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世攻救赎指南》 第1章 《厌世攻救赎指南》作者：一尾狐狸【完结+番外】 简介: 清冷厌世美人攻vs温柔沉稳天之骄子受 一个不想活，一个拉着不让死，受救赎攻 诞生于联盟小行星培育院的叶桉，自小就表现出超高智商，万里挑一的天赋，他本该在十五岁进入最高科学院，走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璀璨坦途。 一场意外抹去了他所有耀眼的痕迹，天才坠入泥淖囚于痛苦，渐渐连挣扎也没了。 十年如一日，寡言孤僻，独来独往，做着一份飞行器维修的工作。熬过漫长又无趣的生活，叶桉下定决心结束毫无意义的生命。 排除掉各种死亡方式后，小行星恰逢其时遭遇海盗入侵，总算可以在不影响任何人的情况下死去。 却被一位温柔负责的少将拉住。 一次，两次，很多次，他都没能如愿地死去。 *** “为什么要活？” 当叶桉用摇摇欲坠的眼神，发出嘲弄似的反问，黎诺罕见地沉默了。 这位联盟最年轻的少将，家世显赫，战功卓越，坐拥最高级别的独立军事战舰黎明星号。 一双温柔含笑的浅绿色瞳孔总是传递出安心可靠，标志性的机械尾威风张扬，被星网评为最受欢迎的将官，声名响彻整个星际联盟。 可如今却被一位濒临破碎的天才难住了，一个看透生命本质的人，黎诺想不到如何说服他。 “我陪你一起去寻找答案好吗？” *** 一开始。 黎诺：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叶桉潦草结束生命，也不愿过分强求，一年之后，去留随他。 叶桉：星际旅途很容易发生各种意外。 后来。 机械尾紧紧缠绕着叶桉，眷恋不舍地磨蹭脸颊，黎诺拥着他，一遍遍低声恳求：“无论如何为了我活下去。” 爱人的眼泪是硫酸，是火星，一滴滴砸在身上，叶桉早已枯死的心也感到了疼痛，他轻柔地擦拭黎诺脸上湿漉漉的痕迹，声音颤抖：“我努力。” 婚礼前夜，黎明星号舰长邮箱收到一张天生妄想实验室的申请书。 申请人：叶桉 任期：直到自然生命的终点。 字迹一笔一划，郑重万分。 内容标签：星际 治愈 美强惨 he 救赎 主角视角：叶桉 黎诺 其它：美强 一句话简介：爱他，爱他，爱他 立意：积极向上，乐观生活 第1章 萤火（一） 海盗来袭 “常年流浪于第七星系的毒虫号星际海盗即将登陆索伦星，初步确认降落地点为第五区卢卡小镇，预计时间为十五分钟，请所有居民就近选择防空避难所，防御屏障将于十分钟后开启……” 高层建筑巨型广告屏突然弹出一条实时新闻，显示太空中一艘状如甲虫的飞船正极速逼近索伦星，与此同时街道每隔百米的预警器发出红色信号灯，刹那间警铃响彻整个卢卡小镇，打破正午时分的悠闲与宁静。 一时间小镇出现不小的混乱，空中观光列车擦着光轨呲呲迫降，私人飞行器脱离轨道直线坠落，随意遗弃在路边，将几排停靠的摩托车挤得七倒八歪，商铺来不及关闭，行人撞落一地的水果面包，纷杂的脚步中夹杂着怨气十足的吐槽： “这群海盗真是闲得没事做，好好的日子不过，整天干些抢劫的活。” “联盟究竟什么时候能将他们一锅端了？” “本来就是犯事的逃犯，要我说就不应该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直接枪毙得了。” …… 乱成一锅粥的街道转角，打着新鲜天然招牌的餐厅外，宽大阳伞下一位穿着蓝色宽松连体维修工服的男人，却稳如泰山地享受冒着热气的烤稚鸡，不紧不慢片下一块鸡肉送进嘴里，细嚼慢咽的姿态与身边氛围格格不入。 邻座女士脱下碍事的高跟鞋提在指尖，瞥见男人岿然不动，忍不住提醒：“先生，那群海盗无恶不作，一发炮弹就能炸毁一座建筑，别抱着侥幸心理，快跑吧。” 男人头发有些长，遮挡了大半张脸，她不太确定对方是否存在某些残疾，伸手想推他一把，对方已然转过头。 一张很好看的脸，五官立体精致，面部折叠度很高，线条因瘦削而锋利，灰色瞳孔沉静淡漠，流露出一股距离感。 在生育从个体解放，统一由培育院控制筛选的情况下，基本不会出现太难看的面容，人类审美上升几个度，这张脸依然能轻易拨动看者心弦。 女士怔愣几秒，急躁的心情缓和几分，第二眼落在他脖子上的项圈，脸上立马浮现欲言又止的神情——那是不接受芯片植入的人类必须佩戴的监测器。 星际公共网络平台上流传着一个帖子，陈列历年自然人各项犯罪案例，控诉他们极具情绪化，易失控，存在潜在危险。 女士显然浏览过那篇帖子，把手缩了回去，劝解的话也吞回肚子里。 男人像是没察觉她的转变，淡声提醒：“还剩四分钟。” 女士惊叫一声，蹭地从座椅起身，迈开大长腿朝人群狂奔过去。 倒计时滴答滴答，如同羊群后面追赶的饿狼，伺机逮住某只掉队的小羊羔拆解入腹。 整条街道很快只剩下一人，继续食用盘中的烤稚鸡，一举一动慢条斯理，仿若这只金黄冒油的烤稚鸡是人间美味，需要细心品味。 应该是的，叶桉想，好友兰登说这家餐厅深受好评，烤稚鸡是其中的招牌。虽然他吃不出与靡质蛋白棒有什么区别，但一定是他的问题，长期食用人工合成的蛋白棒和营养液，大概将他的味蕾腐蚀了。 至于为什么会来吃一顿和蛋白棒没什么区别的烤稚鸡——先是维修厂因超出规定工作时长而限制进入，兰登临时被琐事绊住脚，难得一次的聚会泡汤，而对方通过大胃王比赛获取的商品券即将过期，委托他帮忙用掉。 嗡—— 量子脉冲屏障的蜂鸣席卷小镇，叶桉刚好解决掉烤稚鸡。他静坐一会缓解胃部的饱胀感，将残渣碎骨倒进门口的分解箱，餐盘放到餐厅的回收台，用湿纸巾细细地擦拭双手。 做完一切，叶桉走出阳伞，视线从满地的狼藉滑向高空，蜂巢式屏障不时闪现蓝色电弧，一艘飞船卡在外表层，两厢较量正一点点往里陷。 他目测降落地点，暗暗计算飞船突破屏障的时间，只要联盟军没有立即现身直接在飞船上逮捕海盗，现在赶过去应该能顺利被坠毁的飞船砸死。 不过海盗不是傻子，不可能在飞船上等死，降落到索伦星还有一线生机。地表智能化全面覆盖，俨然一个透明玻璃珠，躲在智能化停留旧地球时期的地下城是个不错的选择。 三个月前叶桉去过一趟地下城，那里的环境越发糟糕，电力系统严重不足，终日昏昏沉沉，废弃物堆积如同一片大型坟场。军队搜查估计得废好大一番功夫。 像是验证叶桉的猜想，一声轰然巨响，陷入屏障内的飞船一角被炸开，七八个海盗携带降落装置出现在空中。 叶桉盯着空中海盗看了片刻，点开手上的光脑，将账户里剩余17568.6星币全部转到一个名叫莫提的账户，并附赠留言“莫叔，工厂分派员工前往主星学习，归期未定，勿念”。 至于唯一的好友兰登，明天将会在星网上看到他死于海盗入侵的新闻。 发完消息，叶桉动身前往海盗降落位置，脚步轻快又急切，好似踩破一个个蝶蛹，蝴蝶扇动翅膀纷纷腾飞。 人无法站在原地眺望未来，叶桉也无法预料他的每一步会在未来掀起一阵飓风，将有关无关的人事卷入其中，带来一场生命不可承受的重创。 此刻的他遵循内心的渴望，抓住千载难逢，可以毫无负担死亡的机会。 三年前叶桉犯下一个错误。 小镇生活的七年里，维修工厂和廉租房两点一线，除却单调的人际往来，叶桉大多时间沉浸在虚拟世界，游戏或者看书，偶尔解决几道iupnes(星际联盟公共网络工程师板块）的难题。 对地表社会规则不闻不问，火爆的星际旅行，兰登曾多次邀请同往，却一次没有应邀，他像个游离世界之外的太空尘埃。 直到偶然听同事聊起某位伤势过于惨烈的士兵执行安乐死，叶桉静如死水的心总算泛起涟漪，当即向医院提交了申请。 随之而来反复的全身检查和心理测试，医生和人类权益保护协会委员无止尽的关照，监测器新增的死亡管控，如同一座巨山从天而降，压得他不堪重负，后悔不迭。 理智上，叶桉能够理解联盟对人命的过度保护。有关那段人类惨痛历史，长达近百年的内乱和外星族群掠夺，人口衰减五分之四。新秩序建立后经由中央主脑根据资源、人口密度控制生育，培育出来的每一条生命都弥足珍贵。 因此医生、人权协会委员想不通，在生活富足自由的现状下，他为何要放弃珍贵的生命。 第2章 为什么想死？ 这个被无数次问及的问题，叶桉给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 因为生命太过漫长无趣。 因为渺小，虚无。 因为他本应该死去，在更早的时候。 最终医生的建议是接受情绪修正手术后，仍有死亡的想法才可以执行安乐死。而情绪修正手术的后果是他会丢失过去的记忆。 叶桉不愿意，他不能独自存活，却忘掉那些被抹除存在的人。 于是他成功将自己置于死不掉活不下去的境地。 眼下机会难得，靠近海盗与军队的对拼，被一颗流弹，一块击落的建筑，不会影响无辜的人，就这么意外地死去。 第一道枪声响起，叶桉加快步伐，几乎跑起来。迎面吹来的风撩起他过长的头发，捎来爆炸尘土的气息，混杂不知名的味道，也许是碾碎的水果、行道树叶和三角梅，电子招牌短路，火花炸裂沿街的香氛店铺。 气味越来越浓烈，前方一闪而过索伦星军队的身影，叶桉的脚步倏地慢下来，海盗叫嚣声音清晰可闻。 “先生，请立即进入左侧宠物用品商店躲避，你即将暴露在海盗视野内，你有可能被胁持，这很危险，请立即躲避！！！” 手腕光脑毫无征兆响起通讯，叶桉瞥了一眼，f打头的号码是联盟军专属，这点常识他还是知晓的。 头顶呼啸而过两艘小型巡逻舰，战事爆发的紧绷感如同一张巨网倾轧下来。空荡街道回响着不远处的爆炸声，和通讯里越来越急噪的呐喊。 叶桉解下光脑扔进一旁垃圾桶，空荡的垃圾桶放大了一句怒骂“靠，这人有病！！” 是的，叶桉在心里接上一句。 嘭—— 一个呼吸的功夫，身旁垃圾桶被击穿，叶桉下意识偏头，一道黑乎人影撞入眼帘，紧接着钢铁般坚硬的五指钳住胳膊，滚烫的枪管抵上太阳穴，激起烫掉一层皮的灼痛。 “带我们去地下城，不然一枪崩了你。” 第2章 萤火（二） 挟持 蛮横阴森的嗓音撩上耳膜，叶桉倒吸一口冷气，身形微不可闻地抖了抖。他用力吞咽唾液，忍着胳膊和太阳穴处的疼痛，张口欲言。 “在那边！”一队武装充足的索伦军出现在街口，转瞬将前进的方向堵着水泄不通。 “fxxk！”身后海盗破口大骂。 “老大，后面也堵了，怎么办？”五个手下持枪拱卫着海盗头领。 叶桉看着前方蓄势待发的军队，胸口积起一股难言的烦躁，怎么想死这么难？ 最开始萌发轻生念头，他想过很多自杀方法。 服药，行不通，药物管控极其严格。 刀械，廉租房片区管理员不错，左右邻居经常给他送些自制小零食，贸然死在家里，会给他们留下不小的阴影，而且过程很痛苦…… 跳楼，原因同上。 交通事故，驾驶员的无妄之灾。 …… 列举的种种方法，要么过不去道德那关，要么实现困难。 安乐死是相对轻松又无碍的死亡方法，可医生和人权委员更想救他，即使他并不想被拯救。 叶桉歪头往枪口上撞了撞，灼伤的皮肤挤压出扎穿太阳穴的刺痛，他却在这样的疼痛里感受些微慰藉和畅快。 “老大，小心！”左侧海盗眼尾倏然闪过刺眼的寒光，他以迅雷之势扯过头领，用身体挡住一条飞来的刀鞭，小臂顷刻截断，“啊——” “小五！”头领反应过来，抬起压在叶桉太阳穴的等离子枪朝刀鞭的方向射击，“是黎诺那个狗杂碎，大家小心！” 其余人迅速调整戒备状态，举枪对准伫立在不远处平台的男人。 经由刚才一扯，叶桉本就脆弱的太阳穴皮肤被枪管拉出一道口子，鲜血滑过脸侧，只半响，火热的枪管再次抵上创口，他疼得忍不住闭上双眼，眉心紧皱，喉管卡着没能呼出去的嘶叫。 头领口中的名字有些耳熟，叶桉缓了两口气，勉强睁开眼缝望过去。 男人从平台翻落着地，手枪在指尖旋转一周握入掌心，蓝色紧身舰队服修饰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姿，金色短发下的英俊面容此刻冷静沉着，浅绿色瞳孔紧盯着海盗团伙。 那条削去小五手臂的刀鞭蛇立身侧，尾端尖刺有意识似的往前威慑，刀刃雪白不沾血，在自然光线下彰显骇人的锋芒。 金发碧眼，机械尾。 叶桉想起他是谁了，联盟最年轻的将官，黎诺·布兰恩少将，兰登的偶像，过去没少听对方提起这位赫赫有名少将的辉煌事迹。 没想到少将会亲自来逮捕几名海盗，他不太确定是否因为自己导致事态变得严峻。 “呃”心乱如麻时，海盗头领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半开的视野里，少将往前走了两步，眉头似乎皱了皱。 “我劝你最好不要动，”头领哂笑，“刚才是没想到你会亲自出马，现在可不会让你有机可趁，你的尾巴再快，还能快过我的枪？” 机械尾微旋刀身跃跃欲试，一副相当不服气的架势。黎诺瞥它一眼，把枪换到左手轻点尾端尖刺，机械尾悻悻退回身后。 “你们真是越来越胆大包天贪得无厌，”黎诺瞟了眼人质，状态肉眼可见的差，“连星球能源核心都敢盗窃。” 头领冷哼：“只要给得起钱，别说星核，中央主脑都能试一试。” “这么说是已经有买家了？谁这么财大气粗？”黎诺眯起眼。 “虽然我们没道德，这点契约精神还是有的，不过嘛，”头领话锋一转，“你放我们走，我告诉你买主，毕竟命可比契约精神重要。” 黎诺讥笑：“对你们而言，契约等同于钱，钱等同于命。”他指向人质：“我讲究道德，你把他放了，我让你们离开索伦星。” 头领呸道：“你的星舰就在太空守着，我们一离开索伦星，立马就被抓了，你当我傻子啊。” “那你要怎样才肯放人？”黎诺把枪换回右手，指尖不自觉扣上扳机，目光牢牢锁住这个追缉一个多月的海盗团伙。 三个月前，海盗团伙趁虫3星处于繁育期，军事力量大幅衰减，联合早已埋伏在星球内部的旅行者，盗走维系星球能量磁场运转的星核。 求助信号传到联盟主星已经过去半个月。彼时黎诺正在第一星系巡航，接到指令后，花费一番功夫锁定逃窜的毒虫号便立即追踪。 对方显然经验老道，泥鳅似的一直在宇宙中穿梭。好不容易将他们逼到星球上，偏偏遇到个不怕死的人，非要上赶着当人质，着实令人头疼。 但见人质脸色苍白，太阳穴血流不止。他那点怨气微不足道，只想尽快把人救下。 对峙中海盗头领情绪不太稳定，抵住叶桉太阳穴的枪管不断磋磨，伤口愈深，淌出大片血液。 他的身体素质本就一般，每年工厂体检的头号关注对象。这么一会大脑已经天旋地转，若没有海盗头领的挟持，他大概会立马晕倒在地。 死亡的过程实在煎熬，叶桉很想跟少将说，别管我了，快点让我解脱吧。 他向少将送去恳求的眼神，视线对接时却从那双浅绿色瞳孔中接收到安抚的意味。 叶桉眼睫颤了颤，艰难咽下一口含着铁锈味的唾液。求死欲望和被宽慰的歉疚好像两股对冲的气流，撞得五脏六腑隐隐胀痛。 精力缓缓流失，身体里那股寻死气流很快冲散意志。他努力从头领钳制中挣脱一只手，摸上悬在脑门的枪。 “既然这样——”余光时刻关注人质的黎诺注意到他的举动，脸色骤变，大吼：“别动！” 这声喊叫把海盗头领从谈判中惊醒，冰冷的手指刚好触到他的手，“找死？！” 头领挥开叶桉的手，不顾他痛苦的呻吟，重新将他的胳膊绞在背后，抬起枪托对准后颈狠狠砸下去。 “住手！我答应你。” 枪托距离后颈只差一寸，头领及时收住，斜眼看向黎诺。 “我给你们一艘飞船，把人放了。”黎诺脸色难看，收紧握枪的手，咬牙道：“说到做到。” 头领露出得意的笑：“以防万一我得带他上飞船，到时候会给他一套飞行装置，至于接不接得住，那是你们的事。” 别…… 叶桉抬起通红的眼望向少将，对方偏头对光脑那头说了什么，头顶如潮水散开的嗡鸣令他心头大震。 量子脉冲屏障收起，那艘卡陷的飞船早已被索伦军处理掉，不多时一艘小型飞船停在旁边的楼顶平台。 舱门关闭，叶桉被海盗头领扔到地上，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老大，真要放了他啊？” “放屁，能拿捏黎诺的人质放什么放。” “嘿嘿我就说，这次没救到人质，看黎诺回去怎么交代，形象可不得大打折扣。” “别说屁话，启动啊。” “我我在看，没见过这款制式飞船，他们技术这么先进了？我们赚了啊。” 第3章 “我会。” 挤在控制台的几个海盗回头，叶桉撑着地面缓慢爬起来，身形摇摇欲坠，盯着他们说：“我能启动。” 头领眯起双眼：“你确定？”他一把拽过叶桉，枪抵上头：“别搞事，老实带我们走，到时候留你一命。” 叶桉未置可否，摸索到红色按钮，眼前弹出一块虚拟显示光屏，他在上面点动几下，调出能源储备界面，显示各项能源指标连四分之一都不到。 叶桉心下了然，心中负担一下减轻许多，“这点能源无法实现星际跃迁。” “草，就知道黎诺有后招。”头领语气忿忿道，提枪打算找黎诺算账，叶桉叫住他：“你不是有块星核吗？” 他顶着头领蕴含危险气息的目光，语速不疾不徐，带着无法忽视的虚弱：“听说新一代制式飞船有能量锁，目的就是为了承载超负荷能源达到超长待机，实现连续跃迁，用星核应该可行。” 他环视在场的几个海盗，继续说：“盗取星核是重罪，少将不可能放过你们，我帮你们逃出去，你们随便找个星球把我放下。” 头领沉沉地审视他的表情，暗中琢磨，这人受点小伤就一副快死的样子，孱弱到这种地步，谅他翻不出花样。再者黎诺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对方一定会在跃迁口埋伏，与其到时候再对上，还不如按他说的试试。 “你要真能帮我们摆脱黎诺的追缉，别说放你，我带你赚大钱过人上人的好日子。” “那倒不用，你如约放我走就行。”叶桉接过头领递来的星核掂量，一块不足巴掌大的紫色宝石，看起来平平无奇。 他拖着灌铅的脚步走到后台操作间，将星核放入能源装置卡槽，撑着台壁缓缓盘腿坐下。 “快点。”头领催促道。 叶桉斜了下眼，调出工作面板，动作不带一丝停顿，将所有数值拉到最大。隐约记得很久之前iupnes上有人讨论过星核用作燃烧原料的可行性，几十页的论证，最后得出相对一致的观点是理论可行实际不可控。 至于有多不可控，试试才知道。 按下确认的一瞬间，荧屏浅浅的蓝光被激活星核的紫色光芒吞噬，整个操作间几息之内变得紫幽幽，而星核的亮度还在持续上升。 “什么情况，我tm要瞎了。” 叶桉双眼闭紧，心中默默倒数，十，九，八，七…… 飞船外的军队已经陆续撤离，黎诺和索伦军军长说了几句官话，准备回星舰提前到跃迁口拦截。 登上巡逻舰时，那艘飞船还未启动。 他正纳闷，透过即将关上的舰门多看了两眼，几乎在舰门合上的瞬间，突如其来的能量波将巡逻舰冲飞出去，紧接着轰天抢地的爆炸声…… 第3章 萤火（三） 欢迎来到黎明星号…… “小叶，对不起，对不起……” “天啦我干了什么？小叶，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妈妈爱你，无论如何请相信妈妈是爱你的……” 没关系，没关系。 叶桉猛然睁开双眼，泪水浸湿的灰色瞳孔出现模糊重影，深处漾着梦魇过后的心悸。上方绿光直直射入眼球，他条件反射地盖上眼皮。 片刻湿润的睫毛颤动几下，挑起小半缝隙，眼球在狭窄的范围里滚动，视野内充斥着淡淡的绿光，侧上方悬浮一块虚拟显示屏，各项体征数据小幅跳动，仪器沉闷的运转声像是放大数倍，鼓噪着耳朵。 他下意识动了动肢体，手脚胸腹头部传来密集的连接感，身下是温暖又坚硬的质地。 疗养舱吗？ 伟大的医学技术，这都能把他救活。 叶桉嘴角牵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当下处境，感恩，埋怨，抑或是绝望？ 绝望，呵。 年少时他甚至连一丝灰心都未曾体验过。 八岁通过科学院的选拔测试，十岁参加全星际全科目技术大赛获得金奖，被最高科学院雷蒙院士收为学生，十二岁为军方解决了飞船跃迁口能量逸散的麻烦。 培育院登记未来理想，他满怀壮志地写下生物与机械工程师，想打破人类和机械的壁垒，实现意识的转移。 他本该在十五岁离开培育院，进入最高科学院实现人生理想，本该在院长、母亲、雷蒙院士的期许下，走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璀璨坦途。 本该，悲剧的序章。 期待太高的人，往往摔得越惨。后来发生的一切，叶桉偶尔会想，是他命中注定，要用痛苦虚无惩罚年少的天真不知事。 以至于一个简单的死亡愿望都接连落空。 “小叶小叶，你还好吗？” 叶桉浑身一颤，坠入深渊的意识被一道清脆女声拖拽回来。他缓缓睁开眼，移动眼珠寻找声音源头。 “你的心率突然降低，是哪里不舒服吗？需要帮你叫伽耶丽吗？” 叶桉瞟了眼体征面板，心率逐步上升，最后停在96左右。他张了张口，许久未开嗓，声音显得分外沙哑微弱：“你是谁？” 好在对方听见了：“我是安娜，黎明星号的智能管家，恭喜你醒过来，初次见面，欢迎来到黎明星号！” 黎明星号？ 叶桉尝试坐起来，头部的连接线却拖住他的行动。他皱了皱眉，抬起手臂挣脱连接线，把脑袋和胸腹的接驳片摘下来，按着床面起身。 金属接驳片哗啦啦掉到地上，安娜担忧地问：“你要下床吗？我去问问伽耶丽。” “等等！”叶桉紧抓住胯上唯一一块遮羞白布，急切地叫住它，音量过大震得嗓子有些疼，他吞咽口中所剩无几的液体，涩然道：“你刚刚说这是哪？” “黎明星号，黎诺·布兰恩少将的独立星舰，此刻我们正在第三星系巡航。” 少将竟然将他带到黎明星号…… 也是，只有联盟有能力将经受爆炸的他救过来。 但，依然不可思议。 叶桉低头检查身体的每个部位，仔细捏按，包括白布之下。 庆幸的是没有嵌入替代机械，他还是自然人。 安娜：“你的嗓音非常沙哑，需要喝点水，你感觉还好吗？我给你打开疗养舱。” “请先给我一套衣服。”叶桉把白布往上拉了拉，尴尬地说。 “好的。” 舱内重新恢复安静，叶桉坐着等待片刻，充斥的绿光熄灭，显露出洁白的舱体，前方兹唔一声，舱门向两侧缓缓打开。 一个圆脑袋机器人站在门外，一手握着一杯水，一手捧着一套衣服，面部的黄色笑脸表情咻地变成红色，冒出两团红晕，“哎呀，看光了，好害羞。” 说完它将水和衣服放到舱内，捂着圆脸跑了。 叶桉：“…………” 他深吸一口气，揭开白布下地。也不知道躺了多久，站直的一刻双腿软绵无力，竟然差点跪了下去。 借助床面适应好一会，他勉强找回身体的支配权，扶着舱壁缓慢走到门口，拿起衣服往身上套。灰色连体工装尺寸宽松，布料柔软亲肤很舒适。 穿好衣服，叶桉端起水杯，喝完里头甜丝丝的水，干涩难耐的口腔得到缓解。 舱门在机器人跑掉的时候自动关闭，他看向左侧的电子面板，把手放上去尝试开门，上面弹出“error”，开门失败。 想来他没有黎明星号的身份id，无法启用任何面板。 叶桉靠着舱壁滑坐到地上，仰起头，眼神涣散对着空间某点。心神仿佛置身在大雪覆盖的无人之境，四面八方空无一物无边无际，渺小如雪粒，狂风一卷便没了踪影。 他本该就这样消失，又莫名其妙存活下去，被推到今天明天后天，继续面对无边无际的白茫。 糟糕，太糟糕了，简直糟糕透顶。 咚，咚，咚…… 叶桉拿头一下一下撞击舱壁，这具孱弱的身体很快便感到眩晕，于是他开始用更大的力度，企图撞死在这里。 当然这一次依然没能如他所愿，安娜回来了：“小叶小叶，你好了吗？我开门咯。” 兹唔—— 安娜顶着一张红色笑脸，机器手交握垂在躯体中间，一个很淑女的姿势。 它看向坐在地上的叶桉，眨巴圆溜溜的眼睛：“不舒服吗？我告诉了伽耶丽，她马上过来。” 叶桉捂着后脑勺站起来，烦躁地揉了一把，跨出疗养舱，视线粗略扫视一圈，这里似乎是医疗室。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深喘了口气，倚靠舱体站定，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他感觉身体比以前更加虚弱。 “叶桉，新历年334年4月7号诞生于伊甸园2076培育院，是达纳斯维修工厂的高级维修工，收获百分之九十九的五星好评，高赞评论‘太厉害了，简直造梦师！’‘小哥哥特别特别帅！！’‘颜值一流，技术一流！’——” “咳，我躺了多久？”叶桉赶紧打断它输出那些羞耻的售后评价，获悉他的资料倒也不必详细到这种地步吧…… 第4章 “五个月哦。” 叶桉点了点头。 一人一机突然安静下来，安娜还保持着红脸淑女形象，认真地看着他。 叶桉捏了捏眉心，别开脸回避它的目光。他不太擅长与人交流，对大部分的事物不感兴趣，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一分钟后，一位穿着白色舰队服的红发女人走进医疗室，望过来的眼睛迸发出惊喜，“你出来了？” 叶桉稍微站直一些，女人右眼眼珠呈现银质金属的质感，眼窝嵌着一块单片镜，垂坠的链子衔接到耳后，左眼瞳孔是红褐色。 在他打量的时候，女人右眼中心出现红点，视线上下扫描，单片镜随即浮起一串数据，“总体恢复还行，不过你的身体素质实在太差了，需要慢慢调养。” 女人眨了下眼，右眼恢复正常，噙起温和的笑：“我是伽耶丽，黎明星号首席医疗官，我和我的团队忙碌五个月才把你治好，你无法想象整个过程多么具有挑战性，毫无夸张地说这是一次突破医学研究的重大案例，我决定把你写进论文，你介意吗？” 叶桉顿了顿，有些受不住女人灼灼的眼神。这种眼神，他曾在兰登讲诉某次精彩的旅行经历时看到过，是一种兴奋热爱的情绪。 他扭过头，留给对方冷漠的侧脸，硬邦邦地吐字：“随便。” “……？”伽耶丽怔愣住，面上漫起明显的迷茫和困惑，就这？ 他为什么不说谢谢？ 第4章 萤火（四） 正式见面 “我并不是非要他感恩戴德，但一个人最基本的礼貌，难道不是对帮助自己的对象，表达诚挚的谢意吗？至少不应该是无动于衷的态度吧？” “少将，远次级星环境数据解析出来了。” “少将，塔克星人希望重新商讨（04，36）星区的管理权。” “少将，联盟打回了新一期的军事预算申报。” …… 时隔五个月再次回到黎明星号，黎诺刚在中控区舰长办公室坐下，接二连三的汇报传送到桌面，五六个虚拟显示光屏围成一圈，漂浮在眼前，浅浅的蓝光映照着他专注的面容。 关掉左右两侧光屏，黎诺总算空出视野望向伽耶丽，“你刚刚说什么？” 伽耶丽放下环抱胸口的手搁在桌面，最开始的郁闷在等待黎诺处理公务期间渐渐消散，心知对方刚回来很忙，不太想重复鸡毛蒜皮的抱怨。 她摸摸鼻子，悻然道：“没什么，我消气了。” 黎诺挑了挑眉，仔细回忆伽耶丽跟随他进入办公室说的话，似乎是那位人质的事，态度冷淡？ “他现在在哪？” “医疗室吧。”伽耶丽不确定地说，经安娜提醒叶桉醒过来，她兴冲冲跑过去查看，结果竟然遭遇冷待。 冷待，简直了。她从医这么多年，救过的人少说也有几千，第一次花费如此巨大的精力拯救一个人，却没有得到一句感谢。 伽耶丽控制不住吐槽：“我不是想诉苦或者挟恩图报，大概是落差，你也知道我们为了救他，过去五个月无时无刻不在紧张中，他能够活过来，我最有成就感，也最为他高兴，本以为能和他一起共享重生的喜悦，他竟然……哼。” 说着说着她语气透露出一点委屈。 黎诺轻笑，起身拍拍伽耶丽的肩膀，“嗯，我能够理解，晚点我去看看他，或许他只是还没反应过来，别不开心，辛苦这么久，好好休息几天。” 伽耶丽撇撇嘴：“希望你不会遭遇冷待。” 黎诺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继续处理公务。等再次想起人质，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后。 “安娜，叶桉在哪？” “在医疗室哦。” 还在医疗室？ 黎诺不再耽误，前往医疗室看望叶桉，“他中间有用餐吗？” 安娜：“没有。” “你没有邀请他一起用餐吗？” 安娜叹气：“他不理我。” 这下黎诺惊讶了，安娜的性格设定是亲和活泼，连她都无法接近么？ 到达医疗室时里面空无一人。 安娜指向疗养舱的方向。 “叶桉？”黎诺本以为叶桉在疗养舱休息，走过来却看到对方靠着舱壁坐在地上，仰着脑袋神游太空。 听到他的呼唤，慢吞吞地转头投来目光。 黎诺停在原地，与他相隔三步的距离。严格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索伦星上鲜血和过长的头发令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之后五个月忙于失去星核的虫3星磁场紊乱的事，只在伽耶丽发来的二十多条危亡通知中反复熟知这个名字。 这段时间，黎诺没有空闲对叶桉的形象性格经历加以猜想，乍然相见，他竟有一副很好看的五官，灰色瞳孔仿佛凝结薄冰的湖面，溢出沉静淡漠的气质，像轻薄将散的雾，缥缈疏远。 眼神很冷淡，不是敌意，更像是从内里渗出来的，没有生气的漠然。 黎诺内心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没来由地想起幼时跟随母亲前往某个星球，靠近森林的住所外遇见的，陷在猎人圈套的雪狸兽，玻璃质感的眼珠写满等待死亡，不需要人类解救的冰冷。 他不是刚新生吗？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眼神？ 带着疑惑，黎诺弯腰向叶桉伸出手：“怎么坐在地上？” 叶桉对黎诺的形象并不陌生，过去兰登分享过不少有关他的影像，近距离的真人倒是第一次见。 似乎没什么区别，毕竟虚拟成像技术相当成熟。非要说，大概真人的眼神有温度，也可能是离得太近造成的错觉。 叶桉无视黎诺的手，扶着舱壁慢慢站起来。膝盖伸直的瞬间，再次不受控地软了。 “欸。”黎诺赶忙扶住他，“给你找个轮椅吧。” 叶桉脸上划过一丝羞窘。 想想他经历九死一生，躺了五个月，刚刚醒来又在地面瘫坐三个多小时，没有进食过任何东西，弱成这样倒也情有可原。 “能走吗？”黎诺抓住他的手臂，轻声问道。 他们挨得很近，黎诺说话的气息几乎喷在叶桉脸侧，热乎乎的。叶桉始终低着头，视线落在胳膊上的手背，掌心温热像是要融化他的皮肤。 “可以。”叶桉抬起头，撞进黎诺浅绿色的瞳孔里，深邃柔软，酝酿着温暖。 很多年后某个深夜，叶桉和黎诺并排躺在星穹下闲聊，关于命运齿轮嵌合转动的时机，不约而同想到医疗室第一次见面。 他没有搭上黎诺的手，依然被他接住，被他掺扶着走到不远处的座位。小段路程，他们走得很慢，彼此缄默地平视前方，医疗室安静得只有清浅的脚步声。 “这辈子没走过这么慢的速度，一步分成三步走，我当时很想直接把你抱过去，又担心太唐突。”黎诺侧身抚摸叶桉的脸，光雾中的眼眸亮晶晶，“你当时在想什么？” 叶桉蹭了蹭他的掌心：“什么都没想。” 此时叶桉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这段路太长了，长到被黎诺紧握的部位越来越热。直到他们面对面坐下，温度仍旧附着在身体上。 他垂着头，手指交叉落在大腿缝隙。 “先坐着缓一会，等下带你去餐厅吃点东西，或者我叫人送到这里来？”黎诺率先开口。 叶桉摩挲指腹，艰涩开口：“不用。” 黎诺一顿，起身倒来一杯温水放入他手里：“润润喉咙。”待他喝下大半，接着说：“这点时间，我们来聊聊天。” 叶桉抬眸看了眼黎诺，没作声。 “我想知道那天飞船上发生的事，为什么会爆炸？”黎诺取走他手里的杯子，尽量将声音控制得柔和些，以免听起来像在审犯人。 叶桉沉默片刻，温吞出声：“我跟他们说飞船有能量锁，可以用星核补充能源实现连续跃迁，”他向黎诺投去一瞥，“逃出你的追缉。” 黎诺眯起双眼，透出一点审视，身体向后退了退：“你怎么知道新一代制式飞船有能量锁？” 当然是雷蒙院士告诉他的，其中的套锁方程组还是他解的。叶桉把目光移向旁边的水杯，含糊道：“猜的。” 以防黎诺追问，他赶紧跳过这个问题：“少将提供的飞船只提供不到四分之一的能源，是计划在跃迁口抓住他们吧，盗取星核，加上原本犯的罪，他们必死无疑，现在结果一致。” 从进入飞船他就决定这么做，既不会牵连无辜的人，还能帮少将拿回星核，一举两得。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活了下去？ 想到这，叶桉看向黎诺：“我为什么没死？” 黎诺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他没深究叶桉刻意隐瞒能量锁的事，反正人在星舰上，总有机会获悉，他有的是耐心。 黎诺思索片刻，上身前倾，双手学着叶桉交握搁在膝盖中间，“排查爆炸现场时，我发现星核吸附在你的心脏上，可能是它保护了你，虽然伤势惨烈，还奇迹般残留一口气，就把你带了回来。具体原因等伽耶丽研究吧。” 第5章 想到叶桉刚才的话，黎诺眼神一下变得奇怪：“你不是维修工吗？对军用飞船这么了解？” 新一代制式飞船变革较大，叶桉不仅能启动系统查看能源面板，仅通过能源储备猜到他的计划，还能利用飞船激活星核，这是一个普通维修工能做到的事？ 叶桉撇开眼，随口道：“军事迷。” “是吗？”黎诺意味深长地反问。 获取到的资料显示，叶桉分明是个普通人。在培育院按部就班长大，没有出彩的天赋记录，十五岁不愿意植入芯片而前往地下城生活，二十岁重新回到地面，之后十年做着飞行器改装维修的工作。 虽然地下城的资料无法收录，但他不认为以地下城贫瘠的条件，叶桉能做出惊天动地的成就。 这人不仅气质如雾似冰，连身世都像藏着秘密。 黎诺暗自啧声，心中的谜团越滚越大。 在他沉思的时间里，叶桉不声不响地盯着水杯出神，眼前忽然出现手掌晃动，目光跟过去时听见对方说：“即使海盗其罪当死，你也不应该这么做，你的生命可远比他们重要。” 叶桉抿紧唇与黎诺对视，那双浅绿色瞳孔看人时深沉又认真，在这样全然包裹的目光下，很容易产生一种自己对他而言很重要的认知。 而他又说你的生命远比他们重要。 第5章 萤火（五） 少将未免太自来熟了 叶桉摇了摇头，心中反驳，不重要，我本来就想死。 他没有把话说出来，按照以往经验，向别人诉说轻生的意愿，又给不出令人怜悯的理由，往往会被冠上“无病呻吟”“矫情”“想太多”的字眼。 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另一个人。倾诉悲观的同时也将负担施加给对方。 他第一次向兰登表达想死的念头，对方认为他只是太孤单，整日瞎想走进死胡同。时间一长就开始如临大敌，非要时刻盯着他才放心，生怕他哪刻冲动上头，做出不可挽回的举动。 最后叶桉不忍心兰登陷入草木皆兵的折磨，装作好起来，努力扮演积极向上，打消他的担忧。 不知道少将听后会是什么反应，不说总归省事。 “我能离开吗？”叶桉问。 黎诺来了兴趣，向他靠近一些：“你想去哪？回索伦星吗？” 索伦星的叶桉大概已经死于那场爆炸，自然不可能回去，没有监测器和人权协会的关注，想死容易得多。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在下一个停泊星球离开。” 黎诺讶然：“你确定吗？你应该不知道下一个停泊星球是哪吧，人生地不熟，你一个人去那里干什么？” 人生地不熟才好……叶桉把眼睛转向别处：“想换个地方生活。” 黎诺盯着他的脸看了会，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不过一番沟通下来，他发现叶桉的嘴挺严实，再问估计也问不出有用的话。 黎诺只好作罢，“抱歉，暂时不行，星核在你体内，安全起见你必须留下来观察至少六个月，确认不会对你，对其他人和星球磁场环境造成影响。” 他停顿一会，补充道：“另外得麻烦你配合伽耶丽的研究，你能活下来完全是奇迹，不管从哪个方面都非常值得深入，说不定会达成一次历史性的突破。” “……”这和告诉健全人无药可救只能等死有什么区别。 叶桉暗自叹气，整个人瞬间松垮下来，气息变得透明轻薄，好像一阵微风就会将他打散。 黎诺眼底涌现惊诧，这么难以接受吗？ 他尝试宽慰叶桉：“黎明星号一应俱全，完全能满足你的生活需求，在这里你是绝对自由的，到时候我会支付你一笔不菲的金额，你想换个地方生活，钱是必不可少的，换个角度当一份工作，会不会好接受一点？” 少将的神情倒是真诚，叶桉却无情反驳，不会。 想归想，他习惯期愿一次次落空，是与否都没有意义。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少将不必顾忌所谓的人权，把他当成实验白鼠，研究也好，解剖也好，尽可随意处置。 但他知道不可能，就像他听到少将说可能对其他人事造成影响，具有突破性研究价值时，内心升腾起不可遏制的服从。 道德对人类的驯化根深蒂固，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时刻鞭笞，逼着人一步步走进痛苦的泥淖。 他受困其中，无法自拔。 短暂的沉默过后，叶桉端起杯子，将剩下的凉水喝完，抿了抿唇，视线轻轻扫过黎诺的眼睛。 黎诺：“？”是接受的意思？这么含蓄？ 他瞥了眼见底的水杯，琢磨几秒，应该没意会错吧。 再看叶桉变回冷冷淡淡，神游天外的样子，仿佛一团捉摸不透的雾。 黎诺第一次产生无力招架之感，他无声喟叹，站起来：“带你熟悉熟悉黎明星号，顺便用个餐，需要代步工具吗？” 叶桉摇摇头，撑着座椅慢腾腾起身，原地站了会，感觉还行。 黎诺没再说什么，先一步打开医疗室的门，等他出来，放缓脚步走在他身边。 叶桉平时做事习惯有条不紊，这会身体不太利索，速度就更慢，好几分钟才走完一段长廊，眼前逐渐热闹起来，舰员和形式各异的机器人往来不绝。 “少将。” “舰长。” 身旁接连传来热切的招呼，叶桉看向黎诺，对方嘴角噙着温和的笑，偶尔回一两句，多数时候只是点头颔首。 据兰登所说，黎诺少将在星网上的人气很高，看来舰队里也挺受欢迎。 “小诺！”一个虚拟人像蹦蹦跳跳到他们面前，双马尾扎着蝴蝶结，一身上白下黑的水手服，顶着一张明媚的笑脸，活脱脱元气少女的形象，“小叶小叶，我是安娜，这是我的虚拟体，有时候我会进入机器，为你们提供实质性帮助。” 虽然但是，小诺？ 叶桉朝黎诺飘去古怪的眼神。 黎诺无奈地笑笑：“性格设定，”随后立马撇清：“我没有参与安娜的设计。” “怎么啦，不喜欢我这个形象吗？我可以换哦。”安娜打了一个响指，变换出穿着巴洛克裙装的萝莉，短短几分钟上演了一出变装秀，从公主裙，旗袍汉服到职业套装，轻熟风，二十几套服饰自由切换。 最后停留在白色连衣裙，带着雏菊发箍的黑长直发，双手提着小包的清新淑女形象，脸颊微红，眼眸含羞。 叶桉：“……”设计师的特殊癖好？ 黎诺按了按额角，简直没眼看，平日没注意过安娜竟然有这么多装扮。以防再换装，他赶紧打岔：“安娜，向叶桉简单介绍一下黎明星号。” “好的。”安娜又一记响指切换回元气少女，凭空调出一张虚拟分布图，“黎明星号分为三层，我们现在在一层，主要是中控区和研究中心，负一层是舰员居所，二层覆盖种植园、餐厅、训练中心，商城和娱乐厅。” 分布图显示的是二层布局，跳过了一层和负一层。叶桉没在意，心不在焉地听着。 安娜注意到他的不专心，收回分布图，靠近他笑眯眯地说：“记不住也没关系哦，”她把手放到嘴边，“任何公共区域，你只要喊安娜安娜，我就会出现在你身边。” 叶桉颔首。 “好了，你去玩吧，我和叶桉要去吃饭。”不知不觉两人来到传送电梯，黎诺按住叶桉的后背，一起进入电梯。 安娜在外面挥手：“待会见~” 电梯门合上，眨眼便到二层，正对的玻璃门在他们靠近时自动打开，左侧由四种爬藤类花卉形成环形入口，里面透出幽蓝的光，节奏轻快的音乐，伴随清甜的香味时隐时现。 “喜欢喝酒吗？”黎诺靠近低声问。 叶桉回头瞥他一眼：“我没喝过。” 黎诺脸上闪过一线惊讶：“有机会试试，”他把手覆上叶桉另一侧肩膀，带着他走向右侧：“你想吃什么？” 不管是肩头的手掌，还是亘在后背的臂膀，存在感强烈到叶桉差点同手同脚，脑子被无名热气薰得晕乎，“随便。” 记忆中与唯一称得上好朋友的兰登相处，没有这样亲近的时刻。这超出朋友的边界吧，少将未免太自来熟了…… 他有些无语地瞪了眼黎诺。 后来有次兰登八卦他们的相识，叶桉说起这件事，兰登听后一脸扭曲，嗓音充满怨气：“是我不想吗？每次我试图靠近你，你都会表现出明显的戒备，我以为你不喜欢和人肢体接触，一直努力控制自己，我容易吗？！” 叶桉懵了，他认为自己并不排斥别人的接近。只不过在人际关系为1的成年时间里，没有足够的样本告诉他，人与人之间，朋友之间应该保持怎样的距离。 他以为那就是兰登对待朋友的方式，有样学样，把它当成定律，所以对黎诺这个搭肩行为感到不适应。 很怪，但也没有拒绝。 第6章 而黎诺没有察觉，他迎面对上伽耶丽：“真不巧，我们刚来，你就要走了。” 伽耶丽一身休闲服，半扎着丸子头，两束酒红色长卷发散在胸前，没有佩戴单片镜，银质眼球对准叶桉几秒，轻轻哼了声，神情轻松：“已经过了用餐时间，你们来得有点晚。” “我工作超时了，”黎诺笑了笑，搭在叶桉肩头的手轻拍，把他落在别处的注意拉回来，“你们之间似乎有点误会？” 叶桉看向伽耶丽，脑海中浮现几个小时前对方拂袖而去的场面。 不是误会，他确实对辛苦救治自己的医疗官很没有礼貌，内心是有一点怨气的——没人让你救，多管闲事。 但站在对方的角度，被无缘无故冷待，会感到莫名其妙和委屈吧。 “抱歉。” 伽耶丽撇撇嘴，勉强接受这个道歉。她问黎诺：“他还没有光脑吗？” “晚点给他。” 伽耶丽点点头，往腕部光脑按了两下，一张虚拟数据笺悬浮在两人眼前。 她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对叶桉说：“我给你制订的调养计划，等下最好按照我的食谱点餐，之后每三天到医疗室做一次检查，计划表拿到光脑再传给你，你身体素质有点糟糕，建议严格执行。” “好详细，辛苦了。”黎诺一面阅览一面感叹，“发我一份吧。” 嗯，叶桉在一旁默默赞同。细致到作息时间，每日每餐饮食忌口，运动类型和频率，娱乐活动，全部一一具体列举。 他看了看接收计划表的黎诺，又看了看伽耶丽，一股陌生的暖流在心头转瞬即逝。 “谢谢。” 第6章 萤火（六） 承担起部分关照你的责任…… 他们在餐桌落座，黎诺继续看着计划表：“本来还在苦恼帮你点什么餐，这下省事，伽耶丽直接帮我做出选择。” 叶桉静静地注视黎诺，绿色光屏隔在中间，加深了那双瞳孔的颜色。他总觉得在哪见过这样的荧绿。 半响黎诺关掉计划表开始点餐。 叶桉则收回视线，余光里冒出两个红点。他朝边上的绿植望去，一只黑银相间的蜘蛛趴在根部，硕大的圆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几个呼吸的功夫，蜘蛛顺着桌沿爬到他身上。 巴掌大小的仿生蜘蛛，叶桉拎起一足仔细研究片刻，捧在手心与它对视。 一人一蛛大眼瞪小眼，莫名喜感。 黎诺好笑道：“应该佩顿搞出来的玩具。” 话音刚落，蜘蛛突然对准叶桉脸部喷出一团蛛丝，左眼鼻子嘴巴，大半张脸覆盖在内。 黎诺大惊，连忙拿走蜘蛛，坐到叶桉身边帮他清除蛛丝，同时点开佩顿的通讯。 蛛丝紧扒着眼皮，叶桉忍不住蹙起眉心，摸到额头上白丝边缘用力撕扯，却不曾黏性极强，差点把眉毛拨秃了。 “我来。”黎诺朝他发红的皮肤吹了吹气，拽着边角一点点往下扯。 叶桉只好乖乖任他动作。 “哈喽舰长。”腕部光脑传来一道轻快的男声，声响荡在两人相近的面容间。 “你的蜘蛛为什么无故攻击人？”黎诺沉声质问，手上动作一点没停。 佩顿紧张道：“啊？你被攻击了？” “不是我，是叶桉，他不过捧在手心端详，蜘蛛突然就喷出一团蛛丝。” “哦，那还好。” 黎诺斜了光脑一眼：“你这叫什么话？攻击别人就应该？” 佩顿轻咳两声，语气飘忽：“呃啊，大概出毛病了吧，我马上收回来，放心，蛛丝无毒，沾点水很容易撕下来。” 说完逃也似地关闭通讯。 黎诺啧了声，恰好他们点的餐到了。他用纸巾打湿蛛丝，湿透后果然很轻易便撕下来，脸上只有额头被叶桉粗暴撕扯留下的小片红痕。 黎诺轻轻碰了碰：“疼吗？” 叶桉跟着摸了下，“没事。”他把桌上的蜘蛛拿起来，翻出腹部细细摸索。 “你搁在旁边就行，到时候佩顿会来回收。”黎诺已经坐回对面，将餐盘里的营养粥放到叶桉面前。 叶桉眉头微挑，放下蜘蛛未置一词。 “接下来想去做什么？”黎诺先一步结束用餐，单手托腮注视叶桉，“回去休息，还是去隔壁娱乐厅看看电影放松？” 叶桉吞下最后一点粥，抬眸回视黎诺，顿了顿说：“休息吧。” “好。” 黎诺将叶桉送到负一层的休息室，简单叮嘱两句便离开了。 休息室空间不大，独立卫生间和卧房的配置，单人床左右两侧放置矮柜，对面仿木制衣柜里挂着几套灰色舰队服和休闲常服，一套书桌椅陈置床侧面，桌上摆放一盆用作清新空气的海伦伽蓝花。 叶桉在门口站立，思考应该做什么，联盟首屈一指的独立星舰应当很值得探究，但，提不起兴趣，与他无关，没意义。 身体渐渐变得沉重，疲惫。他慢腾腾走到床边，掀被，弓起背蜷缩进去。 一开始睡不着，眼睛闭着，头脑却很清晰地感知到外界的存在，心跳，呼吸，海伦伽蓝花微弱的换气声，镭射气体在昏暗的室内弥散，床头蓝色睡眠灯像一只只水母列队悬空漂浮。 前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不由自主播放起幻灯片，然后熄灭，意识海一片漆黑。 后来有没有睡着，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分辨不清，黑暗麻痹了对时间流逝的判断。 直到一个荧绿色的光点乍现，一分二，三，四，五……形成一片绿色的星海。 兴高采烈的童声响起：“成功了成功了。” “好漂亮！” “我去叫妈妈！” “妈妈，你快来！” 温柔的女声：“怎么啦，饿了吗，蓝莓蛋糕还要等一会哦。” 无数绿点组成巨大的“生日快乐”映在女人迸出惊喜的瞳孔上，随着五声齐响的生日歌，绿点散开，飞到女人身边，落在她褐色长发，点缀波点的天蓝色裙摆，浅粉的围裙花边，停在她总是温暖的手心，永远笑吟吟的脸庞。 绿色的星云里，她像一颗恒星，五个六七岁的小行星围绕她运转，叽叽喳喳地催促：“妈妈，你快许愿！” 女人闭上眼，脸上洋溢着幸福：“希望我的孩子们健康顺遂地长大，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无论平凡卓越，永远自由快乐。” “好啦，我们一起去吃蛋糕！这些小光点是什么，一直跟着我。” “是小叶做的仿生萤火虫，它可以摆出好多图形。” “好厉害！小叶以后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大发明家。” …… 女人和孩子们相簇离开，带走了绿色星海，实验室暗淡下来，剩下一只钻进玻璃器皿里出不来的萤火虫。 叶桉没有把它解救出来，而是静静看着，看它不断扑腾翅膀，消耗掉最后一点能量，彻底熄灭。 地球2066年灭绝的物种，被热爱文学的桐月从古老的诗词中发掘出来，“轻罗小扇扑流萤”，她一直念叨着想见识。 六岁的叶桉把它做出来，当成培育员母亲的生日礼物，那年她一百零五岁，是一位温柔善良的女人，衷心爱护每一个孩子。 今年母亲一百二十九岁，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开始长皱纹了吗？身体还健康吗？还会每天坚持给孩子们做不同口味的小蛋糕吗？ 叶桉通通不知道，他回到童年那间空无一人，设备过时的实验室，机械地制作仿生萤火虫，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 “小叶小叶！” 被安娜唤醒的时候，叶桉瞳孔成像全是荧绿色，荧绿色的安娜虚拟体，荧绿色的医疗室，荧绿色的伽耶丽—— 又担忧又生气地瞪着他…… 叶桉蜷起手指，闭上眼适应好一会，再次睁眼，没那么绿了…… 他缓缓坐起来，眩晕和嗡鸣同时袭击大脑，他忍不住干呕两下，眼眶沁出生理泪水，湿漉漉地瞟了眼伽耶丽，莫名心虚…… “小叶，你睡了三天。”安娜叹气道。 “什么睡了三天，是昏迷了三天，”伽耶丽没好气地说，“如果不是我迟迟没等到你来医疗室做检查，让安娜去找你，你可能会死在休息室。” 真是很遗憾。 叶桉暗暗泄气，垂着眼绷紧唇线，摆出油盐不进的姿态。 伽耶丽：“……”好气啊！ “请你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认真执行我的调养计划，再这么下去，你可能哪天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嗯，求之不得。 “究竟是谁的身体啊，怎么感觉我比你还着急。” 请你放弃我。 “少将说你想要换个星球生活，以你现在的消极态度，别说六个月，一年都不能离开黎明星号！” 恐怖故事。 伽耶丽说得口干，叶桉仿佛静止了一般，没有给出一点反应。 医生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不配合的病人，你在这边劳心劳力，他搁那头拖后腿。 第7章 伽耶丽冷眼盯着他许久，深深吐出口气，再次拂袖离去。 “小丽——”安娜左右为难，手指缠成麻花，小声问：“小叶，你还难受吗？” 叶桉眼睫轻微颤动：“我想回休息室。” “好吧，”安娜眉眼耷拉两秒，换上笑吟吟的表情：“我带你去。” 重新躺到休息室床上，叶桉几乎没什么实感，做了一场梦，眨眼又从医疗室瞬移回来。 哦，中间挨了几句骂。 也不算骂，是着急过头的关心，他能理解的。 可如果一个人不在乎自己，别人的关心只会是一种负担，既无力承受又扎伤对方。 叶桉呆呆地注视海伦伽蓝花，绿叶簇拥五六支四芒星状的橙红花朵，飘散出淡淡的清香。 良久他闭上眼尝试入睡，要是真能如伽耶丽所言再也醒不过来就好了。 但显然命运从未眷顾他的意愿——几个小时后，悠扬的音乐持续骚扰他的好梦。 门口一身浅色运动服的黎诺，笑眯眯开口：“早上好，一起健身？” “……”叶桉面无表情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少将对每个人都这么尽心尽力？” “不是，”黎诺眨眼道，“你比较特殊。” “因为我病弱且不知死活，能满足你大男子主义的保护欲？”叶桉气质忽然尖锐起来。 黎诺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意思，平心静气地说：“是有点，不过你的病弱，我多少需要付点责，没能成功从海盗手中救下你，把你带回黎明星号又不闻不问，你好不容易醒过来，我自然应该承担起部分关照你的责任。” 叶桉不依不饶：“这么多年战争冲突从未停止，没能顺利救下的人想必不在少数，你这么想当星际救世主？” “再来几个像你这样消极怠工的人，我未必当不起。”黎诺悠悠道，“麻烦你给我积攒经验了。” 这轻描淡写的回击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叶桉挪开视线，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黎诺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尖刺融化了，流溢的气息淡而轻，很好欺负的样子。 他轻笑了声，追着叶桉的眼睛挨过去，“一起运动？” 第7章 萤火（七） 术业有专攻 叶桉看黎诺一眼，转身进入卫生间洗漱。 训练中心分为复健室，训练室，对战区和运动场。 入口处不少进出的男女舰员，三两结伴搭肩挽手，有说有笑，路过时相互打一声招呼，关系看起来十分不错。 叶桉视线从他们亲近的肢体接触上流连，跟随黎诺进入复健室。 空间很大，放置着不少器材和看不出用途的机器。里头有十来个人正在做着不同的复健。 “这边强度比较温和，你先适应，等你体能提上来，再试试其他健身活动。”黎诺环视一圈，他很少来这里，说不上了解，但还是问：“需要我介绍下每个机器的用法吗？” “不用。”叶桉语气淡淡。 “好的，那待会见～” 说一起运动，当然不是真的一起，黎诺不至于陪他做老年康复活动，他也不可能跑步打球之类的，坚持不了几分钟估计就得歇菜。 监督，或者陪伴？ 叶桉心中咀嚼这个词，陪伴，字面意思就充满温暖的味道。 对他来说是陌生又新奇的体验。 以免等下黎诺过来念叨，叶桉打算随便找个器材应付一下。 无意瞥见一个男人正在缓慢做体前屈，露在裤外的一寸大腿覆盖浅浅的肌肉萎缩痕迹。他的膝盖没有完全伸直，边上停着一辆蛋壳形状的代步车。 许是察觉到注目，男人侧头望过来，扬起一个友好，称得上灿烂的笑容，眼神很平静，没有失意或者抱怨。 叶桉愣了愣，面上浮起不知所措。好在对方没有在意，回头继续耐心十足地抻腿。 他便默默走开，一个个器材逛过去，在最后一列发现一张呈坡体的床，面板显示具有按摩，矫正体态的功能——好东西！ 叶桉当即躺上去，四周升起贴合身体的曲板，头顶冒出一双机械手臂按捏太阳穴，与此同时床面和曲板开始运作。 他一动不动，浑身上下的肌肉都被照顾到，轻微的酸痛，更多的是舒服，不知不觉陷入昏昏欲睡。 迷糊间，一道阴影从上方落下来，泛着浅绿色的涟漪，浅绿色…… 叶桉猛然睁开眼，与黎诺的视线上下交汇，视野是暗的，但那双眼里晃着明亮的笑意。 他摸索到开关终止按摩，曲板缩回去时坐了起来，抬眸看向黎诺。 运动过后，轻薄的运动服有些贴体，显现出胸腹精韧的肌肉线条，额前发丝湿黏，脸上挂着还未干透的细小汗珠，唇色很红。 半蹲在他面前，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弯曲的手臂鼓起充满力量感的肌肉，嗓音带笑：“这么舒服吗？都快睡着了。” 叶桉别开脸，支吾一声。 “这个按摩床倒是很适合你，”黎诺站起来，朝他伸出手，“淋个浴再去吃早饭。” 床体很矮，离地面只有二十厘米，边上没个支撑，在狼狈起身和抓黎诺的手之间，叶桉犹豫几秒选择了后者，由他把自己拉起来。 淋浴间两个男人边穿衣服边聊天，见他们进来，跟黎诺打了声招呼。 叶桉站在一边等他们出去，看着黎诺欲言又止，有点想说他身上一点汗没出，可以不用淋浴…… 但黎诺已经把衣服递过来了。 “……” 早饭依旧是黎诺点餐，刷刷两下，像是把伽耶丽定制的食谱烂熟于心。 叶桉捋了捋额前汽湿的头发，把手放腿上静静等待用餐。 他原本的头发很长，没有刻意修剪，现在的短发还有点不太习惯。 “上午想去做什么？”黎诺双臂相交枕在桌面，温声说：“四处闲逛？娱乐厅看书看电影玩游戏？或者去商城购物，可以刷我的账号。” “不可以回休息室。”在叶桉开口前，他又补充一句。 “……”叶桉瓮声瓮气道，“打游戏。” 黎诺笑了下：“好。” 娱乐厅里安置着三十多个虚拟舱，游戏分为两种模式，一种以游客身份登录，只能玩游戏商发行的免费版本，打发时间倒也够。 第二种是内部舰员身份，不仅市面上的流行游戏等级高，装备齐全，还可以玩局域网里黎明星号工程师开发的游戏。 黎诺想了想，用自己的账号登上游戏。 “本来计划中午一起吃饭，你玩游戏我就不打扰了，”黎诺在舱壁外的面板上设置好定时，“以防你入迷错过饭点，我会安排机器人给你送餐。” 叶桉一顿：“谢谢。” 对视几秒，黎诺笑着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玩得开心。” 等黎诺的身影消失门口，叶桉这才进入虚拟舱，躺进人体工程学椅，一顶半空的头盔缓缓盖住脑袋，伸出四条连接线吸附到太阳穴和头顶。 眼一闭，人置身于虚拟世界，两块显示屏悬浮在胸口的位置。 第一块是游戏商发行的公开游戏，叶桉基本玩过。第二块的游戏名却从未听闻，根目录名“天生妄想”。 隐约在哪听过。 叶桉点开第一个游戏，自动登录到首页，左侧有个排行榜，黎诺的名字排在第一。 他粗略浏览了一遍游戏规则，军事作战相关——术业有专攻，跳过。 第二第三至七八基本与策略对抗有关——不愧是少将。 猜测目录大概按照黎诺在线时间排列，叶桉直接跳到十五开外，排行榜第一终于不是黎诺了。 简意……怎么也有点熟悉。 他退回到根目录，盯着“天生妄想”四个字，在脑海里搜刮这两个名字的信息。 ……想起来了，黎明星号智脑实验室天生妄想，简意是里面的工程师，也是iupnes里的风云人物。 诚然，天才都是风云人物。 叶桉对简意有印象，纯粹因为此人没有收到任何一条回复，依然坚持不懈在他每次登录iupnes，第一时间发私聊打招呼。 他一度认为这是简意自动群发的招呼消息…… 不过简意排第一，叶桉大概知晓这个游戏的属性。 他重新进入游戏，在排行榜里找到黎诺的名字，46，还好，毕竟术业有专攻。 叶桉眼睛微微弯了下，开始游戏。 闯关解题，比最短通关时间。任何游戏一旦有排行榜，性质就变了。 第一次黎诺的名字跳到35。 第二次16。 第三次1。 满意了。 叶桉开启下一个游戏，他不再关注游戏类型，只盯着简意的名字，凡是排前五，他就点进去，名次控制在简意前一个就行。 最后一个名叫三维模型编辑器，叶桉头上冒出一个小问号，这也是游戏？比赛建模？ 打开后二级目录下孤零零列着一个“jy-3650419”项目，他一看开头的两个字母，眉头一挑，jy，简意？ 第8章 顿了顿，叶桉慢腾腾把手移到上面，点进去，一个机械臂的三维雏形跳出来，旁边挂着概念图——杀伤性弹道型手臂，下一列的检验记录显示冲击力远超人体承受范围，没通过安全测试。 滴滴—— 虚拟屏弹出定时器，晚餐时间到了。 叶桉退出游戏头盔，机器人送来的餐食通过舱壁小窗传递到座椅扶手边。 他慢吞吞吃着饭，恍然意识到一天就要过去了。中午惦记游戏，匆匆吃完就回到虚拟世界，在里面不太能注意到时间的变化。 要不以后娱乐活动都打游戏，好快点虚度过去。 喝完牛奶，叶桉静坐一会，回到虚拟世界里，思考起简意没通过测试的机械臂。 人体机械改造最难的是消除反作用力的影响，外骨骼好歹有脂肪肌肉缓冲，机械臂直接连接到神经元，反作用力但凡大一点，对神经损伤几乎是必然的。 少将的机械尾，衔接处应当有阻力装置，且刀刃的反作用力远远没有枪炮大，目前机械改造多为冷兵器，或者像伽耶丽的扫描眼这种实际应用方面。 叶桉盘腿坐下，拿起机械臂的雏形摆弄。 最初他的理想同样是人体机械改造，后来渐渐对这方面产生不轻的抵触情绪，但架不住有个同样爱好改造技术的老师，雷蒙院士。 二十岁回到地面时，老师几次劝说他前往联盟主星，最高科学院可以破格录用。那时他状态不太好，一一拒绝了。 许是不忍天赋埋没，老师时不时用有的没的理由找叶桉解决问题，时间一长，装都懒得装，直接扔给他一堆文献和题目，要求按时完成汇报。 他不太会拒绝别人善意的举动。 故他一面在虚拟世界短暂重现年少没坚持的理想，一面在现实里做着不太相干的飞行器维修工作。 虚虚实实，慧极必伤，叶桉一直理智清醒地主动踏入深渊。 从虚拟舱出来，舰内光线昏暗，四处静悄悄，白日乱窜的机器人亦不见踪影，似乎与人类一起休眠了。 静也有静的好处，叶桉能比较自在地参观黎明星号。 绕过娱乐厅，长满多姿多彩花卉绿植的架子旁边，立着两架秋千，一架朝里，一架正对落地玻璃窗，窗外黢黑的太空，渺茫，幽深，看久了仿佛连灵魂都被吸纳进去。 过去叶桉从未进行过星际旅行，第一次目睹太空，他发现自己可能有恐惧症，脑袋犯晕，有点想吐。 第8章 萤火（八） hello world 简意洗漱完回到床上，照常打开光脑，先是上iupnes看最新帖子，回复几条私聊和问答，再点开热门头版粗略浏览资讯，没什么感兴趣的，便切换到黎明星号局域网。 公众频道群聊弹出@他的消息——截图，稳坐排行榜第一的游戏，被黎诺超了。 ？？？ 简意大为震惊，立马登录游戏查看。这一看，不得了，不仅那一个游戏被挤到第二，列表前十几个游戏的排名都下降一位，且很微妙的是，黎诺的名字仅仅压在他头上…… 故意的吧。 一定是故意的！ 简意内心升腾起浓烈的不服气和被拿捏的愤怒，他刚要找黎诺较量，手快打开了三维模型编辑器，几个月前设计的机械臂，以覆盖“hello world”的裸色外观展示出来。 ？？？ 不对吧，怎么记得没完成？ 五个月前，他把雏形搞出来以后，第一道安全测试没通过，还没来得及进一步研究，第二天就被黎诺拉去解决虫3星磁场紊乱的问题，回来休息几天，压根没打开过编辑器。 所以谁帮他完成？! 臭不要脸！ 简意气得脑门冒烟，对着虚拟机械臂捶了两圈，当即准备找回他的初始版本，一点不想碰这个已经完成的模型。 翻出自动备份时，视线在这颇具标志性风格的“hello world”外观上多瞟了两眼，像是被无形的手抓住，他停下动作，重新审视起机械臂。 通常完成各项验证测试后，露在外面的机械部件会绘制模拟人类皮肤的外观，最多根据主人的喜好添加装饰，当然也有人喜欢金属外观，觉得很酷。 但在简意记忆中只有一个人，喜欢给任何，哪怕枪械飞行器，无差别使用一套外观，也就是同id名的“hello world”——iupnes上非常神秘的大神，成名于独立解决掉难度系数为五星级，置顶五年未解的机械嵌入神经热能过载的问题。 此人上线频率很低，每次出现专挑五星级，发布时间超过三个月的难题，从不发言，结果上传就跑，主页认证初级爱好者。 饶是简意执着向他发出友好信号，亦从未收到回复，简直了。 他一度怀疑“hello world”是中央主脑衍生出来的机械意识，行事透着一股人机味。 现在“hello world”出现在他未完成的机械臂上，简意面露古怪，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兴奋，质疑，反复蹦跶。 他直接拖来虚拟人安装上去，将能量拉到预期最大数值。发射导弹，虚拟人体征显示臂膀衔接处温度持续上升，心率突破150，痛觉神经元明显活跃，但几分钟后逐渐趋于平稳，影响尚在普通人可承受范围。 简意情不自禁吐出一声短促的欢呼，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开始对虚拟人进行各种罔顾生理极限的折腾，极速奔跑，激烈搏斗，折叠手臂，极短时间内拉能量数值，几番连续操作下，虚拟人终是承受不住宕机了。 但这并不重要，正常人没这么变态。 简意没管虚拟人，赶紧打开后台，从头到尾认真读起方程式。他意外发现，机械臂不仅通过安全测试，在他原有基础上整体优化了极限值，超出预期百分之五。 简直不可思议！ 是他吧，是他吧，‘hello world’！ 简意嘴角疯狂上翘，整个人莫名激动起来，接连打了好几个滚，怀揣着即将见到久仰大神的心情，打开日志。 最新一条记录在一个小时前，id……黎诺？ ？？？ 简意一个鲤鱼打挺，眼睛瞪得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光屏上的名字。 错觉吧，他揉了揉眼，再看，还是黎诺…… 舰长被盗号了？ 下一秒简意便自我否认，黎明星号的防火墙可是他们一伙人建立的，不可能有人能破墙。 难不成，舰长进化了？ 猜测一经探头，简意越想越有道理，一定是这样，毕竟舰长经常出入不同星区，没少接触各种能量辐射，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极有可能。 他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在群聊里@黎诺：舰长，你什么时候察觉自己发生正向基因突变的？ 【黎诺：？】 【黎诺：什么基因突变？】 黎诺一头雾水，甚至莫名其妙。 本来他好好地靠在床头与家人日常聊天，突然收到简意的@，问的还是基因突变…… 【伽耶丽：我怎么不知道舰长发生基因突变了？】 【黎诺：我自己都不知道】 【佩顿：简意气昏头了，所有游戏被舰长超了哈哈哈哈】 游戏？ 黎诺猛然想起叶桉使用他账户玩游戏的事，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虚拟舱。 身为独立军事战舰的舰长，尤其离开五个月，他最近忙得有点晕头转向，没人提醒差点忘记叶桉的存在。 虽然已经很晚，黎诺思量片刻，仍旧下床打算去看看。那家伙轻飘得跟阵雾似的，实在没法让人放心。 【简意：不仅游戏，舰长还把我之前做到一半的机械臂完成了，预期超出百分之五！】 【戴维斯：少将天天处理公务，水都顾不上喝，哪有时间折腾你的东西】 【简意：见鬼，舰长的账号真的被盗了？】 【佩顿：你在质疑我们的技术？】 【黎诺：我的账户借给叶桉用了】 【简意：谁？】 【伽耶丽：五个月前被舰长带回来，意外与星核融合幸存的人】 【佩顿：哦~是他啊】 【简意：所以是星核导致他基因突变，智商爆表？】 【伽耶丽：我没有他之前的大脑数据，无法判断，很值得探究的点，过两天检查一下】 【简意：……】 【佩顿：你很失望？】 【简意：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我的机械臂上做了什么】 【佩顿：做了啥？】 【简意：截图】 【佩顿：哇哦，‘hello world’，amazing~】 【科蒂：难不成叶桉是‘hello world’？】 【简意：请你不要侮辱他，他绝对不是一个需要通过外部辐射提高智商的人】 【佩顿：你之前还说‘hello world’是机械意识】 【伽耶丽：我没有在他大脑皮层发现突变的迹象，也可能之前没过多注意】 【科蒂：所以他就是‘hello world’】 【简意：这是一个常识性词组，任何人都能用，说不定是巧合】 第9章 【简意：等我明天一试究竟！】 …… 发完那句话，黎诺就关掉了光脑，没有关注其他人的消息。他来到娱乐厅找人，早上开启的虚拟舱显示关闭状态。 “安娜，叶桉在哪？” “在花架旁边哦。” 黎诺找到叶桉时，对方正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双眼紧闭脑袋耷拉，紧挨着一簇加百列大天使，两朵淡紫色的花心托着他的侧脸，眉心蹙起两道浅浅的褶子，看起来睡得不太安稳。 黎诺在他腿边蹲下，屏住呼吸。沉静深夜，美人枕着鲜花，如果没有眉心那点褶子，该是多么纯净美好的画面。 “叶桉。”他轻柔地呼唤。 叶桉眼睫颤了下，入目两朵加百列大天使，白色花瓣环抱着淡紫色，像少女晕开的眼影。头一偏，与黎诺柔和的眼神相撞。 “怎么睡在这？” 叶桉向旁边的玻璃窗投去一瞥：“有点晕。” 黎诺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窗外黑如沉铁的太空，恍然：“你是第一次看吧，换个地方可能好点，来。” 有一就有二，面对少将递来的手，叶桉平静地借助他的手站起来。 黎诺的脚步比之前轻快些，像是要带他去一个秘密地点。叶桉感到一点莫名，步子跟着加快。 他们来到最西侧的螺旋阶梯，黎诺回头看叶桉一眼，从后面推着他的肩膀往上，到一处宽敞的平台，按着他席地坐下。 叶桉扫了一圈，什么都没看见，只见一句“抬头”便下意识仰起头，暗灰的舰顶消失，幽深黑沉的太空倾覆，好似猛兽张开满是獠牙的嘴，要将他们吃进去一般。 眨眼的功夫，那喉管里飘下清浅的虹雾，氤氲袅娜，如有实质包裹住他们，一片星云波澜壮阔地铺陈开来，状如生机勃勃的巨型肺叶，斑斓，流光溢彩，呼吸般极缓地起伏。 一股强烈的震撼袭上心头，寒毛直竖，个体仿佛变成星云吐纳的气息，微乎其微。 “害怕吗？” 叶桉闻声望去，隔着揉碎虹光的薄雾，黎诺浅绿色的瞳孔莹亮又深邃，时而深，时而淡，闪烁着，如同—— 萤火虫。 第9章 一颗果核（一） 黎明星号的舰队文化…… 叶桉手指动了动，瞬息间产生了想要捕捉的冲动，想要触碰那点荧绿，是不是和记忆中一样，散发着微茫的热度。 终究没有动，“还好。” “那就好，”黎诺笑了下，抬头仰望星云，“是不是很漂亮？” “嗯。”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着欣赏瑰丽的太空，浮光萦绕在他们之间。 “你把简意的机械臂完善了？”黎诺忽然偏头打破寂静。 叶桉迎上他的目光，眨了眨眼：“不是游戏吗？” “不是，”黎诺好笑道，“简意习惯把一些脑洞放到游戏区，套用说辞是不管能不能落地，先搞出来玩一玩。” 他凑近叶桉，语气变得煞有介事：“天才通常比较有个性，多少有点自傲目中无人，作品被人擅自修改对他们来说是极大的冒犯。” 叶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话。 “简意对此非常愤怒，非要我交出是谁做的，”黎诺脸上划过一丝为难，话锋紧接悠悠一转，“要是你愿意加入我们天生妄想实验室，同事之间问题不大，我也好从中调解，你怎么想？” “……我是自然人。”叶桉提醒。 “我知道，”黎诺态度蛮无所谓，“虽然没有自然人进入军事战舰的先例，但先例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 叶桉沉默片刻，避开黎诺真诚的眼神：“我只是个普通人，受之有愧。” 黎诺挑眉：“知道能量锁，能启动新一代制式飞船且懂得如何激活星核，一天之内不仅能在一群天才激情创作的解题游戏里游刃有余地控制排名，还能优化天才设计的机械臂，普通？” 叶桉：“……嗯。” 黎诺：“……” 安静好一会，在气氛走向奇怪的凝滞之前，叶桉抿了抿唇，淡淡开口：“你可以告诉简意是我做的，随他处置。” “就算他要暴打你一顿？”黎诺斜眼。 “嗯。” 黎诺无声叹气，把双手搁到脑后平躺，眺着璀璨星云，颇为遗憾地说：“开个玩笑，简意没有生气。” 但希望叶桉加入实验室，确实真有这个想法。 人类足迹遍布七个星系，数以千计的星球，与各种各样的外星生物和平共处。每个星系由一个超级中央主脑串联起各个星球的智能主机，通过分布宇宙中的通讯卫星，形成笼络整个星际联盟的网络，满足跨星系沟通。 军队巡航，意在保障人类安全，维护通讯卫星，探索新宇宙。一旦开始巡航，几乎以年为单位漂泊宇宙，即使星舰配备富足的生活设施，长时间远离亲人朋友，过程依然非常难熬。人类对陆地对家园有着刻入骨血，难以割舍的情怀。 每次停靠人员流动在所难免。身为舰长，黎诺怀揣着求贤若渴的心态，简意就是他从最高科学院诱拐过来。 简意生于主星，进入最高科学院本是最好的选择。军舰实验室通常专攻武装防御相关内容，方向比较单一，远不如科学院自由。黎诺当时给简意开出的条件是他可以随意支配黎明星号的资源，并且拓荒的未知原料优先供智脑实验室使用。 其他星舰可做不到这么任性，谁让布兰恩家族是星际联盟最大的军火巨头之一，财大气粗，黎明星号所有配置全星系数一数二。 领导嘛，总要学会给员工画大饼。 黎诺暗暗思忖着怎么说服叶桉留下来。他也不着急，反正还有六个月，足够他攻略叶桉，打开对方的心扉。 “未来离开黎明星号，你想做什么，继续飞行器维修吗？”黎诺转头看向叶桉，以唠家常的口吻挑开话头。 叶桉看他一眼，学他的样子躺下，星云尽数落入眼中，“不知道。”没想过，也用不着想。 黎诺转回头：“以你的知识储备，完全可以换个职业体验。我偶尔会想，如果退伍或者小时候没选择参军，我大概会做个旅行家，走遍每一个星球，记录人文，生物图谱，把我看到的风景分享出去。” “……嗯” “可惜黎明星号不太能在每一个星球停靠，就算停靠，逗留的时间很短暂，不足以深入了解当地的特色风情。我的芯片里储备了大量的星球资料，但愿有朝一日能亲眼去看看。” “……” 黎诺停顿半响，没听到叶桉的声音，偏头一看，对方竟然睡着了，以婴儿在子宫里蜷缩的姿势。 他爬起来，轻轻唤了声：“叶桉？” 唔……睡梦中的叶桉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出声回应，下一刻又听到一句嘀咕“睡着看起来还挺乖的”。 没…… 之后就彻底失去意识了。 可能是在虚拟世界里待得时间太长，星云很美，光雾动人，少将的嗓音很好听，叶桉难得这么安详地睡去，踏实无梦。 第二天在音乐中醒来，头脑清明，没有过去无数个清晨的疲倦沉重。 身下是休息室的床，叶桉呆了几秒。 少将把他抱回来的吗…… 忽然有些不想面对门外的人。 啪啪啪。 音乐还未终止，门外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叶桉微微皱了下眉，不是少将？ 他拖着步子走去开门，一个棕黄色蜷发的男人面色不太好看，双手插在银灰舰队服口袋里，眼神微妙地上下打量他。 “叶桉？”男人问。 “嗯。”叶桉低头与他对视，简意？ “我是简意。”简意蹙起眉心，心头涌起浓浓的不爽。 不是，他怎么这么高？！！ 只有172的简意想不通，智商高就算了，凭啥个子比他高这么多？！！ 黎明星号平均身高184，他之前倒没觉得怎样，智商不够身高来凑，一群大老粗，不care。 但眼前这个人，先是游戏里故意压他一头，又把机械臂超预期完成，分明是蓄意挑衅。 还没开始比脑子，先在身高上输一大截，可恶！ 黎诺过来找叶桉吃早饭，就看见这样一幕，满脸写着斗志的简意，和神色自若的叶桉，上下视线互不相让。 “你们，”他左右各看一眼，古怪地问：“在比赛谁先眨眼？” 叶桉刚要转头说话，简意突然气势十足地插入：“你输了！” ？ 什么时候开始比赛的？比什么？眨眼？ 叶桉回想了下，刚才确实眨眼了。 简意顶着叶桉一言难尽的目光，挺直背：“你先眨的。”经舰长提醒，临时加入的比赛，勉强扳回一点点点。 “……”叶桉看向黎诺：“他多大？” 黎诺捂唇咳了声，眼里笑意不减，瞟了下简意说：“23。” 叶桉点点头，“稍等。”没什么反应地进卫生间洗漱。 第10章 简意：“……” 黎诺彻底忍不住笑出声，立马收到简意幽怨的眼神。他清清嗓子：“你来这么早就为了跟他比赛？” “当然，我要验证他是不是‘hello world’。”简意理直气壮地回道。 “你问过他了？” “还没……”被身高差距搞昏头了。 “至少先问问。“黎诺转念一想，就算是，叶桉大概也不会承认，他更想当个普通人。 “舰长，”简意脸上浮现意味深长的神情，“你不觉得叶桉很可疑吗？” 黎诺一顿，往室内投去一瞥。 可疑，当然可疑。 新历年开启后，人类从培育院诞生成长，施行定向教育，从小只要对某方面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或者天赋，院内针对这方面，会尽最大能力给予资源深造，可以说这是个不会埋没天才的时代。 而天才一定有迹可循，赛事，创作，研究，十五岁离开培育院之前至少有一个记录在册，能够被某领域的人们熟知。 例如简意十岁的球形机器人，十二岁全科目技术大赛的金奖。 而叶桉如今的种种表现与他单薄平凡的资料根本不相匹配。 “资料是索伦星传来的。”黎诺说，更多的就只能通过中央主脑获取，非必要，他并不想动用特权。 “等叶桉自己说吧。” 简意撇撇嘴，还不如等我测试。 叶桉出来的时候，简意还没走，跟他们一起到餐厅吃早饭。 “快吃，吃完去我实验室。” 叶桉咀嚼的动作骤然停住，捏着三明治，直直地看着简意，像是有点没理解他的话。 不是说没生气吗？ “咋啦？”简意大咧咧地问，“你有事？” 黎诺有些好笑：“他想跟你探讨一些问题，”他对叶桉眨眨眼，“与人沟通有益身心健康，也是伽耶丽调养计划中的一环。” 四目相对，叶桉腮帮子重新鼓动，不置可否地专心吃三明治。 黎诺轻笑了下。分开前把迟到的光脑扣到叶桉手腕，递去一个水果：“调养计划表在里头，中午不和你们一起用餐，玩得开心。” 叶桉嗯了声，握着水果仔细端详，个头很大，偏椭的球形，手感不太硬，绿色果皮密布白色斑点，一端绽开六瓣菱形萼片，中心缩起萎靡的黄色花蕾，味道香浓而不冲，蛮好闻的。 “走。” 还没思考出这个水果要怎么吃，简意一把抓起他的手臂。 叶桉被迫迈步跟上，无力腹诽，黎明星号的舰队文化是自来熟吗…… 第10章 一颗果核（二） “你在那边会开心一点…… “一边去，今天没时间和你玩。”回到实验室，简意略过一只蹭腿求摸头的机器狗，直奔操作台。 机器狗尾巴耷拉两秒，摇出虚影跑向后面的人，一双赭黑眼珠写满兴奋。 叶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片刻，弯腰揉了揉金属质感的狗头。 “嘤嘤唔～”小狗发出幸福的叫声。 “lulu，自己去玩，”简意把叶桉拽到月牙形桌子前坐下，自己坐到对面，推去平板，“我先来考考你。” “……”叶桉憋了会说：“你有对象吗？” “你有对象？！”简意拔高音量反问，可恶，又输了。 “没有。”叶桉迅速放弃这个话题，将水果放到一边，捡起平板，映入眼帘的是一道人机衔接口热能过载的问题。 “…………” “三个小时后验收。”简意一脸严肃，整个人陷进座椅里，双臂抱胸，俨然监考的架势。 叶桉放下平板，深吸口气道：“游戏是运气，机械臂是误打误撞。” 简意眯起眼，显然不信：“你先做题。” 僵持一会，叶桉抿了抿唇，低头看起题目。 一个小时后，他把平板推回去，带着点无奈地耸了下肩。 “这么快？”简意惊愕，立马批阅起来，面色随着翻页越发难看——空，空，空，错的，空，空…… 翻到最后一页，空。 他呲牙咧嘴地瞪向叶桉：“你故意的。” 叶桉拖着嗓子，不紧不慢的语速中透出认真：“太难了，看不懂。” 简意沉着眼，试图从他脸上发现一丝说谎的痕迹，但那张脸仿若冻结，平静无虞，简直不知道让人说什么。 他忍了忍，语气不善：“你登入iupnes，我要看你的主页。” “没注册。”叶桉淡淡道。 简意皱起眉心：“你为什么要搞个‘hello world’的外观？” 叶桉眼睛微微张大，像是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问：“培育院五岁的编码初识课，我只会这个。” 有点道理——才怪！ 简意面容出现明显的狰狞，目光紧逼，仿佛要把他洞穿。 叶桉就这么坦荡地任他看。 “你们干嘛？”一道男声打破僵局，佩顿一屁股跌进椅子里，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晃一圈，伸出手挡在简意眼前，“呆了还是傻了？” 简意扒开他的手，哼道：“你问他！” 佩顿把注目放到叶桉脸上，勾起一抹友善的笑：“我是佩顿，那天攻击你的小蜘蛛的主人，不好意思，出了点问题，希望你原谅。” “是吗？”叶桉悠悠地说，“我以为是个整蛊玩具。” 简意眉宇微动。 佩顿面色不变：“怎么会这么认为呢？黎明星号很和谐的～” 叶桉捧起那个绿色水果，细细抚摸，香味很浓，多摸一会手心便会留下长久不散的清香。他用指甲轻轻划破果皮，嘴上随意吐字：“猜的。” 简意：“……”拳头硬了。 佩顿默然，垂眼咳了咳，打起哈哈：“故障故障，我们很友好的。” 叶桉几不可见地扯了下嘴角，抓着水果离开座位，“没事我先走了。” 没在意他们的反应，叶桉自行转身，几句细碎的交谈传到耳边里“咋样，验证出什么没”“哼，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跨出实验室，叶桉伫立着不动，内心浮起一丝茫然，接下来应该去做什么。 被简意这么一打岔，游戏中虚度的心思歇了，其他事也提不起兴致。 停在这当门神亦不合适，琢磨一会，他决定找个不会有人经过的地方待着，昨晚的露台不错。 白日星舰光线明朗，叶桉摸索到光雾按钮时，还担心效果不明显。好在虹雾散下来，穹顶的星云依旧如昨夜那般壮观。 他抱着膝盖目不转睛地欣赏，巨型肺叶的呼吸近在耳畔，漫长地一起一伏，时间仿佛静止了。 某片虹光忽地闪入视野，晃了下眼，叶桉低下头缓解，便看见手腕不久前被黎诺扣上的光脑。 他盯着好一会，抱着说不清的心情，用个人身份编码登录进入。 联络列表弹出数条消息，多是维修厂顾客发来的缅怀，置顶联络人兰登，最新一条是一个月前——“你在那边会开心一点吗？” 叶桉把手移到编辑框，停止许久，最终关闭了聊天界面。 第二个置顶联络人老师，半个月前发来消息：“小叶子，老师想你了。” 那股难以描述的心情一瞬酝酿出灼人的温度，煨得胸腔胀热，哽着喉咙喘不上气。 叶桉在这一刻感到无比的难过，为自己无法回应他们的关爱和思念。 他像一口没有回声的枯井，冷眼看着投掷进来的呐喊，不着痕迹地消弭，却无力做些什么。 叶桉近乎落荒而逃地切出去，没有勇气再查看这个账号，而下一秒兰登闪烁的头像又叫住了他。 【兰登：叶桉？】 【兰登：不对，你是谁，为什么会有我朋友的账号？】 【兰登：不管你想干什么，请你立刻离开！！】 叶桉顿了顿，回：我是拾荒者，在垃圾回收厂发现这个光脑，很抱歉，给您送回去？ 【兰登：哦，算了，我想我朋友会很乐意他的东西帮助其他人，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兰登：他已经去世五个月了】 【叶桉：很抱歉】 【兰登：不用抱歉，死或许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可惜我现在才知道，他一直在骗我，骗我他已经不想死了，在我面前假装没事时，内心该多么痛苦】 【叶桉：他也许不想让你担心】 【兰登：是的，他是个很善良的人，虽然外表看起来冷冰冰】 【兰登：你介意听我倾诉吗？我们没有共同朋友，憋了一肚子的话】 【叶桉：不介意，我现在在休息】 【兰登：谢谢】 【兰登：其实我不是很在意他骗我这事，毕竟一开始我也骗了他。刚见面的时候，我找他要联系方式，说想学习一些飞行器保养方法，其实我是见色起意，想跟他上床】 【叶桉：？】 【兰登：不好意思，低俗了，但确实是真心话。那时我刚结束一场星际旅行，家里的飞行器出现故障，就在经常光顾的维修厂提前向修理工下单，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新增了员工，照片非常漂亮】 第11章 【兰登：我承认我有些外貌协会，去了发现本人果真很好看，气质尤其特别，清冷疏离，我几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当场就起了接近的心思】 叶桉此刻内心着实复杂。 总算解答他，兰登面对自己的冷淡，依旧持之以恒搭讪的原因。交朋友讲究你来我往，捕捉猎物则需要耐心和执着。 【兰登：当然，结果很失败，认识三个月的时候，我试图触碰他的手臂，他吓了一大跳，表现出明显的戒备。我猜他对亲密关系不感冒甚至抵触，就决定放弃，不想浪费时间】 【兰登：后来有次我和朋友喝酒喝过头，生了场病，本来想叫朋友来照顾我，结果迷糊间不小心按到他的号码，那时候我们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联络了】 【兰登：他照顾了我一整天，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我们是朋友】 【兰登：你能理解吗？我当时想哭】 【兰登：从那刻开始，我撇干净心思，想和他做好朋友。他只有我一个好朋友】 【兰登：虽然他性格冷淡，从不主动靠近别人。可我们相处，我总觉得他照顾我比较多，他那么聪明，总能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 【兰登：可我做了什么，相识七年，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产生死亡的念头，痛苦到面对海盗入侵，不躲不避，死于爆炸】 【兰登：或许逼一个没有求生欲望的人活下去是一种残忍】 【兰登：他现在会感到开心吗？】 【兰登：但愿如此】 兰登似乎只需要一个倾诉的地方，并没有在意对方的回复。 叶桉默默窥探着另一个角度的友情，心情逐渐平静。 老实说他确实没有察觉到兰登所说的见色起意，而且第二年兰登就带来伴侣和他见面。 他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些钝感，因为不在意不关心不渴望，连朋友也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但总归来说，这份友情是双向的。 【兰登：谢谢你愿意听我唠叨】 【叶桉：祝您快乐】 【兰登：谢谢，同样祝你快乐】 叶桉退出账号，决定不再使用。他们会慢慢释怀，逐渐遗忘他这个人，而自己会心无牵连地死去。 他依然揣着这个念想，从未改变过，相信不久之后就可以毫无阻碍地执行。 叶桉慢腾腾地平躺下，双手枕在脑后，浸在缭绕的光雾里，仰望美丽的星云，虚度着时间。 “叶桉，你没有按时吃午晚餐。” 第11章 一颗果核（三） “做个按时吃饭的好孩…… 叶桉猛然坐起来，眼看着黎诺走到身边，面无表情地落下眼神。他的腰板挺得直而正，身姿轩昂，给人十足的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叶桉心头一颤，手指不自觉蜷起来。 安静对视几秒，黎诺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躬身在叶桉对面盘腿坐下。 视线齐平，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那股压迫感好歹散去了。 “我堂弟七岁，每次接回家，无所不用其极地逃避吃饭，一定要人守着哄着。”黎诺上身往叶桉方向倾探，四目的距离拉得很近。冷静过头的眸色突然碎成细小的笑意，流露出一股实在拿你没办法的无奈，“叶桉，你也是小朋友吗？” 虹色光雾里，那双浅绿色瞳孔仿佛两只忽闪的萤火虫。叶桉缄口不言，直愣愣地注视他的眼睛。 黎诺没指望叶桉说些什么，拿起他放在旁边的水果，往上抛了抛，“手边的水果都不吃啊，你感觉不到饿？” 还真没感觉……叶桉看向那个绿色水果，顿了顿说：“没吃过。” 黎诺面上闪过一丝惊讶，屈指敲了两下台面，居中心的位置裂开一个四方口。他从里面取出一把手术刀，展开一个折叠纸杯放在两人中间。 “玉伽榴，第六星系赛维星上赤羽部落的树种，当地人叫它厄尔伽斯琉，意思是神赐之物。赤羽部落，见名知意，生活着一群长有红色羽毛的鸟人，信仰鸟神厄尔伽。不过他们不喜欢人类这个形容，认为有轻视的意思。” “部落里的植物非常丰富，棵棵粗壮高耸，树底常年雾气弥漫，各种虫蛇密布，所以赤羽人都住树上，玉伽榴生长高度刚好在他们住房下方，香气可以趋避虫蛇，因此他们认为这是神的恩赐。” “有趣的是，赤羽部落正对的另一半星球则完全相反，几乎寸草不生，地表大面积覆盖嶙峋的红色硬质岩，探测结果显示磁场压倒性偏移。” 黎诺语速平缓，像讲故事般娓娓道来，手上利落地破开果皮，刀尖精准从繁复的丝络里剔出一个个奶白色的果肉，垒在纸杯底。 “是不是闻着很香？其实果肉本身没什么气味，胜在味道不错，香气主要来源于核仁和花珠，树上的时候更香，到达刺鼻眩晕的程度，我们这已经是改良的品种，不然结一树果，整个星舰没法生活了。” 叶桉盯着黎诺剔果肉的动作，视线不由移到他的脸上，眉眼低垂，嘴里吐出的每个字仿佛汇成一条缓缓流淌的河，环绕着他们。 他讲述的是叶桉所不知道的见闻，没有丝毫说教的意味，搭配手上的活，更像即兴分享。人在接收未知新奇事物时，不自觉会带点仰视，只觉那一刻对方好似在发光。 “好了，”黎诺从四方格里取来一支叉子，与纸杯一起塞进叶桉手里，“尝尝符不符合口味？” 叶桉叉起一颗果肉送进嘴里，口感绵软，汁水挺足，有一点点牛奶的味道，但是味道更甜，容易上头的清甜。 他又吃了两个，迎上黎诺等待的目光，“挺好吃的。”停顿会，“谢谢。” 黎诺笑了下，低头继续处理剩下的残余。他把鹅蛋大小的果核刨出来，丝络和果皮扔进四方格，又从里面取出一杯水，把果核扔进去清洗，很快果核变得仿若一块玉石。 黎诺擦拭干净果核，捧到叶桉面前，眼睛明亮：“它最值钱的是这块果核，别看表面全是粗糙沟壑，打磨后和真玉石一样，不仅香气持久，而且里面动态分布着一种反光物质，会显现出照射光的颜色。” 说着他翻出几张用它制作的工艺品照片，有的镂空雕刻嵌入人造发光宝石，有的制成薄片串成幕帘，有的用作鸟兽雕塑的眼睛，各种场景下，呈现出别具一格的美。 黎诺把它放到叶桉膝盖上，笑眯眯地说：“要不要手动磨磨看，打发时间？” 叶桉吃掉最后一个果肉，拿起果核查看，指腹抹过表面粗糙的浅坑，质地坚硬，手动打磨估计挺费时间。 不过费时间对他来说恰恰是个优点。只是他没做过这种粗细活，更没什么审美，最后也不知道能磨出什么样子，作为礼物……可能拿不出手。 叶桉收起果核，“我试试。” “好。”黎诺把台面处理干净，合上四方格，起身的同时把叶桉拉起来，“真的不饿？吃点宵夜？” 叶桉摇摇头，吃了个水果，足够了。 “行吧。”黎诺边下阶梯边说，“以后饭点我来找你。” 叶桉目光从脚下台阶移到前面人的后背，幽幽道：“少将很忙吧？” 黎诺先一步到底，回过头从下往上看他，“那你会好好吃饭吗？” 叶桉挪开脸，嗫嚅：“没觉得饿。” “是身体感受不到饥饿，还是潜意识不想吃？”黎诺的眼神洞若观火，“前者倒是可以让伽耶丽仔细检查一番。” 叶桉走到他身边，看也没看他，闷声说：“知道了。” 语气里显而易见的不情愿，逗得黎诺直乐。他把手臂搁到叶桉肩上，一齐迈开步子，头一歪，笑声滚进他的耳朵里：“做个按时吃饭的好孩子，小叶先生。” *** “不错，各项体征数据有显著提升，虽然距离标准指标还有不小的进步空间，依旧可喜可贺。” 伽耶丽关掉数据面板，看向正慢吞吞下床的叶桉，脸色比起两个月前好得多，之前脸白得吓人，仿佛风一吹就倒。 她对上叶桉的视线，会心一笑：“继续努力。” 不。 叶桉暗自叹息，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谢谢。” 一个想死的人突然开始往好的方向前进，他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少将是个行动力十足且说到做到的人，这两个月再忙也会抽出时间来找他吃饭。 有时叶桉会在黎诺眉宇间看到一点疲惫，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就好比有个人看你陷入泥沼，好心过来拉你一把，手臂被沼泽边上的锯叶割伤依然没有松手，人之常情，不可能真正的无动于衷。 但要他承诺会好好吃饭积极调养，同样很困难，无法违背内心的意愿。 不过转念又想，难道被人推着拱着前进，就不算背叛自己吗？ 较真起来，算的。 偏偏他曾经受过良好的教育，除却在两者之间反复横跳，无谓挣扎，似乎也没有更两全的出口。 第12章 离开医疗室，叶桉朝中控区最近的传送电梯走去，在那里等待黎诺结束工作，一起去餐厅。 比起忙碌的少将找人，他这个无所事事的闲杂人等主动一点更合适。 临近饭点，传送电梯周围过路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显然已经习惯电梯边上有个磨果核的男人等黎诺少将，没有投来多余的视线。 叶桉静静伫立，眼前的人来又去了几波，多身着蓝色舰队服。 他已经能通过服装辨认出每个舰员的大致身份，蓝色是士官，白色是医疗人员，银灰色是研究人员，橙红色是行政管理员，诸如清洁整理的基础劳动，都是机器人负责。 再次过去两个士官，叶桉掏出玉伽榴果核，开始用磨纸细细打磨。 养成习惯了，有事没事磨一磨，最深不到一厘米的沟壑，肉眼可见的浅了不少。 至于要雕刻成什么样式，他还没想好，从小就没有挖掘出一丁点艺术天赋。 干脆雕个“hello world”算了。 “叶桉！” 沉思间，熟悉的嗓音传来——简意拿着一个不知何物的东西，从另一边过来。 自从那次验证失败，简意仿佛把叶桉当成一个挑战攻克，时不时突然出现，言语下套，抛出问题，约打游戏，非逼着他露出马脚。 面对叶桉极尽敷衍的“看不懂”“听不懂”“运气”“蒙的”“不会”，反而越挫越勇。 像个熊孩子，越不让他做什么，越斗志昂扬地跟你作对。 愣是把本该平静无聊的调养生活，搞出一点鸡飞狗跳的架势。 想到这，叶桉默默转身面朝墙壁，开启装死大法。 第12章 一颗果核（四） 缺个搭档 这日，叶桉缩在娱乐厅的图书室，阅览一本宝石设计的纸质书，腿边放着那颗打磨几近圆润的果核。 “叶桉。” 他从纸质书中抬头，黎诺阔步走来，脸上挂着惹眼的笑容，瞄了一眼书便一把拉起他：“先不看，有个集体活动，我缺个搭档，帮个忙。” 少将还能缺搭档？ 叶桉没来得及问出口，人已经被黎诺拽着离开图书室，拐到一间宽阔的射击场。 里面三两聚集着很多人，蓝色与银灰、白色的舰队服，仿若海水与浪花，熙熙攘攘，碰撞出不息的欢声笑语。 “舰长，你确定不和我搭配？”简意抱着胸杵在入口处，眼神复杂地瞟了眼叶桉。 叶桉微微挑了下眉，眼珠斜向黎诺。 黎诺没看他，清咳一声，对简意说：“都跟戴维斯说好了，就别说这些。” 简意撇嘴：“哼。” 旁边的佩顿凑过来，挤眉弄眼：“那这次的第一名很有悬念了。” 简意挺直腰杆昂起头，个子矮一截，气势却丝毫不输，拳头捏得硬邦邦：“这次我不会输给你的。” 叶桉：“……”谁要和你比了？ 随着一声口哨响起，人群渐渐往后撤，三色舰队服两两搭配往前站立，各自腿边升起一个t型台，侧面悬挂几把枪支，台面则是一块显示屏。 “规则很简单，”黎诺拿起一把趁手的制式□□掂量，指着配套的三维眼镜解释：“吹哨后，显示屏上会出现囊括人文地理生化科学的题目，每道题限时一分钟，回答正确才会弹出虚拟无规则运动靶，用时和靶数综合最高的一队获胜。” 叶桉抛给黎诺一个无语的眼神，少将不会也加入了简意的试探吧，说不定就是少将暗中指使的。 他深深吐出口气，弯腰，手肘抵上台面撑着脸，一副爱咋滴咋滴的态度。 哨声响起，窃窃交谈在场馆内扩散开来。 黎诺戴上三维眼镜，眼前事物蒙上一层蓝色滤镜。他矮下头与叶桉一起看题目，距离近得可以看清根根长翘的睫毛和下眼睑，遮挡一半的灰色瞳孔此刻变成了掺杂铜离子的异极矿。 十秒内眼皮掀起又落下，再掀起。 黎诺：“？” 叶桉：“……” 无言对视，叶桉忍不住开口：“我不会。” 黎诺以为他又在搪塞，轻拍他搭在台面的手背，耐心劝道：“只是个普通游戏，没别的意思。” 叶桉抿了抿唇，幽幽的语气带着点小委屈：“我真不会。”他只是个没植入芯片的自然人，怎么可能记得住宇宙里一个叫琉托的星球气候特征，连在哪个星系都不知道…… 受不了这群变态的芯片人！ 黎诺低头看题目，哦，地理题。他默默输入答案，抬起上半身，毫不迟疑地对着前方开一枪，目光重新投向叶桉，讪讪道：“不好意思。” 他差点忘了叶桉没有植入芯片，人脑储备七大星系成千上万个星球特征和天差地别的外星族群，确实极其困难，这也是军队不招收自然人的原因之一，贸然进入陌生星球是很危险的。 叶桉扁了下嘴，看向下一道题，一秒抬眼。 黎诺：“……” 如此黎诺一连答了好几道题，叶桉就托着腮当吉祥物。 好不容易轮到与人体改造技术相关的题，黎诺对叶桉做了个请的姿势，站直，手上随意地把玩□□，目不斜视看着前方。 叶桉：“……”呵。 直到一分钟过去，虚拟靶影子都没见，黎诺疑惑转头，叶桉蛮没辙地摊摊手：“答错了。” 黎诺：“……” 不知不觉三个小时过去，大部分人已经答完所有题目，挤在墙壁上的实时排行榜前查看成绩，揶揄，调笑声迭起。 简意很早就结束答题，戴维斯作为黎诺的副将，能力自然不俗，他们两一路遥遥领先，霸占榜首，以往这个位置是他和黎诺。 强者当然要搭配强者，简意每次面对其他人妄图邀请黎诺打破他们的组合时，都用这句话反击。 这次要不是黎诺非要和叶桉一组，他们依旧会搭档。 比赛开始前，简意就将黎诺叶桉当做强劲对手。t型台一缩回去，他立马望向那两人，见他们还低着头，心中顿时升起胜利的喜悦。 谁知一分一秒过去，他们仍然围着t型台，简意等不下去了，弱智都不用这么久。 其他人亦觉得奇怪，即使不了解叶桉，少将一个人也不至于拖到最后吧。 众人纷纷送上好奇一头，简意更是直接站到叶桉身边，眼睁睁瞅着他垂眸深思，然后倒计时十秒里写上错误答案。 所有人沉默了，再看黎诺老神在在地转着枪，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同情向来第一名的他这次要垫底。 “是0.09！！”简意实在忍不住提醒，说叶桉完全不会吧，他能算出0.9，会吧，又是错的，服了。 叶桉当即干脆地修改答案。 “3错了，第二行第三列。”一经简意开头，其他人也不再旁观，不管什么比赛精神，开始帮助叶桉答题，反正他们已经倒数。 叶桉很识趣，答案一冒头就立马填上去。 然而纵使有人报答案，两人的综合成绩依旧突破有史以来最低分，创造出一个跌无可跌的新记录。 “没事，你只是不擅长。” “这次的题目比较难，第一名比分也不高，没关系的。” …… 舰员围在叶桉面前，暖心地送上安慰。叶桉一言不发，一股奇怪的热流涌上心头，短暂却清晰。 还是第一次在比赛中因失败被人安慰。 “走吧，还有个活动。”很快人渐渐散去，黎诺拍了下叶桉的肩说。 他们走在人群最后，前方说笑声不小。叶桉慢腾腾跟在黎诺身边，看着他划拉光脑信息，侧面表情很平静。 “少将会失望吗？” “什么？”黎诺关掉光屏，偏头疑问。 “垫底。” 黎诺轻笑，把手探到叶桉另一侧肩膀，不答反问：“你什么感受？” 叶桉讷讷道：“没什么感受。” “那我也没什么感受，”黎诺莞尔，“认真玩归认真玩，我不太在意排名。而且我本来只是希望你参与到集体中，你总是一个人待着。” 叶桉怔愣住，一下子失去了言语。几个小时前，他以为黎诺是抱着试探的心思邀请他搭档，没想到竟然…… 前往另一个场地的路上，叶桉不时向黎诺飘去一抹视线，虽然一句话没说，向来表情淡淡的面容出现些微别扭还是挺明显的。 黎诺几次无意与他对视都禁不住想笑。 “舰长，要不降低一点难度？”负责活动策划的泽亚看了眼叶桉，直白地说，“不然他没有游戏体验。” 叶桉默了。 黎诺坏兮兮地贴过来问：“要么？” 叶桉：“……不用。” “嗯，那就不用。” 泽亚以为叶桉是不想被看轻，和声和气道：“玩游戏重在体验，这里的题目难度比上一个游戏还高，你可能体验比较糟糕。” 叶桉坚持：“不用。” 泽亚：“好吧，那你和简意一起吧，这次是五人一组。” 第13章 时刻关注叶桉动静的简意一听这话，当即表明立场：“我才不和他一组。”谁要和故意答错题的人一起比赛！ “……”泽亚一脸无奈地拉来两个队友，“那我们一起吧。” 比赛内容是五个人配合在特殊磁场里将重力球推进指定洞穴，完成时间是下一关的解题时间，通关用时最短的一组获胜。 推重力球时，叶桉被安排在第一段，拨到拐角就行。 泽亚：“磁场逆转过程会出现几秒钟的平衡，重力球阻力会暂时消失，卡这个时间就很容易推动。” 话音刚落，球弹进下一段管道。 排在第二段的泽亚愣了下，被队员拱手臂催促：“快快快。” “哦哦。” 叶桉放下推具，抬眸间与对面的黎诺视线交汇一秒，顺着他低头的动作盯上不断旋转的重力球。 很快球进入小洞，台面弹出虚拟显示光屏。 “宇宙宏射线辐射剂量为2.57il……避免嵌入式机械增幅的临界值是多少？”泽亚读出题目，啧啧道：“第一题就这种难度，我们分一下方程式，节约时间。” 他的话是对着黎诺和另外两个队员说的，脸都没有向叶桉侧一点。 叶桉没在意，听着四人低声讨论，光屏反射的荧蓝数字在瞳孔上闪烁，分秒极速跳动，不等他们合算，叶桉把手指放上答题区。 “欸？”泽亚的声音把其他三人的注意吸过来，四双眼睛齐齐盯着叶桉手指不停顿地写下计算结果。 “bingo！” 光屏消失，重力球磁场变换出更复杂的管道。 “好了。”把重力球推进第二段，叶桉声线没什么起伏地提醒一句。 泽亚&另外两名队员：“……？”这人什么情况？ 第13章 一颗果核（五） 好好吃饭 “泽亚，别耽误时间。”黎诺好笑地催促道。 “哦哦。” 因为整体难度较高，一共只有七道题，重力球不用说，前面连续五道题，叶桉都在四人得出结果前“bingo”完了。 除却黎诺噙着高深莫测的浅笑，另外三人皆是怀疑人生的表情，最后两道干脆啥都不做，直勾勾盯着叶桉。 缺少过程运算，叶桉速度慢了些，但依旧在限定时间内顺利完成。 大屏幕第一个出现黎诺泽亚叶桉五人组，半分钟后简意五人组排在下面。 简意原本胸有成竹，看到结果傻眼了。 接连通过的其他人差不多同样的反应，不约而同把惊讶的目光转向那五人，却发现他们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安静如鸡，奇怪的氛围无形蔓延开来。 有人问出大家的狐疑：“泽亚，你们什么啥情况？”四带一还能第一？ 泽亚机械地转头，手指指向叶桉：“他答的题。” 简意闻言脸色一阵红一阵青，就知道！！！ 场馆霎时陷入很短的鸦雀无声。 对结果不在意也不意外的黎诺，视线一一划过四个队友，叶桉倒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泽亚三人表情则略显呆滞。他禁不住笑出声，举起手掌：“第一名欸，喝个彩？” 三人恍然，总算露出胜利应有的姿态，分别和黎诺击起掌，声响打破了场馆的凝滞，一锅粥地乱起来。 到叶桉，就显得有点不配合，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手掌。 黎诺直接把他的手提起来，啪地一声，一凉一热的两个手心合在一起。 叶桉怔了怔，又听他笑眯眯地说：“感谢小叶先生带领我们取得第一名~” “叶桉，你好厉害啊，那上个游戏怎么回事？”回过神的泽亚凑过来问，其他人睁大好奇的眼睛。 叶桉慢半拍地转向他，握起拳头，一时不知道咋回，总不能说我是故意的吧…… “叶桉没有植入芯片，临时被我拉过来玩，那会脑子没转过弯。”黎诺贴心帮他解释。 没芯片？泽亚麻了，那不是更厉害？我前面说了什么？ “呵呵，不是蒙的吗？”不知何时过来的简意发出一句阴阳怪气的冷笑，“你还不承认？” “少将。”恰好这时不远处的戴维斯叫了一句。 叶桉目光跟着黎诺远去，嘴上随口回：“承认什么？” 简意一顿，被他问住了。承认是天才，还是承认是“hello world”？是不是天才跟他没关系，重点是为什么要用“hello world”外观！！ “你显然不止学过编程初识课，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一个人的标志吗？” 叶桉收回视线：“谁？” 简意：“‘hello world’。” 叶桉：“？” 简意烦了：“我也不知道他是谁，iupnes上他的id就是这个。” “哦，”叶桉不紧不慢地说，“那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简意：“……”气晕！ 叶桉盯着他一会：“你不能破解他的ip？” 要是能破解我早就去找他了……简意瞪他，恨不得钻进他的脑子挖出答案。 从知道机械臂是叶桉优化的，简意莫名就有一种感觉，这个人便是自己一直追逐的“hello world”。 第一次知道这个id，是十五岁他尝试解决那个置顶多年的难题，此后每个他感兴趣的问题，都被“hello world”先一步解决。 一开始只是简单记住，后面越来越在意，迫切想知道他是谁，想来一场学术上的深入交谈，或者交个朋友。 可惜没人打探得到，他就像母亲讲的武侠故事里充满传奇色彩的隐世高人，神秘，淡泊，无所不能。 少年时期至今，简意无时无刻不想见“hello world”一面。 眼下好不容易出现个模糊的影子，偏偏对方非常沉得住气，死不承认，铜墙铁壁似的，无法撬动一丝缝隙。 简直让人怄死！ 面对简意的怒视，叶桉不为所动：“祝你早日找到他。” 简意：“……”想揍人！ “简意，”回来的黎诺指着叶桉吩咐，“给你个任务，和他一起吃饭。” 简意：“……” 叶桉：“……” 黎诺接着对叶桉解释：“有个紧急任务需要处理，晚餐不一起吃了。” 叶桉无语：“我自己可以。” 简意像是被踩中尾巴：“我还不想和你吃呢。” 黎诺没时间听他们两个闹别扭，抬手各拍一下肩膀：“这是命令，好好吃饭。” 叶桉与简意相觑一眼，头各往一边甩。 今天两场活动，算是把叶桉的名字打出去了。等两人宛若临时凑一桌的陌生人出现在餐厅，泽亚和几个舰员坐过来搭话，勉强缓解了气氛。 叶桉不习惯和这么多人相处，全程不怎么开口，默默低头吃饭，话题扯到他头上，回答亦是简短几字。 在场几人并不介意，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质就很清清冷冷，加上智脑实验室一群天才，个个性格古怪，反倒衬得他挺正常。 点餐的时候，叶桉多点了一份水果，巨玫果，一种饱腹感很强的仁果类水果。 和他们在餐厅门口分别，他拿着一个个头很大的巨玫果，慢慢悠悠来到中控区。 军事中心游客身份进不去。叶桉就在传送电梯附近等着，没打算给黎诺发消息，想着碰到某个士官，请他帮忙带进去，碰不到就算了。 什么紧急事务，连晚餐都来不及吃。现今星际总体维持在相对和平的处境，战争少了很多，五六年前叶桉还会听兰登说起哪个星球爆发战争，黎诺少将如何勇猛，最近两三年基本没再提起过。 黎诺出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伫立在电梯口的叶桉，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略的沉静气场，靠近时语气都会不自觉放轻，生怕惊动什么：“怎么呢？” 叶桉收紧抓握巨玫果的手，说：“去吃饭吗？” “晚点再吃，去一趟伽耶丽那。” 叶桉点了下头，把巨玫果递过去：“垫垫肚子。” 黎诺面露惊讶：“谢谢。”即使与叶桉已经朝夕相处两个多月，算得上朋友，收到巨玫果，他依然感到受宠若惊。 一直以来叶桉给他的感觉像是一团朦胧又神秘的雾，对外界一切表现出明显的兴致缺缺，甚至漠不关心，不去找他，他能独自窝在某个角落待一天，把自己隔离群体之外。 从来在他主动靠近，要求下才会给予反馈的人，突然无征兆地做出与自身毫不相干的举动。 也是这个举动，在未来几次生与死的矛盾边缘，让黎诺坚信，叶桉并非如他表现出来的决然。 正如整日把死挂在嘴边的人，并不是期待死，而是在渴望爱。 黎诺抓着巨玫果看了又看，嘴角忽地绽开一抹欣慰的笑：“等会吃。” 他把手背到身后，正正色道：“刚好跟你说个事，烬灭之星爆发了一种病毒，有一艘星际旅行飞船的人不幸感染，当地异族自顾不暇，向联盟发来求救信号，明天我和伽耶丽要离开至少一个月。” 第14章 他身体往前倾了倾，语气又轻又温柔，带着点哄人的意味：“这段时间能答应我好好吃饭吗？” 四目相对，叶桉在这样的注视下，暂时把心里某个意愿藏了起来：“嗯。” “好，我相信你。”黎诺心满意足地笑笑。 气氛一下沉默，面对面，有默契似的谁都没动。 就在这时黎诺的光脑响了，戴维斯询问他是否结束和联盟的通话，“马上来。” 他放下手腕，重新对上叶桉的眼睛：“回休息室吗？” 叶桉：“嗯。” 黎诺帮他按开传送电梯，弯唇：“一个月后见。” 叶桉等黎诺转身才进入电梯，回到休息室，第一时间打开光脑，用临时身份登录星网，搜索兰登的公开账号。 兰登是个热衷星际旅行的人，喜欢冒险探索未知。他担心兰登在那艘飞船上。 好在公开账号最新一条动态是昨天。 接着叶桉又搜索了烬灭之星病毒的相关话题，关键词严峻，新型变异，极高死亡率。下面有当地异族人发布的内容，言辞不善直指是人类带来了病毒，嘲讽人类像群没家的虫子一样到处乱窜。 这个内容自然引来大量争论，有人po出烬灭之星历年病毒泛滥的记录，并附言“烬灭之星呼出的每口空气里藏着不下十种病毒”。 兰登在这条内容下发表一串同仇敌忾的评论。 叶桉给他点了个赞，便退出星网，盯着海伦伽蓝花发了会呆，拿出果核细致地打磨。 磨着，思绪渐渐飘到烬灭之星的病毒上。 人类会感染的病毒，必然会收录进病毒库仔细研究。