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滴滴》 第1章 《“骄”滴滴》作者:桃听孤【完结】 文案: 一点白切黑的娇滴滴大美人攻 訾骄 x 干活种田打猎把最好的全部给攻的受 娄琤 * 娄琤在破庙门口捡到一个人,对方衣衫破烂,脸颊脏污,却有着一双澄澈漂亮的眼睛。他把人带回家仔细清洗好,才发现这是个眉若细柳、目似点星、无一处不精致的大美人。 美人的长发如泼墨,唇红齿白,黏糊糊的撒娇时双眸依然纯净明亮。娄琤不让他干一点活,鞍前马后,为他奉上自己最好的一切,即便知道了对方手上曾经沾过鲜血,也不曾动摇一丝一毫。 “骄宝的手就算沾上了血,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手。” * 其他: 1.受追攻,受宠攻;弱攻,忠犬指受; 2.单休社畜,每周二、四、六更新; 3.简简单单小甜饼,背景设定什么的架空+瞎编,错漏百出请勿在意,主要写写小情侣; 4.作者口味就是这样,如果觉得不好请及时退出,希望大家都能找到自己喜欢的文。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田园 甜文 治愈 忠犬 主角:訾骄,娄琤 一句话简介:娇滴滴的美人他是1 立意:自给自足 第1章 明亮 那是一双再多污泥尘土也掩盖不住的眼睛 前些天山里连着下小雨,草叶上覆起薄薄一层水雾,山间路湿滑难行。今日好不容易收了雨势,废弃的破庙屋瓦终于不再滴滴答答地往下漏水,訾骄倚坐在一个吹不着风的角落里,身前的小火堆热意渐熄,火苗在灰烬上微弱地摇摆,跳跃出将灭未灭的、橘红色的光亮。 三月初的山上还含着凉意,缩在墙边的人却只裹了两件并不合身的单衣,最外头还有件脏破得看不大出原本颜色样式的披风,长发如搅乱的蓬草般散在背后,发尾与地上的灰尘蛛网混作一团。 他的面上也满是尘污黄土,好似掉进泥里打滚过,唯独那双眼睛清明有神,至纯至深的黑眸中倒映出两抹小小的火光。 眼看着柴火越烧越暗,訾骄起身捡了些废庙内随处散落的枯枝破布丢进火里,又拆下本就支离破碎的窗户,拿窗棂当柴烧。 正当他琢磨着是否要把吱呀作响的门也一同拆下来时,屋外突兀传来几声响亮的狗吠,顷刻划破山林间幽微的安静。 訾骄当即蹲下,从地上摸到一块有棱有角的瓦片在手里攥紧后才再度站到半敞开的门后。他把握着瓦片的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扶着门框,稍稍偏头望向屋外。 这座破败的土地庙建在半山腰,外头是条曲折小路和繁密葱郁的树林,随着狗吠声出现的,是个高大精壮的男子,眉目硬朗、肤色偏深,头发干净利落地全部束在脑后,背着竹篓,手上提着一把制作简易的木弓。 他穿着普通的短褐,显然只是上山打猎偶然路过的人,或许住在山下的某个村子里。 訾骄藏起来的手缓缓放松,只不动声色地看他。 男人大概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生人,与对方的视线相交后便原地驻足不再往前。他牵着条用来当做猎犬的土狗,那狗有人小腿高,浑身黑色,只在脑袋上长几簇黄毛。它对着破庙叫唤两下,瞧见门板后的身影就低声呼噜着想过去。 庙内的人仿佛被吓到,缩着肩膀往后退了半步,用朽败摇晃的门挡住自己的大半身形,露出一只眼睛怯怯地看过来。 男子立刻拉紧牵狗绳,将狗往后拽了拽,“回来。” 他又抬头,重新与屋内的人对望几息,而后沉默地拉着狗转身下山。 訾骄站在门口,直到对方的背影消失于层叠交错的树木间,才回到被火光照耀的角落坐下,把一直捏在手心的瓦片放到脚旁。 晚间太冷,訾骄最终还是耗费好些力气卸下了门板用来当柴火,倚着墙既迷糊又警惕地睡了半宿,等早上醒时,右边肩膀连带着整条手臂都酸麻得不好动弹。 他吸吸鼻子,抹了把脸将面上的泥巴糊得更匀称了些,一面揉着右肩一面思索今日要去何处。昨天那人是申时才下的山,可见有村子就在离此山不远处,且他一路跑来并没有听闻和自己有关的消息,这片地方应当还是安全的。 他可以先去村子里瞧瞧,想办法填饱肚子,再找个临时歇脚的地方。 地上的火堆在一夜磋磨后终是撑不住地熄了,訾骄将已无甚作用的披风往身上拢了拢,恍惚间又有熟悉的狗吠声从林中传来。他侧头细听,目中晃过些许迟疑,慢吞吞起身挪到失去了门板的庙门口,外头站着的果然是昨日见过的人和狗。 对方神色仿佛呈现出隐约的紧张,把狗绳栓在树上后迈步向他走来。訾骄心底绕过几个念头,待在墙边没有跑开。 娄琤走得很慢,手掌放松展开竭力示意他没有任何威胁,以免将人吓到。他的视线完全笼罩住庙墙旁的人,视线中心是对方同样望过来的瞳眸——那是一双再多污泥尘土也掩盖不住的眼睛,在雨后雾蒙蒙的山中汇聚出清亮澄明的微小却不可忽视的湖泊。 他下山回家,黑沉沉地睡了一夜,梦里亦是这面湖泊。 娄琤缓慢走到訾骄面前,并不说话,只从怀里掏出块包着东西的布来塞到他手中,又解下竹篓,从里头拿出水囊和外衣,把东西全部放进身前人怀里后,才吸了口气低低道:“我去打兔子,你若无处可去......就等一等我。” 说完不待回应,背上竹篓扭头跨步走到原先栓狗的地方,牵着绳往山的更深处去,三两下便不见踪影。 訾骄瞧着他隐进山林,翻了翻手上的物件,便知晓对方意思。 想带他走,又恐他不愿意,倘若自己真的不肯,也可以趁这段时间拿着东西离开此地。 瞧上去五大三粗的汉子,倒难得有这番细腻心思。 訾骄随意坐到门槛上,先拿出了布包。布包很干净,还透着微微的热度,应该是装的吃食。 他掀开麻布的四个角,里头果然是两个胡饼和一个鸡蛋,食物香气混着热意绵绵地扑到脸上,此前刻意忽视的饥饿顿时愈发鲜明。他没有过多犹豫,拿起饼干脆地咬了满口,腮帮子圆润地鼓动起来。 他和那个陌生男子的体型、力量相差过大,对方还牵了条狗,如果真要害他或抓他大可不必这么绕圈子,还特意留他单独呆着。 訾骄很快把第一个胡饼吃完,他虽吃得急,却不显狼狈,咀嚼口中塞得满满的食物时,两颗黝黑的眼珠子还在轻巧地左右转动。他剥出鸡蛋,吃完蛋白后和着水咽下有些干巴的蛋黄,最后拿起剩下的饼子小口小口地咬。 吃东西的同时他也做好了决定,既然这个地方目前没有危险,而他又东躲西藏地跑了太久,或许可以抓住机会停下来歇一歇,否则这么提心吊胆地一直跑下去,不知他还能撑多久。 饱餐一顿,又为自己定好落脚之地,日日悬吊的心终于舒缓两分,訾骄脱下破旧不堪的披风扔进庙里,将男子给他的衣服套在最外头。对方的身形比他大好些,过长的袖子垂下来一截,他折起多余的袖口,勉强把宽大的衣服穿端正,而后便抱膝坐在门槛上等人回来。 远处看来,好似残破的庙宇门口匍匐着小小一团晒太阳的狸奴。 等到午后,才有脚步声自远处匆匆靠近。訾骄仰头望去,捕捉到来人静默神色下的些微意外和松快。 娄琤其实以为他会走,毕竟他们两个是实实在在的陌路人,自己更是个身无长物的凡夫俗子,只凭两样最普通不过的吃食与外衣,哪里就能随便让一个人跟他回家呢。他进山这么久,亦是给对方离开的时间。 所以再见到人时,娄琤的确感受到一种意外之喜。他将牵狗的绳子缠在小臂上拉紧,控制住不让狗乱窜,沉稳地走到对方面前,“跟我回家吧。” 訾骄在他的目光之下低头,捏了捏喝空的水囊,从喉间轻轻应出一声:“恩。” 娄琤接过水囊和布放回竹篓,领着人沿小路下山,他的狗也不再胡乱叫唤,反而绕来绕去地朝訾骄摇晃尾巴,几次想站起来去扑他的腿。 娄琤还记得昨天身边人被狗吓得藏到门后,拍了下狗脑袋制止它撒欢,狗顿时变得垂头丧气。 山间小路并不规整,很多地方崎岖湿滑,訾骄尽量放慢步子,仍旧不小心在某个下坡处趔趄一瞬。娄琤及时扶住他的胳膊将人撑起,垂头时才发现他穿着的草鞋已磨破好几处,难怪下脚时会踩不稳。 娄琤停下步子,拉着人的手并未放开,“你换我的鞋。” 他说完就要脱鞋,訾骄却只摇头,声音是与之不同的清泠柔软,“没关系,我习惯了。”对方的鞋太大,穿上了在山间也并不方便行走。 娄琤被他拒绝,动了动唇忽而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他们才两面之缘,若要硬逼着对方换自己的鞋终究太失分寸,只好时刻留意身旁人的动作。 第2章 等他们走到山脚,阴云已然铺满头顶,初春的凉风裹着细雨直往身上盖,娄琤用手掌虚挡在訾骄头顶,声音恍若靠得更近,“能跑吗?” 訾骄点点头,跟着他小跑起来。两人走走跑跑两刻钟多些,后半程訾骄跑得踉跄,娄琤小心地隔着衣服握住他胳膊,半托扶他赶进村子。 经过村口时,訾骄在雨雾中抬眸扫了眼石碑,上头刻的名字是“隶南村”。因着下雨,村路上见不到什么人,两侧既有瓦房也有茅屋,整个村子并不算很富裕。娄琤的屋子在北边,与邻居之间隔了一道挖出来的细细的水沟。 两人冲过院子,站到屋檐下呼呼喘气,訾骄头脸外衣都湿透,把垂下的袖子拧干后又随意用它囫囵擦了个脸,刮下一大把原本抹在面颊上的黄泥。 娄琤并未注意到袖口上的异样,恐他淋雨着凉,放下竹篓边叮嘱边进厨房,“你先去屋里擦擦,我给你烧水洗澡。” 訾骄并未立即挪动脚步,只是望着从檐角不断往下垂落的雨滴,等到激烈的心跳在雨声中逐渐平复,他才放松地呼吸几次,转身走进里屋。 第2章 梳发 视线下的黑发如绸缎披盖 娄琤父母早逝,常年独自居住,小院虽不大却显空旷,收拾得很干净。院门进来右手边是一间较长的开了两个门的木屋,屋子中间用土墙隔开,靠外侧的当做厨房,内侧的窄小一些,只供人换洗。茅房单独建在木屋背面,用几块又长又高的木板隔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间,远离平日走动的地方。 院门正对的一幢瓦房就是堂屋和卧房,两者间用普通木头柜子相隔,卧房在左侧靠内,堂屋里摆着方桌和长板凳。 娄琤蹲在瓦房外的檐下,手脚麻利地收拾从山上打到的兔子,被雨浸湿的衣料黏在身上,勾勒出肌肉的延伸起伏。他底子壮,穿着湿衣服也不觉得冷。 洗浴间内,訾骄冲洗干净头发和身体,屈膝蹲进半人高的浴桶内,将大半张脸埋入水底。微烫的水涌上皮肤,波动着抚慰每一寸疲惫的经脉,他闭上眼长长呼了口气,温热的鼻息融入潮湿的空气。 直到包裹着身体的热水逐渐渗出凉意,訾骄才从中站起,擦尽水珠后去拿架子上的衣服。这些是娄琤替他找出来的,不管是里衣外衣都大上几寸,裤脚也落到地上,他只得扎紧裤腰带,卷起袖子裤脚,踢踏着大一号的鞋子一步一啪嗒地走出隔间。 娄琤就在斜对面的屋檐下,正要把处理完的兔子肉拿进厨房,蓦然看见出来的人,端着盆动也不动地愣在原地。 对方套着极不合体的衣服,仍掩不住一身脱俗气质,抹去污泥的面颊粉白剔透,眉如细柳,目似点星,长直的黑发坠在肩头、颈侧,滴答地往下落着水珠。 娄琤自小到大未见过这样的人,他仿佛不止是美,更盈出一股引人心折的醉意。 他想不到自己带回来的会是如斯星月般的人物。 訾骄半晌没等到他动弹,抿唇提醒道:“我洗好了。” 娄琤听到他的声音才回神,兀地低下头,耳尖烧起滚烫的热意,“我......”他嗓子里莫名干涸起来,不由自主地吞咽,“我去做饭。” 他拿着装兔肉的盆埋头往厨房走,訾骄见他仍是一身湿衣,往旁边退开两步让出洗浴间的门口,轻声开口:“你也先洗洗吧。” “好——”娄琤脚步一顿便换了方向,走到门边,方骤然醒悟自己还端着盆兔肉,忙扭头又想把盆子放下,谁知竟失了方向,颠来倒去地在院子里茫然打转两圈,才逃命似的一头扎进厨房放下兔肉,旋即飞快地拿了衣服疾步走进洗澡的小隔间。 訾骄默然站在原地目睹他无头苍蝇般的形状,不觉笑了下。 洗完澡后,娄琤去厨房的灶台下生火,待火烧旺了,便放一把小凳子在灶膛口,将訾骄带过来让他坐,“这暖和,你坐在这,头发也很快就干了。” 旺盛燃烧的火光映照在白皙的面上,徒添几分温暖艳丽,訾骄抬眸自下而上地望着他,瞳眸里的火焰跟着跳动,“多谢你。” 娄琤再度仓促低头,沉沉应声后就转到前头去做菜了。 耳边陆续出现菜刀剁肉及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灶膛内火焰轻巧地攀上一节节干柴,訾骄揽过散在背后的长发,用手指慢慢梳开,让它们在火光下更易于烘干。 只是他前段时间忙于在各个角落打滚藏身,长久未曾打理过头发,眼下这段长发上好多地方已打了结,轻易梳解不开。他忙活片刻,嫌弃麻烦索性也不再管,探头问:“你......有剪刀吗?” 娄琤听他与自己说话,停下手上的动作,“要做什么?” “头发上的结梳不开,我把它剪了。”訾骄捻着漂亮的黑发,不甚在意地嘟囔。他晓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可他父母已不在,且这般规矩通常是书香门第、富户人家的要讲究,普通百姓只为干活方便,头发太长剪短些也是常事。 娄琤并未立刻回应,片晌后才答:“我等下看看。” 訾骄瞧着灶膛内的火小了些,顺手捡起脚旁的木柴丢到里头,“我该唤你什么?” 娄琤走到他身侧,蹲下来以手指在地上生涩地划拉出两个字,划拉完没多久,耳侧便传来温温软软的一声: “琤哥。” 他侧头,迎上对方含带几分娇柔的笑眼,“这样唤你好么?” 娄琤浑身僵硬,心跳声不知为何震耳欲聋,在隆隆的心跳声中,又听到对方说了自己的名字。他喉结滑动,哑声道:“很称你。” 訾骄,很好的名字。 * 晚饭是炖兔肉、青菜汤和七个娄琤自己揉的锅贴饼子,炖肉里头放了酱油,赤色的浓稠酱汁挂在软烂的肉上,迸发出强烈的咸香味。用烫热的饼子沾上酱汁,再夹块肉一起塞进嘴里,口中便顺时生出无尽熨帖的满足感,吃得腻了,便喝两勺青菜汤,清淡中带着新鲜的甜味。 娄琤在做饭前已经切下小部分肉丢给狗吃,此时又分给它一块锅贴饼就不再管。 锅贴饼子的个头比訾骄掌心还大些,且相当厚实有劲道,头一块他还搭配着肉吃得极香,两颊包得圆鼓鼓的,第二个咬下三口便觉肚饱,勉强沾着炖肉酱汁吃完,挑了汤里的几根青菜叶后便不再动筷子。 剩下的肉、汤、四个饼,全都魂归娄琤肚子。 訾骄望向他的眼神都不禁露出丝许惊奇。 娄琤将桌上的菜食扫荡一空,又去厨房洗了碗,再过来时手上拿着剪刀和木梳。訾骄抬手欲接,对方却绕开他道:“先梳一梳,实在解不开的再剪了吧。” 娄琤站到他身后,视线下的黑发如绸缎披盖,在略显昏暗的烛火中亦像有光泽流淌,剪短一寸,都仿佛让人生出无限的可惜。 他挪了凳子坐到訾骄背后,用木梳大致梳过后捻起长发上打结的部分,柔滑微凉的发丝触到他指根,常年做粗活、摸木头摸泥地的手忽然无措地停顿几息才继续动作。 娄琤用指尖与指腹小心拨弄由长发缠成的结,尽量将更多发丝从结里拉扯出来。他手上有茧子,力气也大,做这般细致的活并不容易,专心致志得连半分岔子也不敢打。 訾骄拿起桌上的剪刀摆弄着打发时间,在安稳的宁静中忽而道:“你不问问我是从哪里来的吗?” 娄琤处理完一个结,抚平弯弯扭扭的发丝,全神贯注的紧张情绪放松了片刻,音色沉而稳,“那不要紧。” 无论他从何处来,他都已经将他带回家了。 訾骄的唇边稍稍抿起细小的弧度,垂下的眼睫挡住瞳孔,还是道:“我家在更南边,前些年发了洪水,村子都被冲垮了,我们一家万幸逃了出来。” 娄琤记起自己去年或前年是听谁说过的,南方有地方因暴雨诱发山洪,淹了好几个村子。举家逃出,如今却仅剩一人......娄琤没有多问他什么,良久后如承诺般说道:“你愿意的话,就留在这里。” “有条件吗?”訾骄却相当直白的语出惊人,侧过身回眸看他,垂顺的发丝贴在他侧脸,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浮起见不到却能感受到的凉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带我回来,是想要什么呢?” 他的声音依旧夹带着些许柔软的娇意,娄琤却猛地僵住,下意识摇头,待再回神,胸中涌上的唯有疼惜——眼前人有如此出众的容貌,不知躲过了怎样艰难的事才会问出这句话。 他急忙要开口解释,又怕对方嫌他莽撞粗鲁,顾虑许久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遇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睛很亮,和衣服、样貌都无关。” 他字斟句酌,竭尽全力地诚恳,“我只是不想你饿,不想你住在漏风漏雨的地方。你什么都不用给我,如果不喜欢这里,你也可以......再去找别的地方。” 訾骄盯住他此刻直视过来的极度认真的目光,眨眨眼,睫毛扑闪一下便笑了,“好,那我现在信你。” 第3章 他扭过身,再度背对后方的人。娄琤一见他笑,又立时败下阵来,两手不协调地缓了会儿,才重新帮他整理发结。 訾骄感受到头发上轻微小心的拉扯,将手中一直在摆弄的剪刀放回了桌子上。 约莫小半柱香后,大部分打结的头发都被拆散捋平,还有几个实在解不开的便只得剪了,藏在长发里也瞧不出来。 外头天色已暗,村中大家都睡得早,訾骄绑起头发洗面漱口,绕过堂屋旁的木柜进到里间,正瞧见娄琤往地上铺席子和薄被。 因着常年独自生活,娄琤家里唯有一床厚被一床薄被,现下多了个人,他便将原本收起的席子和薄被也拿出来打地铺用。 他指了指铺好厚被褥的床,“你睡上头。” 訾骄坐到床边,摸摸厚软的被子,“如今天气还凉......” “我身子骨好,晚上多垫几件厚衣服就行,冻不着。”娄琤截过他的话,手脚勤快地往席子上多铺了几件衣服。 訾骄扶着床沿微微前倾上身,悄声道:“谢谢琤哥。” 娄琤脚步顿乱,埋头不语,只一味干活。 第3章 老二 我是老大 前半夜訾骄依旧睡不安宁,即便缩在暖热的被窝里,思绪却仍处于警惕的状态,屋外的零星声响也会促使他迷糊地睁开眼睛,确认周身无虞后再缓慢合上。直到后半夜,他才睡得更沉些。 早晨醒时,床下已没有人影,铺盖也都收了起来。訾骄套上宽大的衣袍,用布条子将脑后的长发扎成一束,大致打理好后走到堂屋,歪头瞧向院子,“琤哥。” 晚上半梦半醒得不踏实,起来时双目便总觉沉甸甸的,他迷蒙地半阖下眼,抬起袖口擦擦眼睛以图拭去那份让人困倦的沉重。娄琤循声转头,看见的便是穿着自己衣服的人用宽松的袖子小幅度揉着脸,跟睡醒了用爪子洗脸的猫一样。 耳背莫名烫了一阵,娄琤丢下正在干的活起身,“热水在厨房,我给你拿。” 他调和好热度适宜的温水,端出来放到院里,又来回一趟,把锅里温着的粥、咸菜、腊肉蒸蛋摆到堂屋的桌上。訾骄洗漱完一抬头,便即刻能坐下吃饭了。他捏着筷子喝下几口粥,明明身在普通的村子,却突兀有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感觉。 吃完饭,訾骄动手把菜碗端回厨房,勉强算给自己找了点活干。他到院中捡了张小杌子坐下,原本在娄琤跟前来回打转的狗见他过来,撒欢地凑到他双腿旁,拿头和鼻子亲昵地拱他。 暖融融的皮毛贴在腿边,訾骄此时倒不再怕它,眉目间勾勒出几分笑意,抚摸它毛茸茸的脑袋。狗被揉搓得舒服了,脖子一伸把下巴垫在他膝盖,后腿放松地坐下,两只圆溜溜的狗眼往上专注地盯着他。 訾骄转向另一侧的娄琤,“它叫什么?” “娄二,也可以叫它老二。”娄琤正经道。 老二?訾骄目光扫视一圈院内,仔细瞧了瞧狗窝里头,“还有老大吗?” 娄琤静默片刻,伸手指指自己。 我是老大。 “......”訾骄没料到狗的老大是个人,与他对视的下一瞬忍不住展颜笑开,眸内的光晃荡出粼粼的波纹。 娄琤红着脖子低头继续干活,用凿子在一块方正的木板上凿孔。 他的院子靠院门那侧的墙边辟了块细窄的小菜地,种一些平日里吃的白菜、黄瓜、茄子;菜地过来是狗窝,狗窝带顶,挡挡平常的风雨都不是问题。瓦房连着院墙的那块夹角处搭了棚子,棚子下堆放着好些木匠用的工具。 訾骄边摸着狗脑袋边听他敲敲打打,饶有兴趣地打量那些工具,“你是木匠吗?” 娄琤点头,又摇头,“不算专做木工活的工匠,偶尔会揽点简单的生意,做做凳子桌子。” 他按上一条板凳腿,续道:“有时候带着老二去山上打猎,得了好的皮毛跟肉就拿去镇上卖。大部分时间都得下地。”他撇过头在肩膀处揩了下额角迸上的木头碎屑,“反正为了养活自己,什么都干点,家里就我一个,这些年还攒下不少钱。” 娄琤忽然抬头,目光灼灼坚定地看向訾骄,“虽然我不比镇上那些富户有钱,但不会让你吃苦的。” 訾骄因他出乎意料的话而怔愣片晌,随后眉眼俏生生地弯下,“这算什么话?” “就、就......”娄琤这时才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歧义,不由磕巴起来,“就是,不会让你再饿肚子......” 他把自己憋得脸红脖子粗,好半晌后终于重新起了个正经话头,“我等会得去地里松土,到时候好下种子,你要去吗?那里现下空得很,可以透透气。”他自然不会让訾骄下地干活,只是觉得单独留在家太闷,想叫他去走走。 訾骄许久没见过大片的田地了,小时他还会在泥地里疯跑,即使摔了,泥也是软的,糊在脸上从湿润变得干硬,扒拉下来一块一块的。爹娘会笑话他,温和地责备他,亦会帮他擦洗干净。 他轻轻颔首,神色中倒含些微期待。 娄琤利落地将木工活做完,准备好带去田里吃的午饭——上午訾骄没吃完的腊肉、一兜子笋干、五个大窝头,外加个小陶盆,可以做腊肉炖笋干配窝窝头吃。 以前一个人从田地来回家里不方便,他就在自己的地旁用泥巴和大块石头搭了个简易小灶台,从家带上陶碗,中午就用它蒸菜吃,便利得很。 娄琤把所有东西背在身上,訾骄颇有兴致地牵着狗,两人关了院门一同往地里去。 * 訾骄仍穿着不合脚的鞋子慢慢走路,偶尔遇上几个村里人,朝他们投来略带奇异的目光。 到了田边,娄琤提着锄头直接下地翻土,远处还有几个人在自家农田做同样的活计。訾骄趁这时带狗在周围散步,去到处逛了逛,整片农田边缘再远些有条弯窄的小溪,一直延伸到土坡后。 他大致扫过周围环境,待娄二闹腾的兴奋劲散完便牵狗回去,坐在树下瞧着娄琤反复挥舞锄头的动作,又因无事可做而逐渐放空。 他两颊稍显清瘦,细长的眉如名师大家一笔勾画成的曲线,连贯而恰到好处,即便只漫无目的地望着不知某处,茫然的神色却依旧是摄人的。 娄琤挥锄头的间隙瞥见树下的人视线似乎朝向这里,蓦地不自觉绷紧了肌肉,做过千万遍的事忽而变得扎手起来,既想卖力些干得漂亮,又担心满身大汗的到时熏着他或沾染到他。 就这么手脚拘束地干完上午的活,娄琤仔细擦掉汗走回田边,才发现对方不过是百无聊赖地在游神。他松懈的同时又觉出点微末的遗憾。 午饭是准备好的腊肉炖笋干,娄琤在小土灶下生起火,用陶碗蒸熟菜后又放进两个窝头,待烘得软热了便拿给訾骄,自己无所谓地啃着冷硬的窝窝头,三四口就咬下大半。 两个窝头加上菜对訾骄而言正好是肚皮的极限,吃完后便不再动弹,剩下的照旧由另一人包圆。 下午娄琤干活时訾骄独坐无事,和对方知会过后拿着空荡荡的陶碗去先前看到过的溪边摸螺蛳玩,若真捡得多了,晚上还能加碗菜。 初春的溪流尚且淌着凉意,訾骄赤脚踩进水中,下意识打了个小颤,低头瞧见许多细小的鱼在他脚踝旁乱窜,便追着它们逗弄了会儿,自顾自玩起来。玩到不再能察觉河水的凉意,他才俯身弯腰去摸石头下吸附的螺蛳。 眼下正是螺蛳新鲜肥美的时候,不过片晌就摸到半碗,訾骄掬水撒进碗里,倏然听到有人在岸上对他说话。 “你是谁?”相当稚嫩的声音。 他直起腰抬头,十步远外的岸上站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扎了两条辫子,手上挎着竹篮,衣服虽陈旧却干净。 小姑娘看到他的脸瞪大眼睛,吭哧道:“你是、你是城里来的吗?” 訾骄对她展露出温和的笑脸,“为什么这样问?” “我阿兄说,只有城里的人才长得又白又好看。”不像他们村,大家都被太阳晒得黄黑黄黑的。她歪了歪头,又拉出一个例子证明,“尤哥哥以前住在村里的时候还黄黄的,去镇上读书后就变得白白的了。” “你说的尤哥哥我倒不认识,我也不是城里来的。”訾骄跨步到岸上,拉过衣摆拭净腿脚后穿上鞋子,并未贸然靠近她,只用小孩子能听懂的话简单解释,“我家在更远的村子,那个村的房子被洪水冲垮,所以我到这里了。” 小姑娘瞳眸中毫不遮掩地浮起单纯的震惊和同情,向他走近几步,“你以后就要住在我们村了吗?”她后知后觉地抬手往来处指了指,“我们村就在那。” 訾骄顺着望去,正是隶南村的方向,“大概会住一段日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尤,大家都叫我芬丫头。”芬丫头伸长脖子踮脚往对面的陶碗里瞧了一眼,似乎对于他要住下来很高兴,“你在拣螺蛳吗?我也会,我帮你一起拣。” 第4章 “不用,水太凉了。”訾骄认出她篮子里的野菜,柔和询问:“我帮你拣些野菜吧?早些拣完便可以回去了。” “好啊。”眼前哥哥长得好看,芬丫头喜欢和他说话。 訾骄一面帮小姑娘找野菜,一面同她聊天问了些村里的事。隶南村内的人大部分都姓尤,村长是个辈分很大的老爷子,且还有个在镇上书院读书的秀才孙儿——方才芬丫头口中的尤哥哥,因此村里的人都很敬重他,也愿意听他的话。 两人摘的野菜很快填满篮子,訾骄拿起陶碗,带芬丫头回去田地。小丫头兴奋地遥遥指给他看自己家的地,爹娘兄长都在地里干活。訾骄往远处眺望时看到了恰好在地旁喝水的娄琤,端起陶碗向他打招呼,身边却慢慢的没了声音。 他察觉不对低头看去,“怎么了?” 芬丫头抓着菜篮子的手有些缩紧,嗫嚅道:“你怎么跟他说话呀?” 訾骄微顿,面上仍是俏然的笑,“我如今住在他家。” 小丫头仓促惊讶地仰头瞄他一眼,“你别和他住在一起,住在一起......不好。” 訾骄继续轻声问,“为什么?” “爹娘这样说的。”她很是心急又不知所措的样子,看看他,看看远处的娄琤,慌得一溜烟跑了。 訾骄觉出她隐约的害怕,没再追赶上前。 第4章 水泡 “疼。” 訾骄垂眸须臾,施施然向娄琤走去,对方姿态紧绷,目光一直钉在他身上,似乎对他将要出口的话很是忐忑不安。 訾骄却只是捧起陶碗,给他展示里头装的半碗螺蛳,神色间唯有明媚,“琤哥看,我摸到的,晚上蒸了吃罢。” 娄琤显然愣了一瞬,方才芬丫头明明对眼前人说了什么,他原以为訾骄会立刻问他抑或心有芥蒂地离他远些,却不料对方连半分隔阂也无。全身的血在此刻沸腾地滚了一遍,他指尖都有些发热,沉沉地点头应声,“恩。” “今天的活马上就干好了,你再等半个时辰。” 娄琤干劲十足地接着下地,訾骄照旧在树旁坐下呼噜娄二的脑袋,不让他拿鼻子拱自己辛苦得来的螺蛳。他确是听明白了芬丫头的话,且从娄琤的反应来看,小丫头并非无中生有。 但是短暂相处两日,訾骄尚未察觉出娄琤哪方面存在令人望而却步的危险,观他言行举止也不似擅长隐瞒的人,便只先在心中记下这件事。 临近黄昏时起了些阴云凉风,怕要下雨,地里的人纷纷收拾东西往回赶。訾骄站在院前听到斜对面亦有开门的声音,侧首一望,正是芬丫头一家。小丫头同样看到了他,拽着个比他大三岁左右的男孩的胳膊,嘴巴嘀嘀咕咕一阵,她阿兄便随之好奇犹豫地看过来。 訾骄刚和他俩对上视线,两人旁边的爹娘就一把拍在他们后脑勺上,按着他们进了院门,颇有点避之不及的味道。 他轻轻挑起一侧眉尾,而后若无其事地也进了院子。 晚饭,訾骄捡的半碗螺蛳被精心地做成菜,锅里擦了猪油,放入葱姜去腥,先加酱炖煮,待即将出锅时再放少许盐调味,盛到盘子里,每颗螺蛳壳上都沾着热乎晶亮的油花。 訾骄不大会用嘴吸里头的肉,便拿竹签子一颗颗挑出来放入碗里,攒够十颗再混着汤与饭扒进嘴,细嫩鲜美的味道在唇舌上转瞬漫开。 娄琤吃了几颗,其余的全都挑出肉来给他,自己拌着剩下的汤汁刨下两大碗饭。 如今天黑得快,村子里一旦天黑,除了偶尔的鸡鸣犬吠便听不到多余声响。 訾骄坐在板凳上,脱了鞋子掰起脚来看,今日穿着过于宽大的布鞋田间地头到处走,为了不让鞋脱脚,前脚掌总是竭力扒住地面,回家后便觉磨蹭得痛。此时掰扯过来一看,果然磨红了半只脚,还长出颗小水泡。 从前他一个人东奔西跑时脚上也总长水泡,那时来不及去管这些,无论长多大的泡都得继续跑,磨破了外头那层皮便接着磨里面的肉,每一脚踩下去都刺拉拉的疼。磨到后来就不太长了,即使有也是现在这样小小的。 訾骄想起踩着大水泡赶路的日子,不由撇唇戳了戳脚底,瞧上去忿忿的不高兴。 娄琤端着热水进来,见他正扒拉自己的脚,忙把水盆放到桌上,“怎么了?” “脚磨出泡了。”既有人问,訾骄便不愿忍,鼻腔内浅浅地哼出一声,“疼。” 娄琤绕到他面前蹲下身去瞧,前脚掌红红的,除水泡外脚底和侧面都还有些许细小的伤口,据深浅和长度来看,应当是对方还未跟他回来时,在山上走路划的。 这样小的伤对整日下田上山的村里人而言不算什么,若放到娄琤自己脚上,他或许都感受不到那点异样。但发生在訾骄身上,他眼底不由得冒出心疼,克制住没抬手去碰一碰。 家里并未存着缓解酸痛的药膏,娄琤竭力思索后也只能道:“你先洗脸,我再拿热水来给你泡泡脚。” 他扭头出门片刻,很快拎进来另一桶水。訾骄将双脚放进桶中,热乎乎的水面覆盖到他的小腿肚,暖意持续往上漫延。 他仰头柔柔地笑,“很舒服。” 娄琤抿直的唇角和缓地松下些许,“那就好。”他坐到桌子的另一侧,瞥了眼水桶旁訾骄白天穿的那双鞋,“家里的衣服鞋尺寸都大,常穿的话不方便。我明天去镇上买几套合适尺寸的给你,顺带还能买点其他吃的用的。” 訾骄垂下脸盯着浸没在水中的双脚,鸦羽般的睫毛遮掩住眸中神情,嗓音轻软,“镇子远吗?” “还行,我脚程快,早些去,晚饭前后就回来了。你的鞋子不方便,在家等我就好。”娄琤尽心为他安排,“你要是想去镇上,等下次我租辆驴车再带你去,这样不费力气,还能多点时间逛逛。” 訾骄晃动小腿,热水化成微弱的波浪冲刷袒露出的肌肤,“也好。”眼下有机会,是该尝试着了解一些镇上的状况。 水波碰撞的声响混着他柔软的尾音,一同融化在静谧的夜里。 * 竖日,天光尚暗时,娄琤便起身开始准备出门要带的东西,他把干粮和水囊都塞进包袱里,而后从床底下拖出挂了锁的木盒,里头是多年攒下来的银钱。他拿上一点,重新把盒子塞回床底。 他在床旁来回动作,訾骄因这声响迷糊地半撑开眼坐起来,含糊问:“琤哥要出门了么?” “恩。”娄琤全然不在乎可能会被他看穿家底,把手里拿的钱大喇喇地塞入衣服内兜,“娄二就在院子里看家,你安心再睡会。我把早饭做好温在厨房锅子里,等醒了就能吃。” 訾骄“唔唔”地应承两声,又斜着倒回床上,半张脸埋进被褥里。娄琤看他盖好被子才出门,用糙米蒸菜根喂过狗后,新煮了腊肉青菜粥和两个鸡蛋闷在锅里。最后出门时他还背上了这段时间做好的三张小方凳和打猎攒下的两张兔子皮毛,要去镇上把它们卖了。 发现主人出门不带自己,娄二在院里嗷呜地叫唤两声,很快又安静下来。 訾骄裹紧被子,原本稍有清醒的意识在昏暗与宁静的氛围下再度变得迷蒙,待彻底醒来,已是快两个时辰之后。 他踢踏着大号布鞋走进厨房,灶膛内的文火正处于即将熄灭的时刻,掀开锅盖,热气混着青菜咸肉的香气冲撞出来。锅里架着篦子,篦子上是粥和鸡蛋,下头是热水。 訾骄拿出碗和篦子,将热水舀进水盆,洗漱过后干脆直接坐在厨房里吃饭,不多久娄二就蹿到他腿边,来回绕着打转,大眼睛直盯他手上的东西。 訾骄看得好笑,挖出一颗鸡蛋黄塞给他。 闲来无事,他吃过饭后在院子里丢球让狗玩——把竹藤球丢出去,狗再捡回来。竹藤球是曾经娄琤自己编的,一个给它,剩余的都卖了出去。娄二大概也知道玩具来之不易,叼球的时候总是小心施力,不让过于锋利的牙齿咬坏这东西。 它越玩越兴奋,訾骄拿到球若是抛得慢了,还会从嗓子眼里滚出呜呜的声音来催促。 院门半开着,偶尔有村子里的人路过,听到略显热闹的声响便转头瞟一眼,见是个陌生人,旋即露出奇怪的神色,却无一人来上前搭话。 住在同个村子,平日行来往去的极容易见到,人与人的关系便会稍微亲近些。哪家哪户突然出现了个陌生人,总会有或好客或爱凑热闹或探知欲旺盛的叔婶来问上几句:何时来的?从哪来的?往后可要怎么办? 然而他在娄琤家,见过他的人有几个,来问一句的却半个也无,就连芬丫头亦是在遇上娄琤后跑了。想来娄琤并非与芬丫头家有私怨,而是整个隶南村的人都在避着他。 虽不知这般境况所产生的原因,但当下对訾骄来说并无坏处,他上前关好半开的院门,落得清闲。 直到午间,娄琤才进了镇子,他先在靠近城门的街上找到一家卖馄饨的铺子,这间店的掌柜和他做过两次生意,曾夸他做的桌椅板凳都结实。这次掌柜看到他挎着的方凳,亦二话不说便买了,反正近些天店里生意红火,总用得上。 第5章 娄琤和掌柜的简单聊过两句,继续往镇上店铺林立、人潮热闹的路口去。他往常来买衣服,总是随意找家普通的成衣铺子,选几件合算的便行。 今日娄琤却不想这么马虎,他穿行在人流中仔细打探过每一间店,好半晌没找出个合适的,老觉得不是面料太普通便是花纹太繁杂,与訾骄都不相配。 逛完一整条街,转过弯去往下条街后,他终于寻到家自觉不错的,檐上挂着的牌匾是“庭竹坊”——不过娄琤并不认识,他只识得几个简单的字和自己的名字。 那应当是家专做男子衣饰的店,墙上挂满各色各样的衣袍,底下有皮靴、布鞋,柜台上自便宜到昂贵摆着一溜的发冠簪子,还有大小、图样各异的玉牌。从头到脚,应有尽有。 娄琤的目光被墙上挂着的一套茶白底雪青水纹长衫攫住,雪青色本是淡而雅的,落在茶白底上却于温和中显出难言的夺目。如同訾骄,在极为寻常的言行举动间,自然而然地透出引人心旌动摇的骄矜之气。 第5章 衣衫 他就该穿得越贵重才越好 娄琤抬手按了按怀里藏着的银钱,跨步走进庭竹坊。 店内两个伙计正招待其他客人,柜台后有个穿戴更讲究些的中年男子在拿着笔拨弄算盘,应当就是这间店的掌柜。他注意到有人进来,两个伙计又各自忙着,便放下笔亲自迎过来,微胖的身躯和圆滚带笑的脸自然地显露出一股子和蔼可亲。 “壮士要点什么?喜欢什么样式的?” 即便娄琤穿的是粗布短衫,掌柜的态度亦无可挑剔,“可有看上的?” 娄琤并不左顾右盼,选中后坚定地指向那件雪青水纹的长衫,“要这件。” “壮士眼光好。”掌柜的撩起衣角拿近了指给娄琤看,刚要开口介绍,一扫眼前人的气质身形和自己准备的介绍词对不上号,顿了顿先问道:“客人是自己穿还是......” “买回去,家里人穿。”说话时,娄琤神情忽而显得放松温和。 “那就对咯,客人家中定是还有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在。我这儿的衣服,最是得书生、公子的喜欢,文雅出挑又不过于扎眼,实在是难得的良品。”掌柜的边说边拿手往外一指,“那斐然书院里头的好些学生都是在我这买的,我店里的料子......” 掌柜的夸起自家来滔滔不绝,不愧是能把生意做红火的人。娄琤默然听了半晌,实在是无计可施地打断他,直接问:“我买这件,多少钱?” 圆脸掌柜笑眯眯道:“这雪青水纹衫是好缎子做的,量体裁衣也花费不少功夫,一件一贯钱。” 娄琤垂头思索,掌柜见他不说话,正要打个圆场让他再选选别的款,他兀地又抬头,不知从哪里摸出两张完好的皮毛,反道:“掌柜的,收兔子皮吗?” “啊?”圆脸掌柜呆怔片刻,蓦然爽朗大笑起来,手掌抚过微微凸起的肚皮,“想不到小兄弟是位敞亮人。也好,今日就当有缘,我可以收,不过得先验验。” “应该的。”娄琤将皮毛放到台面上,掌柜的跟过去仔细翻看起来,途中两人你问我答的,称呼上倒是亲近不少。 末了,掌柜点头道:“娄兄弟这两张皮毛属实完整,保存得亦不错,那我就收了。共三百五十文如何?” “多谢吴掌柜,我再选些别的,一同算价。”娄琤的目光掠过柜台上一排精致温润的玉佩——这些挂坠便实打实的是为富家公子准备的了,他哪怕再想为訾骄买上一块,此刻也是囊中羞涩。 他挪开视线,在店内另挑了两套普通衣袍鞋子、两根发带、一罐梳头用的木樨油,加上雪青水纹衫,再刨去抵消的三百五十文,付完钱后他浑身上下便只剩三十文。 打包衣服时,吴掌柜好意问道:“娄兄弟家中人身量尺寸多少?若差得多,便直接在店里改改。” 娄琤不清楚訾骄的尺寸,便用两手大致比划出粗细轮廓,比划至腰身时,他盯着两只手掌间围出的与自己相比更显瘦弱精致的圆圈,莫名其妙地脸热起来,赶紧将手垂下。 吴掌柜不曾注意他的脸色,瞄过尺寸后颔首,“那没问题,衣服稍大了点,腰带绕得紧些就行,不碍事。”说着递给他打包好的东西。 和吴掌柜道过别,娄琤将整个大包袱背到身上,拐去猪肉铺买了一挂猪肉把身上的钱全然花光,而后匆匆返程。 稀薄的余晖逐渐隐入群山,訾骄端出油灯和矮凳放至院门口坐下,娄二趴伏在他脚边懒散地摇尾巴。他投目向远处,面上是种难言的沉静,瞳眸内的光亮伴着余晖一点一点散去。 匆忙的脚步声逐渐自远处靠近,高大宽阔的身影愈发清晰,訾骄站起身来,双手背在后头踮脚眺望。 娄琤远远地捕捉到家门口一滴烛火摇晃,胸膛内便禁不住的有些躁动,待走近了发现当真是訾骄在等他,热气猛然烘托着心跳声涌到他耳边,他的视野不断缩小,只盛得下对方被微弱烛光勾勒出的一圈暖色身影。 他跑着赶上去,气喘道,“外头风大,快进去罢。” 訾骄瞧着他急切诚挚的神情,抿唇笑了一下,“反正也没其他事做,干脆等你。” 娄琤低头艰难吞咽,维持住平稳的音色,“冷不冷?吃过晚饭了吗?” 两人一同走回院里,门后地上还有几块劈得歪七扭八、斜来倒去的柴火,訾骄放下背在身后两手提着的柴刀,睫毛忽闪地眨一下眼,“无事做的时候想练一下劈柴的,只是练了许久都劈不好。” 他话中还有几分委屈,说完后几不可察地撇了下嘴,不大服气的样子。 娄琤连连摇头,听着他的话只觉心也是软的,“你的手好看,别做这些。我做就可以了。” 訾骄掀起细密的长睫看他,伸手轻轻拽他的袖子,“琤哥,我有点饿了。” 娄琤立时脑袋发涨,卸下包袱提着肉往厨房去,“我买了猪肉,等会做一道红焖的,剩下的再做肉末炒茄子。” “那我把茄子摘来。”訾骄欢快地去摘墙边小菜地里种的茄子,顺带将油灯和矮凳拎回院内,关上门。 他带上茄子和矮凳,再度坐到灶膛口,和娄琤聊镇上的事。 浓醇的香气很快在锅内汇聚,源源不断地发散至每个角落,其中鲜味引人垂涎欲滴,娄二急得在厨房口打转,赶进赶出地催促。娄琤往它的饭盆里添了半勺肉汤拌匀,狗吃得鼻子里直哼哼,连抬个头都吝啬。 茄子也炒得软烂非常,油荤的鲜味混进茄肉中,再绵绵软软地包裹住饭粒,不知不觉间便下去大半碗饭。 一家子吃过饭后歇息片刻,娄琤便拆开背回来的大包袱,将买的物件一一拿出堆放到桌上,神色间隐有期待。 訾骄瞧见底下有个绘着浅黄花纹的小瓶子,伸手拿过,掀开盖子轻嗅,扑面而来的是股浓郁的桂花香气,内里晃荡着透亮的油。 “香泽?”他辨认出是何物,歪头略显意外地望向旁边人。 娄琤忍着喉中的痒意,干巴巴道:“你用它梳头,以后头发就不会再打结了。” 訾骄轻轻笑了声,又从一堆衣物中捞出明显与众不同的一件茶白长衫,指腹触到衣料时便知不便宜,更为诧异道:“怎的买这么好的衣服?” 娄琤紧张更甚,握起拳又松开,“适合你,你穿......肯定好看。” 訾骄抖搂开衣服举高手臂细细打量,忽而拿近了,从衣领上方探出一双极为绮丽的眼睛,“那我试一下,好不好?” 说完不待回应,拎着长衫便拐进了木柜后的里屋。娄琤坐在凳子上,已然僵成了一尊泥塑像。 然而在看到里屋走出的人后,泥塑像又被对方安上了颗过于躁动的心,横冲直撞地于胸膛中发出巨大的震响。 大片的茶白底色并未掩盖些许訾骄的光彩,他的眉目仿佛越发清晰,被雪青水纹的点缀映衬出几分纯然的清美和柔软。他稍稍伸展开双臂,连嗓音都泠泠然的悦耳,“好看么,琤哥?” 他适合这样的衣服,他就该穿得越贵重才越好。 娄琤怔怔地凝视他,一时忘了说话,唯有目中色彩毫无保留透露出对眼前人的专注与沉迷。 訾骄看看愣神的男人,再偏头瞧瞧呆坐在门口的娄二,噗地笑道:“琤哥发呆了?” 娄琤猛然醒神,低下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遮掩自己的神态,“你再试试另外几套,我去给你烧热水。”随即直直出了门。 訾骄随意试过剩下的几件衣服,而后将它们收进柜子,雪青水纹长衫被压在最底下。毕竟是要在山间地头走的,寻常日子里实在不必穿太好的衣服。 晚上睡觉前,他用了少许木樨油揉搓发尖,再梳理通顺整头长发,屋内悄然弥漫开浅淡却长久留存的桂花香气。 娄琤的梦里,再度出现清澈的湖泊,湖边生出高大茂密的桂花树,树下人以修长白皙的手指梳理着长发,俏然灵动地向他投来一瞥。 第6章 * 后面两天訾骄便换上了新买的衣裤,另外两套衣裳虽普通,被他穿上身却也是妥帖清俊的,实打实是个引人驻足的小郎君。 或许是村内知晓他的人越来越多,有一日老村长上门来问,知道他是逃难过来、且娄琤又自愿留他同住后便没多管,拎着拐杖精神头十足地回去了。 訾骄仍同娄琤一道出门去地里,对方干农活时他便遛狗散步,下午再去山脚或溪边挑拣着看能不能再替晚上加道菜。