公公眼中闪烁着兴奋,出了御书房后,就搓着手往云总管那走。
近日尚刑局审问的都是小鱼小虾,很久没有审过有名有姓的人了。
待闫公公离开后,尉鸣鹤扫了眼福如海。
“陛下,喜公公说他还在查着,莫约一个时辰后前来觐见。”福如海立刻将喜公公的话道来。
尉鸣鹤颔首,走到窗边,推开窗准备吹点风,顺便盘算能从白果香之事中得到的利益。
谁知刚推开窗,就看见寝殿窗上透出的、正在看书的美人影。
青丝微挽,侧影俏丽,映着略暗的灯烛,有一股说不出的娇媚缱绻之感。
再看那影儿时不时往御书房瞥一眼,就知其中的惦念。
“福如海,去让昭仪早些睡,不必等朕。”尉鸣鹤面上的戾色缓缓褪去。
福如海也瞥到寝殿的光亮,想起沈知姁倔强的性子,小心问道:“陛下,若昭仪执意等您呢?”
他总不能按着沈昭仪去床上睡觉吧?
尉鸣鹤轻轻一笑:“她若还不困,就在她周围多点几盏灯。”
深夜看书,若灯光不够,是很容易看坏眼睛的。
福如海应下。
片刻后,尉鸣鹤就见对面的窗更亮了些。
像夜幕下,皇宫中的一盏明灯。
尉鸣鹤眼也不眨地望了片刻,心中想起预备要做的清洗殿中省之事。
皇祖母到底年纪大了,这事恐怕还是阿姁做得多一些。
也是个历练。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尉鸣鹤合上窗棂,回到御桌前查阅起往年地方上的开支文书——他信不过户部,钱权之事,必须要自己亲自算一遍。
将近子时,御书房门外才有动静。
喜公公身着暗色斗篷,进来单膝行礼汇报:“陛下,臣已查清,黄院判今晚喝酒的酒肆是丞相夫人的娘家,单氏的产业,且那酒中放了十足的致幻药。”
“至于云总管和慕容氏的来往,除了那个位置极好的小院,还有京城中生意颇好、挂在云总管母亲名下的商铺。”
“朕已经让闫旺去审云总管了。”尉鸣鹤表示自己知道了。
“还是陛下果决圣明。”喜公公闻言一愣,旋即满脸赞许:“这样一来,既能多问些东西,也能谨防有人起杀人灭口之心。”
“不过,依臣之见,云总管不会知道太多。”
“无妨,朕只要他按过指印的那张证词作为证据,顶多再问出一份名单,好清掉慕容氏的人。”尉鸣鹤摆了摆手:“最重要的事,你们办了么?”
喜公公从怀中拿出一张薄纸,上头用朱墨写着一个个人名:“这都是陛下夜召韦将军之后,京城中有异动的官员姓名。”
然后又从袖中掏出一本薄册:“这是今晚,皇宫中派人各处奔走的宫人名字。”上头大多有个一官半职。
尉鸣鹤接过薄纸,压在镇纸之下:“将这本册子送去颐寿宫,暂且交给方尚宫。”如今这个时辰,太皇太后早就睡熟了,不必去打扰。
抬眼见喜公公并未动作,便出声道:“有事直说。”
“禀陛下,臣已经分到的定国军编为您的私兵,目前受训情况良好,日常巡查可以听命随时开始。”喜公公犹豫了一下,决定先报好消息,再将困难道出:“可在探查方面,就比如今夜,臣发觉手下的人不够机灵,看不透大局,也不会变通,险些耽误任务。”
“所以臣想请陛下开恩,允准臣从宫中挑一挑好苗子,也能今早培养下一任,为陛下尽忠。”
“正好夜影卫的重设即将进入尾声,你拿着这块牌子,自由出入宫廷、自行挑选即可。”尉鸣鹤拉开左手的抽屉,将里头一块巴掌大的金色令牌抛出:“只要是你挑中的人,不管是什么身份,朕都可以提拔。”
喜公公接住令牌,带着笑告退。
福如海送喜公公出去,回来后拉着元子吩咐:“御书房的地上一点血,你马上找人连夜换了,别污了陛下的眼睛。”
元子认真点头,想起韦将军适才出来满脸是血的模样,心下就是一凛。
御书房中。
尉鸣鹤将那张名单细细看了一遍,将上头的人名牢牢记在脑中,转手就将它在灯烛上点燃。
带着一点星火的余烬落在烛台上。
一双冷淡的凤眸中映出这点光。
等到余烬全熄之后,狭长的眼中连半分表情都无。
直到漆黑的眼瞳随意望向窗外,才重覆上一点光亮。
尉鸣鹤微微一愣,旋即大步上前,将闭合的窗推开。
——沈知姁还在窗前等他。
只是不同于一个时辰前认真看书的模样,现在沈知姁的影子一点一点,显然是困顿地不行,只要躺在床上,就能瞬间入睡。
就在尉鸣鹤观察的时候,沈知姁的头猛然一点,险些磕在桌上,也顺势清醒了些。
但沈知姁清醒后的第一时间,是侧首看御书房是否还亮着灯。
寝殿的雕花窗并未打开,只能简单看外头光亮。
尉鸣鹤瞧着沈知姁的影子歪了歪,长叹口气,然后伸出手拍了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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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的脸颊。提神过后,女郎又安安静静地看书等待。
虽只是影子,他却看出惆怅与思念。
尉鸣鹤大步走回了寝殿中,将拿着披风的福如海遥遥甩在身后。
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和鞋履走动时的轻响,在深夜空旷的寝殿中不断放大。
还没走到殿中,沈知姁就带着略有惺忪的眼儿迎了出来。
“陛下都忙完了?”沈知姁这回不用演,是真的困得不行,不过还是强撑着出来,唇角上扬,露出个欣喜的笑。
落在尉鸣鹤眼中,沈知姁满面的困倦,行走时略摇晃的步伐,更显得女郎等待时的真心和纯至。
轻而易举地触动尉鸣鹤的心弦。
“朕不是让你早些睡么?”尉鸣鹤眼底有几分心疼。
沈知姁弯着眼儿:“臣妾一点儿都不困,在挑时兴的花样呢。”
她说完这话,就没忍住打了个呵欠,半点没有说服力。
也正是这样,让尉鸣鹤愈发心软,亲手抱起沈知姁,放到床榻之上。
就像昨日那样,他环着沈知姁,心情愉悦:“不论什么花样,只要是你做的,我就喜欢。”
“好,到时候你可不许嫌弃。”沈知姁点头应着,又打了个呵欠,尾音软软地拖长:“对了,白果香之事可有结果了么?是哪个胆大妄为的,竟敢谋害天子?”
沈知姁借着打呵欠泛出的泪光,满脸担忧和气愤。
尉鸣鹤编织了一下语言,将预备宣布的版本道出:“萬香楼的王师傅与韦氏素有旧怨,接了韦氏的制香单子后就故意做了有毒的白果香来报复韦氏。”
“韦中尉拿到后觉得白果香甚佳,于是就准备进奉给朕。”
“谁知韦宝林争宠心切,贿赂了黄院判和殿中省,让白果香草草进了朝阳殿。”
“韦中尉?韦宝林?”沈知姁颇为惊讶。
“嗯,朕降了他们的位份。”尉鸣鹤觉出困意,不愿再多说,将怀中软玉搂紧了些,就合上双眼入睡。
沈知姁听了一席话,倒精神了些:也不知韦中尉同尉鸣鹤说了什么,竟能让尉鸣鹤放过韦氏。
而在前世这时候,白果香之事并未被发觉,韦氏父女亦不曾被降位。如今她改变了事情的发展顺序和轨迹,会不会对旁的事情发生影响?
那藩王叛乱之事,她的孩子,还会如期到来么?
想着想着,沈知姁就觉自己心中慌乱如麻:要是这些事情提前或是干脆不再发生,那她到时候该如何应付呢?
沈知姁忽然想起,她被礼聘入宫那日,母亲带着不舍和她说的话:“小姁,皇宫不必家里,你要小心谨慎些,也要多学些本事。”
“不要惧怕改变,那其实是一种弥足珍贵的成长。”
母亲的嗓音很温柔,带着一种令人振奋的力量感。
注视着袖边母亲最爱的春桃如意纹样,沈知姁的心一点点平静下来,转而生了勇往直前的无畏。
她重生一遭,已经是老天爷给予的最好馈赠。要是一边想靠着前世记忆躺着捞好处,一边又想改变前世的种种,那真是痴心妄想。
逆水行舟,迎难直上,见崎岖而不退缩,方才是沈氏的女儿。
*
翌日,十月初十,小雪。
是沈厉一家自京城出发、流放去北疆的日子。
沈知姁心中揣着这事,一早就睁开了眼。
尉鸣鹤正在更衣,预备一会儿去小朝会。
他见沈知姁醒来,神情从茫然变得郁郁,又强笑着同自己道好。
尉鸣鹤清楚,沈知姁这是因为母家流放而心情寡欢。
若沈知姁之前没有两次请罪,这两日相处间也不曾用心演戏,此时就会直面心眼子小又不高兴的尉鸣鹤。
正因她先前的种种表现,尉鸣鹤没有不悦,反倒有几分怜惜和共情。
“等他们出了京郊,朕会派人去瑶池殿说一声。”尉鸣鹤穿好衣裳,伸手将沈知姁面上散乱挡眼的青丝拨开,温声柔语:“朕派了蒋少尉负责从京城到齐州的路。”
沈知姁记得蒋少尉,他是沈厉带出来的兵,因为过分老实,现在才是个六品少尉。逢年过节时,惟有蒋少尉提着自家老母亲腌的咸鸡腊肉来拜年。
不过她们一家子都很爱吃。
“臣妾多谢陛下。”沈知姁双目盈盈地谢恩,心中并无半点触动,甚至很想冷笑:享尽了好处,再施舍无辜受难的人一点儿迟来的体贴,令旁观者山呼万岁、感念圣恩,
到最后,皇帝依旧稳坐高台,无辜者却难逃被妄加的苦难。
皇权……当真是高高在上。
*
用早膳时,沈知姁知道了白果香之事的处理结果。
尉鸣鹤将昨夜说的版本公之于众,贬虎威将军为五品中尉,带一千虎威军调任东郊营。
韦容华被贬为韦宝林,迁居冷霜馆。
沈知姁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虾饺,心中恍然:韦中尉竟直接交出手中军权,难怪尉鸣鹤未曾赶尽杀绝,而是留有余地。
前世白果香被慕容婕妤揭发时,似乎韦中尉也想这么做来着。可是当时韦氏被慕容氏吃得死死的,手中军权被磨掉了大半,能交出去的,还不够尉鸣鹤塞牙缝的。
打动不了皇帝,自然就得不到宽恕。
再看尉鸣鹤的旨意,东郊营负责京城戍卫,十分重要,允许韦中尉带一千亲兵前去,竟有几分明贬暗升的意思。
想来除了虎威军,韦中尉还在别的事情上表明了忠心。
这样也挺好,韦氏与慕容氏已经结下仇怨,注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倒是韦容华……不,是韦宝林。
冷霜馆居如其名,靠近冷宫,是个名副其实的偏僻地方。
尉鸣鹤是真厌了她。
缓缓咀嚼着虾饺,沈知姁想起昨日韦宝林看尉鸣鹤眼神,充满哀求与心碎。
和她前世时很像。
不过沈知姁并不对韦宝林抱有怜悯或同情。
对自己的敌人无需如此。
“韦宝林走时竟没闹起来么?”沈知姁从叶姑姑那儿得知韦宝林已经离开之事,颇为惊讶。
“哪能儿啊,是被韦中尉劝回去了。”叶姑姑一边叹气一边摇头:“都说知女莫若父,韦中尉一早就在朝阳殿外等着谢恩,一看到韦宝林冲出来就拦着了。”
“不过韦宝林虽是听话走了,可那神情颇不服气。”
看样子有的闹腾呢。
沈知姁听出叶姑姑的言外之意,不过并没有搭腔:韦宝林在后宫闹腾,是尉鸣鹤要头疼的事情。
“本宫先回去了,姑姑不必送。”沈知姁露出一个恰到好处、隐含忧伤的微笑。
叶姑姑知道今天是沈知姁的伤心日子,未曾多言,行礼后特意笑道:“娘娘昨日有功,陛下在小朝会之后定有赏赐。”
“多谢姑姑提醒。”沈知姁勉力振作了一些,被芜荑搀扶着坐上了小轿,回了瑶池殿。
*
白青与茯苓在门口并肩站着,看着小轿逼近,脸上扬起讨好的笑。
“你都备好了?”茯苓用气声询问白青。
“昨夜我都没怎么睡,大半都搞了差不多的回来。”白青眼底挂着乌青:“剩下的实在搞不定,推给小丁子就行。”
小丁子是他的徒弟,他偷懒时就会将库房钥匙交其保管,现在正好来做替罪羊。
不过这小丁子也不算无辜,要不是这混小子有次酒后醉言,将他中饱私囊之事在茯苓面前说出口,他也不至于受茯苓胁迫,做下许多不得已之事!
更不会鬼迷心窍,接受茯苓的帮助,从库房中贪娘娘那么多东西!
昨晚他几乎将体己花光,才勉强补上大半。
想着自己白花花贴进去的银子,白青就感到心痛不已:自己偷偷搞了一年,结果反倒赔了不少!
见小轿到了瑶池殿门口,白青低头整理了面色,笑呵呵地迎了上去,结果小轿没听,直接越过大门往正殿走,自己则得了芜荑一个斜眼:“开库房,将登记册子拿来,娘娘要亲自查。”
“是是是,这是应该的,都是奴才失职,没看住底下
人,让娘娘劳累了。“白青一愣,先给底下人甩了个锅,然后捧着个盒子陪笑道:“娘娘昨日要的白玉响铃簪,奴才已经找到了。”
芜荑见箬兰与白苓扶了沈知姁下轿进殿,这才放缓脚步瞥了眼白青,神色平静:“知道了,娘娘想要的时候会唤你。”
然后对正欲说话的茯苓道:“娘娘今日心情不佳,你便多做些绢花吧。”
“好,只要娘娘喜欢。”茯苓呼吸骤然加重一瞬:她也不是个傻子,这些日子将做绢花的活交给连翘之后,她就察觉到宫人们对自己的态度转变。
瑶池殿大宫女的威严和权柄,已经一点点地从自己手中流失。
兼之箬兰、白苓等四人收到提拔,茯苓清晰地意识到,若再呆在瑶池殿,自己迟早要被挤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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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她当惯了颇有地位的大宫女,自不愿屈就。
茯苓为今之计,觉得要维持现有地位和生活水平,只能换一个主子。
那日慕容婕妤的话让她动了心:是呀,瑶池殿中有姿色、有野心想往上爬的人,可是有的。
比如她和慕容婕妤提到的小文,眉眼秀气,小家碧玉,最重要的则是身形和沈知姁相似。
茯苓贴身服侍着沈知姁,知道些帝王的喜恶,也了解沈知姁的习惯,快速培训出一个相似的替身不成问题、让皇帝注意到,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成功了,她茯苓就能一朝变身成陛下新宠的贴身宫女。
且这新宠是自己扶持上来的,必定对她言听计从。
茯苓想着想着,就露出一点儿笑意。
芜荑将他们二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笑着让他们回宫歇息,进殿后就告诉了沈知姁。
“都揣着坏心眼呢。”沈知姁抿了口青葙送来的热茶,清清浅浅一笑:“青葙,这两日茯苓可安分?”
青葙摇摇首:“回娘娘,茯苓偷偷出去过两次,回来后拉着小文说了一会话。”
沈知姁暗自点头:茯苓这条线她没过多干预,还是和前世大差不差地发展,暂时不用过于关注,慢慢钓着就行了。
在听到白青找到白玉响铃簪时,沈知姁唇角一弯,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找到了,那很好嘛。”
“等元子来送赏,就让他送进来,将库房册子也一并带着。”
“你们中可有人不大会做女红的?”沈知姁话锋一转,询问起此事。
芜荑、箬兰几人面面相觑,最后是年纪最小的青葙出头,有些羞涩道:“奴婢的女红都被姐姐包圆了,所以不常做。”
“好,那我往后唤你来一道做。”沈知姁笑吟吟:“芜荑绣得太好了,与她一块儿总有挫败感。”
“且散了吧,让青葙在这儿陪我挑花样就好。”
沈知姁将叶姑姑给的图册带了回来,准备和青葙一起挑选对女红不熟的人较为友好的花样,再和青葙一起做新的。
这回不用寝衣那么麻烦,先做件冬日里能用的风领。
瞧尉鸣鹤的模样,对怀着真心、亲手做的衣物好似十分喜欢。
那她就投其所好。
不过决不会像从前那样,一个人傻乎乎地熬夜绣,连细枝末节都要亲自经手。
反正尉鸣鹤也看不出来。
挑好花样之后,沈知姁又和青葙议定了料子与颜色,再看夜漏,竟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芜荑叩了叩门,嗓音中难掩雀跃:“元子公公送赏来了。”
“快请进来。”沈知姁带着笑道了一句,回头对青葙道:“你可能见到带着你姐姐的宋尚宫?”
见青葙点头,她微微一笑:“那你帮本宫带句话,只问她想不想要一个机会。”
若是聪明人,自会联系白果香之事,意识到殿中省将会被清掉一拨人。
现在正是扶持自己人的好时机。
第36章 白青“还是阿姁最得朕心。”……
“本宫给宋尚宫一日的时间考虑。”沈知姁温声定下时间:“本宫愿意提拔宋尚宫,可并不愿意大发善心。”
宋尚宫总要给出自己的诚意才对。
“奴婢晓得,哪有娘娘吃亏的道理。”青葙脆生生地应下。
自沈知姁无偿救了自己母亲,青葙整个人都投入了瑶池殿,暗中发誓至死都要忠于娘娘。
沈知姁看着灵动的青葙莞尔:“你跑腿多,等年底给你包个大红包。”
青葙摇头:“这都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况且奴婢能常见姐姐,是个好事情。”
听见外头动静,实心眼的青葙立刻主动告退。
沈知姁则在窗边摆好姿势,做出遥望宫外、颇为哀愁的模样。
芜荑带着元子行至正殿,后头只跟着两三人。
与福如海送病中赏玩之物的规模相比,差了不少。
沈知姁生了疑惑:根据尉鸣鹤的话,是要“以护龙体安康有功”的功劳来奖赏自己。难道她猜错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令尉鸣鹤改变了主意?
“元公公来了?”纵心中转过万千思绪,沈知姁眼中依旧是清凌凌一片:“芜荑,怎么不和本宫说?”
“娘娘切勿怪罪,是奴才怕打扰道娘娘休息,才自行过来。”元子拍了下手,身后三个小宦官立刻将手中的托盘呈到沈知姁面前,随后又麻利地告退。
在这期间,沈知姁遵循“痴情人”的设定,口头表达了对尉鸣鹤的关心:“陛下昨日晚睡,元公公定要多劝陛下注意休息,不能伤了精神。”
元子点头应是:“娘娘放心,陛下龙体康健,一切都好。”
他见沈知姁眸光隐有神伤,适才还望向宫外出神,语气就故意激动了些,向沈知姁介绍这回的赏赐:“陛下下早朝后就夸赞娘娘功劳,特命奴才来亲手挑拣的赏赐。”
沈知姁打眼一瞧,一盘金锭,一盘银锭,再配上一盒金银锞子双拼,是亮闪闪的金银全家福。
很实用,却体现不出什么心意。
唔,或许对于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的帝王来说,能意识到失去母家支持的妃嫔需要金钱,就是一种真心了。
“娘娘,重点在奴才怀里呢!”元子故意压了嗓音,像献宝似地上前两步,从袖中抽出一叠纸。
纸薄而少,却被上头殷红的户部印章生生增了许多重量。
元子将纸平铺在沈知姁面前,欢喜道:“娘娘请看!”
沈知姁的心在瞥到户部印章时就不由得开始加速跳动。
等她将五张纸细细地看过,眼底的讶异是怎么都掩饰不住的——尉鸣鹤竟给了三张田契、一张地契和一张店契。
都是从帝王的私产中划出来的。
一共是六百亩地、一座京郊庄子和……萬香楼?
“萬香楼的掌柜是个乖觉的,知道王师傅牵扯进大事还自尽之后,就通过查案的副统领向陛下献上萬香楼,以证清白,并立刻就将店契送进了宫。”
“陛下刚拿到手,就立刻决定给娘娘您,嘉奖您护驾的功劳。”看沈知姁面上已无伤心之色,立即笑呵呵地对沈知姁解释:“萬香楼虽是三年前才来的京城,但每年报上来的税收在京城商铺中也数得上名号。”
元子还多解释了一句为何私下给:“陛下一是为娘娘低调,二是在明面上,这些属于陛下私产,不必上交税收,娘娘也可多些体己赏人。”
“烦请公公替本宫多谢陛下的体贴。”沈知姁在脑中算着往后每年的入账,有些热泪盈眶,对着元子盈盈行了一礼。
元子哪里敢接,立刻扶住沈知姁:“诶诶,奴才可受不起娘娘的礼。”
“娘娘,先让奴才将正事做了。”
这里正事,就是尉鸣鹤昨日说的,让元子帮着查一查瑶池殿的库房。
“芜荑,让白青带齐了东西过来。”沈知姁颔首吩咐,旋即对元子轻笑:“说起来,这到底是瑶池殿的事情,所以本宫预备着亲自来查,但在要紧处需要公公的帮助——公公觉得可好?”
沈知姁想要清掉瑶池殿的硕鼠,也愿意帮着元子立威,可决不能让自身在瑶池殿重新树立的威严再次和帝王的宠爱挂钩,更不能驳了皇帝给予的殊荣——即便这件事情的本质,不利于沈知姁自身的生存。
最好的解决法子,就是沈知姁占主导,元子在要紧处犀利一问,立起元公公不好糊弄、严正守纪的形象。
“奴才都听娘娘的。”自受过沈知姁的点拨,元子感激不尽,这点小要求,焉有不应的道理?
说话间,白青就带着账本、簪子,提留着徒弟小丁子来了。
沈知姁收好这回的赏赐,丢去一个眼神,白苓和连翘就行礼出去看门。
屋中只剩元子、芜荑和箬兰。
白青对上元子淡淡的目光,心里就是一紧,忍不住在腹中疯狂咆哮:怎么沈昭仪唤他的时候,偏偏朝阳殿的人也在?这让他怎么糊弄沈昭仪?
啧,想来是沈昭仪复宠,小离胜新婚,反倒让陛下更关怀了。
他睨了眼战战兢兢的小丁子,理直气壮地想道: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己带了这混小子一年,让他顶个罪不算过分吧?
“娘娘,这是自您入宫以来,仓库的登记和支取册子。”白青生得白白净净的脸上布满谄媚的笑:“至于昨日的簪子之事,奴才已经查明白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小丁子推跪在地上,指着呵斥道:“你这糊涂崽子,本看你稳当,才让你看几日库房钥匙做历练!”
“你呢,竟值夜的时候贪杯放纵,还糊里糊涂进了库房,弄乱、弄丢了娘娘的东西,真是该死!”
白青说着说着,胸脯上下起伏,用拂尘抽了小丁子一下,一副格外气愤羞愧的模样。
沈知姁看在眼中,笑在心里,将手边的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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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不过两日没见,没成想白青你威风了许多。”
“本宫还没出声问话呢,你就帮本宫定了罪,跳到了处刑环节。”
这后一句就是在点白青有贼喊捉贼、不打自招的意味。
听得白青心惊胆战,连忙收好拂尘,直说不敢。
元子将怀中的拂尘换了一边,双眼盯着白青轻笑:“娘娘不必生气,等奴才走的时候,将白公公带去尚刑局学学规矩就好。”
听到“尚刑局”三字,白青的脸一白,本就因心虚而紧张的神色更绷不住,哗一下迅速跪下请罪:“奴才没调教好徒弟,愧对娘娘,一时间深觉气愤,冲动下失了规矩,还请娘娘宽恕。”
然沈知姁并未有回音。
白青在地上跪了半晌,小心瞥了眼沈知姁寡淡的容色,第一次意识到茯苓口中“沈昭仪变了许多”是变在哪里。
从前的沈昭仪是多么纯真和气好说话。
他方才对着小丁子的那一通“怒其不争气”的斥责,要是放在一个月前,沈昭仪只会反过来劝他消气,再照着宫规简单处罚,哪里会是现在这冰冷冷的样子?
“让元公公看笑话了。”沈知姁见白青额上开始发汗,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将册子呈上来。”
“芜荑、箬兰,你们都来,本宫看一遍,你们俩人再各看一遍。”
“请元公公坐着等一等。”
说罢,沈知姁就接过册子,认真翻看检查起来。
每看完一本,她就递给芜荑,由芜荑看过后交给箬兰。
这副场景看得白青头皮发麻、眼前发昏,恨不得上去阻止这样细致的检查。
——他知道,沈昭仪在管账方面可不是糊涂的,箬兰更是颇有管理天赋,再加上素来细心的芜荑,找出这账本上的问题,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可沈知姁没让他起身,他只能和小丁子一样跪着,眼睁睁看着沈知姁的神色从平淡到凝重,舒展的细眉也一点点皱起来。
于做贼心虚的白青而言,这就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而且旁边还有元子的打量。
有那么一瞬间,白青想直接冲上去,坦白自己所做的一切,顺便把茯苓给拉下水,大家要死一块死!
但人他心中还存着侥幸心理,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选择沉默等待。
半个时辰后,沈知姁和芜荑、箬兰用目光简单交流了几句,随后就将册子甩在桌上,对着白青淡淡道:“这登记册子上的问题,是你自己来说,还是本宫帮你说。”
“奴、奴才不明、明白娘娘在说什么,还、还请娘娘明示!”白青被问得一哆嗦,张口间咬到了自己的舌尖,忍着痛哆嗦着装傻。
“本宫入宫后的前三个月,这册子上的登记都是没错的,那个时候你还没胆量暗度陈仓,行中饱私囊之事。”沈知姁目光愈发冷冽:“前三个月,册子上登基的赏赐和份例,全都是双数。而三个月之后,这上头竟是有了单数。”
因开国皇帝,大定朝人一致认为双数为吉,单数则不然。
尤其在皇宫之中,就更讲究这些吉利名头。
白青听到这一句,眼瞳一缩,猛地抬首,骤然意识到自己作假时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里头最不对劲的,就是元宁一年六月入库的十一柄织锦扇子。”沈知姁嗓音轻婉:“织锦扇子的作用其实并不在扇风,而在于赏玩。”
“一整套的织锦扇子,基本都是十二柄,意在能一年十二个月都有新鲜花样可看,也有取团扇团圆和美的意思。”
殿中省要是真送十一柄织锦扇子……往小了说,可能是负责的宫人一时粗心;往大了说,就是在诅咒主子一年不得圆满安生!
事关差事性命,殿中省的人可不敢疏忽。
说到末尾,沈知姁带了点凛然的笑意:“白青,你觉得殿中省那儿,会不会有记档?”
“你真以为,造假了登记册子,又连夜补上自己从前所贪墨的,就能将本宫给蒙骗过去么!”
“奴、奴才绝对没有!”白青仍在下意识地否认,然话说出口,他就感到不对劲。
连夜补上贪墨?昨日沈昭仪不是在朝阳殿么,怎么知道这些?
白青的眼神中有一丝迷茫和疑惑。
然后他看到……箬兰与芜荑的目光很有默契地望向他身后。
“请娘娘恕奴才知情不报的罪!”小丁子高声哭喊了一句,随后就手脚并用地爬上前,磕了两下头,像倒豆子一样将白青素日里欺上瞒下、用权贪财之事都说了出来,末了哭得可怜:“奴才原本是不敢的,也想要告知娘娘,可白青仗着是奴才的师父,处处挟制威胁。”
“奴才没法子,才为虎作伥到现在!”
“若奴才不吭声,白青他还打算将一切罪责都推到奴才身上,好继续欺瞒娘娘!”
“白青,你可还有话要辩解?”沈知姁并不意外:昨日芜荑回瑶池殿后,就依据她的吩咐,找了箬兰盯着白青的一举一动。
箬兰做过洒扫,接触过小丁子,知道此人随白青,是个好财的,偏生性胆小怕事。昨夜小丁子心惊胆战帮着白青奔走的时候,被箬兰捉住,简单三两句劝说,就令小丁子不声不响地反水。
小丁子所供出的证词时间明晰,甚至将白青造过假的地方都指出大半。
若白青再嘴硬狡辩,直接去殿中省查过往记档,就能知晓真相。
意识到自己无可抵赖的白青瘫倒在地,手中捧着的木盒滑落,轻轻倒在地上。
“娘娘,娘娘!”白青像拿着救命稻草一样捧起那盒子,膝行到沈知姁面前,面上痛哭流涕:“奴才只是一时间鬼迷心窍,才犯下大错,还请娘娘原谅!”
“奴才入瑶池殿侍奉一年,时时刻刻都将娘娘的话放在心上,即便没有功劳,也请娘娘想一想奴才的苦劳!”
“请娘娘看,这是奴才昨日寻了一天才找的簪子。”
盒中静静躺着一枚玲珑精致的白玉响铃簪。
沈知姁双眉轻弯,叹惋道:“白青,你与茯苓在一块久了,竟也变得口舌伶俐,惯会颠倒黑白起来。”
芜荑听白青适才的言语挣扎,早已是面有怒色,此刻沉声轻斥:“你掌管库房,却寻不到娘娘要用的东西,现在找到了,不
说请罪,竟来邀功!”
她怎么以前没看出来,白青竟是这样的厚脸皮!
“还请元公公看一看,这簪子有何问题。”沈知姁拿起簪子,递给元子,望着一脸迷惘的白青微微一笑。
她是用簪子给白青挖坑跳呢。
光动白青有什么意思?
要动就要将这一条钱财往来的线给彻底断掉!
区区一个白青,若无人帮助,哪能顺顺利利地将作假的物件送出宫换钱?又如何在一天一夜间补上大半贪掉的物件?
这条线上的人,估计都是白青通过茯苓接触到的。
只可能是慕容氏的人。
沈知姁心中一阵舒畅:这第三份“清人大礼”,可是她给慕容婕妤最用心的一个礼。
只盼是个巨大的惊喜。
“白公公是入宫后才侍奉昭仪的,可能不知,这白玉响铃簪虽是昭仪带入宫中的,却是陛下所赠。”白青看了眼簪子的底部,就知晓不对劲之处:“是陛下在宫中元宵节时得来的头彩,由司珍局打造,胜在精妙巧思。”
“外头的首饰铺子近些年流行仿制宫中样式,但仿得再像,都不会像昭仪的这枚白玉响铃簪一样,有司珍局的宫印。”
白青万万想不到,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压箱底且材质平平的一枚簪子,竟出自陛下之手!
偷卖御赐之物,这可不是打不打板子的问题了,这是性命保不保得住的问题!
白青这下不跪了,整个人都伏在地上磕头,真心实意地哭求沈知姁的原谅。
殿内一片聒噪的哭泣躁响。
“让杜仲找人来,将白青拖到院子里,令所有人都来看着。”沈知姁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做了决断。
这正是个杀鸡儆猴的好机会呢。
抿完茶,沈知姁略眨眨眼,带着一丝伤心与元子说话:“此事涉及陛下,恐怕还与宫外有所牵连,本宫不好擅自处置,请公公同陛下说一声,让陛下给本宫支个主意。”
“奴才省得。”元子也想到其中利害,站起身,口中宽慰:“这等刁奴一贯心黑,娘娘不必因此怪责自身,陛下也定不会怪罪娘娘。”
“娘娘且将这刁奴打一遍板子,奴才这就去请示陛下。”
杜仲近日通过了芜荑的观察审核,十分有干劲,带着两个大力宦官,三下五除二就将口中大声哀求的白青拖到庭院中,放在专打板子的长凳上。
小丁子察言观色,主动躺到了旁边的长凳上。
被要求围观的宫人们见状就是一默,胆小些的更是心中害怕得直打鼓:昭仪素性和善,他们几乎都忘了,身为一宫主位,昭仪是有职权对奴才处以刑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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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这样一看,先前那些个偷懒的宫人,只被降了职位、罚了份例,真是昭仪开恩了。
沈知姁站在廊下,下巴微抬,眸光平静地在宫人们脸上转了一圈,注意到茯苓格外苍白的神色。
她抿唇一笑,不急不缓地开口,将白青与小丁子的罪行简单道来,再行判决:“依据宫规,白青行五十大板,小丁子行二十大板。”
宫人们听后,忍不住悄悄去看沈知姁,见沈知姁姿仪端庄、容色和静,眉目间是从前未有的沉稳威色,心中就莫名一阵紧张,对沈知姁愈发恭敬起来。
他们心中对沈知姁的判决倒无异议:私吞主子库房、造假登记册子,天爷呀,这罪名他们是想破脑袋都难以想到的,更别说大胆去做了!
就算今日沈昭仪一怒之下将这二人打死,旁人也会赞同。
这几十大板听上去多,可实际上还是有四分活路的,只要你自己身子骨硬朗、撑过去就行。
阿弥陀佛,他们真是跟了个施威亦存良善的好主子。
因为老实做事而被赏赐过的宫人心中更是这样念佛。
“行刑。”沈知姁眼风一扫,口中轻飘飘吐出二字。
大力宦官举起了手中的板子,状似十分大力地打下——他们适才已经得到白苓姑娘的提醒,要那种看似用力、实则并不会伤及五脏六腑的打板子手法。
沈知姁还要白青来指认与还钱呢。
小丁子嘛,算他反水有功,不至于要他半条命。
“啪——”
木板子狠狠打到人身上,声音并不响,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沉闷低声。
一旦听到,就像小钢珠落到耳朵里,难受而无法忽视。
下一瞬,沉闷的板子声就被白青凄厉的叫声给覆盖住。
白青入宫二十年都是顺顺当当的,来瑶池殿后更是贪着享受,事情都交给徒弟去办,养得身体都娇气起来。
此时受了三下板子,白青就觉得疼的不行,四肢忍不住地扭动蜷缩,身体中的五脏六腑好似要移位。
他在极痛中勉强睁开一点眼睛,正看到往后缩去的茯苓。
“娘娘!娘娘!奴才愿意将功折罪,检举瑶池殿心怀不忠之人和宫中其余敛财贪墨之人!”事关性命,白青也顾不得茯苓对他的保证与警告,大嚷着想因揭发有功而获得减刑。
沈知姁满意一笑:“先行二十大板。”
*
御书房中,尉鸣鹤难得早早就批完了要紧奏章。
一是月中本就事少,二是今日小朝会,众位大臣知晓昨日之事,都十分有眼色地少说话,连尉鸣鹤提出让喜公公领一支新卫巡视京城、暗中搜查如王师傅一样、怀揣坏心的人,都无人反驳。
夜影卫的重设完成了第一步,尉鸣鹤心情甚好,催了催户部的账本就宣布散朝。
批完奏章后,他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后宫之事。
白果香之事能清掉一批慕容氏在殿中省的人,但尉鸣鹤犹嫌不足。
正在思索,元子就进来请见。
“昭仪可还喜欢朕的赏赐?那仓库总管可找着问题了?”尉鸣鹤未曾回首,以为事情解决,询问了这两句。
“娘娘喜欢得很,当下就落了眼泪,高兴得不行。”元子先讨喜地说了送赏之事,再正色将沈知姁的话道来:“……娘娘的意思是,白青中饱私囊之事,必定有瑶池殿外与宫外的人相助。”
尉鸣鹤正愁该如何从别处开刀,如今一听,凤眸扬起,竟合掌开怀:“还是阿姁最得朕心。”
第37章 狗急跳墙的茯苓她要扶持小文成为新的……
今早一直在旁侍墨的福如海颇为惊讶地看了眼元子,不由感叹:他就说吧,沈昭仪和陛下是有缘分的,有些时候甚至可以说是稀里糊涂的“心有灵犀”。
你瞧这次,陛下正想着怎么打瞌睡呢,沈昭仪就送了个枕头来。
这搁谁身上不高兴啊?
后宫哪位妃嫔都没有沈昭仪这样的好福气。
元子见尉鸣鹤高兴,忙不迭补充了沈知姁对尉鸣鹤的关怀之语。
“摆驾瑶池殿。”尉鸣鹤听后唇角微勾,直接起身,预备去见沈知姁。
顺便亲自审一审白青这条被抓出来的小鱼。
瑶池殿中,二十大板已经打到了结尾。
途中小岑子搬了个圈椅给沈知姁坐着。
小丁子被打时一声不吭,打完后倒也没有皮开肉绽的惨状,只是腰以下肿了许多。
“看在往日主仆一场的情面上,先抬回他自己的房间,等伤略好后,再送回殿中省罢。”沈知姁温声细语地开口:“芜荑,拿些伤药给他。”
围观宫人听罢,由白苓领头,行礼赞道:“娘娘仁慈。”
沈知姁容色含笑,转而将目光落到白青身上。
对比起小丁子,白青就显得凄惨许多,脸色青白地瘫在长凳上,进气少出气多。
不过宫人们都觉得可能是方才白青叫喊得太大声,没了力气,才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白青心中更多一重后悔:适才他被板子给吓懵了,为了保命直接将茯苓和外头的人给供了出来!
打完这二十板子,白青才明白过来:沈昭仪压根没打算要他的命,是要以重刑诈他,让他吐露出更多东西!
这些东西能保他在瑶池殿不死,可出了瑶池殿,恐怕茯苓背后之人就会弄死他!
白青眼神中透露出绝望。
更绝望的是福如海的唱报——“皇上驾到!”
“臣妾参见陛下。”沈知姁面带感动地上前行礼,美目含情,楚楚动人:“陛下是为臣妾特意来的么?”
掺了其他目的的尉鸣鹤赶紧将沈知姁亲手扶起,语气中是不易察觉
的一点儿心虚和歉疚:“当然,朕本就打算今日来陪阿姁。”
“再说了,阿姁不是有事询问于朕么?”
“是,臣妾适才行刑,白青说他愿意将功折罪,检举揭发和宫外私通之人。”沈知姁将尉鸣鹤迎进庭院,脸上是有些无措的神情:“此事牵扯宫外,臣妾不便擅专,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只能打扰陛下了。”
“朕前日才与你说过,若有不懂,只管来问朕。”尉鸣鹤俊颜柔和,如春风拂过:“问讯这种小事,让尚刑局的人来做即可。”
沈知姁杏眼微圆:“陛下,尚刑局可是只有您或太皇太后才能下令的。”
前世她将茯苓扔进尚刑局前,是花了银钱疏通的。
“阿姁既助太皇太后协理六宫,自然也有这个权力。”尉鸣鹤轻笑一声,不以为意地承诺了一句。
沈知姁含着微笑应了,待尉鸣鹤于廊下那张圈椅坐下后,便立于其后,对白青问话:“你适才说要检举对瑶池殿不忠之人,还有和宫外私联之人。”
“前者暂且按下,后者你对陛下细细道来。”
“再拿一张椅子来。”尉鸣鹤看着沈知姁坐下,方冷眼看向白青,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目光森然淡漠,有一种下一瞬就会出言赐死的冷感。
白青面对沈知姁,尚有犹豫挣扎,可对着尉鸣鹤,是半个字都不敢撒谎。
他撑着双臂,从长凳上爬下,忍着疼痛行跪礼:“禀陛下,自奴才猪油蒙了心以来,一开始接触之人是奴才的师兄,采买局的孙皓……”
说出几个人名后,白青带着一股破罐破摔的决绝感,抬首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缩到最后面的茯苓,扬声道:“元宁五月十七,娘娘身边的茯苓发现奴才行作假之事,却并未选择告发奴才,而是帮着奴才欺瞒娘娘,还给奴才介绍了获利更高的路子!”
“有御林军的执戟李飞让……”白青轻颤着说出这个名字,庭院中霎时静若无人。
沈知姁一双细眉惊讶地挑起,有种随意甩饵却钓出大鱼的惊喜感:她原先以为,和白青利益输送的,顶多是殿中省外、其他部门的宦官宫女,没想到竟牵扯到御林军。
御林军,负责皇城的日常巡卫,是天子安全的保证者。
结果里头却出了违背宫规、因公营私之人。
即便是最末等的执戟,行此之事,传出去亦会有损帝王威严。
在尉鸣鹤看来,或许更多的是慕容氏对皇权的挑衅。
“陛下……”沈知姁故作担忧地望向尉鸣鹤,见对方面色沉下,颇温柔解意地从芜荑手中接过一盏清茶奉上。
尉鸣鹤对上沈知姁关切的神色,阴沉不悦的神情略缓。
他慢慢饮了半盏茶,方重新开口:“阿姁,朕要将他带回尚刑局审问。”
事关御林军,尉鸣鹤必须拿出对待朝政的十二万分谨慎,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自然,陛下是皇宫的主人,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沈知姁眉眼柔和,像清风中盛开的一朵桃花:“只是陛下,臣妾请陛下留白青一条性命——他擅盗库房,昨日虽补上许多,但还差五百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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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好,问完话后朕会打发他去做苦役,他的年例俱交到瑶池殿。”尉鸣鹤当下就应了,对沈知姁轻笑:“阿姁若心疼银子,朕给你便是了。”
“臣妾这叫勤俭持家。再说了,陛下给的怎么能与此相提并论?”沈知姁眼笑眉舒,言语间是久违的轻嗔。
看到尉鸣鹤眉峰略展,她便趁此再求了一句:“白青刚才提及臣妾身边的大宫女,臣妾想问个清楚。”
尉鸣鹤心情转好,自无不应的道理。
“白青,你说茯苓帮你隐瞒,甚至介绍路子,可有证据?”沈知姁转首问话,言语间对茯苓有十足信任:“她是瑶池殿的大宫女,平日里本宫的赏赐不少,怎么会知法犯法,无缘无故协助你做这等事?她难道有从中抽成?”
白青原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横竖自己小命不保,那就知道多少说多少,拉更多人和自己一起死——虽茯苓往日没说过,但他对茯苓投诚之人是有所猜测的。
毕竟现在后宫妃嫔少,有能力做到的主儿现在只剩兰心堂那位了。
可知道自己能留下一条命后,他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既然还能活着,就不必再多得罪人。虽然他话中已经漏出茯苓,但只要回得巧妙,就能给茯苓留下回转余地。
“回、回娘娘,茯苓的确从中有所抽成,娘娘只管去查就能知道。”白青思来想去,只叩首说了这一句。
“臣妾已经问完,陛下将人带走吧。”沈知姁得了计划中的回答,起身行礼恭送尉鸣鹤离开,语气中满是关怀不舍:“此事重要,可陛下更要注重自己的身子。”
“不必行礼。”尉鸣鹤伸手握住沈知姁的手,温声道:“朕晚上来看你。”
福如海正让大力宦官们抬走白青,闻言忍不住算了算:算上万寿,沈昭仪已经连续三日得了陛下探望了。
在宫中又是独一份的。
沈知姁面露娇羞,满是不舍地送尉鸣鹤出去。
随后依照流程,再目送圣驾回銮。
*
待龙銮离开后,不等沈知姁说话,茯苓就先行一步,背脊挺直地跪在沈知姁面前,脸色不复方才观摩行刑时的心虚和苍白。
她似受了莫大的冤屈,双目含泪,请沈知姁做主:“娘娘,白青他眼见自己下场不好,就想着拉奴婢下水,您可不能轻信他呀!”
“奴婢攒下的银钱一应都放在房中床下的箱子里,旁边还有记账册子,您都可以查证!”
说起银钱,茯苓最不心虚:她从慕容婕妤那儿得来的银票,每日都装在里衣多缝出来的内侧口袋里,即便搜身都不会轻易被发觉。
“芜荑,你去查一查。”沈知姁吩咐后对着茯苓轻叹一声:“除了白青所说之事,你可有旁的事和本宫交代?”
这话让茯苓紧张起来,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一边在心中回想自己近些日子有无错漏,一边做忠心状:“奴婢在娘娘身边服侍,一言一行都落在娘娘眼里,并不知晓娘娘所指,还请娘娘明示。”
“取绢花来。”沈知姁让小岑子取下今日的绢花,放到茯苓的面前,眼神中流露出失望:“本宫让你扎绢花,并非是看中你的技艺水平,而是取你对本宫的一片赤诚之心,时时以本宫为先。”
“自有绢花以来,本宫睡得安稳,也赏了你。”
“可本宫让你带一带连翘,并不是让你有机会偷懒,借旁人的花来献佛。”
“娘娘,奴婢知错!”茯苓闻言松了口气,满脸的追悔莫及:“奴婢这两日心系娘娘,扎绢花时总是出神,做得慢,所以就让连翘帮着奴婢做了些。”
“回娘娘,并非是两日,而是至少有五六日。”白苓斜了眼茯苓,带着连翘上前行礼:“连翘嘴笨心软,还是奴婢见她指尖近日新增了不少细痕,反复询问之下才得知此事。”
“况且白青受刑时曾说,要检举的是对娘娘不忠之人,最后却改了口,只说了茯苓相助,不能不让人怀疑。”
围观的众人彼此看了眼,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赞同白苓的说法——比起不负责任、骨头软的茯苓姑娘,还是嘴快直爽、认真做事的白苓姑娘说的更多。
茯苓因心虚和不明不白的畏惧,在沈知姁面前小心俯首。
但对着白苓,她就回到先前口舌伶俐的水
平:“白苓,你和连翘素日交好,近日又受娘娘倚重,说出这些话我是可以理解的。”
“我是有些对不住连翘,不过再怎么样,也不能在娘娘面前信口雌黄,污蔑我有异心!”
正说着,芜荑持着沉稳公正的模样,对沈知姁行礼:“禀娘娘,茯苓的账务没有问题。”
茯苓看到空手出来的芜荑,挺直了腰板,轻哼着回斜了白苓一眼:“怎么样,有的小人没话说了吧?”
白苓毫不退却,扬声道:“只是房中的账本没查出来罢了,况且还是你主动提供的东西,谁知是不是狡兔三窟?”
“你若是真不心虚,就自请让娘娘彻底搜查房间,连身上都要彻彻底底地搜一遍!”
“倘若如此也搜不出来,才能证明你真的无辜!”
“包括娘娘在内的诸位都是见证。”白苓面容如霜:“茯苓当真是无辜的话,奴婢愿意当众叩首三下,以表歉意。”
话音落地,掷地有声。
宫人们既惊讶于白苓此话之重,又诧异于白苓和茯苓间突如其来的针锋相对。
他们看了看白苓身侧的连翘,悄悄将“仗义重情”这一印象给贴了上去。
茯苓则是被问得措手不及,一时间张口结舌、愣在原地。
那一句“彻底搜房与搜身”,当真是如一柄锋利的匕首,扎在茯苓的面门之上。
她怕真这么说了,沈知姁真让人去仔细搜查,然后发觉不对劲之处来。
茯苓没有孤注一掷、豪赌沈知姁对自己信任的勇气。
她双手紧紧攒住衣裳,心里惶惶不安,逼着自己赶紧想出一个万全的答案。
“茯苓,你为什么不敢在娘娘面前应下?”芜荑并没有给茯苓开口辩驳的机会,皱起眉头疑声询问,
箬兰亦出声:“娘娘,其实奴婢方才也在疑惑,怎么白青到最后都不攀扯旁人,反而说了和其关系颇好的茯苓,还指出一条最易查证的证据。”
“奴婢想得多,怕他们是早就料到有这种情况,便准备断臂求生,保下一人以徐徐图谋。”
这话猜了个半对。
茯苓心中越发慌乱,顾不得许多,当下就举起手,发了毒誓:“若是奴婢有任何对不住娘娘的地方,奴婢下半辈子将永受除草之苦,直到累死!”
除草之刑,是比去浣衣局或掖庭最底层还要苦累的刑罚。
受罚者被派到帝陵周边的山上负责除草,每日睡两个时辰、吃两个馒头,其余时间都要连续不停地干活。
若是偷懒,就会有带刺的鞭子落下。
很多受罚者往往撑不到一个月,就被转送去乱葬岗。
沈知姁将这话记在心里:茯苓都为自己挑好结局了,她可不会拂了人家的意愿。
“茯苓,你何必发誓呢?”沈知姁眸光渐暗,带着失望深深长叹:“你是本宫亲自选的大宫女,只要你说一句敢受搜查,本宫就会信你。”
茯苓动作一僵,怔在当场,连呼吸都顿了一瞬。
“你从前都是坦坦荡荡的,何曾有过要以毒誓来博取本宫信任的时候?”
她别过脸,用帕子轻轻抹在眼角,似在抹泪:“罢了,念在你以前侍奉有功,本宫并不追究此事。”
“但是你蒙骗本宫、欺压连翘,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沈知姁摇着头起身,一副心寒不欲再见的模样:“本宫降你为三等宫人,希望你能好好反省。”
“箬兰暂代茯苓的职责,剩下的二等空位由白苓和连翘补上。”
芜荑扶着沈知姁进屋,箬兰扬声命宫人散去做事。
宫人们依言散了,不过走动时都避着茯苓走,窃窃私语起今日之事,都觉得茯苓的反应确实心虚。
“咱们往后离她远点,别被牵连了,纵然昭仪念情,可也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消磨。”
“昭仪真是个好主子,咱们往后老老实实地做事,待遇差不了!”
这些私语像针一样扎在茯苓耳朵上,密密生疼。
“茯苓,你且去收拾收拾屋子,明儿在做洒扫的活。”箬兰走前关怀了一句,还特意提示道:“洒扫的工具都放在后殿最边上的小屋里。”
箬兰的语气格外温和,茯苓跪在地上听着,就想起沈知姁册封昭仪那一日,新分派的宫人入瑶池殿。
箬兰、青葙、白苓、连翘,她们都在这批宫人之中,对自己这个瑶池殿大宫女恭敬行礼,听从自己的指令。
然而现在,她变成了最末等的三等宫人。
她最自傲的大宫女身份、最享受的阿谀奉承、最贪图的赏赐份例……全都成了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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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茯苓捂住心口,一时间难以接受。
“茯苓姐姐,先起来吧。”小文清甜的嗓音响起。
茯苓抬眼,看到小文清秀舒丽的面庞,想起慕容婕妤和自己说过的话。
她借口收拾屋子,急匆匆地将小文拉回单间。
原先就有种子的想法如枝蔓出芽、遍地横生,变得愈发疯狂与执着:既然她做不成瑶池殿的大宫女,那她就换个主子做!
她要扶持小文成为新的宠妃,和慕容婕妤联手,一起将沈昭仪给踩下去!
至于自己早就背叛沈知姁之事,茯苓已经选择性地遗忘了。
“沈昭仪肌肤雪白细腻,日日都要用珍珠润肤膏。”茯苓握住小文略有粗糙的双手,笑容略带阴狠:“那是贡品,咱们平日里闻都闻不到,不过可以用雪肤膏代替。”
小文听到“贡品”二字,眼底有向往的精光,再听能用雪肤膏,脸上已是止不住地喜色:“姐姐,你没开玩笑吧,那雪肤膏一盒要二十两银子呢!”
像她这种一个月四串钱的三等宫人,不知道要攒多久呢。
“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的、慕容主子的话了么?”茯苓压低声音:“你有我的调教,有慕容婕妤的帮助,只要事情成了,你便能用上珍珠润肤膏!”
她用一双染着偏执的眼紧盯小文:“你若是不想,我也不强人所难。”
“不不不,姐姐,我愿意!”小文想起尉鸣鹤的俊美容仪,一张笑脸登时羞红了,连忙点头:“倘若我成了妃嫔,定不会忘记姐姐的功劳!”
*
“娘娘,成了,奴婢瞧着茯苓拉着小文走了。”箬兰带着浅笑进殿汇报。
昭仪就是要借白青逼茯苓进入窘境,再迫使其狗急跳墙,从而牵动茯苓背后之人。
沈知姁揉了揉额角:“白苓,找人悄悄去兰心堂看看有无美貌宫女。”
此时青葙不在,沈知姁便不打算再靠着她姐姐青萝打听消息,准备试试白苓从同乡中发展出的人脉。
“用过午膳后,箬兰与芜荑随着去一趟颐寿宫。”沈知姁做了打算。
去颐寿宫,一则是病愈后给太皇太后请安,顺便想法子借力送信去北疆;二是重新拾起协理六宫的权力,三是借权做事,将殿中省中所有疑似慕容氏的人都打发出去。
“好好看着茯苓和小文,但不必拦着她们做什么。”
沈知姁算了算事情时间:慕容婕妤举荐美貌宫女,和小文受激励意图爬床,都是年前发生的事情。
还有两个月,倒是要紧紧盯着。
安排完大致事情,箬兰等人就默契散去。
沈知姁去书桌前练字静心,想着该如何给父兄写信,又如何透露藩王会谋反之事。
她一直魂不守舍,直到午膳前半个时辰,青葙带来了宫外的消息——“采买的小宦官说,您的家人已经平安出了京城,瞧着都挺精神,身上穿着布衣,没有外伤,不像其他流放的人,戴着枷锁,只在脚腕处绑了镣铐。”
沈知姁方能吃下两口午膳,心中弥漫着苦涩的嗤笑:没让戴镣铐,大约是尉鸣鹤因为父兄无辜,而给予作微小补偿的体面。
而午膳后,元子亲自跑了一趟:“陛下让奴才告诉您,蒋少尉带着沈夫人他们走水路,已经过了京郊河,顺顺当当地往北边走。”
沈知姁佯装感动地谢过尉鸣鹤隆恩,胸腔中的不安消散许多。
等浣过面、漱过口之后,她扬起面儿,又成为太皇太后眼中明媚乖巧的沈昭仪:“去颐寿宫。”
等到了地方,方尚宫领着沈知姁往里走。
她笑呵呵道:“太皇太后正惦念昭仪呢,谁知昭仪正好来了,岂不是让她老人家高兴坏了?”
说话间,就到了颐寿宫暖阁。
室内燃着足量的炭火,又点了地龙,还有佛寺里常常燃起的素香。
太皇太后正坐在罗汉榻上,一手绕着檀木佛珠,一手持着佛经,轻声念诵。
她头发已然花白了大半,只用一支香木珠钗利落地挽成一个高髻。念经时,方额上零星的几条皱纹跟着微微颤动,显示出几分菩萨样的慈和来。
听到外间响动,太皇太后抬首,露出个祥和笑来:“小姁来了?”
“哎哟,来得正巧,哀家正看那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头疼呢。”
第38章 太皇太后来颐寿宫的第一个目的顺利达……
“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沈知姁上前行了大礼,态度恭敬,动作用心,挑不出来一丝错处。
“快起来,快起来。”太皇太后放下佛经,用眼神示意方尚宫将沈知姁扶起,满脸都是温和慈爱之色:“这才刚病愈,行大礼做什么?小心身子还没好。”
太皇太后说完,便意识到今日是小雪,是沈知姁母家的流放之日。
她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多了几分无奈与一分怜惜:“你若有事要求哀家,现在皇帝不在,你尽管说就是,但哀家恐怕不会应你,只能听一听、也为你开解开解。”
虽然尉鸣鹤不曾对太皇太后言明定国公之事,但通过母家承恩公府递过来的消息,结合自身经验,太皇太后能猜出几分实情。
所以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太皇太后都对沈知姁有明显的疼爱和看护。
然而沈知姁听闻太皇太后的话,心知肚明:太皇太后确实对自己挺疼爱的,可还没到帮着自己说话、给定国公府求情的地步。
先前自己在病中,太皇太后对尉鸣鹤有过劝说,其中只有两分是对自己的偏疼,五分是希望尉鸣鹤不要为此动怒生气,伤了龙体、耽误朝政。
还有三分,则是太皇太后不愿见慕容氏与韦氏过分得意,毕竟承恩公府和这两家出过矛盾。
“臣妾给太皇太后行大礼,一是请罪,二是谢恩。”沈知姁心中转过种种分析,眼中流淌出明亮纯粹的感激与愧疚:“太皇太后染病,臣妾未曾来照顾,故而来请罪。”
“同时,臣妾要谢太皇太后,在臣妾钻入牛角尖,糊里糊涂、一意孤行的时候,还愿意在陛下面前为臣妾说话。”
沈知姁被方尚宫扶起身后,又行了一次大礼。
随后自己起身。
太皇太后眼底划过惊讶与欣慰。
万寿节前,尉鸣鹤来请安时,曾说“阿姁当真懂事明理了不少,仍愿意信任朕”。太皇太后当时虽笑“难为皇帝用的法子不对,小姁还能扭过来”,心中却隐隐藏了份担忧:她怕沈知姁是假装乖顺,实际上却因为母家之事恨上皇帝。
如若这样,太皇太后是万万不能留沈知姁继续呆在宫中。
即便定国公府之事是皇帝对不住沈家,对不住沈知姁,她也不能容许妃嫔对帝王生出恨意、有动摇皇权之心。
君臣之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想起万寿节上,沈知姁在众人面前再次请罪、诚心祝寿,再加上尉鸣鹤这几日源源不断地赏赐。
太皇太后此时看着沈知姁的目光是满意的、充满怜惜的:“你能自己想明白,这很好嘛,也不枉费哀家的信任。”
“哀家到底是人老了,总有精力关注不到的时候。”
“小姁,你要记得,身为后妃,务必以皇帝为先。”
“是,太皇太后,臣妾受教。”沈知姁垂面点头,语气乖巧:“臣妾已经知晓,阿鹤不单单是臣妾心中的夫君,更是天下的君王,在大事上不能因儿女私情而更改决策。”
“臣妾亦不能只顾母家,而令陛下为难。”
沈知姁抬眼,对上太皇太后眼中更浓的赞同和疼爱,脸上的笑容盈着释然和深情:“臣妾昨日读了一句诗,‘不辞青山,相随与共’,觉得格外贴合心意,好像为臣妾指明了一条道路。”
她幽幽吟诵来,声音格外低沉柔婉,似裹挟着无限痴情和爱恋。
听得太皇太后这个旁观者都感动不已。
同时和尉鸣鹤一样,心生愧疚。
“知书达理,和婉温姁。”太皇太后笑容慈祥和悦:“小姁的名字当真是没有取错,是个极好的名字。”
沈知姁面上含笑,心中酸涩不已:这的确是父母对她的期许,可惜她在上书房时调皮好动,不曾做到。
如今彼此见不到了,她才实现这样美好的期盼。
不过,既然太皇太后主动提及她的名字,何不妨顺势说到她的父母?
“多谢太皇太后夸赞。”沈知姁弯起了眼睛,站起行礼,一副欢喜娇憨的模样。
然而起身时,两行清泪从沈知姁的眼角蓦地流下。
像夏日里,从荷叶上摇摇滚落的清露。
被人骤然看见,心上就泛起了涟漪。
沈知姁杏眼圆睁,在原地呆愣了片刻,不自觉地抬起双手,摸向滚过热意的脸颊。
触手是湿漉漉的一片。
“请太皇太后恕罪!”沈知姁捻了捻指尖的湿意,回过神来,来不及擦拭眼泪,就手忙脚乱地下跪请罪。
方才还轻柔的嗓音瞬间变得哽咽:“臣妾、臣妾不知怎么地就流了眼泪,并不是怨怪您或是陛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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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哀家知道。”太皇太后只觉是自己失言:说起名字,自然会想起父母。
今日于沈知姁本就是个心痛之日,哪里能说起这些?
“你如此是人之常情。”太皇太后这回不使眼色了,从罗汉床上下来,亲自将沈知姁扶起:“你这孩子,从小就是重情念旧的——哀家就是喜欢你这点。”
她拉着沈知姁和自己并排坐下:“想必今日你难受得很,难为你还来看哀家。”
比起尉鸣鹤的薄情寡义,太皇太后就显得心软好说话许多,总想着关照和帮衬沈知姁一二:“倘若真的难受,就和哀家说一说。哀家不和皇帝一样嘴笨,也没那么多限制规矩。”
沈知姁含泪带笑地摇首:“陛下开恩,午膳时特意遣人告诉臣妾,说臣妾的父母兄长平安出京,臣妾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要说难受,臣妾只遗憾,往后很难知晓母亲的情况,难报生养之恩。”
她微微侧过脸,用帕子抹去眼角的泪水,实际上将自己眸光中蕴含的难过悲恸,都无声无息地展现在太皇太后面前。
沈知姁知道,她的话语和姿态,足够打动太皇太后内心深处的遗憾:太皇太后虽然身份贵重,可从没养过小孩子——她亲生的一儿一女幼时夭折,先帝过继来时已是要定亲的年纪。
唯二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一个是华信公主,另一个就是幼时常常入宫、九岁后住在颐寿宫当伴读的沈知姁。
相较于华信公主的腼腆胆小,沈知姁的活泼好动更能打动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望着沈知姁的泪眼儿,不免想起从前她与华信公主满颐寿宫给自己逗趣的模样。
小姑娘可从不曾哭成这样。
然后思绪再往外发散发散,就想起沈厉和沈知全带兵护国的功劳,想起每年沈夫人觐见时的温柔关怀……
一家子都是实诚人,偏不会做臣子,惹了皇帝不喜。
皇帝又是那样的性子……
“这也不算难——等你有空,来哀家这里给华信写一封信,寄过去就是了。”太皇太后思虑一番,最终温声提起此事:“正巧哀家晨时收到了华信仲秋送来的信,上头还催你给她写信呢。”
沈知姁眨了眨眼,做出没适应话题转换的疑惑神情,旋即又往后缩了缩,摇首道:“臣妾劳请太皇太后,在信中提一句臣妾就好了。”
“臣妾如今家中得罪,还是不要和公主有过多来往的话。臣妾怕会连累公主。”
她压着语调,落在太皇太后耳中,便是难掩惶恐和卑微。
“傻孩子!华信是皇室公主,金枝玉叶,哪个不要脑袋的敢因此中伤华信?”
太皇太后一边感叹沈知姁的为他人之心,一边对沈知姁不懂她老人家的言下之意而无
奈:“华信和她驸马不就在北疆么?”
“你给华信写信,就可以问问她你母亲的近况,或者请她暗中帮忙照看一二。”
“这不比你在宫中得不到消息、自己急得团团转强?”
“臣妾真的可以这样么!”沈知姁明眸发亮,面上是明晃晃的感激和欣喜,一直微微握紧的右手缓缓松开:总算顺利让太皇太后开口,主动提及写信之事,也不枉她前面一番眼泪与唇舌的铺垫。
来颐寿宫的第一个目的已经顺利达成。
太皇太后的笑容跟着明亮许多:“怎么不可以?而且有哀家的专属信差送,不怕路上拖延或是被不上心弄丢了。”
“太皇太后最好了!”沈知姁的眼变作两轮弯月,甜声向太皇太后道谢,起身就要行大礼;“臣妾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
被太皇太后抬手拦住。
“哀家上午在蒲团上礼佛,腿有些酸。”太皇太后就爱看小辈活泼的样子:“你若要感谢哀家,就乖乖地给哀家捶腿,然后帮着哀家将宫务都处理了。”
“等你什么时候升作妃了,哀家就可以将凤印给你了。”
很想享受闲暇太后生活的太皇太后由衷期望。
“臣妾还指望能得您一辈子的教导呢。”沈知姁在方尚宫搬来的小圆凳上坐下,给太皇太后捶起腿来:“而且,臣妾觉得,这宫中位份什么的都不重要,只要陛下心中有臣妾就行了。”
“而方才您同意的送信之事,臣妾准备先和陛下说一声。”
“是该说一声。”太皇太后赞同沈知姁的话,心里愈发感叹起来:她认同这话,是因为她知道皇帝是个疑心深重的。
要是不提前打声招呼,过后给皇帝知道了,定会生气,然后怀疑一通,指不定会觉得承恩公府与华信公主府要一起谋反呢。
而小姁呢……小姁要告诉皇帝,是出于对心上人的坦白赤诚之心。
“但是小姁,你要记住,在后宫中,位份还是很重要的。”太皇太后叹着叹着,忍不住多添了一句:“皇帝日理万机,总有顾及不到后宫的时候。”
“皇帝看不到了,底下人就会懈怠偷懒,专欺负好性子的主子。但只要你位份够高,那些小人就不敢作乱了。”
“是,臣妾受教。”沈知姁将捶腿的力道控制得刚刚好,不轻不重,太皇太后倚靠着印花引枕,微微合上双眼享受。
趁此机会沈知姁将话头引到先前的话题上。
“说起名字,臣妾一直觉得陛下的名字很好听。”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陛下的名字应是取自此处罢?”
太皇太后睁开双眼,神情略微复杂。
她挥了挥手,示意方尚宫带着芜荑她们下去,然后抬起下巴,让沈知姁附到耳边。
“哀家知你对皇帝真心,才和你说一句,你往后可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及有关姓名之事。”
“皇帝的名儿,是他生母李氏取的。”
“先帝在皇帝出生的那一年,很喜欢听白鹤鸣叫。”
第39章 二更“女子之能不输男子。”……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沈知姁都是第一次听到尉鸣鹤姓名的由来。
太皇太后短短的两三句话,就透露出不少讯息:
本朝凡是皇子起大名,要么是礼部拟好了给皇帝择选,要么是皇帝自己取选……由生母起大名的,尉鸣鹤绝对是头一位,而且其生母还是不识字的宫女。
与其说是先帝给其生母的殊荣,倒不如是对尉鸣鹤的毫不关心。
而更耐人寻味的是,尉鸣鹤的生母李氏,竟直接给儿子取这样明晃晃讨好先帝的名儿,将自己的心思全都摆在了台面之上。
对待儿子竟像是对待一个邀宠的物件儿。
与之相对的,是尉鸣鹤在登基之后,遵循旧例追封和册封先帝妃嫔,太后之位追封给了先帝早薨的皇后洛氏。
对生母,尉鸣鹤则取御史“出身实在不高,难以追封”的谏言,只追封为德妃,平平无奇地葬在妃陵,完全没有一个帝王生母给有的尊荣。
沈知姁快速思索着,恍然意识到,这位存在感极低的李氏,对尉鸣鹤的影响恐怕不小……等后头有时间,定要去查一查这位李氏。
查得越多,就能越了解尉鸣鹤,找到他的所惧、所厌与所喜的来源。
知晓来源,就好应对与拿捏。
也能顺便利用这点信息差,给敌人们挖坑跳。
将脑海中的思绪快速瞥去,沈知姁将面上的震惊之前逐渐转变成心疼之色:“竟是这样……”
“太皇太后放心,臣妾绝不会在陛下面前多嘴。”
“哀家知道小姁是有分寸的人。”太皇太后放心一笑,又唤了方尚宫她们进来。
示意方尚宫将一本名册放到沈知姁手上后,她的神色郑重了些:“昨夜朝阳殿发生的毒香之事,哀家已经全都知晓。”
“有些奴才实在是不像样!竟打量着新帝登基,自己是伺候过先帝的老人,就事事疏漏,险些酿成大祸!”
这话说的就是云总管和黄院判。
“你且看看,这本小册子上,写的都是在殿中省里、工作中多有疏漏的宫人。”太皇太后用眼神点了点那册子,对沈知姁沉声道:
“皇帝将这册子给哀家,意思就是借由此次毒香之事,将那些没本事、吃干饭的奴才都裁出去。”
皇宫中可不养闲人。
沈知姁看着名册上的名字,心中有些羡慕:这便是皇权下命的效率么?
她通过青葙的姐姐青萝暗中打听十来天,也不过明确了三四个人,还有两个在明面上就和兰心堂的往来多。
“臣妾明白。”沈知姁抱着册子,对太皇太后甜甜一笑:“等臣妾给您再锤一遍腿,就去对照殿中省的名单册子,将这些人的去处,还有填补的人都给确定了。”
这样一来,她来颐寿宫的第二个目的——重拾协理六宫之权,也成功达到。
“你是第一回处理这样的宫务,就当是历练,有不会的尽管来问哀家。”太皇太后颔首:“长御以下的人都随着你定,但是少监、奉仪之上的可以先等等,让下边的人或是有能力的暂掌事务,也是给他们一个展示能力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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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不过今日的当务之急,是将接替总管之位的人选给定下来。”
“是。”沈知姁将册子放到一边,先给太皇太后继续捶腿,期间时不时和太皇太后说话。
太皇太后说起沈知姁没来的几次请安:“当时你在病中,哀家一个人处理宫务,的确有些力不从心,想过找人暂时帮衬。哀家记得,当时慕容婕妤很是主动地要替哀家分忧。”
“可哀家见她这般积极,反倒是不太想给她宫权——若她来寻你说好话、要宫权,你可千万别轻信了她。还有,那个韦氏的女儿话太密,总是想方设法地说你坏话,不过你现在不用搭理。”
“臣妾多谢太皇太后提醒——臣妾和慕容婕妤都没说过几句话,哪能轻易交予宫权?至于韦宝林……臣妾现在转过弯来了,不会与人起口舌之争。”
沈知姁对太皇太后这一番话颇为感谢:明面上是提醒她小心慕容婕妤,忽视韦宝林的挑衅,暗地里则提点了她两次:一,等会儿去安排岗位时,要注意不能用如慕容婕妤一样、有才能却过分重权的人;二,在后宫之中,若是她沈知姁感到孤军难挡,可以考虑和蓝容华交好。
沈知姁垂眼一笑,想起廊下开始落叶的迎春花:她正有去凝碧阁拜访一次的打算呢。
蓝容华对她抱有善意,出身不俗,不争宠爱,是个可以争取的同盟。
沈知姁还记得,前世蓝容华和慕容婕妤共同管理六宫,后来有个宠妃后来居上,被慕容婕妤扶持着拥有了六宫之权。
结果在二对一的情形下,蓝容华先是查出宠妃滥用职权,再直接去朝阳殿检举慕容婕妤心怀不轨、暗插人手。
证据多
而确凿,让她们两人难以辩驳。宠妃被禁足降位,就此失宠。慕容婕妤彼时已深陷涉嫌谋害沈知姁的孩子,蓝容华此举给予了慕容氏致命一击。
蓝容华在这之后顺顺当当走了十余年,没有被靖文侯府的事情连累,成为执掌六宫的庄贵妃。
回想间,沈知姁已经完成了捶腿的活儿。
“太皇太后,那臣妾就在窗边的桌上写,有不懂的也好问您。”沈知姁起身,得了太皇太后的首肯后,就带着芜荑与箬兰去处理殿中省清人之事,顺便点清殿中省呈上来的九月账本。
芜荑和殿中省接触多,能帮沈知姁理清宫人间的恩怨关系。
箬兰则是独一份的算账天赋,用来查账极好。
太皇太后浑身轻松地重新看起了佛经。
方尚宫去张罗茶水点心,心中无奈叹气:她家小姐呀,从小就是个闲散性子,要不是入了宫,要不是为了母族荣耀,小姐是半个心眼子都不肯动的。
其实先帝登基时,小姐就想放权了,谁知先帝是个痴情种,纵容独宠皇贵妃冯氏,导致贤惠体弱的洛皇后被冯氏生生气死。小姐为了宫权不落到冯氏手中,只能担起大任。
嗐,希望沈昭仪争气点,让她家小姐圆了闲散梦罢。
*
两个时辰后,沈知姁带着箬兰与芜荑到罗汉床前汇报。
“禀太皇太后,九月的账本并无问题。”沈知姁将账本放下,又呈上重新写钉的新册子:“至于殿中省的人手运作,臣妾已经做了简单的安排。”
最前头写的都是长御以下的人手安排,沈知姁还将提拔原因和落选原因都写在旁边,一眼看去就能明了。
至于奉御、奉仪等一局管事,沈知姁多是安排上一级别的宫人暂代,避免出现有的宫人生性张扬,骤得权力就失去了管束,肆意妄为,结果最后都归咎于自己安排不当的情况。
太皇太后是越看越满意。
然而看到总管之位的暂代人选是一片空白、底下两位少监都被画“x”时,太皇太后满脸地不解;“小姁,这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她还特意说过,务必要选出一个暂时统领的人呀。难不成小姁给忘了?
“回太皇太后,臣妾以为,殿中省这两位少监,都没有资格做殿中省总管的候选人,甚至连暂代都做不到。”沈知姁神色认真,眉眼坚定:“殿中省总管一职,掌六宫份例,分六宫赏赐,管六宫日用,有时还要和前朝接洽。”
“继任之人,必须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同时稳而不讷,慎而不惧。”
“依据臣妾入宫来的观察,目前的中年宦官之中,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些。”
“反倒是尚宫、奉仪之中,有人能胜任。”
“其实臣妾一直很奇怪。”沈知姁喃喃道:“自古以来,都是女子掌凤印,管后宫,为前朝分忧,可见女子之能不输男子。”
“但为什么殿中省的总管,一直以来都是宦官担任呢?”
第40章 殿中省(修)他们都想借沈知姁的手……
太皇太后听得眉心一动,忍不住陷入沉思。
这问题她并没有思考过,但听后到有些感触:自她入宫到现在,方尚宫一直陪伴在她左右,帮着出谋划策、排解烦忧,是个绝佳的帮手与心腹。若没有方尚宫的助力,她这一路走来,恐怕要困难得多。
反观颐寿宫的宦官,她能用到的只有一个总管叶忠中,专门负责跑腿事务。倘若真出了事,靠他一个人,必定不顶用。
“臣妾一时好奇感慨,倒险些说岔了正事。”沈知姁见太皇太后有思索之色,面上一笑,转而回到殿中省的两位少监身上:“臣妾之所以说那两位少监担不起大任,是从自身的所见所闻出发。”
“李少监年岁颇长,说起来比云总管还要多上几年阅历,却始终呆在少监之位上。”沈知姁的语气淡了些,显得平静而客观:“殿中省给各宫分发贡品时,李少监曾负责过几次瑶池殿。”
“臣妾见他面相阴狠,对臣妾说话时虽是客客气气的,但对旁人却隐有傲气,总是爱在言语上占便宜。”
“能力不足,不修口舌,绝对不能选他做下一任总管。”
太皇太后眉眼间流露出赞同,旋即问起另一人来:“那范少监呢?听说如今尚未满三十,是个年轻可用的。”
“范少监就更不行了。”沈知姁轻叹一声:“太皇太后可知道前几日,殿中省有个老宦官被打板子的事情?”
“哦,竟有此事?”太皇太后看了眼方尚宫。
方尚宫上前陪笑:“当时您尚在病中,这等小事,奴婢就没有禀告给您——那老宦官奴大欺主,打量着昭仪在静养,就胆大包天地将昭仪宫里的份例给扣下,先给韦宝林处发。”
观太皇太后眼中划过一分怒气,沈知姁清浅一笑,将二者间的关联娓娓道来:“臣妾当时气愤,但在陛下为臣妾出气后,臣妾就发觉此事有蹊跷之处——分发例银的官不高,胜在此事轻松、油水多,那老宦官敢如此嚣张,背后必定有人撑腰。”
“臣妾派人去查,发觉那老宦官是范少监从前的师父,故而有所优待。”
“知恩图报是个好事,范少监却纵容师父不受宫纪,擅欺妃嫔。”
“假使他知道此事,那就是包庇之罪,连少监之位都配不上;假使他不知道此事,那说明此人耳根极软,性子糊涂,恐有任人唯亲之迹。”
“小姁说的甚对,这两人都是不堪重用的。”太皇太后点了点头,笑望沈知姁:“能从这些细枝末节处识人,哀家年轻时可不如你。”
“太皇太后可不许夸臣妾,不然臣妾就要骄傲自满了。”沈知姁俏皮一笑,转而引出殿中省的几位尚宫:“相比于两位少监,臣妾觉得殿中省的几位尚宫,虽性情迥异,官职较小,但都是安分勤恳的人呢。”
“方尚宫常去殿中省,知道的一定比臣妾多。”沈知姁将话题抛给太皇太后最为信任的方尚宫。
“依奴婢来看,昭仪娘娘言之有理。”方尚宫精明干练的脸上闪过一抹深思,将如今殿中省尚宫们的来历都一一说给太皇太后与沈知姁听:“白尚宫年纪颇大,已经有退下去行宫养老的想法,不可重用;靳尚宫资历深厚、处事老练,可有些过于不留余地,在尚宫局风评不好;纪尚宫和慕容婕妤有所来往,也要排除在外……”
“倒是有个宋尚宫,喜好助人,做事温和,虽有些慢性子,可细心谨慎,很是不错。”方尚宫对宋尚宫的观感颇佳:“先帝在时,槐花蜜之事就是她最先发现的端倪。”
沈知姁对此事有些印象:当事人是尉鸣鹤的生母李氏,并且闹去了上书房。
她还记得,教书太傅正在令人昏昏欲睡的讲课,结果外头忽然想起一阵尖锐的女子哭叫。下一瞬,一个满脸红疹的女子就闯进来,正是尉鸣鹤的生母李氏。
李氏抱着尉鸣鹤不放手,说自己今日忽然就变成了这样,定是冯皇贵妃要害他们母子,让尉鸣鹤陪着自己去求见先帝。
整个上书房中都闹成一团,宗室子弟们都兴奋地要将这宫中秘事传扬回家。
太皇太后与先帝气得不行,直接驾临上书房,要现场查明此事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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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一来免得皇室风评无端被害,二来事关妃嫔皇嗣,的确要重视。
然而殿
中省和尚刑局联手,查了四个时辰都没查出来东西。
李氏在一旁孜孜不倦地抹眼泪,控诉冯皇贵妃的下手狠辣和隐秘。
眼见事情的真相要不了了之,先帝要落个“后宫倾轧”的不贤名声。
在这关键之处,有个气质沉稳的奉仪出列,指出李氏今日用的是槐花蜜,先前则多用桂花蜜。李氏这满脸的红疹,有可能是对槐花蜜过敏所致。
经过御医们的检验,当真如此。
先帝见宗室子弟平了口舌,大喜之下直接将这位奉仪提拔为尚宫。
没想到竟是宋尚宫?
当真是不显山不露水。
“哦,原来是她?”太皇太后挑了挑眉,随后笑眯了眼睛:“如此看来,就让宋尚宫暂代殿中省总管一职,要是过了正旦都没出问题,那就定下是她了。”
沈知姁将方尚宫的名字提笔写上:“是,太皇太后,等臣妾过会儿告退的时候,就将这名册带去殿中省宣读,让填补了奉仪以上的宫人,来颐寿宫接管局印和账本。”
她说完,唇角带着笑意抬头,不出意料地看见太皇太后皱起眉头,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哀家刚刚风寒才好,困顿得很,这些印章和账本册子,就劳烦小姁你带回去吧。”
“是,太皇太后好生歇息即可。”沈知姁软声应下,见外头夜幕渐起,便行礼告退:“臣妾就不在颐寿宫蹭饭啦。”
“好,快回去吧,仔细夜风。”太皇太后看见芜荑和箬兰将账本全部捧走,感觉身上有块大石头被搬走,浑身轻松:“这几日你且注意着殿中省,等十五请安过后,再来陪哀家一起礼佛。”
沈知姁乖巧颔首,行了一礼后由方尚宫送出门,再乘坐肩舆直奔殿中省。
原以为临近晚膳,殿中省中宫人会少一些,谁知都热热闹闹地挤在殿前,在议论着什么,看到沈知姁方退散行礼。
“奴婢/奴才参见沈昭仪。”宫人们照规矩行礼。
大力宦官们放下肩舆,芜荑上前搀扶沈知姁下来。
沈知姁正准备开口让宫人们起来,谁知有个小宦官直接从人群中心冲上来,满脸的愤懑委屈:“还请昭仪替奴才的师父做主!李少监他无凭无据就欺负奴才的师父!”
小宦官瞧着身板小,可嗓门挺大,硬生生压住了宫人们行礼的声音。
“都免礼。”沈知姁瞥了眼小宦官,略挑秀眉,口吻平和的免礼。
宫人们起身,都悄悄地拿眼角余光观察沈知姁:面色红润,眉眼和气,还残留一分病中娇弱,越显美貌。
这位昭仪,依旧是得圣宠的模样呢,只是莫名给人一种“不再好应付”的感觉。
其中有些人精儿就将目光放在箬兰手中的盒子上——他们都知道,每月一次去颐寿宫呈账的时候,云总管就会用这盒子将局印和账本都打包带走。
他们对于沈知姁忽然前来的目的,就有了揣测,带出难以抑制的心潮澎拜。
范少监就是人精儿中的一位。
他看见芜荑皱眉,心下就道不好:他这新徒弟也太冲动了些,本来此事只要在殿中省的宫人面前收尾,留下个“李少监仗势欺人”的印象,好对李少监成为总管有所阻碍就行。
没想到沈昭仪竟在这时候来了殿中省,更没想到他这新徒弟直接冲上去喊冤。
不过这样似乎也不错?毕竟沈昭仪年纪小,好说话,也好糊弄。
不像在太皇太后面前……粗俗点说,他们这些人裤子一脱,她老人家和方尚宫就知道接下来要放什么屁。
“小鸥子,你这规矩都学哪儿去了?进殿中省三天了,还没学会!”范少监上前,先对着小宦官怒斥一声,而后给沈知姁行礼请罪:“小鸥子初来乍到,又见奴才被冤枉,正巧见您来,认为您处事公正,定会为奴才做主,这才一时情急,忘却了礼数。”
“还请昭仪娘娘大人有大量,饶了小鸥子这一次。”
这话听得沈知姁眸光渐冷:不过两三句话,就给她戴了不少高帽。
要是她罚了刚学规矩的小鸥子,岂不是成了那等罔顾事实、刻薄冷眼的主子了?
眼见李少监在后面神色焦急,也预备着上前行礼说话,沈知姁鼻腔中就哼出一点儿笑音:看来她来得很巧,正撞上李少监与范少监为了总管之位别苗头、踩对方。
见她来,就想借她的手处置对方。
可惜他们忘了,有句话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们此番争执,是给她沈知姁搭了过桥梯。
第41章 宋尚宫(二更)“宋尚宫不愧是太皇太……
“谁负责教他规矩的。”沈知姁容色淡淡,似随口一问。
范少监见事情并未如自己预料那般发展,神色中就平添了一分慌乱。
“回娘娘,小鸥子方才自己都说了,范少监是他的师父,这规矩自然也是范少监教的了。”李少监趁此机会上前,对着沈知姁行礼,言语间给范少监递了个挑衅的眼神。
然后颇为期待地看着沈知姁,希望能在下一瞬看到范少监被吃瘪惩罚。
沈知姁点点头,毫不理会李少监的话茬,继续问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一个个不做事都围在这儿?”
这回轮到范少监精神了,他深吸一口气,上前拱手陈述:“禀娘娘,适才奴才正常路过,谁知被李少监的徒弟小楼子污蔑,说奴才偷窃李少监的腰带。奴才的徒弟小鸥子不忿,和小楼子发生了争吵,这才引得旁人围观。”
“娘娘不知,小楼子他气焰嚣张,险些要对奴才和小鸥子动手!”范少监说着就晃动身形,一副后怕不已的模样。
沈知姁这回毫不客气,嗤笑出声:“本宫瞧范少监和李少监的模样,就想起从前见过一对顽童,为一块泥巴争得面红耳赤,然后见了父母来,又争先恐后地去告状。”
“本宫不知,自己何时成了两位少监的父母?”
“不但要为两位少监做主,还亲自处理小宦官间的口舌争执?”沈知姁板正脸色,冷笑着问道。
“奴才并无此意!”范少监和李少监都被沈知姁的不按常理出牌给弄蒙了,也不争锋相对了,先跪下异口同声地请罪。
宫人们都老老实实地低下脸,竖起耳朵认真听两位少监难得狼狈的时候。
沈知姁缓缓长叹一声,里头似饱含着失望与恨铁不成钢。
她不再说话,只静静地盯着地上的两位少监。
殿中省的庭院内一时寂静无声,周遭的气压却在一点点降低。
宫人们都没想到,有一日竟能在爱娇爱笑的沈昭仪身上,体会到什么是威压。
当两位少监额上渐渐覆上冷汗时,沈知姁再叹息了一声:“你们除了那一声辩解,竟然连半个处理法子都想不出来了?”
“是预备本宫处理好了,将饭喂到你们嘴边是么?”
范少监与李少监自然不是这么想的。
他们想的默契,都想先请罪,以退为进,让沈昭仪给他们提出个最终法子。
毕竟沈昭仪是主子,谁受的处罚轻,就说明在主子那里越得脸面。
也对登上主管之位更多一层可能。
谁能想到,沈昭仪竟然是这么想的?
“娘娘,奴才……”范少监率先回过神来,想要开口解释。
“四位尚宫也在,不妨教教两位少监,该如何处置此事?”沈知姁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带着浅淡笑意的目光转向了四位尚宫。
年龄最大的李尚宫保持沉默,只行一礼,说自己不论如何处置,都比不上昭仪娘娘的聪慧才智。
靳尚宫抓住机会,言语尖刻,意思是好好惩治两位少监,杜绝往后出现这等德不配位之事。
与慕容婕妤有所来往的纪尚宫紧跟着提出建议,明面上看是两边都不得罪,但话里话外都是帮着范少监说话的意思。
都和方尚宫的描述十分符合。
沈知姁眸光沉静,流转间望向宋尚宫。
眼底划过一抹旁人无从探知的好奇和期待。
宋尚宫对上沈知姁的目光,喉间一紧,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上前行礼时,她就想起昨日在青葙那里听到的话——“尚宫姑姑,我家娘娘说近日天气不好,却有机遇守得云开见月明,只看个人抉择,姑姑您说呢?”
自从昨日晚膳时,先是尚刑局前来搜查,接着云总管就面色苍白地跟着尚刑局的阎王闫公公走了,至今未归,宋尚宫心里面就明白:殿中省,不,整个皇宫中就要出大变故了。
变故中往往跟随着机遇。
宋尚宫虽然性子温和,可并不是个随遇而安的,她愿意孤注一掷、抓住机遇,往上走到更广阔的世界里。
只是再上一级的少监和总管惟有宦官能担任,她也就渐渐歇了心思。
然而沈知姁的暗示与目光,渐渐唤起了宋尚宫心中沉寂已久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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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宋尚宫恍惚间觉得时间倒流,回到了她年仅二十,就被凭着细心大胆,被先帝亲口擢升为尚宫的那一日。
胸腔中冷冻多年的热血缓缓苏醒。
“回娘娘,奴婢觉得,两位少监不能管束自己的徒弟,尽师父的教导规矩之责,首先就要为此给娘娘请罪,而不是放任徒弟,只顾着给彼此上眼药,甚至用言语误导娘娘的判断,妄图暗中主导娘娘的选择。”宋尚宫的口吻一如既往的温和,脸上依旧带着浅笑。
但是熟悉宋尚宫的人都发觉了,宋尚宫那一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神,渐渐发亮起来。
像是终于见到日光的、即将干枯的一口井。
“至于方才小鸥子和小楼子发生争执之事,虽涉及两位少监,但归根究底,只能算作小宦官们无根无据的口舌之争,偏两位少监有所偏帮、上纲上线,才导致矛盾愈发激烈,最后险些到了动手的地步。”
宋尚宫完全无视李少监和范少监似要吃人的目光,不急不徐地一句句道来:
“其实这件事情查起来很容易——宫人们吃穿用度都在皇宫之中,所用皆有记档。只要查一查李少监是否真有镶玉腰带丢失,再对一对范少监的用度与剩余,就可知晓。两位少监其实很不必在那里口头争执,还引得殿中省内诸人围观。”
不少宫人暗自点头:是呢,现在可是用膳的时辰。时间不等人,要是没在规定范围内吃完饭,就得饿着肚子做晚上的活了。
“不过……许是事关清白,两位少监一时气愤上头,又被娘娘您看见,这才导致如此。”宋尚宫话语一转,给两位少监留了一点儿薄面:“奴婢近日也带了几个小宫女,年轻气盛,生出摩擦是常有的事情,奴婢惭愧,有时候有心留意也制止不住。”
“宋尚宫,顽石不是璞玉,再怎么样,都是很难雕琢的。”沈知姁听着宋尚宫说了这一席话,心中格外满意:难怪在前世,协理六宫的高位妃嫔变动频繁,宋尚宫却始终做得如鱼得水呢。
她提点了这一句,转而扫了眼眼前众人,示意箬兰将更换后名单的名册交给宋尚宫。
沈知姁笑意和善,语气欣赏:“宋尚宫不愧是太皇太后夸赞的人,今日见识过一回,本宫方心服口服。”
“太皇太后既指定了尚宫暂代总管一职,尚宫便放心去做。”沈知姁的嗓音略放大了些,好让在场众人都听清楚。
底下的宫人中多是面带诧异,还有不少神色高兴,可见宋尚宫平日里人缘不错。
而和宋尚宫同一级的三位尚宫,眼中除了惊诧,多多少少都有些疑惑和不服气。
至于李少监和范少监……就是纯纯的不愤气和难以置信。
他们从昨日晚上起就将对方列为唯一的竞争对手,制定了种种针对对方的计划等待实施,并畅想若自己当了殿中省总管之后,该是如何的风光。
谁知道第一个计划还没实施完,这殿中省总管的位置就落到了宋尚宫头上?
宫女哪儿能当总管?从开国皇帝到现在,还没出过一个宫女总管呢!
然而沈昭仪刚刚从颐寿宫中出来,所奉的自然是太皇太后的懿命。
他们又不是向天借了胆子,那敢去质疑太皇太后的命令?
两位总管和三位尚宫同时在心中安慰自己:幸好幸好,只是个暂时总管,说明他们还是有机会上位的,只要宋尚宫在任职期间犯了大事……或者小错不断就行。
“宋尚宫今日且回去看一看册子,要是有什么不合适的,记得明日来瑶池殿寻本宫。”沈知姁唇边绽开一抹笑容,说罢就上了肩舆,预备着回瑶池殿。
她方才的种种举动,意在从普通宫人那儿给宋尚宫搭桥,快速树立起宋尚宫处事面面俱到又善于理解的形象,便于其快速笼络人心。
如今桥搭好了,宋尚宫也顺利走过去了。
剩下的两位少监和三位尚宫,是宋尚宫自己要面对的难题——若是处理不了或是不能平衡这些人,那宋尚宫的总管之路,注定走不稳妥。
既然自己都走不稳,那她沈知姁就不必花心力去扶持了,再找一个更合适的就是。
自然,若是宋尚宫明日献上的诚意足够大,沈知姁也不介意再帮上两把。
宋尚宫郑重接过名单,指尖微微颤抖。
“是,奴婢定不会辜负太皇太后的重望,也定会牢记娘娘的吩咐。”她回答的话语沉稳有力,带头恭送沈知姁回宫。
待沈知姁走后,殿中省但凡有些头脸的人,都想知道名册上有何变动。
“青萝。”宋尚宫抱着名册,借机登上台阶,发亮的眼眸看向李少监和范少监:“两位少监的事情还没有掰扯清楚呢,你去查一查。”
*
这两日内,宫中可谓变故不断。
当宋尚宫暂代总管之职的消息传出,并伴着殿中省清人的名单,后宫中一精致宫苑,第一次传来砸瓷盏的声音。
第42章 令牌狗皇帝又自顾自地感动起来
“主子息怒!”黄莺与黄鹂跪在兰心堂的里屋,额头冷汗涔涔地劝慕容婕妤冷静。
她们还是第一次见慕容婕妤这样失态。
不过实在是今日传来的消息,对于兰心堂来说,实在是打击过大。
首先是钉在瑶池殿的钉子茯苓,被贬为三等宫人,再不得重用,也不能为兰心堂探听一手消息。但是茯苓对兰心堂愈发忠心,综合看来是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然后是殿中省有所动作。
——那些犯了错被贬位或是逐出殿中省的人,有不少都是丞相和主子在这一年内花费金钱和心力培养出来的人脉。
最重要的是,被寄予厚望、能接任殿中省总管之位的范少监,竟是出师未捷,不但没得到总管的位置,还因失了规矩被罚俸一月。
谁知这还不算完,刚用完午膳,御林军处、采买办处、掖庭处等都传来清人的消息,说是陛下下令,要趁此机会彻查皇宫。
这几处地方,也都是慕容氏下了功夫插入钉子的。
慕容婕妤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地毯上被打碎的茶盏,眼神含着冷光,似要将这茶盏的下场实质化到某人的面上。
半晌后,她轻叹一声,眼角上扬,端庄和气地微笑:“起来罢,本宫又不是韦氏那个蠢货,每次遇到挫折就和拆迁一样,在自己宫里打砸一通。”
“不过扔东西发泄的确很爽,越是蠢钝,就越需要这样发泄。”
黄鹂和黄莺战战兢兢地从地上起来,不敢搭腔说话。
“云总管是个不中用的,居然有脸和本嫔信誓旦旦地说能避免陛下的问责。”慕容婕妤想起被直接捉去尚刑局的云总管,脸上的微笑险些端不住:“幸好父亲谨慎,素日里没通过云总管做大事。”
云总管骨头再软,顶多只能吐露出一些小虾米。
对慕容氏的人脉来说,伤筋不动骨。
可再加上御林军……当真是有些难办。
“黄莺,你明日传口信给父亲,就说宫中御林军有变,再加上十一月初的选拔宫女,让父亲好好准备着,再送些可用的人入宫。”慕容婕妤将要紧事情做了,随后说起殿中省:“宋尚宫竟然能得到太皇太后的赏识,破例令她暂代总管一职,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黄
鹂呈上一盘蜜饯,笑道:“真是呢,平日里奴婢瞧着她不声不响,竟有这般本事。”
“主子,这件事是在沈昭仪去了颐寿宫后定下的,您觉着可有沈昭仪在其中插手?”黄莺谨慎开口:“而且今日瑶池殿中,茯苓被贬,白青被捉,更是直接牵连到了李执戟……”
“你说的这些,本宫也有所怀疑。”慕容婕妤捻了一块糖霜杏仁,笑容变淡许多:“可偏偏放在沈昭仪身上,本宫就有些不信。”
要是沈昭仪真有这样的筹谋,这样的聪慧,何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不过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也不晓得沈昭仪会不会病中开窍,且仔细再看着。”
“此番清洗虽折了大半的人脉,但还剩一些,先暂且不要联系,保全他们最为要紧。”慕容婕妤凤眸一转,面上满是运筹帷幄的冷静之色:“韦宝林那里折了英儿,从里头再选个得用的顶起来。”
“还有范少监,他要是有上进之心,本嫔不介意帮他一把。”
黄鹂与黄莺齐齐应了。
“禀婕妤,奴婢今日细细观察了一番,觉得有个叫秋蝉的宫女可用。”黄鹂见慕容婕妤面色好转,立刻说起自己负责的事情:“她一直牵挂着家中的老母亲,人生得圆润甜美,又身强体健,一看就是好生养的模样。”
“让父亲找人照顾她的母亲,你就好好调教调教她。”慕容婕妤颔了颔首,挥手让两位心腹都下去。
实则自己心中有些烦恼:黄院判在“失足”之前,曾为她诊脉,说她天生体寒,一时之间难以有孕来提升自己的位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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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偏三个月后的大选,她的四位堂姐都跃跃欲试。慕容丞相出于“广撒网、多押宝”的保险赌徒思维,并未多加阻拦。
慕容婕妤绝不能让第二个姓慕容的女子进入后宫。
她就想了提拔宫女、杀母夺子的法子。
等秋蝉被提拔起来,瑶池殿的茯苓和小文定然按捺不住。
真是好奇,等到事发时,究竟是瑶池殿多出一位主子,分走沈昭仪的恩宠,还是沈昭仪提前发觉,大发雷霆?
沈昭仪近些时日可是给她添了不少堵呢。
慕容婕妤面上浅浅一笑。
*
沈知姁回了瑶池殿。
暖阁中的晚膳掐着点儿刚刚摆上,正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
沈知姁赐了几道膳食下去,让其余人都下去歇息,只留下芜荑一个人在侧。
她的心不在用膳上,而是将母亲塞给自己的两样小东西拿出来。
是两块令牌。
沈知姁在定国公府常常看过它们——桃花样子的令牌专管后苑,号令府上婢女;豹子模样的令牌与之相对,号令府上小厮。
这两块令牌生得小巧,只有女子半个手掌大小,但是做工精巧,背后有一中空的空间,可以塞入单张纸条传递讯息。
听闻随开国皇帝征战时期,这两块令牌曾帮助定国公府立下大功。
沈知姁想着母亲最后嘱咐自己的话,缓缓深吸一口气,将两块令牌的背后缓缓拆开。
里头各藏着一张薄纸,纸上各有一句话和四五个很眼熟的名字。
“娘娘,这上头都是小厮和丫鬟的姓名,是和奴婢同一时间进府的。”芜荑为沈知姁解惑。
再看母亲留下的话,大致意思是,自己再去边疆前,不愿牵连府上无辜,就将手中的身契全都散给下人们。可有好几个婢女小厮,在世上举目无亲,又受过定国公府的恩惠,不肯离开,誓死追随。
母亲无奈,觉得沈知姁在宫中孤身一人,需要人手,就将他们留在京城的住处,听由沈知姁的派遣。
沈知姁心中一动,想起十一月底的宫女选拔和今日白青供出御林军之事,还有前朝尉鸣鹤预备成立夜影侯之事。
定国公府的婢女品性头脑一向可靠,而小厮都是会些拳脚功夫的……
她顾不得用膳,先急急取过笔墨,重写了两张纸条,放入令牌之中。
桃花令牌中说了宫女选拔之事,豹子令牌中则是提了军营征兵之事。
“你先收着,等宫中清人的风波过去,再通过采买的宦官,送到他们手上。”沈知姁将令牌合好,交给芜荑:“不过要递出去一句话,本宫只要心甘情愿做事的。若是自己有了主意,想要追寻出路,本宫不会阻拦,还愿意看在他们的忠心上,提供一笔本钱。”
芜荑温声应下,将两块令牌小心放到怀中后,就催促沈知姁:“娘娘快将这燕窝粥给喝了,都有些凉了。”
等用完晚膳之后,白苓和杜仲并肩来请见。
白苓汇报的是早晨沈知姁吩咐的美貌宫女之事。
“奴婢打听到,兰心堂中算得上美貌的宫女共有三位。”白苓行礼:“正巧奴婢这同乡是在司膳房负责送膳的,她去兰心堂送膳时,正看到慕容婕妤身边的黄鹂拉着一洒扫宫女说话。”
“那宫女名叫秋蝉,生得喜庆俏丽。”
“做得很好,动作也很迅速。”沈知姁惊喜一笑,挑了个沉甸甸的银锭递去。
随后她微微侧首,和芜荑交换了一个目光。
是让芜荑将令牌递出去时,托他们查一查秋蝉家人的意思。
杜仲已经换上瑶池殿总管的衣裳,此时抱着拂尘行礼,还有点不习惯:“禀娘娘,司寝局来报,今夜陛下翻了您的牌子。”
“适才奴才还看到陛下的銮驾去了颐寿宫,莫约是去陪太皇太后用晚膳的。”
“奴才今日站岗,没有看到兰心堂和冷霜馆的人,倒是碰见了凝碧阁的紫薇姑娘,似是路过,只远远看了咱们瑶池殿两眼。”
沈知姁也给了赏赐:“很好,往后也要这般眼观八方才好。”
“只是心中要渐渐有杆秤,懂得总结。”
杜仲表示受教。
“娘娘,既然今日陛下来,那可要奴婢们好生准备?”白苓行礼请示,语气多了几分委婉,言语却是一如既往地辛辣:“恕奴婢直言,今日娘娘虽然伤心,但不好在陛下面前过多展示,当下还是以陛下的圣心为首要。”
白苓是从后宫的典型妃嫔思维出发,说的有道理,却不能全部采纳。
“本宫知道。可假若本宫真的盛装打扮,陛下心中会另有所想的。”沈知姁温声提点了白苓一句:“去准备热水,选些香气干净简单的澡豆即可。”
白苓若有所思,下去准备。
沈知姁沐浴后回到寝殿之中,将做风领的材料搬出,做出一副要日夜不休、加紧完成的模样。
于是,在尉鸣鹤不必通报,悄悄进到瑶池殿中时,所见的就是一副“美人灯下刺绣”的图景。
令尉鸣鹤想起昨夜,永远等待他的那一盏光亮。
帝王又自顾自地感动起来。
第43章 疑心“只有陛下您,能为臣妾想到这一……
悄悄走近了些,尉鸣鹤打量起美人的装束。
一袭舒适简单的浅粉绉纱睡裙,及腰的青丝用一枚玉簪挽起,耳垂上缀着雕琢成铃铛模样的玉质耳坠,周身萦绕着浅浅的澡豆香气,是一股好闻又清爽的药香。
不因为侍寝而刻意隆重,也不因为母家之事无心装扮、有所敷衍。
和从前无数个侍寝的日子一样,平常而不失亲密。
令尉鸣鹤格外满意。
他在多宝阁前停下,转身对福如海招招手。
福如海立刻将怀中的牛乳团给献上。
尉鸣鹤接过牛乳团,拍了拍它胖墩墩的小屁。股,让它向沈知姁的方向窜去。
“喵呜——”一日未见沈知姁,牛乳团甚是想念,用自己圆鼓鼓的脑袋去拱沈知姁,嘴里咪呜咪呜地撒娇。
桌上的锦绸被牛乳团一蹭,滑落在地上。
沈知姁眼明手快地将手中的针线收好,抱住牛乳团**了一把。
然后抱起沉甸甸的牛乳团,起身给尉鸣鹤行礼:“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也真是的,臣妾正在用针线呢,要是牛乳团给踩着了,或是那细针掉到地下找不
见,可怎么好呢?”
闻得沈知姁的软嗔,尉鸣鹤低首一笑:“是朕没看清。”
他伸手扶起沈知姁,顺势在小几的另一边坐下。
福如海将地上的锦绸拾起,重新放回桌上。
“这么点衣料,是预备给朕做个娃娃衣裳?”尉鸣鹤长眉略挑,含笑问道。
“是要给陛下做一条风领。”沈知姁一边摸牛乳团,一边仰面说话,眼眸中是亮晶晶的光芒:“臣妾想了想,依着臣妾的女红水品,再给您重新做一套寝衣时间也忒久了些。倒不如先做风领,冬日里既能用上,也好给臣妾练练技艺。”
“陛下,您瞧这金蓝色好不好,显得人贵气又英俊。”沈知姁眉眼一弯,就是笑吟吟、甜滋滋的模样:“嗯……为着感谢您的赏赐,臣妾愿意给您多做几条,将什么卷草纹、狮子纹、祥云纹都练一遍。”
尉鸣鹤跟着笑起来,伸手去捉沈知姁的鼻尖:“你要是将狮子绣成了小狗,还不是朕戴着丢人,你便是这样谢朕的?”
“可见对朕的赏赐不满意。”
“陛下怎么这样想?”沈知姁抬起牛乳团的一只的猫爪,按住尉鸣鹤的指尖,红唇以抿,格外委屈可怜:“臣妾辛辛苦苦做风领,陛下不珍惜也就罢了,竟然还这样揣测臣妾。”
“臣妾很感谢陛下的赏赐。”沈知姁眼儿一转,感动之色洋溢在面上:“只是臣妾在宫内,有份例和陛下的赏赐,日常开销也是够用的。倒是陛下您,赏人的时候多——您就将它们收回去吧。”
“臣妾有陛下的一颗真心就够了。”
尉鸣鹤闻言一愣,眼中眸光渐深,带着清俊的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沈知姁。
见眼前的女郎容色坦然,笑意明媚,眼底湛湛,没有半分故意表现或算计的模样,只是在单纯为心上人的财务担忧。
他心头一暖,深深的眼眸亮了些许:“真心是要在具体方面有所体现的。”
“就像你对朕真心,就会为朕绣荷包、做衣裳,愿意花费时间将真心呈现出来。”
“朕身为帝王,坐拥天下,怎么会连一点儿真心都不舍得表现呢。”
尉鸣鹤现在还记得,先帝恩宠冯皇贵妃,对其许诺真心,给出的可不止田地店铺、金银珠宝,还有沾染前朝事务的权力。
幸而被太皇太后和诸臣制止,否则大定就要有牝鸡司晨的祸事。
“那些地契和店契你就放心收着。”尉鸣鹤神色宽慰沈知姁:“朕的私产每年都有不菲的收入,比给你的多上几十倍不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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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再加上各个皇商、世家和附属国的进贡,估计是沈知姁手中的千百倍。
明明自己不富裕,却还为他担心。
当真是……一个傻姑娘。
“陛下这样说,臣妾就放心了。”沈知姁神情放松,转而将正在啃咬自己衣袖的牛乳团的嘴巴给握住,颇有些哭笑不得:“又咬袖子,难道今日陛下饿着你了,没给你用晚膳?”
福如海被尉鸣鹤瞥了一眼,赶紧上前解释:“来之前,小主子用了一大盘蛋蓉鸡胸肉呢。不过来朝阳殿后,元子每晚都会给添些零嘴,小主子莫约是习惯了。”
“难怪胖的这么快,可不能再吃了。”沈知姁摸着牛乳团毛乎乎的实心小肚子,眉心微蹙:“陛下,臣妾已经病愈,牛乳团就还住回瑶池殿吧。”
“臣妾真怕过两日再见,牛乳团真要变成团子了。”
牛乳团乞食许久,都不见回应,一双鸳鸯瞳中满是不解,叫声愈发可怜起来,还颇有心机地用猫尾勾着沈知姁的手腕。
“芜荑,让连翘好生照看,给牛乳团减减重。”沈知姁心软一瞬,很快就硬起心肠,唤来芜荑。
牛乳团可怜无助地在芜荑怀中满出来,对着尉鸣鹤“喵喵”叫,求救的意味十分明显。
“臣妾问过诸葛院判,猫儿吃得太胖,对于寿命是有损的。”沈知姁阻拦下正要开口的尉鸣鹤,目光中染了几分寂寥:“臣妾想牛乳团多陪咱们几年。”
“朕也想。”尉鸣鹤轻叹一声,凤眸中流转过情意。
芜荑将牛乳团抱走后,福如海观室内情状,十分识趣地退下。
尉鸣鹤眼角微扬,对着沈知姁湛然一笑:“朕瞧你比早晨精神多了,心情瞧着也好了些。”
这话似平常闲话,可底下藏着深深的探究之意。
沈知姁明白,这是在问她今日去颐寿宫之事呢。
往常的她,心情低落时只会在瑶池殿闷着,不会轻易外出。更何况她从颐寿宫出来,拿着账本和局印,还去殿中省走了一趟。
这些消息估计早就传到了尉鸣鹤的耳朵里。
难为了他,竟然忍到现在才询问。
听杜仲的汇报,尉鸣鹤晚膳时去陪着太皇太后用膳。
太皇太后定会提起送信之事,并且实话实说,说是她老人家主动提起的。
尉鸣鹤在表面上定然不会有所质疑,还会故作大度地说“小事无妨”“皇祖母慈爱”等话语。
可心中绝对会因此感到别扭不适,想着是不是沈知姁还牢牢惦记着自己的父兄,哄着太皇太后包揽了此事。
沈知姁不会再让尉鸣鹤生出疑心。
主动问起好呀,这样一来,主动权就在她手上了。
“臣妾心情变好,都是陛下的苦心。”沈知姁起身,坐到尉鸣鹤的身边,伸出一截莹白的小指,勾住帝王修长的指尖,眼角眉梢俱是含羞带怯的绵绵情意。
她软着声音,将与太皇太后商议的送信之事说了一遍,随后仰面笑道:“太皇太后虽然心疼臣妾,可一向是不管杂事的。”
“只有陛下您,能为臣妾想到这一点。”
她勾起的指尖挠了挠,同时凑近身去,让身上的清淡香气轻轻环住尉鸣鹤。
“阿鹤,谢谢你。”沈知姁在尉鸣鹤的面颊上留下一个浅吻,同时落下一滴微烫的泪,打在尉鸣鹤的锁骨上。
望着怀中女郎秋水一般的真切眼瞳,尉鸣鹤心中的那点儿怀疑烟消云散,甚至还因为冒领了太皇太后的功劳有些心虚。
他动作小心地抹去沈知姁眼角的泪水,目光微闪:“这有什么的,朕只盼着你高兴。”
这话只能从耳朵里过一遍。
沈知姁柔声应了,又在尉鸣鹤怀中窝着,端的是小鸟依人,令人怜惜。
她心中清楚:经此一事,尉鸣鹤对她起疑心的概率又小了一点。
等此刻温存时间足够后,沈知姁就和尉鸣鹤说起殿中省之事:“……臣妾觉得殿中省总管之位颇为重要,也相信自己平日里的所见所闻,故而大胆向太皇太后提议,启用宋尚宫暂代,且看看效果。”
“要是宋尚宫不能担当大任,臣妾就从少监或尚宫中择表现优异者。”
尉鸣鹤记得当初上书房之事,自然也记得宋尚宫。
当时他被李氏牢牢拉着,在宗亲的看戏目光下,当真是羞愤窘迫极了。
要不是宋尚宫,这桩“中毒之事”恐怕会迁怒到他。
“殿中省中是该有所变动。”尉鸣鹤并不在乎此事合不合“宦官做殿中省总管”的潜规矩,他用人只遵循一项原则——看这人有没有能力,值不值得。
就比如喜公公,当初在宫中犯下的可是该杀头的罪名,他不也照旧保全了此人,并送其进了前朝做事?
“陛下觉得可以就好。”沈知姁提起今日账册一事:“臣妾今日去颐寿宫,观太皇太后总有劳累之色。臣妾虽帮着协理,可管起事来心中总没有底,怕出错。”
“所以臣妾想请示陛下,能不能为臣妾找个帮手?”
尉鸣鹤眼帘微垂,将“蓝容华”的名字在心中过了一遍,语气不明:“哦?阿姁可有推荐的人?”
沈知姁直起身,目光清凌凌看去:“臣妾不过是协理六宫,这样的事情,臣妾都听陛下的安排。”
“你就不怕朕安排慕容婕妤给你?”尉鸣鹤轻笑一声:“朕记得你和朕说过,不喜欢慕容婕妤。”
“处理六宫事宜,为陛下和太皇太后解忧,是公事,无关私情。”沈知姁眉眼间俱是清澈之色:“如果陛下真觉得慕容婕妤好,臣妾自然没有意见。”
“臣妾愿意为了陛下和慕容婕妤好好共事。”
尉鸣鹤听得唇角轻弯。
第44章 双更(捉)“臣妾就知道陛下最好了!……
男子在听到女子愿意为了自己受委屈时,内心总会升起一股满足和怜惜之情。
尉鸣鹤亦是如此。
“慕容婕妤不好,她心思不正。”尉鸣鹤的嗓音柔和下来,认真和沈知姁分析:“那宫中只剩下一个蓝容华了……朕记得,你和她并不怎么来往?”
至于韦宝林,尉鸣鹤连想都懒得想。
“是,臣妾之前和蓝容华并不怎么熟悉。”沈知姁樱唇一弯,神色中有几分恍然:“臣妾总以为,蓝容华是个冷冰冰的人,可在臣妾病中,她竟主动帮了臣妾两回。”
“可见蓝容华是个外冷内热的,她又素来恪守宫规。”
“帮你两回?”尉鸣鹤略有惊讶。
沈知姁软声解释道:“臣妾是后来听芜荑说才知道的,一次是殿中省领份例,蓝容华身边的紫薇帮了芜荑,还有一次在您探望过臣妾之后,韦宝林也想跟着来探望,僵在瑶池殿前不肯走,幸而蓝容华路过。”
说到这,沈知姁轻笑道:“臣妾后来想了想,许不是蓝容华热心,而是她喜静,韦宝林又太烦人了些。”
尉鸣鹤颔首赞同这一点,不由想起蓝容华自入宫以来的淡漠态度。
不争圣宠,不顾母家,不为自身。
外头靖文侯送信入宫,蓝容华从没有过回信。
好像入了皇宫,蓝容华就完成了身为蓝氏女儿的任务,开始爱咋样就咋样起来。
不过这点真好,不与母家过从亲密,不对宫权有所贪恋,而且头脑聪明,是个很适合协理六宫的人选。
要是蓝容华得了此权之后,就开始显露锋芒,那尉鸣鹤就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思缜密。
“那朕就让蓝容华来帮你。”尉鸣鹤定音:“福如海,明日去凝碧阁说一声,再让蓝容华来瑶池殿。”
他吩咐完,垂首看沈知姁,特意道:“你的位份比她高,支使她、教导她都是应当的,可别傻乎乎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这话倒有一半是真心关照沈知姁,还有一半是怕宫权被人利用。
“臣妾知道。”沈知姁推着尉鸣鹤肩:“陛下去沐浴吧——臣妾今儿用的药澡豆可好闻,您也去试试。”
说话间,女郎身上好闻清爽的一点药香萦绕于鼻尖。
尉鸣鹤俊颜含笑,从善如流地去沐浴洗漱。
当寝殿内的龙涎香淡去后,沈知姁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散去。
她让芜荑进来:“快,去拿纸笔来,我要现在就将信写出来。”
“再让小膳房将备好的宵食端来。”
即便刚才已经让尉鸣鹤顺利散去疑心,但为着以后打算,沈知姁决定每回送信前,都将信的内容写出来给尉鸣鹤看。
如此几次,等他彻底放心之后,沈知姁就能在信中附上银钱。
算着尉鸣鹤沐浴的时间,沈知姁紧蹙眉头,凝神提笔写信。
一封给华信公主,一封给自己的母亲。
待到尉鸣鹤重回寝殿后,沈知姁的两封信也写好。
“陛下来看看,臣妾这样写可以么?”沈知姁娇面上一派坦荡之色,很是放心地将手中的信纸递给尉鸣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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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尉鸣鹤反倒愣了一瞬:他都做好让底下人在送信前拦截,私看内容的准备了。
没想到沈知姁这样主动坦然。
这是不是代表着,阿姁格外信任自己呢?
也说明阿姁做事坦诚,不会欺瞒于自己。
这样的想法在尉鸣鹤心中油然而生,似春风拂过,缓缓生暖。
他满意起来,接过信纸后也不急着看,而是望着沈知姁所带的一对玉铃铛耳坠:“朕审过白青后,就将他押去做苦役了,每年他的年例会由殿中省直接发过来。”
“白玉响铃簪……朕让司珍局重新去打了,这回用羊脂白玉的。”
沈知姁杏眼弯弯:“臣妾就知道陛下最好了!”
正巧芜荑送宵食进来,她就递来一小碗咸杏仁茶:“您晚膳是在颐寿宫用的,太皇太后上了年纪,爱吃甜食,恐怕不大合您的口味,所以臣妾就特意让小膳房备下了宵食。”
“阿姁当真是贴心。”尉鸣鹤心中的春风吹拂更甚,带来更妥贴的暖意。
他接过杏仁茶,一边慢条斯理地享用,一边看过沈知姁所写的信件。
起笔问候的是沈夫人,字里行间都是对沈夫人的关切询问,比如北疆天寒,千万不要吝啬银钱,要买足炭火;又比如在咳疾要紧,若是药丸快吃完了,务必要提前说。
其中也有提及沈厉父子,让他们劳作时注意旧伤与保暖,定要时时牢记天子圣恩,在北疆的落脚处安分守己,不再做触犯王法之事。
最后,沈知姁说自己会在京城认真侍奉陛下,请母亲不要过分挂念。
这封信情真意切,关怀母亲,劝诫父兄,还能看出写信人对天子的绵绵情意。
尉鸣鹤目光含笑:“阿姁写的家书,自然可以。”
他眼风一扫,扫过另一封给华信公主的信,却并未说话。
“臣妾写信时,对母亲是从女儿的身份来写,对父兄……更多的是以陛下妃嫔的身份。”沈知姁轻轻一叹,似有感不争气的悲哀。
她并未错过尉鸣鹤的视线,很自然地拿起另一封信,放到尉鸣鹤眼前:“这是臣妾给华信公主写的,上一回写信都在一年前了,想多写些公主爱听的趣事,陛下可愿意告诉臣妾一些?”
尉鸣鹤快速扫去:这信写了一半,开头是对华信公主的寻常问候,中间只简单提了一句,托华信公主将信带给自己的母亲。
“什么趣事,她分明是想听京城中八卦——华信还是改不了她那个性子。”
尉鸣鹤看过内容,叹气轻笑:“朕来说,你来写,就先说她从前最讨厌的那个安宁伯钱家……”
灯烛微晕,在窗纱上映出一对看似亲密的影儿。
男子嗓音低沉,带着轻微笑意,有一种古埙吹奏时悦耳动人。
对面的女郎执笔写字,耳边的铃铛影儿添了俏皮。
远远看去,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璧人图”。
“好了好了,陛下别说了,臣妾手都写酸了,这些估计够公主看的了。”沈知姁记着尉鸣鹤的话,详细写了十个京中八卦,洋洋洒洒写了三大张纸。
转手腕休息的时候,她心中微惊:尉鸣鹤虽然是新帝登基,可是在京城中的眼线似乎不少,能从高门大宅中探听出这些消息,且颇为详细。
虽是八卦,可也能从中察觉出世家官场间的关系变化。
尉鸣鹤有些好笑地看着沈知姁劳累叹气的模样:明眸失亮,红唇微撇,自有股娇憨可爱。
“你听了就没感想?”他对着沈知姁伸出手。
沈知姁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尉鸣鹤的意思,将手腕放到男子掌中。
她明白尉鸣鹤的话中之意,但神色全是纯真的不解:“臣妾能有什么感想?”
“嗯……安宁伯真是个宠妾灭妻的混蛋?”
女郎的腕白如凝脂,置于帝王带着薄茧的掌心中,更显纤细。
而触碰起来,则似软玉,柔嫩得令人生出小心珍惜之感。
尉鸣鹤轻轻揉着沈知姁的腕:“你方才也说了,太皇太后她总觉劳累,那年节宴席诸事,恐怕要你仔细安排。”
“诸如座次,就要避免关系不好的坐在一块儿。”
“陛下是这样想的么?”沈知姁杏眼轻眨,流泄出清泉一样的笑意:“臣妾还以为,天子赐宴,座次顺序当是自身本事与恩宠的体现。”
“若不想和讨厌的人坐在一块儿,该是自己发奋上升,争着往前坐,而不是依靠您的体贴。”
“再说了,皇宫宴席,即便和不喜之人同席,他们难道敢在陛下面前闹起来吗?”
对于尉鸣鹤这样生性自负、喜好掌控的帝王来说,沈知姁这话正正好说在他的心坎之上。
尉鸣鹤很愿意在臣子们面前表现得宽仁体贴,可实际上,他更希望朝臣们识相一点,有事听自己指挥,没事别
来烦扰自己。
做一个拥有智慧、能处理琐事的木偶最好。
“阿姁说得有道理。”尉鸣鹤若有所思,手中按揉的动作渐停下。
“陛下,娘娘,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福如海一直盯着夜漏的时辰,看着过了歇息的点儿,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提醒。
同时心里纳罕:陛下这年轻气盛的,居然一连三日都只和沈昭仪说说话。
这不论是顾及沈昭仪刚养好的身子,还是念着沈昭仪的低落情绪,都证明陛下重视沈昭仪呢。
沈知姁将信纸折好,放到梳妆台前的小屉里,预备十月十五给太皇太后请安时带过去。
尉鸣鹤在床榻上侧撑着身子,凤眸紧紧盯着沈知姁的动作,直到对方迈着莲步,躺入自己怀中,方心满意足地睡下。
女郎身上的淡淡药香有如实质,令尉鸣鹤神思放松,好梦一场。
翌日醒来时,格外神清气爽。
“去外间换。”看着沈知姁柔美恬静的侧眼,尉鸣鹤没让福如海带着伺候的宫人进来,而是自己起身,用气声吩咐了这一句。
换上龙袍后,尉鸣鹤又交代芜荑好生看顾沈知姁,随后坐上龙辇,转首问福如海:“元子最近事情办得如何?”
白果香之事后,金侯因着福如海的求情和当真不知情,留下了一命,被打发到陇州行宫里,一辈子不许回皇宫。
福如海手底下只剩了一个徒弟,就放开手开始认真培养元子,让他渐渐和前朝事务接洽。
“回陛下,都做得不错,关键是不多嘴也不瞎打听。”福如海应了一句:“等教到奴才不行的时候,他也能勉强顶上了。”
尉鸣鹤“嗯”了一句,想着今日小朝会的参加人员,心情又莫名愉快了几分。
入御书房后,几位朝臣已在里头候着。
刚刚被贬的韦中尉亦在其中,站在最后,意图用目光杀死最前面的慕容丞相。
等行了拜见大礼之后,韦中尉抬眼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尉鸣鹤,率先上奏,直言自己因用人不察而险些犯下大错,贬低纠责自身一番后,他义正言辞道:“臣事后得知,在臣被传召入宫的当晚,京中有官员出现异常举动。”
“白果香之事虽是因臣大意而产生的偶然,可为以防万一,臣恳请陛下重视京中治安和朝臣之心,避免再出现下一个定国公父子。”
话落,有几个素日与韦氏走得近的官员表达赞同。
——他们原想立刻和韦氏进行切割,有姻亲的、缺德些的,家里休书都准备好了。可听到韦中尉率兵调往东郊营任职,他们就又按捺住了,觉得韦氏还有翻身的机会。
慕容丞相倒是想反对。
但他清楚,帝王心中估计还因为白果香窝着火呢,同时肯定从韦氏父女口中听到了慕容氏的名字,起了疑心呢。
近日还是暂时不要忤逆圣意。
“中尉如此细心上奏,朕定当重视,将专司给建立起来。”见无人反对,尉鸣鹤当下就做了决断。
照常催促了户部的账本后,他就宣布退朝。
看着韦中尉比从前佝偻一点的背影,尉鸣鹤忽然想起一事:户部账册之事,在喜公公的准备中,最后会落在韦家人的头上,再借此拆散慕容氏和韦氏的联盟。
现在提前完成了目标,户部之事就能往深处再查一些。
“传喜公公。”尉鸣鹤靠在龙椅之上,反手叩了两下桌子。
*
“奴婢参见沈昭仪,昭仪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宋尚宫对着上首的沈知姁行了跪拜大礼。
她是掐着沈知姁用完早膳的时候求见的。
“宋尚宫有礼了,快起吧。”沈知姁态度和善,带着微笑温声请起。
宋尚宫谢恩后起身,先说起昨日两位少监之事:“奴婢昨日已经查明,偷盗之事实属子虚乌有。”
“小楼子污蔑少监,小鸥子不识规矩、冲撞娘娘,均被奴婢送入掖庭。”
“两位少监不能管束徒弟,奴婢罚了他们一人两月的月银。”
沈知姁满意点头:宋尚宫的处置合情合理,想来昨天借着此事立了一波威,暂时压住了蠢蠢欲动的两位少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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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娘娘给的名册,奴婢都仔细看过了,但并未当场宣布,而是暂时压下。”宋尚宫将名册恭敬递去:“上面勾画出的名字,就是试图重金贿赂奴婢之人。”
沈知姁接过名册,简单看了两眼,但笑不语。
杏眼一弯,瞧着单纯好糊弄极了。
宋尚宫却不敢如此。
“奴婢受了娘娘提拔,定会报答娘娘。”宋尚宫弯身行礼:“奴婢身为暂代总管,要负责十一月底的宫女选拔,其中有许多章程不懂,想要请教娘娘。”
她略微一顿,听沈知姁没有动静,便继续说道:“奴婢虽然不才,可在宫中亦有熟识的同乡和指点过的徒弟。”
“采买办、园林局、掖庭……都有奴婢认识并熟悉的人。”
这就是宋尚宫带来的诚意——人脉。
她昨日思来想去一夜,觉得能打动这位昭仪娘娘的,就是其在后宫中最缺少的。
那就只有人脉了。
定国公府不会经营,沈昭仪亦是一脉相承。
宋尚宫想得明白:自她昨日接下暂代总管时,在有的人眼中,自己已经是沈昭仪的人了,要是再想和从前一样维持中立、独坐木舟,那定会两面受敌、翻船不起。
既然如此,倒不如孤注一掷,带上自己最大的诚意,坐上沈昭仪这一艘船。
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宋尚宫人缘极好。”沈知姁眼底的笑意真切许多,亲自起身扶起宋尚宫。
宋尚宫神色诚恳:“娘娘协理六宫,可唤他们一见。”
“不必,他们素日里不用和瑶池殿有联系。”沈知姁示意芜荑将一盏清茶端给宋尚宫:“尚宫手底下,是不是有个叫青萝的宫女?”
“是,她是奴婢一年前新收的手下,很是得用,这回托娘娘的福,成了宫正司掌记。”宋尚宫笑道:“今日她跟着奴婢来了,正在外头候着。”
“娘娘可要奴婢着意提拔?”
宋尚宫知道青萝和青葙的姐妹关系,故而有此一问。
心中想得更多些:宫正司负责纠察宫廷、责罚戒令失职的宫人,是非血腥版的尚刑局。在里头做事,官职不高,却更得宫人们敬畏,素日里做事也方便。
“不,本宫想要青萝永远在安全的地方。”沈知姁摇首,目光看向宋尚宫手中的清茶:“尚宫说了这么多话,请先喝茶。”
宋尚宫道是后饮茶,脸上出现惊喜陶醉之色。
“本宫听闻宋尚宫爱茶,尤爱花茶。”
“这茶叫茉莉龙井,取的虽不是好龙井,但烘制时加入了茉莉鲜花,冲泡时自生茉莉清香。”
“本宫不爱花茶,正好赠予宋尚宫。”沈知姁弯起细眉,看着箬兰将一小巧玲珑的茶罐送到宋尚宫手上。
“本宫信宋尚宫的眼光,也知宋尚宫的分寸,尚宫只管自行安排名册之事。”沈知姁缓缓道:“至于宫女选拔——尚宫有不明白之处,来瑶池殿问本宫就是。”
“是,奴婢多谢娘娘。”宋尚宫将花茶盒子放入袖中,拿着名册行礼告退。
那小小的花茶盒子如冬日里的暖炭,在宋尚宫的掌心渐渐发热,却不烫人,带来的只有如春日般渐渐复苏的生气。
“宋尚宫。”通过适才的一段对话,沈知姁对宋尚宫的诚意格外满意,又觉得和宋尚宫说话舒心,就多添了一句话当作提醒:“做总管不能像云总管那样。”
先前的云总管行
事极为圆滑,却有一点不好,喜欢亲手拨弄底下人,时不时提拔这个、贬低那个,以此来平衡。
然据沈知姁前世总结,应是高位者稳坐,提拔人手时就要思虑制衡之事,方能长久。
宋尚宫再次郑重行礼。
青葙颇为不舍地送走青萝,进来对沈知姁谢恩。
刚在娘娘说要保护姐姐,她可都听在耳朵里呢。
“快午膳了,将你们爱吃的写出来。”沈知姁笑意浮上眉眼,如常招呼了一声。
随后望着摆在庭院中晒太阳的两盆迎春陷入沉思:初次登门造访蓝容华,该带什么样的礼物呢?
*
“你放本嫔出去,本嫔定要手撕了那个贱/人!”
蓝容华怀中抱着简州猫儿,慢悠悠在冷霜馆前踱步走过,就听里头传来女子的叫骂。
紫薇听得头都大了,生怕自家主子又和韦宝林杠上,凑上前小声道:“主子,您不是要去瑶池殿么,咱们快去吧。”
“不急,慢慢走,走到瑶池殿正好可以蹭一顿午膳。”蓝容华摸着怀中的猫儿,见猫儿双眼炯炯地望向冷霜馆,冷清清的面上就是一笑,对紫薇道:“你瞧,这小狸奴也想看呢。”
此时,被两个宫女奋力阻拦的韦宝林仍是冲到了冷霜馆门口。
接连三日没滋没味的饭食,四处都有的冷嘲热讽,让韦中尉的警告都失去了效果。
韦宝林满脸阴沉愤恨,瞥见蓝容华,当即就炸了毛:“怎么,你是来看本嫔的笑话么!”
“你是不是和慕容贱/人是一伙的!”
蓝容华面如霜雪,淡然指出韦宝林的不妥之处:“你如今只是七品宝林,只有五品四仪之上才能自称本嫔。”
韦宝林被一噎,转瞬更是怒目圆睁,一张银盆脸儿发青。
“你现在这样,让她看了更是得意高兴。”蓝容华不急不徐地吐出这一句,令韦宝林愣在原地。
怀中的猫儿似是看够了热闹,喵叫了两声。
蓝容华摸摸猫头,不再看韦宝林,往瑶池殿慢慢走去。
只丢下一句话——“除非你能拿着簪子带着仇人一块死,否则你最好别擅自出去”。
等到了瑶池殿后,里头正是一片饭香飘散。
沈知姁听见蓝容华到来,微怔后亲自迎了进来。
然而对着芜荑吩咐道:“快去让小膳房多加一道酱瓜茄,再添一道胡瓜肉丸汤。”
说罢,沈知姁对上蓝容华有些恍惚的眼,惊觉自己失言:她前世与蓝容华相交过两年,知晓对方的口味,可今生是绝对不能知道的。
落在蓝容华眼里,就是自己窥探凝碧阁许久。
她正愁该如何解释,就听蓝容华第一次软了嗓音,叹道:“明明都记得我爱吃什么,怎么之前就认不出我呢。”
“小姁妹妹。”
第45章 前缘(捉)“姐姐别哭,春天已经来了……
素来冷冰冰的人忽然温声细语,给人的冲击力是极大的。
更何况,蓝容华这一声“小姁妹妹”,实足亲密,还带着些许委屈和无奈。
令沈知姁一时间有些呆愣。
等回过神来后,又觉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
一直随沈知姁长大的芜荑亦是满头雾水。
幸而白苓动作快,出来行礼道:“里头午膳已经摆好,奴婢去催催小膳房的人。”
“娘娘与容华进来坐罢。”
蓝容华怀中的简州猫儿眼瞳亮亮,弓起身子,四处打量,一副要蹿出去肆意玩耍的不羁样子。
“是嫔妾冒昧了。”蓝容华被猫儿一拱,见沈知姁的反应,就知自己一时激动下可能说错了话——万一是沈昭仪自己也爱吃这些呢,又或是沈昭仪只是随口说了两个简单快捷的膳食。
蓝容华本就是情绪内敛、不爱言辞之人,当下就恢复冷色,举起手中的猫儿,轻声道:“嫔妾近日养了狸奴,有许多地方不懂,就想来向娘娘请教。”
“兼之福公公传话,让嫔妾来瑶池殿一趟,所以臣妾大着胆子来蹭一顿午膳。”
沈知姁回过神来,唇边漾出和善的笑意:“我一直想和容华共用午膳呢——容华下回可以遣人来说一声,好让御膳房多备些菜。”
她伸出手摸了摸格外活泼的简州猫儿,轻声解释着:“它之前没和牛乳团见过,我怕牛乳团欺负它。要是容华放心,我就安排人将它先带去后殿用膳。这猫儿瞧着年龄小,可吃羊乳拌肉茸?”
“它什么都吃,恨不得将凝碧阁的木头都啃下来。”对上沈知姁满是笑意的眼儿,蓝容华放松了些,语气中多了几分轻快:“至于午膳,嫔妾没那么多讲究,能在昭仪这儿用一碗白粥就行。”
连翘刚给牛乳团送了午膳,此时闻令,就来小心抱过简州猫。
正好她身上有牛乳团的气味,也让小猫儿提前熟悉一下,省得等会儿见到猫高马胖的牛乳团被吓到。
沈知姁伸出手,甜俏的面庞上浮出笑意:“我素日爱在暖阁用膳,容华不介意吧?”
女郎将掌心向上,纤纤玉指莹白中润粉,微微勾起,是诚意邀请的姿态。
与蓝容华记忆中的一双小手渐渐重合。
她目光微恍,犹豫一瞬,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手递上,由沈知姁带着进入暖阁。
圆桌上简简单单放着四菜一汤,两荤两素,还有一道鲜菌清鸡汤。
蓝容华略皱眉头,关切看向沈知姁:“昭仪的份例不该如此……要是御膳房有意偷懒,娘娘应当加以惩戒,有昭仪的风范和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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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沈知姁望着容色严肃的蓝容华,心中想起刚入宫时,蓝容华也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当时自己是位份最高的婕妤,有一日殿中省失误,将瑶池殿与凝碧阁的冰块给送错了。还是蓝容华亲自送过来,殿中省才发觉出错。
除了冰块,蓝容华还带了两盆迎春上门,其中想交好的意思不言而喻。
负责送冰块的是个圆脸小宫女,哭得很是可怜。
沈知姁彼时刚刚入宫,就觉得放过这小宫女一次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一旁的蓝容华出声阻止,说要加以惩戒,才明宫规。
想到这,沈知姁就别过脸,有些羞愧地不愿再回想下去:她那时还处在瞎眼爱恋尉鸣鹤的阶段,对随着自己入宫的三位贵女虽不厌恶,但总有些隐隐的敌意。
她记得她当场就驳回了蓝容华的话,并直言不会与人交好,请了蓝容华出去。
自那以后,“瑶池殿主子好性儿”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也为瑶池殿宫人松散之状埋下了初始的祸根。
“他们不敢。是我将菜膳赏人了,横竖太医也嘱咐我要吃清淡些。”
沈知姁面颊上覆上淡淡的红,语气中满是歉意:“我要同你道一声歉,从前是我不识好人心,现在才知道容华当时建议的苦心。”
“原来是为那件事。”蓝容华细想了一下,展颜一笑:“嫔妾当时是有些灰心,可细想想,嫔妾要是昭仪,面对一个冷脸的、有竞争关系的同僚,态度估计还会更差一些。”
“同僚?”沈知姁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觉得格外新奇。
“妃嫔入宫,又不是嫁给帝王,而是称礼聘和选秀,这与前朝的察举和科举有多大区别?”
“朝臣做官,要么是光耀家族门楣,要么是得一份体面温饱,做天家嫔御,不也是这两个目标么?”蓝容华眉目冷清,口吻平静。
沈知姁细想一想,发现的确是这个道理。
她眼底流转过几分悔意:“若我能早些想明白这个道理,多和容华说说话就好了。”
“现在也并不迟。”蓝容华难得说劝慰的话语,有些不大熟练:“人还活着,还
有精气神,就能做很多事情,改变很多局面。”
沈知姁莞尔一笑:这话蓝岚前世也和她说过呢。
可惜她当时半死不活,几乎毫无生欲,难以改变局面。
说话间,酱瓜茄和胡瓜肉丸汤被呈了上来。
一道色泽红润,酱香浓郁,一道颜色清爽,味淡鲜香。
搭配在一起吃,当真是美极了。
“听容华适才的话语,似乎我从前与你熟识,还知晓你的口味?”沈知姁为蓝容华亲手盛了一碗胡瓜肉丸汤,疑惑询问:“可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相关的记忆。”
“容华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沈知姁一双甜润的眼直直看向蓝容华——只有从蓝容华口中知道答案,她才能思考要不要信任蓝容华,接下来又该如何布局。
“我不会认错人。”格外坚定地说完这句话后,蓝容华面上闪过失落之色,垂下眼帘:“我不信你不记得。”
她一向恪守宫规,此时却并不自称“嫔妾”,就可知蓝容华心中的心绪震动。
蓝容华的表现情真意切,沈知姁不由得自我怀疑起来:难道她真的忘了什么?
“芜荑,你从三岁时就跟着我,你记得蓝容华么?”沈知姁转头,询问陪着自己从小到大的芜荑。
要是芜荑也没有印象,就说明她与蓝容华是三岁之前见的……
倘若真是如此,那蓝容华惦记着不放,就有些令人可疑。
沈知姁目前对蓝容华的观感很好,并不愿意以最坏的目的揣测蓝容华。
可她前世吃的教训太多了,她不得不慎重。
“回娘娘,奴婢确信没见过蓝容华……”芜荑稍稍回想一番,就口吻确定地摇首。
蓝容华见状,本就有些灰心的眼眸中流转出沉沉的失落,似乎不欲再多言。
然而就在这时,芜荑眼眸一亮,对着沈知姁激动道:“娘娘,奴婢有一年生病,没跟着您!”
“就是您六岁那年,国公爷因伤回来修养,养得差不多了,就要去江南拜访旧友,顺路在江南那儿玩一圈儿。但撑不住您也要跟着,就将您给带了去!”
“当时夫人为您安排了许多仆从,偏奴婢当时崴了脚,被留在了府中,就没有跟着您去。”
沈知姁听得满头雾水:“我去过江南?”
怎么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不过这倒是能对上,靖文侯府一开始是在沆州的,近五年才奉诏回京,留在京城。
“娘娘您去了大约半年的时间,”芜荑明白了结症所在,细细解释道:“回程时,夫人咳疾复发、卧床不起,您与国公爷十分焦急,顶着暴雨往回赶。”
“谁知回了府上,您就发了高热,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倒是没有大碍,只是……不记得在江南的游玩经历了。”
“国公爷和夫人怕您知道后,会因为忘记美景与趣事而伤心,所以勒令府中上下不许提及您去过江南。”
这样一来二去,十年过去,连芜荑都险些忘了这一遭。
听到此处,沈知姁终于明白前世,蓝容华傲傲娇娇丢给自己的那一句“你自己想去”,是什么意思了。
她以为自己是想不起,没成想是压根就因为外力忘了。
“可以和我说一说么?”沈知姁轻轻叹了一口长气,唇边弯起的笑容有几分苦涩。
蓝容华素来冷淡如冰的眼神难得怔住,颇为迷茫地问了芜荑一句:“你没骗我与昭仪么。”
不等芜荑说话,紫薇就拽住了自家容华的袖子,低声道:“容华,您想明白些,芜荑和昭仪的反应都不是骗人的。”
再说了,骗了又有什么好处呢,即便得了容华一时的支持,后面还是会露馅的。
“原来你因着高热忘了……”蓝容华的心绪转了过来,耳朵尖像桃花一样嫣然分红:那她自进宫以来,对着沈知姁不时的示好和提醒,落在对方眼里,岂不是莫名其妙的?
就像是一个心怀不轨但又不明目的的同僚。
“我与你满打满算,玩了五个多月,要从头说起有点长。”蓝容华捧着汤碗,开始思索该从何处开口。
一个冰山美人,面上满是认真的苦恼,和平日的冷酷模样差别颇大。
这种反差感落在沈知姁眼中,令她莫名觉得很……可爱。
就好像透过蓝容华冰冷的外表,看到了一个娇憨的小女郎。
而且自己,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沈知姁被自己的这种联想惊了一跳,望着蓝容华的目光就带上了点心虚:要是这想法被蓝容华知道,恐怕她是要不高兴的。
“先用膳吧。天渐渐冷了,膳食也凉得快。”看着蓝容华手中、热气渐渐有些消散的汤,沈知姁轻声提醒:“等用完,我让芜荑去备下午茶,咱们可以慢慢说。”
听到“我”与“咱们”这样亲近的字眼,蓝容华眸光微暖,轻声应下,抿了口汤,不熟练地提起话头:“这胡瓜汤好喝,不像大膳房里面,做得也鲜美,但回味总有些涩意。”
“可紫薇她们喝过,并不这样觉得,许是我舌头特别挑剔的缘故。”
“这简单,回头我让小膳房的师傅去大膳房做个培训。要是你不愿这样麻烦高调,想喝时遣人来瑶池殿就行。”沈知姁接过话头,并自然作了延申:“你尝尝着这酱瓜茄,是师傅用什么祖传的秘方腌的,酱香味很浓,口感也保持得很好。”
“你要是喜欢,我就送一大罐给你,只盼着你不要嫌弃。”
面对热情柔声的沈知姁,蓝容华隐有羞红之色,一边喝汤,一边道好。
紫薇被芜荑请下去用膳,临走时望着自家主子,觉得有些热泪盈眶:天呐,容华自进宫以来,就再没有这样好好吃过饭了!
而且,主子今天话也变多了,这一中午就将三天的话给说了!
一顿午膳热闹又和谐地用完。
沈知姁观察到蓝容华摸了摸肚子,英丽的眉蹙起一点儿弧度,心中有所猜想。
蓝容华这样,应当是……吃撑了?
“咱们去院子里走一走,消消食。”沈知姁主动拉起蓝容华:“正好可以先说说咱们是怎么认识的。”
等走到后院廊下,蓝容华一眼就看到了沐浴着日光的两盆迎春。
“这迎春居然还在?”她眉毛略微扬起,轻喃道:“我还以为你早就将它们扔了。”
“虽说当时我糊涂,但唯一明智,就是觉得这到底是别人送的礼,不好扔掉,照旧养着。”沈知姁指了指其中一盆:“只是我先前不用心,这一盆的枝条被牛乳团咬断了两根。”
“不过我让司林局的来看了,说会再长出来。”
沈知姁侧首一笑,猜测道:“咱们是不是因为迎春花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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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是的。”蓝容华眼眸亮起,如冰雪化水:“我的母亲,是被靖文侯甜言蜜语蒙骗的良家女郎。入侯府后,才知靖文侯的好。色薄情、当家主母的刻薄善妒。”
“你到靖文侯府赏迎春的那一日,我母亲被嫡母折磨得病重,又被嫡母关在院中,还勒令我不得出门,说恐冲撞了贵人。”
“我见母亲病得晕过去,就带了剩下的一点儿铜钱,偷偷溜出去,想着请个赤脚大夫也好。可到花园时,嫡母身边的婆子发现了我,斥骂并责打我。”
“是你发觉不对,没理会嫡母与婆子的污蔑说辞,相信我的清白和孝心,请求你的父亲为我母亲请名医治病。”
蓝容华沉浸在往事中,素冷的面容有化不开的悲色和感动。
她抬起如冰似雪的眼眸,想起记忆中拿一双小手,笑容浅而动人。
“名医为我母亲诊治时,我忍不住哭了。”
“是你剪了一条迎春,给我编了个花环,对我说——”
“姐姐别哭,春天已经来了。”
第46章 交心前世,韦氏只有个韦宝珠在后宫啊……
蓝容华的尾音缓缓落下,格外温柔和煦。
她抬起眼,能看见眼底有泪意流转而过,裹挟着感恩和近乎崇拜的神色,深深凝视着沈知姁。
“所以,我一直很感谢你,感谢你救了我母亲一命,同时也挽救了我的人生。”
有一滴晶莹如珠的泪自蓝容华眼角划过。
沈知姁被蓝容华的目光盯得颇为羞赧,拿出帕子小心地为蓝容华拭去眼泪,口中格外不好意思:“姐姐是不是把我太过于美化了?”
“我可能当时只是举手之劳……而且、而且我好像不会
编花环?”
这一声“姐姐”,唤得有些生疏,可足够令蓝容华眸光亮起。
“扑哧。”蓝容华听到这话,破涕为笑,眼中带了几分促狭:“妹妹的确不会编花环……你送我的那个花环,还没递到我手里,就散了。”
但小女郎的心意和善意,她一直记在心中。
蓝容华目光转向那两盆迎春,对沈知姁轻笑:“我猜你肯定想不到,那截散掉的花环,被我母亲种在盆里栽活了。”
“我进宫前,特意带了三盆进来,选了两盆好的给你。”
“那我可要将它们好好收起来——牛乳团平日里就爱在这后院跑,时不时会撞倒一盆花。”沈知姁面露惊喜,忙不迭喊过杜仲,让他将这两盆花搬到安全的地方去。
“其实被撞倒也不妨事的。”蓝容华唇角轻弯:“我母亲说,迎春好养活,很结实。”
就像她一样。
沈知姁摇了摇首,认真道:“再好养活也不能随意养着。”
凡事最讲求的,就是做事人的态度。
“说的也是。”蓝容华抿唇一笑,看到芜荑和紫薇将下午茶送来,就提议去往池塘边的小亭子,口中感叹道:“我原以为凝碧阁住着算舒服了,结果感觉还没有瑶池殿的一个后院大。”
“以后你会住一个比瑶池殿还好的地方。”沈知姁将一碗牛乳茶递去,心里想道:未来你住的地方,可是后宫中第三宽敞的钟粹宫。
第一个是太皇太后的颐寿宫,第二个是皇后住的椒房殿。
瑶池殿按地方大小,大概排在第五,不过胜在位置好,旁边就是朝阳殿。
“那就借妹妹吉言。”蓝容华对此一笑,将自己手边的樱桃饼放到沈知姁面前:“虽十余年过去了,可我还记得,你偏爱樱桃。”
当时靖文侯为了讨好沈知姁,急吼吼地命管家去采购樱桃的样子,她尚且还记得呢。
从此以后,见靖文侯失态,就成为了蓝容华为数不多的爱好。
“沆州靖文侯府还有一片假山,我们在那儿玩了好多次躲猫猫……”
随着蓝容华淡雅细语,两人看着池塘中曳尾畅游的锦鲤,将一幅幅幼年童戏图缓缓描绘出来。
讲了足足两个时辰,落日开始渐渐西沉,蓝容华才叙道末尾:“你是年节最后几日来的,走的时候是六月。当时东湖的莲花正要进入盛放期,咱们还说好要一起去划船赏莲、挖莲藕呢。”
“当时下了难得的暴雨,你走得匆忙,只让人送了口信。”
蓝容华容色温柔,对沈知姁再次道谢:“幸而你在口信中说了,有空邀请我去京城玩,所以接下来两三年,靖文侯对我与母亲还算不错,嫡母也不敢再那样肆无忌惮地刁难。”
她转首,对上沈知姁紧蹙的眉头。
“怎么了,是我哪里讲得不清楚么?或者是有地方讲错了?”蓝容华以为是自己叙述有错,引起沈知姁的怀疑。
正欲询问解释,却见沈知姁抬眼,眼中流露出止不住的担忧和歉意:“那三年之后呢?是不是你和你母亲,又回到了从前受人欺负的境地?”
若当真是如此,那她沈知姁实在是愧对蓝容华。
“你放心,没有。”蓝容华挑眉一笑:“三年时间,足够我母亲养好身子,也足够靖文侯注意到我这个可培养的女儿。”
“我的嫡姐比我长一岁,可被嫡母娇养惯了,没长脑子,性子刁蛮,活脱脱是韦宝林翻版。”
“靖文侯要是把她送进宫,估计和韦中尉一样的下场。”
蓝容华深吸一口气,对沈知姁沉声道:“小姁妹妹,你不必对我感到抱歉,你为我争取到的那三年,已经足够我在靖文侯府立起。”
“你于我而言,只有我报答不完的恩情。”
“我实在没有做什么。”沈知姁用手捂了捂发烫的面颊,摆手道:“咱们就像幼时那样,不必记挂着什么恩情,说来说去怪生分沉重的。”
她是真没觉得自己对蓝容华有恩。即便真要偿还,蓝容华前世成为庄贵妃之后,对瑶池殿的种种照顾,也足以抵上了。
见蓝容华点头,沈知姁方忧道:“那姐姐进宫,岂不是要留母亲一个人在靖文侯府?”
这剧情多熟悉啊,将棋子最重视的人留在身边,逼迫着棋子不断做事……
“在明面上,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并葬在了靖文侯府的祖坟。”蓝容华放低声音,凑到沈知姁耳畔低语,嗓音中满是压不住的愉悦:“实际上是我和母亲做了个局,利用嫡母和嫡姐的嫉妒之心,让我母亲假死脱身,离开了京城。”
“三月前,我舅舅写信给我,说母亲平安归家,等歇上一段时日,就在远一些的县城中改换名字,开个小铺。”这也是她布局时唯一庆幸的点——她的外祖家,虽只是个农户,可实打实的疼爱女儿,愿意接受出嫁的女儿回到身边,并支持其重新生活。
蓝容华对沈知姁眨眨眼:“现在呀,我的嫡姐被强行压在闺中学规矩,预备着和平郡王世子的大婚呢。”
“至于嫡母……她谋害妾室、残杀子嗣的罪名确凿,被幽禁在佛堂中了。”
“只要我在宫里一日不犯错,她就永远不会有翻身之日。”蓝容华缓缓说了,有种扬眉吐气之感。
沈知姁放下心来,有些心酸地感慨道:“论目光长远和手腕厉害,我远远比不上姐姐。”
蓝容华伸出手,温暖的掌心紧紧握住沈知姁微凉的指尖。
她对沈知姁包容笑道;“谁都有个成长的过程。”
“瞧着你这些天振作起来,我能猜到你想查明定国公府清白,我很愿意帮你。”
“不过——”蓝容华一顿,温声道:“我会尽我所能,但绝对不会冒生命危险。”
这是她的底线,毕竟母亲还在宫外盼着自己平安。
“我知道的,姐姐。”沈知姁并未感到不快,而是认同地颔首:“我若真是放弃底线,未达目的而肆意伤害无辜之人,即便查明父兄清白,他们也不会认的。”
“叙过旧,我和姐姐如今也算交心了。”沈知姁容色欢喜,一双杏眼弯弯:“咱们来说一说正事,比如宫中事务。”
蓝容华的目光往后院角落处一扫,阻了沈知姁:“你先别说,刚刚根据我的观察,那边两个洒扫的宫人有些古怪,看着鬼鬼祟祟的。”
沈知姁打眼一瞧,发觉是茯苓和小文,面上就是一笑:“我知道,她们是兰心堂的人。”
“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蓝容华提醒道:“慕容婕妤可是个很阴险的人。”
“我虽不知你是如何发觉了白果香,并提前揭发,但你此举后续令慕容氏埋在宫中的棋子被挖出大半,也和她结下了仇怨。”
“她心胸狭窄,绝对会想方设法地给你使绊子,将你拉下来。”
“多谢姐姐提醒。”沈知姁看着蓝容华,忽然灵光一闪,询问道:“姐姐手中,可有能有的人,或者能用的药?”
现下尉鸣鹤正严重打击后宫和前朝的私通渠道,从宫外这条路暂时不可用。
蓝容华微微颔首:“人是有的——靖文侯在宫中也有三瓜两枣可用,太医院中是个姓安的御医。而宫人中,慕容婕妤和韦宝林那儿都塞了进去,不过是最低等的洒扫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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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素日里派不上用场,顶多观察一下日常举动。”
“至于药么……靖文侯在我入宫时,倒是塞了一盒子各种药丸,什么助兴的,助孕的。”蓝容华好奇道:“妹妹你要什么?”
沈知姁摇首含笑:“现在还不到时候,等我想好了和再与姐姐商议。”
“咱们先说宫务分配,姐姐想要管哪些?这儿有殿中省,采买办,司林局……”
经过一番商议,蓝容华选了
采买办和藏书阁。
“就这两个吧。”蓝容华做了决定:“帮你协理六宫,到底是皇帝的决定,我既不能只管些闲事,让他觉得我敷衍圣命,也不能专挑着重要繁琐的地方,恐有逾矩的野心。”
沈知姁暗自点头:蓝容华分析得正是,尉鸣鹤的确会这样多思多想。
“天色都有些黑了。”蓝容华望了望四方合起夜幕的天,对沈知姁告别:“晚膳我就不蹭了,回去先紧着将这两处的事务理清。”
“等十五请安时,才好在太皇太后面前有所展示。”让太皇太后对自己的能力放心。
临走时,蓝容华十分坚决地拒绝沈知姁的礼物,对沈知姁眨了眨眼:“对了,我都忘了,来的时候我从冷霜馆走了一趟,顺便提醒了韦宝林几句。”
“她现在估计没那么莽撞了,也更恨慕容氏了。”
“靖文侯万寿节那日从宫外递来消息,说韦氏早就备好了,要送他们家的长女选秀入宫。”
沈知姁闻言一愣:前世,韦氏只有个韦宝珠在后宫啊。
第47章 请安“在哀家这里拌拌嘴倒是没事,不……
然而转瞬后,沈知姁就想明白了缘由。
前世,白果香可是在元宁三年才被爆出来。
期间韦宝林一直安安稳稳的,颇为受宠,经过两次晋升,事发时已经是韦淑容了。
想她娇蛮蛮缠的性子,怎么可能忍受家族送第二位韦氏女入宫?
定是想进一切办法,甚至不惜威胁家中。
而今生,韦宝林早早就没了指望,只怕韦中尉更加坚定要送长女入宫的心思。
沈知姁忍不住沉吟:能让靖文侯特意递消息入宫,恐怕韦氏长女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不用担忧。”蓝容华浅浅笑道:“现下韦氏只是个五品中尉,兼之庶女入宫,初封是册封不到高位的,一个七品宝林就顶天了。”
“纵然是个绝色美人,在咱们现在这个皇帝面前,也难一步登天。”
“咱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对了,姐姐先前说要我小心慕容婕妤,姐姐你现下分了宫权,也要小心些。”沈知姁想起蓝容华适才说的话,忍不住提醒道:“恐怕宫外,靖文侯府也要遭难。”
要是她没记错,前世谋反的藩王中,就有平郡王。不过他隐藏得较深,元宁十年左右才被人揪出来,和其有姻亲的靖文侯也就此没落。
沈知姁知晓蓝容华对靖文侯府毫无感情,她这样说,只是希望靖文侯府警醒些,别过早就被慕容氏吞掉。
不必多言,蓝容华就明白沈知姁的深意。
她冷冷一笑:“你放心,靖文侯虽好色,可着实是个狐狸,精得很,而且在江南经营数十年,手中资本算是雄厚。”
“对了,你要是手头紧缺,只管和我说,我去坑那个老狐狸的银钱。”蓝容华说到这一句,容色头次有俏皮可爱之感。
沈知姁抿唇一笑,只用眼神往朝阳殿的方向看了看。
蓝容华会意,就不再多说。
说话间,连翘就抱着一脸沮丧的简州猫儿出来,交给紫薇:“它对牛乳团很有好感呢。”
可惜牛乳团高冷得很,任凭这小团子怎么舔,怎么喵喵撒娇,都岿然不动。
所以才导致这小猫儿满脸沮丧。
“哎呀,我才想起来,说想请你给这猫儿取个名字。”蓝容华摸了摸小猫儿垂下的毛茸尾巴,方才想起此事:“我不大会起名字,一直叫它狸奴。”
“它总是爱答不理的,恐怕是不喜欢这个名字。”
闻言,沈知姁就细细地打量这只简州猫儿——是“衔蝉奴”的经典花色,肚皮白,头顶到背部有花纹,嘴巴周围也有花纹,远远望去,就像是叼了一只蝉。
想着牛乳团的名字,沈知姁灵机一动,挠了挠猫儿的下巴:“就叫芝麻团吧,这花色像露馅的芝麻花生团一样。”
“这个名儿好,生动又形象。”蓝容华得了名字,心满意足地离开。
临走时对沈知姁一笑:“我还是喜欢你像小时候那样,喊我岚姐姐。”
“岚姐姐慢走。”沈知姁当下就作了回应,娇面上有两轮弯月一样的眼儿。
目送着蓝岚离开,沈知姁才回到暖阁,吩咐传晚膳。
中间小岑子来报,说茯苓悄悄从后门出去了,而且近日经常去殿中省换东西——大定的殿中省对宫人有特设的兑换机构,可以兑换一些不触犯宫规、用来享受的小东西。
比如茯苓换的雪肤膏。
今日出去,莫约是准备着给慕容婕妤通风报信,说蓝容华登门拜访之事。
那就随着她去报信。
沈知姁正好想看一看慕容婕妤着急的反应。
等用过晚膳,朝阳殿传来“不翻牌子”的消息。
可见近日尉鸣鹤朝政繁忙。
沈知姁抱着香香的牛乳团窝在床榻上,回忆起前世这个时间段的前朝大事。
“户部账务”一词在她心头缓缓浮现。
这可是沈知姁被禁足养病中,都有所耳闻的大事。
此事之后,户部一大半的官员被裁撤追责,掌监察巡卫的夜影卫就此设立。
韩栖云……
沈知姁在口中无声地咀嚼这个名字,直到困顿睡去。
*
十月十五,依据宫规,是诸位妃嫔要去颐寿宫请安的日子。
沈知姁这几日一直在整理上个月的各处账务,昨日甚至和蓝岚一块儿挑灯夜战,揪出来不少有误之处。
其实这些都不算“错处”,是各处负责人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捞些油水的举措,是自打开国以来就有的,太皇太后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有了白果香之事做由头,这件事情就要小惩大戒,整一整皇宫的风气。
在颐寿宫门前,沈知姁碰见了慕容婕妤。
“嫔妾见过沈昭仪。”慕容婕妤满脸和气的微笑,挑不出错地行礼。
“婕妤请起。”沈知姁轻扫过慕容婕妤平和的眉眼,心中有些惊诧:人手被清,失去宫权,她竟还能保持着平静与淡定。
到底是慕容丞相精心培养的女儿,也是在前世,她们四人中最早够到四妃之位的人。
若不是因为那个孩子,恐怕慕容婕妤一辈子都稳稳当当的。
想到此处,沈知姁敛起眉眼,压下心中的涩疼,率先走进颐寿宫。
沈知姁并不知道,在她转身之后,慕容婕妤瞥了眼拿着书册的芜荑,眼底闪过一分渴望,稍稍抿唇后又强行压抑下来,恢复成端庄的模样。
——在得知蓝容华被允许帮沈知姁协理六宫时,即便是协理的协理,也让慕容婕妤气得在口中生出燎泡,抹了几天药都没消下去。
别说吃饭了,喝水说话都疼。
可想起慕容丞相所说的“近期忍耐”,慕容婕妤就生生按住出手的欲望。
呵,等宫女选拔完,再有新的人手进来,她就不信找不出蓝容华的错处!等蓝容华退下了,怎么说都该轮到她了!
然后再借机给沈昭仪下局,让她在掌宫务时出大错……
慕容婕妤瞬间就规划好了以后的行动,脸上的微笑愈发端和。
方尚宫出来迎接:“太皇太后还没起呢,请娘娘与婕妤先进正殿喝口茶。”
这话中显而易见地透出亲疏。
等进了内殿,沈知姁就发觉已经有两道人影在内。
一个是蓝岚,一个是韦宝珠。
笑着扶起蓝岚后,沈知姁对装扮朴素、认真行礼的韦宝林格外不适应。
——见惯了对方嚣张行事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守规矩呢。
“起来吧。”沈知姁看出韦宝林的精气神不对,没有过多为难,淡淡叫起。
她看得明白,像韦宝林这样的人,落魄之后,会仇视一切过得比自己好的人,哪怕和她多说两句话,都会被记恨上。然后韦宝林会想方设法报复回去,见敌人过得比自己还惨,她就会高兴。
比如慕容婕妤,现在直接是韦宝林的第一报复
对象。
不必施舍,不必挑拨,让韦宝林自己折腾去。
后头要是韦氏长女顺利入宫,也不知是二韦同攻慕容氏,还是二韦首先内讧呢?
就在沈知姁沉思的档口,韦宝林瞅着坐下比自己高出一截的诸葛婕妤,心头的怨恨像滚水一样,控制不住地冒起小泡。
至于为什么高出一截,是因为宫规有定,请安时,一品四妃以上坐玫瑰椅,二品九嫔坐交椅,三品婕妤可坐灯挂椅,四品容华就变成了鼓凳,五品到七品是更矮的小方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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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八品御女及以下更惨,只能站着。
韦宝林此时坐在小方凳上,左侧上坐就是慕容婕妤的灯挂椅,比小方凳高出半个身子。
两相对比之下,慕容婕妤瞧着就漂亮舒服许多,韦宝林就显得可怜兮兮、憋屈不已。
韦宝林绞着帕子,咬着牙,目光像毒针一样,直直戳在慕容婕妤脸上。
她逡巡半晌,却见慕容婕妤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更遑论应该表现出的愧疚与不安。
这个贱/人竟然真的半点都没有道歉的意思!
韦宝林在心中呐喊着、怒火中烧:从入宫开始,她刻意对自己亲近,慕容丞相对父亲示好,都是怀着目的的!他们要将韦氏一族都拖下水!
利用白果香陷害了她韦宝珠,居然还这样心安理得地坐着,凭什么?
“慕容婕妤这两日没有睡好?”韦宝林紧紧盯着慕容婕妤眼下的一点乌青,硬挤出来的笑容略有些骇人:“是因为一个月没见到陛下而伤心,还是为着分不到宫权而失落?”
“也许是因为做了亏心事,生怕鬼敲门?”
韦宝林的声音本就偏尖细,此时阴阳怪气起来,就格外有穿透力。
这话一出,连门外守着的小宫女们都忍不住偏了偏头。
慕容婕妤抿了口茶,嘴里燎泡一疼,别过脸没有理韦宝林。
韦宝林将这看作是慕容婕妤的心虚退让,愈发得意起来,开始嘴上不饶人——横竖父亲只是让她在韦明珠进宫前不要再惹事,可没说不许说话。
面对叽叽喳喳不停的韦宝林,慕容婕妤从平静渐渐走向忍耐。
尤其是韦宝林细数到“送了难得的蜜渍荔枝,竟然连谢礼都没有”的时候,慕容婕妤终于忍不住拧起眉头。
可舌尖一动,碰到燎泡,就不由自主地“嘶”了一声。
韦韦宝林就乐了:“哎呦呦,婕妤可别是要睁眼说瞎话,结果不小心咬了舌头!”
慕容婕妤向后斜看一眼,身后的黄莺立刻会意出声:“宝林,婕妤体谅着您遭受变故,所以不与您计较口舌上的是非。”
“可是您也不能故意造谣生事,以下犯上呀。”
“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随意插嘴?”韦宝林看黄莺出声,面上嗤笑:“看来慕容婕妤不大会管教宫人呢。”
黄莺第一回被人这样不客气地暗骂,当下气息就有些不稳,深呼了几口气才恢复原状,对韦宝林行礼:“回宝林,从前您是容华,自然能管教奴婢。可如今您只是七品宝林,可没有资格说教。”
说句不好听的,现在韦宝林出门还没有她出门风光呢!
说完这句,黄莺就为慕容婕妤辩道:“奴婢开口,并非是冒犯您,而是看不过您对婕妤的种种污蔑。”
“就拿适才您说的蜜渍荔枝来说,那分明是您给婕妤的谢礼,怎么现在反倒成了婕妤白白拿您的东西?”
“再说了,荔枝虽然名贵难得,可婕妤想要,也能弄到,何苦要您的蜜渍荔枝,平白落人口舌?”
黄莺没想到,韦宝林就等着这一句呢。
“呵,那你说说,慕容婕妤为我做了什么,我要拿亲哥送的蜜渍荔枝巴巴儿地送给她?”韦宝林目光一转,故意问道。
“那自然是……”黄莺下意识地就要说出口,被慕容婕妤咳嗽一声打断。
黄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那蜜渍荔枝,是韦宝林为报答白果香才送的!
要是她刚才真的说出来,那就……
“慕容婕妤怎么忽然咳嗽了?是不是不敢让黄莺继续说下去?”韦宝林眼见功亏一篑,越发恼火,粗声道:“呵,你若有胆识,就和我去陛下面前走一趟,将方才的话在朝阳殿重复一遍!”
内殿中传来几分声响,预示着太皇太后已经起身。
“韦宝林,你逾矩了。”慕容婕妤再忍耐不住,重重地放下茶盏,顾不得燎泡疼痛,每个字都像带着血腥气:
“你在颐寿宫搬弄口舌、大呼小叫,是对太皇太后不敬,对本嫔有所冒犯;你还以圣恩揣测于本嫔,有不顾陛下辛劳、只顾争宠的自私之嫌;最后更是对陛下的圣命擅自分析,意图插手宫权!”
“不敬,不尊,不安分。”慕容婕妤说到最后,觉得口中燎泡被生生磨破,端丽的面容覆上一层隐隐的狰狞厉色。
让韦宝林在一时间被盯地口舌发僵。
沈知姁和蓝岚对视一眼,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心里头琢磨出慕容婕妤的一个弱点:她过分在意别人眼中的自己,不允许有半分不好传出去。
要是慕容婕妤完全不在乎这点,任由韦宝林说着,等一会儿太皇太后出来,这事就算解决了。韦宝林说了这么一大通话,除了让大家听了点闲话,半点用都没有。
可慕容婕妤对自身的名声,很是看重。就像是看待稀世的珍宝,不允许其产生半点瑕疵。
唔,这或许就是剑指皇后之位的包袱?
再看过有些僵愣的韦宝林,沈知姁暗自摇头:嗐,果然是个扶不上墙的,被慕容婕妤三两句话就吓住。
现在实在颐寿宫,难道慕容婕妤会当场罚你不成?况且,太皇太后将要出来,你再激一激慕容婕妤,等会儿说不定能博得太皇太后的几分同情。
现在闭嘴算个什么事儿?
这样不上不下地退了,连韦宝林自带的那股硬气都维持不了。
“慕容婕妤。”沈知姁抿了一口牛乳茶,轻笑着提醒:“咱们是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的,可别闹笑话。”
韦容华被点醒,身子往外挪了挪,嘴上恢复过来,梗着脖子道:“颐寿宫何时是慕容婕妤你做主了?太皇太后还没出来,你就口口声声逾矩,用位份声势压我。”
“你怎能仗着位份高,就在颐寿宫当场欺压嫔妾——”
讲到最后一句话时,韦容华眼尖地在屏风后看到太皇太后的身影,嗓音立刻变得委屈可怜起来,尾音更是转了十八弯。
“韦宝林这是怎么了?”太皇太后被激得起了鸡皮疙瘩,握着佛珠,耐着性子对问了一句:“什么位份、欺压的,哀家瞧着后宫中都还是好孩子。”
韦宝林没听懂太皇太后的第二句话,立刻就拿出帕子,要去抹眼角不存在的泪:“禀太皇太后,是慕容婕妤……”
“既是你和慕容婕妤的事,就不能让你们俩说。”太皇太后和蔼一笑,打断了韦宝林,目光落在蓝岚身上:“蓝容华来说吧。”
毕竟得知尉鸣鹤让蓝容华沾手宫权时,太皇太后还是挺惊讶的:她原以为,按位份,按能力,怎么着第二个也该是慕容婕妤才对。
虽说慕容氏的人都有点歪心思,可能力不错,只要管控得当,就是一个顺手好用的棋。
看来皇帝对慕容氏的戒心是越发大了,宁可抬举不通人情的蓝容华。
啧,回头她要传话给承恩公府,细细盯着丞相府,努力抓些错处,等将来说不定就是一桩功劳呢。
就在太皇太后思索时,蓝岚不急不缓地起身行礼,冷冰冰的面上露出一点儿笑意,将方才慕容婕妤和韦宝林之间的对话大致说了一遍。
不过稍加改动,各打五十大板,听起来就是妃嫔间的小吵小闹,笑一笑就过去了。
“哀家就说嘛,不是什么大事。”太皇太后满意地看着蓝岚,转而对当事的两人笑眯眯道:“你们都是年轻妃嫔,各有性子。慕容婕妤呢,是个讲规矩的,偏韦
宝林是个活泼多话的。”
“在哀家这里拌拌嘴倒是没事,不过可别没分寸,闹到皇帝面前,打扰了政务。”
“是,太皇太后真言金句,嫔妾牢记。”慕容婕妤露出微笑,沉静大方地行礼,表示受教。
韦宝林虽有些不情愿,但比从前识趣许多,也跟着乖乖起身谢恩。
实则偷偷剜了一眼慕容婕妤:哼,有多一个仇,她可记下了!
慕容婕妤感受到下方的目光,头一回有怒气填胸之感:在这世上,最让人觉得无语的不是蠢货,而是认准了死理的、一根筋的蠢货!
然而转念一想,她就想起来,自己的库房里,还有韦宝林的一张贴身帕子……
一瞬后,慕容婕妤转首对韦宝林一笑,笑容和气而真诚。
第48章 二更沈知姁对上一双极为漆黑的眼瞳……
第四十八章
平心而论,慕容婕妤生得眉眼秀丽,这样真心一笑,不说倾倒众生,但也是赏心悦目的。
可韦宝林看在眼中,险些恶心地吐出来:贱/人!竟然在太皇太后面前这样恶心她!
韦宝林用帕子捂了下嘴,见太皇太后正看着自己,就勉强压下呕吐之感,对着慕容婕妤回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对嘛,彼此笑一笑,也就没事了。”太皇太后满意点头,然后看了眼方尚宫。
方尚宫拍了拍掌,就从殿外依次进来十个小宫女,手中捧着各色花样的布匹,在晨光下流淌着光彩。
跟着进来的,还有司衣局的奉御和奉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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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太皇太后白眉弯弯:“这是锦州的贡品,昨日才到殿中省,哀家吩咐宋尚宫赶紧将颜色鲜亮的挑出来,给你们这些年轻的选。”
“正好天也寒了,这些都是厚实的料子,给你们做冬衣穿。”
沈知姁带着四人起身谢恩。
太皇太后有兴致,谁也不会没眼色地撂脸子。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就在众人高高兴兴地挑选料子、选择花样、裁剪版型中度过。
见沈知姁四人都挑好了料子,司衣局的奉御和奉仪行礼上前,将几位妃嫔的主意给定下:“奴婢/奴才下午去给主子们量尺寸,必定在十一月前做出来。”
反正目前的后宫妃嫔少,一共才四个,容易得很。
太皇太后表示知道了,旋即就宣布请安结束:“除了沈昭仪和蓝容华,其他人都散了吧。”
慕容婕妤乖顺起身,恭敬行礼。
转身时目光扫过沈知姁和蓝岚,忍不住握了握指尖,在心里起誓:迟早有一天,留在颐寿宫和太皇太后商议宫务的人,只会有她一个!
不,连太皇太后都没有,她将来要搬进椒房殿,成为执掌六宫的皇后!
相较于慕容婕妤的暗自较劲,韦宝林显得平和许多。
她听了贴身宫女雁儿的劝慰,再想着即将到手的崭新衣裳,先前对太皇太后升起的一点儿不满随之消散——好歹她的冬衣有着落了,不必再花大价钱打点司衣局,可以将钱省下来,等着过年时用。
虽然被才被降位七天,可韦宝林已经尝尽了失宠的苦头。
她瞥见慕容婕妤的唇角有些下抿,心中就高兴起来,并且给自己打气:陛下先前是太生气了,再加上慕容贱/人的蒙蔽,所以才对自己这么生气!
只要自己穿上美美的新衣服,吸引到陛下的注意力,自己肯定会重获圣宠的!
要是趁机有孕,指不定自己就能复位容华,还有极大可能晋位婕妤,最后变成九嫔!
等她成为九嫔之后,她定要天天唤来慕容贱/人折磨!
韦宝林脑海中恶狠狠地想着,银盆面上满是笑意,一边愉悦脑补,一边往冷霜馆走。
谁知刚到上林苑门口,一个小宦官就将她拦住。
韦宝林定睛一瞧,发觉是兰心堂的人。
她沉下脸,回过身一看,看见坐在肩舆上的慕容婕妤。
“原本不打算和你计较的。”
“在本嫔看来,和蠢货说话演戏,是很浪费时间的。”慕容婕妤的微笑依旧端庄和气:“但是很可惜,本嫔今天的心情不太好。”
其实从昨夜开始,慕容婕妤的心绪就有些不稳。
因为慕容丞相找了藏得最深的眼线,传了口信,责问自己的女儿,为何不能探知尉鸣鹤要更换部分御林军和设立夜影卫的事情,让他这个丞相措手不及,只能被皇帝小儿牵着鼻子走!
这就是明摆着骂慕容婕妤没用了。
她一向好强,力求完美,闻言自然生气,但依旧保持平静,只让慕容丞相放心,并催慕容丞相速速找到秋蝉(预备提拔的美貌宫女)的母亲,方便拿捏秋蝉。
适才走出颐寿宫不久,留在兰心堂的黄鹂就赶来,说宫外消息,她的姨娘生母忽然得了重病,需要好好休养。
慕容婕妤听罢有一瞬间的哆嗦,将口中的燎泡生生咬破,疼得眼角都泛出泪水,心中的怒火就像浇了滚油,烧出一片荒原。
“拿五百两银子和两根人参送出宫。”吩咐完黄鹂,慕容婕妤就一拍肩舆的扶手,感受着嘴中软肉的剧烈疼痛,低声道:“去冷霜馆,追上韦宝林。”
自从上一回摔了茶盏之后,慕容婕妤就有些醒悟:有些时候呢,将气撒出来,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
颐寿宫中,沈知姁和蓝岚手中负责的宫务依次说给太皇太后听,顺便将错处和处理方式也一一道来。
太皇太后认真倾听,时不时点点头,表达赞赏之意。
待蓝岚说完最后一句话,老人家握着佛珠,合掌而笑:“不错不错,都做得很好。”
“哀家原先还担心呢,将宫务都放给昭仪,恐怕太劳累繁琐了些。今日见识过蓝容华的能力,哀家就能放心念佛去喽。”
“来来来,这是哀家给你们准备的,犒劳你们的辛苦。”太皇太后大手一挥,命方尚宫上前,打开两个盒子。
蓝岚的是一对冰蓝翡翠镯子。
给沈知姁的则是一对鲛珠手串,中间各镶了一只小小的金铃铛。
沈知姁和蓝岚同时起身谢恩,拿到盒子后又相视一笑。
太皇太后看得心中放心:掌着宫务的两人没有矛盾和暗戳戳的小心思,是最好的,最有利于后宫安定。
瞧出太皇太后脸上有倦色,沈知姁眉眼弯弯,拉着蓝岚一块儿行礼告退。
走时蜜声道:“太皇太后,臣妾与蓝容华查出这么多错处,预备等明年轻松些的时候,给后宫各处做个小改革,改改规章、精简人数。”
“后宫有些地方是太过繁冗了。”太皇太后沉思一瞬,最后缓缓道:“你们想做些改变,是极好的,不过到时候要将章程拟出来,哀家要仔细看一遍。”
沈知姁得到预想中的回答,心满意足地离开颐寿宫。
“今儿是难得的好天。”沈知姁并不着急上肩舆,而是轻笑询问蓝岚:“我知道上林苑有一处稀罕的风景,岚姐姐要不要一起去看一看?”
蓝岚思索一瞬,带着遗憾摇首回绝:“我还是不了,估计外头有消息要应付呢,而且我想查一查从前的账务。”
说起宫务时,她眼底闪烁着迷人的光亮。
“好,那姐姐先走,我溜达走去上林苑。”沈知姁唇角勾出浅笑,目送着蓝岚的肩舆离开。
芜荑扶着沈知姁,细想了一下,低声道:“娘娘难道是指,请罪时,陛下说的残莲之景?”
说起来,娘娘还没去过呢。
“就是它。”沈知姁兴致盎然:一来,她确有好久不曾踏足上林苑,览一览秋日的光景;二来,简单去一趟尉鸣鹤说的地方,回来又能表达对于皇帝的“痴情”,再次巩固印象。
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在慢慢走去上林苑的路上,沈知姁听芜荑汇报起这五日的情况:“……青萝为咱们发展了些人脉,白苓那儿也选了可用的人细心巩固,兼之清人的风波已经渐渐过去,咱们的人手算是发展顺利。”
“小文和茯苓那儿,奴婢派了小林子盯着。她们如娘娘您预料的那样,茯苓帮着
小文做事,给她买胭脂等物。小文则在清闲的时间盯着娘娘您,要不就是在练着如何模仿您。”
“据小林子所说,小文已经初有成效,昨日夜里他一个恍神,就将小文看做您了。”
“等到白日里,小林子也能看错,时间就差不多了。”沈知姁浅浅一笑,掐指算了算时间:快的话要一个月,慢的话两个月,和兰心堂的时间差不多。
“宫外的事情可有消息”沈知姁最关心这个。
“宫外有回信了。”芜荑笑道:“不论是婢女还是小厮,都有大半愿意入宫为娘娘做事。不愿入宫的也想为娘娘做些什么,以此来报定国公府的恩。”
“还有兰心堂的秋蝉,他们机灵,得到消息后就在宫门口着意打听,找到了秋蝉的母亲,并以请工为由,先将其带走,好生照顾着。”
“他们还从秋蝉母亲口中套了话。”芜荑看向沈知姁的目光带了些崇拜:“秋蝉果然是不想留在宫中的,预备着二十五之后主动出宫,拿着攒下的银钱与母亲一起回祖籍地。”
也不知娘娘是怎么猜的,竟能猜到这一点。
沈知姁低首一笑:她哪儿有那么厉害,凡事一猜就中。这还得感谢在前世时,她偶遇过一回秋蝉。
和她说了些什么,沈知姁已经全不记得,只能想起,这位新妃嫔郁郁寡欢,很是想家,话中难离对母亲的挂念。
不像是主动愿意侍奉的,反倒像是被逼入宫。
故而沈知姁有了人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听这位秋蝉姑娘的母亲。
横竖是个可怜人,今生她不介意帮秋蝉圆满
芜荑继续道:“对了,至于您要找的那类宦官,青葙昨日将所有符合条件的都列了个名册,其中有一个姓韩。”
“叫什么”沈知姁眼中微微一亮,话语中有了一分急切,期盼得到想要的回答。
然而事与愿违,芜荑并没有说出“韩栖云”三个字,而是平平无奇的“韩文”。
“……他先前一直在练武场做事,近日被调到了上林苑做洒扫。”
“罢了,就当无缘罢。”沈知姁难免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振作起来:反正现在有宋尚宫在殿中省,关注个宫人还是很简单事情。
即便不能在最开始提携一把,也能做到雪中送炭。
说话间,就走到了上林苑的正门。
远处的拐角处转过肩舆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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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凝碧阁并不从这条路走,这肩舆只能是慕容婕妤的。
沈知姁好奇了一瞬:慕容婕妤这是心情郁闷,来上林苑赏了赏景才走
一瞬后,上林苑门口大片的红枫映入眼帘,也让沈知姁将此事抛诸脑后。
她弯腰拾起一片红枫叶,对芜荑轻笑:“这满园的落叶,倒是便宜了我,可以捡些好看的来晒成书签。”
前日她去凝碧阁和岚姐姐熬夜对账,看到多宝阁上全放着书。
正好可以送些新奇的叶子书签给岚姐姐。
至于尉鸣鹤说的景儿……过会儿再去看吧,沈知姁怕自己先看完就给忘了,在尉鸣鹤面前编不出来。
……
“走,前头还有一片银杏树,银杏树做书签也很好看。”沈知姁一路走一路捡,晴好的日光从枝丫间隙打下,是秋日里丰足的温暖。
算着差不多了,沈知姁就往尉鸣鹤说的,上林苑的角落走。
透过树影,果然能远远地看到一片池塘。
在整个上林苑染黄着秋之时,这池塘边缘竟仍有几分夏日里的生机勃勃。
难怪叫“暖泉池”。
沈知姁正欲上前,却听那边传来有些嘈杂的声响。
有水声,有扑腾声,还有女子的厉斥。
“若是找不到,本小主不允许你从这池子里出来!”
这极具标志性的,尖尖细细的嗓音,一听就知道是韦宝林的。
芜荑也认出声出何人,面上犹豫道:“娘娘还是别去了吧,咱们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
她倒不是怕韦宝林,而是不想让沈知姁难得的好心情被破坏。
那边又传来落水的动静。
有个身形颀长的宦官影子被雁儿推入池中:“你也帮着宝林找一找,那可是宝林最珍爱的一对耳环!”
这影子入水,安安静静的,不像之前有鸭子扑腾声,稳稳地立在池边。
莫名地,沈知姁心中一动,静步走上前去。
等走到最靠近池边的树后时,沈知姁先打量了一下韦宝林。
——比起从颐寿宫告退时的整齐装扮,韦宝林现在发髻变得有些松散,膝盖处的裙纱多了皱纹与轻微的脏污。
最明显的就是耳环处,只剩下一只金镶珠翠耳环,孤零零地挂着。
沈知姁想起慕容婕妤的肩舆,大致明白过来在上林门口发生了什么:
慕容婕妤在出颐寿宫后,借机寻了韦宝林的麻烦,大约是罚跪这种,令韦宝林颜面尽失,恼恨不已。
而韦宝林罚跪结束后,再怎么恨,也不敢立即再去挑衅慕容婕妤,只能将目光放到比自己更低的宫人身上。
随后,韦宝林就像慕容婕妤一样,趁机为难惩罚宫人,好缓解心中的火气。
韦宝林莫约是不想自己刻薄宫人的事情传出去,所以特意挑了上林苑的一个角落,结果正挑中尉鸣鹤说过的暖泉池,让沈知姁给碰见了。
正想着,沈知姁略略抬眼,对上一双极为漆黑的眼瞳。
对视一眼,就恍惚到了深冬里的寒夜。
沈知姁心底缓缓生出寒意,吐息在下意识间放缓。
她紧紧盯着这双眼睛,口中低声呢喃道:“韩栖云。”
未来的夜影侯,心狠手辣的韩督公。
第49章 韩栖云(捉)在骗皇帝上,她真是越发……
第四十九章
沈知姁还记得她第一回见韩栖云时的场景。
就是在元宁三年的白果香之事中,因事涉前朝,由夜影司派人前去韦淑容(韦宝林前世位份)所住的翠微宫,将满宫的人押走问讯。
捉走宫人后,韩栖云带夜影卫,前往颐寿宫,等候正在请安的韦淑容。
当时诸妃一出门,就被男子浑身的血腥煞气所镇住。
尤其是男子的一双眼,分明是多情的桃花眼,却眼瞳漆黑,难掩其中的冷漠嗤嘲。
似笑非笑时……和尉鸣鹤有莫名的相似。
今生此时,韩栖云的眼依旧给人以极深的印象,但少了杀伐之气。
反倒一直愣愣地盯着沈知姁。
韦宝林的膝盖正隐隐泛着疼,见有个宦官竟呆在原地,没听自己的指令,当下就怒从心起,指使雁儿:“竟然不将本小主的话放在眼里,给本小主狠狠掌嘴!”
雁儿瞥了眼韩栖云,略有犹豫,但拗不过韦宝林的眼神威胁,只能挽起袖子,咬牙上前。
韩栖云对此没有半点反应,依旧透过树影,望向沈知姁的方向。
“韦宝林。”沈知姁不再观望,温声上前询问:“这是怎么了?”
韦宝林骤然一惊,回头见是沈知姁,神色就放松不少,但依旧能用“难看”来形容。
她忍着双膝传来的疼痛,勉强行了一礼,解释道:“见过昭仪。”
“嫔妾适才赏景,不慎将金镶珠翠耳环掉入了池塘之中,正命宫人们帮着找。”
韩栖云和暖泉池中的另一个宦官也到池边行礼。
“这池塘不小,栽满莲叶,底下多是淤泥。”沈知姁目光轻扫过暖泉池,和气笑道:“韦宝林掉的又是小物件,恐怕很难找到。”
“嫔妾知道。”韦宝林心中腹诽:就是因为难找,她才好借此磋磨,否则出什么气!
腹诽完,她摸着剩下的一只耳环叹道:“只是这对耳环是嫔妾祖母给的,实在是意义重大。”
“不过是洒扫的宦官罢了,让他们找着就是了。”
韦容华一撇嘴:“沈昭仪不会是心疼这些宦官罢?”
“本宫若说是心疼韦宝林呢?”沈知姁面上轻笑:“这儿虽然偏僻少人,可这两个宦官都是长嘴的,韦宝林总要为自己的名声考虑考虑。”
“昭仪说这话不觉得好笑么?”韦宝林半点都不信:“嫔妾与你从前关系又不好,论什么心不心疼的。”
沈知姁挑了挑眉,笑容有些意味深长:“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比起宝林的真性情,那些个假君子更让人觉得可怕。”
韦宝林想起慕容婕妤,忍不住点头赞
同。
然而心中怒火难以抑制,她瞥了眼两个宦官,冷笑道:“昭仪说这么多,嫔妾领了好心,不过这耳环嫔妾是定要找到的。”
“就留他一个人找罢。”韦宝林轻哼一声,随手一指,正指到韩栖云。
另一个小宦官见状,忙不迭从暖泉池中爬出来,叩首告退,赶紧回去换衣裳——虽叫暖泉池,可在秋日里泡着,身上凉丝丝的耐不住,再被冷风一吹,感染风寒的几率颇高。
他们宫人不能请医,得了病只能被挪出去,生死看命。
嘿,幸亏他运气好,留下来那个小子可有罪受了。
韦容华可是故意取下耳环扔出去的,扔在池塘中间,难找得很。
沈知姁细细看过韦宝林留下的耳环,心中就拿了主意:这耳环珠翠偏碎,金处略暗,是不算上等、素日又不细心保养的首饰。
所谓“祖母传下来的”,大约是韦宝林胡诌出来好撒气的。
“宝林执意这样,越发让有心人有的嚼说了。”沈知姁唇角的笑意渐浓,轻描淡写地提起慕容婕妤,轻易就让韦宝林蹙眉犹豫。
她望向韦宝林,笑眼弯弯:“这样罢,本宫库房里有一对没带过的金镶粉玉镂空耳坠,送给宝林消气罢。”
唔,这还是及笄时,韦中尉送的礼。
就当还给韦宝林了吧。
粉玉好看又难得,韦宝林听得心动,面上却还是怀疑之色:“昭仪怎么今日如此好心,就像黄鼠狼给鸡拜年似的。”
沈知姁有片刻的失语:她怎么从前没发现呢,韦宝林说话竟有些无差别攻击的意味。
“说句不好听的,先前本宫和宝林是竞争关系,天生的不对付。”沈知姁轻声慢语:“可现在嘛……本宫倒是愿意帮宝林一把。”
“而且白果香当日,本宫将宝林诉冤的情状看在眼中,细想来也觉得另有隐情。”
韦宝林听得又是心酸又是高兴——心酸于自己和沈昭仪的地位彻底拉大,高兴于终于有旁人觉得她清白。
当然,还是心酸占得多一些。
“陛下这些天忙于朝政,自然缺人解颐,宝林何不去试试?”沈知姁观察着韦宝林的神色变化,道出最后一句话:“不然让旁人捷足先登,恐怕不好。”
提及尉鸣鹤,韦宝林果然神色有所变化。
她望了望满是残莲的暖泉池,掂量着粉玉和沈知姁的话,最终行礼谢过沈知姁,急匆匆地往司膳房的方向走。
一旁传来水声。
沈知姁转首,就见韩栖云从池塘中撑单手跃出,于自己面前三步行跪拜礼。
“奴才多谢昭仪娘娘,往后愿为昭仪娘娘当牛做马。”韩栖云的嗓音很清朗,让人想起初升的朝阳。
“你叫什么?”沈知姁让韩栖云起身,秀眉轻挑:不愧是将来会成为夜影侯的人,说话做事这样干脆上道。
韩栖云缓缓站起,漆黑的眸将沈知姁的裙角映在眼底,有几分光亮:“回娘娘,奴才现在名唤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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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沈知姁沉吟一瞬:“哦,那你从前叫什么?”
韩栖云眼帘愈垂:“奴才原先姓韩,名……栖云。”
“云中飘飘五色凤,只爱碧梧枝上栖。”
“你倒是识得诗书,怎么被分在这儿做粗活?”沈知姁眼中划过惊讶。
话音未落,刚刚起身的韩栖云转瞬又跪下,叩首道:“奴才请求昭仪娘娘的赏识。”
这话干脆明了,藏着说者的野心与自傲。
沈知姁杏眼一转,并未立刻接话,而是等着韩栖云的下文——既要旁人提拔,总要有好处或露出本事。
这样浅显的道理,韩栖云应当知道。
果不其然,几个呼吸后,韩栖云又缓缓开口:“奴才人微言轻,昭仪娘娘有所疑虑是应当的。待到奴才找到韦宝林的耳环后,愿再次向娘娘道谢。”
“你要一个人弯腰摸索着找?”沈知姁脸上神色淡了些。
韩栖云却摇首:“奴才知道,先帝时西域曾进贡一块玄石,能够吸附金饰,甚是神奇,现下正在殿中省的库房。宝林的耳环小,不会太沉到淤泥深处。”
沈知姁听得重新起了几分兴趣:韩栖云这话,不但展现了有解决此事的能力,而且透露出自己知晓很多细枝末节:先帝时的一块贡石,除非翻记档,否则宫中鲜有人知。
韩栖云知道,要么是他记忆力奇佳,要么是有自己探听的能力。
“可你一个洒扫的宦官,恐怕借不动西域贡品。”沈知姁眨了眨眼,轻笑一声,尾音俏皮:“你这个解决办法,最后还是要求到本宫身上。”
韩栖云喉头微动,双手攒拳,闷起声撇过头,算是默认了此事。
“本宫愿意送你去殿中省做事,只是之后如何全看在你自身。”沈知姁细想了片刻,做了决定:喜公公出身殿中省,前世韩栖云与其的交集,似乎就是在殿中省中产生的。
这一世她便顺水推舟。
见韩栖云乖顺点头,沈知姁唇边漾出笑意:“可别忘了,你欠本宫一只金镶珠翠耳环和一对粉玉耳环。”
“就算你不愿听本宫的吩咐了,也得等还完再说。”
“你先去换个衣裳,做完今日的活,去殿中省找宋尚宫或是青萝即可。” 沈知姁轻声嘱咐了一句,就带着芜荑转身离去。
韩栖云行礼恭送。
沈知姁镶着银丝的裙角徐徐远去,他眸中的几丝明色亦缓缓褪去,转而化成几分欢喜,还夹杂着难言的晦色。
上林苑的这个偏僻角落中,响起一声低语:“不枉我花钱……兼顾着做这个差事。”
“沈家小女郎,你知不知道,你与……的开始,从最初就是欺骗。”
只是小女郎不再沉溺,而有的狗东西却日渐渴望从谎言中得来的爱意。
*
沈知姁坐在肩舆上,眼角眉梢都透着笑意:没想到一时兴起,却意外找到了韩栖云,还顺势送了雪中炭。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视线扫到瑶池殿门前的銮驾时,沈知姁面上的笑淡了一瞬,等到进门时才恢复眉眼弯弯。
看到尉鸣鹤在廊下看绢花,她提起自己的裙摆,小跑着踏上台阶,像是乡野间的小兔:“陛下,您怎么来了?”
临到最后一阶时,沈知姁故意磕了一下,小声惊呼着往前倒。
“阿姁免此大礼——”尉鸣鹤伸手抱住沈知姁,凤眸中满是明亮的笑意:“怎么懂事了些,却还是没改掉这急躁的毛病?”
表面上的语气是轻责,内里却藏着愉悦。
沈知姁睨了一眼尉鸣鹤,别过脸去,娇声道:“陛下既然这么说,那臣妾往后就当没看到陛下这芝兰玉树般的身姿,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尉鸣鹤对沈知姁的话格外满意,勾起唇角:“那往后可要难为阿姁了。”
“陛下既然希望臣妾这样,臣妾自当遵守。”沈知姁幽幽一叹,往殿内走去:“放眼整个皇宫,面对陛下这样摸不着头脑的要求,也就臣妾能做到了。”
尉鸣鹤望着女郎摇曳生姿的背影,俊颜不自觉地扬起笑意,亦步亦趋地跟上沈知姁,故意说道:“朕可不信,朕吩咐一声吩咐下去,皇宫中每个人都得做到。”
否则就是违抗皇命,要处以斩首。
沈知姁去了日常看书的偏殿,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伸手将雕花支摘窗打开,轻嗔道:“陛下偏要钻牛角尖。”
她回首,细眉如弯月:“我可不信阿鹤不知道其中的区别。”
明好的日光透过窗棂洒落,衬得沈知姁面若桃花,笑如春水,流盼的眸光徜徉着一汪深情。
里头映出尉鸣鹤的身影。
尉鸣鹤目光一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旁人会遵从,是因为对皇权天子的敬畏。
而阿姁愿意做到,仅仅是因为……他是她最爱的阿鹤。
在得到这个答案的一瞬,尉鸣鹤这几日专注政务以来的劳累辛苦,忽地就消散许多。
他伸出手,刮了刮沈知姁的鼻尖:“朕可不知道缘由,要你给朕细细说来。”
“因为臣妾喜欢的不是天子,而是阿鹤。”沈知姁没有错过尉鸣鹤渐渐柔软的目光。
她捉住尉鸣鹤伸出的手,勾住指尖,将自己细嫩柔软的面颊放在天子掌心,神情充满依赖和眷恋:“为了阿鹤,我愿意做一切事情。”
这样直白却缱
绻的真情吐露,如一记直棍,直直地打中尉鸣鹤的心尖。
他长眉舒展,触着沈知姁面颊的掌心有几不可察的轻微颤抖。
“我知道。”尉鸣鹤不再以“朕”自称,英隽俊美的眉眼中,是款款柔情。
沈知姁唇角勾起笑意:不错,在骗皇帝上,她真是越发得心应手了。
第50章 暗流涌动谁都别碍着她沈知姁……
沈知姁深情地与尉鸣鹤对望,眉眼自是一片盈盈动人。
直到帝王眼中的动容有所平复,才缓缓开口。
“臣妾今日去陛下说的暖泉池了。”沈知姁唇角抿出蜜糖一样的笑意:“还简单坐了会儿小船,那残莲之景当真是别有一番风致。”
“不过臣妾看着莲花姿韵,想起来的却是蜜糖糯米藕——上回孔司膳来禀,说御膳房新到了桂花蜜呢。”
“怎么这般爱吃?”尉鸣鹤顺势捏了捏沈知姁的颊,对福如海笑着吩咐道:“让元子去跑一趟御膳房,午膳摆在瑶池殿,要有一道桂花蜜糯米藕,再添一道桂花糖芋苗。”
沈知姁勾着尉鸣鹤的手,让天子在自己身边坐下,嘴上随口道:“对了,臣妾赏景时还遇到了韦容华和两个小宦官,其中有个宦官能识字写字,所以臣妾就让他去殿中省做些简单活计。”
宫中宦官,基本上都是穷苦人家过不下去,这才到宫里来做事的,所以能识字写字的人极少。
说这事,也是沈知姁的一项长期计划:合适时将这些小事道来,既能表露爱恋,也能长久立起“坦诚”的形象。
往后她说些什么,尉鸣鹤就会有下意识的偏信。
听到上林苑,尉鸣鹤眉心微动,不过并未在意,只对沈知姁笑道:“皇祖母她要修养一段时日,既将宫务暂交给你,这些小事你自己做主就是。”
“臣妾不知怎么的,见到陛下就想多说些话。”沈知姁眸光流转,娇面含笑,嗓音俏皮动人:“这些虽是小事,但事关皇宫用人,总是要报备一下的。”
“陛下就当打发时间,听臣妾说些闲话吧,说不准还能教导一下臣妾。”沈知姁眼中露出一分请求。
女郎说话时藏着笑意,声音如珠玉滚落,又像是珍珠鸟儿的鸣叫,很是悦耳动人。
尉鸣鹤很愿意听沈知姁这样活泼灵动地叙话,再听得沈知姁的话,转念想起“闲话家常”一词。
他想,宫外的平凡夫妻,闲暇说话时,应多是家常闲语,关乎柴米油盐,关于邻里亲戚。
阿姁这样请求,恐怕就藏了一点儿要体会俗世夫妻的小心愿。
况且沈知姁不占权的模样,令尉鸣鹤格外舒心,所有的掌控欲得到满足。
尉鸣鹤凤眸轻扬,笑意湛然:“罢了,阿姁这样诚心,朕就勉为其难地应下。”
“陛下可要说到做到,到时候不许嫌臣妾碎嘴。”沈知姁轻哼一声,招来芜荑:“今儿小膳房是不是预备做双皮乳?让多做一份,再并上一罐未拆封的酱瓜茄,一起送去凝碧阁。”
“阿姁和蓝容华相处得不错。”尉鸣鹤长眉一挑,有几分惊讶:“朕听福如海说,你这几日常常与蓝容华见面,有一回竟是让蓝容华留宿在瑶池殿。”
沈知姁早已和蓝岚约好,在外人眼前,她们往来都是因为宫务或者猫儿,内里的交情是没有的。
面对尉鸣鹤的好奇,沈知姁早就打好了腹稿:“陛下又不是不知道蓝容华的性子。不过她虽然少言清冷,可做起事来负责得很,有不懂的就来问臣妾,还拉着臣妾查编从前的账务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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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说罢,沈知姁就说了她与蓝岚预备年后改些规矩的事情:“等臣妾和蓝容华拟好了,给陛下与太皇太后都看看。”
“好。”尉鸣鹤幼时不得宠,见过殿中省是如何利用一些细琐的规矩,对不受先帝待见的主子层层剥削的。
若能改一改,也能笼络皇宫底层的人心。
正说着,窗外传来一声娇娇的猫叫,一道白影不算矫捷地从窗外跃了进来,一头拱到两人中间。
“要到午膳的时候了,你就想起主人来了。”沈知姁神色欢喜地抱起牛乳团,故作生气地点点小猫鼻子,然后顺势说起蓝岚的猫儿:“陛下还不知道吧,蓝容华也养了只猫儿,是简州的贡猫,叫芝麻团,可活泼可好玩了。”
“不过牛乳团好像不爱搭理它,只愿意一只猫玩。”
尉鸣鹤闻言倒有明显的诧异,有些想象不出来蓝容华养猫的样子。
难道是冰冷冷一张脸,对猫儿冷冷唤“过来”?
不过蓝容华怎么会忽然想养猫儿?
是单纯养着好玩儿,还是得了些许宫权,就预备着奋起了?
这两日靖文侯可往宫里送了两回信呢。
简单想了一瞬后,尉鸣鹤揉了揉额角:“朕原想来看看你,谁知一来就应了午膳。”
“现下距离午膳还有一个时辰——福如海,将朕没改完的奏折拿来。”
沈知姁听罢起身,将收起的砚台、镇纸等物拿出,又抱起伸出爪子、想要去挠纸的牛乳团:“陛下既然要改奏折,那臣妾就带着牛乳团去庭院里玩。”
“阿姁不来磨墨,为朕红袖添香?”尉鸣鹤行至书桌前,修长的指尖点过描银的镇纸,神色中有些怀念:“这似乎是上书房时,朕和你交换的那一个。”
“陛下记性真好。”沈知姁牢牢抱着怀中不满轻喵的牛乳团,唇角是掩不住的笑意:“牛乳团爱粘臣妾,臣妾留在这儿可不是红袖添香,而是给奏章添墨呢。”
“要是牛乳团在奏章上不慎按了个墨黑的猫爪印儿,朝臣一见那可不就傻眼了。”
尉鸣鹤听着,薄唇也勾起一个弧度:“算了,朕知道你拘不住,去庭院里等着用膳罢。”
他心里面不由自主地做了个比较:这要是换了旁的妃嫔,能有御前侍墨的机会,是断断不会放弃的。
这可是个留心前朝的好时机。即便不为家族、无心探听朝政,这对自身也预示着荣宠。
阿姁这样说,一是担心自己扰了朝政,二是对政事毫无兴趣。
尉鸣鹤一向不喜有野心的人,不论朝臣还是妃嫔,他都不喜欢。
此时望着沈知姁远去的纤袅背影,他只觉得心中有条涓流汨汨流淌,里面满是令他愉悦的情愫。
随着奏折到来,尉鸣鹤敛去所有的心神,开始认真批阅,同时在心中不断谋划。
待到所有奏折批阅完成,尉鸣鹤搁下毛笔,松了松肩膀与手臂。
福如海上前:“陛下可批完了,奴才立刻去唤昭仪娘娘,再将御膳端来。”
“昭仪呢?”尉鸣鹤望向庭院,却并未看到沈知姁的身影。
“回陛下,适才午膳送来,昭仪便去了暖阁。”福如海笑呵呵迎尉鸣鹤去暖阁。
到了暖阁前,尉鸣鹤就阻了正要出声行礼的宫人,静悄悄地站在门边观察。
只见沈知姁背门站立,正亲手捧起盒中的御膳。
“这个位置有日光半照着,等会儿陛下就坐这里,记得将金瓜贡茶冲好,方便陛下用完膳后清口。”
“欸,这个烩冬瓜清爽可口,搭着这一盘酱烧鸡丁吃,陛下吃起来就不觉得腻味了。”
“将这一盘豆沙扣肉和这一盏马蹄甜羹放远些,陛下不爱吃过甜或过腻的。”
女子软糯糯的声音带着笑,字字句句不离帝王。
福如海在一旁屏气凝神,小心瞄着尉鸣鹤薄唇上绽出的笑意,心里轻松了些:得了,今儿好好伺候,陛下心情好,说不准能多得些赏赐呢!