死亡率极高的话，那群人大概等不到少将，但病毒样本一定会带回来。 感染后多久会死呢？传染性有多强？ 叶桉打磨的动作慢下来，眼睛虚焦，陷入某种迷失的状态。 但很快理智回笼，身体没来由漫起一股疲倦。他把果核收好，躺上床，闭眼前只想了一件事—— 希望少将和伽耶丽不会有事。 第14章 一颗果核（六） “请你继续好好吃饭。…… 黎诺不在的一个多月，叶桉的生活一下子失去支点，似水流一般没有方向地四散，沉寂，无聊，只需要按照约定好好吃饭。 休息室通往餐厅的传送电梯是直达的，路上不会遇到舰员，奈何两场活动下来，叶桉的存在感呈指数上升，一在餐厅露面，经常会有一两道友好的招呼。 泽亚和两个组队的队友更甚，时不时拉着他一起吃饭，发出娱乐邀请，问些研究上的困顿，俨然把他当成外聘工程师。 叶桉很头疼，不适应这种场面。于是他开始推辞用餐时间，以避开和他们碰面的可能，反正只答应黎诺完成一日三餐，没说一定要定时。 饭后打发时间的场所也尽可能选择无人的地方，观景露台，图书室，花架，或者干脆终日呆在休息室。 但他忽略了安娜的存在，黎明星号任何公开场合全在安娜的视界内，只要一句问话，位置无所遁形。 简意找过来时，叶桉正窝在加百列大天使花丛后面磨果核。 果核已经圆润如玉，可以进一步雕刻，只是样式还没定下来。宝石设计案例看了不少，感觉都不错，拿不准最终主意。 “你整天躲起来干嘛？” 叶桉听到这句夹杂着无语的嗓音，抬起眼，简意那张脸从高处坠到视平线的位置。对视几秒，他也有一点无语。 叶桉确定过去没有招惹过简意，根本不存在一丝交集。他搞不懂简意执着想找“hello world”的原因，这么坚持不懈地骚扰他。 总不能因为他没有回复过私聊就怀恨在心吧？那未免太小心眼。 安静一会，终是简意主动开口，他已经习惯叶桉冷淡寡言的脾性，“舰长要回来了。” 叶桉哦了声。 “情况非常糟糕，只有一个人暂时活着。” 叶桉握紧果核看着他。 简意眉心皱起忧虑和惋惜的神色，语气难得严肃：“伽耶丽想尝试si射线治疗，你应该知道si射线是宇宙涡轮粒子流中解离出来的一种超高辐射粒子，如果无法精准收束，病毒没杀死他，人先死于辐射了。” “我们尝试了几种碰撞方案，效果不太理想，事态紧急，你有什么想法？” 自从人类进入芯片和改造人时代，学科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精尖研究者往往会交叉学习，达到勉强精通的水准。 简意显然已经和生物医学研究员探讨过，时间充足他们绝对能够解决，现在大概是抱着人多办法多的想法来找他。 这不是一件普通的事，叶桉没法装作无知：“我想想。” “病毒资料在我这，有模型了。”简意脸上跃起明显的惊喜和兴奋，音量都增大不少，“你可以随便用我的实验室。” 叶桉瞅着他的神情，抿了抿唇：“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法保证能想出好办法。”激动什么？ “哦，”简意不以为意地努努嘴，忽地故作神秘地说：“‘hello world’已经一年没上线了。” 叶桉面无表情。 “以往他最长也就四个月不出现，”简意勾起意有所指的笑，“加上昏迷的时间，你在黎明星号待了快九个月。” 哦。 叶桉低下头，投入百分百的专注，用复合玻璃水漂洗果核，将表面擦出暖玉般的质感。 简意：“……” 就这样看他反复润果核，简意等了又等，实在忍耐不住：“你什么时候去我实验室？” 叶桉疑问：“我有说要去你实验室？” 简意睁大眼睛，不敢相信此人前脚答应，后脚就开始装傻：“不是说好一起讨论si射线吗？” “我只是答应想想，”叶桉顿了顿，“你可以把病毒资料发给我。” 简意深吸口气：“你的脑子是计算机做的吗？凭空实验？” 叶桉收拾好东西起身，看他一眼，“不发算了。” “……发。” 叶桉揣好果核，本来打算直接去虚拟舱，中途想到得好好吃饭，又转向餐厅。 简意一路跟在身边，想看他究竟怎么思考。就眼看着叶桉在餐厅定好送餐机器人，来到虚拟舱室。 “你不会要去虚拟世界冥想吧？”太逆天了…… “我不习惯和别人共事，”叶桉钻进去，关上舱门前，触到简意隐约委屈的眼神，补充道：“不针对你。” 简意：“……”我才没有在意！ 舱室内，叶桉设置好无痕模式，用个人身份编码登录进虚拟世界。不用简意的实验室，是因为他有一个专属的虚拟实验室，来自雷蒙院士的超级实验室一比一复制。 雷蒙院士今年176岁，叶桉是他最后一个学生。因为叶桉不愿意去最高科学院，便将自己的实验室投射到虚拟世界供他使用。 此刻进入实验室，不免想起老师。叶桉心里泛起些波澜，默默静处一会，打开简意发到光脑上的所有资料。 为了节约时间，叶桉打算直接在已有方案上寻找最优解。以简意他们的能力，这些方案一定是可行的，只是短时间内达不到满意的效果。 模拟病毒入侵显示其主要寄生于心脏肺部肝脏，扩散速度极快，极时间内就能导致脏器出现严重溶血反应。所幸烬灭之星平均温度较高，此病毒在高温下活跃，超低温可以暂时令它进入休眠状态，第一时间发现，尚有救治机会。 大概三个小时。 整个实验过程，叶桉老是走神，第一次出现这么不专心的情况。某个念头如同一头蠢蠢欲动的怪物，扒着理智，伺机一口吞噬。 仔细想想死在黎明星号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避免了肉身腐烂，星核暴露在外，对周遭环境生物造成影响，或者被别有用心的人拿走做坏事。 尸体可供伽耶丽解剖研究，星核由少将归还虫3星，怎么看都很合适。 除了有点对不起少将和伽耶丽这段时间的照顾。 但…… 叶桉暗暗叹气，摇了摇脑袋甩掉这些杂念，还有个生死未卜的人等待救治方案呢。 重新回到现实世界，叶桉整个人几近虚脱，眼一闭，躺在虚拟舱里直接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他望着舱顶静默许久，起身去找简意。传送电梯门一开，成片的紫光钻进眼球，便知道少将他们回来了，整个一层在消毒。 叶桉没往里走，首次唤醒安娜。 “我来啦小叶。”今天的安娜穿着白色护士服，口罩裹住大半张脸，“有什么需要问我的吗？” “少将和伽耶丽在忙？” “小诺和丽丽在隔离室，明天才会出来。” 叶桉愣住，眉心蹙起浅浅的褶痕：“他们感染了吗？” “没有，隔离是惯例啦。”安娜解释道，“每次从外星球回来，所有人都需要先隔离四十八小时，以免将不明微生物带进星舰。” 第15章 叶桉微微颔首：我先回去了。” “嗯嗯，明天就可以见到他们啦。” 叶桉跨进电梯前看了眼研究中心的方向，出于私心，他没有去找简意，而是藏进图书室绘制果核的设计图。 本来应该手动雕磨的，慢慢慢慢，打发时间。谁曾想时间突然就变得稀缺起来，只好扔进实体切割仪器中快速做出成品。 之后他又跑去商城买材料制作迷你发光器件。 第二天是在餐厅过道碰见黎诺。 “你这么晚吃饭吗？”黎诺偏头和戴维斯说了句你先过去，陪叶桉坐上餐桌。他仔细打量叶桉，露出欣慰的笑：“看气色不错，应该有好好吃饭。” 叶桉咽下一口食物，盯着黎诺的脸：“少将气色不太好。” 黎诺一顿，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的憔悴因叹息浓郁几分，“我们到的时候，整艘飞船117个人，只有不到十个人具有生命特征。” 他看着叶桉，平静的面容下无端令人感到悲戚：“带回来的幸存者，是我们不幸感染的舰员，发现的早，第一时间送进了休眠舱。” 叶桉放下筷子，无声与黎诺对视。 应该送上安慰吗？要说什么？ 他眼中的少将是个十分沉稳可靠的人，浅绿色瞳孔总是传递出安心的意味，这样充满安全感的人，应该说些什么宽慰他？ “很多时候我蛮钦佩富有冒险精神的人，”黎诺没等叶桉开口，兀自说，“七大星系里仍有数不清人类未涉足过的荒星，和未与之建交的外星族群，星际旅行商队泛滥，总有人不听劝，想要去探索未知，去做开拓者，为钱为资源，为单纯的好奇心，未知往往最吸引人，即使前方可能存在致命的危险。” 叶桉：“少将不是也想做旅行家？” “是，所以我是真心钦佩，”黎诺笑了下，眼里闪过狡黠的光，“正是因为人类骨子里充满冒险精神，才会在地球无法生存后，在未知的宇宙中开荒出一个又一个宜居的星球，让人类得以延续。” 他的神情倏忽冷淡下来：“但我认为军人更适合做先驱，而不是一群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 这一刻叶桉在黎诺身上看到自己决不会有的某种情怀，他对人类命运，对集体，对这个世界，秉持着抽离旁观的态度，他的道德局限于个体，只在意自己是否会影响其他人，至于整个群体走向消亡还是繁荣，别人生死，一概不在意。 但同时他深刻明白，人类需要这种情怀，个人躲在集体之内，享受这种情怀的荫蔽。 “我等下要走了，”沉默一会，黎诺恢复到一贯的稳重，“一下死这么多人，需要回联盟汇报情况，好在星舰已经进入第四星系，来回要不了太久。” 他看向叶桉的眼神如往常，带着点温柔的笑意：“请你继续好好吃饭。” 好好吃饭，明明是叮嘱小朋友的叨唠，少将却执着用在他身上。而叶桉这次没法应下来。 黎诺也没在意，他觉得叶桉前面一个多月都照做了，剩下几天应当没什么问题。 可偏偏这几天就出了问题。他事后回想，应该坚持要个回答的。 第15章 一颗果核（七） 他在那双灰色瞳孔里看…… 黎诺来去匆匆，短暂见一面又离开了。 叶桉依旧没去找简意，只是通过光脑将数据发给他。简意回了一串感叹号就再无他话，看起来是真的忙，不然少不了要追问几句。 叶桉继续搞他的果核。从实体切割仪器中得到满意形状，他把剩下的边角料融化，裹入迷你发光器件，设置压感开关，凝固后扔回实体切割仪器。 最后把得到的两个元件黏合在一起，玉伽榴果核工艺品历时四个月总算完工。 叶桉捧着果核工艺品回休息室没多久，简意找上门：“有个数据是不是漏了，没放射几分钟粒子就开始无规则逸散。” “带我去看看。” 叶桉穿好防护服，跟随简意进入到r级病毒隔离室，里面还有两个跟踪数据的研究员。 他的视线从三人身上移动一圈，隔着防护服窥视镜盯着简意，“我不习惯和别人共事。” 简意无语，有前面一出，他没察觉出不对劲，抱怨一句“不知道还以为怕别人窃取你成果呢”，就把另外两个研究员招呼出来，回头叮嘱：“好了叫一句。” 叶桉静止几秒，抬头扫视过天花板几个监控，走到si射线放射仪控制台前，在面板上调整几个数值，然后打开放射室门，进门转身的刹那，不经意扯开防护服的封闭线。 他走到感染者床前，在对方布满可怖创口的身体上倾注长久的目光，溃烂的紫红色皮肤，像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饥渴难耐地扑上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感受到撕裂的疼痛，来自身体内部。 “叶桉，你干嘛呢？” 叶桉喘了口气，抬起模糊的眼睛看向声源。那个红点背后，简意正注视着他，对他抱有真诚的信任。 为什么？ 仅仅认为他是“hello world”，就敢放一个压根不了解的人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叶桉强撑着走到床头，调整好两个端口的角度，走出去，关上门，坐到控制台前，按下启动键。 但很抱歉，辜负了你的信任，我是故意漏掉对冲度数的。 *** “伽耶丽。” 黎诺大步流星地迈进医疗室，找到正和同事讨论的伽耶丽，沉淀了下情绪：“叶桉怎么样？” 问出这句话，黎诺以为自己会平心静气，荒谬中掺杂的生气，赶回来的路上应该消得差不多，但说完才发现还是不太冷静。 在前往联盟主星的飞船上，收到叶桉感染病毒的消息。又没法当即折返，他就这样兜着难以置信，不可理喻的心情，完成汇报任务。 扣掉烬灭之星的一个多月，和叶桉也算朝夕相处三个多月，黎诺以为自己摸到那团雾的边缘，就快要探究出他隐藏的秘密。他满怀耐心，不多强求，真心把叶桉当朋友对待，结果现实给他沉重一击。 主动感染病毒，这是什么行为艺术？ 叶桉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伽耶丽朝疗养舱抬了抬下巴，从谈论中脱身，与黎诺一同走到外部显示屏前，本该躺在床上的人，蜷缩在床脚，像一颗脆弱的茧。 “过去几个月我比照叶桉的身体各项数据，没有发现星核对人体有什么显著的影响，以为能量达到平衡后，星核就自动封锁了。”伽耶丽开口。 “要不是叶桉感染病毒，免疫系统险些崩盘，弥留之际异常的生物电意外激活星核，这个错误认知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纠正。” 她看向黎诺，眼里含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复杂，“作为主治医生，我对他找死的行为很愤怒，可作为一名医学研究者，叶桉主动感染病毒，不仅解开了星核的谜团，还意外让另一个感染者得到有效救治，我又有点感谢他。” 黎诺一言不发地盯着显示屏里的人，神色难辨。 伽耶丽无奈叹气：“他醒了以后就这么缩着，不吃不喝，跟他说话也没反应。我没想到他竟然一直抱着想死的念头，难怪最开始不配合调养计划。” 谁想得到。黎诺低下头按捏眉心。叶桉流露出来的气质和行为表现，给了他们一种错觉，以为冷淡孤僻只是性格如此。 明明会好好吃饭，明明会主动送他巨玫果垫肚子，明明有认真磨果核，明明身体越来越好，怎么他就离开两次，世界好像颠倒了，一切都变成假象。 黎诺胸腔里聚集起太多的不解，而这些不解的谜底就在里面那个人的身上。 他打开疗养舱走进去，叫了一声“叶桉”，那身形似乎动了。 蹲到面前，又唤：“叶桉。” 片刻，叶桉抬起头，用死气沉沉的眼神望过来，粗粝如沙的嗓音从苍白的嘴唇里一字一句，缓慢地吐露：“漏数据是故意的，扯开防护服是故意的，不躲进防空避难所是故意的，走进海盗视野是故意的，在飞船上激活星核是故意的，少将还不明白我想干什么吗？” 想死。 可是—— “为什么？” 叶桉扯了下嘴角，似嘲讽：“为什么要活？” 因为生命很可贵，因为世界很美好，值得享受体验，因为家人朋友需要你，因为…… 黎诺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些道理叶桉一定都懂，却依旧无法从中获取到生存的力量。 而他想不到更好更有力的理由说服他。 黎诺在叶桉看透一切的等待中败下阵，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他脑海中忽然闪现很多张面孔，核弹爆炸前没能逃出来的普通人，浑身沾满白磷的士兵，被异兽啃掉大半身躯的战友，遭受生化试验的人质…… 他们热泪盈眶的眼里分明写着“我想活”，颤抖的嘴唇却向他祈求：“让我解脱吧。” 第16章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接纳想救却救不了的无能为力，能够坦然面对生命定数，这一刻仍旧体会到挫败和不甘。 黎诺张口想强词夺理，发泄过去没机会在死亡面前多做一点的努力，却在触到叶桉的眼睛，彻底丧失了言语。 他在那双灰色瞳孔里看到极致的破碎，视野里的身躯仿佛爬满深浅交错的冰裂，透明，纤脆，不堪一击。 那股穿透灵魂的冷意，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心头，即使很多年后午夜梦回仍会浑身寒颤。 黎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疗室的，心神恍惚，这么多年从惨绝人寰战场上磨练的意志，似乎被那双眼睛轻易击碎了。 难不成要像帮助那些人解脱一样，任由叶桉去死？ 不，不一样，他们是渴望生的。 而他们渴望的生，叶桉却弃之如敝履，避之如洪水猛兽。 “舰长。” 黎诺看向来人，简意走到他身边，欲言又止，满脸写着后悔：“我是来认罪的，擅自将无关人员带进隔离室，差点害死他。” “不是你错的。”不是简意也会是其他人，以叶桉的能力，想进去总会找到方法。 简意发出一声长叹，想到那天叶桉倒在控制台的情景，现在还心有余悸，“也怪不得叶桉吧，毕竟是我主动找他的。” “嗯，也不是他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 黎诺想不明白，他从一开始就看不透叶桉。 “你别想太多，那是他的选择，”黎诺停顿几秒，也不知道是宽慰简意，还是宽慰自己，“我们应该尊重他人的命运。” 他拍了拍简意的肩膀，独自前往叶桉的休息室。 里面陈设纹丝不变，叶桉没有往这里添置任何东西，他当真从未想留下来过。 黎诺在床头坐下，双手撑着床面，心情难以平静。 好比你捡到一只濒死的小狗，为它治病，给它准备舒适的家，连食物都精挑细选，不求它黏人听话，只希望它好好活下来。它如你所愿长出丰满的血肉，展现它的美丽可爱聪明。 正当你为之欣慰时，发现它故意进食有毒食物。你带它看医生，耐心陪伴，它却无声抗拒，仍由自己再次回到濒死的状态，而你束手无策。 黎诺对叶桉感到深深的束手无策。 他拿起床头的光脑摆弄，腹诽，真够决绝的，进去前光脑都摘下来了。 黎诺摇了摇头，放下时瞥见枕头下有个东西，是玉伽榴果核制成的工艺品，镰状披针形的叶片基部卷曲，托着一只展开鞘翅的虫子。 该不会是临时用切割器做的吧。 想到这个可能，黎诺心中又起一层无奈，看来从知晓病毒就开始谋划了。 他有些后悔告诉叶桉病毒的事。 黎诺低头看着果核制品，指腹不经意抹过虫子的瞬间，尾部发出荧绿色的光，照得叶片宛若流动的绿色星河。 与此同时，一道不大不小的虚拟显示光屏弹出来，上面写着两行字—— “感谢四个月的关照” “生日快乐，少将” 第16章 星风（一） “我想救他。” “你的意思是中央主脑里的数据被删除了？” 黎诺从座椅里挺直腰板，原本搁在扶手两侧的手连带着摆上桌面，眉头隆起不大的山丘，神色难得凝重。 对面的虚拟人像摊摊手：“按理每个人出生之后都会有一份详尽的资料备份在中央主脑，显然伊米尔里他的资料过于简单。” 伊米尔是索伦星所在第二星系的中央主脑，扎卡里·布兰恩，也就是黎诺的二哥，联盟□□委员，收到弟弟的求助后，立马私下利用权限帮他获取叶桉的详尽资料。 弟弟向来独立有想法，很少依靠家人，扎卡里一直遗憾没能从黎诺这体会到多少当哥哥的滋味，毕竟他们相差七岁，算不上同龄人。眼下这个结果，他比黎诺还失望。 眼看弟弟鲜少露出一筹莫展的表情，扎卡里沉思片刻，收起没正形的坐姿，指尖敲了敲桌面，“连中央主脑都清除数据的事，通常关系到整个集体，利益或者稳定，以防被有心人大作文章。” 他看着黎诺，继承母亲的黑瞳冠上认真，带着彼此心照不宣的提醒，“集体永远凌驾于个人之上，小诺，你应该明白。” 一实一虚两个人，隔着五十七个天文学单位的距离，无声对望。良久，安静过头的舰长办公室响起一声叹息，重且长，虚拟人像皱起微不可见的涟漪。 “我明白。”这种事过去并不罕见，黎诺便亲身经历过一次，那次他没有提出异议，现在同样能够理解。 与外星族群共处的环境下，人类内部的稳定无比重要，个人甚至某些人，必要的时候是可以牺牲的。 这听起来和军人的职责相悖，军人不是应该保护星际联盟每一个人，维护正义和平吗？ 是的，矛盾。 但当死亡不再是一串清晰的数字，痛苦和鲜血浸透星球每一寸土地，内心只会产生一种无奈又绝望的希望，用某一个人甚至某些人，结束这场不断蔓延的硝烟。 十五岁接替兄长踏上战场，黎诺已经在一场场战争中，被迫与少年信念达成矛盾的平衡。他站在更高的角度俯瞰人类，看到的不仅仅是个体，更是流动的宏大的生命，而他要守护生命之河的生生不息。 叶桉被填平的过往，被抹除的痛苦根源，微不足道。 “你手上的是什么？”扎卡里突然问，绿幽幽的，怪惹眼。 黎诺思绪晃了下，闻言看向摆在桌上的手，在他深陷空茫情绪时，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工艺品。 “叶桉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他把果核放在虚拟人像面前。 扎卡里俯身凑近仔细观摩，摸摸下巴，“萤火虫吗？” “什么？”黎诺讶异。 “这个发光的虫子。”扎卡里隔空点了点虫子，换上平素放荡不羁的姿态，双腿架到桌面，拖腔拖调：“艾莱之前翻出几本古老的文献，试图从里面找出一些设计灵感，有几句诗歌里就记载了这种发光的虫子，你忘了吗？她发给我们看过。” 黎诺回想了下，似乎有点印象，不过那段时间他忙着处理虫3星磁场的问题，没有太过关注总是有很多奇思妙想的妹妹，又创造出什么新奇的玩意。 他把果核拿回来，盯着那道仅照亮手掌的绿光，“有什么意义吗？” 扎卡里耸了耸肩，交换两只腿的上下，随口道：“美好童趣？” 黎诺不语，果核持续地散发绿光，将莹白叶片每一条脉络映照得明朗，里头星星点点的反光物质动态分布，好似无数缩到微观大小的萤火虫，纷飞着，闪烁着。 纵使他没有见过真实景象，亦能想象出那个梦幻的场面。 “哥，我想救他。”黎诺倏地握紧果核，手心隐隐发烫，星子般的萤火虫从指缝里钻出来，那点若隐若现的微光任谁都无法忽视。 传送电梯门口等候的身影，那颗巨玫果，适时浮现在脑海里，他坚定地重复：“我想救他。” 扎卡里沉默几秒，反手一摊：“你完全可以以救治的名义给他做个情绪修正手术。” 黎诺摇摇头：“以他的智商肯定会察觉到，触底反弹的后果一定更加严重。”停顿一会，“想死无非是身体和心理上的痛苦超过承受范围，既然身体没事，给他心理上的痛苦找个释放的出口，或许能一劳永逸。” 他抬眸笑了下：“刚好我积攒的个人假期没机会用掉。” 扎卡里不置可否，这事可有可无，当放个假休息也不错。他把脑袋枕上椅背：“可以带他回来一起过个生日，妈妈过几天就到。”想到什么，他勾起不太正经的笑，歪头朝黎诺眨了下眼：“他长得很不赖嘛。” 黎诺取出一个盒子，把熄灭的果核收起来，瞥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新婚燕尔的过来人操心一下单身弟弟，”扎卡里笑说，“现在联盟趋于和平，你也该考虑自己的生活，别到时候艾莱步入婚姻殿堂，你还没找到喜欢的人。” “那我祝福她。”黎诺无所谓道，“也祝你蜜月快乐。” 扎卡里朝他做了个挥洒的动作：“把我的好运分给你，早日找到幸福，亲爱的弟弟。” “谢谢，再见，亲爱的哥哥。” 结束和扎卡里的通视，黎诺捧着盒子看了一会，开始着手安排休假的事。 过去冲突频发，别说个人假期，法定公共节假日他都没休过几次，积攒起来足足有一年之多。海德统帅收到他的休假申请，很爽快地批了假，足以可见他有多劳模。 等处理完手头事宜，和戴维斯交代完黎明星号的各项事务，再次进入医疗室，已经是三天后。 叶桉因拒食没多久便昏了过去，伽耶丽把他安置上床，注射营养针后，在床上加了一道束缚，之后他就这么躺着，眼睛从未睁开过。 第17章 黎诺在床边注视许久，轻轻唤了几句叶桉，只见那双眼珠小幅滚动，依旧没有睁开。 “等你醒来，我们再谈一谈好吗？” 他沿着舱壁坐下，视线一寸不偏地粘在叶桉脸上。疗养舱里很静，静得感觉不到时间流逝，静得思维如脱缰野马狂奔，草飞泥溅，兵荒马乱，慢慢又从杂乱中收拾出一个贯穿人类始终的永恒主题，爱和生命。 黎诺第一次真实面对死亡是十五岁。他刚刚脱离培育院，一心想和崇拜的大哥一起上战场洒热血。然而东西还没收拾好，大哥帕克里特死于太空爆炸的消息先一步传来。 据说商定生育由培育院统一管理时，当时的人权协会会长提出过一个问题，没有养育过程，孩子与父母之间的亲情是否会就此消失。鉴于当时各方面建设急需人口，这个伦理上的问题被暂时搁置了。 将女性从生产中解脱出来的制度，一经开始就不可能再撤销。三百多年的事实证明，看重亲缘的人，会主动前往培育院提交领养，而不喜欢的人，即使强制执行领养，平均寿命长达两百岁的人生，与孩子相处的时间也不会超过十分之一。 母亲黎悦恰恰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她的观念影响了整个布兰恩家族，不管大家身在哪个星球，工作多么繁忙，都会抽出时间，哪怕只是用虚拟人像一起聚餐，分享彼此的日常。 故当大哥的死亡消息传回来，黎诺悲痛过后，打消了从军的念头。他不想刚刚失去长子的父母，再次面临失去第三个孩子的恐惧。 是父亲主动找到他：“想去就去，这是你的人生，我和你母亲永远支持你们的选择，离开前多陪陪你母亲。” 黎诺并非没有经历过死亡一线，很多次他觉得自己快要忍耐不下去的时候，家人总会托起最后的防线。 爱是支撑起生命的骨架。它可以是亲情，友情，爱情，甚至可以是对某样事物的热情。 如果叶桉能找到这个支撑，是不是就会愿意活下来？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十分钟，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黎诺低下头按捏眉心，视线从舱底游到舱顶，四处看了看，最后回到叶桉脸上，那双眼睫似乎眨了两下。 黎诺愣了一秒，赶紧爬起来走到床边，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竟然有点感动。 “叶桉，”黎诺微微躬下身体，“那天你问我为什么要活，我到现在也没想到一个有力的理由，人与人之间大抵真的很难感同身受，支撑我生命的动力，对你来说也许很苍白。” 他轻声叹道：“就像你说的，我可能就是大男子主义，自大到想当联盟救世主，反正我没法任由你死在我面前。我们一起去寻找你的答案，好吗？” 隔一小会，他的语气染上自暴自弃：“就当还我花在你身上九个多月资源的恩情，把生命最后一年借给我，如果，” 又是一声叹息：“如果一年后你仍旧没有找到答案，我为你执行安乐死。” 黎诺的目光依旧居高临下，落在叶桉眼里，却全然没有上次的压迫感，反而柔软到有些无助。一位天之骄子，声名显赫的少将，竟然会有这么无可奈何的时刻。 他裹挟温柔的坚持，叶桉无法理解，又于心不忍。 第17章 星风（二） 神在冥冥之中将这个字连同…… 叶桉来到地下城，很长一段时间没法正常入睡，睡着半夜也会被不知名的动静或者噩梦惊醒。 地下城的环境很糟糕，养父母是一对极其普通的夫妻，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生育，向社区登记了领养意愿，叶桉幸运地成为他们的孩子。 住处是外墙泥砖，屋内聚氯乙烯塑料隔板混杂搭建，隔音效果聊胜于无，街道半夜经常回荡醉酒男人的大喊大叫和打架的巨大动静，排水期屋顶夹层像掉落一地的玻璃珠，一弹就是一整夜。 这样的环境下，噩梦很难不造访。 叶桉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吃不惯饭就生吞，睡不着觉就闭眼到天亮，总之他不想麻烦这对新父母。 但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母会在他床头点一盏蜡烛，坐在床边做手工活，偶尔会诗意大发念些没有逻辑的诗词故事集，哼些旋律翻来覆去的曲子，歌词单调听不出含义，更多时候是和养父闲言碎语拉家常。 察觉到他们应该在是变相哄自己睡觉，是某个排水期，屋顶又开始掉水珠子，叶桉惊醒后不动声色，继续假装睡着，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捂上耳朵，手心的硬茧磨着耳廓，有种太阳晒过的沙粒的触感。 及时又长久，伴随如同梵音的吟唱——很多年后叶桉才知道那是地球时期母亲哄孩子睡觉的摇篮曲。 他们做这些事从未提及一句，好像天经地义。叶桉却觉得没必要，他已经15岁了，他们没有义务这样做。 翌日他主动向养父母挑破这件事，言辞直白得有些不近人情——多此一举，声音并没有小多少，你们第二天要工作，更需要好的睡眠。 母亲却坚持：“我觉得对你有用，你后半夜睡得挺好的。” 仔细回想，有他们陪伴的夜晚，噩梦确实很少再出现。但理智来讲，适应环境的可能性更大，陪伴这种虚无缥缈的概念，他无法用定理数据来分析它的作用。 同样不理解的事还有很多，把饭菜堆出各种有趣的形状，拿废弃金属换几本残破的书籍，带他去串门，让邻居小孩陪他玩，深夜跑去废弃场搜刮一堆报废的机器人…… 他们用有趣的形状哄吃饭困难的叶桉多吃几口，他们不知道废弃金属冶炼出来的价值远比书籍高，他们认为叶桉太孤单了，他们不理解叶桉为什么对没用的机器人感兴趣…… 正如叶桉不理解形状和食欲有什么关系，不理解明明没钱还要浪费废弃金属，不理解小孩叽叽嘎嘎有什么好玩，不理解明知机器人禁令，还要偷偷捡回来…… 培育院是盛满幸福美好的温床，身处其中时无知无觉。来到环境天囊之别的地下城，叶桉迟钝地感知到失去，又迅速理性地解析出当前环境的生存模式，那些无意义的、不必要的、非最优解的事情，令他感到困惑。 而这些令他感到困惑的事情，在之后漫长又沉默的岁月里，从无数描绘人性的文字中，他再次迟钝地明白，无法用规则、算式量化，无法用真理定义的行为是爱，是他失去又接续，一直拥有的爱。 那时叶桉比现在更加孤僻，和邻居小孩玩不到一块，养父看他总是一个人，便亲手用塑料和木头做了个陪伴人偶，叶桉虽然觉得无趣，每天仍会和它玩一玩，以证明自己还算正常，不让养父母操心。 他的灵魂底色经由爱意温养、美好教化，即使懵懂，即使剥离支撑生命的骨架，丧失求生欲望，听到少将出于善意挽救而低声恳求，仍然近乎本能地答应下来。 一年扔进漫长虚无的人生里，不过转瞬即逝的浪花，何况星际旅行途中很容易发生意外…… “叶桉？叶桉？” 嗯？ 叶桉循声转头，面容泛着无机质的冷色，视线定格处非声音的主人，一个带着靛蓝眼罩的微型机器人伫立空中。 “简意送你的。”黎诺把机器人放进他手里，顺带扣上光脑，边说边向后转身，“说是给你路上打发时间玩。” 打发时间……听着不像简意的原话。 叶桉低头看了眼机器人，视线追着黎诺的身影到控制台，他坐在悬挂蓝色光屏的太空前，手指下跳动的字符如群星闪烁。 叶桉恍然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黎明星号，一艘不知目的地的穿梭艇载着他们漂浮宇宙。 自应下黎诺的请求，他便坠入失控的浑噩，如一具提线木偶，控制线全部收束在少将那，由他随意摆布，直到刚刚两声呼唤注入灵魂，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叶桉将身体沉进座椅里，举起机器人，一个形式中规中矩的机器人，靛蓝眼罩覆盖了大半张脸，手臂自肩膀弧线下垂，两条腿并拢，光看样子有些呆板。 这份呆板倒让他想起陪伴自己，度过无数个孤寂无眠深夜的人偶——不出意外现在应该还在索伦星的廉租房。 “不启动玩玩么？”黎诺在叶桉侧面坐下，见他擎着机器人一动不动，疑惑问道。 叶桉垂下手臂，抓着机器人的手落到腹部，垂眸凝视，语气淡淡：“这样挺好看的。” 隔了会，耳旁静得出奇，好像整个穿梭艇只有他一个人。 叶桉偏头去捕捉黎诺的存在，对方托着腮，神色似柔和又似平静地看着他。 不声不响对视一会，黎诺骤然开口：“我的芯片更新了地球时期残存的资料。关于你的名字，桉，一种适应性广，抗性强，容易种植的乔木。” 他眨了眨眼：“单字有安而无危的意思。过去植物学家发现，凡是桉树占绝对生长优势的地方，基本发生过森林火灾，其物种独特性能令它从灾后脱颖而出，疯狂生长。” 第18章 “桉树本身的生命力不算顽强，胜在它有旺盛的萌蘖力，受到损伤总能找机会恢复过来。”黎诺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古话说人如其名，其实是蕴含着一种期望吧。” 叶桉沉默半响，“就像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我母亲取的，”黎诺点点头，“她希望我做个有担当恪守承诺的人，我自认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叶桉再次沉默。 培育院一般不会主动告知孩子生理父母是谁，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否蕴含期望，这只是一个可以更改的代号，也许没有任何意义。 “也不一定要人为赋予，”黎诺又说，“可能是神在冥冥之中将这个字连同期望赐于你。” “少将竟然信仰神？” “科学满足不了的心理慰藉，总会希望寄托于神。” 黎诺说这话时，眼神愈发深邃，染上一种诚挚的希冀，仿佛要把诞生时未赋予的期望，此刻借由神的口谕传达给叶桉。 沉浸在他的目光里，叶桉却忽略了那份希冀，这比陪伴还虚无缥缈的抽象概念，无法在他枯竭的内心掀起一丝波澜。 他内心只冒出一个念头，少将确实没有辜负名字的期望，是个很好的人。 “我们要去哪？”叶桉别开脸，主动询问以跳过这个话题。 “联盟主星，维克托斯星，”黎诺顿了顿，起身去自助饮品机前倒了一杯牛奶和一杯棘蓠果果汁。 他把牛奶放到叶桉面前，喝了口果汁，说：“你送了我生日礼物，我想邀请你参加生日宴，可以吗？” 想了想又补充：“也不算宴会，就是和家人一起吃个饭，会有几个朋友。” 叶桉握着牛奶杯一言不发，沉默令他大病初愈的苍白脸色如初冬枝头凝结的冰棱，一碰就碎，“抱歉，” 他向黎诺投去略带歉意的眼神：“我不习惯人多的场面。” 黎诺表情未变地微微颔首，浅绿瞳孔似包容的海，“没关系，就是你得一个人待两天，有什么想去参观的地方吗？我找个机器人导游陪你。” 叶桉摇摇头：“我对主星不了解。” “只有iupnes能勾起你一点探索兴趣？” 叶桉：“……” 黎诺眼睛不眨不避，直直与他对视，唇角弧度掩着看穿一切的狡黠，“那去最高科学院的智能体验园怎么样？比起吃喝玩乐，那里可能更适合你。” 叶桉：“……”到时候不会巧合地遇到老师吧？ “我可以在住处等你。” 黎诺忽地倾身触摸牛奶杯，杯壁已经冷却，他便端回自助饮品机重新加热。 叶桉怔愣几秒，把手指蜷进掌心，视线跟过去，黎诺已经端着杯子回来，躬身轻轻弹了下他的额头，“那样我可能不太放心，小叶先生，你前科累累。” 叶桉接过牛奶摸了下额头，重新热起来的杯子拢住了手心的温度。他低头抿了口，斜睨向黎诺：“少将就不怕我利用智能系统做些什么？” 黎诺用手背撑着下巴，脸上漾着气定神闲，语速徐缓：“那我得想办法把你招进天生妄想实验室。” 第18章 星风（三）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叶桉收回视线，慢慢啜着热牛奶。 小机器人呆呆地躺在桌面，艇壁的冷白灯光斜斜打在靛蓝眼罩上，同时倒映着一双低垂的眉眼和额侧一绺金发，小小的重叠区，盖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牛奶很快见底，他正想把杯子拿到清洗间，一转眼撞上黎诺的目光，对方的姿势似乎没有变动过。 四目猝不及防地相对。 叶桉：“？” 黎诺：“……” 黎诺清咳一声，向来沉稳的面容闪过一丝尴尬，快得仿若错觉。“我来吧。”他从叶桉手中取走牛奶杯，快步离开位置。 杯子倒扣到出水口，盥洗的汩汩声响充斥整个清洗间。黎诺盯着杯子里翻滚的水流，脑海里浮现刚才看得出神的画面。 牛奶很热，自然不可能一两口干完。 叶桉的脸色呈现一种不太健康的白，衬得嘴唇红润，乳白的液体徐徐流入口中，莫名与幼时救助的雪狸兽舔卷营养液的画面重合。 一样的白，一样的虚弱，一样的冰凉戒备，一样的被他救下，挽回生命。 叶桉拿着被黎诺遗忘的果汁杯来到清洗间，见黎诺一脸失神，眼睛直愣愣地对着已经洗好的杯子。 他同样把杯子扣好，多瞥了黎诺几眼，欲言又止，“少将，不舒服？” “嗯？”黎诺回魂，定了几秒，故作若无其事地摇头，“哦，没事，想到有件事忘记和戴维斯交代，我去处理下工作。” “……嗯。” 穿梭艇空间不算大，叶桉待在艇腹，捏着小机器人无所事事，能听见艇头控制台前黎诺断断续续不太清晰的说话声。 静又不太静，空间里另一个人存在感很明显。 距离抵达主星估摸还要两三天，与黎明星号一起吃饭不同，他们现在得时刻待在一块，在没有其他人的环境，甚至未来还有很长这样相处的时间。 意识到这点，叶桉第一反应是不自在。 短暂思量过后又安之若素。 他低头摆弄小机器人，没有启动，就像少时把玩陪伴人偶一样简单折腾四肢，随后把它放在腹部，手掌当被子盖上，开始放空。 在索伦星，上午两小时下午三小时的工作结束，回到逼仄住处，叶桉往往会先躺进人体工程学椅里发一个小时呆。 这时世界会变成如镜的湖面，一望无际的银白吞噬了声音，喑哑的风无法撩起一丝褶痕。 有时嫌室内太过安静，他会打开音乐，就着舒缓清越的钢琴曲做一些打扫活。 其实可以买个家务机器人，但他所得大部分工资都捐给了地下城，曾经帮助过他和养父母的社区委员长、邻居。 动手做个倒也简单，可如果有机器人解决这些家务，自己岂不是更加无聊。 漫长的十年里，叶桉已经习惯独处，习惯音符撞到墙壁上的微弱回声，习惯分秒在一成不变的光影里从0到0。 重复的生命让一切都褪去颜色，变得透明无趣。 “叶桉，晚餐想吃什么？” 问话如同一颗石子惊破水面，无数波纹扩散开来，叶桉猛然抬头，看向擅自闯入世界的外来者。 黎诺不明就里，撑着扶手靠近又问了一句：“想吃什么？” “都行。”叶桉缓慢吐字。 黎诺笑了笑：“真好养活。” 面对面吃饭时，谁都没有说话，在黎明星号他们也不经常聊天，但周围总有声音，舰员交谈或者机器人送餐。 此刻穿梭舰回荡着叉碗碰撞声，和放大版的咀嚼声，倒也不尴尬。 “你——” “少将——” 黎诺咳了声，把餐碗推到一边，双手交叉枕在桌面，做出认真倾听状：“你先说。” 叶桉一顿，摸了摸脖子：“我需要个监测器。” 黎诺：“不用，我让简意生成了一张临时身份芯片，在你的光脑里，蒙混过关应该没什么问题。” 停顿几秒，他抬手托腮：“你为什么不愿意植入芯片？” 叶桉低头搅弄剩下的浓汤，淡淡道：“不需要。” 黎诺挑起眉头，腔调拖得漫不经心：“好嘛，天才的自信~” “获取的知识太多会让人不专心。”叶桉觑了他一眼，“普通人没必要。”顿了顿，声音忽然弱了几分，“任何科技产品无法保证百分之百的安全。” 黎诺：“不管出门还是待在家里，都有一定概率出意外，难道因此不活了？为极小概率事件杞人忧天，挺不值当的。” “极小概率一旦发生就是百分之百。” “也可以忽略不计。” 叶桉盯着他：“少将的严谨呢？” 黎诺轻笑：“我的严谨只会努力去争取大概率事件，人有时候应该糊涂一点，凡是都具体衡量，非要计较一个精准答案，很容易不开心。” “即使极小概率事件的后果你无法承担？” 还会有比死亡更令人无法承担的后果？ 亲人，好友，下属，素不相识的人，或亲或疏，他直面过无数次死亡事件，都一一挺过来了，还会有什么无法承担？ “人应该向前看。”黎诺沉吟，“或许事件主人也会希望我们向前看。” 叶桉不语，他和少将经历相差太多，本质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彼此说服不了彼此。 而这只是一次普通的闲聊。 度过两三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各干各事的日子，穿梭艇抵达联盟主星维克斯托星。 维克斯托星比地球比索伦星大得多，是联盟的政治军事中心，前来游历的人类和外星异族数不胜数，旅行高峰期甚至需要排队预约。 离开穿梭艇，乘坐接驳车去往飞船停泊场出站口的一段路程，叶桉三十年没见过的外星异族一次性见了个遍，车上几里哇啦的说话声一刻不停，其轰炸效果堪比一百颗核弹爆炸。 第19章 他苍白淡漠的面容结起一层冰霜，周身蔓延出无形的冷气。后座的人目光自然地落在他脑后，不由打了个寒噤，悄然把头甩到侧面。 叶桉缓缓吐出口气，唇线紧绷，余光却瞥见黎诺侧耳斜靠，听得津津有味。 ……少将的心性果然坚不可摧。 黎诺察觉到他的目光，笑着靠过来，开口的气息喷洒，把凝霜的脸颊融化了：“他们说的是飞船上遇到的一个奇葩同伴，自称某个部落的首领，态度相当颐指气使，学那人的语气‘酒，给我’……” 他复述用的是那个部落的语言，音调顿挫奇诡，配上装出来的略显夸张的颐指气使，表情比内容有趣。 叶桉看着相隔很近的脸庞，嘲哳的对话流水般褪去，只剩如玉石鸣的嗓音轻捶着耳膜，心情倏然平静许多。 这是他少数认可芯片的情况之一，各个星系互不相通的语言，可以无障碍使用。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黎诺非要定下所谓一年之约，他到死都用不上外星语，芯片还是没必要。 出了飞船停泊场，映入眼帘的便是半空悬浮、纵横交错的隐形轨道，大大小小、外观迥异的飞行器和观光列车驶过，留下一道道稍纵即逝的彗星拖尾。 一栋栋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穿插地拔地而起，巨大的广告屏循环播放着景点宣传片、安全提示、音乐短片等。 正看得眼花缭乱，一朵巨大的火红色玫瑰花缓缓停在他们面前，在所有过路人的注目中，两片花萼打开一扇门，跑出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黎诺少爷！” 叶桉默默远离身边的人。 “……”黎诺捂了下眼睛，一言难尽地看向自家司机：“为什么要开这辆飞行器？”他是回来休假，不是要去秀场。 司机挠挠头，嘿笑：“艾莱小姐让开的。” 黎诺无语，一把拽过叶桉，迅速远离此地：“快走，我妹妹的恶作剧。” 飞行器里面同样一片火红，座椅、舱壁绽开连片的红玫瑰，宛若古代结婚新房，两人并排坐着，脑袋不偏不移地正视前方。 穿梭艇时刻相对，气氛尚且平和，这会却无端冒出些微尴尬。 这种尴尬一直持续到飞行器停入一栋高楼楼顶的停靠区。 黎诺将叶桉带到最高层的一间套房，门一开，清淡的花香扑面而来。 室内装潢是很舒服的暖色调，客厅正对的阳台种满品种繁多美不胜收的鲜花，亮堂的天光偏移，投射进斑斓的花影，芳香弥漫，心情不由地明朗起来，什么尴尬都散了。 “这是布兰恩家族旗下的酒店，智能管家叫心悦一号。里头还有泳池游戏房，你这几天住在这，应该不会无聊。”黎诺看着叶桉，微笑地说，“有事随时联系我。” 叶桉不经意地扫视房间：“嗯。” “今天先休息一晚，明天导游机器人会陪你去智能体验园。” 叶桉对上黎诺视线：“不用。”想了想，“我会用导航。” 黎诺认真问：“你会去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显然就是他现在的心情。 叶桉暗自叹息，知道躲不过去：“会。” 黎诺犹不放心：“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好。” 第19章 星风（四） 让你看到另一种活法 黎诺这才满意，转头把智能管家唤醒出来：“心悦一号。” “我在。”一个身穿职业裙装的虚拟人像显现在他们面前，推了推眼镜，“我是心悦一号，也可以叫我一号，小一，一一，很高兴为你们服务。” 黎诺睨了眼叶桉，老神在在地嘱咐：“叶桉接下来会在这里住几天，你要帮我监督他按时用餐，不可以让他长时间睡觉，要及时提醒他出门消遣。” 接着强调：“以上优先级大于叶桉给你的指令，如果他无视或者篡改，请及时告诉我。” “好的，监督叶桉按时用餐，不可以让叶桉长时间睡觉，及时提醒叶桉出门消遣，已设置为最高优先级。” 叶桉：“……” “嗯，暂时没事了。” “好的，有需要再找我哦。” 虚拟人像消失，气氛骤然安静。 黎诺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叶桉，清了清嗓子：“我带你看看这间套房，感觉你不太有兴趣摸索。” 不等叶桉出声，黎诺已经揽过他的肩膀：“会游泳吗？” “不会。” “没事，也可以玩玩水。” “高尔夫呢？” “不会。” “桌上游戏？” “不会。” “乐器？” “不会。” “绘画？” “不会。” “看书？” “……嗯。” “好好，非常好的兴趣。”黎诺把叶桉推到书桌后的藤椅坐下，语音唤醒书柜中心的机器手，从上层书架取下一本小说《谁杀了我》，“最新畅销的悬疑小说，看么？” 他把纸质书递给叶桉，自己翻出电子版，就近坐上实木书桌，“篇幅还挺短。” 叶桉抓着书本，自下往上望向藤椅边，已经认真看起书的人，坐得不深，两条大长腿还沾着地，肩膀松懈，脊背却不弯驼，姿势自在，整个人的体态依然端正有形，浑身流露出游刃有余、处事不惊的惬意。 叶桉收回视线，静止了几秒，把身体陷进藤椅里，翻开同一本书。 外面天光正亮，金色光辉钻进落地窗，倾斜一块，从黎诺笔直的裤腿铺陈到叶桉腿上，透红的指尖躲在书本下，不时挑起一页纸张。 粒子如蜉蝣，拖着光布一点点向窗户外游弋。 书房里微弱的纸张翻页声随着光线渐渐沉寂，两人几乎同时从书中抬起头，第一时间看向对方。 黎诺先问：“你猜对凶手了吗？” 叶桉：“嗯。” 黎诺双手环上胸，带着点困惑道：“我不是很理解雪露最后为什么带着妹妹一起死？妹妹才七岁，他们可以拥有美好的未来。” 叶桉沉默片刻：“大概觉得没意思了吧。”顿了顿，“自己对未来没有期望，又无法放心妹妹一个人。” “没意思？”黎诺摇摇头，“更像是懦弱的借口。” 叶桉看着他：“少将觉得死亡是懦弱的选择？” “没有努力过的死亡是懦弱。”黎诺默然，微不可闻地叹气，“我有位带教老师，曾经被可塔克星人俘虏，遭受了极其残酷的虐待，找到他的时候，身体都快烂成一滩肉泥，全靠强烈的求生意志活下来。现在他和伴侣领养了一个女儿，每天乐呵呵接送女儿去艺术中心学琴。” 他盯着叶桉的眼睛，语气肃然：“当然不是说一定要努力到这种程度才叫勇敢，他自己也说过再来一次，肯定坚持不下来。我认为至少要尽最大努力去尝试改变。” 叶桉：“每个人的痛苦阈值不同，你认为的不够努力，对别人来说可能已经到达极限。” 黎诺轻声道：“所以我的坚持让你痛苦了吗？” 叶桉一愣，指尖无意识地拨过书角。他垂下眼眸，淡淡开口：“我知道少将是好意。” “俗语常说，好心办坏事，”黎诺笑了下，拉直的唇线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我知道你肯定努力过，也许这一趟注定徒劳无功，但我总想着得让你看到另一种活法。” 另一种活法。 叶桉忍不住回忆过去的人生，二十岁以前，痛苦与爱并存，二十岁以后，身体和灵魂似乎禁锢在索伦星那间廉租房里。 他在里面作茧自缚，浑然没想过会有另一种活法。 茫然，质疑，否定，交错在叶桉心中闪现。他不由地看向黎诺，说不清是要寻求答案，还是想反驳他的话。 桌上的台灯自动亮起，上下视线穿过明暗分界交汇，一秒，两秒，三秒…… 灯光是暖黄色，将叶桉冷然的气质软化了不少，擎着上目线，模样有点乖。 黎诺勾起浅浅的笑，俯身揉了揉他的头，“我走了，给你带蛋糕。” 门一开一闭，书房只剩一盏台灯，和一个整理头发的人。 叶桉把目光转向落地窗，璀璨的城市夜景哗然跃上。最高楼层刚好与隐形轨道齐平，穿梭不绝的飞行器如同一场盛大的流星雨，驱散了深夜的寂寥。 值得睡个好觉。 “叶桉先生，已经上午九点咯，您的睡眠时间超过十个小时，该起床啦！” 睡了个好觉的叶桉，在心悦一号尽职尽责的叫醒服务中，慢腾腾地下床。 “您今天要去智能体验园，需要提前准备飞行器吗？还是您更想乘坐观光列车，亦或者陆地轻轨？” 刚在餐桌坐下，心悦一号诚心的服务再次呈上来。 叶桉瞥了眼桌前的虚拟人像，拿起一块吐司送进嘴里，细嚼慢咽完才说：“飞行器吧。” “好的，”心悦一号抬手化成面板，飞快地键入，“自动驾驶飞行器已经在天台三号停靠区等您，路线规划完毕，现移交操作权限给您，请把您的光脑交给我一下。” 第20章 叶桉摘下光脑放到桌面，顺口问：“酒店有专门的飞行器？”倒是省得他出门乘车了。 “只有心悦级别的套房才有哦，飞行器可供你自由使用。” “心悦？” “是的，valentine酒店是克里昂·布兰恩先生送给黎悦女士的礼物。” “……” “好了，您在外面消费只需要刷光脑就行，回来请提前告知我一声哦。” 叶桉把光脑带回手上，“心悦级别还包消费？” “不是哦，心悦一号只服务于布兰恩家族成员，您的账号绑定的是黎诺先生。” 叶桉低头看向光脑，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当初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把所有钱全部转给了莫叔，如今身无分文。 现在，及未来一年，岂不是都要花少将的钱？！ 嗯…… iupnes有个悬赏的急难专区，过去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他没有在意过，现在是时候纳入计划了。 叶桉迅速结束完早饭，没怎么休息就登上飞行器，早点参观完体验园，回来赚钱！ 智能体验园位于最高科学院入口侧方位，有一定概率碰上进出的研究员和院士，里面都是高科技成果，定期会有研究员讲解。 叶桉用临时身份芯片刷进去，一个脚踩长刀、负手站立的男人从眼前飞过，紧随其后七八个小孩坐在一只巨大的织锦鸟后背滑翔。 放眼望去，开阔的大厅到处悬浮着蓝色虚拟显示屏，飞的跑的跳的仿生机器人载着人类呼啸穿梭，一比一还原的模拟战场尖叫哀嚎声不断，一排唱歌跳舞的大头花吐出粉色花雾，一小心吸入鼻腔，一股浸泡糖浆的甜蜜滋味直冲脑门…… 叶桉已经有点后悔答应少将来参观体验园了。 他远离人群，乘坐传送电梯直达顶楼。这一层清净许多，围栏上的虚拟屏障隔绝了中心的喧闹，虚拟舱几乎爆满，墙壁上陈列着地球时期的名画，有人伫立欣赏画作，有人和穿着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轻声交谈。 叶桉找了个长椅坐下，望向距离最近的一位工作人员，女性，金色长发温柔地披散，晶蓝瞳孔婉转美丽，举止典雅，给人一种神性的感觉。 不远处的另一个工作人员，性格显然比她活泼得多，正引导游客玩游戏。动作幅度大，衣领下后颈处的红色编码露出来，f12。 叶桉进来时随意扫了眼园区介绍，看到这串编码便知晓，这里的工作人员是仿生人——和人类一模一样，被赋予智慧和情感的机器人。 “哈哈哈，是吧，我就说很难。”f12的说笑声提高了些。 叶桉远远观望她那灿烂的笑容，没有那串编码，真的会以为那只是一位性格开朗的女孩。 事实上联盟不允许非研究性质的仿生人存在，现存仿生人必须打上明确标记。连人体改造也限制在百分之四十以内，以严格区分人类与机器人的边界。 他偶尔会觉得人类拥有高智商生物独有的残忍，缔造又漠视。 炫技般把他们制造成人类的同类，有意识有感情，却坚决不认可他们的价值和个体性。 叶桉似不忍般移开了目光，专心欣赏墙壁上的画作。 突然，一道呼救惊起——“啊呃！！来人啊，仿生人杀人了！” 第20章 星风（五） “你不想花我的钱吗？”…… 所有人俱是一惊，畏缩地朝声源望去，人高马大的男性仿生人死死掐住一个男人的脖子，他的眼睛鲜红似血滴，面部表情僵化，表现出指令性机器人的刻板。 其他仿生人见状，赶紧上前拉开那名男性仿生人。被压制的指令促使他发狂地挣扎，嘴里发出咯吱的机械摩擦声，间或一两声嘶哑的长鸣，听得人头皮发麻。 失控带来的威胁袭上在场人们的心头，他们躲得远远的又忍不住窥探，批判，好奇，怒骂，指指点点，滔滔不绝。 很快几个负责人出现，对着那名仿生人一通操作，场面总算得到控制。 叶桉全程静坐不动，脸上挂着事不关己的冷漠，望着负责人与得救男人交涉。 那名失控的仿生人如丧考妣地垂着头，几次张口想辩解，都被男人嚣张的气焰怼回去。 他的眼里浮现一股似曾相似的绝望，无奈，痛苦，悔恨，认命。 人类的记忆真神奇，以为早已忘却的事情，当类似的场景重现，又会清晰深刻地回想起来。 待脑海里闪现的画面隐去，叶桉起身不疾不徐朝事故中心走去，双手插兜停在边上。 耐心听男人发泄完情绪，以无波无澜的公式化口吻道：“参观指南强调，过分的言语讥讽、挑衅，强行按压编码，仿生人的防御机制会被触发，视情况实施反击行为。” 咄咄逼人的气氛蓦然凝滞，负责人蹙眉看向男人：“你刚才不是说仿生人无故失控吗？我劝你不要撒谎，园区内有监控。违反规则，隐瞒事实，你会被体验园拉黑，并且我有权在你芯片里刻下记录。” 男人瞠目瞪了眼叶桉，囔囔：“我只是想试试这个机制什么情况，事实证明存在很大的隐患，仿生人不应该无条件服务人类吗？防御有什么必要！” “这不是你违规的理由，先生，请你立刻离开园区。” “因为一个差点杀死人类的机器人剥夺我的公民权力？你们真行，我要去人权协会申诉，你们等着。” 男人气冲冲地撞开人群远去。 “感谢你及时提醒，”负责人示意员工带走仿生人，转头对叶桉说，“曾经发生过的几起冲突，都是仿生人程序故障导致，这次我们惯性倾向那位先生的话，没想到会是对方主动违规。” 叶桉望了眼离开的仿生人，不冷不热地问：“为什么要设置防御机制？” “因为他们被赋予了情感，被言语侮辱会感到难过。” “反抗了会被销毁吗？” 负责人沉默一会，面上浮起痛心的神色：“如果人权协会介入，会的，人类的权益至高无上。” 叶桉一瞬没了待下去的兴致，还是回酒店赚钱吧。 “先生。” 进入传送电梯前，那位颇具神性的仿生人叫住他，噙着温柔的笑：“谢谢您主动站出来为他说话。” 叶桉顿了顿：“依然改不了他要被销毁的结果。” “您的做法对我们来说比结果重要。”仿生人美丽的面容皱起一抹哀伤：“我很羡慕你们有生存的权力。” “不应该是自由吗？”被困在这里当npc。 仿生人微笑：“活着就是一种自由。” 叶桉张口想说些什么，最后抿了抿唇：“再见。” “再见，祝您快乐。” 叶桉一刻未停地离开体验园，飞行器舱门关闭的间隙，一位熟悉的矍铄身影踱进视野。 他愣在门口，没有阻止舱门关上，透过越来越小的空间，直愣愣地望着那道背影消失不见。 回去路上，叶桉陷在座椅里，反复回忆刚才老师的身影，带起一些温情的相处片段，那些关怀备至，欣赏宠溺，是过去如死水般沉寂的日子里，为数不多值得铭记的存在。 不仅老师，这三十年来遇到的许多人对他都很好，培育员母亲，院长，养父母，邻居，地下城社区委员长莫叔，兰登，廉租房管理员，维修厂老板，黎明星号的人。 正是这些人，才让他没有走上破罐子破摔的极端。 回到酒店休息过后，叶桉坐到书桌前，打开桌面的网络面板，用身份编码登录iupnes，不到五分钟，简意的消息弹出来：叶桉！！ …… 没理会他，叶桉直奔急难专区，接下悬赏最高的一个问题。 简意的小头像又开始闪烁：？？？练手吗？也不是很难啊。 【简意：你不会想赚钱吧？】 【简意：你知道舰长多有钱吗？】 少将的钱和我有什么关系？ 叶桉无语，专心解题。 急难专区的问题一般不会特别棘手，主要是必须按时完成，多是小行星制造工厂研发过程中遇到的麻烦，请专家处理需要花大价钱，扔到网上，总有几个冤大头愿意低价解决。 叶桉这个冤大头花了半个小时提交答案，简意的消息基本没断过，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话。 【简意：你在舰长家吗？】 【简意：我也想去找你们玩】 【简意：可惜舰长嫌是小生日，不打算办宴会】 这家伙。 【hello world：你认错人了】 【简意：……都被我抓现行了，你还不承认？】 【hello world：？】 【简意：hello world一年多没上线，叶桉离开黎明星号没几天就出现了，这么巧？】 【hello world：不懂你在说什么】 【简意：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这个身份你觉得很丢脸？】 【hello world：你一直骚扰我，究竟有什么事？】 第21章 【简意：？？？】 【简意：骚扰？】 【简意：你觉得我在骚扰你？！！！】 【hello world：不然？】 等了一会，没回复。 叶桉退出私聊，继续赚钱。 一个小时过去，简意依旧没回复，倒是黎诺拨来通讯。 叶桉关掉网络面板，把光脑放到桌对面，少将的虚拟身影显现出来，穿着卡其色的休闲外套，笑眯眯地挥手：“嗨~在做什么？我打扰你了吗？” 叶桉盯着他外套上的莫比乌斯环图案，“没有。” 黎诺：“上午玩得开心吗？” “还行。” “那就好，”黎诺拖长嗓音，语气悠悠，“半个小时前，简意突然一个劲地向我控诉某人的冷漠无情，伤害了他幼小的心灵。” 叶桉：“……” 那张平淡的脸上漫起怀疑人生的表情，黎诺实在好笑，“你可能不知道自己，咳，‘hello world’在iupnes上有多知名。” 确实不知道，不然也不会习惯性给简意的机械臂设置‘hello world’外观，给自己带来这么一个麻烦。 “你有欣赏的科学家或者工程师吗？”黎诺问。 叶桉想了想：“雷蒙院士。” 黎诺笑说：“简意对‘hello world’，和你对雷蒙院士，情感大概差不多，只是他年纪小，性格又比较骄傲，表达方式难免让人误会。” 有点懂了。 但是—— 叶桉盯着黎诺笑吟吟的脸，一字一句：“和我有什么关系？” 黎诺扑哧笑出声，眼睛眯成一条窄窄的绿线，“好的，没关系~就当我被烦了，找你发个牢骚。” 叶桉抿紧唇，脸别到侧面。 “你不想花我的钱吗？”黎诺换上温和的神情。 叶桉怔住，惊讶于少将的敏锐，琢磨要不要敞开说明，不然之后没法解释钱的来源，却听黎诺说： “一开始我就承诺过，你留在黎明星号观察，我会支付你一笔金额，你如约留下来，还解开了星核谜团，救活了感染者，这是你应得的报酬，不必有心理负担。” 应得吗？ 确定没有给你带来麻烦？ 叶桉没有问出口，少将的眼神坦荡又温柔，话是多余的。 “嗯，”他扣着藤椅缝隙，小声嗫嚅，“我什么都没说。” 黎诺笑：“提前打个预防针。” 叶桉忽地感觉脸微微发烫，眼珠不自在地左右滚动，不敢与他对视，好像那双浅绿色瞳孔是两座小火山，会喷涌出令人招架不住的岩浆。 “少将——” “黎诺！我叫你两声了！” 话还没说出口，通讯那头传来女声，黎诺的虚拟人像扭过头：“我在和朋友通讯，怎么呢？” “挖好坑了，你快来放种子。” “好。” 叶桉在黎诺转回头时接上：“少将多陪家人几天吧。” 黎诺一顿，兀自说：“刚刚是我妹妹，我母亲的习惯，家里每个人都有一种象征花，每年生日种下一粒花种，让花代替忙于工作的我们相伴在家。” “你是什么花？”叶桉轻声问。 “奥菲丽，一种黄色的，五朵子花环抱成大花，每朵子花大概有七八片细长花瓣，花心是白色，香味非常淡。”黎诺笑了下，“等下拍给你看。” 然后话锋一转：“接下来几天打算做什么？” “看书，打游戏，”在黎诺紧盯不放的目光下，叶桉讷讷补充：“参观景点……” 黎诺忍着笑：“好的，我会早点回去，先这样了，拜拜。” “嗯。” 叶桉将光脑戴回手上，重新登进iupnes，两个的问题赏金已经到账，才一千来个星币。 这么久过去，莫叔应该已经知道他死于爆炸的消息，还是不要主动出现了。 他以匿名的形式将钱转过去。 准备退出来时又想起简意，私聊里仍是他的那句“不然”，看来还在受伤…… 但挑明是不可能挑明的。 叶桉点开简意的主页，给他最新一条资讯转发点了个赞。 “受伤”的某人立马出现：舰长找你了吧，哼哼！！ ……点赞取消！ 第21章 星风（六） 我只比你小五岁 晚餐时，黎诺发来了一张花圃的照片。 七种花卉混杂开放，其中一大红一浅蓝两种花占据很大一块面积，应当是他父母，一种粉蓝色的花只有一簇。他的奥菲丽花型很大，一眼就能看到。 【叶桉：很漂亮】 【黎诺：^_^吃饭了吗？】 【叶桉：嗯】 【黎诺：图片】 【黎诺：猜猜哪盘菜是我做的？】 【叶桉：右上角第二碟】 【黎诺：依据是什么？】 【叶桉：摆盘很随意】 【黎诺：咳，是的，我不擅长做饭，机器人的烹饪水平稳定且高超，完全用不着自己动手，但一家人聚在一起，手忙脚乱做一餐饭，很有趣】 文字的魅力在于想象，叶桉看着那一行字，即使没有见过少将的家人，六个人欢聚的画面已经浮现在眼前，那种温馨幸福的氛围，陌生又遥远。 【黎诺：晚餐吃的什么？】 【叶桉：图片】 【黎诺：胃口不太好吗？分量有点少】 【叶桉：还行】 【黎诺：好，要不要一起玩游戏？】 叶桉想了想，八成还有少将的家人，果断拒绝：我想看书。 【黎诺：好】 之后也没有真的看书，他摇着阳台的秋千，看了一晚上“流星雨”。 接下来几天，心悦一号作为一名非常人性化且称职的智能管家，一旦发现他有消沉的迹象，立马开始提建议—— “酒店楼下有个小园区，风景不错，而且很热闹，或许您听听别的声音，心情会好一点呢。” 叶桉便从那张很舒服的藤椅里脱身，慢慢悠悠前往它说的园区。 天气宜人光线明媚，园区里一丛丛珍奇美丽的花卉间隔一棵两米来高的乔木，清香萦绕，时有修剪机器人将冒头的花送给过路人。 孩童结伴在宽敞空地玩着滑翔板，年青男女三两坐在阳伞下嬉笑怒骂，也有独自享受一杯冒着热气的饮品，年迈者拉着老伴悠哉悠哉散步。 建筑上方广告大屏播放着一部缠绵悱恻的影片，抒情音乐恰到好处地融入环境。 叶桉在最边缘的长椅坐下，身后是一排拥挤的小红花，临近街道，对面飘来缕缕新鲜出炉的面包香味，车辆行驶的闷响不断。 他双手揣进衣服口袋，远远地观望园区中心的人群。 曾经无数次经过，却从未留意的场景，如同一出戏剧呈现在眼前，吵，却不燥耳，金色空气中流淌着平凡生命的韵律。 这会是少将说的另一种活法吗？ 不多时，一位执着风筝线的老人扶着把手，颤巍地坐到他身边，一只传统样式的蓝红蝴蝶飞过来，投下一道幻彩的阴影。 科技达到一定水平，人们又开始返璞归真，追求一些原始复古的玩意。 “吃么？”老人打开一个纸袋伸过来。 叶桉一愣，瞄了眼里面的东西，似乎是一种天然水果。他客气地拒绝：“谢谢，不用了。” “我女儿爱吃，”老人仍旧取出两颗红果子放到他腿上，下巴往后一抬，“她在对面学琴，我等她下课，一起去放风筝。” 叶桉侧目打量老人，仔细看年纪不算大，一百三十岁左右，过于迟缓的动作造就迟暮的误解。 他捡起两颗红果子一起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味蕾炸开。 男人的银色眼瞳在他身上滚动两圈，直言不讳：“你是自然人。” 不等叶桉开口，他自顾笑呵：“别担心，我不会向联盟告发，你们不愿意植入芯片，无非觉得被上层监控，没有个人隐私，要么担心芯片连接脑神经不安全，不然就是沉浸在那段如梦时代里不愿醒来。” 他攥紧纸袋口，眼神忽地悠远：“被严密监控，有安全隐患，都是事实，但如果你们见过几米高，浑身覆盖坚硬鳞甲的外星人，别说芯片，你恨不得改造成机器人。” “人是很脆弱的生物，本能反应逊色很多族群，芯片弥补了这部分的缺陷，关键时刻它能保护我们。” 男人往叶桉脖子上扫了一眼：“监测器同理，芯片外置罢了，听名字好像剥削，泯灭人性，其实只是方便将自然人纳入中央主脑的管辖。” “七个星系散布的人类，和一群外星异族混杂生活，没有芯片，没有监测器，管理起来难如登天。” 叶桉听着倒没觉得被冒犯，这些话他都知晓，理智上同样认可，但懂和做是两码事。 男人语气蕴含历经沧桑的感慨，叶桉沉思片刻，瞥向他的膝盖，“你是退伍军人。” “是的。”男人乐道，目光送向远处玩闹的孩童，“我每天都会提前坐到这里，有时遇到像你这样的同伴就聊上几句，有时就一个人看看。” 第22章 “看什么？”叶桉跟他一起望过去。 “生命。” “日复一日，不无聊吗？” “他们每天不重样，怎么会无聊。” 叶桉看了看男人皱纹清晰的侧脸，看了看头顶浮动的风筝，视线移向喧闹中心，“我看不出区别，”停顿小会，“我只看到可有可无。” 男人回头，银色眼珠倒映出一张漠然的面孔，“你坐在这里干什么，等人？” 叶桉摇摇头：“有人建议我出来走走。” “可有可无也是生命的一部分，”男人继续望着孩童，“人的一生都是由无数讲不出意义的片段组成。” “所以今天死，明天死，没什么区别。” “今天死，你可能会错过某一刻的满足。” 叶桉不解，正要问，街对面传来一声呼唤“爸爸”。 “来啦。”男人眼角皱褶更深了，沟壑里好似流出满溢的幸福。他扶着把手慢慢站起来，嘴里念叨：“我今天的满足出现啦。” 叶桉看他动作不便，伸手想扶他一把，对方已经兴冲冲迈了出去。 手重新揣回兜里，目睹男人走到对面，女儿挽上手臂，相伴着离开，蝴蝶飞在他们身后。 叶桉垂眸凝视男人坐过的位置，某一刻的满足，漫长的人生就为了短暂一刻？ 良久，他把两条长腿往前伸直，身体向后一靠，仰面眺向空中川流不息的隐形轨道。 这会光线尚且明亮，拖尾不太显眼。渐渐地，天空晕开一大滩浓墨，一颗颗炫目的彗星游过，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可有可无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 “叶桉？” 黎诺进门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招呼人，探头朝里间张望，一边将手上的东西放到桌面，又叫：“叶桉？” “这。” 他循声望去，叶桉穿着白色衬衫，逆光站在阳台门口，身后铺满摇曳的鲜花，风裹挟着芳香把长至耳后的发丝，撩到那张清冷优越的脸庞，乍一看仿佛和花融为一体。 加百列大天使，黎诺心中忽然冒出这个花名，也许先入为主，如果要他给叶桉选个象征花，他一定毫无犹豫地选定加百列大天使。 黎诺看着叶桉走进，勾起唇：“赏花？” “嗯。” “给你带了蛋糕。”他揽过叶桉的肩膀坐到桌前，拆开三个包装盒，蛋糕的香味飘溢，样式各不相同，一一摆到他面前。 叶桉接过银制勺子，一时不知从哪个开始下手，“都得吃完吗？” “吃不完吗？我特意切的最小块。”黎诺捡起勺子夹在指尖，率性说：“那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剩下的我来吃。” 叶桉抬眸看他一眼，挖下一块，用蛮正式的语气道：“生日快乐。” 黎诺愣了几秒，噗地笑低了头。 叶桉：“……”笑什么？ 好一会，黎诺抬起头，清清嗓子正正色，绷不住一秒又笑起来，“谢谢。” 缓了会：“今天八月十八了，距离我生日已经过去三天，你刚才正式的样子怪可爱的。” “……”叶桉埋下头专心吃起蛋糕。 黎诺笑笑，撑着头看他吃蛋糕，勺子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旋转。 宁静的空气中，微风带着花香穿堂而过。 “晚上带你去玩。” 叶桉一顿，挖蛋糕的动作停滞，迎上黎诺笑意不减的眼眸。不是争取同意的问句，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说，黎诺反倒问：“不好奇去哪？” “都行。”叶桉拿过第二块蛋糕。 “带你去跳海，从几千米高的山崖，不装备任何降落、飞行设备往下跳，”黎诺信口道，“海底还有凶猛的巨兽守株待兔，怕么？” “……”叶桉忍不住说：“少将，我只比你小五岁。” “是吗，”黎诺像是才知晓，“那真是蛮小的。” 叶桉瞥他一眼，挖下一大块蛋糕送进嘴里，口腔里塞满奶油的绵腻和水果的清甜。 黎诺又笑，指尖的银制勺欢快地旋转。 隔了会，他倒来两杯果汁，一杯推到叶桉手边，另一杯自己抿了两口便搁置，继续撑头转着勺子，守着他吃蛋糕。 最后剩下半块都进了黎诺肚里。 夜幕降临，心悦一号提醒用餐时间到了。 “准备双人餐。”黎诺头也不抬地叮嘱一句。 叶桉望了眼窗外，盯着对面深陷棋局的黎诺——下午吃完蛋糕，此人提议玩个游戏，神秘兮兮地翻出围棋，一玩就是几个小时，棋逢对手，兴头愈足。 少将真的没有忘记什么事？ 叶桉思索要不要提醒一句，转念一想，并没有想出去玩，干脆就当不知道。 就这么又玩了三个小时，最后一局结束，黎诺翻起棋盒一盖：“出门玩。” “现在？”都可以睡觉了。 “嗯哼。” 叶桉无话可说，跟着黎诺来到一栋从外面看平平无奇的房子，穿过一条昏暗幽深的长廊，传送电梯升至七楼。 门一开，未见其貌，躁动的音乐先钻进耳朵。里头昏昏沉沉，空间布局模糊不清，陈置的玻璃器皿反射出蓝幽幽的光，空气中散布着一股发腻的味道，描述不清具体是什么，左右闪现几个模糊的非人影。 叶桉全程迷茫地被黎诺抓着手腕，两个人身体紧靠。直到眼前出现一盏红蒙蒙的灯，又是声音先传过来—— “总算来了，你那个漂亮的朋友呢？” 第22章 星风（七） 摸摸尾巴 “请你和我哥保持一点距离。”黎诺没好气地说，把叶桉安排在里面，自己则坐在外侧。 他倾身调亮红灯，足以看清周围环境后，指着侧面两个男人介绍：“我培育院时期的两个朋友，卡尔，蒋锡明，这是叶桉。” 叶桉抿了抿唇：“你们好。” 离他最近的棕发黑眼男人笑了下，举起酒杯示意，“你好，第一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 “救命，别打官腔，我要听吐了，”另一位栗子色头发灰眼睛的男人探头过来，仔细瞧：“你有点眼熟，前几天智能体验园仿生人暴动事件，是你？” “什么暴动事件？”黎诺调回灯光，屁股还没沾沙发，拉过叶桉的胳膊，“受伤了吗？怎么没和我说？” “他只是说出事实真相的看客，不是当事人。”卡尔倒好两杯酒推给他们，身体跌回沙发。 “我没事。”叶桉端起晃荡着暗红液体的酒杯，没急着喝，眼睛寻到卡尔：“你是人权协会委员，你接纳了那个人的投诉？” “是的。”卡尔摊了摊手，语气里有几分无奈，“人类权益至高无上。” 叶桉默了会，低头啜起第一次尝试的酒，入喉的辛辣，苦涩，激起味觉系统的一阵颤栗。 他不自觉拧起眉心，举起酒杯看了看，砸吧了两下唇舌，一股清甜的果香漫上口腔，勾起几分回味。 他又忍不住抿了一口。 黎诺嘴角轻扬，低头喝了一口酒，挨到叶桉肩膀，带着浓郁酒香的气息灌进耳朵，嗓音低沉醇厚：“好喝吗？” 叶桉一顿，颈侧乃至耳后皮肤热乎乎，泛起一丝丝痒意。他下意识避开，转头回视，那双浅绿色瞳孔此刻变得幽深，好似两个小小的黑洞，任何物质都逃不出它的引力。 “还行。” “尝尝这个。”黎诺倒了一杯颜色更浅的酒，替换他手里的古典杯。 “更甜一点。” “这个味重，你浅浅尝一点就行。” “嗯。” 卡尔和蒋锡明对视一眼，含着杯口的姿势如出一辙，欣赏有趣剧目般，默不作声瞅着黎诺殷勤地给叶桉倒酒，再细声哄他品尝。 啧，朋友和朋友也是有差别的。 到最后叶桉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种酒，味蕾迷糊了，纯果汁都喝出酒精味。 眼神开始摇晃，那盏红蒙蒙的灯里两个小人跳起交际舞，耳旁三道男声若即若离，絮絮说着听不太懂的话，什么unti协议，什么奥斯汀，什么婚礼？ 他握着酒杯，哪有声音脑袋就往哪偏。很快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斜，头一歪，枕上了黎诺的肩头。 “叶桉？”交谈中断，黎诺取走他手里的酒杯，轻声问，“醉了？难受么？” “不。”有点困。 意识好像浸在密度很小的滚烫液体里，一个劲地下沉，热气醺醺然，把一切感知抛却了，只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叶桉双手不由自主地环上黎诺的腰，额头蹭了蹭肩，潜意识给自己找了舒坦的姿势。 黎诺一下怔住，浑身肌肉紧绷，握杯的手抖了抖，酒液挂上杯壁，差点溅出来。 第一次被人这样抱住，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拍打脑门，有点被砸懵了。 叶桉已经阖上眼，面容安详恬静，没了清醒时分的疏离。 酒杯换到左手，黎诺小心翼翼抽出压住的手臂，落在叶桉后腰，哄小孩睡觉似的轻拍。 第23章 “他第一次喝酒？那你还一次性连着灌不同的酒。”卡尔觑着他的动作，面露无语。 “加起来就一杯半，又没混在一起喝。”除却卡尔推来的酒，其他基本算作酒精饮料，黎诺属实没想到叶桉如此不胜酒力，“点个解酒剂吧。” 有人喝完酒睡一觉啥事没有，有人就会非常不舒服，黎诺不知道叶桉是哪种，以防万一，决定先喂点解酒剂。 喂完没什么反应，他便让叶桉继续枕着自己肩膀睡觉，压低声音和朋友聊天。 发现人醒了，是腰上的束缚感松弛，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和温度渐渐远离。 直起的那双灰瞳眨呀眨，越眨越清醒，气质没那么乖了。 “还晕么？”黎诺笑着问。 “没事。”叶桉抬起冰凉的指背揩了下热脸，借着暗红灯光捕捉到黎诺的眼，“洗手间在哪？” “我带你去。” 过道没有清晰的照明，整个室内仿若一个怪物山洞，神秘阴晦，漂浮着一团团蓝的红的绿的幽火。 “不能开灯？”叶桉只能看到黎诺模糊的脸部轮廓，好奇他是怎么辩路的。 “嗯，这里不止人类，看不见对大家都好，免得喝醉后失态，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到了。”黎诺摸索到洗手间墙壁的开关，依旧是昏暝的灯光。 最里头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显然不止他们两个，至于是人类还是外星异族，在他们洗手的时候得到了答案——近三米高的庞然大物带着尖锐的拖地声走到盥洗台。 叶桉没正眼去看，余光里一只泥块般皱巴巴的大手伸到水下，落差太高，即使隔了点距离，刚烘干的手仍被溅上水珠。 他若无其事地抹去，转身没走两步，“铿——”后上方猝然响起金属撞击硬物的声音。 叶桉心头微微发紧，头往后侧了一点，只见闪着寒光的刀鞭制住一条尖刺凸起的钳骨。 身旁黎诺沉声质问，听起来用的是对方的语言。一来一回两句对话，机械尾退回来，悬在叶桉身侧，将他护在中间。 “走吧。” 从洗手间出来，黎诺解释：“他说他只是想伸个懒腰，没注意我们，应该只是意外。” 叶桉随口嗯了声，注意力全在肩头的机械尾上，向内弯的锋利尖刺给他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他们回到位置，机械尾倏地收起刀刃，变成一条三指宽的圆润的猫尾巴，越发强烈。 “遇到麻烦了？”蒋锡明瞧见机械尾，手痒去抓，却被它灵活躲开，“玩玩嘛。” “误会，”黎诺嫌弃地觑他，“有本事自己抓。” 机械尾认同地点点头，故意游到蒋锡明和卡尔面前，他们一伸手就退，再上前，乐此不疲。 一来二去，蒋锡明没了耐心，往后一靠，“不玩了。” 机械尾得意地闪到他面前摇头晃脑，把人惹毛了，游到桌面卷起酒杯，讨好般送到他手边。 蒋锡明拿过酒杯：“算你识相。” 机械尾摇摆地往回游，半途有热感靠近，它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避开，却不想卡在桌子和膝盖中间，对方判断出它的闪避路线，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它。 “厉害。”卡尔和蒋锡明齐齐竖起大拇指。 机械尾扭动身躯试图挣脱手掌，谁知温热的指腹突然擦过末端，不轻不重地摩挲，霎时“吭呲”，末节以下全部炸开白花花的刀刃，整条尾僵住。 “收起来。” 听到主人的命令，刀刃默默缩回去，机械尾疑似失去所有力气，软绵绵地往地下塌。 叶桉眼底滑过惊讶，松开手，捻了捻指腹残留的滑腻感。 机械尾咻地满血复活，躲到主人臂弯，露出个头头，猥琐地窥伺。 黎诺好笑，拍了下机械尾，对上叶桉投过来的眼神，咳了咳：“它植入了机械意识，会有自己的小情绪。” “这是重点吗？”卡尔朝叶桉挤眉弄眼，“重点是你摸尾巴末端，黎诺会很爽。” 叶桉：“……”手揣进了兜里。 “恭喜你做了我们一直想做却没做成的事，”蒋锡明忍着笑，递给他一杯酒，“干杯。” “欸，”黎诺想阻止，怕叶桉喝了又想睡觉，见他已经碰杯喝上，便把话吞回肚子里。 他瞪了眼夸张其词的卡尔，有心辩解：“别听他瞎说，只会传递情绪信号，类似于近距离旁观别人的喜怒哀乐，不会对我造成干扰，比如你刚刚摸它，我得到的反馈是震惊，愉悦，害羞。” 蒋锡明：“没干扰，但是有感觉。” 卡尔：“诺，不要狡辩。” “没有，请你们不要越描越黑。” 叶桉默不作声，抿着杯口一点点往嘴里送酒，斜眼睨向黎诺臂弯的机械尾，不在了。 他的视线缓缓移到黎诺腰后尾椎处，主动回去的吗？ 有点想拆解。 脱胎于人工智能的机械意识，智慧模型建立在其主人的情感系统上，多数会额外增加个性化设计，不然另一个自我未免太过无趣。 叶桉少有机会接触这块，少将的机械尾模型一定最先进。 黎诺眼看时间差不多，正想跟叶桉说回去，却留意到他双眼迷离地盯着自己的身后。 他往后看了眼，什么都没发现，抬手晃了晃他的眼：“叶桉？回去了。” 叶桉慢半拍地哦了声，放下快见底的酒杯，顿了顿，站起来，跨出第一步就同手同脚。 黎诺忍俊不禁：“可以走吗？” “嗯。”叶桉神情冷肃，手握成拳插进兜里，笔直越过黎诺。 “走了。”黎诺和两位朋友告别，快步跟上叶桉，眼见他走得一本正经，有模有样，心道，难不成解酒剂没代谢完？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叶桉走的分明是条大弧线，都快走到别人卡座里。 黎诺赶紧上前把人拉回来，“还是醉了啊。” “没有。” 表情是挺唬人的，他没打算跟醉鬼掰扯，抓住叶桉的手把人背起来，滚热的脸带着酒香的吐息，腻乎地舐上后颈皮肤。 他定了几秒，托紧两条腿往上提了提。 回去同样得经过一条长长的昏暗走廊，黎诺肩膀宽厚，脚步稳妥，叶桉只在上背的时候感到一点摇晃，头晕了下，双臂环紧他的脖子。 一路蒙昧不清的幽光仿佛甩脱不掉，在他似睁非睁的眼前幻化成阴森可怖的怪物，哈着重气虎视眈眈。 “少将。” “嗯，我在。” “好黑。” “马上就亮了。” 马上是多久？ 五分钟，十分钟，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这片黑暗明明没有尽头。 “少将。” “嗯。” “放我下来。” “怎么呢？” “……” “抬头，看到了吗？已经快到出口了。” 叶桉艰难地抬起头，前方出现圆圆的光圈，随着黎诺的步伐愈来愈大，愈来愈大，一瞬间大到将他们完全笼罩，跳出一朵朵明亮绚丽的花。 回首来路，只剩下一个黑黑的方块，愈来愈小。 “不黑了。” 第23章 星风（八） 一起睡了 早上，心悦一号的唤醒服务照常响起。 叶桉意识先于眼睛醒过来，感觉自己趴在一处又硬又软的热源上，腰背亘着一个重物，头顶有规律地吹来清浅的风。 他脑袋冒出小问号，眉头微微隆起，眼睛快速闭合一下，缓缓睁开，脸贴的物体起伏不甚明显，看轮廓分明是——胸膛！ 叶桉蹭地坐起来，手猛然从后颈抽出，把那人的头搬起又摔下，本来睡意沉沉的人直接摔醒，摔懵了，不停眨着惺忪的眼，嘴里咕哝：“怎么呢？” …… 叶桉环顾了圈身处的地方，是酒店那张他睡了几天的床，衣服依旧是昨天的没换，隐约散发出一点酒味。 问题是少将怎么会和他睡一起，还是拥抱的姿势…… 叶桉忍不住捂起脸，睡醒时分的短暂感官霎时回归，从后腰直冲头顶，神经突突直跳，整个人都不好了。 “难受？”黎诺见状，撑起被压了一晚上的身体，活动两下胳膊，伸手去摸叶桉的额头，刚碰上，对方应激性似的往后躲，幅度之大，人差点后仰下去，“诶诶，小心。” 黎诺立马抓住他的胳膊拽回来，惯性往前一栽，撞到他胸口上。 “没睡醒？怎么迷迷糊糊的？” 叶桉揉了下头，闹这一下，被酒精熏陶的理智回归。 他不动声色地吐出口气，面容恢复到一贯的冷静，盯着黎诺淡定得不像话的脸，嗓音略微沙哑：“我们为什么会睡一块？” “啊，”黎诺抬手按捏酸麻的肩膀，似不好意思似无奈地说：“你昨天喝醉睡得太沉，抱着我的脖子死不撒手，我想着太晚了，将就睡一睡也行。” 极地探索环境恶劣的情况下，一个窄舱睡五六个人的事司空见惯，都是男人，没那么多讲究。 第24章 “……抱歉。”叶桉抿了抿唇，重复：“抱歉。” 黎诺不在意：“没事，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差，”笑了下，“但酒品还行，喝醉就睡。” 叶桉不自然地别开脸，我也没想到。 地下城时有喝醉的人撒酒疯，那时他对酒精没有一丁点好感，失态粗俗，消沉堕落，俨然是负面的代名词，亦无法理解他们沉溺于醉生梦死。 昨天初次尝试，他竟然产生了一丝理解，喝醉后整个人仿佛剥离了灵魂，痛苦和欢愉一视同仁地隐遁，那种虚的飘的滋味确实会让人上瘾。 但也没有再体验的必要。 叶桉向黎诺投去幽幽一瞥，默默下了床。 洗漱完一扫颓唐迷蒙的两人，坐上餐桌安静吃着早饭，虚拟显示光屏悬浮在侧面，动听的女声适时播报起新闻，夹杂着轻微的刀叉磕碰瓷碗声。 两人一边往嘴里送培根面包，一边偏头看几眼光屏，气氛融洽温静，丝毫没有被意外同睡的小插曲影响。 叶桉先一步放下刀叉，端起牛奶，垂下的视线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影子。 他眨了眨眼，歪头向桌下寻找，那个影子正巧游过来，学着他的样子朝一边撇，一人一尾无声对视。 叶桉挑了下眉，重新坐好喝起牛奶，眼神不经意甩向专注浏览资讯的少将，自己跑出来的？ 机械尾从桌底游出来，探头探脑地逡巡他的身体部位，最后缠上手腕绕了一圈，蛇立不动，像是在期待什么。 属于金属的冰冷滑腻紧贴皮肤，叶桉放下牛奶杯，盯着它看了会，伸出手指点了点圆头，后缩一寸又前倾，再点，挨着手指蹭了蹭。 他瞟了眼少将，摸小狗脑袋一样揉揉末端，机械尾陶醉似的扭起来。 再看少将，脸上未见异样，仿佛压根没看见他们的互动，还真是不受干扰。 不过机械尾的情绪与主人息息相关，会根据主人的喜好，爱屋及乌或者同仇敌忾。 由机械尾对他表现出的亲近，叶桉想起少将几次和别人介绍他，用的都是朋友这个词。 他们实打实相处近五个月，说朋友倒也恰如其分。 没想到死过一次后，竟然结交到人生第二个朋友。 “叶桉。”黎诺突然出声，一转眼看到自家尾巴盘绕着叶桉手掌，银白末端来回穿梭在骨节分明的手指间，贴贴蹭蹭，一副玩上头的模样。 他嘴角不自觉抽动，小小摸头就被驯服了，怎么看都有点丢脸，啧。 丢脸归丢脸，他没把机械尾收回，眼不见为净：“近期有个机甲大赛，试试么？” “机甲大赛？”叶桉纳闷，我看起来像能操控机甲打架的人？ 黎诺轻笑，显然意会到他的幽怨：“不是单纯的对抗，主办方会提前分发基础机甲，提供部分技术支持自由改装，用自己改装的机甲，一人指挥一人实操，在多人对战中留到最后的获胜。” 叶桉思忖片刻：“欠缺公平。” “基础机甲硬件替换不能超过百分之二十，高精能源在实战中很容易导致机甲解体，再者改装本身就是实力的一部分，还是比较公平的。” 黎诺把虚拟光屏关掉，没了播报新闻的女声，空间安静下来。 他接着说：“有一年的获胜者，给机甲加满防御，只留几发激光炮，比赛开始他就找个角落躲起来，有人打他，几发炮弹下去纹丝不动，基本会放弃，不浪费能源。他就一直苟到赛场剩下一个人，那人鏖战到最后，各方面耗尽，被他几枪干掉了。” 叶桉：“他没被骂？” 黎诺笑道：“当然有，大家参加比赛观看比赛，是奔着热血竞技去的，这种龟缩玩法自然不耻，但也是一种策略，在规则之内，而且，” 他眨了下眼：“获胜者奖金高达五百万，外加一年的星际旅行费用，如果不想去可以折算成一百万，也就是说扣除改装费，至少可以获得四百万星币，维克托斯星普通公民平均年工资二十五万，只要能赢，骂一骂还是值得的。” “不过就他成功了，下一届比赛有人效仿，没多久就被其他看不惯这种策略的选手联合起来打出赛场。” 叶桉内心升起一点无语，手上又被机械尾的动作搞得痒痒的。他拢起手指，不让机械尾乱动，想了想道：“我没改装过机甲。” 黎诺视线被那只手吸引过去，修长指间挂着软绵如液体的银白金属，拇指轻轻捻着末端。 幸福沉醉沿着尾椎爬上大脑，虽然不至于共感，信号因子仍旧令他恍惚了一瞬。 他心不在焉地说：“重在参与。” 之后便没了话。 叶桉注意到黎诺的眼神，默默张开了手，毫无防备的机械尾滑溜下去，呆呆地竖起头，再次沿着他的手腕缠上来。 “咳。”黎诺眼底闪过一丝尴尬，默默把机械尾收回来。 手掌虚握成拳垂到桌下，叶桉端起牛奶喝了口，瞥了眼黎诺，声线平稳：“没人摸过它？” “没有。”黎诺讪然一笑，在此之前他都不知道机械尾有这个喜好，自己更不可能做这种行为，摸完再得到被摸的反馈，实在太奇怪了。 他的表情倏然淡了几分，“接受完改造手术的第二年，我就上了战场，未来十多年里，它是很好作战伙伴，最近几年才从那种时刻紧绷的氛围中抽离出来。” 看到机械尾小孩子心性的表现，他多少有点心酸又有点欣慰。 “第一次直面战争，会害怕吗？” 黎诺怔了怔，叶桉的神情依旧淡然，似随口一问，却像一支羽毛，轻飘飘落到他心口。 会害怕吗？ 十五岁心高气傲，他一定会不作迟疑地回没什么好怕的，三十五岁历经诸多风雨，他会承认直面死亡时那一刹那的战栗，是害怕。 迎着叶桉沉静的目光，黎诺坦荡地回：“会。” 叶桉垂下眼，过会偏头去看窗外雾蒙蒙的天，轻柔地吐露：“少将很勇敢。” 黎诺细细品味了下这句话，嘴角上扬，笑了又笑。被比自己小的人用勇敢来称赞，感觉还挺奇妙。 他同样转向窗外，“今天会下雨。”看向叶桉，“趁现在还没下，我们去现场报个名，领架机甲回来。” 叶桉：“不可以线上？” “场馆有机甲展，你不是没改装过机甲吗？借这个机会观摩观摩。” “嗯。” 今日天气阴沉，展览馆入口仍摩肩接踵，人满为患，可见机甲大赛关注度之高。加之巨幅显示屏播放着上一届战斗集锦，精彩激烈的画面吸足眼球，严重阻碍前进的速度。 两人排在中间，半天没挪动一步，四周空气都稀薄了。 前面两人对此场面倒是适应良好—— “比我想象中还多人。” “这次请来蒙德利特上校和薇拉少将当裁判，很多人冲他们来的。” “主办方什么时候能邀请到黎诺少将，人会更多吧。” “都请他们来了，为什么不开个挑战赛，让我们也试试这些联盟军的实力。” “你是真不怕被吊打。” “那可说不定。” …… 叶桉听到“黎诺”两个字，侧身看向当事人，对方凑过来：“除了获胜者，赛后会评选出‘最佳动作’和‘种子选手’，奖品是一架s级机甲。” “主办方是联盟最大的机甲生产商，和军方合作密切，另一个庞大的销售出口是低等星球部落，机甲大赛本质是一场广告，偶尔也能淘个一两个不错的苗子。” 叶桉点点头，盯着黎诺的脸：“少将很受欢迎。” 黎诺故作神秘地贴到他耳边，压低嗓音：“其实也是一场营销，每几年会有一位将领站到台前，增加民众对军方的崇拜和信赖。” 叶桉挑眉：“真的？” 黎诺弯唇：“幻灭了吗？” 叶桉微眯起眼，半响重新面向前方：“少将真幽默。” “噗。”黎诺扶着他的肩膀笑了好一会，队伍总算开始蠕动。他的手自然搭到另一侧，前后错开一点距离。 叶桉瞄了眼肩上的手，又看了看身旁的人，几个月下来，他都习惯这种亲近的举动，更何况昨晚他们还一起睡了…… 进入场馆，报名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 前方队伍望不到头，叶桉狐疑：“不能直接线上？” 不等黎诺回答，旁边热心肠的路人抢答：“可以啊，星网上有报名入口。” 黎诺惊讶：“那你为什么排队？”他们是跟着人流排过来的，这么长队伍，总不至于都不知道吧。 那人说：“有礼物。” “……全是为了领礼物？” “大部分是吧，肯定也有和你们一样被唬住的人。” 两人在对方眼里看到相同的吃瘪，迅速从队伍里脱身，走到人不多的地方，上线完成报名流程，然后去往里面的场馆参观机甲。 第25章 远远地，一架架三四米高的机甲威武地矗立，出色的流线型机身搭配银月、藏蓝、烈焰红，手持枪炮护盾，摆出炫酷的姿势，极具艺术性美感。 每架机甲四周站满人，他们挤不进去，就到一旁缩小版的三维模型观看，人不多，还可以上手调整角度、摆弄动作。 “这块设计不太符合人体惯性。”叶桉认真专研一会，指着腰肩处一块防御甲说。 黎诺着实意外，叶桉这个从没接触过的人竟然轻易看出关窍，“对，这是定制机甲，根据使用者个人习惯设计的，对方应该更擅长左手。” 叶桉看向他：“你的个人习惯是什么？” 黎诺琢磨会：“我好像没什么特别习惯，通用机甲我用得很挺顺畅。” 虽然他也有定制机甲，印象中确实没有特殊化设计。 “两位。” 一道声音插进来，两人同时转头。 穿着黄白制服的女士噙着春风拂面的笑，朝前方场馆示意：“今天有个伴侣默契考验的活动，两位要不要试试？” 伴侣？ 叶桉与黎诺对视一眼，头撇到另一侧。 黎诺捂唇咳了咳：“我们不是伴侣，只是好朋友。” “不好意思，”女士赶忙改口，“看你们穿着风格一致，误解了，没关系，朋友也可以玩，好朋友的默契也很难得呢。” 叶桉顺着她的话瞧了眼两人的衣服，酒店统一配备的，风格能不一样嘛。 “玩么？”黎诺询问。 “都行。” 都行，那就是玩。 两人跟随女士前往活动场地，黎诺顺便问：“规则是什么？” 女士：“两人操作一架双人机甲，一人绑定左手右脚，另一人绑定右手左脚，击倒机器人就算赢，奖品是一个一米高的机甲模型，” “需要注意的是，受到的攻击是反的哦，左臂受击，疼痛会出现在右臂，当然疼痛只是轻微的电流刺激，不会受伤的。” “这么反人类？”黎诺挑了挑眉头，“你确定是默契考验，而不是拆散伴侣？” 话音刚落，一对男女争吵地路过—— “都说我喊一，你再抬腿，你这么急干嘛？” “你看不见它打过来了吗？” “我能躲过去。” “我都被电多少次了，信你不如信鬼。” “那你去和鬼谈恋爱。” …… 女士露出职业微笑：“也有人挑战成功，主要看彼此的默契。” 黎诺深表怀疑，尤其到了活动场地，人不少，个个急头白脸，骂骂咧咧，仿佛进入大型骂战现场。 “两位准备好了吗？” 黎诺转头问叶桉：“准备好了吗？” 叶桉耸了下肩，抱着无所谓的心态登上机甲，四肢吸附上连接线。他试探性地抬起右手，机甲右臂毫无反应，看来他只能操控左手右脚。 黎诺活动手脚适应了下灵敏度，商量：“我来指挥？” “嗯。” 黎诺刚按下启动，对战的机器人立马举着大宝剑朝他们砍过来。 “往左避。” 黎诺反应迅速地跨出左脚，机甲躯体跟着□□，叶桉抬腿落后几秒，直接劈了个叉，大宝剑哐地砸到右臂。 “疼么？”黎诺第一时间关心，抬右手挥开机器人的宝剑，借助武器把机甲撑起来。 “不疼。”叶桉瞄了眼右臂上的接驳片，“有一点麻。” “好，慢慢来。” 接下来这种情况数不胜数。 叶桉自觉作战经验为零，老老实实听从黎诺指挥，也正是因为没经验，反应速度跟不上黎诺，机甲不是被自己绊倒就是格挡晚了，遭到机器人一顿狂虐，血条没多久便清空。 从机甲下来，两人走到一米高的机甲模型旁边，不约而同看了眼没见少的奖品，视线交汇。 黎诺揉捏被电麻的右臂和左腿，悻悻开口：“这不仅考验默契，双方还必须持有差不多的经验，要求可真高。” “嗯。”叶桉按着左臂和右腿，对这个结果心如止水，表情无一丝起伏，眼睛溜向中心那架正试图站起来的双人机甲。 这时一对母子手牵手来到模型边，男孩指着机甲仰头对母亲说：“妈妈，我想要这个。” 母亲摸了摸他的头：“这是奖品，妈妈一个人不能参加比赛。” “要是爸爸在，是不是就可以参加了？” 母亲笑笑没说话，眉宇间划过一抹哀伤，“我们多看一会，回去把它画下来好不好？” “好吧。” 他们脖子上戴着一条细项圈，比常规监测器多出三个红点。 叶桉认出那是限时警示，当三个红点全部熄灭，他们就必须回地下城。 “少将，”他看向黎诺，眼里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我们再来一次。” 第24章 星风（九） 用什么来留住他？ 黎诺怔愣了下, 瞥向那对母子，男孩盘腿坐在地上，仔细观摩比自己高一点的机甲模型, 渴望溢于言表。 认识以来, 第一次见叶桉对一件事表现出迫切。 他试图从男孩身上寻找原因，难不成叶桉经历过类似的情况？ 不管是不是，黎诺都感到了惊喜, 好比在一片荒芜的土地, 发现了一株破壳的嫩苗。 黎诺转身去找工作人员交涉。 叶桉瞟了眼那位母亲，她双手提着包, 默默等在儿子身后，倾注在他身上的眼神, 慈爱里夹杂着丝丝愧疚。 叶桉垂下眼，末梢弯翘的羽睫拓下阴影, 灰瞳仿佛蒙了一层深远的雾。 “叶桉。” 黎诺站在准备好的机甲旁边向他招手。 “这次我先指挥再动作，应该能衔接上。”进了机甲, 黎诺边说, 边低头把上一队修改的属性, 全部调整到自己习惯的数值。 弄完没听见叶桉应声, 侧目一看，叶桉正十指飞快地在面板上键入, 浅浅的荧蓝光映衬他专注的面容。 “你在做什么？”黎诺好奇凑过去, 那面板并非属性栏，而是开发者模式, 一串串字符如流水往下扩散。 “你……”不会要作弊吧？ 叶桉关掉面板，对上黎诺的眼睛，顿了顿, 冷静道：“改装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 “只是解除了操作限制，伤害反作用没变，还是双人参与，在规则之内。” “……”一人打架，一人承伤，好一个双人模式。 叶桉双手插进兜里，往旁边退了退，“少将加油。” 语气听起来很诚恳，游离的视线看起来却不怎么走心。 黎诺深吸了口气，混在笑声里吐出来，内心升腾起被他行为逻辑打败的服气。 他扬起嘴角退回原位，抬起左手试了试，果真毫无障碍。 启动键按下，前方视野里的机器人提剑劈过来，他倏地收敛表情，每个字掷地有声：“不会让你承受一次伤害。” 拥有机甲全部操作权，对黎诺而言如鱼入水。 侧身避开机器人砸下来的宝剑，机甲反手抓住剑身，迎面朝机器人面部重重一击，将它击退几米。 那重创声响彻场馆，瞬间压下喋喋不休的吵闹，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中心，未等他们反应，机甲已经冲到机器人跟前，左右开弓，密集的拳头砸得机器人毫无反手之力，最后一记过肩摔，配合胸口一锤，轻松清空了机器人的血条。 整个过程丝滑迅猛，不拖泥带水，仿若一位经验老道的机甲员炫技，哪有半分双人配合的凝滞和矛盾。 众人目瞪口呆，且不说拳脚功夫出色，这默契逆天了吧，没在一张床上睡个七八十年，培养不出这意念合一的操作。 大家翘首以盼，想看看这对伴侣的模样。 那台机甲原地站立好一会，里面的人才出来，两人穿着同款休闲服，黑发那个容貌昳丽气质清冷，金发则器宇不凡俊朗疏和，赢得胜利，一样的云淡风轻，远观确实相配。 果然还是他们默契不够！ 沉寂几分钟的场馆再次炸开锅。 “恭喜两位，到目前为止，你们是第一对获胜的伴侣哦。”工作人员眉开眼笑，递去一束花。 叶桉假装没看见，手揣在兜里一动不动。 黎诺接下花，笑着对工作人员解释：“我们只是好朋友。” “啊！”工作人员惊叹，“那你们关系真好啊，从小一起长大吧。” “……那倒没有。”黎诺咳了咳，瞄了眼叶桉，赶忙扯开话题：“奖品是一架机甲模型对吗？” “是的。”工作人员回，“你们想要什么颜色，是现在拿走呢，还是帮你们送回家，如果要送，麻烦留个地址。” 黎诺指向不远处一对母子：“请帮我们转送给他们吧。” 叶桉一顿，盯上黎诺的侧脸。 “送给他们吗？”工作人员看了看那对母子，笑容咧得更深：“两位有心了，需要告诉他们是谁送的吗？” 第26章 “不用，”黎诺拉上叶桉的手腕，已经准备转身，“麻烦你。” “不麻烦，我现在就去说，他们一定会很高兴。” 后续两人没再跟进，从场馆另一个大门出来，旁边是空中列车的一个站点，刚好下来一伙人，三两结伴前往展厅。 他们逆着人流，走到无人的花坛旁边才停下。黎诺四处张望，把花束塞到叶桉怀里，“等我会。” 叶桉不明所以，抱着花，眼见黎诺快步走向前方一家冰淇淋店，举回两支旋风形状的奶油冰淇淋。 他拿过一支，黎诺手上的那支碰过来，笑眯眯说：“庆祝我们首次合作取得胜利。” 叶桉握着冰淇淋，有话滚到喉咙口，转瞬又掉回肚子里，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想跟我说什么？”黎诺问。 叶桉摇了摇头，低头吃起冰淇淋。 “那我能问个问题吗？”黎诺取走他臂弯里的花束，放到花坛边缘的石阶上，两人一起坐下，“为什么帮那个男孩实现心愿？” 口腔里冰淇淋的香甜淡去，叶桉抿了一口尖尖，在黎诺等待的目光中，含着甜味道：“他妈妈应该很希望自己能做到。” 黎诺微怔，原来和母亲有关，“你母亲……” 叶桉舔着冰淇淋：“都不在了。” “抱歉。”黎诺眉心闪过一丝懊恼，神情黯淡下来。 “不用抱歉，”叶桉向他投去平静的眼神，“死亡是所有生物必达的终点，或早或晚，自然规律而已，没必要避讳。” 他垂下头，停顿了会，继续吃冰淇淋，“无法更改的结果，何必难过。” 黎诺忽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漫过心头，那句“为什么要活”，是他一次次冷静理智自我剖析，看透生命本质的无望吗？ 明明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重要，活不活也无所谓，但是遇到一位无助的母亲，却会心软地帮助她。 叶桉坐在身边专心吃着冰淇淋，黎诺依然觉得他隔得很远，像雾一样飘渺，抓握不住。 他想叶桉答应自己的一年之约，或许与帮助这位母亲的原因相似，并非出于本愿，只是秉性里的不忍。 一个对死亡无动于衷的人，要用什么来留住他？ 没由来的，黎诺一把抓住叶桉的手，在那双淡漠的灰瞳望过来时倏然松开。 他冲叶桉笑了笑，也没解释，仰头望向阴沉的天，舔舐手里快化掉的冰淇淋，心情像飘在波涛汹涌的海面，起起伏伏，没有着落。 一阵风起，花树摇曳，来往行人加快了步伐，唯他们两并排坐着不动，奶油冰淇淋只剩蛋卷一撮。 降雨预警已经第三次震动黎诺的手腕，他迟迟不语。天空黑压压，如同一块吸饱水的毛巾，轻轻一拧，大雨便会酣畅淋漓地落下。 黎诺看向叶桉，除却那次感染病毒的疗养舱，这张漂亮又冷淡的脸上，似乎没有出现过明显的表情。 着急会是什么样，狼狈，生气呢？ 黎诺有点好奇。 第一滴雨掉到手背，叶桉抬眸望了望天，第二滴落在眼皮，“下雨了。” “嗯，走吧。”黎诺不紧不慢地起身，拿起那束花，“直接回飞行器？” 雨滴愈来愈密集，叶桉奇怪地看他一眼，“来不及吧。” “那就先去前面商店避个雨。” 刚迈出两步，哗地一声，瓢泼大雨兜头砸下，把他们的脚步砸停了。 太蠢了。 被雨水压垮的眼皮下，人影模糊不清，黎诺腹诽了一句，拉起叶桉朝商店狂奔。 到檐下，两人湿成落汤鸡，衣服头发黏答答地吸附皮肤，整个人仿佛刚从泡了八百年的水里爬出来，动一下，甩出一串水花。 “不好意思，其实我早就收到降雨预警。”黎诺抹了一把脸，湿发往后捋了捋，露出英挺的面容，不断有水珠滑过。 叶桉捋顺湿淋淋的头发，水洗过的脸部颜色好似加重了，五官一下子变得秾艳，表情却一成不变的淡然，“少将想试验什么？” 黎诺倾身靠近他，“你会生气吗？” 叶桉纳闷：“淋个雨而已。” 黎诺盯着他看了会，“欸，是啊。”他站直身体，望着雨幕，扯了扯嘴角，所以太蠢了。 半响，黎诺转身进到商店，询问老板：“可以借用你们的烘干设备吗？” 老板热心肠道：“可以可以，你们怎么湿成这样？快进来。” 半个小时后，两人一身干爽地出来。 黎诺从货架上拣了些零食，放到柜台：“谢谢啊老板，拿点吃的，本来我们要去吃饭，这雨突然下这么大。” 老板笑道：“你们没收到降雨预警吗？” “参观机甲太兴奋了，没注意。” “这次机甲是不是很酷，我儿子也跑去看了，现在还没回来。” “是啊，全是新款式。” 结好账，老板突然叫住黎诺：“感觉你有点眼熟啊，”他仔细端详，“有点像黎诺少将。” “是吗？我朋友也这么说，少将这会应该在太空巡航吧。”黎诺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对外虚拟形象矫饰过，只要我不承认，那就不是。 “是吧，我儿子很崇拜他，都是听他说的。” 结束和老板胡言乱语的搭话，黎诺拎着一袋零食回到叶桉身边，拆了包饼干给他，“这雨估计还要下一会，垫垫肚子。” 吃完冰淇淋没多久，叶桉不太饿，但黎诺买零食，大概是感谢老板借设备给他们烘干，应该分担一下。 两人从坐在花坛边吃冰淇淋，到此刻站在商店门口吃零食。 大雨滂沱，啪啪地，宛如一首狂想曲，水汽氤氲，细碎的雨线飞溅，他们刚烘干的衣服头发，沁上点点湿意，贴着肌肤清清凉凉。 “印象中维克托斯星很少有这么大的雨。”黎诺侧身和叶桉说，雨声很响，不太适合说话，他们又很静，似乎应该说点什么。 叶桉偏过身体，想了想：“索伦星应该也不多，只有一次地下城的排水期历经两天半。” 第一次听他说起地下城的经历，黎诺来了兴趣：“那住处会不会被淹了？” “差不多，下渗的速度没有从上面排下来快。” “那两天你们怎么生活？” “用很多桶舀起来，倒进蓄水库，差不多每隔两个小时就得跑一次，晚上就爬到架子睡觉……” 一线雨飘进来，黎诺下意识伸手，抹去叶桉脸上沾到的水珠，说话声停滞一秒又继续。 大雨将他们隔绝在这里，叶桉语速徐徐，讲述从未与别人分享过的往事。 黎诺凝视他那张水汽中越发清冷的脸庞，稍稍走神了下，过程蠢，结果意外还行。 第25章 星风（十） 舰长可以满足你的任何心愿…… “排水期挺烦的。”叶桉闷闷地说。 一滴雨打在手背, 黎诺身形微不可见地抖了下，心脏仿佛被人轻轻捏了捏，极淡的酸涩蔓延。 他重重擦去那滴雨, 望向灰白雨幕, 轻声道：“雨确实挺讨厌的。” 黎诺从袋子里摸出一颗糖，剥开送到叶桉嘴边，“牛奶味。” 叶桉愣了一秒, 启唇含进嘴里, 浓郁的奶香和甜蜜霎时充盈口腔，顺着呼吸沉淀到心头。 糖果在舌尖滚动, 少将眉眼弯起温柔的神色，四目相对的每分每秒里, 雨声渐渐弱下来，淅淅沥沥, 好像露珠滑过叶片，跳进湖里的噗通。 “嚯, 雨停了, 这场雨可真大。”老板从柜台走出来, 站到黎诺身边, 探头去望檐外的天空，“晴了, 还能看到晚霞吧。” 黎诺忽地绽开笑容, 一步跨下台阶，仰头眺望水润的晴空：“可以。” 他向叶桉招手, 待人走过来拉住手腕，转头对老板说：“我们走了，打扰了。” 老板豪爽地挥挥手。 “不去飞行器停靠场, 我们坐空中列车回去。”黎诺脚步轻快，直奔站点方向，“你坐过空中列车吗？” “没有。”叶桉诚实道，瞅着他莫名有些兴奋，因为晚霞？ 到站点时，列车还未到站，他们在电子指示牌下等候，不一会来了两个同样等车的人。 黎诺看向叶桉，笑说：“就知道，和你一起旅行真的蛮有成就感，一件寻常的事对你都是新体验。” 叶桉偏移了一点视线，讷讷：“住处离工厂不远。” “不爱出门？” “嗯。” “那出来玩，你是不是挺不适应？”黎诺顿了顿，未等他回答，又说：“我们慢慢来，我总觉得是过去的生活方式让你看不到希望，换一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心情说不定会好一点。” 心情好一点，少将的希望这么简单吗？ 叶桉没有觉得自己心情不好，过去也谈不上。 两点一线的生活方式，是心甘情愿的选择，那间狭窄的廉租房，也足够满足日常需求，落脚和果腹。 他的心情如同一条波澜不惊的河，没有新流汇入，连蜻蜓都甚少点水，这算不好吗？ 第27章 叶桉沉默片刻：“你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黎诺意外听懂，正要说，空中列车到站的提示音叮咚响起，“车来了，先上车。” 列车上人不多，他们在中间一节车厢坐下，叶桉坐在靠窗的位置，头一偏，高耸的建筑矮去大半，巨幅广告屏里某个明星倾情献唱。 腕上那只温热的手紧了紧，他收回视线，听见黎诺说：“忘了问，你恐高吗？” “不会。” 这时列车启动，短促的推背感袭来，窗外高楼一点点往下掉。 “那就好，”像是不放心，黎诺没有松开叶桉的手腕，接续站台话题时，指腹无意识地摩挲那块滑腻的皮肤，“过去不打仗，我基本待在黎明星号，没办法，巡航非常花时间。” “黎明星号上的生活，那四个月你基本窥见全貌，唯一没经历的停泊，” 黎诺停顿了会，“一种是探荒，遇到不知名的星球，先驱机器人回来后，我也会跟随探索支队下去看看，大部分环境都不适宜人类生活，只能带回一些可能具有价值的无机物，少数情况会遇到土著危机。” “另一种就是单纯进入过路星球参观，吃吃喝喝闲逛。”他低声笑了笑，“因此没少遭到联盟军事管理委员会的批评，说我们不务正业，执行任务途中竟然松懈，使用军费满足个人意愿。” 叶桉没说话，这一刻少将的神情陡然染上一丝桀骜，隐约可见少年时期意气风发的影子。 “这群终年坐在主星办公室的人，哪里会知道漂泊茫茫宇宙的苦闷，简直站着说话不腰疼，” 黎诺哼了声，手不知不觉溜到叶桉的掌心，捻着虎口的软肉，“更何况这部分费用，完全由我个人承担，轮不到他们说三道四。” 叶桉唇角微翘：“嗯。”顿了顿，“很精彩。”果然是和他相反的人生。 黎诺抬起胳膊放到他肩上，靠近些，“怎么样，要不要加入黎明星号？舰长可以满足你的任何心愿。”咳了咳，“不包括死亡。” 浅绿瞳孔近在咫尺，一束粉橙色光线倏然射来，为它铺上明媚的暖调。 黎诺眼珠一转：“看外面。” 叶桉听话转头。 窗外天空呈现红橙粉蓝的渐变，整个城市笼罩在瑰丽的晚霞中，随着列车的匀速行驶，雨后景观一寸一寸，反射出浓淡不一的光影效果，水墨画般诗意美丽。 舒爽的风钻进来，他额前的发丝在霞光中飞扬，灰瞳替换成琥珀，脸庞变得毛绒绒。 正巧列车驶到大厦后面，短暂的蓝影褪去，人再次明亮起来，夕阳亦逊色几分。 “叶桉。”黎诺唤回欣赏美景的人，“我们做个约定。” 叶桉静静地看着他。 黎诺老神在在道：“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说‘随便’‘都行’‘无所谓’之类，带有消极色彩的词。” “……”叶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弱弱嗯了声。 黎诺满意颔首：“下一站有家维克托斯星人气很高的分子料理，是去那吃晚餐，还是回酒店？” “随——” 黎诺挑眉。 叶桉抿了抿唇，嗫嚅：“回酒店。” 黎诺眼里的笑意加深：“好~” 叶桉甩头望向车窗，半响转回来，一板一眼地辩解：“我不认为这些词具有消极色彩，在哪吃，对我来说都一样，只是无关紧要的选择。” 黎诺点点头：“嗯，在哪吃，对我来说也都一样，”他笑着反问：“那我们去哪吃呢？” 叶桉微微蹙起眉心。 天际蓝紫色的云越发浓厚，城市灯光踩着最后一线余晖报道，夜风裹挟着凉意吹起哨子，列车在下一站播放声中缓慢起步。 暗黄车灯隐隐绰绰，旁侧轨道的飞行器打来远光灯，将刚上站的两个人，笑说的面部纹路照得清晰无遗。 黎诺抬手拨去叶桉眼尾沾粘的发丝，语气轻柔：“我可以包揽下所有旅行计划，替你做每个决定，你只需要带个人跟着我就行，这很容易，但与我想和你一起旅行的意义背道而驰。” 飞行器远离，车内恢复昏蒙，他的眼眸亮堂如星：“我希望你切身参与进来，去体验去感受，和今天乘坐空中列车欣赏夕阳一样，去做你从未做过的事。” “你很聪明，叶桉，生与死的真理，你看得比我透彻，我无法给你明确，有说服力的答案，也许换一个角度，你会有所收获呢。” 叶子轻飘飘，微风一卷便腾空而起，他想把它拉回地面。 