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差异》 第1章 [gl百合] 《南北差异作者:羲和安【完结】 简介: 【温柔体贴钝感护士x潇洒不羁多情艺术家】 同居七年,颜洛君觉得傅瑞文不爱她了。 灯红酒绿的午夜场,多年好友坐在她对面,闻言以为她在开玩笑:“怎么会?” 毕竟圈里好友都知道,她与傅瑞文,堪称一对模范伴侣。 但颜洛君固执地认为自己与傅瑞文正在经历某种名为七年之痒的倦怠期。 她厌烦了家里永远紧闭的窗户,在冰箱里找不到配好吸管的牛奶,和冬天空调房里闷热的暖气。 她赌气一般给傅瑞文发短信说今晚不回家,对方却只回复一句知道了。 ****** 傅瑞文不知道颜洛君最近在闹什么脾气。 凌晨从酒吧回家第一件事是把卧室窗户打开,捏着冰箱里的袋装牛奶问她要吸管,零下几度的天气把房间空调关掉说透不过气。 相恋九年,傅瑞文自以为包容小艺术家所有古怪脾性。即使在医院疲惫加班到深夜后收到她说不回家的短信,也只是习惯性回一句知道了。 但第二天中午,她靠在床头刷朋友圈,看见颜洛君的定位在本市新落成的美术馆,配图是抽象的装置艺术品照片九宫格,文案是她看不懂的外语。 厨房烧开的水尖叫起来,傅瑞文惊觉,她与颜洛君已经三天没见面。 ****** 营销号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在一段差异过大的关系里,双方都只能忍让、磨合,最终成为趋同的产物。 傅瑞文19岁在咖啡厅勤工俭学,那一年颜洛君18岁,生日礼物是新一线城市一间画廊。 颜洛君27岁在雷克雅未克采风,那一年傅瑞文28岁,工资甚至不够付医院附近的房租。 爱情的花期是那么短。 【食用指南】 1.v前随榜(1.5w/周),无榜隔日更,v后日更,有事会挂请假条; /4.15留:三次元实在太忙日更不了t.t,大概一周会请一次假这样orz 2.女二有弟弟,是反派; 3.插叙,会有现在和过去两条线; 4.be; 5.想到再补充。 内容标签:都市 校园 轻松 日常 钓系 be 主角视角颜洛君互动傅瑞文 一句话简介:爱情那么短,余生那么长。 立意:成为更好的自己。 第1章 “我觉得她不爱我了。” “我觉得她不爱我了。” 清吧的夜晚并不十分吵闹,舒缓甚至有些轻快的音乐从音响中远远传来,盖过了邻座的人声。暖黄灯光映着女人精致的脸,姜舒言坐在颜洛君对面,闻言以为她在开玩笑。 “怎么会?”她微微瞪大了眼睛表示配合,“大家可都知道,你和你家那位,恩爱得堪称一对模范伴侣。” “是吗。”颜洛君摇晃着酒杯不置可否,从旁人口中,尤其还是她关系匪浅的圈内好友口中听到这句话,可还真是新奇。 “这可不好笑,”姜舒言松了口气,也玩笑道,“得亏傅瑞文脾气好,否则呀,换个旁的谁听见了,指不定和你闹呢。” “不是开玩笑,”颜洛君将酒杯放回桌上,指尖碰过的杯壁边缘凝出冰冷的水珠,滑落在桌面晕开,“是真的。” 姜舒言的微笑僵住了。 暖黄的灯光直直映在面上,这种刁钻的角度,无论换了谁来也顶不住。她的本科室友兼圈内好友微垂着眼睫,死亡打光让她瞧上去莫名有些憔悴。但那一瞬间,她想到的却是听说最近有个同行在做与眼睛有关的摄影艺术,颜洛君或许可以去当模特。 “你说真的?”姜舒言好半天才回过味来,“但是……怎么可能?不是,这太突然了。” 感性么,许多艺术家都是这样,伤春悲秋在圈内简直人之常情。 可颜洛君似乎并不是会让工作情绪极大影响生活的那一类,工作顺利,家庭和谐——甚至伴侣是丝毫不懂艺术的圈外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姜舒言说,“你们谈了九年恋爱啊。” 颜洛君终于抬眼望向她。 她这回出门前美瞳挑得好,深紫色很衬她,瞳孔周围绕的一圈星星点点更像是将落不落的泪。只化淡妆更显天生的美人骨相,一双桃花眸含烟笼水。 她没说话,只是抿紧了嘴唇,好像想扯出一个笑。 这幅神色姜舒言再熟悉不过了。颜洛君不擅长在外人面前展露负面情绪,不知应当作何表情时就会用微笑来掩饰。 只是……着实不那么具有说服力。 颜洛君有点累了,鸡尾酒度数不高,她也没醉,没必要借着所谓的酒劲将疲惫都从幕后拉到台前。 “七年之痒啊。”她低声道,也不知是对谁说。 是了,多年好友也这样以为。十八岁相恋、二十岁在国外领证,到现在已经九年。圈子里不稳定的婚姻关系多了去了,更何况没有法律效力的证书在国内堪称两张废纸。在这样的环境下,任谁都说她和傅瑞文是一对模范伴侣。 只有颜洛君固执地认为自己与傅瑞文正在经历某种名为七年之痒的倦怠期。 她厌烦了家里永远紧闭的窗户,在冰箱里找不到配好吸管的牛奶,和冬天空调房里闷热的暖气。 没头没尾的厌烦,似乎是从最近突然开始。也可能是因为忍了很久,突然集中在某件小事上爆发。 旁人只会劝一句“生活习惯嘛,结婚就是互相包容啊”。 包容、迁就、忍让,究竟是谁最先将这些词语搬上婚恋的营销号? 时针转过十二点,姜舒言识趣地换了话题,问她还喝吗,要换场子吗。 她们又点了零食饮料若干,颜洛君低头给傅瑞文发消息,说今晚不回家。 十多分钟后,傅瑞文回消息,只有冰冷的三个字并一个标点: 知道了。 。 傅瑞文换了护士服,从更衣室里走出来的时候,脚步还有点飘。 24小时的班说值就值,值完整个人被抽干了一样,伸手拿椅背上的羽绒服时甚至手抖第一次没能抓住。 进来拿东西的实习生和她打招呼:“下班了啊,傅姐。” 傅瑞文礼貌回应两句,将一直紧紧盘着的头发散开,裹紧羽绒服出了医院大楼。 这个点地铁公交都已停运,她在楼下等网约车。从暖和的楼里出来,冬夜的风吹得她将拉链又往上拉到顶,恨不得整个人都裹紧羽绒服里。 报了手机尾号,她在后座阖眼片刻闭目养神。开夜车的司机与她闲聊搭话:“刚下班吧小姑娘?” 她睁开眼,其实熬到这个时候,还没到家反而清醒。手机壳被她攥得微暖:“嗯。” 司机见她回应,又问:“这么晚从医院出来,够累啊。医生还是护士?” “护士。” 傅瑞文觉得手机屏幕在昏暗的灯光下刺眼。她上一次吃东西已经是八个小时前,好像是一碗几乎凉到坨掉的面,这会儿胃里烧得难受,连带着有些晕车。 “辛苦辛苦,钱都难赚啊。”司机感慨一声,听她答得简短,或许也没有聊天的精力,后半程一路无话,将她送到小区楼下。 她一面看傅瑞文下了车,一面嘀咕:“看不出来啊,护士住这么好的地段。” 这片地的房价可不便宜,周围各种医疗娱乐生活设施齐全,小区也是新建的,据说里面最便宜的户型也得…… 傅瑞文没听见司机的低语,她忍着生理性的恶心进了电梯,上升的失重感使她头晕目眩,回了家只想简单洗漱完立刻躺床上睡到自然醒。 她开了指纹锁,客厅冷得出奇,几乎与室外的温度差不多。 不南不北的江市没有暖气,哪怕在这儿生活了好几年,一到冬天她仍旧难以习惯。她将客厅的窗户一一关好,再进卧室关窗,开了空调,设置定时关。 卧室床上没人。 颜洛君不在。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工作原因,她和颜洛君的作息天差地别。不工作的时候她的作息还挺健康,而颜洛君不论是否有工作,过的大概都不是东八区区时,凌晨回家、甚至白天才回家倒头就睡是常有的事。 她在卫生间洗漱完,出来的时候已经略清醒了些。手机屏幕亮起,她抓过看了一眼,颜洛君给她发消息,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今晚不回家。 傅瑞文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地回了句:知道了。 第2章 她与颜洛君已经三天没见面。 颜洛君觉得无趣,等了会儿也没见新的消息。姜舒言在吃第二盘玉米片,瞧她神色:“谁呀,你家那位?” “不重要。”颜洛君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摁灭了手机。 但片刻后她没忍住,也不知道是在问谁:“她都不问一句我为什么不回家吗?” “……啊,”姜舒言捏断了手上的玉米片,心说这还不好吗上哪儿去找夜不归宿还不查岗的对象,嘴上却安慰道,“说明她信任你嘛。” 第2章 颜洛君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但又说不出有哪里不对。 这时候隔壁桌大概是玩游戏输了,摸到她们桌来完成大冒险任务,无辜路人姜舒言被卷走了注意力。 颜洛君不准备回家,长夜漫漫,好在艺术圈子里夜猫子多得是。打电话又摇了两个人,开了个包间度过了记忆模糊的后半夜。 。 如果不是因为白天总有推不掉的日程等着去做,颜洛君一定会比现在更喜欢熬夜,说不定会将本就阴间的作息彻底颠倒过来。 闹钟响了不到五秒被她摁掉;五分钟后又响,又摁;再响,再摁…… 一个小时后,颜洛君睁开眼,滑动屏幕将闹钟彻底关掉了。 接近十二点的时间,已经算不上早。昨晚夜场的四个人今早走的走,没走的大概只有姜舒言。 颜洛君平日里不常在酒吧过夜,洗漱用品用酒吧提供的一次性凑合了,化妆品蹭姜舒言随身带的小样。她对着镜子补妆,姜舒言披了外套,凑过来嘴欠两句: “哟,颜老师整理遗容遗表呢。” “没办法呀,”颜洛君叹口气,合上了镜子,“尸体上班前也得涂点淡斑精华吧。” 姜舒言打开导航看距离:“先在附近找家店解决午饭,还是直接去展馆?” 今天有个同行的新展开幕,她们都在受邀名单里。颜洛君和策展人其实并不熟,甚至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交换的联系方式。 “先吃饭吧,”颜洛君快走到门前,又退回去对着卫生间的镜子观察黑眼圈有没有被完全遮住,余光瞥见姜舒言顺手端了桌上隔夜的白水喝,“当心胃疼。” 姜舒言已经就着冷水咽了布洛芬,一摊手:“没办法,宿醉后总是头疼。要来一颗吗?” 颜洛君也头疼,但空腹就凉水吃布洛芬,被傅瑞文知道了能唠叨她一个月,想想就可怕。 她推着姜舒言出了门:“等会儿再说,想吃什么?” 。 傅瑞文醒的时候,颜洛君还没回家。 这时候是早上九点,虽然实打实地连轴转了24小时,但倦意依旧没能战胜生物钟。她在床上眯眼困了会儿,想睡个回笼觉没睡成,终于还是起了。 冰箱冷藏室里留着半盒瑞士卷,约莫是她两天前炖的莲藕排骨汤半盆,连带着小半罐没吃完的蛋糕,三瓶颜洛君买的石榴汁,处在快要过期的边缘。 傅瑞文凭借这些东西大致拼凑出颜洛君前两天的吃食:昨天晚饭没在家吃,下午茶是半罐蛋糕,中午热了排骨汤点了外卖,早餐是半盒瑞士卷和一瓶石榴汁;再往前,大抵一整天都没在家吃饭。 她不太喜欢早上喝果汁,觉得酸;但颜洛君喜欢,佐早餐的饮料不是石榴汁就是橙汁、蓝莓汁,换着花样买。 但毕竟大部分果汁都是短保,这三盒石榴汁快过期了。 傅瑞文本想热牛奶,牛奶都从纸箱里拿出来了,最后还是去冰箱里拎了盒冷冰冰的石榴汁出来,就着同样冷的瑞士卷吃了。 然后再将半盆排骨汤倒掉,蛋糕这种开封后没法过夜的零食也扔掉,洗完餐具,再顺手将厨房也连带着收拾一番。 时间不短的折腾后,傅瑞文已经清醒了大半,但身体仍处在疲倦的状态,胳膊酸腿酸处处使不上劲。最后瘫在沙发上,打开扫地机器人将地扫了。 一刻也消停不了似的,墙上挂钟快到十一点,她不得不开始思考中午吃什么。刚才一番收拾,冰箱里已不剩什么菜,如果她还想在正常时间吃上午饭,就得立刻换衣服出门买菜。 在医院顿顿点外卖,已经快对外卖生出心理阴影。再者,在家做饭无论如何比点外卖便宜许多。 她的工资并不高,尤其是和颜洛君比起来。二人平日里虽然没在账务上分得那么清,但傅瑞文总有种莫名的亏欠感,尽管颜洛君大概并不关心每个月收入和支出分别是多少。 颜洛君好像永远都长不大。收入是不稳定的,购物欲也是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涌上来的。傅瑞文月末整理收支经常会疑惑她究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东西要买,但很多衣服,或者包、化妆品,也没见她用过几次。 有时甚至包括一些艺术品,她在展上偶然看见了很喜欢,对方也乐得卖个人情给友情价换条人脉,买回家也不知道放哪儿,最后统统堆进她的工作间。 买完菜回来已经快十二点,她们小区附近就有大型生鲜超市。房子是颜洛君家里出的钱,傅瑞文选的——也不能完全说是她选的,傅瑞文记得颜洛君当时选了好几处,都是离她工作的医院比较近的,让她从里面挑。 傅瑞文分出一部分今天会做的,剩下的分好类放进冰箱。她不清楚颜洛君什么时候会在家,也不清楚她什么时候会心血来潮想起来做饭,只好都备着。 她在厨房里剥玉米的时候,金黄色的玉米粒一颗颗掉进白色瓷盘里,忽然没来由地想,如果买菜的是颜洛君,买回家的大概是已经剥好的玉米粒。 颜洛君买菜从来不看价格。不过依傅瑞文对她的了解,她大概也不清楚目前市场上的各类蔬菜和肉类分别是什么价,属于去了菜市场会被宰客的那一类。 处理好备菜,炉上烧着水,傅瑞文晃回卧室。颜洛君有洁癖,上床得另换一套衣服。她还听着厨房的动静,便只是靠着床头,拿过还在充电的手机刷朋友圈。 这时候离前一个和后一个节假日都很远,朋友圈里无非是些家里长短,间或夹杂着工作号和私人号没分开的广告转发,从房地产到百货商场,应有尽有。 退出前不经意下滑刷新,屏幕上多了条刚发出的分享,她忽然顿住了。 熟悉的头像下面,颜洛君的定位在本市新落成的美术馆,配图是抽象的装置艺术品照片九宫格,文案是她看不懂的外语。 厨房烧开的水尖叫起来,傅瑞文惊觉,她与颜洛君已经三天没见面。 第3章 今晚回家吃饭吗? 上一次见面是怎样的情形呢?昨天自己值24小时的班,前天在医院凑合了一晚,再前一天倒是在家,只不过那一天颜洛君还没结束在邻市的工作,根本没回家。 再往前推到三天之前,傅瑞文下班后回家,推开卧室的门看见颜洛君半蹲在地上收拾出差一天的行李。 她其实早料到第二天来不及赶回江市吧?她在抽屉里翻找半天,听见脚步声知道是傅瑞文回来了,半仰起脸来看她,问: “姐姐,家里还有洗面奶的小样吗?” 傅瑞文于是转去卫生间的柜子下给她拿。颜洛君出门不喜欢带太多东西,通常是走一路扔一路,等回到家时能将人完完整整地带回来就不错了。家里平日买东西送的小样傅瑞文都收集到一起,颜洛君下次出差的时候顺手就能带上。 她回到卧室,将那一小支洗面奶递过去,颜洛君很自然地接过,道谢。傅瑞文站在离她并不远的穿衣镜前换衣服,穿上毛绒绒的家居服,觉得还是有点冷。 她在江市生活好几年了,也没习惯没有暖气的冬天。 颜洛君已经开始收拾化妆品,又是一场漫长的小样寻找。这一回傅瑞文是真帮不上忙,她甚至不太清楚颜洛君化妆包里的东西分别是干什么用的,问了颜洛君想吃什么,得到一句约莫根本没听清的问题的“嗯嗯”,叹了口气,穿过客厅往厨房看冰箱里还剩什么菜。 颜洛君今晚回家吃饭吗?不知道。 傅瑞文放下手机,往厨房里去将火关掉,尖叫的开水逐渐安静下来,气泡还偶尔在表面翻腾。拎着壶往锅里倒水的时候,蒸腾的雾气翻涌上来,滚烫的水雾几乎迷了眼睛,她不得不停下,缓了会儿才又往锅里倒水。 后来得闲再往卧室拿起手机,电已经充满了。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方才没来得及关掉的朋友圈页面,傅瑞文刷新了一下,格格不入的装置艺术被一条幼儿园才艺比赛拉票和一条超市开业大酬宾转发集赞顶替。 她往下滑到方才的位置。她和颜洛君几乎没什么共同好友,以至于颜洛君的朋友圈显得有些孤零零的,看上去没有人点赞评论。 她从颜洛君的头像点进去,跳转到聊天框,问她: 今晚回家吃饭吗? 。 颜洛君坐在靠窗的位置,第三次对着桌上的矿泉水叹气。 眼前的光被遮挡了些,颜洛君抬眼,见姜舒言转完一圈回来了,手上又多了个餐盘,里面盛着毫无新意的茶歇。 她落座,夹起一块曲奇送进嘴里。背着人群的方向,动作根本谈不上什么优雅,一面小声嘀咕道:“太穷了吧,除了酒就是矿泉水,也就只有糕点能吃。” 颜洛君纠结再三,挑了块看起来没那么干的小蛋糕,漫不经心地道:“那是因为你昨晚喝太多,今天不想喝酒,不然我看……” 姜舒言怼道:“你不也没喝?你连矿泉水都没拆。” 颜洛君第四次对着桌上的矿泉水叹气,实不相瞒,她想喝点热的。 第3章 最好是傅瑞文在家煮的奶茶,或者昨天中午她热的那盆排骨汤,虽然已经在冰箱里放了一天,有点咸了。 除却奶油挺腻的以外,其实蛋糕胚也并不柔软。颜洛君差点没呛得咳嗽,嘴里含着难以下咽的不明物体,纠结再三,还是拧开了那瓶冰冷的矿泉水。 一口凉水灌下去,她打了个冷颤,口红在瓶口蹭花一点。她没忍住也加入了小声吐槽的行列:“主办方怎么想的,大冬天的不备点热饮。” 姜舒言伸手掩住了二人交谈的动作:“经费不够吧。不是经常有这种情况么,经费临时没批下来,或是放到其他什么地方救场……” 颜洛君简直想翻白眼:“也可能单纯只是安排茶歇的人脑子缺根弦。” 姜舒言忍俊不禁,但忍了又忍,还是忍住了。 这时候有相熟的同行走过来,邀请她们一起去看展,姜舒言一面应者,一面热情地问她要来点茶歇吗,盛情难却之下,差点被小蛋糕噎死的人又多一个。 十分钟后颜洛君站在不知是哪一个展厅里,她的方向感并不好,对着导览册看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的位置。姜舒言正和她说这次的动线设计很有新意,得到她一句略带迷茫的“啊?”。 这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她一手拿着导览册,另一只手摸出手机,往下划过一堆带着红点的群聊,才找到傅瑞文的消息。 她戳了戳姜舒言:“今天有晚宴吗?” 姜舒言显然是茫然的:“啊?不知道啊,我帮你问问。”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或许也不能指望连茶歇饮品都只提供酒与白开水的主办方能组织什么好一点的晚宴,过了会儿姜舒言问到答案。颜洛君用导览册微微掩盖着手机,发到: 不回。 对面几乎是秒回:好。 颜洛君又打出一句:想吃宵夜。 傅瑞文回道:外卖提前给你点好? 颜洛君:想吃姐姐做的。 傅瑞文:吃什么? 颜洛君:馄饨吧,要虾仁的。 “在忙?”颜洛君抬头,收起手机。 不认识,生面孔。 “呀你们还不认识,”姜舒言轻轻拍手道,“那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颜洛君,做装置艺术的。” 对方很客气地微笑:“之前在h市的一个展上见过您的作品……” 颜洛君非常熟练地又拿起手机,扫码加微信。 “嗨,颜老师,好久不见,”没清净多久,又有相熟但不太熟的人走过来,“晚宴后一起聚聚?我两个月前刚回国,可真是好久不见了。” 颜洛君记起来了,此人似乎去年前往英国攻读硕士,如果没记错的话…… “听说颜老师也是x校毕业的?”那人笑眯眯地问,“这样一来可算我学姐了,晚上可一定得来啊。” 颜洛君终于被无效社交击碎了最后一层面具。 她弯起眼睛,疏离地笑笑:“不了,家里有人等。” 第4章 她有没有可能其实根本不喜欢我的作品? 颜洛君在电梯里放空思绪,借着反光的厢壁看见妆面几乎已经花了。 能不花吗?一场艺术展开幕式从中午应酬到晚上,她又没带能补妆的东西。也就电梯里灯光不太敞亮,估摸着不细看倒是瞧不出来。 站的时间远远大于坐着的时候,还好昨晚出门前穿的是平底鞋。微信上姜舒言问她到家了没,她慢吞吞打字回复到了。 电梯门打开,她打字没抬头看路,差点撞上家里的门。开了锁进去,只觉屋子里温度比外面要高上好几度。 傅瑞文听见动静从卧室里走出来时,颜洛君已经将小包扔在沙发上,趿着拖鞋去开窗。小半天都闷在展馆里,晚宴所在的地方空调温度调得高,也不透气,她现在怀疑自己是条濒死的鱼,在毫无水源可言的陆地上挣扎喘不过气。 冷风骤然灌进来,颜洛君披着羽绒服还没换,傅瑞文倒是实打实地打了个寒战。她伸手将家居服最上面的扣子也扣上了,颜洛君转过身,喊了声姐姐。 “好饿——”她拉长了调子,“姐姐,我来讨一碗馄饨。” 约莫最近又在看古代小说,傅瑞文应了声,接过她脱下的羽绒服挂好,转身往厨房走。 “姐姐不会忘了吧?”颜洛君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原本是要拐弯进卧室的。她还没换衣服,是不会就着在室外穿过的衣服坐沙发的。 “没忘,”傅瑞文无奈道,“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担心提前煮好会凉掉,就先备着等你回来再下锅。” 她回过头看颜洛君一眼,没留神颜洛君已经凑过来,这一回头更是凑得极近。但她先是瞧见了几乎晕成同一个色的眼影,又是睫毛上不知从哪儿沾的亮片,没忍住笑了下。 “就会笑我,”颜洛君反应过来,退开一步打了个哈欠,说话还有点含糊,“哈欠——我先去卸妆换衣服……” 过了会儿馄饨出锅,傅瑞文用毛巾隔着滚烫的碗,问颜洛君想在哪儿吃。 “放茶几上吧。”颜洛君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没过多久她换好衣服出来了,这会儿已经卸了妆,只简单涂了个水乳,额前碎发用发带撩上去了。傅瑞文进厨房给她拿勺子,顺便问她头发要不要扎起来。 “就散着吧。”颜洛君又打了个哈欠,回了家实在是困。 傅瑞文这会儿才得闲,回卧室又加了件毛衣,走出来坐在颜洛君旁边的一张单人沙发上,低头刷手机。 颜洛君用勺子舀了个馄饨等它凉,同时嘴也没闲着,和傅瑞文分享下午艺术展的开幕式:“姐姐你知道吗,我今天下午去参加那个展的开幕式,在馆里迷路好几次。” 傅瑞文纠正道:“昨天。” “它的建筑设计完全是鬼打墙……诶?”颜洛君眨了眨眼,“昨天吗,已经过24点了?” 傅瑞文:“现在快到十二点半。” “我说怎么这么困。”颜洛君又打了个哈欠,但傅瑞文想,颜洛君的困大概是不分时候的,睡到中午起床晚上会犯困,睡到下午起床晚上也会犯困。 “我说到哪儿了?噢那个展馆的空间设计,”颜洛君回忆道,“我对着导览册看了半天,没找到上楼的路,后来在三楼逛完了,又没找到下楼的路。” 傅瑞文问:“上下楼的楼梯没放在一起吗?” “没啊,”颜洛君确信道,“所以说设计完全是鬼打墙嘛。” “不过姐姐,”她抬眼,期待地问道,“下周昼美术馆的新展有我的作品,要一起去看吗?” 傅瑞文这回才真正抬起头,问:“什么时候?” “看姐姐你什么时候有空?”颜洛君查了展览时间,“不是周一就行,有一个月呢。” 傅瑞文于是松了口气般说道:“那再说吧,挑我没班的时候就行。” 颜洛君还想说什么,但傅瑞文已经站起来,指了指茶几上的馄饨:“吃完了?我去洗碗。” 颜洛君只好恹恹将原先要说的话咽下去,将碗往前推了推:“哦。”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来看,姜舒言发消息告诉她自己也到家了。 她们还保留着上大学时候的习惯,夜晚分别后会向对方道一声已经平安到家。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颜洛君抓了个抱枕在怀里,后面还靠着一个,和姜舒言发消息:你说,她有没有可能其实根本不喜欢我的作品? 漫长的“对方正在输入中……”过后,姜舒言只回了一个:? 颜洛君继续打字:我刚问她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展,就是下周开幕的,有我那件装置作品的那个,感觉她根本就不感兴趣。 姜舒言:……哦,你说傅瑞文啊。 颜洛君:不然呢? 姜舒言:颜老师啊,你知不知道刚才瞧见你这一句话,我酒都吓醒了大半。 姜舒言:如果不是艺术家本人,不喜欢某一件作品很正常吧?你不还说看不懂我上一件摄影装置想表达什么吗。 颜洛君觉得道理根本不是这样的,但她一时间没想出如何反驳。 不能欣赏每一件作品是常有的事,或者说,其实大多数人都只能欣赏自己审美认知之内的事物。想要达到艺术家-作品-观者之间的情感交互,必然要舍弃一些东西。 颜洛君:这能一样吗? 姜舒言:这能不一样吗? 颜洛君:算了不跟你讲,你又没结婚。 姜舒言:??? 姜舒言:我请问呢? 颜洛君摁灭手机,走进厨房。傅瑞文已经洗好碗,又将洗碗池台面擦了一*遍。她抽出一张纸来擦净手上的水,忽然察觉腰被一双手环住。 背上多了重量,她半是哄着:“做什么?” “姐姐。” 颜洛君没往下说,傅瑞文顿了动作:“不是困了?” 她有点拿不准颜洛君的意思,也可能只是寻常的过来撒个娇,跟小猫一样,哪怕没精力玩闹也要伸出爪子摸一摸亲近的人。 第4章 但更进一步的动作却被傅瑞文用言语堵了回去:“我今天上早班。” 颜洛君放开了她。 第5章 “室友。” 傅瑞文一晚上根本没睡多久,给颜洛君准备宵夜这么一折腾完,几乎已经快到一点。 早上八点前就得到医院,她摁掉七点的闹钟,掀被子下床时放轻了动作,不确定颜洛君有没有被吵醒。 但颜洛君只是在被子里动了动,抓着被子的边缘往上拽,蒙住了眼睛。 傅瑞文一只手还撑在床上,被从被子缝隙里伸出的手抓住了。骤然灌进的冷空气让颜洛君打了个哆嗦,她还半梦半醒的:“还早……” 傅瑞文拉过被子将她的手也盖回去:“不早了,我去上班。” 颜洛君又嘟囔两句,傅瑞文没听清,大概只是睡梦中的呓语吧。她洗漱收拾好自己,早餐没在家吃,下了地铁在医院楼下买了小笼包和豆浆。 又过了三个小时,颜洛君才醒。她没订闹钟,十点自然醒对她而言已经很早了。 她下床裹着毛绒绒的睡袍走到客厅,喝了杯傅瑞文临走前烧好的热水,又回到了床上。 迷迷糊糊到十一点才彻底清醒,心血来潮问傅瑞文午饭有着落没。 大部分时候是没有的,不忙的时候在医院食堂解决,忙起来错过饭点只能点外卖,外卖到了还不一定有时间吃。颜洛君闲得没事在家做了午餐送过去,开着她好几天没开的车,在医院附近的车流里堵到差点怀疑人生。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到傅瑞文工作的医院是什么时候,对着楼层和科室研究半天才找到位置。傅瑞文这会儿刚好歇口气,让她把保温盒放桌上就行。 她戴着口罩,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说完又有患者家属敲门,说是吊水结束了请她去看看。 “那,我先走了?”颜洛君问她,但没有得到回答。 “你先走吧姐姐,”值班室里一个年轻的实习生探出头来,“傅姐很忙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腾出空来。” 颜洛君于是又开着车在医院附近堵了十多分钟,再开车回去了。回去的路不太顺,连过好几个路口都是红灯,她开始思考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心血来潮想要送饭——这到底满足了谁的情绪价值和生理需求? 傅瑞文偷得点空闲坐下来吃饭时,已经接近下午两点。保温饭盒里的饭菜还热着,但诸如炒青菜一类已经被水汽蒸腾得不成样子了。她尝了口从外表看不出原材料的汤,心中了然,大抵是颜洛君喜欢的奶油蘑菇汤。 “哇,好香,”实习生循着味道凑过来,“傅姐,这蛋挞是自己家里烤的吗?” 傅瑞文刚把餐盒开到第二层,最顶层的青菜挪开,第二层令人意想不到的放了两块蛋挞。 这也是颜洛君爱吃的,傅瑞文更偏爱中餐。好在她又往下开了一层,看见了普通的青椒肉丝和白米饭,渡劫成功似的松了口气。 “你想吃吗?”她将蛋挞分出去了,奶油蘑菇汤有些奇怪,但还是喝完了。 “傅姐,”实习生吃着蛋挞问她,“可以请教下蛋挞液的配方吗?” 傅瑞文只能说:“不是我做的。” “哦哦,”实习生理解了,“是刚刚来给你送饭的那个姐姐吗?她是谁呀,是傅姐你的朋友吗?” 傅瑞文吃着饭,正在一面手写护理记录,闻言笔画一顿,差点将这张单子划废了。 “室友,”像是觉得这个解释并不具有说服力,她即使补救道,“关系很好的……妹妹。” 既是室友又是妹妹?听上去有些奇怪,但实习生识趣地没有再多问。相安无事地吃过饭,再熬两个小时就能下班。 快了。 。 从医院到家总共三十分钟的路程,硬生生在医院附近堵了十五分钟,颜洛君彻底没脾气。回家换了衣服摊在沙发上,放空所有思绪挑了部电影看。 电影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最近各种cut在短视频平台意外的火,其实不过是卖那么几个噱头。 颜洛君个人涉猎的领域几乎只集中在装置艺术这一块儿,不像姜舒言的工作还涉及一点艺术批评。颜洛君看过她几篇稿子,虽说此“批评”非彼“批评”,展现在公众眼中的评论文章充满着学术气息和优雅,但姜舒言私底下和她一起平等地蛐蛐所有艺术形式。 无聊的电影播到一半,主角和配角愉快地聊天,仆人送上几叠点心,其中就有蛋挞。 颜洛君终于想起自己上午做蛋挞时调的蛋挞液没用完,但她忘了放冰箱。 她摁了暂停,投影被定格在主角神色奇特的一个画面。趿着拖鞋往厨房走,她不太会判断不新鲜的食材还能不能用。冬日里江市的气温其实和冷藏室也差不了多少吧?但室内温度总还是比室外高些——所以在室内放了几个小时的蛋挞液到底有没有坏呢? 其实如果不去做判断,或者她根本没有想起来这件事,那么它就会永远处在坏与不坏的中间状态;就好像她和傅瑞文的关系,如果她不去主动向傅瑞文提,就会永远卡在一个看似平衡实则摇摇欲坠的状态。 想到这里她也开始觉得自己的思绪过于跳脱了,从一个领域到另一个领域总是几乎没有衔接的。她盯着这小半盆蛋挞液,试想可能的未知形态。从外表看上去是好的,在它被送进烤箱烤好之前,只有蛋挞液自己清楚情况。 但如果连它也在自欺呢? 如果抽屉里的指套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拆过新的,傅瑞文从没有主动说过欣赏她的作品。微信聊天记录往前翻三个月,傅瑞文都没有找她聊过家务以外的事,有时是“桌上的画纸要收起来吗”,也有时会是“快递需要帮忙拆吗”。 答案从来不难猜。 她好像突然有点不敢打破现状,哪怕昨天和姜舒言在酒吧说觉得傅瑞文不爱她了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得出的结论,但一回到家,一看到傅瑞文,所有的猜测都会消失殆尽。 她其实还记得今天早上,她在梦中抓住了傅瑞文的手,醒来的时候手中却什么也没有。 第6章 “不如及时止损早点分了。” 傅瑞文觉得颜洛君在躲她。 周一下班后回家没见着人,厨房桌面上只有小半盆蛋挞液。也不知道颜洛君是怎么想的,盆面用保鲜膜覆了却没放进冰箱。傅瑞文猜她是收拾到一半被被突如其来的想法分走了注意力,类似的事发生在颜洛君身上一点也不奇怪。 闻着气味还没坏,她拿不准颜洛君是否还需要留着材料,遂转手放进了冰箱。 冰箱里的菜剩得还多,电饭煲里甚至还有疑似中午剩下的小半盆米饭。这个点还没回来,估计颜洛君是不打算在家吃晚饭了,她简单做了个炒饭凑合。她没有熬夜的习惯,不上夜班的时候作息更是健康,早早关灯睡了。 ——“我就说吧,她不会问的。” 颜洛君将她和傅瑞文的微信聊天界面展示给姜舒言,“这个点她大概已经睡了,再晚就更不可能问了。” “这不对劲吧颜老师,”二人今天没去酒吧,姜舒言半浸在温泉里,没戴眼镜得半眯着眼睛才能看清手机屏幕,“连我俩晚上回家都得喝对方互道一声平安啊。哪怕是室友,也得问一声回不回家吧?” 她的口风素来转得很快,毕竟一向是拿钱写稿的人。自从前两天听闻颜洛君觉得傅瑞文不爱了的消息,现在已经十分迅速地适应了新角色,无条件站颜洛君。 颜洛君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姜舒言于是继续说:“这完全没有在谈恋爱的样子嘛,圈里那个谁谁,做行为艺术的,和对象每天腻在一起,每次活动结束前后总能看见她对象开车来接送……” 颜洛君没忍住打断了她:“她不会开车,这个要求稍微有点高了。” “哦哦不会开车,”姜舒言冥思苦想,“嗯那展览呢?有你的展品在的展览总得去看吧。” “她都有看。”虽然好像都是被自己拖出门。 姜舒言有点无话可说了,半晌她叹口气,问颜洛君:“不是我说啊,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呢?” 颜洛君抬眼看过去。 “你直接问她啊颜老师,问她喜不喜欢你的作品,想不想上班的时候你送饭,为什么夜不归宿都不问一声,”姜舒言彻底放弃挣扎,“三天有两个晚上你在约我出门,我又不是傅瑞文,何必呢?” 颜洛君不工作的时候没少看小说,当然知道大多数情侣分手是由于锯嘴这个道理。但做永远比说难,她还想做个人展呢,到现在不也没做成? “这能一样吗?”姜舒言无语,不过话题倒是自然而然地跑偏了,“你想做个人展?场地问题应该很好解决啊,你不是有间画廊吗?” “作品不够,”颜洛君说,“你知道的,装置艺术一向卖得很快。” “那是你的作品卖得快,换个人来试试,”姜舒言快翻白眼了,“而且你不是说最近卡瓶颈?产能不足别推锅啊颜老师。” 第5章 颜洛君选择性忽略后半句:“而且那间画廊在锦都,真要做的话,应该要离开江市很一段时间吧?” “你到底为什么会买在锦都的画廊,”姜舒言好奇道,“我记得你大学的时候就没有回锦都工作的打算吧?” “不是我买的,是我爸送的生日礼物,”颜洛君解释道,“我成年的时候送的,当时谁能料到后来行业发展这么地域集中。更何况,他又不懂这行。” “倒也是,隔行如隔山。不过话说回来,”姜舒言追问道,“为什么不直接问呢?” 颜洛君沉默了很久:“……可能因为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好像很难找到一个时间点,她不上班,我也在家——这样说其实不准确?但她每天回家的时候看起来都很累,再和她说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话题,感觉不太好。” 她会察觉自己变得愈发不像自己,就仿佛正在为了傅瑞文,而逐渐成为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在婚姻中懂得体贴、包容,和极大程度地换位思考的……妻子。 婚姻不是角色扮演游戏,至少在她的认知里不是。更何况“妻子”这个词在明显未摆脱传统父权社会影响的具体使用语境中,已经逐渐脱离原本的含义,而成为一种家庭结构中的女性弱势处境。 她后知后觉其实自己对婚姻没有一个完整的认识,在追傅瑞文时没有,谈恋爱时没有,领证后同居时也没有。 要怎么定义婚姻和谈恋爱中的界限?尤其是只靠一纸没有法律效力的异国合约区分前后差别的时候。 追溯到上一辈,她很难从母亲和父亲的婚姻中提取到名为“爱情”的因素。在记忆中他们很少一同出现在自己面前,似乎也很少生活在一起。 她在英国读硕士的时候参加某个艺术展开幕式的酒会,偶然见到母亲和旁人举止亲密;在朋友圈看见过父亲可见范围设置失误的分享,女伴也并不是母亲。 印象中二人都在家的时候不多,但表面上看着倒也和睦。 颜洛君那个时候还是孩子,对空气的感知分外敏感。无形之中有一张网将他们套住,但这张网的范围又很大,大到她只能看见密不透风的天空,和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原野。 “但你这样独自纠结也不太好,”姜舒言提醒道,“你一个人被困在这段关系里?早点说开,要是真觉得不舒服,不如及时止损早点分了。” “这还及时止损呢?”颜洛君说,“九年了。” “九年不也得分?不然呢,等下一个九年?”姜舒言起身,带起哗啦啦的水声,颜洛君抬手挡了下水花,“得了吧别被人拖一辈子,你又不是拎不清。” “就走了?”颜洛君在后面问。 “泡太久了,当心一会儿晕过去,”姜舒言打了个哈欠,“我先走了,晕了可没人捞你。” “真无情啊,”颜洛君也从水里出来,顺手从一旁的饮品区拿了杯果汁,喝了一口被涩到说不出话来,“这果汁坏了吧?” 第7章 突然想做美甲。 颜洛君是第二天中午回的家,推门时嗅见熟悉的饭菜香味。 她轻车熟路放了包,穿过客厅回卧室,傅瑞文却从厨房走出来,半靠在门框上,神色惊讶:“你吃饭没?” 颜洛君如实道:“还没。” 傅瑞文露出有点尴尬的表情,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算了,洗手吃饭吧。” 坏消息是她不知道颜洛君中午会回来吃饭,所以只准备了她自己的份;好消息是她今天上晚班,连带着给自己做了晚饭。 但大概不合颜洛君的口味。 颜洛君是锦都人,平时吃得辛辣,傅瑞文则更喜欢清淡一点的鲜香,面食当主食的时间更多。 她有些忐忑,但好在颜洛君没说什么,可能是这几天在外面吃腻了想换换口味。 颜洛君夹了一筷子炒面,尝了口便端着碗往厨房去了。片刻后厨房里传来她的疑问:“文姐,辣椒油放哪儿了?” 傅瑞文只能放下筷子去厨房找,在调料架第二层找到了递给她:“被花椒油挡住了。” 颜洛君端着用辣椒油和花椒油拌过的炒面回来了,问她:“你今天休息吗?” 傅瑞文答道:“晚班。” 那也离上班的时间没多久了。颜洛君没再想到什么话题,她都有些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饭的时间变得这么枯燥,换做以前,她们会聊什么话题呢? 她尝试将以前与现状对比,但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她从前和傅瑞文讲学校里的事,最近在玩的游戏,和留学时不合胃口的白人饭。傅瑞文其实也没有接触过这些事吧?就如同现在的工作一样,但她不也还是听着……吗? 过去的记忆变得模糊,颜洛君抓不住虚无缥缈的东西,反而一脚踩碎薄冰踏进深渊。 饭后傅瑞文去洗碗,颜洛君想帮忙被赶出来了。本来也没几个碗盘没必要分给两个人,傅瑞文想了想,往她手里塞了一张巾帕去收拾桌子。 颜洛君在这时开始想,她和傅瑞文的联结变得很淡,就像姜舒言所说的那样,甚至连普通室友的关系都不如。错开的工作和休息时间让她们共处的时候逐渐减少,再加上颜洛君刻意躲着,尽管不知道在躲些什么。 她擦完桌子心不在焉,傅瑞文还在收拾厨房,她晃去冰箱前翻找。刚吃过饭也没胃口吃零食,千挑万选只捏了袋牛奶出来——这一看就是傅瑞文买的,在厨房门口探头问她: “文姐,牛奶的吸管放在哪里了呀?” “吸管?”傅瑞文疑惑道,“你问冰箱里的袋装牛奶?没有吸管呀。” “怎么会?”颜洛君觉得有点冰,其实又不太想喝了,“牛奶都有吸管的吧?” 傅瑞文一口咬定说没有,颜洛君与她过了几轮也隐隐窝着火。她头疼,最后啧了一声,将牛奶放回了冰箱。 “没有就没有吧。” 她回了卧室,打开外卖软件点奶茶。其实已经有段时间没喝了,面对各家乱七八糟的新品选择恐惧症犯了。下意识想问傅瑞文有什么推荐的,后知后觉想起她不爱喝这些。 烦。 打开微信找到熟悉的聊天框:想喝奶茶。 姜舒言:喝。 颜洛君:喝什么? 姜舒言:我想想。 片刻后她发来几张截图:最近所有的订单记录都在这里了,公主请选。 一杯凑不到起送价,这时候傅瑞文刚好收拾完厨房走进来,拿了床头柜的护手霜涂。 颜洛君问她:“喝奶茶吗,姐姐?” 傅瑞文怔了下,摇头。 颜洛君觉得没趣。护手霜在傅瑞文手上化开,淡淡的香味飘过来。颜洛君没忍住又抬眼,瞧见她修剪得整齐的指甲,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想做美甲。 ……反正好像暂时也用不上。 但其实她根本没做过几次美甲,上学的时候总嫌美甲太长敲键盘和握笔,工作了更嫌……虽然姜舒言说她这完全是对美甲的片面认知毕竟短甲也并不罕见,但无所谓她现在就是逆反心理上来了突然想做个长的。 她加了一堆小料终于凑够起送价,预想到一会儿送来的大概不是奶茶而是粥。其实冬天想喝点热的甜饮很正常,她和傅瑞文喜好不同在一起这么多年才不正常。 杂乱的思绪一发不可收拾。她窝在被子里觉得热,将被子掀了一半又觉得冷。 傅瑞文这时候跟她说:“我睡一会儿,然后去上班。” 颜洛君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能说好,然后过了不到五分钟,闷得去将旁边的窗户开了。 她在刚才的五分钟里想通了一件事,如果她进屋的时候卧室窗户就是合上的,那么就说明傅瑞文今天根本没开过窗。 再往前推,傅瑞文是昨天下午下班回来的。她习惯在家的时候将窗户全部关上,也就是说房间里已经快一整天没通风过。 她受不了了。 干脆下床趿了拖鞋往沙发去,开了客厅的窗总算没那么闷。傅瑞文在睡觉,她抱着ipad在沙发上画新作品的草稿,一个图层往垃圾箱丢了几十次。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心想姜舒言昨天说的其实没错,她现在的确在瓶颈期。 连带着思路也不流畅,总觉得做出的东西千篇一律,和业内前辈的并无太大分别。 其实人要靠一张嘴来解释,作品亦是如此。作品生来带着文字性的介绍,被安置在展柜前,也是创作者的自述罢了。 没过多久,她去开门接了外卖。一边往回走一边顺手拆开吸管包装,偶然抬头的瞬间瞥见傅瑞文站在餐桌前。 这是与她并不同路的方向,她不得不站在原地,转身,彼此才能够看见对方的眼睛。 傅瑞文在倒热水,水汽蔓延上来,她半垂着眼睛,目光都隐没在雾气里。 “你怎么醒了?”颜洛君咬了下嘴唇。 “冷,”傅瑞文说,“你如果不在卧室待的话,能不要开窗吗?” 第6章 颜洛君忽然觉得面上烧起来,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她到底为什么要忍?她到底在忍什么?到底谁逼她了? 迟早会疯。 第8章 她是多么无趣的人啊。 颜洛君“哦”了声,片刻后又加了句“好”。 捧着奶茶太久,热意渗透过杯壁,连指尖皮肤都在灼烧。她像是猛然惊醒一般,将奶茶匆忙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从水深火热中暂且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 傅瑞文好像叹了口气,也可能只是关窗时风被阻拦在外的声音。但总之一会儿后卧室里传来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动静,再看时傅瑞文已经裹好羽绒服走出来了。 颜洛君无意识攥着电容笔,其实ipad连锁屏都没解开:“你出门了?” 傅瑞文“嗯”了声,在穿衣镜前整理袖口,没回头。 颜洛君低头看见屏幕上的时间,其实离下午四点还有很久,甚至还没到下午三点。 她不知道傅瑞文这么早出门是为什么,上班时间调整,还是上班前还有别的事要做? “晚上回来吗?”她问。 “回,不过我下班很晚,不用等,”傅瑞文在隔断检查通勤包,“走了。” 关门声。颜洛君捧着奶茶觉得烫,草莓牛奶,红茶基底,和一点并不明显的酒味。她和姜舒言一如既往的合拍,读本科的时候如此,工作了亦如此——和朋友都能有的默契,为什么和爱人没有? 还说她下班很晚——按照颜洛君的作息,凌晨三点都不见得会睡,其实只是一句客套的借口吧? 她莫名从自己的心绪上察觉到一种闺怨,好荒谬,一定是最近工作做少了。 忙起来的时候没有闲暇想别的事,但人总不能一直忙的。医院三班倒也不是永远没有尽头,但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傅瑞文休假在家她们做了什么。好像记忆变得很模糊,曾经的欢愉由于太久未能复现而一同被清除了。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合上ipad准备往工作间去,搁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了下。她拿起来看,是助理的消息:颜老师,我这边收到一个新的合作邀约您看一下。 。 江市十二月冷风刺骨。 不同于北方的干冷,江市的湿冷将人从头到脚地裹挟,无孔不入的冷空气从衣袖、领口的缝隙钻进来,傅瑞文将手揣在羽绒服兜里,拉链拉到最上边,戴上羽绒服的兜帽,才想起出门前忘了带围巾。 也可能是落在医院了? 她难得在生活琐事上有不确定的事情。家里冷得她思绪有些僵硬,但其实走出来才发觉家里要比外面暖和上不少,分明也没开暖气空调或是烤火炉……不比她穿着厚重的棉质家居服,颜洛君只着轻薄的法兰绒睡衣外袍,不也是在各个房间来回窜吗? 其实外面还是更冷吧。 医院就更别提了,中央空调的制暖效果不好,戴着口罩混消毒水味更觉得闷。走动的时候却还能被衣服闷出汗来,完全是恶劣的工作环境。 她随颜洛君去过好些美术馆和画廊,其实制暖效果大多也不怎么样。甚至可能因为场馆空间大而人少,显得空旷,反而更冷。但工作人员不用考虑怎样才能把臃肿的羽绒服塞进白大褂里这个问题。 还得先挤地铁。 她叹了口气,如果出门前不与颜洛君置气——虽然也不能完全被称为置气,毕竟她也没说重话,甚至没在颜洛君面前展示出自己的不满,或许颜洛君会开车送她?从英国毕业回来同居后颜洛君换了车,座椅很舒服,冬天暖气总是开得很足的。 颜洛君很多时候出门都会喝酒,散场后找代驾,久而久之便不太爱开车出门了。深夜打车,傅瑞文起初有些担心她的安全,问过她周围的同事也是这样吗,颜洛君说她们有的打车,有的伴侣会开车,发个消息就会来接。 那可是深夜啊。 她那时怎么回复的?比她小一岁的小姑娘,年纪还没多大,甚至还在读本科呢,开的车又招摇。不知在酒吧待那么晚做什么,给她发消息时她恰好在上夜班。实习生的工作还没那么忙,夜班无事的时候,偶尔能在值班室刷手机赶作业。 隔着屏幕她都能想象到颜洛君精致的妆容。其实她第二次见颜洛君时对方就只化淡妆了,但还是漂亮——她想不出别的词。后来解释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着实是得全副武装撑场面,其实平时出门不这样。 ——那也很精致了。傅瑞文总不能化浓妆上班,被病人和病人家属瞧见了指不定反手一个举报说专业水平有问题,患者对化妆品过敏如何如何。 她那时和颜洛君还不太熟,对这个帮过自己又加了自己微信的小姑娘的印象还停留在“名校大学生”“学艺术烧钱”……左右不过那几个似乎不太好相与的形容。有钱还长得好看,她和颜洛君之间的差异太大,以至于她以为对方不过是一时兴起,过一段时间觉得无聊就会淡掉。 有钱人都喜欢玩点猎奇的东西不是吗? 但颜洛君又实在是让她讨厌不起来,说是热情其实也很有分寸。傅瑞文没想到她会对自己感兴趣,甚至在很多年后,哪怕是现在,她也不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哪一点吸引颜洛君。 但这个问题放在当下似乎并不重要,她有忙碌的工作,工作之外还有家务琐事。 当年和颜洛君在一起后便与家里断绝了联系,逢年过节颜洛君并不回家。据傅瑞文所知,她的家庭倒是很符合无脑小说里对豪门的一贯描述,她们一起待在江市,这间傅瑞文工作到退休可能都付不起首付的房子里。 她是多么无趣的人啊,她当时似乎是说,颜洛君以后谈朋友也可以找个会开车的。 颜洛君问那你有驾照吗。 傅瑞文说没有啊。 颜洛君问她有计划学吗。 她说没时间学,学费贵,学了应该也买不起车,不太有机会开。 她的人生一眼望得到头,专科的护理学毕业,虽然学校在江市,但江市本地的医院大概率也不会招收大专学生。回老家凑合着找个班上,离家稍微远一点父母就不高兴,不过好像他们也从来没有高兴过。过两年开始工作的时候弟弟升高中,又得找她要钱。 颜洛君就这样突兀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将原本称不上计划的计划打得措手不及。 第9章 “你也很欣赏这件展品吗?” 这个点才出门谈工作,属实是不怎么妙。 今天的气温比前两天还要高上几度,但颜洛君不确定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回家。江市靠海,虽说昼夜温差不大,但夜里的风也冻人。 她纠结再三,还是披了件大衣出门。横竖多数时间是在室内,应当也不会太冷。 她在隔断上找车钥匙。有段时间不开车,大约是傅瑞文收拾屋子的时候将车钥匙放进收纳盒了,她从中只翻到一把,找了半天,回卧室在包里找到另一辆车的。 见面的地方选在颜洛君常合作的一间美术馆,虽然对方给出展览的最终地点并不在这里,而是国外的一个知名展馆。仔细算来,颜洛君只有读硕士的时候在英国持续待过一年,虽说工作后也时常出国看展交流,但总归还是不清楚具体门道。 检票的工作人员是个生面孔,大约是新来的兼职,不认识颜洛君。她往前台走过去,敲了敲桌面。 正对着显示屏叹气的实习生抬起头来。 “……颜洛君老师?”见是她,实习生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我还以为又是leader来派新活儿。” “这么忙?”颜洛君靠在台面一侧,随口问道,“快过年了,最近是淡季吧?” “正是因为快过年了,组里的活儿才一起被丢给我啊,”实习生无奈道,“年后我也差不多该提离职了,大概是想从本廉价劳动力身上压榨最后一点价值吧。” 颜洛君忍俊不禁,打趣道:“你就这么心甘情愿被压榨?” “那当然……不,”实习生说,“当然是每天到点就走,做不完的活儿都原样丢给mentor,不转正的实习生就是美术馆副馆长好吗?” 话题逐渐往诡异的方向发展,颜洛君抽了本导览册随手翻看:“说正事,我和郁书老师约了今天在馆里见面,你之前有了解过她吗?” “郁书?”实习生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从法国回来那个?画家?” “……策展人。好了,那就是没了解过,”工作日馆里人不多,来看展的多数是同行或赶作业的大学生,难得清净,她才能跟前台聊这么久,“我记得你明年毕业,准备工作?” “别了吧,我还准备跟许老师混几年呢,”实习生一面说一面拖动鼠标,“好歹再读个三年学硕吧,就业环境是没救了,能拖则拖。学姐你要是晚两届和我一样,说不定也会考虑再回国读个博……诶,帮忙看看这篇排版还有什么问题吗?” 颜洛君扫了眼转过来的显示屏:“高亮字体的颜色,是不是夜间模式设备看不清?” 第7章 “啊,真的,”实习生敲敲改改,“学姐怎么开始说倒装句了?” 颜洛君沉默了下:“是吗,可能听习惯了,没太注意。” “不打扰你了,我进去逛会儿。检票那人不认识我,麻烦你和她说一声。” “ok的姐,”实习生隔着老远冲那人比了个手势,“好了,她知道了。” 颜洛君顺利进场,没带相机和电脑,没有朋友相陪,难得安静地独自逛展。 在展馆里迷路于她而言是常有的事,和策划预计的路线走反更是常有的事。第三次路过一片水景装置时,她站定,从包里拿出了导览册开始研究。 “微缩锦鲤池?里面的鱼是……” “树脂材料。”颜洛君下意识答道,她说完怔了下,慢半拍地抬头,“不好意思……” “没事,谢谢你,”女人莞尔一笑,抬手将碎发挽到耳后,颜洛君嗅见她腕间并不柔和的香水味,“你一个人看展?艺术家,还是学生?” 颜洛君:“艺术家算不上,您是?” “也算是这行的从业者,第一次来看这个展,”她指了指颜洛君手中的导览册,“能请问一下导览册是在哪儿拿的吗?进来的时候好像没有看见。” 颜洛君:“前台放着一叠,展厅入口的架子上应该也有。” “那可能架子上的被拿完了,”女人耸了耸肩,遗憾地道,“门票是一次性的,去前台得先出展厅吧?” 颜洛君:“出示当日门票凭证应该是可以多次进出的,如果您是网上购票的话。” “的确是,谢了,小姑娘。” “不客气。” 眼看女人就要往出口走,颜洛君犹豫片刻,隔着不远的距离跟了上去。 她记得出口附近有件视频作品,屏幕前边有座椅。逛展总是在无形之中消耗体力,她得先找地方坐会儿。 她跟得并不刻意,好在女人似乎也没注意她的路线。跟了半路,右转掀开黑色帘幕走进去,微型纪录片正放到最后的制片人名单汇总,一闪而过好几个熟悉的名字。 随后是沉闷的风铃声,一滴水逐渐扩散,凝聚成水洼,镜头变换,海陆交替,最终定格于一整颗星球的全貌,下一*帧又回归夜晚的海洋。 暗色的设计很适合睡觉。 十五分钟的纪录片,颜洛君没等到第二次看见片尾,手机震动了下。刚加上微信不久的联系人,郁书问她已经在展馆了吗。 颜洛君掀开帘幕走出去,半眯着眼睛适应了骤然变亮的光线。发白的灯光映出她身后的展品介绍版面:颜洛君;《填海造陆之后》;多媒体影像装置,彩色有声,15分。 她一面回复一面走路,余光瞟到前边有人得避让时才抬头,发觉自己又站在了那件水景装置前。 恰好,先前遇见过的女人也站在这里。 “好巧,又见面了,”女人正在看手中的导览册,“你也很欣赏这件展品吗?” 颜洛君扫了一眼展品,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不确定:“是吧。” “真是一件有趣的作品,”女人说,“《堆满硬币的锦鲤池》,水里的硬币可不少,是一开始就放进去的吗?” 颜洛君职业病又犯了,自然而然地解释道:“最开始铺设了浅浅的一层——当然,用的是3d打印的游戏币模型。但水池里的硬币还是在不断增多,其实旁边也有立牌子让观众不要往里投硬币,不过目前看来没什么用。” 她指了指一旁的立牌,其上用中英双语写着“请勿往展品中投掷硬币。” “你之前来看过?”女人似乎很感兴趣,“怎么会知道展品一开始的状态?” 颜洛君说:“社媒上有很多返图,这件展品算是……造型独特,被拍的次数比较多,刷到过几次。” “原来如此,”女人笑了笑,“方便问下国内现在常用的社媒app是?我刚回国不久,好像在这方面有些落伍了啊。” 颜洛君说了几个app的名字。她从女人的话中捕捉到关键词,敏锐地问道:“冒昧问下,您是?” “策展人,郁书。” 第10章 这完全是一段电子垃圾。 “久仰,郁老师,”颜洛君松了口气,“我是颜洛君。” 郁书了然地笑笑:“看来我今天能享受到艺术家现场讲解了。” 她晃了晃手中的导览册:“从《移山填海》开始,一直到最后的《板块漂移学说》科普,都是你的作品?” 这时候的谦虚不合时宜,工作本质上也只是推销自己,这是颜洛君在读本科时期找实习便明白的规则。话虽如此,她实事求是地道:“只有几件完全算是我的作品,其余多是团队合作的。” 这里的系列展品包含着多种形式,装置艺术、彩色有声影像、做旧的卷轴画等,真正完全出自她手的也就静态的装置模型和一段纪录片而已。 让不同的艺术品聚集起来,这本应是策展人的活儿,这个展属于例外。颜洛君能接,一方面是因为无所谓,毕竟搞砸了也有总策展人兜底,另一方面当然是由于主办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人不能跟钱过不去。 答应和郁书进一步详谈合作也是如此,一般而言她更倾向于与有过合作经验的主办方合作。不过倘若郁书给出的邀约是某十分有名的双年展——显然是极具吸引力的。 颜洛君重新为她介绍这一系列展品,其中锦鲤池已经被人提前买下了。郁书饶有兴趣地问:“里面的硬币,也会一同出售给收藏家?” “会捐给公益组织,”颜洛君解释道,“已经和藏家那边协商好了。” “其实由于硬币太多,之前清扫场馆的时候已经集中处理过两次了,”她苦笑,“但没办法,让工作人员一直盯着劝阻并不现实。哪怕在许多佛塔寺庙里,用玻璃展柜罩起来的石兽,也会有香客从缝隙里塞纸币和硬币进去。” 这倒是,无序的游客永远是展览面临最大的展览之一。各种展览上被人偷盗、被孩童撞碎、被恶意损坏的展品并非少数,这种情况大多只能自认倒霉——毕竟金钱可以赔偿,但被人收藏作品而得到钱和作品损坏后拿到赔款,完全是两种心情。 虽然平时在生活中需要自己计算收支的时间并不多,工作相关的事都丢给助理,家里的事傅瑞文会安排。好几年前傅瑞文还会每个月和她报备一次收支状况,后来约莫是发现颜洛君并不感兴趣,便没再提过。 所以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每一件展品花费的成本是多少,最终成交价又是多少,只是听说均价在不断上升——助理说的。 “所以你更倾向于避免与观众的互动吗?”郁书问她。 颜洛君想了想:“分情况,或许也有的作品天生适合呢,例如这件锦鲤池。作品本也不会是高高在上的,既然最终都是要出售的,被成交价框定一个世俗的价值,似乎也没必要一开始将自己放在太高的地位。” 她笑笑:“您觉得呢?” 说话间她们已经站在纪录片放映的小屋前,宁静的海浪声在耳边翻滚。郁书朝她点点头:“一起看?” 颜洛君怔了下,想起自己方才还在这里玩手机当作休息。掀开帘子轻车熟路地走过去,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好啊。” 视频作品前往往是观众最安静的地方,有的艺术家希望观看环境处在宽阔的展厅之中,被主题相关的艺术品包围着,也有的艺术家希望展品被安置在黑暗无光的环境中,四周铺设吸音棉,以营造更易沉浸的氛围。 纪录片算不上长,短短十五分钟,颜洛君记得前期准备接近一个月。她去了很多地方取景,甚至去了两个不同的国家。 回国航班落地时是深夜,傅瑞文没来接她。她在机场打网约车,在迷宫一样的航站楼里转了快两个小时。到家的时候属于她的拖鞋、衣物、洗漱用品都被收起来,她不清楚傅瑞文放东西的规律,在房间里茫然找了许久。 这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颜洛君对流逝的时间没有十分确切的概念。只是她听着纪录片里呼啸而过的风声,回忆起那片湛蓝的海,会觉得很不真实。 作品都是这样的吧,被创作之初便蒙着某种天然的滤镜,以至于颜洛君时常怀疑使自己满意自己作品事体内的不知名激素在作祟。 包括她自己在内,身边的朋友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毛病,姜舒言便时常在文章刚写完的时候转发给她看,并附上一段激情解读。颜洛君对此的评价是:上帝视角+亲妈眼,零个人能看懂。 作品真正诞生之后的一段时间,后知后觉的反应是“羞耻”。好像将个人的癖好和创作展示在公众面前是一种难以启齿之事,被打量、审视。 寻常观众并不会联想到艺术家本身,但被展示的何尝不是艺术家的灵魂和人格。公正的、偏私的、恶意的评论,一开始会紧张和期待,到后来约莫是麻木。 直到对作品产生陌生感——对当时的心境以及周遭的一切感到茫然和无知,并为某些与当下不谋而合的念头感到惊喜,才终于从中找回一点自我似的。 第8章 装置艺术大多出售,影像作品却能够长久留存。颜洛君隔着近三年的时间反观自身,风声是自由吗?海浪却想要催眠她,从此陷入一种安于现状的宁静。 哪怕现状正如这一段录像,于空间和时间皆是禁锢与束缚。 人总是难以理解先前的自己,网上流行的热梗会在几周后销声匿迹,艺术界盛行的风格会在数年后被编入文献,读起来只有简单的几段话,几张造型夸张的图片,以此宣告一个时代的落幕和终结。 视频播放到末尾,一段再熟悉不过的画面猛然撞入视线。颜洛君认出这是她本科学校办公楼前的草坪,冬天有太阳的时候,会长出许多人。 这段画面接在旷远的海洋和草原之后未免有些违和,颜洛君大概能猜出当时自己的意图是做出强烈的对比感或表达“对于学生时代而言,校园的草地已经十分辽远”这类意思,但不论如何如今以观者的角度来看完全不知所云。 郁书同她一起出去,与她交流:“观看自己三年前的作品,颜老师感想如何?” 颜洛君的感想是这完全是一段电子垃圾,但面上仍旧道:“发现一些可以改进的地方。” 郁书与她细聊可作调整之处,二人走出了展厅。 她们的影子经过前台,正盯着电脑工作的实习生抬起头来:“郁书老师。” 郁书顿步,神色疑惑。 “对您的到来我们感到十分荣幸,这是此次展览的纪念品,还请您收下。” 颜洛君:“……这也太生硬了吧。” 正职员工走过来与郁书交谈,她说了句“失陪片刻”,颜洛君礼貌地微笑。 她压低了声音,实习生也用气声说:“没办法啊leader交代的任务。颜老师,颜学姐,姐,你也没告诉我郁书今天真的会来啊!” 颜洛君用艺术馆宣传册折纸玩:“提前告诉你了也总不可能大张旗鼓的接待啊。” “那也总比mentor临时不在场让我顶上强,”实习生翻了个白眼,忽然开始紧张,“完了完了,我刚才没说错话吧,郁书不会从此记得我吧?” “你不就说了一句话?”颜洛君说,“她这种咖位肯定应酬的时候见很多人的,合作方都不一定记得全。” “那就好那就好,”实习生舒了口气,转而又担心起来,“完了,那我这岂不算是无效社交?” 颜洛君:“这个年纪想要有效社交还真挺难的……” “颜老师,”郁书和工作人员聊完走过来,“去旁边的咖啡厅喝杯咖啡吗?” 美术馆旁边一般都不是什么商业发达的地方,尤其江市的艺术产业喜欢靠江或者靠海而建。展馆附近零星散落的几间店面不是西餐就是咖啡厅酒吧,价格堪比机场里的商铺,食物难以下咽的程度也差不多。 颜洛君这个时候已经有点饿了,中午傅瑞文做的炒面,她不常吃这种北方的食物,对食量并没有一个大概的估算。或许面食都是这样,在吃的时候觉得已经饱了,消化得又很快,同时让人昏昏欲睡。 自幼以米饭作主食长大的人果然还是很难理解。 咖啡厅是没有能吃饱的东西的,总不能在这个时间点冷硬的三明治。颜洛君用勺子切割抹茶千层,将三角形分成小的三角形和整齐的梯形,其实思绪已经神游天外。 她自己做菜水平挺一般的,这一点她很有自知之明。 想吃傅瑞文做的菜。 但傅瑞文今晚不回家。 她无声叹口气,觉得自己今天中午回家前其实应该先和傅瑞文说一声,想吃什么,什么时候回,这样大概率回家之后能吃上点好的菜。 但她没有,傅瑞文也没问。 侍应生端来两杯咖啡,颜洛君换上礼貌疏离的微笑。但在侍应生将第二杯咖啡从托盘上端下时,突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下。 颜洛君侧身一躲,半杯滚烫的拿铁顺着桌面倾倒,狼狈滴落。 第11章 长得是真好看啊。 叮啷一声。 半杯滚烫的拿铁从托盘上跌落,瓷杯碎裂一地,咖啡液四溅,大多都洒在被放置在座椅的手包面上。 声音离她不远不近,颜洛君只懒懒抬眼投去一瞥,很快收回了视线。 姜舒言手里提着东西姗姗来迟,她在颜洛君对面坐下,将手中的塑料袋放到桌上,赫然正是一碗—— 烤冷面。 这在咖啡厅里属实有些不合时宜,但街边小吃的香味无论何时都是比咖啡厅里的东西更加具有吸引力的。姜舒言熟练地拆开一次性筷子,将塑料碗盖揭开,酸甜辛辣的味道顿时溢了出来。 “呼,还是咖啡厅好啊,可以一边复习一边吃东西。你给我点了什么?”姜舒言插入吸管喝了口,“冰橙美式?” “是无糖全冰冰橙美式,”颜洛君没将目光从笔电屏幕上移开,波澜不惊地答道,“你不是说还没到发生活费的时间,只能吃土了嘛。全店就冰橙美式价格最低了,顺便减脂消肿。” 姜舒言咬牙切齿道:“我谢谢你啊。让我看看你喝的什么?” “冰葡美式,”颜洛君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好困,别聊了,我真的要复习不完这一讲了。” “究竟是谁发明了期中闭卷考?”姜舒言从包里拿出ipad。 “究竟是为什么不扩建图书馆?”颜洛君没脾气地附和道。 “大二嘛,正是上不如老下不如小,抢不过大一新生和大三卷王们的时候……还好咖啡厅有位置,”姜舒言环视一圈,“不过也快没了。” “诶诶,你看那边,”安静了没过两分钟,姜舒言小声对她道,“是不是吴露?” 颜洛君抬眼,仍旧不太感兴趣:“好像是吧。” “啊,刚才被咖啡洒到的包是她的啊,”姜舒言恍然大悟,“店员竟然还站在那儿,天啊,遇到吴露这种人,可够难缠的。我猜她要让店员赔一只新包。” 颜洛君敷衍道:“嗯嗯。” “哦哦哦,她开始了,开始表演了!”姜舒言用专业书掩着唇,实际声音倒真没多低。 颜洛君觉得咖啡厅果然还是吵,叹了口气,倒也分了一缕神。 “她不去学表演真是可惜了。”颜洛君点评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表演专业也不是废物回收站,”姜舒言弯起眼睛,“再说,我们学校没这个专业吧?” 这不重要,一切外物在即将临近的期中闭卷考前都无足轻重。学期初选课时,这节课在教务网站上列出的考核方式是期末论文,是以颜洛君前半学期根本半个字也没听过,谁知前两天老师突然通知有期中闭卷,于是只能在考前几天女娲补天。 那个店员打扮的女孩子戴着口罩,半侧着身,颜洛君看不清她的脸,只能从口罩的起伏看出她在说话。左右不过是道歉的话,吴露是她们专业的同学,出了名的刻薄与难相处,撞上这种事,指不定得讹一笔。 颜洛君不想听,从包里摸出蓝牙耳机时发现上次用过忘了充电,吴露的声音越发尖利起来,实在是想不听见动静都难。 “你把咖啡洒在我的包上,本来就是你的责任吧?”吴露打断她的道歉,“这包没法背了,你得赔。” 店员道歉的声音太小,她听不见,但紧随着响起的仍旧是吴露的声音:“什么?支付洗护费用?” 她指了指自己的包:“你洒上去的是热水!知道这是什么皮吗?已经烫坏了,怎么可能还洗得掉?” 姜舒言总共就没看几分钟文献,注意力都在旁边的瓜上:“那只包……就是她上次班会背到教室炫耀了一番的那只吧?我记得这只还挺贵,在咖啡店工作赔起来应该够呛。” 颜洛君终于抬头往声音源头看,在确认吴露手上包的外表后,轻飘飘扔下一句:“假的。” 姜舒言震惊:“诶?” 颜洛君道:“真的4w,她手上这只最多200,再多就要告卖家诈骗了。” 姜舒言看看吴露,又看看颜洛君:“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颜洛君如实道:“她第一次背到教室里并满教室问别人的包是什么牌子然后不经意提起自己包的品牌的时候。” 姜舒言:“厉害啊颜老师,我咋没看出来呢?” 颜洛君想了想:“可能因为你上次班会坐得离她比较远?” “哦哦想起来了,”姜舒言道,“上次班会我迟到了,只剩第一排的位置。” “总之这包今天你必须得赔,”或许是见店员一直道歉,吴露提高了声音,真很有底气似的,“六万,少一分都不行!” 这就未免有些过火了。 姜舒言咂舌:“天啊六万,她可真敢说。这店员哪怕百度识图一下也会知道它原本的价格吧?” 颜洛君纠正道:“是真货原本的价格。” 姜舒言张望道:“都一样嘛。不过,这家店的店长不在?就由着她们这么吵?” “谁知道呢。”颜洛君手一滑,pdf莫名被下拉到最后一页。她没注意刚才看到哪儿了,不由得啧了一声。 第9章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包我会赔的,但是……”或许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颜洛君听见了那个女孩微弱的道歉声,“但是我可以先给您赔一部分吗?我实在是没有那么多钱……” 吴露嗤笑一声:“付个赔偿款还分期?钱不够不会自己去弄?凭什么要我这个受害者来为你的错误买单?” 姜舒言:“我的天啊这简直是不要脸至极,你说是吧颜老师?……诶,颜老师你……” “那你报警吧。” 视野里突兀闯进一个熟悉的人影,吴露先是一怔,紧接着露出更加厌恶的神色,目光在眼前人身上上下打量:“颜洛君?有你什么事?” “热心群众,”颜洛君面无表情,低头摁手机,“在咖啡厅吵得我烦。” 吴露莫名其妙:“那你来调停?难道你替她赔?真是笑死。” 颜洛君叹了口气:“我说了我是热心群众。咖啡厅吵得烦死了,你让她赔她又赔不起,这种情况不报警还等着干什么?我的天啊都六万人民币了是吧,这得多大一笔钱啊不报警怎么行……唔。” 她察觉衣袖被人从身侧拉了拉,店员很小声地对她说了什么。颜洛君没听见,店员于是扯下了口罩央求:“不要报警。” 颜洛君这回听见了她轻声的请求,其实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慌张。她察觉对方的声音在抖,好像只是出于本能的恐惧。 对什么的恐惧? 高额赔款?还是报警? 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原本计划说一句“要不报警吧”,最多再添一句“要吵出去吵”,就为这段插曲画上句号。但理想总和现实有偏差,事实是她站起来之后自然而然地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然后又补充了一大段。 啧。 真的很烦。 本来这段时间某线上策展大赛的作品迟迟定不下终稿就烦,此为一巴掌;期中闭卷两巴掌;全专业最mean的同学在咖啡厅里无理取闹吵得要死打扰她复习更是降龙十八掌。 这场面简直堪比快消行业秋招群面,全世界高校最mean的一群同学聚在一起开会蛐蛐,宛若八百只鸭子被赶到菜市场。 搞不懂,她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了眼店员……半晌后又看了眼。 ——长得是真好看啊。 专业课上乱七八糟的蛋彩画油画水墨画看得太多,到最后几乎只能从客观的线条与构图方面给出评价。西方绘画中的裸女裸男很多,艺术家似乎惯于用此类描绘来彰显自己对于人体结构的把控,而对面容的关注倒成为次要。 她这才注意到其实店员比她高一点,只是因为方才一直微微弯着腰鞠躬道歉,隔着一段距离加深了视觉欺骗的效果。 倒也并非一眼惊艳的长相,颜洛君后来与傅瑞文长久相处,细想来觉得其实傅瑞文是耐看型的长相。 以貌取人并不可考,评价外貌更是不太礼貌,更何况眼下还有正事要做。颜洛君别过眼,将手机往上拿,还没放到耳边,就瞥见吴露猛地一抬手。 “别报警!”她惊叫道。 颜洛君:“嗯,为什么?你不是包被烫坏了心急如焚?” 姜舒言加入战场:“对啊吴露,这么大的事儿,还是让警察来解决吧。” 吴露面上几乎绷不住:“你怎么也在?” 姜舒言:“嗐,这家咖啡厅离图书馆最近嘛,多正常。” 眼看风向都导向报警解决,吴露咬了咬牙:“颜洛君,你一定要多管闲事?” “没有啊,都说了我是无法忍受噪音的热心群众,”颜洛君半眯起眼睛,突然笑了下,“更何况……我就是看不惯你背着只fake敲诈炫耀,那又怎样?” 第12章 通宵后胃不舒服很正常。 吴露一时语塞,颜洛君握着手机再次抬到耳边:“不然还是报……” “等等!”吴露急切地说了句,“要不,要不我们私下调解……” “我也没说不让你们调解啊,”颜洛君叹了口气,怎么总有人抓错重点,“我说了,要吵出去吵,在咖啡厅吵烦死了。” “五百!”吴露一咬牙,伸出一只手,“五百行吧?我也不多要,我今天还要出门逛街呢,你弄脏了我的包,这让我怎么见人?” 五百能买两个还剩了,但这就不关颜洛君的事了。事情解决了,没有人在店里吵架了,这很好。能在江市上学打工的,应该不至于有人拿不出五百,拼一拼凑一凑,总归是有的。 店员点点头,吴露早有准备地出示收款码,让她扫码赔掉了。 颜洛君舒了口气往回走,姜舒言诧异道:“等等,你刚才不是说这包最多值两百……” “关我什么事?”颜洛君说,“两位当事人都觉得没问题,我就没必要再掺一脚了吧?” 她走回座椅上坐下,伸手解了电脑的指纹锁。还是得自己找先前文献究竟看到哪一页了,很麻烦,但是至少周围安静了。 吴露拎着包从她身侧经过,搁下一句:“颜洛君,我记住了。” 颜洛君:“?” 记住她做什么?记住了又能怎样? 姜舒言咂舌:“好熟悉的台词……她该不会真拿了狗血网剧里反派的剧本吧。” 颜洛君盯着屏幕仔细看段落:“无所谓,我只希望我拿了主角一天一夜速成文艺复兴艺术史的剧本。” 她全神贯注地背了会儿书,桌面上突然被人轻轻放上一碟芒果班戟。 她对上姜舒言疑惑的目光,抬头道:“送错了?我们没新点东西。” “没有,”方才那位店员摇摇头,“是我送你们的。” 这一次颜洛君没有将她扯到身后,她抬眼时看清了她胸前别的工牌。 ——傅瑞文。 姜舒言下意识就要推辞:“没事,不用谢……” 颜洛君已经开始用叉子切割:“谢谢。” 姜舒言:“。” 方才过后,傅瑞文重新戴上了口罩,道:“真的非常谢谢你们,我刚才……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被吓懵了,很正常,”接二连三地被打扰,颜洛君直觉今天这个文献是读不下去了,知识点是背不完了,“她狮子大开口,索要的金额这么大,不报警还等着做什么?”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大概是语气不好,因为傅瑞文眼睫颤了一下,又开始道歉了,用她刚才面对吴露时那种无助却又平静的语气:“对不起。” 颜洛君彻底无话可说,一拳打在棉花上,她几乎毫无应对此类人的经验。反倒是姜舒言在小声蛐蛐打圆场:“哎呀你也别在意,吴露——就刚刚那人,她就这样,看谁都不顺眼,被她盯上了只能硬刚,好在我们班是一个相对松散的组织不然早被她拉小团体孤立霸凌八百个来回。” 傅瑞文懵懵懂懂地听,不时发出些“嗯”“嗯嗯”的回应声。 颜洛君半个字也看不进去,索性关了文献页面:“没那么夸张。贵校好歹也是top高校,你当是什么边缘县城公立中小学?” “这不是要讲明事情的严重性嘛,”姜舒言接着说,“总之我建议你别在这里上班了。吴露这种人绝对睚眦必报,改天要是再为难你……” “那我干脆也别在这儿上学了。”颜洛君随口附和道。 “没说你,一边去,”姜舒言翻了个白眼,“谁敢惹你啊,颜老师的威名可是……” “可是怎样?”颜洛君一抬头,“可是在演没上过大学的编剧写出的大学背景剧本?” “看吧就这样。”姜舒言对傅瑞文示意道。 颜洛君终于被气笑了。本来在傅瑞文转账的那一刻就该结束的事件硬生生被拖到现在:“不过她说得对,吴露这种人,指不定改天又找上门。” 她没有建议傅瑞文换工作,毕竟就业市场迟早完蛋是众所周知的事,这年头找个咖啡厅的工作估计都不容易,奶茶店员工换一家品牌还得重新背原料配方呢。 “谢谢你们,”傅瑞文说,“换工作的事,我会考虑的。” 