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新一辈》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节 八十年代新一辈 作者:傅延年 本文文案: 颜丹霞,一位技术顶呱呱的女性,凭着自己顶尖的钳工手艺,在满是男性的维修车间中立足; 秦今朝,一位年纪轻轻,满心抱负,立志做一番事业的高材生,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很快成为海州厂的领导层。 两人在海州化肥厂相遇,相知,相爱,互相成就,铸就大化肥厂的辉煌。 内容标签:种田文 励志 年代文 成长 姐弟恋 时代新风 主角:颜丹霞 秦今朝 其它:搞事业年代文 一句话简介:一起建设祖国 立意:拼搏奋斗成长 第1章 临近五点钟,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快下班了”,维修车间里的氛围立时更加放松,工人们纷纷加快手中的动作,开始给一天的工作收尾,而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 谈论着晚上食堂有什么菜,相约着晚上去灯光球场看人打球,互相问着还有没有电影票,想去看《瞧这一家子》…… 等到下班铃声一响,便互相招呼着,相伴走出去,成家了的回家属院,没成家的拿着饭盆奔着食堂而去。 不多一会儿,偌大的维修车间就只剩下颜丹霞一个。她没有参与大家伙的讨论,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依旧专注地研究着手中的图纸。 她穿着洗得泛白的蓝色工服,里面穿着的白底儿黑点衬衫的领子伸出来,翻在工服的衣领上,因着身材高且瘦,工服显得格外肥大。乌油油的长头发梳成两只麻花辫,用素色手绢绑在身后,没有留刘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她肤色偏白,鹅蛋脸,眼睛不大不小,两只双眼皮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和挺翘小巧的鼻头,不大不小、不薄不厚的嘴唇搭配在一起,格外相宜。只是眉毛没有经过修饰,略有些杂乱,让人一眼看去,会首先想着,哦,这真是一个挺漂亮的姑娘,要是眉毛再修一修,就更加完美了。 但显然,颜丹霞本人并没有分出心思去多关注自己的外貌,这会儿她手里头拿着自己绘制的,压缩机上排气阀部位的零件。 之前这个零件因着磨损严重造成了机器故障,颜丹霞结合着排气阀的尺寸,做了一个新的出来,据合成氨车间工人们的反馈,比原来的零件还要好用。她便想着多做出几个出来,之后陆续将所有的零件都替换下来。 她是海州厂维修车间的维修钳工,算是野路子出身,除了父亲帮她打下的基础外,基本上全靠自己自学,在看图纸、绘图方面是个弱项,所以,她一直在学习。可惜,能够参考的书籍几乎没有,海州市新华书店没有,厂里的图书馆也找不到。 不过,自去年末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整个社会在思想上,对待文化、书籍的态度上已经有了巨大的改变,颜丹霞想,将来肯定是能有的吧。 她又研究了一会儿图纸,看了看手表,已经五点四十分了,怕食堂没饭了,这才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两张饭票,又从下面的柜子里找出个通体草绿色,带着把手和盖子的饭盆,又走遍整个车间,检查了门窗、线路等,这才走出来。 刚将车间的门锁好,总务处的马良骑着三轮车从食堂方向过来,他左手扶着车把,右手端着还在滴水的饭盆,显然是刚刚吃完饭。 一看见颜丹霞便露出笑脸来,“颜师傅,才下班啊,赶紧去食堂吃饭去,今天有红烧肉,可香了,我看着好多住家属院的也过来打,你得快点,不然就吃不上了。” 颜丹霞笑着对他点点头,说:“这就去。” 马良笑呵呵,说:“颜师傅,下次你要是赶不及去吃饭,就言语一声,我帮你打回来!” 颜丹霞道了声谢,马良这才骑着三轮车走了。 马良之所以对她这么热情,不为别的,只因为需要求助颜丹霞的事情多,就比如他骑着的那辆三轮车,就是求着颜丹霞帮做的。 马良是车间的总务,管着合成氨车间一部分人,还有维修车间,一共百十来号人,这些人的劳保、福利都归他发放,从去厂里的总务处领取,再到发放到工人手里头,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儿,每次一到发劳保、福利的时候就得到处去借小推车,求人办事的滋味难受得很。 后来,他就看见了颜丹霞自己组装的自行车,突发奇想,想让颜丹霞帮着用自行车改装一个三轮车,颜丹霞稍微想了想,便答应了。 马良七凑八凑的,凑齐了原料,颜丹霞手快得很,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便将三轮车给他弄好了,什么组装、拼接、电焊啊,她一个人就干了。 骑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了,一点毛病都没有,比买的三轮车还好骑,他简直就是爱不释手,对颜丹霞的本事,自然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说维修车间这些个工人,什么车工、铣工,焊工,通通都不如颜丹霞这个钳工,那真是全能全才。但也不是所有的钳工都跟她这么厉害,就比如全厂唯一的六级钳工康明强就不行,因着只有六级以上钳工才有带徒弟的资格,马良怀疑厂里就是矬子里头拔将军,就是为了有人能带徒弟,才把他给提成六级的。 照他来说,康明强那水平照颜丹霞差远了,也就仗着自个比人家老,算是建厂的元老,工龄比人家厂。 康明强今年得有五十多了吧?颜丹霞才多大,他回想了下看过的入厂资料,是1954年生人,今年25周岁。 这个年纪,就能有她现在的技术水平,着实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可惜啊,马良摇了摇头,才是个三级钳工,每月四十元的工资,人家六级工,一个月可有六十多块呢。 可按照实际能力来说,颜丹霞是整个维修车间的技术骨干,但凡有解决不了的机器故障,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她。 可是落在那些长舌头的妇女们嘴巴里头,就是个二十五岁还没有对象的老姑娘,她们可不管你技术是不是优秀,你到年纪了还不结婚就是最大的问题! 要不说自己跟她投缘呢,都是一样的际遇,自己一个堂堂的中专毕业生,当了个总务员,每天都是些发劳保,统计出勤、计件的琐事儿,还有代发工人们的工资和奖金,一个数字弄不好,自己就得赔钱,天天干这些,根本干不出成绩来,职级提不上去,工资就别想长! 唉,一样都是怀才不遇,生不逢时啊! 颜丹霞自然不知道有人在心里头帮自己打抱不平。 她沿着厂路,骑着自行车,路过合成氨车间,听见里面传来机器轰鸣声。为了完成全年生产任务,车间工人们三班倒,晚班工人下午4点开始上班,这会儿刚接班不久。 前方不远处,高高耸立在蓝天白云中间的,被层层叠叠管道包围其中的,就是造粒塔,是海州化肥厂,乃至于整个海州市最高的建筑,足有八十米高。 这也是海州化肥厂最核心的区域所在,会先将化肥水抽到塔顶,而后化肥水会极速坠落的过程中,经历气体阻碍,经过热交换运动,从而蜕化成一粒粒的化肥颗粒。 这些化肥颗粒在造粒塔里装袋、风口,而后通过内部管道直接进入到大仓库里。 仓库旁边就是海州市化肥厂内部火车站,有月台、铁轨,还有三辆配属蒸汽火车,一袋袋化肥便是通过这条铁路,运往到赵北省以及燕市、津市各个城乡。 这条火车线路是繁忙的,海州化肥厂全年生产五十万吨尿素和三十万吨合成氨,每天大约都要运出大概四十车皮左右的货物。 颜丹霞每次走在厂区的路上,都会下意识抬头看看造粒塔这个庞然大物,看看周边那些钢铁铸就的森林,心里头都会涌入一股子强烈的好奇心,总想着,要把这些钢铁管道的结构、原理,每一个部件都搞得清楚、明白。 【作者有话说】 头一次写事业为主,男主视角比较多的文,感谢小天使们的继续支持! 解释文中频繁见到的名词: 合成氨:以天然气或者煤炭作为原料,经过一系列的步骤转化而成,本文中的海州化肥厂(简称海州厂,海州大化厂),所用的原料是天然气。 尿素:合成氨+二氧化碳反应而来,是含氮量最高的氮肥。 大化厂:大化肥厂的简称,是按照合成氨能力划分的,≥30万吨/年合成氨,属大化肥,另外还有中化肥、小化肥之分。 第2章 在食堂里打了饭菜,难免碰到几个认识的女工友,跟人家点头笑一下就算是打了招呼,也没去凑一桌,而是去了安静的位置。快速吃完,又在食堂门口的一排水龙头下面将饭盆刷好,就准备回去宿舍了。 不远处的灯光球场里,传来“啪啪”的篮球落地声,还有参差不齐地鼓掌声、欢笑声。那里有两个篮球场,每天晚上都有人打篮球。 海州化肥厂,小二千的干部、工人,男性占了大多数,热爱打篮球的男同志不少,光是正规的篮球队,就组建了四五支,还有些临时拼凑在一起的,经常因为抢夺篮球场发生些争执,甚至大打出手。 颜丹霞每天时间都很紧张,对篮球也不感兴趣,这些都是听舍友的刘艳娟说的。她是厂总务处的干事,因着工作原因,认识的人比较多,平时交友广阔,经常会跟着小姐妹去参加各种厂工会组织的,或者工人们自发举办的活动。她也很喜欢说话,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和颜丹霞讲讲这一天里厂里发生的大事小情。 刘艳娟乐意讲,颜丹霞也挺乐意听的,她和其他部门职工们接触得比较少,在维修车间里也很少聊天,在厂里关系好的,也就是屈指可数的几个,对于厂里的信息,大多数都是来自于刘艳娟。 今天回到宿舍,她就听刘艳娟说了这么一件事儿: “咱们厂里新调来一个人,叫秦今朝,听说是从化工部下来的,还是大学生呢!长得又高又俊又洋气!啧啧,首都来的,那浑身的气质,跟咱们这些小地方的就是不一样!把干部处的薛洋都给比下去了!” 薛洋是厂里头的风云人物,会唱歌、吹口琴,篮球打得好,据说很会扣篮,厂里但凡举办个联欢会,他肯定是主持人之一,刘艳娟经常提到他。 颜丹霞跟薛洋几乎没有接触,薛洋是干部处的,负责厂子里干部身份的职工们,而颜丹霞是工人身份,归劳资处管。 不过,像是薛洋这样的人物,全厂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颜丹霞也承认他长得浓眉大眼的,确实很俊,能把他比下去的,颜丹霞想象不出这名叫秦今朝的,到底有多好看。 刘艳娟还在兴致勃勃,说:“……他被分配到技术处了,一来就是工程师,咱们厂工程师的工资还有补贴,加起来得有小一百块了,真是又有钱又有貌!也不知道有对象了没,不过他申请的是单身宿舍,不是家属院的房子,应该是还没结婚的,对,肯定没结婚,57年生人,今年才22,可能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 这么小啊,还是个大学生。 今年是79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是78年年初入学的,得82年年初才能毕业,这人是大学生,显然上的是工农兵大学,这种大学生素质良莠不齐,也不知道这人的水平如何,懂不懂机械绘图方面的知识。 他们维修车间跟技术处的来往挺多的,只是海州化肥厂技术处的工程师们都是研究化工的,对机械不算精通,对于工厂这套大化肥设备的了解,应该还不如她。 “呵,这下薛洋可有对手了,看他以后还傲不傲得起来。”刘艳娟撅了撅嘴巴,语气中又带着些与众不同的亲昵。 她是喜欢薛洋的,感觉薛洋也有点喜欢自己,但是呢,就是不肯表白,暗示了几次,也无动于衷。刘艳娟有些着急,不明白薛洋是不喜欢自己,还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她身为一个女孩子,必须是要矜持的,干不出来主动追求男人的事情。 后来,她发现薛洋对待其他漂亮姑娘的态度跟自己一般无二,也是亲近的,关心的,心里头便产生了愤怒,几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心里头就对薛洋生出些怨怼来。 秦今朝的信息都是从薛洋那里打听来的,他是干部处的,但凡来厂子报道,是干部身份的,都要到他们办公室办理手续,调职手续、粮食关系、户口本、档案、毕业证……都要查看、留档的。实际上,他知道的信息更多,可惜啊,不肯多透露。 颜丹霞自然不明白刘艳娟这复杂的心思。将近两千人的大厂,有人调职、入职的,也不算是个稀罕事儿,她听完了,便坐在属于自己的桌子边,拉过一个正圆形的铁质饼干盒子来,里面放着一堆被拆散了的小收音机零件,拿过摆在上面的电路图,对照着,一一检查起来。 刘艳娟把新鲜事儿讲完,躺倒在自己的床上,也没脱鞋,两只脚垂在床下,一晃一晃的,不一会儿又爬起来,去床侧属于她的木柜里翻找衣服,发出不大不小,但窸窣频繁的声音。 这些杂音,丝毫没有影响颜丹霞,她专心地摆弄着收音机里面的电路板,对照着线路图,认真地检查着。 她们所住的是个大概十五平米左右的双人宿舍,青砖地面,两张1.2米的单人铁架子床分别靠墙摆放着,左右墙面上各放着一个木质的深黄色书桌,还有同色立柜,旁边放着洗脸盆架子、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张方桌,桌子上面摆放着一只用废旧铁丝做成的小松鼠造型的花瓶,花瓶里面放着一捧明黄色的野菊花,散发着不能称之为香,却沁人心脾的味道。 两张床上,都铺着厂里发的浅粉色带大朵花的床单,浅蓝色棉布被罩,还有跟床单颜色差不多的绒面枕巾,跟其他女生宿舍一样,从地面到床铺,都收拾得整齐、干净。 但却又跟其他寝室不同,多了很多实用又精巧的小物件。比如,墙面上菱形的钢质多功能挂钩,可以同时挂衣服、挎包,甚至是钥匙等等,造型美观;还有两张书桌上各自摆放着的金属多层书架,左边书桌上的是属于颜丹霞的,最下层放置小些的杂物,比如钢笔、墨水、小刀、螺丝等等,上面两层放置书本,而右边的则属于刘艳娟,放了化妆品,发卡,皮筋、头花之类。 这些小物件都出自于颜丹霞之手,是她利用业余时间,用车间的废料改制而成的。 刘艳娟非常喜欢,就比如那件松鼠造型的花瓶,这已经是颜丹霞做的第二件了,第一件一拿回宿舍,刘艳娟就惊艳不已,又是央求,又是买好吃的,又是请吃饭的,将花瓶要来,送去给自己的好朋友作为生日礼物了。 刘艳娟很喜欢颜丹霞这个室友,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不吵闹别人,自己吵了闹了,她也没有意见,都能专心干自己的事儿,还不小心眼,还能听自己说是非,且能制作各种实用的小东西,感觉自己生活品质都有所提高。 她很鄙视颜丹霞上一任室友,觉得那人真是愚蠢又自大。那人是因为颜丹霞是工人身份,却住了约定俗成只属于干部的两人宿舍而不忿,觉得她跟工人一起住,掉了价,那人一直就心存不满,老是找颜丹霞的茬。反正最后的结果是颜丹霞依旧住在这里,那人却气哼哼地搬走了。 说起来,刘艳娟还挺感谢那人的,要不自己哪儿来这么好的宿舍,这么好的室友? 时值9月份,阴历是8月,已经进入了秋季。北方的这个季节,早晚凉,中午热,温差很大。俗话说,二八月,乱穿衣,可以穿裙子,也可以穿毛衣,刘艳娟想要抓住夏天的尾巴,多穿两天漂亮的连衣裙。 她是干部,坐办公室的,没有要求一定要穿工作服,跟颜丹霞这种一线工人不一样,可以穿得漂漂亮亮的。 她试穿着衣服,换上一件,就站在小圆立镜前照着,镜子太小,便是离远些,也照不到全貌,她便又跑到颜丹霞面前,问:“我明天穿这件好不好看?” 这些衣服都是刘艳娟经常穿的,颜丹霞稍微瞥一眼,便说:“好看。” 不过,颜丹霞的回答显然并不具备参考性,刘艳娟将衣柜里的五件连衣裙都试完了,也没挑出一件觉得好看的,有些丧气地说:“太土气了,赶星期天,我得去趟海州市百货大楼买新衣服去!”她转向颜丹霞:“你跟我一块去呗?” 颜丹霞:“我周日得去老家农机站。” 又去啊?自己这位室友空了就回她的原单位,他们老家乡上的农机站,去给修理机器,学leifeng做好事,也不知道图啥。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2节 图啥呢?即是做好事,也是为了赚外快。 农机站是颜丹霞的老单位,她在农机站干了几年的编外工,不管是收割机、打谷机还是加工机器,她都修理过,将里面的结构研究得透透的,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就光听机器发动的声音,她就能知道问题出在了哪儿。 她来海州化肥厂工作之前,农机站的刘站长正在努力帮她争取转正机会。争取了很久,还没争到名额,她便来了海州厂。 农机站算上站长,总共就三名员工,这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维修基础,干了这么些年,简单的小故障能修,但复杂一点的问题就解决不了了,颜丹霞不定期过去一趟,帮着解决这些疑难问题。 颜丹霞并不是义务帮忙,站长给她申请了外聘人员的工资,这倒是比申请转正名额容易多了。 除了外聘人员工资外,还有其他外快。 站长脑筋灵活,搞了零件组装自行车私下里往外出售,颜丹霞过去,修理完了机器,还会一起帮着组装自行车,她速度快,一人一下午就能组装三四台,顶上那三人一周的工作量了。 站长按照组装的台数给她结钱。这两项收入加在一起,一个月的外快跟工资收入差不多。 当然,这事儿肯定不能跟刘艳娟说。 颜丹霞研究了一会儿,终于找到问题所在,便将盒盖子盖好,准备明天拿到车间里去,找一条锡丝,用专业些的工具将焊点焊上去。 第3章 工人们消息的速度一向比在办公楼里上班的干部们滞后一些,但架不住传播得快。 第二天上班后,颜丹霞便听见同车间的工友们也在讨论秦今朝。 “……要我说,这人指定是犯了错儿,被贬下来的。咱就用小指头想,搁你,你愿意好好的部里干部不当,从首都跑到咱这乡下地方来吗?除非是发烧发傻了,你们说是不是?” 有几个人同意他的观点,纷纷点头,觉得他分析得有道理。 颜丹霞名义上的师父,厂里唯一的六级钳工康明强却不同意他的观念,他眼皮微抬,乜斜着看向表示同意的众人,拿起大茶缸子喝了口浓茶,而后慢条斯理地说: “你们啊,还是太年轻了,想事情想得太简单!”他吹了口茶叶沫子,见大家伙将目光转移过来,眼巴巴地等着他回答,才接着说:“在化工部能做成大领导的,哪个没有到下面工厂历练的经历?这可是我以前听老书记说的。” 康明强海州化肥厂的前身,海县化肥厂的职工,今年五十多岁,在化肥厂干了一辈子,在钳工的岗位上干了一辈子,生在民国时期,到了新中国成立后,成了工人,如今又成了厂里唯一的可以带徒弟的六级钳工,不管技术如何,起码经历丰富。 据他自己说,以前还是海县化肥厂的时候,他和厂里上一任书记兼厂长刘利民是肩并肩的战友,言必称老书记。 老书记刘利民是海州厂的功勋人物,是他努力争取,多方奔走,才让大化肥项目落地海州市,才让海县化肥厂这个一个百来人的小化肥厂有机会引进来自美国的大化肥设备,成为新中国十三套大化肥项目之一,让他们这些工人们成为人人羡慕的大厂职工。 所以,康明强提到了老书记,说服力自然就更强了。 “你的意思就是说这人是顶着星星,下来历练的。”有人就顺着康明强的意思理解道。 顶着星星是海州市的土话,意思就是背景强大,上面有人罩着他。 康明强见那人是原海县化肥厂的二代职工,就点点头,对他露出个赞许的笑容,说:“那可不,人家啊,是拿咱们这里当跳板呢!” “那也得是咱们大化厂名气大,人家才能跑来这里,那也是给自己镀金呢!” …… 他们的谈话没有收敛声音,颜丹霞自然是听到了,也没有什么赞同不赞同的。 车间里除了她之外,都是男性,男性聊天的话题,很多时候荤素不忌,也经常会忘了她是个女性。颜丹霞从来不参与他们的话题,好的就听一听,不好的就假装没听见。 这里是维修车间,工作氛围本来就更活泼一些,且谁说男人们不爱说些家长里短的?颜丹霞觉得,他们一点都不比那些三姑六婆差。 厂区里的,家属院里的很多新鲜事、让人目瞪口呆的事儿,都是从他们嘴巴里头传出来的。 从室友刘艳娟那里听到的,加上从车间工友们这里听到的,使得颜丹霞虽然大多数时间都在埋头干自己的事情,但是对于厂里的大事小情颇为知道一些。 两者消息来源不一样,一个是由上而下的,一个是由下而上的,拼拼凑凑的,组成了一副大厂生活的画卷。 海州化肥厂,化学工业部直属单位,工厂们最爱叫她海州大化厂,是大化肥厂的简称,用于和普通化肥厂进行区别,告诉大家,我们不一样。 大化肥厂、中化肥厂、小化肥厂,是以产量、规模来区分的。像是之前的海县化肥厂,就是个小化肥厂。 从这里,也能看出大化厂工人们的优越感,是啊,作为全国十三分之一,作为北方化肥产量最大的企业,他们也有优越的资本。 这里有将近两千名员工,是个封闭的小社会,有自己的学校、医院、电影院、饮食店……对于大化厂的子弟来说,他们在职工医院出生,之后在职工子弟学校上学,毕业之后回到厂里上班,然后和同事结婚,退休,在职工医院死去。 终身在都厂区和生活区之前来回往复。 因着工人们有工资,又因着是国家重点企业,衣食住行方面的配比供应都更丰富,使得工人们的优越感、自豪感更强。 但这种优越、自豪感太强,变成了固步自封。 就比如刚刚那人说来自家厂子历练是给秦今朝贴金的言语,引起了好几个人的真心赞同。 那名原海县化肥厂的二代员工脸色有些涨红,单手把工服上衣左边口袋的扣子解开,从里面掏出一盒少了三四颗的大前门来,抽出其中一颗,递给康海强,又从工服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白头”牌火柴,迅速划着,一手护着火,举上前,将烟点燃了。 康海强无视着车间墙面张贴着的禁止吸烟的标牌,施施然地微微凑近,深吸一口,而后享受地微眯双眼,将口中的烟气缓缓吐出。 他往颜丹霞的方向瞄了一眼,而后嘴边露出一丝不屑的轻笑。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女娃子,夸她两句技术好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连长幼尊卑都不知道,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瞧瞧,老子身边围了这么多人,就你单蹦一个,不合群! 颜丹霞没理会康明强的目光,更不在意他在心里怎么想自己,她已经把今天上午的工作任务完成了。这会儿,她把饼干盒子拿出来,准备借用下焊工王利民的工具,将收音机小小的元器件给焊上。 这时候,合成氨车间生产一组组长高立国匆匆小跑着进来,穿过车床、铣床、钻床、刨床,还有地面堆放着的机器、零件、钢材,直奔着颜丹霞这边而来。 高立国跑过来,正准备开口说话,就看见了人群簇拥中,正在抽烟的康明强,他立时住嘴,朝着对方笑了下,说了句:“康师傅啊,闲着呢。”而后,也不用等回答,继续往前方的主任办公室走去。 不多一会儿,又跟在维修车间主任林玉峰身后走出来。 林玉峰的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了一眼,而后抽抽鼻子,皱皱眉,目光落在康明强脸上。 康明强在主任走出来的那一刻,已经将烟熄灭了,这会儿站在车床边上,摆弄着工具,一脸认真地朝着主任方向看着,好似在等待指使一般。 林玉峰目光从康明强身上扫过去,停在颜丹霞身上,说:“小颜,高组长说10号机组的压缩机声音不太对劲儿,你去给看看去。” 颜丹霞应了一声,拿起自己的工具包便准备往外走。 高立国跟林玉峰道了声“感谢”,经过康明强的时候,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又朝他点点头,这才又匆匆小跑着出去了。 两人前后脚走出维修车间,高立国也缓口气,擦擦自己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汗,朝着颜丹霞笑了下,说:“辛苦你了,颜师傅。本来想直接找你的,可是又怕康师傅有意见,所以就去找了林主任。你知道的,我们生产一线的就是最没地位的,你们管维修的都是爷,我们一个也惹不起。” 他说完,又唯恐颜丹霞误会,接着解释:“颜师傅,我可不是说你,每次找你你都马上放下手头的事儿来帮我们,可有些人……” 颜丹霞明白他指的有些人是康明强。 因着颜丹霞技术更好,跟生产部门的配合度也更高,机器出了问题,都愿意来找她,康明强就对颜丹霞有了意见。 按照他的想法,他是六级钳工,又是颜丹霞名义上的师傅,即便是这个徒弟只当了一年学徒工就转正,可到底也还是徒弟,哪儿越过自己这个资格老的师父,直接找徒弟的道理,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康明强对颜丹霞有意见,对合成氨车间和尿素合成车间等生产部门也有意见,但凡遇上维修的事情,总要想办法为难、拖延才好,除非是车间副主任以上级别的干部亲自出马,那他肯定会立刻做出个积极响应的姿态。 高立国这些人也不傻,被为难了几次,也明白康明强心里头的小心思,再之后,就不敢直接找颜丹霞了,而是直接找主任林立峰,把机器故障说得严重些,让他来安排。 林立峰是康明强、颜丹霞等人的直属领导,当然知道让谁出马才管用,自然就会安排颜丹霞。 这样,高立国的目的也就达成了,康明强就是有气,也怪不到他头上,这是你们领导安排的,跟我没关系。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颜丹霞自然是非常清楚的,但没有在意,她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误会,便问起了10号压缩机故障的外在表现。 听高立国描述一番后,颜丹霞心里头便有谱了,大概明白症结所在,到了车间后,很快就将问题解决了。 在颜丹霞帮着生产部门解决问题的时候,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正透过二楼办公室的窗户,仰望着仿佛近在咫尺,但实际却相隔百多米的造粒塔,他就是这两天被工厂职工们频繁提及的秦今朝。 他是73年的高考生,那一年,曾经短暂地恢复了高考,他幸运地赶上了,但却出了白卷事件,导致高考终止,但高考成绩并没有作废,最后协调,改成了以高考成绩加上推荐的方式入学。他高考成绩够高,政审没问题,又有推荐,便顺利考入燕市化工大学。 他学的是化工专业,也是化工大学相隔几年后,重开的专业。 秦今朝和大化肥最早产生交集,是在大学二年级,也就是1974年。那一年,他作为化工技术考察团中的一员,跟随化工部基建司秦副司长一起,飞往西欧,考察了法国、英国、意大利、荷兰,四个发达国家的化肥工业,亲眼目睹了世界上最先进的设备还有技术。 作为一个化工专业大二的学生,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具备参加这种规格考察团的资格,但破例让他过来,是秦副司长的意思。他说,年轻人是化工行业的未来,让他们一起走出去,多看看,多学习,了解别国的先进技术,认识到差异和不足,更能激励年轻人的进取心。 在得知自己即将成为考察团成员时,秦今朝就利用学校和家里的关系,找来了国内化肥产业的相关资料来参考。 在这些国家里,他看到了能够日产千吨的合成氨设备,充分认识到,不管是产量上,成本上,生产出来的产品质量上,都有着非常大的差距,比人家落后了几十年,如果不能及时追赶,那么两者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而我们的国家,目前还不具备生产这种设备的能力。 而这次的考察团就是为了接下来采购大化肥设备打前站的,但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导致了这个计划的延后,但等到确定会引进十三套30万吨大化肥设备后,秦今朝也跟着激动不已。 后来,他虽然没再参与化肥设备的引进、建设,但全程关注着。 海州化肥厂作为距离首都最近的一家大化厂,他投入的目光更多,但凡化工报上有关于海州化肥厂的信息,他都会仔细阅读,为大化厂建成投产以来的成绩骄傲,也为厂子中出现的一些问题而心焦。 他76年毕业后,一直在化工部工作,到今年,终于下定决心,申请调职到海州厂,即是为自己事业上的发展,也是为着自己对于中国大化肥的期许。 他至今都记得,自己在看到国外那些先进化肥设备时的震撼,心里头的那种落差、失落,还有心中涌动出来的不甘、报复。 此时的他,仰望着高高在上的造粒塔,耳边听到火车鸣笛之声,满载车化肥的蒸汽火车正在启程。 他在海州化肥厂的事业,也从现在开始,正式踏上征途。 第4章 一个月后,颜丹霞在维修车间见到了被工友们挂在嘴边一个月的秦今朝, 秦今朝在各个车间学习,维修车间是他的最后一站。但颜丹霞这个名字,却是在刚到工厂不久就听说了。 那会儿,他准备配一把办公室的钥匙,便向帮他办理入职手续的薛洋询问在哪里能配到钥匙。 薛洋回答说,厂里没有配钥匙的,需得坐公交车到市里去。他说完,就笑了下,说:“不过,你可以请维修车间的钳工颜丹霞,颜师傅帮忙,我听人说,她有个特异功能,就是徒手配钥匙,不管什么钥匙,她只要拿过去看一眼,就凭着一把锉刀,一根钢条,就能帮你配出来,比原装钥匙还好用。” 秦今朝立时感兴趣,便追问起来,从薛洋那里知道了很多颜丹霞的信息。 比如,她是个女的,而且是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没有系统学习过钳工技术,但有天分,又肯钻研,是全厂公认的,水平最高的钳工,就没有她不会修的,她那眼睛,就跟尺子似的,不管是圆的、方的、长条的,打眼一扫就知道长宽高是多少,一点误差都不带有的。 秦今朝听到的奇人异事不少,很相信天赋这一说。他自然没有去找颜丹霞配钥匙,不过这个名字,她的这份本事却是记在了心里头。 等一个月后,亲眼见到颜丹霞,只觉跟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 这时候的她,正戴着口罩,弯腰用砂轮机打磨一个零件。 维修车间主任林玉峰亲自带着秦今朝参观维修车间,介绍每一种设备的名称和用途,介绍每一名工人的工种、姓名。 林玉峰之所以如此重视秦今朝,倒不是因着他是“顶着星星下来”的传言,而是因为秦今朝是被副总工苏淮亲自带过来的,虽然只是聊聊数语,让维修车间配合着秦今朝的实习,但却表明了厂总工办领导们的态度,就是非常重视秦今朝,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康明强他们的猜测十有八九是真的。 总之,照顾好秦今朝,对他没坏处。 “小颜,颜师傅,停一下。” 林玉峰站在颜丹霞身后不远处喊着,然后为秦今朝介绍:“这是钳工组的颜丹霞,论专业那是没得说!” 颜丹霞随即停住手中的动作,直起身子来,正好对上一张英俊的脸庞,身穿着崭新的深蓝色工服,嘴边挂着一丝笑容,气质沉稳,浑然不似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3节 “这是咱们厂新来的工程师,秦今朝。” “你好”,颜丹霞不甚整齐的眉毛上沾了些许金属碎屑,她摘下口罩的同时,用手背擦了下,而后伸出手来,跟秦今朝握了下手。 秦今朝之前只是对颜丹霞好些好奇,并没有想象这个人是什么样子的,但见了面之后,却觉得她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更加的文弱、漂亮,声音也轻轻柔柔的,很好听,和风细雨一般。 大概这就是偏见了,一听说颜丹霞是一线工人,自然而然就觉人家是五大三粗的,这样不好,需得改正! 这样想着,秦今朝对于颜丹霞的态度又好了几分,微微欠身,轻握颜丹霞的手,而后迅速分开。 林玉峰乐呵呵地说:“你们都是年轻人,以后可以多多交流。对了,小颜,你不是想学习机械绘图吗?秦工在大学主修化工专业,辅修机械工程,他可是高材生!” 秦今朝便见到颜丹霞明亮的双眼愈加明亮了几分,双眼同时眨了下,脸上浮现出真心的笑意来,说:“那以后,少不得要请教秦工了。” 其实,今天不是颜丹霞第一次见到秦今朝。他陌生又醒目,再联想到刘艳娟的形容,很容易就知道他是谁,她不止一次见过,在食堂、图书馆都见过他的身影,还知道他也会打篮球,不过不经常去,偶尔去一次,灯光球场就会围起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颜丹霞承认,刘艳娟对他的形容并没有夸张,确实很俊,很有些说不出来的气质。 秦今朝被这样纯净的双眼,这样干净的笑容晃了下眼,连忙点头说:“你客气,如果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来找我。” 机械工程虽然是辅修的专业,但成绩佼佼,名列前茅,不逊于他的本专业。他很自信,便也没有谦虚。他有持续的学习习惯,喜欢和欣赏爱学习,爱钻研的人,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们帮助。 这两人这就算是认识了,但在接下来两天的实习工作中,接触得并不多。颜丹霞是女同志,又不太爱说话,林立峰安排了车间另外一名年轻的,爱说话的人来做秦今朝的向导。 他叫陆红兵,是个车工,一开始跟秦今朝接触的时候,还有些小心翼翼的,但陪伴了他一天后,发现这人很好相处,平易近人,没有架子,虽然是首都部里来的大学生吧,但说话一点都不文绉绉,通俗易懂,还会跟他们开玩笑,下班后,还请他在食堂吃了小炒,说是感谢他这一天的帮助。 喝着玻璃瓶里的海州冷饮厂出品的橘子汽水,顿觉秦今朝是个可交往的好哥们。 秦今朝迅速了解了各个车间的日常工作、机器运转流程,和车间工人们相熟起来,一个多月后,结束实习工作,再回到技术办时,对于海州大化厂有了重新的认识。 时间已经过渡到10月,天气开始转凉,早晚温差愈大。 海州跟燕市也就二百多公里的距离,气候差异不大,他在燕市生活了二十多年,自然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从今天开始,秦今朝不再去车间实习,也就不再穿工作服,换了件雪花呢的半长款大衣,里面只穿一件的确良白衬衫,下身配藏蓝色西装裤,新打了鞋油的黑色牛皮鞋。在墙面上,绘着红色牡丹花的黄框镜子前照了照,理了理比板寸略长些的头发,觉得没什么不妥当的,这才抓起柜子上放着的钥匙串,拿起夹着钢笔的深红色塑料皮笔记本,走出宿舍。 他住的是男生宿舍楼,位于生活区内,总共四层,跟结构、楼层一样的女生宿舍,隔着大片家属院遥遥相对的。生活区和工厂区相隔一条马路,走路三五分钟便能到工厂区的大门。 正在锁门的时候,隔壁的门打开,同在技术处的同事邹新军和厂办联络员潘华从里面走出来,对着他热情地笑了笑,说:“正好,我也去上班,咱们一块走。” 秦今朝自然没有不同意的,迅速将门锁锁好,三人一起往出走,说说笑笑的。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很容易打成一片。 他们的寝室在三楼,一楼和二楼是4人寝室,三楼和四楼是二人寝。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厂里约定俗成的,工人住一二楼,干部住三四楼,在实际的宿舍管理上,也是两个部门共同管理,一二层归劳资处管,三四楼归干部处管。 秦今朝被分配的这间寝室之前是空置的,目前只有他一个人住,潘华对秦今朝一个人独占一间寝室颇为羡慕,半开玩笑地说:“你真幸运,正好赶上有空寝室,自己一个人住多舒服,不用闻臭脚丫子味。” 邹新军立时装出不高兴的表情来,说:“你什么意思,嫌弃我脚臭是吧?我天天晚上都打水洗脚,你可别在新同事面前污蔑我!” 潘华白他一眼,“你自己啥样你不知道,我又没有鼻炎。” 两人便你一嘴我一嘴地呛呛起来。 秦今朝饶有兴致地听着,邹新军是本地人,说的是带着海州口音的普通话,潘华老家在赵北省山塘市,中专毕业后,被分配过来的,说的是山塘口音的普通话。海州口音音调发硬,山塘市口音一波三折的,两人吵得极了,便都说起家乡话来,听着还挺有意思的。 不过,两人吵归吵,但都没有生气,就是吵着玩,当成日常朋友相处的一种乐趣。 过马路,进了厂区门口,直行五百多米的正前方,便是办公楼了,厂办、技术办等职能部门都设置在这里,共有三层,办公楼前面的小广场上,树立着铁质刷了清漆的旗杆,一杆红旗迎风招展,道路两边,种植着法国梧桐,据说是刚刚从国外引进的品种,有些成活了,有些蔫哒哒的,被微风吹的愈加无精打采。 水泥铺成的道路被长条形的花坛分隔成两条,但没有区分进口和出口,不过,现在正是上班时间,人潮都是朝着一个方向涌动的,便没有正行和逆行之分。 工人们有步行的,有骑自行车的,有梳着半长大背头,上身只穿一件花衬衫的大小伙子将自行车骑得风火轮一般,一路高喊着“让让,让让”,呼啸而来。 潘华忙拉了秦今朝一下,让他躲到一边,而后朝那人狠狠瞪了一眼,才跟秦今朝说:“那是咱们厂里有名的二流子,不干正经事儿,你见着得着他点儿。” 邹新军不知道是习惯性地和潘华持不同意见还是真如此想,立刻反驳说:“他呀,就是穿戴的时髦了些,爱跳个舞,爱跟小姑娘开玩笑,也没真干坏事。” 潘华立刻反驳:“那叫时髦吗,那是堕落,他这就是被资产阶级腐蚀了!” 秦今朝目光看向路边宣传栏上面张贴着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标语条。海州的十月跟燕市一样,多风,标语的下半部分被风刮了起来,时不时随风飘动一下,秦今朝走过去,将标语条使劲儿地按了按。 等走回来时,邹新军和潘华的争吵依旧。 “……《大众电影》封面还登了亲嘴照片呢!还不是好好的?说明社会风气要变了!”邹新军说到“亲嘴”两个字时,声音明显小了下来,有些心虚地看着左右行人,见没人关注他们,才放心。 他的担心有些多余,电线杆子上挂着的大喇叭里播放着《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声,要不是凑近了,真听不见他们几人的谈话。 邹新军指的是今年5月份的事儿,那会儿《大众电影》刚复刊不久,那销量真是没得说,快卖疯了,尤其是五月份这期,封底刊登的是英国电影《水晶鞋与玫瑰花》中王子和灰姑娘接吻的剧照,杂志都卖断货了,谁要是能买到一本,肯定会被人借来借去。 接吻的剧照给大家伙震撼完了! 听邹新军说起这个,潘华更有发言权了,说:“所以啊,我当时就给《大众电影》杂志社写信了,狠狠批评了他们一顿。” 他很是痛心地摇摇头,“堕落了,堕落得跟资本主义的杂志一样了!那种色qing的东西,玩物丧志的东西,怎么能公开刊登出来呢!” 邹新军大吃一惊,“你居然还给《大众电影》写信了!”马上又想到什么,质问道:“我那本《大众电影》封底图难道不是你撕下去的?” 潘华立时不自然起来,有些恼地反问:“我撕它干什么,难道跟那些二流子一样,把图片撕下来珍藏吗?” 邹新军一愣,“我也没说你珍藏啊,你不是说那是资本主义堕落的东西吗,肯定是不想叫继续传播,给撕碎了呗。” 潘华不自然地眨眨眼睛,正想着自己该说些什么,正好看见厂办的一名同事骑着自行车不快不慢地驶过来,忙跟邹新军和秦今朝摆摆手,说:“我先走一步,回见。” 说着,他便跳上了同事自行车后座,而后重重地喘口气。 “这人……”邹新军转头跟秦今朝说,“不靠谱!” 秦今朝忙假装咳嗽,抬手掩住嘴巴上的笑容,这样的小插曲,愉悦了他,令他一直紧绷着的心,暂时的舒展开来。 来到大化厂一个多月的时间,发现工厂里存在着太多的问题。 相对于那些建国后就成立的老牌企业,74年才建成投产的海州大化厂就是个崭新的,如新生朝阳一般欣欣向上的企业,却没想到,也存在着很多老企业才有的积弊、倾轧。 他这阵子来,每每发现这样的问题,心里头就很失望,也很沉重,他如今位卑言轻,只有走到领导层去,才能改变这些不好的、不利于企业长远发展的地方,看来啊,得加快脚步了! 第5章 到了办公室,跟先来的同事们道了“早”,被问及下车间的情况,秦今朝笑着说:“还好。” 便有年纪稍大些的同事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他:“车间那帮子工人啊,难搞得很,对咱们工程师有偏见,觉得咱们是坐办公室的,就会瞎指挥,没事啊,还是少跟他们接触为好。” 秦今朝笑了笑,说了声:“谢谢指导”,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跟不少工人都接触过,不排除有他说的那种人,看见他就想出言讽刺两句,但这毕竟是少数,也未必真就出于恶意,也可能只是嘴贱而已,绝大多数人对他是有起码尊重的。 这种人,这种事,哪个单位都有,都在意料之中的。 正准备提上办公室的铁皮暖壶去开水房接水,却发现办公室里的两个暖壶都是满的,拿起暖壶塞子,一股热气涌出来。 自来办公室都有惯例,就是新人做打水、扫地的活计,秦今朝这阵子一大早就去了车间,偶尔回办公室一次,便没机会做这些工作,但既然重新回到办公室上班,便也决定遵守惯例。 谁知道,已经有人先给打好了。不光水打好了,水磨石的地面也扫过、拖得干干净净,甚至办公桌也被擦过了,自己那张办公桌上厚厚的玻璃板上还留有水渍。 这会儿,有人攥着个洗投干净的抹布进来了,一看见秦今朝就笑呵呵的,正是跟他面对面办公的助理工程师张海洋。 这是个三十二三岁的男人,相貌、身材都是寻常,戴着个瓶子底儿一般的眼镜。 “张工,卫生是你打扫的?”秦今朝也朝着他笑了下,问道。 “是啊,我顺便帮你把桌子也擦干净了,以后就交给我,保证你有干干净净的桌子用!”张海洋将抹布放到桌子边上,摊开,笑着说。 就有人不高兴地说:“老张,以后能不能把抹布弄干净点,桌子上都是水。” 张海洋忙点着头说,“不好意思啊,我下次注意。” 秦今朝目光从那人身上收回,朝着张海洋道谢,说:“明天开始,还是我来吧,打水、打扫卫生都交给我,我是新来的,怎么也该为咱们办公室做些贡献。” “不用,不用的秦工”,张海洋手摇得像扇子,说:“我都干习惯了,每天早上不干点活我手痒痒!” 旁边的一位四十多岁的同事插嘴,“小郭啊,你就别跟他抢活干了,有机会在总工、副总工那里帮着说说好话就行。” 这话听着,话里有话啊,秦今朝只是笑笑,没言语。 他来的时间不长,在办公室停留的时间更短,按理说,不应该知道张海洋只是个助理工程师。平时大家互相称呼的时候,不管是助工还是工程师,都是叫某某工的,不会有人叫你某某助工的,但架不住张海洋自曝其短,自己跟秦今朝说的。 张海洋笑呵呵地朝着那位同事感激地点点头,又朝着秦今朝不停的笑,好似真盼着自己帮着说好话的样子。 三十多岁还是助理工程师,确实有些奇怪,但他一个新来的,哪儿知道内里有没有什么原因,况且,他目前也只是个工程师而已,没有行政职务,实在帮不了他什么。 张海洋还有那位同事,好似都认定了自己能在总工面前说上话似的。 这会儿,秦今朝还不知道,在海州厂里,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在他报道的第一天,个人信息就被传得到连颜丹霞这个维修车间的都知道了。 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曾经提着大提包去过家属院小洋楼区,并且在那边待到晚上天麻麻黑才出来的事儿。 小洋楼区就是工厂高层们居住的区域,只有书记、厂长、副厂长、总工等才有资格居住,他去那边,肯定是拜访其中的一位去的啊,待了那么久,被留饭了啊,就说跟领导这是一般的交情吗? 他去了小洋楼区的第二天,据说沈总工将他叫到办公室里聊了很久,然后就被安排去车间轮番实习,后来副总工苏淮又亲自带着他下车间,你就说这关系硬不硬吧! 厂子里头本没有让工程师下到车间去实习的先例,在这之前,要说让哪个工程师到车间轮岗实习,准得以后是犯了什么错误,挨罚去的,可因着秦今朝的种种传闻,愣是让人觉得这是优待了。 坐着喝了几口水,翻了翻从宿舍带来的笔记本,这都是这段时间在一线实习的心得、体会还有一些意见想法,零零散散的。 快到九点的时候,对面的刘海洋提醒说:“秦工,要去4楼开会了。” 秦今朝微笑点点头,将笔记本锁在抽屉里,跟着办公室里其他人一起,往四楼去。 四楼除了工会占据了一小部分区域外,都是会议区,分成大中小几个会议室,一般的部门会议,小型会议都可以在这边举行,大型的,或者全厂型的会议都会在距离食堂不远处的工人大礼堂或者叫工人俱乐部举行。 技术处占据了一个中型会议室,开的是每周例会,处长孙辉主持会议,副总工苏淮也到场参加,不过几乎没有发言。 秦今朝坐在最末的位置,认真听着每个人的发言,忽然听到孙处长点到自己的名字。 “小秦啊,你在车间实习一个月了,来跟大家讲讲你的心得。”说完,又一脸欣慰地说:“小秦同志能够主动要求下到一线去实习,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他是个有想法,又肯吃苦的好同志,一心扎根到咱们大化厂了!我觉得小秦这个做法很好,只有充分了解一线情况,咱们这些技术人员才能更好地为生产服务嘛!我提议,在座的各位技术处的同志们,都像小秦学习,轮番下车间实习去!” 这话一说完,席间顿时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朝着秦今朝看去。 秦今朝笑了下,站起来,朝着众人善意地看过去,而后将目光落在孙处长身上,不疾不徐地开口,说:“处长,您可饶了我吧,要真都让各位下一线去了,我以后在技术处还怎么混啊,大家还不都恨上我?”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感觉到众人放在他身上的目光没那么犀利了,继续说: “再说了,我想去一线实习是因为我是新来的,不了解厂里情况,想要快速上手工作,各位前辈都是厂里的老员工,熟知情况,平时下车间的机会比我这个新人多多了,就没有必要专门抽时间再去实习了。” 孙处长哈哈笑了两声,意味深长地说:“小秦不愧是部里下来的高材生。”不等别人接话,也没再提让不让大家去车间实习,紧接着又重复说:“来,跟我们大家伙传授下你在车间实习所得。” 秦今朝脸上依旧带着真诚大方的笑容,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而后说:“谢谢孙处长给我这个机会,传授谈不上,所得也谈不上,就是些心得,也算是个学习成果汇报,辛苦大家受累听一听,我说得不对的地方欢迎指正。” 会议室里响起掌声,先是稀拉拉的,后来大家都鼓起掌来,孙处长和苏淮自然也没落下。 在掌声中,秦今朝缓缓开口。 “其实,咱们海州大化厂的大名,我在部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部里的同事们,领导们,都为化工厂取得的成绩感到骄傲和自豪……” “来到厂里,跟各位同事们接触,下到一线去实地感受,才知道这份成绩是怎么得来的……”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4节 秦今朝自然没有提自己发现的诸多问题,只说好的方面,语言流畅,声音悦耳,侃侃而谈。他长相优越,笑容亲和,兼有着青春和沉稳两种气质,本就是非常容易获得别人好感的那种类型,在加上言语真诚,迎合了在座之人的心态,很快就消弭了孙处长提议带来的不快。 一次例会后,同事们对他的好感不减反增。 有人觉得他不愧是部里下来的,胆子大,不卑不亢,敢公然反驳孙处长的意见,也多亏了他敢说话,才避免了去车间实习;有人一改之前觉得他不好接近的看法,他那些夸奖大化厂的话都说到心坎里去的,身为大化人,就是有别人没有自信和骄傲…… 第6章 11月2号,一纸关于调整职工工资的中央下发文件,在海州大化厂掀起巨大波浪。 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首次大幅度工资调整,文件中提到,国家虽然尚在经济困难时期,但决定给部分贡献较大、工作多年、工资偏低的职工调整工资,升级比例为40%。 在海州厂的实际情况来说,职级差是7元,也就是说,谁得到调整工资的名额,每个月便多了7块钱。 这是中央下发的通知,自然要执行,但具体怎么执行,比如用什么方案,给哪些人调工资,是各个厂子自行决定的,在方案制定的问题上,厂办领导们发生了分歧。厂长的提议在厂长办公会上通过后,又被党委会否定了。 第二天工人们听到的是,厂长提议,这40%的名额向一线工人倾斜,但党委书记不同意。 现在的海州厂实行的是党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浅显些的意思就是,厂长是一厂之长,但厂长要归党委书记领导。 厂长名叫沙广军,今天四十八岁,是前任厂长兼党委书记刘利民亲自提拔起来的,党委书记梅向党,是刘利民退了之后,上面给安排过来的,原来是吉北市化工厂的党委副书记。 吉市化工是“大庆式”企业中的佼佼者,工厂规模比海州大化厂大了三倍有余,梅向党调过来做正职,算是平调。 按照厂长和党委书记的职责划分来说,厂长负责工厂的实际业务,党务书记负责党组党委建设,两人应该是平行的两条线,互不干涉的,但坏就坏在党委书记有更高一级的领导权。 有些事情,以党委书记为首的党委会上不通过,政策就没法实施。 据秦今朝了解到的,大化厂里的人员构成来说,主要分成两部分。 一小部分是本土派,是以前海县化肥厂的老员工,以及他们的二代子女,这批人以车间工人、领导居多。大化厂的基建工程建设是由陕省化工建设总公司完成的,工程建好后,一些临时工留了下来,成为大化厂第一批员工,这部分人也可以归在本土派里。 另外一部分是建厂之后,陆续从全国各地分配过来的职工,这批人以办公室干部居多,还有一部分是在当地招聘的职工,这两批都可以算在外来派里。 本土派多是拥护厂长沙广军,外来派多是党委书记梅向党的拥趸。换句话说,沙广军在生产车间那里有广泛群众基础,梅向党作为一个外来者,拉拢了众多干部。 秦今朝入职没几天,就已经非常鲜明地感受到了这两种壁垒分明的山头文化,这也是他感到失望的最重要因素之一。 一家企业,最顶层的两名领导意见不和,各有一股势力,互相下绊子,还能有多好的发展? 开了几次会,商谈了无数次,最后厂长和书记终于达成一致,按照比例给各个生产车间小组、各部门下发名额,而后由各个单位内部投票决定。 秦今朝就觉得,这真是等闲平地起波澜! 好好一个政策,本来是造福职工的事儿,又不复杂,愣是给弄得民怨沸腾,谣言四起。今儿个一线职工怨恨书记梅向党高高在上,不体谅基层疾苦,明儿个干部们埋怨厂长沙广军只知道护着自己人,损害他们的利益送人情。 这些议论的声音,把涨工资本身带来的热闹都给盖过了。 不过,既然定下了分配方案,每个车间、科室、部门便都按照厂里下发的文件开始调薪工作。 因着秦今朝是新调来的,不管怎么选,这次涨薪都轮不到他,成了个唯一可以悠然事外的人,却没想到,方案一经下发,他就成了香饽饽。 技术处的,不管熟悉不熟悉的,都想跟他拉拉近乎,想争取他这一票。想请他吃饭的,想要带他去喝酒的,约他去看电影的,找他攀老乡的…… 还有拉着他诉苦,说自己一个人养全家,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有跟他抱怨厂里不公平,自己没有受到合理待遇,国家出的这个政策,就是针对于自己这类人的…… 想贿赂他的,秦今朝一概没接受,直跟人家说谢谢,说是好意心领了,跟他诉苦、抱怨的,他就耐心听着,但没给任何承诺。之后,以自己刚来不满三个月,不熟悉同事们的情况,没有投票的资格为由,放弃了投票权。 听说他放弃了投票权,刘海洋唉声叹气的,说:“还指望着你能投我一票呢。” 秦今朝从抽屉里拿出一小把,大概有十来块奶糖,避着其他人放到刘海洋的办公桌上,悄声说:“拿回去给孩子吃。” 从一些相处中,秦今朝猜测出刘海洋一把年纪了还是助理工程师的原因,那就是技术太差,他虽然职称上是助理工程师,但实际干的都是内勤的活儿,成为技术处的一个边缘人。虽然为人老实、勤快,又一直对秦今朝示好,但他深觉,以刘海洋的能力,有助理工程师的职位已经很不错了,如果把票投给他,岂不是对其他技术优越,对厂子贡献更大的人不公平? 所以,秦今朝这个初来乍到的,还是不趟这趟浑水为好。 刘海洋偷偷往奶糖上瞄了一眼,是燕市第一食品厂出的甜乳奶糖,这可是燕市才有的高档货,立刻用袖子盖着,兜进口袋里,感激地朝着秦今朝道了声谢,小声说:“孩子就爱吃奶糖,咱们厂里的购销店里老是缺货,就得去市里,市里那老远,去一回也不方便。” 秦今朝笑:“还是上次十一的时候从家里带来的,宿舍里还有一些,孩子吃完了我那里还有。” 海州市距离燕市不远,有直达的火车,4个多小时就到了,秦今朝十一放三天假的时候回去过一次,带了些燕市特产给技术处的同事,还有相熟的车间工人分食。 颜丹霞自然也被分到了,被分到了一小包果脯,一小包茯苓夹饼,当时觉得很不意思,自己跟人家没啥交情,也没帮人家什么忙,无端受了东西,受之有愧,不过看见别人都拿了,自己也只好收下。但心里头把人情记下来,想着有机会一定要还回去。 果脯和茯苓夹饼是燕市特产,颜丹霞吃得很珍惜,这会儿听着工友们嘈杂的议论声,一边偷偷将一块果脯塞进嘴里。 这次是维修车间内部会,由车间主任林玉峰传达厂里的决定,并组织投票。 厂里的这些规定啊,指示啊,都会在厂区各个公告栏里张贴,但一线工人,有耐心去阅读的少,费心思去理解的更少,所以每次厂里发文,都需要把工人们组织起来,一条条地解释清楚。 “都听明白了吗?有不清楚的举手问。” 从林玉峰一开始讲话,底下的就没有安静过,这会儿大家伙的讨论声越来越大,他不得不提高嗓门喊着。 “这有啥不明白的,不就是总共才给咱车间8个名额,让咱们不记名投票,票数最高的8个涨7块钱的工资嘛!”有人梗着脖子喊道。 林玉峰:“你总结得没错,就是这个意思。你们也知道,现在国家还是经济困难时期,你想想,给一个人一个月涨7元的工资,那全国有多少干、群职工,就是只给40%的涨,也是一笔不小数字!咱们要相信,国家的经济会越来越好,总有一天,咱们所有人都能涨工资!” 林玉峰念着提前想好的词儿,扯着嗓子,情绪激昂。 下面忽然有个尖细些的声音喊:“咱维修车间可有20几号人呢,就给咱8个名额,咱这里大多数都涨不了工资,不公平!” 这话一出,人群立刻又轰鸣起来,不知道谁说:“我看梅书记他就不是咱们工人阶级的书记,是干部的书记,厂长说多给咱们一线工人名额,他非得不同意,他敢情工资高,小洋楼住着,小汽车坐着,不差这7块钱!” 他的话立刻招来一群人的附和。 林玉峰连忙张开两只手,往下压着工人们的声浪,同时双眼往窗户外面瞧着,唯恐“外来派”的人恰好从这边经过,给听了去。 颜丹霞舔着嘴巴里头酸酸甜甜的蜜饯,嘴巴小幅度地动着,品得有滋有味。 旁边的马良悄悄跟她说:“我肯定是没戏的,你呢,你技术这么好,有希望不?” 他是生产车间的总务,兼任着维修车间的工作,隶属于劳资处,按理说,要么将他排在劳资处的名额里,要么将他安排到车间,怎么也不会是维修车间,但不知道上面是怎么安排的,将他算在了维修车间,他真是没处说理去,心里头非常清楚,自己肯定不会在那8个名额里。 颜丹霞将口中的蜜饯咽下去,才摇摇头,说:“不好说。” 自己在维修车间的处境如何,自己清楚,论技术,那没得说。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做不了假,即便那些大老爷们对自己有偏见,也不得不梗着脖子承认自己的技术好。 可除此之外呢,那些人平时都在一块喝酒、吹牛、打牌,好得不行,跟自己没啥私下往来,更没有交情可言。更有康明强这个一直不忿,觉得来了自己这个徒弟抢了他当师傅风头的,还有车间那几个始终觉得女的就应该去棉纺厂上班,不应该在这里跟男人抢活干的大老爷们…… 有他们在,她对这次的不记名投票结果,根本不抱希望。 马良轻叹口气,点点头,很能理解颜丹霞的处境,说:“要是单凭着技术选人就好了!算了,不就七块钱嘛!” 他这么说着,心里头却在滴血,7块钱啊,快占工资的五分之一了! 颜丹霞有些诧异地看了马良一眼,这人平时牢骚话、抱怨话不断,今天怎么忽然变得洒脱起来? 前方巴掌声响,她看过去,见林玉峰使劲儿地鼓掌,让大家安静,然后宣布开始投票。 马良少不得走上前去帮忙。从林玉峰那边接了空白的纸条,每人发上一个,让在上面写上8个名字。 大家收到纸条后,几乎所有人都在做同一个动作,就是用工服宽大的袖子将纸条挡住,后背弯下去,形成一个圆弧,以躲避别人的目光,同时脑袋小幅度地转着,看看有没有人偷看,以及试图偷看别人的。写完之后,将纸条折叠好,等马良拿了纸箱子过来,谨慎地将纸条扔进去。 马良将纸条收起后,又将小黑板搬过来,靠墙放着,林玉峰亲自取纸条唱票,厂办派下来的同志在一边监票,马良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正字。 第7章 投票结果很快出来,颜丹霞瞧着黑板上自己名字下的正字,微张着嘴巴,非常意外。因为自己的正字一共写了三个半,也就是有17个人投了自己一票,票数高居第一,比票数第二的康明强足足高出了五票! 很多人跟颜丹霞一样惊讶,全然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但大家是看着正字一横一竖拼接起来的,且有厂办的人全程监票,是造不了假的。 就有人立刻去看康明强。 康明强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狠狠瞪了一会儿黑板,而后将目光转到周围人群里。 大家纷纷躲避他的目光,假装没看见。 这些人里,有些是真心实意觉得颜丹霞该当选,虽然看不上她一个小姑娘整天在男人堆里混,技术比男人还好,可该说好说,她的贡献就是比其他人大。厂里的通知不是说了吗,偏向贡献突出的人,要是不选颜丹霞,一是对不是国家的好政策,二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反正是不记名投票,谁也不知道是自己投的。 还有些人是觉得其他人肯定不会选颜丹霞,自己写上她也无所谓,就是凑出来8个数而已。 阴差阳错的,竟是高票当选。 “……我宣布,海州化肥厂维修车间此次涨工资的人员是颜丹霞,康明强……”林玉峰的声音再次响起。 “希望各位继续发光发热,为我们的国家,为我们的海州厂做出贡献!” 在稀稀拉拉不甚整齐的掌声中,这次不记名投票的结果尘埃落定。 颜丹霞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心里头闹不清楚是什么感觉,有些酸涩,又有些甜。 其他人都围到康明强身边。康明强不太想跟他们说话,挥苍蝇一般挥着:“去去,都围着我干什么,干活去!” 有人追着他剖白:“康头儿,我第一个写的就是你的名字,我敢向主席他老人家发誓!” 又有人也附和着说自己也是给康明强投了票的。 康明强脸色愈加发青,闷声不吭地去钢材堆里,找了一块钢板,走去工具台。 颜丹霞将目光收回。 收拾好东西的马良过来,满脸笑容,朝着颜丹霞伸出个大拇指,他说:“恭喜你,颜师傅。” 颜丹霞朝他笑了笑,说:“谢谢。” 马良:“我今儿是相信了一句话,公道自在人心。” 是啊,公道自在人心,颜丹霞心里头感慨着,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 维修车间的投票算是比较顺利的,康明强甩了一天的脸子,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自己这样显得太小心眼儿,更跌份儿,第二天虽然还是很别扭,但总算没那么阴沉了。 但有的科室就热闹了,比如运销处。 运销处有两名女同志,是一块被分到厂里的,住一个宿舍。起先一个分到运销处管车辆调度,一个分到财务处,当办事员。因着两人关系好,办事员干脆申请调到了运销处,依旧做办事员,两人就在同一个部门了,天天上下班的在一起。 很快先后找了对象,找的都是厂里的职工,然后就是结婚,搬去家属院居住。他们分配的房子距离不远,两家就跟通家之好那么来往着。 大家就想,这种投票,他们肯定得投对方的,再加上自己投自己的一票,那每人起码就有两票了。 结果出来后,车辆调度2票,办事员一票。 同事们都不着急关心到底谁当选,谁没当选了,纷纷将目光看向两人。 只见办事员一脸铁青,她心里头清楚,自己是投了车辆调度一票,投了自己一票的,而今自己只有一票,那么就是自己投的,车辆调度这个好姐妹、好朋友根本就没有投自己!亏得在投票之前,她信誓旦旦,说肯定会投自己一票! 办事员难以遏制心中的愤怒,也不顾投票程序还在进行着,挥起巴掌就朝着调度员扇去。 虽然被人眼疾手快地抓住胳膊,并连拖带拽地将她带了出去,但这里面的事儿大家都猜出了因由,那个办事员掩着脸,羞愧而逃。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5节 之后,办事员到底找了机会跟车辆调度打了一架,之后两人彻底掰了,互不理睬,领导没办法,只好又将办事员调离运销处。 但车辆调度的名声也算是臭大街了,谁还敢和这样的人来往? 这事儿,很快传遍了海州厂,大家都当个笑话来听,这是后话了。 当天下午,林玉峰就给颜丹霞等八人每人发了一张调薪申请表,让尽快填好交上去。 颜丹霞拧开钢笔,打了些蓝黑色钢笔水,很快填好,去了主任办公室。 林玉峰先对她表示恭喜,又鼓励她几句,拿起表格,仔细检查了一番,笑着说:“你这一笔字,是真好,填得挺好,可以了。” “那麻烦主任了,我先回去工作了。” 颜丹霞转身,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呀”的一声,转头,就看见林玉峰颇为懊恼的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说:“小颜,等一等!” 颜丹霞转头,有些不解地等着。 “哎呦,我这记性,真是耽误事!”林玉峰嘴巴嘟囔着,弯腰去侧手边的柜子里头翻着,不一会儿,从里面找出一本书来。抬手掸掸上面不存在的灰尘,又吹了一下,这才歉意地拿着书走过来,递给颜丹霞。 “小颜呀,实在不好意思,你也知道,我这人记性不好,最近事儿又多,就给忘了,忘得死死的。”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颜丹霞疑惑地看去,一行老式印刷体繁体字映入眼帘:机械制图学。 颜丹霞吸了口气,连忙接过来,细细看来,是本五六成新的旧书,化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五十年代的大学教材! “这是上回……就是秦今朝秦工给咱们带燕市特产那回,一块带来的,是听说了你想学习绘图,就把他上学时用的课本找给了你,他怕单独给你,有人说三道四的,就把这本书给了我,委托我给你。”林玉峰又拍了下脑袋,头顶上不甚浓密的头发跟着一颤一颤的。 “对不住啊,这书在我这儿放了快一个月了,今天看见你才想起来,耽误你学习了。” 颜丹霞摩挲着那本书,心脏跳得有些快,将书抱进自己怀里,笑了笑说:“没事儿,麻烦主任了。” 她还能说啥?主任都一再表示歉意,还能如何?骂他或者抱怨都不能改变什么,况且,这是车间领导,平时对自己非常照顾,往大了说是有知遇之恩的,她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儿就生气的。 林玉峰见她没生气,心里头稍稍舒坦了些,但又想弥补自己的过失,忽然想到什么,问着: “我家你嫂子昨天还问我,你跟那个黄健,处得来不?” 这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跟一个女同志谈论这种问题不合适,忙又接着说:“这样,你晚上来家,让你嫂子给炒两个菜,改善下生活,完了你俩好好聊聊。” 林玉峰今年四十六岁,足足比颜丹霞大了二十来岁,又跟颜丹霞的父亲共事过,是叔叔辈儿的,两人常来常往的,倒也不奇怪。 颜丹霞正好也想跟林主任的媳妇何嫚说说这事儿,便痛快地答应了。 第8章 晚上下班后,颜丹霞将用报纸精心包好书皮的《机械制图学》放在工厂统一发的深蓝色粗帆布挎包里,在车棚里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先去了趟购销店。 购销店在生活区这一侧,靠着马路的位置,面积很大,分成了相通着的三个门市,一个是副食日用百货,一个是粮油米面,一个是肉、菜。旁边紧挨着的,是饮食店,全天营业,赶上食堂没饭了,可以来这边吃饭。 颜丹霞先去副食店,买了两斤槽子糕,本来想再买些水果的,但看着只有橘子和国光苹果两种,抽抽巴巴,品相实在太差,便又称了一斤水果糖。 槽子糕和水果糖这两种都算是高价商品,不用票,被售货员用油皮纸包好、系上纸捻儿,纸捻儿上留了圈口,颜丹霞收好找回来的零钱,拎上点心和糖,将圈口穿过车把,又往下拉了拉,确定不会散开,便骑上车子继续往里走。 林玉峰家,位于生活区的西边,沿着男生宿舍楼一直往南,沿着用煤渣铺过的,大概可以容纳三四个人并行的大路往前走,经过几户人家,便到了。 厂区和生活区都是按照规划建造的,家属院结构非常规整,横平竖直的,一座座尖顶平房。 因着颜丹霞刻意避开下班时间,稍晚些才往过走,路上并没有碰见几个认识的人,倒是有很多背着书包、系着红领巾的孩子在路边玩耍。 林玉峰居住的独门独户,一共两间房,加起来能有个二十五平米左右,带着个大概十平米左右的院子。宽宽的窗台上摆着些杂物,一根电视天线在房檐上随风轻晃着。 院子靠墙的位置搭个小棚子,小棚子里面,泥土、砖头砌成的灶台前,林玉峰的妻子何嫚系着围裙,正在弯腰炒菜。 木门敞开着,这里是海州厂,治安没问题,很少人家会在家里有人的时候锁门,颜丹霞便自己走了进来。 “嫂子。” 何嫚听见声音,立时将铲子插进锅里,将锅盖盖上,直起腰来转头,笑呵呵地在围裙上擦擦手,迎上来两步,说:“小颜,你来了,快进来。瞧你这客气的,来就来,咋每次都买东西,你这么客气,下次不叫你来家吃饭了!” 颜丹霞顺势将手里的纸包递过去,说:“给孩子们买的,一点心意。” 何嫚接过来,“你真是,他们不缺吃的,你走时候拿回去,晚上学习饿了垫补垫补。” 颜丹霞没继续这个话题,问:“孩子们呢?” “去他们舅舅家了,回了我们老家华县一趟,弄了海鲜回来,叫孩子们过去吃饭了,你今天有口福,嫂子给你弄虾干吃。” 华县是海州地区下属的一个县,靠着海,有码头,是北方重要的产盐地,也是林玉峰、何嫚两口子的老家。 他们两位都是海州大化厂基建之时从本地招工招过来的,是元老级的人物了,可惜,林玉峰脾气太好,,为人和气、老实,不太能管不住下属,是个好人,却不是好领导。他也不是多有大志向的人,只希望能保住车间主任的位置,等到孩子们进厂接班,能带一程就可以了。 何嫚在厂子基建的时候,虽然年纪也不小了,但跟男人干一样的活儿,出一样的力,带着一队娘子军,多次受到领导的表扬,还得到过“劳动模范”的奖状。 这会儿那张奖状还被裱在镜框里,在堂屋的墙上挂着呢,一抬眼就能看见。 厂子建成后,何嫚先是被安排去了一线车间,但随着年龄渐长,就被安排去了二线,这会儿在备品库,做了小头头。 在海州厂里,夫妻都是双职工的家庭,都过得不错。 何嫚边说,边拉着颜丹霞进屋,让她坐下就要给倒水。 一进门是个大房间,被隔成三个空间,分别是客厅兼餐厅,还有孩子们的房间,这就显得有些逼仄了,何嫚让孩子们去舅舅家,也是为了给腾出些空间来。 “嫂子,我能帮你干点啥?”颜丹霞没让何嫚给倒水,撸了下袖子问。 “不用你,我都弄好了,炖好这个菜,再闷个干虾仁就行。你别出来了,不然隔壁那个娘们看见你,又该没完没了的了。” 一听这话,颜丹霞翻下袖子,顺从地坐下来。 何嫚出去,继续炒菜。 不多一会儿,外面传来吵架一般的聊天声。 颜丹霞微微伸头去看,见一个四十来岁,黄黑脸庞,一张大嘴快要咧到耳根子下面的妇女正趴在墙头,脖子使劲儿往前抻,鼻子翕动,眼神朝下,努力地往何嫚的锅里头瞧着,嘴巴也没闲着。 “你这做的啥好吃的?我在屋里头就闻着了,我们家孩子馋得直哼哼,我做的饭都不想吃了!” 何嫚声音不冷不热:“就家常饭呗,多搁了点油,有啥香不香的,瞎吃。” 那妇女不知道说了什么,颜丹霞没听清,怕这妇女看见自己,正要坐到靠里的地方去,却听见那妇女不阴不阳地问:“你们家老林车间的小颜,那个叫颜丹霞的,现在咋样了,有对象了没?” 颜丹霞抿抿嘴唇,听见何嫚说:“当然是过得好呗,眼看着就能长7块钱的工资了,维修车间车间选举,总共二十多人,她一人得了17票!啧,就她那技术,谁不服?” 那妇女不屑地“切”了一声,说:“技术好算啥,涨工资能咋?还不是个二十五六都没对象的老姑娘?” 何嫚:“呦,说人家老,你老人家多大?” “我跟她比啥?我有男人,有孩子!”妇女声音陡然高了些。 何嫚的声音依旧很平稳,带这些嘲讽,伴随着锅铲碰撞声,“你有男人有孩子,你男人的工资还没她个小姑娘高呢!” “你这话说的,咋这难听!我这不也是替她着急嘛,你就说,我上次给她介绍我娘家侄儿,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工作也不错,过两年他师父退了,他就是食堂一把勺,这么好的小伙子,这么好的条件,她还看不上,把她牛气的,我看是要上天!” “你可拉倒吧,我看你是瘌痢头的儿子自家好!你那侄子脑袋大、脖子粗,长相跟你像个十成十,说话嘟嘟囔囔,才到小颜肩膀哪儿,工资也就是她的一半,你管这叫条件好,别说小颜不答应,就是她答应我都得给搅合黄喽!” 提起这妇人给介绍的对象何嫚就一肚子气。 之前小颜来家的时候,被这妇人给看见了,之后就提出说是要给介绍对象,何嫚跟这妇人边挨边的住了好几年了,太知道这妇女的品行了,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认识的能有什么好货色,便找借口给拒绝了。 谁知道,在某天小颜又来家里的时候,这个妇女带着个大小伙子直接上门来了,走到颜丹霞面前就说给介绍对象。 把何嫚给气够呛,连推带搡地把那姑侄俩给弄走了。在那之后,这妇女就认定了颜丹霞是她侄子的对象,还去维修车间找过颜丹霞,被颜丹霞厉声拒绝后,她又跑来找何嫚,说何嫚是媒人,得负责把两人撮合在一起。 何嫚本就憋了一肚子气,见这妇女还惦记着颜丹霞不消停,就决定不忍着了,掐腰骂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然后就威胁她,“要是敢再缠着小颜,别怪我大嘴巴抽你,找工会领导举报侄儿耍流氓!” 在妇女印象中,何嫚一直是个挺和善的人,可没想到骂起人来这么凶狠,且耍流氓的罪过可大可小,妇女一下子怂了,这才作罢。 不过,她也一直关注着颜丹霞,就想着,我侄子条件那么好你都看不上,我倒要看看你能找个什么样的?过了很长时间了,颜丹霞还是单身一人,她心里头就幸灾乐祸起来。 自从那次事件后,何嫚对那妇女就再没了好气儿,说话也是毫不客气,那妇女习惯了,竟然一点都不生气,还跟以前一样,该打招呼打招呼,该搭话搭话。 这不,今天在路上远远瞄见了颜丹霞,便又过来背后说坏话来了。 被何嫚刺儿了一顿,又缩回去了。 何嫚见妇女回屋了,也赶紧进屋。 “那妇女就是个脑子糊涂,办事也糊涂的,你别往心里去,她侄子那样的,就是嫁不出去也不能嫁!” 颜丹霞点点头,笑着说:“嫂子,我没往心里去,谢谢你帮我说话。” 她真心地感激着。她知道自己因着技术好,在普遍是男性们的车间里脱颖而出,很不受某些人的待见,但她不会因为顾虑这些人,而掩盖自己的光芒。 她也知道自己因着二十五六岁了还没有对象背后被人指指点点。 这些人背后怎么说她,其实她不是很在乎,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但她对肯维护自己的人发自内心地感激,心中倍感温暖。 “嗨,这哪儿用说谢谢?就是别人被胡说八道,乱造谣,我也想多插两句嘴,更别说她讲究的是你了。再说,这事儿多多少少是因为我,那女的要不是我邻居,你也遭不了这事儿。他侄子那样的配不上你,照比着黄健差多了!”何嫚说道。 颜丹霞今天过来,本来就是跟何嫚说黄健事情的。 第9章 黄健是合成氨车间的领料员,经常跟何嫚有工作上的接触,一来二去的,她觉得这个小伙子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就介绍给了颜丹霞。 颜丹霞在何嫚的陪同下,在饮食店见过一面,之后又单独在阅览室里见过一面。 黄健这个小伙子确实不错,长相好,人很诚恳、实在,也蛮有上进心的,可是,颜丹霞却对他喜欢不起来,她也犹豫着,要不要处处看。 何嫚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她,有没有感情不重要,又不能当饭吃,最重要的是人好、会过日子就行,结婚后,处着处着,自然而然就有感情了。 但考虑了再考虑,颜丹霞还是觉得不行,不想耽误黄健,便跟何嫚这个介绍人说下,让她跟黄健转达一声。 本来打算吃完饭后说的,偏这个妇女出来打岔,颜丹霞索性就顺着这个话题把自己想说的都说了。 何嫚听完,有些失望,有些不解,“为什么,那小伙子条件多好啊,人好,家庭条件好,父母都是工人,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不光没负担,还能帮衬你们。” 颜丹霞提前想好了借口,说:“我比他大,我觉得不合适……” 何嫚就劝:“人都说女大一抱金鸡,再说,你只比他大一岁,那也不叫大呀。” 颜丹霞便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何嫚知道她的脾气,这就是打定好主意了,只好叹口气,说:“咱们厂里,比你年纪大,还没有结婚的,条件比黄健还好的,可不多了,你这对象啊,除非去别的单位找。” 颜丹霞自然知道自己在婚姻上的困境,但着实没有办法将就,跟不喜欢的人结婚过日子。 何嫚心里头真是又气又急,厂里虽然单身汉特别多,但像是黄健这样条件好的,还是很抢手的,颜丹霞这头不行了,肯定很快就有人给介绍别的姑娘,错过了这个,可就再难找更合适的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6节 海州厂地处偏僻,距离市区还有其他单位都太远,在本厂找不到合适的,不知道又要蹉跎到什么时候。 这姑娘啊,长得好,性格好,技术好,就是有时候太倔强了,不知道是不是从小没妈,一直跟着父亲生活的缘故,跟一般的年轻女同志所思所想都不一样,如今父亲也没了,跟老家那些亲戚都闹掰了,就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过日子,还一门心思的只研究技术,不知道操心以后的事儿。 唉,自己家那位跟她父亲有些交情,又是她的领导,又特别欣赏这个姑娘,少不得多替她操心。 “有合适的,嫂子再给你介绍,咱们呀,被拘在这个厂子里,选择面太窄了,也不知道啥时候工会能组织跟其他单位的联谊会。不是我说,老书记在的时候,咱们厂的活动也挺多的,那个热闹啊,现在这书记一来……” 颜丹霞从何嫚家出来的时候,天擦黑了。11月份了,天越来越冷,白天越来越短,梧桐树的叶子发黄干枯,时不时掉落下来一片,在马路上堆了浅浅的一层,自行车压上去吱吱地响。 颜丹霞脑子不由自主地回想着《机械制图学》课本上的内容。课本是繁体的,但几乎难认的繁体字旁边都有简体标注。 她出生没两年,国家就开始提倡使用简体字,等上到了上学年龄时,用的就是简体课本了,繁体字不能说一个都不认识,但阅读起来有一定的困难,但有简体字标注就轻松了许多。 那字体俊逸、有力,清晰、整齐,一律用蓝黑钢笔水写成,与课本上原本的字体和谐极了。 这本书她看得很慢,需要理解,需要消化,需要反复琢磨。她只有初中学历,又是在农村学校上的,所学有限,基础太差,幸好有了这些年实践中的学习和积累,倒也能理解个七七八八,有些实在理解不了的,她都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下来,想着以后如果有机会,就跟秦工好好请教请教。 还有就是,如果能够碰见他,一定要亲自地,真诚地跟他道谢,这本书,令她如获至宝,珍贵无比。 “小颜同志。” 颜丹霞脑子里头纷乱地想着,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忙伸出右腿,支住自行车,张望了下,才发现叫住她的人在正前方,正是黄健。 “黄健同志你好。”为了表示尊重,颜丹霞从车子上下来,站住。这位男同志没有哪里不好,颜丹霞没有和他谈恋爱的意思,但也不讨厌他。 黄健是跟着四五个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在一起,那些人挤眉弄眼地,一会儿看看颜丹霞,一会儿捅咕下黄健,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黄健有些紧张地拉了拉外套的领子,略有些结巴,“那个,小颜同志,你吃了吗?” 颜丹霞点点头:“那你忙着,再见。” “啊?那行,你慢点,再见。” 骑出去一会儿了,还能听见后面传来的哄笑声。 她不知道的是,不远处的黄健,正在和伙伴们进行着一场对话。 “……哥们,你行啊,颜丹霞你都敢招惹!” 黄健摆脱了在颜丹霞面前的拘谨,笑着打了说话的哥们一拳,说:“她又不是母老虎,有什么不敢招惹的?” 说起颜丹霞,这些小伙子们其实都知道,维修车间的大拿,据说啥都会修,是海州厂顶传奇的人物。 大小伙子们,经常会谈论异性,评选个十大美女什么的,比如广播员高小萍,就经常挂在他们的嘴边,但是对于颜丹霞这人,却极少讨论。 “她不是母老虎,她是……”有个小伙子想着合适的形容词,一时之间没想出来合适的,“反正,就觉得她挺难接近的,跟咱们不是一类人。” “我头一回近距离跟她接触,没想到,她长得真挺好看的,比高小萍好看!”有人忽然说道。 有人回想了下,说道:“高小萍脸白,嘴唇通红的,我还是觉得高小萍好看。” “这你就不懂了吧,高小萍擦的粉,抹的红嘴唇,我对象说,她要是不打扮,就是个普通人。” …… 这几人的话题逐渐偏了,说到了高小萍到底是不是海州厂最漂亮的姑娘上去了。 黄健没参与他们的话题,转头看了一眼,颜丹霞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心里头有些怅然。 他有预感,颜丹霞应该是没瞧上他的。 何嫚说给他介绍对象时,他根本没想到对方是颜丹霞。 他之前对颜丹霞的认知跟其他人差不多,但一接触,就发现这人漂亮、大方,身上有股子说不上来的劲儿,很吸引人,虽然沉默寡言,但很有礼貌,脸上总挂着丝笑容。 他想继续和颜丹霞发展,所以又单独约了她,颜丹霞把见面地点定到了他很少去的阅览室。 两人一个看一本数学类的书籍,一个看小人书,久久都没有说话。 黄健翻着小人书,心思却在旁边人的身上,积蓄了一会儿的勇气,才跟颜丹霞搭话, 她不知道看什么文章,看得入了迷,听到自己的声音,转过头来时,眼神迷茫,好似在疑惑自己是谁,为什么要跟她搭话。 那个时候,黄健就知道,两人是不成的。但总还有一丝丝的希望在,今儿个路上的相遇,算是彻底断了他的心思。 她但凡对自己有些好感,也会顺着话题聊几句,哪怕问问自己吃饭了吗,从哪儿来,是不是回宿舍也行啊。 唉,算了,她就像是天上的白云,看得见摸不着,还是别强求了! 所以,等何嫚过来找他,笑眯眯地左绕右绕,说着恭维他的话时,他就知道何嫚的目的了。 “是不是小颜同志觉得跟我不合适?” 何嫚一怔,忙说:“哈哈,你也知道,都不错的两个人未必就能成夫妻。” 黄健一笑,露出一边的小虎牙,说:“何姐,我知道的。” 这多好的小伙子啊!怎么就跟颜丹霞没缘分呢,何嫚拍拍黄健的肩膀,说:“放心吧,以后你肯定能找到更合适的姑娘!” 这个小插曲,颜丹霞自然是不知道的,以后偶尔在厂区里看见黄健,也都跟他友好地打个招呼,互相道声“你好”。 79年底的时候,颜丹霞再次遇见黄健时,黄健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手指抓着他的衣角,两人在聊着什么,脸上都带着甜蜜的笑。 跟颜丹霞擦肩而过时,彼此点了下头。 颜丹霞不由得笑了,他们两个郎才女貌,看起来真的很般配。 第10章 秦今朝是9月份来的海州厂,而今已经整整三个月了。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说不上把这个厂子所有情况都摸清楚了,但了解得也不少了。随手记录想法、建议的本子写满了,被他锁进宿舍抽屉里。 每每给家里写信的时候,他会详细地把自己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厂里的情况,自己的想法、感悟都写到信纸上,寄给父亲。 父亲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工作经验以及为人处事经验,每次的回信,总会给他启发,让他少走弯路,不过,父亲的建议,秦今朝会仔细的思考、借鉴,但不会全盘接受。 父亲是他坚强的后盾,但他也不是脱离了父亲就不会走的小婴儿。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总有需要自己独立去思考,独当一面的时候。 秦今朝去一楼收发室拿了自己的信还有包裹单,回到办公室后,就听张海洋说郭亮过来找他了。 郭亮是厂长的专属联络员,也就是秘书,他来找自己干什么? “有没有说找我什么事儿?”秦今朝问。 张海洋自从上次无记名投票落选,没有长成工资后,人就有些蔫哒哒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力气来,打水啊,搞卫生都不积极了。这会儿有人去倒水,发现暖壶里没水了,半开玩笑地抱怨,“老张,今儿咋没去打水啊?” 张海洋往那边回了一句,“一会儿就去。”这才转头回答秦今朝的话,说:“没说,他过来听说你不在,就走了,我估摸着,是厂长找你。” 秦今朝点点头。 张海洋站起来,说:“要是厂长找你,你小心点,你可是外来派的。” 外来派?秦今朝失笑,自己怎么就被安排到外来派里了? 张海洋去打水了,秦今朝也忙着去找郭亮,两人没有继续深聊,一块出了门口便分开了。 秦今朝去了三楼,一从楼梯上来,便感觉出氛围的不同,鸦雀无声的,他不由得也放轻了脚步。 郭亮的办公室在楼道的左侧,紧挨着厂长办公室。 厂长沙广军的办公室在最左侧,走廊另一头的梅书记办公室遥遥相对。两边的办公室门都紧紧地关着。 郭亮办公室的门却是打开着的。秦今朝刚出现在门口,郭亮便看见了他。 秦今朝敲了敲房门,笑着说:“听说您找我?” 郭亮将钢笔放进墨水瓶里,站起来迎出,笑着说:“别您您的,我听着怪别扭,咱们岁数差不多,你叫我的名字就行。” 秦今朝从善如流。 郭亮:“是厂长想要找你聊聊,你先稍等一会儿,我问问他这会儿方不方便。” 秦今朝答应着,被郭亮安排坐在门口靠墙的一排椅子上,郭亮去隔壁的厂长办公室敲门进去。 秦今朝随意地打量着这间房间,房间不大,有个二十来平米左右,只放了一张办公桌,靠墙却放了一排七八把套着浅灰色座套的椅子,靠后墙的柜面上放了四五个铁皮暖壶,还有十来个带盖的杯子,显然,这间屋子也当等待室用。 不多一会儿,郭亮回来了,说:“秦工,厂长空出时间来了,正等你,我带你过去。” 秦今朝便随着他走进厂长办公室,经过一间三十来平米的会客厅,便看见了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沙广军。 他的外貌很符合奔五十岁中年人的样子,中等个子的,皮肤略白,两颊爬着些许红血丝,虽然脸上皱纹不少,但仍能看出年轻时也是个帅小伙,头发很浓密,但黑得有些不自然,人不胖不瘦,略有些啤酒肚,在暖气供应充足的朝南房间里,只穿了一件浅灰色的的确良衬衫,搭配一件深灰色鸡心领毛背心。 “厂长,秦工来了。” 虽然沙广军已经看见了秦今朝,但郭亮依旧尽责地介绍着,又马上退了出去。 “厂长好,您找我。”秦今朝沿用了郭亮的称呼,没有带上“沙”这个姓。 沙厂长脸上带上了笑,很亲和的样子,说:“是啊,我没记错的话,你来了三个月了吧,来,坐,坐下说。” “是,有三个月了。”秦今朝按照沙厂长手指的方向坐到了办公桌对面的皮面沙发椅上,跟沙厂长隔着办公桌相对。 秦今朝自入职以来,跟沙厂长没有太多接触--当然,以他目前的级别,还没到跟沙厂长直接接触的地位。 这段时间,根据同事们的描述,根据各种有关于厂长事件的分析,他认为沙厂长是个典型的技术出身的领导,身上带着他们特有的通病,过于自信,甚至是自负,很难听见别人的意见,忽视管理的重要性,过分迷信技术的重要性。 秦今朝每次看见他时,他都板着一张脸,满脸的严肃,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生气一样,处理厂子里的问题时,通常冷硬、一刀切,欠缺了些方式方法。 可今天他这笑容可掬的模样,秦今朝看着倒像是梅书记的风格。 他真挺好奇沙厂长找自己来是做什么的,但也没多话,板正地坐着,等着沙厂长再开口。 “时间也不短了。”沙厂长说着,从桌子边上摸出黄色包装纸的官厅卷烟,慢腾腾地从里面抽出一只,而后又拿起一盒火柴,火柴盒正面上硕大的“白头”两个字正好对着秦今朝。 秦今朝依旧安静地坐着。 沙厂长自己划了火柴,点燃香烟,抽了一口,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将烟盒递给秦今朝,“抽一支。” 秦今朝摆摆手,“谢谢,我不会。” 沙厂长将烟盒收回去,又抽了两口烟,才说:“最近回家了吗?” 秦今朝:“回去过两次。” 沙厂长点点头,又猛嘬了一大口,好似要将烟气吸到肺里面似的,而后有些享受地将烟气从嘴巴、鼻子里面吐出来。 他几口就迅速地将烟抽完,而后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这才继续说:“回去的时候有没有去部里看看?我上次去化工部,还是去部里跟王司长汇报工作。” 他说的王司长是指化工部化肥司的王建宏司长,是海州大化厂的直属领导。 一听这话,秦今朝对沙厂长今天的谈话有了猜测。 秦今朝:“回去了,带了些海州的特产过去。巧得很,在部里偶遇了王司长,听说我来了海州厂,勉励了我一番,让我多多跟您学习。”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7节 沙厂长抬头看了秦今朝一眼,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手不自觉又摸向香烟盒,从里面抽出来一根香烟,在鼻子底下不停地闻着,闻了好一会儿,才将香烟夹在耳朵上。 “小秦,来厂里这长时间,觉得厂子里咋样,有没有什么需要改善的地方,有没有好的建议什么的?我这人啊,爱和你们年轻人交流,你们身上有股子闯劲儿,是老同志们不具备的。” 沙厂长到底没忍住,将香烟又从耳朵上拿下来,再次划根火柴,点燃了。 秦今朝鼻子里头充斥的全都是香烟的味道,不过他对这种味道已经很习惯了,办公室里头也有几杆老烟枪。这些烟味极具有附着性,每天晚上回到宿舍都得洗头发、换衣服,不然这烟味总都散不尽。 秦今朝身体微微动了动,活动了下坐姿。 沙厂长这话,要是技术部的领导,甚至是副总工、总工来问,他都不觉奇怪,关心下属的工作、思想,本来就是领导们工作中的一部分,可沙厂长是一个管理着二千来人大厂的厂长,副厅级干部,亲自来过问一个没有行政职务的工程师,就未免小题大做了。 秦今朝正襟危坐,说:“那厂长,我就把这段时间我的一些体会和感受跟您做个汇报。”接着,他便从工人人文环境、职工面貌、技术水平还有生产效能等四个方面阐述了自己对于海州厂的认识,全是溢美之词,当然,里面夹杂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小建议。 所谓在其位谋其政,目前他只是个新入厂的工程师,人微言轻,真的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按照沙厂长的意思提意见,只会让人觉得他年少轻狂,瞧不起海州厂。 最后,秦今朝表示以后一定会为海州厂的发展添砖加瓦。 第11章 沙厂长很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不知不觉间又摸出一根烟来,满意地点点头,说:“海州厂就需要你这样有文化,有技术的年轻人,小秦,我很看好你,希望你以后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来帮助海州厂争取利益!” 沙厂长这句话的重心放在最后一句上,秦今朝自然明白沙厂长的意思。 他笑了下,说:“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 “好,好!”沙厂长将那根烟又放下,站起来到靠墙的位置拿了暖壶,亲自给秦今朝倒了一杯水。 秦今朝连忙站起来,双手捧着接过来,而后轻轻呷一口。 沙厂长好似这会儿才觉出办公室里烟雾弥漫,走去窗户边,将窗子轻轻开了一条缝。 也就在这个时候,秦今朝双腿微微抬起,往沙厂长办公桌里面看了一眼,果然看见压在一份红头文件下的,正是自己的个人履历表。 他不动声色地坐下。 沙厂长很快走回来,又随意地闲聊几句,便让秦今朝离开,走前叮嘱说:“我也是搞技术出身,这些年一直关注着国内国际大化肥行业,你有什么意见、想法,可以随时来找我。” 秦今朝自然表示感谢,说着:“您留步”,走出了厂长办公室。 郭亮听到动静走了出来,“聊完了?” 秦今朝点点头,笑着说:“我先走了。” “我送你”,郭亮说着。 秦今朝猜测,作为沙厂长的秘书,处于厂长的职位上,有些话不好说,就得郭亮这个秘书替他说。 两人沉默地走着,秦今朝往楼道的右侧瞄过去。 虽然楼道很长很长,但依旧能看见书记办公室旁边的秘书室的门跟郭亮的办公室一般,都是大敞着的。 秦今朝收回视线,两人走下三楼,郭亮便低声说:“你知道沙厂长和梅书记知道有些意见相左吧?” 秦今朝语气惊讶:“是吗?我倒是未曾听说。” 郭亮笑了笑,就当他是没听说,有些好哥俩背后说人是非的语气道:“咱们厂长是搞技术出身的干部,梅书记是搞政治出身的,不太懂咱们大化肥行业。同一件事情,内行人和外行人有不同的处理态度,当然,这都是为了工作。” 秦今朝就认同地点点头,没有插话。 郭亮:“厂长他一向偏向搞技术的--唉,你也知道,搞技术的人往往性格刚直……大家都是自家人,厂长多次在面前提起过你,非常欣赏你。” 秦今朝:“谢谢厂长的青睐,我也很感谢厂长对我的照顾。” 郭亮欣慰地笑了笑,话题到此结束。 回去的路上,秦今朝想,沙厂长相对来说,确实算是“直”的,不用过多思考,便能明了他今天叫自己来的目的。 第一,是探问是自己在化工部的关系还在不在。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沙厂长是外地官,对比部里的情况、动向并不能实时掌握,且真到了部里,虽然级别比那些小干部们高了一大截,但人家未必就会买账。 这一点上,秦今朝没有任何隐瞒,他确实跟部里的同事们一直来往着,且上次去部里,被王建宏司长叫到办公室里,深入地交谈许久。 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在化工部,他一个小小的工程师比沙厂长这个副厅级还要好办事。 这是秦今朝的优势,他也想利用这个优势,增加自己的话语权,才好完成自己的目标。 而沙厂长的目的之二,就是想拉拢自己的同时,给梅书记下蛆。 根据海州厂这个风气,自己曾经去过梅书记家的事情肯定已经被很多人知道了,自己“外来派”这个标签大概那个时候就已经订好了。 沙厂长通过郭亮的口告诉自己,梅书记是个油滑的政客,外行指导内行,而沙厂长是正直的,受迫害的。自己是技术出身,应该回归到沙厂长这一阵营中来。 秦今朝去梅书记家,是因为父亲的一个部下,以前在吉化厂工作过,曾经跟梅书记共事过,听说他要来海州厂,让帮着捎些东西过来。当然,父亲的部下是想帮助他,隐晦地让梅书记关照他。 没来海州厂之前,秦今朝看了很多厂里的资料,但任何一个资料里都不会告诉他,一个成立才没几年的大厂内部斗争居然如此激烈。 他对于梅书记的某些做法,并不认同。一个工厂里,生产技术和思想管理同样重要,正是因为梅书记和沙厂长彼此之间争权夺利,才让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般的大厂充满了腐朽气息。 他并不想被打上某一派的标签,他也不倾向于哪一派,只想着真能干出实事来。但是想要干成事儿,光他一个小小的工程师是干不成的,必须得有领导的支持,所以,还是得靠着沙厂长和梅书记,他两边都不能得罪。 如果猜得没错的话,很快,梅书记会找他的。 果然,只隔了一天,秦今朝就被邀请去梅书记家里吃晚饭。 恰好赶上周末,秦今朝专门搭乘厂里后勤采购车去了趟市里,在百货大楼买了些礼物,这才去了梅书记家。 梅书记家住在“小洋楼”区域,两层的小楼,有了大概六七十平米的院子。比家属院其他区域的条件好了许多,不光住房面积更大,附近的路面、绿化更好,还有有上下水,集体供暖等。 家里只有梅书记,夫人还有保姆在。两口子有一儿一女,都还在吉化厂工作,梅书记调来海州厂主持工作之前,就分别成家了,梅书记调到这里来当一把手,没把他们调到身边来。 梅书记的夫人没有外出工作,是个很慈祥的家庭妇女,长相、说话、处事风格都和梅书记很像,热情地招呼着秦今朝吃饭吃菜。 梅书记肤色有些黑,瘦高型,谢顶,但从外貌来说,他倒更像是搞技术的,但他不管听谁说话,脸上都是面带笑容的,像个忠厚长者,从不大声训斥别人,但结合他干的那些事儿,便知道这人绝对是个心口不一的。 “本土派”的同事背后叫他“笑面虎”,倒是蛮贴切的。那天秦今朝所见,沙厂长那慈和带笑的面容,像极了他。 秦今朝觉得有些好笑,沙厂长这是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所以开始跟对手学习了吗? 秦今朝陪着梅书记浅酌了一杯,喝的是全兴大曲,川省那边的酒,价位中等,用来招待秦今朝这个小辈儿倒也合适。 梅书记不是个贪杯的人,秦今朝也不好此道,不过是应个景罢了。 吃完了饭,梅书记带着秦今朝去了书房,拿了书房桌子上的茶叶罐准备沏茶,秦今朝便接过去,说:“您尝尝我泡茶的手艺。” 梅书记笑呵呵地由他去弄。 不一会儿,秦今朝将茶泡好,递到梅书记面前,将杯子把儿转了个方便抓的方向,说:“您尝尝。” 梅书记惯爱喝绿茶,不过北方地区,更习惯喝茉莉花茶,绿茶不大好买,这些茶叶是上次秦今朝回京,专门跑去国营茶庄买的竹叶青,也是梅书记老家的特产,有股子特殊的香味。 将自己送的茶叶摆在好取放的位置,说明经常会喝,说明很喜欢他送的礼物,进而也表示对送礼物之人的亲近。 这是梅书记展现出来,想要让秦今朝看见的。 秦今朝便也表现出了梅书记想要看到的样子,有些惊喜,有些感动。 梅书记脸上的笑容更盛,轻呷一口茶,便满意地称赞,“不错,水温掌握得很好。” 秦今朝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便主动跟他聊起了工作上的事儿,用些无关痛痒的问题请教他。 梅书记很耐心地帮他解答了,两人聊着,杯中的茶水喝完,秦今朝又给添了一次水,梅书记菜终于开始进入正题。 “听说沙厂长找过你?” 秦今朝点头,说:“是,就是问问我有没有回化工部看看。” 梅书记点点头,表示了然了沙厂长问话的意思,说:“沙厂长是看着海州厂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对海州厂的感情非常深,总想着多为厂子争取些,这也无可厚非。但是吧,化肥司下属大、中、小型化肥厂几十家,大化厂已经占尽了天时地利,如果再去和那些中小型化肥厂争利,未免显得小家子气,还是要综合全局,不能只为一家一厂考虑,要有大局观。” 这话说得,真是大义凛然,大公无私,虽然没有直接点名道姓的说沙厂长的不是,但是那句小家子气,没有大局观不就是骂他的吗?秦今朝都想给鼓掌了。 只是梅书记偷换概念的本事真的很强,直接把沙厂长定性为一个只知道为自家厂子谋利的自私、狭隘的小人。 可是,为自己厂子谋利,说到大天去也说不上是错,至于有全局观,那是化工部该考虑的事儿,而不是一个厂长的责任。 秦今朝心中腹诽着,却更加踏实,且验证了之前对于这位书记的推断,这位领导,夺权之心重,城府看似很深,但也不过如此,不然也不会被人取了“笑面虎”的外号。 梅书记:“我听老陈信上说,你以前就经常在《化肥工业》、《化工报》上发表文章?” 秦今朝有些赧然,“没想到陈叔叔连这个都跟你说了。就是没事儿爱写写东西,不过十投稿九不中,偶然碰到运气了,侥幸发表,也就那么一两篇而已。” “哈哈哈”,梅书记大笑,说:“你呀,太谦虚了,以后,你就多多写,需要什么资料技术支持,需要哪些部门配合,都可以来找我。我虽然不是技术出身,但到底是海州厂的一把手。” 秦今朝感激地道谢。 梅书记继续说:“我跟老陈是老同事,老朋友,老陈跟你父亲又是这样的关系,我也不把你当外人看。你的年纪比我儿子还要小上几岁,看你就如同看到他。你到了海州厂,就相当于回到了自己的家,凡事有我给你撑着。” 秦今朝立刻站起来,朝着梅书记鞠躬,同时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好好干,不辜负梅书记的拳拳呵护之心。 从梅书记家里出来,秦今朝深深地呼出口气,那口气立刻凝成白霜,有凛冽的空气进入到口腔中,冷不丁地呛了一下,咳嗽两声才好,连忙将羊毛围巾围严实了。 明显,两边都在拉拢他。沙厂长是因着他在化工部的关系,恐怕不久的将来就会用到他,而梅书记是知道了沙厂长在拉拢他,唯恐被拉拢去,把他叫过来,坚定他的立场,告诉他,沙厂长这人前途有限,他能给的自己都能给。 自己忽然成了香饽饽,这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自己想做的事儿,会进行得更顺利,但需要把握和这两边的关系,别一不小心把两边都惹恼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但,这也是最难的啊! 第12章 晚间,秦今朝在桌子上画了会设计图,又给父亲写信。 信中,告诉父亲设计图的进展,“……整体设计基本已经完成,不久就会设计完成,我有信心,这个尿素废水改造装置,如果真的投入使用,每年可回收尿素至少五千吨……” 又说了自己与沙厂长和梅书记的两次见面,说了自己的困境,准备如何突破困境。 信写完了,思路也就清晰了,心里头轻松极了,有了种尽在掌握之中的松弛感。 周三上午,秦今朝在四层小会议室里和技术处的同事们讨论用“钼蓝色比法”测定合成氨尾气中的硫化氢。这是种很新鲜的测量法,技术处的同志们头一次听说,都非常感兴趣,索性就一起去会议室,让他给详细讲一讲。 钼蓝色比法是化学实验中的方法,就是通过试剂测试反应,根据颜色,判断出浓度,颜色越深,硫化氢含量就越高,反之,含量就越少。 秦今朝特定去车间取了合成氨装置的尾气,亲自给大家伙做实验。 看着溶液显露出来的颜色,众人有些吃惊,这尾气中,硫化氢的含量不低啊! 大家都非常清楚,硫化氢是一种有毒物质,虽然尾气测试出来的浓度不足以致命,且将来会排放到空气中,被空气一分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有些人心大,觉得无所谓,有些人却开始担忧起来,长期吸入这样的气体,也不知道会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还有的人立刻说:“我说一到厂区就闻到一股子臭味呢!” 还有人说:“老美是不是故意的,在卖给咱们的机器上动了手脚啊?”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8节 秦今朝在参观欧洲那些大化肥装置时,看到有处理尾气,使之减少尾气中污染物排放的装置,但海州厂的却并没有,这是他到大化厂后才发现的。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美国卖给我们的打包项目中,并不包含这项,是需要单独支付费用的,而我们的外汇储备有限,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考虑再三后,没有再购买这项。 秦今朝说:“其实,这些尾气完全可以回收再利用,也许,咱们自己可以研制这样一种设备。” 这话一出,有人就笑,说:“秦工,你开玩笑的,咱们这里是大化厂,是生产尿素的,生产合成氨的,又不是机械设备厂,我们哪儿会研制那种东西啊!” 是啊,厂里头的技术人员对氮磷钾门儿清,但是对于机械类,都算是门外汉。 他这话一出,其他人纷纷附和。 就有人喊道:“对了,秦工,你不是在大学里也学了机械专业吗?你给咱们设计一个呗。” “对啊,老秦,你是专业的,你试试,你要真能设计出来,解决污染问题,还能废物利用,你可是大功臣啊!” …… 七嘴八舌的话语中,有真心认为秦今朝有能力,完全可以胜任的,也有充满调侃,跟着瞎起哄的。 不管是哪种心思,秦今朝都当他们是善意的,于是有些谦虚地摆摆手,正要说话,便见开着的会议室大门口,出现个人影。 “涂主席?” 出现在门口的,是工会主席涂元材。五十五六岁的年纪,中等个子,有些胖。工会这个部门,出现在职工生活中的各个方面,但这位工会的最大领导在工厂里的存在感却比较低,主要是具体的工作由副主席带着下面的各位干事去完成,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秦今朝来海州厂这么久了,见他的次数极为有限。 涂主席笑了两声,说:“我正好经过,听见你们这里讨论得很热闹,又没关门,就过来听一听。” 没关门就代表着讨论的事情不涉及机密,不怕被人听,他过来听听,倒也没什么不妥当的。 秦今朝走出来,将他们讨论的问题大概地跟涂主席讲了讲。 很意外地,涂主席听得非常认真,听完后,表情严肃着,说:“这要是真能成,对咱们海州厂是大好事儿啊!按照你说的,一是能减少空气污染,对广大职工的身体好,二是能废物利用,回收尿素,对厂子的效益好。秦今朝同志,我建议,可以跟沈总工直接汇报,如果有可能的话,尽快立项,开始研究!” 秦今朝点点头,有些感动,又非常为难,说出自己的顾虑,说:“感谢涂主席的支持,只是,这还只是个构思,真要开始研发,需要很多人,很多部门的配合,不光要设计图纸,还要制造,测试……光靠我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完成的。” 涂主席笑着,拍拍秦今朝的肩膀,说:“怎么会是你一个人呢?你做的是有利于工厂,有利于工人的大好事儿,我们整个海州厂,海州厂的工人都是你的后盾,大家说对不对?” “对,秦工,我们都支持你!” 涂主席:“我代表工会表个态,我们工会的同志们尽全力支持。” 说实在的,在这事儿上,工会还真起不了啥作用,但涂主席也是一番好意,秦今朝连忙答应着,又是一阵感谢。 涂主席笑呵呵地走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来插一脚,但总归是好事儿。 待他走了,秦今朝转向大家,“那我按照涂主席说的,去找总工汇报下咱们的想法?” “去,去!我同意涂主席的说法,是为大化厂好,为工人好的事儿,总工应该会支持的。” “要是总工不同意,咱们联名请愿!” …… 秦今朝看着大家,握了握拳头,眼神坚定地说:“虽然我才来海州厂三个月多月的时间,还在考察期,还是个新人,但为了大化厂的利益,为了广大职工和家属的身体健康,我就僭越一回!” “你本来就是工程师,本来就是大化厂的一员,给大化厂建言献策是每个职工应有的责任和义务,谈不上僭越,反而值得鼓励!” 秦今朝向着说话的人点点头,笑着下,而后环顾大家,有些动容地说:“有了你们的支持,我心里头踏实无比,感觉到自己肩膀上承担着的,沉甸甸的责任!不过,不能就这么凭着一个空中楼阁的想法,就去找总工,给领导平添麻烦,我想着,我先尝试着自己设计,能设计出装置的大概样子来,再去找总工,可能就好立项多了。” 众人点头,是这个道理,但是设计出秦今朝所说的装置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就这件事情上来看,秦今朝这位同志,有想法,有担当,处事成熟,话语谦逊,说话做事都让人信服,很难让人相信他才虚23岁,是个难得的,靠谱的好同志! 会议结束,秦今朝借着去厕所的功夫,缓缓地呼出口气,嘴边浮出些笑意。他现在算是有了技术部的群众基础了,接下来会拿着以前绘制的图纸草稿,汇报到沈总工那里去。 是的,他想来想去,放弃了沙厂长,放弃了梅书记,决定从沈岳良,沈总工那里下手。 沙厂长这个人确实是技术出身,但为人趋于保守,思维还停留在六七十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抗拒接受十一届三中全会,给思想上、社会上带来的种种变化。 让他带着工人们大干特干,艰苦卓绝可以,但带领着去做技术改革,创新更新却是不行的。 秦今朝不太看好他,马上就要跨入到80年代,如果他的思想意识,不能够跟着党中央的政策走,不能跟着时代一起发展,那么终将被时代,被上级部门淘汰。 可以相信的,秦今朝如果去找沙厂长,得到的只会是让他踏实做好手头上的本质工作,不要有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至于梅书记,他不懂技术,且在厂子里的群众基础不好,如果由他来推行,可能会引起一线职工们的反感情绪,反而不利于项目的进展。且他身上的某些特质,比如虚伪,比如喜欢揽权,着实让他不喜欢。 虚伪是个贬义词,但是作为领导来说,如果能一直虚伪,不被人看穿,人前人后都是一贯性的,这就能算是领导的艺术,但显然,梅书记是不行的,不然也不会有“笑面虎”这个外号;他是管党组建设的,偏要插手工厂业务,插手也可以,可他又不懂业务,纯粹一个外行指导内行,指挥得乱七八糟。 说白了,就是他自身能力不够,才造成了现在的状况。 在来海州厂之前,父亲那位姓陈的下属就曾经跟他说过梅书记的情况,不过说得比较隐晦,而今才能体会到那位叔叔话中的真实含义。 这位梅书记算是个投机分子,六十年代中期,是作为工宣队的一员被派驻到吉北化工厂的,在保护吉化厂和吉化厂领导、技术人员上,做出了一定的贡献,后来,工宣队解散,他却留了下来,靠着之前积累起来的人际关系,走到了党委副书记的职位上。 秦今朝想,他在副书记的位置上一坐好几年,说明本来并不是个爱揽权的人,只能说是忽然当了一把手,还有个拥有广泛群众基础,懂技术的厂长在,心态便有些失衡,也有些着急了。 但不管是什么情况,秦今朝都不会选择他。 而沈岳良是除沙厂长和梅书记之外的另一股势力,说是势力并不太准确,他没有立场鲜明的拥趸,在沙厂长和梅书记之间不站队,保持着中立,不管对“本土派”的还是“外来派”都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在工人和干部中间,都有较好的口碑。且从秦今朝一来海州厂,就对他非常照顾,包括帮他协调去各个车间实习的事情,还派副总工苏淮亲自带他下去等等。 之前秦今朝去沈总工办公室时,见到他办公桌上放着本倒扣着的《nature》杂志,这是国际上最知名的科学类杂志之一,刊登的内容广泛,不光光是化工,各个行业最前沿、最先进的研究结果几乎都会在上面有所体现。 虽然是去年的期刊,但能拿到这本杂志殊为不易,秦今朝是因着在化工部工作的优势,才有机会去阅读这些国外的杂志。这起码说明了一点,就是沈总工虽然身处在一个技术含量不算高的生产型企业,虽然担任了行政职务,但一直没有放弃对技术的追求,渴望了解世界上最先进的科学技术。 也就间接说明了,他不保守,会接受新思想,会接受变革。 再加上他是总工,也是负责生产的副厂长,是书记、厂长之下的第三人,没比他再合适的了。 从四楼回技术处办公室这一路,秦今朝走得很慢,待回到办公室门口,已经将这段时间该做什么,时间节点都理清楚了。 第13章 刚到办公室,正拿了茶杯,放些茶叶,准备倒杯水喝,处长孙辉走了进来,目光精准地落在秦今朝身上。 秦今朝立时将杯子放下,等着领导指示。 “小秦,你准备一下,沙厂长钦点,让你陪着一起去趟部里,半个小时候后就出发。” 这本就在意料之中,不过来得更早了些,秦今朝忙答应着,问:“您知道要去几天吗?” 孙辉:“时间不定,这样,你就照着三天算。” “收到!” 孙辉传达完命令,就离开了。 有人立刻凑过来,“行啊,哥们儿,才来就陪着厂长出差了!” 秦今朝撇他一眼,那人有些讪讪。 秦今朝:“你忘了我之前是哪个单位的?” “对哦,你就是部里出来的,这么说,厂长叫你去是,是借你的光啊……” 秦今朝挥挥手,打断他的猜测,问:“我得办什么手续?” 张海洋抢先开口,详细给他讲该去哪些部门,办哪些手续,恨不能手把手教给他。 他是很期盼秦今朝回燕市去的,每次都能给家里孩子带些海州市很难买到的好吃的,他特别喜欢看孩子见到好吃的时,那纯然欢喜的笑脸。 秦今朝迎着,连忙去办手续,去了才知道,沙厂长的秘书已经将介绍信办好了,还有粮票也帮忙一块领了。 秦今朝也没回宿舍去收拾衣物和洗漱用品什么的,他家距离化工部不远,就是没时间回家,打个电话让家里送衣物过来也方便。 他将笔记本和钢笔等放进手提包里,看了看手表,刚过去二十分,便提前去了办公楼下等着。 沙厂长专用的方头上海牌轿车已经开过来了,司机小罗在车子旁边站着,这是个二十多岁,梳着小平头,精神干练的年轻人,转业军人,是沙厂长的专属司机,归总务处小车组和厂长办双重管理。 这会儿大概是在外面站了有一段时间了,穿得又少,鼻头、脸颊都冻得发红,捣着脚在原地跳跃着。 看秦今朝站到车前不动了,便问:“你也跟着去?” 秦今朝点头,两人见过面,但没说过话,秦今朝便跟他自我介绍了下,两人搭着话,闲聊了会儿天。 不多一会儿,郭亮匆匆忙忙跑下来,看了秦今朝一眼,对他点了下头,然后对小罗说:“先送我去趟厂长家,帮着厂长拿行李。” 看出来了,这次出差,真是临时决定的。 秦今朝没在外面冻着,跟着上了车,问郭亮:“都谁去?” 郭亮:“就你,我陪着厂长。” 秦今朝点点头,又问:“厂长这次去部里是?” 郭亮笑了下,说:“回头听厂长告诉你吧。” 秦今朝便没再问了。只带了秘书还有他,想来应该不是非常重要的事儿。 沙厂长夫人已经收拾出来一个提包,叮嘱郭亮一定要提醒沙厂长按时吃饭,少抽烟。 车子又转弯儿去了男宿舍楼,等着郭亮收拾行李,等了十来分钟,又转回到办公楼下,等着郭亮上去叫沙厂长。 秦今朝看了看手表,距离他下楼来,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了。 从海州市出发开车到燕市市里,怎么也得五、六个小时左右,这个时间出发,到燕市就快要下班了,那个时间,各部门基本上都不办公了,就是去了,意义也不大。 不过,秦今朝没多说什么。 郭亮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让他陪着沙厂长坐在后座。 沙厂长新剪了头发,不过显得有些疲惫,依旧是一副笑容可亲的样子,闲聊了一会儿,才转入正题,说着这次去部里的目的。 “明年年初,化工部会举行10万吨以上合成氨厂节能座谈会,我希望能争取在咱们海州厂举办。这是提高海州厂在全系统内的名气,提升地位的一次好时机。” “节能会?” 秦今朝重复着,他的关注点放在了开这场会议的目的上,需知,这种大规模的会议绝对不会是无的放矢,那么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能源紧缺了。 而自己研究的装置正好是与节能相关的,是不是可以结合起来呢? 秦今朝大脑飞转,微微有些激动。 旁边的沙厂长笑容维持不住了,恢复了原本严肃的样子,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睛。 他没有说带秦今朝过去,让他做些什么,秦今朝也不需问,左不过就是利用自己对化工部的熟悉,能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 沙厂长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只道路太过颠簸时睁开眼睛,看看窗外。大家都自觉地没有说话,唯恐吵到他。将近一点时,在一处国营饭店花了些全国粮票,一人要了碗素面吃。 沙厂长好像有点晕车,脸色发黄,眉头紧皱,一碗素面没吃完,拨给了郭亮,担心他路上饿,郭亮又要了一个油酥烧饼给他带着。 休息了好一会儿,重新上路,沙厂长有些顶不住,中途停车休息了三次回,用后备箱带着的油桶加了两回油,赶到燕市地界时,天已经黑了。 真不如做火车,虽然有时候会晚点,但到底不像小轿车这般颠簸,且沙厂长这个级别的,是可以坐软卧车厢的。 “领导,咱们是去办事处还是去化工部招待所?”小罗问道。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9节 沙厂长揉了揉眉心,说:“先去招待所吧。郭亮,你待会给小涂打个电话,让他明天早晨过来招待所找我们。” 海州厂在燕市有个办事处,是梅书记来厂里后设置的,在距离化工部步行大概二十来分钟左右的一处平房里,负责人小涂,是工会主席涂元材的儿子。 这些信息,是在等待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问了小罗才知道的。 小罗言语谨慎,但这些信息都是公开的,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难怪涂元材被归为了“外来派”,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化工部招待所在化工部大院侧身,从化工部大院正门左拐,进胡同,步行五十米左右就到了,周围生活很便利,有国营饭店还有商店什么的。 拿了介绍信和工作证办理了入住手续,沙厂长住在二楼,条件更好的高级间,郭亮跟他住在一起,方便照顾。秦今朝则和小罗住在一楼的普通间。 将行李放到房间,几人去旁边的饭店吃了米饭和炒菜。 海州市乃至整个赵北省,几乎都不产大米,难得能吃上一顿大米饭,郭亮和小罗,包括秦今朝,吃了一碗后,还有些意犹未尽。 沙厂长对郭亮说:“你们一人再要一碗,今天都辛苦了,多吃一些。” 郭亮忙点头,沙厂长的差旅标准比他们几个高出一大截,放在一起用,自然是充裕的。 吃了可口的饭菜,沙厂长情绪好了许多。秦今朝跟服务员要了一壶新烧开的热水,沙厂长喝了两口,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也有心情说话了,转向秦今朝问: “你家离这里远不远?” “不太远,骑自行车二十来分钟就能到。” 沙厂长点点头,“那是不远。” 秦今朝:“如果有时间的话,欢迎厂长还有两位去我家做客。” 沙厂长脸上表情更加缓和,笑了下说:“下次吧,有时间一定去。” 这回答本就在意料之中,秦今朝客气地随口一让,沙厂长必然也是不会去的。 秦今朝趁机说:“厂长,我等下恐怕得回家一趟,来得着急,没来得及收拾换洗衣服。” 沙厂长痛快答应了,说:“快去快回,注意安全。” 秦今朝对此时的沙厂长观感又有些不同,他对郭亮态度很好,对他和小罗也比较体恤,比学习别人挂着虚伪笑容的样子亲切多了。 也是,沙厂长有那么广泛的一线工人基础,备受爱戴,肯定是有独到之处的。 看人还是要看全面,不要单凭一些片面信息就主观臆断为好。 秦今朝和其他人在饭店门口分开,先去了化工部后身的宿舍楼里找了之前的同事,跟他借了自行车回家,收拾几件衣服,没来得及跟家人多聊,便又赶回了招待所。 一路上,见了不少在马路上闲溜达的年轻人,穿着带补丁的大棉袄,带着棉帽子,揣着手,吸着鼻涕,看见有人过来,就目光不善地一劲儿盯着瞅。 时不时路过一队带着红袖箍的巡逻队,遇见这样的人就厉声驱赶,让赶紧回家。 自从知青大批回城,燕市的治安就乱了起来。大批知青没法安置工作,成为社会闲散人员,没有来钱的道儿,却也得穿衣吃饭,为了生存下去,有些人就打起来歪主意,有干偷窃、抢劫等犯罪活动的,也有的干起了倒买倒卖,小商小贩的活计。 这种活计以前也是违法的,不过随着去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政策松动起来,很多地方对这种行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快到化工部门口时,从另外一条道走过来一位扛着草把子,上面插了十几只冰糖葫芦的年轻小贩儿,将草把子抱在怀里,整个人佝偻成一团,不停地跺脚取暖,嘴巴像是冻住了一般,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声:“吃糖葫芦吗?” 秦今朝看他一眼,看不清容貌,听声音像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他停下车子,问:“多少钱一根?” “1毛……1毛不贵的,选的好山楂,个顶个儿的大,沾了厚厚一层糖,甜得很,不信你看看!” 1毛钱,赶上一个肉包子的价格了,着实不算便宜,但在北方的冬天,山楂算是能吃到的为数不多的水果之一,储存到现在,减掉那些烂了的,再加上熬糖稀用的白糖,还有寒风凛冽中出的人工,这一毛就不算贵了。 “你还剩多少根?都给我吧。” “啊?哎,好,好,我这就给你拿。” 一共还剩下12根,秦今朝数出一块二毛钱,递过去。小贩接过来数了数,而后道了声谢,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 第14章 还自行车的时候,秦今朝自己留下两根糖葫芦,将剩余十根糖葫芦都给了那位同事,说:“知道你爱吃这些,正好碰上了,跟朋友们分着吃了吧。” 同事也没跟他客气,笑呵呵地接了,当着秦今朝的面儿给了室友一根,还准备带着他去别的寝室分。 他之前不住宿舍,但也经常来这边,跟宿舍楼里的很多人都认识,不过,也没跟着同事过去,说:“我得赶快回去,不然招待所要锁门了。” 同事朝他挤挤眼睛,说:“那行,我替你送,肯定得告诉他们糖葫芦是你秦今朝给他们买的。” 秦今朝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离开。 回了招待所,小罗撑在床沿上做俯卧撑。秦今朝将糖葫芦递过去,说:“尝尝燕市的糖葫芦,不过这会儿都冻住了,缓缓再吃。” 待等秦今朝洗漱完,又烫了脚,两人才面对面地坐着,一块吃糖葫芦。 不知道因为同车了小半天,还是因着这根酸酸甜甜,味道极好的糖葫芦,小罗一下子跟他熟络起来,话匣子打开了,跟他聊起天来。 “……我就觉着吧,来部里办事儿可难了,谁也不认识,沙厂长在海州是一号人物,不管是去海州市政府,还是哪家单位,都是让人敬着,让着的,可在这儿,谁也不把咱当盘菜。” 秦今朝:“不光是化工部这样,其他大衙门也是如此,帝都嘛,见过的大人物太多了,就不觉得稀罕了。我小时候听过一句话,说是一个牌匾砸下来,砸到五个人,4个是当官的。” 小罗啃了一口山楂,山楂是细心去了籽的,只是里面还冻着,一口下去,还有些冰牙,但屋里暖气生得太热,烘得人有些躁得慌,正合适吃这么一口。他的心情愈加放松。 “说白了,还是咱沙……咱们厂子根基浅。但凡跟那些司长啊,主任啊啥的,熟悉一些,也不至于经常坐冷板凳。本来呢,在燕市安个办事处,就是多多探听化工部的消息,跟那边搞好关系,可我觉得着吧,哈。” 秦今朝也吃了个山楂,这糖浆熬得真好,嘎嘣脆的。他很清楚小罗所谓的“冷板凳”,并不是真的受了冷遇,而是到了司里,就得如其他过来办事的人员一样,该等等着,不一定随时都有热茶伺候着。因着本身的职级,因着在地方上享受的待遇,会非常容易产生落差。 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也没追问这个办事处的事儿,想也知道,如果工作做得好,在化工部混得开,也不至于带自己过来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秦今朝将山楂吃完,便重新漱口,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那位办事处的小涂早早就过来了,他长得跟涂主席有五六分相像,眼里头透着些精明,看起来有些浮躁,说话干脆利索,只是拍马屁拍得太过直白。 沙厂长咳嗽一声,“先坐下来吃早饭吧。” 小涂连忙坐下,又是帮沙厂长拿筷子,又是帮着拿油条,端豆浆,嘴巴也一刻不得闲,把郭亮的活儿全给抢了。郭亮大概也是习惯了对方的这种作风,也不争抢,就由着他去做。 不过,秦今朝注意到他嘴边上一抹嘲讽的笑容一闪而过。 “……领导,经过我不懈努力,终于跟王司长小舅子的连襟儿搭上关系了,我请他下过几回馆子,又送了些烟酒给他,我们现在是哥们!来之前,我已经往他家胡同打电话了,让人告诉他尽快过来,带着咱们去见王司长。” 沙厂长按了按眉心,深深地看了一眼小涂,而后说:“你等会儿去趟食品店,帮我买些燕市特产去。” 小涂一讶,“啊?等去完部里,让小罗开车,我带你们一起去吧。” 沙厂长摆摆手,表示了不想多说的意思,小涂张张嘴巴,意识到自己惹到了沙厂长,但却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挠挠脑袋,求助地看向郭亮。 郭亮在低头吃饭,又看向小罗,小罗避开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这张桌子上唯一不熟悉的人身上,觉得只是一个新人罢了,能知道啥呢?迅速把目光移开,不情不愿地走了。 秦今朝还真知道,沙厂长是希望小涂跟部里的人混熟一些,等过来办事的时候,能摸得着部里的门儿,能知道找谁有用,能得到部里的最新消息。 需知,信息有可能会是决定一件事情能否成功的关键。 大化厂项目能够落地海州,能有现在的海州厂就是个实例。 前任厂长兼书记刘利民正是提前得到了国家要引进十三套大化肥项目的信息,经多方奔走,终将项目落地在海州。 刘利民在任期间,积攒了些人脉,但到根底浅,他积累的人脉只到他为止,他的下任沙厂长并没有继承下来。沙厂长搞技术出身,论起根底来,比刘利民差了太多,再加上并不擅长和上层打交道,才造成了现在这种想要烧香,都不好进庙门的情况。 沙厂长只是想光明正大地与化工部的人结交、打听消息,却不想要这些背后狗狗祟祟的小手段,所以,小涂的所作所为让他很反感。 说到底,还是选错了人啊! 秦今朝看了眼小涂的背影,这样的人,有些聪明劲儿,只是没人引导,要是有人给机会,放在身边好好带,未必不能成为成才。 吃完饭,几人又回到招待所里呆了一会儿,等到差不多9点钟,才往化工部走去。 化工部大门临街,门口站着两位身着军装,但没有肩章的小伙子,看见他们过来,警惕地往过看了一眼,大概是觉得没有危险,又移开目光。 秦今朝跟沙厂长说:“我先去打个招呼。” 沙厂长点点头,说:“你费心吧。” 他今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没穿臃肿的棉服,而是换了更为笔挺的大衣,胸口处戴了枚鲜艳的党徽,里面穿的是熨烫得整齐的中山装,夹在上衣口袋里的钢笔若隐若现。 好在今天大太阳升在当空,没有刮风,天气很暖和,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让沙厂长维持住了风度,只是,略有些慢的脚步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也不知道他以前在化工部遭遇过什么,给他留下了阴影。 秦今朝忽地有些动容,他对这里有胆怯,却还是来了,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海州厂,他纵然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但一心为厂这一点是毫无质疑的。 秦今朝朝他点头,说:“放心。” 他走向门口旁边传达室,传达室的窗户处探出个铁皮烟筒来,冒着灰白色,带着煤味的青烟。 他敲敲窗户,朝里面喊了声:“大爷!” 很快,传达室窗户大口,从里面探出个花白的脑袋来,一见秦今朝就笑,“真是你小子啊,我还以为听错了,你怎么忽然来了,今儿也不是周末啊。” 秦今朝笑,说:“我今儿是跟着我们厂长出差来的,找化肥司王司长的。” 门卫大爷往沙厂长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转回到秦今朝身上,说:“好小子,行啊,这才去多长时间就跟领导出差了,我给你们开门,赶紧叫进来。” 秦今朝忙招呼着沙厂长进来,自觉地掏出介绍信、工作证,按照要求登记,跟门卫大爷介绍说:“大爷,这就是我们沙厂长。” 门卫大爷连忙伸出手,跟沙厂长握手,笑着说:“沙厂长您好,承您照顾了。”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在这种大衙门当门卫的,都不是一般角色,再瞧着这位大爷的精神气儿,就更加肯定了这种猜测,他何曾受过这种待遇?连忙伸手,跟大爷握了下,说:“应该的,小秦聪明,有技术,将来肯定能有大发展的。” 门卫大爷的与荣有焉挂在了脸上,附和着表示肯定。 秦今朝填写好信息,小声问门卫大爷,“化肥司王司长来了吗?也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事儿,我们没提前给他打电话,是贸然来的。” 沙厂长这次是来求人的,怕提前打电话,王司长会以各种原因不见他,索性就直接来,想着反正就在门口坐冷板凳呗,坐上两天,应该就会见他的。 “你等我给你打个电话。”门卫大爷说着,便返回到门卫室,不大一会儿出来,笑呵呵地跟秦今朝说:“你今儿运气不错,王司长上午没事儿,在办公室,快去吧。” 秦今朝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拱拱手,说:“多谢您了”,而后靠在他身边,小声说:“我又让同事帮您寻摸土烟了,下次放假回来给您送家去。” 门卫大爷乐呵呵拍他肩膀,“行,我就等着了!” 三人沿着化工部大院中青砖蒲城的小路往办公楼走,郭亮忍不住好奇,问:“那位老人家,感觉挺不一般的。” 秦今朝笑,说:“自然,他是保卫处处长,打过日本鬼子,打过美帝的!在办公室里闲不住,经常跑出来在门卫这里待着。” 郭亮大吃一惊,心说,难怪领导每次过来这边,都小心翼翼的,这也太卧虎藏龙了!他之前随着领导来化工部述职时,见过几次这位门卫大爷,都是面目严肃得像个黑面包工。 沙厂长心里头也在诧异着,诧异之余,心里增添了一丝期望,没准这次所求真能办成呢,越发肯定带秦今朝过来的决定是正确的!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0节 第15章 化肥司的办公楼在副楼的二层,需得穿过主楼的门厅,一路上,秦今朝都在跟人打招呼,几乎都在重复着一样的话。 “呦,你怎么回来了?” “我跟着领导过来,去化肥司办点事儿。” “混得不错嘛。” “哪有,空了一块吃饭。” …… 郭亮跟在沙厂长身边,两人刻意退后两步,方便秦今朝跟同事们聊天。 郭亮忍不住小声跟沙厂长说:“他在这儿人缘真好。” 沙厂长点点头,看出来了。他整理了下大衣的衣领,正正胸前的党徽,理理头发,挺直腰板。 副楼的格局跟其他所有党政机关办公楼没有任何区别,到了二楼,沿着楼道走到最里面,拐角处的那个挂着木牌的房间就是司长办公室了。 秦今朝:“我先去秘书办公室,让通报一声。” 沙厂长:“我跟你一起去吧。”到了上级单位,自己这个一厂之长都没有排面,别说郭亮这个秘书了,一向都是他自己亲自去秘书室的。 他转头对紧张得不行的郭亮说:“你去楼下等我们吧。” 郭亮:“……那行。”他跟着沙厂长,也算是见过世面人,可到了部里就不由得紧张,他可太崇拜秦今朝了,到化工部就像回了老家一样,谁都认识,游刃有余。 他将印着海州大化厂的黑色革皮公文包递给沙厂长,踏着轻松的脚步下楼去了,那头的秦今朝跟沙厂长也先后进了秘书室。 秘书室里大概有五六位同志,有低头忙碌的,有朝门口张望的。 秦今朝对那位张望的人笑了下,问:“你好,我们是海州化工厂的,这位是沙厂长,专程从海州赶过来,想要跟王司长见了面,麻烦您给通报一下。” 有位刚刚低着头男同志恰在这会儿抬起头,看见了秦今朝,立刻站起来,“秦今朝,昨儿才听说你回来了,多谢你的糖葫芦!人没到,礼先到了!哈哈哈。” 秦今朝过去,跟他握了个手,“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自然好吃,牙快冻掉了。你们是来找王司长的吧?等着,我去帮你们问问。” 年轻人揽了活计,自己出门左转,敲门进入王司长办公室,秦今朝和沙厂长也跟着出来,在办公室门口等着。 沙厂长再一次感慨,真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啊!以往觉得特别为难的事儿,秦今朝轻轻松松就给办成了。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从司长办公室出来,朝着两人招招手,说:“司长叫你们进去。”又叮嘱道:“司长昨晚可能没有休息好,他一休息不好,脾气就有些暴躁,你们注意点。” “谢了!” 秦今朝转头问沙厂长:“您自己进去,还是我陪您进去。” 沙厂长竟然有些犹豫了,自然应该是自己进去的,秦今朝不管怎么说,也只是个入厂不久的新员工,还是技术处的工程师,跟自己要和王司长提的事情八竿子打不着,可是,从到燕市后,秦今朝的所作所为,让他不自觉产生了依赖性的心理,竟觉得由他陪着,自己心里头踏实。 “我自己进去就行,你在外面等我,和朋友们好好聊聊。”自己到底是一厂之长,活了将近五十岁,竟然对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产生了依赖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沙厂长自嘲地一笑,敲门进了司长办公室。 那位年轻人没走,见秦今朝没进去,便说:“去我办公室坐会儿?” 秦今朝:“不去了,别打扰你们上班。” 年轻人:“你在那怎么样啊?” 秦今朝:“还可以,比不上在部里生活条件好,但也还可以。” 年轻人:“袁秘,就是司长的秘书准备去下面厂里任职了,准备从我们中间找人接替他的职务,我是没戏。我见你们都下去了,想着要不要也去下去溜一圈。” 秦今朝:“下面可不比首都的条件好,你考虑清楚了,再跟父母商量好,如果下去了,再回来就有些难了,我是打定主意扎根基层,起码七八年之内不回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闲聊起来。 秦今朝一边聊天,一边关注着办公室那边的动静。 看看手表,沙厂长已经进去半个小时了。一般来说,聊的时间越长,办成事情的希望越大,他真心希望,沙厂长这次来,能所有收获。 但是,他大概要失望了。从司长办公室里走出来时,沙厂长脸色并不好,脸上的红血丝愈加明显,丧眉搭眼,肩膀耷拉着。 年轻人碰碰秦今朝的胳膊肘,“瞧着你领导没少挨呲,像是受打击了,你赶紧去吧,我回了,空了找我。” 秦今朝点头,跟他摆摆手,便朝着沙厂长迎上去。沙厂长朝他点了下头,没说话,两人沉默着走去楼下,一直等待着的郭亮见此情景也没敢多说。 回到招待所,沙厂长有些疲惫地在大厅处的椅子上坐下,才开口说:“这次,恐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他回忆起刚刚王司长听说他是来争取会议举办地的,原本不太好的脸色愈加不好,批评道:“你是厂长,不专心搞生产,整天就想着这些事情,争取到去你们海州厂开会又如何?有那时间、精力不如多想想怎么技术创新,怎么搞好生产,怎么让全国的老百姓都用上化肥!” 沙广军被训得无地自容,要是有个地缝,他真想钻进去。 王司长批评得没错,这种事儿,按理说应该是书记管的事儿,他从老书记刘利民那里得到了消息,没有跟梅书记说,就自己过来了。梅书记想要抢他的权,搞得他事事掣肘,两人本就不是可以互相合作的关系。可想而知,梅书记要是知道了这事儿,不管能不能成,他都得把功劳抢过去。沙广军先闷声把事儿办成,给梅书记一个没脸。 好在王司长很快缓和了态度,没继续批评他,而是开始询问他海州厂的情况,见他有问有答,各项数据都很清楚,脸色便又好了些,温和了语调说:“这次大会,我跟部里的意见比较一致,都是倾向去西南地区召开。西南地区大化厂建设虽然比北部地区要晚一些,但是他们更加重视技术创新,最近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也和大会主题息息相关。” 沙广军将王司长这段话说给了秦今朝。 秦今朝若有所思,问:“大会的日期定了吗?” 沙广军,“预计在明年的三月份。” 时间还蛮充裕的,既然王司长是据此选择的大会地点,那么海州厂还是有机会的。秦今朝想,也许自己刚刚制定好的计划,就要有所调整了。 这倒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一次机遇,因为这件事儿,他预计自己申请立项,在沙厂长那边的成功率几乎可以达到百分之百。 只是,他的计划得提前了,起码这个装置能有个雏形,有了测试数据才好用来说服王司长,且在三月份开会之前,最好能在机器上实际应用上。 不过,他没着急在这里跟沙厂长说什么。 下午,郭亮和小罗陪同沙厂长去燕市的百货商店购物,秦今朝见没什么需要用到自己的地方了,便申请回家一趟,晚上就不回招待所住了。 沙厂长这会儿看他的目光慈爱了许多,说:“明天就是周六了,这样,给你放一天假,周一回去上班。” 秦今朝自然高兴,连忙道谢,便跟三人分开,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 第16章 ◎下章入v◎ 中午下工,颜丹霞没去食堂打饭,而是直接回了宿舍,她今天来例假了,肚子有些坠坠的,不舒服,就想在床上躺着。她原本没有痛经的毛病,可能是几天前不小心将凉水洒在棉鞋上,把鞋溻湿,没有及时换鞋,有些着凉了。 有时候,她还是挺羡慕那些男性的,没有例假的烦恼,不用每个月都遭这几天的罪。不过,男同志们也有羡慕女同志的地方,比如每个月多拿的2毛钱卫生费,每次放工资都凑在一起嘀咕,为什么不给男同志发“抽烟费。” 还有独属于女性“三八”节,每到那一天,全厂女同志都有额外的福利,比如红糖啊,枕巾、床单之类的。 这都是国家对于广大妇女同志们的关爱,男同志们在先天上占了许多优势,又有传承了千年的男尊女卑思想作祟,国家就是通过这些实际行动将妇女“半边天”的位置夯实得深入人心。 她这个女同志也能成为车间的钳工,和男同志们同工同酬,也是妇女解放成果的一个实例。 回到宿舍,颜丹霞先沏了杯红糖水,又将早晨打的开水小心灌到玻璃输液瓶里,隔着秋衣,放在肚子上捂着。 然后用红糖水就着,拆开一包钙奶饼干,打开了一瓶肉罐头。 她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又有工资和外快,没有其他的花销,在吃穿上从不委屈自己。 等吃完喝完,她擦了嘴巴,仔细的漱口,又洗干净手上的油渍,这才躺上床,盖好被子,拿起机械制图那本书继续看。 屋里暖气烧得很热,但窗户却不甚保暖,冷风顺着缝隙不停地往里钻,导致屋子里的温度也就十七八度的样子,颜丹霞入冬后,花了三张一市斤的棉花票,在厂里的代销店买了三斤棉花,花了些钱,委托家属院专门做手工活的妇女给加工出了一条厚被子,再将原来的被子当个压脚的,相当暖和了,就是露出来的脑门、鼻子发凉。 这三张棉花票,一张是今年五四青年节,获得青年突击手时的奖励,一张是厂里技术大比武的一等奖奖励,另外一张是用煤球票跟人家换的。 不多一会儿,刘艳娟吃完饭回来了,鼻子灵得啊,不停地嗅着。 颜丹霞笑了笑,指指自己桌子上的罐头瓶,说:“还给你剩了几块,晚上吃吧。” “哎,谢了,正馋这一口呢!你也说奇怪不,食堂也有肉菜,可就是觉得肉罐头香!”她弯下腰去,嗅闻了下罐头的香气,没忍住,去自己的抽屉的铝饭盒里拿出一双筷子,夹了块肉放进嘴里,眯起眼睛,很享受地咀嚼着。 刘艳娟家在市里,每周周六晚上下班回去,周日下午做最后一班公交车回来,每次都会给颜丹霞带些家里做的好吃的,她不吝啬,颜丹霞对她也大方,两人虽然因着性格问题,不怎么玩得到一块,但相处得还是挺不错的。 “估计是放了香料吧。”颜丹霞随意地说着。 现如今的食物包括肉类,不像前些年那样短缺了,且大化厂又与农业、农户们息息相关的,多少县乡巴望着能买到海州化肥厂出品的“雄狮”牌化肥,哪个厂子缺少食物,大化厂也不会缺,所以海州厂食堂的伙食相当不错,每餐都是有荤有素。 只是,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会吃腻的,但肉罐头价格偏高,是不需要票的议价商品,属于比较稀罕的食物,这么一对比,便觉肉罐头更好吃了。 刘艳娟吃完肉块,擦了下嘴角,瞄着颜丹霞手里的书,真不明白这本书有什么好看的,日看夜看,爱不释手,简直比学校里的学生们还要认真,不过她也没去褒贬别人的爱好,就像她爱看《大众电影》一样,爱看唐强演的电影一样。 跟颜丹霞住一屋这么久了,一开始觉得这个姐姐有些怪怪的,跟别的女同志不一样,相处起来发现她这人卫生习惯非常好,说话轻声细语,做什么事情都轻手轻脚,不会影响别人休息,事儿特少,不小心眼,不斤斤计较,从不占人便宜,受人恩惠,便想着要还回来。 她将厚厚的防寒服和裤子脱了,穿着毛衣毛裤钻进被窝里。 中午12点下班,下午两点半上班,中午有两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刨除掉吃饭、走路的时间,中午最少可以休息一个半小时。 刘艳娟从床铺底下翻出最新一期的《大众电影》看着。 因着5月份刊登接吻剧照的原因,虽然《大众电影》复刊了,但仍然备受争议。近期,有厂里领导在民主生活座谈会上,公开批评看《大众电影》的人,说这些人意志薄弱、思想不坚定,极容易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迷惑云云。 搞得大家再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看,为了谨慎起见,刘艳娟就将杂志藏在床铺底下,等看完了,周末带回去,珍藏在家里。 翻了几分钟杂志,刘艳娟就开始打哈欠,困得不行,在睡着之前,见颜丹霞还在看书。 等她一觉醒来,发现颜丹霞还在看书,只是换到了桌子那里,拿了钢笔和本子写写画画的。 她躺着没动,眷恋地在被窝里噌噌,打个哈欠,带着鼻音问:“你没睡午觉吗?” 颜丹霞回头看她一眼,说:“睡了,醒了。” 刘艳娟“哦”了一声。虽然跟颜丹霞同屋,但这位同屋每天的睡眠时间成谜,每天她睡觉的时候,对方还没睡,她醒来的时候,对方已经醒来很久。 颜丹霞睡眠时间短,但很少见她表现出困倦来,每天精神奕奕的,也不知道她的精神头打哪儿来,自己着一天天的,只有睡不够的。 “2点10分了,起来吧。”颜丹霞紧接着说。 对了,跟她同屋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再担心会睡过头,尤其是午觉,踏实得很。 “哦,这就起!”刘艳娟掀开被子,开始往身上套衣服。 颜丹霞也站起来,兑了热水,投了毛巾,在脸上擦了一把,然后摸上雪花膏,脸、脖子、手都擦到位,又顺手理了下头发。睡觉的时候把绑在一起的两根辫子松开了,这会儿用手绢重新绑在一起就好。 刘艳娟瞧着她,忽然觉得,其实自己这位室友小日子过得一直挺精致的。 在宿舍好好休息了一中午,颜丹霞身体舒服了许多。临出门时,她又在袜子外面套上一双毛袜子。 这种毛袜子是用毛线织成的,跟毛衣一样,要是贴身穿的话,特别的扎人,隔着一层袜子最合适,厂里发的劳保棉鞋也宽松,多一双毛袜子也穿得下去。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1节 维修车间里,虽然也有暖气,但架不住空间太大,且车间大门都是敞开着的,也就办公室里还比较暖和。但他们是维修工人,绝大部门时间都要在外面的维修大厅里工作的,颜丹霞在特殊时期,下身保暖挺重要的。 这么注意了三天,例假走了,颜丹霞这才拿了洗澡票,准备去工厂的澡堂子洗澡。 秋冬季节,每月每人发四张洗澡票,如果不够用的话,可以额外去总务处购买。也有工人用不了这么多,会私下来赠送或者售卖,用他们的话说,大冬天的,这么干,身上都不出油,一点都不脏,入冬洗一次,开春再洗一次足够了。 颜丹霞却是不行,就是秋冬干燥,她一星期至少也得洗两回澡。只是,洗完澡后,有个麻烦事儿,就是晾头发。 外面太冷,就这么出去,特别容易感冒,所以得在澡堂子里把头发晾干再出去。她往往都是坐在更衣室里,搬一条长条凳子到暖气边上,边看书,边用暖气烘烤着头发。但她的头发又多又长,一直到七八点钟,澡堂子快要关门的时候,都不能彻底干透,只能重新把头发打成辫子,然后带上帽子,围上厚厚的围巾出门。 她想着,是得把辫子剪掉了,长头发太耽误功夫! 可毕竟是从小养到大的头发,这些年,不过就是自己定期剪剪发梢,剪剪分叉,让它不至于长得太长,经常会有剪头发的念头,可始终也没下定决心。 她有时候也在想,不就是个头发吗?可是,一想到要剪头发,就觉得好似要割舍什么似的。 她亲人缘浅,母亲在她两岁多的时候就去世了,她没有任何关于母亲记忆,小时候,她经常会跟父亲问起母亲,父亲能回忆起来的好似也不多,总是重复地讲一件事,就是她刚出生的时候头发又黑又密,母亲高兴又骄傲,总说她长大了,要给她梳好看的头发,买花戴…… 或许,头发代表着对母亲的思念吧。 颜丹霞用网兜子装着洗脸盆、毛巾、香皂等洗漱用品,快步行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这个时间,天已经黑透了,但厂区依然热闹,三班倒的车间里,灯火通明,灯光球场附近,一点点手电筒的光芒,像是萤火虫一般,有一群热爱文艺的年轻人,在那里举办“手电筒诗会”,身形并茂地朗诵着自己写的诗歌。 这些诗歌,要么歌颂青春,要么歌颂爱情,要么诉说心中的愤怒、不满、不甘、迷茫。不管水平如何,写得都比较隐晦,都怕惹上麻烦。 厂保卫科巡逻队,一行三人打着手电迎面走来,在颜丹霞身上照了照。 颜丹霞露出脸庞来,其中一人立刻将手电放下,笑着说:“是颜师傅啊。” 颜丹霞也笑了下,说:“是我。” 这人叫古树国,是保卫科的一名小组长,颜丹霞下班晚了的时候,经常会在厂区里遇见他。 古树国瞧了眼她手中提着的网兜子,就知道她去干啥了,叮嘱说:“最近咱们生活区那边有点不太平,出了盲流子,昨个把个出来上厕所的婶子给吓着了,颜师傅你小心点儿。” 颜丹霞应了一声,快步离开,远远地听见古树国跟那些年轻人们喊:“都啥点儿了?不冷啊?念啥念啊,再把牙给冻掉喽,赶紧地,都回宿舍烤暖气去!” 颜丹霞“噗”地笑了起来,古树国是隔壁市人,口音跟山塘县有些类似,语调滑稽、可爱,自带着幽默感,一张嘴就叫人想笑。 这人是退伍军人,家里给介绍了个对象是海州市的,转业的时候申请来了这边,非常幸运地被分配到了海州厂,不久之后,家属也被安置了,就在饮食店里做服务员,叫米英,是个很漂亮、利索的女同志,每次颜丹霞去吃饭,总是会多给一些,挺有好奇心的,不忙的时候会跟她搭话,问问她这个钳工平时都干些啥,一劲儿往她的胳膊上瞄,想知道这细胳膊细腿的,是怎么干成那些大老爷们的活计的。 因着她没有恶意,且是欣赏的,甚至有些崇拜的,颜丹霞便也很耐心地解答她的问题,一来二去的两人就熟悉了起来。 颜丹霞后来才知道这两人是两口子的,这两人都热心肠,热爱生活、热爱工作,很相配。 唯一不好的是,米英老想给她介绍对象,大概结了婚,生活幸福的女人总有这种爱好吧,总希望别人也能如她般幸福。 现在,颜丹霞对于相亲这事儿,挺抗拒的,这些年,她相亲次数没有十次,也得有八次了,总是遇不到合适的。 这些人里,有黄健这样,好见好散,当不成对象,当熟人的,但也有想要找她要个说法,觉得你凭啥觉得我不合适,我哪点儿不好,你得说出个一二三来的。 平添许多麻烦事儿。 一来二去的,她身上的标签除了技术好的女钳工,大龄单身未婚女同志外,又多加了个挑剔、眼光高。 听说,有人给她起外号叫“造粒塔”,取起高高在上,高不可攀之意。 颜丹霞不由得仰头往造粒塔的方向望去。 造粒塔依旧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安装在塔尖上的灯,电压有些不稳,一闪一闪的,像个灯塔。 她忽地就笑了,“造粒塔”有什么不好?被人仰望的感觉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入v了,依旧是每天零点更新,入v连更两章,之后日更6千! 谢谢开文以来送地雷和营养液的小天使们! 第17章 颜丹霞总说要亲自感谢秦今朝, 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在厂区里遇见过他几次,每次身边都簇拥着一群人,跟他说说笑笑的。看得出来, 他已经融入到了海州厂里, 且如鱼得水, 很快就成了中心人物。 她很替秦今朝高兴,这么好,这么用心的人, 未来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12月中旬,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 颜丹霞终于寻到了机会。 今天的冬雪迟迟未下,这场雪下的,全厂人都很兴奋。雪是头天十点多下起来的,一下就是一宿, 到第二天凌晨雪停的时候, 地上积了半个小腿厚的雪。 大家伙儿纷纷走出室外,打雪仗的打雪仗, 堆雪人的堆雪人,在雪地里尽情撒欢儿。 少不得组织全厂, 除了一线以外的所有员工,全都出来扫雪。 厂区里,一时之间,全是“沙沙”的扫雪之声。 颜丹霞这种一线工人需得保障生产,不用参加这种劳动。等到中午下班,准备去食堂吃饭时, 厂区里所有的道路都已经被清扫出来了, 扫出来的积雪被堆在道路两边的大树底下。 今天是个大晴天, 太阳光线照在附近的雪堆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颜丹霞下意识用手挡了下光,这才看清不远处有个高个子年轻人,左手拿着把铁锹,右手拿着把竹扫帚,身上穿了蓝色的防寒服外套,白色羊绒围巾随意围在脖子上,正往自己方向走来。 身姿笔挺、气质卓然,可不正是秦今朝?这会儿他身边无人,一个人闲庭信步的,走出了闲适、惬意之感。 颜丹霞连忙快走两步迎上去。 “秦工。” 秦今朝目光在她身上停住,柔和地笑了起来,说:“颜师傅,你好,这是要去吃饭?” 他昨天下午坐火车回的海州市,还没来得及去找沈总工,就被安排出来扫雪了,按照部门被分配了不同片区,沈总工也亲自出来扫雪了,不过身边围着一圈人,实在不适合谈公事儿,便只能明天再寻找合适的机会了。 颜丹霞点头,笑:“是啊,秦工去扫雪了?” 秦今朝把扫帚和铁锹往地面上放放,说:“难得下雪,空气真好,扫雪就当是放风了。” 因着带着手套扫雪不方便,秦今朝把手套摘了,手指头冻得通红,鼻头也有些泛红,鼻子上围着的白围巾,靠近嘴巴的位置起了一层细碎冰粒。脚上穿的是翻毛棉皮鞋皮鞋,靠近鞋帮位置洇湿了一圈儿。 显见的,在室外的雪地里待了不短的时间了。但他好似一点都不冷,站在那里,毫无畏缩之像。 让颜丹霞心中忽然升起了疑问,就是他到底冷不冷,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会儿室外的温度怎么也得有零下二十来度。就连仓库旁边的大蓄水池都结了厚厚一层冰,跟来往行人那样,弓着背,抄着手,走着小碎步才是正常的吧。 当然,这种疑问颜丹霞是不会问出口的,她带着棉手套的双手将饭盆往身下放了放,开口说:“一直想亲自谢谢你,那本《机械制图学》对我非常有用,秦工费心了!”她说着,微微欠身,做了个不算太明显的鞠躬姿势。 秦今朝忙说:“不用客气,用得着就好,我也很高兴,用过的课本还能再次利用!”他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容干爽、纯粹。 颜丹霞看着这样的笑容,自己嘴角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地加深,真是个热心,好心眼的年轻人! 只听这个年轻人继续说:“有没有哪些不懂的?我这门课的成绩还不错的。” 当然有啊,太多太多了,都被她记录了下来,她正要开口,忽地身后有声音乱七八糟地喊着: “秦今朝” “秦工” …… 颜丹霞回头看,四五个年龄不一的男同志端着饭盆从办公楼方向走过来。 秦今朝朝他们摆摆手,转头跟颜丹霞说:“是几个相熟的,约好一块去食堂吃饭的。” 颜丹霞点点头,这时候,不适合再和秦今朝说些什么了,于是便说:“那不耽误秦工吃饭,我先走了。” 自己最近在厂里十分受人瞩目,依着厂里人的性格,看见和颜丹霞在一块说话,少不得得编排什么,秦今朝只好说:“那行,再见。” “再见。” 颜丹霞走过去,和那四五个人擦肩而过。 邹新军连忙快步走过去,撞了撞秦今朝的肩膀,顺手将他手里的铁锨接过,将饭盒递给他,说:“那不是颜师傅吗?你怎么认识她?瞧你俩聊得挺热闹啊。” 秦今朝将扫帚提起来,将饭盒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夹在胳肢窝里,瞧着其他人都一副“你俩大概有猫腻”的样子,忙说:“当然认识,你忘了我也去维修车间实习过两天?人家技术那么好,我怎么可能不认识?” “维修车间的林主任说颜师傅爱学习,可惜找不到教材,问问我,燕市书店有没有,我上次回家,正好看见我大学时的课本,觉得正和她的需求,就给带过来了,拜托林主任转交。刚才正好在路上碰见,她就亲自跟我道谢。” 这倒是秦今朝能干出来的事儿,乐意帮助别人,众人纷纷点头,不再猜测俩人有什么暧昧。 邹新军:“你给她拿的是大学课本?她学得咋样?” 秦今朝摇摇头:“没问。” 有人问:“颜师傅是啥学历?” 谁会没事儿注意车间工人的学历啊?要是能有个高中学历,谁还当工人啊,早就坐办公室去了,但没想到还真有知道的。 “初中!”这人回想了一会儿,肯定地说,“我那个哥们,就是大车队那个司机,之前有人给他俩做媒来着,可惜人颜师傅没看上他,他跟我说过,颜师傅就是个初中学历的。” “初中?不像啊,初中生能看得懂大学的课本吗?”邹新军说着,倒是没什么贬低的意思,纯粹是好奇。 是啊,应该是挺困难的。 机械学是以数学和物理为基础的,初中数学学得浅显,有的学校都不见得会开物理这门学科。没有基础,忽然就去学习更深一层次的知识,没有老师教,光靠自学,那不是说只要努力就能学成的。 秦今朝微微蹙了下眉,回头迅速看了眼颜丹霞走远的背影,心想着,得找个机会好好和她聊聊,了解下她的程度,帮她寻找更合适的学习方法才好。 那边几人又讨论起颜丹霞。 “……你哥们跟她相过对象,我听说食堂那个胖乎乎的小学徒也跟她相过,她这都相了多少了?” “我也听说她相过不老少了。” “她相过不老少我相信,但跟食堂小学徒我可不相信,那啥条件啊?颜师傅就是眼睛瞎了也不至于找这样的吧?” “就是,要是真的,我瞧着这介绍人指定没安好心!” “……我看就是眼光太高,我听车间那些人说,不知道谁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造粒塔,就是说她高高在上,谁也看不上。” “哈哈哈哈,你别说,还挺贴切的。” …… 你一句他一句的,听得秦今朝浑身不舒服,背后这样调侃颜丹霞,着实不妥!这位女同志聪慧、上进、努力,勤学苦练,在厂里没有任何背景,纯是靠着过硬的技术成为大家都知道的一号人物,足以让人尊重,为什么非要把关注点都放在她的婚姻上头呢? 暂时不找对象,不结婚又如何,不过也才25岁罢了,就是一辈子单身又怎么样了,他认识的人里头,有好几个都是一辈子没结婚的,也没影响她们成为伟大的女性。 秦今朝忍着心中的不适,笑着说:“优秀的女性,想选择更合适同志作为革命伴侣,无可厚非。好了,别说她了,省得被别人听见,说我们是长舌妇。” 那几人以为秦今朝是开玩笑,哈哈笑了几声,倒也不再讨论颜丹霞了。 颜丹霞自然不知道秦今朝在替她打抱不平,下午回了车间后,车间主任林玉峰召集大家开会,将厂里最新文件传达下来。 文件是党委办下发的,说是1979年马上进入到尾声,要求每一位厂里的员工都要写一份年终总结和明年计划,在一周之内交上去。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2节 林玉峰话还没有说完,人群中就轰然炸开。 “瞎搞啥?咋还让我们一线工人写这些,我们要是能写这些,还来当工人,早就当干部去了,书记他讲不讲理!” “这就是为难我们,咱就是干体力活的大老粗,能写会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咋知道总结和计划咋写?” “不写,坚决不写,大家伙儿都不写,看书记能把咱们咋地!” …… 林玉峰就猜到会是这样,不光是维修车间,估计其他车间工人们也差不多都是这种反应。 之前,这种文字性的工作,比如季度总结、年中、年末总结什么的都是要写的,不过都是以车间为单位,将车间整体的情况报上去,根本不会劳动到各位一线工人亲自动笔。 这些工人,识字、会写字,有基础文化,但你让他们写汇报材料,绝大多数都不具备这样的素质,正如他们所说,真是难为人的。 也不知道这位梅书记是哪根筋不对头了,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他就由着工人们吵闹,等着大家吵累了再说。 颜丹霞倒是无所谓,她虽然没写过,但看过汇报和总结,只需要套用格式就好,不是多难的事儿,再说她有记录工作日志的习惯,这一年都做了哪些工作,有哪些收获,一翻笔记本就能查到。 写写也行,正好可以回顾下这一年的工作。她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牛皮纸面的笔记本,翻看着从《机械制图学》上摘抄下来的重点。 唉,学起来真的好难啊,自己的底子还是太薄了,要是能有机会,有一次重新学习的机会就好了! 工厂们沸反盈天的负面情绪,很快就传到厂长沙广军耳朵里。他听完郭亮的汇报,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他去了趟部里的事儿瞒不住,这两天梅书记那边的人一直在想办法打听他去干什么了,不过这事儿也就那么两三个人知道,嘴巴都挺严的。没想到这老小子上蹿下跳打听不算,还趁他不在家,搞出了这事儿。 “姓梅的这个老小子,我看他要怎么收场,哼,真把大化厂当成他的了?海州厂是大家的海州厂,是工人阶级的海州厂!” 傍晚时分,梅书记也收到了消息。 他愕然了许久,以至于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也维持不住了。 给他报信的人是党组办主任,是他从吉化厂带过来的,原来是他的秘书,叫唐杰,是他在海州里最信任的人。不过,唐杰这个外来人,工作并不好开展,触手根本无法伸到车间里去,以至于车间里的信息,延迟了小半天,他才知道,一得到消息,就马上跑来跟梅书记汇报了。 梅书记怔愣良久后,慢慢合上嘴巴,“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他这个做法完全是从吉化厂党委书记那里学来的,想当初,这位党委书记就是利用这个方法,将工人们的心都笼络到了自己身上,这怎么刚走出第一步,就受到这么大的挫折呢? 唐杰不用问,都知道梅书记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当初梅书记想用这一招的时候,他就试图阻止过,海州大化厂和吉化厂的情况完全不一样,那是拥有几十年历史的老厂子,工人们也并不像是海州厂这般抱团儿,党委书记在工人心目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基于这种情况,吉化厂那位书记才能借由工人们的总结和展望,挑选代表性的工人,由他亲自出马,跟这些工人们恳谈,态度谦逊。 试想一下,党委书记和一线工人坐在一块儿,平等的,面对面的交流沟通,了解你的工作情况、生活情况,问你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需要组织上帮你解决,完了之后,还能有实际行动来帮助你,不管真的能不能解决,人家也算是说到做到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就说搁谁身上,谁能不感动? 自此之后,吉化厂这位书记在一线工人心目中的地位,那就是职工们的贴心人,就说他说的话,能不听,他的命令,能不遵从吗? 是,人家那位书记的办法是挺好的,可你也不能不分情况的直接拿来就用啊! 他这位老领导啊,有时候,听不进去别的意见,那会儿他刚要劝,见到那志在必得,洋洋得意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白搭,索性也就不再继续劝了。 今天这样的状况,原也是在意料之中。 他忽然想到一句话,“一将无谋,累死千军。”如今的状况是领导无谋,累死他这个下属了。 可是怎么办呢?自己仗着这位领导,才能坐上现在的位置,就是领导再无能,他硬着头皮,也得帮忙想办法啊,可是该怎么办呢? 自家这位领导,就是千不好万不好,却是个念旧情的人,说实在的,自己真不算资质好的,能力不强,脑袋一般,就剩下个规规矩矩,能把交代的事情丝毫不打折扣地执行下去。 正因为能力不强,才会被人推荐到一直坐冷板凳,虽然有副书记的名头,但一点实权都没有的梅书记这里。 说句不好听的,他和梅书记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梅书记不好,他就更不会好,上心程度,一点都比梅书记少,也一直开动脑筋,想着该怎么解决现在的问题。 收回之前的决定,肯定是不行的,朝令夕改,以后梅书记在工人那里就更没有威信,被工人们闹一闹就吓住,以后命令更推行不下去了。 秦今朝知道这事儿的时间,比梅书记还要早一些,也是一脸愕然,这是多臭的一步棋。他与其通过报告去了解工人们这一年都干了些什么,倒不如多下两次车间,多多参加生产部门的工作会议。不深入一线,不去了解业务,就整天坐在暖暖和和的办公室里,不被工人们说他瞎指挥才怪呢。 他觉得自己还是高估了梅书记。 吉化厂那可是“学大庆”的典型,他在化工部时,去过那边出差,那边领导们的管理水平、文化素养,政治素养跟海州厂的几位领导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不知道梅书记在那样能人辈出的企业,是怎么做了那么多年的副职领导的。 再细想来,也是有端倪的,一般来说,党委副书记都是由厂长或者总会计师、总工等兼职担任,而梅书记除了党委副书记外,并没有担任其他职位,这完全就是个看着职位很高,但实际嘛事都不管的冷板凳。 也不知道怎么调到海州厂来的,德不配位,能力又不行,出现如今的状况是必然的。 秦今朝对梅书记没有任何同情,只是有些担心会因为这次的事情,梅书记恼羞成怒,会否决掉节能项目。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要真的人为设置障碍,不顾这个项目未来有可能会对海州厂,乃至整个化肥行业带来的好处,那就别怪他倒向沙厂长那边,想其他的办法让他同意了。 他又设想着,如果自己处于梅书记那个位置,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稍微思索,便有了主意,他会找选一些有影响力的工人代表,挨个见面恳谈,将自己让工人们写报告的理由粉饰一番,说得合理,再上升到为了工厂,为了我国的化肥事业的高度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千方百计打动工人代表们。 做完这些,还不算完,会立刻帮助工人们争取利益,比如北方冬天水果欠缺,可以联系供销系统,让专门从产水果的地方调运一批水果来,当成福利发给工人们,如果找不到供销系统的关系,甚至可以让运销科大车队的司机们亲自跑一趟。 秦今朝和一线工人们实际接触过,他们的好恶很简单,真诚,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一定会赢得他们的尊重。在那之后,本着这个原则,多多深入车间,了解这些工人们的所思、所想、所求,真心帮他们解决问题,他们很快就忘掉之前的所作所为。 人嘛,是很擅长忘记的,又没有深仇大恨,不至于耿耿于怀,不能忘记。 用不了多长时间,书记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样,一个好书记的形象就算是立住了。 当晚,他给家里写信,跟父亲探讨梅书记的问题,也写了自己解决问题的方法。封好信封,写了地址,贴上八分钱的邮票,扔去了厂门口写着外阜的邮筒里。接下来,就是等待父亲的回信了。 自从来了海州厂,不能经常跟父亲面对面讨论这些,只能依靠写信。海州和燕市不算远,邮寄平信,三天左右就能收到,一般情况下,一周之内就能收到回信,速度还是挺快的。 文字有着不同于话语的表达能力,更容易让人敞开心扉,和家人以及父亲的联系反而更紧密,更贴近了,而据父亲说,也从这些文字中,看到了他的成长,思想上趋于成熟,为人处世上愈加游刃有余,已经基本具备了作为一个领导者应有的基本素质。 站在梅书记的角度,他自信自己那样处理是非常得体的,他希望父亲能给予肯定,同时期待着能给更多意见和指导。 对于父亲的观念和处世方法,他会参考,但不会全盘接受,父亲有几十年的经验积累,和丰富的处事经验,但他自己有着聪明的头脑,还有二十出头毛头小伙子这个年龄优势,他有犯错的资本,也不怕犯错。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只要犯了错之后,能及时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改成,以后避免再犯类似的错误就好。 他从小到大,几乎是一帆风顺的,生在高知、富裕的家庭,社会乱着的那些年,他都在学校读书,73年,他正好高三,那时候短暂地恢复了高考,他有了考大学的机会,虽然因为白卷事件,高考被取消,但成绩却没有作废,他考上了化工大学。 那年,因着他们这些成绩优异的高考生,化工大学临时复课,将下放到农村、工厂里的教授、讲师们召回来,重新开课。 没有教材不要紧,学校四处去寻摸五六十年代的课本,寻不着的,教授就自己手写教材…… 虽然条件艰苦些,但是真正能学到东西的。 后来,还未毕业就随着考察团出访国外,毕业就进了化工部,后来想去下面历练,看中了海州厂,他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的就来了。 秦今朝虽然没有受过什么挫折,但已经做好了经受挫折的准备,他坚信,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他有强大的内心,都可以挺过去。 所以,不管在海州厂,是一帆风顺也好,是充满磨难也好,他都能坦然面对。 第18章 雪停的第二天, 整个海州大化厂还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多数人出门,不太敢骑自行车了, 唯恐哪块雪化成水, 流到路面, 形成了冰。 早晨进入厂区的大军中,只有寥寥几辆自行车,都是二十来岁, 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骑出了“别人不敢, 就我敢”的优越性,一路上把车铃按得起了火星子,看着小心翼翼行走的人们又不满,又不得不给让路的样子, 便得意得不行。 “啪!” 车胎挫到一块冰上, 失控地滑出去,大小伙子连忙伸腿想要支住, 结果也踩到冰上,脚上穿的塑料底儿的棉鞋, 滑得很,把不住力气,连人带车一块摔到了地上。 大小伙子顾不得摔疼的屁股,趁着还没有更多人看见他摔跟头,麻溜地爬起来,谁也不敢看, 推上自行车就往厂里跑。 后面一阵儿哄然大笑。颜丹霞在人群中, 也笑弯了眼睛。 听见旁边有人说:“叫他嘚瑟, 这下耍脱了吧!” “他那一下可摔得不行,我感觉地都震了震,可得去医院瞧瞧,再把尾巴骨摔折喽。” 颜丹霞脸埋在围巾里头,笑得更大,耳朵接收着七嘴八舌的议论,真是够夸张,够损的,不过,也挺可乐的。 回到车间,先去办公室里把手套和围巾放好,便去了外面的维修间。还没有打上班铃,工人们三三两两凑一块聊天,声音不大不小的,不用去听,颜丹霞也知道聊的还是党委办新出那项通知的事儿。 她去了折弯机前面,准备做一个零件。 水汽车间的预处理系统总是发出“嘎嘎”的响声,她去检测后,判断是零部件磨损造成的。此时还不影响生产,但如果时间就了,零件磨损更严重,就会造成机器故障。没有配套的零部件,她就自己做一个。 这种零部件,安装在机器上,又不能拆卸下来影响生产,最难的就是测量数据,尤其是内圈数据,虽然她一眼看过去能看个大差不差,但这种零部件容不得一点误差,还是要用工具,测量才能放心。 她没有去测量零件,而是测量了与零件连接处的数据,很快,就得出了这个零件各部分的数值。回来后,她便画出来这个零件的图纸。 自己端详着,有些满意,虽然《机械制图学》那本书学起来很难,有很多理解不了的地方,但到底是有进步的。 拿出那张图纸,摆放在操作台上,找了一块铁板压住,颜丹霞正准备开动机器,却有人走过来和她说话。 “还没上班呢,颜师傅,你老这么积极。”来人是黄小刚,两年前进厂,跟着电工师傅学习,目前还拿着学徒工的工资。 学徒工出师转成正式工,一般都需要三年的时间,他两年了还没有转正也实属正常,可谁让他们维修车间有个一年就转正,一转正就是三级工的颜丹霞呢? 更重要的是,人家还是个女的。 黄小刚心里头就不平衡了,虽然不敢明着对颜丹霞如何,但平时小酸话没少说,以至于他一靠近,颜丹霞就能味道一大股子酸味。 就黄小刚自己来说,他一开始进厂,被分配到维修组,听说了颜丹霞的事情,见识到她的能耐时,是非常敬佩,并以她当成自己榜样的,可是在旁人一日复一日地在他耳边说,你不行,你照颜丹霞差远了,颜丹霞当学徒时如何如何时,他就产生了逆反心理,心里头长了刺儿,总想着要刺上颜丹霞几句,才能舒服些。 颜丹霞向来是不屑理会这些的,每每黄小刚如此,要么不搭理他,要么只给他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却让黄小刚觉得自己是个小丑,愈加愤懑,觉得颜丹霞瞧不起他。 颜丹霞也确实瞧不起他,一个大小伙子,整天不想着怎么研究专业,学习知识,竟想那些没用的,心眼比针鼻儿还小,还没长脑子,别人一挑拨,他就上套,跑自己这边来叽叽歪歪,自己要是搭理他,都算是给他脸了。 这会儿,颜丹霞依旧没搭理他。 黄小刚挠了挠耳朵上的一块冻疮,接着说:“颜师傅,那个报告你写了吗?给我看看,让我抄抄呗,你肯定写了,你是好同志,是厂里的劳动模范,肯定跟着党委走的。” 这人啊,不光愚蠢,他还坏,这说话啥意思,就是在车间工人沸反盈天,都在拒绝写报告的时候,她偏偏写了,就是异类。 黄小刚说完这话,还朝着一边的几个人挤眉弄眼,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康明强。 蠢货!颜丹霞低声骂了一句,只黄小刚能听见。 “啥,你骂我了?”大概是以前从来没有听过颜丹霞骂人,这会儿听到这局,他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颜丹霞却没搭理他,朝着不远处的电工师傅王卫国喊了一声:“王师傅,你这位徒弟不知道在哪儿听了谣言,非说我写了报告,麻烦你把他带回去呗,在这儿很影响我。” 王卫国正悠闲地聊天喝茶水,一听这话,不由得往康明强那边看了下,使劲地白了他一眼,而后铁青着脸朝着黄小刚喊:“还不回来,脑子里一团浆糊的玩意儿,你再这样,爱当谁的徒弟,当谁的徒弟去!” 王卫国也无奈啊,这个徒弟不是自己选的,是厂里给安排的。是厂里一位领导的亲戚,冲着电工悠闲、活少来的。这个黄小刚也不是说能力太差,就是个一般人,别人都是三年学徒工,他干满三年肯定也能转正。 他非要跟不是一般人的颜丹霞比,要王卫国说,那纯粹就是自找没趣。 车间有句顺口溜,紧车工,慢钳工,吊儿郎当当电工,不要脸的是焊工,吊儿郎当就是说轻轻松松,溜溜达达的,活不多,不受累。 电工工种跟钳工工种是一样的工资标准,人家一天干多少活儿,你干多少?你不跟人家比优势,光跟人家比劣势,脑子属实是被门挤了! 要是能退货,他真想把这位徒弟给退回去!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3节 伴随着上班铃声,颜丹霞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操作起了折弯机。 同一时间,秦今朝收拾好图纸,带好笔记本,往总工办公室而去。 “进来。” 秦今朝轻敲三声门,门里面传出沈总工的声音。 推门进去,随手关好门。 沈总工正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份《人民日报》在看,右手边的茶杯盖子打开着,冒着热气,散发出独属于茉莉花茶馥郁香味。 “沈总,早上好。”秦今朝走上前来,笑着问候了一声。 “小秦啊,请坐。”沈总放下报纸,笑着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位置。刚上班的这段时间,默认是领导们喝茶看报的时间,如果没有着急重要的事儿,很少有人会选择这个时间过来,秦今朝又是个靠谱的人,沈总下意识就重视起来,目光看向他手中的图纸卷儿,问:“有事啊?” 小秦点头,将图纸卷儿上系着的绳捻儿解开,调到正面,放到沈总跟前,说:“沈总,这是我设计的,废水改造装置,可以起到节约能源,减少污染的作用。” 沈总意外地看他一眼,连忙将图纸移到自己跟前,推了推眼镜,认真地看起来,越看,眼中的光亮越盛,眉毛皱起来,沉浸其中。 秦今朝计划改变,给沈总的不是最初那一稿,而是改进过几版的。一是加快项目进度,二是存了些小心思,一方面检验下沈总的水平,看看他能不能发现这张设计中的不足之处;另一方面是很清楚上位者的心思,留出了让他提建议的余地。 不一会儿,沈总将图纸铺在桌面上,双眼挨近了看,一只手指头不自觉地在桌面上敲着,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笑着连说了两声:“好,好,好啊!” 他站起来,走到秦今朝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绕着桌子走了两圈,这才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而后又站起来,去给秦今朝沏了杯茶。 目露慈祥地盯着秦今朝喝了一口,脸上的激动之色稍微缓和,这才指着图纸的几个地方,问他的设计思路是什么,每个部位的功能如何。 秦今朝一一详细解答。 沈总工不住地点头,脸上露出欣慰、欣赏的表情。 两人聊了一个多小时,才聊完了关于设计图的问题。 秦今朝的设计思路,这个装置将要达成的目的,沈总工便都清楚了。 沈总工的每一个问题都切中要害,秦今朝便知道,这是个真懂机械的。 “小秦,好些年没见到你这种勇于创新,勇于改进,且有能力将想法变成实际的年轻人了!我心甚慰啊,咱们国家要是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何愁四个现代化不能实现!小秦,你知道吗?有了你们这些愿意去钻研,愿意搞技术的人,咱们国家总有一天会超过西方国家的!” 说着,说着,沈总工的情绪又有些激动起来,带着些与荣有焉的骄傲。 秦今朝:“谢谢沈总的肯定,我也坚信这一点。如今,改革的号角已经开始吹响,未来,我们的计划经济的模式也有可能会改变,国外那些技术更先进,产能更高的企业有可能会涌进来,到时候,我们的海州厂生产的化肥还能供不应求吗?” 秦今朝这番话是临时起意说的,他看出来了,沈总工的思想比沙厂长更趋于开放,且某些观念上,和自己是一致的,他相信沈总工能理解自己的担忧,绝对不是杞人忧天。 果然,沈总工沉默良久之后,点点头,叹息一声,说了句听起来跟这次谈话无关的,“这个世界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后生可畏!” 而后又说,“你说的那些,虽然为时尚早,但未雨绸缪,才是正确的!” 秦今朝脸上浮现出笑意,继续说:“对,我担忧的那些,咱们还危机不到海州厂,但另外一个困境却马上就要到来了。” 沈总工看着他,忽然笑了,说:“能源短缺。” 秦今朝也笑:“对,能源短缺。不管是咱们大化厂的主要原料天然气,还是别家厂用的煤炭,都面临着短缺,而这个节能装置,恰好能为节约能源出一份力。” 这些数据,但凡关注下《能源报》就能判断出来,产能逐渐下降,供应量下降,目前只是初见端倪,但显而易见,短时期内,这种情况不会改善,只会越来越差。 沈总工脸色有些发红,双眼晶亮。经历过科技停滞、无技术人才可用的那些年,身边的人,包括自己,都成了只知道按部就班,按计划去做生产的人,大家都习惯了谨小慎微,不去做任何改变现状的事儿。 这是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造成的,如今拨乱反正,国家政策正朝着一个与之前不同的方向而去,种种迹象表明,这次的改革是坚定的,一贯的,那么,他们这些人,也要朝着国家的指引的方向而去。 而秦今朝的这个设计,是节约能源的现实需求,也是海州厂走向新时代的第一步! 出处一家大型工厂领导者的位置,沈总工身兼专技和行政两重领导身份,考虑得便多了些。 沈总工站起来,走到窗台处,双手拄在冰凉凉的石灰窗台上,抬头久久地仰望着被蓝天包围住的造粒塔。 秦今朝没在出声,悄声地啜饮着热茶,由着沈总工的思想往更远处蔓延。 过了好久,沈总工才转过身来,严肃地说:“我会向沙厂长和梅书记汇报,会尽我全力促成这件事情。” 秦今朝笑着站起来,朝着沈总工鞠了一躬,“谢谢沈总!” 沈总工往旁边避了一下:“不用谢我,这是我身为总工应该做的,我惭愧啊。”他没说在惭愧什么,话语一转,脸色稍缓,又拿了图纸看起来。 过了一会儿,指着其中一处说:“这个设计可以改进一下。”接着,他跟秦今朝说了自己的改进意见,又指了另外一处,觉得有些问题,但没有好的意见可以提供。 秦今朝此时才算真正认可了沈总工的能力,他指出的地方,正是自己改进过的地方。 他点着头,说:“我回去尽快改进,将新的图纸交给您指正。” 沈总工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看过去的目光像是在看自家子侄,慈爱又充满了鼓励。 “我会知会你们处长,让他最近这段时间不要给你安排工作。” 秦今朝点头道谢,将图纸卷号,重新用纸捻儿系上,告辞。 沈总工伸出手来,说:“去吧。” 秦今朝忙伸手和他相握。 沈总工手掌冰凉,手心处确实滚热的,他久久握着秦今朝的手,而后拍拍他的胳膊,说:“好好干。” 秦今朝重重点头,“定然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野百合的春天,求收藏,谢谢! 第19章 回去技术处办公室的路上, 秦今朝脚步轻快。 这位沈总,比自己想象中更有能力,更有担当, 有这位在, 他未来的路可能会走得更顺畅。 回到办公室, 同事们立刻七嘴八舌地问着:“怎么样?沈总同意了吗?” 秦今朝笑着,“沈总同意了,觉得我们有想法, 有身为单位主人翁自觉。说会帮着我们跟厂里说!不过,也指出了我的设计图有很多不足之处, 还得好好修改才行。” 几人立时欢呼起来,说:“那你赶紧修改去。” 这正是秦今朝想要达到的效果,那次分享会就是他迈出的第一步,引导着同事们产生错觉:这个项目不秦今朝一个人的, 而是他们大家集体的智慧。避免因着他这个新人太过冒头, 有人产生不满或者嫉妒情绪,再给搞破坏。 需知, 成一件事儿难,但毁掉一件事却很简单。 秦今朝目光从每个同事脸上掠过, 见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便也笑着,融入他们。 他从小到大,虽然一帆风顺,没有承受过什么挫折,但经历过的, 见过的, 听说的人心险恶却比绝大多数人都多。 他信奉“害人之心不可有, 防人之心不可无”,一直秉承着“防患于未然”的原则。 他想,他能如此顺利,大概也和一直秉承着的这两项原则有一定的关系。 关于要求工人们写工作总结和计划的事件还没有解决,还在持续发酵着。从那个通知发出来到今天,已经有4天的时间了,梅书记和他的办公室主任还没有决定好到底该怎么办。 这几天,梅书记吃不好睡不好,搞得神情憔悴,头疼病又犯了,这两天一直待在家里,没去工厂上班。 唐杰来到梅书记家里时,正好碰见厂医院的保健医生从家里离开,拉着医生问了下书记的情况,知道他是因为睡眠不好引发的,身体没大问题,这才放心。 梅书记在二楼书房里坐着,除了唐杰之外,谁也不见,就是有来探病的也打发了。 “领导今天感觉怎么样?”唐杰坐到一边问着。 梅书记指指自己脖子上揪出来的血道子,沙哑着声音说:“还是那样。” 唐杰心中感叹,自己这位老领导胆子真是太小了,这点事儿都扛不住,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要跟人家沙厂长争权?好好的当个正职到退休不好吗。 梅书记要是知道他心中的腹诽,肯定会回答他,这不就是站到这个位置上了,忽然成了正职,手上也能有实权了,就忽然膨胀了,犹如穷人乍富,催发了野心嘛。 手掌权利的滋味可太令人迷醉了,上瘾啊! “沈岳良,沈总工今天又过来找您了,看着挺着急的,还说要来家里看你,被我拦住了。”唐杰说着,顺手从果盘里拿起一颗红通通的大苹果,用水果刀削着。 这种大苹果,在海州市可不多见。 梅书记:“没说是什么事儿?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儿。” 唐杰:“我问了,他没说。” 梅书记:“先不管他,现在我这样,也没精力管他。” 唐杰削苹果的技术很好,很快,一根长长的苹果皮落在手中,他将苹果递给梅书记,将苹果皮放进嘴里吃了。 梅书记看着苹果,没什么胃口,不大想吃,但还是没有拒绝唐杰的心意,咬了一口,味如嚼蜡地吃着。 唐杰将水果刀放下,犹豫了下,开口道:“领导,要不然,我私底下找找沙厂长?” 长期以来的默契,让梅书记很快理解了唐杰的意思,先是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而后双肩一耷,问:“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唐杰是想跟沙厂长服个软,让他帮着做做工人们的工作,这样起码梅书记在工人面前,不至于失了面子。可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从此以后,梅书记在沙广军面前,就没法再强硬了,相当于被他抓了把柄。 唐杰点点头,他自然是知道的,可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领导,万一不向他低头,他去鼓动那些工人,闹出更大的事儿来怎么办?工会涂主席看起来是咱们这边的,可那人就是个随风倒的,保不齐就又站到他那边去了。” 梅书记皱眉,寻思了好一会儿,说:“他没那么大能量,党代会,职代会他都操控不了,说到大天去,他这个厂长也得归党委管,难道还能造反,把我这个党代表推下去不成!” 也是,沙厂长要是有那个能力,梅书记就不会来海州厂,也不会在有良好一线工人群众基础情况下,被梅书记处处掣肘。 可怎么办呢,事情不能老这么僵着啊。 梅书记倒是因着自己那句话想通了,他说:“你回去跟沈岳良说一声,就说我明天会去上班,让他9点来我的办公室。” 看见唐杰迷茫的眼神,梅书记心里头叹口气,解释道:“这个时候,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沈岳良的倾向很重要。” 唐杰恍然,朝着梅书记比个大拇指。 沈岳良听到唐杰传达的话后,却没什么喜悦之情,轻轻地叹口气。 昨天,秦今朝走后不久,他便去了沙厂长办公室,怀着激动的心情,给厂长讲述了那套装置有多么大的意义,对海州厂,对整个化肥行业甚至化工行业的意义,从小到大,从点到面,结合着改革政策,行业变动,掰开了揉碎了讲,嘴巴都快烧干了,却只换来沙厂长的一句:“梅书记要是同意,我没意见。” 见他脸色不好,还解释说:“你也知道我如今的处境,什么事儿自己都做不了主,但凡一开党委会,就能给我否了。”沙厂长摊摊手,“沈总啊,你说的这些,我都认可,可我也是没办法。” 梅书记惹下个大乱子,又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回家里不敢来上班,乐得沙广军心情迅速好转,极大安慰了他在化工部受到挫折的心。 沈岳良见不管自己再怎么劝,沙厂长都是这句话,车轱辘般地来回说,只好无奈地转身出去了。 一走出门口,沈岳良便抚抚胸口,只觉得憋闷得慌。从没有一刻像是此时这样,觉得这样的人真不应该坐在领导的岗位上,完全是将个人情感凌驾于企业之上,没有大局观,像个老娘们,不,女中也有豪杰,他连老娘们都不如! 这么狠狠地再心里头想着,沈岳良才舒服了些。 在沙厂长这里受挫,只能再去找梅书记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4节 说实在的,他对梅书记的观感,还不如沙厂长呢,可谁让沙厂长不管这事儿呢,可谁知道,梅书记他躲回家去,且拒绝他去家里探望。 沈岳良说不上失望,只剩下冷笑了。 秦今朝拿着最新一版的设计图敲门进来时,沈岳良正提着毛笔在报纸上练大字。 秦今朝瞄过去,报纸上写的是主席诗词: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笔锋犀利,力透纸背,这是生了多大的气啊! “你来了。”沈岳良放下毛笔,有些愧疚地看了眼秦今朝,亏得自己之前信誓旦旦,可惜出师未捷。 秦今朝点头,“我将设计图按照您的建议修改好了,拿来叫您看看,批评指正。” 沈岳良惊讶,“这么快就改好了?”他只给一处提了修改意见,其他的只觉有问题,却没有思路,没想到,秦今朝效率这么高。 他连忙去洗脸盆洗手,又用了香皂,将手上沾着的墨迹洗掉,又在脸盆架子上方挂着的毛巾上把手擦干净,这才开始看新的设计图。 仔细看了好一会儿,不由得拍了下桌子,称赞道,“好,这样改动好多了,你真是……”他一时之间没有想到合适的形容词。 秦今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谦虚地说:“我认为还是有些不如意的地方,我争取在项目批复之前把最终的设计稿定下来。” 一听这话,沈岳良脸上的喜意褪去,说:“立项,大概还需要一些时间。” 他也不管那么多了,将沙厂长和梅书记的表现如实跟秦今朝说了一遍。 秦今朝说不上失望,他也知道这会儿不是提这件事儿的好时候,但时间紧迫,不得不提。 沈岳良安慰秦今朝,说:“你不用担心,专心做你的事情,实在不行,就组织召开职工代表大会集体讨论,或者去上部里找关系往下压!” 练字没能让他平静下来,心里头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主意,甚至还想到给老书记刘利民打电话,他的话对沙广军是很有影响力的。 秦今朝:“沈总,我想去试试看能不能劝劝沙厂长。” 沈岳良想起沙广军车轱辘话反复说那个气人的劲儿,不想让秦今朝去碰壁,怕打击年轻人的信心。 “还是算了,你就负责设计图,其他的我来弄,我还就不信了!” 秦今朝笑了下,说:“不瞒您说,我上次陪沙厂长去部里,是去争取,让海州厂成为明年三月份,一个名为‘全国十万吨以上合成氨企业节能座谈会’举办地的,不过,化肥司王司长考虑将举办地放在西部城市,理由是那边注重技术创新,正在研究和节能有关的项目。” “咱们这次的设计,正好是和节能相关的,如果能够立项,尽快将设计图纸生产出来且节能数据如咱们预测的那样,回收尿素达到五千多吨,虽说数量不是特别巨大,但却可以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我想,以此为优势,再去和王司长申请,说不定真的可以成功。” 还真是啊!王司长说西部城市更注重技术创新,自家海州厂比他们搞创新的时间更久,他们正在研究,而我们已经出成果。 谁优谁劣,这还用说吗! “所以,我想用这个理由去说服沙厂长。”秦今朝总结道。 沈总工真是咋看面前这个年轻人咋稀罕,你说他技术强,有头脑,能搞机械设计,有主观能动性就得了吧,人家在处理事情上也有一套,他几乎可以预判到,秦今朝肯定能成功。 沙厂长专门跑了一趟他最不愿意去的部里,就说对这事儿多看中吧,本来是没有任何希望了,有了这个项目,成功率一下子就能达到80%以上,他傻了才不答应。 沈总工笑呵呵,说:“去吧,去吧,我等你回来,完了咱们再商量明天怎么对付梅书记!” 秦今朝又叮嘱沈总工,“沙厂长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上次去化工部的目的。” 沈总工立刻明白秦今朝是什么意思,笑着说:“我保密。” 秦今朝出了总工办公室,便往厂长办公室而去,还是先到郭亮办公室。 一块去了一趟化工部,郭亮对秦今朝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对他恭敬、亲近了许多。 秦今朝说想见见沙厂长,郭亮立刻说,“沙厂长这会儿正好有时间,我帮你敲门。” 说着,便殷勤地去帮着敲门。 于是,自化工部门口分开,相隔几天,秦今朝又看见了沙厂长。 去燕市一来一回,路上颠簸,加上回程因着心情不太好,晕车症状很明显,沙厂长无精打采的,幸好梅书记搞出来了事情,像是给他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看见了秦今朝进来,虽说没想上次那样夸张,但脸上也露出了亲切之色。 “小秦啊,找我有事?” 沙厂长坐在外面会客厅,披着豆青色布面的沙发上,正在吞云吐雾。 “是,找您有点事。”秦今朝自觉地坐到他对面。 “行,说吧”,沙厂长两口抽完了烟,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暗灭。 秦今朝也没再绕圈子,说:“我设计一款装置,用于回收尾气再利用,起来节约能源的作用。” 沙厂长表情没什么变化,说:“沈总找过我,我的态度你应该知道的。” 秦今朝继续深入,“明年,部里那次大化肥企业的座谈会主题是节约能源。” 沙厂长这才有些明白,微微坐正了下,“你继续说。” 秦今朝便将之前跟沈总工说过的那番话重复一遍,又说道:“在化工部的时候,我就有了这个想法,想用这个装置为资本去争取,但当时这个装置只是个构思,还存在着很多不足之处,回来之后,我就找了沈总工,经过他的指点,多次修改后,我非常有自信,可以将构思转化为现实。那么咱们海州厂就是第一个开始向技术改革进军,并且取得重大成果的,如果王司长说的考量标准是真的,那您想,不选择在咱们这里开,还能去哪里呢?” 王司长所说的自然是真的,他没有理由哄骗自己。 沙广军手下意识又去摸烟,摸了好一会儿没摸到,也就算了,他问:“你有多大把握能搞成这个?” “只要您同意且支持,组建起项目组,我必全力以赴!”秦今朝神情坚定,年轻的脸庞上是不同于年龄的沉稳,让人很是信赖。 沙广军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必须得尽快才行啊,不然将开会地点定下来,再想改,就不容易了。” 秦今朝:“是,设计图基本完善,接下来就是生产、实验、改良,如果项目组里都是厂中最优秀的人才,争分夺秒的话,应该能在春节之前完成。” 2月15号是除夕,2月16、17、18号,放假三天。 沙广军:“能不能在2月之前完成?” “我们加班加点,争取,不,一定完成!”秦今朝语气肯定地说,不怕沙厂长提要求,提要求就说明这事儿能成。 沙广军:“你先回去,我再想一想,尽快给你答复。” 秦今朝站起,“厂长,那我先走了。” 沙广军又叮嘱:“那个设计图,你跟沈总再研究研究。” 秦今朝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应承。 他和沈总工不同,沙广军不懂机械制造,那张图拿给沈总工有用,拿给沙厂长却起不到什么帮助,所以他连图纸都没带,只凭一张空口说。 且沙广军的关注点也不是这个设备的实质意义,而是由此产生的利益。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时,郭亮又出来送他,勾着他的肩膀,颇有些哥俩好的意思,他没问秦今朝过来是什么事儿,就是闲聊天,说些无关紧要的。 秦今朝分明看见书记秘书室旁边,有个脑袋一闪而过。 他笑了下,脑子里头忽然冒出一句话: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他们搞出这些幺蛾子,现在看来,倒不算坏事。 沙厂长因为这件事,对梅书记有所求,梅书记因着工作报告的事儿,对沙厂长也有所求,两者都有所求,那就可以互相妥协,达成平衡,可以预料的,未来一段时间,厂办和党办这两套班子肯定是团结无比。 果然,随着项目获得批复,工人们对于工作报告的负面情绪也没那么强了,全都开始写了起来,不管写几行字,用铅笔还是用圆珠笔、钢笔,是否文字通顺,反正只要交上去就行。 事情发展到现在,梅书记原来的计划显然失败了,他也不在乎工人们到底写了些什么,只要交上来,代表一份态度就行。 而对于沙厂长来说,只是少看了梅书记两天热闹而已。他毕竟是一厂的党委书记,要是真看着他被工人们弄得下不来台,传到部里去,自己这个厂长也少不了责任,少不得被按上一个不团结同志,没有集体主义思想的帽子,所以,见好就收,还能换得梅书记对节能项目大开绿灯。 是双方得利,皆大欢喜的事儿。 很快,在梅书记列席的厂长办公会上,沙厂长宣布,成立技改小组,秦今朝被任命为副组长,负责具体事务,沈总工担任组长,负责监督、协助小组工作。 会议结束后,秦今朝跟着沈总工来到办公室,想跟他聊一聊小组人员配置的问题。 “你有什么想法?你自己用的人,最好自己选。”办成了一件大事儿,虽然还没有见到成果,起码是个好的开始,沈总工非常振奋。 自己的项目,当然要选择合适的人选,否则,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秦今朝将自己的笔记本摊开,放到沈总工面前,说:“这是我想抽调的人员,您看看,合不合适。” 沈总工忙接过笔记本,从一个个人名上划过,而后笑着说:“看来,你来海州厂时间虽然不长,但对职工情况却很了解啊。” 秦今朝也笑,说:“也说不上多了解,就是平时多关注了下。” 沈总工目光又落回到那份名单上,财务一名,技术员一名,内务一名,钳工一名,车工一名,加上秦今朝,总共只有6人。 “人数时不时少了点儿?”这五个人里,财务和内务都是搞后勤,起到的作用有限。 秦今朝:“人虽然少了些,但都是精英,人太多了,反而不好指挥。” 沈总工没多说什么,相信秦今朝有自己的考量,如果后期发现人手少了不够用,也能随时加人,不是什么大事,他点了点名单上,颜丹霞的大名,说:“确实是精英,就她一个,就能顶上几个工种了。” 其实,早在秦今朝在车间见识到了颜丹霞本事时,她就在这份名单里了。她是理想的,惊喜的,他相信,有了颜丹霞的加入,自己的设计必然能够精准制造出来。 是的,制造,他的设计需得制造出零部件,然后组装起来。工厂维修车间这些人里,也就颜丹霞和那位六级车工陈向阳有这个本事了,两人都是全能型人才,不过颜丹霞的天赋、悟性更高,而陈向阳的经验更丰富,两人分工合作,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不过,让张海洋当内务,合适吗?小秦,不要被人情掣肘。”沈总工直白地说。 秦今朝知道,沈总工是好意,在教自己做事。不过他选择张海洋,还真不是因为人情,他说: “张海洋这个人,从本职工作上来说,确实有很多欠缺的地方,但搞内务搞得极好,能自觉为同事们服务,有眼力价,保障工作环境的卫生、热水供应,且,和总务的人关系都很好。” 他总是帮着同事或者技术处去办事儿,那个老好人的样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久而久之,就不好意思刁难他了,反而跟那些部门的人成了老熟人。 一个项目要想成功,后勤保障也是不能欠缺的。 秦今朝是觉得,张海洋这个人并不是一无是处,反而有许多别人没有的优点,只是没有被放在合适的岗位罢了。 