少将……叶桉暗自叹气，身心一瞬感到了沉重。 好像有道力量试图把他拉出泥淖，束缚的淤泥却死死扒着他向下，两厢较劲拉扯，他先一步疲惫不堪。 但他又能理解黎诺的用心。 幼少年习以为常的陪伴，丢失在独自熬过的漫长十年里，如今以这种形式，重新绑定到身边。 该开心吗？ 一艘飞行器呼啸而过，叶桉看了眼，出神地想，我在一颗长拖尾的“彗星”里，是别人眼中的“流星雨”。 “谢谢。” 真心软，黎诺勾起唇角，飞快揉了下他的头，故作无事地调正坐姿，“想吃什么，提前跟心悦一号说下。” 他把电子菜单摊给叶桉。 叶桉盯着黎诺的手，移到他若无其事的脸上，眯了眯眼，“你打算吃什么？” 许是有点小心虚，黎诺没设防地回：“海鲜意面和奶油南瓜汤吧。” “嗯，海鲜意面和奶油南瓜汤。” “？” 叶桉不疾不徐道：“我做了选择。” “啧，”黎诺顿时没辙，扯起无奈的笑：“投机取巧啊，小叶。” 叶桉不语，支起手臂撑着脸，继续欣赏城市夜景。 “晚上打算做什么？”黎诺撞了撞他的肩膀，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我先问你的，你先回答。” 叶桉只好琢磨：“学习机甲改装技术。” “好，我找个老师，有疑问可以及时解决。” 距离酒店还差五站，车室时亮时暗，无数帧光影在他们身上流转。 黎诺以闲聊的口吻道：“你有没有设计想法？” 使用机甲的人是少将，他的想法更重要，叶桉便问：“你想要什么样的？” “帅的。” “……” “你这是什么眼神，这不算要求吗？” “少将知道蟑螂吗？” “嗯？又是地球生物？你对地球的了解比我们这个时代还多。” “地下城保存的资料更全面一些，不如做成蟑螂的样子吧。” “很帅？” “嗯。” “行。” 第26章 星风（十一） 那别不理我~ 回到酒店, 吃完相同的晚餐，黎诺接到伽耶丽的通讯，这才想起叶桉有段时间没检查身体。 “心悦一号, 切换成医疗模式。” “好的。” 黎诺拉着叶桉在沙发坐下, 伽耶丽的虚拟人像悬浮在茶几上空：“两位，上午好。” “我们这是晚上。”黎诺笑道，相隔几十个天文学单位呢, “晚上好。” 叶桉慢半拍：“上午好。”没想到会再见伽耶丽。 伽耶丽推了推眼镜, 蛮随便：“那就一天都好，”她对叶桉说：“让心悦一号给你做个检查, 我看看你最近怎么样？” 还真负责。 叶桉乖乖起身，红绿两种射线将他从头到脚来回扫描了三遍, 心悦一号的机械体正好端来医疗箱，对着他的手臂扎了一针。 没什么感觉, 连针孔都没留下，叶桉放下袖子坐回原位。 伽耶丽的声音响起, 电报般公事公办：“基础数据尚可, 各项脏器无异化迹象, 生物电稳定, 看来星核再次休眠了。” 伽耶丽从数据里抬眸，再开口, 嗓音带上关怀：“最近心情有没有好很多？” 叶桉与黎诺对视一眼, 肩膀稍稍松垮，“嗯。” 伽耶丽笑着颔首：“体质长时间低空飞行, 时不时还擦个地，心情怎么会好起来。”她隔空点了点他的额头，“请继续努力哦, 叶桉。” 伽耶丽对待工作总是冷静又严谨，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感觉，脱离医疗官的身份，又会表现出大姐姐的亲和，让人无法拒绝。 叶桉没应声，眼神上挑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回避的意思。 这举动落在伽耶丽的眼里，传递出一份乖巧。她感到十分满意，谁不喜欢听话的病人呢。 伽耶丽摘下单片镜，托着腮与他们聊天：“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 “我们报名了机甲大赛，得在维克托斯待上一段时间，下一站去哪，不着急考虑。”黎诺想起要联系一位机甲工程师，说完便打开光脑开始找人。 “机甲大赛？”伽耶丽看看叶桉，暗红色柳眉蓦然抬高，“你要参加？你竟然还会操作机甲？你过去的身体吃得消？现在也挺勉强的吧？” 第28章 一连几个问号砸来，叶桉太阳穴神经直跳。他向低头看光脑的少将投去幽怨一瞥，闷声说：“我只负责改装。” “哦~”伽耶丽美目弯了弯，拖长腔调：“舰长去参加机甲大赛，这不是降维打击？胜之不武~” 黎诺关掉光脑，瞅了眼叶桉，语速不紧不慢：“这叫给参赛者一点压力，”说完笑了下，“随便玩玩，我和叶桉都不是胜负欲强的人。” “行吧。”伽耶丽轻揉眼眶，把单片镜戴回去，银色链条轻微摇晃。她朝两人摆了摆手：“祝你们玩得开心，我工作了。” “嗯，拜拜~” “再见。”叶桉小声说了句，虚拟人像缩回光脑，眼前一空，他的眼睫眨了两下，耷拉着发起呆。 一会回过神，身边的注目清晰地跃入意识，少将似乎一直注视我？ 视线对上的一刻，黎诺思绪瞬间回笼，眼珠不自然地左右转动，顷刻清清嗓子：“我请了一位机甲工程师讲解基础工艺，这会他应该得空，走吧。” “嗯。”叶桉落后他一步，盯着那道肩宽腰窄的背影，总觉得错过什么事。但少将不说，他不会主动问。 他们来到一间大礼堂容量的房间，里面立着一架三米多高，标准人型的裸装机甲，旁边是一台升降机器，四周陈列了一排排基础动力装置，安装器械，枪炮，能源核心，角落的工作台显示，机甲三维模型已经输入完毕。 一应俱全，简直比得上小型制造工厂，酒店竟然设有机甲改装间？ 刚冒出疑惑，黎诺便给出回答：“上午决定报名，我就让人着手准备，这里原本是球场，你等下看看还缺什么。” 叶桉走到器械前，粗略一扫俱是a-s级。他不禁产生一个念头，若非主办方提供的机甲有所限制，少将大概会全用sss级？ “叶桉。” 他朝黎诺走去，对方坐在一头绿色毛绒大怪兽的腿上，软软乎乎，看样子既舒服又……可爱，就是与房间里的硬核设备非常违和。 叶桉有那么一瞬间怀疑黎诺的审美，少将不会真看上蟑螂机甲吧？ 或许是少将妹妹的杰作，就像玫瑰花飞行器？ “来。”黎诺不知道叶桉此刻在想什么，一把薅过他的手坐下，“孟工已经准备好了。” 叶桉不走心地嗯了声，手背地里一个劲按捏软软的坐垫，手感极佳。 “嘿，少将。” 直到传来陌生的嗓音，叶桉才放过大怪兽的腿。 “我直接带你们走一遍制造流程。” 投射出来的影像，不仅有穿着灰色连体工作服的孟工，还有工作间全景，一米高的大屏幕，随着人行走，切换出纵深分明的画面，代入感十足。 “这边是拼接工艺……” 叶桉腰背挺得笔直，神情全神贯注，黎诺看他两眼，心神开始不由自主脱离屏幕。 前面结束和伽耶丽的通讯，听到她说叶桉状态不错，黎诺后知后觉察觉到叶桉变化确实明显，几个月前初见，对方像一朵枯萎的花，依稀可窥见盛放时的姿色。 几个月过去，花朵慢慢恢复了生机，绽放独属于它的美丽。 黎诺斜斜飘去视线，不动声色打量叶桉如今的模样，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一股莫名的成就感填充胸腔。 “好了，大致流程是这样的，两位有什么问题吗？” 叶桉在脑海中快速梳理了一遍原理：“没有。” “暂时没有，”黎诺笑眯眯说，“后面改装过程要是遇到瓶颈，再麻烦孟工指点。” “行，随时都可以找我，”孟工爽朗道，“少将比赛id是哪个，我得押你啊。” 星网上机甲大赛赌注从报名第一天就开始了，有几个上一届的热门选手，票数一骑绝尘。 “别押我，”黎诺刻意用假身份报名，就是抱着随便玩玩的心态，“说不定我中途就被打出来了。” “可惜了，我还蛮好奇斯科特能在少将手下过几招。”孟工笑说，“那先这样，有问题随便问。” “麻烦了。” 黎诺在线上跟孟工多聊了两句，送给对方两张维克托斯任意人气餐厅享用卡。 他放下光脑，一抬眼发现叶桉，打地鼠一样戳着坐垫，神色看起来怪认真，“好玩么？” “……”叶桉蜷起手指，顿了顿，语气无一丝起伏：“是少将妹妹设计的？” 怎么做这种孩子气的举动也面无表情？ 黎诺忍着笑点头：“但凡你在酒店看到任何，奇奇怪怪，不和谐的东西，都是她搞出来。” “嗯，很厉害。” 黎诺一下没绷住笑出来，他抓起怪兽的长手塞到叶桉怀里，“要不要放到你房间？抱着睡，很舒服的。” “……不用。”叶桉迅速捏了两下便放开，说到睡觉，他忽地想起一件事，“少将还不回去吗？”夜深了。 黎诺捡起他放下的怪兽手臂，同样捏了捏，“你不想我留下吗？” “随你。”叶桉一顿，看他一眼，补充：“这是你的自由，我没有意见。” “嗯。”黎诺好笑，对约定这么上心，是个好兆头。他拉起叶桉，勾着他的肩膀回房间，“一起旅行哪有分开的道理。” 到主卧门口，叶桉心里涌现些小纠结，不会要一起睡吧…… 好在黎诺只道了声“晚安”，并没有跟他一起进屋。 哦，临走前又摸了下他的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叶桉瞄了眼拐进侧卧的身影，抬手搔了搔头发，腹诽，少将把我当宠物了吗？ 翌日一大早，叶桉被黎诺拉着一起，到酒店楼下的园区跑步。 浅金色的曦光穿透清晨的微凉，给万事万物披上薄纱，花坛里粉色小花睁开黄蕊，新鲜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清香。 园区内运动的人不少，结伴或独行，四处皆热闹。 他们跑得很慢，一圈接一圈，直到叶桉气息开始急促才停下。 “还好吗？”黎诺拨开他额前汗湿的发丝，顺手抹去鼻尖的薄汗。 叶桉双手叉腰，沉淀了会吐息，“没事。” “我们慢慢走回去。” 走到酒店门口，叶桉已经感觉压在胸口的浊气彻底散去，身体一刹畅通了。 尤其用过早餐，站在阳台花丛前，迎面一阵凉风扑来，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他静静吹了会风，回头看到黎诺抱胸倚靠门框，勾起唇角：“舒服么？” “嗯。”叶桉走到他身边，张口想说话，却被黎诺一胳膊揽住肩：“这种小事就不要说谢谢，接下来该开启我们今天的任务~” 叶桉不喜欢和人共事，他骨子里有一种特属天才的傲，也是长久以来独自解决问题养成的习惯。 即使是不熟悉的领域，事先请教学习过后，他更愿意一个人摸索，别人分担只会影响他的专注。 黎诺听简意吐槽过他这一毛病，这会看到叶桉抱着虚拟网络面板蜷进怪兽软垫，倒也不意外，没去打扰他。 在怪兽软垫另一侧处理自己的事，作为独立星舰的舰长，就算放假，也不可能真的甩开一切，最基本的，副将戴维斯每周的工作汇报得批复。 于是一个上午，乃至之后的一个星期，两人都是这样，各坐一边，各干各事。 偌大的空间，多数时候静得出奇，偶尔抬眼歇歇，视线交汇片刻，又自然地沉浸到自己的任务中。 他们在只有彼此的相处过程中，从未出现过局促尴尬的时刻。 中午心悦一号提醒用餐，询问是否需要将饭菜送过来，叶桉刚好完成设计图，听到黎诺说不用，便准备收起3d图稿。 “我看看。”黎诺凑近，盯着立在虚拟网络面板上的机甲，摸摸下巴：“这就是你说的蟑螂？果然很帅。” “……”叶桉难得梗住，委婉道：“少将要不再去更新下芯片？” “嗯？”黎诺左右旋转3d模型，蛮认真地询问：“蟑螂不是虎肩獒背龙首的样子吗？” 叶桉眯了眯眼，啪地一声，把面板扣进胸口就走。 “欸，小叶？” 餐桌上，气氛一如既往的安静，但仔细看，又掺杂一丝微妙。 叶桉垂着眼，专心往嘴里送饭菜，完全无视对面坚持不懈递来的目光。 吃掉最后一口饭，膝盖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下，游蛇般的触感沿着大腿爬上来，一低头，机械尾的银白脑袋歪了歪。 ……这次肯定不是自己出来的。 他没理会机械尾，也没搭理它的主人，打算喝口水就回去继续搞机甲。 手还没碰到杯子，机械尾已经卷起来送到嘴边…… 喝完水，刚想拾起餐巾，餐巾就盖到手上…… 叶桉擦好嘴放下餐巾，起身欲离开，机械尾一溜烟缠上腰，末端沿着胸膛攀游，蹭了蹭他的脸…… 叶桉总算看向始作俑者。 我没让蹭脸…… 黎诺悻悻收回机械尾，捂唇咳了咳：“听你说地下城保存的地球资料更全面，昨晚我让人搜罗一番，今天上午才完成更新。” 第29章 他走到叶桉面前，“其实地球信息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太古老了，但你好像对它们更感兴趣，我觉得应该了解一些。” 黎诺扯平他被机械尾弄乱的衣服下摆，混着笑意开口：“你第一次开玩笑，我想着要配合，没想到弄巧成拙，我道歉好不好，别生气。” “我没生气。”叶桉琢磨了会，是什么说不太清，但肯定不是生气，他知道少将没有恶意。 “那别不理我~” 少将这语气…… 叶桉别开脸，轻轻嗯了声。 和少将的相处中，叶桉有时候会感到一点无措，不知道怎么应对当下的情况。 他和人接触的样本太少，兰登热衷星际旅行，他们实际来往的机会并不多，对方又是个大大咧咧，心不算细的人。 至少没有少将这么敏锐，能轻易看穿、理解，又恰到好处地装傻或挑明。 这种被照顾的滋味，对一个常年独自生活的人来说难免别扭。 叶桉目光移回到黎诺脸上，沉吟道：“地下城智能化低，我只能阅读那些古旧的知识。”顿了顿，“不是感兴趣。” 他和其他小孩玩不来，每天能做的事，除了帮养父母干点活，捣鼓报废机器人，就只剩看书。 心脏被人轻轻捏住的酸涩再次冒出来，黎诺霎时失语。 地下城的环境，他一直有所耳闻，实际情况却从未了解过，现在光叶桉的只言片语，他已经能想象一二。 还好叶桉回来了。 “这话或许不正确，”黎诺说出第一个字，发觉喉咙有些干涩，回头喝了口水，“我认为地下城不应该存在。” “我知道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如何解决，联盟内部一直争论不休，找不到温和的方式，又没人敢站出来做恶人一刀切。” 黎诺凝着叶桉的眼睛，那灰瞳仿若静止的湖，湖面沉着挥之不去的浓雾，光透不进去，湖只会越来越死寂。 这样湖，地下城又有多少。 他语气里夹带一丝庆幸：“还好你回来了。” “其实，”叶桉迟疑小会，接下来的话，也许会让少将失望，“我没有觉得生活在环境优渥的地面比地下城好，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躲开黎诺的眼神，喉结上下滚动，声音低沉：“如果可以，我更愿意留在地下城。” “那里有你想念的人？”黎诺不自觉放轻音量。 “没了。” 臂膀猝然一紧，叶桉顺着抓握的手看向黎诺，眉宇间明晃晃的心疼，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我，我没事，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 过去了，你为什么不想活？ 黎诺松开手，垂眼敛去心潮的波动，再抬眼，只有一贯的温和。他抚了两下被自己抓过的手臂，轻声问：“继续搞机甲吗？要不要休息会？” “不用。”叶桉不太懂少将突然的转变，但扯开话题总归是好的，他不想看到少将流露出怜悯的神色。 “好，”黎诺停顿几秒，缓缓呼出口气，边走边说：“时间很充裕，你大可慢慢来，就算第一次使用，我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第一名就算了，不和他们争奖金。” 叶桉斜眼看他：“如果是‘最佳动作’呢？” “啧，是个问题，我尽量控制点，不过这样就不能让你见识我真正的实力了。” “我见过。” 黎诺惊讶：“真的？” 叶桉点头道：“我有个朋友很喜欢你，给我分享过你的作战影像。” “是吗？感谢你的朋友。”黎诺特意补充一句，“感谢他跟你分享。” 回到临时搭建的改装室，两人又是各占一边，做着自己的事。 一旦投入工作或者解题，叶桉经常会沉迷忘形，陷入心流状态。 最糟糕的一次，他在虚拟世界待了整整三天，解除提醒功能的虚拟舱从头到尾没有预警过一次。回到现实时，已经到了连手都抬不起地步。 在等待躯体木僵过去的分秒里，叶桉想过这是个不错的死亡方式，意识留在虚拟世界，总比囚在身体里好。 但求生意志似乎是人体的最高指令，稍微恢复一点力气后，他本能地伸手去够预备在虚拟舱旁边的营养液。 这样的事不在少数，反复折腾他本就差劲的身体，反馈到心理负荷过载，人就越发了无生气，死循环一般。 理智如叶桉，被困住的时候，也会不受控地产生轻微自虐倾向。 如果那时候少将在身边，会怎么样呢？ 在被黎诺夺走虚拟网络面板，拖着离开酒店，走在喧闹的人群里，叶桉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咻地跳出这样一个念头。 转眼便被他无情抹去，假设是最没意义的行为。 “吃冰淇淋吗？”黎诺问。 叶桉仔细观察黎诺的表情，试图通过他的意愿来做选择，但少将过于泰然，肯定接受过严密专业训练。 吃，还是不吃。 这几天少将时常抛出类似的问题，来一份饭后水果吗，床头花选哪个，看哪部电影，放哪首音乐，餐布换什么颜色，等等，细枝末节到无聊的程度。 但每天的生活，总撇不开这些无聊的小事，把它们全部交给机器人，也得事先设定自己的喜好。 活了三十多年，他才开始思考自己的偏好。 “吃吧。” 今天是浆果味的冰淇淋，酸酸甜甜，搭配了脆脆的糖果颗粒。 “你看过海吗？”一个十字路口，黎诺举着剩一半冰淇淋，又问。 叶桉唇舌冰凉，囫囵道：“没有。” “那我们现在去。”黎诺行动力十足，拉上他的手，大步朝向站台，“反正核心已经完成，就算今天赶不回酒店，在外面过两夜，赛前组装好机甲绰绰有余。” 是不是有点太想一出是一出了？ 叶桉忍不住问：“少将行事不做计划吗？” “我们是在度假，在进行一场体验之旅。”黎诺放慢步伐，“工作需要时刻精确周密，生活里我更想随心随意，制定一个笼统的方向就够了，定时定点打卡，那实在太过无趣。” 他偏头看向叶桉，玩笑：“出意外我在前面顶着。” “不用，”叶桉认真道，“不用保护我，”似有歧义，“比起被保护，我更愿意并肩作战。” 一辆摩托刺啦停在他们旁边，分贝不大，黎诺却感觉胸腔好像轻微震动，心跳无端加快了几秒。 细究，就像落入河里的水，什么也捞不到。 他收紧握住叶桉腕部的手，轻声：“好。” 很快他们乘上高速悬浮列车，跨越五个城市，赶在黄昏前，抵达了海岸。 日光趋近橙黄，岸边粉色浪花冲上游客的小腿，送来一捧形状各异的贝壳，和几条扑腾的小彩鱼。 裹着咸腥的海风掀起发丝衣袂，湿润的空气清清凉凉地在脸上打滚。 “小叶，你会晕船吗？” 叶桉一愣：“应该不会。”至少玩虚拟海上策略游戏没出现晕船。 “那就好。”黎诺带他搭上一班轮船，“可以浮潜，想试试吗？或者坐水下观光艇。” 没一会轮船远离岸口，甲板的风肆意地打在身上，近距离浪潮翻涌不停。 叶桉抓紧围栏适应了会晃动：“可以。” 穿好特制防水服、护目镜和仿生腮口罩，黎诺先一步跳下海，顶开海水探出头，灌满夕阳的水珠四溅，他的笑容染上橙红辉光，朝叶桉伸出手：“来。” 叶桉深吸口气，朝少将的双臂纵身一跃，咸冷的海水没过头顶，他下意识抱住身边的人，一条细长尾巴将他环得更紧。 “还好吗？” 耳膜和抵靠的脖颈同时传来震动，叶桉心渐渐安定，松开黎诺往后退了退，水珠滑过眼皮，被一只手擦去，他眨了眨眼：“没事。” 他听见少将轻笑了声，眼前猝然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彻底坠入海里。 特制防水服会自动平衡压强和浮力，仿生腮口罩能无限提供氧气，即使不会游泳憋气，花个几分钟习惯水里环境，就可以在海底自由行走。 潜到鱼群聚集处，黎诺便放开了叶桉，机械尾也从他腰上脱离，环绕在身侧。 只是不怎么老实，倏地卷住路过的彩色条纹鱼，献宝似的呈到叶桉眼前。 小鱼可怜兮兮地摇头摆尾，吐出一连串泡泡。 叶桉戳了戳机械尾末端：“不要欺负小鱼。” 机械尾旋即蔫了吧唧，小鱼趁机大摆尾，从圈圈里弹射出几米外。 叶桉唇角微翘，摸摸机械尾的脑袋，海水里金属变得滑溜溜，摸上去有点打滑。 机械尾立马圈住他的手，方便被撸。 “别惯着它。” 黎诺赶走一只啜他手的亲吻鱼，瞥见叶桉放着海底美景不看，光顾着摸他尾巴，顿时哭笑不得。 叶桉默默收回手，机械尾晃了晃脑袋，转头去骚扰鱼群，模仿它们的姿势和行动轨迹，张开刀刃吓唬鱼，活泼得不行。 第30章 穿梭海底森林的一路，叶桉注意全在机械尾上，怀里捧着它到处搜罗的晶矿、荧光贝、宝珠，和深海动物分泌物形成的硬块，透着五彩斑斓的光泽。 每放下一个，机械尾就昂起脑袋，成功收获一记摸摸和“谢谢”“好看”“厉害”。 等来到沙地，叶桉快抱不住满怀的价值颇菲的宝物。 他向黎诺投去目光，对方含笑不语，抱着胸看戏。 叶桉思忖片刻，把宝物放到地上，招来机械尾：“我们把它埋在这，留给有需要的人。” 机械尾末端上下摆动，一头扎进沙里，迅速掏出大窝沉进宝物，然后游过来邀功。 叶桉轻抚它的脑袋和尾身：“做的好。” 站起来时，接收到黎诺促狭的眼神，他不自在地避开眼。 这时一阵啸鸣由远及近，海水的移速骤然加快，无数鱼群从下往上汇聚，几个眨眼的功夫，黑压压地覆盖了整片海域。 “是深潮现象，”黎诺走到叶桉身边，手臂搁上他的肩头，一同眺向上空聚拢旋转的鱼群，“维克托斯星和它的两颗卫星运转到同一条线上，会出现短暂的引力潮，质量不够大的鱼会被卷进去。” 特制防水服能根据海底环境调节反作用力，他们只感觉身体略微摇晃，没有受到引力潮的影响。 黎诺凑到叶桉耳边：“小叶很幸运，三年一次的现象被我们遇到了。” 隔着照明的护目镜，他眼里的笑意清晰可见，叶桉轻声道：“少将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黎诺嗓音带笑，“真的是临时起意。” 海水从他们眼前流过，视线扭曲，面容出现深刻的波折，明明近在咫尺，又好像相隔很远。 机械尾游到四目中间，左右敲了敲护目镜，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一动不动。 叶桉率先别开脸，仰望一圈一圈旋转的鱼群，黎诺拍了下自家尾巴，同样面向鱼群。 十分钟过去，海水移速降下来，鱼群像一簇绽开的烟花，无数小鱼无规律地四散，坠落，上方逐渐亮堂，光圈重重叠叠，碎了又起。 这片海域只有他们两个，仿佛专门包场，观赏了一出鱼戏。 叶桉举起掌心，柔软的流水眷恋般滑过指尖，一条小笨鱼没长眼撞上来，蒙圈了一秒，调头歪歪扭扭地游走。 偶然的满足吗？ 机械尾跟着主人抓住那只手，“回去了。” 破出海面的那刻，漫天繁星尽落眼底。 回到甲板，叶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星空。 吃完一顿海鲜宴，轮船返航。 四十分钟后抵达岸边，刚下船，黎诺便问：“在海边住一晚，还是直接回去？” 同行游客接连路过，有说有笑，直奔附近的酒店，很快路上只剩下他们两个。 叶桉迟迟未答，黎诺也不急，吹着海风，脚步慢慢悠悠。 海浪声渐行渐远，城市的轰鸣占据了耳旁的位置。主道往左是列车站，往右是海边住宿。 他们站在路边干瞪眼，黎诺忍俊不禁：“这么难选择？” 叶桉抿了抿唇：“你选哪个？” “我都行。” “……”叶桉轻叹：“回去吧。”他看了眼黎诺，幽幽道：“以免你明天又临时起意。” “噗。”黎诺笑着揽过他的肩膀，朝列车站提步，“临时起意这种事，回去了也可能发生。” “请你稳住。” “我尽量~” 刷好光脑进站，远远地，他们看见一群人簇拥，中间似乎有人呐喊，声音含糊听不太清。 “过去看看。” 叫唤随着距离缩短越来越清楚：“别装了，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打心底里就没认同我！” “我就纳闷，我们不是同胞吗？怎么装了个芯片就高人一等？高个屁！” “你们都被上层人洗脑了，心甘情愿把自己交给他们，成为他们的奴隶！” “你们都忘了，曾经我们是多么自由平等，现在高楼里的勋贵哪个没有干过低贱的活。” “都是你们，是你们把他们捧起来的！” 叶桉和黎诺挤到最里面，看清了囔囔的人，是一个带着监测器的男人，面红耳赤，衣衫大敞，胸口的□□滴滴作响。 几个警卫一边尝试靠近一边劝解他，人群中应声四起：“你说的低贱的活是指什么？我从来没觉得有低贱的活。” “我们在培育院被教导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天才做天才的事，普通人做普通人的事，都是自然筛选的结果，起点一样，有什么好计较的，你要我去造飞行器，我也造不来啊。” “就是，你才被洗脑了，说什么贵贱，自己贬低自己。” “拜托，都几百年了，还想着过去，你该不会忘记那个时代末期，人类差点灭绝的事吧。” “别做梦了，快醒醒吧。” “他是不是地下城出生的人？” “我真的只能接受培育院出生的自然人，地下城出生的就不应该让他们上来，思想还停留在上个时代，太可怕了。” 众人的议论激怒了男人，他双手托着炸弹，眼珠快爆出来，“骗局，都是骗局，为什么上时代末人类差点灭绝，去问问联盟，问问你们现在的统治者，他们敢说实话吗？！！” “有病，枪毙了吧。” “快送去矫正。” …… “左下角第二个匣格。”叶桉突然说。 黎诺怔愣一秒反应过来。他挪到警卫身后，从对方手里夺走粒子手枪，对准第二个匣格，趁男人沉浸情绪，分秒不等地开了一枪。 匣格裂开，几缕电流扩散，□□滴滴两声哑火了。 男人仿佛被人点了穴，僵在原地，脸上爬满难以置信，警卫迅速上前将他制住。 群众静止片刻，回过神寻找开枪的人，左看右望，愣是没发现可疑者。 黎诺开完枪便塞回警卫手里，回头找叶桉，只看到挤出人群的背影。 他连忙追上前：“叶桉。” 黎诺细心观察叶桉的脸色，看上去波澜不惊，他却隐约感觉和进站前不一样，更加淡漠，结了一层薄冰似的。 “小叶。” 飘过来的目光清凉如水，沉甸甸压在黎诺心头，他握住叶桉的手，手心相对，温度好像怎么也传不过去。 叶桉淡淡道：“车来了。” 深夜的列车萦绕着寂静的氛围，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压低了声响。 叶桉撑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窗外，玻璃窗倒映出唇线紧绷的半张脸。 肩头被人拍了下，黎诺歪头示意自己的肩膀，气音：“睡会？”倾身靠近，“我也靠着你睡会。” 拒绝的话到喉咙口又咽回去，叶桉身体往下滑了滑，枕上黎诺的肩，头顶贴上温热的脸，交握的掌心也是温热的。 叶桉本以为会自己睡不着，姿势别扭，列车驱动很响，另一个人的存在感不容忽视。 可没多久，睡意被身边人的热度温养出来，眼皮变得沉重，一点点合拢。 跨越五个城市，近六个小时的路程，他们相互依靠地睡到终点。 回到酒店已经后半夜，道了一声晚安，便各自回房。 列车上睡得尚可，躺到舒适的床铺完全没了困意，闭着眼，不知道过去多久，叶桉突然坐起来。 窗外天空蓝幽幽，透着一点白，城市灯光明亮依旧。 他光着脚来到阳台，秋千轻微晃动又归于平静。 没多久再次摇荡。 叶桉从失神中惊醒，看着少将坐到身边，一声不响地摇起秋千。 他们在渐薄的夜色中对视，面容是迷蒙的，眼神又格外真切。 “依我了解的内幕，不存在骗局。”黎诺打破了阳台的静谧，满堂花朵轻轻摇曳。 叶桉怔住：“我没有那么认为。” “嗯，排除一项可能。”黎诺笑了下，正色继续说：“我不认为芯片高人一等，身边也没人这么认为，军方限制自然人，仅仅因为不植入芯片，身体素质达不到标准，很多任务执行不了。” “我知道。” 军人芯片统一特制，直接作用到神经肌肉，极大提高了人体的条件反射，临战时能规避很多风险。 “你认可芯片对吗？”问完，黎诺自顾回，“但你不愿意接受。” 叶桉转向熹微晨光下的城市，一朵长势突出的花插在视野里，“嗯，认可，但不接受。” “为什么？” 一段冗长的沉默过后，黎诺开口：“不是因为芯片，是因为他的歇斯底里？” 叶桉望向他，眉心皱起转瞬即逝的褶痕，“少将，”他的喉结滚了滚，“他会怎么样？” “终生监禁，或者做完矫正手术，植入芯片。” 叶桉喃喃：“我本来想说右下角第二个匣格。” “但你没有，”黎诺抬手抚平他被风吹起的发丝，手移到肩上，轻轻摩挲他的下颌，“你决不会主观伤害别人，所以你比他更痛苦。” 第31章 叶桉张了张口，又紧紧闭上。 天光几乎眨眼间降临，宛如切过一张幻灯片，自己的脸在对方的瞳孔中霎时明朗，镀着淡金色的光晕。 黎诺敞开手臂，噙着浅笑的神情温柔得不像话。 心脏溅落了一粒火星，叶桉指甲掐进掌心，那点轻微的疼痛盖过了心口的瑟缩，他缓缓松开拳头，缓缓抵上黎诺的肩颈。 他感到后背被人环住，感到身上浸透夜色的冷意被驱散，感到自己抱住了一团火源。 黎诺排除得很对，叶桉只是在男人的歇斯底里顾影自怜，在男人身上看到痛苦外放的模样，如同他的阴暗面。 曾经试想过的死亡计划，如果没有成功，叶桉大概会面临男人同样的下场，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不会遇见少将，不会在此刻被他接住。 日光升起来了，把体温煨得灼热。 第27章 星风（十二） 很好的人 叶桉从黎诺怀里出来, 身体里外都是热的，日光倾洒，把意识烤得熏熏然。 黎诺摸摸他额头压红的地方, “好些了吗？” “嗯。”叶桉跟着摸了下, “谢谢。” “你可以依靠我，”黎诺顿了顿，说：“朋友之间就是相互需要, 相互依靠, 所以不用谢谢。” 他拉起叶桉，望了眼大亮的天空, “再睡个回笼觉？” “不用，”叶桉看见他眼下泛青, 眉宇间的神采略显颓靡，“你去睡吧。”列车上少将的姿势应该不太舒服, 一整夜光陪他了。 黎诺也不矫情：“好，那你中午午休。” “嗯。” 叶桉回到改装室继续捣鼓机甲。 生活又回归原样, 同处一室工作, 一起吃饭运动, 偶尔出门闲逛。太过规律和安定, 甚至他偶尔产生倦念，少将就像有读心术, 立马给他挑出来。 他的心情似乎从低空往上跃了千来米, 很平稳，鲜少有下降的时刻。 距离开赛还剩三天, 机甲雏形已经完成，就差最后外壳的组装。 “小叶。”黎诺站在机甲下方，脚边一堆白花花的甲片。 他叉着腰, 上下左右端详，银灰机体样式不太美观，裸露嶙峋的器角，四肢动力线如同肌肉经脉半遮半掩，昂扬的虎头肩甲还未安装，想想设计图，威武的气势可见一斑。 “这么帅的机甲要是没战到最后，要被大家笑话。”黎诺走到升降装置边，望向上面的叶桉，笑吟吟：“他们估计得替设计师心碎，白瞎了一番心血。” 叶桉攀着围栏俯视，视线在空中交汇，少将的眼里缀满了碎光。相处久了，他渐渐习惯少将夸张其词的赞赏，“那少将加油，别输得太难看。” “我尽量撑到下半场。”黎诺朝他招招手，一上一下，说话怪累的。 叶桉放下升降装置，跨过甲片，和他一起坐到怪兽软垫。大怪兽从工作台搬到了中间，方便他遥控升降装置的机器手，调整机甲核心。 坐下以后，视角发生变化，叶桉开始观察起机甲的外观哪里需要调整。 其实机体改装好，外观只是锦上添花，大可不必细究，他这一举动，纯属职业习惯。 以前在索伦星帮人修理飞行器，经常会被要求调整，图案不好看，颜色不对，歪了偏了，嵌合口不美观，等等，鸡毛蒜皮的细节，更有甚者，不知从哪里淘来一张图，问能不能改成上面的样子。 叶桉差点答应了。 他的好评高，源于技术好不多话，几乎能满足顾客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要求。 差的零点一，就是这种拿大公司预发布的款式，来维修厂妄想把自己落后几代的飞行器改成那样的人。 改也未必不行，只要付得起钱，但同事提醒他容易被大公司找上门，况且换不起新一代飞行器的人，必然也付不起超出价值的维修费。 于是叶桉拒绝了，言辞直白：“我赔不起钱，你也付不起。” 对方怒了，认为被他轻视，非囔囔地要改：“老子有的是钱，看不起谁呢，给我改！” 最后还是同事帮他摆平这个胡搅蛮缠的顾客。 叶桉不愿意和人沟通，宁可一遍遍磨那些不合理的要求。反复修改，总比跟对方解释颜色不对是光线影响，歪了只是错觉，数值没变，要轻松得多，一旦打开话匣就没完没了。 有时候他想不通，对方为什么说着说着就拐到，问他星网账号，喜不喜欢吃某某东西，听什么歌，去不去哪哪玩，简直莫名其妙。 如果所有顾客都像少将一样，全权交给他来负责，一句话不说，世界将会多美好。 “小叶？” 眼前突然出现黑影摇晃，叶桉边看向少将，边默默记下一个可以调整的地方。 黎诺笑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叶桉老实道：“维修厂工作的事。” “是吗？”黎诺侧过身体面向他，手搁在膝盖，摆出认真倾听的姿势，“在那里工作怎么样？有没有记忆深刻的事？” 叶桉思忖道：“有个人想改成预发布的款式，我拒绝了。” 黎诺眨了眨眼。 “……”叶桉捏了捏手指，“他好像有点生气，同事安抚了他。” 安静片刻。 黎诺不甘心地追问：“还有吗？” 叶桉努力从脑海里搜刮，还有，还有什么记忆深刻的？ “兰登的飞行器搁置太久，清液透析，来找我修理，”他的肩膀松垂下来，“我们成为了朋友。” 黎诺抓过一条怪兽触手揉捏，继续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好的人，热衷旅行。”叶桉忽然发现兰登和少将在这一方面相像。 他们都是外放型，喜欢探索，对一切新奇事物充满好奇。曾经兰登仅因为星网上有个帖子说，某某星球开出一块新的荒地，次日就登上飞船一探究竟。 他竟然会和两个同一类型的人成为朋友，还都是被动交上的。 或者说他这种蜗居型的人，竟然会吸引两个旅行家。 叶桉注视黎诺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楚地说：“是和少将一样，很好的人。” 怪兽触手被捏成一团，弹力鼓胀着手心，黎诺缓缓松开，恢复形变的怪兽触手弹到叶桉腿上，转而被他捏入手心。 黎诺十指交握，凝着叶桉手里的绿绒，轻声：“因为你也是很好的人。” 他转头看了看那架巍峨的机甲，转回来笑问：“还有吗？” 还有…… 叶桉眉心微皱，这比老师扔给他的题目还难。 在索伦星地面的十年，每一天每一天，都只是在无限重复。 “你呢？”叶桉决定把问题抛回去，“你有什么深刻的记忆？”想了想，“关于机甲。” 黎诺忍不住笑出声：“逃避得也太明显了。” 叶桉抿了抿唇，暗暗搓揉怪物触手的绒布。 “印象最深，”黎诺扯过怪物触手一角，垂眸沉思了会，面容闪过一丝晦暗，语速慢下来：“机甲常用于应对外星异族，像虫族，他们外皮坚硬，两三米长的足肢像镰刀一样锋利，随意挥足就能把人削成两半，实战一般先用炮弹和机器人开场，我们再进入星球内部。” “有次机器人传回来的数据，解除了巢穴的红色危险预警，没有杀伤力高的虫族。” 黎诺停顿了会，表情是寻常带着浅笑的轻松，却隐约透出一股阴霾，“第一支小队进去后，许久没有回馈信号，我察觉到不对劲，派了机器人去查看。” “录像里十二架机甲全部陷入卵巢下的浆液，里面的人已经没有生命特征，等机器人把残余的机甲搬回来，连人都没了，身体被渗入的浆液完全溶解。”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的消散，气氛掉入死寂。 叶桉松开怪兽触手，手腕翘起，想做些什么，悬空了半天，慢慢落下来，手指虚握成拳。 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情感的枯竭，应该表达安慰时，心里空落落，什么也掏不出来。 像少将一样，给他一个拥抱吗？ 叶桉的手再次抬起。 “不太好的记忆，”黎诺神情恢复如常，感叹了句，“战场上死亡稀松平常，其实很容易让人麻木，对这次作战印象深，大概因为是屈指可数的一次错误决策。” 叶桉重新握住怪兽触手，一错不错地凝视他的脸。 “也有好玩的经历，深入eti2-3星球的时候，”黎诺脸上浮起笑意，“有个队员非说浓雾里有个红影，但是探测结果显示那边只有数不清的树，他心里放不下，晚上趁我们驻扎的时候，偷偷跑过去验证。” “第二天清点人员发现少了他，找过去，你猜他在干嘛？”他的笑意渐浓，眉眼明媚，“他被藤蔓拉到空中，呈一个大字，吊了一晚上，那画面，三米高的机甲在雾里若隐若现，差点没把我们吓死。” “所以红影是什么？”叶桉感染到他的快乐，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第32章 “是他和伴侣的定情信物，一条红绶带，自己放在机甲控制台，可能精神太紧绷，没注意到探照灯反射出了一道红光，”黎诺又好笑又无奈，“事后我罚他把绶带绑到额头，一个月不许摘下来。” 叶桉手上反复揉捻着触手，“他以后可能不会再想看见红绶带。” “有可能，他伴侣得知后，狠狠嘲笑了他一顿，又要求他再绑一个月。” 说完，黎诺蓦然发现叶桉神色不再平淡，变得……生动，好像揉化了绷着棱角的那部分，整个人软了，松了。 他不禁会心一笑，继续说：“探荒是最容易发生这种贻笑大方的误会，到一处陌生环境，所有人高度集中，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下意识警觉，有次……” 叶桉捏着触手认真倾听。 少将印象深刻的事好像讲不完，他的人生很精彩，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别人一辈子经历不到的事。 如果记忆有颜色，少将的大概是五彩斑斓，他的则是斑驳的灰。 一个上午过去，再吃完午饭，他们还意犹未尽。肩并肩，盘腿坐在地面，一边控制机器手组装机甲，一边接着畅聊。 空旷的改装室，甲片碰撞与嵌合声不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说笑。 没多久，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访，打断了气氛正浓的快乐。 黎诺跟随心悦一号去见客人，叶桉独自留在改装室。 几条机器手吭哧吭哧，往机体镶嵌甲片，声响没变，叶桉却觉得少了点什么，身边有点空。 等胸甲嵌合完成，他便按停了机器手。 室内彻底静默。 叶桉曲起双腿，下巴搁在膝盖，盯着机甲的腿部，思绪从‘可以加个侧翼’慢慢涣散，直至放空，发起呆。 发呆的时候，时间流逝不受控制，一分钟有时候慢得如一个世代，有时候快得如眨眼。 再次听到声音，叶桉不确定过去多久。他看到黎诺走来，没有坐回原位，而是站在他身后，仰头望着机甲，一声不吭。 叶桉同样望着他。 一会，黎诺低下头，视线上下交汇，随即缓缓就地坐下。他的脸色平静过头：“是那十二个被溶解的队员之一的家属。” “家里出了点事，从戴维斯那得知我在这，就过来找我帮忙，”他的喉结滚了滚，“上午忘记说，之所以会出现决策错误，是机器人被里面的特殊磁场干扰了。” “其实问题也不算太大，巢穴内的卵巢没破，他们有机会出来，真正造成悲剧的是，特殊磁场同样干扰了芯片，导致他们神经紊乱，主动进入浆液。” 黎诺微不可闻地叹息：“或许那个特殊磁场的作用，就是诱使生物主动成为虫族的养分，却直接暴露出芯片的致命缺陷。” “这个事件会影响民众对芯片的信任，尤其是地下城时刻等待挑错，一旦公布，一定会被他们大作文章。所以这件事被联盟压下来了，记录也被抹去。” 他紧盯着叶桉：“我之前说不要去纠结极小概率的事件，那个地方，除了军人绝不可能会有人去，所以我接受联盟的决定。” “抹去存在对那十二个人不公平，对他们的家属也不公平，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关照他们的家属。” “叶桉，你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对吗，我查不到你详细的资料，”黎诺语气忽地染上一丝慌乱，“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联盟选择掩盖某件事，也是——” “我理解。”叶桉打断他的话，慢吞吞吐字：“为了整个星际的稳定，掩盖是最优解，死亡是既定的事情，因为什么而死，并不重要，何况本身也是极小概率事件。 “少将想知道我身上被抹去的事吗？” 黎诺张开口，嗓子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不敢说想，他看到生动了一天的叶桉，又变回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叶桉坐在黑黢黢的机体前，四周散落的银白甲片，像飘洒的纸钱，他是墓前的碑，散发着死气。 不等黎诺开口，叶桉自顾说，嗓音古井无波：“我的培育员母亲，因芯片迭代，导致神经紊乱，杀了她亲自带大的四个孩子和一位同事。” 第28章 星风（十三）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小叶。” 叶桉回过头, 淡金色日光洒在他梳理利落帅气的乌黑发梢，晕开薄薄的光圈，精致的眉眼弯弯, 仿佛春日枝头盛放的海棠, 清澈，柔美。 “院长。” 他朝喊话的人走去，步伐从容轻快, 身姿挺拔, 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十四岁少年的朝气与青涩。 微风拂过, 掀起他为重要日子盛装的深黑礼服衣角，随即轻轻落下, 温柔地抚平褶皱。 叶桉在院长下一层台阶站定，嘴角扬起, 乖巧地望着他。 培育院院长脸上堆满慈爱的笑，眼角细纹诉说着对眼前孩子的喜爱。他抬手整理叶桉的红领结, 一丝不苟地确认, 没有一丝瑕疵才放心。 今天这一批孩子, 即将植入芯片, 是一个象征，代表他们成为社会层面的独立个体, 可以自由离开星球远行, 进入三级以下公共场合，不需要监护人的陪同, 故也被戏称为小成年日。 而明年他们会离开培育院，前往各自的新家庭，在那里长成真正的大人。 “会害怕吗？”院长浑厚的嗓音压得轻柔。 叶桉摇摇头, 培育员妈妈和老师们讲解过植入流程，躺上床，闭眼睡一觉就好了，技术经过一代代更迭，早已炉火纯青，不会有任何问题。 “等妈妈回来，我们说好了要先拍一张照。” 院长笑着颔首，想抚摸他的头，又担心弄乱发型，转而轻拍他的肩膀。 此时叶桉个子平平，骨架尚且稚嫩，仪态端正，个性内敛，待人接物礼貌得体，给人的感觉如清凉的风，抓不住又恰到好处的舒适。 他向院长发出邀请：“院长一起吗？” 院长愣了下，脸上的皱纹加深：“好。” “桉桉！”远处一位穿着天蓝蕾丝公主裙的少女大喊。 两人同时望过去，院长拍拍叶桉的肩：“你先 过去，我再去看看芯片准备好了没有。” “好。”叶桉弯了弯眼，向院长挥挥手，朝着少女的方向小跑过去。 “妈妈到门口了，快快。”少女一把挽过他的手臂，一手拎着裙摆，扎进凤凰花瓣飘零的风里。 他们的培育员母亲特蕾莎，一早去了科学院更换新一代芯片。 芯片系统只需要自己连接网络端口，打上补丁即可，元件迭代则必须到科学院重新植入，每三十年一次。 回小礼堂的一路，桐月嘴巴基本没停过，絮絮念叨等下的计划，要先喷礼花分蛋糕，唱诗歌，最后再一起合照。 她神情带着少女的娇俏，头上蓝色波点蝴蝶结垂下长长的细纱，盖住一头褐色卷发，随风飘起的丝带不时擦过叶桉的脸。 叶桉抿着笑，认真听她说话，适合附和一句，眼睛看着前方，以免女孩兴奋过头走错路。 “嘭” 刚迈进小礼堂，无数碎花在他们头顶散落。 “怎么是你们？我以为妈妈和老师们来了。”榆礼放下手里的礼花筒，失望地囔囔。他今天穿着灰蓝色礼服和红领结。 “哎呀，我发型都乱了。”桐月嘟囔，边摘下额前一片碎花，“还没让妈妈看到呢。” “我错了，小公主。”榆礼抛下礼花筒，过来帮她打理。 同样纯黑礼服的季枫走上前，帮桐月摘细纱上的碎花，边对榆礼说：“你先别急。” 叶桉也转身帮忙。 “来了来了。”在走廊打探情况的栎青跑进来，“准备准备。” 五人手忙脚乱，拿花的拿花，持礼花筒的持礼花筒，躲在门两侧，只待悉心照顾他们的母亲和老师们出现。 特蕾莎照顾的五个孩子，名字都带树，她时常自称园丁，他们是小树苗，今天过后小树苗就要离开她的花园，去经受外面的风吹雨打。 桐月说，植入芯片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去主星博物馆，参观地球时期保存下来的花种，经由植物基因工程重新培育的样子。 叶桉是去看望雷蒙院士。 榆礼，季枫，栎青，则决定陪他们同往，因为他们自小去哪都没分开过，这次也不例外。 桐月私语：“还没来？你有没有看错。” “我看到妈妈上来了。” “就她一个吗？” “老师在后面吧。” “嘘嘘，有脚步声。” 五个人三两挤在一块，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对即将发生事的喜悦和未来的憧憬。 “哒哒” 脚步声渐近。 榆礼伸出三根手指，做口型，三，二，一。 “嘭嘭嘭” “特蕾莎女士快乐！” “惊不惊喜？！” 门口的特蕾莎同样盛装打扮，臂弯抱着五束送给孩子们的蓝绣球，浑身挂满了彩色的碎花，本该是喜庆美好的画面，她的表情异常平静，眼神呆滞。 第33章 “妈妈？”没得到回应，离她最近的榆礼扯了扯她的裙摆。 特蕾莎机械地转动头，似第一次认识他，眉心微蹙，往后退了几步，左右张望，再仔细打量他们。 五人面面相觑，仿佛兜头泼下一盆冷水，好心情霎时熄灭。 “妈妈，你怎么呢？”桐月伸手去挽她。 特蕾莎却躲开她的手，躲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嘴里念念有词：“不能让孩子们看见，他们会害怕的。” 她快步走进礼堂，放下花束，开始寻找什么东西。 五人一头雾水，跟她身后，“妈妈，你找什么？” 他们见特蕾莎拿起刀叉，以为是要分蛋糕，立马凑上前，“分蛋糕吗？” 谁知特蕾莎一转身，举起刀捅进了最前面的桐月胸口，碎碎念：“不能让孩子们看见。” 桐月睁大眼睛，扭曲的脸上爬满不可置信，喃喃：“妈妈？”天蓝蕾丝裙散开大滩血迹，几滴溅到她一瞬苍白的嘴唇。 人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几个十四岁孩子，直接吓得僵在原地丢了魂。 叶桉最先反应过来，即刻冲过去救下桐月，“去拿医疗箱。” 他的话惊醒其他人，栎青跑去拿礼堂常备的医疗箱。榆礼和季枫一起制住特蕾莎，不停跟她说话，试图夺走她手里的刀。 他们打心底不相信特蕾莎会伤害自己，那可是世上最爱他们的人。 可特蕾莎似乎把他们当成敌人，不断地奋力挣扎。这位照顾了一批又一批孩子的培育员，慈爱耐心是她的代名词，今天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两个少年差点控不住她。 很快特蕾莎停止反抗，神情麻木，像被点了穴静止不动。 “妈妈？”榆礼和季枫对视一眼，取走她手里的刀叉，缓缓松开胳膊。 叶桉和栎青暂时稳住了桐月的伤势，他们把桐月扶起来，看向特蕾莎。 没了束缚，特蕾莎依旧保持僵木的姿势。 以为母亲已经冷静，他们卸下防备，询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特蕾莎出其不意地抢过刀刺向榆礼，反手给了季枫一刀。 她眼里闪现冷漠至极的厌恶，再次狠狠补上两刀，嘀咕：“不能让你们伤害我的孩子。” 她的刀转瞬挥向了面前三个狰狞可怖的“怪物”。 接下来的一幕，成为叶桉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它无数次在脑海里慢放，一帧一帧滑过，慢到他反复诘问，为什么挡下那刀的不是自己。 那一刀刺过来，他下意识抱住桐月，更快的人影挡在他们前头，热血溅到后颈，如同一抔岩浆。 叶桉条件反射地扭过头，视线却莫名往上走，天花板和栎青的发丝同时出现在视野，下一秒多了一块鲜血附着眼球。 栎青把他们扑倒在地，牢牢护在双臂内。 叶桉眨了眨眼，睫毛上沾挂的血珠滚进眼眶，混着生理性泪水从眼尾流出，留下一道血痕。 他第一反应是桐月的伤口要裂了，第二浮现在脑子的是，血好烫啊…… 烫得他无法动弹，烫得心脏漏掉好几拍，灵魂也被烫出一个窟窿。 不断有新的岩浆喷下来。 桐月的呼吸越发微弱，叶桉出于本能，紧紧抱住她，下半张脸埋进她的发间，本应该有她自调的桐花香，怎么闻不到了？ 好重，好浓的腥味…… 耳旁似乎响起生活老师的声音，说的什么？ 惨叫？嘶吼？ 还有院长，和很多嗡嗡嗡的声响。 它们像一群怎么都赶不走的苍蝇，不停在他耳旁叫嚣。 他只能捂住耳朵，捂住眼睛，把自己包裹起来，隔绝那些烦人的噪音。 后来…… 后来怎么收场的，叶桉记不得了，等他的意识再次回归大脑，人已经在心理辅导室。 院长和老师们每天都来看他，雷蒙院士也来了。 他有时能感知到他们的存在，有时世界空荡荡，四处淌着红色的浆液。 清醒的时候，院长跟他说：“特蕾莎惦记你们在等她，自以为有几次经验能够应付，没等芯片稳定就着急回来，殊不知这一代芯片替换新材料，反应时间延长了。” “她在路上就出现问题，芯片偏移搭错神经，把你们幻视成怪物，心里想着你们要来礼堂过小成年仪式，怪物会伤害你们，所以……” 院长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双手，人好像苍老了很多，没有笑容的脸上皱纹依旧深刻。 “不是特蕾莎的错，别怪她。” 叶桉很久没有开过口，一出声，嗓音嘶哑如磨砂：“那是谁的错？” 院长失语，他无法回答，芯片吗？可终归是特蕾莎疏忽了。 他深吸口气，按耐下内心的悲痛，回到真正该做的事：“小叶，接受矫正手术好不好？活下来的人总要好好活着。” 叶桉轻声问：“我会忘掉他们吗？” “会的，”院长哽着喉咙，“这是必然的，矫正手术主要针对海马体，其次才是激素调节，毕竟记忆才是情绪的根源。” “可是，”叶桉胸口剧烈起伏，“我听到你们说，联盟会把这次事件从中央主脑里清除记录。” “如果我也忘记他们，他们就彻底不存在了。” 没来得及拥有新家人的桐月，榆礼，季枫，栎青，永远不会知道，最爱的母亲伤害他们，也是因为爱。 因为太信任，所以没有防备，因为太爱，所以造就了悲剧。 院长一瞬间如瘪气的皮球，他垂下头抵住手背，肩膀颤抖。 一百多岁的大人，在十四岁的孩子面前，脆弱得无法自抑。 叶桉静静看着他，眼神无波无澜。 良久，院长抬起头，抚摸他的脸颊，疼惜溢出来：“可你要怎么办，我的孩子，你还这么小，不该承受这些，我们怎么能放心你离开。” “我可以，”叶桉冷静得仿若一台严密的机器，“无非是测试。” 他最擅长处理数据了。 “那芯片……”院长知道这时候不应该提芯片，但叶桉就要到离开培育院的年纪，这决定他是继续留在地面，还是去地下城，“雷蒙院士想接你去主星。” “我不想植入芯片。”叶桉没有一丝迟疑，之前是顺理成章，现在理没了，什么都没了。 院长哑然，他能理解叶桉做出这个决定，亦没法劝他接受害死母亲和兄弟姐妹的罪魁祸首。 “小叶，芯片技术你比我懂，你有这方面的天赋，”院长斟酌道，他更希望叶桉按照原定人生继续走下去，活着的人永远最重要。 “千万不要因此留下心结，你那么聪明，能理解的对吗？” 理解芯片的安全性，理解芯片的重要性，理解联盟对芯片的维护。 “嗯。” 叶桉觉得自己很矛盾，一方面芯片技术是他熟悉的领域，他清楚怪不到芯片，没有任何科技产物能保证百分之百的安全，不可控的意外、误差，实属正常。 另一方面又控制不住对它产生排斥，这亿分之一的意外偏偏落到他头上。 理性和感性在他身体里掰扯，争不出结果，索性不争了。 反正他要去地下城，再也不会接触这些。 他要走另一条平凡的路。 一年以后，叶桉从心理辅导室出来，刚好到他离开培育院的时间。 处理心理数据的过程比他想象的艰难。 院长为他找了一对很好的养父母，准备亲自送他去地下城。 那天天气晴朗，凤凰花飘扬在金色的日光中。 叶桉伸手接住一片花瓣，火红的花瓣像一把长柄扇子。 去年这时候，他和桐月穿过花瓣雨，正要去为母亲制造惊喜，感谢她多年如一日的爱护。 叶桉收拢手掌望着凤凰木，拳头里花瓣卷曲，挤出凉凉的汁液沁入皮肤，凉到心头。 院长等在旁边，无声地注视他。 长大一岁个子抽条，外貌看似没有变化，细究哪里都变了，从里到外都失去了一些东西，再也不是那个无忧自信的少年。 他的眼神愈发清冷，身上的朝气悄然散去，好像一夜之间变成沉默的大人。 院长内心无比惆怅，甚至在地下城入口分别的时候，尝到了心碎的滋味。 他抱着叶桉，像怀抱一块化不开的冰。 那个会笑吟吟叫他“院长”的孩子，和他的家人一同死在了那天。 第29章 星风（十四） 第一次这样怀抱一个人…… “后来我去了地下城, 遇到一对很好的夫妻，”叶桉垂下眼眸，讲述从头到尾冷静自持, 像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回顾了一遍历史。 “他们, ”他放轻了音量，“很爱我。” 是爱吧，那些体贴入微的照顾, 责任之外的取舍, 时刻的关注，和培育员母亲一样温暖的手掌和眼神, 除了爱，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字词形容。 只是失去再得到, 总让人后知后觉。 第34章 地下城永远埋着他的一份遗憾——五年后，养父母因病相继离世。 身体原因无法生育, 具体是什么病症，地下城匮乏的资源, 根本无法确认, 一拖二拖, 便到了穷途末路。 莫叔跟他说, 地下城像这样无法确认病症而死去的人，不在少数。 整个过程并不算特别糟糕, 叶桉全心陪他们走完生命最后一段路, 合眼前该是满足的。善后的事不需要他操心，安抚陪伴亦不缺乏。 “其实莫叔、院长和老师, 都想照顾我，”叶桉淡淡道，“是我自己选择一个人生活, 都二十岁的人，应该独立的。” 归根结底是心底深处对亲缘关系产生了些微抵触，承担不起他们诚挚的厚爱，一个人就没什么好失去的。 人生不过是踩下一个又一个遗憾，频频回首向前，区别在于，有人能狠下心挥刀斩断，有人画地为牢弥足深陷。 索伦星地面的十年，叶桉很少回忆二十岁以前的事，因为家人和理想的存在，本该美好的少年时代，掺着血淋淋的玻璃渣子。 白雪如鸽，繁花似锦，最后残留一地尸体。 叶桉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被抹去的人会随着他的死亡，彻底湮灭在岁月长河。 园丁和她的五棵小树苗，南柯一梦罢了。 是少将的遭遇，拨动了那根相似的弦，也是近半年朝夕相处，他潜意识觉得，说给少将听，没关系。 叶桉的话一停，室内许久没有再出现声响。 即将竣工的机甲无人问津，机器手孤零零地悬空，散落的银白甲片，折射出一抹冷光，软乎乎的毛绒怪物垫，耷拉着触手，等待主人的宠幸。 叶桉沉淀了会心情，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大脑短暂放空，他抬眸看向对面的人。 视线交汇，黎诺下意识启唇，字到嘴边，却没能组成一句连贯的话发出来。 他忽然觉得以他的立场，不管表达同情还是安慰，似乎都显得高高在上，不痛不痒。 芯片材料是布兰恩家族的主要产业之一，黎诺又是联盟少将，他无疑该是芯片的拥趸。 战场，极地探索，很多次危急关头，是芯片及时调节身体极限，让他撑到支援的到来。显然他也是芯片的受益方。 那么当一个芯片的切实受害者，不掺杂任何情绪地袒露疮痍往事，他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给予安慰？ 黎诺不禁反思，当年联盟做出对那十二个队员的掩盖决定，没有争取便轻易接受，仅以个人名义承诺补偿，事后因为种种事务缠身，没有及时体恤他们的家属，是否太过冷漠无情？ 那毕竟是跟随他好几年的麾下。 就算个体必须屈从集体，难道就该漠视他们的痛苦吗？ 那些失去挚爱的家属是否也和叶桉一样，曾经痛苦到无以为继。 这些年他竟一叶障目，始终以上位者的角度看待这件事。 自相识以来，黎诺心中揣着一份好奇，像叶桉这般聪明理智的人，怎么会在生与死的问题上走进死胡同，如今知晓了，能理解吗？ 能，好像又不足够。 黎诺崇拜的大哥帕克里特，幼时便在他心里种下一个英雄梦。 大哥每次去培育院看望他，总会捎去金灿灿的奖章，稀奇的战利品，和惊险刺激的经历趣闻，如何击退侵略的外星异族，如何开拓环境恶劣的荒星，如何以一抵十救下挟持的人质。 黎诺视大哥为榜样，憧憬长大以后追求他的脚步保卫全人类，可惜他刚迈出第一步，大哥所乘坐的战舰被击毁发生爆炸，残骸被涡流气体卷入风暴，彻底消泯。 后来他走上大哥未完成的道路，经历过他讲述的一切，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背后，每一件都少不了血与痛。 他被虫族的足镰差点开膛破肚；枪火洞穿他的腹部；横穿湿林，伤口被微生物感染，各种细虫在溃烂的血肉里产卵；被亲近之人背叛折辱…… 黎诺倚仗军人信仰熬过濒死，磨练出非人的意志，而这份信仰来自他被家人塑造得坚不可摧的灵魂。 即使十五岁心智尚且不成熟，失去大哥痛苦万分，他还有父母，二哥，双生妹妹，还有深厚的底气。 哪怕现在只余他一个人，依然可以凭借底气、信仰继续活下去。 从小黎诺就知道自己身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父亲家族兴盛，母亲是联盟秘书长，算得上显赫。 故少时，乃至成年以后，母亲常教导他谦逊，为人要有最基本的同理心。 黎诺铭记于心，时刻警醒。可这刻他悲哀地发现，即使自己和叶桉拥有相似的经历，仍旧无法完全理解对方。 底气深厚决定了他们对待同一件事心态的差异。 他站在前头，告诉叶桉前路光明璀璨，会不会显得轻飘飘？ 在叶桉望过来的分秒里，黎诺脑海里闪过无数纷杂的思绪，最后通通隐去，唯眼前的人越来越明晰。 叶桉身上萦绕的雾终于被他拨开，里面是个精致华美的人偶，千疮百孔，四处漏着风。 偏偏此人还在说：“其实不是完全一个人，院长和老师得空就会来看我，” 叶桉喉结滚了滚，“十多年过去，早就没什么事，不然我也离不开培育院。” 所以请不要同情我，不要把我放在弱者的位置去俯视，怜悯。 少将那双浅绿色瞳孔变得幽深复杂，情绪厚重得令他无力招架。 他忍不住会想起栎青把他和桐月护住的场景，如果可以，他更想是保护的那个人，而不是被保护者。 叶桉脸别到一侧，顿了顿说：“我能理解联盟的做法，稳定永远是统治者最在意的首位，少将不必放在心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黎诺呼吸骤然一滞，他是在反过来宽慰我吗？ 不该这样，不该这么平静。 得知大哥出事后，他和妹妹拥抱痛哭，父母也难掩涕泪，时至今日想起亦会黯然神伤。 这才是人之常情。 叶桉…… 黎诺垂下头，眨了眨艰涩的眼眶。半响，他沉沉呼出口气，一把拉起叶桉，“来。” 叶桉不明就里，跟随少将来到一间宽旷的房间，两架机器人立在一排训练用具旁边。 他眼看黎诺取来两样东西，一双类似臂套的片式机甲，安装时关节处发出清脆的金属摩擦声。 另一个是弧形树脂眼镜，两端有接拨片，会自动吸附到太阳穴。 带好后，黎诺向后退开，“眨眨眼。” 叶桉听话眨了两下眼，视野里蓝色眼镜不见了，少将也不见了，只有一个……狰狞可怖的怪物。 硕大的红眼球暴突，头部不规则错落着犄角，鳞片翻卷，血色肉块若隐若现，四只触手指甲长而锋利，身上到处是凸起的脓包。 叶桉霎时握紧拳头，一股不知名情绪来势汹汹，冲撞着胸腔。 “这幅眼镜会让你看到最厌恶或者最害怕的东西，片式机甲会辅助你战斗。”黎诺穿好护具，走到他一步之外，抬臂勾勾手，挑衅：“来打我。” 动作落到叶桉眼里，怪物挥动触手张牙舞爪，迎面刺来尖锐的指甲。 叶桉拳头越握越紧，两臂好像有道无形的力量支配他的行动，催使他挥出一拳。 但他咬牙克制：“少将会受伤。” “不会，我穿了护具，过两天还有比赛呢，我不会让自己受伤，放心，再者你也打不过我。” 黎诺推了一把他的肩膀：“仔细看你眼前的是什么，打它，狠狠地打它。” 怪物的指甲触上肩头，冰凉的，像刀刃一样。它的面容挤出怪笑，脓包渗出粘液，模样既恶心又瘆人。 象牙塔里长大的孩子，很难不害怕。 叶桉恍然反应过来，这是妈妈眼中的他们。 原来他还是在意的。 是啊，怎么会不在意呢？ 他最亲最爱的六个人，活生生死在眼前，不管他如何清醒压抑，刻意回避，痛和恨，始终存在。 既然不是妈妈的错，不是芯片的错，那该恨该怨的东西，仅剩眼前的怪物。 如果它没有出现在妈妈眼中，一切都不会发生。 叶桉身形止不住颤抖，牙关咬得发痛。心脏陡然燃起一把熊熊大火，迅速蔓延，所经之处血液沸腾，热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亟待一个出口。 机甲手套咯呲作响，他顺着那股驱使力砸出去，落空了，再砸，被挡了，再锤。 每一下都带着十七年积压的力量，带着十四岁没能挡下那一刀的悔恨，砸向始作俑者。 麻木的死水激起波浪，翻滚腾起，源源不断地从底下涌出。 疯狂地，歇斯底里地。 他砸断怪物的犄角，脓包喷出浆液，锋利的指甲断成两截，生命体征迅速下降。 他把它按在地上，高高扬起拳头，对准头部，只需最后一拳就能锤爆它，就能为母亲，桐月榆礼季枫栎青和老师报仇。 第35章 就能解开十四岁的锁链，痛与恨也就有了结果。 “嘭——” 那一拳，砸在了黎诺的脑袋旁边。 震响，罡风，席卷他的半张脸，金发掀起又颓然落下。 没有预料的疼痛，黎诺睁开眼，喉咙里仿佛塞进什么东西，梗着难受。 撑在他上方的那张脸，泛起剧烈运动过后的红晕，每寸肌肤挂满密集的汗珠，发丝湿黏，一绺绺粘着脸侧。 唇瓣张开小口，喘息又重又急，一声一声，敲打他的神经。 黎诺揭下叶桉的眼镜，那对睫毛湿漉漉，灰瞳水洗过一般透亮，额头一滴汗水滑过眼尾，宛如流泪。 “你是机器人吗？这种关头都能控制住。” “我知道是少将，”叶桉咽了口唾液，“全程都知道。” 黎诺惊讶道：“没有骗过你吗？” 叶桉粗喘着气说：“眼睛骗过了，心里记着，怕真的伤到你。” 睫毛挂的汗珠有点沉，他不自觉眨了下眼，汇聚到一起滚落，更像流泪了。 其他地方的汗水，因嘴巴张合牵扯面部肌肉，哗哗地往下淌，一滴，两滴，三滴，淅沥地落在黎诺脸上，烫得他一激灵，心随之一抖。 黎诺拧了下眉，缓过堵在咽喉里难言的滞涩。他抬手抹去那总流不尽的汗，手绕到后背，把人压下来抱进怀里，脸侧，脖颈，锁骨，都是水。 叶桉的身体又烫又湿，像一掬热水在他胸前流动，水波荡漾着心跳，抛起又落下，搅得人心神不定。 黎诺第一次这样怀抱一个人，对方完全覆在自己身上，气息倾轧，无孔不入，一股触动在这不算好闻的汗味里酝酿。 怎么会有叶桉这样的人？ 脆弱又坚毅，淡漠又柔软，看透一切又自甘沉沦，矛盾的特质却没能挽救自己伤痕累累的灵魂。 黎诺同样产生矛盾，他能挽救这个灵魂吗？ 眼下除却抱紧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一会，呼吸均匀，心跳平稳了。 地上的两个人一同动了动，起身，对视，说不清的意味在四目里流转。 叶桉率先开口：“恨一个幻觉毫无意义，我看到它奄奄一息，还是觉得爽快，谢谢你。” 实际没有改变任何结果，但不可否认心里轻盈了一点。 黎诺眉宇晕开欣慰的神色：“那就好。”他帮叶桉脱下两臂的片式机甲，“你出了好多汗，先去洗个澡。” “嗯。” 他们默契地略过芯片的事，就这样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两个人守着一件事，总比一个人好。 回房间的路上，黎诺自然而然地询问叶桉晚餐吃什么。 叶桉略加思索，挑选了昨天晚上吃的什锦拼盘，原因是有点好吃，并非敷衍。 对此黎诺表示肯定，决定晚上带他出去玩。 叶桉：“……”现在换还来得及吗？ 各回房间，洗漱前黎诺给人发了条消息，浴室出来便收到回复——伊甸园2076培育院院长的联系方式。 他给对方发去一封邮件—— “院长，您好，我是黎诺·布兰恩，叶桉的朋友，请问您能否找到任何有关他的纸质信息和照片？最好带有他的家人。” “如若不能，劳烦提供一份尽可能详细的特蕾莎女士，及她四个孩子、同事的侧写。 “万分感谢。” 第30章 星风（十五） 小叶很幸运呢～ 叶桉从房间出来, 黎诺正在门口等他，穿着浴袍。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宽松的休闲服, 不对吗？ “我忘记说了, ”黎诺拍了下脑门，拉过他的手腕，“你今天运动超标, 得泡个药浴, 免得乳酸堆积肌肉痉挛，明天起不来。” 叶桉细细感受了下, 刚才洗澡的时候，胳膊已经有些无力, 这会酸痛隐隐扩散开。 再看少将，虽说穿有护具, 冲击力亦不可能完全抵消，事后依旧和没事人一样。 当然, 身体素质什么的, 没必要和一名优秀的军人比较。 药浴, 光听名字, 可能类似泳池，浴缸, 再不济是大型培养皿, 但门一推开，仿若进行了空间穿梭。 门外是现代化房屋走廊, 门里是自然风光，头顶蓝天白云，葱郁的树林飞出几声鸟啼, 地面铺就蓊蓊的草坪，缀满各式花卉，蓝色蝴蝶或翩飞，或停驻花瓣，脚下鹅卵石小径直达一汪冒着烟气的温泉，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芳香。 “进来呀，”黎诺见叶桉愣在门口，笑道：“小部分虚拟现实技术。” 哦，也就大部分都是真的，酒店高楼开辟出自然景致，真有情调。 叶桉踩上鹅卵石，忽地想到黎明星号的二层，不管是太空露台花架秋千，还是酒吧游戏厅超市，甚至冒着被军事委员会批评的不必要停靠，细枝末节，一应俱全，不难看出少将是个蛮会享受生活的人。 他慢悠悠走过去，左顾右盼，想找出那部分虚拟现实技术。 一只金边蓝翅蝴蝶飞到他面前，扑腾几下，停在他的鼻尖，翅膀缓慢地一张一翕。 叶桉不再动作，凝神聚焦在蝴蝶，蓝扑扑的翼部磷光闪闪。 片刻他用手指轻轻拨动翅膀，像轻点水面，蝶翅晕开一圈波纹，纷飞时穿过他的手指，绕啊绕，兀自飞远。 他的视线紧跟蝴蝶的轨迹，它在空中上上下下，徐徐降落在一朵兰花，收拢了翅膀。 倏然兰花枝茎颤动，惊得蝴蝶飞到温泉另一头。 叶桉看向叨扰的人，少将脱掉了浴袍，光溜溜地，只穿着一条平角短裤，蹲在边上调试什么东西。 皮肤是血气十足的白，虎背蜂腰，横着几条浅浅的、长短不一的疤痕，手臂和腿部的肌肉略微隆起，力量感明显。 以黎明星号的医疗水平，完全可以在治疗阶段不留疤，或许是形势来不及，或许伤疤是军人的荣耀。 少将起身面向他，胸腹同样散布几条浅白的疤痕。 “浓度调好了。” 叶桉点点头，手放到领口，一时没动。少将还不动，是要看着我脱衣服吗…… 似有所感，黎诺不着痕迹地回过头，先一步下水，背对着他。 很快身边响起落水声，黎诺下意识看过去，晃动的水下隐约可见那具薄肌覆盖的身躯，养了半年，可算快达到健康的标准。 锁骨里盛着小小的水洼，喉结像一颗花苞，苞尖绽开带来细微的颤动，唇瓣沾染热气变得红润。 再往上，视线交汇。 叶桉：“……” 黎诺神色自若，噙起浅笑：“舒服么？” 叶桉一顿，点点头：“嗯。” 水里游弋着绿离子，吸附在皮肤表面，发生化学反应似的，皮肉里的酸痛劳累全部替换走了。 周身舒畅，叶桉忍不住往下沉了沉，下巴沾着水面，浓浓的水汽扑到鼻尖，气味有点好闻。 鬼使神差地，他的头渐渐没入水里，黑发海草般漂浮在面上。 四面八方都是水，顺着五窍流进大脑，绿离子附着神经，昏昏沉沉，发泄过后的爽快、轻盈似乎也被替换走了。 “哗啦” 脱离水面，叶桉急促地呼吸，眨着水流不断的眼睛看向黎诺，对方的手掌覆上来，抹掉了碍事的水珠。 热气氤氲，少将的面容朦胧，表情似好非好。 “我以为你勉强解决完一项记挂就想解脱。” 他听见少将这么说，好比一支利箭，正中靶心。 不然呢。 沉疴经年累月腐蚀血肉，就算挖掉表面一层，被掏空的地方也补不回来，空的始终是空的。 何况算不上解决，死亡哪来的解决方案。 但叶桉试图反驳这话，好让少将安心。 他努力地深入，努力地攒起一口气，努力地提到胸腔，却如同达到极限的弦，啪地，泄了。 累。 叶桉垂下头，肩膀颓然卸劲，额前发丝滴答滴答，隔在他和少将之间。 随后一只手掌把他额前的发丝往后捋，拨开雨帘，四目无遮拦地相对。 黎诺屈指轻敲叶桉的额头，“一年还没到呢，再等等嘛。” 他张口想继续说，一年之后你还没找到支撑的力量，那就算了。 这是他一开始的想法，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点说不出口了。 算了。 别吧。 黎诺向后靠，手肘搁在泉边刺啦啦的叶片，仰面望着虚拟的蓝天，轻叹：“再等等，再坚持一下。” “行吗？”他转头问。 叶桉嘴唇微启，一声未出。 可是太晚了…… 如果，如果他更早一点遇到少将，十四岁，二十岁，也许，也许结果会不一样。 念头出现的一刹，叶桉惊讶了，他竟然第二次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假设。 意料之内的沉默，黎诺无奈地笑笑：“我发现了，如果你做得到或者愿意做就会回答，不确定或者不想做就一声不吭。” 第36章 第一次答应会好好吃饭，第二次就不应了。 上次答应不说消极的词，现在就哑了。 叶桉抿了抿唇，讷讷地说：“我尽量。” “好好，看你这么努力，我们得庆祝一下，”黎诺刷地从水里站起来，溅起一堆水花，“带你去兜风。” “……不必。” “要的。” 黎诺相当“专制”地把人领上摩托车，一人一个头盔，横跨了整个城市。 回来半途又拐到山顶吹风，偶遇了一场流星雨。 “少将知道今晚有流星雨？” “不知道啊，我只是临时起意想吹吹风，小叶很幸运呢~” 灯火璀璨的城市卧在他们脚下，夜风吹得发丝凌乱，叶桉看着黑夜中星亮的绿眸，心道，人为制造的幸运，也是一种幸运吧。 三天后，机甲大赛如约而至。 主办方前一天安排机器人将机甲接到比赛场地。 两人在酒店用过早餐，稍作歇息便前往场馆。 场馆占地面积25公顷，可容纳五万观众，看台呈阶梯状，二十块巨幅曲屏无死角环绕一圈。 看台一层是另一名选手的指挥台，以上帝视角纵观全局，监测所有选手的机甲属性。 赛场被脉冲屏障完全包裹，可承受最大冲击超出机甲最高上限百分之十，意味着即使有人的机甲装载了超高能源炮，能击穿屏障，他的机甲同样会面临解体爆炸。 比赛规则就是所有参赛选手，没有规则地进行一场极致地厮杀，留到最后的获胜。 机甲分为两个频道，公开频道不仅选手之间可以互相喊话，喊话内容也会实时出现在曲屏，被观众看到。个人频道则是搭档专线。 叶桉和黎诺完成信息验证，到选手休息室，里面已经坐满人，落脚的地方不剩几个。 “不进去了，我们就在外面等吧。”黎诺揽上叶桉的肩膀，原路出去。 拐过转角，迎面走来一群人。 黎诺突然带着叶桉转身，急匆匆再次原路回去。 “少将，怎么呢？”走在前头的薇拉少将停下脚步，有人便问。 薇拉：“好像看到个熟人，应该看错了吧。” “看到个熟人。”回到休息室那条路，黎诺解释道，“薇拉少将，要是被她看到我出现在这，免不了要嘲笑。” 叶桉侧目：“少将跟她关系不好？” “还可以，就是朋友之间的调侃。” “你确定上场后，她不会认出你？” 脚步一停，黎诺和叶桉面面相觑，半响，啧道：“那我打得烂一点。” 他们沿路走向另一侧，转弯尽头是一处阳台，场馆小半个观众席尽收眼底，密密麻麻的人头，像一群蚂蚁交头接耳。 “最后确认下，先保护我熬过前期，然后一起干掉斯科特，我再把你们收掉，事成后每人十万星币。” 走廊传来声音，两人相视一眼。 他们在阳台的边角，走廊视野盲区，说话的人许是没想到临赛前会有人在这，商量起战术。 这时广播响起：“请参赛选手就位。” 纷沓的脚步声渐远，两人走出阳台。 “主办方明令禁止选手私下沟通，虽然这种禁令全凭个人，但实战很容易发现端倪，”黎诺盯着最前面那人的背影，悠悠说，“赛场上勾搭选手依靠公开频道，他们没有沟通却能无障碍配合，怎么都说不过去。” 叶桉侧目看向黎诺：“举报吗？” 黎诺反问：“你想举报吗？” “斯科特是谁？” “上一届的种子选手，第二名，差点就赢了。” “光针对他有什么意义，或许有黑马。” “可能还有私仇。” 叶桉想了想：“各凭本事吧。” 黎诺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笑说：“我正愁装菜没劲呢，现在有事做了。” 他拉着叶桉小跑起来：“快走。” 到赛场入口，两人分开，黎诺进入场地找机甲，叶桉则坐上指挥台。 面前正是他们的机甲。 做设计时，叶桉参考了地球华夏传说的四神兽形象，玄武的龟身做胸甲，蛇身做剑鞘和枪炮，虎头肩甲，四肢皆拓入锋利的侧翼，后背可展开防御翅膀，火红色的主体涂装绘制了火焰和龙鳞。 抽象化的线条，棱角犀利，弧面流畅，将各异的形象完美融合在一起，既不突兀，又彰显出威风凛凛的气势。 不一会黎诺出现在机甲下方，隔着透明脉冲屏障朝他挥挥手。 叶桉同样挥手示意。 机甲竣工在前天，主办方昨天就提走了，黎诺一次没来得及试驾，现在估摸需要试试。 果不其然，人进去不到一分钟，面前的机甲就开始动作。 叶桉倒不担心，设计思路早就告诉过少将，操作一遍就能明白。 他盯着抬臂抬脚的机甲看了会，低头摸索指挥台。台面切出两块显示屏，一块是战场全局图，一块是一百二十名选手的机甲数据。 这完全相当于报点，和作弊差不多，但所有人都作弊，也就不存在作弊，全看谁能利用好这些信息。 叶桉依次翻了翻，不考虑选手实力，仅凭数据大致分为两档，上限和原装。 除非少将站着不动，不然绝对可以撑到下半场。 他从屏幕抬起头，托着腮注视前方的机甲。 身后观众席气氛火热，喧哗不止，好像无数只苍蝇向蜜蜂宣战。 过去他基本绝缘人多的场所，此刻心里不由泛起稍许倦烦和索然无味。 “哈喽。” 叶桉偏头看向打招呼的人，一位金发男生，笑吟吟地露出一对虎牙。 “我叫麦基，那是你设计的机甲吗？好帅啊。” “嗯，谢谢。” 两个指挥台的距离相隔不远，麦基侧坐，阳光的面容写满兴致盎然，“你的灵感是什么，我搜了好多资料，都不如你的帅。” 叶桉瞥了眼他前方的机甲，也是红色，左右肩背凸起两个火焰形状的圆环，动起来应该蛮飘逸。 “传说。” “啊？”麦基不确定地说，“古代的吗？” “嗯。” “我怎么没搜到，你能分享给我吗？我是机甲学院的新生，对这方面非常感兴趣。”麦基举起光脑，“加个好友？” 叶桉抬手示意：“没带。”自从少将回来，他就没带过光脑。 “那你的星网id是什么，我加你。” “不记得。”初始id是一串字符，没改过更没记过。 “……” 麦基无语，这人也太高冷了。 本来看他的机甲帅，有心聊两句，人转过来颜值贼高，更有心了，谁知是个无敌高冷的家伙，搪塞人姿势都不带变化。 麦基努努嘴，悻然作罢，正好比赛快开始，他拿起耳机带上，打算跟好友吐槽一番。 喂喂喂半天，那头都没有回应。 他拿下耳机检查，难不成坏了？ “信号没接入。” 麦基正要叫人，听到旁边人说的话，歪头一看，指挥台侧面的信号灯是暗的。 亮起来后便收到回应。 麦基放下耳机，转向那人，对方依旧撑着头，嘴角抿直，眼皮耷拉地平视前方。那张漂亮又冷淡的脸，不掩对面前事物的厌倦，一种琉璃易碎的气质流散出来。 但对方刚刚主动提醒，应该是个好人吧。 麦基回头找看台的朋友拿纸，朋友扔来一张广告单。他将就着用，写上自己的账号，团成团扔过去。 纸团落到控制台，叶桉低眸瞄了眼，视线飘向旁边的金发男生，对方指了指自己的光脑。 他慢腾腾坐起来，拆开纸团，凝视上面的账号几秒，把它摊在台面捋平褶皱，折成小方块，搁置到桌角。 第31章 星风（十六） 问下我家指挥 “比赛开始——” 广播响彻云霄, 全场欢呼沸腾，屏障内的机甲先后动起来。 叶桉戴好头戴式耳机，耳旁瞬间安静, 一点嘈杂都没有漏进来。少将磁性的嗓音悠悠地敲鼓耳膜：“小叶~” “嗯。” “指挥, 我怎么打？” 场内火红机甲仍在台前徘徊，玩似的抬臂展翅，没有流入战斗。 叶桉看它一眼, 双手交叠放置台面边缘, 显示屏倾斜到方便观看的角度。他草草划拉了一下数据屏，唇角微扬：“随意发挥。” “收到~” 耳机的隔音效果极佳, 似隔开另一个空间，眼前是两块荧蓝屏幕, 周身充斥着少将的碎语，每个字音带着游刃的慵懒—— “好一个借刀杀人。” “这个招式挺帅。” “好凶啊~” “看到斯科特的机甲吗？勉勉强强赶上你的设计。” “看不到。”叶桉诚实地说。 屏障里头已然陷入混战, 各种激光炮离子弹齐轰轰，光芒四射, 白花花一片, 什么也看不清。指挥台的全局图只显示红点, 数据屏悬立的微缩模型, 小小的，气势顿减大半。 第37章 全局图虽能放大, 也只能到微缩模型大小, 就像一堆迷你手办，舞枪弄炮, 英姿飒爽看不出来，滑稽倒是真的滑稽。 “你切观众身份，有视角跟随。” 叶桉听话换成观众, 找到他们的机甲，署名……叶诺？ 知道少将没用自己的身份报名，但是这个名字…… 叶桉多看了两眼，按下跟随。 屏幕立马呈现出机甲的平行画面，白光之内不可见的机甲，每招每式一丝不落地收入眼中。 “看到了吗？” “嗯。” 他看到少将应付裕如地穿梭在一众枪炮武器之间，贴心地做个尽职尽责的战场摄像头，尽可能全方位地展示斯科特机甲。 确实蛮帅，银白加金的配色，尤其一对翅膀。他们的翅膀主要以防御为主，对方则用以攻击，翼骨拆出四个关节，每一节楔入数根闪着寒光的利刺，刺头中空，卷折形成两架重炮。 以少将的视角，斯科特正面临多人围攻。通常上半场，有实力的选手不会互相攻击，保存体力和能源，默契地先把弱的清出赛场，不然一上来就打得热火朝天，耗尽大半能源，平白让别人捡漏。 斯科特显然被人针对，十几个人狗皮膏药似的纠缠他。他的实力确实不俗，被人这般步步紧逼，目前没有完全掉入下风，尚有足够的抗衡之力，但战线拉长就不好说了。 叶桉：“是走廊的人？” “应该是。” 画面突然晃动，火红机甲灵活侧身，躲过一记炮弹，紧接着迅速滑到发射人面前，拳头聚起浅蓝色的能量波，重重砸向对方胸口。 拳头萦绕的能量波撩起透明火舌，紧贴胸甲小幅度地逆转，下一秒对面机甲飞出去。 未等他喘上一口气，视角极速拉近，拳头密如针雨落在对面机甲的头部胸腹，快如残影，让人眼花缭乱。 距离再次极速拉开，高鞭腿配合三下重拳，对方机甲彻底倒地不起，胸膛亮起红灯，淘汰出局。 到目前为止，少将似乎没用过热武器，多是近身打斗，节省能源吗？ 近战刺激归刺激，就是速度太快，有点头晕。 叶桉闭上眼，缓缓按捏眉心。 他发现机甲盲区比想象的大，就正前方一百二十度的视野，不够敏锐压根察觉不到侧后的攻击。 明明改装的时候特意拓宽了范围，难不成主办方提前收走机甲就是为了统一调整？ 真鸡贼，难怪给另一个人全局图，既考验指挥配合，又增加难度。 叶桉准备切回选手身份，虽然少将说不在乎输赢，看他玩的挺开心，以免出现意外，还是盯着全局吧。 “叶桉，听公开频道。” 嗯？ 叶桉按下耳机侧面的另一个按钮，一串机关枪似的话语钻进耳朵。他听了不到五秒，立即切回搭档频道。 “有点吵。” “走廊那个人在挑衅斯科特，算了，你别听了，全是脏话。” “哦。”没兴趣。 少将嘀咕：“有点可怜啊，多大的仇。” 叶桉戳开斯科特的机甲信息，防御和攻击属性皆下降百分三十，而攻击他的牵头人费舍尔，仅仅消耗百分之三。 “他的机甲数据不错，全卡在临界值。”但操作稍有失误，机甲硬件扛不住，便会加大解体危险。 “看出来了，对第一名势在必得嘛。” “少将想帮斯科特？”感觉语气有点情绪。 耳机那边轻笑：“我听指挥的~” 叶桉悬在屏幕上方的手指蜷了蜷，徐徐落在全局图，放到最大，斯科特的银白小手办正四处躲避密集的攻击，枪林弹雨，看起来极其狼狈。 他看了会：“三十度方向的青白机甲防御低至一半。” “好的。” 叶桉一手托着腮，一手在两块显示屏来回滑动，语速平缓：“费舍尔机甲右侧装载的重型粒子炮耗能最高，斜十五度是防守死角，少将能躲过吗？” 那架纯黑机甲攻防均衡，左右有人保护，自己就躲在后面恶意挑衅拉仇恨值。左右突防艰难，不如反过来拉他的仇恨值，引他主动输出，打乱他的计划。 粒子炮威力极强，不出意外该是费舍尔的杀手锏，要是被打中，可就不太秒。 “可以。” 爽利的一句。 叶桉停顿几秒，手指移动到屏幕右上角，打开视角跟随，出现的画面糊成一坨，辨认不清具体形状，许多闪来闪去的白点，亮得刺眼。 急速移动的白花花里，一对火红翅膀合拢在前头，挡住了一波攻击。 翅膀收回去后，视野猛然上升，以斜切的角度，枪头对准躲在两架机甲中间的纯黑机甲，拳头大小能量球喷出去，一阵天旋地转，浅红地板占据了大半个屏幕。 视野慢慢回到正常高度，那三个呈三角防守的机甲乱了阵型，纯黑那架蹭地从地面爬起来，举起枪大肆回击，画面又开始摇晃。 叶桉斜眼瞥向数据屏，费舍尔机甲的防御、装载驱动值均有显著的减少。 他捂住眼缓了一会，准备退出跟随视角，听见少将说：“怎么，许你针对别人，不许别人针对你啊？” 回应费舍尔吗？ 不想听别人说话。 叶桉换到观众身份，公开频道的语音一一转化成文字显示在屏幕。 【费舍尔：我针对你了吗？脑子进水了，谁的威胁更大，看不出来？】 【叶诺：我乐意】 【叶诺：打爆你，缩头乌龟】 【费舍尔：******你找死！！】 【费舍尔：别太嚣张，你算什么东西！**】 【费舍尔：*********先打他！把爱出头的傻*干掉**】 【斯科特：多谢了兄弟，要不我们联手吧】 【叶诺：稍等，问下我家指挥】 【斯科特：？】 叶桉：“……” “指挥，斯科特邀请我联手，怎么说？” “随——”叶桉轻叹，“行。” 【叶诺：我家指挥说行】 【斯科特：好，我来牵住其他人，你攻击费舍尔】 【叶诺：可以】 【费舍尔：***********】 【叶诺：有加入的吗？】 【叶诺：一起打倒不讲武德的邪恶势力】 【费舍尔：*********】 【林衡：我来，早看这家伙不顺眼，就会躲在别人后面放暗箭】 【费舍尔：放屁，这是老子的战术！】 【费舍尔：你们搞没搞错，把我杀了，你们等着被斯科特收割吧】 【费舍尔：有脑子的就应该和我一起干斯科特】 【费舍尔：这个叶诺和斯科特窜通好的吧？我举报你们】 【斯科特：我根本不认识他】 【叶诺：你去举报吧，查查究竟是谁私下窜通】 【费舍尔：*********】 【叶诺：嘴真脏，懒得跟你废话，菜鸡】 叶桉眉眼弯了弯，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托腮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脸侧。 他换回到全局图，代表选手机甲的红点消失大半，中间聚集起一大撮，四周分布零散。 全局图放到最大，火红色小手办持着能量光剑，矫健地左闪右避向费舍尔突进。 那人龟缩在三架机甲后面，只用等离子枪消耗。 “中间机甲能源不足。” 火红机甲一边操控翅膀防御，一边挥舞光剑朝着拦在最前面机甲的关节劈砍，刁钻地刺入臂膀夹缝，剑尖呲呲下滑，火星飞溅，回收时将对方手上的枪削去，紧接一脚踹出几米外。 “左侧一百三十五度2.2高。” 话音未消，机甲屈膝后仰，几发稠密的炮弹贴着胸甲穿过。再直起身，大股能量汇聚到光剑，剑身瞬息膨胀了一倍。 剑尖对准对方炮口蓄力投掷，洞穿护盾直戳枪炮，连同手臂炸得四分五裂。 “右一百一十五度1.8高。” 火红机甲分毫间拔出腰间的离子枪，两发子弹在空中碰撞爆炸，趁着灼目的白光未散，机甲奔到对方跟前，几拳干倒在地，夺走它身上的武器，反过来对它清空子弹，直至红灯亮起。 费舍尔的保护者大半被斯科特和林衡牵制住，少将解决掉剩余三个，以闪电之势，全力攻击那架纯黑机甲。 拳脚袭来，费舍尔仓皇举盾格挡，每次手臂刚抬起来就被对方打回去。几番下来，意识到近战打不过，他立即跪地前滑，逃脱火红机甲的攻势。 逃跑途中，费舍尔强行把正专注和别人作战的机甲扯过来挡在前面，拉开距离到场地另一侧，双手握枪开始扫射。 全局图的红点不一会消失十几个。 “他的能源消耗快过半，下一把武器应该是重型粒子炮，少将小心。” “好。” 纯黑机甲不要钱地疯狂扫射，少将东躲西藏，一对翅膀仍旧折损报废，防御值掉了大半，好在前头他一直近战，能源尚且富裕。 第38章 在费舍尔扛起重型粒子炮的间隙，少将率先冲他持续射击，却被对方及时竖起的泛金盾牌全部挡去。 “再来两发，右前四十五度滚。” 粒子炮喷射的一瞬间，火红机甲执行力无一丝迟疑，向右前方四十五度方向翻滚的同时，连续盲射两次。 它身后一架躲避不及的机甲，被轰到赛场边缘，直接亮起红灯，而费舍尔的盾牌爬满裂纹，几近报废。 “5秒冷却。” 火红机甲起身迅速奔到费舍尔面前，凝拳砸向它的胸口，对方扛着炮筒迎头挥过来，两架机甲各自退开好几步。 费舍尔不与他近战，转头死命往前跑。没跑多远，一记冲击炮打到后背，整个机甲飞起来，不受控地撞上脉冲屏障，激得电弧四起。 那声响极近，四周空气荡开一圈波浪。 叶桉有所感觉，抬起眼眸，三米多高的机甲黑压压，洒下一片阴影，缓慢滑到地面。 很快机甲爬起来，屏障没有稳定下来的电流，与后背两块肩甲闪烁的电弧相击出一串火花。 里面的人似乎气昏了头，全然枉顾身后危险的处境，把重型粒子炮架到肩上，散开的热浪凝聚起肉眼可见的浩瀚力量。 数据屏弹出预警信号，机甲的驱动、机体温度急剧飙升，一项接口出现熔断。 “少将，让其他人散开。” “他说要跟我们拼了，机甲有危险是吗？” 没等他解释，纯黑机甲猛地吸附到脉冲屏障，重型粒子炮哑火，能量全部转移到屏障，一时紫色电弧乱蹿，炸起数道火花。 “电磁力。” 驱动和热能持续上升，机甲被强大的电磁力控住，双脚脱离地面失去平衡，成为蛛网猎物，压着屏障向场外凸起一大块。 好比承接重物的保鲜膜，不断往重物施压，膜表面张力越来越薄，隐隐呈现破裂的趋势。 “你别乱动，关掉机甲所有驱动！” 叶桉听见少将对费舍尔吼了一句，随即对他说：“小叶，你快离开位置。” 他不知道费舍尔是什么情况，但机甲驱动大亮，基础属性值全部标红，整个机身仍在大幅扭动，约莫被当前情况吓住，着急过头，想操作机甲冲出去。 结果适得其反，机甲和屏障已然形成串联回路，他动力开得越大，能量越足，引发的电磁力越强，越脱不了身。 虽然机甲内壁皆是最好的绝缘材料，短时间内不必担心里面的人，但电流过载，机体随时面临解体的风险，内部接口一旦断裂，遭受的就不仅仅是爆炸伤。 赛场其他选手纷纷停下，一脸惊色地左看右望，有人联系上主办方，有人踌躇向前，想救又不知道怎么救，那电弧大闪的模样，着实可怖。 观众席沸油滴水般一片哗然，一个个全站起来探头往下看。指挥台附近的选手见形势不对，扔下耳机躲得老远。 麦基跑到看台边缘，回头发现邻座的选手正对机甲却岿然不动，他忍不住大喊：“快跑啊，电火花都蹿下来了。” 耳机里少将语气焦急万分：“叶桉，你先离开，主办方的人马上就到，叶桉！走！” 叭—— 一缕电流离指挥台一米之外炸出火星，白烟飘散。 越来越薄的屏障，纯黑泛紫的机甲，携带浓浓的死亡气息，深渊巨网般迎面笼罩。 心底深处本能的恐惧陡然升腾，叶桉紧咬牙关，拳头握得骨节泛白，身体发抖，四肢却灌满铅一般沉重无比，竟提也提不起来。 脑海里充斥着空白晕眩，他在极短的时间里镇定下来，有关过去，未来，杂乱的思绪一窝蜂地涌现。 索伦星那场爆炸，激活的星核为他抵消了大部分冲击，让他侥幸活下来。眼下他不走，主办方不敢贸然关停，重甲加高压电磁，他必死无疑。 多好的机会。 头顶即将坠落的机甲，幻化成梦魇里应该落在他头上的刀，落下来，砸下来，他就解脱了。 回应死亡的只有死亡。 至于未来，根本不重要啊，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对渺小的个体毫无区别。 可是，可是会给主办方和现场观众带来恶劣影响，会给少将留下阴影，他会失望痛恨，很糟糕不是吗？ 心神挣扎的每一秒变得极其漫长，闪烁的电流定格成幻灯片，照得叶桉脸色苍白如雪。 一面是死亡的号召，一面是理智的唤醒。 反复较量，终是理智高出一截，叶桉撑着扶手站起来，视野里恰好飞来一团火焰，蓬勃的，激昂的。 劲倏地松了，他跌回位置，愣愣地望着那架火红机甲冒着电离解体的风险，拉住纯黑机甲的一条胳膊。 节约的能量这一刻源源不断地汇聚到手脚，稳固地扎根地面，强悍地试图拉脱深陷屏障的机甲。 电弧顺着交接处游离到头脚上下，狰狞地鞭笞机身。 整个场馆鸦雀无声，所有人屏住呼吸，观看这场拉力与引力的角逐。 叶桉心悬到嗓子眼，成功的可能，解体的后果，疯狂在脑海里闪回。 明明早走就好，或者应一句，动作快一点，明显一点，少将就不会陷入这般进退维谷的地步。 叶桉感觉长久沉寂的心，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疼痛隐去，剩下麻麻的，涨涨的滋味。 好似滂沱大雨里，数不清的雨滴打在身上，湿漉漉，一只可怜又可悲的小狗。 一分钟，长过一个世纪。 脉冲屏障霎时熄灭，一刹那电流击穿空气，闪电般劈里啪啦。 两台机甲一同狠狠地摔进场内十几米外，机身震颤，浑身流窜的电弧渐渐没入地底。 场馆爆发出汹涌的欢呼。 那架威风帅气的火红机甲身形摇晃了两下，神明一般站在焦点中心，与指挥台那个单薄的身影，遥遥相望。 第32章 星风（十七） 不像好朋友这么简单 机甲刚褪去电流, 周身缭绕着烧灼的气息，火红的，葳蕤的火焰, 静静站在那, 旁边一切虚化成背影。 耳机里寂静无声，刚才沉重的呼吸消失不见。 少将关掉了搭档频道吗？ 叶桉张了张口，想确认一句, 你还好吗？ 话没问出来, 那架火红机甲兀自转身了。 它走到躺地的纯黑机甲前，踢了一脚, 耳机里重新响起熟悉的嗓音，波澜不惊带点嘲弄：“还活着？” 叶桉没来由地, 沉沉地舒出一口气，高悬的心, 紧绷的神经，归位, 松弛。 他极缓地做了个深呼吸, 看似恢复平静, 打开公开频道的手指却微不可见地哆嗦。 对话弹出来的一秒, 叶桉内心隐隐萌生出奇怪的预感，索伦星的爆炸, 切断了他和老师院长莫叔兰登的牵连, 又悄无声息地，于命运之外系上一条新的羁绊。 【费舍尔：*****你有病啊？】 【费舍尔：差点害死我！】 【叶诺：是你自己非要在脉冲前强行聚能】 【叶诺：你的机甲本身就存在风险, 卡临界值是怎么想？觉得自己命厚？】 【林衡：他救了你好吧，分不清好赖，就应该让你挂在屏障上烧烤】 【费舍尔：要不是他故意针对我】 【林衡：搞笑, 比赛规则就这样，不打你打谁】 【斯科特：你不也针对我，我跟你究竟有什么仇啊】 【费舍尔：上一届我好不容易撑过半场，让你手下留情，给我多玩会，你***一枪崩了我***】 【斯科特：就这？】 【林衡：天哪，这是哪家的小少爷，赶紧收走吧，别侮辱了我们的比赛】 【费舍尔：*********】 【费舍尔：我又没打算抢他的第一名，就想再玩一会而已，他这么想要第一名是吧，我偏不让他赢***】 【叶诺：心眼真小，我一枪崩了你】 【费舍尔：****你等着，赛后别走！！！】 【斯科特：叶诺，再次感谢你解围】 【斯科特：现在该我们了，我看你挺厉害的，都不怎么用热武器就干倒一片，来来来】 【叶诺：没能量了，你也一枪崩了我吧】 【斯科特：啊？】 【叶诺：真的，光拉那家伙了】 【斯科特：行吧，可惜了，赛后我们单独约一场】 【叶诺：行，拜拜~】 “场外等你。” 叶桉一顿，琢磨了下少将说这话的语气，似乎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他慢吞吞摘下耳机，离开指挥台。 “欸，你要走了？”麦基回到位置惊魂未定，瞅着他要走，瞄到被他落在台面的小方块，囔道：“你没拿——”音量骤降，“我的账号，该说不说，这人胆量真不一般。” 赛场连接休息室的通道，黎诺正低头查看光脑，手指在上面轻轻比划，蓝光映照他平静如水的面容。 叶桉双手插兜里，慢慢靠近他，停在一步之内。 少时，黎诺从光脑里抬起头，看着他。 第39章 整条通道只有他们两个，场馆排山倒海的欢呼传来模糊的小片，静又不够静，但不影响心跳清楚地鼓噪胸腔，许多言辞散了又聚，涌动在沉默之下。 “叶诺！” 一道怒气冲冲的叫唤劈进他们的相顾无言里。 两人同时转头，一头蓝毛翘上天的男生，背后跟着两个一白一红同款发型的男人，衣服皆张狂地大敞，带点高跟的靴子跺出气焰嚣张的咯哒，凌乱且高亢地回荡在走廊。 费舍尔？ 叶桉刚冒出个问号，黎诺的身影挡在眼前，唇角勾起一点弧度，手插进裤兜，一副寻到乐子又浑不在意的样子。 透过少将的肩膀，他看到费舍尔抬起抖得跟筛子似的手指，直戳他们的面门，“有种！敢崩我，你**知不知道我谁？” 黎诺懒洋洋地反问：“哦？你是谁？” “他是奥尔斯顿最受宠的小少爷。”旁边的红毛昂起头说，挟带狐假虎威的得瑟。 “奥尔斯顿？”黎诺思索几秒，一本正经：“是那个和阿铂族首领女儿通婚，反过来侵占他们星球晶核能源，以此发家的奥尔斯顿吗？” 费舍尔像被戳中隐秘心事，顿时暴跳如雷，脸颊肌肉颤抖，眼睛瞪得浑圆，指尖划出一条竖线：“****胡说八道，上一个造谣的，已经被我爸送上联盟最高法庭，赔了一百万星币，你也想试试？” 他抬起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趾高气昂：“哼，除非你从我□□钻过去，求我，不然连同你场上崩我，我要你好看！！” 黎诺噗嗤笑出声，视线下睨到他那张傲慢的脸，语气轻飘：“你打算怎么要我好看？” “这场比赛有我家赞助，不求我，你们别想从这里出去！” “就这？果然人菜是各方面的。”黎诺啧啧摇头，嘲讽拉满，“无聊的小孩，我们走吧，小叶。” 叶桉嘴角微抽，少将竟然有一点点恶劣的属性。 他插在衣服兜里的手被黎诺拉出来，精准地滑到掌心。 以往少将都是拉他手腕。 “***给我揍他，必须让他跪下求饶。”费舍尔气得鼻孔冒烟，扯过两个跟班推过去。 拳头的劲风突临，黎诺改为拦住叶桉的肩膀，带着人转了个圈。他单手接住红毛挥过来的第二拳，紧捏对方拳头，力气之大，红毛脸上浮现吃痛的表情，愤愤冲他脑门砸出另一只拳头。 黎诺后仰拉开距离，拽过他的手反拧，用力折到后背往上推，骨节断裂的咯吱淹没在红毛的哀嚎中。 白毛趁机从侧面挥向他的头，黎诺低头躲过，拖拽红毛软绵的胳膊挡在白毛前头，抬腿重重踹上腹部，两个人叠叠乐一起倒在地上。 白毛推开身上的人爬起来，犹不死心，见他全程单手回击，没有松开同伴的意思，便欲向他的同伴下手。 黎诺发现他的意图，双眼微眯。人一靠近，他迅速侧身，紧跟一拳击中白毛的鼻梁，对方捂住鼻子连连后退，眼眶泪花闪烁。 费舍尔早就退到一边，见此情形，又气又慌，“不中用的东西。” 红白毛龇牙咧嘴，闻言对视一眼，心里相同的苦，他们又不是专业打手，学了点自保的功夫还得给他当保镖，造孽。 “就这~”黎诺气定神闲地拖长腔调，紧揽叶桉胳膊的手，穿过后颈，闲散地垂在他肩前。 叶桉斜瞟他一眼，途中担心碍事，想从少将臂弯让位不成，现在看来担心完全多余。 “**你别动，等着！”费舍尔连忙打开光脑叫人，“我被人欺负了，你们赶紧过来！！” “打不过等于被欺负？”黎诺好笑，环着叶桉准备离开，懒得搭理这个被宠坏的小孩。 一回头，哦豁，走不了了。 “黎诺，果然是你啊。” 黎诺有点无奈：“嗨~薇拉。” 薇拉少将噙着打趣的笑，堪堪到胸口的栗色长发整齐地撇到一侧，黑色制服外搭一条短披风，肩头流苏洋洋洒洒。长筒靴修饰她笔直的双腿，步伐铿锵有力，落地声规律又轻快。 “开赛前我就感觉看到个眼熟的人，场上那架火红机甲执着近战，便猜到是你，特意出来看看，”薇拉走到两人跟前，视线来回移动，“怎么我们黎诺少将，休假休到机甲大赛了？” ‘黎诺少将’一出，原本听到‘黎诺’二字尚存希冀的费舍尔彻底变了脸色，红白毛疼得失去血色的脸雪上加霜，畏缩地躲到他身后。 “玩玩嘛。”黎诺侧目对叶桉介绍，“小叶，这是薇拉少将，”接着对薇拉说：“我朋友，叶桉。” 薇拉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这位朋友，余光凝在对方肩头的手，脸上笑意更深，伸出手：“你好，叶桉。” 叶桉浅浅握上她的手指，“薇拉少将。” 接触几秒便分开，薇拉冲黎诺眨了眨右眼：“眼光不错。” 黎诺笑道：“什么呀？” “黎黎诺少少将。” 结结巴巴的一句话阻止了他们的寒暄，三人只好看向碍事的人。 两位大名鼎鼎的少将目光齐聚身上，费舍尔缩了缩脖子，先前跋扈的气势全无，不停地咬嘴巴，“我我刚才有眼不识泰山，多多有得罪，还望少将大人不记小人过。” “你还真私下寻仇啊。”薇拉轻易知晓来龙去脉，不禁失笑。赛场放狠话常有的事，鲜少听说私底结仇，这家伙也是个人才。 费舍尔听到这话，一副天塌了，快哭出来的表情。到底是二十出头的人，平时面对身份比自己低的人作威作福惯了，真遇上大佬，还不怕死的挑衅过，腿没软直接跪地，勉强有点骨气。 这两位是联盟直系军，战时甚至可以越过星球总统，直接接管当地的武装势力，奥尔斯顿再有钱，在他们面前远远不够看。 “我错了，我脑子进水玩上头了，少将，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黎诺本来没把他放在眼里，以防他找别人撒气，决定吓吓他，沉声：“不打算送我上联盟最高法庭，也不打算给我好看了？” “不不不，”费舍尔搓搓裤缝，赔笑：“我我嘴贱，以后一定控制住嘴巴，再也不瞎惹事了。”最后一句染上哭腔。 “还寻仇吗？” “不了不了，其他人也不了，您您千万别放在心里。” 黎诺嫌弃地挥挥手：“记住你说的话。” “是是是。”费舍尔忙不迭转身，走廊那头他喊的人正好来了，他倒吸一口冷气，边跑边喊：“误会误会，快走快走！” 一伙人咋咋呼呼地消失转角。 薇拉笑了笑，重新看向黎诺：“好久没见，结束后吃顿饭？还有蒙德利特。”目光移到叶桉，嫣然：“一起，怎么样？” 叶桉：“……”视线默默飘向少将。 黎诺询问：“怎么样？” 不怎么样。 叶桉忽然觉得不能说“随便”“都行”，简直太可怕了。 “我听少将的。”这样可以吧？ “听我的？”薇拉愣了愣，沉思片刻，“那就空中旋转餐厅吧，够安静。” 叶桉：“？”不是……算了。 薇拉认领这声“少将”，黎诺恍然意识到叶桉对他的称呼多么生疏。 薇拉肯定没想到他们之间的称呼还停留在“少将”。 明明每日同住一个屋檐，明明朝夕相处半年…… 眼底的黯然转瞬即逝，黎诺看了眼叶桉，弯唇：“那就这样，我们先去看比赛，等你们。” “行，我回主席台了，晚点见。” 待薇拉离开，走廊再次回到两个人的情景。 安静中穿插着场馆微弱的喧嚣。 “渴吗？”黎诺坦然地问。 叶桉轻轻嗯了声。 “赛场入口有自助饮料台，走，不知道场上情况怎么样，你觉得斯科特会赢吗？” “会吧。” “我也这么认为，去年他就差一点。” 他们在自助饮料台取了两罐饮料，叶桉到手的是一罐混合浆果汁，黎诺给自己拿的是度数不低的酒精饮料。 各拎着易拉罐，踩着观众席的呼啸，走上淘汰选手区，众人坐得松散，眼睛一致地专注曲屏，嘴里碎碎念。 “嗨咯！” 他们刚要在第一层坐下，上面传来招呼。 黎诺瞅了眼抬手的男生，不认识，问叶桉：“找你的？” “指挥台旁边的选手。”叶桉犹豫要不要回应，黎诺已然挽住他的手臂迈上台阶，在麦基下方落座。 “你是叶诺？”麦基的同伴率先开口，“我是林衡，你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被斯科特收割，可无情了。” 语气听着没什么怨气，黎诺扯开拉环，笑笑：“他确实有这个实力。” “要不是你被费舍尔耗光能源，结果还说不定，你近战好厉害，星网上你的战斗集锦可火了。” “小小练过~”黎诺仰头灌了口饮料，含笑的眼神倾斜，滞在叶桉脸上。 第40章 视线交汇片刻，叶桉打开果汁喝了一口，甜蜜流连在味蕾，让人忍不住会心浅笑。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叶桉看了眼麦基，“叶桉。” “咦，你们是兄弟，还是一个培育院出来？”麦基仔细观察他们两，“长得不像。”完全不像，样貌气质没一处相似，一起长大的朋友多少会有点像吧，默契什么的。 黎诺轻笑：“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好朋友。” 叶桉不语，闷头啜着果汁。 “哦哦。”麦基没怀疑，凝着叶桉的眉眼，从上往下看，好像没那么高冷了，“叶桉，你在哪学的机甲设计？主星吗？该不会是我某届学长吧。” 叶桉：“我没学过。”不能说完全没学过，“听工程师讲解过。” “啊？”麦基和林衡不约而同看对方，再齐齐面向他，“你是说，你只听过一节讲解课，就会改装机甲了？”还改得那么帅。 “嗯。”举一反三，也不是很难。 麦基语塞，他一把抓住林衡的手，喃喃：“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一个人。” 林衡严肃：“我可能和你想到同一个人。” 他们异口同声问：“你认识‘hello world’的吗？” “噗。”黎诺一口酒刚入嘴，差点喷出来。 叶桉：“……不认识。”少将笑什么？ “真的吗？”麦基似信非信。 像他们这种正常入学，有点天赋，但比不上顶尖那一批的学生，难免对金字塔尖的大神充满好奇和敬仰，ipunes齐聚整个星际科技爱好者、相关从业者，哪怕不是特别突出，都会有个名字。 如果叶桉真随便一学就能完成一架出色的机甲，那肯定天赋不俗吧，他们不至于完全没听过。 而ipunes刚好有个非常神秘的存在。 现今学科交叉密切，某领域大佬来了兴趣，轻松跨学科碾压的事并不少见，hello world就是这样的人，偏偏没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这么多年神秘面纱连个小角都没掀起过。 曾经ipunes 发起过一个挑战，看谁能破解出hello world的身份，有人临门一脚，险些摸到他的地址，最后仍旧失败告终。 无疑给他增添了更加奇幻的色彩，一度成为ipunes难以高攀的神。 “那你是做什么的？”麦基追问。 “维修工。” “就这？” “嗯。” 麦基小小失望了下，转瞬燃起兴头，“你们觉得他会是谁？我们想过他可能是中央主脑衍生的一缕意识，不然完全没必要藏头藏尾。” 他眼里充满探索欲，叶桉抿了抿唇：“没听过。”说完身边的少将又笑了…… “你没听过？”麦基梗住，讷讷地说：“你不上iupnes吗？”维修工不需要了解前沿资讯吗？ “嗯。” “好吧……” 气氛一下凝滞。 他们不说话，叶桉便转身坐好，与少将笑吟吟的目光擦过。他望着白茫茫的赛场，举起果汁送到嘴边，余光里少将同样擎起饮料。 没一会，身后的人拍拍他的肩。 “你对机甲感兴趣吗？要不要去我学校玩玩，我感觉你挺有这么方面的天赋，可以试试换个工作？” 去机甲学院？ 叶桉下意识瞥向少将，对方老神在在，手肘撑在上一层台阶，不搭腔也不表态，全程安静旁观他和麦基的交流。 又让我决定吗？ 不想去…… 等了会，麦基无助腹诽，怎么不说话？我要被冻住了。 他向好友林衡求助，林衡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麦基叹气：“你要是没空，那个，能先加个星网账号吗？”再拒绝我就萎了。 “不记得，”叶桉补充一句，“真的不记得。” “好吧，”麦基挠了挠头，竟然不记得自己的账号？ 林衡同样有点惊讶：“你不上网吗？”看起来很年轻啊，竟然有年轻人不上网？ “还好。” 完了，不会有代沟吧？麦基心里泛起淡淡的惆怅。 林衡瞧他这样，没啥良心地促狭：“不沉迷网络好啊，多好的习惯。” “呵呵。” 气氛再次尬住。 叶桉这会察觉到怪异，麦基苦着张脸，林衡幸灾乐祸。 他想了想刚才的回复，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偏少将丝毫没有解围的意思，悠哉地喝着饮料。 因为这是我的事吗？ 少将说不会帮他做决定，现在同样不会做他的说话人，他要自己走进人群里，建立或短或长的联系，哪怕尴尬，冷场。 过去叶桉习惯性无视身边的人，像麦基这样主动搭讪的人不少，基本坚持不了多久便散了。 没人愿意热脸贴冷屁股，向一口听不到回声的井里扔石头，注定一无所获。 此刻坐在沸腾的场馆，叶桉依旧有种隔离感，好像那些动静离自己很遥远，他始终是一座孤岛。 无力和厌弃漫过心头，叶桉不由握紧易拉罐，罐身内陷，发出吱呀形变的声音，如同垂死的哭泣。 手里的易拉罐蓦地被人撞了下，少将柔声说：“果汁好喝吗？” “嗯。” “我尝尝，你试试我的。” 叶桉把果汁交给黎诺，他的饮料换到手里。有酒精，他只喝了小口。 “对我来说有点甜了，”黎诺拿回饮料，“再喝这个，感觉刚刚好。” 叶桉学着他紧接一口果汁，酒精的苦涩被盖过去，没那么呛喉咙。 黎诺搁下易拉罐，认真观看巨型曲屏，口吻随意：“比赛快结束，斯科特第一名应该稳了，你说‘最佳动作’会是谁？” “少将？” “那你得替我去领奖。” “……算了。” “哈哈哈万一呢？” “……少将蒙脸吧。” “那只能寄希望薇拉别选我。” 黎诺啜了口饮料：“我之前本来计划离开维克托斯星前，去空中旋转餐厅吃一顿，今天提前完成了，换个选项，你有想法吗？” “我对维克托斯星不了解。” “那回去上星网挑挑。” “好。” “要不要拷贝一份酒店的菜单，有几道菜你好像蛮喜欢的，点了几次。” “可以。” …… 在比赛结束的小段时间里，他们聊了很多漫无边际的话。 黎诺时而看会屏幕，时而看看叶桉，搭在膝盖的手，两指捏着喝空的易拉罐摇荡，松松地，随意会掉落的样子，却又稳稳地停在掌下。 叶桉捏扁的罐身不知不觉恢复了原样。 最后一刻，胜利的浪潮掀翻屏障，所有人站起来喝彩，不少人激动得互相拥抱。 很奇怪，获胜的又不是他们。 少将同样把他拉起来，乐不可支地抱住他，有魔力的嗓音灌进耳朵：“我压了斯科特一万星币。” 哦，那确实值得开心。 下场的时候，他们等周围选手走掉大半，才慢慢跟上。 麦基和林衡在他们后面，唧唧歪歪纠结要不要再试试，没讨论出结果，眼看人就要走了，他正心生遗憾，后面猛地蹿下一个人，撞得他脚下不稳，身体直直下栽，“救救救我——” “我去。”林衡立马伸手拉他，却被他挥舞的手臂躲过来，一句嘶声就要脱口，人被他的“一见钟情”接住了。 那张好看但冷冰冰的脸，距离一小臂之远，麦基惊吓的心没缓过来，反而跳得更加剧烈。 叶桉借力由他站稳，松开手转身就走。 “等等。”麦基捂住胸口，伸去那个被叶桉折成小方块的账号，“有时间来我们学校玩。” 就在他以为会再一次冻住时，叶桉接过小方块，“嗯。” 黎诺唇角上翘，揽住叶桉的肩膀，朝他们挥了下手：“走啦。” “拜拜。”麦基同样挥手，林衡走到他身边，若有所思：“我怎么感觉他们不像好朋友这么简单。” “啊？”麦基一脸怔神，望着叶桉乖乖被叶诺圈住，没有一点拒人于外的疏离，“不会吧，这就扼杀在萌芽了？” 走远的两人自然没听见他的哀嚎。 他们在场馆外等了十来分钟，薇拉和蒙德利特结束赛后工作出来。 “我们爱岗敬业的黎诺少将，有一天也会特意休假谈恋爱呢。”不知道从薇拉那八卦出什么结论，蒙德利特和黎诺拥抱后，捶了他胸口一拳，挤眉调侃道。 黎诺无语：“薇拉少将，撒播谣言违反纪律。” “我什么都没说，只简单提了一嘴你结交了一位朋友，长得挺好看。”薇拉摊摊手，细心留意到叶桉表情淡淡，莫非真是纯洁的友情？ 蒙德利特努努嘴：“现在没有，那就发展呗，你年纪不小了。” “感谢关心，我还很年轻。” “看起来年轻，去宇宙巡航两次，回来就老了，时间快着呢。” 