“说了这么多,怎么不
记得在你跟前放上想吃的桂花糯米藕和桂花糖芋苗?“尉鸣鹤静静看了片刻,等桌上渐渐被御膳摆满,终于忍不住踏入暖阁,轻声问道。
沈知姁心有准备,将手中捧着的一碗胭脂鹅肝稳稳放下,回身对尉鸣鹤娇声道:“哪有陛下这样吓人的,唬得臣妾险些撒了膳食。”
她面上一派心疼之色,尉鸣鹤倒觉得有些莫名吃味:“撒了便撒了,让御膳房重做就是。”
“重做简单,可到底要多浪费一盘鹅肝。”沈知姁眉眼认真:“自古贤明帝王多有节俭之德,臣妾虽只是个昭仪,可也想要为陛下后世的美名添一份自己的力。”
沈知姁的语气轻缓,似春日细语,无声无息地就沐在帝王心上。
尉鸣鹤凤眸微微睁大,眼瞳中转过几分怔色。
片刻后,怔愣就化作动容,深深地凝视着沈知姁:“原来阿姁是这样想的。”
他在心底轻叹一声,心头是止不住的震动:阿姁能为他想得这么深远,当真是爱惨了他。
感动的帝王亲手拉着沈知姁坐下,并亲自给沈知姁夹了一块桂花蜜糖藕,盛了一碗莲子百合瘦肉汤。
“陛下给臣妾盛的真好喝。”沈知姁浅浅一笑,一双杏眼深深弯起,神色中的幸福轻而易见。
尉鸣鹤瞧着女郎小口认真咀嚼的模样,俊颜上隐隐显出高兴之色。
这是一种自己心意被别人格外珍视后的愉悦满足。
他对着福如海、芜荑等人挥挥手,意思是自己下去用膳,别在这儿碍着眼儿。
宫人们行礼退下。
芜荑请福如海去瑶池殿的小膳房:“福公公可有想吃的,尽管说就是了。”
福如海笑眯眯道:“哎呦,能用上昭仪娘娘的小厨房,是我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哪儿还能点菜呢?”
他拉住芜荑,压低声音:“你也知道,我这老腿不争气,再过一两年就要走了。”
“你平日里可要劝劝昭仪,别像从前那样死犟着性子,对谁都没有好处。”
只要沈昭仪保持最近的状态,陛下就能一直心情愉快,那他的退休金也就有保障了!
*
瑶池殿正门旁。
小文按了按饿得咕咕叫的肚子,站在树影处,有些不甘心地望向暖阁处,转头对着茯苓抱怨道:“我练了这些时日,适才特意仿照沈昭仪的站姿,结果陛下连半点目光都没给我。”
经过七八日的仪态练习,小文已经有了一分沈知姁的姿韵。再加上茯苓帮忙干活和雪肤膏的滋润,小文的脸与手都白嫩不少,清丽的眉眼也愈发明晰。
自然,这脾气也愈发大了。
茯苓知道,要想往后拿捏小文,就不能惯着小文的性子。
她重新摆起从前做大宫女的架子,冷声道:“我是让你学沈昭仪的仪态,没让你学沈昭仪的娇气性子!”
“先前沈昭仪就因此被陛下借口禁足,你又不是不知道此事!你现在就有了主子脾气,那我可不敢再细心培养你,否则被牵连去了掖庭,那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茯苓姐姐别生气。”小文当下就服了软,对茯苓赔笑道:“我这不是一时看没有效果,怕姐姐的努力白费,这才有些着急的么。”
“姐姐只管教训我,我永远都听姐姐的话。”
“你记得就好。”见小文面上的谄媚之色,茯苓转而宽慰道:“现在才七八天,你就练得有一分像,等再过一个月,陛下定能看见你的。”
说罢,茯苓将小文往树影里推了推:“你往后站站,别被轻易晒着,最近雪肤膏可不容易买。”
“等我将这片地扫完,就去吃饭,你记得食量再减半,将那腰身再细一些,就更像沈昭仪了。”
小文被扫气的灰尘呛了一下,胡乱点了点头,就一边练着仪态,一边望向暖阁,眼底是明晃晃的渴求之色。
陛下这样英俊神武,要是陪在暖阁中用膳的是她,该有多好……
此时,兰心堂中。
慕容婕妤看向黄鹂,面上的微笑弧度加深:“你说你送东西出宫时,又得了消息?本嫔观你的神情,恐怕还是个坏消息。”
她紧紧攒住双手,笑意渐冷:“不会是丞相府传来消息,本嫔的生母已经去了吧?父亲再怎么擅长卸磨杀驴,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不不不,丞相府说姨娘的病情有所减轻。”黄鹂被注视得冷汗直流,连忙摆手,可下一瞬脸色变得越发尴尬:“婕妤,他们是说,没找到秋蝉的母亲,问了周边邻里,都说是几日前搬走了,也不清楚搬去了哪儿。”
“丞相府已经派人去秋蝉的祖籍地问了。”
“啧,父亲什么时候养了一群废物?连个宫女的家人都找不到?”慕容婕妤的微笑彻底变成冷笑,眼底有难以抑制的烦躁之色升起。
实在是近日接二连三的打击太多,压根不给她反应和喘息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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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慕容婕妤再怎么性子沉稳,年纪也不过二九,还无法真正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婕妤别急,这事又不会有旁人插手,再让他们多找几日就是了。”黄莺连忙安慰,顺便使了个眼色让黄鹂起身:“您要的膳食已经备下,咱们可以随时去朝阳殿觐见。”
黄莺这话一出,让黄鹂面色涨红,犹豫再三,还是跪着道:“奴婢得到消息,陛下今日在瑶池殿用膳。”
所以婕妤预备着送午后点心、展示温柔小意的计划,算是落空了。
闻言,慕容婕妤的冰冷笑色缓缓顿住,像被重锤击中的冰块,在顷刻间破裂,只留下一张面无表情的美人面。
这下不光是黄鹂,连黄莺也赶忙跪了。
“沈昭仪旁的不说,在得宠这方面当真是自有手段,是旁人学都学不来的。”半晌后,慕容婕妤脸色渐缓,口吻中带了几分急切:“好了,别跪着了,当务之急是你们俩去秋蝉面前演一场戏,告诉她她母亲病重,是本嫔出钱照顾了她母亲。”
“让人在宫门口看着,要是她母亲再出现,就当场带回去照顾。”
“演完后……黄鹂你就好好调/教她。”慕容婕妤吩咐道:“黄莺,你晚膳时再去一趟御膳房,让他们再备一份。今日,本宫一定要将其送到陛下眼前。”
看着两名心腹匆匆下去,慕容婕妤捂住心口,目光中透露出几分坚定:大选之前,她一定要想方设法有孕,再用秋蝉笼住几分圣心。
再再不济,她也一定要让孩子有个影儿,要让陛下对自己有难以忘却的印象。
*
福如海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匆匆往嘴里塞上一片油润的梅花肉,细细抹嘴后就和芜荑往暖阁去准备侍奉。
走到廊下时,福如海的随意瞥了眼瑶池殿正门,一下子就刹住脚步。
转头对上芜荑询问的目光,他低下声音:“嘶……这昭仪的瑶池殿中,宫女都比外头要水灵漂亮些。”
芜荑顺着福如海的目光望去,看到树影下的小文。
光看背影,已经有四分神似沈知姁。
“福公公这样夸赞,我就替瑶池殿的宫女们道谢了。”芜荑轻笑道:“回头奴婢会告诉昭仪的。”
福如海点点头,进入暖阁行礼。
沈知姁正贴心地给尉鸣鹤夹豆腐丸子:“陛下再吃一个罢,您这两日脸瘦了一圈呢,一看就是没好好吃饭。”
“正好福公公来了,您要是说不是,臣妾立刻就问福公公。”
感受到帝王沉重的目光,福如海连忙挤出一个憨笑,站到一旁当人偶去了。
尉鸣鹤无奈,低头将软嫩香酥的豆腐丸子吃下,心中倒是受用得很:他这两日忙于政务,时不时还要和喜公公开会,
有时候忙起来,晚膳只用一碗汤羹,的确没有好好吃饭。
不过这变化嘛,只有阿姁一个人看了出来,莫约这就是情到深处的敏锐罢?
用完膳,尉鸣鹤惦记着适才批阅的一份奏折。
上头说,有关地方账务,沆州一带已有官员耐不住性子,露出马脚。
“朕还有奏折要批,先回去了。”纵然有三分想要留下,但尉鸣鹤没过多犹豫,轻笑着对沈知姁道了这一句,就要坐銮驾回朝阳殿。
沈知姁心中一阵轻松,面上带笑,眼底娴熟地露出不舍的神色。
不过她再不像以前那样,会真心眷恋,软声追问着帝王还会不会来用晚膳。
“陛下记得晚膳要好好用。”沈知姁笑意清浅,嗓音放软:“还请福公公让御膳房做得清淡些,陛下中午可是一气儿吃了半碟子的酱烧鸡丁。”
“还不是你说好吃,非要给朕夹?”
“好了,送完朕就回去歇息罢,朕可见你偷偷打了个哈欠。”尉鸣鹤对沈知姁的反应与关心格外满意:从前的撒娇追问虽然让人心软,可次数多了,难免就会给人一种不识时务的烦躁之感。
阿姁现在这样,就极好。
目送着銮驾走远,沈知姁轻扫了眼门边的小文与茯苓。
小文虽拿着扫把、低着头,可那视线一直追随着尉鸣鹤。
“这地没扫干净,再扫一遍罢。”沈知姁轻咳两声,随口吩咐了一句。
果不其然在茯苓二人眼底看到忿忿之色,尤其是小文的神色,很像从前来找事,却被反呛的韦宝林。
这是已经将自己当成尉鸣鹤的妃嫔了。
这样才好,心中越是不平,将来爬床的手段就越激进,自然更容易让尉鸣鹤生气。
沈知姁没再看她们,美美地进屋午憩了。
中途牛乳团踏着猫步进来,乖巧地缩进沈知姁怀中,厚长浓密猫毛盖住沈知姁的双臂。
于是沈知姁被热醒时,还有些懵。
芜荑听见动静进来,见一人一猫正在大眼瞪小眼,就抿唇憋笑,赶紧将牛乳团抱走:“连翘正在外头找牛乳团呢,谁知它偷偷溜进来陪娘娘午憩。”
“瞧你的神色,外头是又发生什么事情了?”沈知姁转了转被牛乳团压酸的手腕,看出芜荑神色中的不对劲,轻笑问道。
“娘娘,据杜仲汇报,就在半刻钟前,慕容婕妤和韦宝林一前一后地提着食盒去了朝阳殿,看着是给陛下送下午的茶点。”
芜荑纳罕道:“韦宝林去,奴婢们都不觉得奇怪,谁知慕容婕妤也一反常态,主动送去点心。”
要知道,自从入宫之后,慕容婕妤就是一副端庄大方的样子,既不邀宠也不争宠,对谁都是和气微笑。
不过给人的不是如沐春风之感,而是把自己当作皇后处事的别扭感。
这下慕容婕妤主动送点心,可就维持不住这股别扭的清高感了。
而且还和韦宝林撞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一场好戏。
“杜仲和白苓还打了个赌,说要猜陛下会留下谁的点心。”
沈知姁打了个小呵欠,倒有些不感兴趣:“他谁的都不会留下,只可惜两朵鲜花有意,尉鸣鹤这皇帝无情。”
在朝政面前,就是先帝复活都是小事。
她就是知道,从现在到年底,前朝至少有夜影卫和户部两件大事,而后宫慕容婕妤又有伺机争宠之心,这才“鼓励”韦宝林在尉鸣鹤面前多露露脸。
正好三方牵制,暗流涌动,谁都别碍着她十一月底的宫女选拔。
第51章 一切顺利她等着尉鸣鹤愿意为她死的那……
正如芜荑她们的猜测,朝阳殿前一片紧张气氛。
韦宝林不情不愿地给慕容婕妤行了礼,起身后就忍不住阴阳道:“嫔妾怎么记得,上回有人和嫔妾说,不会做这等邀宠之事?”
“当时嫔妾瞎了眼,还以为此人算得上高风亮节,结果竟是想等着竞争对手都没了,自个儿趁虚而入。”
慕容婕妤回头看她一眼,目光在韦宝林的双膝上停留一瞬。
看得韦宝林双膝发疼,早晨被罚跪的难堪和怒气又涌上心头。
她看了看朝阳殿的匾额,撑着站直身子,挑衅地望向慕容婕妤——这可是在朝阳殿面前,有本事也带着宦官逼她罚跪!
“元子公公,不知金侯公公去了哪儿做事?”慕容婕妤懒得搭理韦宝林,对元子含笑行了半礼,神色关怀,低声道:“本嫔知道金侯公公因……受罚,但从前本嫔受到金侯公公的诸多关照,想要尽些绵薄之力,报答金侯公公。”
说着,慕容婕妤就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元子手中。
见元子收下,慕容婕妤脸上的笑意就深了些:她说这些话,就是为了拉拢元子,让元子知道她是个讲究情义的人,即便你落魄了,也愿意看在往日情分上帮你一把。而且出手大方,对着个没前途的宦官也能掏出金锭。
至于荷包中的钱财能不能到金侯手上,慕容婕妤一点儿都不关心,甚至希望元子将这荷包给昧下。
所谓拿人手短,元子贪了这荷包,将来就更好收买一些。
慕容婕妤却没有想到,元子提着两个食盒进去之后,直接将那一包金锭交给了福如海,原话复述了一番。
福如海眼中流露出几分深思,让元子跟在自己身后,在御书房前请见后,进门觐见尉鸣鹤。
他低着头,假装看不到前头站这的喜公公,将慕容婕妤的话道了一遍:“金侯是奴才的徒弟,没教好让他成了罪人。陛下开恩免他一死,奴才感激不尽。”
“不过慕容婕妤所给予的钱财过多,话中又有别意,所以奴才不敢擅加处置。”
福如海上前,将荷包打开一角,里头顿时就有金光流泻。
“都说韦氏门楣豪富,朕瞧着慕容氏也不差。”尉鸣鹤瞥了一眼,眼中露出几分厌恶:“把点心都退回去,这荷包你自己收了吧。”
他还点了点元子:“不错,不为金银动心,好好跟着你师父学。”
元子心情激动地退下,顺便将两盒糕点给退了下去:“陛下忙于朝政,心领了婕妤和宝林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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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韦宝林见自己的点心被退,有那么一点伤心,但看到慕容婕妤和自己一个待遇,瞬间就心情舒畅起来。
她谢过元子,拿回自己的点心盒子,斜了一眼慕容婕妤,斗志昂扬地走了:陛下没生气,就说明自己在陛下心中还是有地位的,只是慕容婕妤碍了陛下的眼,才让陛下没收自己的糕点。
哼哼,且等着瞧,看她怎样夺回自己的恩宠!
“这盒糕点是御膳房苏师傅做的,陛下既心领,本嫔就不好意思拿回去。”慕容婕妤却没接,和气微笑道:“元子公公侍奉陛下辛苦,歇息时可以尝一尝,搭茶是极好的。”
说罢,不等元子反应,慕容婕妤轻笑着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
元子看着慕容婕妤的背影咂舌:苏师傅可是被重金聘进来的江南厨子,专给陛下做点心,旁人想要请他,估计要花不少钱呢。
慕容婕妤真是出手大方,舍得花钱也懂得做人。
不怪从前金侯想靠着慕容婕妤出头呢。
但有金侯的前车之鉴,加上沈知姁的提点劝告,元子心中更加警醒:他是要做朝阳殿总管的人,千万要忠于陛下,不能被他人轻易收买,也要闭紧的嘴,别将朝阳殿的事情都轻易吐露给他人。
嗯……沈昭仪自然不算是他人,娘娘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兼提点恩师!
况且昭仪对陛下一往情深,又不会对陛下做出不利的事情。
*
待两人退下后,尉鸣鹤对着喜公公淡声:“朕记得,现在的户部侍郎,是慕容丞相的门生罢?”
韦中尉昨儿给他从来韦氏半壁家财,他也不好再拿韦氏的人开刀,干脆动狠一点,直接切中慕容氏的钱袋子。
“陛下英明。”喜公公当即明白了
尉鸣鹤的意思,不过多说了一句:“依臣拙见,慕容丞相对慕容婕妤很抱希望,很有几分当国丈的野心。”
至于当了国丈之后……自然就是熬死皇帝、扶持女儿、掌控幼帝这样熟悉的戏码。
“朕知道,多谢公公提醒。”尉鸣鹤转了转金镶玉的扳指:“户部侍郎出事,慕容丞相必定更加谨慎,对他的女儿也就更寄予厚望。”
“慕容婕妤年轻,又屡屡受到父亲的敦促,恐怕性子会变急躁。”
他不介意对慕容婕妤进行捧杀。
反正他吩咐过范院使了,兰心堂的避子汤不会停。
“陛下总是这样胸有成竹,令臣拜服。”喜公公拱手:“有关沆州税务之事,微臣预备亲自探查,再顺手练练微臣挑出来的苗子。”
尉鸣鹤想起此事:“哦?都选定了?”
喜公公答道:“微臣挑了两个小宫女,两个小宦官,都是肢体柔韧、反应敏捷的,再练个两年就能做合格的死士。”
“但是……微臣还没寻遍皇宫,请陛下多允些时日。”
“朕知道你对朕忠心耿耿,不会介怀于你常常进出皇宫。”尉鸣鹤并不在意,他对有能力又忠心的人,总会多一些宽容。
喜公公千恩万谢地行礼告退,说今晚立刻启程去沆州。
等喜公公离开之后,尉鸣鹤拿起朝中官员的名册,开始勾画圈点,同时思索着自己的可用之人。
直到天色渐暗,福如海带着司寝局总管前来:“陛下,您今日可要翻牌子?”
“太皇太后今儿特意召了奴才去,让奴才劝诫陛下呢。”
司寝局总管满脸苦笑:这陛下翻不翻牌子,哪儿是他这个奴才能劝得动的?
只能可怜兮兮地和陛下说一声,万望陛下起怜悯之心罢。
提起侍寝,尉鸣鹤第一时间就想起沈知姁,自然而然地伸手去翻瑶池殿的牌子。
然而刚伸手,尉鸣鹤就起了几分犹豫。
司寝局赶紧把盘子往前送:“陛下可是要翻沈昭仪的牌子?”
尉鸣鹤摇了摇头,转而翻了另一块牌子。
司寝局总管一瞧,是凝碧阁的,心里面就泛起了嘀咕:蓝容华侍寝,莫约是两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吧?陛下这是想换换口味了?
不过蓝容华最近帮着沈昭仪理宫务呢,手段不错,采买办和藏书阁的那群人这些日子都紧着皮呢!
他一边在心里揣度,一边被福公公送出门。
“欸,福哥哥,你快大发善心,告诉小弟,怎么陛下忽然改了主意?”莫不是沈昭仪又惹了陛下厌恶?
司寝局总管忙拉住福公公的手,面上满是谄媚。
福如海一眼就看出司寝局总管的心思,伸手敲了下对方的脑壳,严肃道:“可别擅自揣测圣意!我就一句话,别总想着拜高踩低!”
见对方吃痛,福如海就低下声音:“你又不是刚坐上总管的位置,难道不记得昭仪的小日子?”
沈昭仪月信总在每月中旬,每每来时,总会疼痛不适。
陛下记得这件事,特意不点瑶池殿,是心疼宠爱沈昭仪呢。
司寝局总管这才恍然大悟,连连道着“小弟糊涂”,回了司寝局做准备。
福如海摇首回去,有句话没有对司寝局总管明说:今日陛下商议政务,他隐约听到了“沆州”二字。
这蓝容华的母家,不就是沆州出身么?
他更站稳,又得了尉鸣鹤的吩咐:“再开朕的私库,将去岁北疆进贡的白狐皮送去瑶池殿。”
“然后传晚膳,顺便让御膳房给兰心堂送一道御膳,不拘什么,有什么就做什么。”
福如海将后一道命令交给元子去做。
一来是再锻炼锻炼他的心性,二来他腿上的旧伤因天气渐寒,有复发的迹象。
元子得了命,心中倒莫名想起下午时分,昂首挺胸离开的韦宝林,微微叹一口气:这位不服输的主儿,往后的日子可有的难熬呢。
*
沈知姁得了白狐皮,并未像从前一样急着去看,而是慢悠悠用完晚膳,听了外头传来的消息。
在听到凝碧阁侍寝的时候,沈知姁露出个浅笑:她上午说起岚姐姐,也有此意。岚姐姐不在乎圣宠,她却深知,要想巩固岚姐姐手中的宫权,这圣眷是最便捷的手段。
相信岚姐姐也明白这一点。
至于兰心堂被送了一道烩明珠……
沈知姁想了想,想起午膳时,御膳房就送来了这个菜,不过尉鸣鹤不爱吃,就动了一筷子。
唔,尉鸣鹤这抬举,抬举得真敷衍。
“这白狐皮当真是难得。”芜荑的声音将沈知姁从思绪中拉回:“而且这狐皮极大,给您做完后,还能剩下许多,再做些手套、镶在披风上,都是可以额。”
“狐皮保暖,一般都是用作风领。”沈知姁轻笑一声:“尉鸣鹤这是点我呢,让我快点将答应他的风领给做出来。”
的确,都过去七八天了,她还没动选好的材料呢。
上回拿出来演戏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让青葙进来,陪着我说话做事。”
沈知姁摸了摸毛茸茸的狐皮,想起了牛乳团:“明日送去司衣局,记得和他们说,定要留一块,给牛乳团做些小脚套。”
省得年年下雪,它又要出去玩,又嫌雪冻脚,最后还是要沈知姁抱着玩。
芜荑应了,觑看沈知姁的神色:“娘娘今日得到赏赐,奴婢瞧着您比之前更高兴些。”
“你且想一想,我先前糊涂时,也曾做过东西给尉鸣鹤,可他从没有像如今这样有所敦促。”
“而且今日他来陪我用膳,也是第一回没让你们伺候,还亲手盛了汤羹。”
沈知姁细眉一挑,将这些地方细数出来:她现在虽不在乎这些,但能从中看出来尉鸣鹤对自己的态度变化——比从前更有期望,也更有珍视的意味。
如果先前是将她看作精心养护的雀儿,那现在就是视她为独一无二的珍宝。
不过,这怎么够呢。
她等着尉鸣鹤愿意为她死的那一日。
正想着,青葙就带了针线进来。
“快来,坐在小凳儿上,和本宫一块儿绣。”沈知姁对青葙挥了挥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芜荑带着笑意出去,守住内殿的门。
她知道,娘娘除了绣花,还要顺带和青葙交代一些殿中省的事情。
*
当答允给尉鸣鹤的风领绣好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一月中旬。
宋尚宫将殿中省管理得极好,手段刚柔并济,只请了沈知姁出面过一次——李少监胆大包天,意图趁贡品进宫,殿中省忙乱之时,破坏贡品陷害宋尚宫,以谋夺总管之位。
沈知姁去回了太皇太后,当场将人送进了尚刑局。
经此一事,宋尚宫在殿中省威严更重,原先不服气的三位尚宫也安分不少——宋尚宫可不像云总管,什么好事情都自己做或者分给两位少监,她们这一个月来分的好差事比过去半年都要多!
宋尚宫提拔了资历最深的李尚宫,顺便将手下人和青萝也抬举了一番,愈发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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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同时顺利发展的还有沈知姁的人脉网络,有宋尚宫为表诚意提供的人手,还有白苓从同乡中发展出的眼线。
后者和前者比人数较小,但胜在隐蔽可靠,能抓住宫人中流通的消息,甚至能在“不经意中”探听到各宫妃嫔的消息。
比如韦宝林天天在冷霜馆咒骂慕容婕妤,比如慕容婕妤近日很看重一个叫秋蝉的美貌宫女。
“尚宫的意思是说,范少监近日和纪尚宫来往甚密?”沈知姁双眼轻眯:纪尚宫可是慕容婕妤的人,由此来看,范少监恐怕……
“准确来说,是他们的心腹有所往来。”宋尚宫捧着十月的账册,面容沉稳:“而且栖云同奴婢说,李少监想利用贡品陷害奴婢之事,里头有范少监的影儿。”
“栖云还说,宫人之中,一直有没被爆出来的大事。”
“栖云?”沈知姁在口中咀嚼着这两字,对宋尚宫好奇问道:“说起来,他入殿中省已经一个月了,表现如何?”
“回娘娘,韩栖云表现极佳,要不是他提醒奴婢,奴婢现在已经栽在李少监的算计之下了。”
毕竟动贡品是掉脑袋的事情,谁晓得李少监竟这么胆大?
宋尚宫明显很喜欢韩栖云:“这孩子,长得俊,头脑好,出手狠却有分寸,再有娘娘您的赏识,说不
准过两年就能做到少监的位置。”
沈知姁想起韩栖云前世的青云路,眉眼轻轻弯起:“依着本宫看,恐怕不止呢。”
“娘娘说的是。”宋尚宫笑着应了一句,旋即说起宫女选拔:“五日后就是宫女选拔,候选的女子都已经入宫,安置在掖庭旁的宫人巷重学规矩。”
“娘娘安排进来的人都聪慧拔尖得很,想来前途差不了。”
“烦请宋尚宫不必特别照顾,根据她们的擅长之处分派就行。”沈知姁轻声道:“明年大选,宫中要进来不少妃嫔,最好多选些宫女。不过,要对她们的背景查一查,最好选出身地方的,然后是家中无人为优先。”
宋尚宫应下,说起最后一件正事:“娘娘,再过半月,即腊月初一,就是慕容婕妤的生辰了。”
“奴婢斗胆请娘娘问一问陛下,这生辰宴以什么规格置办?”
宋尚宫有此问询,也是基于这一个月来的圣恩变化:
沈知姁借着小月子的借口,安安生生过了大半个月,一心都在宫务和宫女选拔上,顺便被诸葛院判督促着养身子。不过尉鸣鹤每日都吩咐了御膳送去,时不时还有贡品赏赐,依旧是独一份的恩宠。
而尉鸣鹤这一个月朝政颇忙,只翻了七日的牌子,蓝容华和慕容婕妤对半分,往日排第二的韦宝林只得了一日。
介于慕容婕妤这一个月恩宠不错,这次生辰很有可能成为晋位的时机。
“本宫回去问陛下的,到时候遣人告诉你消息。”沈知姁颔首,表明知晓了此事,心中却想起蓝岚的生辰:岚姐姐的生辰在大年初二,到时候她要为岚姐姐争取一个晋位,最好再加上一个封号。
“多谢娘娘。”宋尚宫行礼告退,临走时还帮韩栖云带了一句话:“栖云他说,上林苑的东北角有山茶盛开,娘娘可前去观赏。”
沈知姁心中升起几分好奇,不过并未立即前去,而是唤来青葙,将预备送给尉鸣鹤的风领拿了过来。
确保绣得和自己水平差不多后,沈知姁赏了青葙一整把的碎银,还让诸葛院判去看一看青葙姐妹的母亲。
“牛乳团快来。”沈知姁拿出一个木制提盒,引/诱牛乳团进去后,就前往朝阳殿觐见。
此时尉鸣鹤午憩刚醒。
听闻沈知姁来了,他唇角轻勾,也不要福如海请人进来,而是自己出去迎人:“正好朕有些晕,走走也清醒些。”
福如海听得低下了头:陛下,前几日慕容婕妤来,您可不是这么说的。您直接说睡起没精神,让人给回去了。
尉鸣鹤刚出正殿的殿门,就看在汉白玉阶上伫立的亭亭玉立的倩影。
女郎白玉似的颈间围了毛茸茸的白狐风领,将一张甜润明媚的小脸衬得愈发玲珑。仰面时有风吹来,那狐茸就挠在女郎的颊上,让女郎脸上盈盈笑意愈发动人。
看沈知姁将自己赐下的白狐皮穿得如此漂亮,尉鸣鹤心中就是一阵满足于高兴,
眼见着沈知姁又要小跑上来,他就先下了台阶,伸手将沈知姁被吹乱的碎发和狐茸给拨开,嗓音愉悦:“这条白狐皮,果然只有阿姁配得上。”
第52章 拿捏心理沈知姁眼底是亮晶晶的崇拜……
“臣妾多谢陛下的赏赐与夸赞。”经过一个多月的近距离历练,沈知姁已经将深情仰慕的目光练得自然而纯挚,脸上的笑甜丝丝的:“不过,主要还是陛下的眼光好,挑了一条最好的给臣妾。”
“做完风领后,臣妾还让司衣局用剩下的边角做了旁的。”沈知姁说着,将手中的提盒双手提起,先展示了手上的一双狐茸手套,因料子不够,司衣局的宫人想了新奇主意,做了半包手指的,虽不如全套的保暖,但胜在手指灵活。
尉鸣鹤低首,就见沈知姁的大部分手掌都被包裹在狐茸之下,唯独有两截指骨露在外面,指尖微微有些冻红,泛着嫣色,倒愈发显得她手指莹润纤细。
令尉鸣鹤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想将其握在掌心,小心呵气的想法。
“这个手套倒是不错,不过等进了腊月,天气彻底寒冷,最好就别穿了,小心冻坏了。”尉鸣鹤接过提盒,带着沈知姁往殿内走。
朝阳殿的殿内燃足了银炭,一进去就有暖风扑面而来。
像到了春日的午后。
“喵~”牛乳团被这温度所吸引,顶开半阖的提盒盖子,跳出来伸了个懒腰,优雅地溜达转了一圈,发觉正殿里没自己心心念念的肉干,就颇为丧气抬起脸,用那双漂亮的鸳鸯眼儿牢牢盯着沈知姁。
可怜巴巴的。
尉鸣鹤心中倒有些失望:他见阿姁提着食盒,还以为是又备了什么精致点心。
接过里面的确是个“点心”,不过是不能吃的牛乳团。
然下一瞬,尉鸣鹤就看到了牛乳团脚上的小脚套,凤眸轻扬:“这脚套倒是有趣。”
“那当然,这可是臣妾想的。”沈知姁将身上的披风卸下,眉如弯月:“陛下这张白狐皮,臣妾可是一点儿都没浪费。”
尉鸣鹤笑而回望:“朕知道,阿姁从来都很珍视朕的礼物。”
沈知姁垂下眼帘,稍稍别过娇面,只在唇角处漾出笑意,俨然一副极美的美人含羞图。
看得尉鸣鹤眸中情意渐深。
牛乳团在一旁自觉被冷落,忍不住娇娇叫唤了两声,破坏了殿中涌动的绵绵情意。
它自己浑然无知,跑回来扒拉沈知姁,顺便仰脸歪头,十分娴熟地使出卖萌卖乖的手段。
沈知姁这段时日为牛乳团制定了减重计划,颇有成效,就是苦了牛乳团,少了小鱼干和牛肉干,嘴馋地喵喵叫
此时被牛乳团注视得心软,将其抱起,交给芜荑:“罢了罢了,你带它去找元子玩,给它两块小鱼干解解馋就好,可别多吃了。”
“近日事多,去找侧殿的小刘子,他先前跟着元子照顾过牛乳团。”尉鸣鹤插了句嘴。
沈知姁听罢,面上不显,心中则为元子悄悄高兴了一把:听尉鸣鹤的话,是越来越看重元子了,而且还记得与元子交好的小刘子。
这是好事儿。
昨儿元子来送赏的时候,还和她透露,说这几日尉鸣鹤心情极好。
算算时间,就是为着前朝户部查账之事了。
“送礼要讲究礼尚往来嘛,臣妾给陛下做的风领也好了。”沈知姁将绣好的风领拿出,特意软声道:“臣妾应着陛下的要求,特意不曾弄狮子纹,而是选了蝙蝠纹,用金银二色线缠着绣的。”
“阿姁费心了。”尉鸣鹤眉峰舒展,满是期待地将风领接过,翻来覆去细细看了一遍:“嗯,不错,能看出来是蝙蝠纹,可是有进步得多。”
他刚刚都在心里做了“蝙蝠变老鼠”的心理准备。
结果成品比他预想的要好太多。
可见阿姁在做的时候很是用心,
想着可以穿出去,尉鸣鹤便将风领拿起,准备试穿。
“陛下要是喜欢,臣妾今儿回去再做一条厚实的,差不多年节时能做好。”沈知姁体贴地为尉鸣鹤系好风领,秋水似的眼眸中流转着光亮:“前几日陛下去亲选御林军,竟是没带风领,也没披大氅。”
“陛下纵然身体健壮,可也要小心才好。”
说起御林军,沈知姁就在心中悄悄地高兴:这回被选上的,可有几位旧相识,是从前跟随过父亲,但又没进定国军的。
昨日偶遇了一人在巡逻,那人还和她打了招呼,说路过瑶池殿时,会巡查得格外仔细。
从前有些旧情,将来收拢起来就容易些。即便现在不笼络,那要请人行个方便就也会容易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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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这点也提醒了沈知姁:她父兄通敌叛国之事,并未牵连从前的旧部将。
父兄都是重情义气的人,手下部将多是热血男儿,对父兄自有崇拜和信任。
她身为定国公的女儿,倒是可以利用这一点……
“朕知道了,阿姁下回不必担心。”尉鸣鹤对沈知姁的关心很是受用,又见她眼底笑意流转,唇角的笑也跟着深了些:“今日阿姁好似格外高兴,这唇角就没放下来过。”
“臣妾见到陛下,自然是欢喜无比的。”沈知姁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套话:“不过臣妾觉着自个儿和从前一样,已经是最欢悦的模样。反倒是陛下自己,愉悦更甚从前,所以连
带着觉得臣妾也更愉悦了点。”
“今日的确是有件大喜事。”尉鸣鹤想着喜公公传回来的消息,胸腔中燃起想要与人分享的热切,
他拉过沈知姁的手:“一月前有人上书,参奏沆州刺史与地方皇商勾结,行贪污受贿、压榨百姓、虚报账务之事。”
“朕遣人调查,终于捉到罪证,并抄了刺史与皇商府上。”
“抄出来的银两,可抵江南三年的税收。”
沈知姁在心里嘀咕:江南乃鱼米富庶之地,江南六州每年的税收,基本是整个大定税收的四分之一还多。这一下子多了那么多钱,既能填补国库,又能丰富帝王私库,还有剩余培养亲兵和夜影司。
这沆州刺史和皇商说不准还和慕容氏有些关系。
难怪尉鸣鹤乐成这样呢。
嘀咕完,沈知姁就用双手握住尉鸣鹤的一只手,娇面仰起,眼底是亮晶晶的崇拜:“陛下当真是厉害,不但明察秋毫,而且知人善任,一出手就利尽百姓,将那蛀虫拔起。”
沈知姁心里清楚,尉鸣鹤肯和她说起沆州贪官之事,除了她先前的婉转铺垫,还有帝王自己的几分居功之心。
——在尉鸣鹤眼中,除贪官,自是加在他身上的美名,也是百年之后,史官书写时的功绩。
沈知姁的话正正好说在尉鸣鹤的心坎上,让尉鸣鹤格外开怀,朗朗而笑。
这笑声从正殿中传入,落到司寝局总管的耳朵里,立刻就喜上眉梢。
“福哥哥,小弟我进去请陛下翻牌子了?”张总管忍不住美滋滋:他真是来了个好时候!
陛下心情好,翻牌子就利索,这样他的工作就能早早完成,真是美哉妙哉!
福如海立刻一个眼刀过去:“你不要命了?”
“沈昭仪在里头和陛下说话,你觉得陛下今晚还要翻牌子?”
张总管一听里面是沈知姁,立刻收住脚步,带着两个心腹溜了。
临走前还别出心裁,塞给福如海一小壶佳酿。
福如海知晓张总管嗜酒,拿到后闻了闻醇厚的酒香,就摇着头无奈叹气:张总管能顺顺当当坐着司寝局的位置,应当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怎么总是这样憨头憨脑的?
*
“外头刚到了一批精巧手炉,还有云锦和蜀锦。”扬声笑完的尉鸣鹤只觉得身心舒畅:“朕让宋尚宫都送去瑶池殿,正好给你做新年的衣裳。”
“臣妾多谢陛下。”沈知姁笑盈盈地应下好处,然后推辞了一下:“难道都给臣妾么,臣妾又没有三头六臂,哪儿用得了这么多。”
“说是一批,实际上那手炉就三个,锦缎各两匹,给你用差不多。”尉鸣鹤嗓音含笑:“而且后宫处,仲秋节不是分过一批蜀锦了么?”
“阿姁今日处理六宫事宜辛苦,就当朕犒劳你。”
沈知姁扬眉:“蓝容华也帮了臣妾不少。”
“为着后宫和睦,蓝容华能继续帮臣妾,臣妾请分予蓝容华。”
“那就手炉两个,云锦选蝶翅蓝那一匹,送去凝碧阁。”尉鸣鹤心中喟叹:这些日子,阿姁操持六宫,没有出过错,言语姿仪上也渐渐有了贤良宜惠之姿。
等再过两年,朝中党羽尽除,大权在握之时。
只要阿姁不再和他离心,那椒房殿的新主人,是毋庸置疑的。
沈知姁不知尉鸣鹤竟在心中想了这么多。
她顺着赏赐,提起慕容婕妤的生辰:“陛下说起赏赐,臣妾就想起后宫的妃嫔来。”
“韦宝林就罢了,可慕容婕妤没得赏赐,陛下可是准备为慕容婕妤大办生辰宴?”
尉鸣鹤长眉一挑,想问慕容婕妤是哪一日生辰,还没问出口,就得了沈知姁的解答:“慕容婕妤的生辰在半个月后,即腊月初一。”
“臣妾请旨,殿中省应当用什么规格来置办?”
见尉鸣鹤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沈知姁在脑海中想起前世这个生辰,让慕容婕妤一举成为“惠昭媛”,并顺利协理六宫。
这一回,沈知姁必定不会让慕容婕妤这般顺利。
什么晋封?什么昭媛?
她要让慕容婕妤安安分分的呆在原地踏步。
第53章 侍寝美得让尉鸣鹤心惊与着迷。
不过此时,沈知姁只是面带莞尔,等着尉鸣鹤开口。
要是尉鸣鹤有晋封之意,那她回去就点一点宋尚宫,让她通过元子将李少监之事告诉给尉鸣鹤。
尉鸣鹤多有疑心,肯定会让人追查。
查到范少监,再查到慕容婕妤,对帝王来说,只不过是想不想的问题。
如此一来,也可阻了慕容婕妤的晋封之路。
然而出乎意料沈知姁的意料,尉鸣鹤在短暂的沉思后说道:“临近正旦,宫中还是俭省点儿,让殿中省照常办就行,顶多菜的样式做得精心些。”
实在是慕容婕妤每次侍寝前,都要悄悄喝上一碗坐胎药,那一副十分想要有孕的模样,让尉鸣鹤格外不喜欢。
他想起自己的生母李氏。
听福如海说,李氏刚爬床封更衣那会儿,就是急吼吼地想要怀上龙嗣,好青云直上。
如此急迫,不是因为疼爱孩子,而是将皇嗣当做自己的工具。
闻言,沈知姁面上的笑深了些:“是,臣妾知道了。”
“既然问了慕容婕妤的生辰,那臣妾就顺便将蓝容华的给一起问了。”
“陛下,蓝容华今年的生辰在大年初三,正好在年节期间。”
“蓝容华上次晋封还是在五月侍寝后,算算也有半年了。”尉鸣鹤想着蓝容华出色的管理能力,还有沆州之案中靖文侯所占的功劳,没有过多犹豫:“到时候就让殿中省准备晚宴,按照三品婕妤的规格来。”
“不过晋封的旨意,倒是可以接着除夕的喜气。”尉鸣鹤含笑道来这句话,目光细细地落在沈知姁的眉眼间观察。
当看到沈知姁眉眼间全是郑重,认真记着自己的话,半点没听出来话中的暗示,就不由得叹口气:他就差明说,准备除夕时再提一提后宫妃嫔的位份了。
昭仪虽然是九嫔之首,可到底是从二品。
尉鸣鹤这些时日被沈知姁骗得心神眷挂,觉得这从二品低了些。
殿选定在二月十八,雨水之日。
尉鸣鹤想,在此之前,总要找个借口,将阿姁提拔到正二品的妃位也好。
看着眼前并不求荣华利禄的沈知姁,尉鸣鹤的一颗帝心渐渐柔软起来,将到嘴边的话语吞下,狭长的凤眸微微弯起:罢了,他也不提示了,到时候就当给阿姁一个惊喜吧。
完全听懂尉鸣鹤暗示的沈知姁微微抿唇,止住唇角的笑容,维持着平静认真的神色,心中转过新的思量:
既然年节要给她晋位,那她回去可要仔细想一想,如何给自己这次晋位加一加分量……
“好了,不说了,咱们去用膳。”尉鸣鹤见沈知姁下意识地捂了捂肚子,猜到她是饿了,立刻起身吩咐传膳。
沈知姁在用膳前后,都没看到司寝局张总管的身影,就猜到尉鸣鹤今日要自己侍寝。
做了将近一个半月的心理准备,沈知姁此时心情还算轻松,一切流程都和从前侍寝一样。
等用完膳沐浴时,尉鸣鹤又想起来一个无关紧要的
小事情。
出来后,他带着热蒙蒙的水雾气,对沈知姁说道:“近日,沈府可有给你送信?”
大定后宫对于妃嫔还是颇为宽容的,准许每月来往家书一次,二品九嫔以上或有孕妃嫔,可以在大年初二召见自己的母亲姐妹。
而像丞相父女那样频繁的消息递送,多是通过口信,用钱送进来的。
“臣妾和大伯他们家并不熟,与其他亲戚更是关系平平。”沈知姁想起来上次被她报复的大伯,一双杏眼无辜地眨了眨:“他们好端端地给臣妾送信做什么?”
尉鸣鹤犹豫了一下,选择实话实说:“你的大伯前两日欠了赌坊巨额赌债,被打断了左腿,不能再做官。”
“而且他还涉收受贿赂、挪用公款、在奏折中胡言乱语的罪状,所以朕已经下旨,将他抄家打入天牢服刑。”
沈知姁脸上一派惊诧之色,心中却是清楚:沈庆生性贪财好赌,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来钱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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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唔,这最后一个罪状,还是她借着沈庆的手,冒用慕容丞相的名儿做的呢。
“朕是怕,沈府利用你信息不通这一点,哄骗你来为他求情保留官职。”尉鸣鹤放缓了语气,目光密密地落在沈知姁面上。
“即便臣妾收到了这样的信,也不会为他们求情的。”沈知姁理所应当地说道:“陛下这样圣明贤能,哪里会无缘无故就撤职抄家?定是他们做了对不起陛下的事情。”
说到此处,沈知姁露出想起自己父兄的愧疚之色,眸光闪了闪,又漾起清清盈盈的水光:“而且臣妾经过教训,不论是身为妃嫔,还是身为沈知姁,永远都会相信陛下,相信阿鹤。”
她微微向前,盖着的锦被的滑落,露出女郎纤薄好看的肩颈。
精致的锁骨在烛光的笼照下,蒙上了一层珍珠般柔润的光泽,和流云般的乌黛青丝想辉映。
美得让尉鸣鹤心惊与着迷。
“臣妾说过,不愿让陛下有第二次为难,就定会用下半生来证明。”
沈知姁的嗓音覆着一层淡淡的忧伤,还有一种永不变更的坚定之感。
“朕对阿姁说过的话,也不会更改。”尉鸣鹤的鼻尖萦绕着浅浅的清香,眼瞳缓缓放大,胸腔处像有狸奴在蹦跳。
他深深望着沈知姁,一向冷冽的凤眸中映着美人影儿,满是柔和朦胧之色。
沈知姁轻轻环住尉鸣鹤的颈脖,感受着尉鸣鹤渐渐急促的吐息,粉面含着晚霞一样动人的羞意,娇怯动人。
唯独眼底留着一分清明。
*
沈知姁醒来后,望着帷帐顶端的九龙戏珠图案微微发愣。
身畔早已无人,而寝殿内一片安静,只有炭炉中传来轻微的“噼啪”声。
她缓缓动了动有些酸涩的腰,伸手挑起一点儿纱帘,漫不经心地扫过夜漏。
一瞬后,沈知姁又将目光挪回来,颇为震惊地看着时辰。
竟然还有半刻钟就到午时了!
芜荑耳朵尖,听到一点儿动静,立刻就进来查看。
“娘娘放心,这是陛下亲口允诺,让您就在龙榻上歇息着,还叫奴婢们别打扰您。”芜荑一边帮沈知姁洗漱更衣,一边轻声解释。
解释着解释着,芜荑就想起昨夜到半夜才叫了水。
她脸上有点羞红,又很欣慰地看着沈知姁——自从娘娘和她坦白目的之后,她就寻了好几本话本子看。
话本子上都说了,那些个做反面人物的妃子,都是通过床笫将那些个皇帝给掌控住。
娘娘虽然既不是反面人物,也没有妖媚放/荡的气质,可走的路数是对的!
而且娘娘还比那些妃子聪慧百倍十倍,必定能顺顺利利还国公爷他们的清白,再复定国公府的荣光!
“今日可是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日子呢。”沈知姁没太注意芜荑红彤彤的脸蛋,有些忧愁地去用早膳。
准确来说,是早午膳。
“娘娘放心,陛下打发奴才去颐寿宫说过了,太皇太后笑呵呵地让您好好休息呢。”
元子端着避子汤进来,带着笑对沈知姁解释了一遍:“这就是诸葛院判为您专门开的避子汤,不伤身子。”
“您也知道,只要调养好身子,您一年后就不必再喝了。”
“本宫知道,这是陛下为了本宫的身子考虑。”沈知姁干脆利落地喝了药汁。
不过放下药碗之后,沈知姁微微蹙起细眉,用手轻轻抚了抚小腹,一副忧愁的的样子。
演完之后,沈知姁得知今日尉鸣鹤要赐宴喜公公,就带着不舍的神色,坐着肩舆回了瑶池殿。
后面还跟着一大串赏赐,昭示着帝王的深重眷宠。
既在朝阳殿用过早午膳,沈知姁就将午膳给芜荑杜仲她们分了,自己去小憩一会儿。
可睡得不大安稳,混混沌沌得有些难受,不到两刻钟就醒了。
醒来后,沈知姁也不要人伺候,一个人抱着牛乳团在后院的廊下发呆。
任由牛乳团将自己的手指当作小鱼干轻轻啃咬。
“娘娘是在担忧什么?”芜荑敏锐地察觉到沈知姁的情绪不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芋泥牛乳进来。
对上芜荑关怀的眼,沈知姁长叹一口气,惆怅中带着一点哀色:“只是今日服了避子汤,让我忽然联想起,若我真的有孕,该如何护住这个孩子。”
“保着这孩子诞生后,又该如何将她/他养育成人。”
这后宫,可是会吃人的。
尤其是那么点大的孩子,养起来更是艰难。
沈知姁想起前世那个她没护住的孩子,只觉得心痛不已。
芜荑将牛乳团拨开,把芋泥牛乳放到沈知姁掌心,目光严肃:“娘娘放心,等您真的有孕的那一天,我、箬兰、青葙、白苓、连翘……还有杜仲,都会用尽所有的心力看顾娘娘和小主子。”
“而且您还有太皇太后的关怀,有握在手中的人脉网络,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知晓。”
“最重要的是,陛下对您的孩子也抱有期待。”
芜荑的嗓音低沉圆润,轻声细语间就宽慰了沈知姁。
瞧着沈知姁愁色渐散,芜荑就露出一个活泼的笑:“再说啦娘娘,万一您一气儿怀了两个小主子呢?”
“到时候咱们瑶池殿上下都忙不过来啦!”
第54章 高利银“本宫等着韩公公的好消息。”……
芜荑故意说起俏皮话,想让沈知姁高兴高兴。
心里面也悄悄抱了期待:双胎在大定可是大吉之兆,娘娘若真如此,那往后也不必愁前途了!
可是、可是,双胎娘娘也定然会辛苦些,产育时恐要吃大苦头。
到底要不要祈愿娘娘有此机缘呢……
芜荑陷入了左右为难的纠结之中。
沈知姁听了芜荑的一席话,原本紧紧揪起的心渐渐舒展开来。
眼底的哀愁转化为几分信心和勇气。
——是啊,她自重来后,在人脉上花费大量金银,在帝心上锻炼精湛演技,不就是为了往后能万事尽在掌握么?
不光是为父兄翻案,还有孩子诞生,更有皇权更替……
“怎么劝着劝着,你自己反倒是眉毛纠在一块儿了?”沈知姁一抬首,就看到眉毛打结的芜荑,忍不住露出浅笑,将愁色化尽。
“多谢你的话,点醒了我。”沈知姁抿了一口香甜的芋泥牛乳:“我方才是自己吓自己呢。”
也实在是前世,落入水中时,从小腹传来的剧烈疼痛,和伴随而来要失去孩子的巨大恐慌太过……刻骨难忘了。
她昏过去的那一瞬,能看到原本清澈的池水,染上了淡淡的猩红……
喝完芋泥牛乳,沈知姁敛起心神,抱起牛乳团狠狠揉了一把,将最后一点儿消极情绪给释放完,重新振作了起来。
让连翘抱着牛乳团去和羊乳后,沈知姁就梳洗打扮了一番,前去颐寿宫补早晨的请安。
到了颐寿宫后,方尚宫就迎了过来,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娘娘对太皇太后当真是孝顺有加。”
“晨时元公公来了一趟,太皇太后为您高兴,也是想让您好好休息,结果您下午还是来了。”
要知道,这一个月一来,太皇太后眼见瑶池殿只有赏赐,未有侍寝,而慕容婕妤有所冒尖,心中在悄悄担忧呢,生怕沈昭仪又见罪于陛下。
方尚宫很能理解太皇太后的担忧缘由:一是出于对沈昭仪年幼时就亲近的几分疼爱;二
是为了自己的母家承恩公府——与丞相府关系不睦,且府中没有出色的女儿家能进宫,即便有,太皇太后也不会同意。
现在太皇太后是希望沈昭仪惦记着自己的慈爱照顾,要是将来承恩公府出了什么事,能有所说和呢。
不过方尚宫心里也明白:定国公之事,太皇太后看得清楚,选择明哲保身,只让承恩公随老臣上了份奏章聊表心意。等承恩公府有事时,沈昭仪会尽心说和,不过会耗尽彼此间的情分。
只盼着别走到这一步罢。
“太皇太后怎么还在礼佛?”沈知姁听着从小佛堂传来的念颂声,有几分惊讶:太皇太后的作息一向十分规律,常常是上午礼佛,下午进行散步、看戏、听曲儿来消遣。
“娘娘您不知道,晨起请安时,韦宝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冷霜馆的银炭不够。”方尚宫回想起沈宝林的独角戏,面色有些惨不忍睹:“又是说殿中省明明有银炭却不发,又是说慕容婕妤因此嘲笑于她。”
总之将宫中妃嫔都控诉了一遍。
先不提旁的,只说这银炭,殿中省的确是有多余的。
可韦氏现在只是个七品宝林,按照份例规定,宝林那点儿无烟上佳的银炭已经分过去了,剩下的都是次一级的暖炭。
韦宝林想享受从前的待遇也行,那就掏出银子来。
这既没有位份,也没有银子,难道让殿中省的人自讨腰包给你拿银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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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太皇太后和方尚宫一看就知道,韦宝林是因为这个月屡屡邀宠失败,眼看着从前不如自己的慕容婕妤和蓝容华一跃得宠,心里面渐渐不平、失衡起来。
韦宝林是被韦夫人宠着长大的,现在还以为能和幼时一样,哭着闹着就有糖吃呢。
“太皇太后性子宽仁,不忍冷脸苛责,所以由着她闹了一会儿,才得耳畔清净。”方尚宫叹气道:“随后蓝容华留下,由太皇太后审过宫人探亲的章程,盖了章,如此就到午膳了。”
“今日辛苦太皇太后了。”沈知姁也跟着轻叹,心里倒是一动:宫女选拔完的第二日,倒正是宫人探亲的时候。
这宫人探亲持续三日,宫人们可通过申报名字,获得去西德门门口见家人的机会,每个人可见半刻钟。
沈知姁想起从宫外传来的消息,做了决定:是时候和秋蝉联系了。
方尚宫不清楚沈知姁的所思所想,见眼前人低垂眉眼,只以为沈知姁是在为早上没能来请安、没能帮到太皇太后而伤心。
她连忙福身下去,旋即拿着一封信出来:“娘娘,今儿华信公主的回信到了。”
沈知姁闻言,心口就漏了一拍,随后就激动起来。
她强压下唇角的兴奋笑意,眉眼温和地道了谢:“烦请尚宫替本宫多谢太皇太后,等下回请安再来亲自谢恩。”
在回程的肩舆上,沈知姁就迫不及待地拆开外封。
里头有两封信,一封用染粉的信纸写成,一瞧就是华信公主的手笔。
另一封则朴素许多。
沈知姁并未拿出来查看,而是借着一点儿日光,先看了朴素信纸的末尾。
末尾有两个“好”字,一个遒劲有力,出自沈厉之手,另一个潇洒飘逸,是她兄长沈知全的字迹。
看到兄长字迹的那一刻,沈知姁自信件寄出后就高高悬起的那颗心,终于落下。
她的回信是给尉鸣鹤看过的,可里头的玄机只有自己和兄长才能看懂。
这还是九岁那年,沈知姁介绍尉鸣鹤给沈知全后,沈知全力争要在妹妹眼中最特殊,孩子气地弄出来的沟通方式——取沈知姁的生辰拆开,各放到每行相应的字上,才是真正要表达的话。
沈知姁只在上面溜了八个字——“照应安康、小心北王。”
这北王,就是封地紧靠北疆、会叛乱谋逆的昌王。
哥哥果然看出来了。
依着父亲与哥哥对自己的疼爱看重,还有他们自身的警惕,有极大可能会提前察觉昌王的异常,从而有所准备,不会再和前世一样,被封锁在北疆,无路可出。
由此一来,华信公主和镇北将军,也能避开前世的结局。
小心翼翼地将信件封好后,沈知姁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眼角有轻微的湿润。
接过芜荑递过来的帕子,沈知姁望了望日头:“现在还早,去上林苑罢。”
“昨日宋尚宫还说起,上林苑的山茶盛开,景色甚美。”
芜荑会意点头,在上林苑前扶着沈知姁下肩舆,就让大力宦官们先回去。
沈知姁倒不着急去观赏山茶,而是带着芜荑,慢悠悠地逛着上林苑诸景,顺手又拾了些漂亮叶子。
上回做的那些叶子书签,岚姐姐很喜欢呢。
只是这次叶子不如上回鲜亮好看,丑的就送去朝阳殿吧。
这样慢慢晃着,沈知姁终于踱到山茶盛开之处。
这是难得的双色山茶,上头绽着深红浅粉的朵儿,从树梢沉甸甸地坠着。
韩栖云站在这样的胜景之下,竟没有沦为衬托,反倒因穿了新衣、理了头发,更显唇红齿白。
芜荑会意地转身,去守着小道出口。
“本宫还以为今日碰不到韩公公呢。”沈知姁细眉轻挑,面上清浅一笑,莲步轻移,仰首去欣赏山茶美景。
“奴才与娘娘一心,自然不会错过娘娘的一举一动。”韩栖云的状态明显比初见时要好,尾音都带着浅笑。
沈知姁淡笑不言,等着韩栖云的下文。
她可不信,韩栖云让她来,只是单纯地欣赏山茶之景,顺便寒暄两句表个忠心。
“奴才是想为娘娘分忧。”韩栖云也不打谜语,直截了当地提起秋蝉之事:“奴才知晓慕容婕妤近日提拔了一个美貌宫女,预备送上龙床。娘娘一定知道此事,并且不希望慕容婕妤如愿。”
“若奴才是娘娘,必定会找个时机,趁着那宫女被献上之时,直接弄死在兰心堂。”韩栖云说得云淡风轻,眼角眉梢的笑意渐渐变浓:“这样一来,既可以提前除去竞争对手,又可以让慕容婕妤背上一条人命,还能让皇帝厌了兰心堂。”
“可谓一举三得。”
沈知姁唇边的浅笑倏然消散,心中轻轻颤栗一下:不愧是将来以“心狠手辣”著名韩督公,年轻时就能轻描淡写地算着一条命。
这的确是个干净利落、获利颇多的办法,可沈知姁并不打算用这个法子。
因为秋蝉是无辜的,前世成为妃嫔后也是安安静静的,从没有害过人。
沈知姁是预备报仇,是想手刃帝王。
可她不愿自己的手上沾满无辜人的鲜血。
就在沈知姁蹙起眉的那一刹那,韩栖云的桃花眼微微笑起:“不过娘娘仁善,是听不得奴才这些污言秽语的。”
“娘娘肯定不会平白害人性命,只打算助那个美貌宫人金蝉脱壳。”
“韩公公的意思是,你有主意?”沈知姁这几日的确在思考此事,这是她计划中最难全的一环:“这件事情可不好办。”
“娘娘,您可知道,这后宫中究竟有多少宫人么?”韩栖云莫名问了这一句话,墨色的眼瞳深了几许。
沈知姁沉吟一下:“宫人们的名姓都记在宫人册上,要是想知道人数,可以叫人去数一下。”
韩栖云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娘娘也说了,是有名有姓的宫人才会被记在册上。”
“像是充入掖庭的罪奴、被排挤到冷宫做事的宫人,还有那等倒夜香、运送秽物的……”
“这
些宫人,多是没有姓名的,或是即便有姓名,但消失了也无人在意的。”
“后宫中不会莫名其妙消失的,恐怕就只有妃嫔身边的宫人和各个司局处做了官职的。”
韩栖云说起这事时,声音十分平静,却正因此,才平添了一分毛骨悚然。
“韩公公告知本宫此事,是发现了近日有失踪的宫人?”沈知姁心中微微一沉,柔软俏和的嗓音带了一分喑哑。
“奴才喜欢和娘娘说话。”韩栖云双眸弯起,微微附身,同时嗓音压低,眼中的笑意倏然消失:“据奴才所知,御马场那边,有个喂马的小宦官,这两日忽然不见踪影。”
“在失踪前三个月,这小宦官一直在张罗着借钱,说家中急用。可两个月前,小宦官就没再提此事。”
沈知姁历经前世,闻言有所猜测,心底骤然生出一个词。
“高利银?”
“娘娘聪慧。”韩栖云眼中一亮。
他看出沈知姁眼中的怀疑,轻声解释道:“奴才先前在御马场做过事,也借过这小宦官银钱。”
沈知姁眼中的警惕和疑心稍减,忍不住攒紧了帕子,脑中飞快思索:前世她可没听说后宫中有人放高利银呀?
在宫中放高利银,肯定不是和民间一样,是以赚取高额利润为目的。
那就只剩下……要挟宫人,命其做事这个目的。
这和花银子买通是一样的道理,不过这儿算是反向买通,将收拢变成最直接的威胁。
反倒更能震慑宫人。
“奴才稍稍探查了一下,发觉放高利银的人,是范少监的心腹徒弟。”韩栖云适时出声,做了补充。
想起来昨儿宋尚宫说,范少监与慕容婕妤手下的纪尚宫交好,沈知姁的心上就如同一块巨石压过。
前世的事也有了解释:要么是慕容氏一直顺遂,没用高利银这样刁钻的发展手段,要么是只在慕容婕妤管理六宫期间有所发展,后期为不留把柄,直接取缔了此事。
“殿中省的大清扫不过才过去一个月,有的人真是大胆包天。”沈知姁眼底的眸光暗沉,掐过一朵开得正艳的浅粉山茶。
“只要有利可图,让他们弑君也不是不可行。”韩栖云眼中流露出一分嗤笑,旋即认真望向沈知姁:“娘娘应该能想到,宫中总有人会因为一时之需,或是为宫外家人,或是为自身嗜瘾,去借高利银。”
“有的人还不上,会甘愿沦为走狗,可有的人不愿意,想为自己不多的自由争一争。”
“放高利银可是触犯宫规的,而他们这些借的人要是能揭发,就能将功抵过。”
沈知姁听着,觉着喉间一片哑意:可关键是,这些宫人一般都活不到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高利银滚到宫人们无法偿还。”沈知姁垂下眼帘:“在皇宫的角落中,还会有宫人无声无息地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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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如今是快到腊月,天气寒冷……
韩栖云就和听到沈知姁的心声一样,接口道:“现下天气寒冷,尸体不会那么快腐坏。”
沈知姁瞬间就明白了韩栖云的想法:只要时机得当,就能让失踪宫人的尸体替代秋蝉,而秋蝉能趁乱出宫……
原先计划中最难办的一环,就此迎刃而解。
“你且细心观察着。”沈知姁看到韩栖云桃花眼中状似柔情的笑意,眉尖微微蹙起,抿唇沉声:“即便找不到适合的,也没关系,本宫自有办法。”
“娘娘吩咐,奴才必定能够遵从。”韩栖云口中轻叹,有些无奈,不过转瞬后就有肃色覆盖:“不过高利银之事,娘娘就权当不知,奴才会利用前朝势力。”
“韩公公竟认识前朝的人?”沈知姁面上不动声色,只作惊讶之状。
怎料韩栖云扬眉一笑:“娘娘抬举奴才了,奴才现在还不认识呢。”
“不过奴才知道,近日陛下允准喜公公出入宫廷,挑选适合培养的宫人到前朝为陛下做事。”
“奴才脸皮厚些,现在虽已及弱冠,可也能称得上一句‘好苗子’。要是能借着此事,在喜公公面前露脸,那奴才就能为娘娘做更多的事情。”
沈知姁压住心底的几分激动,目光探究:“哦?韩公公瞧着很有主意。”
“奴才愚笨,请求娘娘指明道路。”韩栖云撩起衣袍,行了个单膝礼,唇角莫名地有一分笑意。
“既要露脸,就要留下深刻印象。”沈知姁把玩着手中芍药,口吻有些轻飘,像羽毛一样落在韩栖云耳中:“这世上,还有哪种印象,能胜过救命之恩呢?”
“你要是真有本事,也敢赌,就将喜公公引到那些宫人失踪之地,让他亲眼目睹现场。”
“动手者为自保,恐怕连尉鸣鹤都敢动手,更何况一个宫人没见过的喜公公?”
“喜公公入宫,身上肯定没有武器。等他危难之时,你就可以表演一场‘少年救大官’了。”
韩栖云漆黑的眼底,自听到沈知姁直呼帝王大名后,就似点了明灯,满是笑意的亮色。
他应了沈知姁的话,心头转过一分莫名的雀跃——他与沈家小女郎,倒是心有灵犀。
说这会话的功夫,外头夜幕已经渐渐升起。
“本宫等着韩公公的好消息。”沈知姁双眼弯起,示意韩栖云起身,然后将手中的浅粉山茶轻轻插到对方的衣襟上。
鲜花配美男,倒是十分养眼。
沈知姁满意地点头,拍了拍手就与芜荑一道离开,准备走回瑶池殿,顺便去御膳房点菜。
韩栖云却是在原地怔愣了片刻,而后右手下意识地抬起,去轻抚衣襟上的山茶花瓣。
有浅浅的香气萦绕。
是花香,也是……女郎身上独有的清香。
他转头,看向朝阳殿的方向,桃花眼中满是冷意。
半晌后,那冷意化作热切的仇恨与嫉妒。
真是走了好运的狗东西。
第55章 挖坑(捉)给慕容婕妤挖了两个文字陷……
沈知姁从御膳房点了一碗牛乳血燕窝,就带着一手帕的落叶回到了瑶池殿。
将落叶交给杜仲处理后,沈知姁用完午膳,在用完牛乳血燕窝,翻开宋尚宫午膳时送来的宫人选拔章程,开始翻阅。
其中看到不少眼熟的名字,是从前在定国公府中就听过的。
将章程浏览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沈知姁就将那些眼熟的名字在册子上做了隐秘的记号,再让青葙去交给宋尚宫。
等到十一月廿四的宫人选拔结束,沈知姁的人大半都被分到了合适的位置,甚至有两三个和兰心堂新进去的粗使宫人交好。
剩下人则听从沈知姁的吩咐,和其他没被选上的宫人继续学习规矩,悄悄地收拢人心,预备着留给明年选进来的妃嫔。
沈知姁记得不错,三月会进来十余位妃嫔,有两三位颇有手腕,也有野心。
前世虽然和她没有交集,但今生万事待定,还是早做准备为妙。
只要后来的妃嫔对瑶池殿不起害人之心,她的眼线就不会启用。
翌日下午,十一月廿五,慕容婕妤生辰的前五日。
沈知姁正选了四个形状“独特”的树叶书签,交给前来送点心的元子。
“娘娘,这是陛下尝了觉得不错的玫瑰栗子酥,特意吩咐奴才送给您尝一尝。”元子笑眯眯地递上点心,然后看了看可以称得上“丑”的树叶书签,面不改色地赞道:“娘娘巧思,奴才定会呈给陛下。”
沈知姁笑吟吟地递了荷包过去:不过一个月的历练,元子是越发有朝阳殿总管的模样了。
“陛下今日可有按时用午膳么?”沈知姁关怀了一句:“可别又因为政务耽误了用膳。”
元子赶紧福身:“娘娘放心,陛下近几日虽然朝政繁忙,但都有按时用膳。”
沈知姁心里面就有数了:看来户部查账之事进行得很顺利。
这一个月来,光是地方上,就抓了沆州、洛州、景州三处刺史造假贪污之案。
朝野颇为震动,连后宫中都有所耳闻。
说话间,门口有了动静。
“禀娘娘,慕容婕妤前来求见,说想询问娘娘有关生辰宴的诸事。”杜仲进来行礼:“顺便给娘娘送亲手做的生辰宴邀请笺表。”
前一句沈知姁还有理由拒绝,
这后一句就是难以回绝了。
“请婕妤进来罢。”沈知姁挑眉轻笑,转头也笑送了元子:“想来陛下还有事,就不多留公公了。”
元子出门时,正和慕容婕妤擦肩而过。
慕容婕妤带着秋蝉和黄鹂,眼风扫过门口抓着扫把、神色有些激动的茯苓与小文,面上和气微笑,实则心底唾了一口:
当真是废物,每回传消息回来,不是哭劳作艰难,就是说些阖宫皆知的东西。
她要知道陛下每次赏了沈昭仪哪些宝贝做什么?
又不是喜欢给自己添堵。
“元公公好。”看见元子时,慕容婕妤的笑意真诚了些:“陛下近日可好。”
元子脸上多出些客气:“婕妤放心,陛下圣体安康。”
随后他就行礼离开。
只留下慕容婕妤在心中郁闷:也不知福如海是怎么教的,竟将这元子教得这么最严,连半分御前的情况都不愿意透露。
郁闷归郁闷,在短暂的调整之后,慕容婕妤笑容完美,被杜仲引到正殿觐见。
“嫔妾见过沈昭仪。”慕容婕妤行礼后,亲自端过秋蝉手上的木盘,将上面的笺表呈给沈知姁:“嫔妾此番来叨扰,是为着嫔妾的生辰。”
“嫔妾这人爱讲究,亲手做了一分简单的邀请笺表,送给娘娘。”
伸手不打笑脸人,沈知姁唇角也带着一丝笑意,将笺表拿起,又命芜荑上茶:“婕妤这笺表做得精致,上面还竟然还涂了一层细闪的磷粉,想来夜间看格外好看。”
“不过……相比于这份笺表,婕妤身边的宫女更引人瞩目。”她的目光从秋蝉明显很紧张的俏丽眉眼间划过,最后落在黄鹂面上,旋即惊讶地发觉,这位黄鹂姑娘,竟也生得秀色可餐,是一位清秀佳人。
“娘娘过奖了,这宫中论容貌与宠爱,谁能比得上娘娘您呢?”慕容婕妤很是顺畅地带笑吹捧,心中高兴了些:果然选秋蝉是正确的,连沈昭仪都忍不住出言提起,而且语气还酸酸的。
要是被陛下看见了,妥妥能为自己带来宠爱。
希望秋蝉的肚子能争气些,替慕容氏诞下陛下的第一位皇嗣。
慕容氏在将来会好好祭拜秋蝉的。
“除了笺表,嫔妾还想腆着脸,问一问臣妾的生辰宴是怎么办的。”慕容婕妤将未来的计划从心中一转,转而提起自己此次来的真正目的,
因这一月来颇为得宠,所以慕容婕妤对自己生辰晋位,还是有六分把握的。
但说起剩下四分……
慕容婕妤的目光落在沈知姁手边还冒着热气的点心上,眼底转过一分不易察觉的涩意:她这一月来虽侍寝次数最多,却没在侍寝之外得过陛下的关怀,比如日常送点心,送赏赐这些。
虽说帝后常常相敬如宾,可日常也不能这般。
还有昨日新到的蜀锦,竟然有蓝容华的,却没有她的。
慕容婕妤面上不显,心底却是不服气的——不光蜀锦,就连蓝容华手中的宫权,也合该是她的!
可谁叫白果香之事突发,损了慕容氏在宫中的人脉,还让陛下起了疑心,自然不会乐意将宫权点给慕容家的女儿。
而且她手下的竟也都是蠢货,范少监不但没找到蓝容华的错处,连宋尚宫都能没搞定,还白白赔进去一个李少监。
慕容婕妤只好宽慰自己:罢了,就当是积累经验、筛选人才罢,横竖她的人脉网络已经重新在建立了。这一月以来的宠爱,可是个好的开始。
沈知姁轻捻起一块糕点,故意做羡慕的口吻:“婕妤可是问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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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这件事并不是本宫置办,而是宋尚宫遵循陛下的意思来办。”
她的品味着舌尖传来的甜蜜味道,不动声色地看到慕容婕妤眼中难以掩饰的惊喜之色,心底就庆幸道:幸而她重来一回,不止尉鸣鹤,还有慕容婕妤和韦宝林,都是年轻稚嫩的阶段。
沈知姁想着殿中省按三品规格置办的生辰宴,忙端起茶盏掩住嘴边的笑意:她如今可也学坏了,想看看慕容婕妤满怀期待,最后却失望的模样。
“嫔妾知道了,多谢昭仪告知。”慕容婕妤嘴角的弧度上扬,凤眸一转,佯装虚心求教:“只是嫔妾还有一事不明——年节将近,陛下预备如何过这个节日?是如先帝一样奢华,还是和太祖一样简单?”
“您是咱们后宫中的第一人,深知陛下圣意。嫔妾只盼望和您看齐,以您为榜样,能尽后妃为圣上分忧之职责。”
沈知姁放下茶盏,看着从头到脚都透着“恭敬”二字的慕容婕妤,不由感叹对方的能屈能伸和说话语言。
分明是想借着年节,从她口中得知尉鸣鹤的喜好,好讨得更多的圣心,偏一番颠倒后,成了要向她学习,顺便戴了“后宫第一人”的高帽。
既然慕容婕妤如此“诚心”,那沈知姁也不得不“成全”慕容婕妤的求问。
“婕妤对本宫当真是谬赞了。”沈知姁的笑容中透出一分羞涩:“陛下与本宫多次提及,将太祖皇帝视作毕生追求,渴盼能和太祖皇帝一样,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随后,沈知姁眼底有几分说多了话的懊恼:“好了,本宫还有事情要处置。”
“杜仲,好生送婕妤出去。”
在慕容婕妤起身到正殿门口这段时间,沈知姁又拿起一块御赐的糕点,对芜荑吩咐道:“快去小膳房,让他们选了柿子,做新鲜的糖水送去朝阳殿。”
见慕容婕妤的脚步有所停顿,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离开,沈知姁一双漂亮的杏眸弯起:她适才可是给慕容婕妤挖了两个文字陷阱。
——尉鸣鹤要如太祖一样青史留名,却并不喜欢太祖的简朴行事。从前世来看,尉鸣鹤就想过“天下人富,故而朕富”的享受生活。尤其是正旦、年节这样重要节日,尉鸣鹤更是要通过金碧辉煌的宫宴,展示四海升平的盛世气象。
而尉鸣鹤不爱甜,喜欢吃的不是蜜味的软柿,而是清甜的脆柿。
不过后一种脆柿是难得的贡品,沈知姁也是入宫后才知道这个,寻常人更难想到。
慕容婕妤与尉鸣鹤有些相似,总喜欢多思多想。
但是二者之间又有点不一样:尉鸣鹤是平等地怀疑每个人有可能的人,慕容婕妤则多了一点儿顺风顺水的傲气,会下意识地看轻别人。
尤其是沈知姁这样毫无心机、不懂筹谋的人,在慕容婕妤眼里,就是个高配版韦宝林。
沈知姁分析完慕容婕妤的心理,算出来足有八分的把握,便心情愉悦地去廊下捉牛乳团。
唔,真期待慕容婕妤踩坑的场景,只可惜她不能亲眼看到。
*
从瑶池殿出来后,慕容婕妤上了肩舆。
在路上,她瞥一眼身侧的秋蝉:“适才沈昭仪说的,你可也要记住。”
秋蝉身子微微一抖,有几分抗拒的意味:“奴、奴婢愚笨,没听懂昭仪的意思,也、也不值得婕妤抬举。”
更外边一点的黄鹂甩眼过去,压低声音冷道:
“婕妤可是主动出钱照顾了你忽然生病的母亲,还慈悲心肠地托了人在宫外照顾——你可不要不懂得报恩。”
“更何况,这分明是一桩好差事,还能恩荫你的母亲,不比你低声下气地做奴才、攒上那点微末的银钱好?”
“况且,陛下正当青年,又生得英俊,咱们满宫里谁不盼着?”
秋蝉的嘴唇微微翕张了两张,脸上翻涌出痛苦的神色,最终还是抿了抿唇,将头深深地低垂下去,自然放在腰间的双手紧紧攥住。
慕容婕妤轻笑一声,并不把秋蝉的不情愿放在心上,只微微烦恼了一下:丞相府的人竟还是没找到秋蝉的母亲,莫约真是和猜测的一样,是出京城捡拾木柴的时候失踪了。
那就罢了,只要让秋蝉相信那自己母亲在她手上即可。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黄鹂,和气说道:“不要妄自菲薄,再过几日你可就不用再自称奴婢了。”
“至于沈昭仪的话……你听不懂无妨,本嫔回去告诉你。”
不过就是陛下偏向节俭朴素、偏好糖水与甜软之物,慕容婕妤还不至于自己藏着。
想起沈知姁眼底的懊悔,慕容婕妤就是一笑:沈昭仪真是白瞎了那么好的条件,要是给她该有多好?
*
十一月下旬,尉鸣鹤都忙碌于户部查账之事。
收获了银子,也斩了不少预定的人选,削减了世家与新贵在户部扎的根,还清了地方上了
蛀虫。
真是一石不知道多少鸟。
“明日是不是就是慕容婕妤的生辰了?”尉鸣鹤看着司寝局总管递上来的牌子,摸索着手中的树叶书签,神色一时难辨。
见张总管点头,尉鸣鹤思索一瞬,还是点了兰心堂的牌子。
马上就要查到户部侍郎,也就是慕容丞相的门生身上,尉鸣鹤不介意打一巴掌给个红枣——不过,这红枣只能给慕容婕妤。
要让慕容丞相那老狐狸,看得见却吃不着。
等用过晚膳,到了兰心堂,慕容婕妤已经在门口等着。
尉鸣鹤抬眼打量,只见对方一袭月白色绣寒梅襦裙,头面首饰皆是银玉交错,瞧着素净淡雅极了。
“爱妃今日打扮得甚佳。”尉鸣鹤一向不爱这种调调,不过俊颜上分毫不显,反倒是凤眸上扬,薄唇勾起,赞美的话语中带着真诚。
慕容婕妤心中划过几分窃喜,面上飞过几缕浅红,将手递去:“陛下喜欢就好。”
“明日嫔妾也备了月白色的衣裳。”
尉鸣鹤拉过慕容婕妤的手,随口说着“极佳”,心里倒没有什么想法——他是爱掌控事情,可不见得要管别人生辰上穿什么。
等入了内室,慕容婕妤就捧起桌上的软柿甜酪,笑容端巧,奉于尉鸣鹤:“这是嫔妾特意命人做的,陛下尝尝可还喜欢?”
尉鸣鹤微微挑眉,心底漫过一丝不喜。
他的思绪渐渐飘到前几日,瑶池殿送来的脆柿糖水。
清甜脆爽,可见阿姁的用心。
有了对比,尉鸣鹤就愈发生了烦躁之感:果然,不给慕容婕妤晋位,是正确的抉择。
但要给甜头,就要做做样子。
尉鸣鹤脑中蓦地浮现一个字眼儿。
——那便赐个封号罢,他已经想好了。
第56章 慕容生辰谨婕妤
想到了封号的尉鸣鹤烦躁略平,唇角带着淡笑接过软柿糖水,轻抿一口后评价:“味道不错。”
就是太甜了些,他不喜欢。
慕容婕妤正轻垂眼帘,等待着回答,闻言才放下心来,抬眼笑道:“能得陛下这个评价,也是这碗糖水的福气了。”
她眼尾一挑,心里愈发笃定:这沈昭仪呀,真是个傻子。
慕容婕妤的眼眸与尉鸣鹤生得也有些相似,都是偏向狭长的类型。
故而她眼尾一挑,尉鸣鹤就推己及人,心里略厌:这又是在偷偷编排算计谁呢?
他慢慢地将那掌心大的一碗过甜糖水用完,俊颜上的笑容浅淡了三分。
“秋蝉,将碗盏收拾下去吧。”慕容婕妤看着空下来的碗,双眸含笑,唤来秋蝉。
适才得知尉鸣鹤要来,她特意找了一串鎏银的绢花给秋蝉戴上,让其在陛下面前露露脸。
秋蝉这几日似乎已经认命,此时格外乖巧配合,小脸净俏,上前收拾碗盏。
尉鸣鹤眼风微微扫去,在秋蝉脸上停顿了一瞬。
须臾后,他的笑添上了几分意味深长:“这是婕妤新添的宫人?看着倒是灵巧好用。”
见秋蝉顺利获得尉鸣鹤的注意,慕容婕妤也说不上心头是酸涩还是高兴,只维持着微笑:“倒不是新添的,是从前被分来的,一直安安分分,嫔妾就提拔了她,也是让底下人看着,不要再有生事的想法。”
得了回答,看着慕容婕妤弧度不变的微笑,尉鸣鹤就明白了她的打算。
心里倒是生出一点儿赞赏:女儿家很少有像这样,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了,甚至愿意提拔宫女,送去宠爱,盼望能如愿得到攥在手中的皇嗣,再登高位。
可惜尉鸣鹤身为被算计的人,这一丁点儿的赞赏过后,就是无尽的厌恶。
他正欲起身离开,就见门口有了福如海的身影——入冬后,福如海的腿脚愈发不好,尉鸣鹤就将其留在朝阳殿,若有要事再来通知。
“禀陛下,前朝传来要紧奏折。”福如海走动时有些瘸腿。
“陛下,既有政务,您就快去吧。”慕容婕妤有一分可惜晚膳时用的坐胎药,脸上的笑意愈发端庄:“夜晚风寒,嫔妾给您系上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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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系好后,慕容婕妤仰面笑道:“明儿是腊月初一,您要去乾正宫上早朝,今儿可不能熬夜,千万要注重圣体安康。”
可惜她自以为体贴,落在尉鸣鹤眼里,就是话中有话——既是提醒帝王明儿是她的生辰,也是有一分想干预政事。
“爱妃如此关怀于朕,朕心甚慰。”尉鸣鹤付之一笑,看似柔情似水,而后转身离开兰心堂。
坐在回朝阳殿的轿辇上,尉鸣鹤就微微冷了脸,心底莫名想起他每回要离开时,沈知姁认真叮嘱的模样——漂亮的杏眼中满是不言的眷恋与关切,眼底亮亮地含着光,令人瞧着就心生柔软,舍不得挪开目光。
不似慕容婕妤,一言一行都带着让人难以忽略的目的性。
*
兰心堂门口,慕容婕妤待銮驾离开,就自行起身,唤了秋蝉进屋。
“这珠花你带的不错,本嫔那儿还有个喜鹊珠花,明儿你带正好。”慕容婕妤很满意今日秋蝉的配合,伸手拉住秋蝉:“只是你这脸有些太素净了,来挑些胭脂用。”
秋蝉被拉住手,只觉得慕容婕妤指尖泛凉,像是一柄暗刀抵在自己的掌心。
她整个人都颤栗起来,一声不吭由着慕容婕妤摆弄自己。
等慕容婕妤选好胭脂,定好发髻,秋蝉才敢小声问道:“婕妤,奴婢想知道奴婢的母亲怎么样了,往后奴婢还能再见她么?”
“原是要安排你在前日见一见的,谁知你母亲忽然病情反复,这才作罢。”慕容婕妤遗憾地叹一口气,对着秋蝉和气道:“你放心,你母亲在丞相府上被奉为贵客,好好养着病呢。”
秋蝉听着和自己前两次询问差不多的回答,讷讷行礼:“奴婢知道了,奴婢多谢婕妤。”
慕容婕妤颔首笑道:“至于你想见你的母亲……本嫔只告诉你一件事:太祖皇帝晚年时,有位年轻的淑女承宠有孕,格外思念家人。太祖老来得子,高兴之下就定了规矩,不论后宫妃嫔是什么位份,家眷身上有无诰命,只要有孕,就能上请得见家人。”
“只要你争气,还怕不能再见自己的母亲么?”
见秋蝉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慕容婕妤也不恼,反而更加和颜悦色,话语间满是诱惑力:“再说了,你要是真那么争气,说不定能给自己的母亲求个诰命。即便没有诰命,也能给你你母亲买个宅子,再雇人照顾。”
“不必你们缩在那又窄又小的屋子里好?”
“是,奴婢蠢笨,多谢婕妤提点。”秋蝉回过神来,对着慕容婕妤福身,拿着喜鹊珠花与两盒胭脂出去了。
等出了正屋,秋蝉就似丢了魂一样,脚步轻飘地回了慕容婕妤特赐给自己独住的小屋。
她脑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前日的见闻:
十一月廿五至十一月廿八,是今年的宫人探亲之日。
秋蝉虽从慕容婕妤口中得知自己的母亲来不了,却仍带着期盼,每日用空闲跑来西德门,期盼能见到自己的母亲。
秋蝉记得,去年见面时,母亲说去学了雕木簪子的手艺,争取今年给自己送个蜻蜓木簪。
她也在一年间攒下了几十两白银,预备着交给母亲。
可一连去了三日,直到十一月廿八,宫门落钥,秋蝉也没见到自己的母亲。
就在她失望转身的时候,她与一个宫女撞了满怀。
那宫女走得飞快。
秋蝉还没来得及道歉,就发觉怀中多出来两样东西:一张母亲绣的帕子与一根较为粗糙的蜻蜓木簪。
来不及多想,秋蝉就抱着这两样东西,往宫女离开的方向追去。
等走到一片僻静的假山处,才重新看到那个宫女的影儿。
从那个看不起面容的宫女口中,秋蝉得知了事情截然不同的一
面——她的母亲没有生病,慕容婕妤也不是她的救母恩人,反倒是想用她的母亲挟制自己,好让自己为其争宠。
看着手中的帕子与木簪,秋蝉信了眼前人的话。
准确来说,她是相信自己的母亲。
那宫人将手伸出,掌心是一枚药丸。
“我家主子善心,不忍见你们母女不分离,就想了个计划,能让你提前和母亲团圆。”
“只是这计划有些冒险,不知秋蝉姑娘愿不愿意做?”
思绪渐渐回笼,秋蝉坐在床边,拿出被自己藏起来的那一枚药丸。
目光渐渐从慌乱无措变成视死如归的坚定。
*
“这秋蝉也忒笨了些,奴婢每次见她吞吞吐吐的模样都不忍心看。”黄鹂端来一碗没加软柿的糖水,轻笑道:“明儿是婕妤生辰,奴婢在此提前恭贺婕妤。”
一旁的黄莺也跟着道贺,顺便说了个好消息:“奴婢探查过了,新来的两个洒扫宫人都非京城人,不过来了这六七日,都很老实本分。奴婢照着旧例先赏,她她们激动地要来给婕妤叩头呢。”
“本嫔知道了。”慕容婕妤笑意加深:“你们辛苦服侍本宫,想要什么,本宫今晚提前赐给你们。”
黄莺是从小服侍慕容婕妤的,是丞相府的家生子,所求的赏赐也事关自己的家人:“奴婢跟着娘娘,在宫中也用不到什么银钱,只是奴婢的母亲黄妈妈腰不太好,求娘娘给奴婢母亲换个清闲的活儿。”
不过是动动嘴的事情,慕容婕妤欣然允诺:“这简单,回头本嫔就告诉父亲,还照常让你母亲拿最高一等的月钱。”
黄鹂却是想着适才被秋蝉拿走的珠花与胭脂。
她无亲无故,一人在宫中,倒是想为自己求一点东西——哪个十几岁的女郎不爱美呢,更何况主子用的都是顶好的,是用钱都买不来的。
于是黄鹂为自己求一份胭脂。
她低着头,没看见慕容婕妤道好的时候,眼底划过一分冷色
*
等到了御书房,尉鸣鹤看着里头等候的喜公公,眼中掠过惊讶:喜公公刚捉了沆州和景州刺史,他特准好好休息,怎么现在来了?
元子在后面悄悄拉住福如海:“师父,不是说有奏折么?”
怎么变成了喜公公这个大活人?
福如海在元子耳边低语:“在什么人面前,就要说什么话,在陛下面前也要如此。”
“要是在瑶池殿,我自然直接说喜公公求见,可在兰心堂,就不能直言了。”
说白了,就是陛下不信任慕容婕妤。
“多谢师父提点。”元子感激行礼,扶着福如海回屋:“陛下现在还用不到徒弟,徒弟就先陪您回屋换药。”
御书房中,喜公公见尉鸣鹤进来,就捂着左上臂,有些困难地行了一礼。
“哦?督公受伤了?”尉鸣鹤双眼眯起,骤然凝成厉色,将可以的人选在心中迅速过了一遍。
夜影卫已然顺利设立,难道是有人不服,所以暗中刺杀喜公公,想让他知难而退?
正怀疑到前景州刺史的姻亲,尉鸣鹤就听到了喜公公带着痛意的回答:“禀陛下,微臣的伤不是在外头受的,而是适才在宫中遭受突袭,微臣没带武器,一时不妨才受了伤。”
“督公稍等,朕唤御医来。”尉鸣鹤目光更沉,决定先关怀得力心腹的身体。
喜公公摆手:“承蒙陛下关怀,微臣已经简单处理过了。”
说罢,他拱手正色:“陛下,微臣受袭,是因为微臣在皇宫无人之处,目睹了有人在放高利银,并将不服者杀之,震慑借银人。”
尉鸣鹤闻言转首,透过手边的窗子望向夜幕中的皇宫,眼神如一把冷刀。
半晌后,他才开口,声音中有几分“山雨欲来”的危险意味:“朕记得先帝时,冯皇贵妃曾仗着宠爱,在后宫广放高利银,一年之间获利十数万两。”
最后还是欠债最多的几位宫人实在偿还不下,打起了其主良妃的主意,又在夜晚运输财物的过程中被良妃之子八皇子目睹,几人失手害死了八皇子,这才让冯皇贵妃放/贷之事暴露。
太皇太后震怒不已,令先帝直接处死皇贵妃冯氏。
可先帝不忍,冯氏的心腹又一人担下全责,最后只以御下不严的罪名,将冯氏降为淑仪。
半年后,冯氏有孕,最后为护先帝流产,这皇贵妃之位就又回到了冯氏手中。
整个事情中,最无辜可怜的就是八皇子和受刺激变得疯癫的良妃。
要说高兴的话……应该只有他的生母李氏了。
李氏乐意看所有地位高于自己的人倒霉受难。
“不想朕的后宫之中,竟也有人效仿冯氏。”尉鸣鹤的薄唇扬起冷厉的笑:“公公可知是何人?”
“能如此胆大妄为、不顾帝威,行事谨慎又狠辣……”喜公公不曾点明,而是用三言两语总结了所见之事。
尉鸣鹤轻叹一声:“督公不提,朕都快忘了,咱们这位素有声望的慕容丞相,当时不是就靠着冯家站稳脚跟的么?”
从前是冯氏身边的一条狗,现在自己有了势力,装得人模人样,可行事还是不改冯氏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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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微臣会继续追查下去,陛下只管专心于户部,不必担忧此事。”喜公公将拱拳的手放下,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带了一分笑意:“微臣还有一件喜事告知陛下——微臣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接班人。”
“待微臣教好后,就带他来觐见。”
“督公做事,朕一向是放心的。”尉鸣鹤颔首,唤来元子:“去库房抬了轿辇,送督公去中元坊尽头的那个三进宅院。”
中元坊是京城一处位置极佳的住宅区,里头的宅子是他给喜公公的赏赐。
奖励他此次沆州与景州之事办得极佳。
喜公公微笑着叩首谢恩,又极为恭敬地告退。
坐在轿辇上,喜公公就想起今夜救下自己的小宦官——够冷静,够狠,想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尉鸣鹤则坐在御桌前,提起笔开始拟旨。
*
腊月初一,是慕容婕妤的生辰,也是诸位妃嫔要去颐寿宫请安的日子。
沈知姁并未乘坐肩舆,而是一早踱步去凝碧阁,等着和蓝岚一块儿去请安。
等蓝岚出来,两人彼此打量一眼,发觉对方穿的都是花纹简单的衣裙,心照不宣地笑了。
“姐姐和我想的一样呢。”沈知姁将刚用蛋液煎出来的薄馒头片递去,嫣然笑道:“我今早嘴馋,想起幼时和姐姐吃过这个,就让小厨房做了,上头撒了点葱粉,香的很——姐姐小心烫就是。”
“今儿的主角可不是咱们两个。”蓝岚戴了手套,接过烫乎乎、香喷喷的馒头片,也不在乎礼仪矜持,直接小口吃了起来。
她边吃边道:“小姁妹妹,你问我要了那东西有什么用,我昨儿翻来覆去都没想到。”
“那东西”指的就是送到秋蝉手上的药丸。
沈知姁拉了拉蓝岚的衣袖,一双眼儿俏皮地眨了眨:“我先卖个关子,岚姐姐就等明日看好戏罢。”
要等明日……
蓝岚瞬间明白了什么,跟着弯起了唇角:“好吧,好吧,那我就期待着。”
“对了,我好像没见她给你们发邀请笺表?”沈知姁提起此事:“昨日她从瑶池殿出去后,就去了一趟颐寿宫,之后就回去了。”
“发了,不过是让黄莺送来的。韦宝林那儿更敷衍,直接指了个二品的茶水宫女去送。”蓝岚并不在意:“反正按照位份,我并不如她,她不来也是常事。”
只是这样有傲气,和慕容婕妤素来端庄和气的形象有些割裂。
想到这,蓝岚挑眉看向沈知姁:“我估摸着,等她今日得封九嫔,那副慕容氏高高在上的样子就掩盖不住了。”
沈知姁扑哧一笑,示意蓝
岚停下,自己靠过去咬了一句耳朵:“姐姐要是想看慕容婕妤变得嚣张,恐怕最早要到明年了。”
“原是如此,这也是她应得的。”蓝岚将最后一点儿馒头片咽下,英气的眉略蹙,透出些无奈与后悔:“啧,我不该多嘴说的,可少了个惊喜。”
她与沈知姁慢慢并肩走着,忽而轻声道:“我对靖文侯从来都是厌恶的,现在却有件事情很感谢他。”
“万幸他没有对定国公之事无关,后来也没有落井下石。”
“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
沈知姁伸手握住蓝岚的手,软声打断:“靖文侯是靖文侯,你是你,我分的清楚,姐姐自己也无须烦恼。”
“你是岚姐姐,哪里是旁人随便能随意相关的?”
蓝岚展眉一笑,像是迎着风雪绽开的一枝寒梅,冷艳动人。
沈知姁亦回以一笑,和蓝岚一块儿入了颐寿宫请安。
两人这次来得较早,落座后慕容婕妤和韦宝林才到。
随后太皇太后出来,随意说了些话,就提起慕容婕妤的生辰:“昨日宋尚宫来回了哀家,婕妤的生辰宴就于酉时在吉庆斋举办。”
“到时候哀家和皇帝都会去。”
说话间,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慕容婕妤的衣衫上:“婕妤,今儿是你生辰,怎么穿得有些这么素净?雅是雅了,就是不太喜庆。”
“正好哀家准备送你一套金镶绿松石的头面。”
“嫔妾晚宴备了另一条衣裳,和太皇太后送的头面极搭,嫔妾晚宴前定会戴上。”慕容婕妤微微扬起下巴,满面笑容地起身谢恩。
被太皇太后叫起后,她重新坐下,目光扫过在场其他三位妃嫔,口吻谦和:“还请三位姐妹定要赏脸来参宴。”
韦宝林难得没有和慕容婕妤呛声,坐在最低处当着被锯了嘴的葫芦,心里面自有自己的算计:陛下晚上也要去吉庆斋呢……
蓝岚一贯看不下慕容婕妤的虚伪,慢慢品着颐寿宫的茶水。
“这是自然的。”沈知姁笑吟吟地搭了腔:“同为后宫姐妹,我们哪能儿不去祝贺呢。”
“况且,婕妤亲手做的笺表当真是好看,夜里面还会隐隐发光。”
太皇太后闻言,点头笑道:“昭仪夸赞得不错。昨晚哀家见了,就想起夏日里上林苑在夜间明灯的萤火虫,当真是巧思。”
“太皇太后谬赞,臣妾不过是借用了磷粉……”慕容婕妤自不会放过这个展现的机会,和太皇太后说起制作笺表的过程。
话毕,这次请安也就散了。
到了酉时,各人都怀着心思,到了吉庆斋赴宴。
慕容婕妤身为主角,来得最早,随手抓了个御膳房的宫人,问起晚膳备了多少道菜。
在听到确切回答的那一瞬间,慕容婕妤只觉得自己的心要凉透了。
是三品婕妤的宴席规格,连半道点心都没有多加。
听到太皇太后驾到的通传声,慕容婕妤咬牙端出微笑,接待着前来参宴的众人。
沈知姁瞟了眼慕容婕妤身上的月白镂金挑线纱裙,唇角抿出一点儿笑意:果然,慕容婕妤将她故意给的暗示,当作自己分析出来的消息給用了。
祝愿她成功吧。
将要开席时,尉鸣鹤的身影却迟迟不见。
不光慕容婕妤,就连韦宝林都勾着头,带着期盼望向门口。
片刻后,元子带着金灿灿的圣旨到来。
他先依次行礼,而后举着圣旨:“前朝忽有急奏传来,陛下让奴才传话,待晚上去兰心堂给婕妤贺寿。”
慕容婕妤望着那金色的圣旨,觉得自己发冷的心又热乎起来:“前朝有事,陛下勤勉,定是要紧着朝政。”
她上扬的凤眸扫过圣旨,眼底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元子也不卖关子,等除太皇太后之外的众人都做好行礼的姿势,就直接展开圣旨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婕妤慕容氏,勤谨恭敬……”
“特赐封号‘谨’,钦此。”
“恭喜谨婕妤。”元子读完,按住心底的惊讶,脸上是公式化的笑容,轻声提醒有些愣住的谨婕妤:“快接旨罢。”
沈知姁无声地扯了扯唇角:尉鸣鹤当真是爱直截了当地诛心。
希望这“谨”当真是取自“勤谨恭敬”的赞美,而非是提醒有人要谨小慎微罢。
第57章 临幸兰心堂后头的井里有具尸首
且不提有些不能接受的谨婕妤,就连太皇太后微微惊讶了一瞬:照着皇帝的脾性,怎么着都该在大选前晋一晋旧人的位份。
她原以为,谨婕妤是在生辰时,小姁和蓝容华则是在新年时。
谁知皇帝竟这么小气,只赐了个令人难以琢磨的封号。
太皇太后不由眉眼微沉:她虽然只看着皇帝长了两年,但对皇帝的性子还是有所了解的,必定是慕容氏暗地里做了什么,才让皇帝赐下“谨”做封号。
啧,原以为谨婕妤不同于其父,是个文静端庄的,结果却……
韦宝林则在底下偷着乐,还险些笑出声来:噗,今早看这个贱/人得意半晌,还以为她怎么着都能捞个九嫔最末的修媛,最后却只是在原地蹦跶,真是笑死人了!
即便有了封号,也是个不好听的!
在场唯二能保持平静的,就是事先知晓的沈知姁和蓝岚。
“恭喜谨婕妤,这可是陛下自登基以来,所赐下的第一个封号。”沈知姁率先起身,唇角绽开诚挚的笑意:“可见婕妤素日里侍奉时勤谨用心,很得圣心。”
蓝岚也随之站起,淡笑道:“嫔妾观婕妤打扮,就知婕妤往日谨行俭用,当真是配得上这个封号。”
相比之下,韦宝林就直白许多,直接捂着嘴娇笑:“谨婕妤平日行事就是三思而后行,可不就是谨小慎微的谨么?”
谨婕妤听得额角青筋直跳。
略微缓了缓后,她优雅起身,姣好的面容上是标准的微笑:“嫔妾接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请公公告知陛下,嫔妾很喜欢这个封号。”谨婕妤接过圣旨,牢牢攥在手中:“往后定会愈发勤勉,谨守宫规。”
“陛下会在晚些去兰心堂,请婕妤好生准备。”元子一笑,随后和太皇太后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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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太皇太后敛去惊讶,手握佛珠,轻声笑道:“婕妤生辰逢赐号,当真是大喜。”
“方尚宫,让底下人继续罢,可不能停了这热闹喜庆的氛围。”
“太皇太后说得对。”谨婕妤将圣旨交给黄鹂送回去,坐回太皇太后的手边:“嫔妾前两日选曲儿的时候,发觉这丝竹之声中融入梵音,可以增添雅意,故而让歌舞坊编排了出来。”
“现下正好请太皇太后细听。”
于是乎,吉庆斋中的乐声又婉转响起。
众人如常品着菜肴,听着曲儿,由谨婕妤领着话题,随意闲聊。
莫约半个时辰后,太皇太后扶着方尚宫起身离开:“哀家年纪大了,才坐了这么一会儿就累了。”
“你们这些年轻女郎自己玩罢,哀家在这儿也拘着你们。”
临走前,太皇太后莫约是对加了梵音的乐曲很感兴趣,点了演奏者明日去颐寿宫,顺便让方尚宫从自己的私库中再取两匹绸缎赏给谨婕妤。
算是对其投其所好的嘉奖。
太皇太后走后,谨婕妤念着尉鸣鹤和自己的计划,也没了维持宴会和气氛围的念头,微笑着送客。
沈知姁吃饱喝足,从善如流地拉着蓝岚离开。
韦宝林滴溜着眼珠子,也旋即离开。
“婕妤,沈昭仪和蓝容华这些时日似乎关系颇好。”黄莺看着几人离开的身影,忍不住轻声开口:“韦宝林嘛……估计在想着怎么半路拦住陛下争宠呢。”
“不用管韦宝林,她可不是争宠,是在陛下面前犯蠢。”谨婕妤的笑意微微冷下:“至于她们两个……后宫中哪儿有什么真情实意,不过是表面功夫。”
“你瞧着,等哪日蓝容华的位份再往上提一提,能威胁到沈昭仪,你看她们俩能不能像现在一样和睦。”
“先回去,陛下一会儿要来。”谨婕妤将备好的赏赐发给歌舞坊的人,就带着黄莺急匆匆地回兰心堂准备。
*
蓝岚与沈知姁并肩离开吉庆斋后,心里一直思索着沈知姁所说的“好戏”是什么。
她虽寡言少语,但并不代表她不喜欢看热闹。
想不出来,蓝岚就伸手拉了拉沈知姁的衣袖,冷艳的眉眼间难得有一分俏皮:“小姁妹妹,你不如提示提示我?”
“你若是不告诉我,我一整晚都能想着你说的好戏,心里面像被芝麻团挠了一样。”
“姐姐哪里是想不到?”沈知姁受不住蓝岚的请求,握住她的手,两人凑近了些:“姐姐难道没有发现,谨婕妤最近身边多了些什么?”
“我告诉姐姐一点——据诸葛院判所说,负责谨婕妤的太医多配坐胎药。”
“再想想如今的后宫情势,就知道谨婕妤在打算什么了。”
闻言,蓝岚就笑了:“她身边那个宫女生得俏丽喜庆,还是后宫中没有的美人类型,真是吸睛得很。”
随后,她面渐染霜:“现在咱们这后宫中,先排除掉韦宝林,剩下三人中,你有权有宠爱,却少家世;我有几分权,可宠爱位份不如慕容氏。”
“三月份就要进新人了……”
“她是想着……提拔宫女,拢住宠爱。”蓝岚秀眉一挑,有些惊讶:“再争取新人来前有孕,不管是她自己,还是宫女,对慕容氏都是极有好处的。”
“只是她如今才十七,竟也有这样的决断。”
“丞相府中唯有慕容燕一个姑娘,还是在慕容氏崛起时出生的,自然是尽全族之力教养。”沈知姁轻叹:“为入宫前,她虽是丞相府庶女,可外头都当她是嫡女出身的。”
蓝岚与沈知姁交握的手轻拢:“妹妹,有一点你恐怕不知道,现在的慕容丞相入京城前,只是个沆州小吏。”
“他当初,是将自己的嫡女送给了皇贵妃冯氏那极为好色的弟弟做妾,这才得到在京城的官职,从此步步为营,坐上丞相之位——妹妹你瞧,这和谨婕妤的手段像不像?”
沈知姁听得心中微微发寒:“可我不曾听说此事——那位姑娘,后来如何了?”
“我也是听照顾我的乳娘说的。”蓝岚一声轻叹:“还能如何?那冯公子好色暴戾,慕容小姐不过一年就香消玉殒,成了自己父亲升官路上的垫脚石。”
“其母为了此事和丞相闹翻了,最后拿了和离书,回了家乡。”
“我知道现在的丞相夫人是续娶,但不知道还有这前情。”沈知姁若有所思,将这位慕容丞相的前妻记下。
她抬眼,正看到前面金黄的銮驾。
……说着说着,倒忘了这条路是从朝阳殿到兰心堂最近的路。
“免礼。”尉鸣鹤坐在銮驾内,见到沈知姁,放掀开帷帐,轻声叫起:“可是预备回宫了。”
“臣妾打算先去和蓝容华的猫儿玩一会,再回瑶池殿。”沈知姁上前两步,眉眼弯弯地望着帝王:“陛下快去罢,免得谨婕妤等急了。”
“哦?谨婕妤她在宴席上过得可开心么?”尉鸣鹤倒是不着急,凤眸中含了笑意,望向沈知姁。
“谨婕妤自然是开心的。”沈知姁软声笑道:“不过陛下朝政繁忙,谨婕妤理解之余,难免会有失落。”
尉鸣鹤轻笑一声,不置可否:以谨婕妤的心性,肯定不是在为自己没去而伤心,是在为自身没挣足面子和没获得晋封而失落呢。
“钦天监报了,说今天夜半恐怕会下雪,早些回宫,让宫人们将炭盆都烧足了,但也要注意通气儿。”尉鸣鹤复看向沈知姁,见女郎一身粉衣,更显明媚,声音就不由得柔和下来:“朕走了。”
沈知姁眼中娴熟地流露出几分不舍,但是面上只乖巧行礼:“臣妾恭送陛下。”
尉鸣鹤将帷帐放下,脸上的神色和缓许多:经养病一事,阿姁果然识大体许多。
沈知姁没想尉鸣鹤的想法,转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蓝岚——适才尉鸣鹤并没提及蓝岚,只和她说了话。
“不提我才好呢,我乐得轻松。”蓝岚捏了捏沈知姁的手,毫不在意地一笑:“你不用因为这点觉得别扭,我将来和你走的并不是一条路。”
她微微附身,凑在沈知姁耳边:“不过小姁妹妹,你下次可以多眨眨眼,这样能有几率逼出一点儿泪意。”
“你的眼睛好看,泪眼蒙蒙地,更能让皇帝心疼。”
“多谢姐姐,我下回知道了。”沈知姁捏了回去,眼底满是明色:“今夜要下雪呢,我记得小时候咱们一起畅想将来,就说了要一边赏雪,一边用炭炉烤年糕吃。”
“好,正好今晚的菜也忒甜了些。”
两人的影儿在灯烛下慢慢拉长。
好像回到了六岁时江南的春日,有两个小女郎的影儿,也是这样并肩走着。
*
兰心堂正屋的寝室中。
“秋蝉妹妹当真是天生丽质。”黄鹂看着带着珠花、抹上胭脂的秋蝉,眼中的妒忌几乎要化作实质。
她咬牙笑道:“妹妹有这样的运道,明儿可不要忘了婕妤和我呀。”
秋蝉还是受不住黄鹂暗藏的恶意。
她心中一颤,想起那位贵人通过中间人传的话——“黄鹂,浅薄张扬,又不安分,最适合替代你。”
“姐姐说笑了,您的大恩大德,我是万万不敢忘的。”秋蝉的目光扫过桌上的茶壶,勉力压制住指尖的颤抖,对黄鹂笑道:“而且在我看来,姐姐若是打扮起来,可比我美多了。”
“今儿是婕妤大喜之日,姐姐稍作打扮,婕妤定不会怪罪。”秋蝉起身,将梳妆台前的位置让给黄鹂。
黄鹂被夸赞得心花怒放,看着台上上好的胭脂,起了心思。
犹豫再三后,她坐了上去,心想:她就选最浅的颜色,稍稍抹个嘴儿,婕妤肯定不会在意的吧?
而秋蝉呢。
她握紧手中从贵人那儿得来的小药。丸,趁着秋蝉正在全神贯注地抹胭脂,将其悄悄融在茶盏之中。
“姐姐今日辛苦了,我给姐姐奉一盏茶。”秋蝉双手捧着茶盏,行了蹲礼,态度称得上卑微。
黄鹂听得格外享受。
她端过茶盏,一边一口抿着,一边对秋蝉喋喋不休地说教。
直到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缓缓晕趴在梳妆台上。
黄鹂的面颊渐渐泛起红晕,吐息声渐重。
秋蝉有些慌乱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见没人进来,就赶紧上前,将自己的珠花戴到黄鹂身上,再将人搬到床上,面朝内放着。
完成这个动作后,她想了片刻,将繁复的帷帐拉下,又吹熄了几盏靠床的灯烛。
随后,秋蝉瞅着外头无人,那帕子掩着面儿,装作黄鹂回了黄鹂的耳房。
她能听见从兰心堂暖阁中传来的宴饮声。
秋蝉想着贵人给自己的计划,只觉得心头发热,手脚发软。
然而想念母亲的心,让她强撑着站稳,等到兰心堂暖阁的声音渐熄,兰心堂的宫人回去歇息,她才换上一身普通宫女的服装,从窗户那儿悄悄地爬出,再从看守松懈的后门出去,往与贵人约定好的地方抄着小路摸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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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她没忘记将谨婕妤赐给自己的衣裳带着——贵人说了,可有大用呢。
*
这一晚上,谨婕妤睡得极不安稳,天刚蒙蒙亮就醒了。
外头还飘着
细雪。
“陛下昨夜都没有叫水,可见很喜欢秋蝉。”谨婕妤望着窗外的雪,语气中是压不住的酸涩:“希望她一举有孕,免得本嫔往后要多做贤惠的模样。”
说罢,谨婕妤转了口吻,冷静分析道:“宫女封妃,只能从更衣做起,她要是有孕,顶多晋位宝林。诞下皇嗣后,也至多是个小小才人。”
要处理起来也简单的很。
谨婕妤有自信: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至少也坐上九嫔的位置。
黄莺自是赞谨婕妤聪慧,顺手奉上燕窝牛乳。
“黄鹂呢?本嫔让她先回来负责秋蝉的事情,可怎么不见人影?”谨婕妤微微蹙眉,难得有明显的动怒。
“她估摸着是在正屋中看着秋蝉呢。”黄莺解释了一句。
“别是动了想跟着秋蝉的心思。”谨婕妤眼底有火气:“本嫔看她近日不算安分。”
总是说陛下生得英俊,还主动求了胭脂做赏赐……
就在谨婕妤吃着燕窝,思索着黄鹂可不可用的时候,她的总管宦官张禄宁慌张进来:“婕妤,陛下起身回朝阳殿了。”
“哦?陛下可封了秋蝉?”谨婕妤捏着勺子的手微微用力,一副漫不经心、尽在掌握的模样。
谁知张禄宁一张方脸哭着拧在一起,跪下叩首:“陛下口谕,封、封了……黄鹂姑娘作淑女,归还本姓霍。”
说到最后时,张禄宁的嗓音压得不能再低,就像是刚被捉出洞的老鼠,哆哆嗦嗦的。
屋中寂静了一瞬。
谨婕妤回过神来,将用了一半的牛乳重重搁下,满面阴云,眸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杀人目光,直问重点:“秋蝉呢?”
见张禄宁只是愈发哆嗦而不吭声,谨婕妤那种“不妙”的直觉,又再次出现。
她将半碗燕窝牛乳都砸在张禄宁身上,怒声道:“秋蝉呢!”
“回、回婕妤。”张禄宁狼狈地叩首,任由牛乳在自己面颊上滚落:“秋、秋蝉……可能、可能在咱们兰心堂后、后面那个井里。”
第58章 好戏(捉)“姐姐可别小瞧我。”沈知……
在兰心堂后头,有一条被竹林环绕的的小道,弯弯曲曲通向一口幽井。
里头凉意清清,少有人声,很适合乘凉纳暑。
早先和茯苓联系的时候,就是到这井边。
但到了冬日里,这井边容易起冻,就更无人前去。
谨婕妤也将这口井抛诸脑后。
随着张禄宁的讲述,这才回忆起来。
“可有旁人知晓?快命人将那个地方看起来,不许人去。”谨婕妤顾不上黄鹂背叛自己之事,一向定若磐石的心猛地跳起,先下令封锁此事。
——事发突然,关乎人命,又在兰心堂附近。这任谁发现了,都会觉得这宫女之死和她谨婕妤脱不了干系。尤其是那等碎嘴的宫人,背地里嚼说她刻薄等等是肯定少不了的。等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又是焦头烂额的一件事。
谨婕妤明白这惟一的破局之法:压下此事,等陛下小朝会之后,自己作为发现者,惊魂不定地前去朝阳殿觐见,给自己立起“受害者”的形象,才能最大限度上让陛下认同自己的清白。
自然,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秋蝉在陛下面前露过脸。而她昨日与陛下宴饮,趁着陛下有醉意举荐时,也说了秋蝉的名字。
可一眨眼,人死了,抬举的人换了……
还不知道陛下心中如何想呢。
“婕妤放心,目前只有小花子发现了。”张禄宁赶紧应道:“他一发现,就连滚带爬地来找奴才了。”
说着,他抹了抹脸上残留的牛乳燕窝,就要下去办事。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尖叫:“啊——”
“死人啊——”
正正好好在兰心堂的后头响起。
“韦宝林!”谨婕妤一听就听出了喊叫的人,端庄的面容上是扭曲狰狞之色。
銮驾才刚刚从兰心堂离开……
谨婕妤心中一跳,一边在腹中骂着韦宝林是坏事精,一边匆匆穿戴了往井边赶。
“转头去看看。”尉鸣鹤正坐在銮驾上闭目养神,闻声被惊了一跳,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倒是没听出这是谁的声音,只是听内容出了人命,就想着绕道去看一看。
自他登基以来,皇宫中一直都是风平浪静的。
现下竟出了人命?
等到了地方,尉鸣鹤就看到韦宝林花容失色地从一竹林小道中跑出来。
看到銮驾,韦宝林惊慌失措的脸上下意识地挤出一分喜色,用帕子擦着眼泪,哭着到面前行礼:“陛下,您来了!嫔妾要被吓死了!”
她正欲娇声陈情、细说适才的惊魂一幕,就被身后一声惊叫打断。
韦宝林有些不悦地回首,就看到谨婕妤苍白着一张脸,出来请安:“嫔妾适才被惊醒,就顺着声音出来一看,谁知道竟看到那井中……”
谨婕妤捂着心口,微微倒在身后的黄莺身上。
“元子,去尚刑局一趟,让闫旺来处置。”尉鸣鹤眼风淡淡扫过眼前的两位妃嫔,没有半点要出声安慰的意思,只对元子冷声吩咐:“晚膳之前,朕要知道一切。”
说罢,尉鸣鹤就叩了叩銮驾的扶手,示意大力宦官们赶紧去朝阳殿。
小朝会的时间要到了。
户部查账之事快要收尾了,可不能有所延误。
銮驾走前,尉鸣鹤想了想,还是对谨婕妤和韦宝林叮嘱了一句:“爱妃们今日受惊了,回头宣太医看一看。”
说罢,銮驾就不回头地离开了。
韦宝林因为昨日中途拦截没成功(压根没见到人),所以今早起了再度偶遇尉鸣鹤的心思。
毕竟年节快到了,她可要多在陛下面前刷刷脸,保不住陛下就心软了,愿意在年节时复她位份么?
只是韦宝林计划得好好的,还特意选了小竹林这个幽雅的地方。
谁知却在井里看见……
韦宝林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几乎要呕出来。
尉鸣鹤不走心的关怀算是给了韦宝林一点儿安慰。
看着眼前唇色泛白的谨婕妤,韦宝林心中那点儿初次看到死尸的恶心感被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看敌人倒霉的幸灾乐祸:“哎呦呦,我说怎么一大早就见了秽物,可见兰心堂是个晦气的地方。”
“以后谁还敢来呀~”
和韦宝林过于丰富的内心活动不同,谨婕妤正在因为尉鸣鹤过于冷静地处理态度而隐有惴惴:从陛下的态度来看,似乎并未将此事和自己联系上,可也不见得相信自己。
而且让尚刑局来处理……总管闫旺可是个实打实的烈犬,贿赂不得。
还是黄莺在耳边低声道:“婕妤莫要泄气,即便秋蝉真死了,那也不过是个宫人。”
“许是她在年节前一时想不开,却令兰心堂遭了殃,咱们该是受害者。”
年节。
谨婕妤抓住了关键词,迅速振奋起来:确实,快到年节了。身为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年节,前后绝不能出丑闻。
轻顺了两下气息后,谨婕妤转身就要回兰心堂。
秋蝉之事她要自己先查一查,黄鹂她也要问一问!
“雁儿,咱们回去烧柚子叶水辟邪!”韦宝林见谨婕妤神色不变,看都没看自己,自觉被轻视,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往后啊,都要绕着兰心堂走!”
“宝林的位份不高,本嫔回头就去殿中省一趟,让他们多支一些柚子叶给你,省得你用不够。”谨婕妤回首瞥了眼韦宝林,轻哼道:“回头按照规矩,霍淑女要去各宫请
安。”
“宝林还是备好赏赐罢。”
说罢,谨婕妤就快步进了兰心堂。
韦宝林对着谨婕妤的背影一撇嘴,和雁儿一起往冷霜馆,嘴里嘀咕道:“你瞧,她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对自己住所后头出现尸体之事一点儿过激反应都没有。”
“刚才还假模假样地惊叫一声——依着我看,这事儿指定和她有关系!”
雁儿见周遭无人,立刻就将自家主子的嘴给捂上,焦急道:“宝林,您可别瞎说话了!您没看大小姐和中尉给您的书信么,上头都分析了,您那日就是嘴上胡乱说话,逮着无辜的沈昭仪不放,这才惹了陛下厌烦,给您这么大的处罚!”
“父亲也就算了,韦明珠又不是我正儿八经的亲姐姐,有什么资格说教我!”韦宝林嘴一撅,柳眉倒竖,格外不服气。
她从小就看自己的庶姐不顺眼,处处为难,进了宫也不曾改变。
“宝林,您虽然不喜欢大小姐,可有一点您不能否认——不管您如何刁难她,她都没害过您啊!”雁儿急得不行:韦中尉可是给她递了话,她的奶奶在韦府中生活得好不好,就要看大小姐进宫前这段时日,韦宝林有没有闯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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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韦宝林心中不屑:那是韦明珠善于伪装!
见韦宝林还要张口反驳,雁儿直接道:“宝林,就算您说得对,这事儿是和那人有关系,那您还这样屡屡挑衅?”
她话音刚落,韦宝林就一个哆嗦,想起来自己适才看到的场景——阴暗潮湿的井壁,静谧不动的井水,飘在水中的衣裳与黑发……
一股幽幽的瘆人感爬上韦宝林的脊背。
那股子反胃感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联想到雁儿的话,韦宝林再不敢停留,而是一边捂着嘴,一边往冷霜馆跑。
雁儿说得没错,谨婕妤她就是个会杀人的疯子!
还是要韦明珠这样的伪善小人来对付!
然而跑着跑着,韦宝林突然脚步一顿:
等等,谨婕妤刚刚是不是说“霍淑女”来着?
宫中哪儿有这个人?
*
兰心堂与瑶池殿相距并不算远,大概隔了两三座宫殿。
沈知姁在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了外头的动静。
她伸了个懒腰,就此起身,并不吩咐传膳,而是命白苓泡了浓茶,浓了些山楂糕与杏仁干,抱着牛乳团坐在廊下,看后院的雪景。
不多时,杜仲就领着蓝岚进来。
随后,他和芜荑一起守在后院的入口。
“你是不是昨儿也吃多了烤年糕,晚上撑得睡不着?”蓝岚一扫小几上摆着的茶点,会心笑道:“下回咱们可就吸取教训了,这烤年糕蘸白糖,真不能多吃,三个就够了。”
沈知姁揉了揉自己还未有饥饿感的胃部,将一碟山楂糕递过去:“我问过诸葛院判了,说吃些酸的有助克化。”
“快来看雪景,我特意没让她们扫。等会儿咱们推个雪人,也算圆满幼时的愿望了。”
蓝岚接过,说起茯苓与小文:“你宫中那两个,今儿格外不安分,眉来眼去的。”
“她们也该自掘坟墓了。”沈知姁展颜一笑,示意蓝岚放心。
“你昨日说的好戏,我今日可都听到了。”蓝岚咬了一口山楂糕,说起今早之事:“黄鹂飞枝头,将定好的雀儿给挤下摔在井里。”
“经此一遭,谨婕妤原先的计划落空,只能硬着头皮强捧黄鹂。偏她心里面揣着恶心,黄鹂又是得了势就张狂的。”
“这其中有得谨婕妤烦恼筹谋的呢。”
“只是那美貌宫女最后无事罢?”蓝岚对秋蝉印象尚可,也怕沈知姁入了歧途,忍不住问了一句。
“昨儿半夜,宫中运夜香的车出去了。”沈知姁轻巧一笑:“现在她应该和自己的母亲团聚了,母女俩祖籍在北,我就让她们往南走。”
“那就好。”蓝岚松一口气,看向沈知姁,认真问道:“我想问一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办到的?”
“姐姐可别小瞧我。”沈知姁杏眼微弯,眸光似初春化雪的清泉,有狡黠闪烁其中。
“我这两个月以来,宫中清人,提拔宋尚宫,再加上宫女选拔,足够我积累出不少的可用之人。”
最关键的是,尉鸣鹤深信她依旧眼瞎、保持着纯粹秉性,也就不会有疑心。
沈知姁吹了吹茶盏冒出的热气,将金蝉脱壳之计对蓝岚说了一遍:“……兰心堂的粗使宫人中,我特意放了几个品性不好的,稍加引诱,就能让他们在夜间擅离职守、自去玩乐。”
“而秋蝉去的一路上没遇到御林军,是我请了我父亲的手下,让他昨夜多在瑶池殿附近巡视。”
“至于井中的那个可怜人……”沈知姁想起韩栖云的描述,眸光微凝:“是个因高利银死去的的冷宫宫女,就在两日前。”
“冷宫长久无人管辖,里头的宫人渐渐起了赌钱作乐的风气,也成为范少监放高利银的地方。”
“范少监的心腹,因那宫女赖着不还钱,就以石块砸面逼迫。失手后,他将其混在冷宫病死的宫人尸首中,准备过两日送去乱葬岗的。
倒是便宜了沈知姁,得了一具看不清面目的“秋蝉尸体”。
沈知姁思绪略微飘散,想起昨日夜半,自己窗下递进来的一封信。
是韩栖云写的,上面简单写着,计划一切顺利,他引喜公公撞破收高利银的场景,又救下喜公公,得到了喜公公的感激与赏识,并能参与夜影卫对于高利银的调查。
韩栖云利用宋尚宫的信任,提前打了个时间差,给范少监安排了去京郊行宫督办宫殿修的活儿。
只留下范少监的心腹急得团团转。
在信件的末尾,竟夹了一朵粉白的山茶,已经做成了漂亮的书签。
正是沈知姁亲手给韩栖云戴上的那一朵。
第59章 一更去母留子,不必手软
沈知姁看到时有一瞬的惊讶。
想起自己赠花时曾说,等着他的好消息。
韩栖云的意思是……自己已将好消息送来了?
这位未来的督公,当真是喜欢打哑谜。
“不过,韦宝林这嗓门当真是厉害。”蓝岚的感叹声将沈知姁的思绪拉回:“我听宫人说,当时銮驾都要走远了,给她一嗓子嚎回来了。”
见蓝岚好奇望着自己,沈知姁摇首笑道:“我的计划中可没有韦宝林这一环。”
纯粹是韦宝林在争宠上太过积极,又运气不好,撞见了那一幕。
不过倒是误打误撞,顺利让尉鸣鹤瞧见此事。
沈知姁笑完,轻声道:“可惜,快要到新年了。”
尉鸣鹤那样讲求面子,又要抬举谨婕妤,是不会彻查此事的。
“谨婕妤此人很有韧性。”蓝岚眼底划过深思:“要是让她有喘息之机,恐怕会有后患。”
沈知姁颔首赞同: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谨婕妤就像是一株野草,如果不能连砸断了她的根,她就永远不择手段地往高处生长。
而自己的计划之所以顺利,是因为自己抢占了先机,先捅破白果香之事,再借此清掉谨婕妤的人手,最后将宫权分给蓝岚,在殿中省提拔宋尚宫。
三件事情连在一块儿,压得谨婕妤缓不过来神。
正好尉鸣鹤要抬举谨婕妤,慕容丞相估计也给了谨婕妤压力,两相冲击之下,谨婕妤就急着要巩固恩宠、早日有孕。
比前世要提前举荐秋蝉,谨婕妤自然准备不足,对于兰心堂的管理也稍有疏忽。
而且谨婕妤不会想到,沈知姁和蓝岚并非表面交情,而是真正有情谊。
“多谢姐姐提醒。”沈知姁对蓝岚一笑:“姐姐放心,我不会小看谨婕妤。”
“等这场戏过去,我还想问姐姐借药。”
接下来还有茯苓与小文等着谨婕妤呢。
*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
户部侍郎嘶哑的叫喊声在御书房中回荡。
然而下一瞬,他就被喜公公
打晕,让宫人们拖了下去。
只留下四品侍郎的梁冠落在他原来跪着求情的地方,昭示一瞬前,这儿还有人。
尉鸣鹤扫过面色难看的慕容丞相与户部尚书,自觉心情甚好:然后面上摇首叹息,一派痛心疾首之色:“李侍郎是朕亲手提拔的,就是看中他做官仁厚、中正持身,欲其做为国为民的肱骨之臣。”
“谁知还不到一年,他竟监守自盗,联合沆州、景州等地方官员,侵吞国帑。”
“也不知道李侍郎是自己误入迷途,还是受人误导?”
尉鸣鹤的目光落在慕容丞相的身上:“朕记得,李侍郎是丞相的门生?若是他能像丞相一样克己奉公就好了。”
“陛下夸赞,微臣不敢当。”慕容丞相见自己的钱袋子被被拖走,又联想到自己的女儿生辰只得了一个“谨”字,心中难免惴惴不安,极力在尉鸣鹤面前表现得谦卑:“微臣未能教导好门生,恳请陛下降罪。”
“丞相言重。”尉鸣鹤轻笑一声,亲自扶起慕容丞相,对因户部之事而空出来的官位进行安排。
他特意点了慕容丞相在外做官的儿子回京。
最后宣布散会时,他特意夸赞了韦中尉,希望诸位重臣能像韦中尉一样,大义灭亲,检举家中族人的不法之举。
小朝会后,尚刑局总管闫旺便来求见。
行过礼后,他直截了当地说了事情结论:“禀皇上,经过奴才查证,兰心堂后井里死的,是兰心堂的秋蝉,虽然面部有所磕碰,兼之被水浸泡,但根据衣裳、身形和贴身衣物,可以认定身份。”
“奴才觉得,莫约是秋蝉在半夜时意外跌入井中。”
尉鸣鹤对闫旺的回答很满意,从多宝阁上拿了个用玉雕成的骏马,赏给闫旺:还有一月就是新年,关乎未来一年的年运,最好别出什么幺蛾子。
闹出什么故意杀人的丑闻,既不好听,也晦气得很。
不过尉鸣鹤对于秋蝉还是略微有点印象的。
想起昨夜的霍淑女,尉鸣鹤的凤眸中就闪过嗤嘲:看来是兰心堂的内部出了些问题。也不知道是那位霍淑女野心勃勃,还是谨婕妤临时换人,秋蝉不服,才导致闹了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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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横竖兰心堂的事情影响不了朝堂,尉鸣鹤就抱着点看戏的心思,并不打算插手。
同时心里划过一点儿主意:慕容氏内部也该自己乱起来了。
不知道慕容丞相面对外忧内患,会不会像女儿谨婕妤一样,变得慌不择路起来。
“元子,你带些药材去兰心堂,就说谨婕妤和霍淑女受惊了,朕会派人将井填上,让她们接下来几日好生在兰心堂歇息歇息。”尉鸣鹤想起来韦宝林的那一嗓子和早晨周遭有所聚集的宫人,眉头略皱:“……冷霜馆也去一趟吧,不过不用带药材。然后去宋尚宫处跑一趟,让她约束宫人口舌。”
元子领命下去,忍不住腹诽了一句:陛下若真的为谨婕妤和霍淑女着想,怎么着都该给换个地方住罢?
可见陛下对二人也就那样。
元子下去不久,喜公公就行觐见,汇报高利银一事的调查情况。
听到“谨婕妤”这个名字时,尉鸣鹤毫无意外:“丞相是个谨慎的老狐狸,他女儿倒是年轻急躁,不过更有疯劲儿。”
当初听闻冯皇贵妃放高利银敛财时,尉鸣鹤心中就觉得可惜,认为其白瞎了一个攫取人脉的好手段。
没想到谨婕妤倒是利用起来了。
“微臣将事情交给了看中的人。”喜公公闻言一笑,里头倒是有如释重负的意味:“若他在三日内就能拿到证据,微臣就带过来给陛下看看。”
尉鸣鹤长眉一挑,眼底划过一抹好奇。
“好,朕很期待。”
*
兰心堂。
黄鹂,不,霍淑女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自己不但如愿以偿地代替秋蝉侍寝,而且直接越级晋封为淑女。
等到她被黄莺强制穿戴好、带去暖阁对上谨婕妤冰冷瘆人的目光时,霍淑女才恍然发觉:这好像不是自己的梦,而是真的?
“啪——”
谨婕妤见霍淑女一张脸透着红润,瞬间就怒从心起,毫不客气地赏了对方一个耳光,然后示意黄莺将手帕拿来。
“这一巴掌,是本嫔打你的不安分。”她一边慢条斯理地擦自己刚刚打人的手,一边冷声询问昨晚的事情。
霍淑女从床榻上被强行拖来,又受了这一巴掌,被谨婕妤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来气,整个人都是懵懵的。
她下意识地遵从做贴身宫女时的本能,将昨晚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奴婢抹完胭脂之后,就、就觉得自己做了一场美梦……”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这头上的喜鹊珠花是秋蝉给你带的。”谨婕妤想起刚刚花大价钱从尚刑局的人手里得来的消息,怒极反笑:“然后她将你拱手送上了龙床,自己把自己的脸砸烂,然后跳井自杀了?”
“霍淑女,你将这话说出去,路边的三岁小儿都不会信!”
谨婕妤认定了霍淑女是在愚弄自己。
听到秋蝉已死,霍淑女一震,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秋蝉死了?”
回应她的,是谨婕妤掷在她面前的茶盏。
热水透过并不厚实的衣裳,烫得霍淑女一缩。
黄莺在一旁叹气:婕妤一直信奉成大事者,定要动心忍性。
不过这一回,婕妤实在是气急了。而且丞相府中有消息,说是婕妤生母的病一直没好。
霍淑女被烫得脾气上来。
她的性子素来浅薄张扬,因做了宫婢,才有一二收敛。
现下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加上初次侍寝,身体不适,霍淑女就咬了牙:“禀婕妤,嫔妾所说的都是事实,自抹完胭脂之后,嫔妾的记忆就有些模糊。”
“婕妤您爱信不信。”
她心里不服:现在她已经是陛下妃嫔,凭什么还要受谨婕妤为难审问?谨婕妤又不是不知道秋蝉本就不情愿,指不定她自己想不开呢,干什么要怪在她头上?
在霍淑女心中,越级成为八品淑女的喜悦,超越了其余一切事情与疑点。
——横竖秋蝉死都死了,她有不在场证明,谨婕妤莫名其妙就说她杀人,指不定是嫉妒陛下看上她侍寝了!
谨婕妤见霍淑女这样梗着脖子,心里愈发笃定是对方生了别样的心思,找准机会,心狠手辣害死秋蝉,然后趁机上位。
想着兰心堂莫名其妙被扣上一条人命,自己的计划被打乱,谨婕妤就不由得呼吸加重,双手紧攒。
忍了又忍之后,谨婕妤亲自将霍淑女扶起,面上的微笑如常:“瞧你急的,本嫔是今早亲眼目睹了,所以心慌的很,想激一激你,听你的实话。”
“你自本嫔入宫以来就一直跟着,你既说不知,本嫔自然信你。”
恰在这时,元子带着药材赏赐进来,还有让二人好好修养地口谕。
兰心堂顿时一片默默:虽说陛下给了赏赐,可这口谕,怎么和当初让沈昭仪养病的口谕那么像呢?
谨婕妤谢恩送元子,转头就让张禄宁去找自己最新收拢来的林太医,为自己和霍淑女诊脉。
又对霍淑女浅笑:“你昨儿劳累,先去侧屋歇着吧,等醒了挑两个宫女用。”
尉鸣鹤既没有单独指给霍淑女住所,那就是默认随着谨婕妤住。
等与黄莺进了屋,谨婕妤的笑就像夏日里的冰块,一瞬就化没了:“找几个手脚利索的,将正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换上新的,旧的扔侧屋去!”
“再选个人放在她身边。”
黄莺应了,旋即犹豫开口:“婕妤,其实昨日之事,还是有些疑点的……”
比如谋杀秋蝉之事,凭黄鹂的心性,怎么着都不可能做的如此完美。
“可兰心堂值夜的人,除了那个看后门和洒扫的玩忽职守,其余人都说听见了耳房那是有动静,不过见后院的人没反应,也就没当回事。”谨婕妤脸色紧绷。
她已经花了钱,让尚刑局的人将玩忽职守的那几个给带走了。
结合宫人的供词,谨婕妤是能通过时间线排出霍淑女杀人的可能。
黄莺也就沉默下来:有可能,就意味着会发生,婕妤这样多疑,就注定了黄鹂的下场不会多好。
等到林太医过来请脉,谨婕妤又细细询问了一番。
“禀婕妤,您的身子就如黄院判所说,依旧体寒,需要调养。”林太医如实说道:“而霍淑女,身子健壮,很适合生育。”
“她体内可有迷药等
类似的残留。“谨婕妤沉吟一下,还是根据霍淑女的叙述,询问此事。
见林太医摇首,谨婕妤凤眸中就有寒芒一闪。
很好,这是拿她当蠢货耍呢。
既如此,那去母留子,也不必手软。
第60章 双更只有得到又失去,才能让人铭记……
晚膳时,沈知姁听到了兰心堂传来的消息。
品行不好、玩忽职守的那几个被处置了,而暖阁早晨传来的动静,也被外头洒扫宫人听到,送到了沈知姁耳边。
“奴婢原本还担心着,这兰心堂像被铁板围着,插进去的人要从粗使做起,很难被信任。”负责对外人脉的白苓一边给沈知姁布膳,一边敬佩笑道:“谁知娘娘将品性坏的和粗使宫人搭配起来,效果一样好。”
“运气好罢了,这一招只能用一次。”沈知姁有些遗憾:因为是谨婕妤生辰,所以宫人们都有所放松,很轻易就和她的人换了前院的夜班。而那些爱偷奸耍滑的,也想趁着值夜偷偷去松快松快。
这就方便了秋蝉行事,也有了人证。
谨婕妤经过这一遭,必定会加大对于手下人的管束力度,故而不能再行此事。
想着谨婕妤对霍淑女先是恼怒,后来却好生相待、还给请了太医的态度,沈知姁便轻笑:看来靖文侯府的药丸确实不错,太医没能检查出有什么异常。
下回还用这药丸。
横竖岚姐姐听她要,直接将全部都送了来。
沈知姁喝了两口甜汤,想起了高利银与范少监。
她唤来青葙:“你去殿中省跑一趟,让宋尚宫预备着再选可用的人,顺便镇压殿中省诸人。”
*
接下来的两日,尉鸣鹤忙于户部贪污大案的后续处置,未曾翻牌子。
等忙完了事情之后,喜公公就再次觐见。
这回他带来了放高利银的账簿:“禀皇上,微臣已经顺利拿到账簿,并且将一干人等捉拿入刑部审问,证实他们受到后宫谨婕妤的指使和资助。”
尉鸣鹤看过后心情甚好,直接令元子和福如海分别去兰心堂、丞相府进行问责。
自然,尉鸣鹤知道,谨婕妤必定会将亲信推出来顶罪,慕容丞相则态度谦卑地请求辞职谢罪。
于是他也不等元子和福如海回来,直接拟了两道圣旨。
一道给谨婕妤,御下不严,罚俸一年,禁足三月。
一道给丞相府,教女不严,罚俸一年,将慕容丞相正在负责的选人修建堤坝之事交给了出身清流的太傅。
尉鸣鹤还很顺手地削去了慕容丞相两个族人的官职,让喜公公派人在这两个倒霉蛋面前加以挑拨、煽风点火,今早让慕容氏族人心生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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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做完这一切后,尉鸣鹤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看你笑得像一朵花,就知道这账簿是你看中的人拿到的。”
“你出去,让他进来与朕说上几句话。”
须臾后,看着自己面前恭敬行礼的韩栖云,尉鸣鹤陷入一阵安静的沉默。
当玉扳指被转动第十次时,尉鸣鹤眼尾一挑,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向韩栖云:“十年前,朕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
“朕很好奇,朕既然安排你去上林苑打探消息,怎么又莫名去了殿中省,更是恰巧救了喜公公,发现了高利银。”
韩栖云面对尉鸣鹤,神色恭谦,跪下回话,将早就准备好的腹稿缓缓道来。
他将自己被韦宝林为难、又被沈知姁救下之事说出,随后缓缓转到曾为自己借过钱的御马场小宦官失踪。
尉鸣鹤细细听来,每件事的发生与发展都极为合理,且都有人能够作证,并非是编来的谎话。
他还想起沈知姁真的对自己说过,救下了一个会识字的小宦官,将人点去了殿中省。
沈知姁坦荡清澈的杏眼似乎浮现在眼前。
尉鸣鹤难得感受到了几分后悔:早知道当时就多问几句那小宦官是谁了。
“你又见了沈昭仪?”尉鸣鹤低声询问,眼中厉色参杂了疑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
“回陛下,昭仪见奴才可怜,所以帮了一把。”韩栖云跪着叩首,嗓音平静:“奴才有幸再回陛下身边做事,得以报陛下当年救助之恩,心中甚是感激。”
可怜。
这个词大大取悦了韩栖云。
他展眉一笑:“她总是这样心软。”
旋即就在心中忖度韩栖云的话:自己对韩栖云确实有恩情,只是当年落水之事令他对韩栖云起了三分疑心,这才将其忍痛放到棋盘最偏僻的地方。
可现下想想,韩栖云当年的辩白确实能相信。
而韩栖云这么多年任劳任怨地做最苦的活计,倒也可以证明一些忠心。
自己第一个拓展的人脉,尉鸣鹤很清楚韩栖云的本事。
他的确是最适合接替喜公公的人。
想了想自己如今天下在手,尉鸣鹤面上放心笑道:“朕知道你的本事与忠心,这些年对你的历练也更显出你的稳重。”
“朕的夜影卫刚刚建立,正是缺人才的时候,你就和喜公公好好干吧。”
说罢,尉鸣鹤就让韩栖云出去,单独召了喜公公说话。
“韩栖云不是个简单人物,让他进夜影卫做事,你要防着他一点,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很是喜欢韩栖云的喜公公略有不解,不过还是答应下来,行礼告退。
他预备直接带着韩栖云出宫去夜影卫。
谁知韩栖云却并未答应。
“奴才谢过公公好心。”韩栖云的笑容感激温和:“只是奴才在殿中省还有事务未曾忙完,想交接好了再跟着公公。”
喜公公一听这话,忍不住点了点头,用赞赏的目光看向韩栖云:这小子不但像年轻时的自己,而且还有勇有谋,仗义负责,不骄不躁。
要知道,之前选的那几个苗子,听见他喜公公的名字,当下就乐得找不到北了。
成功刷了一波好感的韩栖云微微一笑,心头想起的,却是沈知姁。
直觉告诉他,他在出宫前,要再去见一次沈家小女郎。
*
沈知姁看着为自己诊脉的诸葛院判,含笑问道:“院判今日与范院使的关系如何”
她根据前世的记忆得知,范院使有个收藏古玩的小爱好,就拿了银钱给诸葛院判,让他投其所好,与其交好,以备后用。
“范院使性子温吞胆小,不过的确对古玩爱不释手。”诸葛院判从前满身在战场上的肃杀之气,和范院使虽是同僚,却关系如陌生人。
有了古玩这个突破口,诸葛院判就和范院使迅速熟悉起来,已经到了相谈甚欢的地步。
“他待人倒是真诚,和陛下并不是一路人。”诸葛院判道:“经过我的试探,他提起陛下时,总有一丝丝的不情愿和胆颤……像是曾经见过陛下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沈知姁不由点头:“还要辛苦院判继续接触,我让芜荑每月送了银钱给您。”
“对了,您给我的药丸,臣回去进行了实验。”诸葛院判眼中是惊奇之色:“被人服下后,即便是微臣,也只能在三个时辰内诊断出来。”
一旦过了三个时辰,那异常脉象就完全消失了。
“这是前朝的秘方。”沈知姁略解释了一句,在心中遗憾起来:可惜靖文侯给岚姐姐的都是助兴迷药什么的,没有要人命的。
不过倒是有一味假孕丸可用……
“院判,我听闻,避子汤并非能完全避孕,可是真的么”沈知姁心中一动,询问了诸葛院判。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沈知姁亲送了诸葛院判出去,旋即就陷入思索。
马上快要年节了,尉鸣鹤透了晋封自己的意思,那至少是个妃位。
她想给自己的晋封添一个足够重的砝码。
重到尉鸣鹤欣喜若狂,要给她增添无上的荣宠。
沈知姁亦深知一个道理:所有的东西,只有得到又失去,才能让人铭记。
然后在下一
次得到时……疼爱如命。
第61章 辞别“昭仪怎么会舍得害奴才?”
进了腊月,皇宫中的年味儿越来越足。
宫人们欢欣雀跃,排队等着自己的冬衣。
然而兰心堂除外。
前脚张禄宁因为高利银刚被喜公公带走,后脚令谨婕妤禁足反省的圣旨就到了。
顺便将霍淑女也给一块儿禁了。
“婕妤放心,他爹娘还在丞相府呢,不会多说什么。”黄莺看着谨婕妤憔悴疲惫的脸儿,宽慰道:“而且娘娘少用他,他也不知道什么。”
谨婕妤抿着唇,坐在了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总觉得印堂有些发黑。
她心中郁郁:不过几日的光景,她身边能信的就只剩黄莺一个。而且禁足三月,就说明年节是没自己什么事了。
谨婕妤原先还能安慰自己,生辰只得了一个封号,是因为晋封的旨意放在了过年时。
可现下谨婕妤就知道,此事一出,自己半年内都要没了晋封的指望!
谨婕妤气得咬破了自己的唇。
“婕妤,奴婢当时就劝过您,这方法虽见效快,可很容易被发觉。”黄莺亦是愁眉不展:“而且那范少监和他徒弟又不是最佳人选,在殿中省连宋尚宫都争不过。”
实在是婕妤被一连串的事情弄得心生急躁,这才走了险路。
“罢了,本嫔不会再犯,往后凡事还是稳扎稳打的好。”谨婕妤自顾自地生了会儿闷气,很快就调节了心绪:“你再选两个可以信任的上来。接下来一段时间,让手底下的人都低调些。”
陛下肯定会因为此事怀疑冷落一段时间,那她就顺势蛰伏起来,就当是养精蓄锐了。
“本嫔去写请罪书。”谨婕妤叹了口气,准备学习自己父亲遇事就和尉鸣鹤卑微请罪的好习惯。
去书房前,她想了想,对着黄莺吩咐道:“好好教一教崔淑女规矩,然后每日的滋补品都送去给她。”
既然晋升无望,那她能寄托的,就只有崔淑女的肚子了。
除了兰心堂,殿中省的气氛也有些怪怪的。
殿中省的宫人都知道,范少监接了去行宫的任务后就没回来。本属正常,可前几日,他的心腹徒弟、还有和他走得近的纪尚宫都莫名在夜间消失。
殿中省众人惶恐不安,幸而有宋尚宫主持大局,镇压不安分的人,并及时补上职位,才让殿中省得以重新投入年宴的准备之中。
订好了除夕至年节初八的宴席章程,宋尚宫就亲自来瑶池殿送给沈知姁过目。
看着宋尚宫身后的韩栖云,沈知姁略惊讶地挑了挑眉,不过未曾多言,而是与宋尚宫认真讨论着章程。
两个时辰后,沈知姁将记下的要点交给宋尚宫:“你按照上面记的,再回去改一改,应当就可以了。”
“改好了再拿来,本宫与你一起去见太皇太后。”
宋尚宫行礼接过纸册,方唤进在廊下等待的韩栖云。
她怕沈知姁不记得,还特意说了韩栖云的来历:“这是您当初救下的那个小宦官,现在要去前朝做事,特意求了奴婢,将他带来给您谢个恩。”
说罢,宋尚宫十分识趣地退下。
“本宫还以为,上回写完那封信,韩公公就已经出宫了。”沈知姁打量着眼前的韩栖云。
外头正下着小雪,韩栖云在廊下等了两个时辰,鬓发上沾了碎雪,又化作晶莹的小水珠,给眼前的男子平添了几分无辜脆弱之感。
“奴才想着,出宫前怎么着都要见娘娘一面。”韩栖云神色真挚:“现下入了深冬,娘娘玉体贵重,不宜在上林苑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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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所以奴才就亲自来谢娘娘扶持之恩,也来向娘娘做个短暂的辞别。”
沈知姁听完后眼帘轻垂:她记得,前世的韩督公是个手腕狠辣、寡言少语的人。
没想到年轻时,韩督公竟也会说些讨人喜欢的甜言蜜语。
想象着韩栖云在尉鸣鹤面前说这些话……
沈知姁莫名地打了个颤儿,不愿再想。
“本宫并不提倡在口舌上报恩。”沈知姁抬起杏眸,浅笑道:“韩公公入了前朝,谋得了好前程,总要为本宫做些事情。”
“本宫想要韩公公去查一查慕容丞相的前妻。”沈知姁说完这一句,又干脆利落地报了三个名字给韩栖云:“你入前朝做事,在行事时可以与这三人有意交好,不过不要摆在明面上。”
这三人,都是尉鸣鹤会重点扶持的心腹,沈知姁即便在后宫都有所耳闻。
自然,他们三人现在才刚入朝不久,都还是八品上下的小官。
她话音刚落,就见韩栖云毫不犹豫地应下,然后拱手谢恩:“奴才必不负娘娘所托。”
“韩公公倒是信任本宫,也不怕本宫是瞎说的。”沈知姁讶异于韩栖云对自己的信任,忍不住说了一句。
却见韩栖云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眸子直视自己,里面有若隐若现的笑意:“奴才身上,还欠着昭仪娘娘两对耳环呢。”
“昭仪怎么会舍得害奴才?”
看沈知姁容色微愣,韩栖云一笑,桃花眼中似含情:“奴才告退,望娘娘在后宫中保全自身。”
“娘娘若是有用奴才的地方,就让可信的宫人去找殿中省新上位的杜少监就行,奴才会通过他和宫中进行联系。”
他手中握着杜少监的把柄,用起来也放心。
言罢,韩栖云就行礼告退,和宋尚宫一块儿出了瑶池殿。
芜荑给沈知姁端上一叠切好的脆柿。
沈知姁叉了一块放到嘴中,想着年节,也想着适才对韩栖云所说的名字。
二者联想起一块儿,沈知姁就忽然想起一事:明年尉鸣鹤的生辰,会有一地方小官呈上贺表,里头极尽赞颂赞颂之词,偏这小官文采斐然,贺词新颖而不落俗套,获得尉鸣鹤的赏识,破例入翰林做事,最后成为为帝王起草诏书的中书舍人。
……这件事,倒是可以进行操作。
沈知姁将此事牢牢记下。
翌日,宋尚宫将改好的章程送来。
看过没有问题后,沈知姁就带着宋尚宫去颐寿宫面见太皇太后。
到了颐寿宫,沈知姁就发现蓝岚也在里头。
与对方相视一笑后,沈知姁将章程递上:“太皇太后,这些基本上都是宋尚宫想的,臣妾只按照旧例稍稍改动了。”
太皇太后一一看过,满意地笑起来:“很好,很好,一点儿都不用哀家操心。”
“这上头安排的宴席内容、场地布置都极好,既显得丰足,也不让人觉得奢靡。”
“可见宋尚宫的用心。”太皇太后看着宋尚宫说了这句话。
宋尚宫脸上激动地飞出两抹红云,强作镇定地行礼谢恩——太皇太后这句话,她从暂任总管变成正儿八经的总管就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好了,昭仪拿去给皇帝过个眼儿,就定下了。”太皇太后惦记着昨日没听完的小曲儿,看过章程就要送客。
她还特意对蓝岚道:“你说的事儿事关皇宫采买,不若随着昭仪一块去朝阳殿罢。”
蓝岚有些无奈地应下。
随后和沈知姁一块儿行礼告退。
“太皇太后瞧着对姐姐很喜欢,也有意让姐姐在陛下面前多露脸。”沈知姁为蓝岚感到开心:太皇太后不同于尉鸣鹤,只要不涉及自身利益,凡事都愿意讲些情面、多些宽和。
有太皇太后的喜欢,在后宫中的生活就能更上一层楼。
“太皇太后是觉着我做事公正无私,有时候还能顺道让她老人家多一点宽和的美名,所以对我好些。”蓝岚眼底满是无奈:“估摸着也是觉得靖文侯府哪边儿都不靠,算是个中立党,我得宠轻便些。”
“而且我观太皇太后的态度,是有点儿想抱曾孙的模样。”
沈知姁想了想前世尉鸣鹤并不丰盈的子嗣,轻叹一声后问起蓝岚:“可是采买办出什么事情了?”
蓝岚英眉一扬,笑如霜雪:“我不是第一次管事儿嘛,还只是个四品容华。”
“有些歪心思的人先前假装被我震慑住,实际上想借着年节忙乱,偷偷弄些油水。”
“其实他们做得不过分也就罢了,可他们竟敢同外头的皇商通气儿,以次充好,还想骗过我。”
“竟然这般胆大?”沈知姁蹙起眉头,眼中含着一分怒气。
“你别气,我当众打了那几个板子,然后给他们扔到尚刑局里去了。”蓝岚宽慰道:“其实这样的人多来几个也好,省得管起来总是平
静顺遂的,好没意思。”
“我还急着回去给芝麻团剪指甲呢,妹妹你就顺路帮我将证词送去朝阳殿吧。”
沈知姁笑着接过,望向蓝岚:“好吧,姐姐有要紧事在身,那我就代劳拿去了。”
“只是我要过去说起年节诸事……上回他透露出要在年节晋封的意思,姐姐不去?”
蓝岚摇首笑道:“我又不在乎这些——再说呢,有妹妹在跟前,我还担心这些不成。”
“只是有一点我要请妹妹帮忙,要是陛下准备赐封号,我可不要死板板的那些,什么贤、肃、庄、端的。”
沈知姁想着蓝岚前世的封号,眼底划过一抹讶异。
转而又变成了明媚的盈盈笑意:“姐姐放心,我记下了。”
第62章 双更合一帝王眼底情愫翻涌
与蓝岚告别后,沈知姁就想起来:牛乳团也到了该剪指甲的时候了。
这猫儿可不爱剪指甲,每次剪都想尽办法地拖延,不是撒娇卖乖,就是调皮捣蛋。
横竖都不让你碰它的猫爪子。
沈知姁下了肩舆,幽幽叹了口气,眉间蹙起苦恼之色。
“阿姁怎么了?”亲自出来迎接的尉鸣鹤见状,不免温言询问,又伸手将行礼行到一半的沈知姁扶起,看了她颈间的兔毛风领一眼:“怎么没带朕给你的狐茸风领?那个穿着保暖些,也好看。”
“臣妾在烦恼怎么给牛乳团剪指甲呢,它的掌心毛也该剃一剃了,最近上蹿下跳地总打滑。”沈知姁轻叹一声,从善如流地让尉鸣鹤牵着自己的手进了朝阳殿。
她一双杏眼笑意盈盈,嗔笑着回尉鸣鹤:“陛下给臣妾的好东西,臣妾可要好好爱惜,等过年时再拿出来穿戴。”
“不过一个狐茸风领罢了,等到了正旦,朕额外给你些好东西。”对上沈知姁的笑眼,尉鸣鹤心中想起过年时,妃嫔母家皆有进奉,为妃嫔添光之事,莫名地就有些酸涩,想着自己私库中还有不少先帝留下来的好东西。
有不少都是专赏给妃嫔的头面钗环。
“谢陛下。”沈知姁笑眯眯地应下。
有好处不拿,可是傻子。
说话间,二人进了正殿,在一靠窗的罗汉榻上坐下。
中间置了小几,上头有一琉璃花瓶,插着两枝新开的红梅。
“臣妾昨儿才让宫人扎红梅绢花呢,想着上林苑的梅花要开了。”沈知姁莹白的指尖拂过上头一株含苞的朵儿:“没想到在陛下这儿先饱了眼福。”
“朕就是看到你廊下的绢花,才让他们新折了来。”见沈知姁含笑看花儿,尉鸣鹤淡淡的凤眸中也染上笑意:“等会儿你回去,就将这瓶梅花给带走罢。”
沈知姁就很是宝贝地捧起这花瓶,眼底如春水般清凌:“那臣妾回头将花房的宫人给请来,问问他们该如何让这两枝梅花盛开得长久些。”
尉鸣鹤眉眼间愈发柔和。
身为帝王,他理所应当地享受所有妃嫔对自己的讨好与谄媚。
但尉鸣鹤更喜欢沈知姁这样的至纯深情——不过是两枝红梅,但因为是他所赠,就愿意向宫人们讨教、细心养护。
这一份真心,能悄无声息地满足帝王内心缺失的一块儿,并引起爱惜的共鸣。
所以他也愿意给沈知姁回应与宠爱。
沈知姁轻垂眼眸,任由帝王眼底情愫翻涌。
将这花瓶小心地交给芜荑后,她将年节章程和采买办以次充好的证据拿出,递到尉鸣鹤眼前。
“请陛下过目。”沈知姁正了神色:“章程太皇太后已经看过了,再来请您看一遍。”
提及正事,尉鸣鹤的容色亦变得肃正。
他先将最要紧的年节章程看了,长眉渐渐扬起:“不错,算是合乎朕意、事事妥帖。”
“阿姁做的很不错。”
“陛下夸错人了,这上头大半都是宋尚宫的功劳。”沈知姁莞尔笑道:“臣妾不过在上面改动了些细节,比如在菜单上撤了两碟冷菜,添了一道热蛋羹与热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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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宫宴上的菜肴自是用上好的食材,可为了好看,多是用小碗精心摆盘。
摆盘要些时间,送到宫宴上也要时间。
这么一来二去,菜自然就变冷了。
沈知姁想着从前参加过的宫宴和冷冰冰的御膳,心里头就叹了口气:换成热的汤羹类,就没那么容易冷了。
尉鸣鹤却认真笑道:“这些虽是小细节,可真正想到的人可没几个。”
毕竟太皇太后也算主持后宫多年,可从来都没有想起过这点。
“臣妾记得,太皇太后一入宫就是皇后,每逢宴席,御膳房肯定是精心准备,再第一个送去的,所以她老人家想不到很正常。”沈知姁摇摇首,转而说起一件往事:“臣妾还记得呢,当年进宫伴读,第一回参加年宴,那饭菜冷得都吃不下。”
“华信姐姐带着臣妾去找皇贵妃理论,却被顶了回来。偏偏先帝与太皇太后在上头主持年宴,不好打扰。”
见尉鸣鹤眼中露出恍然,沈知姁抿唇一笑:“华信姐姐气得不行,就拉上臣妾,去御膳房截走了皇贵妃的食盒,然后将里面的热菜热汤给拿来分了。”
“当时陛下与昌王也正好出来找吃的呢,咱们四个就缩在角落里给分完了。”
当时都只是十岁上下的年纪,正饿着肚子,彼此都不顾及形象,吃得满嘴油光光。
“朕记得,你当时不爱吃汤里的水晶萝卜,都给了朕,还从朕那儿叨了一块瘦肉走。”尉鸣鹤想起这段记忆,眼底难得带着纯笑。
其实他当晚并不打算离席,是被七皇子硬拽着出去的。
当时的情形,算是尉鸣鹤唯一一次体会到“有玩伴”是什么感觉。
有点儿好玩,也有点温馨。
因着这一小段算是美好的回忆,尉鸣鹤夺位时没对七皇子下手,给了他封地,封为昌王。对华信公主,尉鸣鹤则是尽力帮她获得与镇北将军的好姻缘,登基后还另外赐了食邑。
自然,这里头也有尉鸣鹤要展示自己仁爱手足的缘由。
至于沈知姁——
尉鸣鹤看着眼前眉眼明媚的沈知姁,笑意不自觉地加深了一点。
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他记得自己没有半点儿被冒犯的感觉,反倒有点儿无奈失笑——定国公府的掌上明珠,行事不娇气,在吃食上却意外地挑剔。
小女郎捧着汤碗,美滋滋地喝一大口,再忍不住露出笑的模样……的确是娇憨可爱极了。
“分明是陛下同意的,怎么现在就成了臣妾强买强卖了!”沈知姁观察着尉鸣鹤的神色,轻哼一声,别过脸去,娇声嘟囔:“而且萝卜多吃一些,可是有好处的。”
尉鸣鹤看着沈知姁依旧灵动娇俏的眉眼,薄唇轻扬,召来元子:“让御膳房晚上备一道水晶萝卜卷,放在昭仪面前。”
元子应下,同时心中也有了数:得嘞,等会儿顺路去尚寝居,让张总管别来了,免得打扰了陛下和娘娘。
见沈知姁神色恹恹地看着窗外,尉鸣鹤一张俊脸上多了几分得逞的笑:“阿姁都说这萝卜是好东西,那自然要多吃些。”
“陛下就会欺负臣妾。”沈知姁最不喜欢吃萝卜,闻言就斜睨了尉鸣鹤一眼,口中软声控诉。
她一双杏眼生得圆润,眼尾带着嫣红,睨去的一眼带着天然的娇憨纯妩。
足以让帝王骨头发酥,对自己的爱妃低声下气地道歉:“是朕错了,朕下回必定不再这样了。”
尉鸣鹤捏住沈知姁葱白的指,轻笑道:“马上就要年节了,阿姁想要什么?朕给你当赔礼。”
沈知姁心中明白:没像刚才一样提及私库里的东西,那这“赔礼”指的就是位份或是封号了。
不过沈知姁是不会自己说出来。
一旦她提到,现下尉鸣鹤可能没有什么,但日后想起,保不准就会觉得沈知姁另有所图,并非对他情根深种。
沈知姁不会允许这样的隐患留下。
“臣妾想要陛下陪着看烟花。”沈知姁眉眼弯弯,歪着头嫣然一笑:“除夕家宴结束后,殿中省会燃放烟花,臣妾想与陛下一块儿登高看。”
“好,朕答应你。”尉鸣鹤眸光变软,心中是一片喟叹:阿姁对他,当真是赤诚真心。
沈知姁装作羞涩地垂下眼帘,抿唇浅笑,内心倒是拿捏到一点:尉鸣鹤还是很吃她撒娇卖乖、俏皮嗔怪的这一套。
“对了陛下,这是蓝容华发现的,近日采买办有些管事连同皇商,意图以次充好,欺瞒陛下。”沈知姁复又说起正事,将证据递去。
其实欺瞒尉鸣鹤倒是说不上,这些以次充好的多是后宫妃嫔的用度。
他们大概是估摸着蓝岚年纪轻、不算受宠,尉鸣鹤也不会关心被自己冷落的妃嫔,所以大着胆子做了此事。
哪里想到蓝岚遇事就振奋了精神,直接动板子将人给问了出来。
沈知姁就顺便将他们的罪名给夸大了些。
她心中清楚,对于尉鸣鹤掌控欲颇强的帝王来说,这正是个打击世家力量的好时候。
毕竟里头一大部分皇商都是由世家推荐而来的。
世家保证他们与皇室合作赚钱和面子,商人们每年也会给世家进贡银钱货物,来维持合作关系。
这些银钱与其流向世家,倒不如趁此机会,将这种皇商给换掉,直接换成给帝王私库送钱的那种。
尉鸣鹤也的确是这样想的。
看着让元子拿来笔墨,开始写名字的尉鸣鹤,沈知姁心中冷冷一笑:慕容氏与韦氏满以为除去定国公府,就能掌握更多的权力、壮大新贵势力、方便架空帝王。没想到帝王翻脸不认人,拿着定国军巩固边疆、设立夜影卫。
这两家的掌家人更是接连被问责。相比他们心中也慌得很,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世家或清流两派吞并。
他们鲜有人想到,还有尉鸣鹤这个帝王在后,准备做黄雀一吞吞三个呢。
沈知姁在脑海中算着时间:等到尉鸣鹤“吃饱”的时候,大概也就到了她对尉鸣鹤下手的时候。
“将这张笺纸送去户部下面的行商司,让他们将纸上的皇商除名,勾了圈的根据商律法对其进行处罚,其后代永世不得录用为皇商。”尉鸣鹤将笺纸递给元子,神色冷漠。
证据确凿的勾了圈,还有几个比如丞相府推荐的、靖文侯府推荐的、户部尚书府推荐的……横竖他看着不爽,全都换掉!
元子不敢抬眼,弯腰进来又弯腰出去,心里倒是觉着这上头的富贵老爷们要走到头了:其实没了皇商身份倒没什么,顶多是税交得多一些,自家铺子的竞争力小一些。
可要是被陛下亲口下令处罚,还说永不为皇商,这将来经商的路可就被毁了。
谁会去得罪了陛下的商铺买东西呢?
“陛下,蓝容华发现此事有功,您预备怎么赏她?”说起给蓝岚的赏赐,沈知姁略振作了精神,将蓝岚这些时日管理采买办的辛苦一一道来,还说起太皇太后对蓝岚的赞赏态度:“太皇太后对蓝容华亦赞不绝口。”
尉鸣鹤扬眉惊讶看向沈知姁:“朕倒是觉得,阿姁你也挺喜欢蓝容华的。”
若他记得不错,这还是沈知姁第一次在他面前夸赞后宫别的妃嫔。
“臣妾先前就和您说过了,蓝容华做事认真负责,也不带什么脾气,和她共事放心又舒服。”沈知姁唇边绽开笑意:“而且她确实帮了臣妾许多,还从没起过坏心、使过绊子,臣妾适才也不叫夸赞,是实话实说。”
“而且太皇太后喜欢她,您不是和臣妾说,要顺着太皇太后来么?”沈知姁将手肘撑在小几上,身子略前倾了些,对尉鸣鹤小声道:“说不准太皇太后会让蓝容华陪她去小佛堂呢。”
自重生后,沈知姁就像前世一样,每五日去陪太皇太后念一次佛。
不过佛法深奥,她觉得自己不能像太皇太后一样有所参悟。
而且这样说,尉鸣鹤会更信些。
果然,尉鸣鹤伸手点了点沈知姁鼻尖,轻笑道:“你这话可不能让太皇太后听见,她老人家会不高兴。”
“臣妾知道。”沈知姁点点头:“臣妾也不是不愿意陪太皇太后念佛,只是觉得偶尔需要休息一下。”
尉鸣鹤倒是认同:就像大臣们上朝,每旬都是有休沐日。而且……蓝容华的性子,的确比阿姁要能定心许多。
眼见话题要偏,沈知姁就重新提起晋封之事:“臣妾上回找了陛下商议蓝容华的生辰晋封……您要不要预备着在这上面多有嘉奖?”
“再给蓝氏晋位,就到九嫔了……她才入宫一年,资历还不够。”尉鸣鹤否决了再晋一级的想法,转而想着采买办敢胆大包天行事的缘故——除了年纪轻,不外乎是蓝氏位份不高的缘故。
尉鸣鹤这些日子也将蓝容华的管事能力看在眼中,当下就拍了板:“朕再嘉奖她一个封号罢。”
有了封号,再晋为婕妤,那在后宫妃嫔中就排列第二,不用担心底下的宫人因此刁滑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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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沈知姁清浅一笑:“那这事臣妾回头让宋尚宫去办。”
交给殿中省好,到时候还是让岚姐姐自己选一个好听的封号罢。
“不过……年节时诸事繁忙,土番还说要遣使觐见。”尉鸣鹤揉了揉额角,对沈知姁道:“这晋封的典仪就挪到二月二龙抬头那一日吧。”
沈知姁笑着应了,然后算着时间:二月二十八,正是秀女殿选的日子。再往前推一推,二月十三就是秀女们入宫学规矩的时候了。
等着三月到来,这后宫就是百花齐放了。
说话间,就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宫人得了元子的吩咐,颇为殷勤地将水晶萝卜卷放在沈知姁的面前。
谁知花朵样的瓷碟刚被放下,宫人就看见它被沈昭仪端起,挪到了陛下手跟前,然后换走了一碗清炖狮子头。
“臣妾多谢陛下大方。”沈知姁杏眼弯弯,端着狮子头行礼。
尉鸣鹤薄唇微勾,无奈轻笑:“快坐下,这碗沿烫。”
见沈知姁挖了一勺狮子头,好吃得眯起眼睛,他便故意叹气:“早知道今日就不让最擅长做狮子头的御厨做了,白白便宜你了。”
“吃肉长胖,嫔妾是在代替陛下受过呢。”沈知姁放下勺子,给尉鸣鹤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的萝卜卷:“陛下您瞧,这刀工多好,一看就知道味道也好。”
尉鸣鹤尝了一口,颔首:“味道确实不错。”
说罢,他反手给沈知姁夹了一个萝卜卷。
看沈知姁面露难色地吃下,尉鸣鹤长眉弯起,对元子道:“萝卜卷和狮子头,都有赏。”
“再让他们多做一碗来。”
“是。”元子拱手告退。
沈知姁将最后一口狮子头恋恋不舍地吞下,对着尉鸣鹤道:“臣妾似乎这几日都没看到福公公。”
“上回他出宫去丞相府传朕的诏令,回来路上不慎摔了一跤,他腿伤就更重了。”尉鸣鹤提起福如海的腿,脸上也有几分伤感:“等开完年,朕就将他送出宫荣养。”
正好福如海上回选的宅子已经修完了正屋,可以住人了。
“那福公公身边也要有仆人吧?”沈知姁轻声道:“陛下是打算从宫里拨,还是让福公公自己去人牙子那儿选?”
尉鸣鹤思虑了片刻:“还是要劳烦阿姁,让殿中省挑一些三十上下、性格憨厚的吧。”
福如海总归对他忠心,他不介意多关照些。
等用完晚膳,前朝又来了奏折。
尉鸣鹤与沈知姁简单说了两句,就匆匆去了御书房。
沈知姁照常倚门望去。
“娘娘放心,奴才肯定会提示陛下到了就寝的时辰。”元子见沈知姁如此“深情不舍”,不免握着拂尘,对沈知姁宽慰道。
“元公公,朝政是最要紧的。”沈知姁对着元子摇头,语气郑重:“你在陛下身边服侍,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元子如得了指点,赶紧拱手谢恩,随后小跑着到了御书房外面伺候。
沈知姁看着元子的身影微微一笑:她说的也不算是假话,不过她的目的只是让尉鸣鹤晚点回
来罢了。
要是尉鸣鹤回来得早,她怎么表演“深情待人归”的画面呢?
她回到正屋,拿起一本策论慢慢悠悠地看起来。
尉鸣鹤一直到了将近子时才回来。
看到屋中暖黄的灯光,他心中泛起暖意。
对上沈知姁朦胧的睡眼儿,尉鸣鹤的凤眸微微扬起。
他抱起美人榻上昏昏欲睡的女郎,看着女郎眼底下暗藏的乌青,俊颜上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情。
到了翌日,沈知姁照旧酣睡到自然醒。
她带了红梅回瑶池殿,吩咐箬兰好生照看。等红梅落下时,沈知姁又做了书签送去朝阳殿,令尉鸣鹤开怀不已。
从这一日起,整个腊月,都是沈知姁独占鳌头。
不过令人惊讶的是,霍淑女竟也得了两次。
“看来陛下对谨婕妤想玩哪些招数,还是很感兴趣的。”蓝岚怀中抱着生无可恋的牛乳团:“没想到尚刑局的东西还能这样用。”
沈知姁则是抱着同样生无可恋的芝麻团,笑眯眯地玩/弄小狸奴:“这下剪指甲可就方便多了。”
原是上回沈知姁同尉鸣鹤提了一嘴给牛乳团剪指甲和剃掌心毛很麻烦,结果过了半个月,尚设局的奉御就送来了一对专门给猫儿打的枷锁。
只要以小鱼干诱之,再将这对枷锁锁在猫儿的前腿和后腿,就能获得一个乖巧的小猫儿。
尚设局的人说,是尚刑局奉了圣诏,送了一对枷锁来给他们研究,让他们仿照出给猫儿用的。
尚设局的人细心,还在枷锁里垫了一圈绒殿,防止硌到猫儿。
沈知姁当时就试用了一番,发觉效果非常好,只花了一刻钟就将牛乳团的四只脚全都修剪干净,并且还用了养护的润膏抹在肉垫上。
她当即就让芜荑拿了银两去尚设局,让他们做了一对小一点的,送给芝麻团用。
今儿就是物件做好的日子,蓝岚特意带了芝麻团过来试用。
因蓝岚是第一回养猫,所以她让沈知姁示范一下如何给猫儿剪指甲。
将小巧的枷锁解开,两只猫儿忙不迭跑去后院玩捉迷藏。
沈知姁将四个红纸镶金的大字放到蓝岚眼前:“这都是宋尚宫选的封号,姐姐挑一个最喜欢。”
蓝岚仔细望去,分别是:贞、慧、懿、宜。
她素手轻抬,毫不犹豫地将前面两个字翻去:“我算不上聪慧,也对陛下并不坚贞,这两字就罢了。”
蓝岚的目光在剩下两个字间逡巡片刻,倏尔一笑,冷艳动人:“这个‘懿’如此繁杂,倒是殿中省的风格。”
“只是这个‘宜’字,我总觉得是妹妹添上的。”
“姐姐懂我。”沈知姁抿唇一笑,细细解释道:“我初时便想,姐姐性情清冷,兼之眉目含霜,可笑起来亦是动人,倒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后来我又去查了《说文》,上头说‘宜,所安也’。”
“我愿姐姐一生安乐。”
第63章 正旦“沈昭仪,嫔妾请您做主!”……
沈知姁的话音浅浅落下。
蓝岚的眼底有碎光融融,似冰霜化雪:“宜么……这个字好,我很喜欢。”
定好了封号,沈知姁让芜荑将这个字送回殿中省,笑吟吟道:“姐姐喜欢就好。”
“宜婕妤,这个念起来就好听。”
“你为我忙完了这些,怎么不给你自己想想?”蓝岚说起过年一事:“我看陛下对你的宠爱劲儿,很有要晋封你的意思。”
“你要好好准备,争取将这事儿给确定下来。”
“对了姐姐,你上回说的熟识太医是哪个?”沈知姁询问道:“现下太医院的太医倒是不多。”
原先太医院有名号的,就是范院使、诸葛院判和黄院判三人,还有五名御医,是专给宫中看病的。
剩下的二十名吏目、二十名医士并三十名医童,都是负责官员伤病的,也算是御医预备役。
可白果香之事将黄院判并另一位太医给送去了刑部,还有个素日和黄院判走得近的太医,估计是被吓到了,直接告老还乡。
所以现在太医院给宫中看病的,只有五位太医。
蓝岚道:“其实我有两个,章太医是靖文侯通过前杭州刺史举荐的,马太医则是我入宫后收拢的——我信不过那位章太医。”
“等到新人入宫,太医院就要多添几位了。”沈知姁若有所思:“要么是官员举荐,要么是从吏目、医士中择优。”
她倒是可以趁机多物色些可用的。
毕竟诸葛院判同她说过,要想对朝阳殿下手,首先就要收拢太医院大半的人。
旁人都好说,只这范院使有些难办。
不过有了古玩这个切入点,再加上诸葛院判的努力,倒也不是不行。
“你探听外头的消息总不方便,要是想查哪一位,你同我说,我交代靖文侯去。”蓝岚饮了一盏牛乳茶,舒服地靠在摇椅上,同沈知姁说起靖文侯近日送来的书信。
“我瞧着他可着急了,将今年预备选秀的女郎挑几个出色的给我说了。”
沈知姁抬眼,轻声问道:“姐姐可否告诉我是哪几位?”
她前世第一回选秀的时候,还在瑶池殿郁郁伤心,只记得里头出了位家世不高的宠妃。
也就是伙同谨婕妤和岚姐姐争宫权的那位。
“有韦中尉的长女,承恩公府的嫡女,御林军统领的妹妹。”蓝岚一一道来:“还有户部尚书的孙女,也就是现在丞相夫人的侄女。”
“太皇太后并不是争权的人,而且她素来疼爱小辈,应当不会让母家送人参选。”沈知姁对其余三位不作看法,对承恩公府的小姐却很惊讶:“我记得那位小姐性子迷糊,不适合入宫。”
蓝岚轻嗤一声:“当今天子与承恩公府又没有血缘关系,这承恩公的爵位还是太皇太后入主后宫时封的,只传三代,下一任就要削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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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还不如拼一拼,送个女儿入宫,保不准成了什么贵妃、皇后,就能延续家族荣光了。”
“什么女儿的性命,太皇太后的命令,哪儿有荣膺自身重要。”
承恩公如此,靖文侯亦是如此。
这天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沈知姁轻叹:“咱们下午去看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定然生气。”
蓝岚应下。
用完午膳后,两人一齐去颐寿宫陪太皇太后开怀,还用了一顿下午茶。
回来后,沈知姁与蓝岚顾不得晚膳,唤来宋尚宫和新上任的两位少监核对正旦典仪的章程。
两日后就是正旦了。
正旦是新年伊始,尉鸣鹤要在前朝举行元旦大朝,太皇太后则在后宫宴请宗亲命妇。
这几日,在封地的几位郡王、公主等,都从封地赶来京城献礼道贺。
封地较远的昌王腿骨曾摔断过,所以一早就告了假。
华信公主也未曾前来,因她在上个月的信中道了有孕。
沈知姁读信的时候,尉鸣鹤就在旁边。
得知消息,尉鸣鹤还特意点了个老练的生产嬷嬷,带着
一堆补品与锦缎去了北疆,顺路也给昌王送了好些珍贵的药材。
据韩栖云透露,当下就有爱拍马屁的几个官员上奏,赞颂尉鸣鹤体恤手足、宽厚仁德之心。
尉鸣鹤十分满意,当朝嘉奖了最先开口的三位。
其中有两位是被沈知姁点过名的。
韩栖云已经成功和他们搭上了话,彼此留了好印象。
*
太皇太后的宴会设在满庆殿,是午宴。
沈知姁围着狐茸风领,穿了一袭流彩暗花绣金的云锦宫装,发髻上是一整套的金累丝嵌羊脂玉头面。
沈知姁坐在肩舆上,在路上碰见了平郡王妃。
“臣妇给昭仪请安。”平郡王妃的脸长,撇着嘴儿对沈知姁行了平礼。
她是二品郡王妃,沈知姁是二品昭仪,行平礼倒是挑不出来错处。
不过沈知姁记得,上回见平郡王妃,自己还是个三品婕妤,对方却十分热切地要给自己行礼,还说自己与沈夫人是闺中好友。
现在倒做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好似和沈知姁行平礼,是辱没了她郡王妃的身份。
“郡王妃有礼。”沈知姁微微一笑:在这后宫中拜高踩低的人可多了,但像平郡王妃这样摆在明面儿上的,还是头一个。
不过沈知姁并不在意:一来今日是太皇太后设宴,计较起来是不给太皇太后颜面;二来平郡王妃这一世……也舒坦不了多久。
出于礼貌,沈知姁温声道:“郡王妃可是要去满庆殿,不若同本宫一块儿吧。”
“臣妇还预备先去颐寿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呢。”平郡王妃眉头一蹙,做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
沈知姁秀眉轻挑:“适才罗郡王妃去请安,太皇太后已然和郡王妃去了满庆殿了。”
平郡王妃眼珠一转儿:“那臣妇就去朝阳殿给陛下请安。”
横竖她是不想和沈知姁走在一块儿的——定国公府,通敌叛国!沈昭仪,罪臣之女!
要是被人看见自己和沈昭仪走一块儿,指不定要揣测他们平郡王府也有不臣之心呢!
“呀,真不巧。”沈知姁唇边绽开一缕笑意:“本宫走时,陛下也正从瑶池殿离开,说要去太和殿宴请诸位宗亲。”
她的眸光缓缓扫过平郡王妃满是尴尬的脸:“不过本宫见郡王妃很是恳切地想见陛下,偏这太和殿在前宫,有些远儿,本宫不介意帮一帮郡王妃。”
说到帮忙,平郡王妃就不嫌弃沈昭仪是罪臣之女的。
她细长的眼睛带了些热切,扫过沈知姁的肩舆——在皇宫行走,要是没有陛下恩旨,任你是几品,都得乖乖走路。
要是沈昭仪愿意借给她肩舆……
平郡王妃在心里颇高傲地哼道:既然沈昭仪这样识相,等她的侄女入选进宫后,她不介意让侄女多关照关照沈昭仪。
沈知姁听不到平郡王妃的心里话,只能看到平郡王妃眼睛眯起,下巴扬起,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芜荑,你亲自带郡王妃去一趟太和殿吧。路远,可别让郡王妃走迷路了。”沈知姁失语片刻,笑眯眯地将自己的话说完。
然后就看到平郡王妃的脸涨得通红,下巴有些歪。
沈知姁莫名其妙想起来一个比喻:像猪腰子一样。
她被自己逗笑了,杏眼弯成了月牙。
此时一阵寒风吹来。
平郡王妃被吹得一哆嗦。
她感受到手中的手炉热量渐散,再要面子,也不得不软下来,对着沈知姁道:“既如此,臣妇就和昭仪一道去罢。”
沈知姁点了点头,用手叩了叩肩舆扶手,示意大力宦官们走快些。
平郡王妃在后头咬紧牙关追着——只有紧跟在肩舆后头,这扑面而来的寒风才会被挡住许多。
快到满庆殿的时候,沈知姁看到了韦宝林与霍淑女。
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样子吵了一架,地上还有被打翻的一个手炉。
纯铜的、样式老旧。
应该是韦宝林的。
沈知姁看了眼霍淑女,发觉自己都不大记得从前黄鹂的模样,只知道比起黄莺,她性子更冲动、脑子也更简单。
倒是和韦宝林的性情相似。
现下霍淑女打扮起来、穿了新衣,愈发显得清秀可人。
其实沈知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挺感激霍淑女的:因为她的妄想与浅薄,让自己的计划得以顺利实施,还因册封而生傲,令多疑的谨婕妤笃定此事是霍淑女一手策划。
沈知姁都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动手,竟然这样顺利。
看到沈知姁的肩舆,韦宝林激动地要落泪:“沈昭仪,嫔妾请您做主!”
她眼里满是委屈和愤怒,银盆脸儿气成了釉里红瓷盆。
霍淑女前两日才侍寝过,闻言就挺直了腰板:“哎呀呀,嫔妾不过是不小心撞了宝林一下,您何至于斤斤计较?”
“陛下还同我说呢,最厌烦小气善妒的女人。”
她一边说,眼睛一边扫过肩舆上的沈知姁。
眼底是自己为掩藏得很好的挑衅与嫉妒。
韦宝林当即就怒了:“什么不小心,这路这么宽,你分明……”
“快到开宴的时辰了,太皇太后就在前面坐着呢。”沈知姁轻笑一声,目光淡漠地俯视两人,周身隐隐有股威严:“芜荑,你带韦宝林去满庆殿后头理一理仪容。”
“你叫雁儿是么?你就跟着杜仲,去重新暖下手炉,炭就从霍淑女的份例里扣。”
这俩人实在是没分寸。
要不是责任最后会归咎到她这个协理六宫之人身上,沈知姁乐得看她们闹,再看尉鸣鹤因后宫事在宗亲面前丢脸。
说罢,沈知姁对霍淑女震惊而恼火的目光熟视无睹,径直去到满庆殿门前。
下了肩舆后,平郡王妃就凑上来,长脸上忧心忡忡:“昭仪,那两位妃嫔中,没有蓝容华吧?”
他儿子可是定了靖文侯嫡女,别是像那两位,是个蠢货。
沈知姁微微一愣,想起来靖文侯与平郡王府的婚事,面上就是一笑:“那是韦宝林和霍淑女。”
她转身踏进了满庆殿,先去给太皇太后请安,随后就是与诸位内命妇问好。
除了平郡王妃,其余内命妇都对沈知姁态度良好。
尤其是罗郡王妃,还提前备了礼物。
寒暄完后,沈知姁总算落座。
上首是太皇太后,身侧是蓝岚。
“那个长脸是平郡王妃?”蓝岚悄悄地拽了下沈知姁的披帛:“看着脾气不好。”
沈知姁端起桌上的莲子羹,掩住唇角的笑意:“何止脾气不好,还是那等唯利是从、刻薄寡恩的人。”
蓝岚笑意更甚:“这样就好。”
她的嫡姐可不是好人,配这样一个婆母,倒是正好。
第64章 正旦下“阿姁,朕想问你一件事情。”……
沈知姁与蓝岚在低声交谈,对面的内命妇们也开始招呼寒暄。
平郡王妃斜了眼罗郡王妃,语气酸溜溜的:“罗郡王妃到底是巨富出身,备给沈昭仪的礼都是水头极好的玻璃翡翠。”
她是昨儿去拜访罗郡王妃的时候看见的。
玻璃翡翠难得,她做了那么多年郡王妃,不过才有一对先帝赐下来的镯子。
罗郡王妃竟舍得给一个罪臣之女。
罗郡王妃生得秀丽,闻言温和一笑,心里面对着平郡王妃默默翻了个白眼: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没眼色呢。
看看沈昭仪身上的新云锦,发髻上的羊脂玉头面,可都是御赐的好东西。
定国公府得罪,沈昭仪却依旧独得圣心。
——要么是陛下极其喜爱沈昭仪,要么是沈昭仪手段了得。
不论是哪一点,都值得她花大价钱去结交个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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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哪里像平郡王妃,变脸那么快,也不怕沈昭仪在陛下面前吹枕头风,治平郡王府的罪。
这样想着,罗郡王妃就往旁边坐了坐。
平郡王妃每发现这点,依旧凑过来说着话:“我家郡王当初一声不吭就说定了靖文侯府的女儿,给我吓了一跳,现在看着蓝容华的模样,倒是觉得不错。”
她暗戳戳看着蓝岚,对对方的仪容姿态都颇为满意。
只是看着蓝岚与沈知姁相谈甚欢的模样,平郡王妃又担心起来:将来郡王府不会被这门姻亲连累吧?
溧阳县主不似罗郡王妃的好脾气,当下就快言快语:“看蓝容华有什么用。我记得平郡王定下的是靖文侯府的嫡女,和蓝容华都不是一个母亲。”
“我这不是从蓝容华身上看靖文侯府的家教么!”平郡王妃轻哼一声,不愿再同溧阳县主说话,而是继续拉着罗郡王妃:“姐姐,你家世子可有定下人家?”
“我记得,世子可都弱冠了。”
这回轮到溧阳县主远离平郡王妃了——大家伙都知道,罗郡王世子生来面上有胎记,寻常女郎哪里会选择这样一个夫婿?
而且罗郡王府的血脉离天子有些远了,估摸着下一代就要降爵了,这世子的婚事,就更加难找了。
可罗
郡王妃性子再好,你也不能直接戳人家心窝呀。
果然,罗郡王妃勉强一笑后,转头就和宁水郡主去说话了。
席间再没人搭理平郡王妃。
自觉热脸贴了冷屁股的平郡王妃格外郁闷,只好装作品尝席间的菜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妃嫔。
她捧着一碗热蛋羹,看到韦宝林与霍淑女对着彼此咬牙切齿地笑,心里忍不住蛐蛐道:都说皇宫中贵不可言,可她看着这帝王后宫与平郡王府的后院也没什么两样,都是争风吃醋不休。
唔,蓝容华当真生得不错,也不知她嫡姐是不是也一副好样貌?
不不不,女子容貌生得好多是妖媚不安分,万一把她儿子的心给勾偏了怎么办?
蓝岚对人的目光最为敏感,在平郡王妃蛐蛐一盏茶后,她蹙起眉,对沈知姁道:“这平郡王妃在打量什么呢?”
“估摸着在心底评判咱们罢。”沈知姁认认真真地将眼前一碟翡翠黄瓜吃完,轻笑回道:“在一族之间,像平郡王妃这样的人可是最常见的。”
上首太皇太后观赏着歌舞,对殿内还算和气的氛围十分满意。
她先往内命妇那里一扫,吩咐方尚宫将单独准备的团圆汤送上,又看向妃嫔们的桌子。
“沈昭仪从前爱吃肉,今儿怎么换了口味,将翡翠黄瓜给吃完了?”太皇太后注意到沈知姁桌上的空碟,笑容慈祥。
见太皇太后注意到这点儿,沈知姁唇角弯起,露出个甜笑:“也不怎么的,今儿就想吃点酸爽开胃的,不知不觉就给吃完了。”
“嗯……兴许是每月都有几日跟着您吃斋念佛,被您给带着参悟了些佛理。”
这是暗中夸太皇太后礼佛诚心、佛道高深呢。
太皇太后果然高兴得不行:“满宫里就数小姁嘴甜。”
“您既然夸了我臣妾,那臣妾就斗胆求个赏赐。”沈知姁笑意越发甜蜜:“太皇太后将您桌上这碟翡翠黄瓜赏给臣妾吧。”
“就数你最爱贪嘴。”太皇太后眼儿弯起,摇首轻笑:“这酸的吃多了会容易泛酸,哀家晚上让方尚宫给你送去西域进贡的干果,也是酸酸甜甜的。”
沈知姁浅笑着起身谢恩。
内命妇听到这番其乐融融的对话,都不由得带笑符合,赞太皇太后体恤小辈。
让太皇太后大手一挥,在座的每人都得了一份西域果干。
罗郡王妃在此时温声笑道:“臣妇如今,还带了些罗州专有的雕花蜜饯,是泡在酸甜口的腌水中,和御膳房腌蜜饯的法子还不太一样。”
“明日臣妇带来给太皇太后与沈昭仪尝一尝。”
“哀家年轻时吃过,是脆脆的。”太皇太后眼中露出了些怀念:“可惜路上不方便保存与运输。”
“太皇太后好记性。”罗郡王妃与沈知姁对视一眼,温和一笑后就专心搭太皇太后的话茬。
沈知姁能从罗郡王妃的目光中看出来善意与请求,心里满是疑惑。
等宴会散去,她打开罗郡王妃送的礼,顿时被里头散发的晶莹光芒给给震住——两对玉镯,两对簪子,全是上好的玻璃翡翠。
罗郡王妃究竟要求她做什么,出手竟然这样阔绰?
“陛下到——”
沈知姁将沉沉的木盒放在桌上,连元子的唱报声都没有反应过来。
有淡淡的酒香飘进室内。
沈知姁微微抬眼,看见了面色平静、双颊却有些微红的尉鸣鹤。
——帝王有些喝醉了。
“陛下怎么瞧着喝多了?”沈知姁眼中熟练地换上担忧神色,轻移着莲步上去,微微扶住尉鸣鹤的双臂:“芜荑,快去让小膳房煮些醒酒汤来。”
“陛下难不难受,要不要含一颗醒酒石?”
尉鸣鹤的脚步有轻微的飘忽,清俊的面孔上难得有几分浅红。
他摆摆手,眼见的是心情愉悦:“不必,朕觉得还可以。”
今日宴席上,他与那群表叔表哥相互推盏,倒是明里暗里收获了不少情报。
“阿姁,朕想问你一件事情。”尉鸣鹤斜斜靠在美人榻上,凤眸微微弯起,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冷光:“你可知道,若一人生得瘦弱,并不像常操练武器的模样,可虎口处却有薄茧,这是为什么?”
“朕记得你从前和朕说过,你曾经被沈知全带去军营,还被带着辨认手中的茧型。”尉鸣鹤拉着沈知姁在自己怀中坐下,浅笑道:“朕当时随耳一听,今儿却好奇起来。”
“那都是臣妾十一二岁时候说的了,阿鹤竟然还记得。”见元子与芜荑将门给带上,沈知姁改换称呼,垂下眼帘,娇容羞怯,轻颤的眼睫似蝶翼。
她用纤细的指尖在尉鸣鹤的掌中滑动,带来酥酥的痒意。
“臣妾记得兄长说过,练剑的人,茧多在指节与手掌下沿;练功的人,茧多在五指根部。”沈知姁边说,边用指尖划过,最后在虎口处缓缓停顿:“阿鹤,那人是只有虎口处有茧么?”
“朕叫元子借手抖泼酒仔细看过,是的。”尉鸣鹤觉得手上酥痒绵绵,忍不住流露一抹笑意。
沈知姁抬眼,眼底一片清亮:“臣妾觉得……这人不像练兵器的,而像练兵的。”
“阿鹤也去过兵营,自然知道,在将军练兵时,会有副尉握旗呼号。”
“嗯……长久握着旗杆,就会在虎口处留茧。”
“练兵么?”尉鸣鹤想起平郡王府身后的那个侍从,低低笑了两声:开国皇帝怕有皇亲做出圈地为王的事情,早就立下规定,封地中不准养私兵,只能请天子派兵驻扎。
既然没有兵,平郡王身边怎么会有个练兵的?
再往前想想,昌王一月前派了王府管家前来告假。
那位管家似乎也是只有虎口处有茧。
沈知姁感受到尉鸣鹤周身的气压微微降低,结合着他的问话,心里倒是稀奇:尉鸣鹤指的人,不会是平郡王身边的吧?
这一世平郡王这么早就露馅了?
眼瞧着尉鸣鹤眼底要凝冰,沈知姁就起身,将罗郡王妃送的礼端来。
——平常应付帝王已经够累的了,现下醉酒加心情不好,岂不是难上加难?
还是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为上策。
沈知姁打开礼盒,杏眼中满是迷茫:“阿鹤你瞧,罗郡王妃莫名送了臣妾这样贵重的礼物。”
“臣妾于她素无来往,是不是送错了?臣妾要不要给退回去?”
见沈知姁有些手足无措,尉鸣鹤心头一松,薄唇抿出一点儿稀薄的笑:“在送礼上,是不会有人出错的。”
“即便她送错了,也万万没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那等明儿罗郡王妃入宫时,臣妾挑个好东西给她。”沈知姁伸手摸了摸冰润的翡翠,浅笑道。
尉鸣鹤挑眉:“明儿?”
沈知姁就将宴席上那一段对话道出,是从翡翠黄瓜那一段开始说的。
尉鸣鹤笑意不变,听着听着,就忽而想起一事:他听范院使说过,若女子忽然改换口味,爱吃酸的,既有可能是有孕,
第65章 请求唤起尉鸣鹤的杀心
这想法如流星划过,一瞬后只留下一尾星火。
尉鸣鹤有些后知后觉:想到“阿姁有孕”这件事,他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期待与高兴。
然而想起诸葛院判的所说,尉鸣鹤就不由得薄唇轻抿,想拉住沈知姁的手,轻声安慰。
说他们来日方长,先养好自己的身子再说,不必急于一时。
结果却看见眼前的女郎杏眼弯弯,像盛了一汪春水,比划着说起翡翠黄瓜的滋味:“
也不知御膳房是怎么做的,又香脆又酸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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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说着说着,女郎还下意识地伸舌舔了舔樱唇,一副嘴馋的模样。
“朕将那御厨拨来瑶池殿。”尉鸣鹤哑然失笑。
沈知姁巧笑着行礼:“臣妾多谢陛下。”
尉鸣鹤目光扫过那一盒子的玻璃翡翠,尾音带笑:“这玻璃翡翠是好东西,想来你带着也好看,就安心收着吧。”
“等明日你见到罗郡王妃,就知道她为何送你东西了。”
“好,臣妾知道了。”沈知姁轻声道。
“阿姁,要是罗郡王妃同你说些异想天开的话,该怎么办呢?”尉鸣鹤抬眼,凤眸望向沈知姁,语气有些莫名。
他想起工部前些日子上奏,说罗州的水坝年后需要修理。
这也算是个肥差。
沈知姁在心里低骂一句尉鸣鹤的多疑。
旋即,她将鬓边的碎发撩起,坦荡与尉鸣鹤对视:“那臣妾肯定要将这礼给退回去,再将此事如实禀报给陛下。”
说话间,芜荑就在外头敲了敲门:“娘娘,醒酒汤好了。”
“陛下先用醒酒汤罢。”沈知姁将醒酒汤端来,柔声道:“陛下可要午憩?”
“昨儿刚给牛乳团洗了澡,它身上又香又暖,最适合抱着睡觉了。”
提起这个话题,尉鸣鹤难得叹气:“罢了,上回朕要抱着它,它还不乐意呢。”
他慢慢用完醒酒汤:“朕在你这儿小憩一会儿,然后就回朝阳殿,有要事处理。”
沈知姁甜甜一笑:“陛下午宴用了酒,臣妾预备让御膳房做些粥,在晚膳送去朝阳殿。”
“陛下可一定要用,别又忘了晚膳。”
“朕会记得的。”尉鸣鹤凤眸扬起,薄唇弯起愉悦的弧度。
他就是喜欢阿姁这一点:若是因为朝政,他不能在瑶池殿用膳或留宿,阿姁是一点儿都不会求着自己留下,也不会借机探问前朝之事。
这样识大体与懂分寸,整个后宫中,也只有阿姁了。
沈知姁将空了的碗盏端走,又给尉鸣鹤拿来柔软的引枕与小盖被。
她笑吟吟道:“今日的宴席都没出岔子,陛下可以好生休息了。”
说起宴席,尉鸣鹤就想起负责筹办的殿中省。
“殿中省这差事办的不错。”尉鸣鹤眼中渐渐涌起困意,口吻随意许多:“你同太皇太后说一声,商量着嘉奖下去就好。”
沈知姁甜丝丝应了:这样一来,宋尚宫的暂代总管一职总算能转正了。
她动作轻柔地将盖被给尉鸣鹤盖上,旋即就轻手轻脚地离开,去廊下抱着牛乳团读话本子,顺便揣摩罗郡王妃的所求。
罗郡王妃身为皇室宗亲,自家夫君又有封地,究竟是要通过她向尉鸣鹤求什么呢?
对罗郡王妃来说,肯定是要紧而自己并不能解决的事情,并且能求得尉鸣鹤帮助是最佳……
沈知姁想着想着,思绪就不由得发散。
是受到了旁的宗亲刁难,还是罗郡王的封地出了问题?
亦或是,为了自己的家事?
等到第二日到颐寿宫再见罗郡王妃时,沈知姁总算知道了罗郡王妃的所求。
“臣妇恳请太皇太后与沈昭仪垂怜,帮臣妇儿子择一位贵女佳媳。”罗郡王妃起身行礼,嗓音略有哽咽,温和的眼中更是盈满泪意。
可见她为世子的婚事的确操心许多。
沈知姁当然不能受罗郡王妃的大礼,当即就上前,将行礼行到一半的罗郡王妃扶起:“郡王妃快起。”
太皇太后对罗郡王妃的话没露出意外神色,应当是早就有所猜测。
她看了看神色惊慌的沈知姁,对罗郡王妃笑道:“不过是小辈的姻亲之事,哪里值得行这么大的礼?还给哀家与昭仪送那么贵重的东西。”
罗郡王妃给颐寿宫备了一整盒的百年人参,承恩公府上也有备重礼。
可以说在钱财上很是大方用心的了。
“臣妇就这一个儿子,偏生来可怜多舛,还在婚事上难以圆满。”罗郡王妃这回不行大礼,行了蹲礼,眼中是明晃晃的哀伤与恳求:“太皇太后应也知道罗郡王府的窘境。”
闻言,太皇太后略沉默了一瞬。
沈知姁收手起身,站到太皇太后的身边:现在这样的场景,是没有她说话的资格的。
“唉,哀家何尝不知道你这些年来的辛劳与苦心?”半晌后,太皇太后长长一叹,对罗郡王妃婉转了口气:“只是你既然要哀家与皇帝指婚,总要将世子带来给哀家过过眼罢?”
“让哀家知道世子的品性,能指得更适合些。”
罗郡王妃听罢,含泪笑起,由蹲改叩首,谢过太皇太后的恩。
太皇太后挥手让她起身,赏赐了些金银珠宝,就让沈知姁送罗郡王妃出宫。
在出宫的路上,罗郡王妃握住沈知姁的手,低声问道:“臣妇昨日听闻,陛下在太和殿设宴,是从昭仪的瑶池殿走的。”
“宴饮完后,陛下又直接回了昭仪身边午憩——想来陛下与昭仪是情投意合、琴瑟和鸣的一对儿。”
沈知姁心中微动,杏眸轻眨,微微抿唇,是略有羞涩的模样:“郡王妃的消息灵通。”
“昭仪莫怪臣妇有意打听,是臣妇想起了自己与郡王的相知相许。”罗郡王妃笑容带蜜,却泛着一股苦涩:“臣妇虽家中阔绰,可只是商贾出身,上不得台面。”
“郡王当年已经订了亲,是安国公府的嫡女,身份比臣妇高贵了不知多少倍,还能帮助罗郡王府延续荣光。”
“可郡王为了我,生生退了这门婚事。”
“现下罗郡王府风光平平,等世子继任时,就要变作三品县王了。”
说到此处,沈知姁已然明白罗郡王妃的目的:她打量着沈知姁年纪轻,想以自己的爱情故事打动沈知姁,再到最后,将自己的目的缓缓道出,请求沈知姁的帮助。
罗郡王妃想为世子找一个出身显贵的贵女,好延续罗郡王的爵位。
偏世子的硬件条件不太行,所以就打主意打到了赐婚上。
沈知姁心中琢磨过来,面上配合地叹气一声,安慰罗郡王妃:“郡王妃莫急,只要世子将来立功,或是有一门极好的婚事,这郡王府照旧能延续下去。”
罗郡王妃顺势收了眼泪,问起沈知姁对自己送的礼可满意。
“郡王妃如此诚心,又这样深爱郡王,本宫会尽力而为的。”沈知姁送了罗郡王妃出宫门,一副甚是感动、十分理解的模样。
等罗郡王妃坐上马车,沈知姁唇角的笑微微敛起,垂眸陷入沉思。
罗郡王妃这礼,收得当真是有些烫手……
不过,看太皇太后要亲眼见罗郡王世子的模样,沈知姁又觉得有点儿可操作的空间。
——从前宗亲请求赐婚,可没有要求先看过宗亲的模样与性格。
毕竟皇室为尊,别管你是哪家的女儿,能嫁给宗亲,得封诰命,是你的福气。
再联想起承恩公府执意送女儿入宫,而太皇太后却不愿意母家再送人进来之事……
沈知姁转身往朝阳殿走,杏眼中划过一抹轻浅的笑意。
让她想想,罗郡王妃能给她带来什么呢?
罗郡王妃的母家是皇商之首,而罗州草药多,会医的人也多。
要是这婚事成了,那她请罗郡王妃推荐两个可用的太医,并不算难事罢?
*
等到了朝阳殿,迎面出来韩栖云令沈
知姁的脚步一顿。
大约一月未见,韩栖云脱下了宦官服,稍微整了头发,显得漆黑的眼瞳愈发引人注目。
他身着藏青黑边的夜影卫服,腰间挂着描金刀鞘,已经初显督公的风范。
沈知姁迅速调整了神情,做出一副惊讶又慌张的模样,拉起风领,将大半张脸都埋在狐茸里头。
韩栖云面色板正,脚步微顿,利落地行了个拱手礼,就继续直走离开。
只在行礼时微微张口,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北疆。
沈知姁想起昨日尉鸣鹤对自己的询问,秀眉轻挑:看来她猜对了,尉鸣鹤对平郡王提早起了疑心,并莫名顺带着对昌王有所怀疑,将韩栖云派去北疆探查。
她微微握紧手炉:既然今生尉鸣鹤有所怀疑,那她就要加紧动作,让藩王谋逆之事提前,打尉鸣鹤一个措手不及。
从前世在丞相府中搜集出来的证据,藩王谋反离不开丞相府的推波助澜和暗中帮助,最后在尉鸣鹤全面打压丞相府时爆发。
现下尉鸣鹤并没有对慕容氏下死手的准备。
那沈知姁并不介意做提早压死骆驼的拿一根草。
她要在后宫中,从宠爱、位份与子嗣上全面打压谨婕妤,逼得丞相府有所动作。
然后再利用一个虚无的孩子,唤起尉鸣鹤的杀心。
第66章 “有孕”“微臣恭贺陛下,恭贺昭仪”……
沈知姁一路敛眉沉思着进了御书房。
“臣妾参见陛下。”她如常行了个礼,然后看见尉鸣鹤长身玉立地站在窗边,颈间围着自己送的金银二色绣蝙蝠纹风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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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沈知姁立时察觉到一点儿不对:御书房的炭火只燃了往日的一半,不再似春日暖阳,而像初秋,暖中带着冷。
“阿姁来了?”尉鸣鹤缓缓踱步上前,将沈知姁扶起,伸手将罩了女郎大半张脸的风领拉下,眼底是满意的笑意:“怎么裹得这么严实,也不怕备被闷到。”
“臣妾一时不妨,与前朝的大人撞了个脸对脸,慌乱之下就将风领给拉上了。”沈知姁樱唇轻抿,娇面上泛起浅霞。
只是眉头依然微蹙:“不过,臣妾觉得那大人似乎有些眼熟,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尉鸣鹤唇角露出笑意,轻声道:“许是他长得面善,阿姁不必挂心。”
“是。”沈知姁轻声应了,转而说起今日面见罗郡王妃之事:“陛下,您都想不到罗郡王妃请太皇太后与臣妾做什么。”
“哦?她说了什么?”尉鸣鹤心情愉悦,配合着询问。
沈知姁眉眼弯弯:“罗郡王妃请咱们帮世子看一门好婚事呢。”
“没想到臣妾年纪轻轻,也能当上媒婆。”
听闻是此事,尉鸣鹤眉头舒展,点了点沈知姁的鼻头:“郡王妃主要是请太皇太后呢,倒给你脸上贴了个金。”
“臣妾哪儿有贴金,适才郡王妃还拉着臣妾说了一大段话呢。”沈知姁将方才与罗郡王妃的说话内容有选择性说出来,口中叹道:“臣妾听着郡王妃的陈情,心中很是感慨。”
尉鸣鹤轻笑一声:“阿姁就是心软。”
他微微抬眼,眼底似有深光:“阿姁是怎么想的?”