姜舒言还想再说什么,颜洛君却说:“好了,打住,这件事到此为止。我要背书了,我真的要背书了。” 傅瑞文又说了句“谢谢”,耳机根本没电,但颜洛君还是戴上了耳机假装自己已经与外界隔绝。 中午时分她们只在咖啡厅吃了简餐,颜洛君点了金枪鱼三明治,份量大概不够她撑到晚饭时间。好在姜舒言点的是牛油果鸡肉沙拉,下午三点多就饿了。二人一合计,出了学校往旁边的商业街吃饭去了。 吃完饭回学校,路过图书馆时瞧见阅览室有位置,遂在图书馆坐到晚上。22点闭馆,又往校门另一边的小吃街买宵夜。 颜洛君在点单,姜舒言在和另外两个舍友发语音:“夜宵吃不吃?我和颜老师在小吃街这边,一起带回来。” 五分钟后她们各提着烤冷面、炒方便面、炒河粉、芝士年糕往回走。到宿舍时只有许唯芝在宿舍,听见开门的动静拉开帘子往门口看:“谢谢姜老师颜老师,多少钱?转给你们。” 第10章 颜洛君说了个数字,姜舒言问:“方荷呢?不在?” “洗漱去了,”许唯芝打开炒河粉,香气顿时飘了出来,“你给她放桌上吧。” 三人各开始吃宵夜,过了会儿方荷回来,转身掩上门:“一股饭味儿。” “那你别吃,”姜舒言怼道,“我和颜老师跋山涉水千辛万苦顶着风霜雨雪买回来的。” 方荷啧了声:“如果我没记错,现在才刚十月。你就穿着两件单衣面对室外的风霜雨雪?” “对啊多可怜啊,”姜舒言说,“有我这样的好室友你还不早点回家?你说对吧颜老师?” “嗯?”颜洛君意义不明地应了声,“室内味道确实很大,开窗通风吧。” 她径自走到阳台前开了窗,许唯芝嘶了一声:“冷!” 姜舒言拍了拍手:“这下好了,每天都会上演的宿舍开关窗争夺战,又开始了。瓜子花生矿泉水,香烟啤酒八宝粥。” 方荷端着炒方便面倚在床梯上,侧身从姜舒言的芝士年糕里夹了一块:“自取了,谢谢。” 颜洛君没什么情绪地回道:“闷。” 姜舒言说:“这才10月能冷到哪儿去,确实是要常开窗通风嘛。” 方荷给出致命一击:“我们老家那边室内都是要关窗的。” 许唯芝:“对呀,不关窗会感冒的。” 姜舒言:“我们老家那边室内都是要开窗的。” …… 这完全是无休止的争吵,每回吵到南北方习俗不同的室内开关窗问题,场面都会陷入僵局。最后往往以其中一方暂时的妥协为解决方案,譬如关窗,而后开窗党趁主张关窗的人上床睡觉,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根本没睡着的人会再下床,将窗户关上…… 没有尽头。 颜洛君后来一直怀疑自己能和姜舒言走得比较近,是因为宿舍四人之中南北分明,生活习惯差异使她们在某些问题上很难达成共识。而她和姜舒言,至少都来自所谓的南方。 宿舍制度完全是大学最令人无语的制度,不提前做调研便将来自天南海北的几个人强行聚集在一起,并且要求她们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共同生活整整四年,实际生活中任何一点细枝末节的事都能将人逼疯。 颜洛君今晚不准备睡觉,专业课的笔记背不完,无论如何都是得通宵的。她在床下坐到凌晨一点,方荷已经爬上床拉过帘子,缝隙处隐隐透出台灯的光;两点时许唯芝出门洗漱;三点时姜舒言给她发消息闲聊,问她今晚还睡吗。 “通宵,”颜洛君第无数次表达出这句话,“真的背不完了。” 读本科的时候觉得一个期中考试都像是在赴死。颜洛君手边摆着瑞士卷雪花酥巧克力果冻等陪她度过漫漫长夜。 六点多的时候她在桌上趴了会儿,其实根本没睡着,七点半起床洗漱和姜舒言结伴往教室走。 “你脸色不好,”姜舒言担忧地道,“吃早饭没?” “两块饼干一杯冷水,宿舍的饮水机又坏了,”颜洛君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两滴泪,“无所谓,一会儿考完买杯热牛奶,喝完回宿舍睡。” 通宵后胃不舒服很正常,颜洛君没放在心上。闭卷做得头晕眼花,总之考到的都没背,背过的都没考,鬼知道老师从什么角落里挖出来的画让判断年代和画派。太阳逐渐升起来,教室里闷热得人心烦。 颜洛君写完论述,半个字也编不出来,提前交卷出了考场。刚才说要买杯热牛奶这件事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回宿舍又就着冷水吃了个小面包,终于上床拉过床帘睡了。 第13章 傅瑞文用力反握住了她的手指。 颜洛君这一觉睡到傍晚才醒,许唯芝提着外卖回来,正小心翼翼地撕开袋子,听颜洛君说:“我醒了,开灯吧。” 许唯芝舒了口气,折返回门前开灯。颜洛君抬手挡了下骤然亮起的光线,脑子一团乱麻。 “洛君期中季结束啦?”许唯芝点开一部电视剧下饭。 颜洛君半梦半醒,捕捉到话语中为数不多的关键词:“……没有。” 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晚上有个闭卷论文。” “天啊,”许唯芝感慨道,“这绝对是最恶心的考核方式没有之一——不过,你说今晚?现在已经六点了呀。” 颜洛君垂死病中惊坐起,想起考试在晚上六点半,距离开考时间不足半小时。她从床上弹起来,穿好衣服抓了校园卡和一只笔就往外走—— “洛君?你没吃饭吧,带点小零食?”许唯芝拉开帘子递出两块饼干,但颜洛君已经跑出了宿舍。 “咋了这是?”姜舒言从*外边回来,几乎是紧随着颜洛君推开了门。 “考试,”许唯芝说,“该死的期中。” 姜舒言走到床位边坐下:“我走的时候她还在睡呢。一天没吃东西吧?” 。 终于折腾完学术垃圾,颜洛君交卷走出考场,已经快八点。 这时候食堂肯定是关了,在便利店转了一圈,对冰冷的蛋糕和速食都没兴趣。她一面往宿舍走,一面刷外卖软件,点了份馄饨,预计送达时间三十分钟后。 胃里烧得恶心,颜洛君只喝了点冷水挨过三十分钟,拿了外卖回来,打开后发现商家拌错调料,塑料碗里是鲜亮的辣椒油。 算了。 但还是翻车了。入夜后开始胃痛,颜洛君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凌晨两点,宿舍里一片安静,似乎舍友们都已经睡了。片刻后姜舒言合上电脑,翻身下床,颜洛君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舒言,能不能请你陪我去医院?” 姜舒言怔了下:“现在吗?” 隔壁床传来翻身的动静,她不确定对方是否醒着,动作倒是很快,没等颜洛君再攒够力气回答:“稍等,我披件衣服。” 颜洛君深吸一口气,也下床换衣服。 校医院从来鸡肋,离学校最近的医院打车也得二十分钟。深夜校园偏门已经关了,想出校得绕过很长一片宿舍楼往正门去……姜舒言扶着她,她掩唇好几次,最终还是在路边弯腰吐了。 “……好狼狈,”她很轻地笑了,“谢谢啊,舒言。” “没关系的颜老师,”姜舒言在打车软件输入目的地,“慢点走不急,车还有一会儿才到。” 无比漫长的半个小时过后,二人终于到医院挂好号,在候诊厅的椅子上坐下。姜舒言去一旁的自动贩卖机给她买水,颜洛君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她又想吐,姜舒言不在,她带的垃圾袋刚才用过了,身前走过一个穿护士白衣的人,她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胳膊:“请问有垃圾袋吗?” 那人似乎顿了下,紧接着传来一个温和又有些耳熟的声音:“稍等。” 她无暇顾及这股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片刻后眼前被递过一个塑料袋。吐到最后胃里几乎不剩东西,她微微抬头,方才的护士已经不见踪影。 估计也很忙吧。 她闭上眼休息片刻,耳边再次响起那个声音:“喝点温水吧。” 她道谢,接过,胃痛使她暂时失去了思考的逻辑性,温水入口才反应过来眼前人并非姜舒言,挣扎着抬头:“谢……” 她微微睁大了眼:“是你?” 她还记得被口罩掩了一半面容的脸,几乎只露出一双淌着温柔的眼睛,眼下有着睡眠不足的微微乌青。 傅瑞文嗯了一声,颜洛君察觉她在打量自己,以及周围的环境。孤身一人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单据和身份证一起被手机压在一旁。 她伸手从单据里拿出一张,在身后的机器上扫码:“要先签到。” “傅瑞文,”有护士推着配药车走过,“带教姐叫你。” 她说声“知道了”,然后转头对颜洛君说:“签过到了,等屏幕上显示叫号就行。” 颜洛君点点头,傅瑞文没再找到话要说。她动了动嘴唇,颜洛君没看见,这时候姜舒言从另一边快步走来:“总算买到了,这一片的贩卖机缺货……诶,你已经喝上了?” 傅瑞文看看她,又低头瞥了眼颜洛君手上的纸杯,低声道:“我先走了。” 颜洛君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 “‘请先签到再等候就诊’,我看看啊,”姜舒言将条码对上扫描口,“诶,已经扫过了吗?” 颜洛君点头,姜舒言于是坐了回去,“水也喝上了。嗯,看来颜老师是不需要我了呜呜。” 颜洛君没力气理会她假得不能再假的假哭,等到叫号后就诊,领了吊水的药往输液室走。偌大的输液室只有一个护士半弯着腰,正在给一位老人扎针,约莫余光瞥见有人进来,说声:“先坐会儿,我马上来。” 颜洛君知道又是傅瑞文,但姜舒言神色如常。等人的时候颜洛君问她:“你没听出来?” 姜舒言莫名其妙:“听出来什么?” 颜洛君摇摇头:“没什么。” 第11章 输液室的灯照得人眼花,没过多久眼前罩下一片阴影。姜舒言将药水递给她,颜洛君又听见那个声音:“颜洛君?” 她睁开眼:“嗯,是本人。” 她伸出手,傅瑞文微微弯腰,离得那样近,颜洛君几乎嗅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咖啡香,那是在咖啡厅待得久了,发尾浸染的味道,和消毒水味弥漫的医院格格不入。 但她戴着帽子,颜洛君想象中发尾的香气又从何而来呢? 好像只是幻觉。 输液针刺进血管的时候其实还是痛,颜洛君抿了下唇。傅瑞文的动作很稳,她起身抬手,调整药水滴落的速度。 “请问这个大概需要多久?”姜舒言在一旁问。 “四个小时。”傅瑞文道。 “谢谢。”颜洛君道,算是连刚才的一起补上。 傅瑞文留下这句话便走了,输液室里并不安静。冷硬光滑的椅子不适合睡觉,微微仰头便能察觉到刺目的光线。不远处有人外放短视频,夸张的狗血剧情从手机里溢出来。 颜洛君从第一集“跑路女主发现自己是总裁白月光的替身”听到第四集“管家叹了口气说总裁她已经知道错了”,连打两个哈欠,打开手机百无聊赖将所有课程群都翻过一遍,再刷了会儿社媒,其实晕到半个字也没看清。 姜舒言已经在一旁扣着鸭舌帽睡了,颜洛君盯着输液管里的药液滴落,伸手去够姜舒言刚才买来的矿泉水。 一只手插着管子很难拧开,她尝试了一会儿,听见身边有人轻声问:“需要帮忙么?” 是傅瑞文。 她拧开了瓶盖,细微的塑料断裂声却格外清晰,颜洛君手还没碰到那瓶水,听她道:“还是喝热水吧……看诊断是急性肠胃炎,喝热水吧。” 颜洛君已经碰到她的手指,指尖相触时傅瑞文下意识想要收回,却被瓶子下坠的趋势吓了一跳。她像是刚想起来颜洛君还生着病没力气,用力反握住了她的手指。 颜洛君抬眼寻她躲闪的目光,轻声道:“劳烦了。” 第14章 她们好像还没有熟到这个程度。 姜舒言一觉睡醒,下意识伸手接住滑落的鸭舌帽,先抬头看了眼颜洛君头顶吊瓶的药水剩余再低头时瞧见她手上的矿泉水:“要喝吗,我帮你拧开。” 颜洛君没力气,还没来得及回答手中的水瓶就被姜舒言取走了,她铆足了力气——十分轻松地拧开了瓶盖。 “诶?”姜舒言疑惑地眨眨眼,“你自己开过了?” “……太冷了,不想喝。”颜洛君轻飘飘转移了话题。 姜舒言不疑有他,她只浅眠了一会儿,站起身时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帮我看着东西,我去趟卫生间。” 颜洛君于是又一个人了,她听出轻而快的脚步声并非来自姜舒言,在那片阴影彻底笼罩下来之前抬头,挤出一个微笑:“你来啦。” 傅瑞文端着一杯热水,用的是和刚才一样的医院专供一次性纸杯。递到颜洛君手上时小心地避开了她的手指,没和上次一样碰到。 颜洛君小口饮着热水,热气模糊了她的神色:“谢谢啦,你去忙吧。” 傅瑞文眼神动了动:“我帮你把纸杯扔了。” 但颜洛君喝得很慢,傅瑞文也并不着急。看来这会儿的确是没什么活儿了,算得上是偷闲。颜洛君眨眨眼,问她:“有小零食可以吃吗?好饿。” 她们好像还没有熟到这个程度。傅瑞文陷入一阵思索,好半天才说:“现在最好不要乱吃东西……” “我刚才都吐掉了,”颜洛君可怜兮兮的,“真的,刚才吐过好几次,胃里是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她好像听见傅瑞文叹了口气,对方半蹲下来,问她:“还疼吗?” 颜洛君下意识点点头,傅瑞文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颜洛君这才发觉,打过针又吊了会儿水,其实已经不太疼了。 “好多了,”她改口,“求你了,现在是饿得胃疼。” 傅瑞文终于动摇了,她起身往外走,叮嘱道:“疼再和我说。” 颜洛君乖巧:“嗯嗯。” 她走的时候没带走纸杯,颜洛君双手还捧着,就当是取暖了。秋夜的气温还是冷,她生着病更是裹紧了本就没多少御寒作用的外套。其实最折磨人的还是吊水时不能睡——已经困到眼皮打架了,傅瑞文一走,拿起手机来更是眼花得连字都看不清。 “我刚才忘问了,你不喝矿泉水要不要我去给你接点热水——诶?”姜舒言走回来,没抑制住语气中的惊讶,“你已经喝上了?” “你怎么喝上的?”她抬头研究吊瓶,“你自己举着吊瓶单手接水?” ……大概是到了后半夜脑子都不太清醒了,颜洛君再次轻飘飘揭过:“找路过的好心人帮忙。” “还是好人多啊。”姜舒言感慨。 她没再睡觉,而是开始戴着耳机追剧。硌人的椅子、几乎虚脱的痛楚和滔天的困意几乎让颜洛君觉得自己今晚就要死在这儿,但现在看来好像死不了,困却睡不着,胃里还在烧,一时间不知道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受罪好一点。 ——但她好像有点线上策展大赛终稿的灵感了。 模糊间在手机上敲了几行字,转头递给姜舒言看,后者半眯着眼睛凑得极近:“我看看啊,导览册设计稿方案第6版……你写的啥啊,怎么排列组合一下我就看不懂了?” 颜洛君试图读给她听,读了好几遍都停在第三排,然后忘记自己读了什么,或是反应过来语序错了,于是倒回去,好像在不断地给自己灌孟婆汤。如此循环几次过后,姜舒言认输:“求你了颜老师,凌晨四点多就别讨论策展了好吗?我困到看手机画面都模糊了。” 颜洛君读过几次,自己也有点晕,觉得无法与几分钟前的自己共情。她有点想笑,约莫是被文稿荒谬到了,抬手捂嘴的时候差点扯到手上的针。 姜舒言打了个哈欠,问:“你好,请问这个大概还需要多长时间?” 颜洛君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傅瑞文已来到她们身前,她手上拿着一个很常见的原味小面包,闻言抬头看了下吊瓶:“一个小时左右。” 姜舒言道:“还行,比我想象中稍微快一点。” “但白天上不了课了。”颜洛君说。 “没关系,以及,是今天,”姜舒言纠正道,“今天只有一节专业课,这课又不点名,我已经三周没去过了。” “那太好了,”颜洛君面无表情地说,“从开学到现在我就只去过一次。” 姜舒言没忍住开始笑:“太荒谬了……这课真的有人去上吗?” “不知道,不重要。”颜洛君打了第不知道多少个哈欠。 傅瑞文终于插上话,小声地道:“那个,你要的零食。只有这个了。” 颜洛君怀疑自己脑子里的填充物会在凌晨逐渐变成浆糊,现在大概是已经拌匀了。反应慢了不止半拍,她接过面包,塑料包装被她捏得哗哗作响:“谢谢。” “不是,这什么情况?”姜舒言睁大了眼睛,“你们认——哈欠——认识啊?” “勉强算是。”颜洛君说。 “什么叫勉强算是?” “就是分明都只见过一面,但有的人认识,有的人不认识。”颜洛君叹口气。 “啊?”闻言,姜舒言又盯着傅瑞文看了半天,目光地三次从她胸前的工牌扫过,终于唤起一点回忆,“哦哦,你是昨天,呃,前天在学校咖啡厅的那个……” “傅瑞文。”颜洛君提醒她。 “工牌上有名字我看见了,”姜舒言回应一句,却又疑惑道,“你是护士?那为什么又在我们学校的咖啡厅工作,打两份工?” “实习生,”傅瑞文说,“在医院实习,咖啡厅是兼职。” “那多累啊,”姜舒言想象了一下,微皱起眉,“那你平时还会在学校上课。” 傅瑞文短促地“嗯”了一声。 “好可怕,”姜舒言打了个哆嗦,“单是想到之后要一边上课一边实习我就觉得够累了,竟然还有兼职。” 颜洛君看见她垂了眼,很快又伸手拨弄她的吊瓶,往上抬的眸子遮掩了情绪。她意识到傅瑞文似乎很抗拒这类话题,无声拒绝着深入聊下去。 她反手将小面包塞到姜舒言手里:“撕一下包装袋,谢谢。” “你刚才不是能拧瓶盖能单手接水的吗?”姜舒言嘟囔着,但还是帮她开了。 这时候傅瑞文突然低头,颜洛君便毫无防备地撞进她的眼睛里。 她知道了。 到底谁让姜舒言话这么多的? “……不是,”颜洛君深感自己命途多舛,“都说了是好心人。” “哦,”姜舒言又道,“世上好人真多啊。” 这句和刚才的感慨是完全不同的意味。 颜洛君咬了口小面包嚼嚼嚼,一时间无法对这句话做出有力回复。反正已经错过了最佳回复时机,她干脆又咬了两口面包继续嚼嚼嚼。本就不大的小面包很快吃完了,傅瑞文还站在她面前没走。她用文件夹版夹着单子,一手托着夹板,另一只手握笔写着什么。 第12章 写什么一定要站在她面前呢?颜洛君不知道。 又有病人在呼唤护士,傅瑞文将笔插回白大褂口袋里,转身朝喊她那人走去。 颜洛君这时候终于吞下了最后一口食物,算是回应方才姜舒言的话:“其实只有一个而已。” 第15章 能约个时间见面吗? 后半夜更是昏沉,颜洛君得极力盯着手机屏幕才能看清文字,于是抬头盯着输液袋出神。然后再闭上眼睛,睡不着却也睡不醒。 “颜老师,”她听见姜舒言说,“好像已经输完了。” 颜洛君睁眼抬头,这根本不是好像,而是血已经往上回过一部分了,并且大有继续往上的趋势。她移开眼,起身伸手想要将输液袋从挂钩上取下来,差点没站稳。 “坐着吧,”姜舒言将她按回椅子上,眼尖瞧见了从门外进来的人,“傅护士,麻烦来拔一下针。” 傅瑞文走过来,没拔针,先将输液袋取掉了。 “你得去注射室问一下,”她说,“大概会让你回诊室向医生确认无误了再拔针。” 这并占用不了多少时间。傅瑞文转身要走,鬼使神差地,颜洛君拉住了她的袖子:“加个微信吧。” 傅瑞文怔了下:“什么?” “加个联系方式,”颜洛君笑了下,虽然面上还是没什么血色,“偶遇两次了,说不定之后还有交集呢?” 傅瑞文犹豫了片刻,点头说好。 与病患交换私人联系方式其实不太好——但如果是和之前的恩人交换呢?理由总是有的,在某些时候她无师自通了为自己开脱。 她念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前三位就已经代表她并不是江市本地人。江市发达,大学又多,颜洛君自己也是两张电话卡,一张归属地在锦都,另一张常用的在江市。 傅瑞文有新的活儿要忙,颜洛君由傅瑞文陪着往就诊室去了。医生问了几个问题,一边敲病例一边问她需要开请假条吗。 “需要吗?”医生问,“19岁,还是学生吧,白天要上课?” 颜洛君翘课翘出习惯,她们学院松散惯了,不交假条说不定老师反而不知道缺勤这件事儿。保险起见,她请医生帮忙开了两天假条。 “万一有什么临时班会呢。”她拿着请假条出来,对姜舒言说。 “得了吧随便编个理由,”姜舒言正低头刷手机,“实习、专业课实践、开组会……反正导员也不care。我们东西还放在输液室的对吧?” 她们折返回输液室取东西,乱七八糟的病例化验单等纸张太多,颜洛君将它们一同塞到包里,抬头同姜舒言道:“打个车?” “不然呢?要不再坐十五分钟,赶早上第一班地铁回去。”姜舒言讲了个并不好笑的冷笑话,颜洛君觉得荒谬,但她没笑;两分钟后她们从医院电梯里出来,颜洛君突然开始笑。 “你笑什么?”姜舒言诧异道。 “坐地铁回去哈哈哈哈……好天才的想法。”她蹲在地上笑得眼泪溢出来。 “完了,”姜舒言叹口气,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熬通宵熬傻了。” “两个通宵,”颜洛君纠正道,“简直去掉我半条命。” “网约车还有五分钟到,”她又打了个哈欠,这下更加泪眼模糊,其实根本已经不觉得困了,反而挺精神,但有能感受到自己的确是不太清醒,“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也算是增加人生新体验了,”颜洛君喃喃道,“下次再半夜突发恶疾……” “你还突发恶疾呢,”姜舒言道,“最好是这辈子都别再突发恶疾了。” 她拉开车门,二人如来时一样坐在后座。颜洛君感慨道:“不过还有一点,就是确认了自己的确不适合夜场……哈欠,我们专业那几个经常半夜出门喝酒的都是什么作息啊,真的好困。” “好困。”姜舒言重复道。 回宿舍没惊动另外两人,颜洛君头一回觉得床这么冷漠过。果然困的时候都是正在复习中,折腾一大晚上她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头重脚轻。 但总之还是睡了,可能辗转反侧了近半个小时。白天的时间也是睡过去,毫无知觉。再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 许唯芝推门走进宿舍,颜洛君嗅到她外卖的香味。她听见姜舒言在床上翻了个身,她无声地拉开了床帘,还没完全清醒,不想下床。 “……我也醒了,”半晌,姜舒言说,“开灯吧。” 许唯芝起身去开灯,她们宿舍每日必会上演的固定对话场景: “醒了吗?”“醒了。”“我也醒了。”“开灯吧。” 接下来也是固定的:“你点了什么外卖?好香。” “我吗?”许唯芝应了声,“煲仔饭,香菇炖鸡的。” 颜洛君胃里还烧得慌,但比昨晚已经好多了,只是单纯的饿。约莫在医院将胃里最后一点东西都吐出来后,只吃了个傅瑞文给带的小面包。 “对了,”许唯芝突然说,“今早那节课点名了,我跟助教说了你俩昨晚去医院,洛君你们记得再在微信上和助教说一声。” “谢谢宝。” 刚睡醒还不太适合进行正式交流,颜洛君点好外卖,爬下床,将手机插上充电器,出门洗漱。 回来的时候姜舒言还在床上,正掀开帘子问她点了什么外卖。 “粥。”颜洛君安然道。 “……差点忘了你还生着病,”姜舒言躺回去,“你和助教说吗?你说的话帮我说一声,我就不单独找她聊了。” 颜洛君先慢悠悠吃了早饭——一块曲奇饼干,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忘记是凉的了,一口下去觉得胃又开始痛。 有完没完了? 好在只是一小会儿,她从此将走上保温杯里装温水的养生生活。拿了外卖回来先拿出ipad找了个下饭视频,然后一边拆一次性筷子一边和助教发消息。 助教回复得很快:情况已知晓,颜同学。方便提交医院开具的请假条吗?电子版先发给我,下周课前提交纸质版。 颜洛君:好滴,稍等。 她在昨晚背的包中翻找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找到请假条,只有一堆化验单挂号单缴费单等。 颜洛君:不好意思,请问挂号单可以吗? 助教:不行哦同学,学校教务要求提交正式的请假条。 颜洛君转而将包里所有东西都倒在了桌面上,其实也没多少东西,一览无余的纸堆里根本没有请假条——丢哪儿去了? 正当她已经开始思考重新去医院开一张时,微信突然收到好友添加提醒: 傅瑞文,我们见过。——来自手机号查找。 真奇怪,她分明记得是傅瑞文将手机号念给了自己听…… 傅瑞文:[图片] 傅瑞文:请假条,在输液室的椅子上捡到的。 颜洛君如蒙大赦,立刻将照片转发给了助教,助教回“ok,记得下节课带纸质版哦”。 颜洛君生怕再多一秒傅瑞文就将它给当废纸扔了,键盘敲得飞快:姐!姐姐!你还留着吗! 傅瑞文:什么? 颜洛君:请假条。 傅瑞文:嗯,收在我这儿了。 颜洛君:谢谢谢谢,你是我亲姐。或许我们能约个时间见面吗?想请你把这张纸带给我,你给个定位我过去找你也行! 对方正在输入中了很久。 傅瑞文:很急吗? 颜洛君:不急的,下周之前就行,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学校一定要交纸质版请假条,破学校真是规矩多。 又是“对方正在输入中”,颜洛君耐心地等了很久,对面才发来一句:晚点聊可以吗?我要上课了。 这年头竟然还有上课不玩手机的大学生。颜洛君颇为震撼,觉得自己理应感到万分羞愧,事实上她对此作出的回应是,在许唯芝问她需不需要今天早上专业课的录音时,不假思索地说“谢谢你呀,不过算了吧,反正我大概率也懒得听。” 姜舒言在被子里说:“我也。” 第16章 有点像加了什么商业伙伴。 直到晚上十一点,颜洛君才再次收到傅瑞文的消息。这个时候她几乎已经将请假条这事儿给忘了——刚过完期中月,生了场大病身心俱疲,怎么说也得先放空会儿。 拒绝了方荷出门喝酒的邀请,后者正对着化妆镜补妆:“啊?洛君你昨晚去医院了?我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她从帘子里探出头来,眼线只画了一只眼睛:“唯芝你听见了吗?” 许唯芝取下耳机:“啊?” 方荷重复了一遍问题,许唯芝说:“没……听见了,但洛君不是让姜舒言陪她去医院了嘛,人多了反而添乱。” “哦哦,”方荷转而问道,“医生怎么说?” 颜洛君心不在焉:“约个时间……” “啊?”方荷吓了一跳,“还要再约个时间复查?” “不是不是,”颜洛君反应过来,有点哭笑不得,“没什么大问题,肠胃炎,开了药,注意饮食养养就行。” 第13章 说完她才低头看手机上的聊天界面,她刚才说约个时间,问傅瑞文什么时候方便。 傅瑞文:周末吧。周日下午你有空吗? 颜洛君打字过去:可以呀,在哪里见? 傅瑞文:星云咖啡厅。 星云咖啡厅就是颜洛君学校里的咖啡厅,上次傅瑞文和吴露发生冲突的那家。其实这样算来也没过很久——两天前的事,但在颜洛君的记忆中总觉得好像已经很遥远了。 颜洛君:你还没辞职吗? 她本意是不想多问的,但凌晨在医院的时候,再怎么说傅瑞文也帮了她许多。 傅瑞文:嗯,再做一段时间。 含糊其辞的表述,颜洛君猜测她并不想聊这个。她忽然察觉自己似乎还没有真正和傅瑞文毫无“面部障碍”地交流过,她在咖啡厅兼职时戴着口罩,在医院也戴着口罩,神色被掩盖在口罩之下,颜洛君想要明白她的意思只能靠猜。 她不喜欢这种交流方式。但对傅瑞文她却发不出脾气,哪怕对方只是尽了工作职责——连着两次接热水和送小零食,也在职责范围内吗? 颜洛君这时并不认为她们以后还会有更多交集,罕见地陷入沉默。她点开傅瑞文的头像,朋友圈是乏善可陈的“仅最近三天可见”,几乎等同于什么也没有的意思,背景图也是默认。退出来时才发现她没给傅瑞文添加联系人标签分类。 大概因为下午是傅瑞文主动发的好友申请,当时她忙着回助教消息,就给忘了。 没有任何纠结地,颜洛君选了“偶然认识”这个标签。这个标签下已经有三百多人,包括但不限于送漏了餐给她私发赔偿金的外卖员、学校菜鸟驿站的快递员、在老家挂过好几次号的中医。 总之是没什么头绪的分类,顺便重新编辑了一下备注,“附属医院护士(星云兼职)傅瑞文”。 ……有点像加了什么商业伙伴,颜洛君想起傅瑞文大概还在上大学,但她也没说过自己是什么学校。她不太爱主动问陌生人的学校,或许因为她就读的大学在当地还算有名?在她的记忆中,大部分人在自己说过学校的名称后,都会惊叹两句,然后便不再有后续。 很奇怪的现象,只有觉得二人所就读的学校档次相当的,对方才会进一步作介绍,交换学校名称。她不喜欢自己的行为后面被附上学校的特性,“因为她是x大在读,所以她学东西很快”、“x大在读不会连这种东西都不会吧”……但很显然傅瑞文知道她在哪所学校上学,毕竟在咖啡厅兼职,能碰到的客人几乎都是学校的师生。 尊重她人命运。颜洛君已经劝过一次,她本来也对旁人的生活不感兴趣。 颜洛君:好呀^_^,麻烦你啦,周日见! 傅瑞文:嗯嗯好滴。 和她现实生活中的形象完全不符呢。“好的”是大多数初入职场的牛马会回复的消息,进阶版多为“收到”,却稍显冰冷;于是后来逐渐进化出“好滴”“好的呢”“嗯嗯好滴”“嗯嗯收到“好滴收到”等各不相同的用法,尽管回信人心里想的可能是“滚远点”。 她实在想象不出傅瑞文用平静的语气说这四个字,“滚远点”更是超出了她的想象能力。姜舒言恰巧从床上下来,迷惑地问她在笑什么。 颜洛君敛了神色:“在想距离截止日期只有不到一周了,我们的参赛方案还没定稿,荒谬得我情不自禁笑了出来。” 姜舒言:“……” 她一面收拾洗漱用品一面道:“下次一定……不是,等我回来一定。跟筱筱说一声,我们明天开个视频会议?” “线下见吧,”颜洛君想了想,“方便讨论。” “ok,”姜舒言说,“你问她什么时间有空,晚点我来约会议室。” 第二天的讨论和以往并没有太大区别,她们三人都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线上策展的比赛。沈筱原本比她们高一个年级,去年在北欧做了一年交换生,这学期在补大二落下的专业课。 颜洛君整理了昨天凌晨在医院几乎痛出幻觉时的灵感,在原先的展览方案中添加了与痛楚和死亡有关的元素,希望更进一步将立意上升到精神层面。 “有个问题,”沈筱转着电容笔,“添加了新的要素,主题阐释得改吧?” “听上去不算从零开始的添加,”姜舒言想了想,“说是‘对原先的展品做了更进一步的阐释’比较恰当?” 沈筱耸了耸肩:“那不还是加了新的阐释。” 颜洛君说:“主题阐释我来改,明天中午12点前发在群里。” 沈筱语气轻快:“ok,到时候我再调整展品。” 姜舒言问:“导览册只需要改文字就行吧?你不会改大段文字改到需要重新排版吧?” “不会,”颜洛君圈了几个地方出来,“应该就简单改动几句话。” “okk,”姜舒言确认道,“这是终稿了吧?不会再用回第一版吧?” 颜洛君无语:“我们也没用回过第一版啊。” 姜舒言舒了口气:“不好意思啊在学生会当苦命乙方习惯了,顺口问一下。” 第17章 这简直是硫酸亚铁feso4——匪夷所思。 说是周日下午见面,其实也没定具体时间。颜洛君想既然傅瑞文在咖啡厅兼职,那么应该整个下午去找她都行。 她在图书馆待到下午三点,签到暂离后位置只能保留半小时。颜洛君下单后去取咖啡,原本只想拿过东西就走,但天时不如人意。 傅瑞文不在店里,颜洛君问了忙碌的店员,得知她去了卫生间。距离咖啡厅最近的卫生间,是图书馆。 两人完美错过。颜洛君只好又点了甜品,坐在店里等。她的包还放在图书馆,只能百无聊赖刷手机——刷到班群里通知填问卷的新消息。 于是填漫长而枯燥的问卷,傅瑞文推门走进来的时候她太专注,甚至没注意到有人推门进来。 傅瑞文走到她面前站定,手指搭在桌面上。 “稍等一下,”她说,“我给你拿过来。” “小傅!”有人在喊她,“来帮忙,有人临时订了茶歇,单子太多忙不过来!” “就来。”傅瑞文应了声,露出点为难的神色。 颜洛君将目光从她的手上挪开,常年接触消毒洗手液,又在咖啡厅兼职,那双手的皮肤细纹斑驳,实在不太像是这个年纪。 本来也是她麻烦别人,不太好再让傅瑞文为了自己的事为难:“你先去忙吧,我不急。” 她什么时候这么大度了?颜洛君不知道。她等到第二十五分钟,回图书馆把包带了下来,在咖啡厅一边看文献一边等。 期中考试季结束了,她下周却还有个pre要做。如果只能花一周时间准备pre,颜洛君会花5天时间无所事事,1天时间看文献查找资料,1天时间写文稿,最后花一个通宵速成ppt。 但这一回这个时间规划失效了,因为好死不死她随机到的选题是古建筑相关,单是找ppt的图片就能废掉她半条命。 她从茫茫图纸从抽身出来已经是饭点,抬头时恰好看见傅瑞文在洗手,擦净水珠后离开了制作区。片刻后,拿着一个文件夹走了出来。 她看见文件夹上的字,这种由学生会等学校组织统一印发的宣传周边几乎都丑得大同小异。边角印着一个学校的名字,颜洛君没听说过。 “抱歉久等了,”傅*瑞文习惯性地先道歉,没将文件夹往桌上放,“给你。” 她递过来的时候却将开口朝下,挡住了学校的名字。 颜洛君眨眨眼:“取出来再给我吧,难不成还附赠一个文件夹?” 她看见傅瑞文的眼睛弯了下。她其实生着一双很耐看的眼睛,从内里透出的气质都是温柔的。 “谢谢,”她接过请假条,随意往电脑包里一塞,“你什么时候下班?一起吃个饭吧。” 傅瑞文迟疑片刻:“不用吧……” “小傅,”吧台那边的店员隔着点距离喊她,“今天辛苦啦,店里的材料缺得有点多,今天提前打烊哦。” 颜洛君失笑:“天时地利人和。” 傅瑞文捏着文件夹的边角:“稍等,我去换衣服拿包。” 颜洛君已经等了快一个下午,也不在乎多等这一会儿。这时已经开始在点评app上搜索附近适合两个人吃的餐厅——已经大二了,每回和朋友出门吃饭仍旧不知道吃什么。 她还没习惯江市的口味,并且十分笃定自己以后或许也习惯不了。她在锦都长大,习惯了辛鲜香辣的菜式,江市本地菜不是甜就是淡,实在是连一丝半点共同之处也找不到。 但有个问题,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还没问过傅瑞文的口味。 既然是为了感谢傅瑞文送请假条而请吃的饭,自然得问过她的意见。虽然好像她帮过傅瑞文一次,傅瑞文也帮过她一次,这样才算扯平。但她认为在医院对自己的照顾,和为自己送来请假条,理应算作两件事。 第14章 所以她回请吃饭一次理所应当。 她等傅瑞文从店里出来,简单收拾好了包。没过多久傅瑞文走过来,脱下了外边儿的咖啡厅统一围裙,颜洛君还是第一次看她穿工作服以外的衣服。 口罩自然也没有再戴。只化了淡妆,工作的时候长时间没喝水,她的嘴唇有些干。颜洛君十分自然地问她:“要喝点东西再走吗?” 傅瑞文摇头:“打烊了,走吧。” 她推开门,颜洛君道过谢出去。 “你们没有员工免费饮之类的?”有点无聊的话题。 “有,”傅瑞文顿了顿,“做错的饮品一般是自己喝,否则只能倒掉。不过这个点喝咖啡,晚上会睡不着吧?” 这个点离颜洛君的睡眠时间还有很久,更何况她今晚估计又得熬到很晚。她怀疑自己已经很大程度地咖啡因耐受,事实证明人在困到极点的时候,咖啡和茶都是不管用的。 “差点忘问了,”颜洛君忽然道,“想吃什么?” “都可以,”傅瑞文说,她在拉外套的拉链,后者卡在链条一半的位置,颜洛君瞥见拉链头不像是衣服上原有的,表面有一点锈迹,“你选吧,你应该对附近比较熟。” “我才大二,”颜洛君耸了耸肩,“也就在这里的第二年而已,还不算太熟。” 傅瑞文有些惊讶,颜洛君失笑:“我看上去不像大二?” 傅瑞文摇头:“感觉像大一。” “那也太年轻了,”颜洛君说,“有时听大一的同学聊天,焦虑考试、学工和社团,感觉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去年的事。”傅瑞文提醒道。 “对,去年的事,”颜洛君又笑了下,“好了,现在大一的颜洛君不清楚附近有什么合适的饭店,想问问你的喜好和忌口。” 傅瑞文想了想:“不吃太辣的,不喜欢生冷的。或许,你们学校食堂可以吗?” “食堂?”这回换做颜洛君惊讶,“很难吃的。都快走出学校了,怎么会想回去吃食堂……” 她本来还想着吃火锅或西餐,前者想吃什么菜都可以烫,后者约莫是避开了华国各个地域的忌口,但傅瑞文给出的提议竟然是回去吃食堂。 这简直是硫酸亚铁feso4——匪夷所思。 “可别为了给我省钱,”她顿了下,又道,“当然,食堂也不是不行,我们现在回转就可以——如果你真的很想的话。” 第18章 扮演了三次不同的角色。 真是很奇怪的人,颜洛君想。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医院实习一定是很累的,却还在另一所学校的咖啡厅里打着工。被人请吃饭真的会选学校食堂。 周日晚上的食堂人并不少,学生不多,参观学校的游客倒是一波接着一波,都涌入学校吃饭。 颜洛君带她来到只能刷校园卡的楼层,虽然也会有游客向学生借卡,但无论如何还是比楼下清净许多。 傅瑞文只选了十分清淡的一碗面,颜洛君接过米线,在一旁的小料台加辣椒油。 有点安静,颜洛君罕见地察觉到蔓延开的尴尬。她们选到靠窗的座位,旁边是看上去像一家人的游客,大人吃饱喝足,正在教育小孩“你要好好学习,以后也考上这所学校,以后天天都能吃这么好吃的菜”。 好吃吗?颜洛君对着米线里零星散落的鹌鹑蛋陷入沉思。 “你说想吃食堂,可就真带你来吃啦,”颜洛君搅拌着调料,“怎样,有没有后悔觉得还是应该去外边儿吃?” 学校附近别的没有,网红餐厅倒是挺多。适合拍照打卡,也适合请朋友吃可充门面,至于味道嘛,只能说是比食堂好的。 傅瑞文摇头:“这样就很好。” 手机震动了下,颜洛君收到她的转账,惊讶的抬头:“不用给我转,原本就是要请你的。” 她笑了下:“谢谢你帮我把请假条带过来呀。” 而且食堂的东西么,倒也不贵,用不着为了几块钱纠结这个。 她平日里和朋友吃饭很少有冷场的时候,哪怕是不熟的同学也能聊两句。但和傅瑞文,似乎从一开始她说要来食堂,颜洛君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方向完全偏了。 她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她们生活的共同点,能聊的话题好像很少,也不确定傅瑞文是否会感兴趣。她吃面的速度看着挺慢,事实上才这么一会儿,已经吃了快一半,约莫是经常吃面食那几个省份的人。 “你在江市上学的话,是哪里人呀?”她问。 “看着不像本地人吗?” 这倒是个很清奇的切入角度,颜洛君一时语塞,但她只顿了片刻:“本地人不会用外省电话号码的吧?” 傅瑞文说了一个颜洛君没听过的地名,与她有关的存在颜洛君没听说过的实在太多。傅瑞文又补充一句:“北方的一个小城市。” “那为什么会想来江市?”颜洛君好奇道,“好像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在离家近的地方上学。” “那你呢,为什么来江市?”傅瑞文反问道。 颜洛君倒是不介意被问这个:“分数够了就来了。” 她以为傅瑞文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和她聊天真的很难将话题继续下去,她不会跳起新的话题,用反问来回应不想回答的问题,尽管它们在颜洛君看来并无冒犯,但她尊重每个人的雷区。 傅瑞文将最后一点臊子都挑干净,只剩下小半碗面汤。她将筷子摆得很整齐,这时候颜洛君还在将米线挑到勺子里。 “想离家远一点。” 闻言颜洛君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在回答刚才的问题,这未免不合时宜。而她则进退两难,从傅瑞文的反应来看这显然并不是一个适合深入的话题,可不回应又显得很没礼貌吧? 她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在傅瑞文这里哑口无言。三次见面她们扮演了三次不同的角色,第一次傅瑞文拿的是怯弱受助者剧本,第二次是体贴善良实习护士,第三次则展现出强硬的一面,封闭而难以交流。 颜洛君觉得她算是见识到人类性格多样性。 吃过饭该分道扬镳,颜洛君回宿舍,问过傅瑞文,她也说回学校。 “坐地铁吗?”颜洛君问,“我送你到地铁站。” 学校里的路并不好找,江市天黑得早,一到晚上更是难以辨别为数不多的那几栋标志性建筑。 “不用,”傅瑞文说,“我认识路。” 既然如此颜洛君也不好再送,她愈发感觉自己像是什么坏人。请吃饭只请了学校食堂,硬拉着人聊天误触不喜欢的话题,再然后还要执意相送,就太说不过去了。 “好吧,”她礼貌而疏离地微笑,“那你到宿舍了和我说一声。我就不送啦,再见!” “再见。” 其实她之后还会在咖啡厅工作的话,那么她上班的日子都可以再见,只是是否打招呼叙旧的问题。上午或下午第一节有课的时候颜洛君几乎都会买咖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她回宿舍,许唯芝在床上追剧,方荷从游戏里抬头和她打了个招呼,姜舒言问她:“你打印论文了吗?助教刚在群里说要交纸质版。” 颜洛君甚至一只脚还没踏进门:“哪节课?” “明天早八,”姜舒言说,“你打印了吗?没打印的话顺便帮我也印一份,谢谢。” 颜洛君无语,都没来得及坐下,直接拿出电脑传完文件,将姜舒言也给拽了出去:“我还要准备pre呢,你自己怎么不去。” “明早的课我不去了,”颜洛君和她道,“今晚熬夜准备pre,明早多半在补觉。我的那份打印完给你,你帮我一起交了。” “助教如果问你为什么没来?”姜舒言接受得很快。 “就说突发恶疾,不是,旧疾复发,”颜洛君晃了晃手里的请假条,“请假条还在这儿呢。虽然已经过期了但不重要。老师人好,她不点名的吧?” 打印店关门早,这个点想要打印文件只能去图书馆,去图书馆得先从校门出去,再过马路,这对颜洛君而言完全是重走一遍下午的路。 但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她又见到了傅瑞文。 这一次是姜舒言先打的招呼:“傅……护……同学?” 实在是混乱的称呼,颜洛君闻声转头,见到了早该乘地铁走离开的傅瑞文。 “你怎么……”颜洛君眨眨眼,“不是坐地铁?” “地铁时间太长了,”傅瑞文解释道,“学校有宵禁。” “我的天啊宵禁,”姜舒言惊讶道,“好遥远的词,你在哪所学校上学啊?” 傅瑞文又说了她的学校名字,与颜洛君如出一辙的,姜舒言也陷入沉默。 没听过。 “好像是大专。”趁傅瑞文低头看手机的时候,她悄声对颜洛君道。 “哦,”颜洛君并不意外,“所以呢?” “没有所以啊,”姜舒言说,“所以绿灯就快要过了,我们真的不走吗?” 第15章 实在是乱。颜洛君脑子里甚至还是“天啊因为要和我吃饭所以她失去了平价的地铁只能选择天价的网约车”的震惊,江市打车价格令人绝望,颜洛君时常怀疑江市和华国其他城市使用的并非同一种购买力的货币。 对她而言是很大一笔钱吧? 她心不在焉,站在打印机前连文件传错了也不知道。姜舒言装订的时候目光一顿,念出了题目:“‘浅析唐含元殿遗址龙尾道形制及其变迁’,老师这不是我们家论文吧?” “……对不起,”颜洛君从她手机接过这份废稿,重新传了论文过去,“好了,这份应该是对的。” “你在想什么呀魂不守舍的,”姜舒言嘀咕道,“立项书被驳回了?急用的文献被借走了?学校又没续费古籍库最新一期?” 一个都对不上,但杀伤力都很高,能够直接致大学生于死地。颜洛君在想打车的钱,不过既然傅瑞文早算到和她吃过晚饭就只能打车回学校,为什么还会同意她的邀请呢? 她们重新过了一遍马路,傅瑞文已经不在原地了。 “等等,”姜舒言突然反应过来,“你刚刚问她不是要坐地铁回去吗,你们很熟?” “刚才一起吃过饭。” “熟到这种程度了?”姜舒言震撼。 “也不是,”颜洛君叹了口气,不同的社交判定程度令姜舒言费解,“她帮忙送了医院开的请假条过来,我总得请她吃个饭吧。” “噢请假条,”姜舒言想了想,“周二那节课的?你交一张,然后说我陪你去的医院就行,我不用单独再开一张吧?” “不用,”颜洛君在超市冷冻柜前站了片刻,最后还是转身去拿常温货架上的瓶装咖啡,“或者你也想突发恶疾一下?” “那还是算了,”姜舒言耸了耸肩,“毕竟只能劳烦你陪我去医院,那多耽误呀。” 颜洛君点开微信扫码付款,第一眼便看见了傅瑞文对话框下未领取的转账。红色的提醒在一群灰黑的文字里颇为显眼,强迫症看了好几眼,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颜洛君实在没忍住,点开对话框将钱退了回去。 对话框重归一片灰黑的寂静,没过一会儿杂乱的课程群二手交易群班群消息将对话框刷下去了。 颜洛君舒了口气。 与此同时,手机震动,在网约车上的傅瑞文收到一条系统消息。 颜洛君:[钱已被朋友退还] 颜洛君:请你吃饭来着,钱退给你啦。 她攥紧了手机,犹豫再三终于点开另一个被屏蔽,却不断弹出新消息的对话框。 敲敲打打输入两个字:没钱。 第19章 身份互换的剧本。 过了半个月,颜洛君又回到了那家医院。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挂号缴费已经轻车熟路。她这阵子胃一直不太舒服,挑了个得闲的日子来复查,没想到刚在候诊室坐下,就看到熟人。 傅瑞文披着一件风衣,从值班室走出来。 颜洛君和她打招呼,觉得自己有点菜市场卖菜阿姨的气质:“下班了?” 傅瑞文顿住脚步,听见熟悉的声音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慢半拍地回应:“嗯,你在啊。” 她像是留着一点上班时的职业习惯,下意识问道:“哪里不舒服?” 颜洛君眨眨眼:“这里是消化内科。” 傅瑞文却看她并没有多少痛苦的神色,悄悄松了口气:“来复查吗?” 显而易见的答案,但好像大多数时候的寒暄也只能止步于此,说一些几乎算得上是废话的话,既全了礼貌又不至于陷入尴尬的境地。 医院下午人多,叫号的显示屏翻页好几次都没轮到颜洛君的名字。傅瑞文站在原地,想自己其实应该走了。 “低一下头。”颜洛君却忽然说。 她下意识听从颜洛君的话,在意识到之前已经与她凑得极近,脸侧接触到一点冰凉和柔软,嗅到一点花香的尾调,颜洛君低声道:“啊,不是粉痕呀。” 傅瑞文反应过来,颜洛君已经若无其事收回手,无辜道:“抱歉呀,我以为是脸上沾了东西。” 其实是口罩边缘勒出的红痕,已经快要消掉了。傅瑞文怔了下,才说:“不是。” 与颜洛君的接触总是猝不及防的,傅瑞文还没来得及抓住那一点花香调,就已经结束了。鼻腔里充满漫上冰冷的消毒水味,还有各种药,杂乱地混在同一片空气里。 “你很累吧?”颜洛君似乎丝毫不觉方才的动作有不妥,只是关切地道,“快回去休息吧,我记得你的学校离这里……” 卡壳了,傅瑞文想,果然自己身上其实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点。 “一个小时地铁,”她补充道,“不是很远。” “嗯嗯。”颜洛君回道。 开始敷衍了,找不到话题。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她们无话可说,其实只要装作不太熟,擦肩而过的时候不打招呼不就好了?何必要找这么多麻烦事。 傅瑞文不擅长应酬人际关系,但好像和颜洛君相处时并不感到焦虑。她无意中问过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却敏锐地并不深入下去,得以让气氛还算融洽。 “那我走了。”傅瑞文如蒙大赦,颜洛君还没回答,她就拢紧了风衣,快步离开了。 颜洛君看着她身后散掉的风衣腰带,没再叫住她。 傅瑞文一路穿过走廊和电梯,脱下白大褂的一个好处在于,被路过的患者或其家属问路的时候,可以心安理得地说不知道。她的方向感其实很好,却也并不清楚每一个科室的具体位置。在被拦下问路时还是会指给对方看。 她几乎要从医院前厅穿过了,出门右转,下楼就是地铁站,这条路她走过很多遍,不出意外的人满为患。但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从她在导诊台旁听到熟悉的口音问自己的名字开始。 “你们医院有没有傅瑞文这个人?” 几乎是一瞬间,从未逃离的噩梦再度将她笼罩,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记忆回到那个带着酸臭汗味的夏天,陈旧的缓慢转动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噪音。被风干的汗黏在皮肤上,新的汗液在上面新叠一层。床上的小孩刚哭过,傅瑞文换掉他弄脏的床单时将他抱起来放到一边,很重,一口咬在她手上,牙印到现在还在渗血。 “阿姨,我们这里是导诊台,只解答有关就诊问题的哈,”护士礼貌地回答,“您如果没有别的问题,就请让一下,后面还有病人等着。” “我找人!这怎么不是问题!” “阿姨,挂号请去人工窗口或自助柜台,我们这里不提供员工私人联系方式的。” 女人话锋一转,趴在了导诊台上,问道:“小妹妹,你们这里一个月多少钱哦?能不能拿到这个数?” 傅瑞文咬了下嘴唇,她尝试抬腿往外走,而不是在这里多做停留,哪怕半秒。人群来来往往的医院大厅里,突兀站在中间是多么引人注目。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每挪动一步都像是背负着难以托举的重量。 逐渐变大的争执声隐约从背后传来,刹那间又变得尖利清晰,与记忆中的那份融合:“好啊,你们黑心医院,我花大价钱送我女儿来读书上学,现在我们娘俩连面都见不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啊!大家都来评评理,医院欺负我们平民老百姓咯!” 她加快了脚步往门外走,余光瞟到一个影子,忽然顿住了。 那个男人——这个年纪只能算得上是男孩,手揣着兜倚在墙上,呛人的烟气从嘴里吐出。在医院门口,四周的人都下意识地避让。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目光忽然从香烟上挪到医院大厅,傅瑞文所在的方向。 “傅瑞文?”他说。 傅瑞文在他转头的瞬间已经转过身,快步往来时的方向走。她逐渐加快脚步,后面似乎有人跟上来,紧紧地缠住她的影子。已经有保安跑到导诊台旁,女人还在大闹:“你们等着!我知道她的学校,我去她学校赌她!找她老师、同学、校长!……” 傅瑞文越走越快,毫无意识地到最后几乎是跑起来,转身进了一旁的员工电梯。正推着药品车的护士皱了下眉头:“这里是员工电梯……” “我是实习生,”傅瑞文说,半喘着气,补充了句,“消化内科的。” “迟到了吧?”好在护士并不认识她,帮她摁了楼层,只说,“下次早点,这个点正缺人呢。” 楼层到了,傅瑞文先下了电梯。 现在做什么呢?他们还堵在门口吗?看这个架势应该是会再闹一会儿,刚才他真的看见自己了吗?还是只是自己的错觉? 很乱,思绪很久没这样乱过。其实先在这里躲一会儿,然后从医院别的小门离开就行。但谁知道他们守在哪里?万一就在电梯出口呢?或者门口?医院那么多门,却总有赌对的时候。 更何况,她刚才听见女人说,会去学校。 第16章 一阵恶寒,走神连撞上人都没察觉。对方正低头看手上的病历单,也没注意前路。傅瑞文下意识就要开口道歉,可她先闻到了花香。 这一次她嗅清楚了,是一点很淡的栀子花香味。 “傅瑞文?”颜洛君惊讶道,蹲身去捡被撞掉的纸质单据,“你怎么回来了?” 事已至此,傅瑞文只能蹲下去帮她一起捡。旁边有护士路过,见是她,问道:“小傅,不是下班了吗,怎么回来了?” 如出一辙的问题。傅瑞文说:“有东西落在值班室了。” “哦哦快去拿吧。” 她松了口气,一转眼就发现颜洛君正盯着自己。这个场面一定很滑稽,两个人面对面蹲在医院走廊的角落,脚边是一地散落的单据。 “你去拿东西吧,”还是颜洛君先败下阵来,善解人意地说,“我自己捡就好——别又耽误了你回学校。” 学校,就在刚刚,这两个字已经和危险挂钩了。傅瑞文不知道她们已经找到了什么程度,但学校是不能回了。 但不回学校,又能去什么地方呢? 这是她在江市的第三年,她对江市依旧一无所知。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事实本也如此,她从未属于过这里,以后也不会。 “不回学校,”连自己都惊讶,她本没有必要对颜洛君说这些,她抬眼直直望进对方的眼睛里,颇有几分病急乱投医的无措,“回不去了。” 颜洛君眼中的疑惑更深,但她只是点了点头:“嗯,那就不回去。” 傅瑞文觉得自己好像醉鬼,消化内科最不缺的就是醉醺醺的患者。经常要清扫呕吐物,有时还会被溅到,她讨厌酒精,也讨厌沉迷酒精的人。 她没说话,于是四周好像安静下来。颜洛君站了起来,弯腰将单据一张张捡起来,影子忽明忽灭。 过了很久,久到傅瑞文以为颜洛君已经走了。她猛地站起来,差点撞到颜洛君怀里。 “你怎么……站得这么近?”她扶着墙壁,久蹲后突然站起还是晕乎乎的,颜洛君伸手扶住了她。 第四次见面,她们拿到了护士和患者身份互换的剧本。 “是你突然站起来的,”颜洛君幽幽地道,她一只手还攥着那叠单据,“现在怎么办?” 她好像很快进入了角色,哪怕什么都没有问过。傅瑞文突然相信有的人会是天生善良与热情的,会对陷入泥沼的同一人两次伸出援手。 她冷静下来,从颜洛君怀里离开,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找个酒店住……” 话语突然顿住了,手机屏幕停留在附近酒店价格的页面,她又切换到学校的地址,鲜红的数字仍旧刺眼。 “学校和医院附近,酒店本来就很贵啊,”颜洛君好像叹了口气,“如果不介意的话,跟我回去吧。” 第20章 尚未被现实与幻象分割成两半。 傅瑞文陪颜洛君在医院待了一会儿,更准确地说她像是被颜洛君收留,带她打印化验单,再去诊室找医生。 她换上了新的口罩,颜洛君从包里摸了半天,只从夹层里翻出一个印着她们学校学生会名称的宣传物料。她依稀记得这一批口罩甚至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不同的颜色,丑得风格各异,混进包里的这个是浅绿色的,甚至有点死亡荧光感。 和傅瑞文这一身岂止是不搭。洗得发白的浅咖色风衣,配上荧光绿的口罩,颜洛君几乎只在某些展的开幕式见过这类撞色撞得过于夸张的搭配。但傅瑞文不想再戴医院的蓝色外科口罩,她撕开塑料包装时脸色惨白得吓人。 颜洛君没走两步便回头,绕到傅瑞文身后,后者还不明所以:“风衣带子散了。” 她利落地系好一个蝴蝶结:“这样就好啦。” 傅瑞文抿了下唇:“谢谢。” 结束各种大大小小的检查,傅瑞文带颜洛君从一个僻静的电梯口下楼。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能听到规律的脚步声,显得空旷。 从这个电梯下楼后是医院附近的停车场,偶尔也会有行人经过。她们绕道医院后门,颜洛君站在路边打车。 “司机还有三分钟到,”颜洛君晃了晃手机,“但医院附近嘛,堵车,可能等得要久一点。” “嗯。”傅瑞文很安静地听着,这种时候她本就不多的话变得更少了。附近分明没什么人,可她还是低着头,披着头发,口罩几乎快要拉到眼睛的位置。 颜洛君只好找些无关紧要的话说:“房间里应该准备了新的洗漱用品,你到了可以直接用。换洗衣物之类的……可能需要你自己准备。” “没事,”傅瑞文终于呼出一口气,“我自己解决。” “好,”正如傅瑞文没问她需要付出的代价,颜洛君也没问她要住多久,“饿吗?一会儿我们到了放下东西,先出门吃个饭?” “点外卖吧。”傅瑞文说。 “嗯嗯。”车终于到了。 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傅瑞文盯着车窗外的行人,在缓缓驶过一片堵车的区域时,她看见守在地铁口的女人。 车窗是单向玻璃,对方看不见她。 医院的大楼被飞速甩在身后,江市地形平缓,直到很远都还能看见大楼的一点影子。窗外的景色一点点熟悉起来,已经到了颜洛君学校附近。 但车辆与学校大门擦身而过,停在了不远的一个老旧小区门前。 “下车吧,”颜洛君推开车门,转身没走几步刷了门禁卡,“一会儿也给你一张。” 傅瑞文没想到颜洛君说的跟她回去,是在这种地方。她以为颜洛君会住在某个一看就房价不菲的高档小区,而不是建造年代已经有些久远的居民楼。 护理实习几乎算得上是倒贴,很少会有同学在外租房。但她听说好学校的学生在实习公司旁边租房的并不少,这间屋子却在学校附近。 她没想出颜洛君租房的理由,直到跟随颜洛君一路绕过繁复的绿化带,才生出中劫后余生以及搬进不熟的人家中居住的局促感。 “要不……”我还是出去住。 “咔哒”智能门锁开启的声音掩盖了这两个字,颜洛君蹲在门口打开鞋柜,递过来一双拖鞋:“新的。” 很快傅瑞文就发现,不只拖鞋是新的,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很新。烧水壶是没用过的,阳台没有衣服在晾,推开卧室床是根本没铺的。颜洛君拉开衣柜的门找床上三件套,从密封袋里拆出一条空调被和一条厚棉被之后,第三次终于开到正确厚度的被褥。 颜洛君看出她的疑惑,笑了下才说:“是我租的房子,但我没在这里住过。租了很长一段时间,放心住吧,保洁阿姨每周会来两次。” 傅瑞文留在卧室铺床,出去的时候颜洛君正在摆弄烧水壶,傅瑞文看不下去:“我来吧。” “哦。”颜洛君于是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里,打开外卖软件,问她想吃什么。 傅瑞文后知后觉地感到饿,中午科室很忙,饭只吃了几口就去做别的,回来的时候已经凉了就也没胃口再吃。颜洛君回忆着她上次的口味,问:“煲仔饭怎样?面食送过来可能会坨掉。” 傅瑞文没有异议,她只会在拆外卖包装时看见小票上明显超出自己预算的价格,将钱转给颜洛君。 颜洛君这回没拒绝,傅瑞文踌躇着说:“我住在这里的事……” “啊你放心,”颜洛君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应该也没人知道我住这儿,平时不会有人来。” “不是,”傅瑞文盯着她,“我说房租。” “……还没想好,”颜洛君躲不过,“之后再告诉你吧。” 傅瑞文说好,但她四处看了下没看见饭桌,提着外卖有点不知所措。颜洛君这才反应过来,对着四周一番打量,说就放在茶几上吃吧。 房子比傅瑞文想象的要稍微大一点,或者说,布局有些奇怪。茶几被安置在阳台旁边,被沙发挡住了,所以傅瑞文一直没有看见。 但茶几上也放着东西,一堆奇形怪状的凸起被半透明的塑料膜罩着,傅瑞文不清楚底下是什么。颜洛君的声音从另一个房间传来:“什么东西?你挪开放在地上吧,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傅瑞文只好先将外卖放在地上,揭开了那层塑料膜。 全貌得以被窥见的瞬间,傅瑞文怔了下。 她下意识捻了下手中的塑料膜,皮肤的温软透过薄如蝉翼的膜布传递,她知道自己尚未被现实与幻象分割成两半。 桌面上零星散落着一篮子彩色鸟羽,一大盒超轻粘土,几个尚未雕刻完成的木质雕塑,和看不出材料也叫不出名字的作品。 甚至还有一副水彩画,遗憾地被泼上了一片黑色。 “啊我突然想起来,茶几上是……”颜洛君的声音在逐渐靠近,她顿了下,似乎在思考如何描述古怪的它们,“一些意外。” 第21章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坏人。” 第17章 “别看啦,”颜洛君先动手,将那张画布放在了地上,然后又将零碎的物件往上堆,“先将桌子整理出来吧。” 傅瑞文秉持着不要窥探她人隐私的原则……秉持了不到五秒,想着自己可能还要再这里住一段时间,还是问道:“这些是什么?” “算是……一些废弃的作品?”颜洛君拿起一个只雕了一半的木质雕塑,“尝试木雕失败。” 那么接下来一个算得上是又失败,接下来是又双失败,接下来是又双叒…… 好烂的梗。 但傅瑞文没忍住笑,颜洛君瞬间放下手中的物件:“呼,终于笑了。” 傅瑞文怔了下,有点不知所措。 “你一路低气压,”颜洛君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坏人,拿捏住你的把柄让你不得不跟我回家了。” 傅瑞文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在颜洛君瞧上去也不在意:“好啦,先收拾东西吧,不然一会儿外卖都冷了。” 价值五十多一份的煲仔饭和她平时在医院点的不到二十元一份的有什么区别?傅瑞文不知道,这个时候她吃东西几乎没胃口,好像只是单纯地在为了维持生命体征。 吃过饭,颜洛君带她在这间不大的小屋里转了转,卧室刚才傅瑞文已经简单收拾过了。说是带她转,其实很多东西颜洛君也*不清楚,语气迟疑。傅瑞文有些好奇为什么她会租一间不住的房子。 学校附近的房子,哪怕是老旧的居民楼,租金也绝不会很低的。更何况这会儿江市已经入夜,这间并不临街的屋子也不吵闹,里面应该是重新装修过,看上去环境也不错。 她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颜洛君带着她走到应该是次卧的位置,一只手撑在门把手上:“对了,这间屋子麻烦请不要进去。我上了锁,里面是一些我的私……啊!” 她没想到门锁坏了,自己不过轻轻将手搭在把手上,没使多大力气它就自己开了。颜洛君差点跌坐进去,傅瑞文眼疾手快抓住了她,另一只手扶在门框上。 “……抱歉。”颜洛君恢复得很快,站稳后傅瑞文松开手,她刚才抓的好像是颜洛君的手腕,捏出一点红痕——怎么会有人的皮肤那么显伤? “没事,谢谢你,”既然门已经开了,颜洛君只好站着叹了口气,“里面是一些我的私人物品,有藏品也有类似刚才的废弃作品,总之最好是不要看。” 她试着拉回门,却发现门锁彻底坏了,关不上。 “要不……叫人来修一下?”傅瑞文小心翼翼地提议。 “明天吧,”颜洛君说,“今天太晚了,不安全。” 这可没办法,傅瑞文不是硬要往里看,可风将门吹得又开了些,房间里的景象几乎是一览无余。 颜洛君索性破罐破摔:“算了,看吧看吧。你别进去就行,打扫卫生的阿姨也不会进去的。” 傅瑞文眼尖,瞧见里面几幅画的画框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应当是很久没有处理过。好几幅画竖着累叠在一起,挂在墙上的更是数不胜数,她看不懂,觉得有几幅好像只是无规则的凌乱线条和圆点。 地面上也摆放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作品,傅瑞文有些不敢确定,因为有的好像只是几张叠得杂乱的纸堆起来,也有金属细线缠绕成动物的形状,似乎没什么操作困难度可言,甚至边角已经有些生锈掉漆。 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唯一一张工作台倒像是经常使用,调好的颜料却没盖盖子。靠墙的地方立着一个透明的展示柜,里面摆着各种闪亮的徽章亚克力牌和纸板。 颜洛君捣鼓了半天没再能将门合上,自暴自弃地带傅瑞文离开了。她从卫生间的柜子里翻出崭新的电动牙刷牙膏洁面乳洗脸巾……一大堆东西,检查完有效期限,舒了口气:“这些,都可以用。” 傅瑞文没用过电动牙刷,她认识这个洁面乳的牌子,偶然在网上刷到过,快抵得过她小半个月的生活费。 她说:“我其实不用……” “反正我也不过来住,”颜洛君说,“懒得往宿舍搬,你就当帮我消耗一下,你看,这个使用期限,都快过了。” 其实还有近一年才过,傅瑞文终于问:“所以你租这个房子是为了?” “放东西啊,”颜洛君叹口气,“宿舍空间那么小,放点生活用品就挤得要死。衣柜也窄,买了好几个所谓的收纳神器,一换季买新衣服还是塞不下。” 她从衣柜里找被子的时候,傅瑞文便看到里面好些用密封袋装好的衣服。 “对了,门禁卡和钥匙,”颜洛君突然想起来,在进门处的隔断抽屉里将东西翻出来给她,“你拿着吧。” “让我想想还差什么,”颜洛君转身,微微后仰,手臂撑在隔断上,歪了歪头,“要不你自己想吧,反正是你住在这儿。” 傅瑞文咬着唇肉:“我没事,不缺什么了。太晚了,你要不要先回学校?” 她说完才意识到这话多少有点赶客的意思,这原本也不是她家。但颜洛君没在意,低头看了眼手机:“你说的对。我先回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 傅瑞文点头。颜洛君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推门真走了。 傅瑞文得以坐在一旁喘口气,但不过片刻,颜洛君又拉开门。 “差点忘了,”她探头,身后走廊的声控灯亮起来,她的脸反而在阴影里,瞧不清神色,“来录个指纹吧。” 傅瑞文却说:“不了吧,我不会住很久的。” 她局促地捻着手指:“不会麻烦很长时间的。” “好吧,”颜洛君耸了耸肩,“那我真走啦,拜拜。” 门被关上,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傅瑞文慢吞吞地起身,很难从中察觉到一点真实感。 手机震动了一下,新的微信消息提醒。 f大颜洛君:差点忘啦,快递和外卖地址都是xxxxxxx,外卖可以送上楼,快递统一放在楼下的快递柜里。 f大颜洛君:[照片] 傅瑞文打了“谢谢”发过去,从聊天框退出来。鲜红的消息提醒已经累积到99+,最顶上的一条是宿舍群里舍友问她还回吗,好像有人找她。 她一条也不想看,摁灭了手机。 第22章 “没我命苦。” 傅瑞文在这间房子里住了有十多天,颜洛君一直没提房租的事。傅瑞文有时去咖啡厅兼职会看见她,大多数时候在手机上提前点单,进店端好就走。 傅瑞文在第二天就记住了她的id,此后颜洛君来买咖啡遇上她上班的时候,都能收到不一样的甜品。 她们校区的分布比较奇怪,并不是完整的一片地,而是中间被马路划分的几个小块。 颜洛君提着两杯咖啡出来,姜舒言在门外等她,接过袋子放在桌上。 “这杯澳白是我的,”她拿出一杯,“你的是什么?葡萄美式,怎么还有一块抹茶千层,你不是不喜欢吃这种带点苦味的?” 颜洛君诡异地沉默了下:“没我命苦。” “你命苦什么呀,”姜舒言被烫得嘶了声,“第一次参加线上策展就进复赛了,这还命苦?” “一想到今天满课,跑四个不同的教学楼,”颜洛君喝了口冰美式,习惯性地开始咬吸管,顺手将没地方扔的吸管包装先塞回袋子里,“人生真是一眼能望到头。” “……谢了,期末结课设计就做这个,”姜舒言说,“考虑跟我组队吗?” “算了,我一个人做,”颜洛君瞥她一眼,提着袋子准备走,“我担心小组作业使我们本就塑料的关系愈发破裂。” “咦,我说怎么这么眼熟,是你呀,”忽然,姜舒言抬头打招呼,“还在这里上班?” 颜洛君回头,就见傅瑞文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闻言下意识抬手搭在门把手上:“……嗯,你们好。” “你好呀,”颜洛君移开视线,拽了下姜舒言,“要迟到了。” “哦哦好,”姜舒言笑眯眯地道别,“拜拜。” “怎么这么冷漠呀,颜老师,”姜舒言压低了声音与颜洛君道,“好歹见过几面呢。” 颜洛君无声叹了口气:“我觉得她这种走在街上都会刻意避开熟人视线的应该是究极i人,可能不太想被我们这种e人打扰。” “你说得对,”姜舒言想了想,“可是不打招呼也不礼貌嘛。” 颜洛君懒得纠结这个问题,她忽然觉得这短短两三句对话的人物应当反过来,其实是姜舒言说她的台词,她接姜舒言的话说觉得不礼貌才对。 过校门刷校园卡的时候,手机忽然震动了下。 她走过刷卡区,拿起手机看到傅瑞文发的消息: 傅瑞文:你不喜欢抹茶? 颜洛君犹豫了下,才打字回复道:也不是,就是不喜欢特别苦的那种。 傅瑞文:嗯嗯。 颜洛君后来没有再收到过带抹茶的制品,一直到她走到教室找到位置坐下,傅瑞文都没再发新的消息。 第18章 教授已经坐在讲台边上,颜洛君十分镇静地抽出湿巾擦桌子,然后用卫生纸擦干水渍,再将电脑咖啡和蛋糕都摆在桌面。 教室很小。她撕开叉子的包装,教授从电脑屏幕里抬眼瞥了下;她切下一小块,教授又抬眼;她吃到一半,没忍住问:“教授您想吃吗我下次给你带?” 姜舒言无声胜有声地蒙住脸开始笑。好在上课铃恰到好处地响起,教授一边打开ppt,一边调侃道:“抹茶千层配冰美式,也太苦了吧。” 下午第二节课在一个更远的教学楼,下课后姜舒言和她讨论去哪儿吃晚饭,颜洛君想了想:“咖啡厅?这个点,走到食堂人肯定爆多。” 于是顺路又转了回去,颜洛君在吃一份烫到怀疑人生的焗饭,傅瑞文应该已经下班,店里只有几个看起来像正职的员工在忙碌。 佐以餐饭的闲聊话题一般是江市最近新开幕的展览,与学校有关的任何吐槽,和乱七八糟的八卦。 “诶你知道吗,”不知怎的,姜舒言突然说,“我那天刷到一个帖子才知道,护理大专是三年制,一般是大三开始实习,也就是说,傅……” “傅瑞文。”颜洛君试图凭借距离的增加来拉断勺子上粘着的拉丝芝士。 “噢,傅瑞文,”她说,“听上去好文静的名字——其实快毕业了。” “嗯,”颜洛君兴致缺缺,“这个饭有点没味道。” “是吗?我觉得还行呀,”姜舒言惊讶道,“或者你下次试试它们家火鸡意面。” “听上去很奇怪的料理。”颜洛君点评道。 “所以真是铁人啊,”姜舒言感慨道,“诶,你说她为什么到这边来上班,她们学校附近难道没有工作机会?我上次看导航,我们学校到她们学校地铁通勤一个小时呢。听说她们护理实习都特别累,竟然还能跑这么远来兼职。” 颜洛君说:“你看方荷累不累?” “……那确实,”天坑专业就业各凭本事,方荷是她们宿舍唯一一个卷互联网赛道的,目前在某大厂实习,通勤距离长,大小周,有时甚至加班到凌晨才回宿舍,“互联网真不是人干的。” “世界上是没有wlb的工作的,死心吧,”颜洛君已然看淡,“更何况,她又不是江市本地人,听说她们专业实习都很倒贴?如果家里给不了太多支持的话,找兼职也正常。” “你连她是哪儿的人都知道?”姜舒言敏锐地嗅到了奇特的讯息,“不是,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关系这么好?” “这算什么好啊,”颜洛君无语,“吃过几次饭,聊过几次天就知道了啊。” “但你还能记住,就很不正常,”姜舒言说,“上周导师请我们吃饭,饭桌上每个人介绍了自己籍贯之类的,除了本来就熟悉的那几个,我转头就忘干净了。” “改天去医院查查记忆力障碍吧,”颜洛君叹口气,“17岁还得挂儿科是吧?” 姜舒言翻了个白眼:“上学期就过18岁生日了谢谢。” “哦,”颜洛君幽幽地道,“几个月前才逃离游戏防沉迷……” “上学年龄早惹谁了?早几年进厂当牛马逃离职场年龄歧视!”姜舒言说完也觉得自己命苦,于是话锋一转,“不过说起来,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对啊,”颜洛君淡淡道,“这周六满19岁,你还有两天时间准备生日礼物。” 姜舒言:“?” 第23章 脑海中滚过一些狗血小说。 说起来颜洛君对生日没有十分明确的概念,颜母倒是提前小半个月来打电话问过她,是否要办宴会之类的。但大二的她或许称得上一句尚且年少无知,拒绝了。 颜母的电话是在晚上十点打来的,颜洛君也不知道她过的是哪国时间。拒绝宴会后没聊两句话题就转到生日礼物上,颜洛君去年从她那儿收了一套江市的房子,地段还不错的大平层,但她没时间住,索**给中介租出去了。 “没什么很想要的,”颜洛君戴着蓝牙耳机从图书馆往宿舍走,“您随意就行。” 颜母挂了电话,颜洛君闲得无聊翻她朋友圈,看到最新一条定位在希腊,配图是……干噎酸奶。 有点抽象。她母上的下个作品最好不要是什么“大口吃完一杯干噎酸奶的视频重复播放八千次”或者“来自世界各地的200人吃过干噎酸奶的勺子”。 生日当天她和几个朋友在外面吃饭,晚饭后有人提议去ktv,不想去太远的地方所以仍旧在学校附近。转场子的路上收到她父亲的消息,说小颜成年快乐。 颜洛君:“……” 她说您要不再往上翻几条消息记录呢,就能看到您上一回发这句话了。 她父亲说不好意思啊换手机了聊天记录没保存,那你今年是19岁还是20岁? 他们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那人问今年送车行吗,颜洛君说两年前的生日你以为我18岁就送过车了,到现在都还停在锦都家里落灰。 哦,那人说,那要不…… 颜洛君是真怕他又灵机一动。去年他灵机一动想到她是学艺术相关专业的,送了一间锦都的画廊,美其名曰锦都是新一线城市发展快,艺术行业有极大的潜力——莫名其妙指点江山的自信,不知道他从哪儿看出来的极大潜力。 五分钟后颜洛君收到转账,十分朴实无华缀着几个零她懒得数,转手在某团货比三家然后团购了不到五百元的ktv优惠套餐。 蛋糕刚才已经吃过了,ktv包厢其实有点吵,几个同龄人点出了风格迥异的歌,社交恐怖分子们瞬间将待唱歌单加到了五十多首。颜洛君坐在一边嗑瓜子,觉得自己解锁了某些过年传统技能。 姜舒言凑过来,颜洛君瞥她一眼问怎么不去唱,她说嗐还有好几首才轮到我,这瓜子什么味的? 咸香的,什么都好就是太咸。颜洛君在桌上找水喝,她买套餐的时候没看酒水详情,桌上只有各色鸡尾酒。或者,姜舒言拿起一片西瓜,说吃这个吧补水。 好荒谬,颜洛君开了瓶蓝色的鸡尾酒给自己倒上,挺甜,几乎喝不出酒味。过了会儿喝完了,又开了瓶紫色的。 葡萄味,但是有点偏酸。 姜舒言唱完一首歌坐下找水时,颜洛君顺手给她倒了杯,她尝了口睁大眼睛:“这是果酒吧?” 颜洛君:“……” 她不太清醒,但她没醉,揉了揉太阳穴拎起瓶身看不出什么来,打开手机看订单详情才发现的确是果酒。 “那完了,”她很冷静地说,“喝这么多,一会儿酒劲上来我肯定得醉。” 姜舒言以为她在说笑:“你现在不是挺清醒的嘛?” “那是现在,”颜洛君说,“一会儿就不清醒了。” “那怎么办,”不知道是谁调高了音乐声量,姜舒言几乎是靠吼,“你酒品怎么样啊?今晚还回宿舍吗?” “我不知道啊,”颜洛君头疼,“没喝醉过。” 她没测过酒量,也没有家人的酒品可作为参照。回学校难免不方便,傅瑞文说:“给你订个酒店?” 