第41章 “那次巡航给你的阴影这么大？” “是的，还是留在主星好啊，晋升慢，但总归安心，我明年准备结婚了。” “恭喜。” 四人一路闲聊到空中旋转餐厅，类似横向摩天轮的构造，舱室四面透明，也可以选择封闭或者开小窗。 他们选在三十层，视野开阔，不至于高得心慌。餐厅的旋转速度很慢，餐品通过舱顶的机器手送上桌。 黎诺与薇拉、蒙德利特的关系尚可，同为将官，能聊的话题很多，全程没有一刻冷场。 亦没有忽略叶桉，谈到某个事件，话锋主动且丝滑地转到他头上，询问他的看法。 叶桉原本只想静静吃顿饭，被cue到，不得不认真对待，说完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 像黎诺说，他们开的玩笑是会被军事委员会重点批评一个小时的程度，闲聊而已，大可不必严谨。 叶桉渐渐在他们的大放厥词中放松，很快停下刀叉，托着腮倾听，被问到就附和一句。 夜幕降临，舱室开了扇窗，凉风穿堂而过，卷进减弱到白噪音的飞行器和列车行驶声，情致宜人。 与薇拉、蒙德利特分别，再回到酒店已经九点。 暖黄灯光洒到身上，叶桉不禁滋生些隔世感。他几乎没有在公众场合逗留一整天的经历，场馆澎拜的欢呼依稀在耳边回响，当下变得不太真实。 黎诺倒完水回来，见他还站在客厅发呆，将水杯送到他手边，“怎么呢？” 叶桉回过神，握住温温的玻璃杯，望向倚靠沙发后背的少将，蒙着暖光的绿瞳，纵使白天经历了极度危险的事，不改平素的沉稳温柔。 “少将在想什么？” 回眺过来的两分钟在想什么？ 后悔定下一年之约吗？ 第33章 水晶奖章（一） 依赖我 “在想……” 黎诺脑海里浮现指挥台那个单薄的身影, 话突兀地停滞。 在想什么？ 在他一声声呼唤得不到回应的心急如焚里，在觉得荒谬，可笑和生气, 也在质疑自己真的可以, 真的有必要多此一举去救一个求死心切的人吗？ 可当他拉住费舍尔，透过闪烁的透明屏障，看到叶桉失力跌坐回去, 那狰狞错乱的紫色弧线, 仿若镶嵌在他身上的裂缝，一个破碎、不堪一击的漂亮人偶, 谁会忍心责怪？ 他的心又软了。 拼尽全力不让纯黑机甲下坠，电流震颤内壁, 解体爆炸的气息逼近，危急时刻, 黎诺偏偏注意到叶桉起身的动作，定心丸般, 他的举动变得值得。 叶桉有努力, 他心底深处也许仍旧期待着生的未来。他会给忙于公务没时间吃饭的自己送巨玫果, 会亲手做生日礼物答谢, 他并不是真的完全麻木无动于衷。 他的人生也曾如滔滔不绝的溪流奔腾向前，不幸因为一场无妄之灾干涸了。 干涸的溪流长久没有外力作用, 只会化为戈壁沙漠, 人又何尝不是。 数年战争中，黎诺没少见识到人力的局限性。人有时候强大到搬山移海, 有时候脆弱到一根稻草便会轻易压垮。 人心不可低估，也不能太高估。与其给他灌一万遍“你必须靠自己走出来，没有人能真正解救你”的鸡汤, 不如切实搭把手。 他自己如果能做到，又怎么会想死。 他努力了，他需要依靠别人。 “在想你害怕吗？” 人声鼎沸的场馆中依然如一座孤岛，黎诺望着那个孤立无援的身影，所有思绪最后融化成一滩水，希冀着滋润干涸的溪流。 他依旧无法完全感同身受叶桉，无法抵达他的痛苦彼岸，但只要有一点理解，有一点不忍，一点……不舍，足以他坚定挽救的心思。 也许最后会失败，至少那一刻，他心中唯一深刻的念头是，拉住他，无论如何先拉住他。 黎诺看着身披暖光的叶桉，手上端着冷却的水杯，向来冷淡的面容撕开一点无措。他伸出手，“在想你怎样才肯依赖我？” 那只宽厚有力的手，掌心仿佛盛满看不见的流光，吸引着人靠近。叶桉蜷了蜷手指，抬起来还没搭上，它先一步抓着他。 那只温暖的手把他拉进一个更温暖的地方，环抱着他的腰，它主人用无奈的笑音抚摸他的耳朵：“在想你为什么不愿意叫我名字？” “我……”叶桉哑然，下巴沉闷地抵在黎诺肩膀，身体好似漏气的气球，瘪瘪地沾在他胸前，借他一条胳膊勉强支撑着双腿。 水杯晃荡洒出几滴水，溅在手背，凉凉的，抽走了体温，又有更多的热度蔓延。他被黎诺静水流深的气息包裹，如同泡在人造子宫的羊水里那般，充满生命伊始的安心。 少将怎么能在经历由他故意逗留造成的危险，问出‘怎样才肯依赖他’？ 他不生气，不失望吗？ “我不知道。”叶桉心里泛起丝丝难过，他不知道要怎么依赖别人，曾经给予他力量的人，全都不在了。 积攒的底气在独自熬过的漫长十年里，已经消耗殆尽。 叹息脱口，传到四面空荡的墙壁，弹回来的还是叹息。 没有好透的创伤在阴暗潮湿里日渐腐败，侵蚀出大片丑陋的癍痕。他冷眼旁观，偶尔会体验到一丝自虐的畅快。 依赖，好像已经是前世的事，今生无缘的词。 “嗯，没关系，”黎诺摩挲两下他的后背，“小叶不是最擅长学习吗？我慢慢教你。” 他放开叶桉，抚上他的下颌，揉了揉耳垂，“第一步，向我表达你的心情，今天开心吗？” 黎诺倚靠沙发背，身形降低了一点，叶桉站在他□□，中和了身高的细微差距，视线甚至还要高一些，就有种被他仰望的错觉。 一个身份显赫实力强悍的人，放低姿态，无比温柔地仰望他，问今天开心吗？ “嗯。”总体还是开心的吧。 “坐在那的时候，害怕吗？” “就一瞬间，后面……”叶桉没法继续说，后面是故意的，是故意害他差点遭遇解体爆炸，他明明应该怪他的。 黎诺神色未变：“下次害怕就叫我。”他的手垂到叶桉肩头，指背拂过颈侧的皮肤，轻柔的语气透着不易察觉的失落：“为什么不愿意叫我名字？” 叶桉感到脖子有点痒，瑟缩了下。他垂着眼看少将，似乎看见他眼底淡淡的黯然，连暖光也遮不住。 他沉思片刻，不含敷衍的口吻道：“习惯了。” 一开始没觉得他们会成为朋友，少将只是少将，遥不可及的萍水之缘，很快会各朝一边，终生不再见。 后来叫多就习惯了，他只认识这一位少将，算特殊吧。 哦，今天多认识了一位。 看黎诺少将的眼神，和他想到一块了……呃。 黎诺似是而非地叹道：“好吧，下次再遇到白天那种情况，我得提前和对方说，不好意思，小叶叫的是我~” 叶桉：“……”擎起凉掉的水喝了一口。 黎诺捏着同样冷却的水杯，指尖敲了敲杯壁，在他放下杯子后，上半身前倾，挨近他的脸，“那从现在开始，可以改个口吗？重新习惯？” 太近了，近得可以辨清虹膜的纹理，眼睑下睫毛投影的形状，叶桉呼吸暂缓了一秒，启唇欲言，复抿了抿，小小声叫了句“黎诺”。 音量像纸张落地，幸好他们靠得很近，黎诺没有错过，刚刚被水润泽的唇瓣，花苞似的绽开，犹抱琵琶半遮面般，露出深藏的花蕾。 “嗯。”他同样小小声应了句，带着一股隐秘的怜和喜，好比守候一夜昙花盛放的刹那心境，怜它短暂，喜它美丽。 气氛忽地安静，极近的吐息悄然交缠，酝酿出不明的热度，攀爬到各自脸上，于是吐息更热了，烘得让人再无法忽略。 叶桉先一步别开头，眼珠转得略显仓促，一口凉水入喉，便定格在前方墙壁一副风景油画上，装模作样欣赏了起来。 黎诺直起身，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画，盯上他滚动又静止的喉结，在不明热度上头前，喝光了杯里的冷水。 名字是一个特殊的代号，两个互不相干的人因它建立联系，加注给它的语气和态度，又拉近或疏远了联系。 他们这算拉近了吧，黎诺心想，抬眸看向叶桉的脸，恰好撞上他转回来的眼睛，热度隐隐有死灰复燃的势头。 他清清嗓子，赶忙说：“今天一整天都在外面，累么？早点休息吧，”顿了顿，“明天送你个东西。” 那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叶桉物欲基本为零，是什么东西都无所谓，主要少将第一次用“送”这个字，显得颇为郑重，他不免滋生了些些好奇。 可此人偏若无其事地推他回房间，也是蛮恶劣了。 翌日，虽没被这件事影响睡眠，叶桉仍留了个惦记，加之不用改装机甲，突然无所事事起来，他不免更上心了。 幸好黎诺没再卖关子，领他进入虚拟舱，“主页的第一个文件。” 第42章 “好。” 虚拟世界，叶桉点开第一个文件，空泛的数字边界顷刻重塑，变成一座打理得井然有序的花园，他站在一棵凤凰木下，火红花瓣随风飘零，似曾相似，又恍如隔世。 “小叶！” 叶桉闻声回头，一股浓烈的酸涩冲上眼眶。 穿着蓝碎花裙的特蕾莎挥舞胳膊，穿过凤凰花花瓣雨，拎起裙摆朝他跑来。 她在叶桉面前站定，抬手比划：“天啦，小叶长得好高，妈妈都摸不到你的头了。” “可以。”叶桉弯腰蹭上特蕾莎的手心，暌违的温暖从发丝顺延至全身，喉咙里强行压下的艰涩卷土重来，他差一点抬不起头。 “小叶，”特蕾莎轻抚他的脸，“看起来有好好吃饭哦，长大后开心吗？有没有认识新朋友？” “嗯。”叶桉每个字吐得又慢又清楚，“开心，有，认识了一位很好的朋友。” “那就好，”特蕾莎牵住他的手，“走，去找月月他们。” 叶桉一愣，还有桐月他们吗？ 那间熟悉的礼堂出现，他的脚步霎时僵住无法自拔，仿佛前面是万丈深渊，源于本能的恐惧沉重地积在腿部。 特蕾莎回头冲他笑笑，“别怕，妈妈在。”她走到叶桉身边，挽住他的手臂，“月月他们在等我们。” 叶桉被她强行拖进礼堂，熟悉的礼花在头顶炸开，熟悉的面孔和嗓音出现：“桉桉长大了好帅啊。” 正前方蝴蝶结少女捂着嘴，双眼笑成月牙，两步扑到他怀里，“快说快说，有没有谈恋爱？” 叶桉滞了口气，轻轻拨开桐月遮眼的细纱，“没有。” 榆礼：“桉桉肯定天天泡在实验室，哪有功夫谈恋爱。” 季枫：“月月你的机会来了。” 栎青：“桉桉有没有做出超级厉害的仿生人？” 桐月：“遇到喜欢的人，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 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用那张停留在十四岁的稚嫩笑脸注视他，落差与熟稔，现实与虚幻，刻板与鲜活，叶桉心绪起伏不定，再没有哪一刻明晰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失去的便永远失去了，一去不复返，不会因为他的执念，违背自然规律，停留或者回头。 “小叶。”旁边的特蕾莎噙着慈爱的笑，轻拍他的肩膀，“我们一直在这里，想我们就回来看看，也替我们去看看未来的世界。” 桐月：“嗯嗯，下次带你的伴侣来哦，我要把关！” 榆礼：“我想要最新款游戏机！” 季枫：“加1加1 ，最好多人模式的！” 栎青：“能做个迷你仿生人给我玩玩么？” 比起母亲的关怀，这四人不客气的要求，反倒让叶桉心里轻松许多，弯唇：“好。” 他看向特蕾莎，手臂刚扬起，母亲已经抱上来：“小叶，妈妈永远爱你。” “我会永远记得你们。”只要我还活着一天。 虚拟头盔退去，叶桉望着顶部的圆灯发了许久的呆。他盖住眼睛，按揉涩痛的眼眶，揉出生理性泪水才舒服些。 手拿开，少将温和的脸庞闯入视野，牵着他的手走出虚拟舱。 叶桉亦步亦趋，视线落在他们相牵的手上，乖乖被少将带领走出岁月洪流，回归到无情的真实，意外有种落地的心安。 他们在软沙发面对面坐下，黎诺把凉凉的手背敷到叶桉又红又烫的眼睛，轻声说：“找简意做的，资料有限，可能和你记忆中的家人有出入。” 他收回手，一错不错地凝视叶桉湿润的灰瞳，那里不再是捉摸不透的死水，变得清澈，泛了些情绪，“还好吗？” “嗯，”叶桉想到昨晚少将说要向他表达心情，思忖道：“有点难过，也……有点释然吧。” 他很少回忆他们的样子，哪怕心知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一丝一毫，这次骤然相见，戳破了一直逃避的执念，承认思念没什么大不了的。 黎诺揽过他的头搁到肩膀，“借你缓缓，等下我们去做点开心的事。” “去做什么？”叶桉闷闷地问。 “星网上关于维克托斯星必玩的项目，老实说，我在维克托斯长大，很多地方都没去过，给不出好的建议，只能参考网上的指南。”黎诺搔了搔他的后脑勺，“玩两天，我们就去下一站。” 叶桉揪住他的衣摆：“去哪？” “去第五星系的玫瑰星，一颗长满红色花状结晶的星球，有一种幼年期以结晶为食的毛绒小动物，瑰晶兽，据说出生后睁开第一眼看到的对象，会与之定下契约，它会认你作主人，到死都会守护你，非常亲人和忠诚。” “我养？” “我们可以一起养。” “直接薅走幼崽就行吗？” “要准备很多晶石和它母亲交换，所以得在玫瑰星待很长一段时间，开采晶石，再等它度过三个月的幼年期。” “你时间够吗？” “那我们先去定个契约，再去其他地方玩。” “嗯。” 又说了会闲话，他们便开始为期两天的维克托斯星结束之旅。 黎诺特意携带了拳头大小的悬浮相机，漂在他们身侧随时拍照录像。 整整两天基本都在外面，行动轨迹在地图上画了个五角星。 接着休息一天，他们登上穿梭艇，前往第五星系的玫瑰星。 维克托斯星在第四星系，星际稳定后，联盟重新规划，将主星定在此处，便于辐射人类涉足的七大星系。 非大型舰队的飞船，星系跃迁通常会选择在中转星球停留一天，补充能源或者休息，跃迁需要耗费多达近一半的能源，且中途可能遇到涡流气体、高能粒子流等多种宇宙风险。 当初离开黎明星号，正好在第四星系，没有经历星际跃迁，这次乘坐穿梭艇去往第五星系，安全起见，他们决定在第四星系的中转星球莫斯-9待一晚，确认下跃迁□□线的稳定性。 中转星球往往鱼龙混杂，外星异族族群的比例直线上升，既能看到四五米高的巨人，又能遇见长着翅膀的鸟人，六只足钳的虫族，建筑环境同样迥异，三角黑塔、溶洞与人类族群高楼交相辉映。 停好穿梭艇，他们搭乘接驳车进入市区，准备找个地方吃顿午饭。 “小叶，抬头。” 叶桉听话抬起头，悬浮相机正对他们眨了眨眼睛，将一栋外表熔金的菱形建筑收为背景。 他见黎诺取下相机查看照片，忍不住说：“拍这个有什么用？”主星玩的两天，少将就一直在拍照，看这情况，估摸会贯彻到接下来的旅途。 “留作纪念，”黎诺放飞相机，搭上他的肩向前，“方便年迈走不动路回首往事。” “徒增岁月磋磨的感伤。” “也可以是重温此刻心境嘛，比如你现在心情如何？” “还行。” “以后想起此刻的还行，说不定会会心一笑。” “铛——” 两人闲聊着，身后乍然响起金属碰撞声，叶桉听着有点耳熟，回头一看，果然是少将的机械尾。 一条四关节的坚硬足肢退回到主人身上，几米外，四个两米多高的虫族，两足而立，腹部折起两根足肢，胸前两根两关节的短足充当手，正向他们飞速比划，铜铃般大的复眼红通通，五官扁平，鬓角有向下的透明羽翼。 机械尾游弋一圈沉下来，尾端收起尖刺，磨蹭叶桉的肩头。 叶桉摸摸它的脑袋，他看不懂对方的手势，但对危险感知极其敏锐的机械尾松懈，应当问题不大。 果然，少将揽着他转身：“走吧，他们说认错了。” “嗯？”叶桉一时没懂，“认错人？”他们和虫族长得天差地别…… 黎诺眉心微皱，往后瞥了一眼，那四个虫族竟然跟在后面。 诚然这条路是通往市区的主道，同路正常，但他们的视线总有意无意地飘过来。 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冒头，他便没有收回机械尾。 机械尾相当闹腾，在叶桉身上游来游去，他轻拍了下它的末端，余光扫向后边，不慎与一只红复眼对视。 那只复眼的所有小眼瞬间向中心汇聚，形成一个中黑外红的大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别看。”黎诺慢一步挡住他的视野。 “嗯。”叶桉心下怪异，总觉得那四个虫族的视线聚集在他身上。 很快他们选中一家露天餐厅，在一张阳伞下落座，一位身材曼妙的蛇女过来点餐。 “你吃什么？”黎诺问。 “就招牌吧。”叶桉看了眼电子菜单，随口说，举杯喝水的间隙，瞥见前头的四个虫族在他们对面的公共休息厅，隔着一条宽敞的街，和两排行道景观花。 察觉到他的注意，四个虫族八只复眼，齐刷刷汇聚成中黑外红的珠子，鬓边透明羽翼张开扇形，胸前两条短足合拢，呈现出一种皈依者狂热的架势。 第43章 第34章 水晶奖章（二） 它喜欢你 他们传递出来强烈的炙热和渴求, 叶桉后背猛然蹿起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他立即挪开眼，灌了一大口温水, 勉强压下那股凉意。 机械尾在他左手缠绕两圈, 游上来蹭他的脸，蹭完绕过后背，亲昵地蹭他右侧脸颊。 环在肩背的那一节炸开寒光凛凛的锋利刀刃, 极缓地旋转, 薄如纸的刃口显出无法忽视的威慑力。 黎诺把椅子搬到他身边，握住他裸露袖子外的一截手腕, 轻拍：“没事，中转星球是联合政府管束,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嗯。”害怕倒不至于，就是觉得奇怪, 叶桉左思右想，想不到自己什么时候和虫族有过交集。 索伦星是人类开拓的小星球, 外星异族远远不如维克托斯星多, 唯一的远行, 他全程和黎诺在一起, 压根没见过虫族。 “你能认出他们是哪个星球的吗？” 虫族是人类对于具有昆虫属性的外星生物的统称，实际分为百八十种形态各异的种群, 再细分到具体的星球上, 就像人类能细分出不同的人种，各星球内部的虫族同样分聚小族群, 至于如何区分是研究学者的事，普通人知道他们来自哪个星球足矣。 “外观来看，应该是虫3星吧。”黎诺答完便怔住, 看向叶桉的目光染上深思。伽耶丽发来的报告显示叶桉的身体健康稳定，他差点忘记他体内有颗星核，刚好是虫3星的。 “是因为星核吗？”叶桉轻易联想到这一点，他抬手抚上心口，里面蛰伏这一颗星球能源晶核，若非真实发生，任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近乎不可能的巧合。 按伽耶丽的说法，生物电显著波动才会激活星核，不然它就是个类似心脏支架的东西。但叶桉情绪稳定，一路没受过伤，平日基本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倒是那四个虫族感知到了。 赖以生存的星球磁场对生物具有一定程度的影响，种群繁衍，体内循环代谢，甚至行为支配，四个虫族紧追不舍，做出朝圣者的举动，大概是受到星核的牵引。 想到这，叶桉望向对面的虫族，他们果不其然再次呈现出狂热的架势。 就是会不会有点夸张了…… 叶桉甚少涉猎生物领域，不了解虫族习性，无法判断他们这样是否正常，但星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那原星球变成什么样了？ “我问下戴维斯，”黎诺同样想到这一点，当即打开光脑，联系上戴维斯，“应该没出事……” 他当时请了最高科学院几位泰斗，花费几个月时间，上千块特级能源晶核帮助虫3星稳定磁场。 盗取星核的手段在星际战争中并不少见，是摧毁或者殖民某个种群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若非盗窃者是人类，他们大可不必插手。 海盗多是犯罪逃逸、剥夺公民身份刑事放逐的群体联合，在以种群划分的大星际时代，外星异族不会记得是某某私自盗窃，只知道是人类，是人类偷走了他们的星核，意图不详。 故哪怕海盗死于爆炸折罪，出于和平与撇清关系，人类联盟不得不大费周章善后。 一开始提出的方法是还回星核，但那时叶桉的性命与星核绑定在一起，商讨再三，联盟多数议员赞同，能用物质解决的问题，不应该牺牲人命。 戴维斯赶在上菜前回复了消息，虫3星的首领没有发来任何诉求，简意监测的磁场数据亦属正常。 “可能他们出来旅游吧。”黎诺关闭光屏，将服务员蛇女送来的菜推到叶桉面前，分好刀叉，“反正只待一晚，我们避着点。” 叶桉捡起刀叉，小声说了句谢谢，没再纠结此事。星核在他身上，虫族只是遵从生物本能被他吸引。 他把注意放到饭菜准备用餐，叉子突然僵在手上动不了——三碟菜，一碟鲜血淋漓如同恐怖故事分尸现场的不规则肉块，一碟蠕动飞舞、长满吸盘的银灰触手，一碟黑乎乎隐约可见彩色斑点的肉茧，裂口处淌出乳白色黏稠浆液。 这里是中转星球，口味自然不会特意迎合人类，招牌肯定有其道理，口味独特或者深受外星异族欢迎，总之…… 叶桉搁下叉子，总之，他说服不了自己吃进肚子里。 “不吃吗？” 叶桉看向黎诺，对方正叉起一条不断伸缩的触手送进嘴里，面色坦然地咀嚼。 他的口腔霎时分泌出酸性液体，喉咙鼓胀，一股汹涌的气从胃里涌上来。 叶桉赶忙别开眼，端起水杯堵住嘴巴。 星球旅行什么的，果然不太适合他。 黎诺咽下口感q弹的软体动物触手，笑得那叫一个肆意。 他按了下桌角凸起的圆形按钮，故意叉起一块红淋淋的肉，推叶桉的胳膊：“尝尝？样子恶心，味道还不错。” 叶桉瞅着眼前滴着血的肉，腥味扑鼻而来。他嘴唇抿得死死的，眉心蹙起浅浅的褶皱，偏黎诺还在哄诱：“真的，好吃~” 叶桉鼓起勇气，张口咬了一点点，滑滑软软的肉咕噜滚进喉咙里，舌尖留下一点鲜甜的味道。 “怎么样？”黎诺吃掉他咬剩的肉，噙着笑问。 叶桉回味了下，难得给出鲜明的评价：“不行。”碍于外观的心理冲击巨大，即使味道尚可，他也接受不了。 喝水压下残味，见黎诺吃得津津有味，他实在忍不住说：“少将接受能力真强。” “是啊。”黎诺停下刀叉，喝了口水，“见多了就没什么不能接受。我记得早些年到一个低等文明的次级星球，那里资源非常有限，首领招待我们的是一盘原生态蠕虫大杂烩，端上桌不到一分钟就爬得到处都是。但没办法，这是人家最高礼待，再膈应也得意思意思，一回到星舰，所有人做了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 这时服务员蛇女送来一碗没有酱汁的蔬果沙拉。 黎诺推开其他餐盘，把新上的菜放到叶桉手边，指了指红肉：“这家餐厅是异族开的，这种红酱汁是他们的秘制招牌，其他菜或多或少沾点重口味食材，就沙拉好一点，可以选择不加酱。” 叶桉有些意外：“你早就点了？” 黎诺重新拿起刀叉：“担心你吃不惯招牌就多点了一份。” 叶桉拨了拨满满一碗天然的绿色蔬果，看向他：“你一个人吃那三碟？” 黎诺弯唇：“我尽量少浪费一点。” 有腻乎重口的菜在前头，这一碗脆生生、拌满蛋白质的蔬菜简直仙品，胃里瞬间舒坦了。 叶桉叉起厚厚一叠，正要送进嘴里，机械尾游过来嗅了嗅，“吃么？” 末端铿地绽开尖刺，闷头戳进那碟蔬菜里，戳穿了，再退出来，眼看着它吃过的菜进了叶桉的嘴里。 机械尾竖起脑袋，呆呆地望着他鼓动的腮帮子，凌乱的信号因子反馈到黎诺大脑。 他夹菜的动作停住，脸上闪现困顿和呆滞，什么叫“他吃了我吃过的东西，只有妈妈或者伴侣才会这样做，他是我的妈妈还是伴侣？” 黎诺差点被自己的尾巴心梗死，这是什么问题？亲近的朋友也会吧。 回去需要更新智慧模型了…… 唯恐自家尾巴再闹出荒唐念头，黎诺欲收回来，却见叶桉扯了张纸，捧着机械尾，小心又认真地擦拭尖刺。 他表情一如既往的淡薄，仿佛做的是件无聊的小事，凝神的眉眼却透出似有若无的温柔。 擦拭完，机械尾裹起尖刺，变回圆滚光滑的外形，缠上叶桉的手。 叶桉一边吃着沙拉，平静的眼神落在机械尾，五指配合它收拢、张开、翻转、绕圈，耐心十足地陪它玩，任它在手心磨蹭撒娇。 不怪机械尾喜欢叶桉，被当作小孩子骄纵，谁不喜欢。 黎诺彻底结束用餐，侧身支着头，默默地注视这一幕。 阳伞反射出斑驳的红光在叶桉脸上浮动，融化了那股清冷的气息，总要探究事物意义的人，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松弛了自我，做着无趣又幼稚的事。 喜悦、兴奋的信号因子活跃在大脑皮层，黎诺嘴角固定住上翘的弧度，眼里充斥着自己都没意识到脉脉柔情，只觉得眼前、心里一片美好。 “那个——” 突兀的一句话打破了此间恬静的氛围，两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向说话的人。 一男一女手挽手，看起来是情侣，女生穿着粉白短裙，粉蕾丝发带扎起长发垂在胸前，她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停在黎诺身上，语气略显激动：“你是黎诺少将吗？” 黎诺刚想否认，机械尾自觉被点名，雄赳赳气昂昂地撑开刀刃蛇立起来，“……” 叶桉见状，点了点机械尾的末端，刀刃顷刻收缩，尾巴乖乖躺回他手心。 黎诺暗自叹气，微笑：“是的，我在休假，你们有什么事吗？” “我就说是吧，”女生拱了拱男友，挥手对黎诺说：“没没有，我就看着眼熟，再看到您伴侣和机械尾互动，更加觉得是您，刚好我们要走了，忍不住来确认下。” 第44章 说完她瞄了眼旁边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是伴侣吧，玩尾巴这么私密的事…… 叶桉：“……”这时候放开机械尾会不会显得欲盖弥彰？ “行了行了，人少将和伴侣休假，我们别打扰他们，”男人留着利索的寸头，龇牙笑道：“那个少将，我们先走了，昨天刚从第五星系过来，赶着去隔壁的尘曼星玩。” 黎诺一脸淡定，维持着温和的微笑：“嗯，尘曼星昼夜气候极端，土著人脾气不太好，你们多注意点，玩得愉快。” “嗯嗯，拜拜~” 小小插曲过去，安静片刻，黎诺转头问：“吃好了吗？” “嗯。”机械尾还想缠上来，叶桉摸了摸它的头，起身离开阳伞。他们一走，对面休息厅的四个虫族跟着一起动了。 心知他们是受磁场牵连，叶桉没那么介意，只当不知道。黎诺却留了个心眼，留机械尾在后头护着。 路上来往多为外星异族，他们对人类的辨识能力很低，即使听说过黎诺的名字，人真到面前也很难认出来，充其量遇到刚刚那种好奇的同胞。 “我们先在这附近逛逛，晚点再找个酒店住一晚。” “好。” 外面没啥看头，他们跟着人流，进入一栋墙壁质地流光溢彩的金字塔，入口向里一排卖花的商贩，浓淡不一的花香糅杂，沾在衣服上一路都不会散。 两人本来目不斜视，好奇宝宝机械尾拖住叶桉的胳膊，生拽到一处摆满各种各样花环的摊前，尾巴顶起一个五彩缤纷、没一朵重样的花环。 叶桉微讶：“你还要这个？” 机械尾点点头。 不好看吧，可能小孩子就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不带光脑的叶桉自然没有钱，便把目光转向了黎诺。 黎诺忍了忍：“不好看，换一个。” 机械尾在一堆红的蓝的黄上面游了一圈，坚定地选择花最多的那个，并攀到叶桉肩头蹭他的脸。 叶桉：“还行。” “……”黎诺叹气，边付钱边说：“小叶也学会睁眼说瞎话了。” 叶桉一声不吭，从商贩手里接过花环，帮机械尾缠在末端。只看眼前一截，银白棍子戴着缤纷的花环，蛮可爱，细想这是少将的尾巴，忽然充满喜感。 他弯了弯眼：“好了。” 机械尾戴着花环扭来扭曲，臭美一番，游到叶桉手腕碰了碰，返回摊面，勾起一个红花点缀小白花苞的花环。 接着跑到黎诺手腕蹭了下，再回到摊面勾起一个蓝花点缀小黄花苞的花环。 叶桉与黎诺相视一眼，手不经意地揣进兜里，接着就被机械尾拉出去，像个得不到满足就不罢休的熊孩子，缠着他的手一个劲磨蹭。 “我没钱。” 黎诺再次叹气，上前付款买下一红一蓝两个花环。他抓起叶桉的手套进花环，哼笑道：“你就宠它吧。” 叶桉扭动手腕适应，看他一眼，小小声说：“是你的尾巴。” 黎诺凑近，同样小小声说：“那我也不能阻止它喜欢你。” 叶桉下意识后仰，离他含笑的绿瞳远一点，离不知从哪里升起的热意远一点。他抿了抿唇，嗫嗫道：“少将还是收起尾巴吧，这里人多。” 机械尾一听这话，耷拉着脑袋靠上叶桉肩膀。 叶桉连忙摸头安慰：“人太多了，下次再见。”他薅走末端的花环，“帮你收着。” 机械尾乖乖点头，亲昵地磨蹭他的脸。 黎诺眉头一挑，没我什么事？谁的尾巴？ 没了闹腾的“孩子”，两人继续往里走，越深入人群越多，熙熙攘攘，他们秉持着闲逛的心态，随波逐流，很快被挤到音响震耳的台前。 五光十色的高台，七八列玻璃器皿中各盛放着一颗未经打磨的宝石，成色干净剔透，折射出梦幻的眩光。 “说是每种宝石对应一项挑战，通过挑战可以免费获得，只需支付切割打磨费用。”黎诺翻译主持人的话，问叶桉：“玩么？” 叶桉眼神在一众宝石里逡巡，“玩吧——” 未等他说完，黎诺笃定接上：“你想要那块红水晶。” 叶桉怔忪了几秒，轻轻嗯了声。 “看看红水晶对应的挑战是什么？”黎诺拉着他破开人群，走到旁边的挑战区，在指示牌上找到相应的宝石，“三小时擂台赛？！” 叶桉望向不远处的八角笼，一个虫族挥舞长足走来走去，似乎在等待挑战者，“算了。” “为什么算了，你鲜少想要个东西。”黎诺看了眼擂台，强势地揽过他的背挤进最前排，揩了下他的脸：“我给你赢回来。” 叶桉张口想制止，黎诺已经钻进八角笼。 守擂的虫族与虫3星的不尽相同，他的脸部内陷，一双翅膀边缘长满锯齿，展开时如同两把巨镰。 黎诺进去后，机械尾一甩孩子心性，俨然一条杀戮机器，刀鞭每一刃闪烁着刺眼的冷光，率先朝对面虫族发起攻击，锁住它挥出来的长足，用力往回拉拽，试图致使它失去平衡倒地，对方反应迅速撑开翅膀稳住身体。 主办方为防出现重大伤亡，判胜标准只需要将对手后背按在地面十秒即可。 虫族胸前长足锋利，不好近身，又不能对待敌人一样残忍削去，黎诺边用机械尾试探，边找角度攻击它的头部，没有硬壳包裹的脑袋是最大弱点。 笼外的叶桉看着虫族锋利的长足劈向黎诺，又及时被机械尾挡住，他的心不自觉提起，拳头紧握。 焦灼一会，机械尾突然绕过虫身攻击它的翅膀，在虫族侧身躲避时，黎诺紧拽八角笼的绳链跃起，两条长腿钳住虫族的脑袋，与此同时机械尾勾住它的一扇翅膀，上下施力将虫族掀翻在地。 黎诺松开绳索，欺身扼住虫族的颈部，机械尾则缠住它的腹部，以免它挣扎起来，十秒后铃声响起。 那只虫族爽快下去，成为新擂主的黎诺站在聚光灯下，接受了一波喝彩，视线准确无误地找到笼外的人，冲他眨了眨左眼。 耳旁声音自动隔绝，叶桉凝着那道为他而战的身影，作了个口型“加油。” 下一个挑战者是一位肌肉强悍的人类，“我没有改造。” 对待同胞，没有必要用机械尾，黎诺便与他赤手空拳对垒。 拳拳邦邦作响，叶桉意识到少将上次与自己打架，放了多大的水，完全站在不动让自己打嘛。 他把心安置回原位，双手揣兜，换为欣赏的心态观看黎诺在上面守擂台。 一连两个小时过去，黎诺喘匀呼吸，双手叉着腰，一副尚且游刃有余的模样，许是见识过他与几个虫族的战斗，和那条灵活过头的机械尾，挑战者逐渐出现空档。 闲得没事，黎诺走到笼边，与几步之外的叶桉说话：“你想切割成什么样式？”紧接说：“我们一起说好不好？看我猜得对不对。” 叶桉勾起唇角点点头，听他数到三：“凤凰花。” 黎诺：“凤凰花。” 话音一同落地，黎诺轻笑，眼眸流光熠熠：“猜对了~” 叶桉扬起一个含蓄的笑，偏黄亮光洒在他松软的眉眼，仿若春日雪融绽放的第一朵花，带着未消的冷冽，以鲜亮美丽的姿态傲然荒芜枯败中。 身后人群络绎不绝，喧闹不歇，他们无声对视。直到下一个挑战者钻进八角笼，吆五喝六，黎诺这才慢悠悠转身。 最后一个小时，只上来三个挑战者，没什么意外地结束。黎诺冲出八角笼，两三步奔到叶桉前面，一把抱住他，贴着他的耳朵说：“领我们的奖章。” 叶桉环上黎诺的腰，下巴枕着他的肩膀，轻轻：“嗯。” “这位先生，请到这边挑选宝石。”工作人员过来叫人。 黎诺松开叶桉，牵着他的手跟上工作人员，回到一开始的展台。他左右望了眼，叮嘱：“我上去拿宝石，顺便支付个切割费用，你在这等我。” “好。”叶桉目光紧紧跟随他的背影，看他拿到宝石，走到台后设置切割仪器。 凤凰花，少将会设计成什么样式呢？ 后面突然传来推挤，叶桉的思绪中断，往旁边站了站，一个高大的影子遮住侧面的光，他偏头瞥一眼，对上一只中黑外红的复眼。 叶桉陡然一惊：“少——”一条坚硬粗大的长足捂住他的嘴，手臂双腿像打包粽子似的同时缠住。 随后他被一左一右的虫族挟持在中间，迅速脱离人群，余光里少将设置好仪器直起身，正支付费用。 叶桉几乎被他们架空，脚脱地漂移，身体无法动弹，两侧的人影建筑移动很快，他在模糊的侧影里冷静下来，手指勾到花环，一朵一朵摘下。 少将肯定会来找他，但愿能看见地上的花。 不知过去多久，周围环境从热闹逐渐冷清，再到空无一人的小巷，沿着一条漆黑的楼梯爬到三楼，早就打开的门投出一片幽蓝的光。 第45章 房子简陋，看起来是个临时落脚点。两个虫族把叶桉放下，松开了束缚的长足。 叶桉揉了揉手臂，打量着四处，除却绑架他的两个虫族，另外守在屋里的两个是之前见过的，里头又走出四个高矮不一的虫族。 平均身高两米三的高大人影围着他，皆是中黑外红的眼珠，直勾勾地居高临下，宽厚口器里吐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一个身形最宽的虫族向他伸出短足，语气颇为虔诚，听着却像电波紊乱的兹拉声，非常刺激耳膜。 叶桉揉了揉太阳穴，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我听不懂。” 对面虫族愣住，左右看了眼，其中一个虫族递来款式老旧的光脑，他对着光脑叽咕一通，机械化的语音转译：“我们想要你当虫母。” 叶桉：“……？”翻译错了吗？ 第35章 水晶奖章（三） 孵化的小虫子会叫你妈…… “多久能来取？” 黎诺支付完切割打磨费, 签好单子，看了眼光学精微模型切割仪里的水晶原石，问一旁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需要半个小时, 您可以四处逛逛, 或者挑战我们其他项目。” “好的。”黎诺边转身边琢磨，和叶桉再去里头逛逛，这栋建筑占地面积还挺大的, 娱乐内容应当十分丰富。 他定睛捕捉人群中的叶桉, 应该站立叶桉的位置却是高大的异族，左右亦不见人影。 黎诺怔了几秒, 匆匆跑下台，扒开人群放眼寻找, 人头攒动，偏是没有那个熟悉的人。 “请问原本站在这里的人呢？”他就近捉住一位人类同胞询问, 语气染上少见的焦急。 路人挠了挠脸，视线四周漂移, 不确定地说：“好像和朋友走了吧, 我也不知道。” 朋友？ 灵光一闪, 黎诺想到那四个虫族, 脸色骤变，他们抓叶桉要干什么？ 黎诺不敢停留, 一面逆着人流搜索, 一面给戴维斯发消息，请他联系当地联合政府人类管辖部门的负责人, 调取他所处位置的监控。 发完，他随机问路口摆摊的人，“请问你有没有看见两三个虫族和一名人类的组合, 就前几分钟，人类大概被虫族围在中间。” 那人回忆片刻，指向出口：“好像有两虫一人刚过去，他们走得特别快。” “谢谢。”黎诺立即向出口跑去。到室内，四面八方都是人和各模各样的异族，哪个方向都是大海捞针。 他走到人少的地方，查看戴维斯是否发来监控，屏幕仍旧只有“稍等”两字。 黎诺心头爬上密密麻麻的焦躁，过去遇到再危急的时刻，他都能冷静沉着应对，此刻却陡然生出难以自控的担心。 不清楚虫族的意图，也许他们想要拿回星核，而叶桉本身求死意愿强烈，会不会顺理成章，甚至主动献出自己的生命？ 糟糕的是，他竟然觉得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机甲大赛现场，叶桉僵在即将坠落的高压电磁机甲下的画面，深刻地印在记忆中，即使叶桉最后起身，即使他清楚怨不得叶桉，仍旧无可避免地留下叶桉会随时放弃生命的阴影。 不断有人从他身边进出，来来往往，世界是不稳定的大海，他是海面无处可去的落单船只，困在方寸之内沉浮。 身旁浪打着浪，咆哮，轰鸣，黎诺独像处风眼，静止的内心咻地跳出一个念头，叶桉似乎比他想象的更为重要，旅途结束他真的能坦然接受叶桉离开吗？ 一米五米高的城市清洁机器人，背着一比一容量的垃圾处理箱，穿梭在人群中，长长的手臂捡起一朵踩扁的小红花，腾空画出一道弧形扔进后背箱。 机器人灰沉的手指衬得小红花分外鲜亮，黎诺无着落的视线不由吸引过去，跟着机器人走到下一个垃圾，再下一个又是朵小红花。 街上怎么这么多小红花？ 叶桉的花环也是红色的。 黎诺抬起手腕，被机械尾吵闹买下的蓝花环，守擂时蹭掉了不少小花，凹缺不平，裸露出蓝色链条，如同一记晴天霹雳，劈向他的脑门。 是叶桉！ 黎诺忙不迭跑向清洁机器人，顺着它前进的方向发现了第三朵小红花，第四朵，第五朵…… 最后一朵落在漆黑的楼梯入口。 黎诺打开光脑的照明灯，机械尾游在前头开路。 光线所到之处尽显荒废颓败，污秽的墙壁堆积如山的、辨认不出的废弃物，食腐爬虫被照得四处乱窜，窸窸窣窣，拱出一阵腥臭味。 二层废弃物没那么多，一小茬一小茬，爬虫不少。三层地面相对干净，虫子零星，尤其阶梯侧面的门，仿佛刚擦拭过，显出与四周环境违和的新。 机械尾回头看主人一眼，敲了敲门。 屋里透不出动静，黎诺站在台阶下，避开门上的广角猫眼。等了小会，机械尾再次敲了敲，哒哒声在渺无人气的死寂楼道，荡出空洞而阴森的回音。 这次门掀开一点缝隙，折出一线蓝光，机械尾瞅准时机卡入缝隙，撬开房门，暴露出大片幽蓝的灯光，直逼开门虫族的复眼，尖刺只差分毫便会戳破中黑外红的珠子。 黎诺彻底踹开门，被三个高大虫族挡住的人影穿过罅隙若隐若现，“叶桉！” 叶桉刚被款式落后的光脑转译的一句“虫母”，雷得七上八下，听到熟悉的人类话语，顿时心安：“少将！” 没有关掉的翻译器，紧接转译出黎诺说的虫族语言：“让开！”平铺直叙的机械音，抹去了嗓音里颇具压迫感的威胁。 为首的虫族觑着咄咄逼人的锋利尖刺，后退一步，打着商量：“我们需要你的朋友，你别激动，我们不会伤害他。” “那就请你们让开，请人帮忙可不是这个架势。”黎诺面容冷峻，手摸到皮带里习惯常备的微型手枪，“我已经联系了联合政府，不介意把事情闹大。” 几个虫族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小声叽咕会，让出空间。 视野敞开，机械尾率先冲过来环住叶桉的腰，“小叶。”他走到黎诺跟前，对方抓住他的手臂上下检查，语气夹杂着明显的急切：“受伤了吗？” 叶桉看着少将眉宇间掩盖不住的担忧，像一道温流，汇入心底沉寂的死水，卷起无法忽略的涟漪，“我没事。” 他反手回握黎诺，想到要说的话，不禁抿直唇，似有些难以启齿和荒谬，“他们说要我当虫母，” 说出来倒无所谓了，“可能是翻译错误。”文化差异造成误解什么的…… 黎诺眨了两下眼，飞速消化这句话，紧紧把叶桉揽在怀里，机械尾又缠了一圈。 他向为首的虫族抛去质问：“你说的帮忙就是当虫母？” 机械尾尾节蛇立，尖刺与刀刃跃跃欲试，仿佛对方要是敢说一个是，它就会立即无情刺出去。 那锋锐利刺反射出灼目的寒光，虫族即使人多势众，第一时间仍不免萌生惊怯，几个虫族腹部四节长足撑出防御的姿态。 一开始说话的虫族最为稳重，长足折叠得整齐，伸出两条短足，既安抚自己的同伴，又向对面两个人类传递友好的信号，“是的，他身上有我们繁育需要的东西，” 他指了指自己的复眼：“你看我们的眼睛，在他身边就会变成这样，他对我们的影响很大，我们有三个孩子迟迟没能孵化出来，非常需要他帮我们。” 光脑转译的机械音消息，场面静止。 叶桉看向黎诺，见他面色虽古怪，却没有对翻译器提出异议，难不成这么离谱的事竟然是真的？ “我是男人。”叶桉脱口而出，男人怎么孵化幼崽，还是虫族！ 黎诺头侧向另一边，不合时宜地产生了些许笑意。 “我知道，”那位虫族不在意道，“我们族都是雌性产卵，雄性孵化。” 叶桉：“……” “咳，”黎诺清清嗓子，正色：“为什么你们的孩子迟迟未能孵化？虫3星的磁场不是已经稳定了吗？其他虫也存在这样情况？” 虫族：“其他虫我不知道，我们家是这样的，离开虫3星就是想换个星球看看能不能孵出来，至于你说的磁场稳定，” 他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你是黎诺少将？” 黎诺颔首：“你们首领弗罗斯特没有向我提出新诉求，我以为应该没问题了。” 虫族短足耷拉下去，一言难尽地说：“本来是没问题，我家前一个卵正常孵出来了，这一两个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去问弗罗斯特，他忙得见不着虫，守卫只会敷衍。” “听在首领府邸工作的虫说，弗罗斯特身边来了重要客人，好像在商量什么大事，我们这种孵不出虫的小事才不会管。” 他叹了口气：“孵化失败的情况还算常见，先天不足，营养不够，外界干扰，都有可能，但我家孩子一直照顾得很好，卵很健康，怎么看都不应该失败。” 虫族那双中黑外红的眼珠盯上叶桉：“你们一落地，我就感受他身上的牵引力，非常舒服，跟在母虫的卵巢里一样，会不自觉亲近依赖。我也很奇怪，一个人类竟然对我们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第46章 黎诺与叶桉对视一眼，他们都明白其中原因，但不能说。 当初为了避免后续不必要的掰扯，也为了保护叶桉，给弗罗斯特的口径是星核与海盗毁于爆炸。 一个种族在某个星球诞生，世代繁衍，能源核心的影响早已写在基因里，谁都无法否认环境对生物的巨大作用，越是低智慧的生物越无法抗衡。 人类远离地球，寻到适合居住的星球，同样经过漫长的适应和不断的开拓，而虫3星失去星核不过一年半载，一代虫还没过去，面对拥有星核的叶桉，自然本能地亲赖他。 见两人不语，虫族弱弱地说：“至少帮我们孵化这三个孩子吧。” 这种事……黎诺摸了摸鼻子，叶桉不吭声，他肯定不会多说一句。 众虫期待的目光集中在叶桉身上，“……”他瞟了眼少将，收紧交握的手，瓮声瓮气：“怎么孵？” 所有虫舒了口气，折起腹前长足，话事虫口器发出一连串类似欢呼的音调，光脑吱吱呜呜没能翻译出来。 半响他正经地回：“您只需要时刻和卵待在一起，约莫三五天一周就可以，感谢您。” 叶桉微叹，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和无助。他侧身抵上黎诺的肩头，下意识贴近他。 黎诺暗自发笑，抚摸两下他的后背，环顾了圈空荡的屋子，“你们孵卵为什么找这么差的环境？” “这里是待改建的废弃楼，多是没钱或者省钱的流浪者落脚的地方，没人管，监控也少……”话事虫讪讪道，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他当即竖足保证：“您同意，我们可以去高档酒店，这一周的消费我们承担。” “那倒不用，”黎诺瞥了眼他手里款式落后的光脑，看起来钱不多的样子，“顾好你们自己就行。” 他揽着叶桉转身，走两步又回头，“提前说好只这一次，你们以后不能再抱着卵，或者让你们的族人抱着卵找上门，就算叶桉愿意，我也不会允许。” 纵使虫族个个比他们高，对话需要仰视，黎诺神情沉静，不卑不亢，语气透出上位者不容置喙的锐利：“我们帮虫3星稳定磁场已经仁至义尽，后续再出现问题，只有人道主义救助，没有义务，这是和你们首领定好的协议，明白吗？” 虫族怔愣住，他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是身经百战的人类少将，身侧前探的狰狞刀鞭为他增添了一份威慑，令虫心生敬畏。 话事虫深吸口气：“您放心，这次做出绑架的混账事，纯属急过头了，因为再不孵出来，我们的孩子就要溺死在茧里，之后我们会回虫3星找找具体原因，再作繁育考虑。” “那就好。”黎诺不再多语，与叶桉先一步走出房间。 光脑在墙壁地面照出一块亮区，爬进一两只黝黑的食腐虫子，细微的吱吱淹没进脚步声，又被一道轻柔的男声盖住：“害怕吗？” 叶桉借着光线望向黎诺，他身上刚刚凝聚的气势散去，恢复成一贯的温柔，“一点点，更多的是荒谬。” 黎诺轻笑：“不好吗？体验一次当妈妈的滋味。” 叶桉：“……你这话更荒谬。” “合情合理，你说孵化的小虫子会叫你妈妈么？” “……少将，请你正经。” “好的~” 离开废弃楼，外面天色渐暗，四处亮起绚丽的华灯，人流比白日更加密集。 他们在附近一家高档酒店住下，一进门，智能管家愉悦地喊起：“欢迎光临。” 黎诺顺口点餐：“请来两份最受人类旅客喜爱的特色套餐。”这样应当不至于点到叶桉吃不了的菜。 “好的，请稍等。” 两人在客厅沙发坐下，实木纹理的茶几自动升起两杯纯净水。 叶桉端起其中一杯喝了口，瞥见黎诺正闷头回复光脑信息，整整一列的消息框闪烁着红点，没显示出来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少将其实很忙吧。 一路以来，看似每个决定是一起做的，实际少将几乎承担了所有的隐形事务，穿梭艇驾驶，翻译，订房，买单…… 除却这些，他本身还有避免不了的舰长工作。 可少将在他面前从来表露过疲惫或者要求分担的意思，理所当然地接下一切责任。 叶桉脑海里依次浮现八角笼、废弃房屋里少将从容稳健的身影，再一次印证了少将是个很好的人，从始至终践行着自己的承诺。 “怎么了？”黎诺完成找联合政府帮忙的善后，随意划拉了下消息列表，没什么大事便关掉屏幕，拿起水杯时发现叶桉在看自己。 叶桉摇摇头：“没什么，”顿了顿，“你忙的话不用管我。” “没什么事，之前联系了联合政府，回个情况。”黎诺喝完水，放松四肢，懒散地靠上沙发背，看着叶桉说：“得推迟一个星期去玫瑰星了，” 他笑了下：“这种意外往往是旅途中最有意思的部分。” 叶桉有点佩服少将的心态：“不会觉得麻烦吗？”不仅脱离计划，差点出事，还得留下来帮助别人。 “棘手才会麻烦，我相信自己能做到，也乐于挑战自己的上限，再者一件事情发生了，如何解决比情绪更重要。”黎诺向叶桉挪近，“你也是结果导向的人。” 叶桉同样靠着沙发背，视线与他齐平：“嗯。” 四目相对会，黎诺的光脑突然响起通讯，他抬起手腕，一见显示的号码，立马想起：“奖章没拿，我现在过去取。” 叶桉起身想跟他一起去，却被黎诺制止：“我去就行，很快的。” “我等你吃饭。”叶桉只好说，和黎诺一起到门口，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 他在门口站了会，刚准备回房，对面的门打开，那个话事虫捧着一个半截小臂长度，圆滚滚的白茧，讨好道：“现在放您那？” “……”叶桉缓缓吐出口气，“嗯。” 房间里一下子多出三个茧，话事虫要不是被叶桉冷淡的气质唬住，恨不得吊三根绳子绑在他身上，悻悻退而求其次，一个腿上，两侧各一个。 叶桉手一时不知道往哪放。 “不打扰您了。”话事虫很有眼力见地退出房间，一个送茧的年轻虫族三步两回头，到门口又慢慢蠕到沙发，叽叽咕咕。 叶桉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年轻虫赶紧取出光脑，同样款式老旧，“不用一直抱着，只要在您身边就行。” “哦。” “呃，”年轻虫两只短足在胸前不停缠绕，一副想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那个……” 叶桉等了会，对方憋出一句“那个”就没后续了。 他想了想说：“如果不用随时看护茧，你们可以换个住处，我答应会留到破茧。”连年轻虫的光脑都不是新款，或许他们资金有限，这家酒店住宿价格偏贵。 年轻虫快打结的短足停住，愣愣地看了眼沙发上的光脑，反应过来，磕磕绊绊道：“没没有，我我们家有钱，只是只是很少离开家，用不太着光脑。” 虫3星很封闭吗？还是虫族的习性？ 叶桉点点头，没过多纠结。 气氛再次安静，年轻虫再次盯着他，自顾自地绕短足。 二米多高的大东西杵在那，存在感太突出，叶桉忍耐一会，问：“你还有事吗？” 年轻虫嗫嗫：“没……”就是想跟您多待会。 叶桉隐约明白他这副样子的原因，估计刚成年没多久，自制力不够，但是赶人的话他也说不来，索性随他便了。 一人一虫陷入怪异的僵持。 直到机器人管家送来黎诺出门前点的餐，年轻虫总算意识到不妥，放过自己缠成麻花的短足，边退边说：“那个，不打扰您用餐了，我走了，拜拜~” 门一关一闭，室内只剩下叶桉和三个茧。 叶桉看了眼桌上的饭菜，往房门的方向投去一瞥，少将应该快回来了。 他望着虚空发了会呆，低头抚过腿上的白茧，幸好外表是硬壳，要是肉茧，他大概无法坦然和它们接触。 茧壳覆盖着不规则凹凸，透着黑，茧表温度略高于人体体温，触摸茧头能感受到轻微的搏动，生命的韵律。 三个生命即将在他身边诞生。 第36章 水晶奖章（四） 情趣？ “谢谢。” 黎诺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盒装好的水晶奖章, 一刻不停往回走。路过入口的一排花摊，他的脚步蓦地停下。 摊位的鲜花多为人工培育，植物基因工程技术相当普遍, 某些星球的特色植物离了当地环境不易存活, 往往会通过技术手段繁育，结果就是琳琅满目的花，不少连他都叫不出名字。 黎诺挑选了一束——香味清雅, 浅黄色五角形配花与白里透红锥形主花, 形成星拱月样式。 花贩给了他一袋营养液，说至少能保持原状一周。 那不正好。 黎诺抱着花匆匆回到酒店, 越过玄关，一个叶字刚到嘴边, 便被眼前的画面堵住——被三颗白茧包围的叶桉，正低头抚摸腿上那颗, 动作轻柔又缓慢，生怕惊扰里面安睡的虫崽。 第47章 像是写进所有动物的本能, 有关生命延续的举动, 极易让人联想到母亲。 黎诺玩笑破茧的虫崽会叫叶桉妈妈, 没想到他真在叶桉身上隐约看到母性的光辉, 轻微起伏的茧壳，似在回应叶桉的触摸。 很奇妙, 一个对自己生命毫不在乎, 随时想结束的人，却悉心守候着三个新生命诞生, 有一种玄乎的传承意味。 叶桉似藏着某种矛盾感，他整个人看起来空荡冰凉，不经意间却流露出与之不符的温柔, 自己身在无边黑暗，听见别人的呼喊，仍会不假思索地点亮一盏灯去照亮别人。 灯灭了，他继续在黑暗里自我放逐。 黎诺静静凝望了会，拢紧怀里的花，轻声唤了声“小叶”。 叶桉闻声抬头，眉眼弯了弯，漾着任谁都看出的笑意，“你回来了。” 花束包装被人骤然抓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与胸腔加快的心跳重叠，悄悄遮掩了过去。 “嗯。”黎诺神色自若地递去花束，“路过花摊，随便买了一束，你的花环不是没了吗？” 叶桉安置好虫茧，接过花束，拨弄了两下花朵，四处寻找适合插花的花瓶，“机械尾的也没了，它出来会不开心吗？” 黎诺先找到一个长颈瓶子，倒进花贩送的营养液，说：“它可能已经忘了。” 瓶口有点小，容纳不下捆扎的一束，叶桉拆开包装，一支支插入，“收回去会格式化？” 说完又觉得不合理，机械尾每次出来明明都记得他。 黎诺和他一起插花：“不会，它比较三心二意，下次说不定会被新东西吸引。” 很快一束花分拣完，叶桉举起花瓶左右看了看，“放茶几吗？” “行。”黎诺看他放好花瓶，沙发上三个大白茧映入眼帘。他戳了戳离自己最近的一颗，“怎么孵，抱着睡？” “在我身边就行。” 黎诺拖长音调，戏谑：“哦，我还以为要搭个巢或者窝，你和茧得时刻待在里面。” 叶桉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留给他一个冷酷的背影，径直走向餐车，“吃饭。” 黎诺轻笑，慢悠悠跟上，“你还没吃吗？” “等你。” 用过晚餐，叶桉回到客厅，看了看三个没啥动静的茧，无所事事地发起呆。身边沙发出现明显下陷时，思绪咻地回笼。 他看向黎诺，对方正低头刷着光脑。 之前林衡和麦基惊讶叶桉不记账号，除了id本身不好记，他每次上网的目的明确，要么泡在虚拟世界打游戏或者做实验，要么看几眼iupnes，社交基本为零，浏览资讯什么的更没兴趣，活得像个山顶洞人。 唯一外界信息的输入来自兰登的分享，对方遇到有趣好玩的事会甩个链接过来，他出于礼貌会认真看完，然后给予一两句评价。 这么想来他还蛮无趣的。 叶桉挪开视线，注意到桌上的宽扁方盒，那块水晶奖牌吗？ 他拿过盒子打开，比巴掌大些的红水晶雕刻成六朵簇拥的凤凰花，花型立体，曲边流畅自然，中心花蕾串起一根珍珠纽扣浅黄绶带。 水晶的成色极好，剔透无暇，莹白灯光下折射出淡淡的红晕。 叶桉擎起奖章到空中，透过火红的凤凰花，往事如幻影一闪而过。 他离开培育院没有带走任何一件值得纪念的东西，全凭压在心底的记忆。这块被少将赢回的奖章，承载着具象化的思念，他越发能坦然地回忆少年时代，包括残酷的那一天。 “好看吗？”黎诺瞥见他看得失神，出声问。 叶桉握紧水晶，迎上黎诺笑盈盈的瞳孔，“好看，谢谢你。” “不客气。”黎诺多看了几眼他手里的奖章，话到嘴边滚了一圈又囫囵咽回去，这么大一块不方便佩戴啊，早知道弄小一点。 他暗自啧声，指了指光脑：“我妹妹想和我通讯，你介意吗？” 叶桉怔了几秒：“我回避。”说着他就要站起来。 黎诺连忙拉住他：“不用回避，她知道你，就随便聊聊。”他按住叶桉的腿拍了拍，向妹妹发送通讯请求。 等待接听的时间，叶桉心里陡然漫过几分紧张，好像舞台上突然被镁光灯聚焦，短暂又无法忽略。 他的手不自觉攥紧水晶，另一只手食指绷紧绶带，一圈一圈缠绕，在虚拟人像出现的一刻，快速松弛，留下卷曲的一截。 出现的不止和黎诺长相相似的金发碧眼女人，还有一位黑发黑眼的男人。 黎诺瞅着多出来的二哥，无语：“你不是在外面玩吗？”刚刚信誓旦旦自己忙着约会。 扎卡里笑道：“说来你不信，我刚好到家，刚好赶上艾莱接通你的通讯。” “那可真是太巧了。”黎诺嗓音明晃晃的不信和嫌弃，他覆上叶桉的手，介绍：“叶桉，我妹妹艾莱，二哥扎卡里。” 艾莱披着长长微卷金发，笑容克制得俨然一位端庄淑女，小幅度摆了摆手：“你好，叶桉，我很早听过你的名字，见面还是第一次呢。” 叶桉嘴角勾起轻微的弧度：“你好。” “艾莱小姐，你淑女得我差点认不出来，”扎卡里斜觑妹妹，无情地拆穿。 艾莱微笑：“我一直这样，扎卡里，你先跟叶桉打招呼，真没礼貌。” “好的好的，”通讯可以选择纯语音，纯人像和视频三种模式，默认是纯人像，没有座椅支撑，扎卡里松松垮垮的坐姿，像一块捏变型的泥巴，手腕随意抬起：“你好啊，叶桉，我就不是第一次见你，不过你本人比照片更好看一些。” 叶桉向黎诺投去狐疑的目光。 黎诺解释道：“我之前请他查你的详细资料。” 扎卡里懒洋洋地说：“是的，很遗憾，一无所获，但现在你总该知道了吧，小诺。”还拿不下，他得考虑给弟弟报个恋爱课程。 黎诺没理解到他哥的话外之意，想起叶桉被抹去的事，不禁叹息：“知道了。” 艾莱好奇问：“什么事呀？” 黎诺一顿，看了眼叶桉，恰巧撞上叶桉望过来的眼神，他冲叶桉笑了笑，“秘密。” 艾莱嗔怪道：“哦~你们两的秘密是吧~”她轻哼了声，换上兴致盎然的表情，语气轻快：“快让我看看叶桉要孵的虫茧。” 叶桉侧身展示那三个并排放在一起的虫茧，白滚滚，透着略微的黑，宛如搓长的黑芝麻汤圆。 艾莱身体前倾，认真观察：“就这样吗？模样怪可爱的，我还担心是那种肉腻腻的茧，想想有点膈应。” 扎卡里：“你之前养的毛毛虫，不是摸得挺开心。” 艾莱瞪他：“都跟你说好几次了不是毛毛虫，是金盏虫。” 扎卡里摊摊手：“有区别吗？不还是虫。” “当然有，长得完全不一样啊，毛毛虫那么丑，金盏虫可漂亮了。”艾莱对着扎卡里一顿输出，从二者的长相，习性，到成虫的模样，细致地为自家小虫虫证明。 扎卡里姿势不变，手悄摸捂住耳朵，假装没听见。 叶桉和黎诺相视一眼，动作一致地端起杯子默默啜水，室内一时只有艾莱的嗓音絮絮不停。 “听明白了吗？不许再说它是毛毛虫。”艾莱抓住哥哥的胳膊用力摇晃。 “好的好的，长得漂亮的毛毛虫。” “扎卡里！” “淑女，淑女。” 悬空的人像突然单方面打闹起来，艾莱活泼的模样，令叶桉想起桐月。 桐月的性子与艾莱差不多，静如处子，动若脱兔。他那时没少帮桐月照顾她的花园，一块水培，一块土植，施肥，松土，修剪，亲历亲为，一年有干不完的活，别说她隔三岔五搜罗奇奇怪怪的花种。 有些环境不适合，桐月就钻研温度湿度光照，各种方式尝试完了才作罢，浑身使不完的精力。 只有看书的时候最安静。栎青问她究竟是当诗人，还是想当植物学家，桐月很有志气地说：“我要当个最会种花的诗人。” 对面艾莱已经正襟危坐，叶桉及时从回忆里抽身，指腹摩挲着凤凰花水晶奖章。 艾莱清清嗓子，回归到正经话题：“叶桉，你要孵多久？怎么孵，抱着它们睡觉吗？” “……”不愧是兄妹。 叶桉斜了一眼黎诺，说：“四五天吧，不用抱着睡。”停顿片刻，“不是孵化，你可以理解为补充光照。” 说孵化难免浮想联翩，明明是利用他身上的星核磁场。 “哦哦，”这么一说，艾莱便懂了，她可是养过小虫虫的人，“那到时候它们出来，会认你当母亲吗？” 话一出，她感觉不对劲，赶忙改口：“呃，不对，雏鸟情节？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毕竟它们是智慧生物，有母亲这个概念吧。” 黎诺扑哧笑出声，随即接收到一记幽幽的眼神，他立马捂唇咳了咳，舌尖顶住口腔壁忍住笑。 “不会，”叶桉移回视线，颇为无奈道：“我未必是它们第一个看到的人。”到时候让虫族过来不就好了。 第48章 他越想越有道理，第三天就可以叫虫族来守着茧，他只需要在旁边当一盏灯。 想到三个新生命从茧里出来，皆大欢喜的场面，叶桉不由冒出一股如坐针毡的别扭和不适应，一刻没法在那种情境待住。 “你不好奇吗？”艾莱托着腮，“我还没见过高等智慧虫族的幼崽呢，如果是我，一定会时刻守着，就会第一时间看他们。” “不好奇。”叶桉指向黎诺，“到时候可以让少将拍几张照给你看。” “少将？”扎卡里稍稍坐正了些，手指在两人之间比划，“你叫他少将？情趣？” 叶桉：“？” 黎诺面露古怪：“他叫习惯了而已，什么情趣，你在想什么？” 扎卡里紧盯着弟弟，简直没话说，身体往后一瘫，“我就说常年待在军队待在宇宙要出问题，想当年我们大哥收到女孩的礼物，竟然特意带回来送给我，简直太令人感动了。” 这半阴不阳的话，黎诺反应了几秒，瞪向扎卡里：“你蜜月还没结束？” 扎卡里：“只要感情好，每天都是蜜月~” 艾莱拱了拱他的手臂：“你可真操心。” “我也操心你啊。” “我谢谢你。” “不客气~” 叶桉视线在三人脸上晃了一圈，琢磨他们的对话，似乎明白，又似雾里看花，没摸到真正的意思。 也许是他们兄弟妹之间的秘密。 叶桉放弃了深究，又听艾莱说起瑰晶兽，他忽然发现少将会和家人分享他们旅途的事，感情真好啊。 旁观他们的相处，叶桉由衷感受到久违的暖意，很多年前他和桐月榆礼季枫栎青的相处不亚于此，如果悲剧没有发生，他们也会如此吧。 临结束通讯，艾莱对叶桉说：“你们什么时候回主星？下次再回来，叶桉，来我们家玩呀，上次黎诺生日你都没来。” 叶桉哑然，他没法给个明确的回答，未来会怎样，他说不准，也许一成不变呢。 黎诺不吭声，气氛安静了会，他只好说：“如果回主星的话。” “说好啦，到时候见！” 人像一消失，黎诺歪头凑过来：“最后一站定在主星吧，在那开始在那结束。” 叶桉睨着他：“我拒绝。”好像有点生硬，“顺其自然往前走吧。” “好。”黎诺笑了下，抬手看时间，“睡觉吗？要不要把茧搬到你床上？” 叶桉回头望了眼卧房，看看身旁三个茧，思忖道：“不用，距离应该足够，我再陪它们会。” “行，”黎诺想了想，“那看部电影吧，看完就差不多了，你想看什么电影？” “你推荐吧，我不知道有什么电影。” “那就看最新上映的吧。”黎诺唤醒智能管家，让他播放最新上映的影片。 “好的。”智能管家话音未落，客厅灯光已经暗下来，正对他们立起一块巨型虚拟光屏，画面暗沉沉，看不出内容，低沉诡怪的音乐流泻。 “这背景乐，该不会是惊悚片吧。”黎诺随口嘈道，毫无征兆的哐当伴随尖叫和杂乱的脚步声响彻，“……还真是啊。” 叶桉面不改色，影片到渲染紧张气氛的情节，昏蓝屏幕突然弹出一只长满蠕虫的硕大红眼睛，惊叫声炸响。 画面有点恶心，黎诺想到叶桉接受不了触手作菜，借着屏幕亮度观察他的脸色：“怕么？” 叶桉平淡道：“不怕。”背景音转为阴森的调子，他摸到白茧：“它们能听到吧？”虫崽说不定会害怕。 黎诺从善如流：“那换部剧情片。” 更换的电影亮度明朗，背景乐和谐舒缓。 两人皆是投入看片的类型，安静跟随剧情缓缓推进。进度条过半，画面和音乐骤然暧昧起来，男女主情不自禁向对方靠近，显然即将上演一出无打码的激情戏。 泛娱乐分级严格，培育院的未成年没机会接触十八禁以下的任何东西，故非定向化的娱乐产品无所顾忌，游戏，影视作品，出现大尺度内容比比皆是。 拍打和喘息声，搭配一男一女□□镜头，在两个成年单身男人和三个未破茧的虫崽面前，持续了整整十二分钟。 黎诺感觉这十二分钟前所未有的漫长，前戏做完，他已经控制不住走神，视线飘到叶桉脸上，却见他不知何时低下了头，把玩那块水晶奖章，线条起伏优越的侧脸不带丝毫情绪。 不好意思吗？ 因为我在旁边？ 如果和蒋锡明卡尔一起看电影遇到激情戏，他们大概会边看边瞎扯几句，戏份太长也挺无聊，对推动故事发展意义不大。 所以他现在要不要挑起个话头？ “叶桉。” 叶桉回头看他，眼神无波无澜，平静得黎诺一下子失语，显得这一声刻意过头，明明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情节。 戏里快进入高潮，女声愈发高亢，令人面红耳赤的水渍声躲在啪啪里，光线是暧昧的暖橘，打在他们四目相对的面容。 黎诺无意识地滚了滚喉结，他感觉自己漂在冰冷的水面，四周围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一冷一热，热传不进来，冷散不出去。 “你有过吗？”一句鬼迷心窍的话从他嘴里蹦出，一脱口就后悔了。 “没有。”叶桉回答得坦荡。他物欲极低，这么多年自渎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时候早晨无可避免的生理反应，多躺会就过去了。 他瞄了眼还没结束的戏码，少将是不好意思，还是尴尬？因为我吗？ “我也没有。” 没等他说出要不要跳过，黎诺先回了。 叶桉说实话有点意外：“没有？”少将很受欢迎吧。 听了这么久激情戏没脸红，一句反问倒把黎诺弄脸红了。他从沙发里坐起来，端起水杯灌了一口凉水，第一次说话不太利索：“常年打仗没时间，” 他迅速稳定了情绪：“之前没遇到有这种想法的人，”哪里不对劲，“我其实没这方面的想法，有很多想做的事排在前头。” 叶桉点点头，想到他看不见，便嗯了声，望向还没结束的片段，“有点无聊。” 黎诺赞同：“确实，太长了。”他的目光移向叶桉，屏幕里火热的运动，衬得这张面无表情的脸过于性冷淡了。 黎诺不禁有些好笑，戳了戳叶桉的侧脸，想戳破他的冷静，搅乱一汪春水。 叶桉不明地看着他，那双半是黑暗半是明亮的眼里晃动着微光，有温度似的，照得自己的脸莫名热起来。 直到唇上传来酥麻，他下意识舔了下，舌尖碰到温热的指腹，哦，原来热的不是眼神，是少将的手。 像是被火星烫着，黎诺猛然缩回手，不住地揉捻指腹，想捻掉那鬼使神差招来的湿软触觉，一阵慌乱袭上心头。 恰好戏里男女到达高潮，声音烧耳，连带屏幕外的气温攀升几度。 黎诺低下头握紧拳头，多年磨练的自制力在这一刻发挥了巨大作用，他往旁边挪了挪，极缓地深呼吸，接连几个后再抬眸，不仅心跳平稳了，周身的热度冷却了。 他瞟了眼头侧到另一边的叶桉，心道，还是不应该和朋友单独看激情戏。 叶桉用冰凉的手背敷脸，敷热了就搁到白茧晾凉，两三次便恢复如常了。 影片接着走剧情，他接着往下看，看了会，不经意向黎诺斜去视线，对方的视线似有察觉地汇过来，几秒又兀自散开，无事发生地观看电影。 叶桉稍稍走神，还是应该跳过的。 最后他们目不斜视地看完电影，在片尾曲里就整部电影剧情，交流了几句，达成一致的观点，除某个戏份冗长，整体逻辑禁得起推敲，瑕不掩瑜，是个好片子。 灯光亮起，两人各回房间睡觉。 本来计划明天一早离开中转星球，跃迁去第五星系，结果临时出了个帮虫族孵卵的事，计划被打乱，需要在这里逗留三五天，碍于三个离不了叶桉的茧，他们不太方便出门闲逛，大段大段的时间耗在了酒店。 同样的情况在主星好歹有个改装机甲的事可做，这里茧压根不必操心，叶桉彻底闲下来。 闲归闲，他倒没有曾经在索伦星那种双脚踩地，仍觉得漂浮的虚无感。有黎诺在，他不会无聊。 “打游戏吗？”黎诺在他身边坐下，“简意骚扰我好几次，问你为什么老不回他消息，我说你不用光脑，他就开始执着要我拉你打游戏，他已经把你之前超他的排名超回来了。” 简意……被人这么惦记，叶桉着实怪异，少将说简意对他，类似他对雷蒙院士，可他对老师更多的是尊重。 黎诺看出他的想法，笑说：“你承认你是‘hello world’，他可能就消停了，哦，不一定，他可能会更执着地想超越你。” 叶桉没什么底气地咕哝：“我不是……” 黎诺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他尝试站在叶桉的角度思考，“因为怕牵出被抹去的人和事，还是你觉得自己随时会消失，不想留下真实的痕迹？” 第49章 叶桉心里一动。 黎诺挑眉：“抑或二者都有？” 叶桉轻叹：“应该没有罪犯能在你这瞒天过海吧。” “目前还没有。”黎诺话里带着一份自信，他一边将光脑连接酒店的虚拟大屏，一边说：“后一个原因我现在说服不了你，前者如果你愿意加入黎明星号，大可放心，有军方给你背书，没人会去探究你的来历。” 叶桉接过游戏手柄，沉默半响：“我不确定。” “没关系，我们走一步确定一步。”黎诺想他能说出不确定，内心或许出现松动，这是好兆头，“你选个游戏，我问下简意好了没，这里连不上天生妄想里的游戏。” “好。”叶桉将游戏按最新发布时间排序，打算找个近一两年上线，他没玩过的游戏。 刚选中一个，门铃响了。 虫族吗？ 叶桉起身去开门，果然是那个年轻虫，他一足搂着盒子，一足举着光脑，机械音呆板地转译：“早早上好，你吃饭了吗？” 第37章 水晶奖章（五） 是少将啊 “吃了。”叶桉瞥了眼他短足里包装精美的盒子, 诚实地说。 年轻虫肉眼可见地失落了，半响脸侧的羽翼撑起半片扇子，他把盒子递过去, 口器里发出叽叽咕咕, 语气听着跌宕起伏，落到翻译器里只剩刻板的语音：“那您晚点当零食吃吧，我我出门看见这个特色小蛋糕挺受欢迎的, 就就想买给您尝尝……” 叶桉顿了顿, 收下蛋糕：“谢谢。”他抬眸对上那双中黑外红的复眼，“还有事吗？” 年轻虫空出的短足不自觉蜷起来, 眼珠转来转去，身形侧偏往里瞧了一眼, 结巴：“没没没事。” “嗯。”叶桉余光瞄上蛋糕盒子，沉思几秒：“我与少将准备和, ”话停顿，简意算朋友么？“他朋友打游戏。” 年轻虫愣了愣, 音量拔高：“好好的, 我不打扰您了, 玩得愉快。” 说完视线滞在他身上, 头也不回地慢慢后退，退到嘭地撞上房门, 嘿嘿两声, 刷开门挤进去。 等那扇门合上，叶桉才提着蛋糕回到客厅。 “虫族吗？”黎诺瞧着他坐下。 “嗯。”叶桉放下蛋糕盒子, “吃吗？说是特色小蛋糕。” 黎诺眉头一挑：“特色？中转星球的特色，大概不会迎合人类的口味。” “……”叶桉想起那三碟可怕的招牌菜，唇线一瞬抿紧。 黎诺笑了笑, 轻拍他的手：“没事，假装吃过，他问就说好吃。” “……行。”只能如此吧。 “哈喽哈喽！” 叶桉循声望去，对面水平线高度坐着两个虚拟人像，正是简意和佩顿，他面向两人：“你们好。” 佩顿噗嗤一笑：“正常来讲，不应该是好久不见吗？” 叶桉：“好久不见。” 佩顿转头看简意：“我觉得他是仿生人的可能性比较大。” 叶桉：“……”佩顿为什么也在。 简意推了下佩顿：“有问题吗？你要闲得慌去折腾机器人。” “我就是折腾闲了才来找你啊，正巧赶上你们连通讯打游戏。”佩顿龇着牙笑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黎诺似笑非笑：“原来你们这么闲啊～” 两人顿时坐直：“劳逸结合。” 但正经没维持一秒，黎诺在他们那的形象向来是不拘小节的领导。 简意坐姿立马垮了，带着一点怨气询问叶桉：“你为什么不用光脑？” “用不着。” “哈？”简意不太相信，玩得再开心，不至于网也不上吧，不联系朋友？他含着一点酸味道：“不会故意躲我吧？” 叶桉：“我为什么要躲你？” “我怎么知道，不信你以前没看到我给你发的消息。”简意小声嘀咕一句：“没礼貌的家伙。” “你旁边那是什么？”佩顿没兴趣听简意孩子气的牢骚，盯上叶桉腿边白白的东西。 “虫茧。”叶桉无视了简意的问题，让出空间示意，顺带检查了下，意外发现雪白的茧壳表面浮起淡金色的细丝。 “少将。”他赶忙扯了扯黎诺的衣袖。 黎诺从他身前越过查看：“咦？效果这么显著？一晚上就有动静了？” “正常的吗？”叶桉问，看上去像被灼伤了。 黎诺颔首：“变成熟黄色应该就会破茧了。” 叶桉轻轻碰了碰金色细丝，茧里有生命正在成长的认知具象化了。 “什么虫茧，你们旅游一趟弄出个崽了？”佩顿紧瞅着茧，信口：“有你们两的基因？” 叶桉：“没有，虫3星的。”奇怪的脑洞。 “你那什么眼神，”佩顿靠回椅背，满嘴跑火车：“凯莉丝正在研究砍掉精子的尾巴充当卵细胞，实现同性生殖，既满足男同性伴侣的亲子需求，也解决了卵细胞远远低于精子数量的问题，所以我猜测这是你们的孩子合情合理，宇宙之大无奇不有嘛。” 此话一出，三双眼睛齐齐瞄准他。 简意蹙眉：“你确定能发育成正常的人类？” “我怎么知道，提出假设是伟大发明的基石。”佩顿随口道，态度既不正经也不负责，“听说想法来源于got-12星上的物种，那上面的生物可以自主选择性别自由□□，虽然他们长得奇形怪状，好歹也繁衍了这么多年不是吗？” 简意白他一眼，虫3星一出他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出逃了？”星际旅行不可能带茧。 黎诺与叶桉对视一眼，说：“不是，他们说星球上突然孵化不了，想去别的地方试试，刚好遇上我们。” “孵化不了，因为磁场吗？”简意拧眉思索，边行动力十足地调出虫3星磁场监控图，“不应该啊，各项数据和他们提供的初始值变化不大，在合理范围内，弗罗斯特也没说什么。” 佩顿似乎玩把着什么东西，斜眼顺口一提：“你不是说弗罗斯特奇怪吗？” 黎诺警觉：“什么奇怪，简意，你怎么没和我说？” 简意：“哦，就戴维斯问我虫3星情况的那天，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主动找了他，他一连拒绝了我几个通讯，不过三个小时后主动联系我，说当时有事，不方便接听，我觉得合理就没在意了。” 黎诺眉心褶皱转瞬即逝，加重语气：“下次这种事第一时间告诉我。” 简意立即保证：“好吧，”他思量片刻，“繁衍关乎种族未来，如果有问题，弗罗斯特不可能放任不管，再者自然孵化失败概率不小，也许是他们不死心。” 黎诺不语，虫3星星核失窃因为海盗的死亡而无疾而终，买主是谁至今无从得知，成为悬在他心头一根不安分的刺。 把持星核作为强有力的侵占殖民手段，如果是外星异族，人类尚可置之不理独善其身，是同胞，无疑留下个定时炸弹，这次失败，下次说不定会挑起更大的祸端。 叶桉见黎诺陷入深思，摸了摸心口，又看了看虫茧，心想，少将不应该救我，还回星核，任何后顾之忧将不复存在，但，正如他愿意陪我寻找所谓的生存意志，救我，才是少将啊。 “诶诶，”佩顿眼看气氛奇怪，赶紧打岔：“防范于未然可以，杞人忧天就没必要了，该做的事做了，剩下的是虫族该关心的事，用不着我们过多操心。” 他敲敲桌面：“说好的打游戏呢，兄弟们。” 黎诺敛去眼底思虑，噙起轻松的笑：“打游戏吧，小叶选的什么游戏？” 叶桉盯着他多看了几眼，拿起游戏手柄，切出游戏主页：“萌宠大作战。” 空气静止几息。 简意点开黎诺发来的游戏链接，表情裂开：“你确定这不是十四加游戏？” 叶桉：“不知道，没玩过。” “这才是游戏的本质好吗。”佩顿兴致勃勃地进入链接，嫌弃道：“究竟谁要在游戏里做题啊？” 他冲黎诺说：“舰长，我强烈建议删除天生妄想里某些故作高深的游戏，并且附加一条必须以娱乐性为首要的开发要求。” 简意瞪他：“你故意针对我是吧？” 佩顿惊愕：“原来你有自知之明啊。” “只有你喜欢那种连连看搭积木拼图游戏，弱智。” “嘶，简小意，人身攻击同事，中午吃饭刷你的卡。” “……” 两个虚拟人像吵闹起来，黎诺则凑近和叶桉小声说话：“你喜欢玩什么游戏？” “市面上大部分游戏我都玩过，”叶桉小声回，“我不太在意类型，这个游戏刚发布，没玩过。” 黎诺：“天生妄想里你只玩了智趣类游戏。” 叶桉讷讷道：“其他不太擅长，怕掉你排名。” 黎诺轻笑：“那我们还挺互补，可以一起制霸里面所有游戏了。” 叶桉眉宇染上笑意：“嗯。” “说什么悄悄话呢，”搞到一顿免费大餐，佩顿美滋滋，又敲敲桌面，唤回两个交头接耳的人，“开二v二对抗哈。” 第50章 “可以。” 萌宠大作战是一款闯关游戏，各自选择一个萌宠，根据动物属性，比如鸟类的飞行，猫科的敏捷与疾跑，鱼类的游泳，搭配闯过海陆空复杂的地形障碍，途中可捡装备获得其他生物属性，也可利用生物链关系攻击对方，给对方使绊子。 每个萌宠的生命值相同，攻击防御倚仗自身的物种属性，例如小鸟与大象，老鹰与野鼠，天然拥有巨大差异。 双方选择萌宠互不知晓，选中一对一克制关系极有可能。 黎诺暂时屏蔽了语音，在百来种卡通化的萌宠中挑来挑去，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摆出蠢萌姿态，仿佛在说快选我啊，他问叶桉：“你选什么动物？” 叶桉玩游戏虽没有必须赢的好胜心，但游戏体验同样重要，选小型动物太容易被制裁。他直接略过那些可爱到冒泡的小萌宠，斟酌一二：“猛犸。” “我那得选个海空动物。”黎诺点开飞行类列表，眼睛在方格一个一个跳过，“披羽蛇翼龙吧。”抓起猛犸飞不成问题。 出于视觉效果，所有萌宠统一了大小，游戏开始界面，披羽蛇翼龙展开翅膀拍了拍小猛犸的脊背，猛犸抬起长鼻摸了摸小翼龙的头冠。 “你们果然也选择了大型猛兽。”简意的锯齿兽，和他的话一同跃入眼前，缩小版像只胖嘟嘟的刺猬。 佩顿挑的是一只海空两栖的巨型飞鱼。 双方没有极致的生物链克制，没必要在开头大打一架。 “开始了。” 第一关是荆棘丛林，藤蔓横七岔八，对不够灵巧的大型动物犹如渔网，前进严重受阻，猛犸两根弯曲的大牙齿鱼钩似的，轻易缠上垂落的藤蔓，翼龙只得走在前头用长喙挥开。 “我们等他们开路。”黎诺挨到叶桉耳边小小声说。 锯齿兽身上长满一排排尖锐的斜刺，猛冲过去能将藤蔓劈出一条无障碍的路，飞鱼身躯滑溜，卡着缝隙能够顺畅钻过。 第一关他们的动物显然没有太大优势。 “嗯。”叶桉耐心驱使猛犸长鼻甩掉拦路的带刺荆棘。 “上面有个宝箱。”翼龙飞在上方撇开截断的藤蔓，视角够高，黎诺发现前方树杈藏着宝箱，迅速飞过去，“拥有后能够喷射墨汁，好东西啊。” 叶桉小声说：“下一关是冰雪冻原。” 黎诺悄咪咪谋划：“等下出了丛林，我先飞到他们前面喷一喷。” “温度设定绝对零度，喷出来会冻住。” “那不正好～” 两人相视一笑，提快了通关速度。 猛犸和翼龙一个毛糙肉厚，一个皮肤坚硬，穿过荆棘丛林，他们几乎没有损伤生命值，但一踏入冰雪冻原，翼龙有点扛不住，生命值开始缓慢地流逝。 “速战速决，我在前面等你。”黎诺说完便操纵翼龙以最大速度飞到锯齿兽和飞鱼上空，俯冲下去，对准它们的脑袋喷出墨汁。 “什么情况，我视野怎么黑了？”简意愣了一下，大声囔囔：“舰长你做了什么？” 使用完额外技能，翼龙落在晕头转向的锯齿兽不远处，把自己缩成一团保存体力，等猛犸过来。 黎诺：“刚获得的墨汁，好玩吗？” 佩顿：“你先别管黑不黑，赶紧活动起来，别冻住了，我胸鳍已经有点张不开了。” 简意：“我怎么没有看到宝箱。” 黎诺：“在树上。” 简意：“可恶，我就说你应该飞起来吧，占据上下视野。” 佩顿：“先顾好眼前吧。” 在锯齿兽和飞鱼以牺牲生命值为代价砸碎凝固的墨汁，猛犸赶到，厚实的皮毛令它在冻原游刃有余，它卷起蜷缩的翼龙放到背上，跨过锯齿兽和飞鱼。 黎诺心安理得放下手柄，端起水杯喝了口，“你说这里的宝箱会藏在哪？” 叶桉望着白茫茫，一览无遗的画面，思量：“冻土里？”他忽地停住，和黎诺对上眼。 “快走快走。”黎诺刚放下水杯，又端起来送到叶桉嘴边，“渴么？” 叶桉一顿，就着他的手抿了口水：“谢谢。” 很快飞鱼率先追上来，直直朝着猛犸的四肢贴地滑翔。 “佩顿肯定获得了额外属性。”黎诺翻转视角，眼看飞鱼快到猛犸腿下，他操纵翼龙冲向飞鱼，对方灵活侧滑，躲开长喙的攻击，贴着猛犸的腿外侧飞，不知用的什么技能，下一刻猛犸重重摔倒在地。 “蜡液吗？”叶桉尝试几次站起来均失败，猛犸体型大，摔倒站立本就不容易，地面却像涂了滑不溜的东西，腿支起刚使劲就打滑。 佩顿：“哈哈哈是的，感谢你们的墨汁，让我们敲出了宝箱。” 翼龙打算把猛犸抓离这块地，飞鱼有所察觉，扑上来和它缠斗。 猛犸见状，索性不着急起身，抡起长鼻捶向飞鱼。 “简意，你是乌龟吗？”二打一，飞鱼疯狂掉血，佩顿急得怒吼。 简意：“来了来了，这魔法伤害太高了。” 赶到的锯齿兽找好角度猛猛撞击，身上的利刺扎进猛犸皮肉，经受魔法伤害最低的猛犸一下掉了一大格生命值，立马回头反攻。 没一会，在冻原绝对零度的魔法加持下，四头猛兽死于斗殴。 退出游戏，鉴于第二关尾巴都没见着，四人总结： 佩顿：“我觉得不应该选这种猛兽，很难忍住不发动攻击。” 简意：“小型动物都撑不过第二关。” 黎诺：“选毛厚的。” 叶桉：“第三关是地心火。” 黎诺：“带你飞。” 简意：“第四关是天降雷电。” 佩顿：“开发商简直毫无人道主义，小动物怎么承受得住自然灾害。” 叶桉：“应该会有相应的额外防御。” 简意：“每关有由三递增的宝箱，我觉得这更适合多人组队。” 佩顿：“光找宝箱够我们打死对方。” 黎诺：“试试多人组队吧。” 于是四人用同样的动物开了一局多人组队，第一关依旧是荆棘丛林，与对抗模式不同的是，这次多了一批龇着利齿亮着尖爪的变异猴。 佩顿：“服了，我的小鱼鱼要被撕成生鱼片了。” 叶桉：“你躲我下面。” 佩顿：“好的，小叶～” 简意：“舰长，你在前面帮我引开猴子，我劈掉荆棘藤蔓。” 黎诺：“好。” 变异猴攻击力低但难缠，勾着藤蔓荡来荡去，时不时扑倒身上抓挠一通，锯齿兽脑部没有锯齿，皮肉远没有猛犸厚，被抓挠了好几下。飞鱼躲在猛犸身下，硬被变异猴拖出来几次，好在猛犸的长鼻一锤一个死，翼龙尖喙威力不小，勉强找回一些场子。 音效全是猴子吱吱哇哇的叫声，听得人心生烦躁。 如此情况，四兽仍不免减损生命值，他们顾不得找宝箱，一个劲往前冲，各自带着轻伤闯过第一关。 佩顿：“没有药水恢复生命值是真的坑。” 简意：“冻原先找到四个宝藏，肯定有补偿。” 佩顿：“不会也有别的动物吧？” 如他所言，在他们废老大劲探索出第四个宝箱，坚固的冻土里窜出一条遮天蔽日的巨蟒。 佩顿：“这合理吗？缩小玩家动物，放大npc。” 巨蟒吐着信子，浑身散发寒气，尾巴尖抽在地面，抽出无数裂纹，昭示出可怖的压迫感。 黎诺：“打开宝箱看看有什么？” 简意：“四瓶药水，喷射墨汁。” 叶桉：“药水，纯净水。” 佩顿：“可以，让它尝尝被冻得眼前一黑的滋味。” 黎诺：“佩顿往它尾巴撒水，我来喷头，冻住了再一起攻击心脏。” 佩顿：“收到。” 巨蟒体型比四头猛兽大得多，头尾冻住，舒展的身躯扭来扭去造成的伤害亦不小。 猛犸和锯齿兽在地面一左一右交替冲撞蛇躯，翼龙和飞鱼在空中攻击巨蟒蛇立的头部，四面受创，巨蟒变得狂躁，尾巴挣出冰冻贴地横扫。 猛犸和锯齿兽向旁侧躲避，奈何速度没有蛇尾快，眼看就要被甩飞出去，翼龙俯冲抓起猛犸腾空躲开了蛇尾，锯齿兽不幸被尾巴尖掀翻。 简意：“舰长！！！你有没有搞错，我离你更近，生命值比猛犸低，你救他不救我？” 叶桉：“。” 黎诺：“不好意思，我以为佩顿会救你。” 佩顿：“我是只小鱼鱼，没有爪子抓不了东西。” 黎诺：“……” 叶桉：“它攻过来了。” 解决掉巨蟒，他们的生命值俱耗费近半。 佩顿：“这药水只补了三分之二。” 简意：“不错了。” 冻原剩下一段路，飞鱼和翼龙蜷缩在猛犸毛发厚实的背部，锯齿兽紧挨着它取暖，相依相靠地通过关卡。 第三关是地心火，地面随机出现火口，喷出红黄青三种温度的火焰，焰高十米。有两个会飞的动物显然好过，翼龙带着猛犸，锯齿兽乘坐飞鱼。 第51章 佩顿：“我觉得我扛不动你。” 简意：“飞高点，火舌都撩到我了。” 佩顿：“我都快烤熟了。” 黎诺：“落地找下宝箱吧，看看有没有过下一关的道具。” 佩顿：“行，这火口是随机出现的吧” 简意：“你注意点，别降落到喷火口。” 他的话音刚落，脚下地面喷出青色火焰，将飞鱼和锯齿兽串烧成碳，生命值瞬间清零。 没等他们反应，猛犸和翼龙的生命值同时清零。 叶桉：“……” 黎诺：“……” 佩顿：“……” 简意：“……” 佩顿：“离谱。” 简意：“正常不应该活下来的继续通关吗？绑定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如果有人选个小猫，开头不就结束了。” 佩顿：“没人骂这个游戏吗？” 黎诺：“搜了下，骂的挺多，发布至今八个月，组队通关最多到第五关。” 简意：“哼，我们会成为第一个通关的队伍！” 简意年轻气盛好胜心重，开始嫌弃这个游戏无聊低智，现在被激起兴致，势必要通全关，拉着叶桉和黎诺玩了整整一天，依旧没通关。 玩到第五关，绑定生命值已经算不上离谱，数值超标的毒气，只能以生命值换生命值的食人花，海水没浮力等等，简直不讲逻辑。 最后一局结束，时间已经过凌晨。 自索伦星爆炸苏醒以来，叶桉的作息被伽耶丽和黎诺修正得规规矩矩，玩这么晚还不睡的情况几乎不存在。 稳定健康的新生物钟这时候有点扛不住了，他忍不住按捏眉心。 黎诺及时注意到他这个举动，夺走游戏手柄搁置，语气不容置喙：“行了，今天到这了，早点休息。” 佩顿伸了个懒腰：“游戏设计师显然没想让人通关，每通过一关，后面的关卡明显会根据上一关的表现迅速调整，堪称作弊。” 简意呵道：“那不更有意思。”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对面二人：“我们明天继续。” 叶桉：“……” 黎诺关掉游戏屏幕，瞪他：“绝对数值面前没必要死耗，要玩只能玩半天。” 简意：“反正你们要孵虫茧，出不了门，闲得没事做。” 黎诺扔下一句“可打发时间的事多了，快休息吧网瘾少年，再见”便挂掉了通讯。 他转向叶桉，揩了下他不掩疲惫的脸，轻声问：“困了？” 叶桉嗓音带着一丝沙哑：“有点。”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以前他没日没夜泡在虚拟世界通关，尚且不知疲惫。 黎诺牵着他慢慢走回卧室。 叶桉耷拉着眼皮，似闭非闭的眼缝是黎诺泛着青筋的手腕，这只手腕时常出现在这个位置，如同永不熄灭的指明灯，什么都不用想，跟着它就好了。 意识有些迷蒙，好像睡到了床上，被角被人压实，低沉似大提琴音的“晚安”拂过，他潜意识地嗫嚅：“晚安。” 额头□□燥温暖的手掌抚摸了下，是妈妈吗？ 不对，妈妈的手心有茧，皮肤粗糙。 那是…… 叶桉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他睡到自然醒，从床上坐起来，外面天光大亮。 叶桉凝望着被风扬起的窗帘，放了会空。他抬手覆上额头，睡前最后一缕意识，那个问题，那个人，是少将啊。 是黎诺。 洗漱完上午已经过半，叶桉来到客厅，没见黎诺的身影，回头望了眼卧房，没起来吗？ 犹豫要不要敲门问候，瞥见餐桌上摆放着一份早餐。 他又看了眼紧闭的卧房，坐上桌独自吃完早饭，唤醒智能管家：“他什么时候起来的？” “一个小时前。” 也许在处理公务。 叶桉静坐了会，起身检查三个茧的情况，表壳的颜色浓了些，透过细丝隐约可见茧里虫崽极缓地翕动。 他捂热手心，轻轻抚摸茧壳，那翕动的幅度明显增大了一点点。 在他仍无法确定未来的是与否，叶桉忽然感受到生命的奇妙，一种难以形容的触动。 他们会好奇自己存在的意义吗？ 会诘问，会怀疑吗？ 如果是我，我该如何……骗骗他们？ 突然，门铃打断他的思绪。 叶桉近乎条件反射地寻找昨天年轻虫送的蛋糕，本该放置盒子的地方空无一物，“这里的盒子呢？” 智能管家：“早上我扔掉了，里面的食物有变质的倾向。” “好的……” 叶桉暗自叹息，希望这次不要再送东西。 结果事与愿违，门打开，年轻虫的姿势和昨天一模一样，“早早上好。” “……早上好。” 年轻虫递去一个小方盒，“我昨天出去玩赢了一块水晶，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子就没有切割。” 叶桉没接：“这是你的战利品，我不能收。” 比他高不少的年轻虫，脊椎明明弯不了，被拒绝后却呈现出佝偻的姿态：“我特意赢来给你的，虫用不上水晶，你们人类喜欢。” 叶桉直视那双已然看习惯的中黑外红眼珠，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和用不用得上没关系，这是纪念，日后看见它，你就回忆起那一刻胜利的喜悦。” 说完，他发现这句话似曾相识，是黎诺说过。 叶桉沉默会，接着道：“你留着吧，当作回首往事的纪念。” 年轻虫呆了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以后我看见它就会想起你。” “……“叶桉莫名滋生出一股不自在，他视线左右游移，迟疑道：“要看看虫茧吗？” “看看看看。”陈旧的光脑卡碟似的迸出四个相同的字音。 叶桉停顿几秒，转身往里头走，年轻虫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变黄了。”叶桉坐在虫茧侧面的沙发，就近的位置留给年轻虫。 年轻虫把光脑放到桌上，没顾及虫茧，问出憋了好久的问题：“你为什么听不懂我的语言？我这段时间遇到的其他人类都可以无障碍交流。” 叶桉淡淡道：“我没有植入芯片。” “哦。”年轻虫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植入？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不会，”叶桉说，“我不喜欢出远门，用不上芯片。” “那你原本要去哪？” “玫瑰星。” “那不是人类居住的星球，你去旅游吗？” “嗯。” 那不还是出远门了吗？年轻虫缠起胸前的短足，直愣愣地注视这个对自己充满吸引力的人类，在他身边非常舒服，既然愿意出远门，那能不能来虫3星啊？ “不能。” 年轻虫惊得差点把短足绞成麻花，我竟然问出来了？！ 他捂住脸，透过三叉手指缝偷瞄叶桉，好平静的表情。 年轻虫遂安心，嘀咕：“为什么？” 叶桉眼里闪过促狭：“因为我听不懂你们的语言。” 年轻虫囧了，口器蠕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叶桉等待了会，没听到光脑翻译，便问：“你们也是通过芯片识别人类语言？” 年轻虫摇头：“不是，我们不用芯片，我们脑子里有声音处理器，只要简单学习一下就可以彻底识别。” 叶桉了然：“很厉害。” 年轻虫：“嘿嘿。” 气氛骤然凝滞，他观察着叶桉的脸色，绞尽脑汁想话题，猛地想起最初的话，“茧变黄是正常的。” “嗯。”叶桉看向三个像滚了一层薄颜料的茧，“还要多久？” 年轻虫挨个摸了下即将出生的弟弟，“最快后天，”他叹了声气，“早该破茧的，他们肯定已经长好了，但茧壳没软，他们出不来，最后可能会憋死在里面。” “不能外力撕开吗？” “茧壳是养料，撕开他们出来也啃不动，”年轻虫拨了下脸侧的羽翼，“不吃掉茧壳，羽翼长不大。” 原来是这样，叶桉摊开手心，没注意壳是不是变软了。 一人一虫再次无话。 年轻虫成年不久，和人类相处的经验不多，上网搜出来的攻略用在叶桉身上，他总觉得有点亵渎，不太合适，但自己想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好安静啊。 年轻虫没指望上叶桉主动挑起话题，最后闷葫芦似的，傻愣愣地盯着他。 黎诺结束会议出来，客厅静得仿若无人，偏偏那么大一个虫坐在那，面对一个清清冷冷的人，阳台透进来的日光都降温了。 他刻意放轻动作，在叶桉对面，隔着茶几坐下，观察起一人一虫，似乎都在发呆。 黎诺一直知道叶桉擅长独处，没想到他能枉顾如此炽热的视线，泰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炽热……黎诺目光移向年轻虫，那两个中黑外红的眼珠撞上磁铁似的，牢牢吸附在叶桉身上。 他眯了眯眼，指尖轻敲扶手，“小叶。” 第52章 叶桉恍然回过神，迎上黎诺的眼神，唇角微弯：“你忙完了？” 黎诺冲他笑笑：“忙完了，吃早饭了吗？” “吃了。” “简意问我们什么时候玩游戏，他重新做了一遍攻略。” “都行。” 黎诺挑眉，拖腔拖调：“都行？” 叶桉悻悻改口：“下午吧。” 黎诺笑吟吟与他对视。 年轻虫夹在两人中间，脑袋拨浪鼓似的左右摇来摇去，绷紧缠绕的短足，怎么感觉自己有点多余？ “那个……”他打断两人的对视，“我先回去了，叶，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叶桉站起来和他说话：“谢谢，不用了。” 黎诺徐徐起身，用虫族语言和年轻虫说：“他吃不惯非人类的食物。” 年轻虫缩起脸侧的羽翼，讪讪：“好的，我知道了，”他朝两人挥挥足，“我走啦，拜拜。” 叶桉：“拜拜。” 虫一离开，黎诺走到中间沙发落座，拍拍身边的位置，待叶桉坐下，翻出酒店菜单，“中午你想吃什么？” 叶桉指了指第二列第七个菜，名字不认识，图片看着还行的。 黎诺顺口翻译：“噪头雉蘸肉，我也没吃过，不过鸟类应该不会做得太出格。” 叶桉彻底放心了，听见黎诺又问：“喝点什么？” “混合浆果汁。” “好。” 点完餐，黎诺侧身看着叶桉的眼睛：“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叶桉回忆道：“他问我为什么听不懂虫族语言，我问他虫茧什么时候破，”顿了顿，“没了。” 黎诺垂眸思忖会：“星际旅行只会人类语言确实不太方便，你需要翻译器吗？可能我没法及时给你翻译。” “不用，”叶桉说，“想知道我会问你。” 黎诺：“这一路你还没主动问过我呢，没感兴趣的吗？” 叶桉在脑海里迅速过了遍一路的见闻，想起件事：“虫3星内部情况是什么样的，他们用不着光脑？” 黎诺立即给他调出星球分布图，把自己了解的部分告诉他，模糊的地方便一起搜索。 整个中午就这个问题，延伸出一箩筐的话，好奇的不好奇的都知道了。 直到简意发来通讯轰炸，他们就此打住。黎诺先收到一份文件，这才接下通讯。 虚拟人像一冒头，简意迫不及待地说：“我整理了所有动物组合通关的概率，今天我们先试第一组。” 提前看过文件的佩顿那叫一个嫌弃：“亲爱的，不要把游戏搞得跟非解决不可的难题一样，让我们回归游戏的本质好吗？” “游戏的本质不就是通关，”简意试图找个盟友，“叶桉，你不想第一个通关吗？” 叶桉语气平淡：“一般。” 简意微讶：“你不在乎？”他还以为叶桉和自己一样拥有好胜心，“那你为什么每个游戏都要超过我？” 叶桉：“……”默默挪开了眼。 简意脑子里灵光一闪，拍了下桌子，发现新大陆般激动：“你早就知道我是不是？还说自己不是‘hello world’，我只给他发过很多没有收到回复的消息，不然你怎么解释故意超过我？” 没法解释。叶桉抿了抿唇：“玩游戏吧。” 简意：“别扯开话题。” 叶桉盯着他：“那你玩不玩？不玩我和少将双排。” 简意：“……玩。” 迫于游戏的威胁，简意只得暂时压下这个能让叶桉承认是‘hello world’的铁证。 但几个小时后，黎诺强制终结游戏，简意回过味来，这是叶桉逃避的手段啊，偏偏他选择不了。 可恶，错过绝佳时机，下次再问，叶桉肯定又会装死。 实际叶桉已经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和黎诺看起电影放松。 这次是音乐剧，为了避免上次的尴尬，黎诺特意上网搜索了几部不含激情戏的经典影剧，打算这几天晚上看。 酒店套房的设施齐全，晚上看看电影，白天钻研游戏通关，在健身房运动运动，日子过得倒也快。 眼看茧越来越软，越来越黄，叶桉无端萌生一些焦虑，期待又害怕虫崽出来，他好像真的无法直面新生命的诞生，那种欢庆的时刻。 黎诺敏锐察觉到他的情绪，没急着解决，沉住气问：“怎么了？” 叶桉看着绿瞳里自己的倒影，仿佛被深不见底的温柔包裹，心底的焦躁渐渐衍生出一点委屈，他慢慢抵上黎诺的肩，闷声说：“我不想看到破茧的虫崽。” 新生命在他眼前降落，他会忍不住幻想它们的以后，追寻一切可能，然后他会悲哀地发现自己想不出来。 人无法想象自我认知以外的事，叶桉连自己都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要怎么相信和认可新生命会是美好。 虫崽如初升日光，照透他轻薄如纸的生命，会烫穿，烧出一个洞，他只想远离。 “那就不看。”黎诺手指插入叶桉指缝紧紧握住，牵着他敲响虫族的房门：“应该快破茧了，你们自己去守着，闷了四天，我和叶桉出去走走。” 他没听虫族诚恳的连连道谢，和叶桉转身就走。 迈出酒店，叶桉不由松了口气。他回头望向虫茧的房间，和他没关系，他们的未来肯定无虞，至于意义，美好，他的答案不重要。 “小叶。”黎诺叫回他的视线，“想想我们去哪玩？” “到处走走吧。” “好。” 他们随机挑了个方向，融入喧闹的人潮中，成为不起眼的一员。 但没走多远，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冲上来，抓着黎诺的胳膊，哭喊：“少将，求你救救我女朋友！！” 第38章 水晶奖章（六） 除非你有想法？…… 两人俱是一愣, 只听男人还在着急忙慌地喊：“少将，求你救救我女朋友！” 黎诺与叶桉相视一眼，反握住男人的胳膊, 安抚：“你先冷静, 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事？” 他抬头左右张望，视线定格在十字路口一角的露天茶餐厅，“别着急, 我们坐下慢慢说。” 他们领着男人在最边角的圆桌落座, 桌中心自动升起茶水杯，黎诺先给叶桉倒好水, 再将水杯推给男人，“喝口水。” “谢谢谢谢。”男人端起水杯的手控制不住哆嗦, 水飞溅出好几滴，整个人六神无主, 半杯水灌下去，才勉强找回些理智。 他深吸口气, 看着对面两人说：“前几天我和女朋友到尘曼星游玩, 遇到一对在那生活的夫妻, 向他们打探好玩的地方。” “他们很热情, 说难得遇到人类同胞，不仅邀请我们去家里做客, 亲手做了一顿大餐, 还说可以给我们当导游，我们当时没多想, 还很开心有同伴一起游玩。” “第二天他们带我们去了一家特色餐馆，那家餐馆每张桌上都有一盆特别漂亮的宝石花，我女朋友觉得新奇就伸手摸了一下, 谁知道那宝石突然碎了，给我们吓一大跳，店家紧接跑出来说这个宝石花特别昂贵，要我们赔，当时我们身上没那么多钱，那个老板就把我女朋友扣下了。” 话到这，男人抹了把脸，嗓音染上哽咽：“等我找家人朋友凑够钱去接女朋友，那个店莫名其妙关门歇业，我意识到不对劲，回头找那对夫妻，他们却说这是我们自己闯的祸，爱莫能助，我真的……” 他怒骂了一句：“没办法，我只好去找当地警方，他们看我是人类，根本不上心，只登记了下，说会尽量帮忙找，我等了一天，一点结果都没有，就想着回那家店蹲守，没想到真给我蹲到那对夫妻开门进店。” “我冲上去质问，里面跑出几个土著人，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打了一顿，说是我同意拿人抵债合情合理，不能反悔，我的天，我钱都借好了，怎么可能拿我女朋友抵债。” 男人脸上依稀可见拳脚的痕迹，他崩溃哀嚎了声，抹眼泪道：“那对夫妻从头到尾冷眼旁观，我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一切根本是他们的圈套，利用同胞的身份故意和我们套近乎，然后把我们带到店里讹诈，我们也是傻子，一点心眼都没有，可谁又会想到他们竟然联合土著欺骗自己人。” “指望不上当地的警方，我就想回中转星球找人类警方求助，可惜联合政府今天值班的是异族，其他人已经下班了，最后也只做了个登记，要等明天才能受理。” 男人吸了吸鼻子：“走出政府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出发前在这看到您，不知道您走了没，反正一时半会没结果，就过来这边碰碰运气，没想到您真的还在，少将，你一定要救救我女朋友，几天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黎诺这才认出此人是他们到中转星球那天和他搭话的情侣。他微微皱眉，沉声道：“按你的意思，他们不要钱只要人？” 男人怔忡几秒，慢半拍回：“好好像是，”他眼睛一瞬睁得老大，流露出惊恐：“我女朋友不会被他们玩弄吧，或者解剖实验？！！” 第53章 黎诺沉默，星系渺茫且复杂，存在千奇百怪的腌臜事并不新鲜，情色倒还好，若是生化实验，以他见识过的场面，只怕凶多吉少。 “你女朋友的身份编码是什么？先确认下她的安全。” 芯片号由基础编码，基因码，身份编码和特殊序列组成，高级权限需要完整码，基础定位只需其中之一就行。 男人立马报出女朋友的身份编码。 黎诺记下编码发给简意，迎着男人期待的目光，语速不疾不徐，带着令人安心的意味：“别担心，明天我陪你去联合政府，我没有收到尘曼星人类失踪的相关案件，情况应该不会太糟糕。” 有他这句话，男人神情松懈许多，用力搓了搓脸，语气充满庆幸：“还好遇到您，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放心，我不会坐视不理。”黎诺顿了顿，偏头看向叶桉，“小叶，我们再多留几天好吗？” 叶桉不作迟疑：“好。”去哪他本来就不在意，更何况这件事更加重要。 “感谢你理解，夫人，呃，”男人卡壳，好像不应该叫夫人，他挠了挠头，尴尬地说：“打扰您度假了。” “……”黎诺瞟了眼叶桉，低头喝起水。 叶桉眼珠快速向黎诺斜了下，抿了抿唇，少将怎么不解释…… 沉默半响，他压下心里的别扭，语气平平，听不出一丝情绪：“你吃饭了吗？” 男人讪讪：“没，我着急赶回来，满脑子都是女朋友的事。”说着肚子相当配合地发出一声咕噜。 不消叶桉开口，黎诺放下杯子，唤来服务员点餐，除却一份主餐，他多点了一块水果蛋糕，“你晚上没怎么吃。” 话显然是对叶桉说的，他闷声回：“有点没胃口。”惦记虫崽快出来了，满心不平静，嘴里乏味。 与死亡对立的新生，靠近仿佛会灼伤他那颗对一切厌倦的心，徒增近乡情怯的逃避。 他知道生命可贵又美好，却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坚持下去，信念从根部溃烂了。 叶桉垂下眼，心情像挂了块巨石直直坠落。黎诺的手适时握上来，他抬眸望去，那绿瞳漾着抚慰的笑意：“酒店选择少，一连几天也吃腻了，试试这里的蛋糕好不好吃。” 叶桉回握他，像抓住一根有力的浮木，轻轻嗯了声。 一会蛋糕上桌，叶桉率先尝了一口，碟子移向黎诺，“还可以。” 黎诺接过勺子，自然地挖了块送入嘴里，“嗯，还好没有很甜。” 他们座椅邻近，蛋糕放在中间，黎诺吃完便把勺子还给叶桉，交汇的目光透出熟稔无间的亲近。 男人目睹这一幕，想到生死未卜的恋人，嘴角下撇，叹气：“你们感情真好，少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我和女朋友本来打算这次旅行结束就回去办婚礼，哪知道遇到这种事。” 说着他不禁捂住脸，再次陷入难以自拔的情绪。 叶桉挖蛋糕的动作停滞，与黎诺四目相对几秒，上身往后退了退，闷头吃着蛋糕，堆叠丰富的水果块块清爽，搭配奶油夹心胚，甜度恰到好处。 黎诺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腰杆坐直了些，点开光脑查看简意发来的信息，简述给男人：“芯片显示生命体征数值正常，你女朋友应该无恙，但定位不清，所处地方大概有干扰装置，明天问问联合政府的人。” 男人霎时欣喜若狂：“太好了，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说着擦了擦眼睛。 很快饭菜上来，女朋友的事有了着落，男人提吊几天的心放回肚子里，饥饿感放肆袭来，他捡起勺子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 十字路口环境嘈杂，人流密集，他们的位置偏安一隅，倒是独得几分清净。 叶桉慢吞吞地咀嚼蛋糕，目光在男人狼吞虎咽的吃相停留一会，撇向身侧的黎诺，对方凝神刷着光脑，店里亮黄和光屏冷蓝的光线交织在他英俊的脸庞，抿直的嘴角写着认真，似遇到麻烦，眉心隆起褶皱，转瞬又兀自抚平，蓄着万事不崩于色的沉稳。 许是他的注目灼灼，黎诺偏头回视，勾起一抹笑，腾出右手覆上他的手背，指腹按捏两下虎口的软肉，接着处理消息。 叶桉盯着他看了会，埋头专心吃蛋糕。 男人吃完饭，黎诺还未解决完手头的事。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事，他亦不敢多问，呆坐着无聊，和同样无聊放空的叶桉说起话：“您和少将原本打算去哪玩？实在抱歉，耽误您行程。” “玫瑰星。”叶桉淡淡道，“没关系。” 男人挠脸笑了笑，搓搓手，语气没来由的紧张：“是是准备领养瑰晶兽吗？我女朋友也特别想养一只，但要用很多晶石交换，买嘛，价格太昂贵划不来，自己开采又没经验还费时间，不过少将肯定不嫌贵哈哈。” 叶桉瞟了眼黎诺，“嗯。” “……”男人咽了咽口水，瞅着他神情冷淡的脸，心道，原来少将喜欢高冷美人这款啊。 自黎诺代表军方出面宣讲几次，在星网人气水涨船高，随着年纪上来，关于少将另一半的猜想话题热度不小，光性向就争论不休。 整个星际，异性同性和多元性向的比例大致在5：4：1，军方同性伴侣更是司空见惯。少将这么多年从未和男的女的传过花边新闻，亦没见和谁来往密切，八卦也八卦不出来。 没具体对象，那性向总能说吧，偏少将给的回复模棱两可——看人，感觉对了，男女都行。 最后还是和男的看对眼了，不知道星网支持异性恋的网友会是什么反应。男人啜了口水，我和衿衿应该是第一批知道的网友吧。 “你叫什么？” 男人回过神，听到少将问话，立即挺直脊背：“言恺，我女朋友有消息了吗？” 黎诺：“你女朋友所在地方是尘曼星边缘地带，那里经常发生地陷，早就被政府划为禁地，尘曼星反动势力占据了那块地区，当地政府只能协助搜索，你女朋友不是第一例，具体情况得问联合政府。” 他停顿片刻，盯着言恺的眼睛：“案件没有上报联盟，我必须遵循属地原则，不能跨级插手，我可以陪你去，但详细的事得靠你自己说。” 言恺连连道好，“有您在我就安心了，不然我一个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怪无助的。” “没事，这届新上任的联合政府人类管辖部门委员长我认识，他人很负责。” “那太好了。”言恺脸上一扫颓唐，肉眼可见地呈现喜色。 黎诺没再多说，扫了眼桌面，那块四寸水果蛋糕一点不剩。他凑到叶桉面前，小声问：“继续走走吗？” 叶桉瞧着言恺衣衫不整，恐怕几天没合眼，落下他再去闲逛不太好，“回去吧。” “好。”黎诺边牵起叶桉，边对言恺说：“我给你开间房间吧，今晚安心睡一觉。” “实在太谢谢您了少将。”言恺连忙跟上他们，“我可以自己开。” 他想着已经打扰少将休假，再花对方的钱怎么行。但等他跟随两人进入一家大门华丽的高档酒店，这个想法嚼巴烂吞到肚子里了。 幸好少将没在意他的话，爽快开了间房，领他上楼。 言恺舒了口气，拍拍嘴巴，我怎么会觉得少将会住平价酒店。 送到房门口，黎诺示意走廊前面说：“我们在第三间，有事可以来找我。” “好的，”言恺顺着他的手指认了认房间，问：“明天几点去啊？我怕打扰到您。” 黎诺：“我来叫你吧。” “好的好的，我在房里等您。” “早点休息。”说完，黎诺转身朝房间走去，几步后响起关门声，牵着的人蓦地停住。 他退到叶桉身边，见他直直盯着自家房门，看似淡漠的表情下透着迟疑和抵触，“担心虫茧没破吗？” 叶桉目光缓缓移到黎诺面上，“嗯。” 黎诺带着一点玩笑的口吻道：“那我去打探一下，要是还没破我们就走，继续在外面躲会，要是破了，我再来接你。” 说着手松开就要走过去，叶桉忙不迭拉住他的手，经黎诺这么一说，心里负担反而轻了，他提步向前：“算了。” 黎诺轻笑：“勇敢的小叶～” “……”叶桉古怪地睨他，“你家里有小孩吗？”但似乎比起哄小孩更像揶揄。 “有是有，不过我和小孩接触不多。” “是吗，你看起来很擅长哄小孩。” “怎么会，我没有哄过小孩，也没哄过别人。” 房门打开，两人正欲进去，身后传来平直的机械音：“你们回来了，虫崽破茧啦！” 叶桉身形僵了一秒，黎诺抓紧他的手，掌心的温度令他稍稍安定。 “感谢您，虫崽非常健康，您要看看吗？”八个虫族前后挤在玄关，为首的话事虫和年轻虫肩上攀着三只浅黄色的虫崽，复眼汇聚的黑色占据大半个眼眶，围了一圈细细的红边，直勾勾地盯着他，伸出两根渴望的短足。 第54章 叶桉侧着身，抓上黎诺的手腕，瞟了他们一眼，冷淡道：“不用，没我什么事了。” 年轻虫急切地说：“他们非常想碰一碰您。”三个幼崽展开稚嫩的透明翅膀，向两人飞来。 “不。”叶桉往黎诺身后躲了躲，但虫崽目标明确，越过黎诺，一只抱住他的胳膊，两只攀在他的胸口，用柔软又温暖的脑袋蹭他的脖颈，表达着依恋，细弱的声音像琴弦颤动的余响。 年轻虫踱步到他身边，每个字音透着诚挚：“他们很喜欢您。” 叶桉一动不敢动，甚至不敢向下看一眼，他凝视着黎诺的绿瞳，企图在里面获取某种力量，能够摆脱脖颈附着如嫩芽般的触觉，和耳边不断萦绕新生的吟唱，它们令他浑身皮肤泛起鸡皮疙瘩，头皮发麻，不可承受的无措达到了极点。 被喜欢和依赖的触碰，丢失在少年时代的感受，久远到陌生、遗忘，久远到再次接收，第一反应是回避。 他死死抓着黎诺，表情不明显，只是低声喃喃：“黎诺……” 黎诺心头巨震，几乎一瞬间想把他抱进怀里，想把所有害他无措难受的外因碾碎。 他心里升腾起一股带着尖锐刺痛的保护欲，强烈的，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出现过，亦非同情——他见识过比叶桉更悲惨更弱小的人，对那些人施与保护是身份的责任和人性里的怜悯。 他并未觉得叶桉可怜，那这股保护欲源于什么，他似乎摸到一点，但眼下没时间深究。 “我在。”黎诺摸了摸叶桉的脸，依次剥下挂在他身上留恋不舍的虫崽，全部塞给年轻虫。 他望向对面虫族，过分冷静的言辞不失风度：“别让虫崽对叶桉产生依赖，你们尚且抗拒不了他的气场，何况刚出生的崽子。现在茧已经孵化，叶桉的帮忙到此为止，我们的行程要继续了，之后的事靠你们自己，祝顺利。” 话事虫愣了下，连忙说：“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您看一看崽子，非常感谢您愿意帮忙，同时非常抱歉耽误你们时间，请允许我们补偿。” 黎诺：“不用，你别把叶桉广而告之，给他招麻烦就行了。” “您放心，我一定不会乱说，再次感谢。” 叶桉能感觉到年轻虫困惑委屈的目光滞在身上，却没有向虫族飘去一丝眼神。他躲着黎诺身后，默默听他和虫族周旋，然后揽着自己进屋，门合上，玄关亮起昏黄壁灯。 