“臣妾虽然觉得罗郡王夫妇的故事动人,也为罗郡王将要降爵感到可惜。”沈知姁与尉鸣鹤对视,眸光真挚:“但到底是他们当年自己做的选择,也怪不到旁人身上。”
这话说得尉鸣鹤赞同颔首。
沈知姁伸出纤手,给尉鸣鹤倒了一盏清茶:“不过罗郡王妃的态度诚恳,又备了厚礼,所以太皇太后与臣妾都预备先帮着瞧一瞧。”
“太皇太后还说,要先看一看世子如何呢。”
尉鸣鹤接过茶盏,若有所思:先前太皇太后也赐过几次婚,同样是郡王诸子,可没有过先觐见再赐婚的流程,都是比照着家世,挑一个门当户对的。
“阿姁,朕记得承恩公府的长女,是不是今年及笄?”尉鸣鹤想起此事。
“是,是今年四月……中旬的时候。”沈知姁应道:“您当时忙于朝政。让臣妾备了及笄礼物送去。”
“不过提起承恩公府,臣妾想起来前两日,太皇太后似乎因承恩公府生了大气。”
尉鸣鹤将两件事情联系起来思索。
在片刻的沉吟后,尉鸣鹤对着沈知姁浅笑起来:“原是这样。”
“那你明日帮着太皇太后看看罗郡王世子的品貌。”尉鸣鹤神色放松,口吻轻柔:“要是的确是个不错的郎君,给罗郡王府指一门好婚事也不是不可以。”
罗州地理位置不错,正好地处平郡王与昌王的封地之间,而且物产颇多。
罗郡王本人是个只爱风花雪月的,素来安分恭敬。
要是能以一门婚事,多笼宗室人心,是个格外划算的买卖。
还能让那些皇亲看一看,只要规规矩矩的,也能有天子恩赏。
沈知姁如愿得了尉鸣鹤的话,当下就嫣然莞尔,如春日里绽开的桃花:“是臣妾遵旨。”
“不论是对臣民,还是对宗亲,陛下是最宽仁体贴、恤爱良善的。”
这夸赞话飞入尉鸣鹤的心头,令帝王如在炎炎夏日畅饮一盏凉白开,格外妥帖喜欢。
“还是阿姁最懂朕。”尉鸣鹤低声笑道:“昨日见你戴羊脂玉的头面不错,朕想起来库房中还有一大块羊脂玉的料子,你拿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臣妾戴的好是其次。”沈知姁杏眸亮亮,泛着潋滟的秋水:“主要是陛下的眼光好,选的都是极好的。”
尉鸣鹤听得心头舒畅,丝丝地泛着甜儿,忍不住再赏了沈知姁一对琉璃樱桃摆件赏玩。
然后让沈知姁陪着自己用午膳。
御膳房呈上来一道酸萝卜鱼片的小炭锅,闻着味儿就觉酸爽开胃。
沈知姁用了大半,对另一道酸拌蒸茄也格外青睐。
“臣妾困得不行,就不陪陛下了。”沈知姁打了个哈欠,娇面上满是困意。
尉鸣鹤拉着她的手,将她亲手送出朝阳殿,还关切道:“午睡别睡太久,小心晚上睡不着。”
见沈知姁脆生生应了,方回到御书房。
提起笔时,他动作一顿,看向元子:“你有没有发觉,今日午膳,昭仪与往日有些不同?”
元子想了想,握着拂尘沉稳回道:“禀陛下,昭仪今儿多用偏酸的菜肴,而往日昭仪与陛下的口味颇为相似。”
“而且……昭仪今日困得有些快?”
说到最后,元子的尾音带了一点点自我怀疑:这个应该也算不同吧?
尉鸣鹤却没在意这点,将刚刚提起的笔放下,对着元子吩咐:“将范院使请来,就说来给朕请平安脉。”
他要亲自问一问,避子汤失效的几率有多大。
*
沈知姁带着赏赐回瑶池殿,一下肩舆就作困顿的模样,直奔内室。
“将那羊脂玉料子交给杜仲好好保管,然后把樱桃摆件放到书桌上。放显眼一点的位置。”简单吩咐了一句,沈知姁在床榻上舒舒服服地坐下:“让青葙去一趟殿中省,告知宋尚宫,在谨婕妤禁足期间,不许短缺兰心堂的份例,但要让谨婕妤在观感上不舒服。”
像谨婕妤这样好面子要强的,恐怕无法忍受宫人们在背后的窃窃私语吧?
要逼迫丞相府,首先就要令谨婕妤心浮气躁、乱了阵脚。
“再交代白苓,让她联系采买办的人,传出消息给罗郡王妃。”沈知姁眼底一片清明,没有半点儿在尉鸣鹤面前的困顿:“将太皇太后素日里的喜好传过去。”
“若罗郡王妃聪明,就知道该怎么做。”
沈知姁将素白的手交握,半晌后再道一句:“拿纸笔来。”
她要写信给父兄,告诉韩栖云去北疆的消息,让父兄设法见韩栖云一面。
沈知姁一直有种隐隐约约的感觉——韩栖云很乐得见尉鸣鹤
倒霉。
……倒是与她不谋而合了。
*
翌日,沈知姁带着写好信件的去往颐寿宫。
“这是写给华信姐姐的。臣妾特意问了诸葛院判,写了两方保胎的方子。”沈知姁将信件展开交予太皇太后:“另一个是臣妾写给家人的,想问一声新年好。”
说到最后几个,沈知姁甜甜的嗓音变得有些滞涩。
太皇太后略看了两眼,笑得慈祥:“小姁真是挂念亲友。”
旋即就让方尚宫将信件封好,派人送往北疆。
罗郡王妃正带着世子到了。
沈知姁看着世子周身略带檀香,穿了一袭浅墨色绣银佛纹的长袍,就知道罗郡王妃是将自己的话给听进去了。
她又仔细打量了世子的面庞,终于明白罗郡王妃的难处:世子生得还算俊美,偏偏左脸颊上有掌心一块大的淡红色胎记,虽然用脂粉稍做了掩饰,但依旧有些抢眼。
大约是因为胎记的缘故,世子性格偏向温懦,不太会说漂亮话,回答问题时是温温吞吞的,口吻软和。
给旁边的罗郡王妃急得不行,恨不得自己替儿子说话。
沈知姁默默地观察了太皇太后一眼,看到对方眼底淡淡的笑意,心中一松:罗郡王世子如此,倒是误打误撞,被太皇太后记住了。
毕竟承恩公府的掌上明珠,性子糊涂娇惯,找一个夫婿与夫家都是好性子的,才能将日子舒心地过下去。
样貌反倒是最不重要的。
偏京中高门大户,哪家儿郎骨子里不是矜傲的?
要往下找,可就是低嫁了。
承恩公府都想将女儿送进宫,又怎么舍得如此?
问完话,太皇太后照样赏了罗郡王妃母子许多好东西,令方尚宫亲自送出宫。
浅浅抿了一口茶水,太皇太后问沈知姁:“你从前见过姝儿,觉得她性子如何?”
姝儿便是承恩公府女郎的小字。
沈知姁起身行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请太皇太后恕罪,臣妾现在想起姝儿小姐,就记得有回在上书房,她与夫子吵了架。”
还当众摔了镇纸,顶牛似的将夫子气得半死。
“幸而另一位夫子说话和气,将姝儿小姐哄了回来。”沈知姁微微加重了“和气”二字。
“他们对姝儿太宠溺了。”太皇太后想起此事,揉了揉额角,觉得一阵“突突”的头疼:既然想将女儿送进宫,就该和丞相府一样,严苛教养,而不是从小要月亮也会去摘。
养成这样送进宫,不是争宠,是争死,还有可能牵连整个承恩公府。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辈与家族踏上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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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罗郡王府是个不错的选择。
正好承恩公府急需一门荣耀的姻亲。
这普天之下,除了天子,最显贵的就是宗亲了。
眼见太皇太后陷入沉思,沈知姁唇角微勾,无声地行礼告退。
*
半月后,腊月十五,罗郡王府回程前五日,太皇太后的懿旨发下,将承恩公府的嫡女许配给罗郡王世子,婚期定在元宁二年十月廿三。
隔了半日,两道圣旨从朝阳殿传下,一道封承恩公府的嫡女为惠佑县君,并赞承恩公府家风清正,特允爵位多传两代。另一道则是给罗郡王府,说罗郡王恭敬为君,郡王之号可再传两代。
自然,这两道圣旨都着重强调了一点——恭敬安分,臣服天子。
罗郡王夫妻进宫拜谢。
在罗郡王妃到瑶池殿前,沈知姁从元子口中得到消息:原是太皇太后的赐婚旨意隐约有消息的时候,罗郡王直接献上从罗州紧急运输来的许多草药,并奉了两张难得的药方,对颤病有奇效。
想到大定历任九位帝王,有一半都在晚年得了颤病,尉鸣鹤就对罗郡王的诚意格外满意,出手也大方了些。
沈知姁支颐笑道:“多半是罗郡王妃劝了自己的丈夫。”
话落,就听小岑子来报,罗郡王妃到了瑶池殿门口。
见到沈知姁,罗郡王妃面上满是感激之色,口中是一连串的不带重复的感谢之词。
等到了内殿,罗郡王妃就收了话头,直截了当道:“昭仪算是帮了郡王府一个大忙,光上回那一盒琉璃翡翠是远远不够报答您的,您还要什么好东西,臣妇定给您收了来。”
“本宫现在母家得罪,在宫中的境况如何,郡王妃您应该也能知晓。”沈知姁轻垂眼睫,口中幽幽叹气,面上是淡淡的黯然:“本宫在宫中少有可信的人,尤其是在太医院。”
“本宫听闻,罗州多医者?”
“昭仪的意思,臣妇明白。”罗郡王妃是个爽快人,当即就应了下来。
亲自送了罗郡王妃离开后,沈知姁将忧愁之色收起:“去请诸葛院判来。”
“再吩咐小膳房,新腌起藠头与豆角。”
她为了小年家宴,已经铺垫了半个月,接下来只待东风。
*
腊月二十三,小年家宴,只请后宫女眷。
因参宴人数较少,设在宝庆台,四面环水。
除了谨婕妤,后宫诸位妃嫔都准时到场。
这回是照着位份,面对面坐着,很巧妙地将韦宝林与霍淑女分开,两个人中间隔了大半个屋子,还被唱歌跳舞的人给挡着。
有了距离,就会产生美感。
没了两人明戳戳的争锋相对,整个宝庆台的气氛都是热闹合美的。
“嫔妾恭祝陛下新年安康,长乐无极。”酒过半巡,霍淑女端着酒盏柔柔起身,扭着腰儿上前,向上首的尉鸣鹤说着贺词。
她话音未落,对面的韦宝林霍然站起,也端起酒杯,扬声向尉鸣鹤敬酒。
不过韦宝林聪明了点,将太皇太后也给顺路敬了。
承恩公府的难题得到解决,太皇太后心情甚好,不但接了韦宝林的酒,还顺便夸赞了一句。
有太皇太后此举,尉鸣鹤自然是先应了韦宝林的酒,然后才对霍淑女淡淡点头:“霍淑女有心了。”
韦宝林自觉赢了霍淑女一头,微微抬起下巴,含着不屑的眼风扫向对面,口中带着嘲讽轻哼一声。
霍淑女虽听不到韦宝林的冷哼,却能从神情动作中踩到一二,当下心情就变得不大美妙:你等着,等我下回侍寝,必定说你韦宝林的坏话!
她手上用力,将碗中的撒了玉米虾仁的蛋羹用银筷戳出两个极难看的孔。
再抬眼时,霍淑女瞥到了沈知姁伸手夹菜的一幕。
对方手腕上的红玉镯子真是漂亮极了,嵌着足金,衬得女子的手腕又细又白,让人忍不住小心握住、精心呵护。
霍淑女想起这一个月来送进瑶池殿的赏赐,整个人儿都似泡在酸水中:前些天陛下赏了她一对金镯,她还高兴得什么似的。结果和沈昭仪的镯子一比,顿时就像落了灰,平白叫人不喜。
要是那红玉镯子呆在她手上,肯定不输沈昭仪……
沈知姁坐在霍淑女的斜前方,正夹起一块酸菜牛腩,预备裹着碧梗米放入口中。
谁知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怎么昭仪娘娘不为陛下敬酒,难道是不愿么?”
沈知姁将香气四溢的牛腩放下,抬眼瞥去,就见霍淑女满脸挑衅。
她细想了想:好像就是正旦那天,她将霍淑女与韦宝林各打二十大板之后,霍淑女总会在请安时做出类似挑衅的行为。
其实也不叫挑衅,就是想让人不舒服。
坐在霍淑女身边的蓝岚冷冷偷去一眼:“我也还没向陛下敬酒,怎么霍淑女不提我,只说沈昭仪一个?”
“难道是看不起我?”
这话毫不客气地堵了霍淑女的嘴,令对方神色变得难看:“蓝容华误会了……”
尉鸣鹤将青玉酒杯放到桌上,漠然扫过霍淑女,又带点浅笑望向沈知姁:“昭仪素来体贴,定是担忧朕饮酒过多。”
“朕瞧昭仪桌上的酸梅饮都喝完了——元子,将朕这碗端给昭仪。”
沈知姁扬起一张俏脸,眉如分翠,唇若红樱,漾着羞怯动人的笑,窈窈起身谢恩。
岂料刚开了个头,沈知姁就忽然蹙起眉头,往身后捂嘴浅呕两下。
霍淑女自觉抓住了机会,高声笑道:“昭仪娘娘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觉着御膳不合口味?”
沈知姁趁机多呕了两下,纤细的腰脊弯下,似乎被霍淑女的话给刺激到了。
尉鸣鹤一记眼刀扫向霍淑女,见对方缩如鹌鹑,方起身到沈知姁身边,关切道:“昭仪如何了,可是吃坏了?”
元子早已经机灵地跑去太医院。
芜荑代替沈知姁回答:“禀陛下,昭仪白日所用皆是清淡饮食,想来不会有错才是。”
沈知姁在片刻后缓了过来,简单漱口后方面向尉鸣鹤,软声道:“陛下放心,臣妾无事,只是适才忽觉不适,干呕了几下,想来是午膳多用了半碗酸汤云吞的缘故。”
“等太医来。”尉鸣
鹤忆着沈知姁适才的情形,心中突地一跳:半月前,他问过范院使有关避子汤的问题。
范院使回答说,避子汤的效用在十之七八,剩下依然有可能有孕。
难道……
这样想着,尉鸣鹤左手微微蜷起,右手则转动起玉扳指,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子莫名的浮躁与急切。
还是太皇太后发了话,尉鸣鹤才回到原位。
一炷香后,元子带着范院使匆匆赶来。
范院使请安后,就依照尉鸣鹤带了焦急的吩咐,给沈知姁请脉。
片刻后,范院使诊了第二次脉。
同时,尉鸣鹤蹙起长眉,转动玉扳指的频率越来越高。
就在帝王的耐心即将告罄的时候,范院使眉目间骤然泛起喜色,对着尉鸣鹤拱手行礼:“微臣恭贺陛下,恭贺昭仪!”
“沈昭仪这是喜脉!”
第67章 允诺(修)帝王比先前更加谨慎小心……
范院使本身嗓音沉厚,此时高声带笑,犹如巨石怦然砸下。
宝庆台一片安静无声。
纵然心有准备,但听到范院使亲口说出,沈知姁还是感到一阵轻悸,有轻微的晕眩之感。
一直紧绷着的背部缓缓放松,捂着胸口的手略微收紧,琼玉一样的俏面上满溢出惊讶、迷茫与欢喜。
太皇太后与尉鸣鹤俱是相似的反应,一时之间都没能反应过来。
尤其是尉鸣鹤,薄唇微张,凤眸略扬,眸光中难得透出恍然,好像落入一个过分完满的梦中。
蓝岚不动声色地与沈知姁交换了一个眼神,眼底带出一抹笑意,率先起身行礼,打破宝庆台的静默:“嫔妾恭贺沈昭仪,恭贺陛下,恭贺太皇太后。”
尉鸣鹤回过神来,抚掌而笑,笑声洪亮而带十足欢悦:“甚佳,甚佳,这真是个值令朕心喜的好消息。”
他复站起身,走到沈知姁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掌心轻柔地握住沈知姁的手,眼底有一抹不自觉的柔情流露:“传朕旨意,晋沈昭仪为贵妃,封号……封号等朕回去好好想想。”
见沈知姁的一双杏眼儿仍有些懵懵懂懂的,尉鸣鹤就柔声轻笑:“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难道是高兴傻了?”
沈知姁这才做一副惊醒的模样,清澈的眼底微微一颤,涌出晶莹的泪。
她嗓音略有哽咽:“陛下,臣妾不是在做梦吧?”
“皇帝先让小姁缓一缓。”太皇太后眉眼间也满是笑意,但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还能端坐在座位上,只看着沈知姁与尉鸣鹤笑:“册封赏赐虽重要,可始终是小姁的身体最为重要。”
“范院使,小姁的身子与脉象如何?哀家上回听你说,原是要再养一两年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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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尉鸣鹤反应过来,接口问道:“不错,此时有孕于昭仪的身子可有大碍?”
“回禀陛下和太皇太后,昭仪的脉象跳动有力,可知胎像安稳。”范院使拱手回答:“此时虽不是昭仪身子底最好的时候,但孕育皇嗣是无碍的,只要生产后精心调养就行,说不准效果会更好。”
上头说了这一席话,最下首的韦宝林和霍淑女这才双双反应过来,做了不同的举动。
韦宝林是起身祝贺,虽说心中还是有点不情愿,但是面上笑得喜庆,有点儿像年画娃娃:经过韦中尉每月写信的规劝与雁儿的时时劝说,她已经歇了要亲自报复谨婕妤的事情。
不过像这种能叫谨婕妤不高兴的事情,韦宝林碰到后就格外开心。
父亲说的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韦宝林想象着谨婕妤生气发狂又无能为力的模样,心中就是一阵暗爽:最好谨婕妤气得失去理智,直接将沈昭仪的肚子给弄掉。然后这两人一个被赐死,一个自此心灰意冷、怨怪陛下。
然后她韦宝林顺顺利利地重新成为宠妃!
眼见自己成为最后一个,霍淑女即便嫉恨得眼红,也只能起来说一说场面话。
不过到了末尾,霍淑女的语调变得有些尖锐:“嫔妾听闻,沈昭仪一直有用避子汤。”
“想来沈昭仪当真是天佑的好福气,连避子汤都变得没用了。”
范院使断断不能容忍有人在自己面前说此错乱医理之话,当即就回身正色:“这位小主此言差矣,这天下的药草药方都是要结合人的机理才能发挥相应的效用。”
“更何况,宫中避子汤效用温和,能起到七分作用。”
“霍淑女从前是跟在谨婕妤身边的。”尉鸣鹤照旧握着沈知姁的手,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霍淑女,只口吻变得淡漠:“可见兰心堂对朕的太医院很是关照。”
这专给瑶池殿的避子汤是诸葛院判私下调配的,后宫诸人理应不知道才是。
“陛下……”霍淑女一愣,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之后,迅速行礼道:“嫔妾高、高兴坏了,一时失言。”
“无妨,回去好好伺候谨婕妤。”尉鸣鹤凤眸微眯,因着心情好,不曾多做计较。
霍淑女却煞白了一张小脸:这是要让她跟谨婕妤一块儿禁足到新年结束的意思?
她嘴唇翕张两下,预备着上前为自己求情。
太皇太后不急不徐地开口:“哀家记得,有孕之人不适宜在人多的场景。”
“今儿这家宴就罢了,皇帝与哀家一起送小姁回瑶池殿。”
蓝岚优雅行了个礼:“太皇太后与陛下放心照看沈昭仪,剩下的收尾就由嫔妾和宋尚宫来。”
“蓝容华真是个懂事的。”太皇太后满意看着蓝岚,回头吩咐方尚宫,让她明儿将自己多宝阁上菩萨紫檀木雕像送去凝碧阁。
尉鸣鹤对蓝岚投去赞赏的一眼,旋即就低首询问沈知姁:“还能走么,要不要朕抱你?”
“臣妾能走。”沈知姁借着尉鸣鹤的力微微起身,眼神依旧有些飘忽,像是行走在梦中,直到对上尉鸣鹤的双眸,方才渐渐凝聚起光亮。
让看到的人都觉得,眼前的帝王是沈知姁的支撑与真心所在。
沈知姁看到尉鸣鹤眼底的柔软,特意放软了声音,“臣妾觉得自己还能再多吃两口酸菜牛腩呢。”
“先让范院使好好地给你诊脉,说些忌口慎用的东西。”尉鸣鹤称得上是温声细语:“然后朕再让御膳房的人给你重新做一份宵食。”
他示意芜荑将手上的披风拿给自己,再动作生疏地为沈知姁系上披风,又将手炉塞到女郎的手上,方轻轻护着沈知姁的肩膀。
望着眼前重新刷了金漆的銮驾,沈知姁惊讶地退后一步:“陛下,臣妾若是坐这个,恐怕不合宫规。”
“昭仪的肩舆太小了,恐怕会生颠簸,做得也不舒服,朕回头让殿中省重新给你重新备肩舆和轿辇。”尉鸣鹤薄唇勾起一抹笑:“至于宫规——阿姁不用担心,宫规上可没写这些。”
他记得每逢盛典,冯皇贵妃十回里有八回都是与先帝同乘銮驾而来的。
要是有这个宫规,冯氏早就被御史给揪着不放了。
虽说先帝袒护冯氏,也不会理会就是了。
沈知姁放心点头,由着尉鸣鹤将自己扶上銮驾。
待落座后,她用手轻捂小腹,感叹道:“陛下的銮驾里头真大,坐着也舒服。”
“朕会让宋尚宫留意的。”尉鸣鹤显然对自己重新翻修过的銮驾很满意,温柔含笑的目光落在被沈知姁护住的小腹:“还感不感觉难受,有没有想作呕的感觉?”
“没有。”沈知姁老老实实地摇头,眸光清澈:“只是刚才听霍淑女说话,忽然就有了感觉。”
尉
鸣鹤略蹙眉:“你放心,朕已经让她与谨婕妤一块儿静静心。”
他原是兴趣盎然地想看看谨婕妤的手段,也是间接给个甜枣,安抚因户部之事而伤了不少元气的慕容氏。
谁知抬上来是个比韦氏还要蠢笨的。
现下沈知姁有孕,尉鸣鹤瞅着霍淑女总爱上蹿下跳的模样,就不愿再放她出来蹦跶了。
沈知姁坐在尉鸣鹤身边,就顺势缓缓靠入帝王怀中。
端的是柔弱无依,娇怜似水。
令尉鸣鹤轻叹一声,将女郎纳入怀中,柔柔地拍着女子的肩:“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臣妾有点儿害怕。”沈知姁酝酿着情绪,尾音像渐渐涨起的海潮,带着欢喜的颤抖和迷惘的哽咽:“臣妾还没有给咱们的孩子做好完全的准备呢。”
“是不是范院使诊断错了呀,臣妾小腹这儿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呢。”
“嗯……朕从前看先帝妃嫔,好像都是五六个月后才会有胎动。”尉鸣鹤眼底满是怜爱,闻言蹙着眉头仔细想了想,勉强回忆出这点,对着沈知姁安慰道:“没事儿,等会回了瑶池殿,让范院使与诸葛院判来一同为你看诊。”
“他们的医术都是顶好的。”
“好,臣妾相信陛下。”
沈知姁这满心满眼都是真心信任的模样,更得尉鸣鹤疼惜。
感受着掌中女子肩膀的纤薄如柳,他不自觉低声允诺:“你好好听太医的话,按时用安胎药,朕到时候将沈夫人从北疆接回来,陪着你,好不好?”
“多谢阿鹤。”沈知姁仰起脸,甜甜地道了一声谢,用一种饱含仰慕和感激的目光热切望去。
是看心上人的目光,更是看大英雄的目光。
足以在心理上将尉鸣鹤碰上高台,让帝王不自觉地代入沈知姁给予他的定位。
尉鸣鹤会下意识地更关爱照顾沈知姁,会在不经意间有偏心和保护。
沈知姁被尉鸣鹤护着回到了瑶池殿。
感受到帝王比先前更加谨慎小心的态度,她在心底淡淡一笑:接下来要做的就简单多了,就是让尉鸣鹤对这个“孩子”更加期待。
进殿前,有个燃炭的宫女急匆匆出去,险些跌了一跤。
还是被元子扶了一把。
宫女赶紧跪下请罪。
尉鸣鹤现在心情好,挥了挥手就让宫女下去了。
“奴婢多谢陛下。”听到这娇滴滴、百转千回的一声,沈知姁脚步一顿。
唔,想起来了,到了处置茯苓与小文的时候。
第68章 陪伴“阿鹤,你能不能等我睡着了再走……
“如何?”看着小文完好无缺、面色带羞地出来,茯苓忍不住地上前询问,心里有一分激动。
适才沈知姁有孕的消息,已经被腿脚快的宫人传了回来,瑶池殿上下一片欢欣。
不过旁人是为了能得赏赐,而茯苓是看到了推小文上位的机会——毕竟昭仪有孕,那不就不适宜侍寝了么。
陛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总有忍不住的时候。
茯苓便让小文去殿内燃炭,然后找准机会露个脸,看陛下的态度如何。
小文想起尉鸣鹤对自己的和气话语,唇角带着笑,细语讷讷道:“我差点摔了跤,险些失仪,结果陛下没有怪我,还让元公公将我扶起。”
在适才激烈的心绪变化中,小文已经自动美化了一切,并成功说服自己。
“这样就好,说明你入了陛下的眼。”茯苓放心地拍了拍胸脯,顺手摆弄起小文:“欸,你将背再挺起一点儿,眼睫再下垂些,这样更显得你身型好,也更招人怜爱。”
“好了,今儿我替你值夜,你回去好好搽新弄来的养颜霜。”
望着小文袅袅远去的背影,茯苓浅浅一笑:经过近两个月的训练,真是与沈昭仪的背影愈发像了。
*
“怎么方才走得好好的,忽然就停了一下?”尉鸣鹤将引枕垫在沈知姁的腰后,轻声道:“刚才那个宫女,做事有些毛手毛脚的,说话也怪腔怪调的,还是打发出去好。”
“正好你晋了妃位,让宋尚宫仔细挑些好的人来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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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臣妾多谢陛下思虑周全。”沈知姁唇角轻弯:“臣妾想着,这瑶池殿的人都伺候臣妾大半年了,即便要打发,也等到过完新年,给完赏赐再说。”
“不过……新宫人倒不着急,瑶池殿活没有那么多,人少些也好。”
尉鸣鹤细想了片刻,颔首道:“说的有理,不行朕从朝阳殿选。”
朝阳殿的人保准是皇宫中最干净忠心的人。
“陛下是天子,起居是要紧事,动辄影响朝政。臣妾本就不缺人,如何能委屈陛下?”沈知姁摇首浅笑,看到尉鸣鹤眼底的动容和不容置喙的坚决,唇角的笑容如融蜜糖。
“傻阿姁,朝阳殿的人是瑶池殿的一倍有余,朕都嫌多呢。”尉鸣鹤含笑望向沈知姁用手轻护的小腹:“更何况,皇嗣才是天下第一要紧事。”
说话间,范院使与诸葛院判匆匆到了瑶池殿。
太医们没有小轿可坐,只能用脚走过来,所以动作稍慢些。
尉鸣鹤将位置让开些,方便太医诊脉,自己在元子搬来的圆凳上坐下,面色严肃地看太医们看诊。
手上又下意识地转起玉扳指。
范院使把完脉后,就轮到了诸葛院判。
沈知姁垂眸轻看着小腹,和诸葛院判在极短的一瞬相视一眼。
她示意诸葛院判安心:正如院判试验的那样,只要提前服药,待三个时辰一过,即便医术高超如范院使,都诊断不出来。
两位太医诊完脉,相互商量了一下,由范院使禀告:“陛下,娘娘有孕两月有余,且脉象往来流利、如珠走盘,可见胎像安稳。”
“不过鉴于娘娘体质偏弱,微臣等建议娘娘安静养胎,待到满三个月,才好走动健体。”
“微臣们会停了娘娘的避子汤和坐胎药,重新配一方安胎药。”
诸葛院判在一旁补充:“在饮食上,娘娘应以清淡丰富为主,少用辛辣刺激、寒凉活血的东西——这些微臣会列一张单子,交给娘娘和御膳房。”
尉鸣鹤眼中的笑意渐渐变浓:“那朕就将皇嗣交由你们两个了,务必尽心尽力。”
见沈知姁张口欲言,尉鸣鹤接着道:“院判每日都要来瑶池殿请平安脉,再去朕那儿汇报。院使还要顾着朕与太皇太后,事务繁忙,就每旬来一回。”
待两位太医应下,尉鸣鹤唤来元子,大手一挥:“昭仪有孕,赏瑶池殿上下两月月例,朝阳殿上下一月月例。”
然后又命元子开私库,将顶好的赏玩之物都拿来瑶池殿。
方尚宫正奉了太皇太后的命,领了数十个宫人送来赏赐,也得了尉鸣鹤的奖赏。
“奴婢奉太皇太后之名,来问昭仪安好。”方尚宫轻笑:太皇太后原是要一起送昭仪回来的,结果看见陛下护着昭仪一同上了轿辇,就决定回去挑赏赐,不做打扰。
范院使会意将诊脉结果又说了一遍。
“太皇太后知道后肯定高兴。”方尚宫笑得眯起了眼睛问安后就行礼告退。、
随着尉鸣鹤起身,重新坐在沈知姁身边,殿中的诸人纷纷退下,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元子去私库挑珍玩,芜荑去吩咐小膳房做宵食,箬兰去派发赏赐,青葙与杜仲送两位太医回太医院,顺便取药,白苓则与连翘一块儿,看住瑶池殿的正殿。
“陛下捏一捏臣妾。”沈知姁眼尾圆翘,形似树梢上又甜又圆杏儿:“臣妾总是感觉不真实。”
尉鸣鹤薄唇轻勾,忍不住在杏儿上落下一个浅吻:“是你太欢喜了,朕也高兴的很。”
“我知道,我还没谢阿鹤承包了赏赐呢。”沈知姁换了称呼,话语中满是亲昵。
她主动拉过帝王的手,将他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口吻有些惊奇:“阿鹤能感觉到有些不同么?”
“我一点儿都想象不出来,两三个月后,这儿会一点点鼓起来,然后里头那个小家伙就会动了。”
掌心传来的触感是极为柔软
的,还带着温热,像一朵淡淡的火舌,轻轻舔舐着尉鸣鹤的手掌。
让尉鸣鹤犹豫着不敢落实,只能半悬在沈知姁的小腹上,小心地触碰着。
伴着沈知姁轻柔好奇的话语,尉鸣鹤凤眸弯起的弧度渐渐变大。
他不由得跟着沈知姁的说的话,想象起这样的场景。
尉鸣鹤心中似淅淅沥沥下了一场蜜雨,在他胸腔中蓄出汨汨的期待。
“现在还小呢,感觉不出来。”他抿起薄唇,试图掩盖难以压下的唇角。
正说着,沈知姁的肚子就发出两声轻微的异响。
“在宴席上只吃了一半,还没吃饱呢。”沈知姁羞赧地解释道,面上泛起浅粉,略往后坐了坐。
芜荑恰好端来两碗酸汤云吞。
还不待芜荑动作,尉鸣鹤就将美人榻上的小几端来床榻上,又亲手将碗盏放在自己面前,最后端起其中一碗,柔情款款地对沈知姁道:“你方才不舒服,恐怕现在没有力气,我来喂你。”
“阿鹤……”沈知姁轻眨眼睫,眼底泛起涟漪,一副大为感动的模样。
实则放在小几下的手悄悄攥紧了手帕——尉鸣鹤可没做过这样细心的活,要是一时手抖,自己还能及时补救。
这一床春桃如意花纹的锦被是昨日新换的,她可喜欢了,千万别被弄脏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沈知姁用这一小碗云吞时可谓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等到好容易配合完尉鸣鹤的温柔举动,沈知姁轻叹一口气,软软倒在引枕上。
尉鸣鹤将自己那碗三两口吃完,关切望向沈知姁:“怎么了,难道不舒服么?”
沈知姁温声回道:“阿鹤放心,我只是觉得有些累了,想睡觉。”
“明儿是大年初一,有外命妇进来觐见,臣妾论理要去陪着太皇太后。”
“阿鹤,你明日还有个新年朝会呢,也要早些歇息。”
“朕都记得。”尉鸣鹤站起身,方便芜荑收拾,温柔的目光一直望着沈知姁:“不过外命妇之事,即便你想去,朕与太皇太后可是不会同意的。”
“让蓝容华去吧,三日后她就是宜婕妤了,也撑得起场面。”
沈知姁唇角翘起:“好,臣妾遵命。”
话音未落,她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尉鸣鹤失笑:“罢了,你快睡罢,朕帮你吹掉蜡烛。”
帝王起身,小心吹去靠床的灯烛,还顺路检查了一下门窗是否关好,屋内的炭炉是否还在起作用。
待回身时,尉鸣鹤对上沈知姁水晶一样亮晶晶的眼儿。
虽然含着困意,但依旧亮如明星。
“怎么了?”尉鸣鹤被看得心中发软,上前弯腰询问。
在淡淡的月光与烛光下,沈知姁伸出一节藕臂,将纤细的手指摊开,眼睫轻颤,本就偏软的嗓音因困倦带了一点儿懒媚:“阿鹤,你能不能等我睡着了再走……”
床榻上的女郎侧弯着身子,未伸出的手放在小腹上,呈现保护的姿态。
如一尾上岸的鲛人,美丽而令人怜惜。
尉鸣鹤眸光微凝,有宠溺的笑意与无奈的纵容。
他蹲下身,用双手缓缓握住沈知姁伸出的手,下意识地哼了一段安眠曲调。
是尉鸣鹤从乳母那里听过的。
望着沈知姁安静恬淡的睡颜,尉鸣鹤心上是难以抑制的欢喜与激动。
为他称帝后的第一个孩子,也为这孩子出自沈知姁。
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落在脑海。
——阿姁的封号还没选。
其实自打决定要晋沈知姁位份以来,尉鸣鹤就悄悄让宋尚宫准备好的、庄重的字眼。
他在批奏折的闲暇时,看过几眼。
荣、惠、穆、华、熹……
尉鸣鹤还没做决定呢。
第69章 宸贵妃接下来就轮到“捧杀”了
尉鸣鹤原先觉得殿中省选的字都不错,但现在看来却觉得差点意思。
他凤眸微垂,温柔的目光抚过沈知姁在淡光下愈显莹润的娇面。
眼底有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眷恋。
沈知姁于帝王,于尉鸣鹤而言,都绝对是珍贵而特殊的存在。
惟有最好的字眼,才配得上。
一抹灵光忽现。
尉鸣鹤的心头浮上一个字。
不过尉鸣鹤并没有着急动作,而是维持着动作,多等了一盏茶的时间。
见沈知姁的睡颜愈发恬静,这才小心松手,缓缓退出寝殿。
等出了正殿,看到芜荑手上的安胎药,尉鸣鹤才恍然:难怪刚才觉得差了点什么,原来安胎药还没喝。
“娘娘既然睡了,那奴婢等明早再重新熬。”芜荑看了看里头暗下的烛光,停下脚步,用极轻的声音对尉鸣鹤行礼。
“明日不用喊你家娘娘,让她好生歇息。”尉鸣鹤微微颔首,目光随意一转,在院中的某处微微停留一瞬。
再开口时,语气有几分冷意:“你是瑶池殿的大宫女,就要帮着管束宫人,不要让主子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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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是,奴婢知道。”芜荑恭送走了尉鸣鹤。
唤来小宫女将自己手中的安胎药送走,她沉静的目光扫过方才帝王略停顿的角落。
小文的身影一闪而过,在那一瞬间形似沈知姁的影儿。
芜荑轻轻一笑,只当作没看见。
她唤来杜仲,郑重吩咐道:“明儿好生看着瑶池殿的门,除了颐寿宫与朝阳殿的人,谁来都不见。”
那些外命妇可不是好相与的。
两月后的大选,她们有人为着自己的女儿,指不定如何仇视她家娘娘呢。
*
元子刚从私库中精心选了珍玩,预备着送去瑶池殿,谁知刚出门就碰见了回来的尉鸣鹤。
“陛下……”元子看着宫人手中满满当当的赏赐,有些犹豫不决:陛下怎么突然回来了呢,可看着也不像生气的模样。
“朕回来写圣旨。”尉鸣鹤目光愉悦地扫过赏赐:“这些等明儿再送去瑶池殿。”
阿姁亲眼看见,许是会高兴些。
写圣旨时,尉鸣鹤想起来蓝岚,又吩咐元子去传话:“让蓝容华明日正装去颐寿宫,帮着太皇太后接待外命妇们。”
“顺便送几本孤本去凝碧阁,蓝容华莫约喜欢。”
虽是后宫妃嫔,但做了事就该有奖赏。
“吩咐殿中省准备二月二的晋封典仪,再通知礼部做相应的准备。”
晋了一品四妃之后,就拥有受外命妇拜贺的权力,那典仪自然由礼部承办。
元子应了,心中为沈知姁感到欢喜:这可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位一品妃位呢。
而且陛下亲口说了,要封贵妃呢。
等瑶池殿顺顺利利诞下皇嗣,后宫中可没人能越过他的恩人了。
*
沈知姁昨晚虽有意装睡,但演了一晚上的戏,着实心累,渐渐也就变成真睡。
翌日醒来时,发觉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梳洗完去暖阁用膳的途中,沈知姁看见了在廊下等着的福如海。
“福公公怎么来了?”沈知姁的眸光淡淡扫过福如海怀中的明黄圣旨,只关切道:“公公的腿还好么,上回听元子说,公公疼得睡不着觉。”
提及此事,福如海面露感激:“奴才多谢贵妃心善,特意遣了诸葛院判替奴才诊治,还开了镇痛的药方。”
“奴才现在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等公公年后出宫,本宫会请诸葛院判每月去公公府上看诊一次。”沈知姁莞尔一笑:福如海伺候尉鸣鹤多年,深得信任,有福公公在京城里头,往后做事能方便些。
根据元子的透露,尉鸣鹤让福如海出宫荣养,还特意分了两处私产交给福如海打理。
说完这话,沈知姁才似看见圣旨:“福公公来宣旨?”
“公公等了多久,可用过早膳?”
“娘娘放心,芜荑姑娘早就为奴才安排好了一切。”福公公心中喟叹:要论待人真诚和善,宫中哪个比得上瑶池殿上下?
自从他开始养伤,可有几个不长眼赶着来看他笑话,说些冷嘲热讽的话。
不过正好,拿来给他的徒弟元子立威。
见沈知姁
要跪下行礼接旨,福公公赶紧阻拦道:“陛下亲口吩咐,要等娘娘用完早膳、喝完安胎药,奴才才能宣读圣旨。”
“而且娘娘您也不用跪着,站着接旨就是了。”
沈知姁嫣然羞涩,身形微颤,似情不自禁道:“陛下他居然这样体贴周到……”
福如海弯身应道:“陛下与娘娘彼此之间的情意,奴才一直都看在眼中。”
他是顺口奉承,也是想暗中告诉沈知姁:别再像从前那样与帝王闹翻了,到最后消磨了情意,吃苦的还是自己。
“芜荑,请公公暂去茶水间歇脚。”沈知姁对着福如海颔首一笑,心里和明镜一样儿:福如海会这样说,除了先前结交的善缘,更多是为了自己往后的养老生活。
毕竟远离了皇宫,就意味着尉鸣鹤会渐渐记不起来自己。要是在宫中有个交好的宠妃,那就好办多了。
沈知姁转身进了暖阁,看到桌上新送来的、满满一桌早膳,并未感到惊讶:宫中做到管事的都是人精儿。
御膳房总管知晓后妃有孕,再联合尉鸣鹤与太皇太后的态度,估计当即就拍了板,将瑶池殿的用膳规格提高到后宫最高档。
芜荑给沈知姁布菜,面上有点儿兴奋:“娘娘,奴婢刚才和福公公着意打听了,听他泄出来的消息,陛下给您的可是个极好的封号。”
“他那样高兴,出手自然大方。”沈知姁舀了一勺小米南瓜粥,俏面上一片平静,恍若月下广阔的海面。
尉鸣鹤怎么会不高兴呢?
皇宫中唯一真心爱他、愿意毫无保留为其奉献的人怀了他的皇嗣。
这个人没有母家,即便再得宠有孕、诞育第一个皇嗣,尉鸣鹤也不担心会影响朝堂与皇权的稳固,更没有外戚兴起之忧。
而且有孕之事传出,证明尉鸣鹤拥有生育能力,就能免得心怀不轨的大臣们借机进言,让他此次大选多选秀女,然后趁机推出自家的女儿。
慢条斯理地用完早膳和安胎药之后,沈知姁满面动容之色地站着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昭仪沈氏,敬慎贤德,勤勉柔顺,谦恭益光,贞静持躬,誉重椒闱,着晋封为贵妃,赐号‘宸’。”
听到最后一字,整个瑶池殿如沸水中倒入冷水,在轻微的停滞后,继续轰然沸腾。
沈知姁腰脊下意识地停职,上前谢恩接旨,目光如撞见鲜花的蝶,直愣愣往圣旨的末尾看去。
宸,北星之居所,帝王之宫殿。
又可解为紫薇流鸾,祥瑞华胄之兆。
用这个字作为封号,可见尉鸣鹤对现在的沈知姁很满意,很喜欢。
也间接说明尉鸣鹤自身对于诚挚亲密情感的需求和渴望,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渴求的地步。
沈知姁轻抚过用锦布织就的圣旨,浅粉的唇角抿起极为欢喜的笑意。
看来她这个四个月的功夫没白做:那些在相处过程中直接的示爱与羞怯,间接显露出来的爱意细节,都在反复地、不动声色地在帝王心中强调一点。
——她沈知姁,是皇宫中唯一真心对尉鸣鹤的人。
尉鸣鹤对这点已经深信不疑了。
真好呀,接下来就轮到“捧杀”了。
毫无原则的赞美和支持,足以让一个喜好掌权、多疑善变的帝王渐渐变得偏执冷漠,尽失臣心。
“奴婢/奴才恭贺娘娘!”瑶池殿宫人们的道贺声将沈知姁从思绪中唤醒。
“好,都有赏。”沈知姁用手轻轻覆上小腹,面上满是温柔笑意,让杜仲开库房,拿来碎银。
瞥到小文与茯苓充满了斗志和干劲的眼神,沈知姁笑意渐浓,与芜荑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芜荑回以浅笑,表示万事俱备,只等她们自己犯蠢。
福公公走后,沈知姁让人挪了一把摇椅放在廊下,还放了小炭炉,上头摆了些红薯片与花生。
一早就出去打探消息的青葙回来,将颐寿宫外命妇拜见的场景缓缓道来。
*
颐寿宫中,福如海掐着点儿去宣读晋封蓝岚的圣旨。
“恭喜宜婕妤。”外命妇们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道喜专用微笑,三品以下的命妇们更是起身行礼。
太皇太后望着礼仪姿态皆不出错的蓝岚,笑容和蔼,主动道:“小姁同哀家说过,年初三是你生辰,到时候哀家给你办个生辰小宴。”
蓝岚素来清冷英气的眉眼间有一抹笑意,起身谢过太皇太后,又姿态大方地转身,谢过道贺的外命妇们。
“公公等会儿是要去瑶池殿么?”蓝岚的眼儿扫过福如海怀中的第二份圣旨。
福如海笑呵呵,目光扫过神色略异的几位外命妇,给太皇太后与蓝岚透了个底儿:“是,奴才过会儿就去瑶池殿,向宸贵妃讨赏赐。”
话音落下,适才还热热闹闹的颐寿宫忽地变得安静了不少。
“宸贵妃有孕是大喜,对社稷有功,陛下封赏理所应当。”太皇太后率先回过神来,转动着佛珠,含笑吟道。
第70章 外命妇们谨婕妤一直是埋伏在暗处的恶……
其实太皇太后心底是有些惊讶的。
为这个封号。
但太皇太后转瞬就想明白了:横竖皇帝已经为她给足了承恩公府的面子,让她没了母家的烦恼。
那在这后宫之中,皇帝爱偏疼谁就偏疼谁,她就负责管束后宫就行了。
而且小姁是个好孩子,从不耍心机算计人,管宫务也是一把好手。
小姁做了高位,总比谨婕妤、韦宝林还有那个霍淑女好。
太皇太后忍不住在心中掐手指:太医说小姁有孕两月,算上月子,顶多再有一年,自己就能彻底放手宫务,去做个闲散老太太了。
而且这期间还有宜婕妤帮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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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明年要不要去江南的行宫玩一圈呢?
蓝岚浅笑着应和太皇太后的话:“是呀,宸贵妃素日里勤谨恭敬,嫔妾一直奉其为楷模。”
见太皇太后和宜婕妤笑着说了这一席话,底下外命妇们瞬间就从一潭死水变作一汪活泉。
不管怎么说,自己进宫拜见是交好来了,要尽力给太皇太后与后宫妃嫔留个好印象。
率先应声的是承恩公府的两位诰命。
承恩公府的降爵问题得到解决,掌上明珠也算嫁得如意郎君,虽不是十全十美,但也能称得上一声“圆满”。
因而两位夫人容光焕发,气色红润,令人艳羡。
在一众顺势奉承的诰命中,惟有三位夫人与众不同。
一个是韦中尉的夫人,因为从二品诰命降为五品令人,兼之爱女韦宝林在宫中的境况十分不好,那和韦宝林有五分相似的脸上满是不耐烦,对谁都爱答不理,顶多是弯弯嘴唇。
还有个是靖文侯夫人,她面色略白,整场都心不在焉,频频往蓝岚的面上瞟去,很有几分张嘴欲语的意味。不过周边夫人都找她庆贺宜婕妤晋封之事,靖文侯夫人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而更瞩目的,是丞相夫人。
她生得秀丽,说话亦是温言细语,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宸贵妃腹中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陛下仁慈重情,欢喜之余自然更多垂怜。”
“倒是令臣妇不由得想起太祖时的林丽仪。”
这话甫一说出,室内的贺喜声又微微一顿。
蓝岚目光微厉:呵,陛下垂怜?这话明着在赞美皇帝,实则是为提起定国公府之事,表明小姁妹妹是罪臣之女,当不起贵妃之位。
丞相夫人竟然还以太祖时的林丽仪做对比——太祖称帝不久,林氏就起兵谋反,意图篡权自立,最终被太祖尽数捉拿,治以重罪。元淑妃林氏,得知母族范此大罪,自请降为更衣,余生吃斋念佛,用以赎罪。
到底还是太祖不忍,只将林氏褫夺封号,降为五品丽仪,并于林氏死后复位元淑妃的尊号。
这便是要故意两相对比,显出小姁妹妹不明大义。
等后头在女眷圈子里传上一遍,估计就要传出“宸贵妃是狐媚陛下的妖妃”之语。
“丞相夫人感慨陛下仁德,又想起林丽仪,莫约是谨
婕妤的缘故。“蓝岚弯眼一笑,如冷风拂面:“诶呀,说起谨婕妤,嫔妾就不由得想起冯氏了。”
丞相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对着蓝岚露出勉强的笑:“宜婕妤当真是联想丰富,可见靖文侯府教女有方。”
这回没等蓝岚说话,靖文侯夫人就开口怼了回去:“比不得丞相府,竟会做高利银这种勾当!”
她心中生气:说蓝岚就说蓝岚,扯什么靖文侯府的家教?她的宝贝女儿马上就要出嫁了,这等谣言被平郡王府听了去,叫她宝贝的婚事怎么办?
下头的外命妇们有一半都轻笑起来,觑着眼儿看丞相夫人笑话:京中谁人不知,年前丞相府和谨婕妤因为高利银之事被陛下问责。这事儿风头还没过呢,竟还向从前一样高调,不笑话你笑话谁。
剩下一半多是和稀泥,要么是与靖文侯夫人不对付,要么是和丞相府有密切联系,还有保准了自己女儿会在大选进宫的,对沈知姁抱着淡淡的敌意。
太皇太后略皱起眉,对方尚宫使了个眼色。
方尚宫就立刻下去,再命宫人端来精致好看的茶点,奉与诸位命妇。
无声无息地平息一场争执。
等到茶点吃得差不多了,太皇太后继续转着佛珠,口中叹息:“哀家礼佛的时辰到了,就不留诸位夫人了。”
“哀家备了一些新年贺礼,请诸位收下。”
对上韦中尉夫人含着期盼的目光,太皇太后口中一顿,想起昨日朝阳殿递来的话,就慈和笑道:“若是想探望自己在宫中的女儿,就与哀家说一声,哀家命人引你们去。”
“不过,宫规森严,只能允准一个时辰。”
丞相夫人、靖文侯夫人和韦中尉夫人纷纷起身谢恩,随后各自去了自家女儿那里。
*
韦夫人一出颐寿宫,就直奔冷霜馆。
等到了地方,看着眼前冷冷清清、四处简单的小屋子,韦夫人立刻和韦宝林抱头痛哭起来:“娘的宝珠,你受苦了呀!”
“都怪你爹那个没良心的,居然听信韦明珠那个小贱/人,不让娘与你通信。”
韦宝林见了疼爱自己母亲,立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起自己在宫中的委屈。
自然,主要是针对谨婕妤。
“宝珠,这些都是娘自己存的,你拿去。”韦夫人哭完,帮着韦宝林擦了擦眼泪,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钱票:“你放心,娘就算是拼了自己的这条命,也不会让韦明珠进宫,和你争夺宠爱!”
却见自己的女儿决然摇头,银盆面儿上满是愤恨:“不,母亲,你要帮韦明珠顺利入宫!”
“谨婕妤那样的阴险小人,只有韦明珠能对付!”
“宝珠说的对,咱们手上怎么能自己沾血呢?”韦夫人抹了抹眼泪,变得义愤填膺起来:“就该让那些小人自相残杀!”
“快来让娘看看,你都变瘦了……”
*
相比于韦夫人,靖文侯蓝夫人就方便许多,直接在颐寿宫门口等蓝容华。
可这一等就等了半个时辰。
“怎么这么久?”蓝夫人动了动十分酸胀的腿,口吻不悦,照旧是从前嫡母的款儿。
蓝岚微微颔首作招呼,淡淡解释道:“太皇太后命我留下协助,不敢不从。”
蓝夫人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有些气闷,但见蓝岚转身就走,她就咽下一点儿火气,紧跟上去说话:“昨日除夕,侯爷敬告了族长与祖宗,将你的生母抬为贵妾,牌位入祠堂手供奉。”
“我稍稍提了一嘴儿,侯爷便决定等开春后,将你生母挪进祖坟中一处风水好的地方。”
“我生母去世,和夫人似乎有脱不开的关系吧?”蓝岚听着蓝夫人的话,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面色平静地上了肩舆,目光冷沉:“夫人这一年在祠堂思过,记性却变得不好了,连这点都能忘。”
“夫人为我生母说好话,当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蓝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蓝夫人,口吻不耐:“夫人要说什么就直说吧,省得弯弯绕绕作出这副别扭的样子。”
蓝夫人被说得面皮微微发胀,忍不住攥紧手中的帕子,心中像吃了个又酸又苦的果子:旁的她都认了,可蓝岚的生母真不是她设计落水的!她又不是傻了,让自己的心腹实名推人!
可想着自己女儿的软语哀求,蓝夫人死死咬着牙,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婕妤,臣妇是想问一问,那平郡王妃的性子如何?”
“你与晴儿可是亲姐妹,应当不会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告知吧?”
蓝岚冷哼一声:果然健忘,又忘记小时候蓝晴是怎么欺辱她的了。
她唇边勾起一抹如霜的笑意:“平郡王妃啊,让本嫔想想……”
“郡王妃瞧着虽刻薄,但待人接物都是一等一的温和谦容。”
*
兰心堂。
丞相夫人面色沉沉地坐在下手,饮了半盏茶后开了口:“丞相让我来问责你。”
“问你高利银之事,问你霍淑女之事,再问你宸贵妃之事!”
这三件事接连发作,慕容丞相对自己精心培养的女儿有些失望。
谨婕妤昨晚得知沈知姁有孕并晋为贵妃、霍淑女被变相禁足的消息时,已经生过气,此时即便心气不平,但面上依旧沉稳淡然,似乎尽在掌握:“不过一点儿小失误罢了,是底下人不争气,尽是些蠢货——我记得父亲年轻时不也翻过这样的错误么?”
“至于瑶池殿,呵,能不能生下来还不知道呢。”
“即便生下来,有罪臣的背景,养大了也不足为惧。”
这一番话说得丞相夫人渐渐平和下来,不过还是小心道:“你知道的,丞相不喜欢提自己年轻时的事情。”
“这话还是我教给母亲的。”谨婕妤笑着看向只比自己小了十岁的第二位嫡母:“母亲的态度又如何呢?”
丞相夫人叹气:“你我本就是一条船上的,我不帮你,难道眼睁睁看你父亲扶持几个庶子,将我的儿子抛诸脑后?”
“横竖今年大选,族中有几位适龄的要参选,我看你父亲最近有点想要行动,扶持她们。”
“那你告诉父亲,就说慕容氏的皇子,有着落了。”谨婕妤的嘴角翘起一抹笑:“父亲是顶聪明的人,应当知道怎么做。”
昨日霍淑女的宫女来悄悄禀报,说前五日是霍淑女的月信,结果到现在也没来。
谨婕妤送了不少补品过去,觉得自己要时来运转。
将满脸笑容的丞相夫人送走,谨婕妤将黄莺唤来。
“联系茯苓与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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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瑶池殿的恩宠真是让人嫉妒得眼红。
她最厌恶旁人压自己一头。
*
“和茯苓接触的人定好了?”
沈知姁听完外命妇拜见的场景,将烤得香甜的红薯花生分了一半给青葙,然后就带着芜荑和白苓回了侧殿,将其余人等遣走。
“娘娘放心,小岑子悄悄盯着呢,等她们再与兰心堂的人联系,咱们的人第二日就会行动。”白苓浅笑着应答。
沈知姁微微颔首,明亮的眸光中透着狡黠。
谨婕妤一直是埋伏在暗处的恶狼,此时感到威胁、着急上火,必定会动用力量,给予瑶池殿一击,挫一挫她这位宸贵妃的风光与恩宠。
只是天太黑了,可要小心咬到的……是自己不小心露出的尾巴。
第71章 理解让天子为自
己弯腰俯首
问完了外头的要紧事情,用过了御膳房准备的丰盛午膳。
等睡完了午觉,沈知姁才想起来朝阳殿。
“初一大朝应当已经结束了,朝阳殿可有动静?”沈知姁慢慢啜着一小碗桂花酒酿。
舌尖上满是桂花蜜的甜意,说出来的话似也蒙了层蜜。
“陛下一下朝,就回了朝阳殿,一直待到这个时候。”芜荑神色有些疑惑不解:“您午憩醒来的时候,元子正得了什么吩咐,匆匆忙忙往宫外赶,还特意避着咱们瑶池殿走。”
难道陛下对娘娘又有了不满?
“不用担心,随朝阳殿去。”沈知姁看出芜荑的担忧,面上温柔一笑,安抚后又道:“请诸葛院判来。”
根据她对谨婕妤的推断,纵然对方此时再怎么焦急上火,也顶多会推出茯苓与小文这两枚没什么用处的棋子。
起了作用就是大赚特赚,没有作用也能发挥一点儿恶心人的本事,而且明面上和兰心堂没有一点作用。
要对自己腹中的“孩子”下手,谨婕妤估摸着要忍耐到新人进宫。
到时候人多,替罪羊也多,好下手。
沈知姁又啜了一口热乎乎的桂花酒酿,眼儿弯成月牙:谨婕妤是谨慎,不过对待像茯苓小文这样的人,就难免会犯聪明人的自傲与不屑。
她们二人在明面上的确和谨婕妤无关。
不过只要送到尚刑局,这暗地里的关系一审就知。
想着茯苓上回自己发的誓,沈知姁就轻轻喟叹一声:自己可是个好主子,茯苓那么想去皇陵除草,自己就帮她实现吧。
待到诸葛院判赶来,沈知姁就收了思绪,转而笑意盈盈:“院判,我记得你酒量很好?”
“那是自然,微臣可是随着行军作战的。军营中,哪儿有喝不了酒的儿郎?”诸葛院判念及从前行军往事,儒雅的面孔上扬起几分意气风发:“并非微臣夸口,哪怕是满军营的儿郎上来轮番敬酒,微臣也能撑着喝过去!”
颇为自豪地说完这话,诸葛院判心中就疑惑道:贵妃问起这个做什么呀,难道是准备练酒量,借此灌醉陛下,方便自己的行动?
可这方法不好用也不保险呀。
还没想完,沈知姁就指了两个时间点:“本宫想请院判,在每月的中旬请范院使去饮酒小酌。”
“前面两次都正常相待,等到三月,新人入宫的那一个月,院判就可以让范院使多饮些酒。”
诸葛院判略一思量,就不由得佩服沈知姁想得周全:这所谓的喜讯皇嗣,本就是借着靖文侯府中前朝密丸弄出来的影儿。平日范院使每旬一回的诊脉可以糊弄过去,可等到了要小产的时候,必定要把范院使给支开。
毕竟这密丸还没有那么万能,连小产的脉象都能仿出来,只能借着每月月信的时间,装作小产的模样。
偏范院使是服侍陛下的,不好直接动手或是收买。
那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让范院使在那几天恰巧“病了”。
这要是饮了酒,路上吹了寒风,可是极容易发寒的。
虽是小病,但怕病气过给天子,范院使是必须要在家中歇息的。
太医院之首不在,太医又在待补充的阶段。
那贵妃“小产”之时,陛下可以信重的太医惟有诸葛院判一个。
想到这一点,诸葛院判浑身都乐得轻松:即便是天子又如何,不会诊脉,还不是要依靠太医们的诊断?
“娘娘放心,微臣一定办到。”有沈知姁的资金支持,诸葛院判正借着各色古玩与范院使聊得火热。
已经从关系一般的同僚上升为有相同爱好的朋友。
趁着巡假约出来喝喝酒,并不是难事。
应下此事后,诸葛院判带着满脸的喜意,说起另一件事:“如娘娘吩咐的那样,微臣传话,让定国公府的有志者报名年底的招兵,有一大半都被选上。”
“而其中有三名小厮,正是身手最好的那三个,经了第二重选拔,被选走了,并不待在兵营中。”
不在京郊大营中,那极有可能是被带去了夜影卫那儿。
沈知姁闻言勾起唇角:果然,她赌对了。
只要有人的军营中,即便身份较低,也能得到一些平常人难以知道的消息。
至于夜影卫……
呵,韩栖云当真是上道。
难怪前世只三年呀,就坐上了督公的位置。
*
待到晚间用膳时,杜仲扬声传报銮驾到。
沈知姁微微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就见眼前出现一道明黄的影儿。
足足大半日未见的尉鸣鹤就立在眼前。
帝王薄唇轻扬,剑眉凤眸间扬起骄色。
可知今日初一大朝,满朝臣工对于新帝的恭维称赞,是多么地贴合尉鸣鹤的心意。
“陛下来了?”沈知姁将手中的碗盏放下,娇面上绽出花一样的笑容:“臣妾正想陛下呢。”
“想着这酸汤鱼片很好吃,要给陛下送去一份才好。”
身后的元子憨厚一笑:“哎哟,这酸汤鱼片是陛下特意吩咐了御膳房做的呢。”
“娘娘果然最喜欢这一道。”
尉鸣鹤唇角扬起,抚掌而笑:“可见朕与贵妃算是心有灵犀。”
他一边说,一边按住预备行礼的沈知姁。
沈知姁低面含羞,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莲。
心里倒是毫无波动:什么心有灵犀,是送晚膳时,孔司膳颇为殷勤地说出来的。
“你先用膳,用完后朕带你去宫城上。”尉鸣鹤略挽衣袖,为沈知姁盛上一碗淮山清鸡汤:“今日可有感到不适?有无人叨扰?”
“臣妾今日感觉可好了,用什么都觉得香。”沈知姁抿了口鲜香扑鼻的鸡汤,杏眸中秋水盈盈,旋即又泛起涟漪:“就是那安胎药苦得很,用得再香,喝完药就不觉得了。”
尉鸣鹤温声劝道:“良药苦口嘛——阿姁若实在觉得苦,朕让御膳房寻一些酸甜可口的东西来。”
“江南那儿有一批新贡品在路上,听闻是在酿制蜜糖时将各色果干放入其中,制成果子蜜和蜜果干。”
“多谢陛下。”沈知姁甜甜一笑。
身后的芜荑略有犹豫,张口欲语。
尉鸣鹤瞥到芜荑的神色,淡淡道:“有话就直说。”
“禀陛下,娘娘午憩时,正好是诸位命妇夫人出宫的时辰。”芜荑行了一礼:“有几位夫人想要来拜见娘娘,被奴婢阻了。”
这也算是尉鸣鹤口中的“叨扰”。
“哪几位,有谁。”尉鸣鹤长眉几不可察地蹙起,面上仍是含笑,好似并不关心,只是随口一问。
芜荑沉稳应对:“共有三位,分别是丞相夫人,户部尚书夫人和御史令夫人。”
尉鸣鹤眼底笑意淡去:很好,很好,都是与慕容氏有直接或间接联系的。
年前对丞相府的敲打还没过去多久,就这样蠢蠢欲动了。
他凝着冷色抬眼。
当看到沈知姁细眉弯弯、认真珍重地将碗中鸡汤慢慢喝完,又抬起头,对着自己嫣然一笑的时候,尉鸣鹤眼底的冷意倏然融化。
他伸出手,小心地握住沈知姁的手:“走,朕带你去宫中城墙上。”
“陛下是不是要带臣妾去看烟花?”沈知姁细细回想了自己曾说的话,明眸湛然清凌。
“君无戏言。”尉鸣鹤轻哼一声,扶着沈知姁小心起身:“朕说过的话,自然会做到。”
“朕下午可是很琢磨了些花样,就等着晚上给你个惊喜。”
沈知姁含笑的目光扫过元子:“难怪今儿宫人都说,元公公总是避着瑶池殿走,恐怕是帮陛下跑腿呢。”
尉鸣鹤对着元子点点头:“腿脚还算利索,就是下回要自然些。”
元子得了一句提点,当下就憨笑着应了,顺道着打趣了自己两句。
已经有两分福如海的意思。
沈知姁又赞了两句元子,尉鸣鹤便应和着在外头宫人面前赏了元子。
虽是小赏赐,可对元子来说是大面子。
元子对沈知姁愈发感恩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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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捧完元子,沈知姁用双手轻护小腹,心安理得地享受尉鸣鹤给自己系披风、戴风领,再扶着自己上銮驾。
还别说,做了两三次后,尉鸣鹤的动作变得娴熟起来。
沈知姁莫名想起先帝时,那位艳绝后宫、独宠二十年的皇贵妃冯氏。
难怪冯氏独宠后爱好折腾指使先帝——让天子为自己弯腰俯首,心甘情愿地奉上荣华珍宝,当真是一种……很奇妙很上瘾的感觉。
冯氏所败之处,便是其性跋扈张扬、毫无底线,做下的罪
行累累,最终连天子都难以相护。
待登上高高的朱门城楼,沈知姁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得后退一步。
旋即就有带着龙涎香大氅落在肩上。
尉鸣鹤鬓边的发也被吹得略有散乱。
他掌着沈知姁的手微微用力,口吻带着悔意:“朕明年让他们在上面搭一个棚子,这样便吹不着风了。”
眼见怀中女郎适才还娇粉的面儿转瞬就变白,尉鸣鹤难得懊悔。
沈知姁心念一动,将尉鸣鹤的大掌拉下,放到自己小腹上,嗓音似含了一汪蜜:“明年,咱们就能抱着这个孩子一起看烟花了。”
尉鸣鹤闻言微愣,须臾后眼中燃起明光,似在想象那一副美满幸福的景象。
沈知姁杏眸微眯,望向漆黑的夜幕,唇角的笑划过一抹嗤嘲和怜悯。
第72章 烟花韩栖云的脚程倒是快
第七十二章
尉鸣鹤站在沈知姁身后。
除非沈知姁回头,否则他是看不清怀中人的神情。
他对沈知姁的内心想法一无所知,只沉溺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等到明年,朕便叫咱们孩子亲眼瞧一瞧,什么是盛世京城。”尉鸣鹤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柔软热度,语气郑重而带两分自负。
沈知姁重新转过头,唇角绽开甜润的微笑,眼底流淌着仰慕和爱恋的光辉。
“臣妾相信陛下,相信阿鹤。”
“您定是一位流芳千古、高屋建瓴的帝王。”
尉鸣鹤眸光微动,眼底是难得的柔软真情:“朕定然不负阿姁所望。”
“待到百年之后,史书之上,阿姁的名字,亦当在朕之侧。”
这后头一句,就纯是心情愉悦之时,对沈知姁说的好话。
自然,要是沈知姁能让尉鸣鹤一直心情愉悦,这句话就是个实打实能兑现的承诺。
不过沈知姁并不稀罕这承诺。
她看中的是促使尉鸣鹤说出这句话的催化情感。
这句话足以说明,在薄情的帝王心中,沈知姁和“孩子”已经占据了不小的位置。
沈知姁笑意渐浓,将柔情蜜语信手拈来:“臣妾要名字在史书上做什么。”
“臣妾可没有什么宏图大志,唯一所愿,就是能让陛下心中记得臣妾的名儿。”
尉鸣鹤心头一动,低声笑道:“阿姁所愿,已经得偿。”
“臣妾知道。”沈知姁将自己微凉的指尖覆上尉鸣鹤的手背。
她将小巧的下颌扬起,对着帝王深情款款:“臣妾明白阿鹤的心,也会尽全力配得上陛下的厚爱。”
这句话既有女郎的依恋,也有帝妃的明理。
话音刚落,尉鸣鹤就带着满意颔首,眉目舒展,小心地摸了摸沈知姁的小腹后,就反手握住她的指尖,顺道给元子抛了个眼色。
元子传令下去,命燃放烟花。
片刻后,伴着“砰砰”的响声,五色绚烂的烟花在夜幕中绽放,留下一瞬耀眼的金色灿光,而后迅速地升起下一朵。
烟花变幻着无数花样,从五谷丰登到百花盛放,再到吉祥福寿这样的喜庆字眼,恍若以天为画幕,在上头落下火树银花般的景。
纵然御林军清了自皇宫到京城的这段路,沈知姁遥遥站在宫墙上,却也能听到前面人头攒动处,有欢喜的呼声响起。
甚至能隐约听到山呼万岁,称颂天子的声音。
沈知姁听了轻叹:百姓们赏烟花哪会儿想到这些,定然是负责的官员想着讨好尉鸣鹤,所以要求百姓喊这些话,
尉鸣鹤凤眸含笑,望着这一切。
他低首,正欲和沈知姁说话,想问一问是否冷了、吵了。
恰在这时,原先退下的元子气喘吁吁爬了上来,硬着头皮上前道:“陛下,有要紧的奏折进来。”
说罢,他递上一块令牌。
沈知姁不动声色地扫去,看到一块漆黑的牌子,上头用浅银粉描了一个“影”字。
是夜影卫的牌子。
盘算着前朝的事情,沈知姁莞尔:韩栖云的脚程倒是快,这来回不过大半个月,竟然从北疆回来了。
看着紧急程度,想来是在平郡王和昌王的封地发现什么了。
见尉鸣鹤蹙起眉头,沈知姁格外善解人意:“既是朝政,那陛下就快去吧。”
“陛下已经陪着臣妾看了会儿烟花了,臣妾心满意足。”
“好,明日朕好好陪着你。”尉鸣鹤将大氅留下,吩咐芜荑等人补足手炉中的炭火,又叮嘱了沈知姁不许多吹冷风,这才匆匆下了宫墙,坐上銮驾回朝阳殿。
在回去的路上,尉鸣鹤对元子道:“去朕的私库,选些大件精致的物什,送去瑶池殿。”
正巧新年之际,朝阳殿的私库重新得了底下人的进奉,里头有不少好东西,正好送给阿姁赏玩更换。
*
“林太医,霍淑女的身子可能确定?”因着新年,谨婕妤打扮得比往日艳丽些,正和气地询问林太医。
黄莺顺势递上了一枚荷包。
不动声色地掂了掂荷包重量,林太医年轻的脸上满是喜色,拱手道:“婕妤放心,霍淑女十有八九是有好消息了。”
谨婕妤微微颔首,转而旁敲侧击起太医院招人的消息。
林太医到底年纪轻,闻言面上有几分尴尬:“这些事务,都是范院使和诸葛院判负责的,微臣即便想插嘴,也没有身份和理由。”
想起折在白果香之事中的三位相熟太医,谨婕妤恨不得当场扼腕叹息,顺便嫌弃林太医无用。
可她面上仍是端庄微笑,示意黄莺补上一个荷包:“烦请林太医稍稍关注一些,要是知道有哪些人被推荐就好了。”
林太医喜滋滋地收下了荷包,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证。
太医走后,谨婕妤照常唤来身边新晋的总管宦官:“今儿瑶池殿好似没有动静?”
正说着,就见外头有烟花燃放的声音响起。
从兰心堂四方的天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初一烟花的一角。
“今年的烟花倒是比往年漂亮,可惜陛下并不喜欢这样华而不实的东西。”谨婕妤眯着眼儿欣赏了片刻,旋即一低头,就发现总管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总管见识了前任总管张禄宁的下场,又被谨婕妤审视,一个紧张,就下跪将尉鸣鹤携沈知姁去看烟花的消息道来,口中颤颤巍巍:“据宋尚宫所说,这场烟花是宸贵妃想看,所以陛下特意让人添了花样的。”
所以才比往年好看。
“还没行册封礼呢,这宸贵妃的名号就叫上了。”谨婕妤将手中的帕子攥成皱巴巴的一团,面上冷笑:“在本嫔的兰心堂,都给继续叫着沈昭仪!”
她心念一转,从这烟花响起先帝时冯皇贵妃的事情来。
那位独受宠爱的皇贵妃,可不是每年都占着由天子陪着亲赏烟花的殊荣么?
还是后头人家看腻了烟花,换成了什么冰上舞蹈,这才让京城的烟花热渐渐消散。
如今瞧着,这沈氏竟有几分冯氏的劲头了!
谨婕妤暗自心惊:四个月前,沈知姁还是个任人拨弄的罪臣之女,空占个宠妃的名头。结果不知道为何,这宫中莫名其妙地多出许多事情,打下了韦氏,牵连了自身,偏沈氏扶摇直上,更得圣心。
这和自己一开始的预定结局背道而驰。
谨婕妤绝不相信这一切是沈知姁的手笔:根据她进宫以来对沈氏的观察,她就是个少有心机、不通人情的性子,是宫中最好扳倒的那一种。
除非这沈昭仪是被鬼上身了,或是换了个人,否则绝不会在一夕之间变得如此聪慧,神不知鬼不觉地掌控这许多事情。
可从白果香开始,这些事儿被揭露,都含着几分巧合。
谨婕妤从小就知道,“巧合”,是最不能信的。
何况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巧合?
谨婕妤眼珠一转,将目光落到昨日一样被晋封的宜婕妤身上,渐渐陷入沉思:难道是蓝氏?
她的确是个难以看透的人。
不过谨婕妤照样将蓝岚划分进“蠢人”的范畴——进了后宫不图恩宠、不争富贵,简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愚蠢。
想得多了,谨婕妤就感到轻微的头疼。
等听到朝阳殿又送了赏赐去瑶池殿,而且还是类似一整套黄花梨木桌椅的赏赐,她就不由得咬牙:“不是还在城楼上赏烟花么,怎么赏赐都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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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陛下这是有多么恩宠和宝贝沈氏与她的肚子?
“将霍氏叫来。”谨婕妤手中原就有些皱巴巴的帕子彻底变得扭曲,映出主人眼底的一片暗沉。
霍淑女自是得知自己极有可能怀了身孕。
闻得传唤,很有几分做张做致的模样,款款而来,行礼也行得有些敷衍。
她心中还有些怨怪谨婕妤呢:要不是谨婕妤搞出什么高利银被禁足,自己怎么就会因为几句话被罚了一样的禁足呢?
谨婕妤没有管霍淑女的敷衍,而是好声好气地叮嘱霍淑女注意保养自己的身子,同时想起一事:“本嫔记得,先前韦氏是不是有个帕子在你那儿?”
“你等会儿带着黄莺去库房找一找。”
霍淑女当初是得了谨婕妤的授意,这才借机将韦宝林的贴身帕子收走。
此时听到这个吩咐,她一边觉得谨婕妤是故意提及自己做宫女时候的事情,好打压警告自己,一边意识到了谨婕妤的打算。
——那帕子可是韦宝林亲自绣的,谨婕妤留着可不是为了自己用,而是预备着做栽赃嫁祸的关键性证物呢。
“嫔妾愚钝,婕妤要那个帕子做什么?”霍淑女决定先装傻。
“本嫔不也是为了你着想么?”谨婕妤眸光一转,闪过几分暗色:“本嫔问你,你难道不想诞下陛下的第一个皇嗣,获得旁人难以企及的荣宠么?”
“你应该知道,人总会惦记着自己的第一个。”
即便这个孩子是公主,即便这个孩子不出色,那也占了一个“长”字。
陛下第一次做父亲,往后定然不会忽略这孩子。
这样连带着,对孩子的生母也会多加照顾。
霍淑女闻言微怔,眼底下意识地流露出渴望和贪婪。
须臾又被几分胆小给遮掩住:“回婕妤,嫔妾自然是想的。”
“可是有孕之事,并非嫔妾能决定的。这宸贵妃的身孕已有两月,嫔妾不过是不确定的一个月,哪儿能直接越过瑶池殿,率先诞下皇嗣呢?”
谨婕妤并不气恼,而是轻笑着摇头:“本嫔虽在禁足之中,却也听说了沈昭仪拿你的份例炭火划给韦氏,好给自己在内命妇面前立面子。”
“要不是本嫔帮衬着你,你以为那殿中省会忍着不克扣的你的份例?”
提及炭火之事,霍淑女眉头紧蹙,面色不愉:“瑶池殿行事自私自利,嫔妾就等着看她们的好下场!”
依旧丝毫不提沈知姁的身孕。
“罢了,你拿了手帕,记得早点歇息,有什么缺少的,只管找本嫔。”谨婕妤将手边的一册书递给霍淑女:“你如今成了妃嫔,又识字,就读一读这后妃录吧。”
她的口吻中带了一分难以察觉的循循善诱,将那书册打开一页,递给霍淑女:“上头可是记载了不少前朝的妃嫔。”
“喏,看前朝的这位皇帝,登基多年,终于得了两位有孕的嫔妃,有了两位皇子。”谨婕妤唏嘘道:“当时两人都是低位,两位皇子也不过相差一个月的年纪。”
“可这皇帝偏疼长子,忽视二子,连带着生母位份都不一样。”
“一个是当朝的淑妃,死后被儿子追封为皇后与太后;另一个妃嫔却到死只是个婕妤,和儿子守在偏远的封地,死后只是个小小太嫔,随葬在妃陵角落。”
这最后一句话,如一记重锤砸在霍淑女的心尖。
先承宠,后有孕,霍淑女本就要向上爬的野心被彻底激发,自是不能接受自己和前朝的婕妤落得一样的下场。
长子的生母,才是足够贵重的身份。
霍淑女收了适才犹豫装愣的模样,琢磨着出了正屋,想起自己刚进宫时,从尚宫口中听到的许多腌臜事情。
待霍淑女离开,谨婕妤就不由得揉了揉额角:先是韦宝林,后是霍淑女,都是要费尽口舌的!真是造孽了!
她略有烦躁地唤过黄莺:“趁着今儿有烟花看,快快递消息给父亲,请他找一些迂腐讲规矩的御史或官员,上奏阻拦沈氏封贵妃。”
“要记得,不要用和御史令交好的,定要那种一板一眼、不懂变通的。”
这样性子的人,才会将事情闹大。
虽然此举和挑拨霍淑女都只为给瑶池殿制造麻烦,可谨婕妤吩咐起来,却是心情舒畅:沈氏一定想不到,这罪臣之女的身份,给她带来的可是不小的阻碍。
不光是沈氏自己,还有沈氏可能诞下的皇嗣,永远都会因为这个身份在背后受到指指点点。
哎呀呀,真希望沈氏能和当初请罪时那样脆弱,给自己担心到高热不退、不慎小产才好。
*
没了龙涎香的气息,沈知姁坐在芜荑搬来的板凳上,认认真真看完了长达半个时辰的烟花。
离开时还有点依依不舍和低落。
芜荑察觉到沈知姁转变的心绪,明白其中缘由:从前国公爷也是这样带着夫人、世子与娘娘一块看烟花的。
国公爷搂着夫人,世子抱起娘娘,一起热热闹闹地挤在人堆里,可比今日的烟花好看多了。
“娘娘要不要想想宵食吃什么?”芜荑出声,想要转移沈知姁的注意力。
却听沈知姁沉吟片刻,轻声道:“晚膳吃多了,跟着本宫去上林苑逛一逛。”
肩舆和大力宦官们留在上林苑的门口,杜仲拿着手炉回去加炭,白苓和箬兰被芜荑催着回去看顾睡前的安胎药。
沈知姁就带着芜荑一个,往上回山茶盛开的地方走。
果然见有一道挺拔似鹤的身影。
“韩公公的腿脚真是利索。”沈知姁面上带笑:“本宫还没祝韩公公呢,又要立功了。”
许是连夜奔波,韩栖云的面色略有疲惫,不过笑意不减:“为陛下做事,是微臣的荣幸,何来功劳?”
“况且微臣来往时间如此短暂,还要多谢定国公与沈世子的功劳,将北疆的异常直接告知微臣,免了微臣四处奔波,得以回京城过这个新年。”
说道此处,韩栖云桃花眼弯弯,对沈知姁行了大礼:“微臣恭贺宸贵妃。”
“只要将这个孩子平安生下,娘娘您后半生就得以保障。”
沈知姁对此但笑不语,对韩栖云前面所言十分关切:“公公见了本宫的父亲和兄长,他们可好?”
“有华信公主和镇北将军的关照,国公爷和世子虽每日都要进行苦役劳作,但没人敢为难。沈夫人的状况亦一切都好,咳疾少有复发,治疗的药物也还有许多。”韩栖云温声应答:“他们二人谨慎,为了不留把柄,只让微臣带了口信问好。”
沈知姁放心地点了点头:“北疆和凉州,到底情况如何?”
韩栖云眉毛微挑,带出点似笑非笑的神色:“从表面上看,两地俱是风平浪静,一派安宁之色。”
“但一经过寻访,就知道平郡王借着凉州为西域行商的要道,暗中提高关税和地税。而昌王则时常借口散心,多在北疆的偏僻平原行动,建造了几处简单居所。”
“他们倒真是早有预谋。”沈知姁第一回听到此事,目光渐渐有些凝重:谋反之事,兵马粮草都是缺一不可的。故而一旦要准备这些,肯定会极快地暴露自己的目的。
倒是和昌王、平郡王一样,进行合作,分开准备,也不引人瞩目。
韩
栖云敛目:“不过微臣给陛下的折子,可没说得如此详细。”
他有分寸,接下来的大功劳,就该轮到喜公公亲自去了。
不然尉鸣鹤不放心。
而第二次探查,势必耗时颇久,至少要三个月起步,力求拿到翔实的证据。
希望昌王与平郡王能趁此机会,多多地进行准备。
可别被尉鸣鹤三两下给捉住,怪没趣的。
“公公自有打算。”沈知姁略带惊讶的眸光扫过韩栖云,心底明白这探查拖得越久越好。
她算了算所剩的时间,赶紧将最后一件事情交代:“本宫想请公公煽动前朝的官员,以罪臣之女不配贵妃之位的名义,上书朝阳殿。”
沈知姁这一招的灵感来源,还是丞相夫人主动说起太祖时的林丽仪。
而且上回诓大伯沈庆的效果十分良好——对尉鸣鹤这样专断的帝王来说,你上书劝他不要做什么,可不是忠言逆耳,而直接是忤逆圣意。
韩栖云唇角勾起,眼底一亮:“娘娘放心,微臣定当做到。”
说罢,韩栖云手腕一翻,竟是从袖中取出一精致小盒。
“这是微臣送给娘娘的新年贺礼。”
他指尖一动,将其打开呈上,是一对雕琢成雪莲模样的浅紫晶石耳坠。
做工不算精致,但晶石颜色漂亮,微微泛光,有股自然生成的灵动,足以将瑕疵掩去。
“这个比不上娘娘的两对耳坠,只胜在天然好看。”韩栖云的嗓音带着清浅的笑意:“还望娘娘喜欢。”
他的目光又扫过沈知姁颈间御赐的狐茸风领:“微臣连夜走山路时,偶然遇到紫貂,得了一张紫貂皮,给娘娘做风领最合适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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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保准比狐茸的暖和。”
第73章 小文尉鸣鹤如看一个死物
紫貂生于北疆高山,难得有见。
像今年的北疆贡品,只有两条紫貂皮,全都给了太皇太后的颐寿宫。
沈知姁眼睫轻眨,亲手接过韩栖云手中的小盒:“本宫多谢公公送的新年礼。”
“待本宫回去后,会将备好的新年礼送给公公。”
韩栖云眼底有微光划过,福身谢恩,
说话间,外头传来杜仲平稳的脚步声:“娘娘,奴才将手炉给重新填了炭。”
“白苓已经将安胎药给熬上了。”
不等沈知姁开口,韩栖云便主动拱手告退:“娘娘吩咐,微臣会尽快做到。”
“娘娘只要等待好消息即可。”
说罢,韩栖云就转身离开。
沈知姁与芜荑行至大道,看到面色平静的杜仲。
接过热乎乎的手炉,沈知姁听着杜仲的汇报:“禀娘娘,元子适才来了一趟瑶池殿,说陛下有要事处理,今晚恐怕不能前来陪伴娘娘。”
“根据小岑子观察,适才烟花绽放的时候,茯苓偷偷出了后门。”
“让定好的人准备着,过两日和茯苓接触。”沈知姁淡声吩咐了一句,就坐上肩舆,回了瑶池殿歇息。
顺便让箬兰去库房找一找,寻一把好看又锋利的匕首,让殿中省的杜少监转交给韩栖云,权当是新年礼物。
*
日子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大年初八。
再过两日,就是重新上朝的日子。
到了晚膳时分,尉鸣鹤照旧来瑶池殿陪伴用膳。
顺便夸了御膳房准备的御膳颇为用心。
给孔司膳乐得满脸喜意。
等出了瑶池殿,她还在心里头嘀咕:瞧瞧自除夕,宸贵妃被诊出有孕以来,陛下即便白日有要紧事情,也会抽空来瑶池殿坐一坐。那些个赏赐就更不用提了,像流水一样送进瑶池殿。
到底是宸贵妃有福气,有个罪臣之女的身份,也能获得陛下的宝贝和疼爱。
就是宫里头有些人,真是忒不怕死了,竟还偷偷嚼着舌根。
幸好御膳房没有这样识不清的蠢货。
“陛下今日怎么了,瞧着有些不高兴。”沈知姁亲手用薄饼卷了些酸渍菜丝,再奉到尉鸣鹤手边的白瓷圆碟里:“陛下尝尝这个,酸辣开胃。”
她面上眉眼弯弯,眼底清澈,是安心在瑶池殿养胎,而对外头风云一无所知的模样。
可实际上,沈知姁心里门清儿:白苓与青葙前两日就告诉了她,最近宫中宫人多有议论先前定国公府之事,再提她现下罪臣之女的身份。议论间虽不敢说什么,但话里话外,都是这贵妃之位太重,沈知姁有些配不上的意味。
这些宫人中,还有不少都是在瑶池殿附近嚼的舌头。
这一看,就知道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希望这话传到沈知姁耳畔,令沈知姁多思多想、伤心而不能寐,再引动胎气不稳。
所以沈知姁将计就计,没管他们,由着这些宫人们嚼说,再设法让尉鸣鹤撞见。
适才杜仲悄悄来报,说尉鸣鹤生了大气,让闫总管直接将人拖进尚刑局去了。
听到沈知姁关切的询问,尉鸣鹤自是想起刚才从宫人口中听到的议论之言。
他心头火起,偏对上沈知姁清亮亮的眸光,强行将怒气压下,化为一抹平和的笑:“无妨,不过是白日外头有急报。”
沈知姁嫣然笑道:“陛下可千万要保重自身。”
“您今日就早些歇息,臣妾瞧着您脸色有些不好。”
尉鸣鹤温声应好,心上不由得疼惜和爱怜,又细细问起白日沈知姁起居的种种细节。
等用过晚膳,沈知姁就带着尉鸣鹤到东侧殿的罗汉榻上说话。
芜荑与箬兰备好茶点,行礼退下,和元子一块儿去门口守着。
她递去一本花样图,杏眸像天上的星一样亮:“这是我问殿中省要的,上头都是小孩子衣服的花样。”
“阿鹤觉得哪些好看?”
说起孩子的事,尉鸣鹤整个人的气韵就会变得柔和慈爱起来。
他坐在沈知姁的身旁,仔细看着沈知姁手中的花样,当真如一对寻常夫妻,在预备着孩子的出生。
“这个虎头纹好,搭这个双蝶纹很生动……”尉鸣鹤认真挑起来,旋即口中一顿,想起一事:“咦,我好像记得,阿姁还欠着一套寝衣没做呢。”
“是欠着呢,不过阿鹤的寝衣那么多,也不着急穿嘛。”
沈知姁娇娇觑了一眼尉鸣鹤,一本正经地算道:“我与阿鹤后头还有好多年呢,可孩子满打满算还有不到八个月就出生了,我要先紧着给孩子做衣裳。”
“阿鹤可是天下之主,总不会要和咱们的孩子抢衣服穿吧?”
“咳,不抢,不抢。”尉鸣鹤眼尾扬起,被觑得浑身心情舒畅,和沈知姁定了许多的花样,心里头对这个孩子愈发期待起来。
沈知姁见气氛正好,顺势说起百家衣的事情:“昨日宋尚宫来报,说罗郡王妃特意在罗州收了百家衣料,还请了高僧诵经祈福,趁着推举的名医进京,派了亲信送来。”
“正好给孩子做个百福衣。”
取百家碎布,缝制百福衣,算是大定朝的一项传统习俗了。
新生儿要是穿上百福衣,能避厄得福,康健成长。
“罗郡王妃思虑周全。”尉鸣鹤对罗郡王妃的处事很是满意,想着罗州靠着北疆和凉州,联系起后两地有所异动的消息,干脆召来元子,吩咐派人连夜启程,去罗州送赏。
他低首对沈知姁轻笑:“我回头也让他们在京城取百家衣料,好让司衣局多做几件。”
念及沈知姁提到推举名医之事,尉鸣鹤干脆道:“范院使求见过,定了后日为宣召举荐的名医入宫,选拔太医,填充太医院空缺。”
“阿姁想不想去瞧一瞧?”
此事正合沈知姁的心意,当下就笑吟吟应了:“臣妾正好觉得有些无聊呢。”
“不过臣妾不懂医术,到时候就看着顺眼的挑了。”
“罗州出名医,罗郡王府举荐的可以留下。”尉鸣鹤见沈知姁起了兴致,不免轻笑着叮嘱了两句:“北疆和凉州等地地处偏远,名医稀少,这些地方就不必选了,省得百姓们得了重疾而求告无门。”
沈知姁点点头,满眼爱慕地望向尉鸣鹤:“阿鹤当真是心怀万民。”
话音未落,她偏软的尾音就忽然扬起,变成长长的呵欠声。
“阿鹤今日陪着我早些就寝吧?”沈知姁柳眉弯起,似两轮秀气的月牙:“我让宫人们将东侧殿的洗浴间收拾了出来,阿鹤替咱们的孩子去试试?”
瑶池殿除了紧靠朝阳殿外,还有个好处,就是东侧殿和正殿是互通的状态,中间仅用一扇雕花木门锁着。
自“有孕”后,沈知姁就让宫人们紧着将东侧殿收拾出来。
明面
上是给孩子收拾的,可实际上,是沈知姁拱手送给茯苓与小文的“良机”。
尉鸣鹤自无不应的道理,随着芜荑去东侧殿洗漱沐浴。
沈知姁则回了正殿的洗浴间,舒舒服服地泡在加了梅花花瓣的热水中。
白苓在一旁服侍。
泡到一半,箬兰端来一碗用温水泡过的新鲜果子,抿唇笑道:“娘娘,如您所料,东侧殿那边闹出来动静了。”
“陛下刚进去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小文就伺机进了洗浴间,刚脱了外头那一层衣裳,就被芜荑姐姐捉住。”
“她现下被元子带人围着,正衣衫不整地跪在廊下。”
“奴婢受了元子的眼神示意,来让娘娘不关注外头消息。”
沈知姁捻起一颗温热的葡萄,送入口中,感受着甜蜜的汁水:“本宫知道了。”
她是不会涉及到这件事情中的。
小文意图勾引之事,必须闹到尉鸣鹤面前,但又不能让沈知姁知道。
因为从茯苓和小文身上,会顺藤摸瓜查到谨婕妤。
要是沈知姁牵涉其中,凭借谨婕妤的伶俐口舌,定会找机会将沈知姁拉下水。
尉鸣鹤现下必定是不信的,可总会听进耳朵里。
前世谨婕妤就凭着这一招,完成过一次翻盘。
沈知姁可不会给谨婕妤这样的机会。
*
“陛下恕罪,奴婢一时不察。”芜荑在洗浴间的热气中跪下,叩首请罪。
在她的脚边,掉落着宫女浅粉色的宫装外裳,还有一小包散落的药粉。
尉鸣鹤面色紧绷,下颌微抬,冷冷地撇一眼芜荑,并没有治罪的打算。
虽让那胆大包天的宫人溜了进来,但芜荑进来捉拿的速度还算快,算是将功补过。
他负手到门前,见元子已经率人将东侧殿围住,并将小文堵住嘴,反手压在廊下,便神色略缓:“不要让贵妃知道。”
元子福身:“奴才已经告知了箬兰她们,让她们好生伺候贵妃——陛下,是否让闫总管静悄悄地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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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要是让尚刑局的人来,必定会惊动宫中众人。
尉鸣鹤沉思一瞬,摇首:“不妥。”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眼泪涟涟的小文,如看一个死物:“你来审,将她的同伙给揪出来。”
“其余待朕沐浴完再说。”
芜荑安排了四名手脚利落的宦官进去服侍,再将小文落下的衣裳与药粉拾起,交给元子。
元子立时将药粉装好,让手下人送去太医院检验,旋即询问芜荑:“素日与她交好的有哪些?”
芜荑将包括茯苓在内的三个宫人姓名道来。
元子听到有茯苓这个前任大宫女的名字,当下就皱起眉头,对着小文定睛一瞧,发觉对方的身形很是眼熟。
——这不是前几日,当着陛下面故意摔倒、仿着贵妃娘娘姿态的那个宫女么?
“都怨我,想着过年是吉利日子,不好打发人,就想着等过完年,寻个由头再打发出去。”芜荑见元子神色微动,当下就幽幽叹气:“谁知她竟是个胆大包天的!”
“芜荑姑娘也是为着娘娘着想,贸贸然遣人出去,恐怕惊扰贵妃。”元子与芜荑关系素来不错,当下就宽慰道:“我会和陛下说明情况的。”
几人说话间,茯苓等人被无声无息地押来。
茯苓正在缩在耳房角落里取暖,顺便等待小文的好消息。
骤然被人捉来,她还在惊疑不定。
惶惶难安间,茯苓对上芜荑沉稳无波的眼神,登时就愣在原地。
里头没有惊讶,没有气恼。
就好像……芜荑一早就知道,今儿会出事,而且出事的人,是小文。
没等茯苓想明白这前因后果,就见芜荑召来专看门的小岑子,让他指出这几日可有人行迹可疑。
小岑子看了一圈,指尖直直指向茯苓。
元子将拂尘一甩,示意周围人将嘴捂死,脸上肃色含厉:“正好我近日同尚刑局的闫总管学了几招,可以拿他们练练手。”
*
“今日陛下又去了瑶池殿?”谨婕妤命人撤走桌上微冷的晚膳,面无表情地沉声询问。
从除夕到年初八,陛下的每个夜晚都是在瑶池殿度过的。
黄莺将面前颤颤说不出话的宫女拉下,自己挂着笑,扶着谨婕妤进了寝室,将丞相府的回信道来:“婕妤放心,丞相已经回话了,说必定会帮着婕妤,联系那些老古板在前朝说话。”
“前朝那些个只讲祖宗规矩的朝臣,还不用丞相怎么说,就已经对瑶池殿那位格外不满了。”
“估计等重新上朝时,就会上奏了。”
听到此处,谨婕妤的面色才好起来,牵出一抹微笑:“霍淑女如何,可有好好用补药?”
黄莺笑着应道:“奴婢将库房中的补药都送去了,大膳房也派人打点了,霍淑女吃得很是开心。”
谨婕妤凤眸扬起,正要说话,就听见门口有了动静。
她略整衣衫,走了出去,看见门前立着两人。
一个是元子,一个是芜荑。
谨婕妤望着面色严肃的二人,心中莫名有三分惊悸。
元子福身正色:“谨婕妤,奴才奉圣命来讯问您几个问题。”
第74章 讯问(一更)快刀斩乱麻
第七十四章
谨婕妤眉心一动,敏锐地察觉到一分不对劲。
——元子用的不是“询问”,而是“讯问”。
审讯的讯。
“不知陛下要问本嫔什么?”谨婕妤紧了紧披风,弯起细眉,和气笑道:“本嫔尚在禁足,还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不过现在年节没过,元公公和芜荑姑娘来一趟不容易。”
伴着她的话语,黄莺取了两份鼓鼓的荷包出来。
元子和芜荑看都没看一眼,任由黄莺尴尬地收回去。
谨婕妤眉目一凝,直觉有些不妙。
芜荑行了一礼,将小文意图行勾引之事缓缓道来。
元子在一旁补充道:“小文与其同伙茯苓已然招供,称是受到婕妤的指使,从月余前就开始准备,仿着贵妃娘娘走路做事,好图谋机会。”
“竟有此事?”谨婕妤面上一派惊讶之色,心里倒定了定:果然如她所料,小文行事不成,将此事闹了出来。
不知现下沈知姁知晓底下宫人抱着这样的心思,会感到怎样的恶心与愤怒呢?
最好动了胎气才好。
谨婕妤惊讶过后,便皱起细眉,一副十足委屈和疑惑的模样:“本嫔尚在禁足中,一直恪守圣意,在兰心堂自省,对外界的事情浑然不知,更没听过小文的名字,怎么这事儿莫名其妙地落在了本嫔身上?”
黄莺顺着接口:“婕妤有所不知,有些刁奴犯了事,想着减轻罪名,就会胡言乱语,说自己是受别的主子指使,实在是无辜被迫的。”
说罢,黄莺看向元子和芜荑,笑着问道:“两位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定然不会被那些个刁奴所蒙蔽,是不是?”
“黄莺姑娘这话在兰心堂说说就是了。”元子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可莫要在陛下面前混说。”
谨婕妤听得心中一沉:按照元子的意思,陛下是偏向信任小文和茯苓的话。
“元公公是聪明人,就该知道本嫔这么做并无好处。”她沉声开口:“贵妃有孕,是大喜之事,本嫔和陛下一心,自然盼着贵妃平安无虞。”
“况且她们二人不过一面之词,并无作证。”
芜荑眉梢一展:“婕妤此言差矣。瑶池殿的看门宦官和附近负责洒扫的宫人,都有见过茯苓鬼鬼祟祟出门,往婕妤的兰心堂去。”
“本嫔好似也见过几次茯苓,询问过底下宫人,说是来见同乡,后头就没再过问。”谨婕妤不慌不忙:“要是芜荑姑娘不信,本嫔可以唤来兰心堂的宫人,让姑娘亲自询问。”
“宫人们要叙同乡之情,本嫔又不是那等没人情味的,怎么会刻意阻止?”
元子上前一步,将小文怀中的药粉细细道来:“除此之外,小文身上还随身携带着安神药粉,经过范院使验证,此药粉溶于水中,可以让人短暂地陷入眩晕之态,难以分辨人物。”
“小文被捉住时,她正要将此药粉置于陛下所用的热水之中。”
瞥见谨婕妤眼底划过的异色,元子福身正色,语气微冷:“采买办虽有专给宫人置办物品的地方,却买不到这安神药粉。”
“不过这安神药粉在外头却很常见,在寻常医馆就能配到。”
“要不是背后有人指使,两个三等宫女是万万想不到,也难以买到这样的药粉。”
元
子眸光一厉:“根据小文和茯苓的证词,送药粉之人亦说是婕妤的吩咐。”
“哦?那可有找到那人以及他和本嫔联系的证据?”谨婕妤容色不变,镇定询问,实则心中惊疑带怒:药粉?怎么会有安神药粉?在她和茯苓交代的内容中,压根没有安神药粉的存在。
必定是茯苓那蠢货,含了一定要报复沈知姁的念头,使计弄来了这药粉。
待到事情败露,就干脆将此事也扣在兰心堂的名头上,保不准还能留一条命!
茯苓这小贱人竟敢算计她!
还因此让陛下对兰心堂起了疑心!
谨婕妤心中燃起一点儿愤怒,随之而来的又是一点儿不对劲:她总感觉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可心里面想了一圈,也没想出来有哪儿不对劲,又有哪些人可疑——先排除宸贵妃和韦宝林,剩下就一个宜婕妤蓝氏了。
但蓝氏好好地在贵妃底下管着宫务,根本不可能插手瑶池殿的人。
想来想去,就只剩下茯苓胆大妄为这一个可能了。
“回婕妤,那人已经找到,是从前在兰心堂做过洒扫的,近日有宫人证明他和兰心堂联系紧密,所用的恰巧也是婕妤口中的同乡之情。”元子的话将谨婕妤从自己的思绪中唤出。
谨婕妤攥着披风边的手用了劲儿,心中暗道不妙:先前经了白果香与高利银之事,她手中可用的人脉被折了大半。为了多拓展些可用的人,她趁着新选宫女的时候,将兰心堂一部分三等宫人放出去,许了金银好处,让他们继续为自己做事。
后来也的确笼络些人,有时会来兰心堂附近汇报消息。
宫人与宫人之间来往,能用什么借口呢?
左不过是同乡、旧相识、借了银两、一块儿进宫这些理由。
偏两下里都是同乡的借口,谨婕妤几乎可以猜到帝王得知这消息时的嗤笑——兰心堂宫人不多,在后宫里的同乡倒是很多。
“本嫔想请问公公,除了证词,可有物证?”谨婕妤飞快地理清思绪,收起微笑,严肃道:“本嫔是三品的婕妤,决不容宫人为脱罪而无端污蔑本嫔!”
“还请公公带路,本嫔要亲自见陛下分辨。”
“陛下正在陪伴贵妃娘娘,恐怕没有空见婕妤。”元子露出抱歉的神色,口吻坚决:“奴才奉陛下旨意前来,全权处理此事——只要婕妤能证明此事与自己无关,那自然是无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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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谨婕妤口中一噎,心底多了几分焦急无力:她看得明白,现下没有物证,全看的是圣心信不信审出来的证词。
只要能见到尉鸣鹤,谨婕妤有信心借着自己的伶俐口舌消除帝王的疑心。
但看现在这样子……她今日是肯定见不到尉鸣鹤了。
啧,情况不妙。
“其实奴婢倒有个法子。”芜荑浅笑开口:“此事牵涉陛下圣体,万万不可马虎,却也不能污蔑了婕妤。”
“只要婕妤敢将兰心堂的宫人给元公公问一番,问一问他们是否有和犯事宫人来往,是否真的有那么多同乡,而日常往来又说些什么。”
“谨婕妤要是愿意,就说明问心无愧。”
“而元公公又不是尚刑局的闫总管,不会叫宫人们受太大的罪。等证明清白之后,奴婢会代替瑶池殿,将补偿送来。”
看到谨婕妤眉头蹙起,目光闪动,没了适才十拿九稳的模样,芜荑心中就是一喜:还是娘娘教的方法好,面对谨婕妤这样难缠的角色,就像面对一团难以解开的乱麻。
不要尝试顺着乱麻的思路去掰扯,而要直接快刀斩去。
沈知姁这样吩咐,仗的就是谨婕妤手中实打实真心的人不多,不敢将全部人都交给元子问一遍话。
事实也的确如此。
谨婕妤就怕宫人中有那等胆小怕事的软骨头,人家拂尘会没甩呢,就扑通一声跪下来,将兰心堂暗中收买人心、和不少宫人来往的事情吐了个干干净净。
其实照常理,妃嫔在后宫中笼络可用的人,是人之常情。
但放下现在的情境,就是她有心怂恿茯苓在瑶池殿闹事的铁证。
“贵妃与皇嗣要紧,陛下没空也是应当的。那本嫔就细细地写一封陈情信,请元公公带去给陛下。”谨婕妤额角冒出几滴冷汗,不动声色地剜过芜荑:“等明日陛下有空,本嫔再行求见辨别。”
元子只当谨婕妤是无话可说,面上和和气气地应了:等他回去后,贵妃估计都睡了,陛下倒真是有时间看上两眼。
谨婕妤琢磨着措辞,花了两柱香的时间,将写好的陈情信交给元子,顺便暗中塞了重量不小的银子。
这回元子倒是没有拒绝。
送走元子和芜荑后,谨婕妤没有半分睡意,命黄莺立刻将兰心堂的宫人都召集起来。
*
从东侧殿的淋浴间出来后,尉鸣鹤神色如常,陪着沈知姁绣小孩子穿的肚兜,再伴着说些闲话。
最后再温柔地哄沈知姁睡去。
听到外间传来细碎的动静,尉鸣鹤披了件外衣,示意回来的芜荑小心看顾沈知姁,自己带着元子去了外间。
尉鸣鹤自然没有看见,他前脚刚走,熟睡过去的沈知姁后脚就醒了。
没用沈知姁询问,芜荑就将事情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末了,她有些烦恼:“谨婕妤提出写陈情书,奴婢实在不好阻拦。”
“她写才好呢。”沈知姁面上漾出狡黠的笑意。
果然,谨婕妤在被安神药粉打了个措手不及,又无法面见尉鸣鹤的情况下,也及时地尽力做出弥补。
沈知姁大致能猜出谨婕妤会在上面写什么——除了辩情清白之外,会尽力将笔墨拐到自己身上。
比如说自己这个贵妃不体恤宫人,竟想出让兰心堂宫人集体受询的法子;再比如说,自己有了身孕,对瑶池殿上下疏于管理,让尉鸣鹤险些受惊。
沈知姁扬了扬唇角:可惜事出突然,谨婕妤还没来得及打听到,自己现在对此事是浑然不知的。
她是十全十美的受害者。
如此一来,谨婕妤上头的那一番说辞,只会起到反作用,让尉鸣鹤的疑心更甚。
第75章 惩处(二更)帝王就这般骗心瑶池殿?……
瑶池殿东侧殿,书房刚灭不久的灯烛复又燃起。
尉鸣鹤神色冷肃,抱着随意的心态,将谨婕妤所写的陈情书一手展开,目光在上面一行一行地挪去。
上头的内容和沈知姁所猜测的大差不差。
“呵。”尉鸣鹤看到末尾,冷冷地哼笑一声:慕容氏的人都是一个路子,自己心怀不轨不说,临了还非要将旁人都一起拖下水。
今夜要不是他亲口警醒宫人不许多嘴多舌,确信阿姁照旧是高高兴兴、不知此事的状态,他或许还会对谨婕妤所言信上三分。
当真是一张巧舌如簧的嘴。
尉鸣鹤含着冷笑,将这封陈情书放到烛火上点燃。
最后一点儿燃着火光的灰烬,他便负手回了瑶池殿的正殿。
沈知姁听着尉鸣鹤压轻的脚步声,掐着点儿睁开眼睛,微微撑起身子:“阿鹤?”
青丝微乱,鬓角坠云,
眸光胧胧,如春日清晨刚醒的饱满桃花骨朵。
“方才觉着有些渴了,去外头喝了盏茶。”尉鸣鹤紧绷的俊颜一松,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对着沈知姁轻声道了一句。
见沈知姁迷迷糊糊地点头,强撑着一点儿精神,要给自己挪让位置的举动,尉鸣鹤心头就是一软。
他重新躺下,为沈知姁提了提锦被,心底倒莫名想着谨婕妤在纸上写的只言片语。
其中有几句,尉鸣鹤还是觉得有几分道理的。
比如谨婕妤陈情,说自己此时行事,好处是远远小于坏处的,很容易被帝王捉住把柄,何苦平白惹帝王不喜?
不过也只有这两句罢了。
“阿鹤怎么还不睡,是在苦恼着什么事么?”沈知姁压着一点儿带倦意的软音,朦胧间望向尉鸣鹤含着沉思的凤眸。
心中微微一警:谨婕妤的陈情书中,莫约有那么两
句话,正打在尉鸣鹤多疑的心坎上。
对上沈知姁有些清醒过来的关切目光,尉鸣鹤轻声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在想,要是做一件事会明显吃亏,这世间还有人去做么?”
“阿鹤怎么浑忘了,这外头有句话,叫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沈知姁弯起杏眼,唇角的笑似带蜜糖:“这要看这事儿发作的对象是对谁吧——要是不对付的人,有的人撑着一口气,宁可自损八百,也想看着对方倒霉。”
“更有那一种人,即便无仇无怨,可看别人不高兴,自己就欢喜。”
这话说得尉鸣鹤一愣:他怎么忘记了,他的生母李氏不就活脱脱是这种人么?
李氏还在世的时候,最高兴的就是两件事:先帝来了自己这儿和先帝妃嫔有人遭遇不幸。
再转念一想,尉鸣鹤思量起今天的事情:他并不眼瞎,早就注意到小文的身形与阿姁极为相似,脸与手还养得白嫩,连走路姿势都学了七八分,一瞧就是早有准备,身后必定有人唆使。
而小文之事若是成了,阿姁自然为宫人的背叛又气又怒。要是没成,阿姁知道后,也定会觉得恶心。
范院使仔细说过,在孕期,有孕之人的心情亦十分重要,要是时常心绪不稳,有怒有悲,对自己、对孩子都十分不好。
范院使还就近举了个例子:先帝时,有妃嫔因日夜担忧,最终导致小产。
总而言之,此事对谨婕妤或许有些损伤,但对沈知姁和皇嗣一定是实打实的打击。
啧,他原来只以为谨婕妤有慕容氏的算计,没想到竟和李氏是一样的路子。
而且口舌伶俐,巧用字眼,将他带进了牛角尖里。
尉鸣鹤眼底转过不喜之色,望向沈知姁时,又化为心疼她被无辜算计的爱怜。
对沈知姁与腹中孩子的爱护更上一层楼。
“阿姁说得极对。”尉鸣鹤眸光如柔水,将掌覆在沈知姁背上,轻拍着哄睡:“睡吧,时辰不早了。”
沈知姁对着尉鸣鹤甜甜一笑,从善如流地合上双眼。
内心借此确认了一件事情:她适才说的话,确有借着李氏来引导尉鸣鹤的意思。
看来李氏对于尉鸣鹤的影响,还是很大的,而且用起来顺手。
*
翌日一早,尉鸣鹤就循着习惯早早睁眼。
轻手轻脚地起来后,他去外间穿衣裳,顺便召来元子:“昨日你去见谨婕妤,她是如何说的。”
“谨婕妤对和茯苓与小文有联系之事避而不谈,对药粉之事表明无辜,只要求面见陛下您。”元子回忆了一番,又说道:“今儿一早,谨婕妤就遣了身边的黄莺来,说是要请见陛下。”
“不见。”尉鸣鹤蹙起眉头,口吻不悦。
昨日小文之事,他在心中已经认定谨婕妤为主谋,连带着安神药粉也一块儿按了上去。
至于谨婕妤不承认,尉鸣鹤也能想到是为何:往大里说,此事有不顾圣体安康之嫌,是大罪,谨婕妤当然不认。
想着谨婕妤对皇嗣所抱有的心思,尉鸣鹤心中极其厌恶。
他想起前朝奸猾的慕容丞相,念着现在还是吉庆的年节,当下便说道:“你去传旨,就说谨婕妤无法约束宫人,令宫人们随意议论贵妃,降她为谨容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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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你告诉她,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无法约束手下宫人了。”
“凡事事不过三,若再有第三次,朕绝对不能容忍!”
要是谨容华在后头还想着谋害皇嗣,那尉鸣鹤也绝不会因为前朝的慕容氏再做忍耐。
他会直接下令处死谨容华。
横竖就要大选了,慕容氏还有的是女儿。
元子得了令,立刻就往兰心堂去传旨,顺便将黄莺给带了回去。
谨婕妤准备了一晚上的对策,压根没睡好。
天色刚亮,她就派了黄莺去瑶池殿蹲着,自己在镜前梳妆,用脂粉掩住面上的疲惫青黑之色。
乍见元子,谨婕妤十分欢喜,以为是尉鸣鹤同意自己的求见。
只要见了帝王,那一切就都好办了。
谁知元子是来传降位的口谕。
说完口谕,元子十分尽责地将尉鸣鹤的意思传达:“谨容华,陛下的意思是,事不过三。”
“您好好思量着。”
说罢,元子就甩着拂尘走了。
——现在陛下极厌恶兰心堂,他可不会在这里多停留片刻。
兰心堂中正是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宫人都屏气凝神,叩首下跪,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和眼睛,这样就能当刚才元公公没来过。
谨容华维持着蹲礼的姿势,呆立在原地。
她一向自诩冷静聪慧的头脑第一次罢了工。
昨夜的陈情书,谨容华是花了大力气写的,措辞笔法样样精心,保准能勾起帝王的三分疑心。
谨容华谋算得好好的:只要有这点儿疑心,她再见陛下分辨,绝对能将一半的嫌疑甩回瑶池殿,顺便让陛下和沈氏生出嫌隙。
但谨容华绝没有想到,一向多疑的帝王,竟然直接选择惩处。
纵然她能舌灿莲花,可见不到帝王,又有什么用?
帝王就这般偏心瑶池殿?
换句话说,帝王就这样信任沈知姁?
这样深受宠爱与信赖的宸贵妃,诞下皇嗣之后,这皇后之位岂不是手到擒来?
那她怎么办?
她入宫那一日,就和父亲起誓,定会给慕容氏带来第一位皇后。
分明前面的谋划,包括定国公府之事,都是顺顺利利的……
谨容华这样想着,端丽的面容一点点变得扭曲狰狞。
似乎陷入一个难以走出的死局漩涡。
周遭的宫人因为低着头,看不到谨容华的神色。
倒是霍淑女打着哈欠从侧屋出来,被谨容华的脸容吓了一跳,小小地惊呼一声。
谨容华瞬间回过神来,含着不服与一丝疯狂的目光落在霍淑女身上。
就好像在赌桌上的赌徒,看向自己手中的最后一枚筹码。
是了,她还有霍淑女腹中的皇嗣,还有韦宝林这个蠢货做垫脚石。
接下来还有新人入宫,保不齐又是个机会。
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呢。
*
“小文与茯苓如何了?”沈知姁一觉睡到自然醒,心情愉悦。
正好御膳房奉了晶莹剔透的虾饺,是她的最爱之一。
芜荑抿唇笑道:“原本陛下的意思,是要处死二人。”
“不过奴婢以为小主子积福的名义劝了劝,将她们都送去皇陵除草了。”
也算是圆了茯苓当初起的誓。
箬兰在一旁担忧道:“娘娘,杜仲方才来报,说兰心堂以道歉为由,送来了重礼,奴婢已经去请诸葛院判前来检验。”
而且都是贵重的摆件,没有入口上脸的东西。
这样谨慎小心,这样能屈能伸。
箬兰对谨容华的警惕心拉到
了最高。
“在兰心堂的禁足解开前,谨容华不会再有动作了。”沈知姁缓声开口,笑意温婉。
一匹受了重创的狼,会退回黑暗处养精蓄锐,同时舔舐着自己的伤口,计划着下一次更加万全的袭击。
待到新人入宫,大约就是谨婕妤下一次出手了。
沈知姁想着自己手中基本覆盖皇宫各处的人脉网络,清亮亮的眸中划过一抹期待的笑意。
就像是深山中,识破郊狼陷阱的小狐狸。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方再栽一跤。
第76章 新人生得艳丽动人
大年初十,是钦天监推出文曲星重明之日,宜做新年开朝之日。
虽说在初八那日有点儿小意外,但在尉鸣鹤看来,自己登基后的第一次年节可谓热闹又欢喜。
兼之沈知姁有孕的喜事,尉鸣鹤在心中给这次年节打了九分,对宫中赏赐出手也大方,宫中诸人无不称颂谢恩。
如此神清气爽地重新开朝,尉鸣鹤听到的第一条上奏,却是位快要告老的老御史。
“陛下容禀,嫔妃沈氏虽身怀皇嗣、对社稷有功,但其父其兄皆是大定的罪人!身为罪臣之女,陛下容她留九嫔之首已是仁慈不已,怎能破例开恩将她提拔为四妃之首!”
尉鸣鹤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位向来迂腐的朝谏大夫上奏:
“罪臣之女为妃,太祖时曾有元淑妃的先例。然元淑妃之尊号乃死后追封,其生前主动请降尊位,为父兄之罪请赎。”
“若昭仪沈氏真为深明大义之人,就该效仿元淑妃才对!”
“但她却闭口不提,更仗着陛下的宠爱与腹中的皇嗣,安安稳稳坐着贵妃之位,可见沈氏配不上陛下的爱重!”
这两位刚上完奏,就像是在滚油里滴了滴水,乾正宫中瞬间热议如沸。
接连又有七八人上奏,竟是和前面两位说得大差不差。
韩栖云被喜公公带入夜影卫做事,是从九品小官做起的。
他身着浅青色的官员服制,缀在早朝的最后面,不动声色地抬起桃花眼,望向高坐在龙椅上的尉鸣鹤。
见对方周身明显环绕着一圈儿阴森森的不悦气场,韩栖云眼底就转过一抹嘲色:要是不知当初沈家女郎是如何苦求、又是如何被帝王无情下命养病的人,看到此情此景,恐怕要以为帝王痴心宸贵妃了。
现下尉鸣鹤生气,更多的是因为朝臣竟意图左右帝王的后宫。
他眸光一转,将嘲色掩去,对前面悄悄回首的两位官员使了个眼色——这便是沈知姁让韩栖云尽力交好的官员之二。
煽动那些老古董们齐齐上奏之后,韩栖云就将这消息透露给两位。
他们也都是审时度势的人,知道此时出声,站在帝王喜欢的一边儿讲话,最容易让帝王记住他们的名姓。
待老古董们上奏得差不多了,机灵的人顺势出列,表示反对,为沈知姁美言,顺便从能找到的角度来夸赞尉鸣鹤。
自认为依靠了尉鸣鹤的韦中尉亦借机上奏,表明自己支持帝王。
尉鸣鹤听得神色稍缓,扫了眼最先出列的两人,旋即就对古板上书的众人勾起唇角。
只是这笑意怎么看都是冷飕飕的:“众位爱卿屡屡提及太祖时的元淑妃——不如爱卿们替朕去问一问太祖,对朕的所作所为是否支持?”
“众卿都是忠君爱国的模范,想来太祖皇帝应当很愿意见到众卿一家去请安。”
帝王话落,受了慕容氏和韩栖云双倍煽动、甚至意欲死谏的两位老臣,瞬间将话梗在了嗓子眼里——他们不介意以死明志,可家里的儿子孙子们介意啊!
而且看新帝的神色,可不像是开玩笑……
两句话平了底下的声音,尉鸣鹤却越发觉得烦躁。
生辰时看到沈庆奏折的荒谬与恼火之感如林火遇风,愈发盛盛。
与之相对的,是年前利用户部查账之事,搜刮银子与提拔心腹两不误的愉悦之感。
是一种尽在掌握的畅快。
尉鸣鹤捏了捏额角:他之前只顾看六部那些蛀虫,却忘了六部之外,还有叽叽喳喳的闹人虫。
这些人最易受人怂恿、被人当出头鸟做试验。
瞧这上奏内容,十有八九又是慕容氏。
与此同时,尉鸣鹤心底对定国公府之案诞生了一点儿后悔之感:要是定国公府还在,底下那些古板的臣子定然不会这样闹腾。
不过这一丝丝的后悔瞬间湮灭在尉鸣鹤转动的心绪中。
他才不要听百官拣着他后宫的事上奏。
尉鸣鹤想要……百官皆与他生得同一条喉舌。
里头都是他爱听想听的话。
*
下朝后,韩栖云通过杜少监将早朝之事汇报给沈知姁。
沈知姁一看,正巧,今儿范院使轮休。
她便掐着时间,在皇宫里转了一圈儿,等尉鸣鹤到了瑶池殿,才慢慢悠悠晃回瑶池殿,然后面色苍白地动了“胎气”。
尉鸣鹤看得心疼不已,赏赐下许多宝贝的同时,还令元子挑出朝阳殿多嘴多舌的人,一并打发出去。
倒是便宜了沈知姁,趁机安排了人进瑶池殿。
而前朝的声音见尉鸣鹤态度坚决,又担心自己一家老小的脑袋,渐渐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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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相安无事到二月二册封礼结束。
沈知姁从白苓和青葙口中得知,兰心堂这一月来,当真是老老实实的,心上就诧异了三分:看来谨容华还是不够急。
不过翌日从诸葛院判口中得知霍淑女极有可能有孕的消息,沈知姁便理解了:原来是有筹码在手呢。
沈知姁想了想,便让底下人在兰心堂周围放出“宸贵妃胎像安稳”、“宸贵妃独宠加身”的消息。
还顺便让白苓她们设法引动宫人讨论,猜测若瑶池殿真平安顺利地诞下皇嗣,帝王会有怎样的反应与奖赏。
青葙对此拍着胸脯笑道:“娘娘放心,底下宫人爱悄摸说八卦的可不少呢,还专有爱往离谱的方向猜的。”
尤其是兰心堂及其附近的宫人,因着谨容华与霍淑女的双重禁足,日常行走也跟着困难起来。
活少了,嘴巴动的就多了。
“继续盯着兰心堂,有任何一点点异动都要汇报——哪怕是谨容华多点了两道菜,多给了旁人一点儿银子。”沈知姁抱着十二万分警惕吩咐下去,然后就安安心心地窝在瑶池殿“养胎”。
随后沈知姁就发觉,有了皇嗣这个名头,的确更容易让人迁就,也更方便躲懒。
就比如殿选之事,太皇太后点名了蓝岚帮忙,对着沈知姁就是和蔼叮咛,让她好好养着就是。
流水一样的补品、赏赐和贡品进了瑶池殿,这一月的时间也就转瞬即逝。
中间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太医院新选的太医定了下来。
罗郡王妃所推荐的两位,马太医和杨太医,都被沈知姁顺顺利利地收到麾下。
眨眼就到了二月二十八这日。
“阿姁,今日要好好用膳,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尽管让芜荑来朝阳殿找朕。”尉鸣鹤照旧提前起来,望着明眸中满是娇憨依恋之色的沈知姁,只觉心尖柔软,轻声哄着好话:“朕今日晚上一定来陪着你。”
沈知姁演着不舍的戏码,目送帝王去上早朝,然后毫不留恋地睡了个回笼觉,心里面没有泛起一点儿涟漪。
瞧着吧,要真和国家大事撞上了,尉鸣鹤估计要觉着她不懂事。
等睡醒用了早膳,见到蓝岚特意派来传话的紫薇,沈知姁才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一点儿不一样的意味。
尉鸣鹤早晨说的那话,更多的带有安抚意味。
唔,原来今儿是秀女殿选的日子。
尉鸣鹤下了早朝后,就会带着太皇太后去储秀宫进行殿选,要一直选到晚上呢。
因着沈知姁有了身孕,不便动弹,谨容华尚在禁足,韦宝林、霍淑女位份太低,这随侍太皇太后的责任,就落在了蓝岚身上。
紫薇此番前来瑶池殿,就是告知沈知姁,蓝岚会将秀女的消息送到瑶池殿,让她不必费心。
沈知姁轻叹一声:她早上是睡迷糊了,早知如此,就该演得再精心些,在尉鸣鹤心底更勾出些歉疚。
叹完,沈知姁就和往日做了不同的模样,在宫人们面前故作忧愁的神色,捉了牛乳团去后院的小亭里发呆。
很是为情所忧的模样。
实则她是在心里努力回想着,前世这第一次大选,有哪些闺秀女郎被选入宫。
好像足有十几个呢。
结果到了傍晚,蓝岚再遣了紫薇过来,说尉鸣鹤一共定下五位秀女入宫。
“五位?”沈知姁秀眉
下意识地蹙起。
紫薇瞧了眼沈知姁蹙起的眉尖,飞快地垂下眼去,一时间拿不定贵妃是觉得人少还是人多,就尽量维持着平声,将入选的五位秀女消息一一道来。
有韦中尉的长女、韦宝林的长姐韦明珠,吏部侍郎的幼女何氏,朝议大夫的嫡女慕容氏,还有御林军统领的亲妹吴氏。
“原先选了韦秀女之后,陛下愈发兴致缺缺,对后头几批都是直接过的。”紫薇放慢了语速,神色中掺杂了一点儿慎重:“可到了最后一批,有一位洛秀女,是新河县县丞之女,生得艳丽动人,硬生生将周边秀女都衬成了绿叶。”
“陛下见之神色稍变愉悦,赐了香囊下去。”
伴着紫薇的话语,沈知姁心中一动,恍然想起:前世和谨容华站在一块儿,与岚姐姐争夺宫权,偏出身不高的那位宠妃,可不是姓洛么?
好像这位洛氏一进宫,就和谨容华靠在了一块儿。
沈知姁起了一点儿兴趣,又问紫薇:“今日殿选,在秀女们等待的地方,可有见谨容华的人?”
“娘娘所问,也是婕妤让奴婢务必告知的一点。”紫薇轻声道:“洛氏在和别的秀女闲谈时,提到过谨容华。”
第77章 引蛇出洞新人名位表
第七十七章
沈知姁坐直了身子,手上也不摸牛乳团了,细细问道:“她是如何提及的?”
白苓也安排了些人注意秀女那儿的动静,可没人说到这一点。
紫薇轻声道:“这还是传召的小宦官在偶然间听见的,主要提起的也不是谨容华,而是谨容华的父亲慕容丞相。”
“她向别的秀女炫耀,说自己的父亲虽是小官,却和宫中谨容华的父亲私交甚好。”
说罢,紫薇就行礼:“婕妤那儿还需要奴婢,奴婢告退。”
沈知姁则陷入思索:这就能说通了,为何前世一进宫,洛氏就和谨容华坚定不移地站在了一条战线上。
而和前世不同,这回大选,至少有一半的会入选的秀女落选。
就比如沈知姁的堂妹,大伯沈庆之女,这回就没有入选。
因为沈知姁今生挑拨了沈庆上奏,导致沈庆惹了尉鸣鹤的厌恶,趁着户部之事早早抄了沈庆的家,她这堂妹就从官员之女变成平民罪犯之女,自然就没了选秀资格。
沈知姁抿了口温水,心中淡笑:说起来,堂妹还要谢谢她呢。将来生活或许贫苦些,但总比前世入了宫,才混到五品婉仪就丢了性命要强。
而且她耳边也不会出现总拿定国公府说事的聒噪精。
进来的秀女少点好。
人少,这争斗自然而然也会变少。
她要盯着朝阳殿,没空应对从后宫来的明枪暗箭。
沈知姁的思绪又回到慕容氏的身上。
正想着,外头就报殿中省的杜少监来送份例。
明儿就是三月初一,撞上新人入宫,殿中省就预备着先将瑶池殿的份例整理出来、提前送了过来。
免得翌日领份例时,贵妃手下的人撞上这乱糟糟的忙碌情形,延误了时间,让贵妃生气。
听到杜少监的名字,沈知姁细眉一跳,让芜荑单独将人请进来。
杜少监身为韩栖云留下联系的中转人,每回都是得了消息才来瑶池殿请见。
果然,说完送份例的话后,杜少监将袖中封好的信递上。
芜荑送来纸笔,娴熟地拿出打点用的荷包,好生请了杜少监去喝茶,再由白苓和连翘几个,将后院的门看住,不许人打扰。
沈知姁拿了根香喷喷的鸡肉干,让牛乳团叼着去廊下玩,自己将信展开,细读一番。
信上说,韩栖云已然寻到慕容丞相的前妻,正是新任皇商甘氏的掌柜之一,与罗郡王妃的母家关系密切,提起丞相府时,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但能瞧出来几分恨意。
沉思片刻后,沈知姁提笔写回信,让韩栖云以罗郡王妃的名义入手,长期接触甘娘子,待熟悉后再询问她是否想为自己的女儿复仇。
若是想,有人能替她,但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身为商人,甘娘子手中最不缺的,就是银两。
待得到甘娘子的支持后,那些银钱就分作两份,一份交由韩栖云,一份送给在军营中的自己人,方便他们打点领队的小官。
沈知姁随信附了一叠银票。
不论前朝和后宫,要做事总是少不了用钱开路。
幸而尉鸣鹤手脚大方,每回赏赐必有银锭或是金锭。
听到韩栖云愈发受喜公公看重,又与尉鸣鹤新近提拔的官员有所交好,再闻军营中的人都谋得不错的起点,沈知姁就觉得这银两花得物有所值。
将重新封上的信交给芜荑后,沈知姁就觉得有一阵寒风拂面,从衣裳各个缝隙中钻进去,只一瞬就让人重回隆冬时节。
见沈知姁哆嗦了一下,箬兰抱着厚披风、白苓拿着刚点的手炉、连翘去小厨房端来热糖水,在几瞬后齐齐奔向沈知姁,默契地将她包了个严严实实。
“钦天监在预测天气方面,当真是很准。”沈知姁摸了摸颈间的紫貂风领,动了动重新暖和起来的手脚,轻声感叹了一句。
——大约在半月前,钦天监就上报,说近日风向不对,寒气易回,恐有倒春寒来。
消息传出,宫中与外头都做了准备。
其中尤以兰心堂的准备最为充足。
谨容华说屋中的地龙不大顶用,又道霍淑女的屋子未设地龙,请了司造局的人去修缮兰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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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足足弄了十余日,到前日在完工。
沈知姁握住手炉,将这个消息在心上转了一圈。
“那些炭笼和炭盆可有重新拿出来?记得吩咐底下的宫人也点上炭。”沈知姁轻声吩咐了一句。
随后转首问箬兰:“上回你们在外间值夜、在炭盆上烤橘子的时候,好像听你们说,这炭笼要换新了?”
箬兰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娘娘的炭炉都是好的,就是咱们宫人用的还是上一批老人留下来的。”
“青葙那丫头存不住事情,一时嘴快抱怨,惊扰了娘娘。”
“正巧倒春寒来了,你们明儿去拿些新的回来用。”沈知姁唇边漾起浅浅的笑意,缓步进了内殿:“昨儿那道梅酱排骨不错,再让御膳房用梅酱做菜。”
箬兰跟着进去服侍。
连翘倒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头询问白苓:“姐姐,咱们那炭盆虽说旧了些,可还能用许久呢。娘娘要帮咱们换,虽是心疼咱们,可也有些浪费银子。”
虽说司造局可不敢收瑶池殿的银子,但贵妃娘娘实行的就是用银子将态度给摆出来。
“真是傻姑娘,你也不动脑筋想一想,这炭笼、炭盆不都是司造局做的么?”白苓用手指戳了戳连翘的脸,点了一句后就忙道:“你快回咱屋里,换上厚实的衣裳,等你回来再换我去。”
连翘忙应下回屋,顺着白苓的点拨想通了沈知姁此举的目的。
——在兰心堂禁足期间,谨容华举止并无不妥之处,惟有这请司造局的人修缮地龙,卡在一个合理又古怪的地方。
连翘可不相信,谨容华真是个心胸宽广的,能在贴身宫女爬床以后,还好心帮着霍淑女修缮屋子。
贵妃娘娘此举,就是有些引蛇出洞的意味。
要是谨容华真借着司造局要做些什么,定会趁此机会,对瑶池殿做些什么。
*
尉鸣鹤今日似乎事务繁忙,下午点完最后一个秀女洛氏之后,就匆匆回了朝阳殿,等晚膳的点儿过了近半个时辰,才到瑶池殿来。
见桌上仍摆着热气腾腾的御膳,尉鸣鹤就不自觉地蹙起长眉:“怎么一直在等朕?”
“臣妾适才没有胃口,现在才有一点儿饿意。”沈知姁轻移莲步,眉目含笑地迎上前:“或许是这个孩子想和父皇一起用膳?”
这话讲在尉鸣鹤的心坎上。
他伸手阻了沈知姁上前,将身上带着寒气的大氅脱下,才进了内殿:“下午忽来了倒春寒,没有被冻着吧?”
沈知姁伸手勾住尉鸣鹤的指尖,一边拉着对方进了内殿,一边摇首笑道:“有芜荑白苓她们在,臣妾哪儿会被冻着?”
“倒是她们下午只顾着臣妾,自个儿哆嗦了都不管。”
尉鸣鹤扬手一挥,赏了芜荑等人,再与沈知姁一道儿用了晚膳。
这桌上刚收拾了去,尉鸣鹤一使眼色,元子就恭恭敬敬捧上来一本册子,对沈知姁憨笑道:“贵妃娘娘,这是白日里选出来的秀女,陛下给排了位份住处,请贵妃过目。”
沈知姁并未去看那册子,而是睁大一双圆翘的杏眼,对尉鸣鹤诧异道:“陛下给臣妾看这个做什么,等后面诸位新人进宫,臣妾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陛下应当拿给太皇太后看。”
“阿姁放心,朕自然先给太皇太后看过一遍。”尉鸣鹤含笑望着沈知姁:“只是,阿姁已然行过册封礼,是正儿八经的贵妃,亦是目前后宫中位份最高的,总是要先知道这些事情。”
“阿姁且想想,等你诞下皇嗣,太皇太后可不就能将宫务顺手给你?”
见沈知姁苦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询问:“都、都给臣妾么?”
尉鸣鹤就不由得失笑,故意严肃道:“这是自然,不给你给谁。”
“臣妾知道了,陛下就等着臣妾因宫务忙活得脱不开身,然后自个儿与孩子亲近。”沈知姁娇斜了一眼尉鸣鹤,红润的唇微撅,别过脸不理尉鸣鹤。
等着尉鸣鹤轻哄两句后,沈知姁方正色:“臣妾也不是不懂事的,知道自己身为贵妃,享受着陛下给予的权位,就要为陛下分忧。”
“不过臣妾到底年纪轻,后头恐怕要照顾孩子,请陛下体谅。”沈知姁软声道了这一句,眼睫一眨一眨的,撒娇意味十足。
“宜婕妤不是擅宫务?回头让她帮你就是。”尉鸣鹤对蓝岚的管理能力还是十分满意的。
下一瞬,帝王心思一转,想着沈知姁说的话,眼底泄露出两分阴森:享权位、尽义务,这个道理贵妃懂,前朝有些饱读诗书的臣子却不懂,甚至屡屡违背圣意,只求自己的利益。
沈知姁达成了目的,没再看尉鸣鹤,而是将名位册子拿过来翻阅。
五位新人,两两分配到新宫殿里头。
位份最高的是韦明珠和御林军吴统领之妹,为六品。
一位韦才人,一位吴美人,各住在延禧宫和永安宫的西侧殿。
吏部侍郎之女何氏,封七品宝林,居永安宫东侧殿。
最瞩目的洛氏则是八品御女,住延禧宫东侧殿。
剩下那位谨容华的族亲,封宝林,赐号“瑜”,居霁月轩。
第78章 态度“不过臣妾对阿鹤承认,臣妾是吃……
第七十八章
沈知姁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思量。
这回新人们入宫,最高就是六品,想来是为了给旧人抬面子——当时礼聘贵女进宫时,最低的是五品。
御林军吴统领是韩栖云登基后扶持的心腹,他的妹妹自然做了位份最高的美人。
倒是韦明珠,在韦氏没了虎威将军之位后,仍得了六品才人的位份。除了自身不简单外,更多的是尉鸣鹤特意给韦氏脸面,让他们更有底气和慕容氏叫板。
自打韩栖云入朝传递消息以来,沈知姁就时不时地能收到韦氏与慕容氏相互唱反调的消息。
两家自白果香之事后,就开始积怨了。
何宝林和洛御女都是比照家世册封的,用不着多说。
里头打眼的是谨容华的族亲,身为朝议大夫之女,封了宝林,却单独住在霁月轩。
最重要的是,她还得了个封号“瑜”。
瑜,寓意美玉也。
比之慕容燕的“谨”字,不论是音调还是释意,都要更胜一筹。
瞧着族亲一进宫就得了好封号,谨容华怎么能不感到刺心?
再说回这住处,是韦宝林降位前住的霁月轩。
韦宝林还心心念念想着能复位住回去呢,骤然来了个新人,压自己半个位份,还占了住处,心中定是不服气的。
等明早册封圣旨一下,韦宝林立刻就会厌上还没见面的瑜宝林。
而且瑜宝林又是封号、又是单独住处,这待遇在新人中是独一份的,恐怕其余四位新妃嫔对着瑜宝林亦有关注。
简而言之,这位瑜宝林还没进宫,就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沈知姁不由轻叹一声:尉鸣鹤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抬举另一位听话的慕容氏,顺便让慕容氏族自己内部乱起来。
“怎么看着看着叹起气来?”尉鸣鹤弯起长眉,和气询问:“阿姁可是觉得这上头有哪位的名位不对?”
一副很好商量、诚心询问的模样。
可沈知姁知道,这上头是尉鸣鹤定好的,要是自己敢说两句不好,哪怕是提点建议,估计帝王心头都要感到不痛快。
于是她只笑眼弯弯望向尉鸣鹤:“这上头都是陛下的决定,自然是天上地下最好的。”
“臣妾叹气,是感叹自个儿不能像陛下一样,想得周全完满。”
沈知姁眉目一转,眸光流转间显出五分好奇和五分醋意:“就是臣妾想问问这位瑜宝林,究竟是怎样的妙人,能叫陛下独独赐了封号。”
她问的敞亮坦诚,尉鸣鹤薄唇微扬,噙着一抹浅笑:“她的父亲虽是五品闲官,可是她极为亲近的叔伯在朝中为丞相。她自身品貌也不错,得了太皇太后几句夸赞。”
“偏后宫中已有谨容华,朕谨遵太祖皇帝的教诲,一族中不得同出两位高位妃子,所以只封她为七品宝林。”
“为做补偿,朕就让殿中省选了个封号。”
“希望她不会令朕与太皇太后失望。毕竟一入宫就有封号的人,的确少。”
言下之意就是,这封号对瑜宝林也是个考验,要是她不能发挥令尉鸣鹤满意的作用,估计这一生都只能在中低位徘徊。
沈知姁做恍然大悟的模样,眼儿圆圆,像小鸟啄米一样点头。
“朕适才还想,阿姁总算变得成熟许多,有了几分贵妃的样子。”尉鸣鹤唇边的笑意更深,长眉扬起,调侃道:“谁知朕还没有想完,就闻见了从阿姁身上传出来的醋意。”
沈知姁配合着抬起手臂,自己闻了闻了,蹙眉摇首:“臣妾可没有闻见什么醋味。”
“陛下到底是嗅觉敏锐,还是打趣臣妾呢?”
说罢,沈知姁自己像是憋不住笑意,紧紧抿住双唇,又在嫣红的嘴角泄出两分笑意,眼里像落进了月光,又亮又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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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端的是俏皮动人。
尉鸣鹤的心弦被轻轻拨动,抚掌而笑,笑声清朗。
心情愉悦了,帝王只觉得自己一天的辛劳都一扫而空。
沈知姁含着笑凝望尉鸣鹤,似乎在因为帝王的高兴而欢喜。
“不过臣妾对阿鹤承认,臣妾是吃了醋。”
沈知姁莞尔轻笑:“但是臣妾明白,这些新人与臣妾共为天家妃嫔,同样肩负着侍奉陛下、繁衍皇嗣、兴旺血脉的职责。”
“不论是为大定,还是为陛下,臣妾都会担负起身为贵妃的职责,好好对待她们。”
“不过臣妾可要申明一点,臣妾不会喜欢她们,也不会主动和她们交好。”
“要是她们想要对臣妾或是孩子做什么,臣妾一点儿都不会手软的。”
“朕知道你的性子,也赞成你口中所言。”尉鸣鹤伸手握住沈知姁的指尖,语气温和,带着宽慰:“朕的后宫中,亦容不下心思恶毒的人。”
说罢,尉鸣鹤为沈知姁的恳切实诚而动容,喟叹到:“方才吃醋的话语,可不要和旁人说——妃嫔嫉妒,可是大罪。”
要是被有心人揪住,他自然会护住阿姁,可到底是一桩麻烦。
沈知姁眨了眨眼,无辜道:“臣妾知道,所以臣妾说是对阿鹤承认。”
尉鸣鹤失笑,低低地轻笑两声,点了点沈知姁的鼻尖:“就数你最机灵。”
他目光随意一扫,看到衣架上的紫貂风领,不免挑眉:“这紫貂倒是好看,好像不是今年的贡品?”
尉鸣鹤记得清楚,今年的紫貂贡品
全都给颐寿宫了。
“不是,是臣妾从库房里翻出来的。”沈知姁浅扫一眼韩栖云送的紫貂风领,面不改色:“应当是臣妾自己带进宫来的。”
她心中有些怀疑,这韩栖云是不是故意送这样显眼的新年贺礼。
尉鸣鹤随意颔首,转而对沈知姁笑道:“你昨日不是让朕给孩子念故事么?”
“今日元子找了民间哄孩子的歌谣和神话,足有厚厚的一册子。”
“能念到咱们孩子满月了。”
“走,朕给你和孩子念故事。”
*
翌日,三月初一。
是尉鸣鹤命人颁旨、迎新人入宫的日子。
等到了午时,新人们就该到自己的住处了。
沈知姁今日醒的早些,预备着去颐寿宫请安。
刚洗漱完,芜荑就将方尚宫迎了过来。
“奴婢见过贵妃娘娘。”方尚宫认认真真行了个礼,眼底含笑:“太皇太后特意遣了奴婢来,说今儿新人进宫,不用请晨安。就晚膳前一个时辰来请晚安,正好叫阖宫里都见见面。”
“辛苦方尚宫跑一趟了。”沈知姁好生送了方尚宫出去,方才想起一事:今日也是谨容华与霍淑女解禁的日子。
嗯……想来霍淑女的身孕就快被谨容华爆出来了。
这样既能让延迟新人们承宠的时间,也顺势让霍淑女得罪了一众新人,只能依附兰心堂。
不过沈知姁照旧不会让谨容华如愿。
等到用过午膳、简单午憩之后,沈知姁特意绕了一圈,去凝碧阁走了一趟,邀请蓝岚一块儿去陪太皇太后礼佛。
“姐姐瞧着瘦了一圈。”沈知姁在蓝岚做出行礼动作的那一刹那将其扶起,面上浅笑:“可知是为着选秀忙坏了。”
“忙是忙,累是累,可我做的也挺高兴的。”
“而且你、太皇太后和朝阳殿都送了不少东西来,我的库房都快放满了。”蓝岚下颌略瘦了些,整个人愈发清冷疏离:“倒是你,这几个月果然养胖了些。”
“也是将先前病中亏空补回来了。”
沈知姁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将话头转开:“对了姐姐,昨儿可有什么趣事么?”
“能有什么趣事呀,左不过是这边秀女拌了嘴,那边秀女起了争执。”蓝岚回想起昨日的焦头烂额,口中难得叹气。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方说起殿选时值得一提的事情:尉鸣鹤着重夸赞了太傅恩师之女,还给了赏赐;丞相夫人的侄女、户部尚书的孙女被尉鸣鹤赐婚给一个血脉偏远的皇亲。
“不过,那个洛御女真的很美。”快走到颐寿宫时,蓝岚提起此事,语气凝重:“她一进储秀宫的正殿,就好似一朵艳丽的玫瑰,生生夺了所有人的视线。”
沈知姁眉眼弯起:“我可不信她比姐姐美。”
“在我心中,姐姐就是后宫中最美的。”
蓝岚一愣,面上头一回浮出粉霞,别过脸往颐寿宫疾走。
不过她把握着速度,还特意在门口等着沈知姁过来。
沈知姁便了悟:原来岚姐姐被人夸赞就会羞赧。
那下一回,她就在私下赞岚姐姐。
现下正是太皇太后要进小佛堂礼佛的时辰。
见了沈知姁与蓝岚二人,老人家笑得眼睛眯起:“哎呦,还是贵妃和宜婕妤挂心哀家。”
“有你们两个在,哀家就可以放心无忧了。”
且说一个时辰后,颐寿宫门前渐渐多了些靓丽袅娜的身影。
最先到的是韦氏姐妹。
韦宝林气势汹汹地拉着韦才人过来,好似要上战场。
“我同你叮嘱的话,你都记住了么?”韦才人细眉弯成温柔又慈悲的弧度,口中吐出的字眼却有些冰冷:“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父亲与母亲的意思。”
“这是新人第一次请安,应当卡着中间的时间来,才是正好。”
不做出头鸟,一直是韦才人信奉的生存之道。
韦宝林闻言,很不耐烦地摆手:“记住了,不许再啰嗦。”
然后才恶狠狠回应韦才人的最后一句话:“慕容燕肯定要第一个来,我偏不让她如意!”
第79章 新人请安“贵妃娘娘留步。”
许是因为入宫后,韦宝林当真单方面和谨容华有几分交心。
她话音不过刚落,就见谨容华款款走来。
身后跟着住在身着玫红的洛御女。
四个人见面后彼此行礼,韦宝林对着谨容华行礼,兀自不服气。
再看光艳夺目的洛御女,更是险些气得仰倒过去:她还没复宠呢,又来个妖艳争宠的!而且还是和谨容华走一块的!
韦才人目光淡淡扫过洛御女,并没有将对方当一回事,而是转首与谨容华深深对视一眼,发觉对方眼角眉梢的弧度与自己极为相似。
可知是大家都是同一路的人。
不过在后宫中,愈是相近的人,就愈排斥对方。
两人露出真诚的假笑,正欲寒暄一番,方尚宫手下的知书就迎了出来:“尚宫听闻四位小主已到,就命奴婢来迎小主们先进正殿。”
其实除了沈知姁和蓝岚之外,有别的妃嫔来颐寿宫求见,多是方尚宫一手培养的琴棋书画来迎接、应对。
谨容华也算是较常来颐寿宫,唯一的收获就是在能言会道的知书面前混了个眼熟。
“过了个新年,知书姑娘愈发好看了。”谨容华熟稔地迎上去,带笑夸赞:“这珠花样式新奇,一看就是姑娘侍奉太皇太后有功,被特意赏赐的。”
洛御女紧跟上前,将韦氏妃嫔不动声色地挤在后面,笑容略谄地应和了两句。
“谨容华谬赞了,都是奴婢的本分,谈何功劳。”
知书秉持着对谁都热情的原则,对着面前四人一一颔首。
知书的目光在洛御女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她可是听方尚宫说,太皇太后对陛下选的最后一名新人略有不满,觉得对方不是安分守己的。
现在粗略看来,太皇太后当真是慧眼识人。
洛御女不懂知书其意,只以为对方也为自己的容貌而惊叹,不免有些得意。
但念着身边的谨容华,洛御女还是轻咳一声,垂眸而立:父亲一早就嘱咐过她了,不论如何,都要牢牢抓住谨容华,借着对方得宠。
四人跟着知书进了颐寿宫的正殿。
期间韦宝林斜视洛御女一样,身子一歪,硬生生将走在前头的洛御女给挤到了自己后头。
还不动声色地踩了洛御女的裙摆一脚。
她们刚落座,知画就带着稍晚一步的吴美人、何宝林与瑜宝林进来。
谨容华身为目前位份最高的人,自然而然地担过话头,端庄和气地给主持着老人与新人们认识。
“本嫔是谨容华,这位是韦宝林,都是比妹妹们先进宫一年的。”
说罢,谨容华凤眸上挑,故意看向上首两个空椅:“还有两位姐姐不曾到来,不过妹妹们应当听过——宸贵妃与宜婕妤。”
“过会儿妹妹们就能看见了。”
她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让新人们心中不由得泛起嘀咕:她们只知道,宸贵妃得宠又有孕,是现在后宫第一人,一定不能去得罪。而宜婕妤呢,家世颇高,协理宫权,是个冷性子。
没想到从谨容华的姿态来看,这两位竟是不好相与、爱摆架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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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洛御女赶紧端起茶盏,娇笑道:“多谢容华介绍,那嫔妾可得趁机多歇歇,不然等会儿恐怕在贵妃和婕妤面前失仪。”
旁人都在心里计较,唯独韦宝林坐在小方凳上嗤笑一声,不屑道:“洛御女是要多歇息,毕竟是要在太皇太后面前站着的。”
宫中规矩,像八品御女及以下的,可没资格在请安时坐着。
洛御女自然不是肯吃亏的,当下搁了茶盏,就要反唇相讥。
韦才人一直关注着正殿外头,是最先看到太皇太后、沈知姁与蓝岚三人的。
她抓
住机会,温温柔柔地开了口:“洛御女不必担心自己没规矩,太皇太后是极宽仁的长辈,贵妃与婕妤常陪伴太皇太后礼佛,必定是同样亲和的人。”
洛御女听得心头火起:她只是自谦一句,说生怕自己失仪,怎么到了韦才人嘴里,就变成没规矩?
想着适才还被韦宝林嗤嘲,洛御女不觉咬牙:呵,韦氏姐妹这是嫉妒她美貌,嫉妒她还没承宠就得了陛下的青眼!
知书敏锐地察觉到洛御女的神色不对,提前一步进殿通报。
方尚宫亦是眼观八方的人物,丢了个赞赏的目光给知书:她虽然也想看热闹,可身为颐寿宫的宫人,万万要以太皇太后为主。
任何一丁点儿能让太皇太后不高兴的苗头,都要提早掐灭。
正殿内的七人迅速销声,全都恭敬行礼。
“都起来吧。”太皇太后走到最上首的凤座,自己没先坐下,而是看着沈知姁在芜荑的搀扶下安稳落座,方开口免礼。
老人家目光平静地扫过底下花朵一样的面孔,和蔼笑道:“哀家人老了,昨儿坐在上头,难以看清底下的面孔,今儿倒是看得清楚,只是有些对不上号。”
韦才人率先起身行礼,眉目温雅地介绍自己,顺便对太皇太后真诚道:“从前嫔妾在府上,就常听父亲说起,说您极博学向善,是女子楷模。”
“嫔妾今日一见,只觉从心底被您折服。”
“哀家适才听到你说话了。”太皇太后笑意温和:“是个乖巧的孩子,难怪叫明珠呢。”
“哀家要是有你这个女儿,也会当明珠一样护着。”
韦才人稍露羞意,转首对吴美人笑道:“禀太皇太后,嫔妾一时激动,倒忘了尊卑位份,在吴美人前头起身,冒犯吴美人了。”
如此,新人们就按照位份依次起身。
沈知姁抱着平和的心态,浅笑着看新人们对太皇太后行礼。
韦才人是落落大方的温柔美人,吴美人的眼睛与目光都像是林中稚鹿,可见被吴统领保护得极好。
何宝林说话动作都是一股柔柔弱弱的模样,与底下妩媚娇艳的洛御女形成鲜明对比。
如此一比较,那瑜宝林就显得有些平平无奇——人自然是美人,可让人没有记忆点,寡淡如一碗凉白开。
瑜宝林嗓音偏清脆,能看出来是活泼俏皮的性子,不过受人轮番的打量与观察,整个人很快就瑟缩起来,闷闷地低着头。
沈知姁将新人们都观察了一遍,并不像谨容华一样,将重点放在韦才人和瑜宝林身上,而是把吴美人放到心上。
……御林军统领吴军,自幼失怙,与亲妹相依为命,极为疼爱妹妹。
让妹妹进入后宫,可见吴统领对尉鸣鹤的忠诚与信任。
将“信任”二字拓开,沈知姁杏眸微微弯起:尉鸣鹤纳吴美人入宫,必定对吴统领说了类似“朕会保护你妹妹”这样的话。
吴统领出于对新帝的绝对忠贞,才选择相信帝王。
然而,尉鸣鹤是绝对做不到的。
沈知姁想起前世吴美人的结局:入宫美人,承宠后晋位贵仪,一年时间就跃了四级,成为婕妤。结果,在封昭媛的晋封典仪上,吴氏的住处被搜出巫蛊娃娃,最后入了冷宫。
当然,慕容氏倒台后,此事被查清是慕容燕刻意诬陷。
尉鸣鹤当即复位吴氏,甚至亲去冷宫迎接。
可惜吴氏已经被磋磨得失去理智。
吴统领以半生功劳恳求,请辞御林军首领的职位,将妹妹接回家休养。
想到此处,沈知姁的思绪急转,垂下眼睫,掩住眼底的微光。
——御林军呀,可是尉鸣鹤手中,除了夜影卫之外,最重要的一支亲信力量了。
她不会出手针对吴美人,却能利用尉鸣鹤的薄情负义。
*
太皇太后今日心情不错,笑意盈盈地与新人们说话。
兼之韦才人的妙语引导,主动说些京城外的趣事,整个颐寿宫算得上是人言和美,其乐融融。
看到外头日光渐渐黯淡,太皇太后才转了转佛珠:“一转眼都快晚膳的时辰了,哀家也就不留你们了。”
“你们都是好孩子,哀家只盼你们能够和睦相处,尽妃嫔之责。”
“臣妾谨遵太皇太后懿旨。”沈知姁身为贵妃,率先起身,行礼告退。
太皇太后连忙起身,亲手扶起沈知姁,很是和蔼地望了望沈知姁的肚子:“贵妃有孕,往后就不必行礼了。”
她又对芜荑特别叮嘱:“贵妃重礼数,你可要好生提醒、伺候。”
身后诸人亦跟着行礼:“嫔妾告退。”
到出了颐寿宫,沈知姁正要坐上自己的新轿辇——自除夕她“有孕”后,尉鸣鹤就命司造局重做了轿辇给沈知姁,要做得宽敞漂亮。
新轿辇是一个月前到瑶池殿来的,今日还是第一次露面。
据元子透露,尉鸣鹤还让司造局重做了肩舆,预备着夏日给沈知姁用。
谁知沈知姁的脚刚刚迈出,就听谨容华轻声道:“贵妃娘娘留步。”
沈知姁秀眉一挑,唇角弯起清浅的笑意,回身道:“谨容华有什么事要和本宫说么?”
“本宫还未曾恭喜谨容华,终于解了禁足。”
“论起此事,嫔妾惭愧,未曾约束宫人。”谨容华面色恳切,实则口中轻描淡写地请了罪,转而关心起沈知姁:“贵妃娘娘的身孕应当三个月了吧?”
“相信由贵妃娘娘起头,这皇宫里的好消息,会越来越多。”
说到最后,谨容华尾音婉转,好似在暗示什么。
第80章 一更“贵妃之喜恶,许能影响陛下之喜……
这话明着在捧沈知姁,暗地里却是在炫耀霍淑女有孕之事。
要是沈知姁是个普通贵妃,真应了此事,过几天再得知霍淑女有孕,恐怕要呕出一口血来。
可惜沈知姁早就知道霍淑女有孕之事,心中还叹了一声:大概尉鸣鹤命中注定,此时会有子嗣。纵然秋蝉出宫,也有黄莺出现。
“谨容华不必刻意说些好话,本宫并不是爱听奉承的人。”沈知姁杏眸微微弯起,露出仅限于礼貌的笑意:“不过本宫知道谨容华的感恩之心。”
感恩?
这话让在场众人,包括谨容华在内都为之一愣。
新人们更是面面相觑:她们入宫前后,都打听过宫内近期的事情,也清楚谨容华为何而请罪。
难道里面还有内情?
沈知姁浅笑解释:“本宫念着你与霍淑女在年节期间禁足苦闷,就让他们依旧照婕妤的份例发放炭火。”
“本宫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用不着谨容华当面言谢。”
“就当是本宫赏赐给容华的新年贺礼罢。”
说罢,沈知姁就头也不回地上了轿辇离开。
实在是沈知姁现在和谨容华位份差距较大,一个一品贵妃,一个四品容华,说话做事很不必再留意对方。
而沈知姁就是要故意气谨容华。
这贵妃的姿态一摆起,漫不经心的一句赏赐下去,保准让谨容华这样自负要强的人给气得半死。
果然,看着沈知姁乘着崭新华丽的轿辇离去,谨容华咬着嘴唇,眼底第一回不受控制地露出阴狠之色。
还是身边的黄莺察觉到不对劲,小心提醒了一番:“主子,咱们还有晚上的计划呢。”
谨容华方才回过神来,转身满面笑容地对众人颔首。
邀请“一见如故”的洛御女去兰心堂一同用膳后,方才离去。
韦宝林觑着谨容华离开的背影,从中品出一分狼狈。
她恨不得拍手称快:“我从前看不惯沈氏,现下倒觉得听沈氏说话很是痛快。”
“慎言,你应当恭敬称作贵妃。”韦才人将韦宝林的称呼板正,旋即眉尖略蹙,只觉得有些看不透这位宸贵妃。
也不知道适才和谨容华的对话,是宸贵妃有心警告,还是无意地随口一说……
落在后面一点的何宝林,则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沈知姁的轿辇。
眼底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贪婪:这轿辇当真是好看,要是她能坐一坐就好了。
可贵妃坐着这样好的轿辇,哪儿有她的份呢?
何宝林眸光一转,拉过手边的吴美人,眼尾向下一撇,就显露出几分无辜和害怕:“吴姐姐,咱们一块儿回永安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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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她到的早,打听到与她同住的是吴统领的妹妹。
这可是京城闺秀圈子中有名的单纯人。
而且哥哥是陛下的心腹,日后得宠是少不了的。
何宝林心中的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只要好生哄骗了吴美人,这不就等于拥有了一只聚宝盆么?她都不用干什么,自然而然就能有陛下与宠爱来。
吴美人见何宝林生得柔弱,本就升了几分好感,兼之和自己同住,当下就收起了戒心:“好呀,还可以一块儿用膳呢。”
“我年纪小,位份低,见识也没有姐姐多。”何宝林露出极为和气又带着崇拜的笑意:“姐姐就去我那儿用膳吧,我吩咐宫人去大膳房打点一番,就当时感谢姐姐往后对妹妹我的指点。”
吴美人没听出来什么,高高兴兴地同意了:“好呀,我从前一直挺想有个妹妹的。”
她一直被兄长护在吴宅中,身边作伴的只有丫鬟婢子,偶尔去几次宴席也只觉得不自在,亦没有结识什么同龄人。
何宝林笑意更深,做出亲密的模样,对吴美人叹道:“今儿见了宸贵妃,当真觉得贵妃颇有威严。”
“她听咱们与太皇太后说话,都只是应和太皇太后两句,半点儿都没理睬咱们。”
“偏贵妃有身孕又得宠,你说她会不会在陛下面前说咱们的坏话?会不会嫉妒咱们都是清白官家出身的好女儿?”
“我倒是没觉得贵妃娘娘威严。”吴美人有些奇怪地看了眼何宝林:“我只觉得贵妃娘娘生得明媚美丽,看着也是好脾气的模样。”
要说脾气,她感觉宜婕妤的脾性更冷淡些。
至于何宝林口中所说,吴美人觉得压根就没道理:她们是和太皇太后说外头的趣事,贵妃在后宫里,哪能知道外头那么多事,自然只能在一旁听着。
而贵妃应答的那两句,都是太皇太后主动问的呢。
要是贵妃当真是不容人的,请安时就该压着她们,说话时就该夺了话头,让太皇太后关注不到她们这些新人。
而不是微笑坐在一旁,任由新人们讨太皇太后的喜欢。
至于贵妃的母家……
吴美人想起自己进宫前,哥哥对自己的叮嘱——“你是我的妹妹,陛下早就允诺会护着你,你在宫中只需安稳度日,小心自身,别被他人挑唆就是。”
“不过妹妹你要记住一点,陛下对贵妃格外不同,即便不能与贵妃交好,也不能让贵妃有坏印象。”
想到这儿,吴美人装作用帕子捂嘴咳嗽,稍稍远离了何宝林一些。
她直觉何宝林很像是居心不良的模样。
吴美人还是很相信自己的直觉的。
脑海中还回想着哥哥所说的一句话:“贵妃之喜恶,许能影响陛下之喜恶。”
那样芝兰玉树、高高在上的陛下,也会被人所影响么?
颐寿宫门口的人一散开,就只剩下瑜宝林孤零零一个人。
她手中攥着帕子,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往兰心堂的方向走。
好歹是族亲,这不看亲缘看姓氏呀,总是要互帮互助的。
*
沈知姁刚回瑶池殿,御膳房的孔司膳就领人送来了热腾腾的晚膳。
那香煎脆饼热酥酥的,一吃就知道是刚做好就加急送来的。
里头裹着脆爽可口的酱菜,当真是解腻又好吃。
不免感叹了一句御膳房的用心。
“奴婢也好奇呢,还让小岑子特意观察过,也没见御膳房有盯梢的人。”箬兰奇道:“大约这就是御膳房的本事吧。”
能不盯着主子的行迹,同时却能做到及时送膳,这活可不容易呢。
青葙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说起朝阳殿与颐寿宫给新人的赏赐。
沈知姁原本一边用鱼蓉羹,一边随意听着,可听到送给瑜宝林的赏赐时,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从分量与质量上来说,瑜宝林的赏赐比何宝林多一些,正卡在六品与七品之间,瞧着格外正常。
但其他新人的赏赐有银钱、有锦缎,多是一些实用的,惟有瑜宝林是些书本画卷。
自然,这也可以理解为瑜宝林本身就喜欢这个,是尉鸣鹤特意恩赏。
不过沈知姁才不信这个原因。
白苓在一旁轻笑道:“在娘娘走后,谨容华主动邀了洛御女回兰心堂,随后瑜宝林也跟着去兰心堂拜访了。”
“原来如此。”沈知姁瞬间明白:尉鸣鹤抬举瑜宝林,是故意要慕容氏内乱,最好让谨容华父女离心。
现下瑜宝林主动和谨容华蹲在一块儿,瞧着和和睦睦的,尉鸣鹤哪里会高兴?
这次是敲打,下次估计要去住冷霜馆旁边了。
沈知姁眼睫轻眨两下:“连翘,你去库房选些好东西,照着位份送去新人住处。”
上头的两位都给了赏赐,下面就轮到她这个贵妃了。
却见连翘笑眯眯地回道:“娘娘不用忧心,您去请安时,元子公公特意来了瑶池殿一趟,说您的赏赐由朝阳殿送出,不用您费心。”
“元公公还透露,说是早朝提及北方忽起大雪,陛下近日恐怕忙些。”
沈知姁算了算节省下来的银两,不免高兴地点头:自打她“有孕”以来,尉鸣鹤就变得更加大方了些。
想来这回替送赏赐,更多的是对于她上回坦诚态度的认可。
“娘娘可有吩咐要传下去?”白苓与青葙对视一眼,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这回新人进宫,在宋尚宫的主动帮助下,各宫都安排了娘娘的人进去,不过多是二品与三品的宫人。
毕竟新人母家为着女儿的前途,也是要打点,让女儿贴身的人可信。
“没有什么吩咐,除非有人提及本宫或是宜婕妤,又或是涉及大事,否则不必来报消息。”沈知姁对新人私下的生活没什么兴趣,更有意于掩护自己的人脉。
要是真有想知道的事,她会遣人去问。
沈知姁复又想起瑜宝林:这姑娘是戳谨容华心窝的利器,偏尉鸣鹤是那种没耐心、要求别人揣摩自己心意的帝王。
可不能让宝刀还没出鞘,就因帝王的不耐烦而生了锈。
“只联系霁月轩的人,让她找个合适的时机,令瑜宝林来找本宫解惑。”沈知姁轻声道了一句。
青葙过了年,长了一岁,现下瞧着更稳重了:“是,奴婢知道,娘娘就等着好消息吧。”
待用完晚膳,司造局的奉御亲来瑶池殿。
箬兰对沈知姁道:“奴婢依着娘娘的吩咐,下午去了司造局一趟。”
“司造局的奉御说,会亲自将全新的炭笼、炭盆送来。”
没想到这奉御的手脚这么快,紧赶着晚上就来了。
沈知姁唇角抿出个兴味的笑。
哎呀呀,真不知道这奉御是有意巴结讨好,还是受人指使呢?
第81章 二更(捉)“本宫要去朝阳殿”……
司造局的奉御姓钟,生得一双浓眉,很是惹人记忆。
只是此时浓眉近乎谄媚地弯起,让人觉着颇为滑稽。
“奴才见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钟奉御还是第一次来瑶池殿,激动得手脚都有些发抖,
脸上的谄笑到了略显夸张的地步:“奴才日前失职,竟忘了瑶池殿的炭盆已然用了些年头,劳烦娘娘让箬兰姑娘跑了一趟。”
“请娘娘恕罪。”
钟奉御这模样,和她想的不一样呀。
瞧着是真心要讨好瑶池殿的模样。
“钟奉御多礼了,还请起。”沈知姁心头计较,面上不显,仍是口吻温和:“钟奉御何罪之有?若真说起来,是本宫的疏忽,才让宫人们用着旧的。”
她昨日做了试探司造局的决定之后,就以此为借口让芜荑给了宫人们一点儿小赏赐。
以这种细节为理由,往往更能够打动人心。
钟奉御急忙拱手福身,再次将罪责揽在了自己身上,还极力吹捧沈知姁是个体恤宫人的大善人。
不过他也不是没眼色的,见沈知姁面上的笑意变淡,立刻就对身后的奉仪使了个眼色。
须臾后,就有两精致炭笼被抬了上来。
这炭笼外嵌鎏金,做工精致,细节处还镶嵌了宝光柔和的宝石。
最让人觉得惊喜的是,这炭笼中上部镂空的部分,并不像寻常炭笼雕着花朵、祥云或是仙人。
而是送子观音。
除此之外,炭笼的底部并没有做成全底的敦实模样,而是仿照香鼎,做成镂空的四脚。
许是和观音的图文相呼应,四脚上还特意做了弧度,像是观音脚边的裙摆。
的确做得精巧。
钟奉御见沈知姁望着炭笼微微发怔,周边的大宫女们亦觉得惊奇,不由得嘿嘿一笑,略带得意的解释道:“娘娘,这是外头的贡品,前几日才送进宫。”
“奴才一看到这送子观音,立刻就想起来娘娘您了。”钟奉御搓了搓手:“您现在是宫中第一位有孕的,还是陛下的第一位皇嗣。有陛下的宠爱和龙气护体,娘娘您必定平安产育、后福无穷,将来步步高升,荣宠无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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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他一口气将会的四字词语都说了出来,随后欢喜道:“奴才当时还可惜,说这天渐渐暖了,娘娘也不需要炭笼了。”
“幸而有这一场倒春寒,让奴才能借机在娘娘这儿露脸。”
“本宫多谢钟奉御的好意。”沈知姁眸光流转,并未说喜不喜欢,而是简单点了钟奉御一句:“不过,陛下似在为春寒飘雪烦恼,奉御可要小心慎言。”
听到这一句,钟奉御吓得魂都要飞起:哎呦呦,他就是个司造局小奉御,哪儿知道御前的事情呀!
幸亏今天带来的奉仪是他一手提拔的,否则被有心人听了去,就要说他有意膈应陛下了!
钟奉御吓一激灵,立刻叩首谢恩,只说写贵妃娘娘指教,心中则悄悄高兴:奉仪说的对,这礼物可是送到贵妃娘娘心坎上了。
你瞧,贵妃这不就立刻开口提点了他这是要将他收为自己人吧
想到这,钟奉御微微抬首,一双浓眉愈发带着滑稽的讨好:“贵妃娘娘,奴才虽是司造局的奉御,可与娘娘相比较,就是一小蝼蚁。”
“适才娘娘提点,是救了奴才的命!”
“奴才无以为报,愿意帮娘娘将瑶池殿修缮得更富丽舒适些!”
这话说得诚心,让沈知姁眼底划过一抹暗光。
这奉御要么是真心想和瑶池殿攀关系,要么是真的演技精湛,想借机骗过沈知姁,从而趁着修缮时在里头做一些手脚。
不过沈知姁没错过,钟奉御说了那么一大堆话后,他身后跪着的奉仪,莫名地轻笑了一下。
可以解释为她因为上司得了贵妃青眼而高兴。
但沈知姁直觉,恐怕没有这么单纯。
她笑而不语,转了个话题:“这炭笼做得实在是精致好看,不知是哪儿送来的贡品”
“回头本宫可以禀报陛下,让他们多做些别的新奇花样。”
钟奉御在这方面脑子挺灵活,立刻就想到:要是冬日里,给太皇太后送“寿星捧桃”的炭笼,给陛下送“龙腾虎跃”的炭笼,这两位最大的主子肯定高兴啊。
这对着炭笼一高兴,不就想起司造局,想起他来了
他得了看重后,殿中省每年批给司造局的银子就多了,在外头他还能收上贡人的孝敬……
哎呦呦,大美事呀!
钟奉御当即就道:“这北方天冷的时间多,这好看的炭笼、炭盆,就是他们琢磨出来的。”
“这两个是凉州的工匠做出来的。”
凉州,平郡王的封地。
沈知姁自然而然地想起关键之处:藩王谋反,丞相府,慕容氏。
她心中愈发警惕,脸上仍带着笑让钟奉御起身,嗓音比先前略低些:“这炭笼送的及时,本宫会用上的。”
芜荑会意上前,将赏赐送去,顺便扶起钟奉御:“娘娘有些乏了,不便多留奉御,还请奉御见谅。”
“姑娘言重了,娘娘怀着皇嗣,又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奴才怎么敢打扰您歇息”钟奉御将荷包收起,笑呵呵地麻溜告退。
出瑶池殿前,他还求着芜荑道:“娘娘要是有修缮的想法,还请姑娘帮着提一提奴才。”
钟奉御这也是为着多让尉鸣鹤记起。
芜荑笑眯眯地颔首,并不多言,看着钟奉御离开后与身后的奉仪自然地并肩离开。
等回到正殿后,就见沈知姁略蹙秀眉,思索半晌后才开口:“你们今日都劳累了,先去歇息。”
“等到明日,白苓,你去查一查钟奉御和那位奉仪的身份、日常往来。”
“箬兰,你最是细心,就与连翘一块儿,查一查这炭笼是否有问题。”
说罢,沈知姁温和的目光转向芜荑:“你去殿中省杜少监那儿。”
她要写一封信送给韩栖云。
沈知姁想起来,这场倒春寒,不但带来北方的寒春,还有江南水乡在夏日里的汛期。
沆州与粟州之间,连串着一条奔流长河。
其中十余道大小堤坝,都在这年夏日暴雨中,轰然崩塌。
数十万名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甚至爆发过一场小瘟疫。
其中牵扯到工部贪污、州官失职、偷卖赈灾粮草等案,牵涉甚广,几乎将朝中大半官员都牵扯了进来。
这是个立功的好机会。
也是在百姓间给尉鸣鹤悄然埋雷的好时机。
沈知姁眼睫轻眨,像是春日里翩飞的蝶:尉鸣鹤想掌控所有权力,同时也想要留下千古英名。
帝王独坐高台龙椅,是尉鸣鹤最大的底气,却也带来了一个致命缺点——百姓间的言论意见,他只能通过旁人知晓。
韩栖云很聪明,他知道如何做尉鸣鹤手中的好刀,知道该怎样悄无声息地堵住帝王的耳朵。
今生的贤名,就当是她送给韩栖云额外的礼吧。
可别像前世一样,提起韩督公就是心狠手辣、酷吏这样的名声。
这样对她后续用韩栖云也有好处。
*
北方春雪之事颇为严重,让尉鸣鹤三日不曾入后宫,只在去了瑶池殿陪着贵妃用了两次午膳。
尚寝局的人早就做好了新人牌子,却苦于没有机会递上去。
张总管一边收新人银子收得手软,一边有些心虚:陛下您快翻新人牌子吧!您再不翻,他这钱收的可就要心虚死了!
沈知姁午后听到韩栖云传来的消息,共有两个要点。
一是南方水患之事,他愿意相信沈知姁的猜测,将来寻机会去江南办差,也明白沈知姁的言下之意。
二是春雪之事,尉鸣鹤交给了尚在北疆探查的喜公公,准备暗访搞完了,来个明查,试探试探昌王与平郡王。
而喜公公的奏报今早到了夜影卫,说他早就察觉到北方天气异常,会处理好此事,让尉鸣鹤放心。
沈知姁掐指一算:北方春雪有了解决的着落,这尉鸣鹤心情高兴了,估计今儿要翻新人牌子了。
这霍淑女有孕的消息,也该被谨容华爆出来了。
“芜荑,快将牛乳团抱来,备好轿辇,本宫要去朝阳
殿。“沈知姁立刻行动起来。
——她要去截谨容华的胡,坚决不能让霍淑女在谨容华的手下养胎。
顺便弄清楚尉鸣鹤对诸位新人的态度,方便她之后行事。
“差人告诉诸葛院判,这个月,可以去约范院使饮酒了。”
第82章 道喜霍淑女有孕
第八十二章
“禀主子,司造局的钟奉御果然忙不迭带着东西去了瑶池殿卖好。”
“宸贵妃十分喜爱,听闻已经放在殿里用了。”
黄莺站在正屋里头,脸上带笑,将此事说来:“那钟奉御果真是个傻的,尽想着攀高枝。”
这话让谨容华眼中闪过一分不悦:尽是些目光浅薄的,位份高难道就叫高枝了么?
像她这样聪明又有能力的,才是真正的高枝。
“要不是本嫔借口要让瑜宝林和龙胎一同陪葬,本嫔竟然不知父亲私下与平郡王有来往。”谨容华眉尖蹙起,格外不喜欢这种受到蒙骗隐瞒的感觉:“更不知道,平郡王手中竟然有不少秘密害人的方子。”
不过想一想,谨容华也能想通:平郡王的母妃,就是因着谋害皇嗣被赐死的。听闻那庶人手上还有许多的疑案,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罢了。
原来是有暗中害人的手段。
“这一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谨容华想起沈知姁坐于轿辇上的高高背影,不觉咬牙恨声:从小到大,除了陛下和太皇太后,还没人敢这样以施舍、赏赐的语气和她说话。
沈氏这个愚钝的罪臣之女凭什么!
偏她合了陛下的性子,惹得陛下心软宠爱,更是好运有了龙胎!
谨容华越想越气:她就不信了,这回找了两个替死鬼,就不信不能完美地除掉沈氏!
抿了口茶,谨容华缓了缓心气,问起霍淑女:“霍氏如何了?她身边的人可有听从本宫的吩咐?”
黄莺笑答:“主子放心,她的贴身宫女很识趣,一直在和霍淑女分析利弊,让霍淑女相信,她有了身孕后只能依附主子您。”
“霍淑女最近挺听话的,自从您给她修了地龙之后,她就放心吃您给的补品了。”
而不是想以前一样,表面上都吃光了,实际上有一大半都赏给了宫人。
“瑜宝林和洛御女那儿呢?”谨容华语气很是轻松:两个刚进宫的妃嫔,心思计谋都浅得很,随意说两句她们都信。
“瑜宝林对主子的态度亲近许多,早晨遇见奴婢,还和奴婢笑着打招呼呢。”黄莺给谨容华添了茶:“至于洛御女,她听从了主子的建议,正在苦练舞艺呢。”
谨容华一笑:“洛氏生得美艳,又腰肢细软,自然是跳舞才最能发挥优势。”
“男人最喜欢这样的尤物了。”
只要洛氏侍寝,谨容华有自信,能扶持她成为压过沈知姁的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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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正说着,门口传来敲门声,是谨容华新提拔的领头宦官,姓窦。
他进来低声汇报,说是丞相府传来消息,陛下选派了喜公公去北方视察春雪之灾,并颇有成效。
“那陛下今儿就该翻新人的牌子了。”谨容华眼尾上扬,口吻愉悦地吩咐:“黄莺,你吩咐人去太医院将林太医请来,再去朝阳殿向陛下报喜。”
“至于窦公公……上林苑那边……”
*
“哎呦,这外头天寒,娘娘怎么来了?”元子刚走出朝阳殿,迎面看见沈知姁,满脸惊喜地上前关切,又说道:“陛下正让奴才去看看娘娘呢。”
说罢,他上前扶着沈知姁下轿辇,目光扫到沈知姁怀中懒懒的牛乳团,脸上就闪过喜色,主动将牛乳团抱过来。
朝阳殿正殿内,尉鸣鹤听到元子的通报惊讶了一瞬,旋即放下手中的书册,亲自带了沈知姁进殿。
“还好,手没有很凉,可见宫人伺候得精心。”尉鸣鹤习惯性地握住沈知姁的指尖感受冷暖,原是冷冷的凤眸中泛出暖意:“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沈知姁将面容轻敛,双眸一弯,指了指被元子放在地下撒欢的牛乳团:“陛下明鉴,臣妾原要窝在瑶池殿取暖饮茶的,谁知牛乳团思念陛下,硬是对臣妾撒娇卖乖,想要来见陛下。”
“臣妾正好觉着有些无聊,转念一想就同意了。”
尉鸣鹤以手支着下颌,长眉一挑,深深的目光望着沈知姁,笑言道:“是么,朕怎么有些不信?”
“臣妾要是说谎,后头就罚自个儿每天喝一盏酸梅茶。”沈知姁面色严肃,一双杏眼中却满是笑意。
尉鸣鹤无奈叹气:“这可怎么办,惩罚都变成赏赐了。”
再抬眼时,他神情温柔:“这两日不曾陪阿姁入眠,睡得可安稳么?”
“陛下放心,臣妾吃得好、睡得香,诸葛院判和范院使都说臣妾与孩子十分健康。”沈知姁用手抚了抚小腹,眸光柔和:“而且臣妾到现在都没有孕吐的反应,是这个孩子在心疼臣妾呢。”
“都三个多月了。”尉鸣鹤想着范院使说的话,满面愉悦:“四个月后,就要渐渐显怀了。”
“就是这孩子有些不懂事,出生时是九、十月,那时候京城正闹着秋老虎。”
沈知姁听了,倒不由得点头,想起前世那个孩子:她当时仔细地算过,那个孩子会在春末出生。
那时候倒是不错。
说话间,沈知姁敏锐地听到外头传来动静。
想是尚寝局的人来了。
“元公公,外头怎么了?”沈知姁将正在与驼绒地毯做斗争的牛乳团抱起,扬声询问外头。
外面的声响竟一时停了。
帘子掀起,元子有些无措紧张的脸伸了进来,对两人行礼:“尚寝局的张总管来请陛下翻牌子。”
“张总管说,新人的牌子做好了。”
他身后的张总管也是满脸惴惴:他还寻思着,今儿总算轮到新人们了,就赶紧来露个脸。
谁晓得贵妃娘娘还在里面呢!
这不是既让贵妃不高兴,也打扰陛下的兴致么!
尉鸣鹤发觉自己下意识地看了眼沈知姁。
心中莫名涌起一点儿难以察觉的心虚。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让张总管回去,谁知道沈知姁却先开口:“那就让张总管快进来。”
对上尉鸣鹤略有疑惑的眸光,沈知姁浅浅一笑:“昨日陪太皇太后礼佛,臣妾觉着太皇太后正为此事烦忧。”
“纵然臣妾心中发酸,也要做好贵妃的职责。”
说话间,张总管低眉垂眼地进来,亲自奉上满盘的牌子供尉鸣鹤选择。
尉鸣鹤听了沈知姁软糯的话语,眼底流出几分宽慰,旋即扫了眼牌子,复又含笑望着沈知姁:“你尽了贵妃的职责,朕回头赏你。”
“不过皇嗣最为重要,朕再多陪你几日也无妨。”
“臣妾知道陛下心疼臣妾。”沈知姁莞尔:“不过陛下刚从劳碌中抽身,应当好好歇歇,哪儿能再费心陪伴臣妾。”
她用手抚上心口,对着帝王甜甜一笑:“反正臣妾明白陛下的心就够了。”
尉鸣鹤的笑意越发温和,正要对沈知姁说什么,刚回到外头的元子就去而复返:“禀陛下,兰心堂的黄莺求见。”
“让她回去。”尉鸣鹤的笑意一下子就变淡了,这才想起谨容华的禁足已经解了。
这又是要闹什么幺蛾子?
元子皱着眉应道:“黄莺说,是有大喜事要给陛下道贺。”
沈知姁见到这预料之中的一幕,噙着一抹笑意,对尉鸣鹤轻声道:“谨容华倒不是那种刻意夸大事实、博取眼球的性子,陛下不如听一听是什么大喜事?”
话落,尉鸣鹤就对元子挥挥手,示意他将人带进来。
黄莺满脸喜色地进来,在看到沈知姁时微微愣了一下,旋即就向尉鸣鹤行大礼叩首,嗓门嘹亮:“奴婢奉谨容华之命,来向陛下贺喜——经太医院林太医诊断,霍淑女已经有了近两月的身孕!”
沈知姁露出早就准备好的惊讶神色,对尉鸣鹤起身道贺:“臣妾恭贺陛下。”
尉鸣鹤脸多是惊色,看不出来多大的欢喜。
回过神来后,他第一反应就是将沈知姁扶起:“快坐着,你有身孕,别总是行礼。”
然后对黄莺点点头:“朕知道了,这的确是喜事,朕回头就赏赐霍淑女。”
“你回去吧。”
尉鸣鹤说着,还丢了个眼神给元子。意思就是让元子赶紧送黄莺出去,再去库房随便选点东西给霍淑女送去就是。
“是,陛下。”黄莺响亮亮地应了,然后才后知后觉:咦,陛下这反应和主子说的不一样呀?
霍淑女在禁足前也算得宠,现下又是宫中唯二有孕的。
陛下即便要
顾及一旁的贵妃,不说立刻前去兰心堂探望,也该有晋位分的表示吧?
怎么感觉这么不在乎霍淑女的肚子?
黄莺还没想明白这些,就被元子给拉了下去,跟着去库房那赏赐。
张总管还举着木盘呢,在一旁听了这些,不免汗如雨下:哎呦,看来陛下今儿是不会翻新人牌子了。
这些新妃嫔还要继续给他送钱……不是,要继续等待了。
张总管还没腹诽完呢,就见尉鸣鹤冷淡着一张脸,将手臂伸来,两指微微一动,就翻好了牌子。
“去霁月轩,让瑜宝林准备着。”
沈知姁假装摸怀中的牛乳团,掩住面上的微笑。
谨容华呀,你到底不太了解尉鸣鹤的薄情。
你今日这一招,不但不会成功拦住新人侍寝,还会让尉鸣鹤愈发厌恶慕容氏的心思,
第83章 求问(修)沈知姁露出温和的笑意……
第八十三章
张总管得了准信,立刻就告退出去,准备通知瑜宝林准备着。
同时他心中动了心思,预备将尉鸣鹤对霍淑女的态度透露给亲近的宫人,卖个好。
“霍淑女有孕,当是喜事,陛下怎么瞧着不大高兴?”沈知姁觑着尉鸣鹤的神色,口吻轻柔而略带疑惑。
不等尉鸣鹤应答,沈知姁已经善解人意地问道:“陛下可是因为霍淑女的宫女出身?”
“不错。”尉鸣鹤想了想顺势颔首:“而且她品行不算上佳,又和谨容华一块儿住着,朕暂时不打算晋她位份。”
阿姁性子纯良,不方便将谨容华打的“杀母夺子”的算盘说与她听,既脏了耳朵,也容易惊胎。
“既然如此,那陛下就为霍淑女重新挑选宫室吧。”沈知姁细眉弯弯:“这样既能让霍淑女住得宽敞些,也能当陛下对霍淑女的用心赏赐。”
“免得霍淑女因不曾晋位而伤心,影响皇嗣。”
说起皇嗣,尉鸣鹤沉吟片刻,同意了沈知姁的建议:“阿姁言之有理,朕回头让宋尚宫去安排。”
沈知姁挠了挠牛乳团的下巴,唇角的笑如春风拂过。
交给宋尚宫安排,可不就等于交给瑶池殿?
换了住处,那自然要安排新的宫人服侍霍淑女。
正好能借着尉鸣鹤的名义,不费吹灰之力地让霍淑女和谨容华离心。
当然,她们俩本来也没心可互相相信。
“陛下英明。”沈知姁将心绪回转到尉鸣鹤身上,杏眸中涌起亮晶晶的期待:“这样英明神武的陛下,愿不愿意陪臣妾在用晚膳时听先生说书?”
“臣妾还惦记着年节时没听完的呢。”
霍淑女的事得到暂时妥善的解决,尉鸣鹤手头又没有政务,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沈知姁娇面绽开浅笑:她特意留了一出专讲主角夫妻和睦的章回。
就等着尉鸣鹤呢。
果然,等用完晚膳,再听完书,尉鸣鹤很明显有些意犹未尽,眸光微深地盯着沈知姁:“阿姁当真不用朕陪着?”
方才说书人口中,小夫妻恩爱叙话的日常,简直和他与阿姁的寻常闲话没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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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尉鸣鹤听得津津有味,心底升起对沈知姁的情意与不舍。
沈知姁正预备着起身离开,闻言就湛然笑开,仿若画上落入凡间的俏皮仙子。
她避而不答,只笑道:“陛下,瑜宝林就要来了,臣妾就不多留了。”
“下一章戏可是小夫妻吵嘴的,臣妾就自己看了。”沈知姁由芜荑扶着行了一礼:“臣妾告退。”
尉鸣鹤俊眉微扬,照旧亲送了沈知姁出门。
轿辇被稳稳地抬起上路,又在即将到达瑶池殿时,在旁边的一条小巷停下。
“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瑜宝林略微颤抖的声音响起。
沈知姁将轿帘微微抬起,略有惊讶地望着眼前的瑜宝林——指尖、鼻尖与耳尖都微微泛红,可见在这小巷中等了一会儿。
“瑜宝林,朝阳殿就在前面。”沈知姁露出温和的笑意,好似不知为何瑜宝林会在这儿等她。
心里面却是想道:她还以为要再等一些时日呢。这样大咧咧地就来问她,可见瑜宝林是个急性子,就是不知是一时冲动,还是富贵险中求。
又或是被帝王莫名其妙地态度给弄得有些害怕。
瑜宝林咬了咬牙,想着从二等宫女那儿得来的消息。
那是个相貌平平、嗓音略粗的宫女,在宫里做了二十年,方被提拔为二等,足以知晓此人不聪明,也不会钻营。‘
就是看中这一点,瑜宝林才让父亲打点过的贴身宫女去探寻消息。
那宫女说,宫中要问陛下的心思,那必定是要去问贵妃娘娘。
而且贵妃性子良善,只要你别起坏心,再恭敬地送点礼,贵妃说不准会问两句。
瑜宝林对这句话存疑,可这两日她广撒银子,多多打听贵妃的往事,都得到差不多的评价。
兼之今日她被骤点侍寝,要是还搞不清为何自己惹了陛下不喜,等明日过去,她就要面对妃嫔嘲笑、家族厌弃的后果。
横竖陛下点了她侍寝,就算贵妃不愿意说,或是生气了,也不会惩罚于她。
所以瑜宝林干脆决定赌一把。
瑜宝林面上挂着的笑意变大,带了一点儿优柔,将一盒圆润的明珠奉上,在一番奉承后,将自己的疑惑道来:“嫔妾虽还未见天颜,可能对比出陛下对嫔妾的不喜。”
“嫔妾求问贵妃娘娘。”
沈知姁对上瑜宝林清澈的眼底,不由浅笑:虽是性子偏急,可正中她下怀。
“瑜宝林,你该知道太祖皇帝的一句话。”沈知姁压低嗓音,语气听来意味深长:“同族不能出两位高位妃嫔。”
“陛下对你不是不喜欢,而是失望呢。”
说罢,沈知姁就放下帘子,继续往瑶池殿走。
在皇宫中,最忌讳的就是将话说明白。
她都说这么浅显了,瑜宝林要是还反应不过来,就注定要落下去了。
瑜宝林闻言则当场怔住,连行礼都一时忘了。
这和远房堂姐(谨容华)说的正是相反。
堂姐说,正是慕容氏如日中天,陛下要格外抬举,这才来个欲扬先抑,她们俩堂姐妹好好抱团,这才能久得圣宠。
其实仔细想想,贵妃说的才有道理。
陛下又是给她赐号,又是给她赐居所,明显是看中她。
那奇怪无用的赏赐,可不是她去拜访了兰心堂后赐下的么?
在陛下眼里,自己这不是主动将抬举拱手让人么!
难怪陛下失望了。
瑜宝林定了定心神,寡淡清丽的面上覆起几分坚定。
她带着贴身宫女往朝阳殿走,侧首低声道:“明日你多拿些银子,打听打听堂姐缘何会在年节降位。”
不论进宫前后,瑜宝林所知道的,都是谨容华受宫人拖累,不得已才自请降位。
而且父亲也对她有叮嘱,说对谨容华往事不要多过问。
瑜宝林此时顾不了这些了:哪怕是亲生姐姐,她也要撕掉这个面子。
人在宫中,最重要的就是保全自身,其他都是假的。
贴身宫女应了,回头想起一事:“主子,咱们刚刚路过兰心堂,里面似有吵闹声呢。”
“想来是为了霍淑女有孕的事。”
瑜宝林亦想起此事:晚膳前乍一听,还以为是件大喜事,今儿必定是兰心堂侍寝。
哪里知道,陛下听了后,只是如常赏赐了些东西,也没提来探望霍淑女。
赏赐虽然丰厚,可对比贵妃当场晋封,简直是不值一提。
哎,这喜事是谨容华的贴身心腹黄莺去传报的,难道谨容华在里面插了一脚?
*
不光瑜宝林这么想,后宫中有一大半人都抱着这样的怀疑。
当事人霍淑女更是如此。
“黄莺,你没有听错或是假传圣旨吧?”霍淑女面色不悦,质问黄莺:“妃嫔有孕晋升,这可是宫中惯例!”
沈氏当时都是二品婕妤了,都能直接升一品贵妃。
她就是个九品淑女,怎么会得不到晋升?
陛下再抠搜也不会这样的。
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谨容华这时候也极为不快:她挑中这个时机,就是期望将陛下的目光从新人身上转到兰心堂来。
再不济,也能让龙銮驾临,顺便升个位份,刺一刺贵妃的心,将瑶池殿皇嗣的重量给挤下去。
谁晓得霍氏竟然这样不中用!
见一个背主的废物对自己的贴身心腹横眉竖眼,谨容华立刻重重地放下手中茶盏,冷目望向霍淑女,将心头的怒气尽数发泄来:“这的确是宫中惯例,不过也要看圣心偏向!”
“你可别忘了,黄莺报喜时,贵妃正在朝阳殿呢。”
她话故意说了一半,然后让霍淑女自己在心中猜测。
见霍淑女的脸色变来变去,谨容华饮了一盏好茶,心情好了些,看了眼对方的肚子,重新露出端庄微笑:“罢了,现在有贵妃在前面,陛下哪儿还有眼睛看别人?”
“你就好好养着这个孩子,你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有了。”
霍淑女听得不由点头:是这个理儿。
要是贵妃生了个公主,她生的是皇子,那还愁晋不了位么!
指不定陛下一高兴,给她越级晋封呢!
做着这样的的美梦,霍淑女美滋滋地回屋休息。
只留下谨容华脸色变黑,更确定了要杀母夺子的念头。
*
翌日一早,宋尚宫就来到兰心堂。
谨容华正在与霍淑女用早膳。
“再给淑女盛一碗芝麻糊炖奶。”谨容华见霍淑女有吃饱的迹象,立刻就嘱咐对方的贴身宫女。
贴身宫女亦劝道:“这芝麻糊可防孕期脱发,淑女多吃点。”
见到宋尚宫来行礼,谨容华细长的凤眸中划过诧异:“宋尚宫请起,可是宫中有要事?”
宋尚宫起身后对着霍淑女笑道:“禀容华,奴婢是奉陛下之命前来,请霍淑女收拾收拾,准备挪去钟粹宫东侧殿居住。”
“殿中省昨日得知消息后,就连夜备好了宫室与人手,只等霍淑女收拾东西,即刻就能入住。”
谨容华扬起的笑意倏然僵住。
第84章 有毒会不会有大鱼上钩呢?……
在谨容华的预想里,霍淑女不论晋不晋位,她身为低阶妃嫔,注定要在兰心堂的偏房中好生呆着,直到生产。
当霍氏“难产”而亡后,自己位份不低,又一直照顾着霍氏,于情于理都该是她抚养这个孩子。
怎么陛下莫名就要给霍淑女换地方住?
这钟粹宫,距离兰心堂可不近……
想到这,谨容华直觉有些不对:陛下昨日对霍淑女有孕之事反应平平,怎么竟想着要给霍氏换住所?
谨容华很是不痛快地看着宋尚宫扶着霍淑女下去,转首对黄莺担忧低语:“你说陛下到底是关照着霍氏,还是如父亲所说,对慕容氏起了忌惮,不想慕容氏的女儿养育皇嗣?”
“又或是昨儿贵妃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让陛下改变了主意?”
刚说完,谨容华自己将最后一条给否决了:“就贵妃那样的性子,估计听了后只能着急上火。”
她的人脉可是递来消息,说贵妃得知霍氏有孕后回到瑶池殿,立刻就去请了诸葛院判。
极有可能是在陛下面前憋着气呢。
“要是第一条,本嫔一点儿都不担心,宫中还有那么多新人没侍寝呢,陛下再多点几个,估计都想不大起来霍氏。”
谨容华紧蹙眉毛:“可是陛下对慕容氏起了忌惮……慕容氏是扶持陛下登基的功臣,陛下这样明晃晃的忌惮,难道不怕天下人觉得他忘恩负义?”
谨容华自打进宫来,就将自身和尉鸣鹤视作同一类人,是天生要坐上高位,享受权力与赞美的。
所以理应要爱惜羽毛,讲求名声,方便获得更多更大的权力。
可惜谨容华看不明白尉鸣鹤的薄情寡义,也小看了皇权的庞大和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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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甭管将来尉鸣鹤如何针对慕容氏,只需随意找个理由,群臣就会附和而上,指责慕容氏为官不公。传到天下人耳朵里,也只会觉得皇帝除去了与他们没多大关系的权贵罢了。
更何况,慕容丞相又不是那等体贴百姓、贤名远扬的真正好官。
哪有百姓尊敬于他?
慕容丞相察觉出几分不对,写信提醒谨容华这个女儿,要她小心圣心。
偏谨容华从小自诩聪慧,有几分自负,又被接连出手失利和沈知姁成为贵妃的事实打击,心浮气躁,对着丞相就有抱怨,觉得对方在宫外做壁上观,压根不清楚宫内情况,就胡乱指点。
“虽说圣心难测,但父亲也太谨慎多疑了。”谨容华长叹一口气,很快就振作起来:钟粹宫离兰心堂是不近,可也不远,多跑跑有一样的效果。
再说那头霍淑女,不到一个时辰就收拾好了东西,坐着特批的小轿去了钟粹宫。
在路上,霍淑女拿出攒下的几串铜钱,委婉询问宋尚宫缘何自己不曾晋位。
宋尚宫和气一笑,说话轻声细语:“奴婢也不大清楚,不过听元公公感叹了一句,说是可惜小主和谨容华走得近,不然也不会有了身孕,连迁居都要贵妃来提。”
霍淑女闻得答案,原先往谨容华那儿靠拢的心渐渐收起,一下子从利用变成痛恨:果然,她就知道是谨容华的缘故!
呵,还以为她是从前任打任骂的黄莺么,做梦!
*
“瑜才人又送来一盒明珠,比上回那一盒更大更圆润。”芜荑捧着锦盒,露出笑意:“她也是个听劝的。”
瑜才人前日侍寝,昨日拒绝了谨容华的游园邀约,今儿就被晋封为六品才人了。
弄得瑜才人对她家娘娘感恩戴德,在娘娘的问询下,主动说了些慕容一族的情况:瑜才人的祖父是当前慕容氏的族长,理应掌一族兴衰。可谨容华那一房有了丞相,底气足,在族中颇有独大之势。
有不少和其血缘疏远的慕容氏族人,对丞相府的行事颇为不满。
沈知姁将这个消息牢牢记住,预备回头传给韩栖云。
箬兰轻叹一声:“可惜是和洛御女,不,和洛宝林的晋封圣旨一块儿下的,没占到第一位。”
不过看瑜才人的模样,似乎并不想成为新人中的第一人。
“今儿还是洛宝林侍寝。”白苓伴着暮色进来,将今夜侍寝的人选道来。
刚开始侍寝,就一连两日被翻牌子,这位洛宝林才是新人中的佼佼者。
沈知姁并无意外,问起前几日做的吩咐:“司造局的奉御和奉仪,可有查清楚?”
白苓轻笑回答:“奴婢去外头查他们的家人,青葙从殿中省查。”
“那个奉御没多大问题,在宫外头没有亲人,是靠自己的手艺和资历慢慢熬上来的,这些年困于奉御之位,大概是想往殿中省发展发展,所以拼着一股劲儿,想得到陛下的赏识。”
因朝阳殿无需修缮,钟奉御就将目光放在了沈知姁身上。
“奉仪姓高,家中有母兄二人,俱在京城一药铺做事。”白苓说到高奉仪,神色变得严肃:“瞧着似乎并无不妥,可巧合的是,她的祖籍与兰心堂黄莺一样。”
是同乡,家中又有人懂药理,白苓不能不对这个巧合上心。
沈知姁眼中闪过两分兴味:谨容华这回行事当真是谨慎许多。
“诸葛院判那儿怎么说?”沈知姁望着殿中压根没用过的观音炭笼,眸光微沉,如入暗渊。
三日前,沈知姁自朝阳殿回宫后,就命人传诸葛院判,一是特意透露消息给在瑶池殿附近探查的人,让谨容华以为她在为霍氏有孕和新人侍寝而闷闷不乐。
二是经过大宫女们和杜仲对观音炭笼的一番检查折腾,只剩下炭笼的漆料和保护胶层未曾检查,正好刮下一些,能让诸葛院判回去分析有无害人之物。
问及此事,芜荑面色沉重:“院判说,外头的漆料无毒,可内里靠着银炭的漆料中浸了朱砂与
少许的水银,保护胶层中更是掺了一种含冰片与麝香的香料,还加了薄荷香粉加以掩盖。”
她记得钟奉御来送炭笼时,特意说了,内加薄荷香粉,可以掩盖银炭的火燎气味。
“真是煞费苦心呀。”沈知姁秀眉深深蹙起,心中惊跳两下,手掌略出了些薄汗。
要知道,前世的谨容华,可没有使出过这样阴毒的手腕。
连翘惊出一声冷汗,瞪圆了眼睛:“这些对孕妇可都是大毒之物!”
“置于炭笼内部,到时候被炭火的热气一熏,这毒性不就散发得更快了?”
而且现下正是倒春寒,寝殿内是必定要放置炭笼的。
这故意做成观音送子的形状,恐怕就是要娘娘看中喜欢,从而选中放在身边日日夜夜燃着银炭。
一时间,殿内诸人都觉心惊肉跳,相顾难言。
青葙回过神来,眼中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怒气:“娘娘,奴婢立刻请姐姐去查,查司造局这两样贡品,究竟是凉州哪两位工匠打造的!”
小女郎怒气冲冲,转身就要走,被身边的箬兰拉住。
沈知姁轻叹一口气:“这些不用管,这是元子要去查的事情。”
而且凉州路远,皇宫中人到的时候,估计都那两位工匠尸首都凉透了。
“本宫且问你们,你们近两日进出瑶池殿,可有听到外头有什么新鲜事。”沈知姁眸光一转。
她能感觉到,谨容华的耐心在一点点的消失。
一阵默然安静的杜仲回话:“这两日春日贡品陆续到了,殿中省和妃嫔处颇为忙乱。少有人顾及旁处。奴才趁此机会,以娘娘为借口,到殿中省和皇宫各处转悠着。”
“奴才听到最多的,就是说上林苑的宫人辛苦,他们精心侍弄的百花园在绽放期碰上倒春寒。幸而这两日寒气稍散,上林苑宫人又及时做了保暖措施,所以百花如期绽放。”
杜仲抬起眼,加重了语气:“有不少宫人都说,百花带霜之景难得,要是不去观赏一眼,恐怕抱憾终身。”
正说着,小岑子报来最新的消息:洛宝林到朝阳殿后,撒娇卖乖,求了尉鸣鹤和她一块去百花园夜赏霜花景色。
尉鸣鹤倒也真应了,现下正带着洛宝林去上林苑,还赏赐了洛氏一件兔绒大氅。
小岑子生怕贵妃生气,赶紧补充道:“陛下自己坐着龙辇,让洛宝林跟在后头的。”
哪里像对待娘娘,直接和娘娘共驾。
沈知姁对小岑子含笑颔首,让青葙领着他去小膳房拿热乎的糖炒栗子。
“有得宠的洛宝林喜欢,还有陛下亲自前往观景。”沈知姁摸索着手炉上的百花纹样,杏眸中粼粼含光:“本宫自然而然有了去百花园的兴致。”
杜仲一听,立刻明白过来沈知姁的意思,高声应道:“贵妃要赏花,奴才们必定小心伺候,让贵妃与皇嗣事事顺心!”
“奴才等会儿立刻去找孔司膳和宋尚宫,让他们明儿将茶点、提炉什么的都备好,务必令娘娘赏景尽兴!”
芜荑会意接口:“上林苑离得不远,人多恐扰娘娘兴致。”
“就奴婢带着几个可信的人跟着就好。”
“箬兰,你们正好带着人给瑶池殿大清扫一次。”
沈知姁见压根不用自己开口,脸上的笑意如沐春风,眼底更流淌出深思。
她已经抛下鱼饵了,不知道会不会有沉不住气的大鱼上钩呢?
第85章 百花园沈知姁脚下一滑
翌日一早,就传来洛宝林再得丰厚赏赐的消息。
沈知姁将写给韩栖云的信交给青葙,让对方借口找青萝,送去给杜少监。
“娘娘,兰心堂送了赏赐去洛宝林的住处,说是很喜欢洛宝林的性子,以后常常来往。”
白苓将消息递过来,眼角眉梢都不自觉地含了一分轻视:谨容华自以为此举,能昭示自己的和睦好相处,可老人中,娘娘和宜婕妤对待新人皆是一视同仁,只在刚入宫那日给过赏赐,
谨容华如此拉拢洛宝林,只会让人窥见谨容华久不得宠的焦急。
“本宫知道了。”沈知姁一笑置之:“现下刚到巳时,去百花园逛一圈,再回来用膳。”
“不必准备轿辇了,本宫自己溜达着去即可。”
白苓应了一声,立刻去通知宋尚宫和孔司膳,让她们将备好的东西都提前送去百花园。
走时还略有忧心:“昨日奴婢与杜仲去殿中省时,感觉到有部分竖着耳朵在听咱们瑶池殿的消息。”
自打这些新人入宫后,这种被人打听的感觉就日渐加深。
“不用担心,娘娘一早就将关窍处给把握住了。”芜荑正走进来,笑着劝了一句:“在皇宫中生活,哪儿能一点消息都不打听呢。”
安慰好白苓,芜荑将一碗浓黑的药汁的端来,一向沉稳的眼底泛起一点儿涟漪:“娘娘,诸葛院判熬的安胎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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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昨日冷霜馆晚上,冷霜馆的两个洒扫宫人出去了一趟,就是往上林苑的地方走。”
沈知姁闻言,和芜荑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将一整碗的药都仰头灌下。
她心知肚明:哪里是什么安胎药,是专活血的药。
除夕前,沈知姁服下蓝岚提供的药丸做假孕,而后服了两次推迟月信的药。、
现下谨容华上了钩,这活血的药就可促月信提前到来。
“给本宫梳妆,选那件粉蓝色的留仙裙。”沈知姁选了颗蜜饯杨梅放入口中,安排好今日的事宜。
“……这护甲就不带了。”
今儿不是摔倒就是落水,带着护甲反而容易伤到自己。
待出了瑶池殿,沈知姁就抱着手炉,往上林苑走去。
路上碰见了专出来见她的蓝岚,两人共走了一段路。
因在人前,蓝岚勉力控制着上扬的唇角,摆出一副谈公事的冰冷模样,低声问道:“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
她也算提供了鱼饵,想着在收竿时帮一把。
“姐姐不用担心,我都准备好了。”沈知姁眼底盈出笑意:“这些日子,姐姐估计忙碌的很,我是不会打扰姐姐的。”
“只是要借用姐姐可信的太医。”
“管宫务嘛,虽然事务细繁,可我做得挺开心的,比服侍陛下轻松多了。”蓝岚英气的眉稍展,缓了脚步:“我信你,那我便就此回宫了。”
“我也想了想,咱们这样只在表面以宫务、狸奴为由来往最好。我就在宫权上做最公平公正的宜婕妤,到时候在陛下面前开口也有分量。”
“我回头会通知马太医的。”
沈知姁含笑应了,目送蓝岚转身离开后,仍旧顺着小路溜达着。
没想到距离上林苑还有一段路,就看见门口聚集这几位云鬓钗环的妃嫔,隐隐约约有对峙之意。
定睛一看,是吴美人、何宝林、瑜才人站在一块儿,对面则是容光妩媚红润的洛宝林。
不远处还站了个谨容华,和新人们刻意保持了距离,端着微笑,一副不打算插手的模样。
沈知姁示意芜荑和身后几位二等宫女放轻脚步,站在一颗两人合抱粗的大树下,不动声色地看着新人们第一次的矛盾爆发。
莫名觉得自己手中应该多上一把瓜子才对。
片刻后,洛宝林率先开口。
她虽然容色焕发,可眼角眉梢间都有几分羞恼:“我已然行过礼,诸位姐姐合该让路才是!别在这儿莫名其妙地发笑,
还挡着别人的路!”