那第二天起床岂不是还得穿今晚这套衣服?洁癖如她定然是受不了的,有放衣服的地方除了宿舍就是租的房子了,那里只用来堆杂物而平时没人住,她记得想了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送我回租的房子吧。” “哦哦好,”姜舒言知道她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放东西,“你发我个具体位置啊。” 这场吵闹一直持续到十二点。这原本并不是一个很晚的时间,换做平时她们宿舍约莫两点才关灯。但颜洛君有点累,诸位回学校的回学校,回家的回家,姜舒言照着她发的地址打了个车,送她回去。 “还挺近,”姜舒言拉开车门,“需要我扶着你吗?” 颜洛君有点无语:“我只是醉了不是瘸了。” “真醉了?”姜舒言狐疑地打量她,“看上去还挺正常,不是说醉了的人都会说自己没醉?” 颜洛君白她一眼没再接话,楼道里声控灯并不明亮,姜舒言微微弯腰查看门锁:“指纹锁,颜老师你来。” 颜洛君碰了下感应区,门应声而开。 屋里亮着灯。 她慢半拍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这里好像是有人住。 是……吗? “颜老师你家亮着灯诶有人在吗?”姜舒言探头,“有人照顾你的话我就不进去了吧……啊,是你。” 傅瑞文还在扣睡衣的倒数第二颗扣子,刚走到客厅就被眼尖的姜舒言瞧见了:“你是傅……” “瑞文。”颜洛君叹了口气。 这段对话似曾相识,姜舒言看了看一只手扶着门框、声称醉酒但除了脸有些红以外并无异样的颜洛君,又看了看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傅瑞文,迷茫地往后退了半步。 “你们这是……”脑海中滚过一些狗血小说。 “没事,不好意思我忘了,”颜洛君揉了揉太阳穴,这会儿是有点头疼,“我出去住酒店。” 第19章 她知道傅瑞文肯定闻到她身上的酒味,她们并不熟,在半生不熟的人面前醉酒实在是太失礼了。 “不是姐们儿,”姜舒言震惊,“这到底谁家?” “我借住在这里,”傅瑞文开口解释道,朝着姜舒言,“她喝酒了吗?” 显而易见的事,但颜洛君问:“为什么不问我?” 傅瑞文了然。 半透明的鞋柜一览无余,实在没有第二双拖鞋。颜洛君还站在门口,姜舒言的目光落在鞋柜上,有几双鞋她见颜洛君穿过;又落在傅瑞文的拖鞋上,鞋底很厚很软,好像也是颜洛君会买的风格。 “将她留下吧,”傅瑞文抬眼,平静地说,“我有照顾喝醉的人的经验。” 第24章 喝醉的人异常固执。 眼下的氛围的确不适合第三个人加入,姜舒言向颜洛君再三确认留她在这里没问题,颜洛君摆手让她快走。 “吵。”她说。 姜舒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关上门,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这倒符合颜洛君刚才的要求。她垂着眼打量鞋柜,似乎在思索换哪双鞋合适。 “先进来吧。”傅瑞文觉得自己有点像主动加班,但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明天是周日,没有实习不用上课,咖啡店的排班也在下午,难得可以好好休息的日子。 “不要,”颜洛君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的鞋,“脏。” “我一会儿拖地。”其实明天打扫卫生的阿姨就会来。 颜洛君摇摇头,态度坚决。她其实并没有醉到完全不省人事的程度,傅瑞文想,转头问她:“屋里还备了别的拖鞋吗?” 颜洛君又摇头,这种事情记得还是很清楚的。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哪怕点外卖也得等个二三十分钟才能送到吧,总不可能让她在这儿站这么久。 傅瑞文拿她没办法,给出的解决方案自己都觉得好笑:“不然穿我这双?” 话出口她才又反应过来这双鞋原本就是颜洛君的。 而颜洛君这究竟是什么迟来的洁癖——那天第一次带她来的时候,不是很正常地直接进了? 颜洛君眨了下眼,长而卷的睫毛掩住了目光:“你穿,我踩地上。” 说完在傅瑞文有所动作之前,她便极快地只着袜子踩上了地面。 傅瑞文伸手将她按了回去,在门口换鞋的矮凳上,认命地叹气:“你穿,我直接踩。” 她计划将颜洛君安顿在床上,然后去做柠檬蜂蜜水。颜洛君似乎酒品还不错,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生理性呕吐,已经能够算她照顾过的人中十分省心的那一类。 但计划很难被实现——不熟的人相处是这样的。颜洛君甚至不愿意碰床,她慢吞吞地说:“想洗澡。” “明天再洗,”傅瑞文再次作出承诺,哪怕方才这一招就已经被证明无效,“明天我连这床上用品也一起换洗掉。” 但颜洛君说不,傅瑞文甚至没想到任何办法来制止。她连半句哄人的话都想不出,寻常人家用来哄小孩子的那些话就在嘴边,先一步将她笼罩的却是灰黄色泛着酸臭味的过往。 强行塞回床上?打晕拖走? ——越想越离谱了。 喝醉的人异常固执,更何况傅瑞文原先也不了解她的生活习惯。颜洛君进了浴室,傅瑞文不敢留她一个人,只好将烧水壶挪回了卧室。她开了瓶矿泉水倒进去,颜洛君没有将门关得很严,留了一点缝隙,暖黄色的灯光从里面溢出来。 “水温别调太高,只能用温水。你自己可以?”傅瑞文确认道。 “……我十九岁了。”语气有些无奈,像是向大人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的小朋友,隔着一扇门,窸窸窣窣的声音穿过门缝。 浴室门是半透明的磨砂玻璃,傅瑞文移开视线,闻言怔了片刻,手上的动作一顿:“今天……昨天是你生日?” 颜洛君“嗯”了声,她说:“很累。” 傅瑞文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究竟是昨天很累,还是生日很累,抑或二者皆有或都不是。这时候颜洛君倒显现出一些艺术文学幻想的特性了,在外行人听起来只是云里雾里的模糊。 “瑞文,”她忽然道,“可以帮我找一套睡衣吗?在衣柜里。” 傅瑞文于是转身去拿睡衣。热水壶的指示灯已经闪过了,她从玻璃罐里舀出蜂蜜,等水稍微凉一些再兑进去,后知后觉自己并没有将柠檬带进卧室。 但将这种汁水黏糊糊的水果带进卧室,颜洛君醒来后发现会不高兴的吧。她在衣柜里翻找,颜洛君的衣服太多,都用密封袋装着,看不清袋子里究竟是什么。她这几天没打开过衣柜,自己的衣服都堆放在角落的行李箱里。 “睡衣长什么样?”傅瑞文扬声问。 “……不知道,”颜洛君的声音混在水声里,水汽逐渐爬上磨砂玻璃,只透过一点朦胧不清的光线,“很多,你随便拿一套就行。” 傅瑞文拆了好几个袋子,不理解为什么其中有一些衣服看上去用料极差,却又是层叠繁复,她看不懂的款式。开盲盒似的,在堆叠成山的密封袋中抽取样本。 最后还是很幸运地找到了。她叠好了先放在床上,浴室旁边没有能放东西的地方,随便放桌子上吧,一会儿指不定某人又要犯洁癖闹脾气。 或许现在去厨房切柠檬?她很快,不到一分钟就能弄好。 “颜洛君?”她敲了敲玻璃。 “嗯?” 听上去很正常,傅瑞文勉强松了半口气:“有事随时叫我。” 她切了两片柠檬,端着盘子快步往卧室走去,半路却被进门处隔断震动的手机吸引了注意力——颜洛君的。 备注是“母亲”,傅瑞文几乎是下意识地准备将它留在那儿自然挂断,手上的水珠却不慎滴在屏幕上,电话接通。 “喂,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有些失真,语气却并未有多少责备,只是淡淡的,“你说生日礼物没什么想要的,珠宝怎么样?我在拍卖会上,你搞快点,在这几套里挑一套,照片发你微信了。” 傅瑞文不知道怎么答,她两只手端着那只有着某奢侈品logo的盘子,手是湿的,抽纸在很远的茶几上。 “洛君?颜洛君?”对面半晌没听见声音,“信号不好?” “啊……阿姨,”傅瑞文将盘子放在隔断上,拿起手机,“颜洛君她在……洗澡。” 电话那头诡异地沉默了。几息之后傅瑞文听见对面问:“她在洗澡?现在是国内时间什么时间?” “凌晨1点。” “哦,”对面又问,“你是她什么人,朋友?” “……嗯。”傅瑞文答得有点艰难,她不知道她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好像什么都不是。 “你们在哪儿?宿舍?酒店?” 为什么颜洛君半夜醉酒,被盘问的却是她? 傅瑞文觉得无论事实如何都与她无关,而是颜洛君的事。 她只需要如实回答:“在她家。” “行,”颜母说,“让她洗完澡看微信消息。注意安全,挂了。” 第25章 湿漉漉的,水珠还温热。 “瑞文?傅瑞文?”模糊失真的呼唤从浴室传来,“瑞文姐——” 傅瑞文走过去,心道这声音听上去可不虚弱,担心她属实是自己多心:“怎么了?” 玻璃杯轻轻搁上桌面,柠檬片在蜂蜜水中沉沉浮浮。 “没事,”水声停了,“叫一下你。” “怎么,”傅瑞文忽然起了一点点玩笑的心思,“不放心我?” “毕竟一个人……” “合该我担心你,”傅瑞文从床上拿起睡衣,准备从门缝里递进去,“喝醉的人不是我。” 颜洛君闷声笑了。 洗澡毫无疑问具有加快血液循环的作用,酒劲更深一层地漫上来。 她没接那套睡衣:“帮我找一下浴巾好吗?” 傅瑞文叹口气:“刚才不说——在哪儿?” “忘了呀,”听上去像在撒娇,果然醉得更厉害了,“床边的矮柜,应该有一次性的。” 傅瑞文走到床头半蹲下去,拉开抽屉,没料到映入眼帘的首先却是几个彩色的小盒子。 显然这不会是浴巾,再往外拉,抽屉深处却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她用了点力没拉动,只得先将里面的东西一点点清出来放在桌面上。 前几个盒子没拆外封的塑料膜,安安稳稳地被转移到了桌面。到最后一个时她没注意,竟是拆过封的,倒着拿起来时纸盒松动,里面的物件全洒在了地上。 这当然是她一时不慎的责任,但这为什么是…… 傅瑞文将盒子转回正面,包装的文字正对着她。 指套。 还是草莓味的。 她花了五秒钟冷静下来,镇定地捡地上散落的一次性包装,跟配药似的,习惯性地在心中默数数量,最终停在一个单数上。这种玩意儿一盒的数量应当是双数,她后知后觉这盒的重量明显比前面几盒轻许多…… 第20章 这是重点吗? 浴室里又响起水声,新的热气逐渐蔓延升腾,颜洛君问:“找到了吗?好冷。” 摆在外边儿的几个小盒子被挪开,果然便一眼看到一次性浴巾的包装袋和抽屉两部分衔接的缝隙卡在一起。傅瑞文伸手将它们拨开,拆开包装取出一条。 她敲了敲浴室的门,收着力没让虚掩的门被推开:“浴巾。” 分明是她将浴巾递进去,颜洛君却伸了手出来,恰巧与她的手错开了。那只从门缝里探出的手还带着水汽,透明的水珠从白皙泛着薄红指尖滑落,滴在傅瑞文手腕上:“嗯?” 疑惑的语气词,傅瑞文微微抽出手来,浴巾的一角没留神抵到了门边,老旧的塑料门框立刻发出吱呀的声响。冷风灌进浴室,颜洛君似乎是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被半透明水汽模糊的身体一闪而过。 “你……”颜洛君犹疑不定,但傅瑞文已经别过眼,摸索着准备将浴巾塞到她手上,被颜洛君不经意握住了手指。 “……拿好。”傅瑞文呼吸一滞,简单的交接动作变得混乱。浴室的水汽好似透过动作间逐渐越来越大开的门缝透出来,连她所站的地方也是湿热的,呼吸间尽是热腾腾的潮气。 “很滑,”颜洛君像是凑近了些,声音骤然清晰起来,“帮帮忙。” 傅瑞文勉强移回目光落点,只在浴巾的包装袋边角上停留片刻,往上抬手,将它放到了颜洛君手里。 全是水。 指尖碰到原先被颜洛君捏着的包装一角,湿漉漉的,水珠还温热。她松手,取了叠好的睡衣也想一起递进去:“衣服。” 颜洛君却说:“我的手还是湿的呀。” 傅瑞文只好又收回手,顺手将浴室的门也拉严了些。方才那么一会儿,水汽散了些,浴室里的情形自然更清晰了。她将那套料子柔软的睡衣放在一旁,无意识用勺子搅拌杯中的柠檬片。半透明的果肉从粘连的柠檬片上落下,她没来由怀疑这杯会不会有点酸。 刚才忙忘了,没倒一点出来尝一下。 “好了,”隔着浴室门,声音逐渐清晰起来,颜洛君将门推开一点,“睡衣给我吧,谢谢。” 傅瑞文将睡衣也递了进去。这回从门缝里伸出的手上没有水珠,只有一点长时间浸在热水里的微红。 她这是非自愿加班,是额外的价钱,颜洛君应当支付她加班费若干。但事实上哪怕在医院里她也不会如此尽心尽力地照顾病人,没有义务,不在她的工作职责之内。 那算什么?朋友间的照料? 傅瑞文拿不准,她向来没什么朋友。她走神的片刻,浴室门被从里面推开,颜洛君穿着睡裙,肩上披着半湿的浴巾,被微卷的长发染得泛红,是她头发的颜色。 “刚染不久,还掉色,”颜洛君垂眸瞥过一眼,睡裙衣领没被浴巾覆盖的地方已染了些红色,较发色要更艳丽些,“对不起……不对,本来就是我的衣服。” “坐到床边去吧,”傅瑞文将那杯温度刚刚好的蜂蜜柠檬水递到她手上,“把头发吹了。” 她转身从柜子里拿出电吹风,颜洛君似乎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双手捧着玻璃杯抬眼看她:“可是,得先喝完蜂蜜水呀。” 她无意识舔掉唇边的水珠,柔软的舌尖在傅瑞文的视野里出现又飞速消失。傅瑞文绕到她身侧,摁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床沿:“坐好。” 电吹风的声音盖过了应答,傅瑞文挑起几缕发丝,余下的水渍在那条一次性浴巾上晕染开。她嗅到洗发水和护发素叠在一起的香气,尾调是淡淡的茉莉香。 颜洛君喝完蜂蜜水的时候,傅瑞文恰好关了电吹风。她摸了摸发尾,指尖又探向堆叠的头发里,干得差不多了。她收起电吹风,又将玻璃杯和勺子顺手带走洗了。回来的时候颜洛君怀里抱着一只紫色的兔子玩偶靠在床头,睁着眼睛看她。 不知道的还以为多精神。 傅瑞文思考了两秒钟,只将从客厅带进来的颜洛君的手机放在床头充电。她转身往门外走,觉得在沙发上凑合一晚,多披两件衣服当被*子算了。但手指只是堪堪碰到卧室灯的开关,她听见颜洛君含着方才醒酒茶中未化开蜂蜜似的软语: “瑞文姐,”人在床上挪动的声音,“也上来吧。” 傅瑞文指尖一滞,不合时宜的,脑海中闪过方才成堆指套的粉色。 第26章 颜洛君才不会勉强自己接受不喜欢的东西。 “颜老师?”郁书担忧的呼喊将她拉回现实,“有烫到吗?” “……没,”颜洛君慢半拍地回应,她低头看了眼衣摆,手包放在左手边的椅子上,都没被溅到,“虚惊一场。” 侍应生在旁边道歉:“不好意思啊女士……” 颜洛君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微笑着说出一句:“没事,把桌子收拾一下吧。” 她往旁边挪了个位置,拎着手包放在腿上,对郁书说:“我没事,您继续说。” 咖啡的香气在本就闷热的空气里逐渐发酵,冬日里咖啡厅开暖气再正常不过,但总的来说还是闷。咖啡的苦和甜交错,连带着烤面包新鲜出炉的香气,几乎闷得像被关在盈满蜜糖的炉子里。 郁书颔首:“好,刚才说到我们想做的主题会跟你以往的作品风格有一定差别,因为展馆在国外,整体的风格也会更加大胆,可能需要你做出一定的调试。” 国外能发挥的空间可就广了,颜洛君毕竟暂时没有完全base境外的打算,一年英国的硕士并没有让她生出一生英伦情,尺度还是得把控的。 “比如?”颜洛君问,“大致的主题如何呢?目前能给到基本的展览信息有哪些呢?” 大型双年展的筹备会提前许久开始邀约作品,她记得下一届展览的日期在快一年后。官网甚至尚未开始预热宣发,整个展览于公众而言全然是未知状态。 “这是目前在保密项目外的资料,你可以看一下,”郁书将ipad递给她,“总的来讲会与欲望有关,具体的延伸领域我们团队还在讨论中,后续也将根据艺术家提供的作品进行调整,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嗯,”颜洛君将文档划到末尾,没有中文版,老老实实滑回第一页读英文,“毕竟是第一次接到大型展览邀约,想请问一下您看中了我过往作品及其风格的哪一点呢?对交付作品有着怎样的期待呢?” “约莫是……自由吧,整体在风格上并不一昧追求神秘和抽象性,作品在某称程度上称得上是易懂,但同时具有许多可深入剖析的地方,”郁书思索片刻,微笑着道,“比如那件锦鲤池……” “老少皆宜?”颜洛君笑了下,“这样的风格不会过于直白吗?毕竟要展现的主题并不容易过审,总归是要考虑宣传方面吧?”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们有专业的宣传团队,”郁书松了口气,“也不是第一次和国内的合作方对接了,具体问题就交由我们考虑吧。我看过那篇有关你的批评文章,写得很好,我记得作者是一个叫姜的女孩子?年纪也很轻。” “姜舒言,”颜洛君接道,“有机会介绍她给您认识。” “期待,”郁书打开一旁的糖罐,往咖啡里加了颗方糖,“至于展品么,创作期间随时交流情况?我们唯一的硬性要求就是,展品体积不要太大。” 颜洛君已经在切最后一点提拉米苏:“具体是指?” “毕竟得从国内运过去,”郁书说,“这当然不是艺术的硬性要求,只是从个人角度出发给的建议。能拆卸的最好,不要是易碎品——虽然保险公司会赔付,但想必做这行的都不希望自己的作品碎在运输途中。” “打扰一下,您的餐品。” “谢谢,”颜洛君接过冰美式,将那份抹茶千层往桌对面推了一点,“但我要真做不可拆卸的大型装置,也是有法子运过去的对吧?” “不如主办方报销机票,你直接来展馆的工作室做好,”郁书开了个玩笑,目光移到蛋糕上,“是你的吧?我没点抹茶千层。” “嗯?也不是我,”颜洛君转头询问道,“好像上错餐品了?” “非常抱歉刚才打翻了您的咖啡,增加了等待时间,”侍应生微微弯腰,“这边是门店赠送的小甜点,当作赔礼,您看可以吗?” 不同咖啡厅处理问题的方式真是如出一辙。很多年过去了颜洛君的口味依旧没有改变,她轻轻推了推蛋糕的外盒:“好意心领了,不过……确实不太需要。” 侍应生怔了下:“餐品已经拿出冷藏室了,不能再收回去。” 但她思绪转得很快:“非常抱歉没能考虑到您的个人口味,需要我再为您上一份别的吗?” 颜洛君才不会勉强自己接受不喜欢的东西:“麻烦了。” 接下来照例是一些合作具体事项的商议,譬如作品的交付时间和定金尾款支付的形式和时间,包括展出时作品若售出的佣金分成比例等。颜洛君有点后悔没带助理,她一向不太爱谈这些琐碎的事,甚至于作品报价还得发消息问助理历史报价都是多少。 第21章 “合作愉快。” 更多的后续事项还是交给了郁书的团队和颜洛君的助理,这会儿倒是真到饭点了。颜洛君刚吃过两份甜品垫着,不太饿,和郁书一起走出了咖啡厅。 冷风迎面扑来,室内外温差未免太大。颜洛君拢紧羊绒大衣,开始后悔为什么出门前没在外套里加一件羽绒背心。说出的话转为白气,索性戴上口罩:“郁老师往哪边去?” “回酒店,”郁书报了个酒店的名字,笑笑,“我打车,回国前听说江市打车很贵,我还想着能有多贵,总不能比国外更贵了。” “那自然是比不过的,再怎么说也是国内的物价,”颜洛君也笑,“我的车停在附近,不介意的话,我送您一程?” “好啊。” 郁书手搭在副驾驶车门的把手上,礼貌问道:“可以吗?” 颜洛君已经拉开驾驶位车门:“当然。” 上车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暖气,热风缓缓充盈着车内的空间。颜洛君摘下口罩,低头在导航上输入郁书发来的地址,随口闲聊。 “您这次回国,打算在江市待多久?” “一个星期左右,”郁书说,“还有些艺术家在其他城市,还是得当面谈。不过之后我还会回江市的,有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 颜洛君轻轻颔首:“那么之后,多有打扰了。” 第27章 像很多年前一样不得不妥协。 忙过晚上八点,傅瑞文才有时间坐下来吃饭。实习生在值班室抱着个本子写东西,傅瑞文无声地走到她身后,瞥见满页中英对照。 “……啊!傅姐,”实习生小陈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你走路都没声音的!” 傅瑞文在她旁边坐下,见她没遮掩,便微微偏过头去看她的笔记本:“在准备专升本考试?” “是呀,”小陈叹了口气,“可难了,我真担心考不过。傅姐应该是本科毕业吧?咱们医院现在都不招专升本的,也就是能实习的时候来体验下了。” “……专心学会儿吧,”傅瑞文避开了这个话题,“一会儿该去查房了。” “好嘞姐。” 傅瑞文当然也是考过专升本的,险胜,约莫最终只比公办的录取分数线高一点——她差点都做好贷款读民办或是直接放弃成绩的准备了。 目前所在的医院并非只招本科毕业生,但从录取结果来看,其实也差不多了。这是她在入职之后才知道的,那个时候她和颜洛君已经很熟了,查到结果的那天,她和颜洛君发消息,对方在时差好几个小时的国外,却几乎是秒回。 都是很久远的回忆了。傅瑞文指尖摸了下打包盒的边缘,下午托小陈从医院食堂打包回来的,这会儿已经冷了。她起身走了两步,将饭盒放进微波炉,想起自己中午分明做好了下午要带的饭菜。 谁知颜洛君突然回家,甚至没提前和她说过。 她年轻的时候觉得,像颜洛君她们这样的富家大小姐么,在外面玩啊闹啊,无论什么时候回家,总归都是有管家、阿姨之类的人在的。想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约莫都有人伺候着吧。 和颜洛君同居之后她才意识到大小姐也得出门工作,更何况依颜洛君自己的话,她并非什么豪门家世,只是略有些存款,坐吃山空肯定是行不通的。 但在傅瑞文眼中,她的习惯从未变过,还是离她的生活很遥远。就譬如今天中午突然回来,提前不打一声招呼——谁知道她吃过饭没,想吃什么,什么时间回家? 跟当年一样任性。 医院食堂的饭菜并不好吃,为了照顾病人的清淡饮食,长年累月的都是那几样菜,换汤不换药的。今晚是萝卜炖排骨,清炒白菜,和水煮豆芽。 加热后的排骨汤上漂着一层浮油,豆芽和白菜更是有种类似隔夜的不新鲜感。难吃,她吃得很慢,消化系统缓慢地开始工作,消耗体力,眼皮逐渐打架。 勺子磕到塑料盒底,她从昏沉中猛地惊醒。 无奈揉了揉眉心,她打开外卖页面,问奋笔疾书的小陈:“喝咖啡么?我请。” “喝!傅姐你也太好了吧!”小陈眼睛一亮,“当傅姐的实习生真的太太太幸福了!” 傅瑞文将手机递给她自己选:“怎么幸福了?” “请喝奶茶咖啡吃下午茶,还有时间自习,”小陈三两下点完将手机还给傅瑞文,“还有还有,姐姐人也温柔,从没见过傅姐你发火呢。” 傅瑞文不置可否,却也无意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下单后轻描淡写丢下一句:“继续去学吧。” 她则继续与这盒难吃的饭做斗争。 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真的在逐渐变娇气。 不说小时候经常吃不饱饭,看见能吃的东西几乎都能下咽,哪怕在一个人出来上大学之后,拿着兼职那点工资,每个月精打细算,吃得不算好,也不见得多难熬。反倒是现在,和颜洛君在一起好几年了,逐渐地才学会分辨口味似的,竟也挑三拣四起来。 就像她刚来江市的时候,喝不惯咖啡。江市的大街小巷都开着各种咖啡店,来自各种公司、学校的订单更是数不胜数,咖啡厅里的员工可以免费畅饮,她却一直觉得这玩意儿是苦的,无论加多少糖和牛奶,都掩盖不了苦的底色。 她待在江市最有名的大学的咖啡厅里,周围来来往往的客人,据说都是每个省千里挑一的存在。这样的环境谈不上喜欢,总让人感到莫名的压力,她们焦虑、担心、为之感到快乐的事,都是傅瑞文从未接触过、也不理解的。 最终还是没吃完,柜子底下有她存着的小零食,颜洛君不爱吃,于是她从家里带来了。只是很普通的小面包,当年颜洛君半夜急性肠胃炎进医院她给拿的就是这种。傅瑞文当时经常买这种便宜又大箱的,能吃很久。 她去查房,支使小陈往楼下去拿外卖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时常喝咖啡了。起初大概是因为困倦吧,毕竟实习、兼职、上课、考试,还有无穷无尽的……总会像上瘾一样寻求一个精神支柱。 颜洛君喜欢喝咖啡,家里有咖啡机,厨房柜子里囤了有许多种类的咖啡豆,在她看来区别其实不大。上班的时候很忙,抽不出空来顾及那些精致的花活儿,速溶或是外卖点上一杯已经很不错了。 她查完房回到值班室,打开电脑整理病历。小陈殷勤地为她将吸管插好了,咖啡摆在桌面上,室内开着空调,倒也不会冷得太快。 傅瑞文喝了一口,有点烫,含在口中没咽下去。低头看手机,瞥到屏幕上一条陌生消息。 未知联系人:别以为换了手机号就找不到你。你现在在哪儿发达呢?家也不回,婚也不结,跟个女的混。真打算在外面野一辈子了? ……早该屏蔽所有来自陌生人的消息,这种几乎扫一眼就能知道是谁发来的信息,她半个字也不想看。 不想听到与他们有关的任何事,傅瑞文以为已经和他们彻底断掉了。换掉住址、工作和所有联系方式,但游走在黑色边缘的手段总归是有的,曾经的阴影总有一天会再覆上来。 她下意识就要将这个号码拉进黑名单,但随即又一条信息发过来:江市人民医院骨科,我听说你们大医院的护士每个月都是几万几万地拿哦,也不晓得给家里帮衬点。 傅瑞文舌尖被烫得麻木,没留神咽下去,喉咙里也起了火似的传来灼烧感。 未知联系人:听说你住的也是高档小区,出门都开豪车。你傍上的那个女的,很有钱吧? 她的阅读速度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快,甚至还没理解完全这句话,攥紧手机的力道忽地卸了。 她点开回复栏,像很多年前一样不得不妥协:你想要什么? 第28章 指尖就停在“确认”的位置。 傅瑞文起身去接冷水,饮水机上方的水桶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也没人说一声。她拎着瓶颈试了下,有点担心往下放的时候会撞倒机身,还是让小陈来帮忙将饮水机扶住了。 总是这样,以为自己一个人可以处理好一件事,到最后还是得找人帮忙。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冰冷的纯净水差点溢出来。含在口中勉强缓解那股烧灼感,回到桌前坐下,拾起手机,一段新的文字呈现在上面:一问就是要什么要什么。怎么,没得事还不能找你了?把你养这么大你就是这样…… 后面的文字傅瑞文懒得看,对面打字很慢,她几乎都能想象得出沾着油脂的手指在屏幕上一笔一画地写字,还掺杂着不少的错别字,写了删,删了又写,凑成断断续续的鬼话。 傅瑞文没理,理了十多份病历,手机才又震动一下。 未知联系人:你弟弟结婚,盖房子还差点钱,你给补上。 关她什么事? 傅瑞文觉得自己可能是和颜洛君在一起待太久了,遇到荒谬的事才会第一时间生出“关我屁事”这种想法。但她不是颜洛君,心底下意识的想法很多时候不适合流露在纸面上。 第22章 傅瑞文:他才多大,结什么婚? 如果颜洛君在这里,也许会做出的评价是,从一开始就错了。这件事的重点在于“要钱”而并非结婚,但傅瑞文只会选择看似稳妥的方式以求周全,尽管后续的走向无可预料。 未知联系人:二大二十岁了怎么不可以结婚?家里这边十多岁结婚生孩子的娃娃多了去了,你是傍上贵人就撒手不管了。你看看哪家女儿像你这样的,几年不回家,连弟弟要结婚了都不晓得? 傅瑞文开始头痛,生理意义上的头痛,和反胃。她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试着集中精力理了几份病历,填到第五份的时候发现纸质的有两张刚才叠在了一起,没留神前几份对应的顺序都错了。 窗口外有病人家属在问,某某房间怎么走,小陈站起身,伸手出窗口指路,声音盖过了空调运作的嗡鸣。 “呼,傅姐,今晚还有什么任务吗?”她坐下,转过身来问傅瑞文,“傅姐?” 傅瑞文从放空的状态中猛然惊醒,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方才指尖一直摁着键盘,在空白的表格上打出一连串的感叹号,触目惊心。她下意识伸手端咖啡,意识到烫,转而身后端起了一旁只剩小半杯的冷水。 一口饮尽却丝毫没能缓解焦渴,很明显她正在经历躯体化症状。本身也不是医者,自然更难自医。 勉强镇定下来,傅瑞文将刚才填错的单子都清空,对小陈说:“来将病历理了吧。” “哦,”小陈坐上她的位置,清脆的键盘敲打声很快又响起来。 傅瑞文推门而出,在走廊上漫无目的地转了片刻,尚存的疑似理智让她回值班室又拿了个文件夹板,开始沿着走廊在每个病房门前驻足片刻。 “不是刚刚才查过房?”有病人探头出来,手机短视频外放的声音开得很大,几乎盖过了人声。 “手机声音关小点,”傅瑞文说,“有病人正在休息。” 她于是想起来自己没带手机出来,而是放在桌面上了。她没屏幕那个陌生号码的消息,估摸着方才一直在震动。走廊的暖气不比值班室,吹了半天冷风,脑子好像清醒些了,再转回值班室。 “傅姐,”小陈听见她回来,“你的手机刚才一直在响。” 傅瑞文划过一长串谩骂、诅咒、或是歇斯底里的疯话。 是否要将此号码加入黑名单? 指尖就停在“确认”的位置,良久,也最终未能落下。 。 颜洛君今天回家早,下午茶吃过后不太饿。一直到晚上十点才从床上起来,在零食柜里找了袋泡面吃。 她戴着耳机在厨房,半蹲下身找泡面碗。 “真是那个双年展?”姜舒言在电话那头问,“厉害啊颜老师,受国际知名策展人邀请,参与含金量如此之高的展览,可要苟富贵勿相忘啊。” “这话合该我对你说。郁书还说看过你的文章写得很好,回头找机会把你微信推给她,”起锅热油,颜洛君敲了个鸡蛋,“哪儿这么快就富贵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 “那你准备做什么作品,想好了吗?” “这么快想它做什么,没灵感都是空谈,”颜洛君说,“再说,合同都还没谈好呢。” 她很快煮好了泡面,番茄奶油汤底的,外加一个煎蛋,快捞出来时还放了一把豌豆尖——在江市买到这玩意儿可不容易。一口咬下去,吸满了汤汁的菜叶清香鲜美,连带着酸甜开胃的番茄奶油汤底,隔壁家小孩都馋哭了。 “你家隔壁没住小孩吧?”姜舒言半信半疑。 这不重要,颜洛君喝了口汤,下意识将择掉的豌豆尖老硬的部分倒在了垃圾桶里泡面包装袋的上面——她直觉傅瑞文回来会说她吃得不健康。 吃饭也觉得累。吃完收拾好厨房,颜洛君回床上躺着看了会儿书,罕见地不到一点就关灯准备睡了。然而她刚闭上眼没多久,便听见客厅的关门声。 傅瑞文下班了。 今天回来得倒是很早。颜洛君回想起下午出门时,她们之间的氛围还有些僵硬。 但或许因为下午谈过工作,冲淡了生活琐碎的私人情绪,颜洛君这会儿已经察觉不到多少尴尬了。她和傅瑞文之间谈不上争吵的争吵似乎总是如此,本身过程也没多激烈,莫名其妙的就又平息了。 这从各方面而言都不是好的现象,但她们都没能找到任何一个情绪爆发的契机,而是心照不宣地选择不再重提旧事,在这一点上倒是出奇的有默契。 卧室漆黑一片,傅瑞文以为她睡了,洗过手推门进来时放轻了声音。她在床边脱掉裹挟着寒气的外套,伸手去床上捞家居服—— 家居服没捞到,颜洛君勾住了她微凉的手指,水珠从指缝间滑落。 第29章 欲望是烧不尽的。 她们似乎已经许久没挑出时间做同一件事。傅瑞文侧身去够床头柜子里的纸盒,才察觉近些日子东西挪动,指套已经被推进了抽屉很深的地方。羽绒被胡乱堆叠在床沿,几乎要沿着床尾滑落,颜洛君打了个寒战,翻身越过傅瑞文,摸到遥控器打开空调暖气。 但偌大的房间远不会瞬间热起来。傅瑞文摁亮夜灯的同时,手中的塑料包装被抽走,颜洛君就着方才的动作跪坐在她腿间,吻下来的时候二人呼吸都带着冷气。 “好冷。”颜洛君低声道。 “外面零下几度呢,”傅瑞文得了喘息的机会,放过了手下攥出折痕的床单,“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雪。” “是吗。” 她好像不在乎,这和傅瑞文记忆中的不一样。 七年前那场雪落下的时候,她很高兴。她披着那件一看便价值不菲的羊绒大衣,冒着鹅毛落雪,将傅瑞文拉进校园里人迹罕至的林间小道,丝毫不顾及融化的雪水会使它变形、发皱。 呼吸消融在一片又一片茫茫白雾之中,身后的腰带被抵在复古的廊柱上。暂歇的片刻,林梢松雪洒落,微颤的睫羽覆上几点银光。 但此时她们谁也没有顾及窗外或许有的落雪。半透明的薄膜已经快要套上手指,颜洛君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原本养着指甲准备去做美甲。傅瑞文手上被她塞了半开的包装,忽然那人又改变心意。 密雪如碎玉声,颜洛君指尖还残留着果味的甜,顺着柔软的腰线往下,隔着一层薄汗几乎抓不住实感。傅瑞文从未在这种事上距离她这么近,眼底倒映出她浅淡笼着氤氲雾气的瞳色。 “为什么会想……唔。” 这不是她们实践过的任何一种姿势,傅瑞文感到不适应。不安、焦虑,她会想从中抽离,逃往经由验证无误的舒适区。另一个人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尽管很轻,仿若一只随时振翅飞走的蝴蝶,但她还是难以撑起。 热意交融之时,颜洛君欺身下来吻她。指尖那样用力,在腰侧印下消不掉的红痕。傅瑞文以为自己正躺在雪里,可雪水融化又盈着暖意,滚烫使她也化作潮水一般,彻底消融进无边的皑皑之中,恍若一捧烂醉的红泥。 暗灯迷眼,水雾之间她看不清身上人的动作。微凉的指尖从腰侧一路往上,最后拥住她。手指被柔软温热的唇舌卷过,薄若无物的半透明膜布盖过第二个指节。她和颜洛君换了位置,后者方才已与她尝过同一种欢愉,眼下又是另一种渴求。 欲望是烧不尽的。 后来她们都精疲力竭,谁也没有先行离开这汪温柔乡。颜洛君伸手将温度又往上调,热风使汗水都黏在身上,好像正被某种难以言说的原始兽性裹挟。她拉过尚未掉下床的薄毯,遮掩住大腿上的红痕。 “下周你有整天的空闲吗?”颜洛君累得眼皮打架。 “周四休息,”傅瑞文问她,“有安排吗?” “有啊,”颜洛君在晦暗不明的灯光中睁眼,傅瑞文看不见她低垂着眸子的神色,“昼美术馆的新展开幕,有我的作品。” 她爱从自己手下诞生的灵魂,以至于如果它们从世上消息,她将再无法从茫茫沙海中寻得人生的意义。旁人明白不了这一点,被世人赋予艺术家的评判是不切实际、空想、情绪化的,似乎不落在地面的存在皆是虚妄之语,无法抓在手中的东西合该承受轻蔑。 颜洛君以为傅瑞文会不一样——其实会的吧?不感兴趣和讨厌是两回事,她有着基本的情绪划分能力。 但为什么还是宁愿沉醉其中呢?有时她需要一点自欺欺人,毕竟并非所有事都能如意。 “一起去看吗?好啊,”傅瑞文试图抽出手,相扣的十指却好像一把锁,她没有钥匙,也没有开锁的权利,“你前两天和我说过的,我没忘。” 颜洛君从薄毯里伸出手,其实指缝间还有滑腻的液体,单是相扣已然是用尽全力的结果。傅瑞文终于挣脱了,颜洛君松开手,好像方才被攥在手里的原本只是默然的空气。 “那就这么定了,”颜洛君看着她的背影,傅瑞文已经坐起来,“我开车。” 第23章 傅瑞文转过头来问她:“你要在卧室洗澡吗?” 其实房子很大,空着的房间也很多,次卧当然也有浴室。但到达次卧,需要穿过漫长冰冷的一段路程,颜洛君不愿意走过去。她翻身下床,有点腿软,扶住了一旁的柜子。 温水将汗液带走,茉莉香气的沐浴露混杂着方才甜得有些发腻的果味。思绪忽然被牵扯得很远,远到她还在读本科的时候,学校附近的小房间里,傅瑞文打翻的那盒草莓味指套。 傅瑞文以为她不知道。但她们第一次滚上那张床时,颜洛君从抽屉里摸出指套,从傅瑞文的眼中看到不安、忧虑、期待和隐秘的兴奋,唯独没有惊惶。 她那时在包装袋上摸到一点灰尘,洗了手回来,拆了另一盒没用过的。后来本科毕业,从那间房里彻底搬出来的时候,清洁阿姨在柜子底下扫出一只未拆过封的草莓味。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觉醒了某种做侦探的天赋,但事实证明这份天赋并不能够挪用到其他领域——其实只是下意识的关注,当局者迷而已。 她在这份甜香中放任自己跌落在回忆里,洗过澡出来傅瑞文不在主卧。床上已经换好了新的床单和被套,混乱不堪的家居服也被丢在墙角的脏衣篮里。 过了会儿傅瑞文推门进来,颜洛君知道她等不住,在次卧的浴室洗过澡了。冷气从打开的门缝里溢进来,她这会儿只披着单薄睡衣,往被子里缩了缩。 傅瑞文掀开被子的另一角,躺进去后又伸手摁灭床头的灯。颜洛君在这时下意识去牵她的手,温度是冷的,一直都是。 第30章 她单是瞥两眼已经开始头痛了。 江市落着如丝细雨,她们从地下车库直接开车出来,一直到昼美术馆旁边的露天停车场才发现。 颜洛君几乎要怀疑这是融化的雪,羽绒服的兜帽被她拉起来,呼出的白雾渺渺绕过视野。傅瑞文从副驾驶下来,外套没连着帽子,晶莹细小的雨珠散落在发间。 “扣子扣好,”她在颜洛君面前站定,先抬手将她外套的扣子扣上了,而后又绕过脖颈,去理背面的衣领,“下次下车前先穿好。” 车里暖气足得很,她们艺术家主打一个不论剩几层衣服都能直接外穿,颜洛君下车前险些忘记自己开车时脱了外套,随手抓过外衣披着就下了车。 “展馆里有暖气……”颜洛君嘟囔道,但也乖乖任由傅瑞文动作,“快进去吧,外边儿好冷。” 她不是第一次与昼美术馆合作,前台认得她,见她带人来还以为也是业内的同事,端着微笑迎接:“颜老师,这位是?” “我爱人,”颜洛君伸手从书架上抽出一份导览册,象征性地问傅瑞文,“要吗?” 这题傅瑞文会答,其实她不太爱看文段的,尤其是艺术展的导览册。主题阐释、展品介绍、设计理念,这些东西都落不到实处,只像是高高挂起的风铃,受风吹拂时发出悦耳的声响,但若真要说有什么实际的用处——这个时候颜洛君就会反问了,什么才被称作“实际”呢? 但若说不要,颜洛君肯定会不高兴。从前都是这样的,傅瑞文觉得自己在逐渐地积累一套经验,或者说处事方法。莫名其妙的称呼,像是酒桌上中老年领导教人做事喜欢用的词。 傅瑞文欲抬手将那份导览册接过来,她动了动左手,没能成功从颜洛君的手里抽出来。只能用右手去接。拿到后象征性翻两下——字又小又多,中文里夹杂着零星的英文,甚至每一页右边都是全英对照,她单是瞥两眼已经开始头痛了。 前台工作人员瞥见她们交握的手,有些惊讶:“你谈恋爱了?什么时候?” 她的同事坐在一旁,顺口接道:“好几年了,是吧颜老师?” 颜洛君浅笑,与她们简单寒暄两句,和傅瑞文一起进了光线有些昏暗的展厅。 这次展览的整体构思比较中规中矩,放在颜洛君的学生时代她会觉得是十分适合用来作课程案例分析的存在。展览刚开幕不久,哪怕是工作日人也算不上少,但艺术展么,毕竟受众有限,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博物馆特展的恐怖人流。 然而颜洛君依旧视动线设计为无物。在第三次从同一件展品面前路过时,傅瑞文终于拉住了她:“往右转,左边去过了。” “啊,真的吗?”颜洛君狐疑地展开导览册,对着上边儿的展品分布图研究,“可是我们正站在12号展品旁边,右转却是23号……” 傅瑞文微叹:“已经左转兜圈子两次了。” 这样的观看并不具有连贯性,主题的阶段性似乎是割裂开来的,就好像从电影的开场直接跳到高潮部分。颜洛君还沉浸在上一段情绪里,以至于路过一件披着半边羽毛,几乎高至天花板的组合装置艺术,思绪还没转过弯来。 她们从背面绕过来的,介绍牌放在另一侧。并不是所有艺术品都能被人一眼看出设计灵感和理念,在阅读介绍栏之前,颜洛君喜欢和姜舒言玩猜猜这是什么的游戏。 柔软的洁白羽毛在中央空调送出的暖风下微微颤动,两根斜向上方的钢架将它们支撑,拼凑、又碎成零落散布的铁片。几条碎布缠在钢架边缘,淡红像是覆着血色的旗帜。在它的右侧,淡黄色的led灯围成一个圆,从边缘垂下一片巨大的丝绒布匹,上半截呈血一般的鲜红,下半面却是华丽雍容的宝蓝色,几乎遮蔽了观者的全部视野。 抽象的拼接,有段时间好像设计界也流行,叫什么……撞色视觉。只不过鲜红的色调太过浓烈张扬,宝蓝色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又显得暗沉,白羽又与绒布形成了极大的色差,让人一时没有合适的目光落点。 但总的来说还算有趣,她习惯性地问身边人:“你觉得这是什么?” 傅瑞文下意识地就要翻导览册,但颜洛君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她只能停下了手中动作——实在看不出来这是什么,碎布、铁片、类似于舞台转场的幕布,和意义不明的大光圈。 为什么艺术不能是有什么像什么呢?她一直是颜洛君口中只能欣赏学院派画作的那一波人,抽象*艺术太难懂,凌乱无序,也难以从中分辨出几分美感。 “……嗯……舞台上的白羽巨鸟?”她试着调动想象力,结果总是不尽人意,颜洛君在尝试从某个特定的角度拍照,姿势很是诡异。 “……很有想法的猜测,”颜洛君没有流露出明显失望的神色,但傅瑞文知道她就是不高兴——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理解她所喜欢的东西?“其实是……” 手机震动一下,她低头,说出了与刚收到的消息如出一辙的文字:“圣母领报。” 姜舒言:圣母领报? 姜舒言:形式新颖但无聊的设计。白羽象征天使的翅膀?但早期绘画中天使的翅膀大多不是白色,红色系长裙倒是天使会穿的。上红下蓝配色和顶部光轮一眼玛丽亚,不过为什么这么高?干脆两边放几面彩色教堂玻璃窗cos扬凡艾克《教堂中的圣母》得了。 手速很快,吐槽很毒,颜洛君很想笑。 姜舒言:哪个展上谁的作品啊? 颜洛君从笑意中缓过来,这时候刚好走到介绍牌面前,抬眼看了眼展品名,果然和这个意象有关。 她转头和傅瑞文解释:“其实就是基督教艺术里十分常见的……” 话语被一阵刺耳的铃声打断。傅瑞文低头看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久久无语。 展厅回音明显,手机铃声更显尴尬。她迟迟没有动作,颜洛君疑惑道:“不接吗?” 终于,傅瑞文动了动手指,摁掉了它。 第31章 但这种矛盾也很纯粹。 “广告推销,”傅瑞文解释道,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被标记过的。” 她不擅长说谎,尤其是哪怕临时编出的谎言再微不足道,都总会在肢体语言中透露出不安与惶恐的意味。她说完下意识抿过唇,开始为后半句话的无用性感到后悔,反而显得心虚。 “这样,”但颜洛君的注意力显然并不在这件事上,“把手机调成静音吧,万一一会儿又打过来呢?” 她在意的其实是场馆的噪音问题。傅瑞文觉得自己好像给她丢了面子——她们做这一行的会不会都熟知这条潜在规则,其实颜洛君的注意力并不在一个突兀拨进又挂断的电话上。 她在处理谎言之事上变得不像自己。这并非值得颜洛君为之分心的事,将它们隐藏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永远不要被发现才好。 她猛然从偏离轨道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颜洛君正有些忧心地望着她:“不舒服?你脸色不好。” 她的语气中有不满吗,因为自己走神?傅瑞文判断不出,颜洛君的心思实在是难猜。 “有点闷,”她觉得自己额角甚至渗了冷汗,“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已经算通风很好的了,”颜洛君说,“冬天开着暖气是会有点,不过展厅本来就大。你难受的话,我去自动贩卖机买瓶水?” 第24章 傅瑞文自己是绝对不会在艺术馆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东西的,寻常矿泉水的价格比外边儿贵上好几元。但颜洛君发话,她只能嗯了声。 她总是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但很多时候拒绝是没有理由的,或者说理由只是简单的“不喜欢”“不合适”。她固执地要给所有的存在安上理性、有逻辑的标签,小心翼翼地确保自己的一举一动在某种合理的范围内,结果只是如履薄冰。 颜洛句很快走回来,将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喏,知道你不爱喝咖啡。” 眼神还在往一旁的咖啡厅瞟,这种艺术馆里的咖啡厅物价更是贵得出奇。许多主办方都喜欢结合当期展览的主题与作品推出限定新品,或是将创新式咖啡冠上与展览基调相似的名称,或是将甜品塑造得与展品外表相似,总之观赏价值大于实际价值。 “去旁边坐一会儿吧。”颜洛君提议。 逛艺术展着实是个体力活儿。傅瑞文时常对此感到迷惑,随颜洛君去过许多展览,可哪怕在规模不大的场馆里,人也十分容易生出疲倦感。然而大多数展厅并没有可供休息的座位,要想停下来歇片刻,只能选择影像艺术的隔间里,或是来到咖啡厅进行消费。 颜洛君点了澳白和草莓慕斯。她在夏天喜欢喝果汁冰美式,冬天喜欢喝澳白,时隔多年傅瑞文也记得很清楚。同居许多年,她们的饮食习惯都没变。 习惯本就是最难改变的东西。更何况饮食习惯或多或少带有地域色彩,但傅瑞文没想通的是,锦都似乎也并不是一个有咖啡文化和嗜甜的地方。 颜洛君给她的印象是复杂的,最初的时候她一直不知道应当对颜洛君的归属作出怎样的判断。她说她不爱吃江市的菜,可她依旧在江市适应得很好。傅瑞文也是在被带去她所租的那一个小房间时,才推断出她并非江市本地人。 草莓慕斯被堆成圣诞树的形状,星星点点撒着糖霜。其实本来就很甜了,做成这样更是甜得没边,但傅瑞文瞥了眼澳白纸杯的标签,不另外加糖。 颜洛君是很矛盾的人。 但这种矛盾也很纯粹,很早之前傅瑞文会羡慕她的生活。需要担心的事大概只是:学术项目做艺术史论还是策展、实习去美术馆还是博物馆、晚饭出校吃还是点外卖。 她从来没为生计而担忧过,自然不理解傅瑞文对每一分钱都斤斤计较,在超市会对比几种水果的性价比,关注纸巾是否在做促销活动,一杯售价四十多的咖啡成本只有多少。 她还在星云咖啡厅兼职的时候,颜洛君问过她推荐哪一种甜品,傅瑞文其实都没吃过,纠结了半天说了小程序上销量最高的两款。 但事实上也都是门店从总部统一采购的冻品。傅瑞文最开始没忍心告诉她事实,后来才提了这么一句。颜洛君“啊”了声,说她知道啊,吃起来和现做的完全不是一种口感嘛。 但她还是愿意为了这份价格明显偏高的账单付费。 这都是傅瑞文所不理解的,她觉得或许直到最后自己也不会全然理解颜洛君的所有行为。但也无所谓,她无意识捏着矿泉水瓶,抬眼看见颜洛君舀了勺慕斯,含在嘴里被凉得微微蹙眉。 “好吃么?” “一股冰碴子味儿,”颜洛君眨眨眼,“当然是姐姐做的最好吃呀。” 她自己也会做,但可能是懒。读本科的时候有时周末会回租的小房子里捣鼓烤箱和空气炸锅,后来在英国读研究生,就只研究中餐了。这会儿大概是跟着社媒上“打工人下班后如何快速吃上饭”教程,只做些简单的食物。 反正大部分时候是傅瑞文做饭,她也不常回家吃。 傅瑞文便顺着问:“那一会儿要去买点草莓吗?” 颜洛君先是说“好呀”,不过随即又想起什么:“但你今天休假,后面几天是不是得上班?” 颜洛君记不清傅瑞文的工作安排,不像她一路走来身边的同学朋友,艺术行业的都周一休息,非艺术行业的一般固定工作日或者大小周,更累的一周六天。只有傅瑞文是例外。 她以前可管不了那么多的,自己有空的时候就会跑来找她——也不能完全算是,只是在傅瑞文打工的咖啡厅里待一天,学习和线上办公的时候都很专注。 傅瑞文正要回答,但颜洛君的注意力已经被转走了。有相熟的同行坐在她旁边,和她打招呼。 “洛君,”那人说,“约会呐?” “对,”颜洛君笑了下,“难得有空。” “还是爱将约会地点选在美术馆,”那人打趣道,“多少年的习惯了。” 靠窗的双人桌,落地窗外染了雨。傅瑞文盯着玻璃外的世界逐渐模糊,忽然好像也能感受到一点供暖系统的失灵。 第32章 那很有生活了。 “这是什么话?”颜洛君作出一副惊讶姿态,“不过是工作之余……说起来,今天是周四,你不上班?” 女人耸了耸肩:“上班啊,不过也不是每天都坐班的嘛。偶尔还是得出点外勤——不过,你不介绍一下,这位是?” “你不记得了?”颜洛君介绍道,“我爱人,傅瑞文。” 她转而对傅瑞文说:“我的大学舍友,方荷。” “你好呀,”方荷笑眯眯地和傅瑞文打招呼,“有点印象,你从大二开始谈的对象?不过我们也没正式见过面呀。” “你跟洛君不是同事吧?”方荷思索道,“是做什么行业的?” 傅瑞文犹豫片刻:“护士。” 方荷露出一副“果然”的神色:“我就说,干她们这行的不坐班,瞧上去没有那种打工人特有的班味儿。” 颜洛君无语地参与话题:“那你呢,出什么外勤出到艺术馆?” “和商家洽谈合作,”方荷示意她看自己单肩包里的电脑,“实地考察一下货品。” 颜洛君挑眉:“那还有时间和我们闲聊?” “嘘,”方荷悄声道,“好不容易找着机会工作日摸鱼,今天的数据都交给组里的实习生处理了。看展啊,总有种回归大学生活的感觉。” 颜洛君不由得好奇道:“还没熬出头呢?” “熬出头什么呀这破烂环境,”方荷翻了个白眼,“一年前才被前东家裁了,领了n+1大礼包走人,万幸没被强制竞业。好不容易找着下家,你猜怎么着?电商平台进军艺术行业。” 颜洛君:“……那很有生活了。” “岂止是有生活,”方荷说,“只能祈祷绩效别又垫底,被裁了找下家真的很心烦。” 她们聊天,傅瑞文低头看手机,将每一个来电都及时扼杀在摇篮里。拉黑吗?她在长久的经验积累中意识到没有用,换手机号码是多么简单的事。 其实一旦从第一个重要的信息泄漏开始,一切就都完了。 她紧张得手指都发白,慌乱间打下两个字发送过去:在忙。 “不过你们和美术馆合作,我们这边的利益会受影响吗?”颜洛君倒是突然想到与自己切身利益相关的问题。 “看情况吧,还在谈,”方荷摇了摇头,“具体我也不好多说。不过我们这边并不强制所有艺术家入驻,但毕竟直接和你们对接的是展馆,怎么处理还是得看它们的打算。” “直接和艺术家合作?”颜洛君瞎提议,“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方荷一哂:“那这样一说,我们不就是中间商?干脆还是你们直接售给藏家吧。” 她们都开始笑。气氛好像回到大学时期,她们宿舍的氛围一向很好。在各行各业实习时都会顺手带点小礼物回宿舍,诸如什么音乐公司会员年卡、艺术馆特展周边、电商平台优惠券……倒真没出过什么勾心斗角的历史。 傅瑞文终于没受住这里的气氛,匆匆站起来说自己去趟卫生间。 她一走,方荷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便被摆上了桌:“我的天啊,你们竟然真谈了这么久?中间没分过手?” 颜洛君半眯起眼:“怎么感觉听上去很希望我们感情破裂似的……” “别瞎说,我可没有,”方荷忙撇清关系,“只是没想到。毕竟本来就不同校,后来你出国交换、硕士又出国留学,这都异国恋了,竟然关系还这么稳定。” 颜洛君猫似的哼哼两声:“羡慕?” 方荷顺势道:“那当然。” 颜洛君撺掇:“谈一个?” 方荷叹口气:“大厂牛马卷生卷死,你看我这黑眼圈——哦我忘记了,用遮瑕盖掉了看不出来。跟谁谈?数据报表还是+1+2?” 颜洛君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当年好不容易跑路进互联网啊,最后还是回了与艺术交叉的领域,”她摆弄着刚上的马卡龙,“我记得小姜也是进艺术行业了是吧?” “对的,”颜洛君说,“我记得大一的时候大家还卷绩点争保研名额呢。现在看来,我们宿舍只有许唯芝真推免了,现在都还没博士毕业。” 第25章 她们不约而同露出了同情的神色,半晌方荷才说:“谁知道呢。我记得我们学院到大三最后推免名额都还剩好几个……所以本科前两年到底在卷什么啊?” “f大嘛,”颜洛君一抬眼,瞧见傅瑞文从外边儿回来了,恰巧她也休息够了,“我对象回来了,我们先继续去逛了?” “嗯嗯,”方荷被马卡龙甜得发齁,“你们去吧,我也得联系同事了。回头有空约饭啊。” 颜洛君起身朝傅瑞文走过去,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她的手,摸到一点湿润:“走吧,去逛下一层。” 有店员来收拾用过的餐桌,傅瑞文瞥了一眼:“不吃了?” 做成塔状的草莓慕斯只消失了塔尖,下面的底甚至已经有点化了,倒是应了颜洛君先前吐槽的那句“全是冰碴子”。颜洛君甚至没回头看,小声抱怨道:“难吃。” 长得花里胡哨的,料想也不会好吃。这就跟翻糖蛋糕的饭翻糖没啥味道是一个道理, 她们乘扶梯上四楼,漫长的扶梯上颜洛君给姜舒言发消息:你猜我在昼美术馆看见谁? 姜舒言:这怎么猜?范围也太大了。 颜洛君:方荷。 姜舒言:方荷?怎么,要重新投身艺术界这个无敌深坑了? 颜洛君:……来和美术馆谈合作的,你能不能盼着点好。 姜舒言:我也好久没见过她了。说起来,许唯芝还在f大读博吧,改天抽空约个饭? 在约饭这种事上倒是心有灵犀,扶梯过后踏上平地。在艺术馆偶遇熟人的概率大抵等同于本科在宿舍走廊晃一圈遇到同学。 颜洛君本是约会,无心应酬。倒是傅瑞文,踌躇半晌还是问她:“要不暂时不牵手?路有点窄。” 哪里会窄。只不过她总觉得周遭的眼光落在她们身上,尤其是颜洛君认识的那些人,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十指相扣的手上。 颜洛君满意了吗?傅瑞文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快要死了。 第33章 不怎么样,要气死。 傅瑞文第二天上的是早班,走的时候没吵醒颜洛君,后者在睡梦中下意识拉起被子盖到头顶。傅瑞文拿着洗漱用品到客厅外面的卫生间去洗漱,拉开冰箱在颜洛君之前从某商超囤的货里挑挑选选,没选出合心意的,只热了瓶牛奶带走。 医院楼下到地铁站的一条街边零零散散有人推着卖早餐的小推车,叶儿粑、青团、小笼包、馄饨……应有尽有。她只不过眼神瞟了下,立刻有阿姨热情地招呼: “小姑娘吃点什么?锅盔、凉皮、凉面、酸辣粉?” 傅瑞文摇摇头,在一旁的店面打包一个菜包一个香菇包。原本想一边走一边吃,但冷风实在冻手,便将塑料袋挂手腕上,一路揣着手进了医院。 她到得算早,同事准备着和她交班,她坐在一边吃包子,就着已经有点冷的牛奶。实习生还没到,今天小陈休息,跟着她的是另一位。 医院里没什么新鲜事儿,她在更衣室换护士服,拎起白大褂总觉得重量不对,少了点什么。到最后走进护士站,才发觉自己两天下班的时候将眼镜给带回家了。 她的近视度数不算高,日常生活不戴眼镜大部分时候也能应付。但毕竟在医院工作,每天接触大量病人,难免有职业暴露的可能。 同事已经整理好交班的信息,喊了她一声。傅瑞文说声稍等,思索一会儿,还是拿起手机走到一旁,拨通了颜洛君的电话。 傅瑞文打第二个电话她才接,估摸着是第一次打过去被当成闹钟摁掉了。对面的声音听上去很像闷在被子里,事实应当八九不离十:“……” 只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约莫是手伸出了被子。 傅瑞文先开口:“醒了吗?” 糟糕的开场白。不到八点,这个时间颜洛君怎么可能醒。但她对颜洛君足够了解,得先讲些有的没的,将她从半梦半醒的状态拉出来,否则无论说些什么,她挂掉电话都能当成梦,立刻又睡过去。 “……没,”她几乎能想象出颜洛君根本没睁眼,“有事?” “早点起床吃早餐,”傅瑞文想了想,“别起床就直接点午饭的外卖。” “嗯。” “今天降温,比昨天冷,出门记得穿羽绒服别穿大衣。” “唔。” “醒了吗?”傅瑞文又问一句。 又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她听见对面明显叹了口气,玻璃杯碰了下矮木柜,她像是被触发什么提前设定好的程序:“早上别空腹喝凉水。” 玻璃杯又撞了柜子。颜洛君终于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看来是醒了。傅瑞文进入正题:“能帮忙给我送个东西吗?我忘带眼镜了。” “你医院不是放了备用的?”其实还没完全醒,颜洛君打了个哈欠,但对她的习惯倒了解。 傅瑞文无奈道:“上个月镜腿就断了,应该是太久没用,塑料老化了。” 她听见颜洛君已经翻身下床:“嗯,家里的放哪儿了?” “我不确定,”傅瑞文不确定地道,“卫生间?你找找。” 颜洛君披着家居服外套,单薄的睡裤根本抵御不了严寒:“很急?” “有点。” 她在主卧卫生间的洗漱台上找到了傅瑞文的框架眼镜。这时候傅瑞文还没挂电话,对面似乎有同事在叫她,她将电话拿远,应了一声。 “找到了吗?” “找到了,”颜洛君又打了个哈欠,对着镜子观察自己半眯的眼睛,“起床给你送。” 傅瑞文挂了电话,冷风从卫生间通风口灌进来,她打了个寒战,快步走回卧室,翻身上床盖着被子。五秒钟后才低头看了眼手机,7:46。 她觉得她对傅瑞文绝对是真爱。 上大学之后她对早八课的态度是能避尽避,出门旅游买机票也绝不买上午。工作后不用坐班,行业内整体开工时间也比较晚,以至于她十点前起床的次数数年来屈指可数。 而在如此寒冷的冬天,她竟然被傅瑞文一个电话叫起来送眼镜。 简单咬了片面包,拎着盒酸奶乘电梯下地下车库。她提前开了空调,车里很暖和,暖和得想睡觉,于是又将温度调低两度。 到医院时甚至不到8:30。万幸早高峰还没堵到荒诞的程度,她轻车熟路到了傅瑞文所在的科室,从实习生口中得知她在查房。 这位她没见过,两人互不认识。颜洛君没摘口罩,出门较急也没化妆,直接问:“请问一下傅瑞文在吗?” 实习生在电脑上敲着什么,没抬头:“找她什么事?” 颜洛君:“家属,送东西。” 实习生依旧没有抬头,镜片后的眼神却露出一丝怀疑:“病人家属?” 颜洛君:“……傅瑞文的。” “她在查房,”实习生说,“你可以直接把东西放这儿,或者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等她也行。” “谢谢,我把东西放这里吧。麻烦你替她收着,一会儿转交给她。”颜洛君还等着回家补觉,伸手将眼镜盒递给了实习生。 接过盒子的时候她终于抬头,不知是否错觉,颜洛君觉得她的眼神忽然亮了下:“你是……和傅姐合租的那个‘妹妹’?” 颜洛君:“……啊?” “呀,不是吗?”实习生疑惑地道,“我同学告诉我的,说傅姐有一个妹妹,关系很好,是合租室友呢。”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谣言,她们在江市住的这套房子房产证上可是颜洛君的名字。不过传言嘛,总是没头没尾的,她一笑了之:“我跟她同居,不是合租,是我们的房子。” 实习生顿时睁大了眼,花了好半天来理解这句话似的,过了会儿才如梦方醒地说:“你是说你和傅姐……” “嗯?” “没没没什么,”实习生忙道,“就是我们都以为傅姐还一个人呢,哈哈。” 颜洛君惊讶道:“她没和你们提过?” “没,”实习生老实地道,“去年七夕傅姐主动揽了白天的班,下个月情人节也没听她说要调时间,所以我们才以为……” 颜洛君张了张口,肩膀却被人拍了下:“来了?” 颜洛君转头,看见傅瑞文带着一沓厚厚的记录册,伸手指了下桌面:“喏,给你放那儿了。” “谢谢,”傅瑞文打开眼镜盒,取出眼镜戴上,“回去吧,路上小心。” 颜洛君啧了声:“我开车来的。” “嗯?” “我开车来的,”颜洛君重复了一遍,脑子里还转着刚才实习生的话,“早高峰,现在很堵。” 傅瑞文似乎终于叹了口气,将文件夹板挂在门口,转头看她:“那你要怎样?” 不怎么样,要气死。 第34章 懂了,颜老师封心锁爱。 医院工作时间,颜洛君不可能和傅瑞文吵架,这点基本的理智还是有的。火气上来得莫名其妙,但她又觉得完全是情理之中,总之不是她的问题。 第26章 她垂眼,视线扫过有些斑驳的桌面,勉强冷静下来,轻飘飘扔下一句:“……我先回去了。” 傅瑞文没再说“路上小心”或是“注意安全”。她就是这样,本就没什么意义的话,能只说一遍的绝不会说第二遍。 颜洛君走出医院大楼,室外真的很冷。这会儿太阳出来了,但阳光落在身上也是冷的,察觉不到任何暖意。她忽然开始厌恶江市的天气,哪怕今天阳光明媚,不出一会儿草坪上就会长出很多人。 医院门口甚至还有黄牛时不时拦住她问要不要**,私家车司机问要不要拼车……柱子边上有人正靠着抽烟,紧锁着眉头叹气。 颜洛君拢紧了羽绒服,快步掠过众生相。她没有医院工作人员家属资格,不能停车在医院自己的停车场。往旁边绕了一大圈才找着自己的车,坐上车时才察觉自己走了一路,手脚都僵。 左右不过是堵车和更堵车的区别,医院几乎没什么时间是不堵的,真要比起来,她怀疑自己走路回家会比较快,前提是耐冻。 这当然行不通。她开了车内暖气,窝在驾驶位缓了好一会儿,双手搭上方向盘,没驶出多远抬手调了下遮光板。 车流逐渐汇聚,她没回家,转而去了常逛的商场。 反正工作都能往后推,不过就是滚雪球似的越积越多的问题,颜洛君想。社媒的帖子刷得飞快,一直到她走进店里,都还没选好喜欢的款式。 姜舒言:所以你这么早给我发消息,就是为了让我帮你挑美甲款式? 颜洛君:嗯哼,但你回了,不就证明你醒了? 姜舒言:人还在床上瘫着呢。我也没做过啊,要不帮你问问做过的人? 颜洛君:等等。 姜舒言动作比她快,沉寂已久的宿舍群里弹出一组聊天记录转发: 姜舒言:老师们,请帮助颜老师挑选心动款式。 颜洛君:…… 方荷:? 许唯芝:?? 颜洛君:??? 方荷:这也没有短款呀。 许唯芝:懂了,颜老师封心锁爱。 方荷:不允许,我还没谈过,让我谈谈。 姜舒言:我先来的! 颜洛君:不是,怎么都在? 姜舒言:刚好醒了。 方荷:去公司当牛马的路上。 许唯芝:去市图书馆找文献的路上。 一个二个这会儿听上去都挺闲,颜洛君转移话题:这么闲,什么时候出来吃个饭? 姜舒言:这周都没有活动要出席,大家随意。 方荷:周末吧,手上的项目感觉快被砍了,刚好不加班。 许唯芝:嗯,明后天就行。 姜舒言自告奋勇去订餐厅,也是难得她们四个人毕业后都留在江市。 话题自然而然地回到最初。 颜洛君:所以,选一个? 方荷:所以,为什么都是长款? 颜洛君忍无可忍地将她的疑问扼杀在摇篮里:我乐意。 方荷:ok,那我选第二张。 许唯芝:唔,第五张? 姜舒言:来了来了,我看看啊……第五张的款式吧,比较符合你平常的穿衣风格。 姜舒言:订好啦,明晚在这里哦[定位] 颜洛君抬头,将手机转过去递给美甲师看:“这个款能做吗?” “可以的亲,”美甲师肯定道,“亲之前做过美甲吗?这款是半贴加建构哦,一共是xx元……” 做美甲的时候身心放空,她刷了会儿社媒觉得无聊,转而又点开了与姜舒言的聊天框:逛街? 中午时分她们坐在一家火锅店,两种锅底,牛油特辣挨着颜洛君,番茄挨着姜舒言。 姜舒言正在烫一块毛肚,严格遵守七上八下的原则上下挪动筷子,一面啧啧评价:“那很坏了,那太过分了。你没有当场跟她吵起来?” 颜洛君将半碟肥牛卷都倒下锅:“没呢。在医院,她上着班,我怎么吵?” “她们科室忙得很,一天下来微信步数好几万的,”她有点心不在焉,连夹着的鸭肠有一半滑进了番茄锅都没察觉,“更何况,我和她吵,不是耽误病人吗?” 一阵雾气升腾,颜洛君下意识往后仰,躲了下,回过神来觉得鸭肠应当烫好了,往油碟里涮了涮,一口咬下去—— “咳、咳咳……”她难以置信地咬住了豆奶吸管猛吸一口,“生的?” “我都没来得及提醒,怎么动作这么快,”姜舒言叹了口气,“一半落在我这边儿,中间隔着那块悬空,能不生吗?” 颜洛君被那阵味道冲得犯恶心,顿时也对什么生烫毛肚千层肚鸭肠失去了兴趣,拿勺子舀了几团虾滑下去:“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有仁爱慈悲之心所以没在医院就和你家那位吵起来,”姜舒言说,“瞪我做什么?” 虽是牛油特辣,但毕竟江市,颜洛君没吃出什么味道,正在考虑去小料台再多打一勺小米辣。姜舒言又叹气:“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其实一周前她约姜舒言出来喝酒,说觉得傅瑞文不爱她了,她以为这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事后想来其实也有那么一丝酒精作祟的缘故。 好多年呢,如果不爱,是怎么过的呢? 这些天忙应酬、忙工作、忙社交,其实她都快忘了这件事,或者说其实是无暇顾及。没再分出精力去思考“傅瑞文是否还爱她”这件事,焦虑自然便被掩盖了。 而身份问题只是一个导火索,她想。但导火索并不意味着它不重要,它一定是能够反映出更深层次问题的,不然不可能将整件事引燃。就像图像分析中的一处静物、一笔色彩,甚至一抹高光,都有它存在的内在原因。 因为过于注重局部而忽视整体,以至于忽视更基本的环境的事,在读本科的时候就发生过。她曾试图以米开朗基罗四座圣母怜子雕塑作品为锚点分析创作者精神阶段,到最后才醒悟长篇大论的生平考证抵不过一句大环境的手法主义。 可她现在却只迫切地想要知晓傅瑞文还爱吗,只要她说爱,颜洛君想,只要她说,她就还会无条件地信下去。 第35章 也是她先对傅瑞文说,我们可以在一起试试吗?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 颜洛君没喝多少酒,回家时叫的代驾,对方差点以为车是姜舒言的。后来还是先将姜舒言送回了家,车子缓缓驶入地下车库,颜洛君在后座抱着一只小熊玩偶刷手机,刚做的美甲还不太习惯,在手机上打字时经常误触。 姜舒言问她到家没,颜洛君已经下车,方向感不太好转了小两圈才走到电梯口,摁了上行键站在一边等。 颜洛君:么哦呢,仔等短体。 姜舒言:? 姜舒言:你被外星人入侵了吗? 颜洛君撤回一条消息。 颜洛君:没呢,在等电梯。 不熟悉美甲的长度属实害人不浅,颜洛君觉得自己需要重新驯服手指,幸好最近没什么急需敲电脑的工作。与指甲的新长度磨合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应该……也不会很长吧?最长不过到本甲长到一定长度的时候,卸掉美甲剪过指甲回到从前,又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期。 你看,连美甲都这样,适应过后再适应,永远都在适应。 除非便一直保持现状,以后都让它保持这个长度。 但怎么可能呢? 颜洛君心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以前本科上哲学课的时候会讲很多理论,诸如“世界是一团永恒燃烧的活火”“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甚至“人不能一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不也有“不动之矢”这样否定运动的观点吗? 总之最后还是陷入悖论。她的哲学理论学得很差,论述题总拿不了高分。到后来黑话愈发多,理论也愈发抽象,她逐渐意识到自己不适合走学术这条路,所以出国,拿到硕士学历,进入艺术行业,成为一件顺其自然的事。 但感情也能顺其自然吗?她在恋爱中似乎从来是主动的那一方,是她先将傅瑞文带回出租屋,她先帮傅瑞文暂且躲过了家里的逼迫,也是她先对傅瑞文说,我们可以在一起试试吗? 她好像又被焦虑席卷了,突如其来的愤怒留给自己消化,到现在几乎不剩最初的情绪了,余下的是些难过、焦虑和迷茫。 她变得不像自己。 颜洛君再一次明确了这一点,她变得不像自己,仅仅在和傅瑞文产生交集的这段关系里。她和傅瑞文没有成为某种趋同的产物,而是在不断地忍让,试图磨合,事实却只将自我撞得遍体鳞伤。 傅瑞文有改变吗?颜洛君不知道。 她现在无法思考太多事,甚至走到客厅才想起自己在隔断处没脱外套,走回去将外套挂在衣架上,洗了手,换过家居服往沙发里一窝。 很软,陷下去完全不愿意想别的。 第27章 傅瑞文推门而入时看见的便是这般场景。外套不知道为什么搭在门口的穿衣镜上,单人沙发里窝着的人疑似颜洛君*,但家居服上下并不成套,而且呈现出一种她这个毫无艺术细胞的人都觉得并不好看的配色。 她取过镜子上的外套,摸到一点冰凉的水汽,往里走了两步整理好挂在衣架上。再往客厅走,敏锐地嗅到一点酒气。 “喝酒了?”她边走边问。 “嗯,”颜洛君想了想,“喝了一点。” 傅瑞文“哦”了声,这种鬼话她之前实习的时候再病人口中听过不少,全然不能相信:“一点是多少?” 颜洛君没想出来,傅瑞文无声叹气。也是,颜洛君连自己一件作品能卖多少都不一定知道,指望她记喝了多少酒完全是难于登天。 她还能不了解颜洛君的酒品吗?不论喝多喝少,在喝的时候都看不出来,甚至喝完都还条理清晰思维清楚瞧不出醉,但约莫半小时,顶多三刻钟,就能见分晓。 刚下班回来,傅瑞文累得很。照顾醉酒的人算是加班,而且在家里加班没有加班费,病人也不会突然暴起殴打医护,也没有病人家属随时冲出来恶声恶气地威胁。她结束消化内科的实习已经很多年了,真的很多年了。 记忆是在这一刻突然重合的,她撑着膝盖,弯腰对颜洛君说:“你乖乖待在这儿,我去给你泡蜂蜜柠檬水。” 真奇怪啊,分明这么多年颜洛君醉酒的次数虽然不多,但也有过那么几次,久远的回忆却只在这一刻忽然上涌。 或许是被最近一系列的麻烦事影响了心绪吧。 傅瑞文转身欲走,却忽然察觉身后衣摆被人拽住。她回身,颜洛君神色淡淡的,除了眼尾比平时红一点,脸色比她平时惯用的腮红颜色更深一点以外,并无异样。 “为什么?”颜洛君问。 “什么为什么?”这回换做傅瑞文疑惑了,她似乎已经忘了二人今早在医院起的短暂争执,也许那在她看来根本不算什么。 也是,她在医院总会遇上那么多的大小纠纷。 颜洛君抿了下唇,手没放开,拽着傅瑞文的衣摆扯得她难受。傅瑞文伸手将她的手扒拉下来,摸到了甲片。 她短促地“啊”了一声,颜洛君反应慢半拍,试图辨认那一闪而过的神色究竟是什么的时候,傅瑞文已经收拾好情绪了。 她不难过的吗?她不生气的吗? ——她没有情绪的吗? 颜洛君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像恶作剧试图引起大人注意却无人在意的小孩,尽管她的本意并非如此。没有人规定美甲是做给别人看的,她只是突然想做,喜欢,做给自己看,有钱花不完……很多理由,但绝对没有一条是为了和傅瑞文置气。 毕竟人家根本不在乎。 “你不知道?”颜洛君微微提高了声音。 傅瑞文沉默了片刻:“不论是什么,等会儿再聊行吗?” 和喝醉的人是聊不出什么结果的,她不喜欢酒,反正小时候饭桌敬酒也没有她的位置,这种糟粕没有强行荼毒她自然是极好的。那种味道令人反胃——但颜洛君身上只有一点浅淡的香水尾调。 太不合时宜了。 傅瑞文走神这么一瞬,颜洛君已经不再理会她究竟愿不愿意现在聊,直接问道:“你和同事介绍我们的关系,就说是室友?” 落针可闻,连空气都很安静,半晌后颜洛君听见回答:“嗯,不然呢?” 第36章 “我们是情侣,这很难说出口吗?” 不然呢?她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以至于颜洛君都思考了一会儿,是否傅瑞文才是真正无辜的那一个。 她并没有醉,至少思维还算清醒,硬要说酒精对她的影响,约莫只是让行动和言语永远比思绪快一步。 “为什么?”颜洛君只觉得荒谬,“我从来都直接告诉我的朋友、同事,我们是情侣,这很难说出口吗?” 室友让她想到什么?只会是本科宿舍,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候,几乎经常为了居住习惯的差异而头疼。却碍于情面还得客客气气,再者,也没到真的就得吵架的地步,这种问题也吵不出结果的。 她期盼傅瑞文的回答,但隐约又感到害怕,似乎她其实不愿意面对这个答案。称呼只是导火索,她知道。她和傅瑞文之间积累的矛盾又何止称呼这么一件小事? 但她从来都不是会放任情感爆发的人,以后大概也不会是。 没必要将她和傅瑞文的关系代入同舍友相处的模式,她们不会是室友,一直都不会。 “……不是,”傅瑞文微微蹙眉,颜洛君看不懂她的神色,好像只是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以为它并不重要,“晚点再聊,好吗?” 回避后只有无休止的回避,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美术馆在和艺术家扯皮时也喜欢这样聊。颜洛君与她较着劲,手上的动作没停,傅瑞文无意识拨着她的甲片。 她害怕一松手,傅瑞文就会从自己面前消失。 患得患失的,她心说,其实也觉得自己没骨气。 “为什么?”她还是问,“你只是觉得我喝醉了,一会儿就会忘掉。但其实哪怕喝过蜂蜜柠檬水,我们仍旧需要讨论这个问题。” 她觉得自己反而冷静下来:“我需要知道答案。” 她盯着傅瑞文,察觉对方的目光与她只相交一瞬,很快移开了。向下的目光没有固定的落点,漫无目的地像理不清的思绪和质问。 “没有为什么,”傅瑞文彻底转过了身,颜洛君没再能抓住她的衣摆,被迫松开了手,“我为什么要告知同事我们的关系?” “我和同事之间很熟吗?” 