叶桉还想继续往里走，黎诺拉他进怀里，做了刚才在外面很想做的事。 叶桉怔了几秒，抬手环上他的腰，收紧。 紧贴的胸腔，心跳撞击着心跳。 静静相拥许久，黎诺松开叶桉，摩挲他的脸，轻声：“好点了吗？” 叶桉喉咙滞涩，贴着他的掌心点了点头，语无伦次道：“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可能不太正常，很不习惯，有点排斥，那种……” 他放弃了，描述不清，他意识到自己大概有点病态。独自生活的十年，没有和外界过多交流，这种病态隐藏得很好，他以为自己正常，只是单纯觉得生活无聊，应该去死。 他对自我生命的厌弃，投射到对新生命的抵触，又因为曾经惨烈的失去，对别人的期待和喜爱忍不住逃避。 叶桉耷拉着头，内心涌起深深的疲倦，我果然还是应该去死的。 “我知道。”黎诺捧起他的脸，“没什么大不了，慢慢习惯就好了，我们朝夕相处大半年，你才开始依赖我，认识一天不到的崽子，你要是亲近他们，就该我伤心了。” “我们有个特殊的军种，叫驻远军，是驻扎在具有研究价值的远次级星的部队，那上面通常没什么生物，又是荒芜的边缘星球，除了海盗商贩偷挖能源倒卖会造访，基本不会有人涉足，长时间的空虚导致每次换回来的军人，大多需要接受心理治疗，这很正常。” 黎诺嗓音温柔仿佛滴出水：“不习惯很正常，排斥也很正常，你只是之前和别人相处少，慢慢多接触就好了，没关系的。” 不是。叶桉心底有个声音在否认他的话，可他的目光和语气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一寸一寸把那个声音按回去。 叶桉揪紧黎诺的衣角，呢喃：“少将。” “嗯，我在。” “黎诺……” 黎诺再次抱住他，嘴唇贴着他的耳廓：“我在。” 到最后，叶桉没再去想正不正常，黎诺整晚无时无刻陪着他，也没有空暇去想。 待第二天有空想，又有新的事挤占思绪。 “现在去吗？” 叶桉拎着水晶奖章，斟酌再三，还是放进衣服兜里，绶带穿过口袋拉链打了个结，以防磕碰掉。 然后他就没东西了，其他诸如悬浮相机等小东西收在黎诺的腰包里。 现今旅途行走相当轻便，大部分星球稍微好一点的酒店会提供全新衣物，除非对这方面有追求，不然出门带好光脑足以。 “好了，走吧。” 打开门，年轻虫高大的身影山似的堵在门口，短足缠成麻花。 黎诺挑了挑眉，对叶桉说：“我先去敲门。” 叶桉看着他走开，再望向面前的年轻虫，“有事吗？” 年轻虫伸出光脑：“您要走了吗？” “嗯。” “您讨厌我们吗？” 叶桉微讶，昨天自己的表现传递给他们讨厌的信号吗？ “没有，”他认真回道，“我没有讨厌你们，抱歉，是我的问题，和你们没关系，虫崽很可爱。” 年轻虫兴奋起来：“我会告诉他们您夸奖他们可爱，昨天他们有点焦虑，这下他们肯定会高兴了。” 叶桉：“……抱歉。”竟然这么严重。 年轻虫：“没关系，是我们太唐突了，我，我可以抱下您吗？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您了。” 叶桉暗自叹息，点了点头。 年轻虫小心翼翼地张开长短足环住他，低头用脸侧的羽翼贴上他的头顶。 虫身上有股蛮好闻的草叶香，叶桉尚且能接受，待虫自觉退开，他想了想说：“祝你和虫崽快乐。” 年轻虫发出一串翻译器收录不到的声响，最后转译：“谢谢，也祝您快乐。” 叶桉看向不远处的黎诺和已经出来的言恺，和年轻虫说了句“再见”，便朝他们走去。 待他走进，黎诺牵上他的手，笑说：“你去虫3星，至少能当个一族之长。” 叶桉忸怩道：“我不会去虫3星。” “嗯，最好别去，以防虫3星秩序失控。” “……” 叶桉发现少将温柔起来让人招架不住，调侃起来也让人无力招架。 联合政府人类管辖大厅。 “……就是这样。”言恺向工作人员详细汇报完经过，回头看了眼等在后面的黎诺和叶桉，问：“你们什么时候会去救我女朋友啊？” 工作人员盯着光屏目不斜视：“没那么快，又不是我们的星球，武装部队过去，不得跟尘曼星提前请示啊。” 言恺丧气：“那得多久？她已经失踪好几天了，我怕出事……” “那也没办法啊，”工作人员忍不住抱怨，“少去异族星球不就没事了，人类开拓的星球还不够你们玩啊，出个事麻烦死了。” 言恺噎住，悻悻站起来，走到黎诺身边，小声说：“少将，咋办呀？” 黎诺拍拍他的肩：“他们也需要走流程。” 他越过言恺，问工作人员：“况淅川委员长来了吗？” 工作人员总算从光屏抬起眼，上下打量他：“来了，你有预约吗？” 黎诺微笑：“有，私人预约。” 委员长办公室。 “哟，不是说休假不让人打扰吗？怎么黎诺少将主动上门了？” 人还没见到，一道慵懒的男声先传到三人耳朵里。 “我是来报案的。” 布满数据的虚拟显示光屏背后探出一张五官阴柔的脸，黑发丹凤眼，挑眉审视他们，“报案？你的人还没找到？” 已然坐到会客沙发上的黎诺，指向侧面的言恺：“他女朋友在尘曼星失踪了，遇到我，就陪他过来看看。” 况淅川迈着拖沓的步子走来，一眼瞧上叶桉，吹了个口哨，“这位就是和你一起旅行的朋友？” 他自来熟地坐到叶桉身边，伸出手：“我是况淅川，黎诺的死对头，有没有兴趣留在中转星球深入了解下？” 叶桉：“……” 言恺：“……”这么刺激吗？ 黎诺额角直跳，拍掉况淅川的手，没好气地说：“你正经点吧，有人等着你办案。” “人生大事还不正经啊，”况淅川转向言恺：“我知道这个案子，尘曼星的批复已经下来了，下午我们会过去，你也一起吧，刚好认领下人。” 言恺激动不已：“好好好，谢谢委员长。” 况淅川勾起人畜无害的笑：“麻烦你在外面等候，我和黎诺叙个旧，可能会打一架，以免伤到你。” 第55章 “……好的。” 送走不相干的人，况淅川回头继续，却不想本该在他身边的美人变成了黎诺，“……无耻，趁人之危。” 黎诺白他一眼：“注意你的用词。” 况淅川只好换到叶桉侧面的单体沙发，笑眯眯道：“考虑好了吗？桉桉。” 叶桉：“……”他怎么知道我名字？ 黎诺接收到叶桉的眼神，解释：“你那天被虫族抓走，我找他调监控，虽然最后没用上。” 况淅川耸肩：“怪我咯，我很忙的，哪能那么及时啊。”他撑着下巴，冲叶桉眨了眨左眼：“早知道是你，我肯定亲自去找你。” 叶桉：“……” 黎诺看不下去，再次和叶桉更换位置，瞪况淅川：“你别换了，中转星球艰苦到你这么寂寞难耐？” “是啊。”况淅川往后瘫靠，发起牢骚：“一天到晚眼前一堆奇形怪状的外星人，我都担心我审美变异，急需一个大美人拯救我，我看桉桉就非常好。” 黎诺不假思索：“别想。” 叶桉：“请你叫我名字……” 况淅川支棱起身体，似笑非笑地看着黎诺：“你干嘛呢，我人品你还信不过？叶桉单身，我也单身，都是你好朋友，亲上加亲不好吗？” 黎诺斜觑他：“你管这叫亲上加亲？” “差不多啊，”况淅川意味深长道，“除非你有想法？” 第39章 水晶奖章（七） 您和少将冷战了吗…… 黎诺怔住, 下意识看向叶桉，对方神色淡淡，看起来没有理解况淅川的话, 又好像理解了, 正等待他的回答。 黎诺脑子里出现短暂的空白，眼前这张脸庞无疑符合自己的审美，他深知叶桉萎靡而善良的灵魂底色和出众的天赋, 被吸引, 有想法是人之常情吧。 但，会不会趁人之危？ 这么多年身边来往形形色色的男女, 收到过不少爱慕，是没空闲, 也是没兴趣，黎诺几乎屏蔽了情爱之事, 哪怕见证过感人至深的爱情，真到自己身上, 依然雾里看花。 什么样的感觉是爱, 什么样的爱应该表白？ 他不能仅凭朦胧的感觉, 利用叶桉对自己的依赖, 轻率地开启两个人的未来，叶桉那脆弱的意志禁不起一丝动摇。 光是特殊, 重要, 还不够吧…… “你至少得先问问叶桉的意愿？”黎诺一错不错地凝视叶桉的灰瞳，伴随每一个字的吐出, 整个人莫名紧张起来。 他产生了强烈的矛盾，既不想听到叶桉说愿意，又觉得应该尊重叶桉的决定, 有个爱人，或许能修补他摇摇欲坠的灵魂。 叶桉抿了抿唇，在况淅川问出那句话时骤然提起的心缓缓落地，随即无端泛起点点失落。 他不希望黎诺说是，他知道自己无法回应他的喜欢，他不想两人就此隔阂，分道扬镳。 但那点失落又是怎么回事？ 得知兰登接近自己是见色起意，叶桉没什么感觉，好像对方说的是旁人。一个求生欲望薄弱的人，自然不会在意诸如情爱更高精神需求的事。 只是太依赖少将了吧…… 不应该的。 叶桉别开脸，躲避黎诺的注视。他瞥向托着腮，对他们饶有兴趣的况淅川，那模样分明是玩笑，根本不像对他有想法。 他没体验过，也没计较过别人投来求爱信号，至少书籍文字里描绘的爱，是真挚温柔的，应该是……的样子吧。 叶桉垂下眼，四肢百骸仿佛涌进沉甸甸的泥泞，压得人疲惫不堪。他周身流溢出凝如实质的厌弃，不断下沉，像要把人拖垮一般。 黎诺早已对叶桉的情绪体察入微，在他低眸的一刹，心不由颤动起来，担忧，慌乱。 “小叶……”他迫不及待地抓住叶桉，企图辩解什么，未等他措好辞，叶桉第一次挣开他的手，往旁边挪了挪。 叶桉冷淡的目光扫过两人，声线无一丝波澜：“别开玩笑了，讨论正事吧。” 黎诺盯着落空的手，指尖蜷了蜷，脸上划过茫然，罕见地不知所措起来。 啧。况淅川眼珠在两人身上来回移动，旁观者清，那点暗流涌动看得他牙酸。 他有点想拍下黎诺这幅样子，大肆宣扬，看啊，以冷静自持著称，泰山崩于前仍面不改色的黎诺少将，在感情面前，还不如毛头小子呢。 况淅川暗暗嫌弃，咳了咳，拉回逐渐跑偏的场面，“凭心来讲，我没有开玩笑，叶桉，你再考虑考虑，伴侣还是得挑懂情识趣的。” 他话锋紧接一转：“下午你们去尘曼星玩玩么？黎诺？” 前后跳跃到黎诺发不起脾气，他瞪了眼况淅川，这人真是一如既往的贱兮兮，“你有把握吗？” “说实话没有，去人家地盘总要看点脸色，一不小心破坏和平就不好了，我是真烦和外星人打交道，他们好像听不懂好赖话……” 况淅川一口一个外星人，絮絮叨叨吐了一滩刚上任的苦水。 中转星球串联星系的独特地理位置奠定了它的重要性，联合政府便是调和数百光年内星球之间的摩擦。 “前任委员长留下的烂摊子太多，我刚开始还认为是他能力不行，现在看来摆烂也是一种智慧，很多事拖着拖着就好了，尤其不同文明差异导致的矛盾，根本没法解决，除非武力压制，真理只在枪炮之下……” 况淅川说着说着，留意到叶桉认真倾听，顿时乐了。他坐起来，一收吐槽的架势，笑眯眯说：“小叶，八卦是不是很有趣？想听的话，我可以每天不重样地分享。” 叶桉一顿，瞟了眼黎诺，“不用。”见微知著，矛盾，争吵，破裂，和好，异族也好，人类也好，所有事物逃不开循环重复，蛮没意思。 再者不管况淅川是不是真心的，他都不想再和别人建立关系，答应黎诺的一年之约结束，他就该去死了。 黎诺看着他，心头五味杂陈。 “好吧～”况淅川瞅着当局者迷的两个人，拖腔拖调道：“等下一起吃饭～” “嗯。”黎诺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一起吃饭的还有言恺，毕竟是跟着黎诺叶桉来的，落下总归不好。 言恺仔细观察了下少将和委员长的脸色，应该没打架吧，不过少将和他对象怎么感觉怪怪的？真被委员长插足了？ 人与人的气场很玄妙，好的时候，不需要说话，一记眼神都能显露出亲近，坏的时候，哪怕靠得再近，也能传递出同床异梦的疏远。 饭桌上基本是况淅川和黎诺说话，他们没什么架子，言恺亦不是胆小内向的人，时不时能插上一两句。 唯独叶桉，安安静静地埋头进食，吃完了就安安静静地放空，不管他们聊什么话题，一概不关心。 黎诺余光时刻注意着他，那副游离封闭的样子，令他心焦，好像一切都搞砸了，叶桉又退回到原状。 他突然产生一股冲动，不管了，反正有况淅川，人肯定能救回来，他去不去没有太大必要。 可答应了言恺不会坐视不理，无论如何得陪他到女朋友安全回来，承诺在前，他没法真的甩下一走了之。 直到登上军舰，身边始终有外人在，谈心不太方便。同行军官得知黎诺少将在此，激动地凑上来说话，他又被人困住。 “黎诺在军队声望很高。” 叶桉坐在窗边，望着渐渐远离的星球发呆，听到话，转头看见况淅川在对面坐下，视线落在制服群中的黎诺。 况淅川噙着笑，对上叶桉沉静如水的眼眸，“想知道我和黎诺怎么认识的吗？” 叶桉：“不想。” 况淅川笑容僵了一瞬：“你不想知道黎诺过去的事吗？” 叶桉反问：“我为什么要知道他过去的事？” “……”况淅川啧道：“黎诺听见这话怕是要伤心了，不过我还非要说了，我和他是在学校认识的。打了几年仗，黎诺被统帅勒令回学校进修。” “我两刚好一个班，别看他现在什么都懂的样子，那时文化课可是垫底，我就好心提议帮他补补，条件是他帮我过学末的格斗课，”他面上闪过一丝嫌弃，“我至今没搞明白，我又不入伍，为什么要修格斗课，结果这人大义凛然，宁愿挂科也不帮我作弊，哪怕我再三强调格斗课对我毫无用处，也不松口，然后我们就杠上。” 叶桉无语。 况淅川耸耸肩：“当然根本原因是我当时喜欢的学姐对他有好感，不过你放心，他俩无事发生。” 叶桉：“……”我需要放什么心。 况淅川兀自说：“虽然他拒绝帮我作弊，但不消我说，每天尽心尽责教我格斗，最后让我自己通过考核，我们就顺理成章成为朋友。” “黎诺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行事从一而终，决定了就不会轻易放弃。”他忽地嘶声，“我们是情敌关系啊，不应该帮他说话。” “……”叶桉撇开视线，淡淡道：“你误会了，少将只是陪我完成一件事，一年之后我们不会再见面。” 第56章 况淅川挑起眉头，瞥见黎诺正向他们走来，勾唇：“到时候不如来找我，其实我也是个专情的人。” 黎诺脚步一顿，双眼微微眯起，步子迈得更大。他在叶桉身边落座，微笑：“说什么呢？” 况淅川悠悠道：“说你们一年后不会再见面，叶桉来我这。” 黎诺心情猛地下沉，不会再见面？这是叶桉期望的？ “小叶——”他的话终止在叶桉漠然的眼神下。 黎诺张了张口，喉咙一片涩然，这确实是一开始说好的，是他生了私心。 气氛凝滞片刻，一人走来叫况淅川说事，况淅川看了看各自沉默的两人，临走前捞起黎诺：“少将来提点意见。” 黎诺神思不属，就这样被他带走了。 叶桉目送他们走开，停顿小会，继续望着窗外发呆。军舰已经进入太空，眼前是透不进一丝光线的黑压压，他现在已经不会再恶心难受了。 前往尘曼星的路上，黎诺和况淅川多数时间在商讨针对解救人质的方案，叶桉反倒独得清闲，也就用餐的时候，几人会坐到一起。 话也少，都是黎诺和况淅川在说，叶桉经常走神，被叫到名字，应一句就接着放逐思绪。 他和黎诺突然之间失去了话语，偶尔视线交汇，又若无其事地分开。 叶桉花了一分钟思考缘由，是自己的问题吧，他几次感觉到黎诺欲言又止，自己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没来由的，他在某一刻浑身散了劲，由内而外地空了，连敷衍也做不到。 都说由奢入俭难，叶桉想，就算现在和黎诺分开，他也能立刻回到原来的生活，不对，是结束。 就去虫3星吧，把星核还给他们，好让虫崽正常地长大。 “您和少将冷战了吗？” 军舰除了言恺，还有几个亲人失踪的受害者，他原本和那些人在一起，当下军舰即将降落到尘曼星，他跑过来找少将寻求安全感，结果只看到叶桉一个人。 叶桉冷淡道：“没有。” 言恺只当他口是心非，吵架嘛，总是嘴硬，“虽然不知道您和少将因为什么冷战，但就我的经验而言，别拖，有问题一定要尽快解决，其实伴侣间有矛盾很正常，说开就好了，嘴巴长了就是要说话，别管自尊啊不好意思啊——” “你误会了，”叶桉打断他的话，“我和黎诺不是伴侣，只是结伴旅行而已。” 言恺表情僵硬，眼珠斜到一旁，尴尬地呵呵：“少少将……” 叶桉顿住，回头一看，黎诺停在一步之外，定定地看着他。 “那个，我先走了，哈哈。”言恺用力拍了下嘴巴，火速远离。 黎诺神色如常地坐到叶桉对面，说：“军舰快降落了，根据尘曼星发来的情报，是反动派土著人想利用人类女性产下基因编辑的混血后代。” 人类群体女性早已不再自主生产，若是自然怀孕，可前往培育院无伤取出胚胎，做甩手掌柜。可如果和外星异族结合，就只能自己生产。 最开始培育院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收了杂合胚胎，养育出来的结合体似人非人，性情暴戾，毁了整个实验室和同一批其他孩子，至此便明令禁止杂合体。 因此多数人类即使和外星异族相恋，如果对方没有相应的胚胎技术，是不会愿意产生后代。 尘曼星人与人类相近，他们想要人类完整基因库，使二者优异基因结合，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诱拐人类女性。 “我们这次不仅要救出人质，还必须彻底销毁他们的实验数据，刚好当地政府有意铲除反动势力，所以要花点时间，你想去尘曼星逛逛吗？我找个人陪你。” 叶桉回：“不用，我留在军舰。” 沉默一会，黎诺叹了口气：“小叶，我让你失望了吗？” 叶桉微讶，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说，“没有。” 黎诺一把抓过他搁在桌面的手，语气带着明显的烦躁：“那我们怎么了？我感觉你不高兴，因为我回复况淅川的那句话？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是自由的。” 他这两天一直在反思，是不是不应该那样说？叶桉可能误会自己想把他推给况淅川，可能他想从自己口中得到“是”的答案。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作多情，也许呢？ “我承认我对你——” “少将，”叶桉像是快喘不过气，嗓音软绵：“我到现在还没改变死亡的想法，其实我觉得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没有意义的，我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别去玫瑰星吧，到时候留下瑰晶兽，对它不公平，也太残忍了。” 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这个约定。 旅途一旦开始，总有不可控的意外发生，有些偏移了能回到原来的计划，有些只会越偏越远，必须及时止损。 听他说完，黎诺混乱两天的心情逐渐清明，他发现自己想的有点多，越在乎反而越容易陷入迷障。 他从始至终都希望叶桉好好活着，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依赖和爱的目的俱是如此，那还分清什么。 “黎诺，走了。”不远处况淅川喊了一嗓子。 “跟我走，”黎诺不容拒绝地拉起叶桉，带着他一起下军舰，“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叶桉蒙圈，少将有没有听我说话？！ 他被带到一众军官前，作战气氛浓烈，各个面容肃穆，黎诺握他手握得紧，他挣了两下没挣开，索性自暴自弃当起花瓶。 很快来了一群尘曼星政府官员，他们的模样和人类有五分像，远房亲属似的。 两伙人旋即展开激烈的讨论，关于基地数据和反动势力的存亡，尘曼星模棱两可的态度藏着对人类基因库的兴趣。因为芯片的存在，外星人想要获取完整基因数据并不容易，一旦被人类察觉，为种群基因库不受污染和不被大做文章，挑起战争师出有名，不算破坏和平。 “如果你们能不造成大规模伤亡销毁数据，我们自然没意见，我必须提醒你们，那块土地下是活跃的流沙，很容易引发地陷，到时候别说数据，你们的人也会卷进去。”尘曼星官员说。 况淅川皮笑肉不笑：“都反动派了，还要留他们的命？” 官员无奈：“我们得审判啊，人死了，罪名定不下来，他们就是普通民众。” 况淅川：“那请你们提供基地的准确坐标。” 官员扫了眼在场的人：“没用的，我说了那下面是活跃的流沙，坐标随时在变，这也是我们始终没法铲除他们的原因，根本来不及锁定。” 况淅川哂笑：“技术水平不一样嘛。” 官员警惕：“星球地理数据我怎么可能给你，你只能在这里操作。” 况淅川啧了声，歪头跟黎诺小声槽道：“回去就跟联盟提议在中转星球设立工程院。” “没事，我们有工程师。”黎诺握住叶桉双肩，将他推到众人视野里，笑容里掺着几分与有荣焉：“叶工。” 全程神游天外的叶桉：“……？” 第40章 水晶奖章（八） 生死有我陪你 满堂陌生的目光齐聚, 叶桉抿紧唇，向黎诺投去疑问的眼神。 况淅川同样疑惑：“叶桉是工程师？黎明星号的？” 黎诺揽上叶桉另一侧肩膀，莞尔：“是, 小叶, 基地精确定位靠你了。” 叶桉扫了眼在场的尘曼星人和人类军官，这时候说拒绝，似乎不太合适。 况淅川着实惊喜, 眼瞅着尘曼星官员表情出现细微僵硬, 心情顿时舒畅。他冲身边人使了个眼色，一只半拳大小的仿生探测蜘蛛沿着手臂爬到他指尖, “那就麻烦你们借出主机。” 仿生探测蜘蛛轻便，重量不足十克, 爬行在活跃的流沙表面不易塌陷。 官员盯着一声不吭的叶桉，那面无表情的模样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他扯起嘴角, 不冷不热地说：“既然有工程师在，试试倒也无妨。” 尘曼星科技水平一般, 人类培育院基因筛选计划, 创造出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 导致双方差异日益增大。两个种族存在一定的相似度, 尘曼星统治者便有心结合，优中取优, 但人类官方禁止杂合体, 大多民众对混血生产自然排斥。 某种程度反动派的实验，统治者是认可的, 若非他们不能为自己所有，加之明面态度必须抵制基因杂交，今天这场铲除行动未必会全权通融。 况淅川和黎诺深谙个中道理, 这种事并非鲜见。人类禁止杂合体除却维护基因库不受侵染，后代归属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正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非同族其心必异，性状尚且可以通过科技手段改善，一旦杂合体数量众多，他们可能形成一个新的群体，反过来对抗人类，完全没必要的麻烦。 大种族环境下，独善其身才是王道。 况淅川指使部下放出探测蜘蛛，做好入侵基地准备。黎诺和叶桉前往隔壁尘曼星的网络控制中心，十人小队陪同。 身边有外人在，很多话不方便说。黎诺知晓刚才叶桉一定在发呆，没有听他们和尘曼星官员的谈判，便挑重点转述了一遍。 第57章 叶桉嗯了声，坐到超级计算机前，尘曼星的工程师在旁边打下手。黎诺站着侧后方守候，屏幕冷白光线笼罩在叶桉脸上，仿佛蒙了一层霜雪，纯净又触不可及。 他静静望着，心渐渐安宁。 loading的几秒里，叶桉回头看了眼黎诺，对方眉眼弯弯，温柔的绿瞳似乎比以前多了一些柔软的东西。 他垂下眼，咬了咬下唇，刻意不去细想那是什么，好像不知道，旅途就有理由继续进行。 “接上了，好多信号啊，”一旁总工程师惊声道，“不过据我们的经验，这些信号很快就会失效，那块地底无时无刻不在流动，里面存在数个蜂巢状的腔室，没有精准降落到基地，重力肯定会打破表面稳定多年的平衡，腔室承受不住塌陷，到时候整个基地都会下陷。” 等他讲完，叶桉仍保持缄默，仔细观察仿生探测蜘蛛传回来的网状分布图，每个结点独立发生变化，而基地就在网内某一个。 他转向地底流沙的运动轨迹图，线性数据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可言。 接着他又打开定位系统，鉴于尘曼星不允许地理数据外传，只能在他们的系统上操作，还有人时刻紧盯，看似麻烦又有压力。 室内安静良久，所有人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仅屏幕上的光标和轨迹图兀自变化，气氛愈发凝重。 尘曼星总工程师咽了咽口水，视线不断在叶桉和光屏来回移动，迟疑的话音里透着一丝紧张：“您有什么想法？”怎么一直不说话？ 叶桉单独调出一个编辑器，平静道：“稍等，优化下算法。” 总工程师：“……”傲慢的人类！！ 总工程师内心隐隐不服气，挺直了腰杆，抱胸冷睨屏幕，倒要看看他能优化出什么结果。只见光屏在叶桉飞速键动的指尖，划过一条条流水字符，一个从未见过的拓扑结构赫然显现。 他松开手，脊背不自觉弯曲，整个人贴近光屏，眼睛瞪出大片白，毫秒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 撑到眼眶酸痛，他条件反射地眨了下眼，优化部分已经接入系统，网状信号放大了数百倍，基地位置逐渐清晰，凌乱的流沙线性数据抽丝剥茧般脉络分明了。 工程师张开嘴呆愣住，眼看叶桉另起窗口破解防火墙，像是被尖刺蛰了下，他陡然精神了，磕磕绊绊道：“那那个您要不直接并入……”这架势等下不会清除数据，不留给我们吧。 叶桉不语，只全神贯注地键入。 不知过去多久，黎诺轻轻拍他的肩，俯身凑到耳边，低声说：“小叶，休息会。” 叶桉手指停住，抬眸看向黎诺，对方的手掌覆上来，温热驱散了双眼长时间面对光屏的滞涩。 眼前一片黑，他凭空抓了抓，手被拢入同样温热的地方。 一会，眼上的手掌挪开，叶桉眨巴几下，视野恢复清明，他和黎诺四目对视。 “两位，要不先吃个饭再含情脉脉？” 两人同时转头，迎上况淅川揶揄的嘴脸，无语，明明刚来瞎说什么呢。 桌上，况淅川最先结束用餐，他撑着头，悠然开口：“原来小叶这么厉害，怎么办，我更想留下你了。” 叶桉瞟他一眼，闷头往嘴里塞饭菜。 “正好我准备向联盟提议在中转星球设立工程院，叶工，哪有叶总工好听，”况淅川斜了一眼黎诺，继续说：“黎明星号多无聊啊，天天看一张脸，哪像在这，一年不重样，还可以经常去周边星球玩玩，这不比黎明星号舒服？” 黎诺搁下餐具，舔了下后槽牙，淡定地擎起杯子喝水。 “好。”叶桉擦完嘴，看着况淅川说，“约定到期，我来找你。” “咳——”黎诺呛了口水，一把抓住叶桉的手，不可置信道：“小叶，你认真的吗？” 叶桉：“嗯。” 黎诺手上加大了力道，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玩笑的成分，可惜并没有。 黎诺心生茫然，自以为的了解荡然无存，为什么？叶桉在回避我？ 况淅川在两人之间瞄来瞄去，笑说：“好啊，我等你～” 叶桉摘下黎诺的手，淡淡道：“还需要三个小时。”说完便坐回超级计算机前。 黎诺盯着自己空落的手，头一回遇到如此没有头绪的事。过去遇到任何事，他总能最快找出解决方案，凡事有解，当下却是一团乱麻。 “诶，”况淅川挪过来搭上他的肩，语气欠欠：“有什么需要叮嘱的吗？比如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们认识这么久，你应该知道吧？” 黎诺甩开他的手，神色不善地瞪他。况淅川不怕死地重新搭上去，好笑：“怪我啊？但是很显然，问题不在我这，我好心帮你挑破，你应该感谢我才对，不要掩耳盗铃。” 黎诺默不作声，望向那道沉浸字符海的背影。叶桉认真做一件事，很容易进入心流状态，自我又忘我，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在维克托斯那段时间，他们同处一室，各自做着各自的事，黎诺从公务中抽身暂歇，时常会被专心改造机甲的叶桉吸引，他在自己身边，又似很遥远，远到隔着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在自己的世界，凝望另一个世界，好奇的部分逐渐减少，憧憬的部分逐渐增加，那边会是什么样，怎样才能抵达。 怎样才能抵达？ 他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我觉得你应该强势些，”况淅川琢磨会，觉得有必要给这个毫无经验的家伙出点主意，“等你温水煮青蛙，人已经跑了。” “对小叶不行。” “为啥？” 黎诺轻叹，因为不忍心，因为舍不得。 他多看了叶桉几眼，提溜起况淅川：“先做正事吧。” “这不是正事？” “你的正事。” 按下最后一个字符，叶桉呼出口气，静默了会，下意识朝侧后方望去，那里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黎诺少将在隔壁。”总工程师好心提醒。 叶桉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转向总工程师，“感谢告知。” 总工程师微微一笑，和他面对面坐好，“他们已经出动人马，估计费不了多少时间，反动派也就仗着地理优势嚣张，军事实力还不如我们呢，剩下这段时间，能否请您讲讲优化方案？” 叶桉默然，调出拓扑图，简单讲了两句，让出位置由他自己思量。 总工程师傻眼，张口想说，话在嘴边，触及他冷淡的神情又咽了回去，悻悻思考起他优化的算法。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耳旁寂静过头，以至于言恺冲进来说“人救到了”，叶桉一时没反应过来。 言恺走近，嗓音难掩激动：“叶桉，你去看看不？少将他们都在外头。” 叶桉踟蹰小会，起身按下光屏的暂停，正巧对上总工程师心虚的眼神，对方的手缩了回去。他没在意，将调试的和传输到一半的数据永久删除，日志和自动备份全部清空。 “走吧。”做完，叶桉跟着言恺走出控制中心。 言恺脚步急匆匆，很快把叶桉甩在身后，挤进士官前头，“我女朋友出来了？” 黎诺听见他的声音，一回头，叶桉果然慢慢悠悠地走过来。他不禁好笑，就这么注视他，视线交汇，叶桉步伐明显加快了。 人到身边，黎诺笑说：“多亏了叶工。” 叶桉不自在地撇开脸，眺向前方一望无际的银白沙地，底下似有生物在翻腾，整个地面不断地蠕动，凹出大小不一的漩涡，与脚下紧实土地形成鲜明的对比。 空中数架战机盘旋，远处极速驶来两架运输机。 “别往前走！”军官呵斥一位急不可待的受害者家属，言恺身形一哆嗦，刚沾地的脚吓得打滑，重力失衡往前奔了两步。 靠近流沙的土地本就松软，他这一踏，地面直接软绵绵下陷，卷入流沙形成新的漩涡。他好不容易站稳，紧接被涡流吸进去，“啊啊，救救我——” 叶桉眼疾手快拽住他，连绵流沙的强大向心力却将自己反拖过去。眼看要一起陷入漩涡，他咬咬牙，竭力甩回言恺，身体因反作用力摔进流沙。 “叶桉！”黎诺惊慌，立即扑过去，机械尾先一步钻进银沙，几个眨眼的功夫，两人彻底消失于漩涡。 “靠！”况淅川气得重重扇了下言恺的后脑勺，“你搞什么，不要命了，瞎跑什么！” “对对不起，”言恺万分懊恼，满目焦急地盯着沙面，“我太激动了，没想到会这样，少将和叶桉怎么办？委员长，你快救救他们！” 况淅川脸色铁青，转头询问尘曼星官员：“流沙出口在哪？怎么样才能找到他们？” 官员无奈叹道：“我从来没听过有人陷进去能活着出来，里面腔室一直在运动，基本不是被活活压死就是窒息而亡，运气好尸体会随着流沙运动排出来。” 言恺一听这话，整个人慌得痛哭起来，况淅川听得烦躁，斥道：“闭嘴，”他瞅了眼落地的运输机，甩下一句“接你女朋友去”，大步流星往回走，准备联系黎明星号找人，就算撅了这块沙地，刨地三尺也得救出人！ 第58章 沉入流沙的两人，经历一番四面八方作用力的挤压，掉进一个硅质洞穴，银色硅石散发出微茫的幽光，照得一览无遗的腔室阴森森。 黎诺被自家尾巴拨醒，缓缓坐起来，甩了甩浑身沙砾，定睛在一旁昏迷的叶桉，他连忙起身，却不想腔室低矮，头撞了个正着。 他顾不上头疼，弯腰来到叶桉身边，把人抱进怀里，抹开他脸上的沙砾，急声呼唤：“叶桉，叶桉，醒醒。” 叶桉眉心拧紧，睫毛颤了颤，模糊的面容映入眼缝，“少将……” “是我，”黎诺松了口气，扶他坐起来，双手捧着他的脸，担忧道：“受伤了吗？有没有哪里疼？” 叶桉慢半拍：“没有，”他环顾一圈所处的环境，视线定格在黎诺脸上，有气无力道：“你为什么要扑过来？” “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在我眼前消失而毫无作为吗？”黎诺指腹细细摩挲他的脸颊，“不可能的，我有太多理由扑过去，你想听，我可以一一列举。” 叶桉嘴角耷拉，避开了他的眼，闷声说：“我不想听。” 黎诺笑了下，结结实实拥他入怀，“现在也不适合说这些，我们先想办法离开。” 叶桉闭了闭眼，语速慢吞吞，每一个字吐露得极其艰难：“出不去的，流沙内部活动密集，光靠光脑肯定定位不到出口，就算侥幸摸清方向，我们也会窒息在半路。” 绝望的是，他不久前才了解流沙的运动轨迹，清晰知道其中的复杂。 “你不应该扑过来。”他语气一下子低沉，流露出令人心碎的难过。 黎诺重新捧住叶桉的脸，他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如此深刻的情绪。讲述悲惨往事仍安之若素的人，仅仅因为自己跟下来，可能会死在这，而无比难过。 黎诺心仿佛被人狠狠掐了把，又痛又涩。他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叶桉的眉心，“或许我们的位置很浅，只有几米十几米，不试试怎么知道？哪怕最后真的跟你死在这，我也不后悔。” 硅石幽幽的微光里，他的五官不甚明晰，唯独一双眼，亮晶晶，燃烧着笃定的火苗，叶桉紧紧握住他的手，巨大的悲伤倾轧而来，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诺再次抱住他，脸贴着脸，胸口贴着胸口，“什么都别想，生死有我陪你。” 第41章 水晶奖章（九） 吻 “这壁质很脆, 应该是沙砾摩擦产生的热能催发了化学反应，长期以往气体挤压形成的腔室，砸开说不定会涌进一堆流沙。” 叶桉不置是否, 盘腿坐在地上, 静静看着黎诺在粗糙的腔壁摸索，寻找出去的方法。 洞穴高度估摸一米多些，他只能佝偻着跪地膝行, 整个人显得分外局促狼狈。 机械尾同样四处敲敲, 它设有极其灵敏的声音检测装置，隔着墙壁能听出流沙活动的细微摩擦, 从而判断大致方位。 腔室狭小空旷，不到二十平方米, 膝行的擦地声仿若指甲在砂纸快速刮磨，再经过扩音器放大, 响答影随，不断地震颤听觉神经。 叶桉忍不住捂住耳朵, 头埋进双膝间。脑子里仿佛有个锯子来回磋磨, 被磨掉的血肉碎屑融成酸液腐蚀意志, 理智, 心力，他的身体变得空荡荡, 灌进没有来路的风, 骨头发冷打战，恨不得冻死在这一刻。 他应该去和黎诺一起寻找出路, 自己活不活无所谓，至少不能让他死在这里，不能牵连他。 腔室氧气浓度不足, 叶桉昏昏沉沉，手提不起，全然没有一点动力。他眼前好像出现幻觉，一会是腥臭的红色浆液，一会是静止的白色墙壁，一会是死寂的无边黑暗，光怪陆离，分不清身在何处。 “小叶，你还好吗？” 他听见黎诺的声音，持续地回响，机械尾点了点他的手背，从底下钻进来，蹭他的鼻尖。 “少将，”叶桉抬起头和机械尾对视，没有和往常一样摸它逗它玩，机械尾的银白身躯几乎与硅石融为一体，他视线偏移到地上的蛇影，嗓音像卡碟的录音机，字句磕绊：“我答应一年之约，是抱着能死在路上的心思，” “离开地下城的前一晚，我一个人待在收拾空的房子，那天正值排水期，声音前所有未的大，我被透进来的光线刺眼，刚好数到第42379滴水珠，” “三年后我再回地下城，那栋房子已经住进新人，无处可去，我在门口的石块坐了一夜，那天的水珠只有17349，” 叶桉下巴枕在膝盖，停顿一会，继续说：“你说要陪我找到活下去的答案，可答案具有时效性，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书上说地球时期人的寿命只有百八十岁，再无聊挣扎挣扎就过去了，现在我觉得很累，一眼望不到头，很绝望。” “那两个夜晚是过去和未来的缩影，我，我不想再重复了，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你做得很好，是我的问题，我……” 叶桉深深叹了口气，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怎么向黎诺证明，他不想活和任何事物无关，凡人一命如沧海一粟，意义，答案，找到又如何？ 也许和少年时代的悲剧有关，创伤沉淀为灵魂的一部分，也许和十年的孤独有关，耗尽了有限的生命力，无论哪一个都剥离不开，全然造就现在的他，对一切由衷地心累，厌烦。 “我想休息。”永远地。 “嘭——” 叶桉心一哆嗦，望向巨响源头，黎诺破开了一个大洞，涌进一抔银沙堆砌成斜坡。 “走，我们爬上去看看。”黎诺弯腰走过来拉他胳膊。 叶桉坐着没动，泄气道：“你听我说话了吗？” “听了。” “……”叶桉抿直唇线，紧盯着他。 黎诺笑了下，摸摸他绷着几分小委屈的脸，“但我不听，你不想动，我扛你走。”说着就要上手夹他的腰。 叶桉按住黎诺的手，无奈，秀才遇上兵的无奈。僵持小会，他无力叹息一声，慢慢爬起来，头险些撞到壁顶，幸得柔软的手掌垫在上方。 叶桉瞄了眼头顶的手，小声咕哝：“谢谢。” “不客气。”黎诺揽着他的背移动到洞口，“可能是另一个腔室，我在前路开路，你跟上我。” 他按了按银沙，确认是底下坚实便小心翼翼匍匐上去，甬道没有可攀附的缺口，胜在表面粗粝摩擦力大，可一点一点蠕动向前。 机械尾在叶桉腰上缠绕两圈，末端从洞口游到他眼前，撇了撇头，示意他赶紧跟上。 “叶桉。” 爬过一个躯干的黎诺回头喊了一句，叶桉这才照他的样爬上去。 甬道逼仄，稍微快一些，四周就开始松动掉砂砾，类似猛兽酣睡的喘息从流沙里传出来，时刻提醒他们整个地底在运动。 时间过去许久，这条通道好似没有尽头，摆动的幅度越发显著，指向不明，隐隐有向地心下坠的趋势。 “少将，”叶桉已然体力不支，四肢无力地摊平，望着前头的黎诺，弱弱说：“你松开我吧，这样你能爬过得更快一些。” 他拍拍机械尾，拱起腰腾出位置，“松开。” 机械尾摇头，游到他脸上磨蹭，给他加油打气。 过度疲惫加缺氧，叶桉不禁生出些脾气，他躲开机械尾，言辞尖锐：“够了黎诺，就算你一个人出去，也没人会说你什么，更不会损伤你少将的名声，大可不必费这个劲。” 黎诺停下来却没回头：“你觉得我不放弃是为了名声？” 叶桉冷冷地反问：“不是吗？” “用言不由衷的话刺激我没用，我做事不为别人的认可，”黎诺接着往前爬，明显虚弱的声线坚定地回荡在甬道：“省点力气吧，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生。” 叶桉脸埋进胳膊里，半响，梗着嗓子嗫嗫：“对不起。” “没关系。” 两人再无话。 叶桉一动不动地趴伏，身心疲惫，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爬了，死在这里正好了却从始至终的心愿，至于黎诺……对不起。 可渐渐地，他感觉自己在前进，有个牵引力一直拖着他这个累赘。 莫名的疼痛忽然从身体各个部位袭来，叶桉死死咬住下唇，汹涌的铁锈味充斥口腔。 “黎诺……”他缓缓伸出手握住黎诺的脚踝，求你放弃我吧。 黎诺低头，只看到落满银沙的黑发和那只白得透明的手指，他在这个动作里感受到叶桉的痛苦。 可是我怎么可能弃你不顾。 “小叶，再坚持一会。”他弓身去捞叶桉，配合机械尾，竭力把他拉上来抱在胸口，“就算为了我，再试试好吗？” 未等叶桉给出反应，一股排山倒海的推力压过来，黎诺立马抱紧叶桉，机械尾在两人身上环绕一圈牢牢捆住。 活跃的流沙翻江倒海，他们如同面团被无情地推挤抛滚。命悬一线之际，机械尾在沙里游来游去，触到硬质硅石，迅速将他们卷入一个更大的腔室，躲过这阵剧烈运动。 第59章 腔室内覆盖大小不一的突起，两人从上面碾过，皆倒吸一口凉气。 黎诺缓过身上的疼痛，松开叶桉：“还好吗？” 叶桉艰难爬起来，扫了眼周遭，欲言又止，终转化为叹息，抿紧唇缄默不语。 黎诺扫视他浑身上下，不像有伤的样子便没再说话，起身查看腔室的情况，高度足够他正常站立，四面竖起形状不一的硅石，实在影响行走和敲壁听声。 转了一圈无从下手，他撑着墙壁坐下，尝试借助光脑联系外界。 光屏点开，弹出不少连接失败的通讯，有况淅川，简意，戴维斯。黎诺拨通简意的频道，断续的滴滴响了半天，那头总算出声：“舰长？你还活着？” “……还活着，”黎诺一言难尽，“你能确定我的位置吗？离地面多远？” “很远——” 蓦地没声了。 黎诺捂住脸，顿感头疼。经过刚才一折腾，他体力即将告罄，最重要的是氧气不充足，他们真的会如叶桉所言窒息在半路。 情形不妙，偏偏叶桉不配合，在这生死关头，他求死之心大爆发，劝也劝不动。 要说没脾气是不可能的，但急没用，发脾气也没用，更何况脾气永远不能随便撒向重要的人。 偌大的腔室静得只剩流沙碰撞硅石壁的微弱震动，气氛凝滞，两个人背对背各坐一边，机械尾摸不着头脑，一会游到叶桉面前，见他兀自发呆不搭理人，一会回到主人身边，看他双手抵着额头沉思。 它蛇立在中间，左看看右望望，最后软塌塌地躺在地上哀声叹气。 一段时间过去，光脑响起通讯，黎诺赶忙接起，简意在那头说：“信号太差了，我长话短说，尘曼星不愿意提供地理数据，等我赶过去你们肯定捣成碎片了，况淅川和戴维斯一致建议请联盟施压，舰长你怎么看？” 黎诺看了眼叶桉，说：“这事惊动联盟实在有点小题大做，你定位不到我的芯片吗？” “可是可以，问题是我不知道那块地形的活动情况，没法制定一条最短线路，慢慢来怕你们扛不住。” 黎诺捏了捏眉心，确实，他体能长期训练倒是还能坚持，叶桉肯定不行。 “要不通知你哥？” 有点丢脸啊，旅游旅着把自己旅到死地了。 黎诺心不甘情不愿，但没办法，“行”字还没说完，一只手按掉了通讯。 “光脑给我。”叶桉在他对面坐下，灰瞳无波无澜，仿佛漂着终年不化的冰。 黎诺怔愣几秒，摘下光脑递给他，惊喜道：“小叶，你有办法吗？” 叶桉顿了顿，打开gis编辑器，往里面输入之前看过的流沙活动线性数据，淡淡：“只能大致预测，死马当活马医吧。” “好。”即使最后失败也值得了，也算和叶桉一同出生入死，不是他一厢情愿。 黎诺沉心静气，视线徐徐划过叶桉的脸庞，额头，眼睛，鼻梁到嘴唇，灰扑扑，沾着银沙，像嵌镶细碎的珍珠，增添了一份别样的美。 忽地他眼神一凝，定格在叶桉下唇鲜红的伤口，指甲盖大小，显然流过不少血。 黎诺霎时心疼不已，质疑自己的坚持是否正确，以痛苦赌概率是否值得。 叶桉唇上的伤，在他心脏烫出一块深刻的疤。 无比明确的念头浮出水面——自己怕是再也放不开叶桉了。 “好了。”叶桉把光脑还给黎诺，不经意触到他眼底涌动的炽热。他怔了怔，目光无处安放，垂下眼讷讷道：“试试吧。” “好。”黎诺神色自若，看起他规划的路线，顺着一条运动轨迹，利用腔室之间的拱挤排出去，鉴于非实时数据，能不能成功得依赖运气。 他们没作停留，即刻起身摸索硅石壁外最活跃的地方，找准后，机械尾破开可通人的洞口，外面的银沙呈横向流动，泄进少量的砂砾。 黎诺抱紧叶桉穿过洞口，投身进流沙，机械尾在沙里寻找下一个腔室，卷入其中，再找腔壁最活跃的一处，依次下去，通过了一个接一个的洞。 他们的呼吸逐渐急促，脸上泛起缺氧的红晕，落地再起来四肢变得吃力。 叶桉身体发软，全凭黎诺的手臂支撑，每次跟随银沙流动都像一场酷刑。他开始后悔多此一举，反正都要死，不如死得安稳一点。 至于为什么起意，是黎诺挫败的语气钻进耳朵，他某根神经突然剧烈跳动，难以忍受他失败的样子，少将该游刃有余意气风发，他不愿意他仓促潦草地终结一生。 但过程对自己而言，是彻头彻尾的折磨。 “快了快了，再坚持一下。”黎诺环紧叶桉，按揉他的太阳穴，嘴唇贴着耳朵灌进一声声鼓励，到后面几乎扛着他前进。 穿过数不清的腔室，黎诺也精疲力竭，瘫在地上缓了许久。他支撑起来，重新把叶桉搂进怀里，呼唤他紧闭的眼睛：“小叶别睡，快醒醒，最后再坚持一下，如果还不到，那我们……” 他没说出来，彼此心知肚明。 叶桉喉结滚了滚，脸埋进他的胸口，气若游丝：“对不起。”如果不是他，不会有这场旅途，不会遇到这次困境，从一开始就是他的错。 “我不要对不起，”黎诺捧住他的脸，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不后悔开启一年之约，就算重新来过，我还是会选择这一条路，小叶，最后，最后再试一次好不好？” 叶桉哑然，轻轻点了点头。 “来。”黎诺扶起叶桉，搀着他走到腔壁，仔细听壁后的动静，手掌拂过每一块硅石。 机械尾挨着壁面游动，敲敲点点，一路过去的哒哒，嘟嘟，直到咚咚响起，两人一尾顿时警觉。 他们来到咚咚那块石壁，贴上耳朵倾听，壁后没有丝毫砂砾摩擦的声响，静得出奇，若非敲击声清脆，该怀疑那边是完全实心的墙壁。 “你退开一点。”黎诺把叶桉安置在后面，和机械尾卯足劲撞向石壁，随着嘭然巨声，天光透进来，人不见了。 “黎诺！”叶桉冲到洞口，只见黎诺滚到杂草丛生的腹地，远处是郁郁葱葱的树林。 “叶桉！”黎诺仓皇爬起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边往上走到沙叶泾渭分明的地带，朝叶桉张开手，“快下来，我们成功了！” 叶桉远远看着他恣意的笑脸，胸中翻腾着道不明的情绪，唯一能确定的是劫后余生的欢喜。 天，我竟然会有为活下来而高兴的时候。 他宛如一只新生的飞鸟，扑进黎诺怀里。 他们紧紧相拥，在广袤的浅蓝天空下，在闪闪发亮的银沙前，在富裕舒畅的空气里，在同频的心跳中。 良久，两人分开。 黎诺轻揩叶桉的脸，扬起温柔至极的笑：“谢谢你坚持下来。” 叶桉拧了拧眉，表情舒展，绽开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我……哎，嗯，也谢谢你没放弃我。” 四目凝视，黎诺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他来之不易的笑容。他抚上叶桉的嘴角，喃喃：“应该记录的。” 叶桉不解：“什么？” 黎诺没回答，咽了咽唾液，刚脱离生死边缘的兴奋因子作祟，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叶桉。 叶桉似有所感，下意识后退，却被黎诺按住后颈，嘴唇贴了上来，轻吮。 叶桉僵住，被他深沉的绿瞳吸引，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由外到里地侵染。唇上伤口被柔软的东西舔过，刺麻麻，灵魂颤栗。 舌尖相碰的一刻，两个世界地动山摇。 *** “好了，去玩吧。”黎诺用机械尾的刀刃收拾出两只野鸟，架到火上炙烤。 机械尾抖了抖脑袋，游到独自坐在不远处的叶桉跟前，碰了碰他的手，蛇立着不敢轻举妄动。 叶桉回过神，看它一会，抬手抚摸末端。机械尾明白他心情好了，如往常一样，欢快地缠上去。 “嘶，你可真会享受。” 叶桉一顿，回头望了一眼，况淅川来了。 “找你找得心急如焚，你倒好，烤起鸟来了。”况淅川愤愤捶了下黎诺的肩，向叶桉投去眼神，“叶桉怎么一个人坐那？受伤了吗？” 黎诺瞥见叶桉不为所动，暗自叹气，把野鸟翻了个面，淡定说：“没有，让你带的水带了没？” “喏。”况淅川递给他一瓶水，边坐下边打量他的状态，“真没受伤？尘曼星官员说你们简直天神庇护，第一例活着出来的。” “多亏了叶桉。”黎诺唤来机械尾，水瓶卷进它的长尾里。机械尾相当懂事地送到叶桉手里。 况淅川挑眉，拱他的手臂，“什么情况？大难不死还吵上架了？” “没有。”黎诺用树枝戳了戳野鸟，里面肉应该熟了，他又唤回机械尾，让它把其中一只交给叶桉。 “嘶，这叫没吵架？”一来二去，傻子都能看出不对劲，况淅川眯起眼审视起黎诺。 黎诺扯下一条鸟腿塞进他嘴里，微笑：“别八卦了，你没上报联盟吧？” 第60章 况淅川含着鸟腿含糊道：“差一点，尘曼星人真不是东西，人命在前还管数据，谁稀罕这破星球。” “那就好。”黎诺不在意道，“到底不是同族，站在他们的立场无可厚非。” 况淅川摇摇头：“你还是接触少了，才会对这些外星人持良好态度，我可不行。” “那你申请调回主星。” “刚上任呢，过几年再说。” 闲聊间吃完野鸟，黎诺体力恢复，灭掉火便准备回去。他冲那边喊道：“叶桉，走啦。” 叶桉脊背一瞬挺直，慢腾腾起身，与黎诺视线交汇，慢腾腾朝他们走去，维持落后一步的距离。 军舰停在草地，左右站着两个士兵。眼看越来越近，叶桉心头泛起丝丝迷茫，还要继续旅行吗？ 他目光滞在前面那道挺拔的背影，双手郁闷地揣进口袋，抓了抓，却只抓到空气，嗯？水晶奖章？！ 他一转身，黎诺通过机械尾及时感知到，回头见他往森林里跑，忙不迭追上去，“叶桉！” 追到跟前，见他弯腰捡起那块凤凰花水晶奖章，许是前头整理衣服里的砂砾掉的。黎诺松了口气：“掉了就掉了，回去可以再做一块。” 叶桉瞟他一眼，重新缠好绶带放进兜里，“不一样。”他擦身经过黎诺，“这是你赢回来的。” 第42章 蘼蘼（一） 你们不介意一个房间吧…… 叶桉一直觉得很多东西没有意义, 一场旅行，一顿美食，一件收藏等等, 如同刹那烟花, 短暂绚丽过后连影子也不会留下，生命亦是如此。 重新再用水晶做一块凤凰花，似乎没什么区别, 但他触摸这块水晶奖章, 眼前会浮现在擂台上守擂三个小时的黎诺，望过来的眼神明亮又温柔。 叶桉攥紧兜里的水晶奖章, 指腹细致地摩挲上面的凤凰花纹路，心想, 不一样，没有记忆的凤凰花水晶, 和路边的沙砾没什么区别。 他忽然理解了意义，也相信了意义, 施加在上面与人有关的经历是无可替代的。 “小叶。”黎诺怔了几秒, 连忙追上来, 目不偏移地凝视叶桉的侧脸, 直到把人看得撇开脸，他会心一笑, 抬手揽上叶桉的肩, 胸口紧挨着他的肩膀，以一种亲密无间的距离。 登上军舰, 医疗师给两人粗略检查了一下身体，好在没发现严重的皮肉伤。 况淅川在一旁守着，眼尖注意到叶桉唇上的伤口, 联想刚才两人古怪的气氛，顿时明白了什么，他向黎诺投去促狭的眼神：“叶桉嘴巴怎么受伤了？” “我自己咬的。”叶桉幽幽瞥他一眼。 “哦～”况淅川拉长音调，信也不信的样子，“这样啊～” 顶着况淅川促狭不减的目光，黎诺咳了咳，视线不经意地飘向叶桉，不自觉地舔了下唇，紧接反应过来，对上况淅川看透一切的笑容，他啧了声，故作无事地摸摸鼻子，随后忍不住笑了下。 叶桉未察觉他们两的眉来眼去，医疗师离开后，他就低头摆弄起凤凰花水晶奖章，自顾进入放空的状态。 军舰上人员时刻流动，他反倒独得自在，黎诺和况淅川各有各的事，有时会坐到他身边闲聊。视线难免接触，他总感觉别扭，不动声色地避开。 黎诺倒是相当坦然，好像做坏事的不是他似的。 渐渐地，叶桉也不在意，把它当成劫后余生荷尔蒙上头的一时冲动，就像高兴会拥抱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这样一想，他也坦然了，说不定黎诺就是这样想的。 回到中转星球，况淅川直接带他们到自己的住处。 开门前，他瞅着两人故意说：“我家只有一个客卧，你们不介意一个房间吧。” 叶桉和黎诺对视一眼，无语：“我们可以住酒店。” “那多不好啊，搞得我多吝啬似的。”况淅川推开门，笑说：“那不然你们谁跟我睡？” 黎诺按上他的后脑勺，没好气地说：“别皮了，堂堂委员长，住处没两个房间，说出去谁信。” “我两袖清风。”况淅川嬉皮笑脸道，进了屋，他指向里头：“自便哈，房间隔音效果很好，你们做什么都行，赶紧洗个澡好好休息吧。” 叶桉隐约觉得况淅川的态度变了，一开始还会开自己的玩笑，这会净开他和黎诺的，简直了。 他随便进入一间卧房，洗漱完，犹豫片刻，走出去里外张望，黎诺和况淅川果然在吧台喝酒。 况淅川最先瞥见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笑眯眯：“叶桉，喝酒么？” “他不会喝酒，换个饮料。”黎诺起身去拿果汁，回来却见叶桉已经坐下，握着酒杯喝起来，他愣了愣，无奈搁置果汁，“好吧，醉了更好睡觉。” “醉了好啊，人生难得一醉。”况淅川碰上叶桉的杯子，噙着没正经的笑：“能跟你喝醉就更好了。” 叶桉一顿，盯着杯里微漾的酒红液体，淡淡道：“我一直觉得酒精不是个好东西，它会麻痹人的意志，浑噩，失态。” “嗯哼，”况淅川托着腮，眯着眼语气慵懒，“听起来是个好东西。” 叶桉抬眸看他，眼里闪过疑惑。 况淅川：“太清醒太透彻不是好事，人有时候应该糊涂一点，”他举起酒杯，“理智做不到，它可以帮你。” 相似的论调黎诺也说过，难怪他们两性格迥异还能成为好朋友。叶桉看了眼黎诺，闷头灌了一口酒，头一回想试试糊涂的滋味。 黎诺想了想没阻拦，任由他放开喝，反正他喝醉了也是睡觉。 “诶，他喝醉了不会撒酒疯吧？”眼看叶桉两杯酒下肚，况淅川忽地说。 “不会，”黎诺看着叶桉，神色柔软，“他喝醉了很安静。” “你们两很熟悉啊，什么情况都见过。”况淅川视线移到黎诺脸上，揶揄：“我以为你这辈子会跟工作过呢。” “这是什么误解，”黎诺斜觑他，喝了口酒，顿了顿说：“不过以前确实没想过。” 况淅川撇撇嘴：“常年在宇宙里浪迹，能有心思才怪，好了，这下有人陪你流浪。” 黎诺笑道：“不要说得这么惨好不好，巡航还挺有意思的。” “哈，几个月大半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没看出有意思在哪，”况淅川面露几分嫌弃，“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继续玩？去哪？” “玫瑰星。” “哦～情侣宠物，很有情调～” “啧，你很酸啊，需要给你介绍人吗？” “请讲。” “听说科斯莱刚结束一段恋情，你的机会来了。” “……算了，好马不吃回头草。” “我以为你念念不忘呢。” “乱讲。” “专门给你组织场联谊？” “目的也太明显了。” “那你自个努力，我爱莫能助。” “啧啧，好嘚瑟啊～” 他们在这边瞎侃，叶桉酒量已经到达极限，枕着手背，眯成缝的视野模糊一片，声音模糊，人也模糊。 “醉了？”模糊的声音和黑影靠近，凉凉地盖到脸上，他蹭了蹭，嘟囔：“困～” 然后他感觉自己腾空了，落到软乎乎的床上，冰凉的手掌拂过额头，要离开时，他迅速抓住那只手，“黎诺。” 黎诺俯身：“我在。” “不去玫瑰星。” “为什么？” “我怕。” 黎诺带着叶桉的手一起抚上他的脸，温声问：“怕什么？” 叶桉双眼紧闭，靠着手心喃喃：“我不行的，什么都给不了他。” 黎诺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抵上他的额头，“你活下去对他而言就拥有了一切。” “不是……” “是的。” 叶桉没再说话，微蹙的眉心写着怀疑和迷茫，好像遇到脱离自己认知但必须去做的事，没有学习样本，没有老师传授，全靠自己摸索，还不能出一丝差错，太难了。 黎诺轻轻抚平他眉心的褶皱，“没关系，我陪你慢慢想。” 他吻了吻叶桉的唇：“晚安。” 第43章 蘼蘼（二） 孤男寡男流落他星 光线割破窗帘后的昏暗, 倾斜到床上，叶桉从睡梦中醒来，眨了眨眼, 意识慢慢回笼。他拿起床头的凤凰花水晶掂量, 对准光线举起来凝视，剔透的纹路里流动着金色，盯久了还有一层浅绿色的光晕。 叶桉收起水晶奖章, 摸了摸嘴唇, 唇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没有留下疤痕, 尘曼星的生死一线恍若只是一场错觉。 洗漱完，叶桉来到客厅, 里外一个人也没见着，这个时间有点晚, 况淅川应该去联合政府工作了，黎诺呢, 也去了吗？ “醒啦。” 正踌躇, 餐厅传来声音, 他转身望去, 灌满金色日光的空间，黎诺穿着棕黄外套, 发梢透光如金丝漂浮, 绿瞳仿若波光粼粼的水面，英挺的脸庞漾着笑意, 整个人散发出温暖的气息，驱散了一切不明朗。 第61章 “快过来吃早饭。” 叶桉盯着他看了小会，慢慢走过去, 扫了眼桌上冒着热气的杂粮粥和煎蛋肉片，在黎诺对面坐下。他搅了搅粥，话到嘴边停顿几秒又咽了回去，低头吃起早饭。 “况淅川回政府上班了，等会你是想留在这休息，还是出去逛一逛，中午和他吃顿午饭，我们就去玫瑰星怎么样？” 叶桉动作一顿，迎上黎诺坦荡的目光，迟疑道：“休息吧。” 黎诺笑眯眯：“好。” 他们在况淅川家看了一部电影，简单收拾便准备步行前往联合政府。 出门前，黎诺提醒：“有落东西吗？” 叶桉按了按口袋，“没。” 黎诺打开门，手自然而然地插进叶桉指缝握住，“况淅川说言恺在大厅等我们。” 叶桉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视线落在他们十指交握的手上，又移到黎诺的耳后，半响忸怩地撇到空气中的某处，另一只手在兜里抠着水晶花缝。 中转星球人来人往向来热闹，两人步伐不紧不慢，一会随波逐流，一会逆流前进，始终肩并着肩。 黎诺心情显而易见的好，又抛出悬浮相机，美名其曰留下印记，突发奇想到之前和虫族住过的酒店留念，一路走走停停，捡了几个有意思的路标拍照。 抵达联合政府都快接近下班的时间。 “在这来一张。”政府大门口，黎诺揽过叶桉的脖子，定格下此行最后一张照。 他取下悬浮相机，伸过去和叶桉一起看，一张张图像自动划过，“小叶真是三百六十度好看～” 叶桉脸上闪过一丝羞赧，手肘轻拱他的腹部。 “我是真心的～” “……你也一样。” “少将，叶桉！” 两人同时回头，言恺和他女朋友小跑过来，端详他们全身上下，庆幸道：“还好还好你们没事，不然我真的一辈子都没法安心。” 黎诺收起相机，重新牵回叶桉的手，扫了眼他女朋友，说：“不必记挂，我们两没事，你女朋友状态看起来不错，皆大欢喜。” 叶桉不太习惯这种感谢场面，往黎诺身后退了小半步。 言恺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多亏了您和叶桉，不管是我女朋友，还是我，遇到您真太幸运了！” 他女朋友激动附和：“就是就是，我回去要在星网发二十条动态感谢您和叶桉！” 黎诺噎住，与叶桉对视一眼，连忙道：“别，主要是况淅川委员长的功劳，我在度假，无权介入任何事。” 言恺立马反应过来：“我懂我懂，但我们该怎么感谢您啊？什么都不做，我们良心过不去。”送礼，少将应该看不上吧…… “不用，”黎诺噙起温和的笑，“以后你们出门多注意点就行。” “会的会的。” “我在上面等你们半天。”况淅川的声音插入进来，立即吸引了言恺及其对象的一顿感谢，半天说完，言恺眼力见十足地拉上女朋友离开：“真的非常谢谢你们，嘿嘿，不耽误你们聚餐了，拜拜拜拜。” 人一走，气氛顿时清净。 况淅川瞅向两人，眼底不怀好意一闪而过，他很没眼力见地挤入中间，一手揽一个人的肩膀，“走走，给你们践行，下次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黎诺无语：“你赶紧调回主星吧。” “好好，你们结婚那天，我申请调回去当伴郎。” 黎诺：“。” 叶桉：“……” 一顿饭，叶桉吃得心神恍惚，只顾往嘴里塞饭，对黎诺和况淅川的搭话不怎么上心。不过他平素寡言，黎诺亦未察觉异样，仍不时给他夹夹菜。 临离别，况淅川分别给了两人一个拥抱，“玩得开心，回来带你们崽给我看看。” 黎诺不轻不重地捶他肩膀一拳：“再见，祝你早日找到伴侣。” 况淅川：“借你吉言。”他冲叶桉眨了下左眼：“拜拜，小叶～” 叶桉勾起浅笑：“拜拜。” 告别况淅川，他们慢悠悠登上穿梭艇。 叶桉坐在副驾驶位，黎诺检查完各项指标后启动穿梭艇，窗外的建筑很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白茫茫的天空，再然后是黑沉沉的太空。 中转星球连同上面发生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沉在事情下面的心情与来时好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在哪他又说不清。 “怎么了？”黎诺伸长手摸摸他的脸。 叶桉摇摇头，从尘曼星回来他越发迷茫，隐隐有种控制不了未来走向的预感，是不是该果断一点，违约就违约？ “小叶，”黎诺扯过他的手握住，“你想给瑰晶兽取什么名字？” 叶桉愣了愣：“取名字？” “是啊，”黎诺理所当然地说，“总要称呼它嘛。” 叶桉顿了顿，挑眉道：“你的尾巴叫什么？” “……”黎诺松开手坐正，捂唇咳了咳，瞟他一眼，瓮声瓮气：“诺诺。” 叶桉别开脸，抿紧唇压制上翘的冲动。 “不是我取的……”黎诺无力辩解，“设计芯片的老师图省事就这么命名了，虽然我觉得有故意的成分。。。” “嗯。”叶桉转回来，淡淡道：“挺可爱的。” “……”黎诺无奈地抓了抓他的手，“那瑰晶兽不如叫桉桉？” 叶桉：“……不好。” 黎诺笑道：“那你说叫什么？反正我的建议是叫桉桉。” “请你不要拖我下水。” “我很认真～” “我的建议叫诺三。”叶桉补充，“我也很认真。” “……” 这时屏幕突然跳出射线频次高爆发的红色警报，两人俱是一怔，迅速警觉起来。 穿梭艇已然进入跃迁带，宇宙瞬息万变，即使前一刻预测安全，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敢保证。他们分工明确，一人监测射线情况，一人调控航线，以避免撞上密集的粒子流。 叶桉眉心微蹙，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逐渐成收束成点的射线流，不详预感油然而生，电光石火间他的脸色骤变，“黎诺，变道！” 黎诺即刻执行，然而下一秒屏幕显示前方五十天文单位的粒子源正以超光速向他们靠近，“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巨大的炽白光圈像扔过来的飞盘，砸向他们的穿梭艇，眨眼间将他们吞噬。系统警报频响，舱体不断地摇晃，五光十色的霓虹幻影在眼前飞速旋转，快得令人目眩，五脏六腑仿佛要被离心力甩出去，一会功夫两人就不省人事。 不知过去多久，黎诺最先清醒过来。他经历过不少糟糕的宇宙危险，多少有点适应。 四周一片漆黑，他尝试唤醒智能系统，只听滋滋啦啦几声，舱内亮起微弱的灯光。 “小叶。”黎诺一步奔到副驾驶位，捧起叶桉的脸，着急地呼唤：“叶桉，叶桉。” 叶桉皱了皱眉，忍着晕眩转醒，靠着他的手掌缓了缓，“我们在哪？” “不知道，系统失效了。”黎诺在控制台上到处按压，皆是反应一下就哑火了，“不过我们好像降落了。” 叶桉借助他的手站起来，望向笼罩在微弱光线下的艇舱，窗户外透着黑绿，辨不清是何物，“出去看看？” “走。”黎诺取了两把枪防身，打开舱门，一片硕大的绿叶扑进来，伴随着浓郁的青草泥土气味。 原本圈在叶桉身边的机械尾咻地游到绿叶面前，展开尖刺戳了戳，叶片无所反应，两人这才安心。 黎诺走到门口上上下下打探，下面是黑偏黄的泥土，一只巴掌大的爬虫钻进枯叶里，四面生长着一米多高的草本植物，抬头是层层掩映的绿植。 未等他作出判断，地面传来剧烈的震颤，仿佛什么重物从天而降，他赶忙回到叶桉身边，紧紧拉着他，枪口对准舱门，机械尾展刃而待。 出乎意外，门口迟迟未出现任何东西，倒是上空一阵黑一阵亮，交替十几次，震颤渐渐平息。 “……我知道这是哪了，”黎诺看向叶桉，好笑道：“韦那达克里斯，俗名巨物星，这里含氧量高，所有动植物都是庞然大物，但是没有高等智慧生物。” 叶桉望了眼门外，“还要出去吗？可能会被踩死。” 黎诺重新关上舱门，走回控制台，“穿梭艇出问题了，得找个安全的地方修理。” “嗯。” 两人合力折腾一番，宕机的穿梭艇回光返照，撞开一排排葱郁的草本植物，勉强停到一处石崖，突出的巨石和崖上的草植成了天然庇护。 就在着地的一刹，艇舱彻底熄火，仅凭窗户拓下的天光照明。 两人坐在位置面面相觑，片刻，黎诺笑了下，解开光脑交给叶桉，轻拍他的肩膀：“我去外面确认下位置安不安全，你先检查下问题出在哪。” “好，”叶桉点开光脑的照明灯，周遭亮起一大块圆形光区，他目送黎诺提枪出门，叮嘱：“注意安全。” 第62章 “放心！” 舱门一开一关，叶桉当即检查起穿梭艇哑火的原因。他们都是行动派，第一时间自然是解决眼下的生存困境。 干回维修老本行，叶桉一时还有些不习惯，算算距离索伦星的生活已经过去一年半多了，时间流逝真是无知无觉。 他在控制台调试不通，到后台查看，能源舱果然熔断了，许是被粒子流击中迫降，致艇体受损能源泄露，刚才强行启动，系统直接崩盘了。 叶桉仔细尝试几次，认定了猜测。他坐在地面思索起后果和解决方法，修理事小，最麻烦的是没有能源无法启动系统，既不能起飞，连舱里储备的食物也会面临变质。 倒是有蛋白棒和营养液应急，这个星球或许有可食用的果实，撑到救援来应该不成问题，情况并不糟糕。 “叶桉，快来。”黎诺兴冲冲的嗓音穿过敞开的舱门传来。 叶桉起身来到门口，只见黎诺和机械尾拖着一条狭长的叶片，上面盛放着几种红的绿的黄的，大小不一的果实。 “……你饿了吗？”不是确认位置安全么？ 黎诺朝他招招手，在空地用几块大叶片摆出宽敞的席位，就地坐下，一副搞起野餐的架势。 叶桉盘腿坐在他身边，扫视四周，石崖这一层光裸，几乎没有爬虫造访，上下草本植物不多，片片一两米长高，堪堪掩盖住穿梭艇，免受巨兽的注意。远处是深不可测的密林，依稀可见几头巨兽的身影穿梭其中。 该说不说，他们的位置挺安全。 思量间嘴里被人塞了一块果肉，叶桉咀嚼着转向黎诺，下意识回：“很甜。” 黎诺又切下一块果肉喂给他，笑说：“下面斜坡有不少树结果了，我摘了几个灵长类动物采摘过的来尝尝，应该没毒。” “嗯。”叶桉瞧他怡然自得的样子，全然没有流落他星的慌张急迫，好像他们原本的计划就是这，落地就可以开启度假生活似的，不知道听完穿梭艇情况还能不能有这般心境。 他简要说明了下，观察他的脸色，嗯，一成不变，真是不得不佩服了。 “先不求救，”匕首在黎诺手中灵巧翻折，片刻削了个红果子给叶桉，他继续捣鼓下一个，语速不疾不徐：“这个星球应该能找到能源，获取食物也不难，甩到这也是命运使然，反正旅行嘛，既来之则安之，待上一段时间吧。” 他往叶桉嘴里塞了个果仁，笑眯眯道：“很多人讨厌巡航，我还蛮喜欢的，能去到不同的星球，你之前说现在人的生命太过漫长，我却嫌短，我希望在有生之年探索出更多的未知星球。” 他的眼睛很亮，充斥着理想主义的光芒，“以后我们一起去更多不同的星球好不好？” 叶桉咽下嘴里的果肉，张了张口，却没能答出话，他虚无的生命在黎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拖着这样的自己，他会快乐吗？ 黎诺没得到回答也不恼，接着削最后一种黄果，片下果肉依旧先喂给他。 叶桉顺从地吃进去，果肉滚到舌尖，他眉头倏然拧起来。 “很酸？那吐掉吧。”黎诺手掌伸到他嘴下，接住他吐出来果肉扔掉。 “竟然还有酸的，”他似信非信地吃进一块果肉，表情霎时凝固，忙不迭转头吐掉，五官皱了皱，残留被酸过头的狼狈。 黎诺着急忙慌地拿起之前的甜果子，麻利地切出两个大块，塞进自己和叶桉嘴里。 两人顶着鼓囊囊的腮帮子对视，陡然升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腮帮子一同鼓动，慢慢地咀嚼，频率在对方的注视下慢慢同步，随后都忍不住笑了。 黎诺抬手戳了戳叶桉的脸侧，抹去他唇角溢出的汁液，笑说：“下次我先试个毒。”手欲收回来时，叶桉蓦地按住手背，脸往掌心沉，像是要用它留住这一刻涌现的冲动：“好。” 第44章 蘼蘼（三） 你摸那我控制不了 黎诺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叶桉应的是一起去看更多不同的星球，他主动抓住自己的手，用无声无响又说尽一切的眼神看着自己。 黎诺托着这张漂亮的脸, 轻柔地抚摸指腹下的细腻皮肤。远处兽鸣隐约, 风荡起青叶婆娑，空气中漫过丝丝香腻的味道，沁入心脾, 打心底也感觉到了甜。 他缓缓靠近, 叶桉亦没躲，视线一点点缩短, 一灰一绿的瞳孔颜色变深变浓，好像有什么东西溢出来了。 “啪——”一条枯黄的茎叶自顶砸落, 横在他们腿边，惊碎了此间的气氛, 两人一同盯上这个不速之客。 一旁东摸西瞧，好奇宝宝似的机械尾闻声竖起脑袋, 未发觉危险, 又继续在高大的草丛里探险。 冲动散了, 叶桉悻悻松开手, 偏头打量起穿梭艇，从上到下, 一个部件也没落下, 似乎想仅凭外观获悉里头的结构。 手就这么悬滞，黎诺双眼微眯, 握上叶桉的后颈，迅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佯装无事地起身, 踢了踢地上的果皮，“还剩几个留着晚点吃，穿梭艇里的食材是不是不能动？” 叶桉摸上被他亲的地方，慢腾腾站起来，看看剩下的果实，看看洞开的穿梭艇，就是不和黎诺对视，“嗯，余温还能保存几天，早点修好，储备的能源足够维持系统运转，起飞的话远远不够。” 黎诺好笑，故意凑过去捕捉他的目光，叶桉后仰躲开，他又追上来，再躲再追，紧追不舍，简直烦人：“有事吗？” 黎诺明知故问：“你怎么躲我？” 他的眼神扑面而来，笑意明晃晃，着实可恶。 叶桉抿紧唇，面上升起羞恼的热度，又不知道怎么应对眼下的情况，偏此人还在无辜追问，他只得再后退，“没没有。” 黎诺见他脸颊泛红，羞措的样子，既觉可爱又不忍心再为难他。黎诺鼻尖飞速点了下叶桉的鼻尖，牵上他的手回穿梭艇，“走，收拾下我们这段时间的家～” 叶桉揩了下鼻尖，嗔怪地瞪他背影，不理他，一小会儿。 “好黑啊，”整个系统停摆，艇舱内无灯光，黎诺环顾一圈，摘下光脑交给叶桉，“里面的光伏板够照明吗？” 叶桉讶异：“可是可以，但你不用联络办公吗？” “我跟戴维斯说明一下，撑几天没事的。”黎诺给戴维斯和家人发完消息，将光脑塞到他手里，“好了，交给你啦。” 叶桉：“嗯。” 两人各自忙活起来，叶桉解决舱室照亮问题，他选择中心一盏大灯，用光伏板充当电源，很快亮了起来，能够满足空间视物。 接着他到后台修理熔断的能源舱，基础工具和备用材料一应俱全，除了费点时间，倒是没什么难度。 黎诺则整理起生活琐事，休眠舱不能再用，他翻出两个睡眠垫铺齐，形成一张大床，放好两床被子。 起身时他扫了眼坐在地上认真工作的叶桉，这还是他们两第一次正儿八经睡一块。 黎诺嘴角上翘，哼了几声欢快的调子，检查起卫生间和厨房，没了系统再生，水源储备勉强够饮用，其他日用指望不上，得去找干净的湖泊溪流。 他在储物柜里翻了翻，蛋白棒和营养液的量坚持个十来天不成问题，但也不能光吃这些，日子还过不过了。 原始啊，回归到担水引火的生活了。 黎诺踱步到后台控制室，慢悠悠在叶桉身边蹲下，扯他的袖子，拖腔拖调道：“小叶～” “嗯？”叶桉不明地看他。 “我们要当一回野人了，一日三餐自给自足，连洗澡都得找个湖水。” 他的语气惨兮兮，表情却带着笑，叶桉眉头轻挑：“堂堂少将沦落至此，确实太惨了，不如找人救援吧。” “那也不必，”黎诺老神在在说，“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一起做回小神仙，干什么要别人来打扰。” 叶桉：“……” 黎诺大笑，挠了挠叶桉的下巴，火速跑开，仿佛就是为了来这骚扰一出，“我去找水源，顺便弄晚餐！” 叶桉咬牙目送他跳出舱门，这人怎么这样？！ 他收回目光，捡起机械刀继续维修，几秒又停下，抚上控制不住弯起的唇角，真是此时情绪此时天了。 叶桉啧了声，带着这份如天空一样晴朗明媚的心情，投入到修理中。 那头黎诺出了穿梭艇，沿着石崖一路往下，很快发现一片湖泊，长至大腿的水草锯齿锋利，硬质长茎足有一根手指宽，垂缀着棒状的黄色小花。 机械尾在前面开路，拨开层层水草，黎诺小心走到湖边，舀起一小杯水倒进水质检测器。 等待结果的期间，他仔细观察水里的情况，近岸的湖水清澈见底，晶莹的卵石折射出粼粼波光，一条红底黑斑的小鱼拱开卵石游到水草边，激起涟漪泛泛。 机械尾悄然展开尖刺，不消黎诺出声，鹰似的直扎鱼腹，顷刻擎至半空，尚未死透的鱼尾摆动，溅出一连串水花。 第63章 机械尾将鱼扔到地上，钻进水里洗洗脑袋，回到主人身边。 “很棒。”黎诺赞了一句，擦干它身上的水珠，转头取出折叠刀开始处理鱼。说是小鱼，足有小臂长，够他和叶桉饱餐一顿。 处理干净鱼，水质分析结果正好出来，黎诺粗略浏览一遍，装满一壶水，洗净一卷水草便打道回府。 为了不污染这里的生态，黎诺皆就地取材，筷子碟子都是木头叶片，鱼也不撒调料，用可重复使用的蘸料。 石头堆搭好简易支架，生起火，鱼垫着叶片铺上去烤，装的水搁在旁边烧，他再把剩下的果子榨成汁，忙碌完，天蒙蒙暗，石崖下的密林在夜风中如同翻涌的汪洋，深沉沉，隐藏着不可预测的危险。 黎诺伫立远眺，集中精神观察四周，啼鸣吼叫，草动叶拂，无数的经验会告诉他，黑暗里蛰伏的危险是否在靠近。 直到烤鱼弥漫出香气，他才转身回到草席，用木筷翻了个面，兴冲冲钻进穿梭艇，“小叶！” 叶桉转过头，嘴里叼着机械刀的手柄，脸侧一抹黑色油渍，眼神懵懵的，一时没转换过来。 黎诺噗呲一笑，走过去摘下他口中的机械刀，拉起人，抹抹那道猫胡子油渍，“吃饭啦，叶工～” 叶桉眨巴眼，望向一地的零件，先是呆呆地哦了声，随即认真地应了声好。 黎诺顿时笑歪到他肩上，双臂抱着他，说：“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忘记吃饭？太投入了。” 叶桉轻轻搡了把他的腹部，嗫嗫道：“还好。” “听着没说服力。”黎诺牵他的手来到草席，盘下烤熟的鱼，剔出一大块雪白的鱼肉放到蘸碗，瞥见叶桉倒了些水擦脸上的油渍，“没事，不急着擦，我找到一处干净的水源，晚点我们去那洗洗。” 叶桉没再折腾，端起蘸碗，里面横亘一块超出碗沿的鱼肉，他看向叶片里那条小臂长的鱼，对黎诺说：“你好厉害。” 若是自己流落他星，怕是没法活下去。 “你会修飞船不是更厉害，”黎诺举杯碰了碰他的果汁，“咱俩互补，缺谁都不行。” 叶桉轻笑，抿了一口果汁。 火焰摇曳，人影憧憧，在远处声声鸣啼下，他们吃完了这个星球的第一餐。 两人一起收拾好席地，留下一支火把，坐到石崖边吹风，四下幽深，上空划过一两道狰狞的破风声，接连两个黑团团坠入林海。 “要熄掉火吗？”叶桉看了眼一旁的火把，“会吸引野兽的注意吧？” 黎诺仰头望向天空，乌云里躲着一颗圆圆的光球，“那颗卫星快出来了，熄掉吧。”他迎风举起火把，不一会火星也灭了。 光球慢慢从云里出来，雪白的光芒倾洒，大地镀上一层银辉，啼鸣此起彼伏，像是迎接它的出现。 “好像地球。”叶桉喃喃道，“据说远古地球有过富氧时期，也有颗天然卫星。” 黎诺握住他搁在腿上的手，同望着那颗卫星，“也许这里就是平行宇宙里的地球，几亿年后人类诞生，重复我们的命运。” 他转向叶桉：“到时候你希望自己做什么？” 叶桉沉默片刻，“我希望自己挡下那一刀，”手上一紧，他冲黎诺笑笑：“你说的，假设，如果事件无法改变，我希望自己死在那一天，不想被留下来，可能，很懦弱……” 最后几个字低沉又含糊，裹进猎猎的风里，除了自己，谁也听不到。 黎诺低头摩挲他的指背，“假设事件无法改变，我希望在你十五岁离开培育院的时候领养你。” 叶桉：“……”默默抽出了手。 “说错了，”黎诺赶紧抓回来握牢，咳了两下嗓子，“是请我妈领养你，我只比你大五岁，也领养不了啊。” 他咧嘴笑道：“我和艾莱是同卵双生，她小时候总吵着要当姐姐，有你在，她可以安心当姐姐，不用争了。” 叶桉欲言又止，眼里浮现一点难为情，一点古怪，一点别扭，总之神色复杂，他忍了半天，幽幽说：“领养子女享有和亲生子女同等权利，法律上不允许在一起。” 黎诺：“……” 叶桉拿回自己的手揣进兜里，头甩到另一边。 黎诺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去，他伸手挤进叶桉兜里，枕上他的肩膀，“那我请况淅川的父母办领养手续，然后我养你。” 叶桉歪头斜睨他，抬了下肩膀，闷声说：“你二十岁天天打仗，怎么养我。” 黎诺笑眯眯：“随军必备的工程师，小叶工，好不好？” “不好。”弱弱的一句，没什么底气。 “我悄悄办，不让你知道，到时候掳走你。” “你是法外狂徒吗，少将？” “我二十岁还不是少将，可以犯点小错。” “我不跟你走。” “跟嘛～” 黏着嗓子，热热的吐息全喷在颈侧，怪痒的，叶桉忍无可忍，拎起黎诺的后领，义正言辞：“请你坐好，少将。” “好的。”黎诺坚持不到一分钟，身体又斜向他，在他瞪过来时，立刻挺直腰杆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去洗漱吧。” 叶桉摸了下脸上的油渍，没拒绝。 他们提着干净的衣物，到黎诺白日发现的湖泊，银辉下水面如镜，水草垂吊，影子似游蛇。 叶桉还在思考要怎么洗，黎诺已经干脆脱光衣服，从水草稀疏的一边下去，壁垒分明的肌肉，此刻如同一具打磨精巧的雕塑。 他身后长长的尾巴先是探入水里一阵搜索，又钻进两侧水草，一会出来向叶桉点点头：“很安全，小叶，快来。” 只是安全的问题吗…… 叶桉四处环顾，踟蹰地走过去，盯着水里泅深的后背，开始脱衣服。 依照光脑显示时间，他们起码昏迷了四天，怎么都应该洗个澡…… 水底的卵石不硌脚，踩上去还挺舒服，冰冰凉凉。叶桉停在黎诺一步之后，见他迟迟没回头，便撩水泼他的背。 黎诺这才转身，一本正经道：“我怕你不好意思。” 叶桉不语，捧起水洗脸。水面波纹滚滚，一条游动的长影若隐若现，他霎时僵在，唤了声“黎诺”。 黎诺安抚道：“是我的尾巴，这里面没蛇，你要是害怕，我把它收起来。” 那条黑影果真消失在黎诺身后，叶桉遂放心。水深到腹部，湖水清澈到底下的东西朦朦胧胧，隔着一层纱似的。 “好奇？”黎诺凑到他面前。 叶桉语气透着一股被抓包的心虚：“没有。” 黎诺笑了下，抓起他的手往后面摸，肩头挨在一起，他压低声音：“我不介意你碰。” 手碰到硬硬的尾椎，乍摸没什么特别，突然机械尾顶着手指出来，短短一截，底部金属与皮肤的衔接天衣无缝，过渡相当自然，像是皮肤长到金属上，下一秒机械尾退回去，恢复到凸起的硬骨，左右平坦，无任何人为痕迹。 好奇心得到满足，叶桉收回手，年少时他对人机改造充满兴趣，之后很多年始终没有机会实操，心底难免存了一点可有可无的念想。 刚想说可以了，身前忽地顶上一个硬物，叶桉脑袋一瞬懵了，连忙推开他：“你——” 黎诺双手更快地抱住他，额头抵上他的肩颈，哑然：“一会就好了，你摸那我控制不了。” “那你还——”叶桉说不下去，手在水里握了又松，简直不知道往哪放，又听黎诺嘀咕：“你怎么没反应？” 我应该有什么反应？叶桉不解，然后就感觉黎诺蹭了蹭，他头皮瞬间发麻，“你别动……” 黎诺纳闷：“为什么？” 叶桉麻木：“我不行。” “是吗？” “黎诺！” 叶桉吓得后退，黎诺却连同手臂缚住不让他动，头在这时候抬起来，绿瞳在银光下闪烁出盈盈的光芒，他叼咬叶桉的唇瓣，囫囵道：“明明可以。” 冰凉的湖水莫名升温，汩汩地冒气泡，聚起又炸开，一圈圈波纹从两人中间散开，淌下银丝的双唇里泄出搅动的水声和急促的换气。 叶桉死死掐着黎诺紧实的背肌，气喘不过来，头脑发晕，神经末梢还在持续地受刺激，他快溺死在这湖里，偏眼前的人不放过他，一边渡气，一边搜刮他口腔里的气息，同样喘不过来似的。 时间极其漫长，身上悬挂的水珠蒸腾，滚下汗液，一颗接一颗地隐入水里，直到两声粗长的低喘相扣，落下锁，肌体挂上新的水珠。 两人相拥着平复呼吸，叶桉涣散的瞳孔缓缓聚焦，在黎诺肩膀咬了一口，担心重了，又舔了舔齿印。 直舔化了黎诺毫无防备的心，他收紧手臂，让彼此的身体严丝合缝，沙哑的嗓音发出动情的呢喃：“叶桉。” 叶桉嘴巴堵在他肩头，缄口不回。 待体温降下来，夜风吹得人凉飕飕，叶桉拍拍黎诺示意他松开，避着他的视线，“快洗澡吧。” 第64章 顾忌着凉，黎诺没再做什么，老老实实洗澡。 很快两人从头到脚清爽地回到岸上，提着脏衣服，手牵手回穿梭艇。 “小叶，”路上黎诺拽了下叶桉的手，指向对岸，“是萤火虫吗？” 岸对面的水草间一颗颗灯泡大的绿光忽闪忽闪，有些飞到天上，仿佛数不清的星星。 叶桉淡淡道：“不是，萤火虫是屁股发光，它们是头顶的触角。”绿光亮，勉强能看清昆虫的模样。 黎诺：“不是也很好看。” 他们便驻足欣赏了许久萤火虫同伴。 穿梭艇内，叶桉站在并排的床垫前，想到湖里发生的事，浑身不自在。 黎诺倒是坦然，率先躺进被子里，自下而上问他：“怎么了？不习惯吗？” 叶桉摇摇头，慢吞吞躺下去，两床被子，近归近，好歹不会碰到，但更私密的地方都碰过了，还在乎手脚吗…… 黎诺侧身，脸对着他问：“怎么叹气？” 叶桉一顿，瞥他一眼，犹豫几秒也翻身对着他，说：“有点睡不着。” “不放心环境吗？” “嗯。” 黎诺伸进另一床被子摸到叶桉的手，轻拍手背，“给你唱摇篮曲？” 叶桉手指勾住他的一根指节，“你会吗？” “会一点，刚开始打仗的时候，晚上经常紧张害怕得睡不着，我妈会给我唱歌，二哥有时会陪我聊天。”黎诺低沉的声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犹如大提琴音，“你以前睡不着会做什么？” 叶桉诚实道：“打游戏，睁着眼发呆，累了就能睡着。” “挺伤身体的，”黎诺想了想说：“不唱摇篮曲，唱别的。” “好。” “你不问是什么？” 叶桉配合问：“是什么？” 黎诺低笑：“情歌，阿铂族的情歌。” 叶桉：“……别唱了，我听不懂。” “专门学的，你不听，我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唱了。” “……专门学情歌？” “嗯哼，有次受邀参加部落首领的婚礼，晚会上听到的，那叫一个缠绵悱恻，情意绵绵，佩顿就建议我学一下。” “我困了……” “这就困了？” “嗯，晚安。” “好可惜～你真不听完再睡？” “……” “好吧，晚安～” 空间安静下来，只余清浅的呼吸。叶桉悄悄睁开眼缝，对面黑乎乎，若非手指勾着黎诺，会有一种身旁没人的错觉。 不知道他睡着了吗？ 说困是假的，他只是胆怯地不想面对。黎诺坦荡直率，他越来越没法装傻了。 但不公平，也太残酷，把自己都确定不了的未来扔给对方，如果某一天他想不开，不管不顾走了，黎诺怎么办？ 黎诺希望他快乐，自己何尝不是这种心情。 低落之际，对面黑乎乎里发出轻轻的哼唱，天外梵音一般，词句听不懂，音调却传递出无法忽视的缠绵悱恻，情意绵绵。 曲末，那嗓音吐字清晰地念出几个字词。 叶桉无端觉得那是他的名字。 第45章 蘼蘼（四） 小叶最好看 “小叶, 我来帮你。” 黎诺打开舱门，检查了一遍穿梭艇周围的环境，一夜过去此处没有虫兽造访的痕迹, 还是安全的。他回到里头, 推开几扇窗通风，来到叶桉身边，准备一起修理熔断的能源舱。 “我能做什么？”舱体外壳剥落, 复杂的动力结构裸露, 黎诺不敢随便乱动。 叶桉递给他一叠清洁布，指着器械上黑腻腻的油污说：“擦泄露的反应物吧。”他从工具箱里挑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照射灯, “这个给你。” “好。”为了不妨碍他替换元件，黎诺从远端开始擦拭。 隔着几步距离, 两人各自认真做事，空间里充斥着断续的机器摩擦声, 敞开的舱门外偶尔透进一两道呀呀鸟啼，时间在恬静中兀自流逝。 擦完两个处理器, 清洁布告罄, 上面沾满黑不溜秋的油渍, 洗起来费事, 黎诺团巴团巴扔进废弃箱，挪到叶桉身边找新的清洁布, 瞥见他正镀接圆片, 神情专注，几缕发丝扎在眼皮上仍不为所动。 黎诺一时没动, 蹲在边上端详，静止的灰瞳清透，盈着一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东西, 好比湖底闪闪发亮的多彩卵石，轻松攫取你的注意，引得你心神不清跳入其中。 他伸手撩起那几缕碍眼的发丝，轻轻拢进柔顺的黑发里，一起别到耳后，接着拨弄整齐侧面错乱的发梢，至绺绺分明。 他的手带着似有若无的眷恋捧起发尾，有些长了，再不剪的话，过段时间该长到脖颈。 小叶长发会是什么样？ 黎诺目光从头发移到叶桉脸上，他这一瞎动，叶桉似未察觉，光顾着手里的活，眼珠一动不动。黎诺不禁会心一笑，拨了拨眼尾挺翘的睫毛。 会很好看吧，他托着腮想。 索伦星初见，时机不对，距离不够，看不清叶桉的样貌，似乎那会就是长头发，身形单薄，忧郁美少年？ 黎诺被自己脑补的记忆逗笑，动静总算招来叶桉奇怪的斜眼。 “没什么。”他咳了咳，举起清洁布说：“刚才的用完了，油渍太顽固了，这样下去布可能不够。” 叶桉瞄了眼工具箱，果真没剩多少，“没关系，主要是稀释液，到时候可以用普通布代替。” “好。”黎诺笑了下，仍旧没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绞缠清洁布，看着叶桉继续镀零件，他以闲聊的口吻道：“你觉得还要多久能修好？” 叶桉目不转睛，嘴上回：“工具太简单了，基本靠手搓，估摸还要两三天。” “没事，不急，慢慢来。”黎诺说，“修好了我们再去找能源，没有能量晶石，说不定会有矿液之类的东西，能分离吗？” “可以。” “顺带参观下这颗星球的风景。” “嗯。” “中午吃烤鱼和野菜水果沙拉，好不好？” “好。” “我再去试试能不能抓只野鸟什么的，换个口味。” “嗯，注意安全。” “歌好听吗？” “好听。” 叶桉动作停滞，抿紧唇，佯装淡定地接上第二个圆片。 黎诺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兜着一箩筐的战利品，他向叶桉靠近，低声问：“还想听吗？” 叶桉捏紧机械刀，看向他：“可以帮我倒杯水吗？” “好。”黎诺立马起身倒来一杯水，送到他嘴边。 叶桉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诚恳地说了句“谢谢”，埋头干活。 黎诺看了看杯里剩下的水，似有些不敢相信就这样被他蒙混过去了。他盯着叶桉神色自若的脸，喝光水杯，火速啾了下他的侧脸，端着空杯走了。 叶桉头跟着他转动，手背碰了下残留一点柔软触觉的地方，他的嘴角微不可见地翘起，在黎诺放完杯子回来，又迅速若无其事地做起事。 黎诺捡起遗在地上的清洁布，视线在叶桉身上停留一会，便坐回原位擦别的地方。 叶桉偏头瞄他一眼，恰好黎诺也转头看他，目光在空中撞了个脆响，又各自甩回去，急慌慌忙碌起来，有什么人催促似的。 类似的情况这几天没少发生，饶是黎诺见惯大场面，出生入死，啥事没遭遇过，这会不知从哪冒出几分不好意思，行事青涩了些。 他们两不是没有独处一室的时候，维克托斯星不也天天待一块，但细究哪里都不一样，首先酒店有智能管家，楼下就是热闹的街区，并不是完全只有彼此。 这里实实在在，整个星球就他们两高等智慧生物，同睡同吃，睁眼闭眼就是对方，着实太近了。 其次是心境。 黎诺究不下去了，那是颗蓄势待发的火种，一点火星子溅上去，瞬间就会劈里啪啦地蹿起燎原的火苗，太危险了，不能想。 好在三天后穿梭艇修理好，小小空间面对面的处境暂时结束，他们得出去寻找能源。 用储备的三颗二级能量晶石启动系统确认无误，两人商量一番，一致决定先不启用，三颗晶石用于星球内部的飞行绰绰有余，但要飞往太空，顺利到达下一个星球却远不够，在该星球找到可用能源前，得先省着点用。 一大早两人带上辐射探测仪和野外用品，往密林里去。 路边的野草皆到他们的小腿，铺满枯叶的黑土地里爬虫窸窣声格外响亮，听着像是几百只一起行动。几十米高的树木多为两人抱粗，辨不出底的藤蔓攀附其上，结着一簇簇红蓝相间的硕大果子，边上时有一两条多足昆虫啃噬。 自进来，耳旁时刻萦绕着昆虫的各种动静，又响又近，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有一只从天而降掉到身上。 叶桉一开始很难不分心警惕，越深入反而无所谓，其中机械尾出了不少力，总是不经意戳来一只彩花花的虫子，炫宝似的非要给他看，硬是给他看脱敏了。 第65章 但这个行为很值得提一句，在机械尾又戳来一条百足虫，叶桉开口：“虫子很脏，你再戳它们，我不会摸你。”说完他翻出一瓶消毒剂，“扔掉它，诺诺。” 称呼一出，机械尾呆住，黎诺也怔愣。 黎诺捂脸不想面对：“别这么叫。” “不是它名字吗？”叶桉问机械尾：“喜欢这个名字吗？” 机械尾还戳着那条百足虫，带着它一起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后立即甩掉虫子，作势想缠到叶桉身上，迎头先接受了一波喷雾，从头到尾被撸了两遍。 它晃了晃脑袋，咻地缠上叶桉脖子，点点他的嘴唇，满怀期待地蛇立在他眼前。 叶桉微微挑了下眉：“诺诺。” 机械尾开心地扭来扭去，贴上他的脸亲昵磨蹭，然后黏在他身上不动弹，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 叶桉摸了摸尾巴尖，向黎诺投去困惑的眼神，一个名字而已，至于这么高兴吗？ 黎诺哭笑不得：“大概因为你是第一个叫它名字的人吧，”他顷刻换上别有深意的表情，揽上叶桉的肩，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对外都说没取名，除了设计老师就你知道。” 叶桉一时间不知道作何感想，他看了眼枕在自己肩窝的机械尾，讷讷道：“那你怎么不改掉？” “我提过几次，老师每次都说忘了，所以我才说他故意的，”黎诺一言难尽，“估计还在记恨我第一次去实验室，嘲笑他爱宠的名字吧。” 叶桉：“他爱宠叫什么？” “妈妈。” “？” “就是那个妈妈，他的爱宠是一只小蜥蜴，我问他为什么叫这个，他说这个词是婴儿最容易发出的音调，很神圣，我当时话赶话就说了句，这么神圣的称呼怎么能用在动物头上，他就不高兴了。” 黎诺无奈叹道：“后来我知道那只蜥蜴是他母亲离世时诞生的，对他来说意义非凡，尽管我向他道歉了，他依旧不肯改机械尾的名字。” 叶桉无言以对，低头抚上机械尾滑腻的身躯。 黎诺揉了把他肩头，“以后你帮我改好不好？” 叶桉惊愕：“我？” 黎诺笑道：“你不是对这方面感兴趣吗？我英勇献身给你解剖。” 叶桉对上他笑吟吟又不失认真的眼神，心头滋味杂陈。黎诺最近总是把以后挂在嘴边，以后去看更多的星球，以后帮他改名字，以后，以后，他把他放进了自己的未来。 可是…… 叶桉仓皇移开眼，四周环顾一圈，盯上毫无动静的探测仪，他拙劣地转移话题：“这里应该没有能源，我们走吧。” 黎诺顿了顿，“嗯。”他左右转头，随意指了个方向，“试试从那边出去。” “不原路返回吗？” “不，去探个险。”黎诺牵着叶桉小跑起来，踏过丛丛蕨叶，撇开层层灌木，他们跑到一处见不着底的斜坡，高树林立，影影绰绰的树叶缝隙里透着星星粉色。 黎诺举目眺望，面上浮起些兴味，“我们冲下去吧。” 叶桉瞅着坡下暗沉，没底的样子，深觉这个想法太疯狂了，正要劝，黎诺已经领着他往下走，“黎诺！” “放心，我觉得下面有好东西。” 坡度偏陡，越到下面越控制不住速度，两人几乎是被动滑下去，脚底刹不住，只能一个劲地往前冲，视野内可见度越发昏暗，阴森森，刮到脸上的风携带着厚重的潮腐气息，前方似乎是一片死水。 叶桉渐生不安，却见黎诺无所畏惧地往前，似乎知道那边是什么，又似不知道但不在乎，他做事总有几分游刃有余，临时起意也像筹谋已久。 叶桉的心渐渐安定下来，相信黎诺吧。 很快空气里混进不一样的气味，好闻的，愈来愈浓，直到黎诺一声“跳”，他们跨过水声潺潺的茅草丛，一头扎进香气馥郁的土地。 “小叶~” 叶桉翻身平躺，大片的粉色飘摇进眼帘，天空也是梦幻的粉，洋洋洒洒下满鼻尖的粉色芳香。 他被黎诺拉起来，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是连绵的粉色，随风荡开一圈圈波浪，宛若香气四溢的粉色海洋。 “好看吗？”黎诺折了一根长茎伸到他眼前。 叶桉定睛一看，是三朵细丝状的花，拔地而起的长茎一叶未生，顶上岔开三根细枝，每个细枝长着一颗花萼，喷出浓密的粉色细丝，无数根细丝铺陈了面前这片粉海。 他接过花转了转，花朵像丝带一样飘散开。叶桉抬眸看向黎诺，莞尔：“好看。”永远可以相信黎诺。 黎诺从包里取出相机，给彼此拍了几张照，随手抛到空中。他折断七八根绿茎，席地坐下，开始摆弄这些花。 叶桉坐在他身旁，看他的动作似乎是要编个花环。 没多想，叶桉转头欣赏起眼前的美景，处在花海里，香气不腻，闻着舒心，他不由萌生在这里待到生命终点也不枉此生。 倏然头上一重，叶桉抬手去摸，却被黎诺压住：“别摘，好看。” 叶桉这才意识到黎诺做的花环是要戴自己头上，他抬另一只手去摘，又被按住，双手都被黎诺钳制，他闷声嘟囔：“好看你怎么不戴？” “我没你好看。”黎诺笑眯眯说，空出手调整花环的角度，让它戴得更稳一些，“小叶最好看。” 叶桉不听，挣开他的手就要取下来，黎诺这次没拦，静静看着他。叶桉捏着花环反倒不动了，半响，他放下手默默背过去。 黎诺弯了弯眼，拖长嗓音叫了一句“小叶~”，人不动，他又说：“叶桉，回头看我一下”。 片刻叶桉回首，唇线紧绷，脸颊微鼓，在虚化的粉绿背景前，一点不高兴，却美得失真。 咔嚓。 黎诺按下快门，亲手定格这一幕。他反复看了又看，盯上再次背过去的人，真的只吝啬一眼。相机从他松开的手里浮起，让出位置。 黎诺头搁上叶桉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小叶，别生气，我真觉得你戴着好看。”手悄摸环上他的腰。 叶桉不冷不热道：“我没生气。” “那你回头。” 叶桉慢腾腾转过身，黎诺突然吻上来，揽着他的腰，将他拽进怀里环抱住，唇舌紧追不舍。 叶桉跪坐在黎诺腿上，推拒两下便不再动了。舌尖舔过上颚散开的酥麻，好像把他困住了，困在一个名为黎诺的世界，是粉色的，芳香的，沉醉的，更是安心的。 那距离极近的绿瞳如同两个花纹繁复的万花筒，盯得人目眩，他不自觉闭上双眼。 口腔里的津液和氧气被黎诺肆意地掠夺，叶桉退后缓了口气，自上而下地凝视他，喘息交织，眼神无声地黏着。那些杂七杂八的思量过滤掉了，剩下最纯粹，也最呼之欲出的那部分。 在黎诺的手揉捏后颈，吻追上来时，叶桉主动含住他的唇。 黎诺怔神的功夫，叶桉舌尖有样学样地划过他的上颚，一股麻麻的电流蔓延至四肢百骸，黎诺浑身战栗，手脚没收住劲，抱着叶桉一起滚进花丛里，扑扑簌簌，撞落满地的粉色花丝。 他覆在叶桉身上，手掌摩挲他的脸颊，碾碎掉在他眼窝的花丝，晕开一抹淡粉色的水光。灰瞳倒映着摇曳的花丛，仿若葳蕤的粉红火苗，深深烧进他心里。 唇贴着唇厮磨，舔吮，黏糊，缠绵，又像是故意挠人痒。 叶桉环住他的背，五指插入发丝抚摸，轻轻啮咬他的下唇，再骤然重咬一口，趁他吃痛之际，探进他的嘴里，一点出人意料的强势，黎诺眉宇间闪过惊喜，手掌垫到叶桉脑后，加深了亲吻，跟他较劲似的。 远处袭来一阵浪潮，绿茎婆娑，仿若情人的呢喃低语，缱绻情意全在粉色花海里。 “歪了。” 黎诺调整好叶桉头上的花环，经过刚才一遭，蹭掉了不少花丝，形状不太好看，“我再做一个。” 叶桉连忙制止他，没好气：“我不要。”他取下花环挂到黎诺的脑袋，“你自己戴吧。”说完便埋头挑滚进衣服里的花丝。 黎诺扒拉下花环扔到一边，反正已经拍好照了。他挪过去，视线滞在叶桉红润的唇瓣，上面齿印未消，瞧着怪惹眼，黎诺勾起他的下巴擦了擦。 四目相对片刻，叶桉推开他站起来，抖落了不少花丝，他拍干净衣服裤子，捡起探测仪查看，依旧没啥变化。叶桉收起探测仪，淡淡道：“回去了。” “好。”黎诺迅速拍了拍衣服，牵上他的手，“明天到山崖另一边看看，还没有再去别的地方。” “嗯，”叶桉不走心地说，“不如请救援。” 黎诺松了下手，重新十指紧握住，望向无边无际的粉色花海，悠悠道：“再待一段时间呗，说不定还有比这更好看的景致。” 叶桉没说话，穿梭在花丛里，像在海里泅渡，花愈浓水愈深，再走下去，会不会淹死在这里？不会有人发现，尸体腐化成养分也算死得其所。 第66章 一阵凉风扑面，他恍然清醒，看了眼黎诺，心叹，算了。 第46章 蘼蘼（五） 你想在上面还是下面？…… “小心。” 叶桉搭上黎诺的手, 跳下最后一块嶙峋巨石，在他怀里站稳脚跟。 昨天去过密林，除却欣赏了一片粉色花海, 能源一无所获, 今日他们绕到山崖后，打算朝这个方位找找，若是仍旧没有矿源的影子, 只能开穿梭艇去别处了。 山崖后是茫茫草原, 成群结队的巨兽五六米高，或驻足溪边饮水, 或追逐打闹，吼叫震天, 远远观望，颇有几分威慑, 令人不太敢靠近。 草也高，及腰的位置, 跋涉而过, 还得警惕脚下的泥泞。 他们的个子在人类世界算得上出类拔萃, 到这里就不太够看, 仿佛误入大人国，唯一的好处大概是不容易吸引猛兽的注意。 “这个秆子很甜。”黎诺掰下一截路边随手折的长秆给叶桉。 叶桉吃进嘴里, 看着他咀嚼, 心想，机械尾的好奇心果然来自黎诺, 什么都想试试，什么都要探索。 这几天光是吃的，从路边野菜, 树上果实到水里游的鱼虾，天上飞的鸟，变着花样来，照这样下去，再待个把月，蛋白棒和营养液都轮不上。 跟着黎诺少将，绝对不会饿死，也不会无聊死。 “嗯，很甜。”叶桉吐掉渣滓，带着由衷的佩服说。 黎诺听出他话里隐含的意味，轻笑了声，抬手刮他的鼻梁。 随后又劈了两根甜秆子充当零食，两人手拉手一前一后，一边啃甜杆一边沿着土垛悠哉前进。蓝天无垠原野渺渺，他们是无意遗落宇宙一隅，相互靠近的两颗星。 “有反应了。” 刚走出草原，探测仪表盘的辐射值显著升高，叶桉拉住黎诺，左右转动仪器，数值稳定集中在左侧，“那边。” 黎诺眺望过去，远处是一座绿植稀疏的山，依稀可见鸟兽穿行的影子。他摸了摸腰上的武器，紧握住叶桉的手：“走，去看看。” 愈靠近山脉，探测仪显示屏的镭射区域颜色愈深，同时空气中若隐若现的腥臭味愈发清晰，像是沤了半个月的天然排泄物散发的味道，又夹杂一缕称得上好闻的诡异香气。 登上遮天蔽日的红木林小道，这种味道几乎浓出实质，湿黏黏地附着在衣服头发，高亢的吼叫如雷电一惊一乍，距离近得好似转角就能撞到一群长着獠牙的猛兽。 两人的步伐不自觉放慢放缓，踩碎的枯枝残叶细微到转瞬即逝。黎诺集中精力时刻警觉，手牢牢按住枪，机械尾一改对陌生环境的好奇，展刃悬在叶桉身侧。 叶桉盯着探测仪，心跳比平日稍快一些，表情依旧淡定，看不出一丝紧张。越过三棵拦路的断木，他的脚步蓦地停住，抬眸直视一处蓝色蕨叶茂盛的石壁，其后黑洞洞，“那里面。” 扒开蕨叶，他们站在洞口观望，机械尾率先进去探路，片刻黎诺打开小射灯跟上，光圈晃过四壁，奇形怪状的钟乳石透着五彩斑斓的色泽，表面滑溜，十分阻碍行走。 “小心。”黎诺走两步就回头看一眼，叶桉目不斜视，仔细踏在他走过的地方，每一步稳稳当当。 黎诺慢了一步，等他过来打趣道：“小叶很适合黎明星号的野外探测工程队。” 此人总能找到机会显露舰长本色，邀请他入伙，叶桉好笑中夹着无奈，摇摇他的手，：“快走吧，少将。” “好的，叶工。” 很快他们来到机械尾守候的地方，地上卧着七八个汩汩冒泡的口子，淌出黑金色的液体，活口边缘析出一摞摞泛金的矿物结晶，空气里充满刺鼻的硝石味，如果说外面的臭里掺香让人恶心反胃，这里的味道则是在泪腺欢快蹦跶。 黎诺翻出两个防毒面罩，戴到自己和叶桉脸上，小声问：“液体和结晶都可以吗？” “嗯，回去都需要处理。”叶桉取出专用容器，开始往里头装液体。两人合力，不一会装满五升的容器。光这些必然不够，他们把挖掘工具放在这，先带回去。 快走到出口，黎诺突然揽住叶桉蹲下，石壁和地面出现震颤，由弱及重，头顶嗡嗡地洒下碎石，蓝蕨叶哆哆嗦嗦，随着咚的一声，有东西滚下来挡住洞口的亮光，框出冰山一角的棕色糙毛，难以分辨其型。 两人在昏暗中四目相对，鼻息喷在对方脸上，静静等待堵门的巨兽离开。这时闷雷似的呼噜响起，间或一两道尖锐的嘶吼，那股称得上好闻的气味四溢，盖过腥臭和硝石味，如一团雾笼罩住他们。 黎诺眉弓抬起，眼里漫起了然，做口型道：“它们在交/配。” 叶桉捂住他的嘴，瞥了眼那不住颤抖的皮毛，对上黎诺的眼神，几秒后又不自在地撇开。 黎诺顿感好笑，鼻尖磨了磨他的鼻尖。 外面的呼噜声没个停歇，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纵使动物的求偶信息素对人类不会起直接作用，但在这种心知肚明的场面下，仍有一种啼笑皆非的尴尬。 难怪山上的气味如此强烈，原来有支动物群体正处于发情期，他们在人家圈好的地盘里，危险指数一下子升级了。 空气中的信息素浓度不减反增，拖着分秒流动缓慢，酝酿出奇怪的氛围。 叶桉捂在黎诺嘴上的掌心沁出湿意，热热的，他低垂着眼，摘下手虚握成拳。 黎诺一动不动地凝视他的眉眼，浓密的眉峰下藏着一粒深褐色小痣，像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许连叶桉自己也不知道。他心里陡然升起一份隐晦的欣喜，奇怪又切实感受到了。 他手指一动，终是忍下了触摸的念头。 时间过去许久，外头的动静总算消停，那堵山一般的棕色皮毛搬走，洞口豁然开朗。 两人耐着性子等待，直到石壁彻底纹丝不动才慢慢走出来，没有左右环顾、逗留分毫，麻利地快步下山，生怕招惹其他发情期的动物。 回到茫茫草原，他们停下来歇息，遥望那座山，洞里始终回避的视线此刻交汇，尴尬散去，剩下说不清但彼此又能理解的笑，挂在对方脸上久久未消。 黎诺挽住叶桉的胳膊，滑到手掌紧扣，清清嗓子道：“明天我一个人来。” 叶桉琢磨着自己一起，遇到危险黎诺还得照顾他，确实不如他一个人方便，“好，那你注意安全。” “嗯嗯，走吧，赶紧回去洗个澡，我感觉衣服腌入味了。” “大型动物的味道太重了。” “估摸有十来米高，肯定不是猫科，持续时间还挺长。” “……嗯。” 回到穿梭艇已经到傍晚，黎诺摘了一捧湖边的黄色棒状花，放在床头醒醒味，淡淡的清香萦绕，以免睡觉做噩梦。 翌日，黎诺花了几分钟教会叶桉用枪，背上容器去挖矿油，叶桉则留在营地冶炼提纯燃料。 费了些功夫做好简易版的反应装置，提纯过程的味道极具刺激性，无可避免。叶桉取出两袋营养液蛋白棒和两个黎诺摘的果子，关严舱门，在外面守着。 这颗星球的一昼夜比星际平均时长短，白日又比夜晚长，黎诺出发时上午刚过半，折腾完装置还没到中午，一个人的时间好像更慢一些。 叶桉在离装置一米处的位置盯梢，山崖的风四面八方，散出来的气味凝不成形，闻着没那么难受。 反应清液倒了五次，地面的树影缩到根底又斜出一寸，脚下的岩石密布432个白点，343条纹理，小碎石28个。 叶桉静默一会，回头定定望着下山路口，良久，他拆开一条蛋白棒塞进嘴里，吃了近十年的东西，时隔一年半再吃，竟然有种食难下咽的滋味，糜烂泛酸的口感像是在吃呕吐物。 是品牌不同吗？ 叶桉不信邪地扯开包装读起成分表，明明和他常买的牌子没什么区别，甚至加了一点中和口味的甜味剂。 他放下蛋白棒，随意擦拭两下果子就啃起来，一口蛋白棒一口甜果，勉强果腹。 折好包装袋，叶桉继续凝望着山口。待树影斜到腿边，他走到反应装置前，给冷凝管增加一道出水口，好让清液自动流到下方的储水箱，省去分时段看顾。 最后检查一遍反应装置，叶桉坐到悬崖边，双手环着腿，下巴搁在膝盖，远眺山下原野，薄薄的日光氤氲，模糊了天地边界，世界空寂悠远，他在山顶俯瞰，却比一朵凋零的花穗还渺小，寂寥。 “叶桉？” 下方传来的呼唤，叶桉松开环抱双腿的胳膊，被风吹得迷离的眼里迸出一线惊喜，“你回来了。” 两人一上一下，一起小跑到路口，黎诺一把抓住他的手，视线在他凌乱的发丝停留片刻，又惊又喜道：“你在这里等我？等了很久吗？” 叶桉顿了顿，解下他肩膀的背包，语气平淡：“反应过程的刺激性气味避免不了。” 黎诺盯着他的脸，“是吗？” “嗯。”叶桉拎着包转身走了。 第67章 黎诺追上去，看着他：“吃饭了吗？” “嗯。” “吃的什么？” “蛋白棒和果子。” “晚上呢？” “还没吃。” “那等下我去扎条鱼。” “不用吧，”叶桉扔下背包，俯身掏出里面的容器，把矿液加进反应装置里，直起身对黎诺说：“来回这么远，别麻烦了。” “没事，很快，我顺便洗个澡。”黎诺钻进穿梭艇，拿完衣服就往下冲，歇都没歇一下，不会累似的。 叶桉拿他没办法，重新生起火，弄好东西等他回来。 很快黎诺提着两条小鱼回来，匆匆坐到叶桉身边，分别戳了根棍子就架到火上烤。 他的头发湿漉漉，发梢还滴着水，叶桉多看了两眼，回穿梭艇拿来毛巾盖到他头上，胡乱搓揉一把，接过他手里的烤鱼，说：“你擦下头发吧。” 黎诺笑着反问：“你不帮我擦吗？”叶桉不吭声，鱼翻了个面。 头发不再滴水，他把毛巾挂在脖子上，靠近叶桉：“我身上有味道吗？” 叶桉：“没有。” “那就好，”黎诺放下心，捡起木棍拨动柴火，不经意道：“回来路过一个火热大场面，数量惊人，味道冲天。” “……”叶桉目光似是而非地扫过他身体，轻叹：“请救援吧。” 黎诺扑哧一笑，举棍指向反应装置，“都开始了，干什么请救援。”眼神交接一会，他啧道：“你觉得还要多少？” 叶桉：“离这里最近的人类星球有多远？” 黎诺想了想：“78天文单位吧。” 加上能量晶石和冶炼产生的化学燃料，叶桉粗略计算：“三吨。” “还好，再跑几趟就够吧。”黎诺把拷好的鱼递给叶桉，笑眯眯说：“多特别的体验，回去可以跟戴维斯炫耀了。” 叶桉撕开鱼表面的焦皮，瞟他一眼，幽幽道：“你觉得没事就行。” 黎诺噎住，往嘴里塞了一大块鱼肉，含糊又底气不足地嘀咕：“我定力可以的。” 叶桉一言不发，专心吃起烤鱼。 接下来几天，两人分工有条不紊地进行，黎诺继续去那座弥漫求偶信息素的山脉挖矿液，叶桉留守处理，然后傍晚时分在山岔路口相遇，一起回营地。 渐渐地，他们形成一种默契，黎诺没再问叶桉是不是在等他，叶桉学着把前一天黎诺在路上抓到的野鸟做成一餐，等他洗漱完回来就可以吃上。 要说哪里不对劲，大概是睡前黎诺开始有意和叶桉保持距离。自同席而睡，他们经常在两床被子底下勾着手指，偶尔黎诺会浅浅地印个晚安吻。 现在可谓泾渭分明，白天手都不牵了。 每日泡在那种环境下，不可能一点影响都没有。可越是时日深长，黎诺举止越发冷静克制，对叶桉的态度却如常，自然流露出亲近。 叶桉看在眼里，也不好说什么，这种情况在所难免。 直到三吨矿液到手，黎诺肉眼可见地情绪松懈，当天晚上亲手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但吃太好的后果就是夜里失眠。 叶桉亦迟迟没睡，身旁的人辗转反侧，即使对方努力收敛，寂静深夜的一点动静仍然让人无法忽视。 细微的脚步声忽地冒出，叶桉坐起来，小射灯圆圆的亮光出现在饮水机上，咕噜的水声响几秒又重归安静。 “我吵醒你了吗？”黎诺回来见叶桉坐在床垫，索性开了大灯，空间亮堂，两人的神情一览无遗。 “我没睡着。”叶桉看着他坐下，轻声问：“你还好吗？” 黎诺拉起被子堆在腰上，声线平稳：“没事，”顿了下，“想到明天不用再去那个地方太开心了，过于别开生面的经历。”说完他笑了笑。 叶桉歪头枕着膝盖，视线在他腰上停留几秒，吐字慢吞吞：“以前玩过一个单机游戏，开始要选择一个通关伙伴，男，女和宠物，我看有些关卡挺费事，就选择了男人，玩到一百关解锁新副本。” 