他又遇见芬丫头两次,小丫头见他穿上了新衣服,头发还梳得漂亮,犹犹豫豫地想跟他说话,在原地硬站半晌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直到第三次遇见,趁她离开前,訾骄向她招招手,无奈笑道:“你先前是见到娄琤才跑的,怎么如今见到我也要跑呢?” 芬丫头一愣,顿觉恍然大悟,是啊,她听爹娘的话要离自家斜对面的哥哥远一点,可面前这位哥哥不是那个人啊。 想罢,便立刻捏着两只草蚱蜢跑过来。 第6章 骄宝 真好听。 芬丫头今日头上盘了两个圆圆的小髻子,蹦蹦跳跳地过来时越显活泼。她跟着坐到訾骄身侧,溜圆的眼睛里是纯真的好奇和羡慕,抬手轻又轻地摸了下他垂下来的衣袖,“你换新衣服啦。” “是啊。”訾骄放低声音,像在同她说悄悄话一般神秘道:“那位琤哥哥买给我的。” 芬丫头瞪大眼,显然没想到村里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娄琤会买衣服给他穿,惊讶道:“他、他还会给你买衣服呀?” 訾骄点头,眉心微蹙似是不解:“他挺好的,为什么说不可以跟他住在一起?” “爹娘、和村里的叔叔婶婶,都是这样说的。”芬丫头摆弄着草编的蚱蜢,小声地嘀咕,其实自己也不大明白这样做对不对。 訾骄手托下巴,仿佛和她同样苦恼,“那他们为何如此呢?大人们说话做事总该有些缘由。” 芬丫头瞄他一眼,又转着脑袋偷偷往四周看,确认再无其他人后与他讲小话道:“我听阿兄说过,是因为好久以前,村里有个说话很灵的翁爷爷,他说尤哥哥命中有......什么曲什么的星星照顾他,长大后一定很聪明,能当举人老爷。后来,尤哥哥真的就考上秀才了,现在在镇上读书要考举人呢。” “但是,翁爷爷还说,那个娄琤......哥哥,他的星星是坏的,会害人,他的爹娘都是被他的星星克死的,不能和他待得太近,不然的话也会被......”说到后来,芬丫头不免有些害怕起来,惴惴地缩了缩脖子。 小丫头的话转述得并不很清楚,訾骄倒也听明白了。大抵是从前隶南村里有个讲话颇受信任的算命先生翁爷爷,翁爷爷说村长家的孙子有文曲星君保佑,长大定能中举,同时他也说过娄琤命含克星,会妨害所有跟他走得近的人。 多年后,那位尤哥哥果然才识出众得中秀才,今年便要去参加乡试。正因此,村中人对翁爷爷的话更是坚信不疑,与娄琤也就疏远愈多。 原以为全村人的异样是因娄琤身上有令人胆寒的秘密,结果却只是由于算命先生的几句话,訾骄不禁觉得好笑,又有些淡淡的厌烦。 然而现今许多人都会信算命天师、风水先生的话,隶南村的村人自然也不可免俗,况且还有个能够佐证翁爷爷话的“尤哥哥”在,对方书读得越好,村中人便越是相信他的几句批语。 不过村民们却算不得太坏,他们即便深信那些话,亦是管住自身不去与娄琤交往,并不会做出诸多唾骂、殴打、泼脏水之类的事。像是訾骄曾见过的老村长,若换个心思狭隘偏执的人来,说不定会诸多刁难,盼望娄琤过得更惨些,抑或直接将他这个“天煞孤星”的外姓人赶出村子。 老村长前两日上门时却神色平常,尽职尽责地问过訾骄的事后便离开。他只尽心做着村长的份内之事,与娄琤既不亲近也不为难。 在如今世道下已属难得了。 訾骄瞧见身旁小丫头懵懂又瑟缩的神情,想了想,忽而牛头不对马嘴道:“芬丫头,你觉得是人厉害还是狗厉害?” 芬丫头迷茫须臾,跟上他跳脱的思路,“人厉害!因为狗会听人的话。” 訾骄便弯下双目,明亮地笑起来,“你看,老二跟着娄琤那么多年,狗都还没被他克死,人怎么会被他克死呢?” 芬丫头目瞪口呆,动作滞在原地,脑中你来我往地打起架来,良久后结巴道:“你、你说的也有道理......” 訾骄轻缓地抚过她头顶,柔和地安慰道:“没关系,你若还是担心,不必立刻就去理他,只是也不必太害怕。星星挂在天上,是不会克死人的。” 芬丫头仰脸看他,半知半解地点点头。 两个人在溪边玩了会儿草蚱蜢,訾骄用竹篓子捞上来几尾小鱼,然而实在太过细小,很快便又放了。待时间差不多,他便带芬丫头回去,照旧先路过娄琤的地。 芬丫头犹豫地停下来,挥挥手道:“訾骄哥哥,我先走了。” “好。”訾骄亦笑着同她挥手。 她没再慌张地立即跑远,小心翼翼地打量过娄琤几眼后慢慢往自家田地的方向走。 娄琤隐约察觉到今日的些许不同,肢体兀然紧绷,视线锁住向他走过来的人,声音略有滞涩,“她跟你说——” “先回家罢,琤哥。”訾骄眉目含着轻俏的笑,瞬间让娄琤的下半句话音消失,只盯着他应声。 “好。” * 回到院中,訾骄却并未立即提起和芬丫头聊过的事,仍旧和平时一样逗狗玩儿、等娄琤做饭、消食、洗漱、坐在床上梳头发。 娄琤既心内忐忑地想问,又不敢过于轻率地开口,犹疑地给他做饭、亦步亦趋跟在他背后,几次张口又闭上,活像被他逗的第二只狗。 訾骄手拿木梳慢腾腾地梳抹了木樨油的发尖,余光瞥见已打好地铺盘腿坐在薄被上踌躇地盯着自己的人,于发丝遮掩下微微地勾唇,看来今日若不跟他说一说自己知晓的事,对方晚上定是睡不着了。 已经吊了他好些时辰,訾骄收起偶尔捉弄人的心思,拨开一侧的长发直接道:“芬丫头跟我说了翁爷爷的事。” 娄琤蓦地挺直脊背,面色肉眼可见地添上焦急,“我、我不会......” “你不会克我的,琤哥。”訾骄眉目间的笑意很是轻松,显然对于那些批语是不在乎的,只有些好奇地问道:“翁爷爷的批语总是很灵么?” 娄琤听到他的前一句话时便滞住了,初次被人如此轻描淡写却坚定地信任亲近让他顿生恍惚,凉下去的四肢又缓缓生出热意,好半晌才跟上他后一句话,“我也并不太清楚,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听人说他是离开村子三十多年后又回来的,在外头名声很响,回来后也帮村里人算日子、看风水。” “我七岁的时候父母相继过世,他就下了那句批语。他离世之后,村里人也还是轻易不会靠近我。” “名声响?”訾骄揽过另一侧的头发再度缓慢梳理起来,歪着头眼睫轻动,“繁华州县中多的是富贵人家想请一个料事如神的先生,倘若翁爷爷当真名声奇大,八成不会回这个小村子。” “况且,他回村多年,琤哥可有见到外人特意来寻?” 娄琤双眼视线定定落在他身上,顺着他的话思考摇头。 “那便是了,或许翁爷爷说的话其实并不一定准。”訾骄打理好自己的一头长发,顺手将木梳往下一递,让娄琤替他放起,“就算他曾下过的所有批语都成真了,或许偏偏就在琤哥的这一句上出了岔子呢。” 娄琤接过梳子,木头上残存着对方柔和的温度,梳齿有些滑,是余留下来的木樨油。他将梳子握在手中,圆而钝的尖尖略微戳进掌心,喉结几度滑动,“你一点都不信吗?” 訾骄半个身子歪斜下去侧躺到枕上,顺直的长发依附他的身体勾出一段曲线,他眸色沉静地望着前方,“我不信这些,亦不喜欢。” 屋内的烛火跳跃一瞬,他的目光再次平稳地挪向对方,“琤哥似乎并不讨厌村里的人。” 娄琤平淡地摇头,“他们虽然不理会我,但也不坏。” 訾骄半张脸压着枕头,上下蹭蹭做出颔首的动作,“命理、风水,世人大多深信不疑,他们虽信翁爷爷的话,却未丢着当时七岁的你不管。” 他尾音渐弱,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撑开被子咕噜一下翻个身往里挪动。 娄琤见他发困,起身去吹灭油灯,将手中攥了许久的木梳妥善安置好。他躺回地上,布着好些粗茧的手掌沾染了极浅极淡的桂花香,那点微弱的香气浸入肌理,随血液涌动全身。 他记忆中爹娘的面容已然模糊,充斥前半生的仿佛唯有沉默、孤独、被人疏远。 娄琤的确不厌恨隶南村的人,双亲离世时他尚且幼小,有许多次吃不上饭的时候,但每隔十天半月打开门,院门外便会放着一篮蔬菜、饼子或其他方便烧热吃的东西,足以他支撑一段日子。村民们相信翁爷爷的话害怕靠近他会害死自己,却也做不到眼睁睁看小儿活不下去饿死,便与他维持疏远的距离悄悄送点吃食。 第7章 娄琤知道他们的好意,也明白他们的忧惧,所以稍有能力就不再麻烦村中人,更尽量离他们远些。 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下地,一个人学做木工,独活在村子一隅,和他说过最多话的是在他十五岁时闯进村里而后被他收养的娄二。生活如昏沉暗淡的死水,常年如一日。 直到他在山腰的废弃庙中拾回一枚珍宝。 娄琤偏过脸,自漆黑的夜中仰望向床头,那里有微微拢起的弧度,传来规律平稳的呼吸,是他耗费半辈子气运,才得以遇到的—— 骄宝? 骄宝! 真好听。娄琤想道。 骄宝。 第7章 潮湿 春天可以再多几场雨 松完土下过种子后,地里的活就轻松不少,娄琤每日空暇的时间或做木工,或带訾骄上山下河、钓鱼打猎。期间訾骄出面去村长家买回来公鸡母鸡各一只,圈在自家院子的角落内养着,偶尔捡两枚鸡蛋吃。娄琤默默地拔了公鸡屁股上的几根漂亮毛,给訾骄做了个毽子玩。 这日两人在溪中抓到条鲫鱼,拎着竹篮往回走时,发现村子里较往常热闹许多,好些人聚在村长屋外,正围着谁打量说话。中间那人的身量比村中的叔婶都挺拔些,訾骄顺道探头瞧了眼,看清对方衣着样貌便立时猜到此人是谁。 浅米色的宽袖长衫外套着件苍蓝的短袖褙子,头发以冠束起,端正干净。如此书生气质,隶南村内也只有村长家的孙儿一人了。 訾骄只略略瞥过一眼,脚下并未停留,他与村中人尚且陌生,娄琤更是不会往村内人多的地方去,两人都不赶这趟热闹。 訾骄惦记着篮子里的鲫鱼,可惜家里没有豆腐,若是有,炖上一大锅鲫鱼豆腐汤喝便最好了。 走出几步远,忽而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他回头,目光往下,果然见到芬丫头蹦蹦跳跳地过来,手上还举着一块长条形的深红糕点。 “訾骄哥哥!” “吃的什么,这般高兴?”訾骄稍稍弯下腰与她说话,抬手摘开她辫子上不知从哪蹭来的一根草叶子。 “是枣泥糕!”小丫头难得吃这么好的东西,两个眼睛都是亮的,兴奋地往人多处指了指,“尤哥哥从镇上带回来分给我们的,可好吃了。你也去拿一个罢,还有呢。” 原来是特意跑来提醒他拿吃的,訾骄谢过她的好意,笑道:“我才来没多久,与众人都不熟,还是别去拿的好。” “啊?”芬丫头遗憾地叹气,又觉得确实如此,万一她把人叫过去了却分不到吃的,那多不好意思。她垂眼看见自己手上咬过的糕点,转过来从另一头掰下小小一块,仔细地放进訾骄手里,期待道:“那你尝尝。” 訾骄没再推拒,捏起小块糕点认真尝过后点头,“甜甜的,好吃。” 自己喜欢的东西得到他人赞赏,芬丫头当即露出个大笑脸,视线触及旁边站着的另一个人,笑脸又稍微平缓了些。她纠结片晌,揪下来第二块枣泥糕,还是拿给訾骄,小声道:“他也尝尝。” 訾骄忍俊不禁,十分了然地将掌心递至娄琤面前。小丫头最近已没有从前那般怕娄琤了,虽然还是不大跟他接触说话,但遇到时也不会慌张跑开。 娄琤意外地正要摇头以示自己不用,訾骄却眉尖轻扬,“这是芬丫头的好意。” 口中拒绝的话顿时凝固,娄琤迟缓地抬手,指甲盖大的暗红色糕点立在白皙的掌心,他捏起时,粗糙的指腹有刹那接触到对方肌肤,漫上柔柔热热的温度。糕点太小,他其实并没尝出多少味道,不知从何而起的甜意却一直徘徊在喉口。 “很好吃,谢谢。” 娄琤侧首望向身旁,目中翻滚出潜藏的情绪,仿佛自对方出现起,他生命中的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好。 与芬丫头道别,两人再度转身回家,娄琤频频垂眼看他,忍不住道:“你喜欢吃吗?喜欢的话我下次去镇上给你买。” 訾骄知晓他说的是什么,抬眸欣然应声:“好啊,不过比起枣泥糕,我更喜欢吃核桃酥。” 娄琤郑重点头,记住他的爱好,“我下次给你买。” 尤照景被村民们围着,将带来的一盒糕点分予他们,和他们聊镇上的新鲜事、新鲜玩意儿。 他父亲是镇上一家客栈的厨子,母亲是绣娘,而他要读书,他们三口人平日里就住在镇上,二叔一家则留在村内照顾祖父祖母。尤照景隔两三个月便会带上些东西回村看望他们,再说说自己的学业让他们安心。 他性子活动,话多且密,同谁都聊得来,此时站在家门外,一面分吃糕点一面和众人聊得其乐融融。于人群罅隙中,他偶然瞄见远处一道极为不同的身影,此前似乎从未在村内出现过。 尤照景短暂愣神后定睛去看,对方正弯腰在和芬丫头说话,眉梢眼角含着笑意,长发随身体的姿态垂落在侧,于风中勾出柔和的弧度。他不自觉地迈步上前,险些撞到围着他的人,忙又退回来。 这一打岔,再去瞧时远处的人便已消失,连芬丫头亦不见踪影,尤照景只得收回心神,继续陪着爷爷与叔婶们说话。 春天雨水多,吃晚饭时外头又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本以为是同前几次一样的小雨,谁知竟越下越大,很快形成噼里啪啦的磅礴之势。瓦房和木屋的顶都挺严密结实,并未有雨水漏下,然而墙上地上不可避免地返潮,到处都是湿乎乎的。 娄琤拿着布往地上擦了几趟,刚擦好的时候瞧着还算干净,铺上席子没多久便又觉得湿黏,真要打上一晚的地铺,大抵明日就是泡醒的了。 娄琤发现怎么都擦不干,索性就这么硬躺了下去,等明天起来再去冲个澡,反正他皮糙肉厚的无所谓。 訾骄趴在床上,自边沿探出小半个头和肩膀,看底下的人当真要如此潮湿地睡一晚上,思忖须臾忽而道:“琤哥,你也上来睡罢。” 他轻缓的声音混入铺天盖地的雨声中,几乎要被淹没。娄琤震惊得双臂僵直,眼珠子嘎吱嘎吱地转向他,屋外汹涌的雨水仿佛落进了他胸口,撞出无数回响,“不、不用,就这一晚上,不妨事的。” 訾骄将额角枕至小臂上,斜斜地向对方投去目光,“万一琤哥着凉受寒,就没人给我做饭吃,带我去打猎钓鱼了。” 娄琤滞涩地摇头,音色干哑,“我不会的。”他勉力克制着自己说出口的话,实则心跳紊乱,肩背连着脖颈一起发热,连从地面沾染到身上的潮意都要蒸腾了。 訾骄瞧出他的僵硬,抿唇轻笑,翻身回到床的内侧,停顿几息才接道:“就这一晚,琤哥还是来上头睡吧,反正是两床被子。” 因对方稍许停顿而沉落下去的血液又热烈地沸腾起来,娄琤不再说多余的话,拎上薄被紧张地起身,走到床边,突然扔下被子道:“我再去洗个澡,刚才在地上躺得脏,别把你的褥子也弄脏了。” 说罢便冲出门。 訾骄转过头来往外瞧了眼,好笑地拉上被子先睡。 等娄琤捯饬干净再回来,床上的人已安然入睡,被褥抵至下巴,只露出张清俊柔美的脸。娄琤熄灭烛火,竭尽全力放轻动作,极为缓慢地躺到了床的外侧。 耳边已分不清是雨声还是自己的心跳,他转过头,旁边的人朝向他侧躺着,面容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娄琤不知疲倦地睁着眼睛,直到訾骄在梦中无意识地翻过身,留给他一个头发散乱的背影。他等待片刻,随后伸手,将被褥外面略微凌乱的长发一点一点细致地梳理好。 屋内一片潮湿,春季的空气内好似也含着极细的水雾,呼吸间充斥着湿润与清凉。 娄琤收回手笔直地平躺着望向屋顶,觉得春天可以再多几场雨。 * 因着昨夜雨下得太大,上午雨一停,便有许多人急忙出门,赶去看看地里的情形。尤照景也跟着二叔家出门,一路走一路张望打量。他没找见昨日惊鸿一瞥的人,倒先撞上了扎着两只小辫的芬丫头。 他让二叔一家先走,自己蹲下来向几步远外的小丫头唤了两声。 芬丫头扭过脸,立时欢天喜地地跑来,跟在后头的爹娘见到是尤照景招呼她便也随她去。 小丫头雀跃地站至对方跟前,很是无忧无虑,“尤哥哥,你找我呀?” “是啊,我有件事想问你。”尤照景从腰间挂的荷包内掏出一小团油纸,打开后里面是两块肉干。他将肉干递给身前的小姑娘,顺便问:“可还记得昨日和你说过话的人?” 尤照景和村内的小孩子很是相熟,芬丫头也不跟他客气,捏了一块肉干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而后含在嘴里感受咸咸鲜鲜的味道,含糊回:“昨天好多人和我说话。” “是我回来的时候,你和一个长头发的哥哥在说话,他......很好看。”尤照景声音渐低,不太好意思以容貌去作为寻人的特征,但对方亦实在姣丽,不过是远远而短暂的一眼,他仍旧记得清晰。 第8章 听到后面的三个字,芬丫头立刻便知道是谁了,以前她或许还会犹豫思考,现在她印象中“很好看”的人唯有一个。 “訾骄哥哥。”她咬下第二口肉干,有滋有味道:“昨天我还给他吃枣泥糕了呢。我想让他来拿的,但是他说你们不熟,他去拿你的糕点不太好。” “是吗?”尤照景不由欢欣地弯下眼,回忆着对方和芬丫头说话时的神态,仿佛已经能想象到他温和的声音,“那我去认识他好不好?下次就能直接给他带枣泥糕了。” “好呀。恩......他们现在应该也去地里了吧,就在那。”芬丫头举起手臂,模糊为他指了个方向。 第8章 信你 我不信他 浸过雨水的泥路太湿滑,且容易溅起泥点子,訾骄出门时便没有带狗,免得它到处撒欢弄得浑身一团糟。他站在田埂上,等娄琤看完地了两人还得一同去溪边,雨后鱼群更活跃些,没准今日能再捕到几条。 他将双手搭在额前,挡住被风胡乱吹过来的碎发,正四处远眺时,忽然对上前方某个略显眼熟的身影,对方朝着他的方向走来,快到近前了,却又无端慢下步子,犹豫踌躇、小心谨慎地半晌磨蹭到他对面。 “呃,我......”尤照景从芬丫头那得了消息后便满心盎然地赶过来,路上来不及多想,此时面对面地见到人,乍然不知该说什么,若直接说是因为昨日瞧了他一眼便迫不及待想认识他,那......那也太失礼了! 他喉中失语,顿时急得抓耳挠腮。 訾骄目睹他窘迫的样子,忍不住垂眸笑了声,放下手主动解围:“我认得你,村里唯一的读书人。” “没有没有,”尤照景被他似赞非赞的一句话说得有些羞赧,“家里运气好,才教我有书可读而已。” 先前的无措感随着两句对话消失,他端正身姿重新与对方揖了个礼,自报家门后又道:“我方才见过芬丫头,她倒是和我说了你的名字,只不晓得是哪两个字?” 訾骄低头扫视一圈周围地面,捡起根大体还算结实的树枝,蹲下来在湿软的泥地上划写出两个字。即便拿的是树枝,他的字依然端正有形,虽说不上什么风骨个性,却显然是学过的。 尤照景跟着蹲过来,细细瞧他的字,有些惊喜道:“你念过书吗?” 訾骄丢下树枝,用大块的石头涂抹掉地上的字迹,轻轻摇头,“认得字,会写而已。” “认得字、会写字便已经很好了。”尤照景语气真挚,神色忽而爽朗起来,“我听芬丫头说过你的境况,你既识得字,或许不必留在村里,我去镇上替你寻个简单些的活,你就可以......” 他说着说着对上身旁人投来的似笑非笑的目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才初初相识,这番话过于自作主张。他顿时噤声,脸涨得通红认错道:“对不住,我并非有意打听你的事,亦不是想指手画脚。只是觉得你会看书、会写字,总留在村子里有些可惜。” 訾骄仰头眺望前方大片宽阔的土地,春风抚过眼睫,远处青山交叠,他唇角抿起微小的弧度,“还好,我挺喜欢这里的。” “那,你不曾想过去住别的地方吗?芬丫头说......”尤照景欲言又止,身为批语中的另一个人,他把握不好该如何提起这件事。 他此般神态,訾骄便立刻明白他话外之意是什么了,想必是芬丫头人小鬼大地与对方讲了许多前几日自己说过的话。他不由侧头含着几分打探地凝视他,“你也同村内其他人一样,深信翁爷爷的话?” “并非深信,其实——我亦不知道该不该信。”尤照景提起此事也是蹙眉,纠结许久后沮丧地挠挠脸,对眼前人坦诚道:“若不信,他的批语确实于我有益,更是我心志所向;若信,又仿佛对另一人不大公平。” 尤照景其实也不愿大家常把他和娄琤放在一处谈起,所以从前他住在村子里时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对方,不让两人站在一起显得太尴尬。他心中对此事一直感到矛盾,偶尔想起便觉困扰。刚才听芬丫头糊里糊涂地转述了訾骄的几句话,一半恍然一半迷茫,此时便不由自主地吐露出来与他聊一聊。 訾骄的确从他拧巴的表情中感受到了烦恼,隶南村内的大多人虽然偏听偏信,倒仍然有着淳朴的良善。大家囿于眼光见识相信了“天煞孤星、克亲克友”的话,却不会因此苛待一个小孩;而面前这位自小耳濡目染听着旁人夸赞与艳羡长大的人,亦会去反复思考这件于自己有利的事到底是不是对的。 訾骄呼吸着大片田地之上混杂着泥土与草木味道的新鲜气息,思忖后直接道:“翁爷爷的批语有那么要紧吗?”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读书有成、得中秀才,难道不是你自己日日看书学来的?结果是你自己挣的,与他的批语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什么都不做,翁爷爷的话还能成真,那才真是仙人下凡来给你批命了。”訾骄侧首望向他,眼尾勾挑着带出一个晃人的笑,“果真如此,倒由不得你们不信。” 他的话中、笑中竟都好似含着骄狂肆意的张扬,尤照景呆愣愣地盯着他投向自己的笑眼,仿佛醍醐灌顶,灌下来的却全是对方清凌凌的嗓音。 “我......”尤照景口中呆呆地蹦出一个字,又顿住,片晌后续道:“我不信他。” 訾骄颇感孺子可教地颔首。 尤照景:“我信你。” “......?”訾骄莫名地瞄他一眼。 尤照景哼哧着找补,“我觉得你方才说得对。” 两人蹲在田埂上聊了几句,娄琤很快便找过来,抬臂擦净额头上的汗,背起一旁放着的竹篓子,“地看完了,撒的种都没什么问题,我带你去捉鱼。” 訾骄拍拍手上黏着的沙子站起身,尤照景眼下思绪通顺了不少,只觉胸中宽敞,也同他打招呼道:“娄兄。” 娄琤与尤照景本就不怎么相熟,点过头沉沉应声后还是对訾骄道:“走罢?”他垂目往下扫过,自然地撩起对方袖摆替他抹掉上头不小心沾染来的泥点子。 “恩。”訾骄任由他动作,转脸与尤照景道别:“书院休沐应当不会很久,你是今日回镇上吗?” “是,再过一个时辰左右便要走了。” “那日后再见。” 訾骄走远几步,又听背后人紧跟着呼喊:“你若有空去镇上,可以来找我玩。” 他侧过身笑了笑,示意自己知晓。娄琤一直留意身旁人的动作,待他回头后沉默地往他的方向更靠近一步,用自己的背影挡住前方更瘦小些的身形。 他微微低下脸,削薄的唇角抿刻出略显僵硬的线条,他不大喜欢尤照景看向骄宝的眼神。 * 忙活一下午,娄琤捞到两条鱼,大的蒸了给两人的晚饭加餐,小的剔下鱼肚子上的肉煮熟了给娄二拌进饭里。 今晚没再下雨,娄琤无声地重新打起地铺,訾骄简单泡过澡洗去身上的薄汗,在烛火下如往常般梳发,唇和眼都被映照得暖融融的。 娄琤望着他的侧脸,犹豫几许后忽然走至屋外,再进来时手上捧着一块小牌子,长长的穗子随他走近的步伐在半空摇晃。他将牌子递至訾骄跟前,音色亦显得紧绷,“送给你。” 訾骄意外地仰头瞧他一瞬,接过他递来的东西。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方形木牌,两面都刻了常见的溪山飞鸟图,下头挂着浅青的流苏穗子,做成挂坠的样式。 他伸手抚过木牌上雕刻出的图案,其线条流畅圆润,很是精细,整块木头也打磨得光润平滑,没有任何扎手的地方,“这是琤哥做的吗?” “恩。我去镇上买衣服那次,他们店里就放着很多玉牌、香囊,掌柜的说将这些挂饰佩到衣服上会更好看。”娄琤握了握拳,声音稍哑,“玉佩很称你,但我现在还没办法买,只能学上面的画刻一块木牌给你,你若是觉得好,就收下罢。” 安静须臾,很快又道:“你不喜欢也无事,我过几天去镇上看有没有其他合适的能让你佩在衣服上。” 訾骄以指腹触摸过木牌两面刻出的画,他原以为娄琤的木工活是只做些桌凳、木柜之类的大件,未曾想到连这般交错细致的线条亦能刻得好。 “琤哥这手木雕也是自己学的?从未有人教过么?” 娄琤摇头,“多刻几年就会了。” 想来是天赋外加勤恳。訾骄疑惑抬头,“那怎么先前只见琤哥做些桌椅板凳,却少做雕刻之类的活?” 娄琤十分坦然道:“我去镇子里找活做的时候,大多人叫我做的都是桌凳一类,做起来也方便。” 訾骄抚过下巴,边思索边道:“木雕若是能做得好,倒比寻常木工活更挣钱些。” 鼻尖飘来难以忽视的桂花香气,訾骄垂眼望向右手上拿着的木梳,这把梳子日日要沾几次木樨油,如今木头本身也染了桂花香气,幽幽地往外逸散。 訾骄看看木牌,再看看梳子,眼睫随着烛光跳跃一刹,“琤哥,你知道香牌吗?” 第9章 “多种香料研制成泥,再将香泥填入模内制成香牌,香牌长久留香,佩在身上可醒神驱虫。然而香料价贵,香牌制作起来更是繁琐,唯有王公贵族、富家子弟才用得上......不过,我们不必做香牌,只要做更简单些的便好。”訾骄一面轻轻说着,一面仰起目光,他眸中神色恍若此间最明亮的烛火,除他以外,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黯淡。 娄琤无自觉地沉浸其中,被他蛊惑般毫无反抗地点头,突然又清醒一瞬,“那这块......” “这块木牌我便收下了。”訾骄歪头浅笑,娇软的嗓音飘飘晃晃,“琤哥,替我弄些薄荷叶来罢。” 第9章 薄荷 闻之提神醒脑 娄琤完全不问用途,没过几天就去镇上买回了訾骄列出来的东西,还特意给他带回一包上次说过的核桃酥并其他几样糕点。 核桃酥油香十足,在唇齿间抿开后迸发出满满的坚果甜味,咀嚼时还能品尝到些许白芝麻的香。訾骄心满意足地吃了两块,扫开嘴唇上沾的糕点碎屑,便看到他两瓣唇也被酥油染得润而亮。 娄琤不经意间瞥到,怔怔地盯了会儿才转开眼。 訾骄擦脸洗手后便去摆弄娄琤买回来的物件。他洗净薄荷的根茎、叶子再擦干水珠,叫娄琤用刀将其切得细碎,而后仿照木樨油的做法,将碎薄荷填入陶碗内,倒入足以浸没碎叶的茶油,再放入大锅隔水蒸煮。 蒸煮需要反复多次,这期间訾骄坐到往常娄琤专用来做木工的棚子里头,捡起昨日让他先制出来的几块还未有任何花纹图案的木牌,前后左右地翻看。 娄琤蹲在他身边,闻着鼻息间残留的薄荷气息,慢半拍地猜测道:“骄——做出的薄荷油是要用在木牌上吗?” “恩,”訾骄从某块木板底下扒拉出一支半截的炭笔,比划着木牌的大小,颔首应道:“香牌、玉佩都太贵,香囊内填药材,且多以锦、缎所制,加上精良的刺绣亦是价钱不菲。我们于木牌上雕画刻字,让它可供欣赏传看,又附香气,祛味醒神,可当作另一种更简易些的香囊。” “虽说普通木头的材质比不上香泥、翠玉、丝缎那般精贵,但价钱亦不及它们高昂,配上一副寓意美好的字画,想来会有文人子弟喜欢的。”訾骄侧首向他眨眼,“是不是?” 娄琤迎上他的目光,只觉他在说这些话时通身明媚,引得人如扑火飞蛾,克制不住地朝他靠近。他神游须臾,才回道:“可我只会雕些市面上常见的图,或许那些书生、富户都看腻了。” 訾骄轻笑,垂目往木牌上浅浅画下一笔,柔缓道:“琤哥照着刻就行。” 他把木牌放在膝头,下笔果断而流畅,短短时间,巴掌大小的木牌上便显出一片竹林,竹子高高挺立,竹与竹的缝隙间可瞥见半张矮榻、一壶薄酒,虽不见人,却有君子竹林赏景之感。 娄琤哑声望着木牌上的画,好似自己亦成了他手中炭笔,甘愿任他摆布。 其实訾骄所展现出的种种都与他曾说的从另一个村子逃难而来的经历不大相符,他认得字、会写字、能轻易说出娄琤从未听过的词句,甚至会画画,还画得这般好......但娄琤从未有过多问他几句的念头,他只万般庆幸自己运气好,才能在谁都没有发现他时将他带回家,否则以訾骄的性情才智,到哪里不能过得好呢?他又哪里遇得上? 娄琤胸口起伏,目光从木牌挪向对方侧脸,祈求自己后半生一直有这样的好运。 画完竹林,訾骄翻到背面,简单地写上一句曾读到过的诗。炭笔写出的字太细,他便将之描粗,画出毛笔字的轮廓与笔锋,瞧上去端正整齐,最后在木牌的四角画上简单的花纹边框。 “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他把画好的木牌递给娄琤,抬手抵住下巴,“世人常以竹比作君子,读书人肯定喜欢。琤哥觉得如何?” 娄琤捏住木牌,指腹摩挲边缘,神色珍重道:“我觉得你什么都能做得好。” 訾骄向他歪头笑,指一指木牌上的竹林图,“这面阳刻,”而后翻到背面,“这面阴刻,再磨好四个角上的花纹边就成了。” “琤哥先把这块刻出来,看看需要多久时间。”訾骄交代完,掸掸手起身去厨房瞧还在蒸煮的薄荷油。 直到望不见他的背影,娄琤才低头拿起刻刀,十二万分仔细地开始动作。訾骄下笔轻、画得快,且为了适应木牌的大小和减低雕刻的难度,绘出的线条清晰明朗,画面干净简单而不失意趣,下手刻也容易。 半柱香后,訾骄从厨房出来,捧了碗用余下新鲜薄荷叶制成的薄荷甜水往外走,随口道:“琤哥,我出门一趟,去找芬丫头。” “好,找芬丫头做什么?”娄琤闻声抬头。 “问问她尤照景多久回次村子,若是其中时间隔得长......” 娄琤蓦地攥紧了刻刀,强忍着没有当即站起,“为什么找他?” 訾骄站在院门旁狡黠生动地一笑,“让他帮我们卖牌子呀。”说罢端着碗出了门。 娄琤顿住,不觉回味他口中的“我们”二字,心尖随之难以自控地灼烧起来,边刻木牌子边暗自满足地高兴许久。 * 訾骄从芬丫头那得知尤照景回村的日子并不固定,常是两三个月回来一趟,偶尔也会隔得更久。他想着先等上一个月左右撞撞运气,一个月后碰不上对方回来便再找其他法子。 这段时间,他正好拿着娄琤按图样刻好的几块木牌尝试如何将薄荷油的香气更好地留在上面。 蒸好的薄荷油气息浓郁,闻之提神醒脑,读书读得昏沉时放在鼻下轻嗅,足以令人再度保持清醒。 訾骄寻来一个平底的陶盘,把木牌的刻字面朝下放入其中,又倒进薄荷油没过木牌的一半,保证正面的竹林画不会受到损伤,而后用油纸将盘子封好。 两天后他拿出木牌,擦拭过后在干燥清凉的地方将之阴干——若直接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极有可能导致木材开裂。被彻底阴干的木牌已混入了薄荷清香,拿起来往面前左右晃动,便飘来阵阵清爽通鼻的香风。 虽然因着刻字的那面泡过油,正反两面的木头颜色显出不同的深浅,但画与字皆未被破坏,且勉强合上了“阴阳”的寓意,倒也不算难看。 訾骄三指捏着木牌当小扇子在自己脸前扇风,嗅着略显浓郁的薄荷气息,稍稍满意道:“好似还不错。” “真的很好......”娄琤爱不释手地拿着另一块牌子,触摸过其上的画和字,忍不住问:“我可以留下一块吗?” “自然可以。”訾骄检查剩下的几块,确认所有牌子都已晾干后叫娄琤将它们都带上。 两人坐到前院,訾骄给木牌尾端绑上浅清、深绿的穗子,娄琤再给它们顶部编好绳结以便挂到腰带上。做完最后一步,这香木牌便很是像模像样了。 收好第一批牌子,訾骄继续琢磨其他花样。光有竹林这一幅图样定是卖不长久,文人常以梅兰竹菊喻人咏诗,他干脆又以其余三样东西为主各作了一副简单却生动的画,再配上相宜的诗词,绘到娄琤新刨出的木牌上。 娄琤见他要在那么多快木头牌子上画画,心疼他整日低头坐着,便自己捡了根树枝子在院内的泥地上临摹起他的画来。好歹本身是有手艺在的,娄琤不会自己画画,仿照已有的图样子画几笔却是足够的,勤勤恳恳地练上两个时辰,就能原封不动地将訾骄的图和字搬到木牌上了。 他画好一块,忐忑地拿给对方瞧,“可还过得去?若行的话,就我来画吧。” 訾骄略含惊喜地接过牌子细看,“半分差别也无。琤哥很厉害。” 娄琤当即摇头,十分诚笃地盯着他,“我只能照着已有的图样子画,你不在,我就不会。” 訾骄迎上他的目光,笑得眉目璀璨。娄琤静静望他一会儿,拿起剩余的牌子往上头画起图来。 很快至四月底,梅兰竹菊四个图样的木牌各做出六块,訾骄原对一个月后尤照景回村的事不抱太大期望,正欲准备些别的法子,却听芬丫头来敲他的院门,欢欢喜喜地跟他报上消息:“訾骄哥哥,尤哥哥回来啦。” 訾骄打开门便见她拿着木头玩具脸蛋红扑扑的,定是跑过来的,与她玩笑道:“哪位耳报神,消息这么灵通?” 芬丫头仰脸神气道:“我刚才在村头玩,远远的就看到他了。我还告诉他你先前找过他呢,他说他得先回家去一趟,叫你如果有急事的话就去自家地旁等一等,他待会儿就过去。” 訾骄不由失笑,亲近地抬手摸摸她脑袋,夸她:“伶俐嘴快的小丫头。”随后转身回院里,拿出一个娄琤前几日做着玩的木头弹弓送她,“去玩儿罢,不可对着人打。” “我晓得,谢谢訾骄哥哥。”芬丫头捧过弹弓,又一阵风地跑了。 娄琤听到两人在门口的对话,紧跟着訾骄问:“你要去跟他说牌子的事,我跟你一同去好不好?” 第10章 他唇角绷起,显得有些紧张。 訾骄倒未曾注意,神态自若道:“自是要一起去的,老二就留下看家。” 娄二在两人身后低低地用喉咙呜咽几声,爪子咔嚓咔嚓刨地。 訾骄挑出一块制好的薄荷香木牌带在身上,跟娄琤先去了地里。趁人来前,娄琤还下地检查了番种下的庄稼。 不过一刻,远处就有人影急匆匆赶来,臂弯中还揽着包不知什么的东西,一见到地旁站着的人,便举起手臂来打招呼,似是欢快得很。 第10章 咯咯哒 家里富裕了 三个人并排站在田边,尤照景献宝似的拿出手臂上夹着的油纸包,打开后里面是好些精致点心,枣泥糕、马蹄糕、绿豆糕各有三块,一溜整齐地排开。他单手捧着油纸包直送到訾骄眼皮子底下,爽朗道:“我从镇上带回来些糕点,你尝尝。” 訾骄瞧着他颇有期待的样子,垂眸从里头选出两块绿豆糕,分给左手旁的娄琤一块,而后自己低头尝了口,“很清爽,好吃。” 绵密细腻的糕体在口中柔顺地化开,绿豆的香味返上鼻腔,确实不错。 见他喜欢,尤照景更显得轻松愉快,把油纸重新包回去,欲要把整包糕点一起给他。訾骄忙挪开手,避过他的动作,“你难得回来一趟,带了东西还是留下自己家里吃的好。” “不碍事的,家里还有,这些就是从家里挑出来的。”尤照景并不收回纸包,坚定地要将东西给他。 訾骄推拒不掉,便拿出块马蹄糕来给尤照景让他一起吃,随后才将余下的包起来让娄琤拿着。娄琤手上一左一右地捏着油纸包和绿豆糕,低下头,平静的神色中隐约掺几丝烦闷。 訾骄吃完绿豆糕,从怀中摸出带来的木牌,直言道:“虽多谢你送我糕点吃,只是,我还有件事想让你帮忙。” “什么?你尽管说。”尤照景听说要帮他的忙,眼睛反而是亮的,擦去掌心留下的点心痕迹,接过木牌认真地瞧。 手中牌子四面光滑不含木刺,正面是幅极雅致的竹林画,未曾见人却能想象到有人在其中饮酒赏景,背面的诗句配上那幅画正是恰到好处。更引人心喜的是,整块牌子散发着极为鲜明的薄荷气息,靠得越近便越浓郁,甚至拿开牌子,触摸过木牌的指腹上都余有淡淡的凉爽香气。 尤照景以指尖描过背面端正的诗句,“这是你的字。”又翻至前头,“这幅画......” “也是我的画。”訾骄续过话头,笑吟吟地对上他投来的目光。 尤照景目中的惊讶转瞬即逝,很快覆上一层新的喜欢,“我要帮你做什么?” 訾骄便与他细细说了自己做这些薄荷木牌时的想法,黑眸灵动地望向他,“我想着,比起寻常人家,文人雅士或许更喜爱这些小玩意儿,可我平日里亦接触不到他们。你是读书人,在书院内认识的人也多,若是课间得空,能不能替我传一传有这么个新东西呢?” “自然,并非是叫你耗费读书的时间帮我做这些事。你挂着这块牌子,倘或有人问起便告诉他们,如此就好。”訾骄指指他拿着的木牌,示意他将牌子收下。 尤照景受宠若惊,将木牌贴至胸口,“送给我么?” 訾骄失笑,眸内掠起微小的波光,“恩,我如今身无长物,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作谢礼,你不要嫌弃。” “怎么会?我喜欢得很。”尤照景连连摇头,宝贝似的握紧牌子,脑筋一转又道:“既如此,你如果信我,不妨先多拿给我几块,我一同带去书院,若有人想要我直接卖给他们便是。他们拿到牌子,看过了碰过了,那些想要又没买到的就更会去找你买了。” “倒不是不信你,”訾骄斜斜落下眼睫遮住瞳眸,好似思索须臾,“只是怕耽误你读书,抑或有人看见了取笑你。” “这有什么?”尤照景丝毫不在意,“我还帮我娘推介过绣品给别人呢,何况我亦不是日日去卖,不必担心这个的。” 訾骄抬眸流露出几分明快的笑意,“那就先多谢你。” 尤照景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笑,摸了摸手里的木牌当即挂到了腰带上。 两人定好明日拿剩余木牌和之后去镇上的时间,又聊过几句后便各自回家。訾骄心情舒畅,脚步都显得轻快,娄琤跟在他身侧,既为他高兴,又因自己在买卖方面帮不上他的忙而低落,还因手上的一包糕点感到烦躁。 回家路上遇到和阿兄在一起玩耍的芬丫头,訾骄与她闲聊两句,忽而向娄琤伸手,一面道:“对了,方才你尤哥哥带过来几块......” 他话未说完,娄琤无端自觉地打开油纸包,十足大方地拿给芬丫头马蹄糕和枣泥糕各两块,叫她与阿兄分着吃。芬丫头和她阿兄俱都震惊地反复看他好几眼,最后还是芬丫头小声道了谢。 进了院门,訾骄正往里走时,又听身后人道:“我给它们也分些吃。” 谁们? 訾骄不知村里还有谁与他们相熟,疑惑转头,便见娄琤蹲在鸡圈前,把一块枣泥糕放到地上。两只鸡咯咯哒地叫着冲过来,飞快把方方正正的糕点啄得四分五裂。 訾骄:“......”家里富裕了,鸡都吃上枣泥糕了。 娄二看得眼热,疯狂扒拉它大哥的腿讨要吃的。娄琤看看最后剩下的一块绿豆糕,想着当时訾骄给他和自己拿的都是这个,或许这也是訾骄爱吃的,便面无表情地拒绝了狗,将绿豆糕放到桌上,略略有点局促,“你还吃吗?” 訾骄上前把糕点掰成两半,一半给他,一半自己吃,眉目舒展道:“味道挺好的。” “恩。”娄琤一口吞下半块,视线并不离开对方,只觉心中的烦躁没了,先前尝不出滋味的绿豆糕也变好吃了。 訾骄吃着吃着,忽而觉出些许较往常的不同来。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对上娄琤的目光,半晌,毫无缘由地展颜笑了一下,对面的人显然一怔,却并未像往常那般被烫狠了似的挪开眼,反而直勾勾盯着他,在捕捉到他笑的瞬间仿佛有更深厚的情绪往外翻涌。 訾骄再度垂目,吃完糕点后无事般走向厨房去挑选要交给尤照景的木牌,娄琤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 尤照景毕竟是要念书的,訾骄没有将薄荷木牌全都给他,只每幅图样各拿了两块。他回到镇上,从其内又挑出自己没有的梅、兰、菊图样的各一块收起来,而后将对应的钱数放进空的钱袋子里,就当是自己抢先买下了三块。 收好属于自己的香木坠子,他这才开始准备上学要带去的物件。 镇上的书院唤作斐然书院,书院不算太大,其中简单分为外班与内班。内班共三十五名学生,都有秀才功名在身,教他们的先生是镇上一位较有年纪的方姓举人;外班用以启蒙,里头学生几岁至十几岁的都有,数量也比内班更多。 书院内每日第一件事便是早读,众人坐在桌前大声朗诵前些日子先生详解过的课文,摇头晃脑间亦不免有几人瞌睡未醒昏昏沉沉。 郑庭礼昨夜睡得不大安稳,起初诵读时还算有精神,后头便忍不住眯缝起眼来,脑袋无意识地愈垂愈低。额头将要磕上桌板的时候,鼻子里突然灌进来一股馥郁的薄荷气息,他身不由己地深吸口气,蓦地抬起头来,混沌的脑袋乍然清明。 “哪来的薄荷?”清爽的气味仍有余留,他犹想多闻几口让自己彻底清醒些,鼻尖耸动往身周探寻味道的来处。 循着空中的痕迹,郑庭礼越闻越靠近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尤照景,确认是从对方身上传出的薄荷香气后忙张口要问,又意识到此时正该早读,先生强调过不可交头接耳,只得暂且按下疑问,边嗅着浅浅飘来的气息提神边读起书来。 待下课的铜锣一响,他立时转过头,但还不待开口,尤照景已经刷地站起身,口中念叨着:“快去吃饭。”随后冲出了门。 郑庭礼无奈又将此事憋了一顿饭的时间,待再回到班内,趁着先生来前更是迫不及待问道:“照景兄,你身上可是佩了什么新的香囊?好爽快的一股薄荷味,我方才早读时差些睡过去,不经意闻见,立时清醒许多,真是好效用。” 坐在尤照景后头的学子听到这话也探过头来,“我也隐约闻见一些,这味道属实清爽,照景兄是何处得来的香囊?” 尤照景就等着他们问起此事,佯作恍然地解下腰间挂坠,“是说这个罢?这不是香囊,是个木坠子。” 他说着,把木牌递给两人。郑庭礼甫一把牌子拿到跟前,就扑面涌来股熟悉醒神的薄荷气,他连连点头说是,仔细观察起手中的物件来。 “画好,诗配得也好......”两人凑在一处边看边评,又拿近嗅闻几下,“染上这份薄荷气息便更妙了,真是极巧的心思。” “照景兄是从何处买来的?这木坠子佩在身上,倒是很显文雅。” “我也是这般想的。”尤照景附和道,“这是我一位好友费心思做出来的,我上次回村正巧看见,想着此木牌好看又轻便,且薄荷还有提神醒脑的效用,正适合读书的时候戴,便特意向他买了几块。” 