唇齿间咬着恼怒,傅瑞文以为自己脾气已经足够好了,她以为自己能够包容小艺术家所有古怪脾性——根本不是这样,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诚然不假,但有时候她拒绝去触碰那个答案,结局就会变成另一种走向。 “这根本不是熟不熟的问题,”颜洛君说,“我们是情侣,不是室友,这显而易见,没必要对任何人隐瞒。” “有什么区别?”傅瑞文反问,“我说是室友,反而能够规避掉某些麻烦,不是吗?” “什么麻烦?”颜洛君忽然没忍住冷笑,“七夕和情人节不用调班的麻烦?” 傅瑞文眼神动了下,颜洛君知道她赌对了,却没有半点得意,难过从内心更深处翻涌上来,好像海浪洗掉沙滩上精心设计的图画。 “你听谁说的?” 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否认。颜洛君觉得自己彻底醒了,控制她的不是酒精而是铺天盖地的情绪。现在纠结她是从哪儿得知的这个消息有意义吗?难不成还上演一出秋后算账的好戏? 颜洛君觉得自己这也是秋后算账,只不过她是被迫秋后,之前都蒙在鼓里。她之前一直安慰自己说护士就是很忙的,节假日空不出来很正常,尤其排班多多少少还带着些运气的原因。 现在看来就很好笑。 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在意,哪怕七夕、纪念日过了也会抽出双方都有空的时间来补过。其实傅瑞文就是不爱了——至少她是这样想的,她再从二人的相处中找不出一点相爱的证据。 “这种事就不要再将旁人扯进来了吧,”颜洛君生理性的头疼,摁了摁太阳穴,“我听谁说的也不重要,你不可能一直瞒着我的。” 是,所有被隐藏的事最终都会败露。傅瑞文觉得自己显然比颜洛君更有资格说自己懂得这一点。这就好比她当初拼命掩饰自己和颜洛君的关系,最终还是被发现了。 颜洛君她懂什么?从小金枝玉叶地娇惯着养大,活在混乱的、自以为前卫的圈子里,闹出什么事都不为过。她觉得两个女生在一起很正常,不生孩子也很正常——真的正常吗? 傅瑞文不知道。 直到现在她依旧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因为“正常”这个形容词是相对而言的,与它相反的群体都被称之为异类,毫无疑问它们含有明显的褒贬。孩童被教导长成“正常”的大人,成人又被社会规训为“正常”的样子。它们是社会中的条条框框无疑,但大多数人不也选择归顺吗? “所以呢,现在要这样,”傅瑞文说,“我去告诉所有人,我们其实不只是室友?” 很突兀很极端的做法,这也不是颜洛君想要的。她真正开始觉得很多事是无法挽回的,如果傅瑞文一直将话题扯向另一侧,如果她一直否认——颜洛君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后果就是颜洛君只能问:“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正视我们的关系呢?” 傅瑞文沉默半晌:“在你的社交圈里,两个女孩在一起,兴许很正常。” 根本用不到兴许二字,傅瑞文见过不少她的朋友,在听颜洛君介绍二人关系时从未有过类似于诧异、震惊的神情。顶多打趣颜洛君,说真长情呀,恋爱能谈这么久。 第28章 颜洛君状似无意露出无名指上的婚戒说谢谢。 工作性质原因,傅瑞文几乎从未戴过婚戒。其实结婚只是一个毫无法律效力的形式,更何况她们连婚礼都没有办。傅瑞文原本和家里的联系就不深,与颜洛君在一起后更是几乎断绝了关系。 颜洛君硕士毕业后第二年,傅瑞文休年假和她一起去欧洲。国际航班飞了那么久,从融入不了的城市再到融入不了的国家。跨过大片陌生的土地和海洋,傅瑞文曾以为自己一辈子也走不了那么远。 但颜洛君牵着她的手来到异国风情的建筑前,傅瑞文看不懂指示牌上的标语,在这个时候听见和她说,姐姐我们领证吧。 第37章 她会回来吃晚饭吗? 惊喜吗?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是惊吓更多。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某一天和人领结婚证,地点甚至是在国外——也不能算从未想过,毕竟从小就知道自己迟早是要被当作某种商品一样的东西卖给男人,使家中——准确地说是她生理意义上的弟弟获取一笔彩礼钱,但似乎也从未想过命运还可以改变。 更何况结婚对象的性别和她一样,是个女人。 听上去真是吓人,这简直是要去请神婆来做法祛邪的程度。但那时年少呀,二十岁出头,刚毕业没多久,恋爱谈了几年,和家里的关系也断了。她曾经也想过和颜洛君过一辈子的吧,不然怎么就答应了呢? 或许只是因为侥幸心理。毕竟国外的结婚证在国内并不具有法律效力,说白了不过是废纸一张。 颜洛君费尽心力在她们的人生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华国人死后是要去阴曹地府而不是天堂地狱的吧?到时候生死簿上一看,二人的关系里本没有“妻妻”这一遭呀,月老的红线尽数绕过她们,原来又是被丘比特之箭诈骗的女同一对呀。 这些想法她从没让颜洛君知晓,也不敢让她知晓。颜洛君爱她,颜洛君从不吝啬于表达这个。但傅瑞文自己呢?好像轰轰烈烈的情感直接表达在言语上就会成为一种把柄,难免被人拿捏指摘,日后终会后悔的。 她想象不了人会有坚持一辈子的东西,甚至十年、五年、一年,都已经很长了。颜洛君这么年轻,模样漂亮,出身又好,有的是大把的人会喜欢,像她这样的玩玩也就腻了。 但傅瑞文没等到颜洛君玩腻,她在医院和同事说自己没有稳定恋爱关系的时候,就早已预料到了节假日排班都会被优先考虑。 面试医院工作的时候被问家庭关系,第一反应是说自己来自农村且有弟弟——荒谬但有用以至于更显得荒谬的面试技巧,这样的女孩子能被一份承诺稳定的工作套牢一辈子。 在医院同事中公布自己有女朋友,甚至已经结婚了,会是什么情况?首先一定会被八卦结婚证有没有用,女朋友漂亮吗温柔吗顾家吗,有房了吗在家都谁做饭呀,家里长辈都知道同意吗? ——其实还是没有从那几个刻板印象中逃离出来。傅瑞文觉得窒息,其实从心底里也讨厌这些吧?所以不想让颜洛君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更多的、更多的,还是会觉得奇怪吧?毕竟是两个女生在一起啊。 她有很多理由,但说出来却只有“不正常”这三个字,仿佛它们就能够将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一言以蔽之。 颜洛君几乎是气笑了:“你一定要将我们的社交圈拆分得干净?” “我带你见过的朋友不算少吧。但你呢?我从不知道你身边有什么人,你和她们关系怎样,她们又是如何看待我们。” 她顿了下,语气中浮起显而易见的哀伤:“你如果根本就没有尝试过,又怎么会笃定结果呢?” 她不理解,傅瑞文想,她的人生试错成本太小了,几乎等同于无。医护圈子就这么小,她从未听说过有女护士和女孩儿在一起,至少她们医院没有。就算有,那她们藏着掖着,不也代表着不公开才是最好的选择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洛洛,”傅瑞文半蹲下来,微微仰头看着她,叹气的样子让颜洛君想起大人面对提出无理要求的孩童,“你冷静一下,我们改天再聊这件事……” “我很冷静,”颜洛君咬了下唇肉,一点疼痛混杂着刚才的酒味,果香正在席卷她的思绪,“我只是想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要到解释之后呢?”傅瑞文却反问,“你不会只想要解释的,你要的是解决方法,我知道的。情人节排班还没有完全定下来,我去问护士长能不能修改,以后也尽量不在七夕、纪念日和节假日上白天,这样可以吗?” 她强迫自己望进颜洛君的眼睛里,其实自己也没想出更好的方案,这不过只是暂缓。要怎样去和同事说,她之前说单身都是谎话,其实她已经和一个女孩在一起七年,她们同居、相爱,却过着天差地别的生活,从生活习惯到工作交际,她们的人生鲜有交集。 如果今天早上她没有忘记带眼镜出门就好了。 一切都不会如她所愿很快结束,傅瑞文直觉颜洛君不会很快消气,因为她眼里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傅瑞文开始觉得冷,她终于反应过来,客厅的窗户一直大开着,冷气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几乎让房间变得和室外一样冷。 颜洛君沉默了很久:“那以后呢?” “什么以后?” “到很久很久之后。”她笑了下,那笑尝起来是涩的,也或许没有任何味道。 傅瑞文讨厌这种感觉,好像有什么抓不住的东西从面前溜走了。含糊其辞的说法,没有给出明确需求的,不在她处理能力的范围里。 “那是之后的事。”傅瑞文说。 颜洛君好像对这个回答很失望,至少是提不起兴趣。她坐在在那儿,这会儿傅瑞文才是真信她没醉了。 傅瑞文往卧室的方向走了两步,又觉得这种试探很可笑,房间里沉默得像是在玩某种一二三木头人的无聊游戏。她终于做出一副要往厨房走的姿态,将衣袖往上卷了卷:“晚上想吃什么?” 但颜洛君没有给出她想要的回答。她窝在沙发里,抱着小腿,下巴枕在膝盖上,似乎短暂地从现实世界中抽离。 傅瑞文只好先和平日里一样,淘米,倒水,剥蒜,切姜块,直到颜洛君平静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出门一趟。” 傅瑞文下意识答“好”,但这个字被夹在门缝里,大抵是没有送出去。 切到一半的生姜从案板上滚落,没有行李箱轮子滑动的声音,房间里也没少东西——颜洛君走了。她会回来吃晚饭吗?自己刚才煮了两人份的米饭。 第38章 “来巴黎吗?” 听见门铃响,姜舒言一怔。她不记得自己有点过外卖,独居女性这个点被摁响门铃是很可怕的。她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同时手机弹出新消息提醒: 颜洛君:开门。 门一下子被打开,暖融融的空气争先恐后涌出来。颜洛君微僵的手指稍微缓了下,就姜舒言几乎是拖进了屋子里,门在背后关上:“快进来快进来,外边儿冷死了。” 也没问她为什么这个点出现在家门前,姜舒言给她拿家居服时还记得她有洁癖,一只手都要将衣服递过来了,忽然顿住道:“你要先洗手的是不是?湿纸巾可以吗,凑合着用。” 颜洛君擦过手,换上姜舒言的衣服,嗅到浓郁的洗衣留香珠气味,薰衣草的。 “喝点什么?”姜舒言趿着拖鞋啪嗒啪嗒走来走去,随后从茶几下的柜子里传出纸盒碰撞的声音,“红枣桂圆枸杞茶,水蜜桃乌龙茶,燕麦奶……还是姜茶?” 颜洛君被她逗笑:“外面又没下雨,哪儿有姜茶那么夸张。” “那就红枣桂圆枸杞茶,刚好我也想喝,”一锤定音,姜舒言拆开茶包丢进茶壶,一面问道,“你中午喝了酒,没开车,是怎么过来的?” “打车,”颜洛君想了想,“在外面转了会儿,不想去酒店,就打车过来了。” 姜舒言徉怒道:“行啊,把我家当酒店是吧?” 玩笑归玩笑,沸水咕噜咕噜地叫起来,甜香从水壶里溢出。姜舒言登上边儿正热闹的气泡消下去,水汽还模糊着:“不过,你没带衣服之类的东西过来吧?准备住多久?” “……没想好,明天就走也说不定。”颜洛君想了想。 “真把我家当酒店啊?” “不可以吗?”颜洛君歪头看她。 “当然……不可以啊,”姜舒言将茶杯递给她,“当什么酒店啊,酒店有人给你煮红枣桂圆枸杞茶吗?多见外啊,又不是第一次来了,想吃零食自己拿啊。” 冰凉的手指渐渐回温,颜洛君捧着茶杯,半晌才说你得给我个勺子吧,真的煮好了吗这红枣片都漂在上边儿啊。 姜舒言脸上的微笑出现裂痕:“自己去厨房找。” 姜舒言家其实并不大,颜洛君记得她的房子前两年刚买,这会儿装修完没多久,照她的说法是还没办法住人。这套常住的房子是租的,位置虽偏些,但价格比颜洛君家那地段便宜多了。 第29章 颜洛君在次卧的浴室洗澡,关了水抹沐浴露的时候听见姜舒言打开了衣柜,在外边儿问:“颜老师,你要什么颜色的床上用品啊?” 颜洛君说你随便选都行,洗完澡出门在床上看见清新的浅绿色。抹过身体乳,半湿的头发裹在干发帽里,越过客厅去敲主卧的门:“电吹风?” 姜舒言开门,拉开抽屉将东西递给她:“差点忘了——你要不要搬过来和我睡?” 颜洛君无辜地抬眼看她,姜舒言也无辜地对视回去,最后率先败下阵来:“算了算了,跟你们有家室的拉扯不清楚。” 最后躺上床的时间比平日里要早,姜舒言说她明早有个合作要谈,会起得比较早,今晚就先不熬夜了。颜洛君看她其实就是中午喝过酒,困得早而已。 但颜洛君还不困。 她半靠在床头,屋子里的熏香气味令她感到安心。沐浴露和身体乳都不是她平日里惯用的味道,被子却很柔软,恰到好处地将环境改变的潜在不安隔绝了。 床头柜上放着几本书。颜洛君随手抽了本,是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她两眼一黑,放了回去,抽出下一本,乔纳森克拉里的《知觉的悬置:注意力、景观与现代文化》。 她直起身子,在这一堆大抵令人头疼的书籍中挑挑选选,最后选出一本稍微没那么难啃的《艺术即经验》,虽然读过好几次原著,但译本倒真没看过。 ——想必不可能比前几本更催眠了。 没看几页,新消息提醒打断了她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注意力。她常年不知身在世界哪个角落的母亲发微信问她:最近忙? 颜洛君打开聊天框,输入“忙”……项目交付时间都还挺远,好像也不算忙,在前面加个“不”字,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颜女士:没想好就不用说。 颜洛君:……好吧。 颜女士:方便接电话? 颜洛君:ok的。 聊天框又弹出一条新消息,颜凝转了个链接给她,但颜洛君还没来得及点进去看,她母亲的电话就打给她了。 “颜女士,”她将床头柜花瓶里的一朵干花夹在书页里,合上书,“最近过的哪国时间呢?” 颜凝笑了下:“法国,怎么,有兴趣来陪我住一段时间?” “那怎么好意思,您日理万机的,”颜洛君想了想,“昨天还从哪个酒会的现场照片里看见你来着,我想想是哪一个……” “废话好多,”颜凝说,“链接你看了吗?真不过来?” “什么链接,我还没来得及点进去你一个电话就过来了,”颜洛君下床,从门后挂着的羽绒服兜里找到蓝牙耳机,“你等等啊我连个耳机。” “嗯,最近巴黎有新展,从希腊借过来的文物,我记得你一直对这方面很感兴趣,但又懒得飞希腊。去年还跟我说,什么时候国内能借一些过去。”她开了免提,听到颜凝那边有什么东西撞击的声音。 她微微蹙眉:“你那边什么声音?” “哦,”颜凝说,“海鸥,在撞窗户。” “你喂它了?” “刚搬过来的时候,喂过一段时间。后来成群结队地来……你知道的,窗户外面也很难打扫。” 颜洛君点开了那个博物馆的网页链接,特展持续的时间不长,下个月中旬就结束了。她最近的确没什么非去不可的行程安排,而希腊的文物……虽然她不是做博物馆展览的,但的确很心动。 “来巴黎吗?”颜凝问,“刚好还空一个房间,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住。” 颜洛君:“来。” 第39章 她亲妈的攻击力还是太强了。 落地时间比预计的要晚上一点,手机一接到信号,来自颜凝的消息便弹出来:“让我助理去接你了,这是她的联系方式。” 附一张联系人名片。 她发了好友申请过去,对面几乎是瞬间通过:“hello:)” 颜洛君打字过去:“hi,youcancallmeeleanor.wherecanifindyou” 出关又折腾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她按着描述在停车场找到助理的车。从驾驶位上下来一个亚洲肤色的女生,友好而好奇地上下打量她一番,用流利的中文问:“你的行李在哪里?” 颜洛君顿时也切换回了中文,摇摇头:“没带行李,直接走吧。” 上一次来巴黎已经是很久之前,她不太认识路,时差倒得不是很顺利,在车上低头看手机觉得晕。天气远算不上晴朗,密集的雨点一直敲打着车窗,规律得让人昏昏欲睡。等红绿灯的间隙,助理翻出来一个新的眼罩,颜洛君接过道谢,戴上睡觉隔绝一切。 醒的时候她光彩照人的母亲只披着一件长款的薄针织衫,撑着伞,站在车窗外,伸手拉开车门。 “嗯,醒了?”颜凝有点惊讶,“kelly说你睡着了,我出来看看。” 冷气从大开的车门外扑面而来,甚至车座上溅到几滴雨。颜洛君捻了捻指尖的水珠,尽管拉严了羽绒服外套的拉链,还不太清醒地打了个寒战。 “冷?”颜凝微微偏了下头,“进屋去睡。” 颜洛君忽然毫无征兆地笑了出来,颜凝疑惑地瞥她一眼,大抵是以为她还没睡醒:“笑什么?” 颜洛君止住笑,打了个哈欠:“有没有人和你说过,我们真的很像?——我指习惯性地动作、神态之类的。” “没有,”颜凝淡淡地道,“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旁人也不常见我们在一起吧?” 也是。 “好了,进屋睡。房间让人给你收拾好了,不喜欢的话就自己搬出去住。” 颜凝转身朝小屋的方向走,头顶的雨伞被挪走,颜洛君立刻缩回车里:“你忘了给我准备雨伞是不是?” “手套箱里,自己拿。” 颜凝径直回屋没搭理她,颜洛君把充了一路的手机连带着数据线一起扯下,做了会儿直面风雨的心理建设,撑开伞下车闯进雨里,追随她亲妈的脚步。 屋子里开了暖气,关上门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春天,难怪她妈刚才穿得那么少。她脱了外套,问:“有我穿的衣服吗?” 颜凝反问她:“你没带衣服?” 颜洛君无辜地道:“没有啊。” 颜凝好像有点无语,颜洛君看她放下了手中的时尚杂志——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起杂志并将姿态摆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去拍时尚封面也是一种天赋。颜凝欲言又止,半晌抛出一句:“你要回屋睡吗,不睡的话,现在出门买衣服?” 刚睡过一觉反而没那么困了,这会儿当地时间刚过中午,颜洛君觉得逛街也差不多是时候。她于是披上刚脱下的外套坐回了车里,等了半天,驾驶座被拉开,颜凝坐了上来。 颜洛君顿时清醒了:“你开车?” 颜凝挑眉:“不然你开?” 颜洛君闭嘴了。雨属实是不小,街上都没什么行人,雨刮器开到频率最高的档次不停地挂掉前窗的新雨,颜洛君盯着看了半晌,转头看左边窗外。 又睡了。 又有点困,车里在放一首曲调轻缓的英文歌,大概讲了一个少女始乱终弃她人的负心故事,颜洛君听得莫名其妙,点了两下切歌。 “你什么时候开始爱听这种……” 对上颜凝奇异的眼神,颜洛君又倒回去,切回歌单,一连串都是这种忧郁轻缓的风格,歌单更新时间截止上个月底。 好吧,她承认她败给颜凝了。一想到她妈可能现在还单着她就很想笑,颜凝借着瞄后视镜的机会轻飘飘瞥她一眼,问:“你呢?一个人过来的?” 这不显而易见吗,难不成她还能突然大变活人说不是哦我带了人过来,突然从车后备箱扯出一个活人? 当然她妈想听的话不是这个,她只能含糊过去说人家没有法签,现搞也来不及云云。不知道她妈信没信,反正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个哦。 颜凝的审美一如既往的好。和小时候一样,等着搭成套的衣服被送到手里,颜洛君只需要当她的模特不断进进出出试衣间就行。结账时颜洛君在衣兜里摸了半天,只摸出手机。颜凝有点无语,刷了她的信用卡。 颜洛君提着衣服,从这家店出去,还在问她:“我还你钱?” 颜凝:“算了吧,听说国内经济形势不好。我看你去年末卖的那件装置才多少来着,有没有50?” 颜洛君微笑闭嘴。 她亲妈的攻击力还是太强了,有时候真的很想抱颜凝的大腿,但她主要在国外活动,一年到头母女二人也见不了几次。或许因为所在的细分领域不同,业界也鲜有人知晓她们二人的关系。 最后提着几袋衣服回到车上,甚至还有一个颜凝突然看上的包和项链。试戴的时候柜姐一直夸颜凝的审美好,顺带也夸颜洛君戴的耳环很有气质。颜洛君根本不记得自己昨晚从家里出门时戴了什么,微微低头对着镜子一看。 “谢谢,”她说,“其实是在华国网购的,19.9两对包邮送货上门。” 第30章 上车后才察觉颜凝一直盯着她的耳环看,颜洛君无奈地道:“别看了妈,回国给你买点打包一起寄过来?” 颜凝心满意足。回程时天色渐渐暗下来,雨也小了,只如细丝一般飘着。她在副驾不断变换姿势找角度拍照,颜凝忽然出声道:“你不如到后座去拍。” 真是十分有道理,一开口就是艺术家级别的建议。于是驶过下一个路口,颜凝停车,颜洛君拉开副驾门上了后座,镜头透过车窗上不规则的水珠将如同场景回退一般的异域街道定格。 五分钟后刷出朋友圈回复: 姜舒言:超经意露出。我说回家怎么没看见人呢,又幸福了颜老师。 第40章 恶劣笑意里一闪而过。 人是还没倒过时差的,衣服是落地第一天买的。吃晚饭时颜洛君咬着热量爆炸的奶酪舒芙蕾刷手机上特展的票,颜凝坐在她对面吃紫甘蓝生菜牛油果三文鱼沙拉。 “明天没票了,”颜洛君下拉刷新,“后天也……后天下午还有。” 颜凝抬眼投去一瞥:“你不会还要我陪你?” 颜洛君“啊”了声:“我以为你也想去。” “只是碰巧记得你说过想去,”颜凝摇了摇头,“明天我去见合作方,晚上才回来,白天你自己安排。” 颜洛君买了一人的票,顺带着将这段时间巴黎在开的展都截了图,准备晚点再安排下这段时间顺便把哪些展也逛了。颜凝比她早结束晚饭,她起身时颜洛君问她:“有闲置的电脑吗?” 颜凝:“工作?” 颜洛君点头。 颜凝顿了下:“你工作不带自己的电脑?” 颜洛君噎住:“这不特殊情况吗……” 颜凝眼神有几分复杂:“什么特殊情况能让你不带衣服也不带电脑出门?” 她一转身又坐下了,单手撑着下巴:“我记得你在江市工作,住的是自家房子吧?” 颜洛君:“……是。” “哪一套?” “靠近xx医院……不对,”颜洛君半眯起眼睛,“你不知道我在江市有哪几套房子吧?” “诈一下嘛,”颜凝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紧接着又问,“对象在医院工作?你被甩了?连房子都留给她了?” 颜洛君没什么底气地反驳:“怎么可能连房子都留给她,那可是江市的房子——你怎么不反思一下我为什么没有谈个恋爱就随便送房送车的家底?” “关我什么事,”颜凝说,“只是觉得某人被扫地出门*的样子真的很狼狈……” “……是离家出走!” 颜洛君猛地收声,果不其然在她妈的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得逞笑容,无奈道:“真是不嫌幼稚啊,妈妈。” “行了行了没什么好说的,别在这儿八卦您女儿的情感故事了好吗?”颜洛君放下了叉子,“明天不是要见合作方?衣服搭了吗首饰选了吗?在哪儿见面几点出门?” 颜凝又起身,颜洛君终于松了口气,临到要上楼她才听见颜凝说:“备用电脑没有,投影墙下面的柜子里有闲置的ipad,密码是我生日,如果需要可以拿去用。” ipad再配个键盘也就差不多了,颜洛君毕竟不是真的来处理工作,顶多逛展的时候随手记录灵感。异国他乡短途旅游,颜洛君j人属性大爆发,睡前拉出了这段时间的行程,在网站上一一预约展馆的名额。 天气预报显示接下来几天都会下雨,她没赶上在城市里闲逛的好时候。但除了大大小小的美术馆,倒也有教堂与宫殿可逛。她根本没想过自己会在这儿待多久,计划一直做到未来十多天。 一座城市真的有这么多可逛的地方吗? 大多数时候三四天也就腻了,身心都会觉得很累,回到酒店思绪里都是明天的行程,和白日各种交通工具的摇晃。但这会儿她住在颜凝的房子里,并不有这样的顾虑。 她喜欢这栋小屋的装修风格,泡在浴缸里麻木的肢体久违的放松下来。海盐浴球开出如同小美人鱼消失一般的泡沫,一点一点的,将赤裸掩盖在柔软之下。指尖抚过绵密泡沫好像在一场童话般的梦中浮沉,轻盈而知晓终将归于实处。 窗外的雨声已经停了许久,她将自己埋进松软的蚕丝被里,一连几日疲惫紧绷的身心都松懈下来,阳台偶尔有积水滴落声,并不规律如一首随心所欲的乐曲。 久违的,她梦到傅瑞文。兴许是每日都与傅瑞文在一处,她已经许久没做过这样的梦。约莫时间还早,她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一起走过,是以在梦里她们虽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却并不以为无章。 醒来时她已经不记得昨晚梦见什么,大多数时候人都不会记得夜晚的梦境。睡醒的那一刹那是一道分界线,将现实与梦境彻底隔绝两岸。 她不该在这种时候想起傅瑞文。洗漱的时候水滴沿着洗脸巾落下,她盯着自己的眼睛,恍然想起自己昨天没买护肤品和化妆品,只能借颜凝的凑合。给颜凝发了消息她说随便用,颜洛君于是往她的房间去。 她妈的皮肤保养做得很精致,颜洛君在梳妆台挑了半天只拣出最基础的水乳,感慨颜凝和她用的竟然是同一个款。她还以为到了颜凝这个年纪得换鞋效果不同的护肤品,如今看来远离雄性生物果然是女人最好的医美,她都没几年就要三十了,颜凝看上去还是顶多不过四十岁。 院子里还停着一辆车,颜凝好歹还为她留了名司机,不至于让没有法国驾照的颜洛君无证驾驶。 特展刚开没多久,展厅里的人还挺多,甚至有不少中国游客。民众对文物展的兴趣似乎普遍比艺术展要高,至少前者不会落得一个“搞这些东西有什么用”的评价,观者站在文物面前,只会发出惊叹,而不是像站在抽象艺术面前一样,摇头说“看不懂”再附赠一句“这哪里算是艺术”。 似乎艺术创作之需要用四个字足以概括:有手就行。 但文物显然不是有手就行。它们和历史还是相去甚远,以至于能够逃脱在饭桌上被随意评头论足的悲惨处境。颜洛君驻足在导言前读完整篇,随着人群往前走时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挤了一下,没站稳撞上了正前方的人。 “oh!” 那人一经,转过身来,颜洛君连声道歉:“抱歉。” “没事,”那人见颜洛君也并非有意,“人多的博物馆的确容易撞到人,你也不是有意的,下次小心点好啦,注意安全。” “安娜!终于找到你了,”有人在不远处叫她,“嘿,你想吃的金字塔形状的雪糕,这位是……” 颜洛君移过视线与她对上,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安娜调了下眉,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认识?” “怎么会,”凯瑟琳将雪糕递给安娜,手指比划道,“比‘认识’呢,要稍微熟那么一点点。” 她笑眯眯地趴在安娜肩头,对颜洛君眨眨眼:“对吧,eleanor?” 颜洛君捕捉到她恶劣笑意里一闪而过的口型:“419。” 啧。 第41章 “但你有强迫她人和你吸同一口烟的爱好?” “短暂做过一学期同学罢了,甚至不是同专业,”颜洛君耸了耸肩,假装没看懂她的弦外之意,“没什么好说的。” “这可就不对了,”凯瑟琳绕了半圈,伸手来揽她的肩膀,“当代策展和艺……你们专业叫什么来着?好吧,不论是什么,多相似啊。” 颜洛君不动声色后退半步,躲过了她泛着烟草气味的拥抱,对安娜说:“看吧,真不熟,她甚至不记得我的专业。” 安娜拉了拉凯瑟琳的袖子,将她带回到自己身后,对颜洛君笑了下:“我相信你,很高兴认识你,埃莉诺。你看上去很眼熟,我想,我应该在艺术论坛上看见过你。” “来自华国的装置艺术家,可有名了,是吧?”凯瑟琳插话道。 “或许只是错觉,”颜洛君冷静地道,“你们看亚洲女孩,不是一向都觉得样貌相似?” “那可说不准,”安娜看了看前边儿往下一个展厅的路口,果断选择与颜洛君走的方向不同的一个,“我们先走了,祝你玩得开心。” 总算走了。颜洛君松了口气,摸出手机下意识给姜舒言发消息:你猜我看见谁了?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复,她才忽然反应过来她和国内有着整整七个小时的时差,这个点在国内算是早上,姜舒言不可能起这么早。 算上整个熟人圈子,会起这么早的也就只有…… 她暂时还没想好如何面对,迫使自己忘掉了这一环。 可是博物馆人多也有人多的坏处,场馆内空气流通不畅,没逛一会儿就闷得难受。颜洛君解了大衣扣子,脱离人群在角落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杯比她命苦的冰美式——真的很难喝。 回吧,又要重新挤进人流;不回吧,似乎浪费了门票与期待。每过一个地方都第一时间直奔博物馆,颜洛君这时候回想起本科,也会想起读硕士的时候,假期拖着22寸行李箱满欧洲跑。 第31章 走过很多很多城市。 于是再走进第二个展厅,人数总是逐渐减少的,好像到后来游客都会逐渐对展品失去兴趣。其实又有多少观者真正欣赏、去解读展品呢?当博物馆成为一个面向大众的展览空间,它必然承受诸多不同的注视。 ——后果就是走出来的时候头更晕。颜洛君捏了捏那杯没喝完的美式,已经从冰美式变成常温,能在这样冷的冬天变成常温,室内温度着实有些高了。她从最后一个展厅出来,小腿肌肉有些发酸。 早知道还是应该在咖啡厅里坐一会儿。 逛展是个体力活儿,尤其是博物馆的展。艺术展好歹展品大小各异,多数时候都有不同的欣赏角度,而文物展却大多数都被关在玻璃展柜里,需要在人群中努力低头凑近。 她有些饿,这个点吃晚饭也算不上早了。博物馆出口就有甜品站,文物模样的蛋糕——她上回在江市吃过一次,难吃得记忆犹新。 挑挑选选买了盒拿破仑蛋糕,刚出炉酥得掉渣,一路都得拿纸巾接着吃。有点狼狈,不过反正没人认识她。她在博物馆门口掰了碎屑喂鸽子,被人从身后拍了下肩。 半生不熟的烟草气味。 条件反射先是捂紧了手包,尽管里面只有一步手机和少量现金。但她眼神转过去,余光瞥见末端闪着红色细微火光的一支女士香烟。 这个款她见过,好多年了都没变,带樱花爆珠,甜兮兮的。 记忆中闪过一些片段,不合时宜,刚才都没能想起,毕竟巴黎室内禁烟已经很多年。 她没完全放松下来,走了两步拉开些距离才转身:“把烟掐掉。” “为什么?又不是室内。”凯瑟琳吐出一串烟圈,颜洛君半眯着眼睛,挥手让它们散了。 “没劲,”凯瑟琳嘟囔了句,从台阶上跳下来,走到颜洛君身边,“华国人啊……” “华国怎么了?”颜洛君睨她一眼。 “很没意思啊,”凯瑟琳舔了舔嘴唇,“没意思,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到了酒店窗帘一拉,灯一关,盖上棉被纯聊天。” 颜洛君客观评价道:“有点以偏概全。” “那你让我试试呗。”凯瑟琳凑近了些。 颜洛君实在是生理性犯恶心——对烟味儿。她自己是不抽烟的,颜凝和她父亲抽不抽烟她不知道,反正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至少从小长大的环境里没有烟雾缭绕。但成年后即然能自己做选择,为什么还要将自己困在难受和尴尬的怪圈里? 她再次重复道:“掐掉烟再和我说话。” 凯瑟琳叹了口气:“好吧。” 她将烟头随意往旁边的石雕扶手上一摁:“这下好了吧?” 好什么,颜洛君想。抽烟的人都闻不到自己身上有味道,衣服、手指,甚至周围一立方米的空气。 还是呛。 她半眯起眼睛,目光在凯瑟琳的身后寻找:“你女朋友呢?” “不是女朋友,”凯瑟琳说,“是我的妻子。” ok,fine.butwhoaskswhocares 颜洛君莫名其妙,最后扔下一句敷衍的祝福:“好吧,祝你们幸福。你的妻子呢,不和你一起?” “我想她会允许我需要拥有一些私人时间,”凯瑟琳对她说,“去那边的露台喝一杯?” “喝什么,红酒吗?”颜洛君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下,“是不是还得配一支爆珠香烟?” “我可没说过,”凯瑟琳有些心虚,“我才没有强迫她人喝酒的爱好,你知道的,埃莉诺。” “啊,我差点忘了,你是没有,”颜洛君说,“但你有强迫她人和你吸同一口烟的爱好?” “总之,”凯瑟琳生硬地转折道,“去聊聊吧,喝杯咖啡,就当是……叙旧?在异国见到老朋友,你不觉得这也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吗?” “更何况,这个点很堵车的。不管去哪里,开车都需要很长时间,”她指了指颜洛君方才随手放在石栏上的蛋糕盒子,“逛展这么久,你饿了吧?但你的拿破仑蛋糕,已经快被鸽子吃完了。” 颜洛君:“……” 十欧!花了她整整十欧的蛋糕! ——现在立刻发消息和管家说今晚想吃全鸽宴。 第42章 “还是说,你已经不喜欢女人了?” 最后还是没去露台,比起烟雾缭绕且飘着细雨的室外,颜洛君宁愿闷在室内。她刚刚才灌下半杯难喝的冰美式,最后扔掉的几乎是冰块融化后的完整的一杯。 难免对咖啡有些阴影,最后只点了杯红茶。凯瑟琳点了红酒,配甜到发齁的马卡龙。顶灯吊着暖黄色的柔光,洒下时却颇有些尖锐。颜洛君没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百无聊赖转着瓷杯。 除却方才匆忙一见的混乱,这会儿的相处要安静许多。颜洛君没主动开口,背景音里混杂着法国方言和法音浓重的英语,她好像回到当年背包旅游的时候,知觉会自动过滤掉无关紧要的消息。 ——连带着将作业ddl的通知一起过滤掉,直到清理邮箱时发现它们混杂在代写代课广告之中,被落在垃圾箱里。 根本算不上是故地重游,只是异域带来的情感或许是相通的。偶遇凯瑟琳属实是意料之外,毕竟她和凯瑟琳只短暂做过一段时间并不同专业的课友——本科在澳大利亚交换的时候。 那是大三上学期,她大二时就申请好了学院的交换项目。做过学分规划,交换时选的学分便并不多,空出不少时间参加社交活动和旅游。 “你和以前一样漂亮。”凯瑟琳忽然说。 “谢谢,”颜洛君礼貌地道,“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我是真心的,”凯瑟琳双手交叠撑着下巴,“我一直都觉得你很漂亮。你知道的,亚洲人往往和我们看起来不太一样。许多人看亚洲女孩都觉得没有太大差别——当然,你不在其中。” “赞美的话留给安娜吧,”红茶有点烫,暖气让它很难在短时间内凉到能入口的程度,她抬手招来侍应生,点了份红茶千层,“我想,你约我上来,应该不是为了叙旧?” “为什么不能?”凯瑟琳有点惊讶,“总不会是为了延续我们的缘分,那句华国的话怎么说的来着——再续前缘?” 很奇怪的用法,颜洛君不置可否。她试图转移话题,却发现由于她和凯瑟琳的确不太熟,甚至不知道她现在是做什么工作:“安娜呢?你都表现成那样了,她还放心你独自出来找我?” “回家了,遛狗。你还不不知道吧,我们养了一条狗,很可爱,安娜给它取名叫lily,”她说着拿起手机,打开相册给颜洛君展示,“是个很可爱的小家伙。” 颜洛君其实也想过养猫,但好像……一直没找到机会提。 “很可爱。”她觉得自己像某种只会复述的人机,还是指令十分单一的哪一种。 “你呢,过得怎么样?”凯瑟琳问。 她的目光很明显落在颜洛君刚做不久的美甲上,本甲还没长出来多少,甲片上的装饰闪着碎光。颜洛君的视线划过凯瑟琳的手指,不出所料剪得十分整齐干净。 “别紧张嘛,我就随便问问,绝对不是怀着什么‘打探前任感情现状’的意思,”她亮出无名指上的戒指,“你知道的,我已经结婚了。” 哦。 颜洛君莫名其妙,面无表情:“请换一个称呼。什么前任?你单方面的前任?连onenight都没有的前任?” 她一直觉得凯瑟琳对关系的定义就挺奇妙的,好像默认周围所有被她看上的女孩都会心甘情愿和她滚到一张床上,哪怕只是419。颜洛君笃定自己在她的情史中是一个例外,而且是反向激起她兴趣的那一种,但这并不如何。 “好吧,好吧,我曾经的crush,总行了吧,”凯瑟琳投降,“只是看见你的美甲,感到很好奇——做这么长的指甲,上床的时候是不是要拆下来?” 好问题。连手机打字有时都会摁错键的颜洛君甚至还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毕竟她的性生活频率已经基本降到清心寡欲。 见她没回答,凯瑟琳接着说:“还是说,你已经不喜欢女人了?” 这绝对是诽谤。 颜洛君克制住翻白眼的欲望,前者实在是太不雅观,好不容易没让她滚,只是说:“那我喜欢什么?或许性冷淡也不错。” “我一直以为你是,”凯瑟琳好奇地问,“当年我都那样了,你为什么……” “停,”颜洛君微笑着打断了她,“换个话题。” “好吧,”凯瑟琳无所谓地说,“反正我还是喜欢女人,我和安娜很幸福。” 零个人问过你们幸福与否。颜洛君猜测她们刚结婚没多久,毕竟凯瑟琳手上的戒指还很新,她宁愿聊凯瑟琳的情史:“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是舞台灯光策划,在一次二手交易中认识的,她将音乐剧工作人员的门票卖给了我。后来她找我订制油画,让我推荐几个主题,希望能够装饰家里。她很漂亮,床上技术也很好……总之,就在一起了。” 第32章 “你看,埃莉诺,”她又说,“一段美好的关系往往是从和谐的床上相处开始。直到现在我都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会拒绝我,听说你们华国人都这样保守……” 为什么话题又回来了? 颜洛君打断她:“你想多了,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因为什么?因为我不够漂亮?” “因为我当时在追另一个女孩儿,并且我接受不了床伴是个烟鬼——”她淡淡说道,“你满意了?” “你还会追人?”凯瑟琳眼睛一亮,“她长什么样?应该也很漂亮。有照片吗,让我看看?” 果然只挑想听的部分。她又嘟囔着说:“你可没说过自己的心已经落在了别人手上。而且听你的意思,只是追求,又没有在一起,为什么不能?” 颜洛君:“……” 她没给凯瑟琳看照片,不是很喜欢外貌被评头论足,更何况没有经过当事人同意。她喝了口红茶,已经凉到差不多的程度,见凯瑟琳没有再挑起新话题的打算,问:“所以你约我喝茶,只是为了聊一聊这些年的情史?” “毕竟很多年不见,”凯瑟琳喝完她的红酒,“异国他乡重逢,还是很有缘分的嘛。再说,偶遇前任关心一下情感状况多正常啊。” 不正常。 国内艺术行业不大,颜洛君根本不需要刻意关心,有关各种有名分没名分的前任的情感状况就会自动吹进她的耳朵里——说实话不是很在意,很想申请屏蔽。 这样一来时间又拖过一会儿,坐上车回家的时候便真的很饿,并且她忘了告诉管家今晚想吃全鸽宴。想了想其实也没有那么渴望,毕竟鸽子看上去还是很可爱的。 她坐上车后座,从后边儿的储物筐里翻出了苏打饼干和蔬菜汁。这辆车大概是颜凝非工作时出门坐的,喝昨天那一辆商务风便完全不同。但蔬菜汁和苏打饼干……很符合颜凝的食谱,但对于颜洛君而言还是过于健康了。 但回家就能吃上新鲜的煎鹅肝和勃艮第红酒炖牛肉。用餐过一半颜凝才回来,看见餐桌前的颜洛君有点惊讶:“这么晚吃饭?” “被认识的人拉着聊了会儿,”颜洛君放下刀叉,“你喝酒了?” “嗯,合作谈成,没逃过应酬,”颜凝从她面前路过,抛下一句,“过几天和我一起出席晚宴。” 这根本不是商量的口吻,但颜洛君习惯了突如其来的通知,毕竟听从与否也是她的自由:“什么晚宴?” “艺术界的,去认认人,”隔着并不近的距离,颜凝好像在卸下首饰,轻快的金属碰撞声里话语有些模糊,“你不会准备一直待在国内吧?” 颜洛君被这一句话问得有些茫然,走神半晌,盘子里用以佐鹅肝的无花果几乎被她无意识碾成果泥。 直到颜凝身上的香水味第二次从她的感知里飘过,她才想起来问:“具体什么时候?” 第43章 几乎她人生三分之一的时间。 颜洛君跑过约莫大大小小十余个美术馆和画廊,对这边流行的艺术风格轮廓有了大致了解;又紧急恶补了一番诸如人名样貌一类,临到宴会前一天,自觉若是还出什么岔子,那只能是看命。 她并不反感晚宴,也不反感交际。硬要说有什么负面的情绪,只会是有些无聊,和疲倦。无聊是当场便会产生的反应,疲倦却是滞后的,大多来源于僵硬的面部肌肉和小腿肌肉,毕竟这种场合一般不会安排座位。 用过晚饭,颜凝让她去自己屋里挑一套首饰——其实她的首饰哪里适合颜洛君这个年纪的女孩戴,不过是紧急搬出来撑撑场面。时间剩的不多,也来不及做新的。 但毕竟还是有好些能用的。颜凝也还没有到开始爱翡翠祖母绿这样厚重珠宝的阶段,颜洛君只从她的收藏里挑轻快的水晶和蓝钻,只是搭成套还得耗些时间。 颜凝推门进来,见她还站在那面透明的玻璃柜子前思索,提醒道:“看不上的话,隔壁那屋还有些。不过是不常戴的,兴许也见不得好到哪儿去。” 颜洛君站得有点累,索性一次性端了好几个沉重的收纳盒下来,坐在地毯上慢慢挑。地毯的柔软恰好不用担心珠宝磕碰,忽然玩笑道:“早知道我多带几套9.9包邮的,反正被问起就说是华国的私人订制——应该也不会有人问吧?” 颜凝喝着她的混合蔬菜汁,隔着老远颜洛君都能闻见那股淡淡的青草味儿,让她总以为自己是某种名贵的牛马,在地上应该吃草。 ——或许挑浅绿色高透的款也不错? 她的思路总是没有约束,线索很快就能跳到一条新的道路上。颜凝不置可否,只是悠悠问她:“我记得前几年你生日的时候,我送过你一套浅绿的。” 颜洛君思索了会儿:“19岁?你从拍卖会上购下那一堆?” 颜凝颔首。 那也不算是前几年了,颜洛君想,她现在已经26岁,再过几个月就满27。 19岁的时候还在国内读本科,有不短的一段时间应当算得上是叛逆,很不愿在外提起自己和颜凝的关系,甚至会因为误会颜凝提前和她实习的美术馆打过招呼而生气。 孩子都是这样,总想离开大人证明点什么,甚至与她们撇清干系。 到头来发现有些行业就是这样的,孤身一人很难闯出名堂。而既然人生前二十年都尽数浸在一个由金钱和人脉搭建起来的池子里而不自知,好像也没必要假装清高划清界限。 “怎么,看你的表情,不喜欢?”颜凝问,“好像也没见过你戴那几套的照片。” “……太多了,”颜洛君微微叹口气,“那段时间不太有用得着的场合,平日里戴着太重。后来本科毕业搬过一次家,硕士毕业从英国回来又搬过一次。” 她顿了下,有些不确定:“好像不在我现在住的那套房子里。” 时隔多年,她又想起了当时忘了问出口的那个问题:“你到底是为什么买那么多?我以为只有一套。” “你没回我消息啊,”颜凝无辜地道,“我说了我在拍卖会,拍品不等人的。给你发了照片,你又迟迟没回我,只好都买下来了。” 当时是为什么没回消息来着? 颜凝接着道:“不过说起来,我记得当时是一名女孩儿接的电话,她说你在洗澡。” 颜洛君:“……这倒也不用记得那么清楚。” “所以啊,”颜凝换了副口吻,有点八卦似的,“我都没问过你,到底怎么回事?生日当天?” “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直到开始回忆才会察觉记忆还鲜活,颜洛君此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单纯的……” “单纯的什么?” 颜洛君卡了壳,真是难以形容的关系。单纯地她让傅瑞文住着她的出租屋,结果喝醉酒忘了家里还有人,让人把自己送回家后麻烦对方照顾自己一整夜? 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时隔多年,她诡异地从当年的境地里品出几分古怪来,好像偶然揭开一壶陈年酒酿的塞子,舌尖滚过一遭酸涩,几分不是滋味。 颜凝于是“哦”了声,尾音拉得长,颜洛君有点恼羞成怒似的:“你幼不幼稚?” “关心一下情感状况,这不是很正常吗?”颜凝又说,“怎么,她给你留下了什么深刻印象?” 那倒还真挺深刻的,颜洛君想,从19岁到26岁,几乎她人生三分之一的时间。但她只是有点无奈地说:“那个时候真的什么都还没发生,你别多想。” 颜凝点了点头,颜洛君才懒得管她信没信,这根本不重要。在颜凝的认知里约莫七年守着同一个人才是不正常的,她应该也没往那方面想过。大抵是因为她和颜洛君父亲的婚姻状况以大多数的眼光看来就不算正常,所以倒也从没催过颜洛君。 颜凝慢悠悠补充了一句:“所以之后的确发生了。” 颜洛君无语。发不发生重要吗?这不是什么很值得在这儿来打好几轮太极的事吧,不过就是谈了个恋爱——怎么搞得连好好聊天都好似话中有话? “对,发生了,但真的是很久之后了,”颜洛君投降,“跟这件事真的没关系啊,先谈后上上床——你那是什么眼神,什么叫流程反了又没人规定流程必须如何。是第几个前任?不是前任,还在……” 她忽然顿住了,颜凝举着手机翻转给她看朋友圈里的一张照片,大概是往前翻了不知道多少张才勉强找到的,问:“是这孩子?” ……差点忘了,她们见过。 颜洛君回过神,傅瑞文和颜凝其实见过几面。毕竟她谈的又不是什么地下恋情——至少在自己这边儿不是,颜凝也不是一年到头都不回国。为数不多几次撞上双方都有空的时候,三人一起吃过饭。 只不过颜凝大抵是没有具体印象的,不然也不会听了这么久都没听出傅瑞文其实就是她谈了7年的对象。她妈完全置身事外,听了上句忘下句。 第33章 “对,是她,”颜洛君拎起一条项链,“好了不重要——这条项链配刚才那对耳环怎么样?” 第44章 她们家都没有酒后乱性的遗传基因。 久违的记忆被颜凝强行唤醒,是以颜洛君在梦里看见年轻的人影时,也没见得有多惊讶。她知道自己在梦中,但很快更深地沉入朦胧的梦里,如醉酒一般视野蒙着朦胧的滤镜。 “瑞文姐?”她方才挪出约莫半个床的空间,又伸手拍了下柔软的被子,隐约察觉不是她熟悉的留香珠气味,缓慢的思绪却不足以支撑她细想,“只有一张床,不一起睡吗?” 她听见脚步声顿住了,视线沉入一瞬间的黑暗,然后好像有一阵微妙的风。喝醉后对于温度总是很敏感的,一点点冷,颜洛君不自觉攥紧了被子,又觉得这个动作透露出几分胆怯的意味,与她原本所要表达的情绪并不相符。 但还是觉得汗毛都立了起来。 于是那阵风甚至没到她身前,只在离床边还有好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住,她听见医疗摩擦的声音,好像是傅瑞文微微俯身:“你好好在这儿,我睡沙发。” 那多不舒服啊,颜洛君人生前十多年住过最差的环境也就是学校宿舍了。上床下桌阶梯两两相连,隔壁床晚上独自做点什么都能听见——那是真贴着床板连着床垫再透过枕头,颜洛君垫着十多厘米高的软床垫装睡,睡不着一点。 而这种出租屋里的便宜沙发,又怎么可能会舒服? 她为数不多的几次窝在沙发里,里边儿的金属架子都硌骨头的,看剧忘了时间,没留神磕着碰着过段时间手臂上便有了点点淤青。虽说并不明显,也不说疼吧,但总归是不舒服的。更何况睡一整晚——白天是周日还是周一?她记不清了,半眯着眼睛被分散了注意力。 但傅瑞文大抵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她往前走了两步,这会儿倒是靠在床头了,颜洛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伸手就能抓到她的衣摆。 傅瑞文在研究床头那盏老式的台灯,转着旋钮调亮度的,光线也说不上温和。她大抵是以为颜洛君怕黑吧,虽然这种特质早在很久以前就从名为颜洛君的构成里消失了。 “留一盏灯……”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颜洛君拽得失去了平衡,手撑在了堆叠的被子里。床上用品其实今天才换过,她还没睡过,颜洛君先来了。她觉得姿势不太对劲,重心不稳几乎让她第一下没撑起来,抬头才又嗅到颜洛君身上一点甜软的气味。 分明洗过澡了。 她的眼睛是亮的。颜洛君辨出她眼里的诧异,好像在说分明在医院隔着口罩闻到的酒味都令人作呕,可到了颜洛君这里…… 看吧,感官就是连自己都欺骗的东西。 “不要留灯,”颜洛君听见自己说,倾身伸手摸索着旋钮将台灯关掉了,“都关掉。” 彻底又沉入与方才别无二致的黑暗之中,隔着繁乱的被褥她压住了傅瑞文的手,底下的力道挣脱不开,体温将布料捂得暖融融的。 “陪我吧。”她低语道。 到底要怎样才能狠下心来拒绝? 像是一只惯来高傲的猫——本就是这般矜贵的物种,平日里想要抚摸的时候会兀地跳开,到柜顶、床尾,所有抓不到的地方去。但当她忽然软下来,卸去白日里八面玲珑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伪装,傅瑞文比平日更加不知所措。 其实没有关系的吧?颜洛君看不清她的神色,却好像很清楚她的心里活动似的。她一贯知晓怎样利用自己的优势。性格长相学历家境,一切可利用的,都是她用以作饵料的备选项。 所以究竟是醉还是醒着呢?颜洛君自己也有些说不上来。但她感到眼前人的呼吸逐渐软下来,方才的犹疑仿若只是幻觉,原本没有发生过。 傅瑞文没再挣开,被她隔着柔软摁住的那只手指尖蜷起,安抚似地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然后缓缓躺上来。 之后呢? 颜洛君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其实本意只是不希望傅瑞文睡沙发罢了。后来她复盘过许多次,和不太熟的人共枕一床,与让帮忙照顾自己的人睡沙发自己却睡床相比,哪一个更难以接受? ……如果可以,希望都不会发生。 她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约莫是折腾这么会儿终于将精力耗尽了,傅瑞文躺下后她终于也昏睡过去。 第二天醒得不算早,但旁边睡了个人的感受总归是和平时不一样。她几乎是从被子里惊坐起来,傅瑞文身上盖的那一半被子也跟着被往上扯,她才意识到两人盖的是同一床被子。 勉强冷静下来,将傅瑞文的被角重新掖好,颜洛*君的视线缓慢扫过周围,记忆部分回笼,确认了自己是在出租屋里而不是什么奇怪的地方。 在她的认知里她们家都没有酒后乱性的遗传基因,虽然如此但她还是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很显然什么也看不出。床单很正常,地面很正常,身边躺着的人……看上去也很正常。 头疼。 卫生间旁边的架子上挂着两条浴巾,有一条是一次性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扔。她揉了揉太阳穴,转身拉开抽屉,指套的盒子摆得整整齐齐,似乎也没动过。 恰在此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有新消息。 姜舒言:醒了吗? 姜舒言:昨晚还好吧? 昨晚……至少从现场环境来看是没发生什么。 左上角仍旧有数字角标,她退出和姜舒言的聊天框,看见这几条消息竟然都来自颜凝。 颜凝:[图片]*4 四套不同款式的珠宝,看起来就很重。尤其是有的耳坠,瞧着能将耳洞给往下划拉穿。图片右下角的水印昭示着它们来自某场拍卖会,她有点疑惑,回了一个问号:? 颜凝:生日礼物。 颜洛君心觉不对劲:全部? 颜凝:让你跟我说一声喜欢哪一套,迟迟没等到。 颜洛君:啊……你什么时候让我跟你说。等等,所以没拍吗? 颜凝:都拍了,你地址发我下。 颜洛君必不可能戴着如此夸张的饰品上学,不假思索留了锦都老宅的地址,她妈也没说什么。她正准备顺着姜舒言的话问问昨晚到底怎么了,却在此时,察觉身边一阵动静。 她转头,猝不及防撞进傅瑞文还有几分迷茫的目光。 第45章 情绪价值是很昂贵的东西。 该说什么?早安?早上好?您醒啦,您吃点啥? 大脑完全宕机,颜洛君从没想过自己还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她到底在纠结什么?这是她家,她的床,盖着她的被子。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慌慌张张的,傅瑞文若是不同意她还能把人家摁在床上强行把生米煮成熟饭不成? 更何况喝醉的是她,傅瑞文是主动方的可能性远远大于醉鬼在上边儿的可能性。 但先开口的却是傅瑞文:“醒了?头还疼吗?” 听这语气也不像是事后,颜洛君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放在傅瑞文眼里却是迟迟没有说话,不禁追了句担忧的:“很疼吗?药箱里好像有布洛芬……” 颜洛君的声音和她同时响起:“所以昨晚……” “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傅瑞文立刻截断了方才的话题,“你洗完澡上床,让我也睡上来,然后就都睡了,清白得很。” 颜洛君:“……” 她也没问啊。 这像是清白得很的反应吗?她这边儿一句话都还没出口呢,也不知道傅瑞文在否认个什么劲儿。不过话又说回来,异性恋的确才是大多数,女孩子之间么又确实比较亲密,睡同一张床算不了什么惊奇的事,怎么莫名其妙话题就往别的方向发展了? 她直觉不对劲,但傅瑞文没给她问下去的机会,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就趿着拖鞋往外走,颜洛君问她去哪儿,她说找布洛芬。 颜洛君哭笑不得,说也没有疼到需要药物的程度。恰好这时姜舒言的回复发了过来,一段长达60秒的语音,颜洛君直接点转文字。 姜舒言:我的天啊老师您总算是醒了,昨晚可吓死我了。虽说看起来确实是没醉吧,但整个人都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你和那个傅……傅什么来着,她究竟是为什么会在你家啊?一开始我都没放心把你交给她,你说万一她居心叵测趁着你喝醉……算了不能想。总之你醒了就好,我把你送到就走了,后面你又一直没回消息,我还担心了半天你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怎样。 庞大的文字量,微小的信息量。颜洛君一目十行地扫过去获得了零个关键信息。算了,她原本也不该期待姜舒言会知道之后发生的事,她将自己折腾到家已经很不容易、非常仁至义尽了。 她思索着敲下:谢谢,改天请你喝奶茶~ 下床走到客厅时看见茶几上已经摆着布洛芬和冒着热气的温水,傅瑞文半跪在地毯上将方才翻出来的药盒整整齐齐摆回去,像是在医院按着方子配药。她好像在将作用差不多的药摆放在一堆,此前颜洛君从来都是按药盒的颜色。 第34章 “吃点早餐垫一垫再吃药吧,”傅瑞文抬头,“厨房冰箱里有昨天买的馒头,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就行。” 说是馒头便真的只有馒头,顶多算上厨房里的一瓶蘑菇酱。颜洛君吃不了这么素的早餐,返回卫生间一边刷牙一边点外卖。学校附近各式各样的店面很多,她点了一笼小笼包配两碗小米粥,寻思着自己与傅瑞文各吃半笼。 其实店面就在小区门口,她洗漱完时外卖已经到门口。她拎着外卖袋走过客厅,顺口和傅瑞文说别热馒头了来吃小笼包吧。 清香扑鼻的小米粥喝下去,胃里先暖和起来。颜洛君半个手掌缩在睡衣毛绒绒的袖子里,捧着碗小口喝粥,盘子里是她刚分好的小笼包,一盘四个,皮薄馅香。 傅瑞文还没落座,又起身去厨房取了筷子过来。她迟疑地盯着面前的小碗粥和一盘小笼包,迟迟没能动筷子。 “就当是谢谢你昨晚照顾我嘛,”颜洛君开口便是那副哄人的语气,傅瑞文还记得她昨晚是如何将自己哄来哄去,连称呼都变得那样……,“我刚点的,在学校时可喜欢它家包子了,我们宿舍都觉得好吃。” 她看见傅瑞文终于动了筷子,夹起一个小笼包咬了一口,吞下去才问她:“你吃这些就够了?” 颜洛君:“昂。” 傅瑞文的面上浮现出一种怀疑的神色,不是在怀疑颜洛君,而是一种对既有常识的怀疑。颜洛君那时还不能分辨出她究竟在为什么而感到迷茫,但随后她懂了。傅瑞文看似吃得并不快,面前的盘子却在颜洛君夹起第三个小笼包时空掉了,然后她起身绕到厨房打开冰箱,片刻后颜洛君听到微波炉的运转声。 颜洛君:“?” 她一时忘了说话,直到傅瑞文端着热好的馒头回来坐下,蘸着蘑菇酱吃完了,她还在喝那碗小米粥。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吗。 吃过早饭理应洗碗,更何况颜洛君是后吃完的那一个,顺手将餐具端进厨房。她洗过手,准备先回床上躺一会儿,却听见洗碗池的水流声——傅瑞文已经在洗碗了。 “……麻烦你了。”狭窄的厨房实在容不下第二人,颜洛君只得靠在门框上,一面觉得这个场景实在是诡异,她看着人干活儿,甚至原本是她准备干的活儿。 二人仿若达成了某种神秘约定般,都默契地没有提昨晚的事。颜洛君其实想问,但组织了半天语言没组织出个所以然来。 她实在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要是在酒店床上呢,约莫醒来只会互相问候一下睡得好吗昨晚还满意吗,她不抽烟,自然也不会有事后烟的流程。顶多换过衣服走到窗边将窗帘、窗户都打开,让屋子里似有若无的味道散掉,尽管大多只是心理作用。 然后下一步就该干什么干什么了。床上的性*爱不是白天非得要如履薄冰维护的长期关系,各取所需爽完就算完,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情绪价值是很昂贵的东西。 “没事,”傅瑞文怔了一下,才又默默地拿抹布擦着盘子,欲盖弥彰地补了句,“昨天晚上……就很正常。” 她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傅瑞文挣扎半晌,差点摔了一个碗。 不想了。 第46章 她看上去也不像是是个女孩儿就上的人吧? 尽管尚有许多悬而未决之事,但傅瑞文洗过碗便出了门。纵有好些问题堆积,颜洛君也无从问询。 她窝在架子有点硌的沙发里看傅瑞文故作镇定地在门口换鞋,一只脚都踏过门槛了才又探身回来,犹豫像是报备般说了句:“我出门了。” 颜洛君无所谓地嗯了声,门被关上,带起一阵凉风。她这才打量自己这身衣服,有点冷,约莫她没在出租屋里放厚一些的睡衣,这套法兰绒的已经是能找到的最保暖的——所以还是回床上待着吧。 但她真推门进了卧室,又没来由地觉得陌生。 她租这套房子之后真没住过几次,基本都用来堆东西了,偶尔懒得回学校时才会在这里过夜。虽说屋子里的陈设也是她亲手收拾的,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时候姜舒言发消息问她:你今天还回来吗?白天没事的话,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回,颜洛君不假思索,放空大脑的时候很适合去学校图书馆。哪怕对着电脑屏幕摸出手机开刷都会有负罪感,更何况阅览室是个冬暖夏凉的好地方——简而言之适合蹭空调。 okk,姜舒言又问,你要带什么东西过去不?电脑数据线ipad?我刚好现在出门,帮你带过去。 颜洛君想了想,说电脑数据线,又加了本文献。 过了会儿姜舒言问她:书在哪儿呢? 颜洛君:第二层书架上,浅蓝色封面的,你拍个照我圈给你看。 姜舒言发过来一张昏暗的照片,难怪她找不着书,估摸着宿舍里还有人没醒,她举着一盏暖黄色广的台灯,将一片浅色系的封面晕染成同一种色调。 颜洛君用红圈划出那本书,将照片发回去,附带一句:你完了你的色感消失了。 姜舒言:对啊,所以我们专业什么时候把我开除掉? 玩笑话而已。姜舒言找不到书绝对不是因为她在滤镜之下辨不出浅蓝色,而是那本书的名字不在侧面,依照颜洛君对她的了解,姜舒言大概并不会随意翻动自己的东西。 颜洛君习惯性按照色系和书面大小摆放文献,某本书具体在某个位置她却能记得很清楚——毕竟颜色是比方位更适合记忆的存在。这么一来她也就放弃了往床上去,只拉开柜门思考穿什么衣服。 昨晚换下来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洗,她在脏衣篓里看见它们,路过时有点犹豫要不要将它们丢进洗衣机洗掉。可傅瑞文和她都不在家,没人能将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晾晒,自己也不一定还回来。想想还是算了。 出门还得戴隐形眼镜。她记得床头柜里有囤货,拉开抽屉又看到那几盒指套。她其实没用过几次,只拆了一盒,住宿舍干点什么都不方便。隐形眼镜放在抽屉深处,她隐约瞧见了,伸手去够,拿出来时不当心碰乱了外层五颜六色的盒子。 她将隐形眼镜放在桌面,灵光一闪忽然开始观察那堆被碰歪了的盒子——虽然整齐的摆放乱了,但总觉得比刚才顺眼多了。 颜色。 一共五盒,她按照左侧红色-粉色,右侧橙色-黄色-浅黄色摆的,原本是浅黄与粉色并列,被她碰歪一列后变成红色与橙色并排,粉色紧挨着黄色。 这才是她习惯摆放的顺序。 其实也没差多少,大可解释为倾斜拉出抽屉时滑动了……但抽屉的另一侧还放了一个叠好的密封袋,按照上边儿的logo来看原本装的是睡衣。 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颜洛君算是明白为何傅瑞文从醒来就开始不对劲,甚至是落荒而逃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吃人的洪水猛兽——她看上去也不像是是个女孩儿就上的人吧? 这也太荒谬了。 如何处理这件事,颜洛君思考半天无果,决定顺其自然发展下去。虽然她的性取向在朋友之中并非秘密,这种事就像吃饭喝水的喜好,没什么好隐瞒的,当然也没什么值得广而告之的。知道的就都知道,不知道的就都不知道——听上去真是废话一句,但似乎又有点道理。 这种莫名其妙有点飘而落不到地上的心绪一直持续到她只揣着手机来到图书馆,刷过门禁摸出手机翻找姜舒言给她发的座位照片,等找到了才发现好死不死正背对着窗户。 她用口型对姜舒言说:你完了。 姜舒言装着可怜样,颜洛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见她发了条消息过来:来得这么晚,有座位就不错了! 颜洛君转念一想是这么个理,话锋一转变成了:一人血书求贵校扩建图书馆。 正好背对着窗户实在是不方便,忽明忽暗的光线使得电脑屏幕也跟着自动调整。颜洛君正观察一幅巴洛克绘画的明暗表现呢,电脑屏幕蓦地降到最暗,本就几乎隐没在阴影中的肖像瞬间漆黑一片。 但很快便到了饭点,毕竟她起床晚,到图书馆也晚,没学多久姜舒言就站起来,眼神示意她去吃饭吗。 二人结伴出了阅览室,姜舒言才道:“好饿,不想吃食堂,我们出去吃吧?” 出去吃的选项只有旁边的商业街,得走个二十分钟左右。久违的放晴,以至于阳光略有些刺眼。颜洛君伸手抵在额头半掩着日光,问她:“你昨晚什么时候回去的?” “嗯?送完你我就回去了呀,”姜舒言想了想,“大概1点多吧,你住那屋子离学校又不远,1点也算不上晚,我回去的时候唯芝她们都还没睡呢。” 也就是说昨晚她到家的时候离1点也不远了。颜洛君心中暗叹,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再这样莫名其妙的喝醉了,就听姜舒言问道:“我说呢,你在外边儿租了房子,还这么近,但我从没听你回去住过?” 第35章 颜洛君解释道:“主要是用来放东西的,毕竟论通勤,还是住宿舍方便。” “那倒也是,”姜舒言若有所思,忽然悟了什么似的,“所以你就当了回二房东,将房子再出租给傅瑞文?” 颜洛君:“……” 有时真的很想把她朋友的脑子撬开看看里边儿是什么。 不过,这回总算记得名字了。 第47章 颜洛君:“我有一个朋友。” “她遇到点麻烦,只是暂时住一段时间。”颜洛君只能这样解释道。 “哦哦这样,”姜舒言约莫猜到有什么难言之隐,也没再深入问下去,“那你还是正常回宿舍住吗?” “不然呢?”颜洛君无奈地道,“刚不是说了嘛,虽然不远,但离学校还是有一段距离的,通勤麻烦。” 周末的饭点,餐厅都人满为患。颜洛君她们一路来到商场的顶层,人稍微少了些。姜舒言问她想吃什么,颜洛君随便指了家中餐:“炒菜吧?昨晚火锅挺辣的,换点没那么容易上火的吃。” 大多数时候两个人吃中餐都会面临只能点两三个菜,多了却又吃不完的状况。颜洛君没吃两口放下筷子,姜舒言惊讶道:“你不吃了?” 颜洛君:“刚吃过早饭不久,还不太饿。你等我缓缓。” 吃饭也得休息会儿。她刷朋友圈看见傅瑞文的新动态,定位在江市某区的卫生服务中心,傅瑞文转发了一个青少年心理健康与性教育的推文,约莫是公益培训一类的活动。 她滑倒末尾为推文增加了一个阅读量,又退出来习惯性点了个赞,心道原来是真的有事才出门的——可这样想来负罪感更强了,毕竟傅瑞文几乎是为她熬到了快两点,两点多也说不定。 这个入睡时间对于颜洛君来说刚刚好,对于傅瑞文这种一看就早睡早起作息健康的却很坏了。她往下划了会儿,又划回去准备评论,第一次编辑的内容却没发出去。她微微蹙眉刷新了一下,这条朋友圈消失了。 ……好吧。 莫名其妙的,傅瑞文的朋友圈依旧是三天内可见,前几天转发的学院推文都还在呢,唯独这条刚才点过赞的消失了。 可能是删掉了也可能是单单屏蔽她,颜洛君更倾向于前者,毕竟好像没什么屏蔽她的理由。她点开傅瑞文的聊天框,编辑了一条“原来你今天有事!真是太不好意思昨晚麻烦你了[哭泣]”,顺手又点进她的朋友圈。 乏善可陈。除了那条学院推文以外,没有新的内容,甚至连签名都只有一个意义不明的点。背景图是默认的没换过,和她人一样简洁的,乍看上去清清白白,一点污泥都不会沾染的。 傅瑞文没有随时回消息的习惯,和她们这种不学无术开着手机消息震动提醒的不一样,上课的时候暗自盼着有人给自己发消息,于是混个理由假装理直气壮地摸鱼。颜洛君等了会儿,恹恹退出来,夹了两口爽利的青椒炒藕片。 她吃了口饭,觉得很累,吃饭怎么能这么累。然后打字添了一句: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回礼呀~ 最简单省事的办法。换做是姜舒言直接下一秒购物车截图就发过来了,但傅瑞文……她不确定。 过了会儿傅瑞文才回消息,出乎意料的先回了句:抱歉不知道昨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蛋糕][礼花] 聊天框顿时被飘落的蛋糕表情占满,颜洛君一时发愣,没来得及打字。表情落完一波后才看见傅瑞文又发:没事没事,其实你酒品挺好的,喝醉之后也不闹人。我没帮上什么,只是错过你的生日实在是不好意思。 兜兜转转又绕回来了,颜洛君打字打到一半见对面又弹出一句“生日快乐”,蛋糕图标再次铺满一整页。 算了吧别问了,她自暴自弃地将敲到一半的话全部删掉。问不出什么的,她看着送点东西就行,什么围巾胸针暖手宝毛绒玩偶……差不多价格的就行。 姜舒言好奇地问道:“你在跟谁聊天啊这么纠结?” 颜洛君指了指自己:“我,纠结?” 姜舒言:“嗯呢,看你敲了删删了敲,对面不会是crush吧?” 颜洛君说瞎话不打草稿:“哦,对面是导师。” 姜舒言:“那倒是合理……建议先把想说的话在文件传输助手里编辑一下呢。” 经验丰富,都是苦命人。 但她为什么要编个理由啊?在和傅瑞文说话,这事儿很难说出口吗? “你说……”我有一个朋友,她帮助了她的朋友但她的朋友也帮助了她,她现在应该送她的朋友什么谢礼——这都什么啊! “我说,”姜舒言迷茫地复读一遍,“我说什么” “……算了。”颜洛君放弃挣扎,扫过桌角的二维码无果,询问服务员得知得在前台买单,从姜舒言的视线里暂时逃掉了。 “你说啊,”出了餐厅姜舒言还跟在她身后刨根问底,“我说什么啊你说啊!” 也得亏是姜舒言,换个不那么熟的颜洛君估摸着已经一个白眼翻过去。但她和姜舒言太熟了。 于是十分钟后,她们各自捧着一杯奶茶,坐在商场某个角落的椅子上相对无言。 颜洛君:“我有一个朋友。” 姜舒言:“哦。” 颜洛君:“你别‘哦’!” 姜舒言:“嗯嗯。” 颜洛君吸了一口奶茶:“她帮助了一个人,然后她们成了朋友。” 姜舒言嚼着珍珠:“嗯嗯,朋友的朋友。” 颜洛君捏着吸管搅拌小料:“后来那个朋友帮助了她一次,她也帮助了朋友一次,后来朋友又帮助了她一次。” 姜舒言眨了眨眼,和她对视一会儿才道:“嗯嗯,那……” “好了现在的问题是,”颜洛君深吸一口气,“我的这个朋友想要对她的朋友回礼,回点什么比较合适——好吧就是我自己!我是我的朋友!” 姜舒言:“我还什么都没问呢。不是颜老师,你和傅瑞……你朋友的互相帮助,是以次数来作抵消的?” 颜洛君瞥她一眼:“那不然呢?” “这样啊,”姜舒言指了指她手上攥着的奶茶小票,“还要吗?不要给我。” 颜洛君莫名其妙地把小票递给她,姜舒言起身走了几步,将它连带着吸管包装一起扔进垃圾桶,又回来。 她朝颜洛君伸手:“好了,现在我也帮助你了。打算给我什么回礼?” 颜洛君:“……” 颜洛君:“滚。” 第48章 “祝你昨天生日快乐。” 打闹到最后也没论出个所以然来,毕竟具体细节颜洛君不方便多讲,而至于帮助么,也是各人评判标准不同可大可小。 但就姜舒言帮她扔了个垃圾这事儿,显然是只能得到颜洛君一个白眼。后来想了想没忍住,两人在商场里笑成一团。 “其实这样听下来,你和那位朋友的关系还挺好的,”姜舒言笑得被一口奶茶呛到,咳了一阵才缓过来,“送东西只是个形式——更何况你来我往的拉扯这么多次,不送说不定倒更好,省得都生出总欠些什么的心思。” 颜洛君自动忽略了人称问题,觉得姜舒言说得有道理。至少她先再观察一阵——一阵是多久呢?她还没有考虑过傅瑞文会在这里住多久。 很难考虑的问题。换做是她大抵是不愿意在旁人家中住很久的,不过颜洛君自己并不常回去,傅瑞文基本也能算得上是独居。有条件肯定早搬出去,说到底是麻烦别人,但她怀疑傅瑞文还解决搬出去之后住哪儿的问题,或者说物美价廉的房子在江市就是很难找的。 她要支付实习的费用,实习产生的通勤吃饭等额外费用,还有房租,和日常的生活费。颜洛君不清楚究竟会累积到多少,但单是想想就知道对傅瑞文而言是并不小的一笔钱。 她倒是不介意傅瑞文一直住下去,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至于更深层的理由?还能有什么,girlshelpgirls嘛。 晚饭也是在外边儿吃的,快十点的时候图书馆闭馆,随着人流一起刷卡出门。姜舒言先过门禁,走在她前面半步:“今晚回来吗?” 颜洛君想了想:“回吧,但我得先去把昨晚换下来的衣服拿回来。” 脏衣服放在出租屋里总不太像样,傅瑞文还住在那儿呢。颜洛君下次回去又不知道得是多久了,总不能任由衣服上的细菌滋生,实在难以想象那个场景。 智能门锁发出开锁的系统提示音,颜洛君在玄关换了鞋,客厅的灯没开,漆黑一片,她原本以为没有人,但又有声音从厨房传来。 “瑞文姐?”她无比自然地喊出这个称呼,连自己都愣了一下,复作镇定道,“你在家吗?” 傅瑞文应了声,听声音是在厨房。随后是一声很轻的,似乎是洗衣机的门碰撞,颜洛君下意识摸上厨房灯的开关,摁了下没反应。 她一怔,又摁了下,还是没反应。 第36章 ——她算是知道傅瑞文为什么不开灯了。 漆黑一片的夜里,颜洛君由于许久未住而不知多久没交过电费的出租屋,终于停电了。 她顿时有点哭笑不得,打开手机背后的手电筒,好歹是照亮了一片区域。傅瑞文蹲在地上,身侧是装着衣服的盆,手上还拿着一盒洗衣凝珠。 “停电了怎么不告诉我?”颜洛君半倚在门框上,捣鼓交电费的系统。事实上她自从租过房跟没交过电费,上一任租客急着转租,留下不少余电,到方才刚刚用完。 于是只好去翻和房东的聊天记录,签合同的时候应该有提到过相关的事儿。她的独立生活能力平日里约莫是零,到了问题亟需解决的时候会自动上升为100。 “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傅瑞文轻声道。 颜洛君半是调侃道:“房租可是我在付,为什么我不会回来?” 她说完就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么不合时宜了。傅瑞文没接话,一时间除了黑暗就是沉默,再者还有手电筒刺眼的光,被颜洛君单手捂着朝向地面,透过指尖的血肉是一种半透明的橙色。 “我随口说的。”颜洛君补充半句,自己也觉得这根本不对。 但傅瑞文已经说:“嗯,我知道,我会早点搬出去的。” 话题就这样死了,两人相对无言。颜洛君已经成功充值100元,在原地没动等着电来。 她犹豫着说道:“我也不是赶你走的意思……嗯,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对吧,你多住住还有活人气些,离你实习的医院近,也省了在外边儿租房的钱。这些钱呢,你以后随便什么时候想还都行,不还也没关系……” 越来越奇怪了。尤其是配合着如果傅瑞文真的是因为昨晚不小心打翻那盒指套今天反应才如此诡异的话。颜洛君一面觉得自己像是威胁对方付房租的业主,一面又觉得自己像假装善良将无辜可怜小女孩卷进经济纠纷案的坏人。 “嗯,”傅瑞文又应了声,如若不是颜洛君离她近,她怀疑这一声早就被淹没在黑暗里了,“你的衣服,要洗吗?” “……啊?”颜洛君正绞尽脑汁思考再补充两句挽回这尴尬的场面呢,没想到傅瑞文问了这么一句,“不了吧,我带回宿舍洗好了。” 傅瑞文:“哦。” 