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自己的事，黎诺侧身面对他认真倾听。 “我们到一座海岛，晚上在山洞露宿，那个洞穴布置得很奇怪，有一张放着百宝箱的石床，npc突然问我想在上面还是下面。” 黎诺：“……” 叶桉脸往手臂里埋了埋，声音变得闷闷的：“我以为它说的是睡床上还是床下，那张床挺大的，我就说在上面，然后它当着我的面脱光衣服……我当即终止游戏，退出来重新看了说明书，发现这是个二十禁的定制伴侣闯关游戏。” 黎诺莫名想笑，又觉得不太合适，而且这时候说这个，实在有点超标了啊。 他薅紧被子，沉淀了会心情，正要开口，却见叶桉大半张脸躲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沉静，如同吉他的银灰拨片，柔柔地滑过他的每根心弦。 黎诺咽了口唾液，沉下去的东西不受控地浮起来，他向叶桉靠近，放任它肆意。 他的嗓子无故染上沙哑：“那你想在上面还是下面？” 叶桉眨了下眼：“随你。” “那怎么办，我也随你。”黎诺向后捋他的发丝，吻落在光裸的额头，蠕动到眉心，鼻骨，鼻尖，停在嘴唇，吮了吮。 他扯开两张被子，缓缓放倒叶桉，手探进他的衣服里，贴着唇瓣说：“小叶，叫我名字。” 叶桉弯了弯眼：“少将。” “……”黎诺无可奈何地啮咬他的下唇，“名字~” 衣服散在一旁，叶桉视线下移到黎诺的胸腹，抚摸上面的浅色疤痕，小声问：“为什么不去掉？” 他的动作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皮肤，激起一阵痒，黎诺抓起手吻了吻指尖，“多数是时间紧急，条件不允许，好了就没刻意管它，很难看吗？” 叶桉摇摇头，挺身坐在他腰跨，“我在上面。” 黎诺扶着他的腰，笑说：“好，你能说出这句话，我还挺开心。” 叶桉脸热：“我以为你会想在上面。” 黎诺坐起来亲他：“我们都是男人，谁上谁下都一样，位置不重要，”他吮咬叶桉的喉结，唇舌慢慢往下，低声说：“只要是你。” …… “你的尾巴！” 叶桉抓住在他身上乱游的机械尾，眼冒羞窘：“收回去！” 黎诺无辜道：“你碰到我尾椎，它就出来了，这次收回去等下也会出来。” “……你明明能控制。” “我不会对你设防。” “请你设一下……” 黎诺含住他胸口：“不。” 话音一落，机械尾从叶桉手里溜出来，像是屏蔽了自我意识，人为操控地磨蹭过某些地方。 “黎诺！” “我在~” …… 第47章 蘼蘼（六） 表白 嗒, 嗒，嗒—— 时钟定时响了一遍又一遍，向来第一声钟响就能醒过来的两人, 今日迟迟未醒。 穿梭艇系统未启动, 他们对时辰的辩知主要依靠石英钟的定时器，封闭的艇舱依旧不见光，钟声嗒嗒, 孜孜不倦地荡开一圈又一圈的声波, 两张被子乱糟糟地揉在一块，总算拱起一点动静。 黎诺伸出手在地面摸索, 找到小射灯，眼也没睁, 抬臂精准砸向舱壁上的开关，室内一刹大亮, 钟声停止。 他的手自动放回原来的位置，出于本能反应抚摸了一把, 温热, 光滑, 精韧, 手感甚是不错，他食髓知味地反复摩挲, 范围渐渐扩大, 从后到前，抚上胸前痕迹斑驳的地方。 直到另一只手盖住他的手背, 不让他再乱动。 黎诺睁开眼，撞入一双灰蒙蒙的瞳孔，里面流露出慵懒又幽怨的神色。他往前挪近一点, 额头相抵，鼻尖相碰，呼吸缠绵，四目的距离更近了，都快染上对方的瞳色。 被子下的四肢很乱，像两个嵌合的齿轮，严丝合缝地楔在一起，肌肤煨出汗意，黏糊糊，上胶了似的。 “早上好。”黎诺开口，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沉沉如钟鼓。 叶桉声音如出一辙的低哑：“是不是很晚了？” 压在叶桉颈下的胳膊支棱起，黎诺侧身覆在叶桉上方，低头亲吻他的鼻尖，一边搔揉他脸侧的发丝，胸腔震出笑意：“说好当回无事小神仙，晚就晚，不起来都行。” 叶桉仰面望着黎诺，捏捏他鼓起的手臂肌肉，“你不饿吗？” 黎诺摸上他的肚子：“你饿了？” 叶桉：“……还好。”那只手又有作乱的趋势，他赶紧拉住：“代谢完了吧？” 黎诺俯身磕撞他的额头，满是遗憾：“原来你只是帮我消耗啊~” 叶桉面上浮起些好笑：“嗯。” “伤心了。” “你以为是什么？” “当然是，”黎诺彻底跨坐到他的身上，双手捧住脸，含唇舔吮：“情之所至~” 叶桉刚想推开他，黎诺的腰已经沉下去，缓慢地动起来，一记深喘堵在唇舌间，囫囵咽回肚子里。 第68章 他推拒的手转而环上脖子，五指插进黎诺头发里，轻柔地抚摸。 亲吻由深变浅，起伏慢而深，唇上腰下的动作在他抚摸里变得缱绻，紧贴的部分化成水，交融为一体，密不可分。 …… 最后床垫和两张被子更加混乱不堪，简直没法再睡。 叶桉背过黎诺穿上衣服，遮住一身或深或浅的暧昧痕迹。他站在床边瞅着一地的景象，脸不由发热，瞟了眼始作俑者之一，嗫嚅：“要不启用睡眠舱吧……” 实在太疯狂了，他可算亲身体会到黎诺的体力，昨晚到今天折腾几次，对方还一副状态良好的样子，不愧是经过改造，有芯片加持的少将，这会再去爬个山应当也没问题吧。 可睡眠舱只能容纳一个人…… 黎诺利落裹起衣服，大大小小的吻痕牙印藏进里头。他几乎没作思考便说：“洗洗还能用。”当即拆了被子和床垫，一起扔进烘洗一体机。 转身后对上叶桉的视线，这会轮到黎诺不自在地避开，眼珠心虚地乱转，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他稳住心神，恢复了一贯的淡定，“我们出去走走吧，顺便看看中午吃什么。” “嗯。” 两人简单收拾一番便离开穿梭艇。 之前出门主要为寻找能源，顺带欣赏风景，这会他们实实在在抱着闲游的心情四处走动。 最亲密的事做了，牵手反而突然变得拘谨。叶桉双手揣在兜里，黎诺无所事事折着茅草，眼睛皆直视前方，彼此缄默，比陌生人差不到哪去。 星球的植被覆盖率极高，他们换了条没走过的路，左右两侧长满大片水滴状的草叶，伸出缀着黄色花苞的长茎，交错在路中央。远处蓊郁的披针落叶林，不时飞出几只羽冠鸟，丝带般的尾羽划过天际，宛如一截彩虹。 叶桉目光紧随着那几只鸟，脚步不自觉停下。忽然肩膀被什么东西触碰，他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出来的机械尾，卷着七八支黄花送到他手里。 脑海里不由浮现某些不可描述的行为，滑腻的金属勒着敏感地带……叶桉顿时无法直视机械尾，整个人臊得慌。 但昨天是某人控制的，现在亲昵靠在自己肩头的尾巴应该是机械意识，总不好牵连它。 叶桉甩掉脑子里不和谐的涟漪，镇定地回：“谢谢。”他举起花端详，点缀蓝点的三片花瓣边缘向内卷曲，长长的花蕾散发出缕缕清香，味道蛮好闻。 路边多数是花苞，这种已经盛开的花估计是机械尾特意找的，但它怎么圈到一起的？不会是…… 叶桉抬眸瞄向黎诺，对方侧身对着他，目不转睛地欣赏前方美景，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那只泛红的耳朵却出卖了一切。 他抓紧花束，左右到处看，心头冒出的欣喜快盖过不知所措。 或是这里太广阔，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灵魂里如影随形的悲观厌弃被冲淡，另一个人传递过来的情感占据了主导，他渐渐体会到衍生的类似欢愉的感受，既新鲜又如获至宝。 机械尾蹭蹭他的脸，跑到花丛里玩，叶桉看它一会，走到黎诺身边，勾住他的手指，“谢谢你的花。” 黎诺咳了咳，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又想表现得稳重，努力压平，却怎么也不成功，干脆坦荡地扬起笑：“不客气。” 他回勾叶桉的手，嵌入指缝紧紧握住。 日光熔金，野色四合，黎诺隔着他亲手采摘的花，倾身吻上叶桉。风穿过胸前，卷起花香送入口中，酝酿出丝丝甜意。 吻罢，黎诺抚了抚叶桉唇角，敞开怀抱用力抱住他，贴着耳朵呢喃：“叶桉。” “嗯。”叶桉环着他，视野里那束黄花在风中摇曳生姿，一如心情，好看得不像话。 叶桉主动勾黎诺手指这一举动，无形消弭了亲密过后的难为情。 回去路上两人手牵手肩并肩，说一句话看一眼对方，从周围的草叶，晚餐怎么做，到明天要干什么，什么时候去玫瑰星，再到黎明星号的野外探险，战时经历，少年时代的人和事，话怎么也说不完。 甚至躺到重新铺好的床垫，盖着同一张被子，他们侧身面对面，一盏小射灯放在两颗脑袋中间，光线微茫，映照得脸庞朦胧，却真切地呈现在对方眼眸里。 黎诺手搭在叶桉腰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温声细语道：“况淅川是不是跟你说过我上学的时候文化课很糟糕？” 叶桉揪着他衣角，轻轻：“嗯，不可以用芯片吗？” “芯片不是万能的，知识在脑子里也得会用。”黎诺说，“我大哥原来在海德统帅麾下，后来出事，他把我带到身边亲自教导，好不容易有个喘气的时刻，他觉得我太早上战场，缺乏系统教育，凡事太过依赖芯片，就让我回学校读两年书。” 他轻笑了下：“刚开始落差很大，老师讲的内容，布置的考核，跟脑子里的东西完全匹配不上，第一学期跟个智障一样，况淅川那时候可烦人，没少嘲笑我。” 叶桉弯唇：“然后你以德报怨了。” “诶，也不算，他嘴欠归嘴欠，真遇到问题还是会指点，考核完我才知道他是因为学姐才那样，太离谱了，”黎诺啄了下叶桉的唇，小声说：“我以前真的没那方面心思。” 叶桉：“你太忙了。” 黎诺不紧不慢道：“是一方面，归根结底是人不对。” 叶桉卷起他的衣角，轻声问：“什么人是正确的？” 黎诺在叶桉鼻尖落下一吻，“眼前人是正确的。” 叶桉抿了抿唇，伸手细细描摹他的五官，胸中涌起很多难以脱口的话，我能回应他吗？未来我不在了怎么办？我会拖累他吗？ 灯光晃动，影子在他手背颤抖不止。 黎诺偏头亲了下他的掌心，带着些许纠结开口：“巡航有个可怕的弊端，时间维度，蒙德利特有次巡航回来，家里只剩下母亲的遗书。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直接拒绝了升职机会，调回主星再也不愿意带领军舰巡航。” 七个星系的宽度成千上万光年，再怎么利用虫洞、利用空间曲率穿越星际，距离的鸿沟需要用时间填补，两百年的寿命，仍旧避免不了遗憾。 作为舰长，黎诺总想让叶桉进入黎明星号，可身份、心境的转变，他忍不住想为叶桉规划一条更好的路。 他应该去最高科学院，待在雷蒙院士身边，有疼他的老师，方便随时和朋友来往，好过浪迹渺茫宇宙，毕竟叶桉对探险并不感兴趣。 “芯片好办，有我和雷蒙院士背书，你不用戴监测器，那里会有与你志同道合的同事，安稳，自由，你的理想和天赋可以尽情发挥。”黎诺扯起一抹不甘心的笑，“理智上我觉得这样对你更好，感情上我自私地希望你去黎明星号，就算几天的时差我也忍不了。” 叶桉轻抚他的下颌：“理智不应该让我去黎明星号吗？” “那是舰长的理智，”黎诺手脚并用抱住叶桉，咕哝：“不是黎诺。” 叶桉语气里藏着淡淡的笑意：“可是我哪里都不想去，就想——”黎诺以吻堵住他即将说出来的话，“别啊，那我理智上也得绑你去黎明星号。” 这天晚上直至入睡，叶桉也没有给出回答，他捏着黎诺的下巴，接了许久的吻，然后抵头相拥而眠。 山中不知岁月，两人每日出去游玩，走走停停，对着各种植物昆虫煞有其事地讨论，科属，习性，用处，总能说出个一二。 悬浮相机一路跟拍，两个人牵手走过山野的悠长空镜，演绎爱情影片里最纯情浪漫的一段。 再踏着夜色回到穿梭艇，影片进入拉灯环节。 叶桉不知道黎诺哪来那么多精力，白日好歹徒步十来公里。但少将说，十来公里一半时间都在歇息，只能算日常训练，不值一提。 太强了，叶桉无话可说。归根结底是他的欲望向来浅薄，一心求死的人，所有能量都用来维系机体运作，哪有空闲去关注其他，若非黎诺，说不定生命结束都未必会体验一次灵肉欢愉。 这种事一个人没法进行，黎诺兴致上来，亲密直白的话张口就来，非拉着他共赴极乐不可。 每次都弄得汗津津，被子床垫扔进烘洗一体机。 频率不高，但一次肾上腺素，荷尔蒙就消耗够多的。 去的地方多了，免不了遇到危险。这次就不慎惊醒一头酣睡的猛兽，五米高的庞大身躯投下可怖的阴影，吼声震耳欲聋，张着血盆大口向他们跳过来。 黎诺抱着叶桉迅速滚到一旁，回首掏出枪对准猛兽的腿部射击，猛兽咚地跪地，发出一声咆哮，很快挣扎站起来，鼻息厚重，顶着枪伤在他们后面狂追不止。 森林里树木丛生，两人东钻西躲，架不住猛兽力大无穷，闷头横冲直撞，自己一点不受阻碍，害得他们几次差点被飞来的断木击中。 眼看猛兽大口将近，利齿如箭齐齐射来，黎诺一把推开叶桉，沉着地举起枪，迎面朝它的头部连射几枪，血液飞溅，猛兽轰然倒在一步之外，掀起尘土飞扬，迷乱了视线，好半天才落干净。 第69章 “快走。”为防血腥味招来别的野兽，黎诺拽回叶桉一刻不停地狂奔，林间怪声不断，空气里净是糅杂得七荤八素的腥臭。 他们跑出森林，遇到一条蜿蜒曲折的溪流，上游远矗着连绵的雪山，下游不知去向。 两人撑着对方的肩膀歇息，身上灰扑扑，沾满泥土木屑，一副逃难的狼狈模样。 互相拍干净衣服，他们蹲到溪边，捧起清澈的水洗脸。洗完便席地坐下，黎诺用湿淋淋又冰凉凉的手捂上叶桉的脸，笑说：“好险，差点命丧兽口。” 叶桉想到前头黎诺推开他，孤身站在即将扑过来的猛兽前头，不禁心头一颤。他抓下黎诺的手，严肃道：“下次别这样了，之前还说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 黎诺轻轻拍他的手宽慰：“我心里有数，顶多被尸体压住，到时候得靠你救我出来呢。”顿了下，玩笑说：“万一我被压断腿，辛苦你背我回去。” 叶桉定定看着他，抿直的唇线绷着冷漠，手却越抓越紧，泄出一丝后怕。 黎诺愣了下，刚想叫小叶，叶桉猛地揽过他的脖子紧紧环抱，声线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别做这种假设，没有万一。” “对不起。”黎诺顿感懊恼，不应该跟叶桉开这种玩笑，他失去了那么多重要的人，怎么受得了自己在他面前受伤，“没有万一，我们都会好好的，别怕。” 黎诺沿着叶桉的脸颊亲吻到唇瓣，唇舌交缠送去安心。半响，他把叶桉拥入怀中，柔声说：“机械尾和芯片对危险的判断非常灵敏，有它们在，一般情况我不会受伤，别担心。” “嗯。”叶桉枕着他的肩头，声音闷闷的：“在这里待很久了，走吧。” “明天走。”黎诺放开他，“你说去哪？” 叶桉：“……玫瑰星。” 黎诺轻笑：“好~”站起来后，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心湖不停地冒粉红泡泡，“去接我们的孩子回家~” 叶桉不搭腔，拖着他往回走。 在这个星球逗留一个月，离开前的最后一餐，自然是要好好准备。 叶桉留在营地生火，黎诺到山下的湖泊捕鱼捞虾，处理完回来交给叶桉烤炙，他又跑去树林里摘果子，幸运地在树丛里捡到几颗野鸡蛋。 一篓果子鸡蛋滚到叶片，黎诺扫过琳琅的营地，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不缺了。”叶桉都担心吃不完。他拨动木材，缭绕的火舌噼啪，飞出一串星子，光影柔和了他身上清冷的气质。 黎诺霎时灵光一闪，扔下一句“等我”，急匆匆跑下山。 叶桉怔住，扫了眼地面，搞不懂还缺什么，非要不可吗？ 黎诺这一趟去了许久，鱼虾熟了，蛋也熟了，连果子叶桉都切好装盘，就得他回来开动。 夜已经很深，四处黑黢黢，叶桉站在石崖边远眺，不由升起几分担忧，怎么还不回来？ 他攥着小射灯走来走去，光点不顾危险地扫射，人没见着，引来一只大鸟降落，锐利的眼睛盯着他。 叶桉关掉射灯，扔过去几个果子，鸟叼起几块果肉扑腾飞走了。 他回到山口，望着黑暗深深叹息，不会遇到危险吧？要不去找他？ 思量几秒，叶桉又打开射灯，正要提步，下面传来呼唤，由远及近：“叶桉，我回来了。” 叶桉一颗心落回肚子里，眼看黎诺抱着满怀的粉花跑上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犹豫片刻伸手接过花，讷讷道：“没必要跑那么远摘花。” “我觉得粉色才适合表白。” 叶桉呆住，他说什么？ 黎诺顺了顺胸口喘匀气息，目光灼灼地看着叶桉，“要走了才想起还缺一个重要仪式，正常流程应该是先表白交往再发生关系，我们直接跳到下一步，但我不想就此糊弄过去。” “小叶，我喜欢你。”他一字一句，说得郑重又真挚，“你不用考虑爱不爱，回不回应，只需要接受，接受我的爱，让它在你身体里生根发芽，蓬勃生长，填满你空缺的地方，让它成为支撑你活下去的骨架。” 叶桉拢紧花，细丝状的粉色花瓣擦过颈部皮肤，酥酥麻麻。他张了张口，喉咙泛起一片酸涩，“可是你会累的。” “不会，”黎诺莞尔，“爱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幸福的事，我很开心只有我能为你做这件事。” 他张开双手，眼神，语气温柔无比：“接受它好吗？” 叶桉拧起眉头，死咬着下唇，像是被一道极其痛苦的选择难住。如果他是一个正常人，他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可是，可是啊，他怎么舍得这双绿瞳暗沉，怎么舍得他伤心？ 黎诺维持着姿势不变，神情坚定，他对叶桉有很多很多的耐心。 又怎么舍得他失望？ 叶桉缓缓吐出一口气，一步沉进黎诺双臂间，抱住他的花也抱住他：“我努力不让你后悔。” 黎诺收紧胳膊：“我陪你一起努力。” “花要坏了。”拥抱一会，叶桉松开黎诺，低头整理花的形状，悄然敛去心底直面爱意的羞赧。 黎诺揽着他坐回营地，夹起鱼肉放进碟子里，说：“带回去研究下这是什么花，试试能不能种到黎明星号。” “倒也不必。” “这可是我们两的定情之花。” “……” 叶桉想，他大概永远学不来黎诺的直球。 碍于明天离开，这一晚他们早早入睡，什么也没做，次日天一亮就起来收拾东西，空地的痕迹得清理干净，不能留下不属于这里的垃圾。 之后两人回到穿梭艇，黎诺启动系统深入检查，叶桉把光伏板装回光脑，开机验证，没问题就戴回黎诺手腕。 等待反应途中，黎诺登上消失一个月的星网，一条紧急留言叠在几百条通讯最上面——“少将，海德统帅命令您即刻前往维克托斯主舰，响应一级军事行动。” 第48章 蝴蝶残片（一） 最亲爱的人…… 叶桉坐在副驾驶位, 同样看到这条紧急留言，目光移到黎诺脸上，见他眉头皱了下, 光屏切进戴维斯的通讯。 穿梭艇已然升空, 黎诺换成定航模式，地点为第五星系的中转星球。设置完，戴维斯接听：“少将？你终于上线了, 要回来了吗？” 黎诺抓过叶桉的手, 回：“嗯，准备返航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戴维斯：“一个月前虫3星的首领发动殖民战争，原本只是他们虫族内部星球的掠夺, 与我们无关，统帅下达指令接回那个星球的人, 谁知弗罗斯特拒绝了我们的申请，逗留的上百名人类全部死于战火。” 黎诺蹙眉：“为什么？停战让其他族群接回同胞是联盟公约, 他公然毁约？” 戴维斯：“弗罗斯特始终拒绝和我们沟通, 原因不得而知, 即使这样, 统帅依然决定等他们战争结束再问说法，谁知一个星期前, 他们的战火蔓延到got6-12星球, 统帅已经派薇拉少将前去镇压。” got6-12虽不是人类统辖星球，但却是人类友好星球, 换个直白说法是人类的半殖民星球，低等文明向高等文明寻求庇护，让渡一部分管辖权。说人类自诩高尚也好, 官方从不用殖民属地称呼，对外说辞是友好互助关系。 结合前期拒绝沟通，弗罗斯特此举分明是故意向人类挑衅。 黎诺沉思片刻：“那为什么统帅召我回去？薇拉完全能够应付。” 戴维斯迟疑道：“统帅没说，只要求联系上你，让你立刻去见他。” 黎诺点点头：“好，你先做好准备，我找下统帅。” “是。” 结束通讯，黎诺立即向海德统帅发出通讯申请，光屏发出的滴滴像倒计时的钟响，吊着人的心跳。 叶桉握紧他的手，渐渐滋生些许不安。虫3星，又是虫3星，无论如何他没法不往星核上想。 黎诺察觉到他隐晦的异样，探过去印上安抚一吻：“殖民战争很正常，你要是关注星网就会知道，星系里随时都在发生各种冲突，只要火不烧到人类头上，我们就不会管，这次或许有什么误会。” “嗯，”叶桉压在心头那点不安，“要不我留在中转星球？去况淅川那。” “不要，”黎诺毫不犹豫地拒绝，“你跟我一起去，小叶，你要一直在我身边，我的感性战胜了理智，一步也不想和你分隔。” 叶桉摸摸他的脸：“好，我本来也无所谓在哪，老师都不知道我还活着，就不去吓他了。” 黎诺笑道：“下次回主星，我们一起去拜访他。” “也行。” 黎诺还想说，滴了半天的通讯总算接通，那头传来浑厚的男声：“到哪了？” “刚离开韦那达克里斯星。” 海德：“怎么跑那里去了？” 黎诺无奈道：“跃迁撞上高能粒子流，甩到那去的，”他挺直腰，说回正事：“老师，是要我做什么吗？” 海德停顿几秒：“你跟那个星核拥有者一起旅行？” 第70章 黎诺与叶桉对视上，“对，老师，我和他在一起了。” 那头陷入沉默，半响传出了然的笑声：“情理之中，也算意料之内，以前没见你对谁上心到撇下心爱的工作，看来那个人很合你心意。” 一句话臊得两个人脸颊微微发红，尤其叶桉，未曾谋面的联盟最高军事统帅，又是黎诺的老师，算作长辈，哪经得起对方这么调侃。 他头别到另一边，拖着腮。 黎诺捂唇咳了咳，按捺住咧过头的笑容，一本正经：“是，我很喜欢他，他会跟我一起过去。” 叶桉低下头，脸埋进掌心里。 海德笑笑：“行，那等你来再说吧。” 黎诺纳闷：“如果是要支援薇拉，您直接下令就好，省去路上的时间。” 静了几秒，海德微叹：“黎诺，你要知道我向来主张和平，有伤亡最小化的方法何乐不为，还是等你来吧，我可不想和你隔着虚拟影像吵架。” “好吧。”黎诺只好作罢，“老师，不要贷款吵架，我大多时候都很认可您的决定。” “但愿这次你也能认可，行了，到时候见。” 光屏消失，黎诺仔细思索了一番，隐约猜到什么……他看向叶桉，对方也看过来，那淡然的眼神令他心疼。 “小叶，”黎诺解开副驾驶位的束缚带，把叶桉拉到自己腿上，“别想太多，有我呢。” 叶桉不语，手指拨开他额前的金发，往下细致地抚摸每一寸肌肤，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心里。 原本不会不安的，不管什么结果，他都欣然接受。而不安源于害怕，他好不容易答应黎诺愿意努力活下去，害怕失约，害怕让他失望难过。 叶桉双手穿过黎诺的脖颈，最终什么也没说，接了一个长久的，深情的吻。 在第五、第四星系的中转星球稍作停留，补充完能源，穿梭艇立马前往维克托斯主舰——由联盟最高军事统帅带领，常年驻扎在第四星系主星附近的超星级军事战舰。 频道自动接入主舰，身份确认后舰门打开，穿梭艇顺利进入飞船停泊舱。 下了穿梭艇，黎诺与叶桉大步流星前往中央控制区，一路所遇到的士官纷纷驻足行军礼，“少将”此起彼伏。 快到统帅办公室，一名大胡子军官迎面走来，军上衣挽在臂弯，步伐一踮一落，随意又轻佻，语气懒洋洋：“黎诺，有段时间没见了，休假中止了？” “是啊，”黎诺抬起手掌横至眉上，对着来人行了个军礼，噙着客气的笑寒暄：“去吃饭吗？” “可不，刚接受完统帅的训导，这会他心情不佳，你可得小心。” “是吗，多谢提醒。” 那人笑笑，眼珠转向一旁的叶桉，眉弓高抬，眼里流出一抹惊艳：“这位是？” 黎诺微笑：“我伴侣，”他转头对叶桉介绍：“小叶，这是菲利克斯中将。” 叶桉淡淡道：“中将。” 菲利克斯啧啧：“铁树开花了啊，恭喜～” “谢谢，我先去见统帅，不耽误你吃饭。”黎诺微微欠身，偏头说：“走吧。” 错身时菲利克斯吹了个婉转的口哨，黎诺脚步停住，脸色微沉，身后的人已经渐行渐远。 “快走吧，”叶桉晃了下他的手，“统帅在等你。” “嗯，”黎诺停顿片刻，“他的风评不太好，我跟他接触不多，将官人数众多，除却十年一次的军部大会必须亲历，要是没有战事交集，基本见不着几面。” 叶桉不在意道：“你不用解释。” 黎诺碰挤他的肩膀，小声说：“不是解释，是跟你汇报我工作上的人际往来。” 叶桉斜眼看他，捏捏手指：“知道了，少将。” “来日方长，到时再跟你说。” “嗯。” 到统帅办公室，黎诺敲完门等了一会，门才自动打开，一位灰栗头发的年长者端坐在办公桌后，眼窝深邃，拓下的阴影遮住一半灰蓝瞳孔，眼角和唇周的皱纹紧绷，嘴角下撇，威严的气场漫过红棕桌面，向两人倾轧而来。 那道精锐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到叶桉身上，无视了黎诺的军礼。 “统帅，”黎诺看了眼叶桉，认真道：“老师，这是叶桉。” 叶桉迎着统帅的打量，不卑不亢地开口：“统帅。” 安静不到一分钟，海德脸侧肌肉稍稍松弛，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搁在桌面，审视的气场散去，神情变得温和：“以黎诺的性子认准了人就不会轻易改变，叶桉，你可以和他一样叫我老师。” 叶桉愣了下，向黎诺致以眼神。黎诺知道老师这是认可了叶桉，赶忙说：“小叶，叫老师。” 叶桉有些不好意思，快速叫了句“老师”。 海德笑着颔首：“我和黎诺有事商讨，请你先到外面等候。” 叶桉与黎诺对视一眼，走出办公室，门缓缓合上，隔绝了里面的对话。他挪到一旁，倚靠墙壁盯着门，小会功夫便低下头，灰白金属地板倒映着他失神的面容。 周围很安静，无人走动的过道充斥着惨白的冷光，地上的灯影一格一格地攀至尽头。 他想起以前在黎明星号也这样等过黎诺，电梯口人来人往，偶尔会有舰员跟他问好，对不善交际的他来说，挺不自在，但也不讨厌善意。 他习惯等待黎诺，只是前后的心情不太相同了。 “小叶，走了。” 叶桉回过神，视线从黎诺伸出的手移到他神色如常的脸上，停留几秒，搭上手，“吵架了吗？” 黎诺笑了下：“没有，就正常商议，接了个任务，暂时不去玫瑰星，我们回黎明星号。” “好。”叶桉没多问，去哪无所谓，在他身边就行。 一来一回历时十天，两人回到暌违几个月的黎明星号。 与主舰纪律严明的氛围不同，黎明星号打招呼就随意得多，抬个手微笑示个意，性格开朗的士官凑上前问了句休假爽不爽，黎诺嘚瑟地回：“爽透了。” 进入传送电梯前，黎诺叫住一名士官：“跟戴维斯说下，一个小时后开个作战会。” 叶桉心里一动，待人走开后说：“你忙的话，不用管我。” 眨眼便到负一层，跨出电梯，黎诺理所当然道：“当然不管你，都回家了。” 又是伴侣又是家的，一记记直球砸得叶桉无力招架，反驳不了，又不知道说什么，索性装聋作哑。 但没走几步，装不了哑了：“这里是我住的地方。” 黎诺拉着他脚步不停，越过他原来住的房间，故意哼道：“你要跟我分居吗？” 叶桉：“……”还是当哑巴好了。 舰长休息室没比普通舰员大多少，格局差不多，布置却温馨许多，生活气息浓厚，尤其一面柜子，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勋章和小玩意，衣架悬挂一套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蓝色军装，肩头金流苏熠熠生辉。 印象中没见过黎诺穿军装。 黎诺刚脱下外套，注意到叶桉滞在军装的注目，挤到他面前：“一般重要场合或者接见外宾、领导，我才会穿军装，平时都是穿舰队服，” 他瞟了一眼那身有型的装扮，凑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蛊惑开口：“不然我现在穿给你看？” “……”叶桉脸莫名升温，躲开他越发灼热的眼神，“别折腾了，抓紧时间休息吧，你晚点还有会。” 黎诺轻笑，啾了下他的唇，双手按上肩膀推着他进浴室：“好的，休息，先洗个澡。” 这个澡洗得过于久了，出来已经到开会的时间，黎诺顶着半干的头发，急匆匆离开休息室。 房间里只剩叶桉一人，他捂了捂滚热的脸，缓缓呼出口气，踱步到柜子前，端详起上面金灿灿的奖章和稀奇古怪的玩意。 中间一层放置着一个闭合的丝绒盒子，叶桉取下来，里面是他之前做的玉伽榴果核工艺品，披针形叶片卧着一只萤火虫。 他按了下萤火虫屁股，荧绿色的光忽闪，莹白叶片流淌着绿色星河。 没想到还会再见，他当时是抱着诀别的心态做的，单纯想感谢黎诺，竟意味成了他们之间回忆的导引——那段每日打磨果核，一起吃饭的无聊日子，现在回望，多了一份细水长流的温馨。 叶桉眉眼染上几分柔软，他拍灭萤火虫屁股，从脏衣服里翻出凤凰花水晶奖章，把它挂到边上的支架，火红的水晶与一众金银宝石相得益彰。 摸了摸水晶，叶桉收回手，注意力被一个多面体魔方吸引，每个小方格镶嵌着一颗彩色宝石。 暂时没睡意，他拿下来打算消磨一会时间。 刚一旋转，魔方弹出一张相片，正是穿着军装的黎诺，腰带束出他肩宽窄腰的好身材，姿势如松挺拔，表情是少见的肃穆，别有一番魅力。 再旋转是更年轻的黎诺，眉眼弯弯，像是在和人说话。 接着是脸颊带血的黎诺，持枪的，机械尾展刃的，大笑的，冷峻的，意气风发的，不羁的，青涩的…… 第71章 魔方一面面吻合，时光一帧帧滑过，那些没有参与的岁月，以照片的形式呈现在叶桉眼前。 最后一张是十五岁的黎诺，笑容恣意，朝气又骄傲，手上比着开枪的动作，子弹穿越时空维度，正中对面的人。 叶桉伸出手指点上“枪口”，一实一虚，过去现在，少年的黎诺和青年的他，是陌生人，也是最亲爱的人。 叶桉戳破照片，按上魔方格的宝石，照片咻地消失，他左右手倒腾两下魔方，放回原位，定定凝着它，会心一笑。 躺到床上叶桉很快入睡，做了一个梦，孤身出现在蓝织锦花盛开的小径。 蓝茵茵的花瓣随风摇摆，伴着远处的欢声笑语，他站在原地眺望，那边似乎在进行什么仪式。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叶桉转过身，与来人一同愣住。 少年一身精致黑礼服，别着一枚与瞳色一致的绿宝石叶片胸针，金发跑得有些凌乱，稚嫩的脸庞显出困惑：“你，你是谁的哥哥？来参加他的离院仪式吗？” 叶桉浅笑明悦：“不是。” “也不是培育院的老师吧，”少年眼神略微躲闪，因跑急而泛红的脸颊又红了一个度，“你长这么好看，我见过肯定不会忘记。” 叶桉不答，俯身折了一朵蓝织锦花，走到他面前，仔细插进胸针里。 少年忘记反应，呆呆地任由这个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漂亮男人整理他的发丝，对方身上飘出似有若无的好闻的味道。 叶桉擦去少年鼻尖的汗珠，莞尔：“离院快乐。” 少年条件反射地回：“谢谢。”他陡然一激灵，抓住他逐渐飘忽的手，急切追问：“你叫什么？” 梦倏然醒了，少年的问话似乎还在耳旁回响，叶桉眨了眨惺忪的眼，梦里的面孔近在咫尺，五官褪去稚嫩，变得更加成熟英挺，正安详地沉睡。 他一眨不眨地注视这张脸庞，像梦里一样，伸手抹了抹他的鼻尖。 对方忽然吻上他的手指。 “我吵醒你了吗？”叶桉干脆覆在他脸上。 黎诺睁开眼，伸手把他捞进怀里，箍着腰，“自然醒的，睡一夜了。” 叶桉惊讶：“第二天了？” “是吧，”黎诺亲昵地蹭他的手心，“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按生物钟，应该到第二天。” “要打仗了吗？”开这么久的会。 “可能会先谈判。” 和……叶桉暗自叹气，抱住黎诺：“平安回来。” “会的，”交换完安抚意味的吻，黎诺薅起他，笑说：“明天出发，今天抓紧做完重要的事。” “什么？” “第一件当然是检查身体。” 医疗室。 伽耶丽放下手里的检片，来到两人跟前，定睛在叶桉脸上，笑里夹杂着惊喜：“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不认识的人倒没什么，伽耶丽可太熟了……叶桉悄悄松开黎诺的手，磕绊道：“嗯……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的。” 伽耶丽视线斜向黎诺，打趣：“看来舰长成功把你招进黎明星号，真好呀～” 黎诺摸了摸鼻梁，“是啊，可算如愿了。”他清了下嗓子，“给叶桉检查下身体吧，上次在尘曼星差点出事，不知道他体内的星核什么情况。” “好，”伽耶丽收起玩笑的态度，回到操作台做起准备，嘴上说：“叶桉，脱掉衣服躺上来。” 叶桉僵住：“全部脱掉吗？” “不然接驳片接哪？”伽耶丽扫他一眼，古怪道：“你在害羞吗？你身体都是我缝的。” “不是……”叶桉向黎诺射去幽幽一瞥，慢腾腾解起衣服。 黎诺不明所以，但当叶桉的上身露出来，他眼珠顿时乱飘，咬着唇肉，想笑又不敢笑。 伽耶丽弄好抽血针剂，无意往操作台瞄了眼，话没过脑一咕噜出来：“你过敏了？身上怎么有红斑？” 第49章 蝴蝶残片（二） 你在线的那头，时刻牵…… 迟迟没得到回答, 伽耶丽抬起头，却见两人神色各异，一个不自在, 一个憋着笑, 一看就有故事。 她凝神盯上叶桉胸前的红斑，哦，懂了…… 伽耶丽撇撇嘴：“快躺下吧。”她端着针剂到操作台, 叶桉头部上身四肢的接驳片已经就位, 就是深浅不一的痕迹实在有碍观瞻。 但她作为一名很有职业操守的医疗官，什么也没说, 认真为叶桉检查身体。 “好了，起来吧。” 叶桉提在嗓子眼的气倏地泄了, 他迅速坐起来，一只手快一步拿起衣服往他身上套。 叶桉一把夺走衣服, 三下五除二穿好，转过身不和某人对视, 他把手揣进兜里, 等待伽耶丽的检查结果。 黎诺贴上他的后背, 枕着肩膀小声嘀咕：“我忘记今天要检查身体。” 叶桉忍了忍：“别说了……” “那你别气～” “我没有生气。” “看我一眼。” 叶桉闻言回头看他, 黎诺立即对着他的唇瓣啾了口，笑眯眯说：“我们小叶脾气真好, 好乖～” 叶桉：“……”红着耳尖挪开了脸。 黎诺揉揉他的耳朵, 笑意混着爱意快溢出眼眶。 叶桉捏捏他环在腰侧的手臂。 “没什么问题，很健康。”伽耶丽手持平板回来, 眼一抬，两人亲密靠在一起的画面猝不及防进入视野，“……” 黎诺讪讪退后一步, “星核呢？没影响吧？” 叶桉抿紧唇，面上看似淡定，口袋里快扣出一个洞。 伽耶丽扫视一圈两人，黛眉微微挑起：“没有影响，安稳休眠中。”她顿了下，询问叶桉：“你自己有感觉吗？” 叶桉思忖道：“没有。” 伽耶丽以自然又严谨的口吻抛出一问：“发生关系的时候也没有吗？” 叶桉：“……” 黎诺梗住，饶是他也有点措手不及，无力招架。 叶桉深吸一口气，发出虚弱的语气：“没有。” “行吧，排除一个合理场景，”伽耶丽在平板上划了一笔，“看来只有在你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才会激活，嗯，受到魔法伤害的时候，要是一枪击中心脏，估摸也没用。” 叶桉耷拉下肩膀，余光瞟到黎诺，触电似的一秒甩开。 “啪”伽耶丽扣下平板到桌面，一扫专业素养，眼珠在他们两身上转动，似笑非笑道：“舰长有什么好事要宣布吗？” 叶桉默然。 黎诺勾起唇，大方地牵上叶桉，“就是你看见的那样，我和叶桉在一起了。” 伽耶丽眨了下左眼，揶揄：“啧，我说叶桉怎么会心甘情愿回来，原来是爱的力量。” 叶桉回握住黎诺的手，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两人脉脉对视，那甜蜜劲，伽耶丽看在眼里，既牙酸又发自内心为他们高兴，“以你的精神状态，要是别人我可能还会担心，舰长的话，”她刻意停顿，“什么时候办婚礼？” 简直了，八卦大概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秉性，连伽耶丽都没能逃过。 叶桉默不作声，黎诺当真思考起来：“最早也得等虫3星的事结束，”他眉心蹙起一道稍纵即逝的褶痕，“这么重要的事不能轻率，等所有事安排好了就会提上日程。” 伽耶丽赞同地点点头：“不急于一时，总之恭喜你们。” “谢谢。” 离开医疗室，两人直奔舰长办公室。叶桉此前从未靠近过中控区，一则没权限，二则没必要，在传送电梯口等黎诺就可以了。 舰长室有会客台，办公桌前也有两把椅子，黎诺非拉着叶桉一起挤桌后的座椅，中间的胳膊只能搁在对方腰上。 他点开桌面的绿色按钮，角上升起一个摄像头，“小叶，录个虹膜信息。” 叶桉凑过去，红线横扫一遍，摄像头便自动降下。 黎诺单手操作几下光屏，从桌角的仪器方格里抽出一张小指甲盖大小的芯片，插入腕式光脑，给叶桉戴上：“这样你就可以自由进出黎明星号各个地方，你的工作室已经启用了。” 叶桉转了转手腕，点开光脑，自动用身份编码登录的局域网，首页显示的是黎明星号公共频道，里面正激情讨论他们两的事。 ……伽耶丽分享欲这么强烈吗？ ——难怪舰长脖子不清白。 叶桉斜眼扫了下黎诺的颈部，圆领口半遮半掩着一枚红痕……这位舰员的眼可真尖…… 他正要关掉群聊，瞅见黎诺看得津津有味，跟他无关似的，“有趣吗？” 灵魂拷问，黎诺挺直脊背，一板一眼道：“不有趣但是省事，免得我一个个介绍。” 四目相对，几个呼吸的功夫，叶桉败下阵，率先撇开眼。黎诺轻笑，脑袋腻歪地放到他肩膀，吻了吻耳朵，说：“我的账户和你关联了。” 叶桉刚巧打开个人主页，本该为零的资金栏多出一大串数字，“少将薪资这么高吗？” 第72章 “少将薪资不高，”黎诺调出自己的资产列表，“主要是家族产业分红，商业军事资助，独立星舰还会有一笔武器交易费，比如研发了新型战机，可以选择性向外兜售，缴完税剩下的钱都归星舰所有，毕竟养舰队很烧钱。” 过去叶桉很难将指数与个人资金挂钩，现在真是开眼界了，“突然变得相当富裕。” 黎诺轻声问：“你以前薪资很低吗？” “还好，我没有用钱的地方，”手指在屏幕停顿几秒，叶桉按下关闭键退出星网，免得兰登看到解释不清。 他继续查看黎明星号局域网里的内容，漫不经心地说：“囤好速食，预留一部分游戏和零件费，大部分工资我都捐给培育院和地下城了，留着也没用。” 嫌钱没用他大概是第一人，但不需要思考也能明白，所谓没用，是他对生存的无所谓，是随时准备结束生命。 黎诺心头泛酸，爱人透露一点苦难的蛛丝马迹都足以令他心疼不已。 耳旁一直没声，叶桉疑惑侧目，触上黎诺略显哀伤的眼神，他怔忡了下，意识到是刚才的话有问题。 叶桉揽过他的脖颈亲了亲眼睛，“现在有你。” 黎诺微叹，敛去那点心疼，直勾勾看他一会，说：“定个小约定好不好，一周花五万？很容易吧。” 叶桉搔了下他的发丝，一言难尽：“少将，别为难我了，我真的没有想要的东西。” “试试嘛，每天刷刷星网，看看大家的生活，有的没的，轻轻松松就花完了。” “不要。” 黎诺愣住，明明之前提过类似的要求，哪怕叶桉不愿意也会接受，这次竟然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这算不算一种进步？ 还是身份转变的有恃无恐？ 似乎无论哪个都值得开心。 叶桉还担心会不会太生硬了，就听身边的人笑出声，“？” “没什么，”黎诺一连啄了好几下他的脸，小小声说：“小叶真可爱～” 叶桉不搭腔，扭过头接着看光屏。黎诺笑着揽紧他，肩挨肩一起看。 整整一天，两人寸步不离，黎诺撇下所有公务，提前跟人打过招呼别来打扰他们，就为了好好约会。 唯一头疼的是去餐厅的路上，不少路过的舰员投以暧昧的眼神，单身多年的舰长总算找到心爱的伴侣，怎么不算一件大喜事。 翌日，叶桉醒过来时身旁已经没人，床面尚有余温。他摸了摸额头，隐约忆起不久前有人落下一吻。 叶桉看向旁边的位置，手掌拂过那轻微凹陷的枕头，它的主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恍然想起什么，拿过床头的光脑，里面躺着一条私聊——“战舰脱离黎明星号了。以前不管去多远的星球，我很少牵挂，无论是黎明星号还是家人，总相信他们能照顾好自己，现在才发现牵挂不一定是不放心，它是一条没缘由的、超越时间和距离的连线，你在线的那头，时刻牵扯着我的心。” 叶桉凝视着蓝色光屏里的几行字，心在这一刻感受了到无形的牵扯。 “平安回来，我等你。” 反复阅读许多遍，他最终只回了这一句话。 一个人进入众人视野，暧昧的眼神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友好、平和的态度，叶桉顿时放心，对象太出色太知名也是一种烦恼。 用过早餐，他慢悠悠踱步去天生妄想实验室。 刚刷脸踏进大门，便与简意打了个照面，对方手里遛着一条棕黄的机器狗，小狗吐露红舌头，欢快地冲他摇尾巴，好像还记得他。 “你——”简意第一眼放在他身上的银灰舰队服，哼道：“你果然是‘hello world’！！！” 无语。 “好久不见。”问完好，叶桉转身就走。 “诶诶，你去哪？”简意连忙追上去，小狗绕着叶桉跑了一圈，狗绳缠上他的腿，差点没给他绊倒。 简意赶紧缩短绳子，呵斥一声“乖乖站好”。 叶桉与赭黑狗眼睛对视几秒，弯腰摸了摸狗头，小狗摇着尾巴乖乖蹲在简意腿边，然后他提步就走。 简意：“……你着急去干吗？” “工作时间到了。” 天生妄想实验室内部结构可谓七拐八拐，形似扭曲版的蜂巢截面，是初代总工的杰作，据说运用了好几项高深莫测的定理，其主要是满足这群天才独树一帜，隐私又孤僻又热闹的奇怪心态。 初来乍到很容易迷路，但叶桉第一次被简意拽来就摸清了其中路数，赶在工作时间前一分钟，迈进自己的工作室，没迟到。 也不知黎诺是不是刻意为之，他的工作室刚好在简意隔壁。 “这个工作时间是弹性的，再说你不是和舰长在一起了吗，勉强算黎明星号的半个主人，迟到就迟到呗。”简意跟他一起进来，忍不住嚷嚷。 叶桉环顾完室内环境，视线定格在简意脸上，淡淡发问：“既然我是半个主人，你怎么还不去工作？” 简意一口气梗在嗓子眼，“你——靠！！！” 叶桉唇角微翘，坐到超级计算机前按下启动键，三块巨大的光屏占据整张弧形长桌，低一排各种机器人、仿生动植物、枪械三维模型林立，荧光字符闪烁在他瞳孔表面。 简意努努嘴，一屁股坐上桌，浸在一面光屏里，横七竖八的条纹布满他的脸，看着怪滑稽。他仿若未觉，忸怩地问：“你想做什么？” 叶桉快速浏览天生妄想实验系统里的各项研究，随口道：“随便看看。” “要是你暂时没想法，不如来我的项目组。” “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做事。” “那就习惯啊，”简意无语，“你以前是没条件，现在有了，干嘛还要单打独斗，多数时候合作是很有必要的。” 叶桉顿了顿，“有需要我会找你。” “哦，”简意俯身靠近叶桉，“所以你有想法咯？” 叶桉转向他：“你还不去工作吗？” “……”僵持一会，简意直起身体，小声咕哝：“你介意我获取你的身份编码吗？” 现在叶桉的身份录入黎明星号，他要验证‘hello world’可容易多了。 叶桉：“介意。” 简意悻悻缩了下肩膀：“好吧。”他往手指缠绕两圈狗绳，盯着叶桉恨恨道：“反正我认定你就是‘hello world’。”说完就跳下桌，“lulu，我们走，中午我来找你吃饭。” 叶桉没拒绝，目送他出门才重新面向光屏，搜出所有与宇宙空间速率相关的内容，他想试试能不能再缩减穿越星系的时间成本。 翻阅完文献最后一页，机器人端来一杯水，“叶桉，你已经坐了两个小时，需要休息休息，快来喝杯水吧。” 叶桉怔了怔，接过它手里的水杯，“谢谢，”喝了一口，“你是安娜的分身吗？” 机器人的方脑袋露出黄色笑脸：“我不是安娜，我是工作室的值班机器人，id-14，你也可以给我换个名字。” 小诺。 脑子里刚一闪现这个名字，叶桉立即按捺下，太明目张胆了。他咬了咬唇，“小n。” 机器人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名字：“好的，不打扰你工作啦，有事随时叫我哦。” “好。” 叶桉喝光水杯搁在一旁，点进下一个文献，看了两分钟就退出来，登上iupnes。他犹豫片刻，解除地址藏匿和反追踪，无所谓被人知道了。 在他查找学术最前沿文献时，iupnes掀起了小小的轰动——神隐多年的大神‘hello world’竟然暴露了ip地址，赫然是黎明星号天生妄想实验室的专属域名。 ——什么情况，‘hello world’是天生妄想的工程师？ ——厉害了。 ——不会是少将刚挖进去的吧。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羡慕实验室还是‘hello world’。 ——就我好奇少将是怎么做到的吗？ ——@简意@佩顿@科蒂@伽耶丽…… …… 叶桉并不知道其他人的讨论，一心沉浸在知识海里。 直到简意来找他吃饭，门一开，外面站着七八个陌生的熟悉的人，“顺路一起吃饭啊。”他们如是说。 叶桉抿了抿唇，跟上他们一起前往餐厅。 好在他担心的场面并没有发生，这些人到底是金字塔顶端的人，对‘hello world’更多的是认可和欣赏，既没有追问他过去为什么隐藏身份，也没有表现出激动，只是热心地问他有没有不懂的地方，缺什么，而后自然地转到等会吃什么。 叶桉着实松了口气，处在他们中间渐渐安之若素，连简意就凑过来得意地说了句“我就知道，哼”。 饭桌上有人问了和简意一样的问题：“叶桉，你最近有什么计划，要不要加入我们组？” 此话一出，接连几个人抛来橄榄枝，显然都想和他一起研究。 简意抢在叶桉前头说：“他不喜欢别人掺合。” 第73章 叶桉：“……”我是这么说的吗？ 佩顿敲了下简意的头：“这话更像是你说的，刚来的时候傲慢得要死，小屁孩一个。” 作为在场年龄最小的一员，简意语塞了一秒，底气不足：“我哪有。” 叶桉看他一眼，目光投向最开始发出邀请的人，斟酌道：“抱歉，我目前有个想法。” “是什么？” “缩减穿越星际的时间成本。” 对面的人思量道：“方向很大啊，你是想提高飞行速度，还是减少跃迁带的阻滞？” 叶桉：“还在摸索。” 简意有点惊讶：“这方面很多年没有大突破，你确定不成立个项目组？”他直直盯着叶桉，暗示的意味很明显。 叶桉慢吞吞吐字：“等我再摸索一段时间。” 简意顿时塌了肩膀，不情不愿地嗫嚅：“行吧。” 最先发出邀请的人：“你工作室的计算机是统一配置的吧，要是算力不够，可以用我的，我刚换了最新的处理器。” “好。” “叶桉这一提，突然发现还有研究死角，太安逸了啊。” “主要没发现新的材料，现有基础上缩减时间成本，我觉得还是得依靠动力。” …… 众人七嘴八舌说起自己认为的可行性方案，叶桉静静倾听，被问到你怎么看时才会说上一两句，这种大家一起讨论的场合，对他来说挺新鲜。 聊着聊着话题就开始发散，从正经的学术跑到星网热点。 佩顿：“从虫3星发动殖民战争以来，旧时代的话题就没断过，也是奇了，过去几百年的事怎么来回车轱辘。” “周穆是谁？这个人名出现率好高。” “提出人类平等共进计划的倡导者吧，据说那时候他跟神一样，说出的每一句被所有人奉为圭臬。” “哪有什么神，外星异族入侵的时候，逃得比谁都快。” “不是说他死在战场了吗？” “难道不是体面说法吗？” “我看到还有人想回到那个时代，天，想被外星人殖民吗？” …… 叶桉向来不关注星网资讯，这会听得云里雾里，要不是带上虫3星，他左耳入右耳出就过去了，“和虫3星的战争有关吗？” “看起来毫无关联，只是出现的时间有点凑巧。” “那是你看少了，很早就有怀念过去的帖子，之前没激起水花而已，搞不懂为什么最近甚嚣尘上了。” “有时候往往毫不相干的两件事，越是关系紧密。” “今时不同往日，没有炮弹解决不了的事。” “和我们关系不大，走了走了，休息。” 不知不觉在餐厅坐了许久，一说休息，众人纷纷起身。 叶桉正踟蹰是回房间还是工作室，简意猛地勾上他的肩膀，身高相差十几厘米，他不得不躬身配合。 简意自己也觉得别扭，啧了声松开手，“我要跟你一起研究缩减时间成本的项目。” 叶桉不解：“为什么？”都没影的事。 简意鼓起脸瞪他，甩下一句“我乐意”扭头就跑了。 ……莫名其妙。 叶桉左右看了一眼，回房间和工作室的人各半，思索三秒，他转身朝工作室去，反正里面有休息的地方。 闭眼前，叶桉翻出早上黎诺发的消息，三个小时前对方回了一句好。 看了一会，叶桉切出界面，转到星网看起佩顿他们说的事情。 星网热门贴之一就是借死于虫3星的上百名民众发挥，大肆比较两个时代，底下的评论多数赞同现在，中间夹杂着不少直白大骂当权者的言论。 旧时代是人类刚结束星际航海，开拓出适宜生存的星球，科技达成质的飞跃，以周穆为首的党派提出全人类平等共进计划，意在彻底消除阶级贫富差异，所有人的身份地位一视同仁，资产由政府统一等分，一切服务性工作交给机器人，而人类只需要自由地享受人生。 最初资源富足，技术蓬勃发展，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因此成就了上百年的如梦时代。但随之而来资源短缺，机器人系统接二连三故障，天平开始失衡，隐藏水面下的混乱涌现，雪上加霜的是觊觎人类已久的外星异族大举入侵。 时隔太久，加之战争连绵，大量记录丢失，具体细节如何也不得而知，地上大多数人也不在意，现在的生活过得好，谁还怀念早已远去的时代，唯独地下城的人阴谋论不断。 叶桉在地下城没少听人怀念那个时代有多好，明明谁都没经历过，就是依赖想象描绘得神往，而关于最后为什么落得人类几近灭绝的下场，说法纷纭不堪。 他对此一直持怀疑的态度，之前在车站遇到失控的自然人，黎诺说没有欺瞒，他的怀疑彻底转变成否认，无条件相信黎诺。 叶桉刷了两页帖子就退出来，转而搜索起虫3星战争的讯息，原因和结局各种猜测，实况却很少。 他逐渐兴意阑珊，退回到首页，一排杂七杂八的关键字更是提不起兴致。 呆了会，叶桉在输入框打下“黎诺”两个字，跳出来的基本是官方信息，要么就是关于他的个人贴，讨论度最高的竟然是少将怎么还不找对象…… 他蜷了蜷手指，没好意思点进去。 再往下滑，一张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红色阳伞下，黎诺支着头，凝视一旁和机械尾玩耍的他。 背景是中转星球，落地的那天，言恺发的吗？ 叶桉心里泛起几丝涟漪，慢慢翻看下面的评论，大多好奇他是谁，但发帖人始终没有说明。 突然最底下的评论钻进眼里——天啦，少将的眼神好深情，肯定是恋人吧！！ 叶桉一顿，回到最上面放大照片端详，那时候黎诺的眼神是这样的吗？ 他伸出手指抚了抚照片上的人，随即按下保存。 第50章 蝴蝶残片（三） 舰长向你求婚了？…… “要不要摘一点树浆果回去吃？” 种植园的工作人员从培育架一端拿下一个篮子交给叶桉, “很多人不爱餐厅采摘好的现成水果，喜欢自己提个篮子来这，一边摘一边吃, 也是一种乐趣。” 长长的培育架间隔站着一棵棵结满黑红、深红色果实的矮灌木, 左右几排的还有蓝色、浅红色、水粉色的果子，丰富多样，空气里净是浆果的清香。 叶桉稍作迟疑, 接过篮子, “我自己摘，你去忙吧。” 工作人员：“嗯嗯, 等有新的进展我再通知你。” “好。” 人一走，叶桉沿着培育架, 雨露均沾地从每棵灌木摘下一颗饱满的果实，走完几排架子, 浆果堪堪铺满两层篮子底，强迫症似的摆放成好看的渐变色。 分量不多, 他来种植园本就不为摘果子。之前从韦那达克里斯星带回来的粉花, 研究人员利用植物组织培育技术成功克隆出新的花朵, 但自然繁育还需要进一步实验。 叶桉把研究员送给他的一支克隆花放在浆果上面, 拍了一张照发给黎诺，边朝工作室去边单手发消息：“克隆的花。” 等了一会, 那边没有回复, 他便关掉了消息框。 距离黎诺离开已经过去十五天，严格来说不算久, 扣除航行的时间，他应该刚开始展开作战，这会估计很忙, 说不定还要两三个月，甚至更久。 进入天生妄想实验室，叶桉拐到简意工作室，按了下门铃，片刻门自动打开，简意借助椅子滑到他面前，眼里隐约闪烁期待：“需要我做什么？” 叶桉捡起花，递过篮子：“吃吗？” 简意盯着里面色泽诱人的浆果，眼里的光灭了，他郁闷地抓了一把，“就这啊？” “嗯。”叶桉转身回自己的工作室。 简意嚷道：“你还没摸索完吗？” “没有。” 放下篮子坐好，叶桉捏起一颗浆果塞进嘴里，点开星网查看最新资讯。最近他养成了习惯，每天必刷一遍热门板块，尤其军事方面。 有个账号经常播报各地战争，有关虫3星的实况不多，但从got6-12、虫b-17星球的死亡人数日增也能窥见其中严峻程度。 高科技时代的战争，要么精准打击，要么无差别造成超大规模伤亡，全凭统治者的良心。 自人类介入后，虫3星的伤亡暴增，弗罗斯特却始终不愿意停战和谈，透露着一股不死不休的架势。 能让一个种群冒着灭族的风险战争到底，或许其本身就面临灭族的危机。 关于虫3星不停战的原因，有人说是他们星球内部出现问题，只能向外扩张，有人说弗罗斯特疯了，也有人阴谋论是更可怕的东西在背后控制他们，不然完全没必要找上既不同种，又依附人类的got6-12星。 这些说辞每天重复，叶桉兴致缺缺地叉掉页面，输入框下的关键字“战争”突出，他出神地按上跳动不太明显却稳健的心口，半响，切进iupnes，回答了两个@他的问题，照旧查阅文献。 第74章 黎诺不在，生活如同静默的流水，看似缓慢，实则无知无觉中向前跑过了很远的距离。 缩减穿越星际的时间成本已经有了大概的方向，空间折叠模型初具雏形，泡在海量的运算里，叶桉时常错过黎诺发来的分享，一来一回，两人总在错位。 他们都是足够理智的人，各有要做的事，不会因此特意改变，去约定时间守候时间。想念不经意产生，经不起延迟，毫无规律的发送时间就是在告诉对方，我在这一刻很想你。 看到，懂了，思念就没有浪费。 除却忙着研究，叶桉的日常不再像索伦星那样孤僻。实验室人不少，隔壁简意又是个主动的性子，没少过来制造一些热闹，其他人亦不时找他解决几个实验卡点，晚上相约一起游戏娱乐。 以前黎诺说希望他走进人群里，现在他被动地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社交圈，有爱，有陪伴，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变好。 “你体内的5-羟色胺、多巴胺数值有点低，遇到什么烦恼吗？” 叶桉刚回黎明星号做过全面检查，这次遇到一年一度的舰员体检便又做了一次，只是上次各方面都很健康，时隔三个月，情绪激素不太稳定了。 伽耶丽换上轻松的口吻：“很想舰长吗？思念也是一种病。” 叶桉扯了下嘴角，顷刻神情变得淡薄，沉默片刻，他吐出一口沉重的气，“如果剥离星核，我还会活吗？” 伽耶丽顿了顿，放下平板思量再三，“我不敢说会，你也清楚任何平衡一旦打破，必然会引发连锁反应，或重或轻，别的可能有机会补救，但生命只有一次，谁都赌不起。” 她走到叶桉面前，“你觉得虫3星发动战争是因为星核？” 没来由的疲累席卷而来，叶桉语气染上几分虚弱：“我不知道，也许吧。”停顿一会，“你知道吧，我们在中转星球遇到几个来自虫3星的虫族，他们的虫茧是在我身边孵化的。” “星球核心对物种繁衍有影响是必然的，但也不能完全说明就是因为星核，至少弗罗斯特从来没有向我们提过，”伽耶丽拍拍他的肩膀，“就算是也和你没关系，盗取星核的是海盗，我们已经帮虫3星稳住磁场，没必要再把别人犯下的错揽到自己身上。” “别想太多，忘掉星核的存在吧，以后我也不会再提了。” 叶桉微讶：“你不是说要研究它吗？” 伽耶丽飒飒地拨了下单片镜链条，嫣然道：“我怕再研究下去会给你带来心理压力，得不偿失，再说就目前的数据，我觉得融合大概率就是一个亿万分之一的巧合。” 她的神情倏尔柔和：“这亿万分之一的巧合落在你身上，我不说你一定要珍惜的话，只希望你别着急放弃。” 从医疗室出来，叶桉在转角停住，一边是实验室，一边是传送电梯。应该去工作室的，第一组方程式快得出结果，但他有点累。 明明每天和简意他们相处得挺好，与黎诺也保持着频率不变的联络，昨晚还见了一面。 他想过可能是每天浏览战争信息，残酷的死亡数字和画面造成了一些糟糕的心理暗示，所以半个月前他就不再登录星网。 但未知反而带来猜测，加之黎诺始终没有透露归程，好像适得其反了。 “小叶，你在这里等人吗？” 叶桉闻声望去，安娜站在一辆推车后面，咻地来到跟前，今天是橘色连体服的运输工造型，她刹住车，一脸明媚：“你在等谁？需要我帮你看看他到哪了吗？” 叶桉勾起浅笑：“不用，我准备回房间，你快去送东西吧。” “好的，拜拜。”安娜抛了个飞吻，脚下一踩，连人带车一起跑远了。 叶桉嘴角一瞬下落，看了眼实验室的方向，慢腾腾走到传送电梯前，按住向下的键。 与此同时，飞船停进舱，一落地，黎诺立即唤醒安娜：“安娜，叶桉在哪？” 安娜的虚拟人像跳出来：“他在房间休息。” “在房间休息？”黎诺愣了下，“这个点还在休息吗？” “是的，他看起来很累。” 黎诺皱了皱眉，大步朝传送电梯走去。为了给叶桉一个惊喜，他故意没提前说要回来，昨晚陪叶桉入睡，今天怎么还很累？ 果然再逼真的虚拟人像都不如真实见一面。 房门打开，黎诺放轻脚步靠近床，心头猛然一震，叶桉正抱着他的舰队服睡觉。 黎诺俯身轻轻触摸叶桉的脸，声线微颤：“小叶。” 叶桉睁开眼，一身笔挺军装的黎诺出现在上方，帽檐下的绿瞳柔情似水，“你回来了？” 撑着床面坐起来，怀里的舰队服暴露在两人视野里，他顿时感到难为情：“我——” 黎诺吻上他的唇，吞掉他即将脱口的话。 一银灰一蓝两套舰队服和军装不分先后地掉到地面。 …… “回来怎么不跟我说？”叶桉拨开黎诺眼尾汗湿的金发，闷声问。 “想给你个惊喜，”黎诺抓住他欲抽回去的手，亲了亲指尖，想到进门看到的画面，微叹：“后悔了，应该提前跟你说。” 他箍住叶桉的腰，胸口以下粘腻的皮肤密不可分，“安娜说你看起来很累，怎么了？” “没有，”叶桉贴上他的额头，“方程组算到紧要关头，用脑过度了。” “那我陪你睡会。”黎诺翻过身，手臂穿过叶桉脖颈，让他睡在自己臂弯。 叶桉抱紧他，在熟悉的气息里安心沉睡。 再次醒来已是两个小时后，洗完澡神清气爽，黎诺捡起地上的军装，举到身前：“本来特意穿给你看的。” 叶桉往身上套衣服，视线凝在他略显遗憾的脸，弯唇：“看到了，特别帅。” 被爱人直白夸奖，黎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搁下军装，利落穿好那套被叶桉抱着睡的舰队服，随后重新拿起军装，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样东西。 “这是布兰恩家族徽章，”黎诺散开链条，一块内嵌抽象化重瓣花朵图案的圆形蓝宝石，镶有一圈繁复的日月星辰黄金花边，“只有直系家庭成员和他们的配偶拥有。” “我在里面输入了你的身份编码，以后你可以随意出入布兰恩名下的所有地方。”黎诺晃了晃吊坠，故作姿态说：“锁扣一旦扣上就解不开。” 叶桉莫名紧张，喉咙发涩：“没见你戴过。” “我经常要训练，戴着不方便，”黎诺走到柜子前，指纹解锁下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条一模一样的项链。他回到叶桉面前，将两块吊坠并排，“你看，图案中间一个是我的名字，一个是你的。” 重瓣花心刻着一串细细的字符，透着光，隐约能看见分别是“黎诺·布兰恩”和“叶桉”。 黎诺满含期待开口：“我给你戴上好不好？” 叶桉暗暗深呼吸：“好。” 链条与黄金镶边镀在一块，搭扣在徽章上，另一头插进去就抽不出来了。 黎诺刻意示范了下，用力拉拽链条，小声嘟囔：“反悔也没用。” 叶桉轻笑，瞥了眼锁骨下的蓝宝石，倾身抱住他：“只要你不后悔。” 黎诺偏头吻他的耳朵，笃定道：“我不会。” 相拥一会，叶桉放开他，“是战争结束了吗？” 呼吸骤然凝滞了几秒，黎诺咽了咽唾液，牵起他的手扭头离开房间，“前线薇拉完全能够应付，我就先回来了，随时待命就行，过饭点了吧，你饿吗？” 叶桉盯着他的侧脸，“有点。”他摸了下宝石徽章，没再多问。 第二天一大早，lulu在实验室门口和一只仿生蜘蛛玩耍，叶桉从旁路过，两个机器动物，一个蹭他的腿摇尾巴，一个吭哧吭哧爬到他肩头。 叶桉各自安抚了一下，摘下蜘蛛放到lulu背上，越过它们，刚拐过一个弯，简意和佩顿结伴向他走来，“这么早？舰长不是回来了吗？” 叶桉神色不太自然：“昨天回来的。” 两人到他跟前，佩顿听到这话，不由嘶声：“昨天下午吧，你们是工作狂吗？正常不应该小别胜新婚个两三天吗？” 叶桉：“……离得很近，他暂时不走了。” “咦，”简意突然凑到他胸前，举起蓝宝石吊坠，“舰长向你求婚了？” 佩顿同样凑过来，眉头一挑：“哇哦，布兰恩家族徽章，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叶桉：“……没有。” “这是家族成员徽章啊，不是求婚是什么？”简意撇撇嘴，“你不用不好意思，认识这么久，结婚理所当然。” 佩顿赞成地点点头：“舰长以前可没和谁在一起过，都送这么重要的东西，肯定是想和你结为伴侣。” 说不清，叶桉索性转移话题：“你们去哪？” 简意：“舰长发了个任务，分析几个荒星的星核数据，你要不要一起？” 叶桉心里一沉，果然和星核有关，“嗯。” 第75章 他们到指定会室，里面已经有三位工程师，两位少校，四块光屏悬浮在长桌尽头，呈现几个荒星的各项数据，星球三维模型在对应分析图前缓慢地滚动。 叶桉坐在简意旁边，离主位最远，望着那些数据，心神起伏不平。 “叶桉，你要和舰长结婚了吗？” 叶桉转向说话的人，在场所有视线一齐聚焦在他胸前的吊坠，“你们怎么都认识这个？” 舰队服比较贴身，放在里面有点硌，他就敞在外面，完全没料到竟然所有人都知道它代表什么。 简意无语：“你不是和舰长去过主星吗？没在那里见过这个图案？” 叶桉努力回想了下，脑海里一点印象都没有，黎诺也没有提过，“没注意……” “虽然舰长很低调，基本不提家世，但你一点都不知道布兰恩家族吗？最出名的valentine酒店，遍布人类管辖的星球，”佩顿属实惊讶，“索伦星应该有吧，他们的标志就是宝石里的花图案围一圈日月星辰花边。” 叶桉：“我以前没去过。”他低头捏住宝石，大概黎诺也以为自己知道吧。 他过去从不关心外面的世界，知道黎诺也是因为兰登偶尔会分享相关资讯，而黎诺没有戴过项链，他更加无从得知。 简意抬臂搭上他的肩，“我真的好奇你以前都在干嘛？线上线下都隐世吗？” 叶桉一顿，淡淡道：“修飞行器。”他那几年唯一的念头是怎么能不影响任何人的情况下去死，其他事都浑不在意。 “就这啊？” “嗯。” 简意无言以对，有种幻灭又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所以你们是要结婚了吗？”抛出问题的那位工程师追问。 “没有。”叶桉默默把吊坠塞进衣服里，这和把结婚证明贴脑门有什么区别？ 第51章 蝴蝶残片（四） 我等你 叶桉按了按衣服下的蓝宝石徽章, 抬眸望向桌上的几人，“目前还没有，”他顿了下, “计划。” 其中一位少校说：“少将肯定有想法, 说不定在背后偷偷准备惊喜呢。” “有可能。” “舰长哥哥的婚礼就办得很隆重，我都有点期待了。” 佩顿：“到时候我要做一支仿生动物舞团在婚礼上献舞。” “你就有想法了？” “舰长婚礼肯定会直播，我的仿生小动物们可以顺势出道～” “……你厉害。” 叶桉抿着笑听他们议论婚礼的事, 扯出吊坠捏在手里把玩。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这时黎诺推门进来, 身后跟着戴维斯。 佩顿带着一点调侃的语气道：“说您和叶桉的婚礼～” 黎诺在上位入座，与桌尾的叶桉视线交汇, 他怔愣一秒，神色自若地噙起笑：“快了, 等我们回主星见完父母。” “哇喔，就说少将早有想法。” 隔着一桌人的说笑起哄, 他们无声对视，连线仿佛在这一刻凝实了, 牢牢地牵扯着对方。 心跳越来越快, 叶桉率先低下眼, 松开蓝宝石吊坠重新塞进衣服里。黎诺暗自发笑, 捂唇清了清嗓子：“好了，说回正事。” 众人立即安静, 坐在戴维斯旁边的少校主动开口汇报几个荒星的战略位置。这几颗位于第四星系无任何生命特征的星球, 其主要被人类用以承载大部分航行飞船和舰队的生产废弃物。 话毕，他对面的工程师开始讲解星球的内部数据, 负荷量，星核的能量场云云。 很长一段时间，会议室回荡着条理清理的叙述, 悬浮的光屏如同一张张幻灯片从桌上方切换，其他人无一例外皆认真倾听。 工程师最后一个字音落地，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到黎诺身上，等待他发话，包括简意也不太清楚舰长突然要这些向来不受关注的星球数据有什么用。 气氛一时出奇安静，黎诺盯着光屏缄口不言，食指时而快速点几下桌面，时而慢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像是陷入两难的抉择。 他的视线扫过在场几人，在叶桉脸上停留片刻，回到光屏：“你们觉得哪颗星球核心适于虫3星？” 在他移开目光的时候，叶桉已经猜到他的话。他抬手撑着下颌，同样望向光屏，半阖的眼皮看起来有些疲惫。 其他人不约而同地愣住，就算是荒星，殖民之外，向来没有主动破坏星球核心的先例，无高等智慧生物通过技术手段管控，成为死星事小，时间一长可能会面临星球脱离运行轨道，变成一颗流浪星球引发大碰撞，能源富足的情况下，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简意挠挠额头，问出大家的疑惑：“难道虫3星发动战争是因为星核？但我们不是帮他稳定磁场了吗？有问题他为什么一直不说？” 黎诺沉默半响，“失衡了，至于原因，”他停顿了下，“弗罗斯特认为光靠技术稳定不长久，想一劳永逸占据新星球。” 简意蹙眉道：“怎么可能失衡？他们自己乱动了吧。”他和一众大佬的努力，维持个几百年完全没问题。 黎诺摇摇头，目光像是有意躲避叶桉，不偏不倚地落在简意脸上，“弗罗斯特绝口不谈，仗再打下去三个种族都有可能面临灭族的危机，毫无意义，宇宙荒星很多，找个替代或许能从根源解决问题。” 简意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自己闭上，他对面的工程师沉思几秒说：“b-729星球的质量密度和虫3星相差最小，要替换的话倒是可以用它的。” 佩顿：“舰长，我们要帮虫3星做这件事吗？万一后面再次出现什么问题，我们岂不是得给他们擦一辈子屁股？” 其中一位少校：“我也觉得，他们都不怕灭族，我们担心什么，反正不同族，何必多管闲事，之前本来就约定过不再管后续的事。” 黎诺眼神一沉，向来温和的神情变得冷肃，透出一股上位者威严的气势，“你打算抛弃至今困在战火中的got6-12星吗？权衡利弊是政客的事，军人的天职是无条件保护仰仗你的民众。” 脊背陡然蹿起凉意，少校脸色骤变，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脑袋霎时低到胸前：“是。” 佩顿悻悻摸了摸鼻子，赶紧转移话题：“b-729星15天文单位外有两颗外星异族的行星，要是脱轨的话比较麻烦。” “b-1023星位置最远，但是比虫3星足足小了一倍。” “b-439附近都是荒星，质量大一些，勉强也可以。” …… 讨论此起彼伏，叶桉始终一言不发，在旁边默默倾听。工作中的黎诺一改平时的漫不经心，认真到显得不近人情，两人全程几乎没有眼神交流。 几个小时后，初步开采荒星星核替换方案定下来。黎诺命先前说错话的少校带工程队前往b-439星，会议这才结束。 众人纷纷起身离开，简意顺手捞起身旁的叶桉：“走走，吃饭，我快饿死了。” 叶桉瞥了眼主位迟迟未动的黎诺，刚要拒绝，佩顿一把薅过简意的头，嫌弃地说：“没眼力见的小屁孩，快跟我走。” 简意不满地嘟囔：“你才小屁孩。”侧头又问：“叶桉，你不吃饭吗？” 叶桉：“……吃。” 其他人不禁笑出声，过来一起拉简意：“操心下你自己的肚子吧，单身汉。” 简意反应过来，顿感尴尬。也不能怪他啊，前三个月和叶桉一起吃饭，都吃出习惯了。 他老老实实缩在佩顿胳膊下，出门前偷偷瞄了一眼身后的舰长，对方正笑眯眯地朝向叶桉的方向，与刚才会上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啧。 人走光，室内一瞬安静。 叶桉仍旧坐着没动，两人桌头桌尾相互凝视，陷入了奇怪的较劲。不到一分钟，黎诺先败下阵，笑着拖长音调：“小叶~” 叶桉弯了弯眼，慢腾腾走到他跟前。黎诺敞开椅子，拍了拍大腿。 叶桉假装没看见，倚上桌沿，“不——”话还没说完，黎诺毫无征兆地拉过他的手，用力把他拽进怀里，双手圈住腰。 鼻尖差点碰到，那绿瞳里明晃晃的笑意，叶桉简直不知说什么。他撑着黎诺的胸膛坐起来，叉开腿别扭地调整了下坐姿，自上而下望着黎诺，“不去吃饭吗？” 黎诺轻声问：“你饿吗？” “还好。” 黎诺揽下叶桉的肩，啄了下唇，说：“怎么来开会了？” “碰到简意和佩顿，他们叫我来的。”叶桉盯着他的眼睛，“你有事要告诉我吗？” 黎诺干脆地回：“没有。”顿了下，“我觉得简意他们能应付，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没通知你。” “星核——” “和你没关系。” 叶桉怔住，黎诺说得不容置喙，没给他一点多问的机会。叶桉抿了抿唇，不疾不徐道：“我是说，星核是你送过去吗？你还走吗？” 黎诺表情出现一丝错愕，转瞬恢复泰然，看不出痕迹：“要走，不过用不了多久，应该。” 第76章 叶桉端详了会他的神情，俯身抵上肩头，依恋地蹭了蹭：“嗯。” 黎诺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捧起叶桉的脸细细亲吻。 他不说，叶桉就没再问，一门心思投入到缩减穿越时间成本的研究中。一日三餐从与简意他们作伴变为和黎诺，以前是他等黎诺，现在多是黎诺来找他，再相携回房间。 生活平淡安稳，给人一种慢慢地走向老天荒的幸福感。 直到一个不速之客敲响工作室，来人军装革履，表情严肃地敬了个礼，“统帅要见你。” 叶桉起身跟上他，耳旁好似响起镜子破碎的声音，那么清脆。 统帅的飞船停在停泊舱，人没有下来，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架势。 距上次见面的态度转变不同，叶桉刚站定，海德屏退左右，开门见山地说：“叶桉，弗罗斯特知道星核在你身上，他要你。” 许多说不出来的滋味咕噜涌现，叶桉缓缓吐出一口气，最担心的事终究发生了，却隐约有种尘埃落地的释然。 “少将——” “让开！” 未等他表态，外面传来吵闹声，黎诺阴沉着脸推开守卫来到两人面前。他牵起叶桉的手，严密贴合的掌心传递着浓浓的安全感。 海德脸色难看：“谁允许你进来的？” 黎诺腰板挺得笔直，面沉如水，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面对教导自己多年的最高统帅不退不让：“您越过我审问我的伴侣，合规吗？” “原因你不是最清楚吗？”海德重重拍了下桌面，怒气充满他凌厉的双目，“堂堂少将知法犯法，公然开采星核，你知不知道撕开这个口子会带来什么后果？给犯罪分子提供榜样，让全星际知道人类为求利益丧心病狂抹杀星球？” 黎诺轻描淡写道：“那只是荒星，本就用来排泄废弃物，再说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您不是说和平最重要吗？” “混账，谁教你和平是用一个大隐患解决另一个大隐患？”海德看向叶桉，“代价最小的解决方法就在你身边，你还要装傻到什么时候？你作为少将的理智呢？还要被私情蒙昏到什么时候？” 黎诺咬了咬牙：“为什么弗罗斯特会知道叶桉？你们还没有找出叛徒，就要我把叶桉推出去，不可能。” 海德收敛起怒气，平静的语气散发出无形的威严：“你在质问我吗，黎诺？” “没有。”黎诺低下头，片刻再抬起来，神色越发坚定：“让叶桉独自去弥补未来可能发生的危机，对他不公平，我绝不会同意。” “如果他不是你的爱人，一个陌生人，你还会这样拎不清吗？” 黎诺僵住，紧握的掌心沁出汗意，湿黏黏，五味杂陈的心情倒灌进嗓子里，堵得他说不出话。 “会，”两道对峙的目光移过来，叶桉直视海德威厉的眼睛，以云淡风轻的口吻道：“维护人类权益至高无上，怎么会是拎不清，统帅高高在上久了，连这个基本原则也抛之脑后了吗？” 海德眉头隆起山峰，搁在桌面的手不自觉握紧拳头。 黎诺连忙拉了下叶桉：“小叶。” 叶桉不为所动：“统帅历经过数不清的保卫战，那时候有没有懊悔没能多救下一个人？曾经恨不得拿命保护的信念，又是什么时候变成将个体当成谈判桌上权衡的筹码？” 海德嘴唇抿成一条铮铮的线，面部肌肉紧绷，眼神冷硬似刀，骇人的气场凝固了周遭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 “老师，”黎诺挤身站在叶桉前头，挡住海德的视线，“小叶没别的意思。” “嗯，字面意思，”叶桉淡淡道，“统帅能解惑吗？” “小叶。”黎诺想劝叶桉别拱火，却在触到他灰瞳里带着棱角的冷淡，放弃了劝说，心里甚至冒出隐秘的欣喜，叶桉的尖锐是为维护自己。 海德开口，每个字音咬得重之又重：“你的意思就算保护一个人，牺牲十个人也值得？哼，你确定他良心过得去？” “一个人主动是奉献，被要求是漠视，”叶桉跨到和黎诺并肩的位置，“我愿意去虫3星，但你不能理所当然。” “不行！”黎诺拉过叶桉，紧紧握住他的双臂，一字一句强调：“你不能去。” 叶桉立即放软了姿态：“我应该去的，他们有权拿回自己的东西，我这条命本来就是强求来的。”他抬手抚平黎诺皱起的眉心，嗓音很轻：“海盗入侵前有十五分钟躲避，我是故意走到危险里，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黎诺，你应该怪我，是我搞砸了一切，是我衍生了战争，现在纠正错误还来得及。” 黎诺捂住他的嘴，急切道：“不是错误，别否定它，要错也是我的错，是我坚持要救下你。” 叶桉摘下黎诺的手按到心口，微弱的跳动将他们系在一起，黎诺本能想躲，害怕听到他接下来的话，“伽耶丽让我忘掉星核的存在，可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在提醒我它的存在，提醒我那三个虫崽和触目惊心的死亡数字。” 叶桉无奈一笑：“你觉得我能心安理得躲在你的庇护下苟活吗？” 不能。黎诺忽然痛恨自己对叶桉的了解，而他比叶桉更清楚无辜死去的人，何尝不是在煎熬。 他们各自怀着深切痛苦相拥，海德忍不住发出一声沉重的喟叹：“弗罗斯特答应会保证叶桉的生命安全。” 黎诺收紧环抱叶桉的手，冷嗤：“被当作容器失去自由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海德哑口无言。 叶桉拍拍黎诺的背，示意他放开，黎诺却抱得更紧。叶桉早已做好准备的心不由泛起酸涩，如果知道会遇到黎诺，他不会出现在海盗面前，可如果不出现，他会遇到黎诺吗？ 命运冥冥之中已经写好结局，有这一段其实该知足。 他心满意足。 良久，黎诺吻着叶桉的耳朵，低哑道：“小叶，今天是我们相识一年五个月十八天。” “嗯。”叶桉闭上双眼，下半张脸埋进黎诺肩头，原来这么久了，真像做了一场梦，美好的一场梦。 “我知道这个要求对你来说很残忍，但只要你还活着，无论未来我在宇宙哪个角落都会去见你，哪怕为了我，坚持下去好吗？”黎诺终归妥协，仅仅因为叶桉，他没法看叶桉一辈子活在良心的谴责里。 叶桉张口重重地咬下一个牙印，“好，我等你。” 第52章 蝴蝶残片（五） 不一样的叶桉…… “舰长, 你去找叶桉吗？” 简意叫住步履匆匆的黎诺，走到他跟前，“弗罗斯特同意您去找他了？” 黎诺微微颔首：“嗯。” 距离叶桉去虫3星已经过去三个月, 期间黎诺多次联系叶桉均失败, 问弗罗斯特，对方推脱叶桉正忙着解决磁场稳定的问题，没空见面, 只拍了几张照证明他无恙。 不能网络联系, 黎诺便提出去虫3星，同样遭到拒绝, 气得他撂下狠话，要么让他和叶桉见一面, 要么他带领战舰亲自去。 弗罗斯特这才松口，同意他一个人去。 黎诺一刻不等, 和戴维斯简单交代几句便准备乘坐穿梭艇过去。 简意犹豫几秒：“我能去吗？”那天叶桉走得匆忙，他们连句告别的话都没说。 黎诺：“不行, 弗罗斯特只允许我去。” “该不会有什么猫腻吧？”简意皱眉道, “舰长, 他不会要对你做什么吧？” 黎诺顿了顿, “不至于，我会带几个人一起, 让他们在穿梭艇里等我。” 简意放下心：“一路顺风。” 黎诺拍了下他的手臂, 登上穿梭艇。 驾驶的任务交给卫兵，黎诺独自坐在一角处理公务。 四周静悄悄, 窗外流淌着浓墨般的黑。太空航行多年，这种情况他早已习以为常，这一刻却滋生了些许落寞。 几个月前相似的航行, 一抬头便是叶桉漂亮的眉眼。那双灰瞳抬起来时，他的心跳猝然加速，胸腔此刻仍有怦然的余音。 黎诺点开光脑相册，映入眼帘的是抵着他肩头熟睡的叶桉，第二张是蓝色光屏映照的专注侧脸，第三张是垂眸用餐，第四张是光雾里莞尔一笑…… 一张张照片划过，往日重现，思念如潮水一蓬接一蓬。说爱的那天，他从未想过分离，可世事往往不遂人愿。 抵达虫3星，黎诺一个人离开穿梭艇，留五个卫兵守在舱内。 弗罗斯特在外面等候，一见他出来，立即走上前问候，态度算不上好：“黎诺少将。” 黎诺和他握了下手，略去寒暄，冷淡问：“叶桉呢？” 弗罗斯特指了指身后一虫：“他会带你去找叶桉。” “谢谢。”黎诺越过他，跟随那个虫前往中央主殿。越接近那座华丽的宫殿，他的脚步越发轻快，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 虫族将他领进一间房，长木椅攀爬着粉花藤蔓，左右两边伫立高耸的喇叭形绿植，桌上摆放一盆茂盛的红色点状花，空气中满是令人愉悦的芳香。 第77章 黎诺无心欣赏，在桌边踱来踱去，望着门口翘首以盼。 半响门口传来动静，两个人影进入视野，黎诺眼睛一亮，大声喊了句“小叶”，大步流星迈向来人。 “吭” 一条锋利的足镰横在叶桉面前，拦住他伸手触碰的动作。 黎诺瞥向一旁两米三高的虫族，“干什么？” “不准碰大人！” 黎诺沉了脸，机械尾的尖刺咻地戳到虫族中黑外红的眼珠前，只差半寸之距，“让开。” “阿加，”叶桉开口，“黎诺少将是我的伴侣，没关系，你先出去吧。” 阿加洛斯愣了下，收回足镰，眼神不善地瞪了眼黎诺，闷声说：“好吧，我就在外面，您随时叫我。” 目送阿加洛斯的背影消失门后，黎诺面色刹那雨过天晴，他打量两眼叶桉浑身上下，没发现不对劲，便用力将人抱进怀里，语气里溢出浓浓的思念：“小叶。” 叶桉以同等的力道回抱他，“黎诺。” 总算抱到魂牵梦萦三个月的人，黎诺沉郁的心情一扫而光，吻沿着叶桉的耳廓蠕动到唇瓣，撬开唇齿，深深含卷住他的舌头。 叶桉张开嘴承受黎诺激烈的攻势，在口腔空气被人席卷而空前，他捏住黎诺的后颈，突然咬了下对方的舌根。 一瞬间的疼痛颠倒了吻的位置，叶桉入侵的唇舌强势纠缠，一手握住黎诺的脖颈，一手牢牢钳住他的手，以一个掌控的姿势继续亲吻。 黎诺心下怪异，他们过去无数次的亲吻，从来没有出现丝毫对抗的意味，总是缠绵温情。 叶桉在这里是不是没安全感，是不是同样想念我？ 念头一经冒出，黎诺顿时心软又难过。他放松身体，温柔地吮着叶桉的唇舌，通过示弱慢慢安抚他，将积攒的思念和爱一点点传递给叶桉。 吻渐渐柔情，叶桉却在这时候退出来，抹去黎诺唇角的津液，哼笑：“你刚才太凶了。” 黎诺：“……？”近在咫尺的灰瞳好像不太一样了，不再淡漠，不再沉静，蕴着一些陌生的东西。 “小叶，”他捧住叶桉的脸，斟酌问：“你在这里还好吗？” “很好啊。”叶桉笑吟吟说，他牵起黎诺的手往里走，“之前在中转星球你不是见识过吗，虫族不会对我做什么，相反很臣服我，刚才的阿加洛斯是下一代王虫，” 叶桉回头冲黎诺眨了下眼：“他现在是我的护卫。” 黎诺皱了皱眉，臣服？ 并排坐下，叶桉抬臂搭上黎诺的肩头，手指划过他的脸颊，“你之前说我来虫3星至少是一族之长，还是太小瞧星核的力量，准确来说我现在是虫族真正的统治者。” 他说这话时神采飞扬，充满志满意得的野心，像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浇灭了黎诺的激情。 黎诺摘下叶桉的手臂，往旁边挪了挪，先前忽略的疑惑涌现，“你听得懂虫族的语言？”他身上分明没有翻译装置。 叶桉蜷起被他撇开的手，耸了耸肩，不在意道：“我植入了芯片，当然听得懂。” “什么？”黎诺惊愕，一把抓住叶桉的肩头，“弗罗斯特逼你的？” 叶桉反问：“是与不是重要吗？” 黎诺如同漏了气的皮球，颓然道：“对不起。”后悔一瞬间达到峰值，他紧握的拳头骨节泛白，萌生了不管不顾带走叶桉的冲动。 叶桉捏住他的下巴挪过脸，“对不起什么？” 黎诺叹道：“你不是不愿意植入芯片吗？” “那是以前，”叶桉弯唇，“现在我觉得芯片很好，黎诺，你早应该为我植入芯片。” 黎诺怔愣住，还没消化完这番话，又听叶桉说：“早植入，我以前不至于软弱到要死要活。” “别这么说。”黎诺下意识后退，重新审视起眼前的爱人，明明是熟悉的脸庞，神情却与过去大相径庭。 记忆里的叶桉清冷内敛，是冰山里沉寂的火种，底色善良温暖，怎么会露出如此凉薄，轻蔑的眼神。 “你又在干什么？”叶桉双手环胸，冷冷道，“我不想死了，变成一个正常人，不再依赖你，就不是你喜欢的人了？” “当然不是，你愿意好好活着我比谁都开心，只是，”黎诺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说不清，“抱歉，我没想到你会突然改变想法。” 他坐回去拉过叶桉的手，一错不错地注视这张烂熟于心的脸庞，依旧美丽，只是多了一份侵略性，刚才亲吻他就感受了。 黎诺抚摸着叶桉的脸，轻声问：“这三个月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叶桉随口道，“虫3星的科技水平一般，我忙着帮他们提升系统。” “那你的芯片哪来的？” 叶桉一顿，抚上黎诺略显冷静的眼眸，笑了下，“你们找到是谁泄露星核在我身上的吗？” 黎诺：“还没有，是那个人给的？他是谁？” 叶桉双眼微眯：“黎诺，你把我当犯人审吗？你以前可不会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黎诺哑然，按了按眉心，吐出口气：“抱歉，我有点不习惯你这个样子。”在自己面前一直乖软的爱人莫名其妙强硬起来，跟换了个人似的。 叶桉哼了一声，倾身挨近黎诺，手探进他的衣服下摆，指尖沿着腰腹轻轻滑动，所到之处泛起点点酥麻，他低声呢喃：“没关系，我帮你习惯。” 过去他们亲热，叶桉虽然放得开不扭捏，但这种以挑逗为目的的行为，黎诺无法想象他会做。 偏偏叶桉做了，黎诺没制止他的举动，“小叶，我的尾巴叫什么？” 叶桉笑眯眯：“诺诺，你还想试探什么？”他叼住黎诺的下唇，“你大腿内侧有一条斜三十度，两厘米的疤。” 黎诺无言以对，扯起一个苦笑：“好吧，我哥曾经提议我给你做矫正手术，只是植入芯片你就性情大变，做完手术真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 “我没有变，”叶桉说，“芯片只是给了我一个更开阔的世界，让我意识到自己过去多么狭隘。” “是吗？我一点感觉都没有。”黎诺勾下叶桉的头吻上去，“如果这样会让你开心的吧，我会努力适应。” “我很开心。” …… 穿好衣服，两人抱在一起温存。叶桉一边和黎诺接吻，手一边插进他的后脑勺发丝里摸索，贴着唇问：“黎诺，你的特殊序列码是什么？” 黎诺猛地睁开双眼，“怎么忽然问这个？” “好奇。” “那你的是什么？” 叶桉没说话，直直与他对视，甜蜜的气氛在沉默中逐渐冷却。 “你之前不是说愿意为我献身吗？我对芯片很好奇。” 黎诺松开拥抱，拉开一点的距离。他拿起桌面的杯子倒了两杯水，一杯放进叶桉手里，自顾喝了一口水，说：“我不能告诉你。” 芯片的特殊序列是植入后连接神经元瞬息产生的随机编码，每次迭代或者更换都不一样，除却本人，任何人任何技术都无法获悉。 交付特殊序列码，无疑交给对方篡改芯片，控制自己的机会，黎诺还没昏头到这种地步，至少眼前的叶桉不可能。 叶桉抿了抿杯沿，旋着杯子，冷淡道：“行吧。” 黎诺覆上他的手，“小叶，你生气了？” 叶桉斜去凉凉一瞥：“你不信任我，我不能生气？” 黎诺眉心微蹙，那股不适感又跳了出来，芯片真有这么大作用？是因为成年后植入的吗？ 芯片植入基本在十四岁，生理心理认知尚未成熟的时候，三十岁才植入的情况，他确实未听闻过，难道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格？还是弗罗斯特在芯片上做了手脚？ 可叶桉依然是叶桉，他爱的是这个人，不止是他的某一面。 想归想，黎诺仍不可避免地动摇，他应该接纳与记忆里不同的叶桉吗？ “如果你在黎明星号，我可以告诉你。” 四目相对片刻，叶桉拉起黎诺，“算了，不为难你，带你逛逛这里。” “小叶，”黎诺从后面抱住他，“我带你走，什么都不管了，好不好？” 叶桉拆开腰间的手臂，转过来面向黎诺，似笑非笑：“我不走，你是人类联盟的少将，我当虫族的统治者，不好吗？” 黎诺定定看着他：“你真心的吗？” 叶桉爽快道：“是。”他啾了下黎诺的唇，“现在的情况皆大欢喜，别想那么多了，有机会我会去黎明星号找你。”说完他牵着黎诺就要走。 黎诺站在原地不动：“叶桉，你还爱我吗？” “当然。”叶桉莞尔，“不管我变成什么样，这一点永远不会变。”他拽了下手，“可以走了吗？需要再哄哄你吗？” 黎诺无奈一笑：“太不习惯你这样说话了。” “那你快点习惯。” 出了门，阿加洛斯迎上来：“大人，您要去哪？” 第78章 “我和黎诺到处走走，”叶桉指尖挑了下阿加洛斯细长的短足，“你不用跟着。” 阿加洛斯看了一眼黎诺，闷声说：“我在后面跟您保持距离。” “随你。” 阿加洛斯便在他们两米外亦步亦趋地紧跟。 黎诺扫过阿加洛斯比寻常虫更宽大的脸侧羽翼，舌尖顶了顶口腔壁，紧挨着叶桉，“还是走吧，你在这跟掉进狼群的小绵羊一样。” 叶桉轻笑：“什么绵羊，我可是他们的神。” 黎诺啧道：“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的，都会开玩笑了。” 叶桉笑笑没说话。 很快黎诺就发现，叶桉说的不是玩笑。从离开宫殿到后花园，一路遇到大大小小身份的虫族都对叶桉毕恭毕敬，无一不驻足低头问好，真跟对待神一样虔诚。 多看两个，黎诺已经接受良好，毕竟中转星球见识过普通虫族的态度。让他耿耿于怀的是，面对他们的恭敬，叶桉目不斜视，平淡的反应透着矜傲。 走到花丛小径，叶桉弯腰折了一朵小蓝花送到黎诺鼻前：“虫3星的植被不比韦那达克里斯星少，这个花很好闻。” 黎诺心不在焉地应了句“嗯，好闻。” 叶桉把花插进黎诺胸前的口袋，“我做过一个梦，梦到你十五岁的离院仪式，我在你的绿宝石胸针上别了一朵蓝织锦花。” 黎诺怔住，橘黄日光下他的笑颜明丽，一如初绽的花，纤尘不染。他忽地又觉得这样挺好，没有什么比叶桉快乐更重要。 “我那时确实佩戴了绿宝石胸针。”黎诺拥叶桉入怀，轻轻喟叹：“那时候真的遇到你就好了。” “现在也不晚。”叶桉抚摸了两下他的脊背，“再往前走走，我们就去用餐。” “好。” 黎诺按捺下不平的思绪，决心好好和叶桉度过这几天。刚一提步，他猛然回头，盯上宫殿一扇窗户。 叶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怎么了？” “有人在那窥探。” “可能是打扫的虫，碰巧看见我。” 想到虫族一双双中黑外红的眼睛，黎诺勉强接受这个可能，多瞧了两眼便转身跟上叶桉。 晚餐是他们两个独享，弗罗斯特没来打扰。 用完餐，叶桉带黎诺回房间，里面所有用度皆符合人类习性，品质一等一的好。 “你看，都说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黎诺放下床头的宝石装饰，走到叶桉跟前，摸摸他的脸。一天下来，不习惯叶桉转变的性情，似乎不妨碍他觉得这幅傲娇的样子有点可爱。 黎诺俯身将叶桉压到床面，“以后仰仗大人～” 他刚碰到敏感位置，叶桉一下掀翻他，牢牢抓住他的手，跨坐在他身上。 又来了。黎诺被迫老实躺着，反抗轻而易举，主要怕伤着叶桉。难不成芯片激发了他某根具有控制欲的神经？ 翌日，阿加洛斯一连敲了好下房门，声响一次比一次大。 门打开，不是亲爱的大人，是神色不善的黎诺，“有事吗？” 大人的伴侣，阿加洛斯不待见也只能尊敬，“很晚了，我担心出事。” 黎诺哂笑：“有我在会出什么事？” “不知道，但我必须守着他。” 黎诺心生不快，脑子里倏然灵光一闪，“是叶桉让你守着他？” “是的。” “什么时候交代的？” “两个月前。” “中间有发生什么事吗？” 阿加洛斯警惕起来：“我不能告诉你。” “怎么了？”叶桉洗漱完走出来，眼见他们两跟门神似的堵在门口，疑惑问。 “没什么，”黎诺牵上他的手，“他非要守着你。” 阿加洛斯瞅着叶桉，小声嘟囔：“今天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 叶桉笑了笑：“黎诺在啊，早餐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餐桌上，准备的饮食同样符合人类口味。 黎诺对此稍稍满意，叶桉在这里果然过得不错。 正当他们讨论今日约会，一位虫端上两杯奶，放下的时候杯子没站稳，咕噜滚向桌面，洒了一抔的奶渍。 黎诺连忙起身避开，那位虫急慌慌擦拭，叶桉蓦地扔下刀叉，沉声：“阿加，把他从窗户丢出去。” 黎诺像是没听懂他的话：“小叶，你说什么？打翻个杯子而已。” 叶桉正在气头上，语气冷冰冰：“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打翻了，你的属下做错事不惩罚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是他的工作，那就是大事，阿加。” 犯错的虫瑟瑟不敢动，阿加洛斯扛起他走向窗户，黎诺喝住他：“等等，”他看向叶桉的眼神如同看陌生人，“没必要，叶桉。” 叶桉重新拿起叉子，不冷不热道：“行，看在你的份上算了。” 阿加洛斯放开那位虫，对方跑到两人面前低头道了个谢，自觉退出去。 大好的气氛因为一杯牛奶散去，叶桉闷头吃着早饭，黎诺食不知味，搁下刀叉望着对面的人。 就算第五、第十次打翻杯子，叶桉绝不会做出把人丢出窗外的事。 眼前这个人怎么会如此陌生？ 黎诺再无法忽视叶桉的变化，他甚至无法多待一刻，深怕发现他更多的不一样。 “我刚才收到戴维斯的消息，有件急事需要我回去处理。” 叶桉抬眸看他，冷笑：“你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跟我闹脾气？” 黎诺擦干净嘴起身，第一次没顺着他，“没有，真有急事，过段时间再来看你。” 他没等叶桉回答，落荒而逃似的快步走出餐厅。 到门口，黎诺忍不住回头，叶桉正侧目望着他，神色冷如冰块，里面的火种没了，只剩彻骨的寒。 叶桉不是这样的。 第53章 蝴蝶残片（六） 您想他吗 三个月前。 飞船降落虫3星, 叶桉走在海德后面踏出舱门，乌泱泱的虫族围绕飞船四周，无一例外中黑外红的眼珠子对准他。 为首的弗罗斯特, 体型比上次遇到的几个虫大一些, 脸侧羽翼翻褶更多，叶桉靠近时，羽翼自动张开更大的幅度, 像一柄半圆扇子。 “弗罗斯特。”海德唤回弗罗斯特直勾勾盯着叶桉的目光, 神情冷峻：“物归原主没问题，但你必须保证叶桉的人身安全, 他不仅仅是你的星核，更是我们人类一员, 出了事，连同死于战火的上百个人, 我们不会再手软。” 弗罗斯特哼道：“藏了这么久我们的东西，你们可真好意思。” “帮你们稳定磁场已经仁至义尽, 罪魁祸首你应该去找被我们放逐的海盗。” “他们不是人类？” “虫族没有罪犯？他们是不是也能代表你的态度？” 弗罗斯特冷嗤一声, 长足卷过叶桉, 不耐烦地挥手：“行了, 你们人类狡猾得很，我不想跟你们扯皮, 人归我了, 请你们离开。” 海德脸上闪过一丝愠怒，看向对面神色淡淡的叶桉, 坚硬多年的心也不由泛起动容，“我代表联盟感谢你的主动，你, 好自为之。” 叶桉双手插在兜里，微微点了下头，目送海德回到飞船，一句话也没多说。 宽广的场地回荡起飞船的轰鸣声，很快便消失天际，现场只剩下叶桉一个人类，被一众均高两米多的虫族簇拥。 弗罗斯特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惊慌失措，或者懊悔埋怨，可惜他失望了，叶桉过于平静，即使站在无数狂热的外星异族中心，依然从容不迫。 排除生理上受星核影响，弗罗斯特不免打心底致以敬意。他松开长足，做了个请：“走吧。” 叶桉被安置在一间符合人类习性的房间，用度基本来自人类世界，价值不菲，看得出虫族对他的到来做足准备。 房间里花卉丰富，阳台立着一架花藤秋千，远眺是恢宏的灰金色宫殿，中央花园的景致美不胜收，他的住处位置很好。 叶桉坐上秋千，脚尖轻轻一点，秋千荡起来，扶手两侧的花随之摇曳，晃出缕缕清香。 他望着淡黄色的天空发呆，主星酒店那架花秋千浮现在脑海里，和黎诺的第一个拥抱，初升的日光炙热，从那以后每一天身边都是温暖的。 其实在哪里无所谓，索伦星，黎明星号，虫3星，都行，命运之于他可有可无，随时可以结束。但他的存在是另一个人的念想，他愿意稍微坚持一下。 一连几天不见弗罗斯特的身影，吃喝由虫族送到屋里。鉴于不通语言，叶桉不知道他们每次说的什么，看他们恭敬的态度，总归不是什么好话，他反倒庆幸听不懂。 无所事事，一分钟就延伸至两分钟长，数完一遍屋里的花和器具，叶桉发现橱柜里有一本不属于虫族的书籍，纸张泛黄薄脆，工艺像是几百年前的。 他小心翼翼捧出书摊在桌面，扉页中间的编纂人——周穆。 第79章 游鱼似的灵光隐没，叶桉抚过那两个字，捏起书页往后翻，“——敬我们永垂不巧的自由和平等” 整本书描述的是旧时代的点滴，如何美好，如何引人神往。编纂人呕心沥血，字里行间充满得意和凌云志气，代入第一视角挺感染人心。 叶桉将书小心放回去，等送餐的虫族进来，他向对方说了落地以来的第一句话：“我要见弗罗斯特，请他带个翻译器。” 等了大概半个小时，弗罗斯特揣着两条短足，停在他几步之外。 叶桉看了眼他足上的光脑，直白问：“周穆在这里？” 弗罗斯特愣了下，向他走近两步，“你怎么知道他在这？” 叶桉不答反说：“你发动战争是受他挑拨。” 他的语气充满肯定，弗罗斯特两侧的羽翼不住翕动，“挑拨？你的存在不就是证明了人类背信弃义，轻视我们的事实吗？” 叶桉抿了抿唇：“海盗迫降在索伦星，黎诺问过他们，星核是有买主的，并非他们主观盗窃。” 弗罗斯特：“你想说什么？” 叶桉诚恳道：“如果他在你身边，请把他交给海德统帅，背后或许只是人类先辈的恩怨。” 弗罗斯特死死盯着他，生物本能令他无法对叶桉做什么，年长者的理性却发出谨慎的信号，审视此人的言辞。 叶桉坦然任他打量，“可以给我一个光脑吗？” “你想联系黎诺？” “嗯。” “现在还不行。”弗罗斯特沉默片刻，转身甩下一句话“我会考虑你的话”。 室内恢复寂静，叶桉定了会，踱步到阳台秋千，橘色日光倾洒，花影裹着人影憧憧。 一直以来他希望自己的死亡不会影响任何人，他的世界很小，宏观叙事离他很遥远，骤然掺和其中，被迫成为至关重要的一环，他还挺想一走了之的，但也只是想想。 宫殿静谧，每次送餐的虫都是同一批，弗罗斯特没限制他的行动，叶桉仍旧终日待在房里，他向来沉得住气。 先到访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夜里，叶桉洗漱完准备上床休息，阳台传来窸窣的动静。 会是黎诺吗？ 他随即否认这个念头，怎么可能？ 推开琉璃门，一个硕大的黑团蹲在白玉围栏上，光滑的翅膀表面镀着一层耀眼的银光。 那团影子一见他出来，口器蹦出一串叽叽咕咕，身形激动得左右摇晃，眼看就要后仰摔下去，叶桉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他。 虫安全着地，高大的身躯缩起来，在他面前显得弱小，又在叽叽咕咕说些什么。 静了几秒，叶桉开口：“我听不懂你们的语言。” 虫突然晃了下短足，立刻翻身跳下阳台。 叶桉傻眼，攀着围栏向下看，那个虫已经不见踪影。 琢磨他是去拿翻译器了，叶桉坐上秋千，决定等一会。 围栏两端有白色的灯，宫殿墙壁每隔一段镶嵌一盏灯，阳台笼罩在银白的光线里，昏亮昏亮的。 他穿着白色真丝睡衣，被一圈缤纷的花藤围绕，气质恬静清淡，宛如端坐在花心里的白雪精灵。 虫举着翻译器不知从哪里翻回来，狭长的影子打在叶桉的腿上，呆板的机器音撕破宁静：“大人，您好漂亮。” 叶桉：“……” 他止住摇荡的秋千，待虫跳下围栏，问：“你是？” “阿加洛斯，”虫蹲在他一步的位置，刚好与秋千上的他平视，“我叫阿加洛斯，大人，还差一年就成年了，是下一代王虫，等弗罗斯特羽化退休，就是我当首领。” “我叫叶桉，请你称呼我的名字。” “啊，这不好吧。” “我不喜欢那个称呼。” “好吧，叶桉。”阿加洛斯缠起短足，直愣愣望着他，“您好像花之精灵，我们虫族的庇护神。” 叶桉：“……我是人。” 阿加洛斯：“好神奇，我第一次见到您这样的人，我的眼睛，心脏都变得不一样了。” 叶桉别开脸，回避他灼热的视线，一言难尽道：“只是星核的作用，与我无关。” “嗯嗯，我知道，难怪弗罗斯特不让我来见您，说我还没成年，会被您蛊惑。” 叶桉木然：“那你还偷偷爬上来。” “我太好奇了，每次路过这个房间就好像有一股强烈的吸引力，诱使我来找您。” “……你应该听弗罗斯特的话。” “您也不许我以后来找您吗？” 叶桉重新看向他，那么大个缩成一团怪可怜的，“这里是你的家，我没有权利阻止你。” “也是您家。” “我是人类。” 阿加洛斯伸出长足虚虚圈住叶桉的脚踝，认真说：“您是我们的‘庇护神’，这里也是您的家。” “……”叶桉不想与他争辩这种问题，指了指他脑袋，“你的触角折起来了。” 阿加洛斯赶忙挥动短足去拨触角，“可能是刚才爬上来的时候撞了下头。” 细细的触角折进翅鞘里，他拨了几下都没捞到正确位置，叶桉看不下去，伸手帮他取出来。 沐浴后的清香扑进阿加洛斯的鼻尖，没见识的虫害羞地把脑袋藏进翅膀里，发出闷闷的声音，转译的音调却不带一丝感情：“谢谢您。” “不客气，”叶桉摘下脚踝的长足，起身朝屋里走，“我要休息了，再见。” 阿加洛斯腾地站起来，琉璃门反射的斑斓辉光蒙上叶桉颀长的背影，半是昏暗半是明亮，他急切喊道：“我还可以来找您吗？” “随你。” 叶桉没把阿加洛斯的话当回事，王虫嘛，整个星球都是他的，遑论一座宫殿，来去是他的自由。 送餐的虫总是一副谦卑的样子，语言又不通，叶桉一天也开不了一次口。他性子静，还算习惯这样孤单的生活，侍弄侍弄花足以打发时间。 但自从那晚阿加洛斯出现，每天晚上阳台就热闹起来，有时他空手来，有时会带一束房里没有的花草，有时是当地稀奇的玩意，有趣的小昆虫。 百无聊赖的日子多了一点乐趣。 “叶桉，您不开心吗？”阿加洛斯坐在地面，望着秋千上的叶桉，他好像冬日的湖水，清清冷冷，给人一种忧悒的感觉。 “没有。”叶桉淡淡道，“我没有不开心。” “那是我带来的东西您不喜欢吗？” “挺有趣的。”叶桉顿了下，“我性格如此，你不必想太多。” “我想您开心，”阿加洛斯爬过去摘了一片叶子，“我给您吹曲子吧。” 叶桉荡起秋千，单手托着腮，“被弗罗斯特听到，你可就不能再偷偷爬上来了。” 阿加洛斯呆住，到嘴边的叶片默默吃进肚子里。他每天趁夜深人静爬上五楼阳台和叶桉见面，可不能被弗罗斯特知道。 “那您想聊天吗？您在人类世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看看能不能帮您？” 叶桉沉默，失去控制的秋千渐渐停下来，他不自觉握上胸前的蓝宝石徽章，没遇见黎诺之前，生活与现在别无二致，遇到黎诺世界才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那是什么？”阿加洛斯问，“您经常握着它。” “是我伴侣送给我的项链。” “您想他吗？” “嗯。” “他在哪？我帮您联系他。” 叶桉抿唇笑了下：“你会被弗罗斯特揍的。” 阿加洛斯抬起短足抱住脑袋，“他真的有打过我。” “打得很重吗？” “小时候很重，我的翅膀差点被他打断，不过都是我太调皮了。”阿加洛斯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嗓音忽然低落：“他不让我和其他虫玩，天天要我学习，有次有个伙伴来找我，还被他惩罚了。” 叶桉轻声说：“他对你的期望很高。” “是的，但我觉得我做不好。” “你想成为弗罗斯特那样的首领吗？” “嗯！” “想就会做好，”叶桉摩挲着蓝宝石，垂眸道：“我的伴侣十五岁上战场，他是个勇敢自信的人，你也应该相信自己。” “他好厉害，”阿加洛斯思忖小会，“我不知道弗罗斯特为什么不让您和伴侣联系，等我当上首领，就把他带到您身边。” 叶桉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谢谢。”他转头望了一眼夜色，“很晚了。” “嗯，我回去了。”阿加洛斯爬起来，走到围栏前又回头，“叶桉，您能叫我阿加吗？” “阿加，再见。” “叶桉，再见。”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管是弗罗斯特还是周穆，始终没有出现，叶桉就这样被搁置宫殿一角。他摸不准对方非要他不可的动机，当真只是把他当容器，囚在这里□□不成？ 阿加洛斯什么都不知道，只说周穆是教他知识的老师，什么身份，在哪里一概不清楚。 第80章 弗罗斯特有意将他排除在外，不像对他期望很高的样子。 叶桉想，或许弗罗斯特对周穆并不信任，不同种族之间总是相互防备。 某一天叶桉心血来潮，想再看一次那本周穆编纂的书，橱柜里却只剩虫族内部的书籍。 晚上阿加洛斯照例翻上阳台，送给他一个木头做的八音盒，“这是我从人类市场淘到的玩具。” “谢谢。”叶桉按动小风车，清脆的音乐伴随风车旋转，七周后风车停了，音乐也停了。 他抱着八音盒，目光滞在面前陪伴自己度过数个深夜的异族，“阿加，你住在哪？” 阿加洛斯老实道：“我住在隔壁宫殿。” “你白天可以来这里吗？” “可以，但是不能见您。” “可以请你帮个忙？” “当然！” 叶桉一字一句郑重道：“别让任何人和虫接近我，谁来了，请你提前告诉我。” 阿加洛斯虽不明白为什么，依然答应下来：“好。”他想了想，这里只有叶桉一个人，他可能会害怕，“我会保护您，别担心。” 叶桉点点头：“我相信你。” 谁知定下约定的第二天，他在一处陌生的地方醒来，手脚被绑在椅子上。 头顶打下一束光，圆形亮区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周遭一片死寂。 叶桉反应平常，无一丝慌乱，保持姿势一动不动，冷静地目视前方黑暗。 许久，正当他手脚感到麻木时，黑暗里发出一道如破风箱粗糙的嗓音：“小瞧你了，还挺够胆。” 哒哒哒—— 木棍敲击地板的声音至黑暗里冒出，一位拄着拐杖，脚步不太稳的老人走出来，露在衣服外的面部手部皮肉松散，褶皱堆砌，如同一块枯死的树皮，凹陷的眼窝嵌着两颗浑浊的眼球，眉弓压得很低，露出大片眼白，嘴唇薄如线，嶙峋的颌骨净显凶相。 叶桉神色不变，看着老人走近，停在光圈里，凸起的额头和眉弓拓下大片阴影，显得他的五官形似骷髅般可怖。 上下视线僵持良久，老人从鼻腔里迸出重哼：“你没什么想说的？” 叶桉冷淡开口：“您和年轻时不太一样，过长的休眠期和时空逃逸让您的体骨变形了。” 老人眉弓压得更低，眉间皮肉垮到皱都不皱起来，臃肿地叠在一起，“你懂得很多，不愧是培育院精心挑选出来的天才。” “要你真是正确的选择，不仅能控制虫族，还能帮我解决武器系统上的难题。” 叶桉：“我有说要帮您吗？” 老人破风箱嗓子泄出嗬嗬，从口袋掏出一个小方盒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叶桉瞟了眼他夹在指尖的盒子，面不改色：“芯片。” “你们这个时代最引以为傲的发明，我花了点时间，总算设置满意，帮不帮由不得你说了算。” “是委员会哪位议员帮您偷到的？” “你可以猜猜。” 叶桉摇摇头：“我不认识任何一位议员。” 老人：“那我何必告诉你？” “满足我临死前的好奇。” “周霖。”老人慢吞吞走到明暗交界线，“我的后世孙，蛰伏了这么久，也该派上用途，可惜他被你们的统治者洗脑了，不肯来帮我。” 叶桉淡淡道：“那他还挺识时务。” 老人猛然回头，犀利的目光直直射向他，“你懂什么！如果不是联盟那几个老不死的，现在坐在最高位的是我，也会是他。” 他低声咆哮：“他们就是嫉恨我的协议大获成功，被万人敬仰，故意克扣资源，引来外星异族，然后他们再站出来当救世主，好建立他们的政权。” 他带着满腔的愤懑细数昔年的荣耀，如何一呼百应，人们如何幸福，每个人做着自己的爱好，不用为生活发愁，衣食住行皆享有最好的待遇，人与人之间如家人般友好互助，艺术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神乎其神。 “可这一切都被他们毁了，什么资源短缺，什么机器系统崩坏，宇宙这么大，随便攻下一个星球就有源源不断的资源，借口，都是他们的借口，凭什么他们现在独占权利，我曾经付出那么多，最后却落得过街老鼠的下场，不停在宇宙里穿梭，连着个地都不敢，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歇斯底里的怒吼回荡不绝，老人捂着胸口大喘气，面色通红，皮肉里的青筋暴起。 气氛沉寂半响，叶桉不紧不慢地说：“大概因为您在人类危机重重，濒临灭绝的时候逃走了，而他们留下来抗争到底，带领剩下的人跨进新时代。” 他直视老人的眼睛：“‘敬我们永垂不巧的自由和平等’，当您拥有一呼百应的权利，拥有无数拥趸的时候，阶级已经展露苗头，您和他们不再平等。” 老人咬紧牙关，眼神仿若野兽的血盆大口，向外横生的颌骨像两把锋利的刀刃，胸腔起伏不定，肋骨顶起衣褶，气势凌厉，好似下一秒就会扑过来，吞没叶桉胡言乱语的头颅。 顶着他狰狞的怒目，叶桉继续说：“旧时代，您和当权者的恩怨，在我看来都不重要，所有事物都是在矛盾中产生，在矛盾中结束，时代的变迁是顺应历史而为，光凭某几个人突发奇想是不可能撬动整个进程。” “如今的社会制度不是最好的，同样存在很多弊端，但一定最适合当下，当矛盾积攒到一定程度，自会有新的制度应运而生，顺其自然就好。