上次他涨工资失败,非常沮丧,平时为大家做服务,日复一日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没想到只有区区五票,他很是心灰意冷了一段时间,不过最近又逐渐恢复了。 秦今朝倒不觉得大家没把票投给他有什么不对,张海洋确实技术不行,要是他当选了,那对其他技术好的人就不公平了。 这次将张海洋选到小组来,一是他本人确实适合,另外一方面也是帮他寻找新的职业定位。 听了秦今朝的理由,沈总工欣慰地笑笑,将笔记本还给他,说:“接下来,会以厂办的名义往下发文,抽调这几个人进入项目组,你放手去干吧,有什么需要协助的,协调的,随时找我!” “谢谢您!” 谢啥啊?设计图是秦今朝设计的,立项也是他想办法弄成的,自己啥忙也没帮上,就帮着上下做些衔接、协调的工作。后生可畏啊!沈总工欣慰又有些惆怅,不由得想起了主席的那句话: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著1) 希望寄托在年轻人身上,但是他们这些朝着西边走的太阳也不能就此消沉,要为年轻人保驾护航,护持着他们成长,一代代地,为四个现代化的建设培养生力军! 【作者有话说】 著1:1957年,主席在莫斯科对中国青年留学生们说的话。 第20章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5节 很快, 通知下发到各个部门。 维修车间主任林玉峰反复瞧着这张通知,而后拿着去到外面的车间里。车间有些嘈杂,不远处的焊工在焊接着什么, 发出刺目的光, 一大股子刺鼻味道随之而来。 林玉峰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和味道, 径直朝着颜丹霞的方向走去,扬声喊着:“小颜,厂办通知, 借调你去项目组。” 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动作,听着这边的动静。 颜丹霞也放下手中的锉刀, 将系绳的厚口罩拉下来,露出嘴巴来,好奇地问,“什么项目组?” “技术革新小组, 喏, 你自己看。” 颜丹霞顺手用抹布擦了下双手粘上的金属碎屑,而后借过这张略厚的纸张。工厂通知用纸比别的纸厚了好几倍, 打印出来的字迹,油墨往外洇出来一些, 像是重影一般。 其他人围过来,不好意思凑到颜丹霞身边去,探着脑袋往她那边瞧,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便好奇地问林玉峰,“啥小组?颜师傅要高升了吗?” 颜丹霞迅速看了一遍, 又重看一遍, 心情激动着, 起伏着,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去了秦今朝的小组,以后多了接触的机会,就可以跟他请教那些看不懂、想不明白的问题了! 她压抑着“怦怦”跳动的心,将通知递给在人群后面好奇张望的车工学徒,说:“给你师傅送过去。” 那学徒连忙接过来,其他人立刻凑过去,跟他一起看。 林玉峰:“咱们厂建厂以来,就没建立过这样的技术革新小组,这是个机会!过去好好看,这次,说不准是你的一个大机缘!” 颜丹霞认真听着,点着头,她自然知道这是个机会,只是冷不丁收到通知,还有些发懵。 那张通知被人抢过去,大声念着:“……废水装置技术改造项目……副组长,秦今朝……诶?陈向阳师傅也在上头呢!” 颜丹霞看看自己手中的零件,同样的零件,她多做了几个,既然这个零件已经出现严重磨损问题,那么其他机器同部位的零件肯定也会出现问题,她得提前做好。 “那我手头上的工作?” 林玉峰:“不着急的工作先放一放,着急的,你看看能不能在项目组不忙的时候回来帮帮忙,这个,到时候咱们根据实际情况跟秦组长协调。” 提到这个名字,林玉峰笑了下,说:“感觉他还是个刚进厂的小伙子呢,见谁都客客气气的,懂礼貌,说话也好听,我还说这小子不愧是在部里待过的大学生,就是跟咱不一样,可也没想到,刚来没几个月,人家就组建技术小组,做组长了!” 林玉峰就叮嘱:“他能调你过去,说明是个真能干实事的,你别因为他年纪小,就糊弄他,好好干,努力干,别跟人家争功劳,但是自己的也别被人抢去!” 颜丹霞自然不会有这种想法,秦今朝是她要感谢的人,怎么可能糊弄人家?但林玉峰着实是为了她好,现在不是站在车间领导的位置上,而是站在长辈的立场上,怀着看着长大的孩子即将出门,希望她能一路顺风的态度。 “主任,我会的,绝对好好干,不丢你的脸!” 林玉峰还有很多话想叮嘱。这个孩子如今孤身一人,也没个长辈,他忍不住就想多说一些,省得孩子吃亏,可是想着她来厂之后的事情,虽然备受议论,但也没有吃亏。唉,还是算了,她有自己的处事之道,还是别多废话了! 那边埋头干活儿的陈向阳也看到了通知,这是个话不多,平时也不太爱跟别人一块凑着聊天,上次不记名投票时,他的名次仅次于颜丹霞和康明强,康明强没少挑拨,撺掇他和自己一起,去找厂长抗议。 被他严词拒绝,康明强自己势单力孤的,才没闹起来。 颜丹霞顶佩服他的,经常跟他请教,虽然不像颜丹霞那样,维修技术顶呱呱,几乎什么都可以修,但技术踏踏实实,只要他能做出来的,绝对都是质量优良的精品。 令颜丹霞更佩服他的,是能顶住康明强数年如一日的挑拨。在颜丹霞来之前,陈向阳是车间里公认,技术最强的,她来了之后,这个技术最强的名头就换了人,且各个方面都超了一大截,成了顶着钳工工种的维修全面手。 康明强本来跟陈向阳也是不和的,纠结了一批人,一直孤立陈向阳,但颜丹霞成了他最敌视的人后,就开始拉拢陈向阳了。 不管是之前的孤立,还是后来的拉拢挑拨,陈向阳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只一心干自己的工作,颇有种“清风拂山岗”般,平和中掺杂着的坚韧。 颜丹霞想起,秦今朝跟陈向阳说过的话很少,还没有跟自己说的多,可却能准确分辨出哪个是真正能干活的人,如果没有人给他指点的话,那他也太厉害了,真不敢相信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是这般的慧眼如炬。 看来,秦今朝身上,值得自己学习的不只是知识,还有很多很多啊!她心里头揣了个兔子,有些静不下来的,简直想现在就去项目组。 不过通知上写了,让明天9点去办公楼三楼310室报道,这会儿下午刚刚上班,还得将手头上的工作简单交接下才行。 “你把手头的工作理一理,能让别人干的就让别人干,能拖后办的就拖后办,实在不行的,咱们再说。” 林玉峰指示完她,又往陈向阳那边去了。 秦今朝本来打算着,等待通知下发后,就立刻过来维修车间一趟的,亲自跟跟林玉峰主任说声抱歉,再道谢的。一下子调走两名最得力的干将,影响了车间的正常维修任务,怎么也得有个态度。 虽然是厂办发出的通知,虽然说个人利益要为集体利益让路,可到底人是有感情动物,是有情绪的,他占了别人的便宜,侵害别人的利益,就不要再让人家心里头起疙瘩了。 虽说林玉峰这个人脾气好,维修车间管理得也一般,但自己该干的事儿还是得干。 可谁知,通知一出,组建技术小组这事儿不胫而走,他的办公室一下子成了城门楼子,一波一波地有人来。 这些人过来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探听下技术小组的情况,看看能不能走个后门,加入进来。从调整工资开始,从报纸上,领导人的谈话中,频繁出现“改革”、“思想解放”这样的字眼开始,很多人也意识到,恐怕社会真要有大变革了。 但,他们身处在海州厂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对外界的变化体验并不强烈,也并不觉得,那些变革会对海州厂这样的大企业产生什么影响,但这个技术革新小组的出现,却猛然让这些人一惊,原来,海州厂也悄然开始变化了。 这些人想加入到项目组来,有些人是想要了解技术小组在做什么,想要达成什么,需要什么样的人员,想要跟上厂里变化的脚步;还有些人只是单纯想镀金,想要分一分胜利的果实。 秦今朝将前一种人记住了,这种人以后可以用,至于第二种人,他也找借口,不得罪地将人打发了。 他其实很烦和这些人虚与委蛇,但没办法,在资历、地位、威望等等都还不够的时候,在一个集体之中想要做成什么事儿,必须要搞好各方面的关系,否则,不知道在哪儿就会有人给使绊子。 父亲总说他圆滑太过,这一点跟他不像,秦今朝也承认,可这样能够节省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可以让自己的计划推动得更加顺利,何乐而不为呢。 等到将这些人都打发走,已经是下午3点了。秦今朝叮嘱张海洋,让他先去310收拾屋子,自己便赶去了维修车间。 到车间时,秦今朝一眼就看见了颜丹霞,她带着口罩,手中握着一个圆环状金属,在细心地用砂纸打磨着。 等到快要走近时,颜丹霞忽地转头来看他。秦今朝朝着她微笑下,指了指主任办公室,也没说什么,就走了过去。 颜丹霞已经平复了激动心情,想着今天下午要把零件都做好,交给水汽车间,明天无事一身轻地进技校小组。 她也朝着秦今朝点了下头,又开始埋头工作。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秦今朝敲敲门进来,笑着说:“林主任,又来打搅了。” 林玉峰抬起头,有些惊讶地说:“呀,是秦工啊,不对,得叫你秦组长了,哈哈哈。” 秦今朝笑:“您可别埋汰我了,叫我小秦就好。” 林玉峰本就是善意的调侃,他没叫秦组长了,但也没叫小秦,还是叫他秦工,问:“应该正是忙的时候,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秦今朝:“我再忙,也该过来。一下子把您手下两名得力干将都调走了,怎么也得亲自过来跟您道声谢。” 林玉峰:“嗨,谢啥,年末了,维修车间本就不算太忙,再说,你是为了公事儿,又不是为了私事。”他着实没想到秦今朝还为了这事儿专程跑过来一趟,对这个年轻人不免又多了几分好感。 聊完,林玉峰亲自送秦今朝出来,并且陪着秦今朝分别见了陈向阳和颜丹霞。 秦今朝跟两人握手,说了些类似于,以后大家一起并肩战斗之类的话。 从维修车间出来,秦今朝直接奔着三楼而去。 310是间空办公室,位于三楼偏向于厂长办公室那边。三楼可是海州厂办公楼的核心楼层,书记、厂长办公室都在这里。 三楼依旧安静,310的房门大敞着,离得进了,才能听见里面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说话声。 听这说话声,里面不止张海洋一个。 秦今朝走进去了,才发现屋子里竟然站着4个人。 一个自然就是张海洋,一个是创新小组成员,负责财务工作的梁静,沙厂长的秘书郭亮,还有一位竟然是党委办主任唐杰。 唐杰比划着,在和郭亮说着什么,看起来聊得还挺愉快。 张海洋和梁静在拿着抹布擦桌子,张海洋对梁静说:“我自己干就行了,你赶紧回去忙去。” 梁静放下抹布,说:“行,那我先走了。” 她转身出来,正好看见往屋子里走的秦今朝,不由得笑了起来,“组长来了!” 这是个三十出头,圆脸,带着两个小酒窝的女同事,还在哺乳期,人显得很丰满,浑身散发着初为人母的喜悦,还带着一股子慈爱,看谁都像她家孩子似的。 她作为小组的一员,没有颜丹霞、陈向阳那么重要,但却是不可或缺的,领的物料,造价几何,使用情况,都是需要她来监督读。秦今朝选择她,一是因为她性格好,好相处,二是因为她丈夫是综合库的库房主任。 他们需要的物料,几乎都在综合库存储着,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有个自己人,取料都能节省很多时间。 “梁姐。”秦今朝朝着她笑了下,就见屋里唐杰和郭亮齐刷刷地看过来。 梁静也没多说什么,跟他摆摆手,说:“我还有点事儿要忙,先走了,明儿见!” “明儿见。” 唐杰率先开口:“小秦啊,去哪儿了,等你好一会儿了,这间办公室怎么样?” 口吻亲切极了,好似跟秦今朝多么熟悉似的,实际上秦今朝跟他只见过几面,也只限于见面叫他一声“唐主任”,他对自己点点头而已。 至于他为什么忽然对自己态度大变,秦今朝也能猜出原因。 郭亮也不甘落后,忙往前挪了一步,说:“秦工,厂长让我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唐杰:“缺什么告诉我,我让下边的人去办。” 这两人一句接一句的,秦今朝都来不及回答。好不容易等着个话缝儿,他连忙插进去,说:“都挺好的,没啥缺的,谢谢梅书记和沙厂长,还有唐主任的关心!” 又朝着郭亮点头,说:“我看张工他们收拾得差不多了,有心了。”一个都没落下。 唐杰:“那好,以后要是有需要协助的地方,小秦你可要言语。” 郭亮也连忙说:“有事你吱声,我帮不上忙不是还有厂长嘛。” 秦今朝朝他们拱手,“以后一定少不了麻烦。” 张海洋已经将地拖完一遍,换了一回水了,但这个办公室长久没人用,也一直没人打扫,拖完一遍后,反而更显得脏了,正准备换新水,再拖一遍,唐主任和郭亮就站在那儿,一左一右的,正好挡住出门的路,他只好放下墩布,又去擦窗台。 秦今朝该说的都说完了,唐杰跟郭亮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两人彼此互相看了一眼,到底是郭亮先退缩了,说:“那我先回了,我就在办公室,有事就叫我。”经过他身边时,还哥俩好地碰了下秦今朝的肩膀。 秦今朝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唐杰往秦今朝这边凑了凑,低声说:“今天晚上下班后,大概6点钟左右去书记家里一趟,他找你有事。” 就猜到会是这样,但没想到梅书记这么迫不及待,选在了今天。秦今朝看了下表,说:“明天小组就要开始工作,我今天晚上恐怕得加一会儿班儿,差不多8点半左右过去。得把这边办公室安顿好才行,您也知道,厂办要求我们两个月之内必须完成,我是立了军令状的,分秒必争,麻烦跟梅书记说一声,他肯定能够理解的。” 唐杰不太满意秦今朝的态度,怎么领导吩咐的事情还能讨价还价呢!但人家的借口很充足,他也不能太强硬,况且,最近秦今朝整天出入沙厂长的办公室,正重要的是,沙厂长为了他的事情,居然肯帮梅书记的忙,来作为交换条件! 不光梅书记好奇,怎么陪着去了一趟燕市,两人关系就这么铁了,他也好奇得不行,反正,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把秦今朝彻底推到沙厂长那边去,这个年轻人,可不简单啊,绝对不能得罪。 待唐杰走了,张海洋才敢出声,“刺啦刺啦”地拖地,屋子里散发出泥土的味道,久不住人的屋子,刚打扫时都是这样,多拖几遍地,将屋子里的灰尘都抹干净就好了。 秦今朝将防寒服脱了,张海洋连忙指着靠墙,铺了一张报纸的桌子,说:“放那里就行,那里干净。”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脸上红扑扑的,额头还带着些汗,却从里到外透着高兴劲儿。被秦今朝调入到革新小组,他意外极了,又激动极了,尤其是那么多人涌入到办公室,或直白,或委婉地表示也想加入进来时,他心中升起了一大股子巨大的优越感和满足感,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种感受了。那会,他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不辜负秦今朝,也让那些一直瞧不起他的人看看! 这会儿,虽然跟之前在办公室里干的活儿差不多,但心境确实完全不一样了。 秦今朝将衣服放下,撸着袖子,准备跟张海洋一块干。 “秦工,你别沾手了,这点活儿,我一会儿就干完了,要不,你还是早点去梅书记那边吧,那么大的领导,别让人家不高兴了。” 秦今朝笑着,按着张海洋的意思,没有动手,而是巡视着办公室里的家具,寻思着缺了哪些,得去总务领,说:“没事儿,人家那么大的领导,不会小心眼儿的。” 他之所以推到8点,一是确实有很多事儿要忙,二是故意的,他要让梅书记知道,自己不是可以拿捏的。 以前,他是个无关轻重的工程师,且因着一些关系,被梅书记认为是自己那边的人,但他现在成了革新小组的组长,就不再是无名之辈了,再加上这个技术小组是沙厂长一力促成的,他担心梅书记想要利用自己,拿捏沙厂长。 两人如何争权夺利,作斗争,秦今朝不管,但如果影响到自己,影响到革新小组,那可就不行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6节 他得让梅书记知道自己的态度,最好能熄了利用自己的心。 张海洋“噢”了一声,就不再多说了,他就提醒一声,秦今朝能成为技术革新小组的副组长,那比自己厉害多了,他心里头跟自己说,以后可别把人家当成刚进厂,需要自己告诉他很多事儿的毛头小伙子了,他现在是领导,得听话,得尊重人家。 这么想着,又听见秦今朝说:“张工,您来工厂的年头长,对上下都很了解,年龄又比我大些,以后要是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到位了,还请提醒我一声,跟以前一样,可别跟我外道了。” “唉,唉!”张海洋答应着,干活更起劲儿了! 张海洋一个人,将整个办公室打扫得焕然一新,地面、玻璃,能擦的地方都擦干净了,还准备将窗帘都拆下来,重新洗一遍,被秦今朝阻止了,这大冬天的,洗了好几天都干不了。 张海洋只好找了个鸡毛掸子,轻轻掸下上面的浮土,再用湿抹布去擦,活儿干得别提多细致了。 秦今朝也没闲着,在跑过来帮忙的技术处同事们帮助下,去总务领了缺的办公桌椅,领了暖壶、脸盆,领了小黑板,板擦、粉笔,墨水……… 到饭点儿请张海洋还有来帮忙的同事们去了小食堂,点了几个小炒,大家一起吃吃喝喝。 吃完饭后,秦今朝让张海洋还有同事们该回家的回家,该回宿舍的回宿舍,他自己一人又回到了310室。 这会儿的310室,已经比绝大多数办公室都要干净了,桌椅整齐地摆放着,虽然小组成员们很多时间都会在车间里工作,但桌子都是按照人头配置的。 看来看去,秦今朝也看不出还缺什么了,他看了看手表,才6点多,就坐在椅子上,盯着被灯泡泛黄光辉映照的天花板,目光放空,脑子里浮现出自己设计的尾气回收装置,从整体到每个部位,每个零件都浮现在他眼前。 他忽然间,就有些担忧起来。自己的图纸只是根据原理做的理论设计,会不会费了人力物力后,最后造出来的只是废物?会不会根本就造不出来? 自己是不是盲目自信了? 虽然自己的图纸,从构思到实际下笔,从一步一步改进到现在臻于完善,花了很长的时间,也经过了自己的老师,化工大学教授,国内机械类权威专家常四海教授的盖章认定;虽然精心他挑选的组员,颜丹霞和陈向阳都有从无到有,自给自足生产零件的能力,可此时他却忽然间不自信起来。 大概是因为头一次挑大梁的缘故吧,忽然患得患失气来,这当然是不对的,他正要给自己做思想建设,排解掉负面想法,便听见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夹,将0点的更新改到23点,大家后天一早再看,可以连看两章哦~ 第21章 秦今朝转头去看, 却看见颜丹霞手里头捧着个东西,站在门外。 楼道里的灯熄了,屋里的灯管照射出来, 落在颜丹霞身边的光线有些朦胧。 秦今朝忙站起来, 正要说话, 便听见颜丹霞先开口,说:“我从办公楼下经过,看见这里的灯光还亮着, 就上来看看。” 说完,就打量起这间办公室。 秦今朝笑, 问:“一直加班到现在?吃饭了没有?” 颜丹霞走进来,回答说:“嗯,加班了,想把手里头的工作做完, 吃过了, 你呢?” 秦今朝:“也吃过了,人是铁, 饭是钢,只有吃饱了饭, 才能更好地工作。”他往颜丹霞这边走了走,跟她站的地方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视野是一样,问:“看看咱们未来要用到的办公室,还有没有需要改善的地方?” 颜丹霞:“挺好的。”她说着,转头, 将手里的东西递给秦今朝看, “这是我自己做的, 我叫它一帆风顺,就放在办公室里,有个好的寓意。” 秦今朝这才看到她手中拿着的东西是个用废旧钢材拼接制作成的大帆船,大概有半个洗脸盆大小。他接过来,借着电灯的光线仔细瞧着,做工精细,细节到位,精美得像是个摆放在橱窗里售卖的工艺品,他又上手摸,表面光滑,帆布的边缘都被打磨过,触摸之下,一点都不扎手,焊接之处毫无焊接痕迹,折弯之处线条流畅,好似它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是你自己做的?”秦今朝不由得再次确认。 颜丹霞点头,说:“我没怎么见过帆船,做得不好。” 这还叫不好?这完全体现出了一个工匠精湛的技艺!秦今朝深深地看了颜丹霞一会儿,这要是放到燕市友谊商店一层的工艺美术店里,标价200美金,都能卖出去! “不,你做得太好了!简直就是大师级的作品!”秦今朝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什么不自信,什么患得患失,什么忐忑,在这一刻通通烟消云散,他志得意满! 颜丹霞被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手艺好自己知道,但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眼前这个年轻人,就像是忽然开了花的骨朵一般,有些突然,但感染力太强了,让她也跟着喜悦起来。 “颜师傅,我坚信,有我的设计,有你的制造,还有小组其他人一起的努力,我们肯定会成功的!” 回去的路上,颜丹霞脑子里头反复地回想着秦今朝在这句话,回想着那时秦今朝张扬、信心满满的表情,嘴角一直挂着笑容,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也沸腾了,有充足的信心去投入一场战斗! 此时,走在去家属院路上的秦今朝也是面带笑容的,双手插兜,哼着小曲。 “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快到梅书记家时,秦今朝才收了声,看看时间,正好8点半,便清清嗓子,走上去敲门。 秦今朝被一个四十来岁的保姆带到客厅里,只说是梅书记正在忙,让稍等一会儿,说完,她就消失了,偌大的客厅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墙上石英钟哒哒的有规律的走步声。 他抬头,往二楼之前去过的书房看去,房门紧闭着,房门上的磨砂窗户透出一点光亮来。 他安静地坐着,等了十分钟,还不见有人下来,他便能确定,这就是给自己的下马威。堂堂大厂的书记,厅级干部,就会使用这些手段? 秦今朝看了看手表,决定再等五分钟,如果他还不下来,那自己就走,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有在这儿等待的时间,他可以做很多事儿。 他是圆滑,是想与人为善,少树敌,可也不是没脾气的,今时今日,梅书记想要拿捏他,还真没那么容易。 秦今朝又看表,眼看着分针往往前走了四分多,他便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径直往门外走。 这时候,二楼书房的大门打开,梅书记的声音传出来,“哈哈,小秦,不好意思,刚忙着接电话,等很久了吧?” 秦今朝转回头,仰头对上面笑了下,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 梅书记依旧带着些歉意,好似没看见他刚刚正往出走似的,见秦今朝没有上来的意思,便抬步从楼上走下来,边走边说:“今天家里做了不少好饭菜,本来想让你来家吃的。不过,以工作为先是对的,少吃一顿饭不要紧,改天再来家里吃。站着干什么,过来坐。” 梅书记朝着秦今朝招手。 秦今朝走过来,坐到梅书记斜侧的单人沙发上。依旧微笑着,态度恭谨,还是没有开口,等着梅书记接着说。 梅书记尴尬了一瞬,不悦之情一闪而过,而后又维持着笑面虎的表情,跟秦今朝说起了两人共同认识的人,说了大概得有五六分钟。他想表达的无非就一个意思,你该是我这头的才对。 他说那位陈叔,秦今朝就跟他陈李叔,但多余的却一句都没有。 梅书记心里头发火,怒骂一声初生牛犊,家里给娇惯坏了,敢跟老子甩脸子了!又是愤懑,觉得自己都沦落到要去拉拢一个小辈儿的地步了。 眼看着自己再是转圈、迂回地暗示,秦今朝也没有表示,只好语重心长地说:“小秦啊,我得批评你,你搞发明创造这事儿,怎么不先跟我说呢?如果我先知道这事儿,何至于你又是去找沈总工,又是去找沙厂长的?” 同时,他又暗示沙厂长这个人心眼儿多,爱背后玩花样,说秦今朝身上打着“外来派”的标签,不会真正被沙厂长重视的,不过就是利用他而已。 秦今朝笑:“我这人比较笨,死板,就想着一步步地往上报,没想着越级。” 梅书记:“见外了,你啊,还是欠缺了些灵活性,凡事都有特例嘛,得讲究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这么说着心里头发噎,这个年轻人啊,滑不留手,自己怎么就把他当成个温室里的花朵呢?明明是狡猾的小狐狸! 梅书记只好强行转移话题,直截了当:“对了,上次你跟沙厂长去部里,是为了什么事儿?” 从梅书记种种表现来看,他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座谈会的事儿,沙厂长已经算是消息不灵通的了,梅书记还要加个“更”字。 秦今朝一脸真诚,双手放在膝盖上,摇摇头,说:“只知道他去了化肥司,他没让我们跟着进去,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废话,他不去化肥司,难道还去基建司吗!说了跟没说一样。 梅书记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了,忍了忍才没骂出口,说道:“天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 秦今朝立刻站起来,实心实意地说:“您也早点休息,晚安。” 回去的路上,秦今朝轻松无比。这下好了,梅书记以后大概不会再找他探听各种消息了。他想得非常清楚明了,如果继续让梅书记以为自己是“外来派”,是他的人,以后肯定会想办法找自己给沙厂长上眼药,与其到时候麻烦,还不如这会儿就断了他的心思。 至于他会不会暗地里给自己使绊子,秦今朝觉得应该不会,这点判断力他应该还是具备的。经过这两天,他应该知道自己不是个草包,不会把自己彻底推向对立面,树立一个不可小觑的敌人。 如果真的睚眦必报到这个程度,他觉得沙厂长会挡在前面的,现在谁敢破坏技术小组的进度,都会被他视为头号敌人。 至于以后-- 为什么给这个小组命名为技术革新小组,不叫废水装置研发小组?那是希望这样的技术革新能有一贯性,废水装置项目研发完成,还会有新的项目。 到时候,他作为小组长,在海州厂会有不可撼动的地位,更不再是梅书记可以随意拿捏的。 所以啊,梅书记,希望咱们相安无事吧,毕竟我曾经真心实意去拜访你,也被您好好招待,我还是承情的。 翌日,秦今朝抱着一大捆子图纸来到310办公室时,项目小组的成员们都已经到了。 负责内勤的张海洋;技术员徐良,他可称得上是化肥专家,只中专学历,但经验非常丰富;财务梁静;还有钳工颜丹霞、车工陈向阳。 张海洋又将办公室里的卫生打扫了一遍,刚打了热水回来。而其余几人都围在颜丹霞昨天带过来的“一帆风顺”旁边,啧啧称奇。 屋子里头的泥土味散尽,明窗净几,氛围很好。 颜丹霞不经意往门口看时,正好看见了秦今朝,忙说了声:“组长早上好。” 其他人纷纷跟秦今朝问好,技术员徐良更是有眼力价地接过那些图纸。 “早上好,各位。”秦今朝笑着,说:“还是叫我小秦或者秦工吧,组长听起来有些别扭。” 大家嘻嘻哈哈地应了,彼此聊着一些闲事儿。 秦今朝跟各位小组成员聊天,顺便观察着每个人,不管是爱说话的,还是不爱说话的,看起来对于能进技改小组,都非常高兴,看来也都是很好相处的人。 不过,不管是什么性格的人,只要能力强,配合度高就行。 技术员徐良将那些图纸小心地放在最靠里的那张办公室上,大家默认,那就是副组长的办公桌。虽然副组长上面还有组长,但那就是个名誉组长,还不是因为秦今朝太年轻了,上面得给安排个人嘛,大家都很清楚,沈总工即是管理小组的,也是给他们当靠山的。 上班铃声响起。 秦今朝待铃声一落,便笑着拍了下手,说:“上班时间到,咱们技改小组全体成员一起开个会。稍等下沈总工,他也会来参加咱们的会议。” 话音刚落,沈总工就端着杯子,胳肢窝里夹着本子、笔走了进来。大家立刻起立,纷纷跟他打招呼。 沈总工连忙腾出手,跟大家摆摆手,说:“都坐。会议还是秦工主持,我就算是个列席人员。” 张海洋忙给沈总搬了椅子,大家围坐在几张桌子拼成的工作台四周。 这张工作台是昨天张海洋和秦今朝一块,用四张办公桌拼在一起而成的,预计之后会有很多集体讨论的工作,也方便摊开图纸,今儿一大早,张海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块淡青色的桌布,铺上去就很是个会议桌的样子了。 秦今朝谦让了两回,沈总不肯发言,他便只好作为领导者,站起来,给大家讲话。 他没讲虚的,也没有讲那些冠冕堂皇的官面语言,更没喊口号,而是着重介绍了技改小组研发的废水利用装置,这个装置能够达成的效果,以及完成时限,他的工作计划,以及每个小组成员在这个项目中担任的岗位,具体工作职责以及自己对小组成员工作要求,态度要求等等。 紧接着,就是介绍了小组中的每一名成员。虽然他们已经彼此都认识了,但这样郑重其事地介绍,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受重视,还有一种莫名的光荣感和自豪感。 掌声响起,虽然只有不到十个人的声音,却是久久回荡在了屋子当中。 最后,沈总工终于站起来,勉励、激励了大家一番,又语重心长地说:“秦工的这项发明,技改小组这次负责的项目,意义重大。说小了是为海州厂,为化肥行业节省了资源,做出了贡献,说大了讲,是契合了国家技术革新的战略目标。主席去年在视察豫南省钢铁厂铸造车间参观时,鼓励车间工人们,思想再解放一点,步子再大一点,办法再多一点,胆子再大一点。这句话,我也想送给在座的各位,你们放心大胆地奔着目标去,不要怕失败,不要顾虑太多,我沈岳良做你们的坚强后盾!” 又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以至于,技改小组第一次会议结束,送沈岳良和梁静离开时,打开办公室门,门口站了好几个看热闹的人,见门打开,一哄而散。 三楼从未曾这般的热闹过,他们都觉得好奇。 沈岳良回自己的办公室,梁静是财务人员,不用常驻在这里,时不常的过来一趟,或者有事去财务办公室找她就好。 剩下的几个人继续开会。 秦今朝将自己那一小卷一小卷的图纸拿过来,先将最大的那张摊开在工作台上,四角用笔记本等物压住,让其他几人方便观看,而后讲起了自己的设计思路和工作原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7节 给大家讲这样,就有些像古诗词的阅读理解,只有明白了表述的意思,才能更好地背诵,只有明白和理解设计者的所思所想,才能更好地将之变成实物。 秦今朝不厌其烦,谁有不解的地方,提了出来,他就给讲解,尤以颜丹霞提出的问题最多,等到大家暂时提不出来问题的时候,已经快要12点了。 张海洋不得不提醒:“快要到吃中午饭时间了,先歇会儿,喝点水儿。” 他是做后勤保障的,让大家吃好喝好,身体健康,是后勤保障中很重要的一点,虽然大家都沉浸中工作中,他也不得不提醒。 有手表的人都下意识看看手表,同时都觉时间过得好快,竟然在不知不觉间,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秦今朝笑,说:“听张工的,都休息休息,长城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们也不能一天就吃成个胖子,一定要注意劳逸结合,这样才能有更好的精力用在工作上!今天中午,就在食堂简单吃点儿,晚上大家一起去小食堂,我请大家下馆子,庆祝咱们小组正式成立!” 徐良欢呼一声,说:“那我中午得少吃点,不打荤菜了!” 颜丹霞原本想说不用了,小食堂全是高价品,这一个小组的人一块去吃,花费的可不是小数目。秦今朝是工程师,以他的年纪和学历来算,赚8级或者9级的工资,是102或者115,这一顿,起码得花掉他半个月的工资。但瞧着别人都没和秦今朝见外,一脸期待的样子,她便什么都没说。 秦今朝笑,说:“没问题。”他转向张海洋,说:“别忘了通知梁姐说一声,还有跟小食堂说一声,让他们提前准备好肉类,不论是鱼啊,肉啊,鸡蛋的,但凡有的,都给准备上!” “好嘞!” 去食堂吃了午饭,又回宿舍午休,到下午来上班时,每个人都精神奕奕的。 秦今朝把大家召集到工作台,将其余的图纸展开。 颜丹霞大概猜到了这上面是什么,帮着展开其中的一个,果然,是一个零件详细的图纸,上面标注着尺寸。 很奇怪,就这么一个由各种线条组成的机械图,她居然从其中看出来极致的美感,是流畅的,均匀的,看得出来,下笔时候毫不拖泥带水。 她自己在学习过程中,画过无数次机械图,知道这些图看起来容易,但是要想画好,得有多难,她目前的水平照着秦今朝的,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趁着颜丹霞一张张翻看图纸的时候,秦今朝找出其中一张打开,指给徐良看。这是废水改造装置最核心的部件,就是在这里将废水分解,将其中可回收物质收集起来,经过几步不同的化学反应,将其中的氨提炼出来。 这些氨可以直接利用,也可以再和二氧化碳反应,生产尿素。 徐良频频点头,边听边记录,他的工作就是试验出化学试剂的配比。所需要的资料有些车间有,有些车间没有,有的,他需要再实地验证一遍,没有的,就需要自己去测验了。 之前还不觉如何,看了分解后放大的设计图,一股子紧迫感立时涌上心头,他坐不住了,立时站起来,说:“反正机械图纸我也看不懂,我这会儿就开始管我自己那摊了,我先去尿素车间。” 秦今朝笑:“去吧,别忘了快下班的时候过来,咱们一块去小食堂。” 徐良答应一声,带着笔记本急急忙忙就走了。 屋子里除了秦今朝,只剩下颜丹霞和陈向阳两个。 颜丹霞扎到图纸里面,沉浸其中,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感觉,而陈向阳也低着头在看图纸,但抬起来的目光中有些茫然。 秦今朝知道陈向阳不太能看得懂图纸,便说道:“我会将这些图纸给您和颜师傅分配一下,需要您来制作的,我会把要做成什么样,尺寸多少,解释给您听。” 颜丹霞自己能看得懂机械图,且技术更好,秦今朝打算把难度大的交给她,简单些的便交给陈向阳。 陈向阳点点头,心里头的顾虑消除,脸上的茫然也不见了,说:“就听你的。”他不是擅长言辞的人,但还是忍不住说道:“我这点本事都是硬练出来的,到头了。见了小颜,我才知道有天赋的人啥样!”接着,他又怕秦今朝误会,说:“我的基本功还是可以的,只要你告诉我想要做什么样的,我都能做好的。” 有人提到她,也没让颜丹霞抬起头来,她不是不想理会,而是真的没听见,每当她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到的时候,她的耳朵就像是有个塞子,能自动将外界的一切声音给塞住。 秦今朝目光从颜丹霞身上移开,想着,颜丹霞能成功,天赋、努力还有专注,缺一不可。听了陈向阳这句话忙说:“我自然是知道您的实力的,不然也不会将您请进项目组里,只是每个人擅长的不一样罢了。” 陈向阳脸上便露出了笑意,被眼前这个年轻的组长肯定,心里头还怪暖和的。 颜丹霞看着这一张张的图纸,脑子里就能浮想出每个零件的制作过程。 她看完一张又看一张。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被人碰了下胳膊,她下意识地转头看过去,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大概过了两三秒,才看清楚隔着自己还有些距离的秦今朝。 他正笑着,说:“休息一下,缓缓脑筋。” 颜丹霞这才觉出脑袋有些发紧,发疼,眼眶发涨,略有些干涩。 “颜师傅在车间的时候也经常这样,其他人在边上瞎吆喝、打扑克,她也能安静的干活、看书。” 颜丹霞略带惊讶地看过去,说话的正是陈向阳。他不是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吗?怎么忽然变得爱说话了,居然还这么了解自己。 两人并不在一个维修区,虽然有时候颜丹霞会向他请教问题,他也会耐心解答,但两个人的交往着实不算太多。 怎么换了个地方,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怀着这份惊讶,颜丹霞从善如流地站起来,揉了揉太阳穴,揉了揉眼眶。 秦今朝往她的水杯兑了些热水,递给她,说:“喝点水,去外面走一走,溜达一下,呼吸些新鲜空气。” 颜丹霞接过水,道了声谢,一口气喝了多半杯,而后走了出来,不过她没有出大楼,就在楼道里走了一圈,便又回来了。 秦今朝翻看着她看过的几张零件图纸,见到这么快就回来了,无奈地笑了下,问:“颜师傅,根据你的经验,这些零件标注的尺寸有没有问题?” 颜丹霞积攒了几个问题,准备跟秦今朝一块说,见他问了,便说:“是有两处。” 她将图纸拿过来,在图纸上点着,说:“这边内圈的距离应该要少上1厘米,后续这边要点上一个胶垫,否则非常容易生锈,影响机器寿命,还有这里……” 这是经过自己修改几次,反复验证的稿子,是说起来简单,但完全没有想到地方,经颜丹霞一提醒,便有种“真是这样,我怎么没想到呢”的感觉。 他连忙拿起笔,修改这些地方。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理论知识学了不少,在实践上经验太少了。”秦今朝感慨着。 颜丹霞心想,他可真谦虚,便说道:“你要是都会,自己就把活都干了,也就用不着我们了。” 说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在开玩笑,心里头惊讶,看来变了的不光是陈向阳,还有自己啊! 秦今朝哈哈就笑,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像是冬日暖阳一般耀人眼。 “所以说,才需要小组每个成员分工合作啊!我们的优势互补,各有擅长,哪儿有干不成的事儿!” 一席话说得人愈加振奋。 第22章 时间跨入到1980, 这个注定不一样的年份中。 1月1号,全厂休息一天,职工们欢呼雀跃。 下午, 工会组织了迎新年歌舞晚会, 在工人俱乐部二层多功能大厅举办, 采用茶话会的形式,没有设置舞台,只在中间留出一条宽宽的通道来, 人们可以在这里自由地唱歌、跳舞。 这些热闹和310房间里的几人无关。 此时的工作台上,摆放着几件做好的零部件和工具。秦今朝、陈向阳还有徐良几人围在一起, 目光都投在颜丹霞的双手上。 她正利用工具,将这些零部件组装在一起。灵巧的双手像是穿花蝴蝶一般,不管是零部件还是工具,都是金属材质制成的, 颇有些分量, 但在她的手中,却轻飘飘的, 宛如转动着的风车。 他们要组装的,是装置的核心部位, 这一部分是整个装置能否成功的核心关键。所以秦今朝提议先制作这一部分。 这部分也是结构最复杂,部件最多的部位,颜丹霞负责做这些零部件,而陈向阳负责做虽然体积更大,但技术难度相对比较小的主体结构。 一开始就做难度最大的,如果迟迟做不成功, 很容易打击自信心, 但秦今朝相信颜丹霞的能力, 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越难就越有挑战性,越能激起她的干劲儿。 果然,颜丹霞非但没觉得为难,反而觉得正该如此。 有些人喜欢先易后难,有些人就喜欢先难后易。 颜丹霞和陈向阳都没让秦今朝失望。只半个月不到的时间,这些大大小小的零部件便已经制作了出来。 这里面的每一个,都像一件工艺品,即便还没有做过组装测试,颜丹霞也将每个零部件打磨得光滑、润亮,这即是她的工作态度,也是一种自信。 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中,颜丹霞将零部件一件件地组装起来。 张海洋悄悄地打开门,待露出一条可容一人通过的细缝后,抱着怀里的东西,闪身进来。见自己的到来,没有惊动到工作台认真工作的人,这才放心,将怀里的提包悄悄放到自己办公桌上,然后抻头望着工作台,屏住呼吸,心里头一直祈祷着,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 颜丹霞的速度太快,也就十分钟左右,便组建完成。 大家脸上都露出笑容,每个人都上手去,将那个中心装置双手抬起来,甩一甩,砸一砸,想试试它结不结实。 事实证明,严丝合缝的,就像它天生就是如此似的。 这就说明了,秦今朝的设计尺寸没有问题,颜丹霞和陈向阳的制作手艺更加没问题! 张海洋的脸上也露出大大的笑容,心中涌起一股子与荣有焉的自豪感,虽然他没有亲自参与到设计和制作中,但他也是技术革新小组的一员! 颜丹霞脸上也带着笑容,但却并不像其他人那么激动,因为这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看完图纸的时候,这些做好的成品零件就已经在她的脑子中了,她只是用双手将大脑里的东西“拿”出来。 秦今朝一口大白牙,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平时他为人处世成熟老到,又身为组长这个领导者的身份,大家总是会不自觉地忽略他的年龄,可这会儿看了他纯然的笑容,看着那张青春洋溢,白嫩嫩的脸庞,才恍然想起,他的年纪真不大啊。 虽然现在男20周岁就到法定年龄了,很多像他这个年龄的人孩子都有了,可是能做成他现在的成绩的,怎么也得三十岁往上了。 秦今朝自然不知道有人在心中这样地想他,他这会儿欢喜、踏实又有些意外。他知道自己选的这些人很厉害,却没想到,是这般的厉害! 这一段时间,他一多半的心思放在跟徐良一起实验化学试剂配比的问题,一小半的心思在装置制造上,前者他可以带着徐良一块工作,徐良虽然经验更多,但专业知识上比自己还是差了许多,后者呢,他虽然机械方面的知识丰富一些,但没有实际制造的经验,帮不上太多的忙。 如今,化学试剂配比方面已经初见成果,再多次几次实验便能成功,而装置这边,最核心的部件完成,其他配件制作起来就容易多了,且即便是做得没那么精密,对主题装置的影响也不是至关重要的。 生生将他的工作计划提前了十天! 照这个速度,秦今朝想,大概大概1月中旬左右,就可以开始上机器做实用性测试了。 “今天的工作就到这里,都去工人俱乐部去放松一下!”秦今朝说着,“接下来,咱们的速度可以稍稍放缓,第一阶段任务目标已经完成,后面的时间就比较充裕了。别再这么加班加点的干了,尤其是颜师傅和陈师傅,还是那句话,要劳逸结合!” 他自己招进来的组员,他知道,都是自律性非常强,主动完成工作的。所以他从来没有要求加班,只是给每个人分配好了工作,给出了阶段完成计划和完成时间。 每个人却都能自觉自发地加班,再加上工作效率太高,这才能够提前十天就完成了阶段目标。 听到这句话,陈向阳赶紧答应一声。他朝着颜丹霞看了一眼,纳闷这年轻轻的小姑娘咋就能一整天都闷头,对着那些机器还有金属的呢,她还一点都不觉得累。 两人在一块儿干活,横是是不能一个还在那儿埋头干活呢,自己就提前走吧?不合适。他就也只能陪着,一块干活,熬了这些天,胳膊有些受不住,体力不济,觉也不够睡,真不是他不够努力,实在是身体条件不允许啊! 他那时候天天都在想,等完成第一阶段任务,我肯定不再跟小颜一块熬着了!所以这会儿一听见秦今朝也这么说,就赶紧回应。 同时看向颜丹霞说:“姑娘,缓着点儿呗。” 颜丹霞有些愕然,抬头看向陈向阳,才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立时有些不好意思,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做成一个零部件就特别有成就感,也是她的兴趣所在,就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这上面,不自觉去加班,却没有考虑到同组人的感受。 她连忙点头,说:“陈师傅,我会注意的。” 陈向阳朝她笑笑,也点了点头。 说是要放松,但颜丹霞一点都不想去参加歌舞会,有这个功夫,她想请跟秦今朝请教一些机械方面的问题。这些天,她已经请教了不少,但不懂的实在是太多了。但她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自己不想去参加歌舞会,秦今朝没准还想去呢,他是个爱说爱笑,又会交际,跟谁都聊得来的人,应该会喜欢那种场合的。 便想着,等会自己就回去宿舍好了,不工作,也不学习,去澡堂子洗个澡,再洗洗衣服,搞搞个人卫生,完了去图书馆借上两本杂志看。 陈向阳年纪大了,又有些孤僻,一向不爱凑这热闹的。 徐良倒是爱玩爱闹的,可惜家里老婆管得严。她老婆在市木材厂工作,岳父岳母也都是木材厂的工人,她老婆工龄长,结婚之后就获得了分房资格,将家安在了木材家属院。 木材厂距离这里坐公交车得一个多小时,每天公交车也就那么两趟,很不方便。徐良一周回去两三次,平时住在单身宿舍里,跟两地分居也没啥区别,最近忙着技改小组的工作,家都回得少了,虽然也很想去歌舞会跟着热闹热闹,但还是回去跟家人团聚更重要。 “可惜了,听说工会的人还搞来了不少瓜子花生呢。”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8节 恰在此时,张海洋将那个大提包提过来,拿到大家跟前,将拉链拉开,笑着大声说:“我怕你们忙工作,玩不上,也吃不上,就特意去了趟工会,跟他们要了些,他们给了这老些!” 众人往里一瞧,好嘛,花生、瓜子、冰糖混在一块,还有几个金灿灿的橘子,装了满满一提包底儿! 张海洋也没想到工会小姑娘一下子给这么多,他本来是报着试试看的心态去的,想着就是真给了,装在自己工服的口袋里就行了,上衣两个大口袋,加上两个裤兜,四个大口袋,啥装不下啊? 没想到一下子给了这么多,他只好跟人借了不知道谁放到凳子上的空提包,小心抱在怀里,这一路上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唯恐遇到熟人,万一人家顺手抓两把,自己小组的同志们不就少吃了吗? “好家伙,你这是把人家工会的老底给掏了吧!”徐良顺手抓了一把,从里面挑出一块冰糖来“嘎嘣嘣”地嚼着,冰糖表面沾了些五香瓜子的咸味,感觉更甜了,他朝着张海洋竖起大拇指,说:“要不组长选你当内勤呢?牛,啥都想着咱们。” 秦今朝:“是啊,咱们小组的每个人都是不可或缺,都是我跟沈总工反复商量后选定的,你们也都没让人失望,反而是超过了我的预期,我为你们骄傲!” 张海洋脸上放光,只觉得自己到技改小组后听到的鼓励,比这一辈子都多。 颜丹霞和陈向阳也投去敬佩的目光。他们两个都是比较内向的人,可张不了这个口。 张海洋胸脯挺得高高的,说:“我也没想到她们给这么多,还跟我说你们辛苦了,今天全厂人都在大联欢,只有咱们还在忙着工作,真不容易,还说了好些鼓励的话。” 这是去跟工会要东西去了,一般人可舍不下脸皮去。 张海洋本也不是脸皮多厚的人,只是他一想到自己这是为了小组要的,不是为了自己,心里头就坦然起来,并不觉得丢人了。 以前他在办公室里也做了类似的工作,可从来没有人觉得感谢,甚至还觉是理所当然,他但凡有一天卫生没打扫好,还会被人抱怨。 而此时,看到小组同事们高兴的笑脸,感谢的表情,只觉自己这份工作真是太有意义了! 这会儿,又有人敲门进来,正是沈总工,他一眼就瞧见了桌子上组装好的核心部件,站在一边前后左右,仔细地瞧着,脸上也盈满了笑意。 他这个名誉组长不是白当的,小组的每一点进展,每个人手头的工作进行得如何,他都很清楚。秦今朝几乎每隔两天,都要跟他做工作汇报,他也经常过来小组,视察工作,慰问下小组成员。 知道今天要组装核心部件,本来想着要早些过来了,可是工会涂主席亲自过来邀请他去参加歌舞晚会,又跟他聊起了他儿子小涂的事儿。 听涂主席的意思,沙厂长想把小涂从驻京办事处调出来,说是总务那边有人员调出,空出个副主任的位置,想要提拔他。 这理由,也就是听着好听,谁都知道这是明升实降。驻京办天高皇帝远的,厂里每年给的办公费用充足得很,在首都这个更广大的世界里,小涂那种爱玩乐的人,早就在那边乐不思蜀了,怎么可能舍得回来? 想也是上次沙厂长去燕市的时候,对小涂不满了。 要按之前,小涂是梅书记安排过去的人,沙厂长没有权利调动他,但最近梅书记和沙厂长两人和谐了许多,沙厂长的提议,梅书记一般不反驳了。 涂主席之所以亲自来邀请他,看似闲聊天似的说起这件事,目的是想让沈总工帮着去跟沙厂长求求情,最近因着技改小组的事儿,沈总工和沙厂长走得很近。 沈总自然是不可能帮着求情的,反正涂主席也没有明说让帮忙,也就当没听懂,少不得敷衍着,费了不少口舌才把涂主席送走。 没有亲眼看见组装的过程,直接看到了结果,惊喜之情加倍,不免又好好把秦今朝这个副组长,还有每个组员都大大夸奖了一番,又勉励了一番。 就在技改小组的各种组员们沉浸在获得重大胜利的喜悦中时,歌舞会的现场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事件的主人公叫蒯鹏,这哥们在厂里也是个知名人物,知名就知名在了他的争议性,喜欢他的,觉得他热心,爱帮助人,心眼好,讨厌他的,说他就是个小流氓,大背头,花衬衫、喇叭裤,走哪儿都是人群的焦点,在一众身着黑蓝黄白的人群中,尤为醒目。 好人谁这么穿啊! 他的流氓之处不光在穿着上,还在与他爱唱流氓歌曲,没事儿就哼哼,据说是港城还有海峡对岸那边的歌儿,都是通过口口相传学会的,还有那奇奇怪怪的,叫迪斯科的舞蹈,跳起来跟抽筋儿似的,手舞足蹈,伸胳膊拉腿儿,一脸下流样! 他无数次被人举报到运销部,但因着他是大车司机,且开车技术精良,运销部的领导力保,每次都是被批评教育几句,不痛不痒的。 今天出事儿,是因为又在歌舞晚会上张牙舞爪地跳迪斯科了,结果手臂不小心碰到了旁边嗑瓜子聊天的一个女同志,结果这女同志就大叫着“耍流氓”,闹了起来。 女同志打从一看见蒯鹏进来,就不满得很,仿佛他是瘟疫,嫌弃得不行。被人碰到的时候,本来也没在意,谁碰谁一下,多正常啊,可转头一看碰她的人是蒯鹏,立时心头火起,摸着被碰到的地方,就叫了出来,紧接着就挥舞起双手,朝着蒯鹏打去,“个臭流氓,敢欺负我!” 很多人正在看蒯鹏跳舞看得高兴,真正觉得他跳得好看的有之,抱着看耍猴心思的有之,却忽然听见有人来了这么一声,又见有人狰狞着脸就上来打人,连忙过去拉架。 他们可是全程都看着的,蒯鹏怎么可能耍流氓呢?又帮着安抚辩解。 可这位女同志就是不听,非说蒯鹏就是故意的,闹嚷着让领导赶紧开除蒯鹏,让保卫处的人过来,将他扭送去公安局,判个流氓罪,枪毙他! 在现场的两名工会女干事连忙赶回来,安抚女同志,又让其他人先把蒯鹏带走。这才算是暂时把事情平息了。但瞧着女同事不依不饶的架势,谁都不会以为她会就此罢休,两人将女同志带回了四楼工会办公室,请了厂里的妇女主任过来陪着。 这位妇女主任叫吴兆仙,跟何嫚关系非常好,都是海州厂搞基建时娘子军中的一员,因为性格爽利,能说会道、人缘好,深得女同志们的信赖,在厂子建成,留下来转成正式工人后,被提拔成了妇女主任。这个职位隶属于工会,是五十年代,为了保障工厂里广大妇女同志们的权益,而专门设置的。 平时宣传、传达些有关于妇女的政策,发放妇女们的专属福利,倾听厂里妇女们的心声,帮着解决矛盾什么的。 吴兆仙和蔼可亲地跟女同志聊了好久,才算安抚住了她的情绪,勉强接受了蒯鹏只是不小心碰到他,而不是耍流氓的说法,不过跟妇女主任讨价还价,要求蒯鹏必须在厂广播里给她公开道歉。 对此情况,妇女主任不得不劝说:“这种事儿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闲话传来传去就变味了,明明只是不小心碰了你一下,就能传成你被糟践了,你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可别给自己找这些麻烦。” 她实在不屑于用这种理由!如果这位女同志被人耍了流氓,她绝对会劝说着站出来,将坏人送进局子里去。可蒯鹏是冤枉的啊,如果真让他公开道歉,就坐实了耍流氓的事情,那对他也太不公平了。 她虽然没在现场,但听其他人详详细细地讲述了当时的情况,再说,用常理去想,哪个脑子正常的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耍流氓?蒯鹏这个人虽说名声不太好,但他这些坏名声里,还真没有和女同志扯上关系的。 她做的是妇女工作,可也不能纵容着妇女同志去冤枉别人。当然,她愿意相信这位女同志不是故意的,只是看不惯蒯鹏,打从心底里就觉得他是个流氓,被他碰了一下,就敏感起来,所以她也在尽力安抚。 果然,还是这个理由最好用,女同志不吭声了,咬着嘴唇低头好一会儿,才作罢。 吴兆仙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旁边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粉色塑料皮,印着着迎客松图案的笔记本,又找出卫生带、卫生纸等女性用品递给她,又安抚了她几句,等到女同志承诺不再为此时闹腾了,才让女干事送她回宿舍,并且叮嘱女干事找找她的室友,让多注意下她的情绪,要有不对之处,及时通知。 将她送走,吴兆仙松了口气,在旁边办公室关注情况的工会副主席也送了口气。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能在他们这里止步就是最好的了。这要闹出去,轻则影响海州厂的形象,重则影响年度评比,这可是关系到全体职工福利的! 工会副主席决定,等明天上班,一定要找运销处处长段军好好谈一谈,让他们加强对于这位蒯鹏的管理。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蛋,他要是自己没点问题,人家姑娘能冤枉他吗?穿得花里胡哨,跟个野鸡似的,他瞧着都不像是个好人! 颜丹霞是在刘艳娟回到宿舍后,听到这一大新闻的。 当时才下午4点多,颜丹霞洗完澡,去借了杂志,将脏衣服泡上了,正歪在被子跺上看书,刘艳娟却突然回来了,颜丹霞下意识地看了下手表,问:“怎么这么早?” 一般有这种玩乐的活动,刘艳娟不玩到散场是不肯回来的。 刘艳娟把棉服外套脱了,往床上一扔,说:“别提了,被搅合了,提前散场了。”接着,她绘声绘色地将当时的情况讲述了一遍。语气中带着气愤,嘟着嘴说:“我可是亲眼看见的,蒯鹏就是不小心碰到的。他那个叫迪斯科的舞蹈动作,本就是手臂前后摆动的,我以前看蒯鹏跳过的……” 她说着说着,脸上忽然又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说:“那个薛洋,跟高小萍本来准备了一首《敖包相会》,唱高音显摆一把的,你知道的,薛洋这个人,歌唱的还是不错,高小萍唱得也还行吧。结果,还没等他们表演,晚会散了,嘿嘿,没给他们出风头的机会!” “对了,你知道高小萍吧?就是咱们厂的广播员,都说她是海州厂最漂亮的,哼!有一回我碰见她跟你们组长说话来着,瞧她那表情,我觉得肯定是看上秦工了。 “原来我还以为她以后就跟薛洋好了呢,没想到还是那个势利眼,熊瞎子掰棒子,看见个更好的就把手里的给扔掉了,也不知道秦工会不会看上她,可千万别……” 她自顾自地说着,颜丹霞却只听见了她的第一句,回忆起那个只要下班时间就换上自己醒目衣服的年轻人,总是笑着,眼神很干净,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热情打招呼。 她对这人印象很好,有时候在厂区里碰见他,如果拿着重一些的东西,他会主动过来帮忙提。不光是帮助自己,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要需要帮忙的,他都会去帮,且很注意分寸,保持着距离,绝对不会碰触到身体部位。 颜丹霞也不相信这样的人会耍流氓。 没少听人讲究蒯鹏的坏话,比如车间里的一些人,他们闲聊天时,时不常就会提起他,语气鄙夷中,又透着丝羡慕,批判他小资产阶级,批判他学洋人,净出洋相,批判他居然会游泳…… 别的就不说了,颜丹霞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游泳也成了资产阶级专属了。蒯鹏是华县人,就说海边长大的,哪个不会游泳?那是人家为了生活,练出来的本事!她有些想不通,不是一直在提倡解放思想,大胆一点嘛,怎么这些人还生活在旧时代? 第23章 这个问题, 秦今朝也在思考,他是从邹新军那里听说了整件事情。海州厂就是这样,一点事儿就能传得沸沸扬扬的, 也不知道经过一个晚上的发酵, 明天会传成什么样。 晚上, 他在给父亲写的信中,提到了这件事儿,写到“我了解过这名叫蒯鹏的年轻大车司机的事情, 他入厂时,当的是装卸工, 因为表现好,被选拔为司机。在工作上,他听从运销部的调度,安排去哪条线路就去哪条, 从来不讨价还价, 他爱护车辆,车开得精心, 每次出完车回来,都要把车擦得干干净净的。去年考核的时候, 他得了大车组技术考核的第一名,还因为拾金不昧,上过厂报,可就是这样的人,从来未曾当选过优秀团员,也没有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一切皆因他的‘不正经’, 一看就像小流氓。” “这样的人不被大肆表扬, 是海州厂的错误,虽然思想解放也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但旧思想依旧牢牢桎梏着人的心,任重而道远啊!” 元旦过后,厂内又恢复了生产。但很快,各个车间都接到了减产的通知。 虽然这在海州厂,还是第一次,但人们都没觉得多惊讶,海州厂本来就是按计划生产单位,第一季度减产,第二季度,第三季度增产,都是很正常的。职工们大多都觉得是好事儿,去年年末的时候赶生产进度,都给累够呛,正好可以好好歇一歇。 尤其是三班倒的职工。 随着减产通知一块发出来的,还有暂时取消三班倒,全体职工都按照一个作息来生产、生活的通知。 生产车间里一片沸腾。 谁愿意上夜班啊?就是有夜班补助也不愿意!夜班太熬人精神了,昼夜颠倒的,上一次夜班,好几天都修整不过来,且白天睡觉晚上上班的,总感觉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心情也憋闷。 大家为了上班的时候不犯困,能打起精神来,不知道想过多少招数,指甲掐中指,喝浓茶,大声说笑等等,可以说是充分发挥了想象,还能互相传授经验。 最好能永远取消三班倒才好呢! 秦今朝敏锐地觉察到了这其中的问题,将元旦放一天假,全体职工休息搞联欢开始,到减产,调整三班制,在将听到的、看到的信息结合起来,便能得出结论:原料供应不足了! 虽然早有预料,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而在一件小事儿就能传得满厂飞的海州厂,竟然没有人讨论原料供应不足的事儿,显然是上面领导下命令叫死死瞒住了。 这么做也无可厚非,这种消息一旦放出去,很有可能造成厂里职工们的恐慌,对于解决问题无济于事。 秦今朝不知道沙厂长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这位厂长了,听说又去部里出差了。几天的时间里,他在海州和燕市之间打了两个来回了,第一次坐小轿车往返,第二次实在受不了,改坐火车。 沙厂长再一次从燕市回来,是在元旦的第三天,当时他跟沈总工一起,向沙厂长汇报工作进展。 沙厂长听说核心部件组建完成,并且在上面做了化学反应实验,得出的数据十分理想,虽然还不能达到预计百分之百提取废水中的氨,但也能达到80%左右,且还有充足时间,研究也还在继续。 秦今朝双手将自己手写的测试报告递给沙厂长,说道:“我们这款产品,不禁可以在大化厂的设备上应有,也可以应用在中小型化肥厂,调整废水利用装置的大小就可以。” 秦今朝给自己的设计正式取名为“废水利用”装置,一听名字就知道能达成怎么样的效果,简单好记。 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想启发沙厂长,这个装置不止可以自己用,可以当成是争取举办会议的资本,也可以提供给其他大中小型的化肥厂,甚至是其他化工厂。 但瞧着沙厂长的目光都落在那张报告上,对自己这句话充耳不闻,略略有些失望。感受到在旁边坐着的沈总工投来的目光,秦今朝转过头去,对他笑了下。 这句话,秦今朝也和沈总工说过,当时沈总工说:“汇报给厂长吧。” 他没有发表意见,但是听懂了秦今朝的意思。心里头感慨,这真是个有长远规划的年轻人,走一步看十步,但想到沙厂长趋于保守的性格,想到梅书记不干什么还好,一干点什么就搅合得满城风雨的作风,想着,还是需得徐徐图之,得提高自己和秦今朝在厂里的地位和影响力才行。 他虽是总工,又是负责生产的副厂长,但因着两人擅长的东西有很大一部分重合,沙厂长又极为关心一线工作,又更广泛的工人基础,导致他其实一直是被压制,被架空的。原本他不在意,沙厂长愿意管,那他就管去,自己乐得清闲,可这会儿才觉出弊端来,自己想要做成些事情太难了,对海州厂的影响力太小了,事事都得沙厂长同意才能成行。 沈总工安抚性地对着秦今朝回以一笑。两人齐齐转回头去,等着看沙厂长的反应。 沙厂长仔细看了两遍后,将那张印着“海州化肥厂”红标头的薄薄纸张小心地叠了两折,本想放在毛背心里面衬衣的口袋里的,想了想,又将信纸展开一折,在笔记本上面压平了些,夹进笔记本中,又将笔记本和旁边放着的钢笔放进公文包中,站起来对秦今朝说:“跟我去趟部里。” 说完这话,他又想到什么,有些遗憾地问:“沈总全程跟进技改小组的工作,应该很了解吧?” 沈总点头:“算是比较了解。” 沙厂长将公文包放到一边,说:“那沈总跟我出差,小秦留下来继续小组的工作,时间紧任务重,还是以技改小组的工作为重。” 他的命令,沈总工和秦今朝自然都不会拒绝,两人都知道,沙厂长这是终于忍不住了,要去部里汇报了。 是的,当沙厂长听完秦今朝的汇报,还有那些数据后,就再也坐不住了,他非常担心会议地点被提前定下来。现在去部里申请是最佳时机! “沈总回去收拾下东西,咱们半个……一个小时后出发。” 沈总工连忙答应一声,跟秦今朝点了下头匆忙离开。 剩下秦今朝等着沙厂长的指示,沙厂长的心大概是飞远了,瞅着秦今朝,心不在焉地鼓励他几句,之后说:“这事儿要是办成了,我给你们开个全厂职工参加的表彰会!” 秦今朝:“谢谢厂长!” 沙厂长:“出去忙吧,我往部里打个电话,对了,跟郭亮说一声,让他通知小罗准备车,去家里拿我的行李。” 这次去燕市,第二天就回来了。 秦今朝没有见到沙厂长,但沈总工很快就找他见面了,给他讲述了两人去部里跟王司长见面的情形。 “……王司长对废水利用装置非常感兴趣,详细问了很多专业性问题。对于沙厂长提出,想要让海州厂成为会议举办地的请求,王司长迟疑着,没同意,但也没拒绝,就说要考虑一下,让我们先回来。”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9节 依照着上次去部里,判断出的,王司长的脾气,如果不答应会直接说,犹豫了,就说明这事儿还是有戏的,大概还是需要多方面考虑。 秦今朝自然希望能够争取上,这样这台废水利用装置就可以迅速在化肥行业内推广使用,给他非常大的助力。但如果不能争取到,那他也无所谓,反正技巧小组已经成立,废水利用装置已经基本完成,便是没有达成沙厂长的目的,他也不能因此再将项目停掉。 这个技改小组的成立在职工中备受瞩目,他也是要给广大职工做个交代的,让大家知道,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到底干了些什么。 没隔两天,沙厂长又去了燕市,这次,他只带了郭亮,是乘坐火车去的,依旧是头天去,第二天回。秦今朝远远看见他,只觉得脸色阴沉得很。他当时还以为是沙厂长的提议被部里拒绝了,但他一直没有被沙厂长召见,便觉自己猜测错了。 联系着现在减产的现状,秦今朝恍然,沙厂长是去部里化缘去了,但显然,情况不乐观。 对于原料供应减少的情况,一是节流,一是开源。节流就是节能,就是他们即将干成的事儿,至于开源就有些难了,天然气减少供应,肯定是出了什么困难,定点供应单位出了问题,就得将触手往外伸了。 回到小组办公室,秦今朝就开始翻看同学录,同学录上有每位同学的工作单位和通讯地址以。他的同学们除了公派留学生外,都在化工系统上下游单位工作,肯定有了解相关信息的。 他在其中找到两位,分别写信。在挂号和平邮之间选择平邮,倒不是省那几分钱的邮票钱,而是这并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事儿,真要发了挂号信,同学们准得以为自己发生了啥十万火急的事儿。 在其位谋其政,这暂时不是自己能管得了的事儿,秦今朝也就不去操心了,专心技改小组的事儿。最近颜丹霞虽说不再加班加点了,但她效率高,按照她的速度,大概再过两三天就能把全部零部件制作完成,到时候就能将整个废水利用装置组装完成了。 他经常在想,颜丹霞简直就是自己来到海州厂最大的收获和惊喜,他的一帆风顺,就是因为总有这样的助力,推着自己在坦途上行走。 对于这些人,秦今朝感谢、感恩,一辈子铭记,总想着要去回报一二。 “秦工,有你的邮包,我去帮你取回来了。” 海州市邮局在海州厂区里有个不算大的分局,海州厂职工不管是打电话,还是邮寄挂号信、打电话,收发包裹、汇款、取款都可以在厂区的邮局里完成。 张海洋捧着用白粗布缝起来的邮包,给放到秦今朝桌子上。 一看地址就知道是秦工家里头寄来的,沉甸甸的,得有二十来斤,他是用自行车一路给带回来的。 “谢谢。”秦今朝道声谢,连忙拿起剪子,想要将线头都剪开。 张海洋见状,连忙阻止道:“我来,我来。” 他怕秦今朝将线头剪坏,这种线很粗,很结实,拆下来能分成好几股,缝补衣服好用着呢! 秦今朝便将剪子递给他,瞧着他耐心地将剪子头戳进线缝中,将线一节一节地挑出来,最后拆出来一条一米多长的线。 张海洋颇有成就感地展示给秦今朝看,然后又撕了块废纸,叠了几折,卷成个长条形的纸卷,将那条线绕了上去,笑着开玩笑说:“一针一线当思来之不易!” 秦今朝佩服地说:“还是张工会过,向你学习!” 会过就是会过日子的意思,是节俭持家的代称。张海洋不光努力地为技改小组争取利益,还能根据需求,将小组内的物品合理分配,规划着使用,这要是放在古代,绝对是做管家的好材料,要是放在海州厂嘛,如果培养一下的话,不输于现在的总务后勤主任。 风气使然,那位主任的工作也显得有些懒怠。当然,也可能是秦今朝要求太高,照他本人来说,人家就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罢了,虽然无大功,但也无错。 拆开了邮包,里面的东西就暴露出来,上面一层是吃的,都是不容易受损的东西,有奶糖,有袋装奶粉、麦乳精这些。 秦今朝揉揉鼻子,他妈担心他在这边吃不好,总邮寄这些营养品。他将小二斤的奶糖袋子拿出来,大手一抓,抓了一大把递给张海洋。 张海洋连连摆手,表示不要,被他直接塞进干部装的大口袋里,说:“带回去给孩子吃。” 又给其他人每个人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大把,最后自己剩下的,也就一小把,随手剥了一颗放进嘴里,又去翻看其他物品。 张海洋按按装满糖的衣兜。总是吃他的好吃的,家里头孩子一听秦工的名字,都知道是那个经常给他好吃的好叔叔。 虽然每次收到秦今朝的好东西,心里头特别欢喜,但不好意思也是真的,自己也没什么能回报他的,只有越发努力的工作。 秦今朝又翻出来两件用布包好的里衣,这才看见了自己最期待的。 他从里面抽出两本书来,大步朝着颜丹霞那边去。 颜丹霞今天没去车间,她遇到了一点难题,这会儿一边翻转着手腕,活动筋骨,一边对着图纸研究,另外一只手指探向那堆糖,摸到一只,单手撕掉糖纸,刚送进嘴里,便听见秦今朝带着些兴奋的声音。 “颜师傅,这两本书送给你。” 颜丹霞猛然抬头看过来,双眼圆圆,有些迷蒙,奶白色的长条形糖块一半露在外面,一半被吃进嘴巴里,红润的嘴唇微微撅着,而后将另外半块吞进嘴巴里。 秦今朝只觉得心脏“砰”地一声,像是被什么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同时脑袋发涨,耳朵“嗡嗡”,喉头不自觉地上下滚动着,听见自己声音柔和下来,才又重复着:“这两本书送给你。” 又接着说:“是初级物理,还有高中数学。都是机械专业的基础。” 颜丹霞惊喜,连忙站起来,双手接过。 放在上面的是《初级物理》,厚厚的,却轻飘飘的一本,封面本是豆青色的,微微有些褪色,翻开来,纸张泛黄,透着股子浓浓的草纸香味。 颜丹霞来不及道谢,迫不及待地翻了几页,又将下面那本拿过来,又翻看了几页,这才将这两本书抱在怀里,微微仰头,对着大概比他高了多半个头的秦今朝感激地笑着。 然后不停地道谢。 总觉得秦今朝帮助自己良多,一声“谢谢”也未免太轻飘了,她一向不习惯单方面接受别人的好意,这会让她负担,必须想方设法还回去才行。她目光瞥向了自己做的那个一帆风顺的摆件,想到秦今朝爱不释手的样子,决定再去找些材料,帮他做一个更好的。 打定主意,颜丹霞心里头坦然了许多。 就听秦今朝说:“这些都是高中课本,你先学习着,学完了告诉我,我再让给寄新的来,有问题随时问我。” 秦今朝的心脏、大脑已经恢复正常,他将自己刚刚的异常解释为正常年轻男性的怦然心动。一个单身的,没有恋爱经验的年轻小伙子遇到美丽的姑娘的一种正常反应,虽然他并没有经历过,但上大学时,没少听那些比自己大上几岁的同学们诉说爱情的感觉和恋爱滋味。 只因刚刚的颜丹霞太好看了,好看又可爱,像是猛然被唤醒的精灵,太过于美好,让自己这个凡人也动心了。 不过他明白,也仅限于瞬间的动心罢了,他对于自己的事业、婚姻都有规划,准备先立业再成家,起码五年之内,不会考虑恋爱、结婚的事儿。 颜丹霞小鸡啄米般,不停点头,心想,给秦今朝的摆件一定要用心、再用心才行,一个不够,就做两个! 秦今朝看向颜丹霞的目光愈加欣赏,多么好学,多么聪明啊。 他有些好奇,问:“恢复高考后,你没有考虑考大学吗?” 颜丹霞有些不好意思,说:“考虑来着,可惜我的基础太差,又没找到复习资料,那段时间车间工作又忙,有特别紧要的维修任务,我去考了……但没考上。” 她不太好意思跟说自己考了多少分。 秦今朝很感慨,要是赶上好时代,以颜丹霞的资质和努力程度,绝对能考上超一流的好学校,可惜,她小时候没有学习条件,没有考试机会,恢复高考了,还是没有学习的条件。 要是能有系统的,重新学习的机会,颜丹霞一定会非常珍惜。可惜,海州厂成立时间还欠,没有自己的职工技校,而市里的职工夜校虽然重新开办起来了,但教授的东西太过浅显,只用于提高学历,颜丹霞需要的是数理化三科更加高端的知识。 秦今朝:“分数不代表能力,你不比那些考上大学的差。” 颜丹霞笑,嘴角露出一丝羞涩。当初去参加高考,她很清楚自己应该是考不上的,但还是去考了,因为报名参加了高考,被以康明强为首的人冷嘲热讽的,没少说酸话,得知她没考上,那酸话就更多了。 虽说她将这些话都当成耳旁风,但人都是生活在人群中的,谁又能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呢? 厂里有人考出去了,她心里头有些不甘心,但很快也就释怀了,安慰自己,便是出去上大学了,学成之后,也还是依旧要做钳工的,这是她的兴趣所在,也是一辈子想要从事的工作,做一个高学历的钳工和低学历的钳工对于这个工种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她心里头明白,还是有差别的,尤其是认识秦今朝后。 不过,有了有了这些课本,有了秦今朝这个好老师,她就有了学习的条件,她认同秦今朝那句话,自己不比那些考上大学的差。 ------ 梅书记这阵子心里头非常不痛快,被迫跟沙厂长妥协,自此之后,就有些受他钳制的意思。 沙广军频繁往燕市跑,想也知道他不是去玩儿的,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瞒着自己,联想到他为了技改小组的所谓废水回收装置,竟然选择帮助自己,将这两者联系起来,便觉肯定是跟这项技术有关的,莫不是抢着去部里头争功了? 也不对啊,他本来就是负责技术和生产的,不管功劳是谁报上去的,都是一样的,都少不了他这个一厂之长的功劳,完全没必要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的。 他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他和唐杰多方打听都没打听到。海州厂啊,虽说人人都长了一张大嘴巴,但真要是沙广军要求保密的,那还真没人会透露出去。 这一点上,他不得不佩服沙广军这个“本土派”,天时地利人和的。 梅书记抓耳挠腮,却又无可奈何。 想起这件事儿,他就不得不想起秦今朝,这小子,没良心,滑得像个泥鳅似的。他给老同事老陈打过去电话,将这件事跟他说了,隐晦地告了他一状,想着让老陈去秦今朝父亲那里去上上眼药。 老陈却跟他说:“你跟他是不是有误会?那孩子我认识好几年了,我们单位从上到下,从老到幼就没有不喜欢他的。你也知道,我是老寒腿,那孩子跟他妈回姥姥家时,听说有种野草擦洗专治老寒腿,还专门采了老多给我带回来,你说,这么有心的孩子能说他没良心吗?年轻人嘛,有时候说话、做事莽撞了些,咱们作为老同志要包容、引导着他们成长,多些耐心嘛,不要着急下定论。” 放下电话,梅书记又运了一肚子气,本来是想要告状的,谁知道又被人教训了一顿。这顿电话他就不该打,老陈是秦今朝他爸的下属,肯定向着他说啊!亏得老陈还专门打电话来拜托自己照顾他。 他早该清楚这小子就是个滑头的,从一开始就没按照自己的计划走! 他特意叮嘱让这小子直接来家里,就是想让人家知道他是自己这个阵营的,想着,等到秦今朝被排挤、工作干不下去的时候,自己再对他伸出援手,这样他就能对自己死心塌地,他毕竟是化工部下来的大学生,家里头又有那么好的背景,用好了就是自己的强大助力。 可谁想到,他至今也搞不清楚,沈岳良那么照顾他,是因为他化工、机械双学科大学生的身份,还是因为他跟自己的关系。要是因着自己的关系,他却从来没跟自己露出半点邀功的样子,他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人吗? 梅书记觉得不是,凡是手里头有些权利的,哪个不是一肚子心眼,看点啥事都是有目的的?看来,这个沈岳良就是看中了秦今朝,他对改革小组的事情那么上心,也就能说得通了。 妈的!梅书记,骂了一句脏话,感觉现在他们这些人都抱成一团儿,把自己给孤立了! 第24章 沈岳良并不知道有人在背后把自己揣测成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这会儿他和总会计师胡鉴、工会主席涂元材等几人正在沙厂长家里开会。 讨论的就是现如今正面临的天然气供应不足的问题。 大型尿素化肥所需要合成氨的制作,有两种不同的原料,一种是煤炭, 一种是天然气。 海州大化厂用的是天然气, 由位于同在赵北省区域内的“648”厂定点供应, 648厂是前几年的叫法,近些年来,保密级别降低, 通常都称呼其为港口油田。 港口油田,距离海州市下属的华县非常近, 也是目前华北地区唯一的油田,主要开采石油,天然气作为石油的伴生物,之前一直能够充分供应大化厂需求的, 不知道为什么, 忽然减产,供应不上了。 “目前海州厂面临的巨大困难已经摆在诸位面前, 同志们集思广益,看看怎么度过这次难关。”沙厂长抽着烟, 目光在海州厂众位领导身上转了一圈,缓缓说道。 沈岳良看看其他几位,都低着头不说话,想了想,清清嗓子,问:“港口油田给的理由是?” 他这句话问了相当于没问, 除了产量问题, 不会有别的原因。 港口油田的油井深, 采油气难度大,虽然技术人员和工人都是大庆油田支援过来的优秀人员,但架不住地质条件太差,所用设备和技术又有些跟不上。 沙厂长使劲儿吸一口,说:“他们的李厂长打电话过来,说是开采困难,已经在尽力供给咱们了。” 总会计师胡鉴:“厂长,我提议,咱们过去一趟,亲自了解情况,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工会涂主席涂元材:“这事儿,是不是得跟梅书记汇报下?他是最高领导,该怎么办,还是得由他来拍板。” 沙厂长瞄他一眼,知道他是因为儿子小涂的事儿,怪上了自己,虽然不敢旗帜鲜明地站到梅书记那边,但还是希望梅书记能站出来扭转局面。 他现在不想管他是站在自己还是梅书记那边,只要有人能提出好意见,解决海州厂目前的困境就行。但瞧着涂主席这样子,分明没把心思放在帮厂子解决问题上。 他招手叫来坐在一边,随时准备端茶倒水的郭亮过来,说:“你去梅书记家,请他过来一趟,讨论下原料供应不足的问题。” 郭亮应声,迅速跑着出去,不过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梅书记夫人说,他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吃了些感冒药,早早睡下了。” 沙厂长微微点头,目光看向涂主席。 涂主席轻轻咳嗽一声,手肘拄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指头支着脑袋,不言语。 在接到港口油田开始限量供应天然气的通知后,沙厂长第一时间给油田领导打去电话,还没多说什么,就被迫听了一耳朵诉苦的话,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不可抗力,他们也不想的,没办法。 沙厂长放下电话,就叫郭亮派人去买火车票,两人连夜去了化工部求助。 化肥王建宏司长一看见沙厂长就皱眉头,以为他又是为了举办会议的事情,听了沙厂长的求助,他皱了眉头,说:“这是两个系统的事儿,我们只能跟石油工业部去协调,而不能强行命令港口油田如之前那样继续供气。” 前年,也就是78年,燃料化学工业部的两大下属部门,石油工业部、化学工业部正式拆分成两个独立的平行部门,成为了两个系统,彼此之间打交道起来,就没有以前那样方便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20节 “你们这些工厂领导人,不要有等、靠的心态,一出事不想着怎么解决问题,只想着来找上级单位。全国上下都面临着石油、天然气等资源短缺的问题,不是通过由上至下的协调就能解决的,你们要学会自力更生,开动脑筋,发挥聪明才智。” 最后,王建宏司长教育了沙广军一番,他再次无功而返。 求助没有成功,沙厂长心里头虽然非常失望,但也觉王司长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一听说港口油田限量供应天然气,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来化工部求助,甚至没想着先去港口油田看一看实际情况。他觉得有些惭愧,这个厂长当得不称职! 他跑了一趟石油工业部,在那边只见到了一名不知姓名的,负责对外接待的主任,说了一通大家都有困难,要互相理解之类的官话。他知道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便离开了。也没去招待所居住,当天晚上就带郭亮赶回来了。 稍事休息,就召集各位厂领导来家里开会。看了这些人的表现,他有些理解王司长看到自己时的心情了。 有些疲惫地挥挥手,说:“先回去了。沈总,你明天跟我去港口油田出差。” 沈岳良应了一声,慢了一步出来,并没有去追赶其他人的脚步,而是慢慢地踱步走着。 而前面几个人显然也没有等一等他的意思,互相打着眼色分开,各自回家。 沈岳良没管他们之间的猫腻,路过家门的时候犹豫了下,紧了紧长至膝盖下的棉服,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进了厂区。 厂区门口值班的保卫处同志在暖和的岗亭里打盹,一眯眼看见了沈岳良,不由得吃惊,站起来问:“沈总,这个时候还进厂区啊?” 沈岳良笑了下,说:“是啊,有个东西忘了拿。” 他沿着右侧的道路往办公室方向走着,隔着老远,都能听见灯光球场那里传出来的欢呼声,无端让人产生了些类似于“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感觉来。 三班倒暂时取消了,很多年轻的一线职工们欢欣喜悦,在这寒冬腊月里,不顾寒冷,每天聚在一起唱歌、念诗、玩闹,等到站到办公楼的台阶上,再往那边去看时,竟看到了一片火光,那些人竟然升起了一堆篝火! 沈岳良只觉得一股子气儿憋在心里,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办公室,往门口保卫室打电话:“今天是谁当值巡逻?他们人呢,没看到灯光球场有人笼火吗?不知道安全生产,防止火灾的重要性吗?居然还放明火!” 沈岳良“霹雳吧啦”批评了那人一通,吓得对方保证会立刻赶到灯光球场,亲眼看着火堆熄灭。 沈岳良将电话放下,站到窗户边。 造粒塔也停工了,但顶端的灯还亮着,照得下面“海州大化厂”几个字虽然朦胧,但也还能看清。 他转身出门,走到三楼,果然看见310房间里透出一点光。 他走过去敲敲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女声“谁呀?”紧接着,大门打开,颜丹霞的脸显露出来,看见沈总工,有些惊讶,开门请他进来,问:“这么晚了,沈总还没走,来找秦组长吗?他已经回宿舍去了。” 沈岳良确实是来找秦今朝的,从港口油田回来,他就积了一肚子的话,今天开完这个会,心里头就更郁闷了,就想要好好找个人聊一聊,但偌大一个厂子,秦今朝竟是唯一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他虽然年轻,但懂得道理多,生活阅历或许是少了一点,但有着敏锐又聪明的脑袋,可以看透很多事情。他言语犀利,通常能一语中的,没有跟别人说话时,那种隔着衣服挠痒痒,始终骚不到痒处的不适感,也没有非要绕弯子,转一大圈才能说正事儿的套路感。 他处事圆润又纯粹,真诚又不失技巧,沈岳良将他视为自己的忘年之交,总觉得,厂子应该交给这样的年轻人来领导,有进取心,脑筋活跃,能把握住时代脉搏,跟着社会一起发展,又极富责任心、使命感的人。 沙厂长不用说,全身心都在厂子上,为了海州厂鞠躬尽瘁,奈何资质有限。凭着老书记给他打下的底子,如果工厂一直像是以前那样,不愁原料,不愁销路,蒸蒸日上,做个守成的领导还行,但政策一旦发生变化,厂子发生一些动荡,他就承受不了,束手无策。就像这次这样,在化肥司碰了壁,又在港口油田碰了壁,他就焦躁不安,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了。 作为一个工厂的领导人,不等工厂如何,他自己大概就先垮掉了,这样的领导,怎么能指望着带领海州厂在即将到来的大变革中继续前行呢?可以预见的,未来遇到的困难,大概比这次的危机还要大。 至于梅书记……沈岳良都不想提他,他还不如沙厂长,只知道窝里斗,只知道夺权,真正遇到需要他出力的时候,他却躲了,这样的人在海州厂,只会是累赘,毒瘤! 至于兼任着副厂长的总会计师还有工会主席这几个人,呵。 他想起了海州厂基建期间,大家伙为了能将那些设备运过来,齐心协力,出主意,想办法,心往一处使,劲儿往一处用,每个人都穷尽自己的力量,只为将这个工厂建设好。 海州厂所在的位置,在海州市的北边,原来是一大片的盐碱地,不长庄稼。旧社会穷人吃不起盐的时候,会取这边地面上浠出的白色粉末,制作成一种叫做“土盐”的东西当成盐来吃,味道又苦又涩,还含有其他对身体有害的物质。 因着这里距离运河比较近,取水方便,运输也方便,才将厂址选择在这里。大家用独轮小推车一车一车地往过拉土,拉石头,将地面垫平,打好了地基,住在简陋又潮湿的工棚里,建设起了厂房、办公楼,宿舍楼。 盯着烈日酷暑,熬过朔风寒冷,凭着一双手去人工搅拌、浇灌,一双手磨破成痂再磨破,最后形成厚厚的老茧,又为了将那庞然大物一般的造粒塔从华县码头拉回来,制作出来一台全世界最大的超大平板车…… 这些参与大化肥厂建设的工人们,很多都留在了大化厂,成为了一线工人。 而已经成为技术主体或者管理干部的,很多都是从全国各地征调过来的中专生、其他化肥厂的技工,不惜背井离乡,远道而来,也是怀着一腔抱负,为了祖国大化肥事业,为了让全中国老百姓都用上化肥、产出更多粮食,从而消灭饥饿的美好愿望来的。 不过几年的时间,一个勃发向上的工厂,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沈总?” 问完话,颜丹霞瞧见沈总工有些愣神,便又出声提醒他一句。 沈总工这才像是醒过神来,“嗯”了一声,看向颜丹霞,问:“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颜丹霞:“这就走了,看了一会儿书,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秦今朝走的时候叮嘱她早些回去,她也答应了,谁知道看一会儿书,又解了一道数学题,时间就已经很晚了,要不是沈总工敲门,她大概就要错过宿舍的门禁,得在办公室里对付一宿了。 沈总工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书?” 他倒是知道颜丹霞一些事情,不过以前跟她接触太少,加入进项目组里,见面的时候多了些,但都是在聊工作,对她并不算十分了解。 颜丹霞就指指桌子上放着的两本书,说:“数学还有物理,秦组长说,数学物理是机械学的基础,我就想学习下。” 沈总工有些吃惊,走过去看了眼摊开的本子,看到上面数学题的演算过程,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头的沉闷瞬间就好了许多。 是啊,厂子里固然有那么多不思进取的人,但也有很多像是秦今朝,像是颜丹霞,像是技改小组其他人那样,积极向上,努力研究,朝气逢勃的人啊! 自己这是一叶障目,钻牛角尖了! “哈哈,不错,不错,到什么时候,学习都是对的,有些知识,现在没什么用处,用不到,但却是潜移默化地融汇在大脑中,成为你的储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用到了。” 颜丹霞非常认同这一点,使劲儿地点了下头。 沈总工笑着说:“好了,很晚了,回去吧。最近海州市治安不太好,咱们厂里的安保也有些松懈,你一个姑娘家,最好还是不要走夜路,或者找人陪同。安全最重要。” 颜丹霞知道这是好话,也是知好歹的人,立刻收拾了东西,穿上防寒服,迅速带好围巾、帽子,手套,锁上门,跟着沈总工一块出去。 走到办公楼大门口台阶之时,沈总工特意往灯光球场那边看了眼,火光熄灭,人声也没有了,想必是保卫处发挥了作用。 一路上,沈总工和颜丹霞一前一后的隔着一段距离地走着,沈总工将颜丹霞送到女宿舍,看着她进去,才回了自己家。 第二天,秦今朝从颜丹霞那里得知沈总工昨天晚上来找自己的事情,他猜测着,沈总工应该是遇到什么事儿,心情极度不好,想找人聊聊天才过来的。 沈总工作为技改小组的领头人是非常称职的,但作为行政领导来说,显得有些“单纯”。他以前是比较随波逐流,不争权,不夺利,不做多余的事情,但大概是自己的到来,激发了他的奋进心,他的理想化,他的清高,便显露了出来。 两人相处得熟识了,他说话便有些不顾忌,什么话都敢说,幸好是在私下里,只和秦今朝一个人说。 知道沈总工想找自己聊聊,但秦今朝却实在抽不出空来。 颜丹霞和陈向阳将最后两个零部件做完,他和徐良的化学试剂实验也已经找到了目前为止,最好的配比方案,在目前这个阶段,可以确定为最终版了。 也就是说,万事俱备,只等着今天将整个设备组装完成,明天就可以应用在机器上,做适用性测试了。 今天,他有很多的工作要做,比如去和车间协调做测试的时间,邀请各位领导一起去参观等等。 谁知,等到第二天,一切都准备妥当,就等着下午3点钟到合成氨车间去做实验的时候,海州厂里却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彼时,技术小组的几位成员,齐齐整整地在办公室里,有些激动,有些期待地等着下午,检验小组成果的最终时刻到来,互相聊天、开玩笑排解着略微紧张的情绪。 走廊那一头的电话声骤然响起,在安静的三楼里,愈加地响,好一会儿都没有人接。 “好像是沙厂长办公室的电话,厂长和郭亮都不在吗?”徐良好奇地问,他已经许久不曾经历过这么大的事情了,老早就来了办公室,一上午嘴巴说个不停,这会儿嘴巴起了一层干皮。 梁静回答道:“应该是又去港口油田了,一大早郭亮去申请了油票还有本省通用粮票。” 徐良:“是不是油田那边出什么事儿了?我听原料车间那边的人说,最近运过来的天然气少了不少。” 梁静:“谁知道呢?反正跟咱们没有关系。” 秦今朝心想,再想隐瞒的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可有没有人关注,关注了之后是否能做联想,联想之后是不是在意就不得而知了。 厂里大多数人的想法都和梁静一样,觉得这事儿跟自己没有关系。海州厂是化工部直属大工厂,旱涝保收,即便是天然气供应不上,产量下降,也总有自己的一口饭吃的,就是天塌了,自然有那些领导们顶着,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工人而已,就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也还有二千来人陪着自己呢。 颜丹霞手掌在《初级物理》封面上摸索着,翻两下又合上,然后又翻开。听他们聊天有意思,但手里这本书长了钩子,勾得她心痒痒,又觉得这种大家坐在一起聊天说笑的时候,自己埋头看书不合适。 这个小组里,人人都很和气,她喜欢这个集体,不想再做那个另类,不合群的人。 秦今朝目光不自觉地瞥向她。 颜丹霞的动作表情太过于明显,心中所想都化成文字写在了脑门上,好笑得很,像是个二三岁,惦记着偷糖吃的稚子。他几乎忍不住地想要笑出声来,借着咳嗽,忍住了声音,拿手掌盖住嘴角。 这时候,楼道里忽然传来了有人极速奔跑的声音,将楼梯踏得“咚咚”直响。 “谁呀这是,敢在三楼这么跑?出什么事儿了?”梁静两只眼睛冒光,用与身形不相符的矫健,三步两步跑向门口,趴着看。 颜丹霞眨巴眨巴眼睛,从她脸上看见了刘艳娟讲述是非、热闹时的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也跟着其他人一起,往门口去看。 气喘吁吁跑上来的是保卫处的小组长古树国,冬日里,跑得满头大汗,双腿发软,忽然见三楼有人,忙扶住楼梯,使劲地喘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书记,梅书记在吗?还有沈总,告诉他们,化工部的领导们来了!” 秦今朝惊讶,忙问:“知道是化工部的哪位领导吗?” 古树国用袄袖子擦了把滴下来的汗珠,咽口吐沫润润喉咙说:“是化肥司的王司长。” 就在刚刚,一辆气派的红旗轿车开到门口,摇下车窗,说要进来。他正好就在附近,便跑了过来。 昨天保卫处别的小组因为工作不尽心,被沈总工给骂了,担心沈总会向沙厂长报告,追究保卫处的责任,大家便都打起精神,赶紧亡羊补牢。 他本来今天上午没有巡逻任务的,也带着下属,主动跑过来巡逻。 他走过后,便看见了车窗玻璃前面放着的化工部通行证,立时意识到,这里面坐着的真是大人物,可也没提前听领导们说起啊?意识到这是突然袭击,他迅速往车里面瞄了一眼,发现里面坐着四个人,他连忙朝着里面敬了个礼,恭恭敬敬地问:“麻烦出示下介绍信和证件,还有,到海州厂找哪位,有什么事情?” 司机文文静静的,更像个秘书,他蛮客气的,说:“我们来找沙厂长,麻烦你去通知下,就说化肥司的王司长来了。” 古树国倒抽一口凉气,顶头大上司啊!得立刻通知厂领导们出来迎接啊!也顾不得查验人家有没有介绍信,忙客气地说:“稍等。”就跑去门岗亭往厂长办公室拨电话,电话都拨出去一会儿了,才听岗亭里的同事说厂长一大早就出去了,他也顾不得骂一声“不早说”,让同事赶紧去跟领导们解释下,自己撒丫子就往办公楼跑。 快跑断气了,终于跑到办公楼,瞧见了秦今朝几人,就再也抬不动腿了。 第25章 秦今朝忙快步上前, 去梅书记办公室敲门,敲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出来, 倒是把隔壁房间的唐杰给召唤出来了, 他很不高兴的样子, 说:“梅书记今天生病了,在家里休息。” 秦今朝看他一眼,没跟他废话, 急忙边往二楼总工办公室而去。 沈总工在办公室里,这次沙厂长又去港口油田, 没有带着他,也没有跟他说,也是才知道沙厂长居然走了。 他心里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沙厂长这人干事儿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明知道今天下午要做废水装置的适用性测试, 这是沙厂长力挺的项目, 这么重要的场合不到场为技改小组站台撑腰?再说,他一直非常希望能以此项目争取会议举办地, 虽然王司长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 项目适用性测试成功,让王司长看见实物已经做出来了,让他看到实际的节能效果,正可以再重提申请啊。 厂子缺少原材料的问题固然重要,但也不缺这一天半天的啊。 就在心里头对沙厂长万分不满时,秦今朝告诉他, 化肥司的王司长来了! 沈总工自然是惊讶不已, 听说梅书记又生病了, 意识到自己得挑大梁做好接待工作!忙迅速整理了下头发和衣服,跟秦今朝说:“恐怕是来看废水装置实际效果的,是个好事儿,你陪我一起去,由你做项目讲解!”说完,棉外套也顾不上穿,匆忙就往外走。 秦今朝忙从木衣架上扯下他的外套,帮他披在他身上,跟着就往外走。 他们两个大步流星往门口迎接时,总会计师、工会主席、副主席,团委主席等大大小小的领导纷纷从大楼里出来,乱成一片。 秦今朝瞧着这实在不是个样子,便拉了拉沈总工,示意他看看后面。沈总工有些不解,看了后面这些人,才大声说:“乱七八糟的,像什么样子?整理下仪容仪表,别给海州厂丢人!庞处长,你们就别跟着了,去准备接待的事儿。” 其实接待工作也是做惯了的,每年来来往往,兄弟单位过来交流学习的,上级单位过来视察的,比王司长级别高的领导也接待过,只是今天王司长来得太突然,知道的时候已经到门口了,再加上厂里最大的两位领导又都不在,就都一时慌了神儿。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21节 这会儿,红旗轿车慢慢驶入厂里,沈岳良指挥着大家,分成两列,站在办公楼前,列队迎接。 轿车缓缓停在办公楼前面的空地上,沈总工连忙迎上前去,往窗子里面看了眼,正见王建宏司长在后座坐着,正往外看,他等车停稳了,忙帮着将车门打开,请王司长下来。 王司长严肃着一张脸,不过他向来都是这样不苟言笑的,也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司长,不好意思,我们这……匆忙了些。” 王司长摆摆手,表示不在意,往人群之中看了一眼,问:“沙厂长呢?” “他不知道司长要来,去港口油田了。”沈总工连忙回答。 王司长不置可否,走下来后,又见车里的其他人下来,做介绍道:“这两位是化工机械研究院的两位专家,常工和刘工,这位是装备办的黄副主任,我带他们一起过来见识下你们的废水利用装置。” 秦今朝惊讶,王司长居然带了这些人来,显见的,是对废水利用装置格外重视。他和王司长的目光对视了一眼,看见王司长眼中带了些柔和之意,微微对他点了下头。 秦今朝也对他笑了下,微微探头鞠躬,表示敬意。 沈总工和这些人一一握手,想要先带着众人到会议室去休息,喝水、抽烟,然后让小食堂准备午餐什么的,等吃完午饭后,带着去招待所休息,休息好后,正好可以去参加下午三点钟的实用测试。 王司长摆摆手,说:“听说你们研发的装备已经走到最后测试阶段了?带我去看看。” 这……要是现在就去,就把计划打乱了,车间那边未免手忙脚乱,就怕影响测试效果。他在妥协迁就和坚持之间选择了后者,说:“原定的是下午3点测试,麻烦司长、主任还有两位专家稍事休息。” 王司长盯着他看了一瞬,脸上露出丝笑容来,说:“客随主便。” 王司长一行人被安排在四楼的小会议室,这间会议室是专门接待贵宾的,室内布置得颇为精致,所用用品档次也更高些。 王司长坐下后,也没客套什么,直接便招呼秦今朝坐在自己身边,和那两位专家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问问题,显然,他们就是奔着这个装置来的,有些迫不及待了。 秦今朝侃侃而谈,几人都听得非常认真,沈总工和胡鉴、涂元材陪在一旁,并不多言。 沈总工是希望多给秦今朝在领导们面前表现的机会,另外两位是对这个装置所知不多,插不上话。 可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紧接着,梅书记有些气喘地走了进来,刚要说话,却着实插不进嘴去,只好闭嘴,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王司长只是瞄了他一眼,而后转回去继续听秦今朝说话。 好不容易,梅书记寻找到一个话缝,连忙朝着王司长笑着道歉:“最近身体欠佳,请了病假在家里休息,来得晚了。” 王司长依旧不置可否。 下午三点,最终检验技改小组的时刻到了。 合成氨车间,车间机器暂停生产,人们里一圈,外一圈地,把这里围住了,靠右里侧的机器旁,颜丹霞、秦今朝、陈向阳等几人站在排放口的位置处,颜丹霞蹲下去,将污水管拆下来,秦今朝和陈向阳两个合力,将组装好的废水装置递过去,并蹲下身来托住。 沈总工陪着王司长及黄副主任还有两位工程师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上,大家自觉往后站,给上面下来的领导们留下充足的空间,且安静又充满期待地看着。 颜丹霞手拿一把钳子,很快将废水装置严丝合缝地连接到污水口。废水利用装置的另一端还有两个排水口,其中一处接到污水管上,另外一处则接到一个大的氨储罐里。 接着,她往后退了几步,示意自己完成了,便有人去通知控制室的工作人员,让机器重新开始操作。 众人静待着,不多一会儿的功夫,就能听到液体流淌的声音。 站得靠前一些的工人听到声音,跟旁边的工友窃窃私语,“这是成功了吧?” 旁边那人回答说:“看这样是能用。” 颜丹霞看向秦今朝,秦今朝也恰好看过来,两人相视一笑,喜悦得意之情尽在不言中。 装置没有泄露,经过化学试剂分解出来的液体氨,还有剩下的污水都按照设计好的管道流淌着,从硬件装置上来看,这个实用性的测试已经是成功了的。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但此时此刻,在众人瞩目之下完成,依旧令人倍觉高兴。 不知道谁,带头鼓起掌来,一时间,车间之内掌声一片。 那位装备处的黄副主任更是蹲下身去,仔细地观察着废水装置的各个部位,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来。 王司长和那两名工程也凑得更近了观看。 几人看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黄副主任问秦今朝,“这些零部件都是这位女同志和那位老同志做的?” 秦今朝点头,往后略略退了一步,让颜丹霞的身形显露出来,并稍微推了一把陈向阳,让他站到前面去,同时回答黄副主任的话,“是的,全部由他们手工制作而成,这位是维修车间的三级钳工,颜丹霞同志,这位是维修车间的六级车工,陈向阳同志。” 黄副主任伸出手来,跟颜丹霞握手,“没想到海州厂人才济济啊!竟有你这样的好手,巾帼不让须眉啊!”又和陈向阳握手,也是不惜好话地夸奖了一番。 陈向阳还从没被这么大的领导热情接见过,激动得黑脸通红,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只是一劲儿地说:“也不行,也不行,还差得远。” 这份夸奖,他虽然激动,但受之有愧,忙指着旁边的颜丹霞说:“我就是做了几个简单的,谁都能做的部件,复杂点儿的都是颜师傅做的,她的技术才叫好!” 颜丹霞不料陈向阳这个时候竟然在帮自己说话,一时间又意外,又心暖感动。 黄副主任哈哈笑:“都好,都好!”他转头看向王司长,说:“海州厂的工人思想文化建设工作做得很不错嘛!” 王司长嘴角动了动点点头,一直跟在王司长身旁的梅书记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插话口,说:“谢谢黄副主任的夸奖,我的工作还有很多不足,还得继续努力!” 他从来没见过王司长这么难伺候的领导,那些驾轻就熟的恭维、奉承话,就好似对牛弹琴,对他完全没有效果,就一直在和秦今朝还有沈岳良他们讨论技术问题,又是氮磷钾,又是钢铁铝的,他一句都插不进去。 他这个堂堂的海州厂一把手,竟然只能干些端茶倒水的事儿,这让他如何能够甘心!心里头一直盘算着,到底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打动这个一直对自己没有笑脸的司长。 听到黄副主任夸奖的话,立时心中一动,主管厂子思想文化建设的不就是自己吗?夸他们就是夸自己啊,可得趁机表表功才行! 但显然,这番话又落在了地上,竟没有人接话,黄副主任只是朝着他点头笑了笑而已。梅书记只好讪讪地强行转移话题,以掩盖自己的尴尬。 这一幕,都被秦今朝看在眼里,不禁对梅书记愈加失望,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示意徐良分别从储存罐和污水管里取了样品,对王司长等人说:“接下来做氨含量测试。” 很快,结果出来,储存罐中液氨的纯度跟合成氨车间里生产出来的纯度相差无几,而污水管中的氨含量微乎其微。 这结果,令王司长等人脸上都露出惊喜之色来,按照现在的测试数据,完全可以达成秦今朝在报告中提到的,每年回收尿素5千吨。 合成氨和二氧化碳在尿素合成塔内发生反应,生成尿素,一吨合成氨,大概可以生产出1.25吨的尿素。 合成氨车间的废水,加上尿素车间的废水,结合着年生产额,按照这会儿实际得出的比率,绝对会超过5千吨这个数值的。 这时候后面工人堆里发出一阵阵欢呼和热烈的掌声,原来是有人将刚刚实验结果,和由此给海州厂带来的好处转达给他们。 有些人知道成立了技改小组,知道小组是在研发一种什么装置,但并不知道装置是干什么的。 自古以来,不管哪里都少不了看热闹、说风凉话的,海州厂风气更是如此。自技改小组成立以来,就成了很多工人们的谈资,凑在一起,说什么的都有,有好的,自然也有不好的。 显然,今天用事实,用数据,把所有不好的都给摧毁了。 工人们其实也很简单,他们讨厌虚头巴脑,又高高在上的人,也崇拜有真才实学、能干实事的人。就拿颜丹霞来说,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她在车间里人缘并不算好,但并不影响,这些人心中隐隐对她的崇拜和尊敬。那次的不记名投票,其实并不是个意外,而是必然。 听到工人们的欢呼雀跃,不管是秦今朝还是颜丹霞,心中的滋味便又有不同。 他们都很清楚,自此在海州厂,在车间里,在办公室里,他们的地位都将发生巨大的改变。 见没人制止,工人们的声音便越来越大,除了欢呼声、鼓掌声又多了许多大声说话声,夹杂在一起“嗡嗡”一片,嘈杂极了。 梅书记掏掏耳朵,感觉这声音快要把屋顶给掀翻了,忙低声吩咐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唐杰,让告诉工人们消停一些。 但显然,王司长对这些声音并不反感,他的脸这会儿就好似冰雪融化,露出柔和之色来,由不得让人心里头感慨那么一句:原来他也是会笑的呀。 他朝着后面乌泱泱的工人们看了一眼,对黄副主任说,“听听,这就是工人们的心声啊!” 梅书记抽了抽嘴角,咋就心声了呢?这帮子人只不过就是跟着起哄罢了!王司长有多久没在基层工作了?也太不了解这些工人了,尤其是海州厂的工人,简直就是刁民! 他忙提议说,“王司长,黄主任,两位专家,要不咱们移步到办公室继续聊?” 秦今朝也接口说道:“今天的实用性测试已经全部完成,去办公室里也是一样的”。 车间里的环境嘈杂,又站了太多人,空气不甚流通,味道不好,也极易造成安全隐患,还是早些疏散比较好,再说他还有很多话想和王司长、黄主任说。 于是大家又移步去往办公楼,有人指挥着让工人们往两边后退,从中间让出一条通道来。 颜丹霞走在组长秦今朝身后,被一双双眼睛注视着,仿佛即将走向颁奖舞台。自入厂以来,大大小小的奖项得了不少,也无数次走上舞台,可这次的感觉格外不同。 废水利用装置的大部分零部件都是她一件件打磨出来的,组装在一起,成为那么个精妙、灵巧的东西,可以起到这么大的效果,颜丹霞恍然有个意识,自己还可以做更多,更重要的事儿。 往办公楼而去的路上,梅书记不再往王司长跟前凑合了,而是自觉地站到了身后。他明显感觉出自己被嫌弃了,且不光自己感觉出来了,别人也都看出来了,看自己的目光都没那么尊重了。海州厂这些陪同着的领导人中,也就是沈总工在王司长面前还比较有面子。 梅书记就是脸皮再厚也受不住了,毕竟年纪大了,又一直身处高位,向来是被别人捧着的,要让他一直跟在领导屁股后面拍马屁,他还真受不了。 争不过索性他也不争了,就让沈总工和秦今朝去和王司长交流去!反正这两人抢的不光是自己的风头,还有沙广军的,不知道等他回来,发现他不在的情况下,有人也能将厂里的事情处理得好好的,有他没他都一样,不知道心中作何感想。 不知道是不是也如自己这般,产生“引狼入室”的感觉? 秦今朝这个小子越看越不是个东西!还真是小瞧他了! 这会儿倒是寻思起沙厂长的好来。他那个人脾气硬、性格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不然他工人基础条件那么好,怎么这几年一直被自己玩的团团转,压得直不起腰板? 秦今朝自然不知道自己在梅书记心目中已经成了个“小人”,就是知道了,也不在乎。他自知自己的缺点,就是年纪太轻,资历太浅,在他的计划中,本也是不打算这么快就显露峥嵘的,可是,一个个机会摆在面前,推着他往前走,他不可能放弃,只能感慨,计划赶不上变化。 再加上,大概真的是年纪还轻,轻狂劲儿还没有被磨掉吧,不管是梅书记,还是沙厂长,他都看不上,觉得他们忝居高位,却不足以承担起一家处于变革中的大型企业的领导之责。 他们一个根本就不管实事,只会争权,一个却是一心干实事的,可惜,做事没有规划,没有章法。 当然,也不是说就是一无是处,而是没处在合适的位置罢了,比如沙厂长,如果只是做个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就是非常合适的,至于梅书记--做工会主席那个位置比涂元材更合适。 这些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稍稍走神一瞬之后,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小会议室。 沈总工找了机会,跟秦今朝说:“你想跟王司长说什么,就放心大胆地说,不要怕僭越,梅书记和沙厂长那边,有我给你顶着。” 秦今朝跟他提过,废水装置可以应用在整个化肥行业里,甚至稍作改变,便可以应用在化工行业其他工厂、设备上,他便明白,秦今朝志向之广,就想着,能够托他一把,让他的前行之路走得顺畅些。 秦今朝点点头,王司长能带着装备处的副主任来,带着两名机械方面的专家来,如此郑重,未必没有想到这一点,与其他们提,倒不如自己提,掌握主动权。 于是,秦今朝找了机会,重新说起了这件事儿,“……可以根据产量大小,调整装置的大小,若应用在其他化工企业,重新研发、更换化学试剂就可以。我想,如果能在化工体系内推广使用,那一年节约的能源,将是不可估量的!” 黄副主任跟王司长交换了一个眼神,笑着说:“这个装置的可是你发明设计的,你愿意?” 秦今朝肯定地说:“是的,我国能源储备并不充裕,我研发废水利用装置的初衷就是想要充分利用这些有限的资源,做更多事儿。这个装置,是我设计的,也是技改小组全体成员的,也是海州厂的,是化工部的,也是全中国的!” 这番话语真心实意,来自一个年轻人对于祖国化工行业纯然的热爱,夹杂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建成“四个现代化”的美好目标! “好!”王司长不由得拍掌大小起来,说:“这才是八十年代的年轻人!有技术,有思想,有社会责任感!” 黄副主任也跟着大笑起来,说:“你有这份心意就好,放心,就是你们有无私精神,我们机械处也不能占你们的便宜!就是你愿意,你们王司长也不会乐意的。” 这句,带着些调侃的意思,显然两人私下里的关系也很不错,王司长非但没生气,还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话,说:“新时代了,不能再一味强调无私奉献、一心为公那一套了,只要是人,都要生活,都有家庭要养的,让甘心做奉献的人得到更多,这才是公平的!” 这也是现在的报纸上反复讨论,没有定论的问题。有人认为,社会主义国家,必须要求无私奉献的精神,有人却反对,说那是违反人性的,要讲求得到多少,就付出多少。 显然,王司长的观点更为客观,既要讲究无私奉献,同时又不能对无私奉献的人视而不见,要奖励,要大力宣扬,这才能引导着整个社会都往正向发展。 秦今朝看向王司长,意外地发现,他的观点竟然和自己是一致的,他很高兴,观念一致,那么做事的思路,出发点,所达成的目的有很大概率也是大差不差的。 有这样的大领导,是他的幸运,也是整个化肥行业的幸运! 梅书记在一边听得很着急,他自然听懂了秦今朝的意思,也懂得了王司长和黄副主任的意思,这两人是要联手,将本属于海州厂的利益分出去啊! 他倒是不介意将利益分出去,可是不能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就被人拿走啊,他作为厂里的一把手,得为自己争取到好处才行! 但他知道自己这个书记在领导面前完全没有话语权,他手里头摸索着椅子扶手,笑着开口说:“各位领导,已经给沙厂长打电话了,他今天应该能赶回来,有些事儿,是不是等他回来了再谈?小秦他没有行政职务,毕竟不能代表海州厂。” 王司长松缓下来的脸庞又绷起来了,但到底没说什么,梅书记说的并不算错,牵扯到海州厂的事儿,确实不能抛开沙广军这个厂长。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22节 不过,这个梅书记也未免太沉不住气了,得失心太重。刚刚只是讨论,听取大家意见而已,并没有做出结论,最后到底如何,还是要让沙广军参与进来的。 该谈的也谈得差不多了,王司长也失去了再聊天的兴趣,索性就结束话题。问梅书记:“给我们安排晚饭了吧?今天累了,吃完饭早些休息。” 第26章 沙厂长是傍晚时分赶回来的。油田距离海州市本来就不算太远, 单程二、三个小时左右的距离,只是路不太好走,有很多坑洼不平的土道。 王司长来了海州厂之后, 唐杰也很快得了消息, 连忙打电话通知梅书记, 梅书记一听,急急忙忙就想要往厂区赶,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 想了一会儿,打电话给唐杰, 让他拨个电话给港口油田,转告沙厂长,王司长来海州厂的事儿。 唐杰不解,这两人不是冤家对头嘛, 怎么就忽然给对方通风报信了?虽然不解, 但也立刻执行了。 沙厂长听到这件事后,也是大感意外, 拍着脑袋感慨着真是倒霉,怎么偏偏就赶在今天来了呢!不知道是自己三番两次, 半个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去王司长办公室,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还是领导们不信任,想到搞个突然袭击,了解到真实情况。 不管是哪种情况,当务之急, 是得赶回到海州去。跟港口油田的人匆匆告别, 小罗司机将车开得冒了火星子, 可架不住太倒霉,轧上了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故意撒在路上的图钉,开着开着,轮胎就逐渐没气了,幸好带了备胎,又停车换轮胎。 之后紧赶慢赶的,回到海州厂时,天也已经黑了,一打听才知道,上面来的四个人分成了两波,一波三人回了招待所休息,而王司长则去了工人俱乐部二楼看样板戏《白毛女》。 沙厂长缓口气,心说王司长还挺有兴致的,说明今天一天在海州厂过得还不错。 王司长哪儿时有兴致啊?本来是打算回去休息的,且对《白毛女》这部剧一点兴趣也无,没看过几十遍,也得有十来遍了,在哪儿不能看,非得在海州厂看?他纯粹是被梅书记的话给架起来,被迫去的。 梅书记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领导难得来视察,一定要感受下一线工人们的业余生活,与工人们同乐。 王司长没办法,只得来了。此时正面无表情,眼睛盯着舞台,脑子里头却思考着在全系统内推广废水利用装置的事儿。 秦今朝是个有想法,思路清晰敏捷的人,或许,可以给这个年轻人一个机会,让他提交个计划上来,如果真能做得好…… 领导人在公开场合提到,要领导干部年轻化,多用、用好年轻人,他是非常认可的,多提拔年轻人,才能更好地做好年龄结构规划,完成新老一代的交替。 现在的自己,未必就不是明天的秦今朝。 “……演出的是省芭蕾舞团的,厂里专门将他们请过来,丰富职工们的业余生活,这样的演出,海州厂每个月都会安排一次。”梅书记的声音响在耳边,他和涂主席一左一右,将王司长夹在中间。 王司长听到梅书记的话,目光聚焦,舞台上,《白毛女》已经演出到喜儿被迫跑上山的情节了。 王司长回头,往后看了看,观众席空空荡荡,粗略一扫,算上自己这三个,全场也就二三十人的样子,这就是梅书记想让自己看到的,一线工人们稀稀拉拉的业余生活? 梅书记也没料到是这种情况,他何曾了解过工人们的业余生活如何?他瞥了涂主席一眼,涂主席也很尴尬,他就每天喝喝茶,看看报纸,没事儿休个病假,工作主要是工会副主席带着下面的年轻人干,他就负责签个字,悠闲得很,要不是这次的样板戏是工会主办的,梅书记一个人对着王司长觉得有些尴尬,非得拉着他一起来,他才不来受着罪呢。 也不知道梅书记咋想的,非得要拉人家过来! 这么说着,就听见隔了两排的座位上,有人怪腔怪调儿地喊:“都啥年代了,还看样板戏,还看《白毛女》,从小看到大,早就看腻了!有那钱,就不能多放映两场电影,或者请歌舞团来唱歌跳舞也行啊!” 这显然是知道王司长身份的,是故意告状,在上级领导面前给上眼药呢!梅书记立刻转头,看了眼王司长的表情,见他好似没听见一般,又忙转头,想要记住身后说话之人的脸,却见那人用袖子挡着脸,再加上灯光昏暗,根本就看不清。 梅书记心里头暗恨,这要是让他知道是谁,绝对饶不了他! 沙厂长就是这会儿走进来的,他也不想打扰王司长看戏,但又听说这一行人明天上午就准备离开,只好硬着头皮过来了。 王司长正坐得难受,一看见沙厂长,就站了起来,没等他说什么,就主动说:“走吧。” 沙厂长有些懵,“唉”了一声在前头带路,梅书记和涂主席也松口气,跟在后面一起走出来。 等到了亮些的地方,梅书记伸出手指头,使劲地点了两下涂主席,涂主席摆出一脸无辜样。 最前面走着的沙厂长解释了自己晚归的原因作为开场白,然后就想进入主题,一开口,一大股冷空气入喉,呛得他好一阵儿的咳嗽。这两天着急上火,嗓子肿了起来,老是发干发痒,再加上这一路上也没怎么喝水,症状就更重了。 王司长瞧着沙厂长不停咳嗽,还拼命想要说话的样子,只好说:“不着急,等到了办公室再说。” 于是,沙厂长就加快脚步,幸好王司长个子高,腿也长,能够跟得上,后面那两位可就不行了,等两人叽喳完,发现已经落了一大截,就赶紧迈着大步着往前追,追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喘不上气来了,心脏也有些发疼,忙停下脚步,不敢再追了。 等两人追到小会议室时,想要推门进来,却发现推不动,但里面分明亮着灯。明显的,沙厂长要跟王司长单独聊,不想让其他人听见。 梅书记放下准备敲门的手,低低说了句:“幼稚!” 沙厂长不在的时候,怕沈岳良和秦今朝抢功劳,等沙厂长回来了,又怕他自己把风头都抢光了,唉,左右都不是! “我总觉着沙厂长背着咱们在搞什么事儿!”梅书记肯定地说。 涂元材不在意这个,反正不管是谁管事儿,谁上台,谁一把手都跟自己关系不大,自己还有几年就退休了,横是不能夺了自己工会主席的职位。他最在意的儿子工作问题,小涂死活不想离开燕市办事处,又是写信又是打电话的,让自己给想办法。 自己堂堂一个身兼数职的工会主席,堂堂海州大化厂领导班子成员,竟然连儿子也安置不了,这说出去有人信吗! 沙厂长那个人太固执了,自己没办法跟他抗衡,在大化厂掌握的又不是关键性部门,话语权不大。本来掌握着话语权,总是压他一头的梅书记又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跟他妥协了,自己该想的方法都想了,实在没办法了,但还是忍不住跟梅书记说:“梅书记,小涂的事情能不能再跟沙厂长求求情,毕竟是您安排过去的人,他想撤换就是不给你面子。” “他要是觉得小涂哪里干的不好,可以指出来,改正嘛,小涂又不是不听劝的笨孩子,你说是吧。主席他老人们都说过,要允许年轻人犯错误,犯了错误改正就好了,要给年轻人施展才华的机会嘛。” “再说了,把小涂召回来,派谁去呢?横是不能派个从来没有去过燕市的人吧,那老大的燕市,就熟悉环境一项,就得多长时间?还得知道化工部的门朝哪儿开,还得会开车,还得会定招待所,会购车票……这就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啊,用生不如用熟,这些道理,沙厂长应该是懂的吧。” 涂主席“嘚吧嘚”地说着,梅书记还是第一回 听涂主席一气儿说这么多的话,连磕巴都不打。果然他以前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才甚少发表观点的,这次是关系到自身利益了,一句挨一句的,层层递进,说得可有道理了。 不过,他最后这一句话却说得梅书记心中一动,对燕市熟悉,对化工部熟悉,这说的不就是秦今朝嘛! 他心中欢喜,终于找到赶走秦今朝的方法了! 小会议室里,沙厂长打开门,拉了下门口墙上的灯绳,电灯随之亮起,沙广军请王司长先进来,自己随后也进来,想了想,将门插上了。 王司长看见了沙厂长的动作,但没有说什么,如果只能在沙广军和梅向党之间选择一个的话,他肯定是选择前者的,梅向党这种人是自己最讨厌的,在其位不谋其政、尸位素餐的领导,有时候,真恨不得把他们都从领导岗位上拉下去。 跟他们交流纯粹就是浪费时间,毫无意义。 小会议室里的暖壶里,是刚打的热水,沙厂长按捺着心里头的急躁,给两人沏了茶水,这才坐到王司长旁边的问题,开口说:“司长觉得废水装置项目怎么样?” 王司长端起杯子,将盖子拿起来,倒放在桌布上,轻轻吹了吹杯子里漂浮着的茶叶,直截了当:“你是想问到底会不会选择海州厂作为会议地点吧。” 那自然是的,沙厂长问:“司长,那我们有希望吗?” 王司长:“全国各地十万吨以上的化肥厂有14个,还有各大设计院,研究院,也会邀请石油、化工等相关联行业参加,还会邀请燕市、津市、赵北省、豫南、鲁东等北方地区小化肥厂来做观摩学习,我们初步统计了一下,参会人数大概是90人以上,你们有这样的接待能力吗?” 沙厂长有些激动,一挥手掌,险些将杯子盖给掀掉,连忙伸手扶住,回答道:“有,当然有!我们不光有接待能力,还能接待好,保证各个兄弟单位宾至如归!” 王司长跟他说得这么清楚,就代表着这事八九不离十了,他怎么能不激动? 王司长点点头,说:“先准备着吧,会议预计定在3月17号到23号,你们先把会议召开和接待方案报上来。” 沙厂长痛快地答应着,舌头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这才想起来得喝水,忙端起杯子,杯子沿儿很烫,他轻轻吸溜了一下口,就听王司长又问: “跟港口油田谈得怎么样?” “嘶……”沙厂长被热水烫了一下,连忙将杯子放下,舌头舔了舔被烫到的地方,这才叹口气,说:“不乐观,说是最近燕市、津市天然气用户激增,现在每月给海州厂提供的天然气,还是他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说是为了支援我们,他们自己单位、职工做饭都不用天然气了。” 人家连这种话都说了,就算是到头了,沙厂长实在不知道该说啥了,正好厂里打来电话,他也便匆忙离开了,想也知道,即使不离开,也不会等出什么结果来。 “也好,这段时间正好厂里不忙,可以专心搞接待的事情。”沙厂长苦笑了一声接着说道。 这叫什么话? 王司长:“沙广军同志,脑筋不要僵化,不要让固定思维桎梏住,做事讲方法,有计划……” 这句话说完,又觉说得很没意思,沙广军这位马上就要五十岁的同志,思维已经定型,很难改正或者突破,再像年轻人那样引导、教育是没用的,白费口舌罢了。 沙厂长却觉王司长这话空得很,大道理谁都会讲。 王司长:“多和年轻人交流交流,你们厂那位秦今朝,秦组长就很不错。” 沙厂长点点头,他也觉得这个年轻人很不错,这不,就把原本没希望的事儿给办成了吗。 王司长又说:“对于废水利用装置的使用、推广,你有什么想法?” 沙厂长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当初同意组建技改小组,开始制作这个装置,就是奔着能帮助申请举办会议来的,后来又出了天然气短缺的事儿,他就更没有时间去想使用和推广的问题了。 既然已经实地测试过了,那就在锅炉上安装上就好了呗。 王司长不置可否,没再问什么问题。 沙厂长关心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本来还想问问沙厂长能不能帮着引荐下石油工业部领导的,但想想,还是算了,啥事都靠着领导,恐怕又得招来王司长一顿教训,还是不说了。 他便说:“快9点了,耽误司长这么长的时间,我送你回招待所休息吧。” 沙厂长亲自将王司长送到招待所,本来还想送到二楼去的,但王司长没让,只好在楼下止步,等王司长身形消失在二楼,又将招待所负责人叫来,反复叮嘱务必好好照顾着。 负责人在接待领导方面还是挺有经验的,再说,今天梅书记、总务处处长等人轮番叫人过来叮嘱,他拍着胸脯保证肯定不会出错,今天晚上自己会带人亲自盯着,做服务。 沙厂长这才满意,走出招待所,往家属院的方向走。 不多一会儿,便有人追过来,将今天他不在期间,全厂上下的事情完整讲述了一遍。 等他走了,打听完消息的郭亮也赶到他家,又给他讲了一遍。他还来不及消化争取到会议举办地带来的喜悦,就陷入到沉思之中。 其实,今天在港口油田,他收到过不止一通来自海州厂的电话,再结合着刚刚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他一件事儿,海州厂没了他也不影响什么,他好似成了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他心里头是说不出的滋味。 想到缕缕被人提及,听到耳朵都快起茧子的秦今朝,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词,叫“后生可畏”。 同一时间,被“可畏”的秦今朝,心情却大不相同,这会儿正带着醉意跟技改小组这几名并肩战斗的伙伴们聊天。 今天晚上,技改小组全体成员、王司长一行人还有海州厂领导层在小食堂共进晚餐,据梅书记餐前致辞,说是有两个主题,第一是再次欢迎领导们的莅临指导;第二是庆祝废水利用装置研制成功。 王司长立刻纠正:“两个主题顺序需要调换,第一是庆祝成功!” 梅书记有些尴尬,立刻调整语序。 晚餐正式开始,就有领导们纷纷上前,给王司长他们敬酒。王司长将酒杯倒扣过来,说自己滴酒不沾,态度坚决,众人只能作罢,而后,他又屡次打断了领导们大段大段,犹如诗朗诵一般的欢迎词、拍马词,说:“今晚是庆功宴,我们也是鉴证了这一时刻的人,所以一块来跟着庆祝,我们不是主角,技改小组的诸位才是!” 脸庞没那么严肃,用的也是半开玩笑的语气,但说出来的话谁也不敢不听。 于是,领导们又纷纷向技改小组的诸位敬酒,首当其冲的就是秦今朝,两杯白酒下肚脸就红了。 这几位领导,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海量,海州此地,民风彪悍,好酒成风,酒桌上,只有女人和孩子有特权,海州厂热爱杯中之物的也不少,要真让他们这么敬下去,项目小组这几位男士非得喝趴下不可,真要喝趴下,第二天起来头疼恶心,两三天才能恢复,非常影响工作。 沈总工瞧着事情不好,连忙替秦今朝挡酒,说:“虽然技改小组研发成功,但他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明天还得继续工作,不能喝那么多。” 这要不是上级领导在场,其他人肯定就会出言讽刺了,酒桌上磨磨唧唧的,像什么话,领导给敬酒这是瞧得起你! 但瞧着王司长,也是一脸赞同的样子,其他领导也就不敢去触他的眉头了。 他们还真没有见过王司长这样的领导,不爱听奉承话,不爱喝酒。也就沈总工那样的人,可以对他的脾气了。 于是之后的酒席就是吃吃喝喝,闲聊天,聊聊技术,聊聊机械装备,聊一聊海州厂。 秦今朝脸色通红,但其实他酒量很不错,遗传自母亲的基因,只要一沾酒就上脸,好像喝了很多似的。父亲喜欢喝酒,没事就小酌两杯,在家时有时候也陪着喝两盅,对喝酒没瘾,但也不算反感。 今天这样的场合,他作为一个小辈,作为技术小组的组长,是应该要向王司长等人、向厂领导敬酒的,但也得分个先后顺序,需得排在厂领导之后的,后来发现王司长很反感这种行为,也就不敬了。 总体来说,项目小组的各位都吃得很高兴,一个个吃得肚子滚圆,尤其是徐良,这会儿坐在工作台旁的椅子上,一劲儿揉肚子。 颜丹霞没有喝酒,但不知为什么,两颊也晕上了两抹红,就在颧骨处,她嘴边上带着一点笑意,就站在窗台边,抬头仰望着。 吃完饭后,除了匆匆忙忙赶回家带孩子的梁静,喝了酒只想睡觉的陈向阳,省下些肉菜想给孩子带回去的张海洋,剩下的三人,秦今朝,颜丹霞,还有徐良,都意犹未尽,心里头涌动着些什么,想要倾诉,想要发泄,于是一块又回到了技改小组的办公室。 “在看什么?”秦今朝走到颜丹霞不近不远的位置站着,抬头跟她向同一个位置,问着。 颜丹霞伸出手指,指向高高矗立的造粒塔,笑着说:“看它呢。”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23节 声音细细柔柔,莫名地,还带了一丝娇怯。秦今朝心弦猛地一颤,那种悸动的感觉又来了。 泛黄的灯光打在颜丹霞脸上,形成一片朦胧的光影,显得她的鼻子愈发挺翘。秦今朝甚至还能看到,她眨眼睛时,忽扇着的睫毛。 颜丹霞真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在人们对于颜丹霞的评价中,通常都是女钳工,比男人技术还好,眼光挑剔不好找对象等等,但很少提到她的相貌,只有在说起来时,提上一句,哦,其实她长得挺不错的。 她其他特征太过明显,倒是把相貌忽略掉了。 秦今朝想,颜丹霞是自己所见,最漂亮的姑娘,不仅仅是长相,还有她身上的品质,每一项都是自己欣赏的。 他呼吸有些急促。 第27章 颜丹霞转头, 看了看秦今朝的脸色。 脸上因喝酒而生的红晕还未散去,眼睛水汪汪的,眼珠黑亮, 像是水银里养着的两颗黑曜石, 嘴巴嫣红, 比大多数女孩子的嘴巴还要红润。 他真是个挺好看的小伙子,好看又有才华。 颜丹霞眼中的才华是特指的,像是干部处的薛洋, 会唱歌,会拉小风琴, 会主持,会写诗歌,但这些都不是她所喜欢的,所以不觉得薛洋有才华, 而秦今朝, 也许不会唱歌拉琴,但他懂机械, 懂数学,懂化学……懂很多自己不懂的, 可以教给自己很多知识,指导自己去完成工作。 这才叫才华。 秦今朝碰触到颜丹霞的眼睛,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吟出声来,他连忙捂住了胸口。他觉得自己应该离颜丹霞稍远一些,但这种感觉又太过美妙, 他不舍得。 “你好点没?要不喝点浓茶解酒?”颜丹霞关心地问。 秦今朝笑, 手掌在胸口处揉了揉, 说:“没事儿,我酒量可以,喝一杯就上脸,但喝下一瓶去也还是这样。这会儿喝浓茶该睡不着觉了。” 那边的徐良插嘴,说:“我听说,一喝酒上脸的人分两种情况,一种是酒量特别小的,一种是酒量特别大。看来你就是第二种。” 秦今朝点头说:“大概是。” 颜丹霞在窗边站着,感觉有些冷,便转身回到工具台旁坐着。秦今朝又在原地稍站片刻,随着造粒塔上灯光闪动的频率眨动了几下眼睛,也走了过来,坐到了徐良旁边。 徐良也喝了几杯酒,喝的不多,微微有些醉意,他抚了一会儿肚子,坐正了身体,有些严肃地问:“组长,咱们这个小组,以后怎么办?会解散吗?” 他的目光忽闪着,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心,这段时间在技改小组里,他很快乐。每天都在研究着那些化学试剂,沉浸在数据的海洋中,很充实。每当研究有一点进展,就非常有成就感,这是在海州厂工作几年很少有的,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而且小组里人际简单,跟其他成员相处愉快,像是进了一个能将世间烦恼通通都抛弃的世外桃源。他舍不得离开,他想,如果让他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去,大概得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吧,用个不太恰当的形容词来形容的话,大概就是“由奢入俭难”吧。 秦今朝看懂了他眼中的蕴含的意思,手掌在桌子旁边,从报纸叠成的方形盒子里抓了一小把瓜子,慢慢磕着,说:“对咱们小组的未来,我有两种设想,正好,跟你们商量一下。” 徐良屁股抬了抬,将身体坐得更正当了一些,颜丹霞也将手从自己的挎包里伸出来,看向秦今朝,等着他开口。 “第一是继续进行其他方面的技术改进,包括机器装备,还有工艺水平,以及多样性的化肥产品等等;第二是协助装备处,完成废水装置的批量生产。” 第一个好理解,第二个也好理解,只是有些意外。 “秦工的意思是……”徐良问着,“机械部要插手进来?” 结合着黄副主任还有两位机械研究院专家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 秦今朝将嗑出来的瓜子皮轻轻放在一张废纸上,说:“是。” 徐良激动起来,但随即又问,“那就得借调,是咱们想去就能去的吗?” 秦今朝看了眼眨巴着眼睛认真听他们说话的颜丹霞。她话真的很少,大多数时间都在聆听,很少时候才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秦今朝笑着,问:“你想去吗?” 徐良:“当然想去啊,那是化工部装备处啊,借调也行啊,那得去燕市吧?” 秦今朝眼睛从颜丹霞身上移开,她刚刚低下了头,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不一定去装备处,也不一定去燕市,也有可能是去机械处下属的工厂。” 徐良想了想,说:“那也行啊,能在海州厂拿一份工资,还能再转一份借调工资,多好的事儿啊!” 秦今朝点点头,又看向颜丹霞,声音不免温柔了些,问:“你觉得呢?” 显然,颜丹霞刚刚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她抬起头来,轻轻开口说:“挺好的”。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听到了秦今朝刚刚的话,她想到,其实,去做机械装备比在大化厂更符合她的兴趣爱好。 徐良随即又提出问题,“我去倒是没有关系,我的工作谁干都一样,没啥不可替代的,但是颜师傅呢?要是颜师傅和陈师傅都走了,那海州厂机器设备坏了,就没有人能修了。” 这倒是个问题,也是令人为难的点。秦今朝觉得,以颜丹霞的本事,真应该多出去交流,学习,看看外面的世界,只埋没在海州厂太可惜了,只是,她的工作有独一性,不可替代性,怪只怪她的个人能力太强了。 他问:“那颜师傅来厂子之前、学徒的时候,机器坏了怎么办?” 这颜丹霞还真知道,回答:“去机械厂请人来修。” 简单一些的,康明强他们自己能处理,复杂一些的需得去赵北省省会宝安市机械厂请人,再麻烦一些的,就得去华北地区最大的机械厂,华北第一机械厂请人了,求人办事儿,得放低姿态不说,还得支付不菲的专家费。 秦今朝点点头,也就是说,还是有办法解决的。 徐良也摸了一把瓜子,“嘎巴嘎巴”地嗑瓜起来,随时将瓜子皮扔在地上。这些瓜子还是上回元旦时张海洋从工会要来的。橘子、冰糖、花生都被分着吃了,就剩下瓜子,大家太忙,就偶尔抓一把闲磨牙。 嗑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又随手将瓜子皮丢在地上,这会儿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看着被张海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青色地面,徐良连忙去拿了扫帚和簸箕来清扫,顺口问秦今朝,“我看不光沈总工,王司长也挺待见你的,以前在化工部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就认识啊?” 秦今朝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没有恶意,就是好奇,加上想试探下自己在化工部的关系,这是人之常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回答说:“我之前不在化肥司工作,跟王司长不认识,后来听说我要来海州厂,就找我过去聊了聊,那时候才认识的。” 王司长是奇怪他这样稀有的,双专业型的人才怎么会到下面的工厂去,觉得屈才了。要知道,这十年来,人才极度稀缺,秦今朝这批三十多个毕业生,打一入学就被无数人紧盯着,各个都是宝,秦今朝作为其中的佼佼者,被分配到化工部,突然去下面的工厂,自然也备受人关注。 秦今朝倒也没和王司长说太多,就表达了是自己是心甘情愿去的,想要多了解下一线工作之类的意思。 徐良听着秦今朝的回答,虽然并不像是自己巴望的那样,跟王司长有什么亲戚故旧的关系,倒也不失望,心中暗自打定主意,以后就跟着秦今朝了,跟着他,有干劲儿,有盼头,生活充实,被日复一日平淡工作消磨掉的志气忽然又回来了,总能想起自己响应号召来到海州厂时,在心里头立下的誓言: 为中国农民都用上化肥而奋斗终生。 颜丹霞却陷入了思考中,继续研发新项目,研究什么呢?她早就发现合成氨车间中,输送管道中有一处弯道连接设计不合理,极意造成液体的堆积,久而久之,那边的连接处就积攒了很多结晶体,造成液体速度流速慢,影响整体的生产效率。 第一次发现的时候,还是当学徒的时候,跟着康明强去车间做维修时,发现了这个问题,便跟康明强提出,可以重新设计一个连接管,便可以一劳永逸。 康明强乜斜着眼睛,非常不屑地否定了,教育她:“那是人家美国设计师设计的,人家美国人啥水平,轮得着你批评?你以为你是谁,和着人家大设计师还不如你一个钳工学徒了?” 自那以后,虽然屡次去维修那段连接处,但再也没提过设计不合理的问题。 “颜师傅?” 秦今朝见颜丹霞又不言语了,又不由得想要跟她说话,但她眼神又落在桌布上,挺专注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犹豫一会儿,还是叫了这个称呼,不过颜丹霞没听见。 刚刚在回来的路上,大家尚未分开之时,梁静挽着颜丹霞的胳膊,半开玩笑地说:“秦工,我有个事儿早就想说了。小颜是个姑娘家,你老是叫人家颜师傅,太难听了!我比小颜大两岁,小颜比你大三岁,你都管我叫姐,也管小颜叫姐呗。” 颜姐?秦今朝在心里头念了一下,却不想叫出口,他没觉得自己比颜丹霞小,也不觉得颜丹霞比自己大,他含糊过去,转移了话题。 不过,颜师傅确实不好听,叫她什么呢?颜丹霞这个名字很好听。孔门弟子颜回的颜,“丹霞蔽日,彩虹垂天”丹霞。 秦今朝在舌尖琢磨着这三个字,只觉得美好至极。 “颜丹霞。”他叫出了这三个字。 “唉”。这下颜丹霞听见了,答应一声,回看向秦今朝。随即反应过来,秦今朝叫的是她的名字,不由得有些诧异。 同样诧异的还有徐良,连名带姓的叫人显得好生分,三个字的名字,听着也怪怪的,只有学生们叫同学时才会这么叫吧。 他提议,说:“秦工,要不你就叫她小颜,不,叫丹霞吧,更好听些,连名带姓的叫,跟点名签到似的。” 秦今朝点头,说:“听你的。”他从善如流,顺着徐良的意思又叫了一声:“丹霞。” 声音柔和,“霞”字的尾音轻轻上挑,搭配着秦今朝好听的声音,颜丹霞都觉得自己的名字好听极了。 本来,她对别人的称呼无所谓的,叫颜师傅的,小颜的,丹霞的都有,就只是个代号罢了,可这两个字从秦今朝嘴巴里说出来,却无端让她脸上有些发热。 她摸了摸脸颊,“嗯”了一声。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秦今朝说话,便好奇抬头去看,便见秦今朝眼波盈盈地看着自己,一时间也有些呆住。 “秦工,你叫小颜什么事儿?”徐良见秦今朝表情有些奇怪,连忙提醒他。 秦今朝收回眼神,揉搓着手中剩余的几粒瓜子,轻咳一声,说:“天晚了,先回去休息吧。” 徐良拔过秦今朝的手腕,看了看时间,八点四十五分,还不算太晚嘛,还能隐约听见从工人俱乐部里传出来的音乐声。 不过秦工说晚了,那就晚了吧,这还有个女同志呢,回宿舍还得洗洗涮涮的。 不过今天晚上秦工跟他们聊起来的事情,还没有个定论,这可不像是秦工的风格。 当然,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定下来的事,还得看王司长和黄副主任的意思,还得看厂领导的意思。 秦工肯定是会帮他们争取最好的,他这个人虽然年轻,但是靠谱,又负责任,自己就等着听从分配就好了。 三人走出办公楼,秦今朝和徐良先把颜丹霞送回了女宿舍,这才回了男宿舍。 第二天上午,在海州全体领导层和部分职工代表的层层注目之下,王司长一行人乘坐着红旗轿车离开。 临走之前,王司长将秦今朝单独叫到会议室里,聊了得有半个多小时。对于这两人都聊了什么,大家都很好奇。 就有人从后面拍了下秦今朝的肩膀,跟他勾肩搭背,小声地问:“王司长都跟你说什么了?” 声音虽小,但也有人听见了,便竖着耳朵听。 秦今朝笑笑,说:“就跟我说技改小组的存在非常有意义,鼓励技改小组继续发挥主观能动性,再接再厉。” “就这?我不信,你俩可单独说了三十多分钟呢!” 秦今朝笑:“骗你干什么?” “哈哈”,那人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有些讪讪地笑。 走在最前面的沙厂长低着头,大步流星,他脑子里头想的还是天然气的事儿。 梅书记一路追着沙厂长,还想跟着他进办公室,把郭亮给吓一跳,脑子里头迅速回想着办公室里摆在明面的有没有需要保密的东西,总觉得这个“笑面虎”没安好心。 梅书记看见郭亮慌慌张张的样子,有些不耐地挥挥手说:“我来找你们厂长谈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忙你的去。” 郭亮往沙厂长那边看了一眼,听见沙场长说:“出去吧”,这才带上门离开。 沙厂长亲自给梅书记沏了茶,知道这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问道:“书记找我是什么事儿?” 梅书记接过茶杯,也不跟以往似的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地说:”最近沈总工和秦今朝走得很近,接待王司长的事儿上大出风头。我还有涂主席,都上不了前儿,王司长他们光找沈总工和秦今朝说话,想必这些你已经知道了吧?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沙厂长皱了眉头,拿暖壶往自己的茶杯里添了些热水,杯子盖儿轻轻地放到杯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书记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擅长猜来猜去的。” 梅书记“哈哈”笑了两声,说:“咱们两个现在也算是难兄难弟了,是同一战壕的,那我就直说了。” 沙厂长没说话,等着梅书记接着说。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24节 梅书记喝了口热茶水润了润嗓子,开口道:“我瞧着这意思,秦今朝是傍上沈岳良了,沈岳良呢,也打算借着秦今朝的本事,想要往上动一动了。” 沙广军摸索着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烟来,又找来火柴盒,从里面抽出火柴,一连划了三根,才终于点燃。 梅书记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关心地说:“老沙,不是我说你,这烟啊,还是少抽为好,对身体不好。国家培养我们不容易,得保养好身体,为四个现代化,多出一分力才行啊。” 沙厂长深吸两口烟,将烟吐出来,说:“几十年的老烟枪了,改不了了。” “要是想改还是能改的,就是看你愿不愿意了”,梅书记一语双关的说。 “哦,书记想要怎么改?”沙厂长平淡地说。 书记却从这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后背往椅子背靠了靠,二郎腿翘起来,弄出个舒服的姿势,说:“你不是想把小涂调回来吗?那海州厂驻京办就少了个办事员,我想着秦今朝是燕市人,又是化工部出来的,对地面熟,对化工部熟,懂技术,跟王司长认识,让他去做这个办事员再合适不过了,你说是不是?” 沙厂长一愣,忽觉左手一烫,低下头去一看,原来是烟灰掉落下来,他连忙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说:“梅书记,你这个办法可真是……” 一时间,他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转瞬“损”这个字就涌上了心头,对,用损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还有一个比较合适的词儿,就是缺德! 梅书记哈哈笑了两声,“这个方法挺好的吧?毕竟是从咱们海州这个小地方调去燕市嘛,福利呀,待遇呀,级别呀,都可以给升一升。” 这主意真是损透了啊,得啥人才能想出这种主意呢?沙厂长看着眼前的梅书记,心想着要是秦今朝知道这件事,非得给气炸了不可。 人家要想在燕市呆着,干嘛不留在化工部?非得大老远的跑到你海州偏远地区的大化厂来?完了你又给安排回燕市去了,当一个没发展前景,几乎是养老职位的办事员! 这是缺德呀,缺德带冒烟儿,比直接开除还招人恨! 因为让一线职工们写工作汇报的事情,沙厂长在心里笑话他很久只觉得他蠢,可现在却觉得他又蠢又坏! 以前只觉得梅书记这个人争权夺利,不懂装懂,老是瞎指挥,并没觉得他有多坏,但此时此刻才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坏透了! 他即便是对沈世良和秦今朝两个人心里头存了芥蒂,但也不至于会跟梅书记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说:“梅书记,你是厂里的一把手,人事调动归你管,你要是觉得他合适,你就调走他好了,不用跟我商量。” 梅书记脸上挂着笑容,心中却骂了一句“老狐狸!”,这个沙广军什么时候也学会打太极了! “老沙你不用太谦虚,我虽然是一把手,但现在谁不知道海州厂的实际掌权人是沙厂长你?” 梅书记观察着沙厂长的表情,他又点起了一根烟,却什么话都没说,只得退后一步,跟他商量道: “我说这事儿咱俩也不用推来推去的,就你我一块儿执行,让厂办和党委办联合发文不就行了?” 梅书记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了,脸颊上本来往上挑的肌肉,一劲地往下耷拉,让他不得不使出点劲儿,控制着左右两侧的肌肉。 呵,这是要拉自己下水,真把自己当成是傻子了?这事儿真是要干了,那估计得被厂子里的人背后说三道四,不知道怎么戳脊梁骨呢,那自己之前在海州厂人民心中留下的好形象,还能剩下几分? 海州厂的干部、工人们虽然大多朴实,没有太多弯弯绕的心眼子,但也不是没有聪明人。把这阵子发生的事情结合在一起看,很容易把前因后果看个清楚明白。 就是不考虑这件事情对自己声誉上的影响,良心上也过不去! 梅书记这是想一石二鸟,反正他在海州厂的名声已然那样了,破罐子破摔,再坏也无所谓,却可以利用这件事情把自己也拉入泥潭里,把秦今朝这个眼中钉给撵走。 损人不利己,但是落个痛快。 细想一想,梅书记为什么突然这么痛恨秦今朝呢?明明以前两人关系还不错的,书记还请他去家里吃饭。 这转变好像就是从秦今朝跟自己上化工部开始的,梅书记至今都不知道座谈会的事儿,那说明秦今朝一直在帮自己保密。这么说来,很有可能是自己连累了秦今朝啊! 沙厂长再一次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看向梅书记说:“书记想怎么做我管不着,我只负责做好我份内工作。”说完之后,他便拿起上午新送来的报纸,摊开,挡在自己面前,一大股油墨味扑鼻而来。 这就是不想再和自己交谈的意思了。梅书记站起来,朝着沙厂长的方向狠狠甩了一把胳膊,扬长而去。 第28章 沙厂长看着眼前的报纸, 但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他坐着想了有一会儿,将郭亮叫了进来, 说:“梅书记想把秦今朝调到驻京办事处去, 你找机会把这件事情跟他说一说。” 郭亮一开始还不觉如何, 琢磨了一下,瞪大了双眼,看向沙场长, “这……” 沙厂长朝他点点头,说:“去吧。” 郭亮只好带着满腹的疑惑走了出来, 但很快,便将梅书记的用意,还有沙厂长的用意,猜出个大概。 心中不免对秦今朝产生了些同情之心, 这哥们儿这段时间辛辛苦苦的, 能不能落到好处不知道,反正, 有人惦记着算计他了。 他听从沙厂长的吩咐,这件事情告诉了秦今朝。 秦今朝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 并没有多愤怒,而是觉得可笑。这再一次证明了自己对梅书记的判断,干正事不行,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损招却是一个接一个。 他仰着头往造粒塔的方向凝望一会儿——颜丹霞工作累了,稍作休息之时,经常会往那里眺望, 他好奇, 她看着那里的时候, 心里头想的是什么? 此时此刻他想的却是,国家花了那么多外汇,无数人付出了多少努力、艰辛甚至鲜血和生命,承载着发展国家农业,让每个人都吃饱饭的美好远景,才建造而成的大化厂,他绝对不能允许掌握在这种人的手中! 打定主意,他没有去找沙厂长,而是去找了沈总工。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技术小组的事情,沈总工在工厂里的影响力逐渐加大,本来被梅书记和沙厂长分走的权利,也想逐渐捏回到自己的手里。倒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手中有更多的权利,才能更好地为秦今朝这样的人保驾护航。 秦今朝之前跟他提议在厂子里开展革新、创新活动,意在增强职工们发明创造的积极性,改善如今工厂里犹如一滩死水般循规蹈矩工作的现状。 他觉得是个好主意,正在准备写一份报告,提交给梅书记和沙厂长。 看见秦今朝过来,他放下钢笔,笑呵呵的将信纸放到秦今朝面前,说:“看看,这就是我根据你的想法写成的报告,准备厂长办公会上提出来,你看看还有没有哪些需要补充的地方?” 秦今朝笑接过来,认真的看着。 沈总工又问:“给王司长的计划书怎么样了?” 秦今朝自信纸上抬起头说:“已经构思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能完成。” 这些内容,早就在他的脑子中了,只需要形成文字就可以了。他准备明天上午就将计划书寄挂号信,邮寄出去。 秦今朝认真地看完了沈总工的报告书,提了几个意见,而后便离开了。 沈总工觉得秦今朝提的意见非常中肯,忙修改起报告书来,等修改得差不多了,才恍然想起,他一来自己就跟他说报告书的事,还没问他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呢,算了,要是有重要的事,他肯定还会再来的。 秦今朝不会再因为这件事儿找他的,就在刚刚,他忽然明白,找沈总工不合适,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打算把沈总工拉下水,他那人太真,太诚,没必要卷入到乱遭事儿中,沙厂长才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他出了沈总工办公室,就直接来了沙厂长这里。 沙厂长办公室里,任然是万年不变的陈年的烟油子味,香烟的烟气仿佛已经将这间屋子的墙壁、家具浸润透了。 沙厂长并不意外他的到来,让郭亮给秦今朝传话的时候,便有所预料。 秦今朝要么找梅书记,要么找沈总工,要么找自己,一个小小的工程师,即便是刚刚做出些成绩,在王司长那里露了脸又如何?除非调出海州厂,否则,县官不如现管。 当然,能来找自己,是他最希望的。 “1951年,东北局召开城市会议,会议规定,实行厂长负责制,党组织保障监督;1954年,华北局也明确了这一规定,1955年10月份,中共中央也发文,要求全国执行。但是1956年,党的八大上,就把这项规定给否定了。从59后,一直到十年混乱期,实际上是书记负责制,直到66年以后,工厂由革委会接手管理。76年,结束了十年特殊时期,恢复成书记负责制,直到78年,又有领导提议,改回1955年之前的规定。” 秦今朝进来,在沙厂长面前的椅子坐下后,便说着了这么一番话。 沙厂长听得很认真,听懂了,但又没太懂,“秦工资料查得很详细,不愧是大学生。只是,这番话的意思是?” 秦今朝笑了下,说:“我说的意思是世易时移。76年,之所以采用书记负责制,是因为某些思想还没有被纠正,今年已经是1980年了,也该到变革的时候了。” 沙厂长眼神盯着秦今朝,手不自觉地拨弄着香烟盒,“你的意思是?” “现在厂里最大的问题就是党政不分,以党代政,沙厂长你应该走在时代的前列,拨乱反正才是。” 秦今朝已经说得很明确了,就是想让他夺了梅书记的权。沙厂长怎会没想过? 回忆起老书记在的时候,兼任着厂长职位,大事小情一把抓,是何等的威风。他作为继任者,也是打算着书记和厂长一肩挑的,可谁知,上级又给派过来一个书记,就像是将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头顶,压得他直不起腰来,他做梦都想把大山推倒,但那是上面派下来的,推倒他谈何容易? 香烟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碾得乱七八糟,又烟沫从里面洒出来,他有些心疼,赶紧将香烟推远了些,问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秦今朝笑了下,说:“我只是个小工程师,即将被调去燕市办事处,人微言轻的,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沙厂长一噎,说:“你这样的人才,我怎么可能由着梅书记把你调走?再说,技改小组的任务还未完成,我还准备让你在3月份举办的座谈会上做报告。” 秦今朝笑着,说:“感谢沙厂长,我就知道您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沙厂长脸一板,说:“你这小子,敢挤兑我!” 是的,对于梅书记的提议,他不否认是有一瞬间心动的,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梅书记离开后,他前前后后想了很久,想通了很多事情。 即便是沈岳良和秦今朝想要出头又如何?归期在最重要的问题上王司长还得和自己这个厂长谈,他们两个怎么也越不过自己去,分出一些权利又如何?他并不是梅书记那种拼命想把权利都往自己手里扒拉的人。自己比沈岳良大了几岁,退之前也是要选好接班人的,将这个位置给他,也未尝不可。 有这两位在,不管怎么说,都是非常强大的助力,且之后依仗秦今朝的地方还很多,梅书记那样的做法,相当于是断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啊!当时他只觉梅书记对秦今朝损,太缺德,现在想明白,那分明是对他自己损啊! 所以,现在想想,他让郭亮去给秦今朝通风报信儿这一招,用得着实妙,秦今朝这样有傲气的年轻人,怎么会选择跟梅书记妥协呢! 只是意外地,他没有选择沈岳良,而是直接来找自己了。 他也听出来,秦今朝这是想帮着自己把梅书记给架空喽。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人,刚来还不到半年,就在海州厂里搅动起了风云,没准儿,他还真能把这事办成喽! “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你知道你是个有想法的年轻人,想怎么办,直接说吧。”沙厂长脸上的表情严肃了些,说道。 秦今朝不答反问,说:“这次举办节能座谈会的事儿,应该差不多能确定下来吧?” 这事儿上,秦今朝是最大的功臣,他有权利知道,沙厂长便直接回答:“王司长没有明确说,但让提前准备着。” 秦今朝点点头,说:“梅书记应该还不知道这事儿吧,按理来说,这事儿应该由他来负责的,您打算让给他吗?” 肯定不会啊,自己千方百计争取来的,怎么能让他捡现成的?他打算先瞒着梅书记,自从出了报告那事儿后,梅书记嫌臊得慌,很少来厂里,对厂里的消息没那么灵通。 沙广军也知道,想要长久瞒住是不可能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想到这里,他使劲儿搓搓脑袋,这日子过的,咋就一步一个坎呢?一件事还没完,又来一件事,好不容易把座谈会争取下来了,又有新的麻烦,唉! 秦今朝眼看着他不算太白,但绝对称不上黑的手掌上就沾染上了一片黑渍,先是纳闷,恍然明白那是什么,不由得险些喷笑,忙假装起身,将自己的笑容掩盖过去。 沙厂长还以为自己长久不说话,这个小年轻沉不住气要走,连忙回答:“自然不会让他负责,虽然他是书记,但对海州厂的情况未必有多了解,这次座谈会是我们费大力气争取过来的,要办强,办好,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失误。”他说着,瞧见秦今朝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很轻松、愉悦,心中稍松。 心觉这个年轻人怎么比那些老油子还要难搞?把谈话的节奏全都掌握在他手里头了。想想自己像他那个年纪的时候,每天想的都是好好工作,能吃饱饭,娶上个能干的媳妇,将来能当个车间主任就行了,何曾知道说话、聊天还要讲究方式方法呢? 果然已经到了八十年代,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沙厂长有魄力!”秦今朝坐下来,笑着说。他觉得沙厂长头发颜色好似淡了许多,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在沙厂长放在桌子上的右手上,不行,又想笑了,他连忙咬了下嘴唇,强忍住。 有魄力什么呀有魄力,这话说的,沙厂长真想白他两眼,说:“敞开天窗说亮话!” 秦今朝收敛笑容,坐正了身体,说:“沙厂长,我希望你就举办座谈会的事儿,举办一次职工代表大会。” “职工代表大会?可职代会都是决议重大事项,或者重要的人事任免的,座谈会的事儿恐怕还不够资格。” 秦今朝:“如果加上天然气供应短缺的事儿呢?” “那自然是够资格了,可是召开职代会的目的是?”沙厂长是真的糊涂了。 天然气供应短缺,说大一点这是影响工厂生死存亡的大事,有资格为了这件事情开一场临时性的职代会。 于是隔了两天后的上午,工厂的各个角落就贴出了通知,通知今天下午召开职工代表大会,请各广大职工代表和职代会成员于下午三点准时在工人俱乐部二层参加会议。 彼时梅书记还在家里悠闲地喝茶看报,准备待会儿再去厂里。他对于沙厂长不跟着自己一起搞秦今朝虽然不满,但也成功起到了挑拨的作用,只是,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到底要不要以自己的名义来操作这件事情。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25节 秦今朝的本事他见识到了,他也不是没有身份、背景的无名小辈,这回把秦今朝耍了一道,担心对方利用上面关系给使绊子。 所以啊,沙广军咋就不上当呢?否则,自己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就在这时候,唐杰匆忙赶来,告诉了他厂里要开职代会的消息。 梅书记先觉不可思议,而后勃然大怒,怒吼着质问道:“谁给他们的权利?胡闹!” 他是海州厂一把手,是党委会成员,也是职代会的成员,居然得别人通知才能知道这件事,反了天了! 他立时气冲冲往厂里走,又抱怨唐杰没把小轿车开来,唐杰知道他这是迁怒了,也不敢吭声反驳。 到了厂区,他直奔沙厂长办公室,却听郭亮说,沙厂长去车间视察去了,他便命令郭亮把人找回来。 郭亮答应得很利索,脚步匆匆走出办公楼,直奔着阅览室而去,在那边跟人聊天、看杂志去了。 梅书记久等沙厂长不止,就又去找沈岳良。 沈岳良也是接到通知才知道职代会的事儿,也是一头雾水。于是梅书记又去找了总会计师胡鉴,找了工会涂主席,找了其他职代会的成员,发现没有一个知道这次召开会议原因的。 梅书记不由得咬牙切齿,训斥他们道:“你们就由着沙广亮这么胡闹?” 涂主席两手一摊,说:“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知道的时候,他都已经将通知发下去了,人家职工代表们肯定会去参加,怎么也能凑够三分之二的到场率的!” 也就是说,这次职代会肯定会如期召开的,他们要是不去,就视为弃权,反倒失去了表决的权利,再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去参加。 这叫什么事儿!梅书记气得头顶直冒火,心中暗骂沙广亮这老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狡猾了?这可不是他的风格,他要懂得这些,早些年就用了,还至于在强大优势的情况下被自己压制成那样? 又是秦今朝在捣鬼吗?梅书记的后槽牙直发痒! 跟他打过照面的人都说,笑面虎终于不装了,把真面目给露出来了,虽然是一张臭脸,但却顺眼多了。 下午3点,职代会正式召开,全厂被公选出来的职工代表无一缺席。主持人是职代会轮值主席董学农,也是厂内最核心部门,合成氨车间的车间主任兼党支部书记,曾经获得过全国劳模的称号。 他宣布了职代会正式开始后,便请沙厂长讲话。 沙厂长说了两句开场白,便开始进入正题。 “今天召集大家开这个会议,主要是为了两件事。第一,天然气供应问题。港口油田从本月开始,限量供应,供应量只有之前的一半儿。” 这话一出,下面就响起一片哗然,能被选为职工代表的,相对于普通群众,责任心、身为企业主人翁的意识都要更强,原料减少一半,就意味着合成氨和尿素的产量也会减半。 好在他们还知道现在在开会,很快就熄了声音。 沙厂长给他们时间讨论,趁着这个间隙,去看坐在前排的领导们。 梅书记勉励维持着笑容,只是看向舞台上的眼神显得阴恻恻的,听到沙厂长的话吃惊得不行。 其实所有数据报告,包括每个月购进的原料数,每个月生产计划的调整等等都要呈报给书记的,可显然,梅书记并没有看过。 他左右看了看,看到前排之人表情不一,有跟他一样吃惊的,也有平静的,他特地往沈岳良脸上看了一眼,使劲磨了磨牙齿。 他又忍不住最后面看了一眼,秦今朝坐在那边,他不是职工代表,却是被同意过来列席的。 “嘶……”咬牙的劲儿大了,牵动了肿起来的腮帮子,疼得他龇牙咧嘴。自从上次牙肿过之后,一上点火就肿腮帮子,肿得喝水都疼。 沙厂长见大家伙讨论得差不多了,继续说:“港口油田供应量忽然减少,一是产量问题,二是天然气用户激增,大家也都知道,油田天然气要首先保证民用。但保持半数天然气供应也无法长久,据港口油田的预计,三个月后,天然气的供应量大概只剩三分之一了。” 产量减半,尚能维持,若是只剩下三分之一,那便是维持都无法维持了。 按照常规技术要求来说,如果产量负荷低于45%,是不能够开工生产的,也就是说,三个月以后,工厂可能要面临着停工停产了。 下面的职工们一阵哗然,这确实是有关于企业生死存亡的大问题啊! 这次沙厂长没留给大家太多讨论问题的时间,他双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接着说:“不光天然气的供应量下降,价格也即将上涨,调整涨幅为10%。” 这个问题大家倒是没多在意,原料价格上涨,产出的合成氨和尿素的价格也随之上涨便可以了。 “同志们应该也注意到了,我最近频繁出差,往返于燕市、港口油田,就是想寻求上级部门的帮助,寻求解决现状的方法,但可惜,我个人能力有限,愧对大家,我今天特地召开这次职工代表大会,就是想和大家商议下解决方法。我这里有两个提议,提出来,提请大会通过。” 职工们安静地等着沙厂长说下文。 “为了海州厂的生存计,为了海州厂二千多名职工及其家属计,广大党员同志们,用到我们大家的时候到了!咱们必须要挑起担子来!基于此,鼓励广大干部、职工积极献言献策,为找气想办法。对于有突出贡献者,会给予奖励,甚至破格提拔!” 紧接着,他示意厂办的通知朗读了一遍奖励规则。 这样的规则,本不用在职代会上表决的,但表决了意义便又格外不同,职工们纷纷举手表示同意,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也没有人会反对。 梅书记转头,看着几乎所有人都伸了手,自己便是不举手也没有任何影响,便也只好憋着一股子气儿,不情愿地将手举起来。 有书记员将这些提议全都记录下来,回头是要形成职代会决议的。 这结果不出沙广军的意料,他笑了笑,紧接着语气缓慢而又坚定地说:“我作为海州厂的厂长,党组成员之一,你们俗称的二把手,今天就表个态,为了大化厂的全体员工,为了千千万期盼能买到尿素化肥的农民们,就算再苦再难,也要给咱们把气找回来!” 梅书记从缺气的震惊中缓过来,这会儿心里头直骂娘。总算明白沙厂长为什么要召开职代会了,就是为了现在,为了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啊!他为啥要强调他是党组成员之一,强调他只是二把手,不就是说他之前还有个党委会书记,还有个一把手嘛! 他二把手都表态了,那一把手呢?今天要是不表个态那就里子面子都没了,以后就是再拿党委会来压人,恐怕也不好使了,可是真要是表态了,自己上哪儿去找气啊! 但没办法,也只能先把态度摆出来再说。 【作者有话说】 真没想到,这篇文的成绩这么惨淡~ 第29章 梅书记连忙站起来, 走到主席台的位置,抓了桌面上的话筒,挤出个笑容来, 说:“本来, 厂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我和沙厂长是想先瞒着,先找到气源再说,可是呢, 海州厂是大家的海州厂,海州厂的每位同志都有知情权, 也有为海州厂贡献力量的权利,所以我和沙厂长商量着,才召开了这才职代会。借此机会,我也表个态, 我, 梅向党,一定会为了寻找气源, 解决海州厂难题,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可寻思,跟没说一样,沙厂长岂能放过他,笑着说:“大家都要向梅书记学习。”说着, 就率先鼓起掌来。下面的职工们也稀稀拉拉地拍着掌, 这种话, 大家听得太多了,喊口号,说空话,谁不会啊,互相对望一眼,撇撇嘴,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来。 听到这话,梅书记只觉得后背有些发毛,有点不详的预感。 就听沙厂长接着说:“我看不如这样,梅书记,咱们作为梅州厂的书记和厂长,就各自承担一半的找气任务。对于有能力找到气源的同志们,就让他们自己选择,看看是要放在我这里,还是你那里好了。” 梅书记脑袋一阵子发晕,想要说话,但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说什么,拒绝吗?这种场合要是拒绝的话,那自己这个书记也就别干了,答应吗?自己上哪里去找一半儿的气源啊,还说让职工们自己选择?看看台下坐着的基本上都是“本土派”,他们能选择自己才怪了。 这个沙广军,可恨,可恶! 沙厂长瞧着梅书记瞬间阴沉下去的脸庞,心里头快意无比。他在外面为气源奔波劳累、求爷爷告奶奶,心急如焚的时候,人家稳坐钓鱼台,悠闲得不得了。秦今朝说得对,坐在高位上,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要是不想承担,那就回家养着好了! 他看向一边的梅书记,半开玩笑地说:“梅书记不会不答应吧?” 梅书记强自镇定,说:“怎么会?我也是海州厂的一员,都是为了厂子,都是为了全体职工!沙厂长的提议很好。” 沙厂长:“好,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小王书记员,麻烦把这一项也记录在职代会记录里。” 梅书记感觉自己的血压这会儿肯定涨上来了,眼前直发黑,他告诉自己,可千万别晕倒,既然形成决议,不可挽回,要是这会儿晕倒,不定又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自己这个书记最后一点威严也会荡然无存。 谁知道,沙广军还不算完,他半开玩笑地说:“梅书记,要不咱们立个军令状?谁要是完不成,就自动接受惩罚,你看怎么样?” 这会儿的沙广军面目可憎,简直是梅向党平生所见第一厌恶之人!这会儿他实在挤不出笑容来,紧咬着牙才没把骂人的话说出口。 幸好,有人过来打圆场了,涂主席笑着说:“两位领导的心意我们知道,不管办得成办不成都是为了海州厂,怎么能设立惩罚条件呢,这样也影响广大职工们的积极性嘛!” 沙厂长笑了两声,说:“行,那就听你的。”他又看向梅书记,说:“梅书记请回去就坐,咱们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说。” 梅书记在心里头诅咒着沙广军十八辈祖宗,也只能乖乖回去坐下,觉得自己竟像只提线木偶,被沙广军给操控住了! 沙厂长这话一出,全体都安静,悬着心等待着,唯恐又是一个晴天大霹雳。 沙厂长环顾了下众人,脸色缓和着说:“这次是个好消息,大好消息。” 众人稍稍松气,便听见沙厂长讲了即将要承办座谈会的事情。 “这是海州厂建厂以来举办的第一次全国性的大型活动,即日起,将成立会议筹备小组,下面请厂办王主任念一下筹备小组的名单。” 梅书记心里头翻江倒海的,刚刚,他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沙广军屡次去部里的真相,这会儿才明白,这才是真相。这老小子,瞒得可真严实啊,自己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 他听着王主任念出的一个个名字,有种无力感,刚才已经被气到了极点,这会儿反而没那么生气了。 沙广军担任筹备小组的组长,沈岳良担任副组长,而小组成员里有秦今朝,就连涂元材那草包都是副组长,而自己只被安排了个顾问的职务。 这个职务就是个虚职,只因为自己是书记,沙厂长不好意思啥职务都不给安排罢了。 待念完筹备小组的名单,沙厂长又慷慨激昂地勉励了大家一番,哄得大家群情激动,因着供气不足带来的忧虑暂时被抛到一边,都为即将到来的座谈会而激动、骄傲。 沙厂长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朝着梅书记问道:“书记,有什么话要对大家说的吗?” 有啥说的?想骂人,甚至还想上手揍你两拳,可事实上,他还得控制住脸上的表情,说:“我就不说了,你全权代表就好。” 待等到会议开完,梅书记坐在位置上,久久起不来,还是一直关注他的唐杰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这才将他搀扶起来了。 “书记你怎么了?我送你去医院吧。”唐杰关心地说,刚刚的情景他都看在眼里,他都替书记尴尬,更替他犯愁,那一半的找气任务该怎么完成啊!沙厂长都找不来,书记不可能找得来啊! 梅书记摇摇头,说:“我就是忽然腿上用不上劲儿,你等会儿让司机把小车开过来,送我回家。” 医院肯定是要去的,但肯定不是今天。 这个职代会开了一个半小时,之后,职代会的各位代表陆续回到工作岗位上,将职代会上的两个重磅消息传播出去。 颜丹霞这才知道了这两件事儿。她听到秦今朝名字时,故意往那边站了站,听说他成为了筹备小组的组员,心觉还真是能者多劳。 将应用于尿素合成机上的废水装置系统样品也做成后,技改小组的成员这两天暂时先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但310室还保留着,依旧贴着“技改小组”的牌子,秦今朝说,机械处那边,应该很快就有定论,等有消息了,他再通知大家开会讨论。 下班后,她一个人又在车间待了好一会儿,才锁门离开。经过办公楼的布告栏时,她站在下午才刚张贴出来的职工代表大会决议前,借着昏黄的灯光盯着看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挎包里面的东西,抬头看了眼310的窗户,犹豫了一下抬脚往办公楼里走。 上了三楼,来到310门口,她掏出钥匙,将门打开,拉了下灯绳。 屋里面依旧很干净,看来张海洋依旧每天过来打扫,房间还和几天前一样整齐,甚至操作台的桌面,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她双手拂过桌布,看向自己做的“一帆风顺”,因着有人经常抚摸,表面愈加光滑发亮。 她看了一眼,就准备离开了。 这时候,却听门口传来脚步声,是翻毛皮鞋踩在地面的声音,颜丹霞心中一动,便听见虚掩的门被敲了两下,而后有人推门进来,正是秦今朝。 秦今朝见到她,立刻就笑了,说:“我看见310的灯亮了,想着会不会是你,就过来看看。” 他走进来,将门轻推,走进来,却没关严门,还留了一条缝。 今天的颜丹霞穿了件浅红色的防寒服,因着到了屋里,她将扣子解开了,露出了里面的褪成浅蓝色的工服,脖子处,显出一截米白色的毛衣领子,这样的颜色搭配,算不上多协调,但被个子高高,又苗条的她穿着,却格外的好看。 至少在秦今朝眼中是非常好看的。他目光从那梳成两个辫子,又被系在脑后的黑亮头发上掠过,落在她的脸庞上,技改小组暂时解散的这两天,他有些失落,而今看见了颜丹霞,才知道那份失落来源于何处。 “你喝酒了?”颜丹霞瞧着他泛红的脸庞,笑着问。这会儿能见到秦今朝,真是意外的惊喜。 秦今朝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发涨,发烫,说:“没有,大概是屋里有些热。” 热吗?天然气供应紧张,煤炭也是同样的情况,锅炉房开始有计划性地供暖,屋子里没有以前那么暖和了。 颜丹霞点点头,没再继续准问,她将自己的挎包取下来,从里面拿出这几天一直背在包里的东西。 秦今朝一直盯着她的动作,就见她从里面拿出一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来,朝他看了一眼,笑着说:“我想送你个礼物,感谢你送给我的书,这段时间耐心地教我,帮我解答问题。”说着,她将那东西上面捆着的黄皮筋,还有报纸一层层地剥开,而后递到秦今朝面前,说:“还是我自己做的,希望你能喜欢。” 这是一只莲花,上面一朵盛开的莲花花朵,旁边一朵打着骨朵的,下面还有两片莲叶,造型看似简单,确实精巧非常,那朵盛开的花朵上,花瓣形态不一,有略带锯齿状的,有翻卷的,有内扣的,中间还有莲心,上面莲蕊颤颤巍巍,好似在随风轻颤一般。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26节 秦今朝连忙双手接过,目光盯住这艺术品,看得出来,这份礼物着实太用心了,不管是选料上,还是制作的精细度上,都比“一帆风顺”又用心了许多。 “谢谢,我非常喜欢!”秦今朝从莲花上移开,落到颜丹霞脸上,问:“你什么时候做的?” 颜丹霞笑着,双眼微弯,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秦今朝心间又是一悸,连忙低头去看莲花。 “就平时,空了就做。”颜丹霞回答说,秦今朝爱不释手的样子,让她非常有成就感,觉得自己这件礼物算是送对了。 秦今朝抬起头来,笑着说:“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颜丹霞笑着点头,秦今朝有些挪不开眼睛。 窗外面传来巡逻人员经过时,大声的说笑声,秦今朝将报纸重新裹好,用皮筋捆上,说:“我送你回宿舍。” 颜丹霞忙说:“我自己回去就行。”她本来想和秦今朝说说自己关于改进机械连接处零件的事儿,但大晚上的,不合适,还是另外找时间好了。 秦今朝没说什么,将莲花抱在怀里,又将灯关上,锁好门。 他让颜丹霞走在前面,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 颜丹霞从挎包里拿出手电,转头看向秦今朝。 秦今朝笑,说:“我借着你的光,可以看得清路。” 颜丹霞“哦”了一声,转头继续走。 这一路并不算太黑,路灯虽然不算太亮,但隔上一段就有一个,天空月朗星稀,也能有些光辉普照在大地。 秦今朝瞧着颜丹霞拉长的影子,忽然起了顽皮之心,他调整着位置,让自己的影子和她的交汇在一起,一会儿形成个“x”形,一会儿是个三角,很有意思。 颜丹霞突然回头,秦今朝以为被她发现了,连忙站好。 颜丹霞是发现他的脚步声有异,回头看,却是正常得很,带着些疑惑又转回头去。 接下来的时间,秦今朝没再玩闹,就老实地看着颜丹霞的背影,一直送她到宿舍楼下,看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里,才转身离开。 回男宿舍楼的路上,他走得很慢,怀里头莲花独属于金属的凉意透过报纸传到身上来,却凉不了心里头的热意。 颜丹霞回到宿舍,刘艳娟还没睡,正盘腿坐在床上缠皮筋。黄皮筋绞头发,一不小心就把头发扯得生疼,甚至能把头发扯下来,所以就有聪明人想到了往上头缠线的方法。 很简单,就是用拇指和食指撑住皮筋儿,一上一下地滑动,另一手拿着线,这些线就自然而然的缠到了皮筋上头。刘艳娟用的是红色的细缝衣线--其实用丝线最好,但在供销社,百货商店等地方很难买到,就是红色的缝衣线也是最近两年才能买到,以前都只有黑蓝白灰等几种单调的颜色。 刘艳娟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说了声:“回来了”,便要埋头继续手中的动作,却又忽然抬起头来,使劲儿看着颜丹霞。 颜丹霞被她看得有点发毛,脱外套的动作都顿了顿,摸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了?” 刘艳娟歪着头又看了看她说:“我觉得你今天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但是具体怎样他又说不出来,就是好像更高兴了一些,这种感觉很微妙。 颜丹霞把防寒服脱了,挂在衣架上,又把工服脱了,挂到旁边,露出乳白色的羊毛毛衣来。 刘艳娟看着颜丹霞的毛衣,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过去,她喜欢这件毛衣,因为是单一颜色的,而且摸着很柔软,质地很好。 有时候他特别羡慕颜丹霞,因为她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赚的钱都花在自己身上,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就比如这件羊毛衫,是不用券的高价品,整整20块钱! 不像她,身上的毛衣是攒了毛线,自己织的,三种颜色的线拼在一起的。 毛线的颜色不是你想选就能选的,赶上了是哪种就是哪种。她跟别人换来换去的,这才凑了三种颜色比较相近的线,算是比较好看的了。 颜丹霞洗脸刷牙洗脚,又顺手将袜子洗了,拧干净水,搭到她这面的暖气上。暖气上面垫了报纸,将袜子放在报纸上,防止有水滴落到地上。 将脏水都倒了,这才躺到床上。 刘艳娟的皮筋还没有缠完,这是个需要有耐心的活儿,时间久了,拇指和食指好似都失去了感知,就是机械性地做着动作。 颜丹霞看了会儿书,忽然觉得缺了点儿什么,想了一下才发现,原来是少了刘艳娟的“叽叽喳喳”。 这人每天晚上都攒了一肚子的话跟她说,厂里的新闻,听来的新鲜事儿,谁和谁又闹矛盾了,谁和谁偷偷好上了……反正全厂上下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儿,今天却是异常沉默。 “你怎么了?”颜丹霞转头看着低头不语的刘艳娟。 刘艳娟抬起头来,眼神有些低落说:“今天不高兴,气死我了!” “发生了什么事儿?”颜丹霞将书放下,坐起来,转向她。 刘艳娟先见颜丹霞发现了自己的不快,这会儿又为了自己放下她心爱的书本,心里头的不高兴已经消减了几分,她嘟着嘴巴,说:“还不是高小萍和薛洋这对,这对……” 她想说“狗男女的”,又觉太过分了,就又吞了回去。 颜丹霞虽然跟这两人不熟,但从刘艳娟嘴里听过他们太多的事儿,算是有些了解的。这三人有点三角关系,大概就是刘艳娟对薛洋有些好感,薛洋喜欢高小萍,而高小萍被很多人追求,又想找条件更好的,对薛洋若即若离的,就是不确定关系。 而刘艳娟对薛洋的感情有些矛盾,虽然有些喜欢他,但看不上他屁颠颠跟在高小萍后面的样子,一方面恨铁不成钢,觉得他下贱,一面又幸灾乐祸,说他活该。 而刘艳娟,长得漂亮,热心肠、爱说爱笑会说话,一直也不乏追求者,在颜丹霞眼中,刘艳娟比高小萍更可爱,少有的几次接触,她对高小萍的感观一般,她觉得薛洋这人没眼光,是个只看中表面的。 “我跟你说,我们不是被临时派去收拾俱乐部二楼嘛,那边前几天演过《白毛女》,结果演完了,舞台都还没撤,临时又要开职工代表大会,时间紧、任务重,厂办就从各部门协调人过来帮忙,我就被协调过去了。薛洋和高小萍这积极要求进步的同志也主动请缨,来了。哼,从这点上来看,他俩还真是天生一对儿!” “今天上午收拾得差不多了,下午还有一点活儿,我们正干着的时候,沈总工还有秦工他们来了,听那意思,是沈总工邀请秦工一块来看会场布置情况的。” 颜丹霞听到了秦今朝,心脏猛地一跳,有股子热气从耳根后冒出来,忽然有种羞涩,又有种骄傲之感。 她听见刘艳娟继续说:“完了高小萍可就来劲了,立刻往沈总工和秦工身边凑,给他们做向导,介绍会场的布置情况。沈总工和秦工又不是外人,这里来了多少回了,还用得着你给介绍?还不是想在秦工面前多露露脸!” 颜丹霞记得,刘艳娟说过,高小萍对薛洋是有一点好感的,但是总抱着骑驴找马的心思,觉得薛洋的条件还不够好。 秦今朝刚来厂里那会儿,高小萍就示好过,但据说秦今朝没有接茬。 秦今朝来到厂里后,先是下车间实习,后来又忙技改小组的事儿,整天忙忙碌碌的,应该也没有时间想那些情情爱爱。 颜丹霞觉得秦今朝是不会喜欢高小萍的,没有理由,就是种直觉罢了。 她听着刘艳娟继续说下去。 “沈总工和秦工就是过来看一眼,很快就走了,薛洋可来劲了,就在高小萍面前说秦工的坏话。说秦工是个大学生,肯定看不上你这个只有中专学历的,说秦工是燕市人,将来肯定要回燕市去的,绝对不会在海州这个小破地方找对象,首都里什么好条件姑娘找不着?” “把高小萍给说恼了,他就说你这么看不上我,你还整天给我写情书,写情诗干什么?”说到这里,刘艳娟又跟颜丹霞解释: “我真不是故意偷听的,我们三个被分在一块干活,我就是躲着也躲到躲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们两个说悄悄话,我凭什么要躲?他俩原来吵架声音挺小的,结果说着说着越来越着急,声音就大了起来,我就是不想听,也能听得着啊。” 颜丹霞点点头,表示认可刘艳娟的说法。听到这里,还没有听出跟刘艳娟有什么关系,便听她继续讲下去。 “这两人大概是之前也争吵过,闹了矛盾,结果,一来二去说话就不客气起来,互相拱火。那个高小萍忽然就指向了我,说行啊,你不待见我,这不是有待见你的吗?你跟她好去呀!” 说到这里,刘艳娟脸上露出愤怒的狰狞之色,黄皮筋在她的拇指和食指中间快要撸出了火星子,将手背上细细的绒毛揪掉了,她疼得“嘶”了一声,咬牙切齿说道:“薛洋这个王八蛋!当时就走过来,说让我跟他处对象,问我同不同意。” 刘艳娟咬了下嘴唇,恶狠狠的说道:“我是对薛洋有好感,不假,因为他长得好看,又有才,可我没想到他这么完蛋,被人激一句就跑来跟我整这出,自己自甘下贱,无所谓,别拉上我,他奶奶个腿的!当时就跟他说有多远滚多远!” 颜丹霞脸上逐渐露出笑意,赞赏的看向刘艳娟,说:“你做得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鼓励! 这是我目前为止,成绩最差的一篇文,到现在了收藏都没过千,点击、评论什么的都少得可怜。 其实在写文之前,我就预料到这篇文成绩不会太好,但因为喜欢,还是写了,但没想到,发文后的成绩比我预测的还差,真的很搞人心态了。 不过,我会努力调整心情,继续写好看的故事给大家! 第30章 刘艳娟立时就得意起来, 晃悠着脑袋说:“我也觉得我做的对,他俩的事,他俩自个儿吵闹去, 凭什么把我拉进来!我决定了, 以后我再也不喜欢薛洋了, 就把他当成个屁,放了!” 说到这里,刘艳娟又叹了口气, 沮丧起来,要是真如自己说的那么容易, 就不会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了。 她是真的挺喜欢薛洋的,长得好看,戴副眼镜, 文质彬彬的, 一看就是文化人,又会写诗, 又会唱歌,还会吹口琴……是自己见过最有才华的人了。 可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太侮辱人了, 他喜欢高小萍,愿意追着屁股跑,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儿,但是把自己这个外人拉进来就太恶心了,就是她再喜欢薛洋,也没喜欢到糟践自己尊严的份上。 “呸, 不就是个薛洋吗?他以为他是谁?老娘又不是嫁不出去了, 非得嫁给他, 谁稀罕!”刘艳娟恨恨地说。 颜丹霞脸上的笑意更浓,这才是他认识的刘艳娟,这才是新中国的女性,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 她说:“你值得更好的,那个薛洋配不上你!” 颜丹霞很少说虚伪的客套话,又是个聪明、拎得清的女性,她的话在刘艳娟这里一向是有分量的。 话语话虽然简单,但真诚的眼神,笃定的语气,让刘艳娟觉得自己的选择正确无比。 她正要说话,头顶上的电灯忽然忽扇了两下,她猛然冲下床去,趿拉上塑料拖鞋,猛地往门口跑去,拉了下灯绳,将电灯关上。 电压不稳的时候,特别容易把灯泡给烧掉,需得把灯关上才保险。 颜丹霞连忙将手电打开,帮她照着,自己撩开窗帘,往外看去,厂区那边还是灯火通明的,但生活区这边却是漆黑一片。 “又停电了!”刘艳娟嘟囔着。 最近煤炭紧张,不仅影响到了供暖,也影响到了供电。 海州大化厂用的是海州发电厂的电,是煤炭发电,煤炭紧张,海州发电厂也限量供电,只能确保生产用电,至于生活上的,那就保障不上了,反正随时都有可能会停。 这在海州厂还是头一回,作为供电优先保障单位,海州市里居民没电用的时候,他们家属院里也都能二十小时有电,但如今生活区的供电保障不了了,可见电荒得厉害。 刘艳娟从自己抽屉里拿出来半根蜡烛,划了火柴点燃,又将蜡烛倒过来,倒出些蜡油子来,迅速将蜡烛坐上去,粘住。 颜丹霞将手电熄灭。 刘艳娟迅速兑了热水,打湿手巾,擦了把脸,擦了点油,而后迅速吹灭蜡烛,甩掉拖鞋,爬到床上。 适应了一会儿,屋里头并没有多黑,虽然挂着窗帘,但月亮光依旧透了进来。颜丹霞躲在自己的厚被子里面,眼睛忽扇着眨巴了两下,忽然想起了秦今朝。 他这个人,真是个君子。 虽然一块走,但保持着距离,也没有说话--一男一女大晚上的并肩而行,有说有笑,要被人误以为是谈对象的,但大晚上的,送女性同事回家,却不是什么可以指摘的事儿。 她走进宿舍楼后,曾经躲在门后,悄悄看着秦今朝,他又在原地站了有一两分钟,才离开的。 也不知道他在那一两分钟里,心里在想些什么。 刘艳娟说,高小萍对秦今朝有好感,这么好的年轻人,值得漂亮姑娘们喜欢。梁静就无数次半开玩笑地说,又有人背后打听他,问他在燕市有没有对象。说他要是愿意,就给他当个媒人。 自然是被秦今朝笑着拒绝了。 也不知道他将来的对象是什么样子的。 颜丹霞想到这里,忽然笑了下,自己一个连对象都没有的大龄女青年帮人家操哪门子心啊。 颜丹霞翻了个身,正准备睡觉,却听见刘艳娟有些大力的翻身声,还有叹息声。 “睡不着吗?”颜丹霞问。 自从刘艳娟搬来跟她做舍友,颜丹霞就不停地从她口中听见薛洋这个名字。无疑,刘艳娟是很喜欢他的,忽然间,要把着几年的情丝都断了,确实也不是容易的事儿。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27节 “嗯”,刘艳娟说,“我就是觉得憋闷得慌,我一想到当时那个场景,就生气。”这份生气,甚至把她忧郁失恋了一般的难受给压下去了。她接着说:“合着这两人都知道我对薛洋有意思,拿我当傻子耍呢!” 薛洋有时候开玩笑说给她介绍对象,高小萍会在她面前说薛洋的事情,如数家珍一般,这两人一个装糊涂,一个故意跟她展现和薛洋的亲密关系,妈的,咋这么贱啊! “我可真是够傻的,居然到现在才那过闷来!”刘艳娟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儿,说:“这两个王八蛋,可别落在我手里!” 颜丹霞笑着安慰她两句。生气总比伤心好。 然后,刘艳娟就开始跟她讲自己跟薛洋、高小萍的那些事儿,绝大部分的事情,颜丹霞之前都从刘艳娟那里听过,这会儿听着她要么愤怒地骂人,要么指责自己瞎了狗眼,看上这种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同一时间的秦今朝,却还没有睡着,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眼前都是颜丹霞的样子,垂头安静看书的,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认真工作的,还有对着自己巧笑盼兮的,沉浸在自己世界中,忽然被惊醒的…… 每个颜丹霞都是可爱的,漂亮的,充满着魅力的。 这时候,如果再说只是年轻人对于美好事物的怦然心动,是稍纵即逝的,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这份感情,不在秦今朝的预料之中,突如其来,猝不及防,但他一点都不抗拒,不过,他的计划可能要重新调整了。 他又摸了摸放在枕头边上的那朵莲花。颜丹霞送莲花代表着什么意思呢,是在赞美自己吗?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还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怀着美好的憧憬,秦今朝进入了梦乡。 两天后,海州厂还没有从天然气供应不上,合成氨和尿素产量减半的消息中缓过来,有一个大消息传遍整个厂区。 梅书记在办公室时,忽然晕倒,被紧急送往厂医院后,又被转到海州市人民医院,据说是高血压引发的疾病,有生命危险,虽然抢救过来了,但是得长期卧床修养。 听到这一消息的秦今朝笑了笑,起身去了三楼厂长办公室。 沙厂长看见秦今朝,脸上多了些真诚的笑容,见面第一句就说:“被你料中了。” 是的,梅书记生病,需要长期住院,早在秦今朝的意料之中。他猜到,在职工代表大会那样的场合,强行往梅书记身上压担子,让他不得不接下来,但他本身并不具有担担子的能力,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病逃避。 只是,装病容易,长久的生病,再回来之后,手中的权利恐怕就所剩无几了。这就是秦今朝想出来的,架空梅书记的好办法。 “他抽了时间过来了一趟,把他手中的事务都交接给我了。”沙厂长嘴巴不由得翘起来,头一次有了可以全盘掌握海州厂的感觉。 梅书记不交接不行啊,他既然去住院了,就要演得真实些,海州厂大事小情的,必须得书记签字盖章才行,他不可能去住院了,还抓着手里的权利不放,那样不现实,所以只能交接出去。 他很不甘心,非常清楚是被沙厂长设计,跳坑里了,可没办法,他用的是阳谋,自己不得不中计,权衡之下,还是而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等到沙厂长将天然气找回来,海州厂的危机解除,他到时候再回来也不迟,书记总归是厂里一般手,沙广军还能把着权利不归还不成? 沙厂长还真想着不归还了,以前梅书记想架空他,现在他就让梅书记当个有名无实的书记! 说起来,他以前还是胆子太小了,从老书记那里接过接力棒,本想像他那样书记、厂长一肩挑的,可是上级单位又给派了个书记来。毕竟是化工部任命的,是名正言顺的一把手,他虽然气愤梅书记抓权,可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跟他争,因为他虽然有厂里的群众基础,但上面却没人,他最大的靠山就是老书记,可是老书记退休得彻底,也没人脉可以给他用。 自己没有背景,倒是经常听梅书记提起他广泛的人脉,虽然现在看来,吹嘘的成分居多,但却把那时候的他给唬住了,担心真要把梅书记惹到了,厂长这个职位也保不住了,这才造成了一直被梅书记打压的局面。 还有一点,沙厂长也承认,就是自己做事,欠缺些方式方法,这一点上,他不如秦今朝。这大概是性格,是天赋,如果有他那份心思,也不至于被打压这么久。 现在好了,上面的大山暂时性挪走了,可以放开手脚了,至于那座大山回来的时候,呵,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他了。 他和秦今朝各取所需,达成了联盟,对方的聪明才智,他深有体会,他太年轻了,三年五年的还威胁不到自己的地位,且以后依靠秦今朝的地方还很多,沙厂长决定跟他和平、互惠的相处。 他知道秦今朝今天过来,是来收取利息的。 秦今朝用轻松的语气笑着说:“沙厂长,我是以技改小组副组长的身份来给组员们请功的。” 技改小组做出这么大成绩来,沙厂长怎么着也会给予奖励的,但秦今朝怕沙厂长拖着,因为现在他很忙,要忙着出去找天然气,又要操心座谈会的事儿,但给技改小组奖励的事情也不能再拖了。 