第11章 尤照景说着,很是宝贝地伸手要把牌子拿回来,“这挂坠制作繁琐,又是刻画刻字又是染香的,他头一批做得数量不多,还好我眼疾手快多买几个,还能拿来配配不同的衣服。” “哎,”郑庭礼拍了把他的手,机智道:“你既有多的,不如先卖给我一块。我这几日睡不好,早上总觉昏沉,闻过这薄荷牌子倒好多了。” “也卖我一块,我喜欢上头的画。”后桌的学子跟着道。 “可......”尤照景面上犹豫,“可我也没多少,他几日后就会来镇上,你们到时可以去他那买。” “那还得等上几日呢,你方才说数量不多,万一我抢不到岂不失策?”郑庭礼笑着与他说好话,“横竖你短短日子用不了多少,就先卖我们两块。” 两个人凑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终于说动尤照景答应明日给他们把木牌带来让他们先买。两人如愿以偿地坐回位置上,尤照景也心下满足,恨不得飞回隶南村去向訾骄邀个功了。 第11章 面具 尖尖的耳朵立在头顶 第二日,尤照景将剩余的五块木牌挂坠都带去了书院,郑庭礼和后桌同窗没料想到竟还有其他图案,一时犯难纠结起来。三人围成一团闹哄哄地讨论时又引起了他人注意,很快便有更多人对尤照景手中的坠子感兴趣,俱都拉扯着他让他再割爱卖给自己一块。 尤照景摆着心疼为难的神色,不出半刻钟就将带来的挂坠卖了个光。他收好钱袋,对其余抢不到薄荷木牌正在惋惜的同窗道:“我那好友两日后会多带些坠子来镇上,到时我们再同去看看。” 没买到挂坠的人纷纷点头应好,今日手快抢到一个的人亦琢磨着要不要再去买个不同图样的好换着用。 尤照景摸了摸袖中沉沉的钱袋,更是盼望着要与訾骄见面。 * 往常娄琤独自去镇上,总是带上东西走着就去了,反正他身子健壮,走上一整天也不觉太累。此番訾骄要跟着去,他却不由担心,对方娇娇弱弱的一个人,脚底又软,当初穿了一天宽鞋子就生出水泡来,哪里吃得消从村子大老远走去镇上。 他心里记挂着此事,提前一天久违地去敲了老村长家的门,向他们租借驴车。老村长寻常时候不太与他接触,见他上门借车倒也利落同意,按规矩收了十文钱便让他牵走。 訾骄正在院里喂鸡喂狗,门外由远至近地传来车轱辘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好奇地探头瞧了眼,扶着院门问:“琤哥去借车了?” “镇上太远了,你走路太累。”娄琤牵着驴停到院外,拿袖子抹掉木板上的灰尘碎屑,“你坐下试试,舒不舒服。” 村长家这辆驴车平日里大多是用来拉东西的,后头本该是“车厢”的部分只装了块木板,四面用窄木条简陋地围了一圈作挡板,唯有前头驾车的地方多搭了块宽长些的板子,勉强可以坐下三个人。 訾骄借助娄琤的手臂跨上驴车,坐到前面那块木板上,他伸直双腿左右晃动身子,感受一番后站起来软声道:“有些硬......” 木板凹凸不平,坐久了定会骨头疼。 他不自觉探手往背后揉一揉。 娄琤怔愣瞬息,再出口的嗓音像被撒了一把粗粝的沙,“明天我拿件厚衣服垫在下面,就软和了。” “好啊。”訾骄笑着应声,搭住他的手从驴车上跳下。 眼前人身子落下的瞬间激荡出轻微的风,混着丝缕这几日染上的薄荷香气,不刺激不扰人,幽幽地从鼻前晃过。被他碰过的小臂绷起肌肉,娄琤在原地目送对方率先走进院子,才牵着驴紧跟上前。 家里又新来一头大个子,娄二绕着驴示威般的瞎叫唤,訾骄俯身拍拍它脑袋,见它犹不停歇,索性伸手一把握住了它的嘴筒子,假作严肃道:“不许叫。” 大狗发出呜呜的可怜动静,待他一松手,便又摇尾巴追上去舔他。 * 因着有驴车在,这次去镇上便不必如前几次那般起个大早。天光微亮后,娄琤才叫醒訾骄,趁他迷糊地穿衣洗漱时手脚迅速地准备好路上要吃喝的食物跟水,选了自己最厚实的一件衣服折叠起来放到驴车上对方坐的地方。 等訾骄吃完热腾腾的早饭,娄琤已经安排完一切把驴车赶到院子外了。 訾骄锁好院门让娄二待在家里,爬上后面的车板,见只有自己的位置上垫了衣服,伸手将它抖开重新折成更长些的样子,而后坐下对还未上车的人道:“我们一起垫着。” 今天要进城,他特意挖出了那件家里最贵的雪青水纹衫,头上系的也是同一色的发带,明朗得叫人眼前一亮。 娄琤一直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他,许久才低低应声,坐到前头熟练地赶车。 訾骄背朝前、面朝后,与他坐得相反,饶有兴致地观赏两侧不断掠过的景色,坐得闷了便说说话闲聊。 离开隶南村不久后是一段略显荒凉的路程,被人长久踩踏出的小路有些模糊不清,周围是杂乱的野草。 行至半途会路过一家空空荡荡的茶棚,已无人在里面做事,桌椅板凳亦都搬空,只剩一面残破的绘了“茶”字的幌子,和两顶尚算完好的茅草棚。 离城镇越近,路上越是热闹,三三两两的摊贩就地铺上布做起生意,有卖包子、烧饼、麦芽糖的,还有卖些类似风筝、纸扇小玩意儿的。 訾骄瞧见有个汉子推着的车上都是各式各样的面具,动物表情画得生动可爱,拍了拍娄琤的肩背倚过去轻声撒娇:“琤哥,我想要个面具戴着玩。” 娄琤侧首,对方含带着亮光的眸子就在面前咫尺处,浅浅的鼻息轻飘地扑过来。他顿时忘了赶车的动作,连刚刚听过的话也左耳进右耳出的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只本能地答:“好。” 訾骄选了一张大抵是三花猫的面具,尖尖的耳朵立在头顶,左侧连着眼尾的部分是黑色,右侧则是黄棕。他系好绳子,兴致勃勃地转向娄琤,“好看吗?” 面具覆盖住上半张脸,却并未掩去他多少风姿,反倒愈发凸显出柔软的唇色。娄琤视线克制不住地下移,又强自挪回迎上他目光,喉结明显地滚动过后才出声:“很好看。” 訾骄戴着三花猫面具,颇觉有趣地摇晃脑袋向四周探望。驴车到达城外,一路以来的颠簸感终于消散不少,他抬目仰望,城墙最顶端有“清宁”、“南门”四字。 顺利入了清宁镇,靠近城门的街上行人如织、往来热闹,訾骄掀起面具半盖在额头,既不阻挡视线,也好用作遮阳,旁处瞧来依旧只能瞥见他半个面孔。 他们没有货物,用驴车在镇中人多的地方赶路反而不大方便,娄琤先寻了家车马行暂时寄放驴车,再带訾骄去斐然书院外等人。 书院外头更是好做生意的所在,两侧皆是一溜的饮食摊子,訾骄虽不饿,也还是尝新鲜地要了梅菜烧饼和肉丸子汤。 两人在肉丸汤铺的矮桌旁坐下吃东西,现下书院的午休时间未到,这条街上还算清闲,摊主见有客人穿得文雅大方,打发时间般地闲聊问道:“这位郎君是来求学的?” 訾骄抬头略略解释:“并不求学,只是来等一位朋友。” 摊主此时才看清他半张脸,顿时感叹道:“哎哟,那您真该来我们这书院,这里头有个举人老爷在教书呢。您要是在他底下念过书再去考试,凭您这般的气质样貌,铁板钉钉得拿个探花啊。” 訾骄被他这番夸张话捧得弯眉轻笑,未再多做纠正,“那就借您吉言。” 摊主乐呵呵转身,继续去揉肉丸子。娄琤自坐下后长久沉默,忽而道:“你想念书吗?” 毕竟念书是如今世道下最好的出路,无论何时何地,读书人总能被高看一眼。若能中举,更是一朝翻身,境遇改天换地。如果訾骄真的盼望读书,即便花费再多,娄琤也想帮他。 他暗自下定决心,却见对面人轻快惬意地道:“我又不考科举,能识得字便好了,特意去念书做什么。” 訾骄放下勺子,将半份肉丸汤和梅菜饼都推给对方,软声嘟囔:“我饱了。”他本就不饿,尝过味道后没吃几口便觉肚饱,剩余的只得一股脑交予娄琤。 娄琤亦是十分自然地接过他的吃食,拿起勺子却又张了张口仿佛还欲说些什么。 訾骄双手撑起下巴,语气随意地打断他,“琤哥若是想为我多花些钱,还是买些好吃的好玩的罢。” 娄琤停顿几息,承诺似的认真点头,埋头将留下的汤和饼大口吃了。 书院内的午休钟声响起时,两人用完午饭正站在大门外的路口旁,喧闹的声响自门内逐渐逼近,而后大批学生便咕噜咕噜地涌出来。 出来的人都穿着统一的白色服制,还不待訾骄分辨出其中某张熟悉的人脸,耳边已传来对方的呼唤声。 尤照景几乎是走出书院大门的瞬间就找到了正对面格外亮眼的人,一边唤着名字一边飞快地蹿到他面前,喘不稳气还要道:“你、你这身衣服......很衬你。” 第12章 訾骄俏皮骄傲地扬一扬下巴,“毕竟是要来书院外头,不好丢人。” “怎么会丢人,你——”尤照景话未说完,背后呼啦啦又扑上来十数学生,七嘴八舌地要找卖薄荷挂坠的人。 郑庭礼余光瞥到站在尤照景身前好奇看过来的人,立时收起胡闹的样子挺直背站好,换了个风度翩翩的姿态和声音,“这位是?” 尤照景被扑得踉跄几下站稳,慢半拍地为彼此介绍:“这位便是我做出薄荷挂坠的好友,这些是我的同窗,他们都想买牌子。” 同窗们都显得有些意外,郑庭礼抱拳稍稍作了个揖道:“我原以为这木牌是哪位木匠琢磨出来的,却不料是如公子般俊逸清丽的人物。”反省须臾后,又道:“也难怪,就得是兄台这般的人才会有如此巧妙的心思。” “也并非我一人之功,我不过是空有个法子,再画一画、写写字而已,木头都是家里人刻的。”訾骄返身从娄琤背上卸下装着木牌的包袱,明朗笑道:“今日亦带了好些过来,诸位可选一选自己喜欢的。” 第12章 庭竹坊 果然有缘分 每块木牌上都根据所画之物串了不同颜色的穗子,为了防止路上穗子打结和香味飘散,訾骄还用油纸将牌子都一个个妥帖地包了起来,外头依照不同图样做上简单的记号。 学生们先前已在尤照景手上见过木牌上的四幅画分别是什么样,此时挑选起来也方便许多,闹闹哄哄地各自拿上喜欢的图案,直道訾骄心思巧妙。 他们一堆人围在书院大门外,没多久便吸引得越来越多人聚拢过来。外班的学子们有好些本就向往内班,素日里笔墨纸砚之类的物件也常会选内班学子爱用的那些,眼下看到这么个略有新奇的香木挂坠,又听说可提神醒脑,立时跟着挤到訾骄面前说要买。 然而包袱中的牌子已被抢购一空,訾骄只得与他们约定下次,“大概半月后能再赶制一批出来,到时我还在书院外等,大家若喜欢的话那时再来买可好?” 众人虽遗憾,却也料想得到这类带香味的木牌制作不易,不得不等下次再买,散开前纷纷与訾骄打招呼,叫他半月后可定要过来。 待学生们散得差不多了,在旁等候许久的尤照景将这两天自己帮忙卖木牌得来的钱给他,欢喜道:“你和娄兄难得过来一趟,我带你们去用午饭。” 訾骄捧着两个沉甸甸的钱袋,在脑海中稍稍算了下时辰,“书院中午空出的时间不长,方才已经耽搁得久了会,你用过午饭还得休息。还是不麻烦你的好,免得下午念书昏沉。” 不待对方二度热情开口,訾骄接着笑道:“往后进镇子的时日还多,不急的。哪日遇上你休沐,我们再好好坐下来吃茶。” 尤照景便再说不出什么,且因为有了“坐下来吃茶”的约定,心内反倒怀揣起期待和愉悦,与他道别后五步两回头地找同窗去吃饭了。 訾骄和娄琤离开书院所在的那条街,寻了个僻静些的地方清点今日得来的银钱。 做木牌需要蒸煮薄荷油,还得刻画刻字外加打磨,即便他们用的是寻常易得的薄荷与普通的木头,但制作仍旧算是繁琐。訾骄细细算过一番,定下的价格是四十文,不算便宜,却更不至于高昂到令人下不了手尝试,何况能去书院求学念书的大部分人家中应当还属宽裕。 刨去送予尤照景的一块,统共卖出二十三块,收入九百二十文,近一两银子。訾骄嫌累地将两个沉重的钱袋子放到娄琤手中,心满意足地伸一个懒腰,仰起脖颈颇含几分骄气道:“还不错,是不是?” 娄琤几不可察地弹动了一下指尖,莫名觉得如果现在去摸一摸对方的后颈下巴,他就会舒服地呼噜。 “骄宝......”两个字隐蔽地含在喉中,并没有挣脱出声,他知道自己还不足以这般亲密地唤他。娄琤攥紧钱袋,最后应道:“很厉害。我从前猎到兔子,皮毛也不过卖百来文。” 况且有时连续两三日上山亦猎不到什么东西,若不小心损伤了皮毛的完整,更是换不到好价钱。 訾骄承下他的夸赞,从袖袋内掏出最后四块图样齐全的木牌,翻来覆去地瞧上一会儿,轻缓道:“如果往后能把香料和木头都换成更珍贵些的,价钱便还能再高,用惯了稀罕物件的富贵人家反倒会更喜欢。” “琤哥晓得世上最贵的木头价值几何吗?” 娄琤对于木头是有几分了解的,顺着他的话略略思索,神情顿生惊诧。 訾骄却放松地勾起唇角,扭过话头道:“不过如今并非奢想那些金贵之物的时候,我们只要想办法能将挂坠多卖些出去便行了。” 安于足下,才是最要紧的。 娄琤无条件听他的话,又带点疑惑地问:“这四块为什么刚才不卖呢?” “它们有另外的用处。若要长久地做买卖,总不能次次都来书院门口等着,书院内的学子不算多,他们也总有不愿买的那一天。”訾骄收起最后四件挂坠,纵使有半副面具遮挡,双目内依旧挟着细碎的光亮,“琤哥带我去热闹些的街上逛罢,我想去瞧瞧成衣店、首饰店之类的。” 娄琤用空包袱皮裹好钱袋,贴身挂在胸口,“好。” 现下用午饭的时辰,街上人来人往,两侧林立的店铺内飘出各种菜食的香味,雾霭般笼罩住每个过路客,吆喝声不绝于耳。訾骄先前已吃得饱了,闻着咸鲜的香味倒不觉嘴馋,他们路过这条满是饭馆茶楼的街,特意走到另一侧此刻尤显清净的路上。 身上沾染了些许饭菜的油香,訾骄暂时停下步子甩甩袖摆散去些味道,又喝了几口娄琤递来的水。 正捧着水囊时,旁边店铺内忽有人与他搭话,“小郎君可要看看衣服?” 两人循声扭头,铺子内的掌柜顿时一乐,拱手道:“原来是娄兄弟,真是缘分。” “吴掌柜。”娄琤同他问候过,与身边人道:“我上次便是在这家店买的衣服。” 訾骄抬眸扫过店门上头挂着的招牌,眉尖轻动,顺势应掌柜的邀走进店里,“掌柜家的衣袍清雅别致,我穿着亦很喜欢。” “是了,我这儿的衣裳都是从外头寻来的新样式,又取的好料子,不仅看着好,穿上也是舒服的。”吴掌柜笑呵呵地领着两人进屋,圆润的脸上很是祥和,“我方才见小郎君身上穿的衣衫是从我这出去的,所以才冒昧来搭一搭话。这雪青水纹衫在墙上挂着的时候只显素雅,穿在小郎君身上却更添醒目,不是衣衬人,而是人衬衣了。” “吴掌柜过奖。”訾骄在店内环顾一圈,端详过柜台上摆放的玉佩、香囊等物,开门见山地道:“不过我们此次来并非要买衣裳——吴掌柜店内的配饰样式齐全,想必是花了心思从各处得来的。我同琤哥在家自己琢磨了一套木头挂坠出来,不知吴掌柜可否愿意瞧一瞧?” 吴掌柜的手抚在自己肚皮上凝滞片晌,目光在两人间转了个来回,哈哈地笑出声:“上次娄兄弟买衣服前就先卖了我两张兔子皮,今日小郎君又要与我谈生意,怪道是一家人,做事也如此相像。” 他只当二人是兄弟亲戚,却不知自己话中的三个字正巧戳中娄琤,引得后者将此三字放在心底,频频望向身旁人。 訾骄未有所觉,柔软笑道:“说起来,我们所制的木牌与吴掌柜的店也算有层缘分在呢。” 左右此时无旁人进来店里,吴掌柜爽快应承道:“小郎君既如此说,那我可要好好看一看了。” 訾骄重新拿出一整套的木牌放至台面上,吴掌柜低下脑袋去瞧,闻到薄荷香气时忍不住鼻尖耸动,暗道巧妙,伸手拿起两块来前前后后地细看。 他翻至背面,恍然大悟地朗笑起来,“果然有缘分,我庭竹坊的名字也是从这首诗上取的。” 竹子木牌背面的那一句,正是《庭竹》诗里的。 “可不就巧。”訾骄上前半步,与吴掌柜面对面站在柜台的内外两侧,“这套牌子上的画虽说不似寻常挂坠上的那般繁复,但的确是外头没有的,薄荷香亦很凉爽,闻过便觉清醒。我们今日带了二十多块牌子去书院外,学子们都甚为喜欢,这是我提前收起来的最后一套。” 吴掌柜颔首,却并没有那么简单就答应,“你们既能自己将之卖出去,又何必找别人合作?中间多拐一道弯,你们可能就得少赚几个钱了。” “我们平素住在村子里,到清宁镇一个来回便是一整天,无法常常过来,且来了也总是待不久,终归不方便。若是我们不在的时候有人想买,却寻不到地方,一次两次或许愿意等我们,三次四次就未必,岂不是白白浪费生意与人缘。”訾骄并不避讳,将心中所思慢慢道出,音色温和。 “所以我想着,如果能将牌子寄放到镇上的铺子里卖,即便挣的钱少一些,长远来看也是合算的。自然,不会平白占了庭竹坊的声名和店铺内的位置,掌柜的愿意的话,细节可以再商谈。如今书院内的许多学生都喜欢这些牌子,我再与他们说一说往后的安排,也不必愁最开始没有客人。” 第13章 吴掌柜听他有理有据,两手交叠着认真思索起来。 訾骄察觉到对方的松动,垂眸道:“吴掌柜有所顾虑也属寻常,毕竟你我一面之缘并不相熟。不如......这四块牌子我们就先放在这里,半月内若卖不出,我来拿回木牌并付你租借店铺内位置的费用,若卖得出,我只拿成本的价钱,多余的就归吴掌柜。吴掌柜觉得可以与我们做长久的生意,就到时候再详谈一次,如何?” 对方如此退让,吴掌柜反倒不大好意思,加之他本身亦是爽快性情,一拍肚子朗声道:“我这庭竹坊与你二人有缘分,小郎君又如此诚心诚意,我今日就以成本价买下这四块,半月后你们再来,看能不能做长远买卖。” 訾骄心内并不意外,眉梢眼角绽出水到渠成的粲然笑意,信手拈来地赞道:“吴掌柜果真豪爽。” 第13章 栀子香 时值春日,栀子与梨花正是应季 与吴掌柜道完别出来,訾骄将手中新得来的铜板塞进娄琤胸前的包袱内,今日就算是圆满“收摊”了。 他拍拍因重量而垂坠下来的包袱,神色飞扬,“走,再逛逛。” 搭上来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色,轻微拍打引起的震动隔着包袱传递到胸膛,娄琤深吸口气,忍下一点抬手捉住对方指尖的欲望。他跟在訾骄身旁,替他隔开外侧来往不息的热闹人潮。 訾骄观察着路过的各类店铺,边走边安排道:“半月后再进城一趟,先去书院找订了木牌的学生把牌子给他们,再去庭竹坊找吴掌柜聊以后的买卖......那这半月里就要多准备些木牌子出来了,得备个两份。” 他侧首望向旁边,抿唇笑笑,“或许琤哥得熬几晚来刻木头了。” “我无妨的。”娄琤毫不犹豫地应,“熬几个晚上而已,能帮上你的忙,做什么都可以。”他正发愁自己不会说话没办法在买卖的事上帮忙,听到有能用上他的地方只觉安心。 “所幸只有这次需要多备些,往后便定下每月的数量,做好了直接送到庭竹坊就行。”訾骄说得顺畅,心中笃定吴掌柜不会不与自己做生意。 二人慢慢聊着往后的事,路过一家香气馥郁的胭脂铺,訾骄驻足为两个正从铺子内出来的姑娘让路,忽瞥见一个浅桃色的香囊落在地上,便唤停刚刚过去的两个人。 他低身捡起香囊,上前几步,“不知是否二位落下的?” 站在前头的那位穿着与香囊同色衣裳的姑娘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腰带,忙接过来道:“是我落下的,多谢公子。” 她应当是家中的小姐,身上穿的是织锦缎子,另一人的衣饰则更普通些,手臂上挎着一个刷了漆的长方盒子,大抵是贴身的侍女。 訾骄将香囊还回去时,瞥见那个木盒子内整整齐齐叠放着十数盒胭脂,他眨了下眼,收回手笑道:“姑娘的香囊与衣裳颜色相配,调和的味道也很清新。冒昧多问一句,如今都有哪些女子所用的特别的香呢?” “家中小妹生辰快至,我有意为她添些胭脂香囊类的物件,却不知该如何选。” 訾骄穿戴整洁干净,眉目骄气漂亮,举止亦是有礼,叫人设不起心防。桃色衣裳的姑娘听他如此说,便未再急着离开,思索须臾道:“多数香囊内左不过是艾叶、白芷、檀香、丁香这类药材,若说特别......时值春日,栀子与梨花正是应季,栀子香缠绵,梨香清淡,加了这两种花的香囊都卖得极好。” “至于胭脂水粉,颜色浅淡些许的便可,公子家中小妹应当年岁还小,用太过浓艳的反倒不衬。”她从容有度,显然极为了解此道。 訾骄用心记下,待她话落便垂首道谢,对方同他回了一礼,带着侍女缓步离开。 “栀子香......”訾骄喃喃念着,顺手揪住娄琤小臂上的衣服,晃了晃问他:“琤哥,你常去打猎的那座山上有栀子花吗?” 娄琤衣料下的手臂绷起肌肉,僵硬地保持不动,生怕将主动蹭过来的小猫惊走,嘴上道:“我先前没有留意过,明日去找一找。” “恩,那我同你一道去。”梨花香气略显清浅淡雅,恐怕不能顺利染至木牌上,栀子香浓郁,或许会更方便些。既然有了男子喜欢的木牌,自然也要做女子喜欢的木牌,等到再后头,还能做些成双成对的。 訾骄算盘打得飞快,面上亦是高高兴兴的,娄琤目不转睛地看他,比起木牌卖得好,倒更喜欢他冒出各种主意时灵动的样子。 * 鲜花价钱稍贵,春天山里花草长得多,倘或运气好能寻到几丛栀子,就省下一笔买花的钱。后头几天,娄琤与訾骄上午便先进山去找栀子花,偶尔还能猎到些野味,下午就待在院子里赶工做木牌。 如此寻了三日,正在訾骄考虑要不要先去买些回来时,他们终于在某个山坡上遇见了一大堆挨挨挤挤、开得热烈的栀子花。二人当即采下花来填满背篓,记住位置后心情颇好地晃悠下山。 接下来的日子,娄琤刻木头刻得昏天暗地,訾骄鼓捣新鲜的栀子花瓣,制出醇香的汁水用以浸染木牌,还得画出几幅新的图样。 小院内香气阵阵,引得芬丫头好奇地跑来张望几次,第一块栀子香的木牌做出来时,訾骄便送给了她。小丫头欢喜得不行,捏着坠子满村胡跑,晚上睡觉时还非要放在枕头旁。 饶是娄琤每日马不停蹄地干活,还熬了几个晚上,待把木牌全数做完再染好香后已是过去大半个月。訾骄最后为栀子木牌配上的是春桃、夏荷、秋杏、冬梅四幅画,同样是利落干净的线条,画中之物既简单又生动,不过因着此次时间紧急,只各做了一块。 距先前定好的日子迟了几天,两人租来驴车匆匆赶去镇上。 书院的午休钟声一响,尤照景倏地从位置上跳起往屋外跑,随着人潮挤出书院大门后便吊着颗心四处张望,直到在路旁捕获到某个熟悉的人影,神色才忽而轻快起来。 他急切地跑至对方面前,声音里都是掩不住的雀跃,“你来啦。” “恩。要做的事情太多,所以耽搁了几日。”訾骄拿出以油纸包好的几块木牌,寻人般左右瞧了瞧,“你可还记得上次定下木牌的是哪几位学子?前段时间忙得晕头,我倒有些忘记长相了。” “我应当还记得几个。”尤照景替他在来往拥挤的人群中查探,不多时便拦下两人道:“你们是定过薄荷牌子的罢?牌子到了。” “牌子?”两人呆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我的薄荷木牌!就等它呢!” 说罢立刻凑近訾骄与娄琤,边拿牌子边道:“小郎君怎么才来?这段时日那些有了坠子的人成天在我们跟前晃悠来晃悠去,四处招摇,故意来叫人眼馋。” 訾骄收起他们递来的银钱,又笑着解释一番。几人说话间,陆陆续续有其他学生听着响动围拢过来,大半月前定过木牌的人跟着纷纷现身。 待提前准备好的木牌都卖完了,如同上次那般亦有许多新的人想买,毕竟书院里拥有好玩物件的人越来越多,余下得不到的人自然也愈发想要。不过今日訾骄却没有再同他们约好半月后的时间,而是道:“我们住在村里,无法整日待在镇上,做买卖不甚方便。我已和庭竹坊的吴掌柜说好,往后的木牌都会放在他店内,由他代为买卖。诸位哪日有空了,直接去他店里买就好。” 一个学子击掌出声:“庭竹坊我去过,离书院不远,倒是也方便。” “之后还会有其他图样与香味的木牌,诸位若有兴趣可以时不时去看看。”訾骄停顿几息,和缓续道:“只是在旁人店铺内寄卖与我自己买卖到底有些不同,价钱或许会上调些许——但定不会太多,还望各位见谅。” 他话音刚落,不买牌子也一直杵在旁边的尤照景立时接上话,“应当的,人家掌柜的铺面都是每月要交租子的,涨个几文也没什么。” 他这般说了,众人便断断续续跟着应和,挤在后头的郑庭礼忽而欢快道:“那岂不是算我占便宜了?果然得先下手为强。” 已经买到手的几人一听,顿时高兴,和周围因买不到而幽怨的人插科打诨起来,胡闹来胡闹去的便很快将这点小烦恼抛之脑后。 訾骄知晓尤照景接话的好意,对他投以一笑,后者靠近两步,却仿佛有些失落地开口:“那你不能每半月再来一次书院了?上回还说要一起吃茶......” “虽不来书院,可还是会进镇的。你们休沐是什么时候,我下次挑书院休沐的日子过来不就好了?”訾骄目色明亮地对他笑。 “真的?”尤照景神情转瞬又变得晴朗,忙不迭告诉他下次休沐的日子。 娄琤暗暗握紧拳,从前村子里的人拿他和尤照景作比较而疏远他时他都不觉如何,此时此刻却只觉对方碍眼。 身前学子们逐渐散去,訾骄与尤照景道过别后返身去往庭竹坊。 两人才走到门口,吴掌柜已是极为眼尖地迎上来,热情道:“訾骄小兄弟,可算来了,正等着你呢。” 第14章 訾骄瞧见他的反应,便知事情已成,扬起的眼尾勾出笑痕,“吴掌柜,谈生意吗?” “谈啊、谈啊!”吴掌柜笑得两颊挤出圆润的弧度,訾骄先前留下的木头挂坠没过三天就全卖了出去,隔两天还有人特意来寻薄荷气味的木牌,说是从好友那见过,好友叫他来庭竹坊买。 当下吴掌柜便急着要找訾骄与娄琤二人了,无奈他们走前也不曾告知家住何处,只能日日心焦的在店里等。好在眼下终于等到,吴掌柜走在前头,掀起店铺内侧墙上挂着的一面帘幕,直接请道:“咱们里间谈。” 第14章 永泉 缉拿告示 茶香氤氲的隔间内,訾骄与吴掌柜极为顺利地谈成了往后的合作,他们以三十五文的价钱将木牌尽数卖给庭竹坊,庭竹坊再以四十二文的价钱售出。訾骄与娄琤每隔一月进镇一次来送木牌,若是中途店内的牌子提前卖光了,吴掌柜便派伙计去隶南村拿,如此一来他们就省力不少。 倘若之后木牌的图样、香味有所变化,再按照图样雕刻的难易程度与香料的价钱重新定价。 双方先签下一年的契约,訾骄收好契约书,顺道问吴掌柜可认识其他卖女子衣饰的店铺。吴掌柜看过他们新制出来的栀子香木牌,连连称好,旋即为他们写了一封信,叫他们去隔壁街上找家唤作新燕阁的饰品铺子,那儿看铺子的娘子与他有几分交情。 訾骄拿着信,栀子挂坠又确实巧妙雅趣,十分顺利的便让新燕阁的掌柜娘子答应先收下这四块牌子卖一卖,若卖得好再谈长久生意。 正事做完,两人在路边的小摊上各吃了碗葱香馄饨并一屉灌汤包子,待身上热乎乎的有了力气,再买上些糖果糕点便出城回村。 驴车不急不缓地走在路上,大片的云于上空飘荡,天色逐渐落入阴沉,似乎快要下雨。驴车的后头只有木板,并无可遮雨的顶盖,恰好由隶南村进清宁镇的这条路上有家废弃的茶棚,桌椅板凳虽搬空了却还剩下两顶茅草棚,二人每每赶路都能看见。 娄琤催促着驴加快脚力,赶在天上落雨的几息后跑入了破败的茶棚里。他从木板上扶下訾骄,见他头发肩膀处并没有被雨淋湿的痕迹才放下心,返身将驴车座位那垫着的厚衣服拿来直接放到地上,让訾骄坐着等。 二人方在茶棚内胡乱地安顿好,外头轰然一阵闷雷,雨势毫无征兆地变急变厉,草叶被密集的雨珠打得哗啦作响,被风雨裹挟着胡乱摇晃。毛驴也受不了这般迅疾的雨,在茅草棚的边缘蹭了一个位置,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板暴露在雨中。 眼见着短时间无法上路,訾骄安心垫着厚衣服坐下,从装糕点的包袱里拿出两块小小的核桃酥,递给身旁人一块,“琤哥,先吃些罢。” “好。”娄琤从他手中拿过易碎的酥点,生着茧的指腹蹭过对方如玉般的指背,险些用力得要将核桃酥捏碎。他把岌岌可危的糕点扔进嘴里,扭头望向茶棚外的雨幕,记起下雨返潮的那日,訾骄邀他一同躺在床上。 如果今天的雨不会停就好了......不行,那样便回不了村子了。 如果雨可以先停下,等他们回到家里,再接着下便最好了——娄琤在脑子里甚为严苛地安排着,奢望雨势可以按他设想般行进。 訾骄屈膝杵着手肘,慢悠悠地品尝喜爱的核桃酥。 不多久,陆续有三三两两的过路人跑来茶棚下避雨,他们大多被淋得湿透,一面抱怨天气一面拧干衣服上的水。有人带了火折子,在地上生起火堆,整个茶棚都被火光烘得稍稍暖和了些。 气氛融洽时,许多人便自然而然地闲聊开来,一个蓄着络腮胡的汉子忽然问:“你们可知道永泉俞家的事?”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有说知道的,也有茫然摇头的。一个瘦些的男子插嘴道:“俞家我晓得,永泉城最富的商户,南边出来的丝绸大半都是他家的。” 包着布巾的妇人不以为意,“这样的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干一辈子活也穿不上丝绸衣服。” 络腮胡汉子咂嘴辩驳,“啧,不是要和你说他家的生意,是要说——”他压低声音,极为刻意地扭头看了看,才接着道:“俞家的老爷俞渚,去年年底的时候死了,听说和他的小儿媳妇有关。” 聚在他周围的几人顿时哗然,但大户人家的家族秘辛总是惹人好奇,几人很快又小声下来催促他继续。 “我只是听说、听说啊。”大汉清了清嗓子,“俞家的小公子先天不足,从小到大生不完的病,到十八岁的时候更是床都下不来,他老爹找了个人来和他成亲冲喜,结果还没成亲呢小儿子就死了,半年后俞渚自己也横死在家,他那还没过门的小儿媳妇又失踪了,你们说怪不怪。” “怪是怪了点......”包头巾的妇人皱眉斥他,“那你也不能张口就说人媳妇和死人案有关,凭空污人清白。” “也是,”身旁的人纷纷跟着附和,“他那个小儿子既然是先天不足,肯定是胎里带的弱症,后头就病死了。他老爹没准是年纪大承受不住儿子死讯,跟着去了罢?” 大汉被噎了几句,很快却再度理直气壮起来,“我也不是胡乱猜测啊。我六、七天前,从西南边上一个镇子路过的时候,正撞上那些衙役们带着缉拿告示在找人呢!” “要抓的就是没过门的儿媳妇?” “是啊。” 坐得距他们稍远些的訾骄侧首转向茶棚外,垂眸盯着地上被雨珠不断拍打着的水坑,污浊的泥水往外飞溅,水坑上波澜四起。 留络腮胡的大汉低声继续:“据说那儿媳妇还是个男子!” “男子?!”众人惊讶。 又有一人嫌他们大惊小怪,无所谓道:“俞家小儿子都病得卧床不起了,既是要冲喜救命,只要八字对得上,管他男子还是女子,都得娶回来啊。” “倒也对,男子被他们硬娶回家,极有可能心中不忿,而后才——”妇人不再往下说,扭头问络腮胡,“你可看见告示上的画像了?” “这......我站得远没看见。”大汉说完顿了顿,急忙为自己找补,“三五个差爷凶巴巴的在那抓人,谁敢特意凑到他们跟前去看画像啊。” 几个人转而去笑他,随后嘀嘀咕咕地继续谈些俞家的秘事。 暴雨下了小半个时辰,逐渐变得淅淅沥沥,待雨声渐歇,茶棚下偶然聚起的人们亦随之分散,或匆忙或悠闲地奔往不同的方向。 訾骄开口叫住起身去牵驴的娄琤,从包袱中拿出空了的水囊,“糕点吃多了口渴得难受,琤哥去瞧瞧附近有没有水可好?” “好,那你再坐着等会。”娄琤不疑有他,接过水囊便往外走。 眼见对方的背影拐过弯后消失,訾骄缓缓收回视线,唇色微不可察地染上少许苍白。他摇晃了一下自地上站起,紧咬着唇在茶棚内反复绕了两圈。 官府已经查过来了,此处不可再久留,幸而他恰巧在外头,身边又有驴车可用,只是缉拿告示上的画像......有画像在,他只要与人接触就极有可能暴露行迹,长久奔逃中又很难真正与世隔绝。 他抓起被雨淋湿的泥土抹到脸上,许久未再做过这件事,冰凉、湿滑、粗糙的触感让他有瞬间的恍惚,但手上的动作并未有片刻停留。 抹完脸,訾骄找到一块带着尖角的石头,将它捡起捏在掌心以作防身,还未有后续动作,兀地被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掌攥住手腕。 娄琤不稳地喘着气,黑瞳深邃而隐含忧虑地望向对方被涂脏的脸,“为什么这样?......你要做什么?要去哪里?” 他是半途察觉不对折返回来的,刚到茶棚时水囊里明明还剩大半水的,若是喝完了水,现下怎么还会渴得难受,若不是喝完的——那便是倒了水,倒完后为何又找水喝? 或许是被先前其余人聊的衙役、俞家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影响了,娄琤莫名觉出几分提心吊胆,也顾不上自己这番推敲思考准确与否,当即转身往回赶,在看见茶棚内的人捡起尖角石块的瞬间,更是一口气高高悬起。 訾骄回眸看向侧后方赶来的人,手上的力气忽而泄了小半。娄琤的心意太明显、太好猜,他瞧得出来,往日种种似乎亦能证明自己被对方捧在心尖。然而这般情意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要不要赌一赌呢? 若能赌赢,就可以拉上娄琤为助力,与人交往的事都可以让他出面,路上轻松许多;若赌不赢,此时此地他也有逃脱的办法。 杂乱的思绪转瞬即逝,訾骄缓慢放松右手上的力道,微微侧身让自己更靠近背后的人,实则让左臂接近右手,确保万一自己被对方挟制住右腕,左手也能够及时接住扔下来的石块得以反制。 他眉眼之间流露出寻常少见的忐忑和脆弱,又仿佛竭力地想要将之掩盖起来,音色轻哑:“俞家要抓的人是我。” 娄琤猝然怔住,耳边回荡起的是不久前陌生大汉与妇人所说的“先天不足”、“冲喜”、“强娶”,又记起从破庙带人回家时,訾骄问他想得到什么。他神情中陡然迸发出一股从未展露过的狠厉之气,却并非对着眼前人。沉默良久,他放开攥住訾骄的手转而扶住他肩膀,哑声道:“没关系。” 第15章 娄琤将人带进怀里,不含任何其他的想法欲望,只是珍重地、承诺般地重复:“没关系。” “别怕。”他用袖子一点点擦净訾骄面上的湿泥,安慰道:“我想办法。” 第15章 遗憾 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娄琤没有半分要将訾骄往外推的念头,他很快决定好要做什么,赶着驴车重新回到隶南村外。 他在距村口稍远处的树后停下,转头对訾骄道:“我先回村看看,如果村子里一切如常,我们就回趟家,收拾好银钱和要带上的东西,等夜半再出发。如果有意外,我立刻出来。” “恩,琤哥也小心。”訾骄撑着对方伸过来的手跳下车板,仰头瞧向他。 娄琤被他依赖般地望着,恨不得时时守在他身边,但眼下并非依照私心随意行事的时候,他拽紧驴车上的牵绳,低声叮嘱:“你在这里藏好,无论如何我都会先来找你。” 他说罢沉下心,驾车往村口奔去。 前方的背影于视野中愈行愈远,訾骄面上的脆弱之色缓缓褪去,余留下思绪中的些许动容。他虽对娄琤的反应有一定把握,却也未曾料到对方连短暂的犹豫踌躇都无,几乎是在转眼间便做好了或许会影响半生的选择。 他于树后抱膝蹲下,垂眸掩住瞳中的神情,悬于头顶的枝叶时不时地往下掉一滴盛不住的雨水,轻悄地落在他长发上。 娄琤很快赶到隶南村外,时近黄昏,村内弥漫着柴火烘出的饭菜香,路上人影稀少,只剩几个贪玩的小孩聚在一处斗虫子,与往日景象并无不同。 娄琤跳下驴车,和寻常一样沉默地走进村子,避开玩闹的小孩儿,直接走到村长家门外。他敲过门,等待片刻后木门咯吱打开,老村长一如既往地摆着严肃的表情站在后头,看到他带驴车回来便点点头,伸手接过绳子牵着驴回到院内,并没有多问、多做些什么。 娄琤关上村长家的院门,又在村子的小道上来回走过一遍,确认毫无异样便步履稳重地再度离开隶南村,迅速跑向訾骄藏身的地方。 訾骄缩在地上,小小的一团,敏锐地听见不远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转头朝后看去。娄琤加快脚步来到他身旁,目光微动,极快地伸手为他接住从树叶上坠下来的一颗水珠,随后才将人扶起,“有水,衣裳湿了没?” “湿了一些,无妨的。”訾骄观他神色中并未有焦急之态,便也猜到了村里应当还无异状,“回家么?” “恩。”两人返回村子,娄琤边走边道:“我们等晚些夜里再上路,恰好能赶在开城门的时辰到清宁镇,我去买一驾有厢盖的马车或驴车,以后雨雪天赶路就方便许多,即使寻不到地方睡觉也能在车厢里头凑合一晚。” “只是夜路难行,山野中又显得阴森,你别害怕。”娄琤最为惦记的依旧是身旁人的感受,“若是走不动了我可以背你。” 訾骄轻缓而无畏地笑一声,卷长的眼睫如振动的蝶翅般掀起,“从前独自赶过夜路,如今还有琤哥在,我不怕。” 娄琤既为这句话心动,又觉胸腔中被灌进酸热的液体,催生出一股涩意。如果他能早一点、再早一点遇上对方,别让他独自赶夜路,就好了。 趴在狗窝内的娄二隔老远就辨认出了熟悉的脚步声,兴奋地支棱起来冲到紧闭的院门前,不停用前爪刨着木板以催促外头的人。 院门刚打开,它立马跑上前围着娄琤转了两圈,而后便扒拉着訾骄的衣摆疯狂摇尾巴,紧挨他双腿绕来绕去地磨蹭。訾骄被缠得寸步难行,如它所愿地放下手揉揉它的后颈跟脑袋。 娄琤锁好院门,回身道:“把老二也带上罢,它能打猎放哨,派得上用场。” 訾骄坐到屋檐下的矮凳上,娄二极为主动地将下巴搁到他并拢的膝盖中间,他揪了揪狗脑袋上的几撮黄毛,唇边抿起些苦中作乐的笑意,“又要雇车又要带狗,不像逃命,倒像是去游山玩水。” 娄琤走到他面前亦跟着蹲下来,和娄二如出一辙地专注地凝视他,“就当是赶着去玩,我以后都陪着你,你就不会一个人了。” 訾骄收拢手指,安静探究地瞧他片刻,才问:“琤哥真的要离开自小到大生活的村子,无缘无故地逃亡半生吗?” “怎么会是无缘无故?”娄琤倏地紧张起来,生怕他不愿带上自己,“我就......跟着你......”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几个字,终于理清言语,“我后半生想做的事,就是陪着你。” 陡然说出心底话,娄琤耳朵里打鼓似的响,蹲得脚底都有些僵。小院内沉寂半晌,才听得訾骄清悦的嗓音,“先收拾东西罢。” “好。”见他还愿意让自己同行,娄琤放下心,立即进屋去搜罗要紧的物件。 衣服与干粮是一定要的,厚被褥携带不便,且天气渐热,只要拿条薄被就行,还有些容易变卖的小物件也都带上。最后娄琤从床底下掏出了木盒,打开锁,把里头的银钱一股脑倒在床上。 訾骄站在床边以目光清点须臾,约莫有四十多两银子,略略惊讶,“琤哥攒下的体己钱属实不少。”这在隶南村中定然算得上“大户人家”了。 娄琤挠头,“我从前没什么喜欢的东西,挣到的除去家用都存起来了。”他做得多,却花得少,赚到的钱大半都是藏起来的——这几个月有了訾骄,倒是毫不心疼手软地花出去好些。 两人将近段时间靠木牌挣的钱混入其中,再将其装入两个钱袋子内各拿一份。 收拾完银钱细软,娄琤杀鸡炖肉,做了顿和平常相比过于丰盛的晚餐。晶莹的油花漂浮在汤面上,鸡肉炖得软烂异常,筷尖轻轻一挤便从骨头上脱落下来。 娄琤倒出半碗鸡汤,往其中打进两个鸡蛋蒸熟,吃鸡蛋时便也能品出汤的香咸。 訾骄尽力多吃了些,但肚子太胀亦不好赶路,娄琤解决掉剩余的大半,剩下小部分统统给了娄二,也叫它能打起精神。 为了夜间行路,两人吃过晚饭便得先睡一会,免得半途发困。 娄琤熟练地打起地铺,边道:“你安心睡着,等时辰到了我叫你。” 他说完抬头,却见对方借着烛火不声不响地在看一张纸。 这是方才脱外衣时从胸口掉出来的,訾骄本还疑惑,将之展开认出上头的字后骤然明悟——自从在茶棚听闻官府抓人的消息,他便时时紧绷、思虑颇多,都忘了今日上午才同吴掌柜签了契约书,往后一年都要和他做买卖呢。 烛火映衬着前方人精致的面颊,亦映出他眼底泄露的些许遗憾,“可惜,未曾想刚签下契约书,便要毁约了。” 自俞府逃出来后他从未在哪个地方过于长久地停留,直到进了隶南村,有过一段平静的时光才会不自禁想多做些努力,期盼能够安稳地停驻下来。 可事与愿违,怀着些许侥幸做了那么多,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娄琤过来,犹豫后牢牢地握了下他手腕,很快放开,“还有机会的,我们去更远的地方,远到那些人不会再找过来,就又可以安家了。”他明白訾骄在此事上的用心,更舍不得他失落。 訾骄沉静几息,松缓地扬起笑脸,“我知道。”他重新叠起契约书收进钱袋,穿着中衣爬上床躺好。 马上又要奔波逃亡,此刻窝进绵软的被褥里,訾骄却还能感到几分安定,昏黄的烛光在窄小的卧房内跳动,暖意徐徐爬上脚背。 大抵是笃定有人能与他作伴的缘故罢。 他眼睫沉沉,下巴藏进被褥,不多久便有些迷糊。 娄琤并未睡下,而是盘膝面向床头坐着,目不转睛地看訾骄露出来的半张脸,仿佛他浅浅柔柔的呼吸就近在自己耳边。 * 子时左右,两人带上所有收拾好的物件,轻悄悄推开院门。弯月掩于云后,村路上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唯有他们身前亮着一盏黄蒙蒙的灯笼,是娄琤从自己那堆木头中挖出来的旧东西,他还顺手拾起几柄刻刀分予彼此,用作万不得已时的防身器物。 娄二虽是土狗,却也是条极聪明的猎犬,主人对它下达“噤声”的命令和手势之后,它就没再发出多余的声音。 訾骄牵着狗,被娄琤护在身体侧后方挡住大半吹来的风,慢慢走出隶南村。 夜半湿凉,露水好似混在风中一同向人飘来,再于肌肤上凝结。除开周身被微弱摇晃的烛光笼罩,其余地方都是昏沉可怖的黑,遥远的山林深处传来不知是什么野兽的嘶吼,又似乎越来越近。 訾骄倒属实不害怕,他走过太多这样的路,若是怕,早就死在半途。只是野外的路坎坷难走,行得时间长了他偶尔会踩空或踢上小石包,身形不免踉跄。 娄琤虽总能及时扶住他,却担心他磕磕绊绊的有可能伤及脚腕,忽然停下将背后的大包袱挪到胸前,蹲到他脚旁,“我背你。” 訾骄稍稍怔住,摇头道:“夜路难行,琤哥背着我岂非更不好走。” 第16章 “不会,我背一段,你休息好了我再放你下来。”