瑜才人拧起眉头,很明显对洛宝林口中话语颇为不满。
适才她用完早膳,想着来皇宫转一转,认一认路,结果碰见永安宫的何宝林与吴美人,邀约她去上林苑赏景。
想着今日天气明朗、略有回暖,瑜才人就答应了下来。
谁知道刚到上林苑门口,就见到谨容华与洛宝林,还有宋尚宫和孔司膳。
她那堂姐没说话,就看着洛宝林对宋尚宫二人颇为颐指气使,说她们有心了,将这些精致茶点放到百花园外头的碧波亭就行。
洛宝林还说,等再见到陛下,会说她们两句好话。
这给瑜才人都听笑了:宋尚宫和孔司膳,可都是有品级的宫女,尚宫是五品,司膳是六品,可都比洛氏这个七品的宝林强。
而且两位都是直接侍奉朝阳殿和颐寿宫的,这洛氏算什么东西,竟然敢指使陛下的人?
同时,瑜才人对谨容华的警惕心更上了一层楼:昨日晚上,贵妃有吩咐,说今日要游百花园,特意请殿中省和御膳房的人准备些茶点用具。这事只要关注些,都能知道。
为着贵妃,宋尚宫和孔司膳才亲自来上林苑布置的吧?
洛宝林昨日侍寝,不知道这件事也就罢了,可谨容华竟然一声不吭,看着洛宝林自作多情!
谨容华这是要让洛宝林落了面子,然后记恨上贵妃?
瑜才人想起自己打听来谨容华降位的内情,怎么都想不通谨容华屡屡对贵妃出手的动机:贵妃没有母家助力,自身又得宠有孕,为求稳妥,慕容氏该和贵妃交好才对!
一个在后宫有圣心,一个在前朝有权势,互惠互利,何愁不能稳住脚跟,欣欣向荣?
幸好陛下看在贵妃的身孕上,容了谨容华自请降位。对内对外都有意瞒着。
否则凭借谨容华的所作所为,自己能得到贵妃的指点么?
丞相府这是贪心不足,将来恐怕要带着整个慕容氏一块儿死呀!
就在瑜才人暗自心惊思量的时候,宋尚宫和孔司膳回过神来。
宋尚宫是第一等安和的性子,闻言只是抿唇,孔司膳却明晃晃皱起眉头——她是会做人,可也要看对象是谁。
要是如贵妃那样,绝境之中仍能获得皇帝关心,她绝对愿意承认自己看错了眼,并愈加殷勤侍奉。
可这洛氏是谁?刚得了两天宠爱,比得上贵妃一根手指么?
听得宋尚宫一声轻咳,孔司膳口中的话语委婉了些:“禀宝林,您误会了,这些都是预备给宸贵妃游园的。”
“您若是需要,可以去找大膳房的刘司膳。”
洛宝林想起自己刚刚表现出的得意模样,当下面色一变。
正想说什么,就听见后面一阵如铃的轻笑。
是何宝林没忍住,笑出了声。
洛宝林面对宋尚宫二人可能不敢直接呛声,但对着同期还没承宠的新人,自觉宠爱加身,底气十足。
就有了沈知姁一开始见到的那一幕。
瑜才人一入宫就体会到尉鸣鹤的心意莫测,即便不满,还是未曾对洛宝林说什么,而是同谨容华行了个见面礼,全程低着头。
吴美人性子烂漫,不喜欢争吵,转头去打量上林苑从门口露出的景色。
倒是何宝林,被吓到了似的,双眸含泪,往后退了两步:“原来宫规中,竟有关于不许笑和不许走在洛宝林前面的规矩,受教了。”
见何宝林抹泪,吴美人倒劝慰了两句。
洛宝林眉目圆瞪,指着何宝林道:“你!”
谨容华看够了,方缓缓开口:“大家都是天子妃嫔,姐妹相称,不过一件小事情,莫要起了口舌纷争。”
“不论是传到太皇太后,还是传到陛下耳中,都不大好。”
闻言,新人们都略敛神色。
“不过,本嫔劝大家明日再来游上林苑。”谨容华微微一笑:“大家也都听到了,贵妃将来游园。为防冲撞贵妃或是皇嗣,咱们还是就此回去吧。”
哟,这是用她的名义赶人清场,顺便给她拉一波仇恨呢。
沈知姁从树后轻移步伐,对谨容华颔首笑道:“谨容华当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呀,在本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要帮着本宫占了上林苑。”
“宸贵妃安。”谨容华脸色微变,与新人们一块儿行礼请安。
“本宫虽然不喜欢和别人一块游园,可也没有那么霸道,不许别人进上林苑。”沈知姁眼风扫过谨容华,免了众人请安,依旧是贵妃的气势:“本宫是来瞧百花园的,大约一个时辰后就走。”
洛宝林嘴唇翕动了两下,明显要说什么,被谨容华用眼神阻止。
见对方颇为不服,谨容华心中啐了一口:蠢货,要是她开口让贵妃不高兴了,改主意不游园了,岂不是浪费了她这些日子的苦心布置!
要不是见洛氏美貌又没脑子,她才不会去扶持呢。
还有贵妃,看过了今日,她还能不能再振作起来!
沈知姁见诸人点头,便由芜荑扶着,一路赏景到了百花园。
果然如宫人传言的那样,桃花、梨花、春梅、李子花竞相绽放,娇嫩鲜妍的花瓣之上覆着一层极薄的霜色。
像是隔着浅色琉璃在观赏花团锦簇的热闹春景,别有一番韵味。
芜荑进百花园之后,就借口“为贵妃摘花”,将百花园中转了一圈,然后才到沈知姁面前行礼:“娘娘,百花园新挖的如意池,里头放了各色锦鲤。”
沈知姁将舌尖清甜的栗子糕咽下,如言去往如意池边走去。
芜荑照旧搀扶着,白苓和箬兰手提镂空小炭笼,紧随其后。
如意池,形如一柄如意,中间稍细处建了一座精致的石桥。
两头还做了小平台,可以站在上头喂鱼。
“娘娘,咱们站远一些。”芜荑轻声道话。
沈知姁目光望向如意池中胖墩墩的锦鲤,实际却是在观察如意池的周围。
毫无异样。
唯独在右边这一端,递上堆积的花瓣略厚一些。
沈知姁垂下眼眸,往右边的如意头走了走。
距离三四步时,脚下竟倏然一滑,落进如意池里!
尚带冰寒的池水浸入沈知姁的四肢百骸。
小腹处开始传来隐隐的疼痛。
耳中传来激荡水声,将池边宫女的惊叫给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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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恍惚间,有一浅绿的身影飞奔而至,跳入池水中。
伴着一声格外尖锐的惊鸣:“容华小心!”
沈知姁睁开眼,看见谨容华略带惨白的狼狈面容,好像没有预料到,这池水是如此的寒冷。
想起前世,谨容华对自己孩子的算计。
亦是冬日,亦是落水。
沈知姁心中恨意翻涌,痛得指尖微微发热,毫不犹豫地攥紧谨容华的头发,将她往更深的池底拽去。
——既然那么喜欢让人落水,那总得自己尝一尝,是不是?
谨容华隔着绿意荡漾的水波,只觉头皮上传来痛意,带着震惊向沈知姁看去。
却见那张从来明媚又可恨的美人面上,露出谨容华从来没见过的森冷笑意。
好像在说,我知道你的所有算计了。
第86章 落水(一)尉鸣鹤怀着痛颤的心……
朝阳殿中,尉鸣鹤召了喜公公与韩栖云商议朝政。
“微臣觉得栖云有关江南水患的担忧十分有道理,故而来奏报陛下。”喜公公难得脸上有几分忧色:“而江南一带的重要官员,微臣记得,多是丞相的门生、同僚。”
见尉鸣鹤神色微动,喜公公继续道:“陛下,微臣和栖云先前去凉州、北疆一带,可证实平郡王和昌王狼子野心,私下蓄养兵马。”
“只是微臣疑惑,凉州与北疆水土不丰,依照昌王、平郡王每年的食俸,即便有陛下的赏赐,还有偶尔与边陲小国的贸易,也不足以让他们有实力招兵买马。”
韩栖云在一旁沉吟开口:“除非……他们早就与朝中勾结,贪墨税收,不愁钱财来源。”
尉鸣鹤听得面色一黑:若论税收,国中有哪个比得上江南税收之多?
要是以此为前提,恐怕先前在江南所办的各种水利工程、沟渠疏通,都少不了被人动手脚。
喜公公拱手:“陛下,微臣要紧紧盯住北疆的动静,不便南下,故而微臣推荐韩栖云前去。”
这些日子以来,他是真的越来越喜欢韩栖云,做事踏实,不耍心眼,虽说手段尚且稚嫩,目光不够犀利,但只要调/教一番,就能成大事。
也不知道陛下为何对韩栖云颇有戒心。
闻言,尉鸣鹤目光落到韩栖云脸上。
很俊秀的一张脸,桃花眼下垂,容色平静,透露出一股乖顺恭敬的感觉。
此时听到喜公公的举荐,长眉略颤,有几分惶色,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抬举给弄得不知所措,又好像自觉本事不大,配不上这样的抬举。
帝王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回想起韩栖云自入朝以来,就从没表现出不臣之心,即便他多有刁难,不论人前人后,都不曾言不满之语。
尉鸣鹤前几日刚借从前之事试探,获得韩栖云的回答——“陛下您是天下之主,是微臣唯一的主人,所有的赏罚,皆是您给予微臣的考验。”
“微臣甘之如饴。”
对这个回答,尉鸣鹤颇为满意。
沉吟片刻后,帝王同意了喜公公的举荐,并赐韩栖云一块巡抚令牌:“朕要你带夜影卫暗访江南,在雨季汛期到来前,查明江南重要水利是否有偷工减料之事。”
只要查出来一点儿嫌疑,就可以借此事处理江南诸多丞相门生,进一步削减慕容丞相的势力。
最好逼得慕容丞相、昌王和平郡王狗急跳墙,要起兵谋反,他就可以一举拿下三人,省得对方有狡辩之机。
“钦天监有报,今年江南天水颇多,汛期恐怕会提前一两月——时间紧迫,你务必行动迅速。要是完满做成此事,朕重重有赏。”尉鸣鹤浅笑着给韩栖云画饼。
自然,要是失败,韩栖云就等着去刑部大牢蹲着吧。
韩栖云接过令牌,眼底划过一抹暗光,立了势必完成的军令状。
忽然间,元子掀起御书房的门帘,也没提前求见,算得上是连滚带爬地进来,连拂尘都丢到了低上,发出一声闷响。
商议朝政被人突然闯入,尉鸣鹤刚转晴的脸色瞬间变得多云。
他正要呵斥元子,却听元子哆哆嗦嗦,带着哭腔禀报:“陛下,不好了!瑶池殿来报,说贵妃娘娘在百花园落水,胎气大动!”
尉鸣鹤一张俊颜瞬间阴沉下来,他攥紧双手,勉强令人送喜公公二人出宫后,就往瑶池殿大步疾走而去,任由大力宦官们抬着圣銮在后面追赶。
元子亦跌跌撞撞跟上去。
喜公公轻叹一声:“但愿贵妃这一胎能平安保下,并且是个健康的皇子。”
“若能如此,陛下就不用担忧外戚专政了。”
说完,喜公公转头,看见韩栖云唇角下撇,脸色有些不好,不觉有些奇怪:“你这不高兴的神色,都快赶上陛下了。”
韩栖云勉笑一声:“徒弟得以在宫中遇见师父,全因当初贵妃一念不忍,救了徒弟,所以徒弟为贵妃而担忧。”
喜公公拍了拍韩栖云的肩膀:“好,师父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
“不过,此事要看天意,你也别因此误了正事——完满江南暗访之事,将来夜影卫的下一任督公,绝对是你。”
韩栖云垂下眼眸,轻轻道是。
*
尉鸣鹤赶到瑶池殿时,就见汉白玉的地砖上,逶迤着一长条歪歪曲曲的深色水迹,如一根结实又扭曲的麻绳,将一颗帝心死死地捆住。
令尉鸣鹤感到心痛与难以呼吸。
还有一股从没有过的无力惊慌,如海上掀起的惊天巨浪,铺天盖地地淹过尉鸣鹤整个人。
谨容华因有“帮忙救助”的举动,被一同带回了瑶池殿,此时抱着手炉、披着披风,浑身颤抖地坐在正殿的座位上。
她狠狠地呛了几口水,正一边面色青白地咳嗽,一边回想起刚才水下的场景。
宸贵妃那样冰冷的笑意,在水中转瞬即逝,下一瞬就变成了惊慌无措的神情。
谨容华不由得怀疑起来:是不是自己被池水冻坏思绪,或者自己看岔眼了?
嘶……可她的头皮还发着疼呢,一摸上去,就感觉有块光秃秃的。
贵妃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慌乱之下扯到了自己的头发?
谨容华思来想去,还是偏向后一种:贵妃要真那么聪明,知道这一切,干嘛还那么毫无防备的上当?
还有,这瑶池殿的宫人是干什么吃的!就塞给她手炉和披风,还都是半旧的那种,让她浑身湿透呆在正殿里!
虽然有地龙,可还是湿冷冷的。
就在谨容华沉思的档口,尉鸣鹤身着明黄龙袍,如一阵风,带着愤怒、惊慌又哀痛的凝沉气场,步入瑶池殿。
“陛下……”谨容华眼底闪过轻微的亮光,循着自己的计划起身,咳嗽着上去行礼,希冀起身后,尉鸣鹤能询问自己缘何如此模样。
她就能将自己救落水贵妃之事道来,必定能得到尉鸣鹤的赏赐,很有可能是复位婕妤。
谁知尉鸣鹤看都没看谨容华一眼,直接往寝殿内走去。
谨容华顿时愣在原地,面上的青白之色更甚。
她暗中咬起口中的软肉,对沈知姁的仇视愈发变深。
*
沈知姁亦才刚刚被抬回来,芜荑首先就带人将湿透的衣衫给换掉,再用热水以最快的速度为沈知姁擦拭全身。
芜荑的动作极快,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全都处理好。
轻轻握了下沈知姁冰凉的指尖,芜荑转头镇定吩咐:“青葙,将娘娘的衣衫拿出去。”
“院判,您可以带人进来诊脉了。”
青葙将留仙裙拿出去,正好撞上急匆匆进来的尉鸣鹤。
“见过陛下!”青葙捧着衣裙,福身行礼。
尉鸣鹤正要略过,却被粉蓝裙摆上殷红的血迹所吸引。
他停下脚步,直愣愣地盯着那刺目的红色,嗓音中第一次带上几分颤抖:“这是什么?贵妃如何?”
青葙低头:“禀陛下,娘娘自救上来后,身上就带了血迹。”
“娘娘现在还没醒,由诸葛院判在里面救治。”
尉鸣鹤紧抿薄唇,周身气压愈低,绕过多宝阁与屏风,进了寝殿。
闻到殿内淡淡的血腥气,尉鸣鹤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眼前又恍惚看见刚才粉蓝色上的血迹,双眼暗暗发疼。
看到殿内足有四名太医候着,尉鸣鹤心底才略松些。
不过环视一圈,并没有看见范院使的身影。
尉鸣鹤拧起眉头,没有去打扰诊脉的诸葛院判,而是点了身边的一位太医:“范院使呢,怎么不在?”
算算时间,今儿正好是范院使旬假结束的日子。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这个太医院之首怎么不在呢?
被点名的是马太医,当下战战兢兢道:“禀陛下,范院使一早告了假,说是旬假时多贪了两口酒,被冷风一吹,起了重风寒。”
“啧。”尉鸣鹤不悦地轻啧一声,面色愈发阴沉,决定以后给太医院下禁令,不许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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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就在马太医两股战战,几乎要站不住的时候,诸葛院判给沈知姁诊脉施针完毕。
写好药方后,他让芜荑迅速去熬药,方才来到帝王面前汇报情况:“禀陛下,娘娘骤然落水,心惊之际,寒气入体,方动了胎气。”
“不过微臣已经开了安胎药方,又为娘娘施针安脉,保得娘娘与皇嗣暂时无虞。”
“娘娘尚且在昏迷之中,只要娘娘等会儿醒来服药,之后静养两月,就能重稳胎像。”
诸葛院判拱手行礼,冷静说道:“范院使不在,于臣并无太大妨碍。臣若要问,可以去寻范院使为贵妃诊脉的脉案。”
“太医院尚有许多优秀的医者,微臣预备等会儿和他们商议贵妃的保胎之法。”
听到沈知姁与孩子暂时无碍的消息,尉鸣鹤一直攒拳的双手总算松开,浑身上下散发的阴郁不悦也散开不少。
帝王没多说话,而是步近床榻,先去触沈知姁放在外面供诊脉的一节玉臂。
往日温热软腻的肌肤触感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寒冰冷石一样的触感。
那股子冰冷感顺着尉鸣鹤的指尖缓缓攀升,顺着血流向帝王的心口。
再轻掀纱帘,就见沈知姁容色惨白,樱红的唇毫无血色,整个人像一具毫无声息的美人尸首。
让尉鸣鹤怀着痛颤的心,小心探了鼻息后,才放下心来。
见沈知姁细眉紧蹙,似在昏迷中仍惊悸不安。
尉鸣鹤
眼底就流露出浓浓的心疼与爱怜。
轻柔地将女郎皱起的眉头舒开后,尉鸣鹤才起身离开寝殿,吩咐诸葛院判必定尽力保住贵妃母子后,方抬脚往正殿去。
他细长的凤眸中蕴满了恼火与愤怒,看向元子:“你立刻带人前去,将贵妃落水的地方封锁住,仔细地搜,务必探明贵妃落水的缘由!”
“所有在贵妃落水前后半个时辰,出现在上林苑的人,全都给朕扣来瑶池殿。朕亲自审问!”
这些日子,阿姁有多爱护他俩的孩子,吃穿用度又是多么地谨慎小心,尉鸣鹤全都看在眼里,并不相信今日是意外。
芜荑闻言行礼:“陛下放心,奴婢留了白苓几人在百花园,好保存场地原状,方便调查。”
尉鸣鹤微微颔首,正要令芜荑跟自己去偏殿,仔细说一说今日的事,却岔耳听见女子说话:“你们真糊涂,快将炭笼燃上。”、
“贵妃落水,现在最不能做的,就是让贵妃受冻。”
抬眼望去,就见谨容华形容狼狈,眼神关切地望向寝殿内。
快将寝殿内那观音送子的炭笼点上吧。
送走贵妃的孩子。
第87章 落水(二)“搜宫,一定要找到韦宝林……
送子观音的炭笼如谨容华的愿,被宫人燃起。
殿内也愈发暖和,好闻的薄荷清香掩住了殿内淡淡的血腥气和水腥气。
望着室内从观音腹腔中探出来的一点儿炭光,谨容华抿住唇角,掩盖内心的喜意。
眸光一转,她就对上尉鸣鹤阴冷的目光,心头一凛,敛下眼帘,行了一礼,咳嗽两声道:“嫔妾再给陛下请安。”
此时尉鸣鹤理智回笼,方才想起自己刚刚匆匆进来时,的确听到请安声。
不过自己未曾搭理。
“谨容华这模样,也是落了水?”尉鸣鹤上下打量了谨容华两下,眼中顿时疑窦渐起。
谨容华胳膊肘拐了拐黄莺。
黄莺立刻就带着哭腔,将谨容华“奋不顾身”跳入如意池中救贵妃的事情说了一遍:“……陛下您瞧,容华还受了伤。”
“不打紧,就是一点儿小伤罢了。”谨容华伸手摸了摸头顶,感受到痛意,一边疼得嘶气,一边故作轻松:“哪有贵妃娘娘与皇嗣重要。”
尉鸣鹤见状,眼底的怀疑略散了些,让寝殿内最闲的马太医过来,给谨容华看一看。
马太医过来,细细地检查了谨容华的头顶,发觉有一小块地方秃了些,伴着血丝,很像是被人抓拽后的模样。
但想想当时如意池中的人,再想想主子宜婕妤的吩咐,马太医只道:“容华放心,这块应当是在水中时,在池边的石头上磕碰了一下。”
“容华等会儿去清洗一下,涂上药就好了。”
听得马太医的诊断,谨容华倒真确信自己是在水下混乱中感觉错了。
她知道,这马太医是宜婕妤的人,宜婕妤和瑶池殿的往来仅限宫务,压根没必要帮着宸贵妃。
从谨容华的角度出发,她觉着蓝岚应当是这个宫里最盼着贵妃倒台的。
只要贵妃没了,宜婕妤就是宫中唯一接手过宫权的人,晋位成一宫之主理所应当。
虽说宜婕妤表面从不参与斗争,也不争宠,可谨容华自觉已经想明白了:以前还以为宜婕妤是个专攻宫权的蠢货,现在看来,应是靖文侯府知晓女儿的斤两,故意走了这条道。
没有宠爱却有个好处——但凡宫中有个什么事故,陛下天然就难怀疑到凝碧阁。
哼,靖文侯当真的老狐狸,选了条这样稳健的道路。
要不是宜婕妤不好惹,凝碧阁又和铁桶一样,贵妃落水的头号嫌疑者,就该是宜婕妤。
谢完马太医,谨容华作关心的模样,问了两句沈知姁的情况,就要借瑶池殿的浴间换上干净衣裳。
芜荑当时在沈知姁身侧,也落了水,现在还未曾换衣裳。
她当即招呼着宫女去备热水,对谨容华道:“容华,奴婢服侍您去换衣,您让黄莺回去拿衣裳——贵妃与您的身量不合,您穿着恐怕不舒服。”
谨容华想了想,便也同意了:让她穿沈知姁的旧衣裳,简直是侮辱于她。
因为惦记着沈知姁落水的事情,所以谨容华、芜荑和黄莺的动作都极快,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就换了干衣裳进来。
元子正派了人回来向尉鸣鹤汇报进度。
是朝阳殿年前新进的小宦官,叫小鱼子。
沈知姁特意选了他送进去,看重的就是小鱼子是元子的老乡。
果不其然,在沈知姁给元子潜移默化了“同乡较为可信”这样的想法,小鱼子得了重用,成为御前元公公的徒弟。
小鱼子也争气,十三四岁的年纪,在尉鸣鹤面前回话时口齿清晰,毫不怯场,说起事情来亦条理分明:
“禀陛下,元公公到百花园时,瑶池殿的白苓和箬兰姑娘仍封锁着现场,也因为有她们,才明白贵妃落水的缘由。”
“贵妃脚滑之处,本就生了青苔,还凝了一层冰,还用厚厚的花瓣掩盖住。现下接近午时,那层冰融化了大半,要不是白苓指出地方,奴才们恐怕都找不到异样。”
“奴才们又仔细搜遍了百花园,只有那一处有未融化的碎冰,就确定此乃有人刻意为之。”
“元公公先遣了奴才回来说明,然后带了上林苑总管,预备将昨晚出入百花园的人捉住送来,再仔细搜查百花园附近,看可有线索。”
尉鸣鹤的面色随着小鱼子的话语渐渐沉下:果然是有人要故意害阿姁和孩子!
他转了转玉扳指,冷声道:“只查,昨晚亥时过半(晚十)到今早辰时(早七)之前的人即可。”
这天虽受倒春寒影响,可到底暖和一些,泼水成冰需要一点时间。而他指出的时间,大多宫人正是休息的时候,此时行事也不容易被发觉。
谨容华在旁坐着,闻言略有心惊:陛下当真是敏锐,一下就猜中了行动时间。
幸而她早有准备,让那两人行事遮掩,这样查起来困难重重,对查出来的结果也就更加确信。
小鱼子应下后,又将上林苑门前新人间的争执道来:“几位妃嫔主子皆是在贵妃之前到上林苑的,冲突间有提及贵妃,而贵妃落水时,主子们俱在上林苑。”
“现下瑜才人、吴美人、何宝林与洛宝林都在瑶池殿外,说要求见。”
“让她们都回自己宫里好好呆着,在事情查清前满宫的人都不许随意走动,否则视为有谋害贵妃、通风报信之嫌。”尉鸣鹤听了新人们争执的话语,将主要人物何宝林与洛宝林点了出了:“让她们两个回去各抄一遍宫规,修一修口舌!”
随后,尉鸣鹤就将目光投向谨容华,方温和些的眸光又似融了雪,冰冷一片:“朕念在你救贵妃有功,就不罚你了,谨记下回,莫要随意编排贵妃!”
谨容华乖顺应下,唇边的喜意化作苦涩:她话说的好听,全都是打着为贵妃和皇嗣着想名头,在外人听来并无不妥。但凡陛下对自己的偏见没那么深,或没那么偏爱沈氏,也不会说出这话。
之前匆匆
掩盖的百香果与高利银之事,实在是伤了她端庄明/慧的形象。
不过,先前流年不利,才导致自己的谋算总是未到俱备,就被风吹起。
谨容华这回很是自信:她筹谋了好几个月,不仅能为自己谋划功劳,还能顺便踩下去韦氏与瑜才人,为父亲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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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
且说外头正等待的新人们。
“也不知道贵妃是否无恙。”瑜才人双手交握,神色担心。
吴美人亦蹙眉:“希望贵妃无事。”
她平生最不喜欢见人出事,何况贵妃面善,稚子无辜。
“陛下将上林苑都封了起来,想来贵妃落水并不简单。”何宝林眼底闪过精明之色,转瞬又柔弱起来:“哎呀,咱们可在这儿站了好一会了,只有刚刚那个小宦官过来问了几句。”
贵妃手下的宫人真是不懂事,怎么着都该让她们去侧殿歇着,说不准还能见到陛下,留一个印象呢。
洛宝林用手支了支腰,唇角一晃就露出妩媚笑意:“那可不是什么小宦官,而是朝阳殿的小鱼公公,元公公的徒弟。”
“哎呀呀,都怪我忘了,姐姐还没侍寝呢,哪儿能认得朝阳殿的人?”
眼见两人又要爆发冲突,小鱼子及时出来,将尉鸣鹤的口谕一传。
何宝林与洛宝林的反应一致,先是惊讶,然后愤愤不平地瞪着对方,心中愈发看对方不顺眼。
不过她们再不敢造次,而是掉头往两个方向分开回各自的寝居。
瑜才人独居霁月轩,就怀着担忧慢慢踱回去,顺便交代贴身宫女:“回去后你搬张椅子,我要亲自坐在门口,防着有人要耍小把戏。”
然后她一顿,想起瑶池殿前,没来的惟有宜婕妤和韦氏姐妹。
宜婕妤不用说,必定是有自己的主意。
可韦氏姐妹没出面,表达对贵妃的关心,那可就奇怪极了。
韦宝林不聪明,韦才人可是闺秀中最八面玲珑的人物。
难道贵妃落水,与韦氏逃不开干系?
就在瑜才人思量的时候,杜仲略带愁眉地和连翘道:“我知道娘娘安排好了一切,可娘娘如今躺在寝殿里头,外面那韦氏要是出了意外,该怎么办?”
贵妃的算计里头,可是将韦才人的反应都算了进去。
杜仲就怕,这韦才人没有娘娘算的那么聪明。
连翘温和一笑:“贵妃是咱们的主子,咱们就该信任贵妃。”
“而且,你以为娘娘让白苓她们留在外头,难道只是看住现场的?”
“你说得对,是我多想了。”杜仲放心地轻叹一声,然后眼尖地看到元子面色严肃,压着几个人,带着东西飞步走来。
虽然元子走得极快,但是杜仲还是看清了,那木盘上摆的是一方手帕,上头还沾了点泥点子,像是刚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搜出来的。
杜仲内心就是一跳:贵妃早就猜测了,说谨容华设下此局,极有可能是获得了韦宝林的贴身物件,才敢放手去做。
娘娘当真是料事如神呀。
*
瑶池殿正殿内,元子与诸位太医擦肩而过。
太医们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庆幸:还好他们要下去商讨医治贵妃的方案了,不然就要直面帝王的雷霆之怒。
也不知道这手帕是谁的呢?
“禀陛下,经司衣局的绣娘认证,这手帕出自韦宝林之手。”元子屏气凝神,顶着上头尉鸣鹤锋利如刀的目光,拱手沉声:“奴才让人去过冷霜馆和延禧宫,都没有看见韦宝林的身影。”
这倒是有点畏罪躲藏的意思。
尉鸣鹤的玉扳指叩在桌上,骤然发出略吓人的响声。
“去找吴统领,搜宫。”
“不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韦氏!”
谨容华低着脸儿,唇角弯起些微的弧度。
一切顺利呀,真感谢韦宝珠这个蠢货。
第88章 落水(三)韦氏必定有一个极为通透的……
元子见尉鸣鹤动怒,当下跪着回话:“陛下息怒,奴才立刻着人去做!”
让小鱼子去找吴统领传帝令之后,他继续跪着将自己这一个时辰内搜到的东西缓缓道来。
“禀陛下,奴才检查过百花园的碎冰之后,立刻让人去找上林苑的管事,又派人在百花园周边搜查。”元子将木盘中的帕子呈上:“这帕子,是奴才在百花园周边的一个假山后发现的,掉落之处较为隐蔽,所以奴才起了怀疑。”
谨容华装模做样地细看了两眼,随后惊讶道:“陛下,这手帕像是鱼牙绸的。”
尉鸣鹤深冷的目光微动,鱼牙绸是边陲小国送来的贡品,属于外藩贡品中精致的那一等了。又因其国力衰微,只能每三年上贡一次,一次十五匹上下。最近一次,正是在他登基之后,说是小国遭灾,今年只贡了五匹。
尉鸣鹤刚登基不久,就命喜公公护送着一批粮草,给那小国赈灾,一是展示大定的威严宽和,稳固小国民心;二是给喜公公一张名正言顺入朝的入场券。
随后他转头问了太皇太后与沈知姁,见两人都不喜欢鱼牙绸的花样,就让殿中省给各宫妃嫔看看,要的就拿走,不要的就让殿中省照着辈分,给外头的皇亲送过去,就当是体恤宗亲老人了。
尉鸣鹤现下想想,就想起当时后宫中,惟有谨容华和韦宝林各拿了一匹。
“你倒是眼尖。”尉鸣鹤睨了谨容华一眼,口吻不咸不淡。
谨容华莫名地心中一跳,手指微攒,照着腹稿浅浅一笑:“陛下眼尖,嫔妾春日里得过一匹,全做了春衫。前几日还没倒春寒的时候,嫔妾还特意叫人找出来晒晒,所以眼熟些。”
“嗯。”尉鸣鹤随意应了一声,然后对着元子抬了抬下巴,意思是叫元子继续往下说。
元子就道:“奴才也看出这手帕是鱼牙绸,觉得肯定不是宫人所有,就一边去请宋尚宫查记档,一边寻上林苑总管召集宫人,看有没有人见过这个帕子。”
“结果宋尚宫那边的结果还没有出来,就有洒扫宫人表示,这帕子近日在一位夜间给上林苑看后门的宫人身上见到过。”
“那人名叫有福,经过奴才审问,有福承认,自一个月前,隔三岔五的,就有人来给他送钱,说是要拜大哥,愿意孝顺大哥,好让大哥有闲钱去采买办买些酒喝。”
“而冬日夜寒,有福说他当值喝酒,是为了暖和身子。昨日下午,送钱那人给送了好酒,有福贪杯,就醉倒了过去,直到辰时换班才醒。”
“据有福所说,这手帕子是第一回收钱时包着银子用的,他见好用,就留了下来,估计是昨儿急着喝酒,从百花园附近走过时落下的。”
说到这,元子暗暗惊奇:他还以为是哪个谋害贵妃的小主落下的呢,结果这刚查,是查到一个看门宫人身上,可见背后那人是多么地心思缜密。
可惜却忽略了手帕材质这个关键问题,啧啧。
“奴才为了确保消息可靠,查过了尚宫局的记档后,还去司衣局转了一圈,有位绣娘曾经被韦宝林请教过绣工,认出这帕子上的喜鹊出自韦宝林之手。”元子将查出手帕之主的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他再说,刚才就说过了,不论是冷霜馆,还是韦才人的住处,都找不到韦宝林。
不止韦宝林,就连韦才人也不见了。
实在是可疑得很。
“韦宝林?”谨容华面上的惊讶之色更甚,起身对尉鸣鹤行礼道:“请陛下恕嫔妾多嘴,依着嫔妾与韦宝林的相处经验来看,她并不是这样心肠歹毒的人。”
元子尚且跪着,闻言一愣:等等,现在查出来的东西,只是说明韦宝林有嫌疑,还没盖棺定论呢,怎么谨容华就给韦宝林辩解上了?
他还等着说,自己虽然没找到韦宝林,但是将冷霜馆的几个宫人都带了过来,还将有福押了来,就等着尉鸣鹤亲自审问呢。
这些日子近身服侍尉鸣鹤,元子自己也琢磨出一点儿:这位天子,凡事都有点儿想要亲力亲为的感觉。自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亲力亲为,而是一切事情,帝王都要它处于自己的掌控中。
元子正想着呢,谨容华就继续道:“虽说自打进宫后,韦宝林就和贵妃闹过几次不愉快,可到底是小事情,还是从前发生的,都快过去一年了。”
“现在韦宝林吃过了降位禁足的教训,贵妃怀着皇嗣,深得陛下与太皇太后的爱重,她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
嫔妾恳请陛下查明此事,莫要让韦宝林蒙冤,更不能让谋害贵妃与皇嗣之人逍遥法外!”
元子低着头,瞧不清神情面色,实际上他快把一双眼睛给瞪出去了:天爷呀,这韦宝林是哪儿惹到了谨容华?
这一番话说出去,表面上是给韦宝林说清,可却将韦宝林与贵妃不和的事实点出。而且现下这情况,韦宝林和贵妃同时入宫,一个深受宠爱,四妃之首,一个只能和冷宫做邻居。
要是说韦宝林不嫉妒贵妃,元子自己扇自己十个耳光都不能说服自己。
而嫉妒之心,会随着时间流逝日渐滋长,成为人心中吞噬理智的猛兽。
说不准韦宝林真的……
不光元子这么想,就连尉鸣鹤都长眉微动,眼见得有些意动,寒冷似霜的眼底划过一抹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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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寝殿内,芜荑见正殿的情形,略露愁容,快步行至床榻,隔着轻纱帷帐,对里头轻声道:“如您所料,外头的情况果然不妙,谨容华当真是一双巧舌如簧的嘴。”
“也不知道韦才人会不会如您算得那样聪慧,及时找到韦宝林,再借个能借势的人来瑶池殿求见。”
纱帐内,沈知姁给自己垫了三个大引枕,正舒舒服服地靠着,手中端着巴掌大的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热乎乎的红糖姜茶。
整个人身体都暖了起来。
她在一开始就是装昏,等着让尉鸣鹤看见、起了极大的疼惜之心的后,沈知姁就睁开了眼。
反正今日在屋里头的都是可信太医,从岚姐姐手中借来的马太医站在最外头充数,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芜荑,你还记得白果香之事么?”面对芜荑的担忧,沈知姁神色柔和,如大风中岿然不动的银杏:“韦中尉和韦宝林的性格相似,勇多于谋。”
“可就是这样一个武夫,却能在闻传召到面圣这不到半个时辰内,就想到了挽韦氏于不倒的法子。”
当时韦中尉对尉鸣鹤的请辞,沈知姁从福如海口中委婉打听了过来。
沈知姁从那时起,就觉得这韦中尉府中,必定有一个极为通透的人。
加上蓝岚所给出的信息,韦才人极有可能就是那人。
沈知姁思绪一转,见芜荑反倒眉毛更皱,像是要打结了,不由失笑:“没事,咱们不信韦才人,也要信白苓和连翘。”
只要韦才人有一丝丝在乎韦氏这个能给她支持的母家,就不会将韦宝林置于不管不顾的境地。
毕竟谋害贵妃和皇嗣,足够韦氏被人参奏抄家了。
反正今儿她“胎气暂稳”,让谨容华和其找好的几个替死鬼掐架去吧,明儿才是她沈知姁表演的重头戏呢。
简单问了正殿发生的事情,沈知姁不由得感到几分惊奇:这谨容华当真是奇怪,她分明能很好地利用尉鸣鹤的多疑,再说中尉鸣鹤对贵妃的偏爱与对韦宝林的不喜,由此来落井下石。
可是谨容华却看不透尉鸣鹤的薄情善变——对尉鸣鹤来说,别管你是谁,只要让帝王起疑的次数多了,往后再出现什么问题,尉鸣鹤是绝对不会再相信此人。
比如登基之后屡屡暗中作妖的慕容氏和谨容华。
沈知姁想到这一点,十分准确地猜出来尉鸣鹤的心理活动:先是琢磨谨容华的话,略有认同的同时对韦宝林愈发愤怒。可转念一想,又因为对谨容华的不信任而深入思索,发觉谨容华话中的陷阱。
估计现在已经将谨容华也列进怀疑对象里了。
正殿中,尉鸣鹤盯着行礼的谨容华看了片刻,冷沉的目光忽地波动了一下,薄唇勾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过此时,殿中人俱是垂眸下跪,无人敢直面圣颜。
“元子,将谨容华扶起。”尉鸣鹤嗓音中带了一丝笑意,很像是欣慰:“谨容华这样注重后宫和睦,又为朕与贵妃着想,当真是没有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这些都是嫔妾应当恪守的后妃之德。”谨容华松一口气,转而说起韦才人:“不过嫔妾也疑惑,韦才人……”
她话音还没落,杜仲就小跑进殿:“禀陛下,太皇太后驾到,还有韦才人与韦宝林随侍身边,一同求见陛下。”
谨容华眉心一跳:韦氏姐妹,怎么和太皇太后一起来了?
按理说,韦宝林这个蠢货,现在还应该在练武场等陛下呢。
第89章 落水(四)“阿鹤,我梦见这个孩子没……
谨容华一早就遣人去冷霜馆附近说闲话,只说陛下近日兴致甚好,会去练武场操练几下,然后再去御马场骑马。
这话版半真半假,毕竟尉鸣鹤前两日的行程真是这样的,不过不是为了自身兴致,而是看新入职夜影卫的训练成果。
看过了,自然也就不用再去了。
而练武场虽说在皇宫之中,实际位置更偏向于前宫,和后宫较为脱离。
尤其是韦宝林这种没有人脉的,估计要晚上一天半天的,才会知道贵妃落水的事情。
谨容华算过,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她给韦宝林扣上极大的嫌疑了。
且韦宝林遇事就急,只会哭闹不休,根本为自己辩解不了。
不过谨容华漏算了,宫中还有另外一个姓韦的妃嫔。
*
“皇祖母,您怎么来了?”尉鸣鹤亲迎过去,给太皇太后行礼,将沈知姁的情况到来:“您放心,诸葛院判医术高明,保得贵妃母子无恙。”
“朕刚刚打算差人同您说的。”
“哀家知道,哀家刚从小佛堂礼佛出来,听见这个消息真是吓了一跳。”太皇太后在尉鸣鹤的下首落座,眼角的细纹中满是担忧:“幸而韦才人是个懂事的,早就打听好了一切,带着韦宝林候在颐寿宫,免了哀家慌乱。”
尉鸣鹤略惊讶地看了眼韦才人。
韦才人认真行了礼,语气温柔:“嫔妾听到此事后,就知瑶池殿忙乱,陛下心系贵妃,自然无暇见后宫妃嫔。”
“嫔妾家中亦有祖母,知晓长辈最经不得忽然惊吓,又知贵妃情况暂稳,就带了韦宝林去颐寿宫等候,待太皇太后礼佛完毕后缓缓告知。”
“也算为陛下与贵妃尽一份心。”
“韦才人有心。”尉鸣鹤眼底划过一分满意之色,对韦才人点点头,旋即就眸光变冷,看向缀在最后面、缩成鹌鹑样的韦宝林:“如此说来,今早韦宝林一直和你在一块儿?”
韦宝林现在这瑟缩模样,其实是在瑶池殿外头看见了被押着的、自己宫里的人,心下有些惊疑不定,像是回到了白果香事发的那一天。
不过这模样落在尉鸣鹤眼里,就是心虚的表现。
韦宝林这是学聪明了,知道拿太皇太后与韦才人做幌子;还是被韦才人指点,姐妹两个一起利用太皇太后?
尉鸣鹤一边思量,一边抿起薄唇,眼带笑意地等候韦才人的回答。
却见韦才人神色不变,眉目依旧柔和,摇首道:“禀陛下,韦宝林今早不曾与嫔妾在一块儿。”
“是嫔妾念及要去见太皇太后,想着带她一块儿,在太皇太后面前混个好,所以特意寻人找了韦宝林。”
“哦?那之前韦宝林在哪儿?”尉鸣鹤指了指韦宝林:“你自己来说。”
韦宝林下意识地看了眼韦才人——她虽然讨厌、瞧不上韦明珠,可到了这关键时候,她却会信任韦才人。
她心里清楚,韦才人自小就将家族荣辱挂在嘴边,不会不管她的。
收到韦才人实话实说的眼神,韦宝林小小的不情愿了一下,旋即就颤声道:“嫔妾昨儿出去散步,听见有宫人说,陛下近日爱去练武场。”
“所以、所以,嫔妾起了个大早,去练武场等陛下。”
谨容华轻声道:“韦宝林,窥伺帝踪可是大罪,你下回可莫要犯糊涂了。”
韦宝林被一激,当下反驳道:“你别胡乱污蔑,我只是听过路宫人说的,并非有意窥探!”
“行了,这些都不重要。”尉鸣鹤冷淡出声,打断争
执,用下巴点了点鱼牙绸的手帕:“韦宝林,你来看看,这手帕可是你的。”
韦宝林讷讷应是,转头仔细看了看元子手中的帕子,原先还有些随意,可这帕子,尤其是上面的喜鹊,当真是越看越眼熟……
辨认出是自己手帕后,韦宝林几乎是面色大变,银盘样的面上满是仓惶惨白之色——她虽然笨,但还不至于蠢到以为,自己这手帕是被陛下随意捡到,问一问要物归原主的。
她这手帕,必定与贵妃落水有关。
尉鸣鹤观韦宝林神色有变,当下就摆手,止住韦宝林欲张的唇舌:“朕知道了,这手帕是你的。”
韦才人秀眉微动,略上前一步,诧异道:“这是妹妹的帕子?嫔妾记得,嫔妾母亲年节来探望妹妹,回来便叹妹妹自降位后,变得节俭不少,用的还是在闺阁中自己绣的鸳鸯帕子。”
“陛下容禀,这帕子虽是嫔妾的,可早在年节之前,嫔妾便找不到了。”韦宝林眼前一亮,抓住韦才人抛出的话头。
太皇太后在一边蹙眉:“皇帝,这手帕可有什么说法?”
不用尉鸣鹤开口,元子就将这手帕与落水之事的关联细细道来,末了道:“相关之人都被奴才带来了瑶池殿,只等陛下亲自审问。”
正说着,小鱼子急匆匆地回来:“陛下,吴统领率人搜了各处,尚未发觉韦宝林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殿中站着的韦宝林,颇为尴尬地收了话头。
尉鸣鹤对他轻颔首:“你且下去,告知吴统领,他辛苦了,不必再找韦宝林。”
小鱼子赶紧受命告退。
韦宝林愣了片刻,随后意识到,在自己等着在练武场“偶遇”帝王的时候,帝王就因为这条手帕与有福的供词,将自己视作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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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她急忙上前为自己辩解:“陛下明鉴,这条手帕在年节前已然不见,嫔妾又怎么能让人拿一条已经丢失手帕去拿银子贿赂那个什么有福呢?”
“而且陛下,嫔妾虽然不聪明,但也不至于蠢到让自己手下的宫人,带着嫔妾亲手绣的帕子去收买有福吧?”
这话颇有道理,可尉鸣鹤目光在韦宝林身上逡巡一圈,想起韦宝林这几个月为了争宠做下的蠢事,心中不由道:说不准,当时做决定的韦宝林,真有那么蠢呢。
尉鸣鹤眼尾微挑,对元子道:“你方才还没说完,顺着查到冷霜馆,还查出了什么?”
韦宝林见状,只以为尉鸣鹤是不信任自己,当下就要上前,拉住帝王的衣袖哭泣求情。
韦才人秀眉微蹙,一把拉住了韦宝林,心里轻叹:她总算明白,先前白果香之事,为何陛下对韦氏颇为震怒了。
帝王一看就是不吃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样的把戏,而且询问元子,证明陛下对韦宝林的辩白信了几分,所以查问更多的确凿证据。
韦宝林屡屡犯禁,可不是耗尽了陛下的耐心?
连帝王最浅显的举动都看不明白,如何侍奉陛下左右?
元子见韦宝林被拉到后面,方拱手道:“禀陛下,奴才还查到,昨日有福喝的好酒,是青州酿造的青梅酒,是……宝林及以上位份可拿的份例酒。”
“时间紧迫,奴才去冷霜馆捉人时,看了下库房记档,发觉韦宝林在三月领了三壶青梅酒,现下只余两壶。”
尉鸣鹤眉峰冷厉,复望向韦宝林。
韦宝林对此事尚有印象,忙不迭道:“禀陛下,原是三壶,可前几日宫人运送时手脚粗笨,摔碎了一壶——陛下,有福喝的青梅酒,绝对不是嫔妾那儿的!”
“宝林请恕奴才冒昧一问,那宫人打碎青梅酒时,可有旁人目睹?”元子开口询问:“那宫人,可是名叫缸子的宦官?”
“没、没有,嫔妾知道时,宫人说已经收拾好了才来请罪的。嫔妾想着,不过一壶酒,素日又不爱喝,罚了月俸就算了。”韦宝林应着元子的问题,回答到第二个问题时,心头漫过一丝悚然:“他、他的确叫缸子。”
元子轻轻一叹,对尉鸣鹤福身:“陛下,给有福送酒送银子的宦官,就是冷霜馆的缸子。”
尉鸣鹤轻哼一声:“倒真是好几处巧合。”
他要寻韦宝林,韦宝林就恰巧不知后宫发生的事情,也找不见人。
给有福送美酒的人出自冷霜馆,这酒又恰巧被送酒人打碎,除了韦宝林无人知晓。
韦宝林被帝王的话语弄得冷汗涔涔,扑通一声跪下,嗓音中带着几分哽咽:“陛下,嫔妾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尤其是青梅酒一事,陛下不信,可以问嫔妾的贴身宫女雁儿,她当时也在场!”
一旁的谨容华表面皱着眉头,实际上心头暗喜,长长叹息一声,对韦宝林道:“韦宝林,雁儿是你带进宫里的,自然是你说什么,她就说什么。”
“并非人人都如英儿那样深明大义,愿意揭露主子的罪行。”
提及英儿,韦宝林就骤然想起,白果香那一日,自己信任的贴身宫女却背叛了自己。
现在的韦宝林就像重回那一日,满心满眼都是愤懑与无措,鹅蛋脸气得通红,不管不顾地对谨容华道:“你还说,当日英儿就是受你的指使来污蔑我的!”
“这一回,你是不是又买通了缸子!”
说着,韦宝林气上心头,就要往谨容华那儿扑去拉扯。
韦才人用尽力气,都拦不住韦宝林。
谨容华也故意被韦宝林拉住,从座位上被扯起身,踉跄两下。
手中的茶盏骤然落地,发出闷响。
“陛下!”谨容华刚换好的衣衫被茶水浸湿,端庄的面色中带上委屈:“当日白果香之事,陛下已然查清真相,与嫔妾全无关系。”
“韦宝林现在怎可为自己脱罪,而质疑陛下!”
韦宝林现下最听不得这些,红着眼就要抬手掌掴。
还好一旁的元子和韦才人及时上去,生生拦住韦宝林。
尉鸣鹤见此场景,心中升腾起怒气,只觉韦宝林眼中压根没有自己这个地方,当即重重地放下茶盏,冷声道:“韦宝林,你放肆!”
太皇太后亦是深深蹙眉:“韦宝林,哀家和皇帝尚在此,你怎可意图出手伤人?你眼中有没有宫规?”
沈知姁在里面听得津津有味,对芜荑道:“你瞧谨容华,多么会说话。”
韦宝林分明说的是二人之间的矛盾,可谨容华将其硬生生抬高到韦宝林质疑尉鸣鹤、有不敬天子的嫌疑。
并且可以激怒韦宝林,让其冲动之下做出错误举动,还可以令尉鸣鹤不快,心中怀疑的天平更飘向韦氏。
而太皇太后嘛,一向最讲究规矩,眼见韦宝林不守宫规,说不准对韦才人的印象也会下降。
可谓一石三鸟。
说罢,沈知姁浅浅一笑:“罢了,我可不想谨容华如此得意——你去外头,就说我醒了,可以喝诸葛院判开的药。”
希望韦才人能好好利用,她为其争取来的喘息机会罢。
随后,沈知姁将手边的茶盏掀开,用指尖蘸了温水,在眼角点了几滴饱满的“泪珠”。
芜荑带着一点欢喜之色出去禀报:“陛下,娘娘醒了!奴婢先去将诸葛院判带来!”
尉鸣鹤敛起怒容,眼底划过一抹欢色,迅速起身往寝殿内走去。
太皇太后亦紧紧跟上。
沈知姁听着外头的动静,掐进时间,撑起身子,将帷帐轻轻掀起一道缝,让自己含泪落珠、水光盈盈的杏眼展露,略显苍白的樱唇微微下撇。
整个人又可怜又委屈又惶然。
沈知姁目光飘忽着,知道尉鸣鹤步入寝殿内,立时就将眸光凝去,咬着唇,带着哭腔:“阿鹤……”
听到沈知姁这样唤自己,再对上女郎轻颤的眸光,尉鸣鹤心尖悸动,疾步上前,将沈知姁小心地拢入怀中,温暖的手掌握住沈知姁稍冷的指尖:“没事,没事,朕在呢,阿姁不要怕。”
“阿鹤,咱们的孩子没有事情吧?”沈知姁抬起双眸,眼底泛起希冀与小心的涟漪。
恍惚一片美好又脆弱的琉璃,随时都会破碎。
“诸葛
院判在呢,怎么会让我们的孩子出事?“尉鸣鹤狭长的凤眸中转过深切的疼惜,柔声宽慰道:“太医们都说了,你与孩子都无恙,接下来好好养着,就能一切无虞。”
沈知姁眼睫如蝶翼颤抖,闻言缓缓阖上双眼,任由眼角滚落一大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她软声泣道:“那就好,那就好。”
“阿鹤,我刚刚在昏沉中,梦见自己失去了这个孩子……”
太皇太后见沈知姁哭得不能自己,亦是上前,温声慰道:“傻小姁,梦都是相反的。”
“这个孩子定然会平平安安出生的。”
尉鸣鹤长眉心疼地蹙起,拿过一边的软帕,动作温柔小心地帮怀中女郎拭去眼角的泪水。
沈知姁似水做的一般,眼角泪流不止。
让尉鸣鹤一颗心沉甸甸地泛疼,绞尽脑汁想着宽慰的话。
刚想出两句好听的软话,却见沈知姁自己拿过帕子,用一股干脆利落的劲儿,将剩下的眼泪都成擦干。
她鼻尖盈红,眼睛哭成两颗红宝石,嗓音中的抽泣哭腔却被压下:“让陛下与太皇太后担心了,到底都是臣妾不好,贪玩去了百花园。”
“要不是这样,臣妾也不会失足……”
尉鸣鹤低低地截断女郎自责的话语:“不是阿姁的错,是有人天生一副蛇蝎心肠。”
“也是朕的疏忽,没让底下人时刻关照着瑶池殿。”
“是有人刻意要害臣妾?”沈知姁不敢置信地眨巴着眼睛,心底亦有几分诧异:尉鸣鹤这一回,倒出乎意料地先认了错,可见对自己,对孩子的情感积累,在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中,已经到了另一个高度。
倒是方便她明日的计划。
“哀家也疏忽了,以为这宫里都是安分的好孩子。”太皇太后转了转佛珠,对尉鸣鹤道:“皇帝与贵妃都别太自责,只有千日做贼,可没有前日防贼的。”
尉鸣鹤颔首,旋即将目光投向正殿,眉目冷肃:“朕必定要趁着这次机会,将后宫中心术不正之人给揪出来。”
说罢,他又放缓了声音,对沈知姁允诺:“你放心,此事之后,朕保证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
正说着,芜荑端着药,带着诸葛院判进来了。
诸葛院判再次为沈知姁诊脉,与沈知姁极快地对视一眼,然后他原本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有了一分笑意:“娘娘醒来,胎像更加稳固,只要后头按时服药,再配合微臣施针,就能确保无恙。”
闻言,尉鸣鹤长眉舒展,亲自喂了沈知姁喝药。
见沈知姁苦得小脸皱起,面上的惶惶伤心之色褪去,唇角就不自觉地噙了一抹笑容,让芜荑赶紧去拿蜜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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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做完这一切,尉鸣鹤再三观察沈知姁的面色,见果真红润了些,方准备再去正殿:“皇祖母,你且陪一赔阿姁,朕去外头审完此事。”
沈知姁却唤了“陛下止步”。
她主动提及谨容华:“陛下,谨容华这回不顾自身,下水来救臣妾,算是功劳一件。等查明真相后,臣妾想以贵妃的身份的请求陛下,复谨容华婕妤之位。”
尉鸣鹤沉吟一瞬后点头,看着沈知姁的目光愈发柔和:“朕明白。”
随后,帝王转身回到正殿,脸上的柔情一点点散去,重新布上霜色。
*
且说尉鸣鹤与太皇太后走后。
韦才人按住韦宝林,迅速地对方耳边说了句话,让处于暴怒状态的韦宝林极快地安静下来。
“元公公,等会儿陛下出来,必定要审问。”韦才人松了一口气,转首对元子温声细语:“公公不如先让他们进来,等会儿也让陛下省事些。”
元子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将有福和冷霜馆的宫人全都提了过来。
因韦宝林位份低,服侍的除了雁儿外,就只有一个宫女,一个宦官,既要端茶倒水,又要扫地抹窗。
韦才人盯着他们细细看了两眼,着重瞥了眼缸子的手背,并未说话。
倒是韦宝林,冷静下来后死死看着自己的宫人:“你们要想清楚,在这皇宫之中,背主是没有好下场的!”
“若你们被人买通,现在及时坦白,本小主还能保住你们的性命。”
谨容华舒舒服服地坐着,闻言浅笑:“韦宝林,元公公还在这儿呢,你怎么能当众威胁证人呢。”
“韦宝林不过做了个被诬陷的假设,谨容华又何必这样着急?”韦才人也笑着开口,将谨容华的话给顶了回去。
随后她就将目光从宫人身上挪动到鱼牙绸手帕上。
直到尉鸣鹤出来。
韦才人率先起身,指着冷霜馆缸子道:“禀陛下,据嫔妾观察,这宦官除了送酒之外,恐怕还是去百花园泼水的人。”
“证据?”尉鸣鹤闻言,有一分惊讶。
“陛下请看。”韦才人示意宫女将缸子的手背翻看,上头有两道新鲜添上的伤疤:“这两道伤痕并列,一长一短,很像是被老虎刺的树叶所刮——嫔妾恳请陛下令太医检查,看着伤口处是否有老虎刺树叶独有的小尖刺。”
“据嫔妾所知,从冷霜馆到上林苑后门极近,要是抄近路过去,大概率会经过一片老虎刺树丛。”
尉鸣鹤一使眼色,元子立刻就去请马太医。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尉鸣鹤望着韦才人的目光略变,不再如视物一般。
“才人观察敏锐。”谨容华端和地赞了一句,手中的帕子不知何时变皱了许多。
她在心中咬牙切齿:因有福醉倒,缸子是泼水人之事,除了她安排的人外,应当无人知晓。如此阻挠调查进度,为的就是给霁月轩那儿拖延时间。
谁知韦才人生了一双利眼,竟立刻瞧出不对。
不对,还要怪缸子,做事毛躁,才蹭了老虎刺。
韦才人抬起眼帘,又指着鱼牙绸道:“陛下少用帕子,应当不知,这鱼牙绸颜色虽鲜亮,却难以保持长久,每月务必洗护才能保证亮眼。”
“而这鱼牙绸颜色暗淡,边缘有磨损,可见使用之人并不懂得如何养护,持续用了好几个月才导致如此。”
“陛下,韦宝林既然喜爱这帕子,就必定不可能这样对爱物。”
“所以说,韦宝林道手帕丢失三月有余,是较为可信的。”
尉鸣鹤不自觉地点点头:“你说得有理!”
就在此时,缸子忽地抬起头,对韦宝林道:“主子,所有事情都是奴才做的,您放心!”
说罢,他就大力挣脱钳制,直直地往韦宝林身边的柱子上撞去。
第90章 落水(五)只要朕想要查,就没有查不……
第九十章
韦宝林见缸子要往自己这边扑来,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去。
惟韦才人恨铁不成钢地斜了眼自己这个异母妹妹,上前要拦住缸子——要是这个人死了,那她们整个韦家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然而韦才人到底是闺阁女郎,力气并不大,只堪堪拉过缸子的衣袖。
自己险些被拽到。
这危急关头,元子一下扑上去,将缸子整个人压住。
不过还是让缸子磕了头,额角生出骇人的淤青,整个人晕了过去。
谨容华见状,手中皱巴巴的帕子松开了些:还好,虽说缸子被提早揭露身份,可事情到底发展顺利。
有缸子这一撞,陛下必定怒上心头,令尚刑局审问。
那接下来一切就都水到渠成。
韦氏姐妹不过是捎带着拖下水罢了,重头戏还在后面。
想罢,谨容华小心觑了眼尉鸣鹤,果见帝王脸上覆着阴沉乌色,似有暴风雨来临。
“没想到此人还是个忠仆。”尉鸣鹤目光扫过缩在一旁的韦宝林,又在正殿中淡扫一圈,唇角勾出一抹嗤怒:“将他抬去尚刑局,告诉闫旺,朕要他半个时辰内,审出背后之人。”
“要是做不到,朕赐他去乱葬岗住!”
尉鸣鹤说完,微抬下颌,点着元子:“你跟着去,一旦有了背后之人的线索,将相关人员全都带来!”
元子忙不迭点头,一边说陛下放心,一边让
两个大力宦官抬起缸子,小跑着去尚刑局。
也不知是闫总管的手段了得,还是缸子生性软骨头,半个时辰才过去一半多,元子就带了消息回来。
“瑜才人?”尉鸣鹤长眉一挑,显出几分诧异。
他点过瑜才人,记得是个秀气温懦的女子,处事很安分。
尉鸣鹤挺喜欢和瑜才人说话的,尤其是问些慕容氏族里的八卦事情。
而且瑜才人的父亲,算是难得没步入党派之争的慕容氏人,早早就分了家,素日进言亦颇有道理,对得起朝议大夫的官职。
元子亦对这个结果感到惊讶:“是,闫总管反复审问了三遍,确保那宦官不曾说谎——奴才已经让小鱼子去霁月轩请瑜才人过来了。”
谨容华仍是满面讶异,旋即又变作沉思。
一眼望去,就好像她是不信瑜才人会做这种事情,可又想起了什么,改变了主意。
韦才人紧蹙眉头,莫名地觉得有些不对劲:落在韦宝林身上的罪名,就这样轻飘飘没了?
韦宝林现在才回过神来,想起缸子的举动言语,气得咬牙,对韦才人低骂道:“阉人果然是贱骨头!我平日里也没亏待他,这么容易就被人收买了来陷害我!”
“呸,慕容家的人都是一肚子坏水!”
尉鸣鹤在短暂的诧异过后,眸光就恢复冷然:“你细说。”
“根据缸子供述,韦宝林自降位之后,性子就变得易怒暴躁,时不时打骂宫人,磋磨宫人做细致磨人的活儿。”
“一月前,缸子因此生了冻疮,去外头寻药,受了小越子的帮助,两人日渐熟悉。”元子将细节详细道出:“不久后,瑜才人入宫,小越子被分去伺候。”
“与此同时,韦宝林之举愈发明显,还会与韦才人一块儿咒骂贵妃、瑜才人、洛宝林。缸子说与小越子后,小越子隔日就来找他,说帮他想了个法子,既有利于瑜才人,也能帮他出气。”
“到时候缸子就能用这件事情作为投名状,去瑜才人那儿伺候,前途无量。”
“缸子贿赂有福的钱和酒,还有韦宝林的帕子,全是从小越子那儿拿的。”
元子说罢,补充道:“从始至终,小越子吩咐缸子如何行事时,都没有提到是瑜才人的吩咐。”
韦宝林在一旁怒气冲冲:“呵,那些银钱和宝林份例的酒,他一个奴才怎么可能得到!”
“必定是瑜才人在背后支持!”
说罢,韦宝林就得了尉鸣鹤一个厌恶的眼神。
她方后知后觉,缸子的供词将她素日里苛责宫人、对贵妃等嫉妒之事都道了出来。
屡犯失德之事,她还能复宠么……
韦宝林的臂膀有些无力地垂下。
韦才人却并未像方才一样去接,而是后退一步,抿唇不言:原是如此,她们韦氏并不是布局人的主要目的。
看似洗脱了嫌疑,可却在帝王眼中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
韦氏削爵,韦宝林极难复宠,而自己尚未承宠,后宫有瑜才人、洛宝林后来居上。
对付现在的韦氏,只要一个“有失后妃之德”足矣。
韦才人心中清楚地明白,自己从未和韦宝林一起谈论过后宫妃嫔,缸子那句莫约是被人授意的诬告——可陛下是相信的。
韦宝林既然难以扶起,现下最要紧的就是将自己脱出。
不过现在陛下全心全意在贵妃落水之事上,现在并不是好的说话时机。
伴着韦氏姐妹的后退,瑜才人被带到了瑶池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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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她恬美的面庞上此时满是惊慌。
还有种见了可怕事情的惨白。
去拿小越子的小鱼子亦是苍白一张脸,上来请罪:“请陛下赎罪,奴才无能……奴才到霁月轩时,小越子已经在后罩房中自尽了。”
说着,小鱼子呈上一张糙纸:“这是小越子的遗书,是用炭灰写的,已经验过了字迹。”
尉鸣鹤垂眸看去,只见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贵妃落水,全是奴才一人主意,和瑜才人无关。”
写字的人并不会写“瑜”,所以用“于”代替。
“瑜才人,你可有要分辨的?”尉鸣鹤唇角的怒笑愈发明显。
他看得明白,此事要么是有人重重设局,要么是真是瑜才人所为。
尉鸣鹤偏向于前一种。
“陛、陛下……”瑜才人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神思恍惚地应声。
瑜才人还没有从亲眼看到尸体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她今儿一回霁月轩,就亲自看住正门,不许宫人们出去。
小越子素来嘴巧机灵,说了一回闹肚子、味道大,要去外头解决。
不过瑜才人没允许,让他去后罩房的厕间。
瑜才人现在想想,只觉得后悔万分:贵妃落水,陛下大怒,小越子既然聪明,怎么肯冒着通风报信之嫌出去,就为了个闹肚子?
当时就应该直接让人捆了小越子!
而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无对证……
小鱼子也见到了尸体,见瑜才人这样,倒是很能理解,壮着胆子帮说了一声。
谨容华瞥了眼瑜才人那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再看看尉鸣鹤怒极反笑的俊颜,心中就是一声嗤笑:呵,遇事这样惊慌,连手底下人都不干净,也配与她争慕容氏的支持?
反正她们一房素来不从父亲的决定,正好趁此事连根拔去。
当初分家时,可分了不少良田庄子呢。
不过,下一瞬,谨容华就僵住了。
因为她听见尉鸣鹤厉声道:“元子,再去尚刑局传旨,将所有和小越子接触过的人都给朕找出来审问!”
“哪怕只说过一句话,都要审!”
“还有小越子的同乡、外头的亲人、同一批入宫的宫人,全都给朕查!”
“朕就是要有的人知道,只要朕想要查,就没有查不出来的事情。”尉鸣鹤话语中泻出几分杀气。
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死无对证的戏码,尉鸣鹤真是看腻了、
从前尉鸣鹤不愿意费劲动用尚刑局,一是要顾着自己仁善的名声,二是朝政繁忙,哪里顾得上后宫之事?
况且前朝和后宫诸多牵连,需要谨慎。
可现在涉及沈知姁,涉及他与沈知姁的孩子,尉鸣鹤忽然发现,这些理由通通都不成立了。
他想起适才沈知姁湿漉漉的哭颜,心中发了狠:不论如何,一定要将真正的设局之人找出来。
说罢,尉鸣鹤狭长的凤眸中闪过厉光,冷冷地扫视着在场四位妃嫔的面容。
各有反应,没有破绽。
“这还要多谢先帝的皇贵妃冯氏。”尉鸣鹤骇笑一声:“从她身上,朕知道,死人的话是最不能相信的。”
不过先帝宠爱冯氏,还是愿意相信的。
谨容华被帝王毫无感情的目光扫过,只觉得自己身上像漏了风,或是浸了水,忍不住地要发颤。
手中的帕子终究被攥得看不出原本模样。
这与她算计中的不一样呀。
谨容华知道,尉鸣鹤会怀疑小越子的死有蹊跷,可瑜才人无从辩驳,这件事情就该就此打住。然后丞相就会主动献出瑜才人一房,也算是牺牲最不听话的那一部分,让陛下觉得慕容氏的势力被削弱,好再谋安生发展的日子。
可、可陛下他,宁愿费时间,费人力,费物力,甚至不惜用刑,也要为宸贵妃查明事情真相?
“事情查明之前,各宫封禁。”尉鸣鹤收回目光,转了转玉扳指:“你们回去罢。”
说罢,他就转身去了寝殿。
阿姁今日这样害怕,定然需要他的陪伴。
寝殿内很暖和。
还有这淡淡的薄荷清香。
尉鸣鹤揉了揉额角,忽地脚步一顿,看向屏风旁新添的一个物件。
观音送子的……炭笼?
第91章 “小产”他迟早,要慕容氏陪葬
第九十一章
“这炭笼,好像之前没见过。”尉鸣鹤略蹙起眉
头。
沈知姁正在与太皇太后商量孩子肚兜的花样。
听到尉鸣鹤的话,她便展颜笑道:“是倒春寒那一日,司造局专门送过来的。”
尉鸣鹤便明白了:北方春寒大雪,他忙于朝政,这几日只在瑶池殿的暖阁用过午膳,没去过寝殿,自然没见过。
“可有让人验过么?”除了今日这样的事情,尉鸣鹤更多了几分谨慎。
在百花园守着的白苓与箬兰回了瑶池殿,正好端了诸葛院判煎好的药来。
“禀陛下,送来当日奴婢们就仔细查过了,就连外头的漆料都刮了些。”白苓笑着行礼。
箬兰则赶忙将药端到沈知姁面前:“娘娘,药好了,快些喝罢。”
太皇太后讨论得正高兴,闻言笑道:“贵妃身边的人虽然年轻,但性子仔细,哀家瞧着放心。”
说罢,太皇太后提起适才之事:“皇帝,你真要尚刑局在皇宫中大肆搜查?恐怕皇宫中会人心惶惶——而且这人心难测,就怕有人为了日常龃龉,有心拖无辜的人下水。”
“所以此事,朕想请皇祖母和宜婕妤把关。”尉鸣鹤做了请求:“朕已经想明白,绝对不能容许此事再因死无对证而草草了事。”
“到底是有人指使小越子自尽陷害,还是瑜才人当真胆大包天,朕是一定要查清楚的。”
“皇帝拿定了主意,哀家帮着做就是。”太皇太后轻叹一声,说起霍淑女:“那霍淑女呢,她有着身孕,在后宫中也没什么人手,想来嫌疑不大。要是一齐被封禁,哀家怕她胡乱揣测,伤及自身。”
霍淑女自身其实没这么重要,重要的是她腹中皇嗣。
“皇祖母放心,朕回头会让殿中省送个老成的嬷嬷去。”尉鸣鹤垂眸应道。
太皇太后放下心来,嘱咐了沈知姁几句,就带着人回颐寿宫了。
*
沈知姁在旁边一声不吭,将一碗苦药闷头喝下。
苦得她杏眸边缘微微红了一圈。
盈盈望向尉鸣鹤时,眼波流转间就是泫然欲泣。
可沈知姁抿着唇,没有半分哭腔出声,而是自己捻了一个蜜饯,放在脸颊,鼓鼓地含着。
双膝屈起,呈保护的姿态,将自己的小腹处护住。
——适才在正殿,尉鸣鹤已经看足了韦宝林和瑜才人的泪水。她适才也落过泪,此时闷声做坚强的模样,反倒更多脆弱,更能让人怜惜。
尉鸣鹤莫名联想起,在深林中独自舔舐伤口的小鹿。
清清澈澈的一双眼,并不知道自己遭受了谁的仇视,只能小心地护着自己的宝贝。
帝王心下是十二万分的柔软。
他挥挥手,示意芜荑她们下去,然后坐到床沿,伸手握住沈知姁略回暖意的手,轻声允诺道:“此事牵涉人数众多,给朕三五日的时间,一定会查清真相。”
“阿姁,你不要伤心,也不要为此担忧。”
“臣妾相信陛下。”沈知姁水盈的杏眼儿直直望去,反手回握住帝王的掌心,指尖故意带着点轻颤:“臣妾也不是因为这个担心伤神——陛下英明神武,这天下哪儿有事情能瞒过陛下的眼睛?”
“臣妾是担心,外头会有人中伤陛下,或是说些闲言碎语。”
见沈知姁只为着自己着想,担忧到细眉紧锁、玉指微颤的地步,尉鸣鹤一颗柔软的帝心中融入暖流:“朕此举,是为了正后宫纲纪,为清后宫毒瘤,为护帝王子嗣。”
“更是稳定后宫以专心前朝政务,遵从太祖皇帝的遗命、保证帝王血脉的繁衍兴盛。”
“谁若是对此多言,就是罔顾太祖之命,不顾国务大事,还有参与此事的嫌隙。”说到此处,尉鸣鹤嗓音略冷:“朕看谁还敢胡乱上谏。”
沈知姁莞尔一笑,眼角眉梢漫上崇拜之色;“我就知道,阿鹤最是厉害。”
“若论嘴甜,我甘拜阿姁下风。”尉鸣鹤看沈知姁笑起来,一直紧绷的唇角一松,也露出笑意:“好啦,咱们吃饭好不好?”
“你一直昏着,连午膳都错过了。”
“我刚喝了苦药,提不起什么胃口。”沈知姁轻叹一口气:“用一碗鸡汤小馄饨就罢了。”
“阿鹤记着我没用午膳,却忘了自己亦是匆匆对付——让御膳房如常送膳吧。”
尉鸣鹤长眉轻弯:“我也正巧馋馄饨了,就不必御膳房忙碌。”
“省得他们不懂事,上什么淮扬狮子头、糖醋排骨,让阿姁眼馋心热,最后还是要怪到我头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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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御膳房得了信儿,知晓今日出了大事,特意做了个新奇的冬笋馄饨,配了宁神静气的山药薏米莲子排骨汤。
见沈知姁进得香,尉鸣鹤放下心来,转首重赏了御膳房。
顺便问了问元子尚刑局的进度。
小鱼子一直在两处来回跑呢,就是防着帝王要问。
在听到闫总管已经从小越子处成功入手,并筛选了可疑人选,且其中一人是在兰心堂做事的消息之后,尉鸣鹤明显心情变好。
“让吴统领今夜亲自坐镇巡逻,务必要切断外头对皇宫的一切联系。”
信息差能很好地制造陷阱。
就是要让丞相府自己急去。
吩咐完元子,尉鸣鹤就去照常洗浴,看过从江南递来的奏折,再去寝殿陪着沈知姁讲故事。
带着药皂清香,尉鸣鹤与端着药碗的芜荑擦肩而过。
帝王略皱起眉:“晚膳前不是刚喝过一副,怎么睡前又有?”
虽说良药救人,可亦有俗语“是药三分毒”。
“陛下放心,这是助眠凝神的甜汤。”芜荑垂眸行礼:“诸葛院判说娘娘今日受惊,恐怕夜间惊悸,就让小膳房煮了来。”
“落水之事,要是细究起来,你们今日陪着贵妃去百花园的,每个都要挨十板子。”尉鸣鹤嗓音略冷:“是朕看在贵妃的面子上,才不曾提及此事。”
“务必好生伺候贵妃。”
芜荑顺从应声,将药碗端去了小膳房。
此时小膳房中只有白苓、连翘和杜仲。
她将帝王的敲打随意说来,转而惊讶道:“你们不知道,我现在都能在陛下面前面不改色地撒谎了呢。”
那可不是什么甜汤,而是再一碗活血的汤药。
芜荑明白沈知姁的意思:不论什么事情,惟有亲身经历,才会印象深刻。
白苓浅笑应道:“咱们在娘娘身边,听娘娘分析陛下种种举措,就该知道咱们这么天子,可不是鞠躬尽瘁、一心为民的那种。”
帝王所做的一切,就如贵妃所说,只是为了更好地巩固皇权。
不论是放任定国公府被诬陷,还是节俭万寿、施粥百姓,都是皇帝的手段罢了。
她们被沈知姁带着瞧清了帝王的冷漠薄情,自然也对帝王所谓的深情感到不屑,连着帝王的怒火都有了一定的承受能力。
不过想想,姑娘们都很为沈知姁高兴:今儿陛下大怒,不顾一切要彻查真相,可见是在意娘娘呢。
贵妃聪慧,只要好好利用帝王的这份心思,将来日子绝对不愁。
“等会儿到时辰了,你们可记得将那炭笼都点上。”杜仲瞧着姑娘们说了会话儿,方温和开口,眼底略有晦暗:“连正殿里那个观音送子的炭笼,都要一起点上。”
连翘轻咳一声:“我这两日身子正虚弱,就由我去值夜吧。”
话说到此处,四人彼此对视一眼,很是默契地停了话头,该做就去做什么。
寝殿内。
尉鸣鹤讲完了今日的民间趣事。
他刚收起册子,低首一看,就见沈知姁眨巴着杏眸,满脸都是意犹未尽的模样。
“可还是想听?”尉鸣鹤目光一软。
沈知姁羞怯地一笑:“阿鹤声音好听,怎么听都听不够。”
说罢,她歪了歪头,将因为白日里哭泣而微微泛红的眸子露出,轻声道:“只是这些神怪故事,都是从前的旧事,阿鹤有没有时兴的趣事儿。”
沈知姁这一提,尉鸣鹤就想起自己才看过的江南奏折,是韩栖云递上来的,说了江南一富县县令私联慕容氏,中饱私囊、剥削百姓之事,最早可追溯到五年前,县河水坝修建之事。
因证据确凿,韩栖云当场就将人拿了,搜集了更深的物证后,就以满门性命要挟,让县令反水。
最后摸出来,县令交予慕容氏的银子,多是往北边而去。
尉鸣鹤心中冷哼一声,不过面上依旧浅笑,说起江南的美景。
他嗓音温和,直到沈知姁有了睡意,方缓了声音,下去熄灯。
拥沈知姁入怀时,尉鸣鹤听见女郎软糯的声音:“阿鹤,你说咱们的孩子会像谁呢?”
“嗯……最好鼻子眼睛嘴巴都像你,
这样才好看。”
“眉毛就不要了,阿鹤你一生气就爱竖眉毛,有点儿凶凶的。”
听得尉鸣鹤眉眼弯弯,在沈知姁饱满的额头上印下一吻,哄道:“好好好,孩子肯定长得与阿姁所期盼的一样。”
“我往后都不同你竖眉毛。”
说罢,尉鸣鹤不由自主地顺着沈知姁的话语,想象起孩子的模样,唇角噙着笑入眠。
淡淡的薄荷清香飘入鼻腔,让他不自觉地想道:这样清新的香,倒是可以让太医院验过之后,送来瑶池殿。
尉鸣鹤本以为将会一夜安眠。
因为鲜少做梦的帝王,梦见了一个男孩,面容很是熟悉,一半像他,一半像阿姁。
他欢喜极了,伸手要去碰,却见那孩子倏然化作一滩血,向黑暗处流去。
尉鸣鹤惊醒了。
朦朦胧胧之中,他觉得怀中的温香软玉变得冰冷。
沈知姁低低的痛呼声响在耳边:“阿鹤,我好疼……”
尉鸣鹤还没反应过来,元子和芜荑早就冲了过来,一个点灯,一个掀帘。
“快去传太医,贵妃娘娘见红了!”
这句话撞入尉鸣鹤耳中。
他在一瞬就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望向沈知姁。
却见浅色的锦被之上,溢出星星点点的红色。
就像白日里,那留仙裙上的刺目血迹。
耳边隐约响起轰轰雷声。
砸得尉鸣鹤神魂惊动,紧紧握住沈知姁冰冷的手,低声唤道:“阿姁,没事的,没事的……”
就像是冬日落水的人,紧紧抱着救命稻草一样的浮冰。
再冷,再害怕,都不愿意松手。
沈知姁悄悄拧了一下,杏眸中涌出更多的泪水,打湿帝王的心尖:“我好冷,好冷。”
芜荑立刻道:“娘娘,奴婢立刻将炭笼里的炭全都加满。”
“您与小主子坚持坚持,院判马上就到了!”
尉鸣鹤却蓦地愣住,转首望向那观音送子的炭笼,眼底覆上一层阴鸷。
然而闻得沈知姁的哭声,他又迅速回首,对沈知姁保证。
保证这个孩子绝对会平安无事。
可锦被上的红色渐渐泅深。
尉鸣鹤自登基以来,心底第一次涌上无力之感。
落水、炭笼、慕容氏……种种叠加在一起,让尉鸣鹤生出一种感觉:正是因为他没有掌控足够的权力,所以让有的人钻了空子,能伤害他放在心上的女子与孩子。
若他能大权在握,执掌任何人的生死……
就在尉鸣鹤略自责的当儿,诸葛太医、杨太医与马太医等被大力宦官们用极快的速度,硬生生“抬”到了瑶池殿来的。
将发挥场地让给太医们后,尉鸣鹤指着那炭笼,口中的话语像是硬生生挤出的:“换个炭笼来,迅速!”
随后尉鸣鹤到了正殿,就见连翘在添炭,面色是有些不正常的白。
帝王当下就问了连翘,还问了近日瑶池殿中可有反常。
连翘行礼应道:“奴婢身子不算好,近日可能因倒春寒,没歇息好,所以总觉困顿疲乏。”
“若论反常……那就是牛乳团最近不大爱近正殿,也不常找主子撒娇了。”
猫儿对香气等物最为敏感。
而连翘底子不好,要是碰到毒物,很容易出现反应。
有了这两条,尉鸣鹤当机立断:“将这两个炭笼熄了,刮下最里头的漆料,送去太医院检验。”
他记得,瑶池殿宫人白日里才说过,检验了炭笼上下,可里头却是最容易被忽略的。
“再去一趟司造局,将一干人等全都送去尚刑局审问。”
说罢,尉鸣鹤似是支撑不住,在正殿上首的鸾椅上坐下。
事情至此,他已经将幕后之人猜到十之八/九。
若是,若是阿姁的孩子真的没了……
他迟早,要慕容氏陪葬。
烛火摇曳之中,帝王的面色阴沉沉。
不像天子,反倒像阴司中走出来的勾魂恶鬼。
芜荑和元子在旁边侍奉,只觉得被威压压得两股战战。
殿内的气氛顿如雷雨之日。
惟有寝殿内宫人进出,往往带着淡红色的水。
血腥气渐渐压过殿内遗留的薄荷清香。
沈知姁呼痛喊冷的呢喃声,不知何时已然不见。
尉鸣鹤似是有所感性,凤眸赤红地望去。
就见诸葛院判为领头的三位太医,面色难看地出来,额头上全是涔涔冷汗,一见面就跪下叩首请罪:“陛下,微臣无能,贵妃娘娘她、她小产了!”
“你们是无能!”
“白日里还说暂无大碍,怎么到清晨就出事了呢!”尉鸣鹤狠狠地将手拍在鸾椅扶手之上,面色铁青,毫不掩饰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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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诸葛院判立刻道:“禀陛下,微臣适才为贵妃把脉,发觉贵妃脉象中竟有朱砂、水银之迹,还有少许的麝香。”
“白日里贵妃受惊,脉象紊乱,现下贵妃晕过去,脉象稍稳,就露出了端倪。”
尉鸣鹤额头青筋暴起,脸上的神情略有狰狞:“先去继续救治贵妃,你们的失察之罪,朕过后再说。”
“你们听着,朕一定要贵妃安好无虞,身子不能有一分一毫的损伤。”
只有这样,他才能安慰阿姁,说他们将来还有孩子。
阿姁才能重新振作起来。
诸葛院判谢了恩,迅速去开药方、熬药。
芜荑等人则去为沈知姁更衣、换被、送汤婆子。
尉鸣鹤怀着沉痛、哀伤又轻微自责的心,十分有耐心地喂昏睡中的沈知姁一点点喂药。
沈知姁紧闭着双眼,气息缓弱,眼睫不颤,不似几个时辰前那样娇憨灵动。
也不会再呢喃期许着孩子的模样。
元子顶着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上来,颤声劝道:“陛下,还有一个时辰就是小朝会了……”
您总要去歇一歇吧?
毕竟贵妃子嗣的事情再重要,都是比不过朝政的。
要是陛下真为了贵妃停朝,这才真是害了贵妃呀!
“朕知道,朕会按时去的。”尉鸣鹤喑哑着嗓音,动作温柔地擦去沈知姁唇边的药汁,再缓缓将人放回软枕之上。
再三确定了沈知姁脉象稳定之后,尉鸣鹤便收拾收拾准备去御书房。
“等贵妃醒来之后,一定要第一时间禀报朕。”
尉鸣鹤在瑶池殿尚可,不过是语气森冷了点,但出了瑶池殿,那字就像是从唇齿间咬出的那样狠戾。
“命御林军,围住兰心堂,不许一人自尽。”
“命喜公公,带夜影卫围住丞相府和工部侍郎府。”
“告诉闫旺,朕只给他一个时辰的时间,不论用什么刑法,一定给朕审出有用的消息!”
第92章 结果“褫夺封号名位,打入冷宫,终生……
第九十二章
御书房小朝会。
有资格参与的皆是朝中重臣,眼耳通透,对宸贵妃落水之事有所了解。
自然也知道,牵扯进此事的有韦氏姐妹和瑜才人。
几位大臣彼此间打量着,挤眉弄眼,不约而同地远离了韦中尉。
不多时,就见帝王满面阴沉怒气,眸光冷峻地踏入御书房。
令元子呈上一封奏折之后,尉鸣鹤略看两眼,就摔到了工部侍郎面前:“江州淮沙河的堤坝,朕记得可是你五年前亲自督办建造的。”
“要不是淮沙河河官进京上奏给夜影卫,朕都不
知道,这淮沙河堤坝在建造完工半年频繁出现细微裂纹,遇小洪漏水等情况,今年则更为严重,堤坝裂口明显。”
“朕更加不知道,如此要紧的奏折,河官竟上报了三年,都没有送来京城!”
工部侍郎面色一白,下意识地望向慕容丞相。
对方站在最前头,背对着众人,闻言只对陛下俯首:“陛下息怒,此事事关重大,当务之急是先遣人修补堤坝,追责之事可稍后——不若让侍郎暂且停职,等候调查?”
“或是让侍郎将功补过?”
工部尚书亦站出来:“陛下,依微臣之见,侍郎为人忠厚,定是被底下人恶意蒙蔽!”
尉鸣鹤心里冷笑一声:去年光顾着削户部,忘记削工部了。
就在御书房略有僵持之时,喜公公进来觐见,张口就禀,在工部侍郎的家祠暗格中搜出来近万两白银。
“侍郎不过是四品官,每年的俸银不超二百两。”喜公公嗓音尖细,直戳众臣的心:“也不知这是不是从高祖父起才攒的这么多银钱呀?”
“陛下,请听臣解释!”工部侍郎整个人都僵住,只能凭着下意识地求生欲望,跪下叩首,顺便往慕容丞相那儿爬了爬,求助意味明显。
韦中尉正因为女儿的事情着急上火,还被韦夫人闹得头疼,这一早又受了众人的冷待孤立,正愁如何迎接陛下的怒火——他手下的虎威军可充公大半了,再没有能抵消罪过的了。
眼见事情峰回路转,韦中尉就轻松开口:“陛下,臣记得,当初淮沙河堤坝修建之事,好像是丞相保举侍郎督办的?”
“前年侍郎得以升官,也有丞相与工部尚书力荐的缘故。”
靖文侯插了句嘴:“臣也记得。”
反正这是事实嘛,他说一句也是正常的,改变不了中立的立场。
喜公公对慕容丞相一笑:“陛下,因侍郎府和丞相府离得近,所以臣特意留了些夜影卫在丞相府附近——只要您一声令下……”
尉鸣鹤浅浅一笑,望向慕容丞相。
慕容丞相自然也知晓昨日的事情,甚至明白出手人是自己精心养大的女儿。
为了这一局,他动用了昌王和平郡王的暗脉。
可从现在来看,自家女儿似乎有要输的预兆。
全然不是先前信誓旦旦、保准稳赢的样子。
从今早起身,慕容丞相知道消息送不进宫后,就觉得不好。
他从容入宫上朝,是为了通过尉鸣鹤的态度,来试探谨容华的布局是否顺利成功。
眼见自己提拔的工部侍郎被发难,慕容丞相心中就有了几分计较,同时对谨容华愈发不满:不过是个没根基的贵妃,栽赃对象也不是什么出色人物,竟让帝王大怒,决心彻查此事,现在更是牵连前朝!
蠢材!真是枉费他十几年来的精心培养!
现在当务之急,是断了工部侍郎这条线,绝不能让昌王和平郡王出现在帝王的眼中。
想罢,慕容丞相当机立断,拱手行礼:“陛下明鉴,微臣承蒙皇恩,有幸得丞相之位,所荐之人绝无私心,皆是根据对方的能力与政绩。”
“陛下可治微臣失察之罪,但微臣绝没有纵容贪赃枉法!”
慕容丞相尾音落下,就有几位臣子出列,为丞相说情。
可见尉鸣鹤只挂着淡笑,并不出声,他们就渐渐气虚起来,最终维持着拱手的姿势,不敢多言。
御书房陷入一片静默之中。
拱手的几人只觉得肩膀酸痛感渐渐强烈,难以再维持下去。
足足一刻钟后,尉鸣鹤看出丞相双臂颤颤,方大发慈悲般地免了行礼,随后斩钉截铁地做了决断:
“将侍郎压入刑部审理,家眷一同入牢,家产抄没,待审清罪责再行处罚。”
听到自己并没有被提及,丞相略松一口气,就要婉转提及修补淮沙河堤坝之事。
“至于淮沙河堤坝之事……朕已经安排了人进行修补与调查。”尉鸣鹤冷声截断诸臣的话语。
随后他端起茶盏,韦中尉就很是识趣地率先告退,顺便堵死了丞相一众的话。
待御书房重新清净下来后,尉鸣鹤才看向喜公公:“让韩栖云去办吧,也让他继续查着江南诸事。”
“到底是你教导得好,办事利落。”
得了夸赞,喜公公不由浅笑,不过很快就正了神色:“微臣会再派人去协助韩栖云。”说是协助,也有监视分功、以防独大的意思。
“江南一代人才众多,陛下可要微臣多搜罗人才……比如擅医的?”
尉鸣鹤眉心蹙起,轻叹道:“先找着吧,尤其要擅调养女子身体的。”
“那些稀罕药材也要找起来。”
宫中虽有,但要防着不够。
“陛下不必忧心,有您龙气庇佑,后宫必定常有儿啼之喜。”喜公公瞧尉鸣鹤眉心郁结,不由开口恭敬劝慰两句。
尉鸣鹤应了,就让喜公公继续去忙训练夜影卫之事,转首问元子瑶池殿之事:“贵妃如何?”
元子露出愁色:“陛下,瑶池殿一直没人前来,想来贵妃还不曾醒来……”
“朕知道了。一旦贵妃醒来,就立刻向朕汇报。”尉鸣鹤捏了捏额角,想起沈知姁,心中就是一阵钝钝的疼。
旋即又翻腾出怒火。
尉鸣鹤是帝王,自然有火就要发出来。
他当即坐着銮驾,到了尚刑局。
尚刑局正是一阵人多热闹的时候——闫总管接到时间紧急的消息,估算着人手不够,直接问尚宫局借了人。
像那种上了年纪的、做过官的老人,手上可都是不缺折磨人的法子。
再加上受刑人的闷哼嚎叫,故而有种热闹的错觉。
闫总管亲自迎了上来,将手中刚整理好的证据送上,同时用上衣的衣摆擦了擦手掌的冷汗:还好他咬牙用了重刑,否则现在受罪的就是他自个儿了。
尉鸣鹤将供词按照顺序看了一遍。
里头唯一算得上无辜的是司造局的钟奉御,他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见手底下的奉仪拿来精巧玩意,就想去讨好沈知姁,谁知将自己给赔进了尚刑局。
奉仪是个硬骨头,受了许多刑,最后还是闫总管念出她家人的姓名住址,方才吐露关键消息,指认谨容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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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小顺子那头也确定了,指使他的人就是兰心堂的一位二等宫女。
宫女一刻钟前刚被拉过来,还没见血就吓破了胆,当即哭嚎着承认,还是顺便揭发昨晚谨容华意图联络宫外未遂的事情。
“陛下,奴才去兰心堂找人时,见谨容华一副惊讶的模样……”闫总管轻声道:“好像全然不知情。”
“不知情?”
“谨容华或许不知道,那就等她变成慕容燕再好生想想。”尉鸣鹤想起昨日,沈知姁怀着真切笑意,请他封赏谨容华。
即便阿姁一向不喜欢谨容华,可因她救了这个孩子,阿姁就第一次开了口。
谁知道却是谨容华自导自演。
当真是……可恨极了。
尉鸣鹤见过先帝妃嫔无数的手段,却第一次遇见慕容燕这样,一石三鸟还不够,还要厚颜无耻地揽下救命之恩。
“传朕旨意,谨容华谋害贵妃与皇嗣,诬陷瑜才人和韦宝林,更是为栽赃而害人命,视宫规法纪于无物……”
尉鸣鹤沉吟一瞬:“褫夺封号名位,打入冷宫,终生不得出。”
“兰心堂一干人等,除洒扫宫人外全部杖毙,令宫人观刑,以儆效尤。”
元子听得惩罚如此严重,当下就站定行礼,心里倒是留了个底:那个叫黄莺的,是从丞相府中带出来的,可以多审审再行刑。
决断完谨容华,尉鸣鹤又想起瑜才人和韦氏姐妹,口吻依旧冷淡:“去完兰
心堂,再传口谕。”
“瑜才人用人不察,以致酿成大祸,罚俸半年,禁足抄经三月。”
“韦宝林嫉妒成性,咒骂妃嫔,任人不善,降为九品淑女,罚俸一年,无事不得出冷霜馆。”
“韦才人……”尉鸣鹤略停顿一下,想着到底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她和韦宝林一块儿嚼舌根,就道:“撤了她牌子,等过了立夏再放回去。”
处理完,尉鸣鹤也无意批阅朝政,而是直奔瑶池殿去。
待到了瑶池殿,就见芜荑满面仓惶地迎出来行礼:“禀陛下,娘娘半炷香前醒了,可只问了落水之事的真相,随后谁都不理,也不喝药,只是无声地哭。”
“奴婢正准备去找您。”
尉鸣鹤闻言,长眉漫上几分焦急,大步进了内殿。
一转过屏风,就对上一双漂亮又熟悉的杏眸。
泪光莹莹,再不复往日的灵动娇憨,而是灰蒙蒙的,愣愣地流着泪。
似无生志。
瞧得尉鸣鹤心脏狂跳,顾不得旁的,先上去将沈知姁揽在怀中。
“阿姁,相信朕,半年之内,朕一定处死慕容氏。”
为我们的孩子报仇。
第93章 一更“朕接沈夫人回京陪你,好不好?……
第九十三章
不是慕容燕,而是慕容氏。
沈知姁从这三个字中,读出了尉鸣鹤欲除丞相府于后快的憎恶。
为她,为“孩子”,更为了慕容氏竟敢伸手后宫和皇嗣,挑衅并无视帝王的威严和皇权。
沈知姁心头一片平静安宁:要不是她让韩栖云在御前说了丞相府勾结藩王和江南堤坝之事,尉鸣鹤恐怕不会轻易做出这样的允诺。
至少不会一张口就是半年内。
不过尉鸣鹤在朝政上,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韦氏可以和慕容氏一块儿打包,那些攀附两族、在定国公府一案中出了力气的官员定会被牵连。
再下面……就轮到尉鸣鹤自己了。
沈知姁的思绪渐渐回转到尉鸣鹤身上,眼睫轻轻一颤,上翘圆润的眼尾就有泪珠滚下,“啪嗒”一声落在帝王的颈间。
因被尉鸣鹤揽着,沈知姁知帝王瞧不见自己的神色,故而只语气哀哀欲绝,啜泣哽咽:“陛下,臣妾扪心自问,从没得罪过丞相府,对谨容华亦是客气有加,不曾刻意为难。”
“为什么他们要夺走臣妾与您的孩子!”
她声如翠鸟哀啼,压抑着痛苦与愤懑,血与泪在她的轻泣中流淌而出。
亦像一根长针,扎进尉鸣鹤的心头。
让帝王面色微变,不由得想了更深:定国公府削爵流放,即便他这个皇帝再宠贵妃与孩子,只凭这一条,就能免了太子之位,丞相府根本无需担忧,更不必支持谨容华冒险出手。
除非……慕容丞相早就和昌王、平郡王勾结,要意图谋反,所以才不想让他拥有自己的子嗣。
“朕知道,朕知道。”尉鸣鹤轻轻拍着沈知姁的背脊,只觉得愈发纤薄,几乎到了触骨的地步:“朕不会放过他们的,朕答应你。”
“只是现在朝中,朕还需要丞相府……”
说到最后,尉鸣鹤已是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
沈知姁恸哭出声,泪如雨下,密密地砸在帝王的肩膀上。
她含混念着孩子二字,低低道:“我昨日还梦见孩子的模样……”
尉鸣鹤便也想起昨晚,在梦中和他见面,最后又化为血水的那个漂亮孩子。
当下更为痛心。
他哑声劝慰道:“我也梦见了。”
“我与你,都不会忘记这个孩子,更不会忘了替他报仇。”
话音落,沈知姁有一瞬间的轻微停顿:她是胡乱诹的,尉鸣鹤却是真实梦见了。
果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常常在尉鸣鹤面前提起孩子的模样,是有用的。
“我知道阿鹤的慈父之心,也理解阿鹤在朝政上的为难。”沈知姁在尉鸣鹤的肩膀上又哭了一会儿,到嗓音都变得喑哑,方抬起头来,将狼狈泪湿的一张脸露出:“我请求阿鹤,为咱们的孩子起个名儿,立个衣冠冢,好不好?”
大定朝有规定,凡是未长成、夭折的皇嗣,皆不得赐名立墓。
既浪费银钱,也没必要——既然不能长大成人,那就是福薄,和皇帝没有缘分。
可尉鸣鹤此时却顾不得这些。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他和阿姁的孩子,他抱着那样多的期许和希冀,却是这样被人重重算计……
尉鸣鹤还记得他为这孩子讲故事、选襁褓花样时愉悦又美妙的心情。
当时有多高兴,现在帝王就有多么地痛苦愤怒。
沈知姁在过去一个月内所做出的努力,在尉鸣鹤心底凝成一道溃烂的伤口。
尉鸣鹤当即就应了:“好,给咱们的孩子取个名,在皇陵那儿立个衣冠冢,然后将这孩子的牌位放在朝阳殿与瑶池殿的小佛堂,好不好?”
“再找宫外的住持大师超度,保佑这个孩子能往生极乐。”
沈知姁抿着唇儿,露出一个难过极了的笑:“多谢阿鹤成全。”
“总归是我害了这个孩子——要是我没有那么贪玩,非要去百花园赏景,又怎么会出事?”
“若谨容华是直接凶手,那我这个贪玩的娘亲,就是间接凶手。”
说罢,沈知姁瞳孔灰败,方才那股灰心丧气、了无生志的气息又重新回来。
令尉鸣鹤痛心不已,不由自主道:“这怎么能怪阿姁呢?都是谨容华心生恶念,不可饶恕。”
“即便要怪旁人,更该怪的人是我。”瞧着沈知姁泪水涟涟的模样,尉鸣鹤第一回升起明显的自责之意:“要是当初直接将谨容华断了……”
沈知姁心中一动,不过面上仍是忍痛模样:“阿鹤不要自责,先前谨容华不曾露出真实模样,阿鹤又怎么能降罪于她?”
她愈这样说,尉鸣鹤心底的溃伤就愈痛:其实当初阿姁有孕不久,谨容华就挑唆了小文爬床,恐怕就已经对阿姁心怀歹意。
可自己竟念着丞相府还有用,就轻拿轻放,只降了谨容华一级。
要是当时直接将慕容燕打入冷宫,或是干脆点,直接赐死,今日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了?
“阿姁,往后要是有人对你露出一点点的害人之心,朕必定会严惩不贷!”尉鸣鹤眼底满是追悔莫及。
“有阿鹤这句话,我便放心了。”沈知姁顺势而上,提及慕容氏:“其实我知道,丞相是先帝时的老臣,贤良功名传遍前朝后宫,想来也有不少的支持者。”
“若、若丞相府有利于陛下,我想,我与孩子都愿意为了阿鹤不再追究。”
见过沈知姁伤心欲绝的模样,尉鸣鹤就明白这一句话,对于沈知姁来说,是怎样地痛苦和艰难。
他更知晓,阿姁对自己的情意有多深。
“我是君主,天下英才取之不竭,用人不会只拘泥于慕容氏。”尉鸣鹤眼底除了疼惜,更多了爱重的深深情意,旋即就化作利刃:“他们既帮谨容华,宫里宫外联手害了你我的孩子,就该有抄家灭族的准备。”
说罢,他语气稍软,将江南堤坝和藩王之事隐晦一说:“前朝政务交错,想要一网打尽,少不得要丞相府做为大鱼。”
“所以阿姁,咱们要等一等。”
故而他允诺了半年之内,是他的把握,也是他想要尽快肃清朝堂的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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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沈知姁抽搭了一下,滚出泪来的同时最是善解人意:“阿鹤是天子,朝政最大,能为我与孩子做到这样田地,已经是极好的了。”
她用手帕抹了抹泪眼:“方才我哭了一遭,又被阿鹤劝了一通,现下已经缓过来了——阿鹤让芜荑她们端药来吧。”
“我要喝药,要养好身子,要认真用膳,不叫阿鹤与孩子担心。”
“说不准,这孩子会等咱们呢。”
”
会的,会的。“尉鸣鹤心口一抽一抽地疼,听得沈知姁懂事的话语,欣慰的同时更觉歉疚:阿姁不知道,即便慕容燕和丞相府不曾做下此事,他也会决意对付慕容氏,不会允许他们肆意发展自己的势力,更不会容忍他们要架空皇权的心思。
可阿姁将一切都归于他的情深意重,并大为动容。
莫名地,尉鸣鹤有了三分心虚之感。
再抬眼时,他就看到沈知姁用眼睛瞧了帕子两下,随后就忍不住地落泪。
尉鸣鹤看到帕子上的花纹,顿时就明白了:这如意莲花纹,是前几日,他与阿姁才选好的花样,说用金线绣了,配上大红的肚兜,又喜庆又好看。
阿姁时才振作了些,不过是怕自己担心而已。
在亲手喂了沈知姁喝药后,尉鸣鹤将思虑好的事情缓缓道来:“朕将沈夫人从北疆接回来,陪着你。”
他知道,除了自己之外,沈夫人是阿姁心中第二重要的人。有沈夫人陪着,阿姁会开心些,身子也能慢慢养回来。
主要是沈知姁方才几要寻死的模样吓住了尉鸣鹤,更因沈知姁的明理和深情而心疼。
小产之事,是他对不住阿姁,未能斩断隐患,也不能立即追查彻底。
所以尉鸣鹤很急切地想从别的地方补偿沈知姁,让沈知姁开心些,早日从丧子的伤痛中走出来。
沈夫人是女眷,素来身子不好,也不是沈厉和沈知全那样以下犯上的顽固浑蛋,完全可以接回京城。
想来太皇太后亦不会有异议,说不得还能帮着遮掩。
沈知姁哭得红红的兔子眼一圆,不可置信道:“阿鹤……”
这绝对是一个意外之喜,上回来信中,华信公主还提到,说母亲有些咳疾复发的模样,不过对外头都说一切安好,不好细问。
要是能先接母亲回来……
“阿鹤,母亲是罪臣家眷,得皇恩才只流放北疆。我、我怎么能让阿鹤冒着被朝臣参奏的风险,就为了一个我呢?”纵然心中已经乐开了花,沈知姁脸上的神情仍然维持着伤痛中含着惊讶。
“沈夫人不过一介女眷,朝臣们应当没有闲心注意这些。”瞧着沈知姁总算露出了除哀恸外的神色,尉鸣鹤一直被紧紧捏住的心略松快了一点,唇角有了一点儿弧度:“再说了,咱们不必说实话。”
“朕立刻联系华信,让她借口送医女和女大夫入宫,让沈夫人回京就是。”
尉鸣鹤轻声补充:“朕会让信得过的人去办,正好免了多嘴多舌之人。”
帝王说到这样的地步,沈知姁才紧抿着唇点头,眼角眉梢俱是一阵深情的担忧。
尉鸣鹤知道,阿姁这是在担心自己这个帝王会受到牵连。
心下一片妥帖和感动。
达到了额外的目的,沈知姁很是适时地露出困乏虚弱之意。
芜荑小心上前,禀道:“院判说,娘娘此遭身心受挫,所以药中加了点安神静气的药物,要让娘娘这段时日多眠,以防白日忧思,牵连身子的恢复。”
“阿姁,你睡罢。”尉鸣鹤对沈知姁柔声哄着,还轻哼了一首新学的安眠歌谣——这是他闲暇时听乐坊演奏,觉得很适合哄孩子,所以特意学了点曲调。
哼着歌谣的尉鸣鹤心情又跌落到谷底的污泥里头。
但见沈知姁泪眼朦胧、很不安稳地睡去,他才勉力压抑住心头的不痛快。
等到沈知姁呼吸平稳,尉鸣鹤出了瑶池殿,召来诸葛院判,亲自询问了沈知姁的身子,得到“娘娘年轻,小产月份又小,仔细养上一两年即可”的答案后,一颗痛苦煎熬的帝心才好受了点。
随后,尉鸣鹤马不停蹄地去了颐寿宫,告知了事情真相,并请太皇太后和华信公主安排沈夫人进宫的事宜。
其实清晨“小产”时,方尚宫是去了瑶池殿慰问的,可见瑶池殿忙乱,后头贵妃一直晕着,再后来陛下和贵妃私下相处,叫太皇太后愣是没找到空余时间进去。
现下得了尉鸣鹤的请求,太皇太后自觉能帮上一点忙,心中好受了些,转身唾骂慕容燕:“哀家活了这大几十年,竟是被慕容氏的人蒙蔽的眼!”
原本以为是个端庄知礼的,可越过就越露出狐狸尾巴,最后更是显露一副蛇蝎心肠,害了她的曾孙子!
早知道就不该选慕容燕进宫。
“皇帝,你尽管使唤承恩公府。”太皇太后并不糊涂:“哀家就不信,只凭慕容燕一个后宫女子,就能在贡品上做手脚。”
肯定是丞相府插手了!
尉鸣鹤对承恩公府的忠心还是很满意的,颔首道谢过后就道:“皇祖母,朕还要请您帮朕做一件事情。”
“请您让方尚宫带着,每日去冷宫,给慕容庶人掌嘴。”
“朕不会现在杀她,也不会让她好过。”
第94章 二更皇帝护不住的人,她沈知姁能护住……
第九十四章
太皇太后听罢自是应下,手上的佛珠也不转了:“哀家知道,这等心思恶毒、谋害皇嗣的女子,不论是进冷宫,还是直接赐死,都是便宜了她。”
就要让她如皇帝所说,每日受罚,生不如死。
“多谢皇祖母,还请皇祖母多多‘关照’慕容庶人。”尉鸣鹤眼底闪过一抹厌恶,旋即又化为烦恼:“贵妃平白遭受劫难,朕本该多陪一陪她,可外头江南汛期在即,北疆也不平静。”
“所以朕也想请皇祖母多派人去瑶池殿瞧一瞧,要是贵妃情绪低落,就让贵妃出门转一转——朕问过太医,出门散心不但有利于贵妃心绪疏通,也能起强身健体的作用。”此时的尉鸣鹤算得上是细心体贴:“贵妃一直对皇祖母您存着孝心,不会不听您的。”
“皇帝放心就是。”太皇太后听尉鸣鹤的话,到升起几分怜惜:“皇帝没有太后支持,哀家自然当仁不让。”
道谢过后,尉鸣鹤闻得朝阳殿又送来许多奏折,就再顾不得后宫之事,要回御书房处理朝政。
刚出颐寿宫,尉鸣鹤就碰到了前来和太皇太后汇报宫务的蓝岚。
“嫔妾参见陛下。”蓝岚看见圣驾,脚步一顿,心中万分后悔:早知道皇帝在颐寿宫,她就不来了,还要行礼,当真是……
她低着头,转而又不忿起来:昨夜小姁妹妹才“小产”,这一大早,皇帝不在瑶池殿陪着小姁妹妹,来颐寿宫做什么?
呵,当真是帝王薄情。
“贵妃养病,宜婕妤你接下来要继续帮着太皇太后管理宫务。”尉鸣鹤看到紫薇手中的账本,淡淡吩咐了一句。
抬脚要走时,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你宫里,是不是有只简州猫儿,叫麻团?”
蓝岚英气的眉一挑,带着纠正的意味行礼:“是,它叫芝麻团儿。”
“朕记得贵妃曾经提起过它,想来也是喜欢的。”尉鸣鹤平声道:“贵妃失子,心绪悲痛,你闲暇时,多带着它去瑶池殿,让贵妃多欢喜些。”
“等到仲秋或是万寿,你协理宫务有功,朕到时候晋你九嫔之位,让你挑一个喜欢的宫殿。”
听完尉鸣鹤的话,蓝岚心头的腹诽就转了内容:皇帝这样小气计较的人,竟能
为小姁妹妹提起晋封的事宜,还记得小姁妹妹说过的几句话,倒也不算全然无心。
还是小姁妹妹厉害,将这冷心冷清的皇帝给拿捏住了几分。
只盼着小姁妹妹早日得偿所愿,到时候她说不定能求了妹妹,离开这皇宫,去游山玩水呢。
“陛下吩咐,嫔妾不敢不从。”蓝岚恭敬行礼,表现得和瑶池殿很是疏离,不过是遵从皇帝的吩咐。
尉鸣鹤点了点头,又想起后宫的情形,知蓝岚最不会掺和这些事情,干脆问道:“朕处罚的旨意下来之后,后宫那几处如何?”
“最闹腾的自然是冷霜馆,说自己胆子小,哪儿敢背后咒骂贵妃,都是缸子胡乱说谎。借着这个由头,她就要求见陛下。”
蓝岚想起韦宝林,不,韦淑女,感到十分头疼:“可怜了她贴身的宫女,一个时辰跑遍了朝阳殿、瑶池殿和颐寿宫,最后求到了嫔妾这儿。”
蓝岚冷脸道:“嫔妾以扰乱宫纪、不遵帝令为由,让紫薇去打了韦淑女五个手板。”
“你先下帮着处理宫务,有这样的权力。”尉鸣鹤赞了一句:“这样混闹的小事情,不必告诉皇祖母,免得她老人家烦心。”
“随后就是兰心堂那儿,谨……慕容庶人说自己是被人胁迫的,也要见陛下,差点儿求到了嫔妾的凝碧阁。”蓝岚眼底对慕容燕闪过一分厌恶:“幸好宋尚宫是个明白的,请了御林军,押送她入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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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蓝岚最后道:“最安静的就是瑜才人和韦才人了,听了陛下您的处罚后一声没吭,关门安静去了。”
“不过嫔妾在来的路上,看见韦才人的宫女去了一趟尚寝局。”
其实这个消息是眼线汇报上来的,不过蓝岚怕尉鸣鹤问来问去,干脆说是自己撞见的。
尉鸣鹤心中冷哼一声:韦才人倒是算聪明,见自己没有处罚,一下子就想到了侍寝上头,差人去问。
不愧是韦中尉精心养着要送进宫争宠的女儿。
问完事情,尉鸣鹤对蓝岚挥了挥衣袖,就坐上了圣驾,往御书房去。
蓝岚颇为轻松地转身:这下好了,有了皇帝的口谕,自己可以随时去找小姁妹妹,而不用担心旁人揣测两人交好结盟了。
唔,对了,昨儿靖文侯也焦急忙慌地递消息进宫呢,晚上就随便回复他吧。
就说慕容庶人险些攀咬靖文侯府,让靖文侯和丞相府算账去,也算是帮了小姁妹妹一把。
*
“哎呀,这还没喝,生姜味就呛呛的。”沈知姁安安稳稳地补了个觉,醒来后还没点菜,就被箬兰盯着要喝一大碗的红糖姜茶。
还是多加姜汁的那种。
芜荑见沈知姁哭了一上午后的精神甚好,放下心来,温声劝道:“院判说了,您这回用了活血药,提前来月事,还落了水。”
“虽说做好了防护,后续处置也及时,可院判吩咐,要好好去一去您身体中的寒气,之后方能继续调养,不负前头的功夫。”
沈知姁轻叹一口气,小口喝起了又甜又辣的红糖姜茶。
喝完后,整个人都舒服地除了一层薄汗,手脚彻底热乎了起来。
“陛下允诺,说明日就派人接母亲进京。”沈知姁笑眯眯地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几位姑娘都为沈知姁感到高兴,芜荑更是含着眼泪,说起沈夫人是一个怎样温柔的人。
还是白苓最为理智:“咱们哭一哭倒没什么,外头只以为是娘娘落水的缘故,不过可要控制着自己,别高兴起来。”
“娘娘现在正是忧伤养病的时候,我们就将沈夫人回京后要用的东西都给置办好,外头说不准也要准备个宅子——万一夫人不好在宫中久住呢?”
“说起外头的事情,我倒是想起来,陛下是不是说,要让殿中省那儿给霍淑女安排个嬷嬷?”沈知姁现在才有空想起这件事情。
看芜荑点头,她便道:“让宋尚宫给安排一个口舌好的,叫人在霍淑女那儿说些慕容庶人的坏话。”
霍淑女是个不安分的,惯会仗势欺人。
让她磋磨搓摩慕容燕倒是正好,不仅能给予生理打击,还有精神打击——从前任自己指使的宫人,变成了指使自己的人。
对于心高气傲的慕容燕来说,当真是折辱万分。
沈知姁冷冷一笑:她要让慕容燕受尽折磨,偿还前世与今生的罪恶。
不过,她不会弄脏自己的手。
提起霍淑女,白苓上前一步,冷静问道:“娘娘,现在霍淑女是宫中唯一有孕的妃嫔,您要不要预备着……”
青葙赶紧拉了拉白苓的衣袖:“娘娘现在明面上正要静养,你可不要说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啧,娘娘又不是那等无底线的恶人,我追随娘娘的步伐,自然不会提什么杀生的建议。”
白苓叹口气,摸了一把重新毛燥起来的青葙,对沈知姁建议:“娘娘,奴婢是想说,您要不要求了陛下,将霍淑女的孩子要过来养?”
白苓计算过了,这是对瑶池殿最好的情况:娘娘刚刚“小产”,陛下又是一样的痛心疾首,对养个淑女的孩子这样小的要求,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的。
这样一来,娘娘膝下养着唯一的孩子,能杜绝失宠的可能,稳固地位的同时为迎接真正的小主子做准备。
话音未落,沈知姁就摇了摇头:“不用,我在宫中,不平白伤人性命,不无故算计别人,更不会断别人的子女情分。”
“霍淑女这一胎,全看她的福气和皇帝的意思。”
只要霍淑女保得皇嗣健康出生,说不准尉鸣鹤会升了霍淑女的位份,再破例让霍淑女教养。
不过这有个前提,就是霍淑女要格外小心安分。
毕竟前世这第一位皇嗣出生时,生母是难产血崩的。
现下宫中人比前世少了点,但明争暗斗瞧着一点儿都不会少。
经此一事,刚冒头的瑜才人和洛宝林恐怕要落了下去,因她们都和慕容氏有所牵连。
尉鸣鹤恨屋及乌,估计不太想见她们。
还有颇有解语花宠妃资质的韦才人,一时间也难以得宠。
剩下的就是吴美人与何宝林了……
沈知姁想起天真烂漫的吴美人,不由得弯起了杏眸:何宝林可不是个简单人物,装得一手好柔弱,吴美人是绝对比不过何宝林的手腕。
也不知道尉鸣鹤对御林军吴统领的看重程度有多深,会不会重到对吴统领的亲妹妹事事呵护,遇见大事也无条件的相信?
很显然,尉鸣鹤是不会的。
不过没关系,皇帝护不住的人,她沈知姁能护住。
她要的报酬可不多,只是将吴统领和他手下的御林军收入麾下罢了。
*
晚膳前,朝阳殿外,本应小心的霍淑女带着贴身宫女求见。
她现在有孕两月多,不过已经用手撑着腰,像是显怀了一样。
和元子说话时也带了三分傲气:“劳烦元公公进去通报一声,本小主来谢陛下赠嬷嬷的恩典。”
“本小主还炖了百合莲子汤,特来为陛下分忧。”
元子听得浑身不舒服,腹诽道:这霍淑女可真是会挑时候,一看就知道是没长眼睛的。
一是这送膳时间不对,马上就到饭点了,御膳房自会做珍馐佳肴来,你这自己做的甜汤,陛下可看不上,又不是贵妃做的。
二是谢恩时间不对,阖宫上下都知道,陛下正为贵妃伤心呢,你巴巴地凑上来,说谢陛下的恩典,这不是叫陛下不喜么?
等传到贵妃耳朵里,陛下恐怕更不高兴。
第95章 打算尉沅
第九十五章
为着自己和霍淑女着想,元子很想委婉地回绝对方。
结果霍淑女明显会错了意思,将三片金叶子放到了元子怀中。
见元子面露惊讶,霍淑女不免得意:还是她聪明,知道慕容燕被打入冷宫,就赶忙去了兰心堂附近,趁着御林军刚走、尚宫局还没来收东西的空隙,进了寝室,将慕容燕藏在床下的私房钱给拿走了。
好歹她也贴身伺候了慕容燕几年,这些私房钱就权当是报酬了。
总比被尚宫局的人拿走好。
……行吧。
看霍淑女愿意花钱挨骂,元子也不再多言,而是照常进去通报。
尉鸣鹤刚看完韩栖云新递上的奏折,这会儿看了会儿窗外,正想着自己和沈知姁的那个孩子,应当选怎样的名字。
听到元子的汇报,他连眉毛都没抬:“让霍氏回去好生待着,没事不要出门,朕现在不想看见她。”
说罢,尉鸣鹤略有不满:“福如海难道没教过你么,有些人有些事,就不该问到朕的耳朵里!”
话音刚落,小鱼子弓着腰,犹犹豫豫地进来:“陛下,霍淑女在外说腹中不适,奴才瞧着她的确脸色不好……”
尉鸣鹤的目光落到元子身上。
“禀陛下,和奴才讲话时,霍淑女一切都好。”
那就是装的了。
尉鸣鹤长眉蹙起,不耐烦道:“既然腹痛,那还不赶紧回去请太医,在朝阳殿外头呆着,难不成要让朕给她把脉?”
“催一催殿中省,赶紧将嬷嬷送给霍淑女。”
免得到处惹人烦。
元子立刻表示明白,并带着小鱼子下去,将尉鸣鹤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出。
霍淑女听完就懵了:陛下不见自己也就罢了,可怎么表现得如此冷漠?
贵妃小产,现在她可是后宫中唯一有孕的妃嫔。
于情于理,陛下不都应该珍视自己么?不应当将对贵妃孩子的期待,转移到她的肚子上么?
就在霍淑女不死心,还要求一求元子的时候,一道平静而严厉的声音在霍淑女身后响起:“老奴尚宫杜氏,见过霍淑女。”
做了多年宫女,霍淑女对尚宫一类的人物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下意识地客气行礼,然后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
杜尚宫上前扶住霍淑女,浅笑道:“奴婢奉命来照顾淑女,先回宫问一问淑女和皇嗣的情况,可好?”
“您可别被风吹到了,您和皇嗣金贵得很呢。”
当下,霍淑女肚子不疼了,也不要见陛下了,乐呵呵地随着杜尚宫回宫了。
元子和小鱼子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
一路上,杜尚宫问了些话,重点都在慕容燕身上。
末了,杜尚宫幽幽叹道:“如此说来,小主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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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只要后头平安诞下皇嗣,小主先前受的窝气,就能平息了。”
原先霍淑女对慕容燕贬入冷宫之事,是一种没牵连到自身的幸灾乐祸,还有点儿逃过一劫的侥幸。
可是和杜尚宫这样交谈倾诉一番,霍淑女就莫名地涌现出一股委屈感,就好像自己是被慕容燕一直欺压的小可怜,而非助纣为虐的贴身宫女。
霍淑女心中顿时燃起熊熊怒火。
再抬眼,看到前面就是冷宫,霍淑女顿时扬起一个奸笑:“尚宫说得对,不过慕容庶人到底是本小主的前主子,如今落魄到冷宫里头,本小主怎么说也要去看看不是?”
杜尚宫温和一笑,直说“小主心善”,半点儿不提回宫事宜。
*
翌日早晨,天气晴好。
昨儿外头有急奏,尉鸣鹤一直处理着,没来瑶池殿,让元子带了三十余人送补偿的赏赐。
因不用演戏,外头各处又因帝王盛怒战战兢兢,不敢走动,所以沈知姁的瑶池殿难得过的清闲安静。
“禀娘娘,杜尚宫去了霍淑女那儿了。”芜荑将浓浓的姜糖茶端来,顺手拨了拨炭笼,对沈知姁说了外头的事情:“霍淑女昨儿去了冷宫,借着探望的名头,给慕容庶人的被褥泼了冷水。”
“正好被去行掌嘴之刑的方尚宫看见了。”
“太皇太后知道后虽没说什么,可却道了一句霍淑女不堪教养。”
有这一句话在,霍淑女要想留住自己的孩子,可就有些难了。
沈知姁现在习惯了姜味,面不改色地小口抿着:“杜尚宫做的好,让宋尚宫下月发月例的时候,多给杜尚宫发三个月的月例,从瑶池殿的账上走。”
“现在正是不安稳的时候,交代宋尚宫,让她果决些,将那些不服管教的刺头都挑出去。”
这样再筛一遍尚宫局,用的人更加放心。
“是,奴婢回头告诉青葙。”芜荑端来姜丝梅子,提起范院使:“院判说,范院使的重风寒快好了,不过为着保险,至少一旬后才能来。”
“等到了那个时候,范院使就诊不出来旁的了。”
沈知姁略颔首,将最后一口姜糖茶喝下,再捻起姜丝梅子:“盯着点下朝的时候,将我做了大半的那些肚兜都拿来。”
“再拿清凉膏来。”
抹在眼角眉梢,对于落泪是很有帮助的。
昨儿尉鸣鹤没来瑶池殿,而是处理了江南事宜,那今儿估计一下朝就会来瑶池殿。
果然,小半个时辰后,圣驾就停在了瑶池殿外。
尉鸣鹤没让芜荑和元子通报,而是自己轻手轻脚地去了后苑。
沈知姁正背对着坐在廊下,随意挽了个发髻,颈间是白狐风领,披了浅绿色的兔绒观音兜,脚边凑着毛茸茸的牛乳团。
明明是厚实保暖的打扮,尉鸣鹤却莫名觉得女郎的背影十分纤弱单薄,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如春日里的柳絮。
强压下内心的一点儿不安,尉鸣鹤凤眸勾出一个笑,温声上前:“今儿的风还有些寒呢,阿姁坐在这儿冷……”
看到沈知姁正在专心致志地绣小肚兜时,尉鸣鹤声音一哑,像被人紧紧掐住了喉咙,难受地发不出声音。
瞧着肚兜上自己亲手选出来的花纹,尉鸣鹤少有的鼻头发酸,眼尾发热。
其实在帝王心中,纵雷厉风行地处置了慕容燕,可依旧有些不大相信,那个孩子轻易就没了。
此刻看着旧物,就觉得内心酸胀,愈发柔软悸动,伴着数不清的悔痛。
“阿鹤来了。”沈知姁微微转头,容色恬静而含着哀伤。
那一股哀色,就好像春日里朦胧的细雨,无知无觉间就浸入帝王的心神。
并不会让人生出厌烦,只会让人心甘情愿地沉在里头。
“我昨日做了一个梦,记不清是什么内容了,可醒来后只想着将这些肚兜做完。”沈知姁莞尔轻声:“到时候一齐烧给那孩子,也算是全了我的心意。”
尉鸣鹤好看锋利的眉眼覆上哀思,轻声道:“我便为这孩子抄写一些经书。”
“阿鹤昨日才说朝政繁忙。”沈知姁笑容清浅:“咱们的孩子定会体谅。”
“阿姁看这个名字好不好?”尉鸣鹤从袖中拿出一张方方正正的宣纸,递到沈知姁面前。
沈知姁认真瞧去,上头是一个“沅”字。
尉鸣鹤唇角带着笑,对沈知姁解释:“照着字辈,咱们的孩子应从‘氵’。”
“元,初始也,既纪念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也期许着他已经重新开始。”
“两者相合,为沅,取自沅芷澧兰,意为高洁之人。”
“怎么样?”
“极好。”沈知姁满意地点点头,回想起前世几位皇嗣的姓名,就知道这个字的确是尉鸣鹤用心起的:“小沅一定喜欢这个名字。”
“你继续绣罢,我带了些奏章,正好陪你坐着。”尉鸣鹤长眉扬起:“至于牌位和宫外受香。我已经安排好了。”
沈知姁缓缓点头:“有阿鹤在身边,我便觉得安心与高兴,就是时间过得有些快。”
元子带着小岑子他们搬来两张黄花梨木的躺椅,上头细心地放了绒毯,服侍着沈知姁两人重新落座。
尉鸣鹤这次带来的,并非是新奏折,而是过往十年,有关江南官员调动的奏折。
上头屡次出现的名字,就是慕容丞相。
这老狐狸早早就开始布置自己的势力,并且将目光投向物产丰美、税收额高的江南。
要是能借着江南水患之事,收拢稳固住江南,同时从工部下手,逼迫慕容氏和昌王提前谋反……
尉鸣鹤很清楚地记得,喜公公详细探查后,说要是放任不管,北边藩王在一两年内就能做足谋反的准备。
现在这半吊子的筹备,正适合强逼谋反。
除了慕容氏将穷途末路这个理由,尉鸣鹤明白,自己还要露出些破绽,显得对朝政有所疏忽,才能让慕容丞相破釜沉舟,选择谋反。
贵妃失子,帝王伤心不已,兼之朝政繁忙,以致卧病在床,甚至只能让贵妃代笔……
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
尉鸣鹤狭长的凤眸中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落点从纸张略暗的奏折变为沈知姁的侧颜。
女郎面容依旧明媚,却有掩不了的哀愁。
昨日帝王心底刚种下的伤口更溃烂了些:这事做起来不难,只是要辛苦阿姁忍着丧子之痛来配合。
第96章 江南(一更改字)尉鸣鹤在朝会上有所……
第九十六章
芜荑在元子领人搬躺椅的时候,在小膳房备了茶点送来。
尉鸣鹤的简单,随便取一把名贵茶叶就是。
费心的却是沈知姁,早膳时还说喝腻了红糖姜茶。小膳房就琢磨着,将新送来的生牛乳熬煮了,搭着嫩姜汁子做了一款姜汁撞奶。
就在尉鸣鹤思量的时候,沈知姁绣完了一件龙凤呈祥的肚兜,正小口用着姜汁撞奶。
秀丽的
眉尖不自觉地蹙起,清亮亮的眼眸中泛着些许笑意和散不开的哀伤。
尉鸣鹤要脱出口的话语微微一顿:罢了,现在还没到对江南清理的时候。
等再过一两个月,阿姁缓一缓再让她配合着。
定了主意后,尉鸣鹤便放下了奏章,令元子拿了纸笔来:“我又细想了想,抄写经书未免古板无趣,还是抄一抄未给小沅读完的故事好。”
沈知姁抬眸望去,眸光是一种悲伤的温柔:“阿鹤的主意总是最好。”
她想起适才尉鸣鹤主动唤起的“小沅”,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这是沈知姁一早就打算好的:后宫中夭折的皇嗣,会随着时间越来越多。
尉鸣鹤生来薄情,纵然对这个虚无孩子的逝去感到痛心,可随着时光流逝、美人在怀,这样痛苦的情感会在帝王心中迅速泯灭。
毕竟是个没有缘分的胎儿。
可要是有了名字,立了牌位,就不一样了。
所以沈知姁昨日,特意求了尉鸣鹤赐名。
尉沅,会真正成为尉鸣鹤的第一个孩子,会在帝王心中诞生实体。
会让尉鸣鹤对慕容氏起仇恨之心,顺理成章地做沈知姁复仇的利刃。
尉鸣鹤紧紧地盯着沈知姁的双眸,只觉心口一片苦涩:“我能为小沅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沈知姁从躺椅上微微起身,伸出手,轻轻地按在尉鸣鹤的胸膛上。
她语气极为柔婉,像是晚霞的一朵云:“阿鹤朝政繁忙,能为小沅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一位极好的父亲了。”
“阿鹤同时,也是一名极为出色的帝王。”
尉鸣鹤目光闪动,凤眸中显露出湛然的欢喜。
“阿姁最是懂我。”
两人双手交握,影儿被带着暖意的日光映照着落在地面上,又被牛乳团踩乱。
*
三月初,贵妃失子,帝王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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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同一时间,淮沙河堤坝出事,牵涉工部侍郎,当初的保举人慕容丞相与工部侍郎也受到了牵连。
原先诸位朝臣都还算平静:朝堂运作多年,偶尔被发现一两个蛀虫,是很正常的。况且丞相和尚书都是先帝时就获得赏识的老臣,根基稳固,不会被区区一个四品侍郎所牵连。
可随着四月的到来,江南进入汛期,除了淮沙河堤坝之外,沆州、粟州等江南六州的堤坝纷纷出现问题,不是大坝坝体承受不住水流,出现裂缝,就是堤坝勉强拦住洪流,却坝体震动频繁,惹人担忧。
尤其是四月底,粟州边缘有个叶家庄,旁边就是粟州堤坝,因暴雨频繁,堤坝竟然直接崩塌,水淹岸边。
幸而有位韩巡抚,手持令牌,让几位里长和镇长提前带着百姓转移。
否则定是死伤无数,也逃不过灾后的瘟疫。
*
江南,立华镇,小雨绵绵。
镇中心的立华茶馆依旧人声鼎沸,未曾受到洪灾影响,顶多是暴雨日子出行不便,外加衣裳总是晾晒不干、容易发霉罢了。
徐良是立华镇有名的富商,素日里最爱来茶馆听戏听说书,一来凑热闹,二来听消息,保证消息灵通。
现在茶馆中热议的,就是立华镇收留叶家庄等地暂无居所的百姓村民。
“到底是咱们楚县令心善,不但允许灾民暂居,还亲自来咱们立华镇,为灾民安排居所和粮食。”徐良侧耳听着别人的议论,顺嘴赞了赞新上任的年轻县令。
“仁兄此言不错,县令是好的,就是可惜……”
一道温润好听的声线撞入徐良耳朵。
他侧头,就发觉自己的桌子旁坐了位翩翩公子,用折扇遮住半边脸,惟独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徐良顿时有些不悦:他是立华茶馆的常客了,谁不知他最不喜欢和陌生人同坐。
然而徐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这位公子温和道:“仁兄恕我冒昧,您就是徐记布庄的东家罢?还有福六记、金玉赌坊、百味阁……”
这话令徐良大惊:布庄是徐家放在明面上的生意,后头几个可都是他暗中收购的,寻常人压根不知道。
尤其是金玉赌坊这种赚黑心钱的……
徐良再不敢显露情绪,而是认真打量了这位公子:衣裳九成新,用的是上好的锦缎、时兴的花样,加上周身的容仪气度,应当是哪个大官、大商人的公子,或是年少有为的新贵。
唯一让人疑惑的,就是公子的衣裳略有破损。
“徐兄不用担忧,我不过是路过叶家庄,又因洪灾挪到这儿来暂住。”公子语气温润:“因早就听闻徐兄大名的缘故,所以特来相交结识一番。”
说罢,公子让小二上了最贵的雨前龙井来。
徐良面色顿时缓和:“我见公子一表人才看,亦有结交之心,只是不知公子姓名……”
韩栖云在折扇下勾勒出一抹冷笑,借了罗郡王妃母家的名号——横竖江南离罗州远,就凭徐良这生意规模,做到下辈子才能和有名的皇商接触。
旋即,他就将话题引回到自己方才有关县令的话上。
徐良的态度变得热络起来。
“公子说的对,这位楚县令虽说年纪轻,处事圆滑却利于咱们百姓,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徐良喟叹一句,疑惑道:“不知公子可惜些什么?”
“可惜上头呀……楚县令难以出头。”韩栖云压低了声音,似有避讳。
徐良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唉唉,公子,这上头的大人物,哪里是我们能随意议论的?”
“咱们能做的,只有多支持楚县令的决策。”
韩栖云间徐良唬得连吞两大口雨前龙井,唇角的笑意愈发冰冷,惟有语气依旧温润:“徐兄放心,咱们在茶馆中不过闲聊一二,哪儿能传到皇宫里去?”
这回徐良直接吓得手一抖,将茶盏落在地下,引得众人侧目。
小二赶紧过来收拾,顺便问了句:“两位客官可还要添茶?”
他的手有点发颤:这可是掌柜口中,价比百金的雨前龙井啊!这还没喝两口,居然全都洒了!
“备一间雅间,再添一壶雨前龙井,外加一壶君山银针。”韩栖云吩咐了一句,再没看徐良一眼,而是举着折扇,去了上头。
徐良想着韩栖云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消息,笃定了对方是从京城门户出来的贵公子。
因涉及天子,他有几分退缩之意,可商人骨子里那种“富贵险中求”的劲儿,让徐良咬牙跟了上去。
别的不说,那雨前龙井他还没喝够呢。
徐良进入雅间后,就见韩栖云施施然坐在窗边,赏雨品茶。
“公子,您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徐良惊讶于韩栖云折扇下较为扑通的脸庞,陪着笑,带了点谄媚地望向那双桃花眼,小心翼翼地询问:“上头……是皇宫中的谁?”
韩栖云浅浅一笑,反问道:“皇宫中又有谁能统领百官,掌控朝堂?”
徐良心中有了答案,精明的脸上顿时惶惶不安,缓缓退到门边:“额……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被人听到告发了,可是要砍头的。”
污蔑天子,这可是大罪呢!
“徐兄说得对。”韩栖云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茶,口吻悠然:“不过不必担心,一来这话并不是我胡说,二来不会有人胆敢告发我的。”
说罢,含笑的桃花眼骤然凌厉:“除非他想比我先死。”
徐良被盯得心口狂跳,愈发笃定眼前人出身不凡,是个有家世又有本事的。
竖起耳朵四处听了听,确保雅间四周无人,才难掩八卦之心:“额……在下拙见,要真是‘上头’不好,今年洪讯的损失也不会这样低。”
“您从林家庄来,还不明白么?”
韩栖云的笑意变得意味深长:“徐兄,你细细想想,林家庄,不是韩巡抚和楚县令的功劳么。”
“自然,朝臣们都是说……御下有功。”
“徐兄也是管着诸多产业的人,自然也明白用人的道理——有时候用人,是功劳还是祸事,可要看此人的本事。”
“要是立功,自然是家族有光,若是闯祸,亦损害不了家族利益。”
“管事人所要的,不过是借他人之手,获己之利益。”
“至于手下人会背上美名还是骂名,与管事人何干?”
徐良听得冷汗涔涔:这道理他自然知晓,就譬如那金玉赌坊,他交给了家族中最不喜欢的四堂弟。
若是能借着金玉赌坊弄钱、除掉对手,家族中自是称颂他徐良聪明,早早盘下赌坊做黑色产业。
可要是金玉赌坊摊上了官司,挨骂的就是四堂弟,他在旁边作壁上观。
见徐良明白其中关系,浑身上下几乎要被汗湿,韩栖云弯起了双眼,好心宽慰道:“不过这些事情嘛,和咱们又没有多大的关系。”
“不过是雨天无聊,闲话了两句。”
“看在我和徐兄有缘的份上,我便多说一句——徐兄聪敏过人,有经商头脑,自然是想做皇商的。”
“可这泼天的富贵,要是没命享用,那也是白搭。”
说罢,韩栖云搁下茶盏,只留徐良浑浑噩噩地和两壶好茶待在一块儿。
半日后,徐良想明白利害,从雅间一下子冲进自家马车,回去和族中长老商议以后的路线。
再顺便和至交好友说一说。
*
接下来十日,韩栖云照旧带着面具,不过换上了普通的布衣,混迹在立华镇各个饭馆戏院之中。
也是天助他,这几日雨水稍歇,顶多是小雨淅沥。
立华镇衙门,最里头的一间大房中。
韩栖云卸下面具,用温水敷面,方动了动僵硬的面部,看向屋内十余个黑影:“可都按我的吩咐做了。”
领头的应道:“禀巡抚,属下都照做了,在立华镇周边十余所城镇中,主要对着平民百姓进行了交流传言。”
“果然套出不少有用的讯息。”
“不过,巡抚……”领头的略有犹豫:“属下觉得,这套话的由头,恐怕有点儿损伤圣誉……”
虽说都是胡诌的,说的也浅。可要是有多心人,再往深处想一想,就极容易留下陛下纵容官员、放任百姓不管的印象。
“我问过陛下,陛下说他自有主意。”韩栖云沉稳应答,转而继续吩咐传令:“陛下刚刚传来密令,工部侍郎供出了粟州刺史,明儿便启程去粟州拿人。”
说罢,韩栖云接了一句:“玖拾,你带人连夜去粟州附近勘察,尤其要注意山匪。”
粟州有山匪,扎根在两座相邻的矮山之上,应是很好剿灭的。但矮山上树木生长茂盛,沟壑较多,兼之山匪熟悉地形,布下陷阱,导致衙门官兵屡屡剿匪失败。
韩栖云多心,怀疑这里头恐有官匪勾结。
随着玖拾应声,屋中的黑影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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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要是沈知姁在,就会惊喜地发觉,这玖拾,就是从前定国公府上拳脚最好的小厮。
她安排人卡在夜影卫选拔的点去军营参选,就是为着能将可信的人插入其中。
现在都给韩栖云用着。
就在韩栖云思索着该如何拿下粟州刺史时,外头的门被人敲响。
来人是楚县令。
楚县令今年刚二十五的年纪,生得一副正直眉眼,看上去就是个好官。
可韩栖云知道,楚县令一直知晓江南官员贪污之情况,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为了升职,暗中间接协助过一二。
可以算作从犯。
但韩栖云没拿下楚县令。
他记得自己去江南前,收到了沈知姁的信,里头说了江南有位年轻县令,姓楚,正是在粟州堤坝一带做事。
这位楚县令没有什么真本事,惟独写得一手好文章,又深谙赞颂天子之道。
简而言之,楚县令很会拍马屁。
沈知姁要韩栖云,先去保下楚县令,赐予恩情,拉拢其人。
再到合适的时候,让楚县令上一封极尽赞美之词的奏章。
前世,尉鸣鹤生辰,楚县令当时因粟州堤坝之事被贬为九品主簿,却因这封奏章重新获得帝王的赏识,最后一步步坐上中书舍人的位置。
就纯靠一手好文章哄尉鸣鹤高兴,再加上胆子小,一切事情都听皇帝安排,没出过什么大岔子。
不过韩栖云知道,这个“合适的时候”不是现在。
现在尉鸣鹤正为尉沅的七七祭礼操心。
韩栖云虽不在宫中,但能通过杜少监知晓后宫动向。
他能猜到,“贵妃失子”这一事件,估计是沈家小女郎精心谋划的。
重点在拿捏尉鸣鹤,顺便将慕容氏推到悬崖边上。
以身作饵,施苦肉计。
即便皇帝那狗东西再怎么多疑猜忌,也不会怀疑单纯良善、又是受害人的宸贵妃。
想着想着,韩栖云唇角就勾勒出嘲讽的笑意。
转而,韩巡抚的思绪偏了偏:新年时,他送了一对雪莲紫晶耳坠给沈家女郎,是浅浅的紫色,倒是挺适合丧期佩戴的。
也不知,小女郎有没有带过呢?
半晌后,还是楚县令带着讨好的颤抖嗓音唤回了韩栖云的思绪。
桃花眼中的笑意淡了些:“县令放心,本官明白你的苦衷。所以愿意保下你,你只管放心就是。”
“这段时日除了治理县务,县令可要多多地读些书文,练一练文章——本官会有用到你的时候。”
楚县令十分拘谨地站着,闻言连连点头:他的把柄都被韩巡抚握在手中,家中还被韩巡抚“贴心”帮着雇佣了下人。现在就算韩巡抚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不敢不应呀。
点完头,楚县令又道:“下官听到底下人的汇报,说是这几日百姓中渐渐议论起涉嫌堤坝贪污的官员,还有不少人话语间隐有牵扯陛下……”
虽说言语间十分隐晦,可聪明人仔细想想,就能感觉到不对劲。
“哦?他们可明说了么?”韩栖云没想到传播人言的效果这么好,眼尾微微弯起。
看见楚县令摇头,韩栖云很是严肃地说道:“既然不曾明言,那就不必刻意管束,只要让他们别议论得太过大声就行。”
“咱们天子可是明君,最不兴搞咬文嚼字那一套。”
*
“什么,陛下有所不适,提前结束了朝会?”沈知姁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惊讶地站起,耳垂上的羊脂玉铃铛耳坠随着动作摇曳了两下。
小鱼子抹了抹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急道:“贵妃娘娘,奴才不敢骗您!”
“朝会刚行进到一半,底下还在汇报粟州堤坝之事,陛下莫名地呼吸急促,面色变得惨白,有些半恍神地说不上来话。”
沈知姁不再多问,而是带着芜荑等人直接小步疾走去朝阳殿。
白苓会意地去颐寿宫走了一趟,顺路请了蓝岚一块儿去。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现在天气又渐渐热起来,还是别让她老人家奔走。
等朝阳殿稳定下来,或是有了危急情况,再去喊太皇太后,也是来得及的。
沈知姁一边疾走,一边思索着近日尉鸣鹤种种举止。
昨日是尉沅的七七祭礼。
尉鸣鹤如其所言,为尉沅立了牌位,还请了祈国寺清心住持为尉沅念经祈福。
祭礼结束后,尉鸣鹤留宿瑶池殿。
他表现得有点奇怪,对沈知姁欲言又止:“阿姁,明日起朕恐怕需要你的帮助。”
虽说是帮忙,可语气间是帝王的不容置喙。
沈知姁便知道了,这个忙,估计是事关朝政的。
眼下最要紧的朝政,莫过于江南水患。
这事儿沈知姁绝对帮不上忙。
往深处想一想,为的应当是后头藩王谋反之事。
现在尉鸣鹤的模样,就是要以江南水患大刀阔斧地削去丞相府的势力,逼迫藩王作乱之事提前。
从前世来看,帝王定是要示敌以弱,给丞相府和藩王来个请君入瓮,在京城这个大瓮中捉鳖。
帝王的弱点有哪些呢?
其中最能让狼子野心之人蠢蠢欲动的一条,不就是帝王卧病在床么?
而且后宫中还有个有孕的霍淑女。
昌王要是个聪明人,定会叫丞相府先在京城中作乱,然后自己打着勤王的名义入京城,挟制住霍淑女之后,就可以安排一出“年轻帝王不幸病逝,贤明藩王扶幼帝登基”的戏码。
要是昌王不聪明,那更好了,一头热地就冲进了京城。
等思索的差不多了,沈知姁就到了朝阳殿正殿。
慕容丞相、靖文侯和承恩公三人正在里头等候。
猛地撞见沈知姁,三人俱是咳嗽一声,不约而同地低头行礼:“微臣见过宸贵妃。”
沈知姁现在“心系”皇帝,自然无暇顾及他们,随意摆了摆手后,便进了寝殿。
“看来贵妃在朝阳殿是出入自由。”慕容丞相因手下人频频出事,正是灰头土脸的时候,对尉鸣鹤心中正窝着火呢——混账小子,当年装得一副懦弱模样,骗得他扶持上位,这才登基一年多,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瞧见尉鸣鹤身子出了问题,慕容丞相表面担忧,实则内心高兴得不行。
又见沈知姁,就不由得恨乌及屋,顺便给其他人留个“帝王沉迷美色”的印象。
靖文侯处于中立,闻言就打了个哈哈,继续为陛下的病情愁眉苦脸。
“丞相此话差矣。”承恩公得了一门好姻亲,亲家罗郡王近日受到重用,连带着承恩公的腰杆都挺直了:“贵妃不过是关心陛下罢了。”
“反正出入朝阳殿,可能是贵妃,可能是宜婕妤,亦可能是瑜才人——反正不可能是谨容华了。”
慕容丞相黑脸的档口,沈知姁正越过跪在龙榻前诊脉的范院使和诸葛院判,小心地掀起绣着双龙戏珠的帷帐。
然后就看到外头“大不好”的尉鸣鹤,凤眸清明地盯着自己。
“阿姁来了。”
第97章 批阅(二更)距离她手握朱笔的那一日……
第九十七章
尉鸣鹤目光温和地看向沈知姁。
见她鬓发微微凌乱,衣裳略皱,额角上是疾走后留下的细汗,尉鸣鹤的目光不由得更加温柔:“上回范院使给你诊脉,才说过你身子的底子虽养得好些了,可凡事都要注意着。”
“坐着轿辇来就好,哪儿用得上这么气喘吁吁地跑来。”
“陛下,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沈知姁蹙起眉头,伸出手去轻抚帝王的面庞:“您都在朝会上不适了……”
话没说完,沈知姁瞧着指尖上带着香气的白/粉,愣愣地张着樱唇,有几分懵懂可爱的滑稽。
“这脂粉是你一月前留下来的。”尉鸣鹤挑了挑长眉,用下颌点了点元子:“元子的手艺还不错,只要不是近看,就看不出来朕这苍白的脸色,全是上了妆的缘故。”
“范院使,陛下没有骗本宫吧?”沈知姁将信将疑,转头问范院使和诸葛院判:“陛下的情况究竟如何?不许说谎!”
诸葛院判对着沈知姁点了点头,示意无碍。
范院使则转换了一下神情,大声悲恸道:“禀贵妃,陛下近一个月来一直处于哀思悲伤之中,恰逢朝政繁忙,陛下夙兴夜寐,以致元气损伤、血不归肝、心火亢盛,才有了今早的心悸心烦、潮热盗汗、将近昏厥的情况!”
“陛下,幸而您及时被送回来,不然这后果不堪设想呀!”
“若是不加以修养,陛下极有可能会风邪入体,从风疾、颤病再到头风都有可能发作!””
尉鸣鹤看着范院使表演,唇角勾了勾,伸手捏了捏沈知姁的指尖,顺便将上头的脂粉抹去。
沈知姁故作无奈地看了眼尉鸣鹤,“心有灵犀”地提高了声音,惊慌问道:“范院使,陛下要如何调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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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范院使声音更高:“陛下,请您接下来务必卧床静养,养足睡眠,辅以药物——您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长时间地批阅奏折了!”
“滚出去,朕不想听!”尉鸣鹤等范院使说完,就将腰间的玉佩丢了出去,正正好砸在屏风上,发出一声闷响。
诸位太医狼狈地退出。
尤其是范院使,是被其他太医生拉硬拽出来的,满脸都是病人不听话的绝望感:“陛下,您不要仗着年轻任性呀……”
这太医们前脚刚出正殿们,里头寝殿又发出声音。
是沈知姁带着恐慌的惊呼:“陛下,您怎么……”
后头的话语被硬生生咽下,让人听不清楚。
片刻后,元子出来,说是奉贵妃的命令,送慕容丞相三人出宫。
慕容丞相就开始琢磨起来:不是陛下的命令,而是贵妃的命令……再结合太医的表现和贵妃适才的惊呼……
应当是天子知道自己病情会影响朝政后,气恼之下将太医们给轰了出去,结果气急攻心,在里头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说不准是吐血昏迷,这才让贵妃代为下令。
想到这一点,慕容丞相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这可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若是他能多加利用,买通朝阳殿的人或是太医院的人,让陛下病得更重些……
这并不是不可能。
只是皇宫中有吴统领看守巡逻,传递消息有些困难。
啧,说不准还要用到他那个废物女儿。
*
寝殿内。
沈知姁缓了缓声音,慢慢抿了两口清茶,语气略带嗔意:“臣妾演得怪尴尬的。”
“现在想想感觉都起鸡皮疙瘩了。”
“阿姁的演技比起范院使,是有几分拙劣。”尉鸣鹤想起沈知姁方才的表现,忍不住弯起了眉眼。
心里满是愉悦:他就知道,阿姁最是单纯,从没演过戏、骗过人,故而表现生疏。
不过敷衍外头那狼子野心的家伙,足够了。
沈知姁又嗔了一眼尉鸣鹤,让芜荑端了一盆清水来,她拧了块干净帕子,给尉鸣鹤擦去脸上苍白的脂粉。
“陛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装病?还让太医们做出一副您不愿意接受治疗的模样?”
尉鸣鹤留了元子和芜荑,让其他人都下去。
然后他简略说了说慕容丞相和藩王之间的勾结关系。
“所以陛下是要以病体示人,让那些乱臣贼子起了反心,再来一招黄雀在后,将他们全都一并处置了?”沈知姁杏眼圆睁,口吻疑惑。
“阿姁聪明。”尉鸣鹤轻声道:“正好昨日是小沅的七七祭礼,朕神思忧烦也就有了理由。”
沈知姁内心冷嗤一声,容色却是全然爱慕与欢喜:“没想到,臣妾和小沅,还有在朝政上帮到陛下。”
“那陛下接下来是要如范院使所言,好生养病么?”
尉鸣鹤含笑握住沈知姁手,摇首道:“不妥。”
“朕一向身强体健,纵然生病,也只是小病,还远远不到放手朝政的时候。”
“所以朕明日会继续上朝,不过是小朝会,同时抓紧处理朝政,并不听范院使的叮嘱。”
“小沅的百日,正是六月中旬。”尉鸣鹤凤眸中微光涌动,口中低语:“那个时候,北疆化雪,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
等到了那个时候,他才会真正病倒,以至于卧床不起,给了贼人胆子。
“陛下这个主意真好。”沈知姁算了算时间,发觉慕容氏活不过这个夏天,唇角不由得露出一抹甜笑,眼底适时地露出亮晶晶的崇拜:“不过这里头,好像没有臣妾能帮到
忙的地方。”
“怎么没有?”尉鸣鹤浅笑:“朕既然身体不适,那有些折子,只能让阿姁代劳了?”
“折子?代劳?”沈知姁圆翘的眼尾微微上扬,忙不迭地摆手:“臣妾不过是后宫妃嫔,也不懂什么朝政大事。”
“往日连来御书房侍墨的时候都特别少。”
“陛下,这忙臣妾可帮不上,您找信任的朝臣罢。”
尉鸣鹤格外看重自己的帝王权力,并不先帝那般,在批阅奏折时会传召妃嫔,红袖添香。
算一算,当今的后宫妃嫔之中,不过沈知姁得了两回侍墨的殊荣。
尉鸣鹤自然知道沈知姁不通政事,也知道沈知姁全身心爱慕于他、忠诚于他,所以他放心让沈知姁帮这个忙。
现下见沈知姁认认真真地推脱,满脸都是“后宫不愿干政”的惊慌,帝王清俊面庞上如沐春风,笑容和煦:“天下之大,朕惟独信任阿姁。”
“而且阿姁不用担心,现在朕的‘病情’还不重,你帮朕看一看请安折子就好。”
瞥见沈知姁眸光深处散不去的哀色,尉鸣鹤语气更加轻柔,近乎哄着:“朕知道,阿姁尚且为小沅难受,如此是为难阿姁了。”
“不过这事儿简单,就当看看咱们大定各处的日常趣闻,也不用阿姁动笔写什么——先帝为着偷懒,让礼部造了个玉印章,上头是个‘阅’字。”
“阿姁看完后,盖章即可。”
沈知姁眸光融融,眼波流转间是全然的感动:“陛下竟然如此信任臣妾。”
“既然陛下都如此说了,臣妾愿意为了陛下一试。”
看到沈知姁娇面上凝起几分坚毅,尉鸣鹤心头更软,阿姁向来是软性子的,听到为了他,却是少有的坚定。
仔细想想,上回阿姁这样,是为了母家向他请罪陈情时,诉说自己的忠贞深情。
“不过阿姁,你帮朕这个忙,对你自身不大好。”尉鸣鹤心软下来,就不由得说了更多:“外头或许会传,你是蛊惑天子的妖妃。”
慕容丞相也不是个蠢笨的,要借着昌王名头谋反,就要先找一个合适理由。
最有可能攻讦的,就是代笔折子的贵妃。
“陛下觉得,臣妾是蛊惑你的妖妃么?”沈知姁弯起杏眸,软声温和询问。
尉鸣鹤自是毫不犹豫地摇首:“阿姁不是妖妃,是朕的爱妃与贤妃。”
沈知姁便呵笑一声,笑声清脆,眉眼娇憨:“陛下这么夸赞,臣妾倒有些害羞了。”
说罢,她甩了甩手,嫣然道:“臣妾得了陛下的夸赞,在意外头小人的闲言碎语做什么,只会让自己徒增烦恼。”
“况且这是陛下的计划,即便受些委屈,臣妾甘之如饴。”
沈知姁双眸弯弯,像是春江花夜上的两轮弯月。
皎洁而湛然,清凌凌动人心弦。
尉鸣鹤听得感动不已,起身将沈知姁轻拥到怀中:“朕知道,这天底下,惟有阿姁能为朕做到这样。”
“阿鹤……”沈知姁放柔了声音,将脸埋进龙涎香的怀抱中。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她笑意盈盈的眼底布满霜色:现在尉鸣鹤果然对她有所不同。
要是放在一年前,尉鸣鹤不会对她细说这件事情的坏处,更会处处试探,防备着她真有野心、试图窥探朝政。
可经过将近一年的软语示爱,尉鸣鹤对沈知姁已经是深信不疑,甚至会轻而易举掉入她甜蜜的言语中,认为在这件事情上,沈知姁为了帝王付出良多、受了许多的委屈。
要知道,天性冷心冷肺的帝王,只会觉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就算让你背上“妖妃”的名头,也是你的福气。
但现在呢,尉鸣鹤满眼都是愧疚之意,说话更是温柔:“还没同你说,沈夫人已经到了宁州,再过两日就能到京城了。”
沈知姁骤然抬首,眼中惊喜含泪:“臣妾多谢陛下垂爱。”
“等事情结束后……”尉鸣鹤跟着笑起来,稍作犹豫后方才继续:“朕一定会好好感谢阿姁。”
原本他是想说,若十年后,沈厉和沈知全在边境依旧安分,他可以特赦回京。
不过这件事情,还是等等再看吧。
毕竟帝王很不喜欢沈厉父子。
“陛下不用感谢臣妾,也不用送臣妾什么。”沈知姁重新将头窝在帝王肩头,清甜的嗓音像掺了槐花蜜:“只要陛下一直这样陪着臣妾、信任臣妾,就好了。”
至于之后用什么样的形态陪伴,是骨灰还是牌位,这可就说不准了。
尉鸣鹤放在沈知姁背上的手温柔地拍了两下,薄唇不自觉地漾起愉悦的笑意。
帝王自诩真心地应道:“好,朕肯定会做到。”
*
纵然帝王不愿配合治疗,范院使还是尽职尽责地熬了药送去朝阳殿。
据朝阳殿传出来的消息,帝王直言范院使危言耸听,不但不肯服药,还要打范院使的板子。
最后还是贵妃在旁边劝着,才让帝王息怒。
不过帝王还是以违背圣意为由,停了范院使的职位。
目送着范院使被押下去,沈知姁有些忍俊不禁:“没想到,范院使竟然还有几分演戏的天赋。”
唱念做打样样齐全,看得人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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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范院使从前和朕说过,对唱戏很有兴趣。”尉鸣鹤亦是失笑:“后来被父亲痛打了三顿,乖乖学医去了。”
正说着,元子将今日的奏章都捧了过来,放在龙榻上的小几上。
要紧的放一摞,请安的放一摞,再将笔墨和印章分别放在两人面前。
沈知姁轻咬着下唇,有些紧张地拿过一份请安折子。
奏折是写在上好的宣纸上,外头用祥云锦缎镶边的壳子套着,外壳正中写着请安人的姓名和官位。
眼前这份正好是罗郡王奏上的。
翻开奏折,上头用正楷写了罗州近期的治理情况,顺便称颂尉鸣鹤的英明,才令罗州境内一片安宁向好。
其中值得一提的,就是说了句罗州水坝修缮顺利,马上就能完工。
“阿姁怎么了,这第一份就皱起了眉头?”尉鸣鹤没急着看自己的奏折,而是先观察着沈知姁。
见她紧蹙着蛾眉,温声询问。
“陛下,这上头写了有关朝政之事,是不是要给您过目?”沈知姁眨了眨眼,将有关罗州水坝之事给沈知姁看:“还有,罗郡王也写了关于罗州的近况,应当也属于政事。”
尉鸣鹤长眉舒展,含笑对沈知姁解释道:“这些算是涉及政事,不过只是寻常提一嘴儿,算作日常。”
“要真是罗州出了事情,外加罗州水坝遇到问题,罗郡王会专门上奏的。”
沈知姁点点头,恍然大悟:“请安折子上的,都是不重要的事情。”
“主要是用这些事情来夸陛下的。”
“所以朕懒得看。”尉鸣鹤点了点沈知姁的鼻子:“你放心用那个印章,要真有不确定的,再来问朕。”
沈知姁将折子拿回,伸手拿起玉印章。
白玉触手生温,衬得底下殷红的印泥格外亮眼。
将印章挪到折子的末端的空白处,指尖用力一案,一个鲜红的“阅”字就映在了上头。
周边用龙纹修饰,一瞧就知道是御书房出品。
沈知姁的唇角抿起,唇边露出两个隐隐约约的笑涡:虽然算不上正儿八经地批阅奏折,可她已经成功迈了一步。
有了这个铺垫,距离她手握朱笔的那一日,还远吗?
第98章 演戏(一更)当权者的思维与寻常人是……
第九十八章
顺利批完了第一份请安折子,沈知姁心中一定,接下来的动作都顺畅许多。
请安折子上的内容大同小异,官员们都是汇报近期自个儿的工作如何顺利,再在后面说都是陛下天子保佑,陛下真乃天下楷模,微臣永远忠心等等赞颂之语。
看多了,也就乏味了。
新鲜的话倒是没什么,
值得一看的就是折子上偶尔会提起各地的特色风貌。
譬如西北地区,会提起连绵不绝的高山;东海地带,则常言与海相关之事,或是今年圣上保佑,渔民出海收成顺利;或是提起海货贸易的盛景,恭敬询问尉鸣鹤要不要品尝。
尉鸣鹤瞥了眼那折子,对沈知姁轻笑:“要是朕记得不错,前两日刚有一批海货到御膳房,正是这位刺史发来的。”
“天气渐热,海货路上易坏,倒是比折子先到京城。”
“阿姁忘了么,昨儿你还说那一碗瑶柱瘦肉羹不错,应当用的就是新贡来的海货。”
见沈知姁面露惊讶,尉鸣鹤多解释了一句:“若是这类问朕贡品的,折子和贡品都是一块儿送出去的,即便朕不喜欢,赏给别人亦是圣恩。”
沈知姁杏眸水润,了悟般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思绪开阔了些:各地官员贡上来的,必定是极好的东西,或是京城中没有的新鲜玩意儿。
请问帝王是否需要,是展示自己身为臣子的恭敬。
而臣子的本分,自然就是将手边的好东西都无条件地贡献给帝王。
所以当权者的思维与寻常人是不一样的。
就如尉鸣鹤所说,哪怕贡品不受他喜欢,臣子们也要尽责进贡上来,不喜欢的就当作恩典给别人。
而对朝臣们来说,这样一来,贡品肯定会从帝王手中经过。
这送贡品的人不就能给天子留下印象了么?
这皇权当真煊赫耀目,能让人迷花了眼睛,前仆后继地上前讨好谄媚。
而沈知姁印下的一个个“阅”字,虽简单,却也能从极大地程度上代表皇权。
印下去的那一瞬间,有一种沉甸甸的快感。
最后一份请安折子,是华信公主的驸马镇北将军所写。
上头说明北疆安定,然后道了公主的预计产期,对皇帝和太皇太后送去嬷嬷关照之事万分感谢。
“没想到华信姐姐再过两个月,就要做母亲了。”沈知姁提起华信,面上绽开的浅笑带着衷心的祝愿:“臣妾还记得,她在定下驸马前,拉着臣妾一块儿出宫,要去看一看名单上的候选人。”
“谁知第一个就是镇北将军,让华信姐姐满意得不得了,高高兴兴地回宫准备出嫁了。”
提及往事,尉鸣鹤唇角勾了勾,睨了眼沈知姁的笑靥,故作没好气地应声:“这事朕记得——你们后头被当场捉住,还拿朕来做借口。”
“说是因为朕发了高热,想吃鲜肉圆子,所以出宫来给朕买。”
“偏皇祖母信了你们。”
“陛下可不能这么说。”沈知姁撇了撇嘴,一双妙目横嗔而去:“难道您没有吃到鲜肉圆子么?您吃完后,那高热不就退了?”
“事实倒是如此。”尉鸣鹤看完手上的折子,便伸手捏住沈知姁颊肉,挑眉笑问:“不过,朕倒是想起来,阿姁还是没有和朕说明白,为什么一份四个的鲜肉圆子,到朕手上就剩下两个了?”
依着他看,当时她们俩出宫,根本就没想着他,只顾着看镇北将军和买鲜肉圆子去了。
最后被发觉,见还剩下两个鲜肉圆子,就灵机一动,借用这个编造了借口。
沈知姁面不改色心不跳,任由尉鸣鹤捏着自己的脸:“陛下有所不知,那是小份的鲜肉圆子,是专给我与华信姐姐做的。”
“就会贫嘴。”尉鸣鹤对指尖细嫩的触感十分满意,唇角勾着浅笑:“既然阿姁口舌这样伶俐,朕就将给华信写书信的任务交予你。”
“你告诉华信,让她安心生产,等孩子满月时,朕即刻就封孩子为郡主或是郡王。”
镇北将军将有大用处,尉鸣鹤并不吝啬对于华信夫妻的赏赐。
再说了,不过是个爵位名号,又没有食邑,既能让镇北将军感恩戴德,也能显示帝王体恤手足,爱重宗亲,何乐而不为呢?
沈知姁笑盈盈地应了:正巧,她预备着给北疆去一封信,正烦恼着不能再借用母亲的名头,谁知尉鸣鹤就送了理由上来。
将镇北将军的请安折子阖上,沈知姁软声开口:“按照陛下的计划,臣妾应当亲自去太医院为您请药了。”
“好。”尉鸣鹤因“病着”,不曾起身相送,轻声叮嘱:“路上小心些。”
“元子,去御书房取朕临摹字帖来,送到瑶池殿。”
对上沈知姁疑惑的目光,尉鸣鹤微微一笑,只解释道:“阿姁要是有空,照着这字帖摹一摹。”
“往后说不定有用到的地方。”
“陛下这样说,臣妾必定上心,每日临摹。”沈知姁心中一动,行礼后便款款离开:“臣妾等会儿先去颐寿宫,让她老人家安心。”
然后再将出寝殿时嫣然回首,留下含情脉脉的一瞥。
尉鸣鹤亦是深情回望。
*
翌日,御书房的小朝会如期进行。
只是参与的朝臣都发觉,尉鸣鹤的脸色比寻常要苍白一些,也不让朝臣们上前禀报。
而看一看发回来的奏折。要是说正事的折子还好,陛下照旧批阅,顶多是字句简洁了不少。若是请安折子,上头就只用印章盖了个“阅”字。
朝臣们都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要知道,新帝勤政,就算你请安折子上写的都是废话,陛下也不会吝惜朱墨,会给你提笔写上“朕已阅”。
再加上昨日宫中出来的传闻:陛下坚持自己无碍,范院使被停职,宸贵妃在朝阳殿侍奉了大半日,直到晚膳才出来。
不多时,就有一则消息悄无声息地在朝堂上流传:陛下虽说身子无病,也如常上朝处理政务,可实际上只是不肯服输和不愿放手朝政。
昨儿陛下批阅奏折时耐不住,还是让宸贵妃盖章了请安折子,这才勉强处理完。
原先这消息不过算是小道传闻,有一大半朝臣都是不信的:陛下年轻力胜,现下江南水患事态紧急,陛下埋首其间,对请安折子不上心也是有的。
哪有直接说陛下身子不好的?小心掉脑袋。
可五日后,巡抚韩栖云上了紧急奏章,汇报粟州刺史和山匪勾结,意图灭口外派巡抚、损毁自身贪赃枉法的证据。
现下粟州刺史正和余下山匪龟缩山林之中,还有部分官兵追随着粟州刺史,帮着混肴行迹、误导官府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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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末了,韩巡抚保证能在三日之内拿下粟州刺史,上书请奏陛下如何处置。
小朝会上的几位臣子都瞧见,尉鸣鹤听到这则消息后大怒,拍掌向桌,却在中途莫名停住,脸色发白,口中强行转了话头,只说自己要自行思索一下,就说了退朝。
不多时,慕容丞相等六七位臣子,和带着诸葛院判的宸贵妃擦肩而过。
慕容丞相慢悠悠地行了礼,沉稳老辣的眼眸中闪过一分思索:宫中这几日纪律略乱,被他找到了机会,联系先前侥幸躲过清扫的人,花重金买通了朝阳殿和太医院的人。
陛下身子有疾的消息,就是他让人悄悄透露出去的,一是慢慢地动摇人心,二是试探天子虚实。
可就目前而言,皇帝身体的确出现了一点问题。
但还是要再三确认,才够保险。
最好再找一找,天子的枕边人……
宸贵妃肯定不行,瑜才人和洛宝林近两个月不曾承宠,那后宫中还有谁适合呢?
*
听到尉鸣鹤第二次提前结束小朝会,沈知姁就如上次一样,带着早就候着的诸葛院判匆匆赶到朝阳殿。
她遵尉鸣鹤的意思,让杜仲去太医院唤别的太医一起前来。
这回的道具更加逼真。
小鱼子满脸惊慌颤抖地端着一盆水从寝殿内匆匆赶来,里头放着尉鸣鹤贴身的龙寿纹手帕,有鲜红的鲜血自手帕丝丝缕缕地漫入清水之中。
沈知姁淡淡一扫,明显感觉到殿中有两道窥探的目光。
“这么慌张做什么,还在陛下面前弄伤了自己。”沈知姁换上紧张的神色,对着小鱼子呵斥了一句。
“贵妃娘娘教训的是!”小鱼子愣了片刻,旋即就反应过来,主动请罪:“幸而陛下宽容大度,不曾责怪奴才,还让奴才去太医院看一看。”
沈知姁轻咳一声,调整了神色:“既然知道,那就快去吧。”
随后,她轻移莲步,进了寝殿,等太医院的其他太医前来,配合帝王又演了一场戏,戏的内容是“帝王气急攻心有吐血之兆,自诩体健不愿听太医之言”。
待到太医们面色难办地下去,尉鸣鹤从龙榻上迅速起身,掀开帷帐,将跪在榻前的沈知姁扶起:“今日阿姁辛苦了。”
“听闻昨日沈夫人咳疾复发,可要紧?”
“多谢陛下关怀,母亲一切都好,是为着路上奔波辛苦,才导致复发。”提到前两日以“医女”身份
入住瑶池殿的沈夫人,沈知姁忍不住地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沈知姁想起了给母亲配药的范院使:“对了,臣妾听诸葛院判说,范院使正按照您的要求,在家中勤勤恳恳地表演借酒浇愁呢。”
“听说酒量都喝大了。”
“这是他身为太医院之首该做的。”尉鸣鹤不过置之一笑:“等事情结束之后,朕将后宫的美酒都赐给他。”
“臣妾有一件事情要禀告陛下。”说了些闲话,沈知姁正了正神色,说起要紧事情:“据臣妾观察,朝阳殿中有几个宫人不大对劲,总是格外关注您、元子和小鱼子的一举一动。”
“还有刚才来看诊的太医,从前为慕容庶人看病的那位林太医,似乎有些过于积极。”
“阿姁观察入微。”尉鸣鹤眼底划过一抹冷光,对沈知姁轻声道:“朕既然展示了自己现在的弱点,就要顺势在严丝合缝的宫墙中露出一点缝隙,让有心人闻到胜利的味道。”
沈知姁内心不由得补充道:就像苍蝇爱叮有缝的臭蛋。
尉鸣鹤见沈知姁敛目深思,眼中笑意多了些:“朕猜,不光是朝阳殿和太医院,这后宫之中,或许也已经不干净了。”
此时,远远隔着大半个皇宫的冷宫,第一回有人造访。
第99章 密谈(二更)尉鸣鹤,多谢你的敷衍冷……
“宝林,咱们真的要进去么?”小琳望着眼前破旧萧瑟的冷宫,心中直打鼓:“这冷宫阴森森的,看着就不吉利。”
“宝林,您小心沾染了晦气。”
洛宝林瞧着眼前的冷宫,美艳的眉眼间全是嫌色:“你以为本小主想来么?”
她的父亲亲自给她写了家书,说要她来冷宫见一见慕容燕,听候慕容丞相的吩咐。
洛宝林清楚,要是自己不从,就是断了父亲的仕途,让自己缺少助力的同时,还将烂摊子丢给了自己的母亲。
就凭父亲那宠妾灭妻的性子,定然会扶正自己心爱的小妾。
“再说了,本小主已经一个多月都没被传召侍寝。”洛宝林想起宫人们拜高踩低的模样,冷笑自嘲道:“那住所都和冷宫差不多了,哪里会觉得冷宫晦气?”
说罢,洛宝林对慕容燕的怨气多了两分:前脚慕容燕害得贵妃失子,后脚她就失了宠,这显而易见就是被对方牵连的——毕竟满宫里都知道,自己先前和慕容燕走得近。
交好时不能帮她固宠,做了糊涂事却要牵连倒她。
洛宝林心中愤愤不平,却只能咬牙掏出银钱,让小琳打点给看门的宦官:呵,不过是托生了一个好肚子,进了冷宫都有丞相惦记着。
等进了冷宫的门,洛宝林首先就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了两下。
再看到自己新做的裙子拖在又脏又旧的地砖上,就是一阵心疼与懊悔:现在司衣局对她一点儿都不殷勤,凡是要添置新衣裳,就必须要花钱。
于是到了慕容燕住的屋子时,洛宝林的面色可以用“难看”二字形容。
“你来晚了。”慕容燕早已不复满头钗环,只用一根木簪挽起有些发枯毛糙的青丝,身上穿着旧衣,眉目间俱是冷意:“方尚宫每回都是午膳前后来,你难道不知道么?”
可惜慕容燕脸上全是因掌嘴而形成的红肿,鼻唇肿胀,瞧着令人发笑。
“本小主又不曾切身体会方尚宫的本事,所以不大清楚。”洛宝林本就抱着埋怨,刚来就被数落了一通,眼底转过几分不服气,忍不住阴阳怪气了一句。
慕容燕嗤笑一声,忍着鼻唇上传来的疼痛,站起身子,扬起变得尖瘦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盯着洛宝林:“要是洛宝林想体验,我不介意让我的父亲帮帮你。”
“没想到洛宝林对我当真是姐妹情深,愿意陪着我一块儿待在冷宫。”
洛宝林很想硬气地回怼,可想想自己的母亲与父亲,想起丞相府滔天的权势,只能忍气吞声地后退一步:“丞相要我来见你,究竟是什么事情?”
“父亲吩咐你的事情,你都做到了吗?”慕容燕不答反问。
“我已经和林太医联系上了。”洛宝林别过脸,有些不情不愿地答道:“将丞相封起来的字条送给了他。”
“朝阳殿那里,我也帮着打点了。”
慕容燕闻言,面上的冷意少了些:“还算做得不错。”
提起这件事情,洛宝林只觉得心慌慌:依着她的看法,既然人都在冷宫,还背着谋害贵妃与皇嗣的罪名,就该安安分分的,了此残生。
怎么还要搞这么多动静呢?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次牵连到她。
“我不过输了一次,成王败寇,我也算认了。”慕容燕一眼就看出洛宝林的看法,暗嘲一句“没用的废物”,就冷声开口:“可这不代表,我就会在这冷宫待一辈子!”
尉鸣鹤偏心沈氏,不惜用重刑彻查真相,看不到她往日的好,还将她打入冷宫。
那行,她们慕容氏就换一个皇帝扶持,她慕容燕照样有机会登上皇后之位!
洛宝林没理解慕容燕的意思,以为对方是想让慕容丞相为自己求情,求陛下放其出冷宫。
那张红润的唇更往下撇了:若她是慕容丞相的女儿,肯定早就成为宠妃,和宸贵妃分庭抗礼了,哪会儿沦落到冷宫里头?
“自从贵妃失子以来,你可有得到陛下的召幸?”慕容燕凤眸一挑,冷哼道:“我即便在冷宫,也听闻这两月内,陛下除了贵妃之外,就只召了何宝林与吴美人。”
“不,人家现在是吴良仪了。”
“再让我想想,等吴良仪过个生辰,就会成为四品容华。至多再过两年,九嫔之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呢,你那个时候指不定还在宝林的位置上挣扎呢。”慕容燕知晓洛宝林和韦淑女有相似之处,都是性子急躁的人,最不能被激怒。
果然,洛宝林艳丽的面庞涨得通红:“我和瑜才人为何忽然失宠,难道你不知晓么?!”
“瑜才人和我一族,因为我失宠也说得过去。”
“可是你有没有细想过,陛下并不是无辜迁怒的人,冷落你几天也就罢了,缘何会一直不见你?”慕容燕心中唾了声“没良心”,便端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引导洛宝林。
“不过是贵妃趁此机会,将你这个后起之秀给折掉。”慕容燕循循善诱:“本来新人中,就你和瑜才人出色,这一下就弄掉两个,贵妃自然高枕无忧。”
洛宝林微微一怔,觉得慕容燕说得有几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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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陛下虽然为贵妃的孩子伤心,可
万万没有冷待自己这个尤。物的道理,必定是有人说了些什么。
宸贵妃的确最有可能。
慕容燕就趁热打铁:“洛妹妹,你现在最缺的,不过是家族助力。”
“我现在在冷宫暂时出不来。你帮着我父亲做事,不就能享受丞相府的帮助了么?”
半晌后,洛宝林缓缓点头:“我愿意帮衬慕容氏,可至少我要能见到陛下吧?”
想起自家父亲已经收拢了何宝林,慕容燕沉吟一下,对洛宝林很是自然地扯谎:“贵妃不是刚为那个福薄的孩子办了七七祭礼、陛下还参加了么?照着贵妃独霸陛下的性子,百日肯定也要办典仪的。”
“你且继续练着舞,等陛下心情好的时候,不就能一鸣惊人了么?”慕容燕说话说得多了,只觉得从嘴唇到牙花都泛着痛:“现在就看何宝林与吴良仪两人争宠吧。”
“妹妹这么聪明,应该知道什么叫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吧?”慕容燕眼底闪过算计的光芒:“要是她们争不起来,妹妹可以帮她们一把……”
“尤其是吴良仪,那可是个蠢笨好骗的。”
*
“陛下是说吴良仪么?臣妾觉得她性子纯良,是个没心眼的。”
沈知姁细眉弯起,柔声笑道:“陛下怎么忽然说起吴良仪?”
尉鸣鹤长眉蹙起,沉声说道:“朕觉得,还需要吴氏兄妹配合着,多演几场戏。”
吴统领一直是他的心腹,替他统领御林军,将皇宫守卫得铁桶一般。
想也知道,御林军肯定会被慕容丞相视为心腹大患。
若是这个时候,吴良仪在后宫出事,甚至牵连到吴统领被斥责,从而令其心生不满,对御林军不再如从前那样仔细……
慕容丞相和昌王必定心动不已。
“阿姁,你回头就去和吴良仪说一声,让她过段时日忍些委屈。”尉鸣鹤说得理所应当。
沈知姁心中冷笑,面上依旧柔婉:“陛下不亲自和吴良仪说么?”
“臣妾到底不是陛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吴良仪有竞争关系,她不一定相信臣妾的话。”
“粟州刺史之事,朕还不曾处置,实在是没空去吴良仪那儿。”
“若她怀着争宠之心,分不清形势,那受委屈更是应当。”尉鸣鹤语气冷漠:他是答应了吴统领照看好吴良仪,可这要在皇权稳当的前提下。
既然忠于他,从他这儿获得宠信,就要做好付出的准备。
尉鸣鹤目光一转,转而想道:这的确是一个好机会,做戏的同时能试探吴统领的忠心有多少。
沈知姁软声应了是,垂下的眼睫颤颤:尉鸣鹤,多谢你的敷衍冷情,让她在吴氏兄妹身上有了可操作的余地。
对于热忱纯贞的人来说,失望是很容易的。
第100章 吴良仪(双更合一)“陛下说的事情,……
沈知姁垂眸想着此事,一时间没注意到尉鸣鹤望来的目光。
让尉鸣鹤俊颜含笑地询问:“在低头想什么呢?”
“在想怎么夸陛下呢。”沈知姁回过神,扬起明媚的笑靥:“陛下这样洞若观火,明察世事,真是让臣妾心动不已。”
“陛下说的事情,准没有错,臣妾等会儿就去永安宫,和吴良仪说。”
“阿姁一张巧嘴,口齿伶俐,也是让朕喜欢。”尉鸣鹤捉过沈知姁的指尖,对于沈知姁所言十分赞同。
尤其是那一句“陛下说的事情,准没有错”。
的确,皇帝是天子,代表了天的意思,怎么会有错呢?
还是阿姁懂他、会欣赏赞美他,会对他深信不疑。
尉鸣鹤被哄得高兴,便想着让沈知姁也一块儿高兴。
他拉着沈知姁,凤眸含情,温声说道:“等将朝中肃清之后,就再无人掣肘朕了。”
“到时候,朕是天下之主,身边站着什么人,都由朕说了算。”
帝王口吻轻柔,嗓音低沉悦耳,眼眸似荡漾着星光,能将任何人都看得沉溺进去。
然后忍不住俯身谢恩,感激天子的垂爱宠溺。
可沈知姁知道,尉鸣鹤是在说情话,也是在对自己允诺。
不过这样含混又似是而非的话,并不能够当真。
这是尉鸣鹤长期多疑留下的习惯,一种下意识地、画饼样式的试探。
帝王掌着权力,自然明白,过高的权位如同上好的熏香,能轻而易举将香气熏染进人的思维中,让一个纯白的人渐渐染上对权力的渴望,变得疯魔狂乱,为了权力不择一切手段。
尉鸣鹤不将“封你为后”这样的话说出口,是怕沈知姁往后自诩皇后之位十拿九稳,行事渐渐骄纵起来。
就像定国公府刚出事时,阿姁变得对他极不信任。
幸而阿姁对他的爱足够,想明白后愿意低头,才让事情有了转圜。
内心流转过千万种冷意,沈知姁面上只倏然一笑,眸光灼灼:“我祝愿阿鹤早日心想事成,能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遗下流芳千古的美名。”
既然尉鸣鹤话说得模糊,那她就干脆忽略后头那句,表现得单纯为对方高兴就行了。
这样才对得起“深情爱恋”之词。
见沈知姁全没听出自己的暗示,尉鸣鹤轻叹一声,有些无奈地看了眼面前的美人,却又被那双杏眸中单纯的欢喜给感动。
“朕会的如阿姁所愿。”尉鸣鹤发出喟叹,眼底似有春日落下的桃花:“朕到时候,定不负你。”
沈知姁眨了眨浓密的眼睫,微微下垂,掩住眼底冷色的同时,做出一副娇羞可人的模样:这话听听也就是了,留在耳朵里都嫌脏。
她要的东西,一定会自己弄过来,而不是听尉鸣鹤讲好话。
外头元子轻轻地行到屏风面前,对里头轻声道:“陛下,娘娘,诸葛院判说,药已经熬好了,还给林太医看过了。”
“臣妾又要劝说陛下喝药了。”沈知姁顺势从尉鸣鹤手中抽出自己的双手,浅浅笑道:“陛下记得等会儿多拒绝几次,才能让众人信服。”
沈知姁出去时,小鱼子像一尾鱼似的游进来,惊喜汇报:“禀陛下,果然有几个二等或是洒扫宫人,借着讨好奴才,来看奴才有没有受伤。”
“确认奴才没有受伤后,就在一个时辰内借口离开了朝阳殿一段时间。”
现在,吃里扒外的一众人,估计将“陛下吐血”的消息给传出去了。
加上贵妃和御前的人表现得有意遮掩,探听消息的人估计深信不疑。
尉鸣鹤神色愉悦,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做得不错。”
“下面配合贵妃演戏。”
如此,等到了下午,宫外头有些人就知道了,今儿陛下因粟州刺史之事大怒,以至于疑似吐血,后头又是贵妃劝了许久,陛下才将药给喝下去。
听闻太医院前前后后重熬了三副药。
而向来午憩不超过二刻钟的陛下,今日睡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醒来后就召见了中书舍人,写了对于粟州刺史之事的惩处:粟州刺史即刻革职,抓捕后押送到京城天牢,等着午门问斩。粟州刺史全家流放到琼州做苦力,三族之中,为官者剥夺官职,五代内皆不得参与选举,亦不得读书。
而参与此事的山匪和为虎作伥的官兵,被捉拿后全部就地处死,家中人亦是流放琼州做苦力。
“爱卿怎么神色凝重?”拟旨时,尉鸣鹤顺便传召了吴统领觐见。
说完对于粟州刺史的处置,让中书舍人下去后,尉鸣鹤抬眼就见吴统领浓眉大眼的脸上布满沉重之色,就开口询问。
吴统领摇了摇头,拱手道:“微臣只是想起,前些日子韩巡抚的奏章,说粟州衙门的官兵中多有儿啼之喜,甚至有五六家合着办了满月礼。”
他自幼失去双亲,和妹妹相依为命,对被牵连的家中人,天生就有一股怜悯同情之心——可怜那些孩子,或许还没记住自己的父亲,就因为刺史作乱,永远失去父亲,或流放琼州这样的苦
热之地。
可落在尉鸣鹤的耳朵里,就是有几分觉得天子过分冷酷无情的意味。
“既然家中有幼子,就更该谨慎考虑。”尉鸣鹤眼底闪过两分不悦:“他们宁愿助纣为虐,也不想保官兵的骨气,那就该有连累家人的觉悟!”
自己都不珍惜家人,难道指望他这个天子帮着珍惜?
更何况,现在正要抓地方官员营私舞弊的典型。
惟有严惩粟州刺史和官兵,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威慑作用。
吴统领长在军伍之中,是个实打实的粗人,并没听出什么不对,而是赞同地点点头:他最看不起那种投身敌人的士兵,软骨头!
随即行礼询问:“不知陛下唤微臣何事?”
看到吴统领只点了点头,甚是敷衍,尉鸣鹤刚刚出现的那两分不悦,就变成了四分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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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原是要和吴统领说明白的话,在尉鸣鹤嘴边转悠了两圈,才缓缓说出:“无事,朕只是想问问你,要是有一日朕对你不再如今日一样看重,你可会怨怪朕?”
“陛下无需担心。”吴统领被这问题一惊,直接行了单膝礼,浓黑的眉毛竖起,沉声道:“不论陛下是否看重微臣,微臣都会尽忠职守,谨遵帝令,为大定肝脑涂地!”
“微臣愿意为陛下做任何事情,只求陛下,若哪一日微臣牺牲了,请您一定要善待微臣的妹妹!”
尉鸣鹤对吴统领的回答,说不上满意,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点儿。
就因着那几分不满不悦,连带着看吴统领有点不顺眼,挥手让对方下去的同时,就想到了喜公公:还是宦官好,没有父母儿女、姐妹兄弟,对朕的忠心更纯正一些。
*
前朝对于粟州刺史的处置一传出,沈知姁就让人备轿辇,去永安宫西侧殿,见一见吴良仪。
同时心中琢磨着这条消息:她倒是想起来,当时父兄定罪时,只说是流放北疆,并没有说要强制做苦力,所以才有了接沈夫人回京、借用华信公主的名义通信这样可操作的地方。
这条惩处,明显和“涉嫌通敌叛国”这样的罪名不相符。
唯一的解释是,尉鸣鹤身为刚刚登基的帝王,对遭受诬陷的定国公府有一丝丝的不忍,所以在处罚时留了余地。
沈知姁想到这里,不由得揉了揉额角:她在前世就该看出这一点的,早点将尉鸣鹤手刃才是。
“小姁怎么这样苦恼?”沈夫人温柔似水的声音响起:“是不是在陛下面前受了委屈?”
“母亲,您今日还咳嗽么?”沈知姁回首,看到面庞削瘦的母亲,眼底就是满满的心疼:“您放心,我在宫中好的很,没有人给我委屈。”
“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些多,所以烦恼些。”
沈夫人眉眼沉柔,让人莫名联想起千年的沉香:“原来如此,小姁真是幸苦了。”
说罢,她抬起有些干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沈知姁的脸,感受到女儿的脸嫩滑如鸡蛋,和进宫前的肉感相差无几,沈夫人的心才放下来:“我见芜荑出去让人准备轿辇了。”
“我等会儿去给你煮一碗红糖酒酿卧蛋,你记得早些回来。”
沈夫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细语地叮嘱了一句,眼底险些落下泪来:天知道,她听到自己得以回京的原因,是女儿小产,心中是多么地痛苦和悲伤!
她宁愿自己在北疆咳嗽到喘不过气,也不想这样回京城养着。
在瑶池殿住了好几日,沈夫人一直压抑着自己,不在沈知姁面前提起有关孩子的事情。
就怕女儿二次伤心。
沈知姁的目光触碰到母亲神色下压抑的悲色,立刻反应过来缘由:这些日子她正忙着配合尉鸣鹤演戏,再加上批改请安折子上,给尉沅绣肚兜,确实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母亲说起自己“小产”的真相。
想着吴良仪这事不算着急,沈知姁就坐定了,低声询问自己的母亲:“母亲,我想问一问你,对于咱们定国公府的事情,你、父亲和哥哥是怎么想的?”
“我们都清楚,父兄绝对是被冤枉的。”
“要是父兄当时用高祖父、曾祖父和祖父积累下来的战功,求得事情真相,也不是不可能。”沈知姁轻轻呢喃。
这条路唯一的坏处,就是父兄会彻底得罪尉鸣鹤。
不过沈知姁知道,这是父兄最可能走的一条路:他们可以死,定国公府的忠贞却不容污蔑。
不过,父兄最后却并未这样做。
沈夫人听到女儿骤然提起此事,神色还有些恍然:她本就是性子温吞内敛的,家中遭遇巨变,她对此事下意识地就有回避。
但瞥见沈知姁坚定的目光,沈夫人躲闪的心如吃了一颗定心丸,柔柔的语气重了些:“到了北疆之后,我和你父亲说了一遍此事。”
“你父亲说,朝堂险恶,里头吃人的豺狼一匹接着一匹,实在是应付不过来,现在来北疆过着平民百姓的生活,倒是不错,犯不着赔上定国公府上下的性命。”
“他还说,只要你在皇宫中富贵平安地过一生就好。”
沈知姁听得鼻头发酸:原来,父亲顺从,并非心甘情愿,更多的是为了定国公府诸人,为了她这个不算孝顺的女儿着想。
“母亲,那哥哥呢?”沈知姁微微哽咽:“哥哥是那样一个有傲骨的人……”
沈夫人提到自己要强的儿子,无奈点头:“你兄长一直不服气,一路上还是你父亲强压着,才平安到达北疆。”
“说起来,咱们一家刚到北疆那几个月,真是处处不习惯,事事被刁难。”沈夫人提到先前的难处,忍不住抹了抹泪水:“幸而后头接到了你的信,你父兄才从类似行尸走肉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像是有了希望。”
“小姁,你是不是和你父兄计划着什么?”沈夫人生得聪慧,这一番话梳理下来,就明白了些什么。
眼角眉梢染上了几分担忧。
沈知姁安抚地握住母亲的手,笑意温暖:“母亲,你等着我晚上回来,一边吃您给我的吃食,一边和您说。”
“您记住了,多放两个蛋进去。”
沈夫人含泪一笑,对沈知姁道:“快去吧,可别耽误了你做正事。”
*
“嫔妾见过贵妃娘娘。”吴良仪站在侧殿的门口,对着沈知姁恭恭敬敬地行礼。
秀美俏丽的面上满是面对不熟悉的、高位妃嫔的局促和紧张。
“吴良仪快起来吧。”沈知姁目光一扫,发觉这永安宫的西侧殿光照甚佳,是个好住所。
再一扫对面的西侧殿,明显就光线不足,略微暗一些。
殿内有一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明显是何宝林被动静所吸引,悄悄地在自己屋子里观察。
“本宫贸然到访,没有打扰到吴良仪吧?”沈知姁对着吴良仪浅浅一笑:“本宫是来感谢你送去瑶池殿的那一支百年人参。”
为了对贵妃失子一事表达遗憾,后宫妃嫔们送的都是珠宝首饰、花瓶装饰,惟有吴良仪没心眼地送了最容易做手脚、又是入口的药材。
更叫人惊讶的是,这支人参品质极好,也没问题。
沈知姁那个时候就笃定了,这吴良仪当真是个像雪一样单纯的人。
吴良仪对此有些惊讶,面颊上泛起一点羞赧的红:“瑶池殿的好东西多如牛毛,贵妃竟还记得嫔妾的礼。”
“那支人参,能有助于娘娘就好。”
这时候,吴良仪身边的宫女绿芮拉了拉吴良仪的衣袖,脸上泛着急切的红。
“贵妃娘娘快请进来。”吴良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堵着门口,没邀请贵妃进来呢。
她请了沈知姁去正殿饮茶,又在路上握了握拳,鼓起勇气解释道:“贵妃娘娘恕罪,嫔妾一时惊讶,忘了第一时间请您进去。”
“吴良仪不必如此,本宫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沈知姁对吴良仪颇有好感,有意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本宫刚刚进宫时,待人接物比吴良仪不如多了。”
吴良仪眉梢闪过惊讶之色,又因为自己被夸奖,忍不住抿唇笑起来:“贵妃娘娘谬赞了,嫔妾怎么能和贵妃娘娘相比呢?”
说话间,两人在正殿的桌子旁坐下,绿芮拿了宫中最名贵的茶叶,亲自去冲茶,还嘱咐腿脚快的小宦官,紧急拿着银钱,去大膳房拿一盒精致点心来。
“妹妹生得美,品性又好,不要妄自菲薄。”沈知姁真心夸赞了一句,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唔,这是新进的碧螺春,当真是好喝。”
吴良仪闻言,想起这茶是上回尉鸣鹤来赏赐的,心中顿时就有一些坐立不安,担心宸贵妃会觉得她是故意选了这茶来泡,好炫耀自己的恩宠。
可经过吴良仪的仔细打量,发觉眼前的贵妃眉眼明媚,神色中的笑意更是真挚柔和,并非和洛宝林一样,是故意阴阳怪气。
吴良仪不由得微微愣住:这样舒服的善意,自她入宫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虽说有个何宝林在身边嘘寒问暖,但到底不像真正的朋友那样亲密。
想起兄长对自己的叮嘱,吴良仪便咬了咬牙,抬眸直直望向沈知姁,小鹿似的眼睛亮晶晶:“贵妃今日前来,肯定是有事情找嫔妾。”
“不知嫔妾有什么地方能帮到贵妃娘娘?”
这话让绿芮险些急得跺脚:小主诶,您这话怎么能说的这么直接!好歹多和贵妃说两句话,等气氛融洽了,再婉转问出来。
“吴良仪和吴统领不愧是亲兄妹,都是这样快人快语。”沈知姁莞尔一笑,坦坦荡荡地对上吴良仪的眼睛,实话实说道:“本宫今日前来,有几分是想和吴妹妹交好的缘故。”
“但更重要的是,本宫是奉陛下的意思前来。”
提到尉鸣鹤,吴良仪的神色一愣,旋即有些担心:“嫔妾听闻,陛下近日身体不佳,甚至为了不耽误朝政,不愿意接受太医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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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嫔妾无召不得入朝阳殿觐见,也不想贸然去打扰陛下,故而不曾知晓详情。”
“难道是陛下果然不好,需要嫔妾等侍疾么?”
“陛下目前一切安好,吴妹妹放心就是。”沈知姁语气淡了些,略提了一句,转而又盈了笑意:“在传达陛下的意思之前,本宫想问一问吴妹妹对陛下的看法。”
她放下茶盏,有些好奇地望向眼前姝色动人的女郎:“陛下是真龙天子,拥有天下,又年轻英俊,还是妹妹此生唯一的夫君。”
“妹妹可从内心爱慕陛下么?”
绿芮站在吴良仪的后头,右眼一跳一跳,暗中着急地咬牙:果然,宸贵妃这是见陛下生病,就要料理颇为得宠的小主呀!
小主,良仪,您可别犯糊涂,对方来势汹汹,您千万不要说实话、说您喜欢陛下!
“禀贵妃,嫔妾并不爱慕陛下。”吴良仪听了问题,沉默着思索半晌,认真地摇了摇头。
绿芮刚送一口气,就听吴良仪噙了一抹轻笑:“要是仔细讲究起来,嫔妾对陛下,更多的是对一名英明君主的倾慕。”
“就有点儿像,哥哥对陛下那样?”
“毕竟自哥哥为官以来,嫔妾就常常听他说起陛下是如何的冷静睿智,又是怎样的智绝无双,”吴良仪捧着茶盏,从回忆中抽身,目光灼灼地望向沈知姁,语气直率干脆:“嫔妾觉得贵妃您是个好人,所以愿意实话实说。”
“本宫多谢吴妹妹的信任。”沈知姁听到吴良仪的回答,内心松了一口气:吴良仪可比她聪明多了,并没有陷在少女怀春的爱情中。
等着吴良仪用完一块点心,沈知姁方重新开口:“吴妹妹这样很好,若往后有朝一日不再得宠,亦能过好自己的生活。”
“嫔妾觉得,即便陛下不再召幸嫔妾,也不会任由旁人苛责了嫔妾。”吴良仪察觉到沈知姁耐心等待的细节,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嫔妾和哥哥都认为,陛下是天下第一等公平公正的人,不会由着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沈知姁垂眸一笑,带了点自嘲的意味:曾经她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她们都忽略的,尉鸣鹤的本质,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只要帝王需要,黑白颠倒又如何?
天底下没有人敢指出来。
对吴良仪有了底,沈知姁就将尉鸣鹤交代的话缓缓道来:“吴妹妹的心意,本宫知晓了。”
“陛下要本宫和吴妹妹说一句——妹妹往后可能会受一些委屈,还请妹妹万万要忍耐。”
随着尾音落下,沈知姁唇角露出笑涡:这的确是尉鸣鹤的意思,她不过是没有将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地道来罢了。
吴良仪和吴统领不会想到,他们会受的委屈,其实是来自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天子。
等到事发的那一日,尉鸣鹤表现得有多绝情,吴氏兄妹就会有多伤心。
伤心积累到一定程度,改变效忠者就轻而易举了。
第101章 动作“何美人也被那些奸佞收买了?”……
第一百零一章
吴良仪俏生生的面上露出些许的困惑。
沈知姁莞尔不言,捻了一颗精致蜜饯放入口中,示意芜荑将手中的木盒放到吴良仪面前。
她转了话头,对着吴良仪言笑晏晏:“这是本宫对妹妹相送人参的谢礼,妹妹看看可还喜欢?”
盒子打开,吴良仪抬眸望去,发现是一套水晶蝴蝶头面,精妙在那水晶透明如冰,现在夏日里带着,又清爽又精巧。
“这套头面好好看!”吴良仪现在不过十五的年纪,看见这样漂亮的首饰,当下眼睛就亮起光芒,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蝴蝶薄如蝉翼的翅膀:“这真的是送给嫔妾的么?”
见沈知姁点头,吴良仪欢欢喜喜地行礼谢恩:“嫔妾多谢贵妃娘娘。”
“快起吧。”沈知姁亲手扶起吴良仪,看着对方孩子气高兴的模样,忍不住跟着弯起了眼睛。
喝完一盏茶后,沈知姁便不过多打扰,起身离去。
吴良仪按照规矩,恭敬又热情地相送。
“恭送贵妃娘娘。”绿芮见沈知姁的轿辇缓缓远去,心中松了口气。
吩咐底下人将正殿收拾一番,就随着吴良仪的脚步进了寝殿。
吴良仪正对着水晶蝴蝶头面爱不释手,对着铜镜比划自己戴上后的模样。
绿芮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上前劝道:“小主,您下回面对后宫嫔妃,可一定小心小心再小心。”
“正所谓人心隔肚皮,她们瞧着脸上和善,心里面还不知道怎么想的呢。”
“您今日就不该当着贵妃的面,将您的真实想法说出来。”
“要是贵妃添油加醋,回头告诉陛下,说您根本不爱陛下,再引导陛下往您有私情的地方想……”绿芮在脑海中想象着沈知姁之后的可能作为,忍不住吓出一身的冷汗。
吴良仪有些失语的瞅了眼绿芮,嘟嘴道:“绿芮,你也太谨慎小心了,哪儿有这样自己吓自己的。”
“我知道里头的分寸——你瞧,我就没有和何宝林说这些。况且,我说了这些,贵妃也没有拿我怎么样,反而还送了我头面。”
别看何宝林对她这样热络,可这些日子相交以来,都没有送过什么礼物,反倒是她送过两匹布料给何宝林。
吴良仪虽然不计较这些小得失,也没有因此对何宝林生出不满,可心中却是记着的。
——在皇宫之中,她能单纯善良,却不能稀里糊涂。
不过吴良仪没在意这些:没准何宝林就是这样大大咧咧的呢,有个人一块儿吃饭聊天也不错,那两匹布料对她而言又不算什么。
“不过是偶然罢了,小主您可千万别因此掉以轻心。”绿芮觉得自己心中有面鼓,一直在被重重地敲打,反复叮嘱了吴良仪两句,又怕对方生烦,没有敢再多说。
接下来做事时,绿芮都是脸色沉重,思索着沈知姁前来的用意:
贵妃此番前来,看着像交好,却也像是警告。若是前者,贵妃的态度缺少一股亲近;要是后者,贵妃没必要还带着头面来,更不必打着
陛下的名头。
也不知道贵妃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了绿芮,你可别再想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嘛。”最后,还是吴良仪忍不住,看着绿芮僵硬地擦了十遍八宝瓶,叹了口气劝道:“人家是一品贵妃,要处理我这个五品良仪,不就和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嘛。”
“而且,贵妃来见我的时候,哥哥也得到了陛下召见,不正是合了贵妃口中的奉陛下之命么?”
吴良仪卸了头上的步摇发髻,示意绿芮来给自己重新绾发,搭配沈知姁刚刚送的头面。
三千青丝披下,吴良仪哼着小曲儿道:“我刚才仔细想了想,贵妃说的话还挺有道理的,就像一个前辈对新人的叮嘱。”
“委屈人人都会有的。像我哥哥,在还没遇到陛下的时候,就受过那些世家纨绔的委屈。再看后宫中,上到贵妃,下到韦淑女,哪个没有经历过委屈?”
“我也不是愣头青,受了委屈就当场反驳回去,失了规矩和礼数。”吴良仪欣赏着镜中的自己,美滋滋地笑道:“哥哥和我说了,觉得委屈就去找陛下。”
“天理昭昭,陛下圣明,定然会像护着哥哥一样护着我。”
正说着,外头宫女来报,说何宝林前来拜访。
绿芮正欲说话,就见吴良仪一摆手:“快请何宝林进来,可以帮我看看这头面配什么衣裳好看。”
“吴姐姐,贵妃娘娘怎么突然来了你这儿?”何宝林还没进来,那股娇娇弱弱的劲儿已经通过声音传了进来:“她有没有找你麻烦?”
何宝林转过做隔断的多宝阁,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吴良仪发髻上的精美头面,下意识地就两眼放光,旋即眼底划过一抹掩藏极好的妒忌情绪:“姐姐,这是贵妃赏赐给你的么?”
“贵妃娘娘和你说了什么呀?是不是有关陛下的话?”
“是呀,贵妃说是谢我送的人参。”吴良仪大大方方应了,又含笑请何宝林挑衣裳:“贵妃没和我说什么,做不过就是些感谢的场面话。”
“这头面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何宝林轻轻柔柔应了,一边看吴良仪新到的三套夏衣,一边想着自己份例中只有一套的夏衣,不由得咬紧口中软肉,水葱似的指甲也掐进自己的掌心: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凭什么有人出身好,又是得宠,又是得贵妃拉拢,升级晋位像喝水一样简简单单,殿中省和尚宫局拼了命一样巴结。
而她呢,每回面圣侍寝,一句话都要反复揣摩三四遍,才能获得陛下不咸不淡的一声“嗯”。
好容易瑜才人和洛宝林都被慕容庶人连累,不再面圣,她得到的恩宠多了些,却不像吴良仪一样得了晋封。
还有、还有贵妃,一个罪臣之女,偏偏那么好运,得了陛下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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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可眼瞎心盲,新人中竟只拉拢吴良仪。
还好父亲告诉她,家中有了慕容丞相的帮衬……
何宝林只觉得自己像喝下了一瓶子醋酒,又酸又辣,忍不住怀疑这头面,想挑唆吴良仪对宸贵妃不喜,进而和贵妃闹起来。
吴良仪从来没吃过这套,只奇怪地看了眼何宝林:“这头面没问题呀,我都戴了好一会儿了。”
“妹妹我最近在看话本子,忍不住代到了话本里头。”何宝林见事不妙,有些讪讪地改了话题:“姐姐,我觉得这头面搭配这一套浅绿色轻纱襦裙很不错……”
等吴良仪穿戴齐全,何宝林车轱辘似地说了一大堆夸赞的话,然后又极其自然地过渡到吴良仪的梳妆台上:“这两对翡翠珠玉耳环都不错,陪着纱裙也可以。”
“就是贵妃的头面在前,衬得它们沦为了下品,且上头的珠玉颜色过于鲜亮,夺了翡翠的光环。”
“的确如此。”吴良仪点了点头,转头注意到何宝林今日一身嫩柳色长裙,就笑道:“不过,它们和妹妹的衣裙也挺搭配的。”
“妹妹要是不嫌弃,可以带回去。”
对于这些身外之物,吴良仪并不在意,而且她也不爱翡翠。
何宝林细眉挑起,娇娇柔柔地和吴良仪道谢。
完成自己的第一个目标后,她便想起自己的第二个目标:“姐姐,妹妹我今日见御前的人又去了太医院。”
“咱们身为妃嫔,可不能对陛下漠不关心——要不我们一块儿送吃食去朝阳殿吧?”