再拖下去,第一是影响小组成员们的气势,第二是影响海州厂全体职工们的热情。 第一个原因很简单,奖励也要有时效性,大家等于越久,期待值便越来越低,到最后,就是给予奖励了,也不是当时的心情了,未必能对工厂存有感激之心,秦今朝希望保持住技改小组成员们的热情。 第二个原因也很好理解,技改小组就像是竖起来的典型,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如果小组成员们因为废水利用项目获得成功,而得到精神和物质方面的奖励,那么必然会激励更多职工发明创造的热情,必将带动起整个海州厂的氛围。 本来,沈岳良想要过来给小组请功的,也应该是他的事儿,但秦今朝想了想,决定自己过来。他从沙厂长的一些言语中听出了敲打之意,他不希望自己和沈总工走得太近。所以,沈总工过来的效果,还不如自己,刚帮着完成了一件大事儿,在他这里还有些薄面在的,沙厂长这人,人品其实还是可以的,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果然,沙厂长听到秦今朝提的这两个理由后,沉吟了一会儿,问他:“你觉得怎么奖励为好?” 秦今朝查阅了海州厂近些年的奖励情况,没有相同的,但可以参考类似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来,呈现给沙厂长,说:“这是我参考了海州厂近年来的惯例,拟定好的奖励方案,您参考。” 沙厂长接过来,先看了秦今朝一眼,说:“你还真是个笔杆子。”那天在职工代表大会上的发言稿就是他给写的,沙厂长觉得很符合自己说话的风格,且语言简练,又循序渐进的,他很喜欢,比郭亮强多了,郭亮这个人啊,办事还行,就是写稿子差点事儿。 要不是知道秦今朝想要搞技术,都想调来给自己当秘书了。 “每个人长一级工资?”沙厂长念了出来,这倒是问题不大,听王司长说,想把这项技术推广到整个化工行业,这功劳值得涨工资。他接着往下看,“奖金,颜丹霞、陈向阳、徐良200元,张海洋、梁静100元……” 沙厂长使劲儿抽了一口气,“这奖励太高了!” 秦今朝:“千金买马骨。社会在巨大的变革中,海州厂也是,今天是天然气短缺,明天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寻求科技、技术的创新才是长久生存之道,我是想用这种方式,激励大家的创新精神。” 这小嘴叭叭的,说得真有道理。沙厂长以前是趋于保守的,就想着按部就班,完成化工部下达的生产任务就行,可现实情况摆在这里,他如果再保守下去,海州厂能不能继续存在都未可知了。 沙厂长又看了一遍那张纸,确定上面并没有秦今朝的奖励,便问道:“你作为组长,作为废水装置的设计者,才最应该得到奖励的,这上面怎么没有对你的奖励方案?” 秦今朝笑着摇摇头,说:“我就不用了,我设计这个装置本来就是想为海州厂,为国家多节省些能源,现在做成了,就是对我最大的奖励。不过,如果厂长您一定要给我奖励,我希望是,召开全体员工大会,在会上公开表彰技改小组成员们。” 他顿了顿,接着说:“最近因为天然气的事情,大家人心惶惶的,召开这次会议可以稳定下人心,可以让大家看到榜样的力量。” 秦今朝离开后,沙厂长又拿起那张手写的奖励方案。 秦今朝的字很好看,大概是练过魏碑类的书法吧,字体刚劲有力,光看这些字,绝对不会相信这是个二十出头年轻人写的。也是啊,就看秦今朝的所作所为,哪一项又像年轻人的做派呢,简直就是老练极了。 沙厂长拿起钢笔,又在后面添加上对秦今朝的奖励方案。 既然秦今朝都说了千金买马骨了,如果不对他这个副组长,这个最大的功臣进行鼓励,那岂不是功亏一篑,更令人寒心?他不知道秦今朝是真心这么想的,还是以退为进,反正他这个厂长肯定不能忘了他的那份功劳。 沙厂长将郭亮叫进来,把这个奖励方案交给他,并说了召开全体职工大会的事儿,让他交代给厂办去负责实施,又让他通知厂领导们到四楼会议室开会。 他要跟大家一起讨论天然气的事儿,一人技短,二人技长,以前他顾忌着梅书记,什么事情都自己偷偷的干,现在梅书记管不着事儿了,他也就不打算再一个人扛住所有的事儿了。 回到办公室,张海洋屁颠颠地往杯子里兑了热水。秦今朝喝了两口,对他道了声“谢了。” 张海洋摆摆手,“一点小事儿,不用谢。”虽然暂时不在技改小组办公了,但他还和秦今朝在一个办公室里,接触得更多些,且秦今朝有意无意透露出一些信息,让他心里头充满了期待。他知道秦今朝刚刚去了沙厂长办公室,也隐约猜到他去干什么了,心里就报了很大的期待,这会儿看着秦今朝表情轻松愉悦,便觉是个好消息,他心里头也就高兴起来。 他心中是怎么想的,秦今朝能了解个八九不离十,那些信息是他故意透露出去的,第一是自己对于说服沙厂长充足的自信,而是如同跟沙厂长讲的那般,要让组员们心有期待。 小组成员里,张海洋是最在乎物质奖励的,他为这个小组付出了很多,非常用心,这些奖励都是他应该得到的。 张海洋心里头有谱了,再加上对秦今朝有信心,也便没有往深入里头问下去,他想到什么,忙说:“我刚才在4楼碰见高小萍了,说是这期厂报的模范人物,想要刊登你,所以想要做个全面的采访。” 高小萍既是厂广播站的广播员,也是厂办报纸《海州大化厂日报》的记者。 作为记者,跟踪采访报道厂内重大项目的进展情况无可厚非,但这人每次都要找他单独做采访,上次因着要提高技改小组和废水利用装置的知名度,答应了她的要求,但后来她又屡次三番想要给做个人专访,都被他给推辞了,让张海洋出面去应付。 这次秦今朝依旧拒绝,说:“我已经采访过了,让她去采访颜丹霞,陈向阳或者徐良,他们才更应该被采访。” 张海洋也觉得,高小萍太过明目张胆,假公济私了。他是过来人,自然看得出高小萍一看见自家组长就双眼发光,跟老鹰遇见兔子似的,他未必有多喜欢秦今朝,只不过是看人家条件好,把人家当成猎物罢了。 高小萍是全厂知名的美丽姑娘,追求者无数,要是把给她写过情信的小伙子排一排,大概能从办公楼一直排到合成氨车间门口去。 跟颜丹霞一样,都是厂里出了名的眼光高的姑娘,颜丹霞的外号叫合成塔,高高在上,谁都看不上眼;而高小萍的外号则叫蓄水池,蓄水池里养鱼,哪条鱼是最大的,最肥,她就捞哪条。 可见这个外号绝对不是褒义的,他也不希望秦今朝看上这样的姑娘,他值得更好的。听见秦今朝毫不犹豫地拒绝,他脸上也露出笑容,答了一声“好”。 不过,还没等张海洋去答复高小萍,人家却又追过来了。 这是个很漂亮姑娘,穿着一件红白格子的毛呢上衣,黑色条绒裤子,脚踩黑色圆头棉皮鞋,马尾辫上扎着红色的头纱,一左一右,松松散散地搭在胸前,眉毛修过,又仔细地描画,是弯弯的柳叶眉,脸色白白,小嘴通红,上衣口袋里夹着一只钢笔,胸前抱着笔记本,就那么俏生生地站在技术处办公室门口。 “秦今朝,秦工在吗?” 办公室众人纷纷往门口看去,就有人发出“呜呜”的起哄声。 “呦,大美人,来找我们秦工干嘛呀?我们秦工可比你小!” 高小萍使劲儿用白眼翻着起哄的人,朝着秦今朝这边走过来。 秦今朝自然也看见了她,眉头微微蹙了蹙,不悦之色一闪而过,张海洋连忙迎上去,“高小萍同志,我刚和秦工说了你要采访的事儿,正要去告诉你。” 高小萍既然已经来到这儿了,自然就不用张海洋从中间传达了,她扫了张海洋一眼,径直往秦今朝那边走去。 秦今朝站起来,朝她礼貌地笑了下,说:“高小萍同志,你找我。” 高小萍笑得灿烂,头歪着,眉毛往上挑了挑,声音粘糯糯的,“是的呀,我找你呢,秦工真是贵人事忙,我好几回想找你都找不见人。” 众人又开始起哄,“小萍妹妹,你找我呀,我不忙。” 高小萍嗔怪地朝那人看一眼,说:“这边太乱了,不理他们,我们出去说。” 秦今朝客气又疏离,“不好意思,等下还有事要忙。高同志是为了采访的事儿吧,上次已经采访过了,还是把机会给其他的同志吧,像是颜丹霞、陈向阳、徐良,他们都称得上是厂里的模范。” “秦工不接受采访,就采访我呗,我也是模范。” 有人怪腔怪调地喊。 秦今朝朝着那人笑了下,对高小萍说:“是啊,小刘同志也可以参访一下。” 高小萍一跺脚,伸出手指头朝着那人点去,正要说话,便听见门口又有一个声音传来。 “喔,都在呢?” 第31章 声音听着耳熟, 秦今朝抬头去看,是干部处的薛洋,自己进入工厂时, 很多手续是他带着自己办的。 高小萍不悦地朝着门口看一眼, 翻了个很漂亮的白眼儿, 说:“你怎么也来了?” 薛洋:“许你来就不许我来吗?我来找秦工,关于座谈会的事情,有些事要找他商量。” 秦今朝嘴角动了下, 他是筹备小组的成员不假,但主要负责的是座谈会上的技术指导, 且在座谈会上做关于技术革新的思路报告,还有废水装置的推广介绍,真没觉得薛洋能有什么跟自己商量的。 这两人玩闹吃醋到自己这里了! 高小萍是厂花,单身小青年经常讨论她, 对于她和薛洋若离若离, 似有似无的关系也听说过。 秦今朝看出这两人之间的猫腻,其他人自然也看出来了, 就有看不惯的仗义执言,“我说, 你们小两口,要想打情骂俏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怎么跑我们技术处来了?当技术处是俱乐部大舞台了?” “你……”高小萍羞恼,脸憋得通红,朝着那人使劲儿跺跺脚,而后转向薛洋, 重重地“哼”一声, 扭着身跑了, 经过薛洋时,狠狠地撞了他一把,身后传来哄然大笑声。 薛洋被高小萍撞得一趔趄,等稳住了身体,叫了一声“小萍”,就朝着她追去。 “喂,薛洋,你怎么走了,不是找秦工有事吗?” 秦今朝淡淡地撇了眼门口处,而后收回视线,该忙什么忙什么。 下班铃声响起,秦今朝活动了下胳膊,觉得身体都发痒了,好长时间没运动,身体跟长锈了似的。 邹新军拿着饭盆,说:“秦工,吃饭去,吃完饭一块儿打球?” 秦今朝自抽屉里拿出自己的饭盆,说:“吃饭可以,打球就算了。” 秦今朝一走,张海洋也跟着拿了铝饭盒去食堂,今天食堂有红烧肉,他打算打一份回去,给家里头加餐。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28节 最近天暖和了些,灯光球场每晚的篮球争取赛又开始了,不光是争夺球场,还是争夺观众尤其是女同志们的关注和欢呼声。 刚进厂那会,秦今朝有空的时候也会跟着一块去打球,自从发现女同志们的目光老往自己身上瞄,还时不时窃窃私语偷笑后,秦今朝就不去了。 “去呗,你最近都没来,看球的人都跑去薛洋那边了。薛洋这小子,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说他跟高小萍什么毛病?两人好就好呗,还非不承认,各自出来祸害别人。”邹新军不满地说。 秦今朝心不在焉地听,眼睛往维修车间张望着,车间里的工人们端着饭盆陆陆续续走出来,他刻意放慢了脚步,伸头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见想看的人影。却忽然被邹新军拉着跑起来。 “糟了,忘了今天晚上有红烧肉了,赶紧跑,去晚了就没有了!” 秦今朝被他带着往前跑,不由得又回头往维修车间的方向看一眼,颜丹霞怎么还不去吃饭?吃不上红烧肉怎么办? 在技改小组,忙得顾不上吃饭,张海洋会去帮着打饭,他和食堂大师傅关系好,保证能打到最好的饭菜。 食堂里,很多人排队打红烧肉,不光是在食堂里吃饭的单身职工,还有很多像张海洋这样住家属院的也在排队,轮到秦今朝他们时,眼看着大铝盆里的红烧肉已经不多了。秦今朝往食堂里四下里寻摸着,还是没有看到颜丹霞的身影。 等终于看见她姗姗来迟的身影,他忙碰了碰排在前面的张海洋一下,示意他看后面。 张海洋有些不解地看去,看见了颜丹霞,立刻招手叫她:“小颜,来这里。” 颜丹霞目视前方,但眼神没有聚焦,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冷不丁听人叫自己,懵了一下,这才发现队伍里拼命挥手的张海洋,还有笑看着自己的秦今朝。 她以为找自己有事,连忙小跑着赶过来,就听见张海洋指指自己前面的位置,说:“你排在我前面。” 排队时,约定俗称的,是可以排在熟人前面的,颜丹霞便也没客气,朝着排在后面的秦今朝和邹新军等人笑着点了下头,道了声谢,便排到前面去了。 秦今朝这才放心了,回想起刚刚颜丹霞陡然被叫时懵懂的表情,像个突然被惊吓到的小兔子,真可爱。 晚间,秦今朝回到宿舍,在宿舍地上坐了五十个仰卧起坐,稍微休息一会儿,坐到书桌前,将今天收到的两封信打开。 旁边宿舍传来打扑克的呼和声,还有喝酒划拳的声音,集体宿舍就是这样,喧嚣吵闹,现在冬天,出去玩儿的少了,便都从室外转到室内。 好在,如今他们很少过来打扰秦今朝,都知道他每天很忙,回到宿舍也不得闲,要设计图纸什么的,尤其是当了技改小组副组长后,无形之中,跟其他人就拉开了距离。 这样很好,要是跟他才来厂里那段时间,宿舍里整天有人过来玩,还真耽误事儿。 秦今朝拿出两封信来,一封是来自于燕市化工部的挂号信,一封是来自于豫南省,他同学的回信。 秦今朝先拆开挂号信,从头到尾细看一遍后,脸上露出笑容,将信重新叠好,放进信封里,又拆开另一封,豫南省的同学帮他打听了豫东油田的情况,据他说,目前的天然气出产量充足。 豫南地区目前没有大化肥厂,豫东油田出产的天然气,只用于豫南省内的民间使用。 秦今朝得知即将开始气荒的时候,便就开始琢磨了,他不想无的放矢地,全国各地乱跑,而是综合情况,选定目标,豫东油田就是他选定的目标。 隔了两天后,海州厂收到了化工部下发的文件,文件标题是:关于举行10万吨以上合成氨厂节能座谈会的通知,沙厂长迅速浏览下去,看见了会议举办地点:海州化肥厂。顿时,心就落了地。 跟这份文件同时下发的,还有一份关于做好节能座谈会筹备接待工作的指示。沙厂长让郭亮将两份文件下发下去,同时,召开筹备小组会议,听取各小组成员的工作计划。 这会儿已经进入到1980年的2月中旬,这段时间,沙厂长一直在外面跑天然气的事情,他和沈岳良分别带一队人,一个往东走,一个往西走,大大小小的油田跑了三四家,但不是天然气出产太少,且无法持续性地供应,就是有固定的供应单位,实在挤不出天然气来供应给别的单位。 跑得沙厂长是身心俱疲,戏称自己这段时间跑的路程,都要超过二万五千里长征了。 沈岳良是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按理说,他和沙厂长总得有个人是留在厂里驻守的,可沙厂长把厂子里这些领导扒拉来,扒拉去,除了沈岳良,竟然没有一个能撑起事儿来的,幸好厂子减产,几个车间主任都是靠谱的,只能祈祷最好不要出现些临时性的事件。 由这件事情上,沙厂长深有感慨。老书记刘利民是个非常念旧情的人,比如总会计师胡鉴,比如工会主席涂元材,那都是跟着他一起辛辛苦苦,将大化厂项目跑下来,且为海州厂基建有过功劳、苦劳的人,所以,极力推荐他们,成为厂里的领导,但这些人,近些年来,不知道是生活太安逸了,还是觉得职位到头了,还是年纪逐渐大了,都开始倦怠起来。 之前,沙厂长一直和梅书记争权夺利,都在想法设法拉拢这些人,获得他们的支持,此时,梅书记已经暂时出局,沙厂长把精力全都放在怎么样搞好海州厂,渡过眼前的危机上,便渐渐觉出自己人单力孤,全厂二千来人,站在塔尖上的领导层也有五位之多,但除了沈岳良,他竟一个人都用不上。 他倒是也想用挤兑梅书记的办法,给领导层们分配任务,可想想就知道,他们会采用跟梅书记同样的方法,到时候,外面的事情他们不管,工厂内部的事情也不管了,沙厂长就真的抓瞎了。 在这种困难的,只有沈岳良能跟他并肩战斗的时刻,沙厂长之前对于沈岳良跟秦今朝走得太近而产生的一些不快、顾忌也就烟消云散了。不得不承认,这两人是能人,是该摒弃小心思,一起为了海州厂,为了海州厂二千名职工,真正做到大公无私了。 这是沙厂长在油田招待所里,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犯愁着海州厂未来到底该如何时,下定的决心。 这天,他和油田运销处的主任一块吃了饭,喝了酒,酒桌上,主任跟他谈了整个天然气行业的情况,现状就是,因着开采难度大,开采设备落后,天然气产量再逐月下降,而反之的则是,民间天然气用户激增。 听了这位主任对于行内情况的分析,他心里头就堵得慌,海州厂是依赖着天然气这种原料才能生存的,原料都没有了,海州厂还能存在吗? 在生存面前,其他的一切恩怨都太过渺小了。 在油锅里煎熬了好几天,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座谈会的事儿尘埃落定,他正好可以借着开筹备小组会议的事情歇一歇,他不光是精神上的疲惫,身体也累,大冬天的,上火、咳嗽,瘦了好几斤。 以至于秦今朝一看见沙厂长的时候,被吓了一跳,他原本白皙的脸庞黑黄的,脸颊上的那些红血丝也好似掺了煤渣一般,成了暗色的深红,说两句话咳嗽一声,要不是知道有保健医生定期给领导们做检查,他都以为沙厂长得了肺结核。 沙厂长在座谈会的筹备会上倒也没多说什么,就是让厂办王主任将两份通知宣读了一遍,然后问了下担任筹备组副组长的涂元材,各小组成员的分工情况,又让各小组成员介绍了一下会议进展情况,之后又强调了此次会议的重要性,勉励大家好好工作之类的。 座谈会的举办地正式确认下来,秦今朝猜测,技改小组的表彰大会应该也不远了。 沙厂长之所以又拖了这么好多天的时间,无非就是等着这个通知,如果事情成功了,那么表彰大会的规格,小群成员们的奖励就更好些,如果没有成功,表彰也会表彰的,只是规模和奖励就没那么高了。 果然,没过两天,厂办就下发了“关于表彰技改小组秦今朝等几位同志突出表现的通知”的公告,并通知全厂成员,与周六上午10点,在工人俱乐部二层举办表彰大会,要求全厂人员,除了部门当班职工外,全体参加。 一时间,全厂的目光又都集中在技改小组的几名成员上,羡慕之有之,嫉妒者有之,说恭喜话的,说风凉话的,感叹自己只是没被选中,不然自己也行的……总之,就是取代了海州即将举办全国性座谈会的大事件,成为全厂讨论的话题。 在这种热议声中,表彰大会如期举行。 秦今朝、颜丹霞、陈向阳、徐良等几人被安排坐在了第一排,胸前带着大红花。台上,领导们正在接连讲话,大概就是回顾下海州厂的里程,讲讲这次的废水利用装置对于海州厂,对于化工行业的意义,讲讲厂里、社会上对于科技创新的迫切需求等等。 颜丹霞自进厂以来,受过不少次的表彰,但这么隆重的,专门为一个小组举办的表彰大会,还是第一次参加,她平视着前方,脸上带着丝微笑,倒是看不出来紧张与否。 她坐在秦今朝的旁边,能看见对方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端端正正,而一边的徐良却像是椅子上长了刺儿一般,蹭来蹭去,双手把胸前的红花扯来扯去的,另一边的张海洋不停地抖动着腿,嘴巴不停地蠕动着,反复念诵着等下要说的话。 她将目光收回来,本来不紧张的,可是看着这两人,没来由就有些紧张了。 “紧张吗?”身旁传来秦今朝低低的声音。 颜丹霞微微点头,说:“有点儿。”她等会要作为获奖代表发言的,虽然提前准备好了稿子,也将稿子记熟了,也不止一次上太发言过,但还是难免有些发怯。 秦今朝深深吸口气,而后缓缓吐出,给她做示范,“跟我这样做几次深呼吸,就能好很多,告诉你个秘诀,你上台的时候,就把台下的人想象成为萝卜白菜,就不紧张了。” “哧”,颜丹霞笑出来,想象着满场萝卜白菜的样子,只觉太可乐了, 这么一笑,紧张感顿消,她感激地道着:“谢谢秦工,我好多了。” 很快,到了颁奖环节。 秦今朝走在最前面,颜丹霞等人依次跟在后面,在舞台上排成一排。 虽然是上午,工人俱乐部里有日光能照射进来,但舞台上打着偏黄,却明亮的灯光,背后挂着大红色的幕布,上面贴着写在黄色彩纸上的“技改小组表彰大会”几个大字。 站在舞台上,灯光照在身上,表现得更高大,更光彩夺目了。颜丹霞想起秦今朝说的,将台下的人当成萝卜白菜,又是一阵儿的好笑。 沙厂长亲自宣布对他们的奖励。 “……提一级工资,颜丹霞、陈向阳、徐良现金奖励200元,张海洋、梁静现金奖励100元……” 台下一片抽气之声,这奖励未免也太高了吧!200块,顶上很多人四五个月的工资了!且还能提一级工资,每个月少则多七八块,多则十几块,天啊!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奖励! 台下炸锅了,台上的人除了秦今朝之外,也都意外极了。 单知道秦组长会尽量争取奖励,却没想到奖励这么多!尤其是张海洋还有梁静,他俩在小组里,一个是内勤保障,一个是财务核算、监督,自认为没干什么了不起的活儿,却跟着沾了这么大的光,都有些心虚。 张海洋瞄着秦今朝,激动得快要站不住了,他这些年一直都不得志,努力在办公室里干活,寻找存在感,评职称没戏,工资涨不上去,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站上领奖台的一天,没想到工资是以这种方式涨上去的。 灯光晃得他眼睛直发酸,鼻子也酸,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颜丹霞虽然意外,倒是没有张海洋那么激动,她在经济方面一向宽裕,却主意到,沙厂长宣布的奖励名单里只有他们这些组员,却没有组长的! 她疑惑,又着急,他们这些人里,最有资格得奖的就是秦今朝,没有他设计,没有他积极组建技改小组、督促小组工作,怎么可能废水利用装置的成功! 她不由得焦急起来,余光瞥向旁边的秦今朝,他还是一脸淡定从容的样子。她知道秦今朝了解的信息比她多得多,不知道这是不是在他的预料之中,有没有什么内情,便也渐渐冷静下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听见沙厂长提到了秦今朝的名字,她连忙摒弃杂念,专心又期待地听着。 “……秦今朝同志,自进厂以来,积极学习,改进生产技术……经厂委,党委研究决定,成立技术革新办公室,由秦今朝同志担任办公室主任,归沈岳良总工直接领导。” 总工直接领导?那不也是工厂里的处级单位?不过,沙厂长并没有解释这个技术革新办公室在厂里的行政级别。 他的讲话还没有完,颜丹霞继续凝神听着: “另外,因秦今朝同志无偿将废水利用装置技术献给国家,海州厂给予他一千元的奖励!” 说着,沙厂长带头鼓掌,台下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许是因为组员都得了一两百元的奖金,工资也升了一档,秦今朝这个领导者得了一千元的奖金,反而不那么震撼了,很多人虽然心里头微酸,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人家应得的,靠着真才实学,认真研究,发明出来的东西,给厂子、国家节省那么多资源,奖励多少都不为过。 心头发酸,羡慕,那行啊,跟他学习,也搞发明,也搞创新,那自己也能得奖金,得荣誉!在座的很多工人都这般想着,心里头涌动起来热情。 秦今朝站在台上,看不太清楚下面人的表情,但是从这热情的欢呼上来看,自己的目的应该是达到了。 其实,他现在有些意外,沙厂长居然给他安排了这个位置,按照他的说法,这个技术革新办公室,是和技术处平级的单位,是之前的技改小组副组长所不能比拟的,说是连升三级也不为过了,且归沈总工直接管辖。 看来,这位沙厂长不算是气量狭小,不容忍的,这很好。 至于奖金,他倒是不奇怪,国家对于类似的事情,有相关的奖励规定,他猜,不光厂里有奖金,化工部也会有。 自己辛苦所得,拿得理所当然。 颜丹霞替他高兴,这才公平嘛! 不光颜丹霞,其他的小组成员也都与荣有焉,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对于秦今朝这个副组长心服口服,因着他的年龄,私下里偶尔会开些玩笑,但进入到工作状态时,他是绝对的权威。 表彰大会结束,很多和秦今朝比较熟的人都没有走,待领导们一退场,争先巩后地围过来,对他表示祝贺,又有让他请吃饭的。 几十上百号的人,真要吃饭这一千块能打住吗?张海洋怕秦今朝吃亏,着急地提议,说:“要不去供销社买些糖果、瓜子,大家伙分分,就是沾沾喜气。” 颜丹霞又险些笑出声来,糖果、瓜子,怎么跟分喜糖似的,加上“沾喜气”这三个字,就更像了。 但其他人显然没往这边想,都表示同意,大家伙簇拥着秦今朝就往外走。 秦今朝回头,想看看颜丹霞还在不在,却看见了她含笑揶揄的表情。 秦今朝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表情的她,不禁呆了一瞬,而后招呼着:“丹霞,梁姐,徐良,都一起吧。” 到了供销社,秦今朝大手一挥,让售货员把不用票的糖果、点心都拿出来,有多少算多少,都给包圆儿了。 大家你抓一把我抓一把,脸上都挂满了喜悦的笑容。 梁静笑嘻嘻凑上前去,左右手开弓,抓了两大把糖回来,将其中一把递给颜丹霞,“拉开兜,我都你放兜里。” 颜丹霞抻开防寒服的大口袋,由着梁静将糖果放进去。 梁静也将另外一只手里头抓着的糖果放在自己口袋里,剥了一颗水果糖吃,笑呵呵地看着其他人,说:“真热闹,跟过年似的。” 颜丹霞也剥了一块糖吃,说:“是啊,今儿高兴。” 第32章 秦今朝好不容易从人群之中钻出来, 手里头拿着一包桃酥,用油纸捆着,油从里面洇出来, 他看见了颜丹霞身边的梁静, 微有些僵, 但很快恢复了笑容,将包装桃酥的纸捻解开,露出里面的桃酥, 放到梁静和颜丹霞中间。 里面八块大桃酥,是一斤。 梁静捻起一块, 先递给颜丹霞,说:“秦工专门给咱们拿过来的,吃吧,这桃酥可是咱们海州厂供销社最好吃, 最贵的点心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29节 一咬一掉渣, 必须得用手接着,又酥又香, 好吃得很。颜丹霞咬了一口,眼睛眯起来。 秦今朝不由得也露出了笑容。他发现, 颜丹霞虽然不挑食,但吃到好吃的,表情就会变得不一样,眼睛眯起来,一脸享受的,像个孩子一样。 下午, 秦今朝就被通知, 技术革新办公室准备好了, 就在原来的310室。里面所有的办公设备都是齐全的,张海洋也一直在打扫着卫生,可以直接搬进去。 秦今朝没忙着搬办公室,等沙厂长和沈总工开完会,立刻去了沈总工办公室。 这个会议参会人只有沙厂长和沈总工两个,一是商量该怎么开展下一步的找气工作,其他人都指望不上,沙厂长愈加看中沈总工,起码他这个人有想法,有能力,也愿意去做事,俨然将他当成左膀右臂。二是再跟他具体说下秦今朝的事儿。如今沙厂长是厂里实际上的一把手,他做出成立技改办公室的决定时,并没有跟沈总工商量,只是提了一句,具体情况,沈总工还是在表彰会上才知道的。 也是一肚子的问题想问。 将问题搞清楚,正好秦今朝过来了,沈岳良就将从沙厂长那里问出来的,又转达给他,给他讲了讲部门职责,职级结构等,说道: “……我估摸着,是想要把咱们当成嫡系的意思,他确实是没人可用了,所以才把你提拔上来。现有这些领导动谁都不合适,你又年轻,他干脆就成立一个新部门,职位高,职级略低。海州厂现在是他的一言堂,成立一个新的部门没有侵犯别人的利益,所以他提出来的决定也没有人反对。” 秦今朝点点头,从沈总工这里听到的跟自己猜想的差不多。 沈总工抬高了胳膊,拍拍他的肩膀,说:“放手去干吧!我如今能管的事情也更多了!”他的意思是,以后能更好地给自己保驾护航。 秦今朝点点头,说:“人事权下放给我了吗?” 沈总工:“你想要谁?我让其他部门配合。” 秦今朝:“张海洋、徐良,他们两个的人事关系我想调入到技改办公室来,还有颜丹霞,陈向阳,他们两个不可能调过来坐办公室,我希望他们两个也是技改办公室的成员,如果需要的话,要配合技改工作。” 沈总工点点头,说:“我去帮你协调。”他揉了揉眉心,有些烦恼地说:“涂主席希望让他儿子进你的办公室,被我拒绝了,但我看他那意思,还是没死心。他要是找你,你尽管把他推到我这里来。” 小涂到底是被沙厂长给调回来了,但是没在往燕市办事处安排人。 一个萝卜一个坑,小涂又不是技术人员,回来后的位置就比较尴尬了,沙厂长许诺的职位是明升暗降,就是个没前途的养老职位,评职称、涨工资都没戏,一辈子就算是看到头了。虽然在燕市办事处也是如此,但好歹在首都,天高皇帝远,经费充足,能落在手里的油水也足,小涂自己也乐意。 涂主席快犯愁死了,小涂天天在家里闹,他也为儿子的前途担忧。这不是看见秦今朝混得风生水起的,也觉得这个年轻人有能力,有前途,就想让小涂跟着他,能沾沾光。 秦今朝想起在燕市见过的那个年轻人,想了想,说:“如果涂主席再找你,没有办法拒绝的话,就让他过来吧。”他相信,没有用不好的人,只有没安排到合适位置的人。 沈总工确实被涂主席缠得不行,那老头子,端着自己的茶缸子,一天来找他好几回。他是闲得慌,自己可以忙得要死。 涂主席不敢找沙厂长,知道他的心硬得很,因着天然气的事儿,整个人更显急躁,他不敢触霉头。他就仗着沈岳良脾气好,年纪又比他小,好说话罢了。 他跟沈岳良似真似假地抱怨,说:“人啊,手里头还是要多握些权利才好,不然连儿子的工作都安排不了。” 他手中的权利还小吗?只不过懒得管事,图清闲罢了,且小涂也不是安排不了工作,而是太挑剔罢了,就小涂那个水平,要他爸不是工会主席,海州厂能要他吗? 沈总工真是不爱听他这些言论,好似他多委屈似的。 听了秦今朝的话,沈总工摆摆手,说:“没事,不用理他。” 秦今朝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秦今朝回到办公室时,张海洋已经将他桌面上摆放的物品都收拾好了,整齐地摆放在纸箱子里。 他一进来,办公室的说笑声停止了一瞬,而后纷纷向他看过来。每个人桌子上都摆放着糖果和瓜子,他让张海洋带回来很多,有没跟着去供销社的,也都挨个发了。 “秦工,这就走了吧?” 秦工朝着他笑着点头,而后拱拱手,说:“这就走了,这些日子承蒙照顾了。” “以后得叫秦主任了,以后可别忘了我们,有好事想着我们点儿。”有人喊道。 秦今朝笑:“欢迎你们随时来310找我,对了,有关于技术创新、工艺改造等的好点子,好想法,欢迎随时和我交流,如果能立项,奖金、荣誉我会尽量争取。我们之前搞的废水利用装置就是抛砖引玉。” 顾名思义,技术创新办公室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做全厂的技术改革,涵盖的范围很广,硬件的,技术的,工艺的,流程的……只要对海州厂有利的,全在改革的范围内。 “好嘞,秦工,我们努力,争取也能拿上奖金!” 大家说说笑笑,一块送秦今朝出门。张海洋帮着秦今朝抱着纸箱子,一直送到310,还依依不舍的,他太喜欢这个办公室了,以至于秦今朝打开钥匙开门锁,他又跟着进来,还有些欲言又止的。 秦今朝:“估计明天,你就能拿到调岗通知书了。” 张海洋愣了一下,而后露出激动之色,忙不迭追问着:“秦工,你是说,我也能调到技改办公室了?” 秦今朝点点头,说:“对,我,你还有徐良,就是目前技改办公室唯三的全职职工。” 张海洋喜得不能自抑,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拍得手心生疼,又略有些遗憾地说,“要是小颜,陈师傅他们也能来就好了。” 谁说不是呢,可那是不可能的,没有项目的情况下,颜丹霞不可能整天守在这间办公室里。 也不知道那包桃酥梁静有没有再分给颜丹霞几个,那会儿,她递给颜丹霞一个后,就将整包都托在手里了,后来,大家又围着他说话,颜丹霞跟梁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 看得出来,颜丹霞很喜欢吃桃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找到机会请她吃。 被秦今朝惦记的颜丹霞,手里头捧着几块桃酥回了维修车间,梁静把那一包桃酥分了一半儿给她,路上正好遇见了何嫚,便将桃酥给了她,又分了些糖果出去,让带回去给孩子吃。 何嫚也没跟她客气,握着手直说恭喜,说:“你刚才在舞台上,胸前带着大红花,光荣极了!你这丫头。”她一脸与荣有焉的笑,朝着何嫚比比大拇指,说:“我坐在台底下,听旁边的人都在谈论你们呢,都羡慕、崇拜你们,还有人打听秦工多大年纪,有对象了吗?他啥情况,你知道不?今天好几波跟我打听的了,都知道我跟你关系好,你又跟秦工原来在一个小组。” 颜丹霞摇摇头,秦工的年龄不是秘密,但有没有对象,她真不知道,平时在一块,讨论工作上的事情还来不及,谁还会关心私事啊。 何嫚:“那些人啊,都想着给秦工介绍对象呢,也是啊,那么好的条件,谁不眼馋,不过……” 她上下打量了颜丹霞一番,欲言又止,但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在底下,瞧着你跟秦工你俩,郎才女貌的,相配得很呢!” 颜丹霞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连忙说:“婶子你可别乱点鸳鸯谱,我们就是同事,我比人家大了好几岁,可别乱说传出去就没法相处了。” 何嫚见颜丹霞真的急了,忙说:“行行行,我不说了,我就是随口说几句,秦工那人啊,惦记的太多了,还这么年轻有本事,将来啊,不定能走多远呢,也不一定能在海州厂长待,跟咱们不一路人,找对象啊,还是得脚踏实地的。行了,我不跟你聊了,忙去吧。” 颜丹霞继续往维修车间走,心却乱了,还有些恼怒,怪何嫚什么话都敢说,她摸了摸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有些发烫了。她忙收敛心神,让自己去想合成氨车间输送管连接处改造的事情。 技改办公室正式成立,主要职责也对全厂公布,颜丹霞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技术办公室,将更换连接管的想法跟秦今朝说一说。 不过,还没等她找出时间去技改办公室,林玉峰就领了份通知来,然后召集车间全体人员开会,宣读了通知。 通知上说,任命颜丹霞和陈向阳兼任技改办公室的顾问,又明确了他们的工作职责,比如参与装备设施的改进项目等等。 这样的通知,本来私下里通知,再跟直属领导说一声就可以的,林玉峰这么做,是想避免颜丹霞再被人说酸话,也隐隐有些替她扬眉吐气的意思。 他可是知道,没开表彰大会时,以康明强为首的那些人,没少说风凉话,说颜丹霞两人是被人利用完了就撵回来了,啥都没捞着,亏得之前还屁颠颠地给人帮忙,还以为要坐办公室去了,还不是得回维修车间来。 等表彰大会一开,他们什么话也没有了,升一级工资,200块的奖金,馋得他们眼睛都绿了! 林玉峰宣布完通知,特意去看康明强,果然见他一脸拉不出屎来的表情,心里头也觉得痛快。他虽然是车间主任,但还真有些管不住以康明强为首的老油子。 康明强是厂里唯一的六级钳工,年纪又大,资历又老,笼络了一小撮人,在车间里嚣张跋扈的,林玉峰脾气又好,性子软和,长久下来,康明强捏住了他的脾性,越发的无所顾忌。 要不是颜丹霞确实有本事,性子又坚毅,早被康明强这个名义上的师父给挤兑得调车间了。 “颜姐,恭喜啊!”黄小刚凑过来,挠着脑袋,搓着双手,笑嘻嘻的。 以前都叫颜师傅,这会儿叫颜姐了。 颜丹霞点了了下头,随意地说:“劳你关心。” 黄小刚是电工学徒,却总是往康明强身边凑,听从他的调拨,一直对颜丹霞充满了嫉妒和敌意,没少故意挑衅说酸话。但这会儿,这些情绪通通都没有了,因为颜丹霞将他远远地甩开了,他便是坐飞机、坐火箭,也追赶不上了。 人总是这样,对于比自己强的人会产生嫉妒,但如果那人比自己强太多,就是穷尽一生也追赶不上的,反倒能够平和看待了 黄小刚这会儿便是这样,之前的那些负面情绪忽然就没有了,反而想要巴结讨好她。 颜丹霞以前对他们不在意,不放在心上,不代表着不记仇,她一辈子都不可能跟这种人握手言和的。她瞧不起这样拎不清,脑子糊涂的人,有想方设法挤兑别人的时间,不能多研究研究业务吗? 黄小刚:“颜姐,有啥需要帮忙的,你就找我,嘿嘿。” 颜丹霞“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黄小刚也觉出来尴尬了,挠挠脑袋,在原地站着,还想说点什么,但到底没说出来。 那边的康明强瞪着三角眼使劲儿地往这边瞧,脸巴子耷拉着,谁都能看出来被气得够呛。 黄小刚的正牌师父,电工王卫国笑呵呵地看他,说:“老康,高兴吧,带了个这么有出息的徒弟,真让人眼馋啊!” 康明强脸色更差,这维修车间里,谁不知道他和颜丹霞早就闹掰了?要不是新人进车间必须得先当学徒工,必须得有师父带,而他是厂里唯一能带徒弟的六级钳工,也不会有这样的师徒名分,两人一开始就只是名义上的师徒,他没教过颜丹霞什么本事,颜丹霞也没真心实意把她当师傅。 后来康明强更是把颜丹霞当眼中钉,没少想方设法给她下绊子,就这种关系,颜丹霞得了荣誉,他能高兴?气得要死要死的! 王卫国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头舒畅得很,直骂他活该,气死才好!自己正经的徒弟给弄成了仇人,又来拉拢别人的徒弟给他当枪使,呸,什么玩意儿! 颜丹霞没管其他人是怎么想的,自顾自干自己的事情。她将输送管连接处的设计思路在大脑中整理一下,翻找出之前自己画的图纸,又借着从书本和秦今朝那里学到的科学的机械绘图知识,准备重新绘制一份儿。 黄小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颜丹霞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便悻悻地走了。 等颜丹霞将设计图画好,来到技改办公室,却听张海洋说,秦工和沈总工、沙厂长一起,去化工部里开会了。 颜丹霞一愣,下意识地追问:“开什么会儿?” 张海洋说:“就是废水利用装置的事儿,应该就是想要量产,推广到化肥、化工行业的事儿。” 厂里接到的开会通知没说得特别详细,但这是秦今朝预料之中的事儿,便跟张海洋提了一句,因着跟颜丹霞也有直接关系,她又不是个乱说话的,张海洋便直接跟他说了。 颜丹霞点点头,想起某天晚上秦今朝说过的,技改小组未来的两个方向,这么看来,如今都按照他的计划,两个方向都在一步步地推进着。 “说了哪天回来吗?” 张海洋摇摇头,说:“没说,等秦工回来,我去车间告诉你一声。” 颜丹霞正要离开,又有人进来找秦工,听说秦今朝不在,便将一包用报纸包好,捆扎在一起,用麻绳系着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说:“广县那边的土烟,等秦工回来你转交他。” 这人颜丹霞也认识,正是以奇装异服,流氓歌曲、舞蹈闻名全厂的蒯鹏。他说完,还很朝着颜丹霞笑笑,说:“颜师傅也在呢。” 颜丹霞也对他回以微笑,她不觉得蒯鹏是小流氓,他的品性比厂里绝大多数的人还要高尚。 她难得起了好奇心,问道:“是秦工托你带的?” “是啊,秦工说他有一位伯父特别喜欢抽广县的土烟,说是劲儿大,抽着过瘾,听说我有时候会跑去广县送化肥,就委托我帮着带一些回来。秦工出手大方,每次给的钱都不少,搞得那边的老乡一看见我就问我收不收土烟。这回秦工交代我了,就赶紧给他带回来些,也就是现在政策放宽了,能从老乡们手里直接买东西了。” 蒯鹏这个人一向是问一答三。一个问题,回答了一长串还没有完,接着说:“秦工这人太讲究,太客气,他让我带东西每次都给我跑腿费,我不收吧,他就送我烟票、糖票、布票什么的,说是他用不着。” 说着,他还掏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递给张海洋说:“这就是用秦工给的烟票买的,好抽得很,来一根。” 张海洋不抽烟,不过也没有拒绝蒯鹏的让烟,接过来后,烟夹在了耳朵后面,又找火柴来帮蒯鹏点烟,他对于有人这么夸奖秦工非常的高兴,立刻附和着说:“是啊,我们秦工为人最大方最豪爽,不光对你大方,对我们这些手底下的人也是这样,我能在他手底下干活,真是走了大运,我跟你说啊……” 两人说得很投机。颜丹霞听了一会儿对于秦今朝的溢美之词,嘴角含笑地走了出去。 再说秦今朝这头,他和沙厂长沈总工三人赶到化工部,顾不上休整就被带到了会议室。 这次会议的规格很高,参会的都是大人物。 职务最高的是化工部的牛副部长,还有化肥司的王司长,有他们之前见过的装备处黄副主任,正职的钱主任一同过来参会,另外还有装备处下属的化工部第二机械厂厂长管纵横。 会议由牛副部长亲自主持,在会上主要做了二点指示。 第一,废水利用装置量产化,面向化肥行业及化工行业所有的工厂,量产化过程中所需要的技术改进,图纸改造等等,由海州厂原技术革新小组继续负责;第二,废水利用装置量产化工作由第二机械厂负责。 对于会议上做出的决定,秦今朝并不觉得意外。因为报告中,大框架的东西都是之前通过计划报告书的方式汇报给王司长的。且在前两天收到的,王司长亲笔回信里对他的思路和建议大加赞赏。 这次的报告在他拟写的报告书基础上,修改了一部分内容,并且将责权划分到各单位。 沙厂长却是坐不住了。 按照牛副部长的意思,就相当于是把海州厂的劳动成果拱手让给了第二机械厂,这明晃晃地让人摘了桃子啊!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30节 海州厂一点好处没落下不说,还得出人出力去帮助机械厂做技术改进,这也太不公平了!他有些坐不住了,虽然这是部里的指示,虽然这是领导做出的决定,但他还想为海州厂争取利益! 但是他现在脑子很乱,怎么为海州厂争取利益,争取什么样的利益?一点头绪都没有,总不能就拍着桌子跟牛副部长和王司长说,这对海州厂不公平,我不同意吧?空口白话的,想让领导给解决问题,怎么也得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才行啊。 他不由得看向了一边的秦今朝,只见他表情平静,从容坦然,好似对于人家把他的工作成果抢走,一点都无所谓似的;再看另一边的沈岳良,他正在认真聆听王司长和黄副主任及管纵横三人的谈话,手中不停,低头记着笔记。 他瞬间又是一股子无名火起,觉得这海州厂上上下下也就只有自己是真心这个厂长在为工厂利益考虑,可惜是个光杆司令,有种置身孤岛,孤立无援的感觉。 好不容易熬到会议间歇,沙厂长立马把秦今朝和沈岳良叫出来,三人躲在楼道里。 第33章 沙厂长掏出一根烟, 点燃之后狠狠嘬了两口,眼看着一支烟就剩下少半截,他发出满足的喟叹后, 才看向沈岳良, “对于今天会上牛副部长的决定, 你怎么看?” 沈岳良扫了秦今朝一眼,似乎没有理解沙厂长的意思,回答说:“服从上级部门的安排呗, 还能有什么办法?” 沙厂长又狠狠嘬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扔在地上, 用穿了棉皮鞋的脚碾灭。这才转向秦今朝问:“你呢?废水装置是你设计的,是你带人完成的,你就眼看着给他人做了嫁衣?” 沙厂长等了几秒钟没有听见秦今朝的回话,便又继续说:“你平时不是办法挺多, 挺有主意的嘛, 怎么这个时候蔫了?这就好比咱海州厂做了顿红烧肉,结果把红烧肉全都送给了邻居家, 咱就闻了闻肉汤味,看得见吃不着, 任嘛没落着,完了,你还得颠吧颠给人家送过去,喂到嘴里边!秦今朝,我告诉你,这个项目不管怎么说, 都该是海州厂的!” 沙厂长越说声音越大, 越说语气越冲, 说到后面“呼哧呼哧”地喘了起来,显见是真的生气了,双脚不停地在已经成了灰烬的烟头上继续踩。 秦今朝这才开口,“沙厂长,您先消消气,其实我有想过由咱们海州厂来承担量产化的任务,可是考虑后觉得不现实,且不说化工部能不能同意,就说量产化得需要相应的机器设备,得需要大量的资金去采购设备,还要有人员去操作……隔行如隔山,对咱们这种生产化肥的企业来说,实施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沙厂长自然知道不可能由海州厂自己来生产,秦今朝说的完全就是废话,但是秦今朝为工厂考虑过,这是种态度,他的火气竟渐渐地消了下去。 “你接着说。”他又想抽烟了,刚摸到烟盒,一低头,看见被自己踩灭的烟头,落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淡绿色石灰板地面上,狼藉一片,立时将手又抽了出来,用力地揉了揉鼻子。 秦今朝继续说:“我的想法是,咱们和第二机械厂合作。” “合作?” 沙厂长和沈总工异口同声,几乎同时开口。 “对,不是海州厂给机械厂做技术支持,而是两家工厂一起合作,咱们出技术,他们出机器设备,所获利润,两家一起分配。” 这种模式,并不算少见,也很好理解。 沙厂长和沈总工对视一眼,而后神情彻底缓和下来,脸上带出些笑容,说:“看来,你都想好了。” 秦今朝摇摇头,说:“我也是刚刚在会上才想到的,考虑得没那么全面。” 沙厂长:“谦虚是好事,在这种时候就不要谦虚了。你的提议当然对咱们是非常有利的,但怎么能让部里,还有第二机械厂同意呢?平白分给咱们一半的利润,他们也不乐意吧。” 也难为秦今朝能想出这个办法,可以说是对海州厂最有利的方式了,既不用投入更多的资金和人力物力,还能拿利润,对于因为天然气减少供应,而蒙受重大生产损失的海州厂来说,是个天大的好事儿。 机械二厂是化工部下属的机械厂,属于集体企业性质,利润上缴一部分给化工部,剩下的就可以自行分配。 现在问题的关键点变成了该怎么让部里同意。 “我想,对于部里来说,他们只想要废水装置尽快投产,装配在机器上,早日达到节约能源的目的,至于海州厂和机械二厂是什么样的合作模式,影响不大。” 秦今朝的报告里,没有写得这么详细,第一是没有必要,王司长他们要的是个思路而已,太具体了,反而不好,第二是存了私心,要增加在沙厂长这里的话语权,今天,即便是沙厂长不找他想办法,他也会想方设法让沙厂长去争取的。 “所以,只要让领导们知道,这样的合作模式更加能够调动海州厂技术人员的工作积极性,且能够继续在技术创新的路上发光发热,而不是一锤子买卖。说白了,就是要想让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草。” 秦今朝说得有些隐晦,但显然沙厂长和沈总工都不是傻子,非常明确地领会了他这句话的精髓。 沙厂长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就用手拍了下墙。 他面对上级部门时,总是很心虚,因为接触得少,没有背景、后台,难免小心翼翼,唯恐让上面不满。可是为了海州厂的利益,他豁出去了!反正领导们横是不能因为这些小事儿就撤了自己,真想要撤了自己,也没那么容易,如今海州厂离了自己,恐怕运转都难。 他这一拍,把秦今朝和沈总工都吓了一跳,忙问,“手没事吧?” 沙厂长不在意地摆摆手,脸上是释然的笑,对秦今朝说:“你接着说。” 秦今朝点头,继续说:“而第二机械厂,让他们把即将吃进去的红烧肉吐出来,自然不高兴,但需知,这红烧肉本就是咱们做出来的,得先有人做,他们才有得吃。他们生产制作过程中,如果缺了海州厂的技术,就无法继续下去。如果海州厂只是技术顾问,便完全不用对生产时间、质量等承担责任,而如果是合作者的身份,那就是风险共担。” 沙厂长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轻松,随着秦今朝的话语,心里头构思着等会在会上该怎么阐述自己的观点,该怎么说得委婉些,但表达的意思却要明确、有力度。 “还有就是,我们可以承诺,便是这次的废水利用装置都装配到全化工系统,之后也会有持续性的合作,我们以后会继续技术的革新、改造,这点,从海州厂专门成立了技术革新办公室就可以充分说明,咱们对于技术革新的重视程度,想必管厂长也不会放弃送到嘴边的红烧肉。” 沙厂长点点头,胸有成竹,他对沈总工说:“到时候咱们两个配合。” 沈总工重重点头,“放心!” 在这样的场合里,秦今朝虽然是废水利用装置的设计者,但还真说不上话,就得靠着沙厂长和沈总工两人互相配合了。 不过,身为大厂的厂长和副厂长,秦今朝绝对相信他们有这份能力。 果然,在他们两位默契的合作下,化工部和管厂长都同意了合作经营的提议。之后,在化工部几位领导的见证下,双方根据责、权、分工,签订了协议,所得的利润,刨除掉上交给化工部的部门,按照三七分成,海州厂占三成。 ………… “哈哈哈”,沙厂长喝了不少酒,心中敞快无比。 晚上是管纵横请客,也邀请了部里领导,不过他们都谢绝了,就是机械二厂的人和海州厂的三位,反而更自在,敞开了吃喝。沙厂长喝了不少酒,在酒桌上跟管厂长称兄道弟的,相谈甚欢。 论行政级别,论工厂规模,第二机械厂和海州厂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儿,但细聊起来,两人却有类似的成长背景,都是从技术员一步步升职,成为一厂之长的。据管厂长说,他也是上头没人,单凭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打拼出来的。 不过,沙厂长对此嗤之以鼻,之后,对扶着他的沈总工和秦今朝说:“我才不相信,他要是没点关系,领导为啥不把生产任务交给一厂啊。” 他自己是凭着本事升为厂长的,却总觉得别人是靠着关系的,这让他在同级别、同职位人的面前总有种优越感,自负,瞧不起,却又羡慕。 两人在酒桌上谈天说地,也聊了很多正经事。凑在一起算物料成本,算利润所得,算各自能有多少分红。 当然,这只是大概数,到时候产品报价多少得由会计核算之后,按国家标准去定价。 但化工部下辖的直属企业,各省的化工企业,林林总总,怎么也得几千家,算下来的利润非常可观。 要是以前,财大气粗的海州厂根本不在乎这点利润。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天然气严重缺乏,每月的生产任务完不成,但上级不会因为原料的短缺而调整下达到海州厂的生产目标。 也就是说,生产任务完成所获的额外奖金没有了,那么,员工福利也就没有了。 从建厂以来,海州厂就以福利优厚,远超于海州市其他工厂、单位而闻名,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海州厂,就是为了这些高福利。 职工们都习惯了,过年过节的啥都发,吃穿住用行厂里都管。 俗话说,由奢入俭难。 沙厂长担心福利大幅度减少的话,职工们不满的情绪太重,从而引发一些麻烦。有了跟机械厂合作赚得的这笔利润,就可以用来给职工发福利,可以稳定海州厂广大职工的心。 第二天,应管纵横厂长之邀,秦今朝一行三人去第二机械厂参观。 机械厂位于市郊,距离化工部开车的话,大概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再往东开一点就是庄稼地,据说以前都是抛荒地,解放以后,平整土地,才成了大片良田。 管厂长笑呵呵地领着他们下车,说:“我们第二机械厂不比海州厂规模大,就是个二百多人的小厂子,当初建厂的时候城里没有合适的地方了,就选了靠近城郊的点儿,好处就是空地大,将来规模扩大,还能扩建厂房。” 沙厂长:“管厂长目光长远。我们海州厂虽然规模略大一些,不过也是建在远离市里的城郊之地,这点跟机械厂还是挺像的。” 两人在前面边走边聊,秦今朝和沈总工走在稍后一点的位置,有厂里其他干部帮着做介绍。 秦今朝问了下厂里的基本情况,又去厂区里实地做了参观,看了生产出来的产品,又跟技术员、工程师们做了交流,便对厂里的水平有所了解。 下午,一行三人跟机械厂的领导和技术骨干开会,又请秦今朝做了废水利用装置的介绍。 这个装置是秦今朝设计的,又是全程跟进、监督做成实物的,这种介绍信手拈来,机械厂的技术骨干们听得津津有味,不停问问题,一场介绍会开成技术交流大会,从下午一直开到晚上7点多,还意犹未尽。 管厂长只好吩咐食堂将饭菜送过来,跟沙厂长感慨,“海州厂不愧是部里直属大厂,就是人才济济!你看秦今朝同志在我们这里多受欢迎?我们的工程师们都把他当成老师了!比不了啊!” 沙厂长哈哈笑着,有些得意地说:“他是常四海教授的高徒,我们厂也就他这么一个人才。” 管纵横大吃一惊,“化工大学的常四海教授吗?我的妈,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我一直想请常四海教授担任我们厂的名誉技术顾问,可惜啊,常教授太忙,也没啥机会能见到,原来是常教授的高徒,难怪,难怪!” 管纵横愈加热情起来,过去叮嘱厂里的青工们,“常四海教授的高徒,真正的大学生,你们一定要珍惜和他学习的机会!” 青工们一听,本来因为长时间摄入知识而感到疲惫的大脑立时又振奋起来,将秦今朝围在中间,一边吃饭,一边抓紧时间问问题。 秦今朝对于爱学习,渴望知识的人一向都比较有耐心,他一一解答着问题,从他们身上,恍惚看见了颜丹霞的影子,他想,颜丹霞一定会特别喜欢机械厂的氛围。 将近十年的空档期,人们太渴求知识了。 沙厂长看着机械厂的年轻人,心里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感觉自家那些青工一下子就被比下去了,身上没有这种积极向上,努力学习的劲头。 他想,海州厂里的职工们是过得太安逸了。所以,一旦出了些事情,除了自己这个厂长,竟然无人可用,说是工人阶级们都是厂里的主人翁,可是大家互相挤着、靠着,都指望别人能给遮风挡雨,谁能真正站在主人翁的角度为厂里考虑呢? 他清晰地意识到,海州厂处于社会的大变革中。就像以前,打死他也想不到生产原料竟然能够断供。而对于天然气的极度依赖,就是海州厂的命门,被拿捏住了,就可以生,也可以死,进了海州厂也不一定能端上铁饭碗。 也许秦今朝的那些做法是对的,处在这社会的变革之中,只有跟着社会一起变,去适应社会大环境,才能够生存下去。 此时的他,更加坚信,自己成立技改办公室,对秦今朝委以重任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参观完第二机械厂,沙厂长和沈岳良先行回海州。秦今朝留下来,跟机械厂商议,废水利用装置量化生产的具体事宜。 隔天,秦今朝又去了趟化工部,领取了化工部给予的800元奖金,这部分奖金主要是国家对于无偿将专利产品转让的奖励。同天,他接受了化工日报记者采访。 周日上午八点半,颜丹霞如期来到了小梁庄公社农机站。 农机站正房在东边,是三间挑高的大瓦房,左侧几排小房是办公室,中间隔了个非常宽阔的泥土地大院子,用石滚子反复的碾压过,非常瓷实平整,颜丹霞棉皮鞋底儿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正房的门都大敞开着,挂了棉门帘子,有人撩开棉门帘子往外瞧着,一看见颜丹霞,便扬声叫了一声:“丹霞姑奶奶,你可算是来了,等你好几个星期了!” 丹霞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快走几步叫了声:“站长。” 被称为站长的40多岁男子,刘广志便笑了起来说:“可别叫我站长了,手里头就俩半人,连个编制都给你争取不来!” 事情过去好些年了,说起这话来,语气中犹带着怨气。他欣赏颜丹霞在维修上边的天赋,就想把这个人留住,为了帮她争取个编制上上下下的跑,好不容易争取一个来,还被人给顶了。得了编制的人来这边上班,没一个月就被调去县里了。 合着抢了他的编制不说,还把他这当成跳板了!给他气得捶着胸口在院子里头骂了好久,可是也没办法。 后来,颜丹霞的父亲意外去世,她想去海州厂接父亲的班,他虽然不舍得颜丹霞这个人才,但是为了她的前途,还是鼓励她去,又给争取了一份顾问的工资。 ——上面不想给也不行,没有这一位顾问,好多农机都没人会修,老农民们不干了,都跑来农机站抗议,那他也没办法呀,会维修、技术好的,被挤兑走了,找我也没用,你们上去上级单位闹去吧。 老百姓们真就去上级单位闹了,上级领导被闹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刘站长的要求。 于是,这笔顾问工资就被他申请下来了,颜丹霞也正式成为了农机站的特约顾问,也不知道刘站长咋起了个这么个名,听起来还挺洋气的。 这会儿,屋里头另外两个农机站的职工也走了出来,都是二三十岁的年纪,穿着薄棉袄,袖子撸了起来,两只手上都沾了油泥。 热情地跟颜丹霞打招呼,说,“你要是再不来,站长都想给海州厂挂电话了。马上就要春耕了,有些机器搁了一冬天,搁得不好使了,我们挨个检查也没检查出来问题出在哪儿?再不修好,老乡又得找过来骂人了。” 他也很无奈呀,他不是学习维修的,偏被分到了农机站。也想学学吧,可惜基础差,又不像人家颜丹霞脑袋瓜聪明,有天赋。 老乡这些农机,有一台算一台,都是大队里的宝贝,就怕修不好,再给修坏了,反正就是压力挺大的,全指望着颜丹霞呢。 可颜丹霞这阵子一直在忙废水利用装置的事情,忙完了之后回到维修车间,还有积攒下来的不少工作。好不容易有个周末,就必须得洗澡洗衣服,实在抽不出时间回来。 颜丹霞也很抱歉,毕竟拿着人家的顾问工资呢,她忙快走几步,将带来的网兜子往窗台上一放,里面的白酒瓶子和罐头瓶子一阵碰撞声响,说了声:“给你们带了点儿酒和吃的”,便往屋里,直奔着一台手扶拖拉机而去。 刘站长将网兜拎在手里,忙吩咐其中一名职工:“给各个大队挂电话……没电话的大队去供销社看看,去邮电局看看,找人给捎信儿,让他们赶紧把要修的机器送过来。” 那人答应了一声,忙问:“要是不方便送过来的大家伙呢?”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31节 刘站长眉头皱起,犯愁地想了想说:“那你就先记录着,看看晚半晌要是能修完,咱就带着丹霞去一趟。” 这老多要修的机器,要是换了别人,别说多半天儿了,就是给个一星期也未必能修完,但如果换成是颜丹霞,那肯定没问题! 他对颜丹霞特别有信心,天天看着这堆要修的机器,闹心得不行,今儿颜丹霞来了,可算是能畅快了。 颜丹霞做主力,包括赵站长在内的三人给她当助手。颜丹霞一个指令,他们一个动作。干得热火朝天,心里头却踏实。 因为颜丹霞那股镇定从容、不慌不忙的劲儿,他们就忽然有了一种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的感觉。 再加上颜丹霞效率确实高,就这么台手扶拖拉机,把发动机打着,听听声音再敲敲打打的,她就找到了症结所在,不到五分钟就解决了问题。 刘站长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心情开始放松。 这阵子这些机器在农机站里压着,他每天看着就烦心又生气,有时候真想甩手不干了,朝着上级领导大吼一声: 给农机站派来的人全是专业不对口的,说是维修工,却一个学过维修的都没有,好不容易来个高手,还抢人家编制,不给人转正!奶奶的,这叫什么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生生的难为死人! 看着颜丹霞麻利却有条不紊的动作,无端地就让人的心情平和起来。 他跟颜丹霞说:“前两天小王庄的那谁跟那谁来了,跟我打听你的消息,我说不清楚,他们就托我给你带个话说,说是买不着化肥了,小王庄大队书记托你给弄点儿。” 颜丹霞手上的动作不停,她自然知道赵站长口中的那谁和那谁是谁,说:“我只是维修车间的,又不是供销科的。找我也没用,再说了,化肥减产,总共数量就那么多,给他们了,别的地方不就缺了。” 那谁和那谁是颜丹霞的奶奶和二叔。 第34章 颜丹霞的父亲七八岁起, 就被送到市里去做学徒工,之后给师傅效了几年力,就去了市里一家私人棉纺厂做维修工, 解放后公私合营, 他成了工厂的正式职工。 后来, 海州厂做基建的时候,他申请去了那边,海州厂正式成立, 他就成为了海州厂的职工。几年前,因为一次意外, 父亲去世。 临终之前,父亲让她接班,来海州厂工作,可是奶奶和二叔却以她是个丫头片子, 早晚得嫁出去为理由想要抢了这份工作。 那阵子奶奶和二叔二婶还有村里的一些亲戚, 轮番上前,又是威胁、吓骂, 又是跟她讲道理的,说什么她一个大姑娘不适合在工厂里跟那些大老爷们儿一块儿工作;说她本来就有农机站的工作, 应该把这个工作机会让给二叔;说他应该为老颜家考虑,这份工作是老颜家的,不能带到婆家去…… 颜丹霞并不跟他们大吵大闹,脸上不喜不怒的,一点变化都没有,就跟她不是当事人, 谩骂的对象也不是她似的, 态度坚决、油盐不进, 说什么通通不予理会,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这些人就如一拳头打进了棉花里,如同一口痰,卡在了喉咙里,咳不上来,又咽不下去,憋的人心里头难受极了,喘气都不畅通,还不如大吵大闹来得更痛快些,搞得一辈子都靠着撒泼打滚耍赖生活的人,也几乎要发疯。 后来奶奶和二叔再跟他说话,心里面都有了阴影,必须得在心里头好好安抚自己一翻才行。 可是事关自己的利益,他们又怎么肯轻易罢休?眼看着工作的事儿不成,便又起了新的新的心思,就是想让颜丹霞每月出钱替他爸赡养奶奶。 颜丹霞父亲去世的时候,海州厂是给了抚恤金的。她并没有因为奶奶的恶劣而贪了这笔钱,而是分出去一半。 但他奶奶不死心,觉得这笔钱颜丹霞没有资格拿,都该给自己才对。 她自然是没有得逞,于是又让颜丹霞每月出养老钱。她奶奶有儿子有人口粮的,又不待见她,怎么着也轮不到自己养老,肯定也不会答应。 于是双方的梁子就彻底结下了,自从去了海州厂,颜丹霞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再也没有跟老家这些所谓的亲人亲戚联系过。 他们自然知道颜丹霞在海州厂工作,也无数次的想要去厂里找人,她当了工人,每个月拿那么高的工资,怎么能不接济一下老家呢?以前她父亲活着的时候,可是每个月最少要把一半的工资交到老家人手里的! 但是海州厂是公家单位,厂子里那么多人,在他们看来,这都是颜丹霞的人,他们无权无势人单力孤的肯定整不过她,所以每次都只能无奈地熄了心思,在心里头咒骂严丹霞,却连海州厂的大门都不敢进。 这些颜丹霞自然是不知道的,她也没有那闲工夫去猜想,只是听见他们寻求自己的帮忙,挺意外的。 可惜呀,帮不上忙。 陆陆续续有大队赶着牛车、马车或开着拖拉机把坏了的农机送过来,同时也将修好了的拉回去。 中午,派人去搭伙的公社食堂打了饭菜带回来,几人急匆匆吃饱,继续干活。 到半下午的时候,农机站里所有待修理的积压物,都已经清空。几人马不停蹄,又去了下面的大队,简直就像打仗的急行军一般,一直忙到晚上9点多,才算是从最后一个大队赶回来。 半夜里,坐在拖拉机上,被大队的拖拉机手挨个往家里送。 颜丹霞裹进大队专门给准备的铺盖里,身下垫着玉米杆子,微微有些凉意,将鼻子、嘴巴埋进围巾里,以防止拖拉机烟囱冒出的黑烟钻进去,耳边是“突突突突”的声音,身体随着拖拉机的行进一颠一颠的,农机站的三人不知道是因为太累,还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烟囱太呛,谁都没说话。 颜丹霞舒服地依靠着拖拉机的边沿,抬头望着月朗星稀的天空,忽然有种不知道今夕何夕之感。 快到公社的时候,前面陆续有了光亮,几人这才有些缓过劲儿来,其中一名农机站职工抱怨说:“这下可没时间干自己的事儿了,好好一个周末都搭出去了。” 他们所谓自己的事儿就是组装自行车,这是刘站长私底下联系的活儿,他们将组装的自行车都卖给县供销社,至于供销社再怎么操作,他们就不管了,说起来,这样的做法肯定是不合法的,但至于怎么不合法,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这活儿是刘站长坚持要干的,当初决定干的时候,是因为颜丹霞的事儿,也是心里头堵了一口气。你不是不让转正嘛,行,我们就自己赚钱,补齐临时工和正式工的工资差距。 这么一干,就干出甜头来了。 这么晚了,已经没有去海州市的班车了,颜丹霞便去刘站长位于县城里的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刘站长骑自行车送她去长途汽车站,坐最早一班赶往海州的长途车。 虽然是最早的一班车,但颜丹霞赶到的时候,车上已经坐满了人,没有空位了。 老乡们操着本乡方言,大声说笑聊天,座位旁边儿放了些鸡、鸭,鸡蛋、菜干等农产品。刘站长跟司机和售票员相熟,颜丹霞被安排坐到驾驶座旁边,机盖上的位置,售票员热情地拿了个用几种颜色的布拼接成的垫子过来,让她垫在屁股底下,笑着说:“这座儿挺好的,一会儿车开起来,暖和得很。” 不光暖和,要不是垫了个垫子,屁股非得烫熟了不可。 售票员是个很健谈的人,等在车里走了一圈儿,挨个儿收了票钱,就将票夹扣好,坐到靠门的售票员专用座上,跟颜丹霞聊天。 “我知道你,你姓颜,在海州大化厂上班是不是?” 售票员笑呵呵的,是个二十六七岁,微微有点胖的女同志。 颜丹霞有些诧异,她虽然隔一段时间就会往返一次,都是坐这条班车线路,但是这名售票员她还是头一回见。 颜丹霞朝她点了点头,说:“你好,我叫颜丹霞。” 售票员捂了嘴笑说:“你在咱这边还挺出名的,好多人都认识你。” 颜丹霞疑惑地看向他,自己也没做什么全县知名的事儿吧? “说你去海州厂一年就转成正式工,一转正就拿三级工的工资,完了年年评先进,拿了一墙的奖状!海州厂要是缺了你,机器都没法正常运转了!还有啊,别人修不了的机器你都会修,说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比那些干了好几十年的老师傅都强!” 这传言一听就是刘站长给她吹出去的,听得颜丹霞脸上直发烧,说得好像海州厂离了她就不转了似的。 她虽然自信,但也至于真觉得海州厂没她不行,她干干地笑了两声,说:“没那么厉害,就是会修点东西罢了。” 售票员却觉得她是在谦虚,说:“姐妹儿,你真给咱们女人争脸!可见,男人能干的活,咱们女人照样能干。” 颜丹霞抬抬屁股,往机盖边儿上挪了挪,只觉得屁股底下越来越烫,连忙答“是”,表示肯定她的话,然后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 “平时车上也这么多人吗?” 售票员回答:“就早晨这第一班车人最多。这两年政策宽松了,老乡们拿着自家的农产品出去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把这些东西拿到海州市去卖给个人,比卖给收购站多赚不少钱,所以老乡们就起大早,坐最早的班车赶去城里,下午赶最后一趟班车回来,一般都能把带过去的东西卖完。” 坐上班车的时候天还不亮,一路走,见证了天从雀黑到灰蒙蒙到逐渐大亮的过程。在颠簸、嘈杂中到了海州市长途汽车站。 颜丹霞将坐垫还给售票员,跟她道了谢,摆手告别,而后走出公交车站,在大门口附近的不远处等待公交车。 有一趟18路公交车从火车站出发,途经长途汽车站,最终到达终点站,海州大化厂站。在公交车上晃晃悠悠,一个多小时,于上午十点钟一刻抵达了海大化厂门口。 颜丹霞提前跟车间主任林玉峰请了假,这会儿倒也不慌不忙的。 途径办公楼的时候正好看见沙厂长的车停在小广场上,颜丹霞不由得抬头往310办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想着秦今朝应该也回来了。 不过在车间里干了一天的活,也没有等到张海洋来找她,特地去找林玉峰问了,林玉峰说张海洋没有来过车间,以为张海洋把这事忘了,寻思着要不要再去310一趟。 不过晚间就从刘艳娟那里听说秦今朝并没有回来。 “现在厂里头都传,说是海州厂和化工部的机械厂合作,要大规模生产废水利用装置。丹霞,那要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要让你去那边给做指导?” 颜丹霞想了想,说:“不一定,图纸是秦工设计的,零件制作他也很熟,有他在那边比我强。” 这么说着,她心里头是有些动心的。那是专业的生产机械产品的工厂,钳工、车工等的技术水平肯定比最高等级只有6级的海州厂水平要高很多,她挺想去学习的。 颜丹霞以为秦今朝还要继续留在机械厂,没想到,又过了两天,张海洋就过来车间叫她了,同时,还叫了陈向阳,说是秦今朝找他们有事儿,同时,还不忘跟林玉峰打了个招呼。 林玉峰笑呵呵,说:“小颜和陈师傅也是技改办公室的人,秦工找他们有事儿,不用跟我说的。” 张海洋也笑着说:“那哪儿行,我们秦工叮嘱我一定要和林主任你请假的!” 林玉峰笑得更开怀,说:“秦工真是个讲究人!” 他想起借调颜丹霞和陈向阳到技改小组时,秦今朝下班后提了好多东西去了家里,话说得非常客气,态度诚恳,对于把他的两员大将都带走,表示抱歉,并致谢。 按理说,这是厂里的命令,他这个车间主任只有服从的份,可秦今朝亲自上门来解释,就让他心里头非常的舒服,有被尊重的感觉。 自那以后,他就非常认可秦今朝这个人,觉得他会说话、做事讲究,是个很难让人产生恶感的年轻人,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亲自将张海峰及颜丹霞三人送到车间门口,才转回去。 张海峰带着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天,张海峰和颜丹霞都不是爱说话的人,便显得他的话太多太密。 不过,张海峰比较会察言观色,说的话并不令人反感,且说的都是颜丹霞爱听的。 “……秦工早上才下的火车,回了宿舍梳洗,换了衣服就过来了,一听说小颜你找他有事儿,本来想过来找你的,不过正好找陈师傅也有事儿,我就自告奋勇的过来请你们,想说让他休息一会儿。” “他找你们,我猜应该是机械厂那边的事儿,秦工多留了几天,就是在和那边协商后续合作的事情。” 张海洋不是大嘴巴,说话也有分寸,但对于无关紧要的事儿,他却可以透露一些。 这次秦工跟着出差,就给工厂干成这么大事儿,他特别替秦工骄傲--他是一门心思认定就是秦今朝干成的,要不然怎么秦今朝来海州厂之前没这些事儿,他来了之后才有的呢。 310房间里,秦今朝又对着墙上的镜子照了照,理了下尚未干透的头发,又抻了抻藏蓝色毛衣的衣角,整理穿在里面的白衬衫。就在此时,透过虚掩的门,听见了楼梯处传来的脚步声。 秦今朝等不及地敞开房间的大门,一眼就看见了走在后面的颜丹霞。 几天不见,她额头上面多了些许碎发,毛茸茸的,就像初生小鸟的毛。两根长辫子,今天没有绑在后面,而且垂在了胸前,又黑又亮的,随着身体的走动,发梢轻跳。 秦今朝又听见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此时,三人都看见了,忙快步走过来,异口同声地跟他打招呼,他却好似只能听见颜丹霞的声音。 “进来吧。” 秦今朝将他们让进屋里。 310房间布局没有改变,还是以前的样子,人有习惯性的坐在操作台旁。 秦今朝先问颜丹霞,“你找我来着?” 颜丹霞点点头,说:“是有些技术改进方面的事,等下说也行,你先说吧。” 秦今朝明知道颜丹霞找他是因为公事,但听她这么说难免还是有些失落。 不过很快调整心情,说起了正事儿。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海州厂已经和化工部第二机械厂正式签订了合作协议。” 秦今朝大概齐跟他们介绍了两家工厂合作的模式。 等两人稍微消化一下,秦今朝接着说:“所以就需要咱们这边出人去机械厂做装备量化生产的技术指导工作。丹霞和陈师傅都很合适,我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32节 颜丹霞还没说话,陈向阳先开口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谢谢秦工的赏识,不过我觉得颜师傅自己一个人去就够了,那些复杂些的零部件都是她做的,我做的那些,谁都会做,再说要是我跟小颜都走了,车间的维修工作怎么办?我还是留在车间里吧,让小颜去吧。” 难得一口气听陈师傅说这么大一串话,可见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也更加符合秦今朝的意思。 这两人去一个就可以了,颜丹霞可以做陈向阳的工作,陈向阳却做不了颜丹霞的工作,自然是颜丹霞自己去更合适。 不过,有利有弊吧,颜丹霞一个姑娘家,去到一个陌生的工厂里,身边还是有个熟人更方便些。 “丹霞,你的意思是?” 这个称呼听得颜丹霞耳朵后又有些发热,她觉得秦今朝应该叫自己小颜,颜师傅,实在不行叫颜姐也可以。 他年纪比自己小,但职位却更高,怎么称呼是个难点,但是“丹霞,丹霞”的叫着,太亲密了。 “我听秦工的安排。”颜丹霞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回答说。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像是个得了糖吃的小孩子。 自己猜得没错,她果然是乐意去的。 秦今朝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更深了些,说:“好,接下来我就帮你做安排。” 接下来就没有陈向阳的事了,他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先离开了。 张海洋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忙活了,他有很多工作要做。这次虽然说是海州厂和第二机械厂的合作项目,但海州厂这边所有的工作都是由技改办公室来负责。他不光要做后勤保障,还有一些资料往来,文件存档等等,也都是由他来负责的。 他好久没有负责过这么重要的工作了,不免小心翼翼的,力图让自己做到尽善尽美,不辜负秦今朝一番提拔之情。 秦今朝回头看了一眼张海洋,而后身体往颜丹霞方向倾了倾,说道:“我这次在第二机械厂,去了他们的生产车间参观,跟老师傅们也都有过交流。第二机械厂虽然规模不算多大,但技工人才不少。” 颜丹霞头微垂,微微敛目,侧耳倾听,十分认真,感兴趣的样子。 “我跟他们提起,海州厂有一位十分厉害的全能女钳工,他们对你很好奇,说是等你过去了,要跟你切磋切磋。” 颜丹霞眼皮眨了眨,脸颊上便微微泛起了红晕,抬头迅速瞄了秦今朝一眼,又迅速低下。 “我会努力不丢了海州厂的脸。”她表决心似地说。 秦今朝瞧着她,只想笑。 办公室里的门和窗都关着,也没有风,她额头前面毛茸茸的头发却随意地飘舞着,配上她此时的表情,更像只小白兔了。他放在桌子上的右手动了动,但马上就握上了左手。 “没这么严重,就当是技术交流就好。” 秦今朝话语说得很轻,很慢,好似怕吓着人似的。 张海洋从几份资料里探出头来,有些好奇地往这边张望了一眼,低下头去,忽然想到什么,又抬起头来看着,而后揉揉自己的眼睛,又低头用功。 “嗯”,颜丹霞笑着,嘴角上扬,明媚如即将走进春天的暖阳。 秦今朝嘴角也咧得更大,真奇怪,为什么看见颜丹霞就想笑呢,这种一种全新的,完全陌生的体验,但这种感觉,非常美妙,有些晕乎乎的。 不过,他没忘了正事儿,继续说:“你后天出发,时间够吗?我会跟林主任打好招呼的。” 收拾行李、交接工作,一两天的时间完全可以了,颜丹霞:“没问题,我要在那里待多久?” 秦今朝:“第一次去,一周的时间。” 颜丹霞点头,“可以的,就我一个人去吗?” 颜丹霞作为工人代表去大庆参观过,也作为青工代表去赵北省省会参加过技术大比武,首都燕市也去过一次,作为合唱队的一员参加过化工部举办的庆国庆活动。 这几次都有厂里的人带着,吃住行都不用自己操心。这次如果是自己出发,需得提前做好准备,比如得问清楚到了燕市火车站,该坐几路公交车到机械二厂,那边有没有人接待,需不需要提前兑换粮票什么的。 她心里头有点儿小小的畏惧,但更多的激动。 “梁静,张海洋,还有我,咱们四个一起去。” 听到自己名字的张海洋再一次抬起头来,他也是刚知道自己要随同一起出差,不由得也笑起来。出差好啊,出差有出差补助,尤其是到燕市去,还能买到很多好东西。 更重要的是,海州厂里能出差的都不是一般人,没想到他张海洋有一天也能混上个能出差的规格,这真是能让人扬眉吐气啊! 一听这么多人跟自己一起出差,且还有梁静这位女性,颜丹霞心里想着那点小小的畏惧也不见了。 秦今朝进一步解释:“梁静去是关于财务方面的事儿,要她跟机械二厂财务对接。张海洋过去是熟悉环境、人、事,之后海州厂和机械二厂的日常事务对接,我准备交给他。” 颜丹霞眨巴着眼睛等他说到他自己。 秦今朝好似看懂了她的意思,笑着说:“我把你们送过去。” “哧”,颜丹霞笑出声来。 秦今朝这语气,就好似他们几个是幼儿园的小朋友,而他是带他们过马路的老师,必须得牵着手才放心。 第35章 跟机械二厂达成合作, 沙厂长心中的压力稍有削减,但仍然记得海州厂此阶段最重要的任务是寻找天然气。 前段时间,他和沈岳良分工去跑了一些油田, 不能说是毫无结果, 但杯水车薪。 听说秦今朝又要去机械二厂, 他倒没什么意见,本就是秦今朝的工作,又是负责人, 沙厂长已经全权将这件事情交给了对方,再说, 他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管这事儿,他还要继续忙找天然气。 这次和机械二厂的合作,沙厂长再一次看到秦今朝的能力,不免对他多了些期待。 趁着还没有出发去机械二厂, 沙厂长将秦今朝叫到办公室, 直截了当地问,对于寻找天然气这件事情的想法。 沙厂长看向自己的目光郑重, 不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种虚伪的拉拢,也不是后来欣赏中带着警惕, 唯恐自己跟他人联合,而对他不利的样子。 这倒是一厂之长该有的气度和气量了。 秦今朝坐到对面,从容不迫地开口,“我的想法,第一是寻找其他的天然气源,第二 是寻找上级单位出面协调。” 沙厂长的工作思路其实差不多, 首先去了化工部找了王司长, 想寻求王司长的帮助未果, 接着又去港口油田问清情况,看看能不能有所好转,最近在忙着去别处积极寻找天然气源。 他听完,倒没觉得眼前这年轻人是在说空话废话,大概是秦今朝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展开说说”。 秦今朝脸上露出些真诚的笑容,微清了一下嗓子开口:“首先我们还是要去寻求王司长的帮助,希望王司长能把我们的困难反映到化工部和石油工业部共同的上级,能够起到协调统筹功能的部门。” 沙厂长抽了口气,这样的部门岂不就是……这小子真敢想,初生牛犊!但仔细一想,倒也合情合理。海州厂出产的化肥是供应给广大农民增产增效的,这也是国家大事。 他摸索着烟盒,沉思了好一会儿,脸上有了毅然决然的表情,而后继续问:“还有呢?” “我有个同学在豫南省化工系统工作,从他那里,我知道了一些信息。”秦今朝说着,顿了顿,而后继续说:“保守估计,目前豫东油田的天然气余量,可以满足我们所需天然气量的一多半以上。” 沙厂长“啪”地将手拍在办公桌上,目光炯炯地跟秦今朝确认,“豫南省的豫东油田?能有一多半以上的供应余量?” 秦今朝肯定地说:“是的,保守估计。” 沙厂长急促呼吸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烟盒拿起来,放在手里揉搓着,不多一会儿被揉碎的烟沫子簌簌地从他手中落下来,掉落在桌子上,堆成一小堆儿。 他丝毫未觉,简直有些迫不及待,就想出发前往豫东油田。就像是渺茫的前景之中,忽然就出现了一丝光亮。 如果能有这一多半的供应量,再加上港口油田能供应的另外一小半,这三个月的天然气原料问题就暂时解决,可以保障生产。 港口油田已经明确告知,他们勒紧裤腰带这一半的供应量也只能提供三个月,再之后能供应多少,他们也说不准,但只能是越来越少。 但有了这三个月的缓冲期,就可以继续去寻找新的天然气。 沙厂长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些笑容来。这才注意到一桌子的狼藉,有些心疼地“嘶”了一声,而后将那些烟沫子收集在一起,准备做成手卷烟。 他亲切地问:“你去机械厂预计来回几天?” 秦今朝:“来回三天。跟管厂长还有一些事情需要确认,再将日常沟通的事情交接给张海洋,我就可以回来了。” “好,好,那我等你回来,你回来之后咱们去一趟豫东油田!时间紧迫啊!” 今天是2月28号,正月十三,距离3月15号,座谈会正式召开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在那之前的一两天,全国各地的化肥行业同仁们就会陆续到来,他们这些厂领导就不好再外出了,在此之前,必须要把天然气的事情搞好,敲定。 时间紧,任务重啊! 任务一个接一个。秦今朝却一点都不累,因为这本就在他的计划之中。 在倚重秦今朝的同时,沙厂长也给了他不少的便利。 比如这次去燕市,第二机械厂出差,给批复的出差标准便是按照副处级干部的标准走的。同时,全厂上下对于技改办公室的工作也都大力配合。 总务处帮着四人购买了去燕市的火车票。按照秦今朝的级别,可以乘坐软卧席,不过,从海州市火车站到燕市,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没有必要乘坐软卧,和他商量后,也给买了硬座席位。 隔天的周五,一行四人坐上厂办安排的小轿车,被送到海州市火车站,准备坐凌晨的火车往燕市出发。 火车看起来比较新,也比较干净,墨绿色的革皮椅子面,坐着很软和,四人正好坐满一个四人座位。颜丹霞和梁静两位女士坐一排,秦今朝和张海洋两位男士坐在对面。 梁静和张海洋都是没怎么出过门,甚少坐火车的,都有些激动,不停地到处张望着。 尤其是梁静,兴奋得不停说话,看哪里都新鲜。 一坐到座位上,就从包里往出掏东西,一网兜十来个煮鸡蛋,还有几个用油纸包着的烧饼,以及用铝饭盒装着的还带着余温的肉丝咸菜,一一摊开来放在小桌子上。 “我婆婆听说咱们要去燕市出差,比我还激动,昨天晚上一宿没睡好,今天三四点钟就起来做了这些,要咱们路上吃。你们都没吃过早餐吧?来来来,咱们把这些都分了吃了。” 他们起的都很早,这个时间点食堂还没有开门,颜丹霞就是沏了点奶粉,又吃了几块饼干,秦今朝和张海洋都没有吃东西。秦今朝是想在火车上买些吃,火车上的食品不用票,真材实料,有大肉包子,口味还不错。张海洋是兴奋得一点饥饿感都没有。 乘客们陆陆续续上车,正月十四还没过完春节,火车上的乘客并不算太多,将座位坐了个7788。 火车准时启动,在梁静的盛情之下,秦今朝、颜丹霞、张海洋三人,每人都吃了两个鸡蛋,一个烧饼。这时候有服务员推着餐车过来叫卖: “……油条,豆腐脑……大肉包子一块钱三两。” 梁靖好奇地往餐车上看,铝制餐车上面盖着洁白的棉花被子,散发出点点热气。 梁静不由得咂舌,“这也太贵了,三两就要一块钱!” 秦今朝便解释说:“不要票,是纯肉馅儿的,很好吃,我买几个,给你们尝尝。” 说着这话,他的目光看向颜丹霞。 他想让颜丹霞尝尝,火车上卖的这种大肉包子,味道独特,很香。 梁静忙摆手:“别了,还是吃鸡蛋烧饼吧,有那钱留着,咱到燕市再吃。放心,到了燕市你的地盘儿上,少不得让你这个东道主荷包出点血,哈哈。” 颜丹霞也摇头,她倒是想尝尝包子,只不过被梁静硬塞了两个鸡蛋,一个烧饼,早晨又垫补了点儿,这会儿肚子挺撑的,吃不下去了。 秦今朝略有些遗憾,但也只好把正准备拿钱包的手收回来,拿了颜丹霞和梁静的杯子去开水房,帮他们接水。 梁静啃着烧饼,瞧着他长身、挺阔的背影,跟张海洋说:“多好的年轻人啊,一点领导架子都没有。”张海洋忙端起自己和秦今朝的杯子,也跟着一块去。 梁静又跟颜丹霞说:“这才是好男人,你以后要是找对象,就找这样的,有能力,有前途,又会体贴、关心人。千万别找那些就会吹牛耍嘴的,也别找那些大男子主义的,结婚后,就是个大爷,赚的工资不比你高多少,回家里就往哪儿一摊,家里家里不管,孩子孩子不管,找这种人,还不如自己过!” 颜丹霞边听边点头,梁静是过来人,跟丈夫、婆婆感情都很好,又刚生了孩子,遇到没有结婚的女同志,总有很多经验想要分享。 颜丹霞很认同她的话。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33节 “我跟你说,丹霞,别听那些妇女们说的,感情不感情的不重要,只要人好就行。什么叫人好?有些男的在结婚之前装的可好了,等把人搞到手,觉得稳了,就开始暴露本性了。所以啊,结婚之前,就是得好好谈,谈清楚,看明白,感情深了,才能结婚。” 秦今朝端着两个茶缸子走过来,正好听见“结婚”这两个字,便笑着问:“聊什么呢,谁要结婚?” 梁静将一个烧饼吃完,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开玩笑说:“我有丈夫有孩子的,那肯定是丹霞呗。” 秦今朝一惊,右手的茶缸子一晃,幸好只接了七分满,并没有热水洒出来,他将两只茶缸子分别放在梁静和颜丹霞面前,笑着问:“真的假的?” 颜丹霞嗔怪地看了梁静一眼,没想到她忽然开这种玩笑。 梁静就“咯咯”笑起来,说:“当然是假的,丹霞还没对象呢。对了,秦工,你认识人多,帮着丹霞介绍个条件好的呗,我看啊,咱这海州厂没有能配得上她的。” 这话说得颜丹霞脸上直发烧,忙用手肘轻拐着她,示意她别再说了,太让人尴尬了。 “好啊”,秦今朝坐下来,又把颜丹霞的茶缸子往她面前推了推,“那丹霞你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帮着筛选。” 这让她怎么回答?也不是没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但那些人都是长者,有好意的,也有歹意。是好意的,她便好好回答:成熟稳重,勤学上进;对于那些不怀好意的就直接不搭理了。 这会问她这个问题的人肯定是怀着好意的,但却是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年轻小伙子。 她捧起茶缸子假装喝水,却不小心被烫了一下“嘶”地惊呼出声。 秦今朝的提醒之声便被卡在了喉咙里,忙问:“没事吧?” 颜丹霞说着“没事”,抿抿嘴唇,不停用舌尖舔拭着被烫的位置,那明显红肿了些许。 秦今朝忙从口袋里翻出自己洗干净尚未用过的手绢,说:“我去弄些凉水冷敷一下。” 颜丹霞忙制止他,“不用,不严重。” 火车上的开水也就80度左右,又晾了一会儿,确实不算是非常烫。秦今朝见她态度坚决,便只好收了手绢坐下来,关心地看着她。 梁静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出刚刚自己话欠妥,都是没有结婚的青年男女,让他互相给介绍对象确实不合适,也难怪颜丹霞不好意思了。 她连忙说着:“我的错,我的错!” 颜丹霞摇摇头,朝着她和秦今朝笑了下,说:“我真的没事儿”。 梁静看看颜丹霞,又望望秦今朝,心里头忽然暗自抽了一口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俩人看起来多相配,郎才女貌的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不过几乎同时,她就在心里摇了头,颜丹霞比秦今朝大了好几岁,女的比男的大,很多人都是不能接受的。且瞧着秦今朝的谈吐、做派就不是一般人家能培养出来的,而颜丹霞孤孤单单一个,没家人、没亲戚、没背景,又是工人身份。 都说找对象要找门当户对的,这两人差距实在太过悬殊,还是别乱点鸳鸯谱了! 他们很幸运,火车没有误点,按时抵达了燕市火车站。 管厂长派来接他们的人就在站台上等着,下了火车,直接坐上一辆吉普车,带着他们直奔机械二厂而去。 管厂长亲自带着人在大门口迎接,看见秦今朝,如同老朋友一般,握手拍肩,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认识了许久似的。 秦今朝将颜丹霞等人介绍给管纵横。 管纵横跟他们一一握手,态度和蔼可亲,说道:“各位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机械二厂上下,一定尽力配合!” 看见了机械二厂上下的态度,颜丹霞三人不由得松了口气,态度好,肯配合,他们的工作就会进展得比较容易。 管纵横的目光落在了颜丹霞身上,笑着说:“早就听见秦工说起你,果然名不虚传,以后就麻烦颜师傅多多指导了!” 颜丹霞瞄了秦今朝一眼,然后客气着回答:“客气了,都是我应该做的。” 管纵横直接带了几人去了厂内小食堂,鸡鸭鱼肉的,午餐标准很高。众人吃饱喝足,又歇息了一会儿,便主动要求开始工作。 四人组便分头行动,颜丹霞去车间,梁静去财务,而张海洋则跟着秦今朝。 管厂长帮着秦今朝收拾出来一间单独的办公室。秦今朝叮嘱颜丹霞:“下工后我们在这间办公室集合,晚上一起吃饭,有什么事儿随时过来找我。” 颜丹霞点点头,有些不舍地跟着车间负责人离开了。毕竟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对熟人产生依恋之情是很正常的。 下班时间,四人又相聚在秦今朝的临时办公室里。 秦今朝观察着颜丹霞的表情,见她轻松愉悦并不见任何异状,显然这一下午过得不错,心下便是一松。 他本来想去看看颜丹霞的,结果这一下午又是带着张海洋去跟机械厂人员做对接,又是被管厂长拉去聊政策,聊机械行业的未来,感叹着国家什么时候能赶得上发达国家的水平,又是聊未来厂里规划的,愣是没抽出空来。 “这一下午过得怎么样?”秦今朝开口问着。 “八级钳工果然名不虚传,真佩服他!”丹霞感慨着,眼睛里露出向往之色。今天她总算是见识到了八级钳工的水平,才叫做高级工匠! 秦今朝:“高级工匠,必须具备两项能力,一是保障能力,就是在资料有限,或者完全空白的情况下,能够调整、测试、维修机器,要拥有找出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第二是传播能力,要在自己搞懂机器的基础上,传授给其他低阶维护者的能力。” 颜丹霞边听边点头,心里头迅速对比着,看自己和大工匠们的差距在哪里。 就听见秦今朝又说:“你基本拥有了第一项能力,所欠缺的是第二项,要想办法把所知所学传播出去。当然,这是之后的事儿。” 他没说的是,颜丹霞目前只是三级钳工,在其位谋其政,至少等是六级钳工以上,有了带徒弟的权利,影响力更大,才需要体现出第二种能力。 秦今朝说得隐晦,但颜丹霞听懂了,她嘴角翘起,“嗯”了一声,说:“我会努力的!” 对于只工作一年就转正,且一转正就给定了三级工,她是很知足的,也感谢林玉峰还有沙厂长等人的不拘一格。当然她知足的只是目前的职称工级,她自认为能力比六级钳工的康明强强了太多,只是差在了工龄、年纪、资历上。 整个社会,包括海州厂都在变革中,尤其是厂里又来了秦今朝这样的领导,她能力足够,未尝不能后来者居上,瞬间心里头充满了干劲儿。 试问,哪个钳工没有个大工匠的梦呢。 晚上,依旧是机械二厂请客,管厂长说要给他们接风洗尘,吃饭地点定在了市里,国营的便宜坊烤鸭店。 游故宫,登长城,品尝烤鸭,那可是外地人来燕市必须要干的三件事儿。管厂长将接风宴定在这里,不可谓不上心了。 美味的烤鸭,还有传自鲁菜的美味,颜丹霞他们还是第一次吃。秦今朝洗干净手,帮他们几个卷烤鸭吃。 管厂长是个爱喝酒,也颇有酒量的人,跟他手下一起,一劲儿的敬酒、劝酒,不过秦今朝意志坚定,只喝了三杯酒就以酒量浅薄,喝酒误事为由以水代酒。 一场接风宴,宾主尽欢。 第二天是正月十五,工作日,秦今朝带颜丹霞三人去吃了元宵,一起过了个团圆节。 第三天是周日,机械二厂全厂休息。秦今朝借了厂里的小汽车,起个大早,带着三人,先去京郊爬了长城,半下午的时候从京郊赶回来,又去游览了故宫,晚上去品尝了燕式的特色小吃,将三人送回到机械二厂后,自己乘坐当晚的火车返回海州市。 隔天便又跟沙厂长一起,赶赴豫南省。 豫东油田位于豫南省东北部的浦城,从海州市出发,先到豫南省省会再转道去浦城。 司机小罗对这段路不熟,又得找路,带去的油用完了,又得找地方买油,这辆车开了许多年,本来毛病就不少,路太颠簸,就更容易出问题,幸好秦今朝是学机械的,懂得轿车的原理,虽然动手能力略差,但指挥着小罗上手,倒也算是配合默契。 一路上,沙厂长的精神虽然有些萎靡,但还坚持着跟秦今朝了解豫东油田的情况。 豫东油田的基本情况,秦今朝通过同学来信,打听了个大概。知道去了之后该找谁管用,这人的性格、脾气、家庭情况如何,该怎么跟人家谈。 在如今这个信息尚算是闭塞的年代里,知道了这些信息,在跟人谈判、交流过程中无疑就占据了主动。 他将自己知道的情况,还有跟对方怎么谈的思路详详细细都跟沙厂长交流了。 需知,这不是像是去供销社买东西,我有钱有票,你有东西这么简单的,豫东油田是豫南省的,海州大化厂是化工部直属,但建在赵北省,两个省各管各,不沾边,人家不同意给你气也实属正常。 沙厂长在外面跑了这么久,收效甚微,也清楚这些信息有多么重要,而秦今朝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就像是上战场之前,将枪支、弹药都给准备得非常充足,他只要利用好就行了。 他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说:“就按你的想法办。” 一路颠簸,终于来到了豫东油田勘探局办公区。 几人先拿了介绍信,到招待所住下,梳洗、换衣服,把自己整理得体体面面的。沙厂长敲了秦今朝的门,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沈副局长?” 秦今朝看了看表,说:“咱们这么去未必能见到沈副局长,稍等一会儿,我刚才给同学打了电话,他正好有时间,可以过来一趟,替我们引荐。” “那太好了!”沙厂长舒了口气,说:“那我房间再休息一会儿,等会你叫我。” 沙厂长回了房间,舒舒服服地坐在床上,郭亮给他沏了热乎乎的茶水。 【作者有话说】 下本准备开《野百合的春天》,依旧是本土女主年代文,背景七八十年代,麻烦小天使们动动小手,点个收藏哦- 预收:七零泼辣女支书,想写个嘴巴、脑子、身手都厉害的女主。 第36章 沙厂长点燃一根烟, 轻啜茶水,觉得舒坦无比。有秦今朝这么个人,真的是太省心了, 一切都不用自己操心, 瞧他那淡定从容, 仿佛成竹在胸的样子,沙厂长一看见他,整个人都平和了。 对比之前自己的煎熬, 这样有人分担,甚至出主意的感觉太好, 他有些贪恋这种感觉。心里头想着,自己也快要五十岁了,再有十来年就退休了,在他退休之前, 能够保证海州厂继续经营, 保住二千来名职工的饭碗就可以了。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位置也就到头了, 老书记刘利民退休之前,汲汲营营地就想着被调到化工部, 以更高的职位退休,这关乎着退休待遇,更关乎着荣誉。 可惜啊,到底没成功。 沙厂长自问自己的成就,远远及不上老厂长。所以,从来没想着更进一步。 想到前段时间为找天然气所受的煎熬, 只觉自己何苦呢! 身边这个年轻人就是有野心又如何, 才二十出头的年纪, 就是再能干也威胁不到自己的位置,反而是自己强大的助力。 他和沈岳良这两人,能够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沈岳良这个人他了解,没有野心,私心不重,是个理想主义者,技术方面很强,但管理方面不行,做个总工,做个管理生产的副厂长,就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了,且跟自己一样,也没什么后台,除非自己培养他,否则威胁不到自己的位置。 再加上这个计谋多端的秦今朝…… 沙厂长长长舒口气。 谁能拒绝过省心好日子的诱惑呢! 郭亮去一楼服务台借了份豫南日报。沙厂长在屋里头闲坐着,身心放松,等了一个来小时,秦今朝的同学赶了过来,双方见面寒暄后,便带着他们进了豫东油田办公区。 这位同学的背景,之前秦今朝已经跟沙厂长介绍过了,是他在化工大学时的同学,父母都是豫东油田的,毕业后被分配到了豫南省机械化工局。 有着豫东油田和机械化工局的双重背景,难怪秦今朝能知道那么多的内部信息。 化工大学,汇集了国内最强大的化工、机械等专家资源,他有很多老师、同学,这是多么强大的人脉关系啊! 沙厂长都有些羡慕秦今朝了! 秦今朝自然不知道沙厂长心中所想,这会儿他正在跟自己的同学魏明智声音不大不小地交流着。 两人还是去年,魏明智到部里办事儿时,见的面。那时候,他就听说了秦今朝准备到下面工厂工作的事儿。同学四年,他深知秦今朝为人,不管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有他自己的考量和规划。 他这会儿跟秦今朝自然不能说这些事情,说的都是不怕沙厂长听见的。 “……以我的面子,就只能帮你们见到他,至于怎么跟他谈,就得靠你们自己了。你们哪天走?抽个空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你对象吗?预备什么时候结婚?” 魏明智比他大两岁,今年二十五了,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在给秦今朝的信中说了他谈对象的事儿,对方是他在机械化工局的同事,在信中把人家没口子的夸成了一朵花。 他们班里总共只有两名女同学,这两名女同学心里头只有学习,包括班里其他同学,一个赛一个的爱学习,都非常珍惜这难得的上大学的机会,恨不能把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挤出了,拼命把老师们那一身的本事榨干,担当起这十年空档期,承上启下的人才栋梁。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34节 所以一班三十二名同学,在毕业之前,全都是单身汉。待毕业之后,走上工作岗位,父母亲朋、单位都纷纷关心起他们的终身大事来。 秦今朝陆续收到同学们结婚的消息,在近便处的,秦今朝都亲自去参加了婚礼,在远处的,便将份子钱邮寄过去,反正跟同学们始终保持着很好的联系。 “我想定在劳动节吧,有纪念意义。不过还没跟我对象商量。我俩处了都快半年了,也到了结婚的时候。” “好,等定下来跟我说一声,人要是不能到,礼一定到。” “哈哈,放心,少了不了你的!” 两人又交流了一些沈副局长的事儿,说话间,就到了办公楼的楼下。 豫东油田是七十年代初新近探明的油矿,但这座办公楼的建筑风格却与海州厂大不相同,延续了苏式风格,三层建筑,青砖加水泥建成,靠窗位置是长长的连廊。 两人立时停止交谈,秦今朝脚步略停,让魏明智走前一步,在前面带路,又让沙厂长走在自己前面,他在身侧陪着。 沙厂长觉得今天是过来求人办事的,带太多人不合适,便让郭亮和小罗司机都留在了招待所。 三人一路顺利到了沈副局长办公室。 沈副局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长得高高大大,微微的啤酒肚,看起来有些严肃。他对远道而来的沙厂长和秦今朝还是挺客气的,魏明智给双方做了介绍,沈副局长分别跟沙厂长、秦今朝握手,互道了声好后,就被让到一边的休息区去对坐。 魏明智职责完成,趁机告辞。 屋里只剩下三人,寒暄客套一番之后,就进入正题。 由秦今朝开口,道明了海州厂目前的困境,还有希望豫东油田给予的支持。 沈副局长听得倒是认真,且不停地点头,等秦今朝说完了,便面带抱歉地说:“对于海州厂的现状,我也是深表痛心,只不过,我也是无能为力啊!毕竟咱们一个是石油工业部的单位,一个是化工部的单位,就不是一个系统的,一个在赵北,一个在豫南,也不是一个行政区域的,没有办法进行调拨啊!” 这样的回复,秦今朝和沙厂长已经猜到了,本来也没打算来这么一次就能说动别人。 沙厂长不慌不忙地开口,态度极为谦恭,“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嘛,只要贵处同意供给天然气,需要什么手续,有什么要求,我们海州厂必定责无旁贷!” 沈副局长打哈哈,说了好些政策方面的问题,说了下自己愿意配合的态度,又说了自己,说了油田的为难之处,总而言之就是,态度好,但要求不能答应。 沙厂长便放低手段说软话,说海州厂如今的状况,说未来天然气要是断更了,海州厂的惨状,二千个职工和家庭没了生计,赵北省及周边区域农民们没有了化肥用,马上就要春耕了,农业部门的领导们每天都往厂子里跑…… 两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说了好半天。 沈副局长脸上依旧是一脸为难,说:“沙厂长也知道,自来就没有这样的先例,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这样吧,我将这件事情汇报给上面,这么重大的事项,估计还得召开党组会讨论决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个结果的,要不你们就先回去,等有个结果,我打电话给你们。” 这是想一杆子把他们支回老家去啊,真要是回去了,今天说开党组会讨论,明天说开职工代表大会的,没个一年半载的不会有个结果,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沙厂长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是坚决不能回去的,如果真的信了他的话,被支回去,这趟就算是白来了。他这一路颠簸,做了这么多的准备,没出个结果,绝对不会轻易离开! 他看了秦今朝一眼,秦今朝轻轻微笑着朝他点头。 两人谈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多插嘴,就是时不时帮着续点水什么的。但他在身边,沙厂长就觉得底气足的很。 沙厂长笑着,笑得十分像梅书记,说:“好,好,这是油田的规矩,我都懂。不过啊,我这次要是弄不到石油,也没脸回去了。海州厂的机器就要停了,一天光机器的损耗就得是成千上万的,上下二千来口子等着吃饭,然后就是关厂、散摊子,与其回去面对这些糟心事儿,我还不如留在这里,等你们的消息,还能有些盼头。” 他说着,又重重叹口气,说:“上面一直说改革,改革,我看确实应该改革了。你们豫东油田正是开发的高潮期,豫南省内又没有用气大户,而海州厂是用气大户,赵北省内的港口油田又供不上气,这供需关系上就出了问题啊!” 沈副局长:“这是首都的决策者该想的事儿,咱们啊,就是按照政策行事,不要当出头鸟为好。” 沙厂长:“豫东油田是冉冉升起的新星,我们海州厂却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我要是再不出头,这个国家花了几千万外汇才建造起来的工厂恐怕就要完了,我就是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的历史罪人,所以,不能不出头啊!” 他紧接着说:“放心,沈副局长,有什么责任,我一力承担,我一个副厅级的干部,还是能帮您承担些压力的!” 秦今朝面带微笑地听着。沙厂长完全是按照他们提前对好的思路跟对方在谈,哭穷叫惨、大义凛然,接下来就是耍赖了。 果然,沙厂长继续说道:“不瞒你说,沈局长,我这次来,不成功就成仁。贵局的招待所条件很好,我就打算在这里住下了。沈局长,你们该开会就开会,我就在这儿待着,等消息。哈哈,正好,我也能在这里躲躲清闲。” 沈副局长脸上温和的表情就有些挂不住了。 秦今朝不动声色地碰了碰沙厂长。 沙厂长会意,站起来,说:“今天初次见面,我就不多打扰了,来日方长,以后常来常往的,沈局长可别嫌我烦啊。” 沈副局长微不可查地松口气,他没想到,堂堂一个副厅级的大厂厂长,竟是这么一副无赖的性子,真有些后悔答应跟这位见面了。 他也连忙站起来说:“沙兄,我看你们还是先回去,要不然找找其他油田的路子?鲁东也有油田,他们距离海州还更近一些。” 沙场长摆摆手说:“不瞒你说,沈副局长,该想的路子我们都想了。鲁东的大小油田我们都去跑过,不是产量太小,就是省内有用气大户,根本匀不出多余的天然气供应给我们。豫东油田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还希望沈副局长能够大发慈悲,发发善心,救救海州厂,还有2000多名职工家属啊!” 他动情地猛然握住沈副局长的手,眼中含泪重重地握了几下,好一会儿后才缓缓松开,又挂上笑脸,说:“沈局长晚上有没有功夫?能不能赏脸,我想请您吃个饭。” 沈副局长哪儿敢吃他的请,忙委婉拒绝。 秦今朝跟在沙厂长身后,两人沉默地走出豫东油田办公楼,待等周围没有什么人了,沙厂长才侧身看向秦今朝,叹了口气:“难啊!” 秦今朝倒是丝毫也不气馁,他提前从魏明智那里得知了沈局长的做事风格,他本就是个谨小慎微,中规中矩的人,必定不会为了别的厂出头帮着争取什么,他可不指望通过一次谈话就能打动人家。 而这位副局长本身就是负责供销方面的,不通过他肯定是不行的,所以第一步还是要打动他才好。 “没关系,反正咱们也做好了长期奋斗的准备,一点一点磨吧。今天,我们把该说的都已经说到位了,就可以了。”秦今朝说。 听到秦今朝的肯定,沙厂长紧绷着的心,竟然有了一丝喜悦。 他烟瘾犯了,刚刚神经高度紧张,顾不上抽烟,这会儿就抓心挠肺的难受。刚摸出烟盒,叼上一根烟,再去摸口袋,竟然发现忘了带火柴。 秦今朝便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划着了,给沙厂长点上。 沙厂长充满赞赏地看了秦今朝一眼,抽上了烟,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 将一根烟快速抽完,他微有迟疑的开口说:“要不咱们去趟石油工业部,让上面给施施压?” “厂长,我建议还是稍稍等等,等咱们跟豫南油田谈妥之后,再去趟化工部,请王司长出面,跟石油工业部协调。这些油老大们都是有脾气的,自上而下的施压,他们恐怕明着答应执行命令,但暗地里拖一拖,受损失的还是海州厂。” 这道理沙厂长自然也是懂的,他点点头,又摸出一根烟,说:“就听你的吧。” 晚间,魏明智邀请秦今朝、沙厂长等人去家里吃饭。沙厂长自然不能不识趣,便借口说要休息,同郭亮、小罗一起留在招待所。 秦今朝提着从海州厂带来的特产礼物,跟着魏明智一起去往家属院区。 秦今朝笑说:“从海州带过来的一些海产品,带给伯父伯母尝尝。” 魏明智瞧着他两手提得满满的,说:“客气了”,心知这是秦今朝一贯的作风,懂礼貌,知礼节,为人大方,上学时可没少吃他从家里头带来的食物。大老远的给自己带特产过来,是相当的用心了。 秦今朝:“客气什么,这次多亏你了。不过,沈副局长大概会迁怒你,我怕伯父伯母跟着吃挂落。” 秦今朝在寻求魏明智帮忙的时候,就把自己可能会采取的策略跟他说过了,魏明智选择了帮忙,就说明他不在意。 但魏明智不在意归不在意,秦今朝还是要正式致歉的。 魏明智拍他的肩膀说:“兄弟,这么客气做什么?遇到同样的事,你也会帮助我,不是吗?沈副局长虽然职位更高,但还真管不到我爸妈,放心吧。” 魏明智的父母很热情,未婚妻也如同他信中描写的那样优雅大方,落落得体。秦今朝跟他们相处甚欢。 在魏家吃了顿温馨的家常饭,,谢绝了魏家父母的留宿,魏明志送秦今朝回招待所。 路上,魏明智迫不及待地问秦今朝,“怎么样?老秦,我媳妇不赖吧?” 秦今朝点头,笑着说:“恭喜你呀,找到一位志同道合的伴侣。” 魏明智嘿嘿的笑,问着,“那你呢?你也该到谈婚论嫁的结婚年龄了,有遇到合适的没?你这小子以前老拿年纪小当借口,这也过了法定结婚年龄,总也不能再拖着了吧?” 秦今朝眼前就闪过了颜丹霞微笑着的脸庞,忽而心中一热,回答说:“我不着急,再等两年,先把工作干好。” “嗯,再等两年,你也不过就是我这个年龄,倒也不晚。不过要是遇见喜欢的,别腼腆,大胆去追求!这年头能找到情投意合的不容易,就像我跟我们家那位,嘿嘿,都是缘分。” 大概热恋中的男人都这样,总是忍不住跟别人分享自己的喜悦,还有恋爱的种种,两人共同经历的难忘的事儿,沉浸在爱情中的酸甜苦辣…… 魏明智原本并不是个太多话的人,这会儿却是喋喋不休的,真是让秦今朝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沉浸在爱情中的男人,面目全非。 在招待所里好好休息了一个晚上,早起在招待所食堂吃了当地名吃锅盔,配着羊肉汤,吃得饱饱的。 秦今朝和沙厂长单独在屋里聊了好一会儿,差不多到十点钟的时候,就让小罗开车又送两人去了油田办公楼。 这次跟昨天一样,很顺利就见到了沈副局长,然后沙厂长还是昨天那一套话,车轱辘似的,反复地说。 沈副局长脸上的表情就没有昨天那么热情了,搭话也比昨天少些。 聊了大概一个来小时,沈副局长的秘书过来,请他去会议室开会。 沙厂长和秦今朝就起身告辞了。 沈副局长轻轻地松了口气,他这是被牛皮糖给粘上了啊!忙吩咐秘书,“他们明天要是再来,就说我不在。” 于是,第二天沙厂长和秦今朝再来时,就被如是告知。 “沈局长去市里办事了?什么时候回来……没关系,我们就在办公室里等……放心,我们不会乱动东西的,哈哈,我们沙厂长堂堂副厅级,没有顺手牵羊的毛病,更不会看油田的机密。” 秘书被他这话逼得没法,只能同意两人在办公室里等,等到半下午的时候,沈副局长终于回来了,沙厂长拉着他,又是那一套说辞,诉说海州厂的不易,诉说海州厂生产的化肥有多么重要,隐晦地吐露出一个意思,豫东油田不卖给他们天然气,就是多么罪大恶极,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的事儿。 沈副局长喉头里头就像是堵了一口浓痰,咳不上来,又咽不下去,噎得不行。 又隔一天,他打听说那两位还没有退房,据说还去市里采买生活用品,做起了长期奋斗的准备,沈副局长心里头暗中叫苦,后悔自己招惹了这块牛皮糖,专门挂了电话到机械化工局,把魏明智给骂了一顿。 魏明智连连道歉,说:“我就当是帮同学一个忙,也没想到那位厂长是这样的作风。我同学私底下托我道歉,他也是没办法。” 沈副局长“哼”了一声,说:“你那同学也是一路货色!” 但发发脾气就算了,再揪住不放,朝个小辈儿发火也没意思。况且魏明智是机械化工局的后起之秀,将来用到他的时候也多,也不好弄得太僵。 挂上电话,他决定出去躲一躲,沙厂长他们堵不到人,觉得没有希望,自然就会离开的。 在外面待了一天,晚上才回了家。 一回到家,就听见妻子说,下午时家里来人了,自称是海州厂的厂长,给送了好多海州那边的特产。 沈副局长一听就急了,“你怎么能放人家进来,还收人家的东西呢?东西在哪儿呢,赶紧给人送回去!” 沈夫人不屑,说:“人家堂堂一个化工部直属工厂的厂长,级别比你高,过来说是你的朋友,我能不让人进门?既然是你的朋友,人家给你带来些土特产不是正常的嘛,我看了,没有特别贵重的东西。” 沈夫人说着,把那些东西找出来给沈副局长看,笑呵呵地说:“你看看这些虾干,多半个手掌大小,红通通的,一看就新鲜,可是想买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沈副局长气结,“这么点小恩小惠就把你给收买了!” 沈夫人:“朋友头一回上家里来,带些礼物多正常,怎么叫收买?说得真难听,当个副局长就六亲不认了!” 沈副局长跟她说不清楚,这些礼物又说不上多贵重,要是真把礼物给人家送回去,就算是结仇了。 这礼物收的,可真让人憋屈! 他手指头狠狠朝着妻子点了点,说:“你留着吃吧,好好吃!” 妻子才不理他这一套,说:“放心,这么好的东西,我们肯定好好吃。” 这天晚上,妻子用沙厂长送来的特产做了一桌子好菜,孩子们吃得特别高兴,沈副局长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第37章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35节 第二天上班前, 沈副局长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去了办公室,交代秘书, “今天沙厂长他们要是再来, 就带到办公室来吧。” 结果, 这一天,沙厂长和秦今朝也都没有再来。沈副局长还以为两人离开了,正松了口气, 却又不放心,让秘书去招待所打听, 得知这两人根本就没有退房,四个人白天都出去了,不知道去干什么了。 沈副局长心里头又忐忑起来,沙厂长堂堂一厂之长, 又会伏低做小, 又会哭穷诉苦,还会把大道理捆绑到他身上, 还会趁他不在的时候去家里送礼,谁知道现在又在搞什么鬼呢。 快下班的时候, 他起身去了局长办公室。跟局长聊了好久,出来的时候心情放松。把秘书叫过来,“你去招待所找一下沙厂长,让他们明天上午来我办公室一趟。” 将沈副局长秘书送出招待所大门,秦今朝返回时,脸上已经带了笑容, 三步并作两步去了沙厂长的房间。 沙厂长乐呵呵地跟小郭聊着什么, 一看见秦今朝就迫不及待地说:“这就是成了吧?” 秦今朝:“嗯, 他能主动找我们,八九不离十。” 沙厂长又开始摸索烟盒,大声叫了声:“好!”又大笑两声,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但马上又收敛了笑容,说:“不行,还不到高兴得时候,不能够得意忘形!”他这么说着,却也抑制不住笑容。 他站起来,重重地拍了拍秦今朝的肩膀,又用劲儿捏了捏,说:“好样了,我没看错你!” 这次的事儿,从头到尾他都听了秦今朝的计策,包括昨天,他们去了市里瞎转悠了一天品尝当地的美食,买了许多不用票的特产,悠闲自在得很,就好像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似的,但在这样危急存亡的时刻,也是心焦的,不过,沙厂长还是选择了相信秦今朝。 如今看来,秦今朝的每一次策略都是极为正确的。 沙厂长接连抽了两支烟,才将心中的激动压制下去。 翌日9点多,沙厂长一行二人再一次来到沈副局长办公室。 今天的沈副局长恢复了第一次见面时候的热情之余,又多了些亲切,他解释了下昨天是外出办公室去了,听说他们去了家里,还责怪他们没留下来吃饭。 沙厂长也跟着他客套几句。 很快,沈副局长就率先进入正题,说:“……关于天然气的事情,这两天我一直在考虑,昨天又将情况上报给了局长,好说歹说,原则上是同意了两个单位之间的供需买卖,只是,这件事情不光涉及到两个部门,还涉及到两个省,还涉及到了运输、结算等等诸多的事情,实际操作起来,还是有些难度啊。” 沙厂长心中大感安慰,忙说:“只要贵单位同意给海州厂提供天然气,其他的都好说。石油工业部那边,我请求工业部化肥司出面,至于豫南省这边,我会亲自去赵北省政府,请他们出面!其他细节,我们会做一个方案出来,细节,咱们再协商!” 海州大化厂是化工部直属单位,但却在赵北省的行政区县内,虽然在财务方面不和省里发生交集,但在其他很多事情上还是有管辖权的,所以海州厂跟赵北省委省政府往来一向不少。 这次海州厂天然气短缺的事儿,也牵动着省委省政府的心,毕竟这关乎着即将到来的春种。沙厂长非常有自信他们会帮着出这个面。 听沙厂长大包大揽,沈副局长心里头终于舒服了许多。 经过了十年的特殊时期,他养成了循规蹈矩,不冒尖,不出头,上面让怎么干就怎么干的性格。这样不是通过上级单位有计划的调拨,而是自己就将天然气卖出去,还是头一回。 沙厂长愿意让上级单位去协调,他这边也就没什么顾虑了。 其实,我卖你买,真是个双方单位都得益的事儿。豫南油田目前每年能产出伴生天然气气3-4亿立方。但豫南省没有用电大户,除了少量民用之外,为了消耗这些天然气,油田勘探局专门弄了个小型的发电厂,整个局里烧水、用电、供暖全都用这些天然气,但依旧消耗不完。 看着这些资源被白白浪费,他们心里头也觉得可惜,只是,不愿意承担开先河的风险罢了。 既然局长也同意了,上级单位由海州厂去协调,沈副局长心里头也十分高兴。 中午,邀请豫东油田局长,还有其他几名领导一起,在小食堂里招待了沙厂长一行人。 酒席中,又敲定了很多具体的事宜,还有一些细节,秦今朝拿着本子一一记录下来。 沙厂长喝了不少酒,第二天离开豫东油田招待所的时候,头还有些疼。秦今朝请沈副局长秘书帮忙,找来了好几个油桶,装满了油,省得一路上又为了找加油的地方而费心费力。 而后一行人一路向北,马不停蹄地又奔着燕市而去。 到了燕市,见了化肥司王司长,将跟豫东油田合作的事情汇报给他,并请他帮忙跟石油工业部沟通,王司长这回没有推辞,反而赞赏地夸了沙厂长,说他主观能动性强,不挺不靠,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正是当下正需要的,改革的精神。 沙厂长听得心中感动,又欣慰自豪,跟王司长打交道那么多次,还是头一次夸奖自己。 王司长立刻带他们去找了牛副部长,牛副部长一听,就亲自打电话约见石油工业部的领导,下午,秦今朝就跟着几位领导一起到了石油工业部,坐到了会议室里。 两边的领导交流,就不需要秦今朝插言了,也没聊太深入的内容,双方便握手,算是达成了合作。 石油工业部会往豫东油田下发一个同意供应给海州大化厂天然气的文件。 从石油工业部出来,一行四人跟领导们告别,又往赵北省省会宝安市赶去。 从燕市到赵北省省会大概三四个小时的路程,今晚在那边休息一晚,明天正好去趟省委。 省委那边的工作,正如沙厂长猜测的那样,非常顺利,当着他们的面儿,就往豫南省挂电话。两边沟通后,省委领导深切地叮嘱沙厂长,“一定要加快速度,不能耽误了春耕啊!” 沙厂长肃然保证,“只要天然气到位,海州厂全厂上下一定加班加点!” 沙厂长立刻借了省委的电话,给留守的沈岳良打电话,交代他立刻着手和豫东油田合作的各项事宜,同时,做好重启三班制的准备。 沈岳良也是激动不已,在电话里保证一定尽快完成。这些事情并不复杂,参照跟港口油田的各项合作标准,在那基础上做出修改就好了。 出了省委大院,沙厂长吩咐小罗:“回海州。” 秦今朝看了沙厂长有些蜡黄,红血丝都开始暗淡的脸庞,提议道:“要不在这边休息一晚再走,我怕您身体撑不住。” 郭亮跟小罗也在一边附和着。郭亮尤为担心,他跟沙厂长住一屋,知道这阵子沙厂长有多累,非常心疼他。 沙厂长犹豫了几秒,还是拒绝了,说:“回去吧,反正也不远了,回了海州厂我心里头才能踏实。” 回到海州厂,已经是傍晚,天擦黑了。 秦今朝和沙厂长都在车上睡着了,等车停了,才被郭亮叫醒。 秦今朝在宿舍楼前面下了车,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煤烟子味儿的空气,仰头看着高高矗立的造粒塔,忽然就有了些成就感。 再过几天,造粒塔又可以如同往日那样,终日不停息地忙碌了,而消声了许久的火车汽笛声,也将重新鸣叫,整个海州大化厂,即将迎来热火朝天的大干特干。 重新驶出的车里,沙厂长不知道是不是被刚刚开门时的冷风吹到了,一连打了三个喷嚏。郭亮立时急得不行,借着熹微的光芒观察着沙厂长的脸色,见他无精打采的,脸上都是倦意,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温,只觉烫得不行,又忙试了试自己的额温。 “厂长,你发烧了!”他惊呼出声,又觉他在打颤,忙交代小罗,“去厂医院。” 沙厂长忙制止他,说:“我没事,回去吃点感冒药,休息休息就好了。”还在路上的时候,一觉醒来,他就发觉自己身上不对劲儿,一阵冷一阵热的,头疼脑胀,鼻塞、喉咙里头发痒,他知道自己大概是感冒了,但也没有声张。 心知这是这段时间一直奔波劳累,身心都得不到休息,全靠一股子气儿支撑着,好不容易事情办妥,心里的石头落地,身体不适的症状便涌现出来。 虽然已经打电话给沈岳良交代了后续和豫东油田合作的事宜,但自己不在边上盯着,终究还是不放心。想到这里,他改变了主意,“还是去医院吧。” 是吃药还是打针、输液,终究在医院里好得更快些。 到了医院,医生护士们都忙碌起来,检查一番后,医生温和地说:“厂长身体底子好,就是这次出去太过劳累,身体吃不消了,我给厂长开些药,再输点营养液,好好睡一觉,休息几天就能好了。” 郭亮这才稍微安心了些,在身边陪着他。 输了会儿液,沙厂长觉得身体状况好了许多,却又躺不住了,他吩咐郭亮,“你去找一下沈总工、总务处庞处长……” 他念出一串人名,吩咐郭亮把他们都叫过来。 郭亮有些犹豫,“都这么晚了……” 沙厂长哼了一声,不悦地看了郭亮一眼,他跟秦今朝这几天风尘仆仆,颠簸劳累,费心费力,他们在海州厂吃香的,喝辣的,滋润得很,怎么大晚上让他们过来一趟就不合适了? 郭亮只好说,“是,我这就去。” 沙厂长也不是故意为难这些人,只是躺不住,就想早一点听听和豫东油田合作的事情有没有开始执行,进行到哪一步了。 沈岳良以前手中的权利有限,他发下去的命令,那些人未必肯实打实的执行。那些人,可不像自己这个厂长那般有责任心,肯为了海州厂拼掉老命。 而另一边的秦今朝却是无比放松,回来了海州厂,就算是彻底完成了任务,后续跟豫东油田的合作事宜,就跟他没关系了,他要彻底回归到技改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 他回了宿舍,兑了热水,洗脸、洗脚,洗去一身风尘,便换了睡衣,倒在床上。很快,睡意袭来,朦胧间,他又想到了颜丹霞。 自己出去这些日子,她也该回来了。不知道梁静和张海洋两人提前走了之后,就剩她一个人在机械二厂过得怎么样。 颜丹霞是两天后回来的,那个时候,以沈岳良为首的海州大化厂代表已经出发去和豫东油田的工作人员商谈合作的具体事宜。今天传来好消息,说是双方协商得很顺利,不日就能签订合作协议,豫东油田答应这两天就先将第一批天然气运送回来。 各位车间主任们重新安排了三班倒的工作表,正在抓紧时间跟职工们开动员大会,争取将错失掉的进度尽快赶回来。 颜丹霞一回来,发现海州厂这截然不同的氛围,便猜想秦今朝估计着是给干成了。 秦今朝自机械二厂离开时跟她说了接下来的工作安排,那时候她便觉这事儿挺难办的,却没想到没有几天,就给办成了。 好似多难的事儿,在秦今朝那里都能轻松解决。 这次在机械二厂,她学会了很多,心里头产生了许多和人分享的喜悦之情,但好似没有别人可以说。 刘艳娟她是个爱听热闹的人,但只限于轶闻、家长里短,关心她在机械二厂,有没有人被人偷塞情书,吃穿住用行如何,并不关心她工作上的收获。 所以,虽然颜丹霞回来的当天晚上,刘艳娟追着问问题,跟她聊了许久,但没有聊颜丹霞想要聊的。 她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许多话只需说给合适的人听。 她想,秦今朝肯定是那个合适的人。 “……那你下回什么时候再去?” 颜丹霞和刘艳娟洗漱完,吃了颜丹霞从燕市带回来的点心当做早餐,就结伴往办公区走。 颜丹霞是以废水利用装置硬件技术指导的身份去的机械二厂,这次是第一次去,中途应该还会陆续过去几次。 颜丹霞:“还不确定,看机械二厂的生产情况,还有他们的要求。” 刘艳娟由衷地说,“真羡慕你能去出差,还是去燕市!” 身旁忽然就有人重重地“切”了一声。 颜丹霞循着声音看过去,是她曾经的室友,黄敏娜,这人,她不予多理睬,拉了拉刘艳娟的胳膊,示意不用搭理。 刘艳娟和黄敏娜每次见面不是冷嘲热讽,互相谩骂就是撸袖子吵架。 两人结仇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都是颜丹霞的室友,一个跟她矛盾重重,一个跟她相处愉快。矛盾重重的那个见不得有人跟颜丹霞相处愉快,于是总是出言撩拨、说话难听,刘艳娟又不是平白受气的人,自然会反唇相讥。 次数多了,就变成了这样。 至于颜丹霞和黄敏娜的矛盾,说起来也很可笑。 颜丹霞进厂的时候,不知道干部处和劳资处是怎么协调的,将她安排到了现在的宿舍,和黄敏娜一起住。 黄敏娜是干部身份,之前又一直单独霸占一间宿舍,忽然来了个室友,这个室友还是个学徒工,她一下子就不干了,就去找干部处闹,想让颜丹霞搬走。 干部处自然是没同意。 这个黄敏娜撵不走人,就开始挤兑、欺负颜丹霞,想要搞得她主动搬走。老家那些最擅长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打滚的泼妇们都拿颜丹霞没办法,颜丹霞岂会在乎黄敏娜这些小手段? 结果几次三番,沉默寡言的颜丹霞尚未觉得如何,黄敏娜却因为跟颜丹霞吵闹置气,被左邻右舍投诉,又因为心情不佳影响了工作,被领导数次批评。 黄敏娜实在住不下去了,只好自己去申请调宿舍。紧接着,刘艳娟就被调整搬了过来,成为颜丹霞新的室友。 黄敏娜恨死了颜丹霞,尤其是看到新室友跟她相处愉快,说说笑笑的,心里就更恨了,连带这个新室友刘艳娟也被迁怒到了。 刘艳娟是因为自己才惹到黄敏娜的,又一直在维护自己,颜丹霞肯定是无条件站到刘艳娟这边的。 只是两人性格太过不同,颜丹霞是觉得没有必要理会黄敏娜这种小人,越搭理她,她越带劲,跟她争赢了,吵赢了又如何? 她没有拉住刘艳娟,刘艳娟朝着黄敏娜翻了翻白眼,“切什么切,漏气了!” “你才漏气了,出个差就了不起了,没见过世面!”黄敏娜扬着下巴,朝着颜丹霞两人喊道。 “就你见过世面,你去过首都吗?你出过差吗?哼,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我看你就是嫉妒!”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36节 大概是被刘艳娟戳中了肺管子,黄敏娜更加生气,双臂掐腰,抻着脖子,“我嫉妒,我嫉妒他,她一个车间女工,我一个干部,我嫉妒她?” “可不就是嫉妒吗?我看你眼珠子都发红了!”刘艳娟是懂得怎么让人更生气的,她抱着双臂,一条腿跨立站着,微微抖动,眼含不屑地说。 “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黄敏娜恼羞成怒,挥舞着双手,就朝着刘艳娟冲过来。 颜丹霞怕刘艳娟吃亏,忙一把将刘艳娟扯到身后,而后双手伸出抓住了黄敏娜挥舞的双臂。 黄敏娜就感觉自己的胳膊像是被钳子给夹住了一般,立时动弹不得。 颜丹霞的双手,可是跟钢铁打交道的。区区一个一米六出头,也就八九十斤的姑娘,她可以轻松桎梏住。 颜丹霞一米七二的个子,看黄敏娜时就有些居高临下的样子,眼里头平静无波,好似黄敏娜刚才的吵闹,没有对她造成任何的负面影响。 这正是最令黄敏娜气愤的。 触碰到这样的眼神,黄敏娜愈加的暴躁,双手使劲,想要摆脱掉桎梏,却没有成功,还是颜丹霞主动放开,才恢复了自由。 颜丹霞淡淡的说,“别闹了”,好似自己是个无理取闹,不懂事的孩子,她不屑于跟自己一般见识,真是让人憋得要死! 颜丹霞没再理会黄敏娜,拉了刘艳娟的胳膊,“赶紧吃饭去。” “唉。”刘艳娟痛快地答应一声,跟着颜丹霞往回走,走出两步之后,还回头朝着黄敏娜做了个鬼脸。 黄敏娜被气得站在原地,使劲跺脚。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颜丹霞这个人有毒,每次骂人的是自己,生气的也只有自己! 走过去的刘艳娟笑嘻嘻地挎上颜丹霞的胳膊,又回头看了一眼,摔摔打打,嘟着个嘴巴不停跟旁边伙伴抱怨的黄敏娜,说:“你说她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每回她都占不着便宜,每回都给气个不行,完了每回遇见,还非要招惹咱们。” 颜丹霞可没功夫研究这种人的心态,随口说:“大概是贱吧。” “噗”,刘艳娟喷笑出声,说,“你这总结的太到位了,可不就是贱吗!” 她不由自主的又回头看着黄敏娜。 她好似又和同伴们闹了些矛盾,看起来像是在责怪那些同伴们不上前帮忙,同伴们辩解了几句,但黄敏娜显然并没有接受。 同伴们辩解了两句,因着黄敏娜一直不依不饶的,伙伴儿们也失去了耐心,不爱搭理她了。黄敏娜一气之下,撒腿跑了起来,很快就超过了颜丹霞她们,抢先一步过了马路,进了厂区。 这人!她就说嘛,颜丹霞是她见过的最好相处的室友了,跟她都相处不好,还能跟谁处的好? 三月初的天气已经开始趋于暖和了。为了办好座谈会,全厂区到处都贴满了标语,“比如“全厂总动员办好座谈会”、“向全国化肥厂展现海州大化人的风采”、“大化是我家办好大会靠大家”等等,也不知道这些标语都是谁想出来的,用毛笔写在粉粉绿绿黄黄的彩纸上,倒是给这个暗淡的冬日厂区增添了许多鲜艳的色彩。 颜丹霞和刘艳娟一起走进了办公楼,她是被技改办公室派出去出差的,第一天理应到这边来报道。 刚从楼梯上来,就听见了从310房间里传出的叽喳人声。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很嘈杂,想来里面人很多。 她稍稍在门口站了一下,才走了进去。 第38章 就见办公室中间工作台附近, 秦今朝站立那边,身边围了一圈人,因为他身量比较高, 才能让人轻易看见他。 他正在微笑着聆听这些人说话, 偶尔点一下头, 回答两句,很有耐心,又带着鼓励的样子。 就在颜丹霞出现在门口的那一瞬间, 他忽然向门口看过来,正捕捉到颜丹霞的目光, 眼睛突然间瞬间发光,笑容更大,朝着她点了点头。 而后朝着围着他的众人说,“大家不要着急, 对于诸位各种技改的想法和思路我都非常感兴趣。大家都在张海洋那里登记过了, 接下来,我会一一请你们单独过来, 咱们仔细地聊。” 张海洋也忙附和,举起自己的笔记本, 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一人单记了一页,姓名、部门、职务,想要改良的技术类型,大概的思路,我都记好了。秦工刚回来, 还有座谈会的事情要忙, 虽然他特别忙, 但还是会加班加点,尽快跟各位详谈的,请大家先回去上班,好不好?” 众人答应着,又客气两句,跟秦今朝打了招呼,才陆续离开。 颜丹霞忙避让到一旁,让出路来。 这些人经过她身边时,都微笑着点头,尊敬地叫了她一声:“颜师傅。” 颜丹霞也忙微笑着点头。 这一刻,明显感觉出他们对待自己态度的不同。 待人都走了,她问张海洋:“他们都是过来提供技改方案的?” 张海洋笑呵呵,说:“是啊,这两天陆续来了不少,大多都称不上是方案,就是个想法或者点子。不过不管是谁,提了什么,秦工都很重视,这两天准备陆续开始从中挑选,改良意义大的,切实的,作为技改办公室下一步的研究项目。” “张工”,秦今朝忽然叫了张海洋的名字。 张海洋忙答应一声,跟颜丹霞说:“不聊了,我先去忙了,还有好多事儿。”说着,忙忙赶去秦今朝身边,听他吩咐了两句,便赶去自己办公桌前忙活了。 秦今朝这才笑吟吟地看向颜丹霞,而后走过去关上房门,拿了暖壶,倒了一杯水放在工作台上,说了声:“坐吧,昨天下午回来的吗?” 颜丹霞依言坐下,带着笑容说:“嗯,昨天回来的时候快下班了,就直接去了宿舍休息。” 秦今朝瞧着颜丹霞,几天不见,她好似更漂亮了几分,头发剪短了些,在脑后梳了个马尾,用黑色皮筋扎起来。前额碎发被梳拢得整整齐齐,露出饱满的额头。低头的时候,却有几缕碎发散落下来,平添了几许妩媚。 秦今朝有些缓慢地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问:“这几天,在机械二厂过得还好吗?” 颜丹霞点点头,说:“嗯,完成了我的职责,没给海州厂丢人。”接着,她详细地汇报了自己在那边的工作情况。 秦今朝认真地听,他自然相信颜丹霞能够做好,但听取下属的报告是必须要的。 他听完,又问了几个问题,算是把机械二厂的工作告一段落。 而后,他又问:“我们不在的这几天,你在机械二厂怎么样?” 颜丹霞:“挺好的,他们都对我很客气,工作上、生活上都很照顾我。”她喝了口,接着说:“我见识到了高级钳工的能耐,尤其是那位八级钳工高师傅,他自己总结发明出一套两短一长的划线法,比我之前一直用的方法更加精确、简单,他一点都不藏私,机械二厂的钳工们都掌握了这个方法。我总结出来的经验跟他一交流,他觉得很适用,很快就能融会贯通,自己掌握之后,得到了我的同意,就传授给其他人。我记得那天你跟我说的,作为高级工匠应该具备的两个素质,我在他身上全都看到了。” 颜丹霞说得有些激动了,小脸泛红,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喜悦的、有所得的光芒。 从她脸上就能看得出,这些机械二厂之行,收获巨大。 这正是秦今朝想要看到的。 他微微笑着,说:“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你也会成为这样的巨匠。” 虽然知道要谦虚,但是面对着秦今朝真诚的话语,颜丹霞还是忍不住地点了头。她知道了自己和巨匠之前的差距,这些差距她自信很快就会弥补上,她可以的! 秦今朝笑容更盛,这才想起自己从豫南省带了特产过来,说:“我给你们都带了些豫南省的特产,都是好吃的,你晚上下班过来一趟,带回宿舍去。” 颜丹霞觉得不好意思,秦今朝去到哪里都不忘给他们带特产礼物,她去燕市却没有给秦今朝带东西回来。且在燕市时,也都是秦今朝在请他们吃饭,说是尽地主之谊,让人无法推脱。 颜丹霞随口答应了一声,这特产真是不好意思收啊。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颜丹霞自学物理、数学上遇到的问题,便又厂办的人过来找秦今朝问事情,紧接着,运销处的人也来了,颜丹霞只好先告辞离开。 走出了办公楼,颜丹霞才想起,自己改造连接管的想法还没有跟秦工提,也只能再找时间了。 时隔一周,再回到车间,站在门口,颜丹霞环视着各种熟悉的机器、机床,倍感亲切。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小颜师傅回来了”。 便响起了鼓掌声,先是稀稀拉拉,后来掌声越来越密集。 工人师傅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鼓着掌,看向颜丹霞。 “小颜,你可回来了。” “辛苦了,去首都给咱海州厂争光了!” “是啊,这回,可给咱们长脸了!” …… 听着这些善意的话语,颜丹霞心里头生出些异样的情绪,还有些感慨,倒也没多说什么,朝着众人点头微笑,道着:“谢谢。” 颜丹霞走的时候,秦今朝看见了,只是厂办还有运销处的人七嘴八舌地跟他谈事情,实在抽不出功夫来,再加上自己这边的工作一时半会儿完不成,只好由着她走了。 到了三月份,临近座谈会召开的这几天,大化厂除了忙于生产的一线车间工人之外,所有的干部、职工都忙碌起来。党员干部、部门骨干带头,都在忙着打扫卫生,办公楼、工人俱乐部、食堂这些客人们经常会出现的地方自不必说,就连灯光球场、图书馆,还有厂区的其他地方,包括边边角角、里里外外都被打扫得焕然一新,积了一个冬天的落叶、枯草也是该烧的烧,该铲的铲。 而同时,加班加点生产出来的尿素化肥又以一天三班的频次被蒸汽火车送出了大化厂区,发往赵北省还有周边省市的种子化肥站,被等着春播的农民们争相买回到家里去。 而秦今朝“千金买马骨”的计策起了效果,过来献策技改建议的络绎不绝,这其中,还真有可行性和高价值的。他感觉到了人手的不足,便向沈岳良和沙厂长申请,并得到同意,决定从职工中选拔人才,调入到技改办公室。 技改办公室虽然是个全新的部门,但因着秦今朝在大化厂的地位今时不同往日,又被化工部大家表扬,大家都觉得跟着秦今朝有前途,有些人想方设法找门路,想要调过来。 秦今朝在选人的时候,自然有他自己考虑。对于这些人,该用的还是要用。和光同尘,先适应环境,融入环境,才能慢慢地改变环境,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梅书记之所以落到现在的处境,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融入海州厂,始终游离于厂子之外,才会处处被动。 所以,涂元材亲自过来拜托秦今朝,想要让小涂调到技改办公室时,秦今朝同意了,说:“涂主席,小涂要是过来的,就先当我的助理,他虽然是技校毕业,但这些年都没有干过专业,可以过来工作一段时间,到时候看看技改办公室的情况,再结合他自己个人意愿,之后再定他以后的发展方向。” 一个重要部门的主任助理也比一个养老边缘部门的副主任强啊! 涂主席亲切地握住秦今朝的双手,激动地说:“小秦啊,涂某人今天才发现,你才是可交之人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秦今朝朝他笑笑,说:“涂主席客气,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原本一个要么闲溜达,要么抱着一个沏了浓茶、套了编织网兜的玻璃杯子,喝茶看报纸的工会主席,最近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沙厂长奔波劳累这一场,就看不得这些人闲着。于是就在办公会上,把他那个座谈会筹备小组组长的头衔给免了,任命涂主席成为新组长,统筹、负责座谈会的各项事宜。 从那天开始,涂元材的悠闲日子就到头了,每天都有很多人过来请示、汇报,他自己还得亲力亲为,上下巡逻、监督,又操心又受累。自他来了海州厂,就从来没这么累过! 可是累也没办法。他之前是站梅书记那一边的,现在梅书记请病假,远离政治中心,权利已经被沙厂长夺走,即便他回来,想要从他手中将这些权利拿回来,也很难。 现在沙厂长愿意给他这个效力的机会,他就是不想干,也得给干好了。 沙厂长是不能把他如何,可他的家人几乎都在海州厂工作,尤其是儿子,前途还掌握在人家手中,他不得不低头。 今时不同往日,他这个没有什么实权的领导,自然也不如秦今朝这个前途一片大好的年轻人。又因为小涂的事情,他在沙厂长和沈总工那里接连碰壁,这会儿是真心感谢秦今朝给这个机会。 秦今朝倒也不光是跟涂主席结个善缘,也是因为小涂尚算是有可取之处,能给自己,给技改办公室帮得上忙。 那次去燕市,他就观察过小涂,海州厂将他安排到燕市办事处的岗位上,想让他去结交化工部里的人,掌握部里,尤其是化肥司的动态、消息,以便及时回传给部里,但显然,小涂并没有起到作用,所以沙厂长才对他不满,将他调了回来。 不过,凭心而论,小涂没干好,一开始就是有迹可循的。他是工会主席的儿子,被派去燕市的时候,就是冲着清闲、补助高,没人管束去的,一开始的态度就不端正,依着之前海州厂从上到下都懒懒散散的状态,小涂知道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却并没当回事儿。 他是海州厂的公子哥,但到了燕市,却啥都不是,凭着他自己的人脉关系,根本没法打入化工部内部,再加上年轻处事能力不足,没有足够的技巧来跟人家建立关系等等,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但他也发现了小涂这个人的优点,年轻,性格开朗,懂得变通,人也很机灵,谈吐算是大方,会活跃气氛,团队中是需要这样一个人的,再加上他有工会这一层关系,能帮着技改办公室争取到很多利益,而且,这人交友广泛,交好一帮子跟他年纪差不多的青工们,这阵子在厂区里、宿舍区里到处窜,厂里上上小小的事儿,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有这个人在,搞不好能起到大作用。 但是张海洋有些闷闷不乐的,如果小涂过来,那他的工作就有很多和自己是重合的,他有了浓浓的危机感。虽然他知道秦今朝不会因为要把小涂弄进来,而将自己赶出去,但他还是很担心。 自从来了技改办公室,以前那些看不上他的同事们,每次见到,都尊敬地叫他一声张工,每天处理着部门的事情、跟机械二厂合作的事情,忙忙碌碌的,经常都要加班,但却非常的充实快乐,感觉找到了最合适自己的职业,工资涨了,又有奖金和出差补助,可以大方地给孩子们买吃的,从妻子那里也获得了更多的关怀。 他满足着,也不满足着,想要跟着秦工一起进步。可是现在,却又来了个小涂,瞬间,以前那种自卑感又涌上心头。 张海洋的异常,秦今朝看在眼里。知道这些年的遭遇,让他变得敏感、自卑,小心翼翼,他不想让对方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心还有昂扬的斗志和工作热情就这样就熄灭。 在一天晚上的下班之前,他将张海洋留下来,说要请他吃饭。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37节 张海洋有些惊讶,问:“就咱俩?” 秦今朝肯定,“对,就咱俩。” 张海洋有些高兴,但又有些不好意思,说:“秦工,您老请我,要不这回我请你。” 秦今朝笑,说:“还是我请你吧,我一个人赚钱一个人花,你的钱还是留给闺女买糖吃好了。” 说着,不由分说就带着他去了小食堂,且让服务员开了个包间。 小食堂在没有领导视察或者接待事宜的时候,都会向员工们开放,不过如果想要进入包间,还是需要一定级别的,张海洋还是头一回进来这里。 食堂外表看着一般,跟工厂主题的建筑风格相符,但小食堂内部装饰得却相当不错,大白的墙面,地上铺设的是水磨石地砖,桌面铺着红绒桌布、椅子上套着同色的椅套,墙上挂了主席诗词,还有几张招贴画。 服务员热情地将他们带进包间里,说:“秦主任,你们就两位,在这间小包间里可以吗?” 秦今朝:“可以,就这间吧。” 服务员将用硬纸板夹着的手写菜单递过来,主动地点着上面的菜名:“秦主任,这是菜单,今天后厨有羊肉、猪肉,也有鱼,这些菜都能做,对了,还有饺子,主食吃面条或者米饭也可以。” 秦今朝询问着张海洋想吃点什么。 张海洋:“我吃什么都行,别点太贵的。” 秦今朝点了羊肉、猪肉,青菜,还有饺子。 张海洋心里头算计着价格,忙说:“咱就俩人,不用点那么多,吃不了。” 秦今朝笑:“难得今天后厨有羊肉,咱们要是吃不了就带回去给孩子吃。” 张海洋便没再推辞。 饭菜很快上来,两人就着茶水,吃东西、聊天。 两人聊着海州厂和机械厂的合作,聊着秦今朝这次去豫东油田的所见所感,聊着张海洋最近的工作所得,还有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秦今朝这才开始进入正题。 “咱们技改办公室以后的工作会越来越多,你也看到了,大家技改的兴致高昂,这几天又收到几条建议,需要评估它的价值和可行性,以便寻找下一个重点研究项目。对外,和机械二厂的合作会持续跟进,还会将改良的技术成果继续量产推广。” “而你的工作很繁重,也很重要,对内和对外,还有内务、杂事都压在你身上。咱们做的不是一锤子买卖,不是这一个项目做完了就可以休息的,为了长远计,咱们需要更多的人手,而小涂过来,可以分担你的工作。” 张海洋放下筷子,聆听秦今朝说话。 其实今晚秦今朝专门找他出来,请他吃饭,跟他解释,他的心情就已经好多了。 “我想的是,让你将内务和部门管理类的工作交给小涂,技改项目初步评级筛选,还有对外,与机械二厂的沟通合作暂时还是由你负责。不过,等到部门人手更充足些,我准备让你专心负责对外的合作。” 也就是说,秦今朝实际上是把杂事从他这里剥离出去了,以后会让他专心管一摊,且是他最喜欢工作。 是的,如今,他才知道自己最喜欢这些外联工作,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混到快要四十了还只是副工程师,在技术处,是个只能干杂活的边缘人物,可以挺胸抬头地代表海州厂。 秦今朝问他:“你的意见是?” 张海洋连忙回答:“我听秦工的,我相信你的决定是充分考虑了技改办公室还有我个人发展的。” 秦今朝说:“你明白就好。” 热气腾腾的饺子也上来。 服务员:“秦主任,你点的菜上齐了,后厨多包了半斤饺子给你,你们慢慢吃,有需要再叫我。” 秦今朝忙说:“替我谢谢大师傅,也谢谢你。” “不用谢,我们可都听说了,这次多亏你和沙厂长,咱们海州厂才又能和以前一样了。” “都是沙厂长的功劳,我就是陪同他去了一趟而已。” 张海洋笑呵呵地听着两人对话,深切地感受到了秦工、技改办公室在厂里的地位真是不一样了。 而同一时间的颜丹霞,正在林玉峰家里头吃饭。她从燕市带了些东西给何嫚还有家里的孩子们,也有一些事情想要和林玉峰说。 本来是吃过饭,过了饭点才过来的,结果林玉峰家里头因为一些事情,晚饭吃的迟了,来时正赶上一家人在吃饭。 何嫚看见她很高兴,热情的不行,非要邀请她过来再吃点。颜丹霞推辞半天推辞不了,只好象征性地拿着筷子坐到餐桌上。 等一家人吃了饭,帮着将碗筷收拾下去,颜丹霞才聊起这次来的目的。 “……机械二厂那位八级钳工高师傅,自己总结发明出了两短一长的划线方法,我从他那里学会了,想要分享到全车间。我专门请示了高师傅,他很支持我,他不保守,而且非常希望能将自己这种简便又实用的方法传播出去,让所有的钳工都受益。” 林玉峰对于这种划线方法很感兴趣,颜丹霞便将这种方法简单的跟他说了一下,林玉峰听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说:“是个好办法,又简单准确率又高,值得向全厂推广!” 他看向颜丹霞,脸上流露出异样的表情说:“小颜呀,成长了,进步了,很不错!” 待颜丹霞走后,林玉峰跟何嫚感慨,说:“这孩子真是不一样了!不愧是参加了技改小组,又出去首都见了世面的,眼界见识,思想境界都不一样了!” 何嫚也听到了两人的谈话,自然知道林玉峰感慨的是什么。 “是啊,这孩子以前好是好,就是有点不合群——她不合群,也不是她自己的原因,主要是你们车间以康明强打头的那帮人欺负人!” 这事没有比林玉峰更清楚的,这些年他没少护着颜丹霞,也是颜丹霞自己技术高,不然早被康明强那帮子人给挤兑走了。 可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愿意把学到的知识分享出来,这就不得不说,她的思想境界之高了。 要知道,不管是她从别人那里学到的,还是自己总结的,只她自己会就是独门秘籍。没见康明强当年给颜丹霞当师傅的时候从来都是遮遮掩掩的,不肯教授她任何技巧性的东西吗?唯恐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以前的颜丹霞也只会自扫门前雪,可现在不一样了,有大局观,不保守,会站在全厂的角度考虑问题了。 何嫚说:“让我把我学到的知识,教给我的仇人,我可办不到!便宜康明强那老小子了!” 林玉峰却说:“我百分百肯定康明强那小子就是学会了,他也不肯用!他那人技术虽然不行,但是厂里独一份的六级钳工,颜丹霞没来之前,也是咱厂里的权威,那机器他说一句修不好就得请省里的专家过来!” “自从小颜过来,那修不了的机器能修了,他不会的技术人家会了,他心里头就不平衡了。偏偏人家只是个20出头的年轻人,还是个女的,他心里头就更不舒服了,这才想方设法的针对小颜。” “也是小颜自己厉害,被针对了这么多年,愣是没让那些人落下好处。自个儿跟个南山松似的,我就坐在这,任凭你们东南西北风刮过来,我就岿然不动!人在身边跳跳嚷嚷,她该干什啥还干啥。所以我说她是当大将的料,肯定能成才。” 何曼非常认同自家丈夫说的这些,点头,“可不嘛,我第一眼见,就觉得她是块料。” 第39章 他们第一次见到颜丹霞是在厂医院, 那时候颜丹霞的父亲处在弥留之际,她从下面的公社里赶过来跟父亲见最后一面。 父亲交代让她接班过来海州厂上班,叮嘱她一个人以后好好过生活, 便撒手人寰。 颜丹霞在忽然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之下, 还能想着跟厂里商量父亲的安葬事宜。 那时候他们就知道这个孩子坚强, 有韧性,有主意,有主见, 分得清主次,是个心明眼亮的好姑娘。 林玉峰说:“人啊, 她就是能成才也得有机会呀。我看啊,她就是从去了技改小组之后才变得不一样了。你是不知道,她这回代表海州厂去机械二厂传授经验、指导人家生产,再回到我们车间, 车间那些家伙对她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了!以前老是给康明强充当急先锋的那一小撮人, 都恭恭敬敬的,开始管她叫姐了!” 林玉峰想到自己从办公室里瞄到的情景, 就直发笑,拍了拍大腿说:“过瘾得很!” 何嫚:“这么说都是秦今朝的功劳?就是他把小颜选到技改小组的。” 她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 “小颜是咱整个海州厂技术最好的,他要是选了康明强,康明强也得是那块料啊!” 这话说的,等于没说。 林玉峰瞄了妻子一眼,说:“小颜是千里马,秦工就是伯乐, 他们两个是互相成就, 缺一个, 咱海州厂这个废水利用装置就不能成事儿。” 何嫚觉得,丈夫这话说的中肯。脑中忽然浮现秦今朝和颜丹霞两人的身影,心中一动,说:“你别说,他们两个站一起,还真挺合适的,你说我要不要给他们两个牵个线儿?” 林玉峰忙阻止她,“你个老娘们可别瞎整,两人不合适,差着岁数呢,各方面条件差的也多。你这对象给介绍了,要是不成,俩人以后还怎么见面?这不是坑了小颜吗?” 何嫚想想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又听林玉峰说,“与其琢磨着让小颜找秦工当对象,我觉着还不如让他帮着把小颜级别往上升一升,康明强那样的都是六级钳工,小颜比她差哪了?” 何嫚自然也知道如今秦今朝在工厂里的影响力,但级别的提升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当初颜丹霞入厂一年就从学徒工转到正式工,转正就是三级工,固然是她技术水平太优异的原因,林玉峰从中也是出了大力气的。 从三级工再往上提升,甚至升到康明强的那个高度,那可比当初的难度大太多,不是林玉峰这个车间主任就能做到的。 “能行吗?这么大的事儿,人家得出多少力呀,这么费力,自己个儿又得得不到啥好处的事,谁能干啊?”何嫚说。 林玉峰:“看吧,回头我找机会跟秦工说说。这事儿,咱也不明说就,透露这么个意思,他要是能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头,有好机会能想着着小颜,咱的目的就达成了。” 从3月12号开始,就有参加座谈会的化肥厂领导自全国四面八方远道而来,座谈会筹备组更名为接待组,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开始忙碌起来。 要说涂主席这个人还是有些能力的,难怪能做到工会主席这个位置。 考虑到天南地北的化肥厂同仁需得先到燕市中转才能来到海州,为了更加方便他们,为了体现海州厂的热情好客,海州厂跟海州市汽车运输总站租了辆大轿子车,每天往返于燕市火车站和海州厂接人。 这一举措,使得各个化肥厂领导赞不绝口,连连道谢。 他们都来过燕市,但绝大多数都没有到过更北方的地方,交通不方便、人生地不熟的,甚至语言都可能无法通畅地交流。天知道他们下了火车,就看见了“海州厂接待站”的大条幅时,心里头有多踏实。 从涂主席身上,秦今朝愈加确定,只有用不好的人,没有一无是处的人。 到十三号这天下午,最为偏远几个省市大化厂的参会人员都已经到了。参加这种级别会议的,不是厂里的一把手就是二把手带队,带上一两个单位的技术骨干,组成一行三四人左右的队伍。 化工部的报纸、杂志,还有海州市的媒体也已经驻扎进来,在厂区里,开始进行前期的采访、拍照,寻找素材。 薛洋和高小萍因着形象气质佳,又经常担当大型晚会的主持人,为人外向,谈吐大方,被涂主席安排着,专门负责接待这些媒体。按照涂主席的指示,两人专门将这些记者们往生产车间带,让他们看到海州厂热火朝天大生产的场面。 晚些时候,高小萍来了310办公室找秦今朝。说是《化工报》的记者听说了他的事迹,想要采访他。 “秦工,我给记者讲了你组建技改小组,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设计了技改方案,制造出了废水利用装置,又贡献出自己设计的图纸,无偿给国家,还为了海州厂缺气的事情,东奔西走。他们听了你的事迹,觉得可以起到榜样示范的作用,非常有报道的价值。秦工,你今天有时间吗?稍晚一些,我安排记者们过来?” 高小萍仰头,脸上带着笑意,让人一看见这样的表情,就知道她对眼前的男子崇拜又爱慕。 秦今朝听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往门口的方向瞄着,想看看薛洋是不是跟在后面。 “高同志,谢谢你这么为技改小组说话,肯定我们的功劳。”秦今朝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说:“我全力配合记者们的时间。” 高小萍笑容愈加灿烂,她好似知道自己怎么笑才是最有魅力的,忽闪着大眼睛,带着些娇俏地说:“呀,谢谢秦主任这么支持我们的工作,要是都像你这样,我们的工作就好干多了。” 秦今朝:“客气了。” 高小萍却还没有走,压低了声音说:“为了欢迎各位参加座谈会的人员,晚上7点,电影院播放彩色电影《神秘的大佛》,据说是咱们国家第一部 武打片,晓庆演的呢!上个月首都才播放的,咱们涂主席想尽办法才找来的。我有两张招待票,一起去看呀。” 秦今朝又往门口瞄一眼,心说薛洋今天怎么还没过来呢? 他说:“谢了,晚上我得加班。” 高小萍不死心,“那明天呢?明天还会再放一天,我去找两张明天的票。” 秦今朝这下干脆没说话,只是朝她摇摇头。 “那好吧,那等座谈会开完。”高小萍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小涂,只好悻悻地走了。 才调过来,正跟张海洋交接工作的小涂,一直竖着两只耳朵,盯着这边的动静,待高小萍一走,立刻凑过来,笑嘻嘻地说:“我说主任,这姐们又看上你了?” 秦今朝回头看他,“别胡说,败坏女同志的声誉。” 小涂:“我可不是胡说,想当初我差点就跟她好了,后来才知道,她是看中了我爸是工会主席。这个女人,心上的人始终都是薛洋,只不过薛洋一个干部处的普通干事,前途也就那样,她不甘心罢了。秦工,您要才有才,有相貌有相貌,找啥样的找不到,可别着了她的道儿。”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38节 秦今朝笑着说,“你想多了,就是正常的同事之间的交往。再说了,还没实现四个现代化,何以为家。” 小涂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哈哈哈地笑着,说:“不至于,不至于,四个现代化要实现,家也是要成的,咱们这一代实现不了,还得靠下一代呢,是不是。我就是给您提个醒,您没看上她我就放心了。” 秦今朝:“行,你的好意我明白了,赶紧去忙,早些做好交接,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你做。” “行嘞,您瞧好吧!” 小涂在燕市待了许久,学了一口燕市话,反倒是秦今朝,入乡随俗,学了些海州市的口音。 两人听着对方的口音,都觉有些奇妙,不由得相视一笑。 因着小涂有涂主席这层关系,又对海州厂上上下下非常熟悉,处理起技改办公室的内务来,要比张海洋还要得心应手。 小涂不情不愿地被调回来,知道了沙厂长的命令不可违,在退而求其次的情况下,能来秦今朝这里是最好的选择了。 后来,他特意跟秦今朝接触,畅谈一次后,就被他这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给征服了,前所未有地激起了他的事业心,心甘情愿地听从安排,从办公室的内务做起,从部门服务性工作做起。 半下午的时候,高小萍带着记者们过来,被安排到四楼的小会议室。 采访中,秦今朝忽略了自己,将话题引到沙厂长和颜丹霞身上。 说:“沙厂长一直劳心劳力,为了天然气的事情,四处奔走,小轿车轮胎都更换了好几回,走过的距离,粗略算算也得上万公里了,他这样的厂长,才值得大大报道,成为时代楷模。” “还有颜丹霞同志,身为一名女同志,在钳工这个男性更占优势的工种中,脱颖而出,不仅技术优秀,且求新求变,一直坚持自我学习,自强不息,不光服从厂里的安排,还愿意把自己学到的知识无私分享给工友们,这才是新时代女性工人们的代表,她比我更有代表性,更有报道的价值。” 秦今朝的一番话,说得记者们也直叹有道理。被他这么一说,还真觉得沙厂长和颜丹霞更具有采访的价值。 不由得有些歉疚地对秦今朝说:“那秦工,今天的采访?” 秦今朝笑,说:“今天不是采访,是走访,跟我了解下沙厂长和颜丹霞同志的先进事迹。” 记者立刻哈哈笑,说:“是啊,是走访,那秦工,多谢你配合。” 秦今朝:“不用客气,是我应该做的。” 于是,在座谈会召开之际,关于海州厂长沙广军还有女钳工颜丹霞的先进事迹就陆续登上了《化工报》。 《化工报》是化工部主办,面向全国化工行业的报纸,大大小小的化工类企业,就没有不订阅的。再加上这场全国性的,首次关于节能的座谈会的召开,所有无法到现场的相关人士,目光都通过报纸上的报道关注着,于是,沙广军和颜丹霞的名字,很快就在行业内传播开来。 对于沙广军来说,是锦上添花的事情,毕竟是十三家大化厂之一的海州厂,在业内也是有一号的人物,也偶尔会被采访,见诸于报纸,但对于颜丹霞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可就不一样的,几乎就是一夜之间,成为了整个化工行业的名人。 很多人都知道了海州厂有个自学成才,自强不息,将这些美国进口来的机器零部件研究得透透的,可以凭着一双手,车出比原件更好用的零件,还勇于打破思想桎梏,改良进口机器不实用的地方……虽然只是三级工,却拥有着大工匠的技术素质和思想觉悟。 看到这篇报道,何嫚跟林玉峰感慨,说:“这篇文章要是早些上报,没准儿小颜就能评上今年海州市,不,赵北省的三八红旗手了。” “三八红旗手”的人选,头年年末基本上就确定好了,那个时候颜丹霞还没有进入技改小组,还是个名不见经传,只在海州厂里有些名气,还未必是好名声的小人物。 而当事人之一的沙厂长,这两天可是相关报纸上,除了牛副部长、王司长等领导之外,出现频率最多的人物,再加上《化工报》那篇满是溢美、赞扬之词的采访报告,沙厂长的心情啊,可真是太美妙了。 他对《化工报》也比之前更多了关注。这会儿看见了颜丹霞的报道,跟来家里做汇报的沈岳良感慨,说:“咱们厂里的年轻人,真是不简单啊,人才济济,看来,咱们对年轻人们的关注还是太少了!” 沈岳良:“是啊,颜丹霞同志确实优秀,去了一趟机械二厂,让人家那边的老师傅赞不绝口,昨天管厂长还给我打电话问起她,还没死心,想要把她调过去,说会想办法给她把职称升一升,她现在才是三级工,跟她的能力不相符。” 沙厂长将胳膊架在桌子上,依靠着椅子背,悠闲地看着报纸。 这两天密集地开会,王司长主持会议,牛副部长,还有另外几名化工部领导,以及赵北省的,海州市的领导,加上化肥化工行业的权威人士,每个人都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各种夸奖的话,他听得比这一辈子加起来都多。 他知道这是托了自家是东道主的福,还因为在座谈会上王司长表扬了海州厂,表扬了自己这个厂长。废水利用装置切合了节能的主题,海州厂自然就成了节能领头人。 不管人家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这些夸奖他是听得美滋滋。 他喝了口喷香的茉莉花茶,说:“那就给她往上涨一涨,别让人家寒了心,真去了机械二厂。” 沈岳良有些为难,说:“她工龄不够啊。” 沙厂长:“主席都说,思想要更解放一点,步子要卖得更大一点,要不拘一格用人才嘛!开动脑筋,想想办法。对了,可以跟秦主任取取经,他点子多。” 沈岳良听着这话耳熟,这说话的风格好似越来越像秦今朝了。且小秦都不叫了,直接叫秦主任,心里头为秦今朝高兴。 “好的,我们商量看看这事怎么办,回头跟你做汇报。” 沙厂长点点头,说:“先不急,等忙完了座谈会的事情再说。” 沈岳良点头:“是。 沙厂长将报纸放在一边,摸索着烟盒,一会儿又将烟盒推到一边,摸出一块酸三色水果糖来,塞进嘴里,问着:“秦主任今天晚上是不是请化工大学过来的专家们吃饭呢?” 沈岳良:“是的,本来想邀请咱们两个去的,不过我想着,有咱们在,他们老师学生的有些话不方便说。” 沙厂长:“你考虑得对,化工大学教授们几乎都是评审组的成员,有了秦主任这层关系,咱们也算是上面有人了。” 沈岳良:“对,专家教授、化工部咱们都有自己人了。” 沙厂长爽快大笑。 与此同时,秦今朝正在宴请化工大学这次过来参会的两名教授,一位是机械学教授,国内权威专家常四海,另外一位是化工学权威专家祝焕之。都是秦今朝在化工大学时的老师,最尊重的师长。 秦今朝之前没有看参会名单,也是等他们都到了之后,才知道这两位也来了。 这两位瞒得也够紧的,秦今朝跟他们一直书信往来着,却愣是没有透露半句,大概是想给他一个惊喜。 秦今朝请两位恩师吃的是海州特色菜。海州下面的华县靠海,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海鲜类菜肴做得还不错,不过以炖煮为主,喜欢用大酱,口味有些重,不讲究品相,用粗瓷大盆装着,有些粗犷,但味道很不错,出了海州市,很难吃到这样的特色菜。 秦今朝为了招待两位恩师,专门开了厂里的小轿车,驱车来到市里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字号国营饭店。 安排好丰富的菜肴,秦今朝给两位恩师倒上温好的本地白酒,自己也倒了一杯,站起来,举起酒杯,“感谢两位恩师为了我远道而来。”说着,一饮而尽。 两位恩师笑了,也将他敬的酒喝了。 常四海教授笑着说:“我们两个早就想来海州厂看看了,正好部里邀请我们也来参加这次座谈会,索性就一起过来了。” 祝焕之:“今天上午,你在座谈会上的报告很好,我为你骄傲,这么看来,你当初从化工部下来,是正确的。” 常四海:“是啊,这两天可是听到了你的不少事儿。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你就在海州厂打开了局面,我也以你为荣!” …… 三人回忆了在化工大学时的情形,聊起了班里的同学们,聊起了两位教授目前带的学生们,聊起了国际上最前沿的技术…… 秦今朝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认真聆听者两位老师的教诲,从他们身上汲取营养。 座谈会一共三天,第三天下午,王司长做了总结发言后,大会圆满结束。 当晚,工人俱乐部二楼的桌椅被全部撤走,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联欢会,庆祝座谈会圆满完成,并欢送各位与会人。 海州厂选出一批代表过来参与联欢,颜丹霞也是其中之一。 刘艳娟自告奋勇地表示要帮她打扮,在她的衣柜里挑了一件红色的针织毛衣,配上黑色的毛呢裤子,又将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梳成个公主头,将稍微长长一点儿的刘海儿用水打湿,编成几个小辫子,再拆开之后就成了弯曲的头帘,轻薄蓬松地覆盖在额头之上。 颜丹霞自己照着镜子,便觉自己有了很大的变化,但刘艳娟仍然不满意,跟她商量说:“我还是帮你把眉毛拔一拔吧。” 颜丹霞的五官都长得很好,只是眉毛稍显杂乱,要是能修理整齐,她的美貌便都能显露出来了。 颜丹霞看着镜中的自己,犹豫了一会儿说:“行吧,那你轻点。” 刘艳娟连忙去拿自己的工具,听了她的话,笑着说:“你这人,也不知道你是怕疼还是不怕疼。看你手掌心儿里那一层一层的老茧子,是一次又一次磨破皮才形成的,那不比拔几根眉毛疼得多了?” 颜丹霞回答说,“那不一样。” “那不是一样的疼,还分个三六九等啊?” 她很快找出个小镊子来,是颜丹霞改良过的,改成了齐头、平滑的,用来当小夹子,夹眉毛一夹一个准儿。 颜丹霞疼得“嘶”的一声叫出来,感觉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忍着点,为了美这点疼算什么!你现在可是咱们厂里上过报纸的名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他们看看咱们海州厂的女同志,不光能干,还漂亮!” 颜丹霞被她逗笑了,闭上眼睛,忍着火辣辣的疼痛,由着她一根根地拔掉那些多余的眉毛。 “好了,看看吧,多漂亮!” 就在颜丹霞的眼泪快要流出来的时候,刘艳娟终于完事儿了,她将小镜子递到颜丹霞面前,说:“你早就应该修理下眉毛,现在的你就像是洗去了脸上的尘土,漂亮多了。” 颜丹霞手拿过镜子,确实漂亮了很多,忍受着疼痛,倒是也值得,只是眼皮上斑斑点点的一片红,好像还有些肿,她忙去弄了些凉水冷敷。 刘艳娟还准备贡献出自己花了两块钱从海州市百货大楼买回来的口红,“我再给你抹点口红,就更完美了。” 颜丹霞连忙拒绝,“别了,这样就挺好的了,抹了那种东西我肯定一会儿就给吃了。” 第40章 从位于生活区的宿舍楼到厂区的工人俱乐部, 这一路,颜丹霞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很多认识、不认识的都跟她打招呼, 目光一劲儿往她的头上、身上瞄。 本来照着镜子的时候, 颜丹霞觉得挺好看的, 只是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她就有些发毛,疑心是自己哪里不妥当了。 她理了理垂在胸前的头发, 理了下卷曲的头帘,又摸了摸依然有些火辣的眼皮, 这才走进了工人俱乐部二楼。 欢迎会还没有正式开始,人们三三两两,或坐或站,轻松愉悦地聊着天儿, 大喇叭里头播放着时下最流行的歌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灯光很暗, 颜丹霞悄无声息的进来,便找了个位置坐了, 安静地等着联欢会开始。据说工厂里的文艺骨干们,排演了好几个节目, 准备送给参加座谈会的各位领导和专家记者们。 没多一会儿,颜丹霞便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人,抬头一看,却是笑吟吟的秦今朝。 她立刻站起来,叫了一声,“秦工。” 秦今朝朝她点点头说:“常四海教授也来了, 想不想见见他?” 常四海教授啊! 颜丹霞最近在看的, 秦今朝新送给她的课本就是常四海教授自己编写的, 她正认真地学习当中。忍不住跟秦今朝表达了对于常四海的崇拜之情,当时秦今朝就说有机会带她去跟常四海教授见面,没想到今天就能见着了。 颜丹霞有些激动,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发现秦今朝的一直盯着自己看,忙有些紧张地问:“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 秦今朝轻咳一声,稍稍把目光移开,说:“不奇怪,很好看。” 是真的很好看! 他知道颜丹霞晚上也会来,所以一直有注意门口,颜丹霞一进来,他就看见了。换下了常年穿着的工作服,头型也变得不一样了,比平时更加漂亮了几分,亭亭玉立,光彩照人,身上仿佛发着光一样,吸引了他的全部视线。 听了秦今朝的肯定,颜丹霞整理头发的手,放下来笑着,跟了秦今朝穿过人群,往稍微里边一点的位置走去。 常四海身边也围着人,正跟他聊天的,是海州市机械厂的领导。 王四海虽然没有担任行政领导职务,但是机械行业内的权威,机械行业内很多评审工作,必然会邀请他来担任小组成员,在行业内的地位可见一斑。 海州机械厂作为海州市重点企业,也列席参加了座谈会,不过会议议程安排得比较满,就今天晚上才抽出时间来,凑到常教授身边跟他聊聊天,倒也不是求他办事,就是混个脸熟。 大概是他的话不太对路子,常教授态度稍显敷衍,但机械厂的领导是个善谈的,依旧话说个不停。 这会儿背景音乐换成了《祝酒歌》,曲调明快,让陆陆续续走进俱乐部大门的人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不自觉地跟随着歌曲的节奏而行。 秦今朝带着颜丹霞在身边儿站了一会儿,待等到机械厂领导的话语终于告一段落,才带着颜丹霞上前,叫了一声:“老师,我给您介绍一个人。”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39节 秦今朝让到一边,将颜丹霞的身影露出来,而后稍稍推了一下她的胳膊,让她上前一步。 “这是……” 常四海盯着颜丹霞看,见是一个略有些腼腆的,高挑、漂亮的姑娘,第一感觉就是:这是秦今朝谈的对象。 立刻又推翻了这个想法,笑着问:“这就是颜丹霞吧。” 颜丹霞有些惊讶,常教授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忙说:“教授您好,我叫颜丹霞。” 常教授脸上带着微笑,站起来跟她握了握手说:“之前听秦今朝几次提起你,对你赞不绝口,你很不错,勤学好学,自强不息!” 颜丹霞瞄了侧方站着的秦今朝一眼,脸颊像是染了胭脂微微有些红。她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谦虚两句吧,觉得常教授说得真心实意,谦虚反而辜负了人家。 秦今朝适时开口,对常教授说,“她正在自学您编写的那本《机械原理》。” “哦?”常教授听着,来了兴趣,目光从颜丹霞身上滑到秦今朝这里,问:“是你做的笔记?” 常教授给秦今朝这批学生上课的时候,并没有合适的教材,都是常教授手写的,学生们再记录下来,所以,秦今朝给颜丹霞的,是他的课堂笔记。 这项课程里,包含了很多机械的基础知识,比如机械的结构分析,平面机构的力分析等等,对于有了一点数学和物理基础的颜丹霞来说,可以同时学习这些内容了。 秦今朝点点头。 常教授看向秦今朝的目光就有些意味深长,而后转向颜丹霞,和蔼地问了几个问题。 颜丹霞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提高了些声音,慢条斯理地一一回答了。 常教授边听边点头,称赞着:“不错,不错,自学能学到这个程度,很好,是可造之材!” 颜丹霞:“多亏了秦工,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去请教她。” 常教授又将目光落到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身上,他正看着颜丹霞,而后转过头来,脸上的温柔之意未褪,对常四海说:“她很崇拜您,正好有机会,我就带她过来见见您。” 常教授微笑点头,说:“等回去燕市,我让人把机械学院的课本都邮寄过来一份给你。是我主编的,内容比今朝他们学习的时候又丰富了一些。” 颜丹霞惊喜不已,连连鞠躬道谢。 又聊了几句,颜丹霞便识趣告辞,不打扰他们聊天了。 见颜丹霞走了,常四海借口出去抽烟,拉了秦今朝陪着他下了楼,找了个背风没人的角落。 “你对那个颜丹霞有好感?”常四海直截了当。 秦今朝一怔,脸上发热,没有否认地“嗯”了一声。 常四海点燃了一根烟,轻吸一口,缓缓吐出一口烟气,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秦今朝:“我目前一心忙着工作,她也是,全副心思都想着学习,提高技术,对于那些扳手、铁块更有兴趣。如果结婚,很快就会要孩子,会耽误她进步。我想着,两年内,我们维持现状,两年后,彼此事业都能更进一步,我就追求她。” 常四海点点头,说:“你一向是有成算的,但你没谈过恋爱,不懂,感情这种事情,是最难计划的,就像你来海州厂之前,会想到这么快就喜欢上一位女同志吗?” 秦今朝承认,常教授说得很对。 这次来海州厂,爱情、婚姻都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喜欢上颜丹霞确实在意料之外,但这样的意外却不令他惶恐、慌张或者抗拒,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就欢喜地接受了。 颜丹霞这样的女孩子值得他喜欢,她有天赋,又积极进取,又漂亮,又可爱,是他平生仅见,能令他心动的姑娘。 这份感情,颜丹霞这个人,他都非常珍惜,他不想让颜丹霞的天赋、能力被埋没,想让她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想要她得到的和付出成正比。 短时间内,他只想默默地帮颜丹霞保驾护航,让她走得更顺利,更安稳些。 秦今朝:“老师,感情上我确实没有经验,也不能肯定百分百一定会按照自己的计划发展,但是,我会尽量的。”尽量克制自己的感情,以工作为重。 常四海见秦今朝是真心的,只好又告诫说:“如果不能和人家姑娘走在一起,就不要轻易许诺,否则,你可以抽身里开,那姑娘的处境恐怕就困难了。” 秦今朝点头:“我明白的,谢谢老师提醒。”他见常四海抽烟,将烟气吸到肺里,再从肺里呼出来,忙提醒着,“您这样吸烟对身体伤害太大,不是都改了吗?怎么又这样了。” 常四海刚还一本正经地教训人,马上又被人教训了,有些讪讪的,说:“一时给忘了,平时都记得的。” 座谈会后,海州厂恢复了平静。 化工部将这次座谈会上的成果总结,陆续刊登在《化肥工业》杂志上。海州厂作为积极革新技术的典范成为整个化工行业内的典范,隔段时间,就有行业内的代表团过来参观、学习。 接待任务被交给了技改办公室,秦今朝带着小涂、张海洋等人,无私地传授自家总结的经验、成果,同时也在吸取别人家的优势,取长补短。 到了六月份,烈日炎炎的季节里,化工部机械二厂的废水利用装置生产在顺利进行着。 应用于30吨以上合成氨设备的废水利用装置都已经生产完成,陆续送往全国各地,装备在机器上,发挥作用。 13套大化肥设备平均每年可以节省5000吨液体氨,每年共计节省65000吨以上,在这个各项能源都比较紧张的时期,是一笔极大的数字。 用于大化肥的废水装置完成后,机械二厂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生产应用于中小型机器上的,之后会继续生产应用在其他化工机器上。秦今朝和颜丹霞、徐良等人又专门出差去了机械二厂,指导他们的工作。 从机械二厂回来,技改办公室又开始进行新项目的实用性测试。 这个新项目相对于废水利用装置,算是一个极小的改良,就是颜丹霞提议的管道连接处的更换。 前期,秦今朝并没有因为这项改良是颜丹霞提出的,就徇私,而是组织人手进行了充分的考察,评估更换管道的可行性、是否有经济价值等,出具了一份详细的报告。 汇报到厂里,经过批复,才开始实施。 到了7月份,机械二厂在生产废水利用装置外,也开始生产这个被命名为“国产管道”的小部件。 这个小部件的应用范围比废水利用装置还要广泛些,因为欧美的管道连接处全是采用这样的工艺,国内所有进口进来的机器都可以更换,尤其是应用在生产腐蚀性比较强的工厂里。 因为这项虽然很小,但作用却不可小觑的改良,颜丹霞的名字再一次刊登在《化工报》上,后来陆续被《工业肥料》、《中国妇女报》、《海州日报》等报纸、杂志采访。 刘艳娟手里头拿着最新一期的《中国妇女报》,瞧着上面颜丹霞穿着工装,笑盈盈的照片说:“以后要帮你专门做个剪报本,把你的报道都剪下来,收集在一起。”她翻着着厚厚的笔记本,接着说,“也不知道这个本子够不够用。” 颜丹霞被她逗笑,“哪儿会有这么多报道?这次不过就是赶巧了,也不知道怎么得,‘国产管道’格外受重视。” 刘艳娟找出剪刀,细心地沿着边沿把关于颜丹霞的报道剪下来,而后贴上浆糊,细心地粘在笔记本上。 她说:“我觉得吧,只要秦主任还是你们技改办公室的头,咱们海州厂,还有你一定能经常上报纸。” 秦今朝可不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人,做了贡献,就得让人家知道,且得到相应的回报才行。 对外,给海州厂争取利益,对内,给技改办公室的干部、职工争取利益。现在秦今朝在厂里的威望空前之高,很多职工甚至私下里讨论说,海州厂可以没有沙广军,却不能没有秦今朝。 颜丹霞忙说:“你们可别这么说,这么说对秦工不好。毕竟他只是技改办主任,又不是厂里的大领导。” 今年后半年开始,市面上的书籍多了起来,很多书籍重新刊印,大化厂图书馆、阅览室里的藏书也丰富起来。 颜丹霞不光学习专业的知识,也开始借阅这些书籍。她看的书籍很杂,像只掉进密封罐里的小蜜蜂一般,疯狂地汲取着里面的知识。 人从书里乖,看多了书籍,以前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就都融会贯通,豁然开朗。 就比如秦今朝如今的处境,她唯恐秦今朝功高盖主,被沙厂长所忌惮,那可就不妙了。 正如刘艳娟所说,她也是这么认为的,海州厂这一系列的变化,都是秦今朝带来的。 工厂里,但凡有些脑子的人也能明白。秦今朝过来海州厂之前,海州厂一直中规中矩的,按部就班,无功无过,说明以沙厂长为首的领导,就是这样保守的性子。要不是秦今朝来了,他们还不知道海州厂还可以更好。 以前他们是以海州厂为荣,是人人羡慕的海州厂职工,但经历了缺乏天然气,被迫减产后,虽然大家都有等着、靠着的心理,觉得国家肯定不能不管他们,可那种骄傲、自信却也减弱了不少,增加了些许惶恐。 而后,随着废水利用装置推广至全国,随着座谈会的召开,随着海州厂被报纸、杂志频频报道,海州大化人的自信、骄傲又回来了,且比以前更盛。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而且,风气使然,海州厂内没有秘密,竟然将这几次事件中,秦今朝起到作用知道个个七七八八,就将如今能再次昂首挺胸,做个光荣海州人的功劳全都算到了秦今朝身上。 这让秦今朝知道后,也只能暗叹无心插柳,这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在豫东油田的事情上,他并没有想居功。一是因为海州厂情况紧急,他身为海州大化厂的一员,有能力可以帮大化厂的忙,义不容辞;二是雪中送炭,向沙厂长进一步展现自己的能力。 没想到这份功劳在工人们口中,又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自己这件事情上起到的作用只有几个人知道,沈总工,郭亮,还有小罗司机。不知道是他们中的哪位,是有意还是无意透露出去的。 他知道沙厂长这个人并不是胸怀多么宽广的,自己也不想风头太盛,本来是想压一压的,可是如今的状况之下,也只能让自己变成海州厂不可或缺的人物,便是沙厂长忌惮他,也要依赖他。 所以在听了颜丹霞比较隐晦的提醒后,秦今朝笑了起来,说:“知道了,我会注意的。”望着颜丹霞的眼睛,又补充道,“放心,我有分寸。” 见他有所准备,颜丹霞便放了心。 八月,病假休了小半年的梅书记终于病好,回归到工作岗位上。 本来,他想在座谈会上之前就病好的,可惜,通过唐杰的描述,知道自己那会儿过去,座谈上轮不到自己发言,接待众位领导和化肥行业同仁的事情都被分派到海州厂各人身上,他现在病好返岗,纯粹是自讨没趣。 反而让人更加确认,他就是为了逃避外出找天然气,才装病的。 索性,就继续在市医院高级病房里住着,寻找合适的节骨眼儿回归。 这么一等就等到了现在。天知道他每天看着报纸上海州厂出风头,沙广军、秦今朝、颜丹霞、沈岳良的名字被频繁提及,甚至那个最没用的涂元材都上了报纸,他这心里头有多难受。每天都跟被猫抓挠似的,高档病床也躺不下去了,营养丰富的病号餐也吃不下去了。有些后悔自己当初装病来逃避了。 他深知,现在回去,就是丧眉搭眼的,灰溜溜回去的,整个海州厂都已经被沙广军、沈岳良、秦今朝这几个人把持住,他这个海州厂党委书记,堂堂的一把手,彻底被边缘化了。 尤其是他在看到今天出版的内参后,上面刊登了邓主席18号在国企改革中的讲话,上面提到,要确切落实厂长负责制。 梅书记的心愈加拔凉,有种“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之感。 他思考许久,将自己最忠实的属下唐杰叫来,如此这般地叮嘱一番,唐杰乐颠颠地听令而去。 这半年来,世态炎凉,什么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什么叫落配的凤凰不如鸡,没有谁比唐杰体会更深了。 他堂堂一个党办主任,挤不进厂里的决策圈子里,大家都不带他玩了,很多事情都是最后才知道,就说这次的座谈会,竟然没被安排进筹备、接待小组里,只能主动地去做些会间服务,端茶倒水的工作。 他最盼的就是梅书记早点回到厂里,重新拿回属于他的权利,这样他就可以恢复到从前那个在厂里横着走的党办主任了。 回了海州厂后,当晚,他就约了秦今朝来家里吃饭。 秦今朝知道他的目的,不过也没有拒绝,晚上,便带着礼物来了唐杰家。 至于两人聊了些什么,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9月初,到了海州厂例行停产大检修的时候,这次轮到了合成氨车间。早在几天之前,她就发现6号和9号发动机组推力轴承温度过高,其他机组多多少少也存在类似问题,她跟车间主任兼党支部书记董学农建议,停机检查。 可董学农犹豫了好久,跟颜丹霞实地去探查了机器,将手掌在轴承位置试了试,犹豫了好一会儿后,还是没有答应。现在生产任务这么重,如果停机检查的话,就意味着至少会耽误一天的工作,合成氨车间的工作停了,那么尿素车间、造粒塔、运输部门等的工作也就都耽误了。 颜丹霞劝说着,但董学农并没有听她的意见,她想着马上就到大检修的时间了,正好趁着那个时候再去看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就好。 终于等到这天了,她早上吃饭还惦记着推力轴承的事儿。可路过合成氨车间的时候,却发现里面依旧热火朝天地工作着。 她连忙又去找董学农,问他:“主任,今天是停机检修的日子,为什么还不停工?” 董学农摊摊手,表示着自己的无奈,说:“现在工作任务太紧张了,运销部那边天天催着我出货,我跟沈总工还有沙厂长都请示了,检修的时间延后,我跟林主任说过了,他没跟你说吗?” 颜丹霞还没有回维修车间,自然还不知道。她忙忙地说:“董主任,不能再拖了。轴承温度过高,说明机组运行之中存在着极大的安全隐患,如果不能把原因找出来,修理好,继续这么运行下去,轻则轻则损毁整个机组,重则……会发生更加严重的后果。” 董学农就笑了起来,说:“哪儿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小颜师父啊,你认真负责的精神我很佩服,可咱也不是不修,就是推后几天,让我们先把生产任务完成了再说,好不好。” 颜丹霞:“你前两天也是这么说的,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得什么时候才能修理啊,难道真要等到出了事儿才后悔吗?” 董学农嘿嘿笑了两声,调侃着说:“小颜师父,你平时话不多,沉默寡言,今天我这一眼,原来你这口才也不差啊。小颜师父,你放宽心,真没你说的这么严重,真要是出了事儿,我老董一力承担责任!” 他说着,心里头很是不耐,要不是颜丹霞维修技术好,很多时间都得敬着她,再加上她此时在海州厂地位不同以前,还真没有那么多耐心跟她说话。 颜丹霞呼了口气,说:“要是因此产生了爆炸,就是重大安全事故,主任你承担得起吗?”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40节 “你,你这丫头,我没发现,你什么时候变得牙尖嘴利,说话这么难听了!” 颜丹霞看了董学农一眼,知道再劝也无意,转身便走了。 董学农也舒了口气。 这女同志现在真是变了不少,变得难缠了。果然人出名了,成了省级的“五四青年突击队优秀队员”,在厂里有地位了,腰板就硬了,说话也硬气,一个三级维修工,敢命令自己这个车间主任。不就是推理轴承温度高了些吗?机器二十四小时运转,温度高些也是正常。 颜丹霞呀,就是最近被吹捧得太高了,觉得自己就是权威了,危言耸听的,还爆炸?他董学农一直在化肥厂工作,还真没见过爆炸。 第41章 颜丹霞回了车间, 应付着跟她道“早”的同事们,从他们口中得知林玉峰已经来了,便忙往主任办公室而去。 见了林玉峰, 她将推力轴承温度过高的事情, 还有董学农推诿的态度如实讲了一遍, 又强调了停产检修的重要性,想让林玉峰去和董学农交涉。 林玉峰为难,说:“还是再等等吧, 董主任也没说不检修,就是再等等。迟个几天, 应该也不至于出事儿。” 安全生产,最怕的就是侥幸心理啊。 见林玉峰是这个态度,颜丹霞也便不多说什么了。他向来是个老好人儿,维修车间工人犯了错误尚且不愿意多管, 何况是有可能得罪合成氨车间主任的事。 合成氨车间是海州厂的核心生产部门, 在厂里一向都是横着走的,他跟董学农的级别虽然一样, 但自来都是谦让着他的。 颜丹霞,“我去找厂里说。” 林玉峰还要劝她, 但见她态度坚决,只好说,“见了领导好好说,要是领导不同意就别再坚持了,别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影响你以后评职称。对了, 在领导面前给董主任留点面子, 别让人觉得你是去告状了。” 对于他这样好心的, 殷切的叮嘱,颜丹霞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答应一声,又道了谢朝,这才走了出去。 走进办公楼,颜丹霞犹豫了一下,奔着3楼而去。 如今的三楼,不像以往那般的安静,从310半开的门中传出热烈的讨论声,颜丹霞从其中捕捉到了秦今朝的声音。 技改办公室承担的责任越来越大,技改项目一个接着一个,技改办公室下辖人员除了张海洋、徐良、小涂外,又从技术处选拔过来四位优秀的技术人员。把技术处长孙辉气得不想放人,却又不能不放。 秦今朝请孙辉喝了顿酒,他这股子气才算是消了。 现在的技改办公室也被人戏称为第二技术处,给秦今朝起外号叫“处长”。 厂里的职工们爱给人起外号,这种背后偷偷叫的称呼,也没有办法阻止,好在他们只是善恶的调侃,并不消减对于秦今朝的尊敬。 颜丹霞走到门口,轻轻敲了下门,背对着门口,边低头看着图纸,边听着其他人说些什么的秦今朝转过头来,看见颜丹霞,立刻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秦工”,颜丹霞朝他点点头,说:“我找你有点事儿,能不能……” 瞧见颜丹霞表情严肃,没等说完,秦今朝就站了起来,跟其他人交代了两句便走了出来说,“到我办公室去说”。 隔壁311办公室钉上了写着“技改办主任办”的木牌子,是总务部帮秦今朝专门协调出来的独立办公室,面积比隔壁310办公室稍小了一些,布置成办公区和接待区两个空间。 秦今朝掏出钥匙将办公室门打开,退后一步把颜丹霞让进来,而后将门关上,却留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 颜丹霞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摆在秦今朝办公桌上的“一帆风顺”。有些沉重的心情,莫名就好了许多。 “坐”,秦今朝指指房间角落里,接待区的沙发椅,示意颜丹霞去坐,自己挽了挽长袖衬衫的袖子,走到靠墙摆放着的柜子旁,没拿柜子上茶盘里的杯子,而是打开下面的柜子,从中取出一个带着浮雕的透明玻璃杯,又取了一袋橘子粉出来,剪开口,拿开暖壶塞,试了试暖壶里面水的温度,而后沏了浓浓的一杯,单手端着走过来,放在颜丹霞面前。说:“不着急,先喝点水。” 橙红色的橘子水盛放在玻璃杯里,格外好看。 颜丹霞端起水杯,朝着秦今朝笑了下,轻轻啜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很好喝。 只是,橘子粉加得有些多了,残留在嘴里头的酸意有些重,颜丹霞不由得筋了筋鼻子。 秦今朝望着她,不由得笑出声来。 颜丹霞听见这声音,有些诧异地望向他。 秦今朝连忙咳嗽一声,掩饰刚刚的失礼,说:“找我什么事儿?” 颜丹霞舔舔嘴边沾上的水渍,嘴唇上染了些淡淡的橙色,她便又将跟林玉峰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秦今朝有些艰难地从她的嘴唇上移开,目光落在桌面上,认真聆听她说话。 待等她说完,秦今朝才说:“安全生产,不可小觑,定期的停机检查是必须的,绝对不能因为赶生产进度而牺牲安全!” 颜丹霞就知道秦今朝肯定会认同她的,脸上露出些笑容来,说:“轴承的温度,我手工测试了一下,达到了六十度左右。现在停机检查,找出原因来,不过就是更换平衡活塞的迷宫密封,或者是调节下润滑油的密度,很容易解决,但如果继续让机器带病工作,产生的后果就会极为严重……我只能来找秦工帮忙。” “对,有可能会引起爆炸,且是一连串的爆炸。”秦今朝脸上的笑容收敛,目光也严肃起来,说:“这件事情交给我,我去找厂领导。” 颜丹霞点点头,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而后端了杯子,将剩余的橙汁一饮而尽,说:“谢谢秦工,那我先回去?” “嗯,放心交给我。” 秦今朝目光笃定,看着这样的眼神便让人心中踏实无比。 从办公楼里回来的颜丹霞有些焦灼的心已经平静下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收拾起检修用的工具。 秦今朝将颜丹霞送走后,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儿,又走到办公桌旁,拉开右边的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的笔记本。 安全生产,也是自己关注的问题,是自己关于大化厂内部管理改革意见中非常重要一项,本来想着,等到自己的位置更进一步,能完全掌握海州厂的时候,再做相关调整的,可是现在看来,到了不得不调整的时候。 秦今朝先拿着资料去了沈总工,跟他说了大概情况。 沈总工皱眉,说:“我也认为必须要保证机器停机维修,不过董主任见我不同意,就直接找了沙厂长申请,沙厂长也是为了保证生产。这样吧,咱们两个一起过去,说明下事情的严重性,再劝一劝他。” 秦今朝眉毛微不可查地蹙了蹙,虽然沙厂长给沈总工下放了些权利,自己也努力想要扶持他,可性格使然,沈总工作为领导,掌控力还是差了许多。 沈总工是管生产的副厂长,是董学农的直属上司,他不同意的事儿,董学农就越过他直接找沙厂长,显然还是没把沈总工放在眼里。 当然,这样的沈总工对于秦今朝来说,有好,也有不好。 两人一起,去了沙厂长办公室。 沙厂长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掠过,“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沈总工看向秦今朝。 秦今朝从带过来的笔记本里抽出几张信纸,展平放到沙厂长面前,说:“这是我在化工报上摘录总结出来的,去年还有今年,国内化工厂发生的爆炸案。” 沙厂长有些奇怪秦今朝为什么给自己看这些,但也拿过信纸,看了起来。 上面摘录的内容非常清晰,有历次爆炸案发生的时间、工厂名,爆炸案发生的原因,伤亡人数,还有直接、间接经济损失,以及当事厂受到的惩罚。 沙厂长一开始还有些心不在焉的,越往下看越心惊。 这些爆炸案,他都在报纸上看过,当时也就感慨一下就得,可是集中放在一起看,就十分的触目惊心。 好一会儿,他将几张纸放下,问秦今朝:“给我看这些是什么意思?” 沈岳良很好奇这几张纸写了什么,便伸手跟沙厂长要,沙厂长顺手递给了他。就听秦今朝回答说: “这些爆炸案,几乎有一半发生的原因类似,就是设备老花或者损坏,而老化损坏的究其根本就是没有及时和有效地进行生产设备的正常维护和维修。” 沙厂长看了秦今朝手写的资料,自然知道秦今朝说的是真的。他摸索着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烟,反复在鼻子底下嗅闻着。 秦今朝继续说:“今天,本来是合成氨车间停机做正常检修的日子,可今天的合成氨车间还在继续赶工生产。” 沙厂长:“我知道这事儿,董学农过来跟我说过,我同意的。” 秦今朝:“那您知不知道,几天之前,维修车间就已经发现合成氨压缩机推力轴承温度过高的问题,建议立刻停机检修,查明原因,但被董主任拒绝,今天又再次拒绝了维修车间停机检查维修的要求。” “在我给您的报告中的最后一个案例,也就是去年,曲州化肥厂发生的那起二死十伤的爆炸案就是压缩机爆发引发的。最初压缩机过热时,并没有引起重视,带着侥幸心理带病使用机器,才造成了这样恶果。” 那个案例,沙厂长看过化肥司内部的情况通报,这会儿回忆起来,依旧触目惊心。 不光造成了那么多的人员伤亡,爆炸波及范围远达到了200米,合成氨车间房顶坚实的房顶结构都被炸飞了出去,远处办公楼的玻璃都被震碎了。 更重要的是,因为这次事故,曲州化肥厂从党委书记,厂长到负责安全生产的副厂长,车间主任……十来个领导干部被一撸到底。 刚刚在秦今朝拿给他的报告上就有这个案例,自然记忆犹新。 他将在鼻子下蹭得直掉烟沫子的香烟,小心地放回烟盒上,说:“出了人命就是大事啊!”他站起来,抓起桌面上的电话往合成氨车间打电话。 听着沙厂长打完电话,秦今朝还没有离开,而是坐了下来,大有长谈的意思。 此时沈岳良也认真地看完了那份报告,面色凝重。 秦今朝:“安全生产最重要,更重要的是防患于未然,必须要做好安全防范,做好职工们的安全培训,提高安全意识,一定避免有毛病的机器带病上岗。” 沙厂长打了电话给董学农,对方虽然争取了几句,但最后在他的强硬下,还是决定停产检修,他刚刚自那份报告中受到的震动心情便渐渐平复下来。 他说:“生产型企业嘛,还是要以生产为主,你要理解董学农,你不是车间出身,不理解他们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因为年初化肥产量下降,农业部门担心之后再发生这种情况,都在想办法从我们这里多搞些尿素囤着,车间生产压力巨大,老董他都许久没过星期天了!” 