娄琤扭过头看他,光晕朦胧飘摇,身后人的眉目却更显纯净姣好。 他脑中骤然生出莫名其妙的念头,突感自己的肩背配不上对方,稀里糊涂地蹦出来一句:“你别嫌弃。” “......”訾骄歪头不解其意地轻笑一瞬,“怎么会。” 他接过娄琤手中的灯笼,顺势伏到他背上。 第16章 蹊跷 为何清宁镇内还是没有动静 訾骄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腕上套着狗绳,背上还有个小包袱。娄琤背着他,再加上挪到胸前的大包袱,连人带全部家当都扛了起来。重量不轻,但如此重量压下来却让他觉得安心。 荒凉漫长的夜里,漆黑的小路上闪烁着唯一的烛火,幽谧地映照出两个人的轮廓。 泼洒于上空的墨色随时间流逝逐渐变得稀薄,天光大亮时訾骄与娄琤也已赶到清宁镇外。城门开启,所有等候在外的人排成两列缓慢向里挪进,上下左右都是杂乱的交谈声。 訾骄戴上第一次进镇时买的花猫面具,严实地遮住半张脸。他并未立刻过去排队,而是先绕到靠近城门口的侧边张望探看了一番,守城的仍旧只有两个兵士,二人分立两侧,像往常般简单翻看过入城百姓所带的随身物件便放人进去。 没有多出来的缉拿告示,也没有兵士在刻意观察往来行人的面貌。 虽是如此,娄琤亦不放心訾骄入城,他在城外寻到棵树,解下身上的大包袱放至树底,让对方坐在上头,“你在这里歇会,我进去买驴车,很快就出来。” 訾骄若有所思,闻言只点点头。他瞧着娄琤往后走去队伍末尾,再度回头望向城门口,须臾后起身向没走多远的人追去两步,“琤哥。” “怎么了?”娄琤听闻他的声音,立即返身跑来,下意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可有哪里不舒服?” 訾骄摇头,抓住他衣角靠近了些,悄然轻声:“仿佛有些蹊跷。” “昨日茶棚内的大汉说他六、七天前便在上个城镇里看到了差役拿着告示寻人,按理说官府传递消息总是比普通人快的,如今连大汉都已经到此处了,为何清宁镇内还是没有动静呢?” 娄琤不大懂这些弯弯绕绕,却全心信任眼前人,低头问他:“那——还要走吗?” “先打听消息罢。”訾骄的目光投向城门口的两个兵士,略略思索一阵,“眼下正是用饭的时辰,琤哥可知晓衙役们素日都在何处吃饭?” “官府后门出来的那条街上有许多卖吃食的店,我曾见好些衙役在那用过午饭,想来早上大抵也在。” 訾骄轻轻咬过唇瓣,道:“琤哥,你找一家有衙役在,且寻常人也多的铺子,像昨日茶棚内的人一般聊俞家的事,看能不能套些消息出来。” “好。”娄琤瞥过他唇肉上留下的浅浅牙印,强自挪开目光,“那我去打听,你还是在城外等我,我尽快回来。” 城门口的两列队伍渐行渐短,不多久便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人,訾骄倚靠包袱坐在树下,拿出胡饼来掰着吃。娄二蹲立在他身旁,昂首挺胸的很是正经,倒有些瞧不出在家时胡闹玩耍的样子。 清宁镇内,距官府后门不远处的街上饭香袅袅,行人往来喧闹。衙门内虽设有小饭堂,味道却差强人意,大多官差更习惯于来外头填饱肚子。 娄琤找到街内甚为热闹的一家拌面铺子,这铺子里头已经坐满了人,还有几张桌子布置在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交谈声亦是错乱喧杂。他在临街的位置与另外三个陌生人拼桌坐下,靠内侧就是围坐着四名衙役的桌子。 娄琤随大流地要了碗葱香拌面,细细的面在碗中匍匐成大而圆的团子状,葱花熬制出的油浇盖其上,拌开时激发出浓郁的香气。只是娄琤此刻并没有好好品尝的耐心,他随意将面拌开,囫囵往嘴里塞了几口,耳朵与眼睛都在留意周身的人。 人多时大家七嘴八舌说起的事也都不同,他努力分辨其中内容,好适时地去插上一句话。 与他同桌的另外三人似乎是相识的,一个穿灰蓝短衫的人正在抱怨昨日有事出城,回来时耽搁了些许路程,差点被关在城门外,自家的驴都跑得快喘不上气了,才将将赶在城门关闭前跑进来。 他单纯只为了诉说自己的倒霉事,却听对面的陌生人突然插嘴道:“是不是关城门的时辰提前了,才让兄台差些赶不上?” 灰蓝短衫汉子一愣,疑惑地回忆片刻,“是吗?这我倒不大清楚。” 娄琤扒了两口面,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含糊,只有与他同坐一桌的人能大致听清:“我听说镇上要抓从俞家逃出来的人,或许官府会为查生人提早关城门。” “嘶——有这等事?哪个俞家?什么大案子?” “永泉的俞家罢?”坐在娄琤右手边的汉子略显激动地用手指敲了敲木头桌面,“他家的事情我倒是模模糊糊有听说过大概,只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也是前几天从旁人那听了一耳朵......”娄琤学着当日茶棚内络腮胡大汉的样子,把俞家的事又复述一遍,立刻引起桌上三人的兴趣。 左手边的人连面也不吃了,愤慨道:“这些有钱人都丧良心,非要把好好的娃抢过去嫁给病秧子,换谁谁乐意。” “那可说不准。”一个本没抢到位置,端着碗站在旁边吃的人凑上来插话道:“你知道俞家财产几何吗?多的是人愿意进他家的门,一辈子吃喝不愁。” 又有人反驳:“按你这么说,他都进俞家门吃喝不愁了,怎的还要杀人?” 站着的人被堵得哑然几息,嘴硬道:“那、那没准他想在俞家偷点东西占为己有,被发现之后索性就下手杀人了呗。” 娄琤听不得訾骄被人这般污蔑,却为了打听消息无法当即翻脸,阴沉沉地握拳,趁摊子前拥挤时蓄力往那人的方向踹过去一脚,对方哎呦两下后站不稳地摔了下去,周围又是一片吵嚷声。 灰蓝短衫的汉子抢回话头,胡猜着问:“是不是他跑到我们镇上了,所以这些天在查啊?” 娄琤低声附和:“或许罢。” “哎呦,那近几日可得把门窗关严实了。”有人不免忧心忡忡,“虽说我们和他无冤无仇的,但他都杀过人了,万一发狠起来......” 眼见着掺和此事的人越来越多,事情又传得越来越离谱,坐在隔壁桌的几名衙役终于拍了拍桌子大声喝止:“行了行了,俞家的案子已经结了,不可再胡传!再有捕风捉影没事挑事的,都抓去衙门打上两板子。” 带刀的衙役发了话,铺子前顿时安静不少,唯余两三人还在窃窃私语。 “结案了?” “这么快,看来人已经抓到了罢。” “差爷,是不是在我们镇上抓到的人啊?” 衙役将早饭钱留在桌子上,抬起胳膊朝外挥挥手道:“少打听案子,都散了散了。”说罢便隔开人群往衙门去上值。 铺子外头众人嘀咕片晌,很快便重新谈论起别的来,仍旧是熙熙攘攘的热闹气氛。 娄琤二话不说地自人群中脱身,急忙朝城门口方向赶,途中路过芝麻饼的铺子,想着包袱里带的干粮都是冷硬的,必然不好吃,就停下买了三块手掌心大小的甜芝麻饼,踹在怀里匆匆跑出城。 訾骄仍坐在原地,过了清晨时分,日头愈发烈起来,幸好头顶的树冠足够茂盛,为他遮去不少热意。然而脸上密切地贴着半张面具,总有些闷闷的不适感。 他无事可做地把玩娄二耷拉下来的耳朵,却见手上的耳朵忽地支棱了一下,狗尾巴也跟着摇晃起来。他转身去看,远处果然有人正向他赶来。 訾骄站起身,待娄琤来到自己面前,便觉对方面上似乎透着几分放松。 娄琤率先从怀中拿出尚且热乎的油纸包,喘匀气道:“我买了芝麻饼,你先吃点。” “恩。”訾骄接过泛着油酥香气的纸包,眸光微微闪动,“想来事态并不紧急?” 娄琤点头,与他原样转述了衙役的话。 “结案?”訾骄亦是稍显诧异,蓦然间不太明白怎会突兀结案。他垂目静静思忖此事,手上无意识地打开纸包,从里头拿出块热腾腾的芝麻饼。 小烧饼做成滚胖的圆状,里头是碾碎的芝麻掺着糖,烫呼呼、甜丝丝。咬下去的时候总得时刻留意,不小心便会烫着嘴唇与舌尖。 娄琤看对面人半点不带停留地将芝麻饼放进嘴里就要咬,显然是正专注于其他事,连忙握住他的手按下,“小心烫。” 訾骄顿住动作,张开的唇稍稍合起,未曾在意自己的手被对方握在掌中,抬眸道:“琤哥,你可知昨日那络腮胡子所说的西南边的镇子是何处?我们去一趟瞧瞧罢。” 清宁镇内的衙门并没有因俞家之事在坊间大肆搜查过,许多人都不知晓此事,也打听不出什么消息。西南边的镇子却不同,官差们拿着告示四处搜巡过,毫无征兆的又说已结案,想必自寻常人家口中也能探听些始末出来。 第17章 “好,我们等会就去。”娄琤颔首应下,这时才后知后觉自己仍紧握着他的手,僵硬须臾才缓慢松开,默默将手藏到背后。 第17章 返程 回家罢琤哥 虽然不必再急于逃亡,但为了赶去另一个镇子,娄琤还是租了辆驴车,二人休整小半个时辰后便继续上路。 到了人迹罕至的山野路上,訾骄将面具取下,拿衣袖作扇往脸上扇风。上半张脸被不透气的面具遮盖许久,又因天气热,浮起层浅浅的粉色,缀着几滴薄汗,更显出两分可怜可爱。 他从包袱内找出布巾,用水囊里的水浇湿再拧干,覆在面上一点点将整张脸都擦拭清爽,而后缓缓地深呼吸。山野间的草木气息纷至涌来,紧绷的心神亦在其中得到放松。 訾骄转向旁边的娄琤,细长的眉如柳枝般柔软弯垂,“琤哥,你要擦一擦脸么?” 娄琤表面在赶车,实则一直留意身旁人的动作,此时看了看对方手中的布巾,喉结无声地滚动一回,有些低哑地道:“好。” 他伸手拿过还存着些温度的布巾,訾骄重新往上头浇了些水。娄琤单手将水挤干,而后把布盖在脖颈、脸侧,沾过水的布巾明明是清凉的,可他脑袋里不断重复着方才訾骄拿同一块布擦脸的样子,反倒觉得自己被擦过的地方冒出阵阵热气,连心里都被烘得泛痒。 娄琤艰难地擦完脸,把布巾叠好放在手边,“就放在外头罢,等会赶车途中可以拿来擦擦。” 訾骄看他用冷水拭过脸后反倒更热的样子,短暂一怔,很快想到什么,噗地轻笑了声。 娄琤顿时把赶车的绳子拽得更紧,半晌道:“外头热,你去里面坐罢。” “恩,那我去睡会儿。”訾骄掀起车厢门口的布帘,弯腰进去前又道:“琤哥若是累了也先歇会,不急在这一时。” 他钻进车厢内,驴车里头十分简单,空空荡荡的也没有铺什么薄毯软垫,瞧着倒很爽快。左右两侧的小窗都已打开,清风往里灌入,娄二趴在一扇小窗户底下,见他进来了便昂起头呼呼地吐舌头。 訾骄将大包袱推到最里面,垫着包袱当做枕头侧躺下来,他缩起双腿,尽量不让脚伸到外头,抱着毛茸茸的大狗迷迷糊糊地睡下。 * 西南边的镇子距清宁镇路程不短,他们驾车赶了两天的路,于第三日中午时分抵达城门口。为防万一,訾骄仍旧戴上了小花猫的面具,和娄琤一道进城。 訾骄先找到官府所在,特意去告示墙前瞧了眼,并未贴着与他或俞家有关的缉拿告示。随后他们便围绕着官府去寻些商铺多的地方,此刻恰好过了用饭的时辰,吃食店铺内的人都不太多,倒是茶楼、饮子铺、衣饰店内有些人。 訾骄选了个零星有几人坐着的小摊,向摊主要了两碗紫苏饮。摊主麻利地应声,马上端过碗来放至他们身前,浅色的碗内橙红色的水波微微荡漾,还有两片洗净的小叶子漂浮其上。 訾骄捧起碗浅饮一口,仰脸笑道:“店家心思真是巧,我在别的铺子处也喝过紫苏饮,却未见过将紫苏叶放置其上做点缀的。” 摊主是个打扮得齐整干净的妇人,听客人如此夸奖也觉得高兴,乐呵呵地回:“我不过是偶然想到,这紫苏叶子放在上头好看,还能让来我这喝饮子的客人们知道,我用的都是真材实料。” “正是呢。”訾骄慢慢喝下去半碗,声色满足,“我们镇子里就少见摊主这般肯在饮子上花心思的人。” 妇人好奇地看过二人面孔,说话的小郎君戴着面具瞧不出具体样子,另一个大汉亦是面生,她不由问:“两位客人是从其他镇子来的?” 訾骄点头,浸过水的唇勾起漂亮的弧度,即便见不到完整的脸,也无端让人觉得面具下定是幅极好的相貌。 “恩,我同表哥在外游玩,已是走过好多个地方了。我们来此处前,还偶遇几位兄台,说是此处城内官爷们正在喊打喊杀地寻人,叫我们尽量别入城来掺和。”他转着脸四面八方地瞧瞧,续道:“眼下却是没遇见呢。” 娄琤莫名成了他的表哥,也跟着颔首附和:“听那几位兄弟说城里闹得正凶。” 摊主气恼地一拍大腿,“哪个泼皮在外胡说!官爷们寻人都是正正经经一家家看的,怎么就喊打喊杀了?这不是在外污我们镇子的名声吗!” 訾骄放下碗,乘势忧心忡忡道:“所以前几日的确是在抓人?镇上可是出了什么大案?若要紧的话......我们可不敢在这多留,今日便出城了。” “小郎君放心罢,没什么要紧的,也不是我们镇上出的案子。”摊主手脚勤快地擦净自己做饮子的小板车,索性过来坐下和他们大致说了俞家的事,最后道:“差爷们几日前就没再带着缉拿告示找人了,说是永泉那边报来消息,已经结案了。” 娄琤已三两口喝完饮子,擦了擦嘴试探问:“结案,是因为已经抓到人了吗?” “那倒不是。”妇人回忆着前两日从旁人那听来的消息,不太肯定地道:“听人说,好像查出来俞家的老爷是晚上自己失足跌死的,二少爷的媳妇只是趁乱从家里跑了,跟死人没关系。” 訾骄停顿许久,唇瓣轻轻缓缓地张合,“这听起来......像是个误会。” “是啊,那儿媳妇好不容易跑出来,又被这胡乱一顿抓,不知吓成什么样呢。”摊主说罢又感慨着叹气,“不过这些大户人家的事,谁知道呢,就算里头还有弯弯绕绕,跟我们老百姓也没甚关系。咱们就听官府的,官老爷说结案就结案了呗。” 她笑起来安慰訾骄:“小郎君就放心在我们镇上多玩几日。” 訾骄恍然回神,眸色透润地跟着笑道:“好,多谢婶子。” 喝完紫苏饮,两人起身逛去别处。娄琤牵着驴车走在外侧,见右手边的人久久不说话,关心地停下步子,“可是还有不妥?” “官府既已宣告结案,想必往后不会再有波澜。”訾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两下,明悟中又含几分疑惑,“我大抵也能猜到是谁在帮忙,故而有些意外。” “罢了,横竖于我并非坏事,且不管他。”訾骄解下面具,近些天积攒的浊气仿佛一扫而空,音色轻快,“回家罢琤哥。” 娄琤心里被“回家”二字胀满,重重点头。 * 加上返程、以及去清宁镇归还驴车的时间,待他们回到隶南村,已是五日后了。芬丫头好几天见不着他们,此刻遇到他们大包小包的自村口进来,蹦蹦跳跳迫不及待地迎上去问:“訾骄哥哥,恩......娄、娄琤哥哥,你们去哪了?怎么拿这么多东西?” 小丫头没什么烦恼,总是快活天真的样子,訾骄见了亦觉得轻松,笑着回:“我们去别的镇子上玩了一趟。” “真的?那个镇子远吗?好玩吗?”芬丫头当即被吊起兴趣,围着他东问西问。 “远。至于好不好玩......和清宁镇差不多。”訾骄极有耐心地回应她的问话,从手上捧着的油纸包里拿出洒满白芝麻的小麻球,“来,给你吃。” 芬丫头眼睛亮亮的,十分主动地摊开两只手掌,等着面前人往掌心上放东西。訾骄将小麻球一个个垒到她手掌上,稳稳地搭出了两层,看得小丫头张嘴哇出声。 忽有一把粗粝些的妇人嗓音道:“不必给她太多,自己留些吃罢。” 訾骄与娄琤一道循声看去,发觉对方竟是芬丫头的娘亲,往常他们与芬丫头闲话时偶尔也会遇上她的爹娘,只是双方从未说过话。 眼看对面两人的神情皆有点讶异,妇人也略略显得不好意思,“你们这几日不在,她天天缠着家里人问呢。上回送的那块栀子香的牌子,也整日藏在身上,宝贝得很。” 訾骄直起背来,神色复又变得明快,“不过是小玩意而已,她喜欢便好。”他抬手点点芬丫头的辫子,“麻球要去与阿兄分着吃,糯米制的东西吃多了积肚子。” “恩恩。”芬丫头听话地点头。 “你们一路回来定然走得脚累,快回家歇着罢。”妇人说完,便领着芬丫头走去田地里。 訾骄与娄琤再度回到家,打开院门,原本安安稳稳跟在两人脚边的娄二刷地蹿了进去,绕着院墙来回狂奔好几圈,吓得鸡圈内剩下的唯一一只母鸡边叫唤边扇着翅膀上下扑腾。 耳边骤然闹哄得很,嘈杂的声音现下却更叫人安心,訾骄踏进院内,瞧了瞧菜圃内蔫头耷脑的叶片,“该浇水了。”说着便卸下手上的东西,拣起葫芦瓢从水缸内舀水。 娄琤也把大包袱放到堂屋的桌上,撸起袖子拐到厨房,“我烧几盆热水出来,你可以先洗澡。晚上想吃什么?我等会就做。” 訾骄回头,身影映着倾泻下来的日光,“想吃酱烧茄子。” * 晚间,訾骄伸展四肢慵懒地扑到床上,长发从肩背处散下,柔软地覆盖住他半个身子。 娄琤坐在自己的地铺上,盯着他伸懒腰的样子只觉欢喜得不行。訾骄侧过脸来,拂开落在眼前的发丝,小幅度地扬起下巴,忽而开口:“琤哥不问问我从前的事?” 第18章 自茶棚下那日知道俞家的事后,娄琤只坚定地护着他,从未过多询问。 娄琤坐在底下仰望床上的人,满心满眼都映出他的样子,认真答:“我想知道,可你不愿说的话,就不必告诉我。” 第18章 八字 是有福的面相 訾骄拉过枕头垫在胳膊下,趴在被褥上晃悠着扬起小腿,考虑片刻后缓声道:“其实我最初与琤哥说的也并不算假话,前年我家所在的村子被洪水冲垮了......” 那一年的九月接连下了十几日的倾盆大雨,洪水混着山上滚下来的沙石泥土直接汹涌地淹没了整片村庄田地,訾骄和爹娘、叔婶一家侥幸逃出生天,后头便一直跟随大批灾民到处流亡。 路上爹娘相继患病逝世,訾骄连一副薄棺亦凑不到,只能徒手刨出坑来,将他们葬在不知哪处的荒地里,垒几块石头作碑。 待他们随灾民到达永泉城外,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所有人灰头土脑饥不果腹,身上披着几件破布烂衫勉强御寒。永泉城外有人在施粥,两侧各搭了三个布棚子,棚下并排放着长桌与大锅,桌上整齐地摆了碗,锅内散发出米粥浓醇清澈的香味。 布棚的边缘处还垂下来一块帘子,上头写着的是“俞”字,訾骄念过村里的私塾,因而认得出来。 “快、快。”婶婶林氏拉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回头招呼訾骄跟上,一道去领粥喝。 爹娘离世不过一月,訾骄神色间仍有些恍惚,指甲缝里好像依旧残留着那日挖土时嵌进去的泥沙。他迟缓地跟上前方人的脚步,听到背后叔叔用干瘪的嗓音抱怨:“有钱人就是假惺惺,真想救济人怎么不弄点好的,一碗粥顶什么用。” 訾骄眼睫动了动,并未去理会他,这个叔叔在村里时许久不与他们同住,关系算不上亲近,只是当时逃出村子的时候两家恰好遇上,便顺势结伴,也算亲戚间有个帮衬。如今爹娘都已离世,訾骄更觉对方像个陌生人。 他排进领粥的队里,从站在长桌旁的小厮那儿拿了碗,取过粥后沉默地走向路边。 訾家的叔叔嘴上抱怨,实则也拿过碗站到大锅前头,等着掌勺的人给他添粥。 他双手塞在破破烂烂的袖筒里,细长眼睛上下打量掌勺人的穿着,即便只是个底下的仆人,对方穿得仍然比自己好上百倍,打眼便知衣料柔软又保暖。他接过粥碗,殷勤地伸长脖子笑道:“这位兄弟,你们是哪户人家的?你家老爷可真有善心。” 舀粥的人方才被他觑眼打探时便觉不舒服,此刻也并不答话,只挥挥手让他走,别挡着后头的人取粥。 訾家叔叔脸上的笑隐约扭曲,背过身走开时往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骂:“什么东西,狗仗人势,不就是找了个好东家,瞧那人模狗样的,还没我侄儿——” 他声音骤歇,回头看看饭香弥漫的布棚,又定眼去看坐在路边的訾骄,突感大喜。 后面几天他便拉着家里人留在永泉城外,日日等着施粥,终于在三日后等来十几个衣饰更显富贵的人。 一个蓄着胡子、身穿棕色缎面长衫、头戴银冠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留长白须、着黄袍的人走在最前头,背后紧跟十数家丁护卫。 中年男子领黄袍人看过施粥的布棚,两人低声交谈。 訾骄对不远处的场景无甚关心,身旁的叔叔却突然抓住他手臂,拧着他便冲上前去。 訾骄猝不及防被他拖走,踉跄地要拽回自己的手,“放开!你要做什么?” “别嚷嚷!叔叔是叫你去过好日子!”他枯瘦的身躯不知从哪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死死钳住对方,脚步忙乱地往中年男子处赶。 尚未赶到近处,对方的家丁护卫见有人不知缘由地来势汹汹,当即抽出背后棍棒挡在他们俩跟前,大喝:“什么人?” 拉着訾骄的男人反应极快地扑通跪倒在地,满面堆笑地讨好道:“我没恶意啊大老爷,小的就是来问问,您家还缺不缺个下人使唤,我这儿有个极好的人,您看愿不愿意带回去,只要匀我个几十......十几两银子就行。” 訾骄未曾被他拉扯得跪下,兀自站在一边,听明白他的打算后冷冷瞥他一瞬,“你凭什么卖我?你有何资格?” “我怎么没有?!”跪着的男人挺起背理直气壮,“我是你亲叔叔!人都说百善孝为先,你爹娘没了,我就是你唯一的长辈,你的事当然是我做主!” 周围众人顿时露出鄙夷的神色,虽说这年头卖儿卖女的都不少见更何况侄子,但当真遇上了亦叫人不耻。穿棕色缎袍的男子向后挥了挥手,护卫们纷纷收起棍棒退开。 訾家的叔叔还待再说,忽然被从后推了个趔趄,一名妇人跑过来对他斥道:“你疯了!怎么能把家里人卖了?小骄是大哥家唯一的孩子......” 男人猛地挥开她,“你懂什么?我这是替他后半辈子做打算!” 林氏蹒跚跌倒,一双年纪尚小的儿女紧张又害怕地钻进她怀里。 “行了,不必争执,我们俞家也不是随便收人的,你们让开罢。”说话人正是穿棕袍的俞家管事。 叔叔听他拒绝,猛地从地上跳起,一面叫嚷着一面攥住衣袖抬手就去抹訾骄的脸,“老爷,您再看看、再看看!” 訾骄立即去推他的手,拉扯间仍是被他捏着破布在脸上涂抹到几下,酸腐的恶臭扑进鼻腔令人几欲作呕。即便对方的衣服也算不上干净,到底还是擦掉了许多他面上的黄泥黑土,露出与方才相比甚为扎眼的白皙模样。 周围众人显然未曾料及灾民中竟还藏着有此般相貌的人,一时俱都沉默地看向他,訾骄甩开男人的胳膊,干脆狠狠揩了一把自己的脸,那股恶臭才堪堪散去些许。 訾家叔叔殷切地望向领头的棕袍管事,见他似乎还有犹豫,浑浊的眼里突兀一亮,返身去抓埋在妇人怀里细声哭泣的女儿,“老爷家里要是不缺随从仆役,我还有个女儿,您带去做个丫鬟也使得......” “不要——”小姑娘凄厉地哭喊起来,将自己使劲塞在娘亲的臂膀底下避开如鹰爪般探过来的手。 林氏惊恐地摆动双腿向后挪,死死抱住自己的女儿嘶声喊:“你别过来!” 男人恶狠狠上前两步还待去抓,面前兀地横过一道身影拦住他。訾骄隔开他与背后三人,音色寒凉道:“滚开。” “你这兔崽子——” 他扬起胳膊作势要打,斜刺里突然有家丁伸出棍子挡下他的手,一直没有说过话的黄袍先生迈出两步走至众人跟前,对着被迫展露出真实样貌的訾骄微微颔首,“这位郎君是有福的面相,可否告知生辰八字?” 訾骄微不可察地蹙眉,顿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他没有说话,被家丁拦下动作的叔叔却很是讨好地开口:“我知道我知道,我侄子出世那日还是我陪着我大哥在院外等的!”说罢直接报出了他的八字。 留长须的先生低头以手指掐算一番,脸上带出欣慰的笑意,“果真是个好的。” 他回头走到管事的身边,垂头与对方耳语片刻,管事的面上神情逐渐显得郑重,目光再度投向訾骄的脸,思索后道:“此事非我能做主的,待我去向老爷回禀过后再做决断,大师在此处稍候。” 他语毕便向前挥手,身后仆从哗啦啦自两侧向訾骄一行人围拢过来,转瞬就将他们困在中间。管事的翻身上马,即刻往城内赶去。 訾骄已然沉下心,缓慢地闭了闭眼,瞳眸中所有的情绪都隐晦地掩藏起来。眼下情景绝非是要将他带回去当家丁仆役那般简单,此时此刻最要紧的已经不是叔叔要卖他,而是俞家要买他。 挣扎逃跑已无意义。 小半个时辰后,马蹄声复又匆匆袭来,管事的衣角裹着尘土从马背上翻下,先是与黄袍先生交代了几句,而后走到訾家叔叔跟前,扔过去一袋颇为沉重的银两,肃声敲打道:“这位小郎君往后就是俞家的人了,与你们再没有牵连,你若愿意便拿钱走人,日后不可再随意提起、胡乱攀扯。” “是、是,小的肯定不会乱说。”男人喜不自胜,急切粗鲁地扯开钱袋去数里头的银钱。 林氏难以置信地红了眼,无助地仰头望向站在自己前方的人,颤声唤:“小、小骄......” 她怀中的两个小孩亦忍不住呜咽着哭。 訾骄方才便已料到最后结果,心底竟是十分平静,他垂首看着妇人,片晌后轻声道:“婶婶,想办法从他手上拿到银子就跑罢,他这样的人,不会待你们好的。” 林氏身子一怔,通红的眼眶里掉下泪来,却不禁定定地点了下头。 两人未再来得及多说上几句,俞家的仆役一左一右来到訾骄背后,催着他走。訾骄此时不再似最初那般透露出反感与不愿,反倒显得安稳顺从。 俞家管事继续领着黄袍先生查看粥棚布置,期间还遇上几个要将自己或家中人卖进俞家的,通通都被管事回绝。 第19章 一行人加紧查看完毕后立即回城,訾骄也被提到了一匹马上,他强忍胃中的翻滚颠簸了好长一段路,再下马时,便已到俞府的偏门外。 院墙绵延仿佛不见尽头,里面是碧瓦朱甍。 第19章 沉疴 苦涩的药气徘徊不散 訾骄被一个家丁领着走进俞府,不知踏过多少回廊、途径几处楼阁、绕过几座假山湖水,才终于停在一扇房门前。他在家丁的示意下开门走进其中,里头放着浴桶和几件干净衣服。 訾骄没有多问,默然无声地将自己清洗干净,换上备好的衣服再度走到外面。 家丁又引着他走了好长一段路,来到极为宽阔的厅堂外。他方在门槛前站定,便听得里面有人道:“进来罢。” 訾骄望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短暂停顿后迈步跨进厅内。 俞府会客的厅堂亦修建得十分华贵精致,日光穿过雕画木窗于地面映出略显扭曲的纹样。然而厅堂过大,阳光只照透它的半边,更深处便又阴阴沉沉的瞧不真切,厅中的四个人也都藏身在另半边的阴凉下。 棕衣服的管事和看面相的黄袍先生是訾骄见过的,最上方坐着的应当是俞府主人,他右手边的男子瞧上去年纪轻、穿戴亦甚好,或许是府上的公子。訾骄在进门的几息间于心底囫囵判断出大概,停下脚步后就垂目不再多看。 他神色平静地站着,能感受到屋中人的视线聚集于自身,围绕他的头脸打量,叫人生出满腔不适。上首的中年男子点点头,似乎没什么不满,“模样倒是不错,大师先前所说此人于我儿有益,可当真?” 黄袍先生捻须肯定:“我已算过他的生辰八字,于二公子正是相宜,恰可用来冲喜,或能减轻二公子的病气。” 中年男子沉吟片刻,转问右手边的儿子,“清霄觉得如何?” 俞清霄一身天蓝色的锦袍,缓缓从訾骄面上挪回视线,“既然于小弟有益,试一试也无妨。” “恩。那便先让他们亲近些看看,若当真能让清回的身子好转,就安排成亲,做个偏房也使得,身份什么的不打紧。若是不成......”上座的人挥了挥手,却没再接着往下说,转而道:“老陈,带他去罢。” 穿棕袍的陈管事走到訾骄旁侧向后伸臂,訾骄顺着他的手势转身离开,走出厅堂时咬唇极轻微地嗤笑了声。这里头几人轻飘飘地谈定了他的半生命运,却无一人问过一声他的意思。 在俞家人眼中,他是买来的一个物件、一包药草,有效用就留着使唤,没效用就丢进哪个犄角旮旯。 但没关系——訾骄跟在陈管事身后走向另一处院子,步履平稳,掩在长袖下的手镇定地轻轻握拢——俞家即便是泥潭、是牢笼,至少他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饿死、病死,只要活着就有挣扎逃生的机会,他等得起。 訾骄跟随陈管事步入东面的院子,说是院子,却也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府邸差不多大,建着好些不同用处的楼阁,草植、湖水、矮山应有尽有。 两人走进一座阁楼,刚进门,苦涩浓郁的药味便扑面涌来,它仿佛庞然巨物般填充满了这座二层小楼,汹涌地压迫向每个突兀闯入的人。沿楼梯往上,草药的苦意就愈发浓厚,最深处那张床榻好似它的源头。 有人就坐在榻上看书,背后倚着三个堆叠起来的金丝软枕,他听到声响抬头,露出青色眼底与极憔悴的病容,视线在陌生的少年身上驻足良久,对方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灰白衣服,却仍然有脱俗的气质。 恍惚回神后,俞清回看向另一人,“陈管事,这位是......?” 陈管事上前两步向他交代了老爷的安排,俞清回听后只淡淡道:“爹也是糊涂了。” 陈管事立即闻弦知意地劝解他:“老爷是关心二公子,才无论何种办法都要试一试。您就先与小郎君相处着,若身子骨真有好转,岂非皆大欢喜?” 俞清回沉默须臾,似是被他说服,无声点了头,陈管事见此便放心地退下。 訾骄站在床脚处,对他这番看似良善的言行举止无甚触动,此人对于冲喜之事显然同自家人一样接受得极为顺畅,也不知主仆间这番推拒再劝服的戏码是演给谁瞧。 房内变得清净,俞清回忽而招手叫他坐在床沿,又问他的名字。訾骄表现得温顺而静默,除去回答对方的问话不再多说其他。 俞清回并不在乎他话多抑或话少,倚着软枕将先前看过的书放在锦被上,音色透出些许支撑过久的疲累:“识得字吗?” 訾骄眼睫轻垂,坐下后自始至终以侧脸对着床上人,缓声回:“读过半年私塾,认得几个。” 俞清回用手指点点被子上的书,声音越显嘶哑,“闲着无事,念书来听听罢,若有不认识的字便问我。” 訾骄便伸手拿过书,声色平和地从第一页开始念起。俞清回望着床边人精致难掩的眉梢眼角,察觉出他不合时宜的平静,无端问:“你仿佛半分害怕都不曾有?”如果另换个人来,或许此刻会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訾骄念书的声音停滞下来,片晌后他稍稍侧首,清澈黑润的瞳眸向旁边人投去目光,其中的冷冽如昙花般转瞬即逝,声音依旧泠然悦耳,“倘若我说怕,二公子会保我离开俞家吗?” 俞清回迎上他的视线,许久后苍白的唇才几不可见地张合:“念罢。” 訾骄毫无意外,波澜不惊地转回头继续念书。 此后,訾骄便在这座小楼的一层书房内住下,平日除了俞清回跟前,其他地方皆去不了,而对方大多数时候也只躺在二楼的卧房内,连下床都少。 阁楼内时常关着窗,苦涩的药气徘徊不散,即便屋外天光大亮、或是屋内点满灯烛,身处其中依然觉得滞闷沉重,仿佛只有一丝缝隙可供呼吸。訾骄偶尔可以在阁楼前的小花园中透透气,却很少能走出二公子的院子,只要踏出小楼,身后便会有两个仆役紧跟着他。 虽然被限制自由,好在日子长了,訾骄也从这二人口中打听出些许消息。俞家的老爷唤作俞渚,做丝绸生意起家,如今已是泼天富贵。他的大儿子俞清霄是正妻所生,二儿子俞清回为妾室之子。 俞渚宠妾灭妻,当年妾室怀孕时险些没了孩子,怀疑是正室所为,哭闹着让俞渚把俞清霄母子挪到乡下的庄子去住。俞渚彼时对自己的正妻已不大喜爱,竟不多查证,直接将妻子和大儿子并几个仆役遣去了乡下,对外只说是夫人自己想去庄子里小住享享清净。 正室在乡下整日郁郁、思虑甚重,忽有一日病倒,缠绵床榻两年后终究逝世,而后俞清霄才被接回俞府。他离开的时候不过两岁,在庄子内共住了五年,七岁时回到俞家才知自己的弟弟生来体弱,大小病痛不断。 可即便如此,在俞清霄十岁那年,俞渚还是把妾室抬为了正妻。生母已逝的大公子于一息间成为了俞府中极尴尬的存在。 至于那位黄袍先生,据说是俞渚早年在外做生意时结识的,曾帮过他许多次,深得其信任。此番俞渚将他请过来让他瞧一瞧俞清回的病,城外施粥也是黄袍先生说可以为二公子积福而做的。 訾骄边在纸上练字,边回想着此前所见过俞清霄的神态样子——他眉目温雅,偶尔几次和俞渚一同前来探望弟弟,说话亦展现得很是平和。 但是,有可能吗?一个自小因父亲偏爱而不得在家中居住,甚至因此痛失生母,现在连家中地位都岌岌可危的人,心里会连半分怨恨也无吗? 俞清霄或许不记恨俞清回,毕竟家中的事并非他做主,但绝不会对亲生父亲俞渚也毫无芥蒂。 訾骄于淡黄的水纹纸上落下最后一点,而后收起毛笔,将纸递给俞清回看。二楼的床榻边新放了套桌凳,寻常日子里他就坐在这,俞清回则倚在床头。 大抵是从前能做的打发时间的事不多,现下俞清回教人念书、写字、画画的兴致倒是很高。他接过薄纸,细瞧过后颔首道:“虽还练不出独有的风骨,却也很端正,只不如你画得好。” “画画很有趣。”訾骄抽出新纸在面前铺好,重新拾起毛笔舔墨。他心底虽时刻计较着如何跑出去,但写字与画画时却也认真,无论如何多学一点总是不会差的。 俞清回望向被日光照亮的窗口,却道:“今日天气好,出去走走罢。” 訾骄便放下笔,唤人来帮他穿戴好衣服又拢上披风,而后扶着他往外走。 说来属实是巧,訾骄来后三个月,俞清回的病竟当真好转不少,原先日日躺着起不了床,眼下却能在天气晴朗时去院中散散步。所有人都道是黄袍先生算得准,他们二人的确八字相合,府内忙忙碌碌的已开始准备起婚事。 俞清回自己亦很高兴,散步时握着訾骄的手,缓声向他许诺往后的日子,良久又道他毕竟并非女子,且是买入府的灾民,恐怕当不得正室,但就算如此,自己亦会待他好。 第20章 訾骄听着对方貌似真切的承诺,漫不经心地笑了下。 然而到底是沉疴难愈,五月初下过雨后接连十几日的阴天,俞清回浑浑噩噩长久地发起烧来,最终不治而亡。 前几个月的康健欢欣,反倒像一场幻梦。 第20章 龌龊 简直寡廉鲜耻,狗彘不如 俞清回病逝的七天后,訾骄被带到了一间偏僻的小院内,他本以为自己会变成俞府的下人,却不料一日日过去,他照旧被人看守着困在单独的院内,连门都迈不出半步。 訾骄不知俞家的人到底有什么心思安排,又被看管得严实,只能维持随遇而安的表象以待时机。他出不了院子,便循循善诱让守着他的两个仆役替自己向上传话,能不能送些笔墨书本来,寻常时光里也好解闷。 困住他的人似乎也并不想太为难他,隔日就送来他要的东西。訾骄便在这间小房子内整日看书、学画、练字,全然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大抵是他宁静顺从的举止抵消了些许背后之人的戒心,三个月后他终于被允许从小院出来,每日有一个时辰可以在俞府中散散步透气。 訾骄仍然没有轻举妄动,只每天挑着不同的时辰于府中四处走走,偶尔在花丛、山石、凉亭处停下细赏风景,瞧着颇为安然。 偶有一日他坐在湖旁亭内,看见稍远处的长廊上俞清霄缓步走过,似乎是从府上大门的方向而来。 訾骄记下时辰,第二日照旧于同一时刻站在能远远看到那条长廊的地方,又一次见到对方背手捏着折扇路过。他轻悄地挑了挑眉尖,自然而然地转身离开。 两日后,訾骄带着纸笔在花园内画完画,而后沿湖边长廊一面走一面探头瞧底下摆尾游弋的金鱼,正遇上自外回来的俞清霄。 大公子与他虽不太相熟,但此前两人也在俞清回的阁楼内打过几次照面、聊过几句,此时遇到人便止住脚步,打招呼般同他搭话,“在瞧什么?” 訾骄回头见到他,也不清楚该同他行什么礼,干脆只笑了笑,“院子里待得闷,随意出来走走而已。”他向对方身后投去略带好奇的目光,“公子这是刚从外头回来?” “恩。”俞清霄把玩着手中合起的扇子,浅天蓝的锦袍上用混银丝线绣的白鹤振翅欲飞,“去处理些铺子中的杂事罢了。” 訾骄抬起眼睫望向他,眸中映出一点明亮的日光,“自来到府上,便总听说俞家产出的丝绸乃江南最佳,想必公子身上穿的亦是自家铺子里制出来的?果真华贵。” 俞清霄闻言用扇子挑起自己的衣服瞥了眼又将之拨开,笑道:“你若喜欢,我叫他们也给你送几件过来。” 訾骄低头抚过手臂上搁着的纸卷,轻声回:“我不过是外头来的人,哪里用得着穿如此好的衣裳。” 眼前人因低落而微微垂下脸,抿起的唇角显出一点委屈,俞清霄握扇的手有一瞬停顿,无端想安慰他,只是还未来得及说话,对方又忽而向他绽出羞赧的笑脸,温声道:“对了,我方才在花园中瞧见好些开得正盛的芙蓉,闲来无事,便将之绘成了缠连的花纹,想着或许可绣在衣服上。只是我于此道不甚了解,亦不知画得合不合适,公子愿意瞧瞧么?” “你自己画了纹样?”俞清霄显然有几分意外,伸手接过卷纸打开,上头是以芙蓉花为主所绘的缠枝纹,花叶相连,极为繁茂。他边看边道:“形态美极,只是下笔过密,若绣到衣服上反而显得混乱错杂,再稍许简练些便更好。” “是吗?那我拿去改改。”訾骄收回画纸,说罢又不禁自言自语地嘟囔,“不过改了有何用呢?横竖都只是待在院子里......” 俞清霄站在他身前,大拇指反复摩挲扇骨,蓦然道:“既是要画衣服上的图样,自然也得知晓这花纹绣上衣服时该留意些什么,过两日得空,我带你去绣坊瞧瞧。” “当真?”訾骄仰起脸来,欢欣的神色一览无余,眉目间的笑意讨巧得直往人心里头钻。 俞清霄颔首,“自然不会诓你。” 一直跟在訾骄身后的两个仆役却面露难色,互相对视过后犹豫道:“大公子,这是不是......” “怎么?”俞清霄好似极不喜欢下人有违逆他的意思,转瞬冷下脸来,“不过去自家铺子而已,一路都坐在马车上,怕什么?” 他的眼神颇为凉薄,两人顿时噤声低头,不敢再多话。訾骄却仿佛丝毫不惧他此时所展现出来的冷意,犹自雀跃道:“多谢公子,那两日后我还在此处等你,可好?” 俞清霄的视线在转向他时复又变得温和,直接应下。 * 永泉与訾骄记忆中所见过的其他城镇都大不相同。它热闹、繁华,遍地皆是酒楼饭庄、茶馆画室、书肆绣坊,有条宽广深缓的长河流经城内,河中常有歌舫停驻,河岸边是日夜欢笑的戏院楚馆。街上各色吆喝声响不绝,卖的吃食玩意儿打眼瞧去便觉精致。 訾骄坐在宽敞的马车内,掀开帘子望着外头。自从俞清霄因芙蓉花纹样而带他离开过俞府后,他便有了每隔半月出来一次的机会,虽然下车走动时仍旧被身后两个仆役跟得紧,但他至少能在马车行驶中认一认各处的路。 初来俞府那日他在马背上颠得难受,眼前所见之物都是模糊晃荡的影子,根本不大记得清路,只能趁此时努力分辨记忆,否则即便找到机会跑了也是无头苍蝇乱转。好在俞清霄每回带他出来都是去不同的绣坊与布庄,倒叫他可以多认几条路。 现下是他们回俞府的时候,訾骄侧坐在小窗旁,半张脸被马车外的光照亮。几个月过去,他心底对出城的路已隐约有了推断,目光跟随一个挑着扁担的老汉朝向右前方的岔路口。 正当他静静瞧着那个方向思索时,背后忽而覆上另一人的温度,对方衣袍间的淡香幽幽拂至鼻前。訾骄倏然回神,面上不动声色地向后侧过些脸来,掀起眼睫看他,“大公子?” 俞清霄与他靠得极近,低头望进他澄澈的瞳孔,而后指了指先前他注视着的方向,意味不明道:“沿那条路下去,便是城门。” 訾骄并未轻率回话,依旧平静地与他相望,半晌后才问:“那公子可否再告知俞家将我看管起来的缘由?” 俞清霄避过他的眼睛,向后撤身坐回位置上,不再言语。 訾骄亦不追问,只略略垂眸——自己被留在俞府和他无关,且他不敢擅自违逆背后的人,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放了自己。 是俞渚。俞渚为何要把他困起来,还看管得如此严密? 訾骄记起先前从旁人口中打听到的对方可称低劣的品性,顿觉如芒在背,不由蹙眉。 两人一路沉默地回到府中,偏巧又在长廊上撞见俞渚,他的视线扫过来时,訾骄只觉被蛇缠上一般的黏腻不适。 俞渚知道两人一同出门的事之后并未对訾骄说什么,只对俞清霄厉色道:“如今你要专心管着家中铺面,别做这些无谓的事。” 俞清霄双手背在身后,有些僵硬地向他低头,“儿子知道了。” 俞渚继而朝着訾骄的方向甩了甩袖子,对陈管事道:“半月后把衣服给他罢。” 陈管事点头应声,随后訾骄便被送回了小院子。 最后半个月,訾骄在房内被看守得半步都不得出,直到陈管事端着一整套艳红的喜服放至他面前。 他坐在桌边,目光触及衣物的瞬间几欲作呕,胃中翻滚着叫嚣“恶心”二字。 俞渚此人,宠妾灭妻致使正妻郁郁而终,将妾室抬为正房后又将她弃之不顾,如今小儿逝世不过半年,竟又暗地里在准备这档子龌龊事——訾骄甚至说得上是和俞清回“谈婚论嫁”过的人——简直寡廉鲜耻,狗彘不如。 陈管事见他面色冷凝,长久地不说话,弯下腰来劝解道:“您别觉得不好,我们老爷若不是真心爱重您,怎么会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同您在一处呢?您看您如今被照看得这么妥帖,在府上吃喝不愁,往后更是金银绸缎要什么有什么,可比在城外同那些灾民一道四处乞食流浪好多了罢。” 訾骄闭眼深深呼吸,极快地平静下来,神色亦变得缓和,若有所思地轻声问:“可有名分?” 陈管事一噎,片刻后才回:“眼下是没有的,二公子离世不过半年,府中喜事不可大操大办。但您放心,等过几年有了合适的时机,老爷定会替您补上的。” 原来他也知晓此事有违人道。訾骄心底嗤笑,假作伤心生气地撇过头,“不是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吗?为何要偷偷摸摸?” 陈管事连忙描补道:“老爷自然是不在乎的,只怕有人背后嚼您的舌根,污了您的名声,所以才不好叫太多人知道。” “真的?” 