您想回到过去，或仅仅是想毁掉现在，都没有意义。” “嗬嗬嗬，你们这些天才总是喜欢把科学自然挂在嘴边，自以为什么都懂，”老人抬起拐杖抵上叶桉的咽喉，“既然你认可现在的制度，为什么不顺应时代植入芯片。” 叶桉咳了下，吐字变慢：“认可不代表一定要接受。” “真心认可就会接受，说这么多不过是你自欺欺人。”老人走回黑暗里，漆黑的眼瞳透出两点精光。 他佝偻着脊背，老态龙钟的模样宛如一头悭吝的恶龙，在漫长的岁月里扭曲心态，偏执地守着往昔的荣耀，听不见任何言论，只想将所有试图觊觎他宝藏的人和物摧毁。 老人恶狠狠瞪着光明下从头到尾不怯场的年轻人，“我们来打个赌，当我把你植入芯片前后变化的视频公之于众，所有人将会知道，芯片不过是统治者控制底层民众的手段，到时看看你认可的社会制度下，矛盾是不是已经堆砌到该改变的程度。” “只要有一起反对动乱，你就得帮我完善武器系统，入侵主星。” 叶桉无语：“我同不同意有意义吗？被芯片改变想法的我必然会帮你。” 老人眼底浮起志在必得，循循善诱：“一旦发生动乱，我就把基础编码告诉你，让你自己修改芯片，恢复正常后你再履行约定。” 沉默片刻，叶桉轻叹：“好。” “嗬嗬嗬，年轻人，你输定了，群体是最经不起煽动的。” *** 阿加洛斯照常爬上阳台，琉璃门紧闭，他敲了半天也没见叶桉出来。 “叶桉烦了我吗？”阿加洛斯郁闷地嘟囔一句，多等了一会，还没动静，他捧着新鲜的花，一步三回头，坐上围栏。 准备跳下去时，他蓦然想起叶桉昨晚说的话，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阿加洛斯用力撞开琉璃门，房间里面空无一人，床面整整齐齐，没有丝毫人为动过的痕迹。 “叶桉！” 阿加洛斯扔下花，沿着走廊边跑边喊，声响引来不少虫族露头。他抓住一个虫问：“叶桉呢？” 那只虫摇摇头，阿加洛斯放开他，抓上另一个虫，一个个问过去，直到弗罗斯特走近，扇了他一个巴掌：“你在干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许见叶桉吗？” 阿加洛斯恍若未闻，急得快哭出来：“阿爸，叶桉不见了，他肯定被人欺负了。” “阿加。” 阿加洛斯猛然回头，只见心念的叶桉正站在老师身边，他顿时喜上眉梢，急忙跑过去，“叶桉，你去哪了？没事吧？” 叶桉歪了歪头，勾起唇角：“阿加，你应该称呼我为大人。” 第54章 蝴蝶残片（七） 爱是理智者的失控…… 阿加洛斯愣住, 喃喃：“大人？” 叶桉：“嗯哼。” 弗罗斯特眉头紧锁，视线从周穆移到叶桉身上，敏锐地发现他的气质变了, 初见时沉静内敛的年轻人, 此刻向外竖起矜傲的锋芒，冷淡的眼神透着侵略性。 他再次看向周穆，中黑外红的眼珠流露出意味深长。之前周穆说会让叶桉心甘情愿为他们所用, 竟然真的能做到, 人类的芯片真可怕。 阿加洛斯从呆傻中回过神，忿忿质问周穆：“老师, 你对叶桉做了什么？”叶桉明明说过不喜欢这个称呼。 周穆满意地瞥了眼叶桉，呵笑：“阿加, 这样的叶桉会永远留在我们身边，不好吗？” 第81章 阿加洛斯眨了眨眼睛, 什么意思？ 叶桉冲他莞尔一笑：“阿加，你不是说希望我开心吗？” “那您现在开心吗？” “当然。” 阿加洛斯脸上浮起迷茫, 他未经世事, 被弗罗斯特保护得太好, 遇到的第一个外族朋友就是叶桉, 自然希望他好。 只要叶桉开心，叫大人也无妨吧。 他努力压下心底翻腾的失落, 伸出长足想圈住叶桉的手, 又觉得会冒犯大人，毕竟眼前这个人, 不太像每晚坐在花藤秋千和自己温柔聊天的叶桉。 阿加洛斯耷拉着长短足，闷闷地说：“对不起大人，我没有保护好您。”让老师带走您了。 叶桉捡起他的长足, 仔细避着锋利的镰刃捏了捏，笑眯眯：“那以后你可得寸步不离保护我。” 阿加洛斯立即打起精神：“是！” 弗罗斯特面色不太好看，用力扇了下阿加洛斯的头，咬牙切齿：“不中用的东西。” 阿加洛斯缩了下脖子，委屈巴巴地向叶桉寻求安慰，谁知对方只是笑笑。 他顿时更委屈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叶桉会安慰自己，结果并没有…… 周穆杵了两下拐杖，沉在皮肉下的浑浊眼睛精光必露，对弗罗斯特颐指气使：“别浪费时间，把你的中央系统控制权交给叶桉。” 弗罗斯特脸色霎时黑如锅底：“你命令我？注意你的语气。” 周穆不以为意地讥笑：“如果你甘心在这颗迟早死亡的星球苟延残喘，我倒是可以低头认错，弗罗斯特首领。” “你——”弗罗斯特气得两侧羽翼呼哧扇动，半天没说出话，他剜了一眼周穆，转身大步走出大厅。 叶桉眉梢微挑，不紧不慢跟上他。 “大人！”阿加洛斯连忙追到叶桉身边，偷偷瞄了下身后笑容诡异的周穆，小声问：“大人，老师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叶桉脚步停滞几秒，灰瞳一闪而过蓝色阴翳，淡淡道：“阿加，他是坏人。” 阿加洛斯怔愣，光顾着看他，丝毫没注意前方就是大门，将要撞上之际，叶桉一把扯过他的翅膀，哂笑：“看路。” 怎么……阿加洛斯木讷地说了句“是”，挠了挠脑袋，反复端详叶桉，以他狭窄的认知怎么也搞不明白。 最后索性不纠结了，反正都是大人。 他坚定地在叶桉耳旁承诺：“大人，我不会再让坏人伤害你。” 叶桉抿了抿唇，向他投去没有温度的一瞟。 *** “伽耶丽！” 回到黎明星号，黎诺第一时间闯进医疗室找到伽耶丽。 “怎么了？”伽耶丽放下手里的器皿，眨了眨右眼，银质金属褪去，呈现正常的棕红色虹膜。 黎诺沉淀了会吐息，将虫3星所见的叶桉详细描述出来，末了狐疑：“是受芯片影响的吗？小叶一直不愿意植入芯片，会不会因为主观排斥，出现什么问题？” 伽耶丽推了下单片镜，稍加思索：“出现问题不太可能保留理智，更像是刻意设置过。” 她耐心解释：“人脑数百亿个神经元，连接到芯片仅有十分之一，就像军队比普通人的芯片多了几项针对化处理，接入的神经元存在细微差异，最后强化的方向不同。” “这也是芯片错位会导致神经错乱的原因，强刺激下的电化学信号和神经胶质细胞会改变大脑功能，性格、认知发生变化极有可能。” 伽耶丽朝黎诺后面望了一眼，“你没带叶桉回来吗？具体差异在哪，我得接入他的芯片才能知道。” “没有。”黎诺按捏了下眉心，“我当时被叶桉的举动吓到，上了飞船才冷静下来，总觉得不对劲，再者弗罗斯特不会允许叶桉离开。” 那天叶桉的一举一动仍历历在目，他不由懊悔，应该把他打晕强行带回来，弗罗斯特算什么。 小叶说那三个月是帮虫3星提升系统，如果弗罗斯特只是想强化叶桉的智商，为什么要改变他的认知？ 黎诺心里隐隐不安，越发觉得不能让叶桉留在那。 “伽耶丽，你现在跟我去一趟虫3星，实在不行取出芯片，反正植入肯定不是小叶的本意。” “好。”伽耶丽迟疑，“但是芯片的基础编码和特殊序列，你觉得叶桉会告诉你吗？” 黎诺皱起眉头，必然不会。 “为避免血液、组织液影响，芯片是‘锁’在神经元上的，没有完整编码解锁，强行剥离会造成神经不可逆的损伤，”伽耶丽不忍心道，“他会变成傻子。” 黎诺骤然握紧拳头，身形僵住，一阵难以抉择的痛楚袭来，死咬的脸侧肌肉如同膨胀到极点的气球，一戳就炸。 忽地拳头松了，他肉眼可见地泄气。向来成竹在胸的沉稳濒临破碎，黎诺扯起一抹无奈的笑：“有一瞬间我竟然觉得变成傻子挺好的，慧极必伤，什么都不懂，过往的痛苦也会烟消云散。” 伽耶丽张了张口，一字未说，只发出一声悲哀的叹息。 “如果非要到这一步，我相信叶桉会理解，比起现在被误导被扭曲认知，变成——”黎诺说不下去，会理解吗？会吧…… 他沉沉吐出口气，眼底挣扎隐去，神色变得坚定：“先劝说，哪怕威胁，只要叶桉能说出完整编码，情况未必会差，事不宜迟，你赶紧准备。” 伽耶丽点点头，话不多说，立即着手准备剥离芯片的器械，光明正大带个医疗箱去自然不可能，得想办法伪装一下。 在她准备的时间里，黎诺也没闲着，联系上主星芯片管理部门负责人。 内置芯片有一项特殊材料由联盟官方严格管控，每生产一个都有特定编码对应，去向、用处皆详细记录在册。 其他群体不可能仿制，叶桉的芯片势必是内部出去的，顺着芯片出库记录或许能查到和弗罗斯特暗中来往的泄密者。 发完叶桉的身份编码，负责人很快找到与之对应的芯片基础编码，出库时间竟然在八个月以前，那时候他们还在韦那达克里斯星旅游。 “好了。”伽耶丽回来，拍拍藏在裙摆下，绑在大腿的迷你医疗箱，“不会严格到全身扫描吧？” 黎诺冷哼：“弗罗斯特还没这么拎不清，把我们当什么了。” 动身前，他匆匆给哥哥扎卡里发了一条消息，让他立案调查芯片出库异常的事。 “走。” 从回来到再次前往虫3星，不过三小时，黎诺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浪费，心里装满远方的叶桉，他的爱人正等待自己。 短时间去而复返，弗罗斯特相当不乐意，着陆申请拒绝了两次，黎诺直接通过官方频道联系弗罗斯特，一接通，弹出对方阴沉的脸：“你想干什么？这是我的领地，容不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想到小叶如今的状态，黎诺没啥好语气：“我的伴侣在这，再频繁也是情理之中。” 弗罗斯特：“据我所知你们才不欢而散。” “所以我赶过来哄他。” “堂堂少将这么随心所欲，该说你们人类狂妄还是腐败？” 黎诺沉声道：“那我倒想以联盟少将的身份，请问弗罗斯特首领，你是如何获得我们人类的芯片？” “……”弗罗斯特缩紧羽翼，两双迥异的眼睛于愈发凝重的沉默中僵持。 “去问你的伴侣吧，”弗罗斯特开口，“我对你们人类的恩怨并不感兴趣，唯一的底线就是叶桉不能离开虫3星。” 说完他便结束通讯，随后着陆申请通过。 此次降落，弗罗斯特没来迎接，只有一名带路的虫族。 黎诺与伽耶丽对视一眼，正合他们的意。 虫族领着他们越过宫殿，进入一座尖塔型的建筑，长长的走廊不时冒出一两个着白装的虫族身影。 到一间简朴的会客室，虫族自觉离开：“大人正在忙，稍后就到。” 伽耶丽瞅着门关上，小声对黎诺说：“这里是虫族的研究院？” 黎诺紧盯房门，魂不守舍地答：“应该是。” “他们想让叶桉做什么，制造武器？” “也许吧。” “舰长，”伽耶丽扯了下他的衣袖，“你很紧张吗？你也会有这么紧张的时候？” 她和黎诺相识多年，这幅模样还挺新鲜。 黎诺收回视线，安静片刻，说：“是有点，与叶桉有关的事，我没法用任何经验、理论做出完美判断，太在乎他的感受就控制不住犹豫，胆怯，会纠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对他对我们的未来。” 伽耶丽不厚道地笑了下：“正常，爱是理智者的失控。” 黎诺跟着笑笑：“我甘愿失控。” 吱呀，门打开，叶桉和阿加洛斯的身影一前一后出现。 “小叶。”黎诺连忙起身，视线却落在阿加洛斯身上，“请你先出去。” 阿加洛斯没动，目光投向叶桉。 第82章 “阿加，你出去吧。”叶桉朝黎诺走近，哼哼：“听说你是来哄我的？” “好的，大人。”阿加洛斯默默关上门。 黎诺拉过叶桉的手：“嗯，上次不应该跟你生气。” “知道就好。”叶桉刚想和他拥抱，不经意和后面的伽耶丽对视上，他霎时冷了脸，“确定不是来检查我是不是有病的？你不是说会努力习惯现在的我吗？” 伽耶丽好笑：“就不能是我想见你吗？简意也很想见你，叶桉，我跟你认识可是快两年了，比舰长时间还长。” 叶桉顿住，瞥向黎诺，“真的？” “真的，”黎诺敞开手臂抱住他，“帮你检查身体也是真的。” 叶桉刚枕上他的肩膀，听到后半句，稍霁的脸色骤变，急忙推开他，却不想黎诺紧紧箍住他的腰背，喊道：“伽耶丽，快动手。” 伽耶丽当即打开迷你医疗箱，抽出混有纳米机器人和镇定的注射液。 “放开我，”叶桉边挣扎边说，“黎诺你什么意思？因为我不再符合你心中的弱者形象，你就不再爱我吗？” “你在我心里从来不是弱者，”黎诺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爱你，但前提得是真实的你，现在你被芯片影响了，小叶，快告诉我特殊序列，强行剥离你会变成傻子。” “不可能。”叶桉扭动试图挣脱黎诺的束缚，手却不动声色地探进他衣服里某个隐蔽缝隙。 伽耶丽准备好针剂朝他走来，叶桉气从心来：“即使我会变成傻子，你也要剥离我的芯片？黎诺，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 “对不起，”黎诺面露痛苦之色，“我不知道弗罗斯特想利用你做什么，正常的你一定不会愿意。” 如愿摸到微型枪，叶桉按捺不动，冷声质问：“什么样才是正常的我？你所谓正常的我，不过是你喜欢的形象。如果十四岁那件事没有发生，我同样不会是遇见你时候的样子，没有人会一成不变，你凭什么说现在的我不是正常的我？” 黎诺愣了下，眨眼又坚定想法：“这个问题等你取出芯片我们再讨论，小叶，特殊序列，如果你想要芯片，可以让伽耶丽重新为你植入，现在这个绝对有问题。” 伽耶丽站在叶桉身后，把持着针剂，没着急注入，可以的话她绝对不想强行剥离。 “嘭——” 一道低哑的响声打断争执，伽耶丽目瞪口呆：“舰长！” 黎诺脸色刷地雪白，身体晃动着后退，他低头捂住腹部的伤口，鲜血从指尖喷涌而出。 意外又不意外，只有叶桉知道他身上藏枪的地方。 叶桉握住微型枪移到黎诺的心口，手臂止不住哆嗦，语气却冷漠至极：“我不想伤害你，黎诺，别逼我。” 黎诺扯了下嘴角，连同枪抓住他的手，忍着剧痛向前，音量弱了几分：“你看，是不是有问题？正常情况你怎么会对我开枪，就像我永远不会对你动手。” 叶桉眼眶泛红，扣在扳机的手指褪去血色，好像刚才一枪是打在自己身上，他动了动手指，始终没能按下去。 “小叶，特殊序列，”黎诺抬起血淋淋的手重新抱住他，另一只手掰开指尖尝试夺枪，同时向伽耶丽使了个眼色，放软嗓音：“告诉我好不好？我们换个新的芯片。” “别逼我黎诺。”叶桉甩开他的手，枪口下移，开出第二枪的一刹那，手臂传来刺痛，他整个人瞬间定住，眼瞳蒙上蓝色的阴翳，微型枪从失力张开的指缝掉到地上。 成功注入纳米机器人后，伽耶丽一秒不停地打开光脑，屏幕里小小的机器人，顺着血液很快找到芯片，蜘蛛一样张开细丝扒拉住附着在神经元上的芯片。 顺利连接芯片，光屏显示出“锁”界面，伽耶丽依次输入基础编码、身份编码、基因码，卡在最后一道特殊序列，她望向黎诺，蹙起的眉宇间净是不忍和急切，“舰长，真的要强行剥离吗？” 腹部一左一右两道枪伤汩汩冒着血，滴答滴答，在地面积起一块血泊，黎诺脸如白纸，抱着叶桉，借助他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的喘气开始变慢变重，失血令他的眼瞳涣散，仅凭强大的意志支撑，带上一点威胁劝说：“叶桉，你不想变傻对吧，我说过会接受任何真实的你，就算你变傻了也不会改变心意。” “我承认我喜欢保护你，喜欢你依赖我，如果你变成傻子就会完全属于我，我开心还来不及，所以今天这块芯片无论如何都会取出来，你确定还不告诉我吗？” 叶桉一动不动，仿佛被抽走灵魂，变成一具没有生气的木偶，他漂亮的脸上沾着黎诺的血，蓝色阴翳未退的眼睛雾蒙蒙，空洞又溢满悲伤。 黎诺神情哀痛，心疼地抚上他的脸，“小叶，小叶……” “h，”一声声深情的呼唤下，叶桉嘴唇撕开一条口子，搭在黎诺肩膀的指尖掐进肌肉里，好像在和身体里的怪物对抗，需要以此借力，“t，1，o……” 每个字符吐露得很慢，第十八个序列码一出，“锁”解开，纳米机器人一点一点将芯片从神经元扯下来。 叶桉眼皮慢慢落下，失血过多的黎诺再也支撑不住，嘭地摔到地上，脱力的身体斜靠着长椅边缘，他最后看了一眼叶桉，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舰长！”伽耶丽大喊了一声，心急如焚地守着屏幕，待确认纳米机器人完全“吃”掉芯片，她关掉光脑，冲到黎诺面前，撕开他的衣服暴露伤口，从迷你医疗险里扯出止血带，迅速缠上去。 静默一分钟，叶桉睁开双眼，瞳孔表面的蓝色阴翳消失，恢复了清明。地上昏迷的黎诺占满视野，腹部大面积的鲜血化作无数根棉针扎进心脏。 喉结像生锈的机器滚动艰难，咽下一口唾液好比吞下玻璃渣子，叶桉竭力控制住颤抖的手，猛然转身，“砰”，重重撞上坚硬的木质长椅。 “叶桉！”伽耶丽吓一跳，看了看手下的黎诺，左右为难地望向叶桉：“你没事吧？” 叶桉闭了闭眼，缓过撞击的疼痛，撑着扶手站起来，“没事。”他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去。 “大人！”阿加洛斯见他衣服满是鲜血，顿时惊慌失措，往屋里瞥了一眼，怒道：“他欺负你了吗？我去教训他！” 说着就要往里冲，叶桉叫住他：“阿加！”他脱下沾血的外套交给阿加洛斯，叮嘱：“在这里等我，别让任何人进去。” “是，”阿加洛斯眼看他要走，急忙追问：“大人，你去哪？” 可惜叶桉没回答，风风火火，几个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阿加洛斯搂紧他的外套，头转向屋里，踌躇几秒走进去，轻易将女人按压黎诺伤口的举动纳入眼底。 他傻怔：“他怎么了？和大人打架了吗？” 伽耶丽摇头：“只是意外，无心之失。” “那他没事吧？”阿加洛斯蹲下，打量黎诺的状态，问：“你是大人的姐姐吗？” “算是吧，”伽耶丽望向门外，“他去哪了？” “我不知道。” 两人便安静下来，伽耶丽惦记着黎诺和叶桉，没心思跟阿加洛斯寒暄。 阿加洛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脑子还是懵懵的。 不消多久，伽耶丽松开手，仔细检查止血带，两处伤口均没有再出血。她抻长脖子凝望门外，正嘟囔“去哪了”，叶桉便回来了。 “叶桉。” “大人。” 叶桉恍若未闻，径直走到黎诺身边，摘下他的光脑扣到腕部，开启翻译器。 叶桉弯腰抱起黎诺，刚抬离地面，膝盖发软，手使不上劲，他和黎诺猛地栽了回去。 “叶桉，”伽耶丽扶起他，见他双手哆嗦个不停，她嗓子眼顿时被什么东西堵住：“你别担心，微型枪威力不大，舰长不会有事。” 叶桉缓缓呼出口气，左手捉住右手，望向阿加洛斯：“阿加，麻烦你帮我抱起黎诺。” “好的，大人。”阿加洛斯听话抱起黎诺，“我送他去医疗室，其实可以叫医生过来。” 光脑转译完他的话，叶桉边往外走边说：“请叫我叶桉。” 匆匆跟上的阿加洛斯愣了下，眼冒惊喜：“叶桉，你变回来了？”随即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叶桉又听不懂他的语言了。 叶桉没说话，脚步又快又急。 三人匆忙的样子和血腥味吸引不少虫族侧目，却没一个虫敢吱声。研究院门口早已停好一辆接驳车，入座后，分秒不耽误地朝飞船停泊场去。 接驳车停在穿梭艇下，被伽耶丽提前打过招呼的两个守卫上前，从阿加洛斯手里接过黎诺。 “伽耶丽，你先上去吧。”叶桉看着黎诺进入艇舱，对伽耶丽说。 他的双手依然互相紧抓，表情冻结，口吻出奇的冷静。 伽耶丽神情染上担忧，拍拍他的手臂，提步回穿梭艇。 阿加洛斯反应过来，长足圈住叶桉的身体，急切地问：“您要走吗？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您的伴侣受伤了？我们这里可以治好他的。” 第83章 叶桉眺了一眼远处的灰金色宫殿，解下他的长足，扬起头注视阿加洛斯的大眼睛，“阿加，你相信我吗？” 阿加洛斯点点头：“相信。” “我不会置你们不管，等我回来好吗？” “好。” 叶桉做了个深呼吸，语速慢下来，“还记得我说周穆是坏人吗？你转告弗罗斯特，别管周穆说什么，等我回来，虽然我已经封锁了中央武器系统。” “以防万一，”他抬手按住阿加洛斯的肩膀，“你能做到吗？” 阿加洛斯站得笔直，坚定保证：“我会的。” “嗯，再见。” 叶桉两步并作三步登上穿梭艇，舱门合上，阿加洛斯大喊的“再见叶桉，我等你回来”隔绝在外。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慢腾腾走到黎诺身边，撑着支架床坐下。黎诺腹部的止血带已经更换新的，白的刺眼，手掌残留的血，红得刺眼。 伽耶丽见他一动不动，轻轻唤了声“叶桉”。 好似遭受电流刺激，叶桉浑身一抖，胸腔起伏明显：“我没事。” 他打开黎诺的光脑，登录星网账户，一张照片率先呈现——粉绿的虚化背景，头上带着粉色花环的他，微鼓着脸回首。 照片只停留五秒，自动切进联系人首页。 叶桉却久久没能回神。 “叶桉。”伽耶丽同样看到那张照片，心里不是滋味。 叶桉恍若初醒，滑动光屏找到海德统帅，拨去通讯。人像一出现，“统帅，我现在正前往黎明星号，劳烦您即刻动身去黎明星号，有关虫3星的战争和，周穆，我想和您当面说。” “你——”海德没想到对面是叶桉，听完倒也没废话：“可以，黎明星号见。” 光屏熄灭，叶桉呆了几秒，从一旁的应急箱里翻出湿纸巾，捧起黎诺的手一根一根擦拭，细致又专注，仿佛擦的是一件脆弱的无价之宝。 空气静下来，分子间的运动都变慢了。 叶桉低垂着眼，密集的睫毛遮住灰色瞳孔，嘴巴抿得不见唇珠，白皙的皮肤被灯光照得寡淡，淡得透明，纤脆，像初冬湖面一碰就破的冰，碎冰上一缕转瞬即散的烟。 可当他紧握着黎诺的手，又好像坚实地凝固在地面。 爱是理智者的失控，也是失序者的羁绊。 剥离芯片后，叶桉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发生的一切，以冷静到可怕的地步处理完后续事宜。 伽耶丽看在眼里，忽然明白了他和黎诺必然的吸引。他们骨子里有着相似的强大理性，足够沉着，不矫情不沉湎，总能最快做出正确选择，一点不拖泥带水。 她了解黎诺，却担心这样的叶桉。 “人的性格一部分天生，由基因决定，一部分来自外界，由环境塑造，”伽耶丽轻声开口，“芯片则是施加在基因上的外部作用，就像你被突如其来的石头绊了一脚，被迫伤到一个人，说明不了什么，一个意外而已。” “我知道。”叶桉换了一张纸巾，拭去黎诺手掌的湿气，把光脑戴回他手腕，继续擦脸部溅到的血渍。 “你知道，但你做不到，”伽耶丽双手交叠搁在床面，“人往往很容易被自以为看透的东西困住。” 叶桉一顿，扔掉沾染血污的湿纸巾，扯来新的先擦干净黎诺的脸，接着团进掌心擦自己的手。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渺如尘埃，是二十岁从地下城回来，”他语速平缓，话里的情绪淡薄，仿若没调试过的ai，“年少时以为自己会成为里程碑式科学家，最低也得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少年当有凌云志，”伽耶丽翘起唇角，支着头，眼眸里充满知心大姐姐的温柔，“我小时候也这么认为，十岁帮人手动做完一起肿瘤切割手术，想象自己以后要站在金字塔尖，做生物医学界的领头羊，现在我依然觉得自己能做到。” 叶桉：“嗯，我相信你。”伽耶丽精湛严谨的能力下，还有一颗善解的仁心，天生的医者，他由衷期望伽耶丽能实现心愿。 “所有成绩被从数据库里抹除，消失五年再回到地面，我恍然发现自己可有可无，世界照样旋转，科技每时每刻都在进步，根本不会因为我而停滞。” 他缓了会，接着说：“倒没觉得伤心，认清现实罢了，某一个人被随意抹除，于世界不会有任何影响，历史善于修正，自会有新的替代。我开始觉得人生无趣，生命不过如此，毫无意义。” “工作，吃喝，玩乐，日复一日，大循环里无数个小循环，兰登热衷旅游，说是去见不同的世界，见完回来，休息完再出发再回来，本质一样，所谓不同的世界缩小到个体，也是无聊的重复。” “既然任何事物的终点都是死亡，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区别。” 四周静悄悄，伽耶丽端坐着认真倾听，叶桉第一次向别人剖析内心想法，语气无波无澜。 他抚摸上黎诺沉睡的脸庞，指腹流连不舍，“海盗入侵那天，我认为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会和被炮弹击落的碎石一样，不影响任何人事，无声无息地死去。” “想了很多，唯独没料到海盗手里的东西会是星球核心，”叶桉看向伽耶丽，“一粒洪流细沙，突然被冲到风口浪尖，决定起一个种族命运，是不是很可怕？” 伽耶丽：“你很为难吗？确实不应该让你承担，这是统治者的责任。” “还好，”叶桉平淡道，“当下处境是我一念之差造成的，我应该，也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即使非我本意，它终究赋予了我第二次生命，让我遇见黎诺。” 他摩挲着黎诺的眉眼，“命运如此。” 伽耶丽沉默，叶桉这般通透，寥寥劝慰显得多余。她看了眼昏睡中的黎诺，问：“你要不要休息一会？” “嗯。”叶桉抱住黎诺的手，头紧贴着他的腰，以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趴在逼仄的支架床边缘，扑鼻的血腥味里夹杂着令他安心的气息。 “去——”睡眠舱睡会吧。伽耶丽把话吞回肚子里，无声叹息。她找来一块毯子，轻轻披在叶桉后背。 第55章 蝴蝶残片（八） 夫夫一体 “小叶, 小叶……” 叶桉从黎诺的手掌抬起头，对上那双温柔的浅绿色瞳孔，昏睡两日的人张开毫无血色的嘴唇, 轻之又轻地呼唤他的名字, 如梦境一般。 “我没事。”黎诺抚上叶桉的脸，支起另一条胳膊想撑起上半身，“嘶”, 腹部传来撕裂痛, 他蓦地摔了回去。 动作惊醒失魂落魄的叶桉，他抓住黎诺的胳膊, 神色慌张道：“很疼吗？”转头寻找伽耶丽，“我去叫伽耶丽。” “不疼, ”黎诺拽了下手把他拉回来，“这点伤不算什么, 只是失血过多，没什么力气, 回疗养舱躺个一两天就没事了。” 叶桉抿紧唇, 眉宇间的哀恸并没有因为他的宽慰而减少, 脸色看起来比黎诺还惨淡, 像抱着一根救命浮木抱着他的手，“对——” 黎诺挣脱手捂住叶桉的嘴, “别说, 什么都别说，你我之间不需要解释和道歉, ” 他的手向上抚摸叶桉发红的眼尾，噙起一抹虚弱的笑：“一定要说的话，我们来讨论下一帆风顺长大的小叶会是什么样, 我还会爱上你吗。” 叶桉沉入他的掌心蹭了蹭，小声问：“会吗？” “会，”黎诺语速慢吞吞，却充满笃定，“我会在最高科学院的讲座下仰望你，那么出色又漂亮的人，得想方设法带回黎明星号，然后在一次次地靠近中看见你，爱上你。” “芯片扭曲了你的认知和性格，那都不是真实的你，不算数，没有苦难折磨，你一定会比现在更吸引人。” 叶桉俯身枕着黎诺的臂膀，戳戳他嘴角，“你说我要是变成傻子，你高兴还来不及。” “……”黎诺歪头撞上他的手指，压低音量：“吓唬你的，”停顿了下，“但我确实很喜欢你依赖我，就像现在这样离我很近很近，特别心动。” 叶桉下巴磨蹭他手臂，默不吭声。没有芯片，爱呀喜欢呀这种字眼，他无法像黎诺一样坦荡地脱口而出。继养父母离世后的十多年，他裹在厚厚的茧里，太久没有接收到爱，也丢失了表达爱的能力。 叶桉仅是静静地凝视，让黎诺占据他整个眼前世界。被这样全心的目光笼罩，任谁都能感受到自己对他而言无比重要。 黎诺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小叶，亲我一下。” 叶桉凑过去吻他的唇瓣，吮了下，正要退回来，黎诺一把按住叶桉的后颈，含住嘴唇加深亲吻。 舌与舌如同两条相依相存的藤蔓，在密不可分的唇瓣里缠绵不休。时间静止，过去和未来的河流在此中断，抽出隽永的一帧，只属于他们。 “咳咳。” 两人匆匆分开，叶桉抿了抿红润的唇，快速瞟了一眼出声的人，这两天因忧心忡忡而苍白的脸颊泛起绯色，耳尖也红了。 他低垂着眼，双手并排捏着黎诺的手臂。 第84章 “舰长，你可悠着点吧，身上两个窟窿，这里可没有医疗装备。”伽耶丽环抱胸口倚靠舱壁，一副没眼看的表情。 黎诺斜眼望过去，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好的，下次亲短一点时间。” 叶桉：“……”不轻不重地掐了下他的手。 黎诺向他投去无辜的眼神。 伽耶丽自然没错过他们的互动，不客气地啧声：“快到黎明星号了，到时候你们可以亲一整天。” 叶桉猛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对黎诺说：“我给你倒杯水。”说完快步离开这个热气腾腾的地方。 行动不便，黎诺的目光受限，追不上人，他只好放到伽耶丽身上，“小叶，还好吗？” 伽耶丽瞅了眼叶桉的背影，点了下头又摇头：“我认为不好，但是他让我觉得还好。” 黎诺沉默，舱顶白色灯光坠入眼底，刺出一点晕眩，他闭上眼缓了缓，“小叶心里包袱重，麻烦你多注意点。” 叶桉端着一杯水回来，他身形高挑，没到瘦削的地步，却看着单薄。伽耶丽心想，还是需要舰长再养一养。 回黎明星号的途中，黎诺醒的次数不多，时间也不长，叶桉一直守在他身边，分秒未曾错过。 穿梭艇停入黎明星号，黎诺被送到医疗室治疗，叶桉没跟过去，转道去了舰长办公室。 一路畅通无阻，他陷进黎诺的办公椅里，桌面规整得井然有序，前方没有光屏遮挡视野，立在门边两侧的绿植，藏在叶片下的花骨朵撑起一片花瓣。 这是黎诺日常所见。 叶桉趴在桌面，眼皮缓慢地眨了眨，一股没来由的安心从后面披落，他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对面坐着一个人，肃容在他坐起来时变得温和，开口带上一分关切：“累得话回房间休息一会。” 叶桉摇摇头，起身想跟他换个位置，海德制止他：“就这么坐，无妨。” 叶桉便坐回去：“您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叫醒我？” 海德：“刚到，也不是很着急。” “嗯。”安静几息，叶桉移开视线，旁落在桌角的金属匣子上，“您查到泄密者吗？” “周霖，”海德低沉道，“其实一直有所怀疑，但他表现得太过自然，还是从芯片异常出库追踪到他。” “因为他确实拒绝了周穆。”叶桉看向他，“两年半前，周穆结束休眠和时空逃逸，暗中找到周霖，想劝说他报仇一起反抗联盟，但周霖不愿意，认为时过境迁，以他们的力量不可能撬动当前统治者的根基。” 植入芯片后，他没少听周穆大发脾气，痛骂所有不如他愿的人和事，从他的碎片化信息里串联起了来龙去脉。 几百年不间断的宇宙穿梭，哪怕大部分时间处于冷冻休眠，周穆被无法避免的射线辐射变异，浑身的疼痛时刻折磨他的精神，心情仿若烧热的油一点就炸，怨恨在痛苦中积累愈深。 “周穆的身体状态非常糟糕，不足以支撑他做这种耗费心力的事，在周霖那修养的半年，始终没能劝动他，但念在长辈的份上，周霖给了他一支十五人护卫队和大笔资金。” 叶桉不紧不慢地说：“从周霖那离开，周穆找上海盗，想通过把持星核的方式控制某个星球为他所用，结果失败了。” “他再次回到周霖那，周霖不堪忍受他的骚扰，便将星核的事说了出来。因此周穆直接找上弗里斯特，挑唆他人类藏匿星核，是为了在合适机会以软殖民的方式侵占虫3星资源。” 海德皱紧眉头：“原来是他，你告诉弗罗斯特了吗？” “提过一嘴，但当时只是我的猜测，没有证据。”叶桉十指交叉，吐出一口沉重的气，接着说：“星网上源源不断的旧时代帖子都是他散布的，包括所谓死于战火的那些人，大部分因为不认可他的观念被杀了，剩下的则成为他的手下。” “丧心病狂。”海德忍不住呵斥一句。 “旧时代的真相不重要，周穆作何举动也不重要，统帅，”叶桉定定看着他，“他活不了多久，如今人类群体远比过去庞大，生存星球覆盖之多，他一个人掀不起风浪，从头到尾最大的受害者是虫3星，能否请您，出于人道主义帮助他们？” 海德上半身前倾，手搁上桌面：“你有什么想法？” “我在部署虫3星针对主星的武器系统时，无意发现一颗小行星，挺适合虫族生存，失去核心的星球注定‘死亡’，如果我们能帮他们移民，矛盾将迎刃而解。” “移居新星球可不是小事，没想到你有如此魄力，你确定能说服弗罗斯特？” “弗罗斯特之所以被周穆拿捏，就是他太在意族群的未来，他是一个很合格的首领，哪怕知道被利用，只要有一线求生的机会，也会忍辱负重去做。” 话说得有点多，叶桉呼吸骤然急促，他按着眉心歇了会，“人类也是这样开拓繁衍下来的，虫族等级分明的社会结构会比人类更容易做到。” 海德略加思索：“可以，周穆……就以人道主义的名义支援，我待会给薇拉下达指令，派遣两艘航母前往虫3星，至于中间的连线人……” “我。”叶桉轻描淡写道：“没有比我更适合劝说弗罗斯特的人，他对你们没有信任。” “你愿意这么做，我很欣慰，同时也很羞愧，”海德微不可闻地轻叹，“本是我们该做的事，却让你一个人承担了。” 叶桉摸了摸心口：“我的生命是星核赋予的，应该对他们负责。” 海德直起腰板，郑重道：“事情结束后，我会向联盟申请为你授勋。” “不必，”叶桉叹了口气，“最好连我的名字也不要记载，”他抬眸直视海德，“我希望我的名字最先出现在科学界的里程碑上。” 他口吻平淡，神色甚至略显疲惫，说出的话却让海德竖起一丝敬意，眼前的年轻人有着非一般的眼界和心性。 海德眼里流露出隐约的欣赏，含着笑意说：“那记到黎诺头上，反正你是他的伴侣，夫夫一体，又是他舰队一员。” “……”叶桉撇开脸，“黎诺不会接受的，您别趁机打趣我了。” “哈哈哈是，黎诺不会接受，”海德频频点头，“你和黎诺都有各自的骄傲。”他收敛起笑容，“黎诺伤势还好吧？” 叶桉一顿，不自觉握起拳：“在治疗。” “嗯，不用担心，他什么伤没经历过，命硬得很。”海德摸摸下巴，不露声色地端详他。 起初叶桉在他印象里不过是罕见的星核融合者，后来是得意学生的心上人，爱屋及乌还算认可，今日一番沟通，他对叶桉的欣赏彻底源于本人。 “好好休息两日，到时候让黎诺和你一起去。” “我等下就走，”叶桉解释道，“虽然我已经封锁虫3星的武器系统，一来一去花在路上的时间很长，保不齐周穆会做什么，还是别耽误了。” 海德：“你不等黎诺？” “我自己可以，让他好好养伤吧。” “我派两个人保护你。” “谢谢。”叶桉看了眼金属匣子上显示的时间，“十分钟，我想再看看黎诺。” “好。” 医疗室。 “你来了。”伽耶丽指向疗养舱，“躺上一两天，舰长就生龙活虎了。” “嗯。”叶桉顺着她的手指看向疗养舱，问：“我能进去看看吗？” 伽耶丽笑说：“可以，去吧。” 疗养舱门向两侧打开，紫光倾泻，叶桉在门口站了几秒才迈进去。 黎诺未着寸缕平躺，胯部盖着一条白布，腹部经过处理的两道伤口暴露在外，疗养舱的射线能够加速伤口愈合，以黎诺的体质，最晚后天就会好起来。 叶桉视线在鲜红的伤口停留片刻，落在黎诺脸上，他伸出指尖依依不舍地轻抚。 良久，叶桉弯腰亲吻黎诺的唇和额头，一句话没说便离开，他在门口凝望里面的人，直至舱门合上。 伽耶丽走到他身边，纳闷：“就出来了？”还以为至少个把小时。 “我要回虫3星。” “这么快就走吗？” “嗯，”叶桉从紧闭的舱门收回视线，“我走了，再见。” 伽耶丽愣了下：“再见。”她转身叫住叶桉，“小叶，等舰长出来我会立刻告诉他，不管那边发生什么，你等等他。” “别，让他多修养几天，”叶桉冲她安抚一笑，“统帅会派人保护我，不用担心。” 伽耶丽：“好吧。” 穿梭艇前，海德和两名士官等在一旁，叶桉加快脚步走近：“抱歉，久等了。” 海德拍拍他的肩：“真的不等黎诺醒来再走？”他的目光一瞬意味深长，“你很介怀黎诺受伤，想独自解决？” 叶桉无奈道：“统帅，黎诺和您这两位属下有什么区别，目的不都是保护我。” 海德笑了下，“行，早去早回，薇拉已经出发了，她会和你联系。”他一扫温和的表情，对那两位士官严厉命令：“保护叶桉安全回来。” 第85章 “是！” 登上穿梭艇，其中一位士官立马脱去严肃正经的形象，自来熟地凑到叶桉跟前，“你是黎诺少将的对象？” 叶桉瞄过两人好奇的脸，“嗯。” “那区别还是很大的，”他笑嘻嘻说，“对象在身边安全感可不一样。” 另一位士官抬肘击了下他胸口，正色道：“我叫贺敏，他叫贺锐，你有任何事都可以吩咐我们。” 这名字，叶桉不由打量起两人，“你们是兄弟？” 贺锐亲昵地勾住贺敏脖子，眨了眨左眼，俏皮道：“也是一对～” 叶桉：“？” “没有血缘关系，”贺敏瞪了眼贺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十五岁离开培育院参军，这么多年没分开过，是彼此唯一的家人。” “又家人上了，你草我的时候咋不说家人。” “闭嘴。” 贺锐撇撇嘴，一屁股坐到叶桉对面，满脸写着八卦：“你和少将咋认识的？” 叶桉捏了捏眉心，淡淡道：“他救了我。” “哦，以身相许，浪漫浪漫。”贺锐挤眉弄眼：“那你和少将谁在上面？” 叶桉：“……” 贺敏额角直跳，抬手扇了下贺锐的后脑勺，“闭嘴，闲得没事去扎马步。” 贺锐捂着头，不满地嚷嚷：“都是男人，问问咋啦？” “滚去扎马步，我没说停不准起来。”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上下怒视，叶桉犹豫要不要劝一下，对面贺锐腾地站起来，当真跑到一边扎马步。 贺敏态度颇为认真：“冒犯了。” “没事。” 贺敏点了下头，转身去找贺锐，两个人小声说着什么，不服气的贺锐顿时嬉皮笑脸起来，扎着马步，仰头冲贺敏抛眉眼。 叶桉看了会便扭头转向窗外发起呆，心思渐渐飘到黎明星号里昏睡的人。 重回虫3星，越靠近宫殿，叶桉心中的异样越重，四周安静得仿若无人之境。 他在宫殿台阶下张望几眼，朝研究院走去，一路上仍旧不见半个虫影。 自动打开的研究院大门，在三人迈进的一刻刷地关上，六个黑洞的枪口一齐瞄准他们的脑袋。 贺敏贺锐反应迅速地摸出枪，将叶桉护在身后。 车轱辘碾着沉疴深重的嗓音自侧面走廊袭来：“你还敢回来！” 第56章 蝴蝶残片（九） 永远爱你的黎诺…… 周穆瘫在轮椅里, 脊椎暴突隆起山峰，头发稀疏的脑袋几乎快杵进胸腔里，眉弓削去了大半眼珠, 一点灰浊的眼白瘆人。 一双皮包骨的手扣着扶手, 衣服皱巴巴地堆叠，袖管里散发出行将就木的腐烂之气。 他旁边跟着弗罗斯特，面无表情, 抱着胸, 以冷眼旁观的姿态停在叶桉不远处。 “年轻人，你不守承诺啊。”周穆从轮椅扶手里抽出金属折叠拐杖, 用力敲了敲地面。 “嗯，抱歉。”叶桉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 视线掠过他移向弗罗斯特：“（107，23）坐标, 有一颗星球，地理环境与虫3星相仿, 薇拉少将很快到外太空, 可以协助所有虫族迁移到那里去。” 周穆手猛然握抓紧, 缩回去的拐杖在地面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怕不是来以武力要挟。” “我们为什么要走？”弗罗斯特无动于衷，刻板的翻译语音凭空增添一分愠怒, “只要你好好待在这, 我们为什么要背弃家园？” 周穆添油加醋：“显然他不想留在这，带了一支军队过来, 弗罗斯特，我早跟你说他们很狡猾。” 叶桉穿过贺敏贺锐的保护防线，六个枪口跟着移动。他环视一眼持枪的人, 均是周穆的护卫。 “我待在宫殿，时间一长整个星球的磁场会发生偏移，对另一端虫族的影响比移居新星球严重，”叶桉神色淡淡，语速不疾不徐，“开拓新星球虽然比殖民麻烦，至少可以省去战火伤亡，也避免种族仇恨。” “当然最简单的方式是你杀了我，拿回星核归位，”叶桉眼神不动，下巴冲周穆抬了下，“只要你把他交给人类，我愿意归还。” “不是，你别冲动啊，”对面一人一虫没反应，贺锐先急了，“统帅要我们保护你安全回去，你英勇献身，我们咋跟统帅和少将交代啊？” 贺敏握紧手里的枪，皱了皱眉，低声说：“薇拉少将到了。” 叶桉不为所动，好似没听到他们两的话。 “别听他胡说，”周穆撑着扶手站起来，脊柱强行拉直，浑身骨头咯吱作响，光听动静就觉得疼。他杵着拐杖，以惊人的忍耐力，驱使快散架的身子走向叶桉，六个持枪护卫慢慢朝他聚拢。 “最简单的方式，把他塞进地心一劳永逸。” “死怪物。”贺锐低声骂了句，挤在他和叶桉之间。 叶桉没在意周穆狠毒的目光，继续对弗罗斯特说：“他是星核的买主，只是想利用你对人类统治者宣泄仇恨，虫族没必要卷入其中，长远之计移居新星球是最好的做法。” 弗罗斯特一言不发，搭在臂膀的手指有规律地点动。 “听说你是黎诺的伴侣？”被戳穿事实，周穆丝毫不慌，“那换个星球还不简单，弗罗斯特，拿他随便换一个人类建设好的星球，不比你花个十几年重建容易？” 他发出两声怪笑，带动唇周垂赘的皮肉耸动，显得分外狰狞。 笑音刚散，离他最近的护卫突然扣下扳机。 “小心！”贺敏察觉到对方的细微举动，零点几秒内扑向叶桉，压弯腰堪堪躲过子弹，电光石火之间，与他默契十足的贺锐紧跟上一枪，击毙那人。 “住手！” 第三声枪响与弗罗斯特的怒斥同时响起，子弹落空打在地面，白瓷地板炸出大块裂痕，溅起数粒火星，一缕硝烟寂灭，所有人停下动作，枪口紧盯对方。 贺敏扶起叶桉，一半眼睛警惕剩余五个护卫，一半关注他，“没事吧？” “没事。”叶桉暗暗吐出口气，握了下胸口的蓝宝石吊坠，恢复了平静。 弗罗斯特走到两方中间，充斥怒火的眼珠向下剜周穆，“谁准你开枪了？急着灭口？所以从头到尾都是你策划的？” 周穆艰难扬起头颅，退至护卫身后，“是又如何，嗬嗬嗬，你敢杀我报仇不成？”他扯开衣服露出肋骨嶙峋的胸膛，上面横贯一道缝合疤，“你不会以为这两年我光教你那个蠢儿子吧？” 他扫了一眼叶桉，嘲弄：“我连人类都不信，怎么会相信区区虫子，哈哈哈，到底是脑容量小的低贱生物，戏弄你们简直易如反掌，嗬嗬，我在各个地方埋了核弹，启动器连接我的心脏，只要我一死，整个星球就会炸毁。” 叶桉眉心微皱，以周穆的身体状态，随时都有可能毙命，得尽快离开才行。 弗罗斯特脸色铁青，脸侧羽翼不停地扇动，足镰竖起锋利的一边，颤抖着，恨不得狠狠挥向周穆。 “你可以试试，是你找出那些核弹快，还是我死得快。”周穆轻蔑一笑，“不仅如此，阿加洛斯也在我手上，不想毁了一切，从现在开始老老实实听我的，” 他抬起拐杖直戳叶桉脑门，松垮的皮肉挤出凶狠，咬牙切齿：“首先，杀了他。” 贺敏贺锐上前挡在叶桉面前，贺锐忍不住唾弃：“丧心病狂的怪物。” “怪物？”周穆目光如毒蛇信子，阴鸷地射向贺锐，“没有我，你的先辈还不知道在哪过苦日子，黄口小儿也敢妄言。” “我是培育院出来的，没爹没妈，鬼知道哪个是我先辈，”贺锐嗤笑，“都活几百年了，还不是怪物。” “你放了阿加洛斯，我解开武器系统。”叶桉冷静开口，“薇拉就在外太空，没有武器系统，你什么也做不了。” 周穆抬目冷觑弗罗斯特，“怎么说？” 弗罗斯特放下足镰，脸色复杂，叶桉不提交换，他倒是能狠下心同意。 “我同意就行，”叶桉无视弗罗斯特，转身朝控制中心走去，“你把阿加洛斯带过去，我解锁，你放人。” 一行人和虫移步到控制中心，叶桉坐在超级计算机前解除封锁，周穆的其他守卫带着阿加洛斯出现。 “叶桉，你回来了！”阿加洛斯一见叶桉，惊喜大喊，撞开挟持他的人跑过去，“你终于回来了！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远离周穆，被他抓住，折断了我的长足。” 阿加洛斯说到后面，嗓音染上哭腔，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弗罗斯特气不打一处来，重重拍打他的后背，“蠢货。” “阿加还未成年，”叶桉轻轻捏上阿加洛斯肿起的关节，两段节肢错位，他循着关节走向小心按捏，说：“你限制他交友，对他保护过度，造成他心性天真是必然的，这时候又何必责怪。” “就是。”有人撑腰，阿加洛斯底气十足，瞪了眼弗罗斯特，又被对方瞪回来，他立即缩起脖子，躲到叶桉身后，足上骤然一痛，没来得及反应，长足已经能正常弯曲了。 第86章 阿加洛斯张大眼睛，三百六十度旋转长足，一点都不疼了，“叶桉，你好厉害！”就知道叶桉会安慰自己！！！ “够了，”周穆出言打断阿加洛斯的兴奋，沉声道：“弗罗斯特，杀了他。” 贺敏先一步举枪抵上阿加洛斯，威胁：“劝你考虑清楚，屈服他和联盟作对，后果是不是能承受得住。” 阿加洛斯蒙圈：“发生什么事了？杀谁？”怎么又被挟持了？这人是叶桉的朋友？ “这怪物要杀叶桉，”贺锐牢牢注意对面几人的动向，愤懑说：“为了救你，叶桉跟这怪物交换条件，解封武器系统，然后卸磨杀驴。” 一口一个怪物，周穆面容扭曲，气血倒流刹那冲上头顶，他怒不可遏地抢过护卫的枪，抬臂指向贺锐，同一时间耳旁砰砰砰几声，所有护卫先后倒下，他孤身站在一地尸体中央。 周穆瞳孔骤缩，颤抖的手臂快握不住枪，他遽然回头，七八个持枪虫族团团围上来，“你——” 叶桉愣了下，弗罗斯特下手竟然这么干脆。 “你别忘了，这里是我的星球，事到如今，难道你以为我会容忍你？”弗罗斯特冷冷道：“我就算脑容量再小，学你也学会怎么行事。把他捆起来，嘴里塞东西，别让他死了。” “休想！我不好过，你们别想活。”周穆调转枪口朝向自己，一虫的长足比他更快卷走枪，三下五除二将他制服，嘴里塞进厚实的棉团。 “呜呜”周穆摇头晃脑，眼珠快爆出眼眶，整个人破布似的披挂在座椅。 弗罗斯特看也不看他，厌恶和痛恨尽数敛起，他没管抵在阿加洛斯身上的枪，问叶桉：“你说会帮我们移居新星球，是不是真的？” 叶桉向贺敏投去一瞥，贺敏收起枪，点开光脑联系上薇拉，眨眼功夫那头接听：“怎么样？飞船能着陆吗？我们的探索部队已经到那个星球，至少清出十个降落点，机器人都开始基建了。” 弗罗斯特闻言一下绷紧身体，各种说不清的情绪翻江倒海，片刻化为肃然，“我即刻下令开放所有着陆权限，”顿了下，“多谢。” “行。” 通讯关闭，空气安静几息，叶桉重新坐回超级计算机前，“我来监控航线，你去领导虫族准备起飞吧，周穆撑不了多久。” “一年前底下虫反馈说茧孵不出来，时任阿加老师的周穆拿出有关你的记录，说一切都人类的骗局，种族繁衍至关重要，我没法不相信他。”弗罗斯特神情复杂，“当下我竟然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你。” 叶桉面对屏幕目不斜视，指尖飞快键入，“最优起飞线路已经传给各大飞船停泊场，可以与薇拉的舰队并行。” 那道清瘦的背影写着对前因的浑不在意，弗罗斯特怔怔不已，是啊，已经发生的事再辩解懊悔也无用。 他搁下纷杂的情绪，郑重吐露：“多谢。”鞠了一躬便拔步离开控制中心，路过阿加洛斯：“给你五分钟，你也该学着做一个合格的首领。” 阿加洛斯愣愣地看着弗罗斯特走远，恍然意识有什么东西流逝了，他低下眼眸：“叶桉，你会和我们一起走吗？” 叶桉转过椅子，自下而上回视他：“不会，你们去了新星球就不再需要我。” 阿加洛斯喃喃：“我需要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快得像是一场梦，眼一睁家没了，他来不及消化就被迫推到分离，推到成长的路口。 叶桉：“你只是受星核影响，我走了就没事。” “可是，”阿加洛斯委屈地缠起短足，“每天晚上陪我聊天的是你，鼓励我要相信自己的是你，治好我手的是你，维护我的也是你，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星核。” 他伸出长足圈住叶桉的手腕，“你会来看我吗？和你的伴侣一起来也行。” 褐色足肢没有碰到他皮肤，虚虚一圈，叶桉轻轻叹息：“好，有机会我会去看你。”他拍了拍长足，“再见，阿加。” 阿加洛斯短暂地拥抱叶桉，“说好了，再见，叶桉。” 阿加洛斯三步一回头地走出控制室，室内安静。周穆耷拉着头熄了声响，叶桉专心守着航线情况，贺敏抱胸站在他身后。 贺锐无所事事地晃荡，踱步到周穆跟前，用枪抬起他的脑袋，双目紧闭，手一收便软趴趴地掉落，“贺敏，要把他带回去吗？” 贺敏过来检查周穆的状况，尚有心跳，看起来是怒火攻心昏死了。他站直俯睨着这颗胀大的头骨，说：“带回去审判，虫3星的战争也该有个交代。” “这个老不死的怪物，”贺锐嫌弃道，“都什么时代了，还妄想搅弄风云呢，净找事。” “别乱说话，”贺敏低声训斥，“他曾经确实很了不起。” 贺锐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乱飘的视线落在叶桉身上，“贺敏，”他拱了下贺敏的手臂，“他睡着了。” 贺敏回头一看，叶桉正趴在桌面休息，蓝宝石吊坠在他手心若隐若现，墨发蜷进颈间，静伏的白皙侧脸宛如一块清透的冰玉。 “嘘。” 醒来的时候，叶桉没想到自己趴一下会莫名入睡。事情解决颇为顺利，没费多少心力，却没来由地萌生疲惫。 他支起胳膊，一边按揉眉心，一边缓缓吐息，勉强提起一些劲。 超级计算机大屏显示，原本密密麻麻的飞船消失了大半，等级分明的虫族效率果然很高。 “叶桉，”贺敏注意到他清醒，凑近说，“一个小时前黎诺少将联系上我询问情况，听说你在休息，就没让我叫醒你，他本来快到了，结果因为航线挤占无法着陆虫3星，被迫返程了。” “嗯。”叶桉捏上手腕，之前黎诺给他的光脑被弗罗斯特拿走，回去一趟时间匆匆，没来得及换新的，无法和黎诺直接联系 他的伤好了吗？ 贺锐从后面枕上贺敏的肩膀，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叶桉一顿，望向屏幕左下角的计时，思量片刻：“回去吧，快结束了。” “好耶！”贺锐兴奋地嚷了一嗓子，解开周穆手脚的束缚，提溜起衣领，打算这样拎回去。年迈体衰加上辐射过度，周穆的身体轻得像一堆烂骨头，被一个袋子装束。 叶桉眼底闪过一点不忍，“安置到轮椅上吧。” “哦，也行。”贺锐照做，把周穆扔进轮椅，像模像样地摆放好头颅四肢，推着走。 研究院到穿梭艇一路，四下寂寥，贵重之物皆不见踪影，不狼藉却透着荒芜，天空纵横交错无数清晰的飞行痕迹，划碎了淡金色的光，世界暗沉了。 登上穿梭艇前，叶桉回望了一眼这颗即将“死亡”的星球，总算尘埃落地。 为避免与航行大部队冲突，穿梭艇绕了一圈，到星球另一端驶向太空。 半个天文单位的距离，远离迁徙飞船群，贺敏设置好定航模式，三人躺进睡眠舱正常休息。 以防万一，贺锐给周穆连同轮椅绑了两圈，固定在舱壁边上。 两个小时过去，穿梭艇除却仪器运行的轻微蜂鸣，悄无动静。 轮椅里昏死的周穆赫然睁开双眼，阴狠的目光扫视四周，腮帮子几经鼓动，鼻腔里发出低低的怪笑。 他仿佛没有痛觉，强行扭曲四肢，身体缩成一团从束缚带滚到地面，胸膛贴地慢慢蠕动到飞行操作台，手脚并用爬上去，在一众按键上逡巡，嘴里念念有词：“审判？嗬嗬嗬，他们也配？” 四个小时后，穿梭艇智能系统发出警报：“请注意，前方强引力星体，正在尝试改变航线。” 红光霎时填满整个舱室，警铃大作，惊醒了熟睡的三人。 “什么情况？”穿梭艇出现颠簸，贺锐差点没站稳，跌撞地跟上叶桉和贺敏。匍匐在操作台的周穆映入眼帘，他惊叫：“靠，那家伙怎么在哪？！” 叶桉盯着系统警报，蹙起眉头，脸色难得凝重，他率先启动抗潮汐力系统，双手撑着台面，大脑高速运转。 “来不及了，”周穆得意大笑：“我在宇宙流浪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遇到过，你们几个毛头小子还嫩了一点。审判？哼，谁都没资格审判我，一起死吧，哈哈哈哈。” “疯子，”贺锐拳头梆硬，忍无可忍：“别带回去了，就地解决吧！！” “来啊，”周穆昂起头，嚣张又癫狂道：“有本事现在杀了我，到时候不仅你们三，至少还有数万没有撤退的虫族为我陪葬，哈哈哈哈。” 他突然哑火，自顾嘀咕：“对呀，就该让那些不听话的虫子给我陪葬，嗬嗬。” 周穆向仍在调控的叶桉撇去轻蔑：“别白费功夫了，前面是个超大质量黑洞，逃不掉的，哼哼，我先走一步等你。” 说完他头朝下扑向地面，贺锐眼疾手快捞起他，“想就这么死了，我偏不让你如意，死怪物，真是祸害遗千年，都成烂泥了还能折腾。” 周穆猛然咳嗽起来，五脏肺腑被他摇成一锅粥，嘴里却还在讥笑：“给我陪葬嗬嗬嗬——” 第87章 “贺锐，别管他了，过来！” 穿梭艇的颠簸越发严重，甚至出现两百七十度大倾斜，艇体像掉入剧烈运作的滚筒中，被引力强行甩动起来。 三人各自坐上工程椅，磁吸配合束缚带将他们稳稳固定住，贺敏和贺锐皆有防晕训练，这种高强度震荡下，尚能维持一点意识。 叶桉已经恶心得想吐，大脑宕机，完全丧失思考能力。他仰面靠着椅背，眉心隆起，双眼紧紧闭合，脸上爬满痛苦之色，发白的嘴唇泄出虚弱的呻吟。 “叶桉！” 听觉好像也出了问题，怎么会是黎诺的声音。 黎诺…… “嘭——” *** “叶桉，叶桉……” 叶桉捂住额头艰难转醒，一只手探入视野，解开他身上的束缚，似曾相识的场景，他抓住那只手，带着一丝委屈呢喃：“黎诺。” “我是贺敏。” 叶桉一顿，放开贺敏的手腕，双手覆住脸，缓过脑子里不断回荡的眩晕和胀痛。 “还好吗？”贺敏低声问。 “嗯。”叶桉拍打两下太阳穴，抬起眼眸，正前方窗户外似乎糊着一层白色物质，极度刺目的白，“这里是？” 贺敏摇摇头：“不知道，”他看了一眼还在折腾光脑的贺锐，“我们的光脑没反应了，识别不出这里是哪，穿梭艇能源耗尽，不敢贸然打开舱门。” “真不行了，”贺锐扔下光脑，无语道：“不会没电了吧？不应该啊，一直没用起码撑个十天半个月，难不成已经过去几个月了？” 叶桉捡起他的光脑，准备去拿工具箱检查一下，地面一大滩凝固的血迹阻碍了他的脚步——血泊中心，一具形状怪异的干尸躺在地面，脊椎断裂，脑袋埋进胸腔里，身体各处骨骼顶破皮肉，裸露的皮肤如一张阴干的纸吸附在骨头上。 “吓死人，把他扔出去吧，得亏干了，不然臭气熏天。”贺锐嫌弃地说。 叶桉内心泛起不少唏嘘，旧时代受人敬仰的英雄，被仇恨侵蚀几百年，落得如此下场。 他垂眸注目了会，跨过血泊，“带回去吧。” “穿梭艇有装尸袋吗？”贺锐借着窗户外透进来的白光翻找起来，贺敏则拿起布擦拭血迹。 三人各忙各的，不一会都有了结果。叶桉交还光脑给贺锐，“电磁干扰坏了，得换元件。” “啊？好吧，”贺锐随意揣进兜里，摊摊手：“没有装尸袋，这么放着不是办法。” “有备用能源，放睡眠舱里冷冻吧。”叶桉找出备用能量晶石，替换进能源舱，穿梭艇系统即刻恢复运转。 前三十年，叶桉从未离开过索伦星，两年的太空航行，一次意外一次人为，都让他流落异星，这次情况好一点，仅被黑洞吸到另一个出口，穿梭艇没坏。 叶桉打开定位，系统检索一分钟，居然没有显示出位置。他愣了愣，再一次刷新，依旧提示不明。 宇宙渺茫，通信卫星没有覆盖到的星球，不会出现在人类所建立的定位系统中，这意味着他们所在地方是一颗未知星球。 叶桉心情倏然沉重，陷入片刻的沉默，他尝试发出求救信号，寄希望于过路的飞船或者舰队能接收到。星际航行不成文规定，接收到求救信号，必须停靠星球施援。 贺锐配合贺敏将周穆的尸体放进睡眠舱，换到冷冻休眠模式，直起腰时忍不住抱怨：“这得等到啥时候啊？” 叶桉思忖道：“之前我和黎诺遇到这种情况，是在当地星球找到足量的燃料，不知道这个星球有没有？” “可以试试，不能坐以待毙。”贺敏当机立断，他走到窗户边，敲了敲，外面雪白的东西纹丝不动，“不知道是什么，要不启动穿梭艇，低空观望一下？” 叶桉：“嗯。” 穿梭艇起飞，窗户外的白色物质哗哗往下掉，升高大概十米，外面仍旧白茫茫，但玻璃反光可见脱离了贴窗物质。 驶出百米远，穿梭艇重新降落，三人决定出去看看。 穿好防护服，舱门打开，举目千里是纯净的白，天空洋洋洒洒飘落白色结晶物，极低的温度透过防护服都能感觉到冷意。 “这是雪吧，”贺锐伸出手接住一片白色结晶物，指尖一捻便化成水，转瞬又凝结成冰片，“就是雪。” 他转头看向两个人：“这怎么找？” 贺敏拧紧眉不语，叶桉也感到棘手，他和黎诺迫降的星球，既已知，且环境比较接近远古地球，相对适宜他们生活。 这里未知就算了，冰天雪地的恶劣环境，光穿梭艇的掩埋深度和没有停止迹象的鹅毛大雪，派出探测机器人寻找都是难事。 叶桉不合时宜地想到主星遇见的两次幸运景象，看，他并不幸运，不过有人精心策划，把幸运送到他眼前。 “我下去试试有多深。”贺锐往身上绑好绳子，探出脚点上雪面，重心前倾，试探性地踩实，噗，整个人顷刻陷进雪里，只余脑袋留在上面，“靠，这也太深了！！” 叶桉与贺敏赶紧把他拉上来，打消了出去寻找能源的念头。 回到穿梭艇内，三人面对面商量起对策。 贺锐：“要不我们都休眠，等人发现？” 贺敏：“求救信号有时效，何况还是未知星球，得不断向外发送长频段。” 贺锐：“储备的鲜食蛋白棒营养液加起来顶多够一人一年，就是一个人守太惨了吧，多孤单啊，什么都没有。” 贺敏：“换着来，一人一段时间。” 叶桉：“短时间频繁休眠很伤身体，而且穿梭艇能源撑不了一年。” 贺锐：“唉，完球，感觉要凉在这。”他歪斜上身，展臂抱住贺敏，“我们同年同日生，同年同日死诶。” 贺敏捏了下他手臂：“别乱说。” 贺锐耸耸肩：“反正我无所谓，只要和你在一起，啥时候死都行。” “我留在外面，”叶桉捏紧蓝宝石吊坠，坚定地重复一遍：“我留在外面。” 贺敏与贺锐对视一眼，说：“不行，我们的任务是保护你，如果你出意外，我们也没必要回去，还不如我和贺锐蹲守。” 贺锐点点头：“军命大于一切，你的安全是第一位。” 叶桉无奈道：“难道我一个人回去就会好接受吗？” 贺敏：“不一样，我们是军人，执行任务哪怕出事，你也没必要自责，相反你安全回黎明星号，对我们来说是责任的圆满。” 贺锐：“嗯嗯，到时候记得跟统帅说，记我们一功啊，虽然没啥意义，我就贺敏一个家人，早死晚死，死在一块也算幸福瞑目了。” 贺敏咬了咬牙，拍他的头，“别一直说这个字。” “哦。” 哪种情况都不好，叶桉自暴自弃：“那不如都死在这。” 贺敏指向他胸口的项链：“这是黎诺少将的家族徽章吧，你们准备办婚礼吗？” “没有……” “虫3星少将联系我那次，让我把摄像头对准你，十分钟，他足足看了你十分钟，”贺敏语气蓦地放轻，“他一定很爱你。” “是啊，贺敏都没看过我十分钟。”贺锐幽幽道。 蓝宝石刻进手心，思念的浪潮铺天盖地，没过脖颈冲撞着喉咙，叶桉已然说不出话。 贺敏一锤定音：“就这么决定了，我和贺锐留在外面，我们两陪伴不至于太难熬。” 叶桉张了张口，轻叹：“我调试下系统能源分配，希望能支撑久一点。” “好。” 他慢腾腾坐到操作台前，贺敏贺锐嘀咕声不时传进耳里。 “你怎么一直挠痒？” “不知道啊，突然就浑身痒得不行，还挺痛的。” “洗个澡？” “一起？” “别闹。” “节约用水，走走，难受死了。” 两人进入淋浴间就没声了，叶桉停顿一会，继续指尖的动作，关闭暂时用不上的功能，剩余能耗全部调低两档，再加强极端环境发动装置的保护。 做完，他一手撑着脸，一手把玩蓝宝石，失神地望向窗外的冰雪世界，黎诺发现他不见了吗？ 他想留在外面，主要是觉得黎诺可能来找自己，可能，一定。 许久，眼前猝然一黑，叶桉立即闭上眼，再盯下去要得雪盲了。 眼部不适渐渐散去，身后响起脚步声。 叶桉揉了揉眼眶，起身转向两人，贺锐面色不太好看，手不停隔着衣服抓绕，贺敏则神情沉重。 “怎么了？”他越过工程椅，走向两人。 贺敏却拉着贺锐后退，“你先别过来。” 叶桉愣住，视线移到贺锐越发苍白的脸色，向下他露在衣服外的皮肤红得不自然。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叶桉不管不顾走到贺锐跟前，拉过他的手，明显过高的体温先烫得他心脏一颤，袖子往上，整条胳膊大块的紫红淤癍，隔着薄薄一层，再抓下就会破口大肆溃烂。 第88章 贺锐立马抽回去，往后躲开，“你别过来，我感觉不仅是细菌病毒，还有很多微生物，耳朵里一直是它们啃食皮肉的窸窸窣窣，就像蚊子一样，吵得我心烦意乱，就特别想挠，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叶桉惊木的表情裂开崩溃，明明穿着防护服，明明关闭舱门前射线消毒灭菌充足，怎么还会中招？ “你们现在去休眠。”他迅速反应过来，推着两人往睡眠舱走。 “叶桉，”贺敏抓住他的胳膊，又立刻放开，退远距离，“没用的，这里可是冰雪极原，休眠舱完全是它们适宜的培养皿。” 他语气一如既往的稳重，泰然接受了眼下处境，“抱歉，我们没法安全护送你回去，接下来要靠你自己了。” “别说了，”叶桉艰涩道，“试试呢，也许能坚持到支援呢。” “剩下一堆白骨吗？那还不如趁现在死掉，”贺敏摇摇头，看了一眼状态越发糟糕的贺锐，“我已经感同身受到他的痛苦，我们坚持不到的。” 贺锐半挂在贺敏肩膀，自嘲：“怪我口无遮拦，老说不吉利的话。”他奇怪地打量叶桉，“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就洗澡的功夫，贺敏身上都长癍了。” 叶桉按上心口，讷讷说：“有星核在，病毒无法在我体内繁殖。” “厉害，那你无敌了啊。”贺锐扯了个玩笑，抱紧贺敏，“你别在意，我们从军那天就做好了随时死在某个星球的准备，反正只要和贺敏在一起，死哪都无所谓。” 两个一只脚踏入死亡的人，反过来安慰他，叶桉像丢了魂一样，做不出反应，绝望、无措侵占他神经，要怎么做，要怎么才能救他们？ 本来生死绑定在一起的三个人，突然之间余他一个。 贺敏的气息开始不稳，红癍蔓延到脖颈，他急促地深呼吸，搂着几乎快站不住的贺锐，耳旁痛苦的呻吟一点点粉碎他的理智，“叶桉，该说的话前面我们已经讨论过，必然死亡的结果，我们也不想多受折磨，免得死状恐怖吓你一跳。” “咳咳”贺锐忽然剧烈咳嗽，鲜血从他口中溢出。 叶桉慌神，手捏着拳头哆嗦，左顾右盼，“应急箱！”他急急忙忙打开应急箱，跪在地上一个个翻找可能有效的东西，病毒细菌微生物，什么能阻止它们扩散，这个，这个，这个…… “叶桉。” 鼓鼓的风吹得这声呼唤飘忽，鹅毛大雪从敞开的舱门外扑进来，天光投下一道相互拥抱的影子，逆着光，神色难辨，飘雪亦模糊了他们的面容。 “死在一起我们别无所憾，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请你带着我们的意志平安回去。” 贺敏说完，抱着已经昏迷的贺锐直直向后倒。 “贺敏！”叶桉惊恐大喊，追过去捞他们，却拢住满怀的雪，刺骨的温度如同无数钢针扎进身体里。 他仿佛感觉不到，顶着寒风，瞠目看着眼下厚到流进舱内的白雪，依然纯净无暇，除却一块塌陷，人影沉没彻底看不见了。 是过去很久了吗？大雪又要淹没穿梭艇了。 叶桉死死咬着下唇，雪花沾上他布满痛楚的脸，噗咚，腿一软跪在地上，他垂着头，双手紧抠门边缘，肩膀不住地颤动，不知是冻的，还是翻涌的情绪难以自抑。 雪积沉在他的头顶，暴露在外的皮肤胜过雪色，冒出小小的红癍，他也听见窸窣的噬咬声，吵得心绞难耐。 星核很快激活发挥作用，每根血管倒灌进犹如岩浆的滚热力量，四肢百骸仿佛要烧起来了，可外界的风雪源源不断地侵袭，他处在冰火两重天的煎熬里。 窸窣声小了，周遭死寂，熟悉的死寂，那段长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的情况重现，流淌的血色浆液褪去颜色，冻结成坚冰，冷得心悸。 太快了，一次又一次，分离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前一刻他们还在讨论如何苟活，下一刻这颗未知星球上只有他一人。 一人。 叶桉腰完全塌下去，脸埋进彻骨冰冷的手心，发丝散开，冰雪积深，快把他掩埋了。 十四岁错落的刀，二十岁搬空的屋子，如今蚕食的白雪。 能不能别丢下我。 能不能别丢下我。 能不能别丢下我。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在白雪漫上后腰时，胸口一道电流陡然蹿遍全身，叶桉不受控地震颤了一下。 “叶桉，小叶。” 黎诺…… 他扒开雪堆，紧紧握住发烫的蓝宝石，支棱起僵木的腰寻找声音来源，哪怕是幻觉，让我再看他一眼。 “小叶，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我在蓝宝石里设置了生命监测，只要你体征微弱，这个视频就会弹出来。” 好像不是幻觉，一望无际的白里凭空悬浮一块蓝色光屏，黎诺穿着军装，神情温柔又哀伤：“一定是我不在你身边，你遇到危险了吗？还是发生什么让你痛苦到无以为继？” “不管哪个，我祈求你，再坚持得久一点好不好？我会去找你，无论你在宇宙哪个角落，我一定会找到你，我们的一年之约还没结束，还没领养瑰晶兽，还没举办婚礼。” “所以为了我先别放弃，等等我，等我来接你回家。 “永远爱你的黎诺。” 视频最后定格在黎诺深情的眉眼，转瞬消失，又是一片白雪。 “黎诺！” 叶桉伸手去抓那道身影，只抓到冰凉的雪花。他麻木地注视掌心凝聚的冰晶，眼泪夺框而出。 培育员妈妈和桐月栎青榆礼季枫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哭。心理健康老师几次三番哄诱他哭吧发泄出来，均失败了。排除病理原因，认定他天生情感淡薄，对情绪刺激不敏感。 养父母合眼前嘱咐“桉桉，要好好的”，他没有哭。院长、莫叔和老师劝他，伤心可以哭出来，有他们在呢。直到人去楼空，他也没湿过一次眼睛。 而这一刻，过去被压抑被忽略被漠视的委屈，难过，害怕，无助……通通化作眼泪，汹涌不止。 万籁寂静的茫茫冰雪星球，回荡着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呜咽：“黎诺，黎诺，黎诺——” 第57章 蝴蝶残片（十） 你会找叶桉一辈子吗？…… “黎诺——” 小叶…… 黎诺猛然惊醒, “小叶！”他从工程椅弹起来，飞行操作台浮动的字符撞入眼里，如一道冰凉的流水, 冲刷过他惊魂未定的心神。 幻听了啊。 黎诺搓了一把脸, 静默一会，打开信号接受器检查有没有新的频段接入——没有。 再查看行星辐射系统，有没有捕捉到未知星球——没有。 最后点开光脑处理起黎明星号的公务。 他所驾驶的飞船是最新款军用探索型号, 配备了强大的检索系统和风险处理器, 通常是先锋探索部队用于开拓宇宙未知领域。 被他以拓荒的名义用来寻找一个人，在渺茫无边的宇宙里。 海德收到他的申请时沉默良久, “你需要多长时间？” 黎诺同样沉默许久，“不知道。” 最后海德未置一言地通过审批。 黎诺挺意外海德这么简单就答应他以权谋私的行径, 最重要是脱离职责去做私事。 他自然不信海德不清楚自己要去做什么，以他对老师的了解, 起码会训斥几句枉顾身份，不知所谓。 轻飘飘, 怪让人不适应。 不过听伽耶丽说, 在他昏迷的时候, 叶桉和海德有过一段不短的单独对话。 或许老师也想找到叶桉, 于公，叶桉解决了虫族矛盾, 理应受到表彰, 虽然叶桉拒绝了。 于私，老师或许很欣赏叶桉。 真的会有人和叶桉从心接触后不喜欢他吗？不会吧。 黎诺不承认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滤镜, 他向来理智。 但……对待与叶桉相关的事情上，他几次偏移了理智。 黎诺本来一天就能从疗养舱出来，硬是被伽耶丽以“叶桉让你多修养”为由多躺了一天。 出来后他马不停蹄追过去, 虫3星迁徙飞船群占满了所有航道，没办法只能让路返程。 种族迁徙，小叶比他想象得更有魄力呢～ 返航到一半，薇拉发来一个噩耗，最后一批虫族刚进入外太空，虫3星爆发巨大规模的核爆，蘑菇云笼罩整个星球，久久不散，而贺敏贺锐失去联系，穿梭艇，光脑，芯片，均获取不到位置。 连芯片都获取不到定位，要么他们没来得及离开，被核爆炸成碎片，要么他们已经离开，遇到什么宇宙风险，掉到通信卫星网之外的星球，或者直接被潮汐力撕碎。 第一种可能，薇拉说贺敏向她汇报过回程，按照时间应该远离了虫3星。至于是掉到未知星球，还是被潮汐力撕碎，取决于相信。 黎诺相信那三人是掉到未知星球，就像他和叶桉掉到韦那达克里斯星一样。 他只能相信这个。 第89章 于是他毅然踏上了寻找之旅。 家人、朋友没有干涉黎诺的决定，但态度其实不太支持——即使幸运落在未知星球，活下来并坚持到被他发现，概率几乎为零。 概率几乎为零。 在叶桉与星核融合之前，甚至没人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属于叶桉的奇迹，有一就会有二。 结束部分公务，黎诺起身去餐厅倒水。一只亮着荧绿色光的仿生萤火虫飞到他眼前。 黎诺点了下萤火虫，穿过大片飞舞的仿生萤火虫群，如同泅进绿色星河里。 咕咕—— 他接了一杯水，抵着案台，一边喝水一边欣赏舱室内如星的萤火虫群。 八百九十七只。 制作起来挺简单，黎诺向佩顿学了个把小时就会了，聊以消遣。 严格来说他闲暇的时间并不多，黎明星号的事务没有甩手扔给戴维斯，多是远程管理，同时拓荒虽是名义，该做的记录他仍旧一丝不苟地做好。 游离在通信卫星网外，光脑信号时常断断续续，故稍有机会他就会与家人朋友的联络，免得他们担心。 特别的，简意隔一段时间发来补丁，让他试试完善检索系统，没什么效果，接着做，再补再试，持之以恒。 黎诺蛮想告诉他，可能仅仅是没遇到，而不是效果不好。 转念一想，不放弃何尝不是一种记挂。 他便随简意折腾，每次照常配合，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个补丁。 想想他不闲都做了将近九百只萤火虫，时光应该过去很远了。 “滴滴滴”，光脑震动，一条通讯弹出来。 黎诺放下水杯，坐回工程椅按下接听，双手托着腮的艾莱人像，撅着嘴瞪他。 “怎么了？”黎诺好笑问。 艾莱闷声开口：“你什么时候回来？” “找到叶桉就回去。” “如果找不到了？”艾莱交叠手坐直，严肃道：“那就一辈子不回来吗？黎诺，七年了。” 黎诺惊愕：“七年了吗？” 除却补充能源，他很少降落到某颗星球，星系之间的时空维度，漫长而平稳的太空漂泊，导致他对时间流逝没有直观体会，原来主星已经过去七年了。 那小叶所在的星球呢？他等了多久？ “是啊，七年了。”艾莱叹气，“就算这只是主星的时间，不也说明你跑得太远了吗，非要跑出七大星系之外才甘心吗？” “死心吧黎诺，你不只有爱情，还有我们，还有你作为少将的职责，你就不怕某天回来，爸爸妈妈不在了吗？”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越到后面越充斥不满，也越悲伤。 爱情很美好很难忘，但不能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结果荒废余生。 黎诺垂着眼沉默，艾莱每一句都正中他的软肋，有限的生命里，爱情确实不值得过分执着。 他忽地扯了下嘴角，自嘲：“我以前劝叶桉不要为了极小概率事件执着，人要向前看，现在自己却陷入迷障了。” 他自以为的洒脱，不过是没遇到戳心窝的人。他突然理解了叶桉宁愿痛苦也要守着那段悲惨记忆，舍不得忘，舍不得放，执念就悄然形成了。 艾莱不由心疼，嘟囔：“叶桉肯定希望你向前看。” 黎诺噗呲一笑：“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人不自救啊～” “黎诺！”艾莱气得大喊，转瞬又落寞，鼓起腮帮子：“哥，我不信你心里不清楚，光凭他们三个人掉到未知星球，长时间过去不可能活着，说不定连尸体都没了。” “嗯，我知道。”黎诺笑眯眯道，“不好意思啊艾莱，给你做了糟糕示范，我就是这么清醒，甘愿地跳进迷障。” 艾莱怔住。 “不然怎么办，我放不下啊～”黎诺拖着嗓子，语调不太正经，听着却莫名伤感，“世上只有一个叶桉，是我救回来的。没爱上的时候，尚且不愿意他草率死去，爱了，又怎么可能放弃。” 他停顿片刻，语气沉下来：“我在中转星球遇到一位大叔，他拿出一张照片问我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是他回娘家途中意外遭遇太空风暴而失踪的妻子。” 飞船炸裂，逃生舱脱离，排查了所有逃逸路线和附近星球，官方给出的通报是无人生还。 但大叔不死心，说他和妻子爱恋百年，有心灵感应，他觉得妻子一定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他。 问上黎诺之前，他已经问过几百个飞船驾驶员，无一例外是没有。 黎诺不禁对他产生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他邀请大叔喝酒，听了一个浪漫爱情故事，酩酊大醉一场，第二天清醒，各自踏上寻人之旅。 临行前，大叔突发感慨：“我觉得人活太久不好，越到后面，真正陪伴的人就那么几个，少一个就多一份寂寞，没意思。” 黎诺细细琢磨，所谓心灵感应是不是大叔杜撰出来的精神支柱？ “或许执迷不悟才是人生常态吧。” 艾莱不知道说什么了，指责黎诺并非她的本意，她只希望哥哥别太难过，认清现实早日解脱。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应该顾此失彼，”黎诺话锋一转，“主星三年，再过三年，如果还没找到叶桉，我就回归正常生活。” 艾莱愣愣：“真的？” “嗯，”黎诺长叹一口气，笑说：“我本来就需要带领舰队巡航，余生注定在太空度过，加个寻人计划不是难事，再拜托先锋探索部队多劳心注意，也一样。” “所以，”艾莱慢慢趴下，下巴枕着手背，“你会找叶桉一辈子吗？” 黎诺弯了弯眼：“叶桉也会等我一辈子。” “看似双向奔赴，实则渺无音讯。” “嘶，不要扎我的心了，艾莱小姐。” “那祝你们早日团聚。” “这还差不多。”黎诺托着腮，轻声问：“家里还好吗？” “挺好的，嫂嫂怀孕了，是对双胞胎，哈哈哈和我们一样，希望先从人造子宫里出来的是女孩。” “你真的很想当姐姐啊，叶桉比你小，也算如愿了。” “你先把人家带回家再说吧。” “会的，回去就结婚。” “唉，要不我去帮你拜个神吧。” “嗯？什么神？” “很多啊，我听说xx族的神很灵验……” …… 叽叽歪歪和艾莱通讯两个小时才结束，嘴巴都说干，黎诺又起身接水，汩汩水声在安静下来的飞船里异样响亮，满了，声音停止，变得异常寂静。 他盯着面前兀自纷飞的仿生萤火虫，喝光一杯水，杯子放下的一刻，孤独从四面八方袭来。 过去黎诺从未觉得孤独，身边总不缺伙伴，心怀信仰，再荒凉的极地也能不含杂念跋涉而过。 偏有人在他心里系实一个结，烙下一个牵挂，而今线断了，他像无枝可依的浮萍，天大地大，随波逐流。 “啪”，黎诺打了个响指，所有仿生萤火虫齐齐飞回匣子里，绿光熄灭，静静地蛰伏。 他紧接连打两个响指，萤火虫们匆匆亮起屁股漫天翻飞。 捉弄一番，好像更无聊了。 黎诺摇头笑了笑，慢慢踱步到窗户前，漆黑的太空没什么看头，噢，叶桉第一次还看晕了～ 后来他们一起观望过无数次太空，叶桉再也没晕过。 回到工程椅，黎诺放出悬浮相机，与叶桉相伴旅行的照片一一呈现。 他向后靠上椅背，十指交叉搁在腹部，长久地凝望照片里的人，放任思念和孤独肆意蔓延。 一个人待在幽寂飞船的几年，回忆是他的救命良药。 驶过一片星域，黎诺照例检查信号接收器和行星辐射系统，这次意外收到一条来自二十天文单位外的频段——“sos” 他愣了下，脸上浮起不可置信，会是小叶吗？ 黎诺再三深呼吸，轻微颤抖的手伸向操作台改变航线，向信号发送方位飞去，边尝试接入对方的频道。 电波滋滋声催生了紧张，黎诺握拳抵上唇，屏住呼吸，耐着性子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头始终没有回应。 他的心凉了一半，晚了吗？ 黎诺不死心，一次次接入，直到飞船来到那颗星球附近，发出去的回馈信号没有一次响应，生命探测仪亦无动静。 希望彻底落空。 飞船在这颗星球盘旋许久，黎诺收拾好落魄的心情，继续航行。 隔了一段时间，再次收到一条长频段，他的心悬到嗓子眼，一错不错地凝视电波转译出文字—— “我们所在星球冰雪覆盖，富含未知病毒微生物，如若方便，请帮我们联系专业救援队，切勿贸然降落，感谢。” 黎诺像是突然被人扼住脖颈，呼吸骤停，这，是小叶吧？ 他几乎扑到台面，不停地向那头反馈信号。遗憾的是，到达星球时，结果和前一次一样，没有任何响应。 第90章 生命探测仪飘向白雪星球，表面浑圆纯净，纤尘不染，怎么看都不像有飞船降落过的样子。 他捂住脸不愿面对，心情沉落谷底。 这些年收到的信号屈指可数，在记不清数量的未知星球放出的探测仪皆一无所获，每次落空，每次希冀。 就在他以为这次依旧无果时，生命探测仪响了。 黎诺猛地抬起头，瞪大双眼望着屏幕不断闪烁的红点，足足呆了两分钟。 他深吸一口气吊在胸口，重重拍下按键，飞船很快出现在红点所示位置，窗户外洁白无瑕，唯探测仪钻出一个大洞分外显眼。 飞船底部伸出四只庞大的机械手，扒开厚厚的冰雪，深入到十几米才触到硬物。 飞船拖动机械手，刨出一搜穿梭艇，屏幕显露出完整形制，黎诺喉咙顿时梗涩，眼睑泛起湿润的红。 他定定不敢乱动，惊喜过望的剧烈心跳慢下来，惶恐不安涌现，生怕是命运的捉弄。 许久，黎诺用力地吞咽唾液，绷紧嘴唇，稳中带慌地遥控机械手破开穿梭艇，视角随之变换。 空旷的舱室，多数仪器出于关闭状态，两台运转的休眠舱绿灯极为醒目。 视角咻地移过去，第一台，两幅相互拥抱的骸骨睡在一具干尸旁边。 第二台，一位长相昳丽的长发男人安详地沉睡。 黎诺悬在眼眶的泪水顷刻滚落。 第58章 之死靡它（一） 欢迎回家 “得先找个星球补充能源……” 有道磁性的男声低低念叨, 太熟悉了，叶桉迫切睁开眼，想看看是不是那个人。 眼皮很重, 他眨了好几下才掀起一条缝, 视野模糊，隔着一层雾，伫立的人影头是金色的。 黎诺…… 叶桉嘴唇动了动, 再次眨巴眼睛, 依旧雾蒙蒙，怎么都看不清, 是幻觉吧…… 休眠也会产生幻觉吗？ 已经过去多久了？ 那天暖和冻僵的身体后，叶桉想方设法打捞淹入深雪里的贺敏贺锐。 他攒起心力费了点时间, 他们的皮肉基本被微生物啃食殆尽，第一次捞起来的是一块胫骨。 412块骨头一个不落, 叶桉按照拥抱的姿势将他们拼凑好，抱着膝坐在旁边守着他们, 杀菌消毒后好安置进休眠舱里。 有可能的话, 一起回家。 狰狰白骨笼罩在紫光里, 看着瘆人, 相依相靠的姿势却透着一股诡异的温馨。 年少时，叶桉在书上看过华夏文明关于前世今生的说法, 如果真有来世, 但愿他们能续此生早逝的缘分。 之后叶桉缩在工程椅里，一遍又一遍地发送求救信号。 世界静得可怕, 他经常五六个小时一动不动，窗户外茫茫白雪总给他一种溺亡的错觉，好像身体不再属于自己, 灵魂飘到遥远的地方。 每次到不得不进食，身体一旦恢复力气，强烈的厌弃如洪水泛滥，他无数次想跳进雪里一死了之，舱门打开，刺骨的风雪砸到脸上，一线理智回笼，又退了回去。 他的身体渐渐消减，回到海盗未入侵索伦星之前的状态，头发长了也无心打理，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孤零零游荡在这艘掩埋冰雪下的穿梭艇。 有次神思恍惚，失手打碎了一个杯子，尖锐的碎片散在脚边，叶桉鬼使神差地握上去，刺痛和血腥味刺激了麻木的神经，他看着涌出鲜血的伤口，竟然收获到奇异的快感。 自残是不对的。 理智控制下，叶桉利索处理好碎片和伤口，坐回工程椅，发送第不知道多少条频段。 休眠是不得已而为之，某天他发现眼睛不太看得清东西，朦朦胧胧，时有重影。 不该长时间盯着雪看的，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失明。 叶桉只能趁现在尚能视物，设置好定时信号，关闭大部分功能，躺进休眠舱。 能否被发现，交给命运。 男声持续了一会，那道身影走过来，愣了下，惊喜喊道：“小叶，你醒了。” 温热的手心贴着脸颊，一瞬间驱散了刺骨的风雪，叶桉眼角划过一滴泪，毫无血色的嘴唇轻启：“黎诺……” 弱弱的呢喃带着丝丝委屈，黎诺心头漫过浓郁的酸涩，他轻柔地捧起叶桉拥入怀中，一边亲吻他的脸，一边沙哑地说：“是我，小叶，我找到你了，我来接你回家，对不起，我来晚了，让你受委屈。” 拥抱和吻凝实了幻觉，叶桉紧紧回抱住这个真切的黎诺，脸埋进他肩颈，溺在暌违已久的气息。 怀里的人微微发抖，黎诺双眼泅出湿意，仿佛灌了一口又酸又苦的烈酒，难过里滋生出澎湃的心疼。 他不停亲吻叶桉的头发，抚摸他的后背，哽着嗓子：“回家了，回家了，别怕，我在呢，小叶，别怕……” 叶桉嗅着黎诺身上好闻的气味，缓缓抬起头，沿着手臂摸索到他的脸庞，反复抚摸确认，一遍遍叠加安心。 他的眼睛半眯，灰瞳有点不聚焦，黎诺神色骤然惊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不见？” 叶桉嗫嗫道：“看不太清楚，可能雪盲吧。” 黎诺松了口气，“没事，等我们降落到最近星球，去医院检查下，雪盲小问题。”他看了眼白炽灯，盖住叶桉的眼睛，“灯光太亮了，你别睁眼。” 黎诺把叶桉的头按到肩膀，抓着他的手摸自己的脸，“是我，我找到你了，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将我们分开。” “嗯。”手下滑贴到黎诺脖颈，滚热的动脉有规律地抨击手心，真实感充盈胸腔，叶桉细细感受片刻，气声说：“你接收到求救信号吗？降落的时候有碰到雪吗？” “对，没有。”黎诺吻了下他额头，“你的求救信号写得很清楚，我看到第一眼就觉得是你，这艘是专门用于未知星球探索的飞船，带你们出来很安全。” 听到他说“你们”，叶桉眼睫颤了颤，往他怀里钻，开口的声线起伏不明显：“贺锐碰了雪，感染到病毒微生物，状态很严重，他和贺敏选择提前结束生命，里面的病毒微生物很凶。” 黎诺拧了下眉头：“你也感染过是吗？疼不疼？” “没什么感觉，很快就好了。” “还好有星核。” 叶桉沉默，他对星核往严重来说爱恨交织也不为过，没有星核，虫3星与贺敏贺锐的悲剧不会发生，同样没有星核，他不会活下来，不会遇见黎诺。既得益者，似乎没法说恨。 黎诺低头看他，摸摸脸宽慰道：“我向统帅为他们申请了烈士身份，保护你是他们的任务，你安全回来，他们的任务圆满达成了。” 叶桉咬着下唇，夹带难以忍耐的复杂情绪喃喃：“贺敏也这样说。” “小叶，他们的牺牲不该你来背负，包括你，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是周穆，你已经尽力做到力所能及的范畴，不必自责。”黎诺搂紧他，叹息：“我们一起送他们回主星，回他们应得的荣耀之地。” 叶桉攥紧黎诺的衣服，哽咽：“嗯。” 黎诺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将这几年发生的大小事讲述给叶桉听，虫族新星球的生活早已步入正轨，虫茧孵化不成问题，所有人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他语气轻柔得如同一首安眠曲，叶桉却舍不得入睡，只想蜷缩在他怀里，暂时撇下一切思绪。 世界静下来了，他习惯静，索伦星廉租房有回音的静，穿梭艇冰冷伶仃的静，此刻温暖安心的静令他耽溺。 “饿吗？”黎诺扶起叶桉，撩起他散落胸前的长发理到肩后，端详他的面容：“瘦了好多啊，刚从休眠醒过来，不宜正常用餐，我做些流食过来好不好？” 说着他就要起身，叶桉仓皇拉住他，睁开眼捕捉到他，虚焦的瞳孔迷蒙，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不安。 黎诺连忙环住他安慰：“我不走。”半响，他打横抱起叶桉，“那你陪我去，”脚步停滞了一秒，轻叹：“好轻。” 叶桉抿了抿唇，环住他的脖子，默不作声地倚靠。 黎诺把叶桉放在餐厅离自己最近的位置，俯身亲吻额头：“马上就好。” “嗯。” 温暖的气息远离，叶桉下意识捞了下，落空的手默默蜷起来。眼睛看不清，所及之处白糊糊，难免让人没安全感。 水流声响起，他循着声音注视那道背影，双手握在一起，心情渐渐平静。 水声消失，那道背影端着一个碗回来，在他面前抵膝落座，黎诺搅了搅营养粥，舀起一勺送到他嘴边：“不烫。” 叶桉摸上碗和勺：“我自己来。” 黎诺躲开他的手，“小叶，我也需要做一些事来确定你已经回到我身边。” 叶桉怔住，放下手由他喂。许是条件有限，这碗营养粥远没有黎明星号的好喝，寡淡无味，他仍一口一口地喝完整碗粥。 “是不是不好喝？”黎诺搁下空碗，擦了擦叶桉嘴角，“过渡两餐就可以正常饮食了。” 第91章 “还好。” 碗勺放进清洗机，黎诺抱起叶桉离开餐厅，换到长椅依旧没有松开他，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四目凝视，浅浅接了个吻，他挨着叶桉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叶桉抱着他的腰，静静依偎在他怀里。 “想剪头发吗？”黎诺挑起一缕长发缠绕两圈，说笑：“不剪也罢，很漂亮。” 叶桉面部折叠度高，五官颌骨线条却不硬朗，长发自有一种美感。 “你在索伦星的时候是不是就是长头发？”黎诺试着束起叶桉的长发，没头绳，就扯了一根衣服带子绑成马尾，“辫子怎么扎来着？” “只是剪得不频繁，没有刻意蓄发。”见他绕有兴致，叶桉便背身枕上他的肩。 折腾几下，扎辫子失败，黎诺悻悻理顺发丝，捧起他的脸。叶桉看不清就会不由自主地凑近，神情也会更加专注。 对视不到一分钟，黎诺就招架不住亲上去，握着他的后脑勺慢慢一起倒向长椅，点燃了久别重逢的思念和爱恋。 不对等的时空维度，漫长又孤寂的寻找与等待，这一刻化作两个相配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契在一起。 …… 自苏醒，叶桉整个人比之前更淡，更默默了。 以往航行途中，两人各自独处的时候，放空发呆之余，他常看书看文献，抑或打游戏，自有一乐。 如今叶桉对任何事物丧失兴致，胃口大幅降低，心情低空飞行。他终日寸步不离地黏在黎诺身边，或靠或趴，长久缄默。 黎诺看在眼里，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如何熬过贺敏贺锐死亡、冰球星球孤独等待救援，叶桉不说他也能想象一二。 休眠应激，视线受损，叶桉能维持淡然，心性就非一般的坚韧，就算他撑不住了，也没人能指摘。 黎诺当然希望叶桉好好活着。他一直空出手，或牵或抱，低声跟他说话，回复简短也没关系，至少让他感觉到陪伴。 “简意想见你，我说你看不清东西，等回去再见。” “嗯。” “再过三个小时就着陆了，我们先去医院看眼睛，总感觉不是雪盲，休息够了还没好。” “嗯。” “渴不渴，我去倒杯水。” “……” “一起走走。” 此次降落地是颗异族行星，气候正值严冬，叶桉带了一顶鸭舌帽遮挡光线，长发披散，穿着和黎诺同款防风大衣。 下摆渡车换乘，一阵冷风砸到脸上，他恍然以为自己还在冰雪星球，赶忙去看黎诺，对方钻到帽檐下啄了下鼻尖：“冷吗？” “有点。” 黎诺捋好叶桉的长发，掖紧衣领，握着他的手揣进自己兜里，“我刚联系了停泊场的工作人员补充能源，看完医生我们就回来，不逗留。” “嗯。” 有黎诺在，叶桉什么都不用操心，到医院检查的过程同样顺畅。 “角膜轻微烧灼，中度炎症，滴七天药水修复就没事了，中途避免用眼。” 医生往叶桉眼里各滴了一滴药水，用纱布缠起来，他彻底看不见了。 黎诺及时递来手，叶桉抱着他的手臂站起来靠上肩膀。 “走了。”戴好帽子弄好头发，黎诺揽着叶桉，慢腾腾走出医疗室，“药水会不会疼？” “不会。” 视线受阻，其他感官随之放大，广播和行人走动的声音格外响亮，叶桉亦步亦趋跟在黎诺身边，心态还算平静。 回到飞船也不过三个小时。 现在叶桉没法再时刻跟随黎诺，他坐在长椅，凝神倾听黎诺的动静，对方走来走去，他的头转来转去。 “是不是很不习惯？” “有点。” “没事，就七天。路过第四星系中转星球，我们去和况淅川见一面。” “嗯。” “邀请他参加我们的婚礼。” 婚礼……叶桉低下头，手指抚过掌心被碎片刺破的地方，没有留下疤，那一刻疼痛所带来的奇异快感，却种在了他心里。 迟迟没听到回应，黎诺回头望了眼叶桉，迅速设置好定航模式，赶到他身边，“怎么了？” 叶桉抬起手往前摸，黎诺立即贴上脸，他眼睛蒙着白布，唇角平平，表情淡漠得透明。 黎诺捂住他的手，“小叶，之前说好的，要告诉我你的心情。” 眼前太黑了，黑得发白，铺天盖地的雪白，又冷又静，叶桉浑身微不可见地哆嗦了下，他张了张口，没出声，嘴唇蠕动了两个字“好白”。 黎诺心猛地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疼得快掉下眼泪。他搂过叶桉紧紧抱住，哑声说：“小叶不怕，我们回家了。” 温暖的气息萦绕，叶桉这才有一点回到现实的实感。 前头视线模糊，诸如吃饭洗澡，叶桉可以自己做，这回完全见不着光，很多生活大小事做不成。 黎诺倒是乐得照顾他，洗头洗澡顺手的事，以前他们没少同浴。吃饭穿衣服也是举手之劳，唯一让人难为情的是方便。 大解还好，一个人尚且能够搞定，烦得是小解。第一次黎诺帮他扶着，叶桉好半天才疏解出来。 此人还故意在他耳边吹口哨，一本正经说些令人害臊的话…… 好在这种假手于人的生活，在不断前进的飞船里很快过去，估摸到第八天，黎诺帮叶桉拆掉纱布。 “慢慢睁，我把灯光调暗了几度。” 叶桉抓着黎诺的手，睫毛如蝴翅颤动了三四下，缓缓地抬起来，短促的模糊过后，水洗一般的清晰重新回来。 入目是一片绿色星海，数不清的仿生萤火虫飞舞在他身侧，黎诺噙着温柔至极的笑，绿瞳含情脉脉，“欢迎回家，小叶。” 第59章 之死靡它（二） 你们定好婚礼日期了吗…… 一只萤火虫飞到叶桉眼前, 他抬起手接住它，萤火虫在他骨节处停驻几秒便兀自飞去，划过一条欢快的绿线。 他看着那只萤火虫融入“星”群里, 轻声问：“你做的吗？” “嗯, ”黎诺笑了下，“908只，你之前送我一只萤火虫, 我想它可能对你来说有特殊意义。” 绿光里他的眼眸变得越发深邃, 像两只莹润的萤火虫，叶桉指腹轻轻拂过, 向后搂住他的脖子。 黎诺下意识回抱，恍然大悟：“是我的瞳色吗？” “嗯, ”叶桉轻声说，“小时候桐月告诉我的, 当时我给培育院妈妈做了萤火虫群作生日礼物。” 时隔很多年，有人为他制作了一群萤火虫。 “她一定很开心。” 我也应该开心的, 叶桉想, 可是他内心一片死寂。眼睛看得见了, 黑暗中蛰伏的怪物跟着现行, 大口大口吞噬他的五脏肺腑。 怪物从哪里来他也不知道，好像早在休眠之前就诞生了, 方寸的穿梭艇, 永远雪白的窗外世界，它的影子越长越大。 身体内部空荡荡, 黎诺种在他心里名为爱的树苗也被怪物藏起来，他找不到，回应黎诺也变得力不从心。 怎么办？ 叶桉用尽全力抱紧黎诺, 拼命汲取他身上的温度，他面无表情地呓语：“黎诺。” “我在。”脖子被勒得有些疼，黎诺摸摸叶桉的头，“小叶。” 叶桉蓦地松劲退开一点距离，视线相交片刻，他耷拉着眼皮，肩膀泄气似的垮了，呼吸长而沉，低头抵上黎诺肩头：“累。” 黎诺吻着他的耳朵，细声：“抱你去睡会？” 叶桉没吭声，黎诺打横抱起他，“陪你睡。” 这一觉睡的时间有些长，黎诺醒来的时候叶桉还在他臂弯里睡熟。他微微侧过身，轻柔地摩挲叶桉略显消瘦的脸。 黎诺并非没察觉到叶桉的消沉，不说，只是不想给叶桉压力，刚从一场“灾难”中醒来，什么反应都情有可原。 他愿意陪叶桉慢慢走出来。 就回家休养吧，饶是他也厌倦太空漂泊的滋味，等叶桉状态好了，再去领养瑰晶兽。 暗自计划完，黎诺注视了会叶桉姣好的睡颜，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这一吻直接吻醒了睡美人。 叶桉眼睫翕动两下，透过半开的缝隙凝视他。 黎诺抵上他的额头：“我弄醒你了？” 叶桉摇摇头，靠黎诺更近一些，眼缝挑开，让完整的他尽落眼眶。 叶桉无法轻易宣之于口的爱，一双眼帮他说尽，他投向黎诺的目光，沉静之下是掩盖不住的依恋。 每次被他这样注目，黎诺总感觉灵魂醺醺然，漂浮在日光煨热的柔软云团里。 “亲一下。”他捧住叶桉的脸亲吻，一下又一下，吻就变了性质。 衣衫褪去，被窝里的热度上升，喘息加重，气氛愈浓，临门一脚，小小叶缺席了。 两人一上一下面面相觑，叶桉带着一点懊恼和无奈幽幽道：“要不你来吧。” 黎诺挑眉：“我来什么？” 第92章 叶桉不语，脸别到一侧。 黎诺轻笑了声，从他身上翻下来，顺手把人捞进怀里，“不来。” 叶桉趴在他肩头，眉间蓄着沉郁：“如果我以后都不行了呢？” “带你去医院检查，”黎诺擦擦他嘴角，“没病理性问题就算了。”亲他泛着哀戚的眼眸，“没遇见你之前，我对这方面也没啥心思，以后照样过，” 吻移到叶桉唇瓣，啾了口：“和你一起享受才有意思，不然还不如接吻。” “不管这个，等回主星，我们去做个全面检查，健康最重要。” “好。” “饿不饿？”黎诺捏起他的下巴，“洗个澡吃饭？” “嗯。” 赤条条踏进卫生间前，光脑忽然响了。 黎诺回头瞧了眼，“估计是况淅川，我跟他说下，你先洗。” “嗯。”叶桉停顿看他一会，转身走到淋浴隔间，温度适中的水流兜头喷洒而下。 门没关，黎诺说话的声音间断传至耳朵里，轻快的一句“是啊，我们小两口来见你～” 叶桉闭眼仰起头，喷射的水线啪啪砸到脸上，持续不断，溅起轻微的痛感。 湿透的长发如瀑披挂，雪白的肌肤凝满水珠，沉甸甸，他呼吸一下急促起来，不得不环膝蹲下，水流哗哗，冲散了黑发，冲垮了他孱弱的脊背。 “小叶。” 叶桉身体抖了下，没来得及反应，一双手扶起他，雨幕遮挡了视线，他不停地眨眼睛：“我……” “况淅川话实在太多了。”黎诺关掉淋浴头，抹去叶桉脸上的水珠，拧干长发，定定看着他：“要和我说什么？” 叶桉低垂着眼，视线落在黎诺腹部一滴悬滞的水珠，新的撞下来，汇聚，一起滚落，“如果我死了……” 嗒—— 水珠砸到地面，一滴，两滴，溅到脚背，和雪一样冰凉。 “不会怎么样，”黎诺往手心挤了一坨洗发露，揉出泡泡抹到叶桉头发，“难过是必然的，但我会带着你的那份活下去，活到父母离世，活到不能再登上太空，使命结束，再去找你。” “我原本打算再找你三年，没找到就回归正常生活，不是放弃，只是换一种不耽误职责的方式继续找你一辈子。” 他的手指插进头发里，按摩一般轻轻抓挠头皮，叶桉紧绷的神经松弛许多。 他曾经无比渴望死亡，和黎诺在一起后萌生了牵挂，念头打消一些。现在人还在，爱没变，这个念头莫名奇妙地死灰复燃了。 他是被遗下来的那个，不希望黎诺经历他的痛苦，还好，黎诺比他坚强。 “你想听到我这样说吗？” 叶桉愣愣地抬起头，黎诺眯了眯眼，捏他的脸，“前提是你意外死亡，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不会让你死。” 他捧起发尾搓揉，顿了顿，说：“没人能坦然接受爱人死去，看起来平静，不过是把痛苦分摊给了时间。” “所以，”黎诺打开水冲洗泡沫，一手挡在叶桉额头，笑着磨了磨他的鼻尖：“小叶先生，请你歇了这个念头，闭眼。” 叶桉听话闭眼，水流唰唰地滑过眼皮，洗发露的芬香馥郁，黎诺搓揉发丝的力度恰到好处。 歇了这个念头……听见了吗？ 吹干头发，自动料理机盛出两份烩饭，黎诺将其中一份撇出五分之一，放到叶桉面前：“今天试试能不能吃完这些？循序渐进。” “……”叶桉叹了口气，捡起勺子，努力压下胃里的不适往嘴里塞饭，慢吞吞咀嚼，半天才咽下一口。 到实在吃不下，还剩小半，他默默放下勺子，瞥向黎诺。 “怎么比昨天还少了？” 昨天看不见，是你喂的……叶桉重新勺子，忍了忍，勉强再舀了一口，刚送入嘴里，他不可遏制地干呕了下。 “算了，”黎诺赶快拿过他的餐盘，喂他喝了口水，拾掇拾掇吃掉剩下的饭，“还好我减少了分量，不然你没长的肉全长我身上了。” 叶桉默默端起水杯到他嘴边。 黎诺轻笑，就着他的手喝水，“是不是不好吃？快到中转星球了，去况淅川那改善下伙食。” 叶桉迟缓地点了点头，拉过他的手握着。 降落第四星系中转星球那天，况淅川开着新买的车来接他们。 一出停泊场，先听到一声夸张的“哇哦～” 况淅川冲到叶桉面前上下打量，“长发很适合你啊小叶，大美人～”他偏头故意问黎诺：“介意我抱下他吗？” 黎诺白眼：“请你正常点。” “好的。”况淅川笑嘻嘻地抱了下叶桉，接着和黎诺拥抱了下，勾着他肩膀说：“走走，回去再聊，这天热死了。” 叶桉一句话还没说，和黎诺被他风风火火领上车。 况淅川切换成自动驾驶，与他们一起坐到后排，面对面，目光依旧放在叶桉身上，语气正经许多：“比上次见面瘦了不少，好在回来了，可以慢慢修养。” 叶桉看了眼黎诺，交握的手紧了紧，“嗯。” 况淅川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黎诺，啧道：“现在我依然觉得你当初决然跑去找叶桉非常疯狂，基本所有人都默认他们死定了，你愣是找了快八年，还真让你找到了，这缘分，” 他故作遗憾地长叹：“看来我是真没机会了。” 黎诺眉梢扬起，笃定说：“没这事你也没机会。” 况淅川撇撇嘴，脸上却是发自内心为他们高兴的笑意。 八年……叶桉看着黎诺此刻轻松悦然的神情，想到他八年孤身在宇宙漫无目的寻找一个可能，苦涩伴随压抑油然而生。 郁结堆积胸口，每一次吐纳像拖着千斤巨石，叶桉眉宇间浮现疲惫，不自觉靠上黎诺。 “累了？”黎诺抽出手揽住他，摸了摸头发。 况淅川坐对面更能看清叶桉的神态，稍作思考，状似不经意道：“我是没你这精力，一边管理黎明星号大小事，一边记录未知星球的数据，听说先锋探索部队把你设为头号联络人了。” 黎诺一顿，笑笑：“嗯，可忙了，找人反而成了顺带的事。” “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活多轻松啊，我改天申请调去先锋探索部队算了。” “上次说调任，没见你真行动。” “没人来接手啊，我只能继续舍己为人了。” 叶桉视线在这一唱一和的两人身上来回一圈，明白他们是在宽解他黎诺的八年。 重逢已有一段时日，黎诺未提过只言片语他是如何寻找的，就像他不说自己如何熬过无望的等待。 叶桉稍微挺起腰杆，从倚靠改为下巴枕着黎诺的肩头，神情淡淡地听他们两闲侃。 晚餐在况淅川家吃，阿姨做了一桌新鲜的家常菜，对吃够精加工、半合成食物的两位，简直天降甘霖。 黎诺习惯性地帮叶桉摆好碗碟，夹菜盛汤，拆骨剔刺，服务相当到位。 经历失明，叶桉一时没觉得不对劲，直到况淅川拖腔拖调地揶揄：“太贴心了，少将～” 恰巧黎诺放下一块鱼肉到他碗里，叶桉盯了几秒，快速夹进嘴里，表情不变，眼神却有些不好意思地躲闪。 黎诺神色自若，自然而然地给他夹了一块红肉，迎上况淅川促狭的目光，微笑：“谢谢夸奖。” 况淅川没眼看，直啧啧，而后笑着举起酒杯碰了下黎诺的杯壁，“你们定好婚礼日期了吗？” 黎诺与叶桉相视一眼，“还没呢，见完我爸妈，小叶还得休养一段时间，反正你记着就是。” “行行，宇宙大爆发我也想方设法去参加你们的婚礼。” 叶桉浅浅勾起唇角，维持了片刻便落下，他低头扫了眼桌面，手拾起筷子又松开，连同碗碟推到一边。 “不吃了？”依旧没吃多少啊，黎诺颇为无奈，盛了半碗汤，“最后喝点汤吧。” “嗯。”叶桉接过汤碗，支起手背托着腮，兴致缺缺地搅弄浮着薄油的乳白色骨头汤。 油散了，他舀起一勺，悬空几秒才含进嘴里，眉心蹙起转瞬即逝的褶皱，勺子回到汤碗缓慢地旋转一圈，喝了第二口。 小半碗汤硬是喝了三分钟。 汤碗搁置，叶桉抬头看向仍未停筷的两人，听着他们的碎语，瞳孔渐渐虚焦，神思如同没兜住的细沙，飞得到处都是。 “叶桉！” 他被着急的嗓音惊醒，眼睛聚焦在黎诺抓握的手上，掌心赫然出现一块血痕，边上是一片沾血的鱼刺。 “不疼吗？”黎诺捧着他的手，皱眉道。 若非他时刻分心注意叶桉，见他的手抻得奇怪，拿起一看，竟然碾上一块尖锐的鱼刺。 “阿姨！麻烦送下医药箱。”况淅川向后喊了一嗓子，关切说：“小叶是不是还没缓过来？飞船上哪能睡好觉，等下早点休息，休息够了再启程。” 叶桉呆呆地看着黎诺帮他处理伤口，为什么碾鱼刺，可能是那股奇异的快感作祟，可能心里的怪物驱使，他说不清，也控制不住。 第93章 “抱歉。” 黎诺瞟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消毒贴好绷带，再擦拭干净整个手掌。 叶桉抿了抿唇，再次小声说了句“抱歉”。 “为什么向我道歉？”黎诺神色认真，“你知道自己受伤我会在意难过对吗？”静了会，他放软语气，抚摸叶桉的长发：“没关系，你不是故意的。” 叶桉喉咙哽涩，捏紧他的手。 黎诺抱住他：“明天下午我们回家。” “嗯。” 回家，黎诺总说回家，这个词始终没能在叶桉心里撩起涟漪，家，是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地方。 十四岁以前，他觉得培育院是家，因为妈妈在。 二十岁以前，他觉得地下城是家，因为养父母在。 二十岁以后，他没了家，此后也没了家的概念。 叶桉知道黎诺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现在他要带自己回那个幸福的家，会长久吗？ 他揣着不安合眼，半梦半醒间瞧见黎诺走出房门，和况淅川聊天吗？ 他摸到蓝宝石，身体蜷缩成一团。 不知过去多久，有人打开他的身体搂进怀里，一点醉人的酒香钻进梦中，他松开了蓝宝石。 飞船抵达维克托斯星，着陆点是军事基地，黎诺需要去部门汇报，叶桉在走廊等他。 第二次到主星，天气依旧很好，微风习习，棕色薄风衣卷起金灿灿的日光，几缕发丝拂面，敲碎了周身毛绒绒的金边。 他双手插进兜里，身形单薄，清冷的眉眼盈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悒郁，目光虚虚地散在地面，长久没有移开。 “小叶。” 叶桉机械地转头，黎诺走过来牵住他，“等久了，累吗？” 叶桉摇摇头，结伴迈下台阶，听见他说：“先去下医院，老觉得不太放心。” “嗯。” 这时叶桉尚且感觉良好，一趟检查下来，在医生办公室等待结果的时候，他已经忍不住靠着黎诺休憩。 不是体力不支，是由内而外的消耗过度，这种情况好像越来越频繁了。 黎诺揽着他的腰，脸贴额头蹭了下，望向对面的医生，想了想说：“我爱人刚结束七年多的休眠，之前有过短期芯片植入剥离。” 医生拨开检查报告，细心端详了会叶桉，颔首：“神经递质功能异常导致的内源性抑郁，休眠后比较常见的后遗症，吃点药调理一段时间就好，其他地方没啥大毛病。” 黎诺瞅了眼叶桉，迟疑道：“他曾经有很强烈的死亡意愿，会无意识地伤害自己，但大多时候他能控制。” 医生惊讶：“是吗？什么原因导致的。” “亲眼目睹家人离世，过程挺惨烈的。” “你说他能控制自己？” “嗯。”黎诺顿了下，“那时候他是主观上有死亡想法。” 医生多看了叶桉几眼，说：“你怕他再想死？虽然有彻底的解决方法，情绪修正，但我向来不主张这个手术，人是记忆生物，记忆与情感息息相关，忘记当然不痛苦了，但没有记忆，人生意义缺失了一块。” 他把一盒药递给黎诺，“他既然有过死亡想法，这段时间估计不太好过，你多费点心，病理因素可以慢慢调理，心理上尽量多调起他积极向上的主观能动性。” “好，谢谢。”黎诺收好药盒，轻声唤醒叶桉：“小叶，回家了。” 叶桉半睁着眼缓了会，抬起头，医生冲他笑笑：“没啥大问题，回去好好休息。” “谢谢。” “走吧。”黎诺牵着他走出医生办公室，温声说：“休眠后遗症，吃点药就好了。” 后遗症……叶桉按了按眉心，缓缓呼出口气，只是后遗症。 坐上回家的车，窗外一路是城市的摩登景观，倏然开始出现大段大段的绿植，叶桉意识到快到黎诺的家了，心稍稍提了起来。 “忘了说，艾莱给你准备了欢迎仪式。”黎诺咳了下，要笑不笑道：“做好心理准备。” “……”提得更高了。 汽车停在天鹅喷泉前，叶桉跟在黎诺后面下车，放眼望去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庄园，天上漂浮着几颗大花苞，蛮特别。 更特别的是，那几颗大花苞朝他们飞过来，嘭地巨声，炸开漫天的彩色花瓣，宛如一场暴雨。 一支穿着红制服头戴羽毛帽的管弦乐团，噼里啪啦围住他们。 一位金发女人咧着比日光还耀眼的笑容，站在敞篷卷边叶子形状的飞行器里，挥舞双臂：“嗨喽！” 招呼完长臂一甩，一条宽大的红色横幅铺在他们上空：“热烈欢迎叶桉到来！” 叶桉：“……” 第60章 之死靡它（三） 为了我活下去好不好？…… 乐团的演奏越发激情澎湃, 叶桉向黎诺投去无助一瞥。 黎诺忍俊不禁，赶紧叫停乐团。 “叶桉！”一袭泡泡袖橘白连衣长裙的艾莱飞奔过来，临了换成小碎步, 明丽的笑容收敛, 矜持不露齿，清清嗓子说：“第一次正式见面，我是艾莱。” 她快速抱了下叶桉, 嫣然：“很高兴你能回来。” 叶桉莞尔：“谢谢。” 艾莱上前挽住他的胳膊, 带着他往屋里走，“爸爸妈妈特意赶回来, 我们快进去。” 叶桉回头望了眼落后一步的黎诺，猛然一激灵, 黎诺的父母啊…… “当当，”一进屋, 艾莱隆重地向客厅在座几人宣告，“叶桉来了！” 叶桉暗自深呼吸, 嘴角弯起礼貌的弧度, 神色淡定自然, 手却悄悄勾住黎诺。 藏蓝拼白的沙发上, 四位正在交谈的男女同时站起来，露出一致的友好微笑。见过一面的扎卡里最先出声：“回来了, 快过来坐。” 距离最近的一位年长女人朝他招手, 温柔道：“小叶，快过来坐。” 叶桉与黎诺一起坐到女人右侧沙发, 黎诺捏捏他的手，从年长女人开始介绍：“这是妈妈，爸爸, 艾莱，哥哥扎卡里，嫂嫂温斯莉。” 叶桉依次叫了一圈人，双手规矩地叠在膝盖，脊背挺得很直。 黎悦目光温和地端详他的脸色，发出一声夹带心疼的叹息：“好孩子，这些年受苦了。” 她递给叶桉一个方型丝绒盒，“在家安心养养身体，我们向前看。” 旁边的克里昂颔首：“都过去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叶桉愣了下，回头看黎诺，黎诺拥着他，笑说：“妈妈送你的见面礼，快收下。” “谢谢伯母，伯父。”叶桉这才收下，板正地捧在怀里。 “小叶刚刚有没有被艾莱吓到？”扎卡里瞥了眼自家妹妹，摊手说：“温斯莉来的那天比这还夸张，我当时掉头就走，太丢脸了。” 艾莱哼道：“你还好意思说，为了追嫂嫂，我没少为你出谋划策，你竟然还嫌弃我，”骂完，她缩着脖子小声问叶桉：“我吓到你了吗？” 叶桉：“……还好。” 扎卡里噗呲一笑，倒在温斯莉肩头。艾莱瞪他，嗫嚅：“我就想烘托个气氛嘛。” 叶桉想了想：“很有趣。” 扎卡里：“哈哈哈。”温斯莉忍着笑掐他的脸：“够了。” 艾莱捂面倒向自家爸爸：“好好好，反正你们都已经有对象了，不用搞了。” 扎卡里：“嗯嗯，轮到我们给你搞了，那天请你最爱的主唱来一首情歌怎么样？” 艾莱蹭地坐起来，怒目：“你疯了吗？”她调头冲叶桉说：“你可千万不能站他那边。” 叶桉煞有介事回：“好。” 虽然艾莱比他大五岁，桐月的缘故，他对艾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像阔别已久的妹妹。 “小叶。” 