这根本说的不是一件事儿,但从这句话中,秦今朝看出了他的态度。看来是没有办法借着这次的事情推广自己的安全生产计划。 他点了点头,说:“我理解董主任的不容易,都是为了海州厂。不过,这次发现车间压缩机过热问题,提议停机检修的同志,我建议,还是要给予奖励的。亡羊补牢,不如防患于未然。” 沙厂长:“哦,是谁啊?” 秦今朝:“维修车间的颜丹霞。” “是她呀。”沙厂长听到这个名字,略略有些心虚。这是个非常优秀,技术过硬,堪称是海州厂维修车间第一人,本来,今年三月份的时候,沈岳良就曾经提议要将的职称往上升一升的,她这样的人才,最少得评上个六级钳工,能带徒弟才行啊。 当时,他也是同意了的。 可是,这件事儿不知道怎么的就传了出去。某一天,康明强带着一行六七个海县化肥厂老伙计来了家里。 虽然自从沙广军当了海州大化厂的厂长,跟这些老伙计的距离逐渐拉开,平时也不怎么往来了,但这些人忽然来家里,他也是热情招待。聊了几句后,康明强就说起这次来的原因,是来劝说不要给颜丹霞评六级钳工的。 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第一,颜丹霞太年轻,才二十五六岁,二十五六岁就是高级工匠,能带徒弟,那是自古以来就没有的事儿;第二她是个女的,维修车间除了她之外,可都是大老爷们,让她一个女的当了高级钳工,让其他老爷们怎么想,影响气势啊。 送走这群人后,沙厂长便打消了给颜丹霞评级的心思,倒也不是就受到康明强几人话语的影响,而是意识到这件事会令很多人反对,反正颜丹霞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评级。 所以当沈岳良再一次提到给颜丹霞评级的事儿后,沙厂长便以她还年轻,此时评级不合规矩为理由拒绝了,但为了补偿她,给了她一个“五四青年突击手”的荣誉。 秦今朝本来正计划着通过什么方式帮颜丹霞评级,她具备成为大工匠的能力,秦今朝不是给她走后门,而是让她堂堂正正地展现自己的本事。 突然听见这件事儿,他生气了,对于一个难得人才的提拔、重用,就被一个别人充满嫉妒心的三言两语就得打消了! 那时候,他便觉得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才是好风景。 对于颜丹霞没能评级的事情,沈岳良也觉生气得很,自此后,一有机会就在沙厂长面前提及她的名字。并不意外是颜丹霞发现的问题,维修车间那些人里,能够及时发现问题,又有前瞻性的,就只有她了。 “对啊,是她,对于这样的同志,厂里确实应该重视,不能让人家寒了心啊。哈哈,我听说,海州市机械厂也看中了她,正琢磨着怎么调她过去!”沈岳良说。 “我记得,今年厂里五四突击手的称号给了她,她又评上了市里的?”沙厂长说。 五四突击手是厂里的补偿,市里的是她实打实凭着能力评上的。 沈岳良:“是。” 沙厂长:“年轻的同志们最忌讳给的荣誉太多,容易骄傲、自满,反而不利于他们的成长!” 这句话将沈岳良想要说的话都噎了回来,跟沉默不语的秦今朝一起,告辞,离开了厂长办公室。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41节 两人默契地去了总工办公室。 关上门后,沈总工叹了口气,说:“不好意思,没能帮上你。” 他是真的非常想要帮助秦今朝,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管是提高安全意识,还是对于人才的提拔,对于海州厂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他支持秦今朝的每一个想法,每当听他说起针对于海州厂的想法、举措,总能让他热血沸腾。现在的他对秦今朝这个年轻人不能说是欣赏了,而是崇拜。 说起来有些可笑,他年龄大了一大截,工作年限大了一大截,职位职称也大了一大截,但确确实实地崇拜起了这个年轻人。 秦今朝摇摇头,沈总工有他的局限性,但就光凭着对自己无条件支持这一项,就足矣了。 沈总工给秦今朝倒了杯水,自己坐到椅子上,有些惆怅地叹口气。 秦今朝朝他笑了笑,说:“不用犯愁,会有办法的。” 沈总工正了正身体,问:“你想到办法了?” 秦今朝:“现在海州厂生产过程中存在的安全隐患太多了,必须要改正、加强。否则,早晚有一天得出事儿。” 沈总工点点头,秦今朝早就跟他提过,他非常认同,但从今天沙厂长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他不够重视。 秦今朝总结的那些工厂的案例,他看得后背直发凉,但人总是有侥幸心理的,总觉得这种事情落不到自己身上,可真要是不幸赶上了,那可就是关乎人命的大事儿。 在安全这一问题上,根本就不能有侥幸心理! 沈总工:“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秦今朝朝他笑了笑,说:“唐杰前两天找我来着。” 同一时间的维修车间,林玉峰被气呼呼的董学农找上门来,质问他:“我说老林,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们生产任务有多重?运销部的火车、汽车都等着往出拉货,耽误一天功夫,不知道耽误生产多少合成氨,我们完成不了生产任务,责任你能承担吗?” 林玉峰被他劈头盖脸骂了一句,也不生气,说:“我们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真要是机器出了毛病,趴窝了,不是更耽误生产进度吗?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董学农摆摆手,说:“不跟你说了,赶紧让颜师傅过去检查吧,赶紧查完,赶紧让我们开工。”他说完,又忍不住说道:“不是我说你老林,你堂堂一个车间主任,怎么连个三级钳工,一个小丫头片子都管不住,还跑去厂里跟沙厂长告状了!” 林玉峰呵呵笑,说:“她是职责所在,认真负责,她是技术标兵、突击队员,她可不叫告状,那是思想觉悟高!” 这话说的的,软中带硬的,董学农被噎了一下,只好闭嘴。 维修车间外,颜丹霞已经将维修用具都准备好了,跟其他维修车间的同事一起,去了合成氨车间。 机器已经停工,车间工人们三三两两站在一块聊天,看见颜丹霞进来,就有人凑过来,跟着看。 她直奔之前发现问题的发动机组,用工具打开后发现推力瓦巴氏合金层全部磨损掉了,推力瓦严重损毁。 有位合成氨车间的老师傅发出一声惊呼,“怎么都成这样了!” 发动机的压缩机是单流式的,压缩机高压端轴上安装了平衡装置,这个装置是为了平衡转子轴向力的,可这个装置严重变形,已经无法其他平衡的作用。 长期操作机器的工人们,对机器很了解,自然也知道这样下去继续使用,后果不堪设想。 就有人问他:“成什么样了?” 老师傅便给他们详细地讲了讲,听得合成氨车间的工人们后背心一阵阵地发凉,不知不觉间,聚拢了更多的车间工人。 颜丹霞趁机说:“放心,只要定期保养、维修机器,发现问题及时处理,这些机器还是挺安全的。” 老师傅说:“小颜师傅,多亏你啊!” 其他人也附和,“是啊,是啊!谢谢小颜师傅了。” 颜丹霞笑着,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过,以后要是发现机器有异常情况,一定要及时跟我说,千万不能讲究着用。” 工人们纷纷答应着,他们每个人都是当事人,机器要是出了问题,首当其冲受影响的就是他们。 就有工人悄声说:“董主任怎么回事,要产量不要命了。” “要命也不是要他的命,可不是不上心嘛!” 一时间话题被带远,全都是对于董主任的不满,先时声音还小,渐渐地,加入讨论的人多了,声音便大了起来。 颜丹霞不受影响,专心致志地工作着。 第42章 面沉如水的董主任却黑着脸走过来, 呵斥着众人,“围在这里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停产检修这一天, 按照规定是要给职工们教授些理论知识的, 只是董主任压根就没打算停产, 导致了工人们这会儿无所事事的。 工人们一哄而散,董主任凑到颜丹霞身后,往压缩机那边看了看, 见到这种情形,也是心里一惊, 心脏狂跳起来,忽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他吞咽了一口吐沫,有些底气不足地说:“小颜同志,我也不是不接受你的意见, 要是知道机器里面都成这个样子了, 我也不会非要坚持生产的,你好好说嘛, 没必要跑去跟沙厂长告状。” 颜丹霞回头,淡淡地瞧了她一眼, 而后又继续忙碌着。 董学农讪讪,只觉得这个颜丹霞现在真是牛气哄哄的,一点台阶都不肯给!这么不会为人处世,能评上高级工且早着呢! 正如颜丹霞和秦今朝所说,推力瓦温度过高,原因就是那几个, 一一排查了就好。 很快, 她从机器上下来, 掏出纸笔来,写维修建议。 等她写完了,董学农赶紧拿过来看,这一看这下,就皱起了眉头。 “更换迷宫信封,更换推力瓦……”这是大工程啊!没有个几天完不成。 董学农挤出丝笑容来,说:“小颜师傅,不至于的吧,是不是对我个人有意见啊?我为我之前的态度跟你道歉,你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呗。” 颜丹霞淡淡地说:“可以,我会在维修记录里注明是你要求的,你在后面签名,写上出现问题由你全权负责就好。” 董学农气噎无言,别看他之前叫嚣着,说出了事儿他负责,但真落实到纸面上,他敢吗?他不敢! “你……你这是……”董学农指着颜丹霞说不出话来。 林玉峰正好过来,瞧见这样子,连忙拍了董学农的肩膀,安慰说:“老董别生气,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公事公办而已,你也知道的,小颜对于工作一向是认真负责。” 有人给了台阶,董学农忙说:“老林啊,不是我说你,你带出来的下属可真一点都不像你,不说话是不说话,一开口就把人往死里噎。” 林玉峰哈哈笑,说:“你还不知道吗,小颜她说话一向都是这样的,性格原因,没有恶意的。” 董学农心里头舒坦了些,又对颜丹霞说:“姑娘家家的,得改改,要不你不好找对象呢!” 颜丹霞根本没搭腔。 林玉峰维护颜丹霞,说:“小颜不是不好找对象,她现在是以工作为重。” 董学农一拳打在棉花上,怎么说颜丹霞,好似也是不在意的样子,见刺激不了她,再针对下去生气的也只有自己,只好住了口。又软了语气跟林玉峰求情,看能不能先简单修一修,将就着开工,等到将这几天的生产任务完成了再大修。 林玉峰态度好,但就是不答应,坚持颜丹霞的意见是绝对正确的,得听她的才好,保证她这人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绝对不会掺杂个人恩怨云云。 心里头堵着股气儿的董学农,下午又抽了个时间跑去沙厂长办公室告状。 沙厂长虽是技术出身,在海州厂基建期间,也跟了全程,但是对这套大化肥的设备肯定没有颜丹霞这样的专业人士清楚,而且秦今朝之前给他看的,各种触目惊心的化工厂爆炸案件,到底是给他留下了一些阴影,能起到一些警示性的作用。 他也不敢断言颜丹霞的维修方案到底是过度维修还是在必须必要的合理范围之内的。瞧见董学龙怒气难消,好似非要争个你死我活的样子,沙厂长和了两句稀泥,但没有平息掉董学农的愤怒。 他可是沙厂长手底下的得力干将,典型的本地派,虽然不是原海州化肥厂的职工,是从外地选调过来的,但这些年来,一直对沙厂长忠心耿耿的,沙厂长还是很顾虑他的感受的。 于是就将打电话秦今朝叫了过来。 秦今朝走到门口,就被在门口的郭亮给拦住了,悄声跟他说,“董学农在给小颜师傅告状,是因为合成氨车间机器维修的事,你小心点,董学农那个人……”他耸耸肩膀,没有继续说。 秦今朝笑着拍了拍郭亮的肩膀,“谢谢提醒,兄弟。” 他和郭亮、小罗同甘共苦好几天,一直对这两位非常照顾,从豫南省回来之后,三人有时候会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相处很不错。 对于董学农这个人,他在刚入工厂的时候去合成氨车间实习过,很有些接触,大概了解这人的脾气性格。 他完全是被上一任老书记一手提拔起来的,因着处在合成氨车间主任这么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上,领导重视,在厂里的地位高,被人惯坏了,逐渐养成了他说一不二,脾气暴躁的性格。 颜丹霞无疑是挑战了他的权威,这个状他肯定是要给告的,无关乎颜丹霞的维修建议到底是不是合理。 秦今朝一进来,董学农不善的目光就射了过去,抢先开口说:“哎呦,咱们技术处的大处长来了!” 秦今朝笑,“董主任帮我升官了吗?那我可要谢谢你了。”口中说着玩笑话,语气却是冰冷的。 董学农诧异于一向平和,与人为善的秦今朝忽然就变了个人似的。缓了几秒钟才转向沙厂长说:“厂长,你看看现在的年轻人,可不比咱们那个时候了,一个个牙尖嘴利的。咱们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多单纯啊,整天就知道埋头干活。” 沙厂长没有说话,嘴角带着一丝丝浅淡的不易察觉的笑意,没有答话,手里头把玩着搓烂得不成样子的烟盒,听着两人说话。 他没说话,秦今朝却是开口了,“我们生活在八十年代的年轻人,自然跟五六十年代是不同的,如果都和董主任一样,谈何时代的进步呢?” “你……”董学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使劲地猛瞧了秦今朝,心说他是吃了枪药了还是脑袋被门给挤了?区区一个技改办主任,居然敢这么跟自己说话。 不过,他还是顾忌着这里是厂长办公室,秦今朝如今在沙厂长这里的地位特殊,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秦今朝却依旧面带微笑,施施然地走到沙厂长对面的椅子处,坐下,坐到董学农旁边。 “厂长找我来是什么事儿?” 沙厂长:“就是你跟沈总工一起来找我,说的合成氨车间停产维修的事情。维修车间去检查了,这是他们出具的维修意见,你是机械专家,你来看看。” “对,秦主任可是化工大学的高材生,还是常教授的高徒,可得给好好看看,推力瓦也要换,迷宫密封也要更换。可别因为某些人的私心,本来可以维修的,弄成个更换,既浪费时间,又浪费厂里的钱!” 秦今朝接过沙厂长递来的纸。熟悉的字迹就出现在眼前,他嘴角的笑容便真诚了许多。 颜丹霞说很喜欢秦今朝的魏碑体,秦今朝便让家人翻箱倒柜地找出了自己小时候用的字帖,邮寄过来送给她,如今写得也很有些样子了。 颜丹霞的维修建议写得非常清晰,有故障描述,原因分析,还有维修措施。 秦今朝一一认真阅读之后,将那份报告轻轻放在桌子上,说:“综合这份建议上的故障描述和原因分析,颜丹霞同志采用这样的维修措施是非常必要,而且是必须的。” 沙厂长点了点头,董学农却说:“沙厂长,颜丹霞算是半个技改办公室的人,秦主任是他的上级,让他来做评判,有护短的嫌疑吧。” 秦今朝淡淡一笑,说:“要按董主任说的,我们都是海州厂的人,都是厂长的下级,厂长同意我的意见,就是袒护我,同意你的意见就是袒护你吗?” “你这,秦主任,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这是一回事儿吗?”董学农真就搞不懂了,这个秦今朝怎么就跟自己对上了,这是踩到他后尾巴了还是咋地? 秦今朝:“董主任,我倒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颜丹霞这份报告哪里有问题,不同意维修措施的原因是什么?” 董学农:“当然是因为耽误生产了,这么一大休,最少要两三天的时间,我们合成氨车间的工作跟你们坐办公室不一样,时间紧任务重,大家伙都是争分夺秒的在工作,这两天耽误下来,生产任务谁来保证!” 秦今朝:“那如果让机器带病生产,机器彻底坏了,再去抢修,需要耽误多少生产任务?如果机器发生了爆炸,机器损坏,人员伤亡,又要耽误多少生产任务。这里面孰轻孰重,董主任不会没有想过吧?” 秦今朝咄咄逼人,目光犀利,丝毫面子也不给他留,逼得董学农恼羞成怒,一拍桌子,说:“你一个小年轻,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你懂什么,别以为你当了个技改办公室的主任就了不起了!” 秦今朝嘴角的笑容不变,侧过身来,毫不畏惧地回看董学农,说:“我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会在沙厂长面前拍桌子,自称老子。” 一听这话,沙厂长终于开口了,不耐地说道:“别吵了,在说正事,分清轻重缓急!” 董学农意识到自己失态,懊恼地使劲瞪着秦今朝,而后声音和缓着,说:“不好意思,厂长,你也知道的,我是个粗人,一着急混劲儿就上来了,我没别的意思。” 沙厂长没搭理他,又将报告拿过来,在手里头看了一会儿,说:“安全生产是第一位的,颜丹霞一个女同志,跟你有什么个人恩怨,犯得着跟你置气,拉整个成产车间下水?别阻扰维修部门的工作,该怎么维修怎么维修。”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42节 被沙厂长训了两句,董学农也没脾气,但当着秦今朝面儿被训,他心里头非常不舒服。拿着维修报告准备离开时,挤出一丝笑容来,说:“秦主任,咱们一起走,别打扰沙厂长工作了。” 秦今朝点头,说:“好,那沙厂长,没什么事儿的话我也走了。” 沙厂长看了看这两人,脸上意味不明,说:“走吧。” 两人相跟着走出来,董学农说:“聊会儿?” 秦今朝:“好啊,到我办公室。” 路过310房间时,小涂走出来,看看董学农那快要扯到地上的黑脸,小声问秦今朝:“有事没?” 秦今朝朝他安抚地笑笑,说:“没事。” 小涂:“有事叫我们啊。” 秦今朝开了311办公室的门,请董学农进来。 董学农扭头看着小涂缩回到310房间的头,冷笑一声,说:“你这些下属对你还挺忠心的。” 秦今朝将门关上,问:“董主任的下属不忠心吗?”他在距离董学农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没有让他坐,更没有倒水。刚刚两人算是闹翻了,想也知道董主任不是来找他求和的。 一听这话,董学农就觉得牙根有些痒痒,特别想骂上几句脏话! 又来反问句了,董学农恨死了反问句!他忍了忍,在厂里头横着走了好几年,不管是干部还是职工,这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哪个敢这么跟他说话! 今天可算知道了这个秦今朝是个脾气大,嘴皮子利索的,他纳闷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到他了,忽然一下子就性情大变,句句都针对自己,他无端被人怼了这一回,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注视着秦今朝,恶劣地眯了眼睛,有些怪调地说:“我终于想明白了秦主任为什么忽然这样针对我了,女人是祸水,果然不错,你是为了颜丹霞那个小妮子吧?哈,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搞在一起了?小老弟,我奉劝你,年纪轻轻的,别栽在女人身上。信不信,过两天,你们两个有一腿,乱搞男女关系的传闻就会传满整个海州厂?” 哈哈哈哈,董学农大笑着,只觉说反问句可真是痛快啊!瞧着秦今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就更痛快了!一个富贵窝里头出来的公子哥还敢跟自己扎刺儿,整他的招数多的是,瞧着吧,他敢给人出头,就得承担后果,就看他作风不正的传言传出去,还能不能坐稳现在的位置! 董学农打开门,甩门而去,嚣张地笑声久久不散。 小涂趴在门口,探进个脑袋来,问:“头儿,咋了,他咋笑成那样了,欺负你了?” 秦今朝转回头来,小涂下了一跳,他头一次看见这样的秦今朝,脸紧紧板着,嘴角抿着,这是真的生气了! 秦今朝吸口气,缓和了下表情,说:“进来。” 小涂连忙进来,将门关上,拍着胸脯说:“他惹你,就是惹我,要不我叫几个兄弟趁着晚上他下夜班的时候套麻袋揍他一顿!” 秦今朝摇摇头,托着下巴,寻思了一会儿,问:“我记得你之前提过,他和小卖部的一个售货员相好?” 小涂经常跟他那群哥们钻上钻下的,整个厂区、宿舍楼就没有他们没有钻过的犄角旮旯,没有偷听过的墙角,知道许多其他人不知道的隐秘,不过这些小伙子们到底还有分寸,不该往外传的闲话,都死死埋在心里头。 小涂见秦今朝嘴巴严,又不反感他说这些闲话,就经常跟他讲,这可是小涂的乐趣。 “对,他跟小卖部那个叫秦秀莲的小寡妇偷情,我一个兄弟就住在小寡妇的隔壁,他有一回上夜班忽然身体不舒服,就请假回了家,听见邻居有动静,怕是去了坏人,就跳墙过去,越听声音越不对,将窗户纸捅破了,往里头瞧,我的那个老天爷,就看见两具白花花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嘿嘿。” 小涂声调暧昧,表情猥琐,讲得就跟他当时在现场一般。 秦今朝点了点头,说:“董学农想要散播我和颜丹霞乱搞男女关系的谣言。” 小涂大吃一惊,“他疯了吗?堂堂一个车间主任,搞这种龌龊事儿,不对,他能跟寡妇搞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鸟。我的妈呀,这简直就是老太太靠墙喝粥,卑鄙无耻下流!” 他说着说着就气愤起来,说:“头儿,咱可不能由着他将这谣言撒出去,烂泥抹□□,不是屎也是屎。对对,他自己一屁股屎,还往别人身上摸,头儿,你说怎么办,我和我兄弟都听你安排!” 秦今朝笑,说:“得拜托你和你兄弟了,事成后,请你们喝酒!” 说着,他便拉了小涂坐到沙发上,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听得小涂两只手不停地揉搓着,激动不已,跃跃欲试。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合成氨车间中,颜丹霞、陈向阳等一众维修车间的工人们正在加班加点地维修机器。 康明强一边摆弄着手里头的工具,一边跟身边的人抱怨,“可显得她能耐了!人家董主任不让修,她非得逞能,害得咱们还得加班!” 这次他身边的人却没有跟他一起骂人,因为他也看见了压缩机里面的样子,颜丹霞的决定对的。 对于她敢和董学农据理力争,敢于去找厂领导告状,他还有维修车间的其他人都是佩服的。 康明强说了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又气又有些恼,摔摔打打的,说:“你们怎么不说话?还觉得她做得对是不是,看着吧,董学农可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旁边一个年纪和康明强差不多的人说:“这本来就是咱维修部的工作,咱加班加点的不是为了颜丹霞,也是为了海州厂的生产任务。怨不上她,她是青年突击手,肯定得起模范带头作用。” 康明强手指头点点他,“你们这一个个的,都被个小丫头给蒙了心!”他去看平时最听自己话的黄小刚。 黄小刚连忙低下头去,假装忙碌。师父王卫国已经给他下最后通牒了,说是他要是再跟着康明强欺负挤兑颜丹霞,他就不要这个徒弟了。再说了,颜丹霞现在身上多了一股子说不清楚劲儿,那种感觉有些像见了领导似的,不自觉就让人畏惧,更不敢跟以前那样对她了。 颜丹霞专心地工作着,耳边捕捉到了一点声音,忽而就微笑起来,她没有考虑这件事情对她造成的影响,也没有考虑得罪了董学农怎么办,她只知道,她在做对的事情。 她是维修钳工,将来是要做大工匠的,她是青年突击队员,又数次得到过工厂的各种奖励,也被林玉峰、秦今朝等人全力维护着。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不会为了董学农等人的高不高兴,而改变自己的原则。 车间停工,董学农闲了下来,又在秦今朝那里受了气,懒得看维修车间那帮人,早早就回了家,就让媳妇给做了两个好菜,在家喝了些闷酒,就睡着了。 半夜悄悄爬起来,谁料谁在身边的媳妇醒了,问他干什么去。 他没好气地回答,“半夜起来,能干啥,上茅房呗,睡你的!” 他媳妇“哦”了一声,从枕头边摸出手电来递给他,“照着点,别掉坑里去。” 董学农不耐地拿了手电,从屋里出来,悄悄留了门缝,将手电别在腰后,却不敢打,四下里瞅瞅,见没有人,忙放轻步子,奔着秦秀莲家走去。 两人级别不一样,分到的房子区域相隔也很远。 董学农一路小心,幸好这会儿有几朵厚云彩遮住了月亮,只靠着满天星斗散发出的微弱光芒照亮。他熟门熟路的,这条路趁夜不知道走过多少次,闭着眼睛都不会摸错。 顺利摸到秦秀莲家。秦秀莲给他留了门,他顺利地摸了进去,走进院子里,看见她住的那屋点着昏暗的煤油灯,透出些微弱的光芒。离远了看不见,但离得近了却能看清,这是秦秀莲在等着他。 他轻轻敲了下窗户纸,没多大一会儿,门从里外打开,他被一双手拉进了屋里头,而后门被迅速关上。 第43章 隔壁的墙后面, 迅速钻出两只脑袋来,侧耳听了听这边的动静后,又很快缩了回去。 一人说:“咱们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头一天蹲守, 这姓董的就来了。” 另一人说:“赶紧叫兄弟们都来, 按计划行事!” “好,我这叫去找人,你在这儿看着, 小心点,别惊了那两位。” 十分钟后, 一行六七个人聚在隔壁,一个个摩拳擦掌,他们都是被召集过来捉奸的。平时董学农这个老小子嚣张惯了,逮着谁都想骂两句, 这些年轻人早就看不惯他了。 之所以知道董学农跟寡妇偷情也不敢说出去, 无非就是他们人微言轻,董学农在厂区里势力又大, 怕被他挟私报复。如今有小涂牵头,说是一定把董学农偷情的事情展露于人前, 让大家伙都知道!他生活作风出了问题,车间主任的位置肯定不保,他当不成车间主任了,还怕他个球啊! 这几个人分成两波,一波人点了火往隔壁扔过去,另外一波人敲着盆子, 大声喊着“着火了”, 就冲进隔壁院子, 而后踹开大门,冲进屋子里。 而当左邻右舍,已经进入到梦乡的人们从睡梦中惊醒,随便披一件衣服就急急忙忙拿着盆子、水瓢等冲过来救火的时候,就见到在电灯的照耀下,大敞四开的屋门里,木床上,正蜷缩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身上盖了衣服,露出一头青丝;另外一个明显是个男人,身上光溜溜的。旁边几个年轻人手里头打着手电,照在那个男人身上,让大家伙看得更清晰。 大家面面相觑,这不是秦秀莲家吗,她不是个寡妇吗?怎么家里出来男人了?瞬间,大家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是见证了一场大热闹啊,火也不救了,争相往屋里头跑,边跑边问,这奸夫是谁。 就有个怪腔怪调的年轻声音说:“你们肯定猜不到,去看看嘛,让他把头抬起来。” 很快,这个光溜男人身边就围满了人。 “到底是谁啊,你自己把头抬起来让我们看看呗。” “就是,都这样了,还藏着掖着干啥,早晚得让我们知道,还不如自己把头抬起来呢。” …… 众人你一嘴我一嘴的调侃,这人浑身发着抖,却始终都不肯抬头。 “说吧,你是谁呀?抬起头来让我们看看呗,看看谁看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儿,半夜钻寡妇门,你也是够缺德的了!” “乱搞男女关系,把咱厂的风气都给败坏了!我看呀,得给他们戴高帽,挂破鞋,游街!” “别跟他废话,跟个流氓废什么话,直接把它翻过来,上边的跟下边的,咱不就都看见了!” “身上还挺白,啧啧,这一身的腱子肉,难怪勾引寡妇,也不知道下面大不大。” …… 众人猥琐又肆无忌惮地评头论足,戏耍了一阵,那人却始终不肯抬头,一言不发,只在那里抱着头,裹着身体,坐着一动不动,跟死了似的。 就有人不耐烦了,上前一步用手去扒拉那光溜男人的脑袋,那男人劲儿还挺大,被揪住了头发,也不肯抬头。 突然身后有一个女同志的声音,“哎呦”了一声,说:“我瞧着这怎么像是合成氨车间的那个董主任啊?” 他这么一说,大家越瞧就越觉得像。 人群里忽然安静了一瞬,就有人畏惧他平时的威严,还有车间主任的身份,有些退缩起来。还有人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想要给那人递过去,却被旁边的人一把扯住,抱着衣服给扔到了外面去。 就有个年轻的声音喊道:“就是董主任又怎样?要真是他,乱搞男女关系,作风问题严重!他这个车间主任要是还能当上,咱就去化工部举报他!” 众人立时有了底气,便又哄闹起来 此时,有人上前,狠狠捏了一把那人的胳膊,那人吃痛,下意识就抬起头来,那张熟悉的脸便暴露在人前。 有人抽气,有人嗤笑,有人惊讶,有人惊叹,果然是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人越聚越多,房间里,窗户外面,院子里,院子外全都围满了人,挤不进屋里的把窗户纸都戳出了无数个洞。 那边距离男单身宿舍不算太远,动静又太大,就有些声音传了过来,有些好事的年轻人爬起来去看,回来后满楼道都是他们兴奋地小声谈论的声音。秦今朝从中捕捉捕捉一些台词句,躺在床上,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他对某些人可以友好相处,可以拉拢,但是对于董学农这种人,却是不屑。身为一个车间主任,对于安全生产的问题竟然如此漠视,情况那么严重,居然还不肯停工维修,还要继续生产。且,居然怀疑颜丹霞是因私废公刻意为难,还跑来去沙厂长那里告状! 其实,颜丹霞来找他求助时,他就起了换掉董学农的心思,不能让这样的人担当如此重要的,生产车间主任的职位,否则不利于以后他推行的,诸如车间生产条例之类的政策。 他虽然觉得没有用不好的人,只有没放在恰当岗位的人,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他费心培养。 尤其是在听到董学农竟然用散播男女关系的留言来威胁他时,他是真的动气了。 自己倒是无所谓,一个单身男人传出这种流言,顶多就被说一声风流,可对于女同志来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便是他立刻跟颜丹霞建立恋爱关系甚至打报告领证结婚,她的名声也不可逆转地受了损失,短时期内所有的荣誉、升职都跟她无关了。 董学农这人太歹毒,太恶劣,不将他深深打入谷底,秦今朝的气氛难平。这才有了今晚的捉奸大戏。 小涂住在秦秀莲隔壁的那位朋友,格外关注董学农的行踪,他去秦秀莲家的频率不低,差不多一周一次。秦今朝让小涂安排人轮番在隔壁守着,没想到今天晚上董学农就去了。 这样的话,其他的安排就不用实施了——秦今朝想了好几种方案,务必堵住董学农想要散播流言的嘴巴,只是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顺利。 秦今朝脸上的冷笑慢慢褪去,眼前浮现颜丹霞今天来找自己时,坚定、执着,又带着丝信赖的目光,他不由得又抬眼看向床头柜子的方向,那里摆放着颜丹霞送他摆件,荷花旁边多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 这是颜丹霞前一阵子送给他的,又是感谢的礼物。 如果说送荷花代表对自己人品的肯定,那送只小狗代表什么呢?狗代表着忠诚,是人类的好朋友,这是要跟自己做好伙伴的意思吗? 带着这个始终没有琢磨透,但又不好当面问的问题,秦今朝进入了梦乡。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43节 永远不要低估海州人传播新鲜事儿的速度。 第二天,几乎所有海州厂的职工家属都知道了昨天晚上合成氨车间主任董学农跟寡妇被捉奸在床的大新闻,上工路上、食堂里,水房边上……全都在讨论这件事,大家伙脸红耳赤,兴趣盎然,简直跟走在路上捡到了一块钱一般高兴。 每个人都仿佛就在现场一般,绘声绘色、加油添醋的,再往出传播时,就多了许多少儿不宜的东西。 随着这些绯色信息传播的,还有对于当事人的态度。 对于董学农,绝大多数人都觉活该,平时人五人六的,见谁批评谁,颇有种天老大他老二的架势,他出了这种事儿,大家只会看热闹不嫌事大,黄鹤楼上看翻船之感。 至于另外一个当事儿秦秀莲,大家也没什么好话。你是寡妇,单身不假,可董学农是有媳妇,有家庭的啊。你要是想男人了,好好找个对象结婚不就行了,这可是新社会,婚姻自由。 也不是没有想追求她的男人,也不断有人给做媒,她自己说得好听,说忘不了之前的男人,想要给他守着。妇女主任还专门给她做过思想工作,不想让她老是活在过去,鼓励她往前迈一步。 结果呢,人家面上说得冠冕堂皇的,私底下却早就和董学农暗度陈仓了。 这里面唯一的可怜人就是董学农媳妇了。 据说,董学农的媳妇被人通知,大半夜的赶过去,一看这情形,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大哭大叫起来。董学农恼羞成怒,觉得收拾不了别人还收拾不了他吗?光这个大腚就把她媳妇给揍了。 他媳妇平时没少受他欺负,在家里是个没地位的,今天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丢脸丢的,还是觉得董学农干了这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居然还敢揍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挥舞着双手,就跟董学农干上了,将他挠了个满脸花。 后来,还是闻讯而来的保卫处小组长古树国将众人驱散开,帮着董学农从外屋找回衣服,让他回家的。 就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儿,除非有更新、更刺激的大事情发生,否则,海州厂的人们能谈论个一月两月的! 这两天,董学农都请假了,在家里猫着遮丑,他的工作由车间副主任代管。不管是合成氨车间的生产任务,还是海州厂正常工作,都没有因为他的缺席,而产生任何影响。 而对于董学农的处罚,厂里领导却迟迟定不下来。对于生活作风出了问题的干部,降级、撸职是肯定的,争议点在于要不要开除。 沙厂长是想要保董学农的,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出了这样的事儿,他生气归生气,可还是不想放弃他。 只是,对于董学农这位车间主任的处罚,不是沙厂长一个人就可以拍板的。 厂领导班子分成了两派,一派是赞成开除,觉得董学农身为身为车间主任,不能以身作则,竟然发生这种严重的生活问题,给海州厂造成了恶劣影响,绝对不能姑息,必须要开除出厂,以儆效尤。另外一派则是不赞同开除,认为董学农是海州厂的元老,这些年为海州厂兢兢业业,做出了很多贡献的份上,将他车间主任的职位撸掉,工资降级处理,但不赞同开除。 也就在这个时候,梅书记病好出院,回归工作岗位,以梅州厂书记的身份拍板定音:将董学农开除出海州厂! 这是党委职责所在,有这个权利。沙厂长就是再将梅书记权利架空,也是没有办法的。况且,董学农这件事情惹了众怒,他要是再帮着他说话,自己在厂里的威信就要打折扣了。 他只能半是恨铁不成钢,半是不舍地在处理意见书上签字。 董学农去合成氨车间收拾东西的时候,事情过去已经二十多天了,到了9月末,立秋的时节了。 他站在合成氨车间门口,转头去看,高高的造粒塔矗立在蓝天之上,耳边是机器轰鸣着的噪声,不远处,蒸汽火车驶出月台,发出“呜呜”的鸣笛声。 眼前是熟悉的厂房,熟悉的工人。他站了一会儿,走进去时,工人们看见他,下意识就要弯腰打招呼,但随即想到了什么,立刻转身不搭理他,继续工作,待他走过去之后,又悄悄朝他的背影“呸”了一声。 车间几个生产小组,百多号工人,竟然只有那么三四个跑过来跟他说话。 此时,他才意识到,原来之前大家尊重自己都是因为主任这个身份,而合成氨车间、海州厂离开了自己也照样能转。 他的东西已经被收拾出来,放在角落里,他过去,拿了东西,便走了,没人出来送他,只有人警惕地看他,唯恐他顺手多拿了东西一般。 他自嘲地笑笑,在车间门口时,正好碰见了带人过来查看检修后机器运转情况的颜丹霞。 他看着颜丹霞,朝她扯了扯嘴角,说:“看我现在落在这步田地,你心里肯定很痛快吧。” 事情一开始发生的时候,他脑袋里乱呼呼的,可后来,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他就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一定不是偶然的,不然,怎么早不爆出来,晚不爆出来,非要等他威胁秦今朝的时候爆出来呢? 秦今朝这个人,他一见到,就知不简单。厂里也不是没有接收过工农兵大学生,可哪个来了之后不是在办公室里好好坐着,没有哪个是下工厂实习的。这人要么就是啥都不懂,要么就是图谋不轨。 可是,他虽然意识到了这人不简单,可却没有放在心上,不简单、图谋不轨又能如何,又威胁不了自己的位置,不过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罢了,而且平时表情得非常好相处,跟谁都能聊得来,像是个好说话的。 却没想到他也不是个善茬,竟能想出这种釜底抽薪的办法,不过前提也得是知道自己偷情的事儿,这么想着,董学农不由得后背有些发凉,难道是他早就找人盯上了自己?那目的是什么呢,把自己搞下去对他有什么好处? 对了,自己是沙厂长的亲信,难道秦今朝剑指沙厂长? 但此时看见颜丹霞,看着她亭亭玉立的身影,漂亮的脸庞,忽然就有些了然了。 “有人给撑腰的滋味很好受吧。”董学农接着开口说。 颜丹霞也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董学农。 说实在的,她听说了董学农的事情后,错愕了一阵儿后,心里头还挺高兴的。她又岂能不知惹到了董学农?那天在车间维修机器的时候,因着她出色的维修技术,跟车间的几名师傅相处得很好。他们都好心地建议她,让她买上点东西,去家里给董学农道个歉,说他这人特别小心眼,而且手段很多,得罪他了,他会想方设法报复的。 颜丹霞觉得很可笑,没想到,这样就算是得罪了他。明明一心为了合成氨车间的生产安全,明明是为他消除安全隐患,反而会招致他的报复,要知道,他是车间安全生产的第一责任人,真要出些问题,不管是大还是小,他都会受牵连的,世界上还有这么不知道好歹的人! 对于这样的人,她也无话可说,自己问心无愧,何来去向他赔礼道歉?这是化工部的海州厂,是海州全体工人的海州厂,不是董学农的海州厂,她不相信这样的人能只手遮天! 但心里头也难免有些不安,有些想不通。听到董学农栽了好消息,心里头豁然开朗,只觉得这世间就是有公道的! 董学农这样的人,就不应该留在领导岗位上。 之后,她站在贴着董学农被开除的公告前站立良久,仰头看着秋高气爽的蓝天之下,高高矗立着的造粒塔,只觉得神清气爽。 这会儿,突然遇到董学农,她既没有痛打落水狗的心思,也没有安慰失意者的兴趣,只是漠然而已。 却没想到,董学农却跟她说话了,尤其说最后这一句,莫名其妙的。不过,颜丹霞没打算搭理他,充耳不闻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忙自己的工作了。 不久之后,董学农一家趁着别人都在上班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搬走了。据说是沙厂长帮忙,将董学农安排到了临市的一家小化肥厂里,至于做什么工作,就不得而知了。 当天晚上,小涂拿着秦今朝给的钱,带着一帮兄弟们又在小食堂里大吃了一顿,各个吃得肚子溜圆,也喝了些酒,不过小涂记得秦今朝叮嘱的,没让弟兄们多喝。 这群兄弟都被小涂请了两次了,都很承他的情。小涂并没有跟他们说,幕后还有秦今朝的存在。他有自己考量,觉得自家主任在大家伙儿的眼中是白璧无瑕的,特别正面的形象,知道秦今朝一心为厂子做事,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影响他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 所以,跟自己这些伙伴们提议整治董学农时,只说是看不惯他。而这些小伙伴们这会儿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帮小涂的忙,只觉是帮着厂里头清了害群之马,自认为是做好事不留名的leifeng,有种很强烈的成就感和荣誉感。 一群人各有所得,因着共同做了件大事儿,彼此之间感情更深,对小涂更是信服,拍着胸脯让他以后有这种事儿一定还要带上兄弟们。 因为这件事情,也让小涂对秦今朝有所改观,之前只是佩服他的专业知识,还有人脉、能力等,但觉得他读了那么多书,肯定是中规中矩的学究式人物,这次才发现,他也是会使用旁门左道的。 这可太对小涂的脾气了,不禁愈加对秦今朝信服起来,深觉他以后前途不可限量,自己跟着他,肯定错不了。 他心心念念的,还是想要回到燕市去的,他盼着秦今朝某一天重回化工部,也能将他带过去,自此之后,对秦今朝越发的忠心耿耿。 梅书记低调地回来,高调地处理了董学农的事情后,又开始低调起来。他没有再跟沙厂长争权夺利,而是关注起厂里职工们的思想教育和党政建设上。大到上面精神的传达,下到厂里各项标语、板报,还有党员干部定期的思想汇报等,他都亲自抓起来。 沙厂长有些看不懂他的路数,不过这本就是书记的本职工作,他也没什么可褒贬的。 在梅书记刚回来的时候,他很担心,为此将秦今朝叫了过来,隐晦地问他,有没有办法把梅书记弄走。 秦今朝说,如果让梅书记离开,上面必然还会派另外一个书记过来,与其对付另外一个不知道底细的人,还是相熟了的更好对付。 沙厂长觉得秦今朝的话有道理,索性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心里就盼着厂长负责制赶快实行。报纸上倒是登了主席关于落实厂长负责制的讲话,但那只是提前吹吹风,至于具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实行,他心里头没底儿。 他想着,只要梅书记不跟他争夺太多,就能和对方相安无事,保持着表面上的和平。 梅书记也没让他失望,回来后,只拿回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权利,不影响大局。虽然整个海州厂不再是沙厂长的一言堂了,不过除了董学农的事情外,其他大事上,他没有提反对意见,这让沙厂长悬着的心暂时放到肚子里。 但梅书记带给沙厂长的危机感却始终存在着,且听说这一阵子党办主任唐杰和秦今朝有些来往。为了拉拢秦今朝,他帮着秦今朝争取了去赵北省党校学习的机会,并明示说准备提拔他为副科级干部。 秦今朝73年考入大学,大学这四年时间,是算在工作年限里的。不管是工作年限还是学历等都已经具备提拔的硬性条件,再加上去党校学习的经历,只要组织上肯提拔就完全没问题。 这项权利以前是掌握在梅书记手里的,现在算是沙厂长和梅书记共同掌握着。 按照沙厂长的想法,不管梅书记同不同意,他都无所谓,如果梅书记准备在这件事情上卡秦今朝一道,他反而更高兴,那样就真的不用担心秦今朝被梅书记笼络住了。 不过,让沙厂长失望的是,梅书记对提拔秦今朝的事情也持同意,甚至还跟他感慨说,这么优秀的年轻同志,早就应该提拔了,都是因为我身体不争气,在医院修养了半年,好多事情都耽误了。 把沙厂长给气个不行,感觉梅书记沉寂这半年,笑面虎那套表面功夫比以前有进步了。他这说话的表情、语气真诚无比,看得他都快信了。 于是,愈加积极地帮秦今朝促成此事,且时不时找他过来聊一聊,谈谈心,务必让他知道,跟着自己才是最有前途的。 秦今朝自然是感谢的,不过也非常清楚,沙厂长提拔自己,一方面是因着给自己好处,另外一方面是因为今年8月份,邓同志在中共中央□□扩大会议上提出,“干部队伍要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并且要把对于这种干部的提拔使用制度化”。也就是“干部四化”,会将对于年轻干部的提拔作为企业负责人考核的一项重要指标。 海州厂目前的年轻干部里,没有比他更加贴合“干部四化”标准的了。 第44章 秦今朝去党校学习的时间定在了12月份, 需要脱产学习一个月,还有两个来月的时间。 趁着这段时间,他得先把手头上的工作尽量做完, 然后将他不在这一个月, 技改办公室的工作安排好。 十一国庆节, 全厂放假三天。 放假前夕,厂里举办了一场“迎国庆文艺汇演”。 为了这场演出,各个科室、车间, 早在半个月之前就开始选拔节目,排练。 颜丹霞作为维修车间唯一的女同志, 大家伙起哄,一定要让她代表车间出节目。 颜丹霞自觉没什么文艺细胞,没什么才艺,连忙拒绝。维修车间一群糙老爷们也跟文艺不沾边, 大家都纷纷犯愁起来。 有人提议, 要不还和往年似的,还唱大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算了。 就有人反对, 天天早晨大喇叭里头放这首歌,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一有要部门出节目的时候,维修车间就表演这个,唱得还不好,次次都被其他车间的工友们笑话。 大家各抒己见,纷纷出主意,但又都被其他人否定。 又有人提议, “早就听说颜姐有徒手配钥匙的绝技, 要不然, 就表演这个绝活?” 这提议一出,大家伙纷纷觉得好,林玉峰也觉得可行,便询问颜丹霞的意见。 颜丹霞想了想,点点头。 于是,在一众或者唱歌,或者跳舞,或者表演手风琴、二胡等的表演中,就掺杂进去了一个异类。 拿到节目单的各位领导都很诧异,但因着太过特殊,却更加期待起来。 秦今朝坐在第一排领导席上靠右的位置。期待地等着颜丹霞上场。 他一进厂就听说了颜丹霞有这个本事。后来他见识过颜丹霞维修机器的能力,见识过她制作零件的能力,更收到过三件她自己做的精细摆件,但这项本事还没亲眼见过。 当报幕员薛洋上台,宣布:下面请欣赏由维修车间颜丹霞表演的小魔术:两分钟快速配钥匙,大家掌声欢迎。 秦今朝坐正身体,目光炯炯地盯住舞台,伸出双手用力鼓掌。 侧面的幕布轻摆,颜丹霞拎着个小箱子大步跨上来,走到舞台中央后,朝着台下鞠了个躬。 薛洋并没有下去,而是配合着颜丹霞完成接下来的小节目。 他看着台下,笑着说:“为了避免大家怀疑颜丹霞同志作弊,咱们现场征集一枚钥匙,哪位愿意提供一片钥匙?等会颜丹霞同志还您两片。” 台下哄笑声一片,很多同志都跃跃欲试,不过,这样的机会,肯定要留给领导。 薛洋目光看向坐在第一排的厂领导,坐在正中间的梅书记笑呵呵地站起来,说:“用我的吧。”他将腰间的钥匙串取下来,又从其中摘下来一片。 薛洋忙走下来,将话筒递到梅书记跟前,梅书记借着话筒说:“这个节目很有新意啊,既展现了海州厂技工们的高超技能,又有较高的娱乐性,很好!颜丹霞同志,我在医院住院的时候,可没少看关于你采访报道的报纸和杂志,你是我们海州厂的骄傲,好好表演!” 薛洋带头鼓掌,观众席上很快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颜丹霞朝着梅书记的方向微微鞠躬。 梅书记满脸是笑地坐下去,沙厂长看他一眼,面上也笑着和煦的笑容鼓掌,心里头的危机感却又升了起来,这位梅书记,现在也搞群众路线了,这是要讨好基层群众啊。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44节 薛洋拿着梅书记的钥匙上台,递到颜丹霞手中。 颜丹霞将那枚钥匙拿在手中,正反面分别看了一眼,便将钥匙还给薛洋,而后站在刚刚被搬上来的一张长桌前,打开了工具箱。从中取出一枚提前准备好的钥匙坯,而后拿出一把锉刀,就在众目关注之下,削挫起来。 薛洋拿出一个秒表,开始记录中。台下戴了手表的观众们也不自觉地抬起手腕,一边紧张地看着舞台上的进度,一边看着时间。 而坐在后面的,更是站起来,或者走出来,在过道上站着看,不知不觉间,前排过道上都站满了人。 秦今朝没有看时间,而是专注地看着舞台上的颜丹霞。 今天的她依旧穿着工装,略有些肥的秋季工装背带裤穿在她身上却不显得臃肿,反而衬得腰细腿长,大概是怕舞台上的灯光影响视线,她带了帽子,将头发都塞进了里面,低头间,有两缕不听话的头发丝掉出来,让她整个人都平添了些许妩媚。 略有些刺目的黄色光芒照在她身上,怎么看都漂亮得很。秦今朝移不开视线,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默默为她加油,心里头涌动着与荣有焉的骄傲之感。 “好了。”颜丹霞说出了上台之后的第一句话。她捏住手中那把崭新出炉的钥匙,轻轻将上面的金属碎屑吹去,交给了薛洋。 薛洋按下秒表,展示给众人看,说道:“一分五十秒!” 而后接过颜丹霞挫出来的那把钥匙,和梅书记家门钥匙对比着,脸上露出惊叹的表情,“同志们,一模一样啊!” 他奔向舞台,将两枚钥匙叠放在一起,给领导们展示着。 梅书记抢先接过来,对着看,赞叹说:“果然是分毫不差,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是我原本的钥匙了!”他朝着舞台上的颜丹霞竖起个大拇指,连声道“好”,又转向沙厂长,问说:“颜丹霞同志现在是几级工?” 面对这样的问题,在众目睽睽之下,沙厂长虽然知道,但也不想回答,旁边的沈岳良回答说:“目前还是三级工。” 梅书记就表现出惊讶的表情来说,“这样的人才怎么才是三级工?这是对人才的极大浪费和不尊重!” 沙厂长知道,自己这会儿要是不说话,梅书记没准儿就要在全厂职工面前把这两项罪名安在自己身上。他忙接过了梅书记的话筒,也夸奖了颜丹霞几句,便将话筒递回到薛洋手里头。 薛洋会意地将两片钥匙递给凑过来争相要观看的职工们,说道:“都别挤,千万别把梅书记家里的钥匙挤丢了。” 成功地将梅书记的话茬过去。 秦今朝有些诧异梅书记刚刚那神来之笔。颜丹霞这个节目是临时安排的,他也是看到节目单才知道,并没有想利用这个场合帮着她争取什么。 他没有去看那两片钥匙,就凭着颜丹霞的手艺,就凭着她敢站到舞台上表演,秦今朝相信那片钥匙配得一定很完美。他依旧看着舞台上的颜丹霞,她脸上带了一丝笑容,像是看萝卜白菜一样,目光随意地落在观众席上。 而后,她转向了秦今朝这边,目光和他相碰,又很快分开,隔了几秒钟,不自觉又看过来,见对方没有看着自己,心里头稍稍放松,却莫名地有了丝失落感。 秦今朝倒不是故意不看他,而是被沈岳良叫住了。 沈岳良在跟梅书记说话,“……颜丹霞展现的技艺在专业上叫‘快速尺寸记忆法’。展现的是对于零部件的精准目测、分析还有将这些数据快速配制的,大脑与手的协调能力。据我了解,颜丹霞同志并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完全是天赋,秦工,你比较了解颜丹霞同志,你说是不是?” 秦今朝走过来,蹲身在两人面前,说:“是的,颜丹霞同志既有极高天赋,又非常刻苦努力。” 他知道沈总工一直记着颜丹霞的事情,这会儿在梅书记面前提到她,想向梅书记争取评级是好意,但秦今朝却并不着急,他有了另外的计划。 沈总工接口说:“我和秦主任之前也专门提交过帮颜丹霞提高职称评级的报告,不过,颜丹霞同志到底工作年限还低,未被批准。我是觉得太可惜了,所以刚刚听见书记说这是对人才的浪费和不尊重,我深以为然。” 梅书记正要说话,那边的薛洋唯恐再让职工们传来传去的看,再将梅书记家门钥匙给弄丢了,连忙停止了这项活动,将两片钥匙全都递还了回去,笑着说:“麻烦请梅书记晚上回家后试试门锁,看看好不好使,据说,钥匙和锁之见只允许有两根头发丝的误差,咱们肉眼看着一模一样,但到底好不好用,咱们就等着梅书记明天给咱们实验反馈了!” 大家伙又笑了一通,薛洋上台后,又说了几句夸奖颜丹霞的话,她便鞠躬下台了。 一场晚会热热闹闹,最后以全体起立,大合唱《我的祖国》为结束。 接下来的三天国庆假期,住在单身宿舍里的职工们,一大半都回了家,只剩下家离得比较远的,或者像是颜丹霞这样,没有老家可以回的,还留在宿舍里。 刘艳娟垫补了几块饼干,就准备出发回家了,出发之前,忍不住再次劝说颜丹霞,“三天假呢,你就跟我回去呗,咱们还能一块逛百货,逛动物园,多好啊,我让我妈给咱做好吃的!” 颜丹霞谢绝她的好意,说:“谢谢啦,我就不去了,这三天正好留在宿舍里学习。” 刘艳娟很失望,“真不跟我去啊。我没骗你,我堂哥长得特别标致,我看你看过照片的,大高个儿,大眼睛,高鼻梁,一看就是正派人。工作好,脾气好,绝对是个好对象……” 颜丹霞笑,说:“我知道,你跟我说过好几遍了,他条件确实挺好,只是我现在还不想谈对象。” 刘艳娟:“我知道你一心扑在工作上,可也不可能不成家吧,先见面聊聊嘛,就当交个朋友,成不成的再说。” 但颜丹霞态度坚决,刘艳娟只好自己离开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颜丹霞松口气,对于刘艳娟过分的热情,她还真有些招架不住。 她现在一点都不想考虑对象的事情。她从未曾像现在这般热爱自己的工作,总觉得自己能做的不止于此,虽然还只是三级钳工,但非常笃定自己一定可以成为大工匠,且不自觉间就用大工匠的责任来要求自己。 她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很宝贵,她很期盼这个假期。常四海教授说到做到,真就给她邮寄过来一系列的教材,还专门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上教授了一些学习方法,又写了很多鼓励性的话。她把那封信反复地看了好多遍,每次看都觉得心中温暖,备受鼓舞。 只是机械类的知识,越学习,难度就越大,她自己学习,常常觉得很吃力,一抽出时间来,便去311办公室请教秦今朝。所以,她学得也很慢,半年时间过去了,她一本教材还没有学完,这还是有秦今朝的笔记本可以参照的情况下。 后面的学习,恐怕会越来越难,要是能脱产,系统地学习就好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秦今朝的笔记本,看着笔记本上熟悉的字体,有些发怔。猜想着,这会儿的他估计已经坐上开往燕市的火车了吧。 颜丹霞猜错了,秦今朝这会儿并没有坐火车返回燕市,而是坐在了市里工人文化宫二楼的一间闲置办公室里。他对面坐着梅书记和唐杰。 这个地方是唐杰找的。 梅书记依旧笑容可掬,这半年多的医院住下来,让他胖了许多,脸也白净了,看起来像个慈祥的老太太。 秦今朝猜想着梅书记会找他,但没想到推迟了这么久。 唐杰:“秦主任,不好意思耽误你回家了,有些话,在单位,在家里谈都不合适,隔墙有耳,所以,梅书记让我特地约你出来,这边安静。” 秦今朝笑着客套了几句,便看向梅书记,直截了当,“书记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儿。” 梅书记笑着又聊了几句有的没的,这才开口,说:“我听说你想在梅州厂里推行安全生产制度?” 秦今朝跟唐杰提过这件事,自然知道他会如实告知梅书记。 “是,安全生产至关重要。” 梅书记:“你自己推动,恐怕是推动不起来啊,也别指望沙厂长,他不会牺牲生产利益来帮你搞这些事情的。” 秦今朝:“梅书记的意思是?” 梅书记笑,说:“由我来推动,我毕竟是海州厂的一把手,也是海州厂安全生产第一责任人,由我来推动,名正言顺。我听唐主任说,你对于安全生产的实施,颇有些想法?我可以帮你实现,争取让海州厂成为安全生产示范单位!” 秦今朝笑,梅书记这是想要抢了他的功劳,还要让他帮忙出谋划策,想用帮着海州厂博取安全示范单位的称号,来对抗沙厂长之前对海州厂做出的贡献。 这也没什么,本来就是他计划的。不然为什么会把自己想推动安全生产的事情透露给唐杰呢? 只是,梅书记闲居了半年,还是没有什么长进,还是虚伪得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把满腹算计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让人听着反胃。 秦今朝笑了笑,说:“在其位谋其政。梅书记,您是海州厂一把手,想要推动什么政策,不需要我这样的小人物来支持。至于您说帮我实施,其实也谈不上,我只是看过了很多起因为安全措施不到位,造成了各种触目惊心的生产事故,觉得很痛心罢了。我技改办公室接下来还有好几个项目要研究,还准备推广到整个化肥厂体系内,确实也抽不出太多的时间来。” 梅书记哈哈笑了两声,说:“秦主任,也别太过自谦了。你的能力,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沙厂长准备提拔你做副处,这么年轻的副处可不多见啊。我虽然和沙厂长意见有些不合,但是在你的事情上,还是会支持的,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你。” 这是在威胁,在组织考察秦今朝的时候,他是有权利不予通过的。 秦今朝倒也没什么吃惊的,本就在他意料之中,现如今唯一可以用来拿捏他的也就是这件事情了。不过,他需要有一个人来制衡沙厂长。 这段时间的荣誉,让沙厂长很膨胀,非常自负,在处理问题上愈加一言堂,这绝对不是个好现象。而且,最近又有两座化工厂接连发生安全生产事故,而厂内安全生产管理非常松散,一言难尽,他担心某一天真的会出现人员、财产重大伤亡的事件。 沙厂长也不是不重视安全生产工作,但他所谓的重视,跟自己想要达成的重视,中间相距太远了。用个比喻来说就是,沙厂长的只是只是挖了浅浅的一个地皮,而他,想要挖出壕沟来,将整个海州厂的风气彻底扭转。 秦今朝原本的计划是,等到自己彻底掌握海州厂的权力之后,再开始整顿,但是,职工们的生命安全,海州厂的财产财产安全,容不得等待呀。 这才有了一条驱虎吞狼的计策。利用梅书记来实现海州厂的安全生产制度。 秦今朝:“梅书记,如果我帮你,沙厂长那边,恐怕会对我……”他苦笑了一下说,“我是两头为难。” 梅书记见他语气有所松动,便又笑着许诺了些给他的好处,比如升了副处之后,很快提拔他正处,等某位副厂长退休后就将他提拔成为副厂长等等。 见秦今朝表情淡淡,又接着说:“我听说你一直想让那名会配钥匙的颜丹霞职称往上升一升,这样吧,她的事我来办,她给我配的钥匙,比原来的钥匙还好使,确实是个有本事的,这样的人才我不允许被浪费!” 秦今朝:“那就感谢梅书记了。” 他虽然对颜丹霞的事情另有安排,此时并不着急她评级的事情,但是如果梅书记去帮着推动,倒也没有什么坏处。颜丹霞由三级一跃成为高级,本来就需要有人精心给筹划,也不是三两天就能完成的。 且沙厂长不同意的事,梅书记推动起来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让两个人先较着劲儿吧。 既然两人达成了协议,接下来秦今朝就简单的跟梅书记讲了讲自己关于安全生产的建议。 对于这些具体的建议措施,梅书记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秦今朝在座谈会期间所结识的各种媒体的,通讯的,行业的资源。 他可是听唐杰说起过在座谈会期间,他是多么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他想,沙厂长能够用秦今朝,自己也可以用。之前虽然发生过不愉快,但人在利益面前,在权利面前,哪有那么多私人恩怨可计较啊。 达成初步合作意向,梅书记亲自送秦今朝去往火车站。 秦今朝自燕市火车站下了车,没回自己的家,而是直奔着常四海教授家里去。 12月,秦今朝即将赴赵北省党校学习的时候,颜丹霞也收到了由化工部机械处还有化工大学联合举办的,化工部机械技术人才短期脱产培训班的通知。 这个通知是化工部下发的,参会名单上明晃晃地写上了颜丹霞的名字,据说是常四海教授钦点的。 从厂办领完通知书,颜丹霞觉得自己踩在了棉花上,有种梦想成真之感。她反复地看这份通知书,再三确认着通知书上的名字,傻笑了好一会儿,这才将通知书抱在怀里,朝着311房间的方向走了过去。 “请进”。 颜丹霞轻敲房门,很快,里面传来熟悉的清亮男声。 颜丹霞心跳得更快了,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进来,而后学着之前秦今朝那样将门关上,但是留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 她每次过来办公室找他问问题或者说事情,秦今朝都是这样的。她知道这是避嫌,否则以海州厂的风气,一男一女单独在办公室里,年龄相差又不太大,很容易被人非议的。 但是两人相处这么久了,一直没有任何桃色新闻传出来,就是因为他的谨慎小心、周到。 秦今朝抬头,见是颜丹霞,眼里嘴角就不自觉地挂上了温柔的笑意。 “拿到通知书了,对不对?”他笑着站起,从办公室后面绕出来,在距离颜丹霞一步之远的地方站住,望着他。 “是你帮我弄来的。”颜丹霞肯定地说。 秦今朝自然不会瞒她,说:“我看你这么渴望去专业的院校深入地去学习,就想着怎么能帮你达成这个愿望。十一回燕市之时,我就跟常教授商量了这件事情,又去找了装备处的钱主任和黄副主任,这才敲定下来这件事。事情没落定之前,我不敢跟你说,怕空欢喜。事情落定后,我就想着给你个惊喜。”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不知道为什么,颜丹霞鼻子忽然有些发酸,声音忽然就哽咽起来。 她这辈子活到现在,收到的关爱不多,原本以为自己不在乎这些,别人对自己是好是歹,自己还不都是一样的活着。 可是感受到人真心的关爱后却知道那滋味是不同的。 “怎么还哭了,是小事,不要哭。” 秦今朝被吓了一跳,她还是头一次见颜丹霞这般的情绪外露,相识一年多的时间了,她一直都是淡淡的,淡淡的高兴,淡淡的生气。 很奇怪,看她掉眼泪,秦今朝心里头产生出两种矛盾的截然不同的感受,一是心疼,二是喜悦。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方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蓝白相间的手帕,想要帮颜丹霞擦去脸上的眼泪,但又克制住了,将手帕递过去说:“都是小事,不值当哭的。” 第45章 颜丹霞接过手帕, 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45节 手帕是棉质的,柔软得很,上面带着淡淡的香皂气息, 她脸忽地就红了, 将手帕攥进手里, 低低地说:“你帮了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因着哭过,颜丹霞的鼻头和眼皮都微微泛红, 平添了许多稚气,配着清亮明静, 黑白分明的眼神,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我做这些,是因为你优秀,你值得, 不是为了让你感谢我。”秦今朝笑, 说:“当然了,如果你非要感谢, 那就请我吃一碗品香居的炸酱面。” 品香居的炸酱面在燕市,距离化工部大概两公里左右, 在前门大街街口上,在燕市的时候,秦今朝带他们几人吃过。 颜丹霞猛点头,说:“不吃炸酱面,吃烤鸭!” 秦今朝温柔地笑着回答:“好。” 碰触到他的眼神,颜丹霞像是触电一般, 连忙低下头, 手里头揉搓着手帕, 说:“这件事……你办下来很不容易吧。” 他只轻描淡写几句,但想一想就能知道这得多不容易。 秦今朝:“我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很多像你一样的人。很多技工技艺停滞,无法更进一步,可能不是受限于天分还有勤奋,而是掌握的知识不够,如果他们能掌握更多的理论知识,和实践结合起来,我们国家可能会出现更多的大工匠。” 整个八十年代,必然是工业大发展的时代,工业的发展永远离不开这些大工匠们。 单件小批量生产的零部件,精密样板等等,不能由机器完成的,都得需要工匠们手工去制作,尤其是我国目前的工业现状并不强大的情况下,工匠们的作用就更为重要,一个零件的好坏往往能决定了一台机器的成败。 目前并没有对于大工匠们培训的理论知识教材体系,全都是传帮带的形式,造就了目前实践丰富,但理论欠缺的情况。有些工厂或许有自己编写的教材,有培训工人的技校,但都缺乏体系性,全面性。 颜丹霞不自觉地抬起头来,认真聆听秦今朝说话,还吸了吸鼻子。 太可爱了,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可爱的人?秦今朝又想咧开大嘴笑了,为了避免颜丹霞误会他是在笑话她,忙转过身去,拉开下面的柜子,找出颜丹霞专用的玻璃杯,给她沏了一杯浓浓的麦乳精。又怕她烫到,拿在手里轻轻晃着晾凉。 “其实,这也是我的构想,这次培训是一次实验,如果通过这次培训,广大技工师傅们水平有所提高,那应该会向相关部门建议,做全国统一的教材,还有培训体系。” 颜丹霞轻轻吸了口气,心里头又升起了浓浓的崇拜感。她知道,秦今朝这个人一向是走一步看三步,做事有计划,有规划的,他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做全国技工类的统一培训,□□材这种事,自己就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不光想到了,还准备付诸实质。 而且说起来这件事情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完全就是两个体系的事儿,将来即使做成了,大概也不会有他的功劳,奖励,可他却费心费力的去做了。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出来了。 秦今朝听了,微怔一下,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别把我想的这么伟大。我也不是做事不求回报的人。庄子《逍遥游》里说,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见颜丹霞露出些迷茫的样子,秦今朝便给她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如果积蓄的水不够深,那么它就没有承载一艘大船的力量。引申出的意思就是说,要积蓄足够的力量才能够成功,我现在所做的这些看似可能没有回报,但都是给将来做的积累,你明白吗?” 颜丹霞点点头,她明白的。秦今朝的志向更高远,所以不在乎眼前的利益。他比梅书记,比沙厂长通通都要强得多!就应该占据高位!有私心又怎么样,谁没有私心呢,只不过有人把自己的私心说出来,有的人却拼命掩盖罢了。 “你一定可以的,我支持你!”颜丹霞攥着手里的手帕说道。声音依旧轻轻柔柔,因为刚刚哭过,还带了点鼻音,但无端让人听出了异常坚定的决心。 虽然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三级钳工,但是她也要努力成长,要成为一股力量,如萤火一般,即使再弱小也有微光。 看着颜丹霞郑重其事的样子,秦今朝又是想笑,又是感动,他想碰触下颜丹霞的肩膀,但还是忍住了,说:“好。” 他不想把那些虚伪的,玩弄手段、心术的,冠冕堂皇的用在颜丹霞身上,只想给她展现最真实的自己。不想让颜丹霞觉得自己多么伟大,多么无私,只想让他知道自己是个有血有肉,有情绪,有私心,有喜欢的人,有爱情的一个普通男人。 听见他只说了“好”,颜丹霞却笑了起来,两边嘴角上扬,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说:“要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你一定要和我说。” 秦今朝:“嗯,我会的。” 颜丹霞:“到了化工大学,我一定好好学习,争分夺秒的学习。” 秦今朝毫不怀疑,颜丹霞去了那边还不得给老鼠掉进米缸里似的,他说:“学习重要,身体也重要,也要按时吃饭、睡觉。” 这次短期培训是两个月,培训地点在化工大学。 “化工大学三食堂的饭很好吃,做的蛋炒饭一绝,我上次去找常教授的时候还去三食堂吃了。” 秦今朝感觉手里的玻璃杯没那么烫了,递给颜丹霞。 颜丹霞犹豫了一下,盯着玻璃板上的花纹看了两秒钟,还是接了过来,说:“那我到时候就去三食堂吃。” 很快,叫到了秦今朝出发去党校学习的日子。 这段时间,他将技改办公室的工作都交接好了,内务交给小涂,外联的事情交给张海洋,项目的事情就由沈总工亲自代管。 沈总工非常关心技改办公室的工作,几乎每天都要和秦今朝见面交流,对技改办公室在评估期的、进行中的、已经收尾的项目都非常清楚。 新调过来的几名青工,本来就是厂里的佼佼者,如今也都上手理顺了,确保秦今朝不在,技改办公室的工作也能正常运行。 至于厂里边,沙厂长没想到梅书记韬光养晦没几天,就要干一件大事儿,就是在全厂内开展一系列安全生产活动,比如,中层以上干部每个月都要脱产一天,做安全培训,比如确定落实厂内的禁烟制度,遇到不遵守制度吸烟的,第一次罚款10元,第二次直接降一级工资,第三次被抓者,直接开除出厂,不管是中层以上干部还是普通纸职工,通通照此执行。 对于这些举措,沙厂长肯定是不答应的,有些措施,他认为形式化太强,比如脱产培训这项,有些措施,他认为太过严厉,会引起职工的不满情绪。 他知道梅书记根本就不是干实事儿的人,这么干,无非是有两个原因。 第一就是借此机会抓权,这次跟让基层职工写汇报的情况还不一样,上次算是无理取闹,这会儿有理有据,符合政策。安全生产是上面反复强调,极为倡导的,怎么注意都不为过,梅书记站到了制高点上,拿捏准了方向。 第二就是眼气自己之前出风头,也想出出风头呗,只要跟那些报纸、杂志记者们关系好,让他们过来采访,将他梅书记当成是落实安全生产措施的标兵,出几篇报道,那他就又风光了。 他怀疑这么聪明的招数是秦今朝想出来的,梅书记要是早能有这份智慧,也不至于为了逃避出去找天然气,而装了半年的病了。 再说,秦今朝之前屡次跟自己提到安全生产的重要性,不过都被自己给含糊过去了,保不准就是他见自己不重视,又去找了梅书记。 沙厂长索性找了秦今朝过来,隐晦地问了,秦今朝自然是没有承认。沙厂长是不太信的,不过,也没有深究,语重心长地提及自己对他的提拔,为他专门成立了技改办公室,又推荐他上党校云云。 秦今朝就表现出了感恩的意思,隐晦地表示自己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都不会站到梅书记那边。 他没有欺骗沙厂长,欢迎梅书记回归,却不代表就偏向了对方。 梅书记回来,可以抑制下沙厂长的膨胀,让他时刻有顾忌,意识到旁边还有位虎视眈眈的领导在。 沙厂长好歹一心为了海州厂好,为了海州厂吃得苦,拉得下脸,殚精竭虑的。他梅书记呢,要能力没能力,要魄力没魄力,有功劳想占,有责任不想担,也就适合在厂里当个吉祥物。 听了他的保证,沙厂长略有些心安,但也不敢放松。 今日的秦今朝可不是一入厂之时了,自己依赖他的地方太多,如果梅书记真把他拉拢去,凭着他的能力,自己这个厂长的处境恐怕比之前被梅书记辖制的时候还要尴尬。 秦今朝就是想要这种既想要拉拢又忌惮的状态。他不是谁的附庸,更不是哪一个派系的人,就保持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最好了。 确定秦今朝的立场,沙厂长和梅书记便继续僵持着。三天开个小会,七天开个大会的,反正一直到颜丹霞出发,去化工大学参加脱产学习时,还没争论出个所以然来。 颜丹霞是12月13号出发的,12月14号报道,15号正式上课,一共学习两个月的时间,1981年的2月18号结业。这中间间隔了一个春节,便是趁着放寒假,化工学院的老师们能抽出时间来专心教学。 颜丹霞收拾两个大的柳条包,装着衣服、书、日用品,还有钳工工具,又用网兜装了脸盆、饭盆、牙缸等。 刘艳娟专门请假回了宿舍,她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月的时间,挺舍不得的,请了假,想要送颜丹霞去到火车站。 颜丹霞本想拒绝的,可盛情难却,便也只好答应了。 楼下,一辆小轿车停放着,小涂从车上下来,热情地说:“小颜师傅,听说你要去燕市学习,我特地跟厂里申请了小轿车,过来送你一程。” 颜丹霞有些意外,她跟小涂虽然也经常见面,但都是为了技改办公室的项目,跟他没有私交,也不敢接受他的这份好意,连忙摆手,说:“不用,有人送我。” 刘艳娟连忙提了提手里头的柳条包,说:“我们坐公交车很方便。” 小涂笑呵呵地走过来,不由分说接过颜丹霞手里不算太大的柳条包,一拿之下,险些没拿住,包里面沉甸甸的,直往下坠,他连忙用上双手,问:“这包里装的什么,这么沉?” 颜丹霞有些不适应这样的自来熟,就想把包接过来,“就是些钳工用的工具。” 小涂手闪了一下,躲过颜丹霞的手,说:“难怪呢。小颜师傅,您别和我客气,昨天秦主任专门给我打了电话,让我过来送送你,说你肯定带的东西多。你怎么说也是半个技术办公室的人,这次去燕市又是公事,于情于理,我都得来这一趟。” 一听说是秦今朝让的,不知道为什么,颜丹霞忽然就坦然了。 刘艳娟也放松了些,她还以为小涂对颜丹霞有意思呢。小涂这个公子哥儿,油嘴滑舌的,仗着他爸是工会主席,整天招猫逗狗的,可配不上颜丹霞。 不过,即便是秦今朝让的,她也不太放心让颜丹霞跟小涂单独相处,于是就也跟着上了车。 她还没坐过厂里的小车呢,她坐在舒服的后座上,感慨着:“秦主任可真是位老领导,关心属下,他去党校学习了,还记得你的事儿呢。” 颜丹霞有些心虚地“嗯”了一声,说:“是挺好的。” 驾驶座上的小涂微微侧身,瞄了一眼刘艳娟,心说,这姑娘一看就没谈对象,这理由都信了。他就纳了闷了,偌大一个海州厂,人人长了一副整天说人是非的嘴,咋就没发现秦今朝对颜丹霞的心思呢? 秦今朝一看见颜丹霞,那眼神就不对了,多明显啊,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他问了张海洋,问了梁静姐,问了徐良,都不觉得两人有问题,就是清清白白的同志关系。他一度怀疑是自己出了问题。 后来还是终于忍不住,去和当事人确认了,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秦今朝让他暂时保密,颜丹霞还不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准备现在就追求她。颜丹霞正是做事业最好的年纪,他不想让她分心,再就是,如果两人多了层关系,他在帮着颜丹霞的时候,未免就会有人觉得他立心不正,反而对她不好。 说来说去,就都是为了颜丹霞呗。小涂还真是佩服秦今朝,得喜欢人家喜欢成啥样,才处处为她着想啊。他谈过对象,可知道喜欢上一个人的滋味,那是恨不能时时刻刻见到人家,见了就想靠近,亲亲摸摸的,大晚上的,一想到人家,手掌心都得搓掉一层皮。 他觉得,颜丹霞对于秦今朝,那就是一块肥肉掉在嘴边,看得见摸不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半夜起来换裤衩子。 小涂脑子里头胡思乱想,禁不住一眼一眼地侧头往后看。 颜丹霞看着厂区的风景,跟刘艳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但心里头澎湃着,像是有个小鹿在来回地奔跑,平静不下来。 她的人生中,头一次因为一个男人而这般的波涛汹涌。 她能深刻地感受到秦今朝对她的好,对她的与众不同,事事想着她,为她考虑,千方百计达成她所想。 如果这只是因为秦今朝惜才,不忍心她这样的人才被埋没,就未免太自欺欺人了。 没有人会因为惜才总是想办法给她好吃的,把自己的手绢给对方用,还给她准备专用的杯子,会注意到她喜欢吃些什么,点菜的时候总会点上,还会在她出远门的时候,专门找人来送她……桩桩件件都表明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 可是,他为什么不跟自己直说呢?是觉得两人有年龄差距,是觉得双方的家庭不合适吗? 颜丹霞也是头一次产生了些不自信。 “……丹霞,你说是不是?” “啊?”颜丹霞思绪抽离回来。“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没听见你说的话。” 刘艳娟:“我是说,你去学习的时候正好赶上春节,你这次要在哪里过啊?” 前几年的春节,颜丹霞都是申请在厂里值班,可今天春节她却在外面学习,怎么也不能赶回厂里过节吧? 颜丹霞:“……可能回老家。” 刘艳娟知道颜丹霞和老家的恩怨,撇撇嘴,说:“你这么多年没回去了,老家的房子估计都快塌了,你还是来我家吧,我爸妈他们早就想要见见你了。” 颜丹霞笑了笑,说:“到时候再说。” 一听这话,刘艳娟就知道八成她是不来的,有些遗憾,她还惦记着把堂哥介绍颜丹霞呢。 两人的谈话,都被小涂收进耳朵里。自从知道秦今朝对颜丹霞的心思后,他就偷偷地打听过颜丹霞的情况。知道她是被父亲带大的,父亲也是参加过大化厂基建的老员工,只是前几年发急病去世了,她是接班进的厂。她老家还有亲奶奶和亲叔叔,只是非要让她把接班的名额让给她叔叔,两边闹翻,后来再也不往来了,颜丹霞这么多年,就没有回去过。 大过年都没地方去,也是挺可怜的。但转头去看,颜丹霞的脸上丝毫没有一点悲伤的表情,想来这样的女同志就不是一般人,也是,靠着自己自学成才,成为优秀的钳工,厂里头一号维修人才的,能被秦今朝那样见过大世面的人爱上,还默默付出的,能是一般人吗? 别说,小涂觉得自己都有些嫉妒颜丹霞了。 再看这个颜丹霞,顶着“造粒塔”的外号,果然有傲视别人的资本。五官长得真不错,很漂亮,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美,个子高高的,身形也苗条,光看这些外在条件,她和秦今朝还真挺相配的。 只是家庭背景差点,虽然秦今朝从来没有提过自己家里人是干什么的,可就凭他的言谈举止,他的大方劲儿,他那见过世面的样子,就知道,他家里头肯定不简单,也不知道他父母同不同意娶一个农村出来的孤女。 就他们家,他爸就是一个海州厂的没有啥实权的工会主席,他妈还整天挑剔这个,挑剔那个呢,还说一定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 正一眼一眼地瞄着颜丹霞,心里头都想到了万一家里头不同意,秦今朝该怎么跟家里对抗了,忽然间,视线就和颜丹霞在后视镜里交汇了。小涂连忙收回眼神,轻轻咳嗽一声,专心开车。 小轿车直接开进站台,小涂和刘艳娟帮着将行李都放到行李架上,陪着她直到火车快要开,才离开。 颜丹霞坐在缓缓驶出的火车上,听着“咣当哐当”的铁轨碰撞声,离开了海州市。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46节 燕市火车站,颜丹霞下了火车,因着要避让一辆临时列车,晚点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 这里,她往返过多次,也算是熟悉了。培训通知书上清晰写明了乘车路线,她也知道到哪里去坐公交车,心里头从容得很。 一走到出口,就看见了有人在路边光秃的树枝上挂了写着“化工大学机械短期培训班接待处”的条幅。再看条幅下站着的,往这边张望的人,还是熟人,机械二厂的一名钳工,也是那名八级钳工高师傅的高徒。 那人一见颜丹霞,就高兴地挥手。 颜丹霞也很高兴,快步走过来,问:“小张师傅,你怎么在这里?” 小张师傅挠了下脑袋,说:“我正好有假期能调休,我就休假,过来义务帮忙,我也是咱这短期培训班里的一员。我猜着这个培训班就得有你,没想到你还真来了。” “你师傅还好吗?”她从那位八级钳工高师傅身上学到了很多,这次来,她特别想再和人家交流交流。 “很好”,小张师傅说,“他老人家昨天还和我提起你了呢。对了,这次没准我师傅也能来给咱讲两堂课呢。” 那可太好了!颜丹霞非常期待。 第46章 机械二厂为了支持化工部装备处和化工大学的这次联合办学, 派出了一辆卡车,作为接待学生们的交通工具。 本着赶早不赶晚的原则,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今天来到燕市。 这会儿大卡车上已经或坐或站了, 有二十多个人, 一看见小张师傅又带人过来, 纷纷热情地地跟颜丹霞打招呼。 打眼一扫,这些人里有四、五位女同志。 有个30来岁的女同志朝着颜丹霞伸出手来,颜丹霞便一手拉住她的手借力, 另外一只手把着卡车边栏,脚踩在轮胎上轻松跃了上来。 大家互相做着自我介绍, 一会儿就都熟络起来。 卡车在原地等了一个来小时,又接到了一位同学,小张师傅确认今天不会再有新同学过来了,便吩咐卡车司机开车, 奔着化工大学而去。 到了化工大学后, 有专人接待,引导一行人先去一食堂吃了饭, 而后又安排他们到宿舍楼住下。 算上颜丹霞,一共是五名女同志, 正好安排在一个宿舍里。 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大家都有些激动,尤其是很多人还是第一次来到燕市,虽然一路风尘的有些累,但精神却很亢奋。 梳洗过后便坐在床铺上聊天,大家不管工种如何, 是钳工还是车工, 都是做装配、维修工作的, 可聊的话题也多。一会儿聊聊这个,一会儿聊聊那个都很谈得来。 颜丹霞听得多,说得少,听着大家用天南地北的方言口音聊天也很有意思。 忽然,那位年纪最大,被推选为宿舍长的黄大姐开口:“其实我早就知道颜丹霞的大名了。你们海州厂可是干了件大好事,现在废水利用装置安装在我们的机器上,是我亲自安的呢,还有那个新的弯道连接管,比原装的不知道好用多少,省了维修工人们多少事,我当时就想啊,我一定得认识认识这位颜丹霞同志,后来报纸上登了你的照片,才知道原来是一位这么年轻的姑娘,没想到竟然在燕市让我给遇到了。” 有人恍然大悟,“我说颜丹霞这个名字,听着这么耳熟呢,原来就是你呀。” 颜丹霞惊讶,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有名了,心里头有点高兴,又有些骄傲,她谦虚地说,“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整个技改小组共同努力的结果,再加上是我们有个好领导,他叫秦今朝,废水利用装置是他发明的,能够推广到全化肥行业,也是他的功劳……” 大家就七嘴八舌地问起了海州厂技改办公室的情况,他们制作废水利用装置还有弯道连接管的历程,还好奇地问起了秦今朝。 颜丹霞挑着能说的一一帮他们解答,一说就说到了二半夜,大家才有了困意。颜丹霞喝着水,润着嗓子,头一次说这么多的话,声音都有些哑了。 第二天,陆续又有同学来报道,不过再没有女同志过来,他们这五个人倒是结成了一个小团队,一块参观校园,一块去吃饭、买东西。 走在化工大学宽敞的校园里,看着正为期末考试忙碌着的学子们,颜丹霞有种梦想成真的感觉,虽然这次培训,不会取得大学文凭,也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但能再这样美好的校园里,听着全国最顶尖专家们的课程,被国内最好的学者、工匠们教导着,她已经觉得没有遗憾了。 隔天的15号是正式上课的日子,班主任王老师是化工大学的辅导员,平时事情不多,临时被协调过来担当班主任,主要是协助管理这些特殊的学生们,并在生活上给予帮助。 他过来,主要就是跟同学们认识下,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说说这两个月的短期培训里,大家的课程安排,需要遵守的记录等等。 讲完了话,他将油墨印制的本周排课表发给大家。 颜丹霞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课程安排得非常紧张,上午8点到中午12点,下午2点到晚上5点,晚上还有晚课,是7点到9点。周日下午有半天的休息时间。 课程有材料力学,机械原理和设计,金属工艺学,公差配合与测量技术,工业电子学……… 光看这些课程的名字就让颜丹霞激动万分。 很快,就迎来了第一堂课,由常四海教授主讲的机械原理和设计。 他抱着一摞子资料进来,让前排的同学将这些资料发下去,说:“这是这堂课的讲义。”他目光在各位同学身上扫过,看见颜丹霞的时候,停留了几秒钟,而后转过去,接着说,“我接受这份工作的时候就在思考,你们需要、想要学习什么样的知识。我想应该是更加适用的,可以和你们的工作结合起来,能提到技术水平的知识。所以,我没有用课本,而是自己做了这份讲义。咱们可以边讲边调整,同学们有什么好的意见也可以跟我提。” 在座的各位都听过常四海教授的大名,对于他的话,自然没有觉得不对的,都纷纷答应。 常四海笑着说:“好,那同学,咱们现在开始上课!” 一堂课下来,颜丹霞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半分小差也没有打。她像是海绵一样,吸收着常教授讲述的知识。对于讲课内容,她能听懂90%。 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时,常四海教授不讲课了,让大家自由问问题。 颜丹霞立刻举起手来,常四海点了她的名字。 颜丹霞站起来,看着自己的笔记本,问出了问题。 常四海赞赏地对她笑了下,让她坐下后,便在黑板上书写着,详细地解答起来。 在颜丹霞的带动下,其他同学们也纷纷问问题,常四海教授一直到下一节课老师进来了,才脱身离开。 颜丹霞本来想和常教授去打个招呼的,也没时间了。她知道,能办成这个培训班,常教授肯定出了不少力,虽然知道他是冲着秦今朝才帮忙的,但她还是很感谢。 接下来的日子里,颜丹霞就在食堂、教室、宿舍三点一线之间来回往复。 睡醒了就去吃饭,吃完饭就去上课,有点空闲时间就赶紧复习。 她的同班同学中,有和他一样是冲着学知识来的,也有过来镀一层金的,也有想学但是学不进去的。颜丹霞就成了这其中最用功,上课回答问题最积极,请教老师最频繁的学生。 没有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以至于常四海在写给秦今朝的回信中写道:“……真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她没有辜负你创造的这次机会。她的聪明才智,她的勤学用功,在我教过的学生里能排在前几名。我想,如果她有你那样的机会,将来的成就一定不比你差。” 这封信是在秦今朝即将完成党校学习,正在进行结业考试的时候收到的。 他看着常教授的信,看着教授对她的肯定,心里头涌起了浓浓的骄傲之感,比夸奖自己,还要令他欢喜。他相信颜丹霞肯定能做出一番事业,就跟自己一样,都会在各自擅长的领域发光发热。 拿到结业证书的时候,正好是1981年的元旦期间,今朝没有着急回海州市,而是坐上火车奔向燕市。 回到家,家里只有保姆阿姨在。他将行李放下,去到自己位于正房最里侧的房间,从衣柜里找出衣服,匆匆洗头发洗澡换衣服,跟阿姨打了声招呼,说晚上不回来吃饭,便骑着自行车走了。 “戴上手套!”保姆阿姨拿着手套追出来,却只看见了他的背影。 “这天手露在外面,还不得长冻疮?什么事儿,值当这么火急火燎的!”保姆阿姨摇着头回了屋。 上午最后一节课上完,颜丹霞拉着老师又问了几个问题,看见同宿舍的女同志们都在等着她一起吃饭,便不好意思再问,放老师走了。 因着是元旦,又赶上周日,今天只上半天课,下午休息。好不容易有了半天假期,大家都很高兴。已经来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很多从家里带来的生活用品都已经用完了,准备趁着下午休息的时间出去学校外采买一番。 一行人说笑着教学楼外走。他们所住的宿舍,在去往二食堂的必经之路上,距离很近,他们一向是先回宿舍拿饭盆,再去二食堂吃饭的。 刚走出教学楼,迎面便看到班主任老师走过来,看见颜丹霞就招了招手,笑着说,“有人过来找你。” 这并不奇怪,有些单位的人来燕市办事,顺便代表单位过来看看他们,实属正常。 颜丹霞跟同学们告别,往班主任老师所指的方向走去,心里头“砰砰”跳着,充满了期待。 会不会是他?应该不会吧,他现在应该还在党校里学习。 真的是他啊!颜丹霞看着不远处,身穿深蓝色棉服,双手插兜,笑吟吟看着他的秦今朝,抬手抚上了胸口,感觉心脏好像要跳出来似的。 她站着看了几秒钟,而后跑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 她站定在秦今朝身前,稍稍喘息着问。 秦今朝瞧着她,压制住揽她入怀的冲动。 两人有一个月没见面了,她好似瘦了一些,显得眼睛愈大,愈加的明亮,唇微微张着,轻轻地呼着气。头发剪短了,只到肩头,在脑后梳了起来,因着跑动有缕碎发滑落下来,搭在两颊,他想帮她将这两缕头发掖到耳朵后面去。 “我的课程结束了,想来看看你。”秦今朝轻轻柔柔地说,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丝毫不移。 颜丹霞不敢继续和他目光对视,忙移开眼睛,伸出长长的手指理了下头发,这才觉出自己头发散乱。她想重新扎一下头发,但又觉在秦今朝面前不合适,忙有些窘迫地往身旁侧了侧身子,想问问他是专门来看自己的吗?但到底没问。 就又听见秦今朝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说:“没想到你们的教室区和宿舍区距离三食堂那么远,想来你也没怎么去那边吃过,我带你去尝尝?” 颜丹霞轻轻地“嗯”了一声。感觉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害羞过,扭扭捏捏,小家子气,都不像自己了!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来,让自己大大方方,说:“我请你。” 秦今朝眉眼都是笑,身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好,你请我,现在你才是化工大学的学生。” 颜丹霞不由得抿着嘴笑了。正要转身和他并肩而行,就见秦今朝拍拍旁边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后座说,“还很远,我带你去。” “你的自行车吗?”颜丹霞有些好奇地问。 “对,我先回了趟家,然后骑着自行车过来的。” “你家里距离这边不远吗?” 难得她问起了自己的事情,秦今朝忙回答,“骑自行车大概一个小时左右。” 难怪看他头发上都挂了冰碴,放在车把上的双手在口袋里捂了一会儿,但还是泛红。 “怎么不坐公交车呀?” 坐公交车还怎么载你呀?秦今朝说:“上大学的时候经常骑车往返,正好也可以锻炼身体。” 说着,他跨上自行车,拍拍绑了坐垫的后座,说:“坐上来吧。” 颜丹霞没怎么坐过自行车后座,就是坐也是等人骑出去之后,她再跳上去。这样,像是个小孩似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坐垫很软和,里面应该续着海绵。 后座还绑了坐垫,他应该经常带人吧?应该带的还是女同志,男同志是不需要坐垫的。 “凉不凉?我找了好几个垫子,就这个大小合适,只是有些薄。”秦今朝说。 颜丹霞心里头刚刚积起来的一点乌云,忽地就被风吹散,天空依旧晴朗。 “不凉,很软和。”她回答说。 秦今朝笑,“那咱们就出发,抓好喽。” 抓哪里呢?颜丹霞不自觉地瞄上了秦今朝宽实的后背,一路往下,目光落在了他的后腰处,而后双手一前一后的地抓住了后座。 秦今朝稍稍等了一会儿,嘴角轻笑,而后长腿一支,自行车便往远方驶去。 秦今朝骑得很慢,一边骑一边给后座的人介绍路边的风景。 “……那边种了一片桃树,到了春天粉白一片,十分漂亮,花落了之后,就会结出小桃子来,五月份左右就可以吃了。野果子虽然很小,但吃着味道还不错,只是须得小心,里边经常有白白的小虫子。可惜现在是冬天,只有光秃秃的树干,以后机会,春天再过来带你看。” “……那边是篮球场,我们以前一有时间就去打篮球,我因为个子高,就去打中锋,我们班的篮球队在学校里所向披靡,在燕市职工篮球比赛中获得过第三名的好成绩。” “看见前边那栋四层的小楼了吗?那就是我住了四年的宿舍。楼前面的那排晾衣杆还是我们弄的。我发现学校后面堆着些不知道做什么用的钢管,都生锈了,于是就找了同学废物利用。”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47节 颜丹霞津津有味地听着,里头升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感受,是惬意的,舒坦的,有些想坐在秦今朝的自行车后座上,一直一直走下去。 可惜三食堂就在眼前了。 秦今朝用脚支住自行车,“到了。” 颜丹霞从后座下来,等秦今朝锁好自行车,跟他一起往食堂里走去。 大概因为是休息日,正值饭点儿的三食堂里人不算多,座位空出了一大半。 “你想吃什么?” 秦今朝看着窗口前的小黑板,问道。 “蛋炒饭。”颜丹霞回答说。 秦今朝嘴角的笑容就更灿烂了些,说:“那好,你找个座位等着我。” “说好了是我请的。” “那好,我们一起。” 这话听着,又让颜丹霞的耳朵一阵阵发烫。 两人要了蛋炒饭,要了两碗紫菜蛋皮汤,又要了一份荤菜,一份素菜。瞧着颜丹霞恨不能将这里所有的饭菜都点一遍的架势,秦今朝连忙阻止:“这些就够了,点多了吃不了浪费。” 颜丹霞付了饭票,又跟打饭师傅借了碗筷,两人端着饭菜,走去了角落里的座位。 将其中一份蛋炒饭放到颜丹霞跟前,秦今朝有些期待地看着她,“尝尝看。” 这是秦今朝极力推荐的,颜丹霞一直想过来尝一尝,可是三食堂距离有些远,她舍不得浪费这么长时间在路上,就想着,等培训结束之前,一定要抽出个时间过来尝一次。 她拿起小瓷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立时朝着秦今朝点头,味道确实不错,米饭香弹,裹满了油香和鸡蛋香,“真好吃,你也吃。” 瞧着她确实喜欢,秦今朝才笑着,也吃了起来。 两人边吃,边聊着彼此的近况。 颜丹霞知道了秦今朝党校的课程已经结束,且拿到了考核第一名的好成绩。秦今朝也知道了颜丹霞的学习进度,还有每天的时间安排。 “常教授让我劝劝你,别整天扎在书本里,小心这么漂亮的大眼睛近视了。” 颜丹霞的脸“唰”地就红了,因着陡然从秦今朝这里听到“漂亮”这样的字眼。她从秦今朝那里获得了非常多的赞誉,比如聪明,比如勤奋,比如好学,比如心灵手巧等等,可是,夸她漂亮还是第一次。 他到底自己是不是那种心思呢?这么想着,颜丹霞就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胡乱地回答着秦今朝的话。低着头,用勺子扒拉着碗里的蛋炒饭,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还没怎么吃,就感觉饱了。 “听说你们今天下午放假,你有什么安排?”秦今朝的心思也不在吃饭上,从早晨到现在,基本没吃过东西,但也不觉得饿。那种感觉,就好似小的时候,知道要去动物园,期待又向往的饱足感。 颜丹霞抬起头,瞄了一眼秦今朝,又意识到自己小家气了,人家只是说了漂亮这两个字,自己就成这样了,真没出息,于是她便又抬起头来,直视着秦今朝,说:“我想去图书馆看书。” 同学们想去买东西,也想在难得的半天假期里出去逛逛,她其实也很想去,只是想着,以后燕市还可以随时来,可在化工大学学习的时间只有这短短的两个月,就决定还是在学校里待着。 “今天天气好,出去转一转,好吗?这里距离动物园骑自行的话大概四十分钟左右。小时候,我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动物园。可以去看看国宝大熊猫,来自非洲草原的长颈鹿、大猩猩。” 颜丹霞很是心动,可是一男一女去逛动物园…… 她看着秦今朝充满期待的双眼,就点了点头,触到秦今朝因为她同意而愈加欣喜的眼神,颜丹霞又连忙低下头来,视线又落到秦今朝尤有些泛红的双手上,那双手肯定是冰凉的,这么大冷的天儿也不戴个手套,得多冷啊! 她说:“别骑车子了,坐公交去吧,我请你,动物园的门票也我出!” 瞧她财大气粗的样子,秦今朝特别想笑,他请人的时候多,被人请的时候少,尤其是被女同志请,还是第一回 ,感觉挺奇妙的。 “好。” 他温柔地说着。 两人虽然心思都不在吃饭上,但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还是将饭菜吃个一干二净。之后两人一起,去水龙头边将借来的碗筷洗刷干净,还给食堂师傅。 冷不丁从厨房里走出个戴着高帽子的胖师傅来,一见秦今朝就指着他笑,“呀,是你啊,秦今朝,你怎么回来学校了,看常教授他们吗?” 秦今朝笑,说:“高师傅好,好久不见,我来看个朋友。” 那位高师傅的目光就落在秦今朝身旁的颜丹霞身上,露出了然之色,问:“这是你对象啊?哈哈,我印象里你还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子呢,这一转眼都有对象了,结婚了没?” “高师傅,您还是这么爱开玩笑。这位是我同事,您这么说,我同事可要不高兴的。” 高师傅哈哈笑,朝着秦今朝挤挤眼睛,又朝着颜丹霞说:“不好意思的,这位同志,我误会了。不过这位小秦同学可是我看着长大了,那人品没得说,绝对是个好对象……” “高师傅!”眼看着这位大师傅那嘴巴瓢得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秦今朝连忙打断他。他还没有向颜丹霞袒露过心意,两人还不是恋人关系,他不想让颜丹霞尴尬。 因着这突然出现的食堂大师傅,两人都有些讪讪的,沉默地走出食堂,秦今朝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没想到他还记得我。他以前就很爱开这种玩笑,说话少了些分寸。” 颜丹霞:“没事儿,跟你没关系。” 秦今朝瞧着颜丹霞,见她的表情还是淡淡的,好像没有生气的样子,便松了口气,说:“那就好。”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好几个小天使说本文很好看,可是,这本的成绩真的好差啊,前所未有的差。我真是懵得很,何至于此啊!(无奈苦笑脸) 第47章 颜丹霞这会儿心里头的滋味很复杂。秦今朝的到来就像是刮过一阵吹风, 吹动了平静无波的水面。 他没来的时候,颜丹霞每天心里头只想着学习,就想着怎样在这短短的时间里, 把所有的课程都消化吸收, 再尽可能地获取更多的知识。在学习的间隙里, 她会想起秦今朝,但也只是想起而已,并没有多么复杂的情绪。 可今天, 真人站在她面前,她的七情六欲都被调动起来, 变得不像她了。 尤其是刚刚那位大师傅的话,秦今朝的辩解,都让她茫然又不适。但到底是因为大师傅误会了不高兴,还是因为秦今朝的撇清而不高兴, 她不知道。 “那个, 秦工,我想起来了, 我下午还有些事儿,动物园我就不去了。”颜丹霞落后一步, 走到停自行车的位置时,轻轻柔柔地说道。 秦今朝已经打开了自行车锁,正准备跨上去,便听见这句话,他连忙站起来,朝着颜丹霞笑了下, 说:“生气了?” 颜丹霞摇摇头, “我没生气”。她真的不是生气, 就是忽然意兴阑珊的,不想去看熊猫和长颈鹿,只想回去学习。 秦今朝看着颜丹霞,有些判断不出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停了十几秒钟,才说,“好,我送你回宿舍。” 颜丹霞本想拒绝的,见秦今朝已经跨上了自行车,在等待她上去,如果说不用,就未免太矫情,辜负了秦今朝特地来看她的一番心意。 于是,她动作有些慢地跨上自行车。 秦今朝带着她,往宿舍楼的方向前行,很快,几个步行着的女同学从后面超过了他们,还好奇地回头看,看看这骑车子的人是不是骑不动了,这速度跟乌龟似的。 瞧见骑车人是个高高大大,正年轻的大小伙子,后座驮着的人也是瘦溜溜的女同志,脸上的不解之色就更重了,几人凑在一块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讨论着什么。 两人沉默着,颜丹霞一抬头时,忽然发现,这不是她回宿舍的路,忙提醒着:“秦工,走错路了。” 秦今朝平静地回答:“我知道,抓好了。” 颜丹霞下意识地抓住了后座,秦今朝便猛然加速,奔着校园西侧而去。 颜丹霞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想要开口问问,但还是没问。 秦今朝一直起到骑到大学中心之处那片小池塘旁边才停下,而后带着颜丹霞沿着台阶,走上了位于池塘侧边上的一坐小山丘,山丘之上有一座古香古色的亭子,亭子上挂着牌匾,上面写着“爱晚亭”。 这会儿,亭子里面空无一人。 颜丹霞头一回知道化工大学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她站在亭子里,四面望着,发现能俯瞰半个化工大学。 “你怎么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儿,就一声不吭地跟我过来了。” 秦今朝心里头做了决定,心情便也轻松起来,感情的事情果然就是小涂所说的,是不能够计划的,预测的。 感觉到秦今朝情绪的变化,颜丹霞也缓了口气,说:“到了不就知道了,总归你不会害我。” 秦今朝笑,说:“谢谢你的信任。” 这句话带着调侃的意味,颜丹霞不知道该不该说不客气,便没有回答。 “这个亭子叫爱晚亭,是民国时期建校的时候就有的,名字来源唐代诗人杜牧的诗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眼前那片是枫树,到秋天火红一片,坐在这片亭子里,正好可以悠闲地观赏风景。不过,到底是先有了亭子才有了枫叶林,还是先有了枫叶林才有了亭子,就不得而知了。” 颜丹霞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大片枫树的叶子都掉光了,枝丫上光秃秃的,看不出红于二月花的风采,地上却累积了一层黄黄红红的落叶。 “在化工大学,这片区域有着与众不同的意义,有诗词典故、有美丽的风景,还是恋人们约会的地方。” 颜丹霞目光猛地一缩,心脏一悸,有种心慌之感,好像秦今朝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了不得的话一般。 秦今朝盯着望向枫树林方向的颜丹霞,继续说:“颜丹霞同志,我想和你在结成革命伴侣的前提下,建立共同进步的恋爱关系。”说完,还唯恐颜丹霞听不明白似的,又着急地补充说:“我喜欢你,我想和你恋爱、结婚!” 后面这两句,明显慌乱了许多,好似唯恐颜丹霞不答应似的,说完之后,就急切地盯住颜丹霞,想要得到她的同意。 颜丹霞提前有了预感,却没想到这么快地就听到如此直白的求爱。 她心里头乱得很,心脏似火烧,整个人从头到身体都是又热又涨的,就像喝醉了似的,脑袋里头好似都成了浆糊,没有办法思考,喜悦、惊慌两种情绪交织着,让人分不清到底哪种情绪更多。 她不敢转头,不敢看秦今朝的表情,光听他的声音,她的腿就有些发软,她不自觉地伸出双手,覆盖在自己的脸庞上。 秦今朝心里头忐忑极了,他也知道,今天的表白太唐突了,太仓促了。他想象中的,应该是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方,在浪漫的氛围之中,自己从容淡定,而她也有所准备,两人水到渠成。 而不是如今这样,让颜丹霞措手不及,自己也慌张乱了方寸。 可是,他不得不如此,从高师傅说了那番话后,他就感觉出了颜丹霞的不对。他怕颜丹霞因为被人误会是自己的对象而不高兴,也怕她是因为撇清两人关系而不高兴。 怕颜丹霞对自己一点那方面的意思也没有,更怕她误会自己的人品,患得患失。 向来谋定而后动的他瞬间就决定了要跟她表白,袒露自己的心迹。 这会儿的他,就像是等待宣判的犯人,而颜丹霞就是法官,自己是喜是痛,全凭着她。 四周安静极了,小树林里偷偷约会的情侣们,谁也不会大声说话,都尽量往枫树林深处走去,冬日里的鸟雀们也少了,偶尔有一两只不知名的鸟雀停在亭子上头,而后又迅速飞走。 亭子里只剩下两声粗重的呼吸。 秦今朝有些受不了这沉默的气氛,他人生中从没有如此的不自信的时刻,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他咽口口水润湿了下干涩的喉咙,有些艰难地开口,“你不用着急答复我,你考虑考虑。”说完这句话,他应该转身离开,将空间留给颜丹霞的,他却怎么也挪动不了脚步,他舔舔嘴唇,又开口说: “我一开始只是欣赏你,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对你动了心思,想跟你恋爱,组成家庭……” “什么时候?” 秦今朝组织着语言,忽然听到这句问话,怔愣了几秒,意识到是颜丹霞在问自己,问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颜丹霞依旧捂着脸,并没有看他,声音有些闷闷的,微微的颤抖着。 秦今朝轻咳一声,缓解着自己又开始乱跳的心,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看见你认真在车床上工作的样子,也许是你送给我那株莲花的时候,也许在我们一起完成了废水利用装置的时候……丹霞,你聪明、漂亮,努力、可爱……你身上有多好多好优点,深深吸引了我,我……无法不爱你。” 头一次对着一个心爱的姑娘吐露自己心事,像是将自己扒光了展现在颜丹霞面前似的,秦今朝有了羞涩、窘迫之感。他就是再成熟,再老练,毕竟也是个二十出头,从来没有过恋爱经验的小伙子,在感情的事情上,无法得心应手,尽在掌握之中。 他说完这些话,久久没有等到回应,他不想逼迫颜丹霞,但自己一直站在这里,煎熬得太难受了,他悄声地清清嗓子,说:“我去山下等你,你坐一会儿。” 说完,他又等了几秒钟,见颜丹霞没有回应,便刻意加重脚步声地走下了小山坡。 午后这段时间,是一天之中最暖合的时候,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没有云彩遮挡,照在人身上暖暖的,却偏偏,忽然就起了风。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48节 秦今朝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站着,站了一会儿,怕颜丹霞下来时看不见自己,又调换了个位置。新位置背阴,站了一会儿就觉浑身打哆嗦,他只好又往有太阳的地方挪了挪。 抬头望去,只能看见亭子的一角,却看不见亭子里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是秦今朝换了六七个落脚地的时候,颜丹霞终于从亭子上下来了。 秦今朝连忙走过去,伸出手来,接应她。 颜丹霞迟疑了一下,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目光又落在他冻红了的手掌上。 “你,怎么不找个暖和的地方。”抬头去看,他的短发有些乱,鼻头也微微地红,围巾松松垮垮地在肩膀上搭着,好似被人粗暴地拉扯过。 颜丹霞没有抗拒地将手搭在自己胳膊上时,秦今朝往下沉的心就一点点地浮起来,这会儿听见她关心自己,就有种受宠若惊之感,连忙说:“我不冷。”又问着,“你冷不冷?” 颜丹霞忽然有种自己要是说冷,他就立刻把围巾摘下来给自己围上的感觉,忙说,“我不冷。” 两人立时又沉默了,相互看着。 颜丹霞看他的目光中没了之前的躲闪,略带着一点点的羞涩。 一股狂喜涌上秦今朝的心间,他说:“我刚刚说的事情,你有答案了吗?当然,我不是今天就想要一个结果,你可以继续考虑,我可以等的。” 颜丹霞微微点了下头,说:“我……” 秦今朝屏住呼吸。 “我,可能也是喜欢你的。你刚刚突然说那话,我有些,有些猝不及防。我,我还没有考虑过谈恋爱或者结婚的事儿” 从颜丹霞泛红的脸庞,有些结巴的话语中,就能看得出来,她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坦然。 秦今朝手指垂放在裤子边上,抠弄着裤子缝。待等到颜丹霞说完,才开始呼吸,他小心翼翼地说:“我好高兴……我不着急,不着急,我知道现在这个阶段,你想好好学习,掌握更多的知识,想成为大工匠,我不会耽误你的,只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感受到秦今朝比自己还要紧张,还要在意,颜丹霞莫名就放松了下来。 她笑着,嘴角弯出柔美的弧度,说:“我是1954年8月3号生人,虚岁27岁,不,已经是1981年了,28岁了,属马,初中学历,老家在海州市下属的农村,我父母都去世了,跟老家的亲戚都断了往来,孤家寡人一个。22岁之前,一直在公社农机站做临时工,负责维修工作,76年顶替过世父亲的工作进了海州厂,后来在海州厂的经历,你大概也都知道了,就是这样。” 秦今朝不由得又屏住了呼吸,脸上的笑容却是抑制不住地越来越大。 他往颜丹霞的方向走进一步,挨她只有半臂距离的地方停下,抬手帮她整理了下围巾,说:“我爸妈早就知道你,很想见见你,什么时候跟我去家里一趟?” 这是要见家长,过明路的意思。 颜丹霞更紧张了起来,说:“你爸妈怎么知道我?” 秦今朝:“他们问我,在海州厂有没有遇到喜欢的姑娘,我就跟他们说起了你。” “他们……”颜丹霞几乎没有相处得好的长辈,对自己的工作有多自信,对于和长辈相处就有多发怵。 “他们很期待见到你。看了你在报纸和杂志的报道,夸你漂亮,能干,催我早些和你表白。” 停了一会儿的北风又刮了起来,秦今朝挪了位置,帮颜丹霞抵挡住寒风。 颜丹霞轻咬了下嘴唇,“别人都说,我们这间差距挺大的,不管是家庭背景,还是学历,职位,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秦今朝:“差距,我不否认,任何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都是差距的。可我不认为这些差距是我们之间的阻碍。我们有许多共同点,也有共同热爱的东西,在一起总有很多话题可聊,我认可、欣赏你,相信你也是如此,我们有这么强大的感情基础,足以填平任何的差距。” 颜丹霞的目光又落到他半举着的手掌上,依旧红红的。她轻柔地开口,“那个,你手冷不冷,把手揣兜里吧。” “不冷”,秦今朝将手伸到她眼前,说,“真的,要不你摸摸?” 颜丹霞伸出自己的手,缓缓抬起,迟疑地伸出去,而后在秦今朝的手掌上轻碰一下,又迅速挪开,冷得像冰一样。 “你骗我,凉的。” 秦今朝笑得不可抑制,忽地伸手,将那只逃回去的手紧紧握住。 颜丹霞的手并不柔软,且因着积了一层层的厚茧,而有些粗粝。但秦今朝握住了就不想放,那手掌热极了,像是炽热的碳火一般,烧得秦今朝浑身酥麻。 颜丹霞从没被男人握过手,下意识就想抽出,却没有抽出来,反而被握得更紧。 “帮我捂捂。”秦今朝将另外一只手也覆过来,两只手一起,将颜丹霞的手包住。 颜丹霞那只在女生里面算是比较大的手就被紧紧地包裹住了。秦今朝又稍稍往前进一步,将那里被自己染凉的手贴在他的下巴处。 颜丹霞被迫抬头,跟他目光相碰,久久地凝视着。 好一会儿,听见旁边有人走路的声音,才意识在两人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忙将手抽了回来,嗔怪地说:“这么冷的天,你也不带手套,长冻疮可难受了。” 秦今朝嘿嘿笑着,笑得有些傻气,说:“听你的,以后都带手套。” 颜丹霞也转头对他笑。 秦今朝便又提起刚刚的话题,问颜丹霞:“什么时候跟我回家?” “给我些时间,我现在不想分心,而且,我也没有做好准备。” 秦今朝并不是想要强迫她,而是让她看见自己的诚心,让她知道两人之间不存在障碍。 “好,都听你的,你说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那,我们现在算是确立恋爱关系了吗?”秦今朝跟她确认着。 颜丹霞往前走着,轻轻地“嗯”了一声。 秦今朝高兴得在原地跳起来,而后一大跨步追上颜丹霞,凑到她的跟前,轻轻叫着她名字,“丹霞,女朋友,对象!” 秦今朝这几句,一句比一句声音更高,听得颜丹霞身上一阵一阵儿地发热。这会儿的秦今朝倒是有他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傻气,有些幼稚,没有了平时淡定从容、成熟稳重的样子了。 她见有人正好奇地往他们这边瞧着,忙推了推他,说:“你小声点,听说学校有纠察队巡逻,如果被抓到搞对象的,要被全校通报批评的。” 秦今朝夸张地捂了下嘴巴,迅速地握了一把她的手,而后又赶紧放开,往旁边挪了一下,跟她保持着半米的距离。 故意小声说:“丹霞,还去动物园看大熊猫、长颈鹿吗?” 这声丹霞被他生生叫出了缠绵悱恻之感,颜丹霞脸上的红晕是下不去了,她抬起手腕看了下手表,两人这一耽误,就差不多是两个小时的时间,这会儿去动物园,看不了半个小时就要关门了,不值当的。 她摇摇头,“不去了。” 秦今朝刚和女朋友确立恋爱关系,他实在不想和她分开,便提议说:“咱们两个去看电影好吗?” 颜丹霞问:“你什么时候回海州厂?” 秦今朝:“明天一起早就要走了。我们两个只有几个小时的相处时间了。”说着,他便眼巴巴地看着颜丹霞。 颜丹霞看着像是变了个人的秦今朝,看着他这张英俊的脸庞对着自己露出小狗般祈求的目光,便硬不下心肠来,说:“好吧。” 化工大学出门右拐,就有一家电影院。 电影院前方,是个小广场,小广场的尽头是高高的台阶上,拾阶而上,是一个特别大的平台,平台两边的橱窗里,张贴着各种电影海报。 秦今朝将自行车锁在小广场侧面的存车处,直接去了位于电影院西侧的售票处,挂了浅蓝色窗帘的玻璃板前挂着的小黑板上写着放映的场次,还有电影名。 下一个场次,有影厅放映的是《庐山恋》。 这部电影可是鼎鼎大名的,播放的时候备受争议,因为电影是讲爱情的,且里面有亲嘴的镜头。就因为争议性比较大,海州厂电影院就没敢放。 “看《庐山恋》可以吗?”秦今朝征询颜丹霞的意见。 颜丹霞本来就是为了陪秦今朝,看什么电影都无所谓的,便点点头。 秦今朝忙要去买票,被颜丹霞按住了,说:“说好了我请你的,动物园没去成,看电影就该我花钱。” 秦今朝从善如流,让开购票窗口,让颜丹霞掏钱。 售票员板着脸,收了钱,从里面扔出两张票来,又有些鄙夷地狠瞄了秦今朝两眼,大概是在谴责他居然让女同志花钱。 秦今朝哪儿有那美国时间注意一个不相干的人?见大概还有二十来分钟的时间才电影才开演,就和颜丹霞一起去看两侧公告栏里的海报。 《戴手铐的旅客》、《神秘的大佛》、《405谋杀案》…… 这些电影,海州厂基本上都放过,不过颜丹霞除了《神秘的大佛》外,都没看过。不过,这些都是旧海报,都是去年上映的电影了。 电影院自来是最开放的地方。秦今朝瞧着结伴来看电影的青年男女,有偷偷牵着手的,有离得特别近,亲密交谈的,他不由得也蠢蠢欲动,用手指头去勾颜丹霞的手。 忽地有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喊着:“同志”,吓得颜丹霞刚被勾住的手,猛然往回一缩。 两人下意识回头,是一个梳着发髻,笑容可掬,手臂上挎着个小篮子的老太太。先往她的手臂上看去,没有带着红箍,那就不是纠察队的,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又听见那老太太说:“两位同志来看电影的吧,买点瓜子爆米花吧。” 接着她揭开篮子上面盖着的冷布,让两人瞧。是用报纸或者油纸包着,分装成了小份的,旁边还有开了袋的。那包装手法有点像国营副食店里包点心的手法,打开了就是桶状的,方便取食。 “你们尝尝,都是今儿上午刚抄出来的,吃得很好,不潮不哈了。” 秦今朝看向颜丹霞,她倒是无可无不可的,没有特别想吃,只是对于这种明目张胆售卖的小商小贩,有些好奇。 “一样来一包。”秦今朝掏了钱给老太太,就跟她攀谈起来。 老太太也是个健谈的,见秦今朝买了东西,很高兴,问什么答什么。 【作者有话说】 直球,哈哈哈 昨天收到好多小天使的反馈,都说很好看,拔凉拔凉的心终于回暖了,爱你们! 有小天使说名字不吸引人,确实。其实我改了好几次,这个名字最贴合主题,暂时想不到更好的名字,先这样吧。 第48章 颜丹霞便也从她这里知道了, 如今燕市对于个体经营的态度。 总体来说,投机倒把不再算是个罪名,但每个区县对于政策的把控是有一些区别的。比如化工大学所属的淀海区就比较宽松一些, 只要小商小贩们不影响场所正常的经营秩序, 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待老太太去寻找新的商机, 秦今朝将装了爆米花的油纸打开,递给颜丹霞,说:“有些人的思想还没有转变过来, 有的人趋于保守,唯恐政策反复, 还在观望,所以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不过改革、开放是大势所趋。随着七六年和美国建交,和西方国家的交往越来越频繁,我们具备了开放的条件, 要融入到国际社会中去, 才能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人们才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颜丹霞点头, 国家大事、世界局势她不懂,一直生活在海州厂这样封闭的环境里, 现在虽然身处在燕市,但也是三点一线的,很少去关注社会上的变化。相对于宏观性的东西,她更专注于自己的专业,这就是她和秦今朝的不同。 不过这也说不上好坏,每个人擅长的不一样。她努力地学习, 干好钳工维修工作, 也是在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 秦今朝看了下时间, 带着颜丹霞往放映厅走去,说:“去年,燕市开了第一个个体饭馆,悦宾饭店,刚开业,就引起了轰动,过来吃饭的,瞧稀奇的人们络绎不绝,记者争相过来采访,也被很多国家使馆关注着。” 颜丹霞点头,她听懂了秦今朝的意思。 “之后,各行各业的个体户如雨后春笋一般地冒出来。对了,我也一直想去悦宾饭店看看,不过一直没抽出时间,改天咱们两个一起去。” 颜丹霞答应一声。 秦今朝又说:“个体经营的放开,就是私营经济的放开,还有逐渐对于外来经济的放开,对全国人民来说是个好事儿,但是对海州厂来说,却是个挑战。海州厂是垄断型企业,卖方市场,可是放到市场经济上去自由竞争,它的缺点就太明显了。必须得改革,才能在市场经济中存活下去。” 颜丹霞虽然对于市场经济的认识没有这么深入,但是对于海州厂,对于维修车间却是相当了解的,只有二十多人的一个小车间,大概只有一多半人是真正能干活的,另外一少半人每天就是磨磨洋工,干些打杂的活计。这样的人,放在海州厂里,可就不是几个,十几个了。 “是啊,冗员也是拖累企业很重要的因素,有些人是思想问题,觉得干多干少甚至不干都是一个样,有些人是职位和性格不匹配。”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49节 秦今朝说着,转头对着颜丹霞笑说:“慢慢来,我总不能白来海州厂一回。” 说这话的时候,颜丹霞仿佛看见秦今朝身长十尺,身上金光闪闪。 颜丹霞也笑了起来,他们从来没有进行过这么深入的讨论,她从这次谈论中窥见了秦今朝的志向还有野心。 她说:“我支持你!” 她本来就觉得秦今朝更适合当海州厂的领导,何况现在两人是恋人关系,又加了一层私心。 两人进到电影院,对照着座位号,坐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工作日,还是因为《庐山恋》这部电影太有魅力,上座率达到了80%以上,观众全是年青男女。 坐着等了一会儿,放映室的灯管关掉,音响里嘶嘶啦啦,白色的幕布上开始出现光影。 颜丹霞将爆米花的口封上,专心看电影。 女主角漂亮又时髦,衣着也很大胆。让女主角一见钟情的男主角,就还行吧,没有坐在自己旁边的那个人帅。 颜丹霞一半心思在电影上,一半心思在旁边那人身上。 她还是第一次和秦今朝挨得这么近地坐着,在这种昏暗的灯光下,时不时地就想要转头去看他一眼。 忽然,她感觉到一双微凉的手慢慢地凑过来,轻轻挨近了她的手。她下意识地往回抽,却晚了,被一把抓住,攥在手里。 颜丹霞的心又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一转头,正对上秦今朝在黑暗的灯光下却明亮异常的笑眼。 颜丹霞连忙转回头,手指头在他的掌心里蹭了蹭,那只攥着她的手忽然就发烫起来,强势地插入到她的手指中,像是两只在莲叶间嬉戏的鱼。 电影里,男女主角重逢后,有很多搂搂抱抱,甚至是亲嘴的镜头。看得颜丹霞有些害羞,却又很想看。虽然不是很能理解两人就相处了几天就能产生那么深重的情感,以至于彼此等待好多年,但她不否认这种感情的存在。 有她和秦今朝这样相处久了,产生感情的,自然也就有电影中那样一见钟情的。电影中,女主角的积极主动,也让她受到了一些启发。她没有过恋爱经验,但是从身边人的经历来说,往往都是男性处于主导地位,女性处于被动地位。 就比如她和秦今朝,如果秦今朝不和她表白,她便是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会去主动表白。她应该多学学女主角,大胆一点,勇敢一点。 前后左右的年轻男女也都躁动起来,前排那两位头靠得越来越近…… 颜丹霞感觉秦今朝攥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烫,人往她这边靠着,鼻息直往她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喷洒,让她感觉到了压迫感和紧张感。 她舔了舔嘴唇,又轻轻咬住,觉得嘴巴和喉咙都干涩的很。秦今朝略有些重的呼吸,好似是喷在了自己脸上,让她浑身酥酥麻麻的,像是触电了一样,忽然有种懒惰的,舒坦的感觉。 忽然,有一束手电光芒从身后照射进来。怎么会有人在放映厅里打手电?颜丹霞有些迟缓地转过头去看,却见同时有好几束手电光芒,由后往前不停地照射向着看电影的观众们。 被光亮照到的人们传来一阵阵惊呼,却没有人对他们的行为表示谴责。 那些人边晃着手电筒,便高声喊道:“文明观影,别搞那些偷偷摸摸的,要是被抓住了,就去蹲派出所,通知单位、街道、家长。” 这是怎么回事?颜丹霞只觉奇怪得很。 秦今朝紧握着她的手松开,而后轻轻说:“是来抓那些看电影不老实的人。” 他的语气很暧昧,轻轻吹在她的耳蜗里。颜丹霞瞬间就懂了秦今朝的意思,脸愈加的红,连忙将秦今朝推到一边说:“请文明观影。” 秦今朝闷笑着。 等那些人走到他们附近时,两人已经恢复成了正襟危坐,认真看电影的模样。 电影散场,快五点钟了,太阳落山,气温下降了许多。 两人从电影院出来,颜丹霞深深吸了口冷空气,感觉这电影看得跟坐牢似的,总是担心那些纠察队的人再来个二来来。 秦今朝往左右瞧了瞧,帮着颜丹霞拉了拉围巾,问她:“庐山恋好不好看?” 颜丹霞:“挺好的,女主角是国外大学毕业的建筑师,男主角是建筑系的研究生,将来,他们珠联璧合,可以一起完成一项伟大的建筑。” 秦今朝不由得笑了,颜丹霞这思路,愣是把一部爱情片给看成了事业片。 “我们也可以珠联璧合,我搞政治,你搞专业,让海州厂屹立于时代的浪潮之中,且越来越好。” 颜丹霞本来只想做个大工匠的,听秦今朝这么一说,也心潮澎湃起来,升起一腔豪情,答道:“好!” 接下来,两人又去附近的国营饭店吃了不要票的高档水饺,是酸菜油渣馅的。颜丹霞还是头一次吃这种食物,惊艳极了。 见他吃得高兴,秦今朝有种深深的满足感,比自己吃到好吃的还要高兴。 “我妈是东北人,三一年,鬼子占领沈阳时流亡到燕市。后来,就遇见了我爸爸,组成了革命家庭。我妈一到冬天,就会糟正宗的东北酸菜,等到时候吃到,你就知道了,她做的油渣酸菜馅更好吃些。” 颜丹霞停下筷子,专心听秦今朝说话。秦今朝便夹了个饺子放进自己嘴里,说:“咱们边吃边说话,别说完话,饺子都凉了,就不好吃了。” 颜丹霞听话地吃饺子,乖得不行,秦今朝心里头柔软,这么可爱的姑娘居然被他遇到了,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啊! 他接着讲家里的事情: “解放后,因为工作需要,定居在燕市。我爸爸去了重工业部,我妈妈去了内务部做妇联工作。后来重工业部几经改革,我父亲就调去了冶金工业部。我母亲大学时学习的是化工专业,我父亲学的是机械专业,他们现在从事的工作都和专业无关,是组织上的安排。我73年高考的时候,见化工大学的化工专业和机械专业同时招生,且还可以选修,就毫不犹豫地报名了,现在,从事两者得兼的工作,算是学以致用。” 秦今朝在不动声色地介绍着自己的家庭,不过,没有介绍太详细,像是剥笋皮一样,一点点地让她了解,才好接受。 颜丹霞点点头,有想问的,但又不知道问什么,好一会儿才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秦今朝点头,说:“我有一个哥哥,不过,从事的是保密性的工作,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通讯也比较少。” “真伟大!”颜丹霞感慨着说。 秦今朝:“是啊,不过我们也不差,都是在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 吃完饭,天已经黑透了,秦今朝将颜丹霞送到宿舍楼底下。 颜丹霞说:“你等我一下。”热从匆匆跑去自己宿舍,顾不上跟室友们打招呼,拿了自己放在床铺上的手套便往下跑。 “给你,可能小了些,将就着戴,一定要戴。”颜丹霞把手套往秦今朝手里塞。 这是黑色翻毛皮面绒里的手套,是颜丹霞在海州市百货大楼买的高价品,比厚厚的大棉手套还要暖和。 秦今朝翻开着手套,笑说:“好”,这么小的手套,自己要是带上了还不给撑坏了啊。 似乎是看穿了秦今朝的想法,颜丹霞说:“你这会儿就戴上。” 秦今朝无奈,只好在她的监视下戴了上去,好在手套有伸缩性,虽然紧紧巴巴的,但到底没撑坏。 颜丹霞这才满意,说:“你走吧,回去注意安全。” 秦今朝点点头,说:“我下周再来看你。” “不要!”颜丹霞知道秦今朝一向说到做到,忙说,“虽然我们……但还是要以工作和学习为重,来回一趟太浪费时间了,我还有一个多月就回去了,到时候再见。” “……好,那我给你写信。”秦今朝退而求次。 颜丹霞这次没拒绝。 在颜丹霞的注视下,秦今朝依依不舍地离开,心情欢喜又惆怅,平添了许多的不舍和牵挂。以前没有和颜丹霞确立关系时,虽然经常想她,却没像此时这样的牵肠挂肚,恨不能时时刻刻地跟她待在一处,什么都不去管,什么都不去理会。 颜丹霞目送着秦今朝的背影消失,才蔫哒哒地回了宿舍。 室友们全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今天是谁来找你啊?这一下午都去干什么了?怎么蔫了?” 颜丹霞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回答他们的问题。 她把围巾和外套脱下来,背对着大家,掩饰着自己微微的羞涩,说:“是我对象。我们出去逛了逛。” “啊,对象?丹霞,你不是说你没对象吗?”几名室友纷纷谴责地质问着。来自天南地北的几个人,一块上课,一块吃饭、住宿的,总是难免会问起其他人的情况,拿几级工资啊,有孩子了没,结婚了没,有对象了没,所以几人的婚姻家庭彼此都很了解。 颜丹霞将围巾仔细地叠好,放在枕头边上,说:“我们俩就是今天才确立关系的。” “我的妈呀!”室友们像是听到了多么有趣的事情似的,眼睛里冒出贼光,彼此对视一眼后,催促颜丹霞:“给我们讲讲,你俩是咋确立关系的,你对象咋样,是干部还是工人,一个月拿多少工资,家里头是干什么的,长得咋样?” ……… 第二天,提着行李,独自坐上火车返回海州的秦今朝,心里头空落落的,仿佛将心落在了燕市。心里头一会儿甜蜜着,一会儿又惆怅着,多愁善感得自己都觉陌生起来。 他只能感叹着,果然古人说得没错,美人乡英雄冢!他尽量调整着自己的心态,两人在一起是要长长久久的,是要互相监督,共同进步的,而不是扯后腿,不能老是情情爱爱的,要做好这个阶段该做好的事情。这一点上颜丹霞就比他强多了,要向她学习。 他心里头又涌起一股子自豪感,不愧是自己的对象,永远这么清醒理智。 时隔一个月,重新回来上班,感觉海州厂都亲切了许多。 大喇叭里依旧播放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厂区里倒是多了好些条关于安全生产的标语,另外还有宣传计划生yu的海报。 “秦主任,从党校学习回来了?”来往的职工们见到他,都很高兴。 “是啊,刚回来。”秦今朝一一笑着点头,跟他们打招呼。 虽然这一个月他没在厂里,但海州厂各方面的动向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沙厂长和梅书记两人还在因为安全生产的事情较劲儿,因着梅书记站到了道德点上,沙厂长不得不妥协、退让,如今的安全生产也小幅度地搞了起来。 就体现在这处处可见的宣传标语之中,还有一些奖惩制度上。 虽然有了秦今朝关于安全生产的计划,但梅书记还是没有办法将他系统地实施起来,只能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 但,这对海州厂来说,依然是好事儿,起码有梅书记时刻盯着,大家不敢松懈。 秦今朝也没指望着梅书记真能干得多好,第一是他的目的不纯,第二是他的能力不够,再有,他也不是只会帮人做嫁衣的。 秦今朝的回归,最高兴的就属技改办公室的人了。虽然秦今朝不在,他们的工作照常做,但是总有种没有主心骨,没有撑腰人的感觉,而且,明显地,做起事来,没有秦今朝在时那样顺畅了。 回到311办公室后,本来打算先去一趟沙厂长那里,对于自己为期一个月的党校生活还有取得成绩做个汇报,还有梅书记那里也要去,本来,思想汇报是应该汇报给党委书记的,可谁让是沙厂长推荐的自己呢,梅书记就只能靠后了,想来他也挑不出理来,就是挑理,秦今朝也不在乎。 另外,沈总工那里也要去,虽说两人通讯很频繁,有私下里的交情,但大面上的事情也要做到位。 另外,厂里几位领导那里也要露个面儿,告诉他们自己回来了,还有总务处那边,提前领取了粮票,厂里也给了补助,是要去交账的…… 这么一盘算,一上午的时间基本上就交代过去了。 他将党校颁发的结业证明,还有成绩单夹在笔记本里,正要出去。小涂就笑嘻嘻地敲门进来,上上下下将秦今朝好好地打量了一番,边打量边点头,说:“头儿,我第一眼见你时,就觉得你有哪里不对劲儿,再看看,果然没看错,你是不大对劲儿。” 秦今朝对下属们一向没什么架子,不希望他们摆出那些上下尊卑的花把势,只要他们打心眼里的尊敬和忠诚。 他笑着说:“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小涂托着下巴,说:“就是那种春天来了,万物复苏,隔壁小黑狗跟小花狗成双成对,奔跑在幸福原野上的感觉。老大,实话实说,你是不是跟小颜师傅了那个了?” 小涂说着,伸出两只大拇指,由远及近地挨在一起,朝着秦今朝暧昧地笑。 秦今朝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小涂,这家伙的感觉还真是敏锐得很。对于和颜丹霞的事儿,他本来也没打算瞒着,说:“你看出来了?没错,我跟丹霞同志正式确认恋爱关系了。” 小涂眨巴着眼睛,大吃一惊,他就是感觉出秦今朝满面春风,雄姿英发的,就随口猜了一下,没想到,竟然猜对了。 “不是,我说头儿,你这速度也太快了吧?这才一个月的时间,你临走之前还跟我说咱们不挑明,先忙事业呢,怎么这就变卦了?” 秦今朝:“也不是变卦。就是有了合适的节骨眼儿,我就跟她表白了。” “那你的计划呢?你现在是小颜师傅的对象,就不能出面帮她争取评级了啊。” 秦今朝点头,说:“确实需要改变策略,不过影响不大。” 小涂还是觉得这也太顺利了,又问:“那小颜师傅呢,你一表白她就同意了?” 在他的印象中,颜丹霞是个极为好强,自立、自强的女子,这样的人通常都是自尊、倔强的,固执而有自己一套认知的。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50节 她跟秦今朝之间,年龄、学历、背景,都是巨大的差异。他以为,秦今朝追求颜丹霞这样的人,必然要花费很大力气来说服对方来克服这些差异。而颜丹霞必然会经历一番痛苦的挣扎,而后在自己的坚持和爱情之间做出选择才对。 秦今朝:“有什么不对吗?我也不差吧?” 他知道小涂是什么意思。这才是他欣赏的颜丹霞,虽然会有顾虑到两人之间的差距,但那绝对不会成为两人的障碍。她自信、骄傲,认可自己的优秀,却自信她不比自己差。坚信她能和自己并肩前行,成为真正的共同进步的革命伴侣。 就如同舒婷《致橡树》里面写到的,你有你的铜枝铁干,我有我红硕的花朵,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这么想着,他转身走向窗边,抬头看向高耸的造粒塔,由衷地笑着。 那边的小涂连忙追过来,嘿嘿笑了两声说:“不差,不差”。何止是不差,就是太好了才觉得颜丹霞会纠结选择。 “你和小颜师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对了,头儿,你和小颜师傅好了的事儿,我能跟其他人说吗?” 秦今朝:“为什么不能说,我们是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男未婚女未嫁,身家清白,光明正大。” 小涂:“好嘞!您忙着,我先颠儿了。” 呵呵,他要把这事儿传出去,这下海州厂该炸锅了! 第49章 海州厂工人们没让小涂失望, 没两天,全海州厂的干部、职工几乎都知道了这事儿。 厂区,林玉峰家, 他和妻子何嫚就在讨论这事儿。 何嫚:“……到底是真的假的?要是假的, 传出这样的传闻来, 以后丹霞可就更不好找对象了。” 林玉峰:“应该是真的,听说是最早是从技改办公室传出来的,总不能是秦今朝自己造自己的谣吧。” 何嫚摇摇头, 说:“我还是不太相信,两人虽然说都是技改小组的吧, 但私下里从来没听说他们有往来,也看不出有啥谈恋爱的苗头,要不然,就以海州厂那群老爷们老娘们的碎嘴程度, 早就有说闲话的了。你说, 咱跟丹霞接触算是多的吧,可从来没看出她对秦今朝有那方面的心思。” 林玉峰也认可何嫚的话, 他可是见证人,秦今朝和颜丹霞两人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 公事公办的。 “保不准两人就突然看对眼了?”他不确定地说。 何嫚:“别人我信,颜丹霞可不是那样的孩子,要是能跟人一下子看对眼,她早就结婚,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说,她是不是被秦今朝胁迫的啊, 她长得好看, 又能干, 保不准是秦今朝早就看上她了。” 这点林玉峰不同意,说:“颜丹霞条件好,秦今朝条件差吗?厂里都传高小萍老往他身边凑,想要追他,他连高小萍都看不上,可见不是个只看外表的。” 何嫚不高兴,说:“那高小萍啥人啊,那是个蓄水池,见到个高枝就想攀攀的,能跟颜丹霞比吗?秦今朝看着也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林玉峰:“好赖话都让你给说了,我看啊,咱们也别在这里瞎猜了,写封信过去问问颜丹霞,跟她确认一下,要是真的最好了,要是假的,咱得帮着辟辟谣。顶着个造粒塔的外号,本来就不好找对象,再和秦今朝扯上关系,就更不好找了。” 何嫚想了想,说:“就是发挂号信,一来一回的,也得差不多一周,这样吧,我明儿找秦今朝去问问,要是假的,就让他出面澄清,别趁着颜丹霞不在,把臭盆子都扣她一个人头上。” 说来说去,她还是不太相信颜丹霞和秦今朝真在一起。 第二天中午,秦今朝是和沙厂长还有郭亮一块吃的午餐。 沙厂长的家属也在海州厂工作,这两天休探亲假回了老家,走之前给保姆放了假,就剩沙厂长一人在家,他就只能顿顿来吃食堂。 沙厂长还是挺亲民的,亲自打饭,就在大食堂里吃,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回应。 吃了一会儿,他的正题就来了,说:“这两天,我听到个传闻,说是你和维修车间的颜丹霞在处对象,是真的吗?” 秦今朝点头,看了旁边一脸好奇求证的郭亮,肯定地说,“是的,才确立关系。” 沙厂长:“挺好,娶了咱们海州厂的姑娘,以后就扎根在厂里。”紧接着又仿佛恍然大悟一般,说:“难怪你当初把颜丹霞拉进技改小组,后来又跟我几次提及她评级的事情。嗨,你早说啊,要是知道你们有这层关系,我早就同意了。” 秦今朝轻轻笑了下,说:“如果不是颜丹霞,海州厂有哪位能够凭着手工做出那些精细的部件呢?” 沙厂长哑口无言。 “要不是看到丹霞的技艺水平,我的废水利用装置也做不出来。”秦今朝说着,而后略带开玩笑的语气,说:“厂长您这样说,对颜丹霞同志很不公平啊。” 沙厂长忙说:“是,哈哈,我检讨。” 秦今朝却没有就此打住,说:“我想为颜丹霞争取高级技工的职称,并不是出于私心。平心而论,颜丹霞同志的维修水平、钳工技艺比照着六级钳工的康明强师傅如何?” 沙厂长再向着康明强,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康明强更好,只好说:“自然是颜丹霞同志更胜一筹。” “颜丹霞同志不光技术更强,也更有责任心,她无私地把自己掌握的知识、技巧分享给车间的同事,担当起于机械二厂合作的重任,更是贡献了她自己设计的,更为合理,减少维修成本、增加机器寿命的连接弯管。厂长,您说,这样的人如果不帮她争取更高级的职称,是不是领导者的失职呢?我只是尽我的职责和义务罢了。” 一番话,说得沙厂长如鲠在喉。他放下筷子,瞬间觉得没什么食欲了,他只是想借着这个小辫子敲打秦今朝一番罢了,没想到他有一大堆的道理在等着自己。 好似要是不给颜丹霞评职称,自己这个领导就不称职似的。毕竟颜丹霞评级的事情,是卡在了自己这里。 “小秦啊,不要这么说,咱们厂还是很重视人才的,比如你。”沙厂长提醒着秦今朝,他去党校进修的机会是自己帮他争取来的,且正准备帮他提交副处级的申请。 秦今朝连忙道:“是的,感谢厂长的不拘一格。” 一餐饭吃得沙厂长直打嗝,只觉秦今朝这个年轻人啊,真是很难以琢磨,有时候滑不留手,八面玲珑的谁都不得罪,有的时候又据理力争,寸步不让。 不过好在,梅书记也拉拢不了他,相对来说,秦今朝还是站自己这边多些。 他回到办公室,郭亮连忙倒了热水,让他趁着热喝两口,好压下不停打的嗝儿。 他没着急喝水,问郭亮:“梅书记找过秦今朝没?” 郭亮摇摇头,说:“我见唐杰去过他的办公室,不过没聊多长时间就出来了。” 沙厂长:“看着点梅书记的动向。” 郭亮:“看着呢,他昨天又用车了,说是去了海州日报。” 沙厂长冷笑一声,说:“一个小小的海州日报,能有多大的影响力?我看咱们这位一把手也就只能这点能耐了,你跟秦今朝私下里关系不是很好吗,多跟说说梅书记的心思。秦今朝这个人,还是很正的,也想做实事,他看不上梅书记那样的人。” 郭亮了然地应了一声。 何嫚找来311办公室的时候,秦今朝正在给颜丹霞写信。 听见有人敲门,答了声“请进。”便拿了空白信纸盖在写了一半的信上。 见来人是何嫚,秦今朝很有些惊讶。两人没什么交集,只限于认识,知道对方是林玉峰的妻子,跟颜丹霞有些交情而已。 “秦主任,没打扰你吧?” 何嫚也是头一回来秦今朝的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摆在他桌子上的“一帆风顺”,认出这是颜丹霞的手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没有,正好有些空闲。”秦今朝说着,将何嫚让到沙发椅上坐下,给沏了杯茉莉花茶,问:“何师傅找我有事?” 何嫚点头,“是有点事儿。”她指指那个“一帆风顺”,说:“这一看就是颜丹霞做的。” 一听这话,秦今朝就知道她过来找自己跟颜丹霞有关,便又热情了几分,说:“是她做的,技改小组刚成立的时候,她利用空闲时间做的,希望我们的项目可以一帆风顺。” 何嫚哈哈笑了两声,说:“看来还挺管用的。” 秦今朝附和着:“是啊。” 何嫚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说:“这两天,厂里有传言,说是秦主任你在和颜丹霞处对象。颜丹霞也不在,我就想着问问,这事是不是真的。如果要是假的,秦主任你得查查是什么人在造谣,颜丹霞的名声伤不起啊。” 秦今朝的声音不由得柔软下来,对何嫚也多了些亲近,他说:“是真的。我一直很喜欢她,这次从党校结业后,我去了化工大学看她,就跟她吐露了心思,我们俩正式建立了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关系。” 何嫚脸上立刻露出不可遏制的笑容来,说:“原来是真的啊,害我这个担心,哈哈哈,很好很好。你早就看上丹霞了?真有眼光!就是你这心思埋得够深的,愣是没人看出来,挺好,挺好,你这小伙子有成算!行了,我走了,等丹霞回来,你俩一块来家里吃饭!” 何嫚的高兴溢于言表,甚至有些外形了,但秦今朝却更觉他亲切,说:“行,何姐,等她回来我们一起去家里做客。” 秦今朝将何嫚送到楼下,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何嫚的笑声。 几家欢乐几家愁,对于秦今朝谈恋爱的事情,有高兴,也有不高兴的。 比如高小萍。 秦今朝送走何嫚,回到三楼,就看见高小萍在自己办公室前徘徊。 秦今朝没打算让她进自己的办公室,在距离她两臂之外的地方站住,问她:“高同志找我?” 高小萍脸上化了妆,烫了头发,卷卷地搭在肩头,头上戴了一枚红色的绒面发卡,身上穿着大红色的鸡心领毛衣,在整个海州厂来说,确实是最时髦的。她就是海州厂的流行风向标,很多女同志学习她的穿衣打扮。 不过秦今朝只是扫了她一眼,目光并未在她漂亮的脸蛋上停留,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高小萍有些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确实找你有事儿,我们去屋里聊好吗?” 秦今朝抬起手腕看了下手表,说:“我等下还有事儿,有话就在这里说。” 高小萍朝着左右看了看,小涂的脑袋从310房间钻出来,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她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可是小涂不光没有识相地躲进去,反而将大半个身子都露出来,就那样抱着膀子看着这边。 高小萍只好压低了声音说:“你真的跟颜丹霞处对象了吗?” 秦今朝:“是” 郭小萍就有些受打击吸了吸鼻子,说:“你们两个不合适。” 秦今朝冷了脸,“是我们两个的事,不需要高同志来指手画脚。” 高小萍身体晃了晃,好似站不住的样子,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见旁边传来“嗤”的一声。 楼道总共就三个人,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不用猜,也知道。 高小萍就又朝着小涂恶狠狠地看过去。 小涂又往出走了一点儿,阴阳怪气地说:“有些人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人家跟谁好关她屁事,他跟谁好不会跟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高小萍气得脸色发白,但她不是个擅长跟人吵架的,就用手指头指着小涂,“你,你……”的说不出话来。 小涂却是不依不饶,叫嚣着说:“我,我怎么了?” 秦今朝摇摇头,由着两个人在这里吵闹,正想过去310办公室,就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薛洋从楼下冲了上来。 他在楼梯口处站定,目光在秦今朝、小涂和高小萍身上转了一圈儿后,抓起高小萍的胳膊就要拉她走。 高小萍却不肯走,使劲儿地甩着胳膊,踢打着薛洋,叫他放开。 薛洋由着她踢打,裤子上被踢出了几个土脚印,还不肯放手,低声地叫着:“跟我回去,人家都有对象了,你还惦记什么?” “喂喂喂,你俩小两口吵架,回家吵去,这里可是三楼,书记,办公室厂长办公室都在这儿!”小涂没好气地朝着他们喊道。 薛洋抿抿嘴唇,不分喜怒地看了小涂一眼,没说什么,但抓着高小萍的手却还是牢牢的。 高小萍的眼睛里头蓄满了泪,又是怒瞪着小涂,好似要从他身上瞪下块肉来似的,不过,到底是跟着薛洋走了,走下楼梯时又回头用幽怨的眼神看了秦今朝一眼。 小涂浑身打了个哆嗦,说:“两个神经病,别理他们!” 秦今朝也觉得这两人脑子不太正常,莫名其妙的。 预料之中,梅书记的好心腹,唐杰又找上了秦今朝。话里话外表达的意思,就像想让秦今朝帮忙,联系《化工报》等在行业内非常有影响力报纸、杂志的记者过来海州厂做一次采访。 梅书记和唐杰也不是没有联系这些媒体,不过都被以事件不够有报道性为由拒绝了。所以,自力更生失败,还是得来寻求秦今朝的帮助。 秦今朝便以现在海州厂的安全生产宣传力度、措施还不够成为行业内的典范,便是找报纸杂志报道了那产生的效果也有限为由,委婉地拒绝了。 秦今朝说得有理有据,并且拿废水利用装置举起了例子。这个装置之所以能够引起王司长的注意,之所以能向全行业推广,屡次上报纸,就是因为它的影响力够大,而且契合了上面想要节能的大方向。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51节 唐杰听到了心里去,至于他和梅书记怎么商量,秦今朝暂时先不管了。 不管梅书记和沙厂长怎么折腾,反正安全生产这根弦算是给海州厂上上了。 1月13号,腊八节这天,秦今朝收到了颜丹霞的第二封回信,距离他给颜丹霞的第二封信寄出去,过了四天了,数算着日子,今天怎么也能到了。 他亲自去收发室拿信,如愿看到了夹杂在两封同学来信中的回信。 信中,颜丹霞依旧是着重介绍了自己的学习情况,都上了什么课程,老师都是谁,她学到了什么。本来枯燥的文字,秦今朝读起来,也觉得津津有味。 秦今朝就给她写海州厂的大事小事,写技改办公室的新项目,还写自己对她的思念。 将信亲自邮寄出去,秦今朝的心不由得又悸动起来,期盼着颜丹霞收到信时,能不能感受到自己炽热的爱意,还有汹涌的思念。 时间在两人鸿雁传情中,匆匆而过。 大寒那天,海州厂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尿素合成车间的合成操作工何强喝醉了酒后,跑去蓄水池里撒尿,结果倒栽葱,栽进了里面去,要不是巡逻至此的安保小组长古树国几人听见动静,觉得不对劲儿,爬到了蓄水池上查看,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饶是如此,在一年中最冷的季节里,掉进了冰冷,结了浮冰的水里,依旧冻个够呛,被紧急送进了医院里。 因着太晚了,保安们只通知了晚上值班的厂领导。沙厂长、梅书记,还有秦今朝都是第二天才知道的。 沙厂长了解了一下何强的情况,知道没有生命危险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大发雷霆,立刻召集领导班子开会,专门让郭亮通知秦今朝也来列席旁听。 因着会议是沙厂长召集的,他坐了主位,梅书记坐到他旁边的位置上,相对于沙厂长的震怒,梅书记脸上仍就带着亲和的笑容,但在秦今朝看来,却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是幸灾乐祸之感。 果然,在沙厂长发了一通脾气,将尿素车间从上到下批评一遍,说他们还是工作不饱和,对职工管理、教育不到位后,梅书记就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归期原因,就是安全生产意识不到位!”梅书记脸上的笑容消退,严肃起来,说:“我从病好后,就一直致力于真正落实安全生产的事情,但是,到现在两个多月,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进展缓慢,为什么?就是因为受到了各种各样的阻挠!” 席间鸦雀无声的,就是沙厂长也没有什么可辩驳的,生产车间的职工出了这样的事儿,他也脸上无光。 梅书记继续说:“如果保安处的同志们不是恰好巡视那边,听到声音后去查看了,那这条人命恐怕就没有了,这条人命我们是算在安全生产事故里,还是意外里呢?” 算在安全生产事故里,1981年这一年,海州厂恐怕评不上任何荣誉了,算在意外里,事故又是在厂区的,涉嫌瞒报,就要承担责任的。 梅书记见大家,包括沙厂长在内,都低着头,心里头美滋滋,语重心长地说,“同志们啊,不要只看眼前的利益,今天出产多少合成氨,出产多少尿素。要看长远啊,安全生产才是持久性发展的前提!” 沙厂长:“梅书记说得没错,安全生产确实很重要,不过,这次的事情和安全生产关系不大,主要是对于职工的思想教育上出了问题。近期来,保卫处上报了几次职工们喝酒后,打架、闹事,调戏女同志的事情,我认为,这次何强的事情,要严肃处理,起到杀鸡儆猴的警示作用。” 如果说沙厂长是安全生产的第一责任人,梅书记就是思想教育的第一责任人。沙厂长不能让梅书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扣。 针对于何强这件事情的本身来说,梅书记、沙厂长说的都是对的。 总会计师胡鉴出来打圆场,说:“我认为梅书记和沙厂长的意见都是对的,我们两手都要抓,既要紧抓安全生产,又要紧抓职工教育。” 其他人纷纷附和。 一场会议下来,基本上就这样定了调子。 梅书记:“我提议,成立安全生产和职工教育委员会,由我担任组长。切实可行地把这两项工作推行下去,大家有没有意见?” 能有啥意见,沙厂长在这种场合下也不能反对,只是心里头暗骂梅书记就是个投机分子,会见缝扎针地为自己争取利益。 于是这场会议后,厂里多了个安全生产和职工教育委员会,梅书记担任组长,沙厂长是副组长,组员有沈岳良、涂主席、秦今朝,还有车间的各位主任、部门的一把手。 秦今朝对于梅书记这神来一笔,有些惊讶,也有些佩服。他这是把厂里大大小小的领导们都绑在了他安全生产这两战车上,以后再推行的话,就顺畅多了。 何强的事情出得突然,沙厂长的会议也召开得很及时,几乎没有让人做思考的时间,也就是说,梅书记这是临场发挥的。秦今朝觉得以前小看了他,他身上还是有自己可以学习的方面,古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以后,真的不能随便小瞧任何一个人,还是要谦虚,不要自大、自满才行。 很快,对于何强的处理下来了,降一级工资,责令其在厂广播里当众做检讨。不过何强还在医院住院,检讨就只能延后,但对他处罚通知已经通知到了车间,且在办公楼外小广场旁的公布栏里张贴公示。 第50章 以梅书记为首的安全生产和职工教育委员会, 刚开完第一次碰头会议,梅书记拿出了十项措施来,在会议上讨论。 不过, 并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来。有些沙厂长之前不同意的举措, 如今还是不同意。比如禁烟这一项, 车间、库房等安全场所禁烟是必须的,但他觉得惩罚措施太严格。发现三次就要开除,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他提出减轻惩罚, 梅书记却不同意,理由就是, 车间里抽烟情况严重,如果不采用重罚措施,根本杜绝不了。 梅书记所有的关于安全生产的意见、措施,都来自于秦今朝, 他自然是非常支持的。只是, 梅书记实施起来,没有总体的规划性、步骤性,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又犯了一言堂的毛病, 没有充分考虑到其他干部的立场和感受,选择一个大家都逐渐接受,循序渐进的方式。 对于这种现状,秦今朝就只能偶尔提醒、建议,却无法让梅书记按照自己的意思去执行。除了安全生产的问题之外,更让秦今朝关注的是, 在变革初期, 社会上难免会出现一些乱象, 而海州厂该如何应对这些乱象的渗入。 秦今朝所想,绝对不是杞人忧天。据小涂说,海州市里最近冒出了地下赌场、歌舞厅之类的地方,厂里有些小年轻偷偷过去玩,还会拉同事们一块去。那种地方,充斥着赌博的快感、色情的诱惑,在海州厂这样相对封闭、单纯的环境中生活的小青年很难抵抗这种刺激。 久而久之,很难预料会对职工本人或者海州厂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秦今朝建议梅书记接着这次职工教育的机会,发布一些禁令。 但禁令的作用实在有限,就比如维修车间里,明晃晃贴着禁止抽烟的字样,康明强那些人还不是照样抽吗,制度是一回事儿,如何有效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 “……归根究底,还是我的位置不够高,如果现在的我是沙厂长或者是梅书记的位置,我一定可以将海州厂管理得更好,‘内外兼修’,平稳渡过改革初期,创造更大的辉煌!” 在给父亲的信中,秦今朝有些无奈,又很是自信地写道。 不过,还没等到父亲的回信,就到了春节。国家发布了春节放假指导通知,但各个工厂单位可以根据生产经营情况自行决定放假天数。 海州厂2月3号,也就是除夕前一天开始放假,总共放7天,2月10号,正月初六正式上班。但很多家不在海州的干部职工还有1980年的探亲假没有休,在临近春节这些天纷纷开始休假,海州厂一下子少了不少人。 秦今朝也有五天的探亲假,他准备把这几天的假期放到年后休。到时候正好可以跟培训结束的颜丹霞一块儿回海州厂。 安排好假期值班事宜,站好节前最后一班岗。谢绝了小涂申请厂里小轿车送他的提议,告别310办公室的同事们,秦今朝提着行李,独自一人坐了公交车去往火车站。 在火车上,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归心似箭。这几小时的时间里,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煎熬,后来他干脆把座位让给了无座的乘客,自己站到车厢连接处,看着火车越过山林,穿过一望无际的华北大平原,再次看到大山时,便距离燕市不远了。 大概是因为临近春节,单位不忙了,父亲秦远志竟然亲自过来接他。 见了父亲秦今朝自然是高兴的,但也有些失落,不能第一时间去化工大学见颜丹霞了。自然不敢在父亲面前显露出来,便乖乖地坐上了小轿车的后座。 父子两个本来就经常通过写信或者是电话沟通,一路上,闲聊着已经知道的事,倒也是津津有味的。 不过,有司机在,俩人并没有聊很深入的问题。 小轿车行驶了一刻钟左右,便驶入一条宽阔的胡同,在其中一座大门前,缓缓停下。 这里是五进四合院其中的两进,在侧面重新开了门,又用院墙分隔出独立的院落,排房子和后排房子互不相干,中间是宽敞的庭院。 秦今朝一家人住的是面北朝南的后院,前院被用来当成会客室和杂物间使用。 一进门,首先看到的就是宽阔的庭院。如今是冬天,草木凋敝,空空荡荡的,只有一棵杏树,一棵李子树,一棵白海棠树,光秃秃的矗立着,一股浓重的肉香味儿扑鼻而来。 这一片都是家属院,在改建的时候,把这一片区域的下水管也埋上了,连接上了市政的污水管道。这里不光有上下水,还能享受市政统一供暖。 这样高打地基,房屋调高4.5米,两层厚厚青砖垒建而成的房子,冬暖夏凉,住起来十分舒服。 因着在侧面开了门,原本的西厢房就被拆掉了,东厢房被分割成了厨房和厕所。 “妈,我回来了。”秦今朝喊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直奔着厨房而去。 一进厨房,就看见了和保姆阿姨一起忙活的母亲崔胜芳,虽然还不到吃饭的时间,但已经做出了好几个凉菜,摆放在跟厨房连通在一起的餐厅柳木方桌上,用纱布盖着。 看见儿子,崔胜芳停下手中的动作,仔细地打量了儿子一番,笑着说:“没瘦,看着很精神。” 崔胜芳今年五十四岁,明年就可以退休了。梳着刷子头,两边头发用黑卡子别在耳后,长相清秀,很显年轻,秦今朝长得三分像她。多年来,一直在做妇女工作,身上天然便带着些亲和、慈祥的气质,面对自己儿子的时候,更是个称职的母亲。 两人聊了些闲话,崔胜芳便催促儿子去洗澡换衣服。 他们这一家人都爱干净,洗澡不光是洗去一身风尘,还可以洗去有可能召回家的虫子、病菌。 家里也有浴室,不过洗澡稍显麻烦,距离这里一百多米的地方,有个公共的大澡堂子,秦今朝取了澡票,带上香皂、毛巾就去了澡堂子。 等他洗澡回来,饭菜已经摆上了桌,父亲秦远志坐在餐桌前,正打开一瓶茅台酒,隔着窗户见他进了院儿,连忙招呼他:“吃饭了。” 秦今朝应了一声,将湿了的毛巾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就进了餐厅。 保姆阿姨不见了,餐厅里只剩下一家三口。 秦远志给三人都倒上白酒,算是给他举办的接风宴。 三人未免又想念起不知道在哪里的老大,几年没回来了,三人都很想念他。不过老两口一想到他是在为国家做贡献,就又释然了。 崔胜芳就提起了颜丹霞,“……马上就要过年了,她回老家了吗?” 秦今朝只跟崔胜芳简单地提了下颜丹霞的情况,知道她没有父母,却不知道她也没有其他的亲戚可依靠。这会儿两人已经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那颜丹霞的情况,他就可以更详细地跟父母说了。 听完了秦今朝所讲,崔胜芳就有些着急起来,“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她那个培训班也要放假了吧?你快去把孩子接过来了,大过年的,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学校算是怎么回事。” 瞧着母亲比自己还着急的样子,秦今朝便笑了起来,说:“我问了,他们明天上午上半天,下午正式放假。我今天晚些时候去找她,看看她愿不愿意来家里过年。” 崔胜芳:“要不我跟你爸一块去,这样显得正式些。” 秦今朝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他有些拿不准颜丹霞想不想来,如果父母都去了,她就是不想来也得来了,有些像是胁迫她似的,他想尊重颜丹霞自己的意见。 崔胜芳:“那一定要让她来,家里就咱们家就三人,她来了还能热闹些。” 秦今朝:“看她的意思吧,毕竟刚刚确定恋爱关系,总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秦远志这会儿插话,说:“对,看人家姑娘的意思,太热情了,反而让她觉得不适。” 崔胜芳也觉得有道理,说:“行,她要是不愿意来家里住,就大年三十晚上来家里过。” 秦今朝点点头。他的父母总是这么的通情达理,相信他的眼光,爱屋及乌。 饭吃得差不多了,酒一人喝了二两左右,有些微醺,但又不醉。 父子两个去了书房。 秦远志开口便问:“想要上位了?” 秦今朝点头,说:“越来越觉得束手束脚的,通过别人去做事,做出来的效果比预想的差太多,就想自己站在主导的位置上。时间紧迫,我有些等不及了。” 秦远志笑:“这可和你当初自己制定的三年、五年计划不一样,才一年多。” 秦今朝点头,说:“海州厂跟我想象中不一样,而且,厂领导也比我以前接触的领导更加的……” 他摊摊手,秦远志自然懂得他的意思。两人通信往来,每回回来,儿子都要跟他详细说厂里的情况,说他的想法。 他轻笑着,慢悠悠地用紫砂茶壶沏茶,不一会儿,满室茶香,他给儿子倒了一杯,才说,“你准备怎么做?” 秦今朝:“想办法给沙广军创造机会,调出海州厂去,让沈岳良接替他的职位。至于梅书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继续去疗养,直到退休。” 秦远志点头,说:“做事留一线。” 秦今朝:“我明白。沙厂长是个好干部,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优点,只是,不适合在厂长的位置上罢了。他之前的劣势是在部里没有欣赏他的领导,但是因着废水装置项目,还有跟豫东油田达成合作,以及座谈会成功召开这几件事儿,化工部牛副部长和化肥司王司长都对他印象改观。而且,正值邓同志提出‘干部四化’的时机,必然要让一部分年纪大、无作为的干部调整至无关紧要的位置上,给更符合四化的干部空出位置来,这是个时机。” 秦今朝手里头捂住紫砂杯,啜了一口,然后惬意地呼出热气,脸上浮现出“我家有儿初长成”的骄傲之色,说:“看来你已经考虑清楚了。” 秦今朝:“考虑得清楚了,但具体如何实施,还需要时间。” 秦远志点点头,也没有问儿子是否需要帮忙。他这个小儿子没有身为小儿子的娇惯、天真,从小就有主意,思考得多,想得长远。不可否认,自己和他妈妈的身份给孩子带来了很多无形的便利,比如言传身教、见识、政治嗅觉等等,却并没有利用身份之便给他争取过任何好处。 化工大学是他自己考上的,跟着考察团出国也是因为他成绩足够优秀,被常教授推荐的。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52节 他这个父亲对于秦今朝的角色变化,从导师,军师过渡到了同志。只需要聆听他的想法,在认为他做得不对时,给予指正和引导就行,不过,在他去海州的那一年里,秦远志给他的指导已经很少了,他迅速地独立成长着。 海州厂的特殊情况,让秦今朝有些失望的同时,也给他提供了更好的机会,让他迅速站稳脚跟,建立自信。 人的胃口总是一步步被喂大的,手中的权利多了,就渴望更多的权利,这点秦远志非常理解,他告诫儿子:“不要忘了你最初的目的,始终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就不会走歪路。” 他这两个儿子,大儿子醉心学术,一心报国,他的小儿子狡猾、多智,手段多了些,私心也重,但也一心为着四个现代化做贡献,两人殊途同归。 都是他的骄傲。 秦远志晃着躺椅,手指头敲击着扶手,哼着歌。 秦今朝听来,原来是被许多人批评为流氓歌曲的《乡恋》,一度被禁。这明明是一首歌颂家乡的歌曲,就因为用了拟人化的写作手法,歌者的声音甜美,娓娓道来,就被人听出黄色来,上纲上线,也是可笑。 思想改革,文化改革,确实势在必行啊。 下午,秦今朝本来打算睡个午觉的,但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就爬起来,登上自行车,就准备奔向化工大学。 走到门口又返回来,去厨房翻出铝饭盒,将那些没有动过的排骨、大虾、凉切肉满满装了一饭盒,又找出两只黄灿灿的橙子,块装在网兜里,挂到车把上,朝着房间里头喊了一句:“爸妈,我出去了,晚上不回来吃饭”,也不等人回答,就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出发。 顺利进入到化工大学校园里。因着已经放了寒假,校园里冷清多了,偶尔只见几名没有回家过年的学生匆匆走过,大部分食堂也都关闭了,只剩下距离颜丹霞所在宿舍距离最近的二食堂还开着。 为了方便管理,所有需要住宿的学生都集中在这栋宿舍楼,越往里走,遇见的学生反而更多些。 颜丹霞正在上课。 秦今朝隔着教室后门的窗玻璃往里瞧,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第一排正中的颜丹霞。她坐得笔直,可以想象得出,此时的她一定是聚精会神地在听讲台上的女老师讲课。 不一会儿,老师用教鞭指着黑板,让人来回答问题。 有几名同学都举了手,老师依次点人回答。轮到颜丹霞时,她站起来,流利地解答了问题,老师赞赏地对她笑着。 秦今朝看得津津有味,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在外面等了二十多分钟,终于下课了。 老师率先走出来,看见迎面而来的秦今朝,微愣一下,秦今朝笑着朝她点头,“老师好。” “你好,你是?” 秦今朝说:“我是颜丹霞的对象,来看看他,我以前也是化工大学的学生。” “哦,是你啊,你就是常教授的高足?”女老师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他一番。 秦今朝笑着,不自觉地往教室方向瞥了一眼,说:“是我,我叫秦今朝。” 女老师笑,说:“不错,你找了个非常优秀的女朋友,快去吧。” “我也是这么觉得,老师再见!” 尽管着急着见到颜丹霞,但还是侧身让老师先行,等她走了之后,才往前门走去。 教室里,颜丹霞埋头在座位上,不知道在写着什么。 有人看到秦今朝,目光在他手中的网兜扫视了一番,知道这是来找人的,好奇问他找谁。 秦今朝指指颜丹霞的方向,说:“我找她。” 这人便大声喊着颜丹霞的名字,说:“有人找。” 颜丹霞慢腾腾地转过头来,眼神迷蒙,还没有醒过神来似的,直到看见秦今朝含笑的脸庞,眼神忽然睁圆,就如将里面的灯泡打开,一下子就闪亮起来,猛然站起身来往门口走。 “你怎么来了!”她又惊又喜,目光定在秦今朝身上不肯挪开。 瞧见一屋子的人都往他们这个方向瞧,秦今朝朝着他们点点头,而后拉了颜丹霞的胳膊往一边走去,说:“上午回来的,本来想晚一点,等你下课再看你的,可我忍不住了。” 颜丹霞脸一红,心脏像是被人拿狗尾巴草在挠痒痒,说:“我还有两节课要上呢。晚上还有晚课。” 秦今朝:“没关系,我等你。我给你带了好吃的,晚上咱们一起吃。” 颜丹霞不想让他空等着自己,有些犹豫。 秦今朝就笑着说:“放心吧,化工大学我熟,我有地方去。” 颜丹霞这才点头,接过秦今朝的网兜,“先放我这里,省得你拿着。” 颜丹霞看向秦今朝的手,今天他带了手套,手指头颜色终于正常了。两人又聊了几句,直到任课老师过来了,秦今朝才离开。 颜丹霞上课的时候,不免就有些走神,一想到秦今朝在等她,就心潮澎湃,无法专心。提醒自己不要去想,要专心学习,可是架不住自己的大脑自有主张,注意力一会被拉回黑板上,一会儿就会晃走。 颜丹霞咬咬嘴唇,暗骂自己不争气。 好不容易挨完了一节课,颜丹霞终于可以调整注意力,不再老想着秦今朝了。 舍友们迫不及待地围过来,纷纷问道,“刚刚来找你的,是不是你对象啊?” 颜丹霞没什么可隐瞒的,自然是大大方方的承认。 自从知道她有对象了后,这些在两点一线之中生活的室友们,仿佛一下子就找到了乐趣,就不断地追问着,想从她嘴里问出俩人的恋爱经历。 颜丹霞并没有充分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因为他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如果回答了一个,后续必然会有一连串的问题问出。 回答他们的问题,太过于浪费时间,且他们同样的问题会反复问,颜丹霞搞不清楚他们的乐趣所在,索性就一个问题都不回答了,只是抿着嘴笑而不答。如此几次,他们的好奇劲儿过去,也就不再问了。 这会儿,秦今朝的出现又勾起了她们的好奇心,之前问过她的那些问题,又都接二连三地问了出来,吵得颜丹霞有些头疼,于是便又采取了之前的方式,笑而不答。 他们却还不肯罢休,纷纷夸奖起秦今朝的容貌、气质来。 颜丹霞深以为然,忽然就有了倾诉的冲动,不过,还是忍住了。 如果真的开了头,今天晚上可就别想碰书本了。 却谁料,那位机械二厂的小张师傅好似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跑过来,惊奇地说:“小颜师傅,原来秦工是你对象啊,你怎么不早说!” “秦工,你认识?说说呗……”立时,舍友们便将小张师傅团团围住。 颜丹霞捂住额头,哭笑不得。 等最后一节课,快要下课的时候,颜丹霞又开始心不在焉起来,目光老往门外看,寝室的同学们,也时不时就往门外看。搞得老师也顺着他们的目光往外瞧,奇怪地问:“你们今天是怎么了,课不好好听,老往外头瞅。” 就有人笑嘻嘻地开口,说:“老师,我们在看颜丹霞的对象,就是发明废水装置的秦今朝。” “哦?”老师也不讲课了,放下教鞭,那脸上的表情竟然和小张师傅有些像,朝着颜丹霞说:“原来你们两个是一对啊!般配,一个负责设计,一个负责将设计做出来,珠联璧合啊,哈哈。” 课堂上的气氛立时活跃起来,老师和同学们一唱一和地,调侃着。 颜丹霞双手捂住脸,假装自己没听见。 以至于下课,站在门口等待的秦今朝看见的就是一张张揶揄的笑脸,还有人跑过来跟他握手,打招呼,说着“久仰久仰”之类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姐,围着他使劲儿看,边看边点头笑,颇有种丈母娘看女婿的样式。 饶是秦今朝心理素质好,也被这些人搞得不好意思了。和颜丹霞隔着众人四目相对,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含着笑意的无奈。 好不容易等这些人都走了,两人才相聚。 第51章 颜丹霞说:“机械二厂的小张师傅跟我一个班, 他知道了你是我对象,和同学们说了好多你的事儿,咱们技改小组还有废水利用装置在行业内本来就挺有名气的, 他们都听说过你, 就, 特别的热情。” 秦今朝笑,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而后接过装了饭盒的网兜, 说:“没想到我这么有名,怎么样, 没给你丢脸吧?” 不知道是不是带了手套的缘故,秦今朝的手掌烫得很,颜丹霞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灼热一片,忙说:“你怎么可能给我丢人。对了, 你刚刚去哪儿了?” 秦今朝:“去了化学系办公楼, 跟一层传达室的大爷聊了聊,毕业那么多年了, 他还记得我。” 颜丹霞:“很少人会忘记你。” 下楼梯了,秦今朝让颜丹霞走里面, 自己紧跟在她的外侧,见左右没人,贴得近了些,声音轻柔地说:“丹霞是在夸我吗?” 丹霞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在他嘴巴里头含了好一会儿才吐出来似的。 颜丹霞揉了揉脸颊,点头:“是, 他们都在夸你。” 秦今朝:“我不在乎他们夸不夸我, 我只在乎在你心里头怎么想我。” 颜丹霞脸上又是一阵的发热发胀, 她转头,奇怪地瞧着秦今朝,问:“你以前是不是谈过对象?” 秦今朝吓一跳,连连摆手,说:“没有,绝对没有,我只你一个!” 颜丹霞“哧”地笑了,说:“可我瞧你的情话脱口就出,就像是说过好多次,很有经验似的。” 秦今朝顿觉一口大锅从天而降,压在了自己的身上,连忙严肃着脸说:“我是由心而发,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竟从这些无甚意义的对话中获得了巨大的快乐。 两人去了食堂,请打饭师傅帮着将铝饭盒在蒸笼里加热一下,而后另外打了米饭,打了汤,找了角落安安静地吃饭。 热好的饭盒一打开,香味扑鼻,都是荤菜,红油油的排骨、橙红色的大虾,塞得满满当当,颜丹霞眼前一亮。 “尝尝,我妈亲手做的。” 颜丹霞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放在嘴里,而后眯起眼睛,不停点头,“好吃!” 秦今朝去洗了手,坐下来帮颜丹霞扒虾,说:“好吃就多吃些。” 他特别喜欢看颜丹霞吃到好吃的时可爱的表情,简直让人稀罕到骨头里。 颜丹霞也夹了个排骨到他碗里,“你也吃。” 秦今朝只觉得被颜丹霞夹过的菜,格外的香甜。 两人将将食物都吃干净了,秦今朝才说道:“我妈妈想邀请你去家里过年。” 颜丹霞正在用手绢擦嘴巴,闻言怔了下,没有说话。 秦今朝:“虽然我很想你去家里一起过年,但我还是尊重你的意思。” 颜丹霞有些纠结,她虽然对于老家农村感情不深,但也知道老家的风俗,就是没有结婚之前,女方是不兴去男方家过年的,说是这样会显得女生掉价,将来嫁进去会被男方看不起。 “我如果不去,你爸妈会不会不高兴?”颜丹霞轻柔地问。 秦今朝左右看看没人注意这边,迅速将手覆盖在颜丹霞手上,蹭了蹭,而后迅速挪开,然后笑着说:“不会的。” 颜丹霞低下头去。 她们这个短期培训班时间紧、任务重,虽然赶上了春节,但也不会像海州厂那样,一放就是七天,他们只有两天半的假。只有燕市还有周边省市的同学能回家过年,海州市虽然也不算远,但颜丹霞没有回去的必要,还不如就留在化工大学,有食堂可以吃,有宿舍可以住,准备留下来过年的同学们还准备一起包饺子,一起联欢,跟她以前在海州厂的时候没有太大区别。 但是现在,秦今朝邀请他去家里过年,她和秦今朝才确立关系没多久,跟他的父母又不熟,在同一屋檐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相处。可他们这一腔的好意,她不忍心辜负,还有,如果自己不去秦今朝家,他大概会天天跑过来找她,天寒地冻的…… 秦今朝瞧着她为难的样子,顿时有些心疼,说:“没关系,不想去就不去,只要你答应我,周一早晨过去给他们拜个年就行。” 这是自然,两人确定关系了,赶上过年再不去家里跟父母问个好,就太不懂事了。 颜丹霞点点头,说:“我没遇到过这种事儿,没有经验,你让我想想,明天再给你答复。”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53节 “好!不要为难自己,我们的时间还很长,不在乎这一朝一夕。” 颜丹霞点头,轻轻地答了声“嗯”。 两人就在暖和的大食堂里聊天,秦今朝跟她讲这段时间厂里发生的事儿,颜丹霞听得不专心,眼神有些飘忽,总是走神。 秦今朝就知道,自己邀请她来家里过年的事情,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不想逼迫她,但是这一步是必然经历的,趁着这会儿颜丹霞在燕市,又赶上过年,正是好时机,但毕竟才建立恋爱关系,心里上还需要一个过程,颜丹霞一个从来没经历过这些的姑娘,纠结、犹豫都是正常的。 ……他也纠结了。 两人卡着上学的时间往教学楼走,送到教学楼门口,颜丹霞就不让他再送了,“你明天要是过来,别太早。” 颜丹霞眼皮上下眨动着,撩动得秦今朝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目光不自觉就停留她微红的嘴唇上,听见她继续说: “一想到你在,我就没办法专心上课。” “砰!” 秦今朝就像是被大粗的木头狠狠撞击过的钟,嗡嗡直响,这是颜丹霞在对他表达爱意,不逊于两人建立关系那天的“我也喜欢你。” 秦今朝的脸庞瞬间就如灿烂朝阳,一排整齐的牙齿露出来,说:“好,我卡着点儿来。” 颜丹霞见着从他这英俊、精神的脸庞里,显露出一点点傻气的笑容,不由得伸手,猛地在秦今朝脸上摸了一把,而后笑着跑开,回头喊道:“你快回去吧!” 软软糯糯的声音,夹杂着银铃般喜悦的笑声,透着一点点的调皮。秦今朝呆呆地看着她跑远的窈窕背影,不由得伸手覆盖在了刚刚被摸过的地方。 那里痒痒的,像是被打了麻药一眼,触摸上去,好似不是自己的了。 自己刚刚,似乎是被颜丹霞调戏了! 他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颜丹霞,不是维修车间里孤立在一隅,专心致志对付那些金属零件的;不是技改办公室里,认真研究图纸的;也不是课堂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听讲的,她是活泼的,调皮的,可爱的。 是她不为人知的一面,也许,只在自己面前袒露出来,这样的颜丹霞可爱极了,他喜欢到了骨子里! 秦今朝在原地又站了好一会儿,才傻笑着,摸着自己的心口离开。 颜丹霞晚上的课又没上好,等下了课,连忙借了宿舍里黄大姐的笔记抄。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黄大姐意外得不行,很快就想明白了,笑着揶揄,说:“对象来了,心不静了!” 颜丹霞苦笑,谈恋爱是好,可是也有坏处啊,太分心,太影响学习了。她自认是个自制力、定力都很强的人,可是却控制不住老去想他,想起他心绪就激动,起伏难平的。 看她的表情,黄大姐了然地笑,说:“真羡慕你们可以自由恋爱的人,我跟我丈夫就是旁人介绍的,头天相亲,第二天我们两人一起去街上逛了逛,吃了碗羊肉烩面,第三天就领证了。跟他在一块的时候,我连头都没敢抬,更说不上喜欢。我这辈子都没尝过喜欢一个人是啥滋味。” 颜丹霞:“那你和姐夫……” 黄大姐笑:“放心,我俩挺好的,我工资比他高,工作比他忙,家里头的事儿,孩子的事儿都是他在忙活,是我的贤内助。虽说是没有那什么爱情吧,但这些年磕磕巴巴的,也就习惯了,相依为命,共同孕育子女,那感情,就跟亲人差不多。虽说我过得挺好,找的对象也不错,可有时候想想,总觉得遗憾。” 黄大姐只是感慨一下而已,并不需要人安慰,颜丹霞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如果她像黄大姐这样,就不会被人叫做“造粒塔”,早就结婚,孩子大概都好几岁了。 反倒是黄大姐继续说:“一人一个活法,一个锅配一个盖,你们看对眼了,将来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更加合拍。我瞧见你那位秦工该是非常爱你的,一个人的眼神啊,骗不了人。” 颜丹霞本来是想借着抄笔记,重新学习一遍知识的,跟黄大姐这么一聊,彻底学不下去了。 宿舍里五名女同志,有一名今天下午请假,回家去了,还剩下四名。黄大姐和颜丹霞回到宿舍的时候,另外两位舍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集体过年的事情。 因为头一次在外面过年,越临近年关,大家的情绪都有些低落。 瞧见颜丹霞了,总算是打起些精神来。 瞧见他们的眼神,颜丹霞就头皮发麻,连忙端着盆子,装上毛巾、牙缸、肥皂,往水房跑。 晚上,熄了灯后,静静地躺在床上,思考着到底要不要去秦今朝家里过年的事儿。 “咋了,小颜,啥事睡不着觉了?” 颜丹霞也不知道她咋看出来的自己睡不着,忙说:“没事儿,这就睡了。” 那人去却不肯就此打住,说:“是不是跟秦工的事儿啊?对了,秦工家是燕市的吧,你过年的时候去不去他家?” 颜丹霞一惊,她是能听见自己的心声吗? 她连忙打了个哈欠,敷衍地说:“还没有想好。” 那大姐却是来了精神,说:“我跟你说,你可得去,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早去早好,去了,就代表着你俩的关系过了明路。那位秦工可真不错,一表人才,年轻有为,要是在我们厂啊,不知道得收到多少小姑娘们的情书!你可得早点把名分定下来。” 另一位大姐附和:“那可不行,姑娘家家的,还是得矜持,哪儿能没有名分就去男方家过年的啊,起码得订婚了之后才能去。秦工条件那么好,就更不能在他面前掉价了,要不然,岂不是被他一辈子死死压住了。” 黄大姐也搀合进来,说:“看秦工这样子,就知道她父母都是文化人,文化人不讲究这些。主要还是得看男方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客套一下。” 颜丹霞本来是充耳不闻的,但这句却是听到了心里去,她轻轻地翻了个身,长舒一口气,很快睡了过去。 秦今朝遵守约定,第二天中午快放学的时候,才来到颜丹霞教室门口。 颜丹霞出来时手里拎了个不大不小的手提包。 秦今朝有些惊喜,接过包,目光在她脸上打量一番,见她眉目舒展,没有任何的迟疑之色,就笑了起来。 颜丹霞笑着开口,“我想好了,我跟你回去过年。” 颜丹霞同意和秦今朝谈对象,自然也就会结婚,既然已经决定要结婚,那还有什么可纠结的? “嗯!”秦今朝的笑意就蔓延开来。 在即将坐上秦今朝自行车后座的时候,颜丹霞问:“你看我穿这一身见你父母合适吗?” 颜丹霞今天编了两个小辫子,垂在肩膀上,显得乖巧又文静。眉毛修饰了一下,整齐又浓黑,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因为三点一线,少在室外而白了许多,高高的鼻梁,微红的嘴唇,五官大气漂亮。身上穿着带了松紧的掐腰式黑色防寒服,里面是红色毛衣,下身穿着裤线笔直的毛呢西装裤,脚踩翻毛皮棉皮鞋。 这一身,比燕市的女干部也是不差的。 颜丹霞自来在吃、穿上并不节省,何况今天是要去见家长,便精心挑选了衣服。 看在秦今朝的眼中,自然是好看得不行,不管是脸蛋儿还是身条儿。他觉得整个大街上就没有比要颜丹霞更好看的了。 他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出来,听得颜丹霞有些不好意思,却愈加地自信了。 再次坐上秦今朝自行车后座之时,听见他说,“抓好,出发了”,颜丹霞下意识地又抓住车后座,却有一只手臂从前方伸出来,拉住她的胳膊,往身前的腰肢上搭去。 她被吓了一跳,连忙往左右去看,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擦肩而过的自行车大军中,不少像他们这样男同志载着女同志的,有些人规规矩矩的秋毫不犯,可也有女同志用胳膊环住了前方男士的腰肢,更有将身体紧紧贴在男同志后背上的。 风气果然是开放了! 颜丹霞还是没有适应这样的亲密,轻轻收回胳膊,抓住了秦今朝的衣服。 秦今朝有些羡慕地看着前方骑过去的年轻男女,但对于颜丹霞这样的表现,已经很满足了。 中途,两人去了商店。颜丹霞给秦远志买了两瓶茅台酒,又给崔胜芳买了一条溢价的米白色羊绒围巾,又去果子店买了些点心和蜜饯干果。 这一下子就花去了颜丹霞一个半月的工资,秦今朝有些心疼,但知道这是必须有的礼节,他的父母虽然宽容,但更喜欢懂礼貌的孩子。在彼此不熟知的情况下,礼物的贵贱好坏也代表着对于收礼之人的重视程度。 为了以后更好的相处,秦今朝希望能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给彼此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 礼物是必须要买的,但秦今朝想要把钱补给她。 颜丹霞自然知道他的一番心意,不过没有收他的钱,说:“我不缺钱的。其实我还拿着另外一份工资……” 颜丹霞一五一十把自己在农机站兼职维修,组装自行车的事儿说了。 于是,秦今朝又发现了颜丹霞的另外一面。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脑筋灵活,不死板,自强自立呗。 秦今朝自以为对颜丹霞很了解了,却屡屡又给他惊喜。 秦今朝笑:“那以后咱家就靠你了。” 颜丹霞:“嗯!” 她经过两次提工资,现在一个月工资六十二块,加上农机站那里每个月给的三十块钱兼职费,还有组装自行车的提成,平均每个月都能拿到手一百一二十快左右。 秦今朝拿的是专技六级的工资,每个月154块钱的工资,还有一些职称、学历补助什么的,林林总加起来,差不多一百七十多块。 确立了恋爱关系之后,秦今朝就把自己这些事儿跟她说了,不过,他赚的多,花销也大,每个月倒是也能存上个六七十块。 不过她也知道农机站那边的兼职,还有自行车组装都不是长久之计。自从秦今朝组建了技术小组之后,她的工作也比以前更加忙碌了,尤其是这次短期培训,一出来就是两个月,以后恐怕也很难抽出整整一天多的时间来去做兼职了,总不能拿着工资,却还耽误农机站的事儿。 她已经考虑好了,等这次培训结束回到海州,专门去趟农机站,跟站长好好说,把这份兼职工作推掉。 一下子损失了好几十块钱的工资,她还是挺心疼的,不过长远计,还是推掉为好。 她以后是要做大工匠的,而且瞒着海州厂在外面接私活,虽然民不举,官不究,但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以前她只是个维修车间的三级工,倒是无所无所谓,想做大工匠,那么不管是技术还是思想道德方面,都要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两人要是组成家庭,不算外快,只算家庭收入的话,在海州厂双职工家庭里,也算收入比较高的那一部分了。两人都是海州厂的职工,要是结婚了就能根据级别在家属院里分房,吃就在食堂,其他的日用品,厂里头几乎都发。要是生活不是那么讲究的话,两个人一个月有个二三十多块就能有吃有喝,活得不错了,颜丹霞一个人六十多块的工资还有剩。 而且,以后,她当了大工匠,那工资就能翻倍的涨,养活秦今朝绰绰有余。她现在赚得没有秦今朝多,但坚信以后一定能迎头赶上的。 伴随着这样的自信,她站到了秦家小院面前。 秦今朝掏出钥匙来开门,她四处打量着这条宽阔的胡同,附近这几处都是平房,但在一二百米之外的地方,却有几栋四层的红砖楼房。 听秦今朝说,这边都是公房,住的很多都是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形成了一个有商店,有食铺,有澡堂子、电影院的便利生活区。 秦今朝将院门大打开,朝着院子里喊了一声:“爸,妈,我们回来了。” 而后轻揽颜丹霞的腰肢,让她小心门槛,而后自己提着自行车,连人带东西一块搬进院子里,再将大门关上。 颜丹霞有些紧张地快速扫了眼这宽敞的两进院落,直到目光被从屋里走出来的两名中年男女吸引。 走在前面的女性大概五十来岁的年纪,满脸笑意地看向颜丹霞。乌黑的头发,不胖不瘦,气质卓越,干练、亲和,看得出年轻时也是很漂亮的。 她身后的男人身材偏瘦,很高大,两鬓带着些斑白,秦今朝和他有五分相似,高个子还有五官轮廓都是遗传自他,但比秦今朝多了许多的威严,一看就是发号施令的上位者,不过,此时他的表情是放松的,嘴角也带了丝笑意,跟其他的慈祥家长也没什么不同。 颜丹霞羞涩又有礼地朝着他们笑。 秦今朝匆忙将自行车停好,顾不得拿下车把上的东西,急忙先给双方做介绍。 “丹霞,这是我爸,我妈。” “爸妈,这是我女朋友,颜丹霞同志。” 颜丹霞站直了,身体朝着两位微微鞠躬,轻轻柔柔的开口,“叔叔阿姨好!” 秦今朝的母亲崔胜芳已经不动声色地把颜丹霞打量个遍,满意得很,这会儿笑呵呵的说:“丹霞你好,欢迎来家里,快进屋来。” 秦远志也说了声“小颜同志你好”,接着身体往旁边侧了侧,让出进屋的位置,让那娘俩先进屋里去,瞧见儿子从自行车上往下卸东西,也没有上去帮忙,说:“怎么让人家姑娘这么破费?” 秦今朝左手提着颜丹霞的小包,右手连提带抱的,将所有礼物都抓在手里,说:“我倒是想出钱,可是她不让,说这是第一次上门,必须得她自己出钱才能表达出她的心意。” 秦远志就点点头,撩开了厚厚的门帘子,让秦今朝先进屋。 第52章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54节 他们进来的是宽敞明亮的客厅。 颜丹霞被崔胜芳让坐在靠着墙的沙发上。沙发前, 茶几上的果盘里,盛满了苹果,橘子, 梨等水果, 还有水果糖、奶糖等四五种糖果, 以及各种零食。 秦今朝走之前还没有呢,这显然是为了招待颜丹霞专门准备的。 他将礼物放在显眼的位置,说:“爸, 妈,这是丹霞给你们买的礼物, 我爸爱喝的茅台酒,妈,给你买的是一件羊绒围巾。” 说着,他就朝颜丹霞眨眨眼, 颜丹霞会意地清清嗓子说:“阿姨, 不知道您喜不喜欢米白色?还有红色和绿色两种颜色,您如果不喜欢的话, 还可以去友谊商店更换。” 秦今朝已经帮着将围巾精美的牛皮纸包装袋打开,崔胜芳拿起围巾, 点儿都没客气地立刻就围在脖子上,很喜欢的样子,笑着说:“我正好需要一条围巾。就喜欢米白色,丹霞,你真会买东西。” 看见崔胜芳这么喜欢自己买的礼物,颜丹霞有些紧张、紧绷的心, 立刻就松懈下来, 笑着说:“您喜欢就好。” 她偷偷瞄了一眼秦今朝, 他的父母果然跟他描述的一样,都是很随和、热情,没有架子的人。 虽然她跟秦今朝各方面的条件都存在着一些差异,但她自认也不差,有着跟秦今朝并肩的能力,在两人的关系中是平等的,而不是谁强谁弱,或者从属于谁,攀附于谁。 只是,在来这里的路上,她还是忐忑不安了起来。门当户对、齐大非偶,这些词语就从脑子里头往出涌,思绪有些乱。不禁想起了小时候,住在老家农村时,隔壁邻居家的儿媳妇。 儿媳妇娘家很穷,属于家里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的那种。隔壁邻居家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自从这儿媳妇嫁过来,他们家就没有消停过,整天被公婆瞧不起,明朝暗讽,整天防着她,怀疑她是不是吃里爬外,偷拿家里的粮食接济娘家,鸡少下了一个蛋,也要怀疑是她偷了。 颜丹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这些事儿,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回忆过,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记得。 幸好秦今朝一路,都在跟她讲话,即使偶尔晃神,也很快会被他的话语吸引住,也不知道是不是秦今朝察觉到了她的紧张,故意在缓解。 秦今朝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 虽然已经到了饭点,东厢房厨房里保姆阿姨时不时往这边张望一眼,饭菜香气也顺着门缝飘了几丝进来,但崔胜芳没有着急把烟丹霞往餐厅领,而是坐着,跟她聊了一些工作上、学习上的事情,见颜丹霞放松了许多,这才提议让大家移步到餐厅去。 秦家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大家随口聊着国家政策,这次后勤给送了什么食物,晚上年夜饭准备些什么大菜等等。又和何嫚、林玉峰这样普通的柴米油盐家庭一般,说着些生活琐事。 他们三个聊着颜丹霞平时很少关注的事儿,但并没有冷落她,一会儿问问她“你说是不是?”、“我说的没错吧?”,让她参与进来,语气自然极了,好似她已经是这里的一员式的。 颜丹霞岂能无动于衷?心中暖和和的,不由得也对秦家父母越加亲近起来。 她少有在这种正常家庭里氛围下就餐的体验,她很喜欢。 崔胜芳和秦远志都没有过分热情,而是指挥着秦今朝,帮着颜丹霞夹菜,盛汤、添饭。 秦今朝乐乐呵呵的照做,愉快地做起了餐间服务,不光服务颜丹霞,也服务秦家父母。 一餐饭四个人都吃得很高兴,吃了不少,其乐融融,言笑晏晏。 吃完饭,四人又坐回客厅,喝茶聊天。 崔胜芳就聊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志向,“……想当中国的居里夫人,后来投身革命,听从组织安排,党让干啥就干啥,后来就与当科学家的路越走越远了。幸好有今朝继承我们两个的梦想。” 秦今朝拿了水果刀将一颗红通通的苹果切成四瓣儿,一人分了一瓣儿,笑着说:“妈您抬举我,我可当不成科学家。” 崔胜芳笑,拿起苹果咬了一口,朝着颜丹霞说:“他是想做领导里面最懂技术的,做技术里面说话最算数的。” 秦今朝没在颜丹霞面前掩藏他的野心。 颜丹霞瞄秦今朝一眼,也小口地咬着苹果,说:“海州厂需要他这样的领导。” 秦今朝的出现,给海州厂带来了巨大的改变的,比如,废水装利用装置起到的节能减排效果,比如,帮海州厂找来了天然气,让海州厂的生产可以正常进行,开了全国性的座谈会,让海州厂一跃成为体系内有影响力的大厂;还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调动了海州厂工人们积极改进技术、工艺,发明创造的积极性等等。 一年多以前的颜丹霞可能不会理解得这么深入,但是今时的她亲身参与进来,被报纸采访,又出来参加培训,增长了见闻。自己平时又积极看书、看报,还有了明确的往大工匠方面发展的目标,所感所想、思想境界都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可以深刻感受到秦今朝所做事情,在这个充满变革年代里的重要性。 有了对比之后才知道,他跟沙厂长,梅书记等等领导的区别在哪儿。 