陈管事面上赔着笑,实则觉得眼前人果然是少年心性,寥寥几句便被哄得没了脾气,且对方自从进了俞府一直都是安静顺从的样子,想必也是愿意留在这里的——这可是永泉城中最为富庶的府邸,哪个人会不喜欢? 第21章 他颇为自得地安抚好人,交代三日后换上衣服,自己会再来接他,便放心出了门。 訾骄看向关上的门,柔弱温顺的神色旋即消退,他不再去想其他任何杂乱的事,只确定三日后的晚上便是逃走的机会。 第21章 三章合一 玉如意 - 归你 - 小名 【玉如意】 三日后晚间, 訾骄穿上喜服,披着红盖头被带到了另一栋院内,路上极为静谧, 并未遇见任何人。他入了里屋, 安静地垂首坐在床沿, 极为凝神地留意着屋内屋外的动静。 俞渚还没有来,屋外看守的仆役换成了陈管事和他未曾见过的一个人,方才行路间听他们谈话, 应当是陈管事的儿子, 这两个人或是俞渚的心腹。堂前桌上放置着一柄用来挑盖头的玉如意,是訾骄进门时从红盖头下的缝隙中瞥见的。 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不远处才传来门扉被推动的微弱响动, 訾骄放开紧握的双手, 尽量让自己显得松懈且无害。他感受到逐渐向自己靠近的脚步, 而后方才见过的玉如意触到了垂盖在他面前的殷红锦布,他低下眼来, 看清那柄玉如意上还镶着金, 厚实沉重, 似乎坚固非常。 头上的锦布被挑开,烛光流泻进眸底, 他抬脸看向面前道貌岸然的人。 俞渚对他十分满意,居高临下地笑道:“老陈说你很听话, 这很好。” 整间屋子里都是成婚时的喜庆装饰, 訾骄亦穿着喜服,唯有俞渚身上的衣袍仍旧是往日常服,仿佛只是寻常日子里掩人耳目地过来此处打发一顿时间。 于他而言,眼前这个买来的人不过是俞家的一个物件, 将他许配给儿子是自己说了算,将他留至枕畔也是自己说了算,根本不必过多询问对方的意思—— 不对,应当说,在俞渚心里唯有自己才是最要紧的,其余的无论是正妻、妾室,还是两个儿子,都只是他的附属之物而已。 他探手去拉訾骄,却被对方一下躲开。俞渚动作微顿,再度弯腰伸手,訾骄又一次缩手避开。他似是恼了,面色蓦地沉下,一把抓起坐在床沿的人。 訾骄奋力挣扎,俞渚此前还夸他听话,现下见他这般拼力反抗,只觉被拂了面子,甩手将他扔到地上,阴沉地哼声:“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訾骄倒地时撞向了拔步床旁边放置着花瓶的高脚木架,屋内骤然爆发出木架倒地与花瓶碎裂的声响,门外候着的两人当即推门进来,“老爷,这......” 俞渚正心气不顺,挥袖恼道:“谁叫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两人挨了斥责后连连弯腰退下,关上门又站得远了些。 訾骄抬袖掩住半张脸仿若在拭泪,心底却知等会即便再发出些不寻常的动静,屋外的人也不会随意闯进来了。 俞渚顾自走到堂中,将手上的玉如意重重放到桌上,神色阴晦地坐下,“过来。” 訾骄吸了吸鼻子,起身低着头走过去坐到桌子的另一侧,手边已经放好了一杯酒。不待对方催促,他率先拿起酒杯,却是夹带着鼻音委屈地道:“如今偷偷摸摸的,算什么成婚夜?陈管事说老爷日后会为我补上成亲的仪式,那不如日后再喝交杯酒。” 他话中虽有不满,却更似是在撒娇,俞渚当他刚才的扭捏亦是在耍小性子,反倒受用起来,面色旋即好转,“这等小事自是依你。”言毕仰首喝下了自己杯中的酒。 眼看着訾骄亦乖乖喝了酒,俞渚摸了摸他面颊,而后走向床榻,毒蛇吐信般叹道:“夜深了,过来就寝罢。” 訾骄轻轻柔柔地应了一声,吐掉口中含着的酒液,吹灭灯烛,悄无声息拿起桌上的玉如意,紧跟前方人的脚步。等对方走近床榻,他高抬手臂向后一扬,随即用尽全身气力猛地把镶了金的玉如意掼到前面人的后脑上。 两样东西击撞出骇人的闷响,俞渚喉间只挤出一点哼声,哐地倒进了床上。訾骄当即也扑上床,推倒靠里面叠起的几床红色新被,将之全数压到俞渚的脑袋肩背上,人也跨上去死死摁住。 被褥下方的人忽然挣动起来,口中隐约冒出肮脏的粗话,訾骄一律不听,只用全部的力气压住几床厚被,紧闭的牙关无意识咬破嘴唇,血珠从白皙的齿下冒出来。 不清楚过了多久,底下的人渐渐没了动静,訾骄僵硬地维持住下压的姿势又过了半柱香,在确信对方不会再有动作后方才脱力跌到一旁,双手难以自控地微微颤抖,胸腔里跳动着前所未有的激烈声响。 眼眶内浮上热意,不是因为害怕或后悔,而是生平第一次做这些事的本能反应。模糊的水光中他瞥见自己手指上不知何时沾染的血迹,扯过被子来狠狠擦净手指,而后仰面闭眼,憋回眸中的几分湿润,重新变得冷静。 訾骄深深呼吸,把瘫软的俞渚搬到床的正中央盖好被子,自己下来抓住拔步床的部分木架使劲摇晃,让其发出木头摩擦的酸涩声音,自己亦时不时跟着哼两下,演出鱼水之欢的动静来。 直至夜半,訾骄短暂地歇息片刻,脱下穿得端正的喜服反将它胡乱披在身上,又散开头发,气息不稳地走到门后,慢慢打开了门。 陈管事年老,深夜已回房休憩,屋外只站着他的儿子。男人听到门开,转过身见屋内的人怯懦地探出半个上身,发丝披散、衣衫凌乱,唇上还有破了皮的伤口。他低下头不敢多看,上前两步问道:“您有什么吩咐?” 訾骄抓紧门扉,嗓音沙哑地回:“劳驾去备些菜食和热水送来罢,只是老爷乏了,若等会我们睡下,也不必再叫起来。” 现下诸事已成定局,且自己父亲也说过这买来的郎君安分守己,是自愿留在俞府的,男子只短暂犹豫片刻,很快应声退下。 訾骄亲眼见他消失在院外,立即将披着的喜服扔到角落,退出屋外关上门。他里头穿着的是早已备好的深色衣服,隐蔽地融进暗夜中。 訾骄一面往外走一面留意周身环境。俞渚为避人口舌,安排他来的地方并非主院,而是靠近整个府邸边缘的偏院,又加之夜深,路上全无人影。 訾骄分辨出方向,沿着墙根、草丛、树干一路往事先选定的地方赶。那是他在俞府中“闲逛”几月后才定下的一个小花园的角落,翻过假山后的墙便是府外一条小路。只是围墙甚高,不借助外力定然难以翻越,他爬上距围墙还有两臂长距离的小山,调整好气息,毫不犹豫地纵身往前一跃,两只手掌堪堪扒住墙壁顶部。 身体猛地撞在墙上,手腕与小臂的内侧剐蹭到粗糙的墙面传来难以忽视的刺痛,訾骄咬牙收紧手上的力道,硬是攀上了墙头,不再停顿地往外一翻,扑通一声摔到了永泉的街上。 他大口喘着气倚墙站起,左右看过后立马选定方向朝前跑去,脚下不停地跑到了长河边。河畔仍是烛火辉映欢歌笑语,他躲到一个桥洞下,剥下穿着的俞府的衣裳,包上石头沉进河底,又用仅剩的几个铜板从小乞丐那换到一件破烂的外套,披上后继续赶往城门口。 城门尚且关着,訾骄躲在能远远瞥到城楼的暗处,须臾不曾阖眼地一直等到城门开启,挤在大批进出的人潮中离开了永泉。 此后一路颠沛流离,从未在某处长久地歇脚过。 “在茶棚里听到官府缉拿时,原以为要再度奔逃,不曾料时至今日,却是忽而说结案了。”訾骄靠坐床头,胳膊支在曲起的膝盖上,单手撑着下巴,“思来想去,俞家里也只剩一个人或许会帮我、亦有能力帮我了。” “那个大少爷?”娄琤在听他说从前的事时已不自觉坐上床沿,与他面对着面,紧紧注视着眼前人于暖光中越显柔软的脸颊。 “恩。”訾骄滴溜转着黑眸迎上对方的视线,辨别出其中的疼惜与珍爱,不由狡黠地弯了下眼睛,“头一次琤哥进镇回来的时候,我拿了柴刀,想着若是你在镇子上见到什么与我有关的消息要回来绑我,我就先砍了你。” “本就该这样。”娄琤神色一本正经,肃然地赞同他,“你我当时相识不过几日,你又吃过那么多苦,自然得有这般的警惕心。” 他听訾骄说起身处俞府的往事,唯觉对他的心疼和对其余所有人的痛恶,亦恨自己遇见他时太晚,在他最为孤苦的时候帮不上任何。訾骄所有的戒备和警觉,都是理所应当,甚至让他心尖泛出难言的酸软。 訾骄歪头瞧他,眼睫颤颤地扑动一下,晃了晃右手,“这也算是捂死过人的手,琤哥不觉可怖么?” 娄琤蓦然捉住从自己面前划过的手腕,慢慢地往前,触摸到他指尖,更紧地攥住一瞬,“哪怕沾过血,骄宝的手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手。” 屋内柔缓地寂静下来,油灯哔啵地炸出小小一声轻响,訾骄的指腹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灼热和些许粗糙,他疑惑地眨两下眼,“骄宝?” 娄琤:“......” 訾骄唇边弯出些许欢悦的笑痕,“是琤哥自己给我取的小名么?” 第22章 娄琤踌躇良久,不忍释手地握着他指尖,坚定承认道:“恩。我觉得......好听。” 【归你】 娄琤自行给訾骄取的小名终于算是过了明路,眼瞧着对方不介意,他便忍不住常日挂在嘴边,每每唤出口时都觉得亲昵。 如今不必再担心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追捕,訾骄骤然挣脱了肩背上最为沉重的锁链,浑身都不自觉地轻松起来,平日里的一举一动更添几分闲适与懒散。 木牌上要刻的八幅画与诗娄琤都照猫画虎地学会了,两个人每日一同往木牌上画画,不出几刻便能画好。剩余的时间訾骄闲来无事便坐在小杌子上,举着手逗狗玩,逗累了就舒展起四肢腰背伸伸懒腰,发出轻柔舒服的叹声。 偶有一次与娄二玩得过头了,小杌子在地上哐啷打滑,訾骄身形不稳地朝后倒去,被坐在身旁正刻木头的娄琤一把接住后腰扶了回来,他亦不觉慌,笑着倚到身旁人十分壮实的臂膀上,还顺势眯眼睡了两刻。 倒是娄琤,在他睡着时动也不动,撇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他闭上眼的样子,日头烈了就用宽大的手掌替他挡着。 在家中做完新一批的香木牌,訾骄挑了上回和尤照景约好的书院休沐的日子,和娄琤一道再次驾着驴车赶去镇上。这次进城,便不必再特意戴上面具了。 进镇后,两人先去了庭竹坊,铺子内有好些客人在挑选衣服饰品,吴掌柜见到他们从里头迎上来,圆润的脸上笑意和蔼,“正念叨你们俩呢,这便来了。” “吴掌柜生意可好?”訾骄熟稔地与他打招呼。 “托訾骄小兄弟的福。”吴掌柜满面红光,显是心情与生意都不错,他吩咐两个伙计招待好客人,引訾骄与娄琤进到里间。 几人在隔间内坐下,娄琤背着两个包袱,卸下其中一个放到茶桌上,解开包袱道:“这月的薄荷木牌已做好了,吴掌柜点一点罢。” “诶,好。”吴掌柜身形丰满动作轻快,点完数量后大致查验一番,便将相应钱数交付给他们,收拢起木牌放到一旁,又泡起茶来给他们喝,边道:“我此番另有其他事想与二位商量。” 訾骄接过他递来的茶,爽快而温和地应声:“吴掌柜是第一位与我们做生意的店家,有事但说无妨。” 吴掌柜脸上笑痕越显深厚,而后道:“并非我自夸,我这铺子开了近十载,看着地方虽不太大,在清宁镇的成衣铺子中生意可算是好的了。要想有这般长久的生意,私底下必得诸多打点——布料得是江南时新的,衣裳样式得是书香门第喜欢的,便是香囊上的图样,都得按着繁华州县里那些富贵人家常用的绣,而种种消息物件,还不皆得靠更上头的人自指缝间漏些于我们。” 他口若悬河地铺垫许多,半晌拐入正题:“这不是,曾予过我些许方便的周老爷家里,他的长孙今年已是开蒙的年纪了,我合该准备点厚礼送去。要紧的珠冠玉佩、笔墨纸砚这类物件我都已备好,左思右想,却总觉还差个新鲜些的、能叫人耳目一新的小玩意儿,正巧你们就来了——” 訾骄已然知晓他的意思,眉目间溢出浅笑,“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吴掌柜哪里用得着苦心说上许多,倘或叫小少爷看得喜欢了,反倒是我们的运气。” “我就知道訾骄小兄弟是个明白事的。”吴掌柜高兴地连连点头,呷上一口茶润润喉,续道:“我已托人去买好的红木来,你们再替我制一套四块的薄荷牌子,其上刻的画得更精细完好些。” “我晓得。”訾骄垂眸思忖须臾,“这几日我便先去将图样子画出来,待画好拿给您瞧,有哪里要改的您到时再同我说。” “好,那此事就先定下了。” 吴掌柜说罢从袖袋内掏出两个红封分别递予他们,訾骄感受到其中重量,又摸了摸形状,应当是三两银子,“这么多?” 娄琤捏着红封,“我也有?” “不多啦,和木头比起来,你们二位这里的费用算得上什么?这是定金,待牌子做好我再补给你们剩下的。”吴掌柜转过头又拍拍娄琤的肩,“娄老弟,经手过这么些木牌,你的手艺我也算是有所了解,可不能妄自菲薄。” 娄琤惦记着要多挣钱,听他如此说便欣然收下。 谈定各项事宜,两人起身正要走时,吴掌柜忽而又慌忙招手让他们坐下,拍了拍脑门,“哎呦,光顾着说我自己的事了,还有桩生意要告诉你们呢!” 訾骄与娄琤对视一眼,再度坐回桌边,“吴掌柜还有什么好消息?” “前几日有个姓赵的行商拿了你们的牌子找过来,说是想定一批牌子带去外头,你们意下如何?” 行商便是带了货物走南闯北辗转至各处贩卖的商人,他们在固定地方停留的时日往往不多,进货的量也总是大些。 訾骄算着时间问:“这位赵行商能在清宁镇停留几日?若时候太短恐怕来不及。” 吴掌柜抚过自己微胖的肚腩,“他本就是清宁镇的人,此次回来也为了歇息,应当会多留一段日子。不过他外出行商,要的数量许是不少,你们如今也有长久合作的两家铺子,还得自己看看能否安排出空来。” 訾骄侧首望向身旁人,“琤哥觉得呢?” 木头毕竟全数都是娄琤在刻,即便要接大单子亦得顾虑对方的精力,訾骄没有擅自应下,只将决定权交给他。 娄琤极短地考虑几息,很快应道:“可以,我可以试试。只是不知这位赵行商要多少数量,又得在哪日交货?” 见他答应,訾骄便自然地接上话,“吴掌柜可知赵行商家住何处?我们递个帖子过去,好与他定下时间再详谈一次。” “是该如此。”吴掌柜最为欣赏訾骄这般的周全伶俐,起身从架子上拿过笔墨来,“訾骄小兄弟便在这写罢,等会寻着空了我叫伙计送去,也省得你们跑一趟。” “多谢吴掌柜。”訾骄写上商谈的时间地点,将拜帖封好交托吴掌柜。 两人从隔间走出,庭竹坊内客人渐多,吴掌柜遇见了熟客上前招呼,他们便自行从人群空隙中撤离。娄琤背上还有一个包袱,是要交给新燕阁的栀子香木牌,上次新燕阁的掌柜娘子留下了他们的四块牌子以作尝试,此番不出意外的话便能谈成稳定的买卖了。 二人走在路上,訾骄面前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宽厚的掌心中央躺着方方正正的红封,正是不久前吴掌柜给的。 娄琤专注地盯着他的神情,喉结上下滚动一遭,“给你。” 訾骄略有迷茫地瞧他一眼,“给我?” “我的都给你。”娄琤说得言简意赅,实则肩背连带着臂膀都紧绷得很,生怕眼前人拒绝,动作急促地把手掌又往前递了递。 訾骄明白过来他的话,不由眉目灵动地带上几分笑痕,“琤哥的意思是,往后你挣来的全都归我管了?” 娄琤坚定地应声,他知道訾骄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东西,而他没有俞家人那般富贵,便只想给对方自己所拥有的全部。 訾骄从他掌心拿起那枚红封,里面是同样的三两银子。他捏着其中的棱角,仿佛生出个坏主意般眯了眯眼,眸内波光粼粼地闪动,“那家中床底下,盒子里的四十多两也归我了?” 娄琤听他这般说,反倒高兴,重重地点两下脑袋。 訾骄挑眉:“狗也归我?” 娄琤刚要接着点头,又蓦地一顿,心里冒出个“那我呢?”的念头来,喉咙里倏忽不自觉地哽住了。訾骄定然不会说出让自己也归他管的话来,那家里便只剩下他一个,娄琤脑子里弯弯绕半天,无端开始嫉妒起娄二来。 “狗——” 不等他说完,訾骄目光往他稍稍蹙紧的眉心上划过便知他在意的是什么,却不动声色地将红封塞还他手中,抬步继续向前走。 娄琤连忙追上去,想通了一般掷地有声道:“家里的都归骄宝。” 钱归你,狗归你,我也归你。 訾骄哼哼两声,并不接他的话,只顾自迈步。娄琤紧追他的脚后跟,原本还有些心急,不经意间瞥见他飞扬骄气的神情,才知这不过是小猫兴致乍起的戏弄,便闭了嘴不再多说,坠在后头包容而爱重地看着他,握紧了掌心中的红封。 这三两银子,必要替訾骄买些东西才好。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新燕阁,铺内掌柜是位姓刘的娘子,见他们来便笑着将他们引到二楼的雅间,沏上茶后道:“我虽是新燕阁的掌柜,却并非铺子的主人,我们东家上次见了栀子香的木牌亦颇为喜欢,说要自己过来聊这桩生意,我这便去将她找来,还请二位稍待片刻。” 訾骄颔首应下,刘掌柜转身出了门,约莫一刻钟后雅间的门再次打开,进来的人穿着一袭珊瑚色绣水仙暗纹的长裙,姿态端雅,样貌上竟颇有些熟悉之感。 訾骄瞧上两眼,恍然记起对方来,竟是那日在胭脂铺外告知他栀子香与梨香的姑娘。 第23章 【小名】 着珊瑚色衣裳的姑娘进了门见到他们,亦是一怔,而后落落大方道:“想不到这般讨巧别致的坠饰是两位公子做的,我原以为是哪家心思巧妙的娘子呢。” 桌旁的两人随之站起身,訾骄反过来笑道:“也并非只我们两个的功劳,还是上次经姑娘提议,才选定的栀子香。” “那更是合该与我做生意了。”女子显然是个爽直的性子,带着刘掌柜进到屋内。四人一同坐下,她豁然明悟地又问起来:“公子当初说要替小妹选生辰礼,莫不成也是为了套我的话?” 訾骄这时不好再欺瞒,笑眯眯地解释,“小妹的确有,礼也送予她了,只不过当时并非她的生辰。” 哎呀,其实细细说来也算不得谎话,毕竟做出来的第一块牌子确实送给芬丫头了。 珊瑚色衣裳的姑娘自己同是开铺子的,自然知道谈生意时话中你来我往、有虚有实的再寻常不过,所以很快将此事略去,并不多提,转而道:“我姓方,名荠麦——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荠麦?是粮食。”娄琤跟着念了一遍,他认识的字不多,好不容易遇到两个熟悉些的,说完便隐含期待地看向訾骄,想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 “恩。”訾骄颔首,似乎有些许感触,“无论何种荒凉之地,亦有荠麦生长。两位高堂的爱子之心,都在此二字中了。” 方荠麦亦不禁浅笑,眉目间有平和温柔的满足,“是,爹娘盼望我不管身处何地,都有自立自足的本事。” 訾骄忽而灵动地望向她,颇有几分肯定地道:“如今胭脂铺与新燕阁俱是客似云来,可见方姑娘已然有这般本事。” “我不过......”方荠麦正欲推辞几句,蓦然一顿,面上带出些始料未及的诧异,“公子怎知胭脂铺也是我的?” “猜的。”訾骄扑棱扑棱地眨眨眼,神色间尽是引人注目的生动,“在胭脂铺外偶遇的那日,方姑娘的侍女拿了满满一篮子的胭脂,寻常女子应当不会一次买这么多,所以我猜那些另有用途?” 方荠麦欣喜地瞧着他,点头应声:“是,篮子里的胭脂分别是铺子内卖得最好的几样与最差的几样,我带回去想探究下其中区别原因。” “果真是心思细腻的东家。”訾骄从娄琤手中接过藏着栀子木牌的包袱,放于桌上摊开,“看一看今日的牌子罢,若有何处不好,再慢慢商量。” 包袱内的木牌仍旧以油纸单个包裹,小巧整洁,散发出幽幽的花香。方荠麦与刘掌柜解开油纸认真瞧过,其上的画虽简单却惟妙惟肖,雕刻的技术亦是纯熟,线条干净流畅,木牌底端挂的穗子颜色应和了画中之物,还可用以配不同的衣裳。 方荠麦将手中检查过的牌子重新包好,一面好奇询问:“牌子上的四幅画都并非现下常见的吉祥如意、山水花鸟图,是公子找人画的吗?先前那四块牌子,刘娘子与我说的成本钱并不算太高,若特意去寻画师来画,想必不会有如此价钱?” “是我自己画的。待之后这四种图样的牌子卖得差不多了,或是栀子花的时节过去要更换新的香味,其上的画也可以随之更换。”訾骄详细地说出几种法子来,“若方姑娘有另外的安排——比如图样一月一换,抑或要画特定的物件景色,都可以另作商议。” “自然,价钱也不同。”訾骄轻轻挑了下眉尖。 “那倒是方便了,我若有什么要求,直接与公子说便好。”方荠麦拿出包袱中的全部木牌收到一旁,再转向身旁人,“刘娘子,劳你去拿笔墨纸砚来。” 雅间内,訾骄很快与方荠麦定好各项条款,签下契约书,而后收到了此次的银钱。 双方约好下次交货的日子,从新燕阁出来后,今日的正事便算了结了。原本訾骄安排着在庭竹坊与新燕阁中交完货物、签完契约后还可以先去用个午饭,午饭过后再去书院外见尤照景。只是未曾料到和吴掌柜说了许久的话,新燕阁中又遇上方荠麦,两边都多花了些时间,眼下已过了曾经约定好的时辰,尤照景想必在书院外等得急了。 “先去找他罢。”訾骄四下辨认一番,往斐然书院的方向走。 “你还未吃饭,会难受的。”娄琤本就不大乐意去见尤照景,现在更因为他让骄宝吃不上午饭,心底越发觉得对方不顺眼起来。 訾骄摸摸肚子感受几息,“倒不算太难受,待会可以买些路边的吃食。” 两人还是先赶到了书院外,尤照景果然正站在路口心焦地左右张望,甫一捕捉到远处走过来的人,半刻也等不了地朝他跑去,脸上的焦急担心转瞬化成明朗的欢快,“我还以为你忘了,或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訾骄想着若非意外结案,尤照景怕是真等不到他们两个逃命流浪的人了。还能与友人见上面,他心情亦是颇好,“上午去铺子里交货,所以耽搁了。我们寻个地方坐下罢,我还有些事想向你请教。” “哪里用得着这般客气,我知道的都能告诉你。”尤照景平常要读书,好不容易见他一次,周身都冒出欢悦的气息。他此前时时都在期盼这天,连说出口的地方都是不知多久前便精挑细选出来的,“我们去雅月茶馆如何?他家近日上了新茶,香气宜人,配上几份糕点再好不过。” 訾骄还未表态,娄琤破天荒地先他一步接话,“骄宝还没吃饭。”空着肚子去喝茶做什么? 尤照景怔怔片刻,却是因为娄琤对訾骄的称呼,仿佛有只手挠着他心口,催他也去这么唤上一唤。他回过神来,很快道:“那便换个地方,丰香楼如何?里头菜色极佳,你定会喜欢的。” 訾骄有听人说起过丰香楼,是清宁镇内最大的酒楼,只是这些地方的酒菜往往价贵,他们虽不缺银钱,却也不好多花在吃食上,更不可能全然让尤照景结账,便直接道:“去丰香楼吃饭花费必然太大,还是找些小铺子罢。” 听他如此说,尤照景再次努力思索:“我知道有家铺子鸡丝面做得极好吃,不如去吃面?” “好啊。”訾骄欣然应声。 三人转道去往面馆,路上尤照景悄悄看了身旁人好几次,实在忍不住问:“骄宝。是你的小名吗?我也可以这样叫你吗?” 娄琤眉心沉重地往下压,语调生硬地回:“不可以。” 訾骄瞧他一眼,不由失笑,侧首调和道:“以前家里人总唤我小骄,照景兄也这般唤我罢。” 尤照景神情中流露出点滴失落,但不多久便再度高兴起来:“那也好。” 总比寻常称呼显得亲近些,待他们相处时日久了,说不得訾骄便愿意让他唤“骄宝”了,没准对方还会称他为“景哥”。 他盘算得十分美好,带两人走进自己常来的面馆,此时并非用饭的时辰,店内空荡得很,坐下没多久小二就将他们点的面与菜都送了上来,共是三碗鸡丝面,还有拌黄瓜、煎豆腐各一份。 白嫩的鸡肉撕成细条铺在面上,周围点缀着碧绿葱花,面汤清澈透亮,其上漂浮着金黄的油花,鸡肉鲜香包裹着葱花的清爽,随升腾的热气飘散到鼻前。 訾骄拿起筷子,小动物般探上前轻轻嗅闻,“果然很香。” “你尝尝。”尤照景虽已吃过饭,还是跟着点了一碗,没吃几口就去看訾骄的反应,见他和自己同样喜欢这里的口味,心里比店老板还欢快。 訾骄吃完面,最后夹过几块黄瓜、豆腐便放下筷子,拿出帕子擦干净唇角。娄琤见他吃好,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茶水放至他手边,訾骄正是觉得嘴里发咸的时候,顺势端起水喝了润喉。 两人的举动默契自然,尤照景眼巴巴地看着,不知不觉酿起醋来,开口打破这般氛围,“小骄先前说有事要问我,是何事?” 訾骄抿去唇上的水渍转向他,“我是想问,书院中的学子们平日都有哪些喜欢的香?薄荷的味道更多用来清醒提神,读书时可常用,平日里对大多数文人雅士而言应当不太合适。我之后大抵会做些其他香味的木牌,所以来问问你,寻常时候大家都喜欢用哪些香?” 尤照景仔细回忆着慢慢道:“我曾与同窗们参加过各类雅集,当时闻到的香多数是......” 娄琤的视线凝固在訾骄身上,听着耳边的絮絮声响,忽而自訾骄背后的窗口望见了街对面的一家书店铺子。今天日头好,书铺的掌柜把部分书搬到了外头的长板桌上,既可晒书,也方便和过路人做生意。 訾骄同他说过从前被困俞家时多亏有书看、有笔可写可画,才不至于在阴沉压抑的小院内被困到疯。 他喜欢看书、画画,自己家里却连张纸片子都没有,从最初接他回家到现在,訾骄也不过拿着炭笔往木头牌上画过几幅图样子。 这如何使得? 得给他买书、买画册、买纸笔,叫他待在家里也不必无聊得打瞌睡。娄琤如饮醍醐,倏地双目发亮,抬起手触碰到怀中放着的三两银子,终于晓得该如何用了。 第24章 第22章 蝴蝶骨 宽松的衣襟耷拉着露出左边小半扇蝴蝶骨 用过午饭, 三人走出面馆,娄琤忽地握住了訾骄手腕,虽然仍旧隔着衣服料子, 却是握紧了没再松开。对方的手腕纤细小巧, 他轻松地用掌心将之圈起, “对面有书铺,不如买些书带回家去,骄宝平日里可以看。” 訾骄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街对面, 应道:“也好, 家里头没有纸笔,得买些回去画吴掌柜要的图样。” “文房四宝我熟悉,我替你选些既不贵又好用的。”眼看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处, 尤照景颇为欢快地领着他们走进店内。 清宁镇书铺内的书册类目不似繁华城镇中的那般齐全时新, 訾骄还能认出好些曾在俞府中读过的书。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好, 他选了两本题材新异的话本子可当做闲来无事之时的消遣,顺手翻了翻旁边的画册, 拿起一本后却又放了回去。 娄琤留意着他的动作, 垂首问:“这本不好吗?” 訾骄瞥过跟随他们走进铺子的掌柜, 悄声和他嘟囔:“太贵。” 娄琤重新拿起画册,“我给你买。” 訾骄微微仰起头来瞧他一瞬, 笑道:“那好罢,花琤哥的钱我不心疼。”随后再向他靠近些许, 扮出一副严肃的口吻:“但家里的四十两可是我的了, 琤哥不能自己拿去花。” 不要白不要嘛。 娄琤高兴且郑重地承诺:“好,我不花。” 訾骄便顺势将选好的话本子也放进他手中叫他拿着,一身轻松地跟着尤照景去挑纸笔。 笔墨纸砚价格高昂,动辄便是三、五两银子的, 寻常人家属实难以承担。訾骄比较半晌,到底还是选了价钱更低廉些的,但林林总总的合计起来一算,最后还是花去了娄琤今天刚到手的三两银子。 娄琤将所有东西妥善装进包袱里背好,想着这些都是他替訾骄买上的,便觉心满意足。 买完要用的物件后三人一道走去车马行,从里头取回了寄放的驴车。尤照景跟着訾骄直走到城门口,心里依依不舍,巴不得坐上驴车同他回隶南村去。 临上驴车前,訾骄转过身来道:“听芬丫头说过,你要下场今年的乡试。如今已是六月中,秋闱多在八月,再过段日子你便要启程了罢?” “是,大抵八月初,就要和书院内众位同窗一道去往省城了。”尤照景双目含着期盼地瞧他,“小骄可愿来送我?” “若有机会,自然要送的。”细弱的风抚过訾骄脸侧的碎发,将他的笑衬出几分温柔意味,“等照景兄过了乡试,我便也是为举人老爷送过行的知己好友了。” 尤照景被他勾得挪不动眼,原本还十足坚定地想着此番定要中举,此时此刻却忽而生出少许踌躇犹豫,假使今年当真过了乡试,便得再度启程前往京城以待第二年的会试,往后就真的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清宁镇了。 “我......”尤照景张了张口,却未说出完整的话来。 訾骄听他没了下文,亦不做追问,和他道过别后撑着娄琤的胳膊跨上驴车,在木头轮子的吱呀声响中出了城门,渐行渐远。 * 六月中下,天气一日更比一日炎热起来,好在院子里搭了凉棚,訾骄每日坐在棚下或看书或琢磨要交给吴掌柜的画,娄琤就坐在他身旁刻木头,两人都不觉难熬。偶尔来阵风从棚子底下穿过,倒还吹出几分凉爽。 天黑得迟了,訾骄吃过晚饭、洗了澡,从换洗的小房间出来后远处山尖上还挂着半轮残阳,他坐到院中的小凳上,借着金澄澄的光辉擦自己的长发。 他弯腰侧过脑袋,将过长的发丝全数捋到身前,拿了干布巾慢慢地搓。娄琤收拾完小隔间,出来时正瞧见他稍稍弯曲的肩背,宽松的衣襟耷拉着露出左边小半扇蝴蝶骨,余下的虽掩在衣服中,却因为濡湿贴紧的布料依旧能看清其漂亮分明的轮廓。 白润细腻的肌肤沾着几滴水珠,在金红的夕阳下闪烁出微弱的亮,娄琤僵住动作沉默地盯着那半边真如蝶翅般的肩骨,仿佛能嗅到上头幽微的清香,触碰到它—— 浑身的血液涌至一处,娄琤猛地顿住,旋即扭头把自己关进了洗澡用的小隔间内,木门因过大的力道发出不堪重负的哐啷声。 认真擦头发的訾骄停下动作,茫然回头看了眼,“琤哥,门好似坏了。” 里头寂静半晌,传来有些沙哑的回音,“......我明日修。” 晚上,娄琤闭上眼却久久无法入睡,脑海中难以自控地一遍遍浮现出夕阳下见到的沾着水珠的小半片肩背。他自黑暗中睁眼,推开身上的被子坐起,望向床上隐约拢起的轮廓。 万籁俱寂的夜里,他能听到另一个人柔缓悠长的呼吸,很轻很轻地飘进他耳中,再沉而重地落到心底。 娄琤默然起身挪到床榻旁坐下,努力从夜色中辨别出对方的眉目,全神倾注地望着他,仿佛被遗落在外的犬终于跋山涉水寻到主人。 床上人睡得安稳,一直没有动静,娄琤试探着握起訾骄留在薄被外的手,拉到面前,小心翼翼将自己的唇贴到他手腕内侧,留下一个长久的轻吻。 * 在定好与赵行商见面的前一日,訾骄亦对吴掌柜要的画有了大致的构想,他画好初版,用长圆的竹筒子装起,等与赵行商见过面后便可去庭竹坊让吴掌柜瞧瞧。 两人去村长家租驴车时,村长已经颇为习惯,利索地收了铜板把驴车牵给他们。 会面的地方约在吴掌柜推介的一间茶楼内,两人在二楼的窗边坐下没多久,就有个皮肤黄而粗糙、显然是常年在外奔波的人上了楼,左右环顾后向他们走来。 訾骄了然地起身相迎,“可是赵老板?” “正是。”来人向他们拱手施礼,自报家门:“在下赵千索。” 互相告知过姓名,三人再度落座,很快就着茶水糕点谈起正事。赵千索多年来五湖四海地行商,最是会抓紧时机,以自己的眼光与考量选中货品后便不会轻易放弃,短短两刻钟就与訾骄、娄琤定好了所要木牌的数量和交货时间,签完契约、付下定金,神清气爽地与二人作别。 桌上的茶还未完全凉透,訾骄已然仔细折叠好了收到的第三张契约,放进前段时间娄琤做给他的特制方形荷包里——其中还有庭竹坊与新燕阁的契约。 他将荷包藏入衣服内侧贴身的口袋,拿起桌上的糕点继续吃,这些都是已结过账的,自然不能浪费,边吃边道:“赵老板九月中旬启程,一百六十块牌子......琤哥可赶得出来?” 毕竟他们要做的不仅是赵千索的量,还有两家铺子得每月交货。 娄琤的视线本落在他手上,顺着他的指尖缓慢挪向糕点,又由糕点无自觉地挪到他浅浅粉粉的唇畔,不经思索地回话:“熬一熬的话应当......” 訾骄不由一笑,灵巧地转着瞳眸瞥向他,“琤哥怎么总是只想着独自干活?若能寻个人来分担,岂不更松快些?” 娄琤并未立刻答话,目光凝在他嘴角的微末点心屑上,顺从本能地抬手用指腹抹掉了那点酥松的碎屑。 訾骄短暂地怔愣几息,对方指腹上生了茧,留下的触感异常清晰。他抿了抿被拂过的唇角,直觉近几日娄琤待他的举动好似越发亲密了些。 娄琤此时才算在脑子里转完訾骄说的那句话,对上他的眼神,刹那紧张后维持住面上镇静的表情,一边捻着两指的指尖一边接过他的话,“如今要做的活越来越多,是该雇个人来......得是原本就会做些木工活的,否则要从头教起,反倒更费功夫了。” 訾骄已吃完了手上的糕点,瞄他一眼,不与他计较方才的事,“我们村子里没有其他会木工的人。先去找找吴掌柜罢,清宁镇内他更熟悉些,顺道将画带给他。” 娄琤虽表现得沉稳,衣服底下浑身肌肉却是紧绷得很,生怕方才的动作太过突兀,惹得訾骄讨厌。见他未责备自己,松下气的同时又隐隐生出点欢喜,叫店小二来将桌上还未碰过的糕点都打包好,跟在訾骄背后离开茶楼。 两人马不停蹄地到了庭竹坊,铺子内客人正多,吴掌柜先将他们送进隔间,好半晌后才从外头脱身进来。 “訾骄小弟可是来给我看画的?”吴掌柜擦着额上的薄汗,喘着气坐到桌边,牛饮完杯中茶水。 “是,不过眼下只略微画了个大概,吴掌柜先瞧瞧,若觉得好便据此接着往下画,若觉得不好再改。”訾骄从竹筒中拿出卷好的纸,妥帖地铺到桌上。 这段时日他们与庭竹坊的交往走动逐渐增多,吴掌柜既喜欢訾骄的伶俐聪颖,亦看好娄琤的手艺,诚心与二人结作好友,大手一挥道:“我名纷荣,骄小弟、琤老弟直接唤我荣大哥、吴大哥都行,别生分了。” 说罢将手中茶杯放置旁边,仔细拿起画来。 “好,吴大哥。”骄小弟敞快地应下,藏着笑瞥了下身旁人。 琤老弟:“......好。” 第25章 第23章 帮手 寻一个本就会些木工活的 訾骄为周家小少爷准备的并非四张不同的画, 而是一幅完整的图,山野间繁花弥漫、树影婆娑,书册四散在草地上, 画面中央是一个小童盘着腿席地而坐, 低头看向手中书卷, 有两只小雀飞落到他肩上,童子却沉浸于书中毫无所觉。 訾骄将整幅画巧妙地分隔成四部分,每个部分单独取出时并不觉突兀。 吴纷荣看得连连点头, “极好、极好, 就按这般画,再无不妥的。”他神色轻松带笑,重新卷好画纸。 “木头也已在路上, 等到了我即刻叫人给你们送去。” “劳吴大哥费心。”訾骄拿回装了画的竹筒, 递给娄琤背着, 另提起一事,“我们方才已经与赵行商见过面, 亦定好了货品数量与交货时间, 还有件事得请吴大哥替我们费心留意一下。” 吴纷荣替自己满上茶水, 抬手示意他们尽可直言。 娄琤便接上话:“如今要做的牌子数量越发多了,虽说抓紧些或许亦赶得上, 但动作急了雕刻上容易出错,且往后或许还会有其他的单子, 所以还是得寻个帮手。” 吴纷荣颔首附和, “早该如此了,生意越做越大,底下无人帮衬可怎么行。是让我替你们留意学徒?” “如果只是普通帮手就不来烦扰吴大哥了,我们想寻一个本就会些木工活的, 好省去从头教起的时间。”訾骄细心说明,缓声道:“不知吴大哥可有人选?此时没有的话也不急,往后遇见了同我们提一声便好。” “本就会木工的?这我倒是......”吴掌柜摸上自己圆润的下巴,摩挲思索起来,半晌欣喜地朗声笑道:“这我倒真认识一个!” “当真?”訾骄与娄琤亦显出意料之外的惊喜,本以为得过个十天半月才有消息,未曾料到竟说有就有了。 吴纷荣跟他们细细说来:“有个姓奚的老头,是专给人做大件的木匠,生的儿子不喜木工活,念过些书后去做了账房先生。原本孙子也是要去送去书院念书的,谁晓得那小子跟他爹是两模两样,无论如何都不爱读书,当下正跟着奚老头学做木工呢。” 娄琤稍有疑惑地问道:“他既跟着爷爷学木工,还会愿意跟旁人吗?” “奚老爷子年纪大了,教起来偶有些力不从心,自家店里的生意也逐渐少了。要真有个好师父能教奚家小子,想必他爷俩会乐意的。”吴纷荣话中十分有信心。 娄琤反倒透出些许犹豫,“师父?......我只是要寻个帮手,并非收徒......” 吴纷荣啪地拍了下他肩膀,“琤老弟,你这般好的雕刻功夫,不找个徒弟传下去岂不浪费?” 娄琤便转向訾骄,表明自己全听他的。作为一家之主的訾骄琢磨片刻,拍板道:“不知奚家爷孙住在何处,时辰还早,我们不如先上门拜访。至于收徒拜师之事,我们与人家尚不相熟,还是先不提的好,倘若真有此缘,往后自然水到渠成。” “那也罢,听你们的。不必寻到他家,爷俩白日就在铺子里。”吴纷荣整了整衣衫自桌边站起,“铺子离这儿也不远,走,我带你们去。” 三人从雅间鱼贯而出,吴掌柜交代伙计们好好招待客人,出了庭竹坊往路口走去。 他们拐过几个弯走入更清净些的地方,不多时,吴纷荣找到一间不足庭竹坊一半大小的铺面,铺子外头竖着的招牌相当直白,不过字迹有些许模糊:奚家木头铺。 訾骄站在外头小小地探着脑袋向里瞧了眼,日头被前面的房屋遮挡,铺子里显得有些昏暗,各类物件却是摆放得整齐干净,左侧是椅子、板凳,右侧是柜子、花架之类,最里头的墙边按序堆放着木材,有个少年正用刨子削一根木头。 听到门口的动静,少年放下手头的活计过来招待:“几位要买些什么?我们这里有现成的,也可以定做。” 吴纷荣已进到铺子里,和蔼问:“奚家小子,你爷爷在何处?” 少年约摸十四、五岁的样子,将走入自家店里的三个人好奇地左右瞧过几遍,转头喊道:“爷爷,有人找!” 随着声音落地,半人高的柜子后头站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面“哎哎”应声,一面背手走出来。老人的精气神不错,然而到底年纪大了,拄着拐走得并不快。 訾骄他们忙主动迎上去,吴纷荣率先与他搭话:“奚老爷子,是我,外头庭竹坊的掌柜。” 奚老头恍然地拿手指了指他,“吴掌柜,记得记得,今日特意来寻老头我可是有什么事?” “我遇到两个好后生,带来给您瞧瞧。”吴纷荣将訾骄与娄琤推上前,待他们与奚老头说上几句话,才接着表明来意:“他们俩呀,最近生意红火得很,缺一个会些木工活的帮手,您老是多年做木工的人了,孙儿跟着你学,手艺定然也不会差,所以我带他们来问问。” 訾骄向老人家展露出自然乖巧的笑,补充道:“我们卖的是带香味的木头牌子,现在每日要做的数量太多,一个人怕是赶不及,所以寻人手来帮忙——暂时只需做出整块木牌的样子便好,木牌上的纹样和要染的香之后再学。工钱按制出的牌子数量每半月一结,具体的可以再商量,您觉得如何?” 奚老头摸着胡子沉吟片刻,“你们那木头牌子可有带在身上,能否让老头子看一看?” “自然可以。”因着上午要与赵行商会面,訾骄便带了块牌子在身上方便谈生意时拿出来给对方瞧,此时又把这块牌子掏出来递给奚老头。 老人接过牌子,他身旁少年也凑热闹地探头过去瞧,凑近了闻到淡淡的薄荷味,顿时欣喜地指着牌子道:“我知道这个!” 奚老头:“恩?” 訾骄与娄琤亦随之看向他。 少年抓着爷爷的胳膊晃动两下,仿佛在摇他的记忆,“爷爷您忘了,爹上次算账的时候,算盘旁边放的是这个。” 奚老头眯起眼来将木牌举得远了点,看清其上的花纹后点点头,“我记得,这手雕刻功夫实在不错,我以为是哪个老手做的,原来是个年轻人。” 他转向自己的孙儿,“方才我们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你自己决定罢。” 少年全名奚犀,其实当初他吵闹着要跟爷爷学木工完全是为了逃避去学堂读书,未曾想学到后来属实起了些兴致,看着凹凸崎岖的木头在自己手下逐渐光滑平整,最后变成各类有用的小物件、大家具,总会让他生出些许成就感。 他思考须臾,点头应承下来:“我愿意做这个。不过我可以在自家铺子里做吗?虽然现在生意少了,但偶尔还是有点活,我爷爷手脚不便,我得帮着点。” 奚老头听了拿拐杖杵一下他的肚皮,神情虽不显语气却是欣慰的:“你还操心起我来了。” 吴纷荣夸道:“是个有孝心的。” “就在这里做,所需的木头我们过几日给你送来,如果你们铺子中有多余的木头也可以直接用,木头的费用到时与工钱一同结。”訾骄应下他的请求,他们住在村子里,奚犀如果真的跟他们一起干活来来回回的反倒不便。 眼见着他们相谈甚好,吴纷荣便率先告辞回去庭竹坊,留下的四人很快商量好各处细节,双方签下契约。 趁着时间还早,娄琤在奚家爷俩的邀请下借用铺子里的木头先做了块无图案的牌子出来当做样本,奚犀蹲在旁边看着他动作,偶尔问几个问题。 訾骄拿出包袱里的糕点,与奚老爷子坐在一旁喝茶吃东西。 待娄琤做完牌子,二人向爷俩道过别,悠悠慢慢地出城。 坐在驴车上,訾骄倚着娄琤的背,仰首望向不断远去的高大城门,轻而俏皮地哼着不知名调子,两只脚丫跟随曲调左摇右晃。 娄琤赶着车,认真体会肩背处传来的熨帖温度,“骄宝很高兴?” “琤哥不高兴么?”訾骄转过脑袋,下巴搁在他肩头,气息柔软。 娄琤侧首定定地注视他一瞬,音色略微染上些哑意,“遇到骄宝后,我每天都很高兴。” 訾骄眯起圆而黑的瞳眸,重新望向前方,下巴从对方肩膀上划过,蹭出一点微微的痒。 他们回到村里时太阳尚且浮在天际,还了驴车,两人又把娄二从家里牵出来,遛着狗顺道散步至溪边给狗洗澡。 訾骄带娄二走到浅一点的溪水中,娄琤做了下趴的手势,狗便听话地伏低身体。他们合力往厚实的毛发上泼水,全部打湿后再给它涂上皂荚粉,用力搓出泡沫。大抵是有几颗小泡泡随风飘进了鼻子里,娄二哼哧两声,重重地打了个喷嚏,站起身来小旋风般噼里啪啦地甩动身体。 “老二——”訾骄下意识后仰退开半步,脚下踩着的乱石在水中松动,他身形不稳地往下坠,猝然掉进宽厚结实的怀抱内,继而同背后的人一道结结实实地摔进溪水里,溅起大片水花砸到身上。 