一边说,何宝林一边在心中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和吴良仪一块儿去,肯定能将吃食送到陛下面前,说不准还能见到陛下呢。
吴良仪略蹙起眉,想起沈知姁和自己说的“陛下一切安好”。
思索半晌后,她轻声道:“陛下朝政繁忙,咱们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我们一块儿去韦才人那儿看猫儿吧。”
*
晚膳时,白苓将得来的、有关吴良仪与何宝林的消息告知沈知姁。
沈知姁将母亲做的酒酿红糖卧蛋认真品尝完,又自己动手盛了一碗紫菜鱼丸汤。
她圆翘的眼尾是淡淡的笑意:“这何宝林瞧着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私下里却像是好斗的大鹅,一刻都不肯停歇。”
“本宫记得,这两个月,她和洛宝林就发生过数次口角,还有一次闹到了岚姐姐那儿。”
“吴良仪心中虽然没有算计,可她不惹事,令何宝林的计划屡屡落空。”
“对了,韦才人的猫儿是哪儿来的,先前好像没听过消息?”沈知姁看到暖阁窗外,被香味吸引来的牛乳团正在奋力攀爬窗子,就想起吴良仪两人一块儿去看猫的消息。
“娘娘忘了,韦淑女之前还是容华的时候,在司兽局照着牛乳团,领过一只斯波猫儿。”白苓解释:“现在韦淑女无力抚养,就交给了韦才人。”
“韦才人虽然不曾侍寝,可在新人中口碑最好,连宋尚宫都说她处事细心温柔。”
白苓说起韦才人,目光中多了两分慎重:“您出事后,韦才人得了陛下撤牌子的处罚,并没有任何动作,而是规规矩矩待在宫殿里。”
“面对同住的洛宝林的炫耀,韦才人也是温柔笑着应对。”
此人若不是没有世俗的欲望,就是心机深沉、极难对付的那一种。
“韦才人的确是聪明人,堪称**机敏。”沈知姁目光中划过一抹深思:“她和韦淑女的名字都不错。”
韦明珠聪慧,韦宝珠则被宝贝到娇蛮的程度。
“霍淑女呢,本宫好像也好久没有见到她了。”沈知姁淡淡道:“杜尚宫那儿怎么说?”
和杜尚宫接洽的是青葙。
她上前一步:“禀娘娘,霍淑女现在有孕四个月,有杜尚宫的关照,对自己腹中皇嗣更加爱护了些,不像先前一样,总爱出去拿乔。”
“不过,霍淑女依旧在闲暇时去探望慕容庶人。”
连翘在旁边微微惊讶:“霍淑女为难了慕容庶人许多次,太皇太后和陛下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不过是冷宫废妃,且霍淑女并没做什么,就是冬日泼水、天热点炭罢了。”箬兰接口道:“况且陛下怎么没反应?一直没有晋封霍淑女,就是陛下的反应。”
“霍淑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么?”连翘有些不敢置信:霍氏可是从宫女出身,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应当是一等一的好。
几人中最老成稳重的芜荑压轴出声:“霍淑女一来自诩身子金贵,飘了起来。”
“二来,她从杜尚宫口中得知,之前慕容庶人频繁给她送补品,是想让她最后胎大难产,慕容氏好去母留子。”
“霍淑女已经深恨慕容庶人了。”
“就让杜尚宫这样管束下去,别闹得太大就是。”沈知姁用完汤羹,云淡风轻地做了吩咐:“快,拿个干净碗来,这汤母亲肯定喜欢。”
装完汤羹后,沈知姁亲自提着食盒去了东偏殿,沈夫人的住处。
“您做的红糖酒酿真好吃。”沈知姁对着母亲笑眼弯弯,语气总是不自觉地有撒娇意味:“明日还给女儿做。”
随后,她端出鱼丸汤:“瑶池殿中没有别人的耳目,您放心和我一块儿用膳就是。”
“不妥。”沈夫人因为女儿的孝心眉开眼笑,闻言又多了三分谨慎:“我现在对外的身份是医女,除了你和陛下,连太皇太后都不知晓。”
“要是不事事谨慎,被有心人看见,你必定要被人攻讦。”
说到此处,沈夫人温和的眉眼耷拉下来:她本就因为回京原因心痛不已,要是再连累女儿,还有何脸面逗留在宫中享福?
沈知姁执起母亲的手,摸索着母亲指尖的干裂,压低嗓音,将小产的来龙去脉简单讲了一遍。
对上自家娘亲震惊到合不拢嘴的神色,沈知姁抿起唇角,轻轻摇了摇对方的手,容色有些不自然:“母亲,您会不会怪我?”
怪我从以前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变成现在
敢用尽手段、欺君罔上?
“我自然要怪你!”沈夫人回过神,拧起眉头,眼底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是心疼:“你做这件事情前,有没有为自己考虑过?”
“你的身体,你的安危,有没有放在第一位!”
“母亲……”沈知姁微微一愣,眸光融融,像是春风化雪,有无尽的暖意从交握的指尖升起,渐渐遍布全身。
再开口时,她已经带了软软的哭腔:“您放心,我肯定是有十足的把握,才做的。”
“这被发现是要砍头的事情,你让我怎么放心?”沈夫人嘴唇颤动,眼底溢出慢慢的担忧后怕:“我都不敢想,若是陛下发现了端倪……”
沈知姁手掌用力,覆住母亲双手,杏眸中虽含着热泪,却是一股坚毅不倒的气势:“母亲,为了定国公府,冒险是少不了的。”
“不过我能答应母亲,我在行事之前,会尽最大的努力,降低自身的风险。”
沈夫人听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丈夫、儿子和女儿,都在为定国公府翻案之事做努力。
她身为定国公府的主母,自然会鼎力支持。
“母亲知道,小姁长大了,能自己拿主意做事情了。”沈夫人面上的神情极为复杂,既有看到女儿成长的自豪,也有因女儿目标艰难的忧心,还有一分定国公府流传下来的血性:“不管你和你父兄做什么,都一定要以自身的安全为重。”
“母亲想了想,竟没有能帮到你的地方。”
“母亲平平安安地陪着我,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帮助和支持。”沈知姁轻言软语,对沈夫人由衷地甜笑:“您等着,我一定会让父兄回京。”
“然后咱们一家团聚。”
见沈夫人眼底的愁色散去,沈知姁就端起鱼丸汤:“您快尝尝,要是喜欢,明儿就让御膳房再做。”
沈夫人现在年纪渐长,又去北疆遭了一趟罪,胃口变小,用完膳食更困顿易睡。
哄着母亲睡着后,沈知姁轻手轻脚地回了正殿书房。
芜荑点起灯烛:“娘娘,朝阳殿原先是没翻牌子的。”
“可刚刚,元公公去永安宫,传召了何宝林。”
“杜少监传来消息,说近日,慕容丞相府往宫中两处递了消息,是何宝林与洛宝林。”
沈知姁闻言,眉梢上扬,轻笑一声:“想想也知道,应该是朝阳殿发觉了慕容丞相别的动作,所以降级将计就计,顺着丞相的计划,宠爱何宝林,给这个请君入瓮的陷阱蒙上一层甜蜜烟雾。”
“不管他们,有事等明儿去朝阳殿就知道了。”
沈知姁将尉鸣鹤给的字帖拿出来,想着尉鸣鹤此举的用意,不觉沉下气息,将脑海中的杂念都摈弃,开始认真临摹起尉鸣鹤的字迹。
经过这几日的苦练,她的字迹,已经和帝王笔迹,有三分形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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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
“去永安宫传旨,晋何宝林为美人。”
“让殿中省按照丽仪的规格送赏赐。”
翌日,沈知姁刚刚踏入朝阳殿,就听见尉鸣鹤口吻冷淡地吩咐。
转首看见沈知姁莲步而来,尉鸣鹤冷峻锋利的眉眼中融化出一抹笑意:“阿姁来了?”
御桌旁边,早就为沈知姁放着一张黄花梨木椅。
沈知姁请过安,款款在椅子上坐下,故意不去看尉鸣鹤,只在细眉樱唇处留着恰到好处的醋意:“臣妾还没有恭喜陛下,重新得了新宠呢——那何美人,可是个嫩柳样的美人,是后宫中独一份。”
“不过,陛下也忒小气了些,这晋封赏赐怎么能只让殿中省安排呢?”
沈知姁轻哼出的几分醋意,落到尉鸣鹤耳朵里,就自动化为清甜的栀子蜜,滴落到心尖。
尉鸣鹤哑然一笑:“要是朕从私库里给何美人赏赐,那怎么留好东西给阿姁用呢?”
“朕记得,私库中还有一对夜明珠瓶,瓶身一共镶嵌了九十九颗小夜明珠,晚上放在寝殿里,可代替灯烛照明,光亮柔和清晰,不刺激双目。”
“臣妾多谢陛下赏赐。”话音未落,沈知姁已经笑盈盈起身谢恩:“陛下有好东西都想着臣妾,臣妾当真是感动。”
“怎么不是方才那一副醋意盎然的模样了?”尉鸣鹤伸出手,帮着沈知姁褪下手腕上的一对金镯子:“现在知道了吧,这后宫中,只有朕惦记的人,才配朕开私库送赏。”
“咦,可臣妾记得,吴良仪晋封,您也赏了私库里的东西。”沈知姁笑得甜蜜蜜,趁着尉鸣鹤心情甚好,出言询问:“难道是何美人有哪儿做得不好么?”
尉鸣鹤的面色骤然冰封,扫了眼元子。
元子会意地上前解释:“昨日晚间,诸葛院判带着几位太医来送药。其中林太医自告奋勇,替奴才帮陛下试药。”
“陛下留了一口药汁,结果却从里头检测到多出来一味草药,和方子上的一味药相克。”
“林太医近日名下多了两个庄子,原先是户部尚书(丞相夫人哥哥)名下的。”
沈知姁不由得神色一凛:原是如此,难怪尉鸣鹤捧人的动作这样迅速。
慕容丞相也是个心思缜密的,朝阳殿、太医院、后宫,全都安插了人手眼线。
装模做样地关心了尉鸣鹤几句,沈知姁就做出后知后觉的模样:“您的意思是,何美人也被那些奸佞收买了?”
“江南大换血在即,京城中官员变动也会不少。”尉鸣鹤冷哼一声:“吏部侍郎(何美人父亲)都原地踏步十年了,自然心动。”
“估计这段时间,后宫中也不得安宁了。”
沈知姁转了转轻松的手腕,开始看请安折子,面上是和婉嫣然的微笑:“陛下放心,臣妾已经将您的话给吴良仪说了一遍。”
“吴良仪是信臣妾的,不过她刚刚入宫,心思简单,里头有些深意恐怕不能体会。”沈知姁帮着吴良仪婉转道了一句。
尉鸣鹤并未第一时间回答,而是看了为粟州刺史求情的折子,长眉皱起肃杀之气,随口冷声道:“慧敏亦是后妃之德。”
第102章 跌倒“吴良仪这儿,就让臣妾来处置吧……
第一百零二章
沈知姁握着玉印章的手微微一顿。
明媚娇憨的眉眼间弥漫过一分嘲色:瞧呀,这就是大定如今的天子,刚愎自用、冷心薄情。
不论对忠臣,还是对枕边妃嫔,通通都是高高在上、理所应当的态度。
他们天生就要聪明、温顺、懂事和忠诚,做帝王手下最为听话的棋子,明白帝王的任何一个眼神却不能揣摩帝心。
而且其中任意一个品行,都不能超过天子。
所有的功劳赞誉,都是皇帝给你,你才能恭敬谦卑地接下。
要是你的能力在帝王之上,那对尉鸣鹤来说,就是一种挑衅。
下场就如同沈知全和沈厉。
其实吴统领的领兵带军之才远超尉鸣鹤。
不过他性子憨直,从不低头,在朝中没有交好的臣子,得罪的倒是一大堆。
所以尉鸣鹤才放心用人。
但到了现在,天子计谋不能明说的时候,吴氏兄妹被看中的直率,就变成了不合帝心的愚蠢。
沈知姁心中为吴统领和吴良仪深深地叹息一声,转而如明珠含笑:“陛下说的是,臣妾都忘记这一点了。”
“说起来,臣妾还要感激陛下,没有嫌弃臣妾不够聪慧。”
“阿姁兰心蕙质、外秀而内慧,更是善解人意。”闻得沈知姁的温声软语,尉鸣鹤内心的肃杀烦躁之气褪去,有几分笑意拂过:“更何况,阿姁又不是寻常嫔御。”
沈知姁浓睫轻颤,面颊上带出一抹嫣红,开始认真看请安折子。
尉鸣鹤见状微微一笑,连带着看慕容丞相的折子都不再生出怒气,心绪变得舒缓许多。
等他处置完相关的政务,沈知姁那儿也差不多看完了请安折子。
“臣妾一开始还觉得新鲜,现下不过看了五六日,就生出了乏味。”沈知姁将金镯子
重新戴上,浅浅笑道:“现在,臣妾可是实打实的知道陛下的不容易了。”
她的目光和芜荑对视了一瞬。
“咱们出去散散心,好不好?”沈知姁行至尉鸣鹤身后,伸手捏了几下肩膀,顺势附身,口吻是软软的撒娇意味:“正好合了那些贼人的意思。”
方才诸葛院判提到,那两味相克的药材用得极为巧妙,内里对人的五脏六腑悄无声息地腐蚀,在表面上却没有什么大的影响,甚至有几分好转的模样。
直到一个月后,药效才会如滔天巨浪般猛然拍起,让人措手不及。
尉鸣鹤薄唇边勾出一抹笑意,轻声应了好。
不过他第一时间不曾起身,而是将手中的朱笔放到沈知姁手中,长眉微扬:“你先写两个字,让朕看看你联系得如何?”
沈知姁沉吟一瞬,提起朱笔,在白纸上落下一个“臣奏”。
她出言解释:“陛下所写的内容,多是前朝贤良忠臣的奏章,这两个字是出现最多的,臣妾也练得最熟练。”
“不错,不过几日的功夫,已经有两三分的相似。”尉鸣鹤满意颔首:“阿姁再辛苦练一练,再过半个月,就能有七分相似。”
那时候就可以了。
验完沈知姁的练字成效,尉鸣鹤让元子备了銮驾:“阿姁想去哪儿?”
芜荑为沈知姁理了理逶迤的裙摆,小声提醒道:“娘娘,您昨日不是说,想去捉两条金色的锦鲤回去,给夫人赏玩么?”
沈知姁摇了摇首,压低声音:“陛下不一定想去呢,看陛下想着去哪儿。”
“陛下难得松快一会儿,自然要以陛下为紧。”
尉鸣鹤将主仆二人的小声对话都听在耳朵里,为沈知姁的贴心而心生暖意。
他拍了板:“去金鲤池看看,许久没去了。”
随后,尉鸣鹤伸出手,就要带沈知姁一块儿坐着圣銮去。
“臣妾前几日刚读了却辇之德。”沈知姁正有话要询问芜荑,娇面上扬起一抹甜笑,俏皮眨眼:“陛下不如让臣妾亲身体验一把?”
尉鸣鹤最受不住沈知姁这样甜蜜纯然的笑,当下就应了,心头还转过别的心绪:宫中现在人人都知道,贵妃最得圣心。
诸葛丞相有心捧何美人为新宠,那他何不顺势而为,还能将外头的目光从贵妃身上挪开一些。
沈知姁的轿辇跟在尉鸣鹤后头,芜荑走在小窗边,嗓音压得极低:“永安宫的人来报,说是何美人邀约吴良仪去了金鲤池喂鱼。”
“方才娘娘在御书房内,奴婢问了元子两句,说是昨晚陛下吩咐,去永安宫传召吴良仪,要是先碰见何美人,就传何美人。”
沈知姁眼底微微一暗:尉鸣鹤这一举动,就是要刻意挑唆着何美人。
吴良仪那样的性子,要是被抢了恩宠,是会不高兴,可顶多是和何美人断交,从此不再来往,并不会想着后续的报复。
何美人就不同了。
她若是截宠不成功,会在心里暗戳戳地仇视吴良仪,将一切都怪罪到吴良仪身上。
而像现在这样,成功承宠晋位,何美人就会忍不住地炫耀,更因为担忧吴良仪记恨,所以要先下手为强,将吴良仪踩下去。
沈知姁早就猜到这点,吩咐底下人关注着永安宫。
方才和芜荑对视那一眼,她知道,是何美人邀着吴良仪出去了。
故而沈知姁顺势进言,邀尉鸣鹤游园。
*
五月初的京城已经有了夏日的热意。
好在金鲤池旁栽遍茂盛树木,遮挡阳光。
却也能遮住一些事情。
至少沈知姁与尉鸣鹤并肩走到时,只看到何美人娇娇弱弱地惊呼一声,然后有些狼狈地摔倒在地。
何美人带着震惊神色望向对面的吴良仪,眸中含泪:“吴姐姐,妹妹不过昨夜承宠一回,比起姐姐的恩宠远远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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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姐姐若真的不喜欢妹妹,妹妹远远离开就是,不用劳烦姐姐动手。”
吴良仪背对着外头,众人只能看见何美人梨花带雨、委屈可怜的一张脸。
像暴雨天摇摇欲飞的一枝嫩柳。
沈知姁看得有些兴致缺缺:演技不错,眼睛也尖,正好倒在了皇帝和贵妃来时,又有树木遮挡,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
偏何美人也太急切了些,还没说什么,就将话一骨碌地说来,表演痕迹太重。
不过这并不要紧。
何美人此举,正好撞在尉鸣鹤心头。
果然,尉鸣鹤大步上前,亲手将何美人扶起,冷淡的凤眸望向吴良仪:“你为何无辜推搡何美人?”
吴良仪还没从何美人莫名摔倒的举动中回过神来,就被眼前的变故惊到。
她下意识地先行了礼:“嫔妾见过陛下,见过贵妃。”
“陛下,你不要怪吴姐姐,一切都是嫔妾不好。”何美人像是没有骨头,软软地倚靠在尉鸣鹤怀中,假装受惊记不起行礼之事,只嘤嘤道:“是嫔妾没有站稳,并不是吴姐姐推了嫔妾。”
吴良仪身边的绿芮最先回过神来,跪地叩首:“陛下明鉴!方才是何美人自己摔倒,和良仪无关!”
水清是何美人的贴身宫女,闻言立刻驳斥:“陛下在此!主子们说话,岂有你这个奴才插嘴的道理?”
“更何况,何美人向来心善,怎么会如你污蔑的那样,在陛下面前无故诬陷吴良仪!”
吴良仪反应过来,正要开口。
何美人就忽然放大了哭声:“陛下,说来说去都是嫔妾的错。”
“元公公昨儿来永安宫,必定是是召姐姐侍奉的,都怪嫔妾欣喜地凑上去,坏了陛下和姐姐的好事。”
真别说,何美人这哭得还挺好听,像是春日里落窝的黄鹂雏鸟,能激起人无限的爱怜。
尉鸣鹤板正脸色,对吴良仪道:“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地方?”
“朕方才亲眼瞧见,何美人受力倒地,当时她对面只有你和你的宫女。”
“不是你,那就是你的宫女!”
“陛下!”吴良仪直接懵了:她完全没想到,上回侍寝还对自己态度温和的天子,会直接相信何美人:“嫔妾敢发誓,嫔妾和绿芮适才绝对没有出手去推倒何美人!”
“嫔妾恳请陛下信任!”她轻轻下跪,有些忐忑和期待地望向英明的天子。
“朕一向只相信证据。”尉鸣鹤容色漠然,对着吴良仪冷声道:“若你能找出人证或是物证,证明你方才没碰何美人,朕自然会相信你。”
吴良仪在这一瞬间,明白了何美人将金鲤池附近宫人请走的原因。
再看向天子的眼底,里面是明晃晃的不相信。
她心中皇帝完美的形象,如同一座被风化的雕塑,开始慢慢往下掉落石块碎屑。
攥拳半晌后,吴良仪喉间一涩,嗓音略哑:“金鲤池边,惟有嫔妾与何美人的宫人……绿芮能为嫔妾作证。”
何美人再度轻泣,往尉鸣鹤怀中更靠了靠:“姐姐,绿芮是你的宫女,自然是向着你的。”
“依照妹妹所言,那水清的证词更不可信。”吴良仪蹙眉反驳。
“但是嫔妾有陛下与贵妃做证。”何美人眼底转过几分得意之色。
闻言尉鸣鹤长眉轻挑,目光看向沈知姁。
沈知姁微微一愣,旋即面上覆了浅笑:何美人既然给她开口的机会,那就别怪她借着尉鸣鹤的“白脸”来唱“红脸”,进一步提升吴良仪的好感。
“臣妾的确看见何美人在吴良仪前面摔倒,然后哭诉吴良仪推她。”沈知姁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来。
吴良仪眼中微微亮光,大着胆子,问向尉鸣鹤:“陛下,您可有亲眼看见,嫔妾去推何美人么?”
尉鸣鹤当即就沉下脸:“吴良仪此举,是在质疑朕处事不公,偏袒何美人?”
此话就如同一阵阴风,将吴良仪刚刚亮起的光给吹灭。
小鹿般的眼眸中涌起深深的不敢置信和几率失望……
“吴良仪应当不是此意。”沈知姁没料到吴良仪如此直言快语,一愣后温声开口,笑意温和:“陛下,由臣妾来看,吴良仪实在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也没必要做出推人之事,要是被人看见,或是被何美人告一状,便是得不偿失。”
“现在何美人与吴良仪各执一词,僵持不下。”沈知姁轻叹一声:“两位嫔妃素日里都是规矩的,臣妾有些不信是有人刻意为之。”
“说不准,便是何美人脚滑了,正好吴良仪离得近,两下里就误会了。”
何美人自然不服这样的说法:这不就是说她心怀恶意,故而如此揣测吴良仪。
她细眉撇起,委委屈屈地望向尉鸣鹤:“陛下,贵妃娘娘偏心吴良仪——她昨儿还给吴良仪送赏赐,嫔妾都看到了。”
“呵,要是你诚心给贵妃送礼,贵妃亦会回礼。”吴良仪被何美人的腔调做派深深恶心到,又见何美人出言污蔑和此事无关的宸贵妃,武将骨子里那股刚直就被激起,厉声反驳。
沈知姁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尉鸣鹤,果然见对方长眉略拧,心下就是一嗤:这两位新人,何美人装模作样过了头,吴良仪拒不低头说软话,尉鸣鹤都不大喜欢。
“陛下,臣妾瞧何美人还弯着身子,莫约是有些受了伤。”沈知姁善解人意地开口,笑意和煦:“吴良仪这儿,就让臣妾来处置吧。”
第103章 一更她要为尉鸣鹤“分忧”
第一百零三章
尉鸣鹤揽着何美人,闻言沉吟了一息,凤眸中流转过暗光,旋即就望向何美人,脸上是十足的疼惜之色:“贵妃细心,那朕先带着何美人回去。”
何美人暗中咬牙:果然贵妃有心袒护吴良仪!
适才看陛下的口吻,她分明是栽赃成功,可贵妃三言两语,就要将此事往意外上引。
偏偏贵妃这些时日伴驾时间多,陛下自然要给几分面子。
“嫔妾前几日才瞧见,贵妃与吴良仪相谈甚欢。”何美人瞥见帝王面上的怜惜,觉得大好时机,自己一定要把握住,故而再次开口,想着将沈知姁拖下水,也不错。
“给贵妃行礼告退。”尉鸣鹤恍若未闻,对何美人温声含笑,眼底有一丝丝不耐:再这么不识趣,可别怪他转头抬举洛宝林。
何美人品味出些许不对,乖顺低首,向沈知姁告退。
尉鸣鹤便带着何美人离开,临走时状似随意地撂下一句:“贵妃可要公平处置。”
何美人的细眉又得意地挑起。
沈知姁含笑应是。
等尉鸣鹤的仪仗在拐角处消失,她方才转身,将跪在地上的吴良仪扶起。
吴良仪眼中已是饱含了一汪热泪。
不像何美人那样假眉三道,而是实打实的委屈。
“嫔妾多谢贵妃娘娘出言相助。”吴良仪别过脸,从绿芮手中拿了干净帕子,快速地擦完眼泪后,对着沈知姁郑重行礼:“只是连累了贵妃,嫔妾愧疚,请贵妃娘娘公平惩罚嫔妾。”
在吴良仪看来,尉鸣鹤走前丢下的那句话,是对沈知姁的冷脸和敲打。
“吴良仪不必如此,本宫不过如实所说。”沈知姁再次扶起吴良仪,眼角眉梢间涌起几分愁意,落在吴良仪的眼中:“但是陛下开口,本宫不能不罚你。”
“本宫就以你在御前争吵,有失规矩的理由,罚你禁足十日,抄写宫规十遍。”
“嫔妾谢过贵妃娘娘。”吴良仪的小鹿眼睛中满是感激。
她心里清楚,适才何美人的话,是要往自己身上扣“嫉妒妃嫔”“故意推搡”的罪名,若追究起来,罚跪降位都是应该的。
沈知姁就看出吴良仪的感恩之意,杏眸中的笑意浓了些许:“你理一理衣裳,本宫顺便送你回永安宫。”
吴良仪低头,将自己膝盖上的褶皱抚平,面上苦涩一笑:“嫔妾在陛下面前得罪,回永安宫必定会遇上陛下与何美人,贵妃娘娘您就不必陪着嫔妾了。”
“陛下说的回去,应当是回朝阳殿。”沈知姁轻声解释。
“昨日侍寝,今日又是晋位,又是亲自带去朝阳殿。”吴良仪一怔后,嗓音越发喑哑,近乎喃喃道:“可见陛下有多么喜欢何美人。”
宫里人都说她是新人第一位,可陛下对她从来不像对何美人那样袒护,也不像对贵妃一样,礼敬尊爱皆有。
吴良仪不由得想起那日,她对贵妃信誓旦旦道——“陛下是天下第一等公平公正的人”。
现下,吴良仪只觉得自己面上火辣辣一片,心中酸辣苦三味杂陈,默然又颓丧地跟在沈知姁后面。
到永安宫门前,吴良仪方低声开口:“娘娘,您介意去嫔妾那儿略坐一会儿么?”
沈知姁温声应下,并不惊讶:吴良仪性子天真,最藏不住事情,这回遇见了这样大的委屈,自然想要找人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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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自己这个刚刚帮了她的贵妃,就成最佳人选。
不过,吴良仪也不会真和她说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顶多是多说两句,找找认同。
果然,人才刚刚坐下,绿芮的茶还没有上来,吴良仪眼底就生出几分薄泪:“娘娘,您前几日提点我,说受了委屈也要忍着,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这一日?”
她当时还自信,受了委屈也不会当场闹,只会去找陛下评理。
结果吴良仪没想到,自己受到的冤屈,竟是来自天子。
简直是不能诉、不敢诉。
“所谓伴君如伴虎,都是难免的。”沈知姁浅浅一笑,避开了吴良仪的问题,而是语重心长道:“旁人都说,新欢旧爱,左右逢源,可在实际上,新欢怎么样都是比旧爱好的。”
“本宫只和你说一点,陛下亦是人,那么就免不了会先入为主,也会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何美人今日大获全胜,不外乎这两点原因的加持。”
话音落,沈知姁补充道:“不过,陛下是人,咱们侍奉时却要谨记天子不容忤逆。”
“不容忤逆?”吴良仪将这个词在口中咀嚼两遍,唇边的苦笑带了一分嘲意:表面上是天子威严决断,人人臣服,实际上却是以权压人,独/裁专断。
今日的事情,就如同一记耳光,打在了吴良仪的身上和心上。
吴良仪第一次,体会到尉鸣鹤的负心冷漠。
她甚至忍不住去想,哥哥和陛下相处时,是不是也有这样委屈不能说的的时候?
只是天子的光环,对君王的忠心,蒙蔽了傻哥哥的眼睛。
吴良仪心中微微发寒,连带着望向沈知姁的目光都多了一分自己未曾察觉的怜悯,不由问道:“娘娘,您时常陪伴陛下,您在陛下面前亦是如此么?”
自打她入宫起,就觉得宸贵妃最得圣宠,陛下望着宸贵妃时,眼中总有一抹柔情。
可适才为了何美人,陛下却在众人面前敲打了贵妃。
沈知姁微微挑眉,心中有几分惊讶:没想到吴良仪伤心至此,竟还会关心旁人。
可见吴统领当真疼爱这个妹妹,也将妹妹教得极好。
“天底下任何情感,都不会是没由来的。”沈知姁的语气云淡风轻:“尤其是天子的宠爱,更需要好好经营。”
“后宫妃嫔对于陛下而言,就是解颐之所。”
那自然要哄着天子高兴,而非和天子呛声。
吴良仪闻言,咬起唇,攥起拳,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有些悲哀地发觉,贵妃说的是对的。
宫中妃嫔的生存之道,就是如此。
沈知姁见吴良仪陷入沉思,便起身离开:“本宫宫中还有事情,吴良仪不必相送。”
出于心软,沈知姁最后撂下一句:“吴良仪还是小心何美人为好,她可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为着自己身后打算,何美人必定不肯罢休。
在回去的路上,沈知姁对着芜荑轻笑:“吴良仪在外头,恐怕和我从前一样,接受的都是男女夫妻间,需要相互尊重、相互爱重的思想。”
原本家中都是不打算让她们入宫的。
“吴良仪的性子比我想的要刚直许多。”沈知姁柳眉微敛,低声道:“再加上,她对尉鸣鹤的感情并不深……”
吴良仪已经对尉鸣鹤失望了。
“今晚不是吴统领值班。”沈知姁想起自己手上拿到的御林军值守单子:“你去联系仲侍卫,让他和吴统领换个班。”
仲侍卫就是沈厉先前的手下,帮着沈知姁做了几回巡逻事宜后,就彻底投向了瑶池殿。
今日吴良仪受了委屈,怎么能不和自己的哥哥好好诉说一番呢?
芜荑郑重应下。
等到回了瑶池殿,青葙就将韩栖云的信递来。
信上说,粟州刺史已经成功捉住,正押着对方快马回京,大约五月中旬就
能回来。
沈知姁心中明白:等到那时候,尉鸣鹤就要对丞相一党下死手了。
然后再过半月,丞相对尉鸣鹤所下的相克药物就要“生效”,是藩王预备谋反之时。
“去备纸笔,本宫要给华信公主写信。”沈知姁容色肃正几分,准备用密语,给自己的父兄传递去最重要、最关键的消息——昌王会和北疆边陲的土藩勾结。
这是沈家翻身的机会。
信封中,沈知姁附上了这段时日积攒的银票。
自她和父兄有书信往来后,便知华信公主对沈家多有照顾,凡有书信,皆是让人悄悄送到,不曾有多余动作。
为表谢意,沈知姁亦怀着感念之心,给华信公主长书一封,并带了一箱金银项圈、亲手做的襁褓肚兜之物相赠,还放了两张从诸葛院判那儿拿来的保养方子。
太皇太后瞧见后颇为动容:“哀家就知道,你是个实心眼儿的好孩子,惦记着华信呢。”
“哀家也正打算给华信送些东西,立刻就吩咐他们快马送去——算算日子,能在华信生产前后到。”
沈知姁面上挂着甜笑:“臣妾都是和太皇太后您学的。”
“好孩子。”太皇太后目光愈发柔和,再赞一句后便凝了神色:“皇帝上回来,和哀家略提了提计划,哀家也就和宜婕妤说了,放宽了对后宫的管辖。”
“果然混进来不少虫子、苍蝇。”
“哀家想了想,就说苦夏称病,让宜婕妤侍奉身边。”太皇太后鬓角的头发已经微微发白,喟叹道:“哀家仍旧记得,皇帝登基那一日,命昌王速到北疆封地时,昌王眼底的那一抹异样。”
“而后不久,昌王的外祖家霍家就自请协助镇守北疆……想来从那时候起,他们就野心勃勃。”
若说先帝后宫中,皇贵妃冯氏是第一等不安分的人,那昌王生母霍昭仪就是那第二位,成天翻来覆去地挑唆旁人,故而即便出身不俗、生了皇子也只是个二品昭仪。
当时德妃的位置可空着呢,但先帝打死都不愿意抬举霍昭仪。
“哀家老了,这些日子感觉愈发困倦。”太皇太后低声道:“小姁,你告诉皇帝,承恩公府必定会权力支持他。”
沈知姁微微颔首:“您放心,我一定告知陛下。”
*
五月中旬,粟州刺史被压入天牢。
两日后,几乎所有和粟州刺史交好的官员都得到了清算,基本上都得到了“停职受调查”的待遇。
有心人算了算,这其中大部分的人都和丞相有关系,不是共事过的同僚,就是底下门生,还有的有姻亲关系……
正好尉鸣鹤这几日龙体安康,在朝堂上大动肝火,命靖文侯、太傅、吏部尚书和刑部尚书领头,彻查此事。
恰恰好漏过了慕容丞相。
朝堂上诸位大臣神色各异。
慕容丞相面色沉稳,目光扫过尉鸣鹤容色焕发的俊颜,面上露出几分羞愧之色,上前请辞,只说自己身为百官之首,不能约束,请陛下降罪。
当即就有臣子上前说情,说丞相日理万机,出事的都是各部官员,还有不少地方官员,难免顾及不到。
韦中尉第一时间跳出来:“陛下前段时间龙体有恙,依旧夙兴夜寐、勤恳朝政,将一切政务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慕容丞相再怎么忙碌,能和陛下比肩?”
一轮争吵顿时开始。
“慕容爱卿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吧。”尉鸣鹤含笑听完底下的争论,允准了慕容丞相的请辞,还赏赐了上好的药材:“丞相年纪也算大了,要是有所不适,可以去请范院使。”
底下就是一静:谁不知道啊,范院使因为触怒陛下,现在还在家里面呆着呢。
看来慕容丞相这一回,惹了陛下大大的不满。
“喜公公,朕命你清查江南诸县水坝情况,并遣人考察江南诸地民生。”尉鸣鹤将最重要的任务交给最信任的人。
君臣二人交换了目光:这不过是明面上的命令,给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有可以挣扎余地的假象。
实际上,韩栖云这一回江南之行,除了捉拿粟州刺史,还搜集了不少有关江南官员的证据。
喜公公只需要声东击西,将证据补全就行。
自然,韩栖云这一趟,算是立下大功劳。
不过尉鸣鹤以其捉捕粟州刺史不力为由,赏中代罚,提拔韩栖云为夜影司副督公,但外头的职务,只给了个五品虚职。
不像喜公公,握着户部尚书的实权。
而经此一事,工部的权力也会落入夜影司手中。
*
前朝的事情正如火如荼,后宫倒是一片风平浪静。
几日后,五月下旬,杜少监照旧在晚膳后来瑶池殿,替韩栖云送东西,这回是个巴掌大的木盒。
“贵妃娘娘,这些都是韩副督公从江南搜寻来的精巧玩意儿,只求博得娘娘一笑。”
沈知姁给了赏赐,让杜仲送杜少监出去,然后将木盒拿回寝殿打开,发觉里头多是珍奇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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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最妙的是一支玉簪,前粉后绿,雕刻成芙蕖含苞待放的模样。
拿在手里,让人觉得恍惚站在夏日西湖。
“这支簪子的确好看。”沈知姁对镜簪妆,心里多想了两句:韩栖云到底是在宫中待过,在选首饰方面眼光独到,每回选的钗环都精致动人,叫人忍不住留下。
“娘娘戴上这支簪子,像是荷花变成的仙子。”芜荑笑眯眯地夸着沈知姁:“奴婢立刻就吩咐小膳房,等会儿做一道炸荷花来做夜宵。”
“现下荷花刚开,炸出来必定是嫩嫩的。”
正说着,白苓匆匆进了寝殿,面色有些不好:“娘娘,永安宫出事了。”
芜荑奇道:“陛下今日还是点了何美人侍寝,且额外去她那儿用晚膳,她应当心满意足了,怎么又闹腾出事情?”
自何美人晋位以来,就屡屡做张做致,行事日渐跋扈。
这才过了大半个月,以何美人为主角的事件就发生了四五起,包括但不限于嫔妃斗嘴、为难宫人。
不过最令人奇怪的是,先前与何美人最不对付的洛宝林,似乎因为失宠,放下了傲气,在何美人面前低声下气说着好话。
瑶池殿的人知道的多一些:洛宝林偷偷去过冷宫,探望了慕容庶人几次。而洛宝林发父亲,是江南的一位小县丞,这次似乎在清算之列。
这样一联合,洛宝林的突然转变就不显得奇怪了:要救自己的父亲,只能通过讨好何美人,搭上吏部侍郎这条线,再曲折请慕容丞相出手。
“是何美人出事了。”白苓冷着一张脸儿,将事情缓缓道来:“陛下方才去何美人那儿用膳,结果用到一半,何美人脸上就出了红色疹子。”
“林太医说,是因为食物相克的缘故。”
沈知姁目光微冷:大膳房都是伺候久了的人,根本不可能出现食物相克的情况。
……那就只有,有人刻意为之这一种可能。
“陛下震怒,派人去查,结果查出来,幕后之人……是吴良仪。”白苓的目光中带了些不忍心。
“得知此事后,陛下根本没有给吴良仪分辨的机会,而是直接降了吴良仪为宝林,并且撤了吴良仪的牌子。”
沈知姁听得心神一凛:即便是有意做戏给丞相一党的人看,尉鸣鹤也太无情了些。
况且吴良仪无辜蒙冤,牵连吴家名誉,自然不会忍气吞声。
似是看出沈知姁的想法,白苓沉声道:“吴良仪此时已经跪在朝阳殿外,请陈情。”
话落,外头竟有一声惊雷响起。
接着,便有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越落越大,最终变成倾盆大雨。
京城的夏日雨季,到了。
“备轿辇。”沈知姁杏眸如水沉:“去朝阳殿。”
“想法子将此事尽快传到吴统领的耳朵里。”
她要为尉鸣鹤“分忧”,更要为吴氏兄妹,送一份温暖。
第104章 二更我便一头撞
死在朝阳殿的汉白玉阶……
第一百零四章
朝阳殿外,豆大的雨滴像急促的鼓点,打在汉白玉的阶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小鱼子顶着宦官帽,像落入沸水的鱼儿,飞速地爬上汉白玉阶,到了朝阳殿檐下。
动了动被雨点打得生疼的胳膊,小鱼子龇牙咧嘴,对着元子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师父,徒弟刚刚去劝了吴良仪,不,吴宝林,可是她怎么都不肯离开,说今日要是见不到陛下,就一直跪在那儿!”
“师父,您可得想想法子!”
毕竟陛下在进殿前,吩咐他们,今夜一律不见人,若有人求见,就强制请出去。
简而言之,天子不想被打扰。
偏偏天子前脚刚进去,吴宝林后脚就形容狼狈地奔来跪下,一副倔强的模样。
元子对此也十分头疼:要是大臣们倒是好说,半推半拉地也就走了。
可吴宝林是女子,是妃嫔,哥哥还是吴统领,不论是哪一点,都不是能被宦官拉走的。
他自打承接福如海的总管之职以来,虽然偶有波折,但也能说一路顺利,没想到今日要折在吴宝林身上了。
对吴宝林,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能够劝这位主儿回去。
“去请宜婕妤!”元子思虑半晌,最终咬牙做了决定。
其实在元子看来,来劝说的最好人选,是宸贵妃:贵妃位份最高,又和吴宝林谈过两回话,想来关系不错。
可贵妃三月小产,身子定然经不住这暴雨侵袭,况且尉沅小殿下的百日祭礼即将举行,元子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叨扰沈知姁。
太皇太后就更不行了,她老人家因为天气渐渐炎热,略有不适,已经免了六宫请安。
从方尚宫的三言两语中透露,太皇太后许是要去行宫避暑。
算来算去,宜婕妤蓝岚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毕竟宜婕妤协理六宫,待人冷淡,在新人们眼中还是颇有威严的。
谁知小鱼子刚蹿出去两步,就又蹿了回来,一副被雨淋怕了的样子。
元子刚要甩起拂尘,就听小鱼子惊讶道:“师父,师父,您快看,那是不是贵妃娘娘的轿辇?”
元子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住,定睛一瞧,发觉那正是沈知姁的轿辇。
“快将那厚的油纸伞拿上!”元子首先拿了把最大的伞,然后催促着手下宫人带上别的伞、去朝阳殿门口一块儿迎接沈知姁。
路过吴宝林时,元子脚步一停,将特意多拿的伞递了过去。
绿芮正被密集的雨珠打得睁不开眼,更为一声不吭的吴宝林心疼。见有伞递来,就低声道谢,感觉将伞撑上。
“娘娘,您怎么来了?”到了轿辇前,元子将伞递去,和杜仲一块儿为沈知姁撑起一片不淋雨的地方。
沈知姁并没立刻回答,而是先目光扫去,看到吴宝林在雨中单薄的身影有伞笼罩,方浅笑着对元子道:“本宫若是不来,难道看着明儿一早,出现陛下生气、吴宝林病重、公公受罚的情况么?”
“娘娘体恤奴才。”元子眼露感激,旋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奴才原打算求助宜婕妤……”
“宜婕妤爱洁净,最烦雨天出行。”提到蓝岚,沈知姁眼底转过一抹笑意:“公公纵然请了婕妤来,估计自己的私房钱要保不住了。”
说罢,沈知姁提裙下了轿辇:“陛下怎么说?”
元子将尉鸣鹤的叮嘱一一道来。
沈知姁深深地蹙起了眉:吴宝林的性子简单执拗,她不信尉鸣鹤不知道,若只用口谕阻拦,吴宝林能在这雨夜中跪上一夜。
本质就是,尉鸣鹤对吴宝林没那么在乎。
同时,他也对吴统领的忠心理所应当,认为任何事情都不会损心腹的忠诚。
瞧着慕容丞相在往自己的陷阱中一步步踏去,尉鸣鹤已然鸣鸣自得,有了几分前世专断霸道的模样。
沈知姁对此并不惊讶:这大半年来,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极力支持和夸赞尉鸣鹤,为的就是让尉鸣鹤一颗心极具膨胀,认为天上地下,惟他一人独尊。
长叹一口气后,沈知姁从芜荑手中亲自拿过伞,缓缓走到吴宝林面前:“吴宝林,天色将晚,雨势越大,你随着本宫回去吧。”
听到人声,吴宝林紧紧抿起的双唇微微一松,迎着满目的雨雾,哽声道:“嫔妾多谢贵妃娘娘好意。”
“可嫔妾蒙受不白之冤,莫名被降位处罚,嫔妾决不服气!”
“若陛下只顾与何氏缠绵,不愿见我,我便一头撞死在朝阳殿的汉白玉阶下,以证清白!”
吴宝林的话语似含了冷冽冰锥,掷地有声,震动人心。
绿芮第一次知道,自己这心性纯良的主子,竟是抱着这样的打算前来求见的!
“小主,您千万三思!”绿芮膝行一步,紧紧拉住吴宝林的衣袖,生怕对方做了傻事。
元子也跟着吓坏了,上前劝说:别的不说,要吴宝林真在朝阳殿前寻死,他立马就会因渎职被拉去尚刑局。
吴宝林对她们的话恍若未闻,反而带了点水蒙蒙的希冀,看向沈知姁:“贵妃娘娘,你能帮嫔妾请见陛下么?”
在她看来,贵妃在天子面前有更多的话语权,分量也更重些。
“元公公已经告诉本宫,陛下口谕,不见旁人。”沈知姁的鬓发被斜雨打湿,容色黯然:“本宫不过是贵妃,如何能使圣意回转?”
“嫔妾冒昧。”吴宝林眸光黯淡,跪着对沈知姁行礼:“外面风雨交加,请贵妃娘娘莫要再管嫔妾,将绿芮一并带回去吧。”
“嫔妾会跪到陛下愿意见嫔妾的时候。”
“陛下或许会心软,但何美人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陛下召见。”沈知姁恍惚看到从前,为定国公府之事苦求尉鸣鹤的自己,眸光微软,多说了一句。
吴宝林并不愚蠢,猜到何美人出红疹之事,极有可能是对方自导自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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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她嘴唇翕动两下:“贵妃您都无法改变圣心,就凭她一个美人……”
“色能令智昏。”
沈知姁轻声打断吴宝林的话:“更何况,陛下十有八。九不会在今晚召见你。”
“要是你真跪上一晚上,明日陛下只会盛怒,认为你是在以命逼迫陛下,更是在质疑天子之令!”
“陛下不让嫔妾辩白,只听一面之词,本就是错!”吴宝林反应激烈,并不服气:“娘娘您并不像嫔妾这样……”
话说到一半,吴宝林看到沈知姁眼底
的悲伤与痛楚,哑然失声:是她忘了,定国公府出事,贵妃曾为母家求情昏倒,遭受冷落。
贵妃在这方面的感悟,比自己要深切刻骨许多。
“本宫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沈知姁捏紧手中的帕子,眼睫沾雨,如落了泪一般:“自此之后,本宫知道了一个道理——天子从无过错。”
要是事情出了差池,必定是底下的人有罪。
见吴宝林满面愤愤,沈知姁淡淡道出一句话:“本宫只问你,对于你被诬陷之事,可有足够的人证与物证,让自己翻案?”
吴宝林身形一颤,说不出话:她用了晚膳,正窝在床榻上绣花,骤然听见这个消息,只觉得满心愤怒,要请见皇帝,根本没有去找什么人证物证。
甚至,她对指证自己的那几个宫人,都认不出来。
沈知姁看到吴宝林沉默下来,心中就明白了几分,使了个眼色给杜仲。
杜仲立刻带着伞,小跑着往殿中省的方向冲去。
“既然没有证据,却要以命相胁,求见陛下,这便是大罪。”沈知姁目光重新转向吴宝林:“陛下定会因此大怒,惩处于你。”
“不过,你都想着拼上性命,自然不会在意陛下的处罚——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哥哥?”
吴宝林湿透的身躯愣住,像是一座雨夜雕塑。
“本宫知道,你们兄妹感情甚笃,若是你出事,你哥哥必定自责愧悔。”
“而因你之事,你哥哥肯定会在御前求情,陛下说不定要问责你哥哥,说他教妹无方。”
“吴统领,二十二岁,统率御林军,拱卫皇宫,实乃人中龙凤、一代将才。”沈知姁的目光漫向吴宝林的身后。
“臣多谢贵妃娘娘夸赞。”吴统领冒雨前来,一身盔甲尽显湿漉漉的雨汽,拱手单膝跪下:“适才贵妃所言,臣亦听到——多谢贵妃对臣兄妹的细心考虑。”
“只是微臣相信宝林清白,愿意和宝林一块儿请见陛下,求陛下细查此案。”
“若是陛下感到冒犯,臣甘愿代替妹妹领罪!”
沈知姁看着吴统领浑身勇往直前的莽气,径直跪在吴宝林身前,为妹妹遮挡些许风雨,其中保护的意味不言而喻。
她眼底划过一抹深深的赞赏,更多的则是可惜。
“甘愿?”沈知姁轻笑一声:“即便趁着这个时候,罪魁祸首将人证物证全都毁灭,令吴宝林再也无法翻身,吴统领你也甘愿么?”
吴统领长久行走在军伍间,本就不擅这些弯弯绕绕,听到沈知姁提点,方愕然回神。
他下意识地想要吩咐手下人去搜集证据,然后才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做到——后宫之事,哪怕皇室宗亲都不能轻易插手。
就在这时,沈知姁叹惋一声,一双杏眸在黑夜雨幕中熠熠生辉。
“本宫可以帮你们。”
第105章 惊闻吴统领就当欠本宫两个人情吧……
第一百零五章
沈知姁的双眼很漂亮。
眼如水杏,眦角圆翘。
陪着颜色略浅的瞳孔,有种不谙世事的明媚和清纯。
和吴宝林的小鹿眼有四分相似。
下意识地就让吴统领有三分好感。
可吴统领到底在朝堂上扎根五年,明白这天上是不能掉馅饼的。
“臣是个粗人,只听说过一句话,无功不受禄——更可况,臣与贵妃今日是第一次说话,连相识都谈不上。”吴统领充满勇莽之色的面上闪过几分警惕。
“统领和本宫的确如此,但本宫与吴宝林惺惺相惜。”沈知姁口吻诚恳,目光中有隔着雨幕,都能看出来的真诚:“本宫亦曾如你们这样,在朝阳殿面前苦求。”
“与其说是帮吴统领,不如说是帮曾经的自己。”
闻得此言,吴统领就想起定国公府之事,浓眉深深拧起,头一次有了感同身受的体验。
而且……他和沈厉、沈知全都打过交道,知晓对方都是爱军爱民的好将军,家风淳正,教养出来的女儿,相比不是那等满心算计的恶人。
“况且……”沈知姁尾音拖长,顺势继续道:“本宫帮你们,对本宫也有利——何美人背靠丞相府,并非安分守己之辈,先前更仗着宠爱,让本宫在陛下面前落了面子。这段时日以来,何美人更是恃宠而骄,在后宫中屡屡生事。”
“现下太皇太后静养,陛下忙于江南之事,本宫身为后宫妃嫔之首,于情于理,都不会任由何美人在后宫胡作非为!”
这一番话令吴统领暗暗点头:所谓无利不起早,宸贵妃这一番话讲的清楚,她此举既能保全自身利益,也能与他们兄妹交好,更有利于后宫朝堂大局。
吴统领不由得对沈知姁刮目相看了两分。
“臣与臣妹多谢贵妃出手相助。”吴统领到底憨直,当下就欣喜道谢:“臣虽然俸禄不高,但这些年来,积累了不少赏赐,可赠予贵妃……”
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耗尽家财,换来妹妹的清白,在吴统领看来,十分值得。
沈知姁眉眼间闪过一抹无奈,叹气道:“吴统领盛情,本宫心领了。不过,吴统领,前朝后宫是万万不能私交的。”
尤其是进行财物交换,在外头看来,这不就是朝臣与妃嫔相互勾结么?
即便现在尉鸣鹤再看重沈知姁,也不会容忍此事。
吴统领微微一愣,黝黑的脸上闪过两分尴尬:他还真没想到此事。
“贵妃放心,陛下并不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只要微臣向陛下说明情况……”吴统领拱手回应。
沈知姁挽起面上被雨水打湿的碎发,口吻怜惜:“统领回头看看,可还能说得出此话么?”
吴统领身后,吴宝林纵有绿芮撑着雨伞,浑身上下也湿了不少,兼之见到疼爱自己的哥哥,早已经是泪流满面,纤薄的身躯摇摇欲坠。
吴统领哑口无言:亲眼看见妹妹在雨夜跪求,而自己忠心的陛下视而不见,自己说出的“陛下并不是不通情理”之语,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要是陛下真通情达理,就该出来令妹妹回去,即便是惩罚禁足,也好过让妹妹暴雨淋头,易生重病。
瞧见吴统领的反应,沈知姁心中已经有数:大半年来,她屡屡精准揣摩出尉鸣鹤的心思,佯装“心有灵犀”,每件事情都正好撞在尉鸣鹤的心坎上,令天子满意。
久而久之,尉鸣鹤已经被她养刁了。
再加上尉鸣鹤生性多思多疑,行动处事颇有几分“朕不说,但你要猜到,还不能可以窥伺帝心”的意味。
所以说,假装宠爱何美人、踩下吴氏兄妹之事,尉鸣鹤没有对吴统领明说,顶多透露了五分消息。
可吴统领心肠粗直,现在也未曾领悟君王的意思。
不过吴统领的确忠直,依旧对尉鸣鹤忠心耿耿,言语间仍是下意识的赤诚。
沈知姁并没气馁:尉鸣鹤虽渐渐自傲,但是对驾驭臣子还是颇有方法的。
她原本就打算,利用吴氏兄妹之事,得到吴统领的好感与帮助,再给对方心里种下一棵嫌隙的种子。
往后丞相一党被铲除,尉鸣鹤便愈发自大独尊,这颗种子无需再次催动,就会自行生根发芽,扎在吴统领——尉鸣鹤心腹的心头上。
“吴统领其实也不必着急说起谢礼。”沈知姁清了清嗓,缓声道:“何美人深受宠爱,枕头风的威力本宫可不敢小觑。”
“即便捉住证据,在何美人的撒娇卖乖之下,顶多是其贴身心腹被处置。”
吴统领听得浓眉紧缩,想辩驳“陛下并非昏庸之人”,却又想起自己妹妹和贵妃的遭遇,想起尉鸣鹤曾经对自己承诺“会保护你的妹妹”,就有些讪讪住了口。
不过一刻钟内,尉鸣鹤在他心中的完美君主形象,就损毁了三处——情理、智慧与信用。
吴统领感觉自己遭受了不小的打击。
心里面除了浓浓的震惊和失望之外,第一次对尉鸣鹤产生了一抹怀疑。
“本宫会命人继续追查吴宝林遭受诬陷之事,并尽量保存人证和物证,在关键时候指证何美人。”沈知姁容色严肃:“等到那时候,若吴统领还有些谢意,再通过吴宝林联系本宫吧。”
“本宫会以贵妃的身份,以惩处吴宝林为由,将吴宝林从永安宫中换出来。”
何美人不是善茬,且心眼之小、手段之紧迫,远超慕容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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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吴宝林再与何美人做邻居,简直是羊入虎口。
“臣/嫔妾多谢贵妃娘娘。”吴宝林和吴统领同时道谢。
“现在不是道谢的时候。”沈知姁亲手扶起吴宝林,唤过芜荑给对方披了一件新披风。
而后她转头,对着吴统领神色凝重:“今日你们兄妹先后来朝阳殿求见之事,明儿一早定会被陛下与何美人知晓。”
“何美人巧舌如簧,必定借此进言,说吴氏兄妹不尊天子命令,有逼迫之嫌,请陛下惩处。”
“吴
宝林,本宫可以护住一二,但吴统领你……本宫爱莫能助。”
沈知姁声音放软,伴着簌簌大雨,像是数不清的喟叹:“当年本宫母家遭受弹劾,亦落入同样的境地,只希望不要再有忠臣重蹈覆辙。”
这一番话落下,吴统领的面色一变再变。
听到何美人之时,他心中唾骂:这等蛊惑圣上的小人!陛下如今情绪上头,极有可能听信谗言,十有八/九和贵妃说的一样,会认同小人之言。
而闻得定国公府之事时,吴统领除了同情更多了几分同感。
他当时算是中立偏相信沈家的人,知道此事算是证据确凿,可证据处处透露着两分诡异,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和现在他妹妹经历之事,有相似之处。
吴统领心中一突,突然冒出一个大不敬的想法:这两件事情,陛下究竟是真的被奸人蒙蔽,还是懒得追查、将错就错?
大雨倾盆而下,吴统领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握紧沙包大的拳头,将这个颇为可怕的念头驱赶到内心深处,转而对沈知姁郑重行了军礼:“贵妃娘娘的恩情,臣记在心中!”
“请贵妃略护臣的妹妹。”尉鸣鹤在吴统领心中的信任度下降,与之相对的,是沈知姁的可信度渐渐提高。
吴统领终于意识到,尉鸣鹤本来在后宫中花的心思就少,所谓保护他的妹妹,更多的是为了让他安心,将妹妹作为巩固君臣关系的棋子。
“同时,也请贵妃帮臣兄妹追查何美人出疹之事。”吴统领眼中是坚毅郑重之色:“只要臣妹能够平安无恙,且能恢复清白……那贵妃想要之物,不论是钱财还是珍宝,臣都会全力为贵妃奉上。”
“本宫并不贪恋这些身外之物。”
“若本宫做到这两件事,吴统领就当欠本宫两个人情吧。”沈知姁被水汽浸润的杏眸微微弯起,口吻坦然。
“明日之后,吴统领或许就难见吴宝林了。”沈知姁轻声道:“本宫身子不适,还请吴统领护送吴宝林回宫吧。”
说罢,沈知姁将两把厚油纸伞留下,自己在芜荑的搀扶下回了轿辇。
“回去就让小膳房煮些姜汤。”在暴雨中走了一遭,沈知姁揉了揉略显疲乏的额角:“再将炭炉与热水准备好,你们跟着我出来的就不必再伺候,自去歇息。”
“吴宝林之事,全权交给杜仲搜集证据,再通知永安宫的人,这段日子要紧紧防着有人对吴宝林下手。”
芜荑应了好,随后转头望向吴统领和吴宝林离去的方向,看着兄妹俩并肩回去的身影,不由轻笑:“奴婢看着,吴宝林很是依赖这个哥哥。”
“自打入宫以来,吴宝林可是受了很多的委屈,自然要和哥哥好好诉说。”
沈知姁展颜轻笑:其实今日,光凭她的嘴皮子,并不能动摇吴统领的信念。惟有见到、听到吴宝林的委屈和伤心,吴统领才会真正怀疑自己效忠的天子。
吴统领欠她的两个人情,已经足矣。
而且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
*
翌日,早朝结束。
尉鸣鹤下了两道旨意,一是重赏何美人,晋升丽仪,当作其无辜受害的补偿。
二是问责吴统领教妹无方,甚至与吴宝林一块儿在朝阳殿前下跪胡闹。尉鸣鹤听从御史弹劾的建议,让吴统领暂时停职一月,回去反省。
元子是掐着沈知姁用完午膳的点儿来的,传沈知姁去御书房侍墨。
沈知姁稍稍整理了仪容,就即刻出发。
前段日子,因林太医侍奉有功,尉鸣鹤“恢复健康”,不再需要沈知姁帮着看请安折子。
不过,尉鸣鹤依旧悄命沈知姁临摹字帖。
现下天子心腹吴统领又遭到斥责,尉沅的百日祭礼降至,天子心绪杂乱,相克药物提前毒发亦是有的。
果然,等到了御书房,一沓请安折子就放到了沈知姁面前。
几日不见,尉鸣鹤俊颜上显出几分疲惫。
见沈知姁到来,他首先询问了尉沅的百日祭礼:“五后日小沅的祭礼,殿中省都帮你备好了么?”
沈知姁点头后,尉鸣鹤凤眸中流露出歉意:“朕恐怕不能去了。”
只有这样,才能和前段时日,贵妃的盛宠区别开来,从而让慕容氏更相信,何丽仪已经是一枝独秀,很快就能到达左右圣心的地步。
“臣妾理解陛下。”沈知姁柔声细语,容色和婉,惟独眼底有一抹淡淡的哀伤:“做戏就要做全套——臣妾请求陛下,在那一日陪伴何美人。”
“或是宣召何美人、洛宝林二人一同伴驾。”
如此一来,慕容丞相肯定会深信不疑。
“这……”尉鸣鹤竟罕见地犹豫了一下:“这实在太委屈阿姁你了。”
“为了陛下,臣妾受这点儿委屈算什么。”沈知姁低首抿唇,烟波流转间,将那一缕愁绪落到尉鸣鹤的眼中。
尉鸣鹤长眉拧起,划过心疼之色。
片刻之后,帝王由疼惜陷入思索:“这样的确能让丞相更轻易地入局……可难免有些突兀。”
“所以臣妾今日来请旨,请陛下允准吴宝林迁居蘅玉阁,并将撤牌子的惩罚改为禁足。”沈知姁朱唇一弯,漾起明媚的甜笑。
尉鸣鹤眼中划过笑意:“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贵妃为吴宝林求情,触怒龙颜,所以天子格外不给贵妃面子,亦是符合情理。
“昨日是阿姁将吴统领和吴宝林劝走的?”尉鸣鹤想起此事,含笑望向沈知姁,似是随口一提:“他们兄妹都是性子倔强的主儿,真是难为阿姁了。”
“嫔妾将陛下的计划与难处说了些,吴氏兄妹都是忠于陛下、深明大义的,当下就明白了。”沈知姁挽起鬓角的一缕青丝:“他们说,必定鼎力帮助陛下。”
“难怪今儿小朝会,吴统领那副带点不服和气愤的神色,演得十分逼真,将丞相都给骗了去。吴宝林也是,昨儿演得那一场求见戏,已经被外头视为朕不再看重吴统领的信号!”
尉鸣鹤得到臣下预想之中的反应与配合,这会儿才叹息:“只是要吴氏兄妹忍一会儿了。”
“等事成之后,朕会封吴统领三品爵位,然后将吴宝林晋为三品婕妤,等明年寻个好时机,提拔为九嫔。”尉鸣鹤心情愉悦,将补偿赏赐都一并决定了。
“陛下英明。”沈知姁开始批阅请安折子,眼角眉梢有几分俏皮:“臣妾赶紧批完折子,再为吴宝林进言,好让陛下处罚臣妾。”
“一切都依阿姁所言。”尉鸣鹤凤眸上扬,亦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面前的奏折中。
一个时辰后,贵妃似触怒天子的消息传出。
据御前的人透露,宸贵妃是为了吴宝林求情,还顺便说了何丽仪几句坏话,这才惹恼了陛下。
陛下不但没亲自送宸贵妃出来,而且只遣了元公公的徒弟去相送。
五日后,瑶池殿为早夭的皇嗣举行百日祭礼,天子没有出席,而是召了何丽仪与洛宝林在御书房侍墨。
这则消息,令贵妃失宠之事板上钉钉。
丞相府。
慕容丞相再三确认此事的准确性:“当真?御前也再没有偷偷派人和吴统领联系?”
“禀丞相,属下询问了朝阳殿和御林军中的耳目,陛下已经疏远贵妃和吴氏兄妹,并对何丽仪十分宠幸,许下今年万寿,晋其为容华的允诺。”底下人拱手道:“林太医也有消息,说是药效或许会提早起作用。”
“幸而丞相明智,提前将消息传给北疆。”另一幕僚笑道:“昌王与霍家已经是迫不及待。”
“不过,霍老头当真是狠心,连自己娇宠近四十年的女儿都能狠心下手。”慕容丞相听着汇报,含笑抚须,旋即眼底就有暗芒闪过:“备好东西,待皇权易主,即可动手。”
霍家和昌王心狠手辣,瞧着比尉鸣鹤还要畜生,绝不能留。
昌王和尉鸣鹤可不一样,膝下已经有了一位嫡子、两位庶子,而且年岁颇小,很适合当傀儡皇帝。
慕容丞相念及此事,不由咬牙切齿:“当初要不是冯氏那个疯女人,发了疯似的最后两位年幼皇子全部弄死,本相不至于扶持有野心之人,弄得今日铤而走险,再与虎谋皮!”
即便冯皇贵妃被先帝下令殉葬,即便冯氏一族因他弹劾尽数斩首,慕容丞相还是恨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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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冯氏就是个为情发狂的疯子!
“喜公公和他那个徒弟那儿,可有渗透进去?”愤怒一瞬后,慕容丞相迅速变得冷静,问起尉鸣鹤心腹中最难啃的两块硬骨头。
“喜公公府邸固若金汤,一旦有人举动有疑,轻则逐出京城,重则就地杖杀。”幕僚神色凝重了些许,不过很快就变轻松:
“倒是那位韩栖云,比咱们想象中的,对陛下不满……”
慕容丞相听罢,不由得喜上眉梢,拉着幕僚开始细细商议。
*
尉沅百日祭礼过去后,后宫中惟有何丽仪常常陪伴天子,偶尔有洛宝林被召去跳舞。
霍淑女身孕到了六个月,开始疑神疑鬼,也不往冷宫去问候慕容燕了。
去的人就换成了消极的韦淑女。
吴宝林受罚后亦不常出门,但搬到了蘅玉阁,离瑶池殿近,受到不少照拂。
宜婕妤蓝岚常留颐寿宫,暂掌凤印。
倒是韦才人颇为活跃,时常来瑶池殿请安,言语间大有鼓励沈知姁振奋心神,将宠爱从何、洛二人身上夺来的意思。
洞悉了韦才人的目的,是为韦氏而打压丞相一派的何丽仪后,沈知姁便保持了淡淡的疏远:韦明珠极为聪慧,性子温柔,算计起来就如春雨润物细无声。
韦才人不错,可韦中尉当初参与算计定国公府之事,她是一定要寻仇的。
“嫔妾听闻,何丽仪的父亲最近很受重用。”韦才人这日照常来瑶池殿请安,说起外头的新鲜事:“不过陛下肃清朝堂之事仍在举行。”
沈知姁不过莞尔:是呀,尉鸣鹤在后宫捧着何氏,在朝堂上照旧对丞相一党进行打压,这才叫慕容丞相更着急上火呢。
“嫔妾失言,议论了国事。”韦才人起身请罪,见沈知姁并不在意,方提起另一件要紧事:“不过昨日,何丽仪侍寝时,朝阳殿突然传召了林太医。”
“娘娘可知道是为何?”
沈知姁敛眉欲答,就见芜荑小跑进来,神色凝重:“贵妃,外头传来消息——北疆昌王府,霍太妃病逝。”
霍太妃,先帝昭仪,昌王的生母,霍老将军的幼女。
“昌王请求扶霍太妃的灵棺回京城,葬入皇陵。”
“因天气渐热,昌王爱母心切,此时已经走了半途,再过半月,就会到达京城。”
第106章 补更贵妃仿字迹,以证明天子病危……
第一百零六章
慕容丞相的动作倒是很快。
昌王与其身后的霍家,也十分心狠手辣。
听太皇太后的描述,霍太妃,年近四十,尚算壮年,素来身子康健,能作天作地,怎么会连个消息都没有就突然病逝呢?
不过北疆地处偏远,常年气温严寒,常常有野兽出没,昌王那儿借口多的是。
而且据传来的消息,昌王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用的是“天气生热,恐生母遗体有损”的借口。
如此至纯至孝,纵然不合规矩,尉鸣鹤亦不好下令严惩或是让昌王原路返回——大定朝规矩,若太妃逝世,膝下有子,就要由对方扶棺下葬,成其孝义。
藩王葬母,当提前汇报,获得准允回京。
不过,前面也并非没有夏日里,太妃离世后,藩王提前进京的例子。
沈知姁蹙眉沉思。
一旁的韦才人在思索后反应剧烈。
她霍然站起,柔美的面庞上满是急切之色:“藩王若不曾奉诏,擅自离开封地入京,那就是有谋反之意!”
“霍太妃过世的消息来得又急又蹊跷。”韦才人显然对前朝也有不少的了解:“纵然昌王再怎么孝顺生母,也不该一声不吭地直接扶棺回京城!”
韦才人立刻对沈知姁行礼:“请贵妃立刻去觐见陛下,阐明此事的严重性。”
韦中尉自打降位后,就一直紧紧盯着慕容氏丞相府的一举一动。
虽说没什么用,但韦中尉还是发觉了一点不对劲,并且告诉了韦才人:夜影司韩栖云、承恩公率不少御史弹劾江南一带的官员,还顺藤摸瓜,将京中不少与慕容丞相交好的官员给参奏了,且证据确凿。
可丞相府竟然一点儿动作都没有,照旧在府中称病。
这可不像老狐狸素来记仇的作风。
韦中尉就赶紧提醒女儿,让她在宫中看着点儿丞相的人,尤其是何丽仪,最好将对方的宠爱给抢过来。
韦才人对此颇为无奈:自从贵妃小产之事,她被慕容燕狠狠中伤了一把,陛下就命人撤了她的牌子,直到近日立夏才放回去。而且后宫中前有洛宝林娇蛮,后有何丽仪扮弱,前朝政务纷沓而来,陛下对妃嫔的时间就更少。
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现下见有情况,韦才人就精神了不少。
沈知姁从善如流地应下,随后就示意送客。
韦才人顺势起身告退,琢磨着回去写信告诉韦中尉。
*
临出门前,沈知姁脚步一顿:“将那一对紫水晶耳坠拿来。”
等到沈知姁到达朝阳殿时,元子带着笑迎出来:“贵妃娘娘您来了,陛下正有些不舒服。”
“陛下近日都是林太医诊断的,那快去太医院请林太医,再让林太医选些太医协助。”沈知姁明白元子的意思,当下就按照尉鸣鹤的计划行事:“再宣何丽仪过来侍疾。”
“你去一趟颐寿宫,将后宫之事都交托给太皇太后和宜婕妤。”
元子郑重应下。
沈知姁进了寝殿,看到尉鸣鹤手捧奏章,十分闲适地卧在龙榻上。
“瞧陛下的情况,似乎胜券在握?”沈知姁蹙起细眉,杏眸中满是担忧。
她将柔荑轻抚心口,尾音略颤:“臣妾听到昌王行事如此嚣张,只觉得心中直打鼓儿。”
“阿姁莫怕。”尉鸣鹤见状,容色温柔地起身,将奏章递到沈知姁手上:“你且看看这个,是喜公公从宁州递来的奏折。”
沈知姁低首一看,上头写明了昌王此次扶棺所带的护卫数量,还有后头悄悄跟着的士兵数目,再有就是平郡王封地潜藏的兵力。
“明面上是三千护卫与两千士兵。”尉鸣鹤眼底含了几分冷冽,适才柔和的笑意化为阴沉:“可是后头零零散散跟着几万的士兵,更有几座沿途的州府为其遮掩。”
“要是朕事先不知情,等到了宁州,昌王骤然发难,加上丞相里应外合,朕手边无人可用,的确很有可能谋逆成功。”
“陛下的意思是,丞相手中也有兵马?”沈知姁先是容色欣喜,旋即就微微一白。
提及此事,尉鸣鹤亦蹙眉,沉声道:“京郊大营。”
若非夜影卫捕捉到丞相府的动作,再加上瑜才人父亲因遭受丞相打压,不堪重负,主动投靠、告知慕容一族部分辛秘……
他恐怕还不知道,京郊大营副统领与慕容丞相的母亲是手帕交。
“臣妾记得,韦中尉就在京郊大营……”沈知姁眸光一闪,主动提及韦氏。
尉鸣鹤摇首:“不妥。”
让韦中尉入京郊大营,不过是抗衡慕容丞相的一步棋,内里早就架空了韦中尉的军权。
况且,韦中尉也不是什么忠君之人,哪儿能重用?
但现下京郊大营的统领是一名老将,年近花甲,尉鸣鹤也不大放心。
沈知姁抿了抿唇:“臣妾愚笨,对京郊大营也不熟悉,不能为阿鹤分忧。”
“阿姁心意,朕都明白。”尉鸣鹤听着沈知姁的软语,忽然想起一事:沈厉与沈知全流放后,麾下将领除了部分留守北疆,听命于镇北将军,剩下的几位中,有两名入京郊大营,职位并不算低。
当即,尉鸣鹤便写了两张诏令:“元子呢?”
“臣妾适才让他去颐寿宫跑了一趟,安顿好后宫事宜。”沈知姁蹙起眉,愧疚道:“扰了阿鹤的安排,臣妾请罪。”
“小鱼子……臣妾照阿鹤的安排,吩咐去传林太医与何丽仪了。”
“无妨,那这件事情就要劳动阿姁了。”尉鸣鹤并不在意,而是望着沈知姁浅笑:“你将这两样东西,送到御书房,会有人来拿的。”
在尉鸣鹤心中,沈知姁是值得信任的人,而且因着对方并不懂什么政务,安全性比喜公公、元子还要强些。
这也是尉鸣鹤会选择沈知姁代笔的缘由。
“是,臣妾一定做好。”沈知姁将两张纸叠好,小心放到袖中,
“这是今日奏章的回复,还要阿姁誊抄上去。”尉鸣鹤顺势将朱批内容一块儿写下,交给沈知姁。
这便是计划中,贵妃仿字迹,以证明天子病危的一环。
说
话间,小鱼子领着林太医回来,在外间正殿,隔着大扇屏风回道:“陛下,林太医来为您请脉,还有张太医和胡太医。”
沈知姁眉眼微动:张、胡二位太医可都是面上本分敬职的,私底下竟然和丞相有了私交。
随后,小鱼子接着道:“奴才适才去传了何丽仪,已经在路上,一刻钟后就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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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尉鸣鹤随意应了一声,旋即含笑望向沈知姁:“阿姁可还记得,朝阳殿有哪些人?”
“臣妾记得,能进正殿的有一位宫女,一位宦官。”沈知姁明白尉鸣鹤的言下之意,眨了眨眼,俏皮笑道:“而负责茶水的宫人中,是三位宦官。洒扫宫人最多,足足有五位。”
这也可见丞相府的家底丰厚,舍得斥巨资笼络人心。
“臣妾立刻让他们一道进来侍疾。”沈知姁行了个礼,便转而去向御书房。
林太医在正殿处和沈知姁擦肩行礼。
出去的时候,她有与何丽仪撞上。
一枝独秀给何丽仪带来的,不仅是荣华富贵,还有红润动人的娇柔面庞。
见到沈知姁,何丽仪躬身的动作十分敷衍:“嫔妾见过贵妃。”
看沈知姁略微蹙眉,何丽仪抢先一步开口,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洋洋得意:“嫔妾昨日侍寝,身子劳累,做动作难免不到位,请娘娘谅解。”
“也不知陛下有没有和娘娘说,说不日就要再晋嫔妾位份。”
“本宫是要问你,昨日陛下缘何要传太医?”沈知姁压下眉眼,淡漠望向何丽仪,浑身气势一敛,就是贵妃威仪:“是否有你服侍不当的缘故?”
何丽仪想起昨晚的情形,忍不住面色苍白:“嫔妾不知,陛下是梦中忽感不适,过后就将嫔妾送入偏殿歇息……”
她昨夜也吓了一跳,生怕自己被牵连获罪,胡思乱想了大半天,见喊自己侍寝,方才放下心来。
“妃嫔当有关心圣体之职责,何丽仪既然做不到,那就在这殿前跪着反省一刻钟。”沈知姁撂下一句惩罚,甩袖离开,留下芜荑看着。
何丽仪求助的目光看向元子,却见对方只管匆匆安排宫人服侍,身旁的芜荑冷目相对,只好咬牙跪着。
好容易捱过一刻钟,何丽仪双眸水汪汪,进了内殿就要诉说委屈:“陛下,贵妃无缘无故责罚嫔妾……”
还没说完,何丽仪看着内殿数十黑色身影瞠目,再一扫,发现几位太医和一众宫人都被押着跪在底下,包括近来一直给她传递消息的朝阳殿宫人。
尉鸣鹤一双凤眸毫无感情地望向何丽仪:“有些事情,朕要爱妃你来做。”
“若爱妃不愿,朕也不介意让你提前住进妃陵。”
*
因元子等都在寝殿,今日的御书房空无一人,惟留珍贵精巧的装饰物件。
里头早已经候着一人。
长身玉立,转身间一双桃花眼闪闪。
韩栖云的目光落在女郎雪白耳垂上坠着的紫水晶,流转过一分别样的光彩。
“微臣参见贵妃娘娘。”
第107章 密谋沈知姁在御椅上缓缓坐下
第一百零七章
韩栖云目光渐灼,瞧得沈知姁耳垂微热。
“韩督公免礼。”
“本宫还以为会是喜公公前来,不想是韩督公——本宫还未曾恭贺督公江南之行圆满结束。”沈知姁容色含笑,心中略有波澜。
——她能感觉到,韩栖云对她本身有一种奇怪的态度。
像是掺杂着一点儿莫名的喜欢与占有感。
……就好像,之前沈知姁本该投入情感的人,应当是韩栖云。
沈知姁隐隐猜到,约莫和几年前她落水、尉鸣鹤英雄救美之事有关。
所以韩栖云频频暗示,又频频送精巧的首饰讨她欢心。
要是换做前世,沈知姁或许会不知所措。
但现在,沈知姁只想到,这几分莫名的情感,只要利用得当,就能将韩栖云牢牢地攥在手中。
“微臣都是托娘娘的福。”比起半年前,韩栖云的眉眼多了几分成熟,笑起来那副似笑非笑的意味更浓:“微臣也要恭贺娘娘,计划顺利。”
“微臣从粟州刺史府上搜出几味极好的温补药材,回头送给沈夫人。”
韩栖云这话就是在说,他离开江南的这段时间,对后宫或是京城中发生的事情仍旧有所了解。
“多谢韩督公美意。”
“这是尉鸣鹤说,要交给从前本宫父兄的手下、现任京郊大营职务的将军。”沈知姁敛起说笑的神色,将尉鸣鹤写的诏令递交到韩栖云手上:“等会儿本宫要书信一封,交给吴统领。”
毕竟在尉鸣鹤眼中,吴统领是经了她提醒,知道了全部计划的。
她预备将朝中局势和昌王动向道来,请吴统领从大局和吴宝林将来出发,紧盯御林军,在关键时刻戎装上阵,立下护主战功,重新成为吴宝林坚实的后盾。
沈知姁立在御桌旁,随手取了一支狼毫笔,一纸漂亮的簪花小楷落下。
她通读了一番,方交给尉鸣鹤:“还请督公安排一个机灵的人,要吴统领知道,本宫这封信送出来,可不容易。”
“吴统领看到后,必定感动娘娘的良苦用心。”韩栖云在旁略扫了两眼,唇角勾起:“微臣听喜公公说,您从尉鸣鹤手中,得了誊抄奏章的活儿,还用心练了天子字迹。”
“没敢太像,不过往后再练练,就说不准了。”沈知姁展颜轻笑,拿起朱笔,预备做正事。
却见韩栖云忽然挽起袖口,执起银龙墨锭,磨起殷红的朱墨:“横竖送诏的事情并不着急,微臣自请侍墨。”
他微微抬眼,看向雕刻着龙凤的御椅:“娘娘不妨坐下誊抄?”
沈知姁倏然一笑,容光娇艳。
她轻迈莲步,走到御椅旁,伸出右手,用白嫩的指尖碰了碰御椅的扶手——左边雕龙,右边雕凤,鎏以金漆,栩栩如生。
渐入夏日,御椅上放了用软竹和凉锦编织而成的冰簟,再以触手生凉的冷玉装饰。
这便是皇宫中,除了乾正宫龙椅外,第二把能代表帝王身份的龙椅。
上下细细地打量过一遍后,沈知姁微提裙摆,在御椅上缓缓坐下。
“的确坐的舒服些。”沈知姁手支扶手,腰脊微微放松,将御书房景象尽收眼底,有几分居高临下之感:“就是这两边的扶手有些硌。”
韩栖云磨好朱墨,拿起笔,用狼毫蘸满朱色,再恭敬递上:“娘娘不喜欢,微臣立刻去命人做一张新的。”
沈知姁接过笔,沉吸一口气,开始仿照尉鸣鹤的字迹,誊抄批阅奏章。
上头多是有关江南官员大量停职的处理后续,大多是证据确凿,被关押在大牢中,轻则剥夺官职、处以罚款,重则抄家流放,牵连三族。
而惩罚过后,自然就是赏赐——江南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每年进贡的好东西多,粮食收成也多,在那做个两三年,就能交出一份令自己升官晋位的答卷。若是被分到穷乡僻壤,那就更不怕了,那儿更好出成绩。
所以在大定朝,京官外放江南,那就是镀金去的,干个三年五载地回来,十有八/九能成为朝廷的肱骨之臣。
这也是获罪的官员中,多和丞相有关系的原因。
沈知姁在外放名单上,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那是韩栖云随着喜公公入朝时,她告诉对方值得结交的朝臣。
里面只有一个不曾放去江南,不过因谏言有功,调去了御史台,亦是前途光明。
见沈知姁书写的动作停下,韩栖云便瞥了眼奏章内容,浅笑道:“托娘娘的福,微臣提前得知江南出事,就提点了他们一番。”
“他们在这种好事儿上嗅觉格外敏锐,难怪能得到娘娘的青眼。”
“现在,他们正对微臣感恩戴德,将微臣视作贵人。”
“你出身夜影卫,知道的事情多些,并不突兀。”沈知姁见自己的布置有用,眼儿弯如月,转而想起了喜公公:“尉鸣鹤是不是安排了喜公公去宁州守株待兔?”
待韩栖云点头后,沈知姁继续问道:“现在夜影卫中,你能调动多少?”
“四成。”韩栖云思索一番,谨慎答道:“另外六成中,还有几人是娘娘名单的人,不过微臣没有去联系。”
留一部分在暗处,是韩栖云的做事习惯。
“尉鸣鹤和喜公公身边,现在各有人手么?”沈知姁蹙眉沉思片刻,开口询问:“能做到什么程度?”
“未免娘娘失望,微臣想先问娘娘——您预备吩咐些什么?”韩栖云放下手中墨锭,桃花眼中弥漫出几分带着兴味的愉悦。
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扫过沈知姁颊边的耳坠。
沈知姁注意到了这个小细节。
她便歪了歪脑袋,任由日光穿过紫水晶,在自己的笑靥上留下晶莹动人的光影。
“本宫想,谋反战乱,刀剑无眼,再厉害的人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受伤。”
沈知姁一字一句缓缓道来,含着清凉笑意的杏眸如秋水涟涟。
她预备借着藩王谋反,为定国公府正名,那接下来,沈知姁绝不能让尉鸣鹤有余力把持朝政——受伤这个理由,当真是完美无缺。
沈知姁知道,凭着尉鸣鹤心底的那一点喜功心理的推动,只要稍一挑唆,就能让他御驾亲征,让天下人都看到这位新帝的英姿勃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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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韩栖云眸光一亮,旋即蹙起眉头:“娘娘这个担忧极有道理……不过,喜公公与尉鸣鹤,皆是骑马行军的好手,配着膝下的宝马,还是有几分可能保全自身。”
“所以本宫要以防万一。”沈知姁又写了一张字条,拿了特意带来的贵妃金印,借着御书房的印泥,印了上去:“你带着这字条去找吴统领——他欠本宫两个人情。”
吴统领除了日程率御林军巡卫皇宫外,还管着一批重要的骏马,尉鸣鹤常骑的燕马就在其中。
“娘娘放心,微臣等会儿亲自去办。”韩栖云瞬间明白过来,拱手应下。
沉吟一息后,韩栖云又道:“娘娘,为了将来微臣能全权接手夜影卫,微臣会在七日后去宁州,受喜公公差遣。”
“本宫明白。”沈知姁颔首:“不过,督公能否给本宫留下一两个可用的人?”
韩栖云挑眉一笑:“娘娘被尉鸣鹤推到台前,自然要人保护周全,微臣会留下身手最好的两人。”
出乎韩栖云意料,沈知姁摇首沉声,唇齿间似衔起一抹永不消逝的恨意:“本宫要让慕容丞相和韦中尉尝一尝百口莫辩的滋味。”
前世藩王之乱审理,慕容氏和韦氏被查证只有一条“谋反”的罪名,而私通土藩,是昌王和霍家自行做下的事情。
既然两家有胆子给清白者泼上“通敌叛国”的脏水,那自己肯定也做好了受到同样待遇的准备。
“那臣就留下擅长审讯的。”韩栖云目光一转:“慕容庶人……娘娘肯定也有打算。”
沈知姁眼底有淡淡的厉色:“她们父女俩一向狼狈为奸,大难临头,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去罢。”
现下慕容燕困坐冷宫,只消递过去几个假消息,就能让她惶急下做出许多错误抉择。
说到这儿,沈知姁起身,唤了守在御书房门口的芜荑:“去一趟颐寿宫,请宜婕妤将妃嫔们……尤其是洛宝林给盯在自己宫里。”
“就用为陛下祈福的名义。”
她的嗓音依旧绵软,衬着话语中的果决,格外有股吸引力。
再转过眼,沈知姁便对上韩栖云躲闪不及的目光。
“本宫今日的妆花了么?”沈知姁朱唇含笑,不紧不慢地迈进一步:“不然,韩督公怎么总是盯着本宫?”
沈知姁其实也有一点好奇,关于她对尉鸣鹤初生情愫的那一场落水,真相到底是什么?
毕竟是历经两世,却只有一回的青春少艾。
随着沈知姁的动作,韩栖云缓缓后退了半步,垂下眼帘,半遮面庞。
在这一刻,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告诉眼前的女郎,当年救她的人,其实并不是尉鸣鹤那个狗东西,而是他韩栖云。
可鼓动的心口令韩栖云冷静下来:遭定国公府之事,沈家小女郎变得聪慧又冷静。追问之下,女郎很快就会意识到,落水之事是被人精心策划的。
而他……是一名投机取巧的参与者。
沈家女郎独有洁骨,知道此事后,他将不再有机会再见女郎。
权衡再三后,韩栖云重新扬起笑意,惟声音因紧张而多了一分轻颤:
“禀贵妃,正因您天生丽质,配以精致妆容,堪称绝色,微臣才会在不经意间出神。”
说罢,韩栖云再次行礼,语气中愈发多了忠心:“娘娘可还有用到微臣的地方?”
第108章 布置稚嫩单纯的宸贵妃,该如何应对?……
第一百零八章
沈知姁眉心微动,从韩栖云的反应中明白了什么——当年落水之事,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想到这一点,沈知姁只觉得手脚发寒,口齿生冷:尉鸣鹤竟然从那么早,就开始施计于她。
那她当年第一次入上书房,碰见宗亲子弟排挤尉鸣鹤的场景,是不是也是尉鸣鹤精心设计,为的就是搏得她的注意和同情?
从尉鸣鹤身上,沈知姁第一回知道,真心与算计竟然能同时出现在一人身上。
而且那一开始,也不叫真心,只是尉鸣鹤因长期缺少纯粹真情而产生的渴望与占有欲,近些年才慢慢变真,又在这一年内因沈知姁的刻意经营飞速膨胀。
“本宫还有一件事情。”沈知姁阖上双眼,缓了一瞬后继续冷静道:“督公等会儿出宫后,记得立刻斩断昌王、霍家和平郡王之间的联络通道,然后将‘昌王起兵成功,但后续兵力不足、需要援助’的消息,送到凉州平郡王耳中。”
“同时,也要往边境土藩那儿送同样的消息。”
前世,平郡王潜藏了近十年才被揪出来。
今生绝不能再让他残喘这么久的时间。
乍听得“土藩”二字,韩栖云眉目一凛;“昌王与霍家竟然……”
他并没询问沈知姁是从哪儿得知的消息,而是深信不疑:“娘娘放心,微臣必定办妥。”
而后韩栖云微微一顿:“微臣会留下夜影卫玖拾与玖一,他们俱曾是定国公府的人,娘娘用起来也放心。”
说罢,韩栖云将腰间的锦鲤玉佩拿下,递到沈知姁手中:“娘娘以此号令即可。”
沈知姁浅浅一笑,紫水晶耳坠在颊边微微摇曳:“本宫安排杜仲送督公出宫。”
“祝愿督公一切顺利。”
“微臣亦愿娘娘万事如意。”韩栖云拱手行礼告退。
*
送走韩栖云后,元子从正殿内抹着汗珠出来,执着拂尘到了御书房门口:“陛下让奴才来看娘娘做得如何了。”
听见外头声响,沈知姁将写好朱批的折子亲自拿出,交给元子:“还请元公公将这些折子分好发下。”
“陛下那儿可好么?”
“娘娘放心,陛下已经掌控情况。”元子敛目笑道:“何丽仪、林太医与丞相耳目们都很识时务,愿意为陛下做事,向丞相府传递假消息。”
元子这话说得略有心虚:实在是方才,夜影卫手中的寒光闪闪,何丽仪等人被刀架住脖子,就算是不同意也只能点头。
“陛下的意思是,不必娘娘您苦守在朝阳殿,您只需要每日早朝批折子的时辰来就好。”元子将尉鸣鹤的话缓缓道来:“这儿有何丽仪与林太医‘侍疾’就行。”
沈知姁明白尉鸣鹤的意思:这样一来,宸贵妃把持朝政之事,就更加真切了。
“那请公公转告陛下,本宫明日再来探望。”沈知姁微微颔首,随后就由芜荑扶着,坐着轿辇离开了朝阳殿。
在回去的路上,沈知姁吩咐芜荑:“范院使尚未官复原职,仍旧赋闲家中,想来月无进项,生活恐有困难。”
“你取些赏赐,托诸葛院判送去。”
现在诸葛院判已经成了范院使的至交好友。
她预备请诸葛院判拉拢范院使,顺便探寻一下范院使对尉鸣鹤略有诡异的态度——除了臣子对皇帝的尊敬,更多了几分害怕。
沈知姁有些好奇。
而等回到瑶池殿后,现在专门盯梢的小岑子递来消息,说从前朝阳殿偷偷联系外面的人照常传递了消息,又说冷宫中慕容燕使了重金请人给洛宝林、何丽仪递话。
“不过,宜婕妤的动作极迅速,娘娘半个时辰前刚请托,一刻钟后紫薇姑娘就手持太皇太后的懿旨,令后宫妃嫔为陛下祈福,无事不得外出。”小岑子将最新进展道来。
“好,找人专盯着冷宫,再按照本宫的吩咐,隔几天传一道消息去。”沈知姁目光凝定,顺手赏了小岑子银钱。
最后,沈知姁进了寝殿,拿出锦鲤玉佩,在窗沿轻敲两下。
玉鸣声中,有两道影子似的人悄悄出现。
他们没有唤“贵妃娘娘”,而是如在定国公府时一样,只唤“小姐”。
“这半年来,辛苦你们。”沈知姁目光温和,让芜荑去准备银票荷包,并不自称本宫,而是像从前在府中一样:“我代替我父兄,感谢你们对沈家的支持。”
“国公和世子对咱们和父母极好,人总是要报恩的。”玖拾从前是沈知全院中的小厮,话多活泼:“而且小姐当时给了咱们选择,入军营为国效力,是咱们做出的决定。”
“现在入了夜影卫,虽说有时任务危险,可报酬极高,等三五年后,在京城置办一个小院子绰绰有余。”
玖拾抚了抚身上代表夜影卫的鹰鸟纹:“小姐不必愧疚,咱们是定国公府出来的人,只会些拳脚功夫,也不愿给别人家看家护院,能养活自己的活计并不多——要不是去武馆做事,就是随着镖局出镖。”
不论哪一样,赚得都比夜影卫少多了。而且一同进军营的弟兄们,即便没进夜影卫,现在最差的也混上伍长了,大小是个军官呢。
芜荑进来,将两个沙包大的荷包递上。
见两人要推却,沈知姁只含笑:“父兄自小教育我,要奖酬到位——我想请两位做的事略有危险,你们若不收下,我如何再见父兄呢?”
这话隐约透露了沈厉和沈知全有机会再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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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玖拾两人都面露激动之色,不再推辞,而是接过荷包,异口同声地询问道:“不知小姐要有什么吩咐?”
“我需要你们分开行动。”沈知姁沉吟片刻,容色染上几分慎重:“一位去探听丞相府和中尉府的动静,并不需要探听情报,只需要观察有无那等性格懦弱、意志不坚定的墙头草。”
“若是有,就以夜影卫的身份……挑拨离间。”
当初,慕容氏和韦氏就是收买了大伯沈庆,才那么轻易地撬开了定国公府的口子。
现在她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还有一人,要去朝阳殿。”沈知姁眸光微暗:“借口保护陛下,将陛下的所有计划与打算都告诉我。”
计划行进到现下的地步,她不能再随侍尉鸣鹤身旁,对其接下来的部署和计划就会不大了解。
沈知姁现在急需一双在尉鸣鹤旁边的眼睛。
玖拾与玖一二人对视一眼,迅速地做好了分工:玖拾去宫外,玖一则留在朝阳殿。
随后,两人道了一句“每日亥时和子时交替之时来见小姐”后,便脚尖一点,融入了皇宫的阴影处。
芜荑被夜影卫的本事吓了一跳,眨了眨眼后才回过神来,拍着胸口道:“奴婢还记得在定国公府时,他俩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习武小厮,谁知道在夜影司待了半年多,竟然和脱胎换骨了一样。”
“毕竟是尉鸣鹤耗尽心血设立的司衙。”沈知姁摩挲着手中的锦鲤玉佩,恍然想起前世喜公公死后,督公韩栖云造鱼形玉佩,以为号令。
“各处都警醒着些,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汇报来。”沈知姁回首对芜荑一笑:“尤其是你和杜仲,这几日可要将气势给练起来。”
顶多三日,丞相确定了“尉鸣鹤病重”的消息,就会按捺不住动静。
*
三日后,丞相府。
“朝堂上已经有不少臣子发觉,这陛下的朱批有问题了吧?”慕容丞相微微眯起眼睛,翻看着今日分发下来的奏折——天子有恙,三日不曾上朝,他身为百官之首,定然要关心一二。
朱批上不过简单一句“丞相关心,朕知之,不过风寒小病,将养几日”。
但是慕容丞相发觉,奏章的字迹虽和往日朱批极为相似,但是在方正字的笔画上,会更圆润些。
偷偷召了擅辨别字迹的幕僚,果然得出这并非天子字迹的结论。
再听宫中朝阳殿宫人、林太医与何丽仪三方传出来的消息,都说尉鸣鹤情况不太好,服食相克的药物一个多月,骤然发作,只能靠着参汤与参片强行振作精神,也不曾见尉鸣鹤批阅过奏折。
慕容丞相结合沈知姁每日都会去朝阳殿请安的消息,他当下就拧眉道:“这些朱批,约莫是宸贵妃仿着天子笔迹写的。”
“根据这段日子的消息,陛下分明因为何丽仪冷落贵妃,可怎么这样重要的事情,竟然还会让贵妃去做呢?”慕容丞相觉得颇有疑窦,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不确定要不要做出行动。
此时慕容丞相面前,站着丞相府的十几位幕僚。
其中有位长着山羊胡,看上去老成睿智的幕僚,摸着胡子上前一步,福身道:“丞相大人,卑职所见,或许是陛下对宸贵妃更信任些,贵妃虽然失宠,但不曾失信的缘故。”
另一位年轻幕僚反问:“都是后宫嫔妃,为皇家开枝散叶所纳,为何陈先生言之凿凿,说贵妃得信?”
“陈先生是如何推断的?”慕容丞相明显对山羊胡态度更好,温言询问。
陈幕僚将山羊胡捋得更翘,分析道:“首先,就是贵妃曾和陛下在上书房做过同窗,又是华信公主的伴读,相识的时间长,自然信任累积得更多。”
“其次,贵妃的母家获罪流放,在皇宫中只能依附陛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贵妃与陛下拥有近乎相同的利益,陛下也就不怕贵妃有自己的小心思——况且,咱们都知道,贵妃对陛下用情至深。”
“再者,贵妃也算通读书墨,和陛下有过好几个相同的教书先生,说不定当初练字时,就因描摹同一字帖,而天生和陛下字迹相似。”
慕容丞相一边听,一边点头,觉得陈幕僚说得有理,尤其是第二点——就新帝这副急于掌权的模样,要不是有绝对相同的利益和忠心,他不会同意对方沾染朝政的。
他不由得抚掌叹气:“真是可惜了,何丽仪与洛宝林都没读过几本书,更遑论写出一手好字了。”
幕僚们见状,纷纷开口,宽慰慕容丞相。
“好了。”慕容丞相含笑听了两句,旋即就手掌下压,示意噤声:“去联系御史令、吏部尚书等人,本相要入宫,亲自请见陛下。”
他可要看看,那稚嫩单纯的宸贵妃,该如何应对?
第109章 确定朕是天命所归,不可撼动
第
一百零九章
半个时辰后,丞相集结了对天子情况心有疑虑、官职又较高的几位朝臣,预备前往皇宫请见。
谁知刚彼此打过招呼,正要出发,又看见两架马车一东一西地向丞相府驶来。
定睛一瞧,竟是靖文侯蓝家和韦中尉家的车。
几位朝臣都面面相觑,就连慕容丞相都露出些微的诧异:韦中尉也就罢了,虽然深恨慕容氏,可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跳梁墙头草,现在陛下疑似出事,韦中尉定然要一探究竟,然后确认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关键是靖文侯,这可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物,过手朝政就和沾手女子一样,处事绝不留下一丝一毫可追究的破绽。
如此贸然前来,难道是他从宜婕妤那里,也知道了陛下不好的消息,准备开始站队了?
这样一想,慕容丞相当真对“尉鸣鹤出事”一事更加相信。
不过他也出言试探了一二。
靖文侯只咬定自己是关心陛下安康。
一旁的韦中尉也跟着说了类似的话,而后睨了一眼丞相几人:“我适才才发现,丞相召集的重臣可都是素日与之交好的。”
“既然要去探望陛下,光找些一个鼻孔出气的人,是什么意思?”
韦中尉说得有些粗俗,慕容丞相懒得搭理,转而向在场的朝臣拱手:“诸位都是心系陛下的贤臣,如今陛下有恙,袍泽们皆是担心三日,食不下咽!”
“为明君况,为表忠心,我等便去皇宫请求探望!”
这话听来体面,诸位臣子都不由得点头,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随着慕容丞相的动作,踏上自家马车,往皇宫正门乾坤门去。
因为吴统领被停职,现在御林军暂时由副统领田氏掌管。
正好,慕容丞相两年前在江南搜罗了几位美人,有一位当时就送进田副统领的府上,现在成为对方的爱妾,刚刚为田家诞下目前唯一的男婴。
见到慕容丞相前来,田副统领立刻结束巡逻任务,匆匆赶来,抱拳行礼:“请丞相恕罪,卑职来迟。”
“田统领尽忠职守,何罪之有?”慕容丞相笑着回了半礼,转而道:“陛下已经三日未曾上朝,也没有召见朝臣,本官心中十分担忧,还请田统领代为通传。”
“丞相有所不知。”田副统领闻言,眉头紧锁:“卑职前几日巡逻朝阳殿时,受到圣谕,说陛下要好好养病,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连御林军都不得例外。”
“本官听说,陛下召了何丽仪侍疾?”慕容丞相语含试探。
田副统领点头:“卑职曾远远观察过朝阳殿,会见到何丽仪或是太医出入拿膳盒或是熬药。”
慕容丞相放下心来,从袖中拿出一块龙纹铜令,交到田副统领手中:“这是先帝赐予本官的令牌,在关键时刻可将其视作先帝。”
“请田副统领送往朝阳殿——若是被人阻拦,就请送到颐寿宫。”
他不信叩不开这宫门。
田副统领明白此物的重要性,当即就小心翼翼地拿起,脚底生风地往朝阳殿跑去。
因着将近六月,京城如一炉被渐渐点热的炭火。
此刻将近午时,在门口等候的众臣只能颇为狼狈地站在狭窄的阴影处,脸颊领口都生出黏糊糊的热汗。
等了一个多时辰后,出汗最多的韦中尉耐不住,粗声粗气开口:“这田统领是在遛咱们么,去朝阳殿来回也就半刻钟,就算再去颐寿宫,这么些时间也够用了!”
慕容丞相双唇紧抿,扫了眼韦中尉:“田统领有何理由要这么做?”
“你若不愿意等,那就立刻回去!”
靖文侯眼睛一扫,趁乱问道:“本侯倒是想知道,丞相为何会选在午时前、日头最晒的时候,召集诸位,究竟是为何?”
此话一出,就连御史令和吏部尚书都露出深思。
慕容丞相就像吞了只苍蝇一样难受,咬牙片刻后,他冷冷吐出一句:“太皇太后与宸贵妃都有每日午憩的习惯。”
“而陛下注重养生,多半也会进行午憩——所以本相为了以防万一,就提前请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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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看来慕容丞相,对于陛下和贵妃的日常,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韦中尉找到攻击点,话语变得意味深长。
慕容丞相脸色一黑:他就知道,韦氏一家都是没长脑子的蠢货,专爱做这种自己为戳人心窝,实际上搬起石头把自己一块儿砸了的蠢事!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笼着韦氏一块儿做事!
就在现场火药味愈发浓的时候,吏部尚书眼尖地发现田副统领回来了:“诸位同僚们先静一静,田统领来了!”
近十位大臣们在阴影处伸长脖子,往长长的宫道尽头望去,发觉除了田副统领魁梧的身影之外,前头还有两道宫人身影。
慕容丞相看清了最前面的人,不由挑起眉毛:这似乎是贵妃宫里的大宫女与宦官总管?
芜荑与杜仲并肩而行,两人俱是面无表情、气势很足的模样。
给朝臣们请过安后,芜荑示意杜仲将那一块龙纹铜令还回丞相手中:“奴婢们奉陛下口谕,请大人们安心回府,过不了五日,陛下就能修养完全。”
慕容丞相先看向田副统领,见对方微微摇头,就知道现在朝阳殿和颐寿宫都不见人,心中大定——看来现在皇宫中,能清醒做主的人,就只剩下了宸贵妃一个,而且估计是靠着陛下强撑着留下的指示,胡乱行动。
实在是不足为惧。
心中这样想着,慕容丞相面上反倒露出焦急神色,斥声道:“荒谬!陛下三日前忽然停朝,本就是大事!”
“现下更要多停五日,而本官等浑然不知陛下情况,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更何况,本官手持先帝钦赐的龙纹铜令,就算陛下不愿见我等,也该是元公公或是太皇太后身边的方尚宫来回话!”慕容丞相声色俱厉:“或是贵妃也就罢了,贵妃身边的宫人算什么!”
田副统领适时出声:“禀丞相,卑职适才前往朝阳殿,令牌递进去后许久,才由这两位带出,说陛下不见朝臣。”
“而后卑职要求,前往颐寿宫请见,亦是相同的结果。”
芜荑被诸位朝臣盯着,并不退缩,而是直接迎上慕容丞相满是厉色的眼底,扬声道:“丞相既然如此说,奴婢正巧也得了陛下的命令,要问一问丞相您。”
慕容丞相眉心一跳,坦然拱手:“陛下有何要问?”
“陛下想问,您说这铜令是先帝所赐,可能证明?”芜荑扬声而问:“再者,您以这不明来历的令牌,让田副统领违抗帝命,擅自叨扰朝阳殿和颐寿宫,是何居心?”
杜仲紧跟着道:“诸位大人放心,奴才带了太医院林太医的请平安脉的脉案来,给大人们过目。”
“现在陛下有何丽仪与林太医照顾着,前段时间又忙于江南水患,故而太医诊断,需要好生歇上几日。”
林太医的脉案在众臣手上轮番翻阅了一遍。
慕容丞相对上面的内容十分熟悉——这都是他交代给林太医的,一字不落。
“多谢这位姑姑与公公告知。”慕容丞相确定自己的计划顺利进行,便从善如流地收起厉色,重新和颜悦色:“是本官关心则乱,扰了陛下与太皇太后。”
说罢,慕容丞相向着田副统领等打过招呼,就率先回去。
跟着来的大臣们看过脉案,虽有疑虑,但到底没再说什么,只预备着五日后瞧瞧情况——有关朱批自己有疑之事,可不能轻易说出,一不小心就是质疑天子、蛊乱人心的罪名。
要是五日后,朱批字迹仍是如此,而陛下再不上朝,再以此发难也不迟。
慕容丞相坐于马车之内,想着今日情形,唇畔露出一抹胜券在握的微笑:“通知昌王殿下,让他准备起兵。”
“理由就是……陛下病重,贵妃故意隐瞒消息,指染朝政大权。”
呵,贵妃今日竟敢只让贴身宫人前来,可见是个心里没成算的,处事也幼稚,等
到时候他带兵进入皇城,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拿捏宫中众人?
*
朝阳殿。
沈知姁搅了搅手中颜色偏紫的汁子,娇俏的细眉凝愁不展:“臣妾真怕芜荑和杜仲他们遭到丞相那伙歹人为难。”
尉鸣鹤正在翻看沈知姁誊抄的朱批,见与自己写的分毫不差,不觉放下心来,看着沈知姁的目光愈发温柔含情,耐心地为沈知姁解释:“丞相今日来,是为了探明朕的虚实,只要确定朕与朕身边的人没有露面,他就能放心了。”
“现在,丞相应当回去联系京郊大营中的同伙了。”尉鸣鹤长眉如刀,衬着凤眸眼底的冷冽寒光:“朕当真没想到,韦中尉竟这般能屈能伸。”
这大半年来恨丞相府恨得咬牙切齿,可一到疑似危急的关头,就能放下过去的成见,腆着个脸再与丞相一起行动。
“韦才人性子谨慎,一早就察觉宫中不对劲,还提醒臣妾来着。”沈知姁浅笑道,将吹温的药碗递过去:“她关心家中,自然也会多说几句。”
“人各为己,这是人之常情——不过她身为后妃,竟然只惦念母家,实在是配不上嫔御的尊荣。”尉鸣鹤对韦才人十分不满。
沈知姁在心中冷笑:尉鸣鹤真是浑然忘了,自进宫起就没被召幸过的韦才人,还算不上真正的后妃。既然你对人家无情,韦才人何必巴巴地来对你有义?
话音一转,尉鸣鹤颇为惊讶地提起靖文侯:“朕原本以为,靖文侯处于中立,应当是稳坐钓鱼台,谁知竟也这样沉不住气。”
这件事沈知姁倒是能猜出一二:有关尉鸣鹤设局之事,她与岚姐姐说过,约莫是岚姐姐准备坑一把靖文侯府,故而递了错误消息。
靖文侯倒是在这一点上与尉鸣鹤颇为相似——即便是自己做了错事,可却从来认识不到,反而觉得对方会真心实意地为自己做事。
这大概就是身处高位之人的理直气壮。
“陛下说了这么多,臣妾也不懂,倒是觉得陛下口渴了。”沈知姁见尉鸣鹤不曾看药碗,便再次出声提醒,这回直接舀起一勺,眼尾勾笑,递到尉鸣鹤唇边:“陛下请喝药,这可是诸葛院判精心熬制的。”
尉鸣鹤目露嫌弃:“朕是让他熬一些看起来就是治重病的汤药,不是让他去熬诡异的汤药!”
“不过是加了一味明目的黑枸杞罢了。”沈知姁笑意盈盈,嗓音软糯,像刚睡醒的牛乳团:“陛下不会是嫌弃臣妾罢?”
“怎么会?”尉鸣鹤眼底闪过一抹宠溺的无奈,最终由着沈知姁喂完了这碗紫色的药汁。
“依着陛下所言,下一回丞相就要带兵来了。”沈知姁让元子收走药碗,自己细眉蹙起,如一朵荷花垂露:“即便陛下早有准备,可臣妾的心就是跳个不停。”
沈知姁抚着心口,故意引出话题:“幸亏陛下不会亲临战场。”
“镇压叛贼之事,朕其实打算亲自讨伐。”尉鸣鹤沉吟一瞬,将心中的想法道出。
然而下一瞬,眼前的女郎就是泪水涟涟,细白的指尖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一副十分担忧的样子。
阿姁当真是……
尉鸣鹤在心中深深喟叹一声,对沈知姁仔细分辨起利害:“朕刚刚登基一年,丞相就联合昌王作乱,既是对朕削权不满,也是仗着朕年轻,处事与心腹都不够格。”
“朕惟有亲征,才能向天下展示朕的英武,让百姓和朝臣明白,朕是天命所归,不可撼动!”
第110章 行动清君侧,除妖妃
第一百一十章
说出这话时,尉鸣鹤眼底是化不开的自负与骄意。
计划顺利行进到最后一步,他的确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沈知姁没用帕子去擦拭眼泪,而是眼睫轻颤,由着圆润的泪珠滚落,在面颊上留下一道蜿蜒动人的水痕,无端端就是未曾释尽的担心。
但她同时又弯起细眉杏眼,像是刚从水中捧出来的一串珍珠,莹润可人:“我相信阿鹤——经此一战,天下无人不向阿鹤敬服。”
听得尉鸣鹤眉眼舒展,心头一阵激荡,亲手为沈知姁拭去泪痕。
“我还记得从前上书房骑射课时,阿鹤身穿盔甲、俯身驭马的风姿。”沈知姁微微咬唇,眼角眉梢间流露出几分怀念:“当时教骑马的先生就断言,阿鹤你若是上战场,必定是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
——这自然是假的,尉鸣鹤即便出众,也是在一群生活安逸的龙子凤孙中出众,纯属矮子里拔高个。教学先生拿着皇室俸禄,那自然要多多地赞美皇子,讨先帝的喜欢。
尉鸣鹤在十三岁得到的夸奖,许多沙场男儿六七岁就能得到。
“这世上,果真只有阿姁信我、懂我、爱我。”尉鸣鹤听到沈知姁提起往事,只觉女郎用情至深,连那么小的事儿都记得。
他擦拭完水痕,动作轻柔地捏了捏沈知姁的面颊,凤眸中升起浓浓的情意。
“阿鹤值得我如此。”沈知姁杏眸轻眨,比尉鸣鹤更加深情,顺势将一张娇面倚在天子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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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尉鸣鹤不知道,经过玖一的消息,发往罗郡王府的勤王旨意,已经变成她沈知姁给对方的一个重大人情。经此一事,罗郡王府上下将对宸贵妃沈氏心悦臣服。
丞相府与韦中尉府中,墙头草都已经找到,而冷宫处的安排亦是有条不紊……
接下来,就只剩下北疆那块儿了。
沈知姁心中想着父兄与即将来袭的土藩,面上愈发娇柔,像是暴风雨中,一朵缩在檐下的藤蔓花儿。
*
五日后,六月初三,小暑。
朝阳殿传出消息,说陛下夜间惊梦,传召钦天监,说星宿不利、冲撞帝星,于是陛下下令再停一天朝会。
朝中有关贵妃代笔朱批的消息已经是沸沸扬扬。
再联合前段时日,贵妃有协助批阅请安折子的经历,兼之将近十日,除了贵妃、何丽仪、太医和部分朝阳殿宫人外,再没有人看见过天子。
——“陛下病重、贵妃牝鸡司晨”的消息已经是喧嚣尘上。
慕容丞相以百官之首的身份,率领群臣,联合京郊大营副统领,带着数千营兵齐聚乾坤门,请见陛下、请入朝阳殿。
自然,有人提出意见:“丞相,咱们是来弄清陛下身体到底如何的。副统领心系陛下,前来亦是正常,可这带了营兵……”怎么像是逼宫造反的感觉呢?
韦中尉顺势出声,表示质疑。
慕容丞相借此机会,直接将以韦氏为代表,既不服气自己,接下来也不会配合自己的搅屎棍给提前赶走。
韦中尉等自然不愿。
偏此时田副统领领着几队御林军前来,站来慕容丞相身后,与营兵一块儿,看向韦中尉几人。
武器与盔甲在日光下闪着锋利的光芒。
等到韦中尉几人离开后,留下的朝臣们有些感觉到了不对劲。
可错过了最佳离开时机,只能默默地往外围站了站。
田副统领这几日与丞相府有了更深入的交流,他宠爱的小妾已经认了慕容丞相为干爹,理所应当地知道了几分慕容丞相的计划。
想着对方许诺给自己的将军之位,脸上的神情难掩激动:“卑职奉丞相之名,适才提前前往朝阳殿请见,结果却和上次一样,只见到了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与宦官总管,并且被拒之门外。”
吏部侍郎神色严肃,上前一步:“丞相,就田副统领所言,朝阳殿已经完全被贵妃控制——恐怕包括何丽仪与林太医在内,都被迫做了帮凶!”
“若真如此,现下正是危急时刻,恳请丞相决断,是否强行入宫,护住陛下安危!”
慕容丞相佯装沉思,实则和知情人对视两眼,对朝阳殿中的情况心知肚明:据何丽仪、林太医的消息,昨日中午过后,尉鸣鹤就彻底昏迷不醒,拿不出任何主意,贵妃急得团团转,无奈去请了太皇太后。
故而现在承恩公在半个时辰前入了皇宫,现在应当正在颐寿宫商议对策。
选择这个时候请见,也是要打个措手不及的意思。
“强行入宫,若陛下无事,可是不小的罪名。”慕容丞相一副为大家考虑的模样:“不若由田副统领再去一趟朝阳殿,以海州突发海啸为名,再次请陛下下旨。”
这也不算说谎,因为前几日,海州真的被一场海啸突袭,不过未造成伤亡。
眼见事成,慕容丞相忍不住更加谨慎,决定再试探一波。
这回田副统领回来得很快,只是面色有些不好:“禀丞相,卑职进了朝阳殿,看见承恩公从寝殿出来,对卑职说,陛下刚刚服了药睡下,海啸之事他会禀告给陛下的。”
“随后承恩公便说传陛下口谕,让丞相将诸位大人们都带回去。”
慕容丞相心中一喜:仍旧没有见到陛下,且承恩公出面…
…这就能说明,贵妃在慌乱之下求助太皇太后与承恩公,又因事发突然,承恩公只能硬着头皮先拒绝田副统领。
想罢,慕容丞相甩了个眼色给吏部侍郎……
吏部侍郎立刻扬声道:“如此朝政急事,竟然还是不能见到陛下”
“田统领,你适才进去,可有看见林太医与何丽仪随身侍奉”
田副统领面色微沉,摇首说道:“并未!微臣只能听到承恩公从寝殿走出来后,寝殿内寂静无声,连呼吸声都没有。”
“丞相,这可是我大定自开国以来从没遇到的荒谬事情!”吏部侍郎满面沉痛:“陛下养病而拒见朝臣,实在是大大可疑!”
“而且何丽仪与林太医不见,正好证实了卑职的猜测!”
此时,御史令上前一步,手持奏折,将朱批展开,和朝臣们分析起上面字迹的不对,再与过往奏章进行比对。
待三品以下的朝臣们看清后,御史令义正言辞:“皇宫之中,必定是有人仿照陛下字迹,意图向外显示陛下一切安然无恙的假象!如今陛下拒不见客,能自由出入朝阳殿的人有限,诸位都是聪明人,应该能猜到是何人所为?”
一位朝散大夫恍然出声:“贵妃!”
瞬间,底下群臣就议论开来,将宸贵妃趁着陛下病重,把持朝政之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并且群情激愤,请求慕容丞相立刻进入皇宫,去朝阳殿求证。
“呵,定国公府当年私通外敌,养出来的女儿便也是不安分的!”说话的是当初对沈知姁封宸贵妃持反对意见、事后被尉鸣鹤削了一顿的一位官员,此时格外义愤填膺:“妖妃祸国,谋害陛下!”
“当初咱们就该合力死谏,将定国公府连同贵妃都一块儿处以死刑,方能还大定安宁!”
慕容丞相满意一笑,立刻召来京郊大营副统领郝氏,和田副统领一块儿,率领营兵和御林军整合的几千军队,不费吹灰之力地从宫门进入,直接往朝阳殿气势汹汹地冲过去。
路上亦有不知情的朝臣小心询问:“丞相,若是陛下当真……”
“那这皇位该如何是好?”
“先帝膝下十二子,现在活着的惟有陛下与昌王,这人选自然没有争议。”吏部侍郎极快地接口:“而且昌王亦是文武双全,现在又正好在回京路上!”
此时,一直不曾作声的郝副统领开口:“诸位恐怕还不知道,两日前,昌王殿下就察觉到奏折朱批有疑,更对陛下迟迟不追封霍太妃的举动不满,向臣询问京中状况。”
“得知详细情状后,昌王直言此事和当年冯皇贵妃作乱十分相似!”
这话令诸位臣子心神一震。
先帝无功无过,在某些方面甚至能称得上博爱宽仁,可独宠冯氏、放纵对方作恶,就是先帝无可指摘的一大错处!
再想起当年冯氏一族嚣张跋扈的模样,跟在慕容丞相等人后面、对真相毫不知情的朝臣们愈发愤怒。
其中一位直言:“丞相,既然昌王殿下已经发现不对,何不请昌王殿下顺势入京勤王,镇压宸贵妃与承恩公府?”
“诸位放心!”闻言,郝副统领扬声笑道:“昌王殿下聪慧大义,一个时辰前在宁州以‘清君侧、除妖妃’的名义,起兵勤王!”
“不出两日,就可快马到达京城,未免大定的皇权被别人沾染!”
不少朝臣被郝副统领激昂有力的话语鼓动,纷纷叫好:“如此就不会起乱事,又是国泰民安的一年!”
“真是天佑我大定!”
而有部分朝臣却是清醒过来:不对呀,昌王是因为霍太妃忽然病逝,兼之天气炎热,这才急匆匆地扶棺进京。
这哪儿来的兵?
要知道,藩王在封地,是没有擅自调兵遣将的权力的。
在慕容丞相不曾看到的地方,田副统领低着头,不复方才轩昂之貌,反倒是面色苍白,额头覆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适才他的确在朝阳殿见到了承恩公。可除了承恩公之外,还有陛下与贵妃。
贵妃明媚娇俏,笑意盈盈。
衬得陛下一张俊脸阴森可怖,像是能随时下旨,血流成河。
第111章 入瓮“你要浑水摸鱼,趁机对尉鸣鹤下……
第一百一十一章
田副统领当时就愣在原地。
——慕容丞相分明和他打了包票,说陛下已经陷入昏迷,只等入宫揭露此事,再奉昌王回京登基,前头就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等着自己。
所以田副统领迫不及待地让美妾认了丞相为干爹,打算等自己升为御林军统领后,就休掉发妻,把美妾扶正,成为丞相正儿八经的姻亲。
尉鸣鹤瞧着田副统领嘴巴合不拢的狼狈模样,薄唇扯出一抹嗤笑:“田副统领见到朕,怎么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也是,田副统领怀抱着美人孩子,正是要升官发财休妻的大好时候,自然不耐烦见朕。”
“陛下恕罪!”田副统领听到尉鸣鹤对自己近日的举动一清二楚,头脑中思绪轰然,只能遵从本能,仓惶中心慌地跪下,由着膝盖传来难以忍受的痛感:“臣、臣是想来禀报丞相的狼子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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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沈知姁轻笑一声,笑音如铃:“田副统领变脸的本事,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朝堂上的大多臣子不过如此,学了满腹的五经诗书,挣了个官名,到头来只为钻营自己的前途,甚至能为升官做下谋逆欺君、宠妾灭妻这样的恶事。
“既然见到朕,田副统领应该知道接下来做什么了。”
尉鸣鹤的玉扳指在龙椅扶手上点了点:“不要耍小心思,在京郊,朕已命宁校尉和孙校尉暂代京郊大营统领之职,率两万营兵,将京城围住。”
“昌王那儿,朕安排了喜公公和罗郡王。”夜影卫加上罗州附近三州的兵力,足有六万,足以对昌王带的兵力进行武力压制。
话到此处,田副统领即便再愚笨,也明白了:什么昏迷,什么趁虚而入,不过是陛下给慕容丞相放的烟雾弹罢了。
慕容丞相自以为胜券在握,实际上是自寻死路。恐怕,陛下从几月前,江南水坝之事,就开始策划……
想到这,田副统领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而后重重磕头:“臣谢陛下宽仁,必定戴罪立功!”
尉鸣鹤唇角笑意更深,看了承恩公一眼。
承恩公会意上前,将等会儿田副统领要说的话简单道来。
田副统领连连点头,只说自己都记住了,然后抹了把脸上的汗,匆匆退下。
“阿姁,吴统领呢?”尉鸣鹤在脑海中重新过了一遍自己的布局,发觉吴统领尚未到位——他近日对沈知姁是百分百的信任,将联络吴统领出动之事交由沈知姁来做。
“臣妾怕吴统领从两边侧门走太过显眼,所以让吴统领从冷宫附近的小门走。”沈知姁眉眼轻眨,笑意和婉;“现下,他已经带着未曾当值的两千御林军,从冷宫那儿绕过来了。”
“正好从朝阳殿后头出来,形成包抄之势。”
“阿姁想得周到。”尉鸣鹤目光柔和地赞了沈知姁一句,而后转向承恩公:“还请舅舅舍得,让世子带兵驰援宁州。”
承恩公闻言大喜:宁州早有夜影卫和州兵埋伏妥当,陛下让自己儿子前去,是特意要给承恩公府添功的意思!
经此之事,他们承恩公府在京城中的地位就能更上一层楼!
“臣代犬子谢陛下看重。”承恩公谢完恩,喜滋滋地下去。
沈知姁瞥见尉鸣鹤面上的自得之色,接过芜荑手中的茶盏递上,莞尔笑道:“一切皆如阿鹤预料。”
“所谓料事如神,便是如此——臣妾倾慕。”
尉鸣鹤长眉舒展,含笑接过茶盏。
沈知姁眸光流转,在不经意间投向冷宫的方向。
——她在这几日间,一直在给慕容燕送去真真假假的消息,让吴统领带兵经过冷宫,是压垮慕容燕的最后一根稻草。
*
两千士兵打冷宫门口经过,气势惊人。
冷宫看门的宦官瑟瑟发抖,将陈旧的大门缓缓阖上,转头却见慕容燕苍白着脸,眼中带着血丝,像一抹冤魂,死死地盯着门前。
“站这儿像女鬼一样的吓唬谁?”宦官先是被吓了一跳,旋即恶狠狠地训斥道:“韦淑女可是有吩咐,你每日都要抄经十遍,今日可做完了么!”
虽说韦淑女抠门得很,可大小还是这个主子,能拿的出来银钱。
慕容燕恍若未闻,手心攒紧,指甲狠狠地刺入掌心,带出疼痛与几分血色,眼底缓缓渗出几分不可思议。
她在脑海中回忆着这些天来收到的消息:自何丽仪得宠后,传来的都是好消息,尤其是吴氏兄妹受罚、贵妃遭受冷落,令她高兴不已。
当闻得尉鸣鹤身子不爽时,慕容燕更是欣喜若狂:看来昌王登位已成事实,自己不日就能从冷宫出去,成为新帝的皇后或是贵妃。
毕竟慕容丞相可是只有她一个女儿。
有了这样的指望,连韦淑女、霍淑女的刁难都变得能忍受。
可渐渐地,来传消息的人就换了,而且态度极其敷衍,问起外头的进展就支支吾吾。
慕容燕狠狠心,将自己攒下来的最后一点儿银钱用了,才知道慕容丞相在宗族中选了三个年轻貌美的女郎,打算等事情结束,就立刻过继到了自己名下,算作丞相府的小姐。
父亲这是要抛弃自己!
慕容燕得知后大惊失色,一边想着慕容丞相对自己的承诺,而自己还有能用到的地方,一边忍不住觉得这是慕容丞相能做出来的事情——利益为先、过河拆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当时她就坐不住了,想方设法地向外打听消息。
后来听到丞相的计划一切顺利,才勉强压制下内心的不安与躁动。
接着又有关于慕容丞相的消息传来。
不论是冷落一直支持慕容燕的丞相夫人,还是收田副统领的妾室为干女儿,在慕容燕眼中,都是慕容丞相为了放弃自己所做的准备!
慕容燕恨得咬牙:亏得她还将其当作自己敬爱的父亲,帮着对方重开在后宫的耳目、联络何丽仪与洛宝林!
痛骂过慕容丞相后,慕容燕迅速琢磨起来:在被慕容丞相放弃的前提下,她该如何获得更多的利益,在昌王入京后,将自己从冷宫里捞出来?
还没等慕容燕想出一个答案,就看到吴统领从门口领兵而过。
慕容燕看见的那一刹那,就失了魂:吴统领是陛下的心腹,如今对方安然无恙,甚至领兵出现,就说明……慕容丞相的计策,失败了。
谋逆可是能诛九族的大罪……
就在这时,给她传消息的宫人跌跌撞撞地跑来,脸色同样惨白:“小姐,丞相败了!陛下根本没有事情!就连昌王也已经被就地擒获,押送京城!”
“丞相此时正要被压往刑部受审,准备将责任推到咱们头上,说是受到了咱们的蛊惑,才犯下大罪!”
慕容燕本就恍惚含恨,闻言立刻摔了茶盏。
生了好几道裂缝的杯壁彻底化为碎片。
“既然他先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慕容燕眼中满是雪亮亮的仇恨。
她将枕头下一只成色普通的玉镯拿出——这是她生母留下的,也是她手边唯一一件首饰。
这玉镯水头不算好,可用来贿赂冷宫看门的宦官,却也足够了。
慕容燕做了决定:她要去朝阳殿,在陛下审问慕容丞相之前,将他犯下的事情提前揭露。
慕容丞相斯文嘴脸下的丑陋,没有人会比她这个女儿清楚。
*
且说朝阳殿。
闻得慕容丞相等过了第二道宫门和吴统领已经率兵赶到的消息,尉鸣鹤豁然起身,略整身上的甲胄,预备亲自骑马而去。
“阿鹤一定要以自身安危为重。”沈知姁递上配件,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在朝阳殿廊边沐浴着阳光的御用燕马,蹙起的细眉中满是忧心。
像清晨栀子花上的滚落的露珠,滴在尉鸣鹤心尖。
他忽然明白,何为不舍与眷恋。
“阿姁放心。”尉鸣鹤薄唇一挑,凤眸上扬,端的是张扬自信:“你就在朝阳殿,等着朕大胜归来。”
“朕为你留下一名夜影卫,护你周全。”
说罢,尉鸣鹤轻拍双手,带着数道影子离开朝阳殿。
沈知姁借着忧心忡忡的苦恼神色,挥手让朝阳殿的宫人们都下去,连元子都一并打发了:“本宫心中乱,要去偏殿,为陛下祈福。”
等到了偏殿,慈眉善目的菩萨像前已经立着两道影子。
正是玖拾与玖一。
“禀小姐,慕容氏与韦氏的人已经带到宫中,只待事情一结束,就能立刻禀明!”玖拾想着两人那份状纸上,写着的“慕容丞相与韦中尉诬陷定国公父子”之事,就忍不住心神激荡,面露喜色。
玖一亦扬起眉梢,将尉鸣鹤在宁州最终的布置缓缓道来。
沈知姁听完微微颔首:尉鸣鹤让承恩公世子去,除了有意抬举,更多的是看中承恩公府在太皇太后调/教下那副软弱老实的模样。
看来自此之后,承恩公府就要重新辉煌起来了。
不过……要等北疆土藩与平郡王平息后再说。
“玖拾,你身手更好,我便将一个极为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沈知姁眸光凝肃,眼底有冷光灼灼:
“慕容丞相得知事情真相,不会坐以待毙,定然会动用手上全部的兵力,以求突围皇宫、逃亡北疆——也就是说,外皇宫,必定会爆发一场战乱。”
“你要浑水摸鱼,趁机对尉鸣鹤下手。”沈知姁口吻冷淡:“不用下重手,对着手脚就行。”
御用燕马已经被韩栖云做过手脚。
她再吩咐一句,保证万无一失。
“哦,对了,还有靖文侯,也顺便请他受一下伤。”沈知姁想起蓝岚特意递给靖文侯的错误消息,便顺水推舟,让靖文侯也退下来。
玖拾应下,隐匿而去。
随即,沈知姁转身看向玖一:“玖一,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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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请你……在我的臂膀上留下一道伤痕。”她眸光明亮,容色坚定:“就好像,是我在乱军中扶起尉鸣鹤时,不小心受的伤。”
啊,冒着生命危险入乱军,不知道尉鸣鹤会感动到什么程度呢?
沈知姁最后对芜荑道:“芜荑,你从岚姐姐给我的那个盒子里,将迷香丸拿来。”
她需要尉鸣鹤睡上一觉。
*
“丞相,你莫要再负隅顽抗!”
田副统领带着慕容丞相等人到了预定的位置,瞬间就变了脸色,一副愤慨唾弃的模样,指挥着手下御林军呈现包围之势:“哼!你竟然有谋逆之心,还怂恿群臣成为你的棋子!”
慕容丞相面色一沉,没搞清楚田副统领为何突然转变,先开口呵斥、稳定人心:“朱批有假,朝阳殿久不进人,陛下病重,这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朝臣们关心陛下,缘何成了谋逆之心?”
“田副统领,是不是你方才进来,已经被承恩公收买,要协助承恩公府谋逆?”
“朕病重?”
尉鸣鹤骑着燕马出现,身后跟随着吴统领与两千士兵,俊面上似笑非笑,目光如刀:“朕不是传过口谕,说要再修养一日,不见朝臣么?”
“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朕病重,丞相与郝副统领带着营兵强行入宫?”
尉鸣鹤冷冽的目光落在慕容丞相身上:“慕容爱卿,朕对你不薄,为何要联通昌王、霍家,意图谋害于朕?”
旁人都还在惊讶震惊之中,惟独靖文侯反应最快,心中悚然:蓝岚给他传出了错误的消息!他这般跟在慕容丞相身后,一定会被认为是乱党!
等过后陛下清算,他们靖文侯府恐怕难逃一劫!
“捉住丞相与郝副统领!”靖文侯神思急转,从较后的人群中挤出,直接往慕容丞相那儿扑去。
这边慕容丞相也反应过来,直接对郝副统领大喝一声:“突围!”
说罢,慕容丞相身形矫健,转身就躲开向自己扑来的靖文侯,然后弯身弓腰,直接将后头跟着的朝臣们撞开,往宫门那儿跑——前面有天子和吴统领,左右是临时倒戈的田副统领,惟有往后面、突破宫门,再趁京城岗哨不明形式,迅速到宁州与霍家回合,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郝副统领迟疑了一息,挥动手中虎符,指挥营兵向四周攻去,为自己逃跑争取时间。
瞬间,在第二道宫门后爆发出一场短暂却激烈的兵戈相接。
最先倒下的,是最想表现出自己忠心的靖文侯。
玖拾随手取了一片削薄锋利的树叶,让被慕容丞相避开的靖文侯摔落得更惨,沦为交战的背景板。
这也给慕容丞相二人争取了一点儿时间,让两人几乎要冲出第二道宫门。
尉鸣鹤观察了一下局势,随后便驭马下场,直冲慕容丞相而去——他愿意亲自出手,那自然要一举擒中贼王,方显天子威名。
燕马刚踏出去两步,尉鸣鹤就隐隐约约感到了一点儿不对:这马是三年前,他替病重的先帝漂亮地办了件政务而得到的赏赐,亦敏捷矫健著称,坐在上面更是稳稳当当、如履平地。
可现在,尉鸣鹤觉得,这马儿的步伐有些虚弱飘忽。
不等多想,尉鸣鹤俯身驭马,加速去拦慕容丞相与郝副统领。
吴统领尽管对着尉鸣鹤尚有怨气,可大事面前,依旧尽职尽责地统揽指挥,拦住营兵的同时调遣士兵去前头拦截,帮助尉鸣鹤捉人。
慕容丞相与郝副统领都是不愿束手就擒的。
尤其是郝副统领,身带武器,下手狠辣,混不顾对战之人有从前自己带出来的御林军。
尉鸣鹤骑在马上,占据高位,从腰间抽出佩剑,随着周边士兵的配合,轻而易举地就挑伤了郝副统领的右手。
失去武器,郝副统领被迅速擒住。
旋即,尉鸣鹤就将冰冷的目光刺向慕容丞相的方向。
燕马腿长,三两步就追上了对方。
眼见尉鸣鹤手中的长剑就要落下,慕容丞相咬牙回身,从袖中抽出一柄防身用的小刀,回身戳去。
燕马反应敏锐,这一下应当是不会得手的。
可燕马竟在危急时刻,迟钝了一息,没有及时避开,更是侧身回首,让慕容丞相的匕首从尉鸣鹤的脚踝处擦过,飞溅出血色。
尉鸣鹤顿觉左边脚踝传来一阵难忍的剧痛。
他紧咬牙关,弯身在向丞相双脚划去。
飒飒风声自尉鸣鹤耳边呼啸而过。
尉鸣鹤只觉得左脚疼痛更甚,右手、臂膀和腰间亦传来意想不到的痛感,像是被人放了冷箭。
在慕容丞相倒下的那一瞬间,尉鸣鹤亦从燕马上跌落。
“阿鹤!”眼前风景颠倒间,尉鸣鹤恍惚听见了沈知姁的声音。
再抬眼时,就看到那一抹熟悉的袅娜背影奔来。
早上还被他夸赞清新好看的梅子绿襦裙,在血污中逶迤而过,坚定不移地靠近自己。
沈知姁梨花带雨的一张娇面出现在尉鸣鹤面前。
眼角眉梢沾了难看的污尘,女郎却浑然不顾,而是一脸担忧地将天子半抱入怀中,从袖中掏出帕子,一边焦急唤人来扶。
尉鸣鹤下意识地拧紧长眉,想斥沈知姁胡闹,让她赶紧回去。
刚要开口,就觉得嗓音生哑,无力感伴随着疼痛剧烈袭来,最终在脑海中化为难以消散的昏沉。
于是,尉鸣鹤怀着一种对沈知姁冒着生命危险前来的感动、震惊与心尖悸动,陷入了昏睡。
*
见尉鸣鹤晕过去,沈知姁不动声色地将抹了迷香丸粉末的帕子收起。
慕容丞相与郝副统领一倒,剩下的营兵没了指挥,负隅顽抗了一刻钟后,就被吴统领统统拿下,押在地上。
而跟随慕容丞相前来的数十位朝臣也被齐齐围住,不过待遇稍微好点,还能站在一边。
“陛下,叛贼已经被全部拿下……”吴统领简单清点了一下人数,确认没有漏网之鱼,便上前禀报,不料正看到尉鸣鹤晕在沈知姁怀中。
吴统领面上愕然,显然没想到尉鸣鹤瞧着伤势颇重。
“吴统领不必担心。”沈知姁抹去面上的泪水,容色沉静:“陛下不过是略有力竭,晕了过去。”
“适才陛下晕过去前,将后续如何处理与本宫简单说了一二。”
“那就好。”吴统领放心点头:“微臣相信贵妃娘娘。”
元子与小鱼子从朝阳殿带着大力宦官抬了圣銮来。
沈知姁十分关切地送了尉鸣鹤上銮轿,将袖中的帕子交给一同回去的杜仲,再接过芜荑递来的帕子,将面上的水痕简单擦去。
转过身后,沈知姁未施脂粉,面上残存着一点从适才交战中留下的污迹,容色端重。
脊背挺起、下颌微抬,便是铮铮不屈、威仪自持的贵妃。
“陛下领兵交战,勇武过人,制服反贼。然陛下带病前来,略有脱力,需急送入朝阳殿传召御医。”
沈知姁朗朗开口,如珠落玉盘,在高高的朱墙间溅出清声:“陛下回去前,让本宫传下口谕——丞相、御林军副统领、御史令、吏部侍郎意图联合昌王谋反,即刻押入天牢等待审问!”
“其府上一众人等由御林军封禁,听候发落!”
“参与谋反的营兵,全都捆住,由宁校尉与孙校尉全权看守,京郊大营的管理权亦交给两位校尉。”
“至于今儿随着丞相二人一起前来的诸位。”沈知姁将主要的事情吩咐完,转而望向在一边瑟瑟发抖、脸色灰败的二十余位朝臣,笑容威严却又不失和气:“就回家等候陛下传召。”
“若自身清白,本宫相信诸位大人不会被牵连其中。”
朝臣中有人眼睛一转,上前行礼,想要顺势立功:“禀贵妃,昌王与霍家已经在宁州借故起兵,形势危急!”
沈知姁对着对方莞尔一笑,口吻淡然:“陛下与本宫早就得知昌王一派的谋反之意,已命夜影卫、罗郡王围住宁州,还有承恩公世子前往驰援,想来很快就能破昌王乱军。”
在场人听罢,不觉一惊:陛下是多早得知这个消息的?
不等他们细想,再看向沈知姁的目光多了三分敬畏:陛下能将此事分享给宸贵妃,可见对方在陛下心中是如何地位。
且方才冒死护住陛下,言行举止又恪守敬礼。
当真称得上……衷情忠义。
第112章 晕倒将尉鸣鹤的右手折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周边目光的变化被沈知姁看在眼中。
尤其是见到吴统领对沈知姁态度恭敬之后,在场的朝臣、御林军心中都更凛然,觉得这位在前朝颇有争议的宸贵妃,比他们预想中更为重要。
御林军因吴统领的态度而对沈知姁有了一层尊敬。
朝臣则想着沈知姁所受的宠信,心中懊悔不已:若他们早早和宸贵妃打好关系,说不得能听到三言两语,也就不会被丞相等人煽动,情绪激动地闯进宫来,被扣上“谋反同谋”这样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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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在种种复杂的目光中,沈知姁面色平静,仪容端和,有条不紊地指挥御林军肃清现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躺在地上、被人踩了好几脚的靖文侯才被人发觉。
“快将侯爷送回府上。”沈知姁瞥了眼鼻青脸肿、唉唉呻/吟的靖文侯,语气关切:“本宫会请示陛下,为侯爷请上一位太医。”
她转头吩咐芜荑:“侯爷受了不轻的伤,快找个腿脚利索的宫人,将此事告知宜婕妤。”
岚姐姐知道这个“坏消息”,估计会高兴得多用几碗饭。
“如今入了小暑,天气炎热,再去一趟大膳房,备些酸梅汤送来给各位将士。”沈知姁看到御林军额上的汗珠,非常愉悦地用尉鸣鹤的私库来做人情。
果见御林军覆上感激之色。
吴统领上前谢恩。
“吴统领不必多礼,今儿实在辛苦你们。”沈知姁笑容和婉,温声道:“等会儿还要请吴统领,派遣邵中郎去告知尚在京郊候命的孙、宁两位校尉撤军,组织人手巡卫京城和皇宫,以防有漏网之鱼。”
邵中郎,就是御林军中、被定国公沈厉带过的几人之一,帮了沈知姁不少忙,目前官职也最高。
特意在吴统领面前提及,自然是有意提拔的意思。
吴统领记得手下所有御林军的来历,当下就应道:“邵中郎有在北疆从军的经历,为人稳重,的确是可用之人。”
沈知姁颔首:“不过,陛下的意思是,这动静不要太大,就说是每月一次的巡守——毕竟陛下此次出手迅速,除了朝中,外头百姓并不知晓太多内情。”
“闹得人心惶惶反倒不好,接下来看住宁州那边就行。”
“贵妃娘娘放心,宁州距京城较近,快马来回不过个把时辰。若是宁州有消息,微臣必定立刻送入朝阳殿。”吴统领拱手应下。
沈知姁唇边带笑:“统领放心,这一个月来,吴美人在蘅玉阁住得不错,本宫也有请宜婕妤带她去太皇太后那儿侍疾。”
“吴美人心性单纯,很得太皇太后喜欢。”
吴统领的脸上流露出感激:“娘娘对于臣妹如此照拂,微臣感激不尽。娘娘若有事情,尽管吩咐微臣就是。”
“吴统领言重——本宫接下来是要多麻烦统领一些。”沈知姁神色微微黯淡,叹道:“陛下受伤,后头有些旨意恐怕仍需要本宫传达。”
“不过本宫被丞相煽动为妖妃,恐怕有部分朝臣被影响,觉得本宫仍有指染朝政之嫌疑。”
“现下丞相被捉,但凡明眼人都知道,先前是贵妃您配合着陛下演戏呢。”吴统领浓眉皱起,对沈知姁保证:“要是有人故意嚼舌根,微臣会以涉嫌谋反为名、将其捉捕,为娘娘正名。”
“有劳吴统领了。”沈知姁屈膝行了一礼,言笑嫣然:“吴美人之事,本宫已经找到了确凿的证据,等陛下处理完昌王丞相谋逆之事,本宫就会禀明陛下,复吴美人名位。”
提及吴美人被冤之事,吴统领面上闪过一抹怒色,旋即在喉头哽出后悔与愧疚交织的嗓音:“经过这段时日,微臣已经明白追随帝王步伐,是一件怎样艰难的事情。”
他已经明白,尉鸣鹤就如春冬之际的天气,时晴时雨时雪,难以捉摸。可偏偏不论是哪一种,都是君恩,是所有人都要笑着谢恩承受的。
吴统领此时十分后悔送妹妹进宫:“贵妃娘娘,臣不求臣妹在后宫中能富贵无极,只求她能和从前在家中一样,过得轻松自在。”
“吴美人现在有本宫帮衬,还得了太皇太后青睐。”沈知姁杏眸弯起:“吴美人这两日要开心许多。”
“吴美人现在住在蘅玉阁,正在御林军入内宫巡逻的一条路线旁边——吴统领往后要见美人,也是方便的。”
“多谢贵妃娘娘关照。”吴统领诚心诚意地弯身行礼。
沈知姁轻声道:“吴统领快去忙吧,本宫回朝阳殿看陛下近况。”
待吴统领大步离开之后,沈知姁看向自己踱步到阴凉处的燕马,梗着脖子不愿意被宫人牵回去。
正好此时殿中省的杜少监屁颠颠前来,汇报太皇太后对平息谋反之事的关切。
“你去回禀太皇太后,就说一切顺利,陛下受了轻伤,但是没有多大的影响。”沈知姁温声说完这句,目光就投向燕马:“这是今日陪陛下征战的御马,你好生送回去,再让御马场的人为它疗伤……然后,将它送回西北好好养着。”
“记着,越快越好。”
尉鸣鹤醒来后,必定为自己受伤一事而感到颇为恼怒。
而他又不是傻子,会想起来燕马今日有些不对劲。
沈知姁能确信韩栖云做事时,未曾留下一点儿把柄,可不能保证这只马儿不会被尉鸣鹤迁怒。
惟有将它快快地送回西北,才是最好的结局。
杜少监笑眯眯弯腰:“娘娘放心,奴才立刻就去做!”
说罢,他就让自己徒弟去御马场找专门喂养燕马的宫人。
这边杜仲送了尉鸣鹤回朝阳殿,接着就马不停蹄地从瑶池殿带来了轿辇来接沈知姁。
同吴统领简单道别之后,沈知姁乘着轿辇回到了朝阳殿。
她远远地就瞧见,元子执着拂尘,拿下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正是慕容燕和自己安排在对方身边的人。
慕容燕眼睛尖,一下就看到沈知姁的轿辇。
望着贵妃精致华丽的轿辇,慕容燕眼睛愈发泛红,几近滴血,心中说不上来是何种滋味:既庆幸自己来得对,说不得能保住性命;又不服气自己屡屡算计得空,而沈知姁即便母家获罪,仍能步步高升。
她的指尖攒进掌心,深深吸了一口气,忽地冲过了宫人的钳制,在沈知姁的轿辇前跪下:“贵妃娘娘,嫔妾要告发慕容丞相!”
“慕容庶人可来晚了。”芜荑上前一步,阻止慕容燕靠近沈知姁:“你若是要告发丞相谋反,那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你身为知情者而不言必定获得重罪,现在还要再加擅出冷宫、强闯朝阳殿的罪名。”
“可若是要告发慕容丞相从前的事情……慕容一族中已经有人愿意弃暗投明——来人正在候见,是您的表哥。”
慕容燕闻言一惊,心中咬牙唾道:她就知道,家族中多的是这种贪生怕死、见事不妙就要告密出卖的叛徒!
竟然抢在她的前面!
沈知姁透过纱帘瞥见慕容燕面上的愤愤,唇边扬起一抹笑意,并不出声,只用指尖点了点,示意大力宦官们继续前进,不必理会。
眼见轿辇要从自己身侧经过,慕容燕就是一慌,深知自己不能错失这个机会,下意识喊道:“沈知姁,在丞相诬陷定国公世子通敌叛国之事上,除了丞相本人,没有会比我更清楚!”
“还有韦中尉,他们一家也参与其中!”
大力宦官们止步。
轿身上翱翔九天的鸾鸟在慕容燕眼前缓缓停下。
慕容燕眼底显露三分饱含恶意的得意,想要看到沈知姁那双明媚好看的杏眸中,铺满不可置信的愤怒与惶然无力的责问。
惟有这样,慕容燕才能感觉自己仍旧将宸贵妃戏耍于股掌之间,仍旧能在智慧这一方面将沈知姁踩在脚下。
月光一样的纱帘被缓缓掀起,露出沈知姁娇艳平静的容颜。
那双杏眸如同山中静谧的小渚,波澜无动地望向慕容燕:“元公公,带慕容庶人下去,等陛下醒来后,让她与慕容丞相当面对质。”
狗咬狗才有意思呢。
互相攀扯,不知道能扯出来多少脏污事情。
慕容燕想象中的震惊最终在自己眼底显露——为了定国公府,沈知姁做了多少无用的努力,甚至将自己折腾得病得半死,她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可现在听到定国公府之事的转机,沈知姁为什么没有丝毫的惊讶?
……除非、除非,宸贵妃一早就知道,是慕容丞相与韦中尉联手买通沈庆、诬蔑沈厉和沈知全。
有了这个假设,慕容燕只觉得脑中一片豁然开朗:沈氏早就知道此事,同时察觉茯苓被她收买,所以不再受茯苓挑唆,而是清醒过来,重新站稳脚跟,并且伺机对慕容氏和韦氏发动报复。
从最早被莫名揭发的白果香、到生辰宴表示警告的封号、再到秋蝉投井、黄鹂上位、高利银事发……最后便是废了她名位的贵妃小产之事。
若这桩桩件件并非巧合,而是沈知姁在背后主导推动……
慕容燕想着想着,只觉得自己手脚发冷,从心底漫出几分毛骨悚然。
她猛然抬头,直勾勾望向沈知姁,削瘦的面庞有些扭曲:“沈知姁,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一切!”
沈知姁细眉微微挑起,露出一个意味不明、而极其灿烂的笑。
“你都知道!可你还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
“你算计我许多!”慕容燕伸手,死死抓住轿辇下突起的一角,口中笑意有了几分疯狂的意味:“陛下一定不知道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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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我哪儿都不去,我要在这等陛下醒来,我要揭发你!”
话未曾说完,元子的拂尘已经劈头盖脸而下:“放肆!贵妃娘娘岂容你污蔑!”
“你做的那些事情,都是从尚刑局里得到的证据!庶人若是不服气,可以从尚刑局里再走
一遭!”
尚刑局是何等分量,宫人们全都清楚,故而未曾将慕容燕的话听在耳朵里,只认为是个在冷宫中呆久了的疯女人,生怕对方真的冲撞了贵妃,上前帮着按住,好让轿辇落脚。
沈知姁缓缓下了轿辇,面上嫣然一笑,凑近慕容燕低声耳语:“其实从某些方面来说,你和陛下很是相似。”
“你难道猜不到,你在陛下面前说这些话,到底是揭发有功,还是污蔑欺君?”
慕容燕近乎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满是怨毒仇恨的眼中,出现了一瞬的愣神。
在这一刻,慕容燕意识到,在去年万寿节,沈知姁留宿朝阳殿时,自己就该使出一切的手段阻拦——沈知姁和尉鸣鹤从前,绝对不是简单的同窗情谊,也绝对不是她认为的、沈知姁对尉鸣鹤的一厢情愿。
只要沈知姁稍稍服软,天子就会忍不住心软。
正是这一情报的缺失,让慕容燕一步错、步步错。
“带慕容庶人去旁边候着罢,事关慕容丞相,不得不谨慎对待。”沈知姁从慕容燕身上淡然移开目光,细眉蹙起,对芜荑道:“再去太医院请杨太医来为本宫包扎。”
元子闻言一愣,方注意到沈知姁左臂处的那一道血痕,并非是在战场上不小心蹭来的,而是实打实受了伤:“哎呦,娘娘您受了伤怎么不早说?”
“芜荑,你快扶着娘娘进去,奴才去太医院——正好诸葛院判开了药方,奴才亲自去为陛下抓药。”
杜仲带了慕容燕下去,元子去抓药,沈知姁被杜仲扶着进了朝阳殿,顺手让小鱼子带着宫人去外面候着:“里头有本宫与诸葛院判就行了,省得人多乱糟糟的,扰了对陛下的诊治。”
待朝阳殿室内都被清空后,沈知姁方不紧不慢地进了寝殿。
诸葛院判正在里头歇着喝茶,见是沈知姁,脸上露出笑脸:“我早上去给夫人诊脉,听见沈兄极有可能重获清白……”
话到一半,他看到沈知姁被划伤的左臂,忙上前察看:“怎么受了伤?快快,现下天热,得早些处理才好。”
“院判先不着急,这伤并不多疼。”沈知姁抬手阻止诸葛院判的动作,转而将目光投向床上依旧昏迷的尉鸣鹤:“我从前听父亲说,您在北疆可是正骨的好手。”
“所以,我想请您帮着……将尉鸣鹤的右手折断。”
沈知姁一双清澈的杏眸中闪过霜雪一样的光亮,口吻坚定,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第113章 急报“阿姁,朕下旨封你为后。”……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尉鸣鹤是被一阵阵连绵不绝的痛意给生生疼醒的。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沈知姁正在阖眼小憩、却紧蹙着眉头、显示着不安与惶痛的小脸。
原先如凝脂的面颊上仍残留着脏污,染着鲜血的梅子青襦裙亦没有更换。
尉鸣鹤心中泛起钝钝的心痛,疼惜沈知姁所受的伤与污,同时又有不可遏制的欣喜与感动,为沈知姁这样在乎自己、愿意为了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到刀枪无眼的地方而动容万分。
在这样甜酸交杂的感受中,尉鸣鹤还品尝出三分苦味的后怕:若是阿姁真的出了事……
可惜还没来得及细想,从脚踝、右手处传来的绵痛随着尉鸣鹤的意识清醒骤然剧烈起来,让尉鸣鹤痛到面色扭曲,直接发出一声“嘶”声,在床上弓起身子,像一条被钳住脖子的恶犬。
沈知姁杏眸带着朦胧的疲倦醒来。
见尉鸣鹤醒来,她眼底就像是落入星籽,微微闪着光:“陛下醒了?”
她偏过身子,掩住左肩的纱布,只关切道:“陛下,您都瞒着臣妾,要不是诸葛院判告诉臣妾,臣妾都不知道您这段日子为着谋反之事殚精竭虑、心绪过重以至休息不佳,这才在捉拿这样的关键之机从马上摔下。”
“您各处都还好,只是身上脚踝处受了刺伤,摔下时又用右臂撑了一下,导致骨折,需要好好静养,不得轻易挪动。”
因为迷香丸,尉鸣鹤现在的思维并不如常日那样清晰,兼之剧痛的影响,十分轻易地就接受了这样的说法,转而问起更重要的事情:“朕晕过去后,后面是怎么处置的?”
“陛下之前给臣妾朱批时,不是说过许多么?”
沈知姁先吩咐芜荑她们将熬好的药与晾好的温水拿来,方转过脸,眉目间是一种不问政事的清纯与天真:“臣妾当时有些慌神,可想着不能让陛下好容易的来的成果付诸东流,所以鹦鹉学舌一样,将陛下说过的话与吴统领、承恩公他们说了一遍。”
“有两位大人帮衬着,臣妾也算勉强压住了局面,处理好了谋反之人。”
接着,沈知姁将丞相一党与追随而来的朝臣如何处理、京郊营兵如何吩咐巡卫都说了一遍。
最后细眉蹙起,脸上闪过几分失魂与茫然:“陛下,您昏迷时,冷宫中的慕容庶人、慕容族人与韦氏族人皆来入宫求见,说要揭发慕容丞相、韦中尉从前做过的恶事。”
“臣妾不敢擅专,就让他们候在外面了。”
在沈知姁汇报期间,尉鸣鹤咬牙忍着疼痛,仔细听着沈知姁的话语,对沈知姁的处理方式和话语中那股对政事的不谙很是满意——阿姁的出发点,全然是为他,纯粹简单,并无任何想要沾染朝政的主观意愿。
且沈知姁是贵妃,是帝王妃嫔,与天子一体,适才由沈知姁出面处理后续,才不会让别人敬服的目光从帝王身上挪走。
芜荑正端了药进来行礼:“方才元公公亲自看药,不慎被蹦出来的火星子燎了袖子,待换过衣裳就进来服侍。”
“娘娘,安排的太医已经送去靖文侯府了。”
“太医?”尉鸣鹤露出几分疑惑。
沈知姁抿唇将靖文侯遭受踩踏、受伤颇为严重的事情禀上:“臣妾想着,靖文侯从前并无过错,目前还未确定是否与丞相同流合污,不好不管不顾,有损陛下仁名。”
说罢,沈知姁端过药碗,亲手喂尉鸣鹤服药。
“阿姁有心。”尉鸣鹤在心中已经给靖文侯打上“不日打压”的墙头草标签,内里冷嗤一声,面上倒是对沈知姁温和一笑。
默默喝完一碗滚烫的药汁,尉鸣鹤发了些汗,手脚处的疼痛得到缓解,觉得神思清明许多。
他发觉了沈知姁极力遮掩的左臂和有些不对劲的神色:“阿姁,你受伤了?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朕不知道的事情?”
“没有,一点小伤而已,陛下不必在意。”沈知姁的神色越发不自然,咬着唇,将身子更侧过去,几乎要背对尉鸣鹤。
尉鸣鹤长眉蹙得更深,凤眸看向芜荑,威声道:“贵妃不愿说,那就你来说。”
芜荑当即跪下,目光犹豫地在沈知姁和尉鸣鹤脚边逡巡,过了片刻才将“实话”说出:“禀陛下,杨太医说、说娘娘左臂伤痕入肉,算得上严重,需要每日三五遍地换药、服药才能保证伤口不会化脓。”
“还有……慕容庶人不知怎地从冷宫中偷溜出来,说要告发慕容丞相,言语
间提及定国公府,所以娘娘有些……”
骤然听得“定国公府”一词,尉鸣鹤眼底有一抹心虚闪过,正要开口,却对上沈知姁化作两汪清泉的杏眸。
湿蒙蒙的雾气掩住女郎眼底的一切情绪,惟剩两串泪珠带出让天子怜惜万分的破碎伤感。
“芜荑说错了。”沈知姁特意半垂眼睫,让泪花颤巍巍地挂在睫上,是菟丝花一样美丽:“慕容庶人同臣妾说,臣妾母家是被丞相刻意冤枉的,的确是让臣妾生出几分激动。”
“可臣妾情绪不对,并非是因为此时。”
“是陛下您,一点儿都不爱重自己的身子。”沈知姁泪眼盈盈地望去,将被白纱紧紧包住的左臂露出些许:“您知道臣妾赶到时,看到您跌下马的模样,有多么恐慌害怕么?”
“事后,臣妾瞧见靖文侯那副样子,都觉得害怕,忍不住想,要是臣妾没有来,您会不会也受这么重的伤?”
说到此处,沈知姁尾音添上呜咽,小心攥住尉鸣鹤的袖子。
泪眼落了一场小雨,杏眸变成两队红润润的宝石:“能保全陛下,臣妾受一点儿小伤算什么,都没有像陛下一样伤筋动骨。”
“可若是没了陛下,没了阿鹤,臣妾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听到沈知姁并没有多在意定国公府之事,而是最在意自己,尉鸣鹤适才因心虚理亏剧烈颤抖的心微微安定下来。
数不清的动容、爱怜、心疼与歉疚如潮水般涌来。
尉鸣鹤举起尚且完好的左手,指尖拂过沈知姁的一缕青丝,最后落到女郎背上,将对方轻轻半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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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常常饱含冷漠的凤眸中似有春风拂过:“阿姁待我真心,我也必定真心相待。”
“待今年万寿节。”尉鸣鹤眼底是融融笑意:“阿姁,朕下旨封你为后。”
就凭这一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真心,就凭这一份单纯为了他尉鸣鹤的真情,阿姁就配得上皇后的宝座。
轻微的停顿后,尉鸣鹤念及定国公府之事,踌躇三息后,还是允诺道:“朕会重查定国公府之事,若当真是被丞相与韦中尉诬陷的,朕必定还沈厉和沈知全一个清白。”
近一年不曾见到沈厉父子,兼之沈知姁宁愿舍命的爱恋深情,尉鸣鹤忽然觉得,在慕容丞相等奸臣的衬托下,沈厉父子变得“眉清目秀”起来,从藐视皇权的刺头变为还算忠心的臣子。
他愿意为了沈知姁,对沈厉父子的桀骜不驯容忍三分。
尉鸣鹤自诩大度地想着,旋即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看向沈知姁——他主动许下承诺,最基本的出发点,是希望眼前这个将他看得重于生命的小女郎,不要再伤心哭泣。
沈知姁的泪珠果然停下。
雨后桃花一样的面容上并不是惊喜和高兴,更多的,是一种惊讶的谦和:“阿鹤若是因为臣妾今日的举动,这才做下决定,那臣妾恳请阿鹤收回成命。”
“臣妾所作所为,皆是遵从真心,并非想以此获得陛下赐予的荣华富贵。”
这一番话说在了尉鸣鹤心尖尖的坎上,让他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像被驼绒毯子裹住的牛乳团,一心都陷在温柔乡里,连身上的伤痛都不再明显。
“我知道,自去年万寿节,我就明白阿姁的一腔真心。”尉鸣鹤眸光湛动:“我所赐,就是看重阿姁的心意。”
“阿鹤能明白,我便万死不悔。”沈知姁方在尉鸣鹤怀中破涕为笑,像是清晨一株带露的芙蓉。
尉鸣鹤唇角不由自主地跟着勾起,眼底染上宠溺,正要斥沈知姁“不许胡说”,就听外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
抬头,就看见元子穿着新换上的衣裳,袖口没有整理好,裤脚也没有挽进鞋子里,整个人都是一副匆匆赶来的狼狈模样。
元子喘着粗气,都来不及行礼问安,就将一张薄纸递上:“陛下,这是从宁州传来的战报,大约是您昏倒后来的,已经有三个时辰。”
尉鸣鹤眼神一厉,就要伸手去拿,可一动就感觉到手脚处传来钻心的疼痛,难以动弹。
沈知姁迅速地抹干眼泪,十分体察上意地将战报接过,在尉鸣鹤身边坐定,将战报展开。
喜公公来报,宁州兵乱已经基本平息,昌王、霍太妃的棺椁以及昌王侍卫、所豢养的私兵都被顺利拿下。
唯一不圆满的,就是霍家主和霍家长子带着死士突围,从宁州边境的高山中隐没踪迹,像北疆遁逃。
喜公公说,已经亲自率领夜影卫前去追赶,罗郡王派遣了世子押送昌王回京,顺便带着世子妃回来看看承恩公府和太皇太后,就当是省亲。
尉鸣鹤看完,心绪基本算平静:这都在他的意料之内,北疆那儿还有镇北将军在呢,一旬内定能捉住,酿不成什么大祸,然后再将参与其中、可至今仍不曾行动的平郡王给一起收拾了,大定基本上就安定下来了。
谁知他还没想玩,一位夜影卫亦是匆匆出现:“陛下,这是从北疆用军鹰传来的急报!”
军鹰是大定训练的、专门用来传讯的鹰鸟,速度极快,能不受风雨侵扰。
自京城到北疆,快马要走上两月的路程,鹰鸟能不吃不喝不停歇,大约两天就能完成传讯。
惟有紧急情况能启用。
沈知姁露出五分的焦急,将急报接过,在尉鸣鹤面前展开。
一瞬后,急报被尉鸣鹤打掉在地上。
“平郡王勾结土藩起兵”的字眼,软陷在西域进贡的地毯里。
望着尉鸣鹤一时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因恼怒而涨红的俊颜,沈知姁目光流转间潜藏了一分笑意,手中温温柔柔地护住尉鸣鹤的右手。
“陛下息怒,莫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第114章 一更写诏令的感觉,还不错……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适才尉鸣鹤一时之间怒急,牵动右手。
沈知姁迅速召了诸葛院判进来,投过去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其中意思只有她们二人能懂——正好趁着这个借口,让尉鸣鹤骨折的右手恢复缓慢。
“陛下,请您伸出右手,微臣瞧一瞧您有没有二次骨折。”诸葛院判紧蹙眉头,一副念念叨叨的医者模样,上手去触碰尉鸣鹤的右手。
尉鸣鹤疼得额头有青筋暴起,只能强忍着将注意力都放在前朝的急报上:“拿纸笔来,朕要立刻下旨!”
“陛下,您现在可万万不能再动右手了!”诸葛院判闻言,面露惊慌,赶紧阻拦:“您方才那一下,险些让固定好的左骨重新错位。”
“手伤务必要注意静修,才能保证骨头不会长歪。”
“还有您的脚,也一定要万分注意,不得轻易挪动。”
外头急报当头,尉鸣鹤却是处于手不能写、脚不能动的状态,可以说是心急如焚。
沈知姁贴心地拿起染了茉莉安神香的帕子,为尉鸣鹤擦拭从额角滑落的汗珠。
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瞬。
望着沈知姁清亮亮的杏眸,尉鸣鹤毫不犹豫地吩咐道:“元子,将纸笔和玉玺拿到贵妃跟前。”
“朕口述,贵妃誊录。”
“是,臣妾遵命。”沈知姁眸光清澈,拿到纸笔后坦坦荡荡地执笔,将尉鸣鹤的吩咐一字不落地写下。
主要的诏书分为三份,一份给喜公公,一份给镇北将军,最后一份给京郊大营正在奉命休息的凌统领。
尉鸣鹤命令喜公公率领夜影卫,全力捉拿霍家主,同时手持诏令,调遣北疆周围的州兵,请罗郡王坐镇、兵压凉州;再命镇北将军迅速集结手下军队,拦住土藩,阻止其与平郡王汇合;最后命凌统领亲自领蒋少尉、宁校尉和孙校尉,前往宁州,集结附近几州的州兵,从小路向凉州、北疆迅速进发,随时准备后续支援。
写好后,沈知姁在尉鸣鹤注目下盖上玉玺印章,再折好,递交给前来报信的夜影卫。
早在夜影卫进来汇报时,芜荑就在殿内点上了一株香气清甜的安神香。
再配合着刚才药汁中多加的助眠草药,又一阵昏沉席卷尉鸣鹤的全身。
瞧见尉鸣鹤眼底泛起的困倦,沈知姁便温柔一笑,伸手将尉鸣鹤颈脖下垫着的引枕拿去,让他舒舒服服地平躺在床榻上。
那点困意瞬间就如洪水泛滥,将尉鸣鹤淹没。
“陛下放心,有您的英勇显示在前,又对北疆有诸多布局,定是一切顺利。”沈知姁压低了嗓音,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搔在尉鸣鹤耳边:“您是天命所归、用不会被动摇的天子。”
片刻后,尉鸣鹤阖上双眼,呼吸绵长。
“本宫先去颐寿宫一趟。”沈知姁接过元子手中正要还去御书房的玉玺,眉心紧蹙:“元子,你好好看着陛下,若是醒了或是有所不对,一定要先来找本宫。”
说罢,沈知姁步履匆匆地先去了御书房,将玉玺重新摆上御桌。
半刻钟后,贵妃的轿辇在朝阳殿前起驾,往太皇太后的颐寿宫而去。
与此同时,没于
阴影中的玖拾抽身离去,到了军鹰的饲养处,对同伴点头道:“陛下有补充的旨意,要发往镇北将军府。”
对面的夜影卫不疑有他,庆幸道:“幸好是你来,再慢三个呼吸,这军鹰就要放飞了。”
“早晨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看护陛下,怎么反倒让陛下受伤了?”玖拾将沈知姁写的诏令放好,不动声色询问:“适才你们离开后,若不是贵妃求情,陛下恐怕要责罚。”
说起此事,夜影卫面上闪过三分苦涩:“陛下的命令是暗中守卫,那第二道宫门处全是高墙绿瓦,半点树影儿也没有,就离得远了些。”
他们也是没想到尉鸣鹤竟然这样勇猛自信……
“贵妃善解人意,咱们都看在眼中。”那夜影卫叹道:“回头咱们众筹,给贵妃贡些精致首饰,权当谢礼。”
玖拾一笑:“贵妃从来都不缺首饰,送这样的礼,倒是辱没了贵妃。”
“依着我说,将贵妃的人情记在心中,将来总有报答的时候。”
夜影卫很是赞同地点头,然后好奇道:“陛下竟又有诏令给镇北将军,看来这镇北将军尚了公主后,官途可谓是青云直上。”
提起沈知姁所写的那封诏令,玖拾心中有些微的紧张:诏令上写,要镇北将军拦住土藩后,往西北处的亡山去追赶。
亡山脚下,就是国公爷与世子具体的流放地点。
两位都是能孤身单骑斩敌将首级的好身手。
希望一切顺利。
“希望父兄行事顺遂。”沈知姁入了颐寿宫小佛堂,跪在太皇太后的蒲团旁,双手合十,为沈厉和沈知全祈祷,近百次后方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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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起身后,沈知姁凝视着宫墙未曾遮挡的那一点晚霞,莫名想道:写诏令的感觉,还不错。
*
此后三天,昌王、平郡王、慕容丞相与霍将军勾结北疆土藩、意图谋反篡位的消息已经流传出去。
宫外都因为北疆的土藩之乱而感到忧心忡忡,一时间外头议论如沸,担忧北疆会因镇守者霍将军的叛变而失守。
尉鸣鹤则因为伤处在龙榻上动弹不得,为北疆局势迟迟不来消息而心急,唇角都生出两个红彤彤的燎泡。
不论是审讯被关押的慕容丞相一党,还是召见要大义灭亲韦氏族人和慕容燕等人,尉鸣鹤都提不起兴趣。
他急需北疆大捷的好消息,来安定人心、振奋群臣。
第五日清晨,一只翅膀受伤的军鹰踏着日出的辉光落在朝阳殿的地上。
彼时,沈知姁正在小厨房给尉鸣鹤亲自熬药——这几日,她贴身照顾天子,大到奏折诏令,小到换药喂药,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尉鸣鹤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充满信任与情愫。
听到消息,沈知姁当即便端着药进了朝阳殿内殿。
釉里红的茶盏在沈知姁前面两步的地方坠成碎片。
伴随着尉鸣鹤的怒斥:“放肆,放肆!等朕捉到他们,朕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这几天来,尉鸣鹤用左手扔东西的动作愈发娴熟。
元子和前来送急报的夜影卫双双跪在龙榻前。
沈知姁将头埋得低低,行礼请安,只留下头顶圆润可爱的发漩。
尉鸣鹤尤带怒气的凤眸望去,瞬间那怒火就软了三分,口吻虽仍带着厉意但要温和不少:“贵妃来了?朕扔到你了么?”
“臣妾无碍。”沈知姁顺势起身,做到尉鸣鹤手边,眸光关切:“陛下的脸色怎么这样不好?”
“贵妃看了便知道了。”尉鸣鹤神色阴沉,满腔的斥意和愤愤,又因正对着沈知姁而勉强忍耐,示意元子将扔在地上的急报拿起,递给沈知姁。
“陛下先喝药,要是凉了药效就不佳了,等会儿臣妾给您换药。”沈知姁将药碗递去,从元子手中拿过急报,打眼扫去,几乎全是坏消息:
镇北将军报,土藩起兵突然,且此次对大定军队的情况了如指掌,兼之霍将军主动勾结,霍家军中出现内贼叛徒,导致土藩一开始长驱直入,占了有利地形。除此之外,平郡王已经放弃凉州,趁一处边缘县城消息不通的时候,潜入北疆,不断尝试和土藩军队汇合作战。
现下,镇北将军正率领镇北军,和夜影卫合作围困土藩,将其往人烟稀少的西北亡山驱逐,行断水断粮的逼迫之策。
夜影卫送来的消息更糟。
韩栖云报,夜影卫出了内奸,导致喜公公受到突袭、重伤在身。夜影卫虽然拿下了霍家长子,但是霍将军带着几名死士突围成功,在北疆西北处消失不见。
沈知姁细细的眉尾挑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这份几乎让尉鸣鹤要杀人的急报,在她看来却全是好消息。
一是土藩和霍家成功被引入西北亡山,也就是她父兄那儿;二是韩栖云顺利得手,重伤喜公公。
韩栖云并不是只顾眼前利益的人——他奉沈知姁的命令对喜公公动手,有一个两人心照不宣地前提:那就是北疆战局稳定、即将走向结尾,喜公公这个主持大局的人在不在,都不会影响大定军队的胜利。
只是北疆到底距离遥远,纵然有军鹰来回,也有两日的时间差。
心里虽闪过一抹喜意,沈知姁面上却是愁云一片,望向韩栖云的目光有些迷茫和无措:“陛下,这不过是暂时的,您莫要动气。”
“朕何尝不知,此次土藩和平郡王行事突然且出乎意料,战场情况一时之间焦灼不利也是有的。”尉鸣鹤一气儿将药汁喝完,面有浓怒:“可是,夜影卫有内奸,喜公公受伤——这两则消息传出去,就是动摇军心,在打朕的脸!”
夜影卫是他一手建立出来的,结果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平白受人指摘,将来他用着也不会安心!
沈知姁跟着轻轻一叹,伸出柔荑,微凉的指尖放入尉鸣鹤滚烫的左手掌心中,如同夏日里纳凉用的冰玉,无端端就让尉鸣鹤跳动剧烈的胸腔宁静下来。
“依着臣妾拙见,既然传出去后果不好……”沈知姁口吻轻柔,尾音微微上扬:“那陛下就不必让它被别人知晓。”
第115章 二更昌王在玄武门前怒骂尉鸣鹤……
第一百一十五章
“喜公公算是平乱的主帅。”尉鸣鹤反手握住沈知姁的指尖,心气略微平和
了一点,但还是心烦意乱,长眉紧蹙:“他受了重伤,定然不能再行指挥,就要换人主持——这个消息,是不论如何都瞒不住的。”
仓促换帅、追加兵力,怎么都不像胜券在握、民心稳定的模样。
“原来如此,是臣妾不懂这些,胡乱出主意了。”沈知姁眉眼低垂,一副懊恼的模样。
片刻后,她软声开口:“现下这情形,倒是让臣妾想起来,臣妾父亲在十年前征战西域时,曾有一战,却是相似的情况。”
这话点醒了尉鸣鹤,他从前也是看过大定经典战争记载的。
有时候主帅受了重伤,未免军心不稳,往往由副帅暂时顶替指挥,对外仍然称是主帅发令。
“阿姁,你替朕再写两道诏令。”尉鸣鹤思虑片刻后,决心写一明一暗两道圣旨。
一道在暗,让韩栖云以喜公公之名接管夜影卫,若遇事不决,则就近请镇北将军决断。
而在明的那一道,是“捉住叛贼霍家长子,乘胜追击”的理由,让京郊大营统领直接汇入镇北军中。
熟稔地写完诏令,沈知姁给尉鸣鹤过了一遍眼,方盖上玉玺,交由夜影卫迅速发往北疆。
“臣妾给您换药。”沈知姁趁着这个间隙,给尉鸣鹤换药,细眉担心地蹙起:“陛下的手伤也就罢了,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得慢也是正常。”
“可您脚踝上的伤口,都好几日了,也不曾结痂。”
这自然是诸葛院判细心用药的结果。
闻得沈知姁的柔声担忧,尉鸣鹤不疑有他,反倒要反过来安慰沈知姁:“朕也疑惑,昨日问了诸葛院判,说是天气炎热、不宜伤口恢复,再加上朕为北疆忧心,对伤口亦是不好。”
“陛下提醒臣妾了,是时候将范院使迎回来了。”沈知姁转了话题:“范院使配合了两个月,至今还在家里面蹲着呢,期间受了旁人不少冷眼呢。”
“还有霍淑女那儿,已经快八个月,除了杜尚宫,臣妾还预备了杨太医和几位稳婆。”
尉鸣鹤早就将这二人暂时忘记,闻言便是一愣,而后才缓缓道:“阿姁安排得很好,交代下去给宜婕妤做就是。”
沈知姁含笑应下,趁势为蓝岚请了一批赏赐。
就在这时,吴统领请见。
进来后,他拱手汇报了一件大事:罗郡王世子已经将昌王押到了京城,此时就在皇宫左侧的玄武门。
“押到宗亲府的地牢。”尉鸣鹤还在为北疆之事烦心,懒怠见昌王:“等到土藩之乱被平息后,朕一定会将他与平郡王的名字从玉碟上撤下。”
“他、平郡王、霍太妃,死后都不能进入皇陵!”
吴统领神色一凛,告退后大步前往玄武门传旨。
“陛下好生歇一歇,不要焦心,土藩与平郡王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北疆局势必定向好。”沈知姁温和一笑:“臣妾去安排罗郡王世子和世子妃入宫。”
“太皇太后对世子妃念叨得很。”
这门婚事,一举保住了承恩公府与罗郡王府的爵位,两家对此都颇为满意。
倒是太皇太后,有些怕世子妃过得不好。
“幸而有你帮着朕,让朕不必再操心后宫之事。”尉鸣鹤很是欣慰地夸了沈知姁两句,随后就令元子送了沈知姁出去。
回到瑶池殿,沈知姁就听到杜少监传来消息——昌王在玄武门前怒骂尉鸣鹤,最后是被塞了口枷生生拖走的。
“昌王骂了什么?”沈知姁捧着莲子冰碗,颇有兴味地询问。
现在昌王被捉,知晓自己全程被愚弄,也是破罐子破摔了。
杜少监闻言面露犹豫,向外瞥了眼朝阳殿的方向,吞吞吐吐道:“娘娘,昌王语出猖狂,这污言秽语的,怎么好污了娘娘耳朵?”
“横竖又不是骂本宫的,本宫听一耳朵又无妨。”沈知姁发觉这杜少监做事不错,却很是胆小:“再说了,这瑶池殿中可没有人会去状告你杜少监。”
“是,娘娘。”杜少监不敢再拒绝,一边保持着对外观察的小心神色,一边战战兢兢地复述昌王对尉鸣鹤的指责:“昌王首先斥责陛下为打压慕容丞相一党,而置江南百姓于不顾之地,汛期将近才彻查江南堤坝。”
沈知姁眸光一转,唇角漾起一丝笑意:两个月前,她让韩栖云在江南诸地埋下的种子,果然起了作用,连昌王都有所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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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不过,这也不算冤枉了尉鸣鹤,他让韩栖云为巡抚,暗中巡访江南时,的确对江南可能受灾的百姓未曾做出一星半点的安排。
杜少监说罢,偷偷看了眼沈知姁,见贵妃悠然自得地舀了一勺冰荔枝,并无多大的反应,便硬着头皮继续复述。
“……除了上头的话,昌王还说陛下生来虚伪,惯会假情假意地骗人,若非当年李美人死得憋屈凄惨,先帝根本就不会关注到陛下这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儿子!”
“李美人……”沈知姁心中一动,想起自己今日提及的范院使。
身为太医院之首、专负责天子的御医,范院使俸禄尚可,赏赐更是不少,虽说因配合尉鸣鹤这一场被停职将近两月、受了一些刁难和冷眼,可在日常生活上应当不会出问题。
偏偏范院使有着收集古玩的喜好,在停职期间被人狠狠坑了一把,还扯上了高利银,几乎要到倾家荡产、变卖房子的地步。
幸而诸葛院判在百忙中还是拎着新得的古玩去见范院使,回来后禀报沈知姁,拿了银钱来救济。
范院使在对沈知姁感恩戴德的同时,将诸葛院判从古玩好友升级为至交好友,将对方当作亲人看待,更在某次小酌中,因醉酒吐露出一点儿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尉鸣鹤的生母,李美人之死,和尉鸣鹤有一点儿不能言说的关系。
弑母?
沈知姁脑海中升出这两个字眼,动作一顿,只觉得口齿间冰荔枝的凉意要深入脊髓。
她迅速回想起李美人的逝去:因为冯皇贵妃的刻意刁难,染了重风寒的李美人迟迟得不到救治,最终病死。
事后,先帝震怒,兼之冯氏先前所做的种种恶事,已经消磨了先帝最后一丝忍耐,成为皇贵妃冯氏失宠与疯魔的开始。
而尉鸣鹤在李美人不得救治时,被皇贵妃一同禁足,一直陪伴在李美人榻边,亲眼看着生母病逝而无可奈何,让先帝感到怜悯和愧疚,对自己这个儿子也重视起来。
若是……李美人之死,当真是尉鸣鹤主导……
他当时不过十四……
久违地,沈知姁心中涌出惶惶颤栗之感,顿时失去了用冰碗的胃口。
杜少监见沈知姁满脸凝重,猜出昌王所说的李美人之死颇有内情,瞬间就两腿颤颤地跪下:“贵妃娘娘,奴才实在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是自然。”
“今儿你来瑶池殿,不过是如常汇报殿中省用度罢了。”沈知姁让杜仲撤去冰碗,凝视着杜少监,一字一顿道:“将当时在场的宫人打点一番,绝对不允许有人嚼舌根。”
现在即便尉鸣鹤被暂时困在龙榻上,可他仍旧是天子,行事务必要掌握分寸。
李美人之死极有可能是他最不能触碰的一条底线。要是去碰了,尉鸣鹤可能比当初彻查慕容燕时还要愤怒可怕。
现在正是复沈家清白的关键时候,沈知姁更要谨慎为上。
*
“他既然不修口舌、胡言乱语,就让他一直戴着口枷。”
尉鸣鹤在午憩醒来后,知道了昌王怒骂自己的消息,当即气得面色青白,语气带着三分欲要灭口的狠意:“再传令下去,若有人议论此事,一律贬去皇陵铡草!”
“陛下息怒!”元子避开膝前的茶盏碎片,小心叩首:“陛下放心,贵妃娘娘早就吩咐了殿中省做事,当时在旁的宫人与侍卫都知晓了分寸。”
听到这个消息,尉鸣鹤眉心软了下去,凤眸眼底的杀意化作柔情:“事到如今,惟有她能为朕分忧。”
“在这满宫中,朕也最信任她。”
“贵妃娘娘对陛下用情至深,至纯至善。”元子见尉鸣鹤有些雨转阴云的预兆,忙不迭笑道:“若论用心,贵妃娘娘排第二,这天底下没人敢排第一。”
尉鸣鹤的面色微微缓和。
元子念着沈知姁这几日的苦恼,主动道:“禀陛下,这几日,慕容庶人一直闹着要见贵妃,言语间都是与定国公府相关的。”
“贵妃本就劳累,奴才怕惊着娘娘,所以一直压着消息……”
想起这几日沈知姁堪称无微不至的呵护照顾,尉鸣鹤凝神沉思了片刻,最终道:“传刑部侍郎入宫。”
“让他去见尚留在宫中的韦氏与慕容氏的人,查证其中揭发之言的真假。”
*
一日后,慕容丞相与韦中尉被族人揭发的累累罪名,伴着北疆的捷报一同送到朝阳殿。
两张纸上,都写着
沈厉与沈知全的名姓。
第116章 第116章重新启用沈厉与沈知全……
第一百一十六章
消息传来时,尉鸣鹤正在听近日来的第一个好消息。
——经过这几日的观察,尉鸣鹤的右手固定反应良好、始终保持正位,只要好生将养,往后并不会影响右手的使用。
“赏。”尉鸣鹤淡淡吐出一字,尾音带着几分愉悦,目光漫过面上甜笑的沈知姁,望向立在一旁的范院使与诸葛院判:“这段日子,你们俩各有各的辛苦,都有赏赐。”
二人谢恩。
其中范院使特意面带感激地对沈知姁点点头:诸葛院判都和他说过了,不论是救济他的银钱,还是此次顺利回宫复职,都少不了贵妃的帮助。
贵妃一片赤诚心肠,的确比陛下……
范院使被床榻上雕刻的龙纹晃了眼,将心中的想法生生按了下去,与诸葛院判一块儿去商讨接下来用药。
沈知姁在一旁杏眸弯弯:范院使医术了得,应能看出诸葛院判的用药并非当下最好的搭配,药性过于缓和。
可范院使如此闷声没说,便是对尉鸣鹤敢怒不敢言的意思了。
几位太医前脚刚走,夜影卫就取了北疆急报赶来,碰上了刑部侍郎求见。
夜影卫来人是玖拾,面上有掩盖不住的激动:“陛下,北疆传来捷报!”
“陛下,微臣已经细细审过,确认了慕容丞相与韦中尉做过的违法犯纪之事!”刑部侍郎落后一步:“两人指证,有不少证据都藏在丞相府和中尉府中,只待搜查。”
照旧是沈知姁将奏报取来、在尉鸣鹤面前展开。
北疆捷报上写,平郡王已经被夜影卫成功捉拿。而霍家主携兵和土藩在亡山回合,并在附近捉了不少人充作人质苦力——沈厉父子就在其中。
沈厉和沈知全捉住了机会,趁夜袭杀乱军数百,活捉霍家主与土藩王子,以此逼退乱军。
刑部侍郎所上的奏章上,则写明慕容丞相与韦中尉授意族人所做的事情,两人所为大同小异,包括但不限于结党营私、私收贿赂、强占良田、私霸盐矿等。
而其中最为瞩目的,就是两人合谋,连同御史令、沈庆在内的数位朝臣,将通敌叛国的证据放入定国公府的书房,诬陷定国公府父子,导致其被剥夺爵位、抄家流放。
沈知姁将两封奏报看完,心中一直高高悬起的大石头落地。
直到迎着烛光、向尉鸣鹤抬首望去,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是清眼淌泪,眼前一片模糊。
“陛下,臣妾私心,恳请陛下在处理完谋反之事后,彻查定国公府之事。”沈知姁起身跪下,腰脊挺直,面上梨花带雨却不失坚毅沉默,尾音颤颤如雨中的春蝶。
伴着哽咽的话语,一串串晶莹如珠的泪水落下。
在尉鸣鹤尚陷在凝神沉思中时,沈知姁膝行一步,伸手要去触碰天子的手,却强忍着停住。
“若臣妾父兄当真是被诬陷的,那丞相与中尉竟敢在朝中勾结党同伐异,欺瞒陛下,愚弄祖宗法纪,实在是枉为臣子!”
沈知姁憋着心口那股迅速膨胀的怒气,粉面涨红,衔齿将事情的重点落在并不存在的“欺君”上。
尉鸣鹤好似思索的沉默其实并不难理解。
这两份奏报一出,去年的定国公府之事必须要彻查,否则朝野民间,定会热议如沸。
而尉鸣鹤一是担心,生怕沈厉、沈知全经此一遭,怀揣报复之心,将来难用;二是心虚,不愿自己为权、默许慕容丞相等人的行为被发觉,有损天子威严。
所以沈知姁就干脆先安尉鸣鹤的心,给尉鸣鹤立一个被奸臣欺骗的无辜形象,也能表明自己对于尉鸣鹤的深信不疑和深情不移。
果然,尉鸣鹤听罢,凤眸眼底有微光闪动。
眼前的女郎如夏雨中挺立的一支清荷,不屈而动人。
尤其是欲伸又止的柔荑,清亮眼眸中暗含的倔强恳求,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会忍不住心软,更遑论尉鸣鹤。
并且,女郎说,此事重点在欺君……
是呀,欺君。
到时候,丞相与中尉是无视纲纪法的罪臣,他是及时纠错的明君。
他唯一有些担心的,就是沈厉与沈知全是否会心怀怨恨。
就在这时,玖一携着一封书信匆匆而来:“陛下,北疆又送来第二只军鹰。”
因沈知姁正跪在龙榻前,屋内可见之人全都随着跪倒,无人起身应接,玖一便垂眸弯身,自己走到了尉鸣鹤面前,将书信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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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望着沈知姁一双朦胧泪眼,尉鸣鹤轻叹一口气,将左手伸到沈知姁面前:“好端端地总是跪着做什么,快起来。”
沈知姁便吸了吸鼻子,小小地啜泣一声,握住尉鸣鹤伸出的手,顺势起身,眼睛红红地坐在龙榻旁。
莫名地像梗着脖子的红眼小白兔。
“此事事关重大,就算不为了你,朕也一定会下令彻查。”尉鸣鹤的语气愈发软和:“况且,奏报上都写明了,此次获胜,你的父兄立下了关键功劳。”
“身为大定功臣,身上自然不能有不明不白的冤屈。”
说罢,尉鸣鹤清了清嗓,补充道:“朕也绝不能容忍有朝臣仗着朕的信任,为了一己私欲,做出这等骇人听闻、枉污功臣之事!”
他默认了沈知姁所说的“欺君”之罪。
这话等于是定下,会彻查定国公府之事的意思。
“陛下圣明,臣妾多谢陛下。”沈知姁抹了抹眼尾,压出一抹圆翘的嫣红,起身行了大礼。
被尉鸣鹤再次扶起后,沈知姁接过玖一手中的书信,重新做回尉鸣鹤身旁,将书信展开。
出乎沈知姁的意料,来信是沈厉亲笔所写。
开头先恭恭敬敬地表明了对尉鸣鹤的关心,说自己此次以罪臣之身份立下功劳,实在是天子保佑的缘故。旋即,沈厉有些不甚娴熟转了内容,说起此次突袭的全部经过,并讲述了从土藩王子口中所得到的、土藩王的狼子野心——土藩预备协助昌王和平郡王取得大定的天下,随后就三分天下,各自为王,和平共处。
土藩要草丰马肥的整个西北。
在最后,沈厉十分谦卑地请尉鸣鹤示下,接下来在北疆的诸军应如何行动。是将土藩等赶出边境、扣押土藩王子为质子,向土藩索要贡品赔偿,还是乘胜追击,直接杀入土藩?
沈知姁看完这封信,心底颇为欣慰:这样谨慎小心、处处捧着尉鸣鹤的措辞,一看就是镇北将军对父亲做了指点。
就父亲那从来不拘小节的豪迈性子,定会直接说这是进攻、打服气土藩的大好机会,陛下您可千万不能错过,行军打仗讲究的就是一个一鼓作气!
这样的言语,在尉鸣鹤看来,就是沈厉仗着自己的资历经验,对着天子指指点点,试图左右天子的决策。
是大不敬。
有了这样一封信表态,尉鸣鹤心中对父兄报复的担忧就会减少许多。
果然,尉鸣鹤看完后颇为满意,对比着霍家与昌王胆敢谋逆的可恶嘴脸,心中就计较着:当初他极厌恶沈厉父子傲气的模样,手中又急需建立属于自己的兵权,一时被霍家、昌王假装恭敬的嘴脸给骗了,兼之霍老将军亦曾镇守边疆,便顺势让霍家接替了沈家的位置。
现在,霍家被捉,北疆光是一个镇北将军难以稳定全局……
再抬眼时,就见沈知姁眼底含着甜丝丝的笑意,还有清露一样的几分期许。
“定国公请旨,事关边疆安定,朕不能一人做主。”尉鸣鹤沉吟片刻,最终决定道:“元子,你去宫外传旨,召关爱卿、侯爱卿、滕爱卿……速速入宫觐见。”
这几人,便是沈知姁记得的、前世尉鸣鹤的心腹重臣。
今生韩栖云和几人早早交好,借
着江南堤坝扶持几人,去宁州前亦提醒他们远离慕容丞相。因此,在朝中半数臣子被慕容丞相牵连、在自己家中战战兢兢等候天子问罪的时候,这几位朝臣就愈发得到尉鸣鹤的宠信。
上升速度比前世至少快了三年。
而尉鸣鹤这一句“定国公”,就昭示着此次北疆之乱,他会重新启用沈厉与沈知全。
见沈知姁桃面含笑地起身谢恩,杏眸中的爱慕和倾恋如潮水般涌出,尉鸣鹤凤眸轻轻闪动,有一缕不自然和心虚。
“臣妾请旨,能不能在外面侧殿候着。”沈知姁没错过尉鸣鹤的情绪变化,抓住机会,眼睛亮亮:“这样也方便臣妾侍奉殿下。”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不过是想知道朕如何奖励定国公父子罢了。”沈知姁的容色实在是娇憨动人,尉鸣鹤只觉含了一颗清甜的荔枝,除了爱怜与跟着欢喜,做不出其余的反应。
“贵妃就留下吧,等会儿还要帮朕拟定圣旨。”
尉鸣鹤就这样拍了板儿:新上任的中书舍人虽不错,可他做不到像对待阿姁这样信任。而且中书舍人是朝臣,对朝政之事有自己的理解,不可能像阿姁那儿,从来不从心里过,也绝不会与旁人说起帝王近期的旨意、从而揣测圣意。
沈知姁笑吟吟地行礼应下,随后就去朝阳殿的左侧殿等候,和觐见的朝臣们避开。
不想刚坐下,小鱼子就进来,说宜婕妤在外面求见。
让小鱼子将蓝岚引到后门,沈知姁也从左侧殿悄悄出去。
蓝岚今儿一身雪青色的宫装,外面套了件轻纱,瞧着冷清清地养眼。
惟独鬓边簪了一朵粉色的芙蓉,平添了一分娇艳。
“姐姐今日的搭配好看。”沈知姁脚步轻巧地到了蓝岚身边,眉眼带着放松的笑意:“回头我让花房的宫人每日都送这样的鲜花给姐姐。”
说罢,沈知姁咦了一声,从蓝岚的肩膀上捻起一缕纯白的猫猫,神色有些不好意思:“牛乳团又在姐姐那儿淘气了——等事情结束,我在瑶池殿摆宴,请姐姐享用一顿。”
这段日子,沈知姁要在朝阳殿扮演一位尽职尽责的贵妃与爱人,无暇照顾牛乳团,就拜托了蓝岚暂时照看。
“好呀,正好回头我将芝麻团也送过去,它们俩现在粘糊得很,双倍闹腾,我可是想好好清净一段日子。”蓝岚抖了抖轻纱披帛,将其余可能存在的猫毛给抖落,有抹了抹鬓边的芙蓉,叹气道:“还不是紫鹃,说现在陛下心情好,我来替太皇太后传话,穿得鲜亮些,说不得能和陛下说上几句话。”
说句真心话,尉鸣鹤没进后宫的这小半年,蓝岚协理着六宫之权,没事就去太皇太后的颐寿宫静静心,日常就是逗逗猫儿看看花、听听曲儿品品茶。
惬意得很。
要不是时不时能听紫鹃念叨,蓝岚都要想不起来尉鸣鹤这号人了。
说起尉鸣鹤,蓝岚就不免想起前朝,对着沈知姁耳语道:“小姁妹妹,多亏你告诉我靖文侯受了重伤的消息,我这段日子想起这个消息都高兴。”
连带着在小佛堂,她都诚心了许多——希望佛祖保佑,让靖文侯早死。
沈知姁深藏功与名,闻言莞尔一笑:“祝愿姐姐早日得偿所愿。”
“太皇太后是要传什么话?她老人家近日有罗郡王世子妃的陪伴,还宣召了承恩公夫人入宫,应当心情不错。”
蓝岚点点头,将太皇太后的嘱咐道来:“现在各宫妃嫔不是都在自己宫中祈福嘛,可现在慕容丞相被抓,她们有些就不安分起来。”
“比如何丽仪、洛宝林和韦才人,都是父亲家人牵扯进谋反一案中的。”
“事关家人,这不是用宫规能压下来的。”
现在太皇太后正在享天伦之乐呢,自然想将这烦心事尽早解决。
说完事情,两人就听到前殿传来动静。
默契地含笑对视一眼后,蓝岚回颐寿宫复命,沈知姁则到寝殿中准备拟写圣旨。
最终,尉鸣鹤决定,复沈厉定国公之位,沈知全定国公世子之位,命其领兵进攻土藩,直到土藩臣服。
不过,因定国军不再,沈厉父子只能问镇北将军或各处借兵。
沈知姁明白,经了霍家谋逆这一遭,尉鸣鹤对有军权的将领愈发忌惮。
她杏眸中笑意不变,心中对父兄回京后的安排有了设想。
第117章 赏罚慕容燕,赐自尽
第一百一十七章
除了重新启用沈厉父子,尉鸣鹤对北疆亦做了种种安置:令韩栖云先将重伤的喜公公就地安置,由京城派遣御医前往诊治,韩栖云则要带着平郡王和夜影卫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京城。
审问昌王、平郡王两位宗亲之事,由宗亲府和夜影司共同执审。
京郊大营统领则押霍家长子及霍家家眷回军,顺路将在北疆聚集的州兵指挥回各州。
孙校尉与宁校尉则是留在北疆,以备不时之需,亦有监视沈厉父子的意思。
京城中,由吴统领带人去搜查丞相府和中尉府,尤其要仔细搜查举报人供出的府中暗格位置。
而韩栖云早就在去宁州前传信,说按照沈知姁的吩咐,安排好了一切。
最后,尉鸣鹤奖赏了除了韦中尉之外、不曾追随慕容丞相的朝臣。
如此,算是昌王谋反之事告一段落,只等接下来的清算。
一封封圣诏下去,沈知姁写得手腕都有些酸。
不过这一回,沈知姁并没有仿尉鸣鹤的字迹,而是用自己的簪花小楷。
如今朝廷上下都知晓,陛下右手受伤,不能书写,由贵妃代笔。
陛下命令如此,自然不会再有傻子质疑贵妃是祸国妖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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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兼之定国公府之案出现转机,定国公父子已经恢复爵位,沈家重获盛势荣光,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宫外有不少官员家眷,尤其是被慕容丞相牵连的,都开始想方设法往瑶池殿送名画宝贝,以期望能打动贵妃,让贵妃在天子面前美颜,帮助自家脱离随时会被斩首的局面。
自然,沈知姁下令,瑶池殿上下,谁都不许私收外面的东西——这是后话。
朝臣们领了圣诏下去,寝殿内顿时空旷许多。
“方才宜婕妤来找臣妾了。”沈知姁浣洗过双手,坐在尉鸣鹤榻边,一边用茉莉花霜抹手,一边含笑将太皇太后的话讲了一遍。
“前朝的事情有了结果,这后宫中的确应当赏罚。”尉鸣鹤闻着鼻尖淡淡的花香,长眉舒展,口吻带着三分愉悦:“不过,这不着急,朕方才已经让刑部侍郎共审慕容父女,看能不能挖出更多的事情。”
“等明日,朕再行惩处。”
尉鸣鹤记得清清楚楚,后宫中有好几件事,慕容燕为摆脱自身,直接灭口斩断证据链。他当时念着慕容丞相势盛,又无心处置后宫之事,便让对方含糊混了过去。
对尉鸣鹤来说,这些事情让他极为不爽,对慕容燕的嫌厌也到了顶端。
“陛下万事都考虑周全。”沈知姁抿唇嫣然,如常将带着宁神药草的汤药喂了尉鸣鹤服下。
待尉鸣鹤小憩后,便回了瑶池殿歇息。
翌日一早,元子就来瑶池殿请沈知姁。
现在不必沈知姁主动开口问,元子就会将朝阳殿发生的大小事务主动详细地说来:“娘娘,您可不知道,昨日慕容丞相和慕容庶人,父女俩当众职责怨怪对方,说了慕容氏族的许多丑闻。”
“哎哟哟,听了真让人觉得目瞪口呆……”
“慕容丞相此人,他不光在前期卖女儿,竟还为了讨好冯皇贵妃,主动害死自己未曾出事的孩子……”元子将自己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条丑闻道来,嗓音略有颤抖。
“此话怎说?”沈知姁坐直了身子:她知道,冯皇贵妃在先帝后期封魔,就是因为自身迟迟生不出皇嗣,寻了许多的邪门偏方,最后都以失败告终,承受不住这个结果,故而
理智崩溃。
元子左右看看,靠近轿辇,低声道:“听说是当年冯皇贵妃找了道士,得了一个必生皇子的偏方,其中有味药叫整幅紫河车,还要生母的生辰在阴年阴月阴时,其药亦在这样的特殊时间被制成紫河车”
“慕容丞相就自己找了这样的女子……”
沈知姁前世在后宫生活得久了,知晓什么是整幅紫河车。
元子话音未落,沈知姁便是一阵恶寒与恶心袭来,眼底闪过一抹厉光:“该死的混账!”
“陛下亦是和娘娘一样愤怒,当时在场的朝臣都觉得震惊。”元子忙住了嘴:“现在陛下消了气,请娘娘过去。”
等到了朝阳殿,果然见尉鸣鹤神色淡淡。
不过看到沈知姁进来时,尉鸣鹤唇角还是勾起一缕笑:“不必行礼了,到朕的身边来。”
“朕已经决定好了,慕容庶人不可饶恕,在后宫罔顾宫规、妄夺性命,在前朝协助慕容丞相兴风作浪!”尉鸣鹤口吻决断:“朕念在她伺候朕一场,赐她自尽,妃嫔名册上抹除其名,尸身不得入皇陵。”
若不是想着他在外面的名声,他都想赐慕容燕杖死之刑。
沈知姁垂眸应是,面上是全然纯然的乖巧婉顺。
“何丽仪,虽不知晓谋逆大事,但听从慕容父女的挑拨,为争宠屡耍手段,陷害妃嫔,更是擅自将御前之事传递出宫。”
尉鸣鹤眼神冷漠,浑不像在提自己宠幸过得妃嫔,反倒是在说两个陌生人:“还有洛宝林,心怀不轨、传递消息。”
“她们二人一并降位末等更衣,去冷霜馆住着。”
冷霜馆如今只住着韦淑女。
而韦宝珠一向脾气不好,何更衣与洛更衣先后得宠,彼此间可发生过不小的摩擦。
这小半年来,韦淑女受罚的消息经常传出。
现在地位颠倒,韦宝珠成了冷霜馆位份最高的人,三个人在一起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情。
尉鸣鹤这便是杀人诛心,让何更衣与洛更衣两人在日后受尽韦淑女的折磨。
见沈知姁露出一点儿头疼苦恼的模样,尉鸣鹤多说了一句:“朕已经想好,回头与她们明说,若是吵嚷到朕的面前,她们当月的例银份例全都停掉。”
宫中要想过得舒服,开销就大。
韦、洛、何三人位份低,本来每月分到的东西就少,更没有宫外母家的支持,停了一月的份例就等于生不如死。
偏尉鸣鹤定了,是不许吵嚷到朝阳殿面前。
这就给三人的纠缠争执定了个可以操作的底线。
沈知姁面上细眉轻弯,眼底却有细微的寒芒一闪而过:天子向来将后宫妃嫔视作玩物,不屑认真对待,可惩罚起后宫妃嫔来,却比许多妃嫔要细碎折磨得对。
真是越发令人厌恶。
“臣妾回头就传令下去。”沈知姁缓了一瞬,柔声开口:“陛下英武明智,击败叛军,现在宫里宫外俱是欢喜的气氛。”
“陛下适才奖赏了前朝,臣妾请旨,不知道对后宫妃嫔有何赏赐?诸位妃嫔都奉太皇太后懿旨,在自己宫中为陛下祈福,也算是进了一份力。”
这话问得恰当。
尉鸣鹤正准备严惩叛党、震慑群臣,同时也想重赏心腹、巩固皇权,向百姓展示自己是个恩威并存的英明天子。
若不是沈知姁提及,尉鸣鹤还真有点忘了后宫其余嫔御。
赏了后宫,能多一项细心仁爱的英名。
尉鸣鹤也喜欢别人山呼万岁、向自己谢恩的场景。
阿姁经过这一遭大事,处事间愈发大气稳重,很是中宫皇后的模样。
前几日,尉鸣鹤许下要封沈知姁为皇后的诺言,并非单纯被沈知姁的深情忠贞感动,也不是因自己心中对沈知姁愈来愈深的爱恋情愫。
其中亦有对沈知姁拥皇后资质的认同。
“阿姁细心、顾全后宫,朕心甚慰。”尉鸣鹤颇为赞赏地喟叹一声,旋即就思虑起对后宫妃嫔的赏赐。
“宜婕妤尽心侍奉太皇太后、协理六宫,甚为辛苦,便晋位昭媛,迁居钟粹宫。”
“霍淑女怀有皇嗣,临产在即,朕为令安心,晋为八品御女。”尉鸣鹤一边思索,想到谁说谁,念着霍淑女这小半年内还算老实养胎,就道了一句。
旋即,他又想起瑜才人的父亲,与慕容氏族分家后,提供了不少可用的情报:“瑜才人谨守宫规,晋位贵仪。”
“韦才人……”尉鸣鹤想着韦中尉,沉吟片刻做了决定:“她祈福辛苦,就让殿中省赐些温补的药材。”
沈知姁敛目:看来尉鸣鹤已经知晓,韦才人这些日子为韦中尉奔走的消息。他是在用这样的法子,一边显示自己的宽和,一边敲打韦才人安分守己。
韦才人聪慧,定知道现在和韦家撇开关系是最优选择,可她还是为了救韦中尉四处撒钱……
“家族为先”四个字,已经深深刻在了韦才人的脑海中。
“陛下,那吴美人呢?”沈知姁迅速回转思绪,提起吴氏:“何更衣这段日子,倒是令人刁难过吴美人几回。”
“吴美人遭受冤屈,朕复其容华之位,再将其升为三品婕妤,破格搬入永宁宫,居于主位。”尉鸣鹤对吴统领及时救驾的表现十分满意,当下便重赏吴婕妤。
元子迅速去传了口谕。
他满脸欢喜地出去,结果一个时辰后回来时,面色颇为尴尬,在一旁欲言又止。
尉鸣鹤正在和沈知姁赏画儿,见状就随口问了一句。
“禀陛下,吴婕妤说谢陛下厚爱,蘅玉阁住着极好,并不想去永宁宫。”元子默默叹了口气。
他是御前总管,自然能敏锐地察觉到,吴婕妤比之从前,对陛下的态度要冷淡敷衍许多。
这是和宜昭媛待的时间久了,往宜昭媛的路上狂奔不复返了?