颜丹霞脸上与荣有焉太过明显,崔胜芳看着,只觉心里头舒服得很。 那一次,儿子从海州回来,她关心地问起了儿子的感情生活,没想到从小到大一直眼睛长在头顶,没有喜欢过谁的儿子,竟然大大方方地承认,说有了中意的姑娘。 崔胜芳意外又有些惊喜,连忙问那姑娘的情况。 听秦今朝简单地介绍后,崔胜芳这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觉得这姑娘的条件有些太差了,年纪比儿子大三岁倒是无所谓,身边的同事、朋友里,女大男小的也不算少,工人身份,还有钳工的工种也还好,干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可唯独家庭方面,无父无母,没有家人可以依靠,让她尤其不满意。 哪个当妈的不想让儿子找一个长相好、家世好。各个方面都出色的媳妇呢?在这件事情上,她这个久经考验的干部,也不能免俗。 当着儿子的面,她没说什么,晚上回了屋,却跟秦远志嘀咕。 秦远志却觉得无所谓,劝她说: “你要相信儿子的眼光,能被他喜欢上的姑娘也不是一般人。今朝从小就是个有成算的,能跟咱们坦诚对那姑娘的感情,就一定为将来做好了打算。 儿子找有家世背景的媳妇,也不过就是锦上添花罢了。从小到大,他上大学、出国考察、进化工部、到海州厂发展得风生水起的,哪一样我们帮了忙的? 他连父母都不靠,还需要靠岳家吗? 那些外在的条件好不好,不重要。以他的条件,想找个各方面都合适不是难事,可他认准了那姑娘,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今朝自己的婚姻,找什么样的对象,日子怎么过,都是他们的事儿。我们虽然是父母,但也是外人,可以提供意见,却绝对不能干涉。不聋不哑,不做翁姑。 我们啊,就做一对开明的父母好了。” 一番话听完,崔胜芳心里那点不高兴也就散了,说:“听你的,儿孙自有儿孙福,要相信今朝。” 后来,颜丹霞在机械二厂备受领导夸奖,管厂长想方设法想挖墙脚将她调过去的事儿,秦今朝都和父母详细说了,还有后来,颜丹霞被采访、上报纸的报纸、杂志,秦今朝都给父母寄了过来。 崔胜芳一方面是真知道了他看上的姑娘非常优秀,另一方面是感受到了儿子对于颜丹霞的上心程度,这是拼命在父母面前给这姑娘博好看呢。 崔胜芳心中没了芥蒂,思想就很容易转变过来,爱屋及乌的,自然而然对颜丹霞的印象也好了起来。 每次秦今朝回来,也会问问颜丹霞的近况,鼓励着他早些表白,开始正式展开追求,这么优秀的姑娘,可别被人追求走了。 听说儿子跟颜丹霞建立了恋爱关系,崔胜芳非常高兴,心里头已经把颜丹霞当成未来的儿媳妇看了。知道颜丹霞在化工大学参加培训,就特想过来看看她,但又觉得太唐突,怕吓着人家,今儿可算是见到了真人。 果然闻名不如见面,颜丹霞本人比在报纸上看见的照片,要更好看得多,高高的个子,苗条的身材,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很温柔。虽说不爱说话吧,但一句是一句的,都能说到点上。她还注意到,秦今朝讲话的时候,颜丹霞总会侧耳倾听。这两人,一个说一个听,正好互补。 几人聊了一会儿,吃了些水果、零食,崔胜芳便催促儿子,“带着丹霞到她屋里头休息去,养足精神,晚上还得熬夜呢。” “唉”,秦今朝答应着,提了颜丹霞的行李。 颜丹霞也站起来,礼貌地说:“叔叔,阿姨,那我先去了。” 正房正中间是客厅,依着客厅左右各有卧室。崔胜芳夫妻住在和客厅连通着的的,带书房的大卧室里,给颜丹霞安排的房间则在客厅的另外一侧,只不过是独立的,从外面开门的,就在秦今朝卧室的旁边。 秦今朝先给颜丹霞介绍了下大院内各个房间的功用,又带她去看了下厕所的位置,这才推开给她准备的卧室门,先让颜丹霞进来,说:“是我妈亲手帮你布置的,床单、枕巾、被套都是新的,你看看有没有缺的。” 颜丹霞打量着这个房间,很宽敞,打扫得一尘不染,散发出一种淡雅的清新香气。大概有三十平米左右大小,用大衣柜分隔出了卧室区和会客区,屋里的桌椅、洗脸盆架、镜子,乃至拖鞋、衣架全都准备得齐全。 桌子上,还摆着一盆像是藤萝一般的绿色植物。 “很好,谢谢阿姨。”颜丹霞笑着说。 “这么客气做什么。”秦今朝将行李放到椅子上,说:“隔壁就是我的房间,有什么事就叫我一声。你好好睡一会儿,睡醒了我带你参观参观家里,然后去附近转一转,带你熟悉下环境。” 颜丹霞点点头,秦今朝便出门,贴心地从外面帮她将门关好,回了自己靠边的房间。 颜丹霞缓缓呼出一口气,打开行李,将衣服一一拿出来,而后将鞋子、外套都脱掉,换上了拖鞋。拖鞋应该也是新的,胶皮底的,踩在脚底下很软和。 她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到处看看,这才将窗帘拉上,准备上床睡觉。 床很柔软,屋里也很暖和,屋里头正是适合睡觉的光线。枕在柔软的荞麦皮枕头上,回想着来到秦今朝家里后,他父母的种种表现,心里头暖呼呼的,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等听到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秦丹霞才醒过来,伸了个懒腰,才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而后拉开了房门。 秦今朝正站在门外。 正看见颜丹霞还没彻底清醒,眼神儿有些迷蒙,脸上还带着睡醒后的晕红。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才两点多。” 他一想到颜丹霞就在隔壁的房间睡着,就激动得心脏无法平静下来。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杂志,又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却到底没有睡着,于是就干脆爬起来,却把燕丹霞也给吵起来了。 颜丹霞摇摇头,揉了下眼睛,大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我平时睡午觉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起来。” 说着,她让开门,秦今朝就进了来。见她挽了挽袖子,知道是想要洗脸,就殷勤地从厨房里拎出一个巨大的铁皮烧水壶来,倒了半盆水在脸盆里,又伸手试了试水温,觉得正合适,才给她介绍说: “门外院子里的自来水管,一到冬天基本上就冻住用不了,用水的话就去厨房。厨房的炉子是24小时生着的,上面会一直坐着热水。用完了水之后再灌上凉水,继续坐着就行。” 当着秦今朝的面儿洗脸,颜丹霞有些不自在,但让她顶着一张刚睡醒的脸去面对他,更不自在。 秦今朝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瞧,颜丹霞先将毛巾投入到脸盆里头,投洗几下将毛巾浸润湿,在脸上轻轻擦了几把,又去投洗,如此几回,便是洗完了脸。 又将湿毛巾拧干水分,搭到脸盆架上,拿起一旁挂着的干毛巾将脸上的水珠擦干净,后拿过放置在一旁桌子上的雪花膏,拧开瓶盖,对着镜子在脸上涂抹起来。擦完了脸,又重新挤出些雪花膏,分别擦在脖子和手上。 不用回头看,颜丹霞就知道,秦今朝一直在看自己,那视线火辣辣的,盯得自己的后背直发烧。 她有些恼怒,回头瞪了秦今朝一眼,“做什么总盯着我。” “因为你好看。”颜丹霞还是头一次和他发小脾气,又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秦今朝不仅不生气,还很享受。 颜丹霞顿时说不出来话了,刚洗过脸,擦了油,显得白皙许多的皮肤上,便又晕出了淡淡的红晕。 秦今朝唯恐把她逗恼了,连忙笑着说:“我在门口等你。” 颜丹霞“嗯”了一声,等他出去了,才散了头发重新编辫子。 将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便有去客厅和崔胜芳夫妇两个打招呼。 这两位也是难得享受个安静的休息日,崔胜芳在听着收音机打毛衣,秦远志在书房里写书法。也不硬拉着年轻人跟他们一起玩,反而鼓励两人多出去走走。 两人出了门,秦今朝先带她去附近的澡堂子、商店、饭店去认门。不过大年三十的下午了,所有的店都已经关门歇业,大门上锁,窗户外头上了厚厚的窗板子。 倒是很多人家的烟囱都冒着烟,经过时能闻见里面传来的饭菜香气。 秦今朝解释说:“燕市冬天天短,且一到冬天农活就干不了了,为了省粮食、省灯油,索性就猫冬,晚起早睡,一天只吃两顿饭,第一顿是上午9点来钟吃,第二顿就两三点钟吃。这边的好多人家还保持着这种习俗。” 街道上,除了那些跑来跑去,见谁有炮就跟在屁股后面的小孩子外,就剩下些不修边幅,穿着破烂的,抄着手叼着烟卷卖单的待业青年了。 两人并肩走过时,有人朝着他们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这口哨被称为“流氓哨”,是在调戏大姑娘。秦今朝揽了下颜丹霞的肩膀,将她护到另外一边,而后凛冽的眼神精准地投向那人,那人连忙低头,假装口哨不是他吹的。 这种行为,严格说来,不算个事儿,但脾气好的秦今朝却容忍不了。 颜丹霞从秦今朝肩头探过去,迅速看了那几人几眼,问:“这都是回城的,还没有找到工作的知青?” 秦今朝点头:“知青大批量返城,却没有那么多的工作岗位可以提供给他们,为了这些人都能有口饭吃,允许个体经营、私营经济是大势所趋,也是必然。人没有饭吃,就会提而走险,成为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素,最近燕市的治安也不太好,小偷小摸,甚至当街抢劫的事情时有发生,咱们这边还好一些,距离政府大院比较近,不远处就是燕市公安总局,再往远一点走大概一公里左右,就是使馆区……” 秦今朝问一答三,连颜丹霞还没问出的问题都给解答了。 而后,继续滔滔不绝,将这附近的环境给介绍个遍,介绍这附近胡同的典故,发生过哪些历史事件等等,又在一个光秃秃,只剩下几座亭子的小公园里转了一圈,欣赏了一群野鸭子在冰面上滑行,看见了戴红箍的老大爷驱赶着偷摸去冰面上滑冰的小孩子…… 两人看得津津有味,秦今朝又和老大爷聊了两句,这才带着颜丹霞回家。 晚间,四人又吃了顿色香味俱全的丰盛晚餐,之后,围坐在客厅看着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 家里这台电视机是江南电视机厂生产的如意牌22寸彩色电视机,微微鼓出来的孤形屏幕,右侧有一排9个调台的按键,下放是电视机开关和调节声音的按钮。电视天线架在房顶上,大概是因着距离信号塔的位置不算特别远的缘故吧,图像很清晰。 新闻联播过后是天气预报,未来几天全国大部分地区无雪无雨,基本上都是好天。 8点钟,播放《观察与思考》节目,这是新闻评论形节目。这个栏目是1978年开办的,选取生活中具有代表性、争议性的事件,邀请嘉宾门分析,评论,透过现象看本质,传递正确的思想观。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55节 崔胜芳和秦远志都是《新闻联播》和《观察与思考》的忠实观众,秦今朝也是,只是在海州厂看电视没那么方便。 他们三人,边看节目边进行讨论,都是国际国内的大事件、目前形势等等。颜丹霞也不插嘴,一会儿看电视,一会儿看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秦今朝坐在距离她一个拳头远的沙发上,小声问她:“是不是觉得无聊?” 颜丹霞摇摇头,“很有意思。”他们说的那些,她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每个人都是言之有物,言辞有力度,跟她接触到的人都不一样。 这会儿,她才有了眼前两位是大领导的感觉。 秦今朝瞧着她确实没有勉强的意思,又给她拿零食吃,哄着说:“等会就播电视剧《敌营十八年》了,据说很好看。” 这是内地拍的第一部 电视剧,报纸上、广播里听说过很多次了。一共9集,28分钟一集,本来是每天播出一集的,今天是除夕夜,加播一集。 意犹未尽地看完电视剧,电视台就没有节目了,秦今朝便提议四人打扑克,适合四人一起玩的就是“五十k”了,趣味性很高。 可颜丹霞只会拉大车,秦今朝就把游戏规则详细地给她讲了一遍。颜丹霞听着记着,思考着,第一把还玩得磕磕绊绊,第二把就顺畅了,跟秦今朝一起,配合默契赢了一局。 崔胜芳不由得和坐对家的秦远志交换了一个眼神,都露出了满意之色。 早就知道这个姑娘聪明,要是不聪明能自学成才,做出那么精密又精细的零件,才进厂几年就成了厂里的维修一把手吗? 扑克规则虽然简单,但是想要上手,怎么也得玩上好几把才行,可她不禁迅速掌握了技巧,且还能和对家配合默契,这就是细微之处体现出来的聪明才智。 难怪儿子喜欢上她,这样的姑娘,很难让人不喜欢啊。 几人边玩边聊天,熬过了12点才分别去睡觉。 第53章 初一一大早, 颜丹霞听到外面有动静,就醒了,洗脸刷牙, 穿戴、梳洗整齐, 等秦今朝也起床, 收拾好自己的卫生,便跟他一起去给崔胜芳和秦远志拜年。 两人笑眯眯地分别给了她和秦今朝每人两个厚厚的红包,说了些祝福他们事业有成, 工作顺利之类的话。 颜丹霞脸上又泛起了红,自从父亲去世后, 就没有人给过她红包了,觉得这两个红包有些烫手。稍稍迟疑还是道了谢,而后将红包收了起来。 崔胜芳看着就愈加满意了,自己这个未来儿媳妇虽然生在农村, 学历也不高, 但是为人大大方方的,没有畏缩的小家子气。 饺子馅是羊肉大葱的, 昨天保姆阿姨放假回家之前给拌好了,崔胜芳昨晚睡觉之前就把面活好了, 醒着,等会就可以直接擀皮、包饺子。 瞧见秦今朝也撸袖子准备洗手,颜丹霞连忙也找活干。小时候生活在农村时,她也没做过饭,只是管着烧火的活,只是这边做饭用的是煤气和蜂窝煤, 用不着随时烧火。 崔胜芳就笑着说:“不会就不会, 以后小馆子会越来越多, 不想吃食堂了,就去外面吃,实在不行,就请个保姆。你们正式一心忙事业的时候,不用再家务事上浪费太多时间。” 秦今朝笑,说:“我也只会捏饺子,还是上大学的时候跟外地同学学的。” 但别人都干活自己不干也挺不好意思的,不过转了一圈,还真没什么可以干的。保姆阿姨放假之前,将这两天可能用到的菜都洗好了,整齐地摆放在滤水篮里。 秦今朝:“要不我教你捏饺子,很好学。” 颜丹霞点点头,两人站在一边,看着崔胜芳熟练地将醒好的面揪成剂子,而一身领导气派的秦远志则顺手将剂子按扁,而后拿了擀面杖,三五下就擀出个溜圆的饺子皮。 秦今朝拿了一片饺子皮,握在手里,又用筷子夹了馅儿放在上面,“就这样,先捏一边,捏出些褶子来,再捏另一边,这就好了。” 一个饺子出现在秦今朝手心里,圆圆胖胖肚子大,很可爱。“怎么样?” 颜丹霞笑,点头:“挺好的。” 秦今朝有些得意,说:“你按照我的方法试试,第一次包馅别放得太多。” 在秦今朝的指导下,颜丹霞包的第一个饺子崭新出炉,放到秦今朝的旁边,显得有些软趴趴的。 秦今朝鼓励:“你第一次包,能包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找到手感就好了。” 果然,再包的就好多了,之后几个,外形漂亮、各个均匀、不光大小一致,就连褶子的位置都是一样的。 这让崔胜芳惊讶不已,停下手中动作,打量着那跟用尺子量过一般,整齐排列在高粱盖垫上的饺子,从正面矮身平视看去,只能看见打头的那个。 秦今朝就有些得意起来,再一次说起了颜丹霞能看一眼原钥匙,就可以通过一把锉刀,徒手配钥匙的事情。 崔胜芳就仿佛第一次听说似的,像是个鼓励着幼小孩童的家长,孩子一顿多吃了饭,能扶着墙走两步,都值得惊喜。 夸得颜丹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也没什么,我可能天生就对尺寸、克数比较敏感,后来发现自己有这个本事,就刻意自己训练来着。” 崔胜芳又夸她:“天生有这本事就很难得,更难得的是你发现自己的优势后,还会自己做训练!”又问了她自己训练的方法。 颜丹霞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如实地说了。 秦远志听后也感慨,说:“你提的那个,建立全国统一技工学习、培训机制的建议,很有必要。小颜有自我学习的意识和能力,但是还有很多有天赋的人缺乏这种能力,可能就被埋没了。小颜这样的人才,对于我国未来工业的发展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后面这一句话,听得颜丹霞心头猛地一震,怔怔地盯着案板上白花花的富强面粉。 “……目前这种传帮带的方式很有局限性,有的技工师傅一肚子的本事,可是,能学到他这一身本事的,也就那几位徒弟而已。徒弟资质参差不齐,未必能将师傅的本事继承下来。所以,有必要让师傅们的本事让更多的人学习到,惠及到全国各地的工厂、技工们。” 秦今朝一边说着,一边关注着旁边的颜丹霞,见她半天没有动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正入神,稍稍放低声音,没有打扰她。 好一会儿,颜丹霞才醒过神来,见案板上的饺子皮堆了小堆,连忙继续包饺子。 秦今朝和秦远志的交谈还在继续。 “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需要有人从上至下去推动。”秦远志说。 秦今朝点头,说:“我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看了颜丹霞一眼,见她包饺子的速度已经比自己这个师傅快了,禁不住笑了下,说:“所以,我将三年五年计划缩短,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话说的,狂妄至极! 秦远志不由得大笑起来,说:“好,好,我等着看你在其位谋其政!” 颜丹霞稍稍琢磨了下,也明白了秦今朝那话的意思,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转头,正好和秦今朝的目光相碰,他眼中的豪情壮志瞬间转化成一腔柔情。 颜丹霞脸上又是一热,连忙避开,却又碰触到崔胜芳满含笑意的双眼。 吃完了初一的饺子,秦远志带着秦今朝出门去拜年。崔胜芳和颜丹霞留在家里,也接待了一波又一波过来拜年的人,有秦远志单位的,也有崔胜芳单位的。 崔胜芳拉着颜丹霞,给每个人介绍,这是儿子的对象。 就有跟崔胜芳关系比较好的问道:“什么时候订婚,结婚啊?” 崔胜芳看一眼颜丹霞,说道:“我们肯定是希望他们早些结婚的,不过,都是忙事业的年纪,早一些晚一些都可以,看他们自己的决定。” 这些人都是单位下属,倒是没有不开眼的去详细问颜丹霞的情况,只是没口子的夸赞着。崔胜芳就乐呵呵地附和,毫不谦虚。 秦远志和秦今朝出去的时间不长,到秦远志这个年纪、这个级别,需要他亲自上门的拜年的人并不多,都是些亲近的老上级老同事。 两人回来后不久,秦家和崔家的一些小辈亲戚也来了家里。这些人一来是过来拜年,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见见秦今朝的女朋友。 秦今朝一一给颜丹霞做了介绍,也没有时间深入的聊,就马不停蹄地带着颜丹霞赶去化工大学宿舍区,去给常四海教授拜年。 为了节省时间,秦今朝借了秦远志的小轿车。 颜丹霞还不知道秦今朝居然会开车,瞧着他那熟练的架势,就是个老司机了。 瞧见颜丹霞有些向往的样子,秦今朝便说,“回头找个时间,我教你开车,你肯定一学就会。” 颜丹霞点点头,不过相对于开车,她更想研究一下汽车的发动机。 颜丹霞跟常四海教授已经非常熟悉了,在海州厂开座谈会期间,就认识了。后来又担任她的任课老师,对她在学习上,生活上都多有帮助。 所以这一次的拜年是肯定要来的。 而常教授因为知道,秦今朝拜托他牵头成立这个短期培训班,很大原因是想圆颜丹霞脱产学习机械类知识的梦,没少揶揄他。 听说俩人正式建立恋爱关系,也替他高兴,所以见两人并肩而来,就笑着调侃着说秦今朝终于得偿所愿,抱得了美人归。 常教授对于秦今朝来说亦师亦友,对着这样的调侃,他倒是大方坦然地承认。 拉着被说得不好意思的颜丹霞恭恭敬敬地给常教授和夫人拜年,满口都是吉祥的祝福话。 常教授的夫人拿了红包,分别递给秦今朝和颜丹霞,颜丹霞看向秦今朝,见他大方的收了,也便道着谢收了。 常教授家里也是人来人往的。过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俩人坐了一会儿,便谢绝了留饭,离开了。 之后,颜丹霞等在车里,秦今朝自己又去给祝焕之等其他教授拜年,不过没让她久等,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就回来了。 没让颜丹霞跟着去,是因为她跟其他教授并不认识,也没有承常教授这样的人情。 且俩人没有结婚,见他带了人来,必然会被问长问短的,颜丹霞不是特别擅长和喜欢这样的交际。秦今朝只想让她做喜欢做的事,并不愿意强迫她参与自己的社交。 这些颜丹霞都能懂,自然也不会多想什么。 “要不要回宿舍,看看你的舍友们?”从化工大学宿舍区开车出来,经过宿舍楼区的时候,秦今朝问着。 颜丹霞摇摇头,“不用了。” 一是颜丹霞并没有跟他们建立起多么深厚的感情,二是想着回去帮忙崔胜芳做中午饭,虽然她什么饭菜都不会做,但剥蒜八葱还是会的,总不能擎着,白吃白喝。 春节的首都街道上,相对于几年前,热闹喜庆了许多,家家户户的门前,都贴上了大红对联,有的还挂上了红灯笼,有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地从鞭炮残渣中寻找着没有放完的小鞭炮,而后兴高采烈地从大人手里要来烟头或者卫生香去点燃,有那调皮大胆的孩子将点燃的小炮扔进玻璃瓶子里,还有更调皮的,往井盖里头扔。 路过的大人被吓了一跳,抓着那点炮的孩子照着屁股“啪啪”就是两巴掌。 那孩子哭的惊天动地,其他孩子一溜烟跑没影了。 颜丹霞将目光转回来,脸上带了浅浅的笑意。她好像从来都没像这样,悠闲、自在地,将目光放到身边的日常生活里,看到市井间这些有趣的事情。 以前没觉得如何,自己一个人赚钱,供着自己吃饭、穿衣、生活,每天沉浸在跟机械、金属打交道的快乐中,对厂里的事儿,对其他人的事儿,都不算太关注,很多事儿,都是通过刘艳娟还有何嫚等人才知道的。 可是现在,她开始关心国家政策,关心海州厂,关心外面的世界,关心这样的烟火生活。 她忽然有了谈话的兴致,说:“没想到叔叔、阿姨在家里是这样的。”跟平常人家也没有太过区别。 秦今朝说:“我爸常说,要把工作和生活分开,不能因为工作,而把生活过得一团糟,有了好的生活,才能更投入地工作。” 颜丹霞点头,“很有哲理。” 秦今朝笑着点头,说:“他是个哲人,我从小受他的影响良多。” 所以,秦今朝的优秀也不是凭空而来,有了崔胜芳和秦远志这样的父母,才能培养出秦今朝这样的孩子。 不过,颜丹霞也没有自卑,她虽然没有父母教导,很多地方有所欠缺,不像是秦今朝那样面面俱到,但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以后必将越来越好。 回到家时,也到了饭点儿,家里的客人都离开了,崔胜芳夫妻两个在厨房里头忙活着,一个切菜一个炒菜。 见两人想要帮忙,忙说:“我们这就做好了,你俩别进来了,省得沾一身油烟。” 秦今朝见着确实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便拉着颜丹霞出了来,拉着她去前院溜达。 前边这一排房子的格局跟后面差不多,只是中间分出个门楼过道。 秦今朝说:“夏天时,在这里乘凉最好了。” 过道的尽头,就是前院的院子,不过被围墙截断,只留下一条只能容下三人并肩通过的小院。 这排房子,一半当了仓库,一半当了会客室。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56节 颜丹霞瞧见被当成仓库的屋子里摆了一台洗衣机,就有些奇怪的问,“洗衣机怎么放在这里?坏了吗?” 秦今朝:“对,坏的,听说是请了维修铺的人过来看了,说修不好,我妈就买了台新的,但旧的不舍得扔,就放在了这里。” 他指着柜子上破旧的收音机,还有一些家具、桌椅板凳什么的说:“那些都是坏了,又舍不得送收购站的。” 颜丹霞看着这些坏了的东西,手心直痒痒,抿了下嘴唇,说:“要不我试试修一修?” 秦今朝笑着看她,“好啊。” 仓库门没锁,一推开就进来了。虽然是当仓库用的,但里面收拾得很干净,屋地上、柜面上,坏了的洗衣机上都没有尘土,看着还有八成新。 秦今朝打开靠墙的柜子,从里面翻出一个工具箱来,将严实的卡扣打开,摆在颜丹霞面前,说:“这是我以前上学时置办的工具,你看看缺不缺,要是缺了我帮你借去。” 颜丹霞扫了一眼,说:“应该够了。” 她瞄了一眼洗衣机,有些迟疑地说,“不过我只修过机器,没修过洗衣机。” 秦今朝:“没事,放心大胆的休,修好了就是废物利用,没修好也大不了就是这样,咱就势借个平板车给送收购站去,省得占地方。” “嗯”,颜丹霞笑着点头,将洗衣机从边角处推出来,先把四边外壳打量了一番,然后找出改锥,准备先将螺丝拧下来。 秦今朝去刚刚的柜子中间的抽屉里翻找一阵儿,找出个说明书来,说:“我记得说明书上有结构图来着。” 打开一开,果然印着结构图,立马献宝似的递过来。 颜丹霞接过来,仔仔细细研究了一会儿,就胸有成竹地拿起工具开始拆解洗衣机。 崔胜芳和秦远志俩人做完了饭,朝着客厅的方向喊了两声,“丹霞,今朝,吃饭了。”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过来,嘀咕着说:“这俩人去哪儿了,是不是出去了?” 她指挥着秦远志盛饭自己出来,又喊了两声,这才见自家儿子从前院房子里跑出来,说:“妈,丹霞在给咱修洗衣机,已经修好了,正在组装,稍微等一会儿。” “呀,丹霞还会修电器呢。”崔胜芳一脸惊喜地走了过来。也没去打扰颜丹霞,就隔着玻璃往里瞧。 只见颜丹霞利索地将最后一个螺丝拧上,而后又检查了一下洗衣机的四边,确认没有问题,才将工具一一摆放在工具箱里。 收拾好现场,一抬头,正看见窗子外的崔胜芳和秦今朝两人,便隔着窗户对着两人笑了起来。 “应该是修好了,等会儿插上电试一试。”颜丹霞嘴边含着笑,颇有成就感地说。 “上回那个维修铺的小伙子过来,拆了半天,说是零件坏了,没有备用件,修不了,要是修啊,得找原厂家,让邮寄零件过来。我寻思着,这且不说厂家给不给邮寄零件,就是真给邮,一来一回的,没几个月办不成事儿,正好去年你叔叔发了一张洗衣机票,再不用就过期了,索性就买了台新的。” 其实不管是崔胜芳还是秦远志,随便打个招呼就行,可两人都不愿意为着自己家里的一点小事儿而占用集体资源。 颜丹霞:“是发动机里面的一个零件出了问题,不过零件没有坏,就是接触电路板的位置卡住了,我重新做了一个,焊上去了。”没有专业的焊具,就地取材,用了废旧牙膏皮,用蜡烛烧化了,用铁钳子点上去。 虽然工艺简陋了些,但绝对结实。 崔胜芳听着觉得很神奇,笑着对秦今朝说:“你是学机械出身的,都不如颜丹霞的技术更实用。” 秦今朝笑呵呵说:“是啊,要不是有丹霞,我的设计图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变成实物。” 颜丹霞被两人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蛋红红的。 正好,秦远志也赶过来找人,听了个大概,就笑着催促他们:“先趁热回去吃饭,吃完了饭再给洗衣机通电试试。” 吃完了饭,秦今朝将洗衣机挪到东屋,厕所旁边的洗衣房里去,将水管子接到洗衣机上,先放了水,然后插上插销。 等洗衣缸里的水接了小半缸,再将洗衣按钮打开。洗衣机的发动机立刻轰鸣起来,里面的水窝搅动开始工作,竟然真的修好了! “丹霞你真是个天才!”崔胜芳毫不吝惜地夸奖着,以至于秦今朝夸奖的话都没有及时送出,脸上带着笑容,看着被夸奖后有些羞涩又充满骄傲的颜丹霞。 说:“嗯,正好还有坏掉的收音机,你一块儿给修了呗。” 颜丹霞点头,收音机她之前对照着电路图人家修理过。秦家的这个收音机比自己修理过的那个大了许多,不过原理都是一样的。 崔胜芳满脸是笑,说:“以后咱家电器再坏,就不用找人帮忙了。” 秦今朝:“何止是电气,其他东西坏了,丹霞基本上也会修。” 颜丹霞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我也会一点木匠活儿。以前在农机站工作的时候,跟一位做木匠活的大爷学过一点儿。” 崔胜芳更加惊讶,感慨着,“真是心灵手巧。”同时也很遗憾,这样的人才要是从小读书培养,将来得有多大的成就啊。 可惜呀,耽误了。好在有儿子这个伯乐,让这样的人才可以发光发热,发挥出更大的能量。 突然觉得,儿子对于颜丹霞的感情不光是男人对女人的喜爱,还有对于人才的欣赏,不想让明珠蒙尘的怜惜。 这是多重感情掺杂在一起的丰富情感,互相成就,互相欣赏。这样的男女,能相遇在一起,真是天定的缘分!相对于颜丹霞这姑娘本身来说,家世、背景、学历,通通都是可以忽略的细枝末节了。 下午,颜丹霞和秦今朝都留在仓库里,将收音机修好了,将那些坏掉的家具也都修理好了,还把崔胜芳卧室那两扇伸拉的时候“嘎吱”作响的新式组合柜的柜门修理得好使了。 秦今朝跑前跑后的,给当小支应,也做得高高兴兴的。 初二,本来是回娘家的日子,不过崔胜芳的老家在东北,父母都去世了,倒是小辈们有几个在燕市工作生活,所以就改成了在家里宴请这些小辈儿。 “不用跟他们见外,你该干啥就干啥。”崔胜芳知道颜丹霞在人际关系处理方面没那么擅长,怕家里忽然来了那么多不熟悉的人,颜丹霞会不自在。 保姆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上班了,一头扎进厨房里头开始忙活,崔胜芳的两位外甥女也早早带着孩子过来了。 这些人颜丹霞昨天的时候都见过,不过因为着急赶在上午去给常教授拜年,只匆匆见了一面,互相做了介绍就走了。 今儿个才发现这两个孩子有多调皮。 第54章 这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男孩稍微大一些,过了年虚五岁正上幼儿园大班,女孩儿过了年四岁, 跟男孩在同一个幼儿园, 不过上的是中班。 俩人一进到客厅, 就开始追逐打闹,一会儿是男孩追着女孩跑,一会是女孩追着男孩跑, 一会男孩把女孩逗哭了,一会两人又和好了, 两人一起吵闹着,要去够柜子里面的摆件,一会儿又要看电视,吃水果…… 秦今朝这两位表姐本来是提前过来帮忙的, 结果光顾着看孩子了。一会儿呵斥两个孩子不让打架, 让大的让着小的,一会儿又让小的不要抢大的东西, 一会又看着两个孩子不让翻抽屉以免夹到手指,一会儿又母鸡护小鸡一般防着孩子们摔倒…… 这个客厅全是乱乱哄哄的嘈杂声音。 看得颜丹霞只觉得小孩儿真是麻烦。 秦今朝便坐到她身边, 提议道:“咱们两个出去逛一逛,看看有没有门市开门,买点你明天到学校里吃的用的。” 年纪小些的表姐目光从孩子们身上转移过来,搭腔说:“一看今朝你就在外地呆太久了,燕市的门市哪有在初六之前开门的?” 年纪大些的表姐却说:“这边跟咱们那边能一样吗?这边是市政家属区,保不齐就有门市开了的。”然后又朝着秦今朝和颜丹霞的方向说:“你们去吧。” 俩人去跟在书房里写大字的秦远志, 还有在厨房里跟保姆阿姨设计菜单的崔胜芳说了一声, 便出门来。 走出家门, 颜丹霞见秦今朝慢慢悠悠,像是散步一般,并不着急去哪里,就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问着:“咱们走了,屋里只剩下两位客人了,合适吗?” 秦今朝抬手,将她的小辫子从后边挪到前边来,而后笑着说:“没事。有些人你对他好一点,他就想用十倍的好来回报。可有些人你对他好一点,他就想从你这里索要到十点,索要到十点之后还不满足,还想要百倍千倍。就是俗称的蹬鼻子上脸,对于这样的人,就不需对他们太好。” 颜丹霞点点头,秦今朝虽然看起来八面玲珑,人缘极好,看似跟谁关系都不错,但内里却是骄傲,极有脾气的。 看来这两位表姐肯定是做了什么事儿,惹到了他。不过,颜丹霞对此并不算感兴趣,也就没有追问。 “再说这两个孩子确实很烦,让他们教育得一点教养都没有,无法无天。” 孩子虽然还小,但也是可以开始教道理的年纪了,去别人家里翻箱倒柜的,终归不是个好习惯,这两位表姐管孩子也就浮于表面而已,说一说后以后孩子不听也就算了,倒更像是做给主人家看的。 那两个孩子在颜丹霞身边跑来跑去,一会儿蹭她一下,一会儿撞她一下,尤其让秦今朝看恼怒。 “你讨厌小孩子吗?”颜丹霞突然问。 “我只讨厌没礼貌的小孩子。不过如果是自己的,不管什么样都会喜欢,当然,我相信凭着咱俩的性格,也不会把孩子教育成那个德行。” 这话说的,颜丹霞心头又是一悸,低下头去,有些不敢看秦今朝。忽然,有温热的指间碰触了她的手指,一触即分,但紧接着,整只手掌探过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颜丹霞下意识地想要抽出手来,但马上就放弃了,由着秦今朝牵着。 秦今朝脸上的笑意就更浓了,轻轻开口,“你呢,喜欢孩子吗?” “在此之前,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刚刚想了一下,如果是自己的孩子,应该是喜欢的。不过……”她迟疑着说,“我不知道一个好的妈妈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怕当不了一个好妈妈。” 秦今朝紧攥着她的手,轻轻晃着,说:“没有谁天生就会当父母,都是摸索着学习的,我们两个都这么聪明,一定可以的。放心,还有我!” 颜丹霞转头瞧着秦今朝,本来跟他讨论孩子的问题,还是有些尴尬的。但是忽然想到两人居然这么一本正经地讨论着还没有影的事,便觉有些好笑,就冲淡了淡淡的尴尬。 就听见秦今朝接着说:“咱们先结婚,晚些要孩子,先过过二人世界。” 说这话的时候,秦今朝突然拿手指挠了挠颜丹霞的掌心,那麻麻痒痒的感觉,顺着掌心就朝着心脏往下去,便觉得腿脚有些发软,很陌生的感觉,说不清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她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又听秦今朝说:“你说,我们什么结婚好?” 颜丹霞不是没有想过结婚的问题,但,想归想,只是对于刚谈恋爱不久的她来说,结婚还是有些遥远的。身边的人好似都是恋爱三个月最多半年就结婚的,一确定恋爱关系,就是彼此不着急,身边的同事们、领导们也会一劲儿的催。 但是她也不得不考虑年龄问题。过了年,秦今朝24周岁,她27周岁,已经到了晚婚晚育的年龄。 以前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不得不单身,可如今,跟秦今朝谈对象了,而且,家长也见过了,都住到家里来了,好似就没有必要再拖着了。 “你呢?你想什么时候结婚?”颜丹霞下不了结论,反问着秦今朝。 “如果今年五一劳动节结婚,是不是太仓促了?” 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确实太仓促,颜丹霞想想就有些紧张。 她咽口口水,说:“要不改到八一建军节?” 秦今朝想了想,距离现在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到时候不管是自己还是海州厂,还是颜丹霞,应该都会有很大的变化,到时候在举行婚礼,确实更合适。 “好,等下回去我们就把这个消息告诉爸妈,恐怕这两天他们一直想和我们商量这件事情。” 颜丹霞点点头,做出了决定,心里头反而踏实了。从今天开始就要适应自己即将结婚,即将和身边的这个男人组建家庭。 身边这个满眼都是笑,看自己时总是很温柔,充满了欣赏和鼓励的男人让她觉得心安、踏实、幸福,好似自己这么多年单身,都是为了等待他的到来一般。 想到这里,颜丹霞不由得笑了起来。也学着秦今朝刚刚那样,伸出手指头挠了挠他的手掌心,想让他也尝尝自己感受到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却谁知,秦今朝的表现,跟自己完全不同。他一把将她的手指攥住,微微用力让她的手指不再作怪,而后迅速往旁边看了一眼,见左右无人猛地将颜丹霞抱进自己的怀里,但也没有多做停留,便又将她放开,而后背过身去,深深地喘了两口粗气。 颜丹霞被他猛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只是感觉到他的胳膊坚实有力,隔着几层衣服,仍能感觉到他的胸膛很硬,跟自己的截然不同。因着他很快就放开,她倒没有生出多少自己被男人拥抱了的实质感觉。只是有些奇怪,秦今朝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脱口而出问道:“你怎么了?” 问完之后,她脑中忽然就涌现出了化工大学宿舍里,那些已婚的室友们睡觉之前悄声聊着的话题。 她又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刚刚秦今朝贴近自己时,那跳如擂鼓的心跳,和瞬间升温的,灼热的肌肤,顿时,她的心脏也开始狂跳,身上的肌肤瞬间热了起来,也连忙背过身去。 两人就这样背对背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秦今朝身体涌动着的情潮褪去,他才敢转身,面对颜丹霞。 他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身体变化这么大,明明只是刮了一下手掌心而已,就受不了了,冲动地就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拥抱她,幸好,自己及时克制住了,没让颜丹霞没有察觉自己的变化,不然,就要出大丑了。 “我,刚刚就是……”秦今朝想要为自己的异常反应找个借口,脑袋瓜儿极速旋转着,想着该怎么说才更合理,不管是突然拥抱她,还是突然推开她,都不合常理,好似怎么解释,都不够恰当。 就在他绞尽脑汁之际,颜丹霞轻咳一声,说:“我看店铺应该都没有开张,咱们还是先回去吧,我不缺什么东西。” “哦,那行,那咱就先回去。”秦今朝暗自呼出一口气,就把这件事儿遮过去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57节 晚上,住在相隔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没有睡着。 秦今朝在回味今天和颜丹霞的那个短暂的拥抱,虽然短暂,却很美好,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机会再抱一次。两人见了父母,在家长这里过了明路,且准备跳过订婚这一流程,今年8月1号正式领证结婚,牵手、拥抱……甚至有点更亲密的行为都不算过分吧。 而隔壁房间颜丹霞在回想这两天的事儿,虽然时间短暂,但是在这座大院里,让她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她喜欢崔胜芳,也喜欢秦远志,喜欢他们没有领导的架子,亲和、关爱,总会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喜欢他们将自己当成家中的一份子。 还没有离开,就有些想念了。 …………………… 1981年5月16号,星期六,风和日丽,天气逐渐从春天向夏天过渡。北方大地的冬小麦描上了海州厂生产的“雄狮”牌尿素后,愈加茁壮成长,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充满着新生的喜悦,让人见之欢喜。 海州厂办公楼,四层的会议室里,此时的气氛却有些严肃、紧张。 这里在进行着一场特殊的考试。 梅书记、沙厂长等厂领导,还有专门从赵北省省会宝安市请来的老技工坐在评委席上,从职代会中选出的十位工人阶级代表坐在观众席上,作为监视者,确定这场考试的公平。 唯一的考生颜丹霞则单独一人坐在正中间,孤零零的一张桌子前。 而在评委席和监督席中间,还有个单独的座位,那上面坐着秦今朝。因着和颜丹霞关系特殊,他申请了回避,不参与评价打分,这次是单纯作为观众来的。 颜丹霞的目光看过去,和他相碰,立刻收到他鼓励的眼神。 颜丹霞进行的是职称评级考试,不过,她面前摆放的不是试卷,而是钳工工具。 很快,时间到了,从省会请来的老技工亲自出题。 只见他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截带着圆圆孔洞的钢管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亮闪闪的钢制小球,而后,将球从从空心管口放入,正好卡住,手按一下,球就能顺利地下落一点,如果手不施加压力的话,小球就一动都不动,不会自己掉下去。 老技工给大家演示了一遍,还让在座的各位评委、职工挨个看。 看完之后,不管懂的,还是不懂这其中技术含量的,全都惊叹了。 老技工说:“大家看着简单,但这需要非常强的手上功夫,需要严丝合缝的精度配合,哪怕多一个头发丝的误差都不行。能否将这两样东西做好,最能检验一个钳工的水平如何。限定一个小时内完成。” 最后,这个卡着小球的空心管被放到考生颜丹霞这里。她先是自己地观察了这两样东西内外结构,而后朝着老技工笑着点点头。 就有人把需要用到的工具送了过来。 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而她拿到一截圆钢后,就开始了动作。 她没用量具,直接从圆钢上截出一小截来,而后用锉刀开始不紧不慢,却力道十足地动作着,不到二十分钟,一个圆球就做好了。紧接着,她在余下的圆钢中,打了一个孔,将边缘用刮刀、砂纸打磨光滑,成为一个空心管,而后将小球投进去。 她看了看时间,还有富裕,便又开始打磨空心管的四边,将之加工成了两端窄,中间宽,四面平滑的枣核型。 众人的目光一瞬不瞬,紧张地盯着她的双手,仿佛只要错过一瞬,就会错过重要的步骤似的。 “我做好了。” 颜丹霞将小球和空心管四边的金属碎屑都清理掉,而后站起来,手捧着这两样东西,送到了评委席。 老技工当仁不让地接过来,将小球投入到空心管中,轻轻往下按压,小球往下沉了一下,再往下按,再沉一下。跟他示范的一样,只要没有外力按压,小球就会在空心管里保持现在的状态一动不动。 老技工脸上便露出了笑容,说:“太好了!你年纪轻轻,没想到,手下功夫这么好!你这水平,跟我不相上下,足能担得起八级钳工!” 颜丹霞朝着他笑着,感谢他的肯定,不过没有说话。 秦今朝之前跟她分析过,八级钳工厂里肯定是不会给的,她太年轻,资历也浅,如果一下子给了八级的评级,以后再也没有成长的空间,且从三级一下子升到八级,中间跨度太大。而颜丹霞自己,也不认为现在的自己,可以和机械二厂老师傅那样的顶尖大工匠相比。 空心管又在评委和观众中流转着,有些人还同时拿了两个空心管做对比,将两个小球调换了,放进空心管里,依旧是毫无滞涩之感,可以轻易被推进去,但不推就不动。 枣核型的空心管比老技工做的,还多了些许美观,这要是放在家里,可以当成个精致的摆件了。 职工代表们爱不释手,惊叹声络绎不绝。 评委席上的众人却是争议不断。 如秦今朝预料的那样,不管是沙厂长还是梅书记,都不同意给颜丹霞定格的职称,而老技工还有沈岳良却觉得技术好就是技术好,不应该受年龄、资历的限制,既然已经专门为她做了这场考试,那就应该给予她与水平相符的等级。 几人争论不定,看向了一边坐着,没有参与讨论的秦今朝。 “秦主任,你来说说意见。”沙厂长说。 秦今朝稍稍往过坐了下,说:“按理说,我是家属,不应该参与意见,不过我刚刚听到了几位领导的意见,觉得都很有道理。要不然这样,我们听听颜丹霞同志自己的意思?” 他便招手,将颜丹霞叫了过来,说:“现在领导们在讨论关于你的评级问题,在八级和七级之间犹豫不决,你自己认为呢?” 颜丹霞清了清嗓子,说:“感谢领导的认可,我觉得自己还有许多欠缺的地方,虽然技术水平达到了,但思想境界方面还有待于加强,还有很多进步的空间,所以,能评上七级,我已经非常满意了。” 梅书记哈哈笑着鼓掌,“好,颜丹霞同志觉悟很高嘛,那就按照她自己的意思定级!” 沙厂长看看颜丹霞,又看看旁边一脸笑容的秦今朝,只感觉这两人越来越像了,他怀疑,颜丹霞说的这番话是不是秦今朝教她的。他跟颜丹霞接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没见她这么会说场面话。 不过他也没过分纠结,说:“我同意。” 既然正主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没有意见,沈岳良就夸赞道:“颜丹霞同志这种谦虚的精神值得大家学习啊!” 很快,颜丹霞正式评级为七级钳工,成为全海州厂级别最高的技工。 不对,对于她的破例提拔,海州厂职工支持的,说好话的居多,还流传出了“本来是要给她八级的,可是让她自己给推了”的传言。 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颜丹霞的水平全厂皆知,不喜欢她的,可以攻击她眼光高,攻击她不合群,却没人从技术上攻击她。 二是自从二月份她从燕市培训回来后,积极主动地将自己学习的知识总结成集,登在厂报上,分享给大家。 就在前几天,五四青年节前夕,赵北省举办的全省技术工人大比武中,斩获了钳工组的一等奖。 这林林总总的,都在给颜丹霞的高级技工之旅铺平道路。让她尽管年纪轻、工龄短,尽管是不占优势的女性,所受争议也非常小。 当然,也有人不服气,背后说坏话的,比如康明强,他在极力散步谣言,说是颜丹霞能评上7级钳工,都是她对象秦今朝走后门给走来的,说秦今朝上面后台很硬,年纪轻轻的就给自己弄了个副处级,当上了技改办公室的主任,颜丹霞傍上他了,两人都是快要结婚的关系了,秦今朝能不帮她吗? 可惜啊,这番话也就在小范围之内说说,过个嘴瘾。绝大多数人还是认可颜丹霞是实至名归的。 康明强心中的恼恨不可言说。从颜丹霞进入到钳工车间开始,他就瞧她不顺眼,一个大姑娘家,干什么不好,非要干钳工,钳工是女人能干的吗? 可他是唯一能带徒弟的六级钳工,这个徒弟带也得带,不带也得带,可是,带好还是带不好,那就是自己这个师傅说了算的。 于是,他就故意不教给颜丹霞那些知识,给别的徒弟传授知识的时候,就把颜丹霞支开。可这个丫头,居然通过观看、研究,很快的,就在车间里崭露头角,而后那技术越来越好,把整个维修车间的人都惊住了。 很多人对于真正有本事的人是会打心眼里敬佩的,很快,颜丹霞就在车间里站稳了脚跟。在林玉峰的支持下,绕过自己这个师傅,才进厂一年就帮她提前转正,还评了三级工! 更是将康明强给气够呛,梁子就是那时候结下来的。 后来,颜丹霞技术越来越好,海州厂不用再请外援,实现了自给维修,她也成了全厂承认的维修第一人。 以前,车间遇到需要紧急维修的工作,都得跟康明强说上一大推好话,给上烟,点着,慢悠悠地抽上,他才肯去,可是现在,人家都不再找他,直接找颜丹霞,不用跟她多说什么,只要大概描述下机器故障,她就会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带上工具箱跟着人家去。 康明强简直把她恨个牙痒痒,觉得她掉价儿,恨她抢了自己的风头,又嫉妒她的技术……这么多年来,一直致力于跟颜丹霞作对,挑衅啊,挤兑啊,下绊子啊,全都试过了。 可惜,这些手段用在她身上就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堆里,她一点都不在乎,该如何还是如何。 康明强这口气就憋在心里头,好多年都无法舒坦。如今,颜丹霞已经是七级钳工了,比自己还高了一个等级。 康明强深知,越到高级,想要进级就越难,他当初被评为六级,是矬子里面拔将军,需要有人带徒弟,全凭着运气,能到六级,这辈子就到头了,六级和七级之间隔着天堑,他这辈子都不大可能迈上去。 他不服气,又不干!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发出空空的声响。 眼看着维修车间的人都跑去了颜丹霞身边,拍马屁地恭喜她,跟她套近乎,就连一直在他屁股后面,唯命是从的几个人也丢下他,跑去那边献媚,肺里头呼哧呼哧,简直要气炸了! 他只觉得喉头猩甜,“噗”的一口血喷了出来,人往后仰倒,“咚”地倒在了地上。 “康师傅被气死了!”不知道谁大喊一声。 人们惊惧,连忙往康明强倒下的地方跑去,只见他脸上是喷溅出来的血点儿,嘴角、下巴上都是发黑的鲜血,面如金纸,真像是死了一般。 众人大瞪着眼睛,恐惧的看着康明强的“尸体”。有胆子大的上前,拿着手指头往康明强的鼻子边上凑了凑,舒口气,说:“还有气!” 林玉峰扒开人群走进来,赶紧指挥年轻的大小伙子,“赶紧的,往厂医院送!” 第55章 就有个身高马大的年轻小伙子过来, 在众人的搀扶下,将康明强背在他背上,有两个平时跟康明强关系比较好的, 随同着林玉峰一起, 就往出跑。 留下的人各个惊魂未定, 包括颜丹霞。 虽然这些年来,康明强一直想方设法找她麻烦,但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在自己面前倒下去, 口吐鲜血,死了一般, 给她造成的冲击力,是巨大的,她再讨厌康明强,也没想过让他去死。 她抚慰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 就听见有人说: “不会是真被气死了吧?听说小颜师傅被评为了七级钳工给气死的?” “康师傅平时就嫉妒小颜师傅, 小心眼、气性大,这回彻底输给了小颜师傅, 给气大劲儿了,我们老家村里就有个被气死了!” “就是因为这事儿给气死, 说出去太难听了,唉,一世英名啊。” 就有人有不同意见,迟疑着说:“康师傅这样子咋有些像是得了肺结核,他这段时间是不是老咳嗽?” 众人又是一惊,肺结核可了不得, 传染性极强, 他们这些人天天在一块聊天、抽烟、干活, 还有跟康明强关系比较好的,有时候会用同一个杯子喝水,那传染性就更强了! “他是老咳嗽,不过这是他的老毛病,他有气管炎,每年冬夏换季的时候都咳嗽,不过,今年咳嗽的时间确实长,我说让他去医院看看,他说去医院也治不好,慢慢自己就好了。” 有人回忆起康明强咳嗽时候的情景,回忆起他有时候会说自己不舒服,可能是发烧了,越回想越心惊,说:“我有认识的人得过肺结核,康明强那情况挺像的。” 众人越讨论就越觉得康明强是肺结核,而且到了吐血的程度,应该是很重的了,传染性就更强,立时就更加慌乱起来。 颜丹霞赶紧从口袋里摸出口罩带上。迅速地回想着,自己虽然和康明强在同一个工作区域,但和康明强接触很少,几乎没有面对面,距离比较近的说话,干活的时候也都一直戴着口罩。 可是钻床、冲床、砂轮机等等工具都是大家一起用的,谁也不会在用之前消毒,所以,还是有感染的可能性。 她小口地呼口气,想着自己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吧,又想着,如果自己传染上了,希望不要传染给秦今朝。 两人每天一起吃饭,牵手、拥抱、接吻……很容易传染上,他身体底子好,抵抗力好,真希望也能抵御住肺结核细菌的侵袭。 人心惶惶的,因着被有可能传染了肺结核的恐惧笼罩着,大家都无心工作,有两名年轻些的职工等不及了,索性跑去医院,打探情况。 过了一会儿,毛急嘛慌地跑回来,“完了,完了,康师傅真有可能是肺结核,被厂医院派车送去市里结核防治所了!” 这下,大家彻底无法平静了。 中午,下班铃响后不久,秦今朝拿着饭盒,照例等在维修车间不远处,跟来往的工人们点头打招呼。 “秦主任,又等对象呢?离你们结婚还有不到三个月了吧,哈哈,到时候可得给我们发喜糖啊。” “秦主任,你还不知道吧?维修车间出大事儿了,康明强被气吐血了,送去医院,怀疑是肺结核,被送去结核病防治所了!” 不光维修车间人心惶惶,跟康明强有过接触的人也开始发慌,他疑似得了结核病的消息很快在临近车间流传开,而后又扩散出去。 秦今朝也是一惊,结核病严重的话可是能要人命的,而且,传染性极强! 他匆忙跟这些人说了几句话,也不在门口等了,抬步就往维修车间走。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58节 维修车间的气氛不同往日,一个个都蔫哒哒的,看见秦今朝也没了往日的热情,勉强地跟他点点头,朝着颜丹霞的方向喊了一声:“小颜师傅,你对象来找你了。” 颜丹霞经过最初的慌神后,很快就冷静下来,事情没有定论之前,着急有啥用?这会儿正在埋头做一个零件,有些忘了时间。 一抬眼看见秦今朝,连忙挥手,“你赶紧出去!” 秦今朝站着没动,颜丹霞只好随同他一起出来,并跟他保持着距离,一直到门口,她才松口气,说:“康明强可能得了肺结核,维修车间都是病菌,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感染上。这段时间,咱们两人保持距离,饭不要在一起吃了,你打了饭就去办公室吃,好吗?” 她带着厚厚的纱布口罩,口鼻位置已经被打湿了,额头也泛着淡淡的红,眉毛、睫毛上也沾了水汽,露出的大眼睛里透露出焦急。 秦今朝安抚地朝他笑一笑,说:“别着急,我小时候打过肺炎疫苗,不会被感染的。” “真的啊?”颜丹霞松口气。 秦今朝揽了下她的肩膀,而后迅速分开,说:“放心,我没事,你也不会有事,真要是不幸感染了,我们就去治疗。我国的医疗专家们一直在研究消灭肺结核的方法,现在的治疗水平比以前强多了。” “饿了吧?我们先去吃饭,然后等确切的消息。如果真是肺结核,就让总务弄些消毒液,把整个厂区都消一遍毒,然后,跟海州市或者赵北省卫生厅联系,叫派人过来筛查。” 听他三言两语就把后续的事情安排清楚了,颜丹霞安心了许多。不过吃饭的时候,坚持不跟秦今朝面对面坐,不让他用自己的碗筷,也不给他夹菜。 秦今朝无奈,只好尊重她。 午休时间,颜丹霞跟秦今朝回了他的办公室,斜靠在小沙发上休息。 沙厂长、梅书记等领导层也知道了维修车间出现了疑似肺结核病例的事儿,这会儿正在等消息,不多一会儿,郭亮过来叫了秦今朝。 “估计是康明强的事情有结论了,你就待在这里,我等会就回来。” 秦今朝出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颜丹霞自己。屋里头的只开了一扇窗,有热热的风刮进来,一台半多人高的电扇摆放在办公桌前面。颜丹霞没有打开电扇,而是将其余几扇窗户也打开来。 而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眯着眼睛休息。她这会一点都不着急,反正已然是这样了,着急还是不着急都没有任何影响,就像秦今朝说的,如果真的被感染上了,就治疗呗。便是被感染上了,自己没有症状,也不过就是携带者,或者是轻度而已,又不是不治之症。 很快,秦今朝回来了,说:“康明强确诊了。维修车间你暂时不要回去了,车间工人们都需要暂时隔离。刚刚已经联系了市卫生局的人,他们人手有限,会联系省卫生厅的人尽快过来。” 维修车间里可能都是病菌,需要消杀,人自然不能再待了,避免继续传染的可能性。 颜丹霞站起来,“在哪里隔离?” “总务召集人手去收拾备品库旁边那间闲置的库房里,到时候会再那边安排几张单人床。我在招待所给你安排了一个房间,你去那里隔离。” 颜丹霞点头,“给我特殊待遇,可以吗?” 秦今朝:“当然可以,你是厂里唯一的七级钳工,厂里的宝贝,又是女同志,难道让你和那些大老爷们住一起?” 他捧住颜丹霞的脸庞,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口,柔声说:“我让刘艳娟帮你回宿舍去收拾换洗衣服,带上你最近看的书,就当是休了个假。省卫生厅的人今天晚些时候到,明天上午就可以开始做检查。” 颜丹霞点头,轻轻推开他,往后退了一点,说:“你注意些嘛。” 秦今朝笑:“好,好,我注意。” 颜丹霞又认真叮嘱,“不要因为打过疫苗就疏忽大意,跟其他人接触的时候也注意些,要戴好口罩。” 秦今朝连连点头,听话得很。 秦今朝将颜丹霞送到招待所,安顿好后,就返回了厂区。 这次的事情由他全权负责。 闲置仓库已经收拾好了,维修车间的人,还有跟康明强亲密接触过的人都被分区域地隔离起来。 总务处的人过来报告,说是厂里存的消毒水数量不多,海州市供销系统的库存也不多,不足以消杀整个海州厂,所有只能优先消毒康明强直接活动过的区域。 秦今朝想了想,跟总务负责人说:“联系海州市纺织厂,从他们那里调些次氯酸钠。” 海州市作为一个小城市,没有可以生产消毒水的化学品厂,但却有纺织厂。次氯酸钠是消毒水的主要成分,也用在纺织品的漂白上,所以,找海州市纺织厂借用,肯定是有的。 总务处的人连忙去联系,很快,协调好,亲自坐着厂里的车去纺织厂拿次氯酸钠。 厂里出了肺结核晚期的病人,不管是工人还是领导干部,都很紧张。秦今朝让总务处将康明强目前的情况,厂里的后续安排等等,都及时通报到各个车间,安抚工人们的情绪。 人最怕的就是未知,看到厂里有条不紊、镇定自如的安排,就都心安了不少。 很快,总务处的人将次氯酸钠带了回来。 秦今朝安排徐良,还有技改办公室的另外两名工程师,带着从尿素车间里挑出的几名工人开始用稀释次氯酸钠,配制消毒水。 车间的操作工人们都有比较丰富的化学品操作经验,不用秦今朝指导就可以很好地完成任务。 而后,又分派职工先去维修车间,康明强家里做第一批次的消杀,然后让各单位自己过来办公室领取消毒水,自行做消杀工作。 等到傍晚时分,省卫生厅的工作组下来,海州厂全部公共场所的消杀工作都已经完成,整个厂区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虽然气温不大好闻,但很让人有安全感。 工作组的人不禁称赞,不亏是全国知名的大厂,出现传染疾病后的防治措施做得非常好,从出现病例,到逐级上报,到消杀,都做得堪称完美。 国家从五十年代开始,就一直致力于肺结核的治疗、消灭中,从“十痨九死”到如今肺结核病人的成活率大大提高。 省卫生厅对海州厂的事件非常关注,由省厅的一位副厅长亲自带队下来,省卫生厅对于结核病的下基层宣传、防治也一直在持续,看见海州厂做得这么好,他们也非常欣慰。 而同时,秦今朝得知康明强的病情比较严重,被转移到了位于省会宝安市的省肺结核专科医院。 因结核病的传染性,陪着过去的几名厂里职工都被医生给遣了回来,林玉峰等人也被直接带去了闲置仓库隔离。 秦今朝出面接待省厅的各位。 在省厅这些人到来之前,秦今朝先让小食堂的大师傅给炒了两个菜,亲自去招待所给颜丹霞送去。 颜丹霞在招待所里待得还挺好,她本就是能静得下心来的人,看看书,做着笔记,也挺悠闲的。 颜丹霞没让他进来,隔着门聊了几句,接过装了饭盒,苹果还有一瓶牛奶的网兜,就催促他离开。 秦今朝:“我这就走,晚上过来给你送夜宵。” 颜丹霞笑,“好,我要是在这里多住两天,该变胖了。” 秦今朝:“胖些好,你这样的身高,体型,是偏瘦的,身上都没什么肉。” 这话说的,好像他多了解似的。颜丹霞脸上一红,他确实有些了解,每次拥抱的时候,他的手都不那么老实。 第二天刚蒙蒙亮,卫生厅的医生护士们就开始工作,将工人俱乐部一层开辟成临时诊所,让工人们按照车间顺序,依次过来抽血。 这是秦今朝跟卫生厅的副厅长商量的,正好给全厂人员做一次肺结核的筛查。 抽血作为肺结核的辅助形检查,会检查血常规、血沉、结核抗体、结核感染t细胞等,初步判断患者是否携带肺炎病菌,初步筛查出来一批人。这批人里,有可能打过疫苗,有可能肺结核不在活动期内,也有可能真的得了肺结核。 再让这人些去结核病防治所做胸脯ct,就能得出最终的结论。 医生护士们一连忙了三天,抽出来的血液当天就被送去省卫生厅化验。等海州厂所有人员的检查都做完后,第一批,也就是跟康明强有接触最多那批人的结果出来了。 康明强的老婆、在上初中的小儿子,还有维修车间的黄小刚,黄小刚的师傅,电工王卫国,康明强的两位徒弟,还有平时跟他关系特别好的一位铣工师傅,都被紧急送往市结核病防治所去做进一步检查。 其他人都没事,秦今朝拿着颜丹霞的检验单长长松口气。客客气气地将辛苦了三天的卫生厅工作人员送走,便去接颜丹霞。 颜丹霞在屋里头猫了三天,就晚上没什么人的时候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秦今朝这几天特别忙,就一日三餐送饭的时候,俩人见个面,而且颜丹霞不允许他进屋,每次只能匆匆忙忙说两句,就催着秦今朝离开。 今儿个拿到了颜丹霞的检查报告,也不怕她再撵自己。秦今朝轻轻推开颜丹霞,就从她身边走了进来。 颜丹霞阻拦不及,只能由着他进了来,问着:“结果出来了吗?” 秦今朝大大方方往他的床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一副慵懒的样子,笑眯眯地说,“你猜。” 这还用猜吗?要是自己真被感染了,秦今朝肯定不是这副放松的样子呀,还有闲心跟开玩笑。 颜丹霞笑着看他一眼,就去收拾自己的行李。虽然只住了三四天,但秦今朝借着送饭的机会,陆陆续续给她送了不少东西来,吃的、用的、看的都有。 秦今朝看着她走来走去的,收拾东西,往开了一条小缝的门口撇去。他上来的时候被服务员看见了,为了避嫌,就开了一条缝隙。他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慢慢靠近颜丹霞。 颜丹霞正弯腰将换洗衣服装进提包里,冷不丁就被他从后抱住。后背贴住硬实的胸膛,两只手臂环抱着她,箍住腰肢,一股热气向着耳边、脖颈后喷撒而来。 颜丹霞身上便酥酥麻麻起来,腿有些站不住,伸手拄在放着提包的椅子上,声音也不由得娇软起来,“你起来嘛,我还要收拾东西。” 秦今朝像是小狗一般,在她脸颊上蹭着,细细地亲吻,嘟囔着说,“等会我帮你收拾,这两天看得见摸不着,想起我了。” 他贴着颜丹霞跳动的血管,轻轻嘬了一口,紧接着又问:“你想不想我?” 燕丹霞几乎站不住,声音轻轻,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便感觉那只手又不老实地在她腰间摸索起来,她却使出些力气来,阻止着两只作乱的手。 忽然,楼道里传来塑料鞋底踩在水泥地面上,特殊的“咯咯”声。 “来人了!”颜丹霞惊呼着。 几乎同时,秦今朝已经松开了她,并且站了起来,扶正了她的身体,又将有些散乱的头发理了理,而后,悄无声息地踱步到房间的另一头,帮她收拾着洗脸架上的毛巾、香皂盒等。 颜丹霞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狠狠瞪了秦今朝一眼。 秦今朝察觉到,回头朝她讨好地笑了一下。 这人! 颜丹霞想,如果有谁能够见到此时的秦今朝,非得惊掉下巴不可! 用她新学的两个成语来形容,一个是衣冠楚楚,一个是装腔作势。 这时,脚步声逐渐近了,在门口停住,紧接着,就响起了两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颜丹霞摸了摸脸颊,觉得没那么烫了,便出声:“请进”。 一个十八九岁,梳着青年头的姑娘探头进来,笑呵呵地跟秦今朝和颜丹霞打招呼。 “秦主任好,颜姐好。” 秦今朝刚刚碰见的就是她。厂招待所的几名服务员都是厂中层以上干部的家属或者子女。做服务员,工作清闲,工资又不低,是厂里女同志最喜欢的工作之一。 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位姑娘的岗位是董学农媳妇空出来的。 董学农媳妇的好岗位是因着董学农合成氨车间主任身份得来的,他们最知道人走茶凉是什么滋味,董学农被开除他媳妇肯定很快被调岗,调去做那些更累的工作。再加上如果一直在工厂,就会不停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他媳妇儿索性就跟他一起去了隔壁市的小化肥厂。 于是这个岗位就落到了这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姑娘头上。 这个小姑娘挺会来事,这两天颜丹霞不方便出门,她就帮着打热水,送到房门口,小嘴巴也甜,挺会说话的。 秦今朝和颜丹霞也和她打了招呼。 这小姑娘说:“我听说颜姐你没事啦,我就想过来恭喜你。” 颜丹霞笑,“是的,我没事了,谢谢你哦,这两天麻烦你帮我打热水了。” 小姑娘连忙摆手:“不客气,是我应该做的!” 她妈可说了,现在秦主任的话在厂里可好使了,有什么事儿找他比找梅书记靠谱多了。说是沙厂长有可能会调走,如果沙厂长真调走,秦主任的职位还会再往上升的,那就名至实归地成了厂领导层的实权人物。 她妈是干部处处长,关于人员异动的消息一向比其他部门要灵通一些,这些消息别人还不知道,叮嘱她千万不要跟别人说。 她好不容易有个近距离接触秦主任,还有他对象的机会,那肯定是要献献殷勤的。她妈说了,在领导面前露个面,留个好印象,以后人家有好机会也能想到自己。 “颜姐,用我帮你收拾东西不?”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59节 小姑娘说话的时候,秦今朝和颜丹霞都没有闲着,配合默契地将房间各处的物品收拾好,该放进网兜里的,该放进提包里的,依次放好。秦今朝拉上拉链,左手提着网兜,右手提着提包,说:“都收拾好了。” “落下东西也没关系,到时候我给送过去。” 小姑娘跟在两人身后,一直送下楼。 第56章 两人在一层服务台处又看见了等在那里的招待所负责人, 又是跟秦今朝一阵儿的客套。又聊了两分钟,才在他和几名服务员的注视下骑着骑行车带着颜丹霞离开。 颜丹霞抓着他单薄的衬衫,悄声说:“他们还在, 一直在跟我们摆手。这两天, 他们对我尊重得很, 总跟我说起你。” 秦今朝没有回头,拍了拍她的手,说:“以后这样的特殊待遇只会更多。尊敬的未必是我这个人, 而是我在厂里的地位,但如果不接受这份好意, 人家就会以为你各色,不好亲近,有事情就不会和你说,某些命令执行起来, 也会打折扣。想要改变什么时候, 第一就是先要入乡随俗。加入他们,改变他们。” “嗯。”颜丹霞说:“那我以后就尽量适应。” 她说得很认真, 好像这样就可以帮助到秦今朝似的。 从招待所到宿舍楼这一路上,都是海州厂的干部、职工, 一路都有人在和两人打招呼。秦今朝想要握住颜丹霞的手,但却按捺住了,声音温柔,说:“做你喜欢做的就好,不需要为我妥协什么。” 颜丹霞:“我没觉得不好,以前自己一个人好似活在封闭的世界里, 只跟刘艳娟、何姐他们来往, 除了跟工具、金属打交道, 好像什么都不太关心,现在,是走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五彩斑斓的,很好,很精彩。” 进了生活区,人终于没那么多了,秦今朝终于找了机会握了下颜丹霞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然后放开,说:“以后,我们的世界会更加精彩。”说着,他叹口气,说:“有些后悔把婚期定在八月份了,还要等一个多月。” 很快,被带去检查的这批人有了结论。康明强的老婆、其中一个徒弟,还有黄小刚被确诊,其中康明强的老婆更严重些。另外那些人虽然没被感染,但都成了肺结核携带者,以后得肺结核的几率比普通人的几率更高,但不具有传染性。 康明强老婆因为比较严重,被带去省结核医院治疗,而其他几个人则留在市里的结核病防治所里。 这么多人被感染,大家本来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慌乱起来,都在急切地等待着自己的血液检查结果。 两天后,结果出来,有十多人被叫去做进一步的检查,好在,这些人都没有被感染上,最严重的也不过就是携带者而已。 这下,海州厂里的气氛才算是彻底轻松起来。几轮消杀后,海州厂的生产也恢复了平静。除了维修车间少了几名职工。 康明强和他老婆需要长期住院治疗,至于症状比较轻的黄小刚等人,住院两周后就可以出院,自行吃药,定期检查。但即便是出院了,除非是已经彻底恢复,否则厂里也不可能让他们复工。 少了几名职工,其他人的工作立刻就显得忙碌起来。就不免有人抱怨:“康师傅这人,得了那么严重的肺结核,他怎么就能觉察不出来呢?这不是害了大家嘛!” 这样的抱怨话,最近这一段时间,可没少有人说,提起康明强来,就有人会咬牙切齿地骂一番,说他害了自己不算,还害了别人。 他咳嗽的时候,旁人提醒他去医院检查下,他非说自己是老毛病,因着北方冬天的时候风太凛冽,很多人都有支气管上的毛病,咳嗽啊,痰多啊,所以他说是老毛病,别人也就信了。可他没说的是一到晚上就发烧,咳嗽起来没完没了。 自己身体如何,他能察觉不到吗?可就非得拖着,有侥幸心理,完了害了自己老婆不算,还连累了黄小刚等人,连累了整个海州厂,影响了正常生产! 在海州厂人的嘴巴里,他简直就成了海州厂的罪人。 听到这种话,林玉峰连忙去劝,说:“康明强夫妇已然成那样了,就别落井下石了。” 旁人不忿,“他成那样可不是我们造成的。要是早点去检查住院,也不至于成现在这样,他把我们害得这么惨,还不兴我们说他两句,王师傅,你说是不是?” 王师傅,就是电工王卫国,也就是黄小刚的师傅。他那徒弟是康明强的狗腿子,被康明强传染上了肺结核,又把自己给传染成携带者,整个维修车间,就没有比他更憋屈的人了! “主任,不是我落井下石啊,我早就想说了,黄小刚这个徒弟我真是不想要了,谁爱带谁带!” …… 肺结核风波告一段落,沙广军也彻底放下心来。扪心而论,若是换成自己亲自处理,未必会如秦今朝这般的反应及时,几乎不用思考,脑子里头就有了方案,而后有条不紊地高速执行。 这其中,不光能看出秦今朝的指挥能力,也可以看出他在职工心目中的位置。 不管是隔离也好,车间停产消杀也好,都没有激起职工们的反感情绪。维修车间职工们在闲置仓库隔离的时候,他每天去探望,安抚情绪,叮嘱食堂给专门加餐,从工会那边找来扑克、象棋、跳棋等,还有各种报刊、杂志。 以至于这些职工们隔离了几天,一直情绪稳定,甚至乐乐呵呵的,隔离结束,脸上红光满面的。 厂里其他职工甚至有羡慕他们的,调侃着说,他们不是隔离,是度假。 沙厂长自问是个备受基层职工爱戴,拥有广泛群众基础的,可是秦今朝做的这些,他应该都无法做到,倒也不是做不到,而是想不到。 沙厂长只能想到一个词,就是后生可畏,也许,海州厂交给他,会更加有前景。 他叹口气,又想抽烟的,不过摸索着烟盒,到底没抽。 前几天,组织上找他谈话了。想要将他调到化工部化肥司新成立的技术创新督导处,让他担任处长,说是牛副部长极力推荐的,组织上经过考察后,觉得他有担任此项职务的能力。 这对于沙厂长来说,是个大好事儿。海州厂的老书记刘利民退休之前最大的遗憾,就是在赵北省退的,没能进到首都去。而现在,自己却要超越他,进到部里去了,如无意外,就会在那边退休。 虽然是平调,还是副厅级干部,但是地方的副厅级和首都的副厅级就不是一个概念。 论能力,论人脉,他都自问比不上老书记,却没想到,能有这样的机会。 可是,激动退却之后,他又产生了浓浓的不舍。海州厂是他见证着,从无到有,从盐碱地上建立起来的,当年为了将造粒塔运过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创造了多少不可能完成的奇迹,拥有多么火热的热情和干劲儿。至今想来,沙广军都觉不可思议,都能让他心潮澎湃。 还有机器第一次的轰鸣声,第一次看见白花花的尿素从造粒塔上坠落,火车第一次开动,将海州大化厂生产的雄狮牌尿素送到千家万户…… 他亲眼见证了海州厂的每个第一次,用在海州厂上的心思,比自己的儿女、家庭都要多,让他离开,就像是跟亲人分别一样,难受得很。 晚上,他找了秦今朝来家,两人安安静静地坐到书房里。 “我的事儿,你出了力?”沙厂长没有跟秦今朝绕弯子,更没有第一次找他聊天时,那种学习了梅书记的虚伪笑容,真诚了许多。 秦今朝摇摇头,说:“我没有那么大能量,能左右一名副厅级干部的升迁。” 秦今朝可能没有直接出力,可是作为海州厂一员,所有做出的成绩都会被归功到沙广军这个厂长头上。 废水利用装置陆续装备上之后,开始持续发力,对整个化工行业的影响越来越大,据化工部小氮肥处的不完全统计,目前安装了废水利用装置的这些小氮肥厂,每年就能节约万吨以上的碳酸氢铵,对于目前的生产力来说,已经是个非常庞大数目了。 光靠着废水利用装置,就让海州厂还有他这个厂长收获了无数赞誉,更何况陆续又有好几项实用性的改进、发明。一下子让海州厂成为了化工行业科技创新的明星企业,切实贴合了国家求变、求新的大政方针。 也是因此,上次座谈会时,牛副部长跟他聊了许久,且对他赞誉有加,这次新成立部门,还是和科技创新有关的,将他提拔上来看似也是理所应当。 但如果真的这么简单,老书记早就进了部里了。沙广军联想到上次去化工部时,秦今朝上上下下的人脉关系,有时候,小人物也未必不能达成大目的。 不过,既然秦今朝没有承认,深究也没有用,对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肯定也不会跟自己说的。而秦今朝的目的,自己却是清楚的,他要掌控海州厂! 没有将自己干脆利落地踢出去,而是帮着升迁到部里,也算是讲究人了。 山水有相逢,自己调去一个新的部门,根基浅薄,以后未必没有用到秦今朝的地方。 这些事儿,这些日子以来,他都考虑得很清楚了。 “梅书记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绊脚石,好歹还是名义上的一把手,这半年多来一直在忙乎安全生产的事儿,没少给生产部门下绊子。虽然现在他手中已经没了太多权利,但架不住想要重新拿回权利,搅事儿的心不死。 沙广军可不觉得,自己调走之后,秦今朝会留着梅书记。 相处这么久了,他对秦今朝也有了一些了解,虽然处事老道,甚至可以说是圆滑,但骨子里还是有搞技术之人的那股子清高劲儿,他是常四海教授的爱徒,还被他那样眼高于顶的人欣赏,骨子里的东西是一样的。 对于梅书记这样靠着特殊时期发家的投机分子,再加上他在厂里干出的那些愚蠢事,秦今朝就不可能瞧得上他。 沙广军很好奇,自己升迁了,秦今朝怎么处理梅向党。 秦今朝笑了下,说:“梅书记之前那次生病,身体就再没好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先养好身体,才能继续为四个现代化建设添砖加瓦。” 沙广军哈哈大笑起来,连说了两个“好”字,只觉身心舒畅,仅剩下的那点芥蒂也都烟消云散。 笑了一会儿,他才说:“以后,虽然我去了部里,但海州厂永远都是我的娘家。” 话没说得那么直白,但其中的含义已经非常清楚了。 秦今朝说:“我们会鼎力支持您的工作,咱们保持联系!” 沙广军满意地笑着,站起来跟秦今朝握手。 他很好奇,也期待着,在秦今朝领导下的海州厂,到底能发展成什么样。 六月中旬,沙广军的调令下来,海州厂为他举办了盛大的欢送仪式。 没有意外地,沈岳良接替沙广军,成为海州厂新一任的厂长,而秦今朝则接替沈岳良的位置,成为海州厂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兼任总工程师职位。 对于秦今朝的上任,除了个别职工、干部,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有意见,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已经适应了秦今朝作为厂领导的姿态出现,而且这位厂领导,对外能提高海州厂的知名度,给厂里争取利益,对内能帮厂里解决大问题,这样的领导,谁不喜欢呢? 至于年龄、资历什么的,那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再说了,部里都同意了,那些即便是心里头不服的,也就只能悄悄地跟关系好的发发牢骚罢了。 对于沙厂长的离开,梅书记是既高兴又嫉妒。而对于沈岳良顶替沙厂长的位置,梅书记同样心情复杂。 提拔沈岳良和秦今朝,是沙厂长跟部里直接推荐并批准的,而后召开党代会和职代会,顺利高票通过。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一把手,只是被知会了而已,上面都已经批准了,自己在党代会和职代会上不可能提反对意见的,跟上面对着干。 这让他非常恼怒,觉得沙广军这是临走了,还摆了他一道。 而沈岳良这样的人成为厂长,对于他来说是好事,因为沈岳良为人脾气温顺,性格好,能让他争抢的事情很少,以前当副厂长的时候就被沙广军架空,他也没什么意见。 他可比沙广军好对付多了,以后自己就可以重新夺回属于一把手的权利。 梅书记将唐杰叫来,两人细细地谋算着。 却不知道此时,就在同一楼层对面角落的房间里,也有两人在谈论着他。 秦今朝:“我想最近这两天抽个时间跟梅书记聊一聊。” 沈岳良自然知道他要和梅书记聊什么,“是不是快了些?要不让他将安全生产制度推行完再说?”他顿了顿,干脆说得明白些,“你想推行的安全制度,很多条款都有可能会引起职工们的反感,何不让他背这个锅?” 秦今朝笑了下,摇摇头说:“不用,既然当了海州厂的领导,想要干实事,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来,赞誉也罢,诋毁、不理解也罢,我都坦然接受。把人推到前面去挡枪,并不是长久之计。” 沈岳良点点头,赞许地说:“这倒是你的作风。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去和梅书记谈吧,至于将来,不管是诋毁也好,不理解也好,我都帮你承担一半压力。” 秦今朝露出真诚的笑容,说:“感谢沈厂!” 沈岳良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大胆去做吧,不管怎么样,至少都有我在支持你!” 这天,梅书记便让秘书去厂长办公室,叫沈岳良过来商量事儿。 沈岳良没过来,过来的却是秦今朝。 梅书记不把沈岳良放在眼里,却发怵秦今朝,见是他过来心里头不自觉就提防起来。 他也是才发现,原来沈岳良跟秦今朝是穿一条裤子的。这两天的会议上,但凡是秦今朝的提议,沈岳良都支持。也不知道这俩人到底谁才是海州厂的厂长。 有秦今朝在沈岳良背后,梅书记料想着架空沈厂长没那么容易。这两天都琢磨着该怎么在沈岳良和秦今朝中间下蛆,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要这两人斗起来,那自己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他想着,秦今朝总有用到自己的地方,之前是利用自己制衡沙厂长,如今应该也能利用自己制衡沈厂长。 他让秦今朝坐了,让秘书给沏了茶水,然后笑眯眯地开口:“秦副厂长可是大忙人啊,厂里厂外都靠着你。今天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秦今朝笑着下,说:“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梅书记汇报。 “哦,你说说。”梅书记坐正了身体。 秦今朝也微微坐正,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说:“第一件事,我今天刚收到同学来信,信中说,豫东油田也正在筹建自己的大化肥厂。” 梅书记惊声,“他们也要建?要建多少万吨的?” 秦今朝:“二十万吨,已经在向部里申请了。豫南省还没有大化肥厂,是肯定会被批准的。”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60节 他没说的是,豫东油田的大化肥厂项目并不准备全套引进国外设备,而是计划只引进工艺软件包和少量设备,四大关键机组,包括难度最大的造粒塔都准备自行研发,请国内的大机械厂生产,国产率至少要达到80%以上。 秦今朝坚信在国内专家的研究、努力之下,必然能够成功,但是从无到有需要一定的时间,这就没必要跟梅书记说了。 而作为海州大化厂的一把手,梅书记竟然连行业内这么大的动态新闻都不知道,秦今朝再次确定自己的决定正确无比。 梅书记的惊讶还在持续,甚至有些慌了起来,他说:“二十万吨啊!那要是建成了二十万吨的大化项目,那还能给海州厂供应天然气了吗?” 秦今朝:“我担心的也是这个问题,恐怕,我们还得出去继续找其他的供气单位。” 梅书记深深吸口气,抓起水杯来,喝了一口,却被杯子的边沿烫了一下,只好又将水杯放下。 秦今朝继续说:“第二件事,想跟您商量下,想响应《关于提高干部管理水平若干意见》的精神,在全厂范围内做一次不记名的问卷调查,让广大职工群众们给这几位领导评分、提意见和建议。” 梅书记倒抽一口凉气,脸色都变了,“你这是胡搞!让群众给领导评分,还是匿名的,那能给打高分,能说好话吗!” 秦今朝摇摇头说,“咱们本来就是要接受群众监督的嘛,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咱们在上面看不到的问题,也许群众们就都看到了。领导层肩负着一个工厂的兴衰荣辱,占据了高位,就要经得住赞扬,也听得了批评。对于一些不好的意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到时候,将评分结果公布出来,将一切都放在光明之下,也能知耻而后勇。” “不行!”梅书记粗暴地说。如果真这么做的,那么被羞辱的肯定是自己,他在群众中是什么地位名声,他非常清楚,这是想把他钉在耻辱柱上啊! 秦今朝笑,说:“对于我这个提议,沈厂长、涂主席他们都是同意了的。” 这些人都同意了,自己要是持反对意见,就是心虚。秦今朝要是再搞一次职代会…… 这是针对自己的,绝对是! 梅书记瞬间想明白了。他伸手指着秦今朝,“你是想针对我!” 秦今朝连忙否认,“您怎么会这么想,我针对您做什么?” 他怎么可能承认! 梅书记冷笑,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小的年纪,竟有这么深的心机算计。” 秦今朝无辜,“您可别冤枉我,我就是一个提议,您要是不同意的话,在党委会上否决就好了,您是一把手,大家还是尊重您意见的。” 尊重个屁!梅书记简直想要爆粗口了,他喘了口气,尽量平静地说:“你说的两个事情我都知道了,让我想一想,你先出去吧。” “好,那我先走了。”秦今朝礼貌地站起来,并且将自己坐过的椅子归到原位。 秦今朝刚关上门,梅书记一把将桌子上的东西扫到地上,狠狠地骂着,“小兔崽子,够狠!” 第57章 今年国家陆续颁发了《国营工厂厂长工作暂行条例》、《国营工业企业暂行条例》等, 这些条例中,虽然依旧是贯彻执行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但要求党委不要直接指挥生产和包揽行政事务。 虽然没有彻底贯彻厂长负责制, 但有了这个过渡, 秦今朝相信不过多久终究是要扭转过来的, 梅书记可以执掌海州厂的可能性将进一步缩小,在海州厂的存在感也会越来越低。可秦今朝还是希望他早早离开海州厂为好。 一周后,梅书记便以身体欠佳, 需要居家调养身体为由,向海州厂党委申请了内退。 内退的政策是距退休年龄不到五年的, 经本人申请,企业领导批准,可以退出工作岗位休养,也就是在编不在岗, 工资照拿, 到退休年龄再办理退休手续。 梅书记正好卡在政策的年龄线上,党委很快批复了他的申请。不过他并没有搬家, 而是继续住在厂家属院中。 秦今朝倒也没有赶尽杀绝,只要他不干涉海州厂内的事宜就行。 他这会儿正在研究自己分房的事情。 本来沙厂长离开, 他的那栋房子应该分给秦今朝的。不过,沙厂长刚刚调入化工部没多久,他家属的工作还没有解决,还在海州厂里工作生活。 沙厂长夫人倒是主动提出将房子腾出来的,自己先暂时搬到宿舍里去过渡一下,不过秦今朝没同意, 不能干这种人走茶凉的事儿, 况且自己还没有结婚, 就先占上房子,不合适。 只是瞧这样子,沙厂长夫人的工作不是很快就能解决,也不知道自己结婚之后,她能不能调到燕市去,少不得提前做准备。 总务处,负责管理家属院房屋的负责人正在他办公室里,指着摊在秦今朝面前的平面图,说:“我圈出来的这几处,都是目前空置的房子,我比较推荐这处,这处房子虽然只有两间,比较小一些,但左边那间也是空房,右边是围墙过道,住着安静,私密性好,很适合小夫妻居住,当个过渡挺好的。” 秦今朝对着平面图仔细研究了,觉得负责人的建议确实不错。他笑着道了声谢,说:“方便我们下班之后去看看吗?” 负责人为自己的提议被采纳而高兴,忙说:“方便,要不下班之后我陪你和颜师傅去?” 秦今朝:“不用,我们自己去就行。” 负责人:“那行,我这就把钥匙拿过来。” “辛苦了!”秦今朝客气地把负责人送走,目光看向手边的日历。 还有一个月他们就要结婚了。 秦今朝的户籍还在燕市,只把档案转了过来,而颜丹霞落的是海州厂的集体户。两人准备开好必要的手续和介绍信后,到燕市民政局去领取结婚证。 这次除了三天的婚假外,两人还能享受额外的七天晚婚假。 今年1月1号开始正式施行的新版《婚姻法》,更改了男女法定结婚年龄,男二十二周岁,女二十周岁,晚婚标准就是双方都是初婚,且在法定年龄之上加三,其中一人达到标准即可。如果双方都能达到晚婚标准,也就是男25,女23,就能再多一周的假期,可惜,到领证的时候,秦今朝还差几个月才到25周岁。 不过,即便是可以休两周,两人也不可能真就休息那么久。今时不同往日,一个是海州厂的决策者,一个是海州厂唯一的七级钳工,身上担负的责任太重,以后就不能像是以前那样轻松了。 两人商量好,准备7月26号返回燕市,27号领证,八月一号当天举行婚礼。因着父母、还有他本人都是干部,婚礼就简单一点,不铺张浪费,也不大宴宾客,就请亲近的朋友、同事一起坐坐,见证他俩正式成为夫妻就好。 需要宴请的,知会的,父母那边的,秦今朝这边的,都已经通知到了。而颜丹霞这边,跟亲戚断了联系,那些人也不够资格参加她的婚礼,她准备邀请农机站的刘站长夫妇,何嫚、林玉峰夫妇还有刘艳娟参加。 两人商量好了,海州厂这边同事的份子钱一律不收,何嫚四人如果能来参加,吃、住、往返交通费用她给包了。 晚上吃了晚饭,秦今朝骑自行车带着颜丹霞来看房子。 格局跟何嫚家里都差不多,只是少了一间房,是里外屋的结构,小小的院子,用水、上厕所都得去外面公用的水房和厕所,比住宿舍还要更不方便些。 秦今朝看惯了沙厂长、沈厂长家里的房子,再一看这边的,就觉寒酸起来,他住倒是无所谓,男人嘛,怎么着都好说,就是觉得委屈了颜丹霞,心里头开始琢磨,该怎么让沙厂长媳妇早点落实工作。 颜丹霞却觉得挺好,谁家不是这么生活的呢,比小时候在农村生活时条件好多了。 秦今朝心里头有了打算,对于这所房子的热情也少了许多,再说,这么小的房子,两眼就看全了。 颜丹霞倒是兴趣盎然的,走来走去的,盘算着该放些什么家具,她甚至想去弄些木材,自己试着做家具。 秦今朝倒是想支持她的兴趣,只是颜丹霞未来会很忙,哪来的美国时间做家具啊,她自己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想想罢了。 秦今朝:“咱们就是在这里住,也住不了多长时间,置办了家具的话,到新家就用不上了。” 颜丹霞瞧瞧这家徒四壁的,只盘了一铺土炕,这要是真住人,总不能什么家具都不置办。 秦今朝想了想说:“那就从后勤库房借两件先用着。” 颜丹霞点头,还想着找些工具过来打扫,秦今朝忙阻止她,说:“还有一个月才住上,不用着急打扫。” 他瞧着左右无人,再加上这座房子靠里,很少有人从门前经过,便坐到炕沿边,拉了颜丹霞坐到自己腿上,环抱着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封厚厚的信封来,递给她,说:“妈寄来的信,里面应该是有照片,怕是把咱们新房的照片拍下来了。” 年初,他们从燕市离开后,崔胜芳和秦远志就开始准备装修新房。她想着把秦今朝的房间和隔壁颜丹霞住过的房间打通,做成个里外屋的套间,只开一个门,外面是客厅,里面是卧室,这样小夫妻两个生活也方便些。 秦今朝和颜丹霞自然没有异议,就全权让崔胜芳去忙乎。 崔胜芳将房间装修好了,又开始给布置。家具啊,里面的物品啊,都准备换成全新的。 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颜丹霞都是要吃好的,用好的,也没觉得新房用全新的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不好意思,毕竟是自己的新房,就将自己的钱都支取出来,又理所当然地让秦今朝也把他的积蓄取出来,和在一起后,邮寄给崔胜芳。 不过,崔胜芳又把钱给她们寄回来了,说是他们夫妻没有花钱的地方,这些年也攒了不好钱,就等着给两个孩子结婚用,让他们不用管两人的新房,用这笔钱好好布置下海州厂家属院的房子。 颜丹霞只好又将这笔钱存了起来,作为小家庭的共同财产。 秦今朝就知道肯定会这样,不过只是笑呵呵地看着,既没有劝阻颜丹霞,也没有劝阻崔胜芳,由着两人邮寄来邮寄去,白花了不少汇款费。 这样你来我往的互动,反而增加彼此的感情。 颜丹霞沿着信封边角撕开,没有破坏掉邮票,这张邮票是牡丹花的,很漂亮,还没有见过,刘艳娟在集邮,可以留着送给她。 秦今朝帮她托着信封底,颜丹霞从里面抽出几张彩色照片来,果然是新布置好的房间照片。 一眼就看见微微反光的浅绿色油漆地面,对着门的方向靠前放置着跟地板颜色差不多的组合柜,组合柜上,摆着春节期间,颜丹霞和秦今朝拍的合影照片,还有些各式各样的小摆件,组合柜旁边,面对面的放着两组绒面组合沙发,两组沙发中间放了台大理石面的茶几。茶几上面放了用白色绣花盖巾蒙着的茶盆。 客厅和卧室中间安装了一道木门,门上挂了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门帘。 秦今朝凑过来跟她一起看,轻声问着:“喜欢吗?” 颜丹霞脸上就露出真诚的笑意来,点头说:“喜欢,阿姨眼光真好。”清清淡淡的颜色,雅致极了。 秦今朝亲吻她的耳垂。颜丹霞已经习惯了他的亲近,虽然还是感觉到酥酥麻麻的,但不再有紧张之感,还往他脸上蹭了蹭,又接着看第二张。 这是卧室。靠墙放着一张铁架、雕花的双人床,床上整齐铺陈着大红色的床单、被子、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巾…… “好像,就缺了躺在上面的人。” 秦今朝温温的声音响在耳边。颜丹霞脑子不自觉就有了画面,一股子热流从身体里涌到全身,她有些羞恼地打了秦今朝一下,说:“别瞎说。” 秦今朝哈哈笑,将她搂得更紧,而后将她放到旁边坐着,两人头挨头地看信。 崔胜芳在信中说,他们的新房已经收拾好了,问颜丹霞喜不喜欢。还说八一举行婚礼的地点已经定好了,就定在民族饭店,随信还附了一份菜单上来,说这是民族饭店,去年刚恢复,又加以改良的喜宴菜单,让俩人看看有没有需要增减的菜。 事无巨细,写了很多,事事都征求俩人,尤其是颜丹霞的意见。且不说颜丹霞会不会有异意,就是这样的做法,也让人非常感动,时时处处都透露着尊重,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家长,这些费用都是自己出的,而大包大揽做决定。 “阿姨,她可真好!我真幸运,能遇见你,遇见阿姨。”颜丹霞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只用最淳朴的语言表达着自己胸中涌动着的感情。 秦今朝将她滑落在脸颊的一缕头发掖到耳朵后面,轻轻地说:“遇到他那样的妈妈,遇到你这样的妻子,又何尝不是我的幸运。” 颜丹霞笑着转头看他,说,“我们都是幸运的人。” 两人互相看着彼此,就这么看着,好一会儿颜丹霞的目光才收回来,觉得眼睛都有些发酸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别人谈恋爱也是这样,两人常常看着对方就入了神,呆在一块,好似干什么都特别有趣,有说不完的话,笑容像是被焊在了脸上,在一块就想腻在一起,怎么亲昵都不够,恨不能将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似的。 两人在屋子里又腻歪了好一会儿,将颜丹霞的嘴唇亲得有些发肿了,才从房子里出来。秦今朝将颜丹霞送到宿舍楼下,才返回往招待所的方向走去。 他现在不住在单身宿舍了,而是在沈厂长的强烈要求下,搬到了招待所暂住。 他的理由很充分,秦今朝如今是排在二把手的厂领导,跟以前的位置不一样,对外呈现的状态也就不一样。 以前的秦今朝可以跟职工们勾肩搭背,称兄呼弟的,但现在就必须保一定的神秘感和距离感,这样才能确保作为决策者的威严,下发的政策才有力度。 他如果一直住在单身宿舍里,那些职工们在水房能碰见他洗脸刷牙,在厕所能碰见他拉屎撒尿,这样的领导还有什么神秘感可言? 秦今朝一向是有好的意见和建议都会采纳的,一听之下觉得沈厂长考虑得很有道理,便决定从善如流。 沈厂长也给他选好了住处,就是厂招待所。秦今朝便收拾了些东西,很快就搬过去了,选了颜丹霞之前住过的那间房,室内就有洗手间,很方便。颜丹霞偶尔过来,但因着两人毕竟还没有结婚,为着避嫌,每次都不会多停留。 跟秦今朝分开后,颜丹霞奔着宿舍走,不自觉又拿出那两张照片看着。她非常喜欢这套房子,不光是因为焕然一新的装修、家具,清新的布置,还因为布置这房间之人的一片爱心,还因为这将是她和爱人未来的共同居住的房间。 上楼梯时,后面脚步声匆忙,颜丹霞往旁边让了让,后面的人赶上了来,她也将照片重新装进信封里。 “颜师傅”,后面的人停住,跟她打了声招呼。 颜丹霞抬头看,不是她认识的,但看着脸有些熟。 自从升到7级钳工,主动跟她打招呼的人就多了起来,跟她打招呼时,还略带些敬畏之感。颜丹霞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但最近已经习惯了,礼貌地回复句“你好”。 这种感觉,对她来说是新鲜的,心里头也有些受用,用秦今朝的话来说就是:凭着自己本事赚来的尊重。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61节 又有几名女同志迎面而来,其中一位看见颜丹霞,明显愣了下,而后不自在地转过头去。等颜丹霞走远了,其中一位女同志对旁边的人问着:“敏娜,我听说你以前跟颜师傅一个宿舍?咋后来搬出来了,这会儿见面也不说话?” 被叫做敏娜的全名叫黄敏娜,正是颜丹霞的上一任室友。她这会儿脸色极为难看,怎么也没有想到,之前自己嫌弃不已的维修车间女工竟然成了七级钳工!这种高级工匠的月工资是自己的好几倍,而在厂里的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语。更气人的是,她居然跟秦工好上了,还快要结婚了! 秦工是谁啊,厂里不少女干部偷偷喜欢他,只是因着觉得秦今朝不会在海州厂找对象,在他面前又有些自卑,而没有去追求罢了,包括那个漂亮时髦的高小萍据说也对他很有意思,他怎么就能看上颜丹霞呢! 她想想,都觉得不可能,可偏偏就是现实,真是没地方说理去! 另外一名女同志就笑了起来,说:“你居然不知道他们两个的事儿?哦,也对,你接班过来不多长时间,哈哈,那我跟你说说。” 黄敏娜怒瞪着伙伴,那名伙伴却不以为意,清清嗓子,接着说:“颜师傅一开始进厂的时候,就被分配去跟敏娜一屋,敏娜那会自己住一个两人间的宿舍,舒服得很,结果呢,来了个室友,室友还是个维修车间的学徒工!我觉得,敏娜当时肯定觉得特别掉价,敏娜,我说得对不对?” 几人都看向黄敏娜,黄敏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随着颜丹霞的成就越来越高,在海州厂的知名度和重要性的提高,自己就不停地听到伙伴们的这些调侃,话里话外都说自己势利眼,嫌弃人家,现在人家发达了,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就都成了笑话。 她反唇相讥,冷笑着说:“颜丹霞知道你们这么替她打抱不平吗?” 黄敏娜回想起颜丹霞漠视着擦肩而过的样子,牙齿就有些发痒。很久之前,她就明白,无视才是对一个人最大的羞辱。 不管是跟颜丹霞在一个宿舍里,整天挤兑她,吵架,还是后来自己落败,搬走后,偶尔路遇时候自己的挑衅,她都是漠然的,无视的,仿佛自己在她那里就是不存在的空气一般。 颜丹霞自然不知道有人替她打抱不平,甚至没注意到刚刚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是前舍友,她只是对于人情冷暖,有了些了解。自己好了,友善的人多了,恶意,恶念、恶语就少了。这也无关于人的善恶好坏,人的本性就是如此。 她将两张照片拿给了刘艳娟看。 刘艳娟兴致勃勃,对于颜丹霞爱情、事业双丰收,由衷地高兴着。因着颜丹霞邀请她去燕市参加婚礼,这两天正兴奋不已,准备多请两天假,把燕市的名胜古迹都转一转。 如果不是出差、探亲,基本上没有机会离开自己所生活的城市,刘艳娟从小打到,就没有出过海州厂的范围,上次颜丹霞去燕市出差,就把她羡慕坏了。 儿刘艳娟之所以这么高兴,一是因为是她是屈指可数的被邀请参加婚礼之人,升起的强烈的自豪感,二是因为从小对于燕市的向往。 也是因着被邀请了,她才知道,原来,颜丹霞是很看中他们这段室友情的。 这次,培训回来,她明显感觉到颜丹霞的变化,脸上的笑容多了,人更加地温柔了,话也多了些,有时候,也会主动跟她分享自己的所见、所感,自己的观点。 这位室友,跟刘艳娟在职位上、公司地位上的差距拉开了,但是身为室友,或者可以说是朋友的距离却是拉近了。 刘艳娟心里头有个奇怪的比喻,就是以前颜丹霞生活在广寒宫里,这会儿是下到凡尘来了。 1981年7月1号当天,海州厂举行了隆重的“今天是你的生日-海州厂庆祝建党六十周年文艺晚会。” 在晚会的开头,厂长沈岳良、副厂长秦今朝头一次以实质上的一把手和二把手的身份在全厂职工面前出现,并致辞。 代表着海州厂崭新时代即将来临。 隔天的清晨,第一批过来接替晚班工作的工人们走进厂区,就听见了大喇叭里传来的悠扬的歌声:“太阳太阳像一把金梭,月亮月亮像一把银梭,交给你也交给我……” 这是电影《庐山恋》的主题曲,语调轻快、朗朗上口,在年轻人之间口口传唱着,不知道多少人抄写过歌词。 “我的妈呀,咱厂终于不放《咱们工人有力量》了!我突然特别想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这歌真好听,叫啥名啊?” “这你都不知道,我这里有歌词,回头让你抄。” …… 一上午,大家都在讨论着广播里的这首新歌,仅仅只是一首歌曲而已,却让全厂,尤其是年轻人们沸腾了。 小涂敲门进来,一张嬉皮笑脸就露出来,“头儿,不,秦厂长,今天这首《金梭和银梭》一放,把整个厂都镇住了。” 秦今朝没有抬头,埋头继续看着桌面上的文稿。只换了一首劝勉人们珍惜时光,努力奋进的歌曲就在整个厂里引起骚动,只能说海州厂以前太过于死板、保守了。 第58章 “秦厂长, 我按照您的要求,把内容整理出来了,您过目。” 很快, 小涂就正了神色, 身体立正站直, 双手捧着一小沓信纸,恭敬地递到秦今朝面前。 如今,他的身份不同了, 他是副厂长的秘书,自然就不能再吊儿郎当的, 得拿出秘书的范儿来,为此,他没少请教郭亮。 郭亮没被沙广军带走,留在了厂办, 继续担任着副主任的职位, 厂长秘书,一般都兼任厂办副主任。只是, 这个副主任本来就是虚职,他跟了几年的领导走了, 就像是被吊在半空中,上不着村,下不着地,心里头没个着落。 虽然,沙广军走的时候跟他说了,会想办法将他也调去化工部, 继续跟着他, 他原本还是挺抱希望的, 可看着沙广军夫人都还在海州厂,就觉希望渺茫。 秘书都是心腹之人,继任领导肯定不会要上一任秘书的,郭亮一时间彷徨无措,原来围绕在他身边,郭哥长,郭哥短的人也忽然一下子消失不见了,心里的落差感就别提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新进被提拔成副厂长秘书的小涂来到了他的面前,待他还是如同从前那般的热情。 两人之前就是熟人,小涂这人,跟谁都能打成一片,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是个讲义气的。 对于郭亮,沙广军倒是个挺念旧情的,知道调郭亮走的希望渺茫,就专门打了电话过来,希望秦今朝能照顾他。 对于郭亮的安排,秦今朝也有了想法。 他接过信纸翻着,从口看到尾,点了头,说:“不错,就是这个思路。” 小涂被夸,很高兴,说:“我从小学到高中,作文一直都是被老师当做范文来念的。” 秦今朝点点头,说:“再接再厉,不能因为一点点小成绩就自满,要继续进步,以后才能担当重任。” 小涂双手接过,连连称是。 稿子过了,小涂就按照之前的计划,继续进行。 很快,一张张电影海报那般大的彩色硬纸,就贴满了整个海州厂。厂区、生活区到处都是。 这是专门找了能彩印的印刷厂印制出来的,上面的配图都是小涂自己拿了介绍信去《化工报》杂志,找了他们留存的,历年来化工厂爆炸的现场照片。 文字用的是秦今朝之前呈给沙厂长看的那些,只不过,将侧重点改成了触目惊心的伤亡情况,还有后续对于这些伤亡者家庭情况的采访。素材都是真的,是小涂一个个给这些工厂打电话,问出来的。 他本来也觉得没有必要,打电话过去就是求人办事,费那力气干啥?编一下不就行了。 秦今朝却要求他,文字可以加工,但事情必须是真实的。 小涂不是很理解,但想来秦今朝自有他的道理,便照做了,发动厂办的人一起帮忙,很快,就将这批看起来花花绿绿,很是显眼的海报贴了起来。 很快,就有职工们过来围观。 “……化工厂爆炸案……事故造成五人死亡,重伤8人,轻伤11人,死亡者之一王某系家中独子,其父母悲痛欲绝,于半年之内相继去世……重伤之人李某,彻底丧失劳动能力,一个月之后,在医院里自缢身亡……爆炸原因:操作工黄某违反规定操作,一次性投料太多,导致反应过快,引起爆炸……” 每张海报上都是一个因为安全生产责任不到位,而造成的惨剧。因为是用原底板洗出来的,看到的照片比报纸上的清晰太多,正因为清晰,才能更直观地感受到现场是多么的惨烈,那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那一个个破碎的家庭…… 有些人先还说风凉话,说,“我还以为贴的大美女,大明星,咋贴的是这?真恶心人!”但看着看着,风凉话就说不出来了,沉默着,脸色越来越严肃。 这些海报仿佛有魔力一般,让人忍着心中的不适,看完了一张,却还想看第二张。 每场惨剧的原因都是安全生产责任不到位,有的是在操作间吸烟,引发的火灾,有的是没按照规定操作,造成的爆炸,有的是因为没有定期保养机器,及时维修,造成的事故,每个惨案,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 这就是秦今朝对于彻底落实安全生产所出的第一招,先让职工们直面漠视安全生产的后果,杜绝侥幸心理,安全事故,只有零次和没顶之灾之分。 小涂和郭亮躲在一边,观看着职工们的反应,很满意。 他们现在都是“海州厂安全生产工作组”中的一员,现阶段的工作就是前期铺垫,除了这些海报之外,还有协助总务、工会两个部门的宣传人员,以及厂广播站的高小萍等,出板报、出广播稿、在海州厂上刊登,编写快板、相声、小节目等,全方面宣传安全生产。 这些海报、讲稿等,在厂区内展览完后,会放到工人俱乐部一层去,将其中的一面墙壁开辟成“安全教育展览区”,定期让职工们过来参观、学习。 同时,以党办和厂办的名义联合出台《海州厂安全生产若干规定》,囊括了梅书记之前已经实施了,或者受到阻碍的条款,又新增了许多条款,比如将安全知识培训、考核常态化,对于班组长和职工,又不同的要求和规定,以及惩罚、奖励措施等;落实严格的禁烟制度,厂区生产区内严禁吸烟,违反者如何惩罚等;而如果全车间,全班组都没有安全事故,又该如何给与额外奖励等等。 林林总总,每一条每一款,都非常详细,这些规定条款,是在秦今朝原有的版本之上,又经过沈厂长,几名优秀职工们一起探讨后优化的。 而这项规定下发之后,并没有像梅书记之前那样,遭到职工们的强烈的反对,虽然个别人有意见,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抵触情绪。 究其原因,一是那些海报给人的冲击太大了。都是一线职工,很容易带入到自己身上;二是有之前梅书记推行政策打底儿,大家已经有了一定的适应性,再就是,秦今朝出台的政策很公平,惩罚与奖励等量、并存。 如果能严格按照规定执行,每个车间,每个工人,每季度都能拿到额外的奖金。大家都是靠着工资过日子的,能有拿到额外奖金的机会,谁又不愿意呢。 在《安全生产规定》在海州厂如火如荼推行时,颜丹霞正在准备自己的收徒事宜。 康明强住院了,即便是康复出院,也肯定无法再从事一线工作,颜丹霞就成了钳工组唯一有带徒弟资格的,他之前的几个徒弟也就只能归了颜丹霞带。 这几个人,以前都是跟康明强穿一条裤子的,颜丹霞对他们的感观极差,当然,这是私人感情,颜丹霞不会因私费工,只是这几人表现平平,做一般的钳工,普通维修工作还行,但很难有更大的进步。 出于为海州厂的长远考虑,颜丹霞还是想帮海州厂培养出好的钳工人才,就起了筛选好苗子,自己亲自带徒弟培养的想法。 对于她的想法,秦今朝自然是支持的。正好,这也和他的下一步工作计划相关联,于是就通知劳务处,面向厂内、厂外招聘钳工学徒。 要求,初中以上学历,男女不限,年龄18-22岁,有无钳工经验都可。 这几乎就是没有门槛啊!招工考试的信息被张贴出来之后,海州厂的职工们纷纷通知亲朋。很快,海州厂区门口,就排起了报名的长队。 先由劳务部门组织考试,筛选掉一批文化水平不过关的,虽然只要求初中学历,但是却必须具备基本的听说读写、理解能力,这在很大程度上也能代表脑袋瓜是不是聪明。 经过初试之后,就由颜丹霞和林玉峰进行面试。 颜丹霞自己就是个非常有天赋的人,所以很清楚有天赋的人是什么样的。她提问一些问题,再让他们做一些实操,便可以大概判断出这人有没有潜力,培养成才的潜力有多大。 她这里通过了,再由林玉峰来面试,主要是考察一下他们的思想性,觉悟性,服从性等等。 能从颜丹霞那边通过的并不多,两天面试下来,只选择出了三个的合适的,进入到林玉峰这里。 林玉峰看着每个人都觉得不错,特别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是以这三人便都留下了。 海州厂成立时间比较短,到今年,满打满算,还不到十年。除了几名海州县化肥厂的老员工外,还没有退休职工。 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人退休,也就没有太多的空余岗位需要对外招工,而且每年还需要解决一定量的职工子女就业,造成了海州厂冗员很多。 就比如康明强那几位并不太适合做钳工的徒弟,都是海州县化肥厂的职工子弟,这些人这些年来彼此相交,甚至联姻,构成了一条比较紧密的关系网。而康明强就只讲人情,不管不合适地收了他们做徒弟。 跟他们预想的差不多,海州厂内没有人来报名,没有人愿意再从学徒工做起。写上这句话,只不过是让从外部招工这件事情更加理所当然而已。 很快,招工任务结束,确定招这三名学徒工入厂。 很可惜,虽然招工启事中写了男女不限,但并没有录用到女同志,有来报名的,一听说招的是钳工便遗憾地离开了。 当然,颜丹霞并没有执着地想要招女同志。 她想先把三名人选确定,等休完婚假回来就可以让这几人正式上工,开始身为一名大工匠“传帮带”的责任和义务。 一清早,在清亮悠扬的男女对唱《校园的早晨》歌声沐浴之中,涂元材主席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已经被人打扫过了,两只暖壶满满当当的。他先捏了一撮茶叶,放进瓷杯里,而后悠然地倒水冲泡,嘴里头随着音乐轻声哼唱着,走到放着最新一期报纸的桌子边。 “当当”敲门声响。 他正想着谁这么一大早就来扰他清闲,见门被推开,他儿子小涂的身影露了出来。 “涂主席”,小涂公事公办地问了声好。 涂主席看见儿子脸上便带了笑,再次感叹着当初为了儿子去求秦今朝的事儿有多英明。 瞧瞧,当初被沙广军死活瞧不上的儿子,今儿摇身一变成了副厂长的秘书! 整天帮着秦副厂长做这做那的,再不是以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再没人敢说他是纨绔子弟了,看着儿子如今的样子,简直比自己被任命为工会主席时还要高兴!他的前途也就到头了,可是儿子还那么年轻,跟着前途一片大好的秦今朝,那不得节节攀高?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62节 他是打心眼里感激秦今朝,觉得他不光是伯乐会相马,还会调教马,瞧瞧儿子如今这说话做派、行事风格,都透着股子身为副厂长秘书的稳重劲儿。 刚这么想着,小涂就露了本相,往涂主席的椅子上一坐,说:“爸,秦厂长想找你好好聊聊。” “哦?让我什么时候过去?”涂主席忙放了手中的茶杯问。 小涂两只腿伸出去,不停地晃着,一副自在的大爷样,说:“被我拦住了,跟秦厂长说,有事让我转达也一样,我说的话,我爸肯定听的。” 涂主席“嘶”了一声,说:“你这孩子!你怎么公私不分呢,刚刚还叫我涂主席,这会儿就叫上爸了!这是能转达的事儿吗?你让秦厂长怎么想你,你可是他的秘书!” 自从儿子给二把手当了秘书,涂主席就叮嘱儿子,要一心向着秦厂长,在家里,也很少过问涉及机密的事情,绝对不让他帮自己谋求一点点好处。 他说着,就有些站不住了,就想去找秦今朝,却被小涂给拦住了。 他说:“您瞧您,这么大年纪,怎么就想不明白。秦厂长为什么敢用我做秘书?就是因为我聪明、识时务啊,知道端谁的碗,吃谁的饭。我敢大包大揽的帮您做主,也是我的优势啊。秦厂长多忙啊,得赶在休婚假之前把好多事情都布置好,这两天都是颜师傅打了饭,到办公室里来一块吃,两人才算是能见个面。” 涂主席本来听得挺认真的,这会儿忍不住插嘴,“你是当秘书的,就不能帮着厂长去打饭!” 小涂嘿嘿笑,说:“您老当我不想抢着献殷勤?那是人家小两口的乐趣,我插进去白惹人厌。” 涂主席听着,觉得倒也是有理,脸上就有了笑容,示意他接着说。 “秦厂长想要找您谈的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我来找您呢,正好可以帮秦厂长节省些时间。” 听小涂说得头头是道的,涂主席索性等他说说到底是什么事儿。 小涂也没在自家父亲面前卖关子,直接说:“就是让您确实履行起工会一把手的责任,将海州厂职工们的业余生活搞起来!那些个歌唱比赛啊,篮球比赛啊,相亲活动啊,只要不影响生产,多多益善。” 见涂主席没说话,小涂继续说:“秦厂长对于您当初座谈会时的会议准备、各路人员接待工作很满意,他是很认可您的能力的。” 这就像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儿子这话里话外的,都在指责自己占着茅坑不拉屎,平心而论,他也是承认的。反正升迁无望,就平平安安干到退休呗,多做多错,少错少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下属,工会整体的工作态度都比较消极,除了必须要做的工作之外,能少做就少做。 小涂:“秦今朝是啥人物,你到现在应该看懂了吧?他最看不惯吃闲饭的,好好干,光荣退休,没准儿还能返聘,要是不听话,这工会主席,他肯定想办法换个人来当。” 涂主席现在都不知道梅书记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内退了,问他也不说实话,就说身体不好云云,他们私底下猜测,肯定是秦今朝做了什么。 所以,自己要是不振作起来,按照秦今朝的要求做,还真有可能被撸职。 他使劲瞪了一眼小涂,说:“对你老子软硬兼施,外加威胁,你小子翅膀长硬了!” 小涂嘻嘻笑,说:“这不是你要求我的嘛,要对秦厂长绝对的忠诚,我这就是照您的意思执行的啊,看我多孝顺!” 涂主席看着自己这儿子,刚刚升起来的一点怒气,也消失了,忽然就笑起来,说:“行,以后都这样,保持住!” “行嘞,您擎好吧!”小涂给父亲拽了一句燕市话,说:“那我今天的任务就算是顺利完成了。对了,记得写一份工会下半年的工作计划,在秦厂长休婚假之前交上来哦。” “滚滚滚!”涂主席作势要踢儿子,嘴边却含了丝笑意。 越品,越觉得秦今朝这人有本事,人也正,儿子能跟着他学习,这一辈子都会受益无穷。他又感叹,人家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培养出来的! 晚上,秦今朝看了一会儿资料,正准备睡觉,就听见楼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而后脚步声停下,敲响了自己的房门。 脚步很重,是个男人的声音,“谁?”秦今朝问了一声。 “秦厂长,是我,尿素车间的侯茂良。”声音呼哧带喘的,透露出焦急。 秦今朝走过去,将门来开,侯茂良满脸是汗,惊慌无促的脸就露了出来。看见秦今朝,脸上带了些喜色,急忙忙地说:“厂长,能不能去救救王小光?他要被警察抓走了!” 秦今朝微皱了眉头,说:“你先进来,别着急,将事情讲清楚,王小光犯了什么事,警察为什么要抓他?” 海州厂有保卫处,都是退伍兵出身,查案、解决职工矛盾都不在话下,一般厂里的事儿都在内部解决,很少会惊动地方公安。 侯茂良缓了缓神,才结巴又着急地将事情讲了出来。 原来这名叫做王晓光的尿素合成车间工人,跟侯茂良还有同车间的三个年轻小伙子,跑去了附近农村里偷偷做生意的小饭店里喝酒,喝得有点多,大声吵嚷着吹牛,就有路过的几个农村小伙子听见了,不服气,阴阳怪气起来,双方就对骂起来,越骂越难听,越骂火气越大,两边就打了起来。 有村里人见事情不好,就跑去附近的派出所,民警来了之后,跟其他村民一块拉架,才算把这些人分开,了解了下情况,就把这些动了手的人都给抓走了。 侯茂良倒是一直没动手,听说有人报了公安,就长了心眼,偷偷找地方藏了起来,等公安们都走了,才连滚带爬地回来搬救兵。 现在可是严打时期!打架斗殴性质恶劣的,是要被判刑,送到疆城劳改的!只要被判刑,肯定会被开除,这人一辈子就算是毁了! 侯茂良越想越着急,在他的认知里,在这种情况之下,唯一能帮助他们的,也就是副厂长秦今朝了,于是,他就找来了招待所,在门口蹲了一会儿,趁着服务员不在前台的功夫偷摸着上来。 “把人打成什么样了?”秦今朝听完后问道。 侯茂良急得不行,但也只能耐着心思回答,“人人挂彩都受了轻伤,其中一个应该是折了胳膊。咱们自己的人也都受了伤,都见血了。” 这就是很严重的打架斗殴事件了。 秦今朝又问:“是谁先动的手?” 侯茂良仔细地回想,擦着额头上的汗,有些惭愧的说,“是王小光”。 秦今朝没说什么,走过去将拖鞋换下来,跟侯茂良说:“走。” “唉,唉!谢谢厂长,谢谢厂长!” 侯茂良脸上一喜,不停地给秦今朝鞠躬。 刚刚,他在秦今朝身上感受到了身为领导者的威严,再不是在车间里实习时,那副谦和有礼貌的样子了。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决策厂里的大领导,而不是出了事后给他们擦屁股的救兵。 一度,他以为秦今朝会挥挥手撵他走,不过幸好,他还愿意管他们。 第59章 秦今朝走到一层, 借用招待所的电话,打到了安保处,安保处24小时有人值班, 很快就接通了电话。 “我是秦今朝, 今天的当班组长是谁?” “通知古树国, 跟我去一趟派出所。” 秦今朝言简意赅的说完挂断电话,一言不发地往厂区方向走。 侯茂良连忙在后面赶上,却也不敢离他太近, 隔着两臂的距离,在后面跟着, 时不时抬头瞄他一眼,张了嘴巴又闭上。 好一会儿后他终于积蓄起勇气,稍微往前一步,说:“那个, 秦厂长, 都是因为他们骂得太难听了,王小光那几个才动手的。村里那些年轻人一直嫉妒我们这些工人, 以前也总是跟我们找茬……就他们骂人那些话,是个男人都听不下去。厂长, 一定要帮帮王小光他们,不能被送去疆城啊,一辈子就完了!” 侯茂良说了半天,本来以为等不到回答的,却听见秦今朝问:“如果打架之前考虑到这些问题,还会打架吗?” 呃, 这个问题…… 侯茂良真就认真思考了一下。回想着他们当时热血上头, 一个个脸红脖子粗, 只想将对方狠揍一顿,来发泄心中怒气的样子,即便是有人跟他们说打架会被判刑,会被劳改,他们百分百也是不计后果,会动手的。 侯茂良干咽了几口,觉得嗓子里头干涩难忍,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厂,厂长,他们到底是海州厂的职工……” 秦今朝没再回答,大跨步走进厂区,进了办公楼,奔着办公室而去。 侯茂良猜不出他进厂区,进办公室做什么,但没敢跟着进去,就在门口外等着,徘徊来徘徊去。 秦今朝很快就出来了,他又赶紧屁颠颠的跟在后面。 他们下楼的时候,古树国已经站在办公楼下等着了,不善的目光先在侯茂良身上扫了一眼,而后笑着看向秦今朝,喊了一声,“秦厂长。” 秦今朝面色缓和,朝他点点头,说:“辛苦你了。” 古树国搓搓手,忙说:“不辛苦,不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没想到他们直接去麻烦厂长了。” 说着,他又狠狠白瞪了侯茂良一眼。 侯茂良心虚地低下头,他当时脑子乱哄哄,没考虑那么多,只想找个能管事的的人。 秦今朝到办公室是去拿车钥匙的。梅书记专用的那辆小轿车,现在归他使用,总务那边知道了他会开车,就给了他一把备用的钥匙,避免总务下班,临时用车用不成的情况。 招呼着古树国上车,侯茂良也赶紧跑到后座坐下,古树国从副驾驶上回头,狠狠瞪着他,但瞧着秦今朝没发话,他也便没多说什么。 秦今朝开着车,几人赶去辖区派出所。出了海州厂的范围,往村里开去的时候,都是土路,颠簸难行。 古树国忍了忍,但还是忍不住后头,压地着嗓子训斥侯茂良,说:“我就知道你们这帮人早晚得出事!去年在灯光球场拢火的,也是你们吧?当时就给了你们一个大处分,还不长教训,还去村里头喝酒打架,海州厂不够你们耍了是不是!” 侯茂良忙解释:“上次拢火没有我!” 古树国想了想,好像还没真有他,因为那次是他亲手抓的人,厂里给的处分挺重的,所以他记得很清楚,“没有你,那有没有王小光?” 侯茂良心虚了,点点头,又往秦今朝那边瞄了一眼,试图给古树国使眼色,让他别再翻老底了。 古树国才不管他怎么想,这帮子人,上回吃了那么大一个教训还不够,还敢纠集在一块闹事儿,大晚上的,直接惊动了厂里的大领导,多大个脸啊! 他伸出手指头来点着侯茂良的脑门,恨得不行,“你们这些祸头子!” 因为不能放开嗓子,掐着腰使劲的骂,古树国骂了侯茂良心里头的气氛还是难平。 这些车间的单身小伙子们,一天天的总是没事找事,以前在厂里喝酒打架,现在长本事了,都跑去外面了。 厂里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是一个厂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今儿你打了我,明儿我给你赔礼道歉,这事儿也就了了,可在外面那能行吗! 这会儿被带去派出所了,知道害怕了,早干什么去了!真是想想他就恨不得揍这些人一顿。 古树国不骂人了,轿车内一阵安静,顿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他是个受不了寂静的,清清嗓子没话找话,“小颜师傅最近挺好的吧?” 秦今朝听到爱人的名字,脸部表情缓和了下说,“挺好的。” “呵,那就好。小颜师傅,是我见过最努力最勤奋的人。以前我上晚班巡逻的时候经常碰见她,总是最晚一个从维修车间离开。那会儿我就跟人说维修车间里最有资格拿高工资的,就是小颜师傅。有句话说的就是对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秦今朝脸上有了笑容,目光也柔和起来说,“多谢你的肯定。” 古树国不好意思起来,搓搓手,说:“不谢不谢,都是我的真心话。” 路不好走,车子开得不快,走了大概半个小时,才终于看见了派出所白底黑字的招牌。这座派出所坐落在小镇的中心位置上,格局跟民居差不多。 因着经常有需要和当地公安配合的事情,古树国对这边倒是比较熟悉。他引导着秦今朝在门口停了车,而后带着往里去。 派出所的院子很大,从里面拉了明线,装了电灯泡在院子里,虽然亮度一般,但能清晰见到靠墙跟那边,蹲着一溜被绑了手脚的人。 看见他们进来,就有人惊喜地喊着:“秦厂长,老古,救救我们!” 秦今朝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径直往前走,古树国狠狠地说:“这回知道求救了,早干嘛去了,等着被劳改吧!” 墙根处哀嚎一片。 侯茂良倒是想去安慰他的兄弟们,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在秦今朝后面,进了派出所里。 有民警已经迎了出来,听古树国介绍,这位年轻人居然是海州厂的副厂长,立时不敢怠慢,握手寒暄,搬了椅子让他们坐下。 这是个非常宽阔的大开间,虽然开着门窗,但依旧闷热得很,有两台吊扇兢兢业业地转动着,但所能带来的清凉有限,蚊虫嗡嗡,挥手赶走,很快又飞过来。” 民警脸颊上起了一个红疙瘩,让他时不时就要挠上一下。 古树国开口,说:“听说我们厂的几个小年轻被抓了,厂长想过来问问,是啥情况。”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63节 民警就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说了。 古树国偷看秦今朝的表情,见他只是听,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又继续问,说:“能不能跟对方商量下,私聊得了,让这几个打人的小王八蛋多赔点钱?” 民警有些为难,说:“这不是对方追不追究的问题了,而是互殴打架,两边都得受惩罚的,而且……”他挠了挠红疙瘩,不小心力度大了,“嘶”地一声,指甲上就沾了血,他没在意,随手在脸颊上摸了一下,将渗出来的血擦掉,说:“最近严打,上面让我们抓典型,他们就撞到枪口上了,就在刚刚,我们所长已经亲自把领头的那几个人给送到市公安局去了。” “什么?”古树国猛然站起,缓了口气,又坐下,看向秦今朝。 秦今朝这才开口,问:“都哪几位被带去市公安局了?留下的这几位准备怎么处理?” 民警一一回答了,被带去市公安局的有海州厂的两名职工,其中一位就是王小光。至于剩下的这几位,大概就算是要给海州厂做人情的,民警说:“我们所长说,看看你们的意见。” 秦今朝点点头,站起来,伸出手,又跟民警握手,笑着说:“谢谢你们。” 说完,他便告辞,又带着古树国,准备往市公安局去。 侯茂良急急得不行,又要跟在两人后面,被古树国训斥了一句,只好讪讪地停住脚步。 车上,古树国担心地问:“厂长,这两人咋办啊?要是真被判刑,劳改,咱们厂今年的先进也评不上了。” 秦今朝说:“犯了错,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天经地义。” 古树国虽然也觉得王小光他们活该,屡教不改的,可严打,就意味着严审、严判,他们年纪还这么轻,还没有结婚,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他正要再帮他们说几句好话,却听见秦今朝开口,“判刑是避免不了的,看看能不能求情,少判几年。” 古树国立时说:“行,秦厂长,麻烦你了!” 古树国心里头有些感动,觉得他真是个有担当的人。他自然知道,秦今朝虽然据说是挺有背景的,且又是厂里的副厂长,可公安局又不是他家开的,哪里能左右公安机关的判决,能给说说好话,尽量减少判刑时间,已经是非常够意思的了。 到了公安局,值班的副局长就迎了出来,热情地跟秦今朝握手。他们在诸多公共场合见过,算是挺熟悉的。 “恭喜啊,秦主任,不,现在得叫秦厂长了,还没有亲自恭喜你和沈工呢。”副局长脸上带着笑容,客套地说。 “谢谢,改天去海州厂,我们请您喝酒。” “哈哈哈,那我一定得去。” 客套几句后,就进入到正题。 “我知道秦厂长来是因为海州厂职工打架斗殴的事情,不过你也知道,现在社会治安不好,上面要求从严从重处理,他们打架的兴致又比较恶劣,实在没有办法徇私。” 秦今朝点头,说:“理解,如果要判的话,王小光两人得判多少年?” 副局长,“参考本省同类型的案件,十年起。” 陪在一边,没有资格说话的古树国倒吸一口凉气,虽然知道会判得很重,可没想到这么重,十年啊,没记错的话王小光应该是23岁,十年劳改结束,他就33岁了!最好的青春都过去了。他不忍心,有些急切地看向秦今朝。 秦今朝略微思考了下,说:“年轻人,酒后冲动,但思想道德没有问题,当然,他打架斗殴的行为是不对的,能否通融,少判几年?” 副局长往古树国那边瞟了一眼。古树国愣了下,但很快就会意地站了起来,说:“厂长,我去厕所,然后在外面等。” 古树国走出来,又在副局长办公室稍微站了一会儿,想要听听把自己支出来后,副局长想要和秦今朝说些什么。不过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听见,又怕被别人发现,只好离开了。 他去找了相熟的警察,问了王小光两人被关的地方,而后求了情,去拘留室里见了他们。 海州厂这两位被关在同一间关押室里,手上没有戴手铐,一个在关押室炕东头坐着,一个在炕西头坐着,都像是个受惊的老鼠一般,抱着脑袋,缩在墙角。 听见动静,两人齐齐地看过来,看见古树国,犹如看见亲人,黯淡无光的眼睛里迸射出骇人的光亮。 “老古,古哥,你是来接我们的对不对!”两人从炕上爬下来,急切地询问。 古树国看着他们蔫头耷拉脑,头上裹着纱布,鼻青脸肿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但想到他们要被判十年刑,就又觉得怜悯。 “你们现在知道怕了,打架的时候干什么去了?接你们,做什么美梦呢!我当初说什么来着,你们这么闹下去,早晚得出大事!”他说着气话,眼神却软了下来,王小光两人连忙抱住他的大腿,说:“哥,我们知道错了,他们说我们至少要被判十年以上,我们不想去劳改啊!求你帮我们求求情吧!” 两人拼命地哭求着,额头上又渗出血迹来,另外一人大概是脑震荡了,激动了一会儿后就受不住了,蹲在旁边呕吐起来。 古树国叹口气,说:“能帮你们的人正在局长办公室里,不知道怎么求人呢!” 王小光心中的期望越大,连忙追问:“是谁,谁在帮我们?” 古树国就把之前侯茂良跑去找人,把秦今朝给叫来,赶紧赶去派出所,又赶来公安局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听局里的意思,不判刑是不可能了。秦厂长是化工口的,管不着公安系统的事,他卖海州厂的面子,卖他自己的脸,也不知道能不能求着帮你们减少几年刑期。不管怎么说,你们都要承了秦厂长这份人情,他那么大个领导,本来是不用亲自过来的。你们啊!” 古树国太了解他们了,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会儿知道后悔了,知道害怕了,可是已经晚了。 “人生啊,没有那么多后悔药可吃。不管是判十年,还是判八年,你们就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来,爹妈年纪都大了,你们早点回来,也能早点孝敬爹妈。” 一席话,说得两个大小伙子都“呜呜”地哭了起来,是啊,没有后悔药可吃,喝酒的时候多高兴啊,打人的时候多凶狠啊,那时候是听见有人喊“再打架就去告派出所了”,可他根本就顾不上,只想逮住眼前的人猛揍。 在男人蕴含着悲伤、后悔、茫然的哭泣中,古树国走出了拘留室。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秦今朝便在副局长乐呵呵的殷勤相送下,走了出来。 “您留步”,秦今朝说着,副局长却不肯,一直送到大门口,等两人上了车,将轿车开走,才转身回去。 古树国将目光收回,转头看了面目又变得严肃起来的秦今朝,忍不住问着,“厂长,跟副局长谈的怎么样?” 秦今朝:“副局长答应帮两人争取,尽量判到五年以下。” 古树国狠狠松口气,少了一半的刑期,已经是理想得不能再理想了。他想到什么,又去看秦今朝不太好的脸色,迟疑着问:“……他们为难你了吧?” 秦今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回答:“求人办事,哪有不被为难的,只要能帮到王小光他们,这些委屈就不是白受。” 顿时,古树国脑子里头就浮现出秦厂长弯腰屈膝,陪笑求人的场景,鼻子就有些发酸,秦副厂长这么大一个领导,级别可能比那个副局长还要高,却为了几名不争气的职工放下架子和面子,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他抽抽鼻子,说:“为了这两个臭小子,不值当的!他们是活该,就应该受到教训。” 秦今朝不再春秋笔法,说:“他们确实应该受到教训,不过,十年太重了。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啊!” 这话引起了古树国的共鸣,愈加觉得秦厂长真是个好领导,暗自发誓,以后一定会对他忠心耿耿,谁要再敢背后说他坏话试试! 秦今朝:“要把王小光的事情做成个典型,深抓海州厂的治安问题。”说着,他叹口气,说:“海州厂再不能出现类似事件了,要引以为戒。” 至于秦今朝是怎么说服副局长的,他跟沈厂长汇报这件事情时,说道:“副局长想让海州厂帮他解决侄子的工作问题,我大概问了下情况,答应了。” 他没有深究副局长是因为出了这件事情后,临时想的交换条件还是怎么的,归根到底,问题还是出在王小光几人身上,如果一直待在厂里,如果不是酒后打架斗殴,别人也抓不到他们的把柄。 王小光两人肯定是要被海州厂除名的,跟着他们打架的这几个人虽然没被判刑,但也会被拘留,这样就空出好两个名额来,安排人进厂,不是为难的事儿。 沈厂长对他的决定很是赞同,说:“用一个进厂名额换两个年轻人5年光阴,值得的。” 秦今朝点头,说:“我们正好利用这次机会,在厂里也进行一次严打,青工们业余时间无所事事,喝酒、打架、赌博的风气是时候该整顿了。保卫处权利太大,人情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时候跟公安机关联系紧密些了。” 这是秦今朝一进厂,就想要做的事情,只是,因着海州厂积弊已久的风气,缺少契机,再加上沙厂长并不觉得这事有多么严重,就拖到了现在。 王小光几人的事情足够有代表性,和警示性,希望能起到反面教材的警示作用。 当然了,一味的出台严规还是不够的,还要确保执行,否则,隔一段时间后,又会故态复萌。而且,需得从根本上杜绝问题。 沈厂长点头,“好,都听你的。马上就要结婚了,先去忙结婚,不急在一时。” 秦今朝笑着,接受了沈厂长的好意,因着要休十多天的假期,秦今朝就想把很多事情都做了,然后跟颜丹霞一起,心无旁骛地度蜜月,确实有些急切了,他虚心接受了沈厂长的建议。 7月26号,周日这天,当颜丹霞和秦今朝坐上开往燕市的火车时,颜丹霞招收的三名徒弟已经办了入职手续,从明天开始入厂,进行培训。 按照秦今朝跟劳务处和干部处两个部门新优化的入职环节,需要先进行为期一周的入职培训,其中包括了思想政治教育,海州厂发展史、架构的了解,参观厂内环境,熟悉各部门的职责、办事流程等,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培训,就是安全教育。 之后将人送入维修车间,由其他钳工传授基础知识,等颜丹霞休完假,再正式开始带他们。 而涂主席关于下半年工会的工作计划,也已经交了上来,沈厂长只是简单看了看,就又交给了秦今朝。 在沙厂长推荐沈厂长担任这个职位后,沈厂长就找了秦今朝,直白地谈过了,他说:“我是个不适合当领导的人,性格不适合。当一厂领导,必须要有决断力,行事果决,我性格太软了,能力也不足,当个总工,都左支右绌。我之所以接下这副重担,是因为有你。你比任何人都适合这个职位,只是太年轻,资历太浅,注定没有办法把正职给你,那我就当这个正职,你想推行什么政策,想怎么干,你就放心大胆的干!” 秦今朝原本的计划也是如此,他不可能现在,只二十四岁的年龄就成为至少副厅级别的化工部直属大厂厂长的,那么就选择肯听他话,人品又比较好的沈厂长站在前台。 沈厂长性格的局限性在当成真正的厂长之时是缺点,但如果只是名义上的厂长,就是缺点。 他知道沈岳良一向对他直白,从来都是有话直说,绝不隐瞒,可也因为这样的直接而让秦今朝有些内疚起来。 沈岳良却还在安慰他:“你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如果没有你,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当上正职,即使沙厂长推荐我,我都不会当的。我们的目标一致,就是把海州厂发展得更好,而区别是,你有这个能力,而我没有,所以,谁有能力,谁就上!再说了,你做出了成绩,难道不是我的功劳吗?这么说起来,事儿你干了,荣誉确实我享了,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这么说来,倒也是实情。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无所谓谁利用谁。 于是,秦今朝便又坦然起来。 涂主席的这份报告,他还没来得及看,正好带着,在路上看。他不光想让涂主席提交工作报告,其他部门的也需要,只是时间太紧张了,他还抽出时间来跟这些部门领导一一面谈,再布置下任务。 面谈代表了尊重,比冷冰冰的直接下命令效果要好得多。 涂主席情况特殊,只要小涂还在他这边工作,对于他的要求就会尽全力地完成。正好,趁着自己不在这段时间,让他给其他部门负责人通通气,让先准备着,理清楚思路,好好思考下,看看剩下的四个月的时间里,到底要怎么干工作。 让他们逐渐想明白,在他秦今朝手下工作,在其位必须谋其政,没有糊弄着混日子这一说。 第60章 颜丹霞和秦今朝这次乘坐的是途径海州的过路车, 国产绿皮车,22型号,带了软卧、软座车厢, 两人就购买了贵了一倍的软座。 买软座票也是要看级别的, 不过不管是秦今朝还是颜丹霞都够级别了。软座车厢环境很好, 虽然坐满了人,但都自觉地注意着保持安静,放低声音, 以免影响到别人。 在下一站的时候,旁边的两人下了车, 座位空了,秦今朝就挪到颜丹霞这一侧来,颜丹霞就凑过来,跟他一起看涂主席的工作计划。 颜丹霞看着看着, 不由得笑了起来, 小声说:“涂主席在四个月里准备搞四场青年男女联谊。”她掰着手指头数着,“跟海州市机械厂, 纺织厂,市木材厂, 火柴厂,海州市所有大中小型企业都在他计划中了。” 秦今朝也笑着,说:“他是海州厂工会主席,也兼任海州市总工会副主席的职位,可以调动整个海州市的工会资源,早就应该这么干了, 不过一个月搞一次确实比较密集了。” 他顿了顿, 紧接着说:“解决了这些职工的对象问题, 婚房怎么办,两地分居的情况怎么解决,就是下一步该考虑的问题。” 颜丹霞眨着大眼睛,很信赖地问他:“你有计划了吗?” 秦今朝自信一笑,手指轻轻擦过她的鼻尖,说,“当然,解决一个问题就要将随之带来的问题也都一起解决,否则还不如不解决。” 颜丹霞于是又眨了眨眼睛,用自己的眼神表示她很想听。 秦今朝便给她解惑:“海州城本来就属于边缘地区,周围都是荒地,住房问题很好解决,就是在现有的家属院基基础上,往出扩建,一律盖成楼房,只一栋就可以解决几十号人的居住问题。”他只说了前一个问题的解决方法,紧接着又跟他讲起了厂内未婚男青年的严峻形势 首先,海州厂男多女少,男女比例几乎是在2比1左右,没有结婚的男性职工占到了全体男性职工的一多半。而海州厂是一个很封闭的区域,远离市区,很多男同志除了本厂的女职工之外,根本没有结识其他女同志的机会。以前倒是也和市里其他单位办过单身联谊活动,但是能成的寥寥无几。虽然海州厂是个人向往的好单位,但因着岗位空缺少,想让对方调到海州厂的来工作,几乎不可能。 结婚了也只能像是徐良那样做个周末夫妻,这就让很多女同志望而却步。身为海州厂职工的优势,反而成了婚恋市场上的劣势。 单身男青年多了,迟迟无法谈恋爱结婚,荷尔蒙躁动就成了影响厂里治安的不稳定因素, 厂内喝酒打架斗殴,聚众赌博事件时有发生。虽然有明确的规章制度,规定了这种行为是违反厂规的,轻则口头警告、罚款,重则给予处分降级,甚至是开除。但屡禁不止,究其原因,就是精力太充沛,无处发泄。 王小光他们就是这些人之中的代表。 让涂主席增强职工们业余生活的多样性、趣味性,就是分散他们注意力的措施之一,但究其原因,还是得解决他们的找对象问题。 颜丹霞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以前还真没有关注过这些问题,只觉得厂内的单身小青年儿们绝大多数都是面目可憎,不上班的时候成群结队在厂区里呜嗷喊叫的,但凡遇到个平头正脸的女同志,都盯着人家使劲瞧。 刘艳娟就被骚扰过几次,人家也不动手动脚的,言语倒也不算是太过分,但就是对着你嬉皮笑脸的,缠着你喊你“妹妹”,说是要认干兄妹,完了带你吃饭,买好吃的什么的。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64节 刘艳娟跟她抱怨过几次,觉得他们都是狗皮膏药,恨恨地发誓,如果再被骚扰,就去找他们的头儿告状。 却没想到这都是荷尔蒙在作怪。 颜丹霞不由得奇怪地看向了秦今朝。 秦今朝轻轻咳嗽一声,点头承认,“是,我也在骚动,要是再不结婚,我也成厂里的不安定因素了,所以我能理解他们。” 颜丹霞稍稍思考,才红了脸,伸出手指头,在他的腿边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秦今朝夸张地大叫。 颜丹霞对自己用力多少,太有准头了,知道他会疼,但绝对不至于这么夸张,就没有理会他,继续追问:“那你准备怎么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 秦今朝揉着被她捏到的地方,两眼瞧着她,不说话。 颜丹霞只好伸出手去,帮他揉着,说:“好了好了,以后再不捏你了。” 秦今朝立刻笑了起来,说:“该捏还是要捏的,就是力气要稍微小些。” 颜丹霞眨巴着眼睛,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秦今朝被她瞧得有些尴尬,说:“我准备跟海州市公共交通总公司谈一谈,安排一条从海州厂出发,途径这些大厂的公交线路,在上下班时间多增派车辆,缩短发出时间,优化行车线路。” 目前,海州厂这边,只有一条从海州厂到长途汽车站和火车站的公交,中间绕的路程太远,一天就几趟,根本就没有办法坐着公交车通勤。 颜丹霞想了想,说:“按照目前的人次,公交公司恐怕得亏本运营,这样赔本的买卖他们愿意干吗?” 秦今朝:“短起内有可能亏本,但长期看,绝对是盈利的,以后的海州厂,跟市里面的往来会越来越频繁。而且,公交公司不光考虑盈利问题,也要考虑群众们出行难的问题。” 他见颜丹霞听得认真,又起了促狭心,说:“我对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总会说动他们的。” 颜丹霞听着,就忍不住地笑,伸手在她放在桌子上的手上轻轻拍了下,哄孩子似的,“可把我们秦厂长辛苦坏了!” 秦今朝反握住颜丹霞的手,说:“只要一想到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我就浑身充满了干劲儿,一点都不累了。” 燕市火车站,秦今朝的一个表哥开了辆吉普车过来接他们,笑呵呵地说:“姑姑、姑父早就盼着你们回来了。新房布置好了,饭店也都定好了。” 秦今朝道了声:“多谢”,跟他聊了几句对方工作的事情,就到了。 今天是周日,崔胜芳和秦远志都在家中,虽然不是饭点,但提前做好了饭等着他们。 几人相见,自然又是一阵欢喜,崔胜芳迫不及待地领着两人去参观新房,说:“赶紧再看看,缺什么,少什么,要更换什么,趁着这几天调换喽。” 那两张照片不知道都看过多少次了,只觉哪里都好,并没有需要更换的地方。但颜丹霞和秦今朝见崔胜芳这样热情,也便跟着先去看了自己的房间。 亲眼看见,觉得照片还是失真了,实际看到的,比照片中呈现的,还要让人更喜欢。 颜丹霞走过去,摸摸组合柜用清油刷过的光滑表面,看着镶在拉门上,一人高的镜子里映照出的清晰人影,看见镜中人眉眼含笑。稍稍往旁边挪一步,镜子里映照出两人,那两人的面部表情也都是喜悦欢喜的。她笑容加深,朝着镜中另外两人笑着,那两人也回以同样的微笑。 接下来的几天,颜丹霞和秦今朝每天都很忙,今天去饭店试菜,正式定下餐单。明天去逛百货、逛友谊商店,去买结婚穿的衣服,买鞋子,买日常穿的衣服…… 崔胜芳给了他们一堆的票证,好像怎么买也用不完似的。 颜丹霞也没有拒绝崔胜芳的好意,她这辈子就结一次婚,本来就在吃用上不亏待自己,这回有买好东西的机会,就更不会亏待了。 况且,从三级工一下子跃升到七级工,每个月的工资长了四十多块,虽然没了农机站的外快,但每个月能拿一百多块的工资,也非常可观了。 秦今朝目前还是拿着副处级的工资,但沈厂长给申请了副厂长的职位补助,一个月多了二十块。两人的工资加起来三百多块,不管是在海州还是燕市,都算是上是收入比较高的家庭。 两人不光给自己买,还给崔胜芳和秦远志买,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试穿新衣服,品尝从友谊商店买回来的舶来品。 晚间,秦今朝通常是带着颜丹霞跟自己不同的朋友见面。大家都是很有礼貌的人,也提前从秦今朝那里知道他老婆比较内秀,并不会开过分的微笑,所以相处起来都非常有分寸。颜丹霞就静静地听着他们聊天。 聊天的内容基本上都脱离不开化工行业、谈国内外新技术,谈自己的心得体会等等,颜丹霞虽然有些名词听不太懂,但不妨碍她喜欢听。 7月31号这天,农机站刘站长夫妇、何嫚、林玉峰夫妇、刘艳娟还有沈岳良携夫人,陆续抵达燕市。 刘站长夫妻先抵达,何嫚夫妻和刘艳娟是结伴而来,这两波都是坐的火车,沈岳良夫妻则是让司机开车送过来的,准备参加完婚礼后,在燕市逛逛,买些东西再回去。 秦今朝没用秦远志的车,而是自己出去借了一辆,将几波人先后接到家里来,见了崔胜芳和秦远志,然后被安排住进距离家里不远的政府招待所里,让他们洗漱一番,秦今朝和颜丹霞就准备带他们去全聚德吃烤鸭。 轿车不够用了,正好,本就叫了秦今朝的堂哥、堂嫂和表哥来当陪客,便又找了两辆车,一行人奔着王府井大街而去。 本来,刘站长、何嫚夫妇还有刘艳娟,都是女方的客人,崔胜芳夫妻应该出面招待的,可是有这两人在,他们几个总是恭敬、小心,话也不敢说,拘谨得很,两人干脆就不去了,只让颜丹霞和秦今朝陪着。 至于沈岳良夫妻,虽然是被秦今朝邀请来的,但也被算成是颜丹霞的娘家人,都是要被安排到主桌上的。 这里距离王府井大街不算远,步行也是可以的,但车接车送,代表着秦家对于颜丹霞的重视。 刘艳娟跟颜丹霞坐一辆车,一路上看着窗外,不停地发出“啧啧”地赞叹声,后来又意识到自己太土包子了,怕给颜丹霞丢脸,便捂住了嘴。 这边本就是比较靠近皇城的区域,一路除了古香古色的老式建筑,就是近些年新盖起来的高楼。宽宽的泊油大马路,那些不认识车标的小轿车,往来行走着的,时髦男女女,都让她目不暇接。 果然不愧是燕市啊,跟海州厂,像是生活在不同世界中一样。 因着怕自己说错话,给颜丹霞丢脸,这一路也没怎么言语,这倒是显得颜丹霞话多起来。她问起海州厂的新鲜事儿,两人聊着聊着,刘艳娟倒是放松了不少。 几人到达全聚德,进到一间宽敞的包厢里,大家互相谦让着坐下。秦今朝的堂哥去安排菜,这一路上,跟秦今朝的堂哥、表哥们也都熟悉了,因着这两位是年轻人,又能说会道的,谦逊礼貌,众人便都放松下来,说说笑笑地聊着。 不多一会儿,秦今朝和颜丹霞走出门去,迎接回来两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沈岳良、刘艳娟等海州厂的职工连忙站起来,朝着其中一人喊道:“沙厂长!” 来人正是沙广军夫妇。 许久不见的沙广军清瘦了些,但看起来很精神,跟在座的海州厂人依次握手后,秦今朝又给他介绍不认识的人,又一一握手后,才坐下来。 因着沙广军是在座年龄最大,职位最高的,自然就坐了主位,跟沈岳良他们叙了一番闲话后,菜就陆续上来了。 秦今朝、颜丹霞作为主人,首先站起来,举杯给诸位敬酒,感谢各位的到来。而后,大家就自在地彼此敬酒、吃喝起来。 不过,大家都没敢放开量来喝,因为明天还有婚礼要参加,得留着肚子,作为娘家人,接受男方亲朋的敬酒。 一餐饭,吃得宾主尽欢。 吃完饭,又闲聊一会儿,吃了些水果,其他人就被送去宾馆休息了。 秦今朝将颜丹霞先送回家,因着自己喝了酒,便找了同学过来,开车送沙广军回去,他现在住在化工部的宿舍里,给他分了个二十多平米的筒子楼单间,家属偶尔过来,跟他一起住,也能住得下。 沙广军喝了些酒,眼皮有些泛红,他紧紧握住秦今朝的双手,说:“没想到,我都走了,还要承你的人情。” 秦今朝笑了,说:“您都说了,您虽然离开了海州厂,但永远都是海州人,自家人帮助自家人,本就是应该的。再说了,我只是提供个您跟管厂长见面的机会,具体的事情,还是得您跟他聊。” 秦今朝这个人啊,敢大包大揽地帮忙,就说明这事他有了百分百的信心,沙广军对此很肯定。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的了,秦厂长!” 沙广军跟秦今朝告别,坐上了小轿车后,感慨万千。 秦今朝这个人真是没看走眼,有困难,他是真能帮助主动解决! 就说,他那脑瓜子怎么长的,咋那么活泛呢?自己还在等着靠着组织帮忙解决媳妇的工作问题呢,人家却想到了机械二厂,以随同家属的名义调动,只要机械儿肯接受,就是走个手续的问题。 机械二厂可是海州厂的合作单位,两者的交情不同一般。 或许,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调动到机械二厂的可能性,可是跟管厂长关系一般,向来都是公事公办的,没有一点私人交情,况且他现在已不是海州厂的领导了。虽然到了部里,但跟装备部下面的工厂,暂时还扯不上什么关系。所以啊,他的面子在管厂长这里不好用。 但秦今朝不同,不光跟管厂长私人关系不错,现在又是海州厂的领导,不管是于公于私,管厂长都要给他面子的。 他说让自己跟管厂长协商,不过就是说得好听,给自己全了面子罢了。 他真是庆幸,当初自己走得干脆,也算是照顾了沈岳良和秦今朝,留下了香火情。 第二天就是领证的日子。秦今朝和颜丹霞一大清早梳洗打扮,穿上喜庆的衣服,带着准备充分的手续,就去了民政局。 很快就轮到了他们,给工作人员分发了喜糖,提交资料,得到工作人员真诚祝福后,一张像是奖状那般,顶头印着红色四角星,手工填写上男女双方姓名、年龄,还有颁发日期的结婚证就出炉了。 两人拿着这张奖状,翻来覆去地看,颜丹霞忽然有种不太真实的迷蒙之感,这样就结婚了? 秦今朝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牵颜丹霞的手,整个人都散发着愉悦的气息,说:“收好了,以后我要随身带着,看见带红袖箍的就展示给她看。” 颜丹霞被他逗得,一下子就回到现实中。她往四边上瞧了瞧,很多男女走在一起时,都自动隔开一些距离,要么就是一前一后,但也不伐有穿着打扮都极为时髦的男女肆无忌惮地拉着手,她甚至还看到一对儿拥抱了,梳着蓬松长卷发的男青年在烫发带着□□镜、塑料大耳环的女青年脸上亲了一口。 她在燕市上学的时候还不这样呢,看来,社会风气是真的变了,越来越开放,越来越包容了。 她正要跟秦今朝这么感慨,却看见不知道从哪里冲出几个带着红袖箍的老太太,叫喊着就往那对年轻男女身边冲去。 两人吓了一大跳,连忙松开,撒腿就跑。偏偏女青年穿着细细的高跟鞋,跑不快,眼看着就要被老太太们抓住了,她倒也机灵,迅速脱下高跟鞋,抓在手里,光脚跑,不一会儿,墨镜甩到了地上,她回头看了一眼,微微迟疑,还是没有去捡,继续撒丫子跑。 其中一个跑得快的老太太将墨镜捡起来,朝她喊:“跑什么跑,东西不要了?” 眼看着那两名青年越跑越远,老太太们显然是追不上了,颜丹霞这才松了口气,随后又笑了起来,怎么莫名为那两个陌生人担心,真是的。她旁边的秦今朝也松了口气,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秦今朝也跟着一起笑,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的手松开了,且中间隔出了一段距离。他重新握了颜丹霞的手,说:“他们追出去这么远,且回不来,暂时是安全的。” 颜丹霞“哧”地笑出来,说:“你不是说咱们有证了不怕吗?” 秦今朝:“这群老太太,嘴巴特别厉害,我怕他们不说合不合法的问题,而是说咱们光天化日的,有伤风化,夫妻两个感情好,那就回家里头好去呗,上大街上来显摆什么,就差这一会儿半会儿的吗?” 秦今朝捏着嗓子,那腔调,那表情,还真有些老太太的那股劲儿,逗得颜丹霞止不住地笑。 忽地,她的笑声停住,有些紧张地说:“坏了,他们追过来了。” 秦今朝立时也紧张起来,连忙拉着颜丹霞就要跑,跑出去几步,就被颜丹霞拽回来,她人笑得弯起了腰。 秦今朝往后看,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但一点都不生气,反而也大笑起来,说:“好啊,颜丹霞,都学会耍我了!”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便往回家赶,崔胜芳和秦远志还在等着他们呢,等下会一起到民族饭店去,还要派人到政府招待所接沈岳良等人。 虽然自从79年后,政策宽松后,民间的婚礼又开始往隆重了办,以前那些老礼儿,又一一拾起,讲究起来。可秦远志、崔胜芳以及秦今朝都是国家干部,还是遵从六七十年代的朴素原则,一律不收礼金,就是请众位来宾过来吃顿饭,当个见证人,见证颜丹霞和秦今朝正式结为夫妻。 两人跟在秦远志夫妻两个身边,站在门口处,迎接着客人们,一一向各位来宾介绍自家儿媳,又给颜丹霞介绍着对方。 此时此刻的秦远志和崔胜芳,不管地位多高,也不过就是普通的,因为儿子娶了媳妇儿格外喜庆的喜公公和喜婆婆。 秦远志和崔胜芳夫妻两个的宾客且不说,就秦今朝这边的客人就不少,常四海教授、祝焕之教授、曾经跟随出访欧洲的化工部基建司司长,他在化工部时期的领导、同事,管纵横厂长,还有他十来位专门从各地赶过来的同学…… 做证婚人的,是秦远志的老领导,致祝福词后,新郎新娘举起酒杯,共同敬祝宾客,也就开席了。 之后,秦今朝带着颜丹霞,挨桌敬酒。本来秦今朝是要一直喝白酒的,可是大家见他红了的脸,都怕他这个新郎官再醉倒了,便让他改喝没有度数的果酒。 颜丹霞全程喝的是果酒,就跟在秦今朝身边,叫人、敬酒,夸奖的话就谦虚地听着,勉励的话就点头表示受教了就好。 第61章 刘艳娟坐在娘家人这桌, 跟何嫚头挨头地坐着,小心翼翼打量着各位宾客。 “何姐,这辈子能见到这种大场面, 也算是没有白活了吧。” 何嫚:“自然, 够我吹一辈子了!”不过, 她马上又说,“就在心里头吹吹,在自己家里头吹吹, 可千万别在厂里说,别给丹霞找麻烦, 万一被人知道了,都找她帮忙咋办?” 刘艳娟本来心想,这有啥不能说的,说出来正好让黄敏娜那种人气死, 可仔细一想, 何嫚说得也有道理,便点了点头。 “何姐, 你说丹霞能幸福吗?一想到她公婆是那种大人物,我腿肚子就直转筋。丹霞也没有个靠山, 嫁到这种家庭,不会被欺负吧。”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65节 何嫚:“我没来燕市之前,也有这种担心,不过,来了之后,就没了。你看, 咱们去家里时, 她公婆亲自接待, 咱们是啥牌面上的人物啊?那跟人家差了十万八千里。给咱们的这些个照顾,都是对丹霞的尊重。 我见的人多,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公婆一点都没瞧不起咱们的意思。还有啊,咱上哪里去都车接车送的,这就是给娘家人的体面,给新媳妇做脸的。你说,能做到这一点,能不对儿媳妇好吗? 还有啊,刘站长、沈厂长都坐上主桌去了,跟那些大人物们坐一桌,他俩代表了丹霞的娘家人,这也是对丹霞的看中。” 沈厂长在海州厂是顶头了的人物,可瞧瞧主桌上坐的都是啥人,他就显得不够看了。 刘艳娟点点头,想起颜丹霞说的,新房都是她婆婆一手操办的,还一直来信询问他们的意见,这就说明公婆足够尊重儿媳妇。 她大概能猜出颜丹霞公婆不简单,但她问了几回,颜丹霞回答的都是含糊不清的,就是现在,她不知道那两位具体是什么官职,只是通过满场宾朋的职级来判断那两位绝对是在高位上的,这让她有些懵,有些给吓傻了,就不免提颜丹霞担忧起来。 “嫁得好,嫁不好,除了公婆之外,主要还是看男人。日子总归是夫妻两个过的。”何嫚下巴点点颜丹霞夫妻两个的方向,说:“你看秦厂长对颜丹霞的呵护样,这两口子能过不好吗?他是大学生,是海州厂副厂长,可丹霞也不差,七级钳工,全国能有多少?我们家老林说,就上回来厂里,给丹霞考试的那位省里的八级钳工劳模,说丹霞的水平不比他差,没评上八级,就是输在工龄上了。她才二十多岁,往后得更厉害。” 刘艳娟听着,不住地点头,胸膛不自觉就挺起来,大胆地往其他桌子上瞄着,说:“咱们是丹霞的娘家人,也得追求进步,可不能给她拖后腿了。” 何嫚笑,“行,以后咱都积极进步。” 这桌上,安排了秦今朝的堂嫂、表嫂,还有女同学来当陪客,照顾着何嫚他们。见两人说完了悄悄话,便端起果酒杯来,给他们两位敬酒。脸好看,话好听,菜好吃,这顿饭,她们两个吃得非常舒心。 将宾客们一一送走的颜丹霞,暗自松了口气,秦今朝捏捏她的手指,关心地问:“累不累?” 颜丹霞点点头,说:“有一点。” 秦今朝原本喝了酒后有些红的脸,这会儿逐渐恢复了正常,他说:“马上就能回去了,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可以休息。” 大概还是因为酒精的缘故,他的嘴唇很红,只看了他的脸,便又让颜丹霞红了脸庞。 清晨,颜丹霞醒来,先时还有些迷茫,有种不知道身出何方之感,但很快,五感归位。 属于年轻男性的,均匀的呼吸喷洒在脖颈上,一只修长有力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腰肢,搭在小腹之上,一条长腿强势地搭到自己两条腿中间,身后,就是炽热的身体,整个将自己包裹起来。 微微动了动,便能感觉出身体略带些疼痛的不适之感,昨晚的记忆一下子涌现出来,让她浑身发烫,呼吸急促。 “醒了?”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低低传来。 颜丹霞心跳如鼓,才做过那么毫无保留的事情后,她有些不好面对他。于是,就赶紧小心呼吸着,装睡。 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声音震动着,让她麻麻酥酥的,一股异样的感觉涌动出来。 这种感觉,经过昨晚,她已经很熟悉了,紧接着,便感觉身后有些异样,她立时意识到不好,忙出声:“醒了,你……” 她想要离身后那人远一些,但身体却自有主张地没有动弹,细细密密的吻就落在了她的脖颈、脸颊上。 “你,你放开我嘛。”这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是初生的羔羊。 那个吻不但没停,反而更重地吻着她。 “我,还有些疼。”颜丹霞忙说着。 那个吻噶然停住,而后重重亲了她两口,返回到自己的枕头边,轻柔地抚了抚颜丹霞的发丝,柔声说:“我不闹你了,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 “嗯”,颜丹霞答应着,打了个小哈欠,问:“几点了?” 秦今朝摸索着,找到了落在床边的手边,接着透过窗帘的微黄光芒看了看,说:“早上8点?” “8点?”颜丹霞一下子坐起来,扯动身体,让她不自觉地“嘶”了一声。 秦今朝连忙抱住她,轻抚她的后背,“不用担心,爸妈都去上班了,现在家里头就只有我和你,刘站长、刘艳娟他们我都安排好了,今天有人带着他们去爬长城,你安心地休息就好。” 颜丹霞这才稍稍放松,说:“爸妈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结婚头一天就赖床,是不是不太好?” 秦今朝意有所指地说:“咱们这里隔音好,没听见声音很正常。昨天那么累,今天就应该多睡会,又不是古代,还要早起给公婆敬茶。放心吧,他们还叮嘱我不要吵醒你。饿不饿?先吃点饭再睡。” 颜丹霞这才觉出肚子里头空落落的,点点头,正要起身穿衣,忙又躲进被窝里,说:“你先转过身去。” 秦今朝哈哈笑,说:“你躺着,我去端饭,你别下来了。” 说着,他就掀开薄被下床。 “呀”,颜丹霞惊叫一声,忙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眼睛。 秦今朝笑声愈大,转过身去狠狠在被子上亲了一口,说:“丹霞,你真是太可爱了!” 可爱得像个受惊的小白兔。 颜丹霞蒙着被子不敢抬头,直到感觉秦今朝离开自己身边,听到了开门声,他的笑声却一直持续回荡着。 混蛋,这有什么可笑的,虽然昨天多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可她还是忍不住的害羞啊。 这会儿,反而没那么困了。 趁着秦今朝不在,她连忙快速穿好衣服,整理了下头发,又稍稍收拾了凌乱的床铺,换了床单,而后下地,拿了脸盆、毛巾,准备到院子里的水龙头处洗脸刷牙。 刚走出门口,秦今朝便端了托盘出来,一看她这架势,就知道要做什么,忙说:“要用温水洗脸、刷牙。” 8月份的大热天,又没有来例假,用温水做什么?颜丹霞不解。 秦今朝也没给她解释,一手端了托盘,一手拉了她回屋,说:“我给你提温水去,就在屋里洗漱吧。” 看他这么坚持,颜丹霞也没反驳,就随他的意思了。 洗漱完、吃了早饭,颜丹霞又开始犯困,秦今朝陪着她,两人一块又睡了个回笼觉。 中午,秦远志和崔胜芳都有事,不回家里吃了,保姆过来给做饭、打扫卫生,手轻脚轻的,颜丹霞睡得很舒服,到下午三点多的时候,神清气爽,身体的不适也好多了。 接下来的两天,秦今朝和颜丹霞陪着刘站长、何嫚、刘艳娟等着逛了故宫、颐和园、香山,陪着去各种商店购物,又帮他们买了票送上了回到海州市的火车。 沈岳良夫妻当天下午就坐小轿车回了海州厂,秦今朝不在,他得回去坐镇,再说,他毕竟不同于刘艳娟等人,燕市这些景点,都是游玩过的。 刘站长等人也要赶回去上班,这些天吃住都是颜丹霞花钱,老住着也不好意思,每人大包小包带了好多衣物、用品还有吃食回去。好多东西都不要票了,大街上也出现好多流动摊贩,卖些据说来自于港城的货品,有衣服、磁带,还有玩具。 刘艳娟将带过来的钱都花个干净,那可是她半年的工资。买了颜色鲜亮的时髦衣服,买了发绳、发卡,买了邓丽君、刘文正、费翔等人的磁带,还花巨资给小外甥女买了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玩具。 刘站长夫人和何嫚也差不多,不过买的多是吃的,还有家里头用的东西,还有就是孩子的学习用品、书本什么的。 幸好能把小轿车开进站里头,要不然大包小包的,还真是不太好拿。 送走了“娘家人”,颜丹霞和秦今朝就彻底清闲了下来。白天,崔胜芳夫妻都不在,两人要么在房间里头腻歪,要么就一块看看书,颜丹霞现在有充足的时间来请教秦今朝物理、数学还有机械学方面的问题,两人一个学,一个教,也是难得的乐趣。 秦今朝忽然明白了老师为什么都喜欢好学生,因为教了一遍就能听懂,甚至还能举一反三的感觉太好了,非常有成就感。 在太阳不毒辣的天气里,两人就出去遛弯,将这大街小巷都走遍了,秦今朝给颜丹霞讲述他和大哥还有其他朋友们在这里留下来的回忆。 因为工作原因,他大哥并没能回来参加婚礼,只是专门写了表示祝福和歉意的信来,且随信寄来六百元,说是给弟妹的见面礼。颜丹霞看了秦今朝大哥的照片,不过还是十七八岁的时候照的,长相跟秦今朝有五六分像,只是略胖一些,从表情上来看,跟他的兄弟一样,都是少年老成的。 周围的街道走遍了,便又带她去稍远的地方,去北海公园划船,体验“小船儿推开波浪”的快乐,去上次没有去成的动物园看大熊猫、长颈鹿,去逛新华书店,去故宫午门前喝两分钱一碗的大碗茶,去全国第一家个体饭店悦宾饭馆排队吃饭,期间,遇见不少国外客人,秦今朝用流利的英语跟对方交流,介绍那些菜肴的做法、口味等等。 颜丹霞萌生了想要学习英语的想法。对此,秦今朝很支持,带她去新华书店买了全套的78年版试用初、高中英语教材,还有很多磁带,说:“英语非常简单,只要学习好字母,掌握音标、语法,背诵单词、句子,多听多读就可以了。” 他是上大学时才学习的英语,但就是通过这些方法,勤学苦练,迅速掌握了这门语言,以至于大三那年出国,他可以很熟练地跟外国人用英语沟通,自己可以,颜丹霞的聪明不下于自己,一定也可以的。 到他们假期过完,准备回海州厂的时候,颜丹霞已经学完了二十六个字母,学会了一些最经常用的英语单词的发音和拼写。她抓紧一切时间来学习,焕发出极大的热情,就连夜深人静时,小两口进行完最原始、最亲密的交流后,她也要让秦今朝教她两个单词才行。 秦今朝觉得,以颜丹霞这个痴迷劲儿,这英语水平恐怕很快就要追赶上自己了。为了不那么快让自己媳妇儿追赶上,为了能持续地教授她,秦今朝在毕业多年之后,也开始重新拿起英文,阅读那些英文原版的化工、机械类期刊杂志。 见此情景,崔胜芳笑眯眯,再一次跟秦远志感慨,“咱们这儿媳妇啊,真是被耽误了,要是能正常上学,考大学,也就是高材生。” 秦远志倒是另一番想法,说:“要是一直上学,没有早早就参加工作,大概也发现不了她钳工方面的天赋。咱们国家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不光是高级知识分子,也需要高级技工。要是没有这些大工匠,想要造出国产机器,几乎是不可能的。” 崔胜芳自然也是明白的,也认同丈夫的观点。那些机床无法定位加工的,小批量,精度要求高的,必须由钳工师傅手工制作完成,有时候,一个零部件就能决定这一个机器的性能。所以,高学历的技术型人才重要,技能型人才也同样重要,要不然,国家怎么会给大工匠们那么高的工资和补助。 就比如机械二厂的那位八级钳工,管厂长平时跟他说话都是客客气气,说是机械二厂能没有管纵横,却不能没有他八级钳工。 崔胜芳又想到:“丹霞在海州厂只是做些维修的工作,我看是不是大材小用了?是不是去更重要的工厂单位,发挥更大的作用?” 秦远志笑,说:“你这是觉得丹霞在海州厂屈才了?” 崔胜芳没有否认,说:“是啊,去大型机械类企业更能发挥她的特长。” 秦远志:“可别让老二听见你这话,你这是要挖他的墙角。不光挖墙角,还要让他们两地分居。” 崔胜芳也笑了,说:“我可没那意思,就是就事论事。” 秦远志:“给国家生产化肥,保证大型化肥厂企业的正常运转,就是她现阶段发挥的更大作用。海州厂目前就她一个可以独立维修机器的钳工,而且,今朝后续很多改进大化设备的想法,也需要丹霞配合才能完成。” 这事儿崔胜芳也知道,儿子下一步准备做“一段路烧嘴改造”项目,进一步起到节能的作用。 对于国外这些机器的改造,也可以给国产大化设备的建造提供经验还有思路。 豫东油田二十万吨大化项目已经获批,并被列为第六个五年计划中,国产化攻关计划的头批项目,正式开始大化肥机器国产化的路途。 而海州厂就在不久前正式成为豫东油田国产化项目的定点支持单位。 这自然是秦今朝同意的,大概很多人都能了解他的矛盾心情。 一方面,豫东油田有了自己的化肥厂,供给海州厂大化厂的天然气必然减少,甚至断供,这是不符合自己利益的事情,另外一方面,豫东油田做的却是利国利民的事儿。 直接从国外引进设备就好比是吃现成的炖肉,而搞自主开发创新却是如同于抓个小猪仔,从头开始养猪,得经过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过程,得做没做过的事儿,还要冒着设备有可能会在工业性大生产中试运行失败的风险…… 秦今朝佩服他们敢于承担风险和责任的担当,也期望着能早日用上自己国家建造的设备,所以,虽然是不利己的行为,但他还是积极配合了。 他也在积极寻找着天然气供应不足的情况下,海州长该继续生存下去的办法。 所以现在的海州厂表面上看着欣欣向荣,一片花团锦簇,但内里却是波涛汹涌,有好多难关需要过。 过了几天恬静静美好,夫唱妇随的悠闲日子,秦今朝和颜丹霞夫妇,即将告别温馨的小家,返回到海州厂去。 对于这个住了不久的小家,两人都有些留恋,但是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回到海州厂,投入到自己热爱的工作中,这些留恋就不算什么了。 回到海州厂,白天在各自热爱的岗位上工作,晚上相知相守在一起,你侬我侬,卿卿我我,就是鱼和熊掌兼得的好事。 崔胜芳夫妻两个自然不知道这小两口竟是这样的心思。这阵子儿子儿媳妇都在,颇让他们享受了一番承欢膝下的乐趣,这一下子就要走了,他们还挺舍不得的。 不过再舍不得,也得让年轻人回去工作,夫妻两个便给小两口准备了很多吃的用的,让他们带回到海州市去。 沙厂长夫人的调令已经下来了。海州厂总务后勤的负责人打来电话汇报,说是在他们休假期间,沙厂长夫人已经搬了家,将原来的住所腾空出来,他们派人将整栋房子全部打扫了一遍,配备了些基本的家具,只等秦今朝俩人回去后,拎着行李入住就可以了。 这本就在秦今朝的意料之中。请帮他们找的那套过渡的房子,他就没打算去住,帮助沙厂长夫人解决了工作问题,她能尽快搬走,这是是最好的,如果暂时搬不走,那他就带着颜丹霞暂时住到招待所里。 当然,住招待所只是秦今朝想的备用方案。他对于出面说和沙厂长夫人调到机械二厂的事儿,有百分百的信心。管纵横倒也不是光看他的面子,他这人奉行多条朋友多条路的原则,虽然暂时没有用到沙广军的地方,但谁也不能现上轿现扎耳朵眼。沙厂长夫人的事儿,对他来说本就不难,抬手就办了,可以让沙广军欠自己一个人情,有用到他的地方,人家自然尽心尽力。 工作调动下来了,沙厂长夫人即使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也会把房子腾出来,这叫礼尚往来,人情世故。 沙广军夫人做了多年的厂长夫人,自然,深谙这些。 于是秦今朝、颜丹霞夫妻一下火车就被小涂接上,直接送去了原来沙厂长的居所。 因着小涂需要留下来当“耳目”,没能去参加领导的婚礼,本就觉得遗憾,结果刘艳娟、何嫚几人一回来就在厂里宣扬,在燕市吃了什么好东西,玩了哪些好地方,又买了什么东西,吹得天花乱坠,让小涂听得心痒痒。 尤其是那个刘艳娟,穿着一身他这个吃过见过的,都觉得时髦的衣服,把厂里第一时髦漂亮的高小萍都给比下去了,他心里头的酸涩劲儿就别提了。 这会儿观察着秦今朝和颜丹霞的脸色。这俩人一看就容光焕发,夫妻生活非常协调,他就半真半假地给自己表功,“……厂里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儿,大大小小的我都记在本子上了,回头一一说给您听。” “听刘艳娟她们说现在燕市都有个体饭店了,街面上也有很多小商小贩,好久没去燕市了,真想看看现在的颜市变成什么样了。” 他那点小心思,自然逃不过秦今朝的双眼,他把玩着颜丹霞的手指跟他一起看海州市的街景,说道:“九月我会去燕市参加全国科技创新大会,带你一起去。”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66节 “行嘞,谢谢您!”小涂立时高兴起来,老燕市呛就拽了出来。 颜丹霞听他这腔调,跟胡同里那些大爷们一般无二,不由得笑了起来。 第62章 沙厂长的房子在整个家属院的最里端。 小涂将车停好后, 掏出了大门钥匙,将院门打开,继续表功说:“打扫卫生, 往进放的家具摆设, 都是在我的监督之下完成了, 您瞧瞧这犄角旮旯的,就说干净不干净吧。” 确实挺干净的,院子中间, 从门口到房子台阶之下,用鹅卵石铺出了一条能容两人并行通过的甬路。靠右边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菜地, 种了茄子、辣椒、西红柿、黄瓜、豆角、韭菜等十多种作物,是沙厂长夫妻两个辛苦劳作的成果。 右侧靠墙种了一排扫帚梅,粉的、紫红的、白的花朵,向着太阳的方向迎风招展, 除了菜和花朵之外, 其余的杂草全都被清理掉了,非常整洁。 颜丹霞从来没有来过领导层的家属区, 这一看就喜欢上了,又兴致勃勃地去参观屋里头。 屋子里重新刷了墙面, 上半部分刷了大白,下面刷了淡绿色的油漆,正好是跟燕市家里地板差不多的颜色,颜丹霞有些惊喜地看向秦今朝,“是你让他们刷的这个颜色?” 秦今朝点点头,“我看你喜欢家里的色调, 就让他们弄了, 没想到还真找到了这种颜色。” 小涂马上表功, 说:“是请了油漆师傅专门调的颜色。” 作为化工行业中的一员,78年后,因着几家港城、东南亚的公司在大陆落地办厂,油漆行业迅速发展起来,因其防水防霉、颜色鲜艳,容易清洁等特性,迅速成为了装饰地面、墙壁非常重要的材质之一。 晾了几天,屋内的油漆味道已经散了出去。 屋子里面,橱柜、沙发等都保留着,据秦今朝了解,这是沙家后来自己出钱购置的家具,不由得惊讶起来。 小涂说:“沙厂长夫人说了,就是搬到燕市去,估计分到的房子也没有这边大,这些笨重的家具就不搬走了,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就留着用。” 秦今朝点头,这就是沙夫人在投桃报李了。之前是打算自己置办新家具的,不过既然沙夫人有这番好意,那就不能辜负。 颜丹霞自然也没有异议,燕市的家重新装修布置,换了全新的家具,那里算是新房,这里就没有必要都追求全新的了。再说,这阵子两人花钱太猛了,就是想置办全新家具,也暂时没那个能力。 上上下下的参观一遍,颜丹霞对两人未来的小家非常满意。只是,只两个人住,未免太大了些。不过,沙夫人把几乎所有家具都留了下来,有家具摆着,倒也不算太空旷。 两人选了最大的一间朝阳房作为卧室,又去参观了厨房、洗手间,而后,才将带来的东西都先放在客厅里,准备回去宿舍楼和招待所搬行李。 这个时间,大家都还在上工,生活区几乎没什么人走动。颜丹霞的行李,刘艳娟都帮她收拾好了,只需要拿下来就可以,至于秦今朝的,招待所的东西得拿,单身宿舍里也还有一些东西,两人便兵分两路,颜丹霞帮他去招待所收拾,秦今朝自己去宿舍收拾。 小涂倒是想代劳,可惜秦今朝的私人物品,不太喜欢外人碰,他就只好帮着上下楼的搬运,干些体力活儿。 很快,东西都收拾好,搬到了新家里,颜丹霞跟秦今朝两人又开始收拾卧室。 不多一会儿,也住在这一排的小涂他妈也过来,盛情邀请他们晚上来家里吃饭,这位在工会下面挂了个闲置,不过常年迟到早退。小涂知道些秦今朝未来的改革计划,有些尴尬地说:“妈,这还是上班时间呢,您怎么过来了?” 小涂他妈显然没听懂他的暗示,说:“上班也没事,还不如回来有事干,这不巧了嘛,正好看见秦厂长回来。”说着,她又转向小涂,说:“你这孩子,也不知道跟我说一声,我好帮着干活。” 秦今朝:“不用了,家里都收拾好了,我们就把东西归置归置就行,您不用沾手了。”对于她的晚餐邀请,自然也是没同意,说:“跟林玉峰主任早就约好了,今天晚上去他家里吃,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小涂他妈老是听男人和儿子背着她谈论秦厂长多能多能的,就想着眼看跟人家做邻居了,正好趁着刚搬来的,乱哄哄的时候来家里吃顿饭,也算是雪中送碳,可惜人家有请了,她准备上手帮忙,却被小涂拦住了,说:“妈你回去,这点活我帮着干就行了。” 他边说边朝他妈挤眼睛,心说秦厂长和我熟,可跟你不熟,我是秦厂长的秘书,人家用我是应该应分的,用了你还得欠人情,秦今朝的人情是那么好欠的吗? 小涂他妈虽然不知道自家儿子是因为啥,但却是看懂了是想让自己走,她便也不在这里碍眼,说了声:“改天来家里坐坐,我给你们做好吃的。”就走了。 小涂松口气,有些讪讪地帮着他妈解释,说:“我妈就是比较热心肠,怕你们刚过来,不方便自己开火,没那么多的心思,哈哈。” 秦今朝笑笑,说:“是,帮我谢谢她。” 这就是比较自来熟的人,不管是秦今朝还是颜丹霞都无所谓好印象或者坏印象。 不多一会儿,总务后勤办的汪主任也赶了过来,陪同这几人一起参观这所房子,说如果要是哪里觉得不好,他们就赶紧派人过来收拾。 秦今朝笑,说:“谢谢后勤的同事了,都哪些同志帮我收拾东西了?我这里有从燕市带过来的一些的吃食,你待会给这些同志们分分。” 他指挥着小涂,将其中一个大包打开,让他帮着给后勤的同志们拿吃的。 汪主任连连摆手,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当什么。” 小涂按照秦今朝的意思往出拿着饼干、茯苓夹饼、果脯等零食,说:“就听秦厂长的吧。” 汪主任只好接过来,说:“那我替同志们谢谢厂长!” 秦今朝又指挥着小涂打开另外一个提包,满满一兜子的都是糖,说:“把这些给办公室的同志们分一分。”他数出十张大团结来,说:“等会你开车去趟市里,把这些钱都买成糖果务必每个车间都要分到,不够的话,你先垫着,然后找我报销。” “好嘞!”小涂心说,秦厂长就是大气,请全厂的人吃喜糖!一颗什锦水果糖1分钱,100块钱可以买到1万块,每个人平均能分到五颗哩! 小涂高高兴兴地正要走,见汪主任还在,便拉了他出去,说:“你找人布置的房子秦厂长和颜师傅都很满意,刚刚还跟我夸你来了,咱们走吧,让两位好好休息一会儿。” 汪主任本来是想在秦今朝面前卖卖好的,但既然领导已经知道了他的功劳,小涂又说了这话,再待下去就是不识趣了,便也跟着离开了。 颜丹霞跟秦今朝已经将床铺好,再将衣服一一放进衣柜里便好。 不得不说,汪主任他们的工作真的干得很细致,衣柜里面都擦得干干净净,柜子四壁、底部都用崭新的报纸糊了一层。 待将东西都收拾利索了,俩人相视一笑。在海州厂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晚上,去何嫚家吃了顿丰盛的晚餐,回来后俩人就早早的上床休息了。 早晨起来,泡了奶粉,吃了些糕点,便算是早餐了。 两人盘算着,应该买些锅碗瓢盆什么的,每天早上光吃这些,也不叫个事儿,不过两人都不是会做饭的。 秦今朝自告奋勇,“我来做,煮粥我还是会的。” 颜丹霞:“那回头你教教我,咱俩谁不忙的时候谁做。” 秦今朝点点头,说:“今天白天就让总务采购的人帮着去采买锅碗瓢盆之类的。” 早餐可以自己做,中餐晚餐就从食堂打回来吃。 颜丹霞就把两人的铝饭盒都拿走了,她一个人打两个人的饭,然后带回来吃就行。 倒不是秦今朝不愿意去食堂打饭,而是一到食堂就这个打招呼,那个打招呼的,几乎是万众瞩目。在舞台上,这种感觉很好,但是在私底下却不是那么自在的。在说了,他还要保持厂领导的威严,亲自打饭这事儿,在厂职工们看来,就是掉价,还是保持着神秘感为好。 吃完早饭,漱口,对镜整理妆容,然后锁门离家,俩人依旧是各骑各的自行车,并排而行。 厂区的广播里放着欢快的歌曲,听着这些时下最流行的歌曲,便能让人拥有一天的好心情。 待两人刚一踏进厂区,一首歌放完,广播里传出薛洋清亮的嗓音: “下面请欣赏海州厂全体干部、职工为秦今朝副厂长和颜丹霞同志点播的一首《心心相印》祝他们新婚愉快、生活幸福、早生贵子!” 声音刚落,如黄莺出谷一般的女声就响了起来。 “长江的水呦合起来,亲密无间奔东海;两朵白云合起来相依相伴游天外……” “秦厂长,颜师傅,恭喜恭喜……” 伴随着优美的歌声,无数人的恭喜声也随之而来。 “鸟儿双双飞起来,随风逐浪多欢快,钟情的人儿合起来,心心相印不分开……” 歌声直上,盘旋在海州厂上空,飘向造粒塔,让整个海州厂都沾染了幸福浪漫的气息。 秦厂长回归生产岗位的第二天,陆续收到各处、车间、部门的第四季度工作计划。 秦今朝先大略地翻着看了看,绝大多数都是用心了的,他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尿素合成车间主任提交的计划上。 尿素合成车间的车间主任叫梁英坚,但这字迹显然并不是他的。 前一阵子,尿素合成车间可谓是在海州厂大出风头,两名工人因为打架斗殴被判刑五年,另外被拘留的几人里头,也有尿素车间的。厂里对于那两名被判刑的除以开除处理,而对于着被拘留的,则是记大过,降二级工资,留厂查看。 在得知王小光等人即将被判五年徒刑的第二天,厂里就下发通知,开除了王小光二人,倒不是落井下石,而是如果判决下来之后再开除,海州厂就会因为出现了犯有刑事案件的职工而失去评选优秀单位的资格,那明年员工的福利将会大大缩减。 虽然行为上急切了些,也算是投机取巧,但是为了广大海州厂职工的利益,也是亡羊补牢。 却引发了梁英坚的极度不满,他先后找了沈厂长和秦今朝,陈述着,王小光两人只是打架斗殴,对方并没有受到特别严重的伤害,且愿意花钱来弥补损失,不应该被判刑,他希望厂领导出面再跟公安局去协调。 彼时,古树国,侯茂良两人已经将秦今朝半夜去救人,并且卖脸面说好话,把王晓光两人的刑期从十年缩减到五年的事迹传得全厂皆知。秦今朝不相信梁主任没听说这件事,既然知道他已经尽力,却还是要来纠缠,秦今朝不知道他是对自己这个副厂长不满,还是实在太过于护犊子。 不管是哪种原因,这位车间主任都是位糊涂人。一是不识时务,他不能明白自己杀鸡儆猴的用意还有心可原,但在海州厂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情况下,还跑来这边咄咄逼人,是为不智。 二是不论对错,只是一味的偏袒。为什么出事这几人之中绝大多数都是合成车间的职工?跟梁主任这个车间最大领导的一味偏袒脱不开关系。这可不是秦今朝空口白牙说瞎话,他是做过了解和调查的。几次对于尿素合成车间职工打架斗殴,赌博,玩忽职守等的处罚都在他那边就给拦住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海州厂的风气就是在这一点一滴的累积之中坏掉的。 梁英坚和董学农一样,都是原海州县化肥厂的骨干职工,俩人升职经历基本一致,也就成为了关系最好的朋友。 董学农临走之前斩钉截铁地跟梁英坚说,自己肯定是被算计了,要是没有人背后推波助澜,那些小崽子们绝对不敢捉他的奸。他算了算,平时得罪的人很多,但是最近得罪了的,且有能力做这样事情的,也就秦今朝一个了。 董学农跟梁英坚说:“没想到秦今朝报复心这么强,就一句微不足道的威胁,他就把我弄得身败名裂,丢了饭碗。这人啊,真是太狠,太可怕,表面笑眯眯,一肚子坏水!就怕他不光是想撵我走,还有更大的图谋啊!” 身为董学农的好朋友,一直以来的同事、同一战壕的战友,他对于董学农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他临走时候说的那番话,也被他一直记在了心里。 后来,沙广军调离,他以为以自己的资历、能力,还有跟沙厂长的交情,当不了厂长,但怎么也能被提拔成为副厂长,却谁知自己的位置,却被秦今朝给占了。 这时候他才明白董学农所说的更大图谋是什么。 后来,秦今朝成为了实质上的一把手,开始推行各种举措,比如强力推行安全责任制度。厂里组织了安全生产纠察队,不定期的在各生产单位,厂区之内巡逻,如果抓到了违反安全生产制度的行为一律不留情面,按照规定处罚,并全场通报批评。 尿素合成车间有两名工人,因为在车间内抽烟被逮到,各自罚款十元,他这个车间安全生产的直接负责人也监管不力的连带责任被处以警告并罚款处分。 如果再发生第三次,那他这个车间主任就会被降级,如果累计到五次,那他就会被撤职。 梁英坚本来就对所谓安全生产非常不屑。在车间里抽烟怎么了?大家平时都非常注意的,想抽烟都去边上抽,又不是操作机器之时,又没有把烟头火星扔到机器里。自建厂以来就是这么做的,那抽烟的人烟瘾犯了,是能控制的了的吗?要是不抽一根儿,更影响工作效率,凭什么秦今朝一来就干这么不近人情的事。 梁英坚认为,这就是在针对自己这一系的人,董学农先被他给整走了,沙广军也走了,他们就彻底没有撑腰杆的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秦今朝他就是想把他们这些老人给整走,安插他自己的人。 他开始恐慌,对于秦今朝的厌恶也愈加与日俱增,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测是对的? 这次出了王小光的事情,秦今朝应该第一时间通知自己这个车间领导的,可他不光没有通知,还急哄哄的就把王晓光给开除了,尿素车间一次性有这么多人被通报处罚,肯定是影响他这个车间主任考评的。 他更加觉得这是秦今朝针对于自己的一场阴谋。 他想着反正自己也要完蛋了,何不就拼死挣扎一回,也给秦今朝点颜色看看。想来想去,就以给王小光等人求情的名义,想要为难一下秦今朝。 秦今朝自然不知道他是起了恶心人的心思。他暂时也没有想动梁英坚车间主任的位置,现有的中层以上领导,不管之前是“本土派”的,还是“外来派”的,只要他们积极执行、配合自己的各项改革工作,思想上认识上都能跟随自己一同进步,那大家就都是自己这一派的。 对于梁英坚的无理要求,都不用秦今朝亲自开口,小涂就帮他怼回去了。 “我说梁大主任,做人得讲良心!王小光好死不死的,长了狗胆,敢在严打期间打架斗殴,还被派出所的人给抓去了。您不会不知道严打的原则是从严从重吧?要不是秦厂长及时赶到,跟人家在那里求爷爷告奶奶的,王小光他们就要被当成典型了,不光他们俩要被判十年,其他几个都得判刑,发配到边疆劳改去! 一下子出好几个劳改犯,你就说你这个车间主任还干不干得成吧?你不光不感谢秦厂长帮你保住了官位,你还不满意?你还不满意,那你自己去找海州市公安局的人说去!” 一席话说得梁英坚干张着嘴,却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涨红着脸,不甘心地走了。 小涂也才20啷当岁,秦今朝没来之前,都是一口一个梁叔的叫他,礼貌得很,可这会儿呢,没大没小的,像条看家狗一般对着自己,狂叫一通。气人,但是更侮辱人,要不是秦今朝在背后撑腰,就凭着他那个没有实权,整天喝茶看报的老爹,他能有这胆? 梁英坚愈加恨上了秦今朝,总想寻着机会给他没脸。这次他自己回家结婚去了,却让大家写第四季度的工作计划。 他认为,这又是在为难,是形式主义。每年每月不都是那样的工作吗,还需要什么计划?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67节 这些年轻人啊,只看懂了些皮毛,就要指手画脚了。他一个干了20多年一线生产的,跟他一个20多岁,一直当干部的年轻人,有啥可汇报的? 他就将这项任务交给了车间里年纪最轻的一个生产小组长金安,让他去弄,就是想糊弄、应付了事。反正秦今朝也只是走个形式,会不会看都不一定,他一个没在一线呆过多长时间的,能懂什么生产? 在秦今朝回来之前,金安把这份报告交了上来,厚厚的一摞,目测得有十多页。梁英坚有些不满意,写了这么多,岂不是太给秦今朝面子了? 看也没看就直接给交到了副厂长办公室。 因着不是梁英坚本人的字迹,反而让秦今朝格外关注了些,这一看之下,却有意外的收获。 他再一次从头翻看起这份报告。 报告第一页是下个年度的生产计划,这是年初就定好了的,这些数据全厂人都知道。但往后翻下去,在第二页开始就是撰写这份计划的人对于车间节能生产的建议。 首先,他阐述了目前尿素车间能源浪费的问题,后提出了解决措施。归结起来,就是要用能量平衡测试方法,对车间的热能、物能和平衡能等进行有效核算,找出有可能造成能量损耗的部件或者是工艺,加以改进。 并设置消耗定额管理,节能则奖励,超额,则查明原因,还要有相应的惩罚措施。 这样就能大大提高工艺平衡率,提高设备运转率,从而起到节能、减少生产成本,提高经济效益的作用。 这正契合自己下一步对于车间节能改造的大方向,利用能量平衡测试的方法核定出定额,从而控制生产用料,无疑是科学的,聪明的,非常行之有效的好办法。 他将报告放下,将小涂叫进来说,“你去查一下尿素车间的工作计划是谁拟写的。” 第63章 小涂答应一声, 下午就告知了调查结果,“是尿素车间最年轻的一个小组长叫金安的,今年25岁, 去年获得了海州厂青工优秀代表称号。我平时跟他接触不多, 不过据了解, 他这人技术扎实,爱研究爱学习,不过不怎么招梁英坚的待见。” “为什么?” 小涂撇撇嘴, 说:“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年轻人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但要我说呀,他那人就喜欢溜须拍马的,像是金安这种只会埋头干活的,就不招他待见, 车间里头, 但凡有个攻坚呀,克难呀的工作就都让他们小组上, 但是有荣誉的时候就很少给他们小组,他那个优秀代表的称号也不过就是个补偿罢了。就是又想用这金安, 又要打压他。美其名曰不能让年轻人太骄傲。年轻人骄傲怎么了?骄傲才能越来越自信,自信了才能把工作干得更好。您说一个人畏畏缩缩的,人还没说啥呢,自己先觉得不行,那能干好事吗?” 他说着,便有些偏题了, 将自己带入了进去, 但他的部分理论, 秦今朝是认可的。 不过,一个骡子一个拴法,对于不同的人,得有不同的调教方法,比如小涂就得时常敲打,要是一味的夸奖,他愈加骄傲起来,那尾巴得撅上天,反而不利于他的发展。 而梁英坚的所作所为,秦今朝很熟悉,这不就跟董学农的做派一样吗,把自己当成了车间的土皇帝,根据自己的好恶行事。 秦今朝相信金安不是撰写这份计划时,才临时有了这个想法,也不是仅有这一点点想法,只是一直都被埋没罢了。 看来啊,还得和技改小组一样,也要竖起榜样,有相应的奖励措施来带动大家的积极性,积极献策,把自己的聪明才智都发挥出来才行。 他想了想,对小涂说:“你找个理由,明天上午让金安来办公楼一趟。” 小涂应了一声,问着,“厂长,你想重用金安呀?” 秦今朝没有否认,将尿素车间提交的那份计划推给小涂,示意他看。 小涂忙拿过来,迅速扫了一眼,感慨着说:“这金安还挺不简单的,当着梁英坚的面搞这些小动作,他就不怕被发现。” 秦今朝笑:“他应该是太了解梁主任了,知道他根本就不会看,或者只会看第一页。” 事实证明,秦今朝猜得很对。梁英坚如果看了后面的内容,根本就不会把这份报告提交上来。他对于这次的报告敷衍得让别人代笔,又厌恶改革,怎么会提交这种显然不利于尿素车间现状,且损害他利益的的提议呢? 小涂就奇怪了,“他这么聪明,又了解梁英坚的性格,按理说应该能跟他搞好关系啊。” 很多聪明人能看透世事,但同时也有傲气、傲骨,知道怎么做有利于自己,但就是不屑去做,也许金安就是这样的人。 秦今朝:“这要跟他聊聊,看他是怎样一个人才能知道。” 与此同时的颜丹霞,也正式开始带徒弟。徒弟都是她自己挑选的,对于他们的天分和学习能力都有一定的了解,首先教给他们的就是钳工入门课,也就是最基础的划线。 她没有教他们传统的划线法,而且结合自己的经验,又借鉴了机械二厂八级钳工师傅传授的方法,加之学以致用地引用数学公式计算,得出来的一种综合性方法,她将之称为“验证对比法”。会多废些时间在前期准备工作上,但却可以大大提高加工的准确性,减少废品率,是磨刀不误砍柴工的一项行之有效的方法。 本来,她也打算让其他钳工学徒也来学习这种方法,可惜,他们无法准确运用公式,看起来,也并没有从头学习数学知识的意思,颜丹霞就也放弃了。 一个车间里,有能力突出的工作骨干,自然也得有干杂货,打下手的。 这三名学徒中,其中一名家里有从事钳工行业的,略有了解,另外两名全是从没接触过的。这三人从上百名报名者中被选上,进入到海州厂,心中那份荣誉、骄傲就别提了,心中都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干。 工作劲头非常足,学会了划线法,恨不能晚上不睡觉就就在车间里练习。 从他们身上,颜丹霞仿佛看见了刚刚进厂的自己,不由得对这三名徒弟也就越加有信心。 旁听了她教授徒弟的林玉峰,后来跟颜丹霞说,“没想到你第一次当师傅就当得这么好,深入浅出的,外行人都能听懂。” 有些人肚子里头有货,但道不出来,自己能做高工,但没法当一个好师傅。 林玉峰原本也是担心的,可听了她和徒弟之间的对话,便对颜丹霞愈加的刮目相看。 颜丹霞以前不善言辞,但是,学习数学,学习化学,还有机械,让她的思维比以前清晰了很多,逻辑性也增强了。再加上她自知成为带徒师傅,就得承担起当师傅的责任,不能像是康明强那样,带出一窝怂兵。 所以她提前做了充分的准备,思考着该怎么把自己所知的知识,经验,通过精准、浅显易懂的语言描述给他们。 颜丹霞笑了笑,没有谦虚,她也觉得自己教得还不错,那三人虽然聪明、有天分,但进入一个几乎全然陌生的行业,没有良好的引导,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就入了门。 林玉峰:“咱们厂真应该也开个技校,让你去教个钳工班儿。光教这三五个,大材小用了。” 很多像海州厂这么大规模的工厂都有自己的职工技校。但海州厂建厂时间短,人员稳稳定,不需要大规模招工,就没有办技校的需求,只在建厂之初设立过短期培训班,目前零星招进来的职工都是老带新。 这几天颜丹霞和秦今朝小夫妻两个置办起了的厨具,炊具,买了米面粮油。颜丹霞跟秦今朝学会了煮粥,知道煮小米粥时,水开之后放米,水开之后稍稍放一点碱,会更加香稠。 两人也体会到了夫妻两个一起努力做一顿饭的乐趣,他们决定下一步就要学习蒸馒头、炒菜,争取以后不光早餐,午餐和晚餐至少有一顿,可以自己做着吃。 长年累月吃食堂,左左右右都是那些菜,早就吃腻了。 在秦家住的这段时间,每天吃得那么好,把颜丹霞的嘴巴养得更刁了。在秦今朝同志成功地蒸出一锅大白馒头后,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她写信回家,虚心请教崔胜芳和保姆阿姨拿手好菜的做法,坚信自己这双可以将钢铁压扁搓圆的双手,对付那些肉蛋蔬菜,更不在话下。 她已经把大话跟秦今朝吹出去了,说是等到婆婆的回信,就立刻购买食材,给俩人做一顿色香味俱全的好吃饭菜。 秦今朝对此很是期待。 崔胜芳显然也很支持他们,两天之后回信就收到了,厚厚的一封,超重了,贴了双倍的邮票。 里面用结实的厚信纸,清晰漂亮的钢笔蓝黑字,详详细细地记录了12道拿手菜的烹饪方法。 颜丹霞暂时放下自己的英语课,捧着信纸认真地阅读并学习起来。学习了一晚上,到晚上睡觉之时,自信满满地跟秦今朝说:“明天晚上我就给你做好吃的,你擎好吧。” 秦今朝瞧着他这样子只觉可爱得不行,将她搂过来,狠狠在嘴巴上亲一口,抚摸她的后背,柔情似水,“好,我明天中午少吃一点,留着肚子等着品尝。” 这一天,秦今朝都在忙碌的工作中,空闲时想起颜丹霞即将大展厨艺的事儿,充满了期待。他让总务后勤负责食堂采买的同事给烧了些肉蛋菜回来,已经送回了家里。 等下班后就直接奔家去,完了自己帮着打下手,让颜丹霞尽情发挥就行。不光颜丹霞自己有信心,他对颜丹霞也非常有信心,她那么聪明,能自学钳工知识,能自学数学,物理,机械学,几盘菜更加不在话下。 自从休完婚假来上班后,秦今朝每天都很忙碌,但他几乎很少加班。他工作效率高,讨厌上班时间磨洋工,却占用休息时间去工作的所谓的敬业行径。 能在上班时间解决的问题都在上班时间解决,而下班的时间是属于他和颜丹霞自己两人的私人时间。 工作重要,生活也同样重要。 却偏偏,打完下班铃,秦今朝收拾好桌面的物品,该归位的归位,该上锁的上锁,正准备下楼回家的时候,金安却来了,秦今朝有些惊讶,没想到他速度这么快。 金安就是那个提出利用能量平衡测算方法,严格原料消耗定额的尿素车间班组长。 看到那份报告的第二天,秦今朝就让小涂将他叫来了办公室,准备面对面地深入交谈。 这是个长得很精神的年轻人,剃着小平头,脸色偏深,一双浓眉,眼睛不算大,但双目有神,一看就是心明眼亮的。 进到办公室来,有些紧张,但又充满了激动和期待,像是早就等着秦今朝的这次召见。 秦今朝态度温和,亲自给他沏了茶水,而后直奔主题,说:“你的建议我看了,科学、实用,可行。” 金安双目陡然睁大,一下子就兴奋起来,说:“秦厂长我……” 他并不奇怪,秦厂长是怎么知道这份报告是他写的。他虽然跟这位厂长几乎没有接触,但是他的事迹可是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他相信,凭着秦厂长的能为,只要这份报告提交上去,只要他是真心看重这份计划报告,自然就能知道这不是梁英坚写的,查出这份报告出自谁手也是轻而易举的。 而他,也存了赌博的成分,在梁英坚手底下干,太憋屈了,他看不上梁英坚,可他是车间的大领导,就是他身前的那道高墙,他越不过去。 秦今朝当上厂领导后,才重新让他燃起了希望。 递交这份计划之前,他也犹豫着了许久,虽然了解梁英坚的性格,但凡事都有万一。