她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吗?颜洛君快绝望了,这都什么事儿啊,只会让情况陷入更加尴尬的境地。但傅瑞文转而又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颜洛君怀疑自己没听清,她有东西要给自己?为什么?能是什么又会是什么? 她看见傅瑞文起身,不由得提醒了句:“当心撞到。” 但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的傅瑞文显然比她熟悉得多,轻车熟路地打开冰箱门。颜洛君早上没仔细看,这会儿借着微弱光源扫过一眼,倒是觉得里边儿东西多了,有人气了。 傅瑞文从里面端出一盘东西,她背过身,冰箱门被关上。颜洛君忙将手机又往下压了压,担心手电筒的灯将她的眼刺痛了,有点说不上来的期待:“是什么?” 餐盘搁在台面,塑料包装袋被拆开的声音,颜洛君很难猜到下一步。从最初的相遇开始,傅瑞文所走出的每一步都出乎她的意料,她们的命运原本应当是相隔甚远的平行线,甚至连开始和结束的位置大概率都会错开。 但头顶的灯忽然亮起,颜洛君被瞬间亮起的视野惊得闭了下眼。再睁眼时世界仍旧模糊,像是笼着一层雾气氤氲的轻纱。 傅瑞文捧着一块小小的冰山熔岩,蛋糕上插着一根最普通的蜡烛。 “祝你昨天生日快乐。”她说。 第49章 “那就麻烦瑞文姐啦。” 这一定是颜洛君过去十九年人生中收到的最特别的生日礼物。 小时候颜凝会给她办生日宴,她印象很深刻的是需要戴上于那个年纪而言很重的首饰,一场宴会下来会头晕——其实她也不需要做什么,约莫安安静静地看着大人们交谈应酬,然后找机会和年龄差不多的小朋友们玩在一起。 一天下来往往都很累,其实小孩子精神旺盛,累得也很快。她好几次在车上睡着,醒的时候家里也很空。第二天被司机送去上学的路上也很容易接着睡个回笼觉,错过阿姨照例问她晚上想吃什么菜。 再后来……再后来她便不再喜欢这种无聊的交际,恰好颜凝常居国外也懒得管她。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愿意将自己与家庭过度关联起来,似乎这是独立的一种证明。 也或许是对逢场作戏一般的家庭关系感到疲惫。毕竟颜凝和自己的父亲比起共同养育一个孩子的夫妻而言更像是普通朋友,但小孩子总归有些不愿意被当作异类看待的心思在,所以也会在语文作文里写“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幸福吗?好像很难找到一个衡量的标准。 年纪稍长一些便不那么在意了,觉得各个家庭的相处方式不同是很正常的,用一句非常通俗无趣的话来形容大抵是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得到一些意味着必然失去一些。如果不是因为家庭能够给予足够的支撑,她或许不会选择现在的道路。 思绪飘得比她以为的更远。那一根矮小的蜡烛就要燃尽了,颜洛君还是第一次在冰山熔岩这类需要冷藏的甜点上看见蜡烛。她昨晚订的是冰淇凌蛋糕,最后觉得太凉也没吃几口,这会儿倒是觉得冰山熔岩看着不凉——双标得她自己都想笑。 “谢谢,”火光倒映在傅瑞文的眼里,像一汪明亮的碎星,颜洛君笑了下,“唔,你先放下来吧。” “先许愿吧,”傅瑞文好像有点紧张,不太确定流程是否合理似的,语气有几分踌躇,“虽然按理来说是昨天,其实已经过了……” “没关系的,”颜洛君说,“没有人规定生日只能在当天过。今天是你一个人给我过生日呀,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她十分配合地闭上眼。这个愿望好像很长,傅瑞文等了很久也没重新等到她的眸光,不禁问道:“好了吗?” “好了!” “那……吹灭蜡烛吧。”傅瑞文小心翼翼地回忆,其实蜡烛已经快要灭了。蜡泪在蛋糕表面上凝了薄薄的一层,半透明的,像一片破碎的冰花。 颜洛君吹灭蜡烛的瞬间,厨房的灯亮起来。 视野重归明亮,傅瑞文反倒这会儿生出几分紧张。从前她们的神色都半隐在阴影中,如今却都被瞧得一清二楚。 颜洛君微微歪头打量那块蛋糕,很小,也没有特别的装饰,问道:“是你做的吗?” “……嗯。”傅瑞文不安地捻了下指尖,“材料和时间都比较有限,只能做这个。希望你……不要嫌弃。” 怎么会。颜洛君接过勺子尝了一口,微苦的巧克力与香甜的牛奶碰撞出丝滑的口感,一点也不比外面甜品店卖的差。她默默拨开表层的不可食用蜡,余光瞥见傅瑞文有点不安地手指抠着桌角,注意到她*的目光被烫开一般松开手。 “我、我……刚刚衣服洗到一半停电了,我重新启动一下洗衣机。”她几乎要落荒而逃。 但这也不是逃离现场的好理由。洗衣机离这里不过几步路,傅瑞文似乎要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显然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颜洛君慢悠悠吃过一半,单手撑着下巴看她忙忙碌碌,转头时猝不及防和自己对上眼神又慌忙挪开视线。 躲什么。 她又不吃人。 真要避嫌的话早该搬出去,也不提什么补过生日了,一手交房租一面还过钥匙,对话框发一段客套的ai生成小作文,从此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她算是想清楚了。 但她想清楚了也没什么用,毕竟傅瑞文可能自己都还没想清楚。颜洛君当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也不是语词含义被污名化的圣母。她只是比较随心所欲,没什么非得到不可的。 “你昨天换下来的衣服还在脏衣篓里,”却又是傅瑞文主动向她搭话的,努力做出一副镇定的样子,“需要我一起放进洗衣机吗?” 颜洛君想带回宿舍洗的,当下婉拒道:“不用了,我带回宿舍洗吧。” “啊,好的,”傅瑞文关上滚筒洗衣机的门,声音低下去,“其实本来也准备和这一批分开洗的。” ——这都什么啊?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哎,”颜洛君笑不出来,解释道,“一会儿洗好吧?就在这里洗了。我只是担心明天我不回来,又得麻烦你帮忙晾晒和收纳。” “没事的。”傅瑞文道。 “那就麻烦你啦。” 颜洛君吃掉最后一点蛋糕,其实空口吃有一点腻,更何况她吃过晚饭,原本也不饿。傅瑞文设置好了洗衣模式,洗衣机开始放水,水声将房间衬得更静。 颜洛君目光找寻厨房里的饮用水,不知为何记忆里忽然涌上来某种带着点酸的甜味。她依稀记得是在昨晚,傅瑞文为她准备了一杯……蜂蜜柠檬茶? 第37章 她理所当然以为是茶包,十分自然地问出了“昨晚的那种蜂蜜柠檬茶还有吗”的问题。傅瑞文怔了下,才回答:“有的,冰箱里还剩了大半个柠檬。你想喝的话,我现在去切?” 颜洛君这才意识到那并非茶包,新鲜柠檬和家里阿姨硬塞给她的纯正蜂蜜兑出来的柠檬蜂蜜水和茶包的味道迥异,是她迟钝得很。 她今天走神的次数太多,和傅瑞文待在一起总是容易走神。她听见傅瑞文又问了句:“要喝吗?” 颜洛君回过神,抬眼笑了下:“那就麻烦瑞文姐啦。” 傅瑞文与她擦身而过,打开冰箱门。 颜洛君手机震动了下,低头一看是姜舒言的消息。 姜舒言:回否? 颜洛君打字:忘了。 姜舒言:? 第50章 单纯地和她在同一张床上睡一晚。 姜舒言:不是姐们儿,你再不回来侧门就关了,你只能从正门绕回来了啊。 姜舒言:你回不?给个准话。 傅瑞文将大半个柠檬从冰箱里拿出来,正在揭开切面覆的保鲜膜。她洗过手,水珠便和柠檬溅出的汁水一起将案板染成更深一层的棕色。 颜洛君无意识抿了下唇,生出一种望梅止渴前的不安来。盯着同一个地方太久,微微有些目眩。 颜洛君:不回了,你们先睡吧。 姜舒言:ok 姜舒言:虽然但是颜老师你,我,你……唉。 颜洛君关掉了消息通知,抬眼迎上了傅瑞文问询的目光,连续震动不停的手机真是令人费解的噪音。她将手机若无其事搁在桌面上,让傅瑞文以为自己多想,反倒有点心虚似的收回了目光。 真可爱。颜洛君弯起眼睛微笑,偷偷的没让傅瑞文发现。她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变得幼稚起来,隔着不远的距离却偏要拖长声音:“好了吗瑞文姐——” “稍等。” 傅瑞文转身找蜂蜜,颜洛君一刻也等不急似的走过去,先她一步将蜂蜜罐从橱柜里拿出来,递给她,很无辜的:“拧不开。” 傅瑞文十分自然地接过拧开盖子,颜洛君又递过勺子,傅瑞文拎着勺子怔了片刻,才说:“不是这一个,要那个柄长勺子小的。” 兑在一起就可以喝了,傅瑞文将玻璃杯递给她:“如果觉得酸可以再加点蜂蜜。” 颜洛君连着勺子一起接过,心不在焉地尝了口,觉得和昨晚的味道不一样。 但她其实也不记得昨晚喝过的是什么味道吧?醉成那副样子,还能记得些乱七八糟的片段就不错了——虽然她好像清晰地记得全部过程,记忆一点一点复苏起来的。她只是思维跟不上行动,而没有完全断片。 沉默,颜洛君觉得自己应该主动说点什么,但她没想到话题。她从前为数不多的几次和傅瑞文聊天,话题也是这么难想吧?不过前几次觉得尴尬,这会儿却只盼着快想啊。 好消息是傅瑞文主动说话了。 坏消息是第一句就是赶自己走。 “快12点了,”她问,“你不走吗?” 是不是全世界比她年长的女性——无论年长一秒钟还是二十多岁,都有一种技能叫时间流转法。她记得自己刚才看手机,时间才刚过十一点,怎么就快12点了? 她的房子她为什么要走,既然付租金的是她那么她当然有决定是否住在这里的权利。她有点可怜似的:“宿舍关门了,回不去。” 漏洞百出的借口。先不说f大一向秉持着极其自由松散的校风,以无门禁不查寝教学楼全学期可通宵的优良传统闻名于……好吧根本零人在意。但至少昨晚姜舒言送过自己后可是直接离开的。 但傅瑞文就这样信了,至少她没说不信。很好骗的,像一只涉世未深的小兔,轻轻“啊”了一声,问:“那怎么办?你留在这里、我今晚睡沙发?” 怎么又是沙发?她到底对沙发有什么执念。颜洛君说:“反正昨晚都一起睡过了……” 饭不能乱吃,话当然也不能乱讲。这句话单拎出来哪儿哪儿都奇怪。傅瑞文微微睁大了眼,但又没想出反驳的理由,过了好一会儿才吸了口气,找回语言功能:“嗯……床上用品都换过了。” 更像了。 她无意识将话题扯到了更容易被误解的层面,颜洛君已经开始觉得憋笑有些困难,把这辈子最悲伤的事都想了一遍——然后发现其实她没什么特别悲伤的事。 “那,你洗漱过了吗?”颜洛君问。 “嗯嗯。”傅瑞文说。 “okok,那我现在去洗漱。”她昨晚才拆过一套新的洗漱用品,约莫是傅瑞文用了自己囤在出租屋里的,觉得过意不去,又补了一套新的。 颜洛君一面刷牙一面打开手机,问姜舒言现在还有哪个门开着。 姜舒言回得很快:都开着,24点侧门会关,正门一直开着。 颜洛君有点无语,突然反应过来姜舒言年纪比她稍长几个月,也该被归到拥有时间流转法的一类人群里。 颜洛君:那你刚才和我说侧门就快关了! 姜舒言:……看错时间了。不好意思,刚在写数理逻辑作业,人比较没有逻辑。 颜洛君:数理逻辑有作业? 姜舒言:? 姜舒言:回家吧孩子回家吧。上节课留的题,明天早十交纸质版。 颜洛君:太好了上节课我好像直接翘掉了。没有人告诉我有作业啊? 姜舒言发了张聊天记录的截图给她,颜洛君震惊,颜洛君沉默。 颜洛君:忘了。没事,明早借我抄下。 姜舒言:?我瞎写的啊,你知道的我的数理逻辑水平,很难评。 这点小插曲根本不足以影响颜洛君的心情,为着和姜舒言聊天,她在卫生间待得稍微久了点。推开卧室虚掩的门,就看见傅瑞文站在床边刷手机——其实很假,她自己掩饰尴尬的时候也会莫名开始刷手机。 碎片化的信息看多了是会影响情感状态的。颜洛君会刻意避开沉浸于其中太久,譬如隔一段时间就将某些app删掉——又在需要用到时狼狈下回来。 但傅瑞文的紧张几乎写在脸上,这种情况下碎片信息也进不了脑子的。颜洛君几乎怀疑自己其实不只是单纯地和她在同一张床上睡一晚,而是要做点别的什么。 她在傅瑞文心里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形象啊? 令人费解。在傅瑞文开口之前,她抢过了主动权:“突然想起来,其实周末我们学校门禁是12点,我现在回去也来得及。” 傅瑞文抬头,不知为何声音带着如释重负和一点没来由的失望:“啊。” “所以我就先回去啦,”颜洛君笑眯眯地说,“你今晚不用和我挤一张床了,开心吗?” 开心吗? 应该……是的吧。 颜洛君背上放在隔断上的包,隔着一个客厅的距离对她歪了下头:“拜拜,晚安哦。” 第51章 甚至还能爬起来看两篇英文文献。 还不到零点,学校附近远没到人迹罕至的程度。颜洛君路过酒吧一条街,轻缓的音乐声漫过街道,为夜晚增添几分人气。已经快到期中的时间,在教学楼刷夜的人不少,她一路走到宿舍都有保安巡逻。绕过宿舍楼前吻别的情侣,渡劫似的推开宿舍门。 ——被并不太刺眼的柔和灯光照了满面。 “……”她一句不太文明的话差点出口,却听一道幽幽的声音说,“稀客啊颜老师。” 这是在发哪门子疯。 确认过方荷的床位没动静,姜舒言和许唯芝的床位都开着台灯。她反手摁亮了门后的开关,天花板上的灯亮起来。姜舒言“嘶”了一声,炸毛的猫似的:“这就没意思了啊颜老师。” “能有什么意思?”颜洛君啧了声,“不过就一晚上没回来,怎么,你要在宿舍门口挂个欢迎回家的横幅?” “那倒不至于……”姜舒言拉开床帘,趴在栏杆上看她,“我记得你昨天过去时穿的不是这套衣服?” “白天就换了,”颜洛君无语,“你怎么一副现在才发现的样子。” “因为她的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许唯芝耸了耸肩,头戴耳机挂在脖子上,“不久前还跟我说你不会回来呢。” 颜洛君环视一圈,确认方荷不在。她将包放下,对着桌上的镜子开始取耳环:“方荷呢?” “下午接到个电话,被叫去公司加班了,”许唯芝说,“大忙人,我们宿舍的荣华富贵以后就靠她了。” “说我什么呢?”方荷推门而入,迷茫地摘下耳机,“我没听错吧,是在说我吧?” “说你忙……” “嗯嗯好的姐,”方荷捂着耳机回应道,“这个需求今晚做得差不多了,明早测试,中午十二点前一定反馈给运营那边哈。” 她摘下耳机,再一次发出迷茫的单音节:“啊?” 姜舒言:“……” 颜洛君:“说你有加班费吗?” 第38章 “没有啊!”方荷翻了个白眼,“你要是知道我工资一天多少周末还得加班你也会觉得我命苦,本来就是大小周了,竟然还要占周日!这个班我真的一秒钟也上不下去了!” “明天就提离职。”许唯芝看热闹不嫌事大。 “别了吧,我还没准备好找下一段,”方荷猛灌一大杯凉水,然后开始卸妆,“完全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勃然小怒了——你呢颜老师,你怎么也一副刚回来的样子?” “此事说来话长,”姜舒言抢答道,“众所周知颜老师桃花不断……” “但是她一个也不爱。”这题许唯芝也会。 “所以金秋十月,丹桂飘香……” “闭嘴吧你俩,”颜洛君忍无可忍打断了她们,“感觉下一秒就要在小学朝会上发表八百字讲话了。” 方荷笑得差点把美瞳摘取棒戳进眼睛:“所以是和crush约会去了?” 颜洛君:“也不能算是crush吧……” “你今晚都能回来,那看来还在发展初期咯。”方荷随口道。 “差不多。”颜洛君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 其实舍友们都对各自的感情话题并不是那么的关心……约莫只是随意聊两句。姜舒言从床上下来,路过颜洛君的床位出去了,许唯芝继续戴上耳机看她的文献,方荷一面将手机电脑都充上电,梳洗过后敷了张面膜。 颜洛君偷闲坐在床下刷朋友圈,点开微信丝滑地略过傅瑞文的聊天框,一点打开的想法也无。她刷了会儿朋友圈,忽然上方弹出一条消息: 傅瑞文:你到了吗? 颜洛君下意识咬了下唇,咽回了笑意。 颜洛君:嗯嗯到了! 傅瑞文:嗯嗯。 “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在顶端许久,她才收到傅瑞文的下一条:那就好,晚安。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傅瑞文:嗯嗯,我搜了下,好像晚上和女孩子分别之后是得报一下平安。你没有觉得冒犯吧? 颜洛君:没有呀,我和朋友之间都会发的。 颜洛君:不好意思,刚和舍友聊天忘记了t.t 傅瑞文:没事的。 颜洛君:你还没睡吗? 姜舒言从外边儿回来,再次路过她的床位,啧了声:“颜老师,请不要笑得那么奇怪。” 颜洛君选择拉上帘子。 方荷探出头,隔着栏杆看了她一眼,道:“啊,不给看了。我还想看看有多奇怪。” 这个宿舍里的正常人就只剩下专心学习的许唯芝了。颜洛君觉得她们宿舍迟早完蛋,也就象征着她们人数不多的专业迟早要完。 傅瑞文:快了。 傅瑞文:你呢? 颜洛君睡意全无,甚至还能爬起来看两篇英文文献,却敲到:我也快了。那不多聊了,晚安~ 傅瑞文:晚安。 洁癖如颜洛君,又带着洗漱用品出门了,回宿舍时除了方荷以外其他人仍旧在床上开着小灯。她们宿舍完全秉持着白天睡觉晚上干正事儿的阴间传统,是以这个点她挂上校园网**并开始搜文献也并不奇怪。 直到一点半方荷才出声打破寂静:“家人们我得先睡了,实在是累。我关灯了?” 颜洛君比了个“ok”的手势,其他两人也应声。颜洛君盯着文献打了个哈欠,没留神看错了行。 算了,没什么非看不可的。明早起床再抄姜舒言的数理逻辑作业,反正她自己做出来效果估计也差不多,蒙混过关就算完事儿。 江市今晚有雨。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听闻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楼上窗户开关的碰撞,约莫是有人将晾在外边儿的衣服收进去。 她梦见留在出租屋里的那套待洗的衣服,临走前好像听见洗衣机启动的声音。其实傅瑞文第一次洗的那套衣服,在自己去洗漱的时候已经被从洗衣机里拿出来晾好了吧?所以后来又放进洗衣机里的是…… 这场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颜洛君听见从宿舍外面将淋了一夜雨的衣服收回来的许唯芝在叹气,抱怨衣服上沾满了针叶植物狭长的叶片。她意识到江市的秋天已经来临,这座城市将淹没在温柔又固执的雨里。 第52章 颜洛君:我今晚可能要回来。 傅瑞文发消息道歉,说没想到昨晚会下雨,衣服在外边儿淋湿了,她又扔进洗衣机转了一遍。却只能暂时晾在屋子里了。 这个季节晾在屋子里的衣服,最后都会被闷出一股潮湿的味道。江市老城区的房子修建得紧密,有阳台是一种奢侈。哪怕颜洛君在租房时特地挑选过,也没能租到学校附近完全合心意的房子。几排晾衣杆从窗户外边儿延伸出去,顶上没有遮雨棚,雨季的湿衣服只能挂在室内。 将室内闷成更潮湿的味道。 “没事的,”颜洛君在飞奔去教学楼的路上,不太方便打字,直接发了语音,“天气预报也没说会下雨呀。” 傅瑞文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复,颜洛君猜测她方才在忙。她走进教室,若无其事地将那份几乎百分百复制粘贴姜舒言答案的作业放在助教桌上。瞥见姜舒言在阶梯靠后的位置冲她挥了下手。 绝佳摸鱼位。 她打开电脑,开始回复策展小群里的消息。 沈筱:复赛考虑得如何了妹妹们?不会又拖到ddl吧? 姜舒言:已死在期中。 颜洛君:最近的确太忙了…… 沈筱:不是吧?这东西可不能三个人一晚上一个奇迹。只是把初赛的设计修改调整一下,又没让做一个新的主题。 姜舒言:那也很痛苦了。 颜洛君:+1 颜洛君余光瞟到姜舒言在做一篇微信推文排版,不断调整字体颜色和大小到厌倦。社畜如方荷早已在所有人起床前通勤去上班,哪怕是最在意绩点的许唯芝也坐在前排用电脑看小说。 她们宿舍零个人在听这节课,细思下来难免有种淡淡的完蛋感。她在这时收到傅瑞文的回复。 傅瑞文:嗯嗯,等干了我会都装进密封袋收好的。 颜洛君问她:你在忙? 傅瑞文:在上理论课,不过现在是课间。 啊,课间才会和她聊天的好学生。颜洛君又无端生出一种她很坏的错觉,耽误别人学习。策展赛三人小群再次闪动: 沈筱:今晚线下开个会? 线上会往往比线下会议更加拖延,沉默不仅是今晚的康桥也是合作完蛋的前兆。 姜舒言先她一步表达了拒绝:别啊,今晚学生会开部门例会。 沈筱:那就等你们先开完了我们再开嘛,地点定在南门外面的咖啡厅?24小时营业的那一家。 颜洛君被迫接受晚上开会的命运,打开初赛的作品开始圈点批注。她只是刚刚打开pdf,就看见与傅瑞文的聊天框又跳出一条信息:快上课了。 颜洛君笑了下,忽然想起还在课上,立即正色敛容,打字道:嗯……所以呢? 傅瑞文:你如果还有什么事要说,可以现在说。不然一会儿要等到下课我才会回复。 颜洛君在导航上搜索f大和傅瑞文她们学校的单程时间,地铁接近两个小时,真的算不上近。傅瑞文早上肯定起得特别早,挺赶时间的吧?但还是将她的衣服重新塞进洗衣机洗了一遍。 颜洛君:我今晚可能要回来。 傅瑞文:? 傅瑞文:你不住宿舍? 颜洛君:晚上有点事,不一定能在宵禁之前赶回去。 聊天框顶端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颜洛君耐心等了一会儿,发现都不带变的。直到下课铃响,她才意识到傅瑞文可能已经上课了。 两所学校有着15分钟的课程时差。 讲台上教授说了句接水的去卫生间的自便就好,然后继续讲她先这样再这样然后那样就可以了的推理过程。颜洛君偏头,和姜舒言对了个眼神,拿着水杯从后门溜出去了。 一出教室门,姜舒言打了个哈欠:“好困,从早八上到现在——你吃早饭了吗?” 颜洛君没有早八要上,她快要九点半的时候才从宿舍床上垂死病中惊坐起,洗漱后第一件事是先把作业抄了,而后掐着点一路狂奔来到教室直奔姜舒言占的座位,甚至连水都只能喝保温杯里隔夜半热不热的。 “那很有生活了,”姜舒言一面接水一面转头道,“去便利店买点吃的吧?” 便利店离就在教学楼不远处,常温的面包看上去都挺干,颜洛君在冷藏柜面前驻足看了会儿,姜舒言熟门熟路地点了一杯一杯冰美式和一杯热拿铁,将热拿铁递给颜洛君:“喏。” “谢谢。”颜洛君接过,有点烫。 “还没挑好?一会儿上课了,”姜舒言凑过来,“这个冰山熔岩就不错啊。” 颜洛君移开视线:“还剩这么多份,一看就是被挑剩下的,说不定很难吃的。” “你怎么能妄自揣度,”姜舒言据理力争,“它们家的甜品我从来都没踩过雷好吧?至少比贵校自家糕点房的东西好吃吧?” 第39章 那是自然。她们学校食堂出品一言难尽,是颜洛君时常怀疑烤蛋糕将糖放成盐的程度。相比之下傅瑞文是第一次做冰山熔岩,却已经超出糕点房的品质百分之两百。 她最后还是没有拿冰山熔岩,姜舒言在旁边报菜名一样催促:“快点啊颜老师,一会儿上课了。我看看这边有啥呢你随便挑一个呗,芒果班戟豆乳盒子蛋糕海盐盒子蛋糕抹茶冰面包……” 颜洛君拿了豆乳盒子蛋糕,顺便带了个芒果班戟将姜舒言的嘴堵上。姜舒言一面小心翼翼地让奶油不溢出来,一面说:“别啊,今晚还得去咖啡厅开会呢,到时候又要点甜品。” 颜洛君瞟她一眼:“那你别吃。” 姜舒言立刻闭嘴,世界清净。颜洛君靠在栏杆上,舀了勺蛋糕,对上课铃充耳不闻。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姜舒言说打铃了,颜洛君就回道没听见呀。 她永远也叫不醒装睡的人,颜洛君说这么坏的天气就该在宿舍睡觉,睡一整天,谁愿意闷教室里上课呀。 但最后还是从教室后门溜回去了,她不过想吃完她的早饭而已。打开电脑才发现刚才漏看了新的微信消息。 傅瑞文:好呀,我等你。 第53章 我们一般对可爱的女孩子都这么称呼诶。 姜舒言:我到楼下了,去哪儿找你们呢? 颜洛君往旁边落地窗瞥了一眼,隐约瞧见个人影推门进来了。沈筱先她一步发了消息:进门往里走右转靠窗的位置。 颜洛君调整建模视角的笔尖顿了下,没过一会儿姜舒言走上来,抬头寻找时恰好与她对上视线。 她越过大抵是正在小组讨论的几桌,坐下时沈筱推了柠檬水到她面前,随口问了句:“怎么这么晚?” “学工的事儿呗,”姜舒言猛灌半杯水,“外联部和隔壁学校联动的活动谈得有问题,具体落地方案得重新协商,在会上吵半天没人愿意接活儿——不说这个了,直接聊正事儿吧。” 正事就是颜洛君上课摸鱼一整天想出的展览方案调整。她改动了几个虚构的产品,陈列顺序也进行了微调。 “你没动大框架吧?”姜舒言翻看她发在群里的文档,向她确认道,“应该不用改动线。” “固定展厅,除非是遇到可进入的大型装置作品,否则一般也不会改动线吧,”沈筱将文档划拉到底,会改动的地方颜洛君都用红色标了出来,“行,我先看看,你回头发我一份完整的思维链,我把建模也调一下——或者你先写一部分发给我,我同时做也行。” 颜洛君点头说行,沈筱想了想:“既然大家都同步干活儿,那ddl就定在这周日晚上?下周再抽时间碰一下。” “还碰?”姜舒言说,“我觉得差不多了……” “再拉通对齐一下需求咯,”沈筱叹了口气,换上一副可怜的语气,“拜托了妹妹们,如果手头没有别的活儿麻烦这个高优好吗?申请季快到了,这个比赛的名次对我来说还挺重要的。” 此言一出,颜洛君和姜舒言纷纷表示理解。总之莫名其妙的半小时就过去了,每当这类短会出现一个自愿leader的时候,效率就会无比之高,否则约莫会一直拖到有人愿意讲干货为止。 “走吧颜老师。”沈筱是江市本地人,讨论完后跟她们道过别先回家了,姜舒言收拾好东西,无比自然地等颜洛君一起。 “你先回吧,”颜洛君搅拌着仍旧有点烫的咖啡,刚入秋不久,店里已经开了暖气,“我今晚可能不回去。” 姜舒言沉默,半晌才蹦出一句:“啊?” “就是你想的那样,”颜洛君一摊手,“好啦如果确定不回来的话会在微信上和你说的。” “你就忍心让我独自一人走夜路回宿舍?”姜舒言提着包站起来,口中仍震惊道,“颜老师我觉得我们的友情变质了……” “一定是因为最近太潮了,”颜洛君微笑道,“你放两个除湿袋,改天天晴了挂出去晒晒就好了。” ——那很完蛋了,天气预报显示未来十天都有雨,姜舒言假笑一下,留下一句“祝你幸福”踩着高跟鞋离场。 颜洛君吃掉最后一勺焦糖布丁,给傅瑞文发消息:宝宝你在家吗? 傅瑞文:在的。 颜洛君:好耶,那我回来啦。 傅瑞文:唔,为什么是叫…… 傅瑞文:宝宝? 颜洛君:啊,不可以吗,我们一般对可爱的女孩子都这么称呼诶。 她收好ipad,从咖啡店走出去。隔壁的kfc这时候刚好快要打烊,透过落地窗看见员工在收拾桌子。颜洛君给傅瑞文发消息:吃宵夜吗? 傅瑞文:嗯?其实都行,我不是特别饿。 没有拒绝就是可以,颜洛买了盒蛋挞与两只红豆派,提着保温袋往回走。她回出租屋还得开导航,这么久过去也没记住一点路。 客厅的灯竟然亮着,颜洛君以为这个点傅瑞文已经洗漱过,等她回来也不过是留着卧室的一盏灯。她将外套脱下,挂在门口的衣架上,被一瞬间从门缝中灌进来的凉风冻得打了个喷嚏。 “冷吗?”傅瑞文微微俯身,与她擦肩而过关上门,“要不还是穿上外套……” “没事没事,”颜洛君转身进了一旁的卫生间,一边洗手一边和她说话,“我披一件家居服——柜子里有吧?” 按理来说这应当是颜洛君的隐私,毕竟傅瑞文只是暂时住在这儿,颜洛君的东西她当然没有真正的过问权,只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但颜洛君问得无比自然,就好像她们原本已经一起住了许久,对对方的生活习惯一清二楚。 傅瑞文其实在衣柜里有看见过:“有的,卧室最左边的柜子第一层就是。但是有点高,应该需要踩凳子上去。” 她生怕颜洛君以为自己乱翻她的东西似的,补充道:“我不确定,只是偶然看见了,有点像。” “okok,”颜洛君说,“那,麻烦瑞文姐帮忙搬个凳子到卧室?” 卧室,颜洛君踩上凳子。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第一次看见这柜子第一层长什么样子,当时从宿舍陆陆续续搬过几次东西,起初没有时间来整理,到了后来越积越多,索性花钱请了家政收纳。 东西总是很难找的,在家里她便没有养成记住东西放在哪儿的习惯,反正琐碎的东西问阿姨,大件一些的问管家——总能找到的。 她上一次精准地说出睡衣的位置,或许是因为那是她为数不多在这间屋子里过夜几次后洗干净收好的衣服。这会儿她面对层层堆积的密封袋,半透明的外表甚至看不清里面的衣服具体什么样。 她也没印象。 傅瑞文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远:“你小心一点,能够到吗?要不你下来,我来找?” 颜洛君低头看她,弯起眼睛微笑:“如果我没看错,文姐你只比我高一点点喔。” 她伸手比划了下,两根手指之间捏出约莫一厘米的空隙。傅瑞文垂眸扫了眼塑料凳子,还是有点担心它的结实程度:“你还记得要找的衣服是什么颜色吗?” 颜洛君心说这谁会记得,但她应了声嗯嗯,很快放弃了:“我把这几袋都拿下来吧,姐姐你在下面接一下?” “好。” 颜洛君伸手抽出一袋衣服,光滑的塑料摩擦,她却好像听见一点不祥的断裂声。她下意识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在真正从老旧脆化的塑料凳上摔下来之前,先看见了傅瑞文微微睁大的双眼。 第54章 “今晚就睡这儿吧,姐姐。” 从高处踩空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抓住身侧任何手能够到的存在。颜洛君抓住了傅瑞文的手臂——她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拽着傅瑞文一起撞在了柔软的床垫上,然后才是脚踝的刺痛。 “没事吧?”傅瑞文没敢推她,手肘撑了下,压出床单一片发散的褶皱。 那袋衣服躺在地上,颜洛君试着起身的时候踢到了,这时候脚踝传来细密的刺痛,她没忍住吸了口冷气。伸手想要撑起来的时候又滑了下,扶在傅瑞文的手腕上。 “能站起来吗?”她听见傅瑞文问。又试了下,勉强从扶着床边站起来,后知后觉方才几乎全压在傅瑞文身上,甚至下巴有点痛,好像磕到了她的锁骨。 傅瑞文似乎伸手扶了她一下,想要带着她站稳,但被她一起拽了下去,摔到床垫上。颜洛君无比庆幸自己租房后换了更软的床垫,傅瑞文指尖下意识抚上泛红的锁骨,只一瞬便放下了手。 “有磕到吗?” 颜洛君微微后仰,重心下意识转到右脚上。她转身坐下,抬头看傅瑞文,这会儿倒不是装的可怜了:“好像崴到脚了。” 这完全在计划之外。颜洛君的思绪瞬间被体测在即和这段时间的上下课换教室通勤不便给占满了,难**露出几分真情实感的失落。走神的一瞬间,傅瑞文已经蹲身,伸手去托她的脚踝。 她几乎是在傅瑞文碰到她之前产生一种肌肤相触的冰冷幻觉,猛地往回缩了下:“别!” 第40章 傅瑞文抬眼,思索片刻,有点明白的样子,解释道:“刚才洗过手了。” 天尊啊这是重点吗,颜洛君抿了下唇,这个姿势再躲只能缩回床上。但稍一用力扭伤处疼得厉害,她嘶了一声,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原地让傅瑞文看了。 她微凉的手指好像能镇痛似的,颜洛君知道这只是一点没来由的幻觉,牛仔裤收紧的裤腿被卷到膝盖,勒出一圈红痕。傅瑞文在某个地方按了按,问她:“这样痛吗?” 颜洛君摇头,又点头。傅瑞文看过,起身道:“不是特别严重,冰敷一下吧。” “啊……”颜洛君抿了下唇,“什么时候能好呀?” “不会很久的,”傅瑞文安慰她,“你就在这儿,我去用冷水打湿一下毛巾。” 颜洛君于是在原地*等她。这会儿只有手机能用,点开和姜舒言的聊天框想说点什么,打了几个字又删掉了。她觉得自己面临一个严肃的问题:扭伤这几天是住学校宿舍,还是都回出租屋? 前者每天要面临上床下桌的奇葩倾斜设计栏杆,后者约莫是要走过一段长路。从前只在社媒上刷到过大城市的打工人由于工资难以cover单间房租拼一张床睡,如今自己也是要睡上拼好床了。 独居不住loft是不无道理的,但其实单论隔音和上下楼方便程度,老旧小区也好不到哪儿去。 颜洛君想的这么一会儿,傅瑞文已经带着冷毛巾回来了。颜洛君敷着脚踝,其实原本也没有疼到难以忍受的境地,但傅瑞文说如果不处理明天会更严重的。她说完这句话就一直坐在旁边,屋子里安静下来。 几分钟后傅瑞文好像终于忍不住了,将刚才捡起来放在柜子中层的密封袋打开了,将叠好的衣服拿出来问颜洛君要找的是哪一件。 颜洛君随手指了一件,一分钟后她将手搭在这套衣服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柔软的面料。看着傅瑞文将衣服一件件叠好放回去。 “抱歉,你明早是不是要回去上课……”颜洛君摁灭了手机,莫名觉得自己有种长谈的架势。 “上班。”傅瑞文说。 “噢,”颜洛君顿时失去了语言功能,那些真真假假的漂亮话总是在傅瑞文面前失效,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那……要不,你先睡?” 傅瑞文点头,拉开柜子准备找东西。颜洛君微微歪过头,问她:“找什么?” “被子,”傅瑞文想了想,“我记得还有一床凉被。” “……没关系的,”颜洛君说,“就睡这里吧。” 她这会儿倒是真的有几分过意不去了,她在这里除了给傅瑞文添了一堆麻烦以外,好像没起什么作用。或许现在出去住酒店?——让傅瑞文知道了,又不知道会扯出多少后续你来我往乱七八糟的人情。 “让你照顾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颜洛君眨了眨眼,“今晚就睡这儿吧,姐姐。” 她小声补充了一句:“又不是没睡过。” 傅瑞文轻叹一口气,拉上了柜门,问她:“你准备什么时候睡?” 颜洛君看了眼时间,接近十二点。她倒是不困,但傅瑞文瞧上去有些累。颜洛君想到自己一连几天都是晚上过来,硬生生拖晚了傅瑞文的入睡时间,难免有些心虚:“现在就行?我可能要处理一会儿学校的事儿,我开台灯就行。” 她本准备挪去客厅拿包,但傅瑞文让她坐着就好,将她的东西一块儿带过来。冷敷结束后颜洛君简单洗了个温水澡,裹着浴巾走出浴室还觉得微有些冷,看见床边坐着的傅瑞文怔了下,猛地又退两步回去关上门。 太好了,历史情节完美重现,她没拿睡衣。 “瑞文姐,”她隔着浴室门,她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出一种荒谬的绝望,“或许……能帮忙拿下睡衣吗?……嗯,随便哪一套都行。” 傅瑞文轻车熟路从衣柜里挑了套合适的,从门缝里递了进去。她转身准备离开,却被颜洛君一把攥住了手指。 颜洛君似乎也很震惊,反映过来蓦地松开了。傅瑞文指尖满是水汽,在门口耐心地问她:“还需要什么吗?” “嗯……”颜洛君犹豫了一会儿,傅瑞文才听见她低声吐出一个词。 “床头抽屉里应该有一次性的,”颜洛君补充道,“拿那个也行。” 一提到抽屉,傅瑞文脑子里又不可避免地冒出了上次不慎碰翻在地的指套。红色的是草莓味,橙色橘子味……都是很甜很甜的味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玩意儿设计出不同的口味有什么区别? 傅瑞文掐掉了心中刚冒出芽的疑问。从浴室到衣柜短短几米的路程走出了八百米的架势,她冷静地打开衣柜门,扫过底层按衣物大小排序的收纳箱,打开最小的箱子简单扫过一眼,扣上盖子从门缝里……没办法从门缝里塞进去。 最后还是递进去了。原本就是温水,又开关门好几次,雾气几乎快要散干净。傅瑞文垂着视线,余光里只朦胧闯进一双修长白皙的小腿。 ——扭到的地方还是有点肿了。 第55章 “姐姐应该是很热爱生活的人吧!” 九点半的闹钟准时开始震动,颜洛君在手机响第三次时才勉强伸手摁掉,第二次时由于不熟悉枕头的高度摸了个空。 她撑起身子,脚踝怪异的痛感随之复苏,她咬着下唇,旁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她摸了下被子,很凉,傅瑞文应当已经离开很久了。 下床有点困难,她试过,然后选择放弃。姜舒言发消息说自己准备出门了,问她护臂扳指需要帮她一起带过去吗。颜洛君想起今早第一节是射艺课,她的护具都放在宿舍,昨晚准备在这儿过夜的时候,根本没看第二天的课表。 她的松弛感还是太超前了,上大学上成她这样想起来才去上课,没想起来就翘课算完事儿的,也属实是罕见。她估摸着姜舒言还在洗漱和收拾东西,先给她发了条:不用啦宝,我今天不去上课。 然后在课程群里@老师,说自己脚踝扭伤,申请请假一次。 五分钟后姜舒言发了个问号,又一句:不是? 颜洛君:如你所见。 姜舒言:如此激烈。 颜洛君:? 这回轮到她回问号了。向姜舒言解释一番只是单纯地踩在凳子上找东西时凳子裂了于是一脚踩空,姜舒言恍然大悟:那这种情况可以向房东申请赔偿吗? 颜洛君:?! 颜洛君:好问题,你等我一会儿研究下。 姜舒言:哼哼还得是我,我先赶路去上课啦。 颜洛君摁灭手机放在一边,扶着床沿缓慢挪动将左脚放在地上,试图站起时脚踝却传来针扎一般的疼痛,她跌坐回床上,低头细看时扭伤处已肿起半指高。 瞧上去倒是不严重,实际上不动或不使力时也察觉不到有多疼。只是扭伤好得慢,估摸着最少也得休养一个星期。她做好心理准备,撑着墙再次站起来时,卧室的门被推开。 傅瑞文轻声走进来。颜洛君回过头,窗帘的遮光效果并不好,与傅瑞文对上视线时,两人都怔了下。 傅瑞文先回过神来:“你醒了?” 她快步走过来,半扶着颜洛君站起来,估摸着她的方向是往卫生间。 颜洛君点点头,她其实还有点疑惑傅瑞文为什么会在——不是说今天要上班?为什么现在又留在家里? “早餐熬了小米粥,在楼下买了小笼包——上次你买的那一种,”傅瑞文顿了下,“中午……你有想吃的菜吗?” 为什么怎么就开始商量菜谱了。颜洛君还没缓过神,她平常中午除了在食堂就是点外卖或者出门吃,上学期间自己做菜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辅导员或者宿管阿姨要是在宿舍看到锅,也许会吓得发出尖锐暴鸣。 “嗯……我随意就好,”颜洛君道,“你如果要赶回去上班,可以不用管我的。” “没关系的,”傅瑞文漫无落点的视线从牙膏的混色上飘过,“我和同学换班了,今天下午才去。” 颜洛君捏着牙刷的柄,由于太久没有动,挤好的一团牙膏啪嗒掉在了洗手台里。 “真的可以点菜吗?”她眨了眨眼睛,“姐姐都有什么拿手菜?” 这原本不应当是一个很难的问题,但傅瑞文犯难没答出来,颜洛君心中虽疑惑,却很快补上了后半句:“嗯……两个人的话,一荤一素一汤应该差不多吧?姐姐看做什么方便都行。” 傅瑞文松了口气,道:“我先出去继续背单词了,你有事随时叫我。” “嗯嗯好滴。” 颜洛君重新挤了牙膏,对着有点窄的镜子开始洗漱。傅瑞文大抵没用她备在柜子里的牙膏,这支用起来薄荷味很淡,总有种没刷干净的错觉。颜洛君不方便弯腰去找自己囤的,洗漱后回床边拆了支便携装的漱口水。 然后才走到客厅去。傅瑞文抱着厚重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上,轻声用生涩的音调念着英语单词,右手拿笔记下来。颜洛君认不出显示屏背后的logo。入秋的天气,傅瑞文只是在看一个pdf文档,散热风扇却嗡嗡地转着,充电器也是老式的,指示灯一点一点闪着黄光。 第41章 傅瑞文余光瞥见她出来,扯下了耳机,走过来自然地扶着她的手臂:“吃早餐吧。” 小米粥熬得浓稠,傅瑞文约莫是放了糖。很新奇的口味,颜洛君从前很少喝甜口的粥,偶尔一次倒也不觉得难喝。颜洛君惯爱小区门口那家包子铺刘鲜肉馅的包子,傅瑞文大抵是没注意,买了酱肉,微有些发腻,配着甜粥吃却正好。 颜洛君忽然想要是有一小碟泡菜,那就是很完美的家乡那边的早餐店配置了。她不常在外面吃早餐,主要原因是起床困难,上大学后更是在宿舍叼着面包或几枚饼干,就着冷牛奶或盒装果汁喝了完事儿。 傅瑞文仍旧坐在她对面吃饭,颜洛君抬头才察觉她面前的并非小笼包,而是一个半的馒头。傅瑞文用它们蘸一种颜洛君没见过牌子的酱,颜洛君吃东西的速度很慢,看了会儿好奇提出:“我可以尝尝吗?” 傅瑞文愣了下,将罐子往她那边推了点,犹豫道:“你可能不会喜欢……” 颜洛君用勺子舀了一点,连着包子皮一起送进嘴里的时候才真的觉得古怪。 也不能算是难吃……咸的,又有些腻,总是比较奇怪。 但她面上神色没变,只是弯起的眼睛里没有太多笑意:“很新奇的味道呀。” 傅瑞文立刻说:“真的吗?你想吃都可以。” 但颜洛君没再碰过那罐酱,她吃掉最后一个小笼包,说下次吧,这次已经吃不下啦。傅瑞文收拾餐具,颜洛君坐在一边,连手机也不玩了:“不好意思啊,麻烦你了,如果不是因为扭伤,我肯定会和你一起收拾的。” 傅瑞文说没关系,不知为什么后半句出口却是“已经习惯了”,她从颜洛君眼中看见一闪而过的讶然,心想果然还是没忍住。她其实也没能完全将负面的想法藏在心里,而是多嘴问了句:“很奇怪吧?” 颜洛君微微睁大了眼,这次是真讶然似的:“不会呀,会做饭而且吃完还会很及时地收拾干净,姐姐应该是很热爱生活的人吧!” 傅瑞文有一瞬间其实分不清颜洛君情绪的真假,她那时还没见过颜洛君与旁人相处,不知道她总是将自己伪装得像个人样。提供正面的情绪价值反馈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在某些场合也会成为下意识的手段。 她其实并不是那么热爱生活,但如果是颜洛君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第56章 颜洛君侧身轻轻搂住她。 然而颜洛君最终没能吃上傅瑞文做的饭,至少这一天中午没有。临近十一点,导员在班群发消息,说一会儿开班会。 颜洛君无奈,刚想请假,就见群里又多了一条:本次班会事关出国交换事宜,请下学期有计划交换的同学务必到场。 她还没开始吐槽,姜舒言的消息就先来了。 姜舒言:不是,她在干啥啊?提前两个小时通知开班会? 姜舒言:她咋不提前1分钟说要开班会呢? 颜洛君:没办法……草台班子是这样的。本来准备请假,现在好了还是得回学校。 姜舒言:服了,能不能考虑下中午才下课甚至在校区对角线的。 姜舒言:到得早的占位置? 颜洛君:ok. 她切换聊天框和傅瑞文发消息,对方出去已经有一会儿了。颜洛君对周围的酒吧咖啡店熟得很,轮到菜市场生鲜超市这种地方却是一问三不知。不清楚她究竟是去哪里买菜,颜洛君发过消息等了会儿没回复,索性一个电话拨过去。 ——拨通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不妥,毕竟无论大学生还是打工人,年轻一辈么,总是很害怕突然被人打进电话。她自己其实也……甚至大学到现在没和任何同学通过电话。 但总之还是打了,对面是傅瑞文所以下意识觉得好像已经熟到可以这样做的程度。虽然她觉得自己有可能幻听,不然为什么楼道里会突然响起手机铃声?老旧小区隔音真的很差,颜洛君很难不怀疑自己其实昨晚伤到脑子但零个人发现。 啪嗒,门被推开了。 傅瑞文提着一塑料袋的食材,另一只手将雨伞在门口用力甩了两下。她一面将袋子放在隔断上,撑开伞放在地上,一面带着疑惑望向颜洛君:“我回来了?” 尴尬的铃声。颜洛君手机页面的电话拨打更为尴尬,她不清楚傅瑞文先前有没有存过她的电话,还是说于她的手机而言只是一个陌生号码……总之她火速挂掉了,并可怜地和傅瑞文说中午可能吃不了她做的饭了,导员突然通知要开班会。 “这样,”傅瑞文眼中闪过一点失落,但颜洛君今天没戴隐形也没戴美瞳,隔着这个距离基本也就判断傅瑞文是人形,“没关系的。你现在回去吗,我送你吧。” “啊不不不用了,我打个车就好。”颜洛君下意识甚至已经点开了打车软件,外来车辆不能入校,她也许只能在校门口下车然后缓慢地走到教学楼去。 “那你到校门口之后呢?”傅瑞文好像不理解她在拒绝什么,摇头将东西提了进来,“现在走吗?稍等我把东西放进冰箱。” 颜洛君:“倒也没有这么急,冰箱里……” 她原本想问冰箱里有什么速食能吃吗,但转念一想其实刚吃完早饭没多久并不饿,不如一会儿开完班会饿了再去便利店。于是只道:“半小时之后走吧,麻烦姐姐啦。” “没事的,”傅瑞文洗过手,走到她身前半蹲下来,“你的伤,我再看下。” 她用纸巾擦过手,指尖仍残有一点水汽,是冷的。热水器加热的速度很慢,往往洗手时要等很久才能等到温水从水龙头里出来。也有可能她其实没有开热水,颜洛君微微蜷缩了一下,傅瑞文起身去旁边的茶几下面找医药箱。颜洛君松了口气,帮不上忙在一边小声地问:“那你中午吃什么呀?” “做两个简单的菜很快的,”傅瑞文说,“只是煮饭需要在电饭煲里多闷一会儿,你如果不急……” 那还是来不及的,以及为什么问题的主角又变成了她。颜洛君当然没有让她一回来为了自己的事忙前忙后的打算——虽然其实也差不多了,傅瑞文见她神色已经知道答案,遂拿了喷瓶的扭伤药走过来。 在家里还能勉强走几步,回学校的路上走得多了颜洛君才觉得要命。好不容易挨到校门口的红绿灯,校门口离开班会的那栋楼还有好一段距离。 她微微斜过伞靠在肩上,空出一只手来打字:为什么不能线上班会? 姜舒言:为什么不能开线上班会? 姜舒言:要不你复制粘贴这句话去班群里发,等两分钟后再道歉说不好意思误触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但超过两分钟撤回不了。 颜洛君:那很完蛋了。 颜洛君:从此在这个班出名是吧。 姜舒言:万一有人把你挂校园助手赞叹美言一番,从此引导诸位反抗…… 颜洛君:……太好了那我从此就在全校出名了!最好再有人搬运一下去社媒对吧? 绿灯亮了,傅瑞文扶着她走过马路,原本要在这里与她分道扬镳。但颜洛君心思一动:“姐姐,送我去教室好不好?” 没有人忍心拒绝她的。江市的雨裹挟在风里,连带着她肩侧的袖子也湿了一小块,傅瑞文抿了下唇,问:“我能进吗?” “能的能的。”她们往靠边的位置挪了挪,颜洛君于是帮她预约进校名额,申请的时候自觉十分阴暗地瞟了眼她的身份证号,比自己年长约莫一岁半,生日在春天,莺飞草长,微风和煦的日子。 “这样就好啦,”傅瑞文刷过身份证,颜洛君带她进去,“一直往前走,送我到最高的那栋楼的电梯口就好。” 在路上遇见同班的同学是小概率事件,但也不是不可能。这会儿已经快到班会开始的时间,有人正从宿舍楼里疾走出来,往颜洛君的方向回头看了眼,又看了眼,然后慢下来。 “宝儿,怎么了你这是?”她礼貌性地朝不认识的傅瑞文笑笑,继而转向颜洛君。 “扭到脚了,”颜洛君耸了下肩,“本来准备翘掉的,但导不是说不能请假?只能这样咯。” “太惨了,”那人感慨了句,“我先走了,快要迟到了。你慢慢走吧不急。” “我说也是,”颜洛君笑笑,“她如果问起来,就说你在路上遇见我,身残志坚——” “ok的,你放心,”那人说,“不过,她也不会在意吧?” 说得也是。颜洛君和她作别,走到路程还剩一半的时候街上就没多少人了,她一看时间果然是已经上课了。这倒省去了挤电梯的事儿,银白色的厢门打开,内里空荡荡。 “你原路返回就好啦,就这条路最近,”颜洛君侧身轻轻搂住她,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耳侧,“多谢啦。” 她想了想,又说:“我晚上可能还是会回来——你不介意吧?” 第57章 姜舒言:你先这样再那样。 迟到的颜洛君从教室后门溜进去,甚至没四处张望就瞥见姜舒言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玩手机,往右边数两个位置分别是许唯芝和方荷——五分钟前方荷还在宿舍群里吐槽什么破班会还得她亲自来开,速速提交精确到小时的事假oa申请,没等主管审批就带着工作电脑赶了回来。 第42章 她这会儿挂着公司的**在处理数据,颜洛君从她背后路过时瞥见熟悉的vlookup和数据透视表操作,被excel支配的恐惧再度袭来。但她并非故意要看,实在是因为腿伤导致行动速度变慢,不得不在方荷背后多停留了一会儿。 似乎有视线在盯着自己,她敏锐地抬头,虽然没戴眼镜但还是想像出她们辅导员“来晚了竟然还走这么慢”的震惊目光,颜洛君缓缓地将走路方式改成单脚跳跃,在从一排连着的座位背后走出,来到能够被直接看见微微有些不协调的走路姿势的空地时,瞥见她们导员移开了视线。 她不会半夜从床上坐起来觉得自己真该死吧。 颜洛君没忍住想笑,但姜舒言抬头拍ppt的时候看见她,立刻示意自己占好了旁边的位置。颜洛君挪动过去坐下,收到姜舒言的消息:这么严重? 颜洛君:嗯…… 姜舒言:ok我懂了,你等着吧一会儿班会结束导儿一定会来殷切慰问。 忘了这茬。她们辅导员其实是非常关心班级同学身心健康的导员,除了总是在ddl临近前才转发通知以外都挺好相处的。 颜洛君:补药啊,我说我一会儿有课在六教得挪动过去能有救吗? 其实主要是来签个到。课间休息的时候颜洛君支使姜舒言上台帮忙签掉了,她们导员果然走到她旁边问她:“这是怎么了?” 颜洛君神色如常:“脚踝扭伤。” “噢噢,”导员问,“严重吗?去医院看过吗?” 颜洛君:“没……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导员又问,“怎么伤的呀?运动吗还是?” 从高处跌落能算跳楼吗?颜洛君表面上正常应对,实则脑子里开始莫名其妙出现烂梗,一人想不开全寝保研!这个宿舍,全员保研! 姜舒言走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她在笑,问了半天一个字没说出来,只在宿舍群里发到:想保研吗各位? 姜舒言:不想,零个人想再读三年。 方荷:不想,你有没有听说过暑期实习提前批。 许唯芝:不想,强基可以转段。 姜舒言:不是?提前批已经卷到大二秋季学期来了? 方荷:先不摸鱼了,这个需求那边急要。 没过五句话题又歪了,这就是她们宿舍一贯的聊天状态。颜洛君切到傅瑞文的聊天框,想了想发了个表情包。 傅瑞文:快到医院了。 傅瑞文:你还在开班会? 颜洛君:对呀,感觉是我们导员攒了好几节班会的内容放在今天一起讲了。 傅瑞文:竟然还能这样。 颜洛君:目前看来她已经进行到第三个话题……你什么时候下班呀? 傅瑞文:晚上八点。 颜洛君:^_^好的呀,想吃宵夜吗姐姐? 傅瑞文:不是才中午刚过…… 颜洛君:提前问问,说嘛姐姐。 傅瑞文:随你喜欢吧。 姜舒言凑过来问她在看什么小说,笑得这么热烈开朗积极向上,颜洛君翻了个白眼让她滚,姜舒言反过来威胁她一会儿不扶她去上课。 颜洛君:虽然但是,我是扭伤,还没骨折。 姜舒言:是啊,但乐雅刚告诉我说你被一个女生扶着过来,我问她是不是个子和你差不多高,戴个眼镜,扎着马尾的,看上去很温柔腼腆的一个女生,她说好像是。 颜洛君无语:这个描述范围也太广了吧? 姜舒言:总之你就是有了对象忘了亲友…… 颜洛君:打住,还没发展得那么快。 姜舒言:哦,那就是人家不乐意呗。 如果不是在开班会,颜洛君或许会将姜舒言的嘴缝上。但很显然如今她需要隐忍,只能朝坐在旁边的姜舒言翻了个白眼,得到一连串问号。 姜舒言:你今晚不会还去吧? 颜洛君:不然我怎么爬上宿舍的床。 姜舒言:你先这样再那样。 颜洛君:…… 挨到班会结束时,离下课还有一会儿。姜舒言自然而然地一面收拾东西一面问她:“去哪儿?我送你。” 颜洛君至今没有记住课表,打开手机看了眼才道:“下节课是四点开始的那个时间段,先回宿舍吧。” 姜舒言打了个哈欠:“行,刚好顺路,我回去睡会儿,上完射箭手酸得要命,累死了。诶对了,老师今天说期末考试的成绩构成和测试时间了,一会儿路上我和你细说……” 她们一路走回宿舍。这会儿雨小下来,她们二人撑着伞反而不方便,颜洛君索性收了伞,拉上外套连带的帽子。 许唯芝慢她们一步出来,看见颜洛君问:“这是怎么了?” 颜洛君:“崴脚了。” “太惨了颜老师,”许唯芝撑着伞,方荷已经在五分钟之前打车踏上回公司的路程并在宿舍群里发癫一般重复她不想上班,许唯芝背着个看上去就很重的包,“需要我帮忙吗?” 姜舒言本想让她帮忙将她二人的包先给带回去,还好提前问了句:“你去哪儿?” 许唯芝道:“我上楼,院办公区,找导师汇报学术项目进度。” 颜洛君:“那没事了,你去吧。” 姜舒言和她缓慢地往宿舍楼走,似乎不找点漫无边际的话题聊着就会有些尴尬。然而颜洛君低头看了眼手机然后开始打字,姜舒言不用猜都知道对面是谁,瞬间感觉自己其实应当换上小丑的衣服。 姜舒言:“我服了我真的服了,姐,你不是说还没谈上?” 颜洛君奇怪地瞥她一眼:“又不矛盾。” “开班吧姐,”姜舒言深沉地道,“三句话,让她哐哐给我发一整页消息……” 颜洛君终于忍无可忍觉得她有点病,姜舒言反驳真正有点病的人被扶着,颜洛君想了想说有病可能在办健康证的时候出现卡点,所以开班教学这个需求大概率没法落地。 她在吃过晚饭后打车回小区,这个点正值晚高峰,司机看着只有1km左右的订单距离陷入沉思。颜洛君问傅瑞文吃晚饭了吗,堵到下车的时候傅瑞文才说刚开始吃。颜洛君缓慢地从电梯里挪到家门前,看见她发来的盒饭照片,清淡找不到太多荤菜。 所以她瘦得几乎只剩骨头。颜洛君回忆起昨晚她磕到傅瑞文锁骨的触感,隔着一层薄薄的血肉,泛起氤氲水汽一样的红。 第58章 原来热可可和巧克力是一个味道。 傅瑞文推门而入时客厅的灯已经熄了。她怔了下,在隔断处轻声换好了鞋,穿过客厅似乎洗去了半身水汽。剩下半身如同在水里待过一阵似的,握着门把手往下压时有些滑,却察觉门本就是虚掩的,暖黄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 颜洛君戴着降噪耳机,侧身对着她靠在床上。比笔电离她更近的地方摆了一块像是显示屏的板子,颜洛君捏着笔在上面涂画,左手在触控板上移动,调整着显示屏上所在的位置。 她没发现傅瑞文进来,是独居的话警惕性未免太低了。傅瑞文还记得颜洛君问过她是否想要宵夜,其实就算没有她也不会觉得怎么样。更何况她从客厅走回来,自以为没发现什么摆在外边儿的吃食——算了吧可能也就是颜洛君随口一说。 颜洛君忽然放下笔,傅瑞文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张了张口正准备打招呼,却见颜洛君没摘耳机,只是将手机凑近了些:“稍等,我在看你发过来的建模。导览册的话……我新建一个共享文档发在群里吧,我还没写完,但大体差不多了,具体要补充的细节我也先放上去……” 她戴着降噪耳机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这几句话声音有些大,被傅瑞文听得一清二楚。颜洛君好像在忙事情,自己或许还是不要进去打扰吧? 傅瑞文在原地思索了几秒,有点进退两难。这时候颜洛君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目光倒是终于从电脑上挪开,看见她了,有点惊喜似的:“瑞文姐。” 为什么而惊喜呢?其实自己本来也该这个时候回来呀。九点,不算太晚,但于傅瑞文而言也算不上早,洗漱后上床待一会儿就该睡觉——明天没有早班,但得赶回学校上课。 “嗯……晚上好呀。”傅瑞文将包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昨晚碎掉椅子的残骸还躺在椅子旁边的垃圾袋里,傅瑞文出门时忘了将它们一起带出去。 “外面还在下雨吗?”颜洛君似是随口闲聊。 “嗯,很大的雨。”傅瑞文顺着她的视线才瞥见自己湿透的裤脚。江市的雨季就是这样,无论穿什么出门,总是会被淋一遭再回来的。无论谁来了都只能落得这个境地,哪怕颜洛君也不例外,但这等情形落到她眼里总归还是有几分狼狈,傅瑞文下意识就要回避,却被颜洛君的声音绊住了步子。 “姐姐,”颜洛君将一杯热可可往她这边推了推,“从外面回来很冷吧?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加了糖的热可可。” “谢谢。” 第43章 “本来想买奶茶或者果茶?但是感觉这个点喝了一会儿可能会睡不着诶,”颜洛君另一只手还搁在电脑上,笑盈盈的,“厨房保温盒里还有温着的馄饨——从学校附近很好吃的那一家店买的。” 傅瑞文下意识地要拒绝,颜洛君却先她一步:“我有点饿了,姐姐可以陪我吃一点吗?” 傅瑞文只好去厨房拿餐具,保温盒里的馄饨和她备在冰箱里的不是同一种。小馄饨皮薄陷也少,吃着清爽;普通的馄饨么,里面不知道是什么馅,但总之看着很顶饱的,价格自然随着馅料的种类而变化。 说是陪她吃,傅瑞文不清楚她的饭量。从前两次早餐的情况已经能够看出她们二人的饭量几乎算得上是迥异,至于午饭这类正餐,暂时还没有机会观察。先前在颜洛君她们学校食堂吃过一次,餐都是按份卖的,似乎也瞧不出来。 她索性将保温盒提了过去,颜洛君有点惊讶,将耳机取下挂在脖子上就要翻身下床,被傅瑞文制止了:“你就在床上吧,脚踝上的伤,少动。” 颜洛君不得不咬唇才止住一点溢出的笑意:“不想在床上吃东西。” 傅瑞文想了想,在从客厅拖了椅子和矮凳过来,将餐盒放在了椅子上,她自己则打算坐在矮凳上,问颜洛君:“这样可以吗?” 勉强算是不在床上,颜洛君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她试图盘腿坐着,左腿弯曲的时候却又碰到伤,疼得吸一口气,老实了。待傅瑞文将餐具也拿过来时,仍旧保持着一个身子和腿有些别扭的姿势。 哪里又严重到这等境地,可颜洛君却又没有主动让她帮忙,只是很省心地说谢谢然后就要接过碗准备就着这个姿势——傅瑞文怎么可能看得下去?当然是放下餐具站到她旁边扶着她的腰。 “这样呢。”她问。 颜洛君又有点后悔,其实不过几秒的时间,她嗅到傅瑞文身上浅淡的消毒水味。似乎在医院半天已经耗干了她并不多的精力。她的手上起着茧子,隔着一层很薄的秋装家居服,颜洛君腰有点痒,很快将姿势摆得舒服了些,说:“好了。” 她想,傅瑞文其实并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她的手从腰侧收回时先飘过来的是洗手液的一点芦荟香气。虽说和芦荟的关系也不大,至少洗手液包装瓶上是这样写的。芦荟。 清淡的,能够给人以愈合力量的。 颜洛君便忽然从枕侧拿出一支护手霜:“我今天新买的,你觉得这个香味好闻吗?” 傅瑞文微微睁大了眼:“你涂了?” 她认真地回忆了下:“好像不是很明显,不过护手霜,应该润肤才是主要功效吧。” “你试试。”颜洛君将软管递到她手上,的确是一支新的……吗?好像已经用过一点,但也有可能是包装的问题,就像薯片永远只会浅浅铺满袋子一层*底。 傅瑞文便试了,颜洛君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她们护理专业的,指甲一向修剪得很干净,圆润饱满,但虎口和手背有细密的血痕。干燥的夏天刚刚过去,秋季雨多于不断洗手消毒后干裂的肌肤缺失于事无补,更干燥的冬天又将来临。 “是什么味道?”傅瑞文其实不了解这些,以前她们系有人会喷很浓重的香水,后来不出所料被患者投诉,说是香水过敏薰得头晕。那之后她们学院更是严令禁止——哪里用得着严令呢?傅瑞文还在省着用超市买的几块钱一袋的袋装,味道闻起来像橡皮泥。 但其实这支护手霜没什么味道,她下意识抬手去嗅,只有巧克力的味道从面前那杯热可可里蒸发出来——原来热可可和巧克力是一个味道。她后来才嗅到很浅淡的栀子香味,很淡很淡,像是一个躲在花瓣里的秘密。 第59章 她假装睡了。 那支护手霜傅瑞文后来用了多久?她忘记了,或许没有很久,毕竟是消耗品,她总是不到一个月就会用空一支的。但是那种浅淡栀子香气的护手霜她用了很久,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这个系列产品已经不再生产了。 她后知后觉颜洛君身上也是这个气味。有时候是茉莉,也有的时候是栀子——真奇怪啊,分明没见过她用香水,这香味竟像是原本就有的,可是怎么可能呢? 颜洛君瞧上去像是很会打扮自己的那一类吧,可傅瑞文与她站在一起也没有感觉过自卑,她好像总是提前做好准备,将所有可能带来的负面情绪排除在外。 也有可能她为数不多的狼狈都在傅瑞文面前展现了。傅瑞文见过她深夜在医院时微微发青的眼底和憔悴的神色,与眼前卸过妆松散着头发的慵懒状态几乎迥异。 颜洛君拎着筷子看她,有点担忧似的问:“你不喜欢吃吗?” 馄饨她挑了玉米虾仁馅的,算是她认知里不太容易踩雷的一种?傅瑞文怔了片刻,方回过神,就要将护手霜递还给她:“还没吃呢。” “这支送你啦,”颜洛君弯起眼睛笑了下,“买之前没注意看是栀子花香调的,感觉和最近在用的护肤品味道混起来有点奇怪——我没别的意思呀,只是试了一点点,绝对不是用剩的。” “你收着嘛,”颜洛君眨眨眼,“我和舍友之间也经常会互送这些小玩意儿,物尽其用。大不了……你下次有不想要的,也送我一份?” 牵强的理由。傅瑞文咬破馄饨皮,q弹爽滑的虾仁与甜香的玉米正适合作宵夜。她端起旁边那杯热可可,这会儿已经凉到刚好能入口,洗掉从微冷室外裹挟带回指尖的凉意。一点点苦涩后泛起的都是醇厚丝滑的甜香,一身疲惫都消散在这里了。 颜洛君依旧吃得很慢,傅瑞文发现她不是吃东西慢,而是在吃的间隙会稍作休息,间隔很久才会吃下一份。她伸手拉了电脑过来,指尖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字,最后摁下回车,发送之后微微皱起的眉头也没有松开。 这倒不经意之间与傅瑞文幼时一贯憧憬的画面不谋而合。她那时总向往电视里的大人,在候机室、高铁、甚至地铁上拿出电脑办公,这些场景她都没有见过。小而落后的城市里没有机场,她在18岁以前也没有出过县城,生活永远像单调重复的老旧胶卷,每天都是旧的一天。 说给颜洛君听的话,大概又只会从她哪里得到温和的微笑吧?或者得到一份恰到好处的惊讶,然后再打趣说其实在通勤时工作和学习都是迫不得已的状况,没有人想在这些时候处理琐事的,完全是活人微死——会吧,她会这样说吧? 但傅瑞文没问,这些都是存在于她想象中的场景。她开始犹豫,举棋不定,在思绪中提前准备好所有可能情形的预设方案,哪怕颜洛君与她的思维大相径庭,而她所事先准备好的反应都无法投射到现实。 真是……很奇怪啊,颜洛君还没觉得她无聊。傅瑞文觉得自己起初几乎是病急乱投医了,在医院里被人找上的时候,情急之中抓住了颜洛君,好像唯一的浮木。那后来呢?颜洛君又是为什么将她带回来,让她住在这儿,是好心吗?似乎不尽然。 她很难去分辨其中的关系了,这本久不是她所擅长处理的事。她没什么好回报的,所以如果颜洛君想要从她身上收回什么……她想象不出这种可能性。 第三次了,她洗漱完再上床坐在颜洛君身边时已经变得不那么难为情,平静地告诉颜洛君自己明天早上有课得回学校,会起得比较早,会尽量不吵醒她。颜洛君笑了笑说没事,她今晚大概率熬夜到很晚,明早估计闹钟都吵不醒她。 连闹钟都吵不醒当然只是夸张的说法。傅瑞文得先睡,躺下的时候还是有一点紧张,这时候颜洛君侧过头,傅瑞文察觉自己的心跳很快,很快——大概她会像醉酒的人一样,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决策。 但颜洛君只是问:“后半夜好像会降温,要不要换厚一点的被子?” 要吗?睡前还是不折腾了吧,其实这个问题原本就当由颜洛君决定。这是她租的房子,被子是她的,东西是她的,就连自己……也是她带回来的。 傅瑞文问她,就像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很久,随口探知冷暖:“你冷吗?” 颜洛君摇头,傅瑞文说:“那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她熄掉了卧室的灯,颜洛君打开台灯,暖黄色的灯光和电脑屏幕的幽光都映在她的面上,混合出一种奇异的色调。傅瑞文侧过目光悄悄看她,历历可数的睫毛在眼睑下覆上一层浅淡的阴影。她好像遇见什么棘手的问题,食指在键盘上轻敲两下,再删掉所有,重新开始。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傅瑞文朝着她的方向,这是个不容易入睡的姿势,灯光都落在闭眼后本当是漆黑一片的视野里。她甚至能透过眼皮瞧见极近的、血肉的表象。约莫十分钟后颜洛君才伸手掩住台灯的光线,她刚发现这件事,于是轻声问她:“你要不要转过去?” 傅瑞文假装自己已经睡了,权当没听见这句话。她听闻颜洛君似乎悄悄松了口气,转动了方向,透往这边的光线不如先前那样刺眼。但随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察觉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几乎屏住了呼吸。 第44章 酥痒的触感。 颜洛君拨了拨她的眼睫,像恶作剧成功的孩子,瞬间收回了手,不再逾越半步。为什么不继续呢,傅瑞文想。她在这一刻确认颜洛君的心思远没有表面上的单纯——单纯,这两个字好像跟她一开始就沾不上边吧?但她还是愿意用这个词,就好像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们能对上,牵强、尚未磨合,迟早会腻的一切。 她假装睡了,和刚才一样。傅瑞文翻身,微弱的光源都隔绝在身后。 她看见蕾丝花边的窗帘布微微飘动,想起这是在江市,她已经离开了终日无风沉闷的小镇,搬到新的城市。她在这里生活了两年有余,也即将耗尽她作为大学生所拥有的短暂的低价居住权利。 那么她又将怎么办呢,她过惯了每日都如旧日的日子,也会在面临新的一天时陷入迷茫的惶恐。模糊中她听见轻微的电脑合上的声音,颜洛君关掉台灯,沉眠在漆黑安静的夜里。 第60章 紧绷的神经在看见傅瑞文的那一瞬间都松懈下来。 颜洛君一直在这里住到扭伤好到彻底装不下去的那一日。她和姜舒言以及沈筱在咖啡厅做最后的作品检查与整合,约莫是每人将所有作品都看过一遍,检查格式问题、配色和图层——大修是不可能大修的,上过学的人都知道交卷前最忌突发奇想改答案。 颜洛君聚精会神看过检查过最后一个细节,突然出声问道:“好了吧?” 姜舒言嘶了一声:“吓死我了,出声之前能不能给个提示啊?” 颜洛君无辜地看她一眼:“出声就出声,怎么给提示?我先跟你说一句‘我要出声了哦’,不觉得有点像鬼吗?” 很冷的笑话,姜舒言没有笑。颜洛君转头问沈筱:“如何?” 沈筱从文书里抬头:“啊?行啊,我刚看过觉得没什么问题了。都觉得可以了吗?” 颜洛君又看姜舒言,后者也没提出什么建设性意见。颜洛君将所有文件都拖到邮箱附件里,文本框中是早已编辑好的文字,然后道:“那我发过去了?” “等等我再看一下啊!”姜舒言崩溃小声尖叫着,颜洛君一边翻白眼问她有完没完,一边停下了敲command+v的手指,耐心地等姜舒言又看过一遍,沈筱一直在旁边念叨“没有用的,没有用的别看了啊”,吵得她有点头疼。 事实上颜洛君已经神游天外,满脑子都是别的事儿。别的事儿,有趣的代称,主要指她今天无论如何也演不下去扭伤已经好了这个事实,究竟要如何留在出租屋里这个问题。她白天的时候用“我有一个朋友”的模版问过姜舒言,被此人反问“这难道不是你的房子吗”。 对哦。 颜洛君觉得自己完全是恍然大悟,虽然是自己的房子……虽然,但是她中午才刚从姜舒言这儿听到答案,下午就收到傅瑞文转来的房租。不是等等,她哪儿来的钱? 这甚至有点惊悚了,如果不是傅瑞文下午还在正常地回她消息,她几乎要怀疑手机对面的人被夺舍——哪儿来那么多神神鬼鬼的事,对别人的钱不要有那么强的占有欲和支配欲,颜洛君是这样劝自己的。 但如果她收了傅瑞文的钱,又转头将钱付给真正的房东,那她算什么,低价出手出租屋的二房东?得了吧她才不是,是二房东就应该将不到50平米的房间筑上空心的劣质非承重墙,凭空变出五个隔断房,三户共用客厅的卫生间,一户拥有主卧独卫,再在有阳台的次卧加装电动马桶从此实现一户五住。 她想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荒谬,毕竟傅瑞文付的一笔钱对她来讲并不算多,顶多也就半个月的房租钱——拿着这笔钱去住青旅,或是在附近找个单间,都能得到比半个月要长得多的居住时间。 一时安稳而已,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颜洛君觉得烦躁,她鲜少有这样解决不了的问题。要留住一个人,她用什么样的身份和理由去留住她?傅瑞文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独立的存在,而并非谁的玩物,这种说法未免恶心。 发完作品的邮件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姜舒言打了个哈欠说现在就应该回去好好睡一觉,沈筱合上电脑冷静地说终于能够allin语言了,颜洛君还在状况外,过了半天才想起来插一句“你还没考语言成绩?” 沈筱耸了耸肩:“大一考过,申请的时候应该已经过期了。” 至此颜洛君才想起自己的雅思也是大一考的,至少现阶段不用担心过期的问题,但很显然申请季也得再考一次。 姜舒言比她更早发出哀嚎:“谁懂一下高三考的痛,甚至下学期的交换都得重新补交语言成绩。这样算下来大三还得再考一次。” 颜洛君锐评“奢侈的爱好”,结束了这段与今晚无关的话题。沈筱率先和她们道别离开,姜舒言等颜洛君慢吞吞地收东西,走到楼梯口时没有伸手,盯着颜洛君往前走了两步。 颜洛君从思绪中短暂抽离,迷茫地转头发出一个单音节:“啊?” 姜舒言幽幽地问:“某人既然不需要搀扶也能独立下楼,是不是证明腿已经好了?” “……你看错了,”颜洛君说,“其实是我身残志坚想要证明一下独立生活能力。” 姜舒言说:“虽然知道你很努力但毕竟不是表演系所以,左右演反了。” 颜洛君彻底摆烂,健步如飞下楼,演都不演了!她们都没有抽烟的习惯,在雨夜的冷风中故作凄凉地站了两秒觉得差点氛围,颜洛君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那你说怎么办?” “我的天恋爱大师颜洛君老师还有向我咨询的一天……” 颜洛君叹口气让她滚啊,姜舒言说你真还没追到啊,这可不像你。 颜洛君反问自己在她心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形象,姜舒言说凭感觉很像是…… “谈一个甩一个的类型。” 颜洛君:“……” 姜舒言躲远了些,避免被她撑伞时甩出来的雨水溅到:“真不回来?” 颜洛君说:“不一定。” 姜舒言:“?” 颜洛君:“万一气氛实在太尴尬……” 姜舒言震惊:“那可是你的房子啊颜老师!” 对啊是她在付房租!颜洛君觉得自己完全是被这件事影响认知,出现了一定的认知障碍!她怀着“房租是我付的这本来就是我的房子要走也是傅瑞文走她留下”的心态摁下了指纹锁,然后听到一声“电池电量低”,显示屏暗下去。 颜洛君:“……” 尽管很难以置信但她还是站在门口给傅瑞文发消息,没过一分钟傅瑞文穿着家居服来开门,她似乎没想到颜洛君会回来——无所谓她每晚都没想到,但不知为什么今晚还没睡。 快两点了。 也许是因为明天是周六?理论上的休息日,什么也不用想、不用做的一天。但颜洛君熬过了期中,f大的特色就是期中与期末连在一起,此论文读书报告作品设计开卷闭卷考绵绵无绝期,刚赶完一个ddl就得被迫面临下一个,永远追在ddl的前一秒。 但她今晚真的太累,交过复赛的作品身心俱疲,紧绷的神经在看见傅瑞文的那一瞬间都松懈下来,好像傅瑞文身上有什么使她安心的存在。 傅瑞文一句“怎么了”还没问出口,颜洛君忽然伸手碰了下她的指尖,雨汽和从浴室里带出的蒸汽融合成一滴水珠从指缝间落下,傅瑞文没挣开,后退半步抵到了半透明磨砂的隔断玻璃。 第61章 艺术家创造世界的第一课是观察。 其实哪里来那么多顾虑,颜洛君从前可没考虑过这些,反倒在面对看似最无需忧心后果的傅瑞文时陷入踌躇。她好像无形之中陷入一种名为道德的牢笼,将自己困入其中。 但说到底所谓“贞洁”“处女”,诸多如此类的词汇只是旧制度残余的形骸不是么? 她当然无心将自己绑入一段过于稳定的关系里,这于她更像是一种束缚。从前没有过,以后的事自然当留给以后。但如今她瞻前顾后,试图给行动的每一阶段找理由,去符合一种所谓世俗的概念,并在其中逐渐偏离主体性。她将主动权交给傅瑞文,如同给她一柄无形的钥匙,随时可以推门离去。 但傅瑞文没有,颜洛君扣过她指缝时没有察觉挣扎。颜洛君微微松开手指,像是留出一条轻而易举可以找到的缝隙。 但她从傅瑞文面上找不出半点慌乱,或许有,都如同掩藏在冬日深潭下的水流波动,一瞬间被薄薄的一层冰覆盖了。颜洛君不敢踩上去,冰碎坠湖的可能性太大,在湖底看似黑暗的地方才是出口,诡异撕扯的矛盾感能将她逼疯。 如果这是她早有预料的场景呢?那么她将这当作一场献身、一场等价交换,颜洛君厌恶任何物化的可能性,但这意味着她们需要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判,好像一场商业意味上的洽谈。更多的情愫会在其中磨灭,她找不到感性再于其中存在的价值。过去十九年的人生经历告诉她想要的东西都会得到,无需费力争取,都会到如愿以偿。 第45章 于是她倾身吻上去,只是蜻蜓点水,却渴望试探后的许可。最初扣住她手指的轻挣与其说是逃离更像是骤然被情绪笼罩的不知所措。颜洛君无意再加深这个吻,她抽离出来,微微垂着眼帘。 