闻言,尉鸣鹤扬起的长眉弧度渐渐放平,不悦道:“蘅玉阁不论是位置还是规格,都远远比不上永宁宫。”
说到底,还是吴婕妤心怀委屈、对他这个皇帝心存抱怨罢了。
沈知姁眸光一扫,从尉鸣鹤微微蹙起的眉尖,读出尉鸣鹤的所思所想,心中就是一凛:这几日,尉鸣鹤似乎越来越厌恶别人不服从他的命令,哪怕是和吴婕妤一样,仅仅是不像更换宫殿。而且,吴婕妤的态度很是恭敬。
“吴婕妤不愿意换宫室,臣妾倒是颇为理解。”沈知姁给尉鸣鹤奉上一盏茶,杏眸弯起,蜜声细语:“吴美人受贬的这段日子,宜昭媛对其颇为照顾,而且距离颐寿宫也比永宁宫近一些。”
“吴美人对太皇太后是一片孝心,近日也和罗郡王世子妃交好。”
“况且,若是臣妾记得不错,吴美人今年不过十五,还有两个月才过生辰,实在是一身的孩子气。”沈知姁摇了摇头:“小孩子嘛,不就是喜欢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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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听了沈知姁的软语,尉鸣鹤只觉得心情舒畅,冷下的笑意重新变得湛然。
凝望着沈知姁娇憨纯妍的一张笑靥,他心中微微一动,伸出左手轻勾,示意沈知姁坐上榻来。
沈知姁则见事情基本圆满,眉眼间温柔似水,给尉鸣鹤的右手换药:“臣妾还以为捉住昌王他们,阿鹤能好好休息。”
“结果算来算去,阿鹤反而比先前更忙,真是让臣妾感到心疼。”
“不过阿鹤放心,臣妾会一日三回地来朝阳殿,督促您按时用药用膳。”
尉鸣鹤看着沈知姁愈发娴熟的换药动作,一双凤眸似有春水流淌其中:“阿姁,你也要自己保重身子。”
“等你养好了身子,咱们便再求一个孩子。”
*
翌日开始,沈厉父子带着镇北军扑向土藩边境。
平郡王、霍家长子及霍家家眷,都由京郊大营统领押送回京,等待审判
对于慕容氏族和韦氏一族的调查彻底展开,所有与其关系甚密的人,都难以逃脱询问调查。包括当时随着慕容丞相要入宫觐见的臣子,知情者押入天牢一同审问,不知情者官降两级。
与此同时,一大批尉鸣鹤的心腹被提拔上来。
不过现在的朝堂,与其说是尉鸣鹤培养自己的心腹,不如说是沈知姁通过韩栖云所渐渐掌握的,一张关系网。
韩栖云也传来信,说正快马连夜回京,预计半个月后会到。
等到那时候,新晋的关大人、滕大人等,就会知道,他们视作贵人的夜影司副督公身后,站着深受天子宠信、母家兴起的宸贵妃。
他们已经将好处受得满满当当,自然会心甘情愿地登上她的船。
*
果然,等到半月后,韩栖云刚回京城不过一日,关府、滕府等十余位新晋功臣,都托关系送了精心备下的礼物。
自然,沈知姁在尉鸣鹤那儿过了明路——她只满脸惊惶地说要退回去,就被尉鸣鹤唇角噙笑地捏了捏脸颊:“你傻不傻,这些东西不要白不要。”
“他们未曾请你做什么,可见是知
道这些宝贝不够资格进朕的库房,就转了弯来和你打好关系——你是朕的贵妃,讨好你便是间接讨好朕。”
沈知姁笑盈盈地在尉鸣鹤面上印下一吻,顺便哄了尉鸣鹤私库里的不少宝贝。
沈夫人亦恢复了一品诰命夫人的头衔,选在六月底出宫,回定国公府的旧宅,将宅中的生活气儿重新凝聚起来。
沈知姁刚在朱雀门送走沈夫人和想出宫看看的青葙,就见小鱼子急匆匆而来,请了沈知姁去了假山僻静处。
见小鱼子面色苍白,袖中放了一朵淡色的绢花,沈知姁便明白过来:“尚刑局在今日请慕容庶人自尽?”
尉鸣鹤赐死的指令早就颁给尚刑局了。
只是慕容燕一直借口还有证据揭发慕容丞相,拖到了现在。
“贵妃娘娘聪慧。”小鱼子挠了挠头,弄下来一缕乱发,白脸皱成一团:“就先前,吴统领不是从丞相府与中尉府的隐秘处搜出来许多证据,证明两家都和土藩早有联系么?”
“今儿早朝,陛下据此判决两府成年男子斩首、女眷流放。”
“慕容庶人得知了这个消息,就突然变得十分疯狂,寻了一根折断的桌腿做武器,和前去送白绫的两位宫人厮打起来,不肯就死,还说、还说要见娘娘您,有与定国公府相关的消息告知。”小鱼子将这番话吞吞吐吐地说完。
他抹了抹汗,带着期许看向沈知姁,却见从来对宫人都是温柔含笑的沈知姁,犹如秋日里深不见底的湖泊,将面上笑意的涟漪渐渐抹去。
“小鱼子,你也算是受了本宫的扶持,才有幸进入朝阳殿、成为御前总管的徒弟。”
沈知姁用缓缓沉入冰霜的目光扫了眼小鱼子,伸手将假山缝隙中的一朵小花摘下,放在手中把玩:
“这些日子,陛下心情好,你跟着元子也得了不少的嘉奖,就像柳絮被风吹起,有些飘飘然了。”
她嗓音一如既往地甜软,却莫名让小鱼子心底一颤,手脚有些发软地跪下:“娘娘,奴才……”
有日光从假山的缝隙中打下,若明若暗地笼住沈知姁的面容,惟独一双杏眸如落霜雪。
“你受了陛下的命令,领着尚刑局的人,去请慕容庶人自尽。不想起了意外,慕容庶人反抗,说要见了本宫才愿意就死。”
“你既狠不下心,让尚刑局的人绞死慕容燕,也不敢回朝阳殿,让旁人知道你是连个将死庶人都搞不定的废物。”沈知姁口吻极淡:“你便仗着本宫素日好脾气,来请本宫去瞧一瞧。”
“正好也请了本宫做主,你就甩着袖子清清闲闲,是不是?”
小鱼子不似元子,里面有救命之恩,需要借此机会,狠狠敲打一番。
沈知姁话音未落,小鱼子额头上已经是覆了一层冷汗,忙不迭叩了三下首,将额头磕出明显的红印:“娘娘明鉴,奴才怎敢!”
芜荑在一旁冷冷出声:“若是今儿,慕容庶人说不见到陛下绝不就死,难道小鱼公公你也乖乖地去请陛下?”
小鱼子哑口无言:他要是敢回去请陛下,下一秒就能被送去尚刑局。
他不得不承认,此番来找贵妃,就是看重贵妃好说话。即便他真没明显想过这一点,潜意识里也是这样认为的。
“贵妃娘娘恕罪,奴才知错!”小鱼子倒也算知错就改,下一瞬就满脸后悔地诚恳认罪,又实打实地磕了几下头。
“本宫不会去见她。”沈知姁适时出声,阻止小鱼子继续磕头:“你往后若想着更进一步,就不免会碰到比今日更难处理的情况。”
“你去请教元公公、闫总管,甚至杜少监,都能得到提示——可你偏想省事又想完成任务,来本宫这里哄一哄,是不是?”
“你现在年纪还轻,本宫就提醒你这一回。”
“不要再犯下一次了。”沈知姁将手中的小花儿松开,由芜荑扶着,步履轻松地回了瑶池殿。
那朵小花儿落在小鱼子的脚边。
小鱼子将其捻起,看了良久,方一脸坚定地回了冷宫,顺便在尚刑局请了几位资历老的大力宦官。
慕容燕正在冷宫中翘首以盼。
她先后在尚刑局与刑部受审,又在对质时被慕容丞相掌掴,秀丽的面容脏污与红肿交叠,衣裳与头发也早已失去整洁。
早就不是谨容华的模样。
更与前世,惠妃慕容燕毫无相干。
小鱼子并未进去,而是立在门口,对请来的宦官们道:“我第一回做这样的事,未免心软,还请前辈们帮忙。”
宦官们摸了摸兜里的银子,道了几句“小鱼公公客气”,便擦了擦手,大步走了进去。
里面立时传来慕容燕的尖叫:“沈知姁呢!沈知姁呢!本嫔要见她!”
“她分明没有和宫外联系,她是怎么知道、怎么猜中丞相的手段的!”
“我不服,这后宫中没有人能比本嫔更聪明!”
“沈知姁!你不来见我,我死都不会瞑目!本嫔要诅咒你,这辈子儿女夭折,永无寿宁!”
女子的尖叫如针一样扎在小鱼子的耳朵上。
“快将她的嘴堵住!这样的污言秽语,不许传出!”小鱼子也顾不得害怕,走进门内,示意宦官们动手。
却有一道娇滴滴、饱含幸灾乐祸的嗓音出现:“慕容庶人,贵妃不见你,本小主来见你,怎么样?”
女子丰腴的身影在冷宫门口出现,撑着腰身,对着慕容燕“咯咯”地笑:“你恐怕前头做梦都想不到,你任打任骂、妄图除掉的人,现在竟能来亲眼看着你自尽。”
慕容燕动作一顿,缓缓抬首,与尉鸣鹤相似的凤眸眼底满是骇人的怨毒。
第118章 大皇子“朕要为贵妃亲笔写一道封后诏……
第一百一十八章
傍晚,霍御女受惊早产的消息传遍六宫。
沈知姁不过刚回瑶池殿,正预备去朝阳殿用晚膳。
听到消息,沈知姁忙停了白苓她们簪钗的动作,急匆匆就赶去了朝阳殿。
上轿辇时,沈知姁对杜仲道:“去请诸葛院判和杨太医,让他们先去为霍御女保证生产,用什么珍贵药材不必先行汇报。”
“霍御女现在安置在哪儿,稳婆可过去了?”沈知姁坐在轿辇上,多问了两句。
她并不喜欢霍御女,不论是从前在慕容燕身边出谋划策的黄鹂,还是后来屡生事端的妃嫔霍氏,沈知姁都极为反感。
可稚子无辜,沈知姁从未想过要借此除去霍氏。
“霍御女是在冷宫里受惊的,旁边最近的干净宫室就是冷霜馆了,小鱼子让韦淑女她们腾了个干净屋子。”芜荑现在对底下的消息亦是了如指掌,沉稳应答:“稳婆已经被杜尚宫带去冷霜馆了,随行的还有日常为霍御女请脉安胎的一位太医。”
沈知姁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而是以最快速度到了尉鸣鹤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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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霍氏好端端地跑去冷宫做什么?”尉鸣鹤现在脚伤痊愈,日常能走上两步,现在正在御书房的御椅上发火:“杜尚宫呢?”
元子现在应对这种突发情况已经是炉火纯青,第一时间就去了解了事情的
来龙去脉:“禀陛下,是霍御女借口腹部疼痛,又说想吃大膳房做的乳酪酥,将杜尚宫给支走了。”
“然后霍御女便自己跑去冷宫,去奚落即将自尽的慕容庶人,一时不查……被慕容庶人给推倒了,还狠狠压了两下……”
故而,霍御女不单单是早产,还有难产的迹象。
说完,在场的人脸上都出现了奇怪的神色,三分不可置信、三分惨不忍闻,还有四分的难以理解。
元子忍住面上扭曲的神色,将霍御女被安置在冷霜馆的后续说了一遍:“……贵妃娘娘也已命诸葛院判去帮忙了。”
“阿姁有心,有诸葛院判在,想来情况能好上不少。”
尉鸣鹤神色缓和了一下,但几瞬后,又重新变得难看起来:“半月前,朕才欣慰她安稳养胎,特意晋了她的位份!”
结果此次早产,竟是霍氏自己作出来的!
“杜尚宫离开,霍御女身边竟无一人能劝诫么!”尉鸣鹤明显动了怒:“杜尚宫罚俸三月,其余服侍霍御女的所有人,都以失职为由,贬去浣衣局!”
“慕容庶人呢?”尉鸣鹤想起动手之人是慕容燕。
“事发后,慕容庶人已经谢恩自尽。”元子轻声:“现在尸首正在运往宫外埋葬。”
尉鸣鹤冷哼一声:“不必埋葬,送去京郊的乱葬岗!”
“竟在死前仍不知悔改,妄图谋害朕的皇嗣,碎尸万端也不为过!”
沈知姁轻眨了眨眼,略等了片刻,见尉鸣鹤只兀自忿忿,便主动提起:“陛下可要去看看霍御女么?”
“想来有陛下去瞧一瞧,霍御女生产能更加顺利些。”
“若无此事,朕自然回去看一眼。”尉鸣鹤此刻只觉得心烦:“现在朕一点儿都没心情去。”
“正好范院使有叮嘱,说朕脚伤虽愈合,但每日还是要小心行走,不得劳累。”
“阿姁,你便带着范院使,替朕去看一看吧。”
“是,陛下。”沈知姁福身应了:“太皇太后那儿,似乎已经动身前往冷霜馆,臣妾现在就去。”
就在沈知姁转身的那一刻,尉鸣鹤忽然出声叫住:“阿姁,你过来。”
沈知姁回眸,看着尉鸣鹤眼底明晃晃的犹豫变成果决。
她迈着步伐走到尉鸣鹤身边,弯下腰时,心底忽然涌起几分不好的感觉。
天子温热的吐息打在沈知姁的耳畔:“若是霍氏难产,到了决定的时候,就传朕口谕,不论什么方法,一定要保住皇嗣。”
“至于霍氏,就看她的福气了。”
沈知姁面上露出无懈可击的微笑,温声应下,实则内里从脚底指尖升腾出一抹恶寒的凉意。
她不动声色地远离了尉鸣鹤,告退后往冷霜馆而去。
一路上,沈知姁都在想:虽然前世承宠的人并非霍氏,可霍氏是在与前世相同的节点有孕与早产。
霍氏会不会与前世的秋蝉一样,逃不开难产而亡的命运?
那她现在改变了定国公府的命运,对她和沈家的未来,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那个孩子,还会不会在一年后等她?
沈知姁一路上胡乱想着,最终到了冷霜馆。
太皇太后、宜昭媛、吴婕妤等的轿辇都在门口候着,能听见里面传来女子尖锐的痛苦嘶鸣。
“小姁来了。”太皇太后见沈知姁容色略有苍白,示意方尚宫在自己身边放了一把方凳,等沈知姁行完礼坐下后,轻轻拉住沈知姁的手:“别害怕,女人生孩子一般都是这样的,只是霍御女情况特殊,她叫嚷得实在大声了点。”
方尚宫在旁边补充道:“奴婢算见了不少的稳婆,凡是遇到这种情况,多是说保存力气,不要大声喊叫。”可耐不住有人就是不听劝告。
说罢,里头又传来两声极为用力的低吼。
“芜荑,你进去一下,就说传陛下口谕,让霍御女凡事务必听从稳婆建议,否则陛下事后定会追究。”沈知姁轻叹一声,偏头吩咐了一句:“将吊心气的参汤与补充力气的鸡汤全都备好,以防万一。”
就霍御女这模样,再放任她自己折腾下去,恐怕这孩子比前世还要虚弱。
屋内霍御女的声音小了下去。
太皇太后眼底多了一抹欣慰的笑意,看着范院使上去和诸葛院判商议起来,便问起尉鸣鹤:“到底是第一位皇嗣,陛下还是颇为关心的。”
沈知姁闻言容色一顿,挺直腰脊,凑近了太皇太后,将尉鸣鹤的意思道来。
太皇太后神色如常:“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这是应当的。”
不过一个宫女罢了,怎么比得上皇子公主尊贵,到时候追封尊荣些,也就对得起霍氏了。
“是,臣妾明白。”沈知姁便不再多说什么,而是温顺应下,沉默地端起茶盏,一点点抿着里面的茶水。
霍御女果然生得极为困难。
到了亥时过半(晚十点),太皇太后便命等待的诸位妃嫔撤退,只留下方尚宫盯着:“早产加难产,霍氏想来还有不少时辰,咱们在这坐了两三个时辰,已经尽了心意。”
沈知姁亦将芜荑留下,和蓝岚去了一趟钟粹宫,将乐不思蜀的牛乳团强制接了回来。
心里倒下意识地想着:她若记得不错,前世秋蝉足足生了两天一夜,实在是艰难骇人。她让芜荑传了所谓的“陛下口谕”,也派了范院使和诸葛院判过来,便是希望今生能不必这样惨烈。
——霍氏虽然可恶,前世今生跟着慕容燕都做过不少恶事,可对她的折磨,并不需要牵连到无辜稚子。
翌日下午,芜荑从冷霜馆回来,撑着困倦回禀:“霍御女顺利诞下大皇子,不过大皇子体重偏轻,较为虚弱,经范院使诊断,要精心养到三岁,打好底子。”
沈知姁轻轻颔首:“难为这个孩子了。”
倒是比前世好了些:前世的大皇子,生出来浑身发紫,几乎没有呼吸,虚弱到连洗三礼都没能举办。
“霍御女呢?”
“霍御女诞下大皇子后就陷入了昏迷,不曾有事。”芜荑道:“不过……院判说,霍御女大大伤了元气,将来再想侍寝、有孕,就要艰难许多。”
“你快回去歇着,我让小膳房炖着竹笋老鸭煲,你补完觉去用就好。”沈知姁关心了芜荑一句,让箬兰扶着对方下去,再让白苓陪着自己去朝阳殿。
不光是为了大皇子的后续安置,还有前朝事宜——根据韩栖云的消息,对慕容丞相与韦中尉的判罚应当在今日下来。
沈知姁要去帮尉鸣鹤写诏书,更想着见韩栖云一面。
*
“霍氏不论是位份还是性情,都不适合抚养朕的皇长子。”尉鸣鹤知道自己有了一位皇子,凤眸中的底色都变成了欢喜。
不过这并不影响尉鸣鹤对于霍御女的冷漠厌弃:“朕决定将皇长子先交到皇祖母手中。至于霍氏,等她出了月子,朕会封她为六品才人,送去宁州行宫养病,杜尚宫随行服侍。”
这倒是出乎沈知姁的意料:她猜到皇长子不会留在霍御女身边,却没想到尉鸣鹤会直接将霍御女送出宫。
这就意味着,霍御女或许永远都不会见到自己的亲生孩子。
“其实于情于理,朕都属意将大皇子交由你抚养。”
“可是朕记得,你说过并不愿意抚养皇长子,而宜昭媛瞧着也并不适合,所以朕就想到了太皇太后。”见沈知姁有些容色有些愣愣,尉鸣鹤唇角勾起,并不打算将自己对霍御女接下来的处置实话实说。
——他怕吓到阿姁。
尉鸣鹤已经定下,在三五年后,大皇子开始记事的年纪,就让杜尚宫动手,令霍氏在宁州行宫病逝。
霍氏若是活下去,只会成为第二个李氏。
皇长子虽因为体弱让尉鸣鹤感到些许失望,但他自觉一片慈父之心,不想要这第一个孩子和自己一样,拥有宫人出身、眼界狭窄、痴心妄想、像吸血虫一样的生母。
“太皇太后一直未曾亲自抚养过孩子,常常引以为憾。”沈知姁配合着尉鸣鹤语气中难掩的愉悦,唇角的笑像掺了蜜:“陛下果然是纯孝至极,完满太皇太后的心愿。”
“臣妾会吩咐殿中省的宋尚宫,去颐寿宫请示大皇子的洗三礼和抓周礼如何举办。”
“朕也已经吩咐礼部,去挑选一些好的字眼,等周岁给大皇子赐名。”尉鸣鹤说着说着,便拉过沈知姁的手:“礼部尚书家不过一妻一妾,却生育了近十个孩子。朕想起和他闲聊时,得知新夫妻若想尽早有孕,可以常见新生儿,沾沾气息,极有可能多子多福。”
“朕想着,咱们可以试一试。”
“陛下为了臣妾,竟还记得这等小事。”沈知姁现在已经能很快得到一双盈盈美目,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整个人似刚摘下的水蜜桃:“陛下心意,臣妾必定不敢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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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常去见大皇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想必也高兴。”
正说着,元子从外间进来:“禀陛下,韩副督公入宫请旨。”
“朕为大皇子的诞生而高兴,一时忘了今日朝中还有要事。”尉鸣鹤挑了挑眉,含笑看向沈知姁:“可见阿姁来得及时,省得朕去唤你。”
沈知姁从小几上拿来纸笔,笑靥嫣然明媚:“陛下说吧,今日要臣妾写哪些内容?”
“您口述,臣妾先记下来,等会儿誊抄到圣旨上,再交给韩督公。”
尉鸣鹤很是信任地点点头:每次沈知姁要和外臣见面,他都会让元子跟着,从没见元子反应过异常情况。
——可见阿姁一片赤诚,从无结交朝臣之心。
尉鸣鹤当然不知道,元子每次都很听从沈知姁的吩咐,就在御书房门口看着,对御书房内的情形其实并不算清楚。
今日要下的圣旨,是对慕容丞相和韦中尉本人的处置。
半月前,是对其府中男丁家眷的判决。
现在他们被剥夺官位,应当直呼其名为慕容冽和韦武。
不管慕容冽和韦武对自己府上出现的、“私联土藩”的证据如何矢口否认、叫屈喊冤,尉鸣鹤仍将通敌叛国算作两人最大的罪名,和谋反叛乱并列。
为表宽仁,尉鸣鹤对其族人算是轻拿轻放,只杀本支成年男子,其余一律流放岭南,世世代代不得参与科举。
而慕容冽与韦武两人,都被尉鸣鹤处以重刑——慕容冽被判车裂,韦武腰斩,于五日后在午门行刑。
随后就是昌王和平郡王,两人已经被剥夺爵位、从玉碟中除名,五日后在宗亲府地牢中行绞刑,其后代被贬为平民,五代内不得回京。
唯一倒霉的大约是霍太妃,被仵作证实,是被人毒杀而亡,动手的人必定是经过霍老将军和昌王的同意。
偏尉鸣鹤最擅长恨乌及屋,照样降了霍太妃的下葬规格,草草以末等规格葬入先帝皇陵。
由于霍家主逃往土藩,正在被沈厉父子追击,所以霍家一行人全都暂时安置在牢中,不做处理,但明眼人都知道,只会比慕容氏和韦氏的处罚更重。
最后是夜影司人员的变动。
前去为喜公公诊治的御医传来消息,说喜公公受伤严重,两双腿是妥妥废了,不但不能再回朝任职,而且对寿命颇为影响。
尉鸣鹤便在喜公公养伤的地方拨了个宅子,给喜公公封了个虚职,每年再发上不菲的俸禄,就是让对方余生好好休养的意思。
不过尉鸣鹤并不像前世那样,提拔韩栖云为夜影司总督公,而是将夜影司的领头人分为左右督公,韩栖云为右督公,另选了一位早早跟着喜公公做事的人为左督公。
此人姓海,沈知姁曾经从韩栖云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这一连串的圣旨内容砸下来,沈知姁脑中的思绪就如同绕开的沸水,不停地冒着泡泡。
她记完所有的内容,强压住要翘起的眼尾,娴熟地用一种依恋不舍的目光望向尉鸣鹤:“陛下,臣妾先去了。”
“等会儿便是用药的时辰,您可一定要记着,不能拖的。”
“朕让元子留下,你可放心了吧?”尉鸣鹤见沈知姁细心叮嘱,心尖就好似被蜂蜜浸润,顺着就让元子留下。
沈知姁目的达成,维持着面部神情,脚步轻松地去了御书房。
转过多宝阁时,她没忘记回首一顾,绵绵的眸光像被拉长的丝线,牢牢系在尉鸣鹤身上。
“贵妃倒是有些愈发黏着朕,比刚入宫时还黏糊。”尉鸣鹤将沈知姁的反应都看在眼中,胸腔里涌动着甜滋滋的笑意。
元子上前一步,感叹道:“当时陛下落马,贵妃娘娘冒死去救了您,这经过了生死一遭,您与娘娘的情感自然是更上一层楼。”
“而贵妃实在是吓着了,这样关切您,是怕哪一日一转身,您又会和当时一样,身陷险境。”
尉鸣鹤深以为然:“通过此事,朕亦爱重贵妃。”
“再过三月,朕便能重动右手,正是在万寿节前。”
“朕要为贵妃亲笔写一道封后诏书。”
*
沈知姁到了御书房,轻车熟路地坐在了御椅上,等候韩栖云的道来。
片刻后,韩栖云一袭黑衣而来。
“微臣参见贵妃娘娘。”韩栖云拱手行礼。
他的鬓发微微湿润,呼吸略急,一看就知道,这一路是急走而来。
“韩督公请起。”沈知姁坐在御椅上未动,用细白的指尖递去一张帕子:“烈日炎炎,督公流了不少汗,快擦一擦。”
她尾音含笑,带着若有若无的亲昵。
像被抛在水中的鱼饵,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平静地看着湖里大鱼摇着尾巴游来,迫不及待地去咬钩。
第119章 捷报一条驯服而不自知的恶犬
第一百一十九章
沈知姁递来的帕子虽是普通的棉料,但颜色却是娇艳的山茶色的,带着淡淡的清香。
就像去年秋天,沈知姁送给韩栖云的那一朵山茶。
“微臣多谢贵妃娘娘体恤。”韩栖云眸光微动,唇角几不可微地翘起两分弧度,躬身伸手,带着七分恭敬与三分压抑住的情愫,将棉帕接过。
他却并未用沈知姁的棉帕,而是将帕子好生收入袖中,定声道:“只是朝政重要,微臣先为娘娘磨墨。圣诏越早下去,外面就能越早稳当。”
沈知姁面上浅浅一笑,似朦胧的月色动人。
她捻起朱笔,小巧精致的下颌朝着朱墨砚台微微一点:“劳烦督公。”
“微臣回来后才得知,娘娘在叛军入宫之际下令果决,才有如今的大好局面。”韩栖云颔首应下,磨墨的动作愈发娴熟,桃花眼中是心满意足的笑意。
——天知道,当他从玖拾口中得知,沈知姁命玖拾趁乱对尉鸣鹤动手时,胸腔中是多么地心潮涌动、难以平复。
韩栖云几乎能想象到,沈家小女郎下令时,这一双瞧着明媚纯真的杏眸,是如何闪烁着冰冷残酷的光芒。
像是踏着血而来的小鹿。
有一种极为吸引人的灼灼反差,天真而又冷酷。
尉鸣鹤呀,这个运气极好、坐上天子之位的狗东西,现在越来越像是一条被人驯服却不自知的恶犬。
——他自以为高高在上,施舍沈家女郎天子的爱情与信任,其实却是
主动而愚蠢地躺倒在陷阱中,向着设陷阱的贵妃露出柔软的颈脖和肚皮,对抵住自己咽喉的利刃一无所知。
只等一个时机。
等太子出生后,这位薄情寡义的天子,就会进入生命的倒数。
韩栖云在心中畅快地想着,比三伏天饮了冰酪还痛快。
“幸好有韩督公留下的人手,不然做不到那么利落。”
“督公自己亦是当机立断,如今荣升夜影司唯二的管事人之一。”沈知姁温声赞了韩栖云一句,见对方眼尾舒展,便心绪转开。
——这也幸亏尉鸣鹤自视甚高,将范院使、吴美人这等不算重要的事情交由沈知姁来办,给了她做动作的机会。
才有了现在,尉鸣鹤瞧着大获全胜,实际上心腹喜公公退下、心腹吴统领已经悄然离心、范院使则对尉鸣鹤颇有怨言,无知无觉间就偏向了诸葛院判和沈知姁的局面。
“本宫记得,督公从前提起过海督公的名字。”
“贵妃娘娘记性甚佳——海督公是臣特意推举出来的共事人,并且决定权在臣之上。”
“不过,海督公早早跟着喜公公,却郁郁不得志,很是感激微臣的慷慨举荐,微臣亦帮着海督公重新收拢整肃过夜影卫。”
迎上沈知姁略带兴味的目光,韩栖云眼底盛笑,轻声道:“微臣曾经听过,当恶犬受伤后,最容易胡乱攀咬。”
“为了自身安全着想,微臣总是要往后站一站。”
“对了,微臣回京时,曾去拜访过镇北将军。”韩栖云敛起了几分随性:“根据镇北将军所言,土藩之军不过是乌合之众,仗着有昌王提供情报、兼之有霍家里应外合,才能在北疆一时之间如入无人之地。”
“他们不会是国公爷和世子的对手。”
为了保住自己的国家,土藩王迟早会将霍家主的项上人头奉上认罪。
霍老将军再怎么巧舌如簧、用兵如神,在士气大涨的镇北军和洗刷了冤屈定国公父子面前,顶多坚持一个月。
“冤屈得解、立功回朝——微臣恭喜娘娘,定国公府将重新鲜花着锦、重获辉煌。”韩栖云磨好墨,立在御桌侧面,含笑看着沈知姁写诏书。
沈知姁正在写对慕容冽与韦武的赐死圣诏。
闻言,她眸中的笑意淡了下来:“立功回朝最是不妙。”
有尉鸣鹤这样的皇帝,底下臣子即便是立了再大的军功,也要极力推辞出去,将最大的功劳夸在天子身上。
不过……就当暂时寄存在尉鸣鹤手中,连同尉鸣鹤的脑袋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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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韩栖云薄唇翕动,正欲开口安慰,就见面前的女郎眸光亮起,写圣旨的速度骤然加快,将余下的几道圣旨写完。
而后沈知姁轻声道:“还有两件事情劳烦督公去安排。”
“都是有关甘娘子的。”
“第一件事,是督公去找新任的刑部关尚书,安排甘娘子在慕容冽的行刑前天入天牢探望。”
“第二件事,是执行车裂之人,留给甘娘子一个位置。”
自从沈知姁联系上甘娘子之后,对方观摩了一阵,最后在慕容冽被后宫高利银所牵连之后,选择出手资助韩栖云。
在那之后,沈知姁就只需要关注、负责后宫中人脉网络的运转用度,朝堂上所需用钱的地方都由韩栖云直接联系甘娘子。
当然,沈知姁亦是投桃报李,帮着甘氏在皇商之首、罗郡王妃母妃那儿得了青睐,现在已经迈进皇商前三,生意愈发兴盛。
“娘娘圣意,微臣必定谨遵。”韩栖云后退两步,拱手应下,旋即就道:“甘娘子的确很是得力,尤其在银钱方面,从不吝啬。”
而让甘娘子亲手折磨、手刃慕容冽,就是甘娘子当初提出的要求。
沈知姁轻轻颔首:“对了,行刑过后,尸首便会扔去乱葬岗,记得也要安排人,隐蔽地收起来给甘娘子处置。”
“微臣回去安排,同时更多地接触甘娘子,确保甘氏会继续支持我们。”韩栖云目光冷静,将下一步棋缓缓说来。
“甘娘子可能会离开京城一段时间,你问甘娘子有无推荐的人选。”沈知姁脊背放松,靠在御椅上:“甘娘子聪慧,定然知道,慕容冽死后,咱们协议完成、彼此两清。”
“可这样一来,甘家和皇宫、夜影司甚至罗郡王妃母家的关系就淡了,甘娘子身为牵头人,地位亦会下降——为了保住自己辛苦经营来的成果,甘娘子定会表示愿意继续资助咱们,并且在自己离京时,安排一位聪明听话的后辈来交接。”
韩栖云对其中一点不解:“娘娘,甘娘子并未说要慕容冽的尸首。且,娘娘如何得知甘娘子会离京?”
“甘娘子的女儿,并不葬在京城。”沈知姁微微抬头,眉间有细碎的额发落下,将她眸中的冷光分去:“若有人害本宫的孩子,本宫绝不满足于手刃对方,定要让那人焚骨成灰,再扬起这骨灰,让孩子安心瞑目。”
甘娘子是性情中人,得了慕容冽的尸首,十有八九会这么做。
而随着慕容冽、韦武、御史令等人的落败,皇商中有不少被牵连,只能献出全身的家财来保命。
甘氏也不会错过这个大好的洗牌时机。
她与甘氏,还有长长的一笔生意可以做呢。
*
五日后,午门与天牢,叛臣与逆王,在同一时间行刑。
至于事后,慕容冽尸首被抛到了乱葬岗何处,并没有人在意。
而甘氏酒楼的掌柜甘娘子离京探亲,将酒楼暂时托付给自己的义子,亦是一件少有人讨论的小事。
至此,京城、皇宫之中,浮动惶恐的人心渐渐安定下来。
朝臣们亦习惯了奏折上的朱批是贵妃娟秀的字迹。
同时,他们心中也清楚:贵妃本就宠冠六宫,再有冒着生命危险、于刀枪中救护陛下的功劳,深得陛下的爱重和信任。只要宸贵妃不像先帝时的冯氏那样作死,绝对能屹立不倒。
现下定国公府又重新立起,沈夫人原来早早就回到了京城修养,那陛下的心思不就好猜多了么——只要宸贵妃稳稳当当的,再度有孕,诞下皇子,这皇后之位便是铁板钉钉。
如此平平稳稳地过了一月,八月初三,这日是大皇子的满月礼。
尉鸣鹤左右脚踝上受的伤已经完全痊愈,看着朝堂上留下的臣子,不是自己提拔的心腹,就是老实本分、受差遣的,心情颇为愉悦,去瑶池殿接了沈知姁,一块儿去颐寿宫。
太皇太后历经三朝帝王,还是第一次亲手养育幼儿,万分用心,将大皇子养得白胖了些,和一月前稳婆口中、早产体弱的孩子有了些分别。
和前世一样,尉鸣鹤为大皇子取名为“漮”。
一是取半边的康健平安之意,二是盼望大皇子能如横穿大定西北的漮河,寿命绵延、长流不息。
且尉鸣鹤并未额外添礼,而是让殿中省按一般皇子的规格置办满月礼物。
惟有满月礼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稍隆重了些。
旁人一看就知道,若无意外,这位大皇子来日顶多是个闲散王爷,担不了什么大任。
更有机灵的人着意打听了大皇子的生母,听到对方被封为才人,在昨日就送去了宁州行宫修养,心中就更笃定了上面的猜想。
对于颐寿宫和承恩公府而言,陛下这是给予他们荣光,也给了外来富贵道路施了保障——自然,其中也有万中取一的概率更上一层楼,只是要先蛰伏十余年好好观察一番。
太皇太后在这一日格外满足开心,拉着沈知姁的手笑道:“哀家从没想过,年纪都这么大了,还能圆满亲手养育孩子的愿望。”
“这些日子,元子来了颐寿宫几趟,向哀家透露,陛下做这决定有你一份功劳。”
“好孩子,哀家还未曾谢你的,你也真是实诚,一句话都不曾多说。”
闻言,沈知姁眉尖挑起几分诧异,一边含笑,一边望向尉鸣鹤。
尉鸣鹤理了理绣着龙纹衣袖,对上沈知姁的目光,只露出一个带着宠溺的笑,对沈知姁微微颔首,示意她应下太皇太后的谢意。
沈知姁心
中一动,明白了尉鸣鹤的意思:尉鸣鹤是在给她名正言顺地拿到凤印铺路呢。
虽说太皇太后对执掌宫务并不执着,甚至很乐意交给别人,但防备不住外头有人爱多嘴多舌,恶意揣测,平白在瑶池殿上增添污点。
这要是放在从前,尉鸣鹤绝对不会这样主动地在她身上增添功劳。
……果然,当初选择冒着危险,在刀枪剑影中走一遭,是绝对值得的。
在沈知姁退让着应下后,太皇太后顺势在赴宴的妃嫔和内外命妇面前,将凤印交给沈知姁:“像贵妃这样重情重义、孝顺懂事的好孩子可是不多了,哀家将这执掌六宫的权力交予贵妃,十分放心。”
刚说罢,蓝岚和吴婕妤就同时起身,对太皇太后这个决定表示赞成。
“臣妾定然不负太皇太后与陛下的期望。”沈知姁眼波流转,将含羞带情的秋水望拂过尉鸣鹤的面颊,端庄起身,十分标准地行了大礼。
太皇太后笑眯眯地将沈知姁扶起,方尚宫则将凤印交到芜荑手中。
重新坐回尉鸣鹤身边,沈知姁伸出手,借着广袖的遮掩,勾了勾尉鸣鹤的袖子。
一个实足亲昵的撒娇动作,表示着沈知姁的谢意与爱恋。
尉鸣鹤轻咳一声,狭长的凤尾勾起,掠过淡淡的笑意:他最不喜有人在自己面前显露功劳、争封抢赏。
可若是此人是沈知姁……倒也不是不行。
女郎表露出来的柔软情绪,就像是春日里的暖阳,让他心头满是愉悦暖意。
恰在这时,外头小鱼子飞毛腿一样,带来军报。
沈厉父子携镇北将军大破土藩,土藩王亲手献上霍老将军的头颅,表示愿意臣服归顺,每年给大定进贡,被捉走的土藩王子就当作质子。
为表诚意,土藩王派出太子与最受宠的三公主,到京城向尉鸣鹤表示臣服,同时商定每年的进贡规格。
与此同时,镇北将军府亦是传来喜报,言明华信公主早在一个半月前就平安诞下一位小郡主。
如此喜上加双喜,尉鸣鹤纵然心思如渊,也忍不住面露喜色,抚掌而笑,连连道了几声“好”。
“先传令下去,定国公沈厉与定国公世子破敌有功,且先前负罪蒙冤,却仍忠国忠君,朕特加封沈厉为一品镇北大将军,沈知全为三品平藩将军。”
尉鸣鹤扬声说罢,下意识地去回头看向沈知姁。
沈知姁的细眉微微扬起,眼角眉梢间满是惊喜之色。
察觉到天子的目光,那双水盈盈的杏眸中有秋波潋滟,亮晶晶的。
和从前那样小女郎的爱慕眼光,别无二致。
从前……
尉鸣鹤口中轻轻咀嚼着这个词,心底有着和轻微愧疚相当的轻微释怀:如今定国公府复位,他与阿姁定是更甚从前。
阿姁会永远爱慕于他,给予他最渴盼的纯粹爱意。
他们会生儿育女,白头到老。
尉鸣鹤情感真挚地幻想着。
第120章 药丸灵感像烂泥一样地在龙榻上腐烂……
第一百二十章
在和沈知姁情意绵绵的相视一笑后,尉鸣鹤唇角噙着一抹笑意,将对镇北将军等副将的封赏也道了下去。
最后,尉鸣鹤下旨:“华信公主诞育小郡主,朕与太皇太后闻之甚喜,特封为良玉郡主,赐凉州北边三县为食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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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正好平郡王已经伏法,这凉州就空了下来,目前已经划了一半给罗郡王,算作他勤王有功的赏赐。
尉鸣鹤说罢,在颐寿宫中的内外诰命们便福身高呼圣上英明,精明的目光扫过罗郡王世子夫妇,承恩公府的女眷,眼含泪花的沈夫人,最后落在被尉鸣鹤温柔扶起的沈知姁身上。
命妇们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叹道:一年前,她们都以为这位定国公府的女儿,会受到定国公府的牵连,最后因为自身的倔强惹恼天子,落得个深宫寥落的悲惨下场。
谁知她竟然似时来运转一般,即便有小产这个不幸,但一步步稳步高升,成为仅次于皇后之位的贵妃,更得了“宸”这个尊贵封号。
现下定国公府重获清白,旁的公爵高官,几乎失去了对后位的竞争力。
不过,倒也有命妇心中揣摩着别的心思:若陛下真爱贵妃,那就该将大皇子给贵妃抚养,再顺势扶贵妃登上后位。大皇子背后的承恩公府现在亦是炙手可热,陛下这不是明晃晃防着定国公府么?
只要有这一层防备,那家中的优秀女儿也不是不能趁虚而入……
尉鸣鹤倒未曾管底下诸人的心思,扶起沈知姁后,就颇有兴致地去逗了逗的大皇子,见这个儿子有些呆呆的不理人,心情就淡了几分,转首便说自己要传召朝臣商议有关土藩的要事。
太皇太后自然连道朝政要紧,携沈知姁亲自送了尉鸣鹤上銮驾,再照着流程举行完大皇子尉漮的满月宴。
午宴结束后,大皇子被乳母抱下去喂奶午憩,沈知姁瞧出太皇太后有些力不从心,就主动提出让罗郡王世子夫妇陪伴老人家,她安排人手、送赴宴的宗亲命妇。
命妇们在宴上才见识过天子和太皇太后对沈知姁的爱重,自然没有蠢人不识相地挑毛病,无一不是态度友善、带着恭敬地行礼告退。
惟有一位外命妇神色不大对劲,直勾勾地往妃嫔中间看去。
正是靖文侯夫人。
不,现在应该换个称呼了——靖文侯经过调查之后,被证实和谋反之事关系不大,紧跟着慕容冽进宫,不过是直觉不对,想做个两头倒的墙头草。
尉鸣鹤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行为,当下就找理由削了蓝氏的爵位,贬位最末等的县男,等蓝县男死后,就立刻将爵位收回。
与此同时,蓝氏族中有不少人因为谋反清算而丢了家产官位,实力受损严重,族中的田产铺子当出去不少,才勉强挽住岌岌可危的局面。
此次满月宴,蓝夫人的座位从最前列沦为最后面,被众人明里暗里地嘲笑打量,面色和待遇一样,难看到一落千丈。
见蓝夫人有要去唤蓝岚的意思,沈知姁柳眉轻挑,桃面上扬起一抹浅笑:“宜昭媛,后宫妃嫔这里,还要请你带吴婕妤和瑜贵仪回去。”
经了谋反之事,后宫中正儿八经的妃嫔只剩下了沈知姁、蓝岚、吴婕妤、瑜贵仪和韦才人。
住在冷霜馆中的韦淑女、何更衣与洛更衣,则已经被排除在外,连满月宴都没有资格来参加。
蓝岚英气的眉眼露出心领神会的笑意,微微屈膝后就领了吴婕妤二人回去。
蓝夫人面上最后一抹强笑彻底垮下,颇为不甘地凝望蓝岚离去的窈窕身影,眸色恨恨。
沈知姁笑意依旧,只是微微望了芜荑一眼。
芜荑再一个眼色下去,送蓝夫人的宫人立刻就从小宫女变成有官名的资深奉仪,论起来品阶比蓝夫人还高。
一场极有可能引发的闹剧被悄无声息地平定下来。
等到命妇们全被送走,沈知姁未曾坐轿辇,而是往钟粹宫步行而去。
蓝岚早已经立在门口等候。
“这钟粹宫当真不错,姐姐住得如何?”沈知姁扫了眼钟粹宫气派辉煌的匾额宫墙,笑眼弯弯,上前扶起预备行礼的蓝岚。
“旁的和凝碧阁没多大区别,不过地方是真的大,我干脆将东偏殿整理出来,给芝麻团玩了。”
蓝岚说起芝麻团,自带疏离冷感的长眉难得皱起,偏眼底带笑,一副甜蜜的苦恼:“它现在也快一岁了,那股子顽皮劲儿倒是一点儿也不减,正好将那空荡荡的偏殿给它玩个痛快,也不怕再有好看的花瓶物件被摔碎。”
蓝岚说完,挽住沈知姁的胳膊,脚步轻巧地往正殿走。
有早开桂花的香气飘来。
“钟粹宫后头有颗桂花树,两人合抱那么大,开花也早,就让紫薇带人取了些,煮桂花酒酿来喝。”蓝岚回首对沈知姁一笑;“我记得刚入宫、去颐寿宫第一次请安时,你就同太皇太后提起,说爱吃桂花酒酿——希望我没有记错。”
沈知姁望着蓝岚的美目,细眉刚弯起,就忽然想起
前世的一件事:自元宁五年,蓝岚成为庄贵妃后,每年早秋,都会往各宫主位那儿送上一碗桂花酒酿。
当时她不以为意,只以为是掌权人在后宫收拢高位妃嫔的一种手段。
如今想起这件小事,沈知姁不敢自作多情,认为是蓝岚为她刻意为之,不过心底却是触动深深,眸中不自觉地覆上一层薄薄的水光。
“你父兄成功洗脱冤屈,还加官进爵,理应高兴才是,怎么更容易哭了?”蓝岚拉着沈知姁在正殿左边的长窗下坐下,温柔地将手中帕子递过去。
“我为姐姐记得这样的小事而哭,这是高兴的哭。”
沈知姁将几分水光擦去,转而就扬起甜笑,悄悄地握住蓝岚的帕子:这贴身帕子上也有桂花的香气,可见岚姐姐撒了谎,这桂花分明是她亲手摘的。
蓝岚闻言,冷霜一样的颊上飞出几抹嫣红,端起眼前的小盏,轻抿了两口桂花酒酿,再轻咳一声开口:“你能因为我细心观察蓝夫人的神色,帮我避免麻烦,那我自然也能记住你的喜好。”
“小姁妹妹,今日多谢你,免了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拉扯。”
说罢,蓝岚就神色畅快地说起蓝府中乱糟糟的情景:“我留在府中的耳目传信过来,说他在床上重伤未愈,又听闻自己降为六等县男,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常在床上摔砸打骂,状若疯癫。”
“我那嫡母生性善妒刻薄,亦是被娇贵养大的,三两日后就懒怠伺候他,又为自己女儿的婚事烦心,现在整个府上鸡飞狗跳的。”
“嫡母无力执掌中馈,又想给自己女儿找个好未来,就将求助的主意打在了我的身上。”
“呵,当初三番五次要害我与我母亲的性命,纵容自己女儿在府中跋扈作恶,现在倒是假惺惺来说血缘亲情,真是做梦!”
蓝岚嗤笑一声,眉目冷艳,自有威势。
“唉呀,我都忘了,你嫡妹的婚事,正是平郡王世子。”沈知姁记起此事,秀眉一挑:“如今对方成了平民,远离京城,这婚事自然是不作数了。”
不过前未婚夫是叛贼,蓝氏又被谋反之罪牵连,这位从小爱欺辱庶出姐妹的蓝小姐,要再找一门尊贵体面的婚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婚事难找,可不就打了进宫的主意?”蓝岚对蓝夫人的算盘厌恶至极,口齿间散发出彻骨冷意:“你放心,再过个三五日,蓝府可就没心力叨扰宫中了。”
对上沈知姁含着疑惑的杏眸,蓝岚容色似冰雪消融:“过几日,蓝府要循例去祖坟祭祖,府中无人,我的耳目会卷了蓝府的库房,再南下投奔我的母亲。”
“靖文侯……不,蓝殷那个混蛋,骗了我母亲感情,困了我母亲十几年自由,现在拿点儿银钱来补偿母亲,自是应当的。”
说到此处,蓝岚招了招手,示意沈知姁靠近,小声道:“我母亲已经在江南开了一所绣坊,还资助了一所育幼堂,生活得不错。”
“我与母亲约定好了,以后去江南看她。”
“你如今已经是昭媛,出宫倒有些不方便。”沈知姁迅速在脑中思索起可以调动的人手。
思索半晌后,沈知姁抬眼,定定看向蓝岚,唇边是一缕笃定的笑意:“我细想了想,姐姐要万无一失地出宫,最好在五年后。”
“若姐姐想快些,三年后亦是可以。”
话音落下,蓝岚深色的眼瞳微微一转,划过一抹亮色,对着沈知姁微微颔首:“倒是比我想得快些。”
“可是找到了适合的法子?”
“还得多谢姐姐的那盒药丸。”沈知姁抿唇笑道:“诸葛院判仔细研究了,从中得到不少灵感。”
其中有不少杀人于无形的药丸,用药很值得参考。
沈知姁要一方能让人渐渐失去行动力、只能瘫在床上,却不会让尉鸣鹤失去理智的药。
要是后面尉鸣鹤疯了有什么意思?
沈知姁就是要让尉鸣鹤清楚地知道,他自己是如何一点一点、像烂泥一样地在龙榻上腐烂。
第121章 拜见沈知全“瘸腿”
第一百二十一章
“对了,今日满月宴,不曾见过韦才人,可是上回告的病还没好全?”沈知姁在与蓝岚相视一笑后,转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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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韦明珠,这个自参与选秀就被列入重点关注的女郎,不论面容还是气度,都是温婉柔和、令人见之心生好感的。
是尉鸣鹤会时不时想起的妃嫔类型。
沈知姁原以为,韦明珠入宫后,会对后宫格局产生些许的变化。
可她前脚受到韦宝珠的拖累,后面被慕容燕算计,现在又因为韦家拖累——自韦中尉被族人告发,韦才人尚且受着祈福的懿旨,可等斩首流放的判决下来,韦才人就再也顾不得许多,去朝阳殿为自己的父亲母族求情。
要知道,尉鸣鹤对沈知姁尚有真情,在面对沈知姁违抗圣意时仍能狠下心禁足、沈知姁不服软就绝不探望。
更遑论与之毫无情分的韦才人?
韦才人当即就被押回了自己的宫室,对外称病,告病至今,不曾外出。
若不是正值平定了叛乱的欢喜时刻,宫中宫外都讲究喜庆吉祥,尉鸣鹤定不会将韦才人置之一边。
沈知姁只叮嘱了宋尚宫,千万不许苛待韦才人,其余事情并不曾多问,不如蓝岚经手的多。
蓝岚便轻叹一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我知你嘱托了宋尚宫,生怕底下有小人阳奉阴违、坏了你的名声,特意借太皇太后的口谕去探望了一下。”
“谁知她见我就跪下,求我带她去朝阳殿,为她那贪赃枉法的父亲、作威作福的族亲求情。”
“韦才人是个聪明人,怎么事到如今,反倒不明白?”
“她一看就是自小被韦中尉精心培养的,其中亲情难舍,是人之常情。”沈知姁轻轻一叹:其实韦明珠和慕容燕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家族中培养出来、助力家族飞黄腾达的棋子。
慕容冽以利益为主,慕容燕便有学有样,行事如毒蛇,一旦有一丝生存可能,就会毫不犹豫地回头咬在慕容一族身上,以求自己生存。
韦中尉与之相较,对儿女更多了几分真心,让韦明珠愈发以家族族人为重,用尽全力、冒着飞蛾扑火的危险,也要挽救韦氏。
对于韦明珠来说,韦家就是她的天与地,是自己身死也不能倒塌的存在。
*
将该说的事情说完,沈知姁最后摸了摸芝麻团愈发圆茸茸的脑袋,就拿着作为借口的殿中省账簿,从钟粹宫离开,回了瑶池殿。
芜荑手中还多了两罐子桂花酒酿。
将金灿灿、沉甸甸的凤印放在手边,沈知姁沉吟一瞬,给华信公主和罗郡王妃写信道贺,贺喜前者平安诞下郡主、早有封号食邑,贺喜后者的父君得了更多的信任与封地,地位稳固。
写完信,杜少监就借口送东西,送来前朝的最新消息。
——因喜公公重伤是夜影卫出了叛徒,尉鸣鹤自觉被打了脸,早就让沈知姁执笔,给新上任的海督公下令,重新肃整夜影卫,精简人手,惟有做到十足忠心才能留下。
韩栖云便借海督公的手,将不可用的人排出,提拔了玖拾、玖一这样有着定国公背景的人。
尉鸣鹤为皇权设立的夜影司,已经渐渐在暗处,被韩栖云掌握大半,最终间接归于沈知姁手中。
韩栖云还道,皇商甘氏依旧愿意资助他们,主事人仍是甘娘子。
沈知姁心中安定,眉目含喜地再开瑶池殿的库房,备下十日后的中秋贺礼。
除了宫中、宗亲,还有不少是为尉鸣鹤的心腹——那些新提拔上来、暗中与韩栖云交好、还朝着瑶池殿送过礼的三五位官员。
上回他们送礼,沈知姁带着在尉鸣鹤面前光明正大过了一遍,此番回礼,就借着上次收礼在尉鸣鹤面前袒露的不安,再次走了一趟明路。
“阿鹤上回虽说,那些大人们给臣妾送礼,是间接感谢您。”御书房中,沈知姁奉上一盏桂花茶,并一张回礼的单子。
她尾音愉悦,像奏响了古乐的琵琶:“可臣妾难得收礼,心有不安,想着借中秋回礼。”
“阿鹤觉得怎么样?”
对于自己亲手提拔朝臣,尉鸣鹤正处在颇为满意的时候,心中觉得此事不过是小事。
不过见沈知姁杏眸一眨一眨,颇为惴惴,像只诚惶诚恐又懵里懵懂的猫儿,不由得薄唇一勾,接过茶盏,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先将那张回礼的单子细细看去。
上头几乎都是些名家书画的真迹。
对文人自是价值千金,可对要多花金银的仕途明显无甚帮助。
尉鸣鹤看完,愈发觉得沈知姁一片赤诚心肠,并没有一点儿想要粘手前朝政务的主观意愿,便愈发放心地让沈知姁帮着骨折未愈的自己撰
写诏书。
从十分信任,变成了十万分的信任。
“阿姁亲自所备,自然甚好,到时若人手不够,尽管用朝阳殿的人。”尉鸣鹤随口应下,转而提起一事:“前几日,元子去瑶池殿送赏赐,回来同朕说起满殿的桂花酒酿香气。”
“怎么到了朝阳殿,竟用桂花茶敷衍朕?”尉鸣鹤凤眸一挑,言语间轻松亲昵,竟带了恋人间的撒娇意味。
沈知姁自然不会将蓝岚亲自做的桂花酒酿给尉鸣鹤品尝。
“那是臣妾想在仲秋节给阿鹤的惊喜。”沈知姁殷红的唇一抿,眉眼一弯,就是一副娇憨动人的美景:“阿鹤就等仲秋节好不好?”
尉鸣鹤深深望着沈知姁的笑靥,只从上面看出溺人心扉的爱恋,眼底常含冷酷的目光渐渐怔愣,又柔和出几分暖意。
一下就从自私寡情的帝王,变成了浸润在爱意中的少年郎。
“好。”尉鸣鹤恍若出神一般,伸手为沈知姁挽起鬓边的一缕碎发,语气轻柔,满眼都是期待与信任。
*
然而几日后,仲秋节前,尉鸣鹤再没有想起桂花酒酿的机会。
因为沈厉传来消息,说已带着土藩王的三位儿女往京城出发。
其中早早被俘的二王子和前来谈判的太子并无可说,瞧着都是一副老实本、被打怕了的模样。
倒是那位三公主,对大定官话颇为熟悉,精通西域的舞蹈音律,又正当妙龄……土藩王献女求和的目的昭然若揭。
尉鸣鹤并不介意在后宫中安置一位藩属国的公主,甚至能给对方荣宠与皇嗣,以安抚土藩。
可是来报上说,这位三公主性子极为不安分,甚至可以用“勾花招柳”与“浅薄张扬”来形容。
这与尉鸣鹤设想中,至少得维持住表面和睦的后宫大相径庭、格格不入。
尉鸣鹤还自作多情地预设了沈知姁的反应:事关边疆国事,阿姁明白事理,定不会对土藩三公主入宫有所阻拦。就怕这位三公主处事跋扈,挑衅阿姁,或是在后宫四处惹事,让阿姁心力憔悴,这样就不大好了。
除了这样的担忧,尉鸣鹤还对即将回京的沈厉与沈知全有着几分忌惮。
然而等过了仲秋,到了八月底,尉鸣鹤在朝阳殿接见沈厉父子后,那点不安与顾忌就彻底烟消云散。
*
“禀陛下,定国公与平藩将军已到乾坤门求见。”元子执着拂尘来禀:“土藩王子与公主亦求见。”
提及土藩,尉鸣鹤眼底闪过一抹冷光:“去传礼部侍郎,让他带土藩使团前宫的鹿呦馆安置。”
“朕现在政务繁忙,等朕有了闲暇,再行召见。”
即便已经准备接受土藩的臣服,尉鸣鹤还是预备冷一冷对方,让他们明白大定天子的不满与怒气未消。
“可要奴才去瑶池殿请贵妃来偏殿候着?”元子应下,转而问起沈知姁。
“不,不要去找贵妃。”尉鸣鹤神色微淡,撂下一记眼风:“这个消息不必走漏,将定国公父子二人好生请来即可。”
“等朕将边疆之事了解完,再吩咐你去找贵妃。”
元子心里悄悄打鼓,临出门时向小鱼子使了个眼色,才向乾坤门匆匆走去。
尉鸣鹤在御书房一边饮茶,一边等候沈厉与沈知全。
等过了预计时间,外面仍旧没有一点儿动静,他心底阴影处漫出的忌惮就如潮水一般,越涨越高——难道定国公父子经了这一遭,反倒自觉功高盖主,有了不敬之心?
足足小半时辰后,外面才有声响。
尉鸣鹤放下已经冷掉的茶水,阴沉的面庞微微缓和,摆出一副平易亲和的模样。
看见沈厉时,尉鸣鹤站起身来,亲迎过去:“国公在边疆受苦了……”
话音未落,他的眼角余光就看到一道一瘸一拐的身影。
是沈知全。
那个少年成名的天才将军,此时满面的风霜疲惫,毫无从前的意气张扬。
似乎青年所有的精气神,都随着那条耷拉着的左腿而去了。
“平藩将军这是怎么了?”尉鸣鹤心头第一时间生出高兴之意,咳嗽一声后方掩饰住眼底的喜色,忧心忡忡地关切询问:“快赐坐,赐坐。”
沈知全与沈厉连忙谢恩。
尉鸣鹤注意到,沈知全的嗓音格外沙哑,像是含了沙砾:“微臣谢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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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沈厉满脸歉意地解释道:“禀陛下,犬子在终战时率兵冲锋,不慎中了霍叛贼的陷阱,跌入沙漠深坑,不但导致左腿受了重伤,而且嗓中呛入大量沙砾,污了陛下耳朵。”
“将军是大定功臣,岂有脏污这等说辞?”尉鸣鹤长眉蹙起,颇为正色:“朕立刻就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唤来,必定能治好将军。”
沈知全的一双剑眉耷拉着,眼中无光,闻言露出意气全无的苦笑:“微臣已是废人一个,陛下不必再耗费太医院的人力物力。”
“微臣此次回来,便是求陛下能恕臣无能之罪,让臣能够在京城修养。”
“范院使和诸葛院判都是国手,将军先不用灰心丧气。”尉鸣鹤温声安危,长眉挑起一个极为轻微的弧度,久久地、不动声色地打量沈知全。
他已经看不出,眼前这位,是四年前,厉目含笑、警告他远离自家妹妹的定国公世子。
在这一瞬间,有一种极为隐秘的、姗姗来迟的激动和优越。
尉鸣鹤眸光转过,流动一抹秘光——这是终于、终于见自己所厌恶的人跌落谷底才有的快感。
曾经意气风发、俯视于他的沈知全,在现在,也只能低首屈从,说自己的无能,求他、求大定天子的原谅与宽恕,从而乞得在京城的安稳修养之所。
尉鸣鹤如在三伏天畅饮冰酪,嘴角扯出一抹近乎快意的笑。
*
瑶池殿,小鱼子派人悄悄登门,禀报了沈厉父子进宫面见的消息。
沈知姁正在对镜描眉,吩咐青葙给了赏赐送人后,细眉忍不住挑起,对心腹们冷哼道:“我便知道,尉鸣鹤疑心最重,既需要将才,又十分提防有功之臣。”
白苓蹙眉:“娘娘今日还打算见一见老爷和少爷。”
“若是在朝阳殿应对不得当,娘娘恐怕就要等些时日——可要奴婢去备轿辇?”
“不急,等朝阳殿的消息。”沈知姁将细眉描得弯弯,似含着甜笑:“我信父兄能应付过去。”
现在去朝阳殿,恐怕小鱼子这条线,要被扯出来。
“正巧连翘昨日又绣出一条腰带,芜荑你带了这双金镯子去,让连翘送来。”沈知姁沉了口气,冷静吩咐:“若我猜得不错,土藩使团入宫,应是住在前宫最边上的宫室,不是鹿呦馆,就是蝉鸣院。”
她也能猜到土藩王让自己女儿入京的打算。
正好能趁此机会,假意吃味,换一个出宫回定国公府的机会。
沈知姁尚在思索,外头杜仲步履匆匆进来:“娘娘,外头有位奇怪的宫女,自称仙姬公主,要见您。”
“奴才见她身上服侍穿得杂乱,皮肤偏黑,有股野性儿,不是宫女的模样。”
第122章 万字章爱意是她套在韩栖云与尉鸣鹤颈……
第一百二十二章
沈知姁闻言,迅速想起了土藩使团中的三公主。
据沈厉来报说,是个极跳脱而不安静的性子。
如今刚进宫,竟是寻到了瑶池殿前?
倒是不用她再去费心寻。
“好生请进来,去备一些牛乳茶和新鲜点心,送到正殿西窗下。”沈知姁想着前世,倒是也有土藩使团入宫求和,不过没送公主,许是几年后,土藩王膝下已经没有适龄公主。
而土藩使团最能让人记住的,就是喜好乳制品,尤其喜欢羊乳。
不过羊乳太腥膻,宫中制作乳茶只用牛乳。
前世为此,后宫妃嫔们还嘲笑了几日,说土藩人实在是粗鄙不堪,专
爱下等东西。
杜仲瞬间明白沈知姁的意思,扬起和气的笑容出去。
沈知姁点上最后一点儿胭脂,嘱咐白苓远远盯着朝阳殿的动静,旋即就去了正殿。
转过大扇的屏风,到了西窗边上,沈知姁就对上一双极漂亮的眼睛。
眼窝深,大而有神,眼瞳泛着沈知姁从没见过蓝色,给人一眼惊艳、久久难忘的印象。
这是域外人才有的蓝眼睛,也昭示了来人的身份——土藩王的三女儿。
沈知姁屏了一瞬呼吸,不错眼地上下打量一番。
眼前的人肤色近似小麦,生得方颌圆额,蓝色眼瞳滴溜溜地转,正好奇地打量着瑶池殿的陈设,不时有新奇夹带着惊讶的情绪从眼中闪过。
和杜仲形容的一样,这位三公主穿着宫女服侍,却并不规整,头发乱糟糟地挽成一团,衣裳也不合身,宫装袖子有些局促地缩在小臂半途,露出有些健壮的小臂肌肉。
再配合上浓眉蓝眼,一股子野性和难以驯服的气息就自内而出地散发。
和大定宫廷格格不入。
像是金丝笼中飞来一只未长成的海东青。
那双蓝眼睛咕噜噜一转,落在了沈知姁身上。
“你便是宸贵妃?”
“一路上我都打听过了,你是大定天子最宠爱的妃子。”一抹惊艳从女郎眼中流露,旋即就微微抬起下巴,脆生生道:“果然生得不错,瞧着也和善,比我阿父新得的那位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我通汉文,土藩的名字太长,你们大定人也不懂含义,你可以唤我汉名——仙姬。”
正殿内此时已经清了人,只留下沈知姁的心腹,青葙与连翘去小膳房看着茶点。
芜荑、杜仲等人闻言,都不由得轻轻皱眉:她们自小都是听着规矩长大的,眼前的仙姬公主从言语到举动,全无一丝规矩,既不行礼也不问安,完全可以看作对于沈知姁的挑衅。
土藩王既然要献女求和,会疏忽大意到连宫中规矩都不请人教导么?
而且此时土藩使团才刚刚进宫,受到陛下冷落,被安排在位于犄角旮旯的鹿呦馆,按常理应是如缩头乌龟一样,老老实实地等待尉鸣鹤召见。
可仙姬公主这一身宫女服饰,明显就是偷跑出来的,还特意跑来瑶池殿,其中的意味让人不由得深思。
是以土藩公主的身份求见,还是以未来妃嫔的身为寻衅?
芜荑当即上前一步,就要温声开口提示。
不过被沈知姁微微抬手制止。
“我瞧你们都在看我的衣裳,是我用一对碧玉镯子和一位小婢女换的。”
“土藩或许在金银上远远逊色于大定,可玉石翡翠方面却是难被超越。”仙姬的下颌越发抬高,颇有自豪之意。
“你们大定人总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我也体验了一番。”仙姬浓眉一挑,有股飒爽英气扑面而来,还带着一声不屑的轻哼:“只是这衣裳也太繁杂了些,就像大定人,做事总扭扭捏捏不爽快,让人看着就心烦。”
“对了,宸贵妃,你每日穿这么复杂的衣裙,脑袋上带那么重的钗环,脸上还要抹东西,不嫌累么?”
说话间,青葙与连翘已经带了茶点回来。
青葙年纪小,自进了瑶池殿后,还没见过敢在沈知姁面前这样言语颇为放肆的人,兼之仙姬身份特殊,当即便竖起细眉,低哼道:“竟这样同娘娘说话,还说大定人如何,半点都不提土藩人阴险狡诈、野心勃勃,没那本事还敢学前人逐鹿。”
青葙虽然有意压低了嗓音,可这话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仙姬耳朵里。
众人都看见,仙姬的动作一顿,脸上闪过一抹尴尬,却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去,在西窗边大咧咧地坐下,和沈知姁面对面,将刚刚端上的牛乳茶和点心细细品味一番。
宫中御膳都是以精致出名,到了点心这儿更是多了一项规矩,一块只有一两口的大小,这也是太祖皇帝留下的养生之道:要按时用三餐,不许贪嘴甜咸点心,吃多了痴肥。
仙姬的动作极为豪迈,用手将一块叉烧酥和一块乳卷一齐拈入口中,再一口气饮完半盏牛乳茶。
拍了拍指尖残留点心残渣,仙姬脸上出现一抹抑制不住的笑意,口中却亦道贬意:“味道的确不错,就是不知道背后花了多少人力物力。”
说罢,仙姬的眸光扫过沈知姁平静含笑、没有半分怒意的面庞,略蹙起浓眉,似是感到疑惑,想要张嘴欲言,却说不出更多的话。
“你们都下去吧。”沈知姁此时温声开口,转首对仙姬笑意盈盈:“我宫中有新进的红玉石榴与琥珀葡萄,仙姬可想尝一尝?”
仙姬闻言一愣,眼底先是下意识地流露出几分期盼,转瞬便黯淡下去,依旧维持着表面的轻狂傲气:“任凭什么新鲜果子,贵妃难道打量我没见过?”
“仙姬公主也是说见过,而并非亲自用过。”沈知姁笑意不减,温声细语:“现在刚过中秋不久,京城中的秋老虎还都在呢,想来比北疆要热上许多。”
“鹿呦馆距离瑶池殿可不近,公主一路过来辛苦,不如先尝一尝新鲜果子?”
说罢,沈知姁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递到仙姬面前。
仙姬现在正是额头汗珠粘腻的情况,见状犹豫了一下,不再出声,只接过帕子,认真将自己的额头与颈脖擦了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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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帕子是昨日芜荑亲自洗的,放了栀子香粉与新鲜薄荷叶熏染,味道好闻又清新。
擦完汗,仙姬见手中精致的帕子因为自己变得乱糟,又见芜荑端上来、剥好的石榴与葡萄,皆是颗颗圆润、晶莹剔透,一看就知道是拿来待客的上品。
她的态度一下子绵软起来,伪装出来的轻狂被卸下,转而带出“人生地不熟”的卑怯:“我了解过,对于您,应当尊称‘娘娘’。”
“贵妃娘娘,我适才那副态度,那样的挑衅,您都不生气么?”
“你眼瞳的蓝色很漂亮,很引人注意,所以也很容易让人看出,你做出适才举动时,其实并非出自你的本意。”沈知姁见仙姬垂头丧气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若你的眼神再凶恶不屑些,我就信了。”
“想来路上有关于你的传闻,也都是你故意做出来给别人看的。”
将莲叶形状的果盘推到仙姬面前,沈知姁一针见血地问道:“你是想以此方式,先给皇帝留下不好的印象,再来惹我生气,让我告知皇帝,从而令你能够遣返回土藩?”
从仙姬先前的话语来看,她对自己的父亲土藩王有明显的怨怪,可见是被逼迫着来的,自然想着尽己所能地回去。
见自己的打算被戳破,仙姬反倒是松了口气,神色放松下来,一边用小勺去舀石榴,一边故作冷静地轻声道:“娘娘猜得不错,我知道土藩兵败,要奉献出积年收集的珍宝,可并没想到,阿父会愿意将我也当作物什送出去。”
“当时阿父召我赐宴,我不过饮了一杯青草酒,就昏迷过去。”
“等再醒来时,我已经和哥哥一起,走到大定的凉州了。”
说完这句,仙姬的眼儿瞬间就红了一圈,嗓音也带出几分哽咽,强撑着拿了个葡萄:“中途逃走定然是不行的,土藩好歹是我被生养的地方,若是我逃走,那土藩必定再起战事。”
“我也知道,大定天子是惹怒不得的,一不小心就容易丢了性命,所以就想了这个折中的法子——当真对不起,冒犯了娘娘您。”
说罢,仙姬竟起身,给沈知姁鞠躬道歉。
观察了仙姬的言行举止,沈知姁扶起仙姬,深深蹙起了眉:“旁的先不说,我想问一问你,你今年年岁多大?土藩王素日对你如何?”
根据土藩王上报,仙姬公主正是十六七的年岁,从身量肌肉粗略一看,觉得并无问题。
可对方处事冲动、又极为容易放下心防、信任别人,瞧着和上报的年龄并不相符。
仙姬重新坐下,手中下意识地拈起两颗葡萄,乖乖回答:“今年十一月初五,是我
的十五岁生辰。阿父和阿母一向对我很好,我要什么几乎都会给我。”
沈知姁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她原意为尉鸣鹤已经是世上少有的薄情寡义之人,没想到这土藩王竟与其不相上下,为保住自身权势、讨得大定君主欢心,竟不惜将自己尚且年幼、素日心疼的女儿给送来。
吃完甜滋滋的葡萄,仙姬湛蓝的眼睛含着希冀望向沈知姁:“娘娘,我相信您是好人,您能帮我和大定天子说一说,将我送回去么?”
“阿母与阿奶说了,今年的生辰要给我大办一场,还给我打一双好看的翡翠镯子。”
仙姬歪着头,双目似蓝玉,端的是个天真无邪的受宠公主。
“那我再问一问你,仙姬。”沈知姁长叹一声:“你已经知道土藩王、你的父亲在利益情感前是如何选择的,那么即便你能获得特许回去,可你也不曾完成土藩王在你身上的寄托——为土藩争得更多的利益与和平。”
“土藩王会怎么看你?”
一个被退回去的进贡公主,一个不能为土藩求得长久利益的公主……
想也知道仙姬回去后,定会被土藩王厌弃。
经过沈知姁的一番点拨,仙姬仔细想了想,面色瞬间就有些不好看,原有些泛红的眼睛泛起泪花:“阿父他……”
“依着我看,你来到大定,已经是偿还了他的养恩。”
沈知姁浅浅道了一句,不再多说:这件事道理浅显,回去细想一想就能知晓真相。
“你偷跑出来,事情颇大,若闹出来,按宫规要处置不少人。”沈知姁转了话头,对仙姬莞尔一笑:“要不要在我这儿换个衣裳,咱们去骑一骑马?”
“你同我说一说此次随行的两位兄长,我帮你想想法子——虽不能帮你回去,可至少能让你在宫中逍遥自在一两年。”
仙姬生于土藩,自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在马车上颠簸两月,闻言就起了兴致,当下点了头。
蓝眼睛滴溜溜一转,分明还含着泪,却又带出笑:“娘娘,我能端着这一碗果子去么?”
“它们比那些农书上形容得还好吃。”
沈知姁微笑颔首,转而拍手唤来芜荑,让她准备一套适合仙姬穿、较为简单的衣裳,再派人去朝阳殿通知,最后去殿中省找杜少监。
*
范院使与诸葛院判奉诏来到朝阳殿,依次为沈知全的左腿诊断。
在重复了太医诊脉、摸骨,沈知全痛得五官扭曲、太医叹息这个流程两遍后,范院使向尉鸣鹤遗憾汇报:“禀陛下,沈小将军的腿骨伤势严重,里头碎骨颇多,兼之受了路途拖累,要想痊愈,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微臣与院判即便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保证沈小将军能依靠拐杖出行。”
尉鸣鹤听在耳中,爽在心间,痛在脸上神情:“怎么如此!平虏将军是难得的清俊英才,为大定立下赫赫战功,怎么年纪轻轻……”
“太医院当真没有办法么?马太医呢,朕记得他在正骨方面十分在行。”
见尉鸣鹤一脸痛心疾首,沈知全撑着一张疼色未消的面庞,翕动着苍白的薄唇,拱手行礼:“陛下对微臣的关心,微臣记在心中,感激不已。同时,微臣也明白自己的情况,能保得一条腿完整已是万幸,再不能奢求其他。”
“现在当务之急,是请陛下安排可用之人、接替微臣的职位。”
“将军放心,这是必然的。”尉鸣鹤长眉微舒,眸光一闪:“只是朝野上可用之臣众多,国公与将军可有推荐之人?”
沈厉与沈知全对视一眼,双双恭敬俯首,齐声道:“陛下英**眼,臣等皆认同陛下的人选。”
“朕登基未满三年,许多事情还要向爱卿们请教。”
得到了预想中的回答,尉鸣鹤满意起来,心中想道:沈家父子去北疆亡山磋磨一趟,身上那股子让人不舒服的耿直总算是磨没了,倒是能放在朝中继续用着,而且沈厉已经步入中年,能执掌军令的年岁并不算多了,足够他培养出自己的心腹。
而沈知全变成残废一事,让尉鸣鹤心中长存的不愉一瞬消散、畅快不已,对定国公府从原先的担忧、忌惮转为安心。
尉鸣鹤的用人之道其实只有两条,一是听话,二是有用。
二者合一最好,若是不能两全其美,那他就会优先选择第一条。
提拔海督公、提拔关、腾等人,都是基于这两条原则。
尉鸣鹤大手一挥,让元子传令下去,重重赏赐沈家父子,对沈知全的赏赐尤其丰厚——除了金银珠宝,还贴心赐下了宅邸、太医与宫人。
“这些都是粗略的,还有一些细致,朕要写成笺表,防止底下人记不住。”尉鸣鹤的右手尚缠着纱布,笑意温和:“来人,去请贵妃过来。”
“贵妃听闻父兄在此,必定激动,记得提醒贵妃带伞,今日日头晒着呢。”
沈厉与沈知全再次起身,为尉鸣鹤对沈知姁的体贴谢恩。
“阿姁在宫中帮朕良多,值得朕如此。”尉鸣鹤薄唇勾起,目光柔和。
恰在这时,小鱼子进来请示:“陛下,瑶池殿的芜荑求见。”
这时机实在是掐得巧妙,让尉鸣鹤长眉微微一挑,眼中多了一丝沉光:“快请进来,可是贵妃那儿有要事?”
他不由得思索起来:不知瑶池殿有了什么事,是为了沈厉父子而来,还是后宫中有别的事情?
沈厉与沈知全虽在饮茶,可耳朵双双竖起,想知道自家女儿/妹妹究竟是为何遣人来。
然而芜荑带来的消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禀陛下,贵妃碰见了在宫中迷路的仙姬公主,带着公主简单换了衣裳,现在一齐去了御马场。”
“贵妃觉得事涉前朝,让奴婢过来请示陛下,也派遣宦官去鹿呦馆说了一声。”
“朕自然要去。”事关土藩使团,尉鸣鹤颇为上心,刚动身就想起来,沈厉父子还在等着见沈知姁一面。
“陛下与贵妃有要事,臣等告退。”沈厉扶着沈知全起身告退,神情与言辞俱是谦卑恭敬。
“国公与将军放心,过几日朕再召你们入宫,让你们同贵妃见面。”尉鸣鹤满意于二人的识趣,便颇为慷慨地许下承诺,安排吴统领送两人出宫。
随后,尉鸣鹤就乘着圣銮,到了御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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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刚踏进去,就听到里面有疾纵的马蹄声、陌生的女子笑声。
再往里走,尉鸣鹤最先看见的,就是马场上一匹正在驰骋的骏马,上头坐着位从未见过的女郎,麦色皮肤与靛蓝银纹骑装撞出生机勃勃的美感。
在风中能瞥见一双和蓝天一样的美目。
在遮阳伞下,则是沈知姁浅紫色的窈窕身影。
“陛下来了。”沈知姁早就瞥到明黄色的圣驾,掐了个时间,让箬兰举着遮阳伞去接仙姬,自己迎着日头去尉鸣鹤面前行礼。
和往常一样,行到一半就被扶起。
沈知姁笑意清浅,将“偶遇”迷路仙姬之事简单道来,末了道:“臣妾见这仙姬公主并不像传报上所写,是那
等举止轻浮的人,倒是见皇宫恢弘、偷跑出来的举动颇为孩子气,就留心问了年纪。”
“谁想仙姬公主今年不过十四。”沈知姁特意将仙姬的虚岁说出:“想来土藩那儿比咱们礼数少些,对男女大防并不强调,仙姬又是好动的性子,所以才会有那些所谓的传闻。”
尉鸣鹤对沈知姁是百分百相信,当下就如沈知姁预料一样,拧起长眉:“十四?”
他是不介意后宫中多一位土藩妃嫔,可他没想到这位公主的年纪这么小。
“臣妾听到时,也和陛下一样的想法呢。”沈知姁轻叹一声,旋即又露出几分甜笑:“不过臣妾适才和仙姬相处了一会儿,她性情率真可爱,只爱骑马与乳品,倒像是妹妹一样。”
“不论仙姬年岁如何,她既然已经被土藩王送来,若被送回去,肯定会遭罪。”沈知姁侧首,目光望向被芜荑带领而来的仙姬,投去温和、带有鼓励的目光,口中对尉鸣鹤软声:
“臣妾建议,还是照着从前对待和亲公主的章程,照常册封,由臣妾带她两年——陛下觉得可不可行?”
说话间,仙姬已经到了近前,用方才学到的万福礼姿势,并不算规矩地给两人依次行礼:“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仙姬的眼睛有些好奇地扫了眼尉鸣鹤,旋即又低垂下来。
“起来把,这皇宫中的马儿如何?”沈知姁亲自扶了一把,笑吟吟询问。
“皮润亮,腿脚壮,是养得极好的骏马。”仙姬靠着沈知姁,闻言便笑了起来,语气都轻松不少:“就是没有土藩的马儿那么高那么壮,骑起来还有点儿不习惯。”
仙姬额上有亮晶晶的汗珠,神色兴奋,即便身量与沈知姁差不多,尉鸣鹤看在眼中,只觉得对方的确如沈知姁所说,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尉鸣鹤自认不是禽兽,连带着将对方纳入后宫之事都变得有些古怪
因着要冷土藩使团,尉鸣鹤只淡淡颔首,对着元子道:“送仙姬公主回去,使团这一路上辛苦,且在鹿呦馆好生歇息月余。”
元子立刻上前,笑意和善地请仙姬回去。
仙姬望了沈知姁一眼,见对方眨了眨眼睛,便乖乖跟着走了。
等对方的身影走远,尉鸣鹤方重新拧眉:“的确是年岁不足。”
“既然阿姁心中有了主意,那一切便有劳阿姁了。”思索一瞬后,尉鸣鹤同意了沈知姁的建议。
其实对于仙姬的去留,尉鸣鹤并无其余想法,他只关注对方的到来会不会给他平添麻烦。
既然沈知姁主动接手,尉鸣鹤自无不应的道理,满是肃色的俊颜柔和下来,握住沈知姁的双手:“还是阿姁贴心,为朕早早想好了法子。”
沈知姁温柔贤淑地一笑:“臣妾等会儿就给仙姬安排一位礼仪奉仪,再让宋尚宫她们好生安排鹿呦馆伺候的宫人。”
身为外藩使团,周边的宫人一定要眼明嘴严。
听罢,尉鸣鹤惬心颔首,只叹沈知姁思虑周到,旋即眼底有一分愧色,将今日沈厉父子入宫之事道来:“……朕会张贴皇榜,召集天下名医,必定尽全力治好你的兄长。”
沈知全“受伤”的前因后果,沈知姁早已经从韩栖云中得知,明白是兄长为沈家而甘愿隐藏锋芒,在尉鸣鹤面前做一个废人。
沈知姁浓密的睫微微颤动,在眼底投射出痛惜之色:“兄长他……”
她稍别过脸,耳坠上的流苏贴住纤长的颈脖,好像是裸/露在外的血管,随着叹惋声微微颤抖:“臣妾记得,父亲总是说兄长在战场上行事鲁莽,少不得要受些教训,没想到竟是一条腿的代价……”
尉鸣鹤虽然为此事心中痛快,可见沈知姁难怪,畅快的心情便散了些许,转而温声劝慰,让沈知姁放心。
“有陛下在,臣妾自然放心。”沈知姁等尉鸣鹤安慰完,便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带出一抹惹人怜惜的嫣红,连着底下的一个浅笑都有几分勉意,令人心疼:“不过,兄长受伤也助了北疆安宁,完成了陛下的命令,即便是不能痊愈,对于兄长来说,亦是一种荣幸。”
“你兄长有功,朕已经为他安排了宅邸与太医,让他下半生能够好好养伤,阿姁不用太过担忧。”得到沈知姁的善解人意,尉鸣鹤十分自然转换了口吻,从“尽力医治”变成“养伤”。
不愿再用沈知全的意思可谓昭然若揭。
沈知姁只作听不出来,杏眸饱含着爱意与感恩,代替沈知全行礼谢恩,末了还道:“臣妾心知陛下厚待兄长,有臣妾的缘故。”
“知道陛下关怀臣妾家人,那臣妾在后宫中便安心了,即便没有机会见母亲父兄,臣妾也不会忧心。”
秋阳微灼,映在沈知姁眼中,倒是将那装出来的恋慕照映得澄澈。
她心中算得清楚:父兄才立功回朝,且兄长有伤,在尉鸣鹤眼前变得顺眼起来,自己这儿又及时处理了仙姬之事,算是功劳未酬。
配合上满是信任的似泪非泪眼儿,就能轻而易举地引动尉鸣鹤心中的愧意,让他跟着沈知姁的思路,主动将话地递出来。
果然,尉鸣鹤长眉泛柔:“皇宫中又不是什么牢笼,你是贵妃,又久不见家人,朕回头就为你安排,让定国公与沈夫人进宫……就定在下个月,看你何时有空。”
沈知姁的眼如弯月,就着尉鸣鹤的手微微屈膝,仰面甜笑:“臣妾多谢陛下。”
元子在一旁及时屈身:“已快到了用膳的时候,陛下不如带着贵妃娘娘回朝阳殿用膳?”
“是了,朕今日还有圣旨要劳烦阿姁。”尉鸣鹤牵起沈知姁的手,一齐往龙辇走去。
沈知姁特意放缓脚步,对着御马场边上的一道人影唤道:“杜少监,你快回殿中省,传本宫的话给宋尚宫,让她选了去鹿呦馆的宫人集成名册,由本宫再挑一挑。”
“至于方才本宫与仙姬公主的对话,你也听到了吧?”
“是,娘娘。”杜少监小跑上前,行礼道:“奴才都听到了,回去就让司衣局给仙姬公主做上相应的衣裳。”
沈知姁浅浅一笑,颔首后便加快了脚步,挽住尉鸣鹤的手。
杜少监已经听懂了她的暗示。
——她与仙姬谈了有关土藩的情况,知道土藩王三年前新得了两个美人,今年又有了幼子,格外疼惜,对其他儿子却是淡了下来,尤其是将来会继位、仙姬的亲哥哥太子。
仙姬到底年纪不大,有用的消息只能问出这些。
不过由杜少监传到韩栖云耳中,对方会明白沈知姁的意思,安排相应的人手接触使团中的土藩太子。
沈知姁已经和仙姬达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约定:她帮仙姬在宫中平安渡过两年,仙姬同时亦要反过来助她,到时候仙姬可以自己选择去留。
但仙姬将选择权交到沈知姁手中,只提起了一个要求——保证她哥哥顺利继承王位。
沈知姁听闻后颇为惊讶,原对仙姬有所改观,稍作询问后才知道,仙姬提出这个要求并非政治因素,她单纯为了能让阿母与阿兄高兴些。
*
九月中旬,太医院在种种尝试后,对沈知全的左腿做出最终决断,宣告再无接骨康复的可能。
隔日,尉鸣鹤就兑现了承诺,让沈知姁选一日召见家人。
沈知姁早就通过元子知晓准备何时接见土藩太子,便特意挑了哪一日,免得一家人相叙一半,让尉鸣鹤坏了兴致。
尉鸣鹤并不知晓此事,还笑吟吟地说自己与沈知姁心心相知,美滋滋地陪了沈知姁半日。
九月廿九,天子在圣仁宫召见土藩太子,贵妃在瑶池殿设宴传召家人。
这是自沈知姁入宫来,两年内第一次一家团圆,中途又历经风雨、满是波折,彼此见面,自是满含热泪、有诉不尽的话。
就是一贯不曾落泪的沈厉与沈知全,都是双目通红。
用过午膳后,沈知姁服侍困倦的沈夫人去了内殿午憩,然后将芜荑他们遣到正殿前后守着,任何人都不能轻易靠近。
“父亲,哥哥,你们总算回来了。”沈知姁亲自为二人斟了两盏香气扑鼻的茶,桃腮杏眸中还残存着适才叙情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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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沈厉与沈知全的神色同样如此,不过其中情绪更加复杂,多了愧疚、心疼与自责。
他们在北疆受到沈知姁不断寄来的书信提醒与银钱,又在后来遇到了二下北疆的韩栖云,自然知道女儿/小妹为了还定国公府清白,做出了多少努力。
对于沈知姁如何得知昌王、平郡王有异心,又是如何能支使韩栖云这样的新贵,沈厉父子现在并不在意。他们只愧疚自身不够警惕,不防家贼,连累家人,更心疼沈知姁所遭受的身心伤害,为此自责。
“小姁,你既知道你兄长的腿伤,便也明白定国公府接下来要走的路子,大抵是一个低调稳固、后继不行、不惹猜疑的路。”沈厉一向坚毅有神的目光扫过儿女,多出几分黯然:“我与你兄长想知道,你往后打算如何走?”
依照沈厉来看,
他们一家现在重获清白,甚至更为显赫,那行事就更要谨慎小心,绝不能重蹈覆辙,白白辜负了女儿的努力。
而尉鸣鹤对沈知姁十分宠爱关怀,据朝中所说,礼部近些日子有点神神秘秘,或许是在准备天子封后的事宜。
若沈知姁有想要成为皇后的想法,沈厉自然会鼎力支持。
假如沈知姁只想要做个富贵闲散的贵妃,沈厉亦不会反对。
“不若先尝尝这茶如何?”沈知姁笑意甜甜,示意父兄先品茗。
沈厉细细品了一口,叹气道:“可惜我是个粗人,无论什么茶水都一个味儿,你们母亲为此可说过我不少回,没成想还要在儿女面前丢人。”
“横竖小姁的茶,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茶。”
相比之下,沈知全说得便详细不少:“茶味醇厚又清冽,有冷霜之感,却没有薄荷之类的气息……像是从北疆那儿晾出的高山茶。”
“很是不错,有提神醒脑、宽心平气之效。”
说罢,沈知全眼神微动,那双和沈知姁极为相似的眼瞳一转,已经没有在尉鸣鹤面前的颓丧之气:“即便奉在御书房,也拿得出手。”
“这是罗郡王世子夫妇送来的,说是罗郡王夫妇酬谢,的确是北疆的新茶种,让我瞧瞧够不够格做贡茶。我尝了后觉得不错,不过一直未曾告诉尉鸣鹤。”
沈知姁轻飘飘念出天子的名讳,又格外突兀转了话题:“这些日子,诸葛院判在闲暇时研究出一种很有意思的药。”
“融了前朝秘药,还有北疆的几味药,熬成药膏便有茶香,磨成粉末再融入这北疆茶中,倒是半点儿都看不出来。”
沈厉闻言一惊:“这药是治什么的,听着倒有些奇奇怪怪。”
沈知全则是端起茶盏,又抿了口茶,眼底有一抹奇异的光亮闪过。
“专治那些健康体格好的人。”沈知姁轻笑一声,嗓音如铃:“诸葛院判说,服用后能让那人渐渐四肢无力,再也离不开床榻,后期说不定还会导致疯病。”
“不过用量与时间尚未确定,还需要进行尝试。”
试验人选已经选好了,是当时夜影司追捕霍家主和霍长子时,从沿途山中碰上的一伙匪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最适合先来体验一番。
“哦哦,那倒是好药……”沈厉尚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应着,话说出口才愣住,瞪圆眼睛看向沈知姁。
“父亲,我知道你一直将忠君报国作为人生信条,这也是咱们沈家祖先定下来的祖训。”
沈知姁脸上的甜笑一点点淡下来,目光严肃,面颊紧绷:“可是历经流放之事,我与兄长已经明白,有些君主并不值得效忠。”
“比起忠君,报国才是最重要的一条。”
话音落,沈知姁见沈厉显露出惊色,便不由对沈知全莞尔:“我就知道,兄长你还不曾告诉父亲。”
“你让韩督公单独告诉我,不就是先瞒着父亲的意思么?”沈知全叹一口气,将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转首斩钉截铁地告诉沈厉:“小姁已经确定,陷害定国公府的主谋,除了慕容丞相与韦中尉,还有一位。”
这一位是谁,观沈知姁与沈知全的态度,沈厉已经猜到。
从沈厉的曾祖辈开始,一代一代的定国公都是忠厚憨直的性子。
当初定国公府定罪时,沈厉虽对尉鸣鹤这个新帝失望,却没更多的怨怪,只将矛头对准慕容冽和韦武。
乍然听闻这个消息,沈厉定在当场,呆楞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硬朗沉着的面容上下意识地泛起不可置信与恍然。
然而只需想想定国军现在各自流向何处,就能明白当初定国公之事,究竟是谁获利最多。
“我去瞧瞧你们母亲睡得如何。”半晌后,沈厉才僵硬地从座位上起身,离开去了后头的寝殿。
沈知姁兄妹不曾阻拦,给沈厉接受这个讯息的时间。
*
沈厉离开后,殿中寂静半晌,甚至能听见熏香燃烧的细微声响。
“小姁,我记得,尉鸣鹤身边有一位范院使。”沈知全在沉默中开口,直截了当地提出关键问题。
他在尉鸣鹤面前倒真不全是做戏,北疆苦劳一年,已经将他从意气风发的性格变得谨慎少言。
因先前叙情时,已对沈知姁说过不少心疼的话,沈知全便强忍着满腔的话,先说要紧的事情。
沈知姁细眉微微扬起:“兄长放心,范院使心中对尉鸣鹤芥蒂不小,而且与尉鸣鹤生母生母李美人之死有所牵扯。”
“我已经派人去暗查,有了点儿收获。”
还要感谢当时的尉鸣鹤无甚钱权,没法对服侍过自己与李美人的宫人赶尽杀绝。
“范院使现在特别相信诸葛院判,都是拜把子的兄弟了。”沈知姁轻嗤一声:“尉鸣鹤确实思虑周全,有意选了新太医培养成心腹。”
“只是选了罗郡王妃赠予我的太医。”
沈知全身子微微前倾,直直盯着沈知姁:“小妹,若他们全都……”
“我手下有专门的人料理。”沈知姁歪了下头,北疆样式的耳坠精致漂亮。
“韩栖云么?”
“那小子瞧着不大对劲。”沈知全眉头拧起,想起自己在北疆与韩栖云的会面,就和几年前、初见尉鸣鹤时一样,有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他如今经历多了,能看出韩栖云的心思有隐秘的、不可告人之处。
“我知道,哥哥不用担心我和从前一样被骗。”沈知姁勾了勾唇角,同时伸出手指,缠住耳坠的流苏:“这是韩栖云从北疆给我带来的。”
看沈知全“腾”地站起,沈知姁眸中笑意澄澈,带了点儿胸有成竹后松弛,轻声解释道:“我今日带,是因为我会见杜少监,让他代我向韩栖云传递命令。”
“韩栖云明面儿上欠着我两套耳环,自打他入朝做事起,就会从各处搜罗特色首饰,所以十有八九,他会问杜少监我的装扮。”
“从韩栖云身上,我明白了,共同的利益是合作最为关键的稳固基石。”
“而这最浅薄的感情,不过是牵动基石方向的绳子。”
沈知姁清楚知道,对她的爱意情愫,都是她套在韩栖云与尉鸣鹤颈脖上的项圈。
唯一的区别是,韩栖云若不出错,会通过沈知姁的牵引,明白前进的方向。
而尉鸣鹤只会从现在开始感到窒息,直到走向死亡。
第123章 封后圣旨与前世那道圣旨,一字一句不……
第一百二十三章
猛然站起的沈知全缓了缓,闻言再次仔仔细细地观察了沈知姁的容色。
直到对上沈知姁沉静含笑的杏眸,沈知全方从内心的震动中回神,彻底明白妹妹真的变化了许多。
不论是从人手调动,还是处事手腕,妹妹在这一年内飞速成长,撑起了沈家的一片天。
沈知全眼底的自责内疚:小姁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妹妹,这一年来,小姁过得既辛苦又痛苦,都是因为他与父亲保护不力的缘故。
从前他们父子瞧不起官场上的交往应酬,亦认定领兵者当有能者胜任,认为天子身为君王,理应任用贤能而非心腹。
因此,定国公府孤身立于朝堂,疏远于天子心思,偏手握重兵,成为众矢之的。即便有老臣与手下愿意相信清白,可没有足以撼动人心的利益纠缠,绝没有人会出手相助,顶多是上两封规劝的折子。
除了伤心自愧,沈知全倒也有几分欣慰和骄傲:小姁这样聪明,能在短时间内勾连前朝后宫,其中的用心巧计必定是旁人难及。
比自己与父亲强多了。
一转念,沈知全想起刚才被沈知姁提及的药,紧张问道:“小姁,你能保证万无一失么?”
他对尉鸣鹤这个天子自然是百般不满,亦有杀心,可真要落实到行动上,还是会被“弑君”二字压住手脚。
上至百官,下至平民,这都是与谋反同一级别的重
罪,只要有那么一丝丝的涉及,就会被君主世世代代地忌惮、打压,就会在史书上留下遗臭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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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沈知全很愿为了沈家,支持沈知姁动手,却不愿沈家因为尉鸣鹤这个烂人而被后世唾骂。
想到这,沈知全再前一步,弯下腰来,像是雄鹰护住雏鸟:“小姁,现在京中人人都相信,我的腿已经废了,我性情大变,在平虏将军府中闭门不出。”
“小姁,我想知道你从一开始布局的所有举动,你要说给我听。”
“然后,若是事情不妙,你就能代我顶罪。”沈知姁亦缓缓站起,与沈知全对视,说出沈知全的打算:“到时候,你打算一人赴死,是不是?”
想起前世,父兄死前再次蒙冤、母亲自尽的结局,沈知姁眼中就有薄泪涌出,闪过决绝,口吻如高山般坚定不移:“哥哥,自我从高热中醒来,面对瑶池殿封禁、定国公府流放的局面,我便做了决定。”
“沈家可以做忠臣,可以为大定出生入死,可效忠的天子决不能再是薄情寡义之人。”
“这件事情要做成,前期的准备便要做好,涉及方方面面,的确不易。”沈知姁眸中有点点光亮燃起:“正如哥哥所说,你在将军府中,能让我在京城中的行动方便许多。”
她不会将前朝的要紧事都交给韩栖云。
“至于哥哥所问万全的问题……”沈知姁沉声道:“现在动手,有五成几率被发觉,而再过几年,我能保证十成。”
“兄长,尉鸣鹤现在膝下不过一位体弱的大皇子。”见沈知全略有疑惑,沈知姁温声解释:“我觉得,做一位没有亲子的太后实在过于脆弱,也过于无聊。”
“承恩公现在看着老实,可若是有掌权的机会,我不信他不会改变。”
在沈知姁心中,她不相信除了父母兄长、芜荑心腹之外的人。
人心善变,无论放在何时何地,都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只有她沈知姁手中握着实权,才能长久。
沈知全听懂了沈知姁的潜台词:再等几年,一边完成布局,一边为后诞子,最好再哄尉鸣鹤早早立了太子,这样即便尉鸣鹤身亡,朝野上也不会有所动荡。
身为流着相同血的兄长,沈知全清楚地知道沈知姁骨子里执拗劲儿,在大事上做了决定,就决不可能改变主意。
他不再尝试以询问婉劝沈知姁,而是拿出同样倔强的神情:“妹妹,我还是想知道你现在的情况。”
沈知姁露出无奈地浅笑,在接下来小半个时辰内,将甘娘子在内的几位皇商、韩栖云暗中交好的新贵以及在军营和夜影卫中的自己人都简单说了一边。
“哥哥你既然养伤,那前两者就不宜再动,惟有军中和夜影卫可以暗中联系。”
“我会通知他们。”
沈知姁语气轻巧:自她“救回”尉鸣鹤,又日日悉心照顾,用诸葛院判开的膏药为尉鸣鹤换药,勤谨而充满爱意。
尉鸣鹤当即就感动得不行,说要给沈知姁留夜影卫,暗中保护她,省得再发生逆贼谋反之事。
沈知姁自然一口应下,还随口说和上回的玖拾、玖一颇有缘分,也算熟悉。
“他们一个叫玖拾,一个叫玖一,不过玖拾得了升迁,是海督公的得力手下,朕将玖一给你,有事就拿这个唤他。”尉鸣鹤将一枚鱼形玉佩放入沈知姁手中,凤眸中柔情款款。
他心中正高兴:阿姁这样坦然,可见并不怕夜影卫窥探到什么私密,足见阿姁当真满腔赤忱。
沈知姁回以盈盈杏眸,心中波澜不惊地将第二枚鱼形玉佩收入怀中。
现在正好拿出来给沈知全。
兄妹二人说罢,便一前一后去请沈厉和沈夫人。
沈夫人已经醒来,正在嫌弃沈厉笨手笨脚画不好眉。
见一双儿女,夫妻俩人俱是欢喜笑起,惟有沈厉的笑沉重了些,好像带着无数的忧心。
轻轻拽了拽沈知全的袖子,沈知姁上前为沈夫人重新描了眉,语气轻柔:“父亲、母亲、哥哥,我等会儿陪着母亲去颐寿宫请安,父兄则由杜仲带着去圣仁宫谢恩。”
“你们此番出宫后,就好好歇歇,养好在北疆受的苦,那些应酬往来,都推到明年再说。”
其余三人俱是应下,反过来叮嘱沈知姁在后宫中要万分小心。
当日晚些时候,开怀醉酒的尉鸣鹤来瑶池殿宿着,告诉沈知姁,今日沈厉父子在宴席上恭敬谢恩,那位被俘的土藩王子见状,许是忆起自己如何在睡梦中被捆住的,当即就两股战战、面色苍白,出了不小的丑。
土藩使团的姿态放得更低,说定的每年贡品也十分丰厚,几乎占到土藩年产的一半。
沈厉父子算是间接立功。
沈知姁抿唇浅笑:“这都是陛下用人得当、指挥正确的缘故,才令土藩外族那般惶恐如见天神。”
说罢,她细眉微蹙,请求道:“陛下,臣妾今日见了父亲,发觉父亲苍老许多。臣妾私心,希望陛下能让父亲在军营中少待几年,早日回京养老。”
“这是自然。今年万寿,定国公就要变成朕正儿八经的岳丈了。”尉鸣鹤伸手抚平沈知姁的眉眼,笑意柔和:“哪儿有国丈在外征战、令国母担心的道理。”
沈知姁顿时含了两汪感动的眼泪,红着面儿扑到尉鸣鹤怀中,伸手环住尉鸣鹤的颈脖。
她动作紧紧地,似带着千万斤重的爱恋。
*
尉鸣鹤今生说话算话,在十月初八,万寿节那日,宣告了沈知姁的封后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宸贵妃沈氏,毓出名门,地华缨黻,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温恭娴图史之规,敬顺协珩璜之度。赞宵衣旰食之勤,恭俭以率六宫,仁惠以膺多福。允赖宜家之助,当隆正位之仪。故封为皇后,赐皇后金册金宝,钦此!”
元子宣读的声音利落、洪亮,像正月里放起的炮仗,满是喜庆之意。
沈知姁跪伏在地上接旨,却愈听愈觉耳熟。
在谢恩起身的那一瞬间,沈知姁想起了在哪儿听过——这就是前世,她临死前被封为皇后的那一道圣旨。
一字一句不差。
第124章 皇后贤良沈知姁方才说的自然是假话……
第一百二十四章
沈知姁思绪微顿,想起了自己前世刺杀尉鸣鹤的那一日。
大定后宫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若有妃嫔即将亡故,只要对方不曾犯下大恶事,天子出于仁慈怜恤,理应及时进行最后一次晋封。
毕竟生前册封,妃嫔还看得到,总比死后追封要好些。
所以前世,太医去朝阳殿报了沈昭仪病危吐血之后,尉鸣鹤便立刻带了册封圣旨来,让总管宣读。
亦有不少妃嫔赶往瑶池殿,一是想在皇帝面前表示自己善良而拥有同理心,二是想知道,这位被冷落多年、又是罪臣之女的沈昭仪,在四妃中会占去哪个位置。
不错,前世尉鸣鹤妃嫔颇多,不过在二品之上的少之又少,尤其是一品四妃,当时只封过两个——已废黜的惠贤妃慕容燕,以及现在的庄贵妃蓝岚。
两人都是执掌六宫大权的。
偏当时沈知姁近乎十年不曾侍奉,出身也不好,这晋封的位置就格外引人好奇。
再有一点,是沈知姁无宠无子,却稳坐昭仪之位,在不少宠妃之上,素日里出现也不搭理人,人缘极差。
当时就有几个妃嫔在殿前扬声讨论起来,说陛下估计才记起还有个沈昭仪,四妃之位尊贵,罪臣之后配不上,顶多是赐个封号。
恰巧尉鸣鹤到了,听见这话,当场便发作一通,将说话声音最大的两位妃嫔拖了下去。
旋即就让总管在众人面前宣读了晋封圣旨。
沈知姁当时正躺卧在床榻上,眉眼平静,淡道身子不适,不能起身接旨。
瞧着面色惨白虚弱的沈知姁,尉鸣鹤从长眉间倒是蓄满了哀伤柔和:“无妨,安排一位替你便是——你贴身的大宫女呢,朕记得是
叫连翘。”
彼时沈知姁已经托了尉鸣鹤,将连翘等一干可信的宫人送去了距离京城最远的一处行宫,待事发后便能自行散去,各自生活。
闻言,沈知姁紧蹙眉头,从口中逼出一抹红艳艳的血色,略过尉鸣鹤的问题,眸光望向床帐,略沙哑的嗓音压着冷意:“瑶池殿中这么多人,陛下随意唤一位就是。”
底下诸人面色微变,觑着沈知姁,只觉得对方不识好歹,竟仗着自己病重、陛下心软,就这般对天子说话,难怪不曾得幸。
她难道不知,陛下近两年来,格外喜怒无常么?
谁料向来阴晴不定的天子竟然不曾发怒,反倒愈发温声细语:“这是你的晋封圣旨,朕总不好随便随便指一个。”
沈知姁只记得自己心中涌起一股子难言的恶心与厌恶,唇角带着一缕讥嘲,在锦被中握紧铁簪,近乎有了几分挑衅的意味:“若论情谊,我与陛下最深,不如就陛下来罢?”
天子自己在圣旨下跪着灵智,倒是个不错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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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尉鸣鹤眉头微微拧起,似要开口,凤眸转过沈知姁又生生忍住。
轻嗤一声过后,沈知姁目光划过眼露担忧的蓝岚,又落回帝王脸上:“我开个玩笑罢了,陛下就让她替我跪着罢。”
她素手一指,落在刚才挑起“罪臣”话头的宠妃身上——这些年议论定国公府的妃嫔不少,可适才那样污蔑她父兄在军营中为非作歹的人,倒是头一个。
尉鸣鹤没有片刻犹豫,立时就应了下来。
总管宦官总算能展开圣旨,扬声宣旨。
一开始念前头话的时候,众人反应平平,等到过了三五行,总管口中的赞美颂扬之词还没结束,方觉出几分不对——这么长的一骨碌话,怎么比庄贵妃的册封圣旨还长呢?
等到末了“皇后”二字被说出口时,总管宦官张口结舌了一瞬,磕磕绊绊地将最后几字说完,就退下到一旁,化为雕塑。
到场的妃嫔没有总管这样的克制力,当场就如沸水扬扬,轰然出声。
素有威严的蓝岚亦管辖不住。
最后是尉鸣鹤微微扬手,凤眸一扫,才让瑶池殿重新归于平静。
沈知姁反倒是轻笑出声,眼底燃起一簇火焰似的明光,像是寒风中的一朵凌霄花。
可因为这笑,她嘴角亦涌出血沫。
引得尉鸣鹤眼底哀伤更浓,直接将其余人等赶出内殿,只留自己一人与病重将死的沈知姁叙话。
也给了沈知姁刺杀的机会。
当时沈知姁全心全意都扑在“刺杀尉鸣鹤”一事上,将圣旨内容抛之脑后。
现下再听一遍封后圣旨,便刺激了沈知姁的记忆,让她想起此事。
为什么……前世临死前给她的那一道晋封圣旨,与今生这一道,是一模一样的呢?
难道同大皇子一样,有些大事节点的内容是不可改变的么?
即便生母不一样,可诞生时间、生母是宫女且难产等情况却是不曾变化。
“奴才恭贺皇后娘娘!”
元子一声响亮的道贺声,让沈知姁思绪回笼。
“臣妾多谢陛下厚爱,必定不负陛下众望,做到为陛下分忧。”
沈知姁口吻恭敬而温柔,不过神思回转,身体上的动作就微微迟滞了些。
落在尉鸣鹤眼中,就是沈知姁忽然娇面发白,身形有些不稳。
他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提衣下座,走下阶梯,将在大殿中央受封的沈知姁扶起。
此时众人尚未起身,正跪着聆听圣旨,眼中是地板上吉祥喜庆的花纹,耳中只能听见自上而下的脚步声,还有冠冕旒珠微微的颤动声。
最后是天子格外温和关切的口吻:“皇后快起,可是旧伤未愈,身子不适?”
宸贵妃,不,沈皇后在乱军入宫之际,为救陛下而冒生命之险的事情,他们都知道。
只看陛下这般关怀,就明白沈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如何。
若说旁人对此是警醒,那定国公府便是安心。
同样安心的,还有土藩太子——他日前去御花园赏花,在山茶花树丛别碰见一位脸白眼黑的官员,像是恶鬼一样,冷冰冰地骇人,自称韩督公。
韩督公简单道了自家妹妹与沈皇后的交易,说了会在北疆驿站安排帮助的人手,就甩袖翩然离去。
土藩太子听得云里雾里,回去后问了仙姬,方知前因后果。
他身为太子,面对日渐变得猜疑、暴戾的土藩王,自然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只是苦于没有人手,也没有胆子。
从大王子那儿打听到韩督公是当初带队镇压叛乱的主力之一,如今再得知沈皇后深得大定君主信重,原先惴惴不安的心渐渐平稳。
*
“多谢陛下关怀,臣妾无事。”沈知姁装作柔弱地往尉鸣鹤怀中靠了一瞬,又迅速挺直身子,就造成了“身子虚弱,但为了尉鸣鹤强撑着”的情形。
她低声补充道:“院判说了,臣妾小产的亏空已经基本补全,肩膀上受的伤也愈合了。”
这样一提,尉鸣鹤眼底愈发担忧,亲手扶着沈知姁在上首落座,在后头的宴席上十分上心,略冷些的膳食都不许沈知姁用,甚至屈尊降贵、为沈知姁剥了一颗青玉葡萄。
沈知姁双眸盈盈地用了那颗葡萄,借着用帕子擦嘴的功夫,往大臣席那儿扫了一眼。
她看见父母兄长眼底的忧心忡忡,瞥过韩栖云弯起的桃花眼,自然也不曾错过有的大臣眼中,是敢怒不敢言的反对之色。
“臣妾敬陛下一杯。”沈知姁勾唇一笑,举起酒杯,算是开了敬酒的头。
接下来有不少大臣纷纷起身,就平定叛乱之事道尉鸣鹤是万世难见的圣主。
这般悦耳动听的喜言喜事,尉鸣鹤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不过他没忘柔声叮嘱沈知姁:“你适才与朕饮了一杯酒,可不许再喝了,只能用果子露。”
“那臣妾给陛下斟酒。”沈知姁娇俏一笑,乖顺应了尉鸣鹤的话,从芜荑手中取过一壶新酒,轻声道:“臣妾让人在这酒里加了果子露,陛下放心喝。”
“明日陛下的豪爽与好酒量,就会变成京中美谈。”
尉鸣鹤闻言,笑声畅朗,当即就饮了一杯:“皇后贤良,朕心甚慰!”
底下顿时又掀起一番奉承的谄媚进言。
像是涂了蜜糖的夹子,轻而易举就能将人的思绪绕成糨糊,浸在蜜里。
沈知姁抿唇含笑不言,娇靥泛粉,似是羞涩。
可她手中倒酒的动作一点儿都不含糊。
——她方才说的自然是假话,里头加的可不是果子露,而是极易醉人的果酒。
沈知姁要今日的尉鸣鹤酩酊大醉一场,方便她演戏,也方便她在御书房探查。
第125章 双更她的孩子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今年的万寿节格外热闹,人人尽欢,惟有太皇太后因为担心大皇子,在中途就散场离去。
最后是以“天子醉酒”收场。
自然,天子都醉了,底下的臣子便要醉得更深。
沈知姁顺势安排散场,再唤过元子,让他负责安排土藩使团与官员家眷的离开。
“皇后娘娘要奉陛下回朝阳殿,这等庶务交给奴才就好。”元子笑得乐呵呵:“若出现意外,奴才便去请教宜昭媛。”
“您就同陛下一齐返回朝阳殿歇息罢。”
尉鸣鹤已经醉了五分,此时正被杜仲和小鱼儿一起扶着。
沈知姁使了个眼色过去,两人就会意地半架尉鸣鹤,恭恭敬敬地往圣銮那儿走。
一阵夜风吹来,沈知姁抬手挽过鬓边的碎发,柳叶形的耳坠微微摇曳。
她抬眸,目光先扫过土藩使团,再略过韩栖云。
土藩使团中,土藩太子恭谦地行了个注目礼,仙姬则是提着沈知姁特意吩咐过的食盒,笑意纯然地对沈知姁眨了眨眼。
韩栖云则立在一盏高挂的琉璃宫灯下。
许是灯烛暖黄的缘故,韩督公不同于在朝堂上冷面黑脸,而是带了一抹可以用“柔情”来形容的笑意,隔空、无声无息地对沈知姁道了“恭喜”二字。
沈知姁圆翘的眼尾弯起,一一扫视过去,最后示意芜荑收好自己的封后圣旨,对要走的元子浅笑道:“元公公,不知是不是本宫眼花,总觉得这道圣旨瞧着颜色淡些。”
“娘娘好眼力!”元子脚步一顿,惊叹一声,旋即压低声音,对沈知姁恭喜道:“这道圣旨,是陛下从御书房书架最上头的匣子中拿出来的。”
“这说明,陛下早就有立娘娘为后的心呀!”
沈知姁低首轻笑一声,打发走元子,坐上了自己的銮驾。
宋尚宫已经接到消息,候在旁边,将一张长长单子递上:“奴婢恭喜皇后娘娘——这是殿中省上下整理出来的、要给娘娘更换的用具物品,请娘娘过目。”
“宋尚宫看着办就是。”沈知姁随意扫了眼单子,多是用品规格的升级,并不在意,而是颇有深意地
望向宋尚宫:“宋尚宫成为殿中省之首也有大半年了,做得非常不错,本宫相信你的能力。”
“有皇后娘娘的指点与领导,奴婢做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宋尚宫看到沈知姁眼底的疲乏,很是识趣地拿回单子,立下保证:“往后奴婢定会更加用心,为皇后分忧。”
沈知姁将帷帘放下,容色中总含着的浅笑彻底淡去:“芜荑,将圣旨拿来我瞧瞧。”
待圣旨到手中,沈知姁又仔细读了一番,确定与前世的确一模一样,再结合元子的话,心中便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道封后圣旨,是尉鸣鹤早就写好的。
时间一定在尉鸣鹤登基之后、定国公府出事之前,且极有可能是在尉鸣鹤登基之初、她们二人感情最纯挚浓烈的时候。
这样想着,沈知姁倏然觉得从心底生出一抹寒意,从内里冷彻到四肢百骸。
旋即,沈知姁脑中灵光一动,明白了当初慕容丞相是如何说动尉鸣鹤朝着定国公府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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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封后须得与重臣商议,这是避不开的流程。
慕容丞相知晓此事后,以尉鸣鹤最想要巩固的皇权为由头,再用沈厉父子刚直不阿的硬性子为托辞,捏了一套尉鸣鹤最为惧怕的理由——陛下厚爱沈家女,可沈厉父子手握重兵、一向有自己的主意,要是沈家女为后,定国公府露出桀骜不驯的真面孔,陛下到时候可不就成为傀儡了?
于是乎,尉鸣鹤心中本就有的猜忌更盛,封存了早就已经写好的圣旨,将矛头对准定国公府,默认慕容氏与韦氏的动作,再坐收渔翁之利。
直到现在,叛贼逆王被肃清,定国公府后继无人、即便手握重兵也不会威胁皇权。
再加上沈知姁“深爱”尉鸣鹤到不惜用性命去相救,尉鸣鹤自然万分动心兼放心,就将这封圣旨拿了出来,算作补偿。
沈知姁想清楚前因后果,眉目如霜,唇角不由自主地勾勒出几分杀意,笑意阴森。
让掀帘的芜荑都微愣了片刻,方缓缓道:“娘娘,杜仲他们已经将陛下扶去内殿了,您接下来有何吩咐?”
“将我素日用的伤药拿来,再备上见效最快的醒酒药膏。”沈知姁将圣旨随手扔在轿辇上,自己提着裙摆下了辇车。
想起与仙姬的约定,沈知姁微微一顿,叮嘱道:“仙姬的生辰宴,你亲自去殿中省取来章程,本宫要亲自过目。”
“再备上一批江南的贡品,着人送去华信公主府与罗郡王府,还有在外头的宗亲,都备上差不多的。”如今已经做了皇后,沈知姁与宗亲们的往来就要方便许多,不像贵妃时,要事事从尉鸣鹤手中兜个圈子。
此次封后礼部早有消息泄露,华信公主、罗郡王妃与京中新贵已经备了厚礼相赠,沈知姁自然要准备回礼。
不过,去往凉州与北疆送贡品的人,会经手韩栖云安排,与土藩使团同日出发,再在进入北疆后,会见土藩太子。
*
夜半晚风凉。
尉鸣鹤在一阵凉意中醒来,觉得头晕乎乎的,身上凉沁沁,有些难受。
尤其是尚未好全的右手,隐隐泛着刺痛。
再扫一眼殿内,昏昏暗暗,只在拐角点上了两盏暗灯。
鼻尖能嗅到风凉油的味道,刺激着他有些闷钝的脑袋。
尚未理清楚脑中混乱的思绪,尉鸣鹤下意识地起身往殿外走去,内心渐渐涌起不满:元子是怎么做事的,怎么灯烛也没点,人也不在。
可转过多宝阁,在其与屏风分割出来、放了美人榻的地方,尉鸣鹤倏然顿住脚步。
高脚灯下,沈知姁身着浅色睡莲长裙,香肩半露,细眉蹙起,樱唇咬紧,正侧首盯着自己左臂、小心上药。
女郎纤细白嫩的臂膀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痕,看着极为可怖。
只盯着这一道伤痕,尉鸣鹤心尖就是一颤,似乎回到了落马时,望见沈知姁身影的感动与震颤。
顿时,尉鸣鹤心底所有的情绪都消弭,惟有款款深情与心疼。
“你还骗朕,说伤好全了。”尉鸣鹤当下就忘了右手的疼痛,先关怀起沈知姁的伤,长眉紧锁,小心伸出左手,想去轻触这一道疤痕。
尉鸣鹤自己都未曾发觉,他伸出的指尖,格外颤抖。
“臣妾不敢欺君,伤是好全了,就是疤痕有些深,还要继续抹着药。”相比于尉鸣鹤明显的不悦,沈知姁显得轻松平静,双眸含笑地回望而去:“臣妾觉得,不过一道疤痕罢了,能换得陛下平安无事,让臣妾断一双臂膀也是值得的。”
“不准胡说。”尉鸣鹤下意识地抵住沈知姁的唇:“有朕在,不会再有人动你的。”
沈知姁抿唇轻笑,眼底亮晶晶一片:“臣妾知道,陛下为了臣妾能得封皇后,做了不少努力。”
——这是沈知姁让韩栖云安排的,暗地里找人挑动剩下的几个老牌世家与清流,谏言尉鸣鹤三思皇后人选。
人数少,不会真的让尉鸣鹤因为朝臣言论而思虑封后之事;偏出声的都是颇有资历之人,话语不轻,能叫尉鸣鹤起逆反之心——他平定逆贼土藩,年纪轻轻便大权在握,自诩功绩高过前头数位帝王,怎么会容忍朝臣对自己的决定指指点?
沈知姁便是要以此引出尉鸣鹤前世数十年才显露出的自负独断,顺便叫尉鸣鹤觉得封后之事成来之不易,自然愈发珍惜。
“所以臣妾相信陛下,也会为了陛下做一个好皇后。”沈知姁浅浅一笑,将肩膀上的伤疤往尉鸣鹤眼底递了递,容色含怯,像是一朵初绽的春桃。
有幽幽香气从沈知姁身上飘来,将尉鸣鹤鼻尖的醒酒药膏的气味冲淡。
尉鸣鹤唇角无意识地勾起笑容,脑中复又渐沉,轻轻拥住沈知姁,手指指尖在刺目的伤疤上轻轻摩挲。
从龙纹方镜中,可以窥见帝王的神色是那样地弥满爱恋与不曾察觉的依赖。
可以用“沉醉”二字来形容。
像是一位乱世中的匪雄,爱惜守护着自己费了劲儿得来的宝贝。
却全然不知,宝贝中间其实藏着剧毒。
*
醉酒与放纵,让尉鸣鹤才好些的右手又受了损伤。
范院使即便对尉鸣鹤存着埋怨和惧怕,见状也不由得规劝道:“陛下,您虽然身子强健,可也要注重保养,务必不能像昨夜那样……放纵。”
尉鸣鹤瞥了两眼范院使,冷淡应下的同时心生不愉:范院使虽说医术高超,性子软好控制,可近些年也有了自己的主意,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不如新进来的杨太医多矣。
偏范院使知道那件事情,这些年亦帮了不少忙,是宫里宫外都知道的,要是随便料理了,难免会让心腹寒心。
罢了,先留着吧,回头若他识相,就和福如海一样,在京中好好呆着就是。
范院使则是被尉鸣鹤冷厉的目光扫过,浑身微颤,只觉心头堵得慌,从前那件事情就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每每午夜梦回,想起李美人的死状,总是骇人。
可事关天子,范院使绝不敢与他人言说,至死都只能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唉,他明日旬休,再请诸葛老兄去小酌两杯罢。
*
请平安脉的功夫,沈知姁简单过目了殿中省送来的生辰章程,听见范院使离开的动静,便莲步迈出,嗓音轻轻柔柔,含着歉疚:“都是臣妾昨晚胡闹,延缓了陛下的康复时间,还请陛下责罚。”
因今日无见礼,沈知姁挽起侧髻,柔顺的乌发与金银二色流苏在微微泛粉的耳垂处坠下,显得女郎格外温婉娇媚。
也让尉鸣鹤想起昨夜,金龙帷帐中的沈知姁,亦是风情妖妩、动人心魄。
尉鸣鹤眉宇间满是柔情:“是朕贪杯贪阿姁,怎么会是阿姁的错呢?”
他还记得,昨晚旖旎间,听沈知姁提起过尉沅的名字。
尉鸣鹤明白:阿姁自小产后便偶有寡欢之状,定是在想念没有缘分的尉沅,也想再能闻有孕之喜。
他与阿姁夫妻恩爱,更是年轻帝后,早日诞下嫡子亦有助于社稷安康。
所以尉鸣鹤昨夜颇为把持不住,再伤了右手,此时正在泛着隐痛。
他不会怪到沈知姁头上,更不会反思自身。
又因此事被范院使点了出来,令尉鸣鹤颇为尴尬,就顺势迁怒到了范院使头上。
沈知姁看得明白,并不点破,而是樱唇微抿,佯装娇羞又幸福地别过头去,缓了一阵后才递上章程。
“陛下,这是殿中省拟定的仙姬公主生辰宴规格。臣妾看过了,与华信姐姐当年的章程一样。”
“臣妾已经吩咐人将瑶池殿旁边的延禧宫收拾出来,给仙姬公主居住。”
说到正事,尉鸣鹤的目光认真起来,细细看了一遍,做了决定:“华信当年是太皇太后亲自抚养,及笄的规格本就比一般公主高,让殿中省降四分之一就行。”
沈知姁眸光一动:“陛下已经想好了如何册封仙姬公主?”
“土藩对比大定,虽是一边陲小国,可在北疆众多小国中,算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尉鸣鹤此次狠狠宰了土藩一笔,每年定下的进贡数量亦是丰厚,对土藩胆敢肖想大定之事谅解了一丝。
同时,他觉得没必要针对仙姬一个小姑娘,倒不如大气些,也能让土藩更心悦臣服:“就算土藩王是三品,朕预备先封仙姬为五品贵仪,赐个封号‘和’,每年生辰晋一级便是。”
“陛下圣明。”沈知姁得到预料之中的答案,浅笑着屈膝行礼:“臣妾会好好教导和贵仪的。”
尉鸣鹤用完好的左手扶起沈知姁,面带浅笑:“朕让礼部定了,十二月十二是你的封后典仪。”
“朕会安排好一切的。”
*
十一月初五,是仙姬的及笄与册封宴,也是土藩使团离京的日子。
宴席就在仙姬往后居住的延禧宫中。
尉鸣鹤未曾亲到现场,而是让元子来宣读了一下圣旨,自己则是送了土藩使团到宫门口,旋即就回了朝阳殿,后头的事情交给了夜影司的海督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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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沈知姁顺利主持了这场宴席。
其实宾客不过寥寥几人:太皇太后派了方尚宫来,蓝岚、吴婕妤。
霍才人早已被送走,韦才人仍然在“病中”,韦淑女、何更衣与洛更衣已然有名无实,余生几乎难出冷霜馆。
如此放眼望去,天子的后宫真是冷冷清清。
难怪韩栖云递了消息,说有人已经上奏,请尉鸣鹤再行选秀之事。
可尉鸣鹤要名声,今年年初才选过,他至少要等两年才会办第二次选秀。
沈知姁垂眸算着时间:看来她要抓紧时间了,尽量在第二次选秀前对尉鸣鹤出手。
这后宫的妃嫔,还是越少越好。
送走蓝岚,约定好一齐给牛乳团、芝麻团剪指甲的时间,沈知姁转头就看到握着圣旨、神色迷惘、远眺土藩离去方向的仙姬。
她今天穿上了宫妃繁重的衣裳,浑身上下明显写满了不适应。
“今日感觉如何?”沈知姁笑意温和,像询问小妹一样轻声问询。
仙姬回过神来,将浓眉间明显的离别愁绪压下,对沈知姁勉笑道:“很累,不过菜肴都很好吃,是在土藩吃不到的。”
“你放心,我回去就让殿中省给延禧宫安排一个小厨房,再从大膳房调两个厨子来。”沈知姁看向华丽却空空荡荡的延禧宫,再扫过仙姬落在殿中的寥落影子,叹了口气,多说了两句话。
“我同御马场打了招呼,你随时都可以去骑马,记得回去时从颐寿宫走,顺路给太皇太后请个安——你可以说些北疆的趣闻,太皇太后会喜欢的。”
“多谢皇后娘娘。”仙姬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随后很是担忧地问道:“皇后娘娘,我的哥哥会……一切顺利吗?”
提及此事,沈知姁唇角勾起,眸光明明,闪着让人不由自主便相信的灼光。
“自然会的。”
等到了年底,沈知姁的封后大典亦是顺利举行。
尉鸣鹤很用心,将大典举办得极其隆重热闹,甚至还仿了寻常夫妻洞房花烛夜的流程,同沈知姁正儿八经地掀盖头、用生饺、撒桂圆莲子和对饮合卺酒。
观完流程的沈厉与沈夫人俱满含热泪,尤其是沈厉,对沈知姁先前轻飘飘、看似儿戏透露出的消息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他心中愈发相信女儿,只管在尉鸣鹤面前扮演一个老实忠诚、逐渐年迈的定国公,在第二日就自请去北疆镇守。
自然,手中无兵的沈厉要请尉鸣鹤调兵。
尉鸣鹤满意沈厉的态度,又从夜影司那里得知沈知全一直在平虏将军府中养伤,听闻性格大变,有些喜怒无常,不许旁人提及腿伤,连多看一眼自己的腿都不行,甚至为此打伤了一位做工的小厮。
当然,沈夫人替儿子收拾了残局,给出了不菲的赔偿。可即便如此,沈知全在京城中的风评飞速下降,已经不再是三年前广受羡赞的定国公世子。
原先在尉鸣鹤心中印象极为深刻的、沈知全居高临下的目光已经渐渐淡去。所以尉鸣鹤大手一挥,格外大方地给沈厉重新整合了定国公府,和从前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就是其中大半人手是沈厉不曾接触的士兵。
沈厉恭恭敬敬地应下,翌日就收拾好了简单行囊,当即出发去往北疆,连年节都不打算在京中过。
沈知姁适时地表现出几分伤感,就哄得尉鸣鹤又从私库中掏出许多宝贝,甚至在元宵节乔装打扮,与沈知姁共游京中的元宵灯会。
其后大半年,尉鸣鹤的生活可谓是顺风顺水,在朝堂上军权皇权俱是在握,在后宫中有爱他懂他的沈知姁,其余妃嫔也都是安安静静的,不曾闹出事故。
可唯一不满足的有两点,一是这段时间内发生了西北沙灾、东南地动与琉州海啸三次大天灾,国库调动频繁、今年税收颇受影响。
二是尉鸣鹤的右手骨折处,至今还不曾完全养好,写上一炷香的字就会发疼,让尉鸣鹤苦恼不已:幸好有阿姁帮着他批阅奏折,不然真不知该怎么办。
元宁三年十月廿
三,尉鸣鹤照常召了范院使和杨太医,商量右手的治疗法子。
与朝阳殿沉重凝滞的气氛不同,瑶池殿此时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恭喜皇后娘娘!”芜荑率先领人跪下,高兴地含泪贺喜:“恭喜娘娘有孕!”
沈知姁眉如弯月,满面柔意地轻抚自己的小腹。
她有意控制着,在与前世相同的时间有孕。
她的孩子,终于回来了。
让芜荑等人去朝阳殿报喜后,沈知姁留下了诸葛院判。
“院判的药研制地如何了?”沈知姁淡声询问,眉眼依旧含笑,只是变成了冷意:“御书房的茶水总该换了。”
第126章 谣言沈知姁为后,上天不允
第一百二十六章
说起药物研制,诸葛院判拱手应道:“两月前就已经大功告成,只等娘娘垂问。”
说罢,他捋了捋自己蓄出的胡须,颇为自豪:“微臣都没想到,微臣自己竟算有制药天赋。”前朝遗留下的毒丸,他竟然能研究分析出成分,再取其“无色无味”与“药效温缓”两环,重制出一味药粉。
“经过试验,放入茶水中,能确保无色无味、不被查验——若是没有标注,恐怕微臣不经意间也会拿错。”诸葛院判将使用方法缓缓道出:“每日都服用的话,不出三个月就能生效。”
“娘娘若是想缓一缓,可以每月用三五次,三年之内亦能成事。”
“多谢院判。”沈知姁秀眉挑起,对这方送给尉鸣鹤的新药十分满意,从袖中取出一纸单子:“这是院判的酬劳。”
上头除了金银存票、古玩珍宝,还有京城中一处三进的四合宅院和京郊外一座年产颇丰的庄子。
诸葛院判性子谨慎,心中虽喜沈知姁的大方,可面上却犹豫道:“娘娘,自沈兄恢复清白、重复官位,盯着微臣的人多上许多,邻里间也换了不少新面孔。若是微臣忽然间搬到一处好宅院,还有了庄子与银钱,恐怕会有有心人猜疑打探。”
“我知道院判的顾虑。”沈知姁早就想到这一点,此时唇畔带笑,温声解释:“我此时有孕,你身为瑶池殿的专用太医,身上的功劳可是极大的,这上头的银钱古董,我会让人放置在宅院中,再以皇后的名义赏赐给你。”
现在宫里宫外人人都知,当今沈皇后做贵妃时,受了慕容庶人算计,不幸小产,很是伤心。现在再度有孕,沈皇后惊喜之下重赏诸葛院判,是件合情合理的事情。
外头即便议论起来,也只会羡慕诸葛院判的好运气与沈皇后的出手大方。
“至于这庄子……还要请院判去甘娘子府上一趟,替甘老夫人诊一次脉。”沈知姁浅笑道:“甘氏财大气粗,甘娘子又是极其孝顺的,愿意用几处庄子请动太医院院判。”
如此一来,诸葛院判手中的财产全然有迹可循,都是本人通过高明的医术勤勤恳恳挣来的,即便有人要针对,也查不出什么。
诸葛院判听罢,面上满是服气:“娘娘思虑入微,远胜微臣许多。”
二人正在说着,去朝阳殿报喜的芜荑就回来了。
她满面喜色,一向沉静的面容竟能用“眉飞色舞”形容,跑动时宫女的窄袖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是得了尉鸣鹤上好的赏赐。
“禀皇后,陛下知道此事后高兴不已,当即就停了诊断,带着范院使和杨太医来朝阳殿了。”芜荑将旁人都留在外面,自己进了内殿,压抑着喜色,将在朝阳殿看到的一切简单说来。
沈知姁立时询问:“尉鸣鹤召见两位太医,可是在说他右手骨折处迟迟不曾养好之事?”
诸葛院判在一旁坐下饮茶,闻言便露出一分讽笑:天子的骨折想要彻底养好,恐怕是没这个可能了。
沈知姁唇角轻勾,亦露出相同的神色:她请诸葛院判折断尉鸣鹤右手时,院判本就用了狠手,令尉鸣鹤受伤颇深。后来包扎固定时。诸葛院判更是用了妙法,将内里的骨头刻意放歪。
再配合上药效温和的方子,尉鸣鹤这骨折一辈子都别想好。
在死之前,尉鸣鹤都得依赖着她沈知姁来批阅奏折。
芜荑颔首:“回皇后,奴婢去时听到了几句话,说陛下有意在民间征集擅骨的大夫入宫,再和太医院的太医们一块商量着。”
这倒不是怀疑宫中太医的意思,而是尉鸣鹤真的十分急切地想要恢复自己的右手。
沈知姁容色不变,唤来青葙,让她去殿中省找一趟杜少监,传这则消息给韩栖云:“请韩督公打点好入宫的名医,留一位给杨太医引荐。”
杨太医能和范院使一齐被召见,就说明尉鸣鹤已经有了提拔之意,只要等一个立功的契机,就能彻底变成尉鸣鹤的心腹。
杨太医自被罗郡王妃举荐入宫来,就投向沈知姁,不过前头有诸葛院判,他又少来瑶池殿,平日里只蹲在太医院研究医术,所以明面上他是宗亲进献给天子的太医,理所应当获得了天子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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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在半年前,也就是杨太医第一次被传召到朝阳殿诊脉后,他主动将在罗州定居的一家老小都迁来,在定国公府附近租了间宅院住着,意思十分明显。
沈知姁得知后,立刻将那所宅院买了交给杨太医,开始暗中帮助杨太医获得尉鸣鹤青眼。
青葙离去后,诸葛院判将茶盏放下,神色多了两份凝重:“看来微臣回去,就要劝范院使早日退下了。”
瞧天子的意思,实在是不妙。
沈知姁明白诸葛院判的意思。
上回尉鸣鹤右手再受伤时,范院使被天子迁怒,郁闷地去找诸葛院判喝酒,醉酒中将天子生母,即李美人之死的真相多透露了两句。
沈知姁从诸葛院判的原句复述中,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尉鸣鹤不但与自己生母之死有关,而且是最直接的关联。除此之外,尉鸣鹤还用了手段,将范院使坑成了间接凶手,从而迫使范院使成为尉鸣鹤最开始的心腹。
弑母……
沈知姁见过李美人来上书房闹事,知道李美人并非善类,甚至是那种最爱惹是生非、贪占小便宜又蛮不讲理的小人,能让周边人都恨得牙痒痒。
可沈知姁没想过她的结局竟是被自己的儿子亲手害死。
沈知姁的思绪不由得飘开,想起尉鸣鹤第一次对自己不算正经地送礼、所送的那个莲花砚台,就是在李美人死后、先帝对尉鸣鹤这个儿子抱有愧疚、赐下丰厚赏赐之后发生的事情。
若是确切来说,李美人之死,的确是尉鸣鹤人生的转折点。
往深处细想了想,沈知姁只觉得浑身发寒,从心底涌出几分呕意。
“范院使现在还不能退下。”沈知姁抿了口茶,压下心底种种思绪,冷静分析道:“尉鸣鹤多疑,范院使又一直是小心翼翼、兢兢业业的形象,让范院使主动提及退下之事,不好。”
“院判难道忘了两月前,咱们陛下刚刚断了一起案子?”
诸葛院判神色微凛。
两月前,京兆府尹奏呈了一件难断的案子,说是京城东边葫芦巷子,出了一起六岁儿童恶意纵火案,烧了两间民宅,导致死亡三人、重伤五人。
按照律例,应判死刑,可犯人尚不足十岁,求情之人甚多。
京兆府尹原执意要判绞刑,但拗不过民意,只好上奏请尉鸣鹤决断。
尉鸣鹤思虑良久,让沈知姁判了这样一句话:“犯事甚恶,然其年幼,有教化之机,判牢二十年,观其情况”。
京兆府尹许是觉得太轻,后头又上了一份奏折,不过尉鸣鹤没搭理。
半月后,第三份奏折,就是京兆府尹的告老还乡折子。
平心而论,京兆府尹已经年过半百,处理此案时遭遇重重困难,又受到恶童亲人的污蔑抹黑,闹事数起,觉得精疲力竭想要返乡,亦是人之常情。
可尉鸣鹤觉得,这是京兆府尹在用自己的方式对帝王决断表达不满,当场就要了京兆尹为官的履历,挑了人家的错处,将人家的告老金从三品削成
八品,还顺带发作了对方的一位好友。
就是近日才下旨的事情。
即便沈知姁婉转劝了,外头让韩栖云联系新贵们委婉说了,也不曾改变尉鸣鹤的主意。
也就是说,尉鸣鹤现在的掌控欲愈发强,只要不符合他的设想,引起他的疑心,就会被视作冒犯天威,从而获得帝王的报复。
诸葛院判想起此事,浑身一颤,不再想范院使提前退休的事。
沈知姁眸光一转,给诸葛院判出了个主意:“若范院使真想退下来,少不得吃点苦头,做出重病或是意外受伤的情况,不得不离开太医院。”
“如此一来,尉鸣鹤说不得会大加赏赐,让范院使顺利离开。”
*
正说着,外头的箬兰与连翘脚步匆匆地进来,禀报尉鸣鹤即将到达之事。
芜荑手脚麻利地收了桌上的茶盏,带着诸葛院判先下去。
沈知姁则是坐在了窗下的美人榻上,伸手弄乱了些许鬓发,旋即缓了缓情绪,让自己迅速进入“喜极而泣”的状态。
——经过两年多的联系,沈知姁已经能在几个呼吸间挤出眼泪。
这也是尉鸣鹤爱吃软的缘故。
于是乎,当尉鸣鹤脸上洋溢着笑容、大步跨进瑶池殿正殿时,看到的就是沈知姁一张桃花样的娇面,含笑带泪,似喜似哭。
细眉轻蹙间,就让尉鸣鹤心上微疼,被带出心疼、焦急之意。
“阿姁,这是天大的喜事,你怎么哭了?”尉鸣鹤收了脚步声,缓步上前,像对待一件独一无二、脆弱易碎的瓷人,用丝绸帕子小心拂过沈知姁脸上的泪痕。
等轻手轻脚地擦拭完后,尉鸣鹤捧着帕子,忽然惊道:“不好,这是冰绸帕,乍一下凉人得很——阿姁,你可有觉得不舒服么?”
似乎是因为沈知姁“小产之事”的影响,尉鸣鹤变得比上回更加敏感小心,有种恨不得替沈知姁承担所有风险的感觉。
沈知姁轻轻啜泣着,并不回答尉鸣鹤的问题,而是扑到对方怀中,柔软好听的嗓音微颤:“昨晚,我梦见小沅了。”
“他手上拿着一条拇指大小的金蛟,说是要送给我。”
“没想到,没想到今日院判来诊平安脉,居然诊出我有孕了!”
对尉沅,对这个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尉鸣鹤始终怀着未曾保护好对方的悲痛与歉疚。
沈知姁衣裙上的血迹,如同一块印记,深深刻在尉鸣鹤的脑海中。
他与沈知姁一起,为尉沅烧过可爱小巧的肚兜小鞋,为尉沅抄写过祈福的经书,为尉沅主持过七七祭礼。
这样铭心的参与历程,使得“尉沅”这个名字,成为尉鸣鹤心中沉甸甸的一块区域,不可触碰,并将对其的情感,加倍投放到了沈知姁的身上,成为对沈知姁爱意中较为重要的一部分。
如今骤然听到尉沅的名字,再听内容,尉鸣鹤不由得相信,眼角微湿,低头在沈知姁鬓角边留下温柔一吻:“咱们都知道的,小沅是个好孩子。”
这个孩子,必定是小沅见自己亲生父母一直惦念着自己,所以特意送来的。
“好了好了,别哭了,等会儿小沅在天上看见了,还以为咱们不喜欢他送来的弟弟呢。”尉鸣鹤搂着沈知姁,彼此互相依偎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像是哄孩子一样耐心劝慰。
“好,我听阿鹤的。”沈知姁小小地吸了一下鼻子,从尉鸣鹤怀中起身,破涕为笑道:“可是阿鹤,说不准小沅送来的是妹妹呢。”
“阿姁忘记了,你方才不是说了,小沅送来一条金蛟么?”尉鸣鹤俊秀的长眉挑起,眉心一动,唇角含了三分笑意:“朕昨晚闲暇时读了一本地方志,正是曾经有化龙之事的龙州。”
“上面提到,天子俱是真龙天子,而皇子则是江海中的蛟龙,经过天子的点拨教导,才能化蛟为龙。”
“这不是正合了阿姁的梦?也合了朕的心意。”
“原来竟有这样的说法。”沈知姁杏眸圆睁,圆翘的眼尾还挂着一滴眼泪,瞧着可怜又可爱:“我都不曾听过,还是阿鹤见多识广,不愧是大定的君主。”
见尉鸣鹤颇为自得地轻哼一声,又含着得意的笑来帮自己拭泪,沈知姁赶紧佯装羞涩,将尉鸣鹤推开:“阿鹤不许靠太近,我刚刚才哭过,一点儿都不好看。”
借着拿帕子擦脸的功夫,沈知姁用指甲在自己掌心狠狠掐了两下,才止住自己的笑意。
那本《龙州地方志》自然是有的,不过放在尉鸣鹤御桌上的,是经过沈知姁亲自编纂的版本,在较为靠前的地方加了尉鸣鹤所述的故事。
打量着自己近期极有可能有孕,沈知姁就找机会放到了尉鸣鹤手边,让对方在能看见。
这样一来,不论听“尉沅送金蛟”之事是何时所说,都能让尉鸣鹤产生这就是未来太子的想法。
至于为何不直接说“送金龙”……沈知姁以防万一,怕后面两年,尉鸣鹤突然权欲更重,觉得这孩子恐怕是天命所归、生出忌惮。
蛟需要龙的指引,只需要这一条前置条件,就能让尉鸣鹤放下心防。
沈知姁忍完笑意,转过头,就是一副恍然惊讶的模样:“等等,那、那阿鹤你的意思难道是……”
“这是你与我的孩子,是大定的嫡子,自然当得太子之位。”尉鸣鹤瞧着沈知姁傻乎乎的样子,只喟叹对方当真一点儿都不在乎权势,含笑解释道:“有朕这个真龙天子教导,还怕不能化蛟为龙么?”
话说到此处,尉鸣鹤眼底已经开始泛起期待的亮色。
江山与皇权稳固以后,尉鸣鹤早就将目光放到了子嗣继承上,希望能有嫡子,令外头屡屡暗示选秀的大臣们安分下来。
自然,尉鸣鹤生怕给沈知姁带来压力,这一年来都不曾提及此事。
芜荑和诸葛院判掐着点儿回来请见。
尉鸣鹤大手一挥,让外头等着的范院使与杨太医也一同进来,为沈知姁诊脉,看沈知姁这一胎有无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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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经过会诊,范院使做了汇报:“禀陛下,皇后娘娘的胎像颇为稳固,无需像霍才人那样多多用药,只需每日用安胎药即可。”
闻得胎像稳固,尉鸣鹤眉头一松,不过还是颇为不放心地多问了两句,确定沈知姁与腹中孩子都十分健康后,方重新扬声笑起。
“传朕旨意,皇后有孕,朕心大悦,赏皇宫上下一月月例,从朕的私库中出。”
“皇宫中有犯禁关押者,特赦一层。”
听到这儿,正垂首含羞的沈知姁眸光一动,望向范院使。
范院使也很快接受了沈知姁的意思——韦才人可以被放出来了。
赐下赏赐后,众人纷纷退下,该开安胎药方的开方子,该熬药的熬药,将安静无人的正殿留给欢喜高兴的天子。
沈知姁轻抚上自己的小腹,眉眼带笑,散发着珍珠一样圆润柔和的光泽:“阿鹤,昨儿小沅还和我说,正月十五时京都大亮,问我是为什么。”
“我想着,画上一副京都元宵灯会图,烧给小沅看一看。”
“我从现在开始画,到了元宵那日就差不多了。”
尉鸣鹤立刻想起,刚才杨太医有提到,即便是身体健康、胎像稳固的孕妇,也最好不要长期做劳心费神的事情。
“作画要长久用眼用手,对你不好。”尉鸣鹤将此事包揽了下来:“朕画就行了,正巧朕这两日手痒,总是想画东西。”
沈知姁点点头,仰头吻了一下尉鸣鹤的颊,将对方哄得笑意灿烂。
不过很快,继东南地动的半年后,北疆也传来遭受地动的消息,还引发了雪崩。
几乎是同一时间,皇宫中忽然传出一种说法。
说是自去年万寿,沈知姁封后之后,这大定的江山就不曾安定过。
这意思是在说,沈知姁为后,上天不允。
第127章 毒茶尉鸣鹤步入他的生命倒计时……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这事儿沈知姁的人脉网络一开始竟没有察觉。
还是有一日,上林苑总管来报,说是培养的初冬绿梅开了。
右手渐渐好转的尉鸣鹤闻言,兴致勃勃地要去采来给沈知姁看,在路上听到的。
不过回来后,尉鸣鹤不曾告诉沈知姁。
是沈知姁察觉出他眼底残留的怒气,让芜荑去暗中问了元子,才知道上林苑中发生了什么——有两名洒扫宫人,在梅苑角落的假山后偷懒,说起近日北疆地动的事,还联系起这一年来的天灾,得出“这些天灾都是在那道封后圣旨之后出现”的结论。
这便罢了,那两人还提起从前定国公府与沈知全受腿伤之事,说也是在沈知姁入宫之后,实在是惹人深思。
元子特意对芜荑提起,尉鸣鹤当场就发作了那两名宫人,命人拖到僻静处杖毙。
不过沈知姁听后并不在意。
瑶池殿中,众人听着白苓收上来的情报,面色俱是愤懑不已。
——这完全就是有人刻意污蔑,目标便是想要娘娘的皇后之位不稳。
那些话表面是些闲话讨论,可实际上事事结尾都直指沈知姁这个皇后,言语间都是暗指沈知姁有不详之意,先前是影响父母亲人,后面做了皇后国母,就不由得祸殃连累到整个大定。
只瞧着这一点,散播谣言之人的心思就已经昭然若揭。
更为可恶的是,这样荒谬而无厘头的闲言碎语,却会引起前朝不轨之人的兴奋揣测。要是传入民间,只要加以引导,大部分百姓都信奉神佛,自然也会对“沈皇后不详”之事有所相信。
若任由此事发展下去,国母不详,朝野质疑,民间恐慌。
即便是大权在握的尉鸣鹤,亦会感到头痛烦恼。
愈演愈烈之时,保不准尉鸣鹤会为安抚人心,让沈知姁自请退位。
自然,尉鸣鹤会对沈知姁感到更深的歉疚,对沈知姁给予更加丰厚的物质条件,并且肯定会将幕后之人揪出。
不过,在此之前的条件是,沈知姁一定要自请废后降妃。
因为在尉鸣鹤的逻辑中,沈知姁这样深爱天子,理所应当地会不让天子为难,还会反之安慰尉鸣鹤本人。
而尉鸣鹤投桃报李,会为沈知姁找出真凶,在感情物质上更多地补偿沈知姁,十有八九会许下承诺,说此事平息后就复位沈知姁。
想到这一点,沈知姁一双柔软明亮的杏眸中闪过一抹坚定——皇后之位极其重要,在天子病危时,皇后可以代行皇权职责。
这个皇后之位,是再多的珍宝钱财、再纯挚的真情实感都比不上的。
更何况,尉鸣鹤的爱情本质基础是利己,一点儿都不纯粹,送给路边的小花小草都不会有生灵要。
沈知姁迅速理清自己首要做的事:将天灾的发生与自己这个皇后撇开关系。
不过在此之前,她能用这件事情,让自己的势力发展更上一层楼。
负责探听人脉消息的白苓咬牙切齿,迅速做下决断,请示道:“娘娘,此事是奴婢失职,请给奴婢半日时间,一定会将散播消息的源头查清!”
“能悄无声息地避开瑶池殿散播谣言,就说明此人下了极大的功夫,本事不小,并非你的失职。”沈知姁定下心神,眼底眸光一转,流泻出三分笑意:“现在倒是不急着查清幕后之人,咱们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个局面,来做些事情。”
芜荑眉心一动,也跟着轻笑起来,领着几位心腹上前屈膝:“奴婢/奴才静听娘娘吩咐。”
沈知姁唇畔的笑意轻轻一漾:“其实主使并不难找——现下这谣言只在皇宫中传播,就说明对方也在这皇宫中,且外头能用的人很少,正在想方设法地从宫中渗透到外面。”
“既然如此,本宫何不帮一帮那人?”
如今朝堂上瞧着风平浪静,可那是对于尉鸣鹤而言。
现下朝中,不论是世家还是新贵,都从谋逆的阴霾中走出,转而将目光投向更为长远的投资。
比如尉鸣鹤空空荡荡的后宫。
又比如完全有可能被取而代之的皇后之位。
说罢,沈知姁起身走向书房,眉目舒展,语气轻松:“杜仲,白苓,你们准备着联系外面,将这则谣言有控制地传给那些近日不安分的人,除了那几位大人,皇商中也要挑拣些。”
“我去给母亲写一封信报平安,顺便给兄长送一些名贵药材,等半日后,你们俩各送了去。”
杜仲与白苓二人应了退下。
青葙主动请缨,借着去见姐姐青萝,去查一查嚼舌根、被杖杀的两位宫人是在哪儿做事的,祖籍何地。
芜荑随着沈知姁到书房研磨,眉头略蹙:“娘娘,这样一来,朝阳殿定会知道这个消息,难免来问。”
“他知道了正好,担忧之下,就不会想着探究我联系母家之事。”沈知姁提笔写信,容色别有一番沉艳:“元子不是说了么,将近年关,朝政繁忙,尉鸣鹤还要着手画京城灯会图。”
“事务繁杂,难免脑中昏昏沉沉,需要一盏好茶来醒神。”
“芜荑,你去亲自泡茶。”
沈知姁说罢,唇角微勾,眼中像落了一场细碎冷冽的冬雪。
*
一年多来,沈知姁在朝阳殿附近花费心力布置的人脉起了作用,正好卡在半日后将消息递去朝阳殿。
彼时将近晚膳,尉鸣鹤勉强用好了大半的右手批阅完奏折,将手边一卷画纸打开,预备勾勒线条。
谁知元子急慌慌地进来,禀明沈知姁给沈夫人送信之事:“专送信的宦官前来禀报,说白苓送信来时神色不对,特意不许声张。”
说罢,元子乖觉地将信递上:“奴才悄悄取了来,给陛下瞧一瞧。”
尉鸣鹤眉头拧起:“近日宫中无事,阿姁为何……”
元子听后思索了片刻,出声提醒:“陛下可还记得,前几日在御花园听到的污言秽语……”
这让尉鸣鹤猝然一惊,面上溢出浓浓的不悦之色:“朕不是已经下令,说此事绝不允许传到皇后耳中!底下是怎么办事的!”
这话便有责问元子办事不力之意。
元子满脸苦色,忙不迭跪下请罪:“陛下,您亲自下令,奴才怎么敢怠慢?奴才亲自去封了口,为了防止万一,也将在场知情的人都调到了宁州行宫。”
“只是皇后娘娘天性聪慧,难免会察觉到什么。”
尉鸣鹤面色冷峻,先将沈知姁的信展开一看,见上头言辞冷静,是报平安之语,还讲了这些日子他是如何照顾体贴。
言语中不自觉流露出的爱慕情愫,让尉鸣鹤脸色稍缓。
“陛下,奴才立刻吩咐摆驾瑶池殿。”元子从尉鸣鹤的神色变化中猜出信件的大致内容,抓住了这机会,顺势将尉鸣鹤的注意力转移。
“快去。”尉鸣鹤将信件递回去:“让他们将皇后的信速速送去,莫让皇后忧心,再准沈夫人近日递交帖子、入宫请安。”
他自己则是换了身常服,要去瑶池殿安慰因为流言蜚语而惶恐的沈知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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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在路上,尉鸣鹤着意问了一句:“那两名宫人可查过了?”
他疑心重,当时就怀疑有人刻意操纵,让元子去查了。
元子当即应道:“禀陛下,那两人的确没有受人指使的痕迹,素日里就是爱说闲话的,钱财往来也并无问题。”
“让宋尚宫留心,着意宫人口舌。”尉鸣鹤极为厌烦爱嚼舌根的人,当即就下令:“快到年关,朕与皇后的耳朵里不想再听到什么污言秽语!”
这便是可以下狠手、杀鸡儆猴的意思。
吩咐完,尉鸣鹤心中的火气泄了些许,匆匆进了瑶池殿。
沈知姁仍然坐在书桌边,正眉眼柔和地给腹中孩子念故事。
见尉鸣鹤前来,她扶着腰身起,姿态盈盈地请安行礼:“陛下来了。”
自然,礼行到一半,就被尉鸣鹤扶起。
不等尉鸣鹤开口,沈知姁就仰面,将容色中的伤心、烦恼与勉笑展现在尉鸣鹤眼前:“亏得臣妾还想尽力隐瞒,结果还是逃不过阿鹤的火眼金睛。”
“阿鹤真是厉害。”
“朕已经下令严修宫人口舌,绝对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尉鸣鹤眼底涌出心疼之色,拉着沈知姁坐下,当下就做了保证:“朕不是同你说过,要是遇见什么,就和朕说么,不要一个人揣在心里。”
沈知姁望着尉鸣鹤抿唇一笑:“臣妾不是不想和陛下明说,只是觉得陛下既瞒着臣妾,那臣妾便不想辜负陛下的苦心。”
“况且,一点儿流言罢了,并不是什么大事,臣妾不会往心里去。”
这倒是出乎尉鸣鹤的意料:虽做了皇后,这半年多来也帮着自己撰写诏书,可在他眼中,沈知姁依旧是个深爱自己的娇憨女郎,是依附于天子心尖的娇花,有了身孕后更需要小意呵护。
没想到眼前的美人竟是脆弱与沉静并存,其中坚定更占上风。
“臣妾很感激,也很喜欢陛下呵
护臣妾与孩子的心意。“沈知姁瞧出尉鸣鹤心头的一点儿小失望,及时出言,笑意甜得像久酿的蜜饯:“所以臣妾为陛下准备了一盏新茶。”
“陛下要不要品一品臣妾的茶?”
芜荑掐着时间,将一盏清茶端上。
尉鸣鹤被沈知姁一番话说得心中妥帖,那点儿没能安慰美人的失望褪去,伸手将茶盏掀开。
顿时,便有一股清新醒神的清冽之感扑面而来,让人联想起北疆的巍峨雪山。
尉鸣鹤是爱品茗的人,当下便眸光一亮,端起茶盏饮了两口。
伴着天子啜饮的轻响,沈知姁面上的笑意愈浓。
——在触碰茶水的那一刻,尉鸣鹤就已经步入他的生命倒计时了。
第128章 推手“走罢,咱们去见见她。”……
第一百二十八章
饮完茶,尉鸣鹤的神色彻底舒缓下来:“阿姁这茶,味道清冽,醒神却不似薄荷那样有时会冲人,偏入口醇厚,回味甘凉,是极好的茶。”
“朕倒是不知宫中何时有这样的好茶。”
说罢,尉鸣鹤又忍不住饮了两口,觉得这些时日因朝政而颇为混沌的头脑有了几分放松和清明。
“这原不是殿中省贡上的,是罗郡王妃送给臣妾的。”沈知姁伸出素指,点了点已经见底的茶盏,面上是盈盈笑意:“陛下不是将凉州分了一半罗郡王么,他们夫妻为了表示对陛下的感恩敬意,从凉州北山中搜罗出这茶叶。”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特意先给臣妾送了一盒,想看看有没有资格做贡品。”
“臣妾先前用了一盏,十分喜欢,可惜如今有了身孕,要少碰茶水。”沈知姁幽幽地叹息一声:“只好便宜陛下了。”
尉鸣鹤被沈知姁幽怨的一眼逗笑,目光温柔地扫过沈知姁的小腹,浅笑道:“这样的好茶,的确是朕占了便宜。”
“罗郡王夫妻也算是有心。”
“陛下来瑶池殿有一会儿了,净顾着关心臣妾,都没说自个儿。”沈知姁用眼神示意芜荑添茶,眼波流转间就是浓浓的情意:“陛下右手才好,这些日子政务又忙,可别疏忽了保养。”
“无妨,朕要紧的才用右手批阅,剩余的都是用印章阅过。”尉鸣鹤将右手伸到沈知姁面前,转动两下,浅笑道:“朕来之前,已经将京城灯会勾了个草稿,手腕处也未见不适。”
“为陛下诊治的那位孟大夫,的确是擅长骨科。”沈知姁笑意如春风拂面:“陛下可要重赏他。”
尉鸣鹤颔首:“这是自然。孟大夫直言不愿入宫,只愿多行医事,所以朕赐他兼代院判之位,只需在受传召时入宫,还赏了他京城的一座宅邸与一座医馆。”
涉及自身,尉鸣鹤一向是极为大方的。
“陛下成全孟大夫的心愿,可知陛下关爱子民,宽仁体恤。”沈知姁转而提起杨太医:“昨日诸葛院判过来请平安脉,说陛下抬了杨太医为院判。”
“杨太医是孟大夫的举荐之人,于朕的右手亦有功劳。”尉鸣鹤解释道:“范院使年纪渐长,多一位院判,也能让他轻松些。”
得了预想中的回答,沈知姁娇靥含笑,赞了一句“阿鹤宽和”,旋即就问起即将到来的正旦、年节与元宵。
“你如今有孕,将事情都交给宜昭媛去做吧,再由皇祖母掌掌眼,应无大碍。”尉鸣鹤不想沈知姁累着,将这些琐事都交给别人:“朕听闻,这两日和贵仪来了瑶池殿,想邀你去骑马?”
“朕回头让她别来叨扰你。”
“和贵仪年纪小,性子活泼,与臣妾说些土藩趣闻,很能给臣妾解闷。”沈知姁为仙姬解了难,又为蓝岚请赏:“臣妾有孕,宜昭媛要在宫务上辛苦许多,陛下可不能吝啬。”
“阿姁总是这样为他人着想,是一位贤良的好皇后。”尉鸣鹤颇欣慰地喟叹一声,端起芜荑重沏的新茶啜饮:“元子,立刻去殿中省一趟,让他们从今往后,以淑妃的待遇给宜昭媛。”
沈知姁捧起眼前的红枣牛乳,目光落在芜荑身上,是让对方有空给钟粹宫送礼的意思。
见芜荑明白,沈知姁秋波一转,说起自己的最终打算:“陛下,那些流言虽是荒谬之言,却大大地提醒了臣妾,往后一年,宫中还是少办些宴席,即便是要紧的年节,也要尽量素简。”
“节省下来的那些银子,可以充作灾款,助受灾百姓早日恢复安定。”
“臣妾打算理一理瑶池殿的库房,将无用的器物和少用的首饰都拿出来,当了银钱后赈灾。”沈知姁容色婉婉,笑意如春日细雨一样润泽:“这是臣妾身为国母的义务。”
尉鸣鹤亦被提醒,望着沈知姁的柔和目光中添了赞赏之色:“阿姁有这样的用心,真是令朕感慰。”
沈知姁俏皮一笑:“回头臣妾再与母亲、兄长说一句,定国公府和平虏将军府都为灾地捐款——这样一来,陛下就可以瞧瞧朝中,有哪些是真心为陛下着想的。”
毕竟皇后与皇后母家都做出了表率,还得了天子的赞赏,明白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这便是沈知姁的破局之法:传她不详,不过是想沈皇后的名声受损,让朝中猜测纷纷,让灾地百姓心生埋怨,动摇民心,从而威胁沈知姁的皇后地位。
可当沈知姁的私人赈灾银一到,百姓感激,那人的目的就达不到了。
若再硬要提起谣言,这司马昭之心便再也瞒不住了。
落在尉鸣鹤眼里,可是对帝令的挑衅,是大不敬之罪,最少也是个斩首示众。
而要用大量的银子,沈知姁能拿出一部分,剩下的就要拜托甘娘子。
与之相对的,甘氏能得到更多的商路资源。
尉鸣鹤听了这一番话,心意大动:他虽扶持了心腹,做到皇权在握,可国库中因为先帝冯皇贵妃的挥霍,的确是不富裕,做不到受灾地区款项充足。但要是他的爱卿们主动献出部分家产……
“朕来时,已经允了沈夫人随时入宫探望阿姁。”尉鸣鹤当即笑道:“既如此,就请沈将军一块儿入宫,正好也令孟院判为沈将军瞧瞧。”
沈知姁做出感动的模样,口中只道:“这都是臣妾与沈家应做的。”
“听闻兄长近日脾气愈发坏了,若有人闹到陛下面前,只请陛下小惩大戒,莫要重罚。”
“沈知全是大定的功臣,即便因伤脾气变差,做的不过是苛责下人的小事,并不触犯律法,朕怎么会惩罚他?”想起沈知全的近况,尉鸣鹤只觉神清气爽,笑意温和地略过此事。
讲完正经事情,尉鸣鹤的眸光温和下来:“算一算,朕已经有四五日不曾陪你了。”
“是呀,臣妾很想念陛下。”沈知姁眉眼弯弯,伸手勾住尉鸣鹤的手,细眉间满是欢喜,然而却带了三分眷色:“不过,陛下也许久未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与她老人家一起用膳了。”
“还有,太皇太后将尉漮养得极好,白白胖胖的,陛下要不要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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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沈知姁主动提及此事,是想着要查清谣言的幕后主使,这几日懒怠应付尉鸣鹤。
而落在尉鸣鹤眼里,此事自然而然地美化成“沈知姁情自难舍,却为自己履行皇后职责、劝诫君王孝顺爱子”。
尉鸣鹤俊颜上顿时就覆了一层柔云。
思虑半晌后,他决定不辜负沈知姁辛苦做下的抉择,也愿意以此宣扬沈知姁的贤德的美名。
圣驾去了颐寿宫。
沈知姁长呼一口气,舒舒服服地用了晚膳,再听心腹们对于上午吩咐之事所得的结果。
杜仲与白苓自是圆满完成,青葙那儿也有收获。
“奴婢一开始是真没发现问题。”青葙最初查出的结果和元子并无区别,可她不死心,将两位宫人的踪迹查到了十年前:“直到奴婢去翻了殿中省记录,发觉他们从前是近身服侍韦昭仪的人。”
韦昭仪,是先帝嫔妃,不算得宠,郁郁而终。
细论起来,韦昭仪是现在韦才人与韦淑女的堂姑姑。
再算算谣
言起来的时间节点,正是尉鸣鹤赦罪后宫,将韦才人从病中放出来的时候。
谁是推手,已经昭然若揭。
“韦才人真是给我一个好大的惊喜。”沈知姁哼笑一声,转首望向窗外浓浓夜色:“走罢,咱们去见见她。”
第129章 新故事“天子弑其母”
第一百二十九章
此话一出,连芜荑都不免露出几分惊色。
“外头夜深露重,娘娘当真要此时前去?”芜荑有些迟疑:“韦才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必定深以娘娘为恨,您如今有着身孕,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若真是青天白日地去,反倒是惹人注意。”沈知姁笑意温和,口吻是一种柔和的坚定:“现在夜幕深深,本宫去见她是正好的。”
“而且,韦氏还有许多人活着呢,她若不想带着剩下的族人一齐去死,就不会做出傻事。”
“朝阳殿的动静如何?”沈知姁眨眨眼,多问了一句。
连翘应声道:“娘娘放心,朝阳殿已经传了宁神汤,想来是准备歇下了。”
宁神汤,是杨太医献给尉鸣鹤的养生方子,味道好,效果佳,现在尉鸣鹤每日都会在睡前饮用,还将方子给了沈知姁一份。
不过诸葛院判看过后,说沈知姁的体质较弱,不宜进补过头,所以此事就此作罢。
尉鸣鹤是不会知道,这个深得他心的宁神汤,背后亦有诸葛院判的手笔,与北疆贡茶中的“好料”能相互呼应,使得药力渗透更深。
“青葙留下守夜,在我寝室窗边燃起烛光,做出本宫已经睡下的模样。”沈知姁沉着吩咐:“白苓你去联系吴统领,让他今夜安排御林军巡逻时绕开韦才人与本宫的居所。”
“杜仲,你与芜荑一同跟着本宫前去。”
说完话,芜荑已经取了一条暗紫色的披风出来,请示沈知姁:“小膳房已经将安胎药呈来了,娘娘是现在用了,还是先放在炭炉上温着?”
“药不宜多放,现在趁热拿来吧。”沈知姁将头上的珠钗拿下,重新挽了个简单的低垂髻,仰脖将安胎药饮下。
而后,她便穿上披风,带上同换了暗色服侍的芜荑与杜仲,从瑶池殿的后门悄无声息地融入皇宫的夜色中。
*
延禧宫东侧殿,韦才人的居所。
宫女如意端着一碗温热的甜汤、满是笑意地进来,将肩膀上的霜寒抖落,走进内屋,对韦才人行礼笑道:“才人,您要的甜汤,奴婢给您端来了。”
“没想到大膳房的人还挺好说话,奴婢只花了半串钱。”
“奴婢想起来,您在养病期间,殿中省也不曾亏待咱们。”如意端着甜汤,像麻雀似的说个不停:“您当时将存银都取了出来、精打细算的,结果咱们的月银根本没缺。”
“现在天冷了,那些个炭火也没少。”
如意叽叽喳喳地说完,才发现韦才人许久不曾说话,床榻上也根本没有身影。
她唬了一跳,连甜汤都忘了放下,在偏殿转悠了一圈,最后在侧殿后头的一扇窗前看见了韦才人。
韦才人正盯着黑洞洞的西侧殿看。
那儿原来住的是洛氏,后来被打发去冷霜馆住着,整个延禧宫就只剩下了韦才人。
兼之尉鸣鹤许久未来,这儿就渐渐寥落,夜里宫门口就只有一盏昏昏暗的宫灯。
远远看去,就好像一座鬼宫。
“才人,你在看什么呢,快喝甜汤。”如意顺着韦才人的目光望去,被那几乎要将人吞进去的漆黑给吓一激灵,忙不迭上前两步,劝韦才人回去:“现在时辰不早,才人也该歇息了。”
如意这样说了几句,韦才人才缓缓转过头,略带憔悴的脸上挂出苍白的笑意:“我今日要甜汤,是专门为你要的。”
“你上回不是对它念念不忘么,所以这碗是我赏你的。”
如意惊喜地睁大眼睛,还没谢恩,就听韦才人幽幽的一句话落下:“我已经打点了殿中省的人,明日你就去殿中省的藏书司做事。”
“藏书司虽说油水少,可那儿清净事少,你攒攒体己钱,二十五出宫,在外头远了京城,回你的祖籍好好过日子。”
这话一说出口,如意的手上一抖,那碗甜汤就落在地上。
“才人……奴婢是打小儿跟着您的,当初您从牙婆手中选了奴婢时,奴婢就发了誓,与才人您生死相随的。”如意顾不得衣服上脏了甜汤,急慌慌跪下,嗓音哽咽:“您是不是嫌弃奴婢愚笨,帮不上您什么忙,奴婢往后会改的……”
说着说着,如意嗓音一抖,动作顿住,蓦然睁大双眼,望向韦才人:“才人,难道是您做的那件事情,被发觉了?”
如意是韦才人的贴身宫女,虽不能提供什么聪明主意,但凡事都是经手过的。
比如散播沈知姁谣言之事,就是如意根据韦才人的吩咐,去大膳房取膳食时接触了那两人。
“才人,可上回即便是陛下听了发作,处死那两人,再让元公公去查,也不曾查到咱们头上来。”如意想起几日前那心惊胆战的光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出声宽慰:“现在风波都过去了,才人您不要过于担忧。”
“我白天得了消息,有人去查了十年前的宫人记档,是瑶池殿的大宫女。”韦才人在寒夜呼出一口热气,好看的唇角扯出一抹复杂的笑意:“可见这位沈皇后,的确如我预料的那样,并不简单。”
“至于朝阳殿,什么元公公,什么吴统领,都是唬人的。”
如意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先前韦才人同她分析,宫中曾发生的几件事情,比如白果香之事、兰心堂宫人投井之事、宫人小文争宠累及慕容庶人之事等,后头恐怕都有一位推手。
韦才人猜测的人,正是沈皇后。
然而如意一直觉得是韦才人过于疑心。
毕竟自她随着韦才人进宫以来,瞧见的沈皇后一直都是痴心善良的形象。
只要你不去招惹沈皇后,对方也不会对你挑刺为难。
直到现在,韦才人说瑶池殿大宫女翻查记档,如意方才相信韦才人的话。
“才人,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先去瑶池殿请罪?”如意慌乱起来,满眼无措地望向韦才人,脑中急速思考着退路:“不不,不过是那两人曾服侍过韦昭仪的记档,与谣言之事无干,这样无凭无据的,沈皇后也不能拿咱们怎样……”
“才人,我先去将与那两人接触的凭证都抹去!”
“那两人已死,此事的确是没有证据指向我。”韦才人看着如意惊慌失措的模样,笑意愈发温和而惨白:“可是如意,你难道忘了,证据是宫中最容易被捏造的东西了。”
“而且咱们这位天子多疑,我又是罪臣之女,敢与诽谤皇后这样的大罪牵扯在一起,就是不死也要落入冷宫。”
“皇后新封,地位不稳,却正是与陛下柔情蜜意的时候,还身怀有孕,金贵无比。”
“恐怕沈皇后不必言说,陛下自会雷霆大怒。”
韦才人话音落,如意身子软下,有些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才人,难道咱们就在这儿等死么?”
“不,我不是替你打点好了去处么?”韦才人摇摇头,看着如意的眼神有几分柔和。
说话间隙,有刺人面颊的夜风袭来,伴着延禧宫外传来的一点儿细碎动静。
韦才人眸光一厉,抿起唇,与如意低声道:“我记得,御林军巡逻到延禧宫附近的时辰,基本上都是在后半夜。”
现在不过是刚熄灯的时辰,外头绝不可能是巡逻的人。
“如意,快将侧殿的门关紧!”韦才人深知自己自入宫后就不曾承宠,更因韦家之事遭人不屑,只能勉强维持住妃嫔的体面。
她底下的那些宫人,能走的早就走光,剩下几个粗使看门的便全是敷衍,到
了夜间将门一合,就自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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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见如意已经起身、快速离去,韦才人亦敛起衣裙,从廊下回内室,要将屋内的夜灯吹熄。
然而她刚将琉璃海棠的灯罩挪开,就有一阵凉风从背后袭来。
韦才人动作一僵,深呼一口气后缓了心跳,若无其事地将灯罩重新合上,转过身去,对上来人。
一抹惊诧从韦才人的眼底划过,在片刻后变作行礼的动作,嗓音略颤:“嫔妾见过皇后娘娘。”
沈知姁将暗紫披风的兜帽放下,并未第一时间搭腔,而是扫视了一圈屋内情形。
物件整齐,摆放错落精致而不失格调,即便处境落魄亦未曾改变。
可见居住者心性坚韧,有自己的坚守。
惟有床头小柜的高颈花瓶空空,显示韦才人近日来的心神不宁。
“韦才人见到本宫,似乎很是惊讶。”沈知姁打量完,含笑出声,提步往屋,回首与门外的杜仲、芜荑对视了两眼。
芜荑二人会心一笑,将身上的披风往上拉了拉,再缓缓关上门。
连同身后满脸惶惶的如意也一起隔开。
“本宫还以为,韦才人提前得了消息,会知道自己败露。”沈知姁在垫了软垫的圆凳上落座,口吻温和,并不像是来兴师问罪、实行处置的。
韦才人仍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闻言眉眼憔然,低声道:“嫔妾知道自身败露,并不惊讶有人前来,唯一想不到的,是娘娘您亲自来了。”
她抬眼,端正有神的眸子中闪过几分复杂情绪:“临近新年,宫人探亲,嫔妾所散播的谣言,或许很快就会传入朝臣、百姓的耳中。”
“况且您还正有身孕,即便您再生气,也不该冒险前来,与嫔妾对峙——您应当在瑶池殿好生养胎,再让手下人迅速封口此事。”
“那韦才人你呢?”沈知姁秀眉弯起,颊边的笑意像是天边被薄云掩住的月牙儿,显不清真正的情绪:“你既然传播谣言,意图以国运中伤本宫,又何必提醒本宫这些?”
韦才人闭眼缓了缓,半晌后才哑声道:“嫔妾自出生以来,就受教于父亲,要为韦氏一族的荣耀付出自己,要不惜一切代价铲除韦氏的敌人。”
“可嫔妾也记得生母逝世时,叮嘱嫔妾,所有滴水之恩,都要涌泉相报。”
“嫔妾不是傻子,在韦氏落难、嫔妾养病后,延禧宫所用的一应月例开销竟无短缺,所烦恼的惟有宫人生出异心,这是嫔妾自己御下无方的缘故。”
“放眼宫中,能让殿中省如此听话的,不过四人:陛下、太皇太后、您与宜昭媛。”韦才人倏然睁眼,望向沈知姁:“陛下冷漠,太皇太后要关注大皇子,宜昭媛处事高冷,绝不会关照嫔妾。”
“只有娘娘您,能对嫔妾的处境感同身受。”
“因为这一份恩情,所以嫔妾提醒娘娘,目前当务之急,是阻止流言传播。”韦才人见沈知姁仍旧沉着坐着,一时拿不准沈知姁的意思,轻蹙着眉头,努力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她素来不喜欢在别人面前示弱。
“韦才人起来吧。”沈知姁眸光温和,眼底是尽在掌握的笑意:“不知韦才人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说的是凡事皆有好坏,不能一言以蔽之。”
“若是用的好了,伤人的流言也会变成捉人的利器。”
韦才人心中一凛,通过沈知姁的话,迅速想到了流言的另一种用法:以此为饵,钓鱼心怀敌意的人。
在韦才人看来,此举风险极大,收益却不确定,若非迫不得已,她万万不会用这个法子。
而沈皇后在半日内就敲定应对法子,足见沈皇后思维敏捷,做事果决而有魄力。
远胜于她与父亲韦武。
想到这,韦才人并未起身,而是顺势跪下请罪:“嫔妾为了韦家,报复您与定国公府,私自编排、诽谤皇后——此罪,嫔妾认下,只请皇后娘娘高抬贵手,放过已经流放的韦氏族人。”
“瞧韦才人的意思,是将韦家流放和韦武斩首之事,怪罪到了本宫头上。”沈知姁挑了挑眉,直接了当地问韦才人:“才人难道是手上有证据?”
“若是没有证据,那才人就要罪加一等了。”
韦才人被问的一愣:她在深宫中,自然不知道外头政事的弯弯绕绕,对于韦家覆灭的细节更是一概不知。
她唯二确信的消息,就是自家父亲,和昌王、平郡王谋反之事,确实毫无关联;而先前定国公府被诬之事,韦家的确参与其中,且是领头之一。
再结合韦氏倒台后,获益最大的人是复职回来的定国公沈厉,加上前面对后宫诸多事件的重新梳理,最终推算出了沈知姁。
若问证据,韦才人确实是没有的,她所相信的,是自身的推算和直觉。
“嫔妾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猜想,请娘娘给嫔妾加罪。”韦才人只觉自己死路一条,敛起面上的疲乏,只剩下坦然面对的不悔和棋差许多招的叹息:“只求娘娘放过嫔妾的族人。”
她动用堂姑留下的人时,就预见到了自己可能会落得这个结局。
此时韦才人心头无波无澜,唯一一点不甘,就是自己才进宫,还没来得及推动家族晋升,就已经没有了希望。
就好像一位苦读多年的读书人,怀着梦想进了考场,希望能凭借自身的本事为家族带来荣光,可刚提起笔,就被通知家族得罪,失去了考试的资格。
韦才人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想着据自己推出的结论,再尝试挣扎一番。
沈知姁看到韦才人眼底的不甘,轻笑了一下,轻描淡写驳了韦才人的话:“本宫无权降罪你的族人,惟有天子才能追究。”
“韦才人,相信韦氏参与谋反的是天子,下令抄家流放、斩首韦武的亦是天子。”
“结果到头来,你将罪责都扣在本宫身上,本宫觉得甚是委屈。”
沈知姁的嗓音轻飘飘,恍若从树上落下的一枚酸果,砸在韦才人冷若死灰的思绪中。
她眼睛圆睁,用一种震惊、撼然、恍悟又带了一分奇怪的眼神看向沈知姁。
——不论先前,韦才人是如何猜测沈知姁藏拙设计,都不曾怀疑过对方对于尉鸣鹤的真心。
毕竟人前,那样时刻温柔明亮、爱慕痴情的目光,是做不得假的。
可方才沈知姁的话语,不论是语气还是内容,都让人感受不到半分的温情。
若要硬究情绪,只有冷笑和嗤嘲。
韦才人发觉了这一点,不过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沈知姁那句“天子下令”上。
沈知姁勾了勾唇,娓娓开口分析:“你猜想是本宫害了韦氏,必定是建立在某些基础上——比如,韦武曾经联合慕容丞相一齐陷害我父兄,抑或是此次韦氏倒台,定国公府受益最多。”
“可是韦才人呀,你似乎忘了,在朝堂上官员更替、你死我活的时候,不是有一人一直在得利么?”
“咱们,咱们的父亲族人,在那人眼中,不过都是棋子罢了。”沈知姁的嗓音渐渐冷下,如坠寒冬:“只要能巩固他的地位,棋子的死活,他并不在意。”
伴着沈知姁冷然的尾音坠下,韦才人脑中就有轰雷想起,一道明黄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娘娘是指,陛下?”韦才人额上冒出涔涔冷汗,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声说出口,掌心生出一片冰冷的粘腻。
是呀,她怎么忘了,朝堂龙椅之上,有一位永远的胜利者。
不论是当初的韦氏,还是复起的沈氏,都是势弱的那一方。交接更替间,流失的权势全都涌向金灿灿的龙椅。
沈知姁轻轻叹惋一声:“所以韦才人,你可恨错了人,也报复错了对象。”
“现在这种情况,你连重新报复的机会都没了。”
“明日天子知道此事后,必会大怒,恐怕
就要吩咐夜影司做事了。”
这样轻盈而充满惋惜的叹息,轻而易举就将韦才人眼里的不甘勾起。
本来家族覆灭,她抱着决不让敌人得利的决心,想要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结果却发觉自己使劲使错了地方。
“一切都是嫔妾的错,嫔妾愿意将韦氏剩下的一点儿人脉奉上,只请娘娘能在陛下发怒时,为韦氏求情。”韦才人脸色发灰,将手中最后的筹码说出,为自己的族人争取最后的生路。
“韦才人,你该知道,你的条件对本宫来说毫无吸引力。”沈知姁喟叹一句,将韦才人微薄的希冀打碎:“而且本宫和韦家素有仇怨,又是受害者,如何开口规劝?”
“依着天子的性子,本宫只怕引火烧身。”
又是一阵夜风,从窗棂间隙伏伏出来,绕身不去,融入韦才人的脊骨之中,让她遍体生寒,容色似故去数日的死人,了无生气。
韦才人几乎能想象到,等明日此事传到朝阳殿,等待韦氏必是一道断绝生路的旨意,或许韦氏流放之人会在路途死绝。
“不过,本宫想了个法子,能帮到你,只看你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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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在韦才人绝望之际,沈知姁轻柔的话语就像拨开乌云的旭光,笼罩住她的心神。
“若能保全韦氏,嫔妾敢于冒险。”揣度着沈知姁的心思,韦才人斟酌应下:“不过,嫔妾即便胆子再大,也难做谋害君王之事。”
做了,便是个诛九族的把柄,那倒还不如乖乖认罪呢。
沈知姁嫣然一笑:“怎么可能是谋害天子这样的大事呢?”
“本宫不过要借韦才人的手,给外头的人说个故事。”
“嫔妾请问娘娘,是怎样的故事?”韦才人细眉微蹙,贝齿紧咬着下唇,犹豫片刻后选择直言询问。
沈知姁弯起明眸,樱唇开合:“是一位不知道哪个朝代的皇子和他生母的故事,算是野史秘事。”
说罢,沈知姁将其中关键细节简单道来。
韦才人初听时云里雾里,可再将故事顺序捋一遍,便惊悚地发觉,这位野史上的皇子信息,不论是年龄还是经历,都能与尉鸣鹤对应起来。
这样一看,整个故事论起来,便能用一句话概括——“天子弑其母”。
“韦才人,如今你都听了本宫的故事,这下可不能推辞。”沈知姁前头说了软话,这会儿口吻多了三分的不容拒绝,言笑宴宴:“本宫先前说,无情无据为韦氏求情,会牵连自身。可要是落井下石,还是能有把握说服天子的,且并不贻误这个故事的传播。”
言下之意,便是韦才人同意合作的话,韦氏尚有一线生机。要是不同意,沈知姁也有自己的法子,韦氏却会被堵住所有生路。
恩威并施下,韦才人眉心凝结着沉重之色,倒没有失去理智,慌慌张张地应下,而是深呼一口气,沉面思索起来。
她额角的青筋随着烛蜡的滴答声鼓起,最终在韦才人端丽的眉眼间凝成一股决绝:“陛下忘义,对弃子如弃敝屣;韦氏曾为自身的荣华富贵,对付过定国公世子;嫔妾也因家族之私,妄图中伤娘娘——娘娘想要施行报复是正常之事。”
“可在嫔妾看来,韦氏与去岁的沈氏一样,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治罪,算是一报还一报。”
“嫔妾适才细想了想,要是嫔妾帮娘娘您办了这件事情,不同于您的谣言,陛下必定要查清幕后主使,甚至会为此用尽酷刑。”
“嫔妾即便动用十数年前的人,也必定会被挖出。”韦才人冷声道:“娘娘方才也说了,帝王雷霆之怒下毫无办法,又岂能如答允嫔妾的那样、护住韦家尚在流放路上的族人?”
“嫔妾死有余辜,可就算帮了娘娘,韦氏最终的结局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娘娘要利用嫔妾,总该找个完满的理由。”
沈知姁迎上韦才人眼底的厉光,唇边漾出清浅的笑意:“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只要你死了,本宫就有信心保下你想保的族人。”
韦才人面色一僵,显然没想到沈知姁会提出这个解决法子。
不过她转念一想,这的确是最好、最直接的路——天子好面子,既然罪魁祸首主动伏诛,那故事又未曾点名道姓,天子即便大怒,也不会追究到底。
毕竟有时候,人的恼怒程度,能间接反映出事情的真实性。
况且现在快到新年,前压逆贼,后宫中正是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氛,更有皇后有孕之喜,两相冲和,定能将此事压下。
而韦才人心中为韦氏死而后已的决心并未改变。
再三思索后,韦才人应下此事,眼角溢出决然的泪花:“嫔妾明日便为娘娘做事。”
“恳请娘娘做到答允嫔妾的事。”
“你既应下,本宫自会说到做到,保证韦氏尚且存活的族人平安到达流放之地。”沈知姁凝望着韦才人片刻,语气郑重地做了承诺:“不过不要明日,等半月后罢。”
韦才人抹去眼角的晶莹,面上已经有了赴死的决然毅色。
目的达成,沈知姁的眼角眉梢笼上一层愉色,起身预备离开。
行到韦才人身后时,只听对方低低问道:“嫔妾还有一件事情想问问娘娘,韦淑女她……”
沈知姁脚步一顿,便想起前世韦家倒台前,韦宝珠对自身的诸多磋磨。
虽说因为韦宝珠自身智谋不足,只在口舌上嚼说,可她每次舌尖吐露的辛辣讥讽污蔑之语,都是扎在沈知姁心上的刀。
“若她自身不折腾,她会一直是住在冷霜馆的韦淑女。”沈知姁淡淡回答:“与你一样,素常的月例不会缺她的。”
只是对于韦宝珠来说,九品淑女的月例压根就不够用。
“不过,本宫很惊讶,你竟会主动问到韦宝珠。”沈知姁眼底闪过一分好奇:“瞧韦宝珠的性子,可不会与庶姐关系和睦。”
韦才人缓缓起身,面向沈知姁露出一抹淡笑:“韦宝珠骄纵跋扈,总是瞧不起嫔妾,不过她与嫡母都没起过害人的心思,亦未苛责过嫔妾。”
“最重要的一点是,韦宝珠是韦氏人,嫔妾自当护住。”
沈知姁听罢,抬眼望向韦宝珠,只觉得对方肩上沉甸甸,压着一座不该属于对方的大山。
“韦宝珠倒是幸运。”沈知姁轻叹一声,明眸间流转过几分浅淡的恸色:
“韦才人,你有一句话是说对了的,本宫的确和你有几分感同身受。”
说罢,沈知姁不再回首停留,而是重新穿好披风,挽起散落在鬓边的青丝,将眼前紧闭的殿门推开:
“你半月后帮本宫办成这件事情,你对本宫做的事便一笔勾销了。”
撂下最后一句话,沈知姁和芜荑、杜仲一块儿离开延禧宫。
廊下的如意又心慌又恐惧又焦急,待三人离开后,第一时间就冲进屋内,将韦才人上下看了一遍,确认对方身上没有伤痕,高悬的心才放下一些。
想着沈知姁离开时并不算难看的面色,如意抱着乐观心态询问:“才人,咱们这算是没事了吧?”
韦才人摇摇头,强撑着去床边坐下,又在枕下拿出一纸名单,将它攥在手中,眼中的光亮就像是烛火熄灭前最后的挣动:“如意,去箱中将所有的银子取来,联系韦尚宫。”
*
一夜一日无事。
惟有翌日晚上,白苓去了宫门口一趟,杜少监又来瑶池殿送了新进的冬桃。
而太医院这儿,范院使照例休了旬假。
第二日,沈知姁要去颐寿宫请早安,早早便醒来,简单洗漱、饮安胎药后,就坐着轿辇出发。
待到了钟粹宫,蓝岚正等在门口,见到凤辇便迎了上来:“可是要去请安?我预备着走过去呢。”
“正好姐姐和我一块儿。”沈知姁手中握着镂金手炉,在十一月
的清晨呼出一口雾气:“在轿辇上坐着舒服是舒服,就是坐久了身子僵。”
看到蓝岚抱着的手炉上粘着猫毛,沈知姁便笑:“芝麻团还是这样活泼爱闹,不像牛乳团,自进了秋日就长胖许多,现在就爱陪我一块儿哄暖,顶多动一动它的长尾巴。”
“那小混蛋昨晚非抱着这个手炉不放。”蓝岚笑叹:“偏我也喜欢这个手炉,可不让给它。”
沈知姁抿唇笑而不言:岚姐姐素来嘴硬心软,口头是这么说,实则已经吩咐殿中省重新做个一摸一样的了。
蓝岚细细看过沈知姁的容色,皱眉道:“你眼里有点儿红红的丝,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我适才听底下人汇报过,说昨晚见你宫里的杜公公往太医院走——我库房中还有些好药材,宁心静气的,回头给你送去。”
沈知姁笑吟吟地受了:“那我将今年年节送赏的事情给姐姐,要是姐姐有喜欢的,直接留下就是。”
“你难道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么?”走了半晌,蓝岚想到了这一点,面色犹豫地询问。
她现在协理着六宫,对于御花园之事有所耳闻。
“姐姐放心,碍不着我,昨日是临时想起事情告诉诸葛院判。”沈知姁笑意不变,只请求蓝岚道:“姐姐既然看出我昨夜睡眠不佳,还请在太皇太后面前一提,好给妹妹我搭个话台子。”
蓝岚当即应下。
等沈知姁二人到了颐寿宫,方尚宫忙不迭过来迎。
正殿里已经坐了吴婕妤和瑜贵仪。
自谋逆之事过去,吴婕妤对尉鸣鹤失望至极,只为兄长而对天子维持着足够的敬意和礼数。她不曲意逢迎尉鸣鹤,尉鸣鹤自然不予宠爱,不过看在吴统领十分得力的份上,每月见上两三面,赏赐更不曾少。
至于瑜贵仪,虽说父亲早就分家,目前在朝中也算得用,可她亦在宫廷冷暖间觉出尉鸣鹤的无情,横竖她现在位份不低,与其费劲争宠,倒不如自己舒舒服服地过好日子。
恰好吴婕妤晋位搬宫后,和瑜贵仪的住所相距不远。
这一来二去,两人关系渐好,经常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相比较尉鸣鹤,这位只一心抚养大皇子的太皇太后明显好伺候得多。
且多露露脸,留个孝顺的印象,将来熬资历晋位更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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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瞧见沈知姁和蓝岚进来,吴婕妤、瑜贵仪面上露出真诚和气的笑,起身请安。
沈知姁落座不久,太皇太后便出来。
见到沈知姁,太皇太后明显惊讶:“小姁怎么来了,哀家不是让方尚宫说了,你不必来给哀家请安了吗?”
“太皇太后心疼臣妾,不过臣妾是想太皇太后了。”沈知姁笑意温婉,说起太皇太后近日的膳食,将自己备好的礼呈了上去。
太皇太后明显笑意欣慰:这一年来,小姁先是要帮着皇帝书写奏章,后面又身怀有孕,自己和皇帝都吩咐了,日常不必来颐寿宫请安,各宫妃嫔们也不允许去瑶池殿叨扰。
可即便事务繁忙,小姁明显还是顾念着颐寿宫的,可见孝顺。
蓝岚接过话头,顺势引到沈知姁昨夜不曾安眠的事上。
对上太皇太后关切的目光,沈知姁浅浅一笑:“并非臣妾自己多思,而是陛下近日为外头北疆地动的事情烦扰,这边出事,前头东南地动的灾祸影响尚在。”
“陛下烦忧,臣妾身为皇后,理应为陛下分忧,所以昨晚想了个主意。”
说罢,沈知姁将在尉鸣鹤面前说过的捐款事宜缓缓道来。
太皇太后听罢十分赞同,用一种极为欣赏的口吻赞道:“小姁不愧是皇后,此举不但能彰显陛下对百姓的仁爱体恤,亦能彰显国母风范。”
“有小姁你这样的榜样在前,朝中宫中都应当学习才是。”
话音落,蓝岚就带着吴婕妤和瑜贵仪起身,表示自己也同沈知姁一样,愿意捐出钱财和库房中无用之物。
见众人皆是如此懂事,太皇太后亦大方地捐款。
稍后又是一阵闲话家常,说起宗亲中的事情。
最后是大皇子哭闹,乳母哄不住来请太皇太后,此次请安方退。
*
到了午时,各宫都派了大宫女,过来送捐款的单子和东西。
担着为受灾地赈灾的名头,兼之蓝岚等人并非爱财自私者,所拿来捐赠的东西堆满了瑶池殿的半个院子。
让沈知姁有些惊讶的是,韦才人同样遣人送了份捐款单子,里头还包括了韦淑女的那一份。
想起前夜韦才人冷静坦荡的模样,再看现在韦才人即便肩上压力巨大,依旧对宫中大事耳聪目明,及时送补。
沈知姁心中很是惋惜:若韦才人不是韦武的女儿,若没有进到宫中,绝对会比现在自在出色许多。
感叹完,沈知姁吩咐白苓和连翘带着宫人核对单子,自己抱着牛乳团,在廊下用着点心,晒着冬日里少有的日光浴。
待夜幕降临、宫灯点起。
“娘娘,东西都核对完了,奴婢立刻去联系甘氏换了银子,再送去朝阳殿。”白苓完成核对,上前汇报,顺便将剩下的流程道了一遍。
“不必经手朝阳殿,去请他来吧。”沈知姁歇了一下午,此刻振作了精气神,给腿上沉甸甸的牛乳团喂了块鸡肉干,口中平静道:“芜荑,去泡茶。”
青葙将牛乳团小心抱走,箬兰扶起沈知姁:“娘娘的意思,是想要亲自指定送赈灾款的人么?”
“若是可以,本宫属意杜仲,再不济也要咱们的人。”沈知姁眼底闪着细碎的暗光。
她已经是皇后了,身为国母,表达对于灾地百姓的关切是职责义务,派遣身边的宦官总管去,更显仁恤。
这院中加起来数万两银子,都是后宫妃嫔的仁心,尉鸣鹤能借此缓解灾地状况,但别想借此给自己添上半点美名。
去岁江南水患,她还给尉鸣鹤埋着雷呢。
不多时,白苓回来,后头跟着金黄的圣銮,即便在夜幕下也显得熠熠生辉,让人下意识地抬首仰望。
尉鸣鹤进来时的脸色不算好。
沈知姁只弯起眼眸,浅浅一笑,佯装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昨日白苓得了外头沈知全传进来的消息,说果然有人上钩,按捺不住,上书奏报皇后不详之事。
除了先前早早提议选秀的一两位老公爵,竟还有上位的新贵。
而昨晚到来的杜少监是奉了韩栖云的命令,将更后头更为详细的关系道来。
譬如新贵关大人,昨日中午去了秦公爵府上共用午膳。
和甘氏向来不合的另一位皇商,新进开了两家店,掌柜是上头那位关大人的两个小舅子。
“陛下瞧瞧这单子。”沈知姁牵起尉鸣鹤的手,将其引到暖阁,把下午整理好的单子奉上。
桌边已经放了一盏北疆贡茶。
趁着尉鸣鹤专心看单子,沈知姁佯装心疼开口:“不过两日未见,阿鹤眼底怎么乌青了许多,面色也有些疲惫,快饮盏茶清心醒神。”
“阿姁有心,不过是为着外面赈灾之事。”尉鸣鹤想起几位大臣吵嚷的皇后不详之事,只觉得心头一片怒气。
此刻他手握价值不菲的赈灾单子,用着喜欢的茶水,感受着沈知姁的温柔体贴,那股子怒气就化为了怜爱,将外头的那些针对沈知姁的言论隐去,面上只能看出对沈知姁的温柔之色:“有了阿姁的这份单子,想来朕就不会为前朝烦心了。”
“能为阿鹤分忧就好。”冷眼瞧着尉鸣鹤将茶水饮尽,沈知姁笑得温婉甜美,顺势提出让杜仲负责监督物资的押送:“……臣妾也想让杜仲代臣妾看看,这批赈灾款能否切身实地地帮到百姓们。”
“若是不够,臣妾想着再筹一筹,帮帮阿鹤。”
不过一个监督的虚名,尉鸣鹤未曾多想,立时就应了,还颇多感慨:“没想到阿姁竟这般心系黎民百姓,视金钱如粪土。”
“因为臣妾有阿鹤的信任与爱重,远胜于珠宝俗物。”沈知姁笑眼弯弯,甜蜜的话语信手拈来:“至于臣妾心系,不过只有阿鹤你罢了。”
“是阿鹤胸怀天下的缘故,才让臣妾心胸亦变得远大。”
这话落在尉鸣鹤眼中,就是十足的妥帖和悦耳。
他龙颜大悦,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当即就吩咐元子,将因年节新贡的珍品尽数送来瑶池殿。
元子机灵,不等沈知姁起身谢恩,就带着喜气扬声将此事应下,又细心提醒:“陛下,御膳房已经在传膳,可要奴才遣人去太医院请诸葛院判和杨院判来请平安脉?”
尉鸣鹤颔首:“快去,朕已经有两日不曾听皇后的平安脉了。”
元子当即就点了小鱼子。
谁知用完晚膳颇久,也不见小鱼子带着太医回来。
“啧。”尉鸣鹤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朕竟不知太医院当差这么慢了,还是朕御前的人腿脚竟不可用?”
元子方才还一脸喜
色,见尉鸣鹤隐含怒意,当即就敛了笑意,亲自去太医院瞧瞧情况。
一刻钟后,元子气喘吁吁地提溜着小鱼子,后头跟着神色凝重的诸葛院判。
几人行礼后,尉鸣鹤扫了两眼:“院判先为皇后请脉,你们俩人说发生了何事。”
沈知姁坐在美人榻的另一侧,见状放下解乏的话本,和诸葛院判对视一眼,一边将手伸出,一边温声开口:“小鱼子素日做事也算利落,可是太医院出了事?”
元子叹一口气,眼中流露出几分同情:“禀陛下,禀娘娘,是小鱼子去奉命传召,可一刻钟前杨院判因故和马太医换了值班,让小鱼子一时为难,犹豫不决,决定先遣人去追回杨院判,这才等到现在……”
太医院的太医除了每日值班的,都有固定的离宫时辰,就在晚膳时分。
但要是太医宫外有急事,可以进行换班。
自杨太医引荐名医合力治好尉鸣鹤的右手、晋升院判后,尉鸣鹤对他就十分信任,平日里若要诊脉,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杨院判。
因杨院判对值夜之事一向十分积极,尉鸣鹤便问道:“既如此,杨院判人呢,可是宫外之事实在难以推却?”
“禀陛下,是范院使突受重伤、昏迷不醒,其母求托其他太医诊治。”元子同情之色更浓:“杨院判素来和范院使关系亲厚,得知此事后主动前往。”
听到范院使出事,尉鸣鹤眉梢一挑:“范院使为何受伤?”
诸葛院判此时正诊完脉,闻言回道:“陛下,范院使自两三月前,就染上酒瘾,每每旬休都要约臣或其他同僚饮酒。”
“据微臣所知,范院使最近似乎在古玩上再度受骗,酗酒更甚,于方才在酒楼失足滚落楼梯,头部撞伤昏迷。”
尉鸣鹤闻言眸光泛冷:“难怪朕总觉得范院使懈怠许多,竟是酗酒的缘故。”
原就对范院使颇为不满的尉鸣鹤冷淡道:“既如此,就让范院使就此卸职返乡,院使之位由杨院判接任。”
“陛下,范院使在太医院就职多年,算是颇有苦劳。”沈知姁浅笑出声:“臣妾做主,给范院使一笔赏银。”
尉鸣鹤颔首赞同,便将范院使的事抛之脑后,问起有关沈知姁脉象的诸事。
而十日后,即范院使苏醒的第五日,其变卖宅子、带妻母返乡的消息,是范院使在皇宫中留下的最后一点儿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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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在这十日期间,沈皇后慨然解囊,与太皇太后一齐领后宫妃嫔为灾地捐款的消息传出。
旋即,定国公府、平虏将军府和承恩公府率先上书,表明愿意捐出一半身家,为陛下解忧。皇商中则是甘氏最先出来,直接捐十万两白银并无数急需的粮草衣被。
其后,一场上至官员,下至富商的乐捐风潮就此展开,今年内受灾的地区情况得到迅速缓解。
“沈皇后不详”的言论稍稍冒了个头,还没来得及乘风而起,就被这阵风潮扑灭。
韩栖云递给沈知姁的名单同样呈在御案上。
尉鸣鹤可没手软,放出严惩的风声,让先前勇于上书的几人掏空了家底,还顺手撸了背后有联系的皇商。
而多出来的资源,理所应当地作为赏赐,赏给皇商甘氏一族。
杜仲奉旨前往灾区,除了监督、视察,更多的是在隐秘处埋下尉鸣鹤冷眼无作为的风评。
元宁三年十一月廿三,有一则有趣的野史故事,在皇宫中流传开来。
与此同时,京城一家印书坊中,开始日夜兼工,印刷新的话本。
第130章 盛怒宫中有一处起了大火
第一百三十章
自见过韦才人,说过那一则影射“天子弑母”的野史秘闻后,沈知姁就将再没提起此事,只要芜荑他们不曾禀报,就说明事情一切顺利。
再次听到,是在十一月底、和贵仪的口中。
即便已经在后宫中顺利生活三个月,和贵仪周身的气质与举止仍然是土藩女郎那股坚强洒脱的劲儿,像是随时能从规规矩矩的宫装躯壳中冲出来。
和宫中爱养狸奴狗儿不同,和贵仪弄了两只大乌龟来养。
“他们和我说,这乌龟能长到大石头那么大。”和贵仪进来时一边比划一边笑:“到时候,说不定可以给你的孩子骑着玩儿。”
暖阁中早就备好了和贵仪爱吃的茶点。
沈知姁笑意盈盈地应了和贵仪的话:“那我就先替孩子谢过你,你先多吃点瑶池殿的茶点,就当我的谢礼——要不要带个厨子回去?”
和贵仪摇摇头:“我不喜欢下人那么多,横竖瑶池殿就在这里,我想吃来找姐姐就是。”
将盘中茶点扫空,和贵仪正了正面色,问起沈知姁正事:“姐姐召我来,说是有关我哥哥?”
“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前两日土藩来信,说是土藩王病重,你哥哥孝顺,替父亲向大定求药求医。”沈知姁浅浅一笑:“圣旨已经发往北疆,让我父亲派遣人护送军医药材前去。”
“等过了年后,你就可以备贺礼了。”
她答允过仙姬,要助土藩太子顺利登位,所以和沈厉提前打过招呼,送了一颗药丸。
土藩太子倒不笨,回去后就手脚利落地下了药,外头演戏也没落下,用求药的方式,给沈知姁递了消息,好方便沈知姁给他送去人和物。
“多谢姐姐。”和贵仪难得笑得眼睛弯弯:“阿娘和哥哥总算是要心愿得成了。”
“只是姐姐,我到现在都还没帮上你的忙呢。”和贵仪有种白占便宜的不安感,稍显稚嫩的脸上有一股急切感。
“不用着急,你会帮上的——你先告诉我,最近可有听到什么有趣的故事。”沈知姁口吻温和,眼中带着安抚之意,唇边勾勒着一抹浅笑,支着头询问和贵仪。
就好像真的是单纯好奇后宫中的新情况。
和贵仪点点头:“有呢,前几日我和几个小宫女玩蹴鞠,玩累
了就问她们讲故事。”
“我最近新听的,好像是个野史故事,倒挺有趣的。”
说罢,和贵仪将那故事复述了一遍,赫然是沈知姁说给韦才人的故事。
“这故事曲折精彩,的确不错。”沈知姁满意颔首,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不过听着可不像是宫人们能胡诌出来的,倒像是哪位文人编写的。”
提到这茬儿,和贵仪左右瞧了瞧,压低了嗓门:“姐姐,我同你说,你可别怪那些小宫女——是她们自个儿买了宫外流行的新话本看的。”
宫规森严,尤其对于宫人,理论上是绝不允许和宫外有物品、金银交易,就怕有些不利天子的东西流进宫中。
不过,对于针线日用这些的杂物,宫人们是有正规渠道购买的。
但可不包括话本、戏册这样玩意儿,若是被逮到了,至少要吃一顿板子。
“外头流行的?难怪这样有趣。”沈知姁闻言,笑意更深:哥哥的动作的确迅速快捷,想来这样的话话本,在京中已经传播颇广。
但凡对先帝后宫有些了解记忆的,就能从中窥见端倪——那话本虽改动了不少地方,可有些要紧的大事是能对得上的。
只不过,朝臣宗亲极少有爱看话本的。
现在仅在民间流传罢了。
“大王子在京中已经住了三月了,明日我召他入宫,妹妹让小宫女们再将这故事说一遍。”沈知姁轻声道:“还请妹妹帮我,举办一场家宴,和大王子详细讲述这个故事。”
“再让大王子,在京中玩乐时同那些贵族纨绔细细说来。”
土藩太子离京前,为仙姬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敲打、震慑作为质子的土藩大王子,让他在京中安分呆着、做些无害不上进的模样,并且全力保障仙姬的安全、听从仙姬的指挥。
大王子和仙姬关系并不算很亲近。
可此时在异国他乡,两人之间的亲缘关系就愈发显得珍贵。
和贵仪毫不犹豫地应了:“姐姐放心,我会让大哥做到的。”
说罢,和贵仪悄悄拉了拉沈知姁的袖子,愁眉苦脸地询问如何在元旦和年节的宴席上请假。
她今年在万寿节,穿着沉重的吉服,好容易行完了叩拜礼、说完敬酒贺词,谁知还要在座位上枯坐好几个时辰。
和贵仪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若是让她选,她宁可在自己宫中,和小宫女们玩游戏。
“元旦和年节都是大定重要的节庆日,除非病重,否则都要参加,更何况你现在代表着土藩。”沈知姁瞧着和贵仪眉眼间透出来的古灵精色,容色温和:“不过你年岁小,来到京城水土不服也是有的,可以借故早些退场……”
沈知姁低声含笑,为和贵仪出着主意。
接下来的几日,传闻说是野史的这个故事,沈知姁陆续从吴婕妤、瑜贵仪甚至颐寿宫中听到。
相对应的,尉鸣鹤这几日不曾踏足后宫,似乎在为什么事情焦头烂额。
太皇太后为此略留了一次沈知姁,面上神色忧心忡忡却不知如何言说,只能委婉问道:“陛下近日如何?小姁耳中可有听见什么新鲜事情?”