叶桉从艾莱那收回视线，看向和他说话的黎悦，对方长相偏干练理性，神情却和他的两位母亲一样慈蔼。 “小叶有没有什么忌口，跟厨房说下，你太瘦了，飞船上肯定没吃好。” 叶桉乖乖回答：“没有，都可以吃。” 艾莱：“莫丽阿姨做的鱼特别好吃，叶桉，等下你一定要尝尝！” “好。” “小叶不想接受联盟的荣誉吗？”扎卡里懒洋洋开口，“虫族新首领阿加洛斯发了一封感谢信，洋洋洒洒全是说你。” 黎悦笑笑：“海德说你不愿意暴露名字，所以对外披露战争始因时，联盟隐去了你的存在，阿加洛斯就特意为你写了一封信，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黎诺不冷不热地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扎卡里调侃：“怕刺激你～” 黎诺：“……” 叶桉思忖片刻，对黎悦说：“您可以给我阿加洛斯的联系方式吗？” 黎悦：“可以的，他知道你平安回来一定很高兴。” 当初天真不自信的少年，如今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首领。岁月碾平一切坎坷，情愿不情愿，推着所有人和事向前。 至于要不要联系，叶桉有些犹豫不决。 第94章 他暂时搁下纠结，抓紧黎诺母亲送的见面礼，听他们说着轻松愉快的话题。 没有生疏的寒暄，哪怕提到陌生名字，不消黎诺说，黎悦会主动跟他介绍，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自然地将他视作家庭一员。 之后用过餐，撇下黎诺，叶桉被艾莱挽着逛起庄园，从典雅富丽的前厅到广阔绝美的后花园，艾莱小嘴说个不停，牵扯出不少他们四兄弟妹的趣事。 走到花圃，艾莱冷不丁话锋一转：“那是我们的象征花，你等我一下。” 叶桉追寻她的背影到一丛黄色大花前，对方眼神在盛放的花朵间逡巡，似想摘一朵。 日光里黄澄澄的花色盯久了稍显刺目，他垂眼吐出口强撑的气，抬手敲了敲额头，深呼吸提起精神，重新望向艾莱。 “这是黎诺的花。”艾莱擎着一朵黄色大花回来，“叫奥菲丽，”她把花插进叶桉风衣扣眼里，“改天找个时间种你的，叶桉，你喜欢什么花？” 叶桉捻了捻细长的花穂，淡淡道：“我没有特别喜欢的花。” “那到时候让黎诺帮你选，他最了解你。”艾莱踮脚摸了下他的头，“是不是很累啊？” 叶桉顿了顿：“还好。” “不用勉强啦，”艾莱勾住他的胳膊，拖着他走，“带你去房间休息，其实黎诺提前跟我们说过你的身体状况，都是一家人，累了不舒服大可直说，不要逞强，我觉得所谓报喜不报忧是对家人的不信任。” “如果黎诺有什么事刻意瞒着我，我肯定会很生气，哪怕说什么不让我担心也没用，你也是。”艾莱转过来面对叶桉，捂唇咳了下，“我比你大，听我的话准没错。” 叶桉肩膀松了：“嗯。” 艾莱小声咕哝：“那你叫我要什么？” 叶桉笑：“姐姐。” “咳咳，”艾莱压制着疯狂上翘的嘴角，“乖～”一下没压住，她边低头咯咯笑边加快脚步，“走走，休息休息。” 送到房间，艾莱摘下绑发的小雏菊头绳，套到叶桉手腕，“送你，你们估计没时间准备这个。” 叶桉拨弄了下小雏菊，说：“谢谢。” “好啦，快去休息吧。” 目送艾莱走远，叶桉转身进屋。房间宽阔，三眼没能览尽，他也没心思查看，目标明确地瞄上床，坐不到一分钟，身体漏光气似的歪了下去。 艾莱送的小雏菊头绳和奥菲丽花掉在眼前，三小一大的黄花，明快的色彩染上他黯淡的眸色，顷刻没了光泽。 “小叶。” 关门声和黎诺的声音一同传来，叶桉撑着床面坐起来，待他走近，双手环上黎诺的腰，脸埋进他的胸腹。 黎诺单手搂住叶桉，顺了顺他的长发，低声说：“吃完药我陪你睡会。” 叶桉迟了几秒才点头。 药是指甲盖大小的白色圆片，滚到舌尖，一股令人反胃的苦涩蔓延开，叶桉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 “苦不苦？”黎诺半蹲在他面前，递上一杯温水。 叶桉摇摇头，连灌了两大口水。 黎诺抿嘴笑了笑，放下水杯抚上叶桉的脸，语气轻柔得像羽毛挠痒痒：“累坏了是不是？为了不让爸妈担心，不仅多吃了一大碗饭，陪他们聊天陪艾莱逛庄园，我们小叶怎么这么好～” 叶桉歪头蹭了蹭他的手心。 黎诺起身在他额头印下一吻，抱起他：“陪你睡会。” 依旧是枕着黎诺胳膊的睡姿，他的气息将叶桉包裹在一个为名爱的茧里，规律的心跳如同安眠曲，在叶桉耳边轻轻吟唱。 这段时间都是这样的，他能很快入睡，今天却莫名难熬，眼皮沉重不堪，神经却异常活跃，仿佛有一千个小人在跳舞。 许是药效发作。 叶桉紧闭双眼，耐心地等待睡意，却不想等来的是更加躁动的思绪，无数光怪陆离的片段源源不断地涌入。 溅满血的刀，葬礼，坠落的两人，皑皑白雪…… 最痛也最难忘的记忆不停地闪回，叶桉眉头越皱越深，鼻尖沁出汗意，颤抖的眼睫承受不住似的骤然掀起，黎诺的脸撞入眼里，他的呼吸沉了。 叶桉一声不吭地注视黎诺，挺着疲惫的眼皮对抗脑海里可怕的画面，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到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梦里飘着亘古不变的雪。 再次醒来，黎诺已经不在了。叶桉静默一会，慢吞吞地起床，瞄了眼桌上的时钟，十点十一分。 他脚步一顿，转向阳台。厚厚的窗帘自动收起，明媚的日光钻进来。 阳台外是花园一角，缤纷的花卉和绿植上，旋转水龙头喷出一道彩虹，晶莹的水珠熠熠生辉，凉风裹挟着芳香扑面而来。 “小叶！” 叶桉往下看，黎诺捧着一束花向他挥手：“洗漱了吗？下来吃饭。” “好。” 洗漱完换好衣服，到餐厅时，黎诺正在插花，桌面摆放着三明治，不见其他人。 “都工作去了，”黎诺说，“今天只有我们两个。” “嗯。”叶桉看了几眼他插的花，坐下自顾用餐。 餐厅静谧，一缕阳光倾斜在桌角，修剪枝叶的细响浮动。 黎诺将插好的花瓶挪到餐桌中间，剩余的三支大花飞燕缠成一圈，戴到叶桉头上，迅速点开光脑拍了张照，“好看～” 叶桉神色淡淡，对此没什么反应，只是端起牛奶浅啜。 黎诺也不失望，摘下花环放在一边，为他扎起头发，用的小雏菊头绳，“等会我们出去走走，后山林有野生动物，今天天气不错，说不定能遇见。” “嗯。” 两人手牵手，穿过大片花圃，悠哉地朝蓊郁的后山林散步，灿烂的日光晒得浑身暖烘烘。 “小叶，你的花我们种加百列好不好？” “好。” “明天扦插苗送过来，我们一起种下去，等开出第一朵花，你的病好了，我们就办婚礼。” 叶桉偏头看向黎诺：“多久能开花？” “三四个月。”黎诺面对面碰了下他额头，“那时候你的病肯定好了，啊，要不明天种完花，我们先去登记？” 叶桉挪开眼：“……不急。” “好，等你感觉身体舒服些我们再去。” “……”叶桉忽然停下脚步。 黎诺不明：“怎么了？” 叶桉定定看着他，满头金发像在发光，他整个人都在发光，令他不由地萌生些晦暗。 未等他做出举动，黎诺先一步抱住他，“累了吗？我们歇会。” 叶桉静静靠着他的肩膀，歇了会，两人继续前进。 翌日，扦插苗送到，他们在奥菲丽旁边开出一块地，种好后，黎诺搬来一张摇椅安置在花圃边，与叶桉相拥躺上面赏花。 休养的日子多是这样安宁静好，有时黎诺会带叶桉出庄园走走，艾莱邀请他去看设计展，克里昂回来总会给他们带礼物，温斯莉约他们去培育院看望孩子…… 大家默契地不提叶桉生病的事，把他当成家人给以寻常的关爱。 叶桉全部感觉得到，但很多时候他内心是一片沙漠，一杯两杯水倒进去，转瞬无影无踪，长不出绿洲。 每次吃完药的神经躁动，凌乱又残酷的记忆频闪，几乎熬干了心力，睁眼时间愈长，睡眠时间比正常翻倍才能补回来。 他总是日上三竿，甚至午后才姗姗转醒，炙热的天光刺痛了煎熬一夜的神经。 紊乱的作息过度消耗着身心，他在黎诺面前越来越沉默，大多时候是黎诺的独角戏。 叶桉麻木旁观，为他难过，他爱上了一个枯竭的灵魂，他在对着一口听不到回声的枯井呐喊。 他开始向虚无缥缈的神明祈求，救救他，救救这个注定失望的男人。 黎诺做了能做的一切，方方面面，分秒不离人，医生说叶桉这段时间不好过，但他没想到是在佯装沉睡之后，叶桉闷声不响地独自忍耐。 半夜，黎诺忧思过重从梦中惊醒，空落的胸怀吓得他冷汗涔涔，“叶”字还未脱口，冰凉的夜风吹起窗帘，吹进那道单薄易碎的背影，坐在围栏上的身影。 他的呼吸骤停，心跳漏了好几拍，仓皇滚下床，“叶桉！” 叶桉回过头，清凉夜色下他雪白的脸透如蝉翼，颤颤微微，随时会被风撕碎。 黎诺咬住打战的牙关深吸一口气，上前把他悬在外面的腿勾回来，整个人拥进怀中，捂热他冷冰冰的脸庞，哽着嗓子说：“睡不着吗？怎么不叫醒我？” 叶桉拧了下眉头，第一次熬不住就被黎诺发现了。他倚靠黎诺的脖颈，沉默良久，“被我拖着，你累吗？” 楼下的花蒙上深夜的颜色，孤零零地被风吹得东倒飘摇，天空一颗星也没有，厚厚的乌云湿淋淋，酝酿着一场大雨。 黎诺收紧手臂，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嘶哑道：“被我拖着，你累吗？” 第95章 要是没有我，你大可无牵无挂地脱身而去。 叶桉张口咬住黎诺的颈肉，躲在他温暖的怀抱，身形却微微发抖。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是一个如此自私的人，”黎诺声线也在抖，“爱真的能做到不自私吗？” 两人再无话，谁也回答不了，谁也没松懈拥抱的手。 这晚之后，黎诺特意学了些针对性按摩手法，每次睡前给叶桉疏解神经，给他唱歌，念书讲故事，直到他彻底安稳睡着。 效果聊胜于无，至少不再孤单抗争。 疗程结束后，叶桉身体状况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 医生复查结果不错，神经递质功能恢复，可以不用再吃药了。 叶桉表现平淡，吃不吃，好不好，无关紧要一般。 黎诺盯着他看了会，抱住他笑说：“庆祝不用吃药了，我们去月亮一号玩，上面风景不错，有一片很漂亮的湖泊。” “嗯。” 月亮一号是维克托斯星的天然卫星之一，乘坐太空电梯可直达，是主星的必打卡风景，故站台相当热闹，各种语言叽哩哇啦，听得懂还好，听不懂简直是一锅卖相糟糕的大杂烩。 叶桉就是听不懂的一员，他的额角直跳，好不容易消失的药物反应，感觉又要冒出来了。 黎诺及时捂住他的耳朵，四目挨得极近，“太空电梯失重感比较强，等会受不了，你就靠着我睡。” 叶桉抓住他的手腕点点头。 乘上电梯后他没逞能，自觉合眼枕上黎诺的肩膀。 黎诺揽着他，细心理着他的发丝，目光久久滞在他的脸上。 “他不舒服吗？” 黎诺望向对面问话的老人，微笑：“有点。” 老人视线在叶桉的睡颜停留几秒，对黎诺说：“他很漂亮，”他扬起一抹得意的笑：“但比我老伴还差点。” 黎诺好笑：“爱人都是最美的，”他瞅了眼老人身侧，“您伴侣没一起吗？” “她去年离世了。” “抱歉。” 老人无所谓道：“我们这个年纪，死亡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没什么好抱歉的。”顿了下，“唯一难受的是死前遭了些罪，最后不得不选择安乐死。” 黎诺愣住，注意到他拇指摩挲着一枚戒指，而他左手戴着同款戒指。 老人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讲了很多。生命末途失去伴侣，孤身旅行，很多不易宣泄的话，对陌生人反而好说了。 “吊命容易，但她整日没个笑脸，不忍心，还不如放她解脱，我们相伴多年也足够了，再强求就求出怨了。” 老人安静片刻，看看叶桉，看看黎诺，感叹：“年轻真好啊。”他挤出笑容，沧桑的眼眸流淌着怀念。 黎诺失语，低头凝视叶桉睡得安详的模样，心里没了方向。 电梯停稳月亮一号，叶桉刚好醒来，接收到对面老人一记关切的笑，他不明所以，下一秒就被出电梯的人流冲散，错过了招呼。 黎诺租了一辆双人代步车，欣赏沿路的风景，慢慢悠悠前往月亮山。 山顶植被不多，裸露的赭红岩石分布色彩鲜艳的不规则条纹，别有一番美感，不少人在岩石前拍照留念。 他们过去拍了几张，便随人潮到餐厅用餐。 隔壁桌四个年轻男女，正情绪激昂地讨论刚才遇到的一位外星人，言辞夸张又诙谐，周围听到的人都忍不住笑出声。 唯叶桉充耳不闻，闷头往嘴里塞饭，吃了半碗就放下筷子，托着腮，眼神无落脚。 “这个果汁很甜，你尝尝。”黎诺递去一杯青白色饮料，叶桉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 “好喝吗？” 叶桉点点头。 黎诺没说话，一口气喝掉剩下的饮料，轻微皱了下眉。他捏着杯子砸吧两下嘴，味蕾残留的酸辣后劲令他再一次皱了皱眉。 “走吧。”黎诺牵起叶桉，“趁大家都在休息，我们去占个好位置。” 叶桉不置可否，满堂的欢笑渐行渐远，他们很快走到没人的地方。 红岩壁五米低一汪广阔的淡黄色湖泊，湖面泛着粼粼涟漪，水清澈又浑浊，无数体长一截手指的小黄鱼星星点点地游弋。 “听说这片湖浮力比寻常水域小。”黎诺看着叶桉的眼睛说，“小黄鱼有种神经毒素，咬一口会浑身麻痹，再优秀的军人掉进去也容易溺亡。” 叶桉望向湖水，又听他问：“我们赌一下好不好？” “什么？” “跳下去，”黎诺认真道，“试试看我们能不能活，不能，我陪你一起死，放心，电梯里我已经写好遗书，既然你活着痛苦，我又实在放不下你，那不如和你一起结束生命。” 叶桉怔愣住，下意识说：“别。” 黎诺没给他拒绝的时间，拉着他往下跳。 身体一瞬悬空，叶桉惊恐地抱住他：“黎诺！” 嘭—— 溅起巨大的水花，两人直直下沉，数不清的小黄鱼冲散了他们紧牵的手，一阵眼花缭乱，对方的身影漂远。 叶桉着急去抓黎诺，小鱼撞上他的手，轻微的刺痛袭来，好像真的注入毒素，他的意识逐渐涣散了。 重新聚拢是脸颊有个滑腻的东西不断磨蹭，熟悉的触感。 叶桉努力睁开眼，蓝天落入眼底，磨蹭的东西不见踪迹，身下是油绿的草地。 他爬起来寻找那个东西，一眼望见不远处平躺的人，“黎诺！” 叶桉趔趔趄趄跑到黎诺身边，试了试他的鼻息，虚弱到近似无。 “黎诺！”叶桉顿时心慌，急切地按压胸口做人工呼吸，嘴唇哆嗦：“别吓我，黎诺，你快醒过来。” 他扯开黎诺的嘴巴呼气，湿沉的长发砸到身前，一只手按住后颈，顷刻天翻地覆，他仰面躺到了地下，被他施救的人出现在上方，眼眶通红。 “真幸运，我们没事。”黎诺笑了下，带着哽咽的嗓音和潮湿的眼眸，让这个笑看上去分外苦涩，“我没写遗书，电梯上我遇到一个老人，他说爱拖久了会变成怨，” “我知道你现在不会怨我，那以后呢。可即使害怕你以后怨我，我依然没法接受你离开，怎么办，我为我的自私羞愧，我……” 他眨了眨挂满水珠的睫毛，语气染上恳求：“为了我活下去好不好？叶桉，求你成全我的自私，为了我，好好活着，我们一起好好活着……” 一滴，两滴，热的，凉的，叶桉灰瞳倒映着黎诺失控的模样，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混着湖水砸到他脸上，是岩浆，是硫酸，一滴滴腐蚀他心里的怪物，在僵木的心上烫出一块块疼痛。 黎诺…… 他的爱人，一直陪他痛苦。 叶桉眨了眨浸满水汽的眼，抬手抹去黎诺满脸的湿漉，哑声启唇：“好，我，我努力。” 第61章 之死靡它（四） 你们俩好好过日子…… 热气氤氲的水帘, 两道人影纠缠不清，哗哗的水声里藏着粗重的喘息。 砰，叶桉被黎诺压到墙上, 身后冰凉, 身前火热，他仰着头，脖颈一连串的吻慢慢蠕动到唇上, 深入了一会, 黎诺退开，隔着水流四目相对, 呼吸未匀，又亲了上去。 水声停歇,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平复气息，热气渐散, 露出缀满淡粉色水珠的身躯。 黎诺啄了啄叶桉的唇，从旁扯下毛巾裹起他的长发, 忽地笑了下。 叶桉奇怪地看着他。 黎诺揽过叶桉入怀, 喟叹：“开心, 遇见你真好。” 叶桉没吭声, 环上他的后背，搂得越来越紧。 假设一切悲剧没有发生, 他会遇见黎诺吗？ 也许会和简意一样被黎诺聘入黎明星号。 也许此生不会有交集。 旧时典籍里, 虔诚的信徒约伯质问上帝，他为什么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难。 上帝反过来谴责他不懂苦难的意义, 说这就是他要接受的全部现实，不能单单拿掉苦难的整个世界。 于是约伯醒悟了，把不断的苦难作为信心的根源。 而上帝仍通过撒旦让约伯体验更多的痛苦, 以验证他的信仰，绝望之际才赐予他奖励。 听起来像一场愚弄，在苦难中沉沦时，未来的奖励甚至可能没有奖励，都毫无意义，既不能抚平眼下的痛苦，也不能改变既定的命运，唯有死亡中止痛苦。 谁都渴望一帆风顺，可世界偏偏苦难与福乐并存，愚钝、丑陋、卑劣成全了机智、漂亮、高尚，命运不论公道，差别总要有人承担。 叶桉承担了，却没有从中获得信心，过程没有意义，任何事物的过程都指向湮灭，恒星亦会坍塌，遑论信心。 他浑浑噩噩混到现在，哪怕被黎诺撑起未来，也无法回头庆幸或感谢苦难横生的来时路，让他遇见黎诺。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一切都没有发生，或者用自己去交换离去的人。 黎诺不是过去苦难的奖励，是他本该中止的命运支柱。 第96章 遇见黎诺的过程不好，但黎诺很好。 吹干头发走出山顶酒店，提前出来的黎诺正和一位大叔说话，叶桉走过去，大叔冲他们摆了下手就离开了。 “特别的乐器。”黎诺把从大叔手上买到的东西给叶桉看，五根并排的中空植物绿杆组成的乐器。 他牵着叶桉坐到酒店旁边的悬空亭台，四下无人，湖泊幽幽，夜风飕飕，清脆的音调自他唇边的绿杆中响起。 是之前唱过的阿铂族的情歌。 叶桉被风吹起的发丝拂过黎诺的手背，两双瞳孔胜过晚星，于缠绵悱恻的曲中对望。 曲罢，黎诺凑过来亲叶桉的眼睛，低沉的嗓音敲响他的耳鼓：“有一句歌词翻译是，你笑时眼眸似水面波光，我愿为恒星令它永远闪烁。” 叶桉捧住他的脸，吻上唇。 次日，两人回到主星，去了烈士园。 “他们两葬一起。”黎诺说。 穿过一排排传统墓碑，他们停在一块比一般石碑大些的牌位前，鎏金字样写着—— “没荒废就行” “贺敏” “到此一游” “贺锐” 边角是他们的生卒年。 放下花，黎诺看着叶桉哀默的神情，轻声道：“墓志铭是早就写好的遗书。” “嗯。” 被抹去存在的缘故，培育员妈妈和桐月他们的碑立在叶桉心里，现在多了心外一座。以后除却战友，还有他永远铭记贺敏贺锐。 生命的消亡是遗忘，记忆还在，离去的灵魂仍有归途。 他们在陵园待了许久，回去的路上，叶桉依旧缄默，望着窗外持续后退的景致。 黎诺没打扰他，只是握着他的手。 这种默默的状态到第二天才有所缓解，叶桉取来黎诺的光脑，向阿加洛斯拨去通讯，顺带打开自动翻译。 黎诺从后面抱住叶桉，枕上他的肩。 叶桉偏头看他一眼，捏了下手。 阿加洛斯的影像很快弹出来，样貌脱去了少年的青涩，脸侧羽翼宽了，颜色深了。 表情本来酷酷的，一见对面是叶桉，人像立刻放大，他扑到镜头前，惊喜喊：“叶桉！你还活着！！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呜呜呜。” “黎诺找到我了，”叶桉勾起浅笑，“你好吗？阿加。” “好也不好，”阿加洛斯吸了吸鼻子，嘟囔：“到新星球每天都很忙很忙，弗罗斯特扔给我好多事，但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骂我，感觉对我挺满意的，嘿嘿。” 叶桉：“辛苦了。” 阿加洛斯：“你呢叶桉，你受伤了吗？” “没有，我休眠了。” “那就好，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呀？我们的新家。” “你来呗，”黎诺笑眯眯插话，“我和叶桉的婚礼，邀请你参加。” “……”阿加洛斯瞥向紧挨着叶桉的人，移回到叶桉脸上，“真的吗？” 叶桉：“嗯，阿加，你方便吗？” “方便！”阿加洛斯快速扫了眼黎诺，“你终于和他不分离了，祝福你叶桉。” 叶桉莞尔：“谢谢你，阿加。” “婚礼什么时候呀，我还没想好准备什么礼物呢。” “没关系，你来就可以了。” “那不行，我得准备个大的，啊，可是我最近好忙啊，你知道吗叶桉，我现在终于能理解弗罗斯特的暴脾气了，有些事真的很头疼……” 阿加洛斯和在虫3星一样，什么话，一点委屈都向叶桉倾倒出来。 叶桉向来是个耐心的倾听者，接纳了阿加洛斯一箩筐牢骚和琐事，直到他那边来虫打断。 嘀咕了几句，阿加洛斯回过头，郁闷道：“有急事要处理，你看，就很多事，尤其今年开始，弗罗斯特越发不管事了。” 叶桉宽慰：“弗罗斯特越来越相信你了，加油阿加，你先去忙吧，我们有空再聊。” “好，”阿加洛斯瞟了眼黎诺，“叶桉，你的联系方式是什么，我总不能每次找他吧。” 黎诺轻笑：“我不介意，反正叶桉在我身边。” 阿加洛斯：“……” “我暂时没有光脑，”叶桉说，“等我有了再联系你，你可以先通过黎诺找我。” “好吧。”阿加洛斯只好作罢，挥挥足，“再见，叶桉。” “再见，阿加。” 结束通讯，叶桉盯着光脑屏幕发起呆，答应黎诺好好活下去，那要不要和老师他们联络？ 也许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已经忘记自己了…… “想联系以前的朋友吗？”黎诺贴着他的耳朵问。 叶桉垂着眼，闷声说：“太久了。” “其他人我不知道，但雷蒙院士还惦记你。” 叶桉惊讶回头，“你联系老师了吗？” “他是你老师，当然应该来参加我们的婚礼。”黎诺亲昵地磨了磨他鼻尖，柔声说：“我给雷蒙院士发了拜贴，我们亲自去邀请他好不好？” 叶桉喉咙微哽：“嗯。” 距离他“死亡”过去十年，相对平均两百年的寿命，十年长又不算长，而中间大半时间他都在休眠，对人事变迁更加没有概念，故与老师见面前，他不免忐忑。 雷蒙院士的住处在最高科学院附近，佣人领着他们进屋，一位年迈的男人鼻梁上挂着老花镜，专注阅读一份大刊。 “雷蒙院士。”黎诺率先开口，叶桉心里一紧，盯着老人的一举一动，他慢吞吞放下刊物，起身朝他们走来。 老师的脊背佝偻了，脚步不再稳健，视物时探着头，眼睛眯成一条缝，“小叶子，真是你啊。” 叶桉鼻头发酸，牢牢抓住他伸过来的手，瘦得只剩一张皮的手。他弯腰抱住雷蒙，声线沾染哽咽：“老师，对不起，瞒了您这么久。”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雷蒙不住拍他的后背，嗓音含糊不清，不断重复这句话，镜片背后的眼眶湿得视野模糊。 黎诺在一旁看着，擦了下眼尾，会心一笑。 “我第一次见你才这么高，”雷蒙比了个腰的高度，手升至叶桉半弯的头顶，“现在长大了，越来越标致，好好好。” 他牵着叶桉坐到窗边，摸他的脸，反复端详：“受苦了，受苦了。黎诺跟我说你还活着，还要和你结婚，我说这小子说什么梦话，我可怜的小叶子怎么变他的了。” 黎诺自觉搬椅子放到叶桉边上，与他对视一眼，说：“现在您相信了，我没说梦话。” 叶桉抿唇腼腆笑了笑：“是黎诺救了我，”顿了下，“救了我很多次，他一直悉心照顾我，没有他，我没法来见您。” 雷蒙转向黎诺，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谢谢你照顾小叶子。” 黎诺：“您不用谢我，我照顾小叶是应该的，私心。” 雷蒙后仰瞅他一会，凑到叶桉面前，小声说：“小叶子，跟老师说心里话，你真喜欢他吗？不为别的吧？” “嗯。”叶桉郑重道，“无关其他。” “好好，”雷蒙拉过黎诺的手叠在叶桉手背，按住：“黎诺我还算了解，你和他在一起，老师放心，你们俩好好过日子。” 叶桉与黎诺相视一眼，重重点了点头。 “来，跟老师说说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叶桉挑挑拣拣说了爆炸后发生的事，提到虫3星战争和休眠，雷蒙摘下眼镜擦了擦眼，抓他的手愈发用力。 “其实还好，有黎诺陪我。”他连忙安抚道。 黎诺附和：“嗯，小叶很坚强。” “我就嫌他太坚强了，”雷蒙叹气，“那两次就不知道依赖我们，现在好了，”他指着黎诺叮嘱叶桉：“多依赖你男人，他比你大，别总想着自己扛，啥事埋心里。” 叶桉：“……” 黎诺噗呲笑出声，撞了下叶桉的肩膀，小声说：“要听老师的话啊，小叶～” 叶桉不语，脸颊微微泛红。 “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带出你，”雷蒙拍着叶桉的手，感叹：“你那么好的天赋，英年早逝真是我一块心病。” 叶桉讷讷：“对不起。” “还好你没事。”雷蒙露出欣慰的笑，“小叶子还想来科学院吗？虽然我已经半退休，脑子还算清醒，再关照你一段时日不成问题。” “我……”叶桉陷入迟疑，年少的理想是跟随老师进入最高科学院，可时过境迁，它早已消散在岁月长河，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黎诺适时出声：“去虫3星前，你不是有个项目没完成吗。” 雷蒙来了兴趣：“什么项目？” 叶桉老实答：“缩减星际穿梭的时间成本。” “这个不错，确实很久没突破了，我来帮你联系人，”雷蒙当即打开光脑，“我记得林臻对这方面研究很深，你可以跟他多交流交流。” “老师……”见雷蒙兴致盎然，叶桉不忍心扫兴。 第97章 黎诺覆上他的手：“去吧，小叶。” 叶桉愣住：“你觉得我应该去吗？你不是想办婚礼吗？” “办婚礼是希望能给你增加一点羁绊，想到我，想到我们的家，你会更有力量活下去，”黎诺眼神温柔似水，“我永远是你的力量，但不止于我。” 叶桉不是依附爱的凌霄花，是被爱灌溉的木棉。 “去完成你年少未竟的理想吧。” 他希望叶桉拥有完整的人生，爱情，亲情，友情，和属于自己的理想。 “以前总是你等我，这次换我来等你。” 第62章 之死靡它（五） 一百首情诗 1 黎：我已经回到黎明星号, 休息完洗澡出来，简意堵在门口问我你怎么没跟着回来，我说你留在最高科学院, 他看起来很心塞, 灰溜溜走了。 中午吃饭，他又跑过来问能不能申请去科学院进修。我说考虑考虑，你怎么看？ 叶：因为我吗？ 黎：嗯哼～ 叶：林臻老师很厉害。 黎：哈哈哈哈好, 我拒绝他。 叶：。 叶：他可以去别的老师那进修。 黎：我问问, 估计他没兴趣。 黎：今天做了什么？ 叶：一天的学术研讨。 黎：累不累？ 叶：有点，但收获很多, 老师只陪了我两个小时，这个项目结束他或许会退休。 黎：你是他的圆满。 叶：时间好快。 黎：遗憾那时候没跟他吗？ 叶：不遗憾, 已经发生了。 黎：现在你们还有时间。 叶：嗯 2 黎：一束粉花花瓶.jpg 黎：从韦那达克里斯星带回来的花，研究人员命为粉丝蘼, 有药用价值，你在科学院应该能看到。 叶：好, 我找个时间去看看。 黎：吃饭了吗？ 叶：嗯。 黎：吃的什么？ 叶：老师家阿姨做的, 鱼, 肉, 汤，青菜。 黎：餐盘.jpg 黎：下次拍给我看。 叶：好 3 叶：餐桌.jpg 叶：花田.jpg 黎：看起来好好吃。 黎：今天忙得错过饭点, 去餐厅都没人了。 叶：安娜没给你送餐吗？ 黎：忘记嘱托了。 叶：下次要记得。 黎：好的, 小叶先生～ 4 黎：你联系简意了？ 叶：嗯，想让他给安娜加一个吃饭提醒。 黎：为什么不直接找我？ 叶：你会加吗？ 黎：。 黎：可我是舰长。 叶：哦。 黎：感觉被嫌弃了～ 叶：没有, 你很厉害。 黎：哪里厉害？ 叶：除了加提醒。 叶：你不高兴了吗？ 叶：。 叶：我没有敷衍。 叶：在冰雪星球刚醒来，发现定位失灵的时候，我想如果你在就好了, 你在，也许会幸运一点。 黎：刚回了一条紧急信息。 黎：没有不高兴，但现在更高兴了。 黎：以后不管去哪我都陪你，把我所有的幸运分给你。 叶：四分之一就好，希望你也一直幸运。 黎：小叶。 叶：嗯。 5 黎：今天主星是不是下暴雨了？ 叶：嗯。 叶：餐盘.jpg 叶：中午没回老师家，在食堂吃。 黎：一个人吗？ 叶：和林臻老师，景宣。 黎：景宣是谁？ 叶：林老师的学生。 黎：和你一个组？ 黎：要不让简意过去？正好他整天嚷嚷。 叶：不是。 叶：他和林老师关系比较好吧，经常来实验室。 叶：不用，有两位老师指导我，还有助手。 黎：好。 黎：上午和xx星商讨战机研发合作，对方太能说了，差点被他说动降低两个百分点，戴维斯提议把和他打交道的任务交给洛蒙，两只狐狸互耍花腔。 黎：整个下午都在审阅报告，安娜今天空闲，给我们准备了下午茶～ 叶：好厉害。 叶：我在实验室解题。 叶：下午景宣请客吃了一块蛋糕，抹茶味的，有点苦。 黎：小叶才厉害～ 叶：我不知道什么事要和你说。 叶：每天都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很无聊。 黎：和你有关的事我都不觉得无聊。 黎：这些小事会让我觉得距离和时差缩短了，你就在我身边。 叶：嗯 6 叶：是你送的蛋糕吗？ 黎：好吃吗？ 叶：嗯！ 叶：我跟林老师说了我们的关系。 黎：你怎么说？ 叶：爱人。 黎：爱你。 叶：:) 黎：你说的时候景宣在吗？ 叶：没。 黎：是不是多了一块蛋糕？ 黎：等他来了，请他吃吧。 叶：你…… 叶：我会告诉他。 叶：看来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徽章。 黎：你不就不知道。 黎：也是你的徽章。 叶：:) 7 叶：艾莱来看我了。 叶：陪她在体验园玩了两个小时。 叶：遇到很久之前的仿生人，她还记得我。 黎：那次仿生人暴动吗？ 黎：仿生人可以自主选择清理数据，她留下了你。 叶：有点意外，那天情况不太好。 黎：是你让她愿意记住那天。 叶：:) 8 黎：黎明星号停靠了。 黎：看，爬虫.jpg 黎：给它喂什么颜色的水，就会吐出什么颜色的泡泡。 叶：神奇，但是长得有一点吓人。 黎：张大嘴的爬虫.jpg 叶：…… 黎：哈哈哈。 黎：给你买了头绳，蝴蝶结.jpg 叶：……艾莱送了我一些纯黑头绳，够用了。 黎：不嫌多。 叶：我去解题了。 黎：:d 9 黎：红色酒杯.jpg 叶：橘色果汁.jpg 10 叶：蛋糕.jpg 叶：助手托克生日，分到一块蛋糕。 叶：我不知道是他生日，没有准备礼物，帮他把课题数据校验了，他看起来挺开心的。 黎：那应该是相当开心了。 11 黎：小叶:d 叶：嗯:) 12 叶：老师带我和师兄们吃饭。 叶：有一位师兄创建了一家科技公司xxxx，跟我说哪天不想蹲实验室了，可以去他那当代理人。 黎：没听过这家公司，他哄你的。 叶：老师也这样说，让我别误入歧途。 黎：你们这顿饭吃很久吗？ 叶：两个小时。 黎：啧。 叶：怎么了？ 黎：小叶子要被他们哄走了～ 叶：不会。 黎：那你以后想做什么？雷蒙院士退休后。 叶：老师一直给我留着实验室名额。 黎：行～ 13 黎：早上好，小叶:d 叶：下午好，黎诺:) 黎：昨晚和戴维斯他们打游戏，输得好惨～ 叶：什么游戏？ 黎：竞技类，有位新兵特别猛，年轻啊。 叶：那我没法帮你。 黎：有没有和同事玩游戏？ 叶：没。 黎：你什么有空，我们一起玩。 叶：现在，等运行结果。 黎：emm，等我先去个办公室。 黎：诶，有个会，晚点再玩。 叶：没关系:) 14 叶：种树.net 黎：这是什么？ 叶：种树游戏，需要我们每天同时完成任务才会长大，平衡了时差。 叶：种子里我写了话，你也可以写，长大开花就可以看见了。 黎：好。 黎：写好了，大概多久能长大？ 叶：我们见面的那天。 黎：你能确定时间啦:d 叶：不能，但我可以改后台数值。 黎：噗，不愧是你。 15 黎：种树了:d 叶：种了:) 黎：阳光值的最后一关，我作弊了，上网搜的。 叶：我也不知道，问题基本是从星网拓下来的，所以我问的托克。 黎：主动问人有进步哦，不过你怎么不问我？ 叶：我觉得你不会关注娱乐八卦。 叶：其实我也挺了解你的。 黎：小叶，加个亲密度吧，我们两的虚拟人偶。 叶：怎么用？ 黎：互动，牵手亲吻拥抱，像这种时候就可以满足我亲你的冲动。 第98章 叶：好。 16 叶：加好了。 黎：嗯嗯。 黎：怎么设置上限了？ 叶：不然小树苗要烧死了。 黎：哈哈哈你果然了解我～ 17 叶：早上忘记带光脑出门，差点进不去科学院，还好林臻老师赶到，他问我为什么不植入芯片，临时芯片被发现挺麻烦的。 黎：你现在愿意植入了吗？ 叶：会有什么麻烦？ 黎：轻则遣返地下城，深究的话会判伪造芯片罪。 叶：我可以带回监测器。 黎：没事，我来解决。 18 黎：哥等下会去找你。 叶：好。 叶：他在我项链上加了一块花朵形状的外置芯片。 黎：嗯，监测器核心也是外置芯片。 叶：这样就可以吗？ 黎：这张芯片和我关联了，相当于我给你担保，嗯，也相当于我们是法定伴侣。 黎：抱歉哈，没跟你说就登记了:d 叶：关联后，如果我死了你会受伤吗？ 黎：不会，但如果你违法乱纪什么的，我会罪加一等，所以很少伴侣会用这种芯片，荣与罪完全绑定在一起了。 黎：我们就不用担心这个:d 叶：嗯:) 黎：你为什么要假设死亡？ 叶：以防万一…… 黎：没有万一，想都不要想。 叶：好:) 19 黎：聊天记录.jpg 黎：被他们发现婚姻状态变更，请所有舰员大吃了一顿:d 叶：托克说网上都在讨论你的伴侣。 黎：不久后，网上就该讨论横空出世的叶大科学家的伴侣是谁，哦，是黎诺啊。 黎：期待我的新身份，叶工的先生:d 叶：:) 20 叶：和托克吃饭的时候遇到隔壁实验室的罗丽娜，她邀请我们去听讲座。 叶：人好多。 黎：认识新朋友啦。 黎：我在组织军事演练。 21 黎：五天，终于结束了！ 叶：辛苦了。 黎：小叶，今天亲密度上限放开好不好～ 黎：抱抱你。 叶：好。 22 叶：馄饨.jpg 叶：回家晚了，阿姨给我做了宵夜:) 黎：看饿了，我等会也吃馄饨:d 黎：累不累？是不是太投入忘记时间了？ 叶：是…… 叶：吃完就感觉还好。 黎：歇会泡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可以去晚一点吧。 叶：嗯。 23 黎：星云.jpg 黎：像不像小狗？ 叶：像，可爱。 黎：艾莱之前养过一只狗，前两年去世了，她难过了好一段时间。 黎：瑰晶兽的寿命有百来岁，可以陪我们很久。 黎：等有时间我们就去领养。 叶：嗯。 黎：你想取什么名字？ 叶：星星。 黎：叶星星。 黎：叫花花也不错，一叶一花～ 叶：那叫星花。 叶：黎星花。 黎：叶星花·布兰恩。 黎：培养它继承布兰恩家族。 叶：你需不需要领养小孩？ 黎：不需要。 黎：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领养一个。 叶：我怕照顾不好他。 叶：我什么都不能给他。 黎：不会的，我觉得你会是一位好父亲。 黎：机械尾就很喜欢你。 叶：还是养星花吧。 黎：嗯。 24 叶：:( 黎：怎么了？ 叶：下雨了。 黎：在老师家吗？ 叶：嗯。 黎：我看着你睡觉好不好？ 叶：好。 黎：晚安，小叶。 25 叶：加百列.jpg 叶：你送的吗？ 黎：嗯嗯:d 黎：月光漫步.jpg 黎：简意送过来我第一反应是他闯祸了。 叶：黎明星号没有奥菲丽，我就让他选黄色的花。 黎：其他人不知道，我不太管这些。 黎：等会捧回房间:d 叶：:) 26 叶：一阶段完成了。 叶：比之前在黎明星号做的提高了一个点。 黎：恭喜恭喜！ 叶：后面可能会更忙。 黎：不要忘记吃饭哦。 叶：好。 27 叶：差点错过种树时间。 黎：错过也没事，你可以改后台数据。 叶：。 黎：:d 28 叶：伯父来接我回去吃饭。 叶：他们要我在家住一晚。 黎：小叶先生，我们已经登记了～ 叶：不好意思改口。 黎：好吧，我的问题，等我回去。 29 黎：试剂.jpg 叶：好漂亮。 叶：你做的吗？ 黎：不是，路过实验中心。 叶：嗯，我知道。 黎：？ 叶：:) 黎：坏了，让你学到了。 30 叶：托克和对象闹矛盾请假了，林老师带其他同事出去了，今天实验室就我一个人。 黎：那我们挂影像好不好？ 黎：早就想这么做。 叶：好。 31 黎：跟你说件好玩的事，还记得蒋锡明吗？ 叶：记得，你朋友。 黎：他出席一项星际会议，误喝了一种致幻酒，当着晚会众人的面，把一盆花认成他的妻子，不仅深情款款说了很多话，还抱着花死不撒手，非要带回房间。 黎：那盆花有一米六高，特别重，他硬是拖着花盆回到房间，给它洗澡，抱到床上睡了一夜。 叶：没有人劝他吗？ 黎：劝了，没听进去，他觉得别人要跟他抢老婆。 叶：。那他醒了还好吗？ 黎：正在挖地洞。 叶：好笑又有点惨。 黎：你参加类似宴会，一点酒都别喝，有些人会恶意劝酒。 叶：嗯，后天老师带我去见他的朋友，好像有东西吃。 叶：有点不习惯。 黎：和人打交道是挺烦的。 黎：慢慢来。 32 叶：做到一半的实验被人顶掉了:( 叶：他说他的数据要得急，一天就好，可是已经过去三天。 叶：我只好把他卡的数据算出来，结果他瞪我，说我以为自己很厉害吗…… 黎：顶位置拖时间肯定是故意的，看你是新人，没来历，而你算出来刚好戳他的心眼了。 黎：下次直接和雷蒙院士说，别和他多费口舌。 叶：嗯。 叶：有时候觉得少年时期的理想还是太单纯。 黎：小叶，你十五岁以后的环境太简单了，可以说是封闭，缺少一个适应的过程。即使是科学院，人多的地方注定不会太纯粹，你现在能独自面对已经很了不起。 黎：再说我们小叶有实力，几个月后打他的脸。 叶：我努力:) 黎：加油:d 33 黎：亲吻/亲密度/种树.net 叶：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34 叶：彩虹.jpg 黎：星空.jpg 35 叶：我一个人去坐了空中观光列车。 叶：loading的时候突然有点低落，刚好窗外打进一束橘色夕阳。 叶：想到我们以前坐观光列车看过落日，犹豫好久还是去了。 黎：看到你这段话，我既欣慰你愿意走出去做“没有意义”的事，又难过自己不在你身边，没法真的抱你。 黎：小叶，我们以后一起做更多“没有意义”的事。 黎：不止落日，还有雪，我陪你覆盖掉你关于雪不好的记忆。 叶：嗯。 36 黎：接到一个求助信号，救了一位独自探险的男人，他醒的时候伽耶丽刚好在旁边，那个人对她一见钟情，死活要追她。 叶：伽耶丽愿意吗？ 黎：不愿意，明天就把他打包送走，也许以后伽耶丽会遇到喜欢的人，现在她的心思更多在医疗工作上。 叶：她真的好优秀。 叶：我在食堂广告屏看到伯母，还是托克提醒我的。 黎：妈妈最近在倡导一项协议。 黎：她也特别优秀。我十岁那年，她被政治对手打压，被迫沉淀，那段时间经常接我回去亲自教育，半年后找到机会击败那个人重回联盟了。 叶：好厉害，佩服她们的信念。 黎：你也是。 叶：你不用每次特意夸我…… 黎：有吗？ 黎：我明明是自然流露:d 叶： :i 黎：那我克制一下，换成拥抱。 黎：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第99章 叶：:) 37 叶：牵手/亲密度/种树.net 黎：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38 黎：中间一片叶子的酒.jpg 叶：调出来的吗？ 黎：嗯，叶子是甜的～ 叶：。 叶：水杯.jpg 黎：干杯～ 39 叶：陪老师去医院检查身体，顺带给我也体检了，除了体重不达标，其他没问题。 黎：胃口还是不好吗？ 黎：之前酒店的饭菜你挺喜欢的，我让酒店给你送饭好不好？ 叶：不用，阿姨做的挺好吃，我比老师吃得多。 黎：比你助手呢？ 叶：差不多…… 黎：行叭，那就是工作太累了，让酒店给你送下午茶。 叶：。 黎：会有你实验室伙伴的份，别想着分享。 叶：…… 40 叶：伙伴们说谢谢你。 黎：不客气～ 41 黎：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叶：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42 叶：进入二期验证了。 黎：恭喜！ 黎：科学院真的更适合你。 叶：没有。 叶：不适合现在的我。 叶：累。 黎：上次那个人找你麻烦了吗？ 叶：没有，就态度不太友好。 叶：我没有在意:) 叶：托克说他要拿出3a项目才能申报一定的研发费用，差的要自己想办法拉赞助。 黎：我听说过，制度上是为了避免蒙混吞私。 黎：经费你不用担心，有我呢。 叶：嗯。 黎：你为他可惜吗？ 叶：有点吧。 黎：再理想的地方，持续运转起来，一定会有与理想相悖的东西存在，避免不了。 黎：黎明星号你的工作室一直都在。 叶：:) 43 叶：光轨.jpg 叶：流星:) 黎：流星.jpg 黎：真流星:d 44 黎：天文渲染.jpg 黎：一光年外的粒子流。 叶：好漂亮。 45 黎：小树苗怎么没动静？ 黎：不长高。 叶：长高了。 黎：噗，长成巨树了。 黎：什么时候结花苞？ 叶：还要一段时间。 黎：好。 46 黎：小叶:d 叶：嗯:) 黎：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叶：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47 叶：体验园日常讲解活动，轮到同实验室师兄，他吃坏肚子就让我和托克顶上。 叶：结束准备走的时候，有个男人拉着我问与主题无关的话，我已经礼貌回复了，他却说我怎么这么高冷，装什么，知不知道他是谁，不给面子…… 黎：让保安推出去吧，我没听过他，肯定不是什么大人物。 叶：托克跟他说‘换个场合，你连给他面子的资格都没有，这是黎诺少将的伴侣’…… 叶：他说了句不好意思就走了。 黎：哈哈哈哈回头请给托克吃饭。 叶：托克说不用谢，毕竟吃了你那么多下午茶。 黎：行，明天送份大餐:d 黎：自以为是的人不少。 叶：你也遇到过吗？ 黎：我还好，没几个敢在我面前装，你看况淅川，他的工作深受其害。 叶：同情他。 48 叶：今天天气很好:) 黎：主星未来几天的天气都很好。 黎：天天开心:d 49 黎：游戏截图.jpg 黎：新出的默契游戏，等你回来玩。 叶：好。 50 叶：林臻老师请我们吃大餐:) 黎：什么菜最好吃？ 叶：蟹黄糯米珍珠鸡。 黎：好，晚上吃这个:d 51 黎：做了个梦，和你在海边看星星，看着看着不可描述起来了。 叶：。 叶：我没做梦。 黎：想我吗？ 叶：嗯。 黎：爱你。 52 叶：:( 黎：累了吗？ 叶：嗯。 黎：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叶：好。 黎：晚安。 53 叶：冰淇淋.jpg 叶：吃饭的时候遇到罗丽娜，她请我吃了个冰淇淋。 黎：你可以请她吃下午茶。 叶：嗯。 叶：最近吃的有点多。 黎：是吗，体重达标了吗？ 叶：还差一点…… 黎：怎么不长肉呢。 叶：不知道。 黎：太辛苦了，等结束再回家养养。 54 黎：小叶，荒星上传出不明信号源，我跟探测队下去看看。 叶：嗯，注意安全。 黎：放心。 黎：我的树交给你了。 叶：好。 55 叶：牵手/亲密度/种树.net 56 叶：:) 57 叶：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58 叶：下小雨了。 59 叶：开始准备模拟太空舱。 60 黎：回来了。 黎：是艘失事飞船，意外发现这颗荒星有可利用能源。 黎：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黎：:d 黎：亲吻/亲密度/种树.net 黎：下很久吗？ 黎：恭喜又有新进展啦！ 黎：感觉快要成功了。 叶：有人存活吗？真巧。 叶：下了一上午。 叶：进入模拟太空舱没法种树。 黎：没有，一地骸骨。 黎：我帮你种，等你出来说不定结花苞了。 叶：嗯:) 黎：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61 叶：:) 黎：这么晚还没睡吗？ 叶：收尾。 黎：是不是很兴奋？ 叶：嗯:) 黎：:d 62 叶：老师不能和我一起进太空舱，身体不允许。 叶：这几天每天都让阿姨给我做很多好吃的。 叶：你记得别让酒店送下午茶了。 黎：好。 黎：等你出来。 叶：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黎：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63 黎：在太空舱会头晕吗？ 64 黎：析出的能源比预计效果好，可惜储备量不大，不然可以卖钱了:d 65 黎：树苗长大了些。 66 黎：看了一部电影，有句台词“随手碰掉的绒花，风一直吹呀吹，吹过河畔，吹到我素未谋面的爱人头上。” 67 黎：牵手/亲密度/种树.net 68 黎：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69 黎：亲吻/亲密度/种树.net 70 黎：主星今日天气晴朗:d 71 黎：想你。 72 黎：酒.jpg 黎：调酒师说这杯叫‘恋爱幻想家’。 73 黎：仿生萤火虫群.jpg 74 黎：和简意玩桌球，我赢了，他不服，非要再来一把，然后我们就玩了十把，打平了。 75 黎：三个小时的例会，听困了。 76 黎：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77 黎：婚礼用黄白主色调好不好？加百列和奥菲丽。 78 黎：到第二星系了。 79 叶：实践通过了。 叶：一开始有点，适应两天就没事了。 叶：黎明星号自用吗？ 叶：结花苞了。 叶：好看吗？爱情片吗？ 叶：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叶：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叶：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叶：今天也是晴天:) 叶：我也想你。 叶：什么味道？ 叶：你带回黎明星号了？ 叶：因为最后一把是他赢吗？ 叶：统帅讲话？ 叶：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叶：好 叶：会路过主星吗？ 黎：对，没达到上缴重量。 黎：还可以，阴差阳错的故事。 黎：很甜，快盖过酒味了，你可以尝尝。 黎：嗯嗯。 黎：哈哈哈哈对，不然结束不了。 黎：是哦，老生常谈。 黎：不会路过主星，但我可以悄悄去看你，如果那时候还没结束的话。 叶：应该快了，我想去跃迁带测下稳定性，老师和林臻老师都同意了，五天后出发。 黎：见况淅川吗？ 叶：见，要借场地。 黎：行。 叶：:) 第100章 黎：:d 80 叶：睡了好长时间，直接吃午饭了。 黎：在里面睡得好吗？ 叶：还可以，比较心无旁骛。 黎：我以为会想我想得失眠呢。 叶：:) 黎：我想你想得失眠。 叶：好吧，我也有点。 黎：:d 81 叶：哥哥来接我回家吃饭。 黎：你也可以叫我哥哥。 黎：见面再叫，特别称呼特别时候听。 叶：。 叶：你还是做个梦吧。 黎：哈哈哈哈。 82 叶：天空.jpg 叶：上飞船了。 黎：一切顺利。 83 叶：我才知道你提供了食物。 黎：嗯，怕你们经费不够，只准备精加工食物。 叶：托克说要认你当爸爸。 黎：那你岂不是他妈妈？ 叶：…… 叶：吃饭了。 黎：:d 84 黎：为什么你们不去第三、四星系的跃迁带？这样我们能离得近一些。 叶：预测到四五星系跃迁带射线波动，环境合适。 黎：好吧～ 85 叶：见到况淅川了。 黎：他跟我说了，说你看上去状态不错:d 叶：:) 86 叶：我想给第一艘曲率飞船命名为“敏锐”号，折叠舰命名为“凤凰木”号。 黎：嗯，历史书上会永远记得他们，以另一种形式。 87 叶：毁了两艘飞船。 黎：经费够吗？我倾情赞助。 叶：够的。 叶：毁得很值。 黎：看来很有收获嘛。 叶：嗯！ 88 叶：:) 黎：:d 89 黎：花苞长大了。 黎：快控制一下。 叶：不用。 黎：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叶：嗯。 黎：亲吻/亲密度/种树.net 90 黎：睡不着。 叶：怎么了？ 黎：太激动了。 黎：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叶：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91 黎：不好，统帅派我出席xxxx星的检阅仪式。 黎：小叶，你还要多久？ 叶：你去吧，回主星还有论文要写。 叶：我把花苞缩小了。 黎：好，委屈小花苞了。 黎：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叶：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92 黎：军装.jpg 黎：咳咳。 叶：帅:) 黎：:d 93 叶：准备回程了，和况淅川吃了一顿饭。 黎：嗯嗯，我尽快回去。 94 叶：太空.jpg 黎：太空.jpg 95 叶：哥哥派车来接我回家，老师也让我在家休息两天。 叶：伯母伯父都在家。 黎：我快了。 叶：拥抱/亲密度/种树.net 96 叶：回老师家了。 叶：写论文老师比我还开心。 黎：当然，你可是他最圆满的句号。 黎：我也为你开心:d 叶：:) 97 叶：夜空.jpg 黎：星空.jpg 98 叶：回科学院，之前顶我实验的那个人在门口等我，问为什么以前没听过我是谁。 黎：你告诉他你是‘hello world’吗？ 叶：没，说不定大家都忘记这个人了。 黎：简意他们对外口径是你生病修养了，这次可以强势回归:d 叶：:) 99 叶：论文通过:) 叶：花苞成熟了。 发完这条消息，叶桉穿好老师准备的礼服，扎起长发，推开房门。 “走走。”雷蒙同样穿着多年未穿的礼服，脸上褶子堆出满满的笑容，他牵过叶桉的手，“你不爱出头，我们就不开发布会，但该有的庆祝还是要有的，这也是我们科学院的传统。” “嗯。”叶桉扶着他慢慢坐上车。 礼堂在科学院顶楼，玻璃天花板投下满堂日光，香槟塔金光闪闪，各界德高望重的大人物觥筹交错。 叶桉跟在雷蒙、林臻身边，面对大佬的提问不卑不亢，举止淡然自若。 但有时候轮不到他开口。 某大佬：“叶先生真是年轻有为啊，不知道飞船专利您属意何方？” 雷蒙：“是啊，我们小叶可出色，是我的学生，跟林臻没啥关系，他就挂个名。” 林臻：“……”神经。 某大佬：“呵呵，是是，您教得好。” 雷蒙：“我也没咋教，都是他自己的天赋，十岁就很优秀了，我一眼相中。” 某大佬：“是嘛……” 雷蒙：“你听过‘hello world’吧，也是小叶，这孩子就是低调，连我都瞒。” 某大佬：“原来是‘hello world’，叶先生果然不一般，那个专利——” 雷蒙：“是啊，而且我家小叶不靠芯片，天赋绝无仅有。” 某大佬：“……” “老师……”叶桉扯了扯雷蒙的衣服，避着对面两位的目光，手里饮料杯快捏断了。 他深吸口气，打断雷蒙没完没了的夸耀：“抱歉，我去下洗手间。” 叶桉放下饮料杯，刚一转身，门口黄白相间的花束撞入眼里，久违的人噙着温柔的笑朝他挥手。 “黎诺。”叶桉盯着那人，迈开大步，两三步就小跑起来，洒满碎金的长发蹁跹。 黎诺也在向他靠近，怀里的加百列和奥菲丽花摇晃着张开怀抱，众目睽睽下拥住了叶桉，“恭喜你，小叶。” 100 花开了。 “我爱你”——叶 “我爱你”——黎 第63章 之死靡它（完） 婚礼 “重磅, 最高科学院研究员叶桉深度解析四维空间压缩度，新型曲率飞船与大型折叠母舰开启星际航行极速纪元” “从理论到实践：四维空间折叠技术的突破将扩宽人类探索宇宙边界” ——叶桉是谁？ ——哇喔，意思是以后星系跃迁时间最多可以缩短一半了！！！！ ——厉害了, 这些年飞船提升速度一味加码能量, 负载量跟不上，出事几率增大，如今总算有新突破。 ——怎么之前没听说过这个人啊？不会才十来岁吧？ ——快看简意发的, 这人竟然就是“hello world”！！！ ——大神就是大神, 养个病都能突破历史。 ——“hello world”不是在天生妄想实验室吗？怎么去科学院了？ ——雷蒙院士转发了新闻，wtf学生？？？ ——大神这么低调吗？！！！ ——跪了。 ——等等, 没人发现这个名字和黎诺少将的伴侣一样吗？不会吧…… ——…………难怪“hello world”隐身多年，突然出现在天生妄想实验室。 ——少将好手段…… ——呜呜呜我该羡慕谁？ …… 论文一经发出, 星网沸腾，刮起一场八级大风, 而风眼中心的主人公却无知无觉。 那天黎诺现身庆祝会，掀起不小的轰动, 任谁也想不到前一天还名不见经传的研究员, 不仅做出历史性突破, 还是少将的伴侣。 两人牵手走进来, 谁不说一句般配。 黎诺全程话不多，别人上来招呼, 他一副“叶桉先生”的绿叶姿态, 一句两句全指向叶桉，只字不提自身。 会后, 技术专利的橄榄枝堆满叶桉邮箱，上到联盟军工厂，下到各大飞船制造商, 糊得他眼花缭乱。 与雷蒙、黎诺商议后，叶桉决定以一星币的专利费对外开放，后续事宜交由专人负责，他没再过问，安心居家休息。 婚礼便提上了日程。 明堂客厅，策划师大费一番口舌介绍方案，艾莱亦兴致勃勃说了不少想法。 叶桉神色恬淡，静静倾听，黎诺则待她们说完，一言否决。 艾莱无语凝噎：“你最好有完美方案，而且你好歹问问叶桉的意思。” 叶桉看了眼老神在在的黎诺，淡笑：“我没意见。” 黎诺牵起他，对艾莱说：“一生一次的婚礼，我当然得自己设计，不过感谢你们给我提供灵感。” 艾莱：“……你们去哪？” “二人世界。” 房门一关，黎诺陷进软沙发，拉着叶桉坐到自己腿上，双手搂腰，自下而上凝望：“你对婚礼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嗯。”叶桉环抱他的肩膀，顿了顿说：“不是无所谓，是觉得都可以，简单也好，复杂也好，是你都好。” 黎诺按下他的头亲了亲，“那我来安排，我们先去玫瑰星领养星花，再去索伦星邀请你的朋友好不好？” “好。”叶桉垂下眼眸，时隔多年再回去，他们…… 第101章 他抵上黎诺的额头蹭了蹭，一丝不确定掠过心头。 黎诺轻声问：“怎么了？” 叶桉摇摇头，“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吧，”黎诺啾了口他的脸，小声说：“再休息一天。” “嗯。” 叶桉掉落的发丝擦过黎诺脖颈，痒痒的，上下吐息碰撞，空气中仿佛炸开一粒粒躁动的因子，摸不到看不见，无形吸走了口腔里的唾液，黎诺吞咽了下干涩的喉咙，吻上叶桉的唇。 “呃”突然腾空，还是面对面的姿势，叶桉惊了一秒赶紧抱紧黎诺，那深沉的绿瞳泛着笑意，看得他身体不自觉升温。 没来得及拉起的窗帘轻轻飘动，阳台外反射进来的日光碎在皱巴巴的床面。 “小叶，叫哥哥。”黎诺揉揉叶桉的耳垂，手滑到胸前，低哑的声线蕴含蛊惑。 叶桉动作停滞，唇线抿直，睨着身下的人，随即后背爬上游蛇触感，沿着脊椎向左向上攀附，所到之处激起过电的酥麻。 他撑在两侧的手臂颤了颤，手指揪紧床单，咬着唇肉瞪某个笑得不怀好意的人。 机械尾围着胸膛绕了两圈，夹着细细厮磨。 叶桉气息一下重了，黎诺犹嫌不够，尾巴尖游上喉结，写字似的在上面摩挲，叶桉手臂倏地脱力摔到他身上。 黎诺趁机抬腿压住叶桉的腰，捧起他的脸深吻，唇擦着唇呢喃：“叫哥哥我就收起来。” 叶桉全身皮肤泛红，长发披散，遮住了作恶的尾巴。他实在不堪忍受，重咬黎诺下唇，咬出丝丝铁锈味才松开，脸挪进枕头里，气音扫过黎诺耳廓：“哥哥……” 谁知尾巴不仅没收起，反而勒得越紧。 …… 烘干头发，叶桉一身清爽地离开淋浴间，黎诺正好放下两杯红酒，向他伸手：“度数低，不会醉。” 叶桉搭上手挨着他坐下，端起其中一杯抿了一口，望向穿梭艇窗外黑沉的太空，“在玫瑰星等瑰晶兽度过幼年期吗？横跨三个星系，来回太费时了。” “嗯，带星花一起去索伦星，接上院长再回主星。”黎诺揽着他说。 叶桉垂眸喝酒，半杯酒液很快见底，他放下杯子转向黎诺，“远远看一眼就好。” 黎诺搁下酒杯，擦了擦他嘴角的酒渍，“你不想告诉他们你还活着吗？” 叶桉沉默会：“一个‘死’了十年的人突然出现，说起来既荒诞又唐突，会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 “也许他们一直没忘记你。”黎诺说，“你的名字现在是星网热词，他们看到说不定会猜测这个‘叶桉’是谁，” 他撩起叶桉胸前的一缕长发，“虽然网上你的照片不多，形象与过去有点出入，但在乎你的人一定能认出来。” 叶桉看着他手中的头发，闷声道：“相隔太久了，时间会抹平一切，说不定他们早就释然，就这样出现，反倒平添负担。” 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么重要，不管是院长莫叔，还是兰登，性格和阅历注定他们不会陷入迷障，他又何必往他们平稳的生活里扔多余的石头。 黎诺揽过叶桉的头到肩上，柔声说：“那我们先悄悄看望他们，视情况再决定见不见面。” “好。” “不想这些，想想我们的蜜月。” 叶桉好笑：“蜜月？” “我给统帅的请假理由是先度蜜月再结婚，不然请不了这么长的假。”黎诺叹道，“老师一开始还不太高兴，我琢磨他是以为我们不请他。” 叶桉：“你确定日期了吗？” “确定了。”黎诺笑眯眯，“请柬已经发出去了，包括你科学院的伙伴们和阿加洛斯。” “黎明星号谁会来？” “伽耶丽简意佩顿戴维斯肯定会来，其他舰员发喜糖吧。” “嗯。”叶桉把玩着黎诺的手指，密集睫毛遮掩住灰瞳里的情绪。提到婚礼，提到未来，他无端有一种脚不沾地的漂浮感，哪哪都不真实。 渴望死亡的人竟然拥有了美好未来，听着就像做梦，还是从未做过，理论上不可能构建的梦。 是假的吧。 一个吻印在额头。 梦落回地面，碎了，醒了，穿梭艇着陆玫瑰星。 天空是梦幻的淡红色，路边随处可见大小不一的零散矿石，不少路人停驻拍照，尽职的悬浮相机自然没忘记给他们来一张。 两人秉持度蜜月的心态，悠哉逛起这座以晶矿闻名的小镇。 待吃饱喝足看够，定下一间房，休息一晚，才去干此行的正事。 玫瑰星土著人为保护瑰晶兽不被随意掠夺，定下规矩，获取之前不仅需要自己开采晶石喂养，还需支付一笔高昂的购买费。 瑰晶兽的栖息地是矿山，山区负责人头顶趴着一只成年瑰晶兽，大型猫的体型，粉红鼻头，红圆眼睛，额头点缀两排六颗红色硬质钝角，依次变长，第三颗矮于锥形红耳朵。 身躯覆盖雪白的软乎毛绒，长尾巴呈渐变红，末端颜色最深，膨大成一颗毛绒球，四肢也是渐变红，爪子锋利，四瓣爪垫呈深红色。 他们一靠近，瑰晶兽的尾巴一摇一晃，眼睛眨呀眨，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瞧着十分机灵。 叶桉与它对视的功夫，黎诺已经付好钱，临走时，瑰晶兽眯眯眼，挥动尾巴，像是在和他们再见。 黎诺顺着叶桉流连的视线望了一眼，说：“我们听不懂它的话，瑰晶兽认主后，三个月幼年期需进食足够沾有主人血的晶石，头上的角会辅助发出与主人语言系统同频的声波，那样我们才可以听懂它的话。” 叶桉：“你有芯片也听不懂吗？” “听不懂，声波不等同语言，芯片没有相应的处理器。”黎诺说，“母兽估摸后天生产，我们先去挖晶石。” “嗯。” 两人拎着负责人提供的挖掘工具和桶，慢悠悠登山。路面坎坷，细沙下透着暗红硅质山体，沿路铺陈的结晶宛如盛开的红玫瑰花田。 结晶反射的光线将天空染成玫红色，不少亚成年、成年瑰晶兽自在地奔跑打闹，一点不害怕陌生人。 他们席地而坐，相拥欣赏了会景致，偏头交换一个玫瑰色的吻。 挖晶石只需楔下“花瓣”即可，但幼年期的瑰晶兽只能吃花心部分细长的晶石，成品得挑拣分成两部分，大的给母兽，小的给幼崽。 不紧不慢挖了两天，两人提着一桶大块结晶去找母兽。 人工搭建的巢穴里，母兽正抱着刚出生，还未睁眼的幼崽舔舐，看见他们到来，冲桶里的晶石甩了下尾巴。 黎诺与叶桉对视一眼，向它靠近，“是要我们喂的意思吗？” 他取出一块晶石递到母兽嘴边，母兽张口叼住，爪子拱了拱肚子上的幼崽。 “小叶，你抱它。” 叶桉反复擦拭手，小心翼翼捧起幼崽，热乎乎的雪白一团，四肢尾巴和角的颜色极淡。 他注意着力气将幼崽搂在臂弯，伸出手指轻触粉粉的鼻头。 黎诺一边给母兽喂晶石，一边分神看他，那神情与当初孵虫茧如出一辙。 空中的悬浮相机对着他们咔嚓咔嚓。 为确保幼崽第一眼看到自己，叶桉一刻也不敢撒手，一眨不眨地注视幼崽，一旁母兽吭哧吭哧吃得起劲。 黎诺也不知道幼崽什么时候能睁眼，送上晶石问母兽：“它什么时候能睁眼？” 母兽撩起一点眼皮，尾巴懒洋洋地晃动两下，自顾吃着食物。 黎诺与叶桉无奈相视，只能耐心等待。 一桶晶石消耗大半的时候，幼崽总算有睁眼的迹象。 叶桉屏住呼吸，腰杆不由挺直，另一只手左放右放，半天没找到合适位置，被黎诺握住。 角下的黑线缓缓张开，一灰一红两双瞳孔正对，他的意识刹那间掉进一片深不可测的红海，四周绽开一圈一圈的波纹，催眠一般，眩晕和缺氧鼓胀着大脑。 叶桉闭上眼缓了缓，再次睁开，幼崽咧着嘴呼噜呼噜，眨巴红宝石般的眼睛，挥舞四肢扒拉他的衣服。 “好了？”黎诺指着他的眼睛说，“你的瞳孔刚才变红了，什么感觉？” “晕，溺水的感觉。”叶桉举起幼崽面向黎诺，“它会认你吗？” 黎诺凑近与幼崽对视，什么感觉也没出现，他戳了戳开花的爪垫，“到时候告诉他我是你伴侣，也是它爸爸。” “嗯。”叶桉轻笑，搂回幼崽，轻柔地抚摸它的头，眉宇间蓄着温柔：“星花。” 幼崽露出肉粉色的牙龈：“嘤～” 目睹这一幕，黎诺的心软成一滩水。忽然觉得领养幼崽是件再正确不过的事，叶桉责任心强，一定会用心照顾幼崽，某种程度给他单薄的意志系上了一根羁绊。 他希望叶桉为自己而活，又不仅仅为自己而活，希望他由衷体会到活着的快乐。 吃完剩下的晶石，母兽叼回幼崽躺进巢穴，背对他们甩尾巴，一副吃饱就翻脸不认人的架势。 第102章 黎诺站起来拍了下裤子，“幼崽要喝七天母乳，走吧，后天再来。” 叶桉多看了几眼瑰晶兽，回牵他的手。 之后七天两人挖晶石，喂母兽，清理巢穴，任劳任怨照顾一大一小。到第八天，母兽吃完食物，一举跳出窝，抖抖毛抻抻四肢，瞧也不瞧他们，生龙活虎地跑了。 剩下两人，一个拎着空桶，一个抱着幼崽，互相傻眼。 黎诺：“这就给我们了？” 叶桉看向怀里扒拉衣服的幼崽，嘴角微扬：“可能给我们照顾吧，它去玩了。” 黎诺拨拨幼崽的耳朵，勾住叶桉肩膀，玩笑：“回去了，孩子他爸。” 叶桉：“。” 幼崽活泼好动，整日用不完的精力，经常在他们两身上爬来爬去，嫩嫩的牙齿东啃西啃，爪子也不懂得收敛，没个轻重，时不时留下几个牙印和爪痕。 白天挖晶石，黎诺有时会放出机械尾逗幼崽。 机械尾反应速度极快，一会窜到星花眼前，待它扑过来，咻地闪现到一米外，又假模假样地靠近。 一来二去，小星花有些泄气，耷拉着尾巴缩进叶桉怀里，机械尾自觉以大欺小不对，蹭了蹭星花示好，谁知星花回头一口咬住它。 这会轮到机械尾委屈巴巴地缩进叶桉怀里寻求安慰。 物种不同的两个小家伙愣是玩成欢喜冤家。 有时星花会跑去和同伴玩。天色暗了，叶桉喊一句“星花”，小崽就自觉跑回来，噔噔爬上他们的肩膀或头顶。 晚上，幼崽睡在两人中间，四仰八叉，隔出一道“楚河汉界”。 几天后的夜晚，房间窗户被什么东西敲响，熟睡的两人惊醒，沉默对视，没轻举妄动。 机械尾跑去开窗，漆黑夜色里母兽那双眼睛格外红幽幽，两三步跃到床上叼走幼崽，不消一分钟，兽走窗空。 “……”黎诺摔回枕头：“我原本想着挖几吨晶石提前带走呢，原来没脱离幼年期，母兽还是会守着幼崽。” 机械尾关上窗，叶桉收回视线，落在游到面前的尾巴，他摸了摸末端，说：“明天会送回来吧。” “应该吧。”黎诺侧身看着机械尾缠上叶桉的手腕，追逐指尖嬉戏。他双眼微眯，尾巴倏地卷住叶桉拽进怀里。 黎诺圈住人亲吻耳朵，低声：“晚上母兽带崽挺好的～” 叶桉心脏急促跳动几拍，睨着身上的尾巴，幽幽道：“你收起来。” 黎诺啮咬耳廓：“叫哥哥就收。” “……黎诺。” “嗯哼～” “睡了。” “……别啊，收起来了。” …… 翌日两人出门，母兽果然叼着幼崽等在路边，叶桉抱起崽子，母兽却没有离开，摆摆尾巴跟在他们腿边，黎诺便把它也抱起来，挠挠下巴：“要我们投喂吗？” 母兽呼噜一声，随意甩了下尾。 “行哦，”黎诺掰了一块大晶石送到它嘴里，抓住尾巴尖的绒团捏了捏，“前几天去哪玩了？还以为你不需要我们呢。” 母兽不出声，窝在他腿上专心啃结晶。 叶桉瞥他们一眼，用晶石碎片刺破指尖，沾上血珠喂给攀着手臂，嗷嗷待哺的幼崽。 这段时间他和黎诺交替挤点血，幼崽身上的红毛略微深了几分，每次他们开口说话，两只耳朵抖动明显，聚焦的眼珠透着机敏，嘴里咕噜，像是附和，可惜现在他们还听不懂。 吃饱后，母兽毫不留恋地挣脱黎诺双手，两分钟就没跑影。 “好无情啊～”黎诺挪到叶桉身边，手搭上后腰，枕着他的肩头，摸脑袋跟过去的幼崽，“星花想跟妈妈去玩吗？” 星花仰头看他们：“嘤～” 叶桉点了点它的鼻头：“去吧。” “嘤！”星花跳下手臂，撒腿朝母兽的方向跑去，不一会便消失于山石后。 叶桉瞥向黎诺，对方凑上来啾了啾唇，他把手指插进黎诺指缝，向后靠着他的胸膛，腰上的手收紧了。 不远处传来几声嬉笑，地上的影子渐渐缩短，矿石闪烁着绚丽的辉光，空气晒得暖融融。 休憩完的两人刚准备干活，小星花跑回来，爬到叶桉腿上伸出爪子，圆溜溜的红眼睛盯着他，“咕～” 叶桉捏住爪子翻看，肉垫扎进一根细长的刺。他拔出刺，对准伤口呼气：“没事了。” 星花试探性按了按爪垫，不疼了便翻身一倒，露出白肚皮在他怀里撒娇，嘴里不停发出呼噜声。 “好聪明，”黎诺rua它的肚子，笑说：“还知道回来找家长。” 星花一把抱住他的手磨牙，身体小小的，比他的手大不了多少，啃起来怪费劲。 啃呀啃，在他们怀里啃了三个月，小崽不仅体型大了两圈，技术也变得熟练，尖牙齿滑过皮肤，不会再弄伤，只留下一个个浅浅的小点，整片连起来挺有艺术感。 黎诺拿回手，揉揉星花脑袋，“有天赋，回家送你去深造。” 叶桉抿唇笑了笑，摸摸他痕迹斑斑的手背。 “深造可以吃吗？” “挠痒痒似的。” 一道童稚软绵的声音，与黎诺的话同时响起，两人愣住，四只眼睛齐齐看向昂首的星花。 黎诺狐疑地问：“你刚刚说话了？” 星花歪了歪头。 叶桉思忖几秒：“深造是学习。” 星花：“学习可以吃吗？” 安静片刻，两人相视一笑，可算能听懂了。 黎诺轻轻揉捏星花的耳朵：“你怎么光想着吃？肚子饿了吗？” “不饿。”星花四肢并用攀住他的手臂，黎诺抬起来，一上一下，几次后将它放回地面，“去找妈妈来。” 星花转身就走：“是！” “可以回家了。” 叶桉视线从跑远的星花移到黎诺的脸：“待烦了吗？” “那倒没有，”黎诺凑近，“和你在一起怎么会烦。” 即使每天两个地方来回，即使干着相同的活，看着相同的事物，只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枯燥也是岁月静好的隽永诗篇。 风里人声浮动，四目凝视，叶桉吻上黎诺，唇齿濡沫，浅而缱绻。 “嘤？” 两人顿时睁开眼，不约而同转头，回来的母子，大的慵懒坐着，小的眨巴懵懂的红眼睛，向前走了两步。 叶桉默默退开，把星花抱到腿上顺毛。 黎诺神色淡定，对母兽说：“我们要走了，”他摸了下星花，“你放心，我们会对它好的。” 星花兀自拨弄衣服拉链，似乎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叶桉摸摸它，轻声问母兽：“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吗？” 母兽定定望着他们，又看了看星花，甩动两下尾巴，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星花似有所感，扒着叶桉手臂眺向母兽，待背影融进兽群后，它低头舔起爪子。 自然界大多动物成年后都会脱离母亲，叶桉深知，刚才脱口的问题，不过些许移情罢了。 “小叶。”黎诺亲了亲他的额头，“走了。” “嗯。” 星花突然伸出红爪子拍叶桉的嘴巴，转头再拍向黎诺的嘴，“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黎诺一本正经地回：“接吻。”顿了下，补充：“只有配偶才可以接吻。” 星花前爪小幅度踩奶，尾巴翘起来：“爸爸妈妈！” 叶桉：“……” 黎诺瞥了眼叶桉，忍俊不禁：“我们都是爸爸，你可以叫我黎爸爸，他是叶爸爸。” 星花似懂非懂地趴回叶桉胸口。 “走了。”叶桉勾起唇角，一手搂抱星花，一手提起满满一桶晶石。 黎诺手里同样一大桶，和来时一样，慢悠悠离开这颗生活三个月的星球。 上穿梭艇前，叶桉还担心星花会不会不适应。不曾想一飞入太空，换了新地方的小崽子，简直像点燃引线的爆竹，活力四射，满舱上蹿下跳。 休息时间只能带进睡眠舱强行关机。 两位一个内敛，一个沉稳，初当家长，哭笑不得之余更多的是溺爱，小孩子嘛，活泼多可爱。 闹了十来天，星花小朋友可算消停，四只爪爪抱着奶瓶窝在沙发里大口喝奶，旁边黎爸爸的手腕弹出一个人像，瞬间吸引它的注意。 奶也顾不上喝，爬到黎诺肩头，歪着脑袋看空中悬浮的人。 对方也在看它：“这就是瑰晶兽吗？长的挺好看，叫什么名字？” 黎诺捡起被小崽掀到地上的奶瓶，“星花。” 星花没搭理奶瓶，前肢伏地，弹射向虚拟人像扑过去，咚的一声栽到桌面，“咕～” 简意：“……智力低下。” “星花。”叶桉朝爬起来的星花伸手，摸摸它蹭上来的脸，淡淡道：“小花才亚成年初期。” “对呀，花花还是小朋友。”黎诺把奶嘴塞进星花嘴里，被安慰的花花小朋友继续抱着奶瓶啜。 第103章 目睹这一幕的简意一言难尽：“这要是你们亲儿子，不得溺爱成瘾啊。”他抬起手指点了点星花，“话说，你们要孩子吗？我是说人类小孩。” 黎诺不带迟疑道：“不要。” “哦。”简意无所谓地耸耸肩，“你们什么时候回主星啊？我们在纠结出发时间。” 黎诺：“看望完小叶的长辈就回去，你们早一点也没事，就当休假。” “行吧。”那头星花喝完奶，叶桉用纸巾帮它擦嘴，简意觉得稀奇，还是第一次见叶桉这幅模样，“叶桉，你以后打算留在科学院吗？” 叶桉抬眸看他：“还在考虑。” “别考虑了，天生妄想不比科学院差，再说刚结婚就分居太惨了。” “……”黎诺无语，“请你用词不要这么犀利。” 简意幽幽道：“舰长是忘记那些借酒消愁的夜晚吗？” 叶桉向身边人投去疑惑的眼神，黎诺两手一摊：“没有，不认识你之前，我偶尔也会和舰员喝喝酒。” “我怎么感觉频率高了呢？” 黎诺扶额：“哪有，你别挑事，不然我该以为你是记我赢你桌球的仇。” 简意恨铁不成钢地敲桌子：“舰长，我这是帮你。” 黎诺笑了笑，看着叶桉说：“我支持小叶做任何决定。” 简意：“……当我没说。” 叶桉诚恳建议：“你可以来科学院进修。” “又待不了多久，”简意幽怨地瞥了眼黎诺，叹气：“算了，婚礼再见。” “再见。” 人像一消失，星花立即扑过去，对着空气一通抓挠，掉头爬到黎诺身上，拨弄手腕的光脑。 黎诺顺了顺白毛，侧身靠近叶桉，鼻尖相触，绿瞳深邃，盈满呼之欲出的某种意味。 叶桉捂住他的脸摩挲：“怎么了？” 黎诺弯唇摇了摇头，啄了下唇，“要不要提前跟你朋友打声招呼？” 叶桉一顿，面露犹豫。 “或者先看看他的动态，万一我们到的时候他不在，白走一趟。” 叶桉想想有道理，登上丢弃多年，一直回避的星网账号。 他以前渴望不影响任何人死去，刻意斩断那几条贫瘠的联系，现在答应黎诺好好活着，按理可以捡起来。 可心中仍不免踟蹰，实在太久了，时移世易，他愿意守着逝去的人，却希望其他人能够释怀。 很矛盾，偏万事万物的规律总离不开矛盾。最矛盾的死亡有了归宿，连曾经看透的无聊也变得有意义。 眼看空中再次出现新的蓝屏幕，星花舍弃黎诺的光脑，钻到叶桉胸前，拍不停闪烁的角标。 黎诺眼里染上笑意，搂着叶桉的腰，说：“你看，他一直没忘记你。” 叶桉握住星花捣乱的爪子，属于兰登的聊天界面显示，每年一条“生日快乐”，以及最新的“叶桉，你是不是还活着啊，还是已经转世了，黎诺少将的伴侣也太像你了吧，连名字都一样”。 他眉心挤出意外又触动的褶痕，抬起手悬空，却迟迟没有落到光屏。 黎诺覆上他的手，驱使它输入：“是的，兰登，我还活着，即将到索伦星，你有空见一面吗？” 点下发送，叶桉触电似的拿回手，抿紧唇瞥向黎诺。 黎诺忍着笑吻了吻他：“试试嘛。” 叶桉低头抚摸星花的脑袋，半响，光屏响起滴滴声，惊得他浑身一颤。 黎诺抚抚他后背，按下接通，一个蓄着胡子的青年男人出现，眼睛睁得老大，磕磕绊绊开口：“你你你真是叶桉？” 叶桉暗暗深呼吸，手指无意识收紧，星花察觉到异样，张开前爪抱住他，尾巴缠上手腕：“爸爸。” 叶桉手上安抚星花，对兰登说：“嗯，抱歉，突然联系你。” 他滚了滚喉结，涩然道：“那场爆炸我被黎诺救了，侥幸活下来，因为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勇气活下去，所以一直没有和你说，害你担心惦记这么多年，对不起。” 黎诺搭在他腰后的手轻轻拍了拍，解释：“手术历经五个月，后来又发生一些事，小叶休眠了七年，他并非不愿告诉你，只是担心贸然露面会给你带来负担。” 兰登呆傻住，眼珠机械地往一旁转动，那张他在视频图文里看过许多次的脸，直直撞进眼里，撞得他晕头转向，搞不清状况。 兰登用力吞咽唾液，双手捂住脸，肩膀轻微颤动，压抑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片刻他搓了搓脸，深吸口气，再长长地吐出来，吐掉心头积压多年的郁结。 拿下手，眼周发红，声线也不太平稳：“不重要，什么原因都不重要，我知道你现在能好好的，过程肯定不容易。” 兰登扬起笑：“叶桉，感谢你愿意活着。” 眼眶泛起酸意，叶桉连忙低下头，星花直勾勾地盯着他。小家伙感知到他的情绪，担心他呢。 黎诺的手劲也重了，最重要的两个存在围在身边，再不是他一个人面对冰凉虚无的现实。 叶桉眨了眨眼，敛去那点波动。他盖住星花的红眼睛，望向兰登：“谢谢你。” 谢谢这么多年的记挂，谢谢理解和真心。 一直注视叶桉的黎诺抚了抚他后背。 兰登抹了把眼，喟叹：“你没事真好。”他笑了下，面容忽地严肃起来，“所以，星网上那个‘叶桉’真是你？研究员？黎诺少将的伴侣？” 叶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正式介绍下，”黎诺莞尔，“我是小叶的法定伴侣，黎诺。” “……”兰登捂着胸口倒吸一口气，“让我缓缓，所以我不仅有个天才朋友，还认识少将的伴侣，amazing!′” 夸张的语气逗得两人忍俊不禁，星花摇晃脑袋，不解地瞧着两位爸爸。 叶桉挠了挠星花下巴，小声说：“没事。” “咦，”缓过来的兰登留意到星花，“这是瑰晶兽吗？” “嗯，”叶桉举起星花前爪，“它叫星花。” “真可爱。”兰登视线在这一家三口转悠一圈，仍不敢相信，欣赏的军官成了朋友的对象。 那么遥不可及的人就在对面，看起来蛮好相处，他忍不住好奇：“你们……是谁追的谁啊？” 叶桉顿住，这问题…… “我追的小叶。”黎诺笑眯眯道。 “哦哦。”也是，叶桉不太可能追人。兰登会心一笑，两人眼波流转，那种浑然天成的亲密，昭示着感情的深厚。 叶桉唇角微翘，从黎诺那移开目光，肩膀轻微缩了下，温声问：“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挺好的。”兰登坐起来，手上边比划，绕有兴致地分享这些年的经历，去过哪些地方，各种所见所闻。 “你们不是要来索伦星吗，住我家吧，我有两面墙的纪念，到时候边看边跟你细说。” “好。”叶桉看了眼黎诺，顿了顿，“你后面有什么安排吗？” 兰登：“没有，你们想住多久住多久。” 叶桉认真问：“那你可以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 兰登呆了几秒，浑身微不可见地哆嗦了下，神情变得郑重：“可以，太可以了。”他的眼神闪电般滑过黎诺，“你们还没办婚礼啊。” “嗯，”叶桉说，“老师快退休了，不想给他留下遗憾，就推迟了。” 兰登不禁感叹：“原来你这么厉害，当维修工真是屈才。”他摸了摸胡子，“还好你提前说了，有时间准备礼物，我得去订做一套礼服，搞个正式的行头，你也知道我平时不太修边幅。” 叶桉笑道：“没关系，按你舒服的来就好。” 兰登觑了眼某位，小声嘀咕：“主要不能给你丢脸啊。”黎诺少将的婚礼啊，半个联盟的大人物都会出席吧。 叶桉意识到原因，觑向某人，星花不明所以跟着转头。 黎诺不禁发笑，摸摸他的手背：“主要是爸妈的朋友，我一个小小军官能有什么面子。” 小小军官……兰登梗住。 叶桉反手勾住黎诺的手指，对兰登说：“我们预估十五天后到索伦星。” 兰登：“好，我去接你们，到时候见。” “嗯。” 通讯结束，叶桉舒了口气，路上积沉的近乡情怯消散许多。 “开心吗？” 他看向黎诺，在对方的盈盈笑眼里，清空了心头最后的犹疑。 叶桉松开怀里的星花，环抱黎诺，脸埋进他的颈窝，“嗯，开心。” 黎诺偏头亲了亲他的耳朵。 舔爪子的星花被迫挤在中间，脸都扁了，“爸爸！” 两人赶紧退开，叶桉揉揉星花的脑袋，“抱歉。” 黎诺：“降落后带你去吃好吃的。” 一听好吃的，星花尾巴翘上天：“好！” 接下来每一天，星花都要趴到控制台前看看到哪了，花花绿绿的字符看不懂，但叶爸爸告诉它，圆点变红就可以降落了。 第104章 盼啊盼，十五天后，穿梭艇着陆。 星花蹲在舱门口，待门一开，火箭似的冲出去，跑远了，一回头，两个爸爸刚落地。它噌噌跑回去，爬到叶爸爸肩头，红色尾巴球垂在另一侧，像个小挂坠。 接驳车上，前后左右的人对星花纷纷投以好奇，更有甚者上手触摸，星花便跳到叶桉怀里，睁着圆眼睛打量四周。 “叶桉！” 刚走出停泊场，一道男声夺走他们的注意，刮掉胡子的兰登咧着笑，臂弯一束花小跑过来，快到时张开手臂，结结实实抱住叶桉，“欢迎回家。” 叶桉拍拍他的背：“好久不见。” 星花眼疾爪快窜到黎诺身上，仰头看黎爸爸，黎诺摸摸它的头，一起看着拥抱的两人。 两人很快分开，兰登正正色，向黎诺伸出手：“少将。” 黎诺抬手回握，弯唇：“叫我黎诺就好。” “黎诺。”兰登笑得矜持，顺手摸了下星花的头，抬臂搭上叶桉肩膀，“走走，上车，我订了餐厅，你多年没回来，都快忘记家里长什么样吧？” “确实没什么印象。”叶桉与黎诺手牵手，星花乖乖趴在黎诺肩头，四处张望，上了车就扒着窗沿看外面。 叶桉同样望着窗外不断闪过的街道，哪怕兰登在一旁说这里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他仍觉得无比陌生。 最没有求生欲的那几年，他主动抛弃了全世界。 订的餐厅是他们经常约饭的那家，兰登提醒服务员上菜，并另外给星花点一份宠物餐。 “我觉得这家店的厨艺长进了，你尝尝味道好不好？”兰登对叶桉说，“以前每次点餐，我要是不提议，你总是固定一份简餐。” 叶桉笑笑：“我对食物没要求，能吃饱就行。” 黎诺带着一点揶揄开口：“现在有进步了。” 叶桉斜去视线，黎诺目不偏移，四目就这样胶黏了几秒。 上次通讯兰登就发现，他们之间肢体明明没有特别亲昵，一旦对视，那种旁人融不进的气场就会扩散出来。 他谈过几场恋爱，轻易就能察觉到这种玄妙气场，内心升起些许羡艳，更衷心为叶桉高兴，在痛苦里沉沦许久的朋友，终于收获真正的幸福。 菜上齐，兰登一边夹菜一边问：“叶桉，你伤好就一直待在黎明星号吗？我看星网说你之前在天生妄想实验室？” “嗯。”叶桉吃掉黎诺夹的肉，回：“在黎明星号养伤，后来和黎诺星际旅游出了点意外，掉到不知名星球，他找到休眠的我，回来就去了科学院。” “哈？”兰登停下筷子，“黎诺说你休眠了七年，所以他找了你七年？” “嗯。” “你们这缘分，天注定啊。” 黎诺十分赞同：“是的，天注定。” “来来来，为你们天注定的缘分干一杯。” 这一餐，叶桉放肆地喝了不少酒，离开餐厅时，脚步有些虚浮，但意识仍旧清醒。 星花走在前头，他们三在后面慢慢闲逛，走过叶桉那十年重复的路线。 他在这座城市出生，长大，是似锦年少，也是不可磨灭的创伤。 逝去的岁月刻进脚下不知翻新多少次的路辙里，踩上去，不回头。 翌日，叶桉与黎诺准备去培育院，兰登很识趣，借口有事没陪同。 一般情况，社会人员不被允许进入培育院，他们必须先在大门口的电子显示屏拨入会客申请。 清脆的女声从话筒里传出来：“你好，请问找哪位小朋友？” 叶桉与黎诺对视一眼，嗓音莫名发紧：“我找柯炀院长。” “抱歉，柯炀院长去年退休了，请问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叶桉怔愣住，退休了？算算院长的年纪，确实到退休的时候，来晚一步了。 “你有院长的联系方式吗？”黎诺问。 “有的，我可以帮你们联系他，不过听说院长不在索伦星，陪他伴侣旅行去了。” 黎诺转头轻声问：“联系吗？” 叶桉垂眸沉默片刻，“院长离开前还好吗？” “挺好的，他说大半辈子都在院里，剩下时间想去外面走走。” 叶桉微微一笑：“谢谢你，不用联系了，也请不要告知他有人来找过。” “好的，你们是哪一年出去的孩子吗？” “嗯。” “院长常说，每一只飞向天空的鸟，莫要眷恋巢穴，只管放心大胆地翱翔，一代又一代的树守护在地面，永远不会枯萎。” “谢谢，再见。” 叶桉转头眺向大门里的园区，绵延的绿茵深处，火红的凤凰花若隐若现，如同一团生生不息的火焰，无止境地燃烧。 花谢了又开，人散了却再也回不来。 “小叶。”黎诺抚上叶桉的脸，夹带一丝心疼道：“我可以用身份带你进去。” 叶桉摇摇头：“不进去，赋予意义的人已经不在了，这里和对面的商店没什么区别。” 他看向黎诺：“院长如愿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见不见不重要，我没有在意。” 黎诺将他揽进怀里，“我会一直陪你。” “嗯。” “走了，星花。” 叫回在行道花栏边玩耍的星花，两人便前往地下城。 黎诺第一次进入地下城，不免四处多看了几眼，空气和光线能明显感觉和地面不一样，不够清新，不够明亮，路边堆着脏兮兮的不明物。 “星花，不要乱跑。”叶桉弯腰抱起东走西蹿的崽子，“这里有危险的东西，不可以乱碰。” 星花老实趴在他臂弯，额头六颗宝石般的小角透着微茫的红光。 过路几个男人频频射来异样的目光，星花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往叶桉怀里躲了躲。 叶桉抚摸它的后背，“别怕。” 黎诺揽着叶桉的肩，没再乱瞟：“治安看起来不太好。” “人多的地方好一点，大家会愿意打扫照看。” “去你之前住过的地方吗？” “不了，早就是别人的家，不打扰了。” 最开始叶桉回地下城见莫叔，会特意去原来的家看一看，后来发现住进新人就再也没去过，没意义了。 去往莫叔家的路上，叶桉惊奇发现，比起待过十年之久的小镇，他对这条同样走过很多次的路更为熟悉。 孤独，消沉，麻木，在即将见到亲切的长辈前会稍稍褪去，杂乱的废弃物变得没那么不堪。 如今与黎诺同走这条路，心境不复当年分毫。 一阵咿咿呀呀的音乐飘过来，由模糊到清晰，叶桉脚步蓦地停住。 “怎么了？”黎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远处一位老人躺在前后摇晃的藤椅，把手旁的木板凳放着一台款式老旧的播放器，音乐正是从里头传出来的，边上装满熟黄色液体的玻璃杯，底部沉着一层褐色。 “莫叔吗？” 相似的画面一瞬将叶桉拖进记忆长河里。 ——“小叶来啦，怎么又瘦了？” ——“回去要好好吃饭，多笑笑。” ——“要向前看，凡事都会过去，开心一点，小叶。” ——“不吃完这两碗饭不许走。” ——“不要再给我钱了，留着自个花。” ——“小叶，处对象没，找个伴好好过日子。” …… “小叶？”黎诺紧了紧交握的手。 叶桉深吸一口气，仰头望向头顶的虚拟天空，似乎没那么真实了，云不再灵动，天不再深不再蓝，处处显露着岁月的痕迹。 “回去了。” 黎诺瞄了一眼老人，“不过去吗？” “我只想看看他们，知道他们过得好就行了，”叶桉望着怡然小憩的老人，低声说，“我还不够坚定，” “害怕会打破他们安详平稳的晚年，而且我不能陪在他们身边，隔着几个星系的距离，很多事都不方便，何必徒增一个遥远的牵挂。” 他无法靠近的，不仅是近乡情怯，更是回不去的时光，惨痛与感恩并存的时光。 黎诺拍了拍怀里的星花，倾身抱住叶桉，紧紧地，连同二十年前可怜无助的少年。 星花站在他肩头，尾巴圈住两个爸爸，脑袋和他们贴在一起。 藤椅上的老人坐起来，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茶，模糊的视野里两个人影相拥，肩上还有个孩子。 是对幸福的人儿，年轻真好啊～ 他合眼慢腾腾躺回去，椅子吱呀，播放器唱“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那孩子应该脱离苦海，有家有伴了吧，真好～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叶桉步履停滞，回头眺望，这一眼扫过泥砖混合聚氯乙烯塑料搭建的房子，排水期滴答滴答的掉珠声一闪而过。 扫过来时路，他以为痛苦与欢愉泾渭分明，十四岁以后的人生深陷泥淖，现在细细想来，尚有几分幸运。 第105章 在不可预测、难以避免的悲剧之后，总有人拉他一把，试图挽救他摇摇欲坠的灵魂。 以前是亲情，以后是爱情和亲情。 叶桉冲关切自己的黎诺和星花绽开笑：“回家。” 路旁的灯光滋啦，影子晃动，一道变为两大一小的三道，转瞬又重叠成密不可分的一道，向着天光明朗的出口渐行渐远。 *** “我想剪掉头发。”叶桉说。 黎诺捧起他胸前的长发，不解：“为什么？很漂亮呀。” “短发看起来精神些。” “扎起来也显精神，要是嫌麻烦那就剪掉——” “叶桉！” “舰长。” 两人同时转头，简意伽耶丽佩顿戴维斯四人朝他们走来。 伽耶丽展臂和叶桉拥抱了下，“好久不见，”她打量叶桉上下，嫣然道：“还是舰长会养人，状态可真好。” 叶桉羞赧一笑：“好久不见。” “快坐吧。”黎诺语气中带着些许得意。 四人分别在客厅两侧入座，佩顿张望的视线落到中间两人身上，说：“刚进来还以为来错地方了，这不是花园吗？” 伽耶丽笑着颔首：“布置得很漂亮。” 大门一路都布满了通过技术手段嫁接成并蒂的加百列和奥菲丽，一黄一白，盛开在铺成长河的粉钻细纱下，火彩炫目，一排排花门上空漂浮数不清的气球，浪漫的气氛浓烈到扑鼻闻香。 叶桉指指黎诺：“他的主意。” 简意出声：“叶桉，你会穿婚纱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他，简意拿起桌上的苹果抛在手里把玩，“问问怎么了？传统婚礼不是有婚纱吗，我觉得你穿会很好看啊。” 叶桉无语：“不穿。” 伽耶丽曲起手肘拱了下简意，调侃：“喜欢婚纱，让你以后的对象穿啊。” 简意：“还不知道何年何月的事。” 佩顿：“长点情商就快了。” “那你单身的原因是？” “谁告诉你我单身了？” “你背叛我？！！” “注意用词。” 伽耶丽远离吵架的两人，凑近黎诺和叶桉：“佩顿最近春风满面，感觉有情况。” 叶桉瞥他们一眼，小声问：“黎明星号的人吗？” “应该不是，不然都知道了。” 黎诺顺口说：“那岂不是网恋？” 伽耶丽挑眉：“你和叶桉不也经历过网恋？” “不一样，”黎诺一本正经道，“我和小叶是正式伴侣。” “这话倒也没毛病。”伽耶丽还想说，一个红白小炮弹突然蹿到他们面前：“爸爸！” “哎呀，是小星花。”伽耶丽惊喜喊道，从黎诺腿上捞过星花，“看舰长发过几次照片，这会见到真人了，好可爱。” 她握住星花的爪子晃了晃，“小星花，我是伽耶丽，你爸爸们的朋友，你可以叫我阿姨。” 星花脆生生叫人：“阿姨。” 简意挨过来摸星花额头的角，扯了扯脸侧的毛，“叫哥哥。” “你可真好意思。” 带星花出门玩的兰登一进屋，乍见客厅略显眼熟的面孔，战术性后退了一步，默默坐到叶桉身边，歪着身子在他耳旁小声开口：“好眼熟啊。” 叶桉回以小声：“戴维斯，伽耶丽，简意，佩顿。” “好巧，都听过。”兰登噙着礼貌的笑，扫过那边和星花玩得正乐的几位，“开眼界了，等下还有谁会来，我找个地方躲躲，心脏受不了。” “阿加洛斯快到了。” “好的，我决定去市里逛逛。” 叶桉无奈笑笑，兰登跟他们一起回来，自然住在庄园。 婚礼将至，这几日上门的亲朋好友应接不暇，光是黎悦这位联盟秘书长的朋友就够唬人，别说兰登，他跟随黎诺接待也怪心累。 但仪式流程多是如此，黎诺比他还劳累，属实没办法的事。 下午黎诺出去送人，叶桉独自留在家中。 艾莱给星花做的婚礼挂饰到了，他戴到星花身上试试。挂饰用了不少珠宝，从头到尾布灵布灵，星花甚是喜欢，昂头挺胸走来走去。 叶桉拍了好几张照片，眼瞅着阿加洛斯快到了，他收好挂饰，抱起星花来到天鹅喷泉边。 凉凉的水汽吹出一弯彩虹，水底彩色鹅卵石上游弋一条条鱼鳍翩跹的蝴蝶鲤，搅起波光熠熠。 “不可以。”叶桉拦住星花跃跃欲试的脑袋，刚回来第一天，小崽子就玩死了三条鱼。 星花看他一眼，退到边缘揣起爪子，直勾勾盯着鱼，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 “叶桉！” 阿加洛斯关上车门，扇动翅膀，几个眨眼的功夫就跑到叶桉面前，长短足一圈，先抱了下他，低着头嗫嗫道：“弗罗斯特只让我待两天，后天早上就得回去。” 叶桉抄起星花，领着他往里头走，“是太忙了？” “是的，他说路上来回就得浪费近一个月，他才不帮我管那么长的事，”阿加洛斯嗓音满是愤怒，“你听听，他说的什么话。” “你有和他说你的想法吗？” 屁股刚沾沙发，星花挣开叶桉的手，跃到阿加洛斯身上，这是它见到第一个与爸爸模样不同的人，好特别。 阿加洛斯眨眨眼，举起四足不知所措：“它是你的宠物吗？” 叶桉点头道：“它叫星花，可能对你有点好奇。” 阿加洛斯试探性抚上星花的头，没遭到拒绝便大胆摸了起来，“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以前他总是说一不二，根本不听我的。” “现在不一样，”叶桉笑说，“你可是首领。” 阿加洛斯挠挠头，嘿嘿两声，“那我回去试试。” 星花爬到他头上抓触角，阿加洛斯抬起眼珠，目光顺着星花的爪子扫过整间布置华美的客厅，“叶桉，你开心吗？” 叶桉弯了弯眼：“开心。” “那就好，”阿加洛斯嘴角扬起欣慰的弧度，“恭喜你得偿所愿。” “谢谢你，阿加。” “对了，他怎么没在啊？” “黎诺送客人去了，这几天人很多。” “啊，婚礼是不是好忙啊？” “是有点，主要需要招待亲朋，有些人是从别的星球过来的。” “弗罗斯特提过一嘴要给我找伴。” “你有想法吗？” “没有，我感觉还早。” …… 两人在客厅聊了许久，阿加洛斯一落地就赶来庄园见叶桉，亲卫此刻还在外面等候，眼看快到落日时分，他告别叶桉，去黎诺一早安排好的酒店休息，毕竟明天就是婚礼了。 送阿加洛斯上车，叶桉沿着花廊慢慢往回走，星花跟在腿边，没走几步就耍赖往他身上爬。 叶桉抱起它，点了点鼻头：“就走累了？” “嗯！”星花尾巴球自然垂坠，埋头蹭他的颈窝。 舒舒软软的，叶桉不自觉勾起唇，摸摸星花后背。 两旁流光溢彩的细纱飘拂，花枝招展，气球摇曳，他的脚步渐渐停止，望着眼前因婚礼而陈设的美丽，心情毫无疑问是喜悦的，只是喜悦之下莫名空落。 “小叶。”刚从外面回来的黎悦挽着外套，走到他身边。 叶桉放下星花，“伯母。” 黎悦弯腰挠了挠星花下巴，噙着笑：“等黎诺吗？” 叶桉语气透着乖巧：“没，刚送朋友离开。” 黎悦顿了顿，神色温和道：“你和黎诺早就登记，按理你该叫我妈妈，怕你不愿意，一直没好意思说，小叶，你愿意叫我妈妈？” 叶桉愣住，手攥了下衣摆，重重点头：“嗯，妈妈。” 两个字沿着咽喉里尘封多年的轨迹滑出来，他心里像是重新点燃一粒火种，煨热了胸腔，眼眶也微微发烫。 没能陪伴两位母亲的遗憾在这一刻被成全了。 黎悦笑容更深，“诶。”她轻轻拍了拍叶桉的臂膀，“有什么心事可以和妈妈说。” 叶桉脸上浮现片刻怔怔，抿了抿唇：“有点不安，一点怀疑。” 婚礼之后，所有人会知道他是黎诺的伴侣，当然并不是介意关系公开，是担心自己哪一天偏差了，这张千丝万缕的网会困住黎诺。 他不愿如此。 黎悦揽上叶桉的肩往里走，“每次做一件事之前，我反而会庆幸拥有一点不安一点怀疑，这会让我时刻保持最好的状态不懈怠，” 进了屋，她把外套交给佣人，按着叶桉的肩膀坐到沙发，倾注在他身上的目光充满慈爱，“事情完成前，有无数种可能，我们不必为小概率的可能忧心，只管去期待能看得到的下一刻。” 叶桉笑了下：“黎诺也说过类似的话。” “说我什么呢？” 话里的主角恰好回来，叫了“妈妈”，在叶桉身旁落座，手下意识放到他腰后，“在聊我吗？” 第106章 黎悦抱起跟随黎诺进来的星花，一边顺毛一边说：“是啊，在聊你怎么还不回来。” “中途被蒋锡明叫走了，”黎诺看向叶桉，小声问：“晚上有个派对，去玩么？” 叶桉迟疑：“你们肯定要喝酒。” “没事，也有很多饮料，全是这几天你见过的人。” 黎悦附和道：“去吧小叶，婚礼前夜派对是常有的节目，放肆玩一玩。” 她一说，叶桉就没什么顾虑了：“嗯。” 黎诺突然拖长腔调：“好嘛，妈妈的话比我有用。” 黎悦嗔怪地瞥他一眼，抱着星花起身：“我可不管你的小情趣。” 叶桉悻悻目送她上楼，调头抿紧唇瞪黎诺。 黎诺坦荡与他对视，几息过去，终是他先败下阵，捧住叶桉的脸啄了啄，“妈妈见多识广～”他拉起叶桉，“走，换身衣服去玩。” 他们到的时候，气氛已经相当火热，人头攒动，光怪陆离，音乐动感，酒香源源不断从香槟塔流泻，各色剔透的液体折射出炫目的光。 “主角来了！”有人喊了一句，所有人的目光聚集过来。 “嘭”两侧礼花对着他们接连炸开。 叶桉仰头还未看清就被黎诺揽进怀里，护着头，起哄一下盖过音乐。 “来这么晚，不得表示一下。” “亲一个！” “光亲多没意思，来来，含个冰块。” 那人端来一碗冰块，红蓝绿交替的灯光流转，辩不太清脸，只听他的声音满是趣味：“三颗三颗，不准咬哈，掉出来再加一颗。” 四周围满人，众目睽睽，哄闹声淹没两人，他们交汇的视线都热了。 黎诺夹起三颗圆润的冰块含进嘴里，按住叶桉的后脑勺吻上唇。 冷气第一时间侵占口腔，冰块和黎诺的舌头一同滚进来，叶桉陡然一个激灵，差点没含住。 谁都没闭眼，彩灯变换游过绿瞳，萤火虫般闪烁着绵绵情意，叶桉忽然觉得冰块肯定泡过酒，不然怎么又热又醉人。 激昂的摇滚一下下敲打心脏，说笑声反而变得遥远，簇拥的人群亦模糊了。 不断缠绵的唇舌间，冰块越来越小，来不及吞咽的水从嘴角溢出来，滑过滚动的喉结，亮晶晶。 阻滞少了，吻愈深，彼此交换的喘息烫得浑身战栗，意识醺醺然，四目情不自禁地合上。 鼓点来到高潮，急促又剧烈，恨不得敲碎耳膜，敲出灵魂，化作满天飞舞的花瓣。 节拍戛然而止，漫长的蜂鸣如潮水席卷而来。 “小叶，睁眼。” 叶桉听话睁开眼，打开的车门外黄白花瓣漫天飞舞。 黎诺穿着一身纯黑礼服，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头顶沾染几片加百列花瓣，俊郎面容漾着柔情的笑容。 他站在纷纷扬扬的花瓣雨前，躬身向他伸出手，“我的新郎。” 叶桉缓缓呼出骤然提起的紧张，握上他的手迈下车，并肩踏上红毯。 交响乐团在红毯尽头演奏抒情乐，礼堂的钟声踩过两人同频的脚印，花门一扇扇后退，粉钻幔帘卷起飘落的花瓣，拂过他们的身影。 台上星花满身布灵布灵，翘起毛绒绒的尾巴球，迎接两位爸爸，穿过花团锦簇的千人注目，或祝福，或欣慰，或热泪，或陌生，或熟悉，他们在星花身后站定。 叶桉的长发用红丝带高高束起，一袭雪白礼服，胸口别着红宝石胸针，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明丽。 他满心满眼凝视对面的人，也被对方全心的目光笼罩，司仪的话音缥缈，像是说了很多，却一个字未入耳。 直到黎诺启唇说了三个字“我愿意”，笃定的字音砸进他心里。 叶桉弯起眼眸，一字一句地重复：“我愿意。” 星花爪下的地面升至腰部高度，它扬起头，为两位爸爸送上戒指。 黎诺率先从星花最长的角取下戒指——两片细长叶子相互缠绕，他徐徐推进叶桉的无名指。 叶桉同样为黎诺戴上，如雷的掌声响起时，黎诺吻了过来。 “三，二，一！” 礼堂大门口，叶桉与黎诺一同按下按钮，空中悬飞的无人机洒下一阵并蒂花雨，抓到藏有绿宝石花的人将传承他们的幸福。 很快就有人因收获绿宝石而欢喜大喊，随后幸福接二连三响起。 知名歌手在一旁演唱，佩顿的仿生小动物群跳起别开生面的舞蹈，礼堂上空的欢笑经久不散。 欢乐中心，叶桉悄悄贴近黎诺，低声问：“你昨天看邮箱了吗？” “没有。”黎诺旋即点开光脑，眼底霎时涌现惊喜。 在他的舰长邮箱里，赫然躺着一封天生妄想实验室的申请书，署名正是刚刚和他许诺不离不弃的叶桉，期限直到自然生命的终点。 黎诺猛然看向叶桉，那如画的眉眼写满依恋，字字他入心：“我不想和你分开，一天也不想。” 黎诺拥他入怀，在他耳边郑重说：“我永远爱你。” 连带你厌弃的生命，伤痕的过去，不确定的未来，一起爱你。 ——完 第64章 番外一 信 亲爱的 亲爱的黎诺： 见字如晤。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培育员母亲和桐月四人，还是那间礼堂，区别是什么也没发生, 小成年仪式顺利完成。 第二天我们五人开启主星之旅, 我和老师见了面，桐月从博物馆买到原始花种，种在培育院花坛。 我们守着花, 哪里也没去, 日复一日，花开了又枯萎, 同一批的孩子早就离开培育院，唯我们仍然等待来年的花开。 我竟然觉得这样下去挺好的。 星花叫醒了我。 许是契约的缘故, 星花敏锐察觉到我的状态。 它趴在枕头边，一边叫“爸爸”一边拿头拱我的脸。见我睁开眼, 就钻进被窝趴在我怀里，好像很害怕我沉睡不醒。 正因为它完全不懂人类的情感和规则, 出于本能的忠诚显得如此纯粹, 一如你的爱, 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 无所求地托举着我。 我抱着星花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 我该向你承认，梦醒时分, 想到他们其实离世多年, 巨大落差之下，潜意识的第一反应是死亡, 心身一瞬间变得疲惫不堪，决堤的自厌淹没了我。 但这个念头没有持续多久，星花咬了我一口, 再次唤醒我的理智。 窗外日头正盛，我问星花你去哪了，它说你去军部开会。 再看时间，都快中午了。 难怪星花那么着急。 我平素很少做梦，不知道为什么差点陷在这个梦里。 午饭过后，我陪星花在花园里玩，意外发现奥菲丽花丛中横生了一株加百列，长势还不错。 花圃里八种象征花自然而然地混杂在一起，和谐又不失美丽。 那一刻蓦然想起昨天爸爸出门前问我喜欢什么口味的糖果，说他约见客户的地方有家知名糖果店。 我还没回答，星花就率先说喜欢奶糖，我便附和牛奶味。 结果爸爸回来的时候不仅带了一盒奶糖，还有一袋兔子糖，抱着胡萝卜睡觉的小兔子，他说有点像我。 我怎么也没看出哪里像，但当时莫名有点开心。 艾莱说爸爸妈妈经常给你们带礼物，即使哥哥有自己的小孩，依旧不会缺少他的份。 家人，因为这个行为重新具象化了，变成摸得着，尝得出味道的兔子糖。 中午的温度有些高，我心血来潮给花圃松土，修剪枝叶。 做完一身汗，心情却很畅快，甚至没来由萌生了活着挺好的念头。 很久以前有位老人告诉我，人的一生由无数讲不出意义的片段组成，每个人都是在这些片段里寻求一刻的满足。 遇见你以后，这种满足时常出现。 短促又渺小，有时我未必察觉得到，有时它被厌世遮掩住。 当你种在我心里的树越来越茂盛，我越发能清晰体会到满足。 虽然它还不足以让我立刻脱胎换骨，彻底改变想法，至少梦醒之后，我会好过一点。 过程或许很漫长，你会等我吗？ 想到马上要回黎明星号，我剪了一束花去看望老师。 老师退休后精神还不错，在体验园当起小朋友们的讲解员，拉着我向他们介绍。 他总是不吝啬赞美我。 回到家，我有意为老师做一餐饭，这是当下唯一能做的事。 但成品一般。 独自生活的十年，大多时候我选择速食和合成补充剂敷衍一日三餐，几乎没有自己做过饭。 技能在这时候显得捉襟见肘。 老师却吃得异常开心，一点不剩，还夸张地对阿姨说：“小叶子的厨艺和你有的一拼。” 我决定回去好好学习一下，不辜负老师的盛誉。 之后我们一起下棋。 老师的思维明显慢了许多，时间真的不会青睐任何一个人，无论他给这个世界带来多么巨大的影响力。 第107章 我悄悄放水，不料被他察觉，嚷嚷不许侮辱他。但我不留情，他又开始耍赖，小孩似的。 最后我险胜他一局。 老师听到我要回黎明星号，打趣我夫唱夫随…… 临了又叮嘱我要开心，遇到委屈随时告诉他，他会给我撑腰。 生命过去五分之一，在老师面前做了回小孩。 可我总觉得应该是我照顾他才对。 回来我才看到你的消息，还是不太习惯刷光脑。 加上你晚上在外面和朋友聚餐，我们一天没有见面了。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结束，洗漱完我打算去书房看会书再睡觉。 是我们之前一起看的《茉香》，看到茉莉为了给未来的莎莎寄信，从阁楼跳到地面，新买的白裙子撕出一道及腰的口子，膝盖淌着血，一瘸一拐坚持到时空邮局。 我突然动了起笔的心思，于是有了这封信。 你说希望我将心情告诉你，这就是我今天的心情。 我先去睡觉了，明天见，晚安。 爱你的叶桉。 *** 亲爱的叶桉： 见字如晤。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描述看到信的心情，哪怕十八岁第一次授勋也没有这般激动。 此刻凌晨三点。 我反反复复看到两点才提笔回信，又反反复复修改到三点才正式执笔。 归根结底是我上一次拿笔是七岁，以至于写下的字不忍直视，废了七张信纸才有点模样。 纸和笔在我的认知里几乎是淘汰的产物。信，或许带点诗意，是话本里纸短情长，欲说还休的隐喻。 我从未想过这一仪式，你却给了我惊喜。 当我深夜坐在书桌前，四周静悄悄，一笔一划写下生疏的字，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信是科技时代里最浪漫的表白。 你信上的每一句话变成音符回荡在我胸腔，我的手控制不住发抖，字迹潦草，但愿不会妨碍你阅读。 今天，哦不，是昨天，是十年一次的军部大会，足足开了七个小时才结束，没办法，各级军官的数量实在太多，光代表汇报就花去大半天的时间。 会议出来，我收到你消息说去老师那，想你肯定会在那吃晚饭，便答应蒙得利特的聚餐邀请。 大家许久未见，话匣子打开一时半会收不住，散场已经过零点，回来你已经睡着了。 真一整天没见面，要不是你这封信，我大概会错过你昨天的心情。 你不善倾诉，坚韧又理性，诸如做梦，过去了就不会再重新提起。 所以我感谢《茉香》，让我及时知晓你的心情。 我能理解你不愿意醒来。 有一年战争，我的飞船掉落到xx星球，伤势严重，伤口长满蛆虫，高烧不退，昏昏沉沉时梦到大哥。 他来培育院看我，教我格斗，给我讲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我听得如痴如醉，恨不得和大哥一起上战场。 可醒来等待我的是伤口溃烂和大哥早已离世。 梦寄托了我们对不满现实的反抗，也承载着大部分的慰藉，不仅仅是逃避。 我有时候会希望自己做梦。 在寻找你的那七年里，我梦见过大哥，我告诉他我遇到了心爱的人，是一位漂亮又聪明的男生。 他让我好好对你，祝我们幸福。 那时我没有告诉他你失踪了，难得见面，总要分享些快乐的事。 可梦快醒的时候，大哥急匆匆叫住我：“小诺，执念别太深，你还年轻，未来还很长。” 最亲的人总是心疼我们，希望我们好，我想培育员妈妈和桐月四人也不例外。 关于死亡，我对你一直抱着持久战的心态。 我当然希望你能完全扭转想法，但在你认知建立的那些年，你过得并不好，对生命的厌弃就像顽疾扎根在你心里，我知道没有那么容易清除。 没关系，无论多久我都陪你。 你说我时常带给你满足，你又何尝不是。 有次况淅川问我：“学姐这么优秀的人你都没兴趣，你想找个什么样？” 我说没想过。 确实没想过，说得出来的标准无非是世俗定义的外貌、能力、品格，这些东西放在谁身上都行，总不能都喜欢。 见你的第一面——指的是黎明星号的那次——我就对你产生好奇。 其实我当时就应该明白，见惯千奇百怪的人，还会对谁好奇，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信号。 你的脆弱是颗剔透的水晶，美丽、天赋将其雕刻成无价之宝。 我揣着宝藏，无时无刻不在欢喜。 得知星花两次唤醒你，我再一次庆幸领养它。 我本意是希望你哪天不受控偏离，想到星花会多一点坚持下去的动力，如今看来很有用。 爸爸为什么会觉得你像兔子糖，咳，可能得追溯到上次我们一起玩游戏，你和艾莱一队，不敌我和爸爸，喝了不少酒，眼睛红红的，晕晕乎乎抱住我的胳膊，马尾落在胸前像小兔子的耳朵。 你可以找找那天的照片，确实神似。 很可爱。 我忽然想到，当我，当星花，家人，老师，在你心里占据完整位置，那点顽疾就无足轻重了。 以前你觉得生命太漫长，太难熬，现在有我们在，会不会好过一点？ 其实人生不必太清醒，糊弄糊弄，转眼就到了头。届时我们白发苍苍，回首往事，满满当当都是幸福。 我们一起见证好不好？ 说到做饭，多练几次就会了，我教你。 所有对你好的人，一定是因为你值得，在我们心里，你当得起任何溢美之词。 雷蒙院士整个人生都奉献给了科学，暮年你回到他身边，也算成全了一份天伦之乐，他自然疼你万分。 不过他的意思是我会给你委屈吗？ ……不可能。 但别人给你委屈，必须告诉我，我也能给你撑腰。 我能做得比雷蒙院士更好。 黎明星号已经开始配备空间折叠技术，回主星的时间缩短，我们可以及时看望他。 为了回信，这一晚我在你身边，却让你一个人睡。 倒是可以偷偷早起，但忍不住。换个说法，爱人之间的信不就是情书吗。 你主动写给我的情书，胜过一切亢奋剂，抵消了酒醉的困倦。 此刻凌晨四点一十六分，你犹在熟睡，不知道有没有做梦，如果有，希望是好梦。 我把信放在你床头，待你睁开眼，哪怕我尚未苏醒，你依然能第一时间收到我的早安。 白天见。 爱你的黎诺。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