她很快抬眼,傅瑞文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情绪不达眼底。颜洛君从她的眸光里看见自己,发尾还粘着一点从外边儿带进来的雨水,像晶莹的珠玉。 “你把这当什么了?”颜洛君开口,语气中是一种觉得有些荒谬的好笑。她其实从未从傅瑞文口中听到一个答案,可也未曾想过她根本就不曾问过——为什么会笃定双方都对当下的状况心知肚明? “谈恋爱、情爱,”她的声音冷下去,“或只是一场为了还债的交易?” 她厌恶也根本不需要后者。她大可让傅瑞文一直住下去,住到自己毕业,彻底找不到租这间房的理由为止。她没有强迫别人和自己上床的习惯,更没有引诱她人将出卖身体作为解决方案有效手段的恶趣味,从来没有。 傅瑞文没说话,颜洛君从她的眸色里读出一种奇特的悲凉。为什么?前二者都是为追寻一时的欢愉,区别是时间长短,无论哪一种都和悲凉二字沾不上边。傅瑞文于她而言是很有趣的样品,她收集诸多悲喜,再将它们融入作品。艺术家创造世界的第一课是观察。 半晌后傅瑞文复吻上来,颜洛君怔了片刻方下意识回应。被生涩地撬开唇齿,柔软的舌尖不知当去往何处。意识回笼,颜洛君接过了主导者的角色,如循循善诱劝导懵懂的旅人步入一条人迹罕至的捷径。 她们分开。颜洛君眨了下眼,瞳上的水汽在睫毛根部晕开,问:“为什么?” 傅瑞文却好像沉在另一重世界,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思绪从漫无边际的遐想中抽离,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多么离经叛道之事。但她很快垂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颜洛君往后退了半步,与她拉开一小段距离。衣服没乱,头发没散,甚至唇色也只有一点微红。如果不是颜洛君从傅瑞文的唇上找到一点熟悉的口红色号,她不自觉抿了下唇,确认口红被吃得差不多了,微微带一点回涩。 “只是……在走神。” 这不是颜洛君想要的答案。她在回答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作出回应——无论什么都好,赞同、拒绝,言语的推辞、行动上的拉近,什么都好。至少会让颜洛君抓住一点更真实的感觉,而并非只像是面对一具提线木偶,到最后发现线在自己手里。 这是第二个她没有回答颜洛君的问题。颜洛君觉得自己好像又往外边儿走了一遭,这回没带伞,淋得湿透地回来,冷意从指尖蔓延,如同某种慢性毒素逐渐爬满全身。 “不继续吗?”傅瑞文问。 颜洛君盯着她看了会儿,才忽然慵懒地笑了声:“继续?你想继续吗?” 于是又沉默,她无所谓想和不想。颜洛君将主动权交出去,绕了一圈发现仍旧在自己手里。木偶将提线交给她,见她并不摆弄,于是翻过来猜测操控者的心思,为了讨她欢心却又做不到真正的将自我意识抽离,颜洛君指尖被这段线扯得生疼。 其实木偶自身何尝没有重量,她只想到将控制权交出去,却大抵未曾想过这份权利是沉甸甸的。颜洛君不想为来历不明的东西负责。她若动了,意味着责任在她身上。 “你早看到抽屉里的指套了,”颜洛君忽然软下声音,好像方才极具侵略性的一切只是错觉,本质上她仍旧只是那个单纯的小女孩,至少在傅瑞文的想象中一直是,“你也想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是吗?” “但你真的想吗,”颜洛君飞快地说道,“你真的想做这件事吗?如果只是为了交易,我很明确地告诉你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肮脏,你得告诉我答案,姐姐。” 傅瑞文张了张口,急于辩驳:“我没有那样想……” “我很少先询问别人意愿的,这很难得,”颜洛君耐心地道,“我以为接吻代表着一定程度上的某种许可,至少不排斥。这种时候再做下一步是顺理成章双方都希望的事,而不是我需要反复征求你的意愿——” “如果你并不想,请告诉我。” 很显然她还不想犯罪。默许和赞同,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意愿。虽然大部分时候并没有,但面对傅瑞文她总会觉醒某种超乎自己想象的崇高道德。像是在呵护一件意义非凡的艺术品,无论它的价格是否高昂,她总会以最原初不加以伪饰的状态来面对它。 那么现在,看似短暂诡异的宁静已经濒临破碎,她静下来,等傅瑞文的回答。 傅瑞文垂下视线。 颜洛君松开了手。 第62章 “接你回家。” 她在晚宴上的表现谈不上多么成功,当然也算不上失败。回家的路上颜凝坐在后座,靠在车窗边上阖眼小憩。 她眼睫上方的闪粉在昏暗的车里闪着幽幽的光。颜洛君在副驾百无聊赖划着国内的社媒,这会儿国内也还早,和她熟识到能随时聊天的那几个约莫都还没起床,也就两小时前方荷发了条“零个人想上班”的朋友圈,大抵第无数次加班到凌晨终于疯了。 她摁灭手机,借着车内昏暗的灯光改盯自己的指尖。这么些天过去本甲已经长出许多,她却已经练就无视长指甲也能准确迅速打字的神功——得亏最近不做装置作品,颜凝女士如此评价道。 “你有没有发现,你和从前有点不一样?”颜凝忽然出声道。 颜洛君被这么莫名其妙地一问,下意识瞥了眼旁边的司机,似乎是不会中文的那一个。她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又为了这句话而陷入纠结。 “哪里不一样?”颜洛君说,“年龄长了?” 这倒是实话。她喜欢拍照,也能够从诸多影像中清晰地窥见自己这些年来的变化。18岁上大学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很年轻,不到22岁毕业时亦是如此,后来在艺术行业工作……至少到现在她仍旧顶着青年艺术家的头衔。艺术界不是互联网,没那么多35岁年龄焦虑。 “你还在读大学的时候……” 令人绝望的开场白。颜洛君昨晚可是做了一整晚大学时期的梦,今天好不容易从漫长的时光中调整回来,端着恰到好处的笑去在宴会上迎合交谈。大学时期对于早已在象牙塔之外的她只是人生中极为普通的一段,没那么多粉饰破碎感,也没那么多梦幻。 这句话再往下就得中年回忆青春了,但颜凝接下来说的却是自己大学时期似乎十分排斥在这类场合抛头露面,在宴会上看见对方会装作不认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颜洛君很快回应,“大学时我们没有在同一场宴会偶遇过。” 的确如此,颜凝说,但我了解你,如果这种情况发生的话,你会的,大概率会掉头就走。有很长一段时间你在排斥将可供利用的亲缘关系划入你的事业范围,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颜洛君思考片刻,轻笑了声:“所以,你是想说我比以前更加成熟?” “很肉麻的形容,但我没有将它与这一改变对等,”颜凝缓缓揉着太阳穴,缓解酒精带来的晕眩,“除了说明你的处世方法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以外,没什么别的能证明的。你如果一定要将它和成熟对等,我也没意见。” 她叹了口气,拧开了保温杯的盖子。颜洛君好似嗅到一种奇异的香味,没忍住问:“你杯子里泡了茶?” “菊花枸杞,人上了年纪就得开始养生,”颜凝安然道,“听说国内很流行养生茶这种方式。我放了冰糖,你要来点试试吗?” 颜洛君礼貌婉拒。车内一时安静下来。凌晨的时间,街上少行人。在国内有时这个时间点颜洛君刚准备出门,她忽然觉得疲惫,和无趣,分不清哪一种的滋味更难消受一点。但颜凝方才有一点说对了,许多年过去,她有所改变。 所以傅瑞文又何尝不是呢? 她好像执着于寻找从前的感觉,但其实她们二人都有改变许多。从还在上学的日子到工作,从那个狭窄的出租屋里搬出来。颜洛君奔波在各个城市的画廊和美术馆之间,最多的时候一天的ip能换三个城市。 她在出门前和傅瑞文说了些什么?她有点记不清细节。无所谓了,无所谓回忆,她自认没有复盘吵架的习惯,将爆发的情绪条理分明地整理,再抽丝剥茧试图找到其中的线索——听上去很无趣不是吗?很多事她想做就做了,哪儿来那么多理由。 就比如她现在想回家,不是和颜凝女士一起,而是回国内,去找傅瑞文。 “今天要留下来吗?”颜凝恰到好处地开了口,“要留的话提前和管家说要吃什么,以免准备的菜不和你的口味。” 她果然足够了解自己,颜洛君想,尽管过去二十多年中她和颜凝的联结并不如何紧密,至少到现在她笃定颜凝并不知晓自己的忌口,正如她也很难准确地说出颜凝爱吃的食物。但在猜测心思这方面,于她,颜凝似乎有着某种天然的感应力。 第46章 “要,”出乎意料的是,她这样回答了,并在听到颜凝疑惑的一声轻“嗯”后笑了下,“休息一下,总不能立刻订机票回去吧?好狠的心。” 颜凝靠着后边儿的软垫,似乎很困了,模糊着声音:“还以为你归心似箭啊。” 颜洛君这会儿意识到其实颜凝也不算年轻了。光阴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可颜洛君自己都26岁了,她再冻龄也不能反着往年轻了活。颜洛君打开购票软件看机票,才发现过两天是元宵节。 她走的时候国内尚未过到新年,现在才发觉已经复工许多天,未免有些时间上的不真实感。仿若踩在云端一般订了机票,车停在小花园外,颜洛君推门下去。 回程的旅途比她想象的更快。她以为自己会在飞机上度过无聊的十多个小时,事实上却倒头就睡。下飞机时被江市的寒风吹得指尖下意识往袖子里缩,由于刚睡醒没戴隐形眼镜下意识半眯着眼睛。 时间刚过两点。她在行李转盘旁翻看自己起飞前发的朋友圈,姜舒言的消息适时涌进来:到了说一声。 颜洛君:11 姜舒言:111 颜洛君:说了你又不来接。 姜舒言:元宵节在家吃饭呢,人都不在江市接什么接,自个儿打车回去吧。 颜洛君推着行李——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约莫是和颜凝逛街时买的衣服太多了,临走前颜凝嫌放在她那儿搬家的时候不方便,让人全部打包塞给了颜洛君。这个时间打网约车预计排队一小时。她有点头疼,但又不想乘地铁,拖着行李箱换乘实属麻烦事。 她在这时候看见傅瑞文,那一瞬间几乎以为是自己瞧花了眼。但并没有,她绝不可能认错。 心有灵犀似的,傅瑞文也抬头,隔着十多天,与她对上视线。 颜洛君有千言万语,心中酸涩又惊讶,却只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向她:“你怎么来了?” 傅瑞文自然而然拉过她手中的行李箱:“接你回家。” 第63章 在她的手背落下一个隐秘的吻。 颜洛君开始后悔没在飞机上补妆。她睡了那么久起来,下机前连镜子都没照过,现在不知自己是什么狼狈模样,总之不会是精致都市丽人。 没戴眼镜的后果是周围的路标都糊成一团,她若是一个人也就罢了,大抵强撑着自己绕出去。但傅瑞文在场,颜洛君便能够放任自己跟着她的路子,将如何回家这件事也抛之脑后了。 她一时忘了说话,傅瑞文走了几步,偏过头来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不知为何颜洛君嗓子有些涩,她好像想说出一种轻快的语气,实际听上去却充斥着伪饰:“想吃什么你都给做?” “嗯……”傅瑞文想了想,“冰箱里存货不多,你先说说想吃什么,缺的话我们先去超市。或者你累的话先回家休息,等我回来。” 真好啊,颜洛君想,仿佛她只是十分正常地出了一趟远门,原因是出差或者别的什么正当理由,总之不会是吵架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这样不和谐的话题。傅瑞文表现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倒显得她一路上或多或少的忐忑有些好笑。 其实原本就应当是这样吧,她们之间本不该有隔阂。颜洛君从未觉得如此轻松过,临行前争吵的气氛与难过都一笔勾销,她们仿佛又回到了最寻常不过的日子。 但很久之后颜洛君还是会感到遗憾,她很少会为了什么事而后悔,遗憾却就此成为生命中的常客。倘若她再敏锐一点,或许就能够发现嗓音的酸涩并非偶然,那些隐藏在平静湖面之下的,终将反涌将一切粉饰的太平都吞噬。 ——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颜洛君其实没什么胃口,在国外的这段时间被好吃好喝还不用自己花钱地养着,回程航班阴暗封闭的视觉感受才是反胃的罪魁祸首。她摇了摇头,傅瑞文十分体贴地道:“那么熬个粥?佐点清淡爽口的小菜,你看行吗?” 颜洛君点头,忽然又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这个时候回来?” 傅瑞文说:“问了姜舒言。” 颜洛君突然感到有点尴尬。她和姜舒言互相报备行程还是本科时期养成的习惯,只是为了安全考量。同专业一个宿舍的方便照应,再加上她们二人毕业以后进了同一个行业,行程多有重合。她们关系的确也不错。 她其实尝试过给傅瑞文发行*程消息,但傅瑞文忙起来能好几个小时不看手机,往往颜洛君打网约车时发过车牌号,到目的地许久傅瑞文才回一句知道了。 “……下次会给你发,”颜洛君抿了下唇,“不用再问她了。” 虽然她清楚其实解决方案仍旧是各发一份——毕竟她无法强求傅瑞文随时关注着手机消息。不知为何她说完这句话后却蓦地有几分轻松起来,傅瑞文“嗯”了声,盯着手机上的等待时间和车牌号核对了一遍,推着行李往停车场走。 不合时宜的,颜洛君悄悄松了口气。傅瑞文来接她么,感动归感动,她可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傅瑞文并不会开车……真是的,说了多少遍了抽空去考个驾照,好吧,她永远也不可能让一个平日里工作忙得很,年假也稀少的人去抽出这么长时间的空来。什么下班后去学一学,周末学一学,都是空谈。 她还短暂地忧心了一秒傅瑞文是否会带着她乘地铁回去,原是她多虑了。能贴心考虑到提前预留出打车的时间……颜洛君愈发觉得真的很好,她再一次丧失了言语描述的技能,只觉得真的很好。 其实能在一起就很好吧? 她抹掉那一丝微妙的不自然,跟上去。傅瑞文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顺口问她:“箱子里装了什么?这么轻。” “衣服,”颜洛君下意识道,“我妈给塞的,本来没有想带回来的。” “新买的?”傅瑞文问。 “算是吧,刷我妈的卡,”车内空气很闷,这会儿车子仍旧在地下停车场打转,她微微开了点窗,潮湿的气息涌进来,于是又关上了那一点缝隙,任由车内廉价沉闷的香氛将空气晕染,“你今天怎么有空?” 此言一出颜洛君便察觉自己说错话,分明只是无辜的一句闲聊,却似乎有些偏离主题——原也没有什么主题,只不过傅瑞文要是再敏感多疑一点,说不定就会将这句话听成阴阳怪气的开端。 “原本是没有的,”傅瑞文平静的说,只将事实铺开来陈述,“听说你要回来,和同事调了班。” 颜洛君垂下眼睫,掩掉了流露出的一点喜悦:“同事愿意和你换?” “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傅瑞文道,“毕竟,今天是元宵节呀。” 颜洛君蓦地抬头。 她不清楚傅瑞文的后半句是什么意思,究竟“因为元宵所以同事很难说服”还是“因为元宵所以就算同事很难说服也要调班”,两者的意思完全不同。但当她对上傅瑞文的视线,她明白傅瑞文意有所指。 “从见面就觉得你不开心,”傅瑞文捉到她一直微微缩在袖子里的手指,小声问她,“为什么呢?” 颜洛君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摇头。她没有言语,或是觉得此时一切言语都显得无力。傅瑞文摸到她的美甲,其实到这个长度差不多该卸掉了。但傅瑞文约莫也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想了想只说出一句:“很漂亮。” “漂亮吗?”颜洛君很快从没来由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又能够插科打诨,“社媒上不是经常会有国外名校毕业美术生回国当美甲师什么的,改天我要是失业了也捞起老本行干设计……不对,设计不是我的本行……” “你会失业吗?”傅瑞文失笑。 “不会啊,”颜洛君笃定道,“真失业了大概率会被塞点家里的产业打理吧?我爸之前一直想让我去他公司帮忙,但我妈觉得工作么,还是做点喜欢的比较好,不然每天上班如上坟多累啊。” 车子驶出地下停车场,颜洛君被一瞬间填满视野的阳光晃了眼,眼前却忽然暗下来。傅瑞文伸手遮在她眼前挡了下,她从指缝里窥见晴朗的天气,与她落地巴黎的那一天大相径庭。 其实这样就很好吧?傅瑞文另一只手还与她相扣,没有松开。颜洛君伸手拨开眼前的遮盖,她看见傅瑞文的眼睛微微睁大,因为自己很轻地在她的手背落下一个隐秘的吻。 第64章 时间偶然重叠。 那天晚上具体吃了什么,颜洛君已经记不清了。大抵傅瑞文熬过粥,又下了几枚元宵应景。印象中她分了两次煮,一次是她惯常吃的芝麻馅,另一次则是颜洛君喜欢的红豆。她担心一次全下的话煮好了分不清,事实证明的确很像。颜洛君咬了一小口芝麻馅的,傅瑞文才意识到两碗端反了。 “诶怎么是黑芝麻?”傅瑞文小声惊讶道,在颜洛君微妙的表情变换前与她对调过一碗,“你尝尝这个,红豆的,应该是我不小心放反了。” 颜洛君依言换过傅瑞文面前的那一碗。回家后她本意是在卧室休息一会儿,没留神睡过去,后来还是傅瑞文喊她吃饭才醒。那时傅瑞文已经出门买完菜回来、做好饭了。她坐在餐桌前,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元宵,等傅瑞文从厨房出来。 第47章 傅瑞文在餐桌前坐下,拿起筷子,颜洛君刚咬下第一口,她便又想起什么似的往厨房去。颜洛君只好消化着芝麻馅元宵的味道,窗外已经燃起烟花。 隔音再好的房子,春节期间也难免被烟花爆竹惊扰。连着许多年城市禁放烟花,今年却不知怎么的又允许了。颜洛君整个春节期间都在欧洲,颜凝也忙得脚不沾地,大抵也就春节那天,和中午起床的她说了句新年快乐,并问她今天要不要改吃中餐。 她好像一直没有过春节的习惯。少年时和家人聚少离多,大学时期已经成年,能够独自去往的地方更多,大二那年申请交换,寒假刚开始时人已经在澳大利亚,待到大三下学期开学时才回国。 “你买烟花了吗?”她忽然问。 “烟花?”傅瑞文疑惑地眨了下眼,“没有,你如果想放的话我们可以现在下楼买一些,小区门口应该有卖的,我昨天下班回家看见了,不清楚有没有收摊。” 她看见颜洛君眼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彩,估计约莫就是要下楼采购了。元宵还有一点烫,她咬最后一口时流出的馅料差点烫到舌头,含了一口冷水缓过一阵,心想还是不能急。 于是就这样被颜洛君拉离了餐桌,连桌上的菜都没来得及盖上防尘盖,更别提收到厨房。颜洛君下午睡过一阵后仿佛又恢复了无限精力,傅瑞文在门口换鞋,盯着颜洛君奶白色的羽绒服思考玩完烟花会不会沾上灰。 算了无所谓,反正冬天的衣服最后归宿都是洗衣店。 她们去的时间太晚,小贩已经准备收摊。见颜洛君她们驻足,小贩又将收到一半的折叠桌展开来,大抵是元宵将过,本就常年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的城市将再一次陷入漫长的相关品类滞销。颜洛君她们没挑多少,小贩却又主动送了许多。 最后提着一大包东西目送小贩骑着三轮车远去,颜洛君拎着袋子故作轻松:“走吧。” 傅瑞文提出了更为现实的问题:“去哪儿玩?” 颜洛君卡了壳。小区里的绿化覆盖很高,总不能在草丛花丛里燃烟火。她开始有点想念远在郊区的带花园的独栋——好像租出去了?不记得,也有可能只是空着。至少在那样的居住环境里,想做什么都是自由的。 于是最终还是乘着电梯上了天台。白昼晴朗,夜晚星繁。江市的空气常年笼着一层朦胧的白雾,冬日更甚。天台微弱的灯光下,颜洛君甚至看不清傅瑞文的神情。她半蹲在地上研究一个小小的筒状烟花——无论什么,统称为烟花,反正颜洛君自己也不清楚。 “是要……这一面朝上放吗?”傅瑞文微微蹙着眉,有些不确定,“然后点燃引线就好了吧?” 颜洛君便更不会知道。这种时候拿出手机搜索这种烟花怎么放似乎有点狼狈,但安全起见,总之还是拍照识图了。傅瑞文嘱咐颜洛君站得稍微远一点,继而摁下打火机点燃。 嗖—— 傅瑞文后退两步,没留神几乎是撞进了颜洛君怀里,后者刚找了个地方将提了一路的烟花放下,下意识接住了她。 “……” 最先破功的显然是颜洛君:“有那么可怕吗?姐姐,你吓得几乎跳起来……” 傅瑞文心有余悸,却察觉颜洛君的指尖在自己的手心轻划,心里泛起酥麻的痒,被她一把捉住:“刚刚一瞬间的声音的确有些……你没被吓到?手这么凉。” 颜洛君眨眨眼,傅瑞文便知道自己拿她没办法。旋转的烟火尚未熄灭,她握着颜洛君的手,低声问她冷不冷。 “回去拿一双手套?” “好呀,再拿两条围巾,两只口罩,两件厚大衣……” 傅瑞文听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她在说笑,她转过头去,似乎想说什么,但映入眼帘的却是颜洛君近在咫尺的眼睛。 “怎么了?”颜洛君微微偏过头,与她错开角度,拉开些距离,“我脸上有东西吗?” 这句话未免太像古早小说的台词,但突然被爱人盯着,颜洛君下意识反应就是这个。她思索了一会儿,一个吻落在傅瑞文耳侧。 “你不说话……我就默认啦。” 她松开手,将傅瑞文从并不严密的桎梏里放出来。方才的烟火已经灭了,短暂的绚丽,在她的视野里留下微微荡漾的余波。 她弯腰在袋子里翻找,一只手将滑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夜色并不明亮,傅瑞文却见她发尾的颜色已不再是明艳的红。她忽然找到时间流逝的印记似的,颜洛君大二那年染过酒红色,去年年末不知为何,又恰好染回了同一种颜色。 她一想自以为对色彩的感知力很差,却没想在这一刻忽然察觉了微妙的差异。 时间偶然重叠。 “玩这个吧,”颜洛君从纸盒里取出一支仙女棒点燃,在火花洒落的滋滋声里,笑闹着说,“许个愿吧。” 傅瑞文从背后微微搂过她的腰,一只手搭在她的手上。 她的眼底倒映着灯火下爱人的影子,欲言又止,却觉此刻,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第65章 艺术行业不是夕阳行业。 颜洛君回国的第二天就加入了复工大军,异国旅行的时间攒的灵感足够多,乱七八糟的都记在颜凝结给她的ipad上。倒不是在颜凝家里没办法工作——纯粹是因为懒。 不过颜凝是油画画家,和她所在的领域本就有所不同。颜洛君回国后给颜凝发的第一条消息并不是报平安,而是问她妈能把ipad上的文件传给她吗。 “忘记了。”颜洛君如是说。 颜凝说自己白天不在家,让颜洛君先等着,她尝到记忆力差的苦果。于是只好一遍驾着画板勾勒,一边在手机里找了首曲调悠远的歌。 就这样能在工作间里待一下午。绘画只是一切作品的基础,她并不专精于此,成品自然是难登大雅之堂。过了许久她站起来活动僵硬的手臂,取下耳机走出工作间,习惯性准备从冰箱里拿出果汁——摸了个空。 她才回忆起自己约莫半个月没回家,傅瑞文没有喝果汁的习惯。傅瑞文还会定期将冰箱里过期的东西都丢出去,她后退半步,盯着保鲜室看了半晌,没忍住摸出手机拍了张照发给姜舒言。 姜舒言:?这啥 颜洛君:请猜。 姜舒言:你要买新冰箱提前试用功能? 颜洛君:…… 颜洛君:我家冰箱。 姜舒言:……你家被抢劫了? 她家冰箱大抵这辈子没这么空过。颜洛君是定期整理型j人,得等到东西完全被打乱才会整理一遍,具体体现为她的工作间。乱中有序是她的本色,乱只是一种视觉假象,至少她能够精确地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当找不到的时候,就证明她应当做出整理了。 fine,总之眼前如此干净整洁、最重要的是空得仿若没人使用过的冰箱绝对不该出现在她家。颜洛君自认为没有非常强的购物欲,但看见东西仍旧忍不住买。买完堆进冰箱,反正傅瑞文总有在保质期到来前将食材消耗掉的方法。 也有可能是扔掉?颜洛君不确定。 这样想来是有几分蹊跷,颜洛君想起自己有时喜欢各种味道的果汁都买一盒,开封后难免赏味期过得快,她也不太会记得。 总而言之果汁的梦想是破灭了,好在橱柜里还有度数不高的鸡尾酒,当饮料喝完全没问题。冰箱被整理得很清楚,她在放水果的一层挑选了柠檬和圣女果,阳台上现摘了几片傅瑞文种的薄荷叶子,简单调了杯酒。 姜舒言:不过,你知道我在哪儿吗 没等颜洛君回答,她继续发道: 姜舒言:那个,就是有你之前某件装置作品的美术馆,我今天恰好来这边。 颜洛君:然后你看上了我的作品,以高于市场价十倍的价格买了下来。 姜舒言:……这样吧你先以高于市场价二十倍的价格买我一篇稿子。 颜洛君:互相抬价是吧?太没有职业道德了。 姜舒言:不是,说正事。我感觉你那件作品今天能卖出去,刚路过听见有人说适合放在她家客厅。 颜洛君:借你吉言。那可真是太好了,新年第一单。 她端着鸡尾酒和从零食柜里翻出的小蛋糕走回工作间。咬着松软的蛋糕,用指尾晕染开颜色时画笔横在食指与拇指指尖,左手也捏着一支。她上午才在离家里最近的美甲店卸过甲片,这会儿诡异地察觉几分不习惯,和她做美甲后最初几天的感觉竟然是相通的。 手机在这时候不要命地震动起来——她没屏蔽工作消息,只得先将画笔放在一边,左手摸了手机过来,半死不活地解锁,看见助理发来的作品报价。 她还以为又滞销了。这年头行业不景气,各个行业纷纷表示自己是夕阳行业不值得入,偏偏艺术行业就不,大抵是因为感受到艺术行业迟暮之年的都已经饿死说不上话了。颜洛君无论如何算是暂时还没饿死的那一类,倒是没太为了作品卖不出去而发愁。 第48章 只是作品么,展览过后滞销的要么停在合作方的仓库里落灰,要么放在家里落灰。她自己倒是有间画廊,除湿防尘之类的设施一应俱全,不过在锦都。她自认为没有打理产业的天赋,锦都的生存空间也不如江市,更何况地理位置上太遥远,便不再关心了。 但作品有人买还是好的。毕竟艺术作品都是观者与创作者的双向情感交互,通过某种场域中的共通记忆,去追寻一段虚无缥缈经验中的相似性。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愿意购买,总归是认可。 颜洛君有时觉得矛盾,一面追求世俗的认可,一面又不愿意放下身段去做全然供给下沉市场的东西。学生时期所接受的理论价值并不包括如何应对这一艰难选择,她好像也很难在其中找到一个合适的自洽点。与其说是求得平衡,不如说随波逐流,放任一切发展。 ——这并非当下所亟待解决的问题。总之展览快结束时作品售出是好事,颜洛君确认过价格和分成比例没问题,将后续问题留给了助理。而她被这么一打断思路,重新拿起画笔时手感不大对,换过一支,又换一支。 她端着玻璃杯喝饮料没注意,吃进一小片薄荷叶,冰凉的气息瞬间在口腔里炸开,直冲鼻腔,呛得她几乎落泪。半眯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又拿过手机看新的消息。 郁书:听说颜老师刚从巴黎回来? 颜洛君叹了口气。 她搁下笔,先推门出去仔细洗过手,再回来时停掉了耳机里的音乐。她喜欢微信聊天的好处在于没有已读功能,合作方永远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否读过消息,是在思考回答还是装死。工作软件的已读功能回给她以无形的压迫感,她在大学时期便极其讨厌。 总之是拖无可拖了,颜洛君瞥了眼画纸上的半成品,其实只是设计草图,草得不能再草说不定最后会全部推翻重做的图。 颜洛君:是的呢,刚从巴黎回来。临回国前有幸看了郁老师在x馆和b国c馆的两个展,学到很多。 她看了吗?颜洛君开始翻手机备忘录,找到这两个展的名字,绞尽脑汁想要回忆起一些值得商业吹捧的细节,回忆失败,解锁一旁的ipad找到感想记录,再和照片一一对照,色彩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颜洛君:很有意义的展览,可惜我在那边停留的时间不长,不然我大概率会二刷[玫瑰] 郁书:谬赞了。明天有空的话,一起喝杯咖啡吧。 第66章 诸位同行讨论的问题合该是商业价值、利益交换。 至少这次没有选址在艺术馆附近,颜洛君不用强迫自己喝下味道诡异的咖啡,也不用走进美术馆随机面对自己已经记不清的系列作品并做出义务讲解。她对介绍自己的作品并不是很在行,往往偏正式的展品介绍短短一段话得想好几天。 郁书到得比她早,选了靠窗的位置。阳光从古典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将木质桌面切割为两半。颜洛君走进阴影里,眼睫一半被映成浅金色,又往后退了一点。 “来了。”郁书抬头对着她微笑。 颜洛君瞥见她合上书页,空气中的微尘随之飞舞,却透着难得的宁静感。店里在放一支曲调悠扬的曲子,郁书伸手拉上老式的丝绒帘布,将人来人往的嘈杂都隔绝在外。 她总是给人柔和宁静的感觉。从她的影子里颜洛君看见自己的母亲。但郁书和颜凝又不太像,颜凝身上的锋芒感会更强,颜洛君看过她的身影出现在媒体报道上,晚宴里她将自己打扮得华贵雍容,烫过的卷发盘在头顶,说话时翡翠的耳坠子轻轻晃动。 但郁书的气质并无太多棱角,她与颜洛君交谈时也更像是不急不缓的引导者。哪怕前一天颜洛君刚称赞过她的展览,得到的也只是淡淡的一句谬赞。颜洛君还将商业互夸那一套下意识搬过来时,郁书已经将这事儿一笔带了过去。 简而言之比她老练得多也深沉得多。 来之前颜洛君莫名有种小学被班主任检查作业的感觉,事实上她昨天已经完成了草图的迭代,甲方催稿子也不是这么个催法。估摸着郁书只是想和她聊聊天……显然她们还没有熟到这个程度,颜洛君一度试图将工作和私人生活分得很开,后来证明这不可能做到。 郁书问过她作品的设计思路,颜洛君带了ipad,正准备将文件传给她,郁书却摆手说不用。 “你还没有定稿,是吗?” “是的。”颜洛君如实道。 “那我期待最终的成品就好了,”郁书笑了笑,“我不希望你被我的思路影响,很多时候定制化的需求会给艺术家很大的限制,最后做出来的东西往往千篇一律,也或许由于一些原因无法正常展出。但我想,你会有自己想做出的东西。” 她推过店员送来的咖啡,表面的拉花做成郁金香的形状。最近两年江市绿化带很流行种这种花,来来回回换过好几种色彩搭配,初春之时色彩似乎很是吵闹。颜洛君揭开一旁方糖的罐子,若有所思。 “没事的,”郁书补充了句,“距离交付日期还有一段时间,你如果有问题可以随时找我聊。当然,只是想分享最近的灵感、见闻,我也会很乐意。” “冒昧请问一下,”颜洛君忍不住道,“您似乎……并不只是将我当作合作者?我是指,您对其他正在合作的艺术家……” 虽然加了前缀但还是太冒昧了,颜洛君没说完,郁书了然地笑笑:“诚然,我喜欢和年轻的艺术家聊天。并且我接触的华国艺术家不太多,作品么,我个人的感觉是,带着学院枷锁的稍微有一些多。” “当然只是个人的主观感受,并不是什么用以批判区分的教条,”她继续道,“你的作品风格很有记忆点,最初让我耳目一新的呢,也是上一次与你一起看的那几件作品。” 那几件……神话题材的。 这类题材似乎很容易被做成封建的鬼神之说,颜洛君在设计的时候试图找到它们与现代文化的共通点——虽然听上去很像政治性的东西,但最终呈现的效果却完全不同。神话说到底是产生之时的一种寄托,现代人或许难以理解不同生产力背景下的心境,但某些底层的存在是能够迁移,或者说从未改变的。 她喜欢从旧物中寻找新的可能性。尽管最后返回的结果仍旧是旧有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基于现代语境的新诠释。 “当然,你既然这样问了,那么肯定不止这个原因,”郁书看出她眼中的探究,没做隐瞒,“你的母亲也姓颜,名字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中文里应当是‘宁’这个音?” “我很欣赏她的作品,但你知道,我们的领域重合的地方并不多,”她说,“在开幕式上遇见过几次的交情,只可惜我没做过画展的策划,和她没有过正式的合作。” 果然如此。 换做几年前颜洛君会觉得这或多或少有些不公正,但如今她已经能够安然接受,毕竟既然称为行业,那么归根到底诸位同行讨论的问题合该是商业价值、利益交换,而非艺术本身。 正如这个行业的学术圈子里关注的亦是人脉与资源。很多时候她怀疑艺术家真的需要一份很高的学历吗?在抛掉枯燥冗杂的理论、可供互换的资源和所谓的名校光环之后。 学院派的风格早在数百年前已经不再流行,郁书说得很对,那些千篇一律的、僵硬的线条构造,很难让人将一幅特定的作品和它的模仿者、伪造者中区分开来。 直到现在艺术史学家们仍旧在用画布上的签名判断一幅画究竟出自谁手,但签名并非永远正确,大有名气的艺术家签名之下,画面内容可能出自某位籍籍无名的学徒,或是数位籍籍无名的学徒,从属于这一工作室。极小的概率揭开画布一角,能窥见另一幅从未见过天日之作。 所以她需要留下不一样的东西,哪怕当代艺术很多时候犹如摆在家里以供观赏的花瓶。但许多至今流传于世上的作品不也是赞助人定制吗?很多时候没有太多意义可供追寻,说到底不过几句空谈。 “但愿您应当并不是希望通过我与颜凝女士熟悉起来,”颜洛君耸了耸肩,“我和她行业内的交集不多,帮不上牵线搭桥的什么忙。” “你不是那样想的,对吗?”郁书一副早已看穿一切的神色,“我想,这个行为与你留在国内的本意相悖。” 她如果希望借助母亲的名望,大可不必在国内单打独斗。但颜洛君还是留在国内,不仅是因为行业本身,也有着别的考量。 她曾经的确、非常不希望和上一辈扯上事业的关系,如今却说不准。好在颜凝一直并不干涉她的决定,给予她足够的自由发展空间,她试错的成本也很低。 “还有问题吗?”见颜洛君摇头,郁书微笑与她道别,“那么,过两天我会回法国,后续有问题随时联系。希望合作顺利。” 第67章 冰箱空空如也。 傅瑞文在傍晚时分回到家。她在门口洗过手,换上家居服,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动静。 第49章 颜洛君戴着耳机,没听见她的脚步声,等转身准备走去冰箱拿东西时,傅瑞文的身影才猛然撞进她的视野里。 “吓死我了,”颜洛君摘下一边耳机,舒了口气,“你回来这么不说一声?不出声就靠在这儿,很可怕的。” 傅瑞文笑笑,问她:“去冰箱找东西?要拿什么?” “拿……”颜洛君想了想,不太确定,“西红柿?” 傅瑞文说:“没有了。” “黄瓜?” “也没有了。” 颜洛君顿了半晌,忍不住问:“那还有什么?” 傅瑞文略微疑惑:“你做饭之前不看冰箱里有什么?” “不看啊,”颜洛君耸了耸肩,“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傅瑞文点头:“那如果食材都没有呢?” 颜洛君说:“已经准备好的总有吧。比如我搅好了鸡蛋液,虽然原本是想做番茄炒蛋,但直接裹米饭做蛋炒饭也行。” 傅瑞文还没打过如此无准备的仗,她走进厨房看颜洛君都备了些什么,在桌面上看见了半碗金黄色的鸡蛋液,切成段的蒜苔,和用调料腌好的鸡翅。 颜洛君微微侧身给她让出位置——尽管现在的厨房已经不再是当年学校旁边的小出租屋,但她依旧某种程度上保留了这一肌肉记忆。 “傅老师有何高见?” 傅瑞文神色闪过一丝微妙的不自然,她不太习惯被称呼老师。很久之前颜洛君和她解释过其实是从方言里带出来的习惯,当然在上学时和关系不错的朋友也会互相抬高身价似的互相称呼老师,反而是开始工作后见人就叫同学,毕竟只有同学才能毕业。 “换个称呼,”傅瑞文留下这句话,“我去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 颜洛君在她背后一摊手,仗着她已经转过身看不见:“还不是得去冰箱里看。” 傅瑞文看过冰箱,带回大半瓶开过封的可乐,和不知道从哪儿但肯定不是冰箱里翻出来的一饼紫菜:“我来吧。” “这还能喝吗?”颜洛君打开那瓶可乐,狐疑地拿起来凑近闻了下,“你打开的时候都没动静,肯定没汽了。” “做可乐鸡翅,跑汽了也无所谓吧,”傅瑞文淡定地从她手里接过瓶子,拧好瓶盖,就下意识把她往厨房外边儿赶,“你出去等吧。” 但她敏锐地察觉了颜洛君一瞬间的情绪变化,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话锋一转,犹豫道:“要不……留下来帮忙?” “但做过饭约莫就没什么食欲了。”她最终还是补充半句。 “没关系呀,”颜洛君眼睛亮起来,“反正也没什么事做,新作品暂时没什么灵感。你要做哪些菜?” “可乐鸡翅,紫菜蛋花汤,炒蒜苔,”傅瑞文用筷子翻着鸡翅,顺口问道,“鸡翅腌过多久了?” “15分钟,”颜洛君说,“听起来没有什么我能做的呀。” 傅瑞文想了想,倒是终于抛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煮饭了吗?” 颜洛君:“……” 颜洛君觉得做饭其实是一种天赋,就比如她自己的做饭水平会在无菜谱时吃不死就行郃有菜谱照着做大部分时候能复刻成功之间反复横跳,而傅瑞文拥有能讲所有食材自动排列组合得很好吃的魔法。 好在她们两人都不炸厨房。傅瑞文提出的几道菜食材差不多都已经处理好,没必要两个人同时盯着两道菜。颜洛君在厨房里发了会儿呆,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的挫败感出去了。 吃饭的时候她心不在焉,突兀地问傅瑞文她们是不是该去超市囤点货,毕竟冰箱空空如也。傅瑞文惊讶地嗯了一声。 颜洛君抬眼看她。 她快速把口中的东西咽下去,道:“我还以为你会点个超市外送。”毕竟以前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 颜洛君却说:“想和你一起出门。前天回国的时候就说要一起出门买东西的。” 结果她一觉睡到晚饭时间,第二天白天傅瑞文又上班,今天好不容易两人都下班了聚在一起,当然得把握好这个机会。 “好呀,”傅瑞文说,“吃完饭就去?” 于是颜洛君又开车。她穿得单薄,在门口等傅瑞文换衣服。傅瑞文走出来,往她手里塞了条围巾:“戴着。” “车里会热。”颜洛君拒绝。 “那你上车再取,”傅瑞文叹口气,“外边儿冷。” 其实屋里也冷,她在心里补充了句。临走前颜洛君还特意将客厅的窗户开到最大,她看过天气预报不会下雨,于是借着这个机会开窗通风。傅瑞文一从卧室走出来就被冷风扑了满脸,这似乎恰巧说明她选择羽绒外套里叠穿羽绒背心是正确的选择。 颜洛君将围巾放回她手里,傅瑞文知道她的意思是让自己给她围上,算是妥协了。她的手指也冰凉,傅瑞文想让她把手套也戴上,但一想到方才劝她戴围巾都如此艰难,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大不了回家熬碗姜汤——好像又没有夸张到那个程度。 总之一打开门颜洛君就知道傅瑞文的决定是正确的,她几乎是往后退了小半步,撞到了傅瑞文身上,被从后边扶住了。 走廊里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风? 但路过这一块就好了,颜洛君在电梯里盯着数字下降,下降,然后在车库里寻找自己快半个多月没开过的车,昨天出门去见郁书是打车来回的。 得洗车了,颜洛君默默地想。而且约莫是太久不开车的缘故,她忘了提前将空调打开,摸上方向盘都是冷的。傅瑞文坐上副驾,拉过安全带扣上。 好在车内空间不大,暖和起来很快,到地下停车场直接电梯上楼进超市,也不用在室外多待一秒。颜洛君习惯性先拉了一辆推车,尽管大抵五分钟不到它就会落到傅瑞文手里。 又没撑够五分钟。 三分钟后推车人就变成了傅瑞文,颜洛君单手搭在车筐一侧,似乎这样扶着它就能调转方向,实际使力的仍旧是傅瑞文罢了。说是来买菜,实际直奔零食区,而且多是不太健康的零食。傅瑞文试过在货架外面等她,以减少转向的次数,最后总是以失败告终。 毕竟颜洛君会拿着两袋不同口味的薯片比较,询问傅瑞文哪一个看起来会更好吃。 只是……酸奶味和黑松露味? 听起来……傅瑞文犯难,颜洛君于是有*了理由allin,每个味道各拿一袋。 第68章 陷阱啊陷阱。 如果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颜洛君在零食区的状态,那么傅瑞文首先会想到宾至如归——当然这个词并不是这样用的,但傅瑞文暂时没想到别的。至少不能在零食区这样用,这一片区域的售货员不会像生活区的一样追着顾客推销,以达成神秘的业绩要求。 穿过这片冷冻区域,颜洛君大抵就没兴趣了。傅瑞文一个走神,颜洛君的身影已经不在她的视野里。她花了会儿功夫才找着人,果然又在果蔬汁那一片,颜洛君每次来都会买这个,明明家里的水果也很多。 她在一边等颜洛君挑选完,顺手拿起一袋酸奶,买三送一、买五送二,口味不同保质期也不同,看上去像是古早的小学奥数题文艺复兴。 颜洛君拎着两大盒五颜六色的果汁回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果汁真的是水果榨的吗?傅瑞文开始思考家里的榨汁机和果汁的关系。 “在想什么?”颜洛君随口问道。 “小学数学题。”傅瑞文下意识说。 “嗯?”颜洛君怔了下,随即瞥见她手中的酸奶,反应过来,“噢我知道了,还有牛一边吃草草坪一边长草;小红走路去上学,走到一半发现忘记带书于是折返回家,5分钟后她妈妈发现她忘记带书于是从家里出发送过去与她迎面相遇,取到书后小红改为骑自行车去上学是否会迟到……” “后来呢?” “……啊?”颜洛君无辜地顿住了,“什么后来?” “小红有没有迟到?” 颜洛君认真地想了想:“似乎大多数时候都不会迟到,那时候还认真地思考过为什么直接猜答案写上去会没有分……” “不过上学之路都这么曲折了,还上什么学,”颜洛君叹了口气,“我说真的回家吧孩子,回家吧。” 傅瑞文笑出声来,问她:“要喝吗?” “什么要喝吗,噢酸奶,”话题终于被拉回正轨,颜洛君从傅瑞文手中接过打折的酸奶,转了个面看保质期,“用来拌水果也不错吧?” 最后选了买三送一的。傅瑞文莫名觉得或许成长的其中一个标志是在超市买酸奶时不会再执着于算每一瓶的单价——算了,不如说是懒得考虑价格因为实在太麻烦。 她好像已经习惯这样的购物模式,每有一笔支出就记账已经是很遥远的事。颜洛君自己懒得做规划,她认为每个月的花销应当都大差不差,买了的东西肯定有用,既然如此下一个月也不必再做什么调整。傅瑞文最初尝试整理过几个月,后来由于每个月的花销实在差异太大而放弃——颜洛君买各种非生活必需品的支出波动的确难以估计。 第50章 走过这一片区域,颜洛君没有了先前的性质。傅瑞文瞧着差不多了,问她选完了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才慢悠悠地继续往前,先来到果蔬区。 她在挑橙子,颜洛君递了块什么东西到她嘴边,傅瑞文想也没想一口咬下去,被酸得眯起眼睛。 “很酸吗?”颜洛君完全无辜,往后退了两步扔掉牙签,“对不起我刚才吃的那个是甜的。” 这种时候就没必要比较运气了。傅瑞文缓过那真酸意,问她:“蓝莓?哪一种,避雷了。” 试吃都酸的能是什么好水果,颜洛君赞同地点点头,转而拿了两盒更贵的:“那就这种吧。” 然后依次转过蔬菜、速冻食品、肉类……乏善可陈,与菜市场相比的好处是年轻人也不会被坑。最后在自助收银台结账,颜洛君负责将扫描过的东西重新放进推车里。 她收到亲情卡付款的消息,长条的小票本来打算扔了,被傅瑞文塞进随机一个购物袋里,说你买了椰子,如果回家打开是坏的还能凭小票过来换一个。颜洛君不太在意,这回她有记得先打开车里的暖气。 有点热。将买好的东西在车里一一安置,颜洛君将围巾取下来,看了一圈没找到能放的地方,下意识丢给傅瑞文。后者接了,条件反射似的就开始叠,一边还和颜洛君说:“当心着凉。” “热。”颜洛君盯着她看了半晌,傅瑞文只好也停下手上动作——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叠围巾吧?颜洛君想。 “要不……现在回去买个冰淇凌?”拼尽全力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傅瑞文觉得自己尽力了。如此娇气的女朋友究竟是谁在谈谁又能养,后来想了想大概是她女朋友养她,又觉得一切顺理成章。 “不要,”颜洛君说,“下次犯胃病你肯定又要说我是吃冰淇凌吃的。” “……那不然呢?”傅瑞文有点无奈,“肠胃本来就不好,少吃生冷辛辣,但你又从来没忌口过……” 对话被迫中断,颜洛君倾身过来,拽着她的袖子,在她说话的唇上吻了下。 像强制关机。傅瑞文想。 “这不对吧,”蜻蜓点水的一吻,傅瑞文什么都没尝到呢,抿唇时倒是有一点唇釉的触感,“不想听就,嗯?” “但是你都说了,”颜洛君变卦很快,“那我想吃。姐姐,你帮我回去买好不好?” “不好,”傅瑞文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安全带,“哪个牌子,什么味的?” 颜洛君说了什么,在她关上车门的前一秒弯起眼睛微笑:“姐姐你最好啦。” 陷阱啊陷阱,傅瑞文下车,顺便将超市的小推车也还回去。瞥见颜洛君已经在驾驶座上愉快地刷起了手机。她在备忘录里先记下了颜洛君想吃的口味。地下车库里信号不太好,颜洛君发给她一个表情包,很久没有显示出来是什么,她猜约莫只是可爱的一类,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如果还漏买了什么东西,发消息显然才是更加明智之举。 她很快从车库里走出来,推车放在一边算是还过。这边也有入口,不过总体还是逆着大部分人流,稍微显得奇怪。 她在这时收到一条新的消息,看见号码归属地的那一瞬,先前快半个月沉在水底的往事,又一次将她淹没。 第69章 这怎么不算一种正月开门红。 年关前后都极易成为家庭财政的缺口——这个结论并非从实际经验得来,而是依靠颜洛君的推断。毕竟年前总得有一笔不小的开支是为了置办年货,虽然她今年没有待在国内过年,自然也不提年货一说,母亲与父亲两边的亲戚小孩仍旧从她这儿讹了不少压岁钱。 这笔钱自然是年前就应当准备好的,年后么,也会有一段时间过得稍微紧一点,以补上这一笔亏空。有小孩的家庭收支相抵,而像她这种没有小孩的么,约莫是收不回这笔钱。不过也无所谓。 她是在划购物软件选购新的材料时收到助理的消息。滴胶的可塑性强,放得久了却会发黄变脆,热熔胶不适合打磨……如何使看起来不廉价也是应当考虑的问题。她从助理发的消息跳转回微信,回过消息,为了消掉左上角的数字角标又退出重进,没反应,往下滑才发现是亲情卡的消费记录,大抵是上回直接点了暂不提醒。 她往上滑了下,后知后觉似乎不太对,上一次的消费记录停在……年前? 她出国后傅瑞文一次都没刷过她的卡么。 她没来得及多想,助理已经一个电话call了过来。她连着蓝牙耳机,顺势往椅子后边儿一靠:“什么事?” “x美术馆的人说,就在刚刚,您寄存在它们那儿的一件装置展品遭到损坏。” 颜洛君没什么感情地闭了下眼,无奈问:“哪一件?” “《神话模型》。” 现代神话系列中的一件。动态装置作品本就易损坏,更何况是这种长期展览,零件容易磨损的。但听助理的意思,似乎并非模型本身出了问题。 “怎么坏的?”颜洛君问。 “据说是一个小孩踩进去滑倒后,压坏了整个装置。” 颜洛君颇为难办地“嘶”了一声,电力驱动的模型,如果只是踩断电线之类的,还能换条线换个电池接着用,但如果是外在的模型压碎了,她可没精力再手搓一个。 但当务之急竟然不是这个:“多大的小孩?伤着了吗?”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外层不是拉过隔离带吗?” 她记得那件作品有一部分是玻璃磨的,要是小孩被划伤…… “三岁,”助理冷静地说,“听馆里的人说,是被划伤了一点,不严重,已经送医院了。” 颜洛君:“……” 这怎么不算一种正月开门红。关心完人,这才轮到她可怜的展品:“美术馆那边怎么说?” “交由保险公司处理了,”助理道,“后续应当有人推进协商赔偿事宜。” 谁赔谁都说不定。颜洛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这会儿才想起另一件强相关的事儿:“对了,锦鲤池还好吧?我记得这两件展品的位置摆得很近。” 助理顿了下:“稍等,我去跟展馆方确认一下。” 颜洛君挂了电话,比起赔偿她当然更希望作品能复原。不过也无所谓了,作品有损耗完全在意料之中,好在本科毕业时她们专业是交论文而不是做毕设展览,否则大抵得从那个时候就开始面对观众的多样性。 她就该开免打扰的,思考了数种材料都觉得不可行,颜洛君的解决方式是今天不想了。转而和姜舒言聊天:好气。 这次姜舒言没有秒回。这几天她出差在b市,估计这个点还在展馆里逛着。颜洛君手机在旁边放着,出工作间给自己切了盘水果。 再进来的时候看见手机上两条消息,一条来自姜舒言:sad,颜老师,听说你的作品被小孩一脚干碎了? 另一条来自傅瑞文:怎么了? 颜洛君手一滑,菠萝片从叉子中间的缝隙里溜走了。先前发给姜舒言的消息竟是手误发给了傅瑞文。她不再纠缠菠萝,转而先吃了颗旁边的蓝莓,回傅瑞文:年前借给x美术馆的展品被不知名小孩压坏了t.t 傅瑞文:人伤着吗?要赔偿吗? 颜洛君:听说不严重,应该要的吧,交给保险公司解决。 傅瑞文:好,稍等我交个班。 颜洛君:okk 这会儿才回姜舒言:对啊,分明拉了护栏,人无语到极致真的会笑。 姜舒言:所以转行来做批评吧,你看我们就不会有这种风险…… 颜洛君:但你们有被骂得很惨的风险啊。 姜舒言:您这话说的,难道你们没有? 到最后总归都是一起感慨行业迟早要完,但既然一天没完那就先挣一天的钱。颜洛君盘腿坐在椅子上,开始用各种不同的材料尝试作品的内部构造。 。 傅瑞文在更衣室换过常服,新调过来的实习生端着水杯在饮水机前徘徊。她放慢了步子,路过时关切地说了句:“可以接。值班室里的矿泉水也能拿。” 实习生几乎被她这一下吓得从原地跳起来。傅瑞文没来由地从她身上看到一点从前的影子,可是怎么会呢?这些年实习生的学历门槛是一年比一年高了,她们医院都看不见专科的影子,仿佛这个群体已经彻底被抹去了。她在带的实习生人均211往上——江市好像已经彻底进入了学历贬值的时期。 “谢谢姐!”那人小声道谢,“姐你是要下班了吗?” 这很明显,傅瑞文想大抵是因为她仍旧将头发挽起来吧?看上去也像是快要上班,但从走路的方向上看也不对呀。总归没什么理由的,她微微颔首,假装普通病人或病患家属从医院里做贼似的溜出去。 等电梯时有同样下班的同事和她聊天:“诶瑞文,你听说了吗,急诊来了对带小孩的家属,好像是小孩不当心被尖锐物品划了一下还是怎样,没多大事儿的,硬说要缝针。” 第51章 “缝针?”傅瑞文疑惑道,“有什么理由吗?” “不知道啊,”同事耸了耸肩,“带着孩子在那儿闹呢,我们一会儿记得绕开。好像是说小孩是在什么展览馆受伤的,在向那边要求赔偿,所以伤情看起来越严重越好。” 傅瑞文没想到这种事竟然能和她产生交集,她有些惊讶地多问了一句:“然后呢?” “嗐,能有什么然后啊,”同事说,“不深的伤口还能硬给缝?而且那展览馆正规的话,有监控的吧,我们医院也有监控啊,这种能讹到才有鬼了啊。” 傅瑞文点头表示赞同:“确实。” “到了,”电梯在一楼停下,她们还有一小段同路,“你坐地铁回家?你家那位不来接?” 傅瑞文有些走神,她其实还没完全适应自己在同事面前公开有对象这件事,遇到类似的调侃——或只是普通疑问,也没有预先准备好答案。 “嗯,”她最后说,“她……工作比较忙。” 第70章 为什么一定要扰乱她平静的生活呢? 颜洛君的确比较忙,傅瑞文回家后约莫一小时都没看见她人影。工作间的门关着,她换过衣服,躺在床上发了条消息问颜洛君晚上想吃什么,一小时内如果没回复的话她就按着自己的想法来做。 有点热。江市最近有气温转暖的倾向。天气总是这样,忽冷忽热,昼夜温差又大,很难想象这是沿海城市。颜洛君有一回玩笑说她大抵比西北的水果更甜,因为昼夜温差很大利于积累糖分。 是不是真的甜得尝过才知道。傅瑞文累得下一秒就能睡过去,索性定了个闹钟一会儿再起,拉过窗帘先睡一觉。 一觉醒来天色暗下来,颜洛君倒是仍旧关在工作间里。傅瑞文看了眼手机消息,颜洛君只回了个躺平的表情包,,约莫对晚餐也没有比的想法,任由傅瑞文发挥了。 她在冰箱门口站定,思索几秒,很快确定了今晚要做的菜,顺便将明天上班带的菜也计划了。从厨房门背后取下围裙,找几个无聊的视频自动播放,似乎这样能够让安静空旷的厨房添点人气。看似在一边做饭一边听无聊短视频,其实思绪已经飞出很远,不如说什么都没有在想。 短信是这时候出现的,视频的声音突兀降下去,几秒钟之后再复归原味。傅瑞文怔了片刻,以为是广告,但随后手机又震动几下,几乎给人一种要从支架上掉下来的错觉。她终于将筷子放下,洗过手在毛巾上擦了下,拿起手机。 陌生号码:瑞文,年都过完了你也不打个电话回来。过年的时候爷爷奶奶都问你为什么不回来,好几年没回来了吧?你说你,一直待在外面像什么样子。哪有姑娘家家的跟你一样整年都待在外面? 又来。 傅瑞文甚至看清归属地的一瞬间就想拉黑删除,有时连她自己都不理解为什么她愿意去回复。因为不论换多少次手机号都会被找到?因为现在的生活太过安适,从而不再能够和以前一样自原先的环境中逃离躲藏,等待风波过去? 她在年前已经有过一次妥协,那么现在又要她怎样? 屏幕上黑色的文字如同油墨一般糊成一团,她垂眼扫过内容,神色淡漠仿若在读于自己毫无关联之事,实则体会到一种藕断丝连之感——她不喜欢吃这种蔬菜,尤其是炖汤的糯藕,一口咬下去藕丝缠连不断,像是永远也甩不开的存在。 但颜洛君喜欢——她下意识转头看向一旁菜板上已经切好的藕片。颜洛君喜欢脆藕,照她的话说与青椒一起炒十分爽口,或者切碎成藕丁炒碎肉。后者似乎是她家乡菜的做法,傅瑞文在努力磨合,学着去适应她的口味已经很多年。 陌生号码:你不回来?还是要我们过去找你哦。你上大学的时候跟我们联系就少了,你弟弟上高中你也没在,都没人在家里帮着做事,所以他才没考上大学。现在这个样子,他都要结婚了你还跟个女的混在一起? ——傅瑞文把切成小块的山药丢进破壁机日的一声打成糊糊,再转身去另一侧的冰箱里找蓝莓酱。她记得前两天和颜洛君去超市的时候买过一瓶,还没开封。 她弟弟么,不过是个混子。她母亲所说的她弟弟上高中也存疑,傅瑞文很多时候怀疑他上的究竟是什么类型的学校,以至于到最后连大专都没捞上。也或许他根本没参加高考呢,谁说得准。他上学晚,19岁才高中毕业,真要高考的话也就去年的事。 都很遥远了——并非时空概念上的遥远,而是傅瑞文压根不会主动想起有这么回事。那这么说的话,去年应当也被短信和电话轰炸过?她却没什么印象了。 印象还停留在她上大学的时候第一次过节回家,母亲和她说弟弟上学要用钱,下一年的学费让她自己想办法。她们学校的学费很贵,她从家里去往学校的火车票也很贵,再后来要规培,食宿都得自己解决。她挤出时间打工,忙得几乎已经找不到生活的出口。 但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和家里彻底断掉关系。断不掉的,她无数次任由电话铃声响至自动挂断,没过多久就会收到各式各样的“关心”,辅导员会问她怎么和家里闹矛盾啦,她妈妈特地打电话来询问她最近的情况云云。周围人不明所以,不知她被畸形的关系压得喘不过气。 颜洛君是唯一一个什么也不问就带自己出逃的人。傅瑞文一直觉得那一天自己应该很幸运,在又一次被噩梦笼罩时遇见了颜洛君在梦境之外徘徊。她带着自己从茫然无措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并将这一切实体化。此前傅瑞文没想过自己会在江市有一间小房子能住,更没想过毕业后她会一直待在江市。 当然也搬过几次家。颜洛君从f大毕业时,那间小屋没有了续租的理由。她有过一段时间挤在阁楼、公卫排队的日子,很快被从老家追来的那两人发现,然后换掉;又换掉……再后来颜洛君又一次从天而降,她几乎以为是幻觉。 住在颜洛君的房子里不会有这种烦恼,小区的安保措施很好。但她毕竟出门上班,在医院也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病人及家属,没有人能够要求医院不对民众敞开。她的工作地点、职位、排版时间逐渐暴露,这些信息都很容易拿到,只要花钱就行。反正最后花掉的钱都会从她身上讨回来。 但她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为什么一定要扰乱她平静的生活呢? 陌生号码:别闹了,这么大还不懂事。跟女的在一起是病,你早点回来结婚也好帮衬家里呢,弟弟都结婚了你还没结,一个姑娘一个人在外面不知道上什么班,像什么样子嘛惹人笑话。对了,你早点回来,弟弟结婚的彩礼钱、办酒的钱我们也商量一下。 她拿着蓝莓酱回来的时候,手机屏幕正好亮起,新的短信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呈现在她眼前,好像是多么了不得、需要向全世界宣告的事。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每一个字符都化成张牙舞爪的符号,如同尖锐的利剑向她扎来。 她意识到自己要做点什么、必须要做点什么。还和以前一样吗,和以前一样吗?以前、一样吗? 她不知道自己拿着蓝莓酱罐子的手在抖。从冰箱里带出的新鲜水汽在玻璃表面凝成冻人的水珠,沿着她的指尖滑落,她听见玻璃摔碎的声音,砸在自己脚边。 第71章 至少她在彻底坠落之前被接住了。 “姐姐?”颜洛君出现在厨房门口,有点犹豫,“你……怎么了?” 傅瑞文盯着她看了半晌,试图努力做出有关她“究竟是否来自于自己的幻觉”的判断,意料之中的徒劳。颜洛君站在那儿,离她有着不算太近的距离,惊讶而担忧地望着她。 为什么不直接走进来呢?为什么不走过来给她一个拥抱,或是任何形式的肢体接触,告诉自己她一直在呢? 傅瑞文深吸一口气。她突然有些看不清颜洛君的神色,视野似乎被笼上一层晦暗不明的光线,将原先的真实都遮蔽。但她嗅到一缕浅淡的香气,是颜洛君常用的香水味。 “低血糖吗?”颜洛君只能想到这个,她此时为自己贫瘠的医学知识感到懊恼却为时已晚,“别弄这个了,我扶你去休息一会儿,喝点糖水,我来做晚饭吧。” 傅瑞文这回看清楚了,她手上甚至有胶痕,随着动作拉成一条极长的细线,细线连着的两段皮肤微微泛着红。细线断裂,无力再支撑延展。 她听见声响,放下手上的东西就从工作间跑出来,傅瑞文笃定了这个猜测。颜洛君约莫是被未能完全冷下来凝固的胶烫到了手,可她浑然不觉似的,只一个劲儿问傅瑞文如何了。 那么自己又是在担心什么呢? 傅瑞文轻轻舒了口气,方才笼在真实之上的一切疑云都烟消云散了。她轻轻拍了拍颜洛君的手背,告诉她没事的。 “手上有水,很滑,没拿稳,没事的。” “真的吗?”颜洛君不相信似的,“但我刚才叫了你好几声都没反应诶。” 第52章 “罐子突然摔碎,被吓到了,”傅瑞文安慰地笑笑,将眉眼间的一丝不自然掩饰得很好,“没事的。” 她一直在重复没事的,好像这样就能潜在地给自己也洗脑,将负面的情绪都屏蔽掉。但其实在颜洛君看来收效甚微,她不相信她的话,所以为什么她方才没有直接进来?如果换做是七年前,她一定会第一时间进来,像当年一样带自己走。 但人总是要自己处理问题的,傅瑞文有时觉得很对不起颜洛君,为着将她从原本的生活中拖离,陷入到一个或许从未预想过的深渊,却从未询问过她是否愿意。傅瑞文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直至现在她回想起当年,终于意识到是自己在有意回避。 “……那你小心,”颜洛君犹豫地道,“这里我来打扫吧,姐姐你还是先休息一会儿。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呀?要不请几天假吧……” 颜洛君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傅瑞文没再坚持,说没事的不用扶,她去沙发上待一会儿吧。没过多久厨房传来丁零当啷的声音,玻璃碎片撞击着塑料的容器底,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下来。颜洛君走出厨房,从工作间拿了手机回去,一边走路一边打字,轻声念了出来:“第一步,扫掉大块碎片;第二步,用宽胶带将地上的小碎渣粘起来……” 她处理得很仔细,像在对待一件艺术品。最后将胶带卷成一团,又有了新的灵感似的,没扔进垃圾桶而是径自放回了工作间。 傅瑞文没忍住出声提醒:“上面有蓝莓酱,过不了几天会坏掉的。” “知道啦。”颜洛君只是将东西神秘兮兮地放回去,出来之后忙着给傅瑞文兑温糖水,有点不确定,又放了一点盐,喝起来味道很奇怪。傅瑞文神色如常咽下去,捧着杯子借余温暖手。 她走回厨房,盘子里的蒸山药泥已经冷了,结合着厨房里还没散的蓝莓甜味,她猜测傅瑞文方才是想做蓝莓山药。其实放草莓酱和蜂蜜应该也不错吧?这样想着,她从冰箱里拿出了食材。 放调料的架子上摆着傅瑞文的手机,这会儿已经是熄屏状态。颜洛君经过时看见,顺手拿起来准备送去客厅给傅瑞文,却忽然感到疑惑:如果是横屏放在架子上,那么之前应该在放视频?为什么这会儿自动熄屏了? 她仿佛隐约抓住什么,又觉得自己多疑,正常人哪儿有心思去猜这个。这时又是一条短信汇入,屏幕亮起来。颜洛君看见医院的排班表,过两天的情人节没有排傅瑞文的班,心中难免高兴。短信的内容被隐藏,但电话号码是私人的,大概不是垃圾广告一类。 她不再多想,将手机拿出去交到傅瑞文手上:“喏,有个短信。” 傅瑞文似乎迟疑了几秒,才接过:“谢谢。” 颜洛君微微俯身,问她想吃什么。傅瑞文准备了一部分处理好的食材,显然不够两个人吃。按照她自己的习惯,大概煮一份意面、煎一块牛排?也有可能她其实没有做饭的偏好,只是从冰箱里抓到什么算什么。 傅瑞文回忆了下昨天买的菜,将变质速度最快的几种排列组合,颜洛君点点头,复转身回去了,顺便从门口取了傅瑞文刚摘下的围裙。 其实也挺像那么回事。傅瑞文突然回想起颜洛君在国外独自待过两年,本科在澳大利亚待过一年,硕士又在英国待过一年,她完全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而不需要自己做过多的揣度。 厨房里传来规律的菜刀触碰砧板的声音,一切井井有条。傅瑞文突然意识到颜洛君其实离开自己也能过得很好,她们中的任何一方都应当是这样,也需要是这样,才会是健康的恋爱关系。 但她呢? 她低头看手机上的新消息。 陌生号码:话都不说一句,是要怎样?你户口本这些证件都在家里,有本事你就一辈子都不回来。我们还可以告你,告你不尽赡养父母的责任,搬出去住了连生活费都不给我们打一点,真是白养了。一点都不如弟弟懂事。 好奇怪,分明是没有逻辑的文字,却有着惊人的杀伤力。如果是颜洛君,她会怎么做?傅瑞文试图从爱人身上汲取力量,但她近乎绝望地发现自己做不到。 理由很简单,颜洛君绝不可能落入这般境地,如此而已。 指尖突兀卸力似的失去了所有感知和力气。她在沉重的空气里挣扎浮沉,在仰出水面的一瞬间呼吸到救命的新鲜空气,并在瓷杯落地的前一秒重新抓住了冰凉的手柄。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杯壁的花纹。 她后知后觉这是颜洛君买的某奢侈品牌餐具套装中的一个。不过无所谓了,至少她在彻底坠落之前被接住了。 第72章 她扔掉了船桨。 颜洛君做饭的手艺不错,在厨房忙碌的声音无非是瓷盘触碰桌面、刀杯放上刀架、洗东西的水流声。傅瑞文放空思绪去听,能够辨别出每一种声音的来源,混杂在一起组成一首复杂的交响乐,莫名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但总归不太常进厨房,方才又耗费时间收拾东西和安顿傅瑞文,最后忙完一切准备开饭的时间还是比预计的晚上一点。傅瑞文想过走进厨房重新阶梯颜洛君的位置、或只是帮忙,都被颜洛君用手腕推出去了。 她微微翘着手指,努力不让刚碰过生肉的手再碰到傅瑞文的衣服,推她出去:“好啦,姐姐你休息吧,我一定小心不会炸厨房的。” 其实炸厨房或许也是徐要天赋的。颜洛君觉得傅瑞文大抵属于在做饭这件事上格外有天赋的那一类,自己则是资质平平,若是偶然做出惊奇的味道那多半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以及她不喜欢处理菜的过程,炒菜最大的乐趣或许只在“炒”这一环节。但这一环节同时意味着油烟,哪怕抽油烟机的效果再好,衣服上也会沾染这种气味,令人在用饭的时候食欲不振,实在是罪大恶极。 倘若能发明一种不会让衣物和头发沾染油烟味的食物烹饪方式——颜洛君漫无边际地想到一篇高中阅读题做过的散文,约莫是作者总能从厨房通风管道里闻到几户邻居做饭的味道,中药、炖菜、炒菜……其实也可以做系列主题作品吧? 只是味道着实有点抽象了,得考虑气味留存的形式、挥发的速度、以及如何将它们有效地隔离开来以不至于污染场馆。颜洛君延伸着这个想法,差点手抖将半罐草莓酱都倒下去。 总之最后三菜一汤都有惊无险地上桌了。她洗过手叫傅瑞文吃饭时才发现她也没闲着,而是正在整理衣帽间:春天到了,得将冬日的厚衣物整理一批收起来。 颜洛君抽了张卫生纸擦手:“我看下周气温不是又要降回个位数?” 那其实留两件也够了,傅瑞文在心里反驳道,但其实留了不止两件,衣帽间很大,多挂一些衣服也无所谓,更何况颜洛君有时还会有奇奇怪怪的搭配灵感。 “嗯,留了一些挂在最外层,”傅瑞文想了想,又拉开柜门说,“收起来的都在进门右手边第一个柜子的上层,按材质分的类,你需要的话可以找。” 找?算了吧。颜洛君瞥了一眼,按照材质分类的后果便是颜色花里胡哨的……实在分辨不清哪件是哪件。但这会儿的当务之急是,她扯了下傅瑞文的袖子,说:“先去吃饭吧,这个天气,菜凉得很快的。” 于是饭桌上颜洛君又提起那个话题:“所以姐姐真的没事吗?真的不用请几天假休息一下?” 不用,傅瑞文无声地道。她请假一定会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什么实习生暂时没有人跟、其他同事的排班也会被打乱、大概率下次节假日她会被分去值班……哪有好处都让她一人占了的道理。 好吧,这个问题只能以傅瑞文摇头的沉默结尾。她宽慰似的说:“真没事,只是今天上班实在有点累,遇到些有点麻烦的事情。” “什么事呀?” 傅瑞文不擅长说谎,但在编造病人这方面信口拈来颇有心得。反正颜洛君对这方面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哪怕有漏洞她也不回去细究。 “噢噢原来如此,”颜洛君夹了一块草莓山药塔,“那下次姐姐就直接告诉我,我来做饭就好了呀。” 大抵她将自己关在工作室的时候零个人敢去打扰她,傅瑞文被一粒花椒呛到*,偏过头去狠狠咳嗽。颜洛君怔了下,慢半拍地去接温水。 “为什么有花椒?”傅瑞文有点怀疑人生,“这不是一盘普通的青椒肉丝?” “啊,我放了一点油泼辣子,”颜洛君看着她喝下温水好些了,“应该……不辣吧?” 她当然不觉得辣。傅瑞文跟她一起去吃过家乡菜,拼尽全力在饭桌上喝水。好不容易将那阵翻涌的滚烫缓下去,她去厨房洗碗,终于说服了颜洛君没跟上。 然而刚走进厨房她就没忍住叹气。用过的餐具都没有顺手放进洗碗池,不过颜洛君么,倒也能理解,原本做饭的时候就少。傅瑞文只好先注水将餐具先泡一会儿,擦过手后拿着手机。 第53章 入目还是那几条不堪的东西,或许因为她从没有真正点进去,而只是在外远观,以为这样就可以将自己与那些东西彻底隔离开来似的,其实只是徒劳,甚至可以称之为逃避。 回复吧,反正上一次也回复了,回复后能换来一段时间的安宁不是吗?她的工作性质决定了自己会长久地在同一个医院待下去,也就是说永远会被对方很轻易地找到。除非她该换工作,否则只要继续这个行业,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就永远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安宁。 如果不回呢,一直放任它在这里。傅瑞文仿佛透过数行冰冷的文字,意识回到十分遥远的几年前,她和颜洛君刚在一起不久,或者说,还没有完全在一起,至少自己不这样认为。 为了躲避,她被迫从自己开始断掉与外界的所有联系,那三个人最终没找到她,血缘关系上的家人。她却以此换来了颜洛君从国外回来。那是颜洛君交换第一学期即将结课的时候,快要期末周的时间,她没报任何希望,甚至以为隔着时差颜洛君甚至不会发现自己的短暂失联。 但颜洛君还是回来了,如同神迹一般降临在她眼前,在见到她的一瞬间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紧接着她陷入一个又闷又紧的拥抱。 她是从那时开始真正和颜洛君在一起的。出柜、和家里彻底闹崩,一切于那时的她而言顺理成章。她想要接受来自颜洛君的善意,潜在地意味着她必须失去一部分东西。 自主权,她想应当是这个。 浑浑噩噩,却又好像无比清醒坚定。那段时间她经常混淆做决定的主体,究竟是自己,还是颜洛君? 她好像只是乘着一叶小舟,起初在平缓的溪流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大多数时候顺流而下。后来遇到湍急的水流,不远处是瀑布悬崖,颜洛君在这时候出现在她的舟上,告诉她自己有一艘永远不会翻的船,但需要她舍弃小舟,从瀑布上一跃而下。 她扔掉了船桨,她是这样将它刻入回忆的,又或许她本没有船桨。 第73章 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所以这个作业分工大家都没有异议吧?大家都同意的话我们就这样分配下去,怎么样?……eleanor” “你在听吗?” 阳光透过树影间的罅隙,在窗帘上映出斑斓的波点画。微风摇动,制造出复杂的动态效果,颜洛君收回视线,淡淡应了一声。 “好的,既然大家都觉得ok,那今天就到这里?散吧散吧,干活儿去。” 大家纷纷收拾合上电脑关掉ipad从教室离开,最后一个人走之前问颜洛君:“eleanor,要一起走吗?” 颜洛君摇摇头:“不了,我去图书馆找本文献,你们先走吧。” 这是她在异国经历的第一个期末——严格意义上的期末周是从下下周开始的,这周尚有些算在平时分里的小组作业亟待解决。她在这儿待了快半年,直到现在走神时被叫英文名还是莫名有种外企开会感,诡异得离奇。 她叹口气,开始收拾东西。去图书馆找文献是真的,但越到期末越不想学也是真的。实不相瞒她已经提前规划好了期末结束后的旅游行程——反正在这边交换的课程转回f大的学分也不计入绩点而是pnp,期末考试唯求不挂就行,相对于国内而言轻松多了。 “hey,eleanor,”然而刚走出教室,就见某她并不想看见的人从门后走出,发出邀请,“这周末我们有一个party……” “不感兴趣,没时间,不去,”颜洛君拒绝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有点语气生硬,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快期末了,实在是比较忙。” “期末压力大才需要放松一下嘛,”凯瑟琳笑嘻嘻地说,“来吧来吧,反正作业就在那儿,那么多,不会增加也不会减少,最后总能做完的嘛。” 颜洛君被迫停下,打量着这位几乎将心思都写在脸上的“追求者”——着显然并非是她自我意识过剩而导致的自恋,而是后者明确提出过,颜洛君当然也明确拒绝过。理由有很多,最直接的一条或许是她不和有抽烟习惯的人谈。 对气味敏感的确是忍不了。 她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新的温和有力拒绝理由逐渐在脑海中成型。要说交换的这小半年她学会了什么,除了英语能力提升以外,最值得一提的或许是拒绝的技巧。 感觉可以出本书混进浪费生命的畅销书里,书名就叫《二十个职场过来人告诉你的经验——你不得不听的拒绝技巧》,和其他譬如《88个高效时间管理法则》《x大凌晨三点半!》《逆袭人生——我是如何考上c大的》书一起摆在书店一楼,那才是真的很幽默了。 但好在这一次不知为何凯瑟琳没有再纠缠,而是很快投降:“好吧好吧,不强迫你,但你要是有空过来,随时欢迎。” 颜洛君和她道别,出了教学楼往图书馆走。她提前查好了文献摆放的书架,此行应当会找得比较顺利。几个月下来她已经基本融入了这边的生活,不过这个交换项目为期一年,她还有很长时间能待在这儿。 说是交换其实也就当从国内繁重的学习中出逃了,毕竟学分转回去都不会折算成绩点,尽管回去还得补这一年乱七八糟的专业必修课——但那是半年多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与现在时间的她无关。 