万一被梁英坚发现他在这份报告里面夹带私货,那他以后就会彻底被梁英坚恨上。梁英坚给人穿小鞋的手段那可是层出不穷,有的是让人难受的整人方法。 他也想过,要不然,就直接冲到秦今朝面前,毛遂自荐?可是,自己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冒冒失失地跑上前去,越级去展现自己,就算是人家肯给这个机会,但又会怎么想自己,以后还有可能重用自己吗? 所以,他犹豫再三,还是递交了这份计划。幸好,梁英坚一如他预料,连第一页都没有看,就上交了去,也幸好,自己没有低估秦今朝,他给了自己见面的机会。 但一下子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我……”了好几声,脑子忽然就一片空白,练习了无数次的话语就卡在嘴巴里,说不出来。 秦今朝朝着笑了下,说:“别紧张,慢慢说。” “谢谢,谢谢厂长的肯定!” 金安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来。 “喝点水,咱们慢慢聊。”秦今朝指着金安面前的茶杯,说着。他觉得金安太紧张了,想让他先放松下来。 “唉”,金安答应着,喝了口水,水温的凉热,味道是甜还是苦,他没尝出来,等到水顺着喉咙滚下肚,他才后知后觉,有些烫嗓子,不过回味却是醇香的茉莉花香,混合着茶叶的清香,沁人心脾。 这种香气缓解了他的紧张。 瞧他神情舒缓了些,秦今朝才又重新开口,问了他计划书中,节能、定量的想法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契机之下产生的。 金安缓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很早了,大概得有两年之前。我无意中看见了车间的原料单,觉得投入和产出不成比例。后来您领导下的技改小组研制出了废水利用装置,我就开始琢磨着,到底怎么才能行之有效地把原料节省下来,就想出来了利用科学方式计算出能量比,然后限定原材料的办法。” 秦今朝点点头,看来自己这个废水利用装置的出现,就如风起青萍,影响却是长远的。 “能发现问题,并且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很不错!”秦今朝不吝夸奖地说。 金安双手摩擦着涤纶的裤子,“兹”地一下,起了静电,像是被蜜蜂蛰了似的,他吓了一跳,但是没敢发出声音,连忙将两手乖乖放在腿上,谦虚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有把这个想法说给梁主任吗?” 来了来了,考查自己的时候到了。金安瞬间理智回归,坐正了身体,绷紧后背谨慎地回答,说:“我只是简单的提了提,并没有深入……梁主任,他不注重这方面儿。” 话到金安嘴边,临时就改了口。他本想着委婉再委婉,不让秦厂长听出来,自己在给梁主任告状,怕影响自己在秦厂长心目中的形象。 可刚刚那一瞬间,他忽然决定,就是要告状!就是要让秦厂长直白地知道梁英坚是个什么货色。这样的人当着海州厂重要生产车间的领导职位,绝对是大坏事,德不配位! 他说着偷看着秦今朝的表情,见他也低下头去喝了口水,于是也不讲什么说话的艺术了,就实话实说。 “大概是两年之前,我就找了梁主任,说了车间原料浪费的情况,说要是能想个办法节省原料就好了。梁主任说我是异想天开,什么浪费不浪费的,那些原料不都变成了尿素颗粒嘛,自从建厂以来就是这么生产的,那都是老美的工艺,还能错的了?说我有那心思,还不如放在生产上,老想这些没有用的。” “他还说,我一个年轻人,别以为自己多学了点知识就得意,他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说咱们厂里那么多比我有文化的人都没说啥,就显着我了。” 秦今朝点了下头,并没有就此评论什么,而是又问,“除了原料浪费,需要节能外,你还有什么建议没?” 金安低下头去,两只手不自觉又开始摩擦裤子,等把汗蹭干了,手心便开始发烫,他忙交握双手,咬了咬牙,猛然抬起头来,说:“我认为,梁英坚不适合当车间主任。” 秦今朝表情不变,金安看不出看的情绪,他不由得又想低头了,但还是忍住了,有些倔强地直视着前方。 “展开说说。” 听到秦今朝终于说话,金安开始呼吸,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然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他不悄悄地深吸一口气,缓解肺部因为窒息产生的痛感。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68节 “他墨守成规、固步自封,任人唯亲,自私、安于现状,跟秦厂长的理念相悖,如果真要实施我的计划,他绝对会是最大的阻力!” 金安将心中积存已久的话说了出来,有种不管不顾的爽快。 秦今朝笑了下,从脸部表情上依然看不出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说:“那么,你说说我的理念是什么?” 金安毫不犹豫地说,“改革,求新,求变,求好,海州厂看似是一艘稳固的大船,可是船底有些螺丝已经松动了,如果不加以修缮,早晚有一天,会船毁人亡。秦厂长做的就是在修理船只,挽救船只还有人。” 秦今朝没有评价他说得对还是不对,而是又问他:“如果梁英坚不适合做车间主任,那你觉得谁合适?” 金安右手迅速在膝盖上搓着,搓出一片火星子,顺利电了他两下后,他脊背又挺直了些,大声答道:“我!” 这回答倒是出乎秦今朝的预料。 敢于毛遂自荐,也是对自己特别有信心的人啊。 这个金安确实有些想法,提出的问题和解决方法也实用,可做一个大型车间的管理者可不是有自信心,有点想法就可以胜任的。不过,秦今朝欣赏这样的年轻人。 他本来想让金安阐述一下,他能当好车间主任的理由,不过看着他逐渐泛红的脸,逐渐弯下去的脊背,好似所有的勇气都在刚刚那一刻用完了似的,也就不再为难他了,和气地说:“这样吧,你会去写一份报告,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你为什么能当好车间主任。” 金安在忐忑,刻在骨子里的谦虚,谦让,让他觉得自己刚刚的行为有些羞耻,可听见秦今朝这么说,顿时又高兴起来,知道这是秦今朝给自己机会,说不定…… 金安想到这里就不敢再想了,抑制住剧烈跳动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脏,忙不迭地点头,说:“厂长,我一定好好写!” 下班的时候赶来,肯定就是已经写好了呗。秦今朝只好叫了小涂,让他跟颜丹霞说一声,说自己有点事,晚回去一会儿。 金安有些不好意思,说:“对不起啊秦厂长,耽误你回家了,我中午才写完,一下班就着急跑过来了。” 秦今朝接过他用厂里的红色横纹信纸写成的报告,翻看着,随意地说:“没关系,坐。” 金安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只坐了半边,准备随时应对秦厂长的提问。 秦今朝阅读速度很慢,很认真,手指头捏着薄薄纸角,发出轻微而均匀的摩擦声,听着这声音,金安急切、忐忑的心情奇妙地慢慢恢复了冷静,因为激动而充血鼓胀的双耳也渐渐恢复正常。 秦今朝如愿,在这份阐述里看见了自己想看的内容。 文字表述清晰、行文逻辑性强,层层递进,他想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会遇到哪里问题,他准备怎么解决,做成这件事情后,好处是什么。 从文字中,可以看出金安擅于观察问题,且能站在一定高度去看问题,具有极强的逻辑思维能力,这就代表着他有分析情况、处理问题、做出决策的能力。 他又照着这份报告,问了金安五六个问题,虽然他很紧张,略有些结巴,但还是将问题顺利回答出来。 秦今朝点点头,将这份标题为“假如我是尿素合成车间主任的”的报告整理一下,放在自己抽屉里,而后温和地笑着说:“回头好好工作,暂时不要想太多。” 金安明显感觉秦今朝对他的态度亲切许多,再联想秦厂长把自己的稿子放进抽屉里的行为,心中顿时充满了希望,他站起来,朝着秦今朝鞠躬,说:“厂长,我一定干好班组长的工作!” 秦今朝点点头,说:“我送你出去。” “不,不用,暂时不能让别人看见我和厂长走在一起,否则,我在尿素车间该待不下去了。” 他说着,朝着秦今朝道声“厂长,再见”,又鞠了个躬,这才跑走了。 小涂从旁边的屋子里探出头来,悄声说:“他怎么样?” 秦今朝点点头,没说好还是不好,问:“小颜师傅回家了吗?” “早就回去了,让我告诉你不着急,慢慢回来。” 秦今朝摸摸肚子,中午他少吃了些,这会儿是真饿了,他也不跟小涂多说什么,紧忙骑自行车往家里头赶。 将自行车推进院子,将院门关上,插销插上,秦今朝踩上鹅卵石甬路,快速往台阶上走,越走越觉不对劲,是不是哪里冒烟了?怎么有股子烟熏火燎的味道,还夹杂着浓重的糊味? 秦今朝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进屋,一掀开珠帘,一大股子浓重的烟味扑鼻而来,这是着火了吗?秦今朝心下大惊,顾不上捂住鼻子,大叫着“丹霞”,就往屋里冲。 浓烟之中,颜丹霞咳嗽着,答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绿茶成长实录》七零年代背景的,女主比较有心机,不是完美女主,但三观是正的。 下下本准备开《七零泼辣女支书》,这篇女主性格看题目就知道了,不服就干,嘴皮子厉害,还会几手功夫,我很期待动笔。 感兴趣的小天使们麻烦点个收藏支持一下哦。 第64章 秦今朝略松口气, 顺着声音,在厨房里找到了灰烟笼罩之下的颜丹霞。而那些烟,正是从颜丹霞身旁的那口大锅里面散发出来的, 这会儿还在持续地出产着。 没有看见明火, 看来并不是着火了。 秦今朝赶紧冲进去, 将颜丹霞拉了出来,而后迅速拿了两块毛巾,打湿, 放在锅的把手上,迅速将锅提起来, 拿着就往外面跑。 颜丹霞赶紧将灌满了水的铜壶坐在火正烧得旺的炉子上。 来到外面,烟很快散去,秦今朝这才看见锅底下那已经看不出来是什么的东西,焦炭一般, 牢牢地腻在锅底上。 颜丹霞也跟着出了来, 轻声地咳嗽着,小声说:“我先放了油, 然后把糖放进去抄,可是还没抄出糖色, 油就开始冒烟,还出现了糊味,我就把肉放了进去,可是,油放进去之后,就开始乱嘭油点子, 我就把锅盖盖上了, 可是不一会儿, 糊味却越重了,我赶紧打开锅盖,就看见下面已经糊锅了,我用铲子铲没铲动,一来二去,烟越来越大,我看没法弄了,就接了凉水往里倒,想要降降温,然后,就成这样了。” 颜丹霞脸上沾了好几道烟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去偷煤了。脸上挂着委屈,又有些沮丧的表情,像是个做错事,被大人撞见的小孩子。 秦今朝忍着心里头的笑意,忙安慰着说:“你用的是柴火,是很难掌握炉温的。”他擦擦颜丹霞脸上的烟灰,说:“毕竟是第一次嘛,做不好是很正常的。” 这么容易,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颜丹霞以为就是操作机器一般,按部就班就行了,谁知道,就出现了变量。 “锅都糊成这样的,还有法要吗?”这可是新铁锅,刚买回来的时候,他们还按照何嫚教的开锅方法,弄了快猪皮反复涂抹,也是倾注了感情的。 躺在地上的锅里,烟气已经散掉了,只剩下几块能看出大概形状的块状物。秦今朝用毛巾垫着,握住同样是黑乎乎一片的锅铲,铲了下锅底,纹丝不动。好似确实不能要了。 “那就不要,明天再买个新的。”秦今朝说,打算着等下去食堂买些吃的。 颜丹霞却不甘心,说:“还有切好的菜呢,锅不行了,菜也用不上了。”她蹲下去,也像秦今朝那样握住铲子,知道很难铲,便用上了使用折弯机压钢板的力气。 “呀!”她有些惊喜地示意秦今朝看,“能铲下来。” 秦今朝也连忙蹲下来,跟她一块铲。 门口传来敲门声,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紧张。 秦今朝站起来,说:“我去开门。” 颜丹霞忙放轻了手中的动作,注意着门口的动静。 秦今朝打开门,见是小涂的妈妈,正在探头探脑,试图往院子里头瞧。一看见秦今朝,有瞬间的心虚,而后马上笑呵呵地问:“秦厂长,我刚才在院子里好像闻到烟熏火燎的味道,你家里没事吧?” 秦今朝有些茫然,“没事啊,我没闻到。” 小涂妈“哦”了一声,也不知道信没信,说:“没事就好,我还以为是哪里撩着了,要是着起火来完蛋了。” 小涂妈离开,秦今朝赶紧把院门关上,重新插上插销。这大门是木质的,只底部有二十厘米左右的缝隙,要是想探看院子里面的情形,除非是趴在地上,还算是安全。 他走回去,颜丹霞又继续“叮咣”地铲锅底,问:“谁啊?” 秦今朝:“小涂他妈,说是闻见烟味,来看看是不是起火了。” 颜丹霞眨眼睛,问:“在她家都闻见了吗?” 秦今朝一直忍着笑,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地笑出声来。 颜丹霞先是还有些懵,但很快,也跟他一起大笑起来。 秦今朝是笑他的妻子真的是太可爱了,铲锅底的时候表情严肃,像是攻坚一项多么困难的任务似的,而颜丹霞纯粹是被秦今朝的情绪感染,刚刚沮丧的心情一扫而空。 秦今朝总是这么开朗,乐观,好似多难的事情在他这里都不叫事,都能转化成快乐,成为解决困难的动力。 两人合力,终于将锅收拾干净了。 颜丹霞上手摸了摸锅底,还算是平滑的,那就还能用。 秦今朝将手伸过去,让颜丹霞帮自己把衬衫的袖子挽上去,而后端起这口两耳锅回了厨房,说:“既然锅还能用,咱们就再接再厉,我来掌勺,你给我打下手。” 颜丹霞被从主厨的位置上挤下去,倒也不生气,颠颠儿地帮秦今朝打帘子,让他把沉重的生铁锅搬回去。 其实,绝大多数人家夏天的时候都会在院子中做饭,有利于散烟。但这座院子中适合架炉子的地方要么种了菜,要么种了花,两人哪个也没舍得拔,就索性直接在厨房里做。 厨房在房子的背后,背阴、通风,做饭的时候窗户全部打开,也不会有太多的油烟味飘进屋子里,夏天在这里做饭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凉快,比大太阳照耀下的院子得低了起码十度。 颜丹霞将围裙解下来,从身后帮秦今朝系上。秦今朝转头亲了她一下,而后继续翻看菜谱。 刚刚颜丹霞做坏的那道菜是红烧肉,她还准备做鱼香肉丝,麻婆豆腐,还有蒜蓉小青菜。 肉丝还有配菜都被她切得均匀极了,秦今朝相信,要是把每条肉丝都摆在案板上对比,那肯定是长短、粗细都是一致的,还有切好的胡萝卜丝、豆腐块,都像是机器轧出来的一般。 他不由得佩服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真心夸赞,“刀工真棒!” 颜丹霞趴在秦今朝身后,闻着他身上混着了香皂还有淡淡汗味的好闻味道,说:“也就是刀工好了,我可能没有烹饪天赋。” 秦今朝:“还有我,以后你切菜,我炒菜。” 颜丹霞想起自己在炒菜之前也是信心满满的,对秦今朝的也有些不信任起来,不过想到他蒸馒头,也是一次就能成。他从何嫚家要了些面起子,之后和面、发面、揉面、放碱中和酸度、上锅蒸,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完成的,蒸出来暄软喷香,微微带着些碱香味,还有明显的层次,他煮粥也煮得好吃,浓稠香滑。 用同样的方法煮,自己就做得不好吃,也许,他还真是有做饭天赋的。 颜丹霞不由得期待起来。 眼瞧着秦今朝将铜壶拿下,往炉子里塞上一根劈柴,而后重新坐上锅,待锅里水分烧干后,倒上素油,用铲子扒拉着,让油沾到锅面上的其他角落,而后放上蒜末,炒出香气后,将肉丝倒进去,稍等一会儿后,开始翻炒…… 颜丹霞一会儿看看锅里,一会儿看看秦今朝本人。瞧着他从容不迫的样子,好像一位做了十多年的大厨。 待等到一份色香味俱全的鱼香肉丝出锅装盘,颜丹霞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立时眼睛一亮。 “怎么样?” 颜丹霞猛点头,也夹了一口喂给秦今朝,说:“太好吃了,跟保姆阿姨做得差不多!” 秦今朝咀嚼着,对自己第一次的作品也比较满意,说:“肉丝稍微老了些,胡萝卜丝有些硬,下回改进。” 两人终于吃上了自己做的饭菜,少了一个红烧肉,两人把三盆菜都吃光了,吃得很满足,以至于这晚的夫妻生活格外甜蜜,要不是安全套没了,秦今朝还想再来一次。 临睡之前,他提醒自己,明天得去妇女主任那里再领些安全套回来。 领安全套的一般都是女同志去,遮遮掩掩,匆匆忙忙,像是做贼一般。颜丹霞不擅长做这些,秦今朝也不舍得让她去。 以前用的还是做婚检时跟医生要的,当时要了很多,本以为能用很长时间,结果小夫妻床上生活太频繁,这么快就用完了。 秦今朝绞尽脑汁想,怎么跟妇女主任吴兆仙开这个口,如果自己直接走到她的办公室开口要,好像也还拉不下这个脸,让小涂去?他一个没结婚的大小伙子更不合适。 想来想去,他决定假公济私一把,这两天正好在陆续跟各部门负责人谈话,妇女主任挂靠在工会下边,受涂元材的领导,但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工作岗位,所以她是单独撰写了工作计划的。 按照轻重缓急来说,跟妇女主任的谈话本来是排在比较后面的,就通知小涂让吴兆仙今天就过来。 海州厂的妇女主任名叫吴兆仙,40多岁的年纪,海州厂基建之时跟何曼同属在一个妇女攻坚队里,后来因为性格好,语言表达能力强,被上一任老书记刘利民提拔上来。 她带着一名中专文化程度的妇女干事,负责全厂的妇女工作,管的事情多,而且杂,但凡是妇女同志,不管是工作,家庭还是生活上的,她都有权利管上一管。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69节 官职不说多大,但也有其独特的地位。 秦今朝之前跟她接触不多,印象中是位嗓门很大,嘴皮子利索,总是带着笑容的女同志。在他还是秦主任之时,每次见面都笑着戏称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当然并没有介绍过,且他成为技改办公室主任后,这种玩笑就不再开了。 由此看来,也是个有分寸的人。 秦今朝对吴兆仙很客气,还沿用着以前的称呼,叫她“吴大姐”。 吴兆仙笑着说,“厂长,你叫我老吴就行。” 秦今朝笑笑并没有改口。 她的工作计划,秦今朝已经看过了。 建国后,国家就开始着重提高妇女地位,扫盲、破除封建思想,同工同酬。主席更是提出了“妇女能顶半边天”,来给妇女同志们撑腰打气。 有关于妇女同志的工作,其实能想到的都已经想到了,可以改进或者是创新的地方并不多。 吴兆仙多年来从事妇女工作,又多次去市里,省里参加培训指导,去参加妇女工作会议,不管是理论知识还是实践知识都很丰富。 也是唯一一个秦今朝目前没法进行工作指导、提供建议的部门。 而他今天和吴兆仙见面,主要是想倾听困难,协助解决问题。 吴兆仙也没客气,一拍大腿说:“我这边确实有几个硬茬子问题,很难解决,如果领导能帮忙,那就太好了。” 秦今朝笑着点点头,示意吴兆仙直接就好。 吴兆仙清清嗓子,开口说:“咱厂里有几个男职工爱喝酒,喝完酒了就开始耍酒疯,打老婆,他们的老婆三天两头就被打得浑身青紫。我帮他们调节了好几次,每次男的都说得可好了,说是以后戒酒,保证再也不打老婆了,还跟我赌咒发誓的,可还没好几天,又忍不住喝了猫尿,完了又打老婆。那样的人他就改不了,我看着来气,可也不能上手揍他,一直没想出好方法来。只喝酒后打老婆,还算是好的,还有的,把媳妇当出气筒,工作干得不顺心了,挨领导批评了,饭做得不合口了,都得捶两下,揣两脚。我归拢着算了下,这样的男的,咱厂里有六七个。” 秦今朝蹙了眉头,这比率,可真够大的,将这种情况记录在本子上,问:“跟他们的领导反映过没?” 吴兆仙:“怎么没有,找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可他们也没办法,人家是下班时间喝的酒,打的又是自家人,没有违反厂里的规定,他们也就只能口头批评两句,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吴兆仙喝了口水,见秦今朝这么认真,瞬间觉得横亘在心里头好多年的大石头就要被搬开了。每每看到那些女同志的一身伤,可那些老爷们却屁事都没有,她就生气,可是还得忍着气调节,要不然怎么办呢?说出大天去,这也是人家的家务事,妇联可以介入,但却也有执法权,就是有执法权的警察来了,也是如此,自古以来,老爷们打老娘们都是家务事儿。 还有,这些女同志们往往性格比较软弱,都被打了那么多次了,但凡老爷们说些软话,他们就原谅对方,吴兆仙倒是教了她们要反抗,反正也是挨打,何不就拼着自己受伤,让对方也不好过,打不过去就掐,掐不过就咬,专往眼睛、耳朵、下身这些脆弱的地方招呼,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可这些妇女同志,大概都被那些男人们打怕了,挨打时只会瑟瑟发动,根本就反抗不了一点。 对此,吴兆仙生气无奈。 秦今朝从吴兆仙丰富的脸部表情和语调中,轻易就可以看出她矛盾的心情。他点点头,示意吴兆仙继续讲。 “还有就是,有些人家重男轻女,家里的女孩儿小小年纪不让上学,就在家里头伺候大人,照顾小的!” 吴兆仙说着,语气有些激动起来,说:“咱们厂办的小学中学,那学费一年就几块钱,跟白上一样,托儿所一个月也就几块钱,你说他们至于吗?我劝他们,说让孩子起码上到初中,将来还能进厂上班赚钱。你猜他们说什么,说这孩子笨,上学是浪费钱,厂里头就是将来招工,也轮不上她,等姑娘长大了,就把她找个好人家一嫁,也就得了。” 吴兆仙深吸口气,说:“你听听,这是人话吗?自己说孩子笨,我看那孩子伶俐得很,小小年纪的就洗衣服做饭,带弟弟。要不是他爹妈还在,我都想把那孩子接过来自己养了!” 这情况,是秦今朝以前不曾了解过的,没想到,在讲究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国营工厂里,这样的风气依然存在。 “更有那过分的,jihua生育实施以后,双方都是城市户口的双职工家庭就只能要一个孩子了,有些没生成二胎的,就把怨气撒在大女儿身上,好像人家自己愿意来这破家似的。一群没文化的玩意儿,跟他们说生男生女是由男人的决定的,你生不出儿子来,是你这个当老爷们的原因,他们还不信,就应该给他们一一都抓去去结扎!” 说完,她又补充,说:“咱们请医院的专家来做过讲座,普及过这些知识的,可就是有人的脑子是石头做的,根本不相信这些,说医生都说是骗人的,这些人啊,固执得很,就是可怜了那几个孩子。” 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妇女儿童问题,秦今朝还从没有关心过,自己对这个海州厂,了解得还是不够深啊,这也算是厂风厂纪败坏的一部分。 秦今朝也把这项问题认真记录下来,等着吴兆仙继续说。 吴兆仙说:“就这两个老大难的问题,其他的都能解决。” 秦今朝低头看着这两个问题,稍微思索一下后,说:“后续在职工的考评中,增加道德分,比如喝酒闹事、打老婆,虐待子女的,都列入其中,道德考评不过关的,取消升职、评优、获奖机会,情节严重者,除以罚款、降级,甚至是开除处理。黄大姐觉得这样的震慑力够吗?” 吴兆仙脸上喜色,“够,当然够,棒子打在自己身上了,他们才能知道疼!这几个厚脸皮的家伙,被人说习惯了,不痛不痒的,就得让他们肉疼才行!” 职工考评在海州厂还是个新鲜词儿,她没管怎么就忽然要考评了,那是领导该操心的事儿,她就知道这位秦厂长有担当,有主动帮她解决问题的态度,还有方法就行。 怪不得邓同志说要“干部四化”呢,年轻的干部,就是不一样,像是梅书记,沙厂长他们,这些问题也不是没跟他们寻求过帮助,哪个当成个事儿来办过?都说是职工的家务事,他们作为领导的,也不好太掺和。 正在心里头夸赞秦今朝,又听他说:“下次,如果再遇到打老婆的情况,就打电话给派出所,不说是丈夫打老婆,就说是故意伤人,让派出所把人带走,来了杀鸡儆猴。” 吴兆仙一拍大腿,“好嘞!” 她也不是没想过让派出所介入,可保卫处的同志先就不同意,觉得她这是家丑外扬,给警察同志添麻烦。这回有秦厂长发话,那她可就得听厂长的话了。 正事说完了,秦今朝打算说私事,他轻咳一声,说:“厂里目前的jihua生育搞得还不错吧。” 吴兆仙点头,说:“不错,大家都怕丢了工作,有人可能不情愿,但总体来说,都比较配合。” 秦今朝:“不错,咱们厂要积极执行国家政策,计生工作干好,也要从源头把控。” 吴兆仙一愣,从源头把控? 秦今朝接着说:“多多宣传优生优育,晚生晚育,比如我和颜师傅,我们近期就不打算要孩子,先专注于工作。” 吴兆仙点点头,说:“秦厂长和颜师傅一心为公,真了不起。” 秦今朝见吴兆仙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便又接着说:“要宣传计生用品的普及使用,不光有利于jihua生育,也对女同志们的身体有好处。” 晚育,计生用品……… 吴兆仙好像明白了什么。 等她出去了,秦今朝深深呼出口气,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将电风扇打开,朝着自己的方向吹。跟一个女同志讨论这些,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吴兆仙听没听懂他的暗示,如果没听懂,那自己就只能直白地去要了。 好在,吴兆仙是个聪明人,快下班的时候,送来个用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来,放下后,只说了一句,“厂长,你留着用,用完了我再给你送”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秦今朝打开报纸的一角,果然如愿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共五盒,每盒三十只,够自己用上一段时间了,他忙将报纸包整个地放进公文包里。 接下来的几天,秦今朝陆续听取了各个部门负责人的汇报。从这其中,可以清晰了解到,哪些人态度认真,哪些人敷衍了事。 态度认真的人当中,要分成三种,一种是对本部门工作非常有想法的,思想灵活,求变,也有斗志,字里行间中,都透露出想要干一番事业的野心;一种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没有意识到社会即将有非常大的变革;还有一种,很不好界定,说他敷衍吧,态度很诚恳,说他不敷衍吧,满篇都是空话,说的那些东西太不接地气。 秦今朝根据这些日子的谈话,还有平时的观察,还有职工口碑,整理出来一份名单,而后去找了沈厂长。 “打红勾的这几位,是我认为可以留下来,继续作为部门领导,重点培养的,打叉的几位则是一定要被撤掉的,至于没有标识的几位,是可以尝试着培养一下的。” 沈厂长推了推眼睛,盯着名单看了一会儿,问:“运销处处长段军是上一任老书记兼厂长刘利民的内侄,他也要动吗?” 第65章 秦今朝早从小涂那里知道这位段军是有后台的。 当初老书记退休之前, 将段军提拔成了运销处处长。梅书记继任后,倒是很想将他撤职,安插自己人的, 不过, 他当时并没有心腹人员可用, 就暂时放下了,后来又听说了段军跟之前那位老书记的关系,老书记在海州厂人们心目中, 有着非常崇高的地位,他便觉没有必要碰这块硬石头。 于是, 段军一直安安稳稳的。 运销处在厂里地位特殊,负责着根据计划供给市场,调度火车、汽车运输等等,手中权利很大。 “对, 别人都可以暂缓, 他必须得动!”秦今朝斩钉截铁,说:“我收到了运销处职工的匿名投诉, 说是段军收受贿赂,私底下把本应该划拨给海西县的三万吨化肥, 给了海东县一半,导致海西县今年春小麦减产。我让人查证过了,确有其事。” 沈厂长大吃一惊,说:“还有这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海西县吃了这么大亏,怎么没来厂里反应?” 秦今朝:“就是有人来厂里反应, 咱们也不会知道。况且, 运销处掌握着人家全县化肥这条命根子, 随便找个借口说这段时间减产,以后再补,敷衍过去就是了。海西县怕得罪海州厂,得罪段军,不可能撕破脸。于是就一直忍着,让着,说好听的,请客、吃饭,甚至送礼、送钱。” 沈厂长一琢磨,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海州厂这么封闭,段军在这厂里又比较有权利,人家就是告状,都找不着庙门。段军这些事儿,传不到更上层领导的耳朵里,也是正常。 “通常来说,一件坏事浮出水面,那藏在水底下的坏事,恐怕已经有无数件。段军绝对不是头一次干这种事。只是撤了段军的职,而不是开除公职,已经是看在老书记的面子上了。” 沈厂长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擦了擦,又戴上,说:“那就依你。”处长以上的人员任免需要经由党委会同意,不过党委会都尽在两人的掌握之中,不算个事儿。 另外需要撤换掉的几个人,基本上都是梅书记上任后提拔上来的,沈岳良倒是没什么异议,只是奇怪,“梁英坚不动吗?我还以为你最先动的就是他。” “他暂时不动,我在尿素车间发现一个好苗子,我准备先把他调到技改办公室培养一段时间,让他接替梁英坚的位置。” “就是你提到的那位金安?”沈厂长想说才二十五岁,也太年轻了,可想到秦今朝也才二十四岁,可见有志不在年高。 他给秦今朝提建议,说:“梁英坚在尿素车间积威甚重,金安恐怕不够道,压不住车间那些人。” 尿素车间和合成氨车间情况不一样,当初董学农走了,是车间副主任升的正职,这位当了好多年的副职,熬成正的,名正言顺,而金安只是个小组长,又只有二十五岁,那些车间老油子们恐怕不服气。 秦今朝点头,说:“我带在身边一段时间,培养他,再帮他攒些资历。” 沈厂长点头,“你有成算就好”。他指着那些没有标记的人名,说:“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办?” “我准备将他们送去宝安大学新开的“十一.三”短期干部培训班学习两周,回来之后,如果思想有所转变,愿意跟我们一起建设新的海州厂,那就保持原来的职位不变,继续留岗观察,如果没有改变,那就转岗,转到不重要的岗位上去。” 沈厂长知道这个培训班,是面向赵北省全省内的机关单位,国营工厂干部的,主要是学习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党和国家的一些政策,领会精神、主旨。各单位自由报名,缴纳学费,不限名额。 “帮他们缴纳学费、生活费,脱产学习两周,你也是仁至义尽,如果还是不行,只能是他们自己不知道把握机会。” 这其中也有跟自己关系还不错的,但平心而论,秦今朝对他们的评价非常中肯,如果这些人不做出改变,那么必然成为海州厂改革路上的绊脚石,既然是绊脚石,就必须得被踹开! 私人感情归私人感情,他不会因私废公。 其实,秦今朝还有个目的没有明说。这两周也是缓冲时间,如果这些人真的愚不可及,需要调岗,有了这两周时间,他们的副手也可以趁机建立威信,将部门工作全部很好地全面接手下来。 一周后,4名中层干部离开海州厂,奔向赵北省会宝安市,开始为期两周的学习。 对于这次学习,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认为,能有这次学习机会,是厂里准备重用他们了,更聪明些的,却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改造,回厂之后,前途未卜,心中开始思量,以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他们的这次学习,在海州厂中层干部中,也掀起了风浪。留下的人里,有羡慕的,有暗自庆幸的,还有心慌慌坐立不安的。 有两名不安的,想要找个主心骨的中层干部找梁英坚喝酒,说:“我看厂里的风向不对,是不是要对咱们这些老人下手,换上姓沈和姓秦的自己人。” 梁英坚滋溜一口酒,根本不在意,说:“他俩再能耐,这么多岗位,还能自己上?姓沈的在厂里混了这么多年,都没混出几个心腹来,秦今朝看着是有些能耐,可到底来厂里时间还短,撤了咱们,他们用谁去?不是我吹,要是我不当这个车间主任了,整个尿素车间的工作就得乱,到时候完不成生产任务,看他们着不着急!” 瞧着他这么自信,另外两人也有信心了许多,说道:“我们虽然不如梁哥你在尿素车间那么大的人望,但这么些年领导也不是白当的。不过,咱们都还是得小心些,别跟老董似的,被姓秦的抓到了把柄。” 当初董学农出事儿,作为跟董学农关系最好的同事,梁英坚联合了好几个中层领导,一起去沙厂长那里给求情,可沙厂长也没办法,被人捉奸在床,造成的影响太恶劣了,他是厂长,可并不是只手遮天,也不会牺牲自己的英名,去力保一个有严重生活作风的人。 这件事情上明面上来看,跟秦今朝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人故意算在了秦今朝头上。 两人连连点头,说:“放心吧,我们绝对不让他抓到把柄,真是把咱们逼急了,就几个部门一起,消极怠工,看他怎么办!” 差不多同一时间的段军,这会儿正在厂区里失魂落魄地走着,忘了骑自行车,低垂着头,脚步机械,还有些发飘,来往的行人跟他打招呼,他都好似没听见。脑子里头一直回想着下午时候,在秦副厂长办公室的经历。 他听说秦今朝又让他去办公室时,有些不耐烦,特地拖了一会儿才假装匆忙地赶去。最近秦副厂长一直在搞事儿,先是让各部门写下个季度的计划,又挨个找部门领导面谈,又送人去省会学习……厂里中层干部们因此而恐慌他也知道,可他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他是最特殊的那个。 他是海州厂大功臣也就是第一任书记刘利民的亲内侄,不看僧面看佛面。况且不是还有沙广军嘛,他虽然不当海州厂厂长了,可也是化工部的领导。自从姑父退休,沙广军就一直保着他,还曾经跟他许诺过,会替姑父好好照顾他。 沈岳良和秦今朝都是沙广军提拔起来的,他们不会下沙广军面子的,否则不就成了忘恩负义? 所以呀,别人是拉帮结派也好,还是忐忑不安也好,他都认为那跟自己没关系。 进了秦厂长办公室,见他态度温和,笑眯眯的,便更加放松起来,自顾自地坐到会客区的沙发上,说:“秦厂长,您找我有事?今天真是太忙了,好不容易抽点空过来,等会我还得赶紧回去忙。” 秦今朝没在意他的态度,拿了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过来,坐到对面,将大信封推到他跟前,说,“我这有些资料,给你看看。” “什么资料,神神秘秘的。”段军看了秦今朝,摇摇头,似在嘲笑:到底是年轻人,就爱搞这些小把戏。 秦今朝忽就收敛了笑容,面目严肃起来,冷冰冰的回视段军。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70节 段军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态度太过敷衍,眼前这个可不光只是个20出头的毛头小伙子,还是是副厂长,是的顶头上司,忙坐正些许,道歉说:“不好意思啊,秦厂长,我这人没大没小惯了。” 秦今朝没说什么,面部表情也没有变化。段军忽然就觉有了压力,他咳嗽一声,缓解着心中忽然升起的不安,探手抓住了那只牛皮纸信封,然后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里面几张大小、薄厚不一的信纸。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第一张,刚看到前几行字就抽了一口冷气,只觉头皮直发麻,忙不迭地说:“这是污蔑啊厂长,我没干过这事,我发誓!我怎么可能干呢?这是海西县对我有意见,对我的打击报复!” 秦今朝:“你可以把资料都看完了再说。” 段军咽口吐沫,有些慌乱地将第一张纸迅速看完,而后又去看第二张,第三张……这里不光有海西县政府人员的举报信,还有海东县政府人员的自白书,将他索贿的时间、地点、见证人都说得清清楚楚。后面几张,都是他过往如此操作的记录,桩桩件件都有原告人的举报信。 段军越来脸色就越白,大夏天的,一股凉意从后背真奔脑门,额头却不停地往外冒冷汗。 他脑子里头不停地乱冒着主意,甚至有把这些信纸撕掉的冲动,可是他还是遏制住了蠢蠢欲动的手。这些文件明显是用复写纸复写出来的,上面的蓝色文字已经很淡了,说明是垫在最下层的,也就说,算上这份,至少有三份一模一样的。 而且秦今朝既然能找到人来写举报信和自白书,能写一份就能写两份,他就是撕了、吃了,也没个卵用。 他迅速调整心情,猛然站起,而后“扑腾”一声跪在秦今朝面前,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哭着说:“厂长,秦厂长,是我错了,我鬼迷心窍犯了错误,我该死!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海州厂,我……” 说着,他就扬起手掌,猛地朝自己扇过来,边扇边说,“是我错了,厂长,你给我个机会!” 秦今朝被他这番行径搞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段军一个大老爷们儿,看起来挺傲气的,可眼泪说来就来,竟然搞一哭二闹,外加下跪这一套。 他可真舍得下血本。那一声清脆的膝盖碰触到地面的声音,还有响亮的耳光声,可不像是作假的。 “你先起来!”秦今朝厉声呵斥。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段军威胁起了秦今朝,说:“我姑父是海州厂第一任书记刘利民,他为海州厂流过血,流过汗,你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他的面子!” 这又求又威胁,软硬兼施的,秦今朝都他气笑了,说:“你姑父知道你此时跪在我面前吗?赶快起来,否则,我现在就把这份资料交到纪检委去!” 段军吓了一跳,自从80年,纪检委从党委剥离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监督部门后,可是办了不少大事件,能把人查个底儿掉!自己干的那些事儿,要是交给纪检委,那是足够判个受贿罪的! 他连忙站了起来,擦擦眼泪,说:“秦厂长,我不跪了,你别把我交出去,我上有老下有下,一大家子人都靠我养着。刘书记是我亲姑父,对我就跟亲生儿子没区别,我要是进去了,他老人家的一世英名也就毁了,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跪着了,倒是不停地作揖。 秦今朝神色稍缓,看着他膝盖位置鼓起个大包的腈纶裤子,说:“先坐吧。” 段军忙坐下来,只坐了三分之一,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得像个一年级的小学生。 “我可以不送你去纪检委,也可以不开除你,但是,处长的位置肯定是不能干了。”秦今朝缓慢开口。 段军脸色一喜,而后喜色消失,急切地盯着面前的人看,想要插嘴,但见对面年轻厂长眼中的威严之意,到底忍住了,等着他说完。 秦今朝慢条斯理,“这样吧,我帮你把你的、还有刘利民老书记的颜面都保下来。你写封辞职书,辞去运销处处长一职,再将收受的贿赂全部上缴,再写一份忏悔书。” 他稍微一顿,说:“你还可以继续在海州厂继续工作。” 段军先是一喜,而后急急地说:“秦厂长,我,我,运销处的工作不能没有我啊!厂长,你看能不能这样,运销处处长我先干着,我把收来的礼还有钱都给你,以后你监督我,我保证不会再犯,如果再犯,您就撤我的职,不不不,把我开除!” 他脸上讨好、谄媚的表情,跟刚进来时,不将秦今朝放在眼里的样子判若两人。 秦今朝冷笑,“你要用受贿的钱、物贿赂我?” “不敢,不敢,是我口误,我是说上缴厂里。”段军忙说,“求求您网开一面,运销处千头万绪的工作,离了我不行,厂长你就当我是戴罪立功,对了,你要是真想惩罚我,降我的工资,罚款,我都能接受,求求了!” 段军说着,又开始作揖。 这人,真是滚刀肉,硬也行,软也行,威胁也会,求饶也擅长,到这种境地了,居然还妄想能保留职位。 秦今朝一项原则是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是将他得罪死了人,都愿意给人留下一线生路。 段军所作所为,足以开除,甚至移送纪检委,但正如段军所说,他是老书记刘利民的内侄,两人关系全厂皆知,他对于中层领导的大调整,肯定会被很多人传成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除了相关利益者,绝大多数职工都是能理解的,但是如果会波及他们的老书记,那可就不定怎么瞎传了。 所以,尽管对于段军的行为深恶痛绝,但还是不能下狠手。 这会儿,他也不想把太多的时间浪费在段军身上了,他反问:“如果现在在你面前的刘利民书记,会答应你的要求吗?” 段军一怔,这话,不管怎么答都是错的。如果答会,那么刘利民无疑是个徇私枉法的,就打破了他在海州厂职工心里中公正、公平的形象,如果答不会,那你亲姑父都不答应,凭什么让一个跟你没有交情的人答应? 段军愈加觉得秦今朝小小年纪,着实不好对付,他脑子高速旋转着,想着到底该怎么办。 打电话给沙厂长?他是因着对姑父的感激才一直照顾自己的,可也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事儿,大概也是会选择大义灭亲。 他喉头滚动着,忽然就觉干涩发痒,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 秦今朝嫌弃地立刻站起来,去了自己办公桌后坐着。 剧烈的咳嗽,震动着大脑,段军忽然就意识到,接受秦今朝的方案,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咳嗽停下,他用胳膊抹了把咳出来的口水、眼泪,正要说话,却听见秦今朝开口了。 “这样,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如果两天之内你还没有答复,我就默认你没有同意我的提议,那么相关的证据我会提交给纪检委。” 不行,不能拖着,谁知道拖着又会出什么事儿?段军连忙站起来,往秦今朝的方向走,边走边急急地说:“厂长,我同意您的提议,我写辞职书,我把收来的礼还有钱全都交到厂里,我写忏悔书,我把我犯的错全都写清楚,我会好好跟新一任处长交接工作。” 秦今朝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宽慰之色来,赞许地点点头,“这才对。以后记得要好好工作,不要再做违反纪律、法律的事情。” 段军猛点头,说:“我这就回去写忏悔书,我今天就交上来!谢谢厂长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他猛地给秦今朝鞠了一躬,而后匆忙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握着门把手问:“厂长,还能让我留在运销处吗?” 秦今朝没有回答,段军等了几秒钟,没有听见答案,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等他走了,秦今朝连忙将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而后找出上次自行配置的消毒液,稀释之后,放入喷壶里,将段军之前坐过的、碰触过的沙发、茶几、门把手,全都消了一遍毒。 他虽然爱干净,但绝对不是个有洁癖的,只是对这个段军格外反感。 等屋里头全是消毒水的味道,他才觉得舒服了些。 有人敲门。 “请进”。 来人是技改办公室的庄明东。 秦今朝站了起来,笑着叫了他一声:“庄工。” 庄明东五十来岁年纪,是建国前的大学生,正经的机械专业,曾经是一名优秀的机械工程师。十年特殊时期,被下放到农村,期间,经历了家庭变故,父母,妻子,儿女,有的离世了,有的通过偷渡的方式出境,不知死活,就剩下他孤家寡人一个。 73年之后陆续平反,但庄明东铁了心要在农村继续呆着,一直到今年年初,他才终于想通,自己递交了申诉材料,成为最后一批摘了帽子的。 本来应该是重返原来的工作单位的,不过不过庄明东不想回去,就申请调职。 秦今朝知道这个情况,就去了解了庄明东的背景还有之前的工作情况,之后将他调入海州厂,安排进技改办公室。 一开始,庄明东的工作态度有些消极,秦今朝请他吃了两回饭,深入交谈之后,才了解他的心结。无非就是觉得活着没有希望,对工作的事情也提不起精神来,颓废,苟延残喘。 秦今朝就让徐良,还有技改办公室的那两个年轻人整天缠着他请教问题,吃饭呀,业余时间出去玩啊,都带上他。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庄明东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许多,脸色也红润了,人也精神了,话也多了,愿意融入到技改办公室这个集体中,逐渐将自己所学知识重拾起来,承担起一段炉烧嘴改造项目负责人的重任。 目前,秦今朝还兼任着技改办公室主任职务,庄明东正是他物色的,接替自己职务的人。 以后他的工作会越来越多,没有办法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技改技改办公室上,技改办公室是海州市非常核心、重要的部门,必须要保证它有持续的,良好的改进、研发项目。 本来秦今朝一直头疼,该让谁来当下一任主任。放眼整个海州厂,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要么领导力不行,要么技术水平不行,要么创新思维能力不行。 但振作起来的庄明东让他眼前一亮,这些素质他全都具备,技改主任这个职位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秦今朝决定,等到一段炉烧嘴改造项目成功后,就将庄明东的职位提上来。 “秦厂长”,庄明东朝着秦今朝点点头,将手中拿着的资料递过来,笑眯眯地说:“一个好消息,有重大进展。” 秦今朝也跟着笑起来,看着手中的资料。这是一张改造后的新烧嘴的状貌结构图。 一段炉全称是一段转化炉,用在合成氨车间里,就是将原料和水蒸气转化成合成氨用的工艺气体,是合成氨车间最关键的设备之一。 一段炉烧嘴,目前存在的问题是烧嘴前压力上涨,火焰舔管,管温过高。且需要操作员每天在一段炉顶操作两个小时以上。长此以往,不光存在着极大的安全隐患安,且对设备损伤很大,维修费用极高,且因受热不均,长期属于高温状态,完成了燃料气单耗上升,极为浪费能源。 这是秦今朝继废水利用装置之后,最为重视的一个项目。 如果研发成功,又是造福于整个化肥行业的大好事。 第66章 秦今朝拿起图纸, 仔细看着,新的一段炉烧嘴,采用的是扁平的点火模式, 优点是操作更为方便, 维修时也更简单, 是秦今朝、庄明东和技改办公室其他同志几次讨论后,集体认可的方案。 秦今朝边看着图纸,边听着庄明东的讲解。 "……新炉管的内径增大为88mm、壁厚调整为13mm, 管心距260mm……对于材质的要求很高,不过据我了解, 目前材料科学院研发的高温型材料可以符合条件,这种新兴材料已经通过了实用性测试,只是没有实现大规模批量生产,价格稍微高一些, 但是投入成本与产生的经济效益、节能效益相比, 不值一提。” 秦今朝点点头,说:“以后机械二厂实行量产, 还可以跟他们谈价格。且也能反向促进这种材质的推广使用,双方利好。” 秦今朝将资料还给庄明东, 说:“今天下午上会讨论。通过后,你立刻出发去燕市机械二厂找管纵横,他这人路子很广,让他协助你去材料研究院拿到新型材料,之后张海洋等人都赶过去跟你汇合,就在机械二厂将新的一段炉烧嘴制作出来。” 海州厂技改办公室和机械二厂的合作更进一步, 技改办公室的研发加上机械二厂的制造, 珠联璧合, 再不用光靠着颜丹霞一锉刀一锉刀地辛苦制作了。 颜丹霞做了七级工,也收了徒弟,担的责任和义务比以前重了太多,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兼顾技改办公室的工作了,秦今朝便让机械二厂把这部分工作接过去了,他们那边有优势,也乐于接手这项工作。 庄明东高兴地答应一声,赶紧回去着手布置下一步的工作。一段炉烧嘴改造项目,是他在海州厂的打响的第一炮,是立足之战。 海州厂让他重拾年轻时候的理想抱负,重燃斗志,他很珍惜现在的感觉,他不再是个苟延残喘的孤单老人,是重踏征程的奋斗者。 等到九月中旬,秦今朝带着小涂,新调入技改办公室不久的金安,还有技术处的两位同志,去燕市参加全国科技创新大会时,一段路烧嘴项目,已经制作完成,正在做实用性测试。目前看来,设计之初想要达成的效果全部都能达成,甚至更好。 这次的全国科技创新大会是继1978年的全国科技大会后,第二次全国性的科技大会,上次的大会,主要是阐述科技的重要性,确定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的重要性,制定了1978到1985年全国的科技发展计划,而这次的创新大会,则是对于78年科技大学的一次中期总结暨成果汇报。 秦今朝参加这次大会,一是代表海州厂在科技大会上作报告,汇报海州厂近些年来科技创新的历程、传授经验,二是领取组委会颁发的“全国科技创新大会节能项目一等奖。” 会议总共三天,又抽出一天的时间去了机械二厂,当晚要跟管厂长秉烛夜谈,就在厂招待所住下了。秦今朝就回到燕市当天回到家里住了一晚,给爸妈送了不少干海鲜,临走之前又专门回了趟家,将崔胜芳给颜丹霞准备的吃的用的带回去。 这都是崔胜芳平时积攒下来的,就是秦今朝不回来,她也是要邮寄的。 从燕市回来当天正好是周日,海州厂厂区依旧人头攒动。今天是海州厂和市纺织厂举办联谊会的日子。 单身男青年们一个个的洗头洗澡、理头发,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热情而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女同志们的到来,虽然经受了挫折,但并不气馁。 市纺织厂是海州市下属的最大型的国有企业,有九百多名干部、职工,80%都是女性,其中一小半的适龄未婚女同志,也是涂主席最看好的单位之一。 在给秦今朝的工作计划里,他安排了四场联谊活动,第一场于上月月末举办完成,联谊对象是市供销社系统。 由海州市供销总社工会下发文件通知,不管是职工们自愿报名的,还是强制要求参加的,对方总共带了三十六名未婚女同志,可是一对儿有意思的都没有,倒也不是没有女同志看上海州厂职工,只是考虑到需要两地分居,就犹豫了。 涂主席充分吸取上次的经验,在和市纺织厂工会同志沟通之时,就把海州厂准备加盖家属楼、正在跟市里申请增加公交线路的事情吹出去了。 实际上,这两项工作,秦今朝都正在申请之中。加盖家属楼的事情相对简单,已经往化工部里报批,等待走流程拨款即可。海州厂每年盈利巨大,这些必要的花费,部里也不会卡着。 问题出在市公交运输公司那里。他们原则上同意海州厂的申请,但提出让海州厂赞助五辆公交车。 这笔预算海州厂没有,上级部门也不可能批,秦今朝还在和公交运输公司拉扯谈判。公交公司也认可秦今朝提出的,今后会盈利,但却不肯松口,就坚决着非要赞助,认准了海州这个大户,非要啃下一口肥肉来。 秦今朝一方面态度良好地跟公交公司保持着谈判、沟通,但坚决不同意对方的要求,同时,也在寻求市政府介入,看能不能从中调节,另外,也在思考着互相妥协的替代方案。 不过,涂主席可不管这些,他只管把牛先吹出去,把女同志们骗过来再说。 他是有信心的,即便是现在解决不了,早晚也能解决的,秦今朝多有能耐啊!多少在自己看来不可能完成的事儿,他都完成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71节 自从当了秦今朝的秘书,小涂只要一跟他聊天,三句里得有两句说的夸秦今朝的,说他如何如何的有本事,如何如何的令他崇拜。 这次开完全国科技创新大会回来,嘴巴就一直没停过,说秦今朝结识了谁谁谁,准备跟人家达成什么合作,又帮海州厂争取到了什么…… 涂主席被儿子天长之久的这么灌输思想,也对秦今朝盲目自信起来。所以,他觉得自己也不算是吹牛,早晚都能达成的事儿,只是早些说出来而已。 所以,他和纺织厂工会领导聊的时候斩钉截铁,信心十足,把人家的疑虑都给打消了,高高兴兴地说给了厂里的女同志们听。 一听能住楼房,还能解决通勤,避免两地分居,纺织厂的女同志们立时踊跃起来,据说,这次过来参加联谊的女同志有八十八人。 没想到效果立竿见影,涂主席后悔没有早些吹牛。他准备把这两个消息放给市工会,让他们帮助宣扬,争取让全市各单位的单身女同志们都知道。 秦今朝回了家里,吃了颜丹霞做的西红柿鸡蛋面。 死面的不同于发面的,没有那么多变量,只需要按照比例加入面、水、盐醒着,再擀成面饼,切成条,下锅煮就行。 面条稍稍硬了些,大概是醒面的时间太短。不过她对于自己头一次独立做手擀面就弄成这样很满意。 秦今朝也吃得高兴,俗话说,上车饺子下车面,这是妻子专门给他接风洗尘的面条。 自从两人新婚以来,还是头一次分开,这几天忙忙碌碌的,还不觉得如何,一见面才知道多想念她。 两个人吃了饭,洗漱一番后,早早就上床睡觉了。 以至于联谊结束,兴冲冲的涂主席想要来家里跟秦今朝汇报今天的情况,却发现大门插着,里面黑乎乎的,他还觉得有些遗憾,回去跟小涂说:“秦厂长这两天是不是累着了,怎么这么早就睡觉了?” 小涂不动声色地白了他爸一眼,心说,要知道你刚刚是去找秦厂长的,我高低得拦着你,这么大年纪了,一点眼力价都没有,人家新婚夫妻好几天没见面了,能不干柴烈火,早早上床吗? 这老年人重新焕发的工作热情,比年轻人还凶猛!就说秦厂长能让他爸这闲在了十来年的人重新开始热爱工作,小涂就得给他竖个大拇指。 第二天,在电影《喜盈门》的主题曲,《同心携手建乐园》的音乐声中,秦今朝容光焕发地进了海州厂大门,跟颜丹霞在办公楼门口分开。 广播中,音乐声停,开始播放海州厂新闻,向全体海州厂职工们通报了海州厂荣获全国科技创新大会节能项目一等奖的好消息,并汇报了技改办公室“一段炉烧嘴改造项目”的进展,以及备受化工部、装备机械部重视,领导亲自到机械二厂视察项目进度的新闻。 职工们边走边听,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脸上露出自豪的表情。 上班铃声打响,涂主席便一脸喜色地端着自己的大茶缸子过来副厂长办公室。也不用秦今朝招呼他,自顾自地往他对面一坐,把大茶缸子往桌子上一放,开口说:“秦厂长,我听小涂说了,这次你们去燕市,收获颇丰啊!当然了,小涂只跟我说了能说的,需要保密的可是一丁点儿都没泄露,他对你这个领导,可比对我这个老爹忠诚多了。” 秦今朝也给自己沏了杯茶,涂主席和他已经通过小涂这个纽带牢固地拴在一起,涂主席知道的自然比别人多一些,他知道的,都是秦今朝想让他知道的,自然就无所谓泄密不泄密的。 秦今朝说:“我当然信任小涂,不然也不会让他来当我的秘书。这次到燕市去,确实收获很大。得了全国性的一等奖,还在机械二厂遇见了部里和机械装备处的领导,对我们很看中啊!” 同样的话,从小涂嘴巴里头说出来的跟秦今朝说出来的,听在涂主席耳朵里,却是不同的力度。他愈加眉眼含笑,说:“小涂运气真好,这么年轻就跟着你出去见世面,秦厂长,感谢,感谢!” 秦今朝笑,“他是您儿子,也是我秘书,有什么感谢不感谢的,以后啊,这种机会只会更多。而且,小涂成长很快,相信,他很快就能独当一面。”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涂主席这才说出自己过来的目的,“我来跟厂长汇报下昨天联谊会的情况。” 秦今朝纠正他:“不是汇报,是交流。” 涂主席忙改口,说:“我跟秦厂长交流交流昨天联谊会的情况。”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来,念道:“昨天是跟市纺织厂进行联谊,应到女同志88人,实到86人,另外两人据说是临时有事。海州厂参加联谊的总共是213人。这次联谊活动,以趣味性强,互动性强为特点,在联谊结束后,有二十三名女同志对咱们厂的男同志表达出愿意进一步接触的意思。” “二十三名?”秦今朝惊讶,这可着实不少了! 涂主席显然对这样的成绩也非常满意,说:“我们还准备请已婚的男同志开一堂恋爱课,给那些青瓜蛋子们传授下追求女同志的经验,后续工会会一直追踪,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争取早日结婚!” 秦今朝点点头,笑着说:“果然是老将出马!再多来几次,就能彻底解决咱们厂男职工结婚难的问题了。” 涂主席哈哈笑,朝着秦今朝拱拱手,说:“过奖,过奖。不过啊,秦厂长,咱们的新家属楼还有公交车的事情我可是都吹出去,拍胸脯做出保证的,您可得抓紧落实啊!” 秦今朝失笑,他说怎么居然成了那么多对呢,原来问题在这里,这也说明了自己的思路是对的。之前都是自己敦促涂主席,如果相倒是反过来了,也算是自己慧眼识英才的一个表现吧。 都是为了公事,也不算是空口白牙瞎承诺,他也没有怪涂主席,说:“部里的建房款十月份大概能划拨下来,等钱一到位,咱们就联系市建筑公司,尽快开工,至于公交车的事情,我正在想办法,只要是问题,总能解决的。” 涂主席又吸溜一口茶,说:“那我这颗心算是放回肚子里了。”平生说了许多的虚话,空话,但他却很少说假话骗人,得了秦今朝的承诺,他就更放心了。活了五十多年,才觉得,要想干成些事儿,说容易也容易,主要是自己用心,再有一位能干实事,承担责任的好领导就行。 在单位的男同志们终于看到结婚希望的同时,海州厂实施安全生产责任制度的第一次总结会议也召开了。 会议由沈厂长亲自主持,总结本月的安全生产进行情况。 这一月来,在安全生产上做的工作很多,进度也很快。颁发了《安全生产责任制》,成立了由沈岳良亲自担任安委会主任的“安全生产委员会”,组织人员,编写安全培训教材,并组织全厂职工分部门、班组学习,进行了第一期的安全教育培训,并进行考核…… 以后,这种的总结会议会形成惯例,每个月召开一次,而对于干部、职工的安全培训,也会是常态化的,且每次都会考核,成绩通报到全厂,等职工们的考核制度实施之后,还会计入到个人考评,当然这是后话,总之,就是让人们时刻绷紧名叫“安全”的这根弦。 隔天,海州厂收到了化工部下发到各直属工厂,归属到地方政府管理的化工类工厂的通知,标题为《关于举办第一届化工行业青年技工技能大赛的通知》。 这份通知里,说明了技能大赛中设置的工种,对参赛青工们年龄、职级的要求,要求各厂选送人才参加,意在培养、发掘年轻的专业技能人才。 沈厂长拿着这份通知来找秦今朝,颇为遗憾地说:“颜师傅要是晚些评上七级就好了,这比赛要是她去,肯定能给海州厂拿个一等奖回来。” 秦今朝接过这份通知看着,说:“按照通知上的要求,海州厂的技工们恐怕只能得个安慰奖和参与奖。” “是啊,我也是挨个算过去才知道,咱们海州厂技工人才断层严重啊!”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忽然有些能够理解颜丹霞为什么非要从厂外招人了,实在是这些青年技工里面没有能顶事的啊,就他们那点本事,真要去参加比赛了,就只有丢人的份儿。 “这样下去不行啊,等陈向阳那些老师傅都退休了怎么办。”沈岳良忧心忡忡。 秦今朝说:“这也是我想要改革海州厂内部人员管理制度的原因,采用通过考核,竞争上岗的模式,让那些工作态度不积极的,绷紧了劲儿,给那些能力不足的或者不适应本岗位的调岗。” 沈岳良自然知道他是在下一盘大棋,也非常认可他的能力,但他还没有听说过哪个工厂实施这种制度,理念太过于超前,实施起来必然是阻力重重。有来自职工们的阻力,也有来自上面的阻力。 都说要改革,可那些领导干部中尚且有不理解,认为那是要走资本主义行为路线的,况且,出头的椽子先烂,秦今朝有能力,人脉广、有背景,但也毕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不知道秦今朝是否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他是做了给秦今朝遮风挡雨的准备,可自己有几斤几两,他也非常清楚,就怕风暴来了,他就先被击垮了。 关于改革的问题,他跟秦今朝讨论过很多次,他的意思是先等等,看看政策的发展再说。秦今朝也认可不能着急,得徐徐图之,但不是担心政策反复,也并不担心来自上面的压力,他对国家政策发展充满了信心,他认为,即便是上面不理解,也有信心说服,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总要有人当那个带头的。 沈岳良认可秦今朝的雄心壮志,这这样的雄心,让他的心脏总是跟着一跳一跳的,说:“你说给那些人调岗,调到哪里去?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空闲岗位啊!” 秦今朝本来暂时不打算跟他说的,他知道沈岳良性格、经历使然,虽然已经尽力在支持自己了,但难免胆小、顾虑重重,对于他,就要一点点的加温,逐步让他接受才行,不过,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也就只能实话实说,“有办法的,比如,开办下级厂,一是可以解决海州厂冗员问题,以后,还可以解决一部分家属、子女的工作。” 沈岳良知道秦今朝肯说出来的,就是已经做好规划的,开办下级厂,倒也不是没有先例,只是,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不过能解决冗员,解决职工家属、子女就业问题,确实大好事。 沈岳良神色缓和,他就说嘛,秦今朝这个人,向来不是激进派,做事圆滑、考虑全面,自己是有些过于替他担心了。 说好的,不管他做什么事儿自己都支持,好像是有些食言了,应该更相信他的! 就说梅书记推广时,遭遇种种困难,被全厂职工骂他形式主义,闲的没事干、外行指挥内行的安全生产,不也让他顺利地推广成功了吗。 这般想着,沈岳良露出了笑容,说:“还是按照你的想法大胆去干吧,有时候我可能不理解你,别怪我。” 秦今朝笑着摇摇头,说:“我怎么可能怪罪您,我有时候太过于理想化,太过于想当然,脑子一热就觉得整个世界尽在我掌握之中,就需要您随时提点我,让我不至于犯错误。” “哈哈哈”,沈岳良大笑起来,说:“好,我就当那个经常泼你冷水的人。” “荣幸之至!” 秦今朝跟沈岳良敞开心扉谈了一次之后,心里头也觉放下了一件大事。 他自然是希望能跟沈岳良如开始一般,互相支持,互相成就,但人处的位置不同,所思所想所感也就不同。他作为一名副厂长,做了很多正厂长该做的事情,用句不好听的话,沈岳良是他的傀儡。 虽然他不管在人前还是人后,都对沈岳良保持着充分的尊重,有什么事情也会和他商量,但不能保证,沈岳良的心态不会失衡,毕竟他才是正厂长。 而明显,目前秦今朝在厂里的威望,在外部的影响力都远超于沈岳良,很多人都说,只知道海州厂秦厂长,而不知道有沈厂长。 针对于这些情况,秦今朝尽量在其他方面上弥补,但他不会将到手的权利再还回去。 如果真的某一天,沈岳良跟他产生了芥蒂,两人成为了沙广军和梅向党那样的关系,那么秦今朝大概也会想办法让他离开。 沈岳良是个好人,又一直在背后支持他,秦今朝不希望两人弄到决裂的地步,他要更加圆融一些才行啊。 第67章 维修车间里, 收到通知的林玉峰也开始犯起愁来,他将颜丹霞、陈向阳、王卫国等带了徒弟的高级技工叫进办公室里开会,将通知传阅了一遍, 让他们推荐能代表各自工种的人员参赛。 陈向阳和王卫国等人衡量了一番, 矬子里头拔将军, 将参赛人员名单报了上去,到颜丹霞这里却有些为难。 符合年龄不超过二十八岁,四级以下职称的钳工里, 她还真选不出来。康明强带出来的那几位徒弟,基本功是可以的, 做些基础工作没问题,但是参加这种水准的比赛,恐怕初赛之时就得被刷下去。 她作为钳工组的组长,想到要去参赛的人是去显眼的, 就觉浑身不舒服。 林玉峰见她久久没有答案, 也非常理解,其他组矬子里头拔将军还能拔出来, 钳工组是根本拔不出来。 “还有两天的考虑时间,你回去想想让谁去, 再把名字告诉我。也不用太犯愁,反正就是走个过场的事儿。” 林玉峰对这次比赛完全不抱有任何希望。技工比赛,纯粹看的是实力,没有任何侥幸的成分。 说起来也是惭愧,技改办公室拼命在外面给海州厂争面子,自己领导的这个维修车间却是在拖后腿。 他忽然就意识到, 自己这个车间主任当得挺不够格的。秦厂长给自己的建议里, 其中一条就是要注重车间人才培养和储备意识, 他还以为秦厂长跟谁都这么说,现在看来,是发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啊! 这些建议,是在秦厂长跟各个部门领导分别谈话时,跟他说的,说了很多。为了表示对领导的重视,他都记在了笔记本上,这会儿还能清晰记得其中几点。 其中之一是建议他树立起车间最高领导的威严,严格执行各项规章制度;二是要他多学习新生事物,多做思考,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三是注重团队的团结性,关注每一名职工的成长,发掘职工潜力,按照人尽其能的原则安排和调整工作岗位…… 他记录了好几页。 现在想来,这都是秦厂长发现了他的问题,专门在提点他。 林玉峰只觉得头皮有些麻,决定等会议开完,一定要把笔记本找出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研究几遍。 不管秦厂长是看在自己一直关照颜丹霞,充当她娘家人的情面上,还是觉得自己是可造之材,还值得提点,他都不能辜负这片苦心。 开完会回到工作岗位的陈向阳和王卫国等人,都高兴地宣布了某某人即将去燕市参加比赛的事儿。获得参赛名额的人兴高采烈,都没有考虑去了是否能够得奖,是给海州厂争荣誉还是去显眼的,只是为能去首都而高兴。 钳工组这边却是悄无声息。 其他人关注着别的组里的动静,不仅三三两两、嘀嘀咕咕,一劲儿往颜丹霞的工位上瞧。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问着:“颜师傅,咱们钳工组派人参加比赛吗?” 颜丹霞还在心里头琢磨到底派谁去,闻言便真诚反问:“你想去吗?” 自然是想去的,但那人搞不清楚颜丹霞是真心发问,还是反讽,再说了,哪儿有自己主动要求参加的啊,这么多人都看着呢,还不让人笑话死。他便口是心非地嘿嘿笑着回答,“没,我不想,我这点本事哪有资格去参加比赛啊。” 还以为是自告奋勇的。 颜丹霞便朝着钳工组其他几人说道:“参赛条件是二十八岁岁下,四级工以下,你们几个都符合条件,谁想去?”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怂恿着。 “你去呗,你合适。” 但心里头都期盼着对方能帮自己出头,去燕市公费出差的机会,谁不想去才怪了。 几人你推我搡,口是心非,谁都不肯举手,也不肯推荐别人。 这时候,颜丹霞新收的三名徒弟之一,叫刘大刚的举手了,呲着一口被黑脸映衬得愈显白的大牙,说:“师父,我报名!”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72节 另外两位徒弟也赶紧举手,说:“我们也报名。” 这三人,用钳工组其他人背后说的话来讲,就是颜丹霞的“嫡系”,那是手把手的带,手把手的教。 颜丹霞教学认真,这三人学得也快,这三人里头,学得最快、最好的就是这位刘大刚。但,也没到刚入门几个月就去参加全国性大赛的程度。 他只是想活跃气氛罢了,也没真的就想参加。 颜丹霞朝着他笑了下,说:“勇气可嘉,再多学几年再说。” 他们想学习颜丹霞,一年就转成三级工,但颜丹霞之前在农机站干了好几年的维修工,在做维修工之前也是有钳工基础的,想要复刻她的路,必然要下更多的苦工才行。天分,努力,多多练习,三者结合在一起,再经过时间的催化,方能成为一名好工匠。 培养人才最是不能急于求成,虽然维修车间缺乏好钳工,但颜丹霞也不苛求他们一口气能吃个胖子,钳工工作,最重要的是手稳、心态稳,急于求成就容易出现失误。所以,颜丹霞在教给他们技术的同时,也会灌输给他们戒骄戒躁、稳扎稳打的思想。 经过这段时间的教育,这三人倒是能稳下心来,不再如一开始进厂那般的急于求成了。 颜丹霞知道这三人就是凑凑热闹,没想真的去,另外几人却不是这么想的。他们跟颜丹霞之前的关系就不怎么样,后来他们的靠山康明强还以那种方式离开了车间,现在很多人提起康明强还一直骂他,说他自私,有病不去治,给海州厂带来了那么大的麻烦云云。更让人难受的是,颜丹霞成了七级工,还成了钳工组的小组长,他们顿觉以后的日子该不好过了。 他们觉得,颜丹霞肯定会打击报复他们的,毕竟以前他们在康明强的示意下,对颜丹霞的态度算不上友好,心里头一直忐忑着。 等来等去,没有等到颜丹霞的报复,这没让他们心安,反而更加不安,要知道,颜丹霞可不光是钳工组的小组长,还是如今厂里实权副厂长的夫人,掌握着对他们的生杀大权。 颜丹霞这会儿不报复,是不是憋着大的呢? 这样的不安使得他们回想以前,愈加心虚,终于,有人忍受不了了,伙同另外几个,找到了颜丹霞,郑重跟她道歉,说以前对她态度不好,孤立她了,请颜丹霞大人不记小人过云云。 颜丹霞不甚在意,她自然知道这些人在孤立她,但对她几乎没有太大影响。他们孤立她,又何尝不是她在孤立他们。 她乐得自己摸索着学习,因为从这些人身上,根本就学不到有用的东西,又不喜欢跟他们凑在一起,无视车间里的禁烟条例,抽烟、聊那天没用的闲天。 她轻飘飘的一句“没事”,没让那些人安心,反而更加忐忑,不知道怎么地,竟开始一一细数自己的罪责,比如颜丹霞问他要其中某一个零部件的平面图时,他说没有,其实他是有的,害得颜丹霞只好自己找到原零件,对着着做了一个;再比如,某一天,他们忽然间哄堂大笑,其实是在笑话颜丹霞,说她傻,别人都在闲着聊天,就她在那里假装用功,康明强还不屑地说,用功又咋样,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当个六级钳工。 风水轮流转转,笑话人家的,还在肺结核医院里头躺着,因为用功而被人笑话的,却成了七级钳工。 颜丹霞听得嘴巴微微张开,眨巴了几下大眼睛,她竟然不知道,这些人背后做了这么多针对自己的事儿,她每天不是在埋头跟锉刀、钢板打交道,就是埋头在书本中,哪有那么多的心思关注他们? 虽然都是不痛不痒的吧,但俗话说,癞蛤蟆跳脚背,不咬人膈应人。 这也就是颜丹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在意他们的行为,但凡换一个人,大概早就逼得待不下去了。 秦今朝一直都说海州厂风气不好,这会儿她是深有体会了。她看着面前几人,淡淡地说:“既然你们意识到自己行为是错误,那每人写一份检查,把你们做过的事情一一写下来。” 虽然对他们这些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大老粗来说,写检查是件很困难的事儿,但这也是颜丹霞对他们的惩罚,反而让他们安心了,忙答应了。 颜丹霞又强调,“不少于五百字,用钢笔写,我要检查,不过关要重写。” 五百字啊!那几人心里头哀嚎,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赶紧答应了,保证一定会好好写。 点灯熬油的,几人很快就把检查写了出来,交到颜丹霞手里。 颜丹霞大略看了看,字迹不说好看,但还算是整齐,是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她要求几人在检查后面的落款上按了手印,而后将几张检查收在抽屉里,淡淡地说:“既然你们知道这些行为是错误的,那以后就不要再犯,不管是对我,还是其他人。我会一直监督你们!” 几人连忙答应着,暗自庆幸这一关过了。之后,都老老实实,再也不敢扎刺儿,以至于刘大刚这三人来车间后,他们也是关怀备至,主动要求帮忙,虽然背后难免说些坏话,但当面就是热心帮助的车间老大哥。 就像是今天,刘大刚举手自荐的事情,要是换在以前,他们早就起哄笑话人了,如今却是不敢了。 颜丹霞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报名,便说:“要不你们推荐一下,选选你们认为合适的人。” 还是没有人说话,他们甚至都低着头,没敢看旁边那些平时一块抽烟、喝酒、背后说人坏话的好朋友。 颜丹霞笑了下,说:“我还以为你们关系挺好的,看来,也就那样,这种好事,自己去不了,也不想让别人去。” 那几人被说得面红耳赤,颜丹霞的话说中了他们的心事,让他们没有勇气反驳。 “噗”,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压抑不住地笑声,虽然很快就被捂住了,但谁都能听得出来,这是嘲笑。 不用看,就知道是刘大刚几人发出来的。 那几人愈加觉得丢人,以前都是自己这群人合起伙来笑话别人,如今却被别人笑了,才知道那种滋味有多难受。 其中一人实在受不了了,便抬起头来,说:“我投牛海一票。” 其他几人目光都集中在这人身上,只有牛海目露欣喜,其他几人有震惊的,有不敢置信的,有怨恨的,似乎在说:以为你和我最好,却原来你小子跟牛海才是最好的,你辜负了我! 颜丹霞目光从这几人脸上扫过,嘴角带出了一丝笑意,说:“你们几个呢,想选谁?” 还能选谁?只能选牛海了呗,这样的话,大家都只会怪最初选牛海的这个人。 于是参加此次技能大赛的人员就新鲜出炉了。 “……你是没看见他们当时那个表情,就跟捏着鼻子被灌进去一碗黄连水似的,太好笑了。” 晚上回家,颜丹霞一边切菜,一边给旁边炒菜的秦今朝讲今天发生的事情。 秦今朝听得也是直乐,同时也非常心疼,幸亏颜丹霞性格疏朗大气,幸好她有书本,从事的也是热爱的工作,可以沉浸其中,否则,不知道会受到多大的伤害。 这种恶,无法用法律和道德去宣判,无法用规章制度去约束,甚至很多人,都习以为常,不觉得这是种恶行,但却如细针扎人,不见血,却疼痛。 秦今朝放下铲子,转身走过去,从后边抱住了颜丹霞的腰肢,亲吻着她的头顶,说:“我应该早些来的。” 颜丹霞笑着开玩笑,手中的动作不停,说:“你应该在76年我一进厂的时候就来。” 秦今朝失笑,76年他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化工部。 假设,那时候他便是已经认识了颜丹霞,谈起了恋爱,会为了她放弃化工部,而跑到下属工厂来吗?答案是否定的,那是愚蠢至极的行为。 好的爱情是互相成就的,而不是为了爱情,而选择牺牲。假设,他没有化工部的经历,而是直接来了海州厂,那现在的各项计划还会进行得这般顺利吗?肯定不会! 如果没有自己在海州厂的影响力,颜丹霞就还是蒙尘的珍珠,明明那么漂亮、那么美丽,可就是被人为地沾染上尘土,搁置在角落,知道她的价值,却不会给她相应的待遇。 所以,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 颜丹霞自然明白他那话的意思,放下手中的菜刀,拍拍秦今朝的手,说:“他们做的那些事情,说一点都不在意是假的,但也没多在意。就像厨房里偶尔出现的一只苍蝇,看着也讨厌,但要说因为这只苍蝇吃不下睡不着,影响心情,那是绝对没有的。我哪儿有那么心思去关注他们呢?他们对我来说,不过也就只是几只苍蝇罢了。而且,现在这几只苍蝇乖得很,都不敢瞎嗡嗡了。” 颜丹霞说着说着,就有些得意起来,以前她只是不愿意搭理这些人罢了。 秦今朝又在她散发着洗发香波香味的头发上亲了一口,这才松开她,接着去炒菜,欣慰地笑说:“你今天用的这招很妙,跟一桃杀三士有异曲同工之妙。” 秦今朝便给颜丹霞讲了一桃杀三士的故事。这是《战国策》里的一段记载,颜丹霞听得津津有味,听完才觉,自己今天的做法确实有些类似,不过齐襄王是谋略,自己则是无心之举。 秦今朝评价道:“那一群猪朋狗友们从此之后,心里头都会存了芥蒂,互相猜忌、提防了。” 虽然是无心插柳,颜丹霞只是顺势而已,但依然很得意,仰着笑脸笑着,说:“近朱者赤,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媳妇儿。” 既然参加比赛的人选已经都定下来了,为了不至于太给海州厂丢人,颜丹霞决定临阵磨枪,开始了对牛海的集训,将他负责的工作分配给其他人,专心做赛前训练。 然后,颜丹霞就发现,这些原本干啥都一块的人,分裂成了两队,将牛海和第一个推荐他的人踢出了他们的小团体。 要说这些人最痛恨的不是牛海,而是推荐牛海的人。不过,牛海要去燕市参加比赛了,他们没捞住好处不说,还得帮他干活,这就让人非常气愤。 那个推荐牛海的人,当初也是迫不得已的,就随便推荐了一个人,可谁知道其他人都非要跟他保持一致。他还指望着自己抛砖引玉,别人也发扬风格,推荐自己呢,谁知道啊,白白便宜了牛海! 他可不想跟牛海组成小团体,他心里头还膈应着,可是明显其他人不带他玩了,他又贪伴儿,就只能跟牛海在一块了。他倒是想拉拢新来那三位,可那三人每天就知道用功,年龄、脾气、爱好都差了一大截,根本就不是他能拉拢得来的。 颜丹霞瞧着这局面,觉得挺好的。他们不是爱搞小团体嘛,那就搞好了,就让他们自己勾心斗角去,反正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当然,前提是不要波及到她还有三个徒弟,不影响维修车间的正常工作。 这些人啊,小恶是有的,但要说人有多坏,倒是也没有。 林玉峰走出办公室,路过维修车间,惊见牛海趴在操作台上,正调整着游标划线尺,往圆柱形实心钢管工件上划线。这会儿,距离下班,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车间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印象中,牛海可不是这么敬业、努力的人,除了全车间集体加班赶工期,还真没见他加过班。 牛海瞧见了林玉峰,也觉奇怪,说:“主任,你也没走呢。” 林玉峰一直在看记录着秦今朝建议的笔记本,看着看着,忽然就文思泉涌,写起了工作改进计划,一气儿写到了现在,这情况,他自然不会跟牛海说,就随意地点点头,问道:“你这是为参加比赛做练习?” 林玉峰压根就没对他获得名次报任何希望,只是把名字报上去之后,就没再管了,到没想到牛海还挺有自觉性的。 “是的,主任”,牛海说着,还有些委屈,指着画好线的钢管说:“颜师傅下午给我的练习任务是挫配六角形体,要求我做出二十个来,还不能有废件。我做了一下午了,才做出来一半,还有十个,明天上午就得交给她,我这手都快废了。” 说着说着,语气就夹杂出来了抱怨。 林玉峰心说,谁让你这么废物来着,就这点活儿,颜丹霞一会儿就做完了,你都做一下午了,才做了一半,还好意思委屈。脸上却笑眯眯地鼓励,说:“颜师傅也是为了你好,你身上可担负着海州厂、维修车间的荣誉呢,你要是去趟燕市,连个最末等的奖都拿不回来,岂不是叫人笑话?哈哈,多练习一分钟,得奖的几率就大一分,加油。” 说完,他还拍拍牛海的肩膀,以示鼓励,而后还不忘叮嘱,“饭还是要吃的,等会先回家吃饭,完了再继续。” 他也不管牛海有没有受到鼓励,便骑着自行车回家了,一路上哼着小调,心里头很畅快,倒不是因为牛海的努力,而是因为自己好像开始理解、领会秦今朝给自己的那些建议了。他以后,一定要将这些建议应用到实际管理之中! 回到家,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便看见妻子何嫚朝着自己急急地走过来,还挤眉弄眼的,小声地说着什么,他光看见嘴巴在动,但声音太小了,没听见。 何嫚有些急了,赶紧往他身边走,还没走到,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林主任,你可算是回来了。” 林玉峰顺着声音看过去,正看见一个五十来岁,带着纱布口罩的妇女站在自家门前。 这谁呀?戴个口罩,他看不清楚长啥样,他疑惑地去看何嫚,何嫚撇着嘴,嫌弃得不行,回答他:“康明强他媳妇儿。” 林玉峰吃了一惊,她不是也得肺结核,去省里住院,后来说可以回家修养了,就回乡下老家了嘛,怎么回来了,还跑来自己家了?他下意识就想捂住口鼻,但还是忍住了,和颜悦色地朝着康明强媳妇笑了下,热情地说:“是嫂子啊,你这是出院了?康师傅怎么样了?” 本来,作为车间领导,是要去医院探望生病下属的,但康明强得的是传染病,不允许探望,再就是他在省城住院,探病也不方便,所以,不管是他还是厂领导,工会同志,都没有去过,只是将慰问金交给了他的大儿子,叫代为转交。 却没想到,康明强媳妇忽然出现在家里,平时跟他们就没有往来,显然来者不善。 第68章 这会儿功夫, 康明强媳妇已经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说:“我出院了,我们家老康还在医院里头躺着。” 隔着厚厚的纱布口罩, 康明强媳妇的声音发闷, 低沉沙哑, 语气听着有些不对劲儿。 “嫂子来家里找我,这是有事啊?”林玉峰笑着问。 康明强媳妇:“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知道你们都嫌弃我, 我也不是故意讨人嫌的,是实在没办法了, 来恳求领导们救命的!” 林玉峰悄悄抽口冷气,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保持着笑容说:“瞧你说的, 咋就至于救命了。” 康明强媳妇:“可不就是救命了!我们家两口人都住院, 治肺结核多贵啊,家里头就靠老康一个人赚钱, 总共才存多少钱,这回把家底都掏空了, 亲戚朋友,老家人,能借的全都借遍了,在这样下去,我们家老康就不治了,我就把他接回来, 放你们厂里。” 林玉峰笑容收敛, 说:“我不知道治疗肺结核费用到底高不高, 但老康的治疗费用是医院挂海州厂的账,不用你们自己掏钱,而且老康住院期间,他的工资是全额发的,嫂子你要说家里头为此倾家荡产,可就太夸张了。” 林玉峰以前没跟康明强媳妇接触过,没想到是个胡搅蛮缠的,还没等怎么说呢,就颠倒黑白,且还威胁上了,谈事哪有这么谈的?可见是个糊涂人,也不知道能不能跟她讲通道理。 他朝着何嫚努努嘴,意思是让她上。何嫚朝他直翻白眼,这么个糊涂货,她也没辙,人家一个病人,又不能真的撕破脸。 她正做饭呢,人就闯进来了,只说是找林玉峰有事,让她去厂区找,她不干,就非要在家里等,礼貌性地让一让,她就进了屋里。 搞得何嫚只好躲了出来,孩子放学回家也没敢叫进来,直接支到同学家里做作业去了。 “你这意思,说我胡说呗?老康的医药费是由厂里管没错,那我呢,我不得自己花钱?林主任,老康可是你的手下,手下人家里成那样了,你能吃好睡好?” 一听这话,何嫚可压不住脾气了,转头说:“我们凭什么不能吃好睡好,你们家老康得肺结核,是老林让他得的?你这说的就不叫人话!还有啊,你又不是厂里职工,海州厂凭啥管你的医药费?康嫂子,看在你生病的份上,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赶紧走吧!”何嫚稍缓了语气说。 此时,那边的墙头冒出个人脑袋来,一看见康明强媳妇,哎呦一声,缩了回头,而后又捂住口鼻探出头来,扯着嗓子喊:“你咋那不自觉?得了肺结核还跑出来,这不是害人嘛!” 康明强脑袋猛然往过一转,一把将口罩扯下来,就朝着墙边走过来,“关你屁事,要你多管闲事,你不说我害人嘛,我就害你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73节 一瞧这架势,何嫚大叫一声“不好!”,她锅里头还炖着都豆角子呢,可别被这两人给祸害喽,她私下里头寻摸着,忽然看到墙根放着的一块大木板子,连忙迅速抱起来,就往盖了高粱锅盖的大锅上面盖去,见盖严实了,又连忙跑开。 此时,康明强媳妇跑到墙根处,踮起脚尖,毫不犹豫地朝着那边墙头上的人啐了一口。 跑远了些的何嫚摸了胸口,庆幸地说:“幸好我动作快。” 而墙头那边的人显然没有想到康明强媳妇的意图,以为她跑过来,就是为了吵架,待那口吐沫吐出来,她才明白,下意识往回缩头躲避,却只听见“啊”地一声惨叫,而后就是带着惊慌、愤怒的骂人声,问候家人、祖宗、下三路的脏话蹦豆子一般,喷涌而出。 何嫚夫妇互看一眼,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是真被啐上了! 耳朵里听着那骂人声飘忽不定的,渐远而后渐进,这是隔壁那个女人冲过来,找康明强媳妇打架了啊!两人又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了共识:绝对不能把自己家里当成两人战场! 两人默契分工,何嫚冲出去阻拦隔壁女人,林玉峰留下来劝说康明强媳妇。 康明强媳妇啐了那名上杆子找事的妇女,掐着腰,虽然看不见那人了,但嘴巴不停地对骂,身体一窜一窜的,好似踩了高跷一般。 林玉峰仿佛能看到一颗颗吐沫星子从她嘴巴里头喷出,喷到墙上、炉筒子上,还有木板子上,他忍着心里头的厌恶,朝着康明强媳妇的方向走去,劝说道:“嫂子,你今天是来办正事吧,别跟她一般见识。” 康明强媳妇瞄他一眼,这才说了声,说:“你说得对,我是来要钱的,我们家的钱都花光了,没米下锅了,你看怎么办吧。” 能怎么办?这妇女真是让林玉峰大开眼界啊,他只能暂时先想办法敷衍让她离开。 他从口袋里头掏出五块钱,想了想,又掏出五块来,说:“这样吧,我把你家里的事情往厂里头反应一下,看看厂里的意思。你也知道,我就是个车间主任,权利也不大,只能往上反应,你是通情达理的人,能理解的吧。” 康明强媳妇“哼”了一声,代表着同意他的话。 林玉峰心里头一喜,接着说:“医院不能探望,我们就没去,不过,之前维修车间凑了六十块钱的慰问金,请你大儿子转交了,是大家伙的一点心意。这里有十块钱,是我私人的心意,嫂子你收着,回头买些营养品。” 说着,他将那两个五块的毛票捏着边角,朝康明强媳妇递过去。 她却犹豫了下,并没有接,尖厉的声音忽然软和下来,将口罩戴上,说:“林主任,我不是冲你,可你是老康的领导,我就只能来找你。” 林玉峰耳朵捕捉到门口传到的争吵声,有些急了,将那两张毛票又伸过去一些,说:“拿着吧,是我身为领导的一点心意。这样,你先回去,等厂里有了结果,我就去跟你说。” 康明强媳妇显然也听见了外面的声音,眼睛往门口一撇,眼皮往下一耷拉,而后有些粗暴地将钱扯过来,说:“那就谢谢领导了,我回去等信儿,你尽快,要不我还得来家。” 林玉峰只希望她赶紧离开自己的家,她说啥都答应。连忙小跑着往前几步,去给她开院子门,等瞧见她迈出院门,才像是送瘟神一般地松口气,而后叫了一声妻子的名字。 何嫚还在和隔壁妇女掰扯,那妇女气势汹汹,撸胳膊挽袖子,一副要跟康明强媳妇干架的样子,她只能一劲儿劝说阻拦着。 就在隔壁妇女放话说,“你要是再拦着我,我就连你一块揍”的的时候,何嫚听见了林玉峰的喊声,转头看见了康明强媳妇,立时就躲到一边,不拦着了。 眼看着那两人犹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何嫚迅速往回跑,将大门关上,只留下一条缝隙,跟林玉峰一块,顺着门缝往外瞧。 隔壁妇女被那一口吐沫激起满腹火气,被何嫚阻拦后,火气更胜,见到了康明强媳妇后,挥舞着双手,大喊一声:“我跟你拼了!”就扑上来。 康明强媳妇也不甘示弱,不避不让地迎面而来。 一个眨眼间,两名妇女就互相揪着对方的头发,激烈地扭打起来。 门后两个人小声交谈着。 林玉峰说:“是不是得去拉架啊?” 何嫚白他一眼,说:“要想去你去,都不收省油的灯,看你不被她们两个抓个满脸花!” 那还是算了,反正他们在道边上打架,也碍不着自家的事儿。 这么一会儿,正在家里做饭的左邻右舍们纷纷跑出来看热闹,拿着锅铲的,戴着围裙的,……很多人本来想要拉架来着,但看见其中一人是康明强媳妇,急惶惶就停住脚步,只敢站在稍微远一些的地方出声劝着。 两人都不是善茬,又被疼痛激出了火气,心里头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拼着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对方好过。 林玉峰瞧着两人一点停手的意思都没有,眼看着那长长短短的干枯头发一把一把地顺着手指头缝飘落在地上,只感觉自己的头皮也在发疼,他禁不住又跟何嫚说:“这样打下去,就是不出人命,也得上医院吧。” 何嫚表情也严肃起来,回头有往院子里头寻摸着,说:“咱再等一分钟,要是两人还不停手,就拿着那个叉棍去把两人捅开。” 林玉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个叉棍是用来支撑晾衣绳的,用于晾衣服比较多时,支撑在绳子中间,避免绳子下坠,有小孩手腕粗细,表面光滑。 “行!”林玉峰走过去将叉棍拿在手里,准备着一会儿就冲出去。 这会儿,打架的两人形势发生了变化,邻居妇女个子更加高壮一些,康明强媳妇大概是大病初愈,体力赶不上对方,明显处于了劣势。 邻居妇女占了优势,越战越勇,松开一只抓着康明强媳妇头发的手,改去扒拉她抓住自己头发的手,用手指头捏,指甲掐。 康明强媳妇被迫松手,拼着扭断脖子的风险,扭着头侧过来,“噗”地朝着邻居妇女吐出一口浓痰。 邻居妇女在她侧过头来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但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惊恐地看着那口浓痰就冲着自己来了,什么扯头发啊,打架啊,全都忘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而后迅速转头。 只感觉后脑勺上的某一处忽然湿漉漉、又黏糊糊的,她惊恐地尖叫着,忽地就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们,捂嘴的捂嘴,干呕的干呕。 邻居妇女呕吐几声,呕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再转头时,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像铜铃,里面冒出的熊熊怒火仿佛要将康明强媳妇烧着,她猛然挥出巴掌,就不管不顾地招呼起来,“啪,啪”,一会儿打在头上,一会儿打在脸上,打得康明强媳妇一点还手的余力都没有。 这一幕,看得林玉峰和何嫚直发蒙,何嫚也朝着旁边干呕两声,林玉峰的反应倒是没那么大,他嘟囔着,“不行了,必须得管了,再这样下去得出人命了!” 说着,他就拿着叉棍往出冲。 其他围观之人也意识到不少,也顾不得传不传染了,赶紧纷纷上前,拉住邻居妇女,不叫她再动手,另外一些人趁机连拉带拽地将康明强媳妇弄到一边,叫靠着墙根坐着。 眼看着她闭着眼睛,头发乱糟糟地,有的地方露出了带血的头皮,口罩早已不知去向,露在外面的皮肤红肿着,还留着明显的手指印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 而邻居妇女的情况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这会儿就跟浑身长了虱子似的,不停地跳着,边跳边尖叫,好似这样就能把后脑勺上的那口浓痰冲下去,形状癫狂,满是惊恐。 众人纷纷投以同情的目光,这不光是恶心人,还是传染结核病菌啊! 何嫚叹口气,忙跑回家里去,找了个只剩一半的破葫芦瓢,盛了些清水过来,叫其他人帮着按住,忍着恶心,去冲洗那块浓痰。 舀了好几次水,才算彻底冲干净。 邻居妇女的情绪终于好了些,她甩着往下滴水的头发,猛然看向康明强媳妇,怒指着她,“你等着,我打不死你!” 康明强媳妇歇了一会儿,也缓过来一些,轻蔑地说:“有本事你就打死我,打死我你给我偿命,反正我也活够了,打不死我你就赔钱,我家里穷得叮当响,正好没钱,你要是不赔钱,我就赖在你家里,跟老康一块,吃你的,住你的,还把结核病传染给你全家!” 这也太恶毒了!围观的人听得都是一激灵,看康明强媳妇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恶鬼。 而邻居媳妇在片刻怔愣之后,忽地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捶地大哭起来。 “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啊!遇上了个不要脸的,想把结核病传给我,谁能给我做主啊,我要告安保处,告厂长,告公安局!我要让人把你抓起来,枪毙!” 她哭得真心实地,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是真的觉得委屈。 这哭声凄凄惨惨,让一向不和的何嫚都有些心酸起来,忙安慰说:“你先别哭了,赶紧趁着这会儿澡堂子还没关门,去洗个澡,把衣服什么的,都拿消毒水泡泡,可别真被传染上。” 这话说道邻居妇女的裉节上了,她忙擦了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匆忙往回家走。 总算是走了一个。 而康明强媳妇还靠墙跟坐着,瞧着就是又累又难受的样子,不过,何嫚可没敢再多嘴让她去家里休息,其他人更是没敢招惹她,一方面是忌惮她的肺结核,另外一方面是刚刚她那番威胁的话着实把别人也给吓到了。 大家看架打完了,其中一方都撤了,也就陆续回家去了,何嫚也趁机回了家去。 别人能走,林玉峰却不好把康明强媳妇就这么丢在这里不管,他往前走两步,问:“嫂子,家里有人不?我去家人过来,把你搀回去?” 康明强媳妇朝他摆摆手,说:“我自己能走,我歇一会儿就走。林主任,你别忘了我的事儿。”说到这里,她疲惫的双眼里陡然冒出贼光,说:“你可是老康的领导,我不找别人,就找你。” 林玉峰只觉得后脑勺又是一阵发麻,连忙敷衍她两句,说一定会尽力云云,也顾不上管她如何了,赶紧跑回了家。 院子里,何嫚正忙乎着找上次没用完的消毒水。因为林玉峰跟康明强是一个车间的,林玉峰被隔离,后勤的也往家里头送了消毒水,教了消毒方法,还用剩下不少,被何嫚给放起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林玉峰进屋时,何嫚正一边消毒,一边骂骂咧咧,把康明强媳妇碰过、没碰过的地方全都给消了毒。 弄完里屋弄外屋,完了把墙边、烟囱也都撒上消毒水。 看见林玉峰在一边站着,愁眉苦脸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说:“看看你车间这都什么人?当个车间主任,也没个主任的样子,惯得他男人不听你使唤,惯得他老婆也敢到家里来耍混,完蛋死你得了!” 林玉峰听见这话也不生气,今天半天都在反思自己,听了何嫚的话反而认同地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以前是太惯着他们了!” 何嫚自然知道自家男人是什么性子,头一回听见他说这话,奇怪地看他一眼,就听他叹了口气,说:“那个康明强的媳妇,要是从厂里要不出来好处,恐怕真要赖上咱家了。” 何嫚一惊,林玉峰便将刚刚她那含着威胁的话说了一遍。 听得何嫚呼吸急促,眼中怒意迸射,生气到了极致,反而不怕了,发狠地说:“反正咱两个孩子都打了肺结核疫苗,咱俩大人也不怕感染上,她要是敢闹,就跟她闹!他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也不是那瘦了吧唧的小猫崽,到时候看谁弄得过谁!” 媳妇发了狠,林玉峰也有了底气,说:“咱不亏欠他的,该争取的还是帮她争取,但谁也别想欺负咱!” 翌日,维修车间众人来上班的时候,惊讶发现牛海已经在了,面前工作台上摆着一溜上大小均匀的六角形体。 “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也有你牛海勤快上班的一天?”有人阴阳怪气地说。 另外一人附和,“可不得勤快嘛,咱海州厂,还指望着他争光呢,牛海你说是不是?” 牛海不停在揉捏着手腕和手指,晚睡、早起让他眼睛里头充了血丝,整个人萎靡不振,不停打哈欠,人都显得迟钝了些,听到这些人的话,也懒得搭理,只摆摆手,随他们怎么说。 那两人得不到回应,自己说着没意思,便也就不说了,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昨天晚上康明强媳妇打架的事情。 维修车间里,有人就住在后一排,听见骂架的声音就往过跑,正好看见了两名妇女打架的过程,还从其他旁观人那里问出了这次事件的前因后果。 别看之前那些事儿都是在林玉峰家里头发生的,可每家跟每家之间相隔得都不远,要想专心听见点什么,那是一听一个准儿,所以,便是林玉峰和何嫚两个当事人不说,但康明强媳妇之前在家里发生的事儿,也是传了出来。 于是,颜丹霞走进车间后,也把昨天的事儿听个七七八八。因为康明强夫妻两个得了结核病,将整个海州厂,尤其是维修车间搞得人心惶惶,尤其是还有人因此被传染,或许携带了结核病菌,将来得结核病和肺部疾病的几率大大增加,康明强夫妻在大家中就成了臭狗屎一般的存在,说起他们来,就没有好话。 像什么“死不要脸”、“这是讹人”,“绝对不能遂了他们的意思”之类的词语不绝于耳。 康明强媳妇这个人,她见过两次,印象极差。 第一次是刚进到海州厂,拜师的时候。康明强嫌她是个女的,不想收她,但这是厂里的命令,不得不收,就对颜丹霞没什么老脸色。那时候,颜丹霞还不知道康明强的真实水平,想着是六级钳工嘛,也是高级钳工了,怎么也得是个有真本事的,就想着要跟他搞好关系。 于是,就买了酒、点心,去了康明强家里头拜访,说了些以后会好好学,希望师父好好教之类的话。康明强依旧是黑着一张脸,目光也不往她身上看,很瞧不上的样子,康明强媳妇却热情极了,不停打听她的个人情况,年龄啊,老家在哪儿啊,有对象了没有之类的。 听说她22岁,嘟囔了一句,年龄大了点儿,颜丹霞没放在心上,很快就告辞离开了。 康明强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因为这次拜访送礼而有所好转,依旧是不教她任何知识,指导别的徒弟时,也是遮遮掩掩的,唯恐她偷学了去,但很快,颜丹霞就发现了康明强的真实水平,于是,就放弃了向他请教的心思,转而开始自己研究。 但康明强的媳妇却好似对她印象很好,某天忽然叫她去家里。 当时她毕竟是初来乍到的新人,对于康明强还有些忌惮,关系并没有弄得特别僵。她以为像是他的其他徒弟那样,想让自己去帮着干活,便去了。 家里头只有康明强媳妇,还有说是他们家大儿子的男人,康明强媳妇热情地给两人做介绍,说他大儿子比颜丹霞小一岁,今年刚21,说他如何的聪明能干云云。 其实就是个待业青年,准备等厂里有招工机会就进厂,实在不行就等将来康明强退休了接班。 人长得跟康明强个头、身材、相貌都有五六分相似,是个很不起眼的年轻人,一眼一眼瞄过来的目光,让颜丹霞非常不舒服。 康明强媳妇却很热情,也没说叫她来做什么,就是拉着她,三人一起聊天。 大夸特夸了一番大儿子的优点后,就开始教育颜丹霞,说身为一个女人,重要的就是要照顾好丈夫儿女,做好家务。之后,就开始贬低,说她父母双亡不好找对象,肯定没有条件好的男人看上她,最后又语气强硬地让她跟厂里申请调换个岗位,说钳工不适合女同志干,整天和那些大男人混在一起算是怎么个事云云。 听到这里,康明强媳妇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饶是颜丹霞从不跟不值得的人生气,也听不下去了,她站起来,冷脸说着:“不用你替我操心,至少我自己赚钱自己花!” 说完她没有告辞就离开了,出门还听见康明强媳妇“呸”了一声,跟她儿子说,“不识抬举,放心儿子,这样的媳妇咱不要,看她以后在维修车间混不下去了,来不来求你!” 在那时候,康明强对她就彻底没了好脸。她也不在乎,就康明强那点本事,能教她啥?她每天研究着这些化工大机器,研究得着迷,也顾不上这些,后来,她维修本领展现出来,凭着本事在车间里崭露头角,进而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即便是康明强想要打压,也打压不了了。 想想印象中的康明强媳妇,好像干出这种事来也不稀奇。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74节 第69章 打上班铃之前, 林玉峰匆匆赶来,召集大家开了早会,安排一天的工作。 瞧着大家集中站在一起时, 说说笑笑, 吊儿郎当, 身体都站不直的样子,林玉峰目光忽然就严肃起来,声音也硬了起来, 说:“从今天开始,维修车间里除了必须要遵守安全生产责任制度之外, 车间管理制度也必须遵守起来!比如开早会时,必须态度端正、严肃,不能嬉笑、打闹。” 就有人嬉笑一声后插嘴,说:“林主任, 你板起脸来还挺吓人的, 说的跟真事似的,哈哈。” 林玉峰目光一下子看过去, 盯住说话那人,目光凛冽, 那人愣了下,调侃的话语就说不下去了。 “你以为我在跟你们说笑?你们这些年,真是被我惯坏了!我之前对你们管理松懈,是觉得大家都很辛苦,松懈一点也不影响什么,却没想到, 惯得你们没大没小, 没轻没重。今天我口头警告你一次, 以后,不管是你,还是其他不遵守车间制度的人,我一律严惩,绝不徇私!” 他的目光冰冷,言语没有温度,跟以前的林玉峰大不相同,维修车间工人们惊愕之余,都意识到这是动真格的了。 在车间里,主任就是最大的领导,很大程度上,决定着职工们的奖惩、评级、评优等等,可谓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像是前合成氨车间的董学农,尿素合成车间的梁英坚,那都是说一不二,有着绝对权威的人物。 林玉峰虽然也是车间主任,但他性格随和,脾气好,没有架子,再加上维修车间只有二十多人,工作性质也和生产车间不同,他对大家的要求也没那么严格,还有康明强这样的老刺头带头,久而久之,职工们就越来不把他这个车间主任放在眼里了。 此时林玉峰发威,整个车间里头顿时鸦雀无声,大家不自觉地收敛脸上嬉笑的表情,身体站直,脑袋耷拉下去。 林玉峰环顾众人,心里头满意,而后说:“希望以后大家时刻都要记住,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散会!” 大家四散,刻意压低着脚步声,也没敢再交谈,赶紧往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 颜丹霞瞧着这一切,嘴角不由得露出笑容,林玉峰也终于要开始改变了。 其实,秦今朝对林玉峰这个维修车间主任的工作非常不满意。但因着颜丹霞的关系不错,林玉峰算是自己人,加之人品、为人处世也很不错,他愿意给机会,多多提点着,培养着,希望林玉峰能够改变并成长起来。 客观来说,颜丹霞能够短期能转正、成为三级工,在康明强的无视、报团打压之下,还能在海州厂露出头角,获得荣誉,除了她自己本身的素质、技术强大外,也是林玉峰的功劳。从发现人才、培养人才,并为人才的培养保驾护航这一点来说,林玉峰做得非常好。 这也是秦今朝尤为欣赏他的一点,这与他跟颜丹霞的关系无关,纯粹是站在厂领导的角度之上。 在秦今朝那里,没有无用之人,只有用不好之人,可也得看那人值不值得为之花心思,梁英坚在某些方面来说,是个人才,但他不值得,林玉峰,就值得。 颜丹霞自然清楚秦今朝对于林玉峰的安排,看见他的改变,自然也为他高兴。 开完会,林玉峰坐在办公桌前琢磨了一会儿,就出了维修车间,骑上自行车,奔着办公楼去。 在楼前停好自行车,犹豫了一会儿,奔向位于一层的总务处。 总务处总管着厂里的后勤工作,是办公楼里人员最多的部门,占了好几个办公室。他奔着其中一个办公室去,敲敲门,走了进去,眼睛扫一扫,找到了专门负责工伤处理、与医院对接的办事员小贾。 将昨天晚上,康明强媳妇来家里反应的情况说了一遍。 小贾翻了翻上个月省结核病医院发来的的医药单据,皱了眉头,说:“要是康师傅家里确实有困难,按照厂里的管理,是应该想办法帮忙解决一些问题的,但肺结核的治疗虽然比较贵,但康师傅的费用是厂里直接跟医院结算,只有他媳妇的费用需要自己掏,康师傅一个月小一百块钱的工资,也不至于掏不起。” 林玉峰也是这么寻思的,康师傅家里头虽然只他一个人赚钱,但他六级工的工资高,养活一家人没问题,大儿子结婚后暂时回了乡下老家,就一个小儿子在厂读初中,学费、杂费加起来可以忽略不计,除了吃饭、穿衣,几乎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 但林玉峰肯定不能这么说,就说了说康明强家中的不易。 最后,小贾说:“我往上汇报一下,看看领导什么意见,你明天下午再过来一趟,看看能不能有答复。” 明天下午啊,这效率比以前不知道高多少。 林玉峰:“麻烦你给上上心,康明强家里人催的很急。” 康明强媳妇昨天的事迹暂时还没有传到办公室这边来,小贾办事员还没有听说,答复林玉峰说:“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去跟领导汇报。” 从办公室出来时,林玉峰看着一进门左边的门口,洗脸架之上的墙面上贴起了“提高时间效率,减少工作拖延”的标语若有所思。 看来不光是自己的维修车间,整个海州厂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 以前车间的人,不管是干部还是职工,来求这些坐办公室的办事员们办事,他们可没有这么耐心的态度,还有和气的语气,也不会承诺给你解决问题的时间,都是态度敷衍,能拖就拖。 而现在,比以前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好得让林玉峰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走出办公楼,9月末的天气里,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高耸的造粒塔陪伴在青天白天之间,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第二天下午,林玉峰再去办公室里,小贾传达了总务部领导的意思,说是康明强这种情况,等他病好之后,是建议他走病退手续的,鉴于他家里确实困难,可以帮他申请给家属报销一半的医药费。 “如果报销一半医院费后,她家依旧生活困难,那么就只能组织厂里人帮他募捐了。募捐的事儿你先别和康明强媳妇说,她要是还不满意就说再帮她想办法。”小贾显然是听说了康明强媳妇那天的事迹,心里头有所忌惮。 最怕遇上这种不要脸皮的,铁了心就要耍赖的。小贾听说康明强往人家妇女头上吐痰的事儿,就一直犯恶心,对这样的人,下意识就惧怕起来。 林玉峰点点头,这样的结果他已经非常满意了,还以为得多跑几次,继续往上找领导的,没想到在办事员这里就能把事办成了。 小贾说:“前段时间,厂办那边开会,要求我们总务处、工会要加强对职工还有职工家庭的人文关怀,帮忙解决一些家庭困难,让海州厂职工们无后顾之忧,可以安心生产、工作。两个部门的领导正在研究切实可行的措施呢,康明强是正好赶上好时候了,没准儿能把他们家设立成为一个典型。” 林玉峰心说,树典型就算了吧,就康明强媳妇那个样子,树典型也得是负面的。不过,这到底是每个海州厂职工都能受惠的事儿,所以小贾很高兴,林玉峰也高兴。 小贾高兴了,也愿意给林玉峰多说几句,说:“厂里准备盖家属楼的事儿你们车间也知道了吧?那笔资金已经到位了,听说,下个月就要开始动工了。” “真的?那可太好了,多少人盼着住楼房呢。” “可不是!” 同一时间,在4楼会议室里,针对这这笔批下来的资金,有人提出了异议。 提出异议的是总务处的周处长。 “盖楼房的事情,我倒是觉得不用太着急,家属院还有些空房,够住的,倒是厂长和书记的车,应该更换了。上次过来厂里参观学习的东北大化厂、晋南大化厂的领导,坐的都是崭新的合资轿车。而厂里的车还是老红旗的,还是当初部里给支援的车,当时就是旧车,又用了这么多年,早就该淘汰了,再说,今年国家下文,把红旗造车厂都给停产了。咱们厂领导出去办事,还开被停产了的红旗车,岂不是叫人笑话,跟海州厂如今在行业内的地位不匹配啊。” 海州厂目前有四辆小轿车,都是建厂之初,化工部帮他们从其他大厂“化缘”过来的,只书记和厂长有专用车,另外两辆是中层以上领导,谁需要用车,谁申请。 这几辆车从建厂之初一直用到了现在,历经了几任领导都没有添置或者更换过,缝缝补补的,三年又三年。 第一任书记兼厂长刘利民将勤俭节约刻进了骨子里,有小轿车就已经非常知足了,后来的沙广军继承了老书记的优良传统,至于梅向党,倒是拼命想为自己争取利益的,可惜,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伸手。 如今,厂里有了这批钱,论起轻重缓急来,好似崔处长的提议也不无道理。 在座的其他人有发声附和的,有沉默不言,时不时观察下沈厂长和秦厂长脸色的。 沈厂长正端起杯子喝水,暂时没有发表意见,秦今朝目光落在面前的笔记本上,也没有说话。 他有些意外这笔专门为建家属楼而申请的资金,竟然有人别有打算,不过这在工厂企业里,倒也算是正常。他大概能猜到周处长的用意。 一是厂里这几辆轿车确实年纪比较大了,外观看起来破破烂烂,除了发动机外,其他的零件都换了个遍,开起来经常有些异响。整个海州厂里,他出门办事的次数最多,用车也最多,之前专属于梅书记的那辆车,现在约定俗成的,是专属于他的。 周处长这个提议,受益最大的是他,其次是沈厂长。 周处长这是在不动声色地讨好两人。 再就是,周处长的私心,买了新轿车,之前的旧轿车就会淘汰下来,那公用车多了,他们这些高层领导用车也更加方便。 想到这里,秦今朝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他知道该怎么解决市运输集团要求的捐赠公交车问题了。 这两天,在海州市委领导的斡旋下,他跟公交运输公司经理和党委书记又面对面地谈了一次。 公交公司态度非常好,全程都表达了愿意配合海州厂,开通公交线路的意思,但就是哭穷,表示公交公司能力有限,实在没有多余的车辆调配到新的路线来。 经过计算,如果想要实现海州厂往返市里,上下班时间段高峰期内,车辆能保持十五分钟一辆的频率,最少需要再增加五辆公交车,经过妥协,市政府答应批给公交公司2辆公交车的资金,但,另外三辆需要海州厂自己想办法。 从五辆降低为三辆,已经是市委和公交公司的诚意了。 秦今朝在犯愁这三辆公交车去哪里弄,今天这会议倒是让有了主意。 “秦厂长,你怎么看?” 沈岳良的提问将秦今朝的思绪牵了回来。 秦今朝笑了下,说:“周处长的提议有一定的道理,也是为了海州厂考虑,但这笔是为盖家属楼申请的专项资金,如果转用了,年底部里财务审计之时不好交代。” 大家的目光全都落到总会计师胡鉴身上。 总会计师胡鉴打哈哈地笑了两声,什么都没说。 秦今朝的话对,也不对,就看有没有人愿意承担这个责任。挪用了资金,有正当的,合理的理由,能够说得清楚去向就可以,也不是多么大的事儿,可秦今朝这话说的,显然就是不会承担这部分责任的。 大家目光又都看向沈岳良,他这才开口,说:“既然是专项资金,那就专款专用,至于轿车的事儿,之后再说。” 一锤定音。 周处长自己的提议没被采纳,倒也不生气,反而露出笑容来,声音慷慨激昂地说:“沈厂长,秦厂长为了广大职工利益,牺牲自己利益,这才是人民的好领导,海州厂的好干部,值得我们大家学习!”说着,他便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跟着鼓掌。 沈岳良不太习惯这样的吹捧,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讲了几句谦虚、勉励的话,这次会议便结束了。 待人都走了,秦今朝见沈岳良还没有走的意思,便也留了下来,听见沈岳良叹口气,说:“周处长刚刚那个提议,我是真动心了。” 秦今朝有些意外,倒不是意外他动心,如果他没动心,就不会同意周处长召开这次会议,只是意外,沈岳良依旧对他如此坦诚。 见沈岳良还想继续说,他暂时没有出声打断。 “权利,真是好东西,到哪里都被人当做上宾,只听好听的话,各种吹捧、赞誉不绝于耳,听得人身心舒畅,久而久之,让人有种错觉,好似自己真是这般优秀。” 沈岳良说着,笑了一声,说:“你看看我,其实什么都明白,可不自觉地还是会沉迷其中,这大概就是人的劣根性吧。秦今朝同志,我今天郑重拜托你一件事情,就是随时关注我的思想变化,假如发现我有被腐化,有堕落的风险时,请及时阻止我!” 秦今朝目光严肃,郑重地说:“我会的!如果真有这种苗头,我会阻止您的!” 见到沈岳良松了口气,他接着说:“不过,厂长,您今天能坦诚跟我说出这些话,我有信心,您不会走到那个地步!您根子里就不是那样的人,大概是最近厂里的事情太忙,承受了太大的压力。要不然,您出去散散心,正好豫东油田的领导向我们发来邀请,他们的“二十万吨合成氨项目”正式开工,工作千头万绪,希望我们过去给予指导,想来想去,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了。” 沈岳良听了秦今朝的肯定,神情更放松了些,他想了想,点点头,说:“确实我去更合适。那好,那我就过去看看。” 赶在十一过完之后,沈岳良便带着精心挑选出来的,参与过海州厂基建,并熟悉大化设备的几名同志组成支援组,一块出发去了豫南省。 秦今朝留守在海州厂,工作更加忙碌。 对于沈岳良的心理历程,秦今朝大概能够理解,以前的沈岳良,虽然是总工,兼任着生产副厂长的职务,但权利都沙广军那里,找他办事,还不如直接找沙广军,所以他实质上并没有享受到副厂长应该有的待遇。 而当上厂长后,所有以前没有感受过的荣誉、掌声、关注……一切一切就都来了,骤然间得到太多,他很享受,但很快感受到自己的变化,因为这些变化而恐惧了。 有恐惧是好事,会时刻警醒、督促他。只是,不知道这份恐惧会不会随着越来越习惯这种生活而消失。 秦今朝最近太忙,忽略了沈厂长的心理变化,他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记得沈岳良的委托,时刻监督着,提醒着他,帮他度过这一段因着身份、社会地位骤然变化,而产生的心理失衡期,以免走进堕落的深渊。 沈岳良离开后,秦今朝代行厂长职责,在代为支付康明强家属一半治疗费用的申请书上签字同意,问过来找他签字的后勤办事员,“募捐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办事员瘪瘪嘴,回答说:“不理想,很多职工都在怨怪康明强夫妇传播肺结核病毒的事儿,因为是自愿捐款,好多人都不愿意捐。后来,她故意朝别人吐吐吐沫的事儿又闹得全厂皆知,大家就更不愿意了。” 秦今朝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出五张大团结,说:“这是我的心意,如果实在募捐不到,也不要勉强大家,到时候厂里再想想办法。” 晚间,秦今朝跟颜丹霞报账,还有些心疼那五十元,说:“我派人去了解过了,康明强家根本没有那么困难,只承担一个人的医药费,不过就是动用些存款,远远达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是没办法,她哭求了,求到厂里了,我们就只能信,用同情的,怜悯的心情去信。” 他说着摇摇头,说:“职工们只要进了厂,从生到死,都归厂里管。别看现在职工们都非常厌恶康明强夫妻,可如果厂里没答应承担一半的医药费,必然招致职工们的议论、反感,又会站到他们那边去,说我们这些领导没有人情味,冷血,不顾工人死活等等。” 秦今朝说着,抱住了颜丹霞,声音有些委屈,说:“所以,当上了副厂长,也得被工人家属绑架裹挟,不得不妥协。还损失了五十块钱,小半个月的工资啊。” 颜丹霞笑着拍拍他的后背,笑说:“好了,好了,跟她那种人生气不值当,那五十块就当丢了好了。我那么讨厌康明强两夫妻,不也捐了五块钱嘛。我们给她捐钱,又不是真的为了她。” 秦今朝反抱过来,同样地拍拍她的后背,说:“原来我们家丹霞才是最委屈的,不愧是大工匠,深明大义,不计前嫌!” 语气柔软,像是哄孩子一般,两人同时笑了。 不管是颜丹霞还是秦今朝,康明强只是他们人生行进路途中,一坨不小心踩到的狗屎,在路边的土地上蹭一蹭,将狗屎蹭掉,大不了骂上一句倒霉,也就算了。对他们的人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也不会为了这坨狗屎,愤怒、不甘甚至报复,因为没有必要,那只会阻碍他们的脚步。 康明强妻子如愿拿到了钱,却愈加被海州厂职工们厌弃,不管走到哪儿,人们都躲着她,以前跟她关系还不错,平时一块在外面厂子接活做手工的妇女们,也都不搭理她了。更是连累了她在上初中的小儿子,被同学们孤立了,整天回家跟她闹,说不要上学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75节 不上学了怎么行?不上学连接班的门槛都达不到!她整天苦口婆心地劝着小儿子,别看跟她其他人撒泼打滚,但在小儿子面前确实个慈母,舍不得打,舍不得卖,捧着爱着,疼在心眼里。 她这次住院确实花了不少钱,但家里头的积蓄不多,老康一个月一百来块钱的工资,大儿子跟媳妇回了乡下老家种田,就结婚的时候,给他们花了一笔彩礼钱,平时还能送些蔬菜、粮食过来。她虽然没有工作,但也会接些零活,补贴家用,家里头过得很宽裕。 只是,陡然间,家里头两个人都得了结核病,康明强有海州厂帮着支付医药费,工资也照发还好,可她确实实打实要自己花钱的,一天天在医院住着,她心里头不踏实。再加上老□□了这场大病,身体也不行了,搞不好就得病退,那以后家里头的收入就更少了。等孩子初中毕业后接班,就得从学徒工干起,一个月才三十几块钱的工资,将来还得娶媳妇。想想就觉家里头那些存款不能动,这才跟康明强一起合计着,想出个跟厂里要钱这个好主意。 可她没想到,她能豁得出去,不怕丢人,别人的异样目光也能承受得起,可小儿子却不能受委屈!要不是小儿子极力阻拦,她都想去学校找他的同学们算账,就看谁不怕她的吐沫和浓痰! 小儿子显然把这一切的错误都归结了他妈身上,不上学,不出门,不好好吃饭,对她也爱答不理的。 第70章 另外一边, 被她吐了口痰的妇女恶心了好几天,浑身上下洗干净,消了毒后, 又赶紧去市肺结核防治所去做检查, 幸好, 没被感染上。之后好几天没吃好饭,睡好觉,心里头委屈、不甘, 又愤怒,每天咬牙切齿地, 就想着报复回去。 只是,她在康明强媳妇身上吃了亏,再想到她,就总有种恐惧、想吐的感觉, 本着柿子挑软的捏的原则, 就把主意打到小孩子身上,怂恿自家孩子去欺负人。 她家孩子上初三了, 比康明强家的小儿子大了两个年级,纠集了几个好哥们, 便将那孩子堵在厕所门口,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康明强媳妇不干了,问清楚小儿子打人的是谁,提着菜刀就去了何嫚邻居家,见叫不开门,抡起菜刀就往大门砍。 妇女还有他家男人、孩子, 全都躲在屋里头不出声, 更不开门。林玉峰见状不好, 连忙跑去叫了厂里叫了保卫处的人。 当天值班的正好是古树国,一听说拿了凶器,连锁在柜子里的步枪都带上了,叫上三名身强力壮的退伍兵,就往家属区赶。 瞧见康明强媳妇菜刀抡得正起劲儿,上去一把就将她手腕子钳住,硬将菜刀从她手里头夺出来。 康明强媳妇头一次感受到了力量的绝对压制,在瞧见保卫处同志还背着枪,一下子就吓坏了。 古树国教训她:“这一次念在你是初犯,以后再敢手持凶器,想要伤人,我非得把你送去派出所蹲几天不可!” 康明强媳妇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有乖乖点头的份儿。古树国还不放心,怕等自己一行人走了,她再来个二来来,便勒令她现在就回家去,他们在后面押送着。 等到了康明强家门口,又教育她一番,才将菜刀还给她。 经此一事,康明强老婆再不敢耍横,她忽地就明白一个道理,人家有时候让着你,不是因为怕了你,而是不跟你一般见识。她也打消了过段时间再讹厂里一次的念头。 对此,最为舒心的是林玉峰,因着厂里表态及时,康明强媳妇对于厂里只给报销一半的事儿不满意,但也没太过表现出来,只想着先把好处收下再说。林玉峰也不傻,看康明强媳妇的态度就知道她的贪心没有被满足,便语重心长地劝说。 从将来康明强吃药、报销还得从厂里走,不能闹僵了,要不然在报销流程是随便卡一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钱;又说她小儿子将来要接班,不能把厂领导都得罪了,否则在厂里不好混。 掰开揉碎说,康明强媳妇心里头也不是不受触动,但表情却是不屑的。 林玉峰心知这是惹上了大麻烦,厂里不可能迁就她一次,再迁就第二次,再有第二次,性质就变了,成了讹诈。到时候自己卡在中间,可就为难了。他不可能为了康明强媳妇,再朝厂里张一次嘴,那他就成帮凶了! 对于林玉峰的顾虑,何嫚倒是已经想好了对策。林玉峰一个大老爷们不适合翻脸,她不怕,大不了就冒着被吐痰的风险跟她打一架,她当年可是劳模、铁娘子,干活一把子力气,打架也不输人,就康明强媳妇那样的,她一个干两个绝对没问题! 打定了主意,心里头却悬了个事儿,等待着康明强媳妇哪天再上门,可没想到,保卫处的同志们扛枪上了回门,就把康明强媳妇给吓得老实了。 对这意外之喜,林玉峰两口子都欣喜不已,专门去食堂买了肉菜,又去饮食店买了些花生米、凉拌菜什么的,买了两瓶啤酒在家里头庆祝。 “真应了主席他老人家那句话,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她也就欺负欺负老实人,估量着人家都好面子,不跟她这个妇女一般见识,她以后要是敢找茬,我就找保卫处的同志对付她!” 何嫚喝得很满足,心里头放下快大石头,前所未有的轻松。 林玉峰比她更高兴,拿起啤酒瓶,对着瓶吹,“咕咚咚”喝下去好几口,才抹了把嘴角,说:“恶人自有恶人磨!痛快!”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何嫚的名字,何嫚侧头听了下,不高兴地说:“隔壁那个女的,她叫我干嘛?” 虽然不乐意搭理,但那人叫起来没完,何嫚只好穿鞋下地,便瞧见隔壁妇女一脸喜气洋洋,露出一口大板牙,从墙头那边递过来个浅绿色的搪瓷盘子,上面放着一平盘的炸丸子,说:“给你。” 何嫚不想要,她并不想和隔壁这位走动,可是这位就那么抻着胳膊举着盘子,大有一副你要是不要,我就不走的架势,何嫚只好把盘子接过来,道了谢之后故意问:“今儿咋这么高兴,还炸丸子了,多费油啊。” 隔壁妇女就嘿嘿地笑起来,说:“看那老娘们怂得快要尿裤子了,高兴的呗,哼,以后再跟我扎刺,我也找把qiang对着她!” 何嫚吓一跳,现在民间有qiang的真不少,她可别真找把回来,哪天要是跟她吵架了,再把qiang掏出来对准自己,她忙说:“可不行啊,那种东西可不能随便乱拿,安保队的人都是有持枪证的,个人家不允许私藏qiang支,都要上交公安的的,否则,就是违法,要蹲监狱的!” 隔壁妇女给吓了一跳,忙说,“我就是说着玩儿,我上哪里去弄那玩意去。” 何嫚接着说:“这话可别瞎说,万一被人传到保卫处,要派人来收缴的,你到时候说没有,他们该说你隐瞒不交,回头咋样,可不好说呀。” 隔壁妇女连忙把头缩回去:“行,行,那我不说了。” 时间进入到1981年年末,又是海州厂频繁发生大事件的时候。 第一件大事就是即将开建家属楼,第一期预计建成5栋,每一栋4层,每层两户人家,也就是可以供40户人家居住。全厂人都目光锃亮地盯着这些楼房,谁不想住上有自来水,有厕所,又干净的楼房呢?不过,分配给什么人,怎么分配,厂里还没有说法。 第二件大事就是技改办公的“一段炉烧嘴改造项目”经过实用性测试,并在海州厂机器上运行一段时间后,以其简单、安全,高效、节能的特点开始大批量向全国推广。全厂职工们都说,通过这个项目,海州厂明年必然又会得奖不断。 第三件大事就是明年1月1号,海州厂到市里,即将会有一趟新公交路线运行,几乎可以到海州市各大工厂,上下班时间车次很多,跑完全程也就四五十分钟,完全可以满足通勤的需要。 这个信息已经上过海州日报了,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因着这个信息,有二十几对年轻人准备元旦之后就结婚,一是一直顾虑着的两地分居的问题解决了,二是早些结婚,好争取分楼房的资格。 自然,这第四件事就是筹备这20多对年轻人的集体婚礼,这事归工会管。但到底是海州厂建厂以来第一次集体婚礼,大家都很激动,都卯足了劲儿想要把这次集体婚礼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 当然,在全厂职工沉浸在热闹的气氛之中时,也有人讨论起这些大事,背后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都脱不开一个名字,就是“秦今朝”。 建家属楼是秦今朝提出的,资金也是他申报获批的; 技改办公室的前身技改小组是秦今朝建立的,即便是现在,依旧兼任着技改办公室主任的职位。“一段炉烧嘴改造项目”他更是跟进全程,一起开会研讨、做实验,亲力亲为。 还有,能开通这趟公交车,可以说,百分百是秦今朝的功劳。 当初跟海州市公交运输公司谈判,最后的结果是,市政答应出资购买三辆公交车,另外两辆希望海州厂帮忙给予解决。 为了解决两辆公交车的事,秦今朝专门去了一趟赵北省省会宝安市,去拜访了自己当初在短期培训班的一位同学,他现在是省公交运输公司计划处的副处长。 两人时隔几个月不见,都各有感慨。 这位同学当初在培训班时还是宝安市公交公司的副总经理,秦今朝彼时也还只是个技改办公室的主任,再次相见,彼此的职务,都提升了一大截。 当初在培训班时,秦今朝就是年纪最小的,但他学习好,为人友好、外向、谈吐幽默、言之有物。在班里头,人缘非常好,跟其他同学都很谈得来,这位同学虽然比他大了十三四岁,但也以朋友相称。 大家都断言,秦今朝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在这样的培训班里,大家的目的都并不单纯,很多人都是抱着拓展人脉的目的来交朋友,秦今朝这样年轻有为,一看就前程一片大好的人,谁不想和他保持联系呢? 所以大家彼此之间都留意着对方的动向,有时打个电话关心一下,加强往来。都在省内,散在各个行业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总有用得到彼此的时候。 这不秦今朝就来找他了。 这位同学对于他的到来非常高兴,热情招待一番后,秦今朝说了自己的来意。 “我听说宝安市公交公司最近准备购置一批上海客车厂制造的sk—642型公交汽车,替换一部分老型的公交车,希望帮海州市公交集团争取几辆替换下来的车。” 这位同学很诧异,几乎以为他从海州大化厂调到海州市政府工作了,笑着问他,“怎么忽然管起公交公司的事了?管他们的事,岂不是大材小用?” 秦今朝便把这前因后果跟这位同学说了一遍,“是我们在求着海州公交公司办事,他们开不开这趟线路都无所谓,但对于海州厂很多职工来说,关乎着终身大事,我们很着急呀。” “正好,我在《赵北日报》上看到省公交总公司和上海轿车厂签订合同,准备逐步替换宝安市现有公交车辆的新闻,就萌生想法,特地找老同学来化缘了。” 同学哈哈笑起来,说:“这办法,也就你这个脑袋瓜能想得到。” 这位同学仔细想了想,便答应了秦今朝的请求。这些省会城市淘汰下来的公交车,本就是分配给下面县乡的。 哪里多给哪里少给,基本上就看下面县乡领导有没有争取的意识。争取了就多给,没有争取可能就分配不到,或者是少给。 本就不是个多大的事,今天帮了秦今朝的忙,他就欠了自己的人情,将来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自然会义不容辞。 这位同学还挺乐意让秦今朝欠自己人情的。 晚上秦今朝请老同学吃饭,两人畅聊一番,第二天便返回了海州市。 等赵北省公交公司调拨了车辆给到海州市公交集团公司,这条由海州厂作为终点的公交线路,便确定了下来。 秦副厂长为了给厂里争取这条公交线路,远赴宝安市,利用自己的人情要来公交车,才让这条公交线路得以开通的事迹,经由小涂之口传遍了海州厂。 桩桩件件,秦今朝在广大职工心目中的地位又拔高了几个层次,都认可他是为了职工们的利益会想法设法的好领导。 威望高的好处就是,他想要推行的政策,受到的阻力比以前小了许多。 1982年元旦过后,厂办联合党委办发出通知,做出重大人员调整。 免除三名中层干部。 金安被破格提拔为尿素合成车间主任,梁英坚调入装卸组担任组长。 秦今朝预料到尿素车间权利过渡不会那么顺利,唯恐梁英坚搞出什么事儿来,对金安不利,提前派他去去别的大化厂交流学习。 装卸组顾名思义,是项纯体力的工作。 从车间主任到装卸组长,虽然工资和待遇没变,但在厂里的地位几乎可以说是连降三级。 在梁英坚等人调整职位之前,按照惯例来说,是要由干部处的同志找这几位谈话的。其他两位,经过谈话后,虽然不甘,但都接受了厂里的安排,只有梁英坚,乍一听到这一些消息,几乎跳起来,跟干部处的同志打上一架。 这场谈话进行不下去了,梁英坚暴怒着摔门离开。一气走到楼下,心中气愤难平,奔回到自己的尿素车间后,立刻通知各个小组组长,要求所有工人都放下手中工作,集中到一块来开会。 小组长们看见梁英坚气得仿佛要吃人的样子,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会儿,有人问道:“主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咱们生产任务挺重的,大家不能脱离自己岗位的,要是被安全生产纠察队的人看见了,要被罚款的!” 梁英坚见有人敢对自己的话质疑,愈加暴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人家都坐在咱们头上拉屎了,还管生产,还管罚款!赶紧召集人!” 小组长们彼此对望,只好先答应着,离开梁英坚视线范围后,立刻开始商量起来,“主任这是有什么大事要说啊,没听说厂里传达什么指示啊?” “我瞅着主任那脸色不对啊,我从来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火气,恐怕不是什么好事。”这人朝着旁边的小组长说,“你媳妇不是劳务部的嘛?没听见什么风声?” 那人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办公室那边新颁布了工作纪律,其中就有保密条款。轻则罚款,重则降低、开除,都不敢随便往外说工作上的事儿了,我媳妇一个小干事,知道的事儿也不多,知道也不敢说。” 几个小组长都点点头,这项纪律先在办公室实施,之后也会扩展到各车间,他们每一位都有保密义务的。 “那怎么办,听不听梁主任的?” 梁主任在车间里头积威甚重,但此时跟厂里的要求相悖,他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人说:“县官不如现管,还是先听梁主任的。也不能把所有的工人都招呼过来,关键岗位,不能离人的岗位,还是要留人的,就把其他人召集召集。反正就是被纠察队发现了,还有梁主任在上面顶着。” 众人也没有其他办法,便按着这人的想法去召集人。 等待职工们到来的梁英坚这回心潮起伏,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把原本打扫屋地的笤帚,主人家绑了新笤帚,他就丢弃去扫厕所了。他不敢置信、丢人、失落、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像是一头被困在牢笼之中的野兽,咆哮着,愤怒着。 他心里头计划着,先煽动尿素车间罢工,再去联合当初和他结成联盟的那两位中层领导,三部门联合,就不信威胁不了厂领导。 他冷冷笑着,心说,等明天尿素没有办法按时生产,送不出去货,他们就该知道厉害了。 想拿他梁英坚开刀,沈岳良,秦今朝,你们还嫩了些! 这么盘算好,梁英坚心中的愤怒稍稍褪了些,心中甚至涌现出小人书《水浒传》里,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情节,觉得自己就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满腔悲愤,不得不反的林冲,心里头顿时涌出无限豪情。 不多一会儿,工人们陆陆续续地在车间中央集合。 梁英坚踩着一个板凳,站到他们面前,看见还有人站在机器前,没有过来,便又不高兴地催促,说:“这是车间全体都要参加的会议,都赶快叫人过来!” 便有小组长说:“那些岗位实在不能离人,等会我们再传达就好了。” 梁英坚狠狠瞪着这名小组长,那小组长被吓了一跳,但却没有去叫那些人的打算,其他小组长也站了过来,说:“是啊,主任,一会儿我们肯定会传达给他们的,那些岗位实在离不得人。”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76节 小组长们越来越觉今天的梁英坚实在反常,他明知道那些岗位不能离人的,却还是这样强求,几人心中都开始忐忑起来。 梁英坚看了他们好一会儿,见在自己的盯视之下,几人仍然不肯妥帖,忽然就有了事情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预感。 他很快把这种预感甩开,深吸一口气,找出一个大喇叭,慷慨激昂地喊道:“同志们,工友们,我今天□□部处谈话了,他们想把我调离车间,调到装卸处抗包去!” 这话一说,如他所愿,看见了工人们惊愕的眼神。 他狠狠拍着自己的胸脯,继续说:“我,梁英坚,是基建时期的元老,也是刘利民老司书记亲自任命的尿素合成车间主任,为海州厂的建造出过力,这些年,为了海州厂流过血,流过汗,兢兢业业,费心费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现在的厂领导是怎么对我的?觉得我碍眼了,觉得我是老书记,是沙厂长的人,就要把我像烂抹布一样扔掉!” 梁英坚边说,边注意着下面工人的表情,见很多人目光中的惊愕渐渐褪去,变成惊慌,怀念,很明显是想到了以前大家一起吃苦的时光。 梁英坚心中略安。因着一直在扯着嗓子喊,这会儿声音干涩微哑,听起来,竟然有种英雄迟暮的苍凉之感。 “在场的各位,有些人是海州县化肥厂的职工,有些是从基建时期就跟着我一起走过来的,知道咱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才把海州厂发展成这样。如果海州厂发展好了,全国知名了,姓沈的,姓秦的过来摘桃子了,想把我们这些老人踢走,想要安排他们的心腹上位,你们说,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咱们能忍下去吗?” 他环顾四周,继续说:“欺负我,就是欺负你们,等把我踢走了,来了新的车间主任,你们一个个,也会像我这样,被当成抹布扔掉!我是车间主任,都被安排去扛大包,你们呢?到时候,没了工作,被撵出海州厂,一大家子怎么生活?” 很多职工被着密集的信息轰炸得脑子发懵,先是听说如天一般的大领导忽然要被调离,再又听说自己可能也会被开除,一下子就慌神起来,慌忙地寻找着同伴,想听听他人的意见。 立时,乱成一锅粥。 几个一直站在一块的小组长也从梁英坚被调走的震惊之中缓过来,窃窃私语。 “主任这是要做什么?”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露出惊慌之色来,心中都有猜测,但不敢肯定。 有名年轻些的小组长抿了抿嘴唇,说出了几人心中所想,“我看像是要煽动职工。只是不知道是要煽动工人们去找厂领导抗议,还是要煽动大家罢工。” 几名小组长都抽了口冷气,不管是哪种,都是大事件! 那名年轻组长又说:“你们什么意见,是要跟着梁主任干还是怎么的?” 其他几名组长都没有开口,他们心里头慌乱极了。 年轻组长又说:“我不会跟着梁主任干的,他很快就不是车间主任了,管不到我的。如果你们跟他一起,跟厂里对着干,我觉得以现在厂领导的做派,宁可把整个车间的人都开除,也不会妥协的。大把人排队想进入海州厂,今天把你们开除,明天就有新工人进厂。你们可别干糊涂事,得分得清哪头炕凉,哪头炕热!” 其他几人很快反应过来。要说他们对梁主任有什么忠心,有什么感情那是没有的,只是从他们进厂,他就是车间主任,就是头顶上的那片天,已经习惯了听他的话,对他臣服。 他为人霸道,说一不二,大家平时都得捧着让着才行,对他的所有尊重都是车间主任这个身份赋予他的,既然他很快就不是车间主任了,那还有什么可以辖制自己的呢? 他们忽然间就开窍了,其中一人说:“我服从厂里的安排,厂里把梁主任调职,肯定有厂里的考虑!” 其他人纷纷附和,只有一位平时和梁主任走得最近的还在犹豫,他说:“梁主任说的也有道理,万一等他走了,厂领导把咱们这些人也一一撤职,或者开除咋办?” 那年轻组长白他一眼,反问说:“从秦副厂长和沈厂长上任以来,有几个小组长被撤职过,被开除的都是啥人?” 就有人回答:“合成氨车间原来的主任董学农被开除,他下面的小组长都好好的,还有一个小组长被提拔成了车间副主任。被开除的好像就只有王小光他们两个,是被判刑的,肯定要开除的。” 年轻组长:“所以啊,这不过就是梁主任煽动你们跟他一块造反,瞎说的罢了。他这人真是不地道,自己走了,还要把大家拉下水!” 大家恍然大悟,是啊,他这就是造反!这都八十年代了,还想搞这一套。 最后一个犹豫的人也下定决心,说:“我跟你们一起!” 小组长们下定决心,便将目光又转向梁主任那里。 第71章 这会儿梁英坚的声音愈加激昂、沙哑, 眼睛通红,往外冒着疯狂的光芒。而站在下面的工人,不知道是因为对梁主任的遭遇感同身受, 还是相信了他的煽动, 觉得自己工作不保, 亦或是热血上头,有相当一部分都开始跟着他喊口号,“反对不公正待遇, 反对不公正待遇!” 另外一部分工人面容严肃地站着,并没有跟着起哄, 还有一部分则是左顾右盼,观察旁人表情和态度,见身边的人有跟着起哄,也有没跟着起哄的, 顿时不知道该跟着哪一波才好。 眼看着车间里的声音越来越大, 工人们情绪越老越激动,很容易被车间外面的人员听见, 要是被人听见,这事儿可就真闹大了。 年轻组长跟其他几人说道:“不能再让他们闹下去了, 否则,咱们都得受连累。” 其他人点头,目光严肃地看向梁主任,他这会儿脸庞通红,眼睛里头迸发着不正常的光芒,一手拿着喇叭, 一手举着胳膊, 手舞足蹈, 形似癫狂。 年轻组长说:“咱们各自到下面,找到自己的组员,阻止他们。” 其他组长都答应着,大家一起,从队伍尾端开始,先找到没跟着掺和的组员,然后发动他们一起,去阻止那些被煽动了的。 大多数人一看见自己组长严肃的表情,见他朝自己比了个“嘘”的手势,很快就能理智回笼,朝着组长点点头,遇到有顽固的,便让组员一起捂嘴压制住他。 很快,梁英坚就发现了下面队伍里的变化,眼睛瞪圆,点着几名小组长的名字,说:“你们要当人民叛徒吗?你们是不是被姓沈的,姓秦的拉拢腐蚀了,站在人民的对立面上!” 年轻组长眼看着被压下来的工人们又有要反抗的意思,连忙高喊着,“大家不要听他的,他已经不是我们的车间主任了,他想把大家都拉下水,把大家当成筹码,去威胁厂领导!威胁成了,你们还是车间工人,他给不了你们任何好处,威胁不成,大家都得被他牵连!” 人群顿时一静。 梁英坚急了,忙对着大喇叭高喊:“大家别听他的,咱们得团结在一起,争取自己的利益,我要是走了,大家都得倒霉,我保证,大家要是我一起干,我保住车间主任的位置,给大家伙都涨工资!” 他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小组长的声音给盖住了。 这话,把小组长都给气笑了,他找了个凳子,站到上面,反问他,“车间二百多号工人,你都给涨工资?” 梁英坚一噎,那自然是不行的,但不妨碍他先把承诺许出去,说:“当然,每个人都涨!” 小组长“呵”地一声,说:“大家听听,他张口就来,他只是车间主任,有权利给这么多人涨工资吗?你把大家都当成傻子了!我跟你们说,妄图用罢工的方式威胁厂领导,不光是鸡蛋碰石头,还违反厂规的,你们跟着他闹,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被海州厂开除!” “听我的,第三生产小组的人出列!” 很快,第三小组的人快速从人群中走出来,年轻小组长欣慰地点着人说,说:“不管车间领导有没有变动,都影响不到咱们,咱们只管好好做好生产工作就行。我们的家属楼在建设中,通往市里的公交车也马上就要开通,这都是秦厂长为我们谋得的福利,这些才是实实在在的!第三生产小组全体同志,听我的,立刻返回到工作岗位中!” “是!” 二十来人发出响亮的声音,而后争先恐后地跑出去。 被梁英坚忽悠的热血上头的人们也开始回归了理智,稍一琢磨就明白第三小组组长的话才是对的。 其他小组人学习第三小组组长的做法,很快,工人们全都散去了,只剩下梁英坚和几名小组长。 梁英坚怒瞪着几人,脸上是对于背叛者的愤怒。 没等他开口,三组组长先说话了,“主任,别闹了,把这么多人都拖下水,要是他们被开除了,你对得起他们吗?” 梁英坚:“你闭嘴!我真是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我的居然是你,枉我对你那么好,一手将你提拔起来,还想着等我退休了,让你接替我的位置,你这个白眼狼,秦今朝给了你多少好处!” 三组组长叹口气,说:“他没有给我好处,我只是不想让你拖累尿素车间,拖累大家伙。我感谢你之前的提携。把大家劝住,同样也是为你好,否则,你带领职工们罢工,只能得到一个结果,就是被开除,被全厂通报批评,你在海州厂的一世英名,就全毁了。” 梁英坚:“哼,说得可真好听啊!我佩服秦今朝,真是好算计,这么快就把你们都收买了,枉我对你们这么好,真是怪我瞎了眼,信了你们这帮有奶就是娘的家伙!” 另外一名组长听不下去了,说:“秦今朝是副厂长,是海州厂实权人物,他用得着收买我们吗?你说他好算计,我们可没觉得他算计我们,看到的都是他实打实在在为我们谋福利!” 还有一人胆子也大了起来,说:“你说对我们好,什么时候好了?还不是我……”他想说自己这个小组长的位置是自己天天巴结着,给他们劈柴、打水、给主任家里干力气活得来的,看了看其他人,又给咽了回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过往在梁英坚一家人面前低三下四装孙子、伺候人的事情就都涌上心头,委屈得不行,竟呜咽起来。 三组组长又叹口气,说:“梁主任,看在你毕竟提拔我们一场的份上,我跟你说句知心话,我们尊重你,听你的话,是因为你是海州厂尿素车间主任,你利用这个头衔带来的特权来打压我们,奴役我们,以前我们畏惧你,不,不是畏惧你,而是畏惧你的职位,现如今你的头衔没了,凭什么还想让我们听你的!” 他说着,也悸动起来,深呼吸后,稳定了下自己的情绪,说:“梁主任,你消停的,接受厂里安排吧,要不然,闹大了,丢人的是你,丢工作的也是你。” 说完,他也没看梁英坚,大跨步往自己小组的工作区域去了。其他人也都没说话,各自散去。 只剩下梁英坚呆立当场,忽然就跟站不稳似的,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当晚,三组组长偷偷摸摸地进了办公楼,来到三楼,小涂的办公室里。 门虚掩着,小涂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三五个铝饭盒,里面盛放着猪头肉、午餐肉,花生米还有凉拌菜。 小涂一看见来人,连忙笑着迎出来,然后将门插上,说:“等你半天了。” 三组组长说:“刚路上遇见两个车间工友,怕他们起疑,跟着他们往生活区走了一段,等他们回家了,我才又返回来。” 小涂让他坐下,递了双筷子过来,又将那瓶白干用筷子启开,往对面的茶缸子里倒了半杯,说:“辛苦了。” 三组组长摆摆手,端起茶缸子,跟小涂碰了个杯,说:“不辛苦。多亏你先给我提个醒,要不整个尿素车间都要被连累了。” 白天的时候,梁英坚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之后,就俏没声的走了。见他不再闹了,大家都松了口气,而后互相谈论起来。 这会儿的众人理智回归,可以客观地看待这件事情,都是一阵阵的后怕。梁英坚当不当这个车间主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妄图胁迫领导,再加上罢工,不丢工作才怪,白白给梁英坚当了枪使。 手下的工人们纷纷过来跟三组组长道谢,说自己那时候就跟中了邪似的,脑子都也不转了,满墙都是愤怒,要不是他及时出声阻止,还真就敢出糊涂事儿来了! 而他之所以反应那么快,是因为小涂提前跟他透露过消息,说了梁英坚要被免职的事儿,提醒他,按照梁英坚的性格,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让他注意着点。 这消息让他震惊,同时也很上心,今天下午,梁英坚被叫去干部处时,他就知道肯定是谈这个事儿,待看见梁英坚回来后就召集大家,就知道事情不好。 “后来啊,我还担心他会不会搞破坏,破坏机器,破坏生产什么的!就一直偷偷盯着他,幸好,他还没疯到底。” 小涂笑了下,说:“如果真搞破坏了,他就得被判刑,就是破坏生产罪、损坏公共财产,两罪并罚,严打期间,能判多少年真不好说。他要是被判刑了,他上高中的儿子就彻底不能接班了,不光不能接班,当兵当干部都当不成,他倒不至于这么糊涂。” 三组组长点点头,夹口午餐肉在嘴巴里咀嚼着,说:“真希望他就此消停,好好去装卸组上班得了,虽然不当生产主任,可他级别还在,工资不少挣,也挺好了。” 小涂跟他碰杯,各自喝了口白酒,发出“哈”的声音,说:“可不是嘛。看人家段军多有觉悟,觉得自己干不好主任岗,主动辞职了,现在就当个普通科员,不也挺好嘛。” 说起段军,三组组长可就感兴趣了。 “小涂,你是秦厂长的秘书,肯定知道不少内情,你跟我说说段军,他真是自己辞职的吗?你放心,出你口入我耳,我肯定不跟别人说,我这人嘴最严实了。” 他又赶紧接了一句,“厂里可都传他经常收礼,说都是下面的县上送给他的,可不是大伙瞎说,是他媳妇儿跟人显摆的。” 小涂心说真是败家娘们,这种事居然能当个炫耀的事到处说,这可不是我不帮你瞒着,而是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德行。 他笑着说:“是知道点事,但是咱厂里不是讲究保密了嘛,这种事我可不能往外透,反正你就记住一句话,领导的眼睛是雪亮的。” 话虽然没有明说,但透露出来的信息已是足够了。 三组组长嘿嘿笑,说:“记住了,秦厂长那是啥人呀,心明眼亮!” 两人继续喝酒吃菜,三组组长聊尿素车间的事儿,小涂聊他跟秦厂长出差的所见所闻,彼此对对方的话题都很感兴趣,聊得很热闹。 小涂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你抽空提醒一下梁英坚,到了装卸组就好好工作,可别跟以前似的,把自己当成是海州厂的大功臣,楚霸王,好像海州厂离了他,就得关张似的。装卸组一个个可都是暴脾气,不跟你们尿素车间职工似的,那么听话。” 三组组长点点头,说:“我回头找机会跟他说,毕竟当了我那么多年的领导,我是希望他好的。” 小涂笑了下,说:“我怕他这个人称王称霸惯了,忽然调去装卸组,心理上受不了。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三组组长放下筷子,专心听他说话。 “他儿子上了一年高中就不上了吧?没记错的话满十六了,符合接班条件。我看啊,就让他儿子提前接班算了。不好说他这人去了装卸组会咋样,就冲着他敢煽动大伙找厂领导麻烦,就知道这人有多糊涂,他要真的闹得被开除,他儿子连接班的资格都没了。” 三组组长眼前忽然就浮现出梁英坚那充满了血丝,想要与人同归于尽的狠戾,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说:“你说的还真有可能。行,我找机会跟梁英坚媳妇说一说。” 提起梁英坚媳妇,他嘴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说:“我媳妇儿经常去他家串门,帮着洗衣服做饭的,跟他媳妇很熟。” 接下来,小涂又透漏了些无关紧要,但并没有传开的消息,又让三组组长要是有什么事就跟他说,但凡能解决的,他一定尽力。 三组组长感谢连连,表示自己会随时注意尿素车间的动态,有不对劲的地方一定会跟小涂反映。 隔天上班,小涂如实把昨晚跟三组组长沟通的情况说了一遍。 其实,昨天尿素车间,梁英坚闹事的事情发生不久,他们就原本地知道了事情经过。 秦今朝没打算安抚梁英坚,料到他知道自己被调职的事情会非常愤怒,也是他让小涂去提醒三组组长的,这人他比较看好,是个聪明,有培养前景的,这次,也算是给他的一次考验,好在,他的处理,秦今朝很满意。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77节 至于示意三组组长去劝说,让梁英坚儿子接班,自然也是秦今朝的主意。梁英坚不同于段军,段军有实在的把柄在秦今朝手里,只能老实眯着。梁英坚这人毛病虽然多,但都不是致命的,因着他一贯的脾气、秉性,继续待在海州厂,就是个不稳定因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所以,秦今朝想赶他走。 就在免职通知发下去没几天,梁英坚就办理了病退申请,并让他高中肄业的儿子接了班。很快,金安走马上任,成为海州厂史上最年轻的车间主任,但因为厂里已经有了一名年龄更小一些的副厂长,所以这位车间主任,也就不那么引人瞩目了。 又过几天,梁英坚离开了海州厂家属院,据他媳妇说,是去投奔董学农了。 将整个海州厂的中层干部调整一遍,秦今朝改革海州厂的第一步终于完成了,之后的路途就会好走许多。 秦今朝拎着今天后勤给捎回来的牛肉,一身轻松地跟自家媳妇一块回家。 两人分工,颜丹霞负责将这块牛腩肉切块,而秦今朝则负责烧火、炖肉。一起忙活着,一边聊着今天各自的工作。 颜丹霞在班上依旧是寡言少语,话不多,但一回到家,话就多起来,她和秦今朝总有说不完的话,不管说什么,他都喜欢听。 “……牛海虽说在去年在部里的技能比赛中,连初赛都没进去,但回来之后,刻苦了不少。大概是见识到了别家工厂钳工是怎么样的水平,受刺激,回来发愤图强了,对了,那句成语怎么说来着?” 秦今朝已经将炉子生好,将铁锅坐了上去,又倒了些开水,准备一会儿将牛肉焯一遍,去掉学沫,他随口而出,“知耻而后勇?” “对,对,就是这句。” 随着大量的阅读、学习,身边还有秦今朝这个好老师,颜丹霞的文学水平,尤其是古文水平有了很大的进步。 秦今朝笑,很自然地给她讲解起来,“知耻而后勇说的是春秋战国时的越王勾践,前期荒诞,后来卧薪尝胆、任用贤才,发展生产,意思就是说,人要知道羞耻而后改过。” 颜丹霞将牛肉切成均匀的小块,放在瓷盘里,又切了些葱姜蒜,还有土豆。她点点头,说:“虽然受天分所限,但靠着勤学苦练,牛海现在进步也很大了,所以,其他人不是没有上升空间,而是以前对他们的要求太低了。” 颜丹霞转头看着秦今朝,问:“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说要建立职工考核制度是正确的。这样才能激励职工们努力奋进,发挥更大的作用。” 秦今朝将锅盖盖好,站起来,说:“是啊,干多干少一个样,只是靠工龄、熬资历的情况下,工厂越来越像是一摊死水。等更多的港资、台资,甚至外资公司进来,在他们更为高额的薪资,更加科学的管理制度之下,像是海州厂这样的国营企业,早晚要被他们击垮。” 颜丹霞知道秦今朝不是杞人忧天,只是比别人捕捉的信息更多,更有前瞻性。她对秦今朝一向有信心,笑着说:“海州厂有你啊,不怕的。” 秦今朝哈哈笑,他们夫妻两个只需有彼此,就可以建立起强大的自信心。 俗话说,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好过年,海州厂第一次集体婚礼定在了过年之前。 1982年的春节比较早,1月24号是除夕,经过研究,以涂主席为小组组长的筹备委员会将集体婚礼的日期定在了1月10号,周日,也就是腊月十六,黄历上说宜结婚、安床。 这一天,整个海州厂都透露着一种高兴的氛围,广播里播放着喜庆的唢呐曲,蔓延在整个厂区、生活区里。 随处可见地贴着很多大红喜字,还有诸如“喜结良缘,缘定三生”,“携手进步,共同四个现代化奋斗终生”等等条幅,传统与现代相结合。 厂区大门口更是挂上了两个大大的,贴着金黄色喜字的大红灯笼,简直比过年还要喜庆。 举办集体婚礼的工人俱乐部一层大礼堂,更是张灯结彩,顶棚上挂着拉花、彩条,长长地耷拉下来,红红粉粉,形成好看的弧度。 为了节省空间,只在舞台下面留了前面几排座位,是给过来参加婚礼的男女双方亲朋,还有厂领导准备的。其他位置,零星放了些桌子,桌子上面摆着瓜子、花生、糖块之类的,全由厂里出资购买。 这次集体婚礼的费用都是由海州厂出的,还包括了这会儿站在舞台上,排成一排的二十对新人身上,穿的那身簇新的衣服。 女的是红色带松紧腰带的圆领防寒服,下面是黑毛呢料的裤子,男的则是一套黑色的毛呢干部装。 站在舞台上,红黑分明,看起来格外精神。 婚礼由涂主席和妇女主任吴兆仙主持。上午十点整,仪式正式开始。 涂主席和吴兆仙两人致开场词,又说了很多美好的,祝福的话语后,便由沈岳良这名证婚人致辞。 颜丹霞也坐在台下,这次是以副厂长夫人的身份,共同来见证这场婚礼的。她笑看着舞台上穿着打扮几乎一样的新婚男女们,感受着他们的略带着些羞涩的幸福,忽然在这些人中看见了一个眼熟的男同志。 竟然是薛洋,但站在他身边的,却不是高小萍。 不跟刘艳娟一块住了,就几乎没了获取厂里各式小道消息、家长里短的渠道,这一对劳燕分飞了? 自颜丹霞进入海州厂,就听说过这两人的故事,都说他俩是一对,但高小萍从来没有承认过,只说是好朋友,但总是焦不离孟的,有高小萍的地方,薛洋总会出现。 除了跟薛洋之间的故事外,高小萍的桃色新闻一直不绝于耳。颜丹霞甚至还听说有人传她对秦今朝有好感,不管是真是假,颜丹霞也没有深究。 两人在一起好几年了,几乎海州厂所有人默认两人是一对儿,没想到,薛洋竟然结婚了。 颜丹霞往四周瞧瞧,并没看见高小萍的身影,回忆起这几天晨间播报,好似也没听见她的声音,便也没再理会了,将注意力放在舞台上。 第72章 这会儿, 一群个子高矮差不多、相貌精神、满脸喜气的小学生们排队走上舞台,给新娘子们献上一束塑料花。 而后,就由新娘代表发言。 巧得很, 发言的其中一个新娘子就是薛洋的妻子, 她是代表“外来”新娘们发言的。发言之前, 涂主席介绍了这位女同志的背景,她是纺织厂的一名干事,干部身份, 海州本地人,就是9月末, 跟纺织厂举办的那次联谊会上跟薛洋相识的。 涂主席用了“有情人终成眷属”来形容两人感情,讲了两人虽然中途有波折,但终于结为夫妻的佳话。 薛洋的新娘子落落大方,毫不怯场, 讲话也很幽默, 听得台下观众们时不时鼓掌、尖叫、吹哨。 台底下还有工会的工作人员混在其中,引导着大家炒热气氛。 《化工日报》、《赵北日报》、《海州日报》等记者都早早到现场, 拍照、采访,闪光灯一直不停地对着舞台闪着。 新郎新娘们都不自觉都挺直了腰板, 脸上带着微笑,将自己最好的一面显露出来,非常珍惜这可能是人生第一次上报纸的机会。 这几家杂志社的记者,都是秦今朝专门请过来的,他想留给这二十对小夫妻一个永远铭记的美好记忆,可以留在报纸上、照片里, 永远留存。另外, 也是一个宣扬海州厂文化的大好机会。 一场集体婚礼, 办得隆重而又意义非凡。 晚些时候,秦今朝亲自带着小涂还有厂宣传科的同志宴请记者同志们吃饭,颜丹霞也正好有时间可以跟刘艳娟聚一聚。 自从结婚后,颜丹霞一半心思在工作上,一半心思在自己的小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和刘艳娟聊天了。 因着她成家了,过起了二人世界,嫁的又是副厂长,刘艳娟也不好主动来找她。她换了新室友,虽然人也不错,但大概是习惯了颜丹霞的事儿少,爱干净,总觉得跟人家处不到一块,就越加想念起颜丹霞的好来。 婚礼结束后,俩人正好在门口碰见了,颜丹霞就邀请她来家里玩。 也就听刘艳娟嘴里,听说了今天婚礼上险些发生的状况。 想要闹事的正是高小萍。她前两天回了老家探亲,回来后正准备过来集体婚礼现场看热闹,就被人告知,说是薛洋也会参加集体婚礼。 她一下就懵了,二话不说就跑去工人俱乐部。 为了维护现场的秩序,保证婚礼顺利进行,今年保卫处的很多同志,都在附近巡逻,厂里也组织了人手,做安全保障工作。 高小萍全厂知名,大家都认识她,知道她和薛洋的关系不清不楚的,看她此时表情不对,一副要去找负心汉算账的样子,谁敢放她进去啊? 两名带着袖标的妇女连劝带拽,就把高小萍给带走了。 “我正好在门口看见她,就也跟着去了。高小萍被那两人架走了,边哭边闹,非让人放开了她,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她那样呢,平时特有礼貌,文雅得很,从来不说脏话,这回跟个泼妇似的,头发被弄乱了!” 颜丹霞洗了苹果给她,说:“这么说,高小萍不知道薛洋谈了对象,还准备结婚的事儿?” 刘艳娟啃了口苹果,摇摇头,说:“不是,她知道薛洋谈了对象,还是她撺掇着薛洋谈的呢。就11月份举办的那次相亲会,纺织厂不是又来了些女孩吗?我听见高小萍跟薛洋说,那个姑娘挺好的,就定她呗,跟你郎才女貌的,相配得很。我看了,就是今天跟薛洋结婚的这一位。” 颜丹霞纳闷,“那她那么伤心做什么?” 刘艳娟:“我听高小萍的意思,是薛洋让她回老家的,完了趁着她不在,就把婚给结了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这人一向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高小萍一直拿薛洋当自己碗里的菜,平时劝着他谈女朋友啊,结婚啊,就是说着玩儿罢了,她都没结婚,薛洋怎么先就结婚了呢?” 刘艳娟一想到自己还曾经喜欢过薛洋,就觉得丢人,那会还天天跟颜丹霞说薛洋的好来着。她咳嗽一声,说:“也不知道薛洋咋想的,结婚就光明正大的结呗,干嘛还非得瞒着高小萍,还把她支走。高小萍更好笑,一直不承认和薛洋的关系,见薛洋结婚了,比离婚了还难受。” 颜丹霞哪儿会懂得这两人的心思,反正这两人一直纠纠缠缠的,厂里很多人都默认他们是一对儿,如今,一个人结婚了,他们的孽缘不知道能不能结束。 “我看高小萍那伤心的样子,恐怕对薛洋也不是没感情,就怕以后,还和高小萍不清不楚的。”刘艳娟将一个苹果啃完,珍惜地将果核、苹果籽也吃掉,只剩下果蒂扔到垃圾桶里。 颜丹霞说:“以前是男未婚女未嫁,他们怎么样都无所谓,可现在其中一位是已婚的身份,要是再纠缠不清,可就是作风问题了,妇联得管,厂里也得管。” 两人聊着厂里家长里短的事儿,刘艳娟停不住嘴,只觉过瘾得很。 晚上刘艳娟下厨,用颜丹霞家里现成的肉、菜,做了丰富的一餐饭,两人吃得满足。 吃完了饭,刘艳娟都没多留,赶在秦今朝回来之前,就离开了。 大概是秦今朝当了副厂长的缘故吧,她现在看见他就有些畏惧,不太敢说话,无法将他当成是小姐妹的对象。 ……………… 年前,海州厂获批,拥有了“价格双轨制”的资格。 所谓双轨制,就是完成国家计划的生产目标之外的合成氨、尿素产品,可以加价出售,加价在20%以内。 而对于加价出售后所得资金,企业可自留70%,用于发展生产、研发、职工福利等,甚至是向外投资、联营,这对海州厂来说,绝对是个重大的利好消息。 而对于秦今朝来说,他一直等待的改革时机,也到来了。不过,按照国人的传统,先让大家好好过个年,一切都等到年后再说。 忙碌到年根儿,秦今朝和颜丹霞终于又回到了燕市,跟崔胜芳和秦志远相见,自然是欢欢喜喜的。 再回燕市,颜丹霞便觉这个城市又热闹许多,街上的个体店铺,比如小卖铺、服装店、理发店、饭店、小吃铺,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一直营业到大年三十才休息。个体经营者们的脸上带着笑容,精神饱满,一身干劲儿。 颜丹霞陪着秦今朝去修剪了头发,感受到个体经营者们的热情服务,回来后,感慨着说:“就这种服务态度,还不把国营理发店的生意都给抢去啊。” 个体的价格比国营的价格稍微高那么一点,但态度天差地别。后者说话好听、服务态度好、耐心,前者呢,经常是爱答不理,甚至是呲答、教训顾客,看人下菜碟。 但凡兜里头宽裕点的,都不愿意去国营店受这份窝囊气。 秦今朝点头,说:“是啊,市场供需结构发生了变化,这些国营商店不再处于垄断地位,优势也就没了,如果从业者的心态、服务态度和品质不做出调整,那么在个体、私营经济在市场竞争之下,必然落败。” 颜丹霞点点头,目光落在家里不远处的那家国营商店门口。 那家商店已经落了窗板,大门紧锁。但一名穿着军大衣,带着棉帽子,看不清年纪的男人却将这个国营商店门口这片区域给占了,摆起摊子来,摊子上的东西五花八门,既有衣服,日常用品,也有儿童玩具。 “来,瞧一瞧,看一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物美价廉,天南地北的好货这里都有……” 男人卖力吆喝着,听这声音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很多人都被这声音吸引过来,特意转弯儿,过来看一看。 颜丹霞两人也走了过来,这会儿摊子前蹲了好几个人,拿起货品来左看右看的,不停地挑毛病,那男人一点也不生气,由着他们挑剔,还好声好气地解释,不一会儿,就卖出去好几样货。 颜丹霞也蹲下去,拿起一只铁皮做的青蛙仔细看着,上面刷着绿绿黄黄的油漆,旁边带着个发条。 男人热情介绍:“这是上海玩具二厂生产的,你就拿着玩去吧,保准从儿子到小孙子,都不带玩坏的,你扭旁边的发条,上了劲儿它就能跑,没事,你试试,不买不要钱。” 颜丹霞真就拧了发条,然后将小青蛙放在略微空旷的地方,它便“咔哒咔哒”地跳了起来。 她不由得跟秦今朝相视一笑,这里面的机械原理很简单,不过,做成小玩具还挺有意思的。 “老板,多少钱?”秦今朝问道。 被人叫做老板,男人呵呵笑了两声,特地伸出手掌,比了个巴掌,说:“我这些货可不好上,是稀罕玩意儿,我专门去上海玩具二厂,求爷爷告奶奶才弄到的。” “五块?”秦今朝问。 男人点点头,又挠了下头,打量着秦今朝和颜丹霞的穿着,觉得这两个不像是买不起五块钱东西的,又坚定地说:“对,五块钱,一分钱一分货,这东西虽说是贵了些,但它值。” 五块钱确实贵,赶上很多人家半个月的伙食费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78节 秦今朝:“便宜点,便宜些我就买了。”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以4.8元的价格成交了。不过付完钱后,两人并没走,在不影响老板卖货的情况下,问了他很多生意上的问题。 男人一下子卖了个贵货,心情愉快,问一答十。 虽说其中夸大其词的水词儿很多,但也让秦今朝从中了解了许多,又在小摊选了两根扎头发的发绳,两人才往回返。 将铁皮青蛙递给秦今朝,颜丹霞把玩着发绳。外面是一层丝线缠绕的,看起来很粗,质量也不错,但拉开来看,里面却不是皮筋,而像是安全套。 颜丹霞碰了碰秦今朝,示意他看,秦今朝失笑,说:“刚还说这小贩很有本事,弄到了上海玩具二厂的真东西。小摊贩上的东西质量不好说。现在出现了很多家庭作坊、乡镇农村集体企业,生产出来的物品良莠不齐。” 颜丹霞:“买东西更方便了,有利有弊。” 秦今朝:“是啊,社会变革期,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以后法律健全,各种监管制度齐全了,也就好了。” 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初三,照例是在家里宴请崔胜芳这边的小辈儿们。 吃过了饭,小辈们没走,在客厅里聊天。 两位表姐拉着颜丹霞聊天,颜丹霞听得多,说得少,偶尔迎合两下。 他们家的孩子们在院里里头跑闹,一会儿要去踢小树苗,一会又去敲前院的窗户,大叫大闹的,保姆阿姨跟在这两个孩子屁股后,又是担心这两个孩子摔倒,又是怕他们把院子里的东西破坏了。 崔胜芳揉了揉额头,说:“这两天没休息好,我去睡一会,不陪你们了。” 两位表姐连忙站起来,说:“您忙。” 崔胜芳去休息了,秦远志吃完饭就去了书房,客厅里就只剩下颜丹霞和秦今朝两位主人家。 两位表姐互相对看一眼,小声跟颜丹霞说:“去你房间?咱们姐儿几个聊聊不能让男人听的话。” 颜丹霞往秦今朝那边那一眼,他这被几位表哥、表姐夫围着,不知道在讨论着什么。 “好,跟我来吧。”颜丹霞说着站起来。 两位表姐脸上一喜。 秦今朝却注意到这边,问:“做什么去?” 颜丹霞:“两位表姐说要跟我说些事。” 秦今朝目光就扫到那两位表姐身上,两人有些紧张,忙哈哈笑起来,说:“你们小两口结婚也小半年了,怎么感情还这么好,一会儿都离不开,哈哈,放心吧,一会儿就还给你。” 被他们调侃,秦今朝也并没有露出害羞之色,他笑了下,说:“我媳妇不善言辞,脸皮薄,你们要是欺负她,我可不答应。” 两位表姐又迅速互看一眼,脸色微僵,忙说:“哪儿能呢,我们爱护她还来不及。” 秦今朝笑:“那就好。” 两位表姐连忙推着颜丹霞往出走。 颜丹霞拿了钥匙,将自己屋子的门锁打开。 他们来做客前,崔胜芳就叮嘱她将门锁好,怕那两个孩子乱冲乱撞,到新房里去乱翻。秦今朝跟她说,崔胜芳之所以在初三宴请她这些娘家小辈,就是不想让他们初二过来,初二是出嫁女回门的日子,崔胜芳不想让他们将这里当成是娘家。 换种说法就是,不想让他们利用崔和秦两人的权势。因着是彼此之间的亲戚关系,他们已经占据先天优势,沾了不少光,崔胜芳一直约束着他们。 到了颜丹霞的屋子,两位表姐打量了一番后,说了些赞美的话,就在沙发上坐下。 大表姐:“你们去年8月1号结婚,马上就半年了,怎么样,有好消息了没?” 两人没结婚之前,秦今朝就跟崔胜芳夫妻表达了暂时不想要孩子,先忙工作的意思,夫妻俩表示尊重,从来没有催促过他们。倒是在单位里,时不时被催生,先还解释说不着急啊,过过二人世界再说,可是被催的次数多了,两人一听见这话,就点头笑,不再解释。 颜丹霞有经验了,这会儿也只是笑着,并不多说什么。 小表姐:“今朝过了年二十五,年龄不算大,你过了年可就28了,十月怀胎,就是现在怀,生的时候也得二十九,三十了,高龄产妇,不好怀,也不好生。咱俩年龄差不多,我女儿都五岁了。” 这两人知道颜丹霞就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倒还挺有耐心的,大表姐又语重心长的说:“咱们都是自己人,我这也都是为了你好,女人啊,就是得有了孩子才能站稳脚跟。”她意有所指的说。 颜丹霞低下头去,还是没有说话。 两人对视了一眼后,大表姐清清嗓子说:“反正你知道我们是向着你的就好了。以后,要是今朝对你不好,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替你撑腰出头!” 颜丹霞目光看向两人,很有些奇怪这两人是以什么立场来说这番话的,她只是对着两人笑了笑,依旧没有说话。 脾气更暴躁些的小表姐有些受不住了,和大表姐又对视一眼后,吸口气,拉下来的嘴角又往上扯了扯,说:“总之,你知道咱们三个是一伙儿的,我们两个是站在你这边的就对了。” 大表姐也觉得跟颜丹霞说话能把人憋死,也就比真正的哑巴稍微好一些,她就纳闷了,秦今朝这么优秀的人,怎么就找了这么个榆木疙瘩呢! 但憋气归憋气,她们两个是有正事要找她,否则,也不会自己找不痛快。 大表姐:“我们找你,其实还有一件正事。哈哈,咱们都是自己人,就不和你兜圈子了,我们啊,是想带着你一块赚些小钱。” 颜丹霞目光微眯,“发财?” 见颜丹霞终于有反应了,两人脸上都露出欢喜的表情,小表姐说:“是啊,发财。如今万元户是越来越多了,我们单位都有人去搞副业做生意了。人家一个月赚的钱比咱们一年赚的还多。从今年开始,物价飞涨,就咱们那点死工资,眼看就不够花了。你们现在没孩子,负担还小些,等将来养孩子,想让他吃好的,穿好的,一个堂堂厂长家的孩子,还不比一个小贩家的孩子过得好,你能甘心吗?” 颜丹霞瞧着两位女同志眼中闪烁出算计的光芒,便顺着他们的意思问下去,“怎么个发财法?” 两人觉得颜丹霞上道了,便又往她身边凑了凑,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听说今朝在海州厂可是实权人物,你们啊,就是手握着金山不知道怎么利用。现如今化肥多紧俏啊,那可是决定着粮食能不能增产的关键,多少人想尽办法想要弄到,宁可加价都要买。海州厂可是全国最知名的化肥企业之一,你们生产的尿素稀缺得很。” 颜丹霞脸上露出好奇之色,疑问这要该怎么赚钱。 大表姐脸上的喜色更浓,说:“就是用计划经济的指标将尿素化肥调拨出来,实际上却是用市场经济的价格卖出去,那这中间的差价,就是咱们赚的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颜丹霞大吃一惊,这不是就是投机倒把,损公肥私嘛!他们居然敢打这样的主意,还想把自己拉下水。 她站起来,说:“你们的主意很好,不过我只是海州厂的钳工,这种事儿,还是得找今朝才行。” 大表姐忙说:“今朝这个人啊,受到姑姑和姑父影响太深,总是大公无私,正直又古板。咱们做的这件事啊,还是暂时不让他知道为好,你是副厂长夫人,厂里谁能不听你的呢,等咱们做上几单,赚到钱了,你再和今朝坦白也不迟。” 颜丹霞笑,说:“我们家,一向都是秦今朝说了算,我不敢自己干,这样吧,我跟他说说,如果同意了,咱们就一块干。” 说着,她就要站起来往外走。 两人急了,一人拽一只胳膊,脾气更急躁的小表姐立刻就变颜变色的。 “唉,我说你咋这么窝囊啊,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主,你还能干点啥?我看今朝他挺看重你的啊,你不赶紧为自己多捞些好处,你真傻!” 两人有点急,要是秦今朝能同意还来忽悠颜丹霞做啥? 他们就是瞧着颜丹霞不言不语的,好似脾气很好的样子,又是个只有初中学历的钳工,没什么见识,肯定是说两句好话,诱惑哄骗两句就好使的。再加上经他们观察,秦今朝对颜丹霞是真好,当成眼珠子似的,有了她当挡箭牌,就是将来秦今朝、崔胜芳他们知道了这些事儿,有颜丹霞在,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可是现在这个时机,不光不能去问秦今朝,连知道都不行,要是让他知道他们想要拉颜丹霞下水,别说秦今朝了,就是崔胜芳也饶不了他们。 被人贬了那么多句,颜丹霞也并不生气。她甩开那两人的胳膊,说:“我傻,办不了你们那些复杂的事儿,你们要是想弄,就直接去找秦今朝。” 两人没成想颜丹霞力气这么大,就那么轻轻一甩,就把两人都给甩开了,再听颜丹霞这虽然不大,却极为有力度的声音,心中一下子就明白,这次的计划算是失败了。 两人一对眼神,而后大表姐开口,软了声音,说:“对不住啊,弟妹,刚刚我们就是一时急了,口不择言,说了你两句,这是口头语,说惯了,不是骂你,你别多心。” 颜丹霞没言语,又低下头去不说话。 小表姐气得,拳头在空中挥舞两下,真想往颜丹霞身上揍! 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可气的人啊!不言不语,半句话不说,就往哪儿一坐,就能把人气给要死! 小表姐也连忙附和,“是,是,你也知道,我嘴巴不好,顺嘴胡说惯了,你别往心里去啊。” 颜丹霞对着这两人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大表姐又赶紧说:“弟妹大人有大量,哈哈,就别和我们一般见识了。姐求你个事儿,今儿我们跟你说的事,你既然不同意,咱就哪儿说哪儿了,你就别和今朝还有姑姑、姑父说了,省得给他们添麻烦,算我们求你了,行不行。” 小表姐:“你就答应了呗,算我们欠你个人情,以后你要有事,我们肯定帮忙。” 颜丹霞又是笑笑,并没有接这两人的茬。 这两人想通过她利用违法的手段发财,被拒绝后,还怕她告状,真是好笑。 两人见颜丹霞不答应,就有些慌乱,想想崔胜芳训斥他们时严厉的目光,就心里头发虚。崔胜芳一直对他们要求严格,如果知道他们背地里想搞这种事…… 两人越想越害怕。 正要将自己这十八班武艺在颜丹霞身上使出来,却听见门口传来秦今朝的声音,“聊完了吗?” 第73章 随着两声敲门声响, 秦今朝推门进来,目光在表姐妹两个身上扫了下,而后落在颜丹霞身上, 说:“时间到了, 该走了。” 今晚两人要去常四海家里吃饭。颜丹霞抬腕看了看时间, 距离原定出发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知道秦今朝这是解救自己来的。 秦今朝说完,目光就又落在那姐妹俩身上, 意思很明显了。 那姐妹两个你看我,我看你, 又去看颜丹霞,却见颜丹霞的目光低垂,看着地面,压根就没看他们。 大表姐只好站起来, 说:“那行,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丹霞, 咱可说好了哈,改天请你去逛百货。” 经过秦今朝身边时, 小表姐干干一笑,说:“这么一会儿不见,就想了,哈哈,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腻歪。我刚刚一直劝着弟妹,趁年轻早些要孩子, 有了孩子, 你才知道这日子过得多有意思。” 一声响亮的孩子哭声从院外传来, 她顿时顾不得再说什么,急忙往外跑。 等两人都离开,秦今朝将屋门关上,插了门,上下打量了颜丹霞一番,问:“他们没欺负你吧。” 颜丹霞“哧”地笑了,过来搂了秦今朝的腰,拂掉他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自己粘上去的长头发,看着他说:“担心我啊,你不是我说我心大嘛?一般的事儿我还真不放在心上。不过,他们这次,还真不是想要欺负我,是来指点我生财之道的。” 颜丹霞便将这两位表姐的打算,一五一十地透露给秦今朝,她可没有答应那两位给保密,他们在打秦今朝,打海州厂的主意,保不齐自己没答应,他们还会想其他办法,必须要让秦今朝知道。 秦今朝听完冷笑,说:“他们倒是敢想,想当官倒,损公肥私,呵!”他伸手揉揉颜丹霞的脸庞,笑着说:“还得是我媳妇,觉悟真高,一点都不受蛊惑。” 颜丹霞笑:“那是当然,钱是很有用,可够花就行。我们两个赚的钱,是一般家庭的好几倍,如果这都不知足,让普通工人家庭怎么活啊。” 秦今朝又笑着揉揉她的脸庞,他媳妇就是这样,不爱说话,但心里头想得比谁都明白。 出了自家门,颜丹霞回身锁门。秦今朝等她的功夫,看着哄着两个大哭孩子的两位表姐,嘴角扯动了下,他准备把这件事情告诉崔胜芳,毕竟是母亲家的亲戚,由她亲自处理比较好。刚一有这种苗头,就要及时浇灭,野心越大,就越难控制。 这件事情的后续就是,在秦今朝和颜丹霞休假离开之前,再没在家里看见这两位表姐一家。 崔胜芳对于这一位侄女儿,一位外甥女的行为很愤怒,尤其是妄图将一名有着大好前途的国营单位年轻干部的家属拉下水,需知,家属的行为就代表了干部本人的行为,两人是一体的,但凡颜丹霞被他们说动,同流合污,就埋下了隐患,指不定哪天就成为撬动秦今朝的那根木棍。 秦今朝的理想、抱负也就都玩完了。 崔胜芳多年来,养心静气,这会儿也是生了真气。她和秦志远虽然没有明着帮这些侄子、侄女、外甥女们争取什么,但凭着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无形中就受到很多的庇佑和好处,可他们还不知足,把主意打到自己儿子、儿媳妇身上,那可就得让他们尝尝以权压人的滋味了。 短暂相聚后,又是分开,这次,他们有自己的小家了。临走之前,颜丹霞很郑重地邀请崔胜芳夫妻两个来他们小家里做客。 崔胜芳和秦志远夫妻很是意动,小儿子在那边成家、立业,干得风生水起,他们确实很像去看看,但两人身居高位,到地方去,必然又是一番大动静,这不是主动想低调就低调得了的,不过,不忍心让儿子、儿媳妇失望,边笑着说: “好,我们找机会休假,一起过去。” 崔胜芳看着小夫妻,很是欣慰。这两个,一个从小就没离开过家,吃的穿得用的,都是家里都准备好的,另外一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只喜欢跟工具、金属打交道,是个常年吃食堂的,她很担心这两人在一起,过不好日子。 却没想到,两人都把自己养得面色红润有光泽,崔胜芳旁敲侧击着,也了解了小夫妻两个的日常生活,很满意,跟秦志远唠叨着说:“可见是真喜欢人家,才愿意洗手作羹汤。”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79节 秦志远太了解自己的老婆了,从这话语中听出了淡淡的酸味,笑着说:“给你洗手作羹汤的人在这里。” 崔胜芳笑着,捶了下自家男人,那一点淡淡的酸意也就烟消云散了。 到达海州市火车站,在回去海州厂的路上,颜丹霞和秦今朝看着海州市到处都挂着红灯笼,贴着春联,时不时就看见鞭炮碎屑在地上飘着,还有零星几家已经开始开门迎客的个体门市,便让人有种感觉,这社会真的不同了,就如冬天到春天,冰雪融化,万物发芽,蛰伏在地上的小虫子们也开始苏醒。 直到视野中开始出现耸立在云端之上,几乎成了海州市地标性简直的造粒塔。 依旧是小涂去接的他们,过了一个年,小涂胖了不少,人却萎靡了些,据说过年这些天,东家请完西家请。 “……领导,他们这都是看您的面子才请我的,我是不得不去。东家去了吧,就得去西家,得讲究个雨露均沾,要不然,人家要么绞牙,说我瞧不起他,要不就该猜测着,是不是把我给得罪了,哎呀,我这个难啊,吃肉吃得我都想吐。” 秦今朝笑,也跟他开玩笑,说:“要不,我给你批个工伤?” 颜丹霞“噗”地笑起来。 小涂忙说:“不用,这肉膘毕竟是给我身上了,再报工伤不合适。” 秦今朝也被他逗得笑起来,说:“过了一个年,光练嘴皮子了。” 小涂:“没,没,我也干正经事了,厂里过年期间的大事小情都注意着呢。过年期间,虽然不上班了,但大家心里头也都绷着弦,喝酒闹事的少了,家庭关系和睦多了。” 小涂正要拍句马屁,说这都是秦今朝的功劳,却在车子拐进生活区后,看见前面不远处的场景后,就把拍马屁的话默默地咽了下去。 远处,围了一圈人,将前行路给堵个严实。妇女、小孩子尖厉的哭喊声,男人略有些浑浊的叱责声,众人七嘴八舌的劝架声,熙熙攘攘地混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我听着像是刘海柱家,过年期间,他家里头可不消停。”小涂骂了一声,“这个混不吝的,估计又喝多了打老婆,打孩子。” 秦今朝眉头就皱起来,妇女主任吴兆仙跟他反应过这些问题,他也提出意见,要想长效解决,就是把这些纳入到个人品性问题之上,跟考核,跟工资、奖金、职称之类的挂钩。 不过当时时机还不到,并没有开始实施,只是采用了短效办法,就是跟这些有问题职工的领导们施压,表明自己的态度,要求他们跟这些人一一谈话,利用组织优势,对这些人予以约束。 据吴兆仙反应,这些谈话还挺有效果,至少到过年之前,都是风平浪静的,失学的女孩子也重返校园,可没想到,过年期间,却又出现了这种事。 “我下去看看。”秦今朝说着,看向颜丹霞,询问她是回家还是跟自己一起去。 “我跟你一起去。”颜丹霞说。 她不光是海州厂的七级钳工,还是副厂长秦今朝的夫人,遇到这种事儿,她独自一个人回去不合适,有时候,她不需要说话,就站在秦今朝身边,就是支持他工作。 秦今朝就朝她笑着,自己先下车,而后遮着颜丹霞头顶,护着她下来。 小涂连忙把车往边上停了停,而后也跟着跑了过去。 走进了些,独属于酒醉男人,带着些含糊的骂人声,就听得更清楚了。 “……你们别拦着我,这是我家事,教育媳妇、孩子,天经地义,跟你们没关系!” 颜丹霞小声说:“声音像是醉了,可这话可不像是醉酒之人说的,逻辑清晰。” 秦今朝点点头,毛呢大衣之下的手握了颜丹霞的,说:“一会儿别往前站,省得被人伤到。” 颜丹霞略有些粗糙的手蹭了蹭秦今朝的手指,意思是她知道了。 “是跟我们没关系,可你看把你媳妇、孩子打成啥样了?他们是你家人,又不是仇人,至于往死里揍吗?”有人劝阻着说。 大家都抻着脖子往前方看,谁都没有主意到逐渐靠近的秦今朝等人。 随着这句劝阻的话说出,包围圈里面属于妇女和儿童的哭泣声更大了些,满是委屈。 “哭哭哭,就知道哭,老子这一天天的辛苦养家,就过年喝点酒怎么了,你还哭起没完了,把老子的好福气都给哭完了!”男人继续大舌头地怒骂道。 有女人听不下去了,说:“你要是不打他们,他们能哭了,没好福气了,也是你自己作的!” 听着声音,正是妇女主任吴兆仙。 秦今朝跟颜丹霞就站在人群的最外面,安静地听着。 醉酒男人抬眼看了眼吴兆仙,大概是没敢惹她,转头又将怒气发泄到缩着身子站在一旁,紧紧搂着怀里孩子的妇女身上,抬起一脚,就要往过踹,“都是你个败家娘们,踢你两脚怎么了,汉子打老婆天经地义,你非要跑出来,折腾得大家伙都知道!我踢死你!” 众人纷纷上去阻拦,将醉酒男人给按住了。 吴兆仙气得脸色涨红,呼哧直喘,说:“刘海柱!谁都管不住你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再敢打人,我就告厂领导去,告派出所,看不把你开除,蹲监狱!” 这位被叫做刘海柱的醉酒男本来一直回避和吴兆仙对话的,似是对这位妇女主任多少有些忌惮,可是听到这句话,却冷冷一笑,说:“老子是厂里的生产标兵,优秀车间工人,得过‘学大庆’突出贡献奖,奖状、荣誉证书一大堆,想开除老子,谁敢!” 这时候,颜丹霞已经看见了被打妇女的惨状,半边脸包括眼睛都肿了,翻着紫色、嘴角裂开,沾着凝固了的血迹,上面还有明显的巴掌印,搂着孩子的手臂,不自然地往下垂着。那孩子大概十来岁的年纪,被妇女搂在怀里,只露出一双惊恐又仇恨、厌恶的眼睛。 她心下里一惊,身边的秦今朝低声吩咐了小涂两句什么,小涂赶紧撒腿跑了。秦今朝又捏捏她的手指,让她安心,这事儿他肯定是要管的,这位叫刘海柱职工行为太恶劣了,便是生产标兵又如何?就拿他杀鸡儆猴,当成进一步推动海州厂改革的一个契机吧! “你,你……你们祝主任给你做了那么多思想工作都白做了!” 吴兆仙确实给气个不轻,跟秦厂长诉过苦之后,这几位刺儿头型的职工收敛了许多,她还以为高枕无忧,这些人从此就改了,谁知道过年期间,一而再地发生这种事。 弄得她自己的年也没过好,家里人顾不上管,抛家舍业的来给他们解决矛盾。 这倒没什么,这本来就是她的工作,但最令人生气的就是碰上这种浑不吝的。说也说不通,他们自己一肚子歪道理;骂也不管用,这些人的脸皮比城墙厚,但凡脸皮薄些,要点脸也不至于干出,把老婆往死里打的事。 她真是恨不得自己有一身武功,把这些人通通打趴,下跪地求饶,也让他们尝尝媳妇受的苦。 “我就说呢,祝主任怎么知道我的事儿,原来真是你搞的鬼。你说,把我的先进生产标兵搞掉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这话好似是针对吴兆仙说的,但却还是对着他媳妇儿说的,“倒霉媳妇儿,自己家那点事天天叨叨叨往外说!咋的,想让我受处分?我受了处分,倒霉的是谁?还不是你跟孩子!” 他说着,又往他媳妇儿的方向走了一步,他媳妇儿浑身一抖,搂着孩子就往后退。 吴兆仙掐起腰来说,“你也不用往你媳妇身上撒气,我实话告诉你,你的事是我跟厂领导反应的,厂领导发话让祝主任跟你去谈的!我是妇女主任,保护厂里妇女儿童的权益是我的工作,有本事你就冲着我来,别总是窝里横!” 刘海柱瞪着眼睛,眼睛里头全是血丝,那样子,好似真的要扑上来撕咬吴兆仙一口似的,旁人见状不好,纷纷上前拉着他,劝着他,“你可别糊涂,打媳妇是家事,打了妇女主任,可就是厂里的事了,就是祝主任都保不住你了。” 祝主任是水原车间的主任,很明显,这位打媳妇,威胁妇女主任的就是水原车间的职工了。 秦今朝轻轻碰了下前面之人的肩膀,那人看热闹看得正起劲,感觉有人碰他,还很不耐烦,但还是回了头,看见是秦今朝,立时就惊讶地叫出声来,“秦厂长!” 众人目光纷纷看过来,惊讶地打招呼,并且迅速让出一条通道来。 秦今朝朝着向他打招呼的人摆了摆手,目光严肃地穿过通道往里走,而后在距离刘海柱两步之远的地方站住。 吴兆仙看见秦今朝,有些惊喜,又有些愧疚,看着秦今朝夫妻的样子,就是刚从燕市回来。一回来就让他看到这样的情景,着实不是露脸的事儿,但一看见这位年轻的副厂长,就会让人产生安心之感。 “秦厂长”,她也叫了一声。 秦今朝朝她点点头,笑了笑,转头看向刘海柱,脸上笑容不见,说:“没想到,在八十年代,经过社会主义教育的国有企业大工厂里,还能从新时代的工人口中听到这么封建、独属于旧社会的言论。” 这话一出,原本因为秦今朝的到来,产生了议论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刘海柱目瞪口呆,秦今朝的忽然出现已经令他惊讶至极,这会儿听见的这番话,又令他喝了酒后,有些迟钝的脑子慌张而又害怕起来。他想起祝主任和自己谈话时,那严厉而又充满着威胁性的语气,跟他说:“秦厂长说了,不允许厂里的职工出现殴打老婆,虐待孩子的行为。他是动真格的,你要是不怕被处分,以后还想继续在海州厂待着,就老老实实的把之前那些臭毛病全都改掉。咱们这位秦厂长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刘海柱自然知道秦厂长不是说着玩的,梁英坚等三名中层干部都能干脆利落地削了职,何况他这名普通的职工。 因为看见了梁英坚三人的下场,他才老实了这么久。可是大过年的,谁不喝点酒呢?好久没这么痛快的喝了,他就放任了自己。好死不死的,老婆孩子又过来招惹自己,他这才没憋住脾气,揍了他们。 他这老婆也是被吴兆仙怂恿得胆肥了,居然不乖乖由着他打,还敢往出跑。家里的小崽子也是反了天,敢跑到邻居家去求助。 邻居们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光过来拉架,还跑去通知了吴兆仙,这才把战火蔓延到街道上,才引来了这么多人围观,还把秦厂长给引来了。 他心里头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给骂了个遍,嗯,到底还存着理智,厂长给扣的这个大帽子,他可不敢接。 他朝着秦今朝笑,点头哈腰,一改刚才对着老婆孩子时候的凶戾,急忙解释着,“秦厂长,你刚刚过来,可能不了解情况,我这就是家里头发生点矛盾,我老婆孩子不听话,教育了他们一回,可不是封建、旧社会。” 秦今朝伸出手,指指妇女和小孩的方向,问:“这就是你所谓的教育,把人打成这样?他们现在的样子,我会认为他们不是你的亲人,而是仇敌。” 他转向吴兆仙,说:“带他们两个去厂医院,并且出剧伤情鉴定书。” 刘海柱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连忙扯着脖子喊着,“她就是受了点小伤,表面上看着吓人罢了,我家里头有紫药水,涂上去两天就能好。” 他边说着边往他媳妇孩子身边靠,他媳妇儿吓得浑身哆嗦,搂着孩子就往旁边挪蹭,吴兆仙连忙上前挡在刘海柱面前,狠狠地瞪了他眼后,揽住刘海柱媳妇的肩膀,说:“小孙,不怕他,有领导给我们做主,我带你去医院!” 在秦厂长的盯视下,刘海柱只好让开,但用凶狠的目光警告性地看向妻子、儿子,可小孙压根就不敢看他,自然没有接受到他的目光,只是身体佝偻着,紧紧搂着怀里的小男孩,那男孩倒是回头看了一眼,不过没有看向刘海柱,而是看向了秦今朝。 秦今朝朝他和煦一笑,说:“去吧。” 小男孩明亮的大眼睛里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又在秦今朝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而后缓缓地转回去,被吴兆仙摸着头带走了,有些妇女,自动地跟在几人后面,一块去了厂医院。 颜丹霞的目光盯着小男孩,直到消失在视线之中,那男孩子的目光冷漠,黯淡,一点也不像是小孩子的眼神,她有些担心地又把目光落在一直搂着孩子,即便是走路不太方便,也依旧不肯放开的小孙身上。 对这个女人,颜丹霞没什么印象,只是听刘艳娟不止一次提到过一个总是被丈夫打的可怜女人,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她。 以前听刘艳娟提到时,她没有什么感触,也不做评价,这世界上有太过她不能理解的人或者事,与其分心思去理解他们,倒不如跟工具,跟铁块、钢管打交道。 可这会儿看见了这位被叫做小孙的女人,还有她的孩子,忽然好似就能感受到了他们的痛苦了。 她将目光转过来,又落在罪魁祸首刘海柱身上。这个男人站得摇摇晃晃,便是距离他很远,仿佛也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酒臭气,年龄也就三十出头,但目光已经染上了浊意,眼眶里发红,肿胀着,连带着整张脸都有些发肿,像是在水里泡了两天似的,被泡得腐囊了,那股子腐烂的臭味透体而出。 颜丹霞不由自主地捂了鼻子。 刘海柱好似比刚才清醒了些,兀自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这是自己的家事,说老婆有多不听话,儿子有多倔强,说自己打他们是逼不得已,说自己就是喝了酒才这样,平时都好好的,就喝了酒偶尔犯浑而已,这是男人们都会犯的错误,还试图拉着他认识的人,帮自己证明。 【作者有话说】 本文还有不到二十万字,写到秦今朝被升迁调职就完结了哈。 第74章 刘海柱说几句, 就注意下秦今朝的表情,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打动他。 可秦今朝始终是面无表情,不说话, 也不离开。 在场之人见到的秦今朝, 通常都是温和可亲, 面带笑容的,还是头一次看见他这么严肃的样子,那种身为厂领导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让大家都意识到,这次的事情不仅仅只是刘海柱的家事, 秦厂长也不想就此罢休。 被刘海柱点到的人不管心里头是不是认可他的话,都不敢应和。人群中,只剩下刘海柱一个人的声音,有些围观者, 受不了这无形之中的压力, 偷偷跑走了,更多的人却选择留下, 就是想看看秦厂长到底要干什么。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穿着一身公安制服的古树国带了几名同样穿着制服的人, 随着小涂一起跑了过来。古树国抬起手臂时,露出了胳膊上“经警”的标识。 经警是经济警察的简称,去年年底,国家发布了《关于建立经济民警的实施方案》的通知,海州大化厂也在实施方案里,重要工厂企业目录之内。 海州厂安保处十五名符合条件的职工, 就地转成了经警编制, 担负着保护工厂安全, 维持内部和外部双重稳定的作用,受公安部门还有海州厂委的双重领导。 古树国上前,朝着秦今朝敬了个礼,而后说:“秦厂长,请指示!” 秦今朝看向刘海柱的方向,说:“海州厂水原车间职工刘海柱涉嫌故意伤人,伤情正在鉴定中,把他带去派出所,依法依规处理。” “什么?不!”刘海柱急了,虽然早在秦今朝迟迟不走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不好,他猜不出秦厂长想干什么,他是想走的,可是领导没走,他刚挪动脚步,就有人将他往回推。 他站在那里,就好似被所有人都抛弃,其他都是一伙儿的,只有他站在对立面。这会儿的他酒意全无,面对着秦今朝冷漠的眼神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朝他扑过来,“厂长,你不能把我往派出所里送啊,我就是喝了点酒,打了老婆两下而已,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可惜他还没有冲到秦今朝面前,就被古树国和另外一名经警队员一左一右地扭住了胳膊。 