后头垫了个人,訾骄没被摔着,扑腾三四下欲站起来,腰侧搭着的手却倏而收紧,他在忙乱的动作中转过半个身,臂膀紧贴着娄琤的胸膛,能透过濡湿的衣裳感受到对方愈来愈烈的热度。 第26章 娄琤低下头,鼻息几乎吻到他发顶,“骄宝......” 第24章 浓烈 如同天边余晖般浓烈绚丽的欢喜爱意 訾骄伏在娄琤胸膛, 腿脚浸在清凉和缓的溪流中,上半身却被过于烫热的温度环抱住。他仰起脸,清凌凌的眸子望向接住自己的人, 与对方视线相交的刹那,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底下人肌肉的紧绷与僵硬, 躺着还有些硌得慌。 夏天的衣衫太薄,现下又被溪水浇得湿透,娄琤抱着怀中湿淋淋的小猫, 大掌贴在他腰际, 更近似于透过多余的衣衫贴在他肌肤上,能自掌心完整勾勒出他腰线的轮廓。怀中人的瞳眸亦好似浸了水,润而柔地向他投来目光, 娄琤呼吸一滞, 浑身都不受控地热起来, 更深地垂下头。 尚未来得及触到对方面颊,突兀有个庞大潮湿的东西怪叫着冲上来, 把一身滑溜溜的泡沫都蹭到两人衣服上。 原是娄二站在水中等了半晌也不见他们来给自己搓搓揉揉, 打转两圈后跟着疯狂挤过来要与他们玩水。 “哎呀。”訾骄被它蹭得头发脸都沾上泡沫, 连忙扭过脑袋把脸埋进娄琤胸口,伸出一只手要把玩性大发的娄二推远。 娄琤侧过半边身体为他挡住胡乱耍疯的狗, 一手仍旧抱着他,一手揪住娄二后脖颈的毛发制住它的动作, 沉声喝道:“坐下。” 娄二瞪着圆眼睛瞅他, 委屈地呜呜两声,终究还是听话坐下了。 娄琤将怀中人扶坐起来,訾骄顺势从他结实有力的手臂间撤出,两人就这么坐在溪水里面面相觑, 头发衣服都湿得乱七八糟。 訾骄:“......” 娄琤:“......” 对望须臾,訾骄忽而笑起来,长长的眼睫半垂,坠着晶莹细小的水珠。娄琤盯着他轻松的眉目,探手为他擦净了脸颊上的泡沫,心底烧灼起如同天边余晖般浓烈绚丽的欢喜爱意。 * 五日后,庭竹坊的伙计就送来了上好的红木。娄琤量好尺寸,从木材上取出四块大小一致的牌子,剩余的边角料照旧收拢起来,到时去问问吴掌柜可还需要做些别的。 訾骄也已完成了整幅画,现下只要将画再绘到木牌上即可。 娄琤动作麻利地收拾干净堆放木材的棚子,把摆在堂屋里的桌椅搬到棚下让訾骄坐着画,这样既晒不到太阳,又足够亮堂不会伤着眼睛。他就坐在旁边先刻其他的木牌,厨房里咕嘟咕嘟地熬着薄荷油,飘出令人十足清醒的香味。 次日黄昏,訾骄即将画完第四块木牌,明天要带着全部牌子去庭竹坊让吴掌柜最后检查一番是否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娄琤也提前从村长家租来了驴车。他牵着驴走进院子,拿了颗大白菜喂它。驴被他们带来这么多次,好似已经认得这两个人,安逸地吃着脆爽大白菜,用头顶一顶娄琤的手以示亲近。 娄琤喂驴的同时有些出神地思索着,眼看訾骄画完画放下了笔,便上前坐到他身旁,斟酌后问:“骄宝,你想去镇上住吗?” 訾骄并排放好四块画完的木牌,确保其上的画能精巧地拼合成完整的一幅,而后双手撑住脸来望向对方,“琤哥怎么问起这个?” “我们近段日子去镇上的次数越来越多,全部的生意也都在镇子里。这么隔三差五地就要赶过去,不如直接去清宁镇找个合适的房子赁下,也就不必在路上花费许多时间了。”且长久地坐木板车总是不轻松的,从隶南村去镇子的路坎坷不平,驴车往往一路颠簸,即便有厚衣服垫着,訾骄偶尔还是会瘪着嘴嘟囔不舒服。 娄琤不愿让他难受。 不过如今家里的钱财俱由訾骄保管,家中大事亦是他拍板定下,娄琤顿了顿又补充道:“究竟要不要去镇上,还是听骄宝的。” “想不到琤哥与我如此心有灵犀。”訾骄眼尾挑起一点微微上扬的笑痕,音色也显得勾人,“这几日我也正考虑此事呢。” 娄琤顿时感到心口轰隆直跳,不因搬去镇上的事,只因訾骄说他们“心有灵犀”。 “那我们明日叫吴大哥看过牌子,就顺道去寻一寻屋子。”想到自己似乎越来越了解他、靠近他,娄琤暗中欣喜得连出口的声音都有几分低沉沙哑。 訾骄收拾好桌上的红木牌妥善放进盒子里,轻快地颔首回应:“找个靠谱些的牙行,托牙人帮我们查查有没有合适的屋子,也不必太好,只要清静些的便可。以我们手头的银两,先赁个一年总是够的,若是偏僻点的地方,再谈谈价,或许两年也使得。这两年我们再多挣一些、攒一些,往后的赁钱想必都不成问题。” 訾骄张张合合地动着嘴巴,娄琤目不转睛地看他,蓦然生出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琤哥觉得如何?”訾骄说完许多,侧首询问对方意见。 娄琤怔愣瞬息,才缓过思绪来回道:“你安排的我都觉得好。” 訾骄轻哼一声,抬步往屋里走,“我瞧出来了,琤哥在发呆。” “并非有意的,我只是......”娄琤赶忙追着他背影,“不知不觉就光顾着看骄宝了。” 两人前后脚走进堂屋,没多会儿娄琤就又被赶了出来去做饭,訾骄在屋里备好明日要带去庭竹坊的物件。娄二趴在院中空地上半梦半醒,家中仅剩的母鸡一下一下地啄地上散落的菜叶子。 * 第二天訾骄与娄琤上午到了清宁镇,将画好的木牌交给吴掌柜查看。吴纷荣拿过之后连声说好,再没有要改的地方,又托他们用剩余的木料磨几颗珠子出来,好用作配饰。 接到“新活”,收下定金,两人便去了镇上的牙行,委托牙人领他们去瞧瞧目前可赁居的房屋。牙人姓孙,亦是吴掌柜向他们推介的。 孙牙人听过二人的条件要求,当日下午便带他们前往几处房子查看。 訾骄与娄琤花费一下午在清宁镇内坐着驴车逛来晃去地踏过许多个地方,有两套屋子较为合乎心意。一套是小些的四合院,正房与西厢房空着可赁给他们,房内装饰较为精致好看,院子宽敞还种着些漂亮的花草,只不过东厢房另住着一对夫妇。 另一套是单独的小院,有正房和一间厢房,样式简单朴素,院子占地比四合院的小些,且离镇中心较远,地处偏僻。 三人回到牙行商讨,娄琤揣着自个儿的小心思开口道:“还是单独的院子好罢,和他人同住总归不大方便。”说着暗暗盯向身旁人。 訾骄兀自思索一番,点头认同:“也是,我们还有娄二呢,万一别人不喜欢狗就麻烦了。”他愉快地对孙牙人道:“我们就赁那套单独的小院子,劳烦孙牙人约房主出来,好签契约。” “行,那便明天申时,二位直接到牙行找我。”如此爽快地做出一单生意,孙牙人也很是高兴。 约好时辰,两人返程回到家,訾骄照旧先去洗澡,冲一冲身上的汗与灰尘,娄琤就趁此时热锅做饭。 夏意渐盛,晚饭的菜色较往常清淡,今日的是小葱拌豆腐、丝瓜炒蛋、白切肉配蘸料,及两碗干菜汤。訾骄换完干净衣服出来时,院中桌上已摆好了菜饭碗筷——屋里闷热,他们傍晚便总在院子里吃饭。 訾骄坐下后先尝了口面前的干菜汤,浅褐色的汤汁落入口中,在唇齿间激出干菜的香与酸。他眉心极轻微地蹙了瞬,品过唇齿间的味道:“酸酸的,倒是很开胃。”说罢又喝下两勺,这才拾起筷子去夹切得薄而方正、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未加调料蒸制而成的豚肉白花花的,肥肉部分更显晶莹,沾上以蒜泥调和的酱油再整块吃进,就能从咸而微辣的料汁中品到肉的嫩与鲜。 娄琤见他颇有食欲便放了心,自己也埋头吃饭,混着菜两三下刨空半碗饭,咽下后道:“我们搬去镇上,地里的活得交给别人来干了。” 其实自他们做出薄荷木牌后,就已不大去操心地里的活了,只偶尔闲暇时娄琤会过去看一趟,若再搬去清宁镇,恐怕更不会管了。 訾骄吮净自己唇上沾染的料汁,放松笑道:“唔,那便托给芬丫头家罢,我们等到年底的时候再稍许收些粮便好。”他们现今也不必在地里挣钱,可以多予两成给芬丫头家。 两人借着即将下山的日头吃完饭,娄琤洗了碗筷再去洗漱,进到里屋时,瞧见訾骄正站在打开门的衣柜前。他跟着走过去往柜子里头瞄了眼,“要收拾衣服吗?” “原想着或许快要搬家了,先点一点有多少要带的东西,打开衣柜却发觉我的衣服不知何时倒比琤哥的多了。”訾骄向后仰起脸,从背后人由上往下的角度看来如同在昂首撒娇。 娄琤握起自己蠢蠢欲动的手指,不叫它胡乱抚上身前人的脸颊,“这有什么,我一个粗人,日常有几件更换就够了。骄宝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待搬到镇上,我们再去买两件新的。” 訾骄合上柜门,在娄琤与衣柜的缝隙间欢跃地扭过身,“好呀。” 第25章 乔迁 刻有隶南村三个字的石碑在视野中缓慢消失 第27章 翌日, 訾骄、娄琤在牙行与房主见了面,一番讨价还价后定为每年二十两银子。手头银子足够他们赁下两年的,但訾骄细细思索后还是只先赁了一年, 剩余的银钱以备平日里用。 说定房子的事后, 两人在镇上买了些蜜饯糖糕, 回到隶南村后先去喊了村长家的门。 眼前的院门打开,娄琤把驴车牵还给老村长,訾骄趁此时递上去两包分别用油纸包好的糖糕与蜜饯, “村长, 我们从镇上给您带了份点心,也不多贵重,您留着茶余饭后可以当零嘴吃。” 老村长虽这段时日常借驴车给他们, 彼此间的闲谈却也不多, 此时听了他的话有几分诧异:“镇上的东西价钱都不低, 给我老头子带来做什么?你们自己留着。” 訾骄早猜到他的回应,胸有成竹地劝:“小孩子偏爱这些甜味的点心, 您不吃, 家中小孙儿也喜欢的。” 村长的大儿子一家在镇上定居, 二儿子一家却是留在村中照顾他的。訾骄如此劝说,老村长果然犹豫, 却并未立刻接下,而是察觉到些许异样地问:“你们租驴车都是好好给过铜子儿的, 怎么今天多带东西来了?” 訾骄与娄琤对视须臾, 到底还是由娄琤这个村里人开口:“我们要搬去镇上住了。” 老村长沉默片刻,用拐杖尖扽了扽地面,边点头边道:“挺好,你们这三天两头的就要去镇子, 住在乡下的确不便利。”他伸手接过两包点心,又问:“什么时候走?” 娄琤老老实实交代:“后天午时,已经跟镇上的车马行约好,后天他们会有板车来运家里的物件。” “知道了。”老村长牵起驴往院子里走,年老的声音很是低哑,“你们去罢。” 訾骄与娄琤便又拎着余下的两包糖糕蜜饯去了芬丫头家,他们家两个男丁都下地干活去了,开门的是与訾骄聊过几句的妇人。 訾骄便将手上的东西给她,再同她说了田地的事。芬丫头在屋里听到声音,兴高采烈地蹦出来,“訾骄哥哥——” 她跑到娘亲身边,仰头嗅到那两包带着甜滋滋香味的点心,眼睛都亮了,贪嘴地问:“这是给我的吗?” “是啊。”訾骄稍稍俯身对她笑,思忖片晌后也认真告知了她后天他们便要搬走的事。虽相处时日不多,他却当真将小丫头视作小妹。 芬丫头也十分亲近他,乍然听得他们要去镇子里住,先是兴奋于镇上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而后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往后不能在村子里见到訾骄、不能和他摸螺蛳挖野菜、不能随意去找他玩...... 小丫头嘴一瘪,眼里顿时蓄起两泡泪水,“那、那你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呀?” 訾骄眉尖若蹙,轻柔地拍了拍她头顶,“怎么会?或许没办法经常回来,但逢年过节总是得回来几趟的。我在清宁镇把见到的好玩东西都存起来,等到时候一起带给你好不好?” “呜呜好......”芬丫头一眨眼,噼里啪啦地落下几串泪,哽咽道:“可是、可是那我得等好久......你能不能别去......” 她说完不多久,又呜呜咽咽地自己反驳了自己,“你还是去罢,镇上比、比村子里好多了。”而后嚎啕大哭,伤心欲绝地抱住了娘亲的腿。 訾骄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同娄琤一道安慰她许久,待小丫头不那么悲痛了两人才返身回家。 第二日他们收拾家里的东西,大件的柜子之类先搬到院子里,明天运上车好方便些;衣服叠好用布包裹,被褥等明早起来后再装进箱子;厨房内的锅碗瓢盆及腊肉,还有院子里种的菜亦都分别归置到竹筐里头;其余零零碎碎的通通丢进澡盆里,到了新家再拿出来安置。 最后把母鸡抓进竹笼,给娄二套上牵绳,便大功告成。 两人站在一大堆东西前,訾骄叉腰以示满意,娄琤擦过下巴上的汗,宠让心喜地看着他。 离村那日,老村长和芬丫头一家到村口来送他们,芬丫头的爹搬了一坛子咸菜到他们板车上,憨实道:“你们把地交给我们打理,租子还收得那么少,实在是我们占了好处。家里也没什么好的东西,这坛子咸菜是自己腌的,你们带去。” 二人并不推拒对方一家人的好意,訾骄明朗笑道:“自家做的东西便是最好的了,还能吃许久呢。” 他转向芬丫头,安慰着道别:“下次回来给你带好玩的。” “恩......”小丫头眼睛红红的跟他挥手。 老村长不声不响地把一兜子笋干也放到他们脚边,朝他们向外摆了摆手。 “多谢村长。” 毛驴踏起四蹄,拉着板车越走越远,刻有隶南村三个字的石碑在视野中缓慢消失。 到了新租的小院子,两人把东西卸下来先堆到空地上。新院子的布局与他们隶南村中的家大差不差,正房比他们原先的屋子大且深,除去正门进来的厅堂,左右两侧及后方各有多的空余,可分作三个房间;西边的厢房仍旧可分作两间,一间用来做饭,另一间可用于储物——往后他们家中木头及其他制作木牌的材料定会越来越多,经不得风吹日晒的都可以放到杂物间里。 等之后整理完带来的家具衣物,娄琤在院子里再重新搭个防雨的布棚子,把狗窝、鸡圈、小菜地都拾掇出来,一家子便又能住得舒坦了。 此地既偏僻却还算清净,住进来后訾骄倒多了几分喜欢,虽然墙面有稍许剥落的地方,空闲时他们自己补一补也就是了。他仰头望着正房前的屋檐,一面举起双手在空中比划示意,一面瞧向娄琤:“琤哥,明日我们去买两个漂亮些的灯笼挂在檐下可好?” “好。还可以再买两只鸡,和家里的一起养。”娄琤用麻绳绑住衣柜,面朝前手向后抓紧绳子将整个衣柜背了起来,也无需旁人帮忙,背着衣柜就进了里屋。 訾骄跟在后头走进门,将正房内几个房间又细细逛了一遍,回到娄琤身边欢快道:“此处房间多,一间可用来洗浴,剩余两间就做你我的卧房,正正好呢。” 娄琤从衣柜上解绳子的动作顿时停滞,面上的轻松神色也转瞬消去,不由自主地盯紧他的身影,强作镇定道:“我不用单独的房间,空出来的地方......可以给骄宝做书房用,以后骄宝画画、看书就更便宜了。” 訾骄眼尾微扬地看向他,茫然的神情下却藏起些许狡黠,“可如此的话琤哥岂不是又只能睡地上了?” 娄琤当即道:“不碍事的,现下天气热,睡地上也没什么,而且我已习惯了。” 訾骄身后仿佛有条长长尾巴晃了下,“那琤哥去睡书房的地上罢。” 娄琤:“......” 訾骄瞧着他凝滞的表情蓦然一笑,甩甩袖子跑出了门。娄琤便知这又是小猫作弄人罢了,他不觉懊恼,只觉心里痒痒的,想着什么时候可以把偶尔坏心眼的狸奴抱进怀里揉一揉、亲近亲近就好了。 趁太阳下山前两人把各种物件大致收拾、摆放好,待到晚上睡觉时,娄琤仍旧在卧房里打起地铺,訾骄果然并不赶他。床上床下的人分别躺好,月光幽静地穿透窗纸洒落在半边床榻,听着平稳浅淡的呼吸,娄琤默然无声地坐起来挪到床沿,熟练握住对方软软落在旁边的手指,用唇极轻地触了触他的指尖。 * 将新院子打理妥当后,訾骄与娄琤先特意去了新燕阁及庭竹坊告知二位掌柜搬家的事,倘或店内有要紧事寻他们也好找得到地方,而后去了奚家爷俩的木头铺,检查一番奚犀这段日子刻出来的光秃木头牌子,娄琤还于木工活上教他些许技巧,替他解疑答惑。 安排完几件要紧事,娄琤就开始赶工周小少爷的木牌,此套木牌上的画比寻常木牌上的精致许多,雕刻起来更得专心。 訾骄便在旁画木牌,休息时看书、逗狗、喂鸡,玩儿得亦很高兴。 半月后,娄琤将吴掌柜委托的一套山野童子读书的木牌刻完,訾骄为其染上薄荷香,两人将牌子带到庭竹坊。 吴纷荣看后赞叹不已,当即将剩余的三两银子分别结给二人,之后把这一套四块的薄荷木牌放到备好的盒子中,挑了个合适的日子随同其他开蒙礼送到周宅。 清宁虽是个小镇,可其中亦有富户,周家与冯家便是这些富户中排在前头的两家。周家经营布庄,甚至在省城亦有他家的店;冯家做吃食买卖,丰香楼便是他们家的酒楼。 周家老爷年轻时走南闯北打下基业,现今年纪大了,外头的生意大半交给了儿子打理。可时人到底信奉士农工商这一套,他虽做买卖挣下大钱,实则也盼望家中能有人走上科考一途,当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 然而大儿子着实没有读书做文章的才能,于生意上倒是头脑灵活,便让他接手家中产业。可喜的是前些年得了小孙子,年幼就爱读书,记性好、识字亦快,喜得周老爷整日念叨祖宗保佑,将其视作心肝肉地捧着。 再过段日子周家的小孙儿便要正式入学读书,近几天已有许多人送来贺礼。此时周老爷子听门房禀报说有位吴掌柜送了东西来,便一如往常地挥袖让人将东西呈上来瞧瞧。 第28章 第26章 成双 俱有着两情相悦的忠贞之意 门房将手上的三个锦盒放到周老爷身旁的茶桌上, 依次打开。前两个盒内分别是玉佩珠冠、笔墨纸砚等物,虽也昂贵精致,但与旁人送来的相差不大, 周老爷略微瞥过两眼, 只点点头。 最后一个锦盒有些薄, 门房掀开盒盖,其内乍然涌出甚为爽快的薄荷清香,周围几人俱都被这气息裹挟, 头脑忽感清明。 “这是何物?”周老爷闻着味放下了手中茶盏, 探究地望向锦盒中的四块木牌。木头牌子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不过此套木牌上的画倒是有趣——每块牌子上都是一副单独完整的画,四块牌子连着放置又能拼成另一副更大的画。 尤其是画中的小童, 周老爷越瞧小童那认真读书的模样越觉得有几分像自己的小孙儿。他拿起刻有童子的那块木牌, 送到面前嗅了嗅, “薄荷气味倒是浓醇,只是好好一套木牌, 染上如此扎眼的味道作甚?” 薄荷味过于“显眼”, 很容易喧宾夺主, 怕是不太适宜长久地随身佩戴。 “嘶,小的仿佛在哪听过这薄荷木牌的用处, 说是极为有效来着......”站在周老爷斜后方的管事低声开口,皱着眉回忆起来。 周老爷催他, “你倒是说说。” “想起来了。”管事的弯腰笑道:“先前老爷叫我去斐然书院请方举人为小少爷主持开蒙之礼, 内班的那些学子们,几乎个个手上都有块薄荷牌子,专用来提神醒脑。” 谈及读书的事,周老爷便颇为注重, “哦?当真有效?” 管事的思忖着回话:“薄荷确有清醒神志的效用,听方举人说早读时昏昏欲睡的学生显然少了许多,想必是有用的。” 他停顿须臾,揣度着老爷的心思补充道:“更何况,咱家小少爷往后亦是要去方举人那读书的,其他学生都有的东西,小少爷自然得备上。且依小的看这套牌子的材质与其上纹样比书院学子们的贵重、精致许多,想来是那位吴掌柜特意去定做的,带到书院去也落不了咱们周家的体面。” 周老爷听得频频颔首,翻来覆去地瞧手上的薄荷木牌。因着方举人在书院只教考上秀才功名的学子,初初开蒙的童子不适宜去内班读书,但周老爷亦替他安排好了,若书上有哪里实在不懂的,私底下大可直接去请教方举人,也可提前算作方举人的半个学生。 周老爷将木牌放回锦盒,关上盒盖示意管事的收起来,向门房问道:“送东西来的吴掌柜可还在外头?” 门房恭敬答:“还在的。” 周老爷复又端起茶盏,“是用了心思的,请进来说说话罢。” * 訾骄与娄琤把最为要紧的送予周家小少爷的木牌交差后,便每日潜心赶制其余的牌子,好在如今有了奚犀帮忙,原始的木牌不用娄琤再动手锯、刨,他只需负责雕刻部分,进展已然快了许多。 訾骄琢磨着新的图样和香味,总拿着毛笔在纸上随心勾勒,偶尔看看书、翻翻画册。 新的小院内已有了三只鸡,重新种上了菜,墙角处还多扔了些牵牛花的种子,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开花。 訾骄埋头蹲在墙角,指尖小心翼翼戳了戳冒出的蜷曲细叶,正犹豫要不要浇些水时,院门忽而被敲响。 “来了。”他起身前去开门,瞧见外头的人时奇道:“吴大哥,怎的专程过来?可是有急事?” 吴纷荣笑呵呵地进门,圆脸上满是爽快的欢喜之意,“哈哈哈,无急事,有喜事啊。” 他身后还跟了个庭竹坊的伙计,拎着厚厚的包袱和食盒。 娄琤亦放下手上的活,打扫干净桌上的木屑,四人同在桌边坐下。吴纷荣自进门后面上笑意不减,与二人说完被周老爷请进门闲话的事,感慨道:“其实我也清楚,我人微言轻,周老爷或许早就忘了给过我这铺子的小方便,去送礼也不过是想在周家留个名字——但此次可真真是露了脸啦。” 訾骄亦替他开心,“往□□竹坊的生意定然愈加稳健红火。” “借骄小弟吉言啦。”吴纷荣喜气洋洋地一摆手,跟来的小伙计立刻把拿着的包袱与食盒放到桌上。吴掌柜续道:“从周家出来后我便赶过来了,匆忙间也备不上什么厚礼。这儿是我店里的好衣裳,按着你们的身形每人各有两套,食盒里头是丰香楼的冰雪莲花糕并两盏荔枝饮,且尝个鲜。” “这如何使得?我与琤哥也不过是领着银钱做些份内事。”訾骄待要把两样东西都推回去,却被吴掌柜一把抵住。 “此番你们属实帮上我大忙,不送些东西来如何表我心中谢意?再说,你们两个何需与我见外?爽快收下,下回再有需要你二人搭把手的事,我也好厚着脸皮直接上门找你们来。” 訾骄与娄琤转过脸彼此瞧瞧,痛快地收下这两样东西,“那便多谢吴大哥。” 吴纷荣更加高兴,摇摇头示意不足为谢,很快便起身告辞赶着回庭竹坊去照看生意。 两人送走吴纷荣回到桌边,訾骄解开包袱拿出里面共四套衣裳,按身形来看,自己的两套是月白色与嫩鹅黄的,且颜色从肩到脚是自浅而深,调和得颇为融洽悦目。娄琤的两套颜色更深些,束袖束腰,极为干净利落,亦合他的气质。 訾骄拿起墨灰色的衣衫往娄琤身前一比划,笑道:“琤哥若换上新衣裳,倒是更显俊朗。” 其实娄琤长得并不差,鼻梁高挺,眉目轮廓清晰分明,偏铜色的皮肤更衬出几分硬朗健硕。只是他常年一身粗布短打,话也少,乍看过去便不大起眼,要是换身好看的衣裳便立时不同了。 娄琤低头看了看差些抵到自己肩头的手,只留意到了对方有些粉嫩的指甲,“我不用穿得这么好。” “即便平日不穿,也总得备个两件,万一何时与富贵人家打交道用得上呢?”訾骄放下他的衣服,再拿起自己的比了比长短,“若只有我穿得精致,岂非叫人认不出我们是一起的了?” 訾骄本意是他们一起干活、并无主仆之分,娄琤不知想到何处去,眼神专注而深沉地紧盯着他,“那我要穿。” “先收起来。”訾骄将两人的衣服塞回包袱里,推给娄琤叫他去柜子中放好,自己又掀开了食盒盖子歪头去瞧。食盒共有两层,第一层便是丰香楼夏日里的招牌点心冰雪莲花糕,四块糕点被制成莲花形状,整体呈乳白色,有微微的通透感,因是冰镇过后拿出,还冒着丝丝凉气。 第二层是两盏荔枝饮,虽非荔枝所制,喝下去却有些许荔枝的甜味,用来解馋最好。 娄琤放完衣服从屋里出来,便见訾骄跪坐在长凳上,两只胳膊肘杵着桌面,面前是打开盖的荔枝饮,手上拿着第二块莲花糕,半边腮帮子圆滚滚地蠕动。 訾骄余光瞥见他,上下晃晃脚尖,招手叫他也过来,“这莲花糕冰凉甜糯,里头是栗子馅儿的,好吃。” 娄琤直愣愣地被他招呼上前,也不吃自己的那份点心,只一味看他,等对方吃完两块糕点,便把自己的送过去。 訾骄瞧他一眼,不客气地又吃一块,而后便着实有些腻了,把最后的莲花糕还给娄琤,“不要了。”说罢慢慢喝起剩余的荔枝饮。 娄琤把冰冰凉凉的小糕点扔进嘴里,牛嚼牡丹似的没尝出个味来,心底仍惦记着方才见到的訾骄鼓起的圆脸,当真可怜可爱。 晚饭后,借着烛火,訾骄画完了四幅新的画,且每两幅都可以拼成一幅完整的,之后刻到木牌上便总共是两套成双成对的牌子。 一套是于江上云雾旁前后相随而飞的大雁,一套是漫漫山路中被彩蝶缠绕的梁祝二人,俱有着两情相悦的忠贞之意。 訾骄搁下笔,吹干墨迹后小心收起这四幅画,“明日我们去一趟新燕阁,先让方姑娘瞧瞧这四幅画好不好。” 大多男子心思粗糙,这些与心意、情思有关的小物件,还得更多注重女子的眼光。等明日他与方荠麦商定下此套木牌的各处细节,更改完善之后再去庭竹坊问问吴纷荣是否也愿意收这样成双的牌子。 “好。”娄琤并不多问缘由,横竖他说去哪就去哪。 有了新花样的木牌,往后要做的量或许又会多些,訾骄忽而问:“奚犀的木工活如何?要让他跟着琤哥学雕刻的话,大抵要多久能刻得好?” “基本功夫是扎实的,与他说些技巧的时候也很快就能听懂学会,学雕刻想来不成问题的。”娄琤思索片刻,“若想让他能快些帮上忙的话,挑个简单的图案重复多刻个数十次,在此种单一图案上就大差不差了。” “那便好。”訾骄抻直腰背往里屋走去,长发在走动间轻微摇晃,音色软软道:“明日下午再去趟木头铺,琤哥开始教他罢。” 第27章 蚊虫 “蚊子......” 新燕阁的雅间内, 訾骄抚平昨日画好的四幅图样摆放至桌面,方荠麦与刘掌柜细心地一一瞧过,很快便看出每两幅图样能各自拼成一幅完整的, 且画中之物都与“情”有关。 第29章 方荠麦立时便晓得以这四幅图样刻成的牌子该如何卖, 垂目浅笑, 似乎有些悄然的羞赧,“大雁忠贞无二,梁祝死生相随, 互生情意的男女想必极是欢喜此二者的, 制成挂饰必不愁销路。” “你觉得可还有要改的地方?”訾骄询问她的看法。 “我瞧着并无。”方荠麦拿起其中一张画认真观赏,自己也颇为期待后续的成品,“木牌上要染的香可选好了?” 訾骄气势昂扬地笑了笑, 弯腰从桌子底下端出一个小盆来, 花盆不过两只手圈出来的大小, 其中孤零零栽着一枝六瓣的花,颜色乳白, 甫一端上桌便飘散出鲜明的香味。 “原本还恼着呢, 过来的路上遇到有小贩推着板车在卖此花, 当即就定下来了。”訾骄探手轻轻拨弄一下花叶,花瓣上的露珠摇摇晃晃坠下来两滴, “香气浓而不烈,名字又与新的木牌寓意相称, 如何?” 方荠麦亦是惊喜, “百合花?果真是极好的。” 訾骄将这小盆花放至桌前,收回手时掌心已经沾染了泥沙,他正欲掸两下手,娄琤却更快一步地握住他手腕, 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从花盆上剐蹭来的灰土。 訾骄并不抵触反抗,任由他擦拭,转首对桌子另一头的人道:“只是百合较栀子价贵,且这四块牌子的图样亦比先前的更为精细,价钱必是要重新定过了。既如此,我想着不如将木头也一起换了。” 方荠麦极为灵敏地跟上他的思绪,“是,干脆将木头也换成好的,这两套牌子就按稍高的品质价钱做富裕人家的生意。” 訾骄粲然一笑,彼此默契地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地碰了碰。喝过茶后二人继续商谈细节,定下了要刻在木牌背后的诗句与唱词。 解决完双方的买卖,方荠麦又与訾骄闲话几句,忆起他们刚从村子里搬上来,便与他们提及过几日清宁镇的热闹事,“因着八月的秋闱,七月底时镇上会请戏班子来连唱三晚的状元戏,届时还有夜市、灯会,喜乐非凡。你们若有兴致,待唱戏的那几日便可去好好玩一番。” “原来还有此事。”訾骄点头将之记下,准备到时去凑一凑热闹。 两人从新燕阁告辞,在街上随意找了家铺子用过午饭,而后便去找奚家爷俩。他们到木头铺时,爷俩也正吃过饭,奚老头坐在矮凳上摇着扇子给自己和孙子扇风,奚犀埋首勤勤恳恳地削木头,做好的木牌都整齐地垒在竹筐里。 听到脚步声,奚犀扭头见是他们便停下手,要把旁边的竹筐抱起来,“是来拿牌子吗?” “先放着罢。”娄琤止住他的动作,开门见山道:“你要学雕刻吗?我教你。” 奚犀兀地瞪圆眼睛,仿佛十足讶异的样子,看看自己的爷爷,又看前头的两个人,“我可以学吗?” 娄琤疑惑:“为什么不可以学?” 訾骄轻笑调侃,“你若不学着干活,我们招你来做什么?” “不是,我原以为......”奚犀不大好意思地挠头,“这些手艺不能随意传给别人的呢。” “不妨事的,”娄琤对此不甚在意,“我这也不是什么家传的活,你既然在帮我们做事,定然是要教你的。” 奚老头跟着站起来,拿扇面敲一下奚犀的脑袋,“东家教你就好好学。” “哎,我肯定用心学。”奚犀双目欢快地亮起,自家爷爷开木头铺,做的都是些桌椅床柜的大件家具,且都是一抹光的样式,从不雕花刻字,所以他也不会。眼下能学到门新手艺,还是自己喜欢的,还能挣钱,他顿时浑身来劲。 奚老头让娄琤坐到他原先的位置上,訾骄扶着他坐到两人对面。娄琤拿了块木牌,稍许考虑后选定了訾骄曾在木牌上画出的第一幅画,便是那幅竹林饮酒图。竹长而直,线条简单少有弯折,无需太多技巧,用来教奚犀正好。 他以炭笔在木牌上勾勒出图样,而后拿出带来的刻刀开始动作。奚犀凑在旁边十分专注地瞧,一面听娄琤说下刀时的角度、要点与技巧。 訾骄亦拿起炭笔往剩余的木牌上画图好节省时间。奚老头望着自己孙儿全神贯注地“听课”,又觑着眼极力看清娄琤雕刻木头时熟练而流畅的动作,若有所思地停下摇扇的手。 娄琤边教边刻完了竹林图,又捡起一块已经画好图样的木牌让奚犀试着下刀,他在一旁纠正指导。 奚犀捏着刻刀蹒跚学步地往木头上划下第一刀,听着娄琤的话,慢慢调整手上的姿势不断让刻出的线条显得流畅。他额角沁汗地忙活大半个下午,终于磕磕绊绊地完成了半块牌子,拿起来给两人瞧。 訾骄抬首一望,安静片晌后道:“你找块没用的木板,等在木板上练好了再刻牌子。”别浪费辛辛苦苦削出来的木牌。 娄琤点头认同。 “好罢......”奚犀眉间沮丧地收回自个的木牌,很快却再度振奋,起身从犄角旮旯里拽出块约两寸厚、两指宽、半个手臂长的木板来竖到訾骄身前,干劲十足道:“东家,你在这块木板上也画几幅罢,我就在这上头练。” 訾骄便提笔在那上头匀称地画了好几个竹林的图样,奚犀把木板放置膝头,闷声不响地继续刻。娄琤下午便待在铺子里头干活,偶尔瞄一眼奚犀的进度,指正他的手法。 訾骄在余下的木牌上都画好图样后便无事可做了,泡了茶和奚老爷子同坐在旁侧闲话家常,竟也说得有来有回。 两人直在奚家木头铺留到黄昏时分,收拾东西告辞时奚老头还欲邀他们去家中用饭,訾骄婉拒了老爷子的好意,只约好明日再来。 回到家,趁娄琤做饭时,訾骄将今日新买的百合花放到堂屋内,随后牵着狗去人少的地方散散步,再进家门时,院中已弥漫开饭菜的香味。今日有醋烧藕片、丝瓜蛋花汤,及一碗梅菜焖肉。 梅菜焖肉的香味极甚,霸道地挤占于小院上空,干菜的酸味中融入恰到好处的甜,叫人食欲大开,光是用沾了汤汁的梅菜拌上饭,都可以毫不费力地扒拉下一碗。 訾骄在盛夏的天里难得有了食欲,干净地吃光整碗饭,拿着蒲扇坐到菜地旁竹制的躺椅上,懒懒地扇着风赶走几只飞来飞去的蚊虫。 如今天热,虫蚁也多起来,訾骄抬高手将盘旋于上空的蚊子拍开,宽大的袖口随动作往下垂落,露出一截纤瘦的皓腕。 “琤哥,有好些蚊虫呢。”虽然没被咬上,訾骄还是不高兴地哼声找娄琤告状。 娄琤立时扫荡完剩余的饭菜,从厨房拿出一捆晒干的艾草,点了火后在院子各处挥舞,“待会我把卧房也熏一熏,骄宝洗完澡再进去就不会有蚊虫了。” 訾骄在竹椅上伸展四肢,喉咙里模模糊糊地应声:“好啊。” 夜间訾骄躺在床上,薄被只盖了半截,天气热得他有些睡不安稳。紧闭的眼睫轻微颤颤地动了两下,半梦半醒时,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訾骄蹙眉,无意识地抽回手又往外甩了一下,迷蒙地软着嗓子抱怨:“蚊子......” 哼哼唧唧地嘀咕完,他翻过半个身,把露在外头的手臂也塞进被窝里以防蚊虫叮咬,朦胧地重新睡了过去。 床边杵着个暗沉的身影,直到确认床上人已睡熟,才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娄琤僵硬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探手拿过被丢在床脚的蒲扇,缓慢地为訾骄扇起风来,解一解夏夜的闷热。 * 往后几日訾骄与娄琤上午在家做事,下午便去到木头铺里,干活的同时教导奚犀。 新的成对木牌每种图样先都各制出两套,共四套牌子,新燕阁与庭竹坊各要了两套,即一套大雁、一套梁祝。 两家铺子都在拿到百合香的木牌时便定了下月的货,娄琤与奚犀的每日做工时间被排得满满当当。不过此次的木牌子价钱较往常的高些,且得成对卖,所以每月要交的货并不多。 今日他们拿上工具正要出去,院外有人先一步敲响了大门,站在前头的訾骄顺手打开门,瞧见了颇为熟悉的庭竹坊伙计。 訾骄旋即问:“是吴大哥有事寻我们?” “不是我们家掌柜的。”伙计笑道:“是方才这位学子寻到我们铺里来,问我们可晓得两位公子在镇上的住所。我们掌柜的瞧他是斐然书院的学生,或与二位有所交情,让我带他过来看看。” 伙计边说边让开身形,露出后面跟着的身穿书院服制的尤照景来。 訾骄一见他才恍然记起,他们自来到镇上后从未遇到过对方,自然也还没和他说过赁居的事,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还先回了趟隶南村,听闻他们搬家的消息后再奔波着寻过来的。 第28章 爱慕 尝到了些许自己盼望已久的美梦 訾骄敞开院门喊二人进来喝杯茶, 庭竹坊的伙计因铺子内还有活,将人带到后便匆忙告辞,尤照景手里拎着用麻绳缠好的油纸包, 歉意笑道:“未曾提前知会就上门来了, 可有耽搁你们的事?” 第30章 “正要出门, 不过并非急事,迟一会没什么。”訾骄引着他走回院里,“搬来镇子后一直没遇上你, 所以也没机会与你说我们赁居的事。你是如何知晓我们搬到镇上的?可是先回了趟村子?” 三人走到院中的方桌旁, 娄琤脸色郁郁地给訾骄倒了杯水放至手边,并不管另一个人。 尤照景还是很爽朗,把瞧着十分大块的油纸包拎到桌上, “恩, 我前两日休沐, 回村子想去寻你的,却听爷爷说你们已经搬到镇上了。爷爷与芬丫头都不知你们的新住处, 我便只好趁书院午间休息去庭竹坊碰运气问问。” “对了, 这是我在路上买的新鲜羊腿, 就当是乔迁礼。” “何需如此破费?”訾骄客气一句,心中却已然犹豫着晚上该吃清炖羊肉还是炙烤羊腿, 片刻后又问:“照景兄这般急着找我们,是有要事?” 尤照景嘿嘿两声, 面上沁出几许期待欢欣, “后日镇上有夜市、灯会,还会唱戏,小骄可愿同我出来玩?” 原来是此事。訾骄与娄琤本就定下要去凑热闹的,此刻欣然应允, “我知道镇上会请戏班子来唱状元戏,到时我们去戏台子那边见面。” “好!我等你。”尤照景音色雀跃,和他说定时辰后咧着嘴急急赶回了书院。 再度出门前,訾骄让娄琤将羊腿收进厨房,贪嘴道:“晚上做两碗清汤羊肉面,余下的肉再浸了料汁刷上油烤一烤......好不好,琤哥?” “好。”娄琤无不依他,虽然尤照景很是招人烦,但对方送来的东西骄宝爱吃,那自然是得要的。 两人安顿好羊腿,锁上院门按往常般去往木头铺。 * 到了戏班子开始唱戏的头一晚,清宁镇上确是热闹非凡。夜色已至,街上仍旧灯烛辉煌,来往人群络绎不绝,两边小摊小贩更是挤得满满当当。戏台子搭在斐然书院旁的路口处,各类吆喝声响混着婉转动听的唱腔落入耳中,实打实的喜庆欢闹。 訾骄被娄琤护着走在人少的一侧,在赶去戏台子的途中还忍不住买了好些吃食,有外酥里嫩的烤兔肉、甜蜜干脆的花生糕、沁凉润喉的绿豆汤......待两人走到戏台处,訾骄已是吃得双唇晶莹水润,娄琤还替他拿着几个用来闲时玩耍的小物件。 戏台子所在的路口人越发多起来,还有好些书院的学子们,正一面听戏一面讨论不久之后将要赶赴的乡试。许多学子既有兴奋紧张,亦有忐忑忧虑。 尤照景早便到了戏台旁,跟内班的学生们站在一处,专注地从四周人潮中分辨自己想见的面孔,甫一找到訾骄,立时高抬起手挥舞,隔着人山人海唤道:“小骄——” 说罢就要奋不顾身地挤过去。 “照景兄去哪啊?”旁边的郑庭礼看他急匆匆要走,顺着方向望去,回忆片刻后认出人来,“诶,是先前卖薄荷牌的小郎君。” 他抬脚跟着往前,余下的学子们不知他们为何忽然离开,还当是这二人发现了什么新鲜好玩的,也七嘴八舌地陆续追上来。 转眼间訾骄身前便又堆满了斐然书院的学生,他不由笑道:“原来诸位都在这里,果真是极热闹的日子。” 尤照景这才意识到身后乌泱泱坠着好些人,转头问:“你们怎的跟来了?” 郑庭礼理直气壮:“见到认识的小郎君总得过来打个招呼罢。” 他俩身后的学子们此时也大多认出了訾骄与娄琤,纷纷应和,有人转而道:“小郎君,我们书院外班前些日子新来了个周家小少爷,他身上佩的薄荷木牌可也是你们做的?实在精致非常。” “我也见过,那木头一瞄就知道与寻常的不同,每块木牌上的画好似是连贯的,必是小郎君费了心思画的。” 訾骄于明亮摇晃的烛火下垂目浅笑,“是,那套牌子是客人特意来托我单独制的,所以与平常售卖的不大相同,只薄荷的香味都是一样的。” 有学子期盼道:“待我何时手头宽裕了也来定这么一套,读书时佩着既文雅又实用。” 他旁边的人推他一把,嬉笑道:“你此番去省城若是考中举人,便要收拾收拾提前上京城以备会试了,哪还有时间定牌子?还是同我们一起用普通些的罢。” 訾骄眉目弯柔,亦顺势说些喜庆的俏皮话,“既如此,便只能祝各位驾马扬鞭、直抵京城了。若要为我这儿的几块牌子弃京城于不顾,可当真不值了。” “小郎君哪儿的话。”站在他面前学子俱都面红耳赤,羞赧地笑起来。 尤照景却并不如其他学生那般欣喜,听过此番话后反倒流露出稍许踌躇犹豫的神色。 众人闲话几句,慢慢的便再度散开各自去到别处玩耍,訾骄身后黏着娄琤与尤照景,跟随挤挤攘攘的人群去了隔壁的另一条街。此条街上买卖吃喝的摊贩更少些,多的是卖花灯、摆件、挂饰的摊子。 訾骄细致地瞧过去,留意着现下都有哪些讨人欢心的饰物,目光挪动时忽而瞥见杵在自己前头的陌生男子腰侧挂着块十分眼熟的木牌,其上刻的是大雁,正是前段日子他们新制出来的成双成对的百合香木牌。 本以为成对的木牌价贵,大抵不如先前单售的木牌好卖,未曾想牌子才刚交到铺子里没几日就有人买下了。 訾骄略略有些欣慰,好奇地抬眸去看对方,却是恰巧与陌生男子身旁的女子撞上视线。 两人双双一愣,蓦地笑开,訾骄无奈道:“我当是哪位客人慧眼识珠,下手如此快地买了新牌子,原来正是方东家本人。” 方荠麦拉着身边男子与他们见了礼,亦温声回:“我见大雁图样的第一眼便喜欢,既挂着东家的名头,自然得为自己谋些好处了。这般好的东西,合该叫我先用上。” 她的目光挪至訾骄背后,略有停顿,“咦,尤师兄也在?” “方师妹。”尤照景十分有礼地同她问候。 訾骄听着他们的话,恍然记起斐然书院内教书的举人就姓方。 方荠麦身旁男子穿着黑底滚蓝边的锦袍,拱手与对面几人道:“在下冯却。早先便听荠麦提过二位所制的挂饰巧妙精致,前几日拿到手细看,果真颇有巧思。” 姓冯,谈吐不露俗气,衣裳料子富贵考究,且能与方举人的女儿出双入对。訾骄瞳眸微动,稍稍眯起眼笑:“丰香楼的冰雪莲花糕亦是新奇漂亮,好吃得很。” 冯却脸上闪过瞬息的疑惑惊讶,方荠麦在旁笑叹:“公子聪慧至此,倒显得这呆头鹅更呆了。” 訾骄抿唇轻扬下巴,露出被夸奖后十足自信的样子,却叫人半分也不觉讨厌。娄琤在后面望着他,更莫名生出许多的骄傲自豪来——这是自己家的小猫,怎么会不厉害呢? 尤照景目中多添几许爱慕,喉结滚动着仿佛有什么话要压抑不住地蹦出来。他虽认识方荠麦,却不过是与同窗一起去老师家中拜访时偶然打过几次照面,双方并不相熟,他更不知晓对方与冯家公子的关系。可訾骄却能于寥寥几句话中窥得全部。 冯却被说成是呆头鹅亦不恼,尴尬地摸摸鼻尖,“我也就这点做饭的本事,酒楼生意都是大哥在管,我只能带带厨子、检验检验菜式。你们尝过觉得好吃,那便最好了。” 对面三人此刻倒是真的有些诧异了,訾骄奇道:“我只以为丰香楼是从外头请的大厨,不料却是自家当真有位好厨艺的人在。” “如今的厨艺不过马马虎虎......”冯却放低声音,带些温柔意味地瞧向身旁人,“不过我必会好好精进此道的,谁让有人口舌灵得很,味道稍差几分就懒怠吃呢。” 方荠麦立时瞪他一眼,却是含着笑地嗔道:“胡诌什么!” 娄琤和尤照景望着对面二人亲昵地打闹,片晌后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站于他们前方半步的訾骄,仿佛从旁人的甜蜜之中悄悄尝到了些许自己盼望已久的美梦。 周围太过嘈杂吵闹,訾骄对身后视线毫无所觉,与方荠麦、冯却打趣过两句后便恰到好处地告辞,继续逛自己的路。 一路上闲聊时尤照景偶尔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点欲言又止的神态,訾骄对他反常的原因隐约有所预感,思忖过后并未多问什么。 直到回了家,尤照景将他送至院门口,院子连着屋内漆黑一片,娄琤担心他看不清,放下东西先去将家里的蜡烛点上。 