姜舒言:颜老师,我发现一家评分还不错的中餐馆,晚上一起去吃? 手机震动了下。颜洛君低头划过一堆置顶群聊,往下找到和姜舒言的聊天框:在哪儿的评分不错?不会又是什么超绝本地人都觉得不错的中餐馆……我真的不想再吃甜的东西了。 姜舒言:你放心我问过朋友了!这次绝对是正常的好吧! 颜洛君:行。我这会儿去图书馆,不确定什么时候出来,晚点再给你发消息? 姜舒言:okk 颜洛君摁灭手机,又无意识地重新解锁。她叹了口气,往下滑到另一个聊天框——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两天前,而且是她先发过消息,对方隔了6小时才回复,硬生生聊出一种时差感。 其实并没有多少时差,也就两小时,她发消息的时间也不阴间,远没到得隔六小时才回复的地步。再往上滑,前几天又似乎聊得还行。自从上次过后……就一直是这个状态了。 颜洛君划过一长串消息,深觉自己完全是很有毅力,竟然到现在都还未放弃。或许也因为对方深谙欲擒故纵之法——算了吧她自己都不信,反正偶尔还是有那么一点甜可尝。 指尖碰到聊天框,她还没想好发什么,心有灵犀似的,对方先发了消息过来。 傅瑞文:房租。 傅瑞文:[转账] 颜洛君:“……” 她真服了,她就不该祈祷是什么有意义的对话。 以及她有时候真的很怀疑傅瑞文给了她房租,还能剩多少钱满足日常开销。或许也是这一点给了她微薄的期待,毕竟要是真厌恶她,可以直接搬走对吧? 但这也太难熬了。 她敲敲打打几行字,想了想又删掉。 颜洛君:ok收到啦! 颜洛君:姐姐你是不是快毕业了!最近忙不忙呀? 那边过了一会儿才有答复:还好。 颜洛君:我们都好久没见面了t.t快期末了,感觉我忙得起飞。 傅瑞文:2月才见过,也没有很久。你放假不回来的话,还有半年才能见呢。 只有半年的好日子过了,那真的很坏了。交换生活什么都好,除了见不到傅瑞文。她觉得自己好像有某种电子屏幕恐惧症,或许也不能算是恐惧,总之隔着屏幕见不到面没有实感。 异地恋究竟是怎么坚持下去的?——算了这个问题于她而言尚且为时过早,不如问异地恋都是怎么谈上的?她简直要去社媒发帖问大家都是怎么谈上的。 她好像在过一场长久的拉锯战,尽管在她看来没有必要,并且闲下来分析时也会觉得荒谬。但无论如何的确如此,自上回在国内她问过傅瑞文那个问题后她们的关系就僵下来,像是一台突兀的冰箱横亘在两人面前,或许比喻成超市冷冻区的冰柜更合适一点,源源不断散发着冷气。 总结起来只四个字:生人勿进。 但这又与傅瑞文的外在需求所矛盾,颜洛君因为认为她并非全无机会,在这件事上她有着足够的耐心。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她十分容易忘记究竟是为什么会做出当下的选择。当一个目标,或是一种期冀,拖延得足够久,原先的高优先级就会逐渐被遗忘。 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刷卡进了图书馆,很快被纸质文献的书卷味淹没。 第74章 雪顶美式是冬雪的另一种物质性投影。 晚饭过后时间已经不早,颜洛君急着回twinstudio写作业——真是命苦,一怒之下打了车回去。 “谢谢公主,公主请上车,”姜舒言颇为夸张地为她拉开车门,“有生之年我竟然还能在此洋国打上车,都是托了公主您的福。” 第54章 颜洛君送她一个白眼,问她拜占庭艺术史的小作业写了吗。 姜舒言:“还没,写了个大纲,ddl不是明晚吗?” 颜洛君:“那很好,借我抄抄——不是,借我学术借鉴一下。” 姜舒言是个执行力十分高的人,当即在车上打开电脑,一分钟后合上:“不行,回去我再发给你吧,在车上盯着屏幕我头晕。” 颜洛君何止头晕,颜洛君头疼。在国外上学仿佛会染上某种外语信息忽略症,哪怕将日程仔细整理了再整理,也会下意识忽略掉某些东西——比如一个月前就邮件通知的拜占庭艺术史小作业。如果不是昨天教授在课上催了一下进度,她根本不会发现自己完全将这封邮件忽略了。 总之过得看似有序又十分混乱。计程车在studio楼下停下,司机报了个价格,还好,没超出颜洛君的心理预期。上楼,开门,在门口脱下外套,姜舒言问想来点饭后水果吗。 “嗯,冰箱里还有什么?”颜洛君想了想,问道。 姜舒言拉开冰箱门:“奇异果,西梅,草莓……” “等等,不是,为什么会有草莓?”颜洛君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什么时候买的,上次我们一起去超市?你还没死心吗?” “再给它一次机会吧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姜舒言一边说一边从冰箱里拿出了那盒万恶之源,“求求了我只是想吃点正常的草莓而已我做错了什么。” “你自己吃,我吃奇异果谢谢。”颜洛君坚决与她划清界限,头也不会在书桌旁坐下,拿出文献翻阅目录。 姜舒言耸了耸肩,去厨房处理水果。或许是为着仍旧与她住在一起的缘故,颜洛君很多时候颇有种自己其实没有出国的错觉,不然为什么舍友还是姜舒言? 但本就认识且合拍的人住在一起的确方便,她和姜舒言同专业,大部分课也重合,课上小组讨论就算莫名其妙被排挤了也能抱团——虽然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颜洛君翻了看过目录,在ipad上做好标记直接翻到对应的页码。她其实不太习惯纸质文献,借阅的书籍及无法直接做标记,总得多那么一点麻烦的步骤。 没过多久姜舒言端了果切回来,将盘子放在桌上,从后边儿扫了眼颜洛君在看的书,不感兴趣遂站在一旁刷手机。颜洛君终于没忍住抬头:“你为什么要站在旁边?” 姜舒言指了指果切:“只有一盘。” 颜洛君:“你就不能分成两盘吗?” 姜舒言:“色彩分开,好丑。” 颜洛君:“……” 此人指定有点毛病,然而出于对她的信任,颜洛君根本没注意果切的成分便叉了一块送进嘴里,半秒钟后变了脸色。 她眯起眼睛低头看盘子里的红绿搭配,十分怀疑究竟是什么才会让姜舒言以为红绿搭配不丑,难道是从东北花袄中获取的灵感吗?终究是她对艺术的认知太浅薄了——但这些都不是这盘果切中会出现草莓的理由。 “好吃吗?噢不好吃,不用回答了,看你的表情我已经知道了,”姜舒言眨了眨眼,“唉,到底在哪里才能买到正常的草莓啊?” 颜洛君好不容易将嘴里的超绝塑胶口感酸不拉唧的东西咽下去,姜舒言说:“别生气嘛,明早的早餐我做,怎么样?” 颜洛君冷笑:“那你往后退做什么?” 姜舒言:“当然是因为这盘果切是给你的,我去给自己重新切一盘。看我将你的需求放在最高优先级有没有很感动……啊啊啊啊啊——” 计划之外的打闹。颜洛君得到了“我再也不买草莓了”的承诺,重新坐回书桌前,拿起手机和傅瑞文道:这边的草莓真的好难吃t.t 拍了张果切的图。 细看起来其实并不丑,简单调个色甚至还挺清新,姜舒言感兴趣的方向是摄影美学,在这方面的审美一如既往的在线。这种捏不坏的植物或许应当适用于模型制作或是放在蛋糕上充当点缀,完美解决易碎易变质的问题。 傅瑞文:看上去还不错。 颜洛君:不要被它的外表欺骗啊!越是表面美好的东西,揭开它的外衣约有可能发现邪恶的内心。 傅瑞文:嗯…… 傅瑞文:你也是吗? 颜洛君:。 颜洛君指尖停在输入框,罕见的有点失语。这个点傅瑞文应当刚从咖啡店下班,正在走路回家,她应当提着咖啡店今日未售完的面包和蛋糕,穿过路灯暖黄色光芒下的街道。 颜洛君总是记得她的排班,从她回复消息的时间里推断出来的。毕竟她不可能理直气壮地要求傅瑞文给自己发一份她的日程表,这样未免太过不礼貌和没有距离感。她只能从聊天的碎片中一点一点拼凑出隔了半年季节的恋人——好吧,单方面的。 澳大利亚这会儿已是初冬,屋子里供应着暖气,这对颜洛君这一华国南方人而言十分新奇和罕见。她开始理解为什么傅瑞文会默认冬天在家可以穿单衣,关着窗户,看窗外的雪落下而不以为意。 她的回应尚未发出,傅瑞文的下一条消息已经到来。 傅瑞文:今天店里上新了夏日限定果味雪顶美式,可以自选果汁的种类,我想你应当会喜欢。 傅瑞文:你那边下雪了吗? 窗外风声呼啸,颜洛君便忽然有种错觉。 其实国内夏天所推出的种种新品,为了降低体感温度,实则是冬日的一种错位和留存。人们在夏日试图让骤雨落下,在冬日则祈求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雪顶美式是冬雪的另一种物质性投影,澳大利亚落下的每一片雪花,都会让她想起捧着雪顶美式的恋人。 第75章 世界分成两个半球在运转。 周四晚上轮到颜洛君做饭,姜舒言跟着选修课教授参观艺术馆去了。颜洛君提前发消息问她想吃什么,姜舒言问我许愿你就会做吗,等到一句你就梦吧的回复。 话虽如此,颜洛君进厨房前还是先看了眼聊天记录,这人的点菜倒也不离谱,提名番茄炒蛋和玉米排骨汤,都是冰箱里有的食材。炖汤用的砂锅是姜舒言从国内背过来的,落地第一天整理东西的时候颜洛君便大为震撼。 好在能派上用场。颜洛君随便搜了份玉米排骨汤的做法,盖上锅盖转小火煮的间隙顺手调了蘸料,鸡蛋液搅散撒了点盐备用,番茄去皮切成小块,又从冰箱里取了1/4颗白菜。 感觉差不多了。她摁下电饭煲的煮饭键,与往常一样和傅瑞文发消息闲聊,说今天专业课有同学做pre时老师竟然睡着了,她亲眼见到老师合眼,并轻声打着呼噜,却在该同学做完pre后仍旧能够发表点评。 颜洛君:好奇怪,她会不会是有一套既定的模版,不论是谁在讲台上说了什么,都能用这一段话来敷衍回答? 傅瑞文没回。这个点……颜洛君瞟了眼聊天的背景图,这个点傅瑞文应当还没从咖啡店下班,不过这个时候已经过了点单高峰期,按理来说员工会有一点摸鱼的时间。半年多之前的傅瑞文一般会在这时复习专升本的考试,不过前几天出过成绩,似乎没过省控线。 那么现在应当是闲下来才对,毕竟她没听傅瑞文说过之后有什么打算,在医院实习的日子也已经结束。颜洛君不太清楚她们专业求职的时间线——零碎的都是从傅瑞文口中听来的,她似乎不太会接触到这一类东西。就算是和傅瑞文同居的那一段日子,大数据给她推的也是乱七八糟的留学中介、同校博主和实习面经。 交换之后世界更是分成两个半球在运转,她会在姜舒言刷到附近新开的中餐馆的第二天刷到同一家的广告,也会刷到学校里各种乱七八糟的瓜。如果没有辅导员不时提醒她国内那边的奖学金申请交材料的流程,这将是一段完美的gapyear。 奖学金证明材料还是太难搞定了。她只能拜托还在国内的许唯芝帮忙打印和装订——同时还有姜舒言的。颜洛君根据绩点大致估了下,她不太爱参与学工工作和社团集体活动,在这方面的加成分可以忽略不计,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约莫是之前策展赛的奖项,和大一暑假的画廊实习。 国奖和杂七杂八的企业冠名奖反正是没着落,最后勉强摸到一等奖学金的尾巴,姜舒言则是差一点摸到二等奖学金,原本说奖金发下来就去吃火锅——谁知道学校大概是财政吃紧一直拖着。 “不会都拿去充qs排名了吧?”姜舒言无语道,“我说怎么今年排名涨这么反常呢。” ——这不重要,总之奖学金这种东西除了有钱拿以外在日后求职中没有任何屁用,人总不可能拿着这种颇具学生气的东西向hr证明自己的工作潜力,或曰廉价劳动力。颜洛君等了半天,揭开锅盖将切成段的玉米倒入锅里,又放了两粒干辣椒提味。 傅瑞文还没有回复她,颜洛君兴致缺缺地往下滑到姜舒言的聊天框,问她还有多久回来。 姜舒言:快了快了!最多15分钟! 第55章 门是在这时候被敲响的,颜洛君疑惑地抬头望过去。这一层楼住的都是短期交换生,或许又是隔壁的印度同学做了新的咖喱?也可能是日本的同学卷了寿司,总之她从猫眼往外望,看见了一头棕色的长卷发。 啧。 不是很想见,但还是拉开了门。颜洛君颇具松弛感地套着围裙,将门拉开1/4,问:“有事吗,凯瑟琳?” “我妈妈从家里寄了巧克力过来,”凯瑟琳无辜地说,“我准备送一些给你,颜。” 颜洛君将门拉开到1/3。 “我其实有点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的到来十分警觉,”凯瑟琳说到,但她瞧上去并非真心困惑,“我似乎没做出过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如果连着一个月往她和姜舒言的公寓门口放玫瑰花、和对姜舒言显露出莫名其妙的敌意都不算的话。 回忆涌上心头,颜洛君又有将门拉回的想法:“谢谢你的好意,我觉得你还是自己享用这份来自家人的爱比较好……” “她寄了许多,”凯瑟琳耸了耸肩,一只手抵住了门,“我想,她大概是估算错了国际快递的时间,这些巧克力如果再不吃或许会坏掉。而不巧的是,我房间里的冰箱坏掉了,暖气的温度又很高。她便建议我分给同学。” “这层楼的每一位交换生的份我都准备了,不信你问她。我保证你拿了东西就能走,不做别的。”她说。 大概是熬夜太久没休息好,颜洛君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总是这么觉得,否则她或许大可发现其中端倪,毕竟一般分享食物的同学总会将食物带来,或是将东西放在公共区域,在交换生群里发消息请大家自取。总之这种要求她人到自己房间去取东西的行为,无论如何都很奇怪。 “你也不希望看见食物浪费,是吧?”凯瑟琳眨眨眼,“我听说你们华国人都很善良,肯定不忍心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颜洛君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败下阵来,毕竟一时半会儿没想出合适的拒绝理由,生硬地撕破脸又似乎没道理。她想了想,说:“好吧,谢谢你。不过麻烦你稍等一会儿,我正在做饭,这锅汤还需要闷几分钟。” 凯瑟琳的眼睛亮起来:“你在做饭?难怪我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我听说你们华国人的厨艺都非常好。你在做什么汤?我能有幸尝一尝吗?” “我听说你们华国人……”这都是什么一模一样的句式,颜洛君懒得再去深究。凯瑟琳跟着她进了房间,颜洛君算着时间差不多去关火。凯瑟琳发出赞叹:“多么整洁的屋子。你和姜一定相处得很好吧?我就没那么幸运了,我和舍友在来到这之前并不认识。” 颜洛君关了火,洗手摘下围裙,出门前没忘和姜舒言说一声:凯瑟琳来找我,说要和我们分享巧克力,我跟着她去她房间一会儿。 姜舒言:(颜老师你有发现自己的中文水平退化了吗)啊啊啊补药啊颜老师,我忘带钥匙了啊!!! 颜洛君:应该只是拿了就走?不会很久的,你在门口等我就行。 第76章 室内抽烟又不犯法。 凯瑟琳的房间在走廊另一头,和颜洛君她们的隔得并不近,是以哪怕是颜洛君曾经也佩服她日日送玫瑰花的毅力。这边的房间在阴面,能照到阳光的时间不多,颜洛君看见墙角边缘的墙纸已经泛起灰黑色的霉点,和她那边门口干得发脆的纸面形成鲜明对比。 “不好意思,”凯瑟琳推开门说,“我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开暖气,可能会很冷。” “没关系,”颜洛君有点迟疑,“不如我就在门外等你……” “进来坐会儿吧。”被强行拉进去了。 其实屋子里真的很冷,颜洛君进门前也没想到会比外边儿的温度还低。一般这个时候她该站在一旁,如果是熟悉一点的朋友就找个地儿坐着。但沙发上堆了乱七八糟的衣物,交换生宿舍的构造都是一样的,她站在玄关处,看凯瑟琳打开行李箱翻找。 冰箱旁边倒是有些热度,宿舍统一配备的冰箱已经有些年头,运转时靠的近了能听见嗡嗡的噪音。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闲聊似的开口了:“你舍友呢?” “不知道,”凯瑟琳耸了耸肩,“她有时候回来很晚的,我们都不太关心对方的生活。” 颜洛君便没再说话,她觉得有点困,抱着手臂靠在门口,漫无目的地刷着社媒。凯瑟琳向她招手,让她过去挑选。 “这几种,”凯瑟丽挑了一块给她,“你先尝尝。” 有点奇怪。 酒心的。 颜洛君反应过来的时候,酒味已经在唇齿间蔓延开。这完全不是普通的酒心巧克力,这可是大师手工制作一颗9999……她都在想什么?努力将突然炸开的杂论思绪从脑子里甩出去,她发誓从未吃过这么烈的酒心巧克力。 甚至连这么烈的酒都没喝过。 约莫是毫无防备,胃里也没什么东西,短短几秒喉咙已经烧起来,她半眯起眼睛,狼狈地咳嗽了几下,凯瑟琳惊讶地问她,怎么啦,被呛到了吗,哎呀不小心忘记告诉你了,看形状这一块应该是……酒心的? “你不会酒精过敏吧,埃莉诺?”凯瑟琳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担忧地问。 如果她没有微笑的话,这个关心应当会更可信一点。颜洛君透过眼中蒙着的水雾望过去,她递过一张纸,颜洛君微微侧过身,没接。 “你该不会生气了吧?”凯瑟琳说,“噢,你是在怪我不清楚你的酒量,贸然给你递酒心巧克力?可是你从来没参加过我们的party,我不知道也很正常呀,你们华国有句话不是说,不知者是没有罪过的?” 颜洛君狠狠闭了下眼,眼眶有点发热,这一口酒的度数显然已经超过她的承受限度。凯瑟琳有点苦恼似的,说:“要不抽支烟醒醒酒吧?” 她明面上就是研究都来的啊,脑子里再次浮现出不可名状的烂梗,颜洛君推开她,凯瑟琳也不恼,只是耸耸肩,将烟点燃夹在指尖,送到嘴边抽了一口。 她吐出一道道烟圈,颜洛君有点想吐。她喜欢的烟也是黏腻的果味,呛人且恶心。 “真的不尝尝吗?”凯瑟琳突然凑近了些,颜洛君后退,抵到了冰箱门上,背后传来阵阵热意。她忽然反应过来凯瑟琳方才说冰箱坏了,现在看来冰箱没坏,坏的应当是她的脑子。 “别这样嘛,一直高高在上端着很没意思的,”凯瑟琳抖掉一截烟灰,将烟夹在指尖,动作很是娴熟,“我也没做什么很过分的事呀,你一直拒绝我,我一直没有得到想要的,就会更加好奇。” “你很漂亮,你和其他的华人女孩儿都不一样,”颜洛君抬手挥散了眼前的一片烟雾,凯瑟琳无所谓地笑笑,那眼神像是在看势在必得的猎物,“我只是也很想尝尝。” 听起来自己像是商品,或是某种摆在盘子里任人品尝的食物。颜洛君下意识地想深呼吸,却又被烟雾呛得咳嗽。凯瑟琳没开窗,烟雾只是缓缓地在房间里扩散,对于颜洛君而言,这是如同地狱一般的开局。她好像从方才的烈酒中缓过一点,指尖扣着身后冰箱的侧面。 喘不上气。 “埃莉诺?”她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焦急的,后者愈发清晰,“颜老师,颜洛君?” 那个声音闯了进来。 姜舒言身上批着寒气,毫无征兆地闯了进来。她挥散一片烟雾,总算留出一点可供喘息的空间,颜洛君手背贴在额上,听见姜舒言瞬间冷了声音:“你做什么?” “没做什么呀,”凯瑟琳耸了耸肩,“如你所见,她不还好好地站在这儿?” 如果这也能算好的话——姜舒言往身旁瞥了一眼,她抓着颜洛君的手,摸到指尖的冰凉,却只恨自己没有颜洛君那样的回怼能力:“你知不知道她……” 颜洛君握紧了她的手。 啧。 姜舒言嗅到一点没散的酒味,话锋一转:“她酒量不好的。” “那这下就知道啦,”凯瑟琳笑嘻嘻地说,语气中充满遗憾,“我很抱歉,谁让你们都不来参加我们的party?” 姜舒言礼貌地回绝:“如果那是正经party的话。” “华国人真的很无趣。” “那就请你离我们远一点,”姜舒言抓着颜洛君朝门外走去,“否则万一将这种‘无趣’传染给你,那可就说不清了。” 她反手拉上门,带着颜洛君穿过漫长的走廊,直到入目终于是熟悉的配色,颜洛君才终于撑在桌面,再次猛地咳嗽起来。 “我的天,”姜舒言扶着她,“你去沙发上坐一会儿?我去倒点温水好吧,看上去好严重,需要吃药吗?” 颜洛君摇头,闭上眼,捧着姜舒言递过来的温水,咬着吸管喝了口。 “吓死我了颜老师,真的吓死了!”见她缓过来,姜舒言终于松了口气,“给你发了好多消息都不回!你二手烟过敏还跟她走?哎呀我说你,我真服了!还不让我跟她说!” 第56章 “……她要是知道了,下次就难办了。” 也是,她知道也可以装不知道,室内抽烟又不犯法——姜舒言回过味来,问她:“那酒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跟她去拿巧克力?” “酒心的,”颜洛君说,“特别烈,没听说过有这么烈的酒心巧克力,可能是哪家的手工?” “我说她这么这么好心呢,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姜舒言气哼哼地在沙发扶手上坐下,问她,“我说你平时对二手烟顶多就是头晕恶心也没这么严重啊,竟然还有酒精加成,也就除了还在学校不敢真下药了。真不用吃药?” 颜洛君还是摇头,姜舒言无言,叹了口气。 第77章 但她一条消息也没有回。 “你没事?真没事?fine,”姜舒言一摊手,“那还能怎么办,你都说没事,我只好也当没事了,先吃饭吧。” 颜洛君一点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汤好了,但菜还没炒。” “顺手的事。”姜舒言往厨房走,颜洛君则去卧室换了件衣服。袖口的烟味闻上去还是有些恶心,她拎着换下来的衣服站在脏衣篓前,思考了两秒钟转而走向外面的洗衣机,将衣服塞了进去。 洗衣机开始注水、运转,厨房里热油的声音逐渐平息下来,姜舒言端着两盘菜*走出来,而后又转回去拿了餐具。在她将筷子往桌上放的前一秒,颜洛君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你擦桌子了吗?” 姜舒言肉眼可见的动作凝固:“……忘了,我以为你擦过。” “我就算擦过也得是快半个小时以前了。” 颜洛君在洗手台打湿了抹布,擦过桌后终于算是做好了餐前的一系列准备工作。姜舒言洗过手在饭桌前坐下,舒了口气:“累死我了,各种方面的,全身心的。” “喝汤吗?”颜洛君用勺子撇开面上一层薄薄的浮油,照着姜舒言的要求给她盛了碗。 “谢谢啊。”姜舒言尝了口,脸色逐渐变得奇妙。 “嗯?”颜洛君给自己盛汤的手一顿,有点疑惑,“我记得我尝过一点,盐没有放多呀?” “……”姜舒言决定自己寻找答案,她站起来往汤里瞥了一眼,震惊道,“你放了干辣椒?” 颜洛君无辜。 “我真是受不了你们锦都人了!”姜舒言奋起反抗,“我要报警,我要回家。” 颜洛君想了想,说:“嗯……打大使官电话是不是更直接一点?” 其实解决方法很简单,或者说口味不同导致的做饭习惯不同其实很正常,解决方法就是积极接受新事物并下次自己来做。颜洛君喝了一口觉得没什么问题,这时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拍照。 “这会儿手机只能吃残羹冷炙了。”姜舒言幸灾乐祸地嘲笑。 其实没那么严重,只舀出一点汤而已。颜洛君拍了照发给傅瑞文,或许期待从她那里获得一句夸赞?随便什么评价都好,只要能够开启一个话题并延续下去, 姜舒言:“……为什么不理我,我真的要破防了。” 零个人在意。颜洛君若无其事地摁灭手机,她其实没有在吃饭时刷手机的习惯,约莫只在等人吃饭却又不想显得那么明显,或者感到尴尬的时候当作一种掩饰。但她在姜舒言面前是不用掩饰的,毕竟此人也丝毫没有掩饰。 太熟了,熟到一眼能看出来是不是在装的程度。 颜洛君于是舀了一勺番茄炒蛋,吃过之后也开始怀疑人生:“为什么是甜的?” 姜舒言:“番茄炒蛋为什么不是甜的?” 颜洛君沉默几秒,坚持自己的观点:“应该是咸的。” 姜舒言冷笑:“那是异端。” 颜洛君于是决定下次在炖汤的蘸料里放折耳根碎,姜舒言当然不知道,只不过她们平时都是一起去超市,好像不太方便绕过她。 啧。 饭后姜舒言去洗碗,颜洛君坐在书桌旁,却没什么动笔的心思。她漫无目的地刷社媒,任由平时根本不会点进去看的短视频刺耳的配音充斥着耳机,狭窄学生公寓里烟酒混合的气息再一次于记忆里将她包裹。 如果姜舒言没来……如果她没来,自己大抵从咳嗽中缓过神来也能出去的,只是难免凯瑟琳之后不做什么别的,所以归根到底还是得亏姜舒言及时赶到将她拉了出来,否则…… 难讲。 她不知道凯瑟琳究竟想做到哪一步,前提是自己配合。如果她意识清醒,那么出于理智和本能必将抗拒,她不否认对香烟过敏的生理性因素曾让她短暂地失去行为能力,但最多五分钟,她会缓过来。可她无法保证凯瑟琳在这五分钟内可能会有的作为。 还是太大意了。颜洛君觉得约莫是因为自己根本没想到她会做到这种程度,烟、酒,好像无论如何都能算作她已经性同意,毕竟凯瑟琳给自己送了很长时间的玫瑰花,且在校园里经常与她偶遇,并不吝啬于表达所谓的爱意,这是有目共睹的。 而倘若事件真的发生,颜洛君自己则需要去证明她在酒精的作用下保持清醒,她明确表达过拒绝,从言语上和肢体行动上。但公寓走廊的监控大抵能够显示出她是主动跟着凯瑟琳进了屋子,而并无任何胁迫之意。 为自己辩护于她显然比于英语母语者的凯瑟琳而言困难得多,颜洛君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才迟迟生出一点劫后余生感,好吧,更准确的说法是,这好像是无用的情绪,所以很快便散掉了。 姜舒言门外喊了一声:“颜老师,你要用浴室吗?我准备先洗澡了。” 颜洛君说行,你用吧,然后总算低头看了眼摊开的文献,发现自己在看昨天已经看过的某页。 也是没救了。她刚翻到还没看过的部分,又突然想起似乎傅瑞文还没回她的消息。这件事她没和傅瑞文说,其实与凯瑟琳有关的所有事她都没有告诉傅瑞文,她以为这并不算隐瞒,顶多是认为这并不重要。 事实如此。 她和傅瑞文的关系尚不稳定,也没必要节外生枝。但傅瑞文今天下午一直没回她消息,二人最后的联系还停留在早上颜洛君起床,和她说好困,不想上课,但是这节课助教会点名,傅瑞文回了一个摸摸的表情包。 这不对劲。 往日里虽然也会有她发过消息后隔了很久傅瑞文才回复的情况,但从来没有隔这么久过。颜洛君先前被自己这边乱七八糟的事给耽搁了,便忘了傅瑞文的事。距离她第一条没有回复的消息发送已经过去了六个小时,这段时间在国内也是白天。 无论如何,傅瑞文应当下班或者下课了。 但她一条消息也没有回。 第78章 显得后半句话愈发欲盖弥彰起来。 颜洛君难免生成心焦的情绪,约莫还因为自己方才便为着疏忽被凯瑟琳摆了一道。其实连自己都还心有余悸——但公寓的隔音并不好,她甚至听到姜舒言小声地哼歌,在这种环境下反倒觉得安心,真是没救了。 她稍微平复了下心情,给傅瑞文拨了个微信电话,被挂断了——至少证明她拿着手机,不算失联。 颜洛君发了个问号回去。 对面正在输入中,颜洛君很难想象这是怎样一种情形。是终于发现了先前一长串没回的消息?还是被打断了正在做的事,回过神时莫名有些茫然? 总之颜洛君一口气还没松到底,至少傅瑞文不是全然失去消息,她等了一会儿,又问:怎么不回消息? 正在输入中短暂地消失了,而后又回到了这里。 傅瑞文:有点忙,没来得及看消息。 傅瑞文:我没事的。 可是颜洛君根本就没问,显得后半句话愈发欲盖弥彰起来,像是她当真在经历什么危险。颜洛君微微皱眉,她和傅瑞文指尖当然没有心灵感应那种玄之又玄的东西,隔着几乎能绕地球四分之一的距离,她没办法像还在国内时一样,随时冲过去确认傅瑞文的情况。算着日子她快有半年没和对方见过面,却从未担心过傅瑞文什么。 说到底国内的环境比较安全,颜洛君想。她很难想象出在那种凌晨都能正常上街的地方回出现什么混乱危险的事。更何况她们学校旁边则是一片大厂聚集地,凌晨下班的打工人不占少数,网约车还在这个时间穿梭在城市的街道中,零件依旧精密运转。 颜洛君并非不信她,只是一种连自己都说不上来的直觉促使着她发送下一条消息。 颜洛君:回家了吗? 无论在忙什么,这个点也该回家了,她对作息健康的傅瑞文当然有所了解。姜舒言已经洗完澡出来,单手拎着半湿的浴巾推门进来,头顶的干发帽边缘还滴着水。 “啧,”晾衣服的地方靠窗,接近书桌的位置,她拉开卧室和书房之间的帘子,颜洛君听见水滴在地板上的声音,“一会儿记得将地上的水擦了。” “ok,”姜舒言无所谓地说,“等我想起来时,多半已经蒸发掉了。” 第57章 那更糟,水渍会留下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颜洛君单手将笔电的屏幕推上:“那地上的头发怎么办?” “我还没掉头发呢。” “马上就会掉了,”这完全在颜洛君的意料之中,她换了电脑打字,比手机更快,“不然,你去外面吹头发?” 姜舒言在她背后将电吹风插上了,几乎盖掉周遭所有声音的风号里,颜洛君等到傅瑞文的回答:嗯。 ……希望是她多想,或许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颜洛君删删改改,最后只发出一句:吓死我了,好几个小时没回消息。 对面没回答,颜洛君努力摁下心中微妙的疑惑,说:你有空给我回个电话好吗? 还是没有回应,或许真的很忙。也可能去洗澡将手机放在了浴室外?怀疑一旦有了起始,任何一点微小的诡异之处都会无限放大。颜洛君往上翻了所有的聊天记录,似乎一切正常。以往傅瑞文从没有这么敷衍地回复过,今天算是唯一的例外。 电吹风的声音停下了,姜舒言将线卷起来,走出帘子隔着的另一面才想起来问:“你要洗澡吧?我直接放在外边?” 是了,颜洛君想,差不多是时间。她明天早上有个讲座得去听,今天得睡得早些。她发尾甚至也还有一股明显的烟味儿,估计得在浴室折腾不短的时间。总之再过一周就会正式进入期末,与此同时她的ddl还剩2篇读书报告1个策展方案1篇论文1个小组pre,每一件都是即刻得着手去做的。 手机被她放在枕头边,她走进浴室,后来也就顺手在浴室吹了头发,将地面打扫干净了。走出来时姜舒言已经将电脑搬到了床上,半靠在床头屈膝写着东西,床头柜上还放着一杯冰美式。 “喝中药?”颜洛君坐在床边抹身体乳。 “续命呢,”姜舒言打了个哈欠,“白天暴走快一万步,她们是真能走啊。我刚看了眼我是今天的微信步数第一名,困死了,但还得写小论文。” “为什么都出国交换了我还在这里熬大夜?”姜舒言发出灵魂质疑,“这真的合理吗?凭什么你不熬大夜?” 已经开始无差别攻击了,颜洛君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表示自己其实计划从明天开始从1点睡逐步推迟到3点睡,争取不要让通宵将自己吞没。她从姜舒言的床边路过去晾衣服,扫了一眼姜舒言:“要熬夜到书房去。” 其实也就隔着两块帘子,几乎没什么隔音能力。但从前在学校宿舍待惯了,公寓反而显得人性化和空旷。 “eleanor你知道吗。”姜舒言说。 颜洛君拉帘子的手一顿,沉默两秒:“我不知道。” 姜舒言:“其实呢,细节决定成败,聚沙成塔积少成多集腋成裘。每天做一件美好的小事能让十年后的你回忆起当下脸上浮现出不自觉的微笑。失去‘请’‘好吗’‘麻烦你’等礼貌的表述是朋友之间关系恶化的第一步……” 颜洛君莫名其妙,想了想道:“i‘msorrytohearthat,but…couldyoupleasestayinthestudyroomifyouwouldliketoburnthemidnightoil?” 姜舒言:“……” 她其实不是在喝冰美式,而是在和某位贵族喝下午茶,电脑上打开的也不是论文而是某能操控市场的无形大手。总之她觉得有点冷,并裹紧了被子。 颜洛君敷着面膜,过了几分钟也和姜舒言一样将电脑搬上床,敲字时手肘不可避免的悬空,于是整个人不由自主往被子里滑。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但可能没什么事比拖的ddl更重要了吧?总之最后将笔电合上放在一边,毫无负担地睡着了。 第79章 对面忽然接通了。 颜洛君后来才发现她需要的其实也是双向的陪伴感,倘若只是她一味地给傅瑞文发消息而得不到任何答复,那应当被称作倾诉树洞、情绪垃圾桶,而并非一个她所期望的有效互动。 很难说为何在食堂自助排队打饭的时候她会想起这件事,约莫是上午忙得晕头转向根本失去了考虑学业之外的事的自由。上午最后一节课是和姜舒言一起上的音乐哲学,抽象的名词丝滑地从大脑溜了过去,数支钢琴曲拼凑出的背景音里,她短暂地忘记了一切并在下课后才逐渐回神。 俗称毫无征兆地睡了一觉。 姜舒言用中文唤了她两声,并评价她手撑着额头“连额心都泛红了”,纯天然零添加限时腮红,只是位置不太对。 颜洛君已经习惯好友时常犯贱,事实上姜舒言已经收拾好东西在等她,起初只是在自己的位置上玩手机,见她迟迟没动静,走过来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颜洛君闭了闭眼,试图从荒诞却已记不清的梦中苏醒,合上电脑塞进了包里。 “走吧。” 在路上例行刷一遍邮箱垃圾箱和微信群,以防有信息被遗漏。邮箱里代写作业代上课代考试留学中介托雅辅导专升本规划应有尽有,国内的班群里有人问辅导员奖学金什么时候发,好问题,颜洛君想,她都快忘了这件事。 再下拉就没什么比较重要的群了,她在这时候才看见和傅瑞文的聊天框,心说原来遗漏的是这个。对话甚至还停留在她昨天对傅瑞文发的,让她有空的时候给自己回个电话。 其实并没有真的开始谈恋爱,平时连小组线上会议都不想开的人,贸然一个电话打过来或多或少会有些冒犯。但对方是傅瑞文,她便并不这样觉得——可傅瑞文甚至连这条消息都没有回。 究竟在做什么? 焦虑又涌了上来,昨夜的担心没来由地复燃,这并非某种有理有据的推荐,而是出自连她自己也不知晓来处的直觉,说起来未免有些荒谬了。 姜舒言在身后疑惑地又叫了她一声:“颜老师?” 颜洛君如梦初醒,跟在前一个人身后,挪动队伍。 “今天的自助也一如既往的难吃,”她们找了个地方坐下,姜舒言感慨道,“周末出去吃火锅?” 颜洛君低头给敲字,姜舒言觉得奇怪,似乎她从昨晚起就一直心不在焉的,于是顺口问道:“你在给谁发消息吗?” “……嗯,”颜洛君抬头,先喝了一口内容物不明的汤,“傅瑞文。” “哦哦这样,”姜舒言对她俩的事有所耳闻,“诶,你俩这样,其实算是异国恋?唔,但是时差也不大,感觉跟国内异地差别也不大。” 颜洛君诡异的沉默了,姜舒言正疑惑自己是否说错了话,便听她说:“没谈。” 姜舒言:“?” 颜洛君只好补充道:“还没谈上。” 听上去更命苦了,姜舒言连叉子都差点没拿稳:“你俩,这样,这么久,还没谈上?” 这完全是颜洛君快二十年人生中的败笔,但既然对象是傅瑞文,那么便只能命名为心照不宣的拉扯,而并非这样绝对的词汇。 姜舒言有点犹豫,但还是问道:“你没给她送什么东西吧?我是指,嗯,比如包包首饰房产证……” 颜洛君无语:“我看上去像那种人?” 姜舒言对答如流:“你如果是的话那能考虑一下我吗?” 颜洛君:“滚。” 但“滚”完她又没忍住向此时物理意义上离她最近的姜舒言寻求答案:“一个在国内的人,突然长时间失联,会是因为什么?” “长时间失联?”姜舒言眨眨眼,“多长时间?” “十二个小时吧。”颜洛君往上翻了几条乏善可陈的,全是自己发的聊天记录。 “那也不算很长啊,”姜舒言想了想,宽慰道,“颜老师,我觉得你其实是关心则乱,你以为呢?” “……”颜洛君舒了口气,但其实内心的焦虑没下降半分,“但愿吧。但是她从昨天中午起就没再正常地回过消息了,中途只短暂地出现过一次。” 听上去是有点诡异,姜舒言搅拌着沙拉,黏糊糊的酱均匀地裹满了所有的蔬菜:“怎么个不正常法?” “说她很忙,”颜洛君道,“但一整个下午和一整个晚上,再加今天上午,都忙到没时间回电话?——她还没毕业,印象里方荷最忙的时候都没到这种程度,至少能抽出空在群里说一声晚上不回来了。” 现代人哪儿那么容易完全碰不到手机,更何况颜洛君发过去的消息也不是闲聊,意识到不对劲后几乎是求她报平安的性质,这么再过一会儿估计真得失联超过24小时,先不说她们没有突然冷战的理由,就算冷战也不是这么个失踪的闹法。 颜洛君意识到自己从未有过这么混乱的时候,以及突然生出的无力感。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傅瑞文的联系是如此的淡薄,她甚至不知晓傅瑞文身边任何朋友亲人的存在。 从在医院的那一天她接受傅瑞文的请求将她带走而不稳任何原因的那一刻起,她似乎与傅瑞文之间形成了某种奇异的联系。她本以为这道联系会在她与傅瑞文接吻未遂的那个夜晚,但其实没有,反而在逐渐固化,发展出愈加诡异的走向。 第58章 “那要不……你再给她打个电话试试?”姜舒言说。 不出意外的无人接听,甚至不是挂断。直到电话自动挂断,颜洛君才意识到方才的“嘟嘟”声中她又走了神,她回拨第二次。姜舒言看她神色就知道不妙,不免也认真起来:“我记得失踪报案不需要超过24小时,你不如……” 但就在这通电话即将断掉的前一刻,对面忽然接通了。 颜洛君比了个“嘘”的手势,她没说话,对面好像不是主动接通的。她听到一阵杂乱的噪音,像是手机被放在衣服兜里或是书包里,随着走动摇晃摩擦。 “傅瑞文?你怎么回来了?”年轻的女声。 “回来就把这学期的电费网费水费a一下吧,我们正准备发群收款在宿舍群里呢。” “虽然你这学期没怎么住在宿舍过,但好歹也是交了住宿费算人头的。” “还有啊,我听之前实习医院的带教姐说,你妈昨天又带着你弟弟找到医院去了,她跟你妈说你已经不在那儿实习,回学校了。诶,她让我跟你说一声,她让你妈到学校来找你——你今天有没有见过她?” 第80章 姜舒言:真是疯了。 原先的杂音骤然停下,颜洛君猜测傅瑞文约莫动作顿了下,随后手机大约在包里翻了个面,后来的对话——或许称之为单方面的语言更为恰当,比方才还要模糊几分: “你怎么不说话?——唔,嗓子哑了?” 另一道没听过的声音:“不会是流感吧?难怪戴着口罩,那……你这几天还在宿舍住吗?” “哦哦那就行,还有就是,你妈之前好几次到宿舍这边来找你,其实说真的不太方便,毕竟大家也不是一直都在宿舍,医院那边的姐也说病人多,影响不太好。要不……下次你还是跟她商量下吧?” 电话毫无征兆地断掉了,颜洛君再打则是关机。或许是太长时间没充电,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掉了——傅瑞文的手机型号挺旧的,原本续航也不太好,她包里随身揣着充电宝,很大一块,约莫是两三年前才会有厂家将充电宝制成这样厚重的款了,颜洛君见过几次。 她将手机从耳侧拿下,姜舒言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 颜洛君顿了下,不知道怎么解释那边的情况。说到底偷听她人的谈话并不坦荡——虽然她并非有意为之,可既已知晓这一点,还保持着通话状态不挂断,则全然是掩耳盗铃了。 当然她也没必要对姜舒言解释得过于清楚,毕竟姜舒言在这件事中才是真正的局外人不是吗?好吧她自己也是,她和傅瑞文之间并没有名为“伴侣”的那一层纽带,顶多算是关系好的普通朋友,为之心忧到这一步,将对方的困境强行往自己身上揽属实没有必要。 她似乎本也不打算告诉自己,颜洛君想。那么她要一个人撑到什么时候呢?甚至直到刚刚颜洛君才知道半年多以前去医院找傅瑞文的是她的母亲,还是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出来的。她其实从未有片刻真正了解傅瑞文。 她在这段关系中过于尊重对方——或许能这样理解吗?她希望傅瑞文真正的、完全意义上的承认她,从而不做任何她认为可能会超出界限的调查、提出任何会戳破横亘在她们中间这层薄膜的询问,她在等待傅瑞文自己开口,但很遗憾,或许没有那么一天。 这段关系就是混乱的,尽管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意义上的联结,可呈现出来的后果的确是混乱而不自知。颜洛君在她一贯骄傲的领域落败,而直到今天才彻底明白。 那么她又当如何呢?放任傅瑞文继续埋在封闭的、孤独的茧里,尽管她废了很大力气才将缠绕在外围的丝线剥开一点点,在即将触碰到内里真正的柔软时,外层又筑起了坚硬的铠甲,密不透风、使人窒息。 她很难再客观地判断自己对傅瑞文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了,她无法从过往的经验中找到答案。她明白有些知识是无法从经验中获得的,必然存在一部分非经验的、如同骤然降临的灵晕一样的所在,使她不得不抛开所有,深陷沉沦。 姜舒言以为她不会回答,不知过了多久,颜洛君却忽然站起来,姜舒言看着她,疑问还没出口,却听她说:“下午的课……帮我签个到。” 姜舒言有种不妙的预感:“你去哪儿?” “……不是等等,不论你去哪儿今天下午这节课得去吧,助教之前说会随机点名的!” 颜洛君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似的:“回趟国。” 姜舒言:“?!” 姜舒言:“不是?” 她不确定颜洛君听见没有,因为后者已经用她认识对方以来最快的速度将餐具送上了传送带,头也不回地拎着书包从食堂疾步走掉了。 姜舒言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她揉了揉脸,确认自己没出现幻觉,然后摸出手机和许唯芝说:许老师,我刚刚好像出现幻觉了。 她笃定对方这会儿在认真听专业课,没有立刻得到回复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将餐盘也放上传送带,下意识开始思考下午第一节课该怎么办,人数少的课很难掩盖一个人突然消失这件事,最佳的办法是先和tutor说她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去医院了,回头再将医院开具的证明补提交上去,但颜洛君刚才说她要回国,人在飞机上的话,有点难办。 等等,回国? 姜舒言这会儿才是实打实地感觉颜洛君纯粹是发癫,她在没退出的微信聊天界面直接点进颜洛君的聊天框:你真回国? 魔幻。 原来澳大利亚其实是华国西南某省,此处的菌子也可置幻。她大抵是出现幻觉,但快要到下一节课,颜洛君是真的没有出现。她深吸一口气,颜洛君还没回消息,她木然点进邮箱的垃圾箱,问某个至少给她发过十余条垃圾邮件的号码:今天下午第一节代课,女生,接吗? 好荒谬,在异国交换也是找起代课来了。 她在上课时才等到颜洛君的回复,只有非常简单的一个字:嗯。 随后发过来一张机票订单页面截图,姜舒言下意识追问:返程呢? 颜洛君:还没买。 姜舒言:……你到底回去干什么? 颜洛君:有点复杂。 姜舒言:傅瑞文的事儿? 颜洛君:可以这么理解。 姜舒言:真是疯了。 姜舒言:真是疯了颜洛君。 姜舒言:我真受不了了,好吧我也管不了,真是够了。 姜舒言:这节课给你找了代课,回头记得结一下费用。所以你什么时候回来? 颜洛君:不知道。可能,下周之前吧? 姜舒言:……今天周五。 颜洛君:我知道。 姜舒言在这一刻开始怀疑自己其实看不懂中文,哈哈中文一定是一门困难的语言吧,不然为什么她和颜洛君的上述对话中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但连在一起的意思她似乎不是很懂? 下课铃声响起,唯有一点她可以确认的东西,她闭了下眼,给颜洛君发了这场闹剧开启的最后一条消息。 姜舒言:真是疯了。 颜洛君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正在计程车上,她开着电脑搁在膝盖上,试图将混乱的思绪整理成条理分明的框架。她当然不会有古早小说里“十分钟我要知道这个女人全部信息”的烂梗发动能力,在现代社会这无异于开盒,严格意义上讲傅瑞文也算不上失踪。她又拨了个电话过去,依旧是关机状态。 她能做什么?她想要做什么?——颜洛君后知后觉自己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这件事并非她的主场,她连傅瑞文需要什么都不知道,事件的来龙去脉、因果逻辑,她一个也不知道。 她仅仅花了几秒来接受自己是彻底的局外人。 又花了一整个车程来明晰自己的行为动机。 ——她想见傅瑞文,哪怕是不合时宜的,但仅此而已。 第81章 为什么此时应当在另一个半球的颜洛君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青春没有售价,机票直达……随便哪儿吧,只要有钱。颜洛君在飞机落到地面时便被震醒了,她约莫睡了……快四个小时,这会儿正是最困的时候,临时买票只剩下经济舱,她惊讶于自己竟然能睡着——从行李架上将书包取下来,里面只有她早上出门时装的电脑,这会儿已经快要电量告罄。 颜洛君头一回这么头重脚轻地下飞机,她甚至盯着航站楼的透明落地窗思考了两秒钟自己在哪儿,然后才想起来换手机卡。 微信消息提示音随着手机重启的系统提示一起涌进来,颜洛君蓦地想起了自己回来是要做什么,她点开图标,其实早猜测是姜舒言的消息,而并非傅瑞文,真正看到的时候仍旧泛起细微的失望,但她随机意识到姜舒言显然并非能够作为她负面情绪的无辜承载体。 姜舒言:落地了吗? 颜洛君:嗯,还在机场。 姜舒言:ok,我和许唯芝说了你回国的事,需要帮忙找她就ok。回澳的机票订了和我说一声。 第59章 颜洛君:嗯。 颜洛君:谢谢。 姜舒言:…… 姜舒言:我说你是真的有点毛病 [姜舒言撤回了一条消息] 姜舒言:行吧,走之前不忙的话,带点国内的草莓过来? 颜洛君走在去往网约车停车点的路上,被这句话逗笑了。在缓和她的心情这一方面,姜舒言往往有着极为奇异的天赋:走之前再说。 这段插曲就此中断,颜洛君一边走一边思考自己究竟要去哪儿才能找到傅瑞文。其实很好猜,她不确定这几天傅瑞文是否还在咖啡店兼职,但无论如何于她而言,宿舍不能回的情况下,最安全的地方其实是那间出租屋。 那间……属于她和傅瑞文的出租屋。 颜洛君心脏泛起密密麻麻的痒,她好像一反常态,任何一种可能性都让她变得无比焦躁。那些看似离她很远、只在被遮掩下来的新闻上看见过的事,与她擦肩而过的傅瑞文的母亲,和傅瑞文在只言片语中提到过的,她并不想回的家。 颜洛君觉得自己其实早该想到的。春节的前几天她已飞往澳大利亚,但春节的那几天,出租屋的电费依旧在正常地消耗着。傅瑞文没有回家吗?好像人们过年大都是会回家的吧,她习惯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周围,最终反噬了自己。 她给傅瑞文发了落地后的第一条消息:你在哪? 对面没有回复。 颜洛君攥紧了手机,不愿意错过任何一点可能的震动。她从澳洲飞回来,没有在任何地方稍作停留,她坐在网约车上,浓郁的车载香薰味随着空调的冷风扑来,城市在车窗外倒退。 她有多久没见过傅瑞文,三个月,四个月,还是更久? 如果此前她都未曾清楚傅瑞文身后是什么、所背负的有多沉重,她又凭什么在那一夜质问傅瑞文究竟如何想,继而将这段不清不楚的关系维持整整半年之久? 有一瞬间连她自己都迷茫了,就好像她从始至终只是毫无知觉的看客,和傅瑞文所遇见的任何一个有名姓的路人并无差别。她高高在上,她置身事外,她向傅瑞文伸出手,说我带你回家,却又抛出暧昧不明的橄榄枝,加固这段若即若离的关系。 事实……如此吗? 她难以得出能够说服自己的回答,也或许这一切并不重要,很多时候重要的并非事实而是当下的情绪所在。戴上伪装的假面后,她宁可沉沦,也只能沉沦。 但她已做出决断。楼梯间的声控灯依次亮起又暗下去,她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和以往无数次一样,摁下指纹开锁。 房间里的灯没亮。 她反手去摁门口的顶灯开关,惊讶于这个举动竟然是徒劳。她好像回到自己19岁生日的后一夜,她和傅瑞文在厨房,幽暗的蜡烛是唯一的光源,却将傅瑞文的眼睛映得很亮。 卧室门打开的那一刻傅瑞文以为自己差点出现幻觉,不然为什么此时应当在另一个半球的颜洛君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客厅的一缕天光从大开的卧室门外漏进来,她下意识闭了下眼,下一瞬却已经嗅到颜洛君身上熟悉的茉莉花香味。 她分明风尘仆仆、眉眼间透露着疲惫,为什么身上还会留着茉莉花的香气呢? 但这一切却证明眼前的确是颜洛君,也只能是她。她在自己面前蹲下,自己此时应当很狼狈吧?傅瑞文想。 她被她生理意义上的母亲和弟弟追逐至此,她们看见自己进了这栋楼、甚至差点和她乘上同一趟电梯。傅瑞文靠在老旧居民楼斑驳木质电梯壁*上,鼻腔充斥着食物腐烂发酵一般的酸臭,却无比镇定似的将从一半高度开始的每一层楼的按钮都摁过一遍。 再然后她进了屋子,顶灯在她打开后的几秒钟后黑了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快2个月没交过电费,原本打算拖到咖啡店发兼职工资的那一天,但现在看来还是太晚。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却发现电量已经彻底耗尽。 她畏惧出门,她承认。她拉开窗帘往楼下望,看见她的母亲仍旧守在那里,似乎在向每一个路过的人询问是否认识她、是否知晓她的住址。她看见她们的嘴巴一张一合,旁边的男孩将香烟在花瓣上烫灭——她真的有看见吗?亦或只是她的幻想? 但那个男孩抬起头,如同感应到什么一般朝她所在的窗户望来。 身体比思维快过一步,傅瑞文猛地合上了窗帘。她大口喘着气,意识到自己无比厌恶这种从血缘里带出来的心灵感应,是她反应过度吗?还是真的有这种不公平的、单向的寻找。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守在楼下,而这栋居民楼只有一个出口。 她总有一天会被抓住。冰箱里没剩多少东西,断电后仅有的食材也会变质腐烂,入夏的高温,食物撑不了太久。她知道那两人不会永远都守在楼下,她始终有出逃的机会,可那意味着她要寻找新的住所,寻找新的安定之处。 她经不起耗,也不敢再耗。 于是无休止地和自己纠缠下去,永远在这间屋子里将自己深埋起来,将一切需求都降到最低,直到她不得不从这里走出去为止。 可她还是会感到恐惧,她永远在赌一个未知的后果,她不知道守在楼下的人什么时候离去,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真正从这糟糕的一切中逃离。 直到有一瞬如同破晓,她在茉莉花香的包围里,后知后觉,颜洛君拥住了她。 第82章 “我想,我也是喜欢你的。” 她好像被环绕在一个梦里,一个一旦触碰就会立刻破碎的泡泡,边缘的轮廓是模糊而失真的,同时也让她眼眶发酸,约莫深陷其中总会付出代价。 傅瑞文从小懂得这一点,一切看似美好的事物背后隐藏的都可能是她承受不起的代价,像是某种捆绑销售,可从她拿起商品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掉入了圈套。她有无数个理由说服自己两件、甚至更多商品一同购买的必要性以及性价比的合理性,然而其实单单一句支付不起就能将虚假打破。 如果眼前真的是颜洛君,她能给对方什么呢? 那个一直以来被她埋在心底的问题再度浮现上来,她要支付怎样的代价,才能配得上颜洛君对她的好呢? 好到她甚至会在这种时候生出幻觉,在这自我认知最为微弱、渺小的时刻,她想,颜洛君在她心中的分量超过了她自己。可是怎么会呢,她们分明才认识没有很久,她为什么会对颜洛君生出下意识的依赖,期冀她将自己从深渊中拯救出来? 这并非吊桥效应带来的错觉。然而具体是什么,她很难从模糊成团的情绪中分辨出来。这似乎是一种复杂的集合体,无论组成成分的任何一点抽离出来,都会与整体截然不同,也无法作为个体分析。 那么唯一剩下的方法就是接纳这一整块、不知何时生出的情绪,作为心的一部分,其实二者早已看不出缝合痕迹。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一种天然的直觉,就好像这一块本就是留给言洛君的,过去二十年被她忽略的空洞,从她意识到的那一刻起有了实感。 傅瑞文微微呼出一口气,舔舐嘴唇时一缕干裂的血腥气涌上来,她轻轻闭上眼,低声问道:“怎么会是你呢。” 颜洛君像是在呵护一件价值难以估量的孤品,她松开一只手往下,扣住了傅瑞文的指尖:“为什么不呢?” 她退后一些,让这个怀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注视和追逐:“我想见你,所以我回来了。” 看,只是这样简单的理由。她说得好像无比轻松。傅瑞文没出过国,上大学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次出市,但她当然知道从南半球飞回来远没有颜洛君说的那么轻松。但颜洛君说只是想见她,只要是想见她,无论隔着多远,颜洛君都会来到她身边。 傅瑞文怔怔看着她,夏日的风远算不上适宜,她从刚才的拥抱中察觉颜洛君一路奔波而来的疲惫、风尘,她的身体比平时要热,额角蒙着一层薄汗,眼下的青色也远远配不上记忆中的精致。她将最真实的一部分展现在自己面前,如此坦诚相待,以换取另一颗真心的代价。 “为什么呢?”傅瑞文无法再维持情绪的稳定,分明她在差点被那两人追上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失控过,她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可这都不重要了,“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呢?” 她对颜洛君而言是特殊的,她很确定,所以她加上了用以限定的“对我”。她意识到这一点,她终于愿意直面这一点,而不是一味地将自己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对自己说颜洛君只像是资助了一个可怜的女孩,而她唯一所能做的是报答。这是一笔投资,她要帮颜洛君取回本金和利润,至少在这一层面两不相欠。 但其实她很早就还不清了。 这场自欺欺人的戏还要演多久?她长久地沉在这场喜剧里,想象自己是生出意识的提线木偶,沉默地看着周围的所有事发生。可她意识到操控的人并非善类,她于是逃离,她迷茫漂泊过一段时间,又将偶然路过的颜洛君视作另一个操控者,其实一直在逃避思考和主体性。 第60章 她以为颜洛君不会回答,或者说她从没有奢求过颜洛君的那个回答。横亘在她们面前的鸿沟宛若天堑,颜洛君会遇到无数个像傅瑞文一样的女孩,但她从始至终只会遇到一个颜洛君,有且仅存在这一个,万千可能性中的唯一。 “因为喜欢你呀,”颜洛君的声音轻得仿佛在陈述一个只有她们两人会知道的秘密,“我喜欢你,傅瑞文,我希望你……什么都好。” 她会失去构建华丽词藻的能力,爱本身也是玄之又玄的东西。她在这个年纪还不敢轻言喜欢,但已经隐约有预感她不会再遇见另一个让她为之倾倒的人。她只在这一刻喜欢傅瑞文,这是她考证过千百次的结果,这就足够了。 情感是流动的,永远在变化的。她在这时候确证自己喜欢傅瑞文,并且这一状态将长久地延续下去。喜欢是灵动的词汇,也是最直白纯粹的、不需要任何修饰词加以阐释。 “虽然趁人之危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我在认真地寻求这个答案,”颜洛君的郑重而带着渴求的声音传来,傅瑞文几乎已经被她的上一句话震得短暂的失去了反应能力,“你对我……如何呢?” 她对颜洛君如何呢?傅瑞文很少、很少去想这个问题,但它刚才已经得到解决了不是吗?她只是一直以来惧于去面对真正的答案,那个答案需要她抛下与过去有关的大部分“自我”——尽管那只是被环境规训的产物,但她长久以来错误地将它视作正确的,视作唯一可被执行的标准。 她也是喜欢颜洛君的,她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喜欢?也许如果不是下意识的靠近,她并不会在医院与深夜挂水的女孩分享零食,也不会答应她一次次刻意制造的见面请求,那么也不会在医院再次遇见她,向她求助,被她捡回家。 她也不会在这间属于颜洛君的房子里待这么久,一切只是因为颜洛君默许了她的行为,也默许了她的回避——到头来反倒是她恃宠而骄,试图将浮出水面的私心用更深的浪花掩埋,以至于让孤舟愈来愈远。 但颜洛君拉住了她。 在悬崖边缘的湍急中,颜洛君拉住了即将下坠的她,诉说了自己的喜欢。她将一切再一次剖开,不同于前一次近乎质问,而是将一颗真心明明白白地摆出来,那颗心还在跳动,鲜活的,伴着紧张的赤诚。 “我也喜欢你。”颜洛君听见了她预想中的答案。 “我想,我也是喜欢你的,”傅瑞文在她怔愣的那一秒抬头,倾身将剩下的话含进柔软相抵的唇瓣里,“我喜欢你,洛君。” 第83章 也有人认为不尽如此。 姜舒言觉得颜洛君最近很不对劲。 她在这节小组讨论课上四五次听见颜洛君发言提问,遂惊恐并深感尽管同在一个班但自己完全是混子,她甚至连教授刚才让她们看哪幅画都不知道。 教室里落针可闻,她只能私信颜洛君:刚让看什么啊? 颜洛君回复:francesco的《天使报喜》。 姜舒言:然后呢? 太安静了,安静得连打字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姜舒言甚至听见坐在她右边、隔着两个空位置的同学正在听一首重金属摇滚,蓝牙耳机藏在头发里,漏音漏成这样也是很难得了。 颜洛君一顿敲敲打打,最后送来几个字:分析前景蜗牛的作用。 但她还在敲字,这又是为什么?姜舒言自认并非好奇心重的人,但颜洛君昨天才从国内飞回来——是的,前天。她对此消息感到既震惊又佩服,毕竟某人可是周五的航班周六落地国内,再搭周日的航班周一落地,在宿舍睡了接近一整个白天,凌晨的时候才爬起来补前两天落下的作业。 现实有种魔幻感,有人在国内上学住在国内,有人在国外上学住在国外,也有人在国内上学但周末飞回国内…… ——也有人认为不尽如此,对此你怎么看? 姜舒言当然不可能直接问颜洛君究竟周末回去做什么了,这点基本的分寸感还是得有,她对别人的事没那么大占有欲。只是颜洛君明显今天状态也不对劲,倒和之前的魂不守舍不一样,姜舒言猜到事情顺利解决了,但没想到会这么……嗯,好像有点太开心了? 很奇怪。 这时候教授让大家就近和同学讨论一下刚才的问题,姜舒言自动转向颜洛君那边,问她有什么想法。 颜洛君停下了敲字:“不知道啊,没看。” 姜舒言:“……” 姜舒言:“诶不过话说起来,你周末那事儿,都处理好了?” 颜洛君点开大图,一面抬眼看她:“对啊,你怎么知道我和傅瑞文在一起了?” 姜舒言:“……” 不是,她请问呢。 “谁问你了,”姜舒言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打出一套丝滑小连招,“whocares?不是,等等,我的天,不是,啊?” “行吧,”她刚才一时没控制住音量,已经有同学往她们的方向看,她庆幸自己方才说的大部分都是中文,“祝福。那……你们还得谈六个月左右的异地?” 这倒是个问题,不过也不算问题。颜洛君安静地移动触控笔,滑动图片细节,说:“我认为蜗牛并没有取消透视深度或暗示某种不可见之物,既然它在窗台上那么或许证明它意图表现观者实际所在的空间。” 姜舒言噎了一下,在文件夹里找了会儿没找到这幅画,只好问颜洛君要一份。等原图上传和下载的时间,颜洛君将ipad微微转了个面,让姜舒言在她的ipad上看得更清晰。 “她毕业了吗?我记得她应该比我们高一个年级,那岂不是明年就毕业了?”姜舒言小声问。 “马上就毕业了,”颜洛君微微侧过头,她们交谈的声音被掩埋在讨论的英文里,“她们大学是三年制的。” 姜舒言有点惊讶:“那她毕业之后还会留在江市?她是江市本地人吗?” 这倒提醒了颜洛君。 她和傅瑞文完成关系转变到现在也就不到三天,从周六下午开始,当天尝试解决一些迫在眉睫的问题,周日只在一起待了半个白天,晚上她就又搭乘航班回学校,之后几乎是陷入长久的昏睡,很多事情尚且悬而未决。 她给了傅瑞文一笔钱——很显然这并非出于怜悯或是某种高高在上的拯救,而是后者的存款已经无法支持她在江市继续生活下去。似乎可以理解为将出租屋近乎免费提供的另一种形式,如果傅瑞文坚持要付房租的话,那么这笔钱只是在颜洛君账户里转了一圈,然后又流转回去,甚至还比之前多了些。 其余都算傅瑞文的家事。事实上颜洛君也没什么处理这种事的经验,她无法理解傅瑞文生理意义上的母亲,带着弟弟,千里迢迢从老家来到江市寻找傅瑞文,只是想从她这儿要到四位数的钱。 毕竟在颜洛君的认知里这段路的机票都差不多得四位数,这一行为属于某种意义上的狮子小开口。当然后来她知道他们是乘火车来的,她自己每次出门旅游都会先把老式的火车筛掉。 她不方便插手,她给傅瑞文的钱远不止四位数了。她没说具体名目,如果硬要解释的话大抵只能是什么“帮忙看顾房子的钱”,或者其实给对象花钱哪儿那么多理由,想花就花了。 这实在称不上什么一劳永逸的有效手段,她从未经历也不理解这种畸形的亲缘关系,难免手足无措。满打满算不过一天的时间也容不得她进一步解决什么,除了意料之外的告白,和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慰。 她年纪还太轻,不敢轻言所谓的爱,喜欢也是怀着赤忱的。傅瑞文说也喜欢她,当然是好,她无心去深究这份情感从何源起,因何而来,只要结果是傅瑞文喜欢她,她们可以一起走过很长很长的时间。 但现阶段的异地显然是无法避免的,退一万步说,哪怕她在去年就已经和傅瑞文成为情侣,她也不可能放弃出国交换的机会。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在她的价值观中并不比她所真正拥有的一切——学业、事业更重要,所以她当然也不会半途终止这次交换。 但等她回国后呢?傅瑞文还有一个多月就会毕业,之后她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江市。江市的就业环境竞争激烈得可想而知,护理专科约莫是很难找到一份薪资能够完全覆盖生活成本的工作,或者换句话说,用大部分工资支付生活必需花销,甚至超支,这并不划算。 她开始盘算着将傅瑞文留在江市,她别无他法并且也只能这么做。颜洛君自己也并非江市人,但她还有两年多才毕业,这仅仅是本科,是否升学和升学去哪儿都尚未被她纳入考量范围,但她的人生从此会多一个变量。 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对吧? 傅瑞文不会想回到家乡的,她对与原生家庭有关的一切那么深恶痛绝。那么怎样才能让她长久、稳定地留在江市呢?颜洛君想到很简单的答案,这时候下课铃响,教授遗憾地说,我们下节课再讨论这个问题。 第61章 第84章 这十分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 ——于是傅瑞文有了在江市的工作,这并非所谓的以权谋私或人际关系走动,颜洛君觉得很多时候人只是缺少一个获取对应信息的渠道。 不同平台所接触到的信息是不一样的,这并非含着褒贬而只是事实陈述。就如同在她们宿舍里,打算本科毕业直接就业的方荷不会关注强基转段和推免政策,预计走学术的许唯芝也没有实习的计划。绝大多数人只困囿于大数据所推荐的信息里,很难剪开层层包裹的茧。 这份工作足够稳定,算得上是令人艳羡。傅瑞文不知道颜洛君究竟做了什么,但总之从能力上而言她能够胜任,从更多的角度,诸如学历、经历,她很难与如今的同事竞争。更何况到后来学历愈发贬值,几年之后的现在她所带的实习生甚至有的是名校出身。 她和家里断绝关系——或许可以这样描述,已经七年、或许是八年?她记不清了,也无从算起,大脑总会下意识屏蔽让人不愉快的回忆。总之应当是有许多年了,她家里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她和一个女孩在一起,这简直是违背世俗、荒谬、难以启齿的。总之最初知晓的时候,她的母亲所说出的词比这更尖锐恶俗一百万倍。 这十分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即她和颜洛君的爱情只是如同儿戏一般,没有人会当真。就连傅瑞文自己也是在某一天,颜洛君带她出国、真正告诉她我们领证吧的时候,才猛然意识到颜洛君是认真的。 这份认真会吓到她,理所当然的,因为她从未长远地计划过未来。和颜洛君在一起的未来太不切实际了,听上去无论从家庭背景还是个人经历而言,她都无法与颜洛君打成平局,很显然她配不上颜洛君,颜洛君也没有必要为她一人而长久停留。 但她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语言,就好像语言组织的能力突兀地被收走。她大抵是站在原地怔了几秒,颜洛君察觉到,转过头问她怎么了。她的眼睛很亮,傅瑞文从倒影里看见自己,格格不入地站在背景里。 她是在颜洛君读英硕的那一年第一次见到颜洛君的母亲,尽管事实上她们已经通过一次电话,她已经知晓在颜洛君19岁生日那天晚上拨电话的是她的母亲。见面前颜洛君和她介绍,她惊讶于颜凝的姓氏也是颜,这难免让人想起诸如父母离异、或是一方罹难这样的坏事。 但颜洛君只是疑惑:“我是我妈生的,我不跟她姓跟谁姓?” 她天然地认为女人生下的孩子应当继承女人的姓氏,事实上她所继承的远不止这一点特征,她几乎继承了母亲的一切。容貌、智慧、艺术天赋、人脉网络,甚至远到许久之后的遗产。 颜凝爱她,这很显然,自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如同傅瑞文自己的母亲一般厌恶女孩。但颜凝的爱又与傅瑞文在现实中所了解到的不同,她很难形容这些感受。总之颜凝听说了她是颜洛君的女朋友,微微一笑说看上去和洛洛关系很好呢。 不是“配不上/配得上我们家洛洛”,甚至不是“是个很好的孩子”,轻描淡写的只有一句对关系的形容,好像傅瑞文本人究竟如何,她并不关心,她只关心女儿是否在这段关系中快乐。 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羡慕吗?不如说是麻木,她很早就失去、不如说从未拥有过这份亲情。吃完饭颜凝说还有事,就不陪她们年轻人了。颜洛君拉傅瑞文去露天的小花园喝茶,说是喝茶,其实颜洛君点了鲜榨果汁,装在精致的玻璃杯里,映着夜色很好看。 “我妈一直都很忙,一般很少回国的,”颜洛君想了想,似乎觉得自己必须得解释一句,“本来我觉得我们谈恋爱,也没必要向她汇报?但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今晚一起吃饭嘛,她突然说自己回国,问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颜洛君耸了耸肩:“两边我都不想鸽,干脆就让你们见面咯。” “怎么样,”颜洛君眨了眨眼,“我妈漂亮吧?” 奇怪的评论,傅瑞文点头,颜洛君笑了笑:“我就知道,我看过她二十多岁时候的照片,感觉除了穿搭风格,其他都没有变过的!真的超美啊!” 真的很奇怪,她和颜洛君一起坐在露台边上,听颜洛君赞美她的母亲。 怎么说呢,就是感觉这种话题不应当出现在晚辈的讨论里。 傅瑞文还是问了那个问题:“你是你母亲带大的?” “嗯?为什么这么问,”颜洛君很惊讶,“我……算是家里阿姨带大的?不对,你怎么定义‘带大’这个词?” 她有点苦恼:“唔,感觉很难说究竟是谁带大的。感觉我的母亲和父亲,有点像随机刷新在家里的npc?这不重要,反正没人管我。” 所以她是有父亲的,至少生理意义上是有的。颜洛君偷偷在观察她的神色,主动解了惑:“为什么总觉得你误会了什么……我母亲和父亲都在的,我和他们的关系也没什么不好,不要脑补什么奇怪的背景故事啦。” 她没喝酒,指尖半透明的渐变红色美甲像是被被子里的草莓汁染就的。其实她和傅瑞文已经快半年没见过面,她还在读硕士,傅瑞文则在江市安顿下来。颜洛君是回国陪她过寒假的——过她自己的寒假。 傅瑞文说好,然后颜洛君转过身,靠在身后木质的栏杆上,她将被风吹起的长发都撩过耳后,玻璃杯中如酒一般的红色晃动。 “我这么久才回来一次,”她说,“你却一直在谈论别人,都没有好好看过我。” “这难道不是你攒的局?”傅瑞文默许了她恶人先告状,可她仍要为自己辩驳,换作过去她大抵只将这句话咽下了,承受是她过去的必修课,却未曾想过她会在和颜洛君在一起时突破这层规训,展现一个裸露也真实的自我。 “啊……不记得了呢,”颜洛君半眯起眼睛,狐狸似的,试图转移话题,“草莓汁很好喝,姐姐想尝尝吗?” 很甜,她的呼吸都是甜的。舌尖在口腔的软肉里游走,傅瑞文几乎失去站立的力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反压得靠在护栏上。这并非一个具有侵略性质的吻,而是绵延的一种,其中的流动无法预测,真正的自我与真实的时间,于此具像化。 “会有人来……”傅瑞文指尖扣紧了冰凉光滑的栏杆。 “不会的,”颜洛君笃定,几乎将她揉进自己的味道里,“这是我家的产业。” 第85章 就连身边的人,也好像是陌生的。 好轻松的一句话。傅瑞文在混乱里意识到,她其实也是一点一点地在了解颜洛君,她们很少谈到对方的原生家庭,以至于这些在一段稳定关系中需要去磨合、提早了解准备的信息,她们都未曾交换过。 譬如傅瑞文是直到那一日才知道颜洛君家的产业,约莫是颜凝名下与艺术相关的部分偏多,颜父手上则是一些偏实体经济的存在。不过他也会在颜洛君十八岁生日那年送给女儿一间画廊,颜洛君在聊天提及的时候似乎颇有些无语,她很早就将那间画廊交给了代理人打理。 “其实不太有回去发展的打算,”她坦白道,“虽说经营画廊也不一定就要本人在,但至少场馆装修、展览布置的时候人得在去现场看一圈,锦都……地理位置还是不太好。” 其实按照她的挑选标准,剩下的城市便只有江市。她们在顶楼的套房里,颜洛君按心情选了个浅紫色的浴球,放进浴缸水里的一瞬间浴球散开,一点一点,在水里弥漫出浅淡的薰衣草香味,将水面染成如同落霞一般的颜色。 “那你毕业以后……”傅瑞文觉得自己没立场问,或者说是没有立场干涉。问倒是能问,询问伴侣的发展计划么,听上去很合理,也并不逾矩。 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与颜洛君相处的方式,好像还没有习惯身份的转变。她现在不是借住在颜洛君家中的外人,也不是与她吊着不清不楚关系的朋友,她和颜洛君应当是平等的情侣关系。 当真平等吗? 无可否认她从颜洛君处获得了许多她此前从未预想过的东西,无论是实体的非实体的,总之如果不是颜洛君她甚至没有机会站在这里——浴缸很大,颜洛君问她要不要一起泡,其实她玩起眼睛微笑,傅瑞文就知道她想做什么。 傅瑞文有点累,转到另一个浴室去冲了个澡,将身上黏腻的汗洗掉。她不知道颜洛君究竟是为什么会想在……好在江市天气一向喜怒无常,今天天气转暖,露台上不是很冷,远没有到吹这么点风便要受凉的程度,更何况最后还是进了室内。 这么美好的夜晚再讲别的有些扫兴,该做的也都做过了,于是颜洛君披着浴袍出来,房间里的温度正合适,她上床将自己埋在被子里,和傅瑞文讲她这半年的所有开心事和不开心事。 其实早就讲过了呀,她每天都有和傅瑞文分享的,她今天偶然做出了味道超棒的油焖大虾;下午去了一个同学的party,现场很吵,但其实点心都不合她胃口;她和社团里的同学去徒步,在山顶俯瞰满目绿色。 第62章 她讲给傅瑞文听,就好像这些事发生时傅瑞文也在场。但傅瑞文终究还是离它们太遥远,颜洛君当然可以将她捆在自己身边——她所提供的情绪价值绝对大于傅瑞文所得的工资,但这真的是能用以比较的东西吗?需要找到一个双方都无异议的尺度,这本就是伪命题。 很多年了,傅瑞文不是一个对时间感知很敏锐的人,更何况人年岁渐长,对时间的概念大多是越来越快的。失去了上学时对一周五天分别上什么课的感知和对寒暑假的期望,剩下的只有冗长的大小周、三班倒和屈指可数的年假,她很少再去回忆曾经的一切,就好像所有的现在都是顺其自然的,那些悲痛或欢快的经历,本就不应存在。 七年回忆起来也就一瞬间而已。傅瑞文中途又被家里找过几次,无非是弟弟上初中、上高中、考大学、结婚,这么几件事,却好像将人的一生都困在其中。她其实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偿还的,就算有应当也还清了。只有给钱才能息事宁人,那么就给吧,她只是失算,没想到到后来家里会要得越来越多。 但她的愿望难道很难满足吗?平静的、不被打扰的生活,听起来像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种东西颜洛君甚至从出生就有,她甚至有更多,所以她才不以为它们弥足珍贵,将一切视作理所应当。 傅瑞文大学毕业后再也没回过家,颜洛君让她在江市挑了新的房子,房产证原本想改成她们二人的名字,不知为什么一直被别的事情拖着,到最后也没有加上,房子仍旧是颜洛君一个人的。 傅瑞文想要抓住些什么,努力抓住一点仅属于她的东西,却发现她的生活早已被旁人填满。前十九年来自家庭,十九年之后出自颜洛君。 她真的已经疲惫到极点,对手机里躺着的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也无能为力。