秦今朝冷冷地说:“你的老婆,她是独立个体,首先是她自己,而不是从属于你刘海柱,更不是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的。你打了他不是你一家之事,而是犯了法。”说到这里,他缓了语气,有些语重心长的说,“海州厂给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可你不仅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既然海州厂管不了你,那么只能让权力机关来管束你了。” “秦今朝,你不能这样!我供他们吃,供他们穿,打他们两下,怎么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80节 刘海柱被古树国两人铁钳一般的手掌捏住,丝毫不能动弹,使劲儿地喊:“我是生产标兵,我是优秀工人,秦今朝,你不能这样对我!” 古树国没由着他在继续喊,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绢,堵住了他的嘴巴。 秦今朝环视了一下众人,说:“以后,厂里各项评优必须要把人品、道德作为最重要的一项考核点。这种借酒装疯,欺负妇孺的行为可耻,没有评选先进的资格!” 小涂大声喊:“是,秦厂长英名,这样的人绝对不能成为大家的表率,大家说是不是?” 此时此刻,心里头向着刘海柱的人,均是心中一紧,这么多年来,海州厂都护犊子得很。零星发生的几次盗窃事件由安保处查明,是厂内员工所为后,也并没有移交给公安机关,而是由厂内部罚款、降级或者开除处理。 却没想到,秦今朝这次是把人主动往公安机关送。理由人家也说的清清楚楚,刘海柱屡教不改,厂里管不了,只能让公安来管了。 奇怪,大家并不觉得他这是家丑外扬的行为,毕竟之前秦今朝给海州厂挣得了太多的荣誉,且王小光那次的事情上,秦今朝拉了脸面去求情,才将刑期从十年改成五年的。 只能说,刘海柱的行为是真的把秦厂长给惹怒了。看来,他真的非常反感打老婆、孩子的行为。有这种习惯的人不由得都心虚,绷紧了神经,好像颠覆了自己向来的认知。 看来,打老婆不光不对,还是违法的。要是不改掉这毛病,说不准,下一个被秦厂长送进派出所的就是自己。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想让秦厂长看到自己的表现,全都跟随着小涂一起,高喊着:“是!” 秦今朝笑了下,说:“看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接着,他朝着人群拱拱手,说:“我跟颜师傅刚刚才返回海州,就赶上这事儿,还没来得及给各位拜年,大家,过年好!” 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众人纷纷朝着秦今朝夫妻回礼,“秦厂长、颜师傅,过年好!” 颜丹霞也赶忙回礼。 秦今朝笑着说,“新年新气象,在新的一年里,我们一起努力,把海州厂办得红红火火,让大家的日子都好过起来!” 这一番话说得大家心里头都热切起来,纷纷欢呼、鼓掌。对于秦今朝的这份雄心,大家不曾有半点怀疑,不由得都在心里头憧憬起美好的未来。 刚刚因为自己的同事被带去公安部门的些许慌乱,还有同情,瞬间烟消云散。 人群散开,秦今朝和颜丹霞这才回了家里。 小涂抢着帮两人提行李,秦今朝:“我们自己来,你替我去一趟厂医院,看看那位女同志怎么样了。” 小涂答应着,帮着将行李都提到院子里,才离开。 秦今朝和颜丹霞各自提了行李,开门进屋。 家里有一周多没人住了,一进屋就有一大股子灰尘味道。门窗都是关严了的,也不知道这么多尘土都怎么来的。 两人分工合作,一个擦桌子,一个拖地。 秦今朝看了看一直沉默着没说话的颜丹霞,笑着问:“怎么了,还在想刚刚的事儿?” 颜丹霞跟他在一块后,比以前健谈了许多,也喜欢和他分享自己的想法,这么安静沉默,除非是学习还有工作的时候。 颜丹霞点头,说:“在想刚刚那个小孩子,不知道他在目睹他爸爸殴打妈妈的时候,心里头在想些什么。觉得他很可怜,小小年纪就要经受这些。你说那个叫刘海柱的,这次去了派出所后会改好吗?” “很难说,也许能管一阵子,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旦那根弦松懈了,就有可能固态复萌。”秦今朝实话实说。 颜丹霞:“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离婚,让那对母子离开刘海柱。” 秦今朝点点头,“婚姻对于女人有种种束缚,经济上的,社会关系,亲戚关系上的,尤其是有了孩子后,更成为最大的羁绊。那位女同志没有工作,一旦离婚,就意味着她有可能要离开海州厂,离开孩子,因为她没有抚养孩子的能力。如果她离开了这个家,那个孩子就要独自面对酗酒打人的父亲,情况或许比现在更糟。” 颜丹霞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抹布,认真听秦今朝分析。 秦今朝接着说,“给她撑腰容易,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她的困境,重要的是得让她经济思想都独立起来。” 颜丹霞用崇拜又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家丈夫,问:“有没有办法帮助到她们?” 人的所思所想都和教育水平、生长环境相关,你不能指望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海的人,能清晰描述出海的波澜壮阔。 人的性格也不一样,有的人能够努力的去学习知识,见识到外面的世界,从而自救,但有的人却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只能靠着外力来帮忙。 那个小孩的眼神一直在颜丹霞的脑海里挥荡不去,她人生之中,头一次迫切地产生了想要帮助一个人的念头。 秦今朝放下手中的墩布,也认真地看向自己的妻子,说:“给他们创造学习机会,多接触外面的人和事,创造就业机会,实现经济独立。” 颜丹霞点点头说,“这就是你说的思想独立,经济独立。” 秦今朝点头,说:“就是像你这样的女同志。”他揽过颜丹霞在她嘴巴上亲了一口,说,“让人欣赏,尊重,崇拜,被她的魅力折服。” 颜丹霞的脸就红了起来,喉间“咕哝”着,娇嗔一声,轻轻推了下他的胳膊,“正说别人呢,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秦今朝笑,“我是有感而发。”他将颜丹霞垂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接着说:“以那位女同志的经历,想要做到思想人格上的独立,恐怕很难。” 颜丹霞点点头,说:“我懂,这就跟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是一个道理。走什么样的路,过什么样的生活,很大程度上还是取决于自己。” 更重要的是,要给他们提供了过更好生活的机会。 晚些时候,小涂和吴兆仙一块来了家里,跟秦今朝汇报小孙的伤情:“……右手轻微骨折,面部、身上多处挫伤,另外,身上还有多处陈年伤,据小孙自己说,以前肋骨、小腿都受过伤,因着她不是厂里职工,去看病需要花钱,就自己买了些止疼药吃了,不知道有没有落下病根。” 秦今朝点点头,吩咐小涂,“回头把验伤单送到派出所去,让他们按照伤情决定怎么处罚刘海柱。” 颜丹霞问吴兆仙,“他们母子还好吗?” 吴兆仙忙说:“我帮着在饮食店里买了些吃的,送他们回家去了。刘海柱不在家,他们母子两个正好可以过两天清闲日子。多亏了秦厂长,要不是你们正好赶回来了,今天这事儿,又是不了了之。过年这几天,刘海柱几乎天天喝酒,喝完酒就在家里发酒疯。今天喝得更多了,又动起手来,要不是邻居赶过来,那孩子又趁机跑出去找了我,小孙还不知道被打成什么样呢。” 她叹了口气,说:“我还以为刘海柱改了,却还是狗改不了吃屎,就得让他狠狠吃个教训才行。” 秦今朝点点头,说:“妇女、儿童工作还是要做好,吴主任前半年的工作就是和工会一起,专心搞好妇女儿童工作,比如宣传《婚姻法》,组织文化知识培训班,职工家属的技能培训等等,要开阔思路,集思广益,想一想,像小孙这样的女同志最需要的是什么。” 吴兆仙心潮澎湃,她随着秦今朝的思路深入地思考着。越思考就越觉得秦今朝这话里大有深意,觉得自己之前的妇女儿童工作做得太浮于表面了。 她点点头,说:“我明白了,秦厂长,我会好好思考他们到底需要什么。” 秦今朝很满意她的态度,笑着鼓励了她一番。 吴兆仙作为厂里的妇女主任,职位虽然不太高,但处在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之上。秦今朝不希望她只当个发放卫生用品,调解家庭矛盾而无法解决矛盾的人。 希望她可以起到引领人的作用,带着像是小孙这样的妇女,独立起来,成长起来。 秦今朝这样想着,也就说了出来。 吴兆仙感觉肩上担子加重了,但莫名其妙地,心中又有了一种责任感和荣誉感,她站起来,朝着秦今朝保证,“秦厂长,我一定会努力的,不辜负你的期待!” 上班第一天,秦今朝和颜丹霞都非常忙碌。 秦今朝跟沈岳良开会,跟厂领导班子开会;颜丹霞开始带人进行新一轮的机器设备检查,不光要检查,还要给三位徒弟上课。 两人迟了一个小时,才下班。颜丹霞去食堂买了馒头,他们从燕市家里带来了很多熟食,两人准备把饭菜蒸一蒸,吃口现成的就得了。 两人并排而行,秦今朝打着手电,光线尽量往颜丹霞车前打着。 两人没怎么说话。旁边就是住家,晚上夜又静,人声就传得特别远。 到自家居住的这一排时,秦今朝便将手电关上,门口处都挂着大红灯笼,将这附近照得红彤彤一片,不时有新闻联播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所有人家都亮着灯,只有梅书记家是黑的,他们一家年前回了老家川省过年,连春联都是后勤的同志给贴的。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两人发现了站在灯笼侧面,站在阴影之下的人影。 瘦瘦小小的一个,贴着墙根站着,一动不动。 颜丹霞跟秦今朝下了自行车,互看一眼,都看出了来人是谁。 这孩子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从阴影里走出来。 秦今朝对他笑了下,先推着自行车进院,将自行车支好,而后说:“找我吗?进来吧。” 那孩子默默地跟在两人后面,看见他们将院门关上,开锁进屋,又将屋里的灯打开,一室通明,他才小步上了台阶,有些迟疑地跨进屋。 刚从黑暗的地方进来,眼睛不适应地眯着,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光线。 秦今朝和颜丹霞就好似跟他很熟识一般,自顾地脱掉外套大衣,而后坐在沙发上,朝他招手,问:“你吃饭了吗?” 那孩子小幅度地点点头,眼神没有乱瞄,只是往两人的方向看着。 秦今朝朝他招手,“过来坐啊。” 那孩子两手抄在袖子里,在原地又站了几秒钟,这才慢慢地走过来。 这孩子正是昨天遇见的,被小孙一直搂在怀里的孩子。 颜丹霞拉开茶几下面的抽屉,从里面端出一个自己做的铁丝围绕之成的金属攒盒,里面放着糖块、花生、瓜子之类的,放到茶几之上。又起身,准备去洗几个苹果,经过知识,忍住又往这孩子身上多看了几眼。 昨天光顾着注意孩子的表情了,这会儿才发现这孩子瘦弱得很,身上穿着件几乎快要到膝盖的大棉袄,外面套着件比棉袄短些的罩衣,中间系着一根大概是起到保暖作用的绳子,把这孩子衬得有些臃肿,人却显得更为瘦小。 这样的打扮,在厂里来说,就有些寒酸了。海州厂冬夏都发工作服,一年几套,换下来的工作服就可以改改给孩子穿,所以海州厂的职工子弟,在穿着上都是很不错的。就显得这个孩子,更加突兀。 颜丹霞洗了苹果,放在果盘中,端过来时,那孩子已经坐到了秦今朝的对面。 秦今朝递给他一块糖,他抬头看了眼秦今朝,摇摇头,没有接。 秦今朝将糖块扔回到攒盒里,说:“想吃就自己拿。” 那孩子大概是感觉到热了,将两只手从宽大的袖筒里面伸出来,露出不甚干净的胳膊和小黑手。 颜丹霞将果盘放在茶几上,靠近孩子的位置,轻声说了句“吃苹果”,之后犹豫了下,坐到另外一侧的位置,听着秦今朝和孩子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将当成腰带的绳子拿在手里,握住把玩着,看起来有些紧张,抬头看秦今朝和颜丹霞这两位时,眼眸也终于不似昨天看到时的,那般死寂、平静了。 颜丹霞心里头牟地,竟然一松。 “我叫刘聪”,孩子开口了,大概是好久没说话了,声音有些发涩。 “刘聪,名字很好听。”秦今朝夸赞道,而后伸出手到刘聪跟前,说:“你好,刘聪,我叫秦今朝。” 刘聪盯着那只大手,眼里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而后就明白了秦今朝是想和他握手,立时有些不知所措,迟疑了一会儿后,将两只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才将右手伸过去,和大手交握,说:“你,秦厂长好。” 秦今朝笑,握着那只小手晃了两下,而后松开,指着一旁的颜丹霞继续介绍,“她是维修车间的颜丹霞,也是我的夫人。” 颜丹霞微笑着朝他摆摆手说,“你好,刘聪。” 刘聪转过头来,脸上泛起了红晕,也学着她的样子摆摆手说,“你好,颜,颜师傅。” 他再也维持不住严肃的表情,露出符合这个年龄段的羞涩。 秦今朝继续发问,“你几岁了?上几年级?” 大概是因着对方没有将自己当成小孩子,而是像大人那样,郑重地互相介绍,刘聪感觉到了受尊重,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就像一只小刺猬,渐渐地将背上的刺一根根收回来。 “我十岁了,上三年级。” 秦今朝点点头,“你学习成绩怎么样?” 刘聪抬起头,目光中终于有了光亮,声音更大了些,说:“我是班上的第一名。年终评三好学生的时候,你还去给我们颁奖了!” 秦今朝就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上下打量他一番,说:“这么棒,还是三好学生,厉害!” 刘聪被夸得不好意思了,又开始把玩着腰带,说:“其实,其实是因为我上学晚,班里同学都比我小,学习成绩比他们好是应该的。” 秦今朝:“年龄大一些也是优势嘛,只要一直保持这个优势,你就可以一直是全班第一。”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81节 这话说的,有点绕。刘聪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这还是在夸奖自己,嘴角边便露出了一丝笑容来。 颜丹霞这算是彻底放心了,昨天晚上她一直琢磨这个孩子,就觉得她小小年纪的竟有种哀莫心死的感觉,让她很心疼,跟秦今朝商量着该怎么行之有效地帮助他。 没想到今天在自家门口就遇上了这个孩子。 还好,昨天自己的感觉只是错觉,这孩子跟其他同龄年龄段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 颜丹霞微微靠前,拿起一只苹果递给刘聪,说:“苹果脆脆甜甜的,很好吃,你尝尝。” 刘聪看了一眼苹果,又看了一眼颜丹霞,而后又将目光落在秦今朝脸上。秦今朝对他笑着,自己也拿起来一只啃咬了一口,“好吃!”他像是好朋友那样,用下巴示意着刘聪,“吃吧。” 刘聪这才接过苹果,对着颜丹霞说了声:“谢谢。” 颜丹霞回了声“不谢”,自己也拿了一只吃着。 第75章 刘聪双手抱着苹果, 用换了牙后,显得有些大的门牙啃咬着苹果。一股清甜的滋味,弥散在嘴巴里, 让他不自觉地张开大嘴, 使劲咬着。听见自己声音大了些, 连忙左右偷偷瞄着,听见另外两处传来清脆的“咔嚓”声,这才放心, 大口的吃。 待等他将一个苹果都吃完,又有些不舍地舔了舔嘴唇, 抬手看了看手上的汁水,犹豫了下,没有去舔,而是擦在了罩衣上。 秦今朝这才重新开口:“刘聪, 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刘聪一愣, 苹果太好吃了,险些忘了此行的目的。 听见这么大的领导郑重其事地叫自己名字, 刘聪不由得将腰板挺直,双手像是大人那样平坦着放在膝盖上, 碰触到秦今朝鼓励的眼神后,说:“我想来问问我爸能被关多久?” 秦今朝:“拘留三天,罚款十元。” 也就是说,明天下午就要被放出来了。 刘聪脸上露出失望之色,眼神又黯淡起来,喃喃地说:“就不能多关几天吗?” 颜丹霞和秦今朝迅速对视一眼。 秦今朝问:“你希望他多关些日子吗?” 刘聪手指头抠着膝盖, 轻轻地“嗯”了一声, 说:“他改不了的。以前我姥爷活着的时候狠狠揍过他一顿, 他在我姥爷面前跪着发誓,说要再打我们就天打雷劈,可后来我姥爷去世了没多久,他就又开始打我们。每回,他都是只好一阵子,就又犯了,改不了的。” 他目光盯在茶几上,重复着,“改不了的。” 语气没什么变化,可愣是从这稚嫩的声音中,听出了绝望、无奈,颜丹霞又从他身上感觉到了哀默心死。 秦今朝脸上的笑意也有些维持不住了,正将笑容重新挂上嘴边,准备开口,又听见刘聪说:“我不想他回来,我怕我还没长大,我妈就被他打死了,我的力气太小了,我打不过他。” 颜丹霞只觉鼻子一酸,这语气好平静,平静得就像是在说今天的菜咸了,得喝水一样。 秦今朝伸出手,搭在颜丹霞的手背上,轻轻蹭了蹭,以示安慰。他还是头一次看见颜丹霞对一个外人这么上心,甚至产生了同情。 颜丹霞回握着他的手,朝秦今朝笑笑,示意自己没事,下巴微点刘聪方向,让他去关注那孩子。 秦今朝又拍拍她,才将手收回,看向刘聪。 “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刘海柱不回来,你和你妈没了经济来源,该怎么生活?” 刘聪:“我可以去捡破烂,我妈能给白头火柴厂糊火柴盒,我不怕挨饿,也不怕过苦日子,只要不跟他一块就行!” 秦今朝:“如果你选择捡破烂养活自己,那还有钱,有时间上学吗?你成绩这么好,还是三好学生,如果不上学,你甘心吗?凭你的成绩,以后可以考大学,分配到好单位,有好工作,可以养活自己,可你如果辍学,可就是前途未知了。” 刘聪张着嘴巴,怔怔地看了秦今朝一会儿,而后,低下头去,显然,他还从来没有想得这么久远。 秦今朝也不着急,就等他自己思考,一会儿之后,刘聪才声音小小地说:“我不想跟他一起生活,可我也想上学。”他说着,声音又大了些,“捡破烂很赚钱的,我白天上学,一放学就去捡破烂,肯定能养活我跟我妈。我跟盖宿舍楼的建筑工们问了,他们都是周边村里的,不是正式工,就干搬砖提灰的活儿,一天能赚8毛钱。等我再大一些,寒暑假和周日就去打零工。” 他越说越顺畅,人也越来越兴奋,越觉得自己的话可行性很高。 秦今朝没有打断他,由着他自己畅想。 刘聪说完后,还肯定性地使劲点头,说:“我能养活我自己还有我妈,不用非要那个人的钱!” 秦今朝笑着站起来,拍了拍刘聪的肩膀,说:“你想的很周全,谋生之路都想了两条。” “不过,派出所也是要根据法律来处罚的,不能随心所欲。想让刘海柱一直待在监狱,而远离你们母子,那是不可能的。” “离婚,我想让妈和他离婚,我跟我妈过!”刘聪脱口而出,而后目光又黯淡下来,说:“可是我劝了我妈很多次,她不肯!” 她妈妈的借口总是那么两个,一个是离开刘海柱,两人没法生活,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还有就是,离婚之后,不管刘海柱让不让他跟着自己,刘聪都没有完整的家庭了,人家肯定会以此来笑话他。他妈说,为了刘聪,也会忍着受着。 每次一听见她这么说,刘海柱就很生气,但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他想不通,海州厂又不是没有离婚的,人家的孩子也都过得好好的,只是被人说几句闲话而已,他因为经常挨打,被笑话的次数还少吗? 她妈说不离婚是为了自己,可他明明就是想让两人离婚的啊,他说了无数次了,可他妈就是不听。他困惑迷茫,而后就是绝望。 这些话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老师、亲戚、吴主任,这些人都真心关心着他,可他就是不想说,他觉得丢人。可是面对着秦今朝,他却想要说出来。 “秦厂长,你能帮我吗?”他不爱求人,可他想向秦今朝求助,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天看见秦厂长看自己的眼神,便觉得,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帮他,又有能力帮他的人。 秦今朝:“刘聪,你希望我怎么帮你?强行下命令,让他们两人离婚吗?” 刘聪隔着棉服,感受到了手指头抠住膝盖的疼痛,他看向秦今朝,勇敢地肯定着,“秦厂长,你能帮我吗?” 秦今朝:“我可以帮助你,但不会强制他们离婚,首先我没有这项权利,其次我认为,治标不治本。昨天晚上,我和吴主任谈了很多,今年上半年,厂里会有一系列的讲座、课程、培训,我希望你多多鼓励你妈去参加,让她多多接触新鲜事物,接触外面的人、更为先进的思想,逐步成长为自尊、自信、自立、自强的时代女性。这才能从根本解决她,还有你目前的困境。” 秦今朝说完,顿了顿,看向有些茫然的刘聪,问:“刘聪,你能听得懂我的话吗?” 十岁的孩子,因着家庭关系,从小早熟,但到底是个小孩子,对于秦今朝的话似懂非懂。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有点懂,又不太懂。” 秦今朝看了眼颜丹霞,见她在认真听两人对话,便又转向刘聪,说:“我问你个问题,吴兆仙吴主任会陷入到你母亲这样的困境吗?” 刘聪想都没想就摇头,说:“不会!吴主任家姨夫对她可好了,百依百顺,肯定不会打她。” “那假设,吴主任和你爸爸组成一个家庭,还会挨打吗?” 刘聪虽然不知道秦厂长问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肯定地回答,“不会。吴主任肯定会狠狠扇他巴掌,不会跟我妈似的,只会躲着。我爸打她一下,她就回两下,打得我爸再不敢动手。她还会找领导,找妇联给她做主。” 这孩子,脑袋瓜子是真灵,难怪能考第一名。 秦今朝笑:“不错,你倒是挺了解吴主任的。” 刘聪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去过吴主任家很多次,都是我爸耍酒疯的时候,吴主任就把我带去了她家里。她是个好人,帮了我们很多很多。” 秦今朝:“你认为,吴主任和你妈妈的区别在哪儿?” 刘聪想了想,回答:“吴主任性格跟我妈不一样,她更勇敢。” 秦今朝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 刘聪:“吴主任是干部,我妈是家庭妇女;吴主任读书看报,我妈小学文化,只想着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怎么节省钱。我妈整天闷在家里是洗衣服做饭,就是手工活,没有同事,也没有朋友。吴主任,经常出去开会,每天上班都是和有文化的人在一起。还有我妈就是家庭主妇,去商店买东西都低三下四的。吴主任是领导,很多人都听他的。吴主任有工作,自己赚钱还能养家,我妈每次用钱都得跟我爸伸手要,还要被他训斥一顿。” “不错,你很善于观察,善于总结。”秦今朝赞扬了一声,接着问:“你认为,除了性格因素之外,造成他们如此大差异的原因是什么?” 刘聪顺着他的思路,大脑飞速思考着,好一会儿才说:“吴主任有文化,懂得很多道理,有钱,而我妈没有。” 随着这些话语的说出,小小的刘聪也逐渐捋清了自己的思路,他好似明白了秦厂长想要让他懂得的是什么。 看见他小眼睛里从迷茫到豁然开朗,秦今朝笑了,说:“学习知识可以提高独立思考、理解能力,而实现经济独立可以不依赖,不依靠任何人。这两点都做到了,就可以让你妈摆脱掉枷锁,实现真正的离婚。” 刘聪眨了眨溢满星辉的眼睛,脑子中就出现了吴主任在舞台上掐着腰,挥舞着右手,激昂地发表演讲的场景,然后,吴主任的脸就幻化成了他妈的。 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深深为这样的幻想而着迷,过了好一会,他站起来,深深地朝着秦今朝鞠了一躬,说:“秦厂长,我明白了,我会督促她去参加厂里活动的,我妈她很聪明,她不会辜负你们的!谢谢你们!” 秦今朝站起来,受了他的鞠躬。 刘聪又朝着颜丹霞鞠了一躬,而后就准备离开了。 “等一下再走”,颜丹霞说着,去了隔壁的书房,不多一会儿,捧了一摞子书回来,递给刘聪,说:“这几本《十万个为什么》送给你,希望你以后好好学习,不辜负你的聪明才智,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这是1978年出版的第三套的《十万个为什么》,是非常优质的青少年科普书籍,涉及了天文、地理、文学、水文等等全科知识。颜丹霞在燕市新华书店里买了这一系列的前三本,都在这里了。 刘聪懵懂地接过来,抚摸着带着油墨味的崭新封皮,目光放在那黄黄红红的封皮上舍不得挪开。这套书,他早就听说了,班里家庭条件好的同学有那么一册两册的,郑重地包了书皮,拿到学校来,只肯给同学们翻两下,不肯外借,然后那位同学就成了班里的百事通。 他不能相信,有人竟将这么珍贵的书籍送给自己,还一下子就是三本。他特别想哭,但眼睛干干的,却流不出眼泪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颜师傅,嘴巴嗫嚅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应该拒绝的,却贪心地想要拥有。 他猛然朝着颜丹霞敬了个少先队礼,又鞠一躬,像是宣誓一般大声说:“我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一起将孩子送回家。两人回来后,洗漱完了,躺在床上,秦今朝笑揽她进怀里,问:“总共就买了三本,你还没看就都给了那孩子,心疼吗?” 颜丹霞摇摇头,说:“不心疼,我希望那孩子可以从书里学到知识,明白道理,即便是父母不可靠,也能自己活出个样子来。” 说着,她往秦今朝怀里头钻了钻,脸庞贴上他的胸膛,舒服地蹭了蹭,轻柔地开口: “我没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我妈在我两三岁时就生病去世了,她是逃荒过来的,没有娘家,我对她几乎没有任何记忆。我爸一个人带不了我,就把我放在乡下,由爷爷奶奶带,因为我在,每个月,我爸把大部分工资都给了家里。可尽管如此,我依旧得不到公正的,甚至是跟其他孩子一样的待遇。我每次跟我爸告状,他都不相信,只以为是孩子撒娇耍赖、撒谎,他在家时,爷奶还有其他亲戚,都会对我很好。我是我爸唯一的女儿,他是非常疼我的,可是疼我,却并不信任我。” 秦今朝搂紧了她,轻轻在她额头上吻着。颜丹霞偶尔会说起他的父亲,却从来没有提过其他亲戚,他就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非常不愉快的事。后来,两人确定关系,乃至结婚,颜丹霞都没有提及过这些亲戚,只带着他去公墓看了葬在那里的父亲。她不想说,秦今朝便也没问。 而今,才听她提起这些事情,才知道她小时候受了这么多委屈。 “那时候,我比刘聪年纪还小些,每天都很苦闷,想不通。我和刘聪遭遇虽然并不尽相同,但我却好似能够理解他。我想,要是小时候有人能送我一本书,我沉浸在书中,一定可以忘掉许多烦恼,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我想帮助他,又不像你那样,可以从根子里解决问题,所以就想送他几本书。” 秦今朝怜爱地又将她往怀里搂着,不停亲吻她的脸颊,轻声说:“要是我们小时就相识就好了,我可以陪你玩,陪你聊天,解了你的苦闷烦恼。” 颜丹霞笑,秦今朝亲得她有些痒痒,忙往旁边躲了躲,说:“我那会也就七八岁,你比我小三岁,那时候才四五岁的年纪,那么小,怎么帮助我啊?” 秦今朝追着她,顺着脸颊一直往下,声音暗哑,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呓语,说:“我早熟,思想、身体都成熟得早,三岁的时候,人家就都以为我是五六岁的孩子,所以你七八岁的时候,我也是七八岁,都是同龄人,自然能够帮助你--至少,我可以送你书看,我有很多很多的书,可以让你一直徜徉在知识海洋里。” 颜丹霞自然知道秦今朝的书多,从小到大的书籍都被他好好收着,放在樟木箱子里,过年时候,她跟着一起晒过书。那样的阅读量,秦今朝懂得那么多的道理,知道那么多的知识,也就理所当然的了。 秦今朝越亲越往下,很快,两人就顾不上聊天了。 1982年3月份,海州厂职工学校正式挂牌营业,秦今朝出席,并剪彩。初期课程主要是针对于女性职工还有家属的,有文化课程班,也有裁缝班、美发班、财会班等。 需要交学费,但同时又规定了,如果能够顺利从班级里达成考核标准,顺利毕业,学费双倍返还。 还有这种好事?不光教本事,还能赚钱! 一时间,很多没有正式工作的家属们纷纷报名参加。 秦今朝专门关注了下报名名单,刘聪妈妈小孙报名了文化课程班,还报名了裁缝班,他微笑着,跟吴兆仙说:“观察下,看看是否能把小孙塑造成八十年代妇女觉醒的典型,可以在厂报、妇女报上面发表。” 她的经历,应该可以代表着相当一群人,如果她争气,就可以塑造成典型,可以为很多很多像她一样的妇女们,起到榜样作用。 吴兆仙点点头,干劲十足。她近来愈加精神亢奋、容光焕发,好似给她一把枪,就能立刻冲进战场打鬼子。 秦今朝给了她妇女工作的新思路,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要从根子上解决他们的问题。 与此同时,海州厂第一批楼房家属楼也即将竣工。厂领导班子为着谁住谁不住而争吵不休。 其实这个争论从这批资金下来,确定要用来盖楼时,就有争议了,但是因为沈厂长和秦厂长都没有发话,所以大家都觉得可以争一争。 有的人认为应该按照工龄、资历来分配,工龄长,资历高的人的人,自然应该住进更条件更好的家属楼里; 有的人认为当初去争取这笔钱,盖家属楼的目的就是解决青工们结婚之后的住宿问题,也是冲着能住楼房,很多外边的姑娘才选择和厂里的小伙子结婚的。如今他们结婚了,房子却不分给他们,而是分给那些资历更老的人,这不公平。 由着两方争论,三天两头跑过来,阐述自己的观念。秦今朝每次都耐心的听,但是并没有倾向于哪一方。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82节 直到月中的工作会议上,秦今朝提交了关于楼房分配的方案。 随同楼房分配方案一起的是海州厂职工考评管理办法初稿。 简单来说,就是楼房分配和职工考评息息相关,只有在职工考评中获得优秀级别,才能参与分配。 而相对于《考评管理办法》中种种考核方式和标准,楼房怎么分配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在场的各位领导都凝神低头,看着那份初稿,一时间会议室内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在座的这些领导中,80%以上都提前被秦今朝叫过去谈话,知悉了这份考评的存在。 当然,秦今朝找他们谈话是为了让他们支持这份方案顺利通过的,不管谈话进行过几次,中间有没有争论过,但到底这些人都同意了这项方案的实施。 没有意外地,这份方案在会议上表决通过了。 这份考评总结起来就是两点。 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少劳少得。 将职工固定工资分解出来一部分,再根据工作的风险性,强度大小,岗位重要程度,从厂里双轨制的收入中拿出一部分来,这两部分加在一起,做为绩效奖金。 这部分绩效奖金,每个月要进行考评之后,还能全额或者是部分发放。 个人考评,是工作表现和思想、道德操守等相结合,分成了个人自我评价,上级主管评价和其他职工评价。 制定出了职工绩效考核表,将个人工作表现、个人品行等纳入到考评范围内,全方位综合性考评。并且将生产责任制的奖惩措施也正式纳入到考评体系中,作为其中的一项,不再单独考评。 每月考评的结果不仅和拿到的工资相关,还和评优评先进评级等相关。 本质上来说,就和那次安全生产责任制的推广一样,很多人的收入实质上是增加了的,只损害了一部分人的,这就将职工利益分化开来,无法形成统一联盟。 第76章 在会上通过之后, 这部考核方案又被报备到化工部。 正是企业改革探索时期,需要自上而下的改革,也需要自下而上的自发改革, 这份方案很快就受到部里领导的重视, 不光批复了, 还将海州厂作为薪资改革的试点单位。 职工们看到这份改革表后,一部分人支持,因为这意味着涨工资了, 深觉这样做对自己这样兢兢业业工作、人品操守都过得去的人是极为公平的,更增加了他们的干劲儿; 一部分人却是拍桌子咒骂。按照这样的考核标准, 绩效奖金很可能只拿到一部分,甚至全都拿不到,就相当于是降工资了,以前不管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都那一样的钱, 凭着工龄熬资历, 就可以熬到评职称,享受更好福利待遇, 眼看着就没戏了。 这哪儿行啊,这简直就是杀他父母, 刨他家祖坟! 就有人纠集在一起,商量着想办法阻拦考核。 “……所以,这些人不想设法好好工作,争取评优,将自己扣掉的那部分工资,还有厂里奖励的工资拿到手, 而是想办法阻止方案的实施?”秦今朝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小涂嘻嘻笑, 说:“蚂蚁撼大树, 与其跟厂里的政策对抗,还是好好工作更容易些,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这些蠢人,自以为保密得很,他们前脚集会,后脚我就知道了,连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什么,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厂长,要不要我把他们的名单都写给你?” 秦今朝:“不用了,他们的思想自然会体现在后续几个月的绩效之中。” 秦今朝的改革还在继续,他采用的是温水煮青蛙的策略,让厂领导和职工们一步步地接受。目前的改革方案中,只提及工资方面的增加或者减少,但秦今朝准备在实施一年之后,再发布政策,将一年之中,屡次绩效均为差等的,做降级、调岗处理。 不管是调薪资,还是其他措施,都是为了激发职工们的生产积极性,想让海州厂不至于成为一潭死水,成功度过改革转型期,让海州厂具备与国际知名大企业同台竞争的资格。 第一期,40栋楼房的分配方案也随之而来。这其中,有新婚,等待分配房子的,有已经住进家属院,置换进楼房的。 楼房有上下水,有厕所,干净、整洁,设计合理,拥有了住房资格的人无不欢欣鼓舞,都忙着布置新家,憧憬着住进去后的美好生活。 没有住进去的人心态不一,有羡慕的,有嫉妒的,还有嘴巴里头天天喊着不公平的。 其实,不管是按照哪种方案分配房子,都会是这样的结果,总是有人满意,有人不满意。 职工们陆续乔迁后,以沈岳良、秦今朝为主的厂领导接待了国家优质工程评选小组一行人。 他们是为着评选国家优质工程奖来的。这个奖项是今年年初刚刚设立的,由国家计划委员会主办,意在评选我国工程建设领域,包括冶金、化工、煤炭、石油、建筑各个行业的优秀工程。 海州厂是由陕省化工工程建设总公司承建的,也在这次优质工程评选的名单之内。 评选小组这次过来,就是实地考察的。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次考察其实不关海州厂的事,不过海州厂仍然高规格接待了。 考场团由国内化工专家、工程建设专家,发改委领导等组成,各个级别地位都很高,难得聚齐了,到海州厂来,也算是给海州厂增光添彩了。 正、副厂长沈岳良和秦今朝全程陪同参观、考察,晚上工会涂主席专门请了市里去年刚刚重新恢复演出的杂技团,请各位专家欣赏了一场精彩纷呈的表演,而后,又善始善终地将他们送走。 第二天,陕省化工工程建设总公司经理亲自打来电话,感谢海州厂对于评选委员会热情、周到的接到。说是接待团对于海州厂的基建、后续运营维护情况都非常满意,在这次的评比中,有望获奖,说之后有机会,会亲自来海州厂拜访。 秦今朝因着之前跟随化工部基建司去过欧洲考察,跟基建司的人都颇为熟悉,陕省化工工程建设总公司是基建司下属单位,这位老总到燕市,跟基建司的同志吃饭时,秦今朝也被带去了,跟他有过一面之缘。 见过面,就有三分情意。沈厂长跟对方客气了两句之后,就将电话给了秦今朝。那位老总就和老朋友一般跟秦今朝闲聊。 正好,陕省化工工程建设总公司因着之前有大化厂建设经验,这次也成为了豫东油田二十吨尿素项目的承建商,因着海州厂是这个项目的定点支持单位,便又跟秦今朝聊了聊那边的事情,工程进度、遇到的难题等等。 沈厂长在一起边听着,心里头是真的佩服秦今朝。这次评选委员会的接待工作全是他安排的,这些人都是以后海州厂能用得上的人脉。 秦今朝好似很容易就能跟别人聊在一起,满天下都是跟他有些交情的人。 沈岳良当了厂长之后,经历了野心膨胀而又归于平静的过程,就是因为深刻明白了自己和秦今朝之间的差距。秦今朝可以带领海州厂越走越远,而自己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和魄力。秦今朝说什么,他做什么,才是最好的。 放下电话,秦今朝看着盯着自己沉思的沈厂长,笑着说:“豫东油田项目研发不算顺利,但是,他们集合国内机械、化工方面的专家一起攻坚克难,我预计,最多三年,项目就能落成,投入使用。” 今年是1982年,也就是说,到1985年,他们大概又要落到没有天然气可用的境地了。 “你有什么想法?”沈厂长问着。 秦今朝一向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三年后就有可能面临着原料的短缺甚至是断供,秦今朝不可能事到临头了,才去想该怎么办。 秦今朝:“一是去别的油田买高价品,二是继续对机器进行节能、低功耗运行方面的改造;第三,就是开发其他产品,万一天然气问题暂时无法解决,还可以保障职工们都有口饭吃。” 很多油田也都开始实行“双轨制”,计划之外的天然气供应,可以用高于计划价格20%以内的价格购买。只是,成本增加,售价也就必然随之提高。 经过“尾气利用装置”、“一段炉烧嘴改造”,这两大项目的改造,还有在尿素合成车间现任车间主任金安的建议下,建立起来的消耗定额管理制度,几管齐下,海州能在合理使用和节约能源方面已经取得了重大进展。 而技改办公室工作并没有停止,还在进行着其他方面的技术改造,已达到延长机器使用寿命、节能等作用。相信不久的将来,还会有的新的成果出来。 以上这两点算是开源和节流,而第三点则是给职工们的另一重保障。这个问题秦今朝跟沈岳良提过几次了,他原本是担心秦今朝步子迈得太大,触犯些政策,或者引发上级的不满,或是产生些其他不可预知的风险。 但“双轨制”实施了,在政策上,给了海州厂很多的自由支配经济的权利;且秦今朝做的这么多关于海州厂内部改革的措施均得到了上级领导的支持,他便知道邓同志所说的“胆子大一点,步子迈的大一点”,并不是说说就算的。 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支持秦今朝了。 他点点头,说:“你有规划我就放心了。” 秦今朝笑,“少不了沈厂长的支持。” 两人聊了一会儿,沈厂长又谈起了大化厂机器设备的问题,说:“咱们的大化设备使用年限是10年,74年引进来,到后年,就到报废时间了。” 这事儿秦今朝也知道,他去国外大化厂参观过,欧美国家的报废标准均为十年。但我国花了大笔的外汇才将这套设备引进,不可能只用十年,就不用了。 只是,颜丹霞也跟他说了,目前机器的很多零件都开始逐渐老化,必须也得开始采取措施了。 “我想,从下个月开始,由维修车间牵头,开始逐一排查各车间、工序机器的老化问题,汇总起来,跟技改办公室一起,逐一解决。”秦今朝说着,“我一直有留意国内外行业内最先进的技术,我的想法是,利用国际上最先进的技术来改造这些旧机器,没有合适的技术可以改进,我们也可以请化工专家们跟我们一起攻克难题。” 沈岳良笑,就知道秦今朝已经有了应对方法,跟他一起工作,只要放平心态,摆正自己的位置,就会非常轻松。 他点点头,说:“既然你已经有了应对方法,我就放心了。还是那句话,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秦今朝看着沈岳良,也欣慰地笑了。 曾经一度,他感受到了沈岳良的变化,很担心自己会不得不将他弄走。沈岳良的今天是他一手操作的,是被硬推到这个位置上的,破坏了他原本循规蹈矩的工作和生活,给了他权利,养大了他的野心,如果将来像是绊脚石一般,被踢开,秦今朝心里也会不舒服,会有内疚之感。 而此时的沈岳良,显然已经恢复到了刚刚与自己达成联盟时的状态。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能够想通,转变思想。但,这令秦今朝长长舒口气。同时,也有些敬佩沈岳良,人在猛然接触到权利之时,野心膨胀、越加渴望权利,是人之常情,但能在权力欲望高涨的时候,及时收手,恢复平常心,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这跟“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是同一道理。 晚间,秦今朝和颜丹霞吃完饭后,一人占据着书房的一张桌子。一人翻着国外期刊,一人看着国内期刊。 颜丹霞现在英语水平有了很大进步,可以跟人简单地做日常交流,但是阅读这些专业的期刊,还是比较困难的,因为英语跟汉语不同,会有些专门的单词、术语,即便是秦今朝,有时候也需要借助专业词典。 幸好,今年以来,这种国际性的期刊在燕市外文书店就可以买到了,秦今朝拜托同学,有新期刊到货,就帮自己购买并且邮寄过来。 他正在阅读的这本,是美国一本叫做《化工》的专业性杂志,属于技术型和商业相结合的杂志,手上正在阅读的这份是去年12月份的期刊,他上个月拿到的,之后阅读过无数次。 “这种带压密封堵漏技术可以在不停机的情况下,对泄露部位进行有效封堵。我在化工部资料室对比了目前世界上其他的堵漏技术,这是最先进的。”秦今朝跟颜丹霞说道。 他将自己做的笔记递给颜丹霞,上面有一些公开的技术参数。 颜丹霞仔细看着,说:“引进这种技术,价格恐怕会比较高。” 秦今朝:“是啊,西方人掌握着技术话语权,处于垄断地位,就可以随意定价。只是,我对比了参数,这种技术最好。”他说着,有些遗憾地继续说道:“可惜,我们国家目前不具备生产这种技术所需要的材料,不然,咱们也可以自己做。” 密封堵漏技术最重要的稳定,需要承受介质压力和温度波动的变化。这种技术在不需要停产停工下进行,使用之后,可以大大降低安全风险,延长设备使用寿命,减少能源消耗。 除了密封堵漏技术,秦今朝还准备陆续引起其他能增强机器使用寿命的技术,粗略算了算,就是一笔庞大的数字。 颜丹霞:“要是自己做,就能省下大批的外汇了。要是我们也能做东西,卖给外国人就好了。” 秦今朝笑:“现在不可以,以后一定可以的。” 第二天来到办公室,秦今朝便伏案,开始写关于引进密封堵漏技术的报告,报告需要提交给化工部,化工部审核批复后,需要提交给中技进出口总公司,由他们负责从国外引进技术。 这份报告,他准备亲自去化工部提交,并和中技进出口总公司谈判,因为之后陆续还有有相关技术需要引进,需得阐明这些技术对于海州厂乃至大化肥行业的重要性,让化工部和中技都重视起来才行。 很快,秦今朝出发去化工部,顺利的话两三天就能返回,不顺利的话,可能需要四五天。颜丹霞落了单,没心思自己做饭,便去食堂打了饭,骑着自行车返回。 在厂区门口时,被吴兆仙追了上来。 “颜师傅。”吴兆仙骑到她跟前时,速度降下来,跟她并排而骑。 “吴主任”,颜丹霞转头朝她笑了下。 吴兆仙的头发剪得更短了些,用头油梳得一丝不苟,头发掖在耳朵后,用黑卡子卡住,露出一张相貌中等的脸庞,长了皱纹,却很亲和,令人不由自主就想要信任她。 几天不见,她清瘦了一些,但人却更加精神了,浑身上下都透着“干劲”两个字。 一看见她,便觉她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好似用不完的劲儿,随时随地都要发表演讲、都要组织一场培训似的。 颜丹霞笑着,深觉自家秦厂长真是知人善用,会调教人。吴主任最近的妇女工作做得风生水起,天天动员女职工们去参加文化知识培训,技能培训非常受无业的职工家属们欢迎,不管是美发课,还是裁剪课,堂堂爆满。 穿过马路,抵达生活区时,吴主任还跟在颜颜丹霞旁边,却忽地被一名家属叫住,问她下周技能培训课程安排,吴主任便下了自行车,热情地跟回答那人的话,同时朝着颜丹霞喊:“颜师傅,你稍微等一下,我有点事跟你说。” “哦”,颜丹霞也下了车子,站在一旁等着她。 不多一会儿,那名妇女作揖感谢,满脸是笑的离开了,吴主任走过来,解释说:“是职工家属,下周想要回老家一趟,怕耽误培训课,所以先问问下周的安排。现在培训时间不太固定。咱们请了国营裁缝铺的老裁缝当老师,得可着人家的时间来。” 颜丹霞点点头,“去我家聊吧”。吴兆仙便跨上自行车,跟在颜丹霞身旁,随着她一起到家,进院,想要帮着把装了饭盒的网兜拿下来时,才觉出网兜是温热、有分量的,立时有些懊恼地问:“你还没吃饭啊?” 颜丹霞点点头,将自行车支好,说:“我们家那位不在家,我就在车间里加了会班。” 吴兆仙一拍脑门,说:“不好意思啊,我在楼上正好看见你过来,就追过来了,忘了你还没吃饭,我这阵子忙昏头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83节 颜丹霞笑着轻摇头,表示没关系,拿出钥匙打开屋门,让吴兆仙进来,问:“你吃了没?” 吴兆仙:“我吃了,让人帮我打了饭,在办公室吃了。那个,颜师傅,要不,你先吃,我等你,吃完了咱再说。” 颜丹霞将饭盒放到茶几上,让吴兆仙坐,说:“没事,我还不饿,一会儿再吃。” 吴兆仙在沙发上坐下,爽快地说:“行,那我就长话短说,不耽误你吃饭。” 颜丹霞拿了暖壶过来,给吴兆仙沏茶水,就听见吴兆仙开口,说:“最近培训班弄得挺好,很受职工和家属们的欢迎。秦厂长的很多话,对我很有启发。我有个想法,就是趁着三八妇女节期间,搞一系列的活动。其中有一项就是演讲,请咱们厂里或者市里,甚至是其他一些有代表性的女同志们来给大家讲讲话,说说自己的经历,心得、经验等等,起到一个鼓舞人心、激励大家的作用。” 颜丹霞将沏好的茶推到吴兆仙跟前。 吴兆仙两指敲敲茶几,表示感谢,接着说:“我想请颜师傅你,也参与这次的活动。” 颜丹霞问:“吴主任是想让我演讲?” 吴兆仙点头,说:“没错,你今天的一切,都是通过自强不息,自己努力而来的,你的经历能给很多女同志带来信心。” 颜丹霞想了想,问了下演讲的具体时间,要求,便答应了。 送走吴兆仙,颜丹霞将饭菜热了下,正吃饭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 颜丹霞立时胸如擂鼓,赶紧跑去接电话,果然如自己所料,是秦今朝打来的。 电话那头的秦今朝声音中带走笑意,问:“怎么喘这么厉害?” 颜丹霞嘴巴挂上笑意,无意识地嘟了嘟嘴巴,说:“明知故问。” 秦今朝就哈哈笑起来,问:“吃饭了没?” 颜丹霞:“正吃着,在食堂打的饭。” 电话那头的秦今朝看了下表,“怎么这么晚才吃?” 颜丹霞就将在维修车间加了会儿班,又把碰上吴兆仙的事儿说了一遍。 “我不在,你就不按时吃饭!”秦今朝有些责备地说,“这两天先将就在食堂吃,等我回去给你做好吃的。”至于演讲的事儿,秦今朝倒是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颜丹霞登上讲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深谙了将观众们都当成萝卜、白菜的能力,在台上一点都不紧张,落落大方,发挥自如。至于讲稿,颜丹霞具备着很强的逻辑思维能力,大量的阅读后,她的知识面很广,如今写出来的文章,也是层层递进,言之有物。这种层次的演讲,对她来说是小意思,秦今朝对她非常有信心。 两人好似分来了十天八天,头一次通电话般地,兴致盎然地聊着琐事小事,聊了得有两分钟,颜丹霞才问起:“引进技术的事儿今天有进展没?” 秦今朝:“把申请递了上去,之后见了王司长。看王司长的样子,是很感兴趣的,我估计可能会评估考察这项技术是否如同我所说的,可以产生那么大的经济效益,大概是想应用到全系统的大化厂上。” 全系统应用,好也不好,好的方面就是从个体行为变成了行业集体行为,中技公司会更为重视。缺点就是未必所有大化厂都愿意投入这笔资金,有愿意的有不愿意的,有不愿意又不想明说的,就会拉长进度,拖慢时间。 海州厂跟机械二厂合作后所得分红,秦今朝都没有动,积攒到现在,数目可观。这笔钱,他留一小部分当做研发资金,另一部分就是用于设备更新升级,所以海州厂在资金方面是充足的,但其他大化厂就未必有这份预算了。 “我准备明天再和王司长谈一谈,把海州厂当成一个试点,可以先由海州厂引进技术,观测效果,再向其他大化厂推广。” 颜丹霞点头,并不担心秦今朝会无功而返。她对自家丈夫有种非常强烈的信心,只要想做的,他都能做成,他有自己的节奏和计划,即便是一时半会儿偏离了他的预期,他也会想方设法让重回到原本的轨道上来的。 两人聊了一会儿,又换了崔胜芳接电话,又聊了好一会儿。 第77章 颜丹霞挂上电话, 环视着因为秦今朝不在家,而显得格外空荡的房子,忽地就觉得也没那么孤单了。 她以前是习惯了孤单的, 并没有觉得一个人有什么不好的。一个人时, 可以边吃饭、走路, 边琢磨着那些工具,那些零件,那些机器的结构, 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思考、温习学到的知识,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虽然谈不上乐趣不乐趣的,但很充实。 可跟秦今朝在一起后,就感受到了两人的快乐,可以分享自己所见、所学、所想, 有不懂的地方, 可以随时请教对方,他能给与自己很多好的建议、方法, 两人可以在一间书房里,互不干扰的读书、学习, 又可以抱在一起,一起阅读同一本书,从不同角度发表不同意见…… 那是身体和心灵都找到伴侣的感觉,充实之余,又平添了无数乐趣,让她知道, 生活是丰富多彩的, 绚烂的, 每天心情都很愉快,看天晴想笑,看阴云密布,打雷下雨也想笑。 所以,秦今朝一出差,空闲下来,她就失落,很想他,这大概也算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不过,这一通电话接下来,她那种失落感又消失不见了,他虽然不在身边,可也像自己想他一样,随时地想着自己,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甜蜜。 颜丹霞笑着,将饭盒刷好,便去了书房,准备开始拟写演讲稿。 秦今朝回来那天,颜丹霞刚刚进行完演讲,得到了阵阵热烈的掌声。 她面带微笑地,感受到了最炽热的那一道视线,看过去时,从一种萝卜白菜中,看到站在第一排拼命鼓掌的刘聪妈妈小孙。 颜丹霞鞠躬,正准备下台,作为主持人的吴兆仙从台侧走过来,拉了下她的胳膊,朝着台下的观众们说:“颜师傅就是新时代,自信、自尊、自立、自强,“四自精神”女性的代表!她告诉我们,男人能做的,女人照样也能做,甚至比男人还要强!男人瞧不起我们,只是因为他们狭隘、自私,短视,我们不能被他们的话语打压、影响!他们瞧不起我们,我们不能自己也瞧不起自己。爹妈没得选,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没得选,但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们却是可以通过努力达成的!姐妹们,拿出咱们在家当牛做马的劲头来,学习颜丹霞同志这种坚持做自己,努力奋进,刻苦学习的精神,活出个样子来给自己看!” 这番话,说得台下的妇女们各个精神振奋,面容激动,拼命地鼓着掌。 吴兆仙的话还没有讲完,她松开了拉着颜丹霞的手,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握成拳,振臂高呼:“大家跟我一起喊:自信、自尊、自立、自强!” 台下立刻响起山呼海啸:“自信、自尊、自立、自强!”一开始声音还有些参差,但渐渐地,就汇聚成一个声音,在空阔的工人俱乐部活动室里整齐地回荡着。让颜丹霞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喊:“自信、自尊、自立、自强!” 不知道喊了多少遍,吴兆仙才示意大家收声。 大家却依然还处于亢奋之中,一个个面红耳赤,呼吸急促,目光炯炯地看着吴兆仙,好似只要她一声令下,就能够立刻冲上战场,上阵杀敌。 吴兆仙急促喘了两口气,说:“咱们组织的各种培训,还有技能课程,都是为了给咱们成为‘四自’女性提供木仓支、弹药。提前给大家透露一个消息,根据秦厂长、涂主席的指示精神,在不违反国家政策的情况之下,海州厂会成立下属的劳动服务公司,给广大职工家属们提供工作机会!” 听到下面响起了“嗡嗡”的议论之声,吴兆仙笑了下,往下压了压双手,听见议论声小了些,又满意地说:“姐妹们,每当在生活中遇到家人的冷言冷语,或者其他不公正待遇,你们就想想现在这一刻。我还有涂主席、秦厂长,沈厂长,一直都在你们身边,帮助你们,做你们的后盾。不要孤单,不要害怕,咱们永远手挽手,心连心,咱们一起,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 台下掌声雷动,就连颜丹霞也心潮澎湃,激起了熊熊斗志。她不由得又转头,看向了一直高举右臂,目光坚毅笃定的吴兆仙,心中涌起一句成语: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她知道,吴兆仙妇女工作做得不错,但这般的擅于演讲,擅长鼓动人心,给广大妇女同志们给予极大的鼓舞力量,却是她不曾见过的。 她心中升起一股极大的骄傲和自豪感,这些变化都是秦今朝带来的。他努力地引导着吴兆仙,而吴兆仙此时的表现无疑交上了一份比较满意的答卷。 颜丹霞走下舞台时,掌声虽然没有刚才激烈了,但依旧有人在锲而不舍地鼓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激动的情绪。 经过听众们身边时,大家纷纷喊着“颜师傅”,跟她打招呼,目光中充满了尊敬和崇拜,还有人大喊着“向颜同志学习!”,更有人伸出手来要跟她握手,颜丹霞便将手伸过去,一下子就被人紧紧握住,好似要沾上些福气一般。 颜丹霞本不习惯别人这样的热情,但此时,却又反握回去,想要将自己的力量传达出去。 颜丹霞的手刚被松开,又被另一个人的双手握住。 正是刘聪的妈妈,小孙。 她的双手干枯粗糙,比常年干钳工活的双手还要粗糙些,她眼眶有些发红,眼睛中透露出尚未褪去的激动,声音颤抖着说:“颜师傅,谢谢你,谢谢你送给小聪的书,你和秦厂长都是大好人,祝你们身体健康,早生贵子!” 颜丹霞拍拍她的手说:“你和刘聪也会越来越好的!” 小孙郑重地点头,说:“我正在学文化知识,学裁剪,老师说我有做裁缝的天分,我都想好了,以后就在家里开个裁缝铺!” 今天的她穿了身海州厂工服改小的衣服,人很瘦小,头发枯黄,脸上许多皱纹,脸色发暗,但相对于前一阵子见到的她,目光中多了许多光芒,那是对于生活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 “好,等你开了裁缝铺,我去找你做衣服!” 颜丹霞一直回到自己院子门前,嘴角还都挂着笑容。 正准备掏出钥匙开门,却发现大门的门锁是打开着的。她心怦怦跳起来,连忙推开院门,推着自行车进来,支好自行车,快步往屋里头走去,走进了,好似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气。 她的心跳得愈加快了,小心翼翼撩开门帘,轻手轻脚推开屋门,收着脚步声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带着围裙的秦今朝正侧对着门口方向专心炒菜,颜丹霞猛然提步,扑过去搂抱住那健瘦的腰身,将脸贴在宽阔的后背上,声音闷闷又掩藏不住笑意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今朝放下铲子,转过身来,将颜丹霞抱进自己怀里,说:“刚回来一个小时,本来想去接你下班的,后来想想,你好几天没吃我做的饭了,肯定想了,就提前回来帮你做饭。” 颜丹霞埋进怀里,贪婪地呼吸着他的味道,听到这温馨的话语,使劲儿在他怀里蹭了蹭。 蹭得秦今朝浑身发热,嘴巴便自有主张地去亲吻她。 颜丹霞察觉到他的变化,脸上一热,连忙推他一下,而后挣脱出来,说:“还没吃饭呢。” 秦今朝笑,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双手在她白皙的脖颈上流连地蹭了蹭,说:“好,等吃完饭的。” 颜丹霞脸上愈加热了,忙转移话题,“要我帮忙吗?” 秦今朝黏连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说:“不用,就在我旁边陪着就好。” 于是,颜丹霞就什么都不干,就站在秦今朝旁边,看他炒菜,帮着他品尝菜品口味、咸淡,听他讲这次出差一周的见闻,。 这次出差,跟化工部、中技进出口公司谈技术引进的问题,进展得还算顺利,获得了化工部的支持,并且跟中技公司签订了协议,又去银行申请了换算外汇的手续,本来往返四天左右的时间就可以回来的,不过恰逢鲁东化肥厂的厂长兼党委书记高义也赶到了燕市。 在去年年末的化工行业重点单位年度总结大会上,秦今朝和鲁东厂厂长认识了,之后一直互通有无,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同样都是大化肥厂,但鲁东化肥厂和海州厂所用原料不同,海州厂的原料是天然气,而鲁东化肥厂用的则是煤炭。 在企业规模上,鲁东化肥厂比海州厂稍逊一筹,经过秦今朝这两年的努力,海州厂成了全国大化厂的领军企业,鲁东化肥厂曾经派人过来学习海州厂的安全生产责任制,也效仿着成立了技改办公室。 而这次高义到燕市来,主要是为了从美国引进煤化工新工艺的问题。 鲁东化肥厂去年会同国家科委、化工部还有外交部,会签了一份《关于引进加压水煤浆气化技术的请示报告》,一直上报到□□,准备从西德引进全套技术和设备。 但因为全套设备引进的费用高达数亿元人民币,费用过高,而被搁置了。 后来,祝焕之、常四海等化工、机械专家建议走软件引进和国内自主研发相结合的方式,不光大大减少引进费用,还能建设出我国第一套,等同于世界最先进的煤化工新工艺。 高义这次来,就是和祝焕之等专家开研讨会的,因着知道秦今朝是祝焕之和常四海的高徒,便请秦今朝留下,参与这次研讨会。 鲁东化肥厂准备引进的工艺是美国德古公司的技术,这是全世界最知名的化工类公司,这一煤化工新工艺,不限煤种,成本低,效益高,据说,每生产一万吨化肥,可节约煤炭一万吨,增加利润100万元。 这项技术,虽然和海州厂无关,但秦今朝却非常感兴趣,也便留了下来,当了几天的“旁听生”。 鲁东化肥厂这次要做的事情,和豫东化肥厂差不多,都是部分引进、绝大部分国产化,只是从无到有,必然是一场艰苦的攻坚战。 少则三年,多则五年10年,这两家化肥厂必然能够国产化成功,可以正式投产使用。国内市场这么大,尿素、化肥供应尚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便是这两家开始出产,也是填补国内空白,对海州厂的市场并无影响。但秦今朝依旧有了危机感。 “……天然气供应不足,依旧是海州厂目前面临的最大难题,咱们虽然想尽办法提高能效,但目前也只达成了85%左右的能力,还是要继续想办法提高。”秦今朝说着,用锅铲铲起一根肉丝,放在嘴边吹了吹,而后递到颜丹霞嘴边,“尝尝还用不用再放盐。” 颜丹霞瞄一眼就知道秦今朝放了多少克的盐,是咸还是淡,但依旧张嘴接住,仔细品尝了一番说道,“正好,不用再放盐了。”而后享受地眯了眯眼睛,说了声“好吃”,又接着刚刚秦今朝的话题说着: “你说既然中国市场要向那些外资公司开放,那外国石油也会大量涌入中国的吧。”中东盛产石油,据说挖个洞就有石油和天然气从地底下冒出来,不知道多叫人羡慕。 秦今朝有订阅《国际石油经济》这本杂志,这本杂志是中国石油研究院和规划总院等联合开办的,1978年创刊,主要刊登国内石油专家研究员的文章,还有摘选国际上的一些文章,是了解国际石油情况的窗口。 秦今朝每期都会仔细看,颜丹霞自然也就跟着了解了许多。 秦今朝点点头,“石油至关重要,应用非常广,化工行业想要发展,就离不开石油,我国毕竟是个贫油国家,从国外大量进口是必然趋势。” 之前我国也进口石油,但主要还是以国产为主,随着与国际接轨,实现改革开放,这是必然的。 俩人一会儿聊聊菜的口味,一会儿聊聊石油,一会儿聊聊机械,一会儿聊聊化工,一会儿又聊聊刚刚完成的个人演讲,聊聊自己心底的触动、感受…… 说是工作和生活要分开,但是工作已经融入到两人的生活之中,聊天的话题就离不开这些。 不光有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海州厂、化工、发展、未来等等。 两人既是夫妻伴侣,又是互相欣赏的工作伙伴。 吃了顿丰盛的晚餐,晚上两人又进行了热情、和谐的床上运动。第二天一早,两人神清气爽、红光满面地去上班。 今天是四名被分配过来的大学毕业生过来报到的日子。 这是恢复高考后,首批大学生毕业生。1977年12月份参加的高考,78年一月初正式入学,年初,这批大学生毕业分配,等到7月份,78年九月份入学的那批学生也该分配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84节 一年有两批大学生毕业,将会为我国社会主义建设注入大批量高学历的新鲜血液。 分配到海州厂的这四名大学生分别来自赵北大学、和赵北科技大学,都是年级中学习成绩佼佼者,是秦今朝在去年年末专门去这两所大学挑的。 秦今朝让小涂专门去叮嘱干部处,一定要好好接待这四名技术人才。 原本负责新干部接待的薛洋,现在转入总务宣传部,专门负责厂报的编辑,海州厂对内对外的宣传工作等。 而厂报和厂广播室也彻底分开归两个部门管理。高小萍不再负责厂报事务,专职做广播员,负责早、午、晚间新闻播报,并从职工中之中提拔出一名声音条件比较优秀的男士,做她的搭档。 两人工作上不再产生交集。 接替薛洋职位的,是从档案室调过来的,是位女同志,刚生完孩子不久,孩子有婆婆带着。 休息了一年产假后,再来海州厂上班,便感觉到了厂里的大不相同,又有了整体欣欣向荣、每人都充满了干劲儿的氛围。 这种气氛的感染之下,她也起了上进的心思,觉得档案室虽然比较闲,但工作枯燥又无趣,而且几乎没有升职空间,便主动申请了调职。 正好薛洋的岗位空缺出来,经过考核考评之后,就让这位女同志调了过去。 接到四位大学生,从吃住行上面周到地安排好,办理入职手续,参观完海州厂,进行了深入的进厂培训后,就安排他们到各个车间进行轮岗——这是秦今朝做出的新规定,技术人员必须要对一线车间生产情况,设备使用情况有深入的了解。 在这期间,秦今朝虽然没有和他们见面,但一直默默地观察着他们,从技术,品行,性格、学习能力、自主性等等方面做着全方位的考察。 之后又安排时间,和他们几位分别面对面做交流,之后将其中两位安排到了技术处,另外两位安排到了技改办公室。 他尤为重视安排到技改办公室的这两位,准备当做重点培养对象,叮嘱技改办公室主任庄东明亲自带他们。 秦今朝刚到办公室,将外套脱了,挂到木衣架上,涂主席就端着他的大茶缸子来了。 这位老同志,时不常就来汇报一下工作,说说自己遇到的问题,请秦今朝帮着拿个主意,不过,还没打上班铃就过来,却是稀罕事。 也没等秦今朝问,涂主席就主动开口:“最近有部电影叫《少林寺》,武打片,讲的是一群和尚的事,你听说过没?” 秦今朝虽然比较忙,但这部电影的大名还是知道的,不光知道,还和颜丹霞专门跑去海州市里看过,武打场面精彩纷呈,故事精彩,确实很好看。 一毛钱一张门票,场场爆满。 涂主席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提到这部电影,秦今朝便点点头,听他继续说下去, “好多职工跟我反映,想要看这部电影,说是周末去海州电影院排队,根本买不到票。年轻的大姑娘、大小伙们就爱看点新鲜玩意儿,看不上就心里头抓心挠肝的,天天跑我跟前来念叨。可是这部电影太抢手,我跟市文化局问了,说是匀不出来胶片给我们,我是想着你能不能出面,给咱们借来一盘,放几天就给还回去。” 秦今朝听得有些哭笑不得,涂主席自从对工作开始上心后,干劲真是足得很,也喜欢下基层倾听职工们的诉求。以至于现在和职工们打成一片,尤其是年轻职工们,想看什么电影都能直接和他这个工会主席提要求了。 终于能看出小涂那性子是遗传自谁了。 只是让他这个副厂长去跟人家要一张小小的胶片,秦今朝还真是张不开嘴,人情也不是用在这个地方的。 秦今朝想了想,说:“你跟海州市文化局的人商量一下,请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到我们电影院来放映电影,我们提供场地、电、机器,他们按照市面上的卖票给我们,看看他们同意不同意。” 海洲厂电影院片源走的是省工会渠道,跟文化局不相关。海州市的电影院都是文化局下属盈利单位,既然都是盈利,那在哪儿盈利都一样的。 涂主席捧着大茶缸子站起来,笑着说:“他们肯定同意,得了钱,还省了电钱,这么好的条件还不同意,那就是跟海州厂过不去了!” 涂主席满意地走了,边走边吸溜茶水,还能听见他惬意地呼气声。 秦今朝笑着摇摇头,没多说什么,不管怎么说,这种工作干劲儿都是值得鼓励的。 跟沈厂长汇报完这次去化工部的情况,刚回到办公室,站到窗户边,遥望下造粒塔,再低头看看偌大厂区,顺便做一些拉伸运动,就看见厂区门口外,忽然来了一行人,披红带彩,敲锣打鼓。 声音响亮,隐隐地传到了办公区这边。他盯着看了一会儿,预感是件好事,便没有再关注,继续埋首到工作中。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绿茶成长实录,写一个没那么正能量,全是心机的女主。 小天使们,烦请点个收藏哦~ 第78章 不一会儿, 锣鼓声渐近,显然是被门卫放行进了厂区里。秦今朝放下纸笔,又坐了一会儿, 果然小涂敲门, 一脸喜色地走了进来。 “厂长, 你听见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声音了没?” 这么大的声音,哪能听不见呀?秦今朝没回答, 笑着问他:“怎么回事?” 小涂走到了近前,说道:“是有人来给咱厂里工人送锦旗来了!您猜猜是给谁送的?” 厂里两千来号干部、职工, 这谁能猜得到? 秦今朝不言语,小涂也没有继续卖关子,迫不及待地说:“是蒯鹏!厂长,您还记得他吗?就是那位爱跳迪斯科, 爱听港台歌曲, 梳背头、留长头发,穿花衬衫, 牛仔裤,带□□镜, 还爱游泳的那位,运销部的大车司机。” 秦今朝记起了他,这是位热心肠,爱说爱笑的年轻人,只是因为他的穿着打扮,还有一些另类的行为, 导致在厂里名声不太好。 虽然已经是1982年, 虽然他这样的穿着打扮、喜好在燕市大街小巷已经是司空见惯, 但是在海州厂依然被人诟病。 “他是去海西县送货,回程的路上有条河,河上结了冰,有几个孩子在河面上打冰出溜,突然冰层断裂,四名孩子掉进了水里,有大些的孩子比较机灵,赶紧大声喊着救命。蒯鹏正好从那边路过,听见呼救声,连忙停车跑过去,连棉衣棉裤都没顾上脱,就跳进了水里,将那四个孩子一一救了出来。见几个孩子都没啥事,他就悄悄走了。回来之后也没跟任何人说,他脸上、手上都被冰碴子划破了,运销部的人还以为他遇上劫道的了,他也没言语,只说是自己摔倒的。” 小涂一口气儿说到这里,深吸口气,脸上是对于做了好事儿不留名的不理解。多光荣啊!要是他救了人,指定满世界的张扬,用秦今朝的话来说就是“酒香也怕巷子深”,做了好事让人知道了,才能更好地激励别人嘛。 他接着说:“因为蒯鹏经常跑这条线路,围观人里头有认识他的,这几名孩子的家长几经辗转打听出来他的身份。他救人是三月份发生的事,这都四月了,才找到他。这可是救命恩人啊,不光救了两个孩子,还救了两个家庭,现在只让生一两个孩子,个个都跟宝贝蛋似的!您是没看见,那几名家长给蒯鹏送来了那老大一块镜子,上面写着感谢救命之恩,有家长看见蒯鹏,就让孩子给他下跪。” 小涂大概齐把救人的时间,地点,对象都说清楚了,发表自己的观点,“蒯鹏平时也没少干好事儿,今天终于能露脸了。” 这会儿锣鼓声暂时停了,秦今朝站在窗边往下望,已经有厂领导下去负责接待事宜了。他问小涂:“通知海州日报的记者了吗?” 小涂点点头,“过来之前我见了薛洋,他说已经给那边打过电话了。他还准备写一份新闻稿,投稿到《化工报》去。” 薛洋被被《化工报》吸纳为通讯员,比外来投稿更容易发表,化工报上关于海州大化厂的报道也多了起来。 秦今朝对他们这种积极主动的态度很满意。 一场感谢好人好事的活动,喧闹了一上午,落水儿童的家长们才离开,《海州日报》、海州广播电台的记者,都过来采访。 秦今朝没有出面,有负责这些事物的厂领导在,不需要他事事都管。 转眼间就到了四月中下旬,很快就到五四青年节,又到了一年一度评选“青年突击手”的时候。 这个奖项在海州厂的含量很高,和年末评选的‘先进工作者’并列。 秦今朝拿到了各个车间、部门上报的候选名单。 看了一遍,没在里面找到蒯鹏的名字。他刚刚做了件轰动海州厂的好人好事,还被人敲锣打鼓送了锦旗,上了《海州日报》,个人事迹也被《化工报》化工人风采栏目组报道了,按理说怎么也能有资格上候选人名单。 他让小涂去找了蒯鹏这几个月的考评表,发现他工作方面门门都是优,只是在思想道德方面拉低了分数。 秦今朝打电话将运销处如今的处长黄建军叫了来。 黄建军是以前运销处的副处长,段军自动调职之后被提拔上来,也是以前海州县化肥厂的老干部,今年已经57岁了,马上到快退休的年龄。 工作上无功无过,优点是执行力比较强,人比较正派,不像段军那样损公肥私,缺点是思想僵化,缺乏自我思考能力和创新能力。 运销部的工作相对复杂,秦今朝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物接替段军的工作,于是就将黄建军提上来。在他退休之前,作为一个过渡,慢慢培养其他适合的人接替这个岗位。 因着段军被逼迫着辞去了处长的职务,黄建军对这位年龄比自己小了一半的副厂长心有悸惮,也心有敬佩。 段军私底下干的那些事,他身为副处长,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因着段军是老书记的内侄,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又年纪轻轻的成为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也只能是隐晦地规劝几句罢了。 他能当上副处长,也是老书记提拔起来的。要是没有老书记刘利民,他们这些人做到退休也不过是百人左右,属于集体企业的小化肥厂的干部罢了,待遇、职称跟如今不可同日而语,老书记在他们这群老人心中有着特殊地位,对他的子侄也存着香火情。 所以对段军的行为,虽然知道不妥,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但他为人又比较正直的,就很矛盾,所以对于拿下了段军的秦厂长是又忌惮又敬佩。 “黄处长,请坐。” 秦今朝看着头发几乎全白,后背微微有些佝偻的黄建军说道。 而后便站起来亲自去给他沏茶。 黄建军显得有些拘谨,虽然当了处长之后,经常要来和秦今朝汇报工作,秦今朝每次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有着对老同志的尊重,但他从来不敢倚老卖老,上下级之间的界限区分的很清楚。 他上前两步接过秦今朝手里的杯子,见领导坐下了,才在对面坐下。 秦今朝往自己的茶杯里也续了热水,喝了一口才说道:“今天找黄处长过来,是想了解一下蒯鹏同志的情况。” 听说是了解下属的情况,黄处长松了口气,喝了口热茶水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喉咙,又侧过头去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说:“蒯鹏同志前一阵子见义勇为勇救落水儿童,受到了厂里奖励的200元奖金,这笔奖金还是秦厂长您亲自批示的。” 秦今朝点点头,表示他记得这件事。 黄建军观察了下秦今朝的表情,继续说:“这位同志是大车组车技最好的司机之一,一些盘山公路、村路都能开,也自学了修车技术,平时工作态度积极主动,任劳任怨,是个很热心肠的人,谁有困难都愿意帮忙。” 黄建军看了一眼秦今朝,见他垂着头,不像是要问话的意思,便又继续说,“只是吧,他这个人在个人作风方面不太好,就喜欢那些资本主义的东西,思想方面也有问题。” 秦今朝抬起头,又喝了一口茶,而后慢条斯理地问:“具体呢?” 明明他态度和蔼,黄建军却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他不明白秦今朝怎么忽然关心起一个基层工人来。但他知道,秦今朝对于海州厂的事情了如指掌,不然也不会获悉段军私底下干的事。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他爱听港台歌曲,不光听,还爱唱,一闲下来就给大伙表演跳迪斯科,净传播这些资本主义的糟粕。你看他那形象,大长头发跟个女人似的,花衬衫,牛仔裤,就是个小流氓,好人家谁这么打扮啊?我批评教育了他很多次,他跟我狡辩说那叫时髦,屡教不改的,总之就是越来越像资产阶级。对了,他还爱游泳,他往华县送货时,一有空就去游海泳!” 秦今朝将水杯轻轻放下,说:“这些只是个人爱好,上升不到个人思想道德问题。幸亏他会游泳这项技能,不然也不会成功将那两名儿童救上来。” 黄建军好像摸到了点儿找他谈话的用意,但还是辩解着,说:“不是我一个人觉得他有问题,咱厂里很多人都觉得他有问题,看不惯他的穿着、做派。这要是搁前几年非得给他判个流氓罪不可。咱厂里对他很宽容了。” 秦今朝嘴角轻牵,有些语重心长地说:“普通的工人这么想,尚且有心可原,是厂里的思想工作做得不到位。但是黄处长,你可是领导干部,不应该也是这样保守守旧啊。现在讲究的是改革经济模式,要改革思想观念,要逐渐与国际社会接轨。” 秦今朝虽然是笑着说的,口气也很柔和,但说出的话却是相当严重了,黄建军连忙说:“是我工作做得不到位,以后一定会加强自我和部门的思想改革工作。” 秦今朝看着黄建军的表情就知道他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是表面的惶恐罢了,心里头却并不以为然。 这么大年纪的老同志思维已经僵化,形成定势,想要让他们做出改变,不是件容易的事,涂主席那样的着实是少。 他还有两三年就退休了,秦今朝也不指望着他能如何,不管是心里顺从还是表面顺从,只要听自己的就行。 蒯鹏的事件,很具有代表性,秦今朝有意将他发酵、弄大,给那些思想守旧,不能接受改革新思想的干部、职工们予以明确的指示。 “对于蒯鹏这个人,我认为,还是要客观对待。”秦今朝如是说着,便让黄建军离开。 而后,去了沈厂长办公室,两人商量一番后,召集党办、工会、团委、宣传部组成调查组,调查蒯鹏其人、其事,因着蒯鹏是团员,便由团委书记赵明牵头,担任组长。 调查组的调查速度很快,没两天,一份关于蒯鹏的调查报告就递送到秦今朝这里。 赵明:“不查不知道,蒯鹏从小就是位品行兼优的,老师,还有他下乡那个村的生产队长,都对他评价很好,到现在还欠了他五十多块钱的工分钱呢。进厂后,他在装卸班,因着表现好,吃苦耐劳,被选拔去了大车班。他开过的车,都精心保养,还自学了修车知识,平时谁的车有了毛病,他都主动帮着检修,工作积极主动,愿意去那些偏远、路不好走的地方。” 赵明说着的时候,秦今朝已经将厚厚的调查报告看了好几页,在蒯鹏几年前勇闯着了火的家属院,救了一名被困家属的事件上多停留一会儿,而后继续翻看完,面容便严肃起来。 “蒯鹏入厂以来,除了技术之列的评比外,没有获得任何荣誉称号?” 赵明一愣,点点头,说:“是,他进厂五年了,没有评选过青年突击手、先进工作者,连优秀团员都没当过。” 秦今朝将报告稍微整理了一下,放在一边,问:“这么优秀的同志,怎会如此?” 赵明手掌捂在嘴边,轻咳一声,说:“还是因为他的穿着打扮,还有喜好的问题,都认可他的能力,还有工作态度,但就是觉得他不正经。” 赵明调整了下坐姿,接着说:“包括这次他救了四名儿童的事情,《海州日报》刊登了他的新闻,咱们厂广播站也播报了他的事迹,说他是舍己救人的英雄,我就接到了好几封举办信,说是他这种形象的人,不配被称为英雄。”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85节 秦今朝才知道蒯鹏被举报过,他初听觉得有些荒唐,再一琢磨就能理解了,大家对于英雄的形象已经刻板化了,虽然蒯鹏做了不少好事儿,在工作上也极为优秀,却也无法让人产生敬佩和崇敬之感。 “你怎么看?”秦今朝问赵明。 赵明是厂里最年轻的干部之一,今年二十九岁,不出意外的话,将是海州厂下一届领导班子的成员。 赵明稍微思考了下,说:“他是一个身边真实的人,有优点也有缺点,人们对他有褒有贬,单论他的事迹来说,确实够得上先进的资格,但就是……很难服众。” 秦今朝问:“如果蒯鹏因为勇救落水儿童而牺牲了,你们会怎么评价他?” 赵明思考了一会儿,说:“肯定是大肆报道,大家不会再对他获得英雄的称号有什么疑义。”他说着,看向秦今朝。 秦今朝笑了下,说:“所以啊,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事迹,为什么牺牲了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让英雄活着不好吗?” 他顿了顿,接着说:“对蒯鹏的不同看法,与其说是广大干部职工的看法,倒不如说是领导干部的看法,反应了我们的思维模式。英雄是真人,不是完人,也是有血有肉,有爱有恨,要吃饭、上厕所的,而不是一个完美无缺,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祗。蒯鹏这位同志,很有典型性,代表了很大一部分青工们。” 赵明和黄建军不同,赵明他是要用的,所以比较有耐心来做引导,培养他们独立思考的能力。 赵明听了秦今朝的话,若有所思,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头来,说:“秦厂长,我明白了,要树真人,而不是完人,要歌颂英雄事迹,而不是固化了的英雄形象!” 秦今朝点点头,说:“再交给你们调查组一个任务,把怎么认识蒯鹏,当成个项目抓起来。不需要美化,就把真实的他,还有别人对他的褒贬全都展现出来,在厂报上发表。” 从厂长办公室走出去的赵明心潮澎湃,头脑有些晕乎乎的,他预感到,因为蒯鹏这个人,大概会引发一起海州厂内的大讨论。 但他此时,还是低估了这件事情的影响力。没有想到的是,这场大讨论波及范围之广,波及到化工系统,甚至全中国对于年青新一代工人的讨论还有认识,对于英雄固有形象的大讨论。 随着以《你认识的蒯鹏》为标题的文章在厂报上发表,因着穿着打扮、爱好,还有救人事迹在厂里小有名气的蒯鹏,一下子就成了焦点人物,老幼皆知,上班时、吃饭时,走路时,有个空闲就都在讨论他。 秦今朝向赵明发布第二道指令,让赵明组织全厂二千来名职工,分成小组,做关于《你认识的蒯鹏》讨论,让每个人充分发表意见,对于蒯鹏是什么看法,为何是这样。 这场讨论,逐渐演变成了不同观点、思想的碰撞,“改革派”对撞“守旧派”;青年一代对撞老一代,“英雄形象派”对撞“英雄行为派”,很快,让整个海州厂工人们的思维都开始活跃起来。 五四青年节这天,在海州厂的表彰大会上,蒯鹏平生第一次站到“青年突击手”的领奖舞台上,由沈岳良亲自颁奖。在蒯鹏的获奖理由,对他的评价是“干实事,干好事,是新时代年轻人中的楷模。” 因为蒯鹏事件在海州厂的发酵,再加上秦今朝明里暗里的发力,使得这件事情的影响力越来越深远,引发了社会性的大讨论。《海州日报》、《化工报》纷纷开辟专栏,专门刊登群众来信,都是针对于蒯鹏事件的讨论,依旧是不拘一格,处于中立态度,只要言之有物,一律刊登。 之后,群众来信越来越多,畅所欲言,从不同角度阐述,引人思考,又从这些不同的讨论之中,获得启迪。 随着这件事情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国内一流的报纸和杂志也刊登报道了这次大讨论。 “蒯鹏事件”从海州厂一名普通工人的事件,逐渐演化成为全国性的事件。 乃至于当年的9月份,海州厂被授予了“全国思想政治工作优秀企业”,这是国家级的奖项,奖励海州厂在解放思想,启迪大众思维起到的积极作用。 而此时,委托中技进出口公司引进的带压封堵技术已经应用在机器之上。效果非常好,据专家组的评估,仅这一项技术,每年就可以为海州厂增加四千多万的收益。 陆续有大化厂还有其他化工企业领导过来参观,评估到底要不要也引进这项技术。 而秦今朝,不满足于总是从国外引进技术,他去了燕市化工大学,找到祝焕之教授,畅谈了自己关于合成氨和尿素装置管控一体化系统的构想和思路。 “……我管它叫智能连锁和生产保护系统,可以保护生产装置,更利于装置长周期运行,改变装置运行和控制条件,实现物料的自动化最佳配比,达到节省人力、物料,提高安全系数、创造更多效益的目的。” 秦今朝阐述完,总结出目标。 祝焕之思考良久,说:“这个项目难度很大,需要多部分协作才能完成,这样,我牵头,组织化工大学、燕市化工研究院,还有你们海州厂,一起做这项研究!” 祝焕之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中午也没顾得上跟秦今朝吃饭,急急忙忙就去忙活了。 秦今朝无奈,只好单独和常四海教授到三食堂去吃小炒。 最近这一年,燕市的私人馆子像是雨后春笋一般开起来,鲁菜、川菜、火锅、烤肉,全都有,高中低档齐全,丰俭由人。本来想请常教授吃些好的,奈何他非得不去。 秦今朝只好请他去食堂吃小炒,两人吃着聊着,他才知道常教授这么做的原因。 “你如今是一个大型企业的副厂长,海州厂又因为蒯鹏事件,被推到了全国人民的视线之内,你身为厂领导,受到的瞩目也就更多,之后,就需更加谨言慎行。以后,那种高档的地方还是少去,知道你的是自掏腰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用公款吃喝,好说不好听。” 秦今朝边听边点头,虚心接受常教授的教诲。 第79章 其实, 不管是秦远志,还是崔胜芳,在这方面的素质和敏锐度都要远超于常教授, 从小受他们熏陶的秦今朝在这方面也一直非常注意, 但这是常教授的一番好意, 他自然是领情的。 他笑着说:“您知道海州厂职工现在在背后都怎么称呼我吗?管我叫四不厂长,不抽烟,不喝酒, 不吃请,不收礼。” “哦?”常教授笑了, 说:“这个外号好啊!不光你,还有你的家属颜丹霞,都应该做到四不!” 父亲和大哥都不抽烟,秦今朝十三四岁时倒也好奇过, 只是闻到抽烟之人浑身烟油子味道, 还有被熏黄的手指、牙齿,便敬谢不敏了。 至于喝酒, 他其实是有些酒量的,只是喝下去一杯酒后, 脸就红得厉害,别人唯恐出事儿,也就不敢再劝酒,他自己也以此为借口。久而久之,他不能喝酒的名声就传了出去。在酒桌上,别人推让两下, 见他不喝, 也就算了。要真是死乞白赖的劝酒, 那就是纯粹的坏心眼了,以秦今朝今时今日的地位,也没谁会这么不开眼。 至于不吃请,不收礼。他惯来都是请别人吃饭,不管是以前上学,还是后来在化工部上班,乃至于到海州厂,升任副厂长也是如此。至于不接受送礼,日常的人情往来还是正常走动的,今天你送我些家乡特产,明天我送你些自家做的吃食这种,但是贵重的,他是坚决不收的。不光是他,颜丹霞也是如此。 两人其实从来没有认真讨论过这个问题。某一次,秦今朝不在家,颜丹霞接待了某位副处长的夫人,都是一个厂的职工,但平时来往很少,颜丹霞虽然对她的到来感到惊讶,但还是接待了她。 聊了一会儿,那位副处长夫人就将袖子撩开,露出手腕上一只金光灿灿的手镯来,她的话题就往这只手镯上绕,说这只手镯是老物件了,三十克重,纯度很高,破四旧时被家里老人藏了起来,前不久刚刚传给她的。 近些年来,确实有很多人都开始戴首饰了,项链啊,耳环啊,戒指啊,戴上去确实挺打扮人的,颜丹霞自己也有,婆婆崔胜芳送的,还有丈夫送的,黄金的,珍珠的,翡翠的都有,她也很喜欢,只是佩戴的机会太少。 不管是出于她自己七级钳工师傅的身份,还是基于秦副厂长夫人的身份,都不适合。 在班上时,她是钳工师傅,戴那些零零碎碎的,不符合厂里规矩,也累赘,干活不方便;是秦厂长夫人时,要朴素、低调,不想因为她戴了贵重首饰而引发别人对于秦今朝的议论。 也就周末,回归到颜丹霞这个二十八岁女青年身份时,回归到和秦今朝如其他人一般,是个普通的,也想赶时髦的小夫妻时,有机会带一带。 颜丹霞虽然寡言,却不傻,她知道这位夫人别有目的,一开始还顺着她的话夸赞两句,之后就只微笑,不说话了。这位夫人自己干说了几句,有些说不下去了,就只好道出自己的来意。 是丈夫派她来的,想要谋求处长职位,想让颜丹霞吹吹枕边风,这枚金镯子就是她的谢礼。 这种事儿,她从崔胜芳那里听了不少,但还是第一次遇到。崔胜芳是当闲聊、趣事一般和她说的,但她自然知道,崔胜芳目的性很强,就是让他们提高警惕,做清正廉洁之人。 听婆婆讲的时候,颜丹霞听得很认真,但总是觉得距离自己很远。这会儿真的遇到了,倒也从容得很。将崔胜芳传授的那一套拿出来,客客气气地将那金镯子推回去,说她作为干部家属,是接受过上级部门严格的教育,绝对不会干涉丈夫的公事,礼品绝对不会收,让她收礼,就是把她往监狱里边送。秦今朝做事一向公正,只要她的丈夫有能力,就一定会培养提拔云云。 语气虽然客气,但态度却是坚定的,推拒几回之后,见颜丹霞坚决不收,那人只好悻悻离开。 等秦今朝回来,颜丹霞才将这件事情一五一十的跟他说了,两人便也达成一项共识,就是收礼不徇私枉法,做一个公正、廉洁,的人民干部和干部家属。 秦今朝将这件事情用炫耀的口吻跟常四海说了。常四海也很满意,说:“当年,你还没跟小颜表白心意的时候,我就暗暗考察过她的人品,是个心眼儿正,有坚持的人。做领导干部,自己的品质素养很重要,家属同样重要。我虽然不当干部,但看史书。你看历史上,有多少贤臣明吏是毁在家人手里的。你是个有能力,也有上进心的,所以走出去的每一步,都要经得起查证,不能有任何的瑕疵,这样,才能实现理想、抱负,更好地为人民,为国家服务!” 秦今朝坐正了身体,郑重地跟这位待他如子侄一般的教授承诺,说:“我会牢牢记住您的这番话,永远记得我的理想和抱负。” 两人一起吃了一餐不算是太丰盛,但味道还算不错的饭菜,将桌面上的食物都吃干净,秦今朝才送了常教授回了家属院休息,而自己则离开了化工大学。 前期的铺垫他已经做好了,后面就依靠祝焕之教授了。他在化工体系内非常有影响力,他感兴趣的项目,便是国家也是比较重视的。 待等到11月份,秦今朝被通知,去燕市参加“管控一体化”项目说明报告会议之时,颜丹霞也安排好海州厂的事情,准备去化工大学,担任化工部技工短期培训,钳工课程的专业老师。 就是颜丹霞曾经去参加过的培训。因着培训效果很好,便被一直保留下来。 时隔两年左右的时间,她从学生,摇身一变成为了老师。 她之所以被选中成为老师,一是因着她这两年成长非常迅速,她在第二机械厂八级钳工老师傅发明的划线法基础上,引入数学公式,从而改善成为的“验证对比划线法”,被推广至全国,成为很多青年钳工入门之法。 二是不光她本人成长了,带徒弟带得也颇有成绩。其中一名徒弟刘大刚在今年9月份举办的,第二次化工行业技能大比武中,斩获银奖,这对于一名刚刚从事钳工行业一年多的新人来说,是非常优秀的成绩了。 另外两名徒弟虽然稍有逊色,但也已经开始独立完成作业,海州厂的维修车间钳工组在她的带领下,整体水平上升了好几个台阶,再不是离开了她,维修工作就要停摆的时候了。 三是有人推荐,这人就是机械二厂的八级钳工高师傅。颜丹霞在推广“对比验证法”时,是跟这位师傅沟通过的,毕竟他才是最初的发明者。 高师傅向来无私,自然是同意了的。之后颜丹霞在提到“对比验证法”时,每次都会把高师傅的名字放在自己名字前面,算是两人共同合作完成的一项发明。 高师傅一直跟颜丹霞写信交流钳工心得,算是惺惺相惜的忘年交,他这两年一直担任短期班的钳工老师。随着思想解放,改革的深入,还有蒯鹏事件的发酵,他自觉自己的思路跟不上年轻人,有些思想没有扭转过来,暂时跟不上新时代的发展了,怕误人子弟,便决定辞去这一工作,并推荐了他非常欣赏的,思维超前、思想开阔、脑筋活跃的颜丹霞来接任。 还有一位推荐者,就是她的好领导,好同事,秦今朝。他听说那位老师傅不准备再继续担任老师,就推荐了自己的妻子。 颜丹霞的努力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她干的是钳工,就努力提高钳工技能,干维修,就走遍车间,了解那些外国机器的性能、结构,每一个零部件,让自己可以不用求助外单位,而具备独立修理的能力;当了师傅也是一样,就琢磨着怎么把自己脑子中的东西可以清楚、明了地传授给徒弟们,让他们早日成才、独当一面。 可以说,除了炒出好吃的菜外,她想干的事情,就一定会干成。 颜丹霞这样能当好师傅的人才,不能只造福海州厂,还应该去更广阔的天地,培养出更多的钳工人才。 于是,他就举贤不避亲地推荐了颜丹霞。 有了这两人的极力推荐,不久之后,颜丹霞就接到了短期培训班的聘书。 两人去燕市的时间差不多,秦今朝索性就调整了出发时间,跟颜丹霞一块走。 培训班虽然开班两个月的时间,但为了赶全国各地而来老师们的时间,都会把课程集中在一起完成,所以颜丹霞只需要在燕市停留十五天的时间。 赶回燕市,在家里安顿好,第二天一大早吃了早饭,两人就一起出发,一个去化工大学报道并第一次登上讲台,一个去找祝焕之教授商量项目的事儿。 在岔路口分开,秦今朝笑着面向颜丹霞,说:“颜老师,今天一切顺利!” 当老师和当师傅还是有区别的。 当师傅就像是日常说话一样,在车间里,在实物面前将知识传授出去,可在课堂上却不一样,同学们瞪着一双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无数双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就凭着一双肉嗓子去讲,压力还是挺大的。 她有些紧张,不过一路上两人都在聊天,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这会儿要跟秦今朝分开了,她还有一点点的舍不得,好似是头一次离开家大人去上学的小孩子。这让她想起了几年前,秦今朝送他们到机械二厂,安顿好后,先行离开的场景。 那时候,两人只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颜丹霞感谢,甚至有些崇拜那个比自己还小一些的年轻人,觉得他办事妥帖,不管是做事还是人际交往,都游刃有余,比任何人都欣赏并认可自己的能力,也是她头一次对父亲以外的人产生了恋恋不舍之感。那时候,绝对不会想到,她竟然嫁给了秦今朝。 也是在这里,秦今朝第一次向她表白。 转眼间,竟然都过去一年半的时光了。 她朝着秦今朝笑,说:“秦厂长,你今天也会顺利的!” 两人相视一笑,秦今朝不动声色地往左右看了眼,见没人注意到他们,便迅速地抱了颜丹霞一下,而后迅速分开,又撩了撩她的头发,说:“中午不能跟你一起吃饭了,你自己解决,下午看着时间方便,我过来接你。” 颜丹霞碰了下他的手,一触即分,说:“这里我熟!下午下了课,我就自己坐公交车回家,你忙你的,别操心我,我又不是小孩儿,丢不了的!” 有人从身边经过,秦今朝拉了颜丹霞往旁边又让了让,说:“好,那你自己行动。” 颜丹霞的课安排在下午,不过上午需要报到、办理手续。今天是颜丹霞头一次以老师的身份站上舞台,这人生中的第一次,要不是时间不方便,他还真想见证呢。 虽然殷切叮嘱着,但他对颜丹霞充满了信心,她绝对能当好一名教师! 颜丹霞笑着,轻轻推了下,说:“你赶紧走吧,祝教授该等急了。” 讨论会定在后天,跟祝教授见面,做讨论之前的沟通是定在明天的,结果祝教授听说他回了燕市,就迫不及待地让他今天就过来了。 “好”,秦今朝答应着,说:“我看着你上楼。” 这还真是把自己当成幼儿园的小朋友了,颜丹霞笑着,突然靠近,在秦今朝脸颊上亲了一口,而后快速转身跑走。 秦今朝手捂着温热的脸颊,失笑不已。谁会想到,一本正经,严肃寡语的颜师傅,也有调皮的一面呢。 他走进祝焕之教授的办公室时,脸上还带着笑容。 祝焕之已经等他一会儿了,见到他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说:“看来,你是得到消息了?” 秦今朝纳闷,“什么消息?” 祝焕之见他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便坐下来,说道:“管控一体化项目,已经被计委列为‘七五’计划重点备选项目之一!”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86节 秦今朝真是不知道,惊讶了一瞬后,也高兴起来。 计委就是国家计划发展委员会,是主管着国家国民经济规划和市场宏观管理的重要部门,祝焕之教授将项目形成文件上报之后,受到了计委的高度重视。 “七五”计划,就是第七个五年计划,具体的实施时间是1986年到1990年,能被选入这个项目,就意味着会获得国家经济上、政策上、人力方面的大力扶持。 两人聊了一会儿,待等到项目组其他人员过来,祝焕之给他们互相一一介绍,便去了会议室,针对于这个项目所面临的问题,开始集思广益,面对面地讨论,并针对于明天的讨论会,开始提前演练。 说是讨论会,其实就是更加深入地听取这个项目的思路、收益等,作为是否将“一体化”项目最终列为“七五”计划的重要指标。 身处在同一地区的颜丹霞带着自己的证件、介绍信等去报道完毕,便被安排到化工大学教务处临时给腾出来的会议室里。 距离她之前上课的教室不远,步行大概三四分钟就能到。教室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另外两名来自于国内其他大厂的优秀技工。 短期培训班办了两届后,觉得培训效果好,便扩大了规模,同期开办四个班,其他课程都是一样的,就是针对于不同工种会有专业老师教授,今年还首次开设了英语课程。 从今年开始,开学时间提前了一个月,预计从明年开始,一年开两期课程,年中一次,年末一次,之后便形成传统,成为化工行业技工们进修的一个渠道。 颜丹霞即是短期培训班的优秀学员,又是全国有名的技工师傅,从时间线上看,不管是她的高级技工的评级,还是后来发明的划线法,都是从培训班毕业之后发生的,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她的改变都是因为上了培训班。这就给同学们以极大的激励,她就是位现成的榜样。 所以,下午,当上课铃声响起,颜丹霞踏入教室,便收到同学们热烈的掌声。 她懵了一瞬,很快就恢复正常,迈着长腿,踏着从容的步伐,昂首挺胸地走上讲台,而后将手中自己准备的教材轻轻放在讲台上,脸上带着微笑,友善地环视着端坐的同学们,目光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起立!”一个女性声音喊道,而后众位年龄不一,穿着大不相同的同学们便参差着站起来,异口同声地高喊:“老师好!” 看着一双双饱含期待的眼睛,颜丹霞就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那时候的自己是报着期待而又渴盼的心情,虔诚地对待每一堂课,每一位任课老师,渴求从他们身上汲取知识,武装、壮大自身。 她不知道当初他的老师们是否如此时的自己这般,感觉肩膀沉甸甸的,陡然生出一种责任感,还有使命感,心中暗暗决定,一定要将自己所知、所会,尽可能多地教授出去,方不辜负这一双双眼睛,不辜负曾经通过这次短期培训班获益匪浅的自己,不辜负秦今朝和高师傅的举荐。 她张开喉咙,放大声音,清亮地说:“同学们好,请坐!” 按照之前在课堂上学到的经验,颜丹霞先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而后做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便是一一点名,让同学们也做自我介绍,算是师生之间互相认识一下。 颜丹霞记性很好,等同学们介绍完毕,这一班的四十名同学,她也认识个七七八八。 她将学生名册收起来,而后打开自己带来的讲义。在座的诸位,全都是有钳工基础的,其中几位,还是化工部技工比武大赛的获胜者,便不能像是对待新手那样,从零开始教起,得让他们短时期内掌握更加先进的手法,提高技工水平才行。 为此,颜丹霞将自己那位在比武大赛中获得银奖的徒弟刘大刚,还有去年去参加过比赛,如预料中的一样,颗粒无收,但比赛之后痛定思痛,开始奋起直追,苦练本领的牛海作为参照物,总结他们欠缺之处,该怎么样去补齐、提高,并询问本人的意思,还有维修车间其他工人的意见,最终才编写出来这份讲义。 这份讲义,她分别给秦今朝、林玉峰还有高师傅看过,都说相当不错,很实用,如果真的认真去学,肯定可以取得很大进步。 秦今朝建议她可以把这份讲义再扩充一下,便可以当成进阶版的钳工教材了,还准备联系教育出版社,看看是否能够以工具书的方式出版发行。 她知道秦今朝一向对自己很有自信心,以自己为荣,但出书这事儿,她想都没想过,她看着秦今朝,问着:“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好了?那可是出书啊!是要门槛的!” 秦今朝笑:“我是把你想得太好,可不是妄想,也不是美化,是你本来就好!怎么突然妄自菲薄,不自信起来了?” 颜丹霞被他这两句真诚无比的夸奖说得心花怒放,秦今朝如是想自己,自己也是如是想他的。两人结婚,在一起过日子已经一年多了,双方好的不好的状态都见过了,最真实的那一面也都袒露无疑,可还保持着刚刚恋爱时候的美好。 大概因为两人相爱的基础是忽略了年龄、外貌的精神上的互相欣赏吧,越深入了解,便更能了解对方性格、为人方面的闪光点,像是宝藏一般,总是能给人惊喜。 颜丹霞没担任其他职务,上完两节合在一起的大课后,就可以下班了,不过下课之后,被几名同学围住,七嘴八舌地问着问题,直到下节课的老师来了,颜丹霞才赶忙给对方打个招呼,赶紧离开。 走出化工大学,在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等了十多分钟,便等到了开往家里的公交车。 第80章 家里头只有保姆阿姨一个人在, 见颜丹霞回来了,赶紧热情地将她手中的挎包接过来,说:“颜老师, 你回来了, 润肺清喉汤我已经煮好了, 一直在炉子上坐着,这就给您端过来。” 颜丹霞有些惊讶于这位阿姨的积极主动还有贴心。 阿姨连忙解释说:“中午,崔主任走之前吩咐我的, 说你第一回 当老师,说那么多话, 嗓子肯定不舒服,让我帮你熬的。我专门去同仁堂抓的中药,有罗汉果、菊花、枸杞、红枣,润肺补气效果最好了。” 颜丹霞确实嗓子不舒服, 痒痒的, 好像总是有痰卡着,老想清嗓子。 她捂住嘴巴, 轻轻咳嗽一声说:“谢谢。” 一杯热乎乎,带着些中药独特的苦涩味道, 又泛着甜意的茶水下肚,颜丹霞喉咙、肺部熨烫无比,舒服了许多,她的心里也暖暖的。 这就是被人关心着,时刻放在心头上的感觉! 刘艳娟有时候会说些,她妈和奶奶之间的矛盾, 而厂里的家长里短中大多数也都和婆媳矛盾相关。 好似婆婆和儿媳之间就是天然的矛盾、对立体。 不过这些问题都是她结婚之后才关注到的, 以前事不关己, 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一听就得。但等她意识到这些事情和自己有关之时,她已经嫁给秦今朝,并且融入进了秦家这个温馨的家庭。 她跟婆婆相处得非常和睦,崔胜芳和秦远志在她面前从来不会摆出身为上位者的尊严,还有长辈的架势,和秦今朝一样,都很尊重她,爱护她,发自内心的将她当成自家孩子来对待。 颜丹霞喝完了一杯水,又洗了脸,重新梳了头发,便接到了秦今朝打过来的电话,问她到没到家,第一次当老师的感觉如何。 颜丹霞知道他是趁着讨论会的间隙出来打的电话,时间紧迫,便只回答说:“还不错,晚上回来和你细说。” 秦今朝的声音就带了些笑意说:“好,我今晚会和项目组的人一块聚餐,你和爸妈先吃,我晚些回去,你等着我。” 颜丹霞应了一声,问:“那边怎么样?顺利不?” “也还好,这种讨论会一时半会得不出结论。” 两人又聊了两句,便各自挂了电话。 颜丹霞从客厅里走出来,吩咐保姆阿姨:“今朝今晚不在家里吃饭,可以少做一些。” “好的,小颜同志。” 颜丹霞在这个家里有两个称呼,一个是丹霞,秦今朝和崔胜芳这样称呼她,一个是小颜同志,秦远志和保姆阿姨这般称呼她。 稍晚些时候,崔胜芳也下班回来,她手中提着一个铝饭盒,有些神秘地将饭盒拿出来,说:“猜猜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铝饭盒散发着热乎乎的香味,颜丹霞微微凑近嗅了嗅,眼睛立时一亮,说:“是你们单位食堂做的藕夹!” 崔胜芳单位食堂做的藕夹味道一绝,崔胜芳给她带过几次,这特殊的香味,她一闻就知道。 崔胜芳见她这般高兴,便将饭盒盖打开,让阿姨拿了筷子来,递给颜丹霞。 颜丹霞夹起一块来,先送到崔胜芳嘴边,崔胜芳张口吃了,催促颜丹霞,说:“知道你爱吃,专门给你弄的,你赶紧吃。” 颜丹霞不辜负崔胜芳的好意,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清脆的藕,肉香,还有油炸过的面香,混合在一起,格外好吃。 “冬天,怎么还有藕呀?”颜丹霞好奇地问。 崔胜芳笑,说:“后勤从南方进来的,说是将鲜藕埋在泥地里,放在避光的地方,定期翻动,就能长期保存。我听说后勤进来了这么稀罕的食材,就拜托食堂师傅给你做了一份儿,庆祝你今天第一次当老师!” 瞬间,一股暖流流过颜丹霞心间,她张口,动情地说着:“谢谢妈!” 她还没有记事儿,就没了妈妈,后来跟着爷奶在老家生活,备受他们的苛待,后来跟随父亲生活了几年,两人都是不擅长表达感情,不喜欢说话的人,平时交流也非常少,也因为两人多年来从没有在一起生活过,隔阂比较深。 只在父亲弥留之际,顶着父母、兄弟的压力,当着海州厂领导的面儿,执意将海州厂的工作岗位传给自己时,她短暂地感受到了亲情。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在父亲心目中,不管是父母还是兄弟,还是侄子,地位都比她要高。 可惜啊,时间太短暂,刚刚拥有,便失去了。 可是,在崔胜芳这里,她终于感受到了亲情的滋味。未曾拥有的时候,她不觉得如何,拥有了之后,她才觉得,这份感情有多么可贵。 这一声“妈”,她叫得真心实意,发自肺腑。 她的微妙变化,崔胜芳也感受到了。颜丹霞对她来说,不光是自家儿媳妇,还是一个非常有潜力的后辈,一个自强不息的年轻人。 她活了五十多岁,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最欣赏的就是颜丹霞这种人,不抱怨,不怨恨,不将问题推托到别人身上,只是闷头充实自己。后来跟秦今朝结婚,自强的脚步也从不停歇,练习英文、钻研专业,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学习习惯。也从不依仗副厂长夫人的身份,还有公婆的背景来谋求什么,嫁到他们这样的家庭,她也依旧还是她,没有沦为谁的附庸。 颜丹霞的点滴,崔胜芳都看在眼里,觉得没有比她更好的儿媳妇了! 颜丹霞吃了一块藕夹,就不再吃了,准备一会吃饭时大家一起吃。之后,她和崔胜芳主动说起第一次当老师的表现和感受。 崔胜芳带着笑容听着,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说得没错,既然接了这项工作,就要认真负责,担得起这份责任。” “嗯,我会的!”颜丹霞说。 稍晚些时候,秦远志也回来了,三人坐在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晚餐。崔胜芳还开了一瓶果酒,三人一块喝了些,庆祝颜丹霞成功担当起老师这一新职务。 秦今朝回来得也不算太晚,8点刚过,就打了。先去客厅跟父母打了声招呼,随即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颜丹霞吃完饭后,陪着公婆看完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就回了自己屋。这会儿看着自己的讲义,温习明天下午讲课的内容。 秦今朝先去洗漱,而后在卧室里换睡衣。颜丹霞便一心二用地将今天课堂上的事情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诉说着。 跟秦今朝说的,跟崔胜芳说的,略有不同。跟崔胜芳不好意思吹嘘自己,在秦今朝面前就自在多了,说了自己有多受欢迎,说原来这些同学们之前就都知道自己的名字,看见了报纸上的报道,对于海州厂的事,也是如数家珍。 “西南化肥厂过来的那位同学说,他们厂内还开展了学习海州厂的活动呢,也成立技改办公室,改革厂规、制度,也举办了关于蒯鹏事件的大讨论。其他同学们也说,海州厂的事情,对他们厂里产生了很大影响!” 颜丹霞说这话时,语气极为骄傲、自豪,可想而知,她在课堂上,面对着那些同学们羡慕、崇拜的话语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秦今朝早就知道海州厂如今在化工行业内的影响力不同往昔。 就比如牛副部长和王司长,但凡去下属企业单位视察,必定会提到海州厂,号召大家多多向海州厂学习。 同时,沙广军作为海州厂上一任厂长,也在发挥作用。他所在的技术创新督办处虽然部门不大,但到底是化工部的部门,实际权利却是不小,负责监督、督促各个工厂的技术创新工作。 也经常下工厂督办工作,就不免会和这些工厂的领导们讲起海州厂的发展史,对于将他一手推进部里的秦今朝更是赞誉有加。 更何况,海州厂更是时不时就会见诸于报纸,举措、事迹都是前所未有,大大契合着领导人“思想再解放一点,胆子再大一点,办法再多一点,步子再快一点”的改革思想。 逐渐成为化工行业内,乃至于国有大型企业,在思想上,行动力上的领导者,还有风向标。 就连这次的“管控一体化项目”可以立项,并且进入到计划委员会的视野中,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海州厂前期的积累。 从废水利用装置再到一段炉烧嘴改造,还有近期引进应用上的带压堵漏密封技术,以及其他小一些的发明和改进,都获得了巨大成功。 这就证明着海州厂在技术前瞻性和性能优化改进,以及高效、节能方面有着非常独到眼光和头脑,立足于国内,却放眼于国际,对于国内和国际上化工行业的行情不能说是了如指掌,也是时刻关注。 这就让计划委员会对于海州厂提交的项目天然就带了好感,在仔细研读、评估了祝焕之教授等人提交的报告后,便又更重视起来。 这是要把传统的化工技术和电子技术、现代控制技术相结合,这在我国还是首次,真要做成了,其他化工工厂甚至钢铁、石油行业都可以借鉴起来,对于我国轻、重工行业的发展,又将是一次重大的改革和进步! 这也是计划委员会将“管控一体化”项目拟列为“七五”重点项目的原因之一。 这些秦今朝自然是清楚的,他每每回顾自己来海州厂这短短三年的时间里做出的成绩,也会有自豪感,但此时在自己妻子这里感受着她的骄傲、自豪,却又让他的自豪感倍增。 他的妻子从别人那里感受到了海州厂的影响力,而海州厂如今的地位是她的丈夫一手造就的,这种感觉,就叫与荣有焉。跟自己得到“青年突击手”、“优秀职工”的奖状,拿到七级钳工职称时的感受是一样的。 她以这样的丈夫为傲! 秦今朝从她的骄傲中,感受到了能被爱人引为荣耀的骄傲。 两人的话题便进行不下去了,关好门,在被窝里做最更深入的交流去。 秦今朝的讨论会一开就是五天,会议结束那天,正好赶上周日,颜丹霞下午没课,两人本来打算出去玩玩,逛逛的。 如今的燕市,隔一段时间不回来就变了一个样儿,仿佛沉寂已久的城市逐渐焕发出新的生机。两人没事的时候,就喜欢一块出去逛,大多数时候,并没有目的,就是随意上一辆公交车,或者只是步行,看看街景,看看人们的穿着打扮和精神面貌。 正准备出发时,秦今朝接到一个电话。 挂上电话,秦今朝有些遗憾地说:“高义来电话,今天下午会在西苑饭店招待美国德古公司派过来的考察团,他心里头没底儿,希望我跟着一起。”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87节 在中技进出口公司的努力下,鲁东化肥厂和德古公司已经在进行最后的谈判,在合作最后敲定之前,德古公司派出考察团,准备去鲁东化肥厂实地考察是否具备引进、建设项目的资本和能力。 他们是昨天下午到的,祝焕之缺席了“管控一体化”项目讨论会,亲自去接待了考察团一行人,高义也早早赶到燕市,且跟秦今朝见过面,但这次在西苑饭店的招待会却是临时行程,秦今朝之前不知道。 据高义说,这次招待会是在中技公司的建议下召开的。 这一行人虽是因着公事而来,但对古老又神秘的东方充满了好奇,听说只在燕市停留一天就去鲁东表示了遗憾。 中技接待人员获知这一消息后,就和高义商量着更改行程,建议先安排他们在燕市浏览名胜古迹,然后举办个规模比较大的欢迎酒会。 都说欧美人古板,讲原则,不讲人情,可中技的同志们经常和他们接触,却知道,并非如此。都是人,就都有自己的好恶,不会因为个人感情影响公事儿的,太少太少了,起码他们这些资本主义公司的雇员没有这么大公无私。 不管是在燕市旅游、品尝美食,还是参加欢迎酒会,都是个人受益的事儿,考察团一行人先受益了,被哄高兴,在合同谈判时,就会比较好说话些。 高义自然没有意见,于是,今天上午就安排了车辆,亲自陪同这一行人去爬了长城,晚上就在他们入住的西苑饭店举行欢迎酒会。 西苑饭店是今年年初刚刚建成的,国内没像国外那样,按照星级来定义酒店等级,不过如果评级的话,也相当于国外四五星级标准了,是目前燕市最高端、豪华的酒店之一,集住宿、餐饮、大型商务宴会、会议为一体。 在这里招待美国德古公司一行人,着实算是用心了。 “那你就去呗,咱们随时都可以出去玩。”颜丹霞听了秦今朝的话,并不觉得扫兴,很大度地说。 鲁东化肥厂的事儿,她从秦今朝那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很佩服高义的魄力。这种从小了说是帮助高义,从大了说是帮助兄弟企业的事儿,她自然是非常支持的。 秦今朝笑着点点头,问:“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高义听说你也在燕市,也想邀请你。” 他知道颜丹霞不太喜欢这种场合,也不擅长和其他人交流,所以也不强迫。 这次德古代表团中,有国际顶尖化工机械类的专家在,而且学习了这么久的英文,虽然有时候会和秦今朝用英文对话,但却没有实战的机会,也不知道他们说话自己能不能听得懂。 颜丹霞稍想了一会儿,便同意说:“我去,长长见识去。” 她低头,看看自己略有些正规的衣服,问秦今朝:“我穿这身合适吗?” 秦今朝上下打量一番,手指抵在下巴上,笑着说:“相当可以!咱们也不需要像西方人那样穿礼服,穿正装即可。” 颜丹霞身上穿的衣服样式中规中矩,上身是小灰格子的小翻领上衣,露出浅红色毛衣衣领,下身是灰色裤子。不管是上衣还是裤子,都是上好的毛料,由裁缝量身定做的,穿起来腰线分明,裤线笔挺、立体,将人衬得腰背挺直,腰细、腿长的。 这是秦今朝送给她的教师礼物,昨天刚刚拿回来穿上,在崔胜芳常用的裁缝店那里定做的。 这种掐腰,特别显身材的衣服,颜丹霞还是头一回穿,试穿总感觉有些别扭。但裁缝师傅说,现在大家都开始穿这种合身的衣服,不再流行肥肥大大的。秦今朝一劲儿地夸她穿着好看,眼中满是欣赏,她也就适应了。 她又看向秦今朝,他上午开会,回来之后就忙着吃饭,吃完饭还没来得及换衣服,高义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身上穿的还是上午参加讨论会的那身衣服,成套的藏蓝色毛呢干部服,穿在这样高大挺拔的身体上,去任何场合都不掉价。 “你就穿这身吧,好看!”颜丹霞夸赞道。 秦今朝笑:“好,那我就不换了。” 颜丹霞又摸摸自己的脸,依旧素面朝天,就是保持了经常修眉毛的习惯,加之结婚后生活幸福,人愈加漂亮,整张脸都亮堂堂的,也白了许多,两腮晕红,透着健康的色泽。她抿抿嘴唇,询问自家丈夫的意见,“我要不要抹点口红。” 秦今朝不禁想起新婚之夜的颜丹霞,那天她化了妆,嘴唇红红的,最后那些口红都被自己吃进了嘴里…… 秦今朝忙晃晃脑袋,把不合时宜的景象甩出去,给建议说:“抹不抹都行,都好看。” 颜丹霞白他一眼,这话,说和不说没有区别。 秦今朝讪讪地笑,凑到她跟前,和她一起照镜子,说:“我的意思是,你天生丽质,浓妆淡抹总相宜。” 颜丹霞脸上的红晕颜色更深了些,轻轻推了把秦今朝,“你先开车去。” 这次回京,秦今朝是开车过来的,小涂还有厂里技改办公室的庄明东,还有被提拔为总工的苏淮,以及技改办公室另外两名参与了“机电一体化”项目的核心成员是一起过来的,被安排在化工部招待所。 今天上午讨论会完毕,秦今朝就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后天返回海州厂就好。 他把车自己留了下来,这会正好带上颜丹霞一块前往西苑饭店。 他哈哈笑,手掌在颜丹霞肩膀上揉了下,而后在热辣辣的脸庞上亲了一口,这才说:“我去车上等你。” 再出来的颜丹霞嘴唇上是淡淡的红,她只沾了一点口红,而后用嘴唇抿开,看起来非常自然。这不算浓烈的颜色点缀出色的五官上,让她更加漂亮了几分。 在秦今朝满是赞赏目光的追随下,颜丹霞昂着头,坐进副驾驶。 今天天不算太冷,两人又全程都在车上和室内,便穿了同款的毛呢大衣。 西苑饭店在燕市的西边,正好和家里所在区域在对角上。距离颐和园不算特别远,不过两人上次去颐和园玩时,这边还没开业,这会儿看着崭新又气派的大门头,顿觉跟附近的皇家园林有相得益彰之感。 从大门开进去,顺着宽敞的林荫大道往进开,经过了西苑饭店的主楼,便绕到了旁边,专门举办小型宴会的会议厅里。 这会儿,会议厅里人头攒动,粗略看来,有二三十号人。 铺了厚厚地毯的大厅里,在房间两侧摆放着自助餐台,放着一些水果,小点心什么的,穿着西式马甲的年轻服务员们托着装了红、黄、白各式颜色的酒杯,穿梭其中。 有一名穿着中山装的年轻人走过来,礼貌地点头,而后面带笑容地问:“请问您两位是不是秦今朝秦厂长和夫人?” 秦今朝颔首,那位工作人员笑容就更深了几分,说:“秦厂长您好,高厂长刚刚交代我了,说是您来了,就立刻带您去他那边。” 秦今朝这会已经在人群之中看见了高义的身影,正端着个红酒杯,站在几名身高马大的白人身边,脖子往前伸着,正在努力听几人聊天的样子。 秦今朝抓了颜丹霞的手挎在自己臂弯里,说:“好,带我过去吧。” 颜丹霞还是头一次到这种偏西方的场合来,略有些好奇地打量一番,便将目光收回来。目不斜视地跟随着秦今朝的脚步往前走。 中途,秦今朝遇见了好几个熟人,便停下脚步,先寒暄一番后,又给他们正式介绍颜丹霞,“这是我妻子,颜丹霞同志。” 然后,颜丹霞就发现,这其中有好几位都是知道自己的,会客气地跟自己握手,而后说道:“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颜丹霞,老是从秦今朝那里听说你的事儿,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两位真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颜丹霞转头,看着秦今朝,而后又转过来,笑着客气道:“您过奖了!” 因高义还在等着自己,秦今朝也没多和这些人聊,说着“等会再聊”,便挎着颜丹霞告辞离开。 第81章 这会儿高义也发现了秦今朝, 立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连忙对着旁边人说了几句,又朝着那几名外国人点点头, 便快步往秦今朝这边走。 “你可来了!”高义说着, 朝颜丹霞友好地笑笑, 说:“弟妹,头次见面,时间紧急, 哥哥回头请你吃饭好好聊,今天招待不周了。” 瞧见颜丹霞也回以友好的微笑, 并不在意的样子,他这才又转过头去,迫不及待地跟秦今朝说: “翻译是中技公司推荐给我的,我老觉得他给我翻译得有问题!有时候那些老外说了一大堆, 他只给我翻译几个字, 有时候人家没说几句,他又给我翻译一大堆。这小子长得油头粉面的, 看起来就不像是个踏实的,这两天跟这几个老外混得很熟悉, 又是勾肩又是搭背的,我信不过他。” 秦今朝往高义刚刚站着的地方看过去,那边有三名白人,其中一名比较瘦,大概四十左右的年纪,一头卷卷的金发, 带着眼镜;另外一名比较高, 目测至少有一米九, 另外一名比较胖,三十多岁的样子,肚子高高挺起,像是孕妇一般,大概是喝了些酒,脸庞、脖子,乃至于露出的胳膊都泛着红。 颜丹霞也顺着秦今朝的目光看过去,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外国人,以前只是在苏联和南斯拉斯的电影里见过。 黄头发,白皮肤,蓝眼睛,人高马大的,确实和中国人不一样,她看了两眼,就将目光收回来,重新将注意力收回来。 “……我就怕这些人吃里扒外,跟那些老外合起伙来哄骗我。我听说,好多人都想方设法往国外跑,看见个外国人亲得嘞,唉!” 高义一脸愁容。 秦今朝:“你没要求中技公司更换个翻译?” 高义往“地中海”型头发上拍了一下,说:“我这就是自己在心里头瞎猜,没凭没据的,没有其他理由,咋好让人家换人?这么年轻就被中技领导予以重任的,搞不好就是谁家的公子,燕市这里,一块牌匾砸下来,指不定就是衙门口的掌权人,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不然,被人家背后穿了小鞋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秦今朝能理解他的顾虑,问:“你打算怎么办?” 高义说:“我想着,你英文好,又跟外国人打过交道,你帮我探探他们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有没有诚意跟我们合作,都到最后的谈判阶段了,怎么老不谈钱的问题?你说,哪儿有做买卖不谈钱的啊?” 秦今朝点点头,说:“好,我可以帮你。德古代表团的几名成员分别是谁,在德古公司的职位是什么。” 高义立时高兴起来,连连跟秦今朝道谢,还抽空对着颜丹霞夸奖道:“弟妹,我跟秦厂长一见如故,我就说嘛,他肯定会帮忙的,我就没见过他这种,又仗义,又不拿乔的热心人!” 颜丹霞看了秦今朝一眼,笑着点头。 他接到电话,决定过来时,就是打定主意要来帮忙的,这会儿肯定不会拒绝的。 对于秦今朝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能帮自然就会帮。 而且,之后海州厂还会陆续从欧美引进更先进的技术,也会跟这些世界上老牌技术公司,这些欧美人士打交道,多多交流,才能够知己知彼,明了他们的做事风格,这也是为将来积累经验。 按照目前国家的改革力度和决心来说,从他对于海州厂未来的发展规划来说,海州厂的产品未尝没有走出国门的那一天,到时候,就会面临着和这些欧美大公司同台竞争,如何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是他现在就已经开始考虑的问题。 他也迫切需要和这些国际顶尖公司的管理者交流的机会。 这次虽然是帮助高义,但也是帮助海州厂,为未来铺路。 高义也没再废话,不等颜丹霞说什么,就凑到秦今朝跟前,指指跟翻译聊得正欢的几名外国人,说:“他们这次的代表团一共来了8人,其中这三位是头头。戴眼镜,梳着金毛卷发,看着脸最嫩的叫约翰,是德古公司海外市场部的经理,最高的那位叫乔治,是水煤浆气话技术的开发者之一,另外那名胖胖的叫布鲁克林,说是施工工程方面的主管。” 秦今朝点点头,拉着颜丹霞,说:“咱们去餐台那边吃些东西。” 颜丹霞默契地点头,朝着距离那三位最近的餐台走过去,秦今朝随后跟上,高义愣了一下,也连忙跟上去。 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喝了些酒,还是觉得这边没有什么人听得懂英语,那三位德古公司考察团的头头说话比较大声,刚刚隔得老远,都能隐隐听见话语声传来,这会儿,更是清晰得很。三人自顾自地聊天,偶尔夹杂着那位英文翻译夸张的语调,其他陪同人员完全插不上嘴,只能跟着微笑。 高义也拿了个餐盘,假装在挑选食物,实际上心思分成两半儿,一般在老外那边,一半在秦今朝这边。 秦今朝跟颜丹霞两人各自挑选了些食物,放在餐盘里,而后就在不远处闲聊着,注意力却放在几名外国人身上。 等了一会儿,秦今朝问颜丹霞:“能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颜丹霞:“他们说得很快,很多单词都听不懂,大概能听出个三四成,那位翻译的话我倒是都听懂了。” 秦今朝问:“听出什么了?” 颜丹霞声音又小了些,只秦今朝自己一个人听见,“高厂长的感觉应该不错,那位翻译的话语不多,但都是在谄媚和恭维。他是中方的翻译,即便不能做到向着高厂长这边,也得做到中立才行。他的态度,不光代表自己,也代表中技,代表鲁东化肥厂,我怕,在跟德古的谈判中,已经处于下风。” 谈判最主要的是不卑不亢,一方谄媚、讨好,必然会被对方拿捏,处于劣势地位,颜丹霞虽然没有谈判过,但这些简单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秦今朝便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妻子,说:“你说得没错!”然后又调侃道:“颜老师,你这水平,可不止是七级钳工了,当个厂领导也是够的。” 颜丹霞就扬了扬下巴,说:“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媳妇,近朱者赤!” 秦今朝就笑了起来。 高义在一边啥也听不见,便着急起来,半开玩笑地说:“你们整天在一块,还这么腻歪!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人家好不好,我这会儿正着急呢!” 秦今朝就笑,说:“你也别冤枉人,我们两个在说正事儿。”他辩解一句,紧接着,“你先回去,十分钟左右我过去你那边,我将我介绍给那几位外国人。” 高义盯着秦今朝看了一会儿,而后笑了起来,说:“行,我这就去,都靠你了!” 等高义走了,秦今朝又往外国人那边看了眼,不停有人过去打招呼,不过大多不会英语,需得靠着那位年轻翻译来进行沟通,彼此之间聊了几句就没了话题,便又略有些尴尬地离去,这样如此往复着,始终都是那四人在聊天。 秦今朝目光在那位年轻翻译身上扫了两眼,身高、长相都很普通的年轻人,头发用头油梳得一丝不苟,一身毛料干部装,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枚金光闪闪的派克钢笔,脚上穿着三接头的牛皮鞋,手腕上的手表是西铁城的。 秦今朝嘴角微微扯动一下,高义能当上一厂之长,还有魄力筹办这么大一场项目,确实不简单,对那位年轻人的判断即便不是百分百正确,也对了七八成,这位年轻人肯定是有背景的,就这身行头,就不是他这个年龄、职位的人,凭着工资能够置办得起的。 刚刚听高义说,这次来参加招待会的,不光有鲁东化肥厂的人,还有外交部,化工部的,还有一些非常有名的化工专家、行业知名人士,这位年轻翻译都敢敷衍,可见是有恃无恐。 这位啊,还是太年轻了,把所有的心思都摆在明面上,高义听不懂他的话,都能将他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何况在场也有几个听得懂英文的人。 对于这样的年轻人,即便是后台再硬,经过今天之后,中技公司恐怕也不会再派他跟进这个项目了。 秦今朝不再关注这名年轻人,他在现场看见了很多熟人,来不及一一去打招呼,只带着颜丹霞去见了祝焕之教授,简单见个面,就和教授分开,而后问她:“你是留在这边还是跟我一起去德古公司见那几名外国人?”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88节 颜丹霞想了想,问:“我跟着一起过去方便吗?” 秦今朝笑:“当然,今天只是招待会而已,又不是不能带家属的严肃场合。” 这会儿招待会还没到正式开始的时间,在等人陆陆续续的到来,据说等会还有歌舞团过来表演节目,还会举办交谊舞会。 现场除了相关部门的人员之外,还有燕大、华清大学英语系的在校生,是听说这里要接待外国人,主动要求过来帮忙,提供会议服务工作的,增加用英语交流机会的。 也有不少人是带着夫人来的,等会跳交谊舞时,带着夫人过来,会更方便些。 颜丹霞便说:“那我就跟你过去。” 高义自从跟秦今朝分开,回到外国人这里就有些心不在焉的,那三人聊得正欢,他努力想听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心里头存了对这位年轻翻译的怀疑,唯恐他不跟自己说实话,便也就憋着,等外国人看过来时,对他们礼貌笑笑。 时不时便往人群里瞄着秦今朝的身影。他知道秦今朝这个人不会干没用的事儿,让自己先过来,他等会再过来,肯定有他的目的,便也耐心地等着他什么时候走过来。 好不容易看见这两口子肩挨肩地走过来了,连忙惊喜地喊着:“秦厂长!” 这一声喊,没有控制声音,几名外国人还有翻译都被吓了一跳,谈笑声止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秦今朝便和颜丹霞踩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过来。 先朝着高义点点头,而后又和那三位外国人微笑点头,用英文说着:“你们好!” 高义适时给双方做了介绍,由那名年轻翻译做着翻译,然后彼此握手。 秦今朝便又用英文重新介绍了自己,还有妻子颜丹霞。 颜丹霞也用英语问候了两句。 那位年纪最轻,也最胖的,名字叫做布鲁克林的挑了挑眉毛,用英文夸赞道:“秦先生和秦太太英文说得很好。” 秦今朝点毫不谦虚地说:“日常交流没有问题。” 紧接着,他又用英文说道:“我所在的海州厂1974年引进了美国洛菲公司的三十万吨全套天然气大化肥设备和技术。” 洛菲是和德古齐名的专做石油、化工方面的大公司,在国际市场上是竞争关系。这看似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那三名外国人脸上露出不一样的表情来,没有说话,但互相之间打着眉眼官司。 秦今朝嘴角轻轻动了动。 高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位,这时候也不好意思询问秦今朝,跟他们都说了什么,只好碰了碰颜丹霞的衣角,悄声问:“他们说什么呢?” 说实在的,刚刚对于从颜丹霞嘴巴里头飚出英文的事儿,他是极为震惊的。他和秦今朝共同认识的人不少,又经常听秦今朝提到自己妻子,对于颜丹霞的学历、生平不说是了如指掌吧,但也知道一些。 按他想来,外语那得是大学生才会的,是顶顶时髦又高端的事儿,怎么就能想到颜丹霞也说得那么流利呢,和那几名外国人交流的时候也是从从容容的,他虽然听不懂,但莫名就觉颜丹霞说得一定很好。 不知不觉间,就把颜丹霞的角色从秦今朝的老婆,转化成为了一个叫颜丹霞的,可以帮助自己的人。 颜丹霞小声地将秦今朝的话言简意赅地翻译了一遍。 高义目光在秦今朝脸上掠过,心知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句话,琢磨着他说这话的目的是什么。 就听见那位个子最高,叫乔治的开口了,叽里咕噜说了一堆。 他又忙将求助的目光看向颜丹霞。 颜丹霞正专注地倾听,这位乔治说话很快,还带着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说的又是口语,她得努力理解,并且结合上下文的意思,才能明白个七七八八。 她不确定自己的翻译是否正确,但看着高文急于求知的目光,便又翻译起来。 “他的大概意思是说,73年,咱们国家也曾经跟德古公司进行过商务谈判,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没有达成合作。”颜丹霞说着,又补充道:“我翻译得也许不准确,别误导了您,一会儿,您还是再和秦厂长确认下吧。” 高义莫名就觉得颜丹霞翻译得对。 那位专职的年轻翻译完全没有帮他翻译的意思,这会儿他跟三名外国人站在一块,时不时地插上两句英文,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不管秦今朝还是三名外国人都没有理会他,但他却并不觉得尴尬。 他在乔治话音落下之后,笑呵呵地帮着将已经喝空的红酒杯接了下来,而后叫来一旁的服务生,让乔治挑选接下来要喝的酒,而后带着谄媚地说:“我们没有合作成功,是我们的损失,我相信,这次鲁东化肥厂一定会抓住机会的。” 这句话,颜丹霞听得清楚明白,不由得目光一沉,连忙去看向秦今朝。 见他依旧带着微笑,平淡无波的样子,但颜丹霞却知道,秦今朝一定是生气了,这种赤luoluo的崇洋媚外的行为,他最看不上了! 果然,秦今朝的目光落在年轻翻译身上。 年轻翻译本为自己刚刚的话而得意着,这会儿却觉得浑身一僵,就听见秦今朝用中文说:“中技公司翻译室的梁主任刚刚在找你。” 梁主任今天确实一块过来了,但分开之时,交代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这三位国际友人,做好陪同翻译工作,就是有再紧急的事儿也不会临时将自己调走,况且,还是委托一名不相干的人来跟自己说。 他知道是这位秦今朝对自己刚刚插话不满意了,只不知道是对于自己贸然插话的行为,还是自己插话的内容,他也知道自己刚刚的行为不妥,不管出于国家立场,还是自己随行翻译的立场,都很不妥当。 之前,不过就是仗着高义等人听不懂罢了,谁知道,忽然就冒出个程咬金来。 年轻翻译站着没动,本是不想理会的,可觉得一股子强烈的压迫感逼视而来,让人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而只听懂了秦今朝那句中文的高义也附和着说:“小关,梁主任找你肯定是大事儿,赶紧忙去呗,我这里暂时不用劳动你。” 年轻翻译小关只恨自己此时只是个小小的随行翻译,只好答应着,又挨个跟约翰、乔治还有布鲁克林打招呼。 布鲁克林和约翰还好,热情地跟小关说再见,乔治就显得冷淡许多,没等小关走出去,就又跟秦今朝聊起来。 高义见小关走了,急忙忙地追问颜丹霞:“他说了什么,把好脾气的秦厂长都得惹到了?” 颜丹霞便自信地将刚刚小关说的话翻译了一遍,把高义给气的,恨不能立刻跑过去将小关揪过来揍一顿,小声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两天他不定跟老外说了多少句这么样的话,真是把咱们中国人的脸都给丢尽了!” 这些天的猜测真成了真,他没有一丝成就感,瞧着小关离去的背影狠狠地望着,心里头下定决心,不管小关有什么后台,这个状他是告定了!这样思想有问题的人,绝对不能再处于这样关键的岗位上,否则,不定什么时候就为着自己的利益把国家给出卖了! 在他下定决心的同时,乔治和秦今朝已经攀谈起来。 两人一人端了杯红酒,聊得很热切。 乔治在追问大化厂机器的运行情况。 秦今朝挑选着能对外透露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布鲁克林也加入到谈话之中,如数家珍地谈论着洛菲公司这套机器的缺点,约翰偶尔也从市场销售、用户体验的角度说上两句。 两家公司都是二十世纪初,借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契机成立起来的,背后是不同的大财团,一直是最大的竞争对手。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约翰两人对于洛菲公司太了解了。 秦今朝饶有兴致地听着。 他们的话语之中包含了大量的机械类、化工类专业单词,颜丹霞还没有学习到,听起来非常费力,也就没法再给高义做翻译。 不过他这会儿反而不着急了。小关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被支开了,他相信秦今朝的人品,他们之间谈话的气氛越好,就对自己越有利。 在乔治和布鲁克林肆无忌惮批评洛菲公司时,那位金色卷发的约翰一直没开口,手里头晃着红酒杯,时不时喝一口,不大一会儿,一杯红酒就又喝完了。 他俨然是这三人里面的真正那事儿的人,乔治和布鲁克林都比较尊重他。 服务生应该就是燕大和华清大学的英语专业学生,挺有眼力价的,见他的酒杯空了,立刻断了新的红酒过来。 约翰接过一杯,跟服务生道了声谢。 服务生用英语说了声“不谢”便离开了。 约翰又喝了一口红酒后,这才开口,说:“秦先生,洛菲公司这套设备的使用年限是十年,马上就要到使用年限了,你们是怎么考虑的?” 秦今朝不答反问:“约翰先生有什么好建议吗?” 约翰耸耸肩,说:“据我所知,中国是个贫油国家,洛菲这套设备是使用天然气作为原料的,我不认为中国有充足的天然气供应。所以,秦先生不觉得,选择煤炭作为原料是最好的选择吗?” 秦今朝笑,“约翰先生的意思是?” 第82章 约翰耸耸肩, 挑挑眉毛,直截了当地说:“秦先生可以考虑购买德古公司的加压水煤浆气化技术。” 秦今朝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而后端起酒杯跟约翰碰杯, 说:“我会认真考虑。” 他抿了一口酒, 将酒杯放下后, 接着说:“不过,据我所知,西德菲戈公司也有同样的技术, 德国是现代合成氨工艺的发明者,化肥工艺极为发达, 且已经在西德还有法国成功装备了两套设备,运转正常,恕我直言,即便是我们想要装备, 也需得在贵公司和菲戈公司之间做出选择。” 他说着, 还往高义那边瞥眼瞧着,高义忙回以微笑, 也端起刚刚从服务生那里拿来的酒杯,朝着秦今朝晃了晃, 而后啜饮一口。 约翰的目光就深沉下来,说:“我承认,菲戈公司的技术也不差,但你知道的,德国人做事太古板,跟他们打交道很困难, 德古公司的实力比菲戈公司更强大, 在美国, 也有两台设备运转之中,如果这次鲁东化肥厂成功引进,将是世界上的第五台,你们海州厂,将是世界上的第六台。” 秦今朝点点头笑了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谈起了酒的口味。 高义悄悄问颜丹霞:“他们这会儿在说什么?” 颜丹霞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 两人的对话她能听明白四五成,但结合着秦今朝的表情,她却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秦今朝的表情在别人看来也许没什么特别的,但她这个枕边人却清晰地感受到他正在打着小算盘。 高义没从颜丹霞这里得到答案,不免心里头发痒,秦今朝答应要帮自己的忙,但两人没有时间提前商量,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帮自己。 屋子里的暖气烧得很足,这么一会儿,大肚子人又胖的布鲁克林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来,只穿了半袖,露在外面,被浓密汗毛覆盖住的胳膊也映出了通红之色。 他深深喘着气,双腿换了个站立的姿势,提议说:“能不能去那边坐一坐?我的身体像是坠了铁块一样。”他又朝着秦今朝歉意一笑,说:“秦先生,请原谅我的肥胖。” 秦今朝耸耸肩:“当然”,他抬起脚步,作势要往座位的方向走去,但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招呼着颜丹霞和高义,“去那边坐一下。” “啊?哦”,高义连忙跟上。 秦今朝稍稍退后一点,等着颜丹霞快走两步追上来,低声问:“能听得懂吗?” 颜丹霞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能大概听个四五成,连蒙带猜的,也不知道对不对。” 秦今朝笑,“已经很不错了,他们话语中有很多口语、俚语,还有连音,听不懂很正常。” 这时候,走出去两步的金发约翰发现秦今朝没有跟上来,忙回头,喊了一声:“秦先生?” 秦今朝笑:“这就来。”他朝着颜丹霞眨眨眼睛,说:“我先去。”又朝着高义点点头。 颜丹霞笑容也更深了几分,说:“去忙正事,不用管我!” 高义看看秦今朝,又看看颜丹霞,总觉得这两人在说着什么,他却听不见。但秦今朝朝他点头的这下他是看明白了,是让他放心的意思。 约翰在原地等着,待秦今朝走过去,他才又和秦今朝并肩而行。 高义见此情景,不由得轻轻松了一口气。 胖胖的布鲁克林笑着调侃:“秦先生跟太太的感情真好!” 秦今朝笑着说:“是啊,我太太很好。” 布鲁克林:“你们这样,让我想起了我远在美国的太太,我们两个的感情也很好,这次听说我要来中国,很是兴奋,也想跟着过来,可惜我是过来工作,不是度假的。” 秦今朝笑着开玩笑,说:“或许,布鲁克林先生可以考虑带着妻子一起过来中国工作。” 近些年来,随着中国跟外国交流日深,越来越多的外国人涌入中国,过来考察、出差的、工作的,也有来旅游的。故宫里、王府井、友谊商店、秀水街附近,经常能看到相貌各异外国人的身影。 位于使馆区附近,秀水街的旁边,七十年代末就建立起了带电梯的外国人公寓,方便来华外国人在这边工作生活。 可以说,整个中国都在抱着极大的善意和热情迎接着外资、外商、外国工作人员的到来。外籍人士在中国得到的关照绝对要比在本国多。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89节 布鲁克林目光看向约翰,而后歪歪头,耸耸肩膀,说:“是个好主意,我很喜欢吃烤鸭,吃宫保鸡丁,还有炸酱面,这里人很多,也都很热情,我相信,我太太也会喜欢。” 个子最高的乔治俯视着他,笑说:“哦,布鲁克林,你打算跳槽吗?中国的企业可没有适合你的职位。” 秦今朝插话道:“不用跳槽,如果德古公司过来中国投资、建厂,布鲁克林现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申请被派驻到中国来。” 乔治笑着摇头,说:“秦先生,你想得太遥远了,中国距离美国太远了,而且,你知道的,中国并没有那么开放。” 秦今朝笑了下,说:“我国广东省从八十年代初期开始试点开放,采用“三来一补”经贸合作模式,由外商提供设备、原材料、来样,并负责产品外销,由中国企业提供土地、厂房、劳动力,利用我们国家人工便宜,工人素质水平高,政策优惠,水、电、公路等基础设施建设发达等优势,可以让外国企业可以赚取更多的利润点。” 这会儿,几人已经走到了椅子边,不过大家都在认真听秦今朝说话,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服务员过来,将椅子重新摆放了一下,让几人可以环坐在一起,中间放了小圆桌,摆放着红酒、点心等吃食。 秦今朝在脸庞稚嫩的服务员身上停留了几秒,而后招呼几人先坐下,这才接着说:“早在1978年,中国和罗马尼亚政府就签订了组建一条年产量为6000辆的罗曼中型车生产线,而和奔驰公司的谈判磋商也正在进行中,贵国最大型的机械制造公司海彬集团也在中国广州省落地生根,厂房正在建造之中。有越来越多的国际大公司开始关注中国,并考虑过来投资,对他们来说,这一片未被开垦的土地,未被开拓的市场,大有可为。” 他说到这里,便又提到德古公司的竞争对手,洛菲公司,说道:“去年年末之时,洛菲公司曾经派出回访团来海州厂,做机器的定期年检、安全检查工作,随同回访团而来的,还有一队商务人员,他们到访了燕市、还去了广州,在中国盘桓了半月之久才回国。” 他说着,瞧见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约翰说:“作为竞争对手,你们应该对洛菲公司的动态很清楚吧,他们已经先贵公司一步,开始考察中国市场了,在商业嗅觉上,不得不说,洛菲公司赢了你们。” 约翰有些被冒犯的不悦,他有些激动地开口,说:“秦先生不了解德古公司的情况,这么说未免主观性太强,太过理所当然,你这是侮辱伟大的德古公司!” 秦今朝笑,并不在意约翰的态度,说:“若有冒犯,我向约翰先生,向德古公司道歉,不过我也是恰好聊到这里,有感而发。”他好声好气地说着,又问着:“听约翰先生的意思,德古公司莫非已经有规划了?不知道有没有我们能帮忙的地方?” 约翰推了推眼镜,说:“这是公司董事会决定的事,我也不清楚。” 秦今朝点点头,不再聊这个话题,开始跟乔治和布鲁克林谈论燕市的景点、人文、历史等。这两人刚参观了故宫和长城,品尝了烤鸭,中国美食,颇受震撼。两人都是很健谈,且擅长分享心得的人,秦今朝博学,他们聊什么话题,秦今朝都能很好地接上话题,并且讲出景点、美食背后的典故、历史等等,听得两位津津有味。 布鲁克林更是夸张地说,要将秦今朝讲的这些记下来,回去说给他的太太还有亲戚朋友们听。 秦今朝适时地将高义引入话题之中,“……你们即将要去的鲁东化肥厂坐落于中国的鲁省,是古代中国的中原地区,境内有泰山,有孔庙,风景优美,是几千年前的古迹,还有中国八大菜系之一,鲁菜的发源地。” 他朝着高义点点头,高义立时会意地将话题引入过来,秦今朝从旁给充当翻译。 高义是土生土长的鲁省人,一直为自己的家乡而骄傲,这会儿说起来,更是滔滔不绝。秦今朝的翻译也精彩,颜丹霞听着高义的中文,再听着秦今朝的翻译,顿觉得自家丈夫要是不当厂长了,当一名专业的翻译也是足够的,他会在不改变原意的情况下,将高义的语句润色,并用更加符合美国人语言习惯的方式翻译出来,使得对方更容易理解和接受。 高义也终于有了可以和外国人交流的畅快感。 找了个节骨眼,秦今朝将话题从鲁省的人文风俗、风景、吃食上面,重新引入到鲁东化肥厂上来。 “……这次的合作,高厂长是带着百分百的诚意来的,贵方不远千里,派出庞大的考察团,也是诚意十足。既然双方都想要达成合作,何不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秦今朝用中文说了一遍后,又转向三名外国人,尤其是约翰,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是第三方,虽然跟高厂长比较熟悉,但跟三位聊了许久,也算是朋友了。我处于中立的角度,说句实在话,既然双方都有诚意合作,还是要拿出诚意的态度来,即便是谈判,也有有明确的谈判事项才好。” 约翰听了秦今朝的话,将酒杯放在桌子上,笑着说:“都说东方人含蓄,没想到秦先生这样直白。” 秦今朝笑了下,说:“与其说我含蓄,倒不如说约翰先生含蓄才对。中国有句俗语,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和高厂长就是当局者,而我就是旁观者。我只怕约翰再含蓄下去,这次的中国之行会徒劳无功啊,毕竟,西德的菲戈公司还在虎视眈眈。” 他这话是用英文说的,并没有用中文再说一遍,也就是说,这句话是单独说给约翰三人听的。 约翰笑了下,说:“秦先生在对我用激将法吗?古老的东方智慧,我也是有过一些了解的。” 秦今朝摇摇头:“不,菲戈公司是客观存在的,高厂长更倾向于和贵公司合作也是真的,但却始终不能明确贵公司的合作态度,这就让这次合作中,缺乏了诚意的基础。” 约翰忙摆手,说:“不,我们也是真诚的,你不要误会。” 秦今朝:“我自然是相信的,但我不是高厂长,所以,我认为贵公司还是有必要展示一下诚意。诚意才是谈判的基础,贵方可以把这次谈判中贵方的想法清楚明白地说出来,能同意的高厂长自然会答应,不能同意的,双方也可以继续探讨,寻求双方都满意的点,约翰先生,你说是吗?” 约翰面上露出犹豫不定的表情来,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乔治和布鲁克林。乔治摊摊手,没有说话,布鲁克林却说:“我认为秦先生说得对,就是跟高厂长说了,我们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布鲁克林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这会儿浑身散发着酒气,说话有些大舌头,眼神也不甚清明了。 似乎觉得他的话不可信,约翰又将目光投向乔治。乔治耸耸肩,说:“我们的目的本就不是见不得人的,明说了也无妨。” 约翰这才又将目光转向秦今朝,说:“我们这次的目的,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想和鲁东化肥厂深入合作,不是只卖技术而已。” 秦今朝将这话翻译给高义听了。 高义忙跟秦今朝说:“他们想怎么深入合作,让他们说说我听听。” 他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快要落地了。他就说嘛,正经百八地在谈判桌上谈,哪儿有在酒桌上,喝着小酒,吃着小菜谈判更有效呢,这不,秦今朝就把对方的话匣子给撬开了嘛!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约翰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将德古公司的打算说了出来。 秦今朝如实翻译给高义后,高义惊讶地反问:“就这?” 秦今朝也觉得诧异,甚至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点头说:“对,就是想利用技术与鲁东化肥厂合作建厂。”这是他和约翰确认过的,并不是因为要敷衍他而临时想出来的借口,也没有必要,今天不谈,明天、后天总归是要谈的。 已经将对方的想法探听出来了,秦今朝的任务就完成了,至于对方想用技术出资多少,双方比例按照什么标准来分配,就不是现在讨论的问题了。 秦今朝翻译了高义的意思,“高厂长会向上面请示,具体情况,可以详细磋商。” 欢迎宴会结束,秦今朝带着颜丹霞回家。 颜丹霞终于可以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你之前跟那位约翰先生透露的意思,是鼓励他们来华投资,这和他们的想法是相符的啊,可他为什么憋着不肯说?这也不是件大事儿。” 秦今朝笑了下,说:“大概他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他今天只说了想要按照技术出资,跟鲁东化肥厂合作,却没有说准备占多少股份。我猜,一定是狮子大开口。” 加压水煤浆气化技术整个世界上只有美国德古公司和西德菲戈公司掌握着,因着菲戈公司只肯整套出口技术和设备,全套下来要上亿人民币,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地准备和德古公司合作,他们也答应可以只出口技术和软包,这才有了这次的谈判。 颜丹霞:“狮子大开口不怕,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只要他们还想从中获利,就有可谈判的空间。” 秦今朝点点头,表示认可颜丹霞的说法,调侃着说:“颜老师,可以啊,谈判的心理掌握住了。” 颜丹霞笑:“你可别夸我了,我觉得你今天表现才叫精彩,又是不动声色拉近关系,又是利用竞争对手给对方造成压力,三十六计用了好几计呀!” 秦今朝摆摆手,哈哈笑,说:“过奖,过奖!”而后又稍微正色一些,说道:“我是胜之不武,这位约翰,应该是第一次参与到这样的谈判中来,明显的,对敌经验不足,这才让我三言两语就问了出来。” 颜丹霞回想着约翰的种种,确实显得生涩得很,像是个刚刚出校门不久的学生,还带着些大学生独有的天真单纯之气,她问:“派这样的新瓜蛋子来,是德古公司对这次的合作并不看中?” 秦今朝摇摇头,说:“不,我想,这恰恰说明德古公司看中这次合作。美国人的企业里,也是看中资历的,这位约翰年纪轻轻就坐上了高位,且年龄比他大了一大截的乔治和布鲁克林都对他尊重有加,在他的能力稍微欠缺的情况下,依旧被人尊重着,只能说明一点,约翰是有背景的。我之前看过德古公司的资料,现任掌权者恰好和约翰是一个姓氏,这个姓氏在美国来说,不算太常见,很有可能两人本就是一家的。” 颜丹霞:“如果是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了。派自己家人来,说明以后准备在中国市场上大干一场?” 秦今朝:“嗯,我认为是。”他吐了口气,说:“这对咱们国家来说,是好事。我们现在缺资金、缺技术,而他们恰好都有。欧美第二次工业革命后,经过几十年的积累,各个产业都在飞速发展,他们是不会轻易将这些技术转让出来的。这些年,我们花钱购买的国外大型技术和装备时,往往会附带着各项苛刻条件,且卖给我们的价格往往比卖给欧美国家要贵上许多,有的还是阉割版。” 颜丹霞也知道这一情况,“这也太欺负人了!” 秦今朝笑,说:“换个角度想,这是因为他们对我们国家太过忌惮,他们认为,他们能够造得出来的机器,总有一天,我们自己也能造得出来,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提防着。” 颜丹霞就笑了起来,说:“我也相信,什么带压堵漏密封技术啊,水煤浆气化设备啊,我们都能自己造出来,用我们自己的技术!” 秦今朝瞧着他笑,自己也笑起来。虽然任重而道远,但大家有信心,有干劲儿,又有什么完不成的呢。 这次跟约翰一行人的见面,除了帮高义提早一点探知道了对方的意图之外,更重要的是跟约翰、乔治和布鲁克林的交流中,得知了很多德古公司还有欧美相关产业的信息。 海州厂的机器设备眼看着就要到使用年限了,约翰是想要从竞争对手那里抢到这个客户,所以对秦今朝的态度一直热情的,所以,一些不涉及机密的信息,跟秦今朝交流了很多。秦今朝又擅长发问,便从这三人口中获取了不少情报。 “这次和约翰三人聊完之后,我对管控一体化项目又有了些新的想法,明天,我再多留一天,跟祝焕之教授等人交流一下。” 接着,秦今朝就和颜丹霞说了自己的新想法。 颜丹霞一直是他的第一个听众,因着对于大化厂机械设备的了解,总是能从适用性角度提出合理化的建议。 听完他的想法后,颜丹霞思考了一阵儿,说:“这样改动的话,整个流程又顺畅了许多。” 管控一体化是个庞大的体系,每个步骤的优化都会给整体带来很大的改变。 秦今朝感叹着:“是啊!”受到一点启发做出来的改动就能有如此大的效果,不得不说,西方在工业之上,有太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了。他说:“国家派了很多公派留学生出去,希望他们可以学成归来,报效祖国。” 颜丹霞想起那位叫小关的年轻翻译,自己本身就是既得利益群体,仗着父辈的恩荫,年纪轻轻就有了比其他人更多的机会,占据着优势,可是面对外国人时,却是极尽讨好,立场偏移,她相信,只要约翰几个答应带他出国,他会毫不犹疑把祖国出卖了。 “如果出去留学的是小光那样的人,国家出钱出力的,恐怕会打水漂。” 秦今朝:“这是避免不了的,欧美国家和目前的中国处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上,见识到了更方便的生活,更好的物质生活条件,有些意志不坚定的人产生动摇是正常的。但如果送出去十个人,有五个人能够回来,对我们国家来讲,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两人聊了一路,回了家,跟父母打了招呼,便洗漱上床睡觉。 第83章 第二天上午, 颜丹霞起床吃了早饭后,背了一会儿下午要教授的课程,就开始干自己的事儿。 秦今朝将前院一间闲房收拾出来, 当了颜丹霞的工作室, 置办了些钳工工具还有设备。家里的家具、边边角角的, 时间长了,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颜丹霞便挨个修理起来, 再利用钳工技术,做一些适用的小装置更换上。 比如大门, 关合的时候声音巨大,她便做了两枚合页,又将铁门下边的位置削短一截,崩上胶片, 从此之后, 开关门不光没有声音,而且可以轻松关合上, 省事了许多。 她还做了不少工艺小摆件,不光自家里摆设上了, 还被崔胜芳和秦远志拿到了办公室。 有一次,崔胜芳笑着回来说,“今天工艺美术集团公司的老总去了我办公室,看见你给我做的金属画赞不绝口,说你的水平可以跟工艺美术大师媲美了!” 金属画是颜丹霞参观了位于王府井,受众群体多是外国人的国营工艺品店后, 才有的想法。 崔胜芳带去办公室的那一副是寒梅凌霜图, 用金属拼接、雕刻出了朵朵梅花, 耗费时间挺长的,颜丹霞自己也很满意。 还被秦今朝调侃,说是以后不做钳工了,还可以去当工艺美术大师。不过,颜丹霞对自己的水平很有了解,她或许是钳工里面做金属工艺品做得最好的,但是要达到大师的水平远远不够,不过听到来自于专家的夸奖还是非常高兴。 公婆已经去上班,今天公公要赶去沪市参加一个全国性的会议,婆婆也要下到燕市一家单位做调查,而秦今朝一早就出门去找祝焕之教授了。 这会儿家里就颜丹霞和保姆阿姨。 保姆阿姨收拾完卫生,就跑到颜丹霞这里,津津有味地看她做手工。 这位阿姨是经过严格培训、挑选的,话很少,从来不会家长里短的瞎说,嘴巴很严,说话也很有分寸。 颜丹霞抬头看她,见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手掌上,看得一眨不眨,不由得笑了,问:“有意思吗?” 保姆阿姨笑,说:“有意思!那么一根钢管,在你手里就跟橡皮泥的,随意就能捏扁捏圆的,跟小时候看西洋景似的,特别奇妙!” 在秦家生活,真是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成就感! 与此同时的秦今朝已经来到祝焕之教授办公室,十分钟之内,“管控一体化”项目团队其他人也都陆续赶到。 秦今朝将昨天在约翰那里了解到的一些信息分享出来,而后将自己改进思路如实说了一遍。 项目组各位成员各抒己见,争论不休,不过最终,都认同这样的改变方法更好,并且,将这份改进意见进行细化。到下午三点多钟时,新的改进方案出炉,众人散会,祝焕之和秦今朝带着这份改进后的《管控一体化》项目书,又去了发展委员会。 领导不在,没能亲自沟通,只将项目书留下便离开了。 “把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是等待了,咱们做事情,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耐心,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心平气和,戒骄戒躁!”路上,祝焕之如是和秦今朝说。 “您说的是,我一定谨记!” 秦今朝亲自开着车,将教授送回到化工大学家属院去。这句话不管是祝焕之教授还是常四海教授,都跟他说过无数次,从学生时代,到现在,但每次听到这句话,仍觉受益匪浅。 不管是常教授还是祝教授,要是没有耐心,平常心,也不能渡过那些年放下专业知识,跑去乡下当农民的日子。他们对于自己的教育,全都是经验之谈,也是他们能取得胜利,取得现如今成绩的关键所在。 有时候,秦今朝也恨不能一口就吃个胖子,让海州厂迅速发展起来,让自己的规划通通都实现,可这是不现实的,太过急功近利只会将事情办砸,必须得脚踏实地,将一步步走好,将基石打好才行。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比很多人都要优秀,更有成绩!” 祝焕之也没有一味的教育,秦今朝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从学生时代就是。人聪明,又勤奋,在他身上寄予了厚望。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90节 虽然现在做的是行政岗位,但一直没有忘了对于专业技术的追求,这样的人处在行政领导的位置之上,祝焕之认为,这是海州厂之幸,也是中国化工行业之幸。 搞技术的,和搞政治的,好似天生就有些矛盾,就比如祝焕之,就很瞧不上化工大学的某些领导,但在秦今朝这里,却将两者合二为一,利用自己的先天、后天优势,帮助海州厂做技术创新、升级,成为化工行业内标杆性的企业,每每想到这里,祝焕之都很有为师的成就感。 作为一名老师,没有比看见自己的学生在行业内发光发热更骄傲的事情了。 在祝焕之教授面前,秦今朝始终是谦虚的,他说:“我做的还远远不够,还要继续努力才行。” 祝焕之说:“也要张弛有度。”他转头看了看外面。 这会儿正是冬天,外面灰蒙蒙的一片,不远处的马路牙子的树根底下还积着些雪,远处不知道是哪家单位的锅炉烧着,往外冒着灰色的浓烟。 祝焕之便有了些追忆往事的心思,他靠在靠背上,说着: “你们这一届学生,每一名学生都是凭着实力考上来的。我们这些老师看着你们的成绩单,不知道有多高兴。你是最让人关注的一个,年纪小,入学成绩高,尤其是理化、数学成绩太过优秀。你人聪明,又肯努力,悟性又强,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还能举一反三,家庭条件也好,我和常教授都担心你这样性格的人太过傲气,处理不了人际关系。可是没想到,你不管跟同学,跟老师,甚至是学校的其他工作人员都能相处得特别好,成了全班甚至全学校最有人缘的学生。” “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担心你从小到大没有受过挫折,参加工作之后会不适应,没想到,你也能处理得好。难得的是有能力,自己也想得清楚,对自己将来要干什么,怎么干,为了达成目的要付出些什么,考虑得一清二楚。” “不过,今朝啊,你还年轻,未来的人生之路还长,能走到哪一步,经历什么样的困难也不好说,不过,你始终记得我刚刚跟你说的,心平气和,戒骄戒傲,遇事三思而后行!” “我会的,谢谢祝老师!以后还要这样时时鞭策我才行啊,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可是赖上您了!” 秦今朝这么年轻,就站到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能达到的位置,管理着二千多人的大工厂,多难的事情到他手里,好似也显得易如反掌,要说秦今朝没有因此得意、骄傲,那是不可能的,但他得意归得意,但从来不会忘形。 他自己有强大的自制力不说,不管是父母,还是大哥,还有亲爱的师长们也都时不常地敲打、提醒他,他想膨胀起来都难。 祝焕之这样的话语,在他看来,不是仗着老师的身份倚老卖老,而是时刻在他心头敲起的警钟,他很感谢这样的提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祝焕之哈哈大笑,说:“好,只要你不嫌我烦。” 老师当久了,大概都会有个通病,就是好为人师,有些人能接受,有些人却不领情,秦今朝这样的回应,祝焕之自然是非常高兴的。 送了祝焕之回家,秦今朝又去接了自家妻子回家。明天,他就要回海州厂了,两人又得分开十来天才能再见。 保姆阿姨下午在家忙活了半天,又是炖肉,又是蒸包子的,第二天秦今朝离开时,给装了两大包。 送走秦今朝,颜丹霞就在化工大学和家里两点一线,每天教学、回家后温习讲义,学英文,做手工活,充实得很,一转眼,十天过去,她的课程结束,到了结业的时候。 虽然时间不长,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但是她的用心,同学们都看在眼里。下课铃响,颜丹霞笑着跟大家道别,说:“祝愿各位同学在自己的工厂里,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都能做出一番成绩。同学们,山水有相逢,期待再见的一天。” “起立!” 女班长忽然站起来,大声喊道。 同学们全都站起来,目光看向颜丹霞,不知道谁先起的头,鼓起掌来,先是稀稀拉拉,而后连成一片。 女班长带头喊道:“颜老师再见!” 颜丹霞目光看向每一个人,她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知道每一个在钳工技艺上的水平,她想,她大概会永远记得这群人。是她第一次当老师教授的学生们,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付出了很多。 希望他们如自己祝福的那样,为各自的工厂做出一番贡献! “再见!” 颜丹霞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准备离开。 “颜老师!”女班长又叫住了她,并从座位上走过来,双手奉上一本大红色,印着梅花映雪图的塑料皮笔记本,说:“老师,这是全班同学们的一些心意,也希望您以后越来越好,给咱们钳工多多长脸、争气!” 颜丹霞也伸出双手,将笔记本接过来,笑着说:“谢谢,心意我收下了!” 上了公交车,颜丹霞才将笔记本拿出来。 扉页上写着:敬赠尊敬的颜丹霞老师,感谢您这段时间的无私教导,让我们学习到了很多知识和技能,让我们第一次觉得钳工工作如此重要,和那些干部身份的工程师们一样,都是工厂中不可缺少的人才。感谢您付出的一切,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祝您前程似锦,事事顺利! 下面是每个同学的亲笔签名,字体、大小、美丑不一。颜丹霞从每个名字上划过,一个不少。 她心中涌出一股很奇妙的感受,这大概就是被学生们肯定后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吧。她有些理解了老师为什么被称为“园丁”,理解了古代师者所追求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境界。 她坐着公交车,没往家里去,而是去了位于秀水街附近的布料店。 昨天,她接到刘艳娟的电话,说是听表哥说,燕市这边有一大批粤省出口转内销的化纤纺织品,也就是俗称的的确良布料,不要票,而且价格便宜。她连售卖这批布料的地方都打听过了,拜托颜丹霞一定要帮她买些回去。 她跟刚分来不久,被安排到技改办的大学生谈起了恋爱,本来就爱美,再加上女为悦己者容,更加注重外貌,总觉得自己的衣服不够穿,冬天还没过,就开始操心春夏时穿什么。 颜丹霞:“你确定要花掉两个月的工资?现在咱们国家的很多日用品都不再是供不应求,而是出现了大量的积压,说不定哪天,的确良就会降价,甚至不再凭票购买了,你囤这么多的布料,又只能热天穿,得穿到什么时候啊?” 颜丹霞跟秦今朝在一起后,就养成了阅读三级党报的习惯,秦今朝也教会了她看报纸的方式和方法,能看出很多在字面上看不出来的问题,还有背后隐藏着的东西。 比如,今年10月份的《日报》上就刊登过《关于加强化纤纺织品、手表等商品价格管理的通知》,上面明确说明,部分日用品已经从卖方市场转化为买方市场,并且出现了积压情况。说很多物品的价格偏高,不合理,会逐步地调整价格和供应体系等。 将化纤品会降价写在了明面上,刘艳娟这时候大量购买显然是不明智的。 颜丹霞将这些都清楚告知刘艳娟,但她并不太相信,说:“咋可能买布不用票呢?那岂不成了资本主义了?” 颜丹霞想给她解释一下国家当初之所以制定凭票购买政策是因为外部环境恶劣,导致了生产力严重不足,生产出来的产品有限,如今生产力大幅度提高,完全可以满足老百姓们的日常需求,放开购买政策是必然的,但是想想,这些道理未必能和刘艳娟说得清楚,便暂时答应了她,反正到时候买多买少都由自己做主。 回到海州厂的秦今朝又开始投入到工作中。 上午,他就去了沈岳良办公室,跟他汇报这段时间自己的工作,还有“管控一体化”项目的进展。 沈岳良对他这段时间的表现给予了肯定,说:“我们就耐心地等待吧。跻身到国家级项目的,哪一个不是重重评估,慎之又慎的?已经到这个层面了,就不是单单一个海州厂,一个项目小组的事儿了。” 沈岳良对于这个项目的结果是乐观的,看着秦今朝这张脸,就莫名有信心。他也是全程参与了“管控一体化”项目的设计、规划的,从最初秦今朝的一个框架性的构思,一点点添加骨骼、血肉,凝聚了无数人的聪明才智和巧思。自然也明白这个项目一旦成功,对化工行业乃至整个工业的影响力。 秦今朝点点头,很认同沈岳良的话,说:“万一没能在计划委员会那里立项,我们还是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 这么大项目的研发,需要很长时间,需要大量的金钱和人力,如果是两年之前,沈岳良只会以为是黄粱美梦,但如今,他却不这样认为了。 他拍拍秦今朝的胳膊,笑着说,“你知道我一直都支持你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海州厂的大事儿,沈岳良就催促他:“赶紧回办公室吧,很多人都在等着跟你汇报工作。” 这话听起来没有酸味,也没有嫉妒,就只是单纯的调侃,却难得地让秦今朝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沈岳良很少看见秦今朝这个样子,哈哈笑了两声说:“放心,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有别的意思。” 过了一段时间的“官瘾”,经历了心态从平和到膨胀,再到平和的过程,他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做技术方面的工作,现在海州厂创新、改进技术的氛围极为浓厚,他也起了发挥所长的心思。 秦今朝不在的几天里,他没少往技改办公室跑,越来越发现,那里才是适合自己的地方。很多需要决策性的工作,他都没有自己做决定,而是留给了秦今朝。 秦今朝一回到办公室,果然,各部门主要领导纷纷过来,汇报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一些事情。 总体来说,海州厂不管是生产情况,还是内部环境都是稳定的,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下午,总会计师胡鉴亲自过来了办公室,汇报这个月的财务营收情况。 从行政级别上来说,总会计师胡鉴兼任着副厂长,和秦今朝是平级的,不管最开始这位总会计师胡鉴对秦今朝是不是服气,但经历了这么多,不管是打心眼里的佩服,还是慑于他的手段,总之现在是对他言听计从的,将他当成海州厂的一把手来对待。 “这是最近两个月海州厂刨除掉上交部分后,留存在厂里的盈利。”总会计师胡鉴乐呵呵地将表格递了过去。 每个月产出多少合成氨和尿素,又有多少计划之外的盈利,秦今朝都了然于心,所以,看到这份表格上的数字,也并不觉得诧异。 因着带压封堵技术的应用,机器几乎不会停车,又因为海州厂对豫东油田自行研发二十万吨大化肥项目的支持,他们对于海州厂的天然气供应量又提高了30%,导致海州厂有更多的化肥可以按照“价格双轨制”政策,投入到市场中,让厂里积攒的资金越来越多。 这批资金,除了一小部分留给工厂,用于改善工厂环境、职工福利,开完服务型单位,促进家属就业等,其余的盈利都被存在人民银行里,用于继续实现海州厂的下一步规划。 总会计师胡鉴随之递来的,是资金使用申请,说:“秦厂,厂里的盈利是多了,但惦记上这笔资金的人也不少,你看看这几份申请表。” 秦今朝接过来,有总务申请扩建工人俱乐部的报告,也有在家属院里修建水泥路的申请。 按照海州厂的流程规定,这些申请竟有部门批准后,先提交到财务处预算科,进行价格预算,而后递交厂办、党办等部门审批,最后再回到财务部门走拨款流程。 秦今朝将申请表还给总会计师胡鉴,说:“这些申请,先暂时留下,改善职工们居住环境、丰富业余生活的事儿,肯定是要做的,不过有轻重缓急,目前厂里攒下来的钱,要先用在刀刃上。” 总会计师胡鉴忙点头,说:“行,有您这句话就行,他们也有盼头。不过,厂长,您说的刀刃上,指的是?” 总会计师胡鉴是厂领导层的核心人员,秦今朝下一步的计划,自然是要告知他的。厂里也不是秦今朝的一言堂,很多政策和决定都是要在会议上讨论,取得大多数人同意的。 “厂里情况,你是最清楚的,等过两三年,豫东油田自己的合成氨项目上马后,能供给我们的天然气少之又少,到时候海州厂何去何从,是个问题。所以,我们需要未雨绸缪,多条腿走路。海州厂要想摆脱过渡依赖原料供应的困境,立于不败之地,只有不断开发新项目。” 秦今朝不止一次在会上、在私下里提到过这个问题,胡鉴并不觉惊讶,他问:“秦厂长总是能想在我们大家前面,真令人敬佩,听厂长的意思,已经有目标了?” 秦今朝略微点头,说:“我想让海州厂走肥化并举的路子。”他从桌子一旁,拿出一份《化工与肥料》杂志来,快速地翻开到其中某一页,递给胡鉴。 胡鉴带着疑惑接过来,这是一篇采访报道位于西南的一家化工厂的报道。他重点看了划了红线的地方,好一会儿才问:“您是想要生产双氧水?” 第84章 秦今朝点头:“双氧水在我们国家应用非常广泛, 制作氧化剂、漂白剂、消毒剂,广泛应用于医疗行业还有纺织,制作杀虫剂, 甚至是用于军工业, 市场受众群体非常广泛。” “从这篇报道中可以看出, 双氧水目前在国内还是供不应求,我也和市纺织厂了解过,他们所用到的双氧水都是从宝安市第二化工厂购买的, 目前整个赵北省,只有包括第二化工厂在内的三家生产双氧水的单位, 另外两家的规模远远小于第二化工厂,以后随着工业的发展,需要的双氧水必然会越来越多,我们就是要抓住这个机会!” 胡鉴听完之后, 有些惊叹, 问:“秦厂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些调查?真是太详细了。” 秦今朝摇摇头,说:“光知道这些还远远不够, 还需要你们的协助。咱们之前攒下来的钱,都花在引进带压堵漏密封技术上了。你帮我算一算, 建成一间年产4000吨双氧水的工厂,需要多少资金投入。” 胡鉴站直了身体,说:“好的,我带着财务处的同志们,一定会尽快做出一份详细的预算出来!” 秦今朝笑着说:“辛苦了!这是之前同志们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一个行业,做预算的时候需要关注多方面的信息, 我跟省第二化工厂的王厂长有些交情, 说是愿意为我们提供帮助。我会召集财务处和技术处的同志们组成一个考察小组, 到时候该出差出差,该走访走访。” 胡鉴笑起来,说:“秦厂,你想得真周到,把路都给我们铺好了!我们这些做财务的,倒是很少有去出差的机会,大家伙要是知道可以出差,肯定高兴得不行,这工作肯定得抢着干,厂长就擎好吧。” 秦今朝笑:“好,那我就等着你们的预算表了。” “肥化并举”就是化肥和化工同时生产,这在国内的化肥企业来说,还是首创。 秦今朝必须得清楚知道,创办这么一家工厂需要投入多少资金,然后想办法尽快筹集到资金。现在建成双氧水厂的条件基本上都成熟了,早将工厂办成,才能早日实现盈利,早日彻底进行厂里的内部绩效改革。 现在的海州厂,不管是企业氛围,还是职工们对于工作,对于他人的态度都有了很大的改善,但还远远不能够达不到秦今朝的要求。 这次跟约翰的交流,让他又有了紧迫感,想要在大批海外企业开进中国之前,将自身的武功修炼好,才能在和那些企业的竞争中,保住海州厂,利于不败之地,甚至是在国际舞台上,去和他们同台竞争! 下班铃打响时,秦今朝将优先要见的人都见过了,家里就剩下自己,也不着急回家,就泡杯茶,站在窗边,却忽然发现,天边竟然升起了晚霞。 冬日的晚霞并不常见,只在天边留下一抹长条形的绚烂红色,好像是给造粒塔挂上了一条红丝带,非常漂亮,也不知道燕市今天有没有这样的晚霞,颜丹霞又是否看到了。 秦今朝心中一动,忙去抽屉里翻出结婚时购买的海鸥牌相机,打开窗户,将头和双手探出去,调整角度,将这一刻的美景锁进了相机里。 “当当” 有人敲门,秦今朝答了一声“进”,随之将窗户关上,小涂便笑呵呵地推门进来了。 “领导,要不要我去帮你打饭?” 小涂相比刚当上秦今朝秘书的时候,成熟、稳重了许多,用涂主席的话来说就是“站有站样,坐有坐样了。” 俗话说,近朱者赤,小涂在秦今朝身边这么久了,从他身上学习到了很多东西,再加上秦今朝的刻意教导,要是沙广军再见到此时的小涂,绝对不会再将他调回海州厂,而是会给他更重的担子。 秦今朝往他身上压的担子也很重,是把他往公司管理层,乃至于决策层去培养的,虽然没有摊开来明确的说,但小涂是清楚的,不自觉间,对自己的要求也更高了。 “不用,从家里带过来的吃食还没有吃完,晚些回去热一下就好。我这边没事儿了,你先下班吧。” 小涂答应了一声,说:“领导,财务处的方处长约了我晚上去他家吃饭。”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91节 秦今朝笑:“去吧,注意,少喝或者是不喝酒!” 小涂“唉”了一声,说:“时刻谨记着,喝酒误事!” 厂里的人们都知道他是秦厂长的心腹,总惦记着从他这里探听些内部消息,殊不知,他也想从他们那里获取信息呢。经常地,会用些无关痛痒的,或者本就是秦厂长想要散播出去的消息,来换取他们的信息,这也是他对海州厂各个部门,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略知一二的原因之一。 小涂刚走不一会儿,房门又被敲响了,这次进来的却是高小萍。 看见是她,秦今朝微微皱了下眉头,眼看着高小萍要将门关上,连忙阻止她,“不用关门,正好透透气。” 高小萍一愣,但还是听话地将推门的动作改成了拉门,将门缝更大了些。 “高小萍同志,你来厂长办公室有什么事?”秦今朝公事公办地说。 高小萍烫了头发,用一根缠了紫色丝带的发卡卡住,波浪卷垂在胸前。因为薛洋抛下她,忽然结了婚的事儿,她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不过之后又慢慢缓了过来,如今仍然是海州厂最时髦,最漂亮的女同志。 她扒拉着自己的长卷发,而后潇洒地甩甩头,笑着说:“秦厂长,吴主任说颜师傅不在,没人收拾家里,洗衣服做饭什么的,就让我跟你回去帮帮忙。” 秦今朝目光漫不经心地在高小萍身上扫了一眼,而后指了指门口,说:“从外面将门关上。” 高小萍起初还以为秦今朝是让自己关门,立刻撩了一下头发,愉快地答应了,走到门口才觉出这句话不对劲儿,从外面将门关上,怎么关啊,岂不是得把自己关在外面,这是赶自己出去啊! 她有些委屈,又很是不解,不由得转身,憋了憋嘴巴,又叫了一声“秦厂长!” 秦今朝又站到窗前,打开窗户,又开始摆弄着相机,寻找角度。这会儿窗外晚霞颜色更重了几分,渐变成了鲜红之色,而那条“丝带”也往外扩散着,景色比刚刚还漂亮,这才是“丹霞”啊! 高小萍的这声喊,他根本就没听见,听见了也不会在意。吴兆仙主任绝对不会做这种无聊又愚蠢的事儿,他百分百肯定这只是高小萍的自作主张,至于用意如何,呵! 高小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脸皮涨得通红,而后一扭身,跑了出去。 秦今朝在楼上照了几张照片,又下楼,在宽阔之处由下而上地拍了几张。灯光球场上,有一群人只穿着毛衣,在热火朝天地打篮球,也顺手拍了几张。有年轻男女含羞带怯,间隔着半人的距离,从身边走过,礼貌地叫着“厂长”,跟自己打招呼,而后迅速跑走,也拍了他们一跑一追的背影。 造粒塔上的灯亮了起来,合成氨车间、尿素合成车间、水原车间灯火通明,远处的小火车早就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安静地停在铁轨之上,晚霞的红色染在储水罐表面,成了一大片的粉…… 有胆子大的职工看见他拿着相机到处拍照,便跑出来,问秦今朝能不能帮着拍一张,秦今朝笑着答应了,而后,胆子大的人便越来越多,直到胶卷用完。 待等到天彻底黑下去,秦今朝才骑着自行车回了自己家。 进了家门后不久,正准备热些饭菜,大门口就传来敲门声。 秦今朝将院子里的灯打开,先顺着门缝,看了外面站着的是涂主席,才将门打开。 “哈哈,秦厂长,我给你送些热乎的饭菜来。我老伴儿说一个人的饭不好做,就多做了些,让我给你送过来。”说着,他将垫着报纸的铝饭盒递过来。 秦今朝没法拒绝,只好接住热乎乎的饭盒,说:“谢谢,也替我谢谢婶子。” 秦今朝端着饭盒回屋,准备等会就将饭盒腾出来,给涂主席家送回去。刚回了屋,大门又被敲响了,接下来,秦今朝收到了来自于沈厂长、总会计师胡鉴,还有林玉峰送来的晚餐。 秦今朝瞧着一份份的饭菜哭笑不得。这些饭菜,何止是今天够了,未来三天的都够了。盛情难却,人家大老远的送来了,这是一份心意,自然不能拒绝。收了一家的,就不能拒绝另外一家,否则,这就是不给面子,是区别对待。 他只好将家里头的饭盒都拿出来,一一将那些饭菜拨出来,而后放到窗户外头冻上。冬天,家里的冰箱就用不上了,有需要冷冻保存或者长时间存储的,就放到窗户外面去。 外面被颜丹霞焊上了一个铁笼子,安装了一个升降杆还有盖子,方便取用,是冬天里的天然冰箱,还可以防盗、防老鼠,非常实用。 刚将饭盒放好,秦今朝又将那些腾出来的饭盒一一洗干净,将上面的水渍用干净毛巾一一擦洗干净,就准备出去还饭盒,大门又被敲响了。 秦今朝走过去开了门,门外是吴兆仙,同别人一样,她也带了个铝饭盒,不用说,也是来给他送晚饭的。 “秦厂长,我们家今天吃萝卜肉馅的饺子,给你送过来一些尝一尝,我们家孩子他爸做的,手艺还行。” 吴兆仙热情地说着,将饭盒从网兜里面拿出来,想要证明自己说得没错,还想将饭盒盖打开,让秦今朝闻一闻。 秦今朝接过来,又是一番真诚的感谢,而后说道:“对了,吴主任,刚刚下班之后,高小萍去我的办公室了。” 吴兆仙一听,就竖起了眉毛,但没有插话,听着秦今朝继续说下去。 “说是听从你的指示,想要帮我过来做家务。” 吴兆仙一听就火了,将网兜团了两团,塞进口袋里,一边胳膊叉上了腰,咬着牙骂了一句,“这个不省心的!”又忙辩解说:“厂长,不是我指示她的,今天她去我办公室找采访素材,不知道怎么就谈起了秦厂长你,高小萍说,厂长家里就他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过日子的。我当时一听,就说,厂长怎么过日子也不关你的事儿,没想到,她就打上我的名义了!” 工会联合厂办、党办,一起推出了一个海州厂妇女同志风采的专题,采访那些平凡却又自强的,拾金不昧的,乐于助人的,孝顺父母的,或者勇于反抗封建礼教的,各有风采的妇女同志们,在《海州日报》,还有厂里晨间、午间广播里播放,以期望给全厂妇女同志和家属们做出表率。 这个活动持续进行一段时间了,效果很好,秦今朝也大力表扬了这次活动。 活动一半以上的采访稿都是高小萍写的,文字很具有感染力。吴兆仙本以为,她收了心,以后就专心发展事业了,谁想到,又背后给她搞了这一出,还是打着自己的名义,自己成什么了? 让未婚女同志去给已婚的男领导做家务?堂堂一个妇女主任,成了拉皮条的了?虽然不是自己吩咐的,吴兆仙都觉得脸上腾腾冒火,羞愧得不行! 秦今朝笑了笑,安抚性地说:“我自然知道不是你做的,如果你是这样没有分寸的人,我也不会将海州厂妇女儿童工作通通交给你。” 吴兆仙重重喘口粗气,说:“谢谢领导信任,我真是……”她羞愧之下,更加生气,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心里头不停地咒骂着高小萍,自己的心思不正,想耍歪门邪道的手段,干嘛要扯上自己,不对,秦今朝是已婚男人,还是位高权重的领导,她这是想要拉拢腐蚀官员,这是严重的思想问题! 秦今朝:“对于某些同志,还是要加强思想教育,不要起歪心思、动歪脑筋,踏实工作,安心生活才是正道。” 吴兆仙忙答应着:“秦厂长放心,我保证,一定会好好批评教育她!她这样,也是我们妇女工作没做到位,以后,我会继续努力!” 秦今朝点点头,叮嘱了句:“回去小心”,便让她离开了。 高小萍的工作关系现在是落在了宣传科的,宣传科原本隶属于总务后勤的,后来,秦今朝调整了厂里的人员、岗位结构,考虑到宣传科很多工作都是和工会重合的,且工会在这方面的工作更有建树,便将宣传科划归了工会管理。 吴兆仙这个厂里的妇女主任本就是独一无二的岗位,职位不高,但权利不小,再加上之后秦今朝又往她身上加了担子,职位也随之往上提了一等,她目前在工会的权利,可以说是只在涂主席和副主席之下的三把手。 她去教导高小萍,合情合理。 回去这一路上,吴兆仙都在想着该怎么和高小萍谈话。虽然,她刚一听到高小萍利用她的消息时非常生气,但静下心来之后,想的却不是该如何惩罚她,而是该怎么样才能将她从错误的道路上面拉回来。 高小萍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会写作,会播音,会主持。依着秦厂长对人才的看中,她只要不作妖,想些歪门邪道的,踏实、敬业地工作,总有一天是能在海州厂里拥有一席之地。 可惜啊,这位女同志先天条件这么好,又有学历,有才华,有长相,可是日子却被她过得一团乱遭。 她之前名声不好,被人起个外号叫“蓄水池”,被人说成是为人轻浮,跟好多人勾勾搭搭的,但到底也没做出格的事儿。而且之前厂里风气不好,好多人背后看不惯她,或者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心态,就给她造谣,关于她的传言真真假假。 吴主任对高小萍的态度也无所谓褒或者贬,都是未婚,想要找个更好的对方也是人之常情,但秦今朝结婚了,想要去勾引已婚人士就是她的不对了! 吴主任越想,就越有恨铁不成钢之感。 第二天,等着高小萍再一次来到自己办公室时,吴主任板着脸,让她将门关上,而后严肃地说:“你昨天找秦厂长,说要帮他做家务,还说是我说的?” 高小萍的脸色很不好,眼睛下面发青,人也有些萎靡。 昨天,她被秦今朝漫不经心,又冷漠的态度给刺激到了,又是后悔,又觉丢人,又是难过,简直无地自容,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秦厂长这么聪明的人,肯定是一下子就看穿了自己的用意,以前他拒绝自己,尚且还讲究下方式方法,不会如此决绝,可现在,简直是一丁点的情面都不讲。 她忐忑不安着,满腹忧思,想着秦今朝,又想起了颜丹霞,一夜里,始终都处于半睡不睡的状态之中。 这会儿听见吴主任的话,她先是震惊,不相信秦今朝竟然传小话,如实将这事儿跟吴兆仙说了,又觉丢人,有种说坏话说到正主头上的尴尬。 “吴主任,我,我就是看着秦厂长他一个人……”高小萍脸色又白了几分,蓬松的卷发今天疏于打理,卷卷都开花了,被她用手绢在脑后扎起来。 “行了,你别解释了,越描越黑!”吴主任声音愈加严厉,伸出手来点着高小萍的脑袋,说:“你是什么心思,我清楚,秦厂长也清楚,否则,我也就不会知道你打着我名义干的这事!你说,你一个女同志,怎么就干这种事来,你自己想一想,这道德吗?” 高小萍深深低下头去,两手死死交握在一起,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一句话都不说。 她得知薛洋将自己支开,偷偷结婚后,大脑轰隆隆的,就想冲进到集体婚礼现场去,把婚事搅黄。可惜,那么多人提防着她,发现她有不对苗头就将她带回到宿舍里,吃饭睡觉都有人看着。 薛洋顺利完成婚礼,入了洞房,她才被放归自由。然后,她就去找了薛洋的妻子,表明自己的身份,诉说了自己和薛洋之前的故事,本以为她会生气、愤怒,会感觉到被欺骗,谁知道,这位没有自己漂亮,没有自己时髦的女同志只是淡淡地笑了下,说: “你和薛洋的事儿我都知道,他跟我求婚之前,就跟我讲得一清二楚,他这些年一直喜欢你,跟在你屁股后面追着跑,可你只是享受他的追求,想攀更高的枝儿,却从来没有和他建立恋爱关系,我说得没错吧。” 高小萍怔怔,没想到薛洋竟然能把两人曾经的过往说给另外一个女人听,她有种被冒犯的,被人窥探到隐私的愤怒,也有种自己的东西真的丢了,找不回来了的失落。 薛洋妻子继续说:“薛洋赚钱多,能养家,又长得好,一表人才,我能跟他结婚,我们厂里的人都说我是撞了大运了。其实,我得感谢你,要不是你这么你多年,像是往拉磨驴前方挂胡萝卜那么的吊着他,他也不能便宜我。” 她说着,脸上露出得意和满意的表情,将高小萍上下打量一番,说:“你长得好,有气质,薛洋之前喜欢过你这样的,我不亏!” 高小萍忽然就待不下去了,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就走。 见了薛洋的妻子,她依旧不甘心,去办公室里堵着薛洋,终于堵到了他。 薛洋怕她在办公室里就闹起来,带着她去了楼下的一处空地。 高小萍瞧着薛洋无可奈何,没有一丝丝懊悔的样子,心里头的愤恨无以复加,她咬着嘴唇问:“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薛洋回答:“没有。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以前喜欢你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就是知道你只把我当成备选,迫不得已的退路,我也心甘情愿,这些年,看着你向小涂,向秦厂长这些更有背景、前途的人献殷勤,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薛洋说到这里,自嘲一笑,接着说:“后来,我想通了,我是永远等不到你的,你心气太高了,我根本够不上,我不能再跟在你后面了,我要结婚过日子,组建自己的家庭。你不是一直说咱们只是普通朋友嘛,普通朋友之间不互通婚讯也是正常的。现在看来,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高小萍死死看着薛洋,没从他脸上看到一点对自己的眷恋、愧疚或者是后悔,他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新婚生活让他眉宇间舒展着,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光芒。 第85章 这样的薛洋, 让她陌生,而又绝望。她没有从薛洋这里找到公平,反而是自取其辱, 感受到自己在曾经一心爱着自己的人心中, 是多么的不堪, 朝三暮四,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就如同海州厂人给她起的外号“蓄水池”一般。 现在蓄水池里的水没了, 鱼也跑光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她消沉下来, 幸好吴主任给她安排了采访工作,她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之中,以其冲淡薛洋给她带来的打击和影响,也暂时熄灭了寻找新目标的心思--就说这海州厂, 还有比秦今朝更好的目标吗? 可惜啊, 他居然和颜丹霞结婚了,那个对自己不屑一顾的秦今朝, 居然娶了整天和机器、金属打交道,一点女人味都没有的颜丹霞。 以前, 她就对颜丹霞和她相提并论而懊恼,虽然同是大龄未婚女青年,可自己是干部身份,有着一份极为体面的工作,追求者众多,还有死心塌地对待自己的薛洋, 她人生过得得意得很。而相比之下的颜丹霞, 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可就是这样的颜丹霞, 居然嫁给了秦今朝!在那之后,山鸡飞上枝头当凤凰,职称也有了,名气也有了,在厂里也备受人尊重起来。 是的,高小萍把颜丹霞所取得的一切成绩,都归功到秦今朝身上。有时候,会想着,如果自己是秦今朝的妻子,是厂长夫人,该是如何的风光。 想象很美好,但回归现实后就是无比的惆怅,还有不甘,还有抱怨,抱怨老天的不公。 随着秦今朝职位的上升,如今已经是厂里实质上的一把手,她跟秦今朝接触的机会少之又少,但这位厂长在海州厂的存在感太强了,几乎每时每刻,都能从别人那里听到他的名字,那些话语充满着崇拜、尊敬、佩服,搅得高小萍的心总是不能安宁。 然后,就从别人那里得知颜丹霞在燕市,家里就剩下秦今朝一个人,她脑中忽然就冒出个念头来,这个念头具体是什么,其实并不清晰,却轰得她头晕脑胀,心跳加速,只觉得这是自己的机会,如果能成,恐怕也会飞上枝头。 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后果,就凭着一腔冲动去敲开了厂长办公室的大门,然后,铩羽而归。 关上门,从办公室走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干了什么,才有时间考虑这么做的后果,被暂时屏蔽掉的种种情绪才都一一浮现出来。 这会儿面对着吴主任毫不留情的,直白地指责自己不道德的话语,她是想分辨自己只是一时糊涂,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吴兆仙观察着高小萍,心中叹息着,她到底还是有羞耻心的,能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就还有救。 我党对于犯了错误的同志,一向的原则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她宁愿相信高小萍只是一时糊涂,道德品行上还是能掰正的。 她缓口气,软了语气,说:“秦厂长这样有能力,长得好看的,要是我年轻二三十岁,我也喜欢。可这世上的事儿,可不是光凭着喜好就能去干的。老话说,有主的干粮不能碰,秦厂长是人家颜师傅的,你就是再看着眼馋,也不能起不该有的心思。” 吴兆仙就是做妇女工作的,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自然也知道高小萍可不是单单看上秦今朝这个人,更是他手中的权利,但她故意没有提及,把这些事情上归结到桃色新闻上,能最大限度地保留住高小萍的脸面。 刚刚自己那毫不客气的拆穿,已经够刺激高小萍了,跟人谈话,要刚柔并济,软硬兼施,否则,是有可能把人逼上死路的。 高小萍这人啊,说到底还是道行浅,脸皮不够厚,又太过心虚,否则,咬死了自己只是想要替领导分忧,没有考虑要避嫌,导致别人产生误会就行。 毕竟,秦今朝根本没给她往下一步进行的机会。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92节 不过,如果高小萍真是这样做了,吴兆仙便也没了教育她的兴趣,直接用她假传自己命令的借口给与惩罚,不再委以重任,或者是找机会,将她调离现在的岗位就好。 但,就是高小萍没有坚持狡辩,才让吴兆仙觉得这人还是有救的,所以只用“爱情”来给她的行为定义,让她的行为“美好”、“单纯”了许多。 高小萍听到吴兆仙的话,猛然抬头,目光先是疑惑,而后逐渐变得肯定。 