訾骄站在院门边与尤照景道别,对方却好似终于在此时下定了决心,兀地抬手扶住院门,张了张口,伴着满腔忐忑的勇气道:“小骄,我、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第29章 “我。” “那我和谁在一起最好?” 訾骄站在院门边, 缥缈的月色拢在他眉目上,夏夜的细风拂过二人之间,将难言的思绪从一方吹至另一方。 尤照景望着他, 忐忑纷乱的思绪忽而柔缓地沉静下来, 越加笃定清晰地感受到了眼前人对于自己的不同。他满怀珍重心意, 轻声道:“我知道此刻来说这些或许太过唐突,但马上便要入八月,离家在即、前程未卜......若连最紧要的心思与情意都不能诉之于口让你知晓, 总觉得太过胆怯遗憾。” 第31章 訾骄眼睫轻颤着垂下半分, 已然猜得到他要说些什么。 尤照景不自觉向前靠近半步,于月夜下更明了地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我虽与小骄相识不久, 但第一次在村子里见到你时便心生结识相交之意, 往后每次见你, 都比上一回更觉欢喜,如今更总想着日日见你。” 訾骄蓦然失笑, 唇角弧度连带着勾起面前人的心弦, 而后又浅浅地叹了口气, “马上便要启程赶赴乡试,照景兄可不能再整日思虑些儿女情长的小事。” “我知道。”尤照景略含羞愧地挠了挠后脑, “今日后我必专心于秋闱,只是小骄——” “少年辛苦终身事, 莫向光阴惰寸功。天下多少学子寒窗苦读数十载, 只为等这次机会,照景兄若因几日的懈怠而错失功名,岂非愧对多年来的埋头苦学?”訾骄避过了他诉出口的心意并不回应,只劝他莫要虚耗时光。院子里不知何时亮起了灯烛, 暖色的光晕勾勒出他周身的一圈虚影,娄二跑到他脚边打转,尾巴不停摇晃。 訾骄弯腰摸摸它的脑袋,抬眸复与对面人笑道:“时辰已晚,戏班子也歇了,照景兄早些回去罢。出城那日我去送你,还盼照景兄金榜题名,也好叫我沾光。” 尤照景明白这是足够委婉的拒绝,他沉沉地垂下头,片晌后压住心底冒出的酸涩,再度鼓足一口气,“恩,此次乡试我定全力以赴,不余任何懊悔。待我取得佳绩,再来见你!” 訾骄:“......”他不是这个意思。 尤照景极为认真地凝视他,“小骄如此聪慧、如此夺目,我知晓心悦你的必不止我一人,但无论如何,我亦不会轻言放弃。” 他跨过大步,飞快地展臂拥了一下訾骄,并不很亲密,只是在最后贪心地想与他多接触几分。 訾骄尚未有所动作,对方便已撤回双臂,与他道别后三步两回头地跑出了巷子。 訾骄稍显无奈,理好被风吹散的碎发,锁上院门转过身,便见到娄琤站在棚子旁边,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神态自若地走向屋内,路过对方时只轻松道:“睡罢琤哥。” 娄琤紧跟他背影,沉默须臾,忽然压着嗓子开口:“他不好。他只会读书,不会挣钱,假使此番考不上举,还得回来接着上学,一年就要花费许多银两。如果考上了,就是举人老爷,等去京城见识过那些富贵场所,被其他人恭维几句,保不准就想留在那里当官老爷的女婿......” 娄琤前所未有的话多,从门口至卧房,念叨了一路尤照景的坏话。訾骄听着听着实在想笑,兀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差些撞上跟来的人。 娄琤紧急闭嘴,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接上最后半句:“......反正他不好,骄宝别和他在一起。” 訾骄傲然地挑起些许眉尾,清脆道:“那我和谁在一起最好?” “我。” 娄琤立时回答,坚定挚诚地注视着眼前人。他喜欢骄宝,在破庙外初见时喜欢,为骄宝做饭烧水时喜欢,背着他在夜半坎坷行路时亦喜欢。 无论如何都喜欢。 “骄宝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我没念过书,不懂得考试做官的道理,但是我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苦楚,生火做饭、砍柴洗衣、搬东西刻木头——还有其他的,只要骄宝让我做,我都会做。” “我想陪着你,不管骄宝往后去哪里、去做什么,我都同你一起。” 娄琤胸膛起伏,说话声音逐渐显得沙哑,望向訾骄时瞳孔与心口都被他填满。 訾骄亦仰首瞧他,似画般的眉目仿佛跟随着跳跃的烛火展露出些许动摇,“琤哥所说无半句假话?” 他声音轻而柔,如绸缎缠裹上娄琤的咽喉与心肺。 “绝无假话。” 訾骄垂下眼,长睫投下根根分明的倒影。他抬起手去解腰间的系带,将之一圈圈绕开,又要褪下外袍。 “骄、骄宝。”娄琤顿时手忙脚乱,脖子左右乱转两通,目光终究还是愣愣地钉在了他拉扯出的半截锁骨上,几乎浑身都热得沸腾起来,伸手抚向对方腰际。 而訾骄脱下外袍后往他伸过来的手臂上一扔,扭头往外走,“今日街上人挤人的,我再去擦洗擦洗。” 说罢脚步轻快地去向洗浴的隔间,压根不是要做娄琤所想的那档子事。 又又又被戏耍一番的娄琤:“......” 小猫耍我天经地义。 娄琤毫不气恼,唯有身体上的异样暂且消不下去。他低头瞥了眼手臂上挂着的衣服,适才院门口訾骄被尤照景拥住的画面倏而浮至眼前。 娄琤面色沉凝,出门将衣服团巴团巴扔到了堆杂物的角落里。 给骄宝买件新的。 訾骄粗略擦洗过后换上寝衣,舒坦地扑进床里。近日天热,他只拉过小半块薄被搭在肚皮上,翻来覆去地寻到个舒服的姿势便要惬意地睡过去,好似全然忘了先前正在和娄琤聊些“要紧”的事。 迷迷糊糊地将要入睡时,床榻旁默然多出一座黑影,訾骄侧过身来面向黑影,不由笑道:“琤哥又要扮作蚊子来叮人么?” “我不——”娄琤话至半途,骤然反应过来,“骄宝知道那天是我?” 朦胧黑暗中传来訾骄轻盈而混着笑意的音色,“当时不知道,第二天清醒后便知道了。”毕竟哪有蚊子会那么好心地替他扇风呢。 娄琤张了张嘴,原想问些什么,却于此时灵光乍现醍醐灌顶,闭上嘴不再多话,只斜过身子往下躺。黑影愈靠愈近,訾骄逐渐看清对方面容,伸手抵住他胸口,“琤哥这是做什么?” 娄琤却反而握住他手腕,强硬地继续躺到他身边,甚至探手将他抱进怀里,让对方的肩背紧紧贴在自己胸腹上,而后才克制着回道:“骄宝知道夜半是我来亲你,却未曾叫我别再做这样的事;我方才表明心思,骄宝也不曾拒绝......” “骄宝并不讨厌同我在一起的,是不是?” 訾骄在他怀中动了动身体,轻而软地哼了声,“平时瞧不出来琤哥的脸皮有这般厚。” 小猫嘴上抱怨但并没有挠爪子。 娄琤垂下头把半张脸埋进他发顶,呼吸间尽是浅淡好闻的香气,双臂越发收紧,高大的身形几乎要完全笼罩住与他相比略显娇小的人。他心口跳动得极热烈,足以穿透血肉躯体,让对方也知晓。 訾骄枕着背后人的心跳声,原本也不欲动弹,然而夏季的夜里两人黏在一块属实太热,他背上沁出薄汗,便不大高兴地挣动起来去推后头的人,“热。” 娄琤哪能在这时候下去,竭尽全力守护自己睡床上的机会,从床边的矮柜上拿来蒲扇,勤快道:“我给你打扇子。” 清凉的风拂到面上,燥意缓缓消退,訾骄向上瞅他一眼,勉为其难地没再赶人下去,“那好罢。”他阖上双目,睡意在风中轻柔地涌来。 察觉身旁人气息平缓已然睡熟,娄琤支起半身慢慢凑近,十分小心地吻过他面颊。 软软滑滑的。 娄琤喜爱得不行,一手打扇一手搂过人塞进怀里。 * 往后几个晚上,娄琤相当自觉地没再打地铺,等訾骄躺下后便睡到他外侧,拿了蒲扇给他扇风。訾骄睡得极为舒心,便不管他。 这日娄琤提前醒来,感知到胸口上压着又热又软的物事,垂目一瞧,便看见是訾骄拿他当了枕头,柔软的脸颊肉压得扁扁的,正贴着他。 他顿时不想再如往常般提前起床,反而收拢双臂环紧身上的人,自上往下长久地凝望他安静垂落着的睫毛,专注地体会与对方肢体相贴的触感。 明明是什么也不做地拥着人躺在床上,却仿佛比从前做过的任何事都有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訾骄在睡梦中只觉腰间泛热,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从娄琤胸膛上仰起脑袋,瞧着对方茫然道:“琤哥,你怎的还不起?” 寻常日子里娄琤总是起得比他早,待他醒时,早饭差不多也已做好摆上了。 娄琤替他拨开黏在脸侧的长发,实话实说:“想抱着骄宝多躺一会。” 訾骄这才发现自己将他当枕头垫着,慢腾腾地坐直身子揉眼睛,声音听着还有点迷蒙软和,“什么时候了?” 娄琤跟着起来,“辰时过半。” 睡意褪去后思绪逐渐清晰,他恍然记起今天的安排,“还得去城门口送行呢,现在可迟了?” 三日的状元戏已唱完,今早斐然书院内参加乡试的秀才便要出发赶赴省城。 第30章 亲了亲 再赏你一口 訾骄与娄琤起来后匆匆洗漱用过早饭, 便出门去为尤照景送行——此次去见他娄琤倒不如往常那般觉得心里腻烦,横竖是去送他走的,而且骄宝还愿意同自己在一起。 骄宝愿意同我在一起。 短短几日里, 娄琤已无数次想到这件事, 每次都感到踏实满足。他不自觉地更靠近几分正在走路的訾骄, 默不作声去牵他的手。 手指被暖热的掌心攥住,訾骄侧首抬眸瞥他一眼,正好顺势赖到对方臂膀上躲懒, “琤哥背我罢。” 第32章 “好。”娄琤立时答应, 背过身半蹲下来。 訾骄欢快地伏到他背上,底下人稳稳当当将他背起,步履平稳地赶向城门口。直顺的长发自他肩上掉落至娄琤脑袋两侧, 随着走动间带起的细风时不时飘向面颊, 往鼻端吹入稍许浅淡的木樨香。 直到远远望见了城门, 訾骄才让娄琤放下自己,理好衣襟头发走到城外。 书院中并非所有秀才都要在今年参加乡试, 也有自觉不足等待下次的, 然而城外空地上仍旧停驻着许多马车, 今年下场的学子们正在与亲人作别。斐然书院内教导各位秀才的方举人及其夫人也来送行,方荠麦站在爹娘身后, 瞧见过来的訾骄与娄琤,笑着和他们轻声招呼。 诸位学子们还在听师长的临别训话, 訾骄便没有立时上前去寻尤照景, 拉着娄琤一同站在后头,与方荠麦闲话几句。 待方举人再三叙述完考试中的要紧之处后被夫人拉走,訾骄才走到前头往学子之间张望,不待他找到, 便又是尤照景先看到了他。 “小骄。” 他循声望去,见来送尤照景的不仅有他爹娘,连村长和二叔一家都在,想必是前一日就特意从村子里赶来的。 尤照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走近,满心欢喜感动,“多谢你来送我。” 訾骄仰面笑道:“你我好友,来送你不是应当的?”他提起手上一个带盖的长竹筒递过去,“这里头是绿豆饮子,清凉解渴,如今天热,坐着马车赶路难免气闷,路上便将它喝了罢。” “恩......”尤照景接过竹筒紧抱在怀里,那架势仿若里面装的是金银珍宝,投向訾骄的目光更是携了一点濡湿,“我定会用心考的。” “好了。”眼看着时辰差不多,村长拿拐杵了杵地面,“快上马车罢,别误了行程。” 学子们陆陆续续地上了车,尤照景难舍地多加停留几息,最终还是踏上马车,在跨入车厢的下一瞬,便撩开帘子探出头来,神色留恋地刚要张口说话,就被自家爷爷一拐杖敲了脑袋。 村长气势十足道:“男子汉大丈夫,扭扭捏捏的作甚?!无论上榜落榜,都总有机会回来的,你眼下只要专心去考就是了!” 訾骄见他被敲得往后直缩脑袋,不由失笑。 拐杖打下来其实并不太痛,尤照景捂着头顶瞄到訾骄的笑,又听了爷爷的话,深吸口气沉下漂浮的思绪,“恩,我会尽全力赴试,也定会回来的。” 马匹踢踏脚步,带动着后头的车厢缓慢向前,学生们纷纷从窗口探头与亲人师长挥手道别。此去前程如何,便都要靠自己拼搏了。 送行后老村长一家便要回隶南村,訾骄在旁边铺子中挑了些好玩的物件托村长带去给芬丫头,目送驴车朝着他们往常熟悉的方向远去。 既已出了门,两人便不再多回家一趟,提前去了奚家木头铺。奚犀自开始学雕刻后万分用心,日日夜夜地对着那幅竹林图刻,现下他所做的竹林图样的木牌已是能拿去交货了。 娄琤便在他每日刻完竹林图样后再教他更进一步的手法,教他如何刻出较为复杂精巧的样式。 奚犀亦是越学越投入,每次他俩去了还会先给他们泡上茶。 在铺子里待到黄昏时分,訾骄与娄琤带上今日刻好的牌离开。奚老头坐到奚犀身旁,嗓音中含着年老之人特有的沧桑,“今日学得如何?” “很好啊。”奚犀拿着块巴掌大的厚木板琢磨如何下刀雕刻出重叠的花瓣,嘴上随口应答。 奚老头瞧他一副专注沉迷的样子,点点头道:“我看你那两位东家都是极好相处的人,你愿不愿一直跟着他们学?” “那自然——”奚犀终于转过脑子,放下木板探身问:“怎么做啊?” “你个蠢蛋。”奚老头恨铁不成钢地瞪自家孙子一眼,捋须道:“等会去买些东西再回家。” * 訾骄与娄琤回到家,吃过晚饭后外头骤然下起雨来,然而即便落雨,闷热的感觉却并未减轻,雨丝仿佛融进周遭瞧不见的气息中,黏黏地挂在身上。 原本晚上还可以坐到院子中乘乘凉,好让头发快些被风吹干,现在下着雨,訾骄便懒怠出去,待在自己的小书房中点了灯听着雨声画画。娄琤为他擦净书架,把他先前的画都规整地叠放到上头,仅有的几本书也都妥帖地安置好。 现下这个木架看着还有些空荡,待时日久了便可慢慢往其上摆满书、画一类的东西了。 随手画完一幅画,訾骄将纸摊在桌面让墨迹自然晾干,起身舒展腰背向外走。 娄琤在后面熄灭书房的烛灯,跟着他走到床榻旁,眼见他脱了外袍就要歪倒下去,忙在对方倒入床榻前坐至背后接住他身体,探手摸了摸他头顶,确保发根处是干燥的,这才准备重新放人去睡觉。 只是他正要动作,低头对上訾骄投来的视线,两只手忽而又停了下来。 訾骄坐在娄琤身前,后脑勺抵住他肩膀,侧仰着脑袋看他,难得有些乖巧的样子,实则是正闲适安逸地等待对方将他放回床榻里。 娄琤双臂顿住几息,再度动起来时却并非是要松开身前的人,反而围拢起来,更紧地圈住了他。 “琤哥?”訾骄原还等着滚进床里睡觉去呢,此时却是动弹不得。 娄琤垂目凝视着他无半分瑕疵的面孔,情难自禁地缓慢低下头去。往常自己亲近訾骄,总是偷偷摸摸地在夜半,此刻却不愿再抑制忍耐,当着他的面、迎上他的目光,试探珍惜地亲了亲他面颊。 滑腻的触感从唇上掠过,娄琤又稍稍抬起头,等待对方的反应。 訾骄有点意外,但并无多少惊讶。他圆而清澈的瞳眸生动地左右飘忽两下,唇角勾起少许,矜持带笑地扬起半边脸,神色既骄且娇,活脱脱地示意着“再赏你一口”。 娄琤骤然心痒难耐,第一次没有好好听訾骄的话,抬手转过他的脸,并非去亲他的面颊,而是直接吻上浅粉的唇肉。 他的唇柔软,带着些许微凉,仿佛还有幽微的香。 娄琤自小到大没做过这样的事,此时此刻却凭借着对眼前人的贪婪和占有欲极快地无师自通,撬开他的唇齿,品尝到更里头的湿濡绵软。 “嗯......”訾骄被搂得紧贴着身后人,肢体上挣脱不开对方的禁锢,唇舌间更是被全数侵占,唯有呼吸还能勉强维持连贯。 直到连气也有些喘不过来,他才被娄琤放开少许,但吻却并未停下,自唇角至颈项,连绵地落到锁骨上。 訾骄尚且来不及出声,又被环过腰身兀地压到床上,他迷迷蒙蒙地睁着眼,瞧见了上方人比平时更显急迫而意欲独占的神色。 像——像猎犬终于要吃到长久晃晃悠悠吊在眼前的肉骨头。 恍然明白自己即将成为肉骨头的訾骄推了推娄琤,却撼动不了他半分,宽松的寝衣已然褪下大半,白皙的肌肤泛上粉色。娄琤的掌心带着粗茧,抚到腰间、腿脚时总会有更明显的触感。 訾骄断续地喘着气,转而环上娄琤后颈,喑哑的嗓音里裹着些害怕与委屈,“琤哥,我怕疼......” 娄琤勉力停下动作,抬头撞进訾骄湿润润的眸子里,顿时三魂七魄随着理智飘忽忽地飞去大半,压根分不清眼前人说的是真是假,只沉声安慰:“我不会让骄宝疼的,我可以......” 后面的话有些不大好说出口,娄琤便以行动表示,他不在乎什么男子的尊严,只要骄宝能觉得舒服。 雨越下越大,势头迅疾而猛烈,雨珠砸落时传出交错的声响,刹那间崩裂成细小的水花。 院墙角的牵牛花枝叶被雨珠子砸得颤颤抖动,只能牢牢攀附着墙面才不致让自己摔落倒地。 雨下得时间太久了。 訾骄长发散落地黏在肩头腰腹,唇色红极,脑袋已然有些糊涂。他下意识踢了两脚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如此踹不到身上坐着的人,便又受不了地去推挠娄琤胸腹,反被他握住手腕压在枕边。 娄琤俯低身体,耐不住地复又亲他脖颈,絮絮地承诺:“马上。” “你骗人......”訾骄哼出带有哭腔的鼻音,只觉浑身都冒着细细的汗。 烛火的光愈发黯淡,伴着雨声在屋内柔弱地摇晃。 第31章 咬 竟又开始耍流氓 昨晚是何时睡着的訾骄已不记得了, 今日一睁眼外头便是天光大亮,耀目的日光穿透窗棱洒在床榻旁的空地上,细小的微尘在空中静静地打着圈。 床上并无另一个人的身影, 訾骄脑袋黏在枕头上打哈欠, 即便醒了, 依旧软软地躺着压根没精神起来,浑身上下都觉乏力——虽说昨晚他好似没用上力气,娄琤往下坐时也总自行克制着尽量不压到他...... 但还是很累。 一想到自己推他那么多次结果还是被折腾到这么晚, 訾骄就委屈得直撇嘴, 好在身上清爽干净,寝衣也穿得端正,他便懒得动弹起身, 干脆赖在床上等娄琤来找。 第33章 等了小半个时辰, 床上人正迷糊得要再睡个回笼觉时, 娄琤做好午饭进到卧房来瞧他醒了没。 訾骄朦胧间看到他,忽而睁圆眼睛, 不高兴地哼了声后迅速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蛄蛹到床榻内侧。 娄琤快步上前, 坐到床沿伸手去捞他,担忧地凑近问:“骄宝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轻松地将整条被子连同钻进里头的人一起抱到自己腿上, 拨开顶端的被角去找藏起来的人,“骄宝, 埋在里面会闷的。” 訾骄裹着被子坐在他腿上挣扎, 没几息就被迫露出了头,转过脸来气呼呼地瞧背后的人。然而娄琤眼中,只能看到对方纯澈明亮的眸子、微热泛红的面颊,还有几缕恰到好处散在额角的碎发。 娄琤鬼使神差地一手抱紧他, 一手捧起他半边脸贴过去亲了亲唇角。 訾骄始料未及地瞪眼——昨晚的事都还没跟你算账呢,竟又开始耍流氓。 他气得张嘴重重咬了口娄琤下巴,松开时都能看到上下两排清晰的牙印。娄琤抬手摸了摸被咬的地方,却是心满意足地笑,真心诚意道:“我喜欢骄宝咬我。” 说罢又去亲訾骄的下巴,痴迷地在颈项间徘徊。 “唔......琤哥......”訾骄被他用双臂抱紧难以动弹,被迫仰起脖颈感受落在其上的密切的吻,暗自烦恼。 平常瞧着挺淳朴老实的,怎么开过荤就随时动手动脚地不规矩起来。 訾骄勉力挣扎一顿仍旧脱不开身,只得软下身子哼哼:“琤哥,我饿了。” 娄琤好歹是没将他的寝衣扒开,听他喊饿便立时停下,终于想起自己是进来喊他吃饭的,“中午做了包子,有青菜馅和梅菜肉馅的,还有鱼丸子汤。” 訾骄倚在他胸口懒懒地点头,心安理得地撒起娇来,“我没有力气。” “我帮骄宝穿衣服。”娄琤甚至觉得高兴,从衣柜里拿出套新的衣裳替他整齐穿好,又帮他绑起长发,穿上靴子。 訾骄坐在床边晃悠一下穿好了鞋子的双脚,却仍向对面的人举起两只手臂。 娄琤极自然地抱起他,将他抱到外间堂屋的椅子上,而后去拿了包子和鱼丸汤进来,两人同坐在桌边吃午饭。娄二从院外跑进屋里,边摇尾巴边绕着桌子打转,訾骄掰下半个包子递到它嘴边,它立时咬了过去埋头苦吃。 填饱肚子,訾骄越发不愿走动,看着娄琤收拾桌上的碗筷,两只手撑住脸道:“今日就不去木头铺了罢,下午待在院子里做木牌。” “好。”娄琤什么都依他,去院中将他的躺椅搬到棚子底下,又进来把人抱到躺椅上,还给他拿了本闲书用来解闷。 安顿好最要紧的人,他才转进厨房继续去洗碗干活。 昨夜刚下过雨,今日倒还算凉爽,訾骄乘着风翻书,娄二在躺椅旁转悠两圈,立起两只前脚,用爪子扒拉他想让他带自己去散步。訾骄抽出一只手拍了把支棱起来的狗头,狗呜咽几声,见叫不动他,只得垂头丧气地趴到地上。 娄琤在厨房干完活出来,倒了杯水放到躺椅旁的矮凳上方便他拿,而后道:“那我去趟木头铺,跟奚犀说声今天下午让他自己练手。骄宝可有想要的、想吃的东西?我等会带回来。” “恩——”訾骄放下书沉吟,还不等说出个一二三来,院门先被叩响,有人在外头询问他们是否在家,声音听着还有点耳熟。 娄琤上前开门,院外站着的正巧就是奚家爷俩,奚犀手臂上还挎了个竹篮,上头盖着红色的布。 娄琤一面让他们进门,一面简短地问:“可是有急事?” 訾骄已从躺椅上起来,瞧见是他们爷俩,笑道:“巧得很,方才我还与琤哥说今日懒怠走路,就不去铺子上了,琤哥正要去知会你们,不曾想你们自己便来了。” 因着有客上门,几人便进了堂屋的四方桌旁坐,奚老头叫奚犀把竹篮拿到桌子上,对另外二人道:“今日找来的确是有事想与两位东家商量,此事我已在心中惦记许久,只不晓得您两位是否愿意。” 他说着便把竹篮上头的红布掀开,篮子里头是晒干的肉条、新鲜芹菜,还有莲子、红枣、桂圆、红豆各一大包,显然是拜师用的礼。奚老头续道:“老头我瞧得出来,两位东家是极端正的品性,犀小子如今既然是在正经学你们的手艺,就不能让他白学了。二位倘或愿意,便收下他做个徒弟,往后让他以弟子的身份做活,家中有些个什么急事小事,也一并叫他干了。” 他话音刚落,奚犀迅速从桌边蹿起来对娄琤与訾骄抱拳弯腰,朗声道:“请东家收我为徒罢!” 訾骄与娄琤对视须臾,惊讶中亦皆有些欢喜,他们起初托吴纷荣找帮手时,对方便与他们提过收奚犀为徒,只不过当时他们尚未与奚家爷俩接触过,也就没有立即定下这般要紧的事。 如今他们与奚家爷孙都已相熟,彼此了解,奚犀干活时又确实认真用心,对木头雕刻亦是真的喜爱。现下爷俩都带好拜师礼上门来了,二人岂有推拒的道理。 訾骄轻轻颔首,娄琤便抬手扶起弯腰鞠躬的奚犀,言简意赅地答应:“好。” 奚犀顿时眉开眼笑,奚老头也欣慰得直点头,又催他:“还不斟茶?” “哦哦。”奚犀整理好胸前衣襟,拍了拍衣摆灰尘,拿起桌上的茶杯倒满茶水恭敬地递到娄琤面前,“师父请喝茶。” 娄琤接过茶杯,却并未直接喝下,停顿片晌后返身递给旁边的訾骄。 莫说奚家爷俩,便是訾骄亦目露茫然,“给我做什么?我可不教他刻木头。” 娄琤声色正经道:“无论教不教,家里都是你的话最要紧。” 奚犀的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打转,突地福至心灵,“我晓得,除了与木头有关的事要听大师父的,其余事都听小师父的。” 他侧过半步机灵地对訾骄躬身行礼,爽朗道:“小师父请喝茶。” 訾骄向他瞥去一眼,不由失笑,“那好罢。”随后拿过茶杯仰首饮下。 奚犀再次倒满一杯茶端给娄琤,娄琤这次将其爽快喝完。 拜过师后,奚犀满是新鲜、浑身有劲,追问家中可有粗活累活要做的,非得留下来替两个师父干些活计。訾骄倒是无甚所谓,横竖家中不管有几个人干活,他都很清闲。 娄琤却是不叫他留在家中,直把人往院外送。他昨日才和訾骄亲近过,食髓知味、留恋难返,今天也只想和骄宝两个人安静温存地待在一处。 先前訾骄说不去木头铺娄琤便很欢喜,眼下又怎么能留个碍眼的大徒弟杵在家里。 奚家爷俩已经被娄琤不动声色地送到了院门口,奚犀走到院外,还回过头来扒着门问:“真的没有要我帮忙的事?我可以劈柴、扫地、抹桌子。” “没有。”娄琤断然回绝,与他道:“下午先去把该做的木牌做好,再练练上次教你的手法,明日我来看。” “晓得了师父。”奚犀应下“课业”,搀着自家爷爷转身回木头铺。 娄琤扭过头时院中已没有了訾骄身影,他找到书房,果然见对方正站在书架前翻找书册。听到有人靠近,訾骄侧头瞄了眼,似有所感地问:“他们回铺子了?” “恩。”娄琤走至他背后,“骄宝在找什么?” “原想寻本简单的书出来教奚犀识字,毕竟他也唤了我师父,”訾骄说着却将手上拿的书又一股脑放回架子上,“适才记起他是个不爱读书的性子,还是教他点基础的画画法子罢,日后他自己往木头上画图样时也更得心应手些。” 訾骄转而要去准备纸笔,身后人忽地拦住他动作,自两侧腰旁伸过臂来拥住他,垂首闷声道:“骄宝教我识字罢。” 娄琤现在认识的字比之从前倒是多了些,但都是因为木牌背后的诗句刻多了眼熟认识的,除这几句诗外的其他字便认得不多了。 訾骄识得字,又会念书会背许多诗,他做不了这么多,仍想更靠近对方一点。 颈窝里痒痒的,訾骄缩了下脖子,笑道:“好啊。”他从放回去的书中重新抽出一本,两人来到书桌旁。 桌边仅有一张简单式样的圈椅,娄琤坐进椅中,将訾骄抱在自己腿上紧靠着胸口,越过他的肩膀与脑袋去看对方手上的书。 第32章 没完没了 整日惦记些劳神劳力的事 家中并没有专用来教识字的《千字文》, 訾骄拿的是一册讲灵异志怪的话本子,他引着娄琤一句句地念下去,遇到对方不认识的字便停下来与他解释, 再拿纸笔来叫他写。 娄琤自小活到现在没握过毛笔, 五根手指僵硬地被訾骄捏着摆来摆去, 好不容易握对了姿势,写起字来又歪扭滞涩,横不像横竖不像竖。 訾骄看不过眼地把住他的手, 让他跟随自己的力度下笔。然而他的手不及娄琤的大, 纤瘦白皙的手指搭在古铜色的结实手背上,格外引人注目。 娄琤努力写完几个字,待訾骄允许他放下笔继续看书时, 忽而翻过手腕, 捉住了对方尚未收回的指尖。他牵着訾骄的手来到自己面前, 低下头亲了亲。 第34章 “......”訾骄侧首向后看他,“做什么?” 娄琤老实道:“想亲。”说着话, 他再度往前凑近, 鼻尖埋进被发丝覆盖的耳后, 嗅闻着怀中人头发上的香气慢慢下移。 毛乎乎的脑袋在耳朵、颈项与肩膀处徘徊,訾骄越发觉得自己是被一只饿久了的大犬缠上, 这饿犬从前未曾尝过肉味时还容易控制,吃过肉之后便开始没完没了地讨起食来。 早知道昨晚就不许他吃了! 气哼哼的狸奴咪呜乱叫地挣扎开来, 却又被身后人轻松制住手脚, 娄琤干脆揽住坐在自己腿上的人让他转过身来,彼此面对着面,他倾身去吻对方微启的唇。 訾骄对凑过来的人又推又锤,无奈双方力量相差过大, 娄琤任他捶打照旧岿然不动,将他抵在桌沿好好地亲近了一通。 认字之事不得不留待下次。 * 自拜师后,奚犀学习雕刻愈发仔细用心,进步很快,每月的交货压力减轻许多,赵行商要的木牌也备好了大半。 大雁与梁祝这两套成对的木牌也于庭竹坊、新燕阁两个铺子内上了半月,喜欢的人竟有不少。且因訾骄和方荠麦事先商量好的定价,买下成对木牌的人家中也大多富裕,其中更有好些人家或同周家有来往、或是欲往周家攀关系、或是单纯喜爱效仿他人的,在听说周小少爷上学时日日挂在腰间的薄荷牌子是同个匠人所做时,纷纷寻上门来也要定一套独属自己的牌子。 訾骄眼看娄琤和奚犀手头的活已然不多,便接下了几桩生意,也好叫某只饿犬别有太多闲暇时间,整日惦记些劳神劳力的事。 是日奚家木头铺里,娄琤带着奚犀刻木牌,訾骄坐在桌边为定了木牌的人设计图样。几人正各忙各的,唯有奚老头瞧见了从门口进来的人,走上去迎道:“客人要买点什么?” 进来的共有三人,两个年轻的跟在后面,虽穿短衫但看着面料不错。两人前头是个年纪大抵四十左右的男子,衣饰更为讲究,朝老爷子抱了下拳后问:“做薄荷牌子的木匠可是在这里?” 近段时日来寻訾骄娄琤的人不少,奚老头也不意外,点头将三个人往铺子内引,“在的、在的。” 訾骄已然听见他们的对话,收好纸笔站起身与来人打招呼,邀他们喝茶详谈。娄琤不懂亦不插手谈生意的事,简单和他们打过照面后继续埋头干活。 两个随从并不入座,只有中年男子和奚老头、訾骄于桌旁坐下。中年男子先客气地表明了身份,正是周家周老爷子身旁的管事,姓孙。 訾骄恰到好处地笑道:“原是孙管事,自从为小少爷做了牌子,已有许多人家寻过来说要定同周小少爷一样的款式,想必是小少爷风采出众,才将我们这简简单单的小挂饰也带得炙手可热起来。” “哪里哪里。”无人不爱自家的孩子被夸,孙管事在周家待了大半辈子,同小少爷亦颇有感情,此刻虽嘴上谦虚,实则神色乐呵,不由随之附和道:“郎君所制的木牌颇为独特有新意,我们小少爷亦很喜欢,日日上学都要挑一块佩着。前几日老爷说要为他新换两个笔筒与镇纸,小少爷自个儿便提道要请制出薄荷牌子的木匠来为他做,老爷立时便吩咐我出来寻了。” “不知郎君手头上的单子排得可满?可愿接下除了做牌子外的其余生意?” 訾骄眸色微亮,爽快道:“生意找上门岂有不接的道理?更何况周小少爷如此看重信任我们的手艺,自然不好叫他失望。” 孙管事连连颔首,只觉与对方说话舒心惬意,连商谈正事都显得轻松。 在訾骄原本的计划中,他们便不会长久只做香木牌这一样东西,因为要让木牌附上香味其实并不是多么复杂的事,甚至可以说是简单——他琢磨得出来,其他商户必然也可以。虽然眼下还没有旁的店铺开始售卖同样的木牌挂饰,但早晚会有的。 真正要能站稳脚跟让自家时常有钱可挣,靠的是别出心裁的图样设计,还有纯熟精湛的雕刻手艺。香木牌让他们为人所知,后续要做的便是扩充他们所能做的物件的品类。 此刻终于等来了除木牌之外的生意,訾骄应下得十分果断,且这次的笔筒与镇纸还要做得毫无闪失,最好一举夺得周小少爷欢心,才可早日扬名,往后做买卖也更顺利。 他思忖须臾,向孙管事问及周小少爷的喜好。 孙管事亦想办个好差,细细与他提起小少爷素日里喜爱的几样东西,最后道:“说起来,我们老爷和小少爷都很喜欢郎君上次所制的木牌上那位看书的小童子,老爷说神态间倒颇有几分像小少爷,瞧着便高兴。” 訾骄眼睫轻动,眉目间笑意浅淡而明朗,“原来如此,多谢孙管事提点。” 孙管事朗笑两声摆摆手,“不值什么。” 双方谈妥细节,签下契约,孙管事留下采买木头的钱以及给訾骄娄琤二人的银两便带着随从离开。訾骄暂且没去管木头钱,打开装盛工钱的荷包瞄了眼,其内是二十两银子。笔筒加上镇纸的全款是二十两,原本应当只先给十两定金的,周家却是全都一起给了,不知是信任他们二人还是不太在乎这些小钱。 无论如何,訾骄欢快地将荷包收好,转首与奚老爷子商量:“周家指明要用上好的银杏木做这两个物件,还请老爷子留心帮我们问一下可有何处在卖此木头的,若有消息便告知我与琤哥。” 奚老头开了大半辈子的木头铺,各处货源必定是比訾骄他们清楚的。见他应承下来,訾骄便要额外给他打听消息的银钱,老爷子不愿意收,挥着袖子推拒。 訾骄强硬地将钱塞到他手心,挑眉道:“今日我要是叫奚犀去帮我做这件事,定然不给他银钱,谁让他唤我小师父呢。可现下我是托您为我打听消息,又怎么好吞了您的辛苦钱?收下罢,您存着自己用,别给奚犀花。” 专心刻木头的奚犀也跟着抬起头来:“爷爷,你收下小师父的好意罢,我明日就去师父家里给他们打扫院子,你就不用不好意思了。” 娄琤手上动作顿住:“......你别来。”碍眼。 奚犀:“啊?” 奚老头被他们一打岔,也不好再把手里的银钱丢出去,便无奈笑道:“好好好,我这几日就去老朋友那问问,别耽误了你们的事。” 訾骄安排好木头的事,继续画完先前正在画的图样,而后便琢磨起笔筒与镇纸来。 直到黄昏时分两人回家,訾骄还是一路沉吟,进了院子后都没顾上和娄二玩耍。 “骄宝先洗澡罢?”娄琤与往常一样先去为他烧上洗澡的热水。 訾骄“唔唔”应声,边出神边习惯成自然地倚进了躺椅中,沉思着望向院子上方带有橙色边沿的云彩。两刻钟后他听得娄琤在耳边说洗澡水已放好,便又起身去往洗浴的隔间,待他站在浴桶旁将外衣脱下大半,才蓦然反常地察觉到有人在背后帮忙拎着他褪去的衣服。 訾骄扭头,很是不意外地瞧见了娄琤。他脑中与图样有关的事倏然飞散,反生出几丝不大妙的预感,“琤哥怎的跟进来了?” 娄琤接起掉下来的纱制外衣挂到架子上,十分有理:“我怕骄宝洗澡时也思虑得出神,便进来帮忙。” 訾骄抓紧里头的贴身衣服,拿润而亮的瞳眸瞪他,“不要,我自己洗。” 娄琤此刻却是不听他的话了,宽大的手掌轻松握住他的手腕靠近,“方才烧的热水多,我同骄宝一起洗好不好?” 訾骄正要说不好,对方的右手已然捧上他面颊,细细密密的吻紧跟着落到鼻尖、唇瓣上。 “唔......琤哥不讲理!”訾骄于亲吻的间隙中愤然控诉,却无任何威慑力,依旧被身前人剥了里衣,横抱起来放进了浴桶内。 娄琤紧随其后,两人紧贴在窄小的浴桶中,温热的水汹涌外溢,无数水珠自桶边泼洒到地面。訾骄被禁锢在娄琤双臂之间仰头承接对方的亲吻,散开的长发如游鱼浮于清澈的水面,水面之下是更热切的触碰与抚摸。 第33章 揉揉 “下流!” 好半晌终于洗完澡的訾骄被娄琤从隔间内抱出, 虽说因为浴桶太过窄小两人并未折腾到最后,但訾骄还是撅着个嘴老大不高兴的样子,等娄琤把他安置到桌边的凳子上坐好, 他扯了扯自己的领口, 抬眸向对方撒娇似的抱怨:“疼。” 娄琤拨开他的衣领往里瞧, 两颗小果异常红艳,大抵是方才弄得重了些,此刻抵在粗糙的衣料上便令人难受。 他喉结滚动, 不自觉地要伸手为对方揉揉。 然而他指尖刚探入半分, 就被警惕的某人迅疾挠了一爪。訾骄拍开那只不怀好意的大掌,面颊透粉怒目而视,“下流!” 挨了小猫斥责的娄琤并不羞愧地收回了手, 撩起他尚且濡湿的长发, 将干布巾披在他肩背处, 以防衣服上沾染太多水迹穿着不适,“我去准备晚饭, 骄宝坐着等会。” 訾骄哼哼两声, 双手撑住面颊趴到桌子上, 浑身犯懒地等人投喂。 第35章 晚饭做的是冷淘面,面条煮熟后由凉水激过再放入碗中, 整齐码上木耳丝、鸡蛋丝、蘑菇丁、鸡肉条,而后浇上提前调制好的酱料, 搅拌均匀便能入口, 吃着清爽酸甜,最能解腻消乏。 娄琤将几碟小菜和两碗面端上桌,又拌好面放到訾骄手边,若非訾骄用漂亮眼睛瞪他, 他还能直接拿起筷子来喂与对方吃。 冷淘面爽口开胃,訾骄吃完面,肚子里原本存着的那点小气性便消退不见,乖巧懒散地任由娄琤为他擦头发、揉肚子,也不再计较背后人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偷偷摸摸亲他的头发。 之后几日訾骄便开始专注于思索镇纸和笔筒上的图样。 既然周老爷和小少爷都喜欢木牌上的童子,那此次也可以将小童作为画面的中心,且最好加上些许周小少爷的特征,让熟悉小少爷的人瞧了便知此物件是独属小少爷的,跟旁人的不同。 很多时候,富贵人家想要的就是鹤立鸡群、与众不同的特殊。 訾骄几番打听,知晓了周小少爷有个单边的笑涡——只左边有,右边无。他琢磨半天,往纸上草草绘出个大概,再根据要做的镇纸的长宽调整画面。 镇纸长八寸、宽一寸半、厚半寸,訾骄将五个面的尺寸严谨地在纸上画好,而后在框出的轮廓内重新仔细绘上图案。 五个面中,最要紧的是正面,摆在桌上几乎一眼便能看清,马虎不得。訾骄在正面的上半部分与下半部分各画上接连的荷叶、莲花,正中间是一叶小舟,小童仰面躺在船上闭目浅笑,胸口上还压着本翻开的书册。 为减轻画面中过于繁复的沉闷感,小船周围的荷叶莲花并不密集,訾骄只寥寥画了几条生动的水波纹,还有水纹底下摆尾游过的锦鲤。 最后,訾骄往小童的左边脸颊上留下半弯浅浅的弧线,到时让娄琤雕出个细微圆润的小坑来以示笑涡。 正面画完,剩下的便轻松多了,衔接上边缘处的线条,画上恰如其分的莲叶与花,还有三两只落下的蜻蜓。 至于笔筒上的图样,则是小童追着叼走了纸张的麻雀在林子中跑,画面头尾相连,浑然一体。 终于画好两样物件上的图案,訾骄放下笔,走到坐着矮凳的娄琤身后,没骨头似的赖到他背上,“琤哥,我累了。” 这几日他专心画画,下午便没再特意赶去木头铺,娄琤自然也陪他待在家里。 感受到背上的重量,娄琤丢开木牌与刻刀,向后探手触摸到对方腰身,使了个巧劲把人揽到自己怀里,抱紧他,“那骄宝睡一会。” 訾骄横坐在他大腿上,右臂勾住他结实的肩背,脑袋歪来倒去最终倚进他颈间,“就这样睡?” “恩。”娄琤左臂拦在他腰后,手上重新拿好木牌,右手捏起刻刀摆好姿势,望向他道:“我抱着骄宝也能干活。” 訾骄不由失笑,半阖的瞳眸中溢出点滴光彩,并未拒绝这个提议。他在娄琤大腿上调整几番,寻到最为舒服的姿势,随后将下巴搁进他肩窝内,安安心心地眯眼小憩。 直等到他呼吸平稳绵长,娄琤才再度动作起来,左臂几乎不动,唯有右手施力在木牌上留下痕迹。然而毕竟抱了个人,干起活来自然不比先前快速,但偶尔拖延点时辰也不妨碍什么,总归是能在约定天数内交上货的。 娄琤刻个半柱香的木牌,便停下来侧首看看靠在自己肩上的人,看够了再继续刻,只觉日子过得实在美好。 * 翌日,訾骄与娄琤带上两幅画去周家拜访,确认是否还有需要改动的地方。周家在清宁镇内可算是大户人家,宅邸宽阔富贵,进了大门后靠墙还设有茶室专供过来的人喝茶稍坐。 訾骄将装有画纸的竹筒递予门房,便和娄琤在茶室内坐下等待,余下的一位门房为他们倒上茶。 方喝了两口茶,进去送画的仆役便再次过来,“老爷请二位客人进去说话。” “好。”訾骄妥帖地应声,两人跟在引路的门房身后往里走去,过了垂花门与长长的抄手游廊才走进正厅。 厅堂正前方的圈椅上坐着位略有些精瘦的男子,两鬓掺杂花白,面上纹路不多却也瞧得出有五十往上的年纪。訾骄拱手向他施了一礼,“见过周老爷。” 娄琤站在他后面半步,学着他的动作。 周老爷第一眼看到前方人精致姣好的样貌时还颇为意外,如今做木工活的都有这般好相貌了?待再看到他背后更为高大结实的人时又顿了顿,很快反应过来画图样子的应当与做木工的不是同一人,那前头这个俊俏的小郎君肯定就是画画的了。 他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多礼,指了指右侧靠近自己下首的椅子,“坐罢,我不过是看着今日送来的两幅画实在喜欢,这才忍不住请你们进来闲聊两句。” 訾骄坐下后便转首望向他,面上笑意轻松,回话时语气还带着几分开朗,“周老爷满意,便不枉我苦思冥想多日,连头发都掉好几根了。” 上了年纪的人看小辈总是多点宽容和蔼,更何况这个小辈还相当的俏皮伶俐,又有一手的好画技。周老爷朗笑几声,让孙管事去厨房拿两盘糕点来,又吩咐仆役给他们端上茶,才道:“原是费了这么多心思,难怪我越瞧越喜欢。” “我看这两幅画上的童子与我小孙儿尤为相似,可也是特意设计的?” 訾骄对此并不隐瞒,瞳眸微亮,不卑不亢道:“正是呢。我想着既是小少爷的物件,自然得叫旁人一眼能瞧得出来才好,且又听书院中的学子们说小少爷读书作诗亦很是用功,岂非与画上的小童一样?” 谁不喜欢自己疼爱的孩子被夸?即便周老爷自个儿也是做小生意起家,熟谙谈生意时的恭维话,照旧听得连连含笑点头,看訾骄反倒越发欣赏起来,“能于细微处投其所好,果真是个心思周全的人。两幅画并没有什么要改的地方,照着刻便是,银杏木可寻好了?” 此时孙管事从厨房回来,端上两盘尚且热乎的糕点放到訾骄与娄琤座位中间的桌案上,娄琤瞥见有核桃酥,便将其轻推到訾骄手边。 “已寻好了,再过几日就能到。”訾骄捻起小块的核桃酥,顺势问:“做完镇纸和笔筒,木料定还有所剩余,周老爷可有其他喜欢的小物件?我们好一并做了。” 坐于上首的老人呷了口茶,不甚在意地摆手,“剩下的料子你们留着罢。” “当真?”訾骄吃下甜酥的糕点,神色明亮悄悄笑道:“周老爷可不许反悔。” 周老爷放下茶盏,亦是摇头笑,“我还能诓你们两个小的?” 訾骄继续跟周老爷和乐融融地说了会话后才起身告辞,周老爷聊得尽兴,还包了好几样糕点叫他们带回去。 走出周家大门,訾骄被娄琤牵着手,脚步都显得轻快,没想到此次来一趟还拿到了剩余的银杏木料子,虽然量必定不多,但制成物件卖出去也相当于是无本买卖了,划算得很。且今日的闲聊还算愉快,往后周家再有木工活需要做的,周老爷亦极有可能会想到他们。 訾骄晃悠晃悠地荡起了和娄琤相牵的手,已然开始思索余下的那点银杏木可以做些什么了。 娄琤感受到他的开心,无端也跟着欢喜起来。等两人慢慢走回了自家所在的小巷子里,娄琤忽然停下,俯身单手一把抄起了正哼着欢快小曲的訾骄,让对方近乎于坐在他的手臂上。 訾骄在被抱起的瞬间小声惊呼,上半身不受控地伏到他肩膀,瞳眸睁得圆圆地看他,“琤哥做什么?” “带骄宝回家。”娄琤说完,兀地加快脚步,小跑着往自家院子的方向去。 訾骄上身随着他跑动的步伐一颠一颠的,只得用双臂环住娄琤脖颈,连散在风中的笑声都变得断断续续。 第34章 喜讯 赚钱啦赚钱啦—— 转眼便至九月, 赵行商所定的木牌已尽数做好,两人将货交给他,又收入一笔银钱。出发那日, 訾骄与娄琤还去城门口凑了热闹送行。 赵千索并非单独外出行商, 他要先带着货物去往省城与大规模的商队汇合, 而后再随同百人的商队一起上路,如此钱财性命才更有保障。 不过从清宁镇去往省城的路也不短,他此次出行带了贴身随从, 还雇了个打手。货物都用木箱装好整齐堆在马车后头, 再用绳子绑住,上头盖好布。 赵千索在家中休养几月后精神十足,利索地翻身上马, 与前来送他的人拱手道别。 訾骄望着两架马车滚滚而去, 泥沙跟在车轱辘后面漫天飞舞。他正要拉着娄琤回城, 却于飞扬的尘土中眼力极佳地瞄见了另外三匹马,那三匹马同赵千索他们的马车相对而行, 朝着清宁镇飞奔而来。 “恩?” 