“陛下近日只遣元子早晚来问安送膳,说是前朝事务繁忙。”沈知姁垂下眼帘,做出一副懵然的模样:“至于新鲜事情……臣妾安心养胎,当真是不知,难道宫人们又兴胡乱议论的做派,污了您的耳朵?”
“皇后娘娘放心,后宫无事,是太皇太后担心您日常提不起兴致,故有一问。”方尚宫冷静接口:“太皇太后还特意吩咐了殿中省,让他们去民间请有名的杂耍班子,好逗皇后您一乐。”
沈知姁当即就露出感动的神色,谢恩后告退。
太皇太后的面色从忧心转为苦闷:“哀家真是糊涂了,小姁不曾经历过先帝的事情,即便是听见那话本野史,也不过一笑了之。”
“方尚宫,若那故事是真的,那哀家……”话到此处,太皇太后的嗓音难得生了颤意。
弑母之事,实在过于骇人。
而敢弑母,甚至在弑母之后伪装成受害者博得同情的人,又该是如何的狼心狗肺、狠辣无情?
方尚宫赶紧劝解:“不过一话本故事,太皇太后您务必不能当真。”
“哀家知道。”太皇太后听出方尚宫的言外之意,已渐白的眉须中愁意更甚,脑中思绪一转,不由得想起上回承恩公夫人进宫、见了大皇子、脱口赞扬“太皇太后精心照料、大皇子日渐康健”的话。
这话要是落在皇帝耳中,说不准就是承恩公府有意匡扶大皇子……
“你去递个消息,让承恩公府最近几月不必递牌子请求觐见,年节时的外命妇请安,就推说病了。”太皇太后长叹一声,愁眉不展地安排下去:“告知宜昭媛,年节将近,宫务繁忙,令宫人不许偷懒玩乐,尤其不许流传话本。”
“若是还明知故犯,就治以重罪,以儆效尤。”
*
“禀娘娘,陛下正在朝阳殿怒发雷霆,奴才们实在是劝止不住!”刚从颐寿宫回来,沈知姁便见到满面惊容的元子,急匆匆上前,请沈知姁往朝阳殿救场。
“本宫三日前见陛下,陛下还是好好的,怎么会忽然生气?”沈知姁斜斜地坐在凤辇上,明黄色的帷帐掩住她娇面上的漫不经心,只剩下尾音倏然含怒:“究竟是前朝的事情,还是御前的人伺候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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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元子拿着拂尘的手一抖,面中委屈地拧起,将事情始末仔细说了一遍:“……陛下从旁人口中听说了一个故事,说是取自京中流行的话本。”
“谁知陛下听后,亲自要了那话本,看完后勃然大怒,当场掷入火盆中,还宣召了夜影司的韩督公速速进宫。”
“正是在韩督公进去后,奴才就听见里头陛下的呵骂声。”元子抹了抹额角的汗水,哀求道:“奴才知晓皇后娘娘有孕辛苦,可里头动静实在不小——奴才适才大着胆子进去,刚看到那绒毯上沾了血迹,就被陛下用镇纸砸了出来。”
“奴才实在怕出事,不得已才来请娘娘。”
听到韩栖云疑似被尉鸣鹤打了的消息,沈知姁容色中的满不在乎才渐渐消失,转而换成嗤笑:
尉鸣鹤这是觉得,这颇为流行的野史故事,极有可能是韩栖云弄出的手脚。而韩栖云受了无妄之灾,满口否认,自然而然地引起天子怒气。
这两人可都是格外记仇的小心眼,这会子指不定已经决心要了对方的命。
“事关陛下,本宫必定会前去,多谢元公公告知。”沈知姁缓了语调中的笑意,用轻飘飘的焦急声道:“别落辇了,快去朝阳殿。”
“白苓,你先别着急跟着,回去将北疆贡茶送来。”
到了朝阳殿门口,沈知姁便见一道俊影立在长阶上。
由芜荑搀扶着,沈知姁下了凤辇,最终在朝阳殿前雕龙刻风的汉白玉庭院中正和韩栖云相遇。
将近一年多未见,韩栖云的一双眼瞳愈发漆黑,好似深不见底的渊底,弥漫着寒光和难以压抑的戾气
起因或许就在于韩栖云一高一低的肩膀,和桃花眼角泛起青紫的蹭刮痕迹。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见到沈知姁,韩栖云面上似被朦胧了一层薄雾,硬生生压住那几分和尉鸣鹤相似的狠厉,化作笑意:“许久未见,微臣还不曾恭贺娘娘,家中重获清白,自身有孕之喜。”
韩栖云的目光流转,最后落在沈知姁小腹处,似乎要透过厚厚的绒裘披风,亲眼看到沈知姁尚且四月的身孕。
“韩督公快快请起。”沈知姁假借扶人,上前两步,紧紧盯着韩栖云青紫的眼角,一双杏眼清凌凌,似乎含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关怀:“本宫记得,你在封后时送了两盏夜明珠碧玉灯,本宫很喜欢,一直都放在床边。”
“有督公的明珠在前,往后再多的好东西,相比之下,不过是脚下泥罢了。”
“偶尔只有杜少监送来的东西能看个新鲜。”
这番话既是婉转驳了刚才韩
栖云“久久不见、相互生疏”的指控,也是暗中谢了韩栖云让杜少监传入宫中的消息。
“能得娘娘喜欢,微臣便万死不辞了。”韩栖云眼底的厉色缓缓褪去,勾起的唇角温柔而迷人:“只是……微臣知晓,娘娘关怀灾地万民,不但以身作则、为民捐款,还派遣了身边的大宦官亲去灾地,确保灾民得助。”
“北疆地广物丰,百姓淳朴厚道,想来杜仲总管会为娘娘带回许多百姓的谢礼——在赤诚之心面前,微臣的心意不过一点萤火。”
“娘娘一向心软仁善,自会有好报。”韩栖云说这句话时,尾音近乎气声,将重点放在前一句。
沈知姁眸光微动,清澈的杏眸倏然闪动,直直对上韩栖云含着暗笑的漆黑眼瞳。
韩栖云直觉猜出,现下话本野史之事,源头在于沈知姁。
他十分高兴而欣赏,但可惜沈知姁过于心软,竟然只是单用这样的舆论映射尉鸣鹤。
应该直接点名道姓,让天下人明白天子的虚伪和卑劣,这才痛快。
不过……
韩栖云眼眸轻转,望向面前笑意清浅而不变的女郎。
一年未见,女郎似乎在宫廷中并无变化,仅因为有孕而变得圆润了些,整个人气质愈发柔和甜美。
像是一颗在光下熠熠生辉的珍珠。
这样美好的女郎,要真是和尉鸣鹤那样的混蛋同归于尽,的确可惜,尉鸣鹤也不配。
沈家小女郎,生来便是享福受宠的。
韩栖云从自己这一句推测“心软”中,骤然窥见了沈知姁真正想要的东西。
——在尉鸣鹤之上,有更值得人去费心追逐之物。
“微臣多嘴。”韩栖云弯下身请罪,眼底却像是被点燃一样,骤然燃起灼灼光亮,映出沈知姁裙摆上翱翔九天的凤凰。
“无妨,韩督公太过守规矩了。”沈知姁想起耳中听到的前朝消息,眼眸中的甜笑就带了几分淡色:“可本宫在后宫中,总能听见有关韩督公的传闻。”
“说是督公年纪轻轻、心狠手辣,抄家杀人均是毫不留情,为陛下铲除异己,地位可谓是水涨船高。”
韩栖云目光一闪,口中谦辞:“一切都是海督公领导有方的缘故。”
“其实微臣十分怜香惜玉,并不如海督公办事果决。幸而海督公奉命离京办事,微臣才有幸重新得见天颜。”
他是在告诉沈知姁,他依旧蛰伏在海督公的后面。
“本宫听闻陛下盛怒,想来召见韩督公亦是为了此事。”沈知姁浅笑掠过韩栖云的“怜香惜玉”之语:“本宫身居后宫,还请韩督公为本宫解释一二。”
“陛下是听了外头的一个野史故事……”韩栖云躬身愈低,笑意更深,似乎牵到了脸上的伤痕,多了些些低低的嘶声:“原没有多大的事情,不过其中几处恰巧合了陛下,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夜影司只追查到一家早已经人去楼空的印书坊,线索在皇宫处断了,故而陛下发怒,惩戒了微臣。”
“现在微臣正要戴罪立功,去尚刑局联合闫公公,一块儿在皇宫中搜查。”
“有心人竟意图中伤陛下,可见是个胆大心细的。”沈知姁明眸一眯,正色说道:“想来韩督公要费些功夫了。”
“微臣明白。”韩栖云拱手应下,得了沈知姁叫起后方重新抬脸,本就墨黑的眼瞳愈发深邃漆黑,带了些意味深长:“皇后娘娘,昨日钦天监有禀,说明年开春瑞雪,丰盈兆年,等到了秋黄叶落时,或许是个捕猎秋狩的好日子。”
沈知姁用手略扶了扶腰,心神一动,幽幽叹息道:“本宫还记得年幼时,曾参加过一回先帝秋狩。”
“先帝为冯皇贵妃猎虎为袍,情深如此,真是令人艳羡不已。”
韩栖云面上拂过浅笑:“依着微臣看,陛下对娘娘,倒是不输先帝,在秋狩上必定会有所表示。”
“微臣告退,娘娘有孕辛苦,快些进去为好。”
说罢,韩栖云行拱手礼转身离去。
两个肩膀仍旧是一高一低。
“走罢。”沈知姁笼过手中的手炉,换上焦急神色,快步进了御书房。
“出去!”
“朕不是吩咐过,任何人不许进来么!”
迎面便是尉鸣鹤饱含怒气的厉呵。
然而就在尉鸣鹤不耐烦地蹙眉抬眼后,那抹恨不得杀人解恨的恼怒,就化为十足的尴尬和懊悔:“阿姁怎么来了?外头天寒,若想见朕,让人来请便是。”
“元子,快去吩咐御膳房精心备午膳。”
尉鸣鹤将压抑住心底的怒气,瞥了眼元子,下意识地不想让沈知姁知道这样的糟心事情。
他不愿将自己和“弑母”一事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尤其是在沈知姁面前。
“陛下别想瞒着臣妾。”沈知姁斜了眼尉鸣鹤,施施然在芜荑搬来的凳子上坐下,随手将手炉搁在御案上:“臣妾在外头可是遇见韩督公了,被唬了一跳,问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过一编造的野史故事,竟有人借此诽谤陛下,实在是可恶!”沈知姁眨了眨杏眸,顷刻间就红了眼眶,一副愤愤不平的神色:“陛下抓住这些人后,万万不能留情,定要严惩!”
尉鸣鹤微微一愣,没想到沈知姁竟不必他开口、就是这样绝对的信任。
心底的杀气和怒意渐渐蛰伏、散去,被人信任、爱恋和维护的幸福感逐渐占据上风。
随着脸上浮现出轻松愉悦的笑意,尉鸣鹤长眉扬起,深深地认同沈知姁说的话:“没错,有人意图以谣言中伤朕,朕必定彻查整治!”
话音未曾落下,尉鸣鹤就被女郎纤细却温暖的手握住。
“阿鹤。”沈知姁容色温柔,眼底带着深深的心疼之色,眼尾嫣红:“臣妾明白无端端经受谣言的不爽和痛苦。”
“臣妾恳请,陛下一定不能为了这些小人而生气、甚至损伤龙体,平白让他们得逞。”
这话一说,尉鸣鹤感动之余,就想起了半月多前、沈知姁遭受的那一场所谓“不详”的无妄之灾。
短短时间内,帝后纷纷遭受流言困扰,若说后面没有旁人的推动,多疑的尉鸣鹤是万万不相信的。
抓住这一点,尉鸣鹤的凤眸中厉光一闪,下颌微微咬住:看来朝堂上表面尽在掌握,可实际上仍有不服之人、意图不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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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细想想,昌王已死,现在先帝的皇子只剩下他一人,有人不安分、想要另立君王,就只能从关系较近的皇亲中筛选。
尉鸣鹤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皇亲的名字,眼底的决心更重:这等包藏祸心的人,绝不能留他们到明年!
瞥见天子眼底的狠决,沈知姁目的达成、细眉一挑,示意赶来的白苓将北疆贡茶奉上:“陛下累了,先喝盏茶醒醒神,松快松快。”
“近日奏折政务颇多,朕总是想着这一口醇香清凉的茶味。”尉鸣鹤发了一上午的火,此时的确口渴,当即就饮了半盏,面上如微风拂过。
“算算杜仲已经去了半月了,臣妾想问一问灾地情况。”沈知姁适时开口:“顺便请示阿鹤,正旦与年节要不要素简些,多节省银钱。”
“阿姁献银,带动朝野皇商乐捐,实在是帮朕解决了大难题。如今灾地情况稳定,百姓们至少有足够的衣粮过年。等来年开春,百姓就能重新耕作、恢复安定日子。”
尉鸣鹤说起日渐变好的灾地,语气轻松不少,将剩下半盏茶饮尽:“正旦与年节素简些也好,过于热闹对你和孩子不好。”
“朕这几日虽然不曾去瑶池殿,不过都有询问你的平安脉。”尉鸣鹤含笑望向沈知姁:“得知你胎像安稳,即便朕为朝政烦忧,也心中安定不少。”
“朕回头给诸葛院判的多发一笔年赏。”
“就是朕忽然想起,那范院使当真是回了老家?”
尉鸣鹤的尾音微微渗出几分冷意。
听闻此话,沈知姁娇容上笑意不减:“臣妾倒是不清楚太医院的事——不过,诸葛院判今日还未曾给臣妾请安,干脆召了他来就是。”
尉鸣鹤点头同意。
沈知姁便让白苓去太医院跑一趟,顺便撤了桌上的茶具,眼底划过一抹冷暗的光:尉鸣鹤的确多疑,即便范院使一向老实胆小,又提前离开,还是逃不过被怀疑。
不过,尉鸣鹤这辈子都不会找到范院使的。
不多时,诸葛院判便来朝阳殿请平安脉。
汇报完沈知姁与腹中孩子一切平安的消息,诸葛院判便受了尉鸣鹤询问。
“禀陛下,范院使养伤的这些日子,往来的都是太医院同僚,不曾有什么身份不明的人。”诸葛院判神情坦荡,将范院使急匆匆离京的始末说来:“……除了古玩被骗、钱财大损外,范院使的妻子闹着和离,母亲年岁高、想念家乡,家中不得安宁,被街坊议论,面子里子都挂不住。”
“正巧陛下体恤,赐金卸职,范院使想着远离是非,这才堪堪养好身子、出发回乡。”
“朕知道了。”尉鸣鹤听完,双眼微微阖上一瞬,并不言信与不信。
诸葛院判会意地退下。
沈知姁在这一瞬便知道了他接下来的打算:尉鸣鹤疑心深重,必定要亲自查过才放心。
不过沈知姁一点儿都不害怕:范院使的确不曾接触过旁人,他向来胆小怕事,自看出尉鸣鹤有扶持杨太医的意思,就无时无刻怕自己会被天子无情灭口。害怕之下,正好又遇到了古玩骗子,家中妻母关系的确不太安宁——几方相加,让范院使迅速地接受了诸葛院判的建议,用了一出苦肉计,迅速逃离京城。
想着自己给夜影司下的三日通牒,尉鸣鹤勉强平息了因为此事引起的怒火和深处的恐惧,转而笑望向沈知姁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
“朕闲暇时看了看宫中的记事册子,上面有记录,皇后孕期可以召家眷入宫陪伴。”
“等年节过后,你的身孕已经有五六月,朕便召沈夫人在瑶池殿陪你住着。”
说罢,尉鸣鹤倏然想起一事:“朕已经和礼部商讨过,今年正旦和年节的祭拜,依旧按照前几年的流程。这样一来,阿姁你不必有着身孕早起、还要穿戴整套的吉服头面劳累。”
沈知姁正想找机会提起此事,谁想还没打瞌睡,尉鸣鹤就无比体贴地送来枕头,不由得笑眼弯弯,眉眼间像抹了层亮晶晶、甜丝丝的蜜糖:“臣妾与孩子多谢陛下。”
“不过,臣妾身为皇后,总不能因为身孕而一直缺席。”
“那阿姁便在后面歇着,到了关键处再出来。”尉鸣鹤定了主意:“诸葛院判要随驾,还要御膳房也要随时准备着。”
沈知姁满面感动之色,颔首谢恩后扬起面颊,下颌是一抹柔美动人弧度:“臣妾想得远些,陛下自登基后未曾行狩猎之事,明年可要安排?”
天子秋狩,一方面可展天子骑射俱佳、威严煊煊,另一方面亦是给予皇室宗亲、官中子弟表现机会,优胜者得赏得青眼。
这样一举互利的活动,是天子政行中的重要环节。
自然,为了动物繁衍生息,秋狩往往是三五年举办一次。
提起秋狩,尉鸣鹤凤眸微眯,在沈知姁面前十分温柔的神色一沉,慎重中透出一点不愉,明显是想起了极为厌烦的事情。
生母李氏尖锐的声音久违地在尉鸣鹤耳边再次响起——“尉鸣鹤,这次秋狩,你一定要猎得虎皮给你母亲!”
“冯氏那贱人有的,我也要有!”
“我要亲眼看着冯氏被气个仰倒的模样!”
然而先帝尚在,谁敢、谁能越过先帝去猎虎?
——这是大不敬之罪。
但这并不在李氏的考量范围内,她自觉生了皇子,理所应当该比生不出儿子的冯皇贵妃更加尊崇。
她的儿子,必须要给她这个生母带来荣华富贵。
幸而先帝最后一次秋狩前,冯皇贵妃行事跋扈不改,在路上生生打死了五个所谓“意图勾。引圣上”的宫女,惹得先帝不喜,不再猎虎皮赐予冯皇贵妃。
李氏颇为高兴,也就没追究尉鸣鹤。
“阿鹤怎么了,怎么面色有些难看?”沈知姁见尉鸣鹤眉头微皱,明眸轻眨,故作关怀地开口,上身微微前俯,鬓边的青丝随之垂下两缕。
晨起时、发髻上轻洒的冬桂香气尚有几分残存。
将尉鸣鹤从回忆中唤醒。
“朕只是想起先帝在时,总会为冯皇贵妃猎兽。”尉鸣鹤回神,用一种随意一说的口吻提起往事:“尤其是一张虎皮大氅,当时羡煞了不知道多少的京中贵女。”
“还有那等闲散文人,为此作诗、歌颂先帝对冯皇贵妃的情意。”
说到此事,尉鸣鹤长眉一动,凤眸眼底涌现出几分笑意:“朕倒是起了兴致,等到明年,朕也给阿姁做一件虎皮衣,好不好?”
沈知姁勾起唇角,莞尔甜笑,双手抚在小腹上,娇声不依:“臣妾自然要谢过陛下,但臣妾的孩子难道没有么?”
“那朕就猎两只虎,剩下那只给孩子从头做到脚。”尉鸣鹤薄唇扬起,伸手小心覆在沈知姁的双手上,感受到女郎的手柔软温热,心中不自觉地涌起安乐之意。
此情此景,不知情的人端然望去,只觉尉鸣鹤就是个仁德和乐的天子。
沈知姁趁势动容谢恩,眸子里面亮晶晶地落了碎星:“阿鹤英武过人,一身的天子浩然之气,群臣万民无不臣服,更何况两只老虎?”
说话间,御膳已到,里头都是沈知姁近日爱用的菜品,尉鸣鹤亦是十分关切殷勤,为沈知姁夹菜。
午膳后,沈知姁佯装太过思念尉鸣鹤,哄得尉鸣鹤美滋滋地陪着休了午憩、用了下午茶点。
尉鸣鹤点明要再喝北疆贡茶:“杨太医的宁神汤虽好,可到底一股药味,不如北疆贡茶好,神清气爽又不失滋味,罗郡王府的确是有心。”
“就是朕这两日熬了点夜,那股劳累感倒是鲜明不少。”
“所谓两相比较、方明区别,阿鹤素日清醒惯了,这熬夜的疲乏不久被衬得更加鲜明了么?”沈知姁笑靥明媚,含着蜜糖的话语轻而易举就获得尉鸣鹤的赞同。
“再过两日就是分赏宗亲的日子,臣妾让去罗郡王府的人带个话,多弄些贡茶来奉予陛下。”沈知姁见将尉鸣鹤糊弄了过去,浅笑嫣然地转了话题:“都是臣妾不好,将这茶忘了几月才拿出,过了这贡茶的产出时间。”
正说着,外头元子进来,颇为战战兢兢地汇报了目前夜影司的调查成果。
尉鸣鹤是听了新贵腾大人的禀报,方知话本野史之事,再往下追究,就是腾大人素来纨绔的胞弟……如此顺藤摸瓜,摸到了土藩质子与和贵仪的身上,最后则是早已经人去楼空的印书馆。
同时,宫中亦查出了蛛丝马迹,比印书馆印书的时间更早些。
“原来源头竟在宫中!”尉鸣鹤眉心重新凝聚起怒意,沉声斥道:“告诉韩栖云和闫旺,不论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查出此人!”
“传令下去,有人借此话本故意污蔑朕的名声,三日之后,再有买卖此话本、或是传播话本者,视为大不敬之罪!”
“另外,方才提到的、推动话本传播的纨绔们,家中官员一律罚俸半年!”尉鸣鹤余怒再起,冷哼着处置起与这件事有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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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然而说完,尉鸣鹤微微一顿,方继续道:“再安排土藩质子进入国子监学习,不许每日玩乐闲散!传令和贵仪,不许总去御马场,像什么妃嫔的模样!”
沈知姁在旁边听着,容色微微含笑:这就是她让和贵仪帮忙的原因。
既然是从土藩来的,那么自然不懂话本野史中的映射,只是单纯觉得有趣才讲给别人听。且有外族的身份做保障,尉鸣鹤还想有个亲和边疆部族的贤名,自然不愿意严惩,只能这样不痛不痒地安排。
“和贵仪年纪小,闻言肯定要伤心了。”沈知姁寻机起身告退:“臣妾去安慰安慰和贵仪,就不打扰陛下了。”
尉鸣鹤跟着起身,代替芜荑扶沈知姁到门口的凤辇,凤眼中涌现出不舍和担忧之色:“朕这几日会很忙,或许没有时间去瑶池殿探望,你若是想见朕,只管来朝阳殿就是。”
“朕已经下过令,朝阳殿上下永远不会拦住阿姁。”
说罢,尉鸣鹤拿出贴身的黄龙玉佩,郑重放在沈知姁的掌心。
*
是夜,灯烛煌煌,黄龙玉佩在宫灯下散发着温润的光芒。
“奴婢听说,陛下登基时曾让人造过一黄龙玉佩,想来正是这个。”芜荑端重的面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恭喜娘娘,有这个玉佩在手,行事实在是方便不少。”
往后若是尉鸣鹤病重,娘娘就可带人随意出入朝阳殿。
沈知姁轻笑着点头,旋即正了正面色,轻声道:“人都安排好了么?”
芜荑重重点头:“娘娘放心,奴婢已经叮嘱过宋尚宫了……不过,杜少监鬼精鬼精的,想来能猜到事情的始末、告诉韩督公。”
“随便他告诉,横竖这事触及不到他韩栖云的利益,顶多被他再笑两声心软罢了。”沈知姁不以为意,将黄龙玉佩小心放入怀中。
半晌后,沈知姁从桌边起身,打开侧边窗棂,在扑面而来的夜色中遥遥望向东南方向,容色平静,似乎带了一抹浅笑:“不过,有时候那不叫心软,只是让自己心里面畅快些。”
“熄灯罢,明儿可是多事之日。”
翌日晨起,天刚蒙蒙亮,宫中就有一处起了大火。
是延禧宫,在瑶池殿的东南方向。
“送出去了?”沈知姁被外头的叫喊声与救火声吵醒,脸上还残存着几分朦胧的睡意,只是口吻极淡,似乎在询问一件于己无关的小事。
芜荑端来温水,为沈知姁洗漱浣面的同时,用极轻的话回道:“娘娘放心,一切顺利。”
“宫外也有人盯着了。”
第131章 追罚与诞子占嫡占长,名正言顺……
第一百三十一章
今日日头极好,天气干燥,又吹的东风。
所以延禧宫的火势蔓延极快,迅速地燃起熊熊大火,几乎将清晨的四方天与朱红墙映得艳红。
火势最大时,几乎有一人高,要将人给吞灭。
吴统领、宋尚宫和杜
少监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人,立刻稳定了慌乱的局势,开始安排、指挥宫人灭火,同时统计延禧宫中留着谁、是否有不知所踪的宫人。
元子、方尚宫和杜仲等是第二批到的,从吴、宋二人口中得知目前的情况,便急匆匆赶了回去、向各自的主子汇报具体情况。
元子格外不同,回去后又多走了两趟,第一趟去请了韩栖云和闫公公,第二趟则是着急忙慌许多,甩着拂尘就到了瑶池殿。
沈知姁正上好了妆,听到元子求见,心中就明白了几分,接过芜荑手中的素银凤钗,不紧不慢地在发髻上簪好,然后由芜荑和箬兰两人扶着,缓缓走到正殿凤位上坐下。
“皇后娘娘……”元子神色急切,想要张口说事,可看到沈知姁略显苍白神色,立刻就掩住了口中的话,变成了小心翼翼的问安:“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陛下让奴才来瞧瞧娘娘如何,并让娘娘放心安歇,一切都由太皇太后处理。”
“本宫都听芜荑说了。”沈知姁在眼角眉梢扑了淡粉,一副容色憔悴、受了惊吓的模样:“那韦才人和贴身宫女至今未曾出来,新年前出了这样的大事,本宫如何安歇?”
元子露出个憨笑,宽慰了沈知姁两句。
沈知姁浅浅一笑:“本宫多谢公公安慰,只是适才见公公神情不对劲,想来并不是受了陛下命令,而是朝阳殿那儿有了些意外情况,是不是?”
“难道陛下也因为走水之事受惊?”
瞧沈知姁一副强打精神关怀的模样,元子眼底流露出惭愧之色,思索几番后骤然跪地,向沈知姁请罪:“请皇后娘娘恕罪,您如今怀有身孕,又晨起受惊,奴才实在是不该打扰您!”
“可事关陛下,盛怒之下,御体难免受损,奴才无用,不能劝阻……”
闻言,沈知姁唇角弯起一点嗤笑:弑母,恐怕是尉鸣鹤心中最不能去触碰、去探知的逆鳞。现下明晃晃地用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众人眼前,尉鸣鹤自然是暴怒难忍,同时心头还有那么点恐慌。
这样的情况下,元子的确是不能劝解。
“陛下又生气了?这可不好。”沈知姁蹙起眉头,无比苦恼,实则心头悄悄地涌出几分难以自抑的笑意。
诸葛院判曾经提到过,人怒气发火时,五脏六腑之间气血逆转,对身体是极大的损伤。
同时,也有利于北疆贡茶功效的发挥。
尉鸣鹤多多地生气才好。
“元公公,你做的不错,事关圣体,的确要及时禀告给本宫。”嗤笑过后,沈知姁憔悴的脸上露出明晃晃的担忧,扶腰起身,吩咐芜荑立刻准备凤辇,前去朝阳殿。
箬兰和白苓等人迅速去准备手炉等御寒之物,还不忘塞给元子一个。
元子握着暖呼呼的手炉,脸上的懊悔惭愧之色更重:“都是奴才无用,才让娘娘孕中奔波劳累。”
他相信,若是师父福如海在场,情况一定不会这么糟糕。
他、他原就是靠着师父身体不好,再加上与皇后、陛下有那么几分前缘,这才侥幸得了御前总管的职位……
正想着,他肩上落下一个轻拍,回头是青葙轻松的笑颜:“元公公,别想这么多啦,娘娘瞧着疲累,但能帮到陛下,其实身心都是高兴的。”
“下回若是朝阳殿有了什么事儿,公公可要记得及时遣人来禀报。”
“陛下若是掉了一根头发,皇后娘娘都心疼得不行。”青葙轻轻叹了口气:“芜荑姐姐的手脚可快了,元公公赶紧去跟着罢。”
“皇后娘娘对陛下的深情,满后宫都是知道的。”元子受了安慰,心下稍安,应了青葙的话:“青葙姑娘放心,我往后一定及时禀报皇后娘娘,不让皇后娘娘不安。”
青葙脸上的笑意更深,又捞了一件披风塞到元子怀中,眨了眨眼:“公公是御前总管,平日里事务繁忙,可以遣个机灵的人来送话。”
“这样一来,凡再有如今的事情,皇后娘娘能及时知道救场,公公也不用焦头烂额了。”
穿上披风、握着手炉,元子一路迎着寒风小跑而来、被冻得没有知觉的四肢有所回暖。
心中妥帖,又觉得青葙的建议颇为在理,元子当即就应了:“姑娘放心,我自然不会让皇后娘娘失望。”
说罢,元子拢紧了披风,脚步匆匆地赶上沈知姁已经起驾的凤辇。
*
沈知姁到朝阳殿后,由元子引向御书房。
刚刚靠近,就听到里面传来尉鸣鹤蕴含着暴怒的责问:“所以,你们现在的意思是,因为那韦氏聪慧过人,嫁祸了不少人,让你们像无头苍蝇一样被耍得团团转,这才给了韦氏自焚脱罪的机会,是不是?”
元子颇为尴尬地立在原地,向沈知姁躬身道:“皇后娘娘,此时奴才似乎不好通报……”
“无妨,取些炭火盆来,本宫在御书房门口等会儿便是了。”沈知姁双手轻轻覆住小腹,容色是一片强行压住的焦急,覆盖了深处毫无波澜的平静。
元子使了个眼色,小鱼子就立刻带人去了炭笼,还搬了个太师椅,上头放了软垫和引枕,十分体贴。
沈知姁坐下后,顺势问起里头的韩栖云和闫旺:“本宫听陛下的话,似乎延禧宫起火之事,和那话本野史有关?里头又有韦才人什么事情?”
“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昨夜陛下和夜影司、尚刑局其实算是一夜没睡……”元子立在沈知姁的椅子旁,小声将昨夜的查案经过道来:
自离开朝阳殿后,韩栖云就联合闫公公开始查案,夜影司负责追查蛛丝马迹,尚刑局就负责审问所有和此事有所牵连的人,想要撬开嘴巴,探知幕后之人。
顺带一提,尉鸣鹤最先怀疑的范院使,其离京前后的行踪、在京城中往来交好的人,都经过夜影司的仔细调查,最终判定和此案无关。
结果捉捕和审问的过程都算是顺利,只是这结果十分曲折——将话本野史在宫中传得最广的,是吴婕妤宫中的一个小宦官,专门做些倒卖话本的事儿,算是赚些外快,但和源头无关;而人去楼空的印书坊,追究起来,竟是瑜贵仪家中的产业,半月前才脱手,经由审讯,并无不妥;再往下面查,竟连宜昭媛和太皇太后宫中都有些人与此事有些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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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这样一看,前头搜查出的那些消息。全都是被人刻意放出来的烟雾罢了。
韩栖云和闫旺发觉这一点,立时就发狠咬牙,用了酷刑,终于从一个最早说起话本野史、意图自尽的老尚宫口中,得到了韦淑女的名字。
两人带人到冷霜馆,看了眼满脸惊恐和眼泪的韦宝珠,就转头奔向了延禧宫。
可已经晚了,延禧宫早就起了大火。
因而此时尉鸣鹤恼火,认为是韩、闫二人无用,才让韦才人有了自烧宫殿的机会。
在尉鸣鹤看来,韦才人散播影射“天子弑母”的话本,简直是其心可诛——自焚而死算什么,就该让韦才人被千刀万剐,才能消除他心中的愤怒!
伴着尉鸣鹤诘问之语的落下,随之响起的是物件落地的声响。
从脆响中不难判断,尉鸣鹤在盛怒之下掷了手边的茶盏。
韩栖云与闫旺异口同声的请罪息怒声响起。
但尉鸣鹤不曾应声。
里头半晌没了动静,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渐渐蔓延,叫外头的诸人都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生怕龙颜再次大怒。
沈知姁手指摩挲着手炉上用宝石拼成的小石榴,脸上的担忧更多了点,心里却是想远了:看来尉鸣鹤的确是气晕了,到现在连最关键的一个疑点都没想到。
不过说不准等会儿就会说到,就看韩栖云如何应付了。
应付得好,这件事就会在延禧宫大火中湮灭。应付不好,最先倒霉的就是韩栖云。
果然,不多时,里头传来尉鸣鹤阴森森的话语:“两位爱卿,朕忽然想起一事,这韦氏自小在将军府中长大,先前未曾进宫,何以能编造出一段这样的野史,好几处都与朕的经历相合。”
“尤其是弑母那一段,简直不像是常人能编造出来的!”
这话落在韩栖云和闫旺耳中,就含了截然不同的意思。
在闫公公看来,这是陛下的疑心病又犯了,怀疑韦才人身后还有高人指点,不由得头疼,想着接下来该如何查明真相。
而韩栖云却通过沈知姁的计策,猜出李氏之死的确与自己曾经的荒谬猜想吻合,即和尉鸣鹤有着直接关联。
他当下就想通其中关窍:尉鸣鹤已经怀疑起一早追随的人,而他这个曾经被放弃、又复起、一向在天子心中印象不好的棋子就成为了首当其冲的嫌疑人。
韩栖云想到这一点,并未惊慌,而是指尖微动,勾住了右腰侧垂下的鱼形玉佩——这是现在能召令夜影卫的好东西,沈家小女郎那儿有他送的一块。
可小女郎当真是无情又狡猾,并不提醒他,而是任由他现在直面天子疑心。
不过,韩栖云转念一想,便又想起沈知姁昨日晨间曦光下,柔美动人的笑靥与温然绵软的话语。
啧,其实说来,小女郎暗示他多费些功夫查明,说不准就是一种提醒,不过他没明白而已。
“两位爱卿为何沉默不言?”尉鸣鹤话语中添了三分不耐烦。
话音刚落,韩栖云从跪地伏身请罪的状态,变成挺直腰板、拱手出声:“陛下容禀,据微臣调查,韦才人虽不曾进宫,但是自小由韦武亲自带着读书、教养,现下又入宫为妃,想要探知宫廷之事并不困难。而且因为韦氏被抄家流放、韦武被当众斩首。韦才人一时胆大包天、对陛下怀恨在心也是有的。”
“而且微臣先前查抄韦家时,知晓了韦氏不少腌臜的辛秘。”
说罢,他微微抬眼,面上更多了一道新鲜伤痕,仔细看去还有些未干的茶水痕迹。
闫旺亦是一天一夜不曾阖眼,茶盏碎片从他的手背划过,现在正带来一阵刺痛。
他是尚刑局的总管,是有着替皇帝捉拿审问的职责,可闫旺现在累得慌,又无故受伤,眼前这案子瞧着,陛下瞧着要继续追查……
心累心冷之下,闫旺会意地接口韩栖云:“禀陛下,微臣昨日审讯时,也从那位韦尚宫宫中得知了不少韦氏辛秘,其中杀父弑母、谋害兄弟姐妹的事情并不少,保不齐韦才人也做过,所以编造起来十分顺手。”
闫公公的话,让尉鸣鹤心头觉得舒服了不少。
是呀,这普天之下,为了“权力”二字不惜用尽手段的,并不只是帝王家,外头尤其那些高官世家,竞争激烈堪比皇室。
再看古往今来,那么多的天子皇帝,有哪几个手上是不沾血的?莫说是母亲兄弟,就连杀父的也并不罕见。
更何况,他的生母李氏当时的确染了病,因为冯皇贵妃。
她死了,冯皇贵妃会被问罪,先帝会少一位争宠过剩的妃嫔,他则会获得先帝的怜惜和青眼。
一举三得的好事情。
时至今日,尉鸣鹤回想起当初那一日,李氏那双因病而翳暗、闪烁着惊恐哀求的眼眸,心中仍然无一丝后悔之意。
*
“烦请元公公进去通报一下。”
当御书房中模糊的话语声响起又重新沉下的时候,沈知姁唇角微微一勾,转头对元子浅笑。
元子当即就应了,进去叩门禀报。
尉鸣鹤瞥了眼外头的天色,皱起眉:“皇后这么早便醒了?”
“陛下,现下外头东风冷寒,皇后娘娘担心陛下,已在殿外候了一刻钟,说不许奴才因此打扰陛下与大人商议国家大事。”因进御书房禀报,元子便将瑶池殿的手炉收进了袖中,此时正暖和和地贴着,令元子语气愈发恭敬:“奴才这是偷偷溜进来禀报的。”
“简直胡闹,皇后是有身子的人,皇嗣可是社稷头等大事,快将皇后迎进来。”尉鸣鹤眉心拧成“川”字,转脸望向韩栖云和闫旺:“朕信两位爱卿所言,等延禧宫大火被扑灭后,若韦才人和贴身宫女还活着,便继续审问。若是不在,就将延禧宫剩下的人再审审。”
“新年降至,微臣与闫公公知晓分寸。”韩栖云率先开口,提及还有一旬就到的正旦。
尉鸣鹤略一挑眉,思索一瞬后并未说什么,而是挥手让二人退下。
韩、闫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一松,回去继续做善后工作。
元子则是出去亲迎沈知姁,顺便吩咐其余宫人将御书房的地龙烧热,再去备上暖身的糕点甜汤。
沈知姁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去,而是先去茶水间亲自泡了一盏北疆贡茶,然后亲手端着进了御书房。
尉鸣鹤同样是一夜不曾安眠,此时正站在雕龙鎏金炭笼前拨弄着银丝炭,一边醒神一边等着沈知姁。
见沈知姁亲端着茶盏,尉鸣鹤原先面无表情的脸上就下意识地流露出紧张关怀和温然和煦的笑意,上前接过茶盏,放在窗边美人榻的小几上,再将沈知姁拉着坐下。
感受到沈知姁的指尖存着温热,面色也红润,尉鸣鹤方松一口气:他是真怕沈知姁被冻着。
“臣妾给阿鹤算过了,这可是倒数第九盏的贡茶。”沈知姁坐下,面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臣妾听元子说,阿鹤昨晚又没睡好,正好喝一盏茶。”
尉鸣鹤自然细细品尝了一番,还对沈知姁赞道:“不愧是阿姁亲手泡的茶,比先前宫人所泡更得朕意。”
“阿鹤就会哄着臣妾高兴。”沈知姁适时地放下唇角,说起延禧宫大火之事:“臣妾今早是被外头的动静吵醒的,在外头等候时和元公公打听了一二,这才知道,韦才人竟是和中伤陛下之事有关,延禧宫起火亦是和其有所关联。”
沈知姁蹙起秀眉,明眸中是明晃晃的震惊和愤怒。
“不错,朕知道时颇为惊讶。”尉鸣鹤啜饮一口,旋即拧眉:“当初韦家谋逆,她身为妃嫔,竟为罪臣求情。朕想着她无罪,也是表示宽仁,就借口病了将她禁足,前段日子更是被她表面的安分所欺骗,将她放了出来。”
“早知道,朕便下令……”
尉鸣鹤正说着,忽然察觉此事前半段和当初定国公府出事、沈知姁求情反被说染病静养极为相似,正是当初自己用来对待沈知姁的手段。
他有些讪讪地住口,颇为尴尬地将茶盏再次端起。
沈知姁心里冷笑,面上却是毫无联想,只叹道:“臣妾见韦才人并非愚钝之人,却被亲情蒙蔽了双眼,做下此等大不敬的荒谬之事。”
“哼,朕听了韩督公与闫总管的进言,才知道原来韦氏族中竟多有弑母杀父之事。”对着沈知姁一双清澈明眸,尉鸣鹤冷哼一声,莫名说起这话。
好像这般说了,沈知姁就完全不会将弑母与尉鸣鹤有所联系,这只是韦氏根据自家腌臜事编造出来的谎言。
沈知姁十分配合地圆睁双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竟是这样!这样德行有失、违悖常伦的家族,竟为官做候几十年!”
“臣妾当真是惶恐。”
“阿姁不必担心,朕做天子,必定不会启用这等家
族。“尉鸣鹤立刻宽慰沈知姁,旋即竖起长眉,冷声道:“既然此事已经查明,朕必定严惩韦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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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可是阿鹤,韦才人现在还生死不知。”沈知姁佯装不解,手中端起装着姜汁牛乳的陶瓷小盅。
“韦氏不是还有族人活着么?”尉鸣鹤被问,重新沉入那股子恼羞暴怒的情绪中,凤眸中涌起狠厉之色:“韦才人即便死了,不是还有尸体在么?”
处死三族,碎尸万段,方能平他心中之怒。
沈知姁手一抖,小盅就落在羊绒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和轻微的碎裂声。
尉鸣鹤被这声响唤回神,看到沈知姁在日光下略显苍白的脸色,立刻咽下口中冷酷之言,唤芜荑进来为沈知姁收拾。
“朕的寝室有阿姁先前穿的衣裳,先取来,这冬日穿着湿衣裳不好。”尉鸣鹤迅速换了话题,神色重回温柔。
沈知姁却像受到了颇大的冲击,一时间没回过神,直到去换了趟衣服,眼中才多了点神采,只是容色愈发苍白。
稍稍犹豫后,她软声开口:“阿鹤的意思,难道是处死韦氏一族,再将韦才人处以鞭尸么?”
“朕不过是一时气愤,说了气话,反倒是吓着阿姁了。”尉鸣鹤颇为后悔,口中并不承认那是自己的真实想法,想着先将受惊的女郎安抚好,回头悄悄下旨、如此处置了就是。
尉鸣鹤话音落,却见眼前的美人送了一口气,唇角弯起一点儿娇憨又令人怜爱的笑意:“那就好,那就好,臣妾当真是吓坏了,真怕阿鹤这般处置。”
这话就有点要为韦氏求情的意味。
可从沈知姁口中软软说来,尉鸣鹤却并不觉得生气,反而轻声询问:“阿姁觉得不妥么?”
见尉鸣鹤这样的反应,沈知姁不由得莞尔:瞧尉鸣鹤的样儿,的确对她抱着十足的信任与真情。到了如今,“沈知姁对尉鸣鹤绝对真心”的印象,已经像千万年不朽的石板一样,刻印在尉鸣鹤心中。
“阿鹤,实不相瞒,臣妾这几日还预备为后宫妃嫔请赏。”沈知姁敛目,将后宫妃嫔的捐银款项道来:“……上回阿鹤不是说,这笔银钱帮了很多的忙么,还因此将那一套珍贵的象牙雕花送去了瑶池殿。”
“臣妾想着,这并非臣妾一人之功,所以要为妃嫔们请赏。”
“韦才人虽进宫不久,但捐银数目能和宜昭媛齐平,想来是将全部身家都捐出来了。”沈知姁长长叹息一声:“臣妾当时还想着,请封韦才人为芳华,谁知……”
说罢,沈知姁细眉紧紧蹙起,娇容满是哀愁:“新年将近,忽有走水之事已是不祥之兆。而依照祖制,正旦到元宵这段时间与其前后都是要避免见血的。”
尤其是正旦和年节,都要行祭祀之事,拜天地、祭先祖,求得来年风调雨顺,最忌讳的便是这个。
提起捐银之事,尉鸣鹤亦是一愣:海督公和杜仲已经办好押送、分发赈灾银的任务,此时正在回京城的路上,不过一路的见闻和任务情况已经在奏折上写好了。
奏折上说,北疆灾地百姓对天子感恩戴德,即便生活状况堪堪恢复到勉强度日的状态,百姓们还是合力凑齐了五箱子特产,作为对天子援灾的感恩。
同时,沈皇后带头捐款赈灾之事传颂甚广,太皇太后、宜昭媛和韦才人三人因捐款颇多,名号同样得以被百姓记住。
当时尉鸣鹤瞥了一眼,不曾放在心中,现在想起来却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而沈知姁的话亦提醒了尉鸣鹤,这段时间的确不宜见血。
听闻先前有个淑容,在年节被发觉暗用巫蛊之术、诅咒皇后和太子,当时的皇帝自然大怒,可也是生生拖到了元宵后才赐死。
况且,世人都讲究有功酬赏,有错行罚,尤其身为天子,更要在这方面讲究公平,方能使朝臣百姓信服赞颂。
捐银赈灾,是韦才人的功,且是个被不少百姓记住的功。
而借着话本野史对天子大不敬,在不懂的人看来,其实是个颇为牵强的罪名,是天子疑似要对罪臣韦氏斩草除根而用的借口。
毕竟,里头所影射的弑母之事,只有知晓宫廷之事的人才能看出一二真相,且不敢言说讨论,甚至不敢在心中多想,生怕触怒天子。其余的人,譬如纨绔子弟和百姓平民,都单纯是当作话本故事来看待的。
这就基本决定了,尉鸣鹤不能大张旗鼓地搜罗、惩处,刚刚所用的借口,也是有人借此攻讦天子,并不承认话本中的内容和自己的过去有一分一毫的相同。
与此相对的,尉鸣鹤能借此下令销毁所有的话本,却不能以此为罪名,在正旦前诛韦氏三族、将赈灾有功的韦才人碎尸万段,平息自己心中不能被外人知道惶恐与怨愤。
若尉鸣鹤执意如此,就是变相承认,这话本上所写的“皇子不择手段、弑母夺嫡”的野史故事,真的和当今天子的经历有所相合。
沈知姁观尉鸣鹤俊颜上神色阴沉不散,恍若天边聚集的乌云,能随时爆发出一场狂风暴雨,却偏偏被阻挡住,不能发泄,就形成了眉宇间的冷厉不悦。
“我知阿鹤心中不快,但若执意下令,不但违背祖制、恐被朝臣们参奏,还对阿鹤的贤名有所损伤。”沈知姁轻咳一声,压下心中的快意,语气温和而不失担忧,端的是一位贤惠的皇后。
“阿鹤细想想,韦才人现在生死不知,不过延禧宫火势极大,即便活了下来,亦是重伤,生不如死。”
“而韦氏一族流放之地十分荒僻,现下入了寒冬,在路上撑不过的十之四五,即便到了,那儿天气多变难忍,兼之要做苦力,寿命往往不过十年……”
女郎的口吻轻柔,里面掺着对心上人沉甸甸的关切,恍若冬末吹来一缕暖风,拂过尉鸣鹤的心头。
尉鸣鹤薄唇轻抿:他明白阿姁的意思,是指韦才人与韦氏已经罪有应得,不必在这个欢庆的时间节点强行严惩,为新年蒙上一层血色。落在史书上,平白遭人评说猜忌。
他应该如仁善宽恤的君子,轻轻放过,外头与后人反倒会因此觉得“天子弑母”是荒谬之谈。
可道理人人都明白,但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直到此时此刻,尉鸣鹤才扪心承认,自己就是个瑕疵必报、记仇衔恨的小人。
——如果可以,他不仅要杀光所有姓韦的人,还要将谈论、传播这话本的人全都惩处一遍,甚至牵连全家,此事才算作罢。
尉鸣鹤不甘心就这样放过韦氏。
就在他兀自咬牙犹豫的档口,耳边就传来沈知姁压抑的小声痛呼。
“阿姁,是不是腹部不适?”尉鸣鹤心中一跳,转首看去,只见沈知姁小脸苍白,眉尖略蹙,一手覆在小腹中,似有难言的痛楚。
随着心中涌起的慌乱感,尉鸣鹤来不及多想,先小心将沈知姁横抱起、往寝殿的方向走,随后一个目光横去,元子立刻就亲自去太医院。
不多时,诸葛院判和杨院使便坐着特批的小轿到了朝阳殿请脉。
不错,自范院使卸职离京后,尉鸣鹤立刻就将自己新信任的杨太医提为院使,执掌太医院。
自然,在杨太医看来,自己的贵人是给露脸机会的沈皇后以及指点宁神汤药方的诸葛院判。
诊脉时,沈知姁依旧神色煞白,和诸葛院判对视一瞬后便收回眼神、开始阖眼休息,一副体力不支的模样。
尉鸣鹤坐在一旁,长眉同样紧拧,感受着自己胸腔中传来的不安和紧张。
一刻钟前,那一股子要杀韦氏泄愤的气已经随着沈知姁的突发状况而渐渐偃息,现在已经消失不见了。
沈知姁与孩子的平安,是尉鸣鹤目前最为看重的事情。
除了皇权,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
待诸葛院判和杨院使诊完脉后,尉鸣鹤担忧的目光扫过龙榻上呼吸轻缓的沈知姁,旋即轻轻挥手,召两位太医出去说话。
“皇后在与朕说话途中忽然不适的。”等回到御书房,尉鸣鹤方开口说话:“你们瞧瞧,可是御书
房中有不妥之处?”
元子在旁抱着拂尘,低眉轻声道:“禀陛下,奴才今早一路跟着皇后娘娘前来,除了听闻大火有所惊讶外,皇后娘娘一切正常,吃穿均由芜荑等人看顾,不曾受冻着凉。”
诸葛院判和杨院使先应尉鸣鹤话,将御书房中简单看了一遍,确认无碍后再来回话。
身为专诊瑶池殿的太医,诸葛院判率先出声:“陛下,皇后娘娘脉象还算平稳,只是略显急促有力,腹中不适亦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依微臣诊断,应是皇后娘娘近日受了或是听到什么以致惊吓,才会忽感不适。”
“微臣已经将八宝抚惊汤的药方给了芜荑,皇后服下稍歇两日,就无大碍。”
备受信任的杨院使则负责收尾解释:“禀陛下,女子有孕,本就是世间最艰险的事情,不但要在吃穿用度上精心讲究,而且不能忽略女子的思绪心情。”
“所谓忧能生病,若是女子在孕中常常听闻血腥恐怖之事,或是日夜担忧、惊悸伤心,就会导致噩梦难眠、食欲消沉等情况,对自身、对胎儿都十分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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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皇后娘娘应是自小身子偏弱,经过精心调养,方到现在的中上体质。”杨太医抹了抹自己新留的小胡子,叹气道:“不过到底是底子不牢,所以要格外小心些。”
话到如今,尉鸣鹤便明白,是自己那些“诛三族”、“碎尸万段”的话惊了沈知姁。
他开始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因着一时之气,在阿姁面前吐露真话,不但现在处置颇为棘手,还令阿姁受惊。
就该私下下旨,让夜影司去处置,都按个暴病而亡的由头。
“杨院使,朕放心不下皇后,你从今日起,每日都和诸葛院判一块儿,给皇后请平安脉,务必确保皇后与皇嗣平安。”尉鸣鹤沉默半晌,做了决定:“太皇太后那儿你也要顾及……罢了,朕身子康健,朕的平安脉你抽空请诊即可。”
杨院使刚应下,外头就报太皇太后到。
尉鸣鹤一惊,亲去外头迎接。
“哀家是听说皇后来了,又见刚刚着急忙慌请了太医,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太皇太后这一年来心情甚好,不过身子不算上佳,小病过三五回,此时嗓音中还有几分咳意。
“皇祖母,事情是这样的……”尉鸣鹤将事情经过道来,凤眸中隐有怒气翻腾,最后化为说到沈知姁的疼惜和悔疚:“是朕气恼于韦氏的举动,说了气话,一时吓到了阿姁。”
“还请皇祖母进去落座,阿姁瞧见您或许好些。”
听闻沈知姁正在寝殿内休憩,太皇太后便怎么也不肯进去:“皇帝年轻,这种受惊的事儿就是要多休息,不能再费眼睛、费神。哪怕是沈夫人来了,也不如让小姁好好休息一两个时辰。”
拢了拢身上的貂绒披风,太皇太后已经略有浑浊的眼眸微微一动,不动神色扫过尉鸣鹤:小姁这两年历经大事,已经成熟稳重不少,能让小姁惊胎,可见皇帝对于韦氏的打算的确是血腥残忍。
再结合弑母之事,太皇太后就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心中思绪百转。
片刻后,太皇太后重新抬眼,平静道:“皇帝,哀家前来,还有件事告诉你——延禧宫的大火已经灭了,里头搬出来两具焦尸,已经确认了身份,是韦才人和其贴身婢女。”
“既然皇帝刚刚提到对韦氏的处置,哀家便多嘴问一句,皇帝到底准备如何?”
面对太皇太后,尉鸣鹤一是记着李氏死后、对方对自己的关照,二是顾念着天子孝顺的贤名,便垂眸启唇:“韦才人所做之事,往大了说是诽谤帝王、大大不敬,但细究起来,其中大多是好事人胆大包天、借此胡乱生非、逞口舌之欲。”
“朕一时不决,请皇祖母指教。”
清晨纵火的东风再次吹来。
顶着满脸的寒意,太皇太后神情郑重,一如当年处决皇贵妃冯氏的强硬姿态:“哀家赞同小姁所言——新年降至,宫中失火本就不吉,再动血腥之事,恐怕会触怒先祖。”
“况且皇帝也说了,事出韦氏,事由却不在,只在市坊宫中爱编排闲话的陋习。”
“依着哀家所见,皇帝好好安葬了韦才人,再贬一贬韦氏,此事算是基本结束。”太皇太后沉声道:“哀家会替皇帝处置后宫多嘴多舌之人,前朝就由皇帝自行处置。”
自太皇太后开口后,尉鸣鹤的俊眉就一直紧紧拧着,等听到最后两句,他下压的眉眼才微微放松。
太皇太后见状,口吻软了些,继续道:“哀家知道皇帝心中委屈,可也要为小姁以及皇嗣考虑。”
“就当积福了。”
尉鸣鹤听得眉心一动,若有所思。
而旁边,诸葛院判借着八宝抚惊汤的由头悄然下去,回了内殿,将外头的一番谈话告知沈知姁:“如娘娘所料,请了太皇太后来更有保障。”
沈知姁闻言,只微微颔首,眉眼未动,照旧一副躺床小憩的模样。
她心中轻笑:尉鸣鹤心中正憋着火呢,想来经此一事,前朝后宫中的那些不安定因素,能够稳定到她生产之后。
生产之后,便是秋狩了。
*
前朝后宫皆知,陛下曾下令追查野史话本之事,第二日清晨延禧宫走水,韦才人及其贴身宫女不幸身亡。
沈皇后与太皇太后轮番去了朝阳殿,太皇太后略站了站就离开了,倒是沈皇后,深得陛下疼惜,陪着用了午膳和晚膳,再由陛下陪着回瑶池殿。
翌日,皇帝下令,京中流行的话本中,有一则野史故事被人恶意谣传、编弄天子,是大不敬之罪。然事涉甚广,源头无从辨别,天子禀仁善之心,只命将此话本销毁,不许藏有、私印,再令司法馆司寇重撰律法,严加口舌之罪。
接下来,便是对一些传播话本的纨绔家中的有官职者进行罚俸。
这瞧着是尉鸣鹤仁厚,小惩大戒,实则不然。
现在正旦前,又逢元宁三年,正是官员考察结束的时间节点。这个时间点罚俸,在履历上可是一笔赤果果的差评,不得个“极差”再降职就是极好的了。要想升职,最起码要等上三五年。
这是小惩诛心。
与此同时,有关韦氏与慕容氏,又有一道追罚的圣旨,加重二族在流放地的苦役,说是钦天监上禀,这一年来灾祸颇多、流年不利,追其原因,是去岁韦氏、慕容氏联合昌王、平郡王和土藩谋反,计划谋害天子,甚至不顾百姓会生灵涂炭,这才触怒天威。
既有了正当借口惩处二族,也暗戳戳说明当今皇帝是上天之子、心怀万民之人,不似那一伙乱臣贼子,只顾着自己的利益。
自然,其中有关慕容氏的追罚,是沈知姁贴心提醒的。
至于后宫部分,韦才人被证实是贪图暖气,取了宫人们的炭火暖在屋中,后面屋中缺氧,其与贴身宫女晕厥,这才导致大火难灭,造成了延禧宫大半被烧毁这样无可挽回的局面。
韦才人最终以庶人之礼安葬。
相比起太皇太后雷厉风行,在宫道上杖责了最爱嚼舌根的几名老奉御、老奉仪,让众多宫人前往观刑的消息,韦庶人的葬礼安静得如一片枯叶。
里头的唯一一点波澜就是,韦淑女得知后,先是痛骂了韦庶人一整天,结果在第二日韦庶人从侧门被运出去的时候,韦淑女又哭哭啼啼地去送葬,还斥责殿中省的人办事不力,只给韦庶人准备了一口薄棺。
这便罢了,韦淑女转头就想往瑶池殿去,结果碰见了尉鸣鹤的圣銮,最后被成功禁足。
正如沈知姁推算的那样,前朝、后宫均被震慑,正旦、年节和元宵皆是安然度过,宫里宫外全都迎合尉鸣鹤的心思,办得吉祥喜庆,无事不是在求大定国运昌盛,就是请神保佑沈皇后安然生产。
尉鸣鹤趁着年节那为数不多的假期,将许诺烧给尉沅的京城灯会图给画好了,又和沈知姁一块儿在元宵节的夜晚烧去。
沈知姁的一双杏眸盈盈含泪,被火光映衬得澄澈灼人,里头似缠绕了千言万语的情愫,最后化作一抹对尉鸣鹤的含着难过的痴痴笑意。
尉鸣鹤瞧着心中难受,伸手拭去女郎眼角的泪珠,轻声允诺道:“等明年,宫中便不办元宵夜宴,朕带你出去逛灯会,就像一对寻常夫妻一样。”
“还有小沅,不止元宵,等端午、仲秋、重阳、万寿,朕都给他作画一展。”
见沈知姁虽笑得杏眼弯弯,可眼角还残留着细碎的泪珠,落在尉鸣鹤心头,就似雪山绵延千年的碎雪,蔓延出细细密密的疼惜。
尉鸣鹤长眉轻拧,扫过沈知姁已足六月的腹部,想着再哄哄女郎高兴,便道:“朕明日就派人去定国公府,将沈夫人接过来陪你。”
“至于你的兄长,朕瞧他现在实在是不像样,回头朕给他加个闲官文职,让他每日出府应卯,兴许能精神点。”
为着能让沈知姁高兴,尉鸣鹤连对沈知全的那几分不喜都不顾了。
“多谢阿鹤体贴。”沈知姁容色幸福地依在尉鸣鹤怀中,嗓音柔顺淌蜜,心中不动声色掐算着接下来的日子,做着打算。
*
元宁四年的上半年,不论前朝还是后宫,皆是安宁祥和一片。
唯一的大事情,便是沈知姁生产。
然而尉鸣鹤和太皇太后都十分爱护,早早就择选好了稳婆和乳母,并令吴统领暗中加紧巡逻,以防小人。
瑶池殿中,还有沈夫人和宜昭媛坐镇,
史官有记,元宁四年,六月十日,芒种,沈皇后在瑶池殿诞下皇二子。
天子大喜,当场为皇二子赐名,并另外序齿,实称长子。
“尉淙?皇长子?”沈知姁睡了整整一日,醒来后方知这个消息。
她一醒来便急着要见孩子,正撞上乳母喂奶的时候,尉鸣鹤便忙说了别的消息,好转移沈知姁的注意力。
元子在一旁轻声插嘴道:“娘娘有所不知,陛下听闻母子平安,可欢喜坏了,但听闻娘娘昏睡过去,又十分紧张,连忙推了今日的早朝,一直候在娘娘床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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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尉鸣鹤瞥了一眼元子,似在嫌弃对方多嘴。
元子笑得喜庆,自个儿请了个罪,说着喜得龙子的吉祥话,得了一对沉甸甸小金如意。
“朕说过,咱们的孩子,样样都要是最好的。”尉鸣鹤收回目光,笑吟吟看向面露惊讶的沈知姁,说话时的口吻带着愉悦和满意:“他和旁的皇嗣,在朕心中不同,自然要另外序齿。”
“朕要他占嫡占长,名正言顺。”
第132章 满月与秋狩“天子猎虎,坠马昏迷,护……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尉鸣鹤清亮疏朗的话语落下,沈知姁一时之间有些怔怔——她知道,这个孩子会是尉鸣鹤最喜欢的孩子,却也没料到尉鸣鹤会为这个孩子单独序齿。
尤其是那一句“名正言顺”,其中所指含义,足以令人振奋。
这就说明,尉鸣鹤对这个孩子的期望很大。
若无意外,将来的太子便是尉淙。
回过神来后,沈知姁杏眸深处就不由得涌起几分光亮与灼色。
她原本因生产而有些苍白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红润起来,闪动着一股莫名动人的气韵。
好像一朵略蔫的牡丹花儿,得了雨露的滋润,又重新绽开身姿,雍容而多明媚。
这抹光彩落在尉鸣鹤眼中,化作他眼角眉梢间欢喜而温柔的笑意:“傻阿姁,怎么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说完,他见沈知姁彻底清醒过来,亲手拿来双喜云锦引枕,垫在沈知姁身下,让沈知姁躺得更舒服。
沈知姁见状,唇角略勾了勾,熟稔地露出甜笑:她是很高兴,不过她高兴的点和尉鸣鹤想的不一样。
她高兴在于,前世她不曾保护好的孩子平安诞生,还顺利获得了比预想中更多的、天子的爱护。
她也高兴,尉鸣鹤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被她的喜怒哀乐深深影响。
接下来行事,就方便许多。
“阿鹤如此厚爱,臣妾一时间倒真是不知道说些什么了。”沈知姁特意缓了缓,抿着唇也掩饰不住娇靥上甜丝丝的笑,眼角眉梢间流淌着亮晶晶的蜜色:“臣妾想问问,是哪个淙字?”
“冉冉淙淙的淙。”尉鸣鹤原想着在沈知姁手心写,却想着太医叮嘱,女子产后不可着凉,便端过一旁的茶盏,用指尖蘸了茶水,在自己手背上写了给沈知姁看。
“朕想了许久,觉得清、涵等字也不错,不过最终还是定下了淙——冉冉淙淙,旭日初升,咱们的孩子将来必定如朝阳,璀璨明亮。”尉鸣鹤凤眸含笑,挑起的眉梢带着几分小自得:“朕也喜欢淙的本意,淙淙流水绵长,安适温润,深仁厚泽,正是适合盛世的仁君。”
沈知姁听到话尾,鼻腔中忍不住哼笑了一声:尉鸣鹤的志向可不小,是要为大定开创盛世局面呢。
可惜尉鸣鹤既没有这个机会,也没有时间。
九月秋狩,希望尉鸣鹤珍惜罢。
最后一次能自由外出的机会。
虽心中嗤笑,可沈知姁面上却笑意嫣然,对尉鸣鹤道:“阿鹤圣明,必定是开创盛世、名流千古的贤君。”
“臣妾很喜欢阿鹤选的名字。”
“只是臣妾私心,想给孩子取个小字。”说起此事,沈知姁的嗓音轻轻颤抖,心头想起前世失去孩子后的种种伤心悲痛,就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堵着其中翻转的思绪。
眼睫轻眨间,沈知姁就不由得落了泪。
她前世呀,已经为这个孩子取好了小字,最后却只能在心中伴着眼泪反复念诵。
没成想,她再次拥有了这个机会,弥补前世遗憾许久的缺憾。
尉鸣鹤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见沈知姁落泪,只以为对方是喜极而泣,薄唇不由自主地扬起,一边凤眸含笑,一边动作温柔地为沈知姁拭泪。
看沈知姁眼尾嫣红,泪痕湿湿的可爱模样,尉鸣鹤便扬眉哄道:“其实除了寓意,朕也看中淙的半边,就和漮儿一样。”
尉漮因难产体弱,尉鸣鹤就择了半边康字,希其康健。
而淙的半边,是宗。
敬承宗庙,宜接大统。
“臣妾明白阿鹤的心意。”沈知姁明白这个名儿的重要含义,莞尔的笑带着满意和喜欢,口中故意担忧道:“只是臣妾担心,怕淙儿不如阿鹤这样岐嶷聪慧,担不起这个名字。”
“他是朕与你的长子,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尉鸣鹤显然并不为此担忧,反倒说起前朝的事情:“前朝世祖皇帝与皇后江氏共诞下三位嫡子,三兄弟后来相互辞让帝位,倒也是一段佳话。”
沈知姁眉尖一动,娇面上但笑不语,偏过头去做羞涩状。
实则心中冷笑,混着一点儿女子生产后的后怕:昨日她生产,虽是足月,且屋中有母亲和岚姐姐,外头有镇着天子与太皇太后,所有的可能发生意外的外置因素都能保证安全。
可沈知姁还是觉着痛苦与艰难。
那种身体生生撕裂、却要强撑着意识清醒、忍着剧痛用尽力气的感觉,沈知姁绝不愿意再经历第二回。
她能为了自己的孩子心甘情愿,可若是为了尉鸣鹤再有第二次,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过,尉鸣鹤这话却是提醒了沈知姁:回头就让诸葛院判开一方给男子绝育的药,加在尉鸣鹤的饮食中。
便在这时,沈夫人亲自抱着尉淙前来:“听闻皇后醒了,正好乳母喂完了奶,太皇太后与宜昭媛也走了,臣妇便来请见。”
“夫人快快请起。”沈夫人的膝盖还不曾弯下,尉鸣鹤就起身将人亲自扶起,还顺手抱过尉淙,坐到沈知姁的身边。
瞧尉鸣鹤的姿势,竟是学过怎么抱婴孩。
“要不要亲手抱一抱?朕同沈夫人与乳母仔细请教过,恰好可以教你。”尉鸣鹤往前俯身,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沈知姁洋溢着欢悦、温柔和激动的面庞。
他如在仲秋看一轮皎洁的圆月,满心欢喜和安宁,不舍得眨眼。
沈知姁犹豫了一瞬,还是摇头道:“臣妾现在还觉着手上没有力气。”
她一边回答,一边认真去看襁褓中的婴孩。
小脸圆圆的,泛着红润,头上稍显凌乱的胎发下,是一对淡淡的弯眉和一双紧闭的大眼睛。
瞧着可爱极了。
沈夫人含着喜意的声音传来:“臣妇瞧着皇子和皇后娘娘刚出生时极像。”
说罢,沈夫人微微一顿,补充道:“而从脸型轮廓来看,与陛下也极为相似。”
“是像阿姁。”尉鸣鹤喜滋滋地开口接话,说话时的嗓音压得极低,生怕将孩子吵醒:“阿姁,小字你可想好了?”
“臣妾从前读过两句解词,很是喜欢。”沈知姁轻轻伸手,放在襁褓边上,感受着小婴儿熟睡时、从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口吻似水一样温柔:“安乐仁和者,熙熙然;清明思危者,澄澄然。”
“澄熙,臣妾取这两字,盼淙儿如此。”
话落,尚在安睡的婴孩小小地嘤/咛了两声,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好像在为得了这个小字高兴。
沈知姁只觉得自己心都要软化了,面上的笑眼弯弯,放都放不下来。
看了半晌,还是腹中的饥饿感唤回了沈知姁。
芜荑在外面站了半日的岗,闻言进来福身:“小膳房一直炖着药膳鸡汤,还蒸着好克化的清淡点心,只等娘娘吩咐。”
“点心就罢了,将鸡汤拿来,再下一小把银丝面。”沈知姁说完,目光才依依不舍地从婴儿的小脸蛋上挪开。
沈夫人上前一步:“娘娘舍不得小皇子,就由臣妇在旁边抱着罢,陛下这两日看护皇后,亦是劳累。”
“朕倒是觉得还好。”尉鸣鹤轻笑,将怀中襁褓小心递去:“人逢喜事精神爽,想来便是这样。”
“不过朕确实撂了朝政两日,现下要借阿姁的书房一用。”
正说着,外头就有人影攒动,进来的是宋尚宫。
为防带进风,宋尚宫只在屏风和多宝阁的转角处停下,行礼恭贺一番后,方提起正事:“殿中省年节时得了一批上好的樱桃木,奴婢们忖度着樱桃木是软木,做成桌椅都不太经用,反倒是给小殿下做成婴儿床极好。”
“这婴儿床昨日已清洗干净,又晒足了一日的阳光,若陛下和娘娘喜欢,奴婢立刻让人抬进来。”
这正送在沈知姁的心坎上,当即就颔首。
片刻后,杜仲就与几名宦官轻手轻脚地抬了婴儿床进来,安置在屋中偏里的地方。
宋尚宫处事周到,虽说方才口中没提,但婴儿床的一应布置都已经备好,选了上好的棉布和绸缎,上头还做了精致帷帘,遮光又透风。
杜仲和芜荑则是对沈知姁微微福身,表示经过检查,婴儿床并无异样。
沈夫人看得连连点头,对着沈知姁轻语道:“这床做得极好,放在寝殿里头,娘娘就不用时时牵挂小殿下了。”
得了沈知姁点头后,沈夫人就将尉淙小心翼翼地放入其中,再将帷帘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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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尉淙未醒,睡得香甜。
“阿鹤适才说要借臣妾书房。”沈知姁现在只想和母亲说说话,懒怠再见尉鸣鹤,便唇角扯出一抹依恋的笑:“朝政重要,阿鹤快去罢。”
“只是臣妾桌上的茶叶云龙宣纸,阿鹤可不许用。”
这宣纸是江南造纸坊琢磨出来的新玩意儿,以茶叶入纸浆晾晒,入手柔顺有茶香。
不过真正写起字来不算方便,单纯是图个新鲜。
贡上来的一沓子,全被尉鸣鹤送来了瑶池殿。
沈知姁故意这样说,显示自己对其的喜爱和看重,哄得尉鸣鹤眉开眼笑,俯身为沈知姁绾过鬓边垂落的青丝,口中不忘道:“你既喜欢,朕回头让他们多送些,花样也要多些。”
“臣妾想要阿鹤送给臣妾的那些花儿的样式。”沈知姁偏过面儿,用细嫩的颊贴了贴尉鸣鹤的掌心,故意提起他们从前定情后送的花儿。
尉鸣鹤眼底涌起柔情,轻声应了好,又嘱咐沈知姁好生歇息,有事吩咐人去东偏殿的书房寻他。
如此叮嘱了一番,天子方离开。
箬兰来送了一趟熬好的汤药,青葙端上一碟子蜜饯,白苓将小几搬到床上。
一切安排好后,芜荑就带着几人下去,将空间留给沈知姁和沈夫人。
沈知姁端起苦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抬起的眉眼中是真诚的关怀与感恩:“母亲,这段日子实在辛苦你了,我同你多说两句话,你快些回去歇息。”
她与母亲私底下从不用那些虚礼,都是像从前在府中那样称呼。
母亲自入宫来,凡是她入口入手的事物,都要亲自验一遍,确保无误后才能送进内殿。
慈母之心,令沈知姁不知该如何报答,只能先从尉鸣鹤与自己的私库中拣选了上好的、沈夫人喜欢的珍宝,都打包好了,等着沈夫人带回去。
沈知姁还额外备了一名御医,送去定国公府当差。
“我不累,昨儿我担心得很,后头见你平安,陛下又令我歇息,我便下去了,现在一点儿都不累。”沈夫人见沈知姁喝着苦药却无半点反应,面上心疼之色明显:“你从前最不喜欢味苦的药,总要吃许多蜜饯才能用下。”
“女儿经历了许多事情,现在只觉得苦味正好,能叫人清醒。反倒是甜味容易让人上瘾,一个不小心迷糊过去了。”沈知姁笑意温和,口中轻描淡写,又见沈夫人神色犹豫,便直接道:“母亲,咱们母女间没什么秘密,您若有想说的,直接说便是。”
“我在宫中住了几月,瞧着陛下对你当真是情真意切。昨日听闻你胎动,陛下当即就脸色煞白,双手颤颤,眼见的是真心牵动。”
闻言,沈夫人幽幽叹气道:“我知道,你、还有你父兄,都有事瞒着我呢,不想我知道。”
“从你哥哥装瘸来看,我估计呀,是个牵动咱们沈家的大事。”
沈夫人出身名门,自小含珠握玉地长大,及笄后同沈厉一见钟情,入主定国公府。
后沈厉爱妻,不曾纳妾,得了儿子后更是亲自教养,不让沈夫人费心。
原先沈知姁也是要这样养的,但她出生时哭声较弱,沈夫人心疼,要自己宠着女儿。
成婚前无忧,成婚后恩爱,沈夫人当真是人生顺遂,现在眼底仍保留着几分向善的纯真。
沈夫人蹙眉轻问:“女儿,其实我觉得,咱们家现在就过得很不错,你们是拿定了主意么?”
有了沈夫人这句话,沈知姁唇边就露出一抹笑意,停了手中动作,目光坚定强韧,像磐石一般不可撼动:“母亲,我们都定好了,再不更改。”
她放下药碗,轻轻牵住沈夫人的手,眼底流露出不再遮掩的厌恶与憎恨:“母亲,我只说一句,伴君如伴虎。”
若想过得轻松,除非上
头执掌权力的“君”,是自己。
看到女儿眸中最真实的情绪,沈夫人猛然一怔,旋即心中涌出带着愧悔的醒悟:她长久呆在内宅之中,却忘了自己的丈夫、儿女全是伴虎之人,身负千斤。
他们哄着她,不愿让她窥见大事,是对她的呵护与关爱。她全都受了,却没能看出家人心中的重担。
看见沈夫人骤然变化的神色,沈知姁轻轻眨了眨眼,喂了一颗蜜饯海棠:“我告诉母亲,是想母亲心中安定的。”
“且看看淙儿,看看父兄,咱们一家子还有许多年要一起好好过。”
海棠浸足了蜜,甜中又带着花木清香,最能安定人心。
沈夫人一点点镇定下来,对沈知姁道:“我心中不能藏事,等你做完月子,我就依照宫规谢恩出宫,这样对你也好——我听外头说,有御史上书,说皇后恃宠而骄,召亲眷入宫陪伴多日,有违祖制。”
“好,接下来确实要有大事发生,还请母亲与兄长呆在一块儿,多多保重。”沈知姁纵然心中不舍母亲,但想着将来的计划,还是决定先送母亲出宫。
“等母亲离宫那日,我会请母亲带些东西给兄长。”
事关秋狩,除了亲近之人,沈知姁谁都不会相信。
沈夫人应下后,稍稍缓了口气,就重新扬起笑容:“女子生产后,月子是最重要的,要比有孕时更精细些,尤其是心情,千万不能伤心惊郁。”
她说起尉淙,将口中的真心话道来:“适才陛下在,我没敢说,这淙儿生得像你多些,只有下颌骨的弧度像陛下。”
“瞧陛下的模样,是真的欢喜。”沈夫人神色中稍有安心:“也不知,陛下会如何赏赐?”
自大定朝开国以来,凡是皇后诞下嫡子,皇帝都会大兴赏赐之举。
重则大赦天下,轻则赏赐百官。
就看皇帝对于皇后和嫡子是个什么态度。
沈知姁浅笑一声,胸有成竹:“母亲你放心,会是个震撼前朝后宫的赏赐。”
*
六月十三,皇长子的贺三朝,在乾正宫举行。
乾正宫身为坐落在皇宫正中的大宫殿,一向承担着举行朝会和登基大典的职责。
有时也会举行太子册封典仪。
而现在,乾正宫第一次为皇子的贺三朝举办典仪。
由尉鸣鹤与太皇太后亲自主持。
与会的朝臣、宗亲和命妇都能明显感觉到天子的意思,面上不约而同地挂着欢喜的笑,口中说着庆贺的词,比自家得了子孙后代还要高兴。
心更大些的,则是想起这两年自己新得的女儿孙女,惦记起十几年后的事情。
虽说是尉淙的贺三朝,但尉淙本人只在洗三时简单露了个面。
走完洗三的流程后,尉淙还睡得香甜,被严实包裹后、由沈夫人亲自抱回瑶池殿,送回沈知姁的身边。
众人远远瞥了一眼襁褓中壮实白皙的婴儿,数不清的赞美之词就如朵朵莲花,落在了乾正宫喜气洋洋的氛围里。
洗三礼结束后,尉鸣鹤当即就宣布了尉淙的名字,并让宗亲府以皇长子的身份上玉碟。
随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尉鸣鹤大手一挥,让抱着一堆圣旨的元子上前,宣读起赏赐旨意。
第一道是赏沈知姁与尉淙的物件儿,包括但不限于各色贡品、珠宝、锦缎、摆件和孤本,如高山流水一样,元子滔滔不绝地念了近两柱香,方才停下。
有宗亲府的老官员掐指算了算,口中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陛下这是将皇帝私库中多年来的累积,一口气赏了大半给皇后与皇子呢。
没等众人心中算完,第二道便是大赦天下、减轻两年赋税的圣旨。
第三道,百官加俸,凡在朝者均升一阶的俸禄,品阶低者可据资历酌情晋升。
第四道,大封六宫,宜昭媛晋宜淑妃,吴婕妤晋吴淑媛,和贵仪晋和容华,瑜贵仪晋瑜芳华。
惟有冷霜馆的三人不曾被提起。
民间、前朝与后宫都得了恩旨。
因为尉淙的降生。
谁想元子又从袖中拿出一道圣旨宣读。
加封沈夫人为一品宣国夫人,赐良田与庄铺。
消息传到瑶池殿时,沈知姁颇为惊讶:她猜到了尉鸣鹤会高兴到对所有人都有赏赐,却没想到会独独再给母亲封国夫人。
上头写的册封缘由是教女有方,教出了沈知姁这样性秉温庄、柔嘉表范的皇后。
这是拐着弯子让沈知姁高兴呢。
尤其是元子还传了一句话,说是尉鸣鹤下令,要在乾正宫大办尉淙的满月礼,还吩咐尚衣局为沈知姁裁制新的礼服,用的是江南新贡的星夜纱。
据说制纱时将银线编入其中,行走时盈盈有月光洒落晃动的轻皎感。
制成后又以软金丝刺绣成点,仿点点星光灿烂。
整匹的锦纱看去,就好像各色璀璨的星夜落入人间。
富贵华丽得很。
沈知姁心中一动,打发走元子后,目光含着灼意,望向婴儿床中尚在沉睡的尉淙,对身侧的沈夫人低声道:“母亲,你还记得世祖嫡长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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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沈夫人回道:“自然记得,那可是咱们朝第一个满月封王的皇子。”
沈知姁颔首:当时,世祖嫡长子的满月宴,也是在乾正宫大办,满朝文武庆贺。等到三年后,册封太子的的诏书就顺理成章地颁下。
“这样才好。”沈知姁想着世祖嫡长子封太子时的顺遂,眉目轻弯。
一转头,她问起芜荑:“杜仲可到了北疆?”
去岁杜仲从北疆回来,带了许多百姓献上的布料,给尉淙纳了一件百家衣。一月前,沈知姁就借此事要为尉淙积福,再让杜仲去了北疆一趟。
实则是让杜仲一路探探这两年来,她给尉鸣鹤埋的雷如何,顺便去华信公主府一趟,将华信公主备好的
“娘娘放心,杜仲今早报了平安,”芜荑正含笑应着,外头珠帘一响,漫步走入青葙的身影。
青葙对沈知姁眨眨眼:“禀娘娘,宋尚宫和杜少监带着赏赐来了。”
听闻杜少监的名字,沈知姁方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未见韩栖云了。
她正莞尔的眉眼微平,对着青葙平声道:“你们照常打点,在淙儿的满月礼前,本宫不见任何外人。”
青葙应了下去。
沈知姁温柔的目光重新投向尉淙,对沈夫人轻声道:“母亲,您记得派人去平虏将军府,提醒兄长,一定入宫参加淙儿的满月宴。”
满月宴那日,她要见兄长与韩栖云,商量秋狩的事宜。
*
七月初十,皇长子满月宴。
乾正宫人声鼎沸、衣香鬓影满殿。
因尉淙刚醒,脾气不好,吃完奶后仍是哼哼唧唧的,沈知姁便让芜荑去禀报一声,自己轻声哄着尉淙,给尉淙哼自己幼时听过的歌谣,嗓音轻柔地能拂过春日。
在沈知姁怀中,尉淙一点点安静下来。
一双与沈知姁极为相似的眸子眨巴着,好奇地张望着凤辇顶部垂下的流苏络子——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天”。
乾正宫中,尉鸣鹤听了芜荑的汇报,面色和悦:“让皇后不必着急,今日横竖是淙儿的满月宴,朕等着便是了。”
太皇太后更是和蔼开口:“若淙儿实在不舒服,不来便罢了。”
底下正要张口的官员闻言,面色就是一顿,默默将涌到嘴边的话语咽下:陛下都笑呵呵地说要等着,太皇太后更是言语宠溺,他们还能说什么?
等到两刻钟后,沈知姁的凤辇落在乾正宫外,满月宴才算真正开始。
重头戏自然是试儿礼。
若放在前朝,应是叫抓周,多在婴儿周岁时举行。
然而世祖嫡长子满月时就进行了抓周,并被世祖更名为试儿礼,自此变了大定的风俗。
若家中心疼孩子,便会满月、周岁各举办一次试儿礼,为孩子多说吉祥话。
尉鸣鹤透露的也正
是这个意思。
方方正正的大红绸布上,放着殿中省精心准备的《论语》、书山、蹴鞠、玉如意等物。
布置时,尉鸣鹤朝元子使了个眼色,元子立刻就将一方锦盒放到绸布的边角。
锦盒明黄,绣着九龙飞舞的图样。
尉淙在沈知姁怀中被哄得高兴,任由芜荑抱着放在绸布上,又兴兴头头地跟着沈夫人的拨浪鼓往前爬,爬到一堆精致物件的包围圈里。
几乎没有过多的犹豫,尉淙白胖的一双小手就落在了最后放置的明黄锦盒上。
又因尉淙实在还小,没有任何有关抓、握、抱的意识和能力,便下意识地倒了下去,想用自己最常用的嘴来接触。
就在事成的那一刹那,沈夫人面不改色地抱回尉淙。
元子则是眼疾手快地举起锦盒,使其免受婴儿口水之苦,喜气洋洋地向坐在上首的尉鸣鹤与沈知姁禀报:“禀陛下与娘娘,皇子抓了玉玺,将来必然是功胜千秋、名流万古。”
元子知晓分寸,并不将后面的话说出口,然而其中之意已经令人深思。
尉鸣鹤朗声含笑,出人意料地封了一道圣旨下去。
是对目前两位皇子的册封。
尉漮封康王,封地沣州。
尉淙封齐王,封地齐州。
乾正宫中微微一静。
彼此熟识的大臣们对视一眼,眼中的琢磨意味都大差不差:历来大定皇子封王,都是由天子随心而定,不过最晚时限是在弱冠之年。若是皇子深受重视和疼爱,几岁封王的也不是没有——可满月封王,尉淙是第二个。
其中荣宠,贵不可言。
再说尉淙的封地齐州,那可是世祖当年起兵成义之地,是大定血脉的发源地。
以此为封地……天子对尉淙的看重,尉淙将来的道路,已经是呼之欲出的贵重。
倒有几人想起一同封王的尉漮,心中明白:一同册封,是皇帝不愿让人议论自己的偏心,是给太皇太后面子,也是对自己第一个儿子的几分关怀,不想让人看轻了去。
而且,宁州行宫那儿有消息,说是尉漮生母霍才人缠绵病榻已有一年,恐怕时日无多。这个封王,算是天子对尉漮年幼丧母的补偿。
不过,尉漮现在还在襁褓之中,对世事不知,有太皇太后的抚养足矣。
朝臣们的琢磨不过一瞬之间,下一瞬,就纷纷拱手,顺着元子的话,赞尉淙将来必成龙凤之才。
谁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唱反调的。
试儿礼在一片赞颂声中顺利结束。
尉淙被沈夫人抱去后殿照看,并不参与接下来的歌舞夜宴。
剩下便是朝臣/宗亲/命妇轮番献礼或是敬酒祝福的时间,沈知姁已经处理得得心应手。
喝完沈知全敬的酒,沈知姁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颊,转首靠近尉鸣鹤。
“臣妾请旨,想出去吹吹风,顺便和兄长说上两句话。”沈知姁蛾眉轻弯,嫣红的唇勾勒出一抹浅笑。
殿顶的花灯散出微黄的暖光,映照得沈知姁一张娇面如幻,像是一缕轻柔盈巧的风,拂面而来,就足以让尉鸣鹤丢却神思。
“好,这殿内是有些热了。”尉鸣鹤扫过沈知姁双颊泛起的浅粉,连说起沈知全的口吻都从以前的轻微不满变成现在的平静和悦:“沈将军自回京来就很少入宫,今日难得,阿姁自然是要好好叙旧。”
“陛下放心,臣妾记着时辰,还等着一块儿带淙儿回去呢。”沈知姁冲着尉鸣鹤眨眨眼,娇笑一声,便起身离席。
尉鸣鹤被哄得心中满足,却莫名有一瞬的怅然,转首对元子道:“皇后与平虏将军当真是兄妹情深,许久未见,倒是感情未减。”
“沈将军受伤后性情大变,宫外流言不断,更有御史间或参奏。”元子立在一旁,为尉鸣鹤斟酒,眼观鼻鼻观心:“皇后娘娘自是担心。”
“说得不错。”尉鸣鹤想起沈知全现在堪称狼藉的名声,心情重新变得愉悦,又觉得沈知全这样实在是让沈知姁挂心,平白浪费沈知姁的时间,便道:“等会儿皇后回来,你就传朕口谕,皇后可以给沈将军择选一位管事的。”
平日里规劝些,省得阿姁总想着沈知全。
说罢,尉鸣鹤往下眼风一扫,看到海督公身边的位置空了,唇角微微下撇:“韩督公倒是也不见了。”
元子立刻躬身:“奴才适才注意到韩督公举杯不停,受了海督公训斥,想来是下去醒酒了。”
闻言,尉鸣鹤凤眸一挑,将酒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再命元子斟酒。
然后他坐于高堂,愉快地望向下一位敬酒宗亲的谄媚面孔。
*
乾正宫筑在高处,后殿便辟了一处不大的望风台,能让历代帝王由此眺望乾正宫后的重重朱红墙。
箬兰早就命人清了场,带着人远远看着。
沈知姁刚走上望风台,就看到一道颀长俊秀的身影。
她微微一愣,旋即容色平静,语气中含着轻盈的笑意:“督公来得倒早。”
一月前杜少监随着宋尚宫来,就是韩栖云请见的意思。
所以沈知姁说,在满月宴之前,不见任何人。
没想到韩栖云态度如此积极,比沈知全还要早来。
韩栖云前行两步,给沈知姁行礼。
有轻微的酒气扑面而来。
沈知姁自有孕来,嗅觉就灵敏许多,一时间往后倒退了两步。
“宫宴中美酒诱人,微臣贪杯,冒犯了娘娘。”韩栖云眉眼低垂,看着女郎绣着牡丹的裙摆微微漾后,立时拱手认罪。
说罢,韩栖云就主动提起重要的事情:“禀娘娘,杜仲公公前两日便到了宁州,不过受了轻伤,微臣安排他在行宫暂时休息,预计后日回宫。”
“是谁?”沈知姁眉尖轻蹙,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将心思都放在淙儿和秋狩上,倒是忽略了朝中心思鬼魅、掐尖争强之人。
杜仲是皇后身边的总管,被外派出去到华信公主府,有人会争着表现,自然也有人想要借此拿住沈知姁、定国公府或是镇北将军和华信公主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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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韩栖云的桃花眼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说出了一个令沈知姁意外的名字:“娘娘心中惦记着大事,宫务便交给了淑妃娘娘。”
“蓝县男尚存疑罪,整日躺在病榻上疯癫暴怒。而蓝夫人主持府中大小应酬,亲生女儿因平郡王谋逆至今未有人求娶,见淑妃得皇后看重,自然是满心不忿。”
“微臣记得,蓝夫人的娘家被贬去宁州下的一个小县城做主簿了。”
瞧见沈知姁细眉稍展,面露惊讶,韩栖云唇角勾了勾:“娘娘放心,如今这朝堂上,经过陛下的清洗,像蓝夫人娘家这样的人可不少。”
分明是蠢货,却惦记着祖上的荣光,被牵连了还自命不凡,以为能在外头做地头蛇,贸贸然就想着出手,将沈家给拉下来。
“本宫明日会请吴统领派人照应杜仲,多谢督公出手。”沈知姁想起此次杜仲出去的目的,容色沉着不变,隐隐有寒光闪过:“不过,这并不着急。”
秋狩天子出事,总是要有人被清查的。
韩栖云明白沈知姁的意思,心中一动,眼底的笑意多了些,目光流转过沈知姁的耳垂,看到一对新的紫水晶耳坠。
——这是韩栖云在端午通过杜少监献上的,与当初的第一对紫水晶耳坠不同,这一双镶了镂空金边,坠了细细的流珠,水晶质地能含光,行走间恍若光华流转。
倒是与沈知姁身上这件星夜纱很是相衬。
若是将时间线往前推些,端午前后便是星夜纱从江南送往京城的时候。
“娘娘,秋狩之事……”韩栖云眸光沾染了几分夏夜的热气,嗓音压低,再往前行了两步。
与沈知姁的距离更近,几乎一抬手,韩栖云的指尖便能触到沈知姁的面儿。
沈知姁容色郑重,佯装察觉不到韩栖云的动作,反而往前迎了一步,似有要事叮嘱。
“韩督公。”
沈知全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你去醒酒迟迟未归,海督公有些着急,等着你回去一同给皇上与齐王道贺呢。”
听到尉鸣鹤,韩栖云眼底闪过一丝憎恶,神色颇冷地望向正拄着拐杖的沈知全,呼吸略重了一回,似一声哼笑。
旋即,韩栖云重新望向沈知姁,行了大礼:“时间紧急,微臣还未恭贺娘娘与齐王殿下,过后会备厚礼送去瑶池殿,还望娘娘与齐王殿下喜欢。”
说罢,韩栖云利落地离开。
沈知姁立刻上前去扶沈知全,闻见兄长身上满身的酒气,脸上便满是心疼之色:“兄长从前不爱喝酒,为了演戏,真是委屈兄长了。”
沈知全满脸不在乎,瞧见自家妹妹的神色很是关心,和适才闻见韩栖云身上酒气的略微嫌厌并不相同,心里头就是莫名的顺畅和妥帖。
他俊朗的面上露出些笑,又像是从前少年意气的模样,同沈知姁道:“其实那是我骗父亲和母亲
的,参军后我便爱喝酒了——每每打了胜仗,在篝火旁与将士们痛饮一杯,是世上难得的美事。”
“有关秋狩之事,我已经写好了信,等明儿母亲出宫,兄长你就能看到。”沈知姁借着搀扶的动作低低轻语:“今日回去,我设法往平虏将军府中派遣宫人,这样联系就方便许多。”
“其余细节,还要兄长和韩栖云细细商量。”
沈知全轻哼一声:“那小子我看得不顺眼,和尉鸣鹤一样。”
然而他历经流放一遭,心气磨损,又在京中磨练了近一年的演技,已经能做到收放自如,对沈知姁郑重应道:“妹妹你放心,这件事情兄长一定会做好。”
京中全然在议论平虏将军府中连月不断地买聘下人、又不断地有管事辞聘、下人状告,却看不到平虏将军府中已暗中掌握御林军与京郊大营的许多脉络。
当看到联络之人有御林军校尉、京郊大营都尉、夜影司督长、皇商甘氏掌柜时,沈知全便明白,自家妹妹为了定国公复起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和努力。
所以他说服了沈厉安坐北疆,自己揽下皇宫外的诸多事物,好让沈知姁在宫中安心。
现在尉淙平安降生,早早埋下的棋子就可以动用了。
“有兄长这句话,我哪儿有担心的道理。”沈知姁莞尔,又将杜仲之事缓缓道出:“朝中像蓝氏这样的祸患并不少,最好快刀斩乱麻,一齐铲除。”
听到有人对沈知姁虎视眈眈,沈知全眼底就划过一抹厉色:“好。”
说罢,沈知全微顿:“我记得,与你交好的宜淑妃,母家似乎就是蓝氏?”
“岚姐姐对此求之不得。”沈知姁解释了一句。
旋即,望风台下有御林军巡逻的齐整脚步声响起。
吴统领已经和吴淑媛叙完话了。
“哥哥万事小心。”沈知姁很是不舍地叮嘱了一番,先行离开,去后殿瞧了瞧熟睡的尉淙,再回乾正宫正殿。
对上尉鸣鹤询问的目光,沈知姁微微垂眼,粉面含笑,似羞似悦:“淙儿睡得很香,一点儿都没有醒来的迹象,就像是小猪一样。”
“臣妾还要谢陛下的细心,令朝阳殿的小厨房为母亲单独制膳。”
瑶池殿的小膳房自然早就得了吩咐,可论体面论奢华,自然不如尉鸣鹤的小膳房。
“宣国夫人为朕养育了阿姁,朕自要用心对待。”尉鸣鹤噙着笑回应。
沈知姁闻言但笑不语,只拿起酒杯与尉鸣鹤碰了碰。
元子趁机开口,将沈知姁可恩赐沈知全宫人之事道出。
“多谢阿鹤。”沈知姁听罢,双目盈盈、薄泪真切:“适才见了哥哥,劝了几句就怕无用,有阿鹤这道口谕,臣妾回头立刻就将殿中省最严的管事给他送去。”
“有阿鹤与臣妾的名头,总也能管束哥哥的脾气。”
尉鸣鹤安慰地拍了拍沈知姁的手:“沈将军也二十有余了,府中却没个知心人,阿姁不妨再多赐两个美貌宫女。”
“说不准有温香软玉,沈将军的脾气就不会喜怒无常了。”
沈知姁双眼微微发亮:这正是打瞌睡有人送枕头。
赐了宫女,就能以关心沈知全的名义召入宫中。
沈知姁格外真心地与尉鸣鹤道了谢。
底下正好有宗亲起身,要敬帝后。
沈知姁便与尉鸣鹤对视一笑,举手回敬。
端的是帝后恩爱,其乐融融。
三日后,在宁州稍歇的杜仲重返宫中。
他是回程的船只被人动了手脚,一时不查跌入水中,深呛了水,其余并无大碍。
除了华信公主备下的厚礼,杜仲也为沈知姁带来了好消息。
“娘娘,一切顺利。”杜仲笑得眼睛弯弯,像一只年纪不大的老狐狸:“如您所料,奴才这一路过去,都记得娘娘们带头捐款的恩情,尤其感谢皇后娘娘您。”
“对于陛下嘛,倒是同从前江南水患一样,人人缄口不谈,只赞当地的父母官与娘娘。”
“陛下此次大赦天下、减轻徭役,百姓们也多念皇后与皇子。”
沈知姁备了厚赏给杜仲,还赐了私宅一间,算是对杜仲遭人暗算的补偿。
夜间灯下,沈知姁念起杜仲的话,眉眼间似吹入寒风彻骨:谁叫一年多的江南水患,尉鸣鹤为除丞相党羽,未将百姓生死放置于第一位。当时她令韩栖云在江南点破,落了百姓口舌,寒了百姓心肠。
故而在百姓看来,如今北疆等多地遭灾,天子竟要皇后出面,才能引动百官捐款,究竟是无心,还是无力?
不敢深思,却有极为不好的印象。
*
京城的夏季一如既往地让人燥热。
尉淙的满月礼过后,整个皇宫都被无休无止的蝉鸣所覆盖。
唯一的消息,就是沈皇后赐了一位奉御和一位宫女去平虏将军府上。
自此之后,是京中每月笑话一览的平虏将军府就平静了许多。
有不少人为此扼腕叹息。
八月底的一日,沈知姁哄着尉淙睡了午觉,又命人沾了瑶池殿附近的蝉鸣子,才不紧不慢地打着伞、从林荫小道绕路去朝阳殿。
芜荑将甜瓜冰碗装了,也打了把伞缀在后头。
“今日元公公来了两回,说陛下这几日常觉困倦,每日深睡不醒,行动间总觉得手脚麻痹。”芜荑面含笑意地将尉鸣鹤近日的不适缓缓道来,转而为沈知姁担忧:“您刻意拖延了些时间,奴婢怕陛下怪罪。”
“淙儿难哄,他又不是没体验过。”沈知姁不以为意,步履不慌不忙:“朝阳殿近日请太医的频率如何?”
芜荑快走一步,轻笑道:“娘娘放心,陛下深信杨院使,而杨院使十分敬重娘娘和诸葛院判。”
沈知姁闻言一笑,眉眼轻松地进了天子寝殿。
元子正在正殿守着,见沈知姁来如蒙大赦:“娘娘,陛下才歇下。”
起身后,元子补充道:“陛下最近身子不爽利,心情不好,午膳没怎么用。”
“多亏公公即使禀报,本宫已经了解情况。”沈知姁从芜荑手中接过食盒,笑着示意芜荑送上赏赐,便抬脚进入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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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尉鸣鹤正在龙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声响,便睁眼转首。
正如元子所说,尉鸣鹤近日很受折磨,吃睡不香,下颌处消瘦了一圈。
那股子青年登基的凌厉锐气随之消减,变成一股心狠手辣之人独有的狠厉不耐之感。
原先很是漂亮精神的凤眸,也随着多日的难受而缺了眸光,反倒是减了尉鸣鹤面相上因为消瘦而露出的凶恶。
让尉鸣鹤像是一只奄奄一息的恶犬。
“淙儿最近不知怎么地,格外闹腾,所以臣妾来晚了。”不等尉鸣鹤说话,沈知姁便抢先一步,秀眉颦蹙,眸子泛着疲乏,唇角却是甜笑。
一副疲惫不已、却在心上人面前强撑的模样。
尉鸣鹤心头原还因为沈知姁这几日没来,有几丝责怪之意,现下立刻就转换为心疼,又想起白白胖胖、活泼好动的尉淙,愈发单薄的唇角挤出几分真心的笑意:“淙儿调皮,实在是难为你了。”
沈知姁一笑,只关心尉鸣鹤的身体:“臣妾知道陛下近日不好受,可是又熬夜批折子了?”
“朕最近真没有。”尉鸣鹤提起此事颇为郁闷,支起身子靠坐:“朕还特意早歇息了,起来却是困顿不减,手脚还常常出现麻意。”
“朕问询了杨院使,说是长坐不起导致的,兼之时节盛夏,闷热下五内郁燥,所以睡眠不香。”
“臣妾觉得杨院使说得不错。”沈知姁随手递了个软枕给尉鸣鹤,舀起一勺甜瓜冰碗,喂给尉鸣鹤:“现下四海升平,朝中无事,陛下应当寻个时间出去松快松快。”
“说起朝中,倒有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尉鸣鹤用了沈知姁亲自喂的冰碗,只觉冰凉甜蜜,身体上的不适之感有所缓解:“土藩那儿来了信,说是土藩王已经病故,土藩太子请旨,让朕下旨命他继承土藩王
之位。”
“他态度十分恭敬,还主动提起加每年的进贡,倒是比他那愚蠢的父亲好不少。”
尉鸣鹤轻哼一声,问起土藩大王子与和容华的近况。
“据臣妾了解,土藩王子每日都依陛下之命,去国子监学习,态度认真,只是尚未见成果。”沈知姁手中舀喂的动作不停,面上笑靥嫣然:“和容华过去一年来,被臣妾拘着多读了书,现在都有些不愿来臣妾这儿了,每回来都和牛乳团依依不舍。”
“朕知道,和容华在你怀淙儿时,算是解颐有功。”尉鸣鹤微微颔首:“土藩太子好像是她亲哥哥,既然如此,朕就下旨封王。”
“阿姁,今年和容华的生辰,你记得给她提个位份。”
在大定,皇后亦有升降妃嫔的权力,不过随着朝代更迭,已经很少使用。
皇后所有的凤印,几乎被束之高阁。
沈知姁却抓住这个机会,颇为为难:“和容华再升,就是三品了。”
“三品在后宫已经算是颇高的位置,论理要请圣旨晋封。”
“无妨,回头你拟了诏书,直接用朕的玉玺就是。”尉鸣鹤很是信任地摆了摆手,又道:“说起诏书,此次上奏的贺表中,江南有位姓楚的县令文采斐然,贺到了朕的心中。”
“他近年来的政绩很不错,朕已经将他提为六品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在大定并非高官,但是贵在负责草拟诏书,是帝王心腹。
沈知姁唇角勾出一抹如愿以偿的笑:她最早埋下的暗棋,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她口中只道:“陛下英明,既然说楚舍人是个好的,那自然是陛下慧眼识人。”
尉鸣鹤轻咳一声,黯淡的凤眸中露出几分笑意:阿姁从来都是这样支持自己,不似前朝许多人,即便受了提拔,在升官之事上仍是多为私利。
竟对圣命有所劝阻,真是该死。
说话间,一碗甜瓜冰碗已经用完。
“陛下才吃了冰的,不好立即睡的,同臣妾去朝阳殿的后廊下走走罢。”沈知姁上前扶起尉鸣鹤:“多走动锻炼,兴许能帮陛下吃好睡香。”
尉鸣鹤现在身子仍是虚乏无力,脑中昏沉,急切地想要躺着。
然而见沈知姁笑靥,不忍拂意,仍是勉力起身,随着沈知姁去了后廊。
元子见状,立刻就带着一群宫人,在后廊附近布置了十几缸冰块,保证天子和皇后不受一点儿暑热。
因近日身子不适,尉鸣鹤多喝宁神汤,再让杨院使针灸按摩调理,自身的运动的确是少了许多。
刚走两步时,里虚酸软之感,让尉鸣鹤生了退堂鼓。
偏在沈知姁喝一群宫人面前,尉鸣鹤只能咬牙忍着,预备走上一圈就回去。
谁想多走了两步,尉鸣鹤面露惊喜:“朕觉得身上的气力有所恢复。”
再行三步,感到深处的酸乏有些许消退,尉鸣鹤不觉握紧了沈知姁手,笑容湛然:“阿姁,朕要多谢你劝朕出来。”
“朕虽听杨院使的话并不久坐,可到底夏日懒怠,走动也少。”
“这是臣妾应该做的。”沈知姁用指尖勾住尉鸣鹤的手,心头流转过一抹冷笑:若是走动有用,那她的毒真是白下了。
现在尉鸣鹤感觉稍好,不过是适才她喂的冰碗中,加了点能压制尉鸣鹤体内的毒素的东西罢了。
“从明日起,即便淙儿再闹,臣妾也必定每日都来,陪着陛下走一走。”沈知姁双眸弯弯:“说起走动,臣妾忽然想起,陛下说过秋狩要给臣妾与淙儿猎虎呢。”
“阿鹤是一国之君,可不许食言。”
望着沈知姁盛满期许与爱慕的杏眸,尉鸣鹤垂下的左手握了握拳,觉得更加有劲儿,唇角的笑满是宠溺:“朕答允过阿姁,自然不会忘记。”
“再说了,淙儿一天一个样,等到明年秋天,朕说不得还要辛苦多猎一只虎。”
“今年秋天就很好。”
沈知姁闻言,挤了挤琼鼻,容色娇笑:“淙儿是咱们的孩子,阿鹤这话也忒偏心我了。”
“朕当然最最心爱阿姁。”见沈知姁笑靥如花,尉鸣鹤眼底的宠笑更浓:“淙儿是第二位。”
“在臣妾心中,皇上也是第一位。”沈知姁面不改笑,一双眼亮晶晶。
两人便这样相互挽着手,在后廊下走了两圈。
尉鸣鹤只觉得自己越走越有劲儿,当即就召了钦天监的人,要将秋狩的日子定下。
沈知姁照旧留下旁听。
傍晚,天子的圣谕发往宫外。
九月廿三,霜降,天朗气清,宜狩猎,去往宁州行宫秋狩,来回路程四日,狩五日。
因皇子年幼,太皇太后与皇后留守宫中,其余妃嫔伴驾,五品以上官员随驾,三品以上的官员可带家眷。
圣旨一经下发,立时就有想要讨好圣上、家中又在宁州的官员主动请旨。
尤其是因话本之事遭受牵连的关大人与秦公爵等,格外积极主动,想用一个完美的秋狩挽回圣心。
定国公府、承恩公府均无动作,只对皇宫中自家娘娘格外关照。
夜影司则大张旗鼓地扑向宁州行宫,要确保圣上这一路的安全。
*
九月廿三,沈知姁与太皇太后在正门送圣驾远行。
“臣妾等着陛下的好消息。”沈知姁底下人随手做的平安结给尉鸣鹤挂上,秀眉轻蹙,端的是眷恋不舍:“秋日野兽”
太皇太后则抱了近两岁的尉漮,有意展示尉漮刚学会的“父皇”二字。
尉鸣鹤这一月来,在沈知姁的有意调控下,渐渐摆脱了八月底的虚弱困顿,同时也愈发信任杨院使。
现下他率领百官秋狩,欲展天子猎虎的雄风,俊面上神采奕奕、精神焕发,格外和颜悦色。
应了沈知姁的叮嘱,同太皇太后道别,逗了逗尉漮,最后再问了问尉淙的情况,尉鸣鹤就甩袖一挥,上了圣驾远去。
“元子,本宫有话嘱咐你。”沈知姁浅浅一笑,将元子召到近前:“前些日子杜仲替本宫去拿华信公主的满月礼,路经过罗郡王府,将陛下爱喝的北疆贡茶又拿了两罐子。”
“可他归途受惊,将此事给忘了昨儿才想起来,我命人放在圣驾上了,你记得每日给陛下沏两盏。”
元子眼睛亮亮地应下此事,旋即快速跟上圣驾。
“太皇太后,咱们回吧。”沈知姁瞧着圣驾走远,对太皇太后莞尔笑道:“肯定会有好消息传来的。”
*
九月廿六,距离圣驾出发过了三日。
夜影司急报漏夜传入宫中。
一张布帛被揉得凌乱,上头的字迹亦是匆匆,呈现血干透的暗红色,像是用指尖沾血写成的。
“天子猎虎,坠马昏迷,护送回京。”
送消息的是玖拾。
他是定国公府出身,送到沈知姁手边时神情是久违地激动:“督公同我说,自此之后,娘娘、国公爷、夫人和将军就能放心了。”
沈知姁得到消息时,正借口拟旨,端坐在御书房的御椅上,把玩着颇有分量的玉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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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闻言,她细眉舒展,是难得真心畅快的笑意:“确实如此。”
细思过后,沈知姁将手中布帛置于灯烛之上,冷眼看火焰灼化密信,唇角扬起难以抑制的弧度。
明光映照在美人面上,与杏眸中流露的喜悦、野心交相辉映,诞生出同娇憨明媚截然不同的光华。
去颐寿宫前,沈知姁拢起双臂,手握夜影司鱼形玉佩,吩咐玖拾:“将京中新任的楚中书请来。”
“天子昏迷,本宫也该教一教他如何草拟诏书了。”
第133章 精心打造给尉鸣鹤这条恶犬特意打造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玖拾应下,随后就消失在夜色中。
沈知姁唤来杜仲:“你拿着瑶池殿的宫牌,去将沈夫人和青萝姑娘接来。”
不错,当初借口赏赐美人、好方便与兄长沟通的人选,青葙的姐姐青萝毛遂自荐,做了中间人。
现下尉鸣鹤成功重伤昏迷,为防生变,最好的法子就是将看重之人接进宫来,好好保护。
杜仲颔首:“是,娘娘,奴才肯定安排好。”
说罢行礼退下。
“替本宫准备轿辇,去颐寿宫。”沈知姁放下手中的玉玺,重新执起御笔,拿起一张宣纸书写,口中吩咐箬兰。
一刻钟后,沈知姁写好,将宣纸折叠交给芜荑:“白苓细心,让她将这纸张弄旧些,就好像写了有一年的模样。”
芜荑抿唇一笑:“是。”
随后箬兰进来,请沈知姁坐轿去颐寿宫。
路过瑶池殿时,轿辇略听了听,得知尉淙睡得香甜,这才放心远去。
*
太皇太后是在熟睡中被吵醒的。
一睁眼,她就看见方尚宫惊慌惨白的脸。
方尚宫跟随太皇太后在后宫历练几十年,已经许久不曾露出这样的神色。
“可是漮儿出了事情?”太皇太后下意识地认为是大皇子染了急病,忍不住露出关怀之色:“太医可请了,情况如何?”
却见方尚宫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恐慌,极力压低声音,哑声道:“皇后娘娘请见,说是秋狩陛下出事,受虎袭击,重伤不醒。”
太皇太后双手紧紧抓住锦被,方才还有几分睡意的眼睛迅速清醒过来,含着不可置信:“荒谬!圣驾秋狩,夜影卫和行宫侍卫皆在一旁护驾,那宁州山更是清过一遍,确保只有一只猛虎!陛下骑射自小不错,怎么会被虎袭击?”
“奴婢尚未知晓实情。”方尚宫摇摇头,神色紧张:“不过皇后娘娘亲自赶来,容色难看,总不见得是假的。”
“那还不快将皇后请进来!”太皇太后喝了一声,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匆忙下了床榻披上外衣,往外头正殿赶去。
沈知姁已经被方尚宫迎了进来。
在来的路上,她稍微理了理容色,现下鬓发凌乱、眼下青黑,眼尾是一片含泪的嫣红。
见到太皇太后后,沈知姁便颤抖着双手,将夜影司密报的布帛送上,嗓音中满是哭腔:“太皇太后,这是加急送到臣妾手中的。”
“臣妾不敢耽搁,立刻来请见您。”
太皇太后看到的布帛的第一眼,就觉得脑中雷鸣轰轰,倒吸一口气往后踉跄了两步。
“太皇太后,现下该怎么办?”沈知姁上前扶住对方,眼中垂泪:“上头只说陛下昏迷,没说伤势,臣妾实在是忧心陛下。”
“猎虎途中坠马,若是一个不巧,让猛虎逮到机会……”太皇太后缓过神来,紧紧抓住沈知姁的手,在晚辈面前强行压住恐惧不安的神色,沉声到:“皇后,咱们是要担忧陛下的伤势,可更要以防万一!”
沈知姁眼露慌色,又在太皇太后含着镇定安慰的注视下缓缓变成坚强之色:“臣妾明白,太皇太后是怕此事泄露,朝中有潜藏的狼子野心之人,会趁机大做文章,动摇皇位国本。”
“适才臣妾只顾情牵陛下,险些忘了大事,多谢太皇太后提点。”沈知姁抬手理了理鬓发,眸光逐渐变得坚定:“臣妾只做了一年皇后,不如太皇太后声名俱重。”
“还请太皇太后下懿旨,速请承恩公和信得过的老臣悄然入宫,方便商议对策,应变突发情况。”
“至于这则消息,臣妾身边只有心腹知晓,已命他们禁口。”沈知姁福身道来。
“好,皇后说得极有道理。”太皇太后点点头,将沈知姁亲自扶起,眼风扫过方尚宫。
方尚宫立刻心领神会:“娘娘放心,消息亦不会从颐寿宫之中泄露。”
太皇太后放了心,立刻去书房拟了两份懿旨,请了承恩公和养老挂名的太师暗地入宫,还附上了能代表太皇太后的信物。
因事态严重,方尚宫不曾惊动任何宫人,自己去沏了一壶醒神的茶,给两位主子倒上。
又亲自将懿旨送到站岗的颐寿宫总管叶忠中手里,让其时隔几十年、再做了跑腿的差使。
浅浅啜了两口茶,沈知姁看太皇太后不断转动着佛珠,便轻声开口:“太皇太后放心,有您坐镇皇宫,京城中有承恩公府,臣妾的兄长虽伴驾秋狩,但想来此时已经在返京途中,外头不提臣妾父亲,还有罗郡王与镇北将军呢。”
“大定是不会乱起来的。”
“不错,幸而有皇后你在哀家身边。”太皇太后闻言稍有安心,目光中含着欣慰,旋即又转换为担忧:“那布帛上头说,正在护送昏迷的皇帝回京——宁州虽与京城相邻,但行宫到皇宫的路程并不短,哀家担心路上发生什么意外,会有消息传出。”
沈知姁沉吟片刻,抬眸道:“依臣妾来看,这个其实并不妨碍。”
“只看军权,北疆有定国公与镇北将军,京中京郊大营因平郡王谋逆,刚换了陛下信任的统领,应无大碍。”
“若真有人探听到了消息蠢蠢欲动,那也不用过于担心——陛下秋狩出事,必定是底下人没有做到位,这问责罪名还没有追究呢。”
“要有趁势为非作歹之人,可以直接借此理由拿入大牢,待陛下醒来后追究。”
太皇太后眼中一亮:“这的确是个好由头。”
她往下细想了想,觉得此法可行,思绪想起从前的往事,不由得有些可惜:先帝时,因为宠爱冯皇贵妃,在朝政上倚重冯家,办差了好几件事,将朝堂上搞得乌烟瘴气。
那次先帝携冯皇贵妃微服私访,冯家也是弄了纰漏,险些危及先帝安全。
当时她就该强硬些,直接借此问罪冯家,或许后头能免了好几件祸事。
“此事还请太皇太后与承恩公、太师好生商议。”沈知姁将一盏浓茶尽数饮完,主动起身行礼:“臣妾预备先去朝阳殿,将宫人都安排好,再请吴统领前去京城郊区接应陛下。”
“好。”太皇太后面露心疼之色:“陛下之事虽重,但是也不能因此忽视皇子们。”
“你的瑶池殿没有老成的尚宫,只有几个乳母,若是你放心不下,哀家让方尚宫跟着你去。”
沈知姁谢了太皇太后的好意,顺便将接母入宫的事情道来:“方尚宫是照顾漮儿的,臣妾不好带走,适才已让宣国夫人入宫,帮着照看瑶池殿。”
太皇太后正颔首,又听沈知姁继续道:“臣妾想起,陛下任命的中书舍人近日刚到京城——正如您所说,臣妾想将其接入宫中,若真有个万一,您与臣妾不用惹人怀疑和非议。”
要是皇帝宴驾,中书舍人所拟的诏书比皇后、太后的口述遗旨更能使人信服。
“正是,皇帝久久不立中书舍人,哀家倒忘了这回事。”太皇太后瞧着沈知姁眼尾嫣红、仍强做镇定的模样,眼中的疼惜是实打实的:“你放心去罢,哀家与承恩公必定稳住前朝。”
沈知姁立时行礼告退,随后马不停蹄去往朝阳殿。
吴统领已经在御书房内候着,神色颇为焦急:“皇后娘娘夜间急召,可是吴淑媛有事?”
“吴统领放心,吴淑媛在宁州行宫玩得很高兴,也很安全。”
“此番急召,是为了陛下之事。”沈知姁眉目轻缓,眼中的眸光晦暗不明,将去京郊悄然接应帝王之事道出。
“微臣遵命,必当办好。”吴统领拱手领命:“微臣立刻率手下心腹,乔装打扮为运输商队,接到陛下后直奔皇宫最侧的玄化门。”
“本宫得知消息,行宫的太医无用,随行的杨院使碍于人手、药材等难题,只为陛下稍作止血之举。”沈知姁眼底暗光深深,如深渊之底。
“吴统领,你要以最快的速度,送陛下回朝阳殿。”
至于尉鸣鹤的伤情会不会因为路途颠簸而恶化、身上的疼痛会不会因此加剧……
这就不在沈知姁的考虑范围内了。
吴统领却是想到这点,面上稍有犹豫——他是看透了尉鸣鹤的冷漠薄情,但还做不到对人命熟视无睹,且是天子的命。
“吴统领,本宫
今年仲秋时,见吴淑媛闷闷不乐,所以特意问了两句。“沈知姁抬眸,一双杏眸直视吴统领:“吴统领,你知道吴淑媛为何不高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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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闻询,吴统领面色稍灰,摇首不言:自妹妹从小孩成为女郎后,就不再言说内心心事,他一个大男人亦不好多问。
自从有了沈皇后的恩准,能时不时见一见妹妹,也多是问及吃穿用度顺不顺心,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新鲜玩意儿。
“吴淑媛和本宫说,她幼年父母早逝,为大定死在边疆。”沈知姁眼睫微颤,嗓音带了几抹滞涩:“她很可惜,这辈子都没有去父母埋骨之地亲自看一看,不曾为父母上一柱香、贡一份果。”
“本宫亦为吴淑媛深深惋惜。”沈知姁一字一句、沉声道来:“只要皇帝在一日,吴淑媛身为后宫妃嫔就永远不能离宫。”
“她对父母的念想,最后或许只能被带入皇陵中。”
这话深深刺中吴统领的心。
他敬孝父母、疼爱妹妹,如今两者交缠,变成对吴淑媛刻骨的心疼与歉疚——若是他没有识人不清,没有相信薄情皇帝的话语而将妹妹送入宫中,那妹妹就不会有这样许能困扰终生的愿望与惋叹。
吴统领眼角微微湿润,望着眼前沉静威严、而又真心为自家妹妹惋惜的沈知姁,心中下意识地想到一事。
——若是尉鸣鹤死了,沈皇后成了沈太后,她或许会同意自己将妹妹从皇宫这个大火坑中接出来。
只是这样大不韪的事情,顶多只在心中想想,不能说出口。
吴统领手执佩刀,神情坚毅,拱手告退:“从京郊到朝阳殿,马车缓行要两个时辰。”
“微臣必定在半个时辰内将陛下带来。”
待沈知姁一句含笑的“有劳”后,吴统领就大踏步离开。
沈知姁略蹙的眉眼一松,吩咐了一句“去请诸葛院判”,旋即就在心中长叹:吴家兄妹的确是至情至性之人,如今情状,倒是没枉费她在吴淑媛身上所花的时间与真心。
吴淑媛的确活泼率直,不该在皇宫中被困上一辈子。
不光吴淑媛,岚姐姐、瑜贵仪等,都该去外头瞧一瞧山河好风光。
皇宫的朱墙绿瓦,实在是耀眼到令人寒心。
诸葛院判来得很快。
他身为计划的知情者,最近十分积极主动地值班,还得了一个“体恤属下”的美名,将太医院中本就牢固的人心攥得更紧。
“瞧娘娘的神色,必定是一切顺利。”诸葛院判甫一进门,看了看沈知姁的神色,就嗓音轻快地行礼:“娘娘与国公爷、沈将军一样,每每真心欢喜时,便会用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子。”
“院判对定国公府当真了解,本宫往后可不敢多留院判在宫中。”沈知姁回过神来,收回双手,面上调笑了一句。
诸葛院判笑意爽朗地应下:“微臣年老,等再过几年,调/教好了徒弟给国公爷与娘娘您,微臣就要迫不及待地出宫养老了。”
“娘娘可不能短了微臣的养老钱。”
“这是自然,院判请放心。”沈知姁浅笑:“您对沈家有恩,我与定国公府永远记得这一点。”
说笑完,诸葛院判瞬间收了神色,变得正经起来,口中念出一连串的人名:“……这五位太医都是信得过的,家中都与定国公府相联系,不会背叛,微臣和杨院使带着这五人,足够坐镇朝阳殿,保证不会让任何人插手。”
“说起来,杨院使的背后是罗郡王。”沈知姁念起这点,口中话头一转,淡淡道:“陛下秋狩受重伤,在场众人身上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尤其是杨院使,是唯一被带去随行的太医。”
诸葛院判了然:“杨院使信任微臣,微臣会劝说他主动请罪,让出院判之位。”
随后,诸葛院判又报了六个名字:“前三位擅长小儿病痛,后三位是妇科圣手,这六位日常轮值,保证皇子们与各宫娘娘的日常康健。”
“还有两位行中庸之道,就专门负责世家高管府邸的求诊。”
沈知姁点头:“院判思虑周全。”
“皇帝受重伤,为了方便诊治,你立刻带人搬来朝阳殿,近身诊治,直到皇帝康复。”
太医那儿准备好,沈知姁看着天边微亮的天色,接过芜荑递上来的醒神茶,轻抿一口后启唇:“让朝阳殿的宫人们好生歇一歇,等晚些再叫他们来长阶上集合。”
“顺便将银子带来。”
尉鸣鹤这一重伤,从朝阳殿至少有一半的宫人要被打发出去,剩下属于沈知姁的一半要在外圈辛苦些,不让朝阳殿的正式情况传出。
一为平有人心中不忿,二为赏辛苦之酬劳,沈知姁早就备好了银子堵住人心和众口。
于是乎,朝阳殿的宫人们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一睁眼见天光大亮、已近日上三竿,纷纷慌乱起来,胡乱套上衣裳就往外奔。
这不出去还好,一出去就见皇后娘娘身边的芜荑姑娘与杜仲总管。
一众人冒出一身的冷寒,觉得身上的皮紧了紧,忙不迭上前弯腰请罪,更有胆小的,直接抱着杜仲的腿开始哭喊饶命。
“别吵嚷,皇后娘娘等着见各位呢。”芜荑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沸腾的后苑给定了下来。
早就倒向沈知姁的宫人们急速安静下来,心中有了谱儿。还有些聪明的细想了想,也安静下来不做声儿。
剩下的继续闹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情形不对,赶紧溜到了人群后头。
芜荑轻哼一声,带着宫人们去长阶处觐见沈知姁。
沈知姁稍微睡了两个时辰,此刻坐在朝阳殿长长的长阶上、俯视着底下叩首跪拜的宫人,只觉得神智清醒,带着难言的畅快和激动。
她特意命杜仲,将御书房中雕着金龙的御椅搬来坐。
芜荑直接将适才后苑发生的事禀报了一遍。
“朝阳宫的宫人需精简一半,而接下来事务繁忙,惟有能者能担任。”沈知姁扬声开口:“芜荑,将适才最后安静的宫人们都挑出去。”
“再从剩下的宫人中挑出当差好的。”
“只留一半。”
众人一惊,排在最后的人想要争辩,仰头望了望长阶上瞧不清面目、栖满晨光的皇后,只觉得脖子酸楚、难以开口。
没想到被点出去的人,都被杜仲发了一小袋的银子,并承诺会让殿中省好生安排后续的去处。
被分出去的人转悲为喜,捧着银子露出笑意。
依旧留在朝阳殿的宫人心中则无甚反应:一来朝阳殿油水多、赏赐多,二来留下的几乎都是沈知姁的眼线,跟着主子做事,已经是欢喜不已。
沈知姁的手拂过御椅上雕刻的龙头,杏眸微眯,很是满意地打量着现在的朝阳殿。
——这是她给尉鸣鹤这条恶犬特意打造的牢笼。
尉鸣鹤这条薄情寡义的恶犬,会在龙榻上渐渐腐烂、发臭。
朝阳殿空空荡荡,他那难听的悲鸣,不会被外头任何人听到。
不知道尉鸣鹤现在,是不是正受着路途颠簸的苦楚呢?
可惜今年的秋老虎不够给力,不然再来些热气,保准让尉鸣鹤承受不起。
恰在这时,小小的变故陡生。
“皇后娘娘,奴婢是陛下新近提拔上来的朝阳殿奉仪!”一女官打扮的中年宫女猛然出列,对沈知姁叩首,眼中含泪、语带哭腔,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可话语却含着几分不服气:“奴婢是先帝起就入朝阳殿伺候的,算来已有近二十年。”
“请娘娘看在陛下和奴婢多年苦劳的份上,留奴婢在朝阳殿罢!奴婢必定为娘娘做牛做马!”
说罢,这位中年奉仪连连叩首,声响极大,引人侧目。
先是提到自己被尉鸣鹤提拔,再说自己的履历,最后又献上忠心,磕头的模样更是令人心生同情。
面面俱到,可以说是在朝阳殿宫人面前,毫不客气地将沈知姁这个皇后给架在了火上。
若一个处理不当,难免会让宫人有所微词,心生不满。
这对一位年轻稚嫩的皇后来说,是极怕应对的情况,也是有些老奴能恭敬地把持着年轻主子的原因。
可惜这奉仪没长眼,将这手段放在沈知姁身上。
还不等沈知姁出声,芜荑便冷笑道:“奉仪这般作态,若磕出了血,定然以此威胁皇后娘娘。”
杜仲则是斥道:“糊涂东西,还不快将这以下犯上的人押走!”
话落,不论是被留下的宫人,还是被赏赐的宫人,都争着上前帮忙,将叩首不停的奉仪给拉起来。
那人额头上果然肿起一块,瞧着十分显眼。
“本宫有几个问题想问你。”见奉仪被拉住,沈知姁方俯视着幽幽开口,眼底划过一抹暗光:“奉仪的意思是,本宫身为皇后,连裁撤宫人的权力都没有了?”
奉仪四肢被人抓住,闻言,额上滴落冷汗。
不等她巧舌辩驳,沈知姁下面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狠狠砸在她面上:“呵,你说你有苦劳,是将朝阳殿消息传递到宫外的苦劳么!”
当初天子弑母的话本之事,沈知姁要从宫中放消息,手就放得松了些,叫一些人能从宫中探听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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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这位奉仪便是其中之一,受重金贿赂,专给秦公爵和关大人送消息。原是懒出手教训,想着调去更后头就是,谁知竟是个狂妄贪心的。
见奉仪睁目结舌,沈知姁眸光淡淡:“原是看在你二十年的苦劳上,对你网开一面,既然你给脸不要脸,本宫亦不必手软。”
“拖去尚刑局罢。”
“奴婢知罪,皇后娘娘饶命!”听到尚刑局三字,奉仪两股战战,手中发了疯似的挣扎。
不过一旁的宫人力气更大,直接将人给拖走了。
原地只留下奉仪的一只鞋。
是在挣扎求饶中掉落的。
黑色布鞋映着汉白玉阶,颇有些刺目的感觉。
恰在这时,有人来禀,楚中书觐见。
沈知姁平平的面色稍有转圜,露出一丝笑意。
呦,听命拟旨的人来了。
第134章 回宫“大仇得报”的感觉
第一百三十四章
楚中书是在半夜被玖拾带进宫的。
人原是睡得迷迷糊糊的,一见夜影卫的腰牌,再见周遭的红墙绿瓦,一瞬间就给吓醒了,哆哆嗦嗦以为是自己得罪了皇帝,要被秘密处决在皇宫中。
听了玖拾一句“皇后娘娘召见”,楚中书才后知后觉:对呀,皇上去宁州行宫秋狩了,如今宫中只有皇后与太皇太后坐镇。
再一转心思,楚中书眼前就出现一双凌厉而狠辣的桃花眼。
是如今在朝堂上颇有权势的韩督公。
他能一步登天,成了如今的中书舍人,都要靠韩督公在江南水患时、对他的指点与提拔。
楚中书亦曾好奇过,自己当时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县令,很可能因为粟州水坝之事被拿去顶包追责,为何韩督公独独看中自己。
韩督公当时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是上头有人慧眼识珠,不忍明珠蒙尘。
“上头”一词,楚中书在初见韩督公的时候就听过的。
当时联系江南一众落马的官员,楚中书明白,是陛下有意压制住江南的官场,借着这场水患排除异己。
若非韩督公及时提醒自己,他估计现在还要在南边哪个犄角旮旯瞧人眼色呢。这还是好的,说不准在陛下的雷霆之威下,会被落个罪名,连子孙后代都不好。
所以这个“上头”,并不会是尉鸣鹤这个皇帝。
楚中书这两年,一边勤勤恳恳地遵照韩栖云的各种指示,一边在心中不断猜测到底谁是韩栖云真正效忠的人。
他将朝中的老臣贵族、皇室宗亲,乃至于和韩栖云同时崛起的新贵都猜了一遍,惟独没往后宫想。
直到现在,楚中书立在御书房正中央,眼睛出神地盯着地毯上的龙凤双纹,一时间还没有消化掉沈皇后竟指挥得动韩督公这件事。
相比之下,连他期待已久的第一回进御书房这事,都变得寡淡平凡起来。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细想了一瞬,楚中书想着现在沈家更上一层楼的煊赫,还是恭恭敬敬对沈知姁行了大礼。
他这人除了文采外,最大的特点就是软弱,上头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对此,楚中书的解释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沈知姁从前世便听闻过楚中书的性子,平声叫起,唇角挂着一抹微笑:“事出紧急,令楚中书漏夜进宫,实在是辛苦了。”
楚中书起身,悄然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位贤名在外、又深得陛下信任的沈皇后。
原以为是个生的端庄菩萨相的女子,谁知入眼是个眉目妍丽娇美的女郎,那一双杏眸尤其漂亮澄澈,亦会叫人觉得,拥有这双眼睛的主人,兴许是个不谙世事、极好哄骗的。
楚中书心中那股紧张劲儿一下子就泄了,甚至连方才的惶恐恭敬都有所打折,转而变成两分轻视。
他在心中理所应当地猜测:陛下尚在宁州行宫狩猎,估计是有什么新鲜旨意要拟定,就让沈皇后传他进宫拟旨。沈皇后纵然出色,可到底是个女子,便令夜影卫急慌慌地将自己带进宫。
当真是……不稳重。
沈知姁不曾错过楚中书眼底的情绪变化,面上的笑意淡下,将腰间的鱼形玉佩掷到御桌上,在御椅上坐下,以手支颐:“瞧楚中书的模样,想是看不上在这份差使。”
玉佩落在桌上,发出的声响不轻不重。
楚中书却被这声响骤然吓到,一抬眼,看到沈皇后坐在了雕刻着龙纹、只有天子才能落座的御椅上。
还没从“沈皇后支使韩督公”这一事中回过神来的楚中书,瞬间又被沈知姁的动作给惊得瞠目结舌。
过了片刻,楚中书才反应过来沈知姁的话是什么意思。
“枕边风”三个字在楚中书心中一晃而过,却莫名又被他心中那股子能保命的直觉给否决了。
再抬眼,那双杏眸已然褪去笑意,清清洌洌如覆霜雪,口中冷淡:“玖拾,将楚中书送出去罢。”
楚中书是夜半悄然入宫,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现下日挂半空,楚中书若此时被灰头土脸地请出宫,外头定是猜测谣言四起。不说旁的,就是那些还没见几面的同僚,因这点就足以对楚中书冷漠相待,让楚中书在京都朝堂永不立足。
更何况,仔细打听后,就知道这位新任的中书令,是得罪了皇后与沈家——楚中书才刚刚起头的仕途,就会自此断了。
只要楚中书有点脑子,都能想到这一点。
果然,闻言,楚中书双目一瞠,额上瞬间汗如雨下,也顾不得身上自诩朝臣和男子的矜持,当即便跪下:“皇后赎罪,微臣生来浅薄粗鄙,又是第一回入宫、得见凤颜,一时战战兢兢、失了礼数。”
“微臣在外早听得皇后娘娘贤名,愿任凭皇后娘娘差使。”
“楚中书当真是青年才俊,不枉本宫当初令韩督公去提点了两句。”见楚中书膝盖软下,沈知姁细眉微挑,嘴角的笑意回漾,让楚中书起身,顺便将尉鸣鹤重伤昏迷、正在被送回宫的事情简单道来。
不用多说,楚中书已经心领神会,一边抹汗,一边起身应是:“微臣明白,到时候娘娘传达圣谕,微臣只管拟旨便是。”
沈知姁轻笑一声,下颌微微一点,立在门口的芜荑便轻移进来,将还未赐下的中书舍人官印用木盘送到楚中书手中。
官印下垫着一方浅黄色的锦布,中间横贯着一条正红色的竖纹。
楚中书拿到官印,双手激动得微颤,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这梦寐以求的、天子心腹的象征,便听两句话落在耳中:
“楚中书得封舍人,带着美妻娇妾入京,且妻妾双双有孕,实在是令人艳羡——倒是本宫不好,令中书大人留于宫中,思念家中。”
“中书放心,本宫会命人日夜看顾中书家眷,未免中书担忧。”
沈知姁的话语温柔悦耳,像是一股和
暖的微风拂来,将锦布上的正红竖纹吹起,有如实质,如一根麻绳缓缓束在楚中书的颈间。
楚中书只觉一时间难以呼吸,心惊胆战之感如潮水迎面扑来,将他生生扼立在原地。
一刻钟前他还敢暗中打量沈皇后,现在只求自己能赶紧从御书房离开,龟缩到一方安全的小天地里。
当听到自己去朝阳殿后头的阁楼里暂住时,楚中书如蒙大赦,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后被杜仲领着退下。
芜荑适时地端上一盏蜂蜜水:“娘娘自起来到现在都没怎么用水,现下润润喉罢。”
“方才吴统领命人送消息来,说是接到了陛下,现在正与韩督公一块儿快速回京。”
末了,芜荑补充道:“甘娘子得了娘娘的消息,直接选了几个心腹,带着拉货车由吴统领指挥,半句话都没有多问。”
昨日同吴统领定了假借皇商送货入宫的借口后,沈知姁就打发人知会了甘娘子借人。
沈知姁抿唇一笑:她能和甘娘子一直合作到现在,除了彼此间的利益,还有对甘娘子态度的欣赏,从不多嘴多问,也不打听皇室辛秘。
痛快地饮完一盏蜂蜜水,沈知姁回瑶池殿重新换了衣裳,再好生抱了抱刚睡醒的尉淙。
贴了贴孩子软嫩的脸蛋,沈知姁振作了精神,只带了芜荑和杜仲,将白苓箬兰与青葙全都留下看顾,亦重赏了照顾尉淙的乳母与宫人,吩咐她们务必万事周全仔细。
一转脸,沈知姁就看到了门外忧心忡忡的沈夫人。
“你这般急切地接我入宫,定是发生大事了。”沈夫人上前握住沈知姁的手,紧紧攥着,细细看过沈知姁的面容。
等确定女儿神色间的笑意并非勉强而为后,沈夫人方松一口气,转了转有些泛红的眼珠,低声道:“瞧你的神色,对你应当是好事,那我便不多问。”
“有我在瑶池殿,你不用担心淙儿,只管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望着永远支持自己的母亲,沈知姁眼底泛起泪花,甜甜地应了一声好,又深深抱了母亲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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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最后还是沈夫人主动结束这个拥抱,给沈知姁理了理发髻,又轻轻拍了拍沈知姁的肩:“去罢。”
沈知姁含泪带笑地应下,回了朝阳殿,在凤辇上抹去属于母亲的泪,换上带着恨意的冷笑。
她要好好“迎接”重伤的尉鸣鹤。
*
午时前一刻,吴统领带心腹亲自扛着一台小轿,从朝阳殿的后门悄然进入正殿。
朝阳殿留下的宫人们皆是眼观鼻、鼻观心,认真做着手头的事儿,只要没有旁的吩咐,一个多余的眼神动作都没有。
沈知姁换了身浅粉绣百合的轻纱襦裙,挽着斜髻,明亮的眸子淡淡扫过不断散发出血腥气的小轿,旋即含笑望向吴统领:“吴统领一路辛苦了。”
“不过走几步路的事情,娘娘言重了。”吴统领拱手行礼,神色颇为轻松:“是韩督公护送陛下回京的,现下他正在外头请见娘娘。”
“芜荑,令宋尚宫立刻去安排督公及其他护送人员去歇息洗漱,再开陛下的私库分发赏赐。”沈知姁吩咐完,转首看向吴统领:“瞧吴统领的神色,想来宜淑妃同吴婕妤她们应是无恙。”
“微臣问过韩督公,事发时是陛下领群臣狩猎,后宫妃嫔都在外场,不曾受伤。”吴统领说罢,就主动告退,和来时一样,从后门悄悄离开。
芜荑与吴统领等人一走,正殿就只留了沈知姁一人。
沈知姁缓缓踱步到灰色的小轿子前,心底从昨日就酝酿起的激动如旭日初升,在被刻意妆饰苍白的面容上逐渐显现。
带来一抹奕奕动人的亮色。
小轿中有男子极虚弱的呼吸声传出,时急促时缓无,还带着一点因为剧痛而不自觉带上的呻。吟,颤颤巍巍诉说着身体所承担的痛苦。
像是路边恶犬奄奄一息时的喘。息,并不剧烈,却让人心头泛起厌嫌与恶心。
然而这是沈知姁精心布置的结果。
于是在她耳中,尉鸣鹤这饱含着难受与疼痛的呼吸声,就多了几分硕果丰收后的喜悦。
有一种诡异的悦耳之感。
沈知姁并不着急掀开轿帘,而是打量了小轿一番——轿布陈旧,泛着布匹特有的、被潮气闷烂过的腐气。
且这小轿的确是小得很,适合十岁左右的幼童单独乘坐。若是尉鸣鹤这样的身量,要头贴着轿顶、双腿蜷缩才能勉强坐在里头。不提伤口卫生,成年男子光坐在里头就觉得局促难受,更别提这一路上路途颠簸,伤口处必定被粗糙的轿布不断地摩擦。
偏生里头的天子重伤昏迷,不能言说,只能硬生生承受下来。
对尉鸣鹤来说,这不是护送,而是一场隐秘的折磨。
沈知姁的指尖摩梭过粗糙的陈布,唇角勾起一抹轻微的笑意:这样精巧的小轿,定然是韩栖云的主意,旁人是再也想不到的。
正打量着,里头就传来几分挪动声,随之响起的,是尉鸣鹤的痛呼声。
喑哑难听得很。
不过也就响了两声,想是尉鸣鹤依旧昏迷的缘故。
轿帘被沈知姁轻轻挑开一掌宽的缝。
难闻的血腥气霎时扑面而来,随之而显露的,是尉鸣鹤苍白憔悴到极点的面容,头上乌发干枯凌乱,面上嘴唇泛紫干裂,一副狼狈且命不久矣的模样。
最引人注意的,便是尉鸣鹤从右肩贯通到左胸的伤口,用白色的纱布草草包扎了一遍。许是因为路途急而簸,没有时间去仔细处理伤口,所以不间断地有鲜血渗到纱布上,又因时间早晚变色,在大片的白纱布上勾勒出斑驳的血色。
即便是这样,尉鸣鹤仍旧维持着自己的呼吸,长眉微微蹙着,有一种要和死亡对抗到底的决心。
沈知姁心中喟叹:恶犬的生命力,就是如此顽强,令人心惊。
相比之下,尉鸣鹤圣旨阴影下的人命,就像草芥一般,随手就被折了。
不过,生命都是有限的。
想到这点,沈知姁心头被压抑许久的仇恨恍然泛出,流水一样行遍全身。
但和从前许多回不同,这回行得畅快通透,将她心中堵抑许久的空洞都给冲开了,连带着心跳怦怦,隐秘而激烈地跳动在空荡荡的朝阳殿中。
沈知姁甚至有一瞬的恍然。
原来,“大仇得报”,是这样一种感觉。
痛快到她的双手都在无意识地轻颤。
“杜仲,将陛下抬去床上。”沈知姁回神,平复了片刻,才扬声唤来杜仲抬人:“再命人传诸葛院判,让他领五位太医来为陛下救治。”
杜仲带了自己的徒弟小喜子,和小鱼子一样,十来岁的年纪,胜在机灵听话又嘴严,还是自小做洒扫的,力气大。
两人小心翼翼地将尉鸣鹤从小轿中扒拉到地上,再一头一尾地抬到龙榻上。
沈知姁在旁抱臂冷眼看着,并不在乎尉鸣鹤因为挪动而受痛的低吟与落下的冷汗。
待人被放好后,她轻声颔首:“你们手上沾了血,先去浣洗一下,再好好守着殿门,专门传本宫和太医的吩咐。等会儿除了芜荑与本宫传召的人,谁都不许进来。”
“奴才明白。”杜仲双臂下垂,郑重应下,带着小喜子利落下去。
沈知姁的目光复又落在尉鸣鹤身上。
见了全景,沈知姁才发觉尉鸣鹤身上穿的,是她当时随手一指、说好看的玄色缎绣金龙纹骑射服。
现在已经被一道爪痕割开,散开的布缕沾满血污,里头全是渗着鲜血的纱布。
沈知姁记得,这件骑射服是东洲进贡的,用了双面绣的技艺,正面是金龙纹,反面是福寿万全图,正反皆可穿,两侧的袖口花纹也不一样。
现在毁于虎爪,沈知姁只觉得万分可惜——这是人家绣娘一年的成果呢。
回头让宋尚宫好好赏赐下去。
旋即,沈知姁从袖中扯出帕子,罩住指尖后毫不犹豫地按过尉鸣鹤的伤口,力道极大,用指尖戳过虎爪下的每一道爪痕,丈量它们的深浅和长短。
……这是成年猛虎用尽全力的一击。
随着沈知姁按压的动作,尉鸣鹤的神色骤然变化,长眉从轻蹙变成深蹙,薄唇随着下意识地痛呼张开,本就苍白的俊颜皱在一块儿,瞧着格外狰狞难看。
尉鸣鹤嘶哑的痛呼声外,诸葛院判冷静的嗓音传来:“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沈知姁起身,看向诸葛院判。
对方身后跟着可信的五位太医,俱是垂眼低眉,根本不敢看沈皇后适才有何动作,只心道陛下这般痛苦,可见所报的重伤不假。
“院判来了。”沈知姁收起手,将染血的帕子随手放在床头小几子上,神色未变,淡定应道:“本宫适才检查了陛下的伤口,果真是严重得很。”
“幸而陛下对疼痛还有反应,并非真的意识昏沉。”
“娘娘放心,微臣立刻率诸位太医救治。”诸葛院判接话:“陛下是受猛虎袭击,创口颇大,清理很需时间——娘娘眼下青黑,不如稍作休息,亦能更好地照料陛下。”
“院判细心。”沈知姁颔首离开了满是血腥铁锈气的内室。
芜荑已经回来,正在正殿立着,见沈知姁便上
前行礼:“娘娘,韩督公已经换洗完毕,在御书房外求见。”
内室传来太医们低低的商议声,还有尉鸣鹤连绵不绝的哀疼吟息。
“那就走罢。”沈知姁充耳不闻,要去见韩栖云。
芜荑从袖中拿出一精致小盒,浅笑道:“这是青葙送来的,是韩督公贺娘娘诞子送的那一副嵌翠宝石寿字流苏耳环。”
她们几个大宫女都晓得,韩督公是娘娘一手提拔上来的,逢年过节的总爱送各地各式各样的耳环首饰来。
娘娘也很给面子,每次见韩督公都会戴着,以表重视。
“幸好你们细心。”沈知姁面上露出几分安心的笑意,伸手就换了一副耳饰。
她由芜荑扶着手,往御书房去,只在踏出朝阳殿正殿时微微一顿:“杜仲,陛下需要静养,挑几个宫人,将朝阳殿里头透光的地方都罩上黑纱。”
这样一来,朝阳殿这个笼子,就更牢固了。
第135章 情况沈家小女郎,真妙。
第一百三十五章
韩栖云一身玄色装束,立在御书房门前。
沈知姁刚从朝阳殿正殿出来,还没走两步,韩栖云便敏锐地回过头,往正殿的方向看去。
果见有一位聘婷雍容的身影出来。
韩栖云在那一瞬就认出来人是沈知姁,唇角不自觉地勾勒出一抹笑意,上前迎了两步,直到看清沈知姁的模样方拱手行礼。
如往常一样,他的桃花眼转过沈知姁的耳畔,看到了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耳饰。
照常见礼请安后,韩栖云唇角噙着浅笑,对沈知姁赞道:“这浅粉色极衬娘娘,而这对寿字流苏耳环更显娘娘……华贵。”
他原想说“玉颈纤纤”四字,到嘴边发觉颇为唐突和放/浪,绝不能出现在沈家小女郎的面前,于是短暂的停顿后换了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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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督公伴驾去宁州行宫,在言语上愈发精进讨喜了。”沈知姁挥手令他起身,耳畔的流苏微微晃动:“瞧督公的衣裳上有磨损,还有股淡淡的血腥气——督公怎么不去稍作休息,换一换衣裳再求见?”
说话间,两人一同步入御书房,芜荑立在门外。
沈知姁熟门熟路地在御椅上落座,韩栖云亦是娴熟地立在御桌旁,挽起袖口、开始磨墨——先前尉鸣鹤右手受伤、沈知姁代写诏书的那些日子,若是韩栖云来请旨,御书房中总是这样一副情形。
沈知姁对韩栖云的磨墨之举保持着默许的态度。
她纵容韩栖云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靠近之意,同佩戴韩栖云送来首饰一样,是为了更好地掌控对方。
“沈将军和宜淑妃还留在宁州行宫。”韩栖云一边不紧不慢地磨墨,一边嗓音愉悦地回答适才沈知姁关怀的询问:“娘娘重情重义,心中最挂念的当然是这二位。”
“微臣身为护送之人,理应将二位的近况汇报给皇后娘娘,使您宽心。”
“娘娘放心,沈将军与宜淑妃安全无恙,行事俱照咱们的计划,一切顺利。”
“本宫要知道,尉鸣鹤受伤的完整前因后果,好去回禀太皇太后。”沈知姁下颌微抬,沉静的明眸与韩栖云对视。
她虽想了计划,亦安排人手,可到底没有亲去宁州行宫。为了以防万一,她现在要知道事情的经过和细节。
韩栖云轻笑一声,将墨条放下,清了清嗓:
“陛下的銮驾刚到宁州行宫,就听见山中有虎啸震响,惊鸟乱飞。他当下就起了兴致,举办了秋狩开始的典仪后,就迫不及待地骑上御马、率领众臣猎虎。”
“应陛下的命令,海督公率夜影卫护持左右,微臣则留在后方保护后妃与臣眷。”
“据海督公所说,那老虎生得雄壮,且当日宁州天朗气清,所以天子很轻易地就找到了老虎,并令夜影卫在内的众臣后退数十米,自己躬身、策马上前猎虎。”
“谁知那老虎嗅觉灵敏,瞬间就发觉了陛下。可它不但没逃走,反而兽性大发,发狂地往陛下面门上跃起扑咬。”
“陛下本是能跳马避开的,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陛下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说到此处,韩栖云才稍稍有所停顿,与沈知姁对视的桃花眼中闪过莫名的笑意。
他并不清楚有关北疆贡茶的功效,心里头却有一种直觉,狗皇帝在这关键时刻的要命迟钝,多半是出自沈家小女郎的手。
沈知姁不退不避地迎上韩栖云带着笃定意味的笑眼,颇为惊诧地挑起秀眉,只做猜测样:“想来是他第一回直面猛虎,被吓傻了吧。”
闻言,韩栖云哂笑一声,话归正题:“恰在此时,御马受惊不受控制,将陛下从马背上颠下,猛虎抓住机会扑咬而上。”
“海督公率领夜影卫上前护驾,从背后攻击猛虎,陛下则是抓住机会、一击重伤了老虎——不过到底是有些迟了,老虎狠抓了陛下一下,伤口极深,当场血流不止、陷入昏迷。”
“海督公将猛虎击杀,派人速请了微臣与杨院使到场,为陛下紧急包扎、处理伤口。”韩栖云再次抬眼,深深望向沈知姁:“期间陛下短暂清醒过一回,说了句话。”
沈知姁眉心一跳,心中顿时涌现出无数猜测:“他吩咐了什么?是说要封行宫,还是要回宫?”
听到沈知姁的话,韩栖云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低低哑笑:“陛下深情,只吩咐要记得将那虎皮献给娘娘。”
可是瞧沈家小女郎的模样,是半分都不在乎的,狗皇帝好容易奉了一次真心,重伤还惦记着小女郎,结果竟是这个结局,真是让人觉得好笑。
不过也对,谁会要一匹豺狼恶狗的真心?
只会脏了自己的手。
听闻与朝政无关,沈知姁略松一口气,旋即心底翻涌起几分好笑。
笑尉鸣鹤这不合时宜、比草还贱的迟来深情。
“沈将军与淑妃那儿怎么说?”沈知姁心里笑完,将这事撂在一旁,只关切询问自己担心的人。
“陛下再次昏迷后,微臣与海督公决定先秘密送陛下回京医治,再由微臣禀报娘娘,商议接下来前朝后宫该如何行事。”韩栖云眼底对尉鸣鹤的讥嘲更甚,不过全都被压在深处,面上仍是对沈知姁的恭敬:
“沈将军身为皇后兄长,又在军中长有威望,理所应当地暂掌行宫里外的侍卫与官兵,封锁陛下受伤的消息,同时用虎符调动京郊大营部分士兵前去支援。”
这亦是沈知姁同沈知全商议的一环。
天子虎符近身携带,不轻易示于旁人。
沈知姁见过几次,这回秋狩临行前,特意从白苓那儿要了个新缝制的龙凤香囊,收拾时将虎符放在里头,再亲手放到尉鸣鹤胸前。
尉鸣鹤很是欢喜,连声说“阿姁妥帖”。
沈知姁则含羞带怯应了,回头通知兄长,等尉鸣鹤昏迷后,找到那龙凤香囊,虎符也就到手了。
自然,若是找不见也不打紧,沈知全照样能支使得动京郊大营的人——京郊大营现任营官是从前沈厉的部将,中下层官兵中有数十位定国公府出身,都是在平叛中立功升职的,只认沈家人。:
在天子昏迷的情况下,沈知全以天子名字借调人手是很轻易的事情。
但有虎符在手,就更名正言顺,外头亦不会起什么谣言揣测。
“至于宜淑妃……”韩栖云俊眉一挑:“她带着宫人,亲自压了蓝夫人,说要揭发宁水县主簿在宫外行踪鬼祟,前两日更是与蓝夫人接头、打探天子行踪,疑似要对圣上图谋不轨。”
“兼之后头有人来禀,说御马忽然口吐白沫,身有异常,其中可能被有心人做了手脚。”
沈知姁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韩栖云:这可不在她的计划内,想也知道是韩栖云的手笔。
“两事并发,沈将军与海督公立刻封了行宫出入,开始调查,宜淑妃则负责看护随行而去的后宫嫔妃。”韩栖云神色如常地
讲着,话到此处,才像想起什么,蹙眉道:“哦,还有霍才人的葬仪,宜淑妃也要一并安排。”
“霍才人死了?”沈知姁容色惊讶。
自霍才人坐完月子、被送去宁州行宫静养后,沈知姁就没有再管过她,上回还是太皇太后怕别人说她养着大皇子、有意苛待生母,特意嘱咐了沈知姁,让宁州行宫的人不许欺辱霍才人,别让人两三年就死了。
不过,太皇太后倒没说不能克扣霍才人——霍才人擅去冷宫挑衅慕容庶人,导致早产加难产,害得皇子体弱,这可是祸害皇嗣的大罪,让她去行宫养着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不错,对外说是患了急病亡故,实则是天子的意思。”韩栖云嗤笑一声:“霍才人趁着陛下换骑射服的功夫,扮作宫女闯了进去,身上甚至带了迷香。”
“天子有令,霍才人意图行刺,当场杖毙。”
“若不是大皇子由太皇太后抚养,霍才人恐怕连死后的名位都保不住。”
沈知姁沉默了片刻:“横竖他现在昏着,等会儿去见太皇太后时,本宫会将霍才人之事提一提。”
太皇太后应当很乐意下懿旨追封,既展示自己的仁慈,也在大皇子面前更多个好处。
至于尉鸣鹤对此事的意见……呵,等他有机会自己出朝阳殿再改罢。
说罢,沈知姁扬声唤来芜荑:“你先去一趟瑶池殿,让白苓将本宫要的东西拿来,再去请楚中书过来拟诏。”
芜荑福身应下,不过是一刻钟的功夫,就利索地办好了沈知姁吩咐的事情。
*
楚中书刚用完午膳,就见沈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来请,心中一个哆嗦,忙不迭地跟上,还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所有的银子,想以此向芜荑打听情况。
芜荑露出和气的微笑:“中书客气,娘娘请您去御书房,自然是让您奉命拟旨。”
说罢,芜荑推拒了楚中书的银子:“皇后娘娘吩咐,中书刚刚晋升,是陛下看中的心腹,一应份例都按最好的来,还拨了两位宫女与两位宦官伺候您。”
楚中书当即就感激道:“微臣多谢皇后娘娘照拂。”
他这回是真心实意的:他刚刚用膳时还在琢磨,自己适才在沈皇后面前落了个不好的印象,身上银钱又不多,早就听说宫中只认权势和银子,那自己这段时间可要遭罪了。
谁知沈皇后竟都安排好了。
那自己荷包中的这点儿银子,足够应对侍奉自己的四位宫人了。
随后,楚中书将心思转到正事上来:沈皇后现在奉命传他,应是陛下已经安全回宫了。那他只管认真拟旨,每回陛下要传命,就会想起他的好处呢!
楚中书又像刚得知自己晋升中书舍人那样,欢喜地沉浸在一股“本官要成为天子心腹了”的情绪中。
及至到了御书房,对上那双冷漠的桃花眸子,楚中书内心的美梦瞬间破碎,赶紧行礼:“微臣参见督公,参见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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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韩栖云蹙起眉,很是不满,挑眉看向楚中书。
楚中书连忙重新行礼,先见过沈知姁。
沈知姁倒并不关注这个,而是示意楚中书上前,看御桌上一张有些泛旧的宣纸:“这是陛下从前留给本宫的妙策,特意嘱咐了,若是他遭遇不测,就令本宫按上面的方法行事。”
“中书且去外间的书桌上拟了旨意来,然后交予本宫。”
“是,微臣遵旨。”楚中书躬身上前,双手拿过放在御桌边缘的宣纸,立刻倒退到外间,开始撰写诏书。
两道明旨,一道密诏,楚中书拿出比当年考前还用心的劲儿,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写完了。
将近写完时,他听见有人请见,进了里头,还听见沈皇后格外温柔的请起声。
接着,“陛下……止血……恶化……需割肉……”有中年男音透过分割内外的大扇屏风,断断续续地从传到外间。
“那院判便准备下去罢,本宫要亲自来。”沈皇后轻道了一句。
楚中书放笔的动作一轻:这应是太医,是禀报了什么好消息么,沈皇后说话多了几分笑腔。
里头响起告退声。
楚中书不敢多看,低下头佯装去吹明黄圣旨上未干的墨痕,等前头的动静都散了,就毕恭毕敬地将圣旨带进去,还在御桌上摊开放好、方便沈皇后和韩督公检查。
等待时,楚中书心中到没那么紧张:对于拟旨时用的遣词造句,他还是颇具自信能让上头满意的。
果然,沈知姁点点头,让杜仲将楚中书送回去:“辛苦中书了,若有需要的,只管同杜仲说。”
楚中书连忙带笑应了,如释重负般随着杜仲走了。
韩栖云望着楚中书鹌鹑一样的背影,对沈知姁轻笑:“不知道娘娘是从哪儿找到的人,软柿子一样听话好用。”
他一直派人盯着楚中书呢,对方这两年来都是乖乖地遵循要求做事,没有半点儿探求的好奇心,惜命得很。
“人不是本宫找的。”沈知姁亲自拿过诏书,起身去颐寿宫,偏过玉面对韩栖云嫣然一笑:“还要多谢朝阳殿躺着的那位。”
韩栖云有些不解的眯了眯眼,不过瞥见沈知姁泛着轻盈喜悦的步伐,忍不住低笑了两声,紧跟而上。
想到那一道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密诏内容,韩栖云就止不住自己望向沈知姁背影的目光。
不用揽镜,韩栖云都能想象出自己眼中,是如何盈满赞叹与欣赏的。
这一道密诏,能笼宗室,能平老臣,同时也能让权力照旧掌在朝阳殿。
沈家小女郎,真妙。
第136章 前朝诸事她要亲自给尉鸣鹤割肉疗伤……
第一百三十六章
颐寿宫内,太皇太后并承恩公、老太师还在面对面坐着、焦急地等待消息,连午膳都没动几筷子。
倒是照顾尉漮的乳母照常来汇报,说大皇子照旧吃得香玩得好。
“哀家知道了,你好好照看皇子。”太皇太后让人下去,转头对承恩公和老太师叹息:“哀家这时候是真羡慕大皇子和皇长子,尚在襁褓之中,不必为这些事烦忧。”
承恩公被召进宫后就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现在苦意更甚,只勉强安慰太皇太后:“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福气在身,娘娘您不用太过担忧,若伤了自身就不好了。”
老太师则是拧起眉头,揉了揉眉心,并不赞同承恩公的话:“此话差矣,这‘陛下重伤昏迷’是夜影卫传的消息,理应不会有错。即便有错处,也是传轻了。”
否则陛下追究起来,可是“诅咒天子重伤”的罪名。
三人正面对面愁着,方尚宫来报:“皇后与韩督公求见。”
太皇太后忙不迭让人进来。
“是韩督公回来的?”承恩公
对韩栖云的印象并不好,觉得对方目光常带阴冷,一股子心狠手辣的气息,嘴巴还很严实:“此人口中善说谎话,往往话转了十八个弯也每一个字是真的。”
“可是陛下很喜欢用这位韩督公,可见其还算忠心。”老太师虽在府邸中养老,但其最得意的学生两年前被提拔为太傅,所以对朝中诸事颇为了解:“但后来陛下又抬了海督公,就说明韩督公的小心思不少。”
他话落,沈知姁与韩栖云便一前一后进了正殿。
事态紧急,一番简单的行礼之后,沈知姁就将尉鸣鹤已经回宫安置、太医正在全力医治之事道来,顺便将楚中书刚刚拟好的新鲜诏书奉上:“这是楚中书奉命拟的诏书,两道明旨,一道密诏。”
“皇后辛苦,督公这一路护送也辛苦。”得知天子全须全尾回了宫,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尉鸣鹤途中去世的太皇太后狠狠松了口气,又听是照着天子意思拟旨,又再松一口气:还能意识清醒地下达旨意,即便受了重伤,也能好好将养回来。
至少多撑个两三年不是问题。
承恩公和老太师则是将注意力放在圣旨上。
第一道明旨,命平虏将军沈知全暂代宁州督兵,夜影卫协助,查清天子受伤之事,所有涉嫌之人、无论身分、即刻关押。清查后,再由平虏将军带回京城、等候天子圣意。
第二道明旨,就是封皇长子齐王尉淙为太子、皇后在朝阳殿侍疾。
再令承恩公、太傅领工部尚书和吏部尚书,暂统六部,处理朝政小事,定期汇总上报,韩栖云率夜影卫从旁监督,以免生祸。若有拿不定主意的紧急要事,则通过夜影司交由朝阳殿。
最后一道密诏,是传宗亲罗郡王秘密入京,回皇宫暂住候命。
看圣旨的空挡,韩栖云适时上前,将天子重伤的前因后果到来,特意咬中老虎发狂、御马异常和鬼祟外人三件事。
太皇太后与承恩公瞧完圣旨,只道天子周全,并无不妥:“这和咱们刚刚商议的差不多呢。”
倒是老太师沉吟片刻:“陛下对自己受伤之事有所疑虑,吩咐严查自然是对的,只是交由沈将军……微臣虽久在宅邸中养老,可也听闻沈将军名声不好,性情颇为急躁。”
“此去随行的官员中,有新提拔的刑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何不让这二人来?”
承恩公做了几十年的皇室亲戚,人缘颇好,最会做人。
此时听了老太师的话,他看了眼尚在场的沈知姁,对老太师含笑解释道:“老太师不知,上回昌王叛乱,陛下右手折断,得了神医医治,过后命这神医为沈将军医治——沈将军得以随行,也是这半年来,每日能行走时日变多的缘故。”
“且陛下体恤,为沈将军指了撰书的文职,沈将军的脾性已经变得温和许多,恢复了从前和敬有礼的模样。”
“再说了,沈将军是沈皇后的亲兄长,也是陛下的大舅哥,除了君臣忠心,更连着姻缘亲情,远非其他朝臣可比,交予沈将军必能细致查清此事。”承恩公以己度人,细细分辨此事。
老太师细想也是,又继续说另外两道旨意:“陛下重伤,先册封太子、让皇后侍疾是为防止意外。”
“承恩公是两朝老臣,忠心耿耿;太傅的忠诚本事,微臣亦可保证;另外两位尚书,是陛下去岁提拔的,都是可用人才,处理小事并无不妥,就连夜影卫行监察之职也是应该的。”
“罗郡王身为老牌宗亲,在平叛中有功,得了更多封地,此时入宫候命,能在关键时刻稳定宗亲,亦能防范他有所野心动作。”
“就是微臣疑惑,陛下何以独独提拔韩督公?”
说罢,老太师偏过头,细细审视过韩栖云的面容:“别是韩督公在护送途中,同陛下说了什么罢?”
韩栖云表面在悠闲饮茶,实则早就烦了这喋喋不休的老太师。
听到话锋转向自己,他眼中划过一抹冷笑,张口就要回怼这老匹夫。
“啪”一声,沈知姁将手中的茶盏放下,面露端庄和气的笑,应了老太师的话:“太师多虑,这三则诏书,除了第二道明旨,其余都是陛下同臣妾先说过的。”
颐寿宫三人俱是一惊。
韩栖云则敛起眼中翻腾的冷厉,转而低首啜茶,掩住含笑的神色。
沈知姁神色不懂,垂眼将自己伪造的的宣纸送上。
——在先前引导尉鸣鹤用“贵妃拟诏”之事,给昌王挖坑时,她便趁机练了一手与尉鸣鹤极为相似的字迹,这两年来持续秘密练习,愈发精进,可以做到九成九的相似。
承恩公不擅书法,老太师远离朝堂许久。
他们看不出来的。
果然,承恩公和老太师细细看过宣纸,断定道:“这的确是陛下的字迹,且写了一年有余。”
“是,公侯与太师好眼力。”沈知姁笑意愈发温和:“当时昌王叛乱,陛下领军却不幸受伤。”
“陛下深谋远虑,生怕后头再有那等狼心狗肺、狼子野心之徒,就提前写了应对法子,交予本宫,只在关键时刻拿出来服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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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韩栖云喟叹一声,起身对沈知姁拱手:“陛下如何爱重皇后娘娘,这两年来微臣都看在眼中,因此微臣相信娘娘此言。”
承恩公跟着点头:别的不说,只看对皇长子单独序齿一事,就足见偏爱。
老太师也没了意见:对于自家学生——太傅获得理事之权,他还是很高兴的。
于是乎,三道圣旨顺利下发,罗郡王从封地秘密出发,承恩公与太傅暂坐朝堂,等尚在行宫的沈知全查清事情始末。
对外则是统一口径,声称陛下狩猎遇刺,回宫静养,朝政如常。
韩栖云先一步出宫,做好稳住留言舆论的工作,
沈知姁和太皇太后汇报了霍才人之事,只遵尉鸣鹤的说法,说是急病而亡。
太皇太后果然下旨追封,封了五品良仪。
说完此事,沈知姁便行礼告退,还顺便领了承恩公、老太师与方尚宫去了一趟朝阳殿,亲眼看了看尚在昏迷的尉鸣鹤。
她亲手拧了沾温水的帕子,坐在龙榻边,眉眼温柔地仔细擦拭尉鸣鹤的面庞。
诸葛院判在旁冷静叙述:“……陛下元气大伤,非三年五载养不好,需得静养为佳。”
“不过有太医院在,外加皇后娘娘的精心照顾,陛下不久后必定能醒来。”
承恩公与老太师双双颔首,道着“皇后辛苦”出宫,准备着手按住朝堂。
方尚宫则放心地回去,向太皇太后汇报。
*
入夜,朝阳殿内黑纱倾覆,遥遥望去似久不住人、鬼火星点的荒屋。
沈知姁往青铜玄武覆龙香龛中倒了足足半盒宁神香。
龙榻床头上的小几上,有几柄银光闪烁。
白日诸葛院判来报,说尉鸣鹤有一处伤口有所溃烂。
沈知姁当时就定了,她要亲自给尉鸣鹤割肉疗伤。
第137章 割肉疗伤(双更)皇命=皇后的命令……
第一百三十七章
香龛升起袅袅轻烟,伴着安神香特有的请宁气味,将整个朝阳殿内殿都笼在其中。
连榻上面色惨白、呼吸急促的尉鸣鹤都变得平缓下来,唇边多了一分血色。
沈知姁踱至龙榻边,含着冷淡厌嫌的目光轻扫过尉鸣鹤,旋即就落到床边小几不断闪烁的几柄银光之上。
——这是晚间,韩栖云打发人送来的银刀。
白日里,她说要亲自动手时,韩栖云就在旁边。
等到了晚间,银刀和一本书册就被送到沈知姁的手边。
银刀锋利,削铁如泥。
而这本书更是有趣,是一位秀才拜访了众多屠户后写出来的,讲述如何处理被宰杀后的猪羊牛,尤其是割肉一章,言语生动接俗,详细却不见血腥气。
沈知姁瞧得津津有味。
直到诸葛院判将煮了沸麻散的棉布端来,沈知姁才舍得放下手中的书册,随手搁在床头小几上。
诸葛院判一
边将棉布塞到尉鸣鹤口中,一边扫过眼前翻开的书本,瞥到上头“切割”“猪肉”等字眼,他嘴角忍不住一抽,对沈知姁道:“陛下的伤口溃烂不多,不过刀起刀落的事儿,娘娘不用专门去学。”
“院判这话就错了。”沈知姁莞尔:“今日虽只有一处溃烂,但是明日、后日可就不一定了。”
她可不会让尉鸣鹤舒舒服服地躺在龙榻上养病。
诸葛院判闻言挑眉,利落地将尉鸣鹤唇舌堵住,对沈知姁道:“微臣已经弄好了,沸麻散的药效会随着腔舌蔓延全身。尤其是最先接触的唇舌,会被直接麻痹、难以动弹。”
“且微臣根据娘娘的吩咐,减轻了药量,只会削弱部分痛感。”
简而言之,就是尉鸣鹤过会儿即便是疼醒,也叫不出来,沈知姁放心下手就是。
“院判幸苦。”沈知姁含笑颔首:“天子重伤,想来后头的立冬、小年、正旦甚至年节都办不了了。”
“本宫已经提前吩咐宫人,将太医们的赏赐用私库提前发了下去——院判和几位太医可收到了?”
提起此事,诸葛院判脸上的笑意忍不住变大:“微臣们都极感谢娘娘的大方与仁爱。”
他们本就被沈知姁收服,现下朝阳殿铁桶一般,除了皇后无人进出,自己手边又得了丰厚的银钱,只有加倍用心的份儿。
而且听沈皇后的话,到时候公中的赏赐,还是由殿中省照常发呢。
沈知姁点点头,应了国手们的谢意:反正现在开的是尉鸣鹤的私库,她半分都不心疼。
她杏眸弯起,伸手拿起最小巧的一柄银刀,提起尚在宁州的杨院使:“天子出事是大事儿,且那头已经有了嫌疑人选,想来不出半月,杨院使便能回来了。”
“娘娘仁慈,必会代替天子宽宥杨院使,许他回乡。”诸葛院判会意接口,随后行礼告退。
沈知姁前世读过药书,知道沸麻散彻底起效要一刻钟左右。
横竖等得无聊,她便先伸出手,慢悠悠拆了尉鸣鹤的左肩的纱布,露出一道抹了浅浅一层药粉的伤口。
里头鲜血已经止住,只是肩头在路上久被轿布摩擦,所以伤处血肉外翻,边缘处可见一点明显的溃烂,深褐色的药粉斑驳在上,勾勒出一副极难看惊悚的画面。
沈知姁握着银刀的刀柄,凝视着尉鸣鹤骇人的伤口,心中没有半点儿心疼之意,反倒是心绪伸远,想起前世父母兄长流放之事。
当时她独身被困,又找不到门路将银钱送去北疆,想必父兄因此受过很多磋磨。比如在亡山服苦役时,必定有沈家的对手刻意买通隶卒刁难、鞭打、克扣饭食。
亡山是没有御医、药粉与干净纱布的。
只有从悬崖石壁上长出来的草药和粗糙的麻布。
还有在寒冷雪天下必须穿着保暖的粗棉絮衣裳,伴着手腕粗、永远在呼呼作响的藤鞭。
父兄身上的伤痕,只会比尉鸣鹤现在所有的更深、更烂、更多。
而母亲……母亲病弱,不用服苦役却要日夜做绣活。
那些伤痕,会血淋淋地隔空剜在母亲心上,让母亲虚弱的身躯如负千斤。
沈夫人和气关切的面容、沈知全意气风发的模样与沈厉威严却不失慈爱的神色在沈知姁面前依次缓缓闪过。
与之相对应的,沈知姁心中念起前世亲人被扣上“谋逆”大罪、最后死无全尸的结局。
她握着银刀的纤指骤然握紧,本就溢满冷光的杏眸中更多几分恨意,毫不犹豫地对着伤口的溃烂处割去。
许是人不能和猪羊相比的缘故,又许是韩栖云奉上的银刀太过锋利,沈知姁并未感觉到书册上所形容的“粘腻粗钝”,也没有重生前刺杀天子时、那样纳入血肉的些微滞涩。
反倒是轻飘飘的、还没有落到血肉上的感觉,那处溃烂就已经被切割下来。
被止住的鲜血重新涌出。
刚自由了不到一瞬,就被大把的止血药粉重新封印。
与鲜血一样反应剧烈的,是尚在昏迷的尉鸣鹤。
被生生切割下血肉的剧痛,让尉鸣鹤即便被沸麻散麻痹了唇舌、被棉布牢牢地堵住嘴,还是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极沉极响的闷哼。
像是夏夜里半空突然炸响的惊雷,惊得殿内烛火都无风自动地闪了一下。
随着闷哼响起,尉鸣鹤的身躯也跟着紧绷起来,有了片刻要弹起的反应。
那双紧闭的凤眼微微一动,半睁开一片白色,眼睫颤动得厉害。
白色的纱布、金黄的锦被和沈知姁白玉似的指尖上,都沾染了星星点点的红。
沈知姁定眼瞧着面前鲜艳的血色,只觉得心中痛快酣畅,眼中的无边狠意略有缓和,将尉鸣鹤半翻着白眼的眼睛毫不温柔地合上,然后平静地唤芜荑进来。
芜荑进来一瞧,当即就行礼道:“奴婢已让他们备好了热水,娘娘照顾陛下辛苦,您先下去浣洗,这儿奴婢来清理即可。”
“这儿血腥气浓,你不必搞得太过仔细,回头也去洗洗。”沈知姁微微颔首,扫了眼换上厚纱的帷帐,细心嘱咐道:“记得再添半盒宁神香,将帷帐全都拉下拉紧,那些个窗棂更不准开一丝一毫的缝,别让陛下的伤口吹了风。”
“娘娘对陛下当真用心。”芜荑抿唇笑着应了。
沈知姁一双细眉笑着挑起,唇角弯起不言:这自然是假的。现下快入十月,京城中气温凉爽不少,可也耐不住满屋子地点香闷着。
气味杂驳,再加上处理不当,能最大限度上延缓尉鸣鹤重伤康复的时节。
要是运气好,能多闷出几处溃烂。
芜荑利落地将尉鸣鹤身上被掀开的纱布重新缠绕回去:“娘娘,奴婢想着,您对陛下痴情,如今情状自然要日夜贴身看护,所以奴婢刚刚在外间让人搬了个宽敞的软榻进来,用屏风围了起来。”
“只是娘娘在这儿住上几个月,实在是委屈。”
这算是个简单的住所,不过那些床头小几、锦被软枕,芜荑都挑了最好的来,但是比着瑶池殿的寝殿,仍然是不够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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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有你陪着,哪有什么委屈。”沈知姁清浅一笑,想起前世瑶池殿最后寥落落灰的破败样儿,心中并不在意。
前世没了芜荑相伴,她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皇宫如冷窖。
芜荑红了脸,手上利索的动作变慢,借口气味不好,催促着沈知姁出去。
沈知姁转身离开,去外头浣洗了一番。
玫瑰汁子泡的水才洗到一半,玖拾的身影便落下,说韩督公在御书房等着求见。
“让督公暂坐片刻。”沈知姁随口应了一句,依旧认认真真地泡手,心中对韩栖云来的目的心知肚明。
只怕是为了银刀来请功的。
*
果不其然,沈知姁刚见到韩栖云,对方还没有行完礼,口中已问道:“皇后娘娘对微臣所送的东西,可还满意?”
“韩督公细心体贴,本宫很满意。”沈知姁眼角眉梢流转过恰到好处的笑意,一边在御椅上落座,一边令韩栖云起身:“现已入夜,督公辛苦入宫,不会只是问一问本宫这个小问题罢?”
“娘娘满意与否,对微臣来说便是天大的事情。”韩栖云说起白日自己被老太师明晃晃怀疑之事:“微臣深受娘娘照拂,还以为娘娘会为微臣分辨,说天子出事、海督公看护不力理应受罚,而微臣是喜公公的徒弟、立功不少,在夜影司中颇具威望……”
眼前男子一双桃花眼笑得迷人,口吻极为软和,甚至带着一分委屈。
现下不像君臣,倒有一分情人见面的亲昵。
沈知姁听着听着,眸中的流转的笑意有所凝滞,开口淡淡地截断韩栖云带着委屈的诉说:“韩督公这话说得,倒像是在责怪本宫。”
不待韩栖云的桃花眼眨上分毫,沈知姁便轻哂一声,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望向对方,容色威严而不可亵渎:“督公可糊涂了。”
“要知道,任凭本宫在老太师面前说再多的话,都抵不上简单道一句‘皇命’。”
而那一份让太皇太后、承恩公和老太师都俯首称是的皇命,是出自她沈知姁之手。
目前天子昏迷,皇后的命令怎么不算是皇命呢?
沈知姁是在提醒韩栖云:他们有长久一致的利益,有同样对尉鸣鹤的杀之后快。平日玩一玩若有若无的情愫游戏、进贡些漂亮首饰倒是无妨,可别逾矩。
一旦逾矩,现在春风得意的韩督公,亦是一道皇命可杀。
韩督公,可别糊涂,这样一柄合心的刀,是很难找的。
沈知姁在心中真心实意道了一句。
伴着沈知姁温和却冷淡的话语,韩栖云总是蕴着浅笑的俊秀眉眼渐渐减了弧度,变得平静如春日湖面。
再抬眼时,那双总显深情的桃花眸子沉寂为一片冷静平和之色,重添了恭敬郑重之色,拱手行礼:“的确是微臣糊涂,多谢娘娘指点。”
沈知姁倒有些诧异,被支着的玉面歪了歪:她还以为韩栖云会露出一两分的不满与愠怒,谁知竟半分都没有显露,而是和和气气地认错应了。
这般好脾气,还是前世那个到
后期,敢在朝堂上直接呛声的天子的韩督公么?
韩栖云略略抬眼,将沈知姁带着点儿惊奇的容色纳入眼中,唇边轻轻绽开一分笑,重新转回一开始的话题:“娘娘若喜欢那一副银刀,微臣回头就命人多做些精巧的来,再多些花样。”
“譬如锋利的铁簪、可以藏迷药的金镯……”韩栖云将巧思娓娓道来:“这些平常虽无大用,可若是碰上紧急情况,便能助娘娘一臂之力。”
听到“铁簪”二字,沈知姁眉心一动,不费吹灰之力地就重回前世刺杀天子的那个瞬间。
喷溅而出的铁锈气在记忆中涌出,几乎要化作实体。
这片鲜血,伴随着刺杀天子的痛快,是沈知姁过去两年来、每每厌烦与尉鸣鹤相处时的慰藉。
而这份机会,是前世的韩督公给的。
沈知姁眸色深深,长久地望向韩栖云,最后将明眸弯成了月牙儿:“那本宫就多谢韩督公了。”
这便是刚刚之事翻篇的意思。
“这是微臣分内之事。”韩栖云的目光看着御椅,忽而说起从前说过的一事:“娘娘许是忘了,微臣说过,要为娘娘造一个更合适的御椅,现下已经打好了,是上好紫檀木做的,明日就送来给娘娘。”
沈知姁亦投桃报李:“督公已经升官,独自统领夜影卫,这衣裳的颜色总该换一换了——本宫吩咐了尚衣局。”
彼此说罢,韩栖云便主动告退,说宁州行宫那儿要派心腹前去,外头亦要仔细盯着,别叫宫中飞出多嘴多舌的苍蝇,朝堂上出现自以为聪明的人。
“督公辛苦。”沈知姁表示知道,旋即便静下心,决定看一看今日送来的奏折看一遍,再送去给承恩公等人处理,再写一封信给远在北疆的父亲,告知一切顺利,随后再挑些好东西送去给罗郡王妃与华信公主。
最后再向箬兰等人问一问今日尉淙的情况,就可以安心睡去,养精蓄锐等候下一次为天子割肉疗伤。
谁知韩栖云临到御书房门口,推开了半扇门,忽而停了脚步,回首望回屋内。
有月光自门缝洒下,清皎皎落在桃花眼中,将方才满眼的恭敬都用月色光华笼住,望去独生一种灼灼光采。
“皇后娘娘,微臣忽然发觉,今日皎月高悬于夜空之上,极为美丽。”韩栖云身子微微前倾,嗓音清朗带笑:“娘娘有空不妨抬首赏月。”
说完,韩栖云的身影消失在御书房朱红雕龙的门后。
沈知姁眯了眯眼,没将韩栖云的话往心里去,而是伸手去拿奏折。
万事都不如看折子来得重要。
看完了奏折,沈知姁才忽然想起来一事:喔,放在尉鸣鹤嘴中的棉布好像没拿出来呢。
不过,这也是小事。
*
在沈知姁的“精心照料”下,尉鸣鹤足足七日都没有苏醒的迹象,且伤口处共生了五六处溃烂。
每一处溃烂,都由沈知姁亲自操刀。
能亲手剜去仇人的血肉,沈知姁只觉得痛快无比。
心底淤积了十多年的阴森怨气与彻骨狠意,随着对尉鸣鹤一次又一次的血肉切割,就如生了厚重青苔的墙角,第一次被日光照耀到。
层层堆积攀升的青苔不会轻易消散,但到底受到了温暖日光的抚慰,那股子令人难受的潮湿气便会渐渐散去。
然而一件事做得多了,它所带来的刺激感就会渐渐消退。
况且,太医院所用的药粉可是经了历朝历代的改良,效用极佳,还是掺了劣质的伤药,才将伤势拖延至今。
这日诸葛院判来禀:“皇后娘娘,据微臣观察,陛下这几日脉象渐渐平和,想是伤口持续恢复、且对沸麻散产生了一定抵抗性。”
言下之意,就是尉鸣鹤这几日会渐渐清醒过来,皇后娘娘您不必再亲自为陛下割肉疗伤。
“本宫知道。”
“昨日割腰腹处溃烂时,他甚至瞧见本宫,还唤了名字。”沈知姁轻轻一叹,心底倒是没有多少可惜,反倒是更多了几分期待:“本宫倒一直忘了问院判,北疆贡茶可彻底见效了?”
临去秋狩前,她将能缓和贡茶药效的药给尉鸣鹤停了,又将最后三份交给元子,让对方早泡早好。
依着尉鸣鹤重伤的情状,当时正巧是药效发作的时候。
沈知姁不放心,还是决定问一问诸葛院判。
这北疆贡茶算是诸葛院判的得意之作,听到被问及,诸葛院判面上就忍不住露出笑意,保证道:“娘娘您就放心罢,这药效是十足十发作了——这些日子,微臣趁机对陛下进行刺激、按摩,发现除了腿部外,其他的身体部位俱有反应。”
而那北疆贡茶,就是专让人失力瘫痪的。
确定完这一点,沈知姁唇边抿出一抹浅笑,想着现在正值午时,淙儿这两天想念自己却乖巧得很,正好能有空回去陪伴淙儿。
哦,还有牛乳团和暂寄在瑶池殿的芝麻团,自己也好久没抱了。
还没想完,芜荑就来报,说是尉鸣鹤醒了。
*
尉鸣鹤睁眼,看见头顶双龙戏珠的纹样,还有些恍惚,以为是自己到了阴曹地府。
在他最后的记忆中,还停留着猛虎闪着寒光的利齿与扑面而来的腥臭虎嘴。
随后,心中残留的、因为怎么动都无法驾马离开的焦急恐惧重新涌上心头。
那种对死亡的惧怕,促使尉鸣鹤想要赶紧起身离开。
但下一瞬,躯体传来的剧烈疼痛让尉鸣鹤忍不住地“哎呦”出声,俊颜狰狞成极丑的模样。
也是这股剧痛令尉鸣鹤清醒不少,意识到自己回了朝阳殿,便开口唤宫人来伺候。
因天子要静养,所以这些时日能进出朝阳殿正殿,就是沈知姁、芜荑和诸葛院判。
芜荑在门口站岗,听见声响进来观察了片刻,确定尉鸣鹤彻底清醒了过后,就立刻去御书房告知沈知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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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于是尉鸣鹤就咬牙在龙榻上忍着疼,嗓音变调地唤了好几声,却久久不见人来,甚至外头都没有走动的声响。
他心中惊疑不定:这分明就是朝阳殿,可怎么像是一座死宫殿?难道在他受伤之后,朝野生了剧变么?阿姁与淙儿呢,她们母子如何了?
对死亡的惊惧和对陌生朝阳殿的怀疑在尉鸣鹤心头交织,像是一张密密的藤曼网,让天子早就刚愎自负的心蒙上一层阴影。
尉鸣鹤心中咬牙:这起子玩忽职守的宫人,等他好了,回头就将他们全扔去尚刑局,每日严刑拷打!还有宁州行宫……
就在尉鸣鹤一边狠狠想着惩罚措施,一边尝试挪动自己身体的档口,面前厚重的布帘就被掀起。
尉鸣鹤见着来人一愣:“芜荑?”
对方却并没应答,而是冷着脸,将半边布帘彻底挂起,露出沈知姁噙着淡笑的面容。
“阿姁!”尉鸣鹤见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儿,很是激动与喜悦,并没仔细看过沈知姁的神色,而是满脸劫后余生、重见爱人的欢喜与后怕。
唤过沈知姁的名儿,尉鸣鹤又努力收敛脸上的痛色,摆出一副坚毅勇猛的神情,主动宽慰沈知姁:“阿姁莫要担忧,朕身上的伤口不过是看着骇人,实际上并不多疼。”
“你别心里难受。”
在尉鸣鹤心中,沈知姁这样娇娇可爱的女郎,哪里见过被猛虎袭击的伤痕,看了定是要做噩梦的。
且阿姁心中深深爱恋于他,见他受此重伤,心中必定难受、担忧与害怕三味杂陈,急得求神拜佛的同时,只能将眼泪往心里咽下。
所以尉鸣鹤先开口安抚沈知姁。
他却见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只是淡淡挑眉,脸上的笑更是浅淡如水,瞥一眼自己后就看向芜荑:“请太医们前来。”
第138章 掌控,诛心(三更合一)尉鸣鹤的梦想……
第一百三十八章
沈知姁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清甜悦耳。
然而落在尉鸣鹤耳中,比寻常少了那一份依恋,多了莫名的冷淡厌烦,整个声音都没有素日的娇糯甜蜜。
有点儿像向来黏人的狸奴,忽而有一日不但不认主人,反而还用蓬松的尾巴冷漠又用力地扫过主人的面孔。
留下一道显眼的红痕,深深地刺在心里,让付出深情的人觉得心痛。
而且,尉鸣鹤虽眼前痛得发黑,却敏锐察觉沈知姁只扫了自己一眼,随后的目光都落在芜荑身上,全没有那种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劲儿了。
倒像是看错了人,将芜荑认成了他尉鸣鹤。
身上的剧痛仍然源源不断地刺激着大脑,尉鸣鹤只觉得自己在被千万条毒蛇狼犬啃食,胸口、腰腹处就如同一滩被人用脚狠狠碾碎的烂泥,使不上劲儿的同时痛苦万分,疼感针尖一样尖锐,无处不在。
他的薄唇微微翕张,想要问一问沈知姁为何是这一副漠然冷眼的模样,这段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尉鸣鹤现在只信任沈知姁。
这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是全天下唯一身心都爱恋着自己的人。
尉鸣鹤不知道,自己的脸本就被因昏迷多日而憔悴削瘦、两颊微微内缩,又因失血、伤口发言而脸色惨败,两眼有些暴突,从前英隽潇洒的模样只剩下了三分,其余七分活脱脱就是个病鬼模样。
刻薄些说,和四处咬人、被打得奄奄一息扔到路边的恶犬很是相似。
沈知姁上前两步,低首瞧了瞧挣扎着要说话的尉鸣鹤,施舍似地伸出手,将对方的薄唇按住,嗓音刻意夹得甜了些:“陛下刚醒,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省得脱口而出一声难听嘶哑的公鸭嗓音,平白坏人耳朵。
沈知姁将这句嗤笑藏在心里。
不过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因为比适才那句更甜糯些,效果奇佳,竟安抚住了尉鸣鹤。
尉鸣鹤闭上了唇,因为疼痛而有些迷离的目光紧紧盯着沈知姁,像是染了某种瘾的人,在渴求地看向令他上瘾之物。
除了渴求,还带着两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仰视与哀求。
瞧出尉鸣鹤可以用“依赖”来形容的目光,沈知姁唇角微微一抿,挑出一抹发自内心的愉悦笑意,将按在天子唇上的指尖回收,直起腰板,从芜荑手中接过帕子,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莹润的指尖擦干净。
沈知姁心中对尉鸣鹤的反应并不意外:她这两年来总是用自己对尉鸣鹤“爱意”提供无条件的宽容、支持,永远能做到与尉鸣鹤“心有灵犀”,不论尉鸣鹤如何做出怎样的决定,她永远都是第一个叫好的人,不就是为了让尉鸣鹤对“沈知姁的爱”上瘾么?
尉鸣鹤固然刚愎自用、薄情爱权,可从前李氏逼他去争取先帝宠爱的种种,何尝不是在尉鸣鹤心中埋下了求权渴爱的种子?
如今平了朝堂乱臣,坐稳了天子宝座,尉鸣鹤便愈发要拥美人与爱情了,而且是那种并不掺杂荣华利益的纯粹感情。
哦,还要满心满眼只有尉鸣鹤一人,甚至愿意为此牺牲掉自己的家人。
放眼整个世间,也就沈知姁能扮演到尉鸣鹤心坎上了。
身后传来诸葛院判请见的声音。
“院判来了,快为陛下看看。”沈知姁依旧夹着甜嗓,面上那一抹笑意不动声色地转为嘲弄的笑:“陛下总算是醒了,本宫这些天可担心死了。”
芜荑会意借口,将沈知姁擦手的帕子接过,温声劝道:“既然陛下已经醒来,娘娘您尽可放心——您可是衣不解带地一直照顾着陛下,趁着太医们为陛下诊脉,您且去外头歇息一下。”
沈知姁从善如流地应了,被芜荑扶着出去歇息,没再看身后望眼欲穿的尉鸣鹤一眼,路上顺便点了几道沈夫人爱吃的菜,让御膳房晚膳给送去,最后再吩咐杜仲亲自走一趟,去颐寿宫向太皇太后汇报。
“娘娘,若是太皇太后想来亲自探望……”芜荑想到这个可能,向沈知姁询问应答方式。
沈知姁坐在被屏风围住的软榻上,杏眸明亮而沉静:“不必阻拦,照常请太后太皇太后的凤驾来就是,你再传我的话,就说陛下醒了,要见见老太师、承恩公、太傅和韩督公。”
“让他们将这七日朝中诸事都列个详细的单子送来,芝麻大小的事儿都要写上。”
趁着现在尉鸣鹤还没发觉自己下/身的不对劲,神智和意识又正是痛大于清醒的时候,让目前奉旨督政的几位大臣入宫见见,坐实沈知姁拟办的圣旨。
至于圣旨中被点名的两位尚书,和上回“天子弑母”话本中被牵连的腾大人、关大人同属于新贵,颇得尉鸣鹤重用,秋狩时自然被带去宁州行宫了。
现在莫约正紧张兮兮地怕被谋害天子之事牵连呢。
想起关大人与腾大人,沈知姁啜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当初她让韩栖云提前同一众新贵交好,便是有意发展独属于自己、与沈家交好的政治势力。
一开始十分顺利,外头新贵对沈皇后恭敬孝顺,时不时寻些好东西、通过尉鸣鹤的手送入朝阳殿,逢年过节家中命妇入宫时,亦是态度殷勤。
然而后头关、腾与秦公爵联合,借着韦明珠的手,毫不犹豫地将刀尖对向沈家。
沈知姁倒并不觉得伤心,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可是千古未变的道理。
她只是对“利益”二字有了更深刻、更清醒的认识。
宫中人多是爱财,往上爬有了权势,是为了更好地收拢钱财,如太医院归属瑶池殿的五位太医与贪墨革职的殿中省前总管,偶尔才有宋尚宫这样有能力而不服输,想掌一点小权证明自己的人。
前朝却是不同,比起钱财,许多官员更看中的利益是权势。
所以沈知姁定了要让尉鸣鹤秋狩重伤之事——除了期待已久的报复,还有借此把持皇权,令新贵俯首靠拢的意思。
而密令罗郡王来京城,看重的是对方现在宗亲第一人的身份,将其利益与拿出密诏的沈皇后进行一定的捆绑。
至于如秦公爵一样对沈家虎视眈眈的老牌勋贵……
沈知姁眼中划过一分冷芒:她刚重生时,主要矛头对准的是慕容氏与韦氏,可她也没忘了当初浑水摸鱼、踩了沈家的人。
他们儿孙身上、沾着沈家血的官职,还有一半安安稳稳地做着呢。
正想着,里头骤然传来尉鸣鹤难以压抑的痛呼声。
呕哑嘲哳,粗声闷气。
很容易让人想起深林中丑陋粗野的灰熊,或是夏日水池边、总是嘶哑股叫的一种**。
总归和意气风发的年轻天子放不到一块儿去。
芜荑正在给沈知姁倒茶,闻声手略抖了一下,低声不解:“娘娘,去岁您将他的手给弄折了时,也未见有这样大的声响。”
“沸麻散用得多了,便会这样。从前因为沸麻散少尝了苦痛,现在就对疼痛愈发敏感。”沈知姁双眸浅弯,耐心对芜荑解释:“大约咋们的皇帝,往后上药的日子都得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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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说罢,沈知姁微微一顿,揽过圆形铜镜,将鬓边的青丝拨弄得散乱,又用美白的珍珠粉在水润的唇上点了两下,抿出疲乏的苍白唇色。
“你先歇着,待太皇太后来了提醒一下。”沈知姁整理完自己的面容,嘱咐芜荑歇着,便立刻起身回到内室。
听方才尉鸣鹤的声响,上药时他必定是一副忍不住嚎叫的狼狈模样。
而这副样子,被太医们看在眼中。
依着尉鸣鹤的性子,现在恐怕已经看太医们不爽了,心上还不知生了多少个不见血的惩治法子。
总是为她做事的,可别让旁人发火惩治。
再说,等会儿太皇太后等人要来,她得先引导引导尉鸣鹤,让他如预料中说话。
这般想着,沈知姁仰起头,蓄了蓄眼底的两汪泪,踏着屋内天子渐渐放低的呼痛声进了内室。
正在给尉鸣鹤包新纱布的是马太医。
直面天子含着不满的目光,是一件极有挑战性又极受压迫的事情。
马太医被尉鸣鹤迫人的目光紧盯着,额上已经不自觉地渗出汗珠,最后将纱布系上的动作因为紧张多用了些力。
疼得尉鸣鹤倒吸一口凉气,呵斥
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沈知姁掐准时机,温温柔柔唤了一声“阿鹤”。
她莲步上前,用手轻拍马太医,示意对方退到后边去。
“阿鹤伤口这样深,上药时定是痛的。”沈知姁双眸含着泪,轻颤的指尖拂过崭新的纱布,微微侧首,眼角特意蓄积的泪就顺着面颊落下。
她偏过头,假意斥责诸葛院判:“院判糊涂了,怎么能不为陛下准备止疼的药。”
诸葛院判淡定地上前拱手:“皇后娘娘教训的是,微臣总想着是药三分毒,却忽略了陛下的感受,微臣该死,愿自罚三个月俸禄以作惩戒。”
短短三两句话,既关怀了尉鸣鹤,还代替天子惩了太医们。
沈知姁饱含心疼的泪眼重新望向尉鸣鹤。
“臣等退下为陛下熬药。”诸葛院判请了罪,适时出声,带着几位太医悄然离开。
尉鸣鹤听诸葛院判主动请罪,又见沈知姁一双盈盈泪眼,心头原先那些被人看了丑态的恼怒缓缓被压下,变成瞧美人落泪的心疼。
“阿姁莫哭,其实没那么疼的。”尉鸣鹤的伤口上仍是一阵阵汹涌的疼,然而面上是龇牙咧嘴地强笑。
他神智因为上药清醒了些,意图撑起身子,想要在沈知姁面前展示自己身为天子的坚韧意志。
只是尉鸣鹤上身重伤未好,下身又无知觉、使不上力气,整个人的动作仅限在双臂上,像断尾鱼一样扑腾。
他一边想着起身,一边道:“阿姁,你不知道,朕在这几天好几次梦见过你。”
尉鸣鹤指的,是沈知姁为他割肉疗伤时,被剧痛刺激到睁眼的下意识反应。
沈知姁一时间没忍住笑,眼角眉梢拂过清浅的春风。
她顺势借着这笑意,做破涕为笑状:“阿鹤是天子,铮铮气概令臣妾自叹不如。”
旋即,沈知姁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清澈的杏眸中重新涌出几分泪意,如冷风中的弱柳,令人心生怜惜:“只是臣妾知道,阿鹤是为了让臣妾安心,才说这些话的。”
“臣妾这几日为阿鹤亲手换药,知道这伤痕深浅,也明白阿鹤所受的痛苦。”
“我实在是心疼阿鹤。”沈知姁话到此处,眼中的泪入了戏,自然而然地落下,俨然是一个深爱天子的皇后模样。
尉鸣鹤十分动容,凤眼眼尾带了几分湿润,双臂也不挣扎着要起来的,而是向沈知姁伸出手,口吻温柔:“别哭,别哭,朕没骗你,真的不怎么疼。”
“阿鹤既然这样说,那臣妾便毫无理由地相信,”沈知姁瞧了瞧尉鸣鹤削瘦苍白的指尖,未曾伸手,而是用帕子给自己擦了擦眼尾,抹了珍珠粉的唇明晃晃地显眼:“阿鹤,你在朝阳殿足足昏迷了七日。”
“朕晕倒了这么久?”尉鸣鹤略有讶异,随后又想起芜荑和太医口中的“皇后日夜照顾”等话,削瘦面上的感动之色愈浓,眼尾的湿润几乎凝聚成实质:“这些时日,实在是辛苦阿姁了。”
沈知姁抹完泪,收了帕子,抿唇莞尔:尉鸣鹤从醒来到现在,可都没有提过外头朝政诸事。
这是尉鸣鹤实在昏了神智,还是已经看重自己多于皇权?
不论哪一点,都对沈知姁有好处。
目光扫过尉鸣鹤干裂的唇,沈知姁半点不提要给尉鸣鹤喂温水的事,而是无比贤惠地提及外头,将自己所拟的三道圣旨内容换了种说法:“……这是臣妾与太皇太后、承恩公、老太师一同商议出来的。”
“刚才见您醒来,臣妾就吩咐杜仲去了颐寿宫,还传了承恩公、老太师与韩督公。”
听见政务,尉鸣鹤忍痛振了精神,将内容细细听了一遍,旋即蹙起眉头:“既是你们和老臣共同商议的,那自是稳妥的主意。”
“只是朕觉得,夜影司较为特殊,不该让韩栖云一人执掌——海督公人呢?”
“臣妾还没说宁州行宫那儿呢。”沈知姁将沈知全查案的进度缓缓道来:“昨日沈将军来信,说有关您受伤的前因后果,都大致弄明白了,其中也有海督公事前监察不曾做到位的缘故。”
只说一点,夜影司可是提前去宁州行宫及周边探查过的,事发时又一直护卫左右,最后天子却是重伤昏迷。
就凭这点,足以令海督公革职查办。
闻言,尉鸣鹤颇为咬牙切齿:“朕竟忘了这一点——等海督公回来,朕饶不了他!”
革职算什么惩罚,至少要让这等罪人去刑部走一圈。
“夜影司是陛下亲手设立的,承恩公与老太师并不熟悉,臣妾与太皇太后也插不上话,见韩督公护送陛下回宫有功,又是喜公公的徒弟,这才定了韩督公。”沈知姁面上神情平缓,一派听候吩咐、不问朝政的柔顺:“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陛下有好的人选,等承恩公他们到了,换一个就是了。”
尉鸣鹤却是犹豫起来:夜影司设立不过两年,除了喜公公,韩栖云是唯一一个能熟练掌握上下事务、知晓内外辛秘的人。即便是他有意提拔的海督公,也不过是矮子里拔高个,勉强可用,却不及韩栖云。
细究起来,韩栖云自入朝做事以来,可以说是忠心耿耿、办事漂亮。
他不喜欢韩栖云,终归是早年那件事情,韩栖云差点办砸的缘故。
正思虑着,芜荑便端了太医们新熬好的安神止痛汤来。
沈知姁主动端过青瓷药盅,动作轻柔地舀起半勺汤药,浅浅吹了一口,喂到尉鸣鹤嘴边:“陛下喝完这药就舒服了。”
尉鸣鹤毫不犹豫地饮下,期间问起宁州行宫和罗郡王的事。
“沈将军来信上说,陛下受伤之事牵涉甚广,不过涉事之人已经全都被捉住了,现在已经押送回京,留在宁州行宫的嫔妃和女眷们也启程了。”沈知姁一勺一勺地喂着汤药,婉婉将事情道来:“罗郡王现在也到了宁州地界,随着沈将军他们一同入宫。”
“臣妾吩咐殿中省收拾了交泰殿给郡王居住。”
诸葛院判熬的药极苦,让尉鸣鹤病白的一张脸泛起苦意和不耐烦,又因是沈知姁亲手喂的,只能强忍着苦药带来的反胃感问道:“罗郡王一人来的?”
沈知姁想起罗郡王带来的消息,唇角不由一勾,低声道:“罗郡王说,世子妃孕中十分思念太皇太后,已经递交了觐见奏折。”
“臣妾准备将瑶池殿旁边的启祥宫给世子、世子妃居住。”
可见这罗郡王着实是个谨慎又上道的人,她不过附了一张字条提点一二,对方就立刻猜出天子出了不好的要事,为表自己的忠心,立刻将有孕的世子妃和儿子带上,主动留在后宫当人质。
说完这话,沈知姁正好将汤药喂完,很满意地颔首——既是为了罗郡王的乖觉,也是满意眼前目光重新迷蒙的尉鸣鹤。
诸葛院判果然懂她的意思,给了一碗加量的散神沸麻汤。
这样一来,太皇太后他们见到的,就是重伤
未愈又伤了神智的天子。
大皇子病弱,皇长子是健康的嫡子。
承恩公府日渐式微,定国公府手握兵权。
该如何抉择,聪明人便心中有数。
太皇太后和承恩公会帮着沈知姁隐瞒天子近况的。
沈知姁心情愉悦,亲手点了一炷安眠香,远远放在内殿的角落。
*
尉鸣鹤醒来的一个时辰后,太皇太后、承恩公、老太师与韩栖云轮流觐见。
有散神沸麻汤与安眠香的加持,尉鸣鹤觉得身上的疼痛减缓不少,从刀割般尖锐的痛感变成被藤蔓缠绕的麻木。
但他的精气神却变得难以集中,脑中神思似困非困,不能集中思考某个问题,神智像是难以收回的覆水,往朝政重点的反方向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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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太皇太后等人关怀、询问的话,落在尉鸣鹤耳中,就像是轻飘飘的一片云,还没等尉鸣鹤去思索话中意思,就倏然散了,变成沉甸甸的一团雾气,让尉鸣鹤更加头昏脑胀,无暇思索。
他只能半靠在床榻上点点头,再说两句“好”。
太皇太后四人自然瞧出尉鸣鹤强作清醒,被天子下一刻就要驾崩的脸色给下到,总共用了没半个时辰,此次觐见便结束了,只留尉鸣鹤一人在龙榻上。
安眠香幽香袅袅,没过半炷香,尉鸣鹤就彻底睡去。
芜荑照着沈知姁的吩咐,在内室近身候着,顺手将角落燃着的安眠香端到尉鸣鹤床头。
太皇太后第一个见完,不过并没走,而是等着承恩公、老太师与韩栖云出来,四人一齐见了正端坐正殿的沈知姁。
奉了茶后,二等宫人们全都安静退出,杜仲与方尚宫牢牢守着朝阳殿殿门。
“陛下一醒来便是这样了。”沈知姁长长叹息一声,目光转过正在打量正殿黑纱的老太师,只做不觉,焦急道:“为防消息外泄,本宫借着陛下养病,用黑纱罩了正殿,防止有宫人窥探。”
老太师抹了抹胡须,点头道:“原是如此,皇后思虑周全。”
“幸好陛下提前留了法子应对不测,不然此刻朝中难免大乱。”
“皇后,哀家瞧你的脸色不对。”太皇太后目光敏锐,扫过沈知姁鬓角双唇的乱象,眼底如渊:“可是皇帝有别的情况?”