她茫然觉得自己好像是犯过一些错,或许从最开始就不该妥协?——否则只会拖成现在的样子,那么以后呢?更远的以后,她还要瞒着颜洛君和原生家庭纠缠一辈子吗? 但如果最初不妥协,事情又会发展成什么样呢?谁也说不清。既往之事不可谏,来者也未必可追,颜洛君大抵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吧?其实颜洛君真的很尊重她的选择了,从未过问这些事,她相信自己,傅瑞文知道,在她的意想里自己应当在七年前就已经彻底解决了这桩事。 真是……奇怪的交付。 厨房的碗泡得差不多,傅瑞文戴上家务手套,挤了洗洁精在抹布上。很快洗好擦干放回柜子里,颜洛君摘下围裙出来,颜洛君工作间的门又关着。她最近很忙,傅瑞文知道。 她的忙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彻夜不眠赶工,也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和朋友玩在外面,照她的说法是采风。她不是没想过带傅瑞文,而是傅瑞文实在请不出假。 年假总共就那么几天,再怎么也抠不出半天多的,她缺的时间总得有人来替,替完她还得还回去。这么说起来,她们上一次远行,真的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久到傅瑞文已经不记得具体时间和心情。 她应该是高兴的,本来也应当是这样的。 ——如果颜洛君没有拉着她去领证的话。 她在犹豫、害怕,她没有准备好,她根本就毫无准备。但那一刻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分明已经做好了万全的铺垫——她和家里出柜了,谩骂忍过了,钱打过了,长久的不堪与绝望,似乎都过去了。 她需要开启新的生活的契机。 但不该是站在一个语言文字完全陌生的国度。 风是陌生的,海是陌生的,就连身边的人,也好像是陌生的。 第86章 那是个荒诞的心灵鸡汤。 颜洛君用铅笔横向划过一整张稿纸,然后将它塞到一旁的废纸篓里,过了一会儿又将它抽出来,露出了最底层的第一版。 一件作品的制作最难的往往是第一步,设计有了雏形才会有找材料、具体制作方面的问题。她记得自己不久前有下单过一批材料——有种退掉的冲动。 算了留着吧下次还能用呢,颜洛君开始从根本上考量自己是否有大的方向错误,比如应该将作品的尺寸定得大一点,带来更加震撼的视觉效果,同时增加由远至近不同观看状态的呈现…… 很复杂的事情,这在她的职业生涯中并不常见,她将其归因于最近所见的东西太杂,或者也有可能因为从欧洲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记忆正在逐渐被淡忘。总之ddl算不上那么的迫在眉睫,她将削尖的铅笔放下,准备去冰箱寻找饭后甜点。 她记得前两天在超市买了石榴汁,这会儿来一杯刚好,或许再加点气泡水——还是算了,碳酸饮料少喝更养生。她在推门出去之前是这样想的,拉开冰箱门拿出石榴汁,洗杯子的时候想起没问傅瑞文要不要一杯。 卧室的灯亮着,傅瑞文似乎在卫生间,她的手机搁在床头的柜子上,机身一半悬空在外面。颜洛君路过时担心碰掉,伸手扶了下。 “姐姐?”她抬头*,却看见傅瑞文神色怪异地站在卫生间外,“怎么了,脸色这样白?” 她走过两步,伸手在傅瑞文额上碰了碰:“没有发烧呀……”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颜洛君担忧地问道,“虽说刚才已经问过了,要不今晚早些睡吧?你明天的排班是什么时候,请假行吗?” 傅瑞文的思绪从发烫的手机上收回,电量已经低到手机自动提醒,突兀地震动一下,在寂静中显得尤为诡异。然而短信又涌进来,颜洛君只是瞥了一眼,注意力仍旧在她身上。 “要不请年假休几天吧……”她低声嘀咕着。 刚过完春节就请年假,感觉这一年有点没盼头。傅瑞文摇头,颜洛君便说:“我总觉得好像出了什么事,但你不愿意告诉我。” 她的直觉一向敏锐,傅瑞文张了张口,很难组织出反驳的措辞。但颜洛君微微摇头,食指抵在她的唇上:“没关系,姐姐不想说的话,可以不用告诉我呀。” “……谢谢,”傅瑞文好不容易松了半口气,强行吊起点精神,“你过来找我吗,什么事?” 颜洛君在工作时有时会提些愿望,多是些简单的,例如给她切一个水果拼盘、拌一碗酸奶当夜宵……种种。但偶尔心血来潮,她也会自己做东西,给傅瑞文分享。 “噢,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姐姐你想不想喝石榴汁,”颜洛君眨了眨眼,“刚从冰箱里拿出来。” 傅瑞文下意识道:“刚吃过饭呢,晚上少喝冰的。” “知道了——”颜洛君拉长了调子,“所以姐姐喝吗?可以兑气泡水。” 所以她就算说了也没什么用,颜洛君就是这样,她想做一件事时就很难听得进旁人的言语,这在傅瑞文的意料之中。五分钟后颜洛君端着一杯石榴汁进来,杯子里放了一块兔子形状的冰,和半枚简单切过的圣女果。 “那我先继续去工作了,”傅瑞文拿起手机的一瞬间,颜洛君忽然出声,她本来已经出门,却又探身回来,“姐姐你有事和我发消息就好。” 她合上门,傅瑞文只觉方才心脏都要从胸腔跳出来。她在紧张,但她为什么要紧张?如果是颜洛君,不会干涉她的生活,不会介意她和家里还有那么多交易,一定不会……的吧。 她甚至无法做到发誓说这是最后一次,这件事就仿若一个无底洞,永远在等待着她纵身跃入其中。她惊觉不对想要逃开的时候已经深陷于此,连外力也很难将她救出。 她叹了口气,咬住吸管,不出意外地被冰得微微怔了下,好像意识也清醒一点,至少攒够了打字的力气。 傅瑞文:多少,说吧。 傅瑞文:工作太忙,我不会回来的。 傅瑞文:他也这么大了,不能自己挣钱吗? 于是一个电话拨了过来,约莫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给出正向的反馈,对方在电话里的语气和从前相比也没什么大的不同,傅瑞文在这一点上尤为迟钝,甚至这么多年过去她连颜洛君的心情变化都没能完全理解。但总归是稍微柔和一点,至少不一上来就用遥远的方言谩骂,而是告诉她要多少,再谴责她一直不回家。 其实傅瑞文有时会想,他们是真的想让她回家吗?她在他们眼中分明是傍上了一棵可持续发展的摇钱树才对,她若真回去,在县城里找个男人结婚了,彩礼顶多也就一二十万吧?她能卖到这个价吗?甚至是一次性的,这意味着今后他们很难再找到新的要钱理由,因为已经分家。 还是说,他们也觉得颜洛君只是随便玩玩,她和傅瑞文注定不会一直走下去,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从她身上多榨取一点现在拥有的价值? 傅瑞文其实没怎么花过自己的工资,好几个购物软件绑的都是颜洛君的卡,颜洛君也不在意这个,她觉得两个人其实没必要分那么开,尤其在这种不是非常重要的方面。 总之傅瑞文听完了对面冗长的哭穷、劝说和辱骂,最后无非又是问她究竟准备在外面野到什么时候,再大几岁都嫁不出去了云云。她在这时候倒是想起颜洛君和她早就领过证,一张在国内毫无意义的纸片。 第63章 真是脆弱啊。 脆弱得就像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那是个荒诞的心灵鸡汤,人们听完后总会有些莫名地笑一下,权当听过一个并不好笑的冷笑话。 真正的叶子和画上去的叶子差别很大,至少颜洛君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在画廊和同行谈笑,也试图给傅瑞文讲哥特式、巴洛克和洛可可。傅瑞文从她那里听到圣母领报、逃往埃及和基督将天国的钥匙交给圣彼得。 但她在博物馆中还是分不清牛毛皴和斧劈皴的差别,不知道院体画与文人画应当如何区分。颜洛君关掉闪光灯将镜头凑近了玻璃拍照时,她觉得展厅的空调真的很冷。 她和颜洛君之间的联结好像两截从中间断裂的藕块,细丝绵密延长,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断掉。 第87章 感谢老师们愿意等我下班后再吃饭! 姜舒言:颜老师,你回国了对吧? 颜洛君将手机从数据线上拔下来,回到: 颜洛君:你连我的航班号都能出卖给傅瑞文,还在这儿问我有没有回国? 姜舒言:……哈哈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 颜洛君:说吧,什么事儿。 她思来想去,还是打算扩大原有设计的尺寸。大件作品不好卖,但她也没指望能赚多少就对了,这种事归根到底还是得看缘分。助理的消息随着打款记录一起让手机发出一段欢快的提示音,上次意外损毁的那件展品赔款已到账,莫名其妙又赚一笔。 但也就有一件作品未能发挥它被寄予的价值,而是成为垃圾回收站的碎片。 姜舒言:之前我们宿舍不是说聚餐?但那天你不是出了点事,突然去法国了嘛,所以就没约上。 是有这么回事,颜洛君当时走得急,还是下飞机后才发现姜舒言替她在群里和许唯芝与方荷解释了。她在群里发了个可怜的表情包,许唯芝发了摸摸你,方荷则祝她旅行愉快,顺便问问要不要约下次? 那时颜洛君还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回国,便将这件事推后了。这会儿倒是有空,反正新的设计图已经画好,就等在路上的材料了。她准备将零件部分先制作好,大的框架改天再去一趟欧洲组装。她和郁书商量了时间,暂时不急。 姜舒言:方荷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她对吃饭抱有极大的热情。 颜洛君:我最近都ok,她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傅瑞文:她说你没理她。 颜洛君罕见地卡了壳,从上往下翻了一遍聊天框,什么也没有。最后带着疑惑找到方荷的聊天框,敲了个“?”发过去。 一分钟后等到方荷的回复。 方荷:! 方荷:? 方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颜洛君:?怎么了这是 方荷:让我从地球上消失好吗……为什么公司内部办公软件也会超过2分钟无法撤回啊? 方荷:天塌了我本来想找你来着,下意识在公司办公软件搜你的名字,谁能想到真的有同名的啊!我发给不认识的同事了!!! 方荷:镇定,冷静,安详——她不会以为我是变态吧? 颜洛君:…… 今晚傅瑞文不在家。她昨天晚上被颜洛君摁着强行早睡了,今天早上躺不住,起来将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擦过玻璃之类的。她给自己准备了晚饭和宵夜,下午出门上班的时候顺手带走了。 颜洛君:要不就今晚?想吃什么? 方荷:今晚吗?好像有点难请假…… 颜洛君:吃晚饭也不行? 方荷:如果你们不介意等我10点下班后再和我一起吃晚饭的话…… 颜洛君:…… 颜洛君:其实也不是不行。 颜洛君:我去群里问问。 姜舒言和许唯芝都说没问题,于是聚餐被草率又深思熟虑地定在火锅店。如果不是因为在江市,颜洛君大抵会提议吃串串。 方荷:太好了感谢老师们愿意等我下班后再吃饭! 许唯芝:没事……那个时候我本来也在写论文。 姜舒言:那我现在先去睡一会儿。 颜洛君:那我请大家喝奶茶吧,就当是弥补上次我鸽大家。 她发了个拼奶茶的链接在群里,踩下床去冰箱里拿昨天剩的石榴汁,顺手和傅瑞文发消息说她今晚和大学舍友聚餐——虽然傅瑞文得第二天早上才会回来,但她认为还是说一声的好。 毕竟傅瑞文之前似乎说过……有事还是和她讲一声比较好。 傅瑞文回消息总是很慢,颜洛君知道这得等她有空看手机才行。这个“有空”也是一个薛定谔的概念,总是和没空穿插在一起的,只要还在上班时间,就不可能真的有空。 她给自己做了石榴汁,做完了却才发觉有些索然无味。群聊里大家已经将奶茶都点好,颜洛君甚至看到一杯羽衣甘蓝小麦苹果汁,看点单人是方荷,牛马下班也吃草,那真是很有生活了。 颜洛君当然不是没有上过班,她在大学实习时见识到了艺术行业钱少事儿多,假期都和正常的双休错开来;她也在宿舍听方荷大三投暑期实习的时候压力太大,深夜没绷住蒙在被子里哭,方荷哭完了下床喝水时看见桌上被另外三人塞了一堆小零食。 所以无论如何,一切都没有那么糟对吧? 她忽然有点想傅瑞文,就是很突然的、没有征兆的,而且她会认为这一突如其来的情绪是正常的。她对傅瑞文的依恋不需要任何理由。她于是给傅瑞文点了奶茶,直接送到科室。 这时候又莫名想起傅瑞文在咖啡店打工的那段时间来了。偶尔有一次聊天时傅瑞文说,江市的咖啡店很多,她选择在颜洛君学校附近打工,大抵是因为,还是想离大学近一点?她没想到会遇见颜洛君,颜洛君是她生命中的意外之喜。 这份“喜”究竟会持续多久呢?颜洛君和她在一起时也不敢确定,但直到现在——竟然已经存在这么久了,是不是已经可以证明它的确是稳定的,短时间内不会消失? 这让她前段时间的患得患失显得很不切实际。但或许感情本身也是需要一定的波澜,长久的持平、或是一味地上涨,都难免让人居安思危起来。颜洛君在吵架的时候感到难过、压抑,但这会儿已经全然不知当时的心情了。 她没化妆就出门赴约了,反正大学舍友么,大家都见过彼此坦诚的样子。更何况吃火锅,更是难免脱妆。最早到的是许唯芝,可靠的博士生提前订好了位置,到的时候只需要报她的手机尾号。颜洛君跟着服务员到了包厢,许唯芝文文静静地跟她说好久不见。 不聊毕业时间不聊论文成果不聊就业——颜洛君在来之前特地搜索了如何与博士生相处,虽然她原本也没有问这些的打算,左右不过是许唯芝先开启话题问她前些日子的欧洲之行如何,刚聊了几句姜舒言就来了。 姜舒言接过平板点菜:“你们都不点?这么拘谨,一会儿倒是别拘谨着都不付钱。” “来之前说好了aa,”颜洛君摁灭了手机,“当然你要是抢着请客,我们也没意见。奶茶到了,我去门口拿一下。” 她出门便撞上方荷,是真“撞上”,差点面对面凑在一块,还好方荷戴了口罩。 “哦哦洛君宝宝,”她摘下口罩,“大家都来这么早嘛,久等啦。” 第88章 “比我工龄都长,分手能多拿点赔偿吗?” 等第一批食材煮好的时间,方荷的嘴就没停过。从果切到冰粉到新鲜出锅的小酥肉,姜舒言将虾滑一勺一勺舀进锅里,问她:“你们公司是没饭,还是有丧尸变异基因啊?” “别提了,”方荷咽下一块小酥肉,“从上个月开始降本增效,把免费下午茶给取消了。我严重怀疑正餐的餐标也降了,只是你不问它不说你一问它惊讶。” “太惨了,”颜洛君摇头叹气,“我记得你跳到这家公司还没多久吧?” “是啊是啊,”方荷翻了个白眼,“总不能现在开始物色下一家。到时候hr一问,候选人为什么上一份工作不超过1年呢,哈哈那真是很完蛋了。” “还是自由职业好啊。”她最后感慨道。 “可别,”姜舒言即时打破了她的幻想,“你要是知道我上个月买新设备花了十多万然而进账四位数你也会觉得我命苦。” 方荷于是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颜洛君,颜洛君沉默两秒:“看我干什么。” “哦我想起来了你整个春节都待在欧洲,”说话间方荷又吃了一勺冰粉,“对不起啊我今晚是真的忙到没来得及吃饭——你们有家产要继承的是不会理解的。” 颜洛君耸了耸肩,许唯芝搅拌着奶茶里的小料:“那我算什么,还没毕业算什么。” “算你是忍人。”姜舒言说。 “……行,”许唯芝用漏勺在锅里舀了舀,“差不多可以吃了。” “好拙劣的转移话题方式。”颜洛君点评道。 第64章 “那你别吃。”许唯芝说。 “那你把奶茶还我。”颜洛君回。 “为什么每次聚餐都会搞得像小学生吵架……”姜舒言已经趁机拿过了空闲着的漏勺,问方荷,“可怜孩子想吃什么我给你捞。” 方荷:“……还没有惨到不能自理的地步,但是谢谢舒言宝宝我什么都吃。” 上大学的时候她们甚至能半夜12点出门吃火锅,四人其实都不是江市人但毕业这么多年仍旧诡异地都待在江市。方荷吃到一半开始控诉她之前找工作时遇到的hr,说近三十岁的年纪还不结婚的女孩好像犯了什么罪。 许唯芝:“那我完了,母单至今。” “没事你毕业也是找教职吧?”方荷象征性地安慰她,“高校应该不太卡这个?” “不知道,”姜舒言说,“在座零个人有相关经验。” “唉也是,”方荷想了想,“不过忙成这副鬼样子,哪有时间谈恋爱结婚。人总不可能爱上同事,更不可能爱上老板和实习生。” 颜洛君想了想那副场景,莫名打了个冷颤:“听起来很可怕。” “诶你们有没有听过我前司的瓜,”方荷往周围看了一眼,鬼鬼祟祟地低声道,“就是之前隔壁组有两个实习生,带转正的暑期实习,一前一后进来的,在公司里谈上了。” 姜舒言饶有兴趣:“后来呢?” 方荷:“后来就是其中一个和ld谈上了。” 许唯芝:“?” 姜舒言:“哇,同时谈两个?” 颜洛君:“这就是大厂吗?” 方荷:“好吧总之就是在转正答辩前,被绿的那人突然发现自己被绿了,然后将这件事发在了工作软件的讨论社区里。嗯……最后零个人转正。” 许唯芝:“哇。” 姜舒言:“好荒诞。” 颜洛君:“上班爱上同事,同事爱上ld。” 方荷:“你们别这样我求你们了,好像人机啊。” 颜洛君打了个哈欠:“那你倒是说点不人机的话题。” 姜舒言突然积极:“诶不人机的话题我知道啊,你们肯定不知道前段时间颜老师突然跟我说她觉得傅瑞文不爱……唔!” 颜洛君往她嘴里塞了一截黄瓜,方荷眨了眨眼,饶有兴趣:“你觉得傅瑞文不爱你了?” 颜洛君:“……能别提这个吗。” 许唯芝:“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前段时间还说要做美甲……” 颜洛君下意识将手往餐桌下放,突然想起美甲早就卸掉了,于是泰然自若地等着她来看,谁知许唯芝说:“卸掉了,看来和好了。” 颜洛君:“……” 姜舒言指尖捏着啃了一半的黄瓜笑得喘不过气,颜洛君说你再笑就从包间里滚出去。 “别笑啦舒言宝宝,”方荷在捞虾滑的间隙说,“要笑去练舞室笑。” “太冷了方荷宝宝,”颜洛君欲言又止,“空调立省十度电。” “不过说起来,刚刚我就想问了,”颜洛君说,“你为什么叫所有人宝宝?” 方荷:“……” “对不起捏,”她说,“我错了捏。洛君宝宝你看一下这个优化方案ok吗?ok的话我们拉个会简单对一下方便后续跟进哈。” 一套丝滑小连招。颜洛君觉得她们宿舍已经没有正常人了,自己时常因为太过正常而与她们格格不入,她是时候提起一些不那么愉快的话题来中和一下气氛:“所以你们都还单着?” “也就你英年早婚了,”姜舒言吃完了黄瓜,“感觉很难遇到让我生出‘和她过一辈子’这种冲动的人。” 许唯芝安静点头表示赞同,颜洛君啧了声,方荷问:“所以是真吵啊?” “……你问什么时候,”颜洛君说,“跟姜舒言说的时候还没吵。” “哦哦,”方荷很懂似的,“那就是冷战?” 颜洛君挣扎:“其实也没……” “好吧我放弃了,”颜洛君喝了口奶茶,已经从热变成温,再过一会儿估计得凉了,“就是感觉有点七年之痒……” “你们不只七年了吧?这七年之痒来得有点晚。” “九年,”许唯芝补充道,“她大二谈的。” “你瞧瞧,”方荷说,“比我工龄都长,分手能多拿点赔偿吗?” “我还真没考虑过,”颜洛君想了想,“分手给赔偿费……听起来像不太平等的关系,而且到我们这个程度,如果真分手,要考虑的事情其实还挺多。” “房子还在你名下吧?”许唯芝问。 “在是在,”颜洛君道,“不过……” “车也在?” “她又不开车。” “我打断一下,有个问题,”姜舒言道,“你们的证在国内不起效吧,也就是说,从法律意义上而言,你们只是普通情侣而已,完全没必要为了这种事情而烦恼啊。” “难道不该是根本没有分手的打算所以不该为了这种事而烦恼吗……”颜洛君彻底无语,许唯芝陷入沉思,见方荷还跃跃欲试地想要问什么,遂叉起一块圣女果送到她嘴里。 终于安静了。 第89章 世上不可能有人比她更了解颜洛君。 凌晨傅瑞文下班回家,放轻脚步往卧室走,推开门之前就发现门缝里漏出一点光。 ——熬到这个点?傅瑞文暗自摇头,虽然颜洛君早和她说过今晚去见大学舍友,但这也太晚了。她对颜洛君那几个大学舍友还不了解么,和颜洛君直到现在也走得很近的姜舒言算一个,一个在大厂做白领精英的,还有一个听说在读博以后多半进高校当老师的。 这些人也会在聚餐上待到这么晚吗?不知道她们都聊些什么。傅瑞文大学时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兼职,也从没参加过宿舍的聚餐——她们宿舍真的有过这种活动吗? 她本来是要直接进去的,但既然颜洛君醒着,她犹豫了下,还是退到隔断处把外套脱掉了。但事实并不如眼前所见,她轻声走到床头,发现颜洛君捧着手机睡着了。 啧。 她伸手摸了摸,手机还烫,估计是在看什么令人昏昏欲睡的文艺片,播到一半自己睡着了。这种事在颜洛君身上不常发生,但也不是没有。她做正事的时候犯困就会睡眠很浅,醒醒睡睡,总之最后都休息不好。 她微微用了点力,试图将手机从她手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再将被子给她掖好——颜洛君不喜欢开暖气睡觉,大冬天的屋子里冷得和室外似的。但一道反方向的力将她的动作止住了,她怔了下,低头对上颜洛君有点懵的眼神。 傅瑞文无声叹了口气:“睡觉。” 颜洛君好像根本没听见这句话:“哪怕是死我也得先把手机格式化……” 傅瑞文猜测她最近可能社媒刷得有点多,越临近ddl越是无意义刷手机,以往还得加上一条缠着她办事,现在太忙了,后面一条可以删去。 “没人看你手机,”半梦半醒的人敌不过傅瑞文,尽管熬了个通宵的她也没剩多少力气,“给你放旁边,睡觉。” 颜洛君终于半睁开眼,她摸到傅瑞文的手指,一点一点的,顺着食指的指尖往上,然而蓦地松了口气,复闭眼:“你回来了呀。” “是啊,”傅瑞文另一只手摸摸她的脸,有点可怜似的,“我回来了。” “嗯。”颜洛君松了手,指纹碰到解锁的地方,老旧的文艺片再度开始播放,声音不大,背景音的雨声更是助眠。傅瑞文顺带看了眼剩余电量,今晚不充电也行,于是只给她放在一边,掖了掖她的被角。 她自己的手机也被一起放在那里,她从卫生间里拿了洗漱用品出门,到客厅的卫生间洗漱去。惨白的灯光映得她眼下发青,其实下午去上班前睡过一觉,但与现在很困这件事并不冲突。她离开卫生间,在客厅闻到香薰掩盖下的一股火锅味。 这个年纪吃火锅当然没有大学生优惠。颜洛君大四为毕设而焦虑失眠时半夜把傅瑞文从床上摇醒说我们去吃火锅吧这个点打折,硬生生折腾出一种“怀民亦未寝”的意境,她后来再也没吃到过那样好吃的火锅,尽管颜洛君还挺喜欢买底料在家里自己煮。 她喜欢冬天的食物,冰淇凌在冬天会化得很慢很慢,挽着傅瑞文的手逛商场的时候,另一只手一定要拿点什么食物,奶茶或者冰淇凌,换做是别的就没办法腾出手来挽她的恋人。 这些记忆都好像很遥远了,今年冬天她是一个人过的,傅瑞文想。她为数不多连着休假的那几天颜洛君在欧洲,朋友圈的定位每隔两天就会换一个国家。有时候她很羡慕颜洛君,她自己随颜洛君出过一次国之后就不愿意再走,将自己放到一个语言文字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是很恐怖的。 前几年她们也会在休假的时间去逛街、去旅游,颜洛君喜欢什么都好,傅瑞文都奉陪。这样的时光总是很少的,约莫是因为那时候傅瑞文谎称自己只是孤身一人,节假日的班都优先安排给她。 第65章 但过两天是情人节。 她说过自己有对象了,尽管大部分人可能不知道她的对象究竟是什么人——管这些呢,这种中间态才是最为正确的。同事们也都只是最初知晓这个消息时打趣一下,倒是比她想象的要好一些,其实没有人关注同事的具体生活状况。 上班已经够忙了。 大抵得益于她前几年大方地让出节假日调休的机会,今年她几乎没说什么,医院这边分配的值班表上情人节连着两天都没有她的活儿。她在工作群里看见排班表时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有一瞬间公开的冲动,似乎颜洛君说的是对的,让大家都知道也没什么不好。 但最终还是没有,突然在值班室挑起这个话题太奇怪了。甚至莫名有种炫耀的意味在,除非科室的小姑娘再问一次颜洛君和她是什么关系——分明已经解释过是朋友的,就算猜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只会当成是不方便说吧,哪会有不识趣地再问一次的道理呢? 傅瑞文便忽然有点焦虑。洗面奶的泡沫掉到洗手台边缘,她用手将它抹去,在水下冲净泡沫,又伸手将镜子上的水雾擦出一片,玻璃的亮面使她现在的神色一览无余。 …… 她想这些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颜洛君不会知道的。她们已经将这个问题揭过了,架也吵了她也让步了,没有后续了,不会有后续了。 最好是。 傅瑞文缓缓舒了口气,回床上躺着了。她脱掉家居服打了个冷战,第无数次想去将窗户留的一点缝隙观赏,忍住了。颜洛君八爪鱼似的缠过来,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傅瑞文伸手碰了碰她的脸,没醒。 这时候倒是很乖。 当然不是说白天不乖的意思,黑夜里傅瑞文盯着颜洛君已经褪成深棕色的头发,再过一段时间会变成金色,等到发根的黑长到颜洛君忍无可忍的时候,她会去染新的颜色。 她就是这样了解颜洛君,世上不可能有人比她更了解颜洛君。她们一直都在一起,从大学到毕业,从过往到当下,从此刻到…… 到何处呢? 第90章 话说过两天,是不是情人节来着? 颜洛君难得醒得比傅瑞文早。她对昨晚的事儿有一点点印象,但不多,约莫只记得傅瑞文在床头弯腰和她说了几句话。刺眼的灯光都被傅瑞文挡住了,是以她并没有清醒太久,而是沉沉睡去。 她摸了床头柜上的手机,昨晚聚餐的人里许唯芝醒得最早,在群里发起群收款,她付掉了,紧接着姜舒言也付掉了。 姜舒言:各位醒这么早? 颜洛君:打工。最近创作有点卡瓶颈,睡不好。 许唯芝:被导师叫去开组会……本来该是明天的但她说要出差,临时改到今天了。 半小时后方荷才迟迟付了最后一笔群收款,在群里说道:你们好有活力……能不能不上班…… 颜洛君也想问这句话,但现实是她得起床去做她未完成的作品。她十分怀疑自己将延续以往的习惯,将所有工作都堆到最后,ddl当天搬出一个不人不鬼的玩意儿,然后在展览上被批评家评论出一些她其实根本没听过的艺术理论或哲学思想。 傅瑞文上夜班的日子,通常是颜洛君负责做午饭。她在工作间待到快12点,自己饿了才想起来这件事。没想好做什么,先淘米将饭煮了,然后拉开冰箱门发呆。 冰箱囤的菜种类不少,直到冰箱因为太久没关门而响起提示的警报声,她才关上门又拉开,从冷冻室拿了切好的兔肉,厨房佐料台上有粉蒸肉的拌料,按照说明配好了蒸上就能吃,兔肉下面垫一层土豆;保鲜层有剥好的玉米粒,配着青椒碎炒;最后烧一个紫菜蛋花汤。 没什么需要准备很久的,她将兔肉和粉料拌匀,摘下一次性手套回工作室继续凿一块大理石。她总在这时候想起米开朗基罗的理念,雕塑是将被禁锢的作品从石中解放出来,而并非无中生有的创造。上大学时雕塑系的同学都有着令人惊叹的手臂力量,大抵没有雕塑家是孱弱的。 过了十五分钟闹钟响起,她重返厨房,和午饭做斗争。她不喜欢做饭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身上会染着油烟味儿,哪怕是做粉蒸肉这种不太会直接接触到油烟的——塑料手套并不能够完全隔绝调料,哪怕洗过手也总觉得指尖染着调料的味道,炒青椒玉米粒这种菜更是如此。 她琢磨着炒菜之前去将傅瑞文叫醒,洗漱吃饭应该时间差不多,毕竟玉米粒嘛,翻炒两下就能出国,紫菜蛋花汤也费不了多少时间,水烧开就好。但她刚将蒸笼端下来,就听见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吻是樱花牙膏味的。颜洛君退回来,傅瑞文十分自然地接过锅铲:“我来?” 颜洛君有点犹豫:“你可刚起。” 傅瑞文:“嗯?” 颜洛君轻叹一声,低低地笑了:“觉得有点压榨。” 傅瑞文示意她将身上的围裙脱下来给她,颜洛君照做。洗过手后顺手将碗筷都端到了餐厅,又返回一趟关掉电饭煲的电源。 她刷了会儿这几天新开幕的一些展览现场返图,借此寻找一点灵感。现场亲身感受和看返图当然不一样,但她毕竟不是铁人不能每天飞来飞去,有些展也不那么值得现场去看,看看返图下次和同行聊天的时候能瞎编两句就差不多了。 然而看到一半还是没忍住和姜舒言吐槽:你看c市某艺术中心的那个展了吗,感觉灯光完全就是一坨。 姜舒言:已经有人骂了,看返图好像从零个角度会不反光。 姜舒言:能做成这样也是很有实力。 傅瑞文端了菜和汤出来,拉开椅子坐下。颜洛君挪过汤勺,抬眼问她:“要先喝汤么?” 她大概没吃早饭,这么晚起,要是还吃早饭或许中午便吃不下什么了。颜洛君真的觉得做饭是傅瑞文的天赋之一,算是出生前就已经点好的技能点,不然她为什么能熟练的将各种配菜搭配成套,而且之前还兼职过咖啡师能够记住那么多种不同的咖啡做法? 午饭后颜洛君猫进工作室,傅瑞文调过扫地机器人的模式,这会儿它正满屋子乱转。傅瑞文想起昨晚颜洛君换下来的衣服,顺手丢进了洗衣机。 然后继续回床上补觉了。 通宵前后的精神都很差,哪怕这种生活已经过了好几年,她依旧没习惯通宵。颜洛君不在卧室,她将门窗都关上了,入睡前嗅到一点床头香薰的味道。 颜洛君抠细节抠到厌倦,做到一半拿出手机看她上次买的材料还有多久到货——一看才知道集运时货柜掉海里,她的材料正缓缓沉入海底离她远去。 颜洛君:…… 她已经是能够控制情绪的成年人了,她深吸两口气决定再买一次,实在不行就直接镂空摆出去,问就是薛定谔的装饰,在展览介绍里写一次意外造就了这个灵感,有没有人愿意买不知道,但有一部分批评家很吃这一套。 总之还得先将手头的工作处理了。快四点的时候郁书回了她消息,她昨天又和郁书沟通过方案,既然最终组装得到巴黎去完成,那么她是时候该看那个点的机票。 点进购票软件,信号不太好加载半天页面没动,消耗掉了她剩得不多的耐心,拉开工作室的门出去了。 客厅气温至少比工作室里高3度,她觉得有点喘不过气,傅瑞文端着升*腾着袅袅热气的茶杯从她面前走过,颜洛君犹豫了一下,担心水洒出来没从身后抱她,只探头问了句:“姐姐在喝什么?” “玫瑰花茶,”傅瑞文说,“你要喝吗?见你在工作,没打扰你。” “我喝一点点,”颜洛君尝了一点,话题转变得很快,“话说过两天,是不是情人节来着?” “嗯。”傅瑞文轻声应道。 “姐姐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者想吃的菜吗?”颜洛君未雨绸缪,“感觉可以先订下餐厅。” “等等,你那天不上班的吧?” 她记得傅瑞文好像和她说过,但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安心? “嗯。”但这两天的排班就相对比较阴间了,傅瑞文下一个周期又从凌晨开始轮——其实就是今天晚上到明天早上,想到这儿就恨不得回去再睡一觉。 颜洛君松了口气。ddl可以不管但节必须先过,少工作一天又不会死,反正放一个半成品说不定更显艺术性——当然半成品不可能真放,也就是说说而已。毕竟现在已经被骂不知道做的是什么东西了,再一抽象估计第二天吐槽bot上就会出现“某青年艺术家疑似在展览放半成品敷衍观众”,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的标题。 第91章 她撑着这样一件错误的雨具。 晚饭也是傅瑞文做的,颜洛君下午喝了一杯半冰美式,这会儿没什么胃口。为什么要在冬天喝冰美式?因为热美式难以入口,再者,房间里也不是很冷。 后果是晚饭时难免没胃口。她在吃饭时走神,到后来菜有些冷了,干脆搁下筷子。傅瑞文问她不吃了,她有点心虚地点头,傅瑞文于是掐着时间去洗碗。 第66章 然后上班去。 颜洛君这会儿才抽出空来看微信消息,没什么很要紧的事,下午助理说上次被小孩损坏的展品赔款应该已经打过来了,让她注意查收。颜洛君八百年没看过银行卡余额,不知道为什么这回鬼使神差的点进软件看了眼。 比她想象中的稍微多一点。这类作品其实不好卖,不像静态作品一样总有适合摆放的场合,需要电力维持运转的动态作品总有磨损的时候,寿命很短,也很少有使用的场所。 于是成为她今年开张赚的第一笔钱。颜洛君往下滑了几下,绕过一大堆零碎的材料、生活用品等支出,发现上一次有作品售出还是去年11月。 一眼扫过去全是零碎的数字,她往上滑回去的时候却蓦地注意到一笔奇怪的支出,准确来说并非支出而是撤回的转账——时间在她和颜凝一起待在巴黎的时候。 她不记得自己有在巴黎买过什么六位数的东西,就算有大概也是头两天颜凝拉着她去商场购置衣服首饰,然而这些都是颜凝刷的卡。总之如果这笔钱不是她花出去的,那么只有可能是傅瑞文在国内刷的。 但是傅瑞文要买什么东西才会花到六位数,并且最后又撤回呢? 她没有查账的习惯,一直没有。家里的日常开销都是傅瑞文在处理,最初在一起的一两年傅瑞文有时还会问她买了什么这个月花得这么多,后来见颜洛君自己也记不清楚便没再问过。 但她的第一反应也并非怀疑而是疑惑,她当然没有不允许傅瑞文花超某个特定金额的意思,但是支付又取消是因为……? 很奇特,她突然有点不想去找傅瑞文求证,后者这会儿大概已经到了医院,正在和上一位同事简单交接工作。颜洛君抬眼看墙上的挂钟走过八点,那其实也是前些年从展上买来的一件艺术品,算是动态装置里活得比较久的。 她没来由的有些不安,在这种事上她向来是直觉大于理性的生物。她点开那笔交易记录的详情,是个人转账,她此前从未有过交易的号。 啧。 记忆逐渐回笼,她依稀记起前几天自己还疑惑过为什么自己出国的那段时间傅瑞文都没刷过自己的卡,这两件事或许有微妙的可以联系的可能。她当然知道傅瑞文的银行卡号和密码,她在详情页面漫无目的地划了半晌,最后退出来强迫自己看一部艺术史纪录片。 。 傅瑞文到家的时间比昨天晚一点,凌晨快3点的时候忽然下雨,冬日的雷雨天气不太常见。她出门前没看天气预报,最后在医院门口买到15元一柄的透明塑料雨伞,一边付钱一边心道这生意可真赚。 毕竟一把伞的成本左右不过几元,但凌晨还守在医院门外的小贩也的确不多。她从大衣兜里摸出手机扫二维码付款,雨水在屏幕上跳动,失灵的触控在付款方式栏闪了好几次,最终落到她自己的银行卡上。 说起来,她上一笔刷这张卡的花销还是…… 她买过伞,在大厅门口打车。医院门口网约车不算太难打,只是雨夜要等得久一会儿。旁边站着几个男人在沉默地抽烟,烟味在雨水里蔓延。他们的影子落在白炽灯下,傅瑞文往后退了一步,脱离光亮的范围。 她不喜欢烟味,这一点倒是和颜洛君如出一辙。但颜洛君大抵只是天然的生理性厌恶,而她对二手烟的讨厌称得上是条件反射。烟和酒都是刻在最初记忆里的东西,和阴暗沉闷的房间一起,构成她破败灰黄色的童年时期。 这或许算得上是一点和颜洛君沾边的艺术天赋?她的过往是同一种色调,在颜洛君出现以前。在颜洛君出现以后她才从色彩感知接近于无的状态中被拯救似的,就好像溺水的人沉在水底,对外界的感知基本屏蔽,包括自身的痛苦。直到被捞上岸的那一刻,新鲜空气灌入鼻腔,才后知后觉的痛苦,感官一点一点随着生命复苏。 其实无论如何她此生也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地方。她的想象力不够丰富,推演的技能点约莫也没有加号,无法构建出一个“假如没有遇见颜洛君”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她当然清楚如果没有颜洛君,她不会有机会获得现在的这一份工作,更进一步其实无法留在江市。而她又注定离家,彼时她尚不知晓自己毕业后会去到何处。 或许有可能也没有那么勇敢呢?如果不是颜洛君,她不会被家人逼问“和那个女的的关系”,自然也不存在出柜、和在得知颜洛君身份后的敲诈。但毫无疑问她会以另一种姿态坠入深渊,她在这类事的决断上太过懦弱,这一点远不如颜洛君。 大抵等了十五分钟才上车,刚走出医院大楼没几步,新买的伞便被大风吹弯了伞骨。她撑着这样一件错误的雨具,躲入开着暖气却又弥漫着烟味的车里。 准确来说还有香薰,或许因为江市近期强行要求网约车司机保持车内空气良好而临时加的,其实根本盖不过那股味道。她偏过头咳嗽两声,司机问她:“我车里有味道吗?” 傅瑞文摇头,又想起她坐在后边儿,司机看不见她的动作,于是含糊地应了声。司机又与她搭话:“刚下班吧美女?” 她闭上眼,这几天的生物钟彻底混乱,脑子如同被放在搅拌机里运转。伞柄上凌乱的雨水在冬日里惹人发冷:“嗯。” 司机笑了下,开玩笑似的说了句:“这么晚从医院出来,够累的。是护士吧?” “……嗯。” 她睁开眼,没剩多少电的手机自动调成省电模式,屏幕暗淡下去。她的数据线今天突然坏了,临近下班时才发现手机根本没充上电,还是借同事的数据线才勉强充了一会儿。她没忍住将车窗降下一点,冷风和几丝雨飘进来,落在眼睫上模糊昏暗的视野。 “多辛苦的,听说护士收入都很高,是不是真的哦?” 她没回答。距离目的地只有一百米,五十米,十米,已到达。司机在小区门口停车,探头看了眼小区门口亮着灯的保安执勤室,还在追问:“看来是高哦,都住得起这么高档的小区。” “这片地的房价谁不知道啊,当年可是被炒到……炒到多少来着?” 傅瑞文下车关门,动作太快以至于没来得及撑伞,就这样在雨中被淋了一段。她开始后悔今天穿了大衣出门而非羽绒服,至少羽绒服的帽子挡雨效果比大衣要好。 她站在封闭的厢式电梯里,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逐渐变化,向上的箭头拼尽全力在爬一段没有尽头的陡坡。推门进屋,将淋过雨的外套脱下挂在衣架上,穿过漆黑的客厅。 出乎意料的,卧室亮着灯。 傅瑞文怔了下。今天和昨天不同,今天颜洛君并未告诉过她有出门晚归的计划,颜洛君熬不到这么晚,通常若这个点还没睡,只有可能是在工作室赶工。 视野突兀恍若白昼,惊雷落在地面,那一瞬她推门,走入雷雨交加的夜。 第92章 “我当然也不会同情心泛滥。” 真到了这一幕,颜洛君比自己预想的反倒要平静许多。 她在傅瑞文回家之前其实已经想了很久,大抵从她发现收款方是傅瑞文的“家人”开始。 中途觉得有点可笑,她好像没立场管这个,但她当年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看似大度地将一笔钱的使用权交到傅瑞文手中。事实上她是自私的,不希望傅瑞文为其余任何事分出精力。 那笔钱……说多也不算多,但约莫傅瑞文一个人这么些年攒下来是有些困难的。更何况,既然有了这一出,谁又能证明在此之前没有别的——倒猜忌起来了,颜洛君当然有她的银行卡号和密码,信任崩塌一旦开了这个口子,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 “你回来了?”颜洛君和她对视几秒,先开了口。 傅瑞文轻轻点头,一旁窗户并未关紧,而是透着一条窄窄的缝隙,窗帘被风吹拂得飘起很高:“没睡?” 颜洛君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快了。” 她喉头有些发梗,大抵她实在不擅长处理这类事情:“……” 最后还是傅瑞文先问她:“想说什么?” 颜洛君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很难从思绪中理出一条足够清晰的线索。分明之前想了很多,但其实脑子里却像是在熬一锅所有配料都放进去的粥,沸腾的时候已经有一部分溢出了容器,从而更让她抓不到一个焦点。 也可能是因为她有好多话想说。诸如她当年给傅瑞文那笔钱究竟是怎样花的,这些年和家里还有联系吗,这笔钱最终从她的账户里转出去了吗。 还有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站在伴侣的立场、尤其是凭着在这片土地上并不生效的伴侣身份参与爱人的事务未免显得荒谬,她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去要求对方什么。但当年她就是这样想的,或许正因如此才造就了如今的局面。可她很难再改变这一点,这是过去二十多年的经历全然塑造的。 她觉得这太残忍了,无论对她还是傅瑞文,都太残忍了。但她又必须要做出决断,过往几年里做决断的人一直都是她,尽管拥有决定权的事实上都是傅瑞文,但颜洛君总有办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第67章 “我在欧洲的那段时间,你没有刷过我的卡吗?” 傅瑞文大抵只能看出她情绪不对,却无从知晓她的疑惑从何而来。这太突兀,却也很正常——放在颜洛君身上,这事儿已经过去这么久,又显得不正常。 傅瑞文因此需要储备两套与人交往的方法,一套用来应付除颜洛君以外的所有人,另一套用来喝颜洛君相处。她在最初小心翼翼,到后来逐渐以为自己已经放弃了——其实没有吧,其实她始终将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隔绝在外。 傅瑞文手上还有雨水,她捻了下指尖,触感是冰冷的。冬天淋到雨并不好受,冷得她几乎唇齿打颤,隔着这么会儿,溅湿的裤脚贴在脚踝,像是某种阴冷黏腻的液体。 这不是一个值得争辩的话题,傅瑞文几乎凭本能在行事,她说没有。她给家里第一次转账之后支付软件里就默认了用自己的卡,直到颜洛君回国,那边又催了第二次、第三次。她今晚买伞的时候才想起这件事来,她一直在刷自己的卡。 “是吗,”颜洛君指尖无意识攥着被子,她觉得自己的问题是不合时宜的,傅瑞文的回答也是不合时宜的,这一切拼凑出堪称完美的错误,漏洞百出,“那为什么……” 她有什么为什么能问。 为什么她的账户会有转账又撤回的记录?为什么这么多年傅瑞文还是和家里保持着这方面的联系?还是为什么她昨天会心血来潮去查保险公司的赔款,她本可以一直被瞒下去。 “为什么呢?”最终她只是问,“为什么那段时间会不用我的卡?你觉得我不会再回来了是吗?” 这个理由荒谬得她自己都想笑,其实她当时远没有考虑到这些,她一向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了,究竟会不会来、什么时候回来,在她走的时候都是没有预想过的。 “……的确有一点担心,”过了许久,傅瑞文轻轻呼出一口气,“但你不是回来了吗?” 是啊,所以曾经发生过的争吵、殚精竭虑的失眠都可以一笔勾销。颜洛君略过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接下去的话让她很难开口似的,但她已经为此扯了太多无关紧要的铺垫,很显然它们并没有起到良好的效果。 的确很难开口。 她甚至不知道应当先抛出哪一个问题,它们归根结底是同一个。她接受不了爱人将这种事瞒着自己,更受不了傅瑞文一直都与家里保持着联系——那么应当算是骗了,毕竟她早表现出只孤身一人的样子。 颜洛君在这一瞬突然意识到自己泛滥的同情心,仿佛这是一种罪过,如果她努力了七年、甚至比这还久的时间,都没能将人完全从泥沼中拉出,反倒是深陷泥潭之人放任自己越陷越深以至于并不认为自己可救,那么又将她放在何处呢? “为什么给家里打钱?” 她语速很快:“非常抱歉但……这是我的卡,好像没什么值得说抱歉的。你应该觉得我不会看交易记录?这只是个意外,但很多时候,这些意外……无可避免。” 就算她没有在昨天看交易记录,这份证明未来也不无可能在别的地方出现。做过的事都会留下痕迹,哪怕再晚,她以为在数年前就已经了解的事,不是仍然在当下让她清晰地认知到其谬误吗? 出乎意料的,傅瑞文只是冷静地看着她,稍微往后仰了下,借力靠在了墙上:“我没转出去,刷的自己的卡。” “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颜洛君很急切的,又很悲哀似的。这句话合该有下半句,可她一个字也没有往下说。 “对不起。” “我真的累了。” 异口同声的,然而这道歉里又有几分真心呢?如果真感到抱歉,如果是真的,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七年的时间太长,中途有无数次机会得以改变,但颜洛君恰巧在第七年撞破了它,从此无法挽回。 傅瑞文没有再说下去的打算,颜洛君从未觉得思绪有此刻这般混乱过,语言逐渐漫无边际。 “你是觉得从我这儿获得的安全感不够多吗?所以才割舍不掉那份几乎不存在的联系?——大二时我从澳大利亚回来,你后来说你以为我只是玩玩,你好像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 “无所谓,我还记得。我说我不会为了……床伴连夜回国,我没那个精力,”她抬眼,目光划过顺着墙纸落下的雨水,“傅瑞文,我不是圣人,我当然也不会同情心泛滥,我很早之前就说过我不是。” 第93章 用一句“对不起”潦草地赋予终结。 “所以是为什么呢?”颜洛君质问她,“是我还不够好吗?” 傅瑞文颓然摇头,嗓子发涩:“没有。”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颜洛君看她,却始终追不到她的目光,“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了,但我还是想知道答案。” 她一直以来都很固执,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她做过的决定都不会后悔,但在这一瞬间控制不住地想,如果当年她再多问傅瑞文一句,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这算什么呢?钱财被偷窃,被盗取?她所付出的一腔真心被恋人用来接济根本不值得的家里——这其中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沉默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如果傅瑞文一直保持沉默,那么她难免也只能用不知情的状态来应对,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除非真相比这更糟。 她几乎觉得自己要哭了,为了这种事当真不值得,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种事上一败涂地,好像这些年她付出的真心都是笑话。真的吗?其实偶尔有几个瞬间,傅瑞文也会感到后悔吧?没有必要为了这件事否定曾经的一切,这是她仅拥有的东西了。 “你害怕他们找到你?还是害怕我不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颜洛君列举着未发生过的几种可能性,“但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也应当是我们一起思考、而不是你独自承受的东西不是吗?” 其实只是因为第一次选错了,傅瑞文想。她早在八年前就已经做出了第一次抉择,颜洛君当时没有问她那笔钱的去向,不过问有两种理解方式,不在意或者信任,颜洛君想表达的是后者,但她犹豫再三没能说服自己,仍旧将前者当真。 但这是她一个人的谬误吗?颜洛君说过会和她一起的,会一直在她身边的,可她独自面对来自血亲的恶意时,颜洛君又在哪里呢?她在那么遥远的地方,与她隔着一个半球的距离,她们之间没有太长的时差,却好像隔着很长的时间,傅瑞文拼尽全力追逐一生都无法消弭。 于是傅瑞文没说,颜洛君也没问过。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她们都缄口不言,将对方的默许当作万能的通行证。她们是洪水中侥幸获救的旅人,都以为对方手中紧抓着连接岸上的求生的绳子,到头来发现她们只是被一根悬空之绳连接的两端。 “你能给出什么解决方案呢?”傅瑞文反问她,“你的家庭美满、幸福,在和我相识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事吧?一团乱麻。你要怎么处理,现在也不晚,你说应该怎么处理,从此与他们再也不联系?” “为什么不呢?”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声音,颜洛君顿了下,“这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以及,如果你认为我的家庭幸福——我觉得应该不难看出,我对这个概念没有什么实际的认知,我好像说过我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 “所以你才会认为这是很好解决的事情。”傅瑞文说。 闪电映亮了夜色,傅瑞文惊了一瞬,下意识抬眼的片刻已经被颜洛君的目光牢牢锁住。她们的影子投在无窗的墙上,沉默地对峙着好像从未有过片刻融合的迹象。那么其中一段越压越近了,越近,傅瑞文无端感到呼吸困难,惊觉颜洛君从始至终只是坐在床上,游刃有余。 她仍旧是那个上位者,从未变过的。傅瑞文毫不怀疑自己所拥有的决策权都是颜洛君下放到她手上的,她们的差异实在太过悬殊,她在颜洛君面前毫无遁形之处,那么被发现也理所当然。她不相信有能够存续一辈子的事,无论是颜洛君所说的爱也好,她给家里转钱这件事也罢,归根结底只是在赌哪一个后果先降临。 “好啊,好,”颜洛君说,“是这样啊,都是我自以为是。” “我该给你道歉,最好是从一开始就强硬地将你关起来,和外界隔开联系?”颜洛君咳了两声,她太久地坐在这里,端起一旁柜子上的冷水抿了口,“这是你所希望的吗,被安排好的一切?” “那么我真的很抱歉,这么多年都不清楚你的想法,更何苦,我做不到。” 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总结起来无非是她为傅瑞文付出了多少,傅瑞文又回报了她多少——可这样说来这些年的情爱又算得上什么呢?能够被用“多少”衡量的东西吗?还是要将一颗真心剖出来,放置在天平的两端比较它们的重量,这是最没有意义的事了。 这样考量未免怨气太重,她几乎要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一种人。将施以的恩惠挂在嘴边,就好像她多么希望一份足够价值的灰白,或是强调受恩惠的欠她多少,算账似的将两边配平,她很讨厌。 第68章 “……对不起。”傅瑞文说。 她还有什么想说?这段无意义的争吵好像已经结束了。除却傅瑞文反驳她的那一次,再没有获得任何有效的交流。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用一句“对不起”潦草地赋予终结。 那么她算什么呢?颜洛君垂眼盯着那杯水的余波,唇痕在杯壁被晕开,好像一朵已经凋零的模糊不清的玫瑰。她觉得自己非常矫情地想起很多事,譬如20岁时为了傅瑞文三天内从江市到澳洲飞了一个来回;21岁时想办法让傅瑞文留在江市拥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22岁硕士毕业挑挑选选还是决定在江市就业,让傅瑞文挑好房后一起做装修的设计图…… 她这时候意识到她能够回忆起来的、在记忆中留下深刻印痕的都已经是很早很早的事。后来的生活逐渐趋于平淡,她们只是茫茫人海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对情侣,在繁忙的城市为生计而奔波,过着和大多数人大同小异的生活。 大抵不同的点在于她们太年轻?20岁时选定要相伴一生的人是多么大胆的决定,她身边的朋友们直到现在也没有稳定伴侣的不占少数。但她当时固执地觉得非傅瑞文不可了,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好像看见了整个余生。 所以她现在也算年轻。 营销号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她平常刷到这类话题都会忽略掉,有时退回来点不感兴趣。但她最终还是没有逃过这一点,仿佛是什么注定应验的诅咒。 其实也没有那么糟吧?她还剩下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去做很多有意义的事,去世界的各个角落,学习人类是怎样生活。 “我累了,傅瑞文,”她笑,但又哭,“分手吧。” 第94章 最后再于此处停歇一晚。 “好啊。”沉默半晌,傅瑞文说。 颜洛君从未想过会是这种结果,半个字的挽留都没有。傅瑞文没有失态,甚至仍旧站在背光的阴影处。颜洛君抬眼时视线被水汽模糊,视野里的线条都被晕染成边缘交融的色块,浓重像是某种布料染色的工艺,工业合成的染料刺眼又不讨喜。 她还是难过,她骗不了自己。其实已经调动所有的意志让情绪稳定下来,但她总是控制不住地去将曾经和现在关联起来。这段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破裂的前兆?早在她第一次对朋友倾诉说觉得傅瑞文不爱她的时候,在更久之前。 “……你真的不想说什么吗?”她还抱着最后一点期待。 “你已经做过决定的事,从来没有改变过。”傅瑞文只是说。 但是那你呢?颜洛君茫然地想,为什么到头来好像都是她的错,难道她一直都握着决定航行方向的船桨吗?她以为在平缓的溪流中她们是共同为前方的选择坐着决策,理应承担同等的责任与后果,但傅瑞文似乎认为并非如此。她抛弃了属于她的内在主体性,至少在言语上如此。 那么又只剩下她了。颜洛君别过视线,盯着被风吹起的窗帘,一阵猛然掀起的大风将它吹得高高飘起,顶端与滑轨接触的部分一下子向同一个方向滑去,最终厚重的布料都蜷缩在缝隙的一角。她无比清晰地看见外玻璃上的雨痕,像是不断覆上一层新的面具。 她在这环境里觉得压抑,2月的江市怎么能闷到这种地步?她几乎喘不过气,空气湿重得想吐,呼吸都能捏出水来,床单和被辱更是像洗过后还没晾干,空气里弥漫着湿衣服挂在潮湿环境里菌类滋生的味道,香薰好像没起到半分作用。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她究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却什么?其实只是想让傅瑞文说出那句话,让她留下来,让今天这一切都结束。她不知道如果傅瑞文真的求她留下来,请求这段关系不要结束,或是她们都冷静下来好好谈一谈,后果会如何。她会改变想法吗?这是连她自己都无法预料的问题。 但傅瑞文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沉默地听完颜洛君的质问,沉默地听她做决定然后再事不关己地表示赞同,颜洛君厌恶这种抽离事外的态度,好像这件事本身与她无关,她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从来无法动摇事件的任何走向。她自己想要什么从来都会想办法去得到、哪怕只是触碰到一点虚无缥缈的影子,而不是停留在原地任由事态走向失控。 那么这件事也算得上失控了,人生中第一次,她和一个人的关系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她竭尽全力,投入了几乎所有的情绪,如今却只落得雨夜听雨和风敲打玻璃的声音的下场。她期待着傅瑞文再主动说一个字,而不是她无止尽地质问和哀求。 “没必要了。”傅瑞文说。 颜洛君狠狠闭了下眼。到这一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什么,好像从头到尾她所固守的不过一个笑话,是如此轻易可以被“没必要”这一句话轻飘飘抛下的东西。整整八年她都被蒙在真相的另一面,不知道与自己同床共枕之人真正在想什么,这何尝不是一种失败? 失败的经营。 于是她现在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落败与可怜了。情绪在胃里翻涌,她一时间想吐。她知道自己很快会从情绪的苦海中抽离出来,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她一向很擅长将情绪都放在优先级不那么高的地位,但至少在今晚她做不到。 等到白天一切会好起来吧?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到这座城市不再笼罩在阴雨之中。 于是今晚将彻底过去。 她忍着恶心从床上翻身下来,久坐使她晕眩,伸手攀住了柜沿。余光瞥到傅瑞文微微上前半步,似乎有个伸手搀扶的动作,但她们隔得太远,连影子都挨不到一起,她于是最终退却了。 长久的钝痛。颜洛君经过她的身侧,暂缓停留了片刻,一句“能不能不分手”在唇齿之间咬着,嚼碎了咽下去。分明是她提的分手,她就是这样自相矛盾的人。傅瑞文动了动嘴唇,颜洛君还期待着她说半句挽留的话,但听见的却是:“要不我走?” …… 颜洛君觉得自己已经几乎麻木了,为什么傅瑞文能做到每一句话都精准地与她的预想背道而驰?该说她们太过了解彼此还是这段关系从最初就是一个错误?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不可能是这样的,颜洛君真情实感的爱过并且也清楚自己当下仍旧被名为爱的情绪控制着,因此才会神伤。 “今晚算了吧,”她说,干涩的嗓子被牵扯着发疼,“雨太大了。” 傅瑞文点头说好。 颜洛君无力地扯起一个笑,这好像只是她维持体面的一个习惯动作,在此时实在显得诡异。她从傅瑞文身侧走过,关上浴室门,片刻后从中传来热水器运作和水流的声音。 傅瑞文走向另一侧床头,在枕头旁边拿起叠好的家居服,盯着颜洛君方才攥出来的床单褶皱看了半晌,最终推门向次卧的浴室走去。 门被风吹得砰一声合上,那一瞬间颜洛君终于在水声之间没压抑住哽咽,但是就连她自己也听不见花洒水声之外的任何声音,就连她自己也以为那只是水声。眼眶红着睫毛粘在一块,镜子里的她变得不像她,她认不出她自己。 其实离天亮也没多长时间了吧?又或许白天也会下雨,江市根本不会天亮。没有人能预测几个小时后会发生什么,就像她昨晚查阅消费记录之前不会料到她已经走到山穷水尽这一步,好像再做任何挽回的举动都是徒劳,显得很可笑。 事到如今有种恍若犹在梦中之感,如果不是她如今正站在镜前,用热毛巾敷着酸痛的眼睛,窗外雷雨大作,风声入耳,她几乎要判定这是一场梦。但无力感如同潮水一般席卷,她合该去客厅倒一杯温水润过肿痛的喉咙,再盖上被子躲会温暖的床上。睡一觉明天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眼前一切越看越是可恶了。卧室里的一切都让她想起傅瑞文。隔音太好的后果是次卧的任何动静都传不过来,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关在一台棺木中,雨声是从木头缝隙里渗下来的积水。 那么离开这里吧,天亮之后就离开这里,最后再于此处停歇一晚。天亮后忘掉今夜的一切,她合该有其余的选择。 第95章 她暂时没有回国的打算。 傅瑞文没睡多久。大抵她睡前关门的力道轻,次卧的门始终虚掩着,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她在半夜被冻醒才发现。 醒了便再也没睡着,方才睡的那一会儿好像已经满足了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其实她回家时四点多,换做是夏天已经天亮了。只是冬季的雨天,天色一直阴沉沉的。一缕勉强能让人看清室内的光线从窗帘中透进来,她听见客厅有人走动的声音。 但很快,门一开一合,最后一点人声都消失了。只剩下窗外的鸟鸣,不知疲倦,仿佛在雨中啼了一夜。 傅瑞文*索性坐起身来,其实生理上还是困倦,眼睛干涩只能通过眨眼勉强缓解。她在床边呆坐了片刻,没理清混乱的思绪,没拉窗帘也没开灯,穿过客厅敲响主卧的门。 其实没什么用,她的手刚碰到门板就推开了,颜洛君久违地将被子叠得很整齐,桌上用过的水杯也洗得很干净。衣柜里没少几件衣服,梳妆台上也没少几个瓶瓶罐罐。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带走,又好像什么都带走了。 第69章 所以还会回来的吧?就和上次一样。颜洛君每次出差都会带走的行李箱从角落里消失了,似乎只是一次普通的出差。但头一次,傅瑞文没有收到她的行程地,也不知道她预计回来的时间。 她最后站在颜洛君工作间的门口,很久之后还是决定推门——但门锁着。 她不该在这种事情上倾注太多精力的。她总会等到颜洛君,九年前在冰冷的医院等到了,八年前在狭窄漆黑的出租屋里等到了……这个月的前不久也在机场等到了。颜洛君总会回来的。 她试图说服自己,她假装真的已经说服了自己。窗外雨已经停了,只有积水不断滴落在窗沿上。她忽然觉得想吐,冲进洗手间撑在洗手台上干呕,但胃里什么也没有。口腔里弥漫着血腥味,她知道自己的状态差到极点,她应该休息,喝葡萄糖,吃东西,补充体力。 但这些都是她应当做的,总有那么多的理由拦在这些理所应当的步骤之前。手机传来震动,颜洛君解绑了她的亲密付。 这只是无比寻常的一天,和以往无数个白昼没有任何不同。整座城市经历雨水的冲洗,正缓缓苏醒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她在这个春天失去了习以为常总在身边的人的踪迹,并且此后终其一生也不会再找回她的影子。 。 春季快要到来的时候,颜洛君短暂地在雅典落脚。 地中海气候的冬天并不很冷,更何况她来时,冬天已经趋近结束。春天是属于鲜花、温暖和蓝色海洋的季节,她在海边挑了民宿住下,透过落地窗能望见跨越两千年风沙的古老卫城,晴朗的天气甚至能看清多立克柱上被磨蚀的缺块。 这时候她和颜凝女士倒没有隔着多少时差。她在阳台上架好画板,调过颜料准备铺底色,拿起笔时收到了颜凝的消息。 颜凝:拍品,喜欢吗? 其实她看上的东西大多到最后都会买,无论颜洛君有没有回,大抵只有将一套珠宝拆分各收在不同地方的差别。颜洛君单手打字回复还行。 颜凝:嗯。 颜凝:在江市吧? 颜洛君:不在。 颜凝:出差? 颜洛君:算是吧。 颜凝:“算是”是什么意思? 颜洛君很难一句话解释清楚现在的状况,她前两天刚去过一趟巴黎,行程比较急就没特地让颜凝知道。她在展馆提供的工作间里,买了新的材料,将她的作品一点一点照着改过许多遍的图纸组装起来,和郁书完成了最后的交接,等待几个月后展览的正式开幕。 随后她便再没有固定的目的地。作品移交给展馆后,她在酒店里睡了一整天,醒的时候开了张机票盲盒,确定目的地后退票改了个阳间的时间,毫无规划地落地雅典。 一定要安个出差的名目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去各地采风也算工作的一部分。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帕特农神庙,这种几乎算得上西方艺术史中“abandon”的存在,要说没激发什么新的灵感,面前的画布可就要闹了。 颜洛君:就是可以是,我在雅典。 颜凝敲过一个问号,又问:你一个人? 颜洛君:是啊。 颜凝:刚从巴黎回去没多久呢。 颜洛君:这不冲突。 颜凝问她打算住多久,定居还是如何,颜洛君半天没想好,最后颜凝说先拍了放她那儿。 颜凝:等你定下来再说。不是要催你定居某个城市的意思,你可以随时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做任何想做的事。 颜洛君知道她没打出来的后半句,就像她一直都知道颜凝爱着她。 结束和颜凝的对话没多久,她收到新的微信消息。 那是个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生活中的名字。 傅瑞文:方便接电话吗?: 颜洛君有一瞬间怔神,她放下笔,捧着手机打字:可以。 她接通微信电话,她们都没有开视频。 模糊不清的国际通话,傅瑞文先说:“抱歉,打不通你之前的号码,只能用微信。” 她没从这声音里听出和以前的太多差别,也有可能是声音本身失真,影响了她的判断,她好像新生的婴孩在摸索世界,缓声道:“嗯,不在国内,之前的号码暂时没用了。” “猜到了,”那头说,“我打电话是想问,你的东西怎么处理?” 那边顿了一下:“你的……衣服、化妆品,这些日常用品。和新到的几件快递,我不知道是你买的,有一箱外壳破损得太严重就先拆了,应该是你做东西的材料,我收好另找容器装着了。其他的都没拆,完好放着。中介说一周内得清空——还有工作室里的东西,我没有钥匙,收拾不了。” 颜洛君觉得她的思绪总是慢半拍,直到傅瑞文说完这段话,她才缓缓将线索都串联起来。是了,她平日里没时间处理房产,之前找了中介将不常住的几套房子都出租掉了。她前段时间将之前在江市住的那一套也加入了出租的行列。 她暂时没有回国的打算。 “你帮忙寄过来可以吗?”颜洛君目光没有落点地在不远处各家民宿白色的墙面上扫过,顿了下,“算了,我回去取吧。” “嗯,”傅瑞文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晚的话,你和中介说一声?我的话大抵没什么说服力。” 颜洛君机械地作答,像是人机:“没关系,我很快回来。” 很快。 第96章 就此真正别过了。 直到站在熟悉的门前,颜洛君都还觉得不真实。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今年她没有和傅瑞文一起换过新的春联,门边贴着的还是旧的那对,经过一年的时间难免黯然失色,不复当初鲜亮。 她于是觉得自己和这春联一样风尘仆仆,好像近来一直在各地奔波,而没有真正在某个地方真正地驻足以作休息。但这样的日子快要结束了,她很快会迎来一段崭新的时日。 她当然还留着这间房的钥匙,但还是抬手摁响了门铃。过了一小会儿门被从里面打开,她看见熟悉的脸。 傅瑞文有点无措似的,分明开了门,一只手却仍旧搭在门把手上:“……你来了。” 颜洛君嗯了一声,傅瑞文后退半步,将门口的空间让出来:“进吧,在收拾东西,有点乱。” 她弯腰,从鞋柜里将颜洛君的拖鞋拿出来,颜洛君盯着它们看了片刻,说:“介意我直接踩进来吗?” 这根本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但傅瑞文怔了下,下意识地说:“行。” 于是颜洛君走进来。房间里的气温比外边儿要高上一点,她觉得闷,走了两步在客厅摘下了口罩。她仍旧不理解为什么傅瑞文留着关窗的习惯,她不理解,就好像傅瑞文永远理解不了她为什么喜欢开窗。 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有时她甚至真的怀疑所谓的地域是否真的对人的本能有所影响,她们似乎一辈子都改变不了对方从故乡带来的习惯。它们构建了一种“本应如此”的体系,并对一切后天形成的差异敬而远之,永远将改变的可能性封闭起来。在这一点上,她们同样固执。 正如傅瑞文所说,她正在收拾东西,实则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颜洛君走过客厅,随口说话却觉得自己莫名像房东,尽管她的确是:“什么时候搬?” “明天或者后天,”傅瑞文答道,“没剩多少东西了。” 还能剩什么东西呢?颜洛君拉开衣帽间的门,这边挂着几乎全是她的衣服,傅瑞文将她自己的衣服清了出来,也不过空了小半面墙而已。傅瑞文在卧室收拾浴室,颜洛君扫过一圈没说话,径自往工作间去了。 工作间门口的地方累着几个快递纸箱,最上层摆着一个亚克力盒子,傅瑞文解释说是纸壳破损太严重的那一箱。颜洛的目光从上面略过,她想起自己在巴黎重新买了材料,展品已经做好,那么还堆在这里的只能蒙尘,或是等待着不知何年何月的下一次启用。 她开过锁,推门进去,工作间里的东西才摆得混乱,单是半成品已经很多了,更别提还有数不清的艺术品,不知道从哪个展上买来的,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摆放的全都杂乱地堆在这里,其中不乏诸多易碎品和本应放在恒温恒湿环境的绘画,这甚至不是一般的搬家公司能解决的事。 颜洛君拿起一块半成品的组件,过了片刻放下,抽张卫生纸擦了指尖沾上的灰。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并不像是来收拾东西的,她两手空空,没带打包搬用用的材料,也没联系搬家公司。其实真正要离开这里的只有傅瑞文而已。 大抵她出来得太快,傅瑞文有点惊讶,她从忙碌中抽身,手指局促地捻了捻:“你收好了?” 颜洛君摇头:“不收了。” 傅瑞文有一瞬间的怔神,但随即反应过来:“……噢。” 颜洛君便觉得烦躁。她上一次与傅瑞文陷入这样无话可说的境地还是……九年之前,彼时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她站在既定的道路分叉口,决然向着一条从未有过预想的道路前行。 第70章 “你呢,”她问,“之后住哪儿?” “还不清楚。”傅瑞文说。 “没找好房子?” “在找。” “那这两天?” “先在青旅过渡吧。” 但其实她东西太多,颜洛君欲言又止,大抵青旅放不下这么齐全的东西。除非她收出来的东西另有存放的地方,或是大部分都扔掉。 颜洛君在这房子里喘不过气,她眼神飘忽不定地找水,但水杯大抵也被收起来了,或是扔掉,总之不在它常在的地方。这里的一切让她既陌生又熟悉,她忽然有些找不准自己在这房间里的位置,作为什么而存在着。 她于是决定离开了。 傅瑞文识趣地没有多问,事实上颜洛君也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的期待,她在与傅瑞文有关的事上永远无法预料下一刻会发生的事,连她自己都在可控的范围之外,这令她恐惧。 于是转身离开,转身离开吧。她或许之后再也不会踏进这里了,只有账户上固定增加的租金证明这里仍旧存在着且归她所有。她那么自私,那么地没有勇气去面对一段不会再改变的过往。 “洛洛。”她忽然听见有人这样喊。 她停下了,如傅瑞文所愿,世界上只有傅瑞文会这样叫她。 “……能不能不分手?” 颜洛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们的时间好像错位。最初的时候颜洛君竭尽全力来挽留这段关系,在曾经的无数个瞬间她都没有想过自己会说这句话,大抵只是爱情小说里才会有的情节,投射到现实中总有几分惹人发笑。事实是她只换来傅瑞文的无动于衷,她知道傅瑞文还将自己当小孩。 真狼狈啊,以为哭了闹了之后还是会原谅,会回到她们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可到最后终于要分开了,却惊慌失措,好像“分手”这件事至此才真正将她从梦中惊醒。那样的茫然无措,像极了颜洛君当年以为自己的生命中缺傅瑞文不可。 她或许的确是不清醒。她听见自己许久之前未能出口的那句话。可是理智将她拉回,只是驻足片刻,甚至没有回头:“什么?” “……没什么。” 这时候反倒心有灵犀起来。 颜洛君越过那扇门,她终于越过那扇门。 她知道这是一切的一切,最终的最终,所有都结束了。 那些甜蜜的苦涩的荒诞不堪的年少过往,就此真正别过了。 她坐在网约车的后座,和房产中介发消息,说那套房暂时不出租了。 然后她接通了姜舒言的电话。 “电话接这么快,回国了?” “嗯,”绿化带中央的春节彩灯已经撤下,换上数丛缤纷的鼠尾草、郁金香和风信子,“刚回。” “这边的事都处理好了?” “算是吧。”颜洛君说。 “那很好啊,”姜舒言语气轻快,“在江市吗?这次准备待多久?” “不巧,”颜洛君牵起嘴角笑了下,“这几天去几个艺术空间作交接,暂时没时间去找你。” “我无所谓啊,闲人一个,你随时有空都行,”姜舒言问,“之后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颜洛君说,“大概……暂时先一直往北去吧。” “往北?” “嗯,从希腊往北,先去意大利,再去梵蒂冈、瑞士、德国……” “我猜你正在看欧洲地图。” “那你猜得真准。总之是一次长久的旅行,也许以后会长居国外。” “祝福你呀,颜老师,”姜舒言说,“我一直都觉得国外的环境更适合你的风格。” “怎么,终于得偿所愿?” “真心祝福。” “嗯。” 她们都很久没再说话。 “这趟旅程,有终点吗?” “不知道啊,”颜洛君想了想,“不过,不会有比冰岛更北的目的地吧?等我到的时候,大概已经过了八月,全境都能看见极光。” “我有一种预感,我会在雷克雅未克停留很久。” “你知道的,我的预感一向很准。” (正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