马匹越来越近, 能看到其上的人高举彩旗, 旗子因疾行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另有人边驾马边拿起锣重重敲了一锤,巨大的响声穿透沙尘横冲直撞地滚入耳中。 来为赵行商送行的妻女也尚在城门口, 听到锣响后转过身望向不断靠近清宁镇的三人三马,年纪还小的女儿依偎在娘亲身旁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第36章 訾骄察觉她似乎有些怕, 垂首笑道:“镇子里有喜事呢。” 小姑娘随即亮了眼睛, 目光中更添好奇。进出城门的人群纷纷让向两边,马蹄伴着锣响热热闹闹地从中间飞快路过。 娄琤将訾骄的手紧密地握在自己掌心里,两人散步般悠闲地往城内走。他其实不知道方才三个人的来意,但听着訾骄的话也猜到了些许:“是有人中举了吗?” “是, 那三位都是报喜人。”訾骄见街上有好些人循着锣声而去,想来这位新举人的消息很快便会传得满镇皆知,“我们随意寻处茶馆坐下等会罢,马上就知晓是谁了。” “好。”娄琤牵着他找到家较为清净的茶馆,点了壶普洱茶并一盘炒瓜子,俩人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了,边嗑瓜子边等消息。 娄琤吃的时候少,只低头将瓜子仁剥出来放进小碟子里,訾骄自己嗑瓜子的同时又要抽出空来吃他剥好的瓜子仁,嘴巴忙得不亦乐乎。如此吃了好半晌,瓜子盘快要见底时,他们终于从过路人兴奋的议论声中捕捉到了新进举人的名字。 正是尤照景。 訾骄由衷替他高兴,下一瞬又立刻从桌旁站起,眸光明亮地催促,“琤哥,我们去木头铺。” 娄琤放下瓜子紧跟他的脚步,“怎么了?现在还早,可是有急事?” “做牌子去呀。”訾骄眉梢眼角溢出欢快的笑影,实为振奋,“照景兄考上了举人,我们的木牌可是他第一个用上,也是经由他推介过的,定会有许多人在知晓此事后上庭竹坊、新燕阁去买的。” 赚钱啦赚钱啦—— 两人匆匆赶到木头铺里,訾骄又将此事告知奚家爷俩,三个人埋头赶工做起木牌挂饰来,奚老头也在旁尽量搭手帮忙。等娄琤与奚犀刻完足够交货数量的木牌后,訾骄再次叫停他们,拿出八张新的图样给他们看。 算起来,梅兰竹菊的薄荷香木牌与四季花卉的栀子香木牌已卖了好几个月,也是时候该换新的图样了,这八幅便是他往常闲暇时候新画的。 小镇内考出个举人是件天大的喜事,尤照景家门口放起鞭炮,周围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尽皆涌上前去道贺,感叹羡慕尤父尤母能教养出一个举人老爷,连知县老爷在听闻消息后都派了人来送上贺礼。 尤家爹娘站在门口为报喜人送上红封,还特意买了些糖果糕点来送给街坊四邻,与尤母相熟、家中儿子也在书院读书的妇人已挽起了她的手,难掩欣羡地细细问他尤照景平时都是如何读书的。 尤母欣慰欢喜得眼眶微红,也抓着她的手与她说道起来。 斐然书院中,有关尤照景的各项大小事更是被学子们聊得火热,他看过的书、写过的文章、爱用的笔墨纸砚都为人津津乐道。 两日后,果然如訾骄所言,大量文人学子涌入庭竹坊要买薄荷木牌,还有许多人即便家中孩子尚且不到入学读书的年纪也提前来买,只为讨个好彩头,盼望孩子往后能有出息。 新燕阁中的木牌虽然多是女子所用,但因着是同个匠人所做,近段日子亦卖得极好,成对的百合香木牌跟着售出好些。 陆陆续续的,有更多人打听到訾骄与娄琤平日里干活接单子的地方,直接寻到木头铺来请他们为自己定做。 訾骄面上带笑,短短三五天便挑选着接了不少生意,直到把今年剩余的时间排得满满当当。再次送走一位客人,他转过身往铺子内走,脚步轻盈松快,眉目上都仿佛镀着光。 “我就知晓你们定是在这里赶工。” 门口忽然有熟悉的音色传来,訾骄回头爽朗道:“吴大哥来了。” 吴纷荣笑得两边脸颊都更显圆润丰满,走进来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又对訾骄道:“托骄小弟的福,我这铺子内可算是忙了。” 訾骄眨眼与他回:“庭竹坊可有哪一日不忙?” 吴纷荣被他说得开怀,朗笑两声才切入正题,“铺中的木牌已卖光了,我猜想你们在此处,便干脆自己过来问问可有已制好的牌子?” “有。”訾骄弯身从桌下拎出一个竹篮,里头俱是用油纸包好的木牌挂饰,油纸外贴了淡黄的字条写明香味与图案,此处的也是最后一批梅兰竹菊的图样,“这是前段时间便做好的,就等着过会送去呢,吴大哥自己来拿,倒省得我走动了。” “好说,这木头铺离庭竹坊亦不远,往后木牌卖光了我便自己上门来取,多替你省些力气。”吴纷荣接过篮子,点完数量将银钱给他,又听他说了之后薄荷木牌上的图样变化。他对訾骄的眼光与画技极是信任,并无任何异议,说笑两句就又匆忙赶回庭竹坊去了。 奚犀听訾骄说懒得走动,抬头积极道:“小师父你往后要送什么东西可以告诉我呀,我去送。” 奚老头在旁应声附和,“小骄啊,你有事就使唤他,他一把子力气。” “那好,”訾骄将第二个篮子从桌底下拿出来,立时便有跑腿的活给他干,“这一篮你送到新燕阁去交给刘掌柜,再交代她下批次图样的变化,放下木牌后记得拿回篮子。顺道再去趟庭竹坊罢,把吴大哥那的篮子一并带回来。” “好嘞。”奚犀掸了掸手掌起身,拿好篮子兴冲冲地往外走。 “可知道新燕阁在何处?” “晓得的。” 眼看着少年兴致勃勃的背影消失在铺子外,訾骄坐到娄琤身侧的小矮凳上,打着呵欠自然地倚至他肩膀。他们虽未同外人坦诚说过彼此的关系,言行举止间却也不隐瞒掩藏,横竖聪明人都能瞧得出来,是否要继续来往全由对方自己决定,訾骄与娄琤并不大在乎。 奚老头亦是看破不说破,安安稳稳地继续喝茶。 除去那些要定做物件的,还有位意料之外的人找上门,正是隶南村尤照景的二叔。他说三日后村里要杀猪摆席庆祝,他进镇采买东西,老村长叫他来请他们到时回去吃饭。 小村子内好不容易出了个举人,要摆酒席自然再寻常不过,二人只诧异老村长竟仍惦记着他们,还交代儿子特意来寻他们。 訾骄没有拒绝这番心意,且他们的确许久没回过村子,趁此机会再去瞧瞧芬丫头也好。两人备好了要带去给老村长的贺礼,也特意挑了两件小礼带与芬丫头和她阿兄,又租了一辆有厢盖的驴车。 近日接连下过几场细雨,天气逐渐变得凉爽,出发的那天早晨还起了风,吹在身上酝酿出几分冷意。即便訾骄在赶路时可以坐在车厢里头吹不着太多风,娄琤却还是怕他着凉,多拿了件薄的披风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还带上了娄二,想让它去山脚野地间撒一撒欢,镇子里什么都好,唯独没有大片的空旷地方供大狗消耗精力。 酒席摆在中午,他们早些出发,抵达村子时还能搭手帮上点忙。 娄琤赶着驴车进了隶南村,还不待回到自己家,村路上就遇到了正在帮忙搬桌子的芬丫头一家。因着老村长要请全村人吃饭,家中空地与桌椅又不够,所以各户都搬出了自己家的桌椅来放到村长家院子里、及门外路边。至于厨子便是尤照景的父亲,此刻正在厨房里头忙活。 芬丫头搬不动桌子,只抱了张木凳子跟在娘亲后头,瞥见有驴车路过就好奇地望过去,认出赶车的是娄琤后当即欢快地蹦跳起来,“訾骄哥哥!” 娄琤听到小丫头的声音,拉紧绳停下驴车,訾骄在他背后掀开帘子露出脑袋与肩膀,循声去瞧,“芬丫头真厉害,可是要把凳子搬去村长家?” 芬丫头已经快活地跑到驴车旁,十足高兴地仰着头,“恩,村长家的桌椅不够,所以要用我们自己的。訾骄哥哥你们家里现在是不是没有桌子椅子了,等下和我们一起坐罢,我们那儿坐得下。” “好,那我先多谢你啦。”訾骄从车厢里头钻出来,拿着备好的几样物件跳下车,转头道:“琤哥,我同芬丫头先去村长家,你把驴车赶回家再过来,待会我们吃完饭再带娄二去玩。” “恩,”只分开短短一会儿,娄琤犹要叮嘱他:“你不必搬东西,等下我过来会搬的。” 訾骄眯眼笑着与他挥手:“那你快些来呀。”说罢便和芬丫头转身走了。 第35章 纸鸢 天上两只徘徊飞翔的纸鸢 村长家外头人来人往的十足热闹, 村民们互相帮衬着搬桌椅、摆碗筷,空气中残留着燃放爆竹后的味道,地上红纸散落, 有小孩蹲身去找其中没被点燃的小鞭炮, 还没找到便被爹娘拽起喊去帮忙。 猪早已杀完切好, 眼下正于院子里等着下锅,好些大人小孩围成一圈在旁观看,兴奋得直咽唾沫。村里的普通人家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肉, 现在竟然能不花钱吃到如此新鲜肥美的猪肉, 个个都是高兴的,言谈间也直羡慕村长家竟能考出个举人老爷,往后他们村的人走去外头都面上有光。 訾骄亦很欢喜, 借着尤照景的光, 可是叫他多赚了好些银子。他在院子中找到老村长, 对方被五六位老人围在正中,面上浮现出往日不常有的笑痕, 额头上的沟壑都显得喜庆。 第37章 他上前简单问候, 将备好的东西送到村长手中, 不待对方推拒,便明朗笑道:“大多是些自家院子里种的新鲜菜蔬, 不值什么,还有几样点心, 可以给家中小童闲时当零嘴吃。” 訾骄知道若送得太贵重老村长定然不收, 且村内大多都是靠种地维生的普通人家,他们拿的贺礼太好反倒叫其他前来吃饭的人家不好意思,那便是瞎出风头了。 村长见篮子里确实是几捆新鲜蔬菜与几包点心,这才点头收下。訾骄在隶南村住过许久, 村里的人即使与他不熟却也都是认识的,又听说他带着娄琤买卖做得极好,此刻便不免夸赞起来。 如今众村民对娄琤的惧意似乎少了许多,虽然尤照景确实如同当初翁爷爷所言考上了举人,但与娄琤关系好的訾骄,却仿佛也并未被他克亲克友的命数妨害到,两人甚至越过越好。再看芬丫头一家,因与訾骄、娄琤来往密些,就能以极低的租子租他们的地种,上回村长从镇子里回来还替两人给芬丫头带了好些小玩意。 众人渐渐意识到或许翁爷爷的批语并不全对,娄琤与尤照景两人亦非此消彼长的关系。 訾骄笑着与老人们说过几句话便返身走到院子外,娄琤已经赶了过来,正在帮忙安置桌椅,看见他就立刻迎上来牵他到桌旁,“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你先坐。” 在多位叔婶的忙活下,院外路边很快排起了一串高高低低不尽相同的桌椅,虽不整齐,好歹人人都有位置坐,看着是极热闹的。 訾骄、娄琤和芬丫头家同坐一桌,他们两人各自占四方桌的一边,芬丫头与娘亲、她阿兄与父亲再占另外两边。坐下不久后便上了菜,还有煮好的白米饭用木桶盛装放在院门旁,谁想要都可以去加。 乡下宴席不注重摆盘花样,简简单单的炖肉就足够叫人欢喜,更何况今日席上不光有红焖豚肉炖粉条,还有白切鸡、炒兔肉、豆腐炖鱼,另有好些口味清爽的蔬菜,直叫村里人吃得肚饱腰圆,米饭都添了两三次。 訾骄吃饱后又歇了会,等娄琤也放下碗筷,两人便准备先行离席去家中带上狗到处走走。芬丫头瞥见他们要走,当即擦了把嘴跟着跳下椅子,跑到訾骄腿旁:“訾骄哥哥,我想跟你去玩。”他们俩都好久没一起玩了。 “好,我正有东西要给你呢。”訾骄摸摸她的发顶,顺势叫上她阿兄,跟二人的爹娘打过招呼后便领他们往家走。 路上芬丫头蹦蹦跳跳地和他讲村中各类鸡毛蒜皮的趣事,訾骄认真听着,时不时给出回应。芬丫头的阿兄仍是默不作声的性子,只紧紧跟着几人脚步。 娄琤先前赶驴车进院子之后把娄二从车厢里头放了出来,让它待在院子里。娄二在曾经熟悉的家中撒着欢跑进跑出,累了就自己跳到赶车的位置上趴着睡觉,小脑瓜聪明得很。 甫一听到门外主人的脚步声,它耳朵竖起的同时身子也跃到了院门后,激动地用爪子刨门板。 訾骄推开门接住冲撞过来的狗,呼噜几下它毛茸茸的脑袋和耳朵,随后就让娄琤给它系好牵绳,自己爬上驴车从车厢里头拿出来两只色彩艳丽的纸鸢,“恰巧今日有风,我们现在便去放罢。” “哇——多谢訾骄哥哥!”芬丫头从未见过如此鲜艳漂亮的纸鸢,顿时一蹦三尺高,眼睛都亮闪闪的,伸直手臂小心翼翼接住訾骄递给她的纸鸢,欢喜得不行。 訾骄将另一只送给芬丫头的阿兄,年岁不算大的男孩呆愣片晌,才讶异又掩不住欢欣地抬手接过,闷声道:“多谢......” 訾骄扬手一挥,“走。”而后雄赳赳气昂昂地领头去往空旷的田野边,背后亦步亦趋地追着两个小孩。 他们在溪边寻到处广阔的平地,没有房屋树木遮挡,抚到面上的风越发强烈了几分,所幸訾骄今天扎了辫子,不至于被风吹得满头发丝狂魔乱舞。芬丫头和阿兄拽住纸鸢的绳子逆风奔跑,但或许是跑得不够快抑或技艺不精,纸鸢每每只飞起少许,待他们停下脚步,便又被风吹得歪来倒去,扑棱棱地栽倒。 訾骄瞧得颇有兴致,亦上手试了回,然而他跑完步扭过头想看看自己的成果,风就拨弄着他长长的马尾辫糊上半边脸。訾骄“噗噗”两声吐出嘴里的头发,感受到有略为粗糙的指腹触碰上他的面颊,为他理清黏着脸颊的长发。 他抬目与娄琤对上视线,能清晰捕捉到对方包容宠溺的神色中还藏着稍许笑意。 訾骄皱皱鼻子哼了声,把放纸鸢用的线拐子塞给他。 娄琤便暂且抛下手中牵狗的绳子,叫娄二去宽阔无人的地方撒丫子疯跑一会儿。他调整好线的长度,找好风向,帮忙放起纸鸢来。 待纸鸢高高地飞上天,他便把线拐子交还给芬丫头和她阿兄。两个人沉迷地远远拽着纸鸢在周围蹦来跑去,不断将其放得更高,又怕不小心断了线后遗失这般漂亮的纸鸢,转着线拐子再将它慢慢收回些许。 明明早上出家门时还特意拿上了披风,此刻却是又把它忘在了驴车里,娄琤便站到訾骄身后替他挡住风,顺势展开双臂自后方抱紧他,稍稍低头就能让鼻尖贴上对方柔软的发丝。 訾骄亦舒服地缩进他怀里,仰面闲适地望着天上两只徘徊飞翔的纸鸢。 * 九月下旬,周家要的笔筒与镇纸大体形状已然做好,訾骄与娄琤上午便在家里待着,娄琤雕刻笔筒、镇纸上的图样,訾骄继续为新接的单子画图。 用过午饭后小憩片刻,他们再去往木头铺,加上奚犀一道做新图样的木牌。 因着薄荷有提神醒脑的效用,且大多文人学子都是为此买的牌子,暂且不太好做香味上的更换。但给到新燕阁的栀子香木牌却足可以换一换香了,眼下已是秋时,桂花陆续盛开,香味清甜且长久,正好可做替换。 下午二人携手去奚家木头铺,路上訾骄挑拣着指出街道两旁招牌上的字让娄琤念,考他能否认出曾教过的字。娄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认真念来,面色肃穆得如同上京赶考,生怕自己忘了几个訾骄便不愿再教他。 “铺、珍宝、食、丸子、从速、薄荷牌......”娄琤顿了顿,确认过自己未曾认错,转头望向訾骄,“骄宝,他们也在卖薄荷牌子。” 訾骄并不诧异,倒是有点好奇,眉尖轻扬拉着身旁人上前。他们刚进铺子里,掌柜的便过来迎道:“客人瞧着面生,可是第一次来?要些什么您与我说,我们这儿今日还有举人老爷爱用的薄荷木牌,佩在身上保管您文思泉涌、福气盈门啊。” 未曾料想木头牌子竟能被夸大至此,訾骄忍俊不禁地笑了声,而后问:“真是举人老爷爱用的样式?可否给我瞧瞧?” “好嘞。虽和举人老爷用过的稍有差别,但都是薄荷香的,效用都是一样的。”掌柜的倒还算实诚,边说边从柜台上拿过木牌给他。 訾骄接过来仔细翻看,牌子是掌心大小,下头坠着穗子,拿至近前的确能闻到清新的薄荷香,唯有木牌上的图案与他们的不同,是常见的鱼跃龙门纹样。 “什么价钱?” 掌柜的答:“四十文。” 比庭竹坊与新燕阁卖的还低两文钱。 訾骄神态自若地递还木牌,垂目不好意思地笑道:“薄荷牌确实很好,然而今日出门得急,未带够银钱,我下回再来找掌柜的可好?” “无妨无妨。”掌柜的见他衣饰清雅讲究,言谈妥帖有礼,只当他是文人学子,热情道:“公子若喜欢,下回可多带些友人过来选选。” 訾骄点头应承,随后便同娄琤继续往木头铺去。娄琤侧首看他,见他并无丝毫着急忧虑,不由问:“骄宝不担心吗?” “这有什么?给木牌染上薄荷香本就是极简单的法子,如今又多了举人老爷爱用的名头,会有其他商铺跟着做也属寻常。”訾骄唇边含着笑,眉梢眼角盛着轻松闲逸,“放心罢,无大碍的。” 第36章 小师父 半眯起的眸中有熠熠光亮 跟着做薄荷木牌的不止方才那一家, 訾骄和娄琤去木头铺的路上又陆续遇到了另外两家,訾骄都凑热闹般上前问了问。待进到木头铺,便见奚犀正在和自家爷爷嘀咕什么, 面上还有些许烦恼的样子。 訾骄奇道:“可是谁招惹你了?如此不高兴。” 奚犀见他们二人进来, 连忙手脚勤快地泡上茶, 欲言又止好半晌后道:“外头有好些铺子学我们做薄荷木牌卖,他们、他们怎么这样?” 訾骄坐到桌边,听了他的埋怨轻笑一声, 果真还是个半大小子, 于买卖之事不甚了解,“做生意原就是这样的,哪样东西卖得好、名声响, 大家便争相制作出售此物。你看那些据说是从上京、都城传过来的极受欢迎的物件、吃食, 除去有独家秘方或技艺的, 哪一样不是多家商铺在卖?况且给木牌染香是件极简单的事,做惯了饰品买卖的店家又怎么会想不到法子?” 奚犀顿时眉间堆起, 十分忧虑地趴到桌上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第38章 “怎么办?自然是做好自己的事。”訾骄端起茶盏来浅浅尝了个味, 又嫌烫放下, 耐心续道:“同种样式的物件,数量多了就会有比较, 比较之中便能分出优劣。你觉得外头的牌子比我们的好吗?” 奚犀果断摇头,他也去看过其他商铺卖的薄荷木牌, 不知是他对自己做的东西更为偏心还是事实如此, 他直觉那些牌子都不如他们做的。 訾骄便笑着看他,“他们的与我们的何处有差别?” 奚犀顺着他的话深思,回忆起其他木牌的外形、香味、穗子,似乎都与师父他们的很是相像, 唯有—— “上面的画。”娄琤先一步说出口,把吹凉的茶水放回訾骄手边让他润口。 “对对,”奚犀当即接上,“好几家铺子木牌上头的画都是大差不差的,就是那些鱼跃龙门、金鸡报晓之类的。我看见了三两幅鱼跃龙门的图样,细处有些不一样,但总体好像也差不多。” “因为这些图案寓意吉祥顺利,是大多会雕刻的木匠都学过且常做的,刻起来亦是信手拈来。商铺掌柜的去木匠处定做这些图样,不用再花费专程请人设计图样的钱。”訾骄喝完茶水,边思忖边道:“不过即便如此,他们的定价也只比我们的低两三文。所以若是让他们去寻画师来画几幅独属自己店铺的图样,且还要做到时常更换,想必成本会涨不少,我猜他们不会的。” 毕竟学问知识都是值钱的东西,念过书识过字的人抄书都可赚钱,更不必说请一位画师为自家店铺作上三、四幅画要花多少银两了。 奚老爷子不由点头,虽然他上了年纪后木头铺的生意逐渐差了,但这些买卖中的成本还是能算清楚的。 奚犀恍然大悟、目光灼灼地盯着訾骄,高兴道:“我晓得了,因为有小师父在,我们的图案不仅比他们的有新意,还能做到定期替换,大多人看腻了那些图样,定然更爱买我们的。” 訾骄矜持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半眯起的眸中有熠熠光亮,“算你机灵。” 娄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动的表情,放在桌上的手指忽而拢起,极想去摸一摸他软乎乎的脸颊。 奚老头呵呵直笑,补充道:“薄荷木牌本就是两位东家先开始制作售卖,又与书院的学子们有所交情,许多学子都是认准了你们的,轻易不会改换铺子去买。” 奚犀蓦然又担心问:“如果有人抄了我们的图样怎么办?这可不行罢?” “自然不行,要报官。”娄琤率先出声,面色兀地严肃,那些画都是骄宝日日思索出来的,怎能被他人窃去使用。 訾骄跟着笑道:“是啊,我画出的图样交由你们刻成木牌,目前便只给庭竹坊与新燕阁售卖,这都是签过契约的。盗书盗诗不可取,盗画自然也不可取,得报官的。” “况且我们并不会一直只做此类木牌的买卖,此番有大批人找上门来定做,其中也有不要木牌反而要其他物件的人。”訾骄瞧了瞧奚犀,再转向娄琤,“我想着待奚犀的技艺再精进些,便可让他独自承担庭竹坊与新燕阁两个铺子所需的木牌制作,琤哥就专程刻来定做的那些更为复杂精巧的图样。” 娄琤毫无异议地只点头,“我都听你的。” “我也听小师父的!”奚犀听到自己有机会独当一面,语气更为兴奋,“我得赶紧再多练练。”说罢便跳起来往自己干活时坐的地方跑去。 奚老头亦极有眼力见地随他离开,只留下两人坐在桌旁。娄琤终于有机会握住訾骄的手,真诚道:“骄宝特别厉害。” 訾骄眉目含笑神气十足,而后抽出手来拍他一把,“干活去。” 挨了一下压根不对他造成伤害的轻打,娄琤满足地起身去干今日的活计。 * 做完两批新图案的木牌挂饰后,訾骄仍旧让奚犀送去庭竹坊和新燕阁。没几日便有人发现铺中的木牌换了样子,且此前梅兰竹菊、四季花卉的木牌竟不再卖了。客人询问掌柜,得到解释说往后每隔三月木牌上都会更换一套新的图样,而已经撤下的旧图样日后若有空闲还会再做,但时间却是不确定了。 消息传出去后,有正在犹豫是否要买前一款样式的人扼腕叹息,早知这木牌竟还会更换图样,他们就该快些买下,现在都不知道从前的样式何时才会再次开始售卖,边后悔边匆匆去买下新款。那些早已买下木牌却又看腻了这几幅图样的人却觉正好,当即前去铺子购置了新的换上。 更有人素日就喜欢收集不同样式的装饰物品,一听他们会定期替换图样期待至极,先行买下整套,即便不用也摆在书房收藏起来。 訾骄与娄琤所制的木牌顿时又好生红火了一番。 傍晚回到家,娄琤去厨房做饭,訾骄坐在堂屋中剥栗子吃。最近气候凉了,天亦黑得快,此时外头便有些灰蒙蒙的,屋子内点上了烛灯。 栗子是回来的路上买的,天气越冷,路边的炒栗子就越馋人,拿在手中更显热乎。买来的栗子已事先开好了口,裂开的口子露出里头熟透的果仁,訾骄剥去外壳将栗子仁塞进嘴里,咬下去时顿觉绵密香甜。 娄二把两只前爪搭在凳子边沿,抬着脑袋眼巴巴地看他。 訾骄丢给它一颗尝尝,谁知这狗似乎很是喜欢,吃下后立刻又赶过来讨食。訾骄接着丢给它两颗,想着吃多了或许不好,便不再搭理,急得娄二在他脚边直绕圈打转。 不多久忽而有人在院外敲门,訾骄起身去开门,娄二还是执着地追在他脚后跟讨要栗子吃。门外站着的是个他并不熟悉的男子,看衣饰应该是哪家的小厮,訾骄还未问,来人便已开口。 “可是訾骄公子?小的是方家的,我家小姐邀您与另一位娄公子两日后去新燕阁一聚。这是拜帖。” 原是方荠麦寻他们。訾骄接过拜帖,应下了她的邀,待小厮告辞后便关上院门。他回到屋内,打开拜帖大致扫了眼,唇角止不住上扬。 又要拿到笔大买卖啦。 一刻钟后,娄琤便从厨房端了菜饭过来,今日做的是清炒菠菜、糖醋莲藕,还有碗排骨冬瓜汤。 他在訾骄面前摆好碗筷,而后问:“刚才听到院外声响,可是有什么事?” “新燕阁的方东家请我们过两日去呢,拜帖上说是有物件要托我们做。”訾骄心情甚好,拿起筷子将每个菜都先尝了尝。 菠菜味道清淡却新鲜爽口,莲藕脆嫩而酸甜开胃,訾骄都挺喜欢吃,最后排骨冬瓜汤也喝下大半碗,排骨上的肉炖得烂极,筷子尖轻易便能戳进骨与肉的缝隙间,将整圈肉都挑下来。 訾骄吃饱了,拿过桌旁放着还剩大半袋的栗子,“琤哥,明日做栗子炖鸡好不好?” “好。骄宝想吃清炖的还是红焖的?”娄琤照旧负责扫清桌上剩余菜汤,不浪费粮食。 訾骄托腮思索,“红焖的罢。”咸咸甜甜的好吃。 用过晚饭,娄琤烧上几桶洗澡用的热水,将热水拎到洗浴的隔间内全数倒入浴桶中,调和好桶内的水温,唤訾骄来洗澡。 訾骄进入隔间,站在浴桶边和娄琤大眼瞪小眼。身旁的浴桶已经在前几日被娄琤换了个新的,比之先前的宽大不少,眼下他放好了热水还杵着不走,那点心思简直明晃晃摆在脸上。 訾骄警惕地盯着他,撇了下嘴抓紧衣服,“你出去。”此番绝不让他得逞。 “可是......”娄琤还待争取,却立时被打断。 “不行不行。”訾骄跑到他背后推着他往外走。娄琤转过身欲捏住他的手,訾骄敏捷避开,还在他身上不轻不重地挠了两把。 娄琤退到隔间门口,以手撑住墙,眼见小猫态度坚决,只好捧起他的脸在红润的唇上亲了口,随后主动退到门外。 訾骄满意轻哼,高高兴兴脱了衣服泡进浴桶中,待微烫的水漫上肩颈,便舒服得缓缓叹息。 第37章 黄柑酒 双方都能尝到一点柑橘的酸甜 待约好的那一日, 訾骄与娄琤来到新燕阁,刘掌柜瞧见他们过来,即刻将两人引向二楼的雅间。訾骄熟门熟路地进入其中, 屋内桌旁已然坐着一道端正身影, 正低头看书。 听见门口的声响, 方荠麦放下书,侧首过来笑道:“快坐罢,我正想着你们该来了呢。” 訾骄同娄琤上前, 走近了才看清桌上摆着六、七个小碟子, 碟子中都是各式糕点小食,有酥油鲍螺、桂花糍糕、香药脆梅、栗蓉酥饼、梅菜花生......作为饭后零嘴可谓十足丰盛。 訾骄坐到桌边,不由笑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摆这么大‘席面’?” 方荠麦替三人都倒上茶, 茶水落入盏中激出淡淡的清香。她听訾骄如此打趣, 亦跟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二位所制小物如今炙手可热, 我自然得多拿点诚意出来才好邀你们做事。” 訾骄十分惊喜地挑眉,“这可不得了, 有吃有喝还有生意, 好处竟全都让我占上了。” 两人来回说笑一番, 方荠麦神色欢悦,“与訾骄公子说话总叫人实感轻松, 无论闲聊什么都觉有趣。” 第39章 訾骄爽朗地应承下这句称赞,并不羞涩扭捏, 端起杯盏来品了品茶, 而后问起今日正事来,“方姑娘是想让我们做什么物件?只年前的时间都已排满,若要得急恐怕制不出来。” “不急。”方荠麦眉目间蕴有浅浅的柔软之意,带几分女子的腼腆, “是明年所需的物件,大抵在处暑时分交予我就好。你们现下事务繁多,我所需的物件数量亦不少,我料想以訾骄公子的口才本事,若不事先来定好,明年你们必然也寻不出多少空隙。” 訾骄留意到她微微显露于面上的神情,且时间如此远,要的东西又多......他眨眨眼,轻声问:“可是成亲要用的物件?” 方荠麦终是止不住地一笑,颔首道:“正是。” 娄琤搭在膝盖上的手忽地动了动,不由自主地转头望向身旁人。訾骄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在桌子底下不着痕迹地戳戳他肌肉结实的大腿叫他将头转回去,却立时被某人捉住了手指牢牢攥在掌心。 訾骄抽了两下手抽不回来,只得放弃,转而恭喜方荠麦。他瞧得出来对方是真的欢喜,逛夜市时见过的冯却应当也是个良人。 方荠麦素日里是爽快大方的性子,此时亦很快收起了面上的些许羞赧,谢过訾骄后与他说起所要定做的物件,“想托二位做的是迎亲时放置嫁妆用的抬盒,共十八抬。” 果真是大买卖,訾骄的眸子都倏而亮闪闪的。娄琤越看越觉得他漂亮可爱,只一味盯着他,大掌下意识捏揉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一按他柔软细腻的掌心。 娄琤的指腹有茧,訾骄掌心被他摸着揉着总觉得痒,趁那只手略有松懈时当机立断缩回了自己的手,还顺势在他手背上拍了下以示不满。 “啪”的一声脆响,方荠麦停下言语,茫然地往四周瞧瞧。 “无事,你继续讲。”訾骄拉回她的目光,得获自由的手捡起块栗蓉酥饼送到唇边吃起来。 方荠麦便将这声莫名的响动抛之脑后,续道:“原本抬盒与嫁妆一同都是娘亲替我准备的,只是......实不相瞒,我很喜欢訾骄公子的画,每套木牌上的图样都颇合我心意,且娄公子的雕刻技艺也实为精湛,我便与爹娘提起想寻你们来做抬盒。” 方荠麦唇边的笑带上几许安宁温暖,“好在爹娘疼我,也由得我胡闹,我就自己请你们来了。” 能将方荠麦养成此般性情,两位高堂必然不是多迂腐的人,訾骄并无意外,用帕子擦尽唇角、手上的糕点碎屑,“怎的叫‘胡闹’?我可是托方东家的福,接上了好大一笔买卖。” 这笔买卖岂止是银两多,待到迎亲当日,抬盒会在送亲队伍中让全镇的百姓瞧见,且与方、冯两家交好的人家定也多是有所底蕴与积蓄,他们若能将此物制得出色,或许便可掌握住大半清宁镇内这些富贵人家的生意。 訾骄思索甚远,认真问起方荠麦想要的具体样式,娄琤一面听二人商谈一面注意着訾骄面前的茶盏,看其中没水了便为他续上些。 两人花了整个上午,才商定好抬盒的各处细节,谈妥了交图样、交货的各阶段时间,最后定下单个抬盒二十两,十八抬共三百六十两。 定金先给三成,所有图样确定后再给两成,等完工便交付剩余的五成。 訾骄走出新燕阁,将一百两银票藏进自己贴身的暗袋内,多余的八两零头塞给娄琤,大方的给他当零花钱,“拿去买吃的。” “好。”娄琤目中带笑,妥帖地将银钱放进怀里,转头问他,“骄宝晚上想吃什么?” “吃烤羊肉罢,配上些清爽的菜蔬。”訾骄赚到大钱身心畅快,蓦然起了兴致道:“再买小坛子酒来如何?先前听说黄柑酒色泽独特亮丽,味甜而清新,不如去买来尝尝?” 娄琤自然点头依他,牵起他的手问:“骄宝喝过酒吗?会不会醉?” 訾骄回忆片刻,“未曾喝过。”从前在家时爹娘不会用多余银钱来买酒喝,后头进了俞府,不管是待在病弱的二公子身侧还是被关在小院子里,亦都接触不到酒。唯有一次在俞渚那老头面前喝了口酒,转头就重新吐了出去,那时心绪紧绷,也没尝出个味来。 “黄柑酒以柑橘所制,想来其中更多的是柑橘的酸甜香,应当不大容易醉罢?”訾骄猜测着,不由对自己未曾尝试过的东西心生好奇。 黄柑酒确实不易醉,然而大抵是体质原因,訾骄喝完酒后即使不醉,两颊连带着稍稍扬起的眉尾都透出一层遮掩不去的红晕。只他本人并不知晓此时此刻自己面上的变化,只是觉得脸颊热热的,便把两只微凉的手掌贴在两边面上,眼睫扑腾两下望向娄琤。 “琤哥,有些热。”他双手好似捧着自己的脸,能从指缝中瞥见些许泛红的肌肤。 天上夜幕垂落,正是渐入寒凉的时候,屋内娄琤盯着酒意浮于面上的訾骄,却也觉得浑身都不受控制地发起热来。 他抬起双手,把自己的掌心覆盖在訾骄的手背上,连带着也捧起他的脸,浅浅用力往内挤一挤,对面人的嘴唇与面颊就跟着嘟起来,叫人心动至极。 “......”訾骄灵活地用眼神传达出谴责不满,正要将他的两只手撑开,眼前人却蓦地靠近,咬了咬他的唇,而后肆无忌惮地吻至更深处。 娄琤的手逐渐向后扶住他的脖颈推向自己,唇齿间的侵占越发热烈蛮横,挤压出些许缠绵的声响。鼻息勾缠时,双方都能尝到一点柑橘的酸甜,裹挟着欲散未散的酒香。 “唔......”訾骄阖起眼,细密的黑睫仍微微颤抖,双臂已然环上对方肩颈,在两人相贴的罅隙中艰难呼吸。 娄琤俯身过去,左臂揽到他膝盖窝,稍一用力将人高高抱起,右手却仍按在訾骄后颈,仰头与他亲吻。 娄琤也不必看路,家中的摆设早已记得清楚,就这般抱着人进了卧房。 訾骄伏在他肩上只觉快要喘不上气,忽而身子后仰,被娄琤稳稳放到了床上。他睁开眼,眸内蓄起了盈盈的水光,唇色亦被吮得红极。 “骄宝。”娄琤反复念他的名字,自他的耳垂绵延吻至锁骨,解开衣衫后手掌探入略有宽松的下摆内。 訾骄忍不住弹动一下,咬着下唇无助地被他揉捏要紧处,眉间若有似无地蹙起浅淡的波痕。半晌后他腰身绷起几息又慢慢放松,无声喘气。 娄琤待他稍有平复,再拨开他凌乱的衣衫继续动作,暖热的床榻上响起隐晦繁杂的声响,直至夜半。 喝了酒又累了身子,第二日时訾骄不出意外睡到中午时才堪堪转醒,朦胧地揉着眼睛扭过头,却有些意外地感受到了背后另一人的温度,“琤哥?” “骄宝头疼吗?”娄琤自后面抱着他,注视他细微的神情。昨天毕竟是訾骄初次喝酒,他担心会有不适。 訾骄已清醒许多,窝在对方宽厚温暖的怀里摇摇脑袋,“不疼。”他昨晚并未喝醉,此刻便没什么头疼脑热的,唯一的难受之处是腰腿酸软,也怪不得酒。 娄琤其实很早就醒了,然而凉寒的早晨,抱着暖呼呼的小猫睡在被窝里实在是天底下最舒服的事。他舍不得率先起来,便搂着訾骄直到现在。他的视线往下垂落,能瞧见怀中人散开的衣襟下探露出的锁骨与半片白皙的胸口,上面还留有显眼的红印。 娄琤抬手摸了摸,“黄柑酒剩下小半坛,骄宝今晚还要喝吗?” 这话中的心思昭然若揭,訾骄抓起他不规矩的手送到嘴边磨牙般咬了口,斩钉截铁道:“不要。” “好罢。”娄琤略感遗憾,瞥见虎口上被咬出的印子却又觉得快活了,掰过訾骄的下巴凑近去亲亲。 第38章 新家 - 正文完 就在这个镇上好了 半月后, 娄琤做完了周家小少爷的镇纸与笔筒,其上的雕刻比之木牌上的更为精妙细致,花叶的层叠高低不尽相同, 小舟与童子跃然水面之上。余下的银杏木料他们将其做成两个山型的笔架, 直接出手给了庭竹坊。 訾骄和娄琤将两样物件送去周家时周小少爷正好休沐在家, 看到后顿生心喜,尤其是那块镇纸,拿起来爱不释手地把玩抚摸。周老爷转着笔筒亦是点头, “此等手艺实属难得, 你们俩一个画得好一个刻得妙,凑成一对做买卖果真再适宜不过。” 娄琤听前半句周老爷夸自己手艺时很是平静,听得后半句说他们俩合该是一对, 心底便立时欢喜起来, 目光频频投向站于侧前方的訾骄。 周老爷并不知有人曲解了他的本意, 见孙儿万分喜爱的样子,爽快的让孙管事去包了二十两赏银来给他们。 这赏银都与工钱一样了, 訾骄坦然又欢快地收下。 因着木牌、笔筒、镇纸都制得十分合周小少爷心意, 小少爷对訾骄与娄琤颇有好感, 非得留两人下来吃点心,邀他们去自己的书房坐坐。訾骄便拉上娄琤同小少爷闲聊一阵, 顺带还接了个帮他重新做张书架的活——不过这书架得排到明年下半年再交货了,好在小少爷并不急着换, 还安心于提早排上了队。 第40章 从周家出来时訾骄已然用点心填饱了肚子, 午饭都懒怠吃,只想着回家睡上半个时辰再去木头铺。近日天气凉下许多,娄琤替訾骄紧了紧披风带子,两人悠悠地往家中走。 身后自远而近有沉重的马蹄夹带轱辘滚动的声响传来, 娄琤护着訾骄往里避开,马车平平稳稳驶过二人身侧,拉车的两匹马踱步走出不远,却又莫名停下了步子。 訾骄于此时瞧清楚了马车的样子,也跟着止住脚步。 那马车看上去贵重无比,连车窗口挂着的轻纱都能在日光下闪出粼粼的波纹,前头车顶的边缘处垂落着一只以金子制成的小吊钟,若遇前路拥挤,驾车人便可用配套的小棍敲击吊钟来提醒避让。 车夫与另一个身形利落显然是随行保护的人从马车上跳下,随后打开了车门。身着群青色绣银白仙鹤锦袍的男子自车厢内弯腰而出,沿着放好的小梯子下来,目光向后一扫,朝街边二人走来。 訾骄面上的些许讶异很快归为疑惑与乏味,不愿挪动步子地等对方走到自己身前。 俞清霄望着久未见面的人,心底冒出几许愉悦,“小骄,别来无恙。” “恩。”訾骄神态自若地同他打招呼,“俞公子怎么到此地来了?” 娄琤原本心中有猜测但不敢肯定,此刻听到訾骄对男子的称呼,立即握紧了掌心中对方的手,跨过半步护在他身前。俞家的人无论是谁,在娄琤心中都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即便俞清霄曾帮过訾骄撤案,万一他这次无端出现是另有所图呢? 訾骄晃了晃二人相牵的手,“无事的,琤哥。” 俞清霄当即察觉出对面两人关系的不同寻常,面色凝下大半,良久后才回道:“外头新开几家布庄绣坊,趁着年前,我去看看他们安排得如何。回程时在某处省城歇脚,听当地人说起一种举人爱用的薄荷香木牌,还听到了你的名字......便打听了消息过来撞撞运气。”为加快些脚程,他还只带了两个人,大多随从都仍在省城。 “原来如此。”訾骄淡然平静地颔首,低垂着目光。 气氛有瞬息的凝滞,俞清霄沉默须臾再度开口,“可有空闲坐下来聊一聊?” 訾骄犹豫片刻,不管怎么说还是承他为自己撤案的情,四处扫视过后指着近旁街边的一间茶馆道:“就去那儿坐罢。” 几人走到茶馆外,将要进门时俞清霄又补充道:“只你我二人。” 车夫与随从牵着马车停到茶馆外的墙边,娄琤皱眉警惕,并不放开身旁人。訾骄稍稍思忖,解开披风挂到娄琤手臂上,指着二楼一处靠窗的位置道:“我们就坐在窗边,若有事我即刻叫琤哥。” 今日和俞清霄的谈话想来是逃不掉的,干脆坦诚聊开,往后别再有瓜葛。 “可是......”娄琤依然担心,但挣扎许久后终究还是听他的话,只道:“你叫我,我立刻就上去。” “好呀。”訾骄应声,侧首对另一人道:“走罢。”说完便率先走进茶馆,顺手在小二处点了两盏最贵的茶叫他送到楼上。 俞清霄跟在他身后,略为新奇地凝视他的背影。从前在俞府,訾骄在他面前总是柔顺的、温和的、羞赧的,偶尔有一丝锋芒,亦转瞬即逝。此时此刻,眼前人却是飞扬的、骄气的、明亮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自在。 俞清霄能猜到曾经的温顺表象都是訾骄刻意塑造而成,但他并不觉遗憾,反倒越发生出些想要了解对方的兴趣。 訾骄顾自走到二楼窗边的位置坐下,探头与门口的娄琤挥挥手,随后望向对面,“俞公子有何事要说?” 俞清霄品味着他眉目间的恣意,也察觉了他对自己并不那么亲近与欢迎,似有所指道:“好歹我也算帮了不小的忙,小骄还如此不愿见我?” 訾骄确实感谢他为自己解决麻烦,但并不因此被他拿捏,挑眉道:“公子如今是俞府的当家人,难道我没有为公子帮上大忙么?”俞渚若是还在,哪肯轻易放手偌大家业。 此话中锋芒毕露,俞清霄怔怔片晌,才不由轻笑,“小骄的确于我有大助力。” 无论俞渚还是俞清回,对俞清霄来说,都是死了最好。 “那就当两清罢。”訾骄端起小二送上来的茶盏浅浅尝过一口,清雅的茶香盈在唇齿间,“不过当初在屋外守门的还有陈管事与他儿子,他们未曾说什么?” 俞清霄神色中晃过几分不屑,“陈管事一家老小都生在俞府,眼下俞府换了主人,他还能向着谁?” 也对,訾骄缓缓点头,已没有什么要问的。 俞清霄亦端过杯盏来喝了口茶,却是眉尖微蹙,不喜地放了回去。小镇子内的茶再贵,都不及俞府中的。他专注地看着訾骄,忽而道:“小骄要同我回去吗?” “回去?”訾骄怪异地瞅他一眼,“我从未视俞府为归处,何谈回去。倒是俞公子,特意绕路过来寻我,只为了说这些话?” “有何不可?”俞清霄坦然承认,复劝道:“往后已没有人会将你拘在院子里,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吃穿用度皆是最佳,定比在这个小镇内过得舒服。” 他的视线往窗外瞥过,至于底下的那个男人,自然也不再能配得上訾骄。 “那俞府要以何名义养我这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外人呢?”訾骄声色淡淡,心如明净。若真的依俞清霄所言进了俞府,享用上无与伦比的富贵,当然也要时刻跟着这个将他带进俞府的男人。 自由?到时就是水中月镜中花了。 俞清霄置于桌面上的手反复摩挲杯沿,不出所料地回:“小骄只要跟着我便好,无人敢多嘴。” 訾骄极浅地哼笑一声,抬眸望向对方,“原是俞公子想将我绑在身侧,才极力相劝。” “难道小骄不值得吗?”俞清霄倒是并不多做掩饰,反而更显主动,“我见小骄,确实心生欢喜。” “好罢,那我还有一事问你。”訾骄眸光清亮,“假使同俞渚成婚当晚我没有自己跑出来,俞公子会为我做什么?” 俞清霄摩挲杯沿的手顿时停滞,片刻后避开了与之对视的目光。 他什么都不会做,他需要韬光养晦,从俞渚手中一点点拿下掌家的权力。 訾骄懒懒笑着斜倚到窗口,“俞公子的欢喜太过浅薄,我不要。” 他扭头向楼下瞧,娄琤还站在最初的位置上半步都未曾挪动过,小臂上挂着他的披风,一直定定地仰头,看见他后神情顿时显出波动,似乎在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訾骄忽然想到,他的老家已经被洪水冲垮,如今他可以有一个新家——就在这个镇上好了。 等赚到足够的钱,就直接去买套四合院下来,以后他们或许还会去其他城镇游玩、小住、干活,但无论走出多远,家就在清宁镇里,随时都可以回来。 訾骄想罢,对娄琤做出“来了”的手势,而后撤回趴在窗边的脑袋起身,“我要回家了,俞公子也早些启程罢,离家这么久,府中必定还有诸多繁杂事务等着处理,就不必在此处浪费时光了。” 他走出一步,又道:“两杯茶记得结账。” 俞清霄家大业大,訾骄才不多出钱。 他到楼梯口时,原在茶馆外的娄琤已迫不及待地跑了上来,三两步赶至他面前,“骄宝。” 訾骄扑进他怀里,并不担心是否会在楼梯上跌倒,“快些回家,还能再睡上两刻钟。” “恩。”娄琤稳妥地接住他,两人相携离开。 俞清霄坐在桌边,自敞开的窗户望见两人并肩牵手愈走愈远。他那点淡薄的喜欢裹挟着私心,在被戳破后陡然变得更为虚情假意,留不住任何人。 回到家中,訾骄很快将方才招人心烦的事抛之脑后,抓紧时间脱了外衣窝进被子里,准备舒舒服服地睡完午觉再去木头铺。娄琤亦跟上床榻,紧紧拥他进怀里,仿佛生怕小猫会不知不觉跑了。 訾骄一面酝酿睡意,一面糯糯地与他道:“待明年做完方家的抬盒,我们就去买套四合院来住。” “好,到时家里的各种大件,骄宝书房里的桌椅、书架,都由我来做。”娄琤嗅着怀中人的发顶,垂下头去亲他的眉尾、唇角。 屋外寒意渐生,床榻上暖热的肢体彼此交叠。 -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