沈知姁面色沉痛,将尉鸣鹤双腿毫无知觉之事缓缓道来:“太医们都确认过了,只是怕影响陛下心绪,所以暂且瞒着。”
此话一出,太皇太后三人面面相觑,神色骇然:原先以为天子重伤醒来是件好事,结果先是亲眼见尉鸣鹤神智混沌,又闻皇帝双腿已废,内心皆是掀起惊涛骇浪。
——不论天子这伤势能不能治好,几乎都是废人了。
毕竟古往今来,立太子、选继承人时,都要强调“四肢健全、身体康泰”这一条。
若尉鸣鹤的实况传出去,必定会朝野动荡、国本动摇。
从社稷百姓来看,昌王叛乱不过平息两年,近年东南西北均有天灾,此时若帝位不稳,于国不安,是坏事。
而从权柄权力来看,承恩公府仰赖天子对太皇太后的敬重,老太师的地位直接来源更是尉鸣鹤对文人纯臣的扶持。
正殿一片寂静的波涛汹涌之中,韩栖云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神色镇定地开口:“娘娘放心,夜影司会为了大定封锁这个消息。”
老太师最先反应过来,第一次不带反面情绪地看向韩栖云,赞同道:“韩督公说得对,此事务必瞒住外头,做出陛下安心养伤就无大碍的情况来,然后令太医院慢慢诊治,说不准能救回陛下的腿与神智。”
怎么着都得拖个三五年,稳定住外头。
承恩公应和,不过心中担忧:“微臣只是担心,要是有朝政大事发生,没有人能敲定大局,该怎么办?”
“这倒也不是难事。”沈知姁眉心微展:“今日上药时,陛下还算清醒,后头才渐渐糊涂昏睡——本宫打算以后借着这个时辰,向陛下汇报朝政。”
“也只能如此。”老太师想起自己的尚书爱徒:“微臣冒昧,想问问宁州行宫那儿……”
“还请放心,沈将军与两位尚书已经查明事情真相,带人回宫,只等陛下下旨处置。”沈知姁的嗓音不急不徐:“还有罗郡王,他会同日抵达皇宫,住交泰殿。”
“罗郡王世子与世子妃在一月后到,到时候烦请太皇太后照顾。”
这话给老太师吃了一丸定心丹。
倒是承恩公有些惴惴:“微臣多嘴,不知是谁竟敢谋害天子?”
承恩公府人口多,结了不少姻亲。当初广撒网、留后路,现在却是怕被哪个亲家牵连。
“是蓝县男,钻了底下官员办事不力的空子,想以此报复陛下,泄自己被无辜牵连的愤怒。”沈知姁轻叹一声:“此事定然会牵连众多,不过两位俱是有威望的老臣,教导子孙有方,不必担心。”
“哀家听说,沈将军的腿好些了,正好那御医是皇帝先前看右手用的,将他再召回来给皇帝医治就是,想来能有转机。”太皇太后关注点在这儿:“只要咱们齐心,帮陛下稳定朝野并不是难事。”
沈知姁温声应是,心中明白:尉鸣鹤这双腿可不是磕碰骨折所致,而是毒药作用,除非有解药,否则华佗来了也无用。
老太师饮完茶,看向沈知姁的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京中有沈将军坐镇,北疆有定国公,更外头还有臣服的土藩,倒是无须担忧。”
“尤其是沈将军带犯人回宫,处置之后,必能震慑宵小。”
“老太师说的是,况且还有镇北将军与靖南侯等良将,本宫虽不通晓朝政,可也心中安定。”沈知姁不避不让地迎上老太师的目光,让对方看清自己满眼的担忧:“本宫现在只希望陛下能早日康复。”
老太师被沈知姁清澈的双眼盯得有些羞愧,轻咳两声后挪开目光:人人都知道,沈皇后深爱陛下,能为陛下安危而不顾生死,当初沈家出事亦只求过一回情,是公认地爱天子胜过一切。
况且上回陛下请昌王入瓮,让皇后仿着字迹处理朝政,也未见野心。
是他老毛病犯了,才会在这儿纠结什么阴谋诡计。
“娘娘在陛下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有此痴心,相信上天会垂怜。”韩栖云瞥了眼陷入沉思的老太师,唇角一勾,起身告退:“娘娘只管放心坐镇朝阳殿,外头有微臣们呢。若有要事,自会请娘娘呈于陛下。”
老太师与承恩公想着外头还没看完的奏折,便也告退。
太皇太后略留了留,说起蓝岚:“犯事的竟是淑妃的母家……那这淑妃……”
“淑妃甚少联系母家,且处事公正,协理六宫未出过差错。”沈知姁神色郑重:“臣妾能为宜淑妃作保。”
“哎,淑妃的确是好的。”太皇太后对蓝岚印象也算不错,便将此事放下。
沈知姁提起罗郡王世子妃的事儿:“世子妃尚有身孕,臣妾吩咐了宋尚宫安排接生嬷嬷的事儿,但没法亲自掌眼……”
世子妃可是承恩公府出来的,太皇太后立刻就上了心,由方尚宫扶着回了颐寿宫,计划着要精挑细选服侍的宫人。
*
一转眼便又是五日过去,整座朝阳殿愈在沈知姁的掌控中。
去了宁州行宫的众人除尉鸣鹤外,都全须全尾地回了京城,只是回去的地方截然不同,有的被打入刑部大牢,有的则去见了老太师受旨。
唯一摸不着头脑的只有在家养病的蓝县男,还在病榻上躺着呢,就被抓着扔到了牢里。
朝堂上亦有官员担忧天子情况,不过承恩公、老太师和韩栖云作保,说入宫觐见了皇帝,一切安好,只需要慢慢静养,就可以确保无虞。
前两者是素有威望和资历的老臣,后者是手段狠辣的新贵,朝中一众官员观望了不到半天,见刑部尚书亲自拷问涉罪人员,意图审问出别的功劳,便都纷纷低下了脑袋,选择明哲保身。
两日后,一沓写满了供词宣纸就由沈知全送到了沈知姁手中。
“尉鸣鹤呢,在躺床上躺着还舒服么?”沈知全当时坐在轮椅上,亲眼目睹了尉鸣鹤受伤的全程,心中一直爽到现在。
现下见自家妹妹眼中神采熠熠,面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笑意,将在北疆染上的痛意与尘土气都拂走了一半。
“现在诸葛院判正在给他换药呢,形容狼狈,嚎叫似豕。”沈知姁翻看着供词,唇边抿出一缕笑:“兄长要是有兴趣,不妨进去听一听,正好能带着‘天子正在康复’的消息出宫。”
沈知全笑着摇了摇头,专心说起供词的内容:“妹妹,你预料的倒是不错,蓝家、蓝夫人娘家还有底下偷懒取巧的许多官员,除了渎职之罪,身上还有徇私舞弊、礼仪僭越、纵容族人、收受贿赂的罪名。”
这样处事只为谋取私利的人,当真是不配做官。
“兄长,你细查一查和秦公爵亲近的官员。”沈知姁以手支颐,眼睫轻眨:“像这种老牌勋贵,莫约还有倒卖私盐、偷占矿产这样的大罪。”
“正好借着此次事端用重刑。”
沈知全微微一愣,想起家族往事。
从前祖父在世时,沈家也有人这样干过。
那人
原以为家族会庇护自己,不想老定国公铁面无私,大义灭亲,不光将人扭送到先帝面前、奉上大半族产平事,回头还将那一支直接除名。
自此之后,定国公府就干净安生不少。
可最后还是出了沈庆这样的赌/狗,为了爵位与钱财,不惜联通外人、陷害自己的兄弟。
幸好沈庆自作孽,
“妹妹放心,兄长定会办好此事。”沈知全清楚,那些因世家恩荫获得官职的人,手上几乎没有干净的,尤其有些人的姓氏,是当初对沈家落井下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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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他与父亲愿意为百姓家国护边疆安定,对这些蛀虫却不会手软。
“妹妹预备如何处置这些人?”沈知全眼中闪过厉光,低声询问沈知姁。
事到如今,尉鸣鹤这个皇帝的意见已经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现在能做决定的,是她的小妹。
“根据咱们大定的律法,审出来什么罪名,就处以怎样的刑罚,除了有预谋谋害天子的蓝县男外——这是沈皇后苦苦劝谏后,天子的决定。”沈知姁莞尔一笑:“至于尉鸣鹤原先的决定么……”
“蓝家三族皆诛,凌迟而死,其余涉案人等,不论罪名大小,哪怕是单纯喂马的小官,也全都满门抄斩。”
“而其中牵涉的官员,皆做人彘。”
“这样的事儿,总得让外头知道。”
尉鸣鹤希望能做大定朝的第一明君。
可惜这个梦想,注定是要破灭了。
往后不论史官如何书写,尉鸣鹤注定是个刚愎自用、性格冷戾的暴君。
而她沈知姁么,是劝谏暴君的贤后。
诛心之事不见血,做起来却比割肉要更加畅快。
第139章 诛心(一)“你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明白了。”沈知全含笑应下:“正巧去岁我回京在府上无事,暗中结交了不少文人雅客。”
而现在翰林院负责撰史的官员,正是当初为沈家仗义直言、遭到慕容丞相针对从而被贬斥的一位官员,姓白。
当初沈家重获清白,尉鸣鹤亦曾下旨,令白大人官复原职。
不过白大人自述年岁已高,手中又正编纂大定史书,脱不开身,自请在翰林院待到致仕。
尉鸣鹤表面恩准,实则和对待上一任京兆尹一样,转头就挑了白家的错处,将白大人的儿子外放到一处穷乡僻壤,上峰还和白大人闹过矛盾。
还是沈知全托了人,在三年的考核上加了推荐词,才让人平级调派回京。
白家现在对沈家,可以说是感恩戴德。
说罢,御书房门口传来叩门声。
“进来。”沈知姁温声道了一声,看向门口。
来人正是从宁州行宫回来的元子。
此时的元子打扮低调,眉眼低耸,对沈知姁更多十二分的恭敬,还平添了十二分的感激。
“皇后娘娘,芜荑姑娘传话,殿内那人受不住疼,想见您。”元子弯身汇报。
沈知姁从鼻腔中轻哼一声,语调慵长:“本宫还在整理朝政,好方便陛下查看。”
“不过上药而已,本宫相信陛下心性坚毅,不成问题。”
“是,奴才知道,一切要以娘娘手中的朝政为主。”元子得了回答,立刻低着头下去传话。
“元子怎么变成这样了?”沈知全挑了挑眉,对朝阳殿总管的突然改变表示不解。
“尉鸣鹤还是很聪明的,即便每日身上剧痛、口中苦药,还是能回想出自己当初是在马上突然不适,导致未能及时纵马从虎口逃脱,恐怕是吃错东西或中了药的缘故。”沈知姁浅浅一笑,口吻带着轻嘲:“尉鸣鹤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元子。”
“就在前日,元子还在多宝阁外候着吩咐呢,尉鸣鹤就说让他去尚刑局走一遭,若真是受刑了还坚称无罪,就可放心再用。”
这底下还藏着一层意思呢,要是元子熬不过尚刑局的惩罚,就该被抬去乱葬岗了,身上还有个背主的名头。
元子本就是无辜不知情的,当时尉鸣鹤受伤还第一时间过去护驾,这些天一直求神拜佛祈祷尉鸣鹤安然无恙。
谁知回来没两天,元子听到天子让他去尚刑局自证清白的冷漠口吻,当下就寒了心——尚刑局可是进去容易、出来难的地方,他也算是跟了天子好几年,没成想这条命在皇帝眼中依旧狗屁不是。
沈知姁自然雪中送炭,吩咐韩栖云去和尚刑局闫总管交涉,让元子换了身小宦官的打扮,三天后再换回来,就当是去尚刑局走过了。
这样一来,元子对沈知姁是忠诚得死心塌地。
同时还有杨院使,是尉鸣鹤第二个怀疑对象,撤了对方太医院院使的位置,令刑部捉拿严审。
事涉太医院,由沈知全将军亲自审问。
“快到午膳的时辰了,兄长可想留下用膳么?”沈知姁将手中供词理好,温声问道:“兄长爱吃冬日的热锅子,现在虽没到时候,但兄长想吃,御膳房就能备好送来。”
“不劳烦妹妹了。自从我那日是骑在马上回京的,有不少昔日同僚都送了帖子来府上,说要与我锻炼切磋。”沈知全说起此事,想起自己一年有余未碰武器,不由得心绪澎湃、神采飞扬。
“我下午约了蒋少尉比射箭,刑部那儿也还有事情不曾完结。”沈知全周全地行礼告退:“我等会儿去瑶池殿见一见母亲与淙儿,顺便为父亲讨一封母亲的亲笔信,便出宫了。”
沈知姁起身相送:“兄长要保重身子。”
两人并肩走过朝阳殿长长的汉白玉阶,经过正殿时能隐约听见里头传来的、属于尉鸣鹤的痛嚎。
“快入十月了,北疆想来已经下雪。”沈知全在长阶的最后一级止步,示意沈知姁不必再送,转身远眺,伸出手去拢住泛着些微凉意的北风。
“兄长放心,我会命楚中书拟旨,为边境的将士们送去粮草衣物。”沈知姁会意,对沈知全嫣然一笑,转头叮嘱杜仲将自己兄长好生送出宫。
想起蓝岚等人回宫,自己不曾得空去见,沈知姁就对杜仲多吩咐了两句:“你回来时,记得从钟粹宫走一趟,问一问淑妃。”
蓝县男到底怎样处理,还是要听听岚姐姐的建议。
*
目送沈知全的背影远去,沈知姁拿着供词,面无波澜地进了朝阳殿内殿。
此时尉鸣鹤已经上完了药,面色惨白、颇为气喘地躺在从床上。
见沈知姁来,尉鸣鹤露出一抹强笑:“阿姁,诸葛院判说,朕的伤势恢复得很好,又未曾真正伤及五脏六腑,只要慢慢养着,就能恢复原样。”
“那真是太好了,我为阿鹤高兴。”沈知姁口中熟稔地哄着甜言蜜语,手上半点儿不迟疑地将供词递上去:“阿鹤,我瞧了今日奏折,并无大事,就不拿来烦扰了。倒是这刑部审问
出来的供词,实在是要给阿鹤看一看。”
上头是每一位在宁州行宫渎职的官员所认下的罪证。
他们不过是和往常一样,在喂马、看门等不起眼的小方面受了贿赂,对底下人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一环环连在一块儿,就成了联合蓝县男、成功谋害天子的同伙。
这些人都是眼贪胆子小的,在沈知全的暗示下,为求立功,开始检举揭发自己的上峰、同僚,想要将功折罪。
这才有了两个巴掌宽的一沓供词。
芜荑适时上前,帮尉鸣鹤半坐起来,靠在引枕上。
再顺手点了小几上鎏金小香炉中的香。
“阿鹤可别乱动,太医们轮番嘱咐过,不能轻易挪动,否则会对肺腑造成二次损伤。”沈知姁坐在榻边,温柔地给尉鸣鹤盖上绒毯,实则不动神色地将双腿从尉鸣鹤的目光中掩去。
正是这样反复的医嘱叮咛,才让惜命的尉鸣鹤少有挪动,再加上日常有宫人服侍,无需尉鸣鹤亲自动弹,方令床上的天子至今都未曾发觉不对。
尉鸣鹤接过厚厚的供词,争分夺秒地开始看起来——他这些天也觉察出来,太医院开的药有镇痛安神的成分,每每服完药后都会有昏沉嗜睡的症状。他只有在刚上完药、身体疼痛未消的时间
他找准机会,私下问过进来的几位太医,得知是自己受伤太重,导致用药量也必须增加,属于正常情况。等后面日渐康复,那些止痛的药材便会渐渐少用了。
那五位太医被单独问话时,都表现得诚惶诚恐、心惊胆战。
尉鸣鹤不曾起疑。
他只是后知后觉地从虎口逃生的惊惧中回过神来,开始害怕自己养病的这段时日,朝中会出现昌王这样的乱臣贼子,不肯松懈地要看折子。
沈知姁体贴地提出主意,就像从前演戏那样,她先看一遍折子,再将要紧的送来。
尉鸣鹤当时拉着沈知姁的手喟叹:“朕有阿姁贤妻,此生何求!”
“臣妾必定不会辜负阿鹤的信任。”沈知姁亦是情意绵绵地回应,顺手给对方灌了一碗安眠汤。
尉鸣鹤一目十行,花了两刻钟,才将供词全部看完,脸色当即就黑如煤炭,胸腔鼓动,将供词反手拍到榻边,怒气冲冲:“当真是放肆!”
“当初蓝县男面对叛乱态度不明,朕见他下半辈子瘫痪,又念及蓝家先祖的赫赫功劳,就只是贬斥爵位、扣罚俸禄,谁知他反倒是来怨怪算计朕,还联合他的岳家!”
“其余人更是死不足惜!拿着朕施恩赐下的官职,不说恪尽职守,反倒视大定律法于无物,借着朕的恩德做下种种脏污之事,污朕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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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阿鹤莫气,左不过是一群罪人,处置了便是了。”沈知姁淡定地坐在一边看尉鸣鹤发脾气,直到对方气到无力拍打、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这才不紧不慢地伸手轻拍,用甜腻的嗓掩盖自己的敷衍。
唔,尉鸣鹤说的最后一句话倒是特别的角度,可以从这方面下手。
“阿鹤准备如何惩治这些胆大妄为之徒?”
床边小几上的香缓缓蔓出,被流动的空气带向尉鸣鹤的鼻尖。
大口呼吸、缓过气来的尉鸣鹤收了满面的怒气,惟有额角的青筋暴露了他内心的恼愤:“蓝县男胆敢算计报复朕,死了倒是便宜他了,合该将他千刀万剐!”
沈知姁微微一顿,看向不知不觉处于极端暴怒的尉鸣鹤,口吻中颇有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陛下难道是要将他五马分尸么?”
当初事涉谋逆的慕容丞相与韦将军,不过当众斩首。
然而尉鸣鹤吐出的话语超出沈知姁最残忍的想象。
“不,朕要斩断他的四肢,做成人彘,放在朝阳殿日日鞭打!”尉鸣鹤眼白泛红,双目突起,像一只染了疯病的恶犬:“等朕好了,就将他凌迟处死!”
“蓝家诛九族,其余涉案者诛三族,供词上违背律法之人,一律抄家斩首!”
“还有宁州行宫的宫人与侍卫,护驾不力,一律打四十大板!”
藏着血的一字一句从尉鸣鹤唇齿间吐出。
霎时间,温暖的内殿就如坠冰窖。
沈知姁垂下眼睫,陷入沉思:刚才点燃的香料,虽然会让人脾脏燥热、易生火气,却不会令仁善之人想到人彘这样的法子,更不会因此迁怒整个行宫的人。
尉鸣鹤本性便是这样冷漠残忍,一旦自身利益切实受损,便会控制不住地发疯。
就像、就像当年李氏的死。
分明尉鸣鹤自己就是凶手,可却能借着自己再得不到的一点儿好处来演痛苦。
不过眨眼,沈知姁就从心绪中抽身,眼眸中盈满不达心底的笑意:“阿鹤放心,臣妾必定一字不漏地令楚中书拟旨。”
尉鸣鹤仍是恼恨不休,又用手狠狠捶打了两下床榻。
瞧瞧他现在这狼狈憔悴的模样,那些人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以平天子内心怨恨。
芜荑端了浓浓的汤药进来,沈知姁照常哄着给尉鸣鹤喂下,同时告诉了尉鸣鹤一个“好消息”:“闫总管来报,说是元子绝对没问题。”
“臣妾预备让他歇两天,给些赏赐,再回来原样伺候陛下。”
“让他往后在外间端茶倒水就是。”尉鸣鹤迁怒到底,不想再看到任何能让他想起宁州行宫的人或物。
“好,小鱼子可是个机灵的。”沈知姁睨了眼尉鸣鹤,含笑行礼告退:“陛下且歇着,臣妾让楚中书拟旨。”
等出去后,沈知姁先告知了元子原话,言语间多有宽慰:“陛下现在还在气头上呢,只看福公公,就只陛下是惦念旧情的人。小鱼子到底才十来岁出头,等他伺候两日,陛下就记起元子你的好了。”
见元子面上只是苦笑,沈知姁温和地多添了一句:“若陛下难以转圜也无妨,你当年是本宫救下的,回头再跟着本宫回瑶池殿,到淙儿那做事也不错。”
元子当即就应了,立刻跪下,给自己的新主子行磕头大礼,心里面是真的感激不尽:谁都知道,瑶池殿现在有名有姓的宦官,就只有杜仲和他俩徒弟,勉强能应付过来瑶池殿的事务,可皇长子面前还没得脸的宦官。
自己要是过去伺候好了皇长子,等过个二三十年,不就又回了朝阳殿么?
“你刚从尚刑局出来,且去歇息两日。”沈知姁嘱咐了元子,又命赏,让对方先下去,随后传了刚回来的杜仲。
杜仲挽着拂尘,将蓝岚的意见缓缓道来:“淑妃娘娘说了,蓝县男与蓝夫人手上沾了不少人命,甚至蓝夫人的女儿儿子,亦曾令人生生打死过两位无辜的姨娘与两位年幼的孩子,实在是不必手软。”
“倒是府上有好些姨娘,都是被蓝县男哄骗来的,合该补偿一番。”
“淑妃娘娘还说,瑶池殿有她照应,包括后宫与颐寿宫,都不必娘娘烦心。”杜仲最后道:“娘娘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
天子秋狩行伍浩荡,京城百姓记忆犹新,谁知最后传来的消息,却是天子受伤,需要静养。
初初听闻这个消息,朝野震动不亚于乍听昌王谋反。
然而很快,老太师与承恩公出面稳住局面,再有平虏将军沈知全在宁州行宫清查此事,牵涉官员不少,首当其冲的便是蓝家。
蓝县男喜好风雅,在朝中有不少喝酒赏花的好友,听闻消息便是惴惴不安,四处求人。
结果就是被夜影司的韩栖云督公捉了个现行,被打回家中禁闭,算是给朝中众臣打了个警醒,只能按捺住内心猜测,等着宁州行宫的消息。
果然,宁州行宫那儿落了个大雷,许多人被“谋害天子”的罪名吓破了胆,攀扯住许多不该被上头在明面儿上知道的腌臜事情。
沈将军腿脚好全,联合韩督公与几位尚书,回京后以雷霆之势扣押审问,大有肃清朝堂之意。
京郊大营亦很是配合,说着什么训练新兵,率兵在京郊围着京城巡逻,保准一只不对劲的苍蝇都飞不出京
城的地界儿。
重压之下,朝堂上都想着怎样明哲保身,倒是没人敢在这时候汲汲营营,追寻利益,同时也盼着朝阳殿早日颁发圣旨,将此事了结。
毕竟几位重臣都见过陛下了,都说陛下神智清醒,只是受伤颇重,虽无性命之危,但也要好生静养。
可沈将军回京半个月了,刑部仍是热热闹闹,朝阳殿依旧毫无动静。
不少官员在底下猜测:要么是天子准备下狠手,弄得比两年前的江南贪腐案还狠,要么就是承恩公他们撒了谎,陛下其实根本就没有意识。
……但这后一条可说不通,在此之前,承恩公府、老太师与沈家可没有多大的交集。况且,太皇太后膝下可养着一位皇子呢。
还没等众人猜测外,宫中就下发了圣旨。
除了蓝家狠了点,是成年男女处死,其余流放外,剩下涉事和被检举的官员都按照律法处置。
刑部那边也收了手,放出一批人。
就在朝堂上松一口气的时候,尉鸣鹤恼恨之时说的原话就传出宫外。
诛九族,人彘,凌迟……
这些刑罚,在以仁孝治国的大定王朝,还没有执行的先例。
再听天子所言,竟是要将涉事官员,不论是否知情,不论犯事大小,全都满门抄斩。而宁州行宫的宫人与侍卫更是逃不开,每人杖责四十大板,到时候能不能留下性命,全看天意。
好在沈皇后宅心仁厚,以祖宗家训和明君之道苦苦劝谏,方让天子改变了主意,有了最终流出的圣旨。
宁州行宫那儿则是受到了沈皇后的懿旨,只说侍奉不当,全员罚俸半年。
可同时,沈皇后还说,今年唯恐大雪,给宁州行宫拨的物资加厚了一倍,这样一算,即便罚俸,宁州行宫的人也不怕冷着冻着了。
这时候,又有一则消息传出。
说是在宁州行宫养病的、大皇子的生母霍氏,在天子到行宫的当天就莫名暴毙,最后追封的旨意还是沈皇后向太皇太后请的。
若那四十大板真打下去,整个行宫连给霍氏办丧仪都不成,叫那霍氏躺在行宫里,这不是让大皇子与太皇太后面上难看么?
再然后,沈皇后以边疆将士卫国辛苦为由,请了陛下圣旨,给边疆送去丰足的粮草兵马。不光是定国公坐镇的北疆,还有南疆与西疆亦是。
这些消息在十月初陆陆续续地传出,从朝堂到民间,热议如沸。
后头甚至有说书人与话本人以此为基本,创作了《贤后》这个故事。
等到了年关,天子性情冷漠暴戾,而沈皇后敦厚娴淑的印象已经深入人心。
接下来两月,又有不少官员被寻了错处,甚至有一位因正旦节贺表上有一句肖似蓝县男从前的诗句,就被撸了官职。
后头却又复了原职,变成罚俸。
——想也知道,莫约是沈皇后求情。
这样一来,满朝文武皆是谨言慎行,做好分内之事,力求少上奏折,省得被天子挑刺,莫名其妙就丢了乌纱帽。
所幸现在尉鸣鹤并不上朝,诸事都是通过承恩公、沈将军和韩督公等整合送入宫中,再由沈皇后念诵传达。
又因这个缘由许多官员感念上述几人在陛下面前顶着,尤其是沈皇后,不知道帮多少人挡下了飞来横祸。
腊月十六,京城大雪。
殿中省奉沈皇后之名,在皇宫东西侧门开设粥棚。
定国公府与平虏将军府首先相应,将粥棚放到了靠近京郊的贫民巷子。随后相应的是如今皇商第一的甘氏,凡是有甘家产业所在的地方,都开设粥棚,甚至分发御寒的衣物,并且指明了是相应沈皇后的仁心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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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一时之间,沈皇后的贤名传颂过大定的国境。
与之相对的,是愈发显得默默无闻的天子名声,一旦被人提起,不是被悄悄地蛐蛐残忍,就是与沈皇后的美名做比较。
百姓们都在庆幸,幸而还有个贤德宽仁的皇后时时规劝。
冬日雪天,每每出门做事,看到热气腾腾的粥棚,都会在心底由衷谢一声沈皇后。
外头虽是冰天雪地,然而却呈现一片欣欣向荣之状。
黑纱笼罩的朝阳殿虽燃着地龙、温暖如春,可殿内却是一片安静死寂。
尉鸣鹤喝完了倒人胃口的苦药,半倚在床上,垂眼去看自己的双腿。
帷帐遮住外头略白的日光,落下一片阴影,将床榻上难以挪动的两条腿覆盖住。
乍一眼望去,就好像枯倒的两根树枝。
一月前,尉鸣鹤终于发现自己的双腿不能如常行动。
并非是上半身病重带来的不便挪动,而是实打实地毫无反应。
太医们诊断,这是长久卧床带来的自然反应,只要配合用药与重新锻炼,绝对能安然康复。
尉鸣鹤当时信了。
然而足足一月过去,他发现自己喝的药越来越多,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双腿却一如既往,不论怎样按压拧掐,都毫无感觉。
尉鸣鹤又下狠手拧了自己大腿两下,却像掐进一堆毫无反应的肉中。
他眼底随之闪过狠厉的光:太医院这群废物!
咬牙切齿间,尉鸣鹤迫切地想要寻求沈知姁的抚慰。
——现在太医们已经不能信了,还得让阿姁换掉才行。
扬声急呼了几遍后,小鱼子匆匆赶来,不敢抬头,福身应道:“陛下,娘娘回去看望皇长子了。”
听到尉淙的名儿,尉鸣鹤微微一愣,被安眠汤药长久浸润的脑海中细想了片刻,面上的不耐烦之色缓解为下意识的关怀与喜悦:“淙儿啊,朕恍然想起,倒是有很久不见了。”
话落,见小鱼子还杵在原地,尉鸣鹤只觉心烦,蹙起眉头,呵斥道:“还呆在这儿做什么,快滚去瑶池殿请皇后与皇长子来!”
怒声呵完,他才觉心中舒畅了一口气:到底是年纪小,不如元子上道经用。罢了,回头再将元子调回来就是。
小鱼子得了令,低着头快步走出了朝阳殿,随后就抬起疲惫的面色,向外头站岗的宫人点头招呼。
天子要静养,宫人们行动就更要缄口静默,但是眉眼间的交流是免不了的。
他们从前羡慕能进内殿侍奉的人,现在目光却只剩下怜悯——这两月来,陛下性情就越来越暴躁,动辄便是斥责诘骂。他们有时光是进正殿换茶,都有可能被莫名训斥一顿,更别提贴身侍奉的人了。
惟有沈皇后在时,陛下脾气能好些。
阿弥陀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真希望陛下能晚些好,这样他们外头的宫人就能晚些面对喜怒不定的天子,也迟些受罪。
*
尉鸣鹤没注意到,小鱼子在进来时,带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香炉。
小鱼子离开后,尉鸣鹤念着即将到来的妻子
与儿子,勉强收了其他心绪,转而想起自己的承诺。
他虽被老虎重伤,可也反杀了老虎,命人将虎皮存好,送给阿姁与淙儿。
如今到了腊月,正是穿虎皮的好时候。
阿姁生下淙儿后,趁机调理了身子,往日总显得单薄削瘦的肩膀有所丰润,穿上虎皮应当极为好看……
想着想着,尉鸣鹤在药效与香料的双重作用下,无知无觉地陷入噩梦之中。
梦中朝阳殿一片破败,殿门大开而空无一人。
汉白玉阶下,立着数不清又看不清面容的影子。
那些影子身上,穿着夜影卫的装束。
尉鸣鹤曾经精心设立、又大力扶持的夜影卫,现下做出一副“逼宫”的模样。
尉鸣鹤在正殿龙椅上睁眼,清晰地觉察到这是个梦,可全身都被一股无力抵抗的愤怒与不可置信填充。
他不能挪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面众多的夜影卫渐渐逼近,黑衣间行动间有刀影闪烁,伴着不同男声异口同声的低语。
“禅位……”
“请陛下禅位……”
这声音似远道而来的潮水,由近及远,轰鸣般闯入朝阳殿,侵入尉鸣鹤的耳膜。
尉鸣鹤在那霎那手脚发冷,额上落汗,双目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却说不出“放肆”二字。
比猛虎扑来时还要浓烈的恐惧涌上心头。
忽然间,夜影卫分开,拥着一道俊影上前。
是韩栖云。
韩栖云果然有不臣之心!
尉鸣鹤的心坠到谷底,双手死死地抓住龙椅上雕刻出的龙首,想要站起来挥袖叱骂,想要呼喊沈知姁与吴统领的名字,却始终无法发出任何动静。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韩栖云一步步上前,直到在龙椅前站定。
尉鸣鹤只见韩栖云一双桃花眸漾满了讥嘲与蔑视,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从鼻腔中嗤出志在必得的笑。
“陛下,您残暴不仁,听信小人妄言,先错罚定国公府致使忠臣惨死,现在又亲手杀死沈皇后、意图逼死庄贵妃,惹得群臣激愤、百姓惶恐。”
“微臣受臣民重托,请陛下以大定将来为重,自愿禅位于三皇子。”
韩栖云吐字清晰,可尉鸣鹤却听得云里雾里:他哪有什么三皇子,又哪来的庄贵妃?
还有,他亲手……杀死了阿姁?
没等尉鸣鹤反应过来,韩栖云就已经伸手,将尽力维持身形、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狠狠扯下——
“噗通”。
重物滚落的声响在朝阳殿的寝殿内响起。
冰冷的地砖与星星点点的寒意将尉鸣鹤从噩梦中唤醒。
全身吓出的汗意被冷风一吹,让他愈发面色惨白,恍若枯骨。
“来人!”尉鸣鹤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噩梦中脱身,发觉自己的寝殿内不知何时熄了地龙,门扇大开,纱帘被夜风吹乱,有细碎的雪花飘进内殿。
他整个人摔下,肩胛骨被地砖杠得生疼,两个臂膀使不上力气,下半身依旧无知无觉,比从前上药难忍痛苦的模样还要狼狈。
然而片刻过去,直到尉鸣鹤从寒冷与疼痛中回神,才发觉始终无人应答他。
整个朝阳殿,就如噩梦中那样死寂与荒凉。
又是一阵寒风吹来,雪籽刮在尉鸣鹤已经略有凹陷的面颊上,带来细细麻麻的疼。
他再一次唤了夜影卫的名字,却依旧没有任何声响,只有自己的回应在殿内蔓延、回荡。
尉鸣鹤心中莫名地渗出恐惧慌乱,平生第一次慌张地扬声呼唤,先喊“阿姁”,后唤玖拾,再叫元子、小鱼子,最后又回归到沈知姁的名儿。
到最后,足足十几声下去,直到尉鸣鹤的嗓子变得沙哑,才有一点儿不同寻常的动静从外头传来。
——是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能听出来人的轻松愉悦。
伴着走动声响,一豆大的烛光在黑暗中漂浮摇曳,幽幽点点。
在尉鸣鹤眼中,这点儿莫名燃起光亮,就好像幽冥地府的鬼火,令他哑声闭嘴、身子团缩,尝试站起失败后,便慌不择路地伸手将尚在床榻上的被子拿下,试图用锦被当作掩体。
幸而下一秒,一双漂亮明圆的杏眸在烛火下出现。
在看到沈知姁的那一刹那,尉鸣鹤凤眸中亮起希冀,眼底卷起的光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欢喜。
……甚至,带了几分从前不会有委屈情绪。
“阿姁,你来了!”天子的嗓音沙哑难听,带着不自觉地激动。
沈知姁居高临下地望着瘫在地上、仰着面容的尉鸣鹤,目光冷淡,像是在看一只摇首乞怜的恶犬。
她唇角勾起一抹假笑,娇艳明媚的面庞在灯烛映照下一半明,一半暗,平添三分往日没有的动人冷色。
“陛下怎么了,难道做噩梦了么?”沈知姁缓步上前,眼角余光扫过小香炉,唇畔的笑意变得真了些,不过变真的是嗤笑。
这是从蓝府上抄家得来的好东西,能让人陷入梦魇之中。
这两月来,朝政如预期中稳固运转,四海被天子的暴戾悍然所震慑,皆是恭谨做事;外头南蛮、西渚皆受灾祸,正指望着大定的援助,格外安分;北疆土藩则是传了好消息,和容华的兄长顺利登基,向大定再表忠诚。
内忧外患皆无,沈知姁便不打算再装着痴情深恋。
尉鸣鹤早已被魇住,闻言忙不迭点头,一边伸手抓住沈知姁的裙摆,一边将噩梦内容同沈知姁诉说一番:“……朕就知道,韩栖云野心勃勃!”
沈知姁听后目露惊诧,端着烛台手不自觉地握紧,指甲尖端受到挤压、泛起白色:庄贵妃……是岚姐姐前世的名号,尉鸣鹤今生是绝不会知晓的。
难道尉鸣鹤这梦魇,竟是魇到了前世的一些事?
而前世,在她死后,韩栖云策反了夜影卫,将尉鸣鹤从龙椅上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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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这倒是个……还不错的结局。
思绪百转不过一瞬,沈知姁唇角的弧度愈弯,口吻轻快地询问尉鸣鹤:“既然如此,阿鹤该以防万一才是。”
“不错。”尉鸣鹤手中攒紧沈知姁的裙,眼中惧意未消,恨声道:“阿姁,立刻传楚中书,朕要下旨,立刻罢免韩栖云的官职。”
“还有,太医院与朝阳殿的宫人,全都要惩处!”
“阿鹤是天子,自然都依阿鹤的。”沈知姁扬眉:“只是总得有个理由才好。”
尉鸣鹤面目狰狞,犹有余恨:“韩栖云对朕不敬,配不上夜影司督公一职;太医院无能,不能为朕治疗腿伤;宫人更是无用——全都打上三十大板,逐出宫去!”
“好,我回头便下旨。”沈知姁语调轻快随意地应了,随后蹲下,面上是去触碰尉鸣鹤的掌心,实则是不动声色拨开尉鸣鹤的手,将自己的裙摆救出,旋即平静地对外唤道:“小鱼子,进来服侍陛下。”
就在小鱼子将尉鸣鹤重新扶上床榻的档口,沈知姁在一旁紫檀木圆凳上款款落座,将烛台随手置于桌上,又从袖中拿出巴掌大的暖手炉。
这暖手炉很平常,唯一不同的,就是外头套了一圈虎皮罩子。
看到虎皮,尉鸣鹤尚在恼恨的思绪一缓:“殿中省倒是办事利落,都将东西做好了。”
“那张虎皮都做了些什么?”
沈知姁垂眼瞧了瞧虎皮,想起今日下午尉淙身着虎衣、虎头虎脑的模样,眉眼间流露出温柔的笑意:“尚衣局给我与淙儿各做了一件披风,剩下的边角料就做了两套虎皮罩子,还有两双虎皮手套。”
“牛乳团与芝麻团也各有一个虎皮项圈。”
原是要给两个狸奴做兜子的,谁知猫儿们双双胖了一圈,行走时肚子上有个毛茸茸的袋儿,尚衣局只能改成项圈了。
被沈知姁身上流淌出的柔情所感染,尉鸣鹤将魇梦放下,觉得身上疼痛都轻了些:“淙儿近日可好么?朕现在好了些,可以让沈夫人每日带淙儿来看看朕。”
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尉淙穿着虎皮披风是怎样的可爱,阿姁披着又是怎样一副霸气且娇憨的美人图。
即便这虎皮是他冒死换来的,倒是也算不亏。
闻言,沈知姁面上柔色减缓,只是抿唇一笑,就重新提起惩处旨意的事情:“陛下睡了好几个时辰,恐怕还不知道,现下已经子时了,楚中书估计早就熟睡了。”
“明儿一早,我再传他来。”
尉鸣鹤露出不悦的神色:“天子之命,岂容推诿?”
当年叛臣韦武,手握虎威军,不照样是接了命令、漏液觐见?现下不过是一个小中书,他竟是想见见不了了。
“是我觉得,陛下的命令有失妥当。”沈知姁淡然瞥了眼小鱼子,等对方恭恭敬敬、嗖地一声迅速退下后,方正眼望向尉鸣鹤,摩挲着手中的虎皮手炉。
她的话语一如既往地轻柔哄人,口吻却格外平淡,带着毋庸置疑的意味:“明日,我会告诉楚中书,让他拟旨,奖赏韩督公、太医院与朝阳殿的宫人。”
沈知姁说罢,轻叹出一声愉悦的气音,细细望着尉鸣鹤脸上的每一寸细节——先是错愕,继而是不解与愤怒,最后又因对自己的信任而强压住的温和耐心。
“阿姁,你说什么?”尉鸣鹤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错:“这些人对朕怀有异心,应是罚、而非赏!”
“陛下似乎忘了,马上便是年关了。”沈知姁的目光扫过尉鸣鹤半躺着的身躯,轻笑道:“今年因为陛下的伤情,宫中至今还未曾发放赏赐。”
“若是陛下此时大兴惩处,那外头臣民不知会作何议论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胆敢妄议天子可是重罪!”尉鸣鹤重拾愤恼,誓要将让自己不痛快的人全都处置,同时心中略有宽慰:“既然阿姁为朕着想,那边赏罚并算,让那等心思活络狂妄的人自己掂量朕的意思!”
沈知姁微微一笑,眸光凝望着尉鸣鹤的双腿,眼中闪烁着怜悯与可怜的光:“不论别的,我是想着,陛下总要为自己积积福。”
“毕竟陛下这双腿,不论后面用怎样珍贵的药材、想怎样新奇的法子……”
“都再也无法站起来了啊。”
第140章 诛心(二)我嫌弃你,更恨你、厌恶你……
第一百四十章
这轻柔柔的一声叹息落在尉鸣鹤耳中,恍若一道惊雷打响,将尉鸣鹤整个的思维与情绪都炸成了碎片,一时间无法反应沈知姁的话语,
只有双手下意识地攒紧锦被,手背上青筋鼓起,瞧着略为骇人。
“阿姁,你说什么?”尉鸣鹤总是含着深光的凤眸中难得有不可置信的迷惘,带着希冀的底光迎上沈知姁浅笑怜悯的眼:“此事严重,万万不能随意玩笑。”
“我什么时候骗过阿鹤?”
沈知姁可怜地瞧着尉鸣鹤,话语间犹带亲昵,却毫不留情、颇为冷酷地向尉鸣鹤再次宣告:
“你的腿已经是药石无医,哪怕华佗再世,也不能让你再站起来了。”
尉鸣鹤终于反应过来,双目瞪得猩红,鼻腔因愤怒喷出粗气,咬牙切齿道:“朕说过,太医院都是一群对朕不上心的废物!”
“天下之大,必定潜藏着能人异士!哪怕是土藩西渚这样的蛮荒之地,也有可用的巫医、蛊医!”
“阿姁,替朕张贴皇榜,广招神医——只要能治好朕的腿伤,朕就封赏黄金万两,再加封三品世袭爵位!”
听到这话,沈知姁眸中对尉鸣鹤的怜悯更真切了些:事到如今,尉鸣鹤居然依旧不曾怀疑于她,真真是可怜。
不过有句话说的很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尉鸣鹤嘛,可恨之处比寻常人多出百倍千倍。
“我知道了。”沈知姁微微颔首,应了句太极话,未曾真正答应。
见尉鸣鹤双目中血丝蔓延、情绪濒临崩溃边缘,她很是体贴地起身,恍若无事地笑道:“我倒忘了,罗郡王来时,带了一车北疆贡茶,现下我去亲手给你泡来。”
“阿鹤最喜欢喝北疆贡茶了。”
正死死瞪着自己双腿的尉鸣鹤不曾发现,沈知姁这句话中蕴含的玩味嘲讽。
沈知姁步履轻松地出了内殿,特意在外头照不见影子的地方等了会儿。
果然,不过片刻,里头就传来了摔砸东西的声音。
但沈知姁早命人将尉鸣鹤手边能够到的易碎品给收了起来,尉鸣鹤现在顶多能扔扔引枕、揉揉被子、锤锤自己没用的腿。
这大半夜的,也不好扰人。
听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殿内就没了动静,只能隐约听见里头传来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捶打声,伴着男子愤怒痛苦到极致时的气喘声,甚至带了呜咽与哭腔。
这喑哑难听的哭声,对沈知姁来说,是寻了三年,不,寻了十三年的人间嘉乐。
沈知姁安稳地坐回自己的床榻上,唇边含着一抹笑意,伴着入眠乐曲入睡。
*
翌日,沈知姁不过睡了三个时辰便醒了。
可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困,反倒是精神奕奕。
芜荑昨日留在朝阳殿歇着,一早便赶了过来,此时一边帮沈知姁梳头,一边说着里头尉鸣鹤的情况:“小鱼子说,里头一直到过了寅时才没了动静,没吵到娘娘吧?”
对上沈知姁神采动人的双眸,芜荑抿唇笑道:“娘娘睡得香,我适才同小鱼子进去收拾了一番,将安神香给点上了。”
“早膳摆在御书房。”沈知姁轻声吩咐:“今儿有一堆事情要处理。”
芜荑顺势请问:“娘娘,外头有韩督公递了请见折子,还有罗郡王也派人来传话,说是思念儿子与儿媳。”
罗郡王自入宫以来,就安安分分的在前宫呆着,与暂住瑶池殿附近的罗郡王世子夫妻并无联系,只在前面正旦家宴上见过一面。
可以说,罗郡王将一位资历深厚、谨小慎微的宗亲身份做到了极致。
“让韩督公午时入宫。”沈知姁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动作不急不缓地在额间贴上鸾凤花钿:“让杜仲带罗郡王去见一见世子和世子妃。再告诉罗郡王,世子妃再有一月生产,稚子娇贵,太皇太后也心疼,总要养到足岁再回去。”
一年时间,不长不短,足以让罗郡王安心等待。
况且,罗郡王亲自去瞧瞧儿子儿媳生活的地方,就知道沈知姁与太皇太后对待罗郡王一家子的用心。
这也是沈知姁给自己的时间——一年,将朝堂牢牢掌握在手中。
芜荑含笑应了,将最后一根凤簪给沈知姁簪好,便转身去传沈知姁的命令。
沈知姁则是向从瑶池殿来的白苓问了问尉淙与母亲的情况,得知一切都好,这才放心去御书房看折子。
时近年关,折子要么是地方上贡贺表,要么是请询年节相关事项,多是细碎小事,不过细细看来很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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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沈知姁看完,挑拣了几本进贡折子放在最底下,再唤来小鱼子,将地方上贡贺表都搬去给尉鸣鹤瞧瞧。
恰好此时,元子进来汇报:“娘娘,韩督公请见。”
“若陛下问起本宫,直说本宫在御书房和韩督公商讨政务。”沈知姁特意叮嘱了小鱼子一句。
韩栖云躬身进来,听到这一句,桃花眼微微闪动:“皇后娘娘这是……要借微臣气陛下?”
没等他唇角弯起弧度,便触及沈知姁看似含笑、实则平静的眼底。
“这实在是微臣的荣幸。”韩栖云笑意未减,福身道了这一句,便立即说起正事:“微臣此次请见,是要与娘娘商议今年官员考较之事。”
“去岁是三年考核之期,照例提拔了政绩优秀的官员,论理今年的考核成绩应归档到下一个大考核,可是……”
沈知姁抿唇一笑,明白韩栖云底下的未尽之意:可是天子秋狩坠马之事,陆续降职、罢免了一批人,好些官员位置就空了下来。
趁着年关考核,可以提拔一批人上来。
“这倒是不忙,与腾氏一批的新贵还剩着人可用,先顶上。”沈知姁思索片刻,沉吟道:“等来年开春,本
宫会下旨特办恩科。”
她近来闲暇看了几本书,倒从中领悟出几分道理。
——亲贤臣,用小人。
现下朝堂上经过两轮清洗,可用之人颇少,才学品行兼备的更是屈指可数。
要进些新鲜血液、会感念沈皇后恩德的人才好。
“微臣明白。”韩栖云会意,目光漫过朝阳殿寝殿的方向,露出几分嘲意:“若非皇后娘娘进言,天子万万不会特设恩科,广佑天下寒门才子。”
见沈知姁有提笔写字之意,韩栖云便收了话语,挽袖上前磨墨。
沈知姁瞥了眼十分殷勤的韩栖云,未曾多言,而是用自己娟秀的字迹在洒金红宣纸上详细写了各部过年章程与礼部应当发下的赏赐。
“皇后娘娘出手大方——今年雪大,不论京都还是地方,物价都颇贵,不少小官家里都等着年关的赏赐下来,好过年呢。”韩栖云想起这几日耳朵中听到的抱怨,不由轻嗤:尉鸣鹤这狗东西,做了天子几年之后就愈发要随性而为,现下自己身上不好受、心中还有气,就决不让满朝的文武百官过个好年。
略扫了扫上头的赏赐数目,韩栖云挑眉道:“娘娘您用私库开赏,微臣瞧着便心疼。”
沈知姁原想着“这是天子私库、但用无妨”,可闻言转念,现下天子私库,何尝不能算作她的私库?
“先帝风流奢靡,尉鸣鹤亦欲享受,私库中更有大定数代皇帝的累积。”沈知姁莞尔一笑:“如今多事之年,还要财帛平定人心、安稳朝堂。”
比起将钱财放在私库中,她更喜欢拿出来做些实事。
“今日天子生气,正好由本宫来代写。”沈知姁手笔,口吻温和安定。
韩栖云正面露疑惑,就听外头有几分喧扰传来,再过两瞬,便是小鱼子有些灰头土脸地带着进贡折子进来,颧骨处有一抹被摔砸的红痕。
“今日辛苦你了。”沈知姁起身亲自接过小鱼子手中的奏折:“陛下看了折子后怎么说?”
小鱼子露出一抹苦笑,将自己被砸红的脸偏过去,向沈知姁讷讷汇报:“陛下先瞧了上贡折子,说东边与江南的不如往年的数量。”
“随后,陛下问及您,奴才便按照您说的如实汇报……”
“陛下忽然生了气,将奏折扔出……”
小鱼子低声解释了自己面上的伤:“陛下要奴才来传话,说请娘娘您即刻过去。”
沈知姁颔首,放下奏折,不曾理会尉鸣鹤的话,而是让小鱼子去找芜荑领膏药和赏钱:“这两日你且去歇息歇息,陛下那儿,本宫自有安排。”
自有安排的意思,便是没有安排。
让尉鸣鹤一个人生气去罢。
小鱼子闻言,很是松了口气,千恩万谢地退下离开。
“依微臣来看,陛下是久居宫闱之中养病,浑然忘了天下百姓是何等的辛苦。”韩栖云缓缓开口,一双桃花眼挑起讽意:“今年江南多雨,虽不像前两年的水患那样严重,可也影响收成;东边则是上半年起了海啸,将刚种下的新田给毁了一半……”
“陛下竟还苛责贡品不足……”韩栖云摇首叹息。
沈知姁含笑不语,而是重新提笔,写了一份新年免税的圣旨,让杜仲送给后头的楚中书撰抄。
“还请督公将圣旨带出宫去,顺便送楚中书回家过个新年。”
楚中书这些时日比罗郡王还要规矩听话,沈知姁向来信奉赏罚分明,对乖乖做事的人格外出手大方——楚中书这回回去,不但带着丰厚的赏赐,更有一张京城官员的喜好单子,足以让楚中书在京都官场中迅速打开关系。
韩栖云唇角微微向下一瞥,放下手中的墨锭,对沈知姁拱手一笑:“娘娘大方,那么微臣便胆大问一问,微臣可有什么赏赐?”
“本宫若记得不错,督公年纪轻轻,就已经位列辅政大臣,与太傅、承恩公和沈将军并列。”沈知姁秀眉微挑:“既然升无可升,本宫就赏督公一套京都中心的好宅子,有京都河绕宅而过,每每到元宵七夕,河中花灯拥拥,是别样动心的美景。”
说起当初,她也曾在京都河中放过好几盏花灯。
求的是与心上人始终恩爱、白头偕老。
如今再回想起来,沈知姁只觉得自己当时真真是小女儿真情。
若要她现在再放上一盏花灯,她只会求自己与亲人一切顺遂,天下同安。
见韩栖云静默不言,沈知姁一笑:“莫非督公有想要的?”
“督公是功臣,尽管直说便是。”
“娘娘曾救微臣于水火之中,微臣甘愿为娘娘赴汤蹈火,并非要以此挟功相求。”韩栖云收了拱手的动作,转而行了个宦官参见的大礼。
“微臣是在宫廷中长大的,举目无亲,每逢年关见旁人阖家团圆、其乐融融,心中总是羡慕不已。”
“所以微臣想请娘娘赏赐,等年节家宴之时,赏给微臣一个位置。”韩栖云眼底带着恭敬的笑意,语气温和恳切,在眼波流转间流露出几分真诚的向往。
沈知姁略一歪首,细想一瞬,旋即眉眼间洋溢出清浅动人的笑意,眼睫微眨,抬首笑道:“督公这般恳求,本宫怎么会拒绝呢?”
“只是夜影司中事务繁多,督公到时候可别迟到了。”
“微臣自知事多,已经向沈将军问询,提拔了玖一、玖拾为副手,为微臣分忧。”韩栖云愿望得偿,桃花眼中蕴的笑都浓烈许多,道了句沈知姁喜欢听的话。
玖一、玖拾本就是定国公府家生子出身,玖拾更是经了尉鸣鹤的吩咐,专保护沈知姁。
现下两人在夜影司拥有一席之地,也意味着沈知姁在朝中更加耳目聪灵。
沈知姁的确喜欢这话。
她莞尔一笑:“本宫记得,督公似乎喜欢鲜花入酒酿造——御膳房藏着不少陈年佳酿,本宫会吩咐下去的。”
“微臣多谢娘娘体贴。”韩栖云心满意足地起身告退,拿着沈知姁的亲笔御旨去了楚中书处。
楚中书对明显出自女子之手的娟秀字迹毫无疑问,看都没多看一眼便接过旨意,又亲手给韩栖云搬了软凳:“有劳督公亲自前来——至多半个时辰,微臣必定将上头的旨意撰好。”
说罢,他便自觉摆开笔墨,开始根据御纸的内容拟旨。
楚中书一边拟旨,一边惊叹今年上头的赏赐丰厚,一边想着刚刚韩栖云带来的好消息:阿弥陀佛,他住在这朝阳殿的附近,时不时便能听见里头或是摔砸、或是打骂的声响。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因为自身可能落下残疾而喜怒无常的帝王在发泄脾气。
帝王之怒,动辄便是牵连全家。
楚中书自问没有直面疾风骤雨的勇气,所以很是安然自得地在小院中听候沈知姁的吩咐拟旨。
外头承恩公等旁敲侧击问起时,他都回答,一切均是天子圣意,不过——天子本意自私妄为,幸而有沈皇后时时规劝,才有现在这一道道不曾出错的旨意。
几番询问过后,前朝瞧着风平浪静、各司其职,但细问起来,可没有人愿意入宫请见名声渐渐暴戾的尉鸣鹤。
连前期颇为积极入宫的老太师都重新摆出颐养天年的姿态来。
这其中竟还带来一个好处——如今皇后侍疾、重臣辅政的局势,居然没有一个官员懈怠,甚至办事效率都翻了倍。
大家可都怕做不好事,被天子点名入宫,最后落个御前失仪、冒犯天子的罪名。
同时,各家都纷纷借着年关,向宫中沈皇后进献好东西。
盼望着将来若天子犯病,沈皇后能记得他们,像现在这样,勇敢无畏地谏言,免得满朝文武遭殃。
想罢,楚中书顿觉心中沈知姁的形象高大威武起来,怀着敬畏又激动的心投入桌案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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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韩栖云则颇为无聊地坐在窗边等待,眸光下意识地望向朝阳殿,回想着方才沈知姁难得明媚的笑意,想着小鱼子口中骤然发火的尉鸣鹤,唇角不由得勾出一抹含着敬佩的笑意。
沈
家小女郎做决策,周全又舍得,根本不输尉鸣鹤,现在更是轻而易举地拨弄床榻上的那一条病龙。
再想想元宁元年末沈家和小女郎的光景——绝地翻盘,便是如此。
*
翌日,接到圣旨、备好东西的礼部将赏赐发下,与此同时,天子嫌弃受灾地区贡品不足和沈皇后做主年节赏赐的小道消息流传出去。
满朝文武与各地官员抱着比从前丰厚实在的赏赐,绝口不提沈知姁此举本质是越俎代庖,反而和楚中书一样,觉得沈皇后的形象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光辉高大起来。
而三日后,各地免税与四月特开恩科的圣旨一齐颁布,又是沈皇后的功劳。
这下,不论是各地百姓还是学习秀才,但凡说起沈皇后,都是赞口不绝。
先前在京都风靡一时的《贤后》话本与说书风潮在地方上重新兴起。
更远的边疆,则在此时收到了来自京城的补给,冬日急需的粮草衣裳、往日有所损缺的武器马匹,通通都得到了补全。
将士们便都知道,是托了沈皇后与皇长子齐王的福。
想起如今贤惠良淑的沈皇后、骁勇善战的定国公,忠君之士们都在心中不约而同地盼起皇长子将来是个明君。
至于现在的天子……罢了,横竖有沈皇后在,还没走错谱儿。
*
论宫规,后宫不得探知外间之事。
但自有妙人想要讨好沈皇后,将此事通过殿中省宋尚宫告知宜淑妃,再由宜淑妃来告诉沈知姁。
沈知姁正在瑶池殿陪着尉淙玩儿呢。
现下进了腊月,天气渐冷,尉淙却和一个小火炉一样,热烘烘的。
沈夫人对此很是宽慰:“和你兄长一样,从小就是个皮实的,耐摔耐打,健健康康地长大。”
听见通报宜淑妃的声音,沈夫人及时抱过尉淙,哼着儿歌进了内室。
“宋尚宫也是个聪明的,没将这话往太皇太后面前去说。”蓝岚掌着宫权,随着处理公务愈发得心应手,面容也愈来愈神采焕发,冷艳之色明光动人。
随着蓝县男与蓝夫人在年前被处决,蓝岚整个人都轻松不少,同时对朝政之事更加敏锐——对太皇太后与承恩公来说,沈皇后贤名之声远胜天子,并不是个好事。
蓝岚跟着分析道:“递消息来的人是太傅母亲,一品诰命,估计是因为娘家和蓝氏、秦公爵都有姻亲,即便儿子做了辅政大臣也不安心,就想着卖卖好。”
“再有一点,太傅的嫡子今年正好十六,可以试一试春日的恩科,若是试不上,便要走恩荫这条路子”
相比于含饴弄孙的太皇太后,自然是讨好沈皇后更快速些。
“多谢姐姐告知。”沈知姁含笑应了:“年节降至,宫中一切还得拜托姐姐——对了,除夕家宴要多添一双筷子,放在罗郡王的下首。”
“至于殿中省年到的新鲜玩意儿,姐姐只管挑喜欢的拿去就是,实在不必想着我。”
天子私库中还有不少积年的珍宝呢。
沈知姁又笑:“我这些时日倒是没问其他人,她们可好?”
蓝岚大大方方应下,随后说起后宫诸人:“妃嫔们都很好,最高兴的要数和容华,陛下伤着管不到她,哥哥又顺利成为新土藩王,每日在御马场骑马射箭,快活得不行——西南有小马驹进贡,回头让她挑拣一匹自己养着。”
“吴淑媛和瑜芳华都常去颐寿宫请安,一来二去便熟悉起来,现在总是相约着游园作诗,或是去哪儿小酌赏景,也算是惬意。”
“至于冷霜馆的那三个,都照小姁妹妹你的吩咐,不短了她们的份例,里头发生什么一概不管,只要不闹到外头来就是了。”
说起冷霜馆三人组,蓝岚补充道:“其实,自韦明珠死后,韦宝珠就安静默然了不少,就剩下何更衣与洛更衣依旧吵闹。”
之前天子秋狩刚回来那会儿,这两人还吵着要出来侍疾,想要东山再起。
被蓝岚毫不客气地抽了回去。
说罢,蓝岚就颇为担忧地问起朝阳殿:“他可有伤着你?”
她曾亲去寻沈知姁几回,总听见寝殿里头有摔砸声、打骂声,倒是和外头传言一样,天子日渐暴戾。
沈知姁拍了拍蓝岚的手,抿唇一笑,轻声道:“姐姐放心,都是脆木拼图闹出的动静。”
且不说尉鸣鹤久卧床榻,寝殿内声响并不轻易传到外头,便是尉鸣鹤真能闹出这么大的声响日日叫人听见,沈知姁也不会真在他手边放瓷器摆件。
都是精致好看的东西,可不能平白浪费了去。
好在杜仲从宫外寻了几幅拼图,是脆木做的——所谓脆木,并非指木质疏松易脆,而是木块掉在地上有如瓷片碎裂般清脆。
蓝岚一边为沈知姁高兴,一边为自己松一口气:“今岁天灾颇多,宫中要多做祈福、施粥的善事,账目多有繁杂支出,能省一点便是一点。”
“岚姐姐辛苦了。”沈知姁细想了想,让芜荑将天子私库与皇后私库的钥匙交给蓝岚:“若有不足的地方,姐姐只管取了填补缺漏就是。”
“姐姐,日常管理别太为难自己,按照后宫的旧例便是。”
这样一来,即便后宫中出了什么没思虑到的意外之事,也怪不到蓝岚身上。
蓝岚双目中闪烁着盈盈光亮,轻轻点了点头:“你快去罢,后宫有我帮你看着,你放心。”
*
沈知姁没坐凤辇,而是不急不缓地踱步回朝阳殿。
方才告别时,蓝岚说了一嘴年关进贡的新鲜东西,说起罗郡王妃派贴身女官亲自送来的雪松琥珀茶。
取凉州雪山上的千年雪松针叶与琥珀色的千年树根入茶,量少而贵。
这才是罗郡王妃准备的北疆贡茶。
也正因提到这个,沈知姁才后知后觉:自己三天前向尉鸣鹤宣判他下/身已废的时候,是准备将北疆贡茶的真相给一齐告知的。
谁知出去后,她实在倦怠,又见外头夜风呼啸,不欲折腾自己和宫人去泡茶,便暂时作罢。
白日醒来又有罗郡王和韩栖云的事儿,就全然忘了此事。
抬头望了望冬日里湛然晴好的碧空,沈知姁对芜荑回首笑道:“回去就将这雪松琥珀茶泡来。”
“对了,告诉箬兰,将瑶池殿屋檐下的簪花放下,从今以后不必放了。”
芜荑应了,只笑道:“娘娘有所不知,那簪花在大风天晃呀晃的,还怪好看的,咱们齐王殿下挺喜欢看的。”
“那让箬兰做了新的挂到淙儿窗边。”沈知姁眼底泛起发自内心的温柔笑意:“挂在屋檐下太远了,淙儿若久盯着,实在是费神。”
等到雪松琥珀茶泡好后,沈知姁便收起独属于母亲的慈爱神色,眼角眉梢熟稔地挂起虚假的、爱恋的甜蜜之色。
却又比一年前更浅淡些,更容易被识破。
尉鸣鹤正坐在床榻上看书,面容疲倦,眼中血丝遍布,眼底乌青一片,偏眉头紧锁、薄唇始终紧紧抿成一条线,显露出几分暴戾之气。
再细看一看,他手中的书册边角已是破破烂烂地卷着,明显是被人满怀怒气地翻阅过,可怜又幸运地成为唯一的幸存书。
现在的尉鸣鹤,已毫无青年天子的意气风发,反倒像是精神极不稳定的暴症病人,瞧着安安静静在看书,可说不定下一秒就能冲过来提刀杀人。
——其实尉鸣鹤已经做过了。
这三天都是小鱼子率二等宫人伺候,因尉鸣鹤屡发脾气、摔砸被子,进去伺候的频率就高了些。
其中有位宫人,无比恭敬地给尉鸣鹤盖了两次被子。
结果尉鸣鹤认为,此宫人是在故意揭短,有嘲讽天子双腿无用之意。
他当即下令,将让小鱼子将这宫人拖出去,念在年下并不处死,只打八十大板。
然而八十大板下去,宫人的确不会死,可却会陷入昏迷,要么是再醒不来,要么是醒来却半身不遂。
偏宫人不可辩驳,只能流泪谢恩。
小鱼子不忍,去问了元子拿主意,元子又来请示沈知姁。
沈知姁照旧是阳奉阴违,只说天子一时心情不佳,还给了赏赐宽慰那宫人,让对方这些时日不必进殿伺候。
*
沈知姁端着茶盏,并不急着进去,而是立在屏风后,平静地望着在床榻上颓废忍怒的尉鸣鹤。
在尉鸣鹤额上青筋浮起时,沈知姁才迈步入内。
“阿鹤近日可好?”她嗓音平淡地关怀了一句。
尉鸣鹤在内殿自觉枯坐三日,耳中寂寂惟有物品摔砸声,此刻看书也并不是真看,只是盯着书中的树叶书签发着呆,心中反复想着三日前、小鱼子口中“皇后正与韩督公在御书房”之语,酸妒恼怒的感觉在心中慢慢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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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等到下一次爆发的时候,便是小鱼子再次进来服侍的时候。
听到十分盼念的声音,尉鸣鹤怔愣一下。
——因为沈知姁往日里唤“阿鹤”,皆是柔情蜜意,嗓音甜得令人沉醉。
这样冷淡的一声“阿鹤”,是从没有过的。
尉鸣鹤抬眼,便见沈知姁面上略施粉黛,有三分疲乏却不掩神采奕奕,是另一番动人心魄之色。
床榻上的天子心跳悸动,同时又觉得很
是奇怪:阿姁从没在他面前露出这副神色,自己怎么会觉得有些眼熟呢?
“朕近日很不好。”随着沈知姁搁下茶盏的轻响,尉鸣鹤回过神来,望向沈知姁的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与不悦,还夹杂着思念与责备,更有一分担忧嫉妒之色,带着下意识地、看到沈知姁时的笑意。
五味杂陈,活脱脱是一条深宫怨龙。
“阿姁,你已经三日不曾来见朕了。”尉鸣鹤开口埋怨,言语间颇有咬牙隐忍的心酸之意:“朕凡是同小鱼子问起,皆是外间朝政繁忙,你要为朕筛选过目,只挑拣紧要的送给朕……”
“阿鹤,我这是为了你好。”沈知姁眼底含笑,口吻平和却带了尉鸣鹤最听不得的决断意味:“太医说了,你要少看少听少思,心态稳定,才能尽早康复。”
尉鸣鹤长眉蹙起,沉声道:“阿姁,朕说了,太医院无用,朕吩咐了颁布皇榜,广招天下医者。”
“现在可有结果?”
“阿鹤也知道,年关事多而繁杂。”提及此事,沈知姁笑容浓了些,语气轻快:“阿鹤且等到年后罢——年节对大定人家来说,可是一年中最要紧的节日,我总不好坏了人家一家团聚呀。”
“阿姁,莫要玩笑!”尉鸣鹤眉头锁得更紧:一家人团圆算什么,便是天塌下来了,都没有天子的康健来得重要。
“朕记得,当时你便应下了,现在应有杏林圣手前来应诏才是。”
然而沈知姁未曾立刻回答。
尉鸣鹤带着疑惑抬首望去,只对上女郎一双幽幽含笑的杏眸。
分明沈知姁的这双笑眼和从前并无分别,可默默无语间,尉鸣鹤忽然觉得喉间一紧,心头涌上微妙的慌乱。
他凤眸转了转,错开与沈知姁的对视,浑浑噩噩的脑中似有一道雷鸣隐隐作响。
半晌后,沈知姁容色明媚地露齿一笑:“阿鹤糊涂了。”
“我当时只说知道了,可没说立刻下旨。”
尉鸣鹤悚然一惊,掌心莫名涌出汗意,削瘦面上掩饰不住地浮现出阴霾,两年来第一回对沈知姁掉了脸子,但话语间仍然勉力维持温和:“阿姁,你这次实在是太胡闹了!”
“朕对你当真是失望……”
“是,我知错了。”沈知姁笑意盈盈地颔首认错,将尉鸣鹤口中话语堵住,随后起身,将已经有些温良的茶盏递上:“我为阿鹤泡了一盏北疆贡茶。”
“阿鹤且尝尝。”
茶盏略一掀开,便有雪松的香气扑面而来。
尉鸣鹤的神色略有缓和:他上回在阿姁面前提了一句北疆贡茶,没想到这么快便再有了。
可见阿姁心中还是最念着他。
甫一入口,尉鸣鹤便觉察出几分不对,细细品了半盏后询问:“这贡茶味道虽与朕爱喝的相似,但明显松香味更浓,反倒与茶中所含的凌冽之味相冲。”
“回头等除夕家宴,朕要和罗郡王说一说,让他照着先前的茶叶来进贡。”
沈知姁却摇了摇头:“阿鹤要静养,不宜出席除夕家宴。”
尉鸣鹤尚未开口询问,便见沈知姁温声道:“况且,先前那北疆贡茶是冒名的,阿鹤去问罗郡王,岂不是让王爷王妃为难么?”
话落,原先便在尉鸣鹤胸腔中涌动浅淡惊悚感骤然变得浓烈,疑惑、惧动之感在霎时间席卷了天子的四肢百骸。
在沈知姁盈盈笑眼的注视下,尉鸣鹤已经被暴怒、自负与不甘占据颇久的思绪忽然得到了一分明晰。
他沉默着,将这些时日在朝阳殿浑浑噩噩的日子捋了一遍。
沈知姁冷静地看着尉鸣鹤陷入沉思,眼底翻涌出几分兴味——她其实很好奇,事情已经不对到如此地步,对她深信不疑的天子,究竟会作何猜想?
足足一炷香过后,尉鸣鹤才哑声开口,削瘦的下颌有些颤动:“阿姁,朕觉得你近日变了。”
他一边沉思回忆,一边比较从前,面上的神情显得既幸福又痛苦:“朕能感觉到,你这些时日许是外头事多,在朕身边的时候就少了许多。”
“若朕同你说话,你也是和以前一样的宽慰朕、关怀朕;若外头有了什么好东西,你亦是将朕放在头一个。”
“可是阿姁……朕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你冷淡许多,对待朕不再如从前一样亲密。”尉鸣鹤长长叹息一声,眉眼被阴云覆盖。
“阿姁,你、你是不是太累了,又见朕这般、有些嫌弃朕了?”尉鸣鹤最后做出这样的猜测,嗓音中不乏委屈,更多的是不允的坚冷语气。
“阿姁,你莫忘了,嫌厌天子可是重罪。”
闻言,沈知姁失笑出声,如风铃声落在室内。
眼中的兴味被讥嘲取代:“阿鹤竟是这样的感觉么?”
会回应,不主动。
这样对情感近乎漠视的态度,还是前世沈知姁冷眼从尉鸣鹤身上学来的。
她不过是照葫芦画瓢三个月,尉鸣鹤便忍不住了。
笑完,沈知姁干脆利落地点头承认:“是啊,外头事杂,朝政又重,的确是挺累的。”
“我也确实很嫌弃你,尉鸣鹤。”
“不止嫌弃,我更恨你、厌恶你、恶心你。”
“在我眼中,你这个的天子,还不如冷宫里爬过的虱子。”
“我一直对你恨不得杀之后快。”
“这两年来,无时无刻……不是这样。”
沈知姁笑得开怀,眉如春山,眼如弯月,畅快、欢喜与兴奋之色像是穿破乌云的阳光,将她一张娇靥描出湛然的明艳。
动人到尉鸣鹤并没第一时间去反应沈知姁如刀般冷厉的话语。
他又想起刚才沈知姁进来的神情,终于明白为何初见就觉得眼熟。
——那是他自己在镜中见过许多次的表情。
那是属于掌权者的神色。
即便肩上有再沉重的担子,权柄带来力量也足以振奋人心。
所以今日的阿姁啊,这样光彩动人。
第141章 诛心(三)沈知姁温温柔柔地割着龙肉……
第一百四十一章
在这一刻,尉鸣鹤恍然大悟。
旋即,他的脑海中便开始自动反应,方才沈知姁都说了什么内容。
恨、嫌弃、恶心、杀之而后快……
两年来,无时无刻……
阿姁在说谁?
是在说我么?
尉鸣鹤有些不可置信地在心中反复问起这两个问题。
在他心中,沈知姁是天底下唯一一个对他抱着纯粹感情的人,会不顾一切去爱恋尉鸣鹤,会给尉鸣鹤所需要的信任与无条件支持。
这是从小缺爱的尉鸣鹤,在坐上龙椅后最渴盼的东西。
尉鸣鹤一直坚信,沈知姁爱他,不是因为天子身份,不是因为荣华富贵,而是为着两人少年相识、情窦初开的那
份真情。
这也是他对沈知姁,始终特殊相待、再到现在报以满心爱意的原因。
现在两年过去,尉鸣鹤自觉与沈知姁更多了比金坚固的羁绊——他们之间,还有阿姁以命相救的恩情,更有尉淙这个绝对割舍不掉的宝贝纽带。
就像秋狩出事后,尉鸣鹤半昏迷间还不忘吩咐将虎皮给处理好,带回宫给沈知姁与尉淙,正是为着对沈知姁的信任和爱意。
尉鸣鹤清楚记得,沈知姁说起先帝为冯皇贵妃猎虎时,眼底是那样真心实意地艳羡,再望向他时有遮掩不住的希冀与期盼。
尉鸣鹤不想沈知姁失望,不愿那双漂亮杏眸中覆上灰暗的情绪,所以毅然拍板要去秋狩。
谁知秋狩有蓝县男那样的歹人算计,又存一群好吃懒做的误事小人,导致他被突然发狂的老虎撕咬,受到重伤……
情绪与思绪堆积到秋狩一事,有一瞬灵犀如闪电般窜入尉鸣鹤脑中。
然而没等尉鸣鹤细思,就听沈知姁轻笑一声。
“阿鹤。”沈知姁坐到尉鸣鹤床边,双眼紧紧盯着尉鸣鹤错愕、惶然又堆积了痛苦底色的脸,唇齿间的话语依旧亲昵,只是语气冷若冬霜,连带呵出的气息都是冰的。
“我其实很好奇,你怎么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她杏眸幽幽,由衷感到疑惑:“为什么天子似乎总是理所应当地觉得,无论自己做了什么,底下的人都会真的毫无怨恨、只会战战兢兢地谢恩呢?”
或许有的人碍于天子之威,只能强行压下心中失去家人亲族的悲痛,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对于帝王的怨恨与仇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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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但这不是尉鸣鹤毫无歉疚、认为臣子万民如猪狗、只管听话忠诚的原因。
他甚至抱着这样的认知,几乎毫无歉疚地、睚眦必报地借口巩固皇权、实则有一己私心地允许慕容丞相、韦将军等结党营私、诬陷无辜。
沈知姁是陪华信公主在上书房读过书的。
她清楚记得,授书夫子教过,做人便是做仁,即便不能如贤者一般有豁达大爱,也要行事有底线。
不放纵自身,便是做人之仁。
沈知姁以为,天子拥有天下,就更该以身作则、心胸宽广、维持底线。
尉鸣鹤可以用手段弹压朝中官员,可以用小人罢释重臣权力,却不该冷漠无情、寡恩寡德,为皇权葬送无数本不该逝去的生命。
定国公一案,慕容氏与韦氏能顺利算计,实质是军权政权的争夺,然而归咎直接缘故,则是尉鸣鹤的放纵怨恨。
他怨恨沈厉和沈知全,即便沈知姁选择了他、定国公府也不愿在先帝面前明晃晃地支持他。
尉鸣鹤怨尤沈厉的忠君中立,更暗恨沈知全为了保全家人、撇清关系。
所以他甫一登基,便开始策划定国公案,以作报复。
至于沈知姁的感受,并不在尉鸣鹤的考虑范围内。
因为在他看来,沈知姁已经入宫,生死都属于天子,且两人早就相许定情,于情于理都不该接触沈家之事。
沈知姁求情以至于病重,已在尉鸣鹤的意料之外。
后头沈知姁“清醒”过来请罪,这才合了天子心意。
从某种角度来说,沈知姁颇为感谢尉鸣鹤的自负与缺爱,给了她补救与翻盘的机会,却对这个问题疑惑不已。
即便沈知姁已经大权在握,也体会了行使权力时的畅快,可始终无法做到如尉鸣鹤一般,摒弃底线与良心,将无辜之人的性命弃如杂草。
比如秋狩之事,除了本就在报复范围内的蓝家,其余牵涉人等,沈知姁的处罚权从律法。
*
尉鸣鹤有些失神地盯着沈知姁一张一合的唇。
他尚未接受沈知姁的前后转变,反应了女郎亲昵字句后的意思,他此刻只觉脑海中混沌一片,像燃了一把火,又似暴雨降临。
头疼极了。
尉鸣鹤痛哼一声,薄唇翕张,无声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是他自小被生母李氏灌输的思想,时至今日,已经深深刻入尉鸣鹤的骨髓,无法消除。
这是尉鸣鹤从幼时所求,亦是尉鸣鹤的为君之道。
沈知姁注视着尉鸣鹤毫无反思之意的面庞,唇齿间难以抑制地溢出嗤嘲和冷笑,端起小几上的茶盏。
她一手捏住尉鸣鹤的下颌,一手将剩下半盏雪松琥珀茶灌入尉鸣鹤口中。
在尉鸣鹤的咳呛声中,茶水顺流而下,湿了天子衣襟和床榻。
一片狼藉。
“阿鹤最好早点熟悉这贡茶的滋味。”沈知姁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尉鸣鹤这条病龙:“毕竟你爱喝的那一种‘北疆贡茶’,需要诸葛院使亲自配料研究——院使身为太医院之首,实在是脱不开身。”
“况且,现在你双腿已废,无需再用茶了。”沈知姁尾音上扬,愉悦带笑的杏眸微微一转,落在尉鸣鹤的双腿上。
像是在打量一件令人满意的死物。
沈知姁的姿态和言语已经如此明示,即便尉鸣鹤再不愿深思、再神思混沌,也不得不接受一个让他惊骇震怒的事情——他双腿无知无觉,极有可能是阿姁与诸葛院使合谋而为!
尉鸣鹤目眦欲裂,头痛与喉疼还未曾消退,便添上了滔天怒火与锥心之痛。
他捂住胸口的左手骤然攥紧,右手下意识地向床边小几上的茶盏挥去——经过三个月的卧床养病,尉鸣鹤可是养成了有火就发、随手摔砸的“好习惯”。
此时心痛难解,头疼欲死,尉鸣鹤便急需外力来排解难以忍耐的苦闷与痛意。
然而沈知姁怎么会给尉鸣鹤伤到自己的机会?
芜荑早就在茶盏中放了改良版沸麻散——是诸葛院使特意研究的,针对的便是常用沸麻散结果产生耐药性、最后受不住疼痛的病人,意在给病重之人最后一点儿免受疼痛的慰藉。
正好尉鸣鹤用过不少沸麻散,便在他身上看看效果。
尉鸣鹤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手擦过沈知姁的衣裙、
指尖惟有金线冰凉的触感。
沈知姁讥嘲的目光如针一样落下。
将尉鸣鹤几乎刺到体无完肤。
他仰起脸,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去探寻沈知姁的眼底,妄图从里面找寻到几分玩笑的证据。
可是没有。
就如前头沈知姁亲口所说,她眼底已经没有一点儿对尉鸣鹤爱意与依恋,只有泛着冷色却又浓烈无比的厌憎。
还有几分动人的上位者气度和大仇得报的酣畅。
沈知姁的神情、肢体,都在真挚地告诉尉鸣鹤——他的皇后、他的枕边人、他自诩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却时刻深藏着杀意,温温柔柔地割着龙肉,直到他无力反抗,才揭开那一层惑人的面纱。
尉鸣鹤只觉得自己胸口剧痛不止,像被人活生生剜下一块血肉。
有看不见、数不清的鲜血喷溅出来。
让尉鸣鹤愈发手软发晕、怒急气喘,只能狼狈地仰躺在龙榻上。
金灿灿的帷帐在日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却遮不住沈知姁似笑非笑的讽意,反而映衬着她一张玉容光彩如晔。
“噗——”
怒火与惊惧攻心,尉鸣鹤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沈知姁见状,柳眉轻挑,姿仪优雅地躬身,口吻温和愉悦:“阿鹤息怒——太医们可都说了,怒气动心不利于养病。”
“毕竟,你现在还不能死。”沈知姁轻叹一口气:“淙儿还小,虽现在天下安定,但主少难免国疑。”
她虽然不怕底下人各怀鬼胎,可料理起来到底是个麻烦事。
况且朝堂之举牵涉底下无数百姓,人心浮动并不利于万民安居乐业。
现在这样就很好。
尉鸣鹤在朝臣眼里已然是个暴君,在民间风评亦是颇坏,唯一的好处已经变成卧病在床且听沈皇后的话。
再加上朝阳殿宫人与后宫妃嫔、太皇太后的佐证,大臣们只会对沈知姁传达的帝命深信不疑、甚至颇为庆幸自己不用面谏暴君。
——毕竟在朝臣们眼里,沈皇后地位再高,本质不过是个后宫女眷,素来是个温良的痴情性子,哪儿有动机和能力去谋害天子、再将整个皇宫都掌控在手中?
大臣们都悄悄嘀咕:可别搞什么可笑的阴谋论了,小心回头沈将军知道后来找麻烦。沈将军现在双腿痊愈,听说武功更胜从前呢。
沈知姁的嗓音莺啼一样好听,但尉鸣鹤却听得肺腑胆寒,因病阴郁的眉眼中涌出暴戾,用尽全身力气,从口中扬声吐出血锈气森森:“来人!来人!”
尉鸣鹤已经彻底明白,他对于沈知姁的意义,不过是一个方便掌控的傀儡。
有他在,沈知姁便能弹压群臣、执掌权力。
被沈知姁的坦白狠狠打击、又生性爱权自负的尉鸣鹤不能接受现在这个情况。
他不甘心、不情愿做阶下囚。
他要挣脱朝阳殿这个牢笼,他要将背叛天子的皇后拿下,他要处置满朝识人不清的文武!
尉鸣鹤捂着胸口,发昏的脑海中不由得忆及从前与沈知姁甜蜜的点点滴滴,尤其是当年沈家出事后、沈知姁带病请罪、恭贺万寿的深情模样……
那是尉鸣鹤二十年人
生中,鲜少有的、回心转意的时刻。
现在再想起来,尉鸣鹤只觉得后悔极了:他就不该心软!他当初就该将沈厉父子双双处死,断了沈知姁的臂膀!
没了沈家,便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怀着浓烈的悔意,尉鸣鹤梗着脖子又叫了几声“来人”。
他等着宫人们前来,先拿下沈知姁,再传旨意,将沈厉父子革职!
还有韩栖云这样心怀鬼胎的阉人、毫不关怀天子的承恩公等人……
尉鸣鹤一边压住喉间不断上涌血腥气,一边等着宫人进来领旨。
他等了半晌,却没听见任何脚步声,连外头的洒扫声都消失了。
沈知姁欣赏着尉鸣鹤的神色:从激愤不甘到陡生疑虑、再到现在久久不见宫人的强压慌乱。
在了解了部分真相后,尉鸣鹤深受打击,精神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
只差最后几根稻草,便能摧毁这条恶犬的精神。
“不必喊了。”
“你便是将喉咙喊哑了,都不会有人进来的。”
沈知姁在美人榻上施施然坐下,有一片暖晕的光透过照着窗棂的黑纱、轻轻柔柔笼住她的眉眼:“这样的好的天,在冬日里可不多见,总该让宫人们去瞧瞧御花园的风光。”
“你还记得么,去宁州秋狩那一日,阳光也是这么好。”沈知姁的眼睛在日光中闪烁着琉璃一样的光采:“我要多谢韩栖云,更要感谢蓝家和其他人送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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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她将秋狩天子的真相轻飘飘地说出。
换来尉鸣鹤一双遍布血丝、怒目突起的眼。
“秋狩、秋狩竟也是你!”尉鸣鹤本就崩塌的认知如遭雷击:“你谋害天子,好大的胆子!”
“多谢夸赞。”沈知姁含笑应了尉鸣鹤的话:“北疆贡茶加上秋狩,天子被算计到如此地步,都未曾受过怀疑,倒也担得起一句胆大心细。”
“朕知道了,你这般得意,不过是用重金买通了朝阳殿上下。”尉鸣鹤胸膛起伏剧烈,死死盯着沈知姁的笑靥,咬牙切齿道:“不过阿姁你别忘了,天下若论权势谁能比得过朕?”
“即便今日朕见不到小鱼子他们,但他们总免不了进来服侍。”尉鸣鹤的双眼像是饿极了的野犬眼睛,满是凶光:“若朕……”
“若你许以高官厚禄、家中世代富贵,必定会有人动心,将朝阳殿和天子的真实情况传出去。”沈知姁面对尉鸣鹤的威胁,神色未变,反而以手支颐,将尉鸣鹤未尽的话语婉婉道来:“只有皇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情传出去,立刻就会有人入宫救驾,即便我兄长率兵亲阻也无法抵挡。”
“你是不是想说这些?”
末了,她歪首一笑,颇有几分俏皮的讽意:“只是你在这朝阳殿中躺了足足三个月,还以为这外头和从前一样么?”
且不说尉鸣鹤的暴君之名流传颇广,旁人为其做事,还要掂量几分暴君翻脸不认人、事后被清算的可能;便是真有人心动行动,凭着夜影司和京郊大营中颇多的定国公府人,绝对能将这股不成气候的风浪压下。
“不过仅仅三个月……”尉鸣鹤心中一跳,有惊疑自胸腔中鼓动,脸上却凶狠之色更盛。
他在心中对自己道:帝命不可违,是自古以来的天理,是深入人心的观念,不可能在三个月内就被动摇……
沈知姁听罢,面上笑意不减:“你应当说完自己的威胁了吧?”
“那可该轮到我威胁你了——”
“尉鸣鹤,你当初亲手建立了夜影司,应当知道他们的本事。”沈知姁的目光仰扫过屋顶,旋即落回尉鸣鹤身上,冷笑望去:“你若是敢尝试联系外头,玖一便会即刻告诉我。”
尉鸣鹤闻言心悸稍平,略松了一口气:阿姁到底是后宫妇人,威胁的手段是如此生疏稚嫩——夜影卫告知了又如何,难道她敢直接弑君么?
“那到时候,天子弑母的丑闻,会被所有人知道。”
沈知姁的嗓音平静如水,落在尉鸣鹤耳中却是轰然炸响。
他甚至顾不上身体上的疼痛,从床榻上生生撑起半边身子,腮边骨因为咬牙而鼓起,嗓音嘶哑着低吼道:“放肆!放肆!这是谣言!”
“你竟敢胡言乱语、诽谤天子!”
尉鸣鹤脸上的五官都慌成了一锅粥。
“没有证据,那叫造谣。”沈知姁垂下眼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对着尉鸣鹤嫣然一笑:“可若是我手中,有证据呢?”
“你贵为天子,自然是贵人多忘事,是不是早就忘了告老还乡的范院使呢?”
“还有在京城中养老的福公公?”
第142章 诛心(四)皇帝,仍可能是她人手下败……
福如海在京养老已有两年。
范院使告老还乡也已经有一年了。
尉鸣鹤许久没听见过这两个名字了。
如今骤然惊闻,倒是唤起了一段尉鸣鹤已经遗忘掉的吩咐——“海督公,你去安排夜影卫,追上范院使”。
追上之后如何呢?
自然是杀人灭口、斩草除根。
他对范院使的骤然告老始终心怀疑虑,更因范院使知道天子的秘密,所以不放心对方安然离开。
尉鸣鹤从小便知道,惟有死人,才能最好地保管秘密。
但听沈知姁的话,范院使还是留下了证据……
可见海督公办事不力,尤其是秋狩之事,未曾发觉韩栖云和沈家的动作……
一时间,尉鸣鹤心头转过无数的心思,还顺便定了要将海公公重新惩处的决定。
却听沈知姁一声轻笑。
“哦,这件事情忘了告知你。”沈知姁作恍然大悟状,随后温柔细心地作了解释:“海督公虽是你亲自提拔上来的,可是他能进夜影卫,全然是韩督公的功劳。”
“再比如玖一、玖拾等人,他们的武功都是我父亲和兄长亲自教导的。”
所以尉鸣鹤颇为自得的夜影卫,早就漏成了筛子。
尉鸣鹤意识到这一点,反倒又想起一点儿往事:当年昌王谋逆,慕容丞相携叛军意图攻入皇城,他亲自率御林军抵挡。虽英勇成功地抵挡了叛军,却在最后不慎坠马,幸而有沈知姁舍命相救,才没有大碍。
……现在回想起来,他坠马的那个时间,正好是夜影卫入场的时候。
疑窦陡生间,尉鸣鹤再掩不住内心的惊惧和愤怒,惟有口中仍是强撑着:“范院使与福如海早已告老,他们现在如何与朕无关。”
“是吗?”
沈知姁轻叹一声:“那你肯定不知晓,范院使在回乡途中受袭的事。”
没等尉鸣鹤眼底希冀亮起,沈知姁就笑道:“不过阿鹤放心,范院使被我及时派人救下,安然无恙。”
“为表感谢,范院使告知了我,在太医院十年前、十月廿八的记档中,藏着一页本该销毁的记档。”
这件事倒是给了沈知姁灵感,她让玖拾依葫芦画瓢,给尚在养老的福如海来了一遭,果然得出一二相关的言语。
都是关于李美人之死的真相。
譬如那记档,泛黄的纸页上清楚写了,太医到时,李美人额头温度极烫、已经失去意识,至少发热了三日,并且无人诊治。
再比如,经过福如海的回忆,当时李美人得重风寒,是受了冯皇贵妃的磋磨,又有禁足令,满宫上下惟有尉鸣鹤能自由进出、为李美人请太医。
然而尉鸣鹤径直去了冯皇贵妃宫中理论,致使皇贵妃大怒,将尉鸣鹤也一道禁了足——至此,无人能去太医院。
两者相加,不难看出其中的蹊跷。
是尉鸣鹤刻意拖延,要用李美人的死做筏子,压死冯皇贵妃的同时,最大程度地博取先帝的爱子之心与歉疚之情。
尉鸣鹤听得急火攻心,又呕出一口鲜血在榻上。
有不少殷红之色溅在被随手放置的书册上。
就连里头金黄的银杏书签都未曾幸免。
沈知姁的目光扫过那树叶书签,似是想起了什么,双眉微微挑
起,眼底轻嘲更浓。
恰在此时一片寂静之中,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是御林军巡逻到朝阳殿附近。
听到声响,尉鸣鹤眼中忽然萌生出几分希冀。
只是那希望之火还没成型,就被沈知姁毫不留情地掐灭:“我劝你,别想着再用吴统领。”
“吴统领是忠君爱国,可这是在之前。”
“昌王谋逆时,你为做戏利用吴淑媛,却又暗自嫌弃吴统领兄妹没看懂其中的弯弯绕绕。”沈知姁唇边的笑意渐渐消散:“你不过是仗着吴氏兄妹的忠诚和重情重义,所以肆无忌惮罢了。”
就像前世,尉鸣鹤仗着她的喜欢,仗着父兄的爱屋及乌与忠君本能,毫不犹豫地对定国公府下手。
而在今生,因慕容氏与韦氏的猖狂,因沈知姁的乖顺爱慕,尉鸣鹤便又仗着天子从无过错,默许定国公府翻案,再启用沈厉父子镇压叛贼。
“尔等皆是逆贼!”
尉鸣鹤衔齿怒声,口中血腥气愈发浓郁:“对天子忠贞不二、敬畏恭敬乃是臣民的本分!”
——既然是旁人对他这个皇帝的本分,那他自然无需体谅和记住别人的忠心。
呵斥完这一声,吴统领的名字也从尉鸣鹤的名单上划去。
他在心中想了一圈,忽然悲哀地发现,自己身边竟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元子被他亲自逐了出去,小鱼子明显倒向沈知姁。而远一点儿的人,诸如太皇太后、承恩公、老太傅等,他根本没有人手和机会去接触。
何况沈知姁已经透露,夜影司、御林军、甚至京郊大营,都不会承认认同“沈皇后囚/禁天子、假传圣旨”之事。
而京城之外,各州督军虽有兵权,可轻易不进京,更别提带兵入京、营救天子。
宗室之中,目前仅剩罗郡王一位有军权,但和儿子、儿媳一块儿在皇宫住着,除了刚来时觐见过一此外,其余时候都不往朝阳殿来,就怕因为“先抬左脚”这样的理由,被“暴君”尉鸣鹤发落到流浪地去。
边疆镇守的几位将军更不用提了,有沈厉在,肯定不会相信天子受困之事。
况且,他在今年上旬、尉淙的满月宴上亲口夸赞了沈知姁身为皇后贞静持躬、性昭淑顺。秋狩之后,承恩公等更是亲口盖章,说沈皇后情深意重、凡事亲力亲为、只求陛下清醒。
——所以说,不会有人相信,沈皇后会去谋害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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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想明白这一点,尉鸣鹤只觉得心都凉了半截,再望向寝殿内层层堆叠的黑纱,听着寂静无声的朝阳殿,便觉自己的咽喉像被人狠狠扼住、难以呼吸。
尉鸣鹤即便再不甘心、再无法接受,也只能承认:他已经步入了沈知姁设下的死局,不论怎样挣扎、都躲不过成为傀儡皇帝的命运。
不过是满心愤懑、还是心甘情愿的区别罢了。
尉鸣鹤的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绝望之色,双拳紧握,目光在室内恍然晃了一圈,最后落在双龙戏珠的大扇屏风之后——只要冲出那儿,便能将沈知姁的恶行昭告天下。
可是他做不到。
一来,他的双腿即便受了强力刺激,仍没有知觉,可见要重新康复之愿,已成黄粱碎梦;二来,正如沈知姁所说……
“我观阿鹤的眉眼神色,多是惊惧害怕之色,便知我威胁对了。”
沈知姁口中亲昵的话语骤然一转,冷漠而生疏:“陛下也不会想外头敬仰您的臣民知晓这件事,对不对?”
她尾音落下,带着一点儿毫不掩饰的讥嘲。
万民敬仰?不过是阴阳尉鸣鹤罢了。
这三月来,尉鸣鹤病榻上的暴怒之词不断传出,朝堂对此战战兢兢,民间转而称颂皇后贤德。
若再提及皇室功德,百姓们记住的也是捐钱赈灾的太皇太后与后宫娘娘们。
尉鸣鹤不愿自己弑母之事传出,本质上并不是爱惜臣民的看法,而是怕自己身下的皇座被动摇。
哪怕现在已经无法反抗地沦为沈知姁的傀儡,尉鸣鹤也不想主动放弃自己还有的表面皇位。
果然,尉鸣鹤即便眼中仍燃烧着滔天怒火,可眉尖却凝聚起三分的惊惧,捂着胸口的手掌暗中用力,连指尖都发白,要将天子身躯中蕴含的惶恐、恼怒……还有绝望生生压下。
若说方才沈知姁威胁前、尉鸣鹤的眼神如刀似能杀人,那么此刻,尉鸣鹤眼中飞出的刀子便骤然软下,变成回旋镖打在尉鸣鹤心上。
让病榻上的这位天子又有气血翻涌而上,唇边的血沫更多了些。
胸口止不住地疼痛、唇舌间越发浓郁的腥锈气,都在明晃晃地提醒尉鸣鹤——事到如今,他连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都无法知晓、不能掌控。
瞪凝着沈知姁的尉鸣鹤咬牙硬撑了一瞬,又被迫泄下气来,惟有口中话语仍是硬气铮铮:“沈知姁!即便现在你关住了朕,瞒住了外头,你也莫要得意!”
“朕不信,你有本事瞒着太皇太后与朝臣们一辈子!”
他如今不过才二十二,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
纵然此刻缠绵病榻,尉鸣鹤也有自信凭着一股气撑住二三十年。
这也有尉鸣鹤心深处看不起沈知姁的缘故:再如何心狠手辣,不过是一介深宫妇人,沈家又是武将出身,即便一直得势,难道能稳固朝堂几十年?
尉鸣鹤不信能沈知姁能懂些帝王权术,认为现在情状,都是沈知姁借自己先前的威严假传圣旨、欺上瞒下所致。
“欺瞒之事颇为幸苦,我做来虽然畅快,但何苦为难自己一辈子?”沈知姁颇诧异地扬起眼尾,莞尔间口中话语却是淡漠:“最多最多,只需十年即可。”
十年,足够她沈知姁在朝中扶持夜影司、培养心腹,也足以让定国公府更上一层楼,成为保障尉淙的最大依仗。
而这十年,再加上重生回来的三年,也正对着前世,她在后宫中苦苦挣扎、筹谋刺杀的时间。
这是沈知姁给自己定下的最迟期限,也是对尉鸣鹤的倒数第二场复仇。
接触了朝政之后,她才真正看到天下之大,望到大定朝山高水远处。
沈知姁几乎是豁然开朗:过去,她蜷在后宫,满心满意地谋划复仇、保住沈家,纵然心中有计划顺利的喜悦与复仇成功的快意,可终究有莫名的阴影蒙着——复仇,可是是她重生前几年的主调,却不能完全占据她的今生。
今世,父母健在、兄长安康,她与岚姐姐重结前缘,还有了淙儿这个宝贝。
她自然要好好地经营、享受这一世。
沈知姁眼角眉梢流转过几分幸福的光辉,略融化了冷冽漠然之色。
尉鸣鹤闻言却怔愣了一瞬——他想起从前在上书房所学习过的大定史册。
在他前头,大定已有过十位皇帝,其中便有一位中宗,是十岁登基的。
皇帝年少,理应朝廷动荡。
可偏生那位黄太后手腕强硬,母家又有权势。
于是,顺理成章地,黄太后携幼帝垂帘听政,执掌朝政十余年,亦在大定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你竟有如此妄想!”想到这点,尉鸣鹤愈发惊怒,像是第一次认识沈知姁般打量着眼前人。
要知道,对皇后来说,趁着帝王病重假传圣旨和意图垂帘听政,是两种完全性质不同的野心。
前者仍是深宫妇人的手腕,后者却已超脱女眷应有的胆识。
尉鸣鹤望向沈知姁的目光中,除了先前的怒气,更多了三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政敌的忌惮。
沈知姁眼底的诧异更浓:“阿鹤这话从何说起?我已是皇后,膝下更有受过册封的太子,一旦天子驾崩,在太子年幼时,太后垂帘听政可是名正言顺之事。”
“阿鹤说我这是妄想,那阿鹤年少时,生母卑微无宠,又不得先帝疼爱,上头更有成年兄长,却仍想着继承皇位,这又叫什么呢?”
“而阿鹤你,为皇位前做弑母之事,后有陷害忠良,其间更出了宗亲谋逆之事——你这皇帝当得又如何呢?”
她嗓音如含了一块碎冰,字字句句带着寒意,直刺尉鸣鹤心中的心虚脆弱之所。
将尉鸣鹤气到眼白充血,薄唇颤动,嘴角那股子血腥气又开始流淌。
——他原以为,只要做了天子,这些屈于人下的卑微往事和所做过的脏污腌臜,就会如柳絮一样,随风而逝,无人得知。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沈知姁看出了尉鸣鹤的疑惑,微微俯身,轻声解释道:“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上书房中,太傅曾说,所谓丹青史书,多是胜利者彰显荣光的手段,有时并不能尽信。”
“其中细究起来,便是成王败寇的区别。”
“做了皇帝,并不意味着一直都是赢家,也仍然可能是她人手下的败寇。”
沈知姁的目光含着嗤嘲之意,在无声中将“天子已是我手下败将”在尉鸣鹤眼前赤裸/裸、血淋淋地揭露。
见尉鸣鹤神色变得灰败哀惨,几乎与死人无异,沈知姁才敛起目光,唤来芜荑,传了诸葛院使为天子请脉。
在给尉鸣鹤灌下一碗浓浓的安神汤药,又开了两方滋养身体、有限延寿
的药方后,诸葛院使带着“皇帝除脾气外一切安好”的消息回了太医院,同时脸上神情是引人揣度的劫后余生之色。
凡是前后见过诸葛院使的宫人,都颇有几分感同身受,回头与同伴惴惴地道了几声“可怜”。
等到经过上林苑,瞧见在外面赏景的朝阳殿宫人,便开始念叨起“幸而有皇后娘娘”,旋即又想起今年殿中省下发的年例格外丰厚,就转而赞颂起沈皇后如何贤德恤下,帮着协理六宫的宜淑妃亦是处事公平。
而天子又无端暴怒的消息经由夜影司的手传遍宫内宫外,后宫朝堂又是一阵安静。
第143章 诛心(完)改字很多事,都是假的。尉……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尉鸣鹤再次醒来时,入眼便是黑沉沉的一片。
夜幕落下,朝阳殿寝殿内,惟有美人榻旁的小几旁点了一盏高灯。
沈知姁正斜倚在引枕上,颇为无聊地细看一张银杏书签。
暖黄的灯烛洒落,将沈知姁的面容晕染上一层朦胧之美。
美好到尉鸣鹤以为,先前对自己厌恶憎恨的阿姁,只是一场骇人的噩梦。
然而下一瞬,沈知姁抬眸,眼底的一片寒冰让尉鸣鹤霎时间冻醒。
尉鸣鹤收回目光,略动了动手指,察觉到自己浑身无力、胸口闷痛,但却没有昏睡前那股窒息与痛苦劲儿。
心底顿时便有苦涩、愤怒、不甘、绝望等情绪交织:沈知姁果然说到做到,既不会让他早死,也不会让他活得痛快。
沈知姁只是冷冷瞧了一眼尉鸣鹤,确保对方顺利醒来,便将目光落回手中的银杏书签上。
书签在灯下愈显金黄剔透,右上角的缺口与签身上的血迹亦愈发刺目。
“阿、阿姁,咳咳……”尉鸣鹤看在眼中,眼底有一点星火重燃,嘶哑着嗓音开口,又轻咳了两声,让嗓子回到五分往日的低沉动人:“这是你两年前,在秋日送给朕、送给我的自制书签,我一直都好好地留着。”
“我知道这书签是你精心挑选的,上面有独一无二的缺口……”
一边说,尉鸣鹤一边对沈知姁伸出手,颤抖着却不肯放下,像极了一位苦苦等待心上人回应的痴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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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他是在进行一场豪赌,他不信沈知姁内心深处真能放下两人间曾经的相爱真情。
阿姁,是重情的女子。
尉鸣鹤在心底轻声念着。
沈知姁轻轻哼笑一瞬,感到好笑的同时,也有一丝丝的佩服:到底是从小忍辱负重、筹谋皇位的人,即便因沦为阶下囚而几乎丧失理智,可还是能抓住任何一个些微的机会、以求攻心翻盘。
尉鸣鹤甚至放弃自称“朕”,而是改称“我”,意图拉近两人间早已是万丈深渊的距离,更有几分将沈知姁拉回上书房情窦初开时的嫌疑。
可是,尉鸣鹤不知道,他想用来打动沈知姁的美好点滴,都是不存在的。
就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触碰就知道是假的。
“阿鹤还记得这些?”沈知姁抿出甜甜的笑靥,在尉鸣鹤满是深情与期待的眼神中起身,曼步走向龙榻,最后将书签放到尉鸣鹤的掌心。
短暂的肌肤接触间,女郎的指尖冰冷却柔软,向尉鸣鹤这条病龙传递着若有若无的温柔。
尉鸣鹤眼底更亮,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住书签,又用锦被将上面的血迹擦去,珍而重之地握在心口处,目光愈发明亮痴情,顺着沈知姁的话继续往下表达情意:“阿姁送我的东西,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我还记得,这三年间,瑶池殿的屋檐下每天都会挂上新鲜的绢花,上头的花样都是少年时、我送给阿姁你的花。”
“还有,阿姁你为我绣了三套里衣,分别是双龙戏珠、岁寒三友与蝠寿绵长的花样,还有六双袜子、四条腰带、五个荷包并三个香囊。”
“阿姁,你这段时间进出朝阳殿,应当看到有一副只完成了一半的画,那是我准备画好给沅儿的秋狩胜景图……”
尉鸣鹤低声念叨着,自身情绪不由自主地被带出,语气逐渐变得温柔轻和,提到尉沅时更多一分哽咽——这三年间,他自认为对沈知姁掏心掏肺、满心信任,其中都是真情实感。
在提到幼殇子的伤心过后,尉鸣鹤眼神中就多了一分恍然大悟,骤然看向沈知姁,急切道:“阿姁,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因为沅儿的死而怪责我,怪我未曾及时对慕容氏和韦氏下手,让他们伤到你与沅儿!”
所以沈知姁对他的态度才会骤然转变,才会这样憎恨于他,才会将定国公之事算在他头上,甚至做出这样的报复!
天生的自负当然与颠倒黑白的能力,令尉鸣鹤自己都忘却定国公府之事的真相,开始深情望向沈知姁、为自己辩解:“阿姁,我能理解你因此迁怒于我,可是所谓我有心纵容小人弄权、陷害忠良完全是无稽之谈!”
尉鸣鹤将那银杏书签攥得更紧,因长久病痛而吊起的凤眼中有委屈的泪光闪动,深情款款地凝望着沈知姁:“我当时只是一时被小人蒙蔽了!”
“当朕在昌王谋逆中发现不对后,立刻就为你父兄平反,其后更是将为你的父兄加官进爵、算作补偿!”
“阿姁,若是你仍然为此生气的话,我愿意在勤政殿举办大朝会,在诸位大臣面前向沈将军鞠躬认错!”尉鸣鹤浓眉间逐渐浮起真挚悔过之色:“若阿姁还觉得不够,我愿意在天
下人面前颁布罪己诏!”
这话从皇帝嘴中说出,掷地有声,乍一听便是十成十的悔过之意,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原谅这样低声下气、真诚致歉的天子。
话音落下后,尉鸣鹤都相信了自己口中所说的半真半假之言。
然而他停下话头后,寝殿内便是一片寂静无声,惟有燃烧的烛火轻轻摇曳,摇出燃烧的轻响。
沈知姁立在龙榻旁边,面上仍噙着一抹甜笑。
只是那抹甜蜜的弧度已经许久未变,颇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冷漠感。
让好容易重树自信的尉鸣鹤莫名地察觉到一丝悚然。
他喉间话语一窒,有不妙感在心头涌现。
“阿鹤有这样一张巧嘴,难怪当年在上书房能和太傅探讨辩驳许久。”
“只是我记得,当时那位上书太傅评阿鹤,说言巧过多则差,要学会务实沉稳。”沈知姁眨了眨眼,在久远的记忆中翻找:“三年后,那太傅告老还乡,其孙得了荫官入文渊阁负责考校事宜……然后,在阿鹤登基三个月后,这人就被寻了错处贬官到凉州。”
沈知姁记得这事,还是老太傅为孙四处求情时,曾求过定国公府,然而最终还是免不了举家搬迁。
凉州蛮荒,瘴气弥漫,不出半年,凉州就传来老太傅的丧讯。
现在回看此事,便知是尉鸣鹤在报复老太傅当年评判。
沈知姁叹惋一声,秀眉轻挑:“旁的不提,就说我父兄平反后进爵之事,那可是昌王谋逆时,他们赤手空拳在叛军中杀出来的功绩。”
“怎么一转眼,就变成阿鹤的主动补偿了?”
“我只问你一点,若我兄长的腿未曾受伤,你会放心地让他做平虏将军么?”沈知姁冷淡的目光扫过尉鸣鹤,将“不信”二字明晃晃地放在面上:“在回答前,我要你先发誓,若说了假话,日后必在史书上遗臭千年、遭万民唾弃!”
“尉鸣鹤,你敢不敢?”
她一双杏眸如炬,映照着着尉鸣鹤眼底的心虚,将这一瞬间、病龙的狼狈与躲闪照得一清二楚。
“阿姁,这官爵晋封自然是沈厉和沈知全自己赚来的,可我的确怀着补偿心理,将其他赏赐提高了三层。”尉鸣鹤额上覆了一层薄汗,只觉得掌心的银杏书签开始莫名地硌人,几声喘/息过后继续深情开口:“阿姁,即便旁的是我口误,可方才我细数的、你我之间的真心,那都是真的啊!”
说罢,他缓了缓,将书签换到左手,右手重新伸出,情意绵绵地要去勾沈知姁的袖子。
只不过在长躺病榻的影响下,尉鸣鹤原先好看的凤眼变为显得刻薄的吊梢眼,原来骨节分明的手掌也显出病态的白瘦。
于是乎,尉鸣鹤颇为心机营造出的“痴情郎求爱”的氛围,莫名变为了“濒死之人意图拉人做替死鬼”的既视场面。
“啊,不好意思,这三年来我都很忙,忙到都忘记告诉阿鹤一件事……不对,是很多事。”沈知姁低首,任由尉鸣鹤的指尖缓缓靠近,又在最后一瞬后退一步,让自己成为天子永远接触不到的目标。
尉鸣鹤稍有红润的面色因沈知姁的动作和话语重新变得苍白:“什么事?”
他有些不安地转了转眼珠,收回手,不再做示弱的仰躺状,而是撑起身子,在没有软枕的情况下倚靠在坚硬的雕龙床头上。
即便思绪有些混沌,可尉鸣鹤到底是从小就会耍心眼儿的人,忍着胸闷心疼思索半晌,便蓦地想到一种可能。
霎时间,尉鸣鹤本就泛白的面孔如覆白漆,像是被一层惶然的凄惨蒙上。
沈知姁双眸弯起,月牙儿一样的眼中重新盈满真切的笑意,与床榻上尉鸣鹤僵硬骇人的脸庞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红唇微启,嗓音像玉珠落地一样圆润、轻快和动听:“第一件事,便是这银杏书签,我给岚姐姐做的才是精挑细选、独一无二的。”
“至于你这个么,是我随手拾来,练手用的。”
“喔,你喜欢的这个缺口,是牛乳团咬出来的,倒的确能称得上独一无二。”
女郎话音落下,还余两声银铃般的脆笑。
尉鸣鹤只觉得左手掌心猛然传来一阵灼热,下意识地将原本攥紧的银杏书签的扔出。
书签羽毛一样,在床榻旁轻飘飘地转了一圈,最后落到沈知姁的脚前,又被沈知姁状似随意地踩住。
“嘶……”尉鸣鹤像是被人踩中心口,佝偻着半弯着腰,手捂胸口,口中倒吸着凉气,双眉紧紧蹙起。
他脑海中所浮现的,是当初拿到书签时的欣喜,还有前几日苦闷发怒后、翻书瞧见书签的暖心妥帖。
现在沈知姁竟告诉他,他身为天子,所用的东西竟然是旁人剩下的?!
岚姐姐又是谁?
尉鸣鹤已经近半年未曾见过蓝岚,锈顿的脑中思索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宜淑妃的闺名是单字岚。
未等尉鸣鹤心头翻涌起其他情绪,沈知姁就轻笑着继续开口:“第二件事,便是我不能分辨出你在绢花和绣物之物上是否说谎。”
“因为啊,那些都不是我做的。”
她轻轻巧巧地往尉鸣鹤的心口又射了一根无形之箭。
见尉鸣鹤一脸不可置信,沈知姁贴心补充道:“绢花一开始是茯苓做的,后头就变成了白芷。”
“至于送来朝阳殿的那些绣物,是箬兰做的。”
“不过你放心,每回朝阳殿收了东西送来的赏赐,我都原样给白芷和箬兰。”
其中箬兰攒了两年的赏赐,请沈知姁在京城中帮她换了一张房契、一间商铺、两座庄子并良田数十亩,每月都有颇为可观的进账。
“至于你说的画么,我看到了,画的还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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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沈知姁挑起眉,不给尉鸣鹤任何一丝缓和的机会,将这件最能刺激对方的事搬到眼前:
“若尉沅真的存在的话,想必也会为你的的拳拳爱子之心而感动。”
她亲手创造了尉沅,最后又让尉沅离开。
沈知姁是在为自己前世的丧子之痛复仇,她要让尉鸣鹤亲身体验这种失去孩子的切肤之痛。
尉沅的“死亡”,让尉鸣鹤痛苦,令尉鸣鹤愤怒,叫尉鸣鹤始终歉疚,在尉鸣鹤自以为傲的皇帝生涯中蒙上一层永远无法摆脱的阴翳。
而现在,沈知姁笑意明媚地戳破这层阴影。
可惜阴影背后并非阳光。
而是滚滚而下、将尉鸣鹤压死在龙椅下的巨石。
第144章 过年再给尉鸣鹤一点儿希望玩玩
第一百四十四章
沈知姁的话像羽毛一样飘落。
尉鸣鹤身躯如同被巨石砸中,在片刻的僵硬之后,就是剧烈难言的痛楚。
四肢百骸不受控制地颤动、痉挛。
他口中重新发出嘶哑难听、低沉痛苦的哀鸣,唇角有血色重新滴下:“放肆!你竟敢欺君罔上!”
“来人!来人!朕要下旨,灭沈家九族!”
尉鸣鹤喘息着低吼了两遍,又倏然想到自己尚有弑母的把柄在沈知姁手中,且周边孤立无援,只能将满腔的怒火压下,变成饱含痛意的呻/吟。
在动作间,向来自诩“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尉鸣鹤,眼角闪烁了两下无人在意的泪光。
从沈知姁的角度看,尉鸣鹤像一只在濒死之际、不断扭动挣扎、哀哀嘶鸣的丧家野犬。
野犬命顽。
即便尉鸣鹤脸容再如何狰狞难看,沈知姁仍可以从中看出一分不甘心和求活的愿望。
沈知姁眉眼弯弯地看着。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尉鸣鹤才勉强恢复平静,方才好容易凝聚了精神的双眼重新变得有些涣散,只是望向沈知姁时,有控制不住的忌惮、怒气、仇恨与……惊惧。
“陛下终于息怒了。”沈知姁敷衍地行了个礼,口中用语万分恭敬,口吻与神态却是轻蔑不屑。
她唇边含笑,将尉鸣鹤满脸愠怒却一言不发的模样收入眼底:“既然陛下情况尚好,那我就不多呆了,外边还有朝政与淙儿等着我。”
闻言,尉鸣鹤失神的双眼微微闪烁一瞬。
沈知姁只当没看见,逶迤着凤袍走出内室:今天对尉鸣鹤的打击可足够了,再给他一点儿希望玩玩。
她也是到今天才发现:像尉鸣鹤这样刚愎自用的人,往日越是薄情自负,脸上不受控制地出现绝望与愤怒时,越是让人感到愉悦。
所以沈知姁刻意提到了尉淙,像是无意间给了尉鸣鹤提示。
于是,曾经漠视血缘亲情,弑母博位的尉鸣鹤,将从今天起,祈祷自己的儿子长大后会拯救父亲。
——做梦。
沈知姁带着饱含恶趣味的微笑,心情颇好地出了内殿。
朝阳殿宫人在白日去上林苑的赏景活动,已经在晚膳前结束,此刻当值的人都由小鱼子带着,在外间廊下等候。
“陛下心情还是不好,需要静养。”沈知姁叹息一声,面上满是刚见完难缠暴君的疲乏之色:“除一日三餐外,你们无事不用进内殿。”
“诸葛院使给陛下新开了一方宁心汤,记得早晚送给陛下服用。”
这话一出,宫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松一口气:谁不喜欢能照常拿月例、还能少伺候暴戾天子的生活呢?
到底是皇后娘娘体恤,不枉他们早就偏向瑶池殿。
“是,奴才们都记住了。”小鱼子弯身行礼,替身后众人回答:“娘娘对陛下的关心,奴才们都看在眼中。”
“你们的辛苦,本宫亦心知肚明。”沈知姁莞尔:“除夕将至,你们的赏赐不会少的。”
说罢,沈知姁对小鱼子低语道:“若陛下问起除夕家宴的安排,就说本宫听从陛下吩咐,为韩督公安排了一个位置。”
待小鱼子应下后,沈知姁便回了瑶池殿。
*
接下来小半个月,沈知姁一切如旧,在御书房和瑶池殿两点一线,以尉鸣鹤的口吻,与沈知全、太傅等人共同处理朝政。
她并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乐在其中。
期间太皇太后遣方尚宫来看过尉鸣鹤两次、送过两次补药,“正巧”都撞上尉鸣鹤清醒时发脾气。
两次过后,颐寿宫就派叶公公来送东西和问情况。
虽然叶公公与方尚宫一样,都是伺候太皇太后十几年的老人,可比起信任度与亲密度来,叶公公远不如方尚宫。
可知太皇太后对尉鸣鹤的失望与放弃。
现在的太皇太后,便是一边颐养天
年,一边照顾尉漮,再一边看顾尚在宫中的罗郡王世子妃和小世子。
毕竟太子已立,皇帝虽出了问题、渐渐不得人心,但还有皇后帮着,前朝亦是稳固,太皇太后更多的就要为承恩公府的百年富贵考虑了。
待腊月廿八傍晚,韩栖云入宫求见,沈知姁放下手中折子接见,才惊觉明日已经是除夕。
韩栖云进御书房时,正好御膳房来送晚膳。
“督公真是挑了个好时候求见。”沈知姁挑眉放笔,对杜仲道:“让御膳房再送一份晚膳来。”
许是年节已近的缘故,韩栖云今日未着夜影司的深色服制,而是一身绣着山茶的浅蓝锦服,配上一张桃花俊面,颇有几分刻意招摇俊俏的意味。
“微臣多谢皇后娘娘赐膳。”韩栖云身姿优雅地行礼,旋即从袖中拿出一本小册,恭敬地递给沈知姁:“这是最近一月,夜影司收集的消息,请娘娘过目。”
“放下吧,督公请起。”沈知姁清浅一笑,问起新赏给韩栖云的宅子:“督公在新宅住得可还习惯?”
“凡是娘娘赏赐,微臣爱如珍宝。”韩栖云起身,目光在沈知姁红润美丽的凝望一瞬,旋即便低下头去,颇为幸灾乐祸地打探起尉鸣鹤的情况:“微臣虽在宫外,可在大半月前仍听说陛下莫名龙颜大怒——外头众臣都感念皇后娘娘辛苦,微臣亦十分担心娘娘。”
“陛下因秋狩双腿受伤,还在静养,脾气坏些也是难免的。”沈知姁唇边笑意加深:“本宫身为皇后,在陛下不便时下达皇命,是本宫的职责所在。”
说话间,御膳房已将第二份晚膳送来。
沈知姁从御椅上起身,行至御书房偏阁,在上首落座。
韩栖云紧随其后,在左下方坐定。
宫人们鱼贯而入,为两人布膳。
在用膳期间,沈知姁向韩栖云确认了京中勋贵重臣的喜好,又确定了中下级官员的为难之处——大定惯例,天子对于朝臣的赏赐会在除夕送出,再在大年初一午时向众臣赐宴。
高官不缺钱财,求的是在当权者处的颜面。
中低层官员俸禄不高,在应付年节的人情往来时,难免会捉襟见肘。
往年的召集者自然是尉鸣鹤。
然而今年,沈知姁要自己做这个主角,便要做到比尉鸣鹤好。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沈知姁并不介意让尉鸣鹤的私库继续发光发热。
“皇后娘娘英明体恤,想来后日宴上,有不少朝臣会感激涕零。”韩栖云一点即通,赞成的同时有几分担忧之色:“只是……朝中从不缺乏迂腐古板之人。”
说到这,韩栖云的桃花眼中闪过杀意:“如若娘娘需要,微臣可以让他们永远闭嘴……”
“督公好意,本宫心领了。”沈知姁面上的笑意变浅了三分,将手中的银筷放下,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韩栖云,轻声道了一句:“过年是喜庆的事儿。”
“微臣思虑不周。”韩栖云垂下眼,歉声认错。
“本宫是觉得,即便底下有异议,也不过是第一年不习惯罢了。”
“等过了两三年,他们习惯就好了。”
沈知姁从芜荑手中接过帕子,擦唇漱口,说话间口吻自信而平和。
韩栖云听得勾起唇角,口中又遛了一串好话,旋即识趣地告退,在宫门落钥前离开。
*
韩栖云走后,小鱼子到御书房请见,汇报尉鸣鹤的日常情况。
“诸葛院使给陛下开的宁心汤十分有用,这些时日陛下几乎都没发过脾气,脸色也好看了不少。”小鱼子平声道来:在病弱天子面前伺候久了,身为宫人对皇帝威严的那一层惧怕,渐渐也就消磨了。
他亲眼目睹了师父元子仅因帝王疑心就被送入慎刑司,即便自证了清白,也无法回朝阳殿做事;他也亲自经历了,天子因宫人多塞了两遍腿部的被子,就惹得天子勃然大怒、整个朝阳殿宫人长跪请罪。
在正殿等候吩咐的闲暇时,小鱼子总是不由自主地想道:皇帝似乎也就那样,没有人们想得那样威严尊重。
尤其是现在这位天子,多疑、暴戾,自秋狩重伤养病后,对宫人更是多有迁怒打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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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唔,因为双腿不便,准确来说是多骂少打。
依着小鱼子来看,陛下还比不上娘娘一根手指的好。
沈知姁听罢眉眼轻弯:所谓宁心汤,就是加了大量安神助眠药材的滋补汤,加在早晚的药膳中,尉鸣鹤每日喝了睡、睡了喝,自然没时间发脾气。
当然,这些滋补汤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喂尉鸣鹤再多,也不会让他的身体好起来。
“只是……”小鱼子踌躇了片刻,在沈知姁询问的目光下,还是为了保险起见,将尉鸣鹤近日的异状道来:“陛下偶有传召奴才,并不再问起娘娘您,而是总问起太子殿下,要奴才去瑶池殿带太子殿下过来。”
沈知姁微微颔首:果然,为了东山再起,尉鸣鹤将主意打在了尉淙身上。
她对小鱼子温声问询:“你怎么做的?”
小鱼子挠了挠头,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笑道:“太子殿下年纪尚小,陛下又是这么个情况,恐会误伤太子,所以奴才绝不能听从陛下的吩咐。”
“奴才笨,想不出好办法,又不敢来每日打扰娘娘,所以只装作去瑶池殿接太子,然后等陛下睡了混过去。”
“等回头陛下问起,奴才一律回答太子已来请安,只是您睡着不清楚。”
“鱼公公别自谦,恐怕你师父和太师父来了,做
的也不会比你更好。”
沈知姁满意一笑,将鬓边一支金簪拔下,扔给小鱼子:“殿中省的尚珍局刚过了忙碌时段,你可以去找宋尚宫说些好话,让她帮你熔了做成金锭。”
对大多数宫人来说,没有什么比金银更好、更实在的赏赐了。
小鱼子将金簪揣在怀里,感恩戴德地退下。
将这些外间事处理完,沈知姁不紧不慢地坐回御椅,将最后剩下的几本贺年折子看完。
最后两本是北疆发来的。
一本是沈厉写的,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股浓浓的、军营中的朴实直爽劲儿,道贺的同时言谢宫中拨来的粮草、还有军中将士们对宫中贵人的感谢。
一本是华信公主驸马、镇北将军写的,与沈厉是完全相反的文风,但字句间的谢意是真诚的。
很巧的是,这两本奏折都没写明道贺对象,只以“贵人”为贺年主体。
他们的这份折子,不是写给尉鸣鹤的。
是写给沈知姁的。
沈知姁看后心情颇好:一方面是为自己与父亲之间的相互信任,一方面是高兴于华信的确得了一位敏锐而识时务的好驸马。
“芜荑,咱们回宫。”沈知姁面上带笑,回了瑶池殿。
她亲了亲已经熟睡的尉淙,与母亲看过明日家宴要穿的礼服,随后睡去。
自从对尉鸣鹤翻牌后,她的每一晚都睡得香甜而安稳。
*
翌日,除夕。
照宫中规矩,午时是宗亲家宴,晚上是后宫家宴。
因应了韩栖云参加家宴的请求,沈知姁便将其安排在午宴,特意命御膳房照着对方口味加了几道菜。
大定宗亲并不算多,现在尚存的多是远亲。昌王谋逆之事后,尉鸣鹤有心削减宗亲开支,便找借口削了现存宗亲一顿。
如今宗亲的领头者,便是谨小安分的罗郡王。
昨夜北风吹紧,颐寿宫一早便让方尚宫来寻沈知姁,说康王咳嗽厉害,太皇太后放心不下,年节宴会便都不出席。
沈知姁应下后,说尉淙与罗郡王小世子也不必参宴,沈夫人和罗郡王妃可留下照看孩子们。
宗亲家宴十分顺利,没人对沈知姁坐在主位提出异议,生怕自己本就被削了一半的年俸变得更加微薄可怜,也害怕自己被阎王一样的韩督公盯上。
在宴后,沈知姁略留了留罗郡王与罗郡王世子。
这对父子长得很像,眉眼端正又显得憨厚,此刻带着一模一样的尊敬神情,向沈知姁行礼请安。
“方才宴上已经彼此贺过新年,此刻倒不用再说。”
沈知姁打断父子俩的恭敬客套话,目光沉稳宁静,带着客气的微笑:“先前本宫对郡王说过,要将小世子养到足岁——这是本宫自己拿的主意,愿要与陛下商量定下,可陛下近日病情反复……”
罗郡王父子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心慌:现在陛下是何等暴戾,宫中都传遍了,所谓病情反复,不过是沈皇后为陛下颜面而说的好听话。实话应当是暴君迁怒,不愿放他们一家团聚……
“臣明白皇后娘娘的为难之处……”罗郡王目光沉沉,在片刻的沉默后叹息开口,带着认命的无力感。
世子神色更丰富些,细看能看出几分忿忿不平。
“郡王且听本宫将话说完。”
沈知姁容色沉静,对罗郡王道:“本宫曾经和郡王一样,有过与亲人相隔千里的分别思念之苦。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本宫实在不愿见郡王如此。”
闻言,罗郡王瞳孔微颤,带着点希冀开口:“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想着,罗郡王府的事情,到底还是尉氏的家事。”沈知姁对上罗郡王双眼,笑意真切:“所以本宫便替陛下做个主,定了郡王秋日离京之事——到时候郡王自行挑好日子,提前告知本宫就是。”
迎着罗郡王父子的欣喜目光,沈知姁继续道:“秋日气候正好,小世子想必也生长强壮,正好能封爵后再离京。”
论理说,罗郡王府世子已封,小世子虽是嫡长孙的贵重身份,却也要等到自己父亲继承罗郡王之位,才能封世子爵位。
然而也有意外情况:若是宗亲立功,或是当权者偏爱某一宗亲,便会在宗亲府中赐下第三个爵位,多是县子、县男这样的小爵。
虽比不上正式爵位,可面上荣耀,府中也、多个进项,逢年过节的赏赐亦更多一份
像罗郡王府长孙这样,未足一岁,就提前定下爵位的情况,在大定可是鲜有的。
而越是鲜少,罗郡王府就越有尊荣。
闻言,罗郡王父子二人看向沈知姁的目光可不止感激了。
他们就如同看着再生父母一样,对沈知姁行了大礼:“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其中罗郡王神色动容,对沈知姁低声道:“娘娘替陛下做了决断,陛下那儿会不会……”
“陛下当然会。”
沈知姁颔首,口中话语让罗郡王父子大惊失色,自己的面容却丝毫未动,仍是平和的浅笑:“不过郡王放心,本宫既然做了决定,那自然有能力承担后果。”
罗郡王不由得再次抬眼,望向面前年轻的皇后。
在今天之前,他对沈知姁一直抱着一种看后辈的心态,印象亦停留在儿女情长上:性情柔婉,对帝痴情,处事妥帖,善待宗亲,在天子重伤时协助政务,是个优秀的皇后。
然而此刻,罗郡王对沈知姁刮目相看:方才宗亲宴上,沈皇后便落落大方又不失威严,此时更是浑身萦绕令人称服的魄力。
这股自信决断,但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反而令人如沐春风的魄力,令罗郡王想起自己的祖父。
同时,罗郡王也心知肚明,凡事并不会只讲人情——沈皇后在陛下威压之下格外恩待他们一家,多半是有事要用到他们家。
而他们罗郡王府有什么呢?不过是因为资历累积,在宗亲中所享有的、仅次于天子的威望与号召力。
罗郡王这些时日住在宫里,耳边传过的风雨比外面更猛烈,对尉鸣鹤的印象自然更差。
所以罗郡王心中自己做好了解释:沈皇后如此,莫约是想罗郡王府在天子出事时,带着宗亲们坚定地站在皇后与太子的身后。
在罗郡王看来,这是个极其简单的要求。
就算没有被沈皇后优待,只看已经册立的太子和远镇北疆的定国公,罗郡王府就没有站错边的理由。
于是,罗郡王对着沈知姁拱手,郑重承诺道:“凡是皇后娘娘需要,罗郡王府必定尽力而为。”
他没说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样假大空的好听话。
“郡王与世子今日劳累了,世子妃还在外头等着,本宫就不多留了。”沈知姁轻轻颔首。
父子二人行礼后随着杜仲离开。
沈知姁望着两人背景,笑容轻松:等会儿出去后,罗郡王见儿媳安然坐着等候,身边还有医女陪伴,想来心中更是妥帖,也更会偏向于瑶池殿。
“娘娘做事总是细致入微。”
芜荑适时递上一盏甜汤,脸上是和沈知姁相似的笑:其实凭借娘娘现在的权势地位,完全可以用一种更强硬的、更具有威慑力的姿态“提醒”罗郡王府。但是这样,就与天子的做派相似了。
既然前头已经有了暴君的衬托,那娘娘自然要温柔似水、攻心为上,和风细雨地笼络人心。
毕竟,那样薄情寡义的天子,不也落败在娘娘的温柔刀下么?
沈知姁垂眼轻笑:她恩待罗郡王府,是知道对方一家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也是有意要试谈对方的态度——世子妃是承恩公府的女儿,而太皇太后膝下又抚养康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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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若罗郡王府有野心,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事儿。
*
后宫晚宴亦是十分顺利。
因太皇太后照旧留在颐寿宫中照看康王,所以沈知姁稍改了形式,将宴会地点定在梅园中的漱玉斋中。
漱玉斋是个二层的小院,中间天井是个戏台。
妃嫔们在这聚会,可以在一楼闲话听戏,可以上二楼眺望皇宫夜景,或是外出在梅园中点灯赏花。
总之,比干巴巴坐在某个恢弘宫殿中、规规矩矩地赏宴要轻快不少。
除了冷霜馆的三人外,后宫妃嫔均到场出席。
沈知姁并不多说什么,在赐下丰厚的年节封赏后,就将戏文折子送下去,让吴淑媛她们自己点喜欢的戏,自己同蓝岚上了二楼。
从二楼窗口望去,皇宫各处灯火通明,映照着琉璃瓦,端的是流光璀璨、辉煌夺目。
“今年皇后娘娘做主,年节的封赏瞬间就厚了许多。”蓝岚的脸庞依旧冷艳,只是映着外头灯烛,对沈知姁眨眼笑时就添了明媚的俏皮:“我不论走到哪儿,都能听见对皇后娘娘您的夸赞呢。”
“岚姐姐要听对我的夸赞,怎么还去外头听——可见岚姐姐往日私下都不说我好话的。”
被蓝岚“贫”了两句,沈知姁唇边漾出笑意,举起手中做成桃子样的水杯:“岚姐姐自罚三杯。”
“我帮你顾着牛乳团,你还罚我,真是没心肝。”蓝岚亦举杯:“你也要同我一块儿自罚。”
两人说罢,彼此都撑不住笑了,相互碰杯三盏后,便听外头梅园有高笑声。
同时探头看去,看见和容华一身靓丽的玫粉宫装礼服,正在和宫人们左奔右跑地玩。
少女活泼好动,将皇宫年节时仍存的肃穆冲淡许多。
片刻后,吴淑媛和瑜芳华抛下台上正唱到高/潮处的戏,带着笑携手出来,加入和容华的玩闹。
沈知姁定定看了许久,直到蓝岚一句“明日文英殿赐宴是难关”才回过神来。
她不知不觉翘起许久的唇角弧度未变,对蓝岚一笑:“姐姐放心,我应付得过来。”
说罢,沈知姁又看向院内,和容华与瑜芳华不知从哪儿捏来两个雪球,正偷袭吴淑媛,三位少女笑闹成一团。
她心中思绪蔓延:前世她在深宫十年,冷眼旁观,只看见尔虞我诈、一片狼藉的战场,倒真没看过如此愉快和睦、令人瞧着便高兴的场景。
这就是没有尉鸣鹤的后宫。
真好。
第145章 大结局(上)(捉虫)沈皇后携太子临……
正月初一,沈皇后代天子,在文英殿赐宴群臣。
沈知全、韩栖云、承恩公与太傅站在首列。
沈知姁盛装而来,在群臣的行礼声中,落座于文英殿中央上首的紫檀木刻龙凤宽椅。
下一瞬,便有倒吸凉气和窃窃私语之声传入沈知姁耳中。
殿内面积宽广,沈知姁抬眸,微微一扫,将异动之处纳入眼底,还清楚看见第一排朝臣的神情。
沈知全面含笑意,承恩公略显惊讶,太傅眉头微蹙,韩栖云则是脸色微沉,头朝侧后方微微倾斜。
众臣行礼结束之后,果然后年纪较大的御史出列,一双浊目紧紧盯着沈知姁,神色激动异常:“皇后娘娘,恕臣直言,您现在的举动是对陛下的……”
沈知姁轻笑一声,从芜荑手中接过一方锦盒,又从里面拿出天子玉玺,放于膝上。
那玉玺不过沈知姁手掌大小,却好似重若泰山,将那御史口中未尽之言重重压下。
天子玉玺,由大定开国皇帝所造。
见玉玺,便如见天子亲临。
“崔御史,你要说些什么?”沈知姁轻呵一声,笑吟吟见崔御史一脸瘪色。
她眸光轻转,落在方才传来异动的朝臣身上,将五品往上的点了三个名字:“贾侍郎、罗寺卿、秦学士,本宫见你们似乎与崔御史一样,有要事在殿上相说。”
“既如此,那等你们说完,本宫再宣布开宴。”沈知姁笑意温和,十分善解人意。
不开宴,便意味着朝臣们不能入席,只能站在原地等待。
然而在此之前,朝臣们依照规矩,已在文英殿外站候了半个时辰,此刻正是腿酸脚软、亟需坐下的时候。
顿时,便有不满的目光落在那四人身上。
尤其是崔御史,被周围人隐含不耐的目光扫过,登时觉得背上压了一座大山——他适才有胆子跳出来、意图谴责沈皇后,是因为觉得沈皇后身为后宫女眷,出现在此本就违背礼法,更坐在了惟有天子能坐的主位上,实在是大不敬之举。
他被身为言官的正义感推着,正义凛然地站了出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崔御史有胆魄面对同僚的不满和指责。
再加上,他年纪大了,身上的酸累感比别人更重些。
同时,崔御史察觉到,前头还有两道目光盯着自己。
一道明显是沈将军,带着军伍间的凌冽和怒气。
另一道阴森森瘆人得很,像毒蛇一般盯着自己。
——是夜影司新任的总督公,自入朝起就以不近人情、不择手段闻名。
昌王谋逆与秋狩之事中,这位韩督公不知用了什么手腕,将与自己不对付的几家都牵连了进去,毫不留情地收拾了一顿,最后皆是下场凄惨、削官流放。
“额,微、微臣一时冒失,并无事情要说。”崔御史声音抖了抖,手指紧紧蜷缩,原先看向沈知姁的、神色迫人的一双浊目,也在下意识地低垂。
率先跳出来的崔御史尚且如此,被沈知姁点名的三人更是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方才根本没有对沈皇后的举动有较为激烈的反应。
沈知姁心中有几分好笑:现在这情况倒是尉鸣鹤的功劳,借前面几次大事将性子执拗、敢反对天子的人都给踢出了京城。如今朝堂上空缺颇多,剩下的,不是没主见软脖子的,就是尉鸣鹤亲手扶持的新贵。
而新贵中,有一大半都和沈知姁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现在还不习惯她坐主位的一些朝臣,主要还是心里头瞧不起沈知姁——不过后宫女眷,即便是一国之母,又怎么能在文英殿坐主位?
“既然崔御史并无话要说,那本宫便赐文英殿宴,还请诸位落座。”
沈知姁容色未变,笑意真切,看底下众人依次落座、宫女们手捧御膳鱼贯而入。
她右手手掌轻覆上天子玉玺,感受着玉制龙头的轮廓,轻轻摩挲着,目光漫过变成缩头乌龟的崔御史等人,似是闲话般对下首的沈知全、韩栖云四人说道:“不过今日见了崔御史、贾侍郎、秦学士和罗寺卿,倒是让本宫想起陛下前几日说的话。”
沈知姁低语浅笑,却让底下许多人竖起耳朵,想听听天子除了日常发脾气,还说了些什么。
沈知全四人是经手外头折子的,知道几日前,最后送进宫中,是去岁官员考核总题的折子。
不过方才那四人在朝中一向表现平平,承恩公与太傅对视一眼,没想起四个人的考核成绩。
但想也知道,能让天子有所提及的朝臣,要么是政绩优异,要么是差到离谱。
观这四人的前后举动与沈皇后的态度,十有八九是让天子生气的那一种。
沈知全只作一脸高深莫测,端起酒杯浅抿一口,随后便看着沈知姁流露出颇为自豪的神情。
韩栖云眼角微弯,与沈知姁对视一瞬,笑眼弧度愈大,口中啧啧两声:“经由皇后娘娘一说,微臣也想起来了。”
“陛下现在的脾性,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若非皇后娘娘,恐怕今年的文英殿宴席就要没了。”
他话落,漫不经心地扫过底下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几欲晕倒崔御史四人,唇边泛出一抹鄙夷的冷笑:真是一群蠢出生天的钝货!
若他是崔御史,即便对沈家女郎居于主位不满,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提出来——在朝臣们眼中,现在的情况就是天子居于朝阳殿养病,沈皇后深得信重,随侍身边,下达皇命,是连通皇宫和前朝的重要人物。
只要是个脑袋正常的人,就知道现在朝堂上,最不能得罪的并非几位辅政大臣,而是沈皇后。
更何况,沈家女郎坐这个位置,比狗皇帝更好。
想罢,韩栖云率先起身,向沈知姁敬酒:“臣夜影司韩督公,感谢皇后娘娘这几月来的辛苦,特代夜影司上下敬皇后娘娘一杯。”
“督公言重。”沈知姁举起酒盏,露出一个落落大方又恰到好处的笑容,应下这杯敬酒的同时,也称赞了韩栖云与夜影司。
就像往年,尉鸣鹤在文英殿中做的事情。
韩栖云坐下后,不动声色扫了眼后面的人。
沈知全预备起身,却瞟到底下新贵有起身的打算,便暂时按下动作,转而看向韩栖云,眼神里难得没有往日看对方的警惕和戒备,反而带上了点儿欣赏——虽然这姓韩的对妹妹抱着不纯之心,可做事搭台的确是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地就给人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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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从前沈知全对沈知姁提拔韩栖云之事还有点儿不解,觉得既然沈家回来了、重新站稳了,就能重新成为妹妹的后盾,根本无须再用韩栖云。
但现在,沈知全明白沈知姁的用心了:要把持住手中权力,有时候不能只看明面上,还要看是否能在暗中按住朝堂上的波涛汹涌。
夜影司是尉鸣鹤给天子专权设立的一柄利刃。
韩栖云,是浑身煞气、负责挥刀的执刀人。
没有什么比一柄血气森森的刀刃配一位狠辣无情的执刀人更能镇住朝堂暗流。
而现在,这位执刀人只为他的妹妹挥刀。
瞧瞧现在文英殿内,向妹妹敬酒的人,要么是早就通过韩栖云与妹妹交好的新贵;要么是害怕夜影司与韩栖云的威势;要么是与定国公府交好或是有意讨好定国公府的朝臣。
这些人已经占去殿内六成的人数,剩下的人即便心中有所不满,在大流下也只能默不作声。
这场特殊的文英殿赐宴,算得上是走斝飞觥、宾主尽欢。
最后一位敬酒的人,是沈知全。
距离沈知全上一次参加天子赐宴,已经过去三年时间。
三年间的沉浮,让这位少年将军的眼中褪去了意气和骄气,多了些沧桑沉稳。
然而他看向自家妹妹的眼神并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满是疼爱,不过更添了几分自豪与担忧。
沈知姁明白兄长的担忧所在:今日赐宴看似一切顺利,但底下人心浮动,真正敬服她的人并不多。不过碍于天子的暴名,礼于国母的地位,惧于督公的阴狠,敬于沈家的地位,又认为皇后赐宴的情况仅今年一次,所以没有多言。
沈知姁并没有感到失望:这才是第一次赐宴,她的目的就是让宴席正常完成,后头过个三五年,大家习惯了就好了。
至于不习惯的,
还有恩科和夜影司在呢,换掉就行。
哦,还有尉鸣鹤,老让他在床上躺着的确不是事儿,就是尉鸣鹤不闹,几年后朝臣们也会有意见,说不定就有看不惯沈家的人,联名要去朝阳殿亲见陛下。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儿。
太医院可是有能让人精神错乱、暴躁易怒的迷药。
都是前面天子留下来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不过在这一朝,轮到天子自个儿用了。
想到这,沈知姁露出个轻松的笑,对自家兄长点点头,照例说了些场面话。
底下宫人送来收尾的甜汤,跳胡旋舞的舞娘速度变慢,奏乐声也步入尾声。
待宴上人物的动作大半停了后,沈知姁便宣布散宴,随后在群臣的行礼和恭送声中坐上步辇回朝阳殿。
凤辇离开后,众臣结束行礼,一边散场,一边与交好的同僚说起今日晚宴——不论他们对沈皇后代替皇帝赐宴一事怎么想,今年赐宴比起往年,歌舞更新鲜,御膳更热乎美味,细枝末节处问题更少,都是事实。
感叹完今年不同的参宴体验,朝臣们嚼着舌头,不约而同地提到今年宫中丰厚的赏赐。
他们将宴前的那点儿小风波忘却,念起沈皇后的好来。
“前年水患,去年地动的动静都不小,百姓们要休养生息,皇家在各地的庄子也要呢,没想到今年的赏赐反而更丰厚实在些。”
“啧,洛大人,你沉迷案牍公事,不知道情况。咱们听闻陛下原是要免去今年赏赐,还是沈皇后劝着,又自掏腰包,这才……”
“哎哟,林大人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年前,遭遇天灾之地被斥责所交的年贡不够……”
“何止啊!我夫人与殿中省的宋尚宫交好,在宫中待过许久、负责拟旨的楚中书也同我说,那些陛下……的相关传闻,都是真的!”
“哎呀呀,若是真的,这文英殿赐宴之事由沈皇后来做,算是情理之中……”
相似的对话在朝臣们的交谈中发生。
有的是夫人在宫中有熟识的女官,有的是和承恩公等见过养伤天子的重臣交好,有的是与曾在朝阳殿后头小院住过的楚中书相识,还有的消息门路从夜影司来。
于是,在这场天子缺席、国母做主的宫宴中,“尉鸣鹤性情扭曲、不时暴怒、已成暴君”的信息被更加落实,从流传颇广的传言变作事实。
就连自觉宴上丢脸、对沈皇后颇为忿忿的崔御史等人,都觉得天子没来,是件好事儿。
不然天子当场莫名发怒,他们哪儿还有心情和时间欣赏歌舞、享用美食?
好好的一场宫宴就没了。
朝臣们相视一笑,在宫门口散去,抱着过年的欢喜各自回府。
*
沈知姁一出文英殿,就见元子等在凤辇旁,脸色平平中带着点儿阴郁。
她一下就判断出元子的来意:大概是朝阳殿那块儿又闹起来,不算什么大事,小鱼子能压住却抽不开身,便赶紧遣人去了瑶池殿。
今晚瑶池殿也过年呢,沈夫人携小殿下以沈知姁的名义请了瑶池殿上下的宫人,感谢他们这一年的辛苦。
元子是“养好伤”之后,在腊月初到瑶池殿侍奉尉淙。
虽然不论是沈夫人、尉淙,还是箬兰等人,都对待元子像自己人,可元子自觉尚在“试用期”,看了看各个圆桌上还没吃完的锅子,赶紧抢在箬兰、白苓之前起身,自告奋勇地来瑶池殿传话。
“娘娘放心,其实并无大事,只是朝阳殿那位想要见小殿下。”元子抢着扶了沈知姁上凤辇,在路上将事情轻声道来:“呃,那位已经一天不曾进食水,强要着小殿下来。”
一天时间?
沈知姁细眉挑起,似是想到了什么,露出点若隐若现的笑意。
“正如娘娘所料,那位问起过年节宫宴的情况。”元子跟着露出浅笑:“在得知,韩督公参加了宗亲家宴后,那位便如此了。”
沈知姁嗤笑一声:尉鸣鹤的心胸是愈发窄了,为了这么点小事便要绝食。
不过尉鸣鹤倒也聪明,知道自己现阶段绝不能死,但凡做出要自裁的姿态,小鱼子束手无策,自然会通知沈知姁。
“今日是大年初一,娘娘是要高兴过年的,小殿下与沈夫人还等着您呢。”元子听见一声轻笑,眼珠一转儿,主动上前请命:“说到底,还是奴才没教好小鱼子,奴才愿意代娘娘去瑶池殿。”
元子心中的确觉得小鱼子太嫩,处事不够狠:不吃不喝与皇后娘娘闹绝食?直接召集人手强灌下去。
实在不小,每日用参汤吊着命就行。
横竖皇后娘娘只要尉鸣鹤活着。
元子一点儿也不怕尉鸣鹤因此感到受辱自尽:越是高位的人,就越是怕死,只要还有一丝争权的念头,尉鸣鹤就不会自裁,闹绝食已经是他最后的手段了。
横竖他对天子的一腔忠心是真冷了,现在只以沈知姁和小殿下为重。
“不用。”沈知姁摸了摸手上金灿灿的镂金护甲,容色平静。
“是,奴才都听娘娘的。”元子见沈知姁唇边的笑意沉下,忙说了近些时日尉淙的小趣事,给沈知姁解颐。
这两日宫宴颇多,娘娘没空回瑶池殿,心中一定记挂得紧。
等会儿娘娘要见不想见的人,得赶紧给娘娘梳理心情。
果然,沈知姁弯起一双笑眼,安静听完后细细问起尉淙这两日的起居。
元子将细枝末节都答得一清二楚,足见平日做事的用心。
且元子说话节奏掐得正好,凤辇停下时正好将话回完。
沈知姁带着愉悦心情下轿,见小鱼子一溜烟小跑过来迎接。
自打去岁十月元子被迫退下后,年仅十五的小鱼子就接替了朝阳殿总管的职位,往日都是一副沉着冷静的姿态,今日却是一副心虚慌张的孩子样儿。
可见尉鸣鹤闹得还挺凶。
“娘娘,都是奴才没用……”小鱼子满脸都是气馁之色:“奴才只能将殿内那些个易碎的瓷瓶收回去,再多收了两张薄锦被……”
他怕里头那位看到了会福至心灵,想出什么借着上吊割/腕、闹出大动静的法子。
“他是不是说,不见太子,就不用膳?”沈知姁没说责怪的话,只是冷笑着问起尉鸣鹤闹腾的缘故。
小鱼子摇摇头:“娘娘,那位什么话都没有说。”
旋即,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娘娘,他的确整整一日都没有沾米水,看着是下定了决心,不见小殿下不罢休。”
“小事罢了。”沈知姁挥挥手:“去,让小厨房将宁心汤直接热了来。”
尉鸣鹤是昨日下午突然闹的绝食,朝阳殿的小厨房必定有做了没喝的宁心汤。
“可要
奴才像往日一样,再热上一碗甜汤?“小鱼子附身询问。
见沈知姁摇头后,小鱼子干脆利落地去小厨房亲自走了一趟,不到一刻钟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过来。
令尚候在殿内的宫人出去后,沈知姁就带着小鱼子进了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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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
尉鸣鹤一天未进东西,只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他的唇上已经出现干裂,腹部因为长时间的饥饿而传来灼烧之感。
虽然肉/体上颇为难受,但是尉鸣鹤心中却充满昂扬的得意:哼,沈知姁不是借着李氏的事儿拿捏他,想要他做个傀儡皇帝么?那他就偏偏不让沈知姁如意!
沈知姁不是亲口说,只要他活十年么?那他就闹着要绝食自尽,看沈知姁怎么应对!
而他的要求很简单,便是定期见一见尉淙。
若是等会儿沈知姁来时的神色慌乱,那这个要求可以再多几条。
尉鸣鹤在心中琢磨着,充耳不闻宫人们几次三番请用膳的声音。
及至夜幕降临,到了宫宴散场的时辰,才有两道脚步声进了内殿。
尉鸣鹤心中一喜,睁开双眼,嘴边已经涌出先声夺人的嘲讽之语:“哦?朕还以为皇后……”
然而他话没说完,眼中已然映出沈知姁的身影。
金线凤袍,红唇明眸。
眼角眉梢间皆是明艳动人之色。
是一种从名利场上凯旋归来后,满意与餍足/。交织的神色。
目光中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更因事事顺利生出三分慵懒,和女郎沉静的容色融合,是另一种惊人心魄的倩丽。
即便尉鸣鹤对沈知姁已经满心怨恨,也不得不承认,今日的沈知姁盛装而来,比当日撕破脸时更美艳盛气。
一眼望去,只叫人自形惭秽,忍不住俯首称臣,
沈知姁压根没关注尉鸣鹤的神色变化和说的话,略抬一抬下巴,示意小鱼子将宁心汤放在龙榻旁的小几上。
小鱼子放下后就走了,到门口正殿候着。
沈知姁看了眼尉鸣鹤苍白憔悴的脸色,心里面只觉得好笑,瞥一眼后就从多宝阁的书架格子上挑了两本书,在美人榻上施施然坐下,悠哉游哉地看起书来。
哦,有了宁心汤之后,这些书倒是没再承受尉鸣鹤的怒火。
只是里面原来被精心收藏的各色树叶书签全都没了。
沈知姁神态轻松,尉鸣鹤却是黑了脸:他原以为,沈知姁来得快,是被他给拿捏住了。
可现在看着,怎么像是来看笑话的?
他撑起身子,对着小鱼子端来的碗定睛一看:深棕色,冒着热气,带着一股苦药味,还隐隐约约有几分熟悉。
尉鸣鹤的心往底下沉了沉:他一直都知道,这段时日御膳房送来的膳食恐怕有点问题,吃完后就迷迷昏昏的,但他不敢不吃。
一来这些御膳的确是精心调配、有益身体滋养的,二来他怕自己不吃,沈知姁转头就将李氏的事宣扬出去。
其实前年年底就有捕风捉影地传,他有心严惩,却被沈知姁温声细语劝了下来,将惩罚减轻。
然而尉鸣鹤此时再想起这件事,只觉得万分不对劲,心底狠意夹杂着不可置信翻涌:他当时怒气难消,有心折腾,即便只是小惩,可后头影响不小,本意是要朝臣们记住这个教训。
但与温和宽容的皇后相比,他这个天子就显得睚眦必报许多。
尉鸣鹤现在清醒的时间有限,骤然想起此事,更觉心火攻心。
同时,直觉告诉他,这样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
尉鸣鹤咬牙切齿地不去想这些事,但近日生母李氏总是会出现在他的梦中。
大多数时候,李氏维持着死前那副不甘心、不敢信的瞪眼模样,少数是李氏在尉鸣鹤面前用过的争宠手段。
其中一出苦肉计点醒了尉鸣鹤:没错,沈知姁手上捏着他的命门,但他身上也还有这条命可以利用!
而且他还有尉淙这个儿子,等过了三五年,淙儿到了上书房,懂了事,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天子父亲的重要性。
李氏的教育也告诉尉鸣鹤:要在孩子的小的时候多接触,种个深刻种子才好。
抬头瞧了瞧容色愉悦的沈知姁,尉鸣鹤长呼一口气,在心中打起腹稿:沈知姁已经不是上书房那个一包糖就能哄笑的单纯女郎了,他绝不能暴露自己的真正目的是要见尉淙,所以……
“你是不是要同我说,若是不让你当政上朝,你就要绝食而死,到时候看我怎么收场?”
沈知姁连眼睫毛都没动,照旧盯着书册,口吻平淡,似是早有预料:“你肯定会说,天子驾崩是第一等的大事,其中天子崩逝的原因是一定要查清的。”
“要是被人发觉皇帝是饿死的,到时候太皇太后、宗亲和朝臣们定会闹起来,即便我握着太医院,又有定国公府和夜影司的帮衬,也不一定能保证事事顺利。”
“在这段话后,你便会退而求其次,说要见承恩公、太傅或是老太师——你知道,这个要求我也不会同意的。”
“所以,你会顺理成章地,用年节团圆做借口,将要求变成只见淙儿几面。”
“尉鸣鹤,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沈知姁的声音向来好听,今日宫宴上多饮了几盏美酒,更添几分醇美低柔。
然而尉鸣鹤听得不寒而栗,直怀疑沈知姁是不是在他腹中种了蛔虫。
更让尉鸣鹤感到惊悚的,是沈知姁接下来的话。
“可以,我可以让你见淙儿。”
说罢,沈知姁终于将目光落在尉鸣鹤的脸上,似笑非笑地见尉鸣鹤眼底的那一点点不敢置信的欣喜。
她将书册放下,抿唇一笑,作了补充:“只要你将这碗药喝下去,我就立刻将淙儿接过来。”
尉鸣鹤还没来得及放松的脸,瞬间难看起来。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整个人都往龙榻角落缩了缩,看向那碗汤药的目光带着惊惧之色。
好像看见了一碗砒霜或是鹤顶红。
沈知姁是要试探自己,还是要杀自己?
尉鸣鹤心中思绪飞速变换,忍不住去觑沈知姁的神色,一副偷偷摸摸的神情。
却只见女郎满脸笑意,兴致盎然地盯着自己。
就好像幼童往一群饥饿的鸡鸭面前撒了发霉的馒头屑,然后好奇观察着鸡鸭的选择,一点儿都不在乎可能产生的后果。
沈知姁这种毫不在乎的态度,让尉鸣鹤被真相碾压的心更受一层创伤。
尉鸣鹤心底情感与理智不断交锋——为数不多的、勉强维持的理智让他毫不犹豫地饮下这碗药,没毒他就能顺利见到儿子,有毒也不亏,更能给沈知姁带来麻烦,他现在这境遇,不就只能拼死一搏么?
况且,上回沈知姁说了,要留他十年,这药有六分可能不会取他性命!
他若是直接饮下,这副不怕死的气势恐怕还能威慑沈知姁三分。
但尉鸣鹤自秋狩重伤后就埋在心里的、不愿就此死去的情绪被一天的绝食所激发。
不不不,他不能赌!
一旦赌输了,他只能白白送命,憋屈地死在床榻上。
可只要他不赌,就绝对还有十年的生路可以筹谋!
十年呢,世事无常,人心变幻。
他不信沈知姁能料事如神。
他是有机会绝地翻盘的!
两种思绪在尉鸣鹤心口激烈碰撞。
像是两头猛虎在厮打,余韵给尉鸣鹤的身躯和脑袋带来痛意。
尉鸣鹤心乱如麻,低吼一声,有所动作。
在沈知姁看来,就见尉鸣鹤满脸挣扎犹豫之色,盯着那药碗看了半晌,忽然扑上去恶狠狠地拿过药碗,又在送到嘴边时骤然失手。
药碗坠翻、汤汁四溅。
尉鸣鹤现在看上去,比上回被沈知姁强灌茶水还要狼狈。
更狼狈的,是尉鸣鹤的神色。
除了先前便有的惊惧仇恨外,多了一抹无望。
是被沈知姁彻底看穿的无望。
“看吧,是你自己没有抓住机会——这只是你日常用的安神汤药罢了。”
沈知姁笑靥如蜜糖一样甜,很是可惜地叹惋一声,啧啧两句后又凝视着尉鸣鹤:“你果然和以前一样,很惜命。”
要想以命相搏,总得有死的觉悟。
可惜尉鸣鹤是不会有的。
她也是在方才骤然想起,前世她行刺失败后,尉鸣鹤立刻捂着肩膀慌里慌张地喊太医的模样。
好像再不医治,下一刻尉鸣鹤就会失血而亡。
这样怕死,这样爱己。
尉鸣鹤不敢赌喝下这碗药的后果。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见淙儿。”沈知姁颇新奇地盯着尉鸣鹤眼角的眼泪,语气轻快:“你想像李氏对你一样地去对淙儿,是么?”
尉鸣鹤要和李氏一样,要自己的孩子永远记得自己,永远无条件报答自己,永远做自身荣华富贵的伥鬼。
这回轮到沈知姁的容色冷冽:“你想都不要想!”
“淙儿长大后,只会知道自己的生父是皇帝,他是名正言顺、能继承大统的太子。”
“除此之外,淙儿不会记得有关你的任何消息。”
闻言,尉鸣鹤青紫交加的面庞顿时有了激动的波澜,无望的眼神中闪烁着愤恨、犹豫与长久的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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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唔,对了,忘了告诉你,今年不论是宗亲家宴、后宫家宴还是文英殿宫宴,都在我的主持下顺利完成了。”
为了“宽慰”尉鸣鹤,沈知姁和缓了语气,告诉了这个“好消息”:“想来从今往后,你就不必为自己的缺席烦心了。”
就像明年赐宴,沈知姁不会再听到崔御史他们陈词滥调的叽歪一样。
话落,尉鸣鹤顾不得锦被上尚有药汁,将其紧紧攥住,手背上青筋毕露,对沈知姁咬牙冷笑:“是啊,朕都从小鱼子那儿听说了,宗亲家宴上,天子缺席,那一双筷子的空缺却是韩栖云那个阉人填上的!”
“沈知姁,你竟也不怕外头议论!”
“听你的口吻,你竟还要继续弄权——朕倒是要看看,外头朝臣谁会听你的!”
尉鸣鹤明白,自己现在闹了一通,反而将自己怕死暴露得一清二楚,简直与路边杂耍的丑角一样令人发笑。
可他真的不想赌自己的生死,他是天子,他的命是这样的贵重!
尉鸣鹤想继续活着筹谋,想重新登临朝堂。
同时,他不想看到沈知姁在自己面前这么冷静,这么从容,说话间皆是胜利者对待败者的姿态。
所以他衔齿讥讽:敢用皇后的身份拨弄朝政,就等着被后世辱骂牝鸡司晨、祸国妖后吧!
然而说完后,尉鸣鹤自己愣住了——先前在昌王谋逆之事中,他为瓮中捉鳖,演了好大的一出戏,其中一环便是让沈知姁模仿自己的字迹,做到八/九分相似,好露出破绽。
若沈知姁再练一练,配合天子玉玺,足以以假乱真。
是的,皇后插手政务自会被朝臣反对,可要是皇后是奉“诏”行事呢?
“好!好!真是好算计!”
尉鸣鹤骤然想起这点,泛青的唇发颤,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瞪着,口中是怒极时又察觉自己无力的惨笑。
他笑到仰倒下去,凤眼勾起的眼尾再兜不住那点鳄鱼的泪。
高高在上的天子就这样躺在满床的药汁上,神色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沈知姁垂眼扫过尉鸣鹤的狼狈无望,唇角的冷笑如寒风吹拂:现在的情形,对尉鸣鹤来说,才是真正的死局。
让他束手受控,他不甘心;叫他以死破局,他不敢赌;想他谋求翻盘,他做不到。
这黑纱笼罩的朝阳殿,就如一顶金笼,将双腿俱断的尉鸣鹤死死困在其中。
看似只要掀开黑纱,尉鸣鹤就能重获光明。
但这触手可及的第一步,尉鸣鹤就难以做到。
“别这么伤心嘛。”
沈知姁端起一盏美人灯台,立在龙榻旁,手腕轻转,将灯烛的暖光泼洒到尉鸣鹤削瘦惨白又神色扭曲的面庞上。
她挑眉轻笑:“若是往后淙儿提出要来看你,我是不会阻拦的。”
女郎的话语轻巧巧落下,配合着烛光,像一抹希望之光砸在尉鸣鹤身上。
又哭又笑的疯子神情没了。
尉鸣鹤将血丝遍布的眼睛瞪大,里头满是憎恶与怀疑,还有倒映出的几分光亮:“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过我的前提是淙儿自己愿意。”沈知姁眨眨眼,唇齿间加重咬字,似有几分不情不愿之意。
尉鸣鹤眼中倒映的光亮却更盛几分:再过个三五年,淙儿是要启蒙、去上书房读书的。
上书房太傅所教的第一课,必定是孝顺父母、友爱兄弟。
淙儿会好奇自己的父亲的。
血浓于水,父子连心,这是沈知姁永远都无法更改的!
尉鸣鹤已经将亲眼看着生母死去时、对血缘的不屑鄙夷给抛去,方才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无望也淡去些许。
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期待着,尉淙来见自己的那一日。
沈知姁心里也很期待:太医院那种能使人神思混乱、易暴易怒的药,她还没见过使用成效呢。
回去让诸葛院判再研究研究,三五年也差不多了。
随手将烛台放下,沈知姁最后扫了眼稍有生气的尉鸣鹤,转身就出了寝殿,吩咐小鱼子一切照常服侍,十日汇报一次即可。
小鱼子旋即就带了宫人进去送膳、收拾,里头再没什么闹绝食的动静。
行至朝阳殿的白玉阶上,沈知姁抬首,只见夜幕上悬挂着一轮皎洁弯月,沉静平和。
她对月莞尔一笑:恶犬命顽,这吊着的最后一口气,惟有慢慢磨。
幸好这很简单,现在的沈知姁,有的是时间、力气与手段。
*
对大定的朝臣们来说,元宁三年的天子秋狩受伤之事,可以说是个难以忘记的噩梦。
——蓝氏三族贬谪,诸多臣工受罚,天子日渐暴戾,众人惶惶不可终日。
幸而尚有沈皇后性昭贤淑、忠贞持躬,日夜随侍天子身边,时时规劝,这才让皇帝那些全属迁怒的冷酷办法没有付诸实践,令朝野免于一难。
元宁四年元宵佳节,沈皇后在朝阳殿下发“特开恩科”的旨意。
据撰写诏书的楚中书透露,是天子意欲肃清朝堂,大开杀戒(划掉)。沈皇后苦苦劝说半晌,才让天子改了一半的主意,去了杀欲,开了恩科。
天下读书人闻诏皆是欢欣鼓舞,赞颂沈皇后的文章话本再度兴起。
百姓们也爱看——他们可没忘记,今岁年节官府粥棚没闭,全是沈皇后的意思。至于皇帝?他们也记着呢,竟丝毫不体谅受灾之地百姓的苦楚,只求贡品自己享受!呸!
朝臣们听后则是觉得天都塌了:前年昌王谋逆肃清了一次,去岁秋狩肃清了一次,他们这半年多可是老老实实的,既没有偷懒渎职,也没有贪赃枉法,怎么还要肃清呢?
朝臣们心里还没抱怨完,韩督公与夜影司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捉了一批人进去,沈将军、承恩公与太傅联合奉旨,在刑部审问,果然如拔萝卜带泥一样又牵出另一批人。
不过这群人没前头谋逆、弑君那么严重的罪名,多是擅用职权、收受贿赂这样的罪名,顶天了就是革职抄家,不用见血。
而空下来的那些职位,让幸存的朝臣有些眼热:他们之中,不乏素日老实本分,但是入朝十几年原地踏步、不得晋升的人。
然而三月后,伴随着恩科的开考,宫中隐约传来风声,说是天子腰腹处的伤是快好了,可是摔下马时的双腿开始变坏了,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能尽力医治。
天子暴怒在宫中生气,沈皇后一边安慰,一边命夜影司前去民间请骨科圣手。
哦,难怪这两天后背不发毛了,原来是夜影司不在京城。
可天子如此状态,他们心心念念的升职该怎么办呢?
担忧的朝臣们四处打听,终于得知在关键时刻,沈皇后站出来,召辅政大臣与吏部尚书入宫相商升职之事。
他们松一口气又担心:沈皇后与沈将军都是定国公府的,不会在这上面有失偏颇吧?
一月后,元宁四年七月,恩科录取名单公布的同时,一道道擢升朝臣的升职从宫中飞出。
出乎众人意料,这升职名单与各自心中估计得差不多,该升的都升了,顶多是任职部门有所不同。
没升但过往考核还不错的则加了薪,两样都不占的在今岁的考核上添了一笔“忠厚”的评价。
简而言之,所有人都觉得挺满意,对力主推进的沈皇后很是感恩戴德。
也是因为崔御史等人在前头被人供出丑事,要么已经贬去地方,要么已是白身,故而朝堂上没人闲的没事跳出来说“后宫干政”之语。
况且,几日后,天子就在朝阳殿发了脾气,怀疑此次受到擢升的朝臣俱有谋逆之心,连沈皇后都遭受了训斥。
幸而天子最后没一道圣旨将他们新鲜热乎的职位给收回去。
大部分朝臣都在心里面嘀咕:就目前形势来看,陛下还是好好养病吧,朝政有辅政大臣看着,重要大事让皇后娘娘出面代替天子商议,也不是不行嘛……
毕竟这回,沈皇后的领头作用就发挥得挺好的。
随后,因昌王谋逆而被削了一顿的宗亲们亦有待遇提升。
其中以罗郡王府所受赏赐最多,连刚出生的长孙都成了县子。
宗亲们对沈皇后亦是称颂。
如此两次过后,朝臣与宗亲心中已经将自己的重要利益和沈知姁捆绑在一起。
尉鸣鹤的身后空无一人。
而沈皇后光明正大代替天子下令的事,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三年间,沈皇后领头商议的政事,从特定的部分大事,渐渐涉及到朝廷的中小事务。
当然有人觉得皇后涉政过多,比如只忠君的老太师与太傅。
然而看看经过辅政大臣验证、皇帝亲笔所写的“皇后如朕”的诏书;想想现在仍在养病、动不动就怀疑臣下谋反的天子;再回忆回忆这些年皇后经手、从没出错的政令;最后再和平虏大将军沈知全与夜影司韩督公对视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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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这部分以太傅为首、心底不服的人也就偃旗息鼓了——算了,别折腾了。
一来沈皇后有沈将军、定国公府、夜影司、不少新臣甚至承恩公府的支持,在朝堂上就打不过;二来,若到时候皇帝真出来要推行什么极端政令,反对的人全都脑袋搬家,这可怎么好?
好了,这下别提什么服不服、高不高兴的了,大家命都没有。
而且呀,沈皇后每年都在京城开私库设粥棚,近年来又在地方上联合皇商建设慈善堂,百姓十分拥护推崇,名声极好。
太子也入上书房读书了,聪慧灵透、过目不忘,可是个值得培养的储君,再过几年就能入朝了呢。
听说太子年纪虽小,却已经懂得孝顺母亲。
要是他们这时候做刺头,指不定等太子登基就会被清算呢,那可真是倒霉死了。
如此,大定的朝堂又平平静静过了几年。
直到元宁十年,天子养病的第七个年头,宫中突然传出惊闻——太子在向天子请安时受伤。
连发着热都要坚持去上书房的太子,因此请了五天假。
外头对太子受伤之事猜测纷纷,然而心中都有相同的、不能言说的猜测:太子进朝阳殿请安,里头惟有天子与太子二人——总不能是七岁的太子平白无故地在天子面前弄伤自己吧?
多半是老爱揣测别人谋反的天子对着太子旧病复发……
可是,虎毒尚且不食子呢!
他们原以为天子只是因受伤性情骤变,可现在……
在暗涌惊心的揣测声中,朝臣们等来的是尉鸣鹤的罪己诏。
罪己诏中,天子自述德行有亏。
通篇中有一句“偶行乖舛伦常之事,实属无心错手之失”,令人不由想起元宁三年被大量销毁的、所谓映射“天子弑母”的话本,以及今年太子在御前莫名受伤之事。
弑母杀子,这可不就是违背伦常之事?
他们先前效忠的,竟然是这样的皇帝!
朝堂与民间的惶恐情绪还没蔓延,沈皇后就在勤政殿召集群臣,宣读了皇帝最后的诏书——天子退居落霞宫养病,皇后带太子临朝建国,辅政大臣辅佐,直至太子完学明政。
太子尉淙,自元宁八年后,便与沈皇后一起在文英殿赐宴群臣。
太子小小的团子模样,说话做事却像个成熟的小大人,聪颖过人,瞧着就是做明君的料子,与已成暴君的父亲形成两个极端的对比。
沈皇后则有代天子下令六年的经验。
听辅政大臣们说,沈皇后在朝政上颇有见地,行事宽和周全,凡事下令前都与辅政大臣们商议,并不专断独行,也不是胡乱指挥的人。
现在暴君主动退居别宫,贤明的皇后携年幼太子临朝摄政,倒是不错——横竖在史书里面翻一翻,皇后、太后甚至太皇太后临朝摄政的都有呢,沈皇后又不是头一例。
况且宗亲代表罗郡王说了,一切遵从圣旨,支持沈皇后与太子。
于是,在韩督公和沈将军的率领下,群臣俯首接旨,口中山呼“皇后娘娘万岁”。
*
停了七年之久的早朝朝会重新召开。
沈知姁身着凤冠礼服,带着同样打扮隆重的尉淙乘辇车到勤政殿外。
她们坐的是龙辇。
今日还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风吹在面上一点儿都不冷,反倒带着暖和气。
进殿前,沈知姁停了脚步,低首看向拉着自己的尉淙,柔声询问:“淙儿,第一次上朝,你怕么?”
尉淙仰起白嫩的一张小脸,毛绒绒的衣领下隐约透着一点点青色——这是一月前在朝阳殿请安时受的伤,若是完整看来,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手掌印。
他与沈知姁一样,都是一双澄澈的杏眼,此刻里面有止不住的好奇与兴奋,还有孩子气的故作成熟:“有母后在,淙儿一点儿都不怕。”
见沈知姁莞尔,尉淙弯了弯眼:“其实淙儿怕也没事,他们不敢看淙儿的。”
前两年他刚在宫宴上露面的时候,那些大人们经常私底下偷偷打量着,但今年起,他们便不敢了。
沈知姁温柔的目光扫过儿子的衣领,浸了三分忧愁:这七年间,她在前朝后宫游刃有余,唯一一次失手,便是在一月前的尉淙身上。
尉淙,她的儿子,早慧聪颖,已经在某些方面展露远超常人的机敏心智和七岁孩子本不该有的果决。
在沈知姁的安排中,尉淙是不会受伤的。
然而淙儿他自己……
尉淙细白颈脖的青紫掌印,让沈知姁原本最担心
持反对意见的太皇太后毫不犹豫地松口支持:“既然皇帝糊涂了,那么小姁你替他做退居的决定,是应该的。”
沈知姁既高兴万事顺利,又因尉淙这么小便知道“以身为饵”、“苦肉计”而忧心忡忡。
想想她已经有两年没和淙儿长谈过……
孩子大了主意多,还是要时时刻刻注意着才好。
然而现在,最重要的是勤政殿中的朝会。
日光湛然泼洒在琉璃瓦上,在沈知姁与尉淙身上映出璀璨动人的光亮。
元子清了清嗓,一甩拂尘而上,扬声通传:“皇后驾到!太子到!”
候在殿中的群臣纷纷转身叩拜:“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太子殿下。”
众人的声音在勤政殿汇集,号角一样雄浑、激动人心。
沈知姁踏着请安的回音,握紧尉淙的小手,一步步踏上勤政殿高台上最金灿灿的那一方龙椅。
她走得不算快,却很稳当。
“众卿平身。”沈知姁坐在龙椅上,微微抬眼,就能将整个勤政殿纳入眼底。
高台下有一小桌,是专给起居郎记录朝会的。
现任起居郎,是元宁四年的恩科出身,由楚中书举荐的。
沈知姁知道,他此时正按照自己的吩咐,在大定的史书上记下一笔。
——元宁十年十月初八,万寿节,天子暴戾失德,退居别宫。
皇后沈氏知姁,才智俱备,德行昭显,民心所向,携太子临朝摄政。
第146章 大结局(下)挫骨扬灰,万……
之后的日子,沈知姁过得身心愉悦。
唯一的苦恼便是早朝的时辰的确早,可晨曦下的勤政殿金灿灿得动人,里面的龙椅坐着也舒服,算是痛并快乐着。
自元宁四年的大年初一后,有关尉鸣鹤的消息一直由小鱼子与夜影司传递。
尉鸣鹤每日都用着宁心汤,清醒的时间不多。又因曾用过三回太医院的秘药,即便是清醒了,也难以忍受心底的不甘与怨恨,多半是发脾气、砸物件度过的。
尉鸣鹤倒真是一直没放弃往外折腾消息,企图让忠臣们来营救天子。
可惜他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在外头已经是暴君的名声。
不过外头传的那些让人心寒的话,的确都是尉鸣鹤最深的心里话,脾气也都是尉鸣鹤自己发的。
看着尉鸣鹤的玖一是实在人,每回都是亲眼看了、亲耳听了才写下来传回夜影司。
直到元宁十年,尉鸣鹤移居落霞宫,才彻底安静下来,整日便是浑浑噩噩。
在沈知姁快忘了这么个人的时候,落霞宫传来消息——尉鸣鹤就在这一两日了。
彼时是元宁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未时一刻,小雪。
沈知姁正在御书房听韩栖云有关江南的汇报。
元宁二年,江南水患,江南官员曾被清算过一回。
一眨眼十年过去,鱼米之地又生出新的硕鼠。
闻言,沈知姁还没从政务中回神,韩栖云已经嗤笑一声:“微臣现在倒是明白了,什么叫祸害留千年。”
竟然硬生生撑了十年才死,真是恶犬命。
见沈知姁面色平静地吩咐准备轿辇,韩栖云一双桃花眼含笑:“娘娘,微臣请求同往。”
不等沈知姁说话,韩栖云便道:“那位看见我,肯定气得最后半口气都咽不安生。”
这话说到了沈知姁心坎上,允准韩栖云同行,去见声名狼藉的天子最后一面。
韩栖云轻声补充:“只是微臣恐会对娘娘略有冒犯,还请娘娘恕罪。”
——自从十年前,他受了沈家女郎的提醒,言语行动间再没逾矩,安安分分做女郎手中的刀。
他可不是狗皇帝那样的傻子,贪心不足
芜荑早就递消息去了颐寿宫、后宫和前朝。
元子与杜仲去瑶池殿接太子尉淙。
然而尉鸣鹤身为天子,其疑似“弑母杀子”丑闻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没人敢去面见将死的天子,生怕皇帝心情不好了要他们陪葬。
不过还是各自派了人来:颐寿宫是方尚宫,蓝岚派了紫薇。
至于前朝,听说韩督公在御前,原本做好“赴死”准备的承恩公麻溜地联合太傅与六部尚书,写了一道请安折子表示关心,由关心妹妹的沈知全将军带到落霞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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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落霞宫并不在宫中,而是在京郊的皇家行宫。
从舆图上看,落霞宫正好与朝阳殿相对而立,分别在日落与日出的方向,故有此名。
听闻先帝在世,冯皇贵妃就极其喜爱这落霞宫,说“日暮时分,落霞流光”是京郊行宫的胜景。
然而尉鸣鹤却极厌恶,登基后就以节俭为名,暂封了京郊行宫。
不过兜兜转转,尉鸣鹤被沈知姁丢进了他最讨厌的宫殿。
生机散尽,夕阳一样荒芜。
沈知姁到京郊行宫时,小雪骤停。
尉淙下了轿辇,立刻就朝着沈知姁乖乖行了一礼,然后往沈知全的怀里扑——他可喜欢和舅舅呆在一块儿了。
正好他也不用进去落霞宫。
韩栖云是骑马缀在后面的,此时下马上前行礼。
他先朝沈知姁拱手,目光对上沈知全平静的眼,最后落在尉淙的杏眼上,颇温柔恭敬地请安:“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督公是陛下从前最信任的臣子,便随本宫一齐进去。”见方尚宫和紫薇也到了跟前请安,沈知姁抬手免礼:“陛下自退居后就更不爱见人……”
方尚宫与紫薇都是极聪明的人,兼之都对见尉鸣鹤这个危险人物十分发怵,当即异口同声:“奴婢是替太皇太后/诸位娘娘来尽最后一份心意,不敢打扰皇后娘娘探望陛下。”
小鱼子适时上前,满面悲伤:“娘娘请进,陛下已是回光返照的时候,正念着对不住您与小殿下。”
沈知姁擦了擦干净的眼角,疾步往殿内走去。
韩栖云从沈知全手中接过众臣联名请安的折子,亦步亦趋地追上前面逶迤华丽的裙摆。
“吱呀——”
漆面已略有斑驳的殿门打开,些许的光亮从沈知姁身后照进布满黑纱的殿内,又随着沈知姁的摆手而继续被拒之门外。
殿内没点地龙,只点了两个炭笼,散发着微微的暖和气。
若是有人误入其中,肯定不会认为这是天子的居所——宫中但凡得脸的宫女宦官,都能自己用银钱添置出来。
两方炭笼散发着炭火气,其中还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还有“呼哧呼哧”的沉重呼吸声。
这一切倒让沈知姁有些似曾相识。
她细想了想,终于想起:在她年幼时,父母曾带她看望一位年老久病的叔公,当时便是这样的气息,这样的声音。
衰老、无望。
这是生命走到尽头的表现。
尉鸣鹤躺在床上,听见声音,只能转一转眼珠,死死盯住容色红润、气色极佳的沈知姁,喉间发出急切又怨毒的“嗬嗬”声,干瘪的唇舌反复张开,吐出一些莫名的字眼——他已经许久不曾好好说过话,几年过去,连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出了。
沈知姁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尉鸣鹤:满头白发,额头有一道极深的“川”字纹,双目浑浊,两颊凹陷,薄唇变成瘪唇——年纪是三十岁,却已经是四五十的模样。
原本修长健实的身躯已经萎缩成长长的一条人,两条双腿因经年累月的不运动而格外纤细,像插了两根木枝子在人身上,显得怪异而扭曲。
现在的尉鸣鹤,就像是一颗被吸尽了生气、头重脚轻的腐烂大树。
每次呼吸动作,都消耗着所剩无几的时光。
终于,终于,在尉鸣鹤干枯唇舌颤抖蠕动了上百次之后,他终于用嘲哳嘶哑的嗓音唤出这十年间在心口含恨咀嚼了无数次的名字:“沈、知、姁!”
“好久未见。”沈知姁容色轻松地点点头,语气淡然却难掩愉悦:“太医院来报,说你快死了,我就来最后送送你。”
她心中对尉鸣鹤仍是怀着抹不掉的血恨。
然而十年的掌政经验,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沈知姁的心境。
恨不会更改,只是与天下的分量、与自身的幸福快乐相比,她对尉鸣鹤的愤恨只是云淡风轻的一抹过往云烟。
沈知姁已经不大在意了。
就如十年前,她对自己说,不要将自己的人生与情绪全都耗在尉鸣鹤身上。
她做到了,如今便来结束这一切。
啊,不过见尉鸣鹤这样,沈知姁心里面还是挺高兴的。
韩栖云跟着进来,乍见尉鸣鹤情状却并不惊讶,只是含笑望向沈知姁:“方才进来时,微臣看到天边乌云聚拢,恐怕傍晚有大雪。”
“外头小殿下还等着,娘娘莫要在一条恶犬身上耽搁时间——您今日能来,已经是它的无上荣光了。”
韩栖云一边说,一边看向尉鸣鹤,眼底骤然覆上带着嗤嘲的恶意与挑衅。
他与沈家女郎不同,他放不下,他要这狗皇帝满心怨气地死去。
韩栖云知道,从某种方面上,他甚至和尉鸣鹤很像,对一些人或物抱着长久的执着情感:或是对月亮的倾慕与仰望,或是对野狗的憎恶与厌恨。
所以他故意表现得亲昵些,好让狗皇帝怒火中烧。
果然,尉鸣鹤浑浊如鱼目的双眼中燃起愤恨,死死盯着眼前二人,口中断断续续说出难以入
耳的咒骂声。
十年过去,他对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仍旧没有丝毫的后悔与歉疚,与生母李氏一样,誓要将一条道走到黑,撞了南墙也绝不回头,绝不承认自身的错误。
——他是天子,从无过错!一切错误,皆因小人!
沈知姁平静地听着,丝毫不为所动,像是在看一出丑角唱的戏。
“的确是回光返照之相。”三五句后,韩栖云皱眉,冷声开口截断:“夜影卫往日汇报,都说你行为近乎疯癫,说话颠三倒四离不开骂声,现在倒是能将话给说顺溜了。”
说罢,韩栖云侧首,对沈知姁温柔一笑,一副亲近熟悉的模样:“娘娘,这些话语颇为熟悉,倒是让我想起故人——娘娘,您猜是谁?”
韩栖云的神情,倒是像极了十余年前,刚刚与沈知姁定情的尉鸣鹤。
见此情状,尉鸣鹤本就狰狞枯老的面庞愈发扭曲,高高吊起、浑浊无光的眼迸发出猛烈的怒火。
如果目光可以放火,那此刻他的目光能将整座京郊行宫焚毁。
沈知姁却是心中一动,心头浮现出一个名字,但面上不显:“哦?本宫还真想不到,还请督公解答。”
“自然是尉鸣鹤的生母,这十余年间从未获得追封尊荣的李美人。”韩栖云看着尉鸣鹤冷冷一笑:“微臣从小便在宫廷,知道李美人同别的妃嫔纠缠时,便是这副脏字不离口的作态,瞧着就让人厌恶。”
“当时尉鸣鹤初入上书房时,宫中曾惊讶李美人怎么歹竹出好笋,生出了个聪明知礼的皇子。”
“如今再一看,果然是一脉相承的母子俩。”
“本宫倒觉得不是一脉相承。”沈知姁细眉挑起:“毕竟李美人再如何粗鄙卑鄙,也断断做不出自己亲儿子这样弑母杀子的事情。”
女郎温和中藏着嗤嘲的声音落下,硬生生让尉鸣鹤呕出一口鲜血
——帝王的尊严,让他始终不能接受被沈知姁拘禁的结局,更难以面对此时自己衰老、任人嘲讽而不能的身躯;男人的尊严,令他看不得沈知姁与别人这样亲昵熟悉,这样默契地你一言我一语、将他的阴暗面全部揭露。
心口剧烈疼痛之下,尉鸣鹤竟清醒了几分,用目光恨恨剜着眼前两人:“淙儿呢,漮儿呢,皇祖母呢,辅政大臣呢,朕要见他们!”
他已经是弥留之际,定要亲见尉淙,降下圣旨,赐死沈知姁、韩栖云、沈家与夜影司!
若是尉淙不肯,那就废掉尉淙,改立尉漮!
“出了那样的事情,淙儿不会再见你,太皇太后、康王与辅政大臣们也怕在御前受伤乃至丢命。”沈知姁扫过尉鸣鹤满头白发:太医们说,尉鸣鹤情绪激动时会忘事,不过没关系,她提醒一下便是了。
果然,尉鸣鹤神色怔愣一瞬,想起自己误伤尉淙之事,旋即眉眼都皱在一块儿,痛苦嘶吼道:“朕是无意的!不、不,是沈知姁你给朕用了药!”
他做过三年天子,自然知道太医院的秘药。
这几年间,他就见过儿子们两三面,回回都赶上忍不住脾气的时候——这定是沈知姁做的手脚!
后来,他失手伤了淙儿,便被挪到了这坟墓一样死寂的落霞宫来……
“你在罪己诏中都亲口承认弑母杀子,退居别宫了,如今将死就不必辩解了。”韩栖云觑了眼沈知姁,继续刺激道:“你即便在乡野上随意拉一位农夫,都知道此事。”
这话就似一道惊雷,骤然击中尉鸣鹤的心神。
时至今日,这条恶犬才知道自己在朝臣与百姓面前是怎样暴戾失德的形象。
尉鸣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上身骤然往沈知姁的方向扑去,面如恶鬼,嗓音粗粝:“沈知姁,你答应过朕!答应过朕!”
只是由于双腿完全不能动弹,他这一番动作就像是在浅滩扑腾、半死不活、将要腐败的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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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没有半点儿威胁力,让人看了只能生出施舍般的可怜。
“我答应过你什么?”
沈知姁哑然失笑:“我只是威胁你,若你敢有所动作,就立刻将李美人之死的真相公布出去,可没说一直帮你保留着这个秘密。”
“更何况,这些年你不是一直没放弃往外头传消息么?”
温温柔柔的话语一落,仍在床上挣动的尉鸣鹤霎时僵硬了一瞬——沈知姁平静地说出这些话,便说明这些年,他的一举一动仍在沈知姁的监视之下。甚至,那些他好不容易盼来的“机会”,只是沈知姁闲暇之余用来捉弄他的陷阱。
给予一点点希冀的光,再随手抹去。
多么简单又容易让人绝望的小法子——这是尉鸣鹤在这皇宫中学习到的第一课,现在又在他身上重演。
让尉鸣鹤觉得讥嘲的是,当时沈知姁的确没有允诺之言,是他被戳中要害,慌乱之下根本没有细想这些细节。
不,更嘲讽的是,十年过去了,他居然还记得沈知姁当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厌恶又冷漠的表情。
阖眼僵硬半晌,尉鸣鹤仰面望向沈知姁,略过方才的问题,咬牙切齿地问道:“罪己诏?朕什么时候下过罪己诏?”
“在你伤了淙儿之后。”提及尉淙,沈知姁眼底有了真切的怒意。
韩栖云适时接口:“天子弑母杀子,实属失德,自然要罪己退居,由皇后携太子监国。”
他一顿,讥笑着看向尉鸣鹤:“哦,微臣忘了,陛下暴戾糊涂,恐怕早忘了让皇后娘娘亲自撰写的罪己诏。”
听到这儿,尉鸣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在他被囚困的时候,沈知姁已经将他在外头塑造成了一位暴君,用他的残暴来沉淀她这个皇后的贤良——所以这十年间,不论是太皇太后、诸位后妃,还是罗郡王、承恩公与太傅等朝臣,都没有任何主动请见的举动。
然后,再借着尉淙受伤,将他这个天子顺理成章地丢到京郊行宫,等他在病痛中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
想来那所谓的退居诏书颁布时,他的臣民应当是欢欣鼓舞的吧?
一想到这点,尉鸣鹤就觉得胸口传来一阵阵被冤枉的刺痛,喉间像是被眼泪堵住,既泛出一股苦味,又让他感到窒息。
尉鸣鹤一时间难以呼吸,双目蓄泪,因激动而带了一丝红晕的面色渐渐转向灰白枯槁,头颅也渐渐垂下。
沈知姁眉心轻蹙,看了眼韩栖云。
韩栖云瞬间会意上前,将尉鸣鹤从俯卧摆成平躺,又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将凉水迎面泼去,用茶盏盖子撬开尉鸣鹤不知何时紧紧屏住的唇舌。
尉鸣鹤的呼吸重新通畅起来,只是原先粗重的喘息渐渐趋于微弱,如同河水东流一般无可挽回。
预示着回光返照即将结束。
“沈知姁,朕不如你狠心,竟能舍得用尉淙做诱饵。”
“你口口声声斥责朕与李氏,一副瞧不起的模样,最后不还是做了一样的人?”
尉鸣鹤心中亦有察觉,口中却不肯认输,浑浊的目光竟是透露出凶狠,誓要在临死前在沈知姁心口咬下一口肉来,再不济也要恶心死对方。
——他既然难逃一死,那绝对不会让敌人安心度日!
然而,沈知姁的眼中没有他预想中的心虚和闪躲,反倒是增了一抹复杂的叹息,眉头蹙起的弧度大了些,是母亲面对有主意的乖孩子时束手无策的愁意。
“有人许久不接触夜影司,自然不知道娘娘当初下令,说了不能伤到太子……”韩栖云沉声辩解,在沈知姁抬手阻止后悄然咽声。
“这件事情,理应淙儿亲口告诉你,你才相信,但我是不会让淙儿见你的,所以就由我来转述。”
“事发后,我问淙儿为何要用自作主张,淙儿回答说——”
“对敌人,一定要一击必中。”
“淙儿告诉我,不必心疼他。”
沈知姁一字一字地清晰道来,眼中划过心疼之色,又在看向尉鸣鹤时变作幽暗的冷光。
这幽冷的目光似穿心箭,将尉鸣鹤死死盯在床榻上。
他口中微弱的呼吸停滞
了一瞬:他的儿子,竟然将他视作死敌?
在这一瞬间,尉鸣鹤充盈着愤怒与狠意的心口微微一缩,有几分酸胀与苦涩弥漫:他虽然与尉淙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几月,然而尉淙出生的喜悦他始终都印刻在心中……
他给了尉淙满月封王的荣耀!他封了尉淙做太子!
他这样满心欢喜看重的太子,最后竟是不惜伤害自身来算计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父亲!
他是尉淙的父亲,更是尉淙的皇帝——子以父为天,臣以君为天,尉淙他怎么敢不认?!
尉鸣鹤气得双目充血,眼前一阵阵地眩晕、发黑。
目光无力地游离间,他与沈知姁的双眼对视了一瞬。
那双杏眸已经收起愁绪,闪烁着痛快的冷漠。
没有一丝一毫对天子夫君将死的哀伤,满心满眼都是即将彻底掌权的快乐。
尉鸣鹤心中顿时没再纠结尉淙,而是继续秉持“杀不死就恶心死敌人”的信念,沙哑开口:“呵呵,朕是将死之人了,不论朕做什么、下什么旨意,沈知姁你都不会遵从朕的命令。”
“沈知姁!但你别忘了,无论你对朕如何抹黑,百年之后,你始终都要和朕一起同葬陵寝!”
尉鸣鹤说到这儿,终于觉得心头有一分畅快,看了眼蹙眉的韩栖云,又恶狠狠地盯着沈知姁,本就难听嗓音粘腻如泥潭:“死同穴,共百年——沈知姁,你永远都摆脱不掉朕!”
“朕就在阴司里等着你!”
沈知姁听笑了。
她眉如翠羽,脸若芙蓉,先前还是冷脸,现在粲然一笑,端的是艳若昭阳,恍惚间将阴森森的寝殿都照得暖亮。
“谁说我要与你合葬?”她轻启朱唇,愉快地呵出最后一口气。
不光尉鸣鹤,便是韩栖云都露出惊讶的神情。
惊讶之后,尉鸣鹤唇角下撇,眼中露出一抹讥笑:“朕不信——你如今大权在握,享尽荣华富贵,怎么舍得放弃皇陵这样气派又富丽的葬地,怎么肯不要往后大定王朝历代天子的供奉敬香?”
“这些都是我应得的,当然舍不得了。”
沈知姁露出贝齿,笑靥如花,那艳阳般的笑意愈发炽烈。
“呵,既然你这样舍不得,那还大言不惭地说不会与朕合葬……”尉鸣鹤低低笑起来,在为自己揭穿了沈知姁虚伪可恨的面貌而洋洋得意。
然而笑着笑着,尉鸣鹤就像被人扼住脖子,本就充血的眼眸瞬间瞪大,已经不像是人的瞳孔,反倒像是穷途末路的野犬眼睛,满溢着无用的疯狂、震惊和隐藏的惊怖。
“沈知姁!你、你敢!”
她竟然不准备将他这个天子葬在皇陵!
“一个弑母杀子、下罪己诏的暴君,又有什么资格进入皇陵呢?”沈知姁挑眉反问,眸光清坦,满是真心实意的好奇。
尉鸣鹤喉间凝出一股血腥气:“那是你污蔑朕!”
“啊,那些动不动就怀疑臣下谋反,每日大发雷霆,对宫人日常辱骂、多次动手未遂的不是你么?”沈知姁莞尔一笑,面带讽意:“我可不像你,能空口白牙地给忠臣定叛国罪名,外头一切所传,可都是你尉鸣鹤做过的。”
“那是因为你给朕用了药!”尉鸣鹤咽下喉间鲜血,用最后的气力辩驳。
好半晌没声的韩栖云此时冷笑开口:“太医院的秘药精贵,哪儿能都用在你这个废人身上——夜影司奉娘娘旨意送药,就只有元宁七年的一回罢了!”
“就连太子受伤那一回,也不过是点了会令人心浮气躁的香!”
这话如一棒槌敲在尉鸣鹤头上:元宁七年,尉淙与尉漮同入上书房念书,知何为“孝”,便一齐请见他这个父亲。沈知姁与太皇太后携两个小团子去往朝阳殿,正碰上他在发泄心中的无名之火,将殿内最后一个瓷瓶扔出去,飞溅的瓷片差点伤着太皇太后。
自此之后,素来慈爱的太皇太后再也没来过朝阳殿,也不许尉淙和尉漮轻易来,只每一旬让方尚宫带着两位皇子的贴身宦官来请安,就当是尽孝了。
尉鸣鹤一直以为,他自元宁三年秋狩受伤后就变得狂躁易怒,动辄疑心是长期被沈知姁下药的缘故……现在告诉他,沈知姁只下过一次秘药?
他神色怔怔,满是不相信:一定是沈知姁对他另外动了手脚!他分明是个明君,怎么可能是刚愎自用、暴戾多疑的暴君?!
说话间,殿内的炭火即将燃尽,炭气渐渐变得浓郁。
韩栖云撩起黑纱开了窗。
“你放心,我会给你留最后一点儿颜面,说是你临死前懊悔不已,自觉犯过有违伦常之错,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所以自请不入皇陵。”
沈知姁长呼一口气:“我会回禀太皇太后,再让工部在祈国寺后面为你另外修造陵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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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不等尉鸣鹤反应,她又歪首一笑,露出几分俏皮:“自然,这是对太皇太后和外头的说法,谁知道尉鸣鹤你是不是被挫骨扬灰了呢?”
“说不准,你的骨灰会被融在青石板中,垫在护城桥上,任由万人践踏呢?”
——这是她给尉鸣鹤精心准备的最后一场报复。
尉鸣鹤气息已经趋近奄奄,然而仍瞪着眼,不肯露出半分退让——即便他周身已经萦满颓废与绝望。
“沈知姁!”他双目赤红,如沈知姁预料的一样,心胸痛绝,生不如死。
他恨,他悔,却不是悔恨自己对沈家做过的事情,而是悔自己不该追求真情,就该折了沈知姁的翅膀,将沈家赶尽杀绝!
该死!该死!
此刻尉鸣鹤终于起了鱼死网破,要用一死来给沈知姁添麻烦的决心,不过已经迟了:外头都知道天子要不行了,他死了也没人会质疑。
况且,韩栖云在旁边又不是摆设。
只见一个闪身,韩栖云已经上前卸了尉鸣鹤的下巴,顺手塞了一颗小药丸进去,一捏咽喉就让尉鸣鹤吞了下去。
他对沈知姁柔声解释:“娘娘,这是诸葛院使新研制出来的药丸,多是给将死之人服用的,能让他们好看些。”
到时候众人一看,尉鸣鹤这狗皇帝是含笑死的,就更相信是对方主动要葬去祈国寺的。
“诸葛院使去岁才同本宫告老,推荐了自家孙子入太医院,怎么一眨眼就去夜影司工作了?”沈知姁眉梢挑起,笑问韩栖云。
韩栖云一双桃花眼有委屈的光:“娘娘明察!微臣事事都与娘娘您说的!这定是微臣写得太小了,没叫娘娘看见!”
他这十年都规规矩矩做沈家女郎手中的刀,守着君臣规矩,现下有个能向沈家女郎油嘴滑舌卖乖的机会,又是在尉鸣鹤可是千载难逢,他可不会放过。
沈知姁瞥了对方一眼,莞尔不言:诸葛院使退休后在京城得了好宅子好庄子荣养,不时会送药进
宫,一看就是没放弃对药学的研究。
诸葛院使一个太医,哪儿来的死囚犯试药?自然是要靠韩栖云了。
这事儿沈知姁心中有数,惟有一个要求:不能拿不该死与无辜之人试药。
他们在她手下做了十年,知道她的底线。
沈知姁现在问起来,不过是趁着尉鸣鹤还有气儿,再气一气罢了。
果然,尉鸣鹤又是一阵挣扎激动,然后脸上的死相更重,气息更微弱,像是一盏在狂风中即将熄灭的蜡烛。
沈知姁的目光有些恹恹乏味,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等待尉鸣鹤彻底咽气的那一刻。
只是干等着无聊,沈知姁问起护城桥动工的事情:“本宫批了工部的图纸,也让户部批了银钱,现下工程进度如何?”
“此事事关娘娘,微臣派人亲自监督,护城桥已打好了桥柱子,开始建设桥身,正在准备上头铺设的青石板。”韩栖云说到最后,将“青石板”几字咬得极重。
尉鸣鹤喉咙间开始咕噜古怪的声响,脸色已经与死人别无二致,正完美诠释什么叫死到临头。
“这座护城桥联通湖州与京城,本宫到时候会亲去现场,铺上最后一块青石板。”沈知姁含笑应了,说完这话又扫了眼尉鸣鹤,就和打量一块青石板一样。
窗外有冷风带着暮色拂面而过。
尉鸣鹤仍瞪着眼,口中撑着最后一口气,但也渐渐散了。
韩栖云顺势道:“娘娘,天色已晚,微臣护送您回宫。”
这说的,好像是沈皇后携宠臣微服私访,而不是来见天子最后一面。
话落,尉鸣鹤便停了呼吸。
因吞了药丸,他面上竟多几分红润,唇角隐有笑意,惟有圆睁的双眼映着沈知姁和尉鸣鹤双双离去的身影。
女郎披着披风,却不掩袅娜风姿。
男的落后一步,背影颀长,肩背宽广,算得上是芝兰玉树。
乍一看,便是一对金童玉女。
“沈知姁!”尉鸣鹤奇迹般的恢复了一瞬呼吸,难听的嗓音像毒蛇嘶嘶:“我可以如你心愿去死,但我要韩栖云同我陪葬!”
“不然,我便化作厉鬼,日日夜夜在梦里缠着你!”
沈知姁没回头,连脚步都未曾停顿。
在新鲜的风中,传来女郎淡笑的话语:“那你还是担心担心自个儿——若一下去,李氏在等着你,要在先帝面前告你,这可怎么好?”
她从来都不惧鬼神。
况且,韩栖云这把刀,她沈知姁还没用够呢。
她扶起来的刀,即便要折断,也是她亲自动手。
轮不到死人或是青石板插嘴。
跟在沈知姁身后的韩栖云停了脚步,满面杀气地走向内室。
门口的小鱼子和元子听见脚步声,将殿门打开,迎接沈知姁。
“陛下,晏驾。”沈知姁一眨眼,便掩住笑意,转而蹙起眉,眼含泪……哦,她摄政十年,早忘了随时随地挤眼泪的本事,只好故作哀伤地擦擦眼角,口中冷静地传旨:“传本宫旨意,带天子遗体回宫,在飞龙殿召辅政大臣与礼部尚书,陛下有遗旨。”
直到这时,韩栖云才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来。
不过在场三人没人提起这一点。
片刻后,天子晏驾的消息传出,整个死寂的京郊行宫就如同被唤醒了一样,瞬间挂上白幡,哭声遍地。
沈知姁带尉淙换了素色外裳,带尉鸣鹤遗体回皇宫,按规矩先送去历代帝王停灵的飞龙殿放着。
回瑶池殿换了一张沾满姜汁的帕子后,沈知姁便去了颐寿宫请太皇太后去飞龙殿,按照计划所言,在辅政大臣与礼部尚书面前,将尉鸣鹤的“遗旨”道来。
自然,她一边口齿清晰地道来遗旨,一边强忍泪水用帕子擦眼角,这副模样引得旁人止不住劝慰,太皇太后更是拉手安慰。
“本宫当时劝了又劝,只是陛下执意如此,还和本宫说,若不答应他葬在祈国寺,他连眼睛都闭不上——本宫只好答应了,陛下这才欣慰阖眼。”
沈知姁握住太皇太后的手,第一回在朝臣面前失态落泪:“本宫知道这不符礼法,可实在不愿违背陛下遗愿,还请皇祖母与诸位爱卿理解。”
众人看了看尉鸣鹤含笑九泉的模样,十分愿意相信沈知姁所言。
尤其是韩栖云,率先拱手:“陛下临死,其言也善,其中有悔过之意,恐怕也有节俭国库的意思。”
已经是礼部尚书的楚中书连连点头:“是啊,祈国寺乃是太祖皇帝建造,里面高僧云集、香火旺盛,陛下在里面能受佛光照耀、得佛祖点渡!”
至于渡什么?
自然是天子弑母杀子的业障了。
不过人都是先帝了,这就不用放在明面上讲了,大家懂得都懂。
果然,在场的人连连点头,没人反对。
此事便定下了,礼部尚书连忙与下属议定章程。
*
元宁十三年十一月十五,天子崩。
因天子遗愿,不入皇陵,葬于祈国寺后的桃花山。
礼部为天子拟的谥号为“灵”——乱而不损曰灵,这都多亏了天子有沈皇后,哦不,是沈太后了。
然而新帝尉淙改了,谥号“炀”,意为去礼远众、逆天虐民、薄情寡义。
有臣子要上谏,结果被夜影卫“友好提醒”了一番,想起新帝险些被先帝掐死的那件事。
大家都闭了嘴。
半月后,元宁十三年腊月初一,十岁的太子尉淙登基,尊生母沈氏知姁为太后,加徽号“圣宸”。
再一月,除夕到来,新帝定了新的年号——“恩宸”,并以自身年幼为请,请圣宸太后继续临朝摄政。
大定史书属于定炀帝尉鸣鹤的一页已经翻过,后头再被提起就是妥妥的反面素材。
哦,或许还有一点与尉鸣鹤相关的事情——恩宸元年一月十五,元宵节,湖州直通京城的护城河正式完工。
沈太后亲临现场慰问,并亲手将最后一块青石板放定。
这块青石板也是将来过往行人最爱踩的那一块。
是毫不掺假的万人践踏。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沈太后正与宜贵太妃一块儿,托着腮咬着耳朵,看宫中歌舞坊新进的几个美男子演奏哀乐呢。
当摄政太后的生活,就是要这样忙里偷闲,享受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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