是啊,她从秦今朝刚来海州厂,就喜欢上了他,顶着星星下来的燕市人,大学生,之前在化工部工作,人长得高高大大,英俊异常,条件之好,是她平生仅见。跟他相比,自己之前觉得条件好的那些年轻人,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后来,秦今朝在海州厂掀起的每一阵波澜,都让高小萍对他的情感更加深一层。 她越来越喜欢秦今朝,可惜啊,她这个海州厂最时髦,最漂亮的姑娘在面对他时,总是有种深深的自卑感,一是因着她跟秦今朝差距实在太大,用天壤之别来形容也不为过,下意识地,她就觉得秦今朝不会在海州厂停留太久,也不会在这里谈恋爱、找对象;二是她比秦今朝大了三岁,最最重要,她从秦今朝那里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爱慕之情,甚至没有对待其他人的亲切、友好。 她自小长得漂亮,从十五六岁开始,身边的追求者就没有断过,她太了解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是什么样的眼神和表现了。所以,她虽然一直对秦今朝表达着好感,但却又不得承认,这个男人是不属于自己的。 直到,这个男人和颜丹霞建立了恋爱关系。 颜丹霞没有她漂亮,没有她外向,没有她爱说话,从女人看女人的角度来说,一点让异性着迷的优势都没有,条件还不如自己,同样也比秦今朝大了三岁,秦今朝怎么就跟她好上了呢? 颜丹霞便想着,如果自己当初再主动一些,再热烈一些,再大胆一些,是不是也能让秦今朝动心呢?这种假设夹杂着浓浓的不甘,一直在高小萍的心里头藏着。 现在回想,肯定是这种复杂的情感,促使她干出蠢事来的,绝对不是因为秦今朝能给自己带来的名利、地位、好处! 这么想着,自己也就坚信起来。 她咬着嘴唇,充满愧疚地说:“吴主任,我知道错了,我保证,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吴兆仙拍了下巴掌,笑着说:“这就对了嘛,现在是讲究恋爱自由,可不包括有夫之妇,咱们不管做什么事儿,都要对得起良心,不能够伤害别人!要懂得克制,不能脑袋一热,就冲动行事,否则,咱和猪啊狗啊的动物有啥区别,小高你说是不是?” 高小萍脸上直发烧,但却一点儿也不生气,虚心接受了吴兆仙的批评,说:“主任说得对,以后我一定改了。” 吴兆仙很满意她这受教的态度,继续说:“其实我早就想找你聊聊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高小萍忙接口,挪了挪身体,正襟危坐地坐好,说:“吴主任,您有什么尽管说,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还有不足,但自己意识不到,你的批评和指导是在帮助我进步!” 她的好口才终于回来了,说得吴兆仙愈加满意,开口说:“你知道的,咱们厂这几个月一直在做帮扶妇女同志和家属的工作,这是秦厂长的意思,旨在培养广大妇女同志们自强、自信、自立、自尊的‘四自’精神。有的女同志在家里过着比旧社会老妈子还不如的日子,男人抬手就打,张嘴就骂,这些事件的当事人,你都去参访过,应该比我还清楚。” 高小萍忙点头,说:“是,我特别同情他们的遭遇,秦厂长还有主任你做这样的工作,特别有意义!” 吴兆仙对她的夸赞不置可否,接着说:“这些女同志遭受那样的待遇,还忍耐着,无外乎是文化水平、见识、生长环境、经济不独立等原因造成的。好多女同志经过厂里开办的文化课、技能培训,逐渐脱离了男人和家庭对她的控制,刘聪他妈小孙就是一个例子。她跟男人离婚了,在厂里的帮扶下,买了缝纫机,在家属院开起了一家裁缝铺,生意好得很,足以养得起她自己还有刘聪那孩子。” 小孙同志的事迹高小萍自然知道,是她采访的,也是她写的稿子。因为事迹独特,稿子写得好,还被宣传科推荐到妇女报,并顺利发表,那张报纸这会儿还在她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呢,是她的文章头一次发表在国家级的刊物之上,是她平生以来,最引以为豪的成就之一。 她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来,说:“我也没想到刘聪妈妈能变得这么好。” 她以前也是知道小孙这个人的,那时候的她黄黄、瘦瘦的一张脸,走路从来都是低着头,看人的时候都是偷偷看,说话结结巴巴,总是露出份怯意,一脸的苦相,觉得她可怜,可不想跟她相处,总觉不舒服得很。 可现在呢,走路时刻意地昂首挺胸,脸上有了笑容,看人会光明正大地看,也会跟人主动打招呼,整个人脱胎换骨。 如果她不是之前就见过小孙,真以为这是另外一个人。正是因为前后对比太明显,小孙跟她讲述了自己的心理历程,高小萍大受震撼,才写出那么好的文章来。 吴兆仙:“那个酗酒、爱打她的男人曾经是她的天,她都能抛掉,专心经营自己的裁缝铺,养活刘聪,可见那些情情爱爱的,既当不了饭吃,也换不回来尊严、尊重,人啊,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靠山山倒,靠水水干,靠别人都靠不住,还是得自己自强起来才行。” “我有时候看见你,会有痛心、可惜之感,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吴兆仙看向高小萍说。 “为什么?”高小萍惊讶着,从自己的荣誉,还有想起小孙而产生的感触之中抽身出来,等待着吴兆仙的回答。 “你明明拥有这么多的优势,却不珍惜,反而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爱情。”吴兆仙说到这里,抿了抿嘴唇,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作为妇女主任,自然是不能够如此贬低爱情的,爱情还是美好的,得鼓励年轻人自由恋爱。 她连忙接着说,“当然,年轻人有追求美好爱情的权利,但爱情、婚姻只是人生中的一部分,却绝对不是全部!你先天、后天条件这么好,正应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工作上才好。凭着你的文化水平,凭着你的聪明劲儿,在现如今有能力就能出头的海州厂,真要闷头苦干,将来肯定不止是宣传科的一名小干事,就是科长,甚至再往上发展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还是那句话,谁有都不如自己有!” 高小萍微张着嘴巴,她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说话,下意识地就想要反驳,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小,她父母就跟她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她努力学习,去上中专,得到好工作,都是为了找个好男人嫁了。她确实喜欢薛洋的,但薛洋却并不能达到“嫁得好”的标准,所以,她只是把薛洋当成个保底的,却绝不会嫁给他,她想要攀上更高的枝头。 可现在,妇女主任吴兆仙同志却告诉她,女人相对比嫁人,依靠着男人,更应该靠自己干出一番事业。 她的心忽然就“怦怦”剧烈跳动起来,口干舌燥,不自觉地狂咽吐沫。 “可是……” 她想说点什么,却又好似没什么可说的。 吴兆仙:“我跟你说个秘密。你看我家那位,家里做饭、洗衣服都是他,是不是觉得他特别好?其实十多年前,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就是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会干,他妈也就是我婆婆,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看啥都不满意。 我心里头憋闷的很,活得没有自我价值,一天天累得要死,还被人说成是吃闲饭的,有时候气得真想弄包耗子药,把自己药死算了。后来,我就生出了叛逆心,不甘心再绕着锅台转,只知道伺候一家老小,就自己出去找活干。后来,我听说这边要建大化厂,需要大批基建工人,就报名来了,跟何嫚他们一起,组建了妇女突击队,当上队长,带着大家,每天拼命干活,一点都不输那些男人们。” “后来,因为我表现突出,被刘利民老书记看中,不光顺利留在海州厂,还让我当了妇女主任!我男人沾了我的光,也留了下来,一家人吃上了商品粮。就现在,我公婆,老家亲戚,哪个不是捧着我,顺着我,拿我当成菩萨似的供着?每次回老家,我一点活不用干不说,还能被人恭恭敬敬让到主桌。你说,这些是男人带给我的吗?不是,是我自己争取来的,你强了,身边才竟都是好人!” 一席话,让高小萍听入了迷,一开始,她是觉得吴主任说得不对,跟她一直以来接受的思想相悖,可听着听着,不自觉就联想到了自身,想到自己因为想嫁个好男人,这些年闹出来的幺蛾子,想到自己在厂里的名声,想到吴主任在厂里的威望,一呼百应的状态,不由得狠狠心动了。 她急促地呼吸着,狠狠咽下去一口吐沫后,扬起略泛起红色的脸庞,又舔舔发干的嘴唇,说:“我……” 吴兆仙没容她说话,继续说:“你看看颜丹霞,她当了厂长夫人,按理说,就应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家庭里,照顾丈夫,早点生儿育女吧,可是她没有。都是七级钳工了,还每天坚持学习,我听说,人家现在英语学得老好了,带徒弟也带得好,眼看着就能出徒了,还一直研究新工艺,技改办公室那些工程师,老是跑车间去请教她问题。我问问你,你说,就是颜丹霞不是厂长夫人,她在厂里是不是独一号的人物?” “……是”,虽然有些艰难,但高小萍不得不承认。颜丹霞早就不是跟自己相提并论的时候了,并不是因为她结了婚,而是因为她在厂里的重要性,让人不再随意地褒贬。 “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吴兆仙问。 “为什么呢?”高小萍下意识地回问,她之前都将这一切归结为命好、运气好,但这会儿,她却不能肯定了。 吴兆仙理所当然地回答,“自然是人家始终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结婚不结婚,她都是颜丹霞,而不只是秦厂长夫人。没有因为有了条件好的丈夫,美满的家庭,就放弃自己的事业和追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高小萍听明白了吴兆仙的话,怔然无语。 她曾经嘲笑过颜丹霞,放着好日子不会享受,说她山猪吃不了细糠,都是厂长夫人了,还累死累活地干那些体力活,现在想来,是自己狭隘了,燕雀不知鸿鹄之志。 她的脸庞又开始发红,为曾经的自己感到脸红,她双手抚摸上自己的脸,低下头去。 吴兆仙瞧着她的表情,嘴角露出笑容来,她知道,这次谈话是成功的,她决定最后一次加码。 “小高,你有没有想过,秦厂长喜欢上颜丹霞,正是因为她身上那种自立、自强不息的品质呢?”见高小萍抬起头来,吴兆仙继续说:“秦厂长这样的人,有见识,不肤浅,洁身自豪,相对于外在,他更看重人的精神,所以他没爱上别人,却爱上颜丹霞,和她结成夫妻。这点,从两人结婚后,秦厂长也一直在全力支持颜丹霞的工作,就可以看得出来。所以啊,小高,我还是那句话,人啊,首先得自己自强起来才行。” 多少个夜晚,高小萍躺在床上,都在想着,颜丹霞到底是凭什么让秦今朝爱上的呢?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这会儿吴兆仙的回答,却让她的疑惑不解得到了解答。 颜丹霞比她更独立自强,更有坚持,更有人格魅力,而她呢,一大半的心思都花在攀高枝上,妄图想通过婚姻来得到一切,却让如今的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她苦笑了一下,这一刻,终于承认,她远远不如颜丹霞。 “当然,我说这些,也不是我为了让你跟颜丹霞去攀比。你俩是不同的人,性格不一样,擅长的地方也不一样,我只是告诉你,你可以像她学习,也做个自立、自强的现代化女性,将全身心都放在工作上,自己好,才是真的好!” …… 将高小萍一直送出办公室,看着她哭红了的眼皮和鼻头,有些不舍地摆手说着“再见”,而后低头,慢慢走远的背影,吴兆仙伸了个懒腰,回到办公室里,拿了暖壶兑了热水,而后一口气喝了多半缸子茶水,才长长舒了口气,很有种满足感。 今天这番话,无疑将高小萍说动了,说到后面,她忽然就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 吴兆仙没有劝说她别哭了,只是将自己的手绢递过去,由着她哭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安慰、鼓励。 高小萍抽泣了一会儿,脸上又重新露出笑容,看着她坚定的表情还有泪水洗过清晰起来的眼神,吴兆仙就知道,这位高小萍同志,她挽救回来了! 希望她以后能如自己所期望的那样,不再在桃色新闻上打转,利用她的优势,成为一个专注于工作的,对海州厂,对社会做出贡献的人。 将茶缸子里的水喝完,又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吴兆仙站起来,下了楼,到了三层。 见秦副厂长办公室关着门,便去了旁边的办公室。小涂正在办公位上,审阅厂办秘书处写的稿子,见到吴兆仙,朝她笑了笑,说:“吴主任来了,坐。” 第86章 吴主任朝小涂点点头, 在靠墙的一排椅子处坐下,等小涂指导完工作,让通讯员离开, 才笑着说:“涂秘书真忙啊。” 小涂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 从海州厂基建的时候, 她就认识这个小伙子。那会儿,他纠集着一帮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小伙子,穿着海魂衫, 歪戴解放帽,没少在工地上乱窜, 也不干啥坏事,就是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人瞧不顺眼。 后来小涂就进了海州厂,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 谁都觉得他只是空有皮囊的草包。可看看现在的他, 一本正经地指导着别人工作,待人接物都有模有样, 秦厂长不在的时候,他甚至还能支持起副厂长办公室的一大摊子事儿, 比那些当了积年的老干部还要强。 现在的小涂,很难和记忆中的那个小青年重叠在一起。 看到这样的小涂,吴兆仙心中升起浓浓的钦佩之情,秦厂长可真会调教人! 她心中下定决心,也要将高小萍改造成小涂这样热爱工作、爱岗敬业、前途一片大好的楷模。如果高小萍能有这样的转变,对于其他妇女同志来说, 又何尝不是一种激励呢? 她思绪有些飘远的时候, 听见小涂回答说:“是啊, 每天忙忙呵呵的,忙碌但快乐着,哈哈。吴主任是想找厂长的吧?” 吴主任忙点头,说:“是,我想找他说些事儿,见办公室的门关着,怕里面有人,就到你这里先问问。” 小涂给吴主任倒了杯温水,递到她手边上,说:“技改办公室的庄主任带着两名工程师在里面,进去有一会儿了,我估计也快出来了,您要是不着急就在这儿等等。” 吴主任就决定等着,小涂一边工作,一边跟她聊天。 越跟他聊,吴主任心中的感慨就越深。听听小涂嘴巴里说的话,滴水不露,看似跟你说了很多,但一琢磨,其实啥关键问题都没透露,还让人觉得他跟你掏心掏肺的,真诚无比。 一心两用的时候,既顾忌到了她这位老同志的感受,没让自己受了冷落,也没落下手边的工作,两不耽误。 吴主任在等待的时候,小涂这间秘书室里就没断过来人,有来人问秦今朝批复文件的,有来询问秦今朝行程的……千头万绪的事儿,小涂记得清清楚楚,都能准确地给与答复,对待每一位过来的职工或者干部都是一视同仁的亲切、礼貌,客客气气,一点架子都没有。 从他身上,吴主任看到了秦今朝的影子,不由得再一次感慨他会调教人。不光会调教人,还会将海州厂管理得蒸蒸日上,前景光明,还能兼顾到广大妇女同志们的权益,不止是帮着撑腰,还想要教会她们立足、立身之本。 这才是海州人民的好厂长啊! 隔壁门响,小涂立刻放下钢笔,将笔帽盖好,又将桌子上的文件收到抽屉里锁好,这才站起来,说:“庄主任他们好像出来了,我去问问秦厂长接下来有没有安排,吴主任您稍坐。” 吴主任站起来,点头,笑着说:“要是秦厂长在忙,我找个别的时间来也行。” 小涂朝她笑笑,没有说话,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说:“秦厂长等会要和沈厂长一起去一趟海州市政府,不过,这中间有半个小时的空档,您赶紧去吧。” 吴兆仙赶紧跟小涂告别,去了秦今朝办公室。 秦今朝将她让坐到沙发处,笑着问:“吴主任找我有事?” 吴主任点头,说:“是有事儿要和厂长汇报,是高小萍的事儿。” 秦今朝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示意吴兆仙说下去。 吴兆仙:“我跟高小萍聊了聊,觉得这位同志就是思想走偏了,一时糊涂,还是能够拉得回来的。我跟她谈过之后,她痛哭流涕,为自己之前的行为感到后悔、惭愧,保证以后再不会有此类想法。她这人是个笔杆子,写作能力很强,以后,会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争取做出一番成绩来!” 秦今朝点点头,没说什么,说:“就依吴主任的,我也希望看到她早日成就一番事业。” 他就是对高小萍观感再差,再反感她的行为,也不可能因着那一句蕴含着其他意思的话就把她如何。既然吴主任觉得她有改造的价值,他也真心希望高小萍如吴主任所说那样,彻底改了。 稍晚时候,秦今朝和沈岳良一起去了海州市政府。 市委和市政府两套管理班子成员几乎都在,是为着海州市纺织厂的事情,几乎将海州有些影响力企业的领导人都叫了过来。 □□见沈厂长和秦厂长全都来了,立时激动地跟两人握手,说:“感谢两位,感谢!纺织厂对海州市的重要性两位也知道。现在纺织品大降价,库房里积压了大量的纺织品卖不出去,厂里已经有两个月没发工资了,这关系着几百号工人,几百个家庭的生存问题,不得不找你们过来,一起想想办法。” 纺织品价格的下降,也终于在几个月后,影响到了海州这个经济不发达的偏小型城市的纺织品行业。 纺织品大降价实际上受两个方面的影响,第一是国际纺织品市场的大萧条,导致价值下跌,且很多本来出口欧美的大订单被取消,只能出口转内销,影响了国内纺织品的库存;第二是随着国内纺织工业的发展,还有“价格双轨制”制度的实施,导致国内很多纺织厂都在加班加点地搞生产,而市场所需有限,就造成了如今纺织品积压的情况。 国家今天10月份又出台了限制纺织品自行降价卖出的规定,积压品就更卖不出去了。 海州纺织厂是国内无数家纺织厂的缩影。因没有预估到纺织品会降价,盲目购进原料,扩大生产,而后,因为商品积压卖不出去,下游产业无法回款,导致海州纺织厂也无法给上游供应商结款,形成了三角债。 导致供应商不再供应原料,海州纺织厂生产处于停滞状态,坐吃山空。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93节 海州纺织厂领导这阵子天天跑海州市委和市政府,想要政府帮着解决问题。海州□□和市长没有办法,只好合计了一番,将海州厂有些规模的企业领导人都召集起来,帮纺织厂一把。 说是帮忙,但谁都清楚,这就是摊派任务,每家购买些纺织厂积压的库存,就是解决纺织厂现在难题最快、最直接的办法。 秦今朝和沈岳良自然也早预料到了,两人来之前商量过认购的数量,正好可以当做职工们年末的福利。 海州化肥厂一表态,□□的紧绷的脸色立刻一送,脸上露出笑容。纺织厂的刘书记更是朝着沈岳良和秦今朝直拱手,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 沈岳良笑:“刘书记,咱们是亲家,帮你也是帮我们的职工,道谢的话不用多说,跟我们厂多举办两次联谊会就行。” 据上次工会统计,嫁到海州厂的纺织厂女职工有小百人了,说是亲家,一点都没说错。 秦今朝见沈岳良开了口,便没再说话,只在一旁微笑,附和着点头。 刘书记忙说:“一定,一定,海州厂条件那么好,我们纺织厂的姑娘都想嫁过去呢!” 有了海州厂带头,其他工厂、单位也都纷纷认购。 这么一来,就把纺织厂所有积压的库存都消完了,可这种事儿,也就只能干这么一次,解决了眼前问题,纺织厂的刘书记乐呵了一会儿后,将各家企业的领导客客气气地送走后,愁容又挂在脸上。 因为刚刚刘书记特别叮嘱,让他晚一会儿走,说是有事要跟他说,秦今朝便没着急走,见他把人都送走了,才走向了他。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往楼下走。 刘书记叹口气,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就是国有工厂也不保险,货物卖不出去,厂里发不出工资,早晚得关门歇业。就以前,我们厂生产的的确良,小花布,棉布,大姑娘小媳妇都抢着要,三张工业券才能换来一尺布,就这,还经常卖断货。市供销社的主任,得求着我们加班加点生产,这怎么一下子没人要了呢?” 秦今朝笑着,心里头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呢,但凡多看看报纸,多看看新闻,也能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纺织厂有这样的书记,闭门造车、耳聋目涩,也难怪会落到这样艰难的境地。 他跟纺织厂的厂长打交道更多些,那位厂长年轻,有想法,有干劲儿,可惜,厂里的生态比当初的海州厂还要恶劣些,厂长的权利有限,几乎就是这位书记的一言堂。 这位书记有着他这个年龄段领导的通病,固执、自以为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抱残守旧。 对于这样的人,秦今朝跟他只是保持着表面上的礼貌和亲切,但绝对不会深交。 他附和着说:“是啊,这世界变化太快了。” 刘书记深深叹口气,说:“秦厂长在海州厂搞的那些改革,我非常钦佩,能不能给我们纺织厂也把把脉,开个药方?” 秦今朝内心里头冷笑,心说,还真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他跟纺织厂厂长深入交流过,知道他提了很多关于纺织厂改革的建议和想法,却通通都被这位书记束之高阁,半点也没有采纳过。 提议包含了改进生产、染色工艺,丰富面料、增加花色,像粤省、港城的产品看齐,跟上国内流行趋势,还有增加成衣产品等等,在秦今朝看来,是改变纺织厂现状,以及以后长远发展,行之有效的方法。 对于纺织厂来说,最重要不是请外来的和尚念经,而是让这种阻碍工厂发展的老领导赶紧退居二线,让真正有能力的人上位,否则,纺织厂只有关门倒闭这一条路可走。 不过,秦今朝之前在燕市,已经得到确切消息,明年,也就是83年,就要正式开始实施厂长负责制了,但肯定是先要在首都、沪市等大城市,还是大型国有企业进行,等轮到海州纺织厂这个市属工厂,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海州纺织厂能不能顶到这个时候。 有时候不破不立,真要倒闭关门,未必是件坏事。 至于纺织厂的几百名职工,市政府不会不管,焦头烂额之下,反倒迫使他们,促进市里个体经济的进一步开放。目前海州市的改革还是偏于保守,就拿到现在公安局内部还在为到底要不要以“投机倒把”的名义抓捕那些小商小贩就可以看得出来。 见刘书记说完,就一脸真诚,又期待地看着自己,秦今朝也真诚地笑了起来,说:“刘书记,隔行如隔山啊,化工厂和纺织厂性质不同、情况不同,我这个看外科的大夫也看不了内科的病啊。” 刘书记:“秦厂长,可别太谦虚,你能将海州厂一个两千人的大厂搞得有声有色,纺织厂这个小厂子更是不在话下,你可别是看不起我们这座小庙。” 秦今朝:“刘书记,可不带您这么冤枉人的。我要是看不起纺织厂,刚刚就不会带头认购那么多布料了,您说话可得讲良心啊!” 他是开玩笑的语气,但说出的话却一点都不客气。 刘书记顿时有些尴尬,打哈哈地笑着说:“没有,没有,秦厂长别误会,我是念好的人,一直记得海州厂的好。” 这么说着,也不敢再提让秦今朝帮忙的事儿,忙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便匆忙告辞了。 秦今朝去找了沈岳良的车,他刚和海州□□聊了几句,也是刚刚才上车。 秦今朝上车,坐到沈岳良身边,沈岳良问:“那位刘书记找你什么事儿?” 秦今朝就讲刘书记的话挑拣重要的复述了一遍。 沈岳良嘴角微动,说:“他倒是会指使人。” 在他眼中,刘书记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就评价了这么一句,也就算了,跟秦今朝说起了刚刚海州□□找他的事情。 “……跟我聊了聊对于未来经济形势的担忧,纺织厂是海州目前规模最大的工厂,担心如果纺织厂倒下去,其他上下游产业也会受到牵连,到时候,海州市的财政支撑不下去。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希望海州厂能出手帮扶一把。” 海州厂并不受海州市的管理。沈厂长跟海州□□是同一行政级别的,并不是隶属的关系。但海州厂毕竟在海州市的地面上,彼此之间的牵绊还是挺深的,海州厂没有其他大型国有企业的傲慢,一直跟地方相处得很好,但凡海州市政府,或者企业工厂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都着力所能及地提供帮忙。 同样,海州市委、市政府也一直很支持、照顾海州厂。 现在纺织厂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海州市委、市政府来找沈岳良想办法也是正常的。 秦今朝:“救急不救穷,如果海州市委、市政府,纺织厂再无所作为,积极改革,恐怕谁也救不了,再说,就是让海州厂帮扶,也得有具体的帮扶措施才行。” 沈岳良摇摇头,说:“他们要是有具体措施,我看纺织厂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这次已经救了一次急,海州厂也算是尽到了对地方的责任。算了,不操心他们的事情了。”他看向秦今朝笑着说,“小颜快要回来了吧?” 秦今朝的嘴角就挂上了笑容,说:“明天坐下午的火车,傍晚就能到。” 沈岳良哈哈笑着,说:“年轻小夫妻,分开这么久,肯定想得厉害了吧?” 秦今朝摸摸鼻子,大方承认地点头,说:“是,以前不觉如何,可成家之后,她不在家,就总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 沈岳良:“理解,都是打年轻时候过来了。晚上来家里吃饭,我让你嫂子做打卤面。” 秦今朝:“不了,好意心领了,家里还有不少我上次从家里带回来的吃食,再不吃,我怕坏了,趁着丹霞回来之前,我先清理清理,她回来,肯定又得带很多。” 沈岳良也没勉强,两人一路聊着厂里的事儿,回了海州厂。 下班后,秦今朝回了家,将外套脱掉,就开始上上下下的打扫卫生,拖地、擦桌子,不一会儿,就是一头一脸的汗。 敲门声响起,秦今朝擦了把汗,套上外套去走到院门开门。 “是你啊,刘聪同学。” 有日子没见到这孩子了,个子长高不少,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没有补丁,非常合身,红领巾在棉外套上系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棉帽子,手上是一双棉手套,上面正捧着一只大瓷碗,瓷碗上盖着洁白的毛巾,冒出来的热气在上面结了细碎的冰碴。 “秦厂长好!”刘聪仰着头,恭敬地说道,然后将手上捧着的大碗举起,说““我妈做的炸丸子,可好吃了,给你吃!” 秦厂长连忙接过来,入手很沉,油香味扑鼻而来,他笑着说:“好香,谢谢你和你妈妈,要不要进来待一会儿,我把碗腾给你。” 刘聪犹豫了下,跟着秦今朝进到屋里来,看见屋地上放着拖到一半的墩布,便问:“厂长,你亲自搞卫生吗?” 秦今朝端着大碗进厨房,声音从厨房传出来,说:“是啊,你丹霞阿姨明天就回来了,我得让家里头干干净净的。” 秦今朝说着,掀开白毛巾,里面装了一大碗的油汪汪的干炸丸子,肉香混合着面香,扑鼻而来。 海州市民每人每月供应2两油。秦今朝管理了海州厂后,跟海西县一家农村油坊建立了合作关系,可以在海州厂的饮食店售卖议价油,但价格比统购统销的油贵了一倍,海州厂工人们的日子虽然比较宽裕,但还没有宽裕到平常日子里,就支起油锅炸丸子。 秦今朝猜测,这碗油炸丸子应该是专门给他炸的。他将后窗户打开,从外面自制冰柜里选了些冷冻着的排骨放进大碗里,又重新用毛巾盖好。 从厨房出来时,却看见刘聪小小的身影拿着大墩布,正在有模有样的墩地。 秦今朝忙将大碗暂时放在一边,叫了他一声,说:“我自己来就行。” 刘聪回头看了秦今朝一眼,而后加快墩地的速度,将剩余地面全都拖完,又在水桶里将墩布涮干净,才走了过来。 显然,帮着干了活,让他很高兴,脸上的拘谨少了些,多了些笑容,他说:“我在家也帮我妈干活,我妈说我干活又快又好!” 秦今朝瞧着被他拖过的地,说:“确实干得很好,看来你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同学喽。” 刘聪就挺了挺胸膛,又有些害羞地抿抿嘴唇,不大好意思地说:“还可以吧,老师今天还夸我进步很大。” 秦今朝点头,说:“我也认为你进步很大,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刘聪的小胸膛便又往起挺了挺,说:“这次,这次我写的作文被老师当成范文,让我课堂上朗读了。” “哦?这么棒,你写的是什么?”秦今朝感兴趣地问。 刘聪舔舔嘴唇,说:“老师让我们写写身边的科学知识,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颜阿姨送我的《十万个为什么》,里面有一篇文章,樟脑丸放在柜子里为什么会变小,我就是把这篇文章里面介绍的知识,用我的方式写了出来。老师说我的文字浅浅易懂,生动活泼,通过我的作文,同学们一下子就懂得了,生活中常用的樟脑是由什么制作而成,懂得了升华是什么,懂得了樟脑驱虫的原理。” 他说着,好似唯恐秦今朝不知道这些似的,又解释说:“樟脑是把樟树锯碎,蒸馏成樟油,再把樟油提纯制成的。从被制成樟脑后,就无时无刻不在升华,也就是变成水蒸气,蒸发到空气中。在衣柜里搞破坏的小虫子叫蠹鱼,最讨厌樟脑的气味,所以,在衣柜里放上樟脑丸,蠹鱼就不敢来了。” 秦今朝边听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啊。” 刘聪立时点头,小脸红扑扑的,闪烁着光芒,“是这样的!” 教会了秦今朝这些知识,令他非常高兴。 秦今朝看着刘聪的目光也愈加亲切。几天不见,这个孩子眼见的愈加开朗、活泼,语言表达能力也愈强,说话逻辑性强,表达精准,将一篇文章精炼、简洁地概括出来。这孩子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他笑着问:“三本《十万个为什么》都看完了吗?” 刘聪点了脑袋,说:“我已经看完第一遍了,现在在看第二遍,我第一遍看得快,第二遍要慢慢看,要把上面的知识都记下来,我还记笔记了!”说着,就有些遗憾,好似在遗憾没有将笔记本带在身边似的,又挺着脑袋说,“班里学习第一、第二好的同学都来借我的笔记了,说也要像我一样,做科学知识摘抄本!” 秦今朝赞许地点着头,听见那个孩子又问:“厂长,颜阿姨哪天回来?我又写了一篇作文,还没给别人看,想要送给她。” 秦今朝:“她明天就回来了,你写了什么作文,可以给我看看吗?” 刘聪有些为难,但还是坚决地摇头,又点点头,说:“是我写给颜阿姨的,我想第一个给她看,她看完了就给厂长看!” 秦今朝心里头笑得不行,但面上不显,和蔼地说:“好,那我就第二个看。” 刘聪就又点起了小脑袋。 秦今朝:“厂里图书馆新引进了很多书,有很多适合小朋友看的儿童读物。” 刘聪眼睛一亮,但很快就黯淡下来。 厂里的干部职工都有借书证,可以帮着家里的孩子们借书,但刘聪爸爸刘海柱,自从跟小孙离婚后,想要复婚不成,就赌气不管母子两个,由着两人自生自灭,还是吴兆仙跟财务打了招呼,强行从刘海柱每个月的工资里扣掉20块钱,作为刘聪的生活费。刘聪自己按月去财务领取,但跟刘海柱,就形同陌路,就更不可能让他帮自己借书看。 秦今朝:“明天放学,你去图书馆,找一下丁馆长,他会帮你办理借书证的。” 刘聪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而后欢呼一声,跟秦今朝确认道:“真的吗?我真能借书吗?” 秦今朝:“真的,图书馆自然要对你这样爱看书的孩子敞开大门,不过,要记住,要珍惜、爱护书籍。边读书,边思考,用心读书,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能做到吗?” “能!” 洪亮的声音直冲房顶,秦今朝不由得揉了揉耳朵,脸上却全是笑意,他将盖了毛巾的大碗递过去,说:“能就行,以后有事儿就来找我,找不到我就去找你颜阿姨,回去吧,你妈该等急了。” 刘聪大眼睛晶晶亮,还沉浸在即将拥有借书证的兴奋中,一点都没注意到大碗又沉了,跟秦今朝不停道谢,又说了再见,才抱着大碗,蹦蹦跳跳地走了。 第87章 第二天下午, 秦今朝在办公室里就有些坐不住了,不停地看着表,静不下心来, 干脆起身, 去尿素合成车间视察工作。 一颗颗洁白的尿素颗粒从传送带蹦跳着倾泻而下, 进入称重、包装流程,很快,一袋袋化肥又被传送到库房里。工人们各司其职, 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每个环节和工序。 看着这样的场景, 秦今朝躁动的心逐渐开始平静起来。 车间主任金安陪同在秦今朝身边,充满骄傲地说:“觉得累了,我就会来这里站一站,看看这些尿素颗粒, 想到这些化肥被施进田地里, 变成滋养庄稼的养分,想想, 今年粮食平均亩产突破200公斤,也有海州厂, 也有我的一份功劳,瞬间就一身轻松,感觉自己还可以大干个三天三夜。” 金安的上任,让尿素车间在安全生产、职工绩效考核等制度彻底落到实处。车间一扫往日梁英坚在时沉闷、压抑的气氛,但凡是认为好的意见,工人们都可以到金安这个车间主任面前畅所欲言。 好的意见金安会记录下来, 一一加以改进, 不采纳的意见金安也会和提意见的人讲清楚为什么。真正在尿素车间里实现了民主、平等。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94节 而按照他提出来的“消耗定额管理”在合成氨车间和尿素合成车间应用之后, 才一个月,效果就显露出来,大大降低了原料消耗。减少了原料消耗,就是节省了成本,就相当于为海州厂创收了。 为此,海州厂党委办、厂办联合表彰了金安。此举,即是帮助金安树立威信,也是更好地为全厂人员做表率。给全体干部、职工传递出一个意思:只要你有思想,有能力,有想法,敢干,将自己当成是主人翁,不管你年龄大小,入厂时间长短,厂里都会给你一展所长的机会。 车间的小组长和职工们也逐渐改变着对于金安的态度,从不屑到发自内心的敬佩,真正将他当成是车间主任来对待。 金安将所有的时间都扑在工作上,因为他总不在家,他妻子非常有意见,甚至找到了吴兆仙,让她帮忙劝说金安。吴兆仙劝也劝了,金安也听了,但没过几天就故态复萌,搞得妻子两口子经常吵架,每次一吵架,他妻子就回娘家住,金安反而更觉耳根清净,让他可以更专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 秦今朝也听说了这事儿,今天他过来,也是要劝一劝金安的。 他说道:“是啊,看见这些白花花的尿素,我也感觉骄傲,恨不能一下子就让全国的老百姓都用上化肥。可是,金主任,长城不是一天建成的,也不是一个人建成的,没必要把这么大的愿望全都抗在自己肩上,也不要奢求一口就能吃成个胖子。万事万物的发展都是循序渐进的,都要有个过程。” 金安转头,看向秦今朝,眉头、眼角多了些皱纹,人也黑瘦了些,要说他三十二三岁也是有人信的。 秦今朝不由得在心里头叹了口气。 金安说:“厂长,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自从当了这个主任,心里头就好像是安了个发条,总是督促着我不停地运转,让我多干点儿,再多干点儿。”他吸了口气,眼睛微微眯了眯,稍微迟疑了下,说:“我当车间主任的机会来之不易,我想干好。” 秦今朝笑了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已经干得很不错了,现在尿素合成车间各项工作井然有序,你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你的能力,而且,你的未来还很长很长,绝对不会只是止步一个车间主任的位置,不要过早透支你的精力、热情还有生命。可持续发展,劳逸结合,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才能更好为海州厂,为中国的化肥事业做贡献!” 金安深深地吸了口气,因为和秦今朝坦白自己的私心而产生的愧疚不安,还有因为殚精竭虑地工作而持久以来的焦灼忽然间就缓解了许多。 他看向运转着的机器,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心中那只发条慢慢地松下劲儿来。他知道,秦今朝是在给自己承诺,给自己吃定心丸。他又吸了两口气,才转头看向秦今朝,牵着嘴角笑了起来,说:“厂长,我知道了,以后我一定会改的!” 秦今朝点点头,接着说:“人生不止工作一件事,工作重要,家庭也同样重要。我不太相信工作和家庭不可兼顾这一套。我不太相信一个人能把家庭关系搞的一团糟会将工作干好。”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就没有刚刚那般的和蔼、温和了,说话也很不客气。不等金安辩解,便摆摆手,止住他的话,接着说:“我听说你和你爱人关系紧张,你爱人已经许久不在宿舍区生活了,既然缔结夫妻关系,就不能只顾自己,也要站在对方的角度,去考虑她的感受。夫妻之道,贵在相互理解,相互支持。再有,人的职位越高,稳定、和谐的家庭关系就越重要。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厂长,我明白了。”金安感觉到了深深的惭愧。论年龄,他比秦今朝大一些,论婚龄,他结婚时间也比秦今朝长,而今,却要他来教导自己夫妻之道。 可他说出来的话,就那么的让人信服,觉得有道理,想要按照他说的去做。 这阵子,家中父母、兄弟姐妹,亲戚,两人共同认识的人,还有厂里的吴兆仙等人,都在劝说他去把妻子哄回来,两口子好好过日子,他明知道这些人都是好意,却很是不耐烦,觉得妻子无理取闹,一点都没有大局观,不体谅自己的难处。 现在想来,自己又何尝体谅过妻子?古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如果连夫妻关系都处理不好,又怎么能让人相信自己可以管理好一个车间,甚至委以更重要的任务呢? 沈厂长家庭和睦,小儿子正上高三,面临高考,他每天工作之余,还会亲自给孩子辅导作业;秦厂长比自己忙多了,自己只关注于尿素车间的事儿,他却是厂里厂外,方方面面的事儿都需要管,可他一般情况下都是到点就下班,跟颜师傅夫妻关系非常和睦,结婚这么久,都是老夫老妻了,也如同刚结婚一般如胶似漆。 也没见他们因为工作,而忽略了家庭。 秦厂长一再和大家强调的,要提高工作效率,而不是靠着时间磨,他听见了,却没有放在心上,他又不禁惭愧起来。 他保证道:“厂长,我一定会均衡好工作和家庭的安排,劳逸结合,注重家庭和妻子的感受。晚上,我就去丈母娘家接她,好好跟她道歉,争取原谅,以后,一定更多地考虑到她,跟她好好过日子。我也会注重工作的方式方法,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 秦今朝笑,不亏是自己看中的人,意识到自己走偏了,一提点,就知道错了,马上扭转,想要回到正轨上来,他说:“好,我相信你!” 秦今朝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回了办公室,拿上车钥匙,准备去火车站接颜丹霞去。 桌子上的电话忽然响起了,秦今朝眉毛蹙了蹙,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却又许久不曾听见的声音,秦今朝笑了起来,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小乐?” 电话那头立刻哈哈笑起来,说:“秦今朝,可以啊,你居然一下子就听出我的声音了!” 秦今朝也笑,说:“你小子化成灰我都认识你!忽然给我打电话,是什么事儿,我还忙着去车站接我媳妇。” 小乐全名叫郭乐,是秦志远老同事的儿子,几年前,一块住在政府家属院里,可以说是一块活着尿泥长大的发小,后来父母各自调职,都去了不同的部门担任要职,就都搬家了,但他们这些小伙伴的感情却没变,每年总要聚几次的。 不过彼此长大了,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且秦今朝又不在燕市,一起聚会的机会比较少,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十一假期的时候,由在燕市商贸公司工作的发小请客,在燕京饭店吃了顿西餐,各自畅谈工作、生活。 发小就是不管长到多大,各自有什么不同经历,性格、容貌有没有变化,再次见面,都能毫无隔阂地轻松开玩笑的人。 这会儿秦今朝接到郭乐的电话,还是挺高兴的,但也知道这些哥们之间不会无缘无故就打电话的。 郭乐听了秦今朝的话,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哈哈笑着,说:“废话,我肯定有事啊,要不我能给你打电话,有那功夫给我女朋友打电话不好嘛。” 秦今朝笑,“你真谈女朋友了?” 郭乐不高兴,说:“骗你做什么,等你下次回来,介绍给你认识,行了,不废话了,我找你确实有事,是有人七拐八绕的找到我这里的。你知道关晓光不?就是中技公司的。” 秦今朝立刻想起了帮高义担任翻译的那位小关,问:“是中技公司的翻译?” 郭乐回答:“对,就是他。他爸我和我爸是一个单位的,他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我和你的关系,他爸带着他,拎了一大堆礼物就来我家里了,说是拜托我,跟你说说情,让你给帮帮忙。我跟关晓光那小子不是一路人,也不熟,但他爸的面子我不能下喽,人那么大年纪了,又是领导,我就答应了。” 秦今朝之前就知道小关必然是有背景的,这么一听,背景确实不凡,不过郭乐他爸的单位和中技并不属于同一系统,所以,中技公司卖郭乐他爸的面子,但也不会无条件地纵容他。 以高义眼里不容沙子的性格,肯定会去找中技公司告状,把郭乐干的那些事儿通通说出去,搞不好还会去计划委唠叨这事儿,姓关这小子的后果如何,可想而知,没准还还有可能牵累他爹妈兄弟。 只是,这事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很快,郭乐就帮他解答了疑惑,“当时在现场,除了你之外,就那几个老外听得懂关晓光的话,关晓光他爸的意思是,能不能请你跟中技公司联系一下,解释一下当初关晓光说的那些话,不是吃里扒外,是被高厂长误会了。今朝,首先申明,我只是抹不开面子,过来充当个传话筒,至于要不要帮忙,那是你自己的事儿,可跟我没关系。” 郭乐当然知道关晓光他爸跟自己描述当时情景之时,用了春秋笔法,真要是他所说的那样,中技公司哪里会大动干戈,将他调离翻译处,暂时派到农林处去当个小干事。 他心中对于孰是孰非早就有了定论,但迫于人情,还是得打这个电话。他知道秦今朝的性格,知道这人面上和气,圆滑,但骨子里是非常傲气的,对于小关的所作所为,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指望着他帮忙,那可能性太小了。 电话那头的秦今朝笑了一声,说:“关小光他爸为什么不把儿子放在自己眼前,非要放他去祸害中技公司?” 郭乐:“你别说,这个问题我了解过,说是关晓光一门心思想出国,没选拔上公派留学生,就想通过其他渠道出国。你也知道,我爸他们单位出国机会很少,再说,出国了也没法留在国外,会影响他爸的,于是,就挤进了中技公司,跟外国人打交道多,总能找到机会的。” 秦今朝:“那他怎么不去外交部,混上个驻外使馆工作人员,岂不是就能光明正大在国外了。” 郭乐哈哈笑,说:“论刻薄,还得是你秦今朝!外交部是他家开的吗?人家要是有真材实料的人,可不是一门心思奔着国外的人,他想去也得有那份本事啊!” 秦今朝也笑了两声,说:“行,我知道了,就这样吧,我得去接我媳妇了。” 郭乐:“行,知道你疼媳妇,赶紧去了,下次回来告诉我,请你们两口子吃饭,介绍我对象给你们认识,省得你整天把媳妇挂在嘴边,跟谁娶不上媳妇似的。” 两人闲聊着就挂了电话,彼此心照不宣。 郭乐打这个电话是为了完成任务,秦今朝听了也就是听了,怎么肯帮关晓光那种人的忙? 他始终认为,没有无用之人,所有都可以改造得好,就看改造成本大不大,值不值得付出。但是关晓光这种人,是本质思想出了问题的,打根子就坏了,没有改造的必要,而且,放任他留在重要岗位上,将来指不定干出什么无下限的事儿来,这样的处理结果很好。 秦今朝没在这件事情上多费心思,开着车,一路顺畅地到了海州市火车站。 广场上的大喇叭里播报着火车进站情况。颜丹霞乘坐的那趟火车晚点半个小时。秦今朝看看表,他是提前半个小时过来的,加上晚点的半个小时,他得一个小时后才能接到颜丹霞,便也不着急了,慢慢开着车,避让着行人们,同时观看着四周。 火车站门口出现了很多用一根扁担挑着箩筐,盖着厚厚棉被,一看就是卖吃食的老百姓,看那穿着,有市民也有乡下的。见有人从车站里走出来,立时就凑过去,用本地方言热情推销。 还有弄了快粗布,在火车站广场练摊的,远远看去,卖磁带、杂志、针头线脑、玩具、日用百货的都有,东一个,西一个,快要将广场的过道都占据了,简直就是个小型的百货商场。 同燕市一样,海州市也回来很多返城知青,往海州市各个工厂安置了一批后,还有更多的知青在排队等着街道安排,成了待业青年。 这些摆摊的人中,有很多是年轻的面孔,在热情而熟练地扯着嗓子推销着。 秦今朝估量了一下,觉得自己开着车没法在这些小摊位之间穿梭,正准备停好车,步行到售票口买站台票。 却忽然,不知道谁喊了一句“管理员来了”,那些原本还颇有经验地跟客人讨价还价的小贩们立时脸色一变,一把扯过客人犹豫买或者不买的商品,然后将那块垫在地下的粗布四角一兜,系在一起,往肩膀上一扔,撒腿就怕,留下目瞪口呆的顾客,“喂,怎么跑了……” 不多一会儿,随着一阵响亮的哨声,一群穿着军大衣、棉帽子,带着红袖标,提着棒子的管理员从远处跑过来,一边跑,一边逮住来不及跑走的小贩,一边指着飞速逃跑的小贩们,喊着“别跑!” 小贩们见管理员追过来了,非常有默契地四散而跑,管理员们也分散着去追,进出站的旅客们纷纷避让到一边,嘴巴里不满地抱怨着。 有的在骂小贩,觉得他们将火车站弄得乌烟瘴气,连走路的地方都没了;有的骂管理员,觉得他们不近人情,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谁都不容易,再说,这些小贩们售卖的货品价格便宜,还不用票,可比国营商店方便多了。 不管这些旅客们作为旁观者作何感想,小贩和管理员们的追逐还在继续。 可惜,小贩们人数太多,管理员没法兼顾,只能追到两个跑得慢的,然后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喘了一会儿,指着蹲在地上抱头的小贩,用棍子指着他,“你们这些人,还有完没完了,摆摊犯法你知不知道,这会儿非得把你送进去关几天!” 那小贩呼哧带喘,却很不服气,说:“我又没犯法,你凭什么关我!” 管理员见小贩这么横,也一肚子气,说:“你投机倒把,你还有理了!” 小贩忽地就站起来,将管理员吓了一跳,连忙拎起棍子指向他,“你想干什么?我可认识你,知道你家住哪儿,你要是敢跑,我就去家里逮你!” 小贩一下子泄了气,重新蹲了下去,说:“报纸上都说了,小商小贩不叫投机倒把,你可别往我头上扣帽子,我可不是犯罪!” …… 秦今朝目光从这两人身上收回,发现广场上的通道被清理出来,地上散落着小贩们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商品,有人发现了,迅速捡起,左右看看没有注意,便被揣进口袋里。 这下倒是可以将车开进去了。 他去买了站台票,在入口处展示自己的工作证,工作人员便将木质的档杆抬起,放他进去。 秦今朝找了不碍事的位置,将车停好,而后到后座坐下,拿起厚厚的一套合订本《美国化工周刊》来认真看起来。 看了几眼,却什么都没看进脑子里去,目光总是不自觉向着铁轨处飘去。他索性就下了车,裹紧大衣,到车门边上站着。 今天气温不算太低,大概在零下10度左右,太阳逐渐偏西,起了一点点风。 海州市火车站目前归属于中国铁路燕市铁路局,是宣统元年,也就是1909年就投入使用的,是我国最早的铁路路线之一,1976年重新设计修建,扩大了占地面积。 海州站虽然不算大站,却是串联起燕市到沪市这两大直辖市铁路线中非常重要的一站,往来的列车非常相当繁忙。 对面,一辆开往燕市的列车到站,挡住了秦今朝的视线。忽然,一个穿着肥大军大衣,提着个黄色柳条包,带着厚重棉帽子、围脖,将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矮个儿男人凑到他身边。 用海州市本地口音开口说:“哥们,接人啊?” 秦今朝转头看了一眼,点了下头。 那人继续没话找话,说:“我是准备去沪市的,哈哈,去那边旅游,听说沪市是咱国家最洋气的城市。” 他很爱说话的样子,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接着说第二句,“瞧这火车,塞得满满当当的人,也不知道这些人都去首都做什么。”见秦今朝没搭话的意思,他继续说:“还是如今的政策好啊,买票坐车的政策宽松多了,想当初七几年的时候,没有介绍信都不让上火车,现在啊,就买集体票,还有卧铺票需要了。同志,看你这样,是公家人吧。” 第88章 那人将自家用劳保手套拆了织成的围脖往下拉了拉, 把清瘦、黝黑的上半张脸露出来,笑呵呵地。 秦今朝也对他笑了下,说:“算是吧。” 那人见秦今朝终于说话了, 不由得又往他身边凑了凑, 说:“公家这碗饭, 吃着就是香,我看你这年纪,莫不是领导的司机吧, 这可是个吃香的活儿,我听说, 给领导开车的都是心腹,将来肯定要被提拔的。” 秦今朝笑了下,没有说话。 那人又往秦今朝身上,还有旁边的小轿车瞥了一眼, 眼里冒出精光, 他组织了下语言,说道:“兄弟, 你听说川省那边,有个农民在水里捡到一个金龟印台, 上交给国家,说是汉朝时候皇上给大官的金印,全国也就发现了几十个,说是能值好几十万。后来国家奖励这位农民三百多块的奖金,还有一张证书的事儿不?” 秦今朝侧头打量了这人一眼,对于他想干什么, 有了些猜测, 点头说:“在报纸上看过。” 那人就夸张地朝着秦今朝竖起个大拇指, 说:“公家人就是不一样,看报纸,有文化!你听说过,我就不废话了。你说咱们农民兄弟就是没见识,捡到这么值钱的东西上交给国家干啥,自己留下当传家宝,或者卖了换钱不好嘛,那可是几十万啊,老天爷,我连一万块都没见过!” 秦今朝没接话,等着这男人继续说。 这男人便又往秦今朝身边凑了凑,他警惕地往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到这边,才又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说:“兄弟,实不相瞒,我在我们老家也发现了跟那个小金龟差不多的物件!” 他说完,仰头,如期看见了秦今朝惊讶的表情,就有些得意地说:“我可不像川省农民兄弟那么傻老帽,就想着,我卖不了十几万,卖个几万……几千总是可以的,总比只得三百块,还有一张破证书强多了,兄弟,你说是吧?” 秦今朝问:“东西在哪儿?” 海州这个地方,民国时期确实发现过汉墓群,不过那时候局势混乱,盗墓贼猖獗,外国人不停从中国偷运宝贝,导致汉墓群被损坏严重,等新中国成立后,海州省组成专家抢救性发掘时,汉墓群被糟践得一摊糊涂,几乎什么有价值的物品都找不到了。 这是去年在和海州市各工厂、行政单位领导新年拜年会上,跟海州市文物局的局长闲聊时候听说的,说起这些话时,那句局长脸上透着浓浓的失落和伤感。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95节 秦今朝一向记忆力好,再加上当时专心聆听了,便都记在心里。 那男人见他感兴趣了,开始问问题,语调都轻快了几分,说:“东西在我家,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哪儿能带在身上啊?要不,你跟我去家里看看去?” 秦今朝笑了下,说:“算了,我还要接人。” 那男人又劝了几句,见秦今朝执意不肯给他走,只好又前后左右地望了望。 这会儿对面暂停的客车放下到站旅客,接上新的旅客,重新开走,站台上零星站着几个人,自己这边的站台上,站了几名不知道是接人还是等车的旅客,穿着制服的站台安全员在远处来回地走动着,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他拽了拽秦今朝的衣服,试图把他往轿车背后拉,但一拽之下没拽动,只好自己后退两步藏到轿车后面,示意秦今朝过来。 秦今朝走了过来,那男人躲在他高大的身形之下,浅浅地将军大衣中扣子解开,而后缓慢地掀起右衣襟,就见大衣里面用蓝色花布缝上一个口袋,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那人将手伸进蓝布口袋里,从里面拿出个东西来,只露出一个角,双眼放光地对秦今朝说:“实话跟你说了吧,东西就在这儿。我看着你是个有钱的,你要是觉得合适,你就买了去,我绝不多收你钱。” 他说得太急,不小心被吐沫星子呛到,咳嗽两声将喉咙的痒意压下去后,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说:“年轻人,我是看你面善,觉得跟你有缘,想交你这个朋友,才诚心想卖给你的,绝对的好东西!我听说,这东西要是弄到国外去,得卖个几百万呢!实不相瞒,有人偷偷联系我,说是能帮我卖到国外去,我这次去沪市就是去送这东西的,不过吧,联系我那人以前是个混子,沪市我也没去过,不知道去了之后会不会挨坑,人财两空,我才想着你要是想要,价钱合适的话,就卖给你!” 秦今朝往口袋里只露出一个边儿的东西看了一眼,那男人就迅速将大衣裹上了,他只看见那是金色发乌的东西。 “你总得让我看清吧。”秦今朝说。 那男人讪讪一笑,又往左右瞧一瞧,这才重新将大衣打开,小心翼翼的将那个物件从口袋里拿出来,借着车子的阻挡,紧紧握在双手里,展示给秦今朝看。 秦今朝记得报纸上刊登的,川省出土的那件乌龟形状大印的样子。男人手中这件是老虎形状的,看样子很沉,男人捧着直压手。秦今朝对文物没有研究,是不是汉朝的物件他不知道,倒是通过肉眼可以判断这个物件非常有可能是金子做的。 “我看看底部。” 男人见他没上手,只是隔着些距离背着手看,对他的警惕性松懈了些,忙如他所愿将底部露出来,说:“我听说川省农民捡到的那个底下就有字,我这个也有。” 秦今朝凑上来看,底部果然有字,如同报纸上刊登的那枚印章一样,雕刻着阴文的篆书,看起来真像是个古文物的样子,不过他是个外行,并没有轻易下结论,示意着男人将东西收起来。 男人赶紧裹紧大衣,说道:“年轻人,看你这个样子,家里头是个趁钱的,你要是没钱,就给爸妈亲戚们张嘴要。我跟你说,你要是能把这个物件买下,送给你领导,保证你以后官运亨通,更受领导器重!” 男人见秦今朝迟迟没表态,便有些急了,开始替他出主意。 秦今朝笑了起来,知道他这个急切出手手中的东西,背后肯定没那么简单,他摇摇头,说: “我们公家人,可不会干违反的事儿。前几天刚刚公布的《文物保护法》里规定了,咱们国家境内所有的文物都归国家所有,捡到的文物必须上交给国家,禁止个人倒卖谋利,禁止私自卖给外国人。如果你手里的东西是真的,且真的是汉朝文物,你真的私自倒卖了,就触犯了法律,是要蹲监狱的。而川省那位农民同志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那男人干咽口吐沫,狐疑地看着他,不相信地问:“这可是我在我们村附近捡的,没主儿的东西,要是卖了,真能进监狱?” 男人脸上带着些一眼就能被人看穿,却自以为很隐秘的狡猾,秦今朝观察着他,从他的语句、表情判断他的话基本上是真的,如果他手中的东西真的是捡的,是真品的可能性还真的挺大。 秦今朝肯定地点头,说:“是真的。那位想要忽悠你去上海,将物品卖给外国人的行为,不是在骗你的东西,就是要把你往监狱里送。外国人回国,要走中国海关,他身上的行李、物品都要被仔细搜查一遍,发现了这件文物,就会找公安过去调查,顺藤摸瓜就能找到你身上,倒卖文物给外国人罪责等同于走私,你倒卖所得的钱都要被没收不说,最少要做三年牢!” 男人张着嘴巴久久凝视秦今朝,判断着他这话的真假,大概是秦今朝的长相太过可信,太有“公家人”的做派,也可能是他的语气太过坚定,男人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之后,狠狠地跺着脚,嘟囔着,说:“原本以为是捡了个宝贝,打今天以后就要发财了,可谁知道,是个烫手的山芋!” 这么说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圈竟然都红了,他一把拉下围脖,露出整张脸来。 秦今朝嘴角露出笑容来,说:“所以,烫手的山芋,还是别放在自己手里为好,否则,是福是祸很难说得清。上交国家后,350元的奖励不说是多还是少,就说凭着这件事儿上了日报,你的大名一下子为全国人民所知,能骄傲一辈子,还能说给子孙后代听,这样的荣耀可是钱都买不来的。” 男人又使劲儿咽口吐沫,眼里有些光彩一闪而过。 秦今朝说:“我可以帮你联系海州市文物局局长,也会帮你争取更好的奖励。” 男人目光又放在秦今朝身上,有些动心,但还是迟疑,似乎在说,这个年轻人,年纪不大,口气却是不小,他目光又转到旁边的轿车上,游移不定。 秦今朝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绛红色塑料皮的工作证,递到男人跟前,说:“这是我的工作证,你看看。” 男人摘了手套,伸出手来,又缩回去,在衣服上蹭了蹭,而后才将工作证接过,打开,而后深深抽了一口冷空气。 “你是海州厂副厂长?!生产雄狮牌尿素的那个厂?” 巴掌大小的工作证上贴着照片,写着工作单位还有职务,男人不停地看着照片,对比着眼前这个和照片上的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对,我是海州化肥厂副厂长,就是生产尿素的那家。”秦今朝肯定地说。 海州厂的大名,男人自然是知道的,每年,他们生产队,为了从公社种子化肥站里多弄些海州厂生产的雄狮牌尿素化肥,求爷爷告奶奶的,不知道得动多少脑筋。 可没想到,这么个在男人看来遥不可及的人物就在眼前了,他不敢相信,有些结巴地问:“你,你咋这么年轻,哪儿有这么年轻就当上副厂长的?” 秦今朝笑了下,说:“谁规定年轻就不能当厂长了。” 瞧着秦今朝这一身气派,脚上黑亮的皮鞋,还有停在旁边的轿车,还有盖了海州化肥厂红章的工作证,男人已经相信了他的身份,只是这么年轻的副厂长,他还是第一回 听说,印象中的厂长,都是五六十岁,秃顶,顶着个大肚子的。 他将工作证仔仔细细,从外皮到里面的瓤,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这才将工作证递回去,递回去之前,还小心地用袖头子将自己留在软皮上的手指印擦掉。 “能当,能当,是我没见识了。”男人的气势一下子弱了起来,态度也显得尊重许多,问,“秦副厂长,你真能帮我?” 秦今朝点点头,说:“对,我可以帮我。” “那,那,我要真把这东西交上去,我能不能,能不能跟你提个要求?”男人用脚尖碾地,有些不好意思看秦今朝。 秦今朝笑,说:“你说说看,只要不犯法,不过分,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尽量帮忙。” 男人见秦今朝大得这么干脆,心里头的不安也少了许多,舔舔嘴唇,开口说:“就是,能不能给我们大队,多批点化肥,我们的化肥每年都不够用,用猪牛那些粪肥,产量就是比不上尿素化肥,我们也想多打些粮食。” 秦今朝有些意外他提的居然是这个要求,这对秦今朝来说,简直就是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问题,不过,他也没着急答应,而是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好,我答应你,给你们公社按照统购统销的价格提供一批化肥。” 男人本在忐忑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真的?” 秦今朝:“千真万确。我等会儿就可以帮你写条子,还会让人把化肥送到你们县上的种子化肥站,你们凭着条子购买化肥。” 男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两只手团在一起朝着秦今朝拜了拜,说:“秦副厂长,太感谢了,你可真是咱们农民的大救星!” 他这般的激动,倒是秦今朝没想到的,不过也没有深究,说:“我现在就联系文物局,让他们过来接你。” 男人隔着大衣,摸索着裹在里面的那个硬硬的东西,目光游移不定,呼吸急促,另一只手把白线的围脖扯了又扯,好一会儿才一跺脚,说:“行!” 秦今朝也松了口气,要是他不答应,少不得就得去找火车站的保安队协助了,那个物件如果真是汉朝的文物,就是国宝,对于研究汉朝历史,海州历史,都有极其重要的意义,绝对不能让他带到沪市,卖给外国人。 他同意了,就能减少很多麻烦,且瞧着这人,也不是大奸大恶之辈,还能算作是主动上交,帮他争取到更多好处。 他笑着朝着不远处正往过走车站工作人员招了招手,那人立刻提步,小跑着过来。 “同志,你好,我是海州厂的秦今朝,这是我的工作证,我有点事情需要帮忙。”秦今朝将自己的工作证递过去。 他在火车站常来常往的,又是高级别领导,火车站里很多人都认识他,这名身穿制服的年轻同志显然也是,他接过工作证,只是象征性地看了一眼,便还了回去,朝他敬了个礼,说:“秦厂长你好,有什么指示,请吩咐。” 秦今朝对他笑了下,说:“我现在走不开,想请你给文物局的白举明局长打个电话,就说我发现了疑似汉朝文物的线索,请他尽快带人过来。如果白局长不在,就找副局长李建新或者党委书记曹毅。” 工作人员意识到事情很重要,立刻抬头挺胸,又敬了个礼,大声答了声“是,保证完成任务!”就立刻爬走了。 男人一直盯着工作人员的背影直到消失,才又转头,崇拜地看向秦今朝。 他可真厉害,能指使着火车站的工作人员给他干活。刚刚那位可是挂着巡察袖标的,是铁路部公安局的,他看见这样穿制服,带大盖帽的,不自觉就会心虚腿软,没干坏事也害怕,可这位公安同志对秦副厂长却是恭恭敬敬的,还给敬礼。 不知道为啥,心里头也升起了一股子骄傲来,心想着,这人跟自己说的,帮着争取更好的奖励,没准儿真能实现。 他心中也就踏实了,献给国家,虽然得的奖励少,但不会逮进去蹲监狱,也不用提心吊胆的去从来都没去过的大城市沪市,不用担心去了会不会被人坑骗。还能得个奖状,上了报纸,就跟秦厂长说的那样,是能吹一辈子牛,十里八乡都扬名的事儿。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谁在人间走一遭,不想在这世上留下点什么呢。 之前,因着这件宝贝,跟村里人闹出的种种矛盾,也必然会因为自己将宝贝献给国家,且为大队争取到了化肥,而烟消云散。 他脑中就闹出了自己伸身披大红花,被敲锣打鼓的村民们簇拥着,登上打谷场旁边的老戏台,村书记对着大喇叭,激情澎拜地介绍着自己的先进事例,村民们羡慕又热烈地看着自己,拼命地鼓掌、欢呼…… 他想着想着,忽地就笑了起来,面对着未知的,不知道能不能拿到的几千、几万块,这样的荣誉才是实实在在的。 秦今朝去车里拿了一包烟,还有火柴。他虽然不抽烟,但车里会放着这些,以备不时之需。他看到刘福根同志发黄的食指和中指,就知道他是个老烟枪。 这位同志大名叫刘福根,秦今朝刚刚问出了他的名字,还有详细的家庭地址。并且在没有判定他手中物件是真是假的情况下,就将批条给了刘福根,被他小心叠好,妥帖地收进缝在裤子里面的口袋里。 秦今朝将烟和火柴递给刘福根,刘福根慌忙接过来,从烟盒里抽出一只,先递给秦今朝,见秦今朝不抽,他就自己点上,而后深深吸了一口,这才低头看烟的牌子,又有些不舍地将烟盒和火柴还回去。 秦今朝摆摆手,说:“你留着抽。” 刘福根立刻眉开眼笑,将烟和火柴都揣进大衣口袋里,说:“谢谢秦副厂长。” 烟抽上,刘福根有些紧张激动的心情立刻缓解了不少,又恢复了话痨的本性,当秦今朝问起发现这个物件的始末时,他竹筒倒豆子,把该说不该说的,全都一股脑儿的说给秦今朝听。 他是在自家村子后山旁边,挨着小河的小土坡子旁边捡到的这件东西,刚见到的时候犯着点金色,大半被埋进土里,他还以为是个铜疙瘩,将上面沾着的土抹干净才发现是金黄色的,他心里头狂喜不已。 听老辈儿们说,以前就曾经在后山附近捡到过宝贝,但只是传说而已,也没见谁真的捡到东西,况且早些年破四旧,老物件砸的砸,扔的扔,谁还能把那些东西当成宝贝啊。 可这是金子啊,这么大坨沉甸甸的金子,得有好几斤吧,那可发财了! 他就将这东西揣进口袋里,带回家去,关上门,偷摸拿给媳妇看。 媳妇儿从来没见过金子,更不相信他能捡到金子,她听说金子是软的,拿牙一咬就能咬动,于是就拿起那个物件上嘴咬了一口,而后看着物件上面清晰的牙印儿,两人都沉默了,而后就是欢呼狂喜。 “媳妇,我说这是金子吧,咱们家要发财了!” 夫妻两个高兴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抱在一起转圈圈,激动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但有了这块金子,新的烦恼也随之而来,夫妻两个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东西换成现钱。小时候听说过手里头有金银的,可以去银行兑换,这些年大家伙谁手里都不宽裕,也不知道能不能兑换。 还没等夫妻两个商量出个所以然来,他捡到宝贝的消息不知道怎么的,就在村子里传播开来,而且传言越来越离谱,有人说他捡到了大金元宝,有人说他发现了藏宝洞…… 村民们纷纷上门来试探,夫妻两个自然不肯承认,但不承认也没用,村民们就是认定他们家就是发了笔横财,于是,很快,就有人来上门借钱,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后来,村里但凡沾亲带故,有些交情的,都来借钱。 第89章 大家都是过的一样的日子, 谁比谁又富裕多少,自然是没有闲钱借出去的,于是他们家就成了发财就忘本的白眼狼, 原本在村中人缘还行, 却一下子就成了臭狗屎, 平时来往的人家不来往了,没人来借钱了,门庭也冷落了。 就在这时候, 村里王二癞子他爸来了家里。这个王二癞子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盲流子,劳动不行, 却很擅长偷鸡摸狗,一门心思往大城市跑,这两年被燕市、津市遣送回来好几次,是村里乃至于公社重点盯防对象。 去年, 大队治安队一个没看住, 又让这小子偷着跑了出去,不过, 现在政策松动,对于人口迁移管得也没那么严了, 很多私人旅馆住店也不需要介绍信了。这小子至今为止还没被遣送回来。 据王二癞子他爸喝酒了跟人家吹牛,说他在沪市,而且发了大财,至于干什么发了财,王二癞子即便是被人灌多了酒,嘴巴也紧得跟河蚌似的。 这就让村民们浮想联翩了, 寻思着, 要真是干的正经活儿, 咋就不能往外说呢,还能去沪市那么老远的地方投奔他咋地?再联想到王二癞子从小偷鸡摸狗那个德行,大家就猜着,保不准是去沪市当“三只手”去了,私下里打赌,看王二癞子到底什么时候被抓起来劳改,更有甚者,有人隔三差五就去村支书家里头打听。因为王二癞子要是真被沪市公安抓了,肯定要通知原籍地派出所,派出所肯定会通知到村里,有啥消息,村书记决定第一个知道。 搞得村书记都不耐烦了,说那些村民,“就不能盼着点别人好?咱们村要是出个劳改犯,你们跟着光荣还是咋?” 村民们讪讪,这才消停了。 刘福根也是这其中的一员,对王二癞子家的事情很关注,却只是见面打个招呼的关系,绝对不算熟。 他将王二癞子爸让进屋,就直接问,“你不会也是来借钱的吧?你家二癞子可是在沪市赚大钱的!” 王二癞子爸忙摆手,笑着说:“咋会?我儿子昨天又寄了一千块钱回来,我去县城里取了,他说说让我拿这钱建五间大瓦房哩!” 不是来借钱,那就是问那宝贝的事儿,刘福根说:“叔,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来家里啥事,直说呗。” 王二癞子爸:“我听说你捡了个宝贝?” 果然,刘福根心里头想着,说:“啥宝贝啊,别听别人瞎说,也不知道谁跟我有仇,给我造的谣,这不是坑我嘛!” 王二癞子爸冷冷一笑,说:“你这话,骗骗别人还行,骗我你可骗不了。实话跟你说,我小时候,可是见过好东西的,还到那汉朝的墓里头玩过。我今儿个过来,可不是套你话的,我是要指点你一条发财之道!”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下意识就忽略他前一段话,光顾着最后一句了,异口同声问:“什么发财之道?” 王二癞子爸见两人终于问到点儿上,有些得意地说:“我取钱的时候,往沪市我儿子那里挂了个电话,说了你捡到宝贝的事儿,我儿子让我给你看这张报纸。”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96节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带着些污渍的报纸来,抻平了递给刘福根,说:“这可是我去收购站,翻了多半天才找到的。” 刘福根疑惑地接过报纸,报纸上刊登的正是川省农民捡到乌龟印章,上交给国家的事儿。 他虽然认字不算太多,但看完这篇新闻还是没问题的。他看完了之后,后背有些发凉,因为报纸上的乌龟印章,跟自己捡到的非常类似,只是自己的不是乌龟,而是一只老虎。自己捡到的时候附近明明没有人,王二癞子爸咋会知道呢? 王二癞子爸好似知道了他的疑问,冷冷一笑,说:“你回来的路上,忍不住掏出来看过好几回,自然有人看见。” 刘福根媳妇嘴快,问:“那咋别人都不知道我家捡的是啥,只有你知道?”说完之后,她就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王二癞子爸,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还告诉你们,你们捡了金子的事儿已经传出去了,我听说正有人琢磨着要来你家里偷。” 刘福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王二癞子以前就跟这群人混在一块,王二癞子爸得到点消息也是正常的,他咽口吐沫,问:“叔,你说的要指点我的发财之道是个啥,你就直说了吧,别吓唬我了。” 王二癞子爸这才开口,说:“我儿子在沪市,认识了不少大人物,有关系能给你牵线搭桥,让你把这东西卖给外国人,少说得买个几万,几十万的,比你上交给国家强了几百倍,你没了这个东西,也就不会被那些人惦记了,等你拿到钱,往信用社一存,那些人就是偷也偷不走,你说我这是不是给你指点明路?” 刘福根口中说着:“谢谢你老人家想着我”,心里头却是游移不定,王二癞子这人他信不过啊。 他说:“那叔,让买东西的人来咱们这里一趟呗,你看我也没出过远门,沪市那大城市我人生地不熟的的……” 他话还说完就被王二癞子爸打断,说:“沪市有我儿子,你怕个啥,到时候他咋说你咋听就是了。你不去沪市,还指望着人家到咱们这个乡下穷地方来?你是赚钱的,他是掏钱的,你想想,让人家过来,合适吗?” 王二癞子爸语气不善,看着刘福根,一副他不识抬举的表情。 刘福根看了眼他媳妇,他媳妇早在听见这个物件能卖几万、几十万的时候就蒙圈了,呼吸都急促起来。这么多钱,他们家一下子就成万元户,是万元户了! 瞧媳妇这样儿,刘福根就知道指望不上她了,但是对于王二癞子爸的提议,他还是顾虑重重。 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带着这么贵重一件物品,投奔一个人品不咋样的老乡,咋听着都觉不靠谱,这两年来,社会上的案子可是不少,抢劫的,杀人的,好多案子,根本就找不到凶手。 他担心自己去了沪市,人财两空。 可是,如果不去沪市,被那群小混混盯上了,万一真的半夜来家里偷啊抢啊的,也有可能是同样的情况。 王二癞子爸,说:“你要是去了沪市,那群人不用担心,我去帮你说,虽然我儿子不在老家这边了,他们还是得卖给我面子的。” 刘福根两口子还是犹豫不决,王二癞子爸鄙视地看着两人,说:“你们啊,就是一点都不闯荡,大把大把钱都放在跟前了,也不敢去拿,那可不是一块两块,那是几万,十几万,你们两口子想想,要是有了这些钱,你们这辈子不愁了,后两辈子人都不用愁了!” 刘福根媳妇终于从被砸晕的状态之中清醒过来一些,王二癞子爸的描述让她双眼冒出精光,她用胳膊肘子捅了捅自家男人,没说话,但意思明确。 刘福根连忙离她远了些,自家娘们目光短浅,想的事儿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王二癞子爸脸上就露出一丝笑容来,接着说:“有我儿子跟你当中间人,你怕个啥?就是退一万步说,他有个啥情况,我和他妈,他兄弟不都在老家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找不着他,还找不着我吗?” 这话彻底打动了刘福根的心,是啊,王二癞子以前不靠谱,可人家现在在沪市混得很好,邮递员三天两口给他家送汇款单,这可不是假的,说他在外面当“三只手”,也只是传言罢了,他爸跟村里人因为这事儿干过还几次仗了,村书记也出面说不能传那些没有根据的瞎话。 村里头那些妒人有,笑人无的事儿还少吗? 再说,就正如王二癞子爸所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王二癞子的根在这里,他家人都在这儿,要真是被他坑了,就找他家人算账呗! 这么想着,刘福根脸部凝重的表情就缓和了许多。 刘福根媳妇转转着眼珠子,问王二癞子爸:“你家二癞子当中间人,不是白当的吧,得从中得不少利吧。”她一副你可别骗我,我精明得很的表情。 王二癞子爸原本想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自家就是义务帮忙,但是瞧着刘福根的样子,意识到自己这么说,他肯定不信,两家没有交情,自家又不是啥大善人,反而会令刘福根生疑,不敢去。而能从刘福根这里得到利益,才是驱动着他这么积极帮忙的原因,反而更令对方更为踏实。 想到这儿,他点点头,说:“不错,我儿子辛辛苦苦帮你们做中间人,肯定是要抽成的,不过,也不多,就一成的利,不多吧?” 果然,刘福根一听这话,脸上笑容更大了,明显地将最后一点疑虑也放下了。但刘福根媳妇却咕哝起来,似乎觉得一成利太多了。 刘福根拉了拉她,对王二癞子笑着说:“肯定不能让二癞子白干也一场,拿点利是应该的。” 刘福根媳妇瞧见自家男人都发话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但还是不甘心,她想了想,说:“到沪市车票钱挺贵的,我家里没那么多钱。” 说完,她就盯着王二癞子爸。 王二癞子爸摇摇头,对着刘福根说,“你这媳妇娶对了,一点亏都不带吃的。我是痛快人,这样,车票钱我就先给你们垫上,等你们卖了那宝贝,这点小钱对你们来说就是个零头,就是我不说,你们也会还我的。” 就这样,刘福根拿着王二癞子爸借给他的钱,带着宝贝,提着轻便的行李,从村里到县城,再到海州市,准备从这里坐火车往沪市去。 到了海州市,他就被这里的繁华给惊呆了,一路不停地打听着,受了不少白眼和嫌弃,好不容易到了火车站。 他蹲在火车站候车大厅的墙根底下,偷听各色人等聊天,好几个人都有在火车上被偷的经历,有人还在大街上被抢劫过,还有人说起了沪市,说沪市特别大,比首都还大,但那里特别容易迷路,那里的人都说沪市话,听也听不懂,还瞧不起外地人,去哪儿都被人当叫花子似的撵,他去了一趟,兜里的钱连花带被人讹,花个精光,险些没回来,说这辈子再也不去了。 听得他心里头一颤一颤的,本来放在肚子里的心,又开始悬空起来。 他凑了过去,腆着脸问那人:“你去过沪市的景明区不?”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很有些瞧不起的样子,问:“你要去沪市啊?” 刘福根陪着笑,给他递烟,瞧着其他也都看着他,只好挨个递烟,烟盒里仅剩下的几根烟一下子就发完了。 抽上烟了,那人才乐意解答他的问题,说:“景明区是沪市的城乡结合部,有名的乱地儿,我劝你啊,最好别去,就你这老实巴交的样子,去了被人骗得裤衩子都不剩,最惨就是被人拐去黑煤窑挖煤,一辈子都出不来。” 刘福根吓得后背心直发凉,点烟的手都不利索了。 他又开始犹豫,到底要不是去沪市,但那老贵的票都买了,他还是下意识地往站里头走,但大概是心不在焉的缘故,他在站里走了好几圈,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到站台里去。 这时候,一个小伙子走过来,问他:“找不到路了吧?五块钱,我带你从领导专用通道进站咋样?” 五块钱!你看我像五块钱不?刘福根心里头跟这个小伙子说,但却不想说话,朝着他摆摆手,自己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 那小伙子就跟在他后面,游说他,直到将带路的价格降到2块。 刘福根心动了,掏出两块钱,由着小伙子将自己带进来,走着走着,他才发现,这哪儿是领导专用通道啊,所有人都是从这里走的! 小伙子振振有词,说:“领导也是从这里进站的,怎么就不叫领导专用通道?” 刘福根无言,见识到了城里人的狡猾,一不小心就会被坑,再一次对自己到沪市去,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感。 他顺着台阶,往站台上走时,有人过来兜售自家蒸的包子,他自己是不吃的,但忽然就突发奇想,自己就在这里找到买家,哪怕卖得便宜些呢,也不用到沪市去冒险了,一举两得! 这个主意让他心潮澎湃,重新振作起精神来,在火车站四处寻摸,先是看见了停在站台边上醒目的小轿车,接着就看见了站在小轿车旁边的秦今朝。 他判定这是位有钱的,就把他当成了目标。 秦今朝听他讲完,感叹着说:“你是幸运的。”从他的描述可知,那位叫王二癞子的绝对不是善茬,这要到了沪市,他会怎么样,还真难说。 刘福根已经做出决定,再回想,也有些后怕,抚着胸口说:“我也觉得自己运气好,谁承想就碰上秦副厂长了,嘿嘿。” 将捡到的东西上交国家,获得荣誉,也不怕村民们再来家里借钱了,也不用担心小贼们惦记,而且帮生产队争取到化肥,又成了大功臣,可想而知,以后自家在村里的日子也会好过起来。 再说了,公家也会有奖励,三百多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也顶上家里几年的收入了。 秦今朝对他笑了下,问着:“你的意思是,那位王二癞子的父亲该是远远看见你捡到这个东西了?” 刘福根点头,说:“我琢磨着是,要不他也不能找了张报纸给我看。我也挺纳闷的,我看这宝贝的时候,四下里头看了,见没人我才偷偷拿出来的,他就是看见了,也得是离得挺远,他能看清楚吗?” 刘福根说得事无巨细,秦今朝自然也觉察出了这些令人奇怪的点。 这位王二癞子爸能凭着远远的一眼,就判断出这个物件是什么,而且一下子就断定出价值不菲,甚至愿意帮刘福根出路费,给忽悠到沪市去,这说明了什么? 他越想,越觉得这背后的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大概一刻钟左右,之前那名被派去给文物局打电话的公安同志就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打头第一个,正是文物局局长白举明,身后跟着的几位,有局里的专家,还有负责安保的同志,粗略数一数,算上局长,总共来了8位同志,阵仗着实不小。 秦今朝朝着他招了招手,叮嘱刘福根,“你就等在这儿,我先过去跟白局长介绍下情况。” 刘福根看见这么多公家大官,气势汹汹地过来,有些发懵,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秦今朝迎上去时,那位公安同志就极有默契地走过来,站到刘福根不远处。 刘福根咽口吐沫,紧张不已,同时心里头也很激动,再一次肯定这位海州厂的秦副厂长是个厉害人,就一个电话,就招来了包括公安同志在内的这老些人,这是多大的面子啊,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局长亲自接待!在今天之前,他见到的最大干部就是公社书记,还是来大队视察时,远远的看过一眼。 就今天这一天,副厂长,局长都看见了,就这,也够他吹好久的牛了! 且说秦今朝那边,和白局长见面,握手,寒暄两句就进入正题,三言两句介绍了这边的情况,说:“我不懂文物,只是有所怀疑,为了避免文物流失,便让人给你打了电话。东西就在这位刘福根同志身上,我让他过来,由你们这些专家来判断。” 白局长接到秦今朝的电话,想都没想,就召集人手赶过来了,他知道这是个稳重靠谱的人,让他亲自过来,必然有他的道理。 果然,一听见秦今朝简单的描述,眼睛就开始放光,几乎恨不能立刻将东西拿过来,好好鉴定到底是不是真的。 “好,好,感谢秦厂长对我们工作的大力支持,这东西要是真的,可得给你记上一大功啊!”要是真的,意义就太重大了! 秦今朝笑了笑,朝着一直往这边眺望的刘福根招了招手。刘福根立刻搂紧了大衣,拎上自己的柳条包就往过走。 走到近前来,见以白局长为首的这8个人,像是饿狼盯食一般盯着自己的目光,不禁瑟缩了一下。 秦今朝笑着安抚他,说:“别害怕,这几位都是文物局的同志,把你的东西拿出来吧。” 白局长表情慈祥带笑,目光锃亮,说:“我叫白举明,是文物局的局长,这几位都是文物局的同志,我们都是好人!” 刘福根心里头更是发毛,他看了眼秦今朝,这才慢腾腾地解开大衣口子,但很快就加紧速度,因为他看着白局长的表情,觉得要是自己再不快些,这位局长同志就是上手帮他脱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刘福根解开大衣,将那枚物件从口袋里掏出,手还揣在怀里时,身前就伸出无数双手。 要不是他看了秦今朝的工作证,又听见那位公安同志喊了“白局长”,他真以为这些人是啥不法分子,这贼兮兮的眼神,比几年前的王二癞子看见肥鸡还吓人。 他有些不舍,但还是坚定地将物件放到白局长捧着的双手中。 沉甸甸的东西落入手中,白局长眼中就再看不见其他了,他将这东西翻来覆去地看,越看眼中的精光越盛,嘴角的笑容越大,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看完了,就将东西递给其他同志。 见他们的表情,秦今朝就知道,这东西八九不离十是真的了。 白局长和其他几位专家同志看着彼此激动的表情,都没有说话,看得刘福根直冒冷汗,只能求助秦今朝。 秦今朝对他安抚性地笑笑。 大家都看过之后,物件才被小心地用绒布裹上,而后轻手轻脚地放进其中一位同志随身带着的带锁手提箱中,而后,同时上了两把锁,钥匙分别放在白局长和另外一人手中,手提箱被其中一名负责安保的同志铐在自己手上,另外两名一左一右地看护着。 白局长全程盯着,这才有空转向刘福根,伸出双手来,和他交握,说:“这件物品经过我们初步检测,可以判断确实是西汉的印章,不过更精确的结果,我们得做进一步检测后才能判定,感谢你啊,同志,你帮了我们大忙了!” 刘福根被一双温热、柔软的大手紧紧握着,看着这位局长真诚的激动,忽然也被感染了,胸中涌起一股豪情,说:“这是我应该做的,爱护文物,人人有责!” 白局长感动得不行,双手握得更紧了。 第90章 秦今朝嘴边含着一丝笑意, 抬腕看看手边,距离颜丹霞乘坐的火车抵达还有二十来分钟。 他不得不插话说:“白局长,这位刘福根同志原本是要乘坐火车去沪市的, 现在行程有变, 需得退票, 还有安排食宿,麻烦你安排专人,帮他一下。” 白局长这才松开刘福根的手, 叫来另外一名同志,让他陪着刘福根去站里办理退票, 而后说:“刘福根同志,你安心在海州市休息两天,国家对于群众上交文物有政策,我们不会让你吃亏的。” 刘福根听了这话, 心里头就更踏实了, 又听说文物局还管吃住,就更高兴了, 忙跟白局长和秦今朝道了谢,高高兴兴地跟人走了。 等刘福根走了, 秦今朝才将自己刚从刘福根讲述中,听到的一些疑点说给了白局长听。 白局长听后,心中有了个猜测,说道:“能精准地认出文物,并且了解其价值的,除了我们, 就只有一种人。” 他和秦今朝对视一眼, 心中同时有了答案。 秦今朝:“如果真是猜测的那样, 那这位王二癞子和他父亲恐怕都不简单。”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97节 一人能一眼就认出文物价格,一个号称有买卖文物的渠道,这怎么看都像是一条产业链啊。 白局长立刻说:“我等会就给公安局打电话!” 秦今朝点点头,说:“刘福根是本村人,知道的情况恐怕会多些。他这次愿意将文物献给国家,说明本质上还是不错的,麻烦白局长在帮他申请荣誉的时候,多多关照一些。” 白局长说:“放心吧,我会的!我们正好借着他的事情宣传下《文物保护法》,现在的老百姓,法律意识还是太单薄了。” 说着,他又不由得紧紧握住秦今朝的手,动情地说:“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那个宝贝对于海州市的考古发现将会有非常重要,甚至是改写历史的意义。本来以为汉墓群被破坏得彻底,什么都找不到了,没想到,还能有留存下来的东西!我预感,借着刘福根提供的线索,我们可能还会追回更多的文物!秦老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这样吧,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白举明的地方,你说句话,我一定竭诚不怠!” 秦今朝笑说:“白局长严重了,这本来就是我作为一名人民干部应该做的事儿,没什么需要感谢的。” 白局长摇摇头,说:“话不是这么说的,总之,你的人情我记下了!” 两人又聊了两句,白局长便匆匆地走了,他着急回去进一步坚定这枚印章的真假、年代。如果鉴定是真的,后续还有一系列的事情要做,他还得赶紧给公安局打电话,让他们早日开始介入调查,如果王二癞子父子真是盗墓团伙的,说不准真能能找回来大量流失在民间的文物! 白局长越想越心热,恨不能立刻长着翅膀飞回去。 秦今朝瞧着他摇晃着有些发胖的身体,轻盈地奔跑着,不由得笑了起来。 火车没有再晚点,如期抵达海州市火车站,秦今朝接到了自己的妻子。 车子开出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夫妻两人才握住双手,趁着等绿灯的时候,拥抱亲吻在一起,而后恋恋不舍地分开。 “想我了吗?”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而后同时笑了起来,答案两人了然于胸,只是非要问出来,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罢了。 秦今朝车开得飞快,比平时节省了三分之二的时间。回到家后,两人便压抑不住地滚去了床上。 直到半夜,两人同时被饿醒,不得不爬起来热饭吃。 颜丹霞瞧着秦今朝从窗外天然冰箱里拿进来的一份份吃食,惊呆了。 “我从家里也拿了好多,这么多吃的,咱俩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完啊?” 秦今朝苦笑:“都是大家的一番心意,也不能不收,慢慢吃吧,总能吃得完的。” “我们家秦厂长真有人缘,被这么多人惦记着,真是职工们的好厂长!”颜丹霞笑着,有些腿软地靠在墙边,秦今朝点着了煤气炉热饭,心中充满了骄傲,这是她的真心话,再没有哪位领导,像是秦今朝这样受爱戴了! 秦今朝为了海州厂所做的一切,都被职工们看在眼里,他们是懂得感恩的。 秦今朝回头朝她笑,戏谑地说:“颜老师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 颜丹霞走过去,轻轻拍了下他的屁股,说:“我才没有,我这是发自内心的!” 秦今朝被她这一拍拍得浑身一抖,只觉得身体又开始火热起来,他瞧着颜丹霞站都有些站不稳的样子,又歇了火气,拉过她的手狠狠亲了一下,问:“明天还想不想上班了?” 颜丹霞今天刚回来,按理说明天有一天休假的,不过她记挂着维修车间的事儿,再说她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在家闲着,所以决定不休息,明天就去上班。 看着秦今朝危险的眼神,颜丹霞觉得腿更软了,她可不敢再招惹这位素了许久的狼,连忙乖乖地等着吃饭,不敢再说话。 秦今朝热的是米饭和两样肉菜。别人送过来的,几乎都是肉菜、硬菜,都把最好的吃食拿过来给他了。 两人吃得很珍惜,一粒米饭都没有剩地全部都吃完了。 刷完、漱口,两人重新换了床单,躺在床上,这才有心思聊其他的。 秦今朝就跟她说起,在等着接站这一小时里发生的事情。 颜丹霞听得诧异非常,同时又深感骄傲,自家丈夫这是成功阻止了一起文物外流事件啊! 她也跟秦今朝讲起了自己这段时间教学心得和体会,还把学生们送的笔记本拿给他看,说:“原来,学习知识是快乐的,分享传播知识也是快乐的!” 秦今朝翻看着笔记本,想起自己那个建立全国统一技工学习、培训机制的想法。他将意见提交上去了,不过上面千头万绪的事情,目前并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做这样统一性的事情,认可他的想法好,可行性高,但就是需得延后。 秦今朝表示理解,事有轻重缓急,有些事情在自己这个高度看来紧急不已,但放在国家层面来看,就是可以暂时放一放的。 他想,等将来这个机制建立,颜丹霞一定是负责钳工工艺的其中一位。 第二天一大早,重返工作岗位的颜丹霞精神抖擞地走进维修车间的大门。 刘大刚等几名徒弟纷纷围上来,嘘寒问暖,牛海被颜丹霞调教后,成了车间的维修骨干,也以她的徒弟自居,还有钳工组的其他几名职工,也都围着她,一脸有了主心骨的模样。 自从康明强离开,维修车间的氛围越来越好,最大的刺头离开了,车间主任林玉峰也强硬了做派,维修车间的工作井然有序,各司其职,再也没有三一堆,两一伙,聊天说是非的情况了,大家拧成一股绳,就是争取拿到绩效工资,拿奖金,争先进! 大家集体荣誉感空前的强,这次颜丹霞被派到化工大学当老师,对整个维修车间来说,都是莫大的骄傲和鼓励。 颜丹霞面带微笑地一一解答了大家的问题,而后便问起了她不在这段时间大家的工作情况。 还是从刘大刚开始,先是介绍了工作情况,遇到的难题,还有自己的学习进度,心得体会等等。 有他打了样,其他人也按照他的模式一一说起。 等几个人都汇报完,颜丹霞就对钳工组过去半个月的工作进度有了基本了解,激励了大家几句后,让大家各回各位,开始今天的工作。 半上午的时候,黄小刚忽然找出来,期期艾艾地,说要跟颜丹霞谈一谈。 黄小刚是电工学徒,以前是康明强的忠实拥趸,没少被他当枪使,跟颜丹霞作对。 试问,谁会喜欢吃里扒外的?所以他师父王卫国很讨厌他,劝了几次,没把他劝回来,就放弃了。 后来,他被康明强传染,得了轻度肺结核,大家伙很是嘲笑了一番,说他跟了偷鸡贼,肉没吃上一口,挨打却是赶上了。等他病好后,回到维修车间,就彻底被边缘化了,师父也不爱搭理他,工友们也有和划清界限,就连曾经康明强小团体里的人,也不爱搭理他了。 如今,他已经当学徒工超过了三年,他多次跟师父提转正,甚至是越级找林玉峰主任提转正,都没有获批。按照厂里的规定,学徒工就是试用工,如果超过三年还无法转成正式工人,说明本人无法胜任工作,厂里是有权做辞退处理的。 颜丹霞很诧异,“跟我谈?谈什么?” 黄小刚不是他徒弟,也不是她的下属,甚至都不是一个小组的,跟她有什么可谈的?要谈也是和王卫国或者林玉峰谈啊。 黄小刚:“颜师傅,我就是想和你道个歉,以前是我不对,我鬼迷心窍,被康明强当枪使了,我特别后悔。” 颜丹霞觉得有些可笑,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现在来和她道歉,她无所谓地说:“事情都过去了。” 别说是黄小刚了,就是康明强那些所作所为,都没让她放在心上,那时候她光顾着学习知识,精炼技艺,那些不好听的话或是充耳不闻,或是听了在心间产生一丝不快,但也很快就淡忘。 这会儿听到康明强的名字,她心里头升不起一丝波澜,也没有讨厌、记恨等的情绪,就如同生命中每个擦肩而过的人。 对于康明强如此,对于黄小刚这种小喽啰就更是如此了。所以,连原谅都谈不上。 但听见颜丹霞这话的黄小刚立时就高兴起来,立刻又说了一大堆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恭维话,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之类的。 颜丹霞不得不打断他的话,说:“没什么事就回去工作吧。” 黄小刚重要的话还没说呢,怎么可能走,连忙说:“颜师傅,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呢,能不能帮帮我?你也知道,我师父和林主任因为康明强的事儿,一直对我有意见,我都当了三年学徒工了,还不给我转正,这样下去,我就只有离开海州厂!我上有老,下有小,都靠着我这份工资养家糊口,我不能没有工作啊!” 他做出可怜兮兮的哀求样子,试图打动颜丹霞。 颜丹霞平静地扫了他一眼,说:“我只是钳工组的组长,没有权利决定你的去留。” 黄小刚忙说:“你有,你是厂长夫人,你的话我师父还有林主任肯定都听的,实在不行,你就让秦厂长下命令!” 颜丹霞忽地就笑了,朝他挥挥手,说:“回去工作吧。” 黄小刚见她笑了,还以为她是答应了,立时狂喜不已,朝着颜丹霞不停道谢,说自己要是转正了,一定要好好答谢她云云。 颜丹霞是懒得跟他这种人多说,见他误会了,只好又把他叫回来,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能转正,不是因为康明强,也不是别人故意刁难。而是因为你自身的工作态度,技术水平不过关。我不会帮你求情,如果你想留在海州厂,只有端正工作态度,苦练技术水平这一条路可走。” 说清楚了,颜丹霞就继续埋头工作。 黄小刚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嘴巴张张合合的,还想说些什么,但一句话都没有说。 以前,他跟康明强一伙儿人在背后讲究颜丹霞的时候,都说她这人心硬得很。背后说她什么,挑衅也好,讽刺也好,人家都跟没听见、说得不是她似的,该做什么做什么,一点都不受影响,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他忽然就有种明悟,颜丹霞这句话说到头了,自己再怎么样,她也是不肯帮忙的。不是因为她和自己的恩怨,对于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人家根本不屑也没有必要撒谎。 他叹了口气,蔫头耷拉脑地回到工位上。 师父王卫国连正眼都没瞧他。 以前,有康明强保着他,他对自己这个师父并不在意。等确定康明强没有可能再回到车间时,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师傅,就想方设法讨好,王卫国却始终一点好脸色都不肯给他,不指示他干活,不给他分配工作,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以前的颜丹霞,可是,颜丹霞聪明有悟性,可以自学,很快就干出一番成绩,成为维修车间不能缺少的人物,就是康明强都拿她没办法。 可是他呢,只能无所事事地在车间里瞎混,干些帮人打下手的工作,那种滋味,就像是困在瓦罐里的蚂蚁,爬不上去,看不见天空,煎熬得很。 他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很多礼物,送到师傅家,可是师傅连家门都没让进,就连人带礼物都给轰了出来。 他又带着这些礼物去了林玉峰家,林玉峰同样没收,说得很是有理有据,说:“学徒工的转正标准咱们厂的规章制度里面写的清清楚楚,你没有达到标准,我就是想帮你也帮不了,到现在为止只是延长出徒时间,已经是我和你师傅对你网开一面了,希望你能抓紧时间,让我们看到你的改变和进步,否则……”他摇摇头,很是遗憾的样子。 黄小刚只得丧眉搭眼的离开,将最后的期望放在颜丹霞身上,她可是厂长夫人,但凡能帮他说句话,不管是师父还是车间主任,肯定都得给她面子。 他觉得,在康明强的事情上,颜丹霞没有给使绊子,还给他捐了款,就说明没有怪罪他。 鬼愧祸首她都不怪,自己这个小卒子她应该也不会怪罪的,于是,他就找颜丹霞来帮着求情。 而今,最后一点希望破灭,黄小刚失望极了,至于按照颜丹霞他们所劝,好好工作,他以前就做不到,现在被王卫国嫌恶,就更做不到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开始频繁迟到,甚至旷工。 鉴于此种情况,林玉峰也就不再留他了,就是他那位亲戚过来求情也没用,上报了劳资处和厂办,给黄小刚开具了开除通知。 接到通知的黄小刚也没什么伤心、难过或者吵闹,平静地接收了通知,去办户口和粮油关系迁移手续。 这还是自海州厂成立以来,第一个没能从学徒工转成正式工,而被辞退的。以前,只要进了海州厂,就相当于端上铁饭碗,从学徒工到正式工,只是身份上和工资待遇上的一种过渡而已,就是资质再差,多当一阵子学徒工,总也能出徒的。 一时间,尚未转成正式职工的学徒工们人人自危,努力地学习、工作,遵守厂里的各项规则制度,不敢松懈。 秦今朝听到这一消息后,很是欣慰。 林玉峰虽然改变了很多,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骨子里有些优柔挂断,心眼儿又太软。按秦今朝所想,黄小刚这样没有改造价值的人,早就应该踢出去,否则,会影响整个维修车间的氛围,不利于他的管理。 不过,这点小事儿还不至于让他这个副厂长亲自插手,既然给予了林玉峰信任,就由着他自己来决定。 林玉峰总想着给黄小刚个机会,这年头,家里头能出个工人多不容易啊,而且还是海州厂的职工,工资高,福利待遇好,真要是让他回家吃自己,该靠着什么生活啊? 为此,他专门找了黄小刚谈过话,奈何这人大概是脑子有些问题,谈话不谈话的对他几乎没有影响,总觉得不给他转正是因为康明强的事儿。 后来更是破罐子破摔,至此,林玉峰对黄小刚彻底没了耐心,终于将他开除。 虽然晚了些,但到底没再继续惯着黄小刚这种人,对于林玉峰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值得肯定。 林玉峰做出了开除的决定后,两天都没睡好觉,跟何嫚唠叨着:“你说黄小刚回家了,左邻右舍不得笑话死他,他以后靠什么生活呢?我这是断了他的生计啊。” 何嫚这两天听他这话听了无数遍,耳朵都起茧子了,一开始还耐心地安慰他,后来就不耐烦了,没好气地说:“你是他爹还是他妈?他自己都不操心这些,你还替他操心?你又不是没给他机会,他自己不努力,不上进,就奔着被开除的路上走,你还能咋地?要不你把你工资拿出来,养着他?四十多岁的大男人了,咋这么矫情!你要觉得对不起黄小刚,就赶紧打申请,把车间主任的位置让出来,省得怕得罪这个,得罪那个的。” 被自己妻子劈头盖脸说一顿,林玉峰心里头舒服多了,不安感也没了,他没有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就是头一次经自己手开除人,心虚了。可凭着黄小刚的所作所为,自己不开除他,难道还继续留着他,带坏维修车间好不容易正过来的风气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倒霉的就不是黄小刚,而是自己这个车间主任了! 所以,自己这么做,合理合规,完全没有一丁点的私人恩怨,那还心虚个啥? 黄小刚被开除的事儿,没在颜丹霞这里留下一丝涟漪,这人是走还是留,对她都无所谓。 工会发了通知,要求各部门、各车间积极参加海州厂即将于1983年1月1日举办的《辞旧迎新暨海州厂1983年新年文艺晚会》,这次晚会的邀请对象,不限于本厂职工,还有职工家属,号召各位职工以及家属积极报名,奖品丰富。 工会手绘的海报字体漂亮,装饰的花纹极为漂亮,像是印刷品一般,贴在厂区和生活区醒目的地位,非常引人注意,不过刚贴出来没多久,就有工会的同志发现少了一张,猜想着又是被谁偷揭下来,带回家里当装饰画了。 自从工会涂主席要求大家解放思想,发动想象力,工会下属宣传部这些有才华和绘画特长的干部们就开始开动脑筋,海报一张比一张漂亮,几乎每次贴出来,都会出现被偷的情况。 对于,这些干部们真是既生气,又骄傲,但干劲儿确实越来越足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98节 而海州厂的职工们看这些海报就像是明星画报一样,喜欢驻足在海报面前,评头论足,猜想是宣传部哪位同志画的。 而这次的文艺晚会,也很快就成了海州厂最热议的话题,纷纷撺掇那些能歌善舞的同事们报名,又猜测着奖品是什么,大家一致认为,奖品肯定便宜不了。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五六万字就完结了~ 第91章 从秦今朝上任以来, 虽然做了很多改革,大家觉得身上的压力和担子重了许多,但不可否认的事, 福利待遇也更好了。 丰厚的奖品, 也是大家积极参与的重要原因之一。 趁着气氛正好, 刘大刚就大着胆子跟颜丹霞说:“师父,听说你以前在舞台上表演过徒手配钥匙,这回, 你表演啥绝活?” 颜丹霞在刘大刚等几位徒弟面前,是个严厉的师父, 而且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只限于在工作上的交往,不像其他人师父似的, 亲如父子, 徒弟没事儿帮师父家劈劈柴火,打扫下家务什么的。 她从不要求刘大刚几人帮她个人做些什么, 在工作之上耐心、细致地讲解、倾囊相授,绝少跟他们讲工作之外的事情。 刘大刚几人畏惧、敬佩颜丹霞, 日常跟她说话都是恭恭敬敬的,更不敢开玩笑,但他们听说了当年师傅在舞台上的风采后,就极想见识她的绝活。 旁人一听这话,也跟着起哄。 颜丹霞只是笑笑,摇摇头, 没有说话。 如今她不光是海州厂的钳工师傅, 还是秦今朝的妻子, 要顾忌着形象,顾忌着很多问题,再上台表演就不再适合了。况且,上次,她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 大家见颜丹霞不感兴趣,也不再再劝,很快就兴致勃勃地去撺掇其他人。 同一时间,高小萍抱着笔记本敲开了秦今朝办公室的大门。 “秦厂长。” 听到“请进”后,高小萍将虚掩的门推开,走了进来,笑得有些小心翼翼,说:“没打扰秦厂长的工作吧?我将新年晚会的节目流程拿过来,给你看一下,想请厂长在联欢会上致开幕词,我本来要给小涂秘书的,不过听说他跟着财务部出差了,所以我就直接过来了,请厂长审核下,看是否妥当。” 高小萍的头发不知道是怎么弄的,重新变直了,且变成了齐耳短发,用一只略有些土气的黑色发卡将头帘固定住,露出额头来,眉毛和唇色也以前淡了些,衣服也朴素了许多,冷不丁一看,倒是有些吴兆仙的样子。 自进了办公室,眼神就规矩得很,秦今朝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放下吧。” 高小萍答应一声,双手将流程表放在桌子上,然后说:“厂长慢慢看,我就先出去了。” 说完,就退身出去后,将房门恢复成之前虚掩的样子。 这次,是吴兆仙主任专门让她过来的,是自上次在秦厂长这里丢了大丑后,第一主动出现在他面前。而吴主任派她过来的目的也很明确,一是向秦厂长表达自己从此之后,再不会有邪门歪道的想法,二是破除掉她心中的魔障。 自那次之后,虽然她已经下定决心听从吴主任的建议,将全副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争取早日做出一番成绩来,但深深的后悔和羞耻感腐蚀着她的心,让她无法安心工作,总是担心秦今朝对自己存了偏见,没等她干好工作、重新做人,就将她踢出海州厂,所以,就患得患失,草木皆兵,根本不敢出现在秦今朝面前。 吴兆仙对她很关注,一下子就发现了她的不对,想法设法地帮助、开解她,这才有了今天过来送流程表的事儿。 高小萍出了副厂长办公室,佯装出来的淡定一下子就不见了,觉得自己的腿都有些站不直了,只觉得秦今朝威严更盛,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纳闷之前的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地以为能利用美色将对方迷惑住呢,真是愚蠢得可以! 紧张过后,就是兴奋、欣慰,她发现自己面对秦今朝时,真的一点非分之想都升不起来,只有对于上位者的尊重、畏惧,还有崇拜。 她想,吴兆仙的办法是非常管用的,秦厂长应该看出了自己的改变,他大人有大量,不会难为自己一个走偏了路的小女子,自己以后大概也可以将这段乌七八糟的过往给忘掉了。 办公室里的秦今朝拿起流程表看了眼,又放到一边,工会组织过多次这种活动,非常有经验,还有涂主席亲自把关,不会出现大问题的,而这样的流程表,只是一个初稿,根本不需要他这个副厂长来审核,所以…… 他猜出了高小萍过来这一趟的目的。稍一思考,就知道背后给高小萍出主意的是吴兆仙。如果高小萍有这么的智慧,就不会将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乱遭。 别说,吴兆仙还真是个人才,能让高小萍这样的人也开始改变。 秦今朝嘴角挂上一抹笑容,深觉自己看人的眼光真是不错。 在各部门、车间都开始为新年联欢会的节目排练、忙碌时,胡鉴带着开办双氧水厂的预算表来了秦今朝办公室。 “辛苦了。”秦今朝笑着让胡鉴坐下,便开始翻看这份有四五页报告。 在秦今朝的牵头下,抽调财务部、技改办还有技术处的人手组成了一个双氧水项目筹备组。分别负责预算、具体实施计划、市场调研等工作。 昨天,技改办和技术处的人已经将双氧水厂具体实施方案递交上来。 这是他们考察了国内生产双氧水设备的厂家,还有两所双氧水厂后,根据海州厂实际情况,汇报上来的。 秦今朝仔细阅读之后,发现这份实施方案非常全面,合理。稍作改动,便可以参照着实施,再加上财务处的这份预算报告,只要资金到位,双氧水厂便可以立刻开始着手创办了。 而以小涂为首的调研组也已经将我国目前双氧水的产值还有市场情况调查出来,得出结论就是市场严重不饱和,市场上对于双氧水的需求很大,大有可为。 这一调查结果令秦今朝信心倍增,只是看着预算表上的一项项数字,还是觉得心里头发沉。资金缺口太大了!不可能等海州厂攒够了钱再建厂,需得想办法筹集资金才行。 我们七十年代之前,使用的都是电解法生产双氧水,但之后电解法因为耗能高逐渐被淘汰,现在使用的是蒽醌法,经过氢化工序、氧化工序,最终形成过氧化氢,对于储存、运输的条件要求都很高。 秦今朝将预算报告翻到最后一页,看到统计出来总预算。 问胡鉴,“你的意见如何?” 胡鉴是这个筹备小组的组长,三个小组的报告他都看过,而且也跟着天南地北地走了很多地方,做实际调研,越调研就越觉这个项目的可行性非常高。不过,他是财务出身,性格谨慎小心,但他知道秦今朝不喜欢模棱两可的话,想了想,回答说:“我认为投资回报率很高,可行性很高。按照宝安市双氧水厂走市场经济的定价来说,如果投入年产四千万吨的项目,大概三年,就能实现盈利。只是,前期投入的资金……” 如果成立双氧水厂,就是海州厂的二级厂,按照政策来说,不算是计划经济范畴之内的,完全可以按照国家政策现行“价格双轨制”的政策,自行定价,也就是说有20%的价格浮动权,除了上缴给国家的一小部分外,盈利全归海州厂所有,就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可是,唯一的阻碍就是修建厂房、购买设备的资金从哪里来。 其实,对于资金的来源,秦今朝早有打算,只是想法过于大胆,除了沈岳良外,还未和其他人提起过,不过,这会儿也是时候了。 秦今朝说:“我准备向银行贷款。” 胡鉴一惊,看向秦今朝,他对厂里财务情况最清楚,厂里目前能够拿出来的资金一百万,而建造一个年产4千万吨的双氧水厂总体造价是三百多万,也就是还有二百万的资金缺口。 银行一直有信贷业务,可对于海州厂这样的化工部下属大厂来说,却从来没有银行信贷打过交道。 凭着对秦今朝的了解,在接到做预算任务时,胡鉴就知道他肯定已经想好了资金来源,以为他是准备向化工部申请拨款。之前引进“带压封堵技术”完全是海州厂自筹资金,依照海州厂如今在化工行业的领头羊和标杆性的地位,这次如果向化工部开口,获得部委领导支持,成功获得资金支持的几率非常大。却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厂长,竟然想的是向银行贷款。 胡鉴稍微想想,就知道秦厂长的用意,自筹资金,也就意味着绝大部分收益都由厂里自行分配,自由度大多了,可以干的事情也就多了。 胡鉴想着,心跳不由得加速起来。他知道,此时秦今朝跟他露底儿,是在争取他的支持。因为向银行贷款这样的大事儿,不是秦今朝一个人能决定的,得在厂长会议和党委会上集体表决通过才行。 他犹豫了一会儿,出于对自己调研结果的信任,对于秦今朝这个人的信任,他咬了咬牙,说:“我看行!” 秦今朝就笑着朝他点点头。 等胡鉴离开,秦今朝就带着几份报告去了沈岳良办公室。 沈岳良正在研究修改之后的《宪法》,这是刚刚结束的五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上通过的,是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新时期转型宪法。这次□□其实从80年就开始了,经过多次讨论,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并在今年四月份在报纸上刊登了《关于公布<宪法修改草案>的决议》,向全国人民公布,并动员全民讨论,而最终成型。 沈岳良作为国家干部,也积极参与了讨论。他对于最终公布的《宪法》非常关注,逐字逐句地研究条款。 看见秦今朝进来,才将新配好的老花镜摘下,换上近视眼镜。一直听人说得了近视就不得老花,等自己老花眼了才知道,近视眼和老花眼是可以并存的。他便在两幅眼镜之间不停切换。 秦今朝看着他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还有心得体会,不由得笑了起来,说:“沈厂长,您已经把《宪法》研究透了。” 沈岳良笑,说:“稍有研究,比不上专家。不过,看这趋势,以后啊,越来越讲法治,公检法的工作也逐步恢复,走向正轨,咱们厂有必要设立法务部。” 秦今朝:“我同意,明年咱们可以招几名法律专业的大学毕业生进厂。” 两人聊了两句法律上的事儿,秦今朝便将拿过来的资料递给沈岳良,说:“双氧水厂的前期调研工作基本完成,得出的结论和我们之前设想的基本相同。投产4千万吨双氧水厂,需要300万元的投入,预计三年即可实现盈利。” 沈岳良又戴上老花镜,一一细看。 其实,这个项目小组的工作进展,秦今朝都持续地向沈岳良一一汇报,报告里面的很多内容,他都已经提前了解过了,所以看得很快。 不一会儿,他摘下老花镜,换上近视眼镜,看清了秦今朝的脸,问:“还是打算跟银行借贷款?” 秦今朝点点头。 沈岳良叹口气,说:“你做双氧水厂,我是支持的,只是,让海州厂一下子背上两百万的债务,每个月还要负担那么高的利息,三年之后能盈利,还清贷款还好,可是万一呢?成了,全海州厂职工跟着受益,可万一不成,都是你一个人责任,秦今朝同志,你要慎重再慎重啊!” 沈岳良活了一辈子,连跟人借钱的时候都少,有时候身上实在没带钱,又紧急用钱的时候,迫不得已,会开口跟别人借,可从这一刻起,身上就跟背上了一个沉重包袱似的,时刻想着得还人家钱,走路记着,吃饭记得,睡觉也记得,恨不能把还钱两个字写在自己手背上。 等回了家,第一时间把要还的钱放进口袋里,等终于把钱还上了,才会长呼一口气,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他自己借别人几块几十块都如此难受,别说一下子就要背上2百万的债务了。所以,一听见秦今朝跟他说这个想法时,他想都没想,就坚决拒绝。借钱过日子,这就不叫个事儿!再说,海州厂如今日子过得风风火火,干嘛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要实在想开办化工厂,那就攒攒钱,三年五年的总能搞得成! 海州厂目前有两条固定的财路,一是双轨制的收益,二是和机械二厂合作项目的分红。和机械二厂的合作一直在持续进行,除了早期的废水利用装置,现在的一段炉烧嘴改造项目,还有其他的小型改造项目,一直都在盈利之中,每月固定几万块的分红,一年下来也有几十万。 这样攒个几年,就能把投入双氧水厂的资金攒出来了,到时候再开干不行吗? 说白了,沈岳良支持秦今朝开办双氧水厂,认可他的分析判断和规划,只是不支持他用借贷的方式办厂。 对于沈厂长这样的态度,秦今朝早有预料。沈厂长本就是个趋于保守的人,海州厂目前又处于最好时期,不愿意冒险是人之常情,但他知道怎么去说服他。 首先,需得为海州厂的将来考虑,居安思危。虽然目前的海州厂是处于最好的时候,每月不光能把国家计划指标的化肥生产出来,还能按照市场价生产一大批化肥,丰富自己的“小金库”,但短则两三年,长则四五年,待豫东油田自己的大化肥项目建立起来,生产原料便不再充足了,能否完成国家的生产计划,还难说。 虽然,自从听说豫东油田要建立自己的大化肥项目开始,海州厂就一直在寻找新的天然气供应,可我国本就是贫油国家,再寻找一家可以大批量提供天然气的油田,且本省没有用气大户的,谈何容易?只能东家进一些,西家进一些,无形之中,运输成本就增加不少。况且石油天然气的存储量有限,万一采完了呢? 秦今朝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海州厂当厂长,也许在他的任期之内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可是他走了之后呢?他不可能拍屁股走人,不管海州厂以后的发展。 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管理一家工厂就和培养人才一样,要从长远计。他秦今朝过来海州厂走一遭,总要给海州厂留下些财富。 关于未来政策、大环境的改变,海州厂即将面临的困境,该怎么样走出困境,确保海州厂的长久的生存乃至于发展,秦今朝跟沈岳良讨论过无数次。这些话,都是已经重复过许多许多次的了。沈岳良恐怕都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秦今朝重点说的是第二个理由,就是风险由他秦今朝一力承担。 “如果真的出现问题,我一个人承担,沈厂长,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这样的话一出口,沈岳良就是有再多劝阻的话也说不出来。 秦今朝愿意为了海州厂的将来承担风险和责任,他这个厂长还能说什么?况且,当初他承诺过,会一直支持他,总不能反而去扯他的后腿。 他只能同意了,这会儿再问一次,是做最后的确认。 秦今朝听了他的话,笑了下,说:“放心吧,沈厂长,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 沈岳良点点头,说:“那好,我会尽快召开厂长办公会和党委办公会,我会在会上投赞成票,至于其他人同不同意,我就不好决定了。” 秦今朝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厂长支持。” 接下来的几天里,秦今朝陆续通过找了一些人谈话,厂长、党委合并的办公会上,全票通过了贷款开办双氧水厂的决议。 这几天,秦今朝的动向,沈岳良有所耳闻,虽然决定支持秦今朝,虽然秦今朝也说了有风险他一力承担,虽然他相信秦今朝的能力,也知道他这人言出必行,但心里头还是沉甸甸的,吃不好,睡不好。 一睁眼就想到,会有二百万的沉重债务压在海州厂的头顶上,简直比焦心孩子成绩不好,可能考不上心仪的大学还要难受。 私心里,他是希望秦今朝争取不到大多数人支持的,却没想到,他将所有人都说服了。 要知道,这可是关系到海州厂每个人的个人利益的,贷款200万,在将厂里积攒的100万资金投入进去,就意味着,一段时间内,海州厂职工的福利待遇没有以前那么好了。这些钱本可以用福利和奖金的形式发放给职工们的。 沈岳良感慨着秦今朝的能力还有执着,同时也很欣慰。不管厂里这些领导干部们是怎样被秦今朝说服的,但能同意修建双氧水厂,同意贷款,就说明他们没有只局限于眼前利益,还是有长远目光的,有这群人一起努力,有秦今朝把握大方向,保驾护航,做坚强后盾,双氧水厂一定会向大化厂一般,迅速发展,成为行业标杆和领头羊! 下班时,颜丹霞一看见意气风发的秦今朝,就知道这事儿成了,不由得笑了起来,秦今朝也朝着她笑,两人默契地没有说话,并排骑着自行车,回了家,关上院门,进了屋子,颜丹霞才开口问,“成了?” 秦今朝笑:“成了!” 颜丹霞:“恭喜你!”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99节 秦今朝:“同喜同喜!” 不管是开办双氧水厂,还是跟银行借贷款的计划,颜丹霞都是第一个知道的。 不管是哪个想法,颜丹霞都非常支持,她从来没想过干不成或者干不好。 从个人情感上来讲,她非常信任秦今朝,相信她一定可以做好。 从客观角度来说,他做过详细的市场调研,深入了解了一个行业,知道行业目前现状,确定有巨大的市场空间;知道从无到有建立一个工厂需要经历些什么,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在如此全方位的规划之下,怎么会可能干不好? 他将跟沈厂长承诺的,如果出现问题,由他全部承担责任的事儿跟颜丹霞说了,问她:“到时候我大概会引咎辞职,背上个挥霍集体资产的骂名,你怕不怕?” 颜丹霞:“这有什么可怕的,无愧无心就好了,别人说什么就当耳旁风!” 她想了想,忽然笑了,说:“万一你要是因此辞职,咱们就去干个体,报纸上不是说了吗,粤省那边私营、个体经济发达,咱们可以到那边开个修理铺,我负责修理电器,你就负责往家里拉客人,管后勤,我相信凭着咱俩得能力,很快就能成为万元户!” 秦今朝笑得不行,盘亘在心中的压力、不安,忽地就烟消云散。 他虽然自信,虽然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但毕竟是如此重要的大事儿,他的内心并没有像他面上表现来的那样平和、淡定,但自家妻子轻描淡写的话语,无所谓的态度感染了他。 心中忽然就踏实无比,不在患得患失,内心和表面达成一致。 为了庆祝成功踏出得这步,夫妻两个晚上吃了丰富的一餐饭,吃得撑了,又在床上运动到深夜才累极睡去。 接下来,秦今朝就开始忙碌着建厂的各项事宜。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了,请小天使们收藏下《绿茶成长实录》哦,下本开。 第92章 在原有的项目筹建小组基础上, 重新组建了双氧水厂筹建项目组,分成设备组、统筹组、会计组,又抽调曾经参与过海州大化厂基建的职工, 新成立工程处, 负责双氧水厂基建工作。由总会计师胡鉴做项目组的组长, 权利下发到各个小组的组长,各司其职。 秦今朝则专心负责贷款工作。 安排好厂里的工作后,他准备去赵北省会宝安市出差。目前的银行有人民银行、农业银行和建设银行和国家银行, 除了人民银行外,其他几家银行都有信贷业务, 借贷条件、利率、额度有所区别。 二百万的贷款,不知道一家银行是否能够全批下来,不行的话,就得找两到三家银行借贷。 这种事情, 必须得由他亲自去。 胡鉴安排了财务处的两名同志带好厂里的各种资质、证件陪同一起前去。秦今朝则带了厂办秘书处的一名男通讯员前去, 小涂是双氧水厂筹备小组的一员,做了设备组的副组长, 肩负着设备采购工作,自然没有办法陪同秦今朝一起出差。 他心里头有些失落, 又很开心,失落的是自己在秦厂长身边才不到两年的时间,还没待够、学够,开心的是领导开始为自己的以后铺路了,这次既是对自己的历练,也是认可他独立处理问题的能力。 如无意外, 双氧水厂筹备小组的这些成员, 都会是厂里的管理层或者是骨干人员。 在出发之前, 秦今朝接待了白举明局长的来访。 他此来,带来两个好消息。 一是已经确认刘福根捡到的那枚印章就是西汉的文物,跟报纸上刊登的川省农民捡到的那枚印章,是同一时代,都是皇帝赐给有功武将的,那么就可以就此判断出之前被损毁的西汉墓群主人的身份。 二是海州市公安局在讯问王二癞子爸还有他的狐朋狗友后,认为这是一个有组织,成规模、分工明确的,以盗墓、倒卖文物为目的犯罪团伙,目前已经抓捕成员十余名,也发了协查通报,请沪市公安协助抓捕并审讯王二癞子,以其将流窜在沪市的犯罪分子们一网打尽,并追回被他们倒卖的文物。 “秦厂长,要不是,要不是你……”白举明搞了一辈子文物挖掘和研究工作,一肚子学问,却不太擅长交际,语言有些贫乏,但对于秦今朝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说到公安局说有望追回流失的文物时,眼睛都红了,险些掉下眼泪来,对于秦今朝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激好。 “赵北日报社的记者,明天要来文物局采访我们,我希望你能够一起参加,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没有你,就没有这件珍贵的文物,也就没有了盗墓贼的线索,你才是最应该被采访的那个!” 白举明微胖却粗糙的双手紧紧握住秦今朝的,眼神满是真挚。 秦今朝被他抓得有些疼,忙挣脱了下,说:“白局长,我只是举手之劳,在采访的时候不必提我的名字。” 他在化工行业受到的关注已经够多了,实在没有必要在文物界也留下姓名,况且,真的只是举手之劳,没有必要得到不相配的赞誉。 白举明还待要劝,被秦今朝打断,说:“文物贩子们没有被抓起来,这是群亡命之徒,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是我断了他们的财路为好。” 这理由,让白举明哑口无言,想了想,觉得秦今朝说得非常有道理,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秦今朝这是撅了他们的根啊!这么一想,他对秦今朝的感激和愧疚之心的越重了,他忙说:“就公安局梁局长知道这里面的不对之处是你看出来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会要求他帮你保密的!” 秦今朝忙向白举明道谢,将他客客气气地送走。 转天,秦今朝便带人出发去了赵北省省会宝安市。 在政府招待所落脚,吃了些饭,梳洗一番后,秦今朝交代跟过来的通讯员小赵,还有财务的两名同志,可以自由在宝安市逛一逛,便自己开车奔向了赵北省化工局。 到门口,给工作人员看了工作证,说了声:“我找常副局长”。 工作人员笑着说:“是海州化肥厂的秦厂长啊,常副局交代了说你今天要来,要你直接去办公室找他。”说着,走下岗亭,热情地指着正前方的苏式三层红砖小楼,说:“就是那边,你直接上三层,倒数第二间办公室就是了。” 说着,便手动将大门打开,让他直接将车开进了化工局大院。 赵北省化学工业局是1978年重新开始恢复局长领导体制,组建党委的。才恢复工作四五年的时间,整个大院还显得有些破旧。上班时间,大院里几乎没有人,直到秦今朝将车在办公楼前停下,进到里面,才感受到人烟气。 秦今朝直接奔着三楼倒数第二间办公室去,敲敲门,听见里面答了声:“请进。”便推门而入。 “常师兄。” 秦今朝笑着,朝办公桌前,正抬头往过看的中年男人笑着说。 “呀,今朝小师弟,你来了!” 中年男人忙站起,迎出来。 这位常师兄是赵北省工业局的副局长,也是祝焕之教授的学生,只是,两人差了将近二十岁,之前,两人在祝焕之教授家里见过。那次祝教授过大寿,这些天南地北的学生们能赶过来的都赶过来了。 经过了十年的沉寂,大家遭遇不一,有的已经重返工作岗位,有的还在等待平反,但能相聚在一起,就说明大家的情况都好了许多,至少前途是光明的。 那时候秦今朝还在化工部工作,被祝焕之郑重地介绍给了诸位师兄们,这位常师兄当时只是赵北省工业局的一名处长,也是最近两年升职成为副局长的。 秦今朝快走两步,被他的大手握住,而后胳膊也被亲昵地拍了一下,“等你一上午了!” “抱歉,我先去招待所梳洗了下,要见师兄,怎么也要体面一些才行。” 常副局长哈哈大笑,说:“怎么住招待所去了,我都跟你嫂子说了,去家里住,家里有地方,都给你收拾好了。” 秦今朝忙笑着道谢,说:“谢谢嫂子的好意,这次就算了,我这次来是公事儿,还带着其他人,还是住招待所方便些。” 常副局长:“那行,下次来,一定住家里。” 秦今朝:“一定。” 两人寒暄着,坐到房间一边的沙发上,秘书进来给上了茶,两人对面而坐。 按照惯例,招待客人,是先去喝酒吃饭,然后在酒桌上谈事的,但这位小师弟的事迹常副局长听了太多,从老师祝焕之那里听的,从公开发行的报纸、内部刊物上看到的,还有从化工系统同僚那里听来的,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位不喜欢酒桌文化的,于是,就干脆让秦今朝来单位找他,也没跟他套圈子,聊了一些生活上、工作上的闲事儿后,便进入了正题。 “……你嫂子虽然在人行工作,但也就是个小领导,手中权利不大,话语权不大,但到底也在银行系统干了二十多年,多少还是有些面子的,可以替你引荐人行赵北省总行,负责信贷业务的副行长。” 没错,秦今朝这次过来,就是来找关系,走门路的。 他是可以凭着海州厂副厂长的身份,直接要求和银行领导见面,谈贷款的事情,但化工和银行系统是两个不相关的行业,彼此之间没有交情的话,事情能不能办下来,多长时间能办下来就不好说了。 倒不是秦今朝以小心置信度君子,而是看过太多这样的事儿,便想用最快捷,最有效的方式处理。 秦今朝目前的人际关系里,还没有赵北省银行系统的,也是后来才想到常师兄的夫人是赵北省人行的中层干部,于是便提前跟他打了电话,寻求帮忙。 常师兄很痛快便答应了帮忙。 秦今朝忙道谢,常师兄的夫人能帮忙引荐,他就已经非常感激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等到常师兄中午下班,便载着他一起回了家里。 常师兄家住在人行家属院,距离化工局不远,开车五六分钟就到了,是四层的筒子楼。 常师兄指挥着秦今朝在楼前停了车,说:“家里头条件简陋,比不得你们海州厂啊,听说你们现在盖起了家家带厕所的楼房?真让人羡慕啊。” “化工局不打算盖家属院吗?”秦今朝停好车,问道。 常师兄说:“化工局职工太少,自己盖,盖不起来,我正琢磨着找哪家单位一块合伙。局里不缺钱,就是没地。” 赵北省化工局下属有几家化工厂和化工公司,是个不缺钱的单位,但单位人少,又没有属于自己单位的土地,自己建家属楼,得向上面申请批地,也正因为人员少,土地批下来的可能性很小。 秦今朝一听,便说:“我有位同学在省公交运输公司工作,我听他说,运输公司有建家属楼的打算,我帮你们联系一下,看看有没有可能一起合作。” 常师兄一听就高兴了,“你一定得帮我上心问问。你嫂子天天跟我念叨,说是这筒子楼住够了,就想搬到楼房去!” 秦今朝点点头,说:“等我银行的事情办完,就找个时间去找他说说这事儿”。 这次找常师兄夫妇帮忙,本就欠了他们人情,要是能帮他们办成这事儿,也是还了人情。 找人帮忙,不管关系再好,人情都不是白欠的,总要找机会还回去的。 再说,这是互惠互利的事儿,一个有钱,一个有地,如果能合作成功,不管是化工局还是公交运输公司,都能受益。 秦今朝下车,绕到后备箱,将从海州带过来的礼物一箱箱地拎下来,把常师兄吓了一跳,“怎么带这么多东西?我可不能要,太多了!” 秦今朝将一个纸箱子递给他,说:“给嫂子和侄子们带些干货特产,都是些不值钱的。” 常师兄被迫接过,看见包装箱上写着的对虾虾干字样。 这些东西虽然价钱不低,但都是平时吃用的物品,走亲戚送礼的话,这样的礼物也不算太过于昂贵,再看看秦今朝后备箱的其他物品,也都是类似于这样的,便安心了。 “让你破费了。” 秦今朝又将一个小箱子摞到常师兄的箱子上面,自己也提了两个箱子,才将后备箱关上,跟随着常师兄一起进楼。 筒子楼里的灯光发暗,楼道里堆满了炉子、煤块、柴火,还有乱七八糟的物品,只留下一条窄窄的,只能容得下一人通过的小道。 家家都在楼道里炒菜、做饭,油烟子弥漫,吵吵嚷嚷。 无数双眼睛都在往秦今朝身上瞄,往他和常师兄两人手上的东西瞄,几乎每个人都会问:“老常,这你家亲戚啊?” 常师兄耐心笑着回答:“是我一个小兄弟。” “这是来看你的啊,长得真气派,结婚了没?” …… 几乎想要把秦今朝姓名、年龄、职业、家庭背景打听得一清二楚。 常师兄一路上哼哼哈哈地敷衍,不一会儿,脑门上就出了汗。他指着其中一间关了的房门说:“那就是我家了。” 两人快步往前,正要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推门探出头来,目光扫过常师兄,而后落在秦今朝身上,立刻笑了起来,说:“这位就是秦厂长吧,猜你们就快回来了,赶紧进屋,哎呦,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老常,你也真是的,怎么能要呢……” 她一气儿说了一大推话,几乎让人没有插话的空间,秦今朝等她说完,才叫了声:“嫂子。” 常师兄的夫人身上有股子干练、直爽劲儿,一副职业女性的打扮。 常师兄替秦今朝将他妻子的问题一一解答了,将带来的东西一一堆放在墙角,指着隔成两室一厅的房子说:“家里条件简陋了些,让你见笑了。” 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一眼就能看完,总共大概有四十来平米左右的样子,他站在其中,只觉得极为逼仄,再结合着刚刚走过的楼道,就知道化工局建楼,从这里搬出去的需求对他们这家人来说多么的迫切。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00节 秦今朝笑了下,说:“温馨、干净”,然后又夸奖了房间的布置,夸得常师兄妻子眉眼都是笑,说:“还是秦厂长有眼光,不像你师兄,觉得我弄这些纯粹是闲的,白占地方。” 秦今朝的夸奖,可不是空口白牙,房间布置得确实不错,小小的空间里,分区明确、装饰淡雅,还养着花草,在冬日里开出艳丽的花朵来。 常师兄插嘴,说:“可不是占地方,家里总共才多大,咱们要是也能住上百平米的楼房,我随便你怎么摆弄!” 嫂子不高兴了,不过顾忌着秦今朝在,只开玩笑似的跟他说:“听他说的,跟谁不想住大房子似的,就这房子,还是我们单位分的呢,在这栋筒子楼里,已经算是最大的了,要不是我跟老常的级别都还行,还分不上呢。” 常师兄一个副局级的干部,他媳妇也是处长级别的干部,也只分了套四十平米的筒子楼,由此看来,宝安市城里的住房情况确实很紧张。 常师兄夫人从食堂里带回了一盒盒现成的饭菜,摆放在折叠餐桌上。常师兄解释说:“我和你嫂子我俩手艺都不行,你嫂子他们单位的小炒还行,就让她抄了几个菜带回来。” 常师兄夫人笑呵呵地说:“刚刚我猜着你们快要回来了,就隔着热水,加热了一回,这会儿吃着正好,咱们赶紧上桌。招待不周啊,秦厂长,别见外。” 这明显为了招待他,提前准备的,这怎么可能是招待不周?秦今朝连忙道谢,坐到餐桌上,说:“嫂子别跟我见外,叫我小秦或者今朝就行。” 不大一会儿,上初中的小儿子回来,秦今朝给了十块钱的见面礼,孩子高兴得不行,一劲儿跟他道谢。 常师兄说:“这是我小儿子,老大在上高中,中午不回来吃,说是浪费时间。我老大梦想是跟我一样,考化工大学,这小子成绩不错,考上化工大学应该有戏。我也支持他考,他爸我怎么说也是化工系统的,不过我当个副局长顶天了,将来恐怕还得靠你们这些师叔帮帮忙。” 常师兄两口子能痛快地答应帮忙,一是看着老师祝焕之的面子,二是想和秦今朝结个善缘。秦今朝才二十多岁,就坐上了海州厂副厂长的位置,又在这个岗位上干得风生水起,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跟他交好,卖个人情,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秦今朝忙说:“自家侄子,有需要帮忙的,我肯定义不容辞。” 一听这话,常师兄夫妻两个都笑了,对秦今朝的态度又热情了几分。 因为下午还有事儿,三人都没有喝酒,只是喝了些汽水饮料。常师兄夫人给秦今朝介绍了赵北省人行总行几位领导的情况,介绍了内部的一些规则还有信息,比如,直接找闵副行长办这事儿就行,他能直接拍板,再比如,人行目前有足够的资金储备,一次性借贷200万问题不大,再比如,国家目前有对信贷的宽松政策,按照不同的贷款政策算,里外里可以差出来0.03个百分点,但换算成利息,就是比不小的数字了…… 这些信息,都是外部人员所不能了解到的,秦今朝再一次感慨自己来找常师兄的做法是正确的,有了她的指点,自己少走很多弯路。 第二天上午,秦今朝就见到了赵北省人行,分管信贷业务的闵行长。 在会议室里,谈了两个多小时,就敲定好了信贷业务,之后,留下两名财务人员在人行办理后续手续,通讯员小赵跟在秦今朝身后先行离开了人行。 路上,小赵不停地瞄着秦今朝的脸,欲言又止,而后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厂长,之前你说,这次谈判可能会很困难,可我看你今天,跟那位闵行长也没怎么谈,他怎么就答应了呢?” 是不是私下里给这位闵行长送礼了?小赵强行咽下了这句话,没有说出来。 秦今朝笑了笑,说:“因为我跟他谈的每一句话,都在表示我对于赵北省人行目前状况的了解。如果咱们不了解人行目前的情况,他可以随便选个诸如存款不丰、上面有政策不允许等作为借口来搪塞咱们,可在我们非常了解人行状况之下,还要为难咱们,就是明晃晃的结仇了。闵行长并不想无端树敌。” 其实说白了,还是闵行长不想因为公事,而和他秦今朝结仇。这次借贷的事儿是秦今朝全权主导的,他把自己和海州厂绑定在了一起,为难海州厂,就是为难秦今朝本人。 在整个赵北省的行政系统中,谁不知道这位三十岁不到的正处级干部? 能做到行长级别的人物,在人情世故上都太老道了,明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 再说了,风水轮流转,山水有相逢,焉知以后他没有求到秦今朝,求到海州厂的时候呢。 正是因为从常师嫂那里了解到了闵行长的性格,生平,他才采用了这样的策略,果然有效。 小赵回想着秦厂长刚刚在人行里的一言一语,这会儿才觉,原来每句都是大有深意,他不由得愈加佩服,而后心里头生出感慨,觉得自己真是太差劲了。 本来,秦厂长从厂办秘书处那么多的秘书中选择了自己,他高兴得好几晚都没有睡着。他看出来,最近这段时间小涂秘书都在单独行动,没跟在秦厂长,他觉得小涂应该要被放出来做其他工作了,那秘书的职务就空缺了。 不光他看出来了,秘书处的其他人也都看出来了,大家都牟着劲儿想要争一下这个位置,明面上一团和气,但私下里都在想办法拼命向秦厂长展示着自己的优势。 这次秦厂长选中了自己,就代表着自己距离那个位置又近了一步。他提前跟小涂秘书请教了很多秦厂长的习惯、爱好等等,小涂对他倾囊相授,且夸奖了他一番,他自我感觉挺好的,可没想到,跟着秦厂长上了一次谈判桌,就露怯了。 他自问智商不差,也很聪明,怎么就居然没听出秦厂长这话语间的深意呢。一时之间,他大受打击。 秦今朝笑着说:“没什么可沮丧的,以后多学习、多思考,会有进步的。” 秦厂长本就跟他的年龄差不多,相处的时候也很和气,很少摆出领导的架势,但此时此刻,小赵才深刻了解到了自己和厂长之间的差距,为啥人家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厂长,而自己还只是个通讯员。 第93章 小赵是秘书处, 写公文、稿子水平最高,以前沙厂长在时,郭亮这方面的能力欠缺, 很多稿子都是指定他来写。他想, 要是沙厂长不调走, 自己是最有机会接替郭亮,成为下一任秘书的。 在他眼中,郭亮这个厂长秘书, 除了给沙厂长拎包、拍马屁外,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他总是畅享着, 如果自己处于郭亮那个位置,会如何如何,越想,就越觉自己是怀才不遇, 欠缺机会。 而同样, 他对这位年轻的副厂长,也没放在眼里。他认为, 秦厂长的成功,全是沾了家庭背景的光, 虽然不知道秦厂长父母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但他很笃定地认为,自己有他那样的经历,肯定也会非常成功。 这会儿,他才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幼稚、狂妄、可笑,仿佛是井底的青蛙, 只看得见那么一小片天空。 他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捂了捂发烫的脸庞, 点头说:“厂长,以后还请多多提点我,我会努力进步的。” 秦今朝笑着点了下头。 他对于秘书的需求并不高,很多事情都喜欢亲力亲为,但秘书这个岗位又是不能缺少的,可以帮着办理很多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儿。 小涂这个秘书当得很称职,自己叮嘱的没叮嘱的,他都能做得很好。一直待在身边亲自教导着,逐渐改掉了有些浮躁的性子,做事也认真负责起来,已经可以出去独当一面,秦今朝便不再将他绑在身边,给他往上发展的机会。 小涂走了,便要考虑下一任秘书的人选。对秘书处这几位通讯员,秦今朝都稍有了解,但都了解不深,看到的都是些表面的东西,比如这位小赵,有些才华,却为人傲气,在厂办秘书处,人缘很不好。 当然,像小涂这样,在海州厂混得如鱼得水的少,他有先天条件在。而且,秘书处,几乎是厂里人际关系最复杂的部门之一,每个人和每个人之间都是竞争关系,在这种情况下,除非没有一点争抢、上进之心,否则,人缘不好才是正常的。 秦今朝是愿意给给予每个人机会的。 不过,通过今天小赵的表现来看,他不合适做领导秘书。 他为人死板,欠缺灵活性和随机应变的能力,而且,不太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轻易就让人看出心中所想,还是更适合搞文字性的工作。 秦今朝:“我等下有些私事要办,你不用陪着我,是回宾馆还是去哪里?” 秦今朝没用专职司机,以前是小涂兼任,这次小涂没跟来,是他自己开的车。 小赵想了想,说:“我想去宝安市中心的百货商店逛逛。” 秦今朝点头,将他放在附近的公交车站,自己开车奔着市公交运输公司而去。 上次因着公交车的事情,欠了自己这位同学的人情,这次来宝安市,怎么说也得见见他,亲自道声谢,请他吃顿饭,再顺便说说给公交运输公司和化工局牵线搭桥的事儿。 再次见到常师兄一家,是在两天后的宴宾饭店,这是宝安市最有名的国营饭店,秦今朝设宴,专门请他们一家吃饭。 这次来宝安市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秦今朝让两名财务还有小赵先海州市。 为了方便起见,赵北省人行总行会将贷款划拨到海州市人行,海州厂和海州市人行还有一系列的手续要走,之后会分批将贷款取走。 双氧水项目筹划小组的工作就可以正式展开了。 秦今朝留下来,是为了还这段时间欠下的人情,包括公交运输公司那位同学的,还有宝安市双氧水厂厂长的。 按理说,海州厂即将成立双氧水厂,和宝安市的双氧水厂会形成竞争关系,但就如同海州厂尽力帮助豫东油田的二十吨合成氨项目一样,宝安市双氧水厂也给与了海州厂非常大的支持,几乎可以说倾囊相授。 两者都是国有企业,即便是生产的同类型的产品,也是各有各的市场,各有各的销路,不会彼此抢生意,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宝安市双氧水厂领导跟秦今朝有私交。 这次来宝安市一趟,秦今朝专程见了他,两人一起吃了饭,一块聊了很久。 这是位安于现状的领导,坚信自家厂子这种“三管”,也就是国家管原材料,管销售,管定价的模式不会改变,自己身为厂领导,就是个“看大门”的,不需要动什么脑子,只需要按照国家要求去做就好了。管他外面政策、社会风气怎么改变,也不会波及到宝安市双氧水厂这样的工厂,工人们按部就班工作,每月拿着固定工资,旱涝保收,小日子就挺圆满了。 不过,他对于秦今朝这种敢想、敢干的作风也是挺佩服的,用他的话说就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你这样的,就得有我这样的。要是大家都和你一样,全闹腾着要改革,国家还不乱了套?要都跟我一样似的,就图个安稳日子,咱们国家改革就只是一句空话。所以啊,我和你之间,无所谓谁对谁不对,就是性格不同罢了。” 他这么说了,秦今朝便点头表示同意,他跟这位厂长只想论私人交情,并不想争论工作方向上的对或者错,于是就引着他聊工作之外的话题。 秦今朝绝对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不管对方聊什么话题,他都能跟得上。当天,这位厂长喝个酩酊大醉,秦今朝将他送回家,他还不停地拉着秦今朝的手,说自己好久没这么痛快的跟人聊天了,不舍得和他分开。 搞得厂长家人一劲儿地跟秦今朝道歉。 明天秦今朝就回海州市了,在宝安市停留的最后一晚,他用来招待常师兄一家。点了一桌子宴宾饭店的招牌菜,看着一道道菜上来,常师兄夫人极为不好意思,说:“怎么点这么多菜,太破费了,咱们总共就五个人吃,吃不了这么多的!” 秦今朝笑,说:“尽量吃,吃不完的话,嫂子你打包带回去。” 常师兄上高中的大儿子也过来了,跟秦今朝见过面,收了秦今朝给的十块钱见面礼后,就跟弟弟坐在一起,目光一会儿瞥向秦今朝,一会儿瞥向桌子上的菜。 上初中的小儿子之前见过秦今朝了,对他的好奇心没有哥哥那么强,桌子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对他更有吸引力。 常师兄两口子又说了两句客气话,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秦今朝见已经上了四个菜了,便拿起筷子,示意大家开吃。等大家都动了筷子,随便聊了几句饭菜的味道后,秦今朝便端起酒杯,站起来,说:“师兄,嫂子,我敬你们一杯。” 常师兄和常师嫂连忙放下筷子,也端起酒杯站起来。 常师兄虽然还不到五十岁,但已经有了高血压的毛病,平时很注意身体,滴酒不沾,秦今朝在外面一向有个不能喝酒的名声,所以这次的宴席,大家就统一喝的是汽酒。 秦今朝说:“这次的事情,多亏了嫂子,我代表我自己,还有海州厂敬你们!”说着,扬起酒杯一饮而尽。 常师嫂忙说:“可别这么说,我就是说了点我知道的事情而已。” 秦今朝摇摇头,说:“可是嫂子您要承担的风险却很大。” 他是常师嫂引荐过来的,知道那么多厂里的事情,闵副行长不用想,都知道这些信息是谁泄露给他的。虽然秦今朝在跟闵行长沟通之中,数次暗示过自己有很多消息来源渠道,也无法撇清常师嫂的关系。 这事儿说大也大,是“吃里扒外”,是泄露人行内部信息的行为,虽然这些信息并不涉及到人行机密,但确实有可指摘的地方。 秦今朝是担心闵副行长因此而对常师嫂产生不满,从而影响她的前途,尽管在跟闵行长沟通之前,他就将自己的计划跟常师嫂说了,且取得了她的理解和同意。 常嫂子摇摇头,不在意地说:“我们单位,跟我同级别的,不是某某人的儿子,就是某某人的儿媳妇,一个个背景深得很,我这没背景的到这个级别就算是到头了,我本来也没打算着能更进一步。所以,闵副行长是不是对我不满,我不在乎。反正,他也没有权利开除我,我一个在行里干了二十多年,这么大岁数的女同志,他也不好意思给我穿小鞋。” 常嫂子说话的时候,颇有些肆无忌惮,你奈我何的意思。 秦今朝观察了下她的表情,这才笑了,朝着常嫂子举杯,说:“敬你!” 这要是自己的职工,秦今朝大概会有些苦恼,要衡量一番,是不是有改造的价值,如果有,会解决她的顾虑,端正她的思想,可这是别人家的职工,这烦恼就不存在了。 而常嫂子如此这般,也是跟常师兄一起衡量过的,自然知道帮着这样会讲闵行长架起来,让他不得不答应秦今朝的要求,闵行长自然不会将火气往秦今朝身上撒,却又可能迁怒自己,但那又如何? 迁怒不迁怒的,结果都是一个样,闵行长既不能给自己升职,也不能将自己开除,或者坐冷板凳,她无所谓,还不如用这些,换秦今朝一个人情。 这么想着,她将目光落在大儿子身上。大儿子正在埋头啃排骨,面前骨碟上堆着不老少骨头还有虾皮,她看着儿子,目光柔和欣慰。 自己和老常这辈也就这样了,她所做这些,都是希望将来秦今朝能帮一把儿子。 同样都是祝焕之老师的弟子,但老常和秦今朝在老师那里的待遇可是不一样。这位老师在行业内的能量非常大,这些年老常一直努力维系着,才没让这份师徒之情断掉。他能升任副局长,也和有祝焕之这位老师当“靠山”有一定的关系。 秦今朝却不同,老师会主动帮忙,把他当成自家子侄来看待。 有老师的帮忙,再加上他自身的能力,秦今朝未来不可限量。 这次秦今朝找上常师兄,夫妻两个几乎可以说是喜出望外,正愁找不到机会让彼此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这不,机会就来了! 常师嫂咳嗽一声,叫着正在吃东西大儿子的名字,说:“还不敬你师兄一杯?将来你考上化工大学,进入化工行业,就得靠你师兄提携了。” 那孩子也是聪明,赶紧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虾,拿手绢在手上、嘴巴上抹了把,端起果酒杯站起来,还有些腼腆地朝着秦今朝举起来,不大好意思地叫着师兄,说:“请多多关照。” 秦今朝连忙站起来,笑着说:“好好学习,将来成为国家化工行业的栋梁之才!”说着,喝了一口果酒,然后坐下来,笑着对常师嫂说:“我和常师兄的辈分是不是乱了?” 常师嫂说,“不乱,不乱,各论各的,我们家老大要是真考上化工大学,那也是老常的师弟!” 众人笑了一会儿,秦今朝跟常家老大聊了起来,问他想考什么专业,问他现在的成绩如何。这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虽然人有些腼腆,但说话的时候却是大大方方的,目光平视着自己,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的清脆,显得单纯、热情。 从字里行间中,都听得出来他对化工大学的向往和化工专业的热爱。 秦今朝露出笑容来,对常师兄说:“是个好孩子,看见他,倒让我想起我上高中的时候。”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01节 那时候,他在学校师资力量严重不足,同学们没有心思学习。而他在一毕业就可能会去下乡的情况下,依旧在努力学习文化知识,凭的就是对学习的热爱,对于上大学的渴望。 那时候,政策不明朗,便是秦志远和崔胜芳都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但秦今朝坚信,总有一天,大学会重启高考,招收大学生,他存着时刻准备着的心态。 常师兄趁机教育儿子:“你们现在上学啥条件,你秦叔叔上学时啥条件?你们一定要惜福,珍惜学习机会,高考、上大学的机会!” 说得两个孩子正襟危坐,不停地点头。 秦今朝等常师兄教育完了孩子,才又开口,说:“两孩子聪明、好学,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常师嫂哈哈笑着说:“承你吉言,将来就靠你们这些当叔叔的提拔了。” 秦今朝点点头,说:“为国家培养下一代的栋梁之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儿。” 几人又聊了几句,常师兄便提起了秦今朝之前提过的,和交通运输局合作盖家属楼的事儿。 从坐上桌,几人的话题就围绕着两个孩子进行,秦今朝一直没有机会提这事儿,听常师兄提了,他立刻便说:“交通运输局有意筹建第二批住宅楼,他们有地,就是资金方面有些困难,很愿意跟化工局合作。”他说着,就将写着自己那位同学地址、电话的纸条给了常师兄,说:“这位是我在党校的同学,你们两个单位抽时间见一见,具体详细谈一下合作细节。” 常师兄连连感谢,将纸条收好。 一餐饭吃完,宾主尽欢。 第94章 隔天, 秦今朝回到海州市,因快到下班时间,就直接回了生活区。 隔着窗子望向厂区, 到处干净整洁, 秩序井然, 有种蓬勃的生气。墙上花花绿绿的标语,写着振奋人心的话语,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 秦今朝嘴边含笑, 回到了家里,而后洗手作羹汤, 准备给几天不见的妻子好好做些好吃的,也不知道自己没在这几天,她有没有好好吃饭。 瞧着家里头冷锅冷灶的样子,就知道自己不在这几天, 她肯定顿顿吃食堂。 颜丹霞下班回来, 一看见轿车在自家门口停着,立刻高兴往屋里头跑, 一进屋就闻到满鼻香气,便在厨房里看见了几日不见的丈夫。 “你怎么回来了?昨天打电话时怎么不和我说一声?”颜丹霞从后背抱住他, 高兴又嗔怪地说。 秦今朝满脸都是笑,只觉得后背又软又暖又香,驮着颜丹霞的身体轻轻晃着,说:“想给你一个惊喜。” 确实挺惊喜的,颜丹霞很快从他身上站起,探身往锅里头看, “炖的什么, 好香啊!” 秦今朝笑着掀开锅, 用筷子从里面夹出一块牛肉来,吹了吹,送进颜丹霞嘴巴里,说:“从宝安市回来的路上,正碰上有人在卖新鲜牛肉,就买了一块回来给你补补。好不好吃?” 颜丹霞欢快地咀嚼着,不停地点头,说:“太好吃了!” 说话间,饭菜都做好了,两人拾掇桌子,盛饭、吃饭。 不知道是饭菜太好吃,还是终于看见了想念的人,以至于胃口大开,两人都吃撑着了,秦今朝便找出之前工人送过来的山楂,洗干净后,将籽去掉,放在锅里熬煮,熬出粘稠的汁水,倒出来,放上白糖,便是很好的健胃消食糖水,两人一人一杯,挨靠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喝。 颜丹霞犹豫了下,开口说:“我听说,现在厂里关于你的闲话不少,对开办双氧水厂的事情,说什么的都有。” 颜丹霞是从刘艳娟那里听说的。 刘艳娟让她捎不要票的出口转内销布料回来,颜丹霞专门跑了一趟,帮她精挑细选地挑选了三块市面上很少见到的布料。 刘艳娟让颜丹霞给捎布料,并且放出豪言,让可着她两个月的工资买,可电话才打完,就听说了厂里新年要发布料当福利的消息,她立时心里头一“咯噔”,想要再给颜丹霞打了电话,让她少买两块就行,可又觉得本来就是求人帮忙的事儿,一会儿一个主意的,太招人烦气了。 虽然她嘴上不承认,但内心里却非常清楚,颜丹霞已经不再是可以随意指使的同宿舍小姐妹了,而是厂里唯一一位七级钳工,还是副厂长夫人,自己跟她的感情也在逐渐变化着,不知不觉间就多了些忌惮与隔阂。 颜丹霞愿意跟自己如之前那般的往来,自己却不能不注意分寸。 要不是自己太想买那些不用票的出口转内销的漂亮布料,也不会求颜丹霞帮这个忙。 刘艳娟想来想去,便忍着没再给颜丹霞打电话,心里头却不停地祈祷着,希望颜丹霞别听自己的,少买两件就行。 等见到颜丹霞,得知她只给自己买了三块布料时,不由得心里头狂喜,恨不能大喊一声“万岁”,看见那三块布料,更是惊喜不已。 心中顿觉颜丹霞就是自己的知己,然后脑子一热,就将最近厂里人在背后议论秦今朝的话跟颜丹霞讲了。 颜丹霞本来就和其他人少有私下往来,而且,以她和秦今朝的关系,别人说秦今朝坏话,也说不到她耳朵边来,是以,她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些事儿。 听到后,心里头发闷,觉得委屈,觉得难受,要是别人背后说她,她可以泰然处之,不往心里去,就当没听见,可放在秦今朝身上却不行。 没人比她更明白秦今朝准备建设双氧水厂的初衷是什么,为了这个厂子,费了多少心力,又搭上多少人情关系,可这些受益者,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说出些或者唱衰,或者看好戏的话语来,真是让人寒心! 秦今朝轻啜了一口山楂水,笑着问:“生气了?” 颜丹霞靠着他的肩膀,轻点了下头,说:“生气,觉得他们都没良心!” 别的不说,自从秦今朝来了之后,大家伙的福利就比以前高了不少,光棍们纷纷组成家庭,住上楼房,每天早晚上下班高峰期,隔十分钟就有一辆公交车准时准点儿的来…… 这都是秦今朝一力促成的啊! 秦今朝将自己的水杯和颜丹霞的水杯都放到桌子上,而后将她搂进自己怀里,轻轻摩擦着她的头发,说:“咱没必要生气。任谁这一辈子,不被人背后说嘴?即便是伟人,都不能避免。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无愧于心就好了,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颜丹霞蹭蹭他的肩膀,这些道理她也明白,只是心里头还是觉得不舒服,替自家丈夫难受。 秦今朝嘴角嗪上笑容,抚摸颜丹霞的手越加温柔,说:“每个人所站高度不一样,所处位置不一样,思想境界不一样,感受也就不一样。咱们不能奢求工人们统筹全局,为海州厂,为将来去做考虑。他们很多人,都只看眼前利益,也不能说是错的。” 他嘿嘿笑了两声,声调有些跳跃,说:“如果每个人都如同我这般高瞻远瞩,岂能显出我的能力来?” 颜丹霞被他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刚刚有些憋闷的心瞬间好了许多。 秦今朝见她终于笑了,心中也是一松。 他抱着颜丹霞坐到自己腿上,和她面对面,捧着她的脸庞,说:“我不会因为职工们的背后议论而难过,却会因为你难受而难受,你明白吗?” 颜丹霞微微点头,朝他笑,“我明白。” 她心中的难受、委屈、憋闷一扫而空,心中暖暖的,很舒服, 秦今朝将她搂进怀里,两颗心紧紧贴在一起。 感受着对方心脏有些快的心跳声,安宁、幸福萦绕在宽敞的房间里。 弯弯的月儿挂在天空上,同一片天空下,有人欢笑,就有人忧愁。 家属院新盖的楼房,二楼靠右的单元里,在发生着一场争吵。 第95章 这是劳务处马良的家。是两室一厅, 六十平米的房间,住了一家四口,屋里有厨房, 有厕所, 居住环境很宽敞。 马良的档案关系, 一半在劳务处,一半在归于车间,是干部待遇, 就是负责发放车间工人的工资、劳保,在车间和办公楼之间当一个传递往来的角色, 工作极为琐碎,他自己说自己就是个碎催。 这些年来,颇有些怀才不遇之感,没少说抱怨话。 “我看那个秦今朝, 是要把海州厂这点家底都败光!”马良吸溜一口, 将酒盅里面的白酒喝干,朝着已经吃完饭, 在一边忙碌的妻子抱怨说。 妻子瞪他一眼,撵着自家两个刚放下饭碗的孩子回屋去写作业, 等两个孩子进屋去,她才朝着丈夫横眉立目,说:“刚喝了二两马尿,又开始胡说!” 马良不服气,朝着妻子瞪眼睛,说:“我哪儿是胡说, 他从银行借了200万, 200万啊, 我几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以后海州厂就得勒紧裤腰带还贷款了,大家伙的福利都得削减,你说这不是败家是啥?人家秦今朝人脉广,认识的大人物那么多,据说家里也有背景,到时候见贷款还不上了,自己一拍屁股走人了,还不是给海州厂留下一大屁股饥荒!” 马良的妻子赵桂莲在备品库工作,是何嫚的副手,两人关系很好。能成为好姐妹,自然就是一路上,性格有相似之处,想法也都一致。 她跟丈夫马良不一样,是秦今朝这位厂长的坚强拥护者。就为这,不知道跟他发生了多少次争吵。 马良这人,满嘴的抱怨话,平等地看不上每一位领导,大领导小领导他都不放在眼里,恨不能他们都下台,让自己上去才好。 以前,赵桂莲都不在意,由着他去说,她知道自家丈夫志大才疏,这么着说说抱怨话,过过嘴瘾,心里头能好受些。 可马良这人,居然又开始讲究起秦今朝来,这就让赵桂莲难以忍受了。两人因此吵了两次架,马良吵不过自家媳妇,又被媳妇警告着,就不敢在她面前说秦今朝的坏话了,今天高兴,喝了点酒,却又没忍住。 赵桂莲走过去一把夺过丈夫手里头的酒杯,说:“可别拿你和秦厂长比,人家出面,能从银行借出来二百万,你有吗?双氧水厂还没开起来,你就料定还不起贷款了?你可真能,你这么能断,咋不去大桥底下给人算命去!” 酒杯被抢,马良面子上过不去,又被媳妇言语一激,顿时火气就直往脑门子上冒,但他瞧着媳妇一脸生气的样子,火气顿时被浇灭不少,说:“我才不去跟银行借贷款,有这二百万,我发给职工不好吗!还办啥双氧水厂?” 赵桂莲冷笑,说:“要是你这样的当了厂领导,海州厂早就散摊子了!我说你这人,就是不讲良心,咱们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都是谁的功劳?人都说吃水不忘挖井人,我看你是上了房就抽梯子!” 马良一听这话,有些气虚,但还是梗着脖子说:“我能住上这房子是因为我运气好,抽签抽到了!” 赵桂莲:“要没有秦厂长批钱,办手续盖好这些楼房,你运气好顶个屁用!” 马良平时在外面也算是挺能白话的,但在赵桂莲面前就总是气虚,虽然装出个怀才不遇的样子,但真是的自己几斤几两,他心里头清楚,赵桂莲也清楚,有些牛,能跟外人吹,在最熟悉他的人面前,却是吹不起来的。 马良哑口,半天才回了一句,说:“就算他之前做的都是好事,可办双氧水厂,我觉得就是瞎折腾!” 赵桂莲白他一眼,说:“秦今朝之前给海州厂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就因为跟银行借了二百万的贷款,有可能因此少发些给大家伙的福利,你们这些人就背后说他坏话?” 马良:“这事儿还小吗?那个什么双氧水厂能不能办起来,办起来之后咋样还不好说,可福利却是实打实的,给发得少了,大家能不说他坏话吗?” 赵桂莲:“那我问你,秦厂长来之前,大家伙一年发多少福利,他来了之后,一年又发多少福利?” 马良再一次哑口,说:“是,我也知道,秦今朝来了之后,大家伙的日子好过了许多,福利也发得更多了,所以我说啊,现在的日子这么好,何必要折腾呢,又是借贷款,又是办双氧水厂的,受累不讨好!” 赵桂莲听得心里头这个气啊,却也知道,马良的想法正是海州厂很多职工的想法,她缓了缓气说:“秦厂长要是和你们的想法一样,海州厂混不了几年就得关张!” 她这个级别,很少能了解到关于厂里的大方向、规划性的东西,何嫚有林玉峰这个当车间主任的丈夫,了解的更多些,她从何嫚那里知道了不少,但也是一知半解的,但并不影响她明白秦今朝这是在为海州厂的长远发展做的规划。 在马良面前,便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俯视态度,教训起马良来,愈加理直气壮。 “要都是你这样想,老书记还办什么大化厂,守着个小化肥厂过日子就算了!我看你就是小农思想,山猪吃不了细糠!秦厂长办的哪一件事儿不是为着海州厂长远考虑?” 她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般,一一列举秦今朝自从1979年9月份来到海州厂后,给海州厂办的大事儿。 这些事情都是实打实的,几乎都是靠着秦今朝自己个人能力完成的,便是马良想睁着眼睛说胡说,也无法反驳。 听着听着,他头垂得越来越低,不细数不知道,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秦今朝竟然办了这么多事儿!联想到以前的海州厂,再想想现在的,他不得不在心里头承认,秦今朝确实了不起! “……别的不说,就说海州市纺织厂,在咱们大化厂开起来之前,那可是整个海州县最好的工厂,谁要是能去纺织厂上班,能让人羡慕死!可是现在呢?我听说欠了好几个月的工资没发,还是他们厂的厂长求到咱们厂这里,买了他们积压的纺织品,才有钱给工人发工资的!我琢磨着,要是秦厂长没来咱们厂,做了这么些的个事儿,咱们厂早晚也得跟纺织厂似的!纺织厂这回把工资发了,以后还不定怎么着呢!”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海州厂那次因着天然气突然供应不上,差点停工的那次。当时这些信息工人们并不知道,事后,等生产恢复正常后,才听说了原因。 工人之中,很多人都觉无所谓,认定海州厂不会出事儿,认为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国家不会不管他们这二千来号的工人,有种事不关己的态度。 可是等到纺织厂出了这次的事情,大家才恍然间有了些感同身受之感,原来堂堂国营大厂也有可能发不出来工资,端上了铁饭碗的职工,也有失去吃饭家伙的风险。 “要是以后,天然气真的供应不上来了,海州厂还有双氧水工厂,大家还能有口饭吃!咱家孩子以后也能有个班上!”赵桂莲说着,又用手指头点着自家男人,说:“你们这些人,不去夸奖秦厂长也就算了,背后还骂他,你们就是没良心!” 被媳妇这么骂着,马良倒是也不生气,只是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赵桂莲,问:“你啥时候懂这老些了?” 第96章 赵桂莲没少去参加吴兆仙组织的课程, 有文化课程,有技能课程,还有就是单纯的座谈会。 大家围坐在一起, 每人面前都放着茶水、花生、瓜子、糖块之类的吃食, 有厂里的, 或者外聘的一些妇女干部跟大家讲话,不是照本宣科那种,而是跟日常聊天似的, 每期一个主题,聊聊自己针对于这个主题的看法、想法什么的。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02节 比如本周二晚上就举办过一次座谈会, 主题是《谈一谈孝道》。大家也可以畅所欲言,有些观念,大家要是觉得不对了,就可以站起来反驳。 赵桂莲也大胆地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赢得一阵阵掌声, 虽然有人站起来驳斥她,但也都是善意的, 气氛和平而友好。 去的次数多了,赵桂莲觉得自己的脑子比以前清楚了, 想问题也更容易想明白。以前总觉得马良有些话说得不对,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驳斥他,但现在,却能够驳得他哑口无言。 她看着马良的样子,心中得意,扬了扬下巴, 说:“但凡有点脑子的, 都能懂的好吧。你就是脑子不好使, 用笨方法想,秦厂长借几百万的贷款,得承担多大的责任?要是换了以前那个姓梅的书记--别说姓梅的了,就是沙厂长也不敢担这么大的干系!这些钱一分钱又落不到自己的口袋里,秦厂长是为了啥?你们这些人啊,就是一点长远目光都没有!赶上秦厂长这样的老领导,你就心里头偷着乐吧!” 这话说得咄咄逼人,但细琢磨下来,却很是这个道理。马良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又不想被赵桂莲给压下去,最后只是说,“反正,反正,我还是觉着借贷款这事不靠谱,这不是寅吃卯粮嘛!” 这么说着,马良又觉得自己有道理了,说:“对,就是寅吃卯粮,充大个,咱们中国人讲究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儿,自来,我就没听说过借钱开厂子的!每个月还得还利息,你说说,这不是瞎闹是啥?” 赵桂莲哼了一声,说:“合着你没听说过的事儿,就是瞎闹呗?我看啊,吴主任说得没错,有些人啊,就是井底之蛙,鼠目寸光,只看得见头顶上的一小片天空,还自以为是!人啊,就得多学习,多读书!” 马良是中专学历,而赵桂莲只有小学文化,居然被她教育着要多学习,多读书,马良想嘲讽赵桂莲,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赵桂莲瞧他这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头咋想的,缓和了语气,语重心长地说:“市妇联的黄主任说了,她说学历不代表学识,人能没学历,但不能没文化。我虽然学历不如你,但在文化程度上,你比不过我!”她肯定地说。 马良被她气笑了,终于想起来该怎么辩驳她,说:“那我问你,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 赵桂莲哪儿知道,她白了眼马良,不答反问,“这次亚运会上我们国家拿了多少金牌?” 马良自然不知道,亚运会不亚运会的,跟他一个海州厂的碎催有啥关系? 他倒是知道这一届的亚运会是11月末12月初在印度举办。因为厂工会在厂里贴了不少亚运会相关知识的海报,还有为我国亚运健儿加油、庆祝的标语。广播里也经常播报亚运相关的新闻、捷报,他偶尔瞄一眼,却没放在心上。 赵桂莲就充满优越感地说:“我们国家一共取得了夺得61枚金牌、51枚银牌和41枚铜牌,把得了好几届冠军的小日本给超过了,占第一!” 马良不屑,“我知道这玩儿有啥用,不妨碍我一个拿六十多块的工资!” 赵桂莲:“那我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有啥用?” 马良又是一噎。 赵桂莲说:“我知道咱们国家拿了多少金牌,好歹跟姐妹们聊天时能有个话题,你呢?跟大家伙显摆你知道茴香豆的茴有几种写法?你知道茴香豆是个啥东西不?你当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从鲁迅的《孔乙己》里来的?” 马良脸上又露出惊讶的表情,他觉得自己的妻子越来越陌生了,她居然知道鲁迅,知道孔乙己!最近这几个月,她确实没事就捧着报纸或者书本看,但以为她是在猪鼻子插大葱-装相! 他时不时就嘲笑她两句,说你字儿认全了吗,就假模假式地学人家读书看报,愣装文化人? 每当这个时候,赵桂莲也不分辨,就淡淡地撇他一眼,一副别耽误我看书的样子,马良就觉好笑,调侃妻子,成了最近这段时间的乐趣之一。 赵桂莲瞧着马良这又傻又蠢的样子,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咋地,我知道鲁迅,知道孔乙己就把你吓成这样?我要说我下回准备报英文课,还不把你吓死?” 马良双眼瞪成牛眼睛,“啥,你还准备学英文?” 赵桂莲:“那是当然,吴主任说了,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外国人来中国,人家说什么,咱得听得懂才行,将来呀,还要把海州厂的产品销到外国去!” 马良吸了一口冷气,咽口吐沫后,才说:“你们可真敢想,还跟外国人说话,把产品卖到外国去,你们咋不上天呢?” 赵桂莲:“上天?咋就不能上天,美国都能上到月亮上去,以后咱们国家也行!” 马良被她气笑了,说:“你们这群老娘们是真行!” 赵桂莲:“反正比你们这些只会吹牛,不努力,不上进,就知道怨社会,怨政府的老爷们强!” 马良实在是说不过她,便准备回屋睡觉去,却谁料赵桂莲谈兴正浓,不肯放他走,自顾自地说:“你知道我们准备请谁当英语吗?” 马良表现出不感兴趣的样子,不回答,心里头却是好奇得很,厂里头这么多干部,没听说谁会洋文,新分配来的那几名大学生不知道会不会,他耳朵竖起来听着。 赵桂莲也没卖关子,紧接着说:“是颜丹霞,听说她是自学的英文,现在说得可好了,能跟外国人直接对话,不过,她现在太忙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抽出时间来教我们。” 赵桂莲脸上露出期盼的样子。颜丹霞也参加过几次他们的座谈会,每次她去,都吸引来更多的姐妹,她的话语总是那么的简洁、朴实,又令人耳目一新,细琢磨之下,又觉得非常有道理。 要是她能来当英文老师,相信报名的人数肯定很多。 提到颜丹霞,赵桂莲忽然问马良,“你以前不是挺待见颜师傅的嘛,老跟我提她,最近怎么没听你提了?” 马良低下头去,自动收拾着起桌子,说:“人家现在是七级钳工,是副厂长夫人,我老提人家干嘛。” 赵桂莲抽抽鼻子,仿佛闻到了浓浓的酸味,了然地笑了两声,端坐在椅子上,看着马良来来回回地往厨房收拾碗碟。 马良躲进厨房,长长舒口气,他是挺怕赵桂莲继续追问的。 以前,他觉得自己跟颜丹霞是同一类人,都属于怀才不遇的,空有一身本事,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所以,喜欢跟她聊天,在工作中,也经常关照她,帮她争取些利益,看见她取得一点成绩,被肯定了,就如同自己被肯定了一般。 可是,渐渐地,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大。颜丹霞凭借着参与技改小组的工作,一下子就成了化工行业内的知名人物,又是上报纸,又是去机械二厂指导工作,后来更是从三级钳工一跃成为七级钳工,得到了她应有的待遇,而自己,却还是在原地踏步。后来,因着工厂绩效制度的改革,还有合成氨车间主任的变动、维修车间林玉峰工作作风的大变,牢骚抱怨的话都得少说,不得不谨言慎行起来,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夹着尾巴做人。 于是,马良看着颜丹霞,再不觉得亲切,也自觉自动地跟她疏远起来,心中酸唧唧地想着,以后颜丹霞可用不着自己关照了,人家有最硬的靠山了。 等马良从厨房出来,就听见赵桂莲说,“你这人啊,不会溜须拍马,也不知道算是优点还是缺点。” 可不就是不会溜须拍马嘛,人家只是三级钳工的时候,处处照顾着,等人家成了副厂长夫人,反而疏远了,这要是换成别人,还不利用以前的关系,可劲儿地讨好,为自己争取利益啊。 赵桂莲这么说着,语气却是赞赏的。她是顶看不上溜须拍马的人,这也是马良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了。这么想着,她的语气又柔和起来,说: “你以后可得注意些了,别在别人面前说秦厂长的不好,就是不从大面上考虑,你为了自己也得注意了。现在厂里不同以往,从上到下都喜欢干实事的人,你这种满腹牢骚的,要是不改,早晚得让人撵去扫大街!你想想梁英坚,他可比你强硬多了!” 马良又不是傻子,又岂能感知不到海州厂风气的巨大转变?平心而论,这样的风气才是好的,才是积极向上的,他就是习惯了抱怨,习惯了唠唠叨叨,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他看着妻子,真诚地说:“我会注意的。” 这样的夜晚里,夫妻两口子之间,工友之间,谈论秦厂长的不在少数。有褒有贬,有唱衰也有支持。 而他们口中的当事人全然不在意,安抚着妻子,干柴烈火般燃烧了一夜。 第97章 隔天的上午, 吴兆仙到维修车间找颜丹霞,看见她眉眼含春,一身慵懒又满足的样子, 不由得笑了起来, 有心想跟她开句玩笑, 调侃两句,但想到她的性格,并不是喜欢跟人开这种玩笑的, 便略带着遗憾地咽了下去。 “主任找我有事?”颜丹霞将吴主任带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跟她面对面坐下后问。 吴兆仙瞧着她一身工服, 脸上不施粉黛,头发全都裹进帽子里,朴素得跟其他女工没有什么不同,心中对她的敬佩愈深。 她自问, 如果自己是颜丹霞, 成了手握实权副厂长夫人,肯定没法再和以前一样, 保持着同样的心境和状态的。 颜丹霞从没有利用副厂长夫人的身份谋求什么,她在维修车间唯一的身份就是负有教导、指导职责的七级钳工。 吴兆仙想, 这才是真正的独立、自强的新时代女性啊! 她清清嗓子,直截了当地说:“我想邀请你来培训班当老师。” 颜丹霞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等着吴兆仙继续说。 吴兆仙说:“是这样的,我想着办个英语培训班,听说你一直在自学英语,就想着请你给妇女同志们当老师, 教他们说说英文。” 教英文?她现在可以看得懂一般的英文杂志, 不过也需得有英汉字典在旁边, 随时查着没学过的单词,听力方面,英文广播因为语速比较慢,可以听个七七八八。秦今朝说她现在英文水平,可以抵得上英语专业大学三年级的水平了,按理说,教一些没有英文基础的人是足够的了。 只是,她还真没想过能当英文老师。 吴兆仙觑着她的表情,接着说:“你可能觉得他们就是学了英文,将来也没啥用到的机会,我们考虑开这个班的目的也不是让他们真能跟外国人对话,就是增加他们的自信心。开拓他们的眼界。” 改革开放了,思想解放了,大家对于国外的一切都非常好奇,甚至是向往。会外语是时髦的,新潮的,令人羡慕的。 颜丹霞稍一思考,就想明白了吴兆仙的意图。 她说:“学英文,将来能不能用到,我说不好,但如果让我教这门课程,就要求学员们努力,认真,下苦工去学。” 吴兆仙听她这意思,是答应了,立刻高兴起来,说:“放心,我在开班时,会跟想报名的说清楚,咱们到时候也跟其他班似的,有考试,考试合格的,给发结业证。” 她最近在考虑着,将职工学校创办起来。 海州厂和其他大厂不一样,创建时间短,招工需求少,并没有自己的职工技校或者是夜校。最近针对妇女同志的各种培训做得风生水起,影响很大,吴兆仙便觉得,正是创办学校的好时机,她想着,跟涂主席商量一下,拟写出一份开办职工技校的申请书来。 现在的培训地点,要么在工人俱乐部,要么就在办公楼四层的会议室,要是开办了职工技校,大家也就有了固定的上课地点。 只是,最近厂里正忙着开办双氧水厂的事儿,不知道有没有宽裕的钱再盖一所学校。 吴兆仙将自己这个想法先跟颜丹霞透露了下,颜丹霞没发表什么意见。 她跟秦今朝两人聊天时,秦今朝倒是说过开办职工学校的必要性,但这没必要和吴兆仙说,她只是维修车间的一名钳工而已,积极参与厂内工会、妇女活动,但很少会提意见,毕竟她还有另一重身份,就是秦今朝的妻子。虽然不是什么行政职务,但也避免大家把她的意见,当成是秦今朝的意见。 两人又简单商量了开办英语班的一些细节,吴兆仙便离开了。 颜丹霞返回到工作岗位上,继续工作。 下班铃响,埋头干活的刘大刚、牛海等人立刻活跃起来,招呼着另外几名年轻人,“快,赶紧排练了。” 又赶紧跟颜丹霞说:“师父,今天的活儿我们干完了!” 颜丹霞朝他们摆摆手,“去吧。” 这些年轻人们,想在元旦晚会上一鸣惊人,拿到一等奖。这些天,一下班,来不及吃饭,就赶紧先排练。 不光维修车间的如此,合成氨车间、水原车间,尿素车间……几乎所有的车间和部门都以热忱的心态积极参加这这次晚会。 彼此之间探听着对方准备表演的节目,节目质量如何。 为了保密,刘大刚等人借用了林玉峰的办公室,关起门来,偷偷排练。 不过,刘大刚等人瞒着谁,也不能瞒自家师父,颜丹霞早就听说了他们排练的节目是戏剧小品,自己写的故事、唱词,借用的是本地滑稽小戏的调子,编写的是一个吊儿郎当落后工人改变工作态度,奋发向上的故事,取材于牛海的真实经历,再加以改编而成。 颜丹霞看过他们的表演,不禁对自己这几个徒弟们有刮目相看之感,还真挺有艺术细胞的。剧本故事写得完整、跌宕,唱词通俗、意动,还加入了很多令人捧腹的小情节。唱得不能说多好,但也很听得过去。 颜丹霞觉得,他们这个节目,要看点有看点,要立意有立意,还真有获得一等奖的可能性。 为了增加获得大奖的概率,维修车间不光有刘大刚他们这一个节目,还报名了一个独唱,还有一个快板。 光二十多人的维修车间就上报了三个节目,可想而知,全厂得有多少个节目。 为此,工会会在元旦晚会的头两天进行一次节目筛选,筛选通过的节目才能登上厂新年晚会的舞台。 有节目的同志们都在加紧练习,这会儿先不想着能获大奖,而是先要获得入场券。 对比着前两年,需要主任林玉峰硬性摊派节目的情形,维修车间,还有厂里的氛围真的是不一样的,每位职工都积极参与着厂里的活动,真正将自己当成海州厂的一员。 晚间做饭的时候,颜丹霞跟秦今朝说起自己答应吴兆仙做英语老师的事情。 秦今朝正在炒菜,闻言笑着说,“吴主任还真是……”他摇摇头,看着颜丹霞,说:“她是见你会英文,才想起开英文课的吧。” 颜丹霞在旁边切菜,冬日里的北方,吃的多是白菜、圆白菜、胡萝卜一类的,没到秋天,厂里总务后勤都会到附近的农村去收秋菜,食堂储存一部分,另外一部分是卖给厂里职工的。 两人秋天的时候也存储了一些,就放在院子中的地窖里,吃到12月末,萝卜、胡萝卜都有些发康,长新芽了,吃起来口感很不好,但冬日里,就是有钱,也很难买到其他的菜蔬,就只这几样轮流吃,切片、切丝、切块、用肉炒,用鸡蛋炒,做汤,秦今朝换着花样的做来吃,倒也不觉得腻。 他这会儿做的就是干煸胡萝卜丝,加上一点点肉沫,配着从食堂打来的大碱馒头,再喝上一碗白菜心蛋花汤,就是一顿很不错的晚餐。 颜丹霞将白菜丝切成均匀的细丝,放在盘子里备用,又打了两个鸡蛋,在碗里打碎,说:“可能吧,反正我是答应她了--我看她那架势,我要是不答应,她就得三顾茅庐。她说,女同志们学习下英文,可以增强自信心。如果真能达成这种效果,也不枉我当这一回老师。” 秦今朝利落地将干煸胡萝卜丝盛放到盘子中,说:“不管怎么说,吴主任这种工作精神和工作态度还是很值得肯定的,她说增强妇女同志们的自信心,也不无道理,会别人不会的,就会产生优越感,有了优越感,也就有了自信心。” 颜丹霞点点头,将干煸胡萝卜丝放到旁边的餐厅里,说:“我还真挺佩服她的,将咱们厂妇女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我瞧着,照这个程度发展下去,说不定咱们厂里得成立个男联了!” 她说着,就“咯咯”笑了起来,秦今朝也跟着她笑,熟练地往锅里倒油,用养在花盆里的葱炝锅,而后将白菜丝放进锅里炒软,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03节 颜丹霞拿了暖水壶往锅里倒水,说:“对了,你不在家的时候,我陪着刘艳娟去刘聪妈妈在家开的裁缝铺做衣服了。她生意可好了,我们在那儿量衣服的那一会儿,就又来了三个客人。她买了很多的电影杂志,里面那些女演员们的衣服,她都能给做出来。” 水已经开了,秦今朝拿起颜丹霞打好的鸡蛋液沿着四边往沸水里头打,说:“这么厉害了,她学习缝纫技术没多长时间吧?” 颜丹霞从下面的碗架子里拿出两只中碗来,放到锅子旁边,说:“是啊,没几个月的时间,缝纫老师说她天生就是当裁缝的料,可见,人人都有自己擅长的,就是没机会发现而已。” 刘聪妈妈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她知道,这份感激不是因为她是颜丹霞,而是因着她是秦今朝的妻子。看到刘聪妈妈,还有无数个像是她那样的人,从精神面貌,到生活状态的对比,才知道秦今朝让吴兆仙做这份工作的意义。 她攀上秦今朝的肩膀,说:“你给了他们机会!” 秦今朝已经将汤盛了出来,笑着调侃,“是不是忽然觉得我很了不起?” 颜丹霞也笑起来,从碗橱中拿了两双筷子,朝着餐厅先走一步,说:“我一直都觉得你很了不起,不是忽然才觉得。” 第98章 1983年12月31号下午, 海州厂新年联欢晚会在工人俱乐部二层的大礼堂举行。 在联欢会正式开始之前,秦今朝上台致新年贺词。 在贺词中,秦今朝说道:“……我知道, 最近一段时间, 职工们针对于借贷办双氧水厂的事情有诸多疑虑, 借此机会,我跟大家伙说说,必须要这么做的原因。 海州厂如今看着欣欣向荣, 大家日子过得都很不错,但原料问题, 始终是卡脖子的头等大事。在座各位,有知道的,有不知道的,我们最大的天然气供应者, 豫东油田也即将建成一座二十万吨的大化厂项目, 短则两年,长则三四年, 就会建成,到时候, 我们的原料供应必然不如现在这般充足。我们不能只顾眼前利益,必须想得更长远,三年后,五年后,甚至是十年后,二十年后的生计考虑。” 秦今朝说到这里, 停住声音, 环顾着四周。 台下静了一瞬后, 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就如同秦今朝所说,对于豫东油田的大化厂项目,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有的人听说过些传言,有的人觉得事不关己,可在这种肃穆的情况之下,就忽然觉得,原来这是和每个人息息相关的。 秦今朝任由台下的人讨论着,等到更多的人目光转到台上,期待地看着自己时,他才碰了碰话筒,发出的声音令台下一下子就安静起来,这才重新开始讲话: “如果以后,天然气真的供应不上,为着海州厂还能够生存下去,广大职工还能有碗饭吃,我们必须拓宽思路,让产品多样化,多条腿走路!而开办双氧水厂,就是经过考察、市场调研后,选出的,目前最适合海州厂的项目。” “在座的同志们可能会说,开办双氧水厂可以,但为什么非要借贷款呢?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抢占先机,抢占市场!目前双氧水厂有很大的市场缺口,我们看中了这个项目,必然还有其他的化工企业也看中了,我们必须抢在他们之前,这样,才能处处占据主动,像是大化厂这般,稳坐化肥行业龙头老大的位置!” 秦今朝话音刚停,台下便响起了惊天动地般的掌声。他笑看着台下,等掌声逐渐开始稀落的时候,才举起手掌往下压了压,继续说: “想必各位都深刻感受到了,我们身处在思想大变、政策大变,要逐步融入国际社会的时代中,在这样的时代里,因循守旧、谨小慎微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我们在这个变革中,唯一需要做到的,就是紧跟时代步伐,随着国家政策的变化而动,才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从80年到现在,我们做的所有努力,包括技术革新、创新,各种技术改造,从自主改进的废水利用装置,到从国外引进的带压堵漏密封技术,还有正在等待审批的管控一体化项目,都是为了适应新时代发展的需求,让海州大化厂不至于在国家经济发展的洪流中被淘汰下去。” 秦今朝说道这里,便又刻意地停顿下来,留给职工们思考回忆的时间。 秦今朝讲话之前,是由厂长沈岳良做的开场发言,他侧重于回顾海州厂这一年来的辉煌经历,将大大小小的荣誉,取得的成绩按照时间顺序一一列举。 因着有了沈岳良的铺垫,才能让职工们更容易理解秦今朝这番话,对比今昔,才能更清楚了解到这届领导班子究竟为海州厂做了多么大的贡献。 “继续加强海州大化厂自身优势,这就是我说的,多条腿走路中的另外一条。以后,我们还会继续寻找其他的,适合海州厂发展,能够让广大职工受益的其他道路。 我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海州厂屹立不倒,大家这一代甚至子孙这一代,还都能端上海州厂的饭碗!” 讲到最后,秦今朝的语气激昂,目光坚定地缓缓扫过台下,似乎和每名在座的干部、职工对视了。 支持他的人情绪激动,备受鼓舞,而曾经在背后说过他坏话的人,心中顿生惭愧,觉得辜负了秦厂长的一番苦心,不敢再与他对视,忙忙地低下头去。 而后,便有人带头鼓掌,随之又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听着震耳的掌声,看着一张张激情澎湃的脸庞,秦今朝便知道,这次演讲达到了自己想要的目的。 尽管他安慰颜丹霞,说不用在意那些反对、不理解的声音,但这样的声音都已经传到了颜丹霞的耳朵中,他也意识到了严重性。 职工们有时候是有盲从性的,意志不坚定的时候,就很容易被别人的观点所影响,如果一直放任不管,负面的声音就会越来越多,很容易影响职工们的积极性,影响自己这个厂领导在职工们心目中的威信。 所以,秦今朝跟沈岳良商量后,借着这次全员都到场的机会,阐述了自己成立双氧水厂的初衷,还有自己的愿景。 “让我们万众一心加油干,再创海州厂的辉煌,让每个人都过上更好的日子!” 这话音刚落,观众席上就有人跟着一起喊:“再创辉煌,过上好日子!” 起初参差不齐,很快,就响成一个声音。 站在台上的秦今朝目光朝着属于维修车间的座位上看过去,正好和坐在第一排的颜丹霞目光相碰。 颜丹霞脸色发红,正跟着大家一起高声喊着,碰触到秦今朝的目光后,朝着他笑了起来,攥成拳头挥舞着的右手拇指伸出,朝着秦今朝比了过去。 秦今朝笑着,走下了舞台。 1983年2月末,搁置许久的“合成氨和尿素装置管控一体化”项目,终于得到计划委员会的回馈:通过了“七五”计划项目组的审核,被正式列入到“七五”计划项目中。 这个结果,秦今朝已经提前从祝焕之教授那里得到消息,只是计划委员会还没有正式下发通知,他便也忍住没说。这回正式的文件下来,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庆祝了! 很快,海州大化厂的广播里,报纸上,黑板报上,宣传栏里,铺天盖地宣传着这一好消息。 因着新年联欢会上,秦今朝的演讲,再加上之后工会、各车间单位对职工们的思想教育,大家对于开办双氧水厂,对于借贷的事情多了许多了解,绝大多数职工站到了秦今朝这面儿。 这一好消息的到来,使得职工们欢欣沸腾,到处都是对秦今朝的赞誉之声。 “七五”计划,可是国家级的项目,能够入选的,都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重大项目,是将会载入史册的! 而且,还会获得充足的资金支持,还有政策支持,这更加奠定了海州大化厂在化工领域领头羊的地位! 在此之后,背后说秦今朝是非的人更少了,即使有顽固分子认为他的做法不对,也有人立刻反驳。 “你先干成秦厂长干的那些事儿再来说他的坏话!” 更有人批评他:“秦厂长那是有长远考虑的,谁跟你似的,鼠目寸光,就只能看见眼巴前这么一点点利益得失?我这辈子,儿子,还有孙子那一辈儿,都想在海州厂捧铁饭碗!你这话可别让秦厂长听见,让他寒了心。人家是首都人,不在海州厂了,多的是地方抢着要他,要是秦厂长不在了,咱海州厂可咋办?” …… 职工们的变化,很快就传入到秦今朝耳朵中,他讲给了颜丹霞听,她也是倍感欣慰,只觉得海州厂的职工们还是聪明的,能分辨得出好坏对错的。 管控一体化项目进入到了“七五”计划体系之中,不过,这个项目实施时间跨度比较大,难度也比较大,不是一撮而就的事情,也不会一直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这个项目上。项目组的每个成员各有分工,大家通过打电话、写信等方式交流成果,定期开碰头会议。 而秦今朝将一分部精力放在双氧水厂上。 第99章 经过一个月的筹备, 双氧水厂的厂址选好,就在厂区南侧闲置的土地之上,等到3月初, 冻土化冻之后, 便可以开始破土动工。这段时间, 在做动工之前的准备,比如采购砖石、钢筋、水泥等等。 设备是秦今朝借贷款之前就已经选好,选定的是江南机械厂uh350型号的国产全套机器, 仿制德国的设备,并改良了原版设备的很多缺点, 性能更是优于原装进口的设备,价格也便宜,仅只是进口设备的三分之一。 这是小涂他们这个小组,在跑了国内几家能够生产双氧水设备的机械厂, 又亲自去双氧水厂做对比之后, 得出的结论。 施工建设队伍,准备请赵北省化工工程建设总公司来进行。他们有丰富的化工工程建设经验, 宝安市双氧水厂就是由他们建设完成的。 万事俱备,只等开工。 此时, 秦今朝却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那天,他正在办公室里,听取双氧水项目筹备小组组长胡鉴的汇报,沈岳良就敲了门进来。 他见有人在,略有些歉意地朝着胡鉴点了下头,说:“秦厂长, 我有事跟你说。” 这就是真有大事儿了, 秦今朝点了下头, 跟胡鉴说:“咱们等会再说。” 胡鉴答应一声,站起来,跟两人分别打招呼后,便退出去了。 待胡鉴将门关上,沈岳良迫不及待地开口,说:“我刚才接到电话,刘利民老书记要过来!” 刘利民老书记是谁,秦今朝自然是知道的,他从来到海州厂的第一天起,就经常听到这个名字。他是原海州县化肥厂的书记,也是这个百十来人的小化肥厂能够摇身一变成为二千人规模,年产合成氨三十万吨大化肥厂的大功臣,也是在海州厂干部、职工心目中拥有着特殊、崇高地位的老书记。 只是,他已经退休好几年了,在赵北省另外一座靠海的城市养老、生活,年年过年前,厂里都派人人过去慰问、探望,送些节礼什么的,他的医疗厂里也都在负担着。秦今朝虽然没有见过这位老书记,但也非常尊重,沙厂长在时,刘利民属于享受什么待遇,如今还是什么待遇。 “他要来海州厂?”秦今朝不确定地问着。 沈岳良肯定地点头,神情有些紧张,说:“是,他说想念海州厂了,想要过来看看,问我方不方便。”他苦笑了下,说,“我不可能说不方便。” 秦今朝点点头,一位彻底退下去的老同志忽然要来厂里,这确实有些不寻常。 沈岳良瞧着秦今朝淡定的表情,紧张的心情忽然缓和了些,他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到沙发上坐下,抿了口水,润了下有些发干的喉咙,说:“我怕他是过来找事的。” “哦?”秦今朝到他对面坐下,有些不解。 沈岳良一向跟秦今朝是有啥说啥,也不委婉,也不藏着掖着,说:“老书记这个人,虽然正直,两袖清风,但有一点,就是特别固执,而且,护犊子,对自己人特别护着。就是那种自家孩子犯错了,只能自己打,别人却不能动一个巴掌的意思,你懂吗?” 刘利民的事迹他听了太多,对他的脾气、工作作风都有了很多了解。秦今朝点点头,说:“我明白。” 在处理梁英坚、段军时,沈岳良就有所顾虑,怕刘利民过来兴师问罪,但秦今朝不可能为了顾忌退下去的老领导而放任这两个人在海州厂里兴风作浪,做海州厂改革路上的绊脚石。 秦今朝说:“刘书记他老人家过来,我们好好接待就是,这里毕竟是他曾经奋斗过的地方,过来走走,看看,也是应该的。”他说着,顿了顿,接着说:“只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海州厂的领导人是你我,好的意见我们可以听,指手画脚大可不必。” 沈岳良也是老书记在位期间被提拔起来的,对他有知遇之恩,在他心目中,这位老书记积威甚重,即便是自己当了海州厂的最高领导,在这位面前,依旧低了一头。一接到电话,心就悬起来,开始担忧,猜想着,这位老书记来者不善,恐怕是来找茬的。 心里头有些着急,就立刻来找了秦今朝。 一听秦今朝的话,心里头敞亮了一些,轻轻吹凉杯子里的水,说:“可是,他毕竟是老书记,年纪有那么大了。” 要是真是来找茬的,凭着资历,凭着年纪,他和秦今朝大概就只有低头听着的份儿。 秦今朝笑了,说:“海州厂,是国家的海州厂,而不是某个人的海州厂。不管是曾经做过书记的刘利民也好,还是我们这些做厂长或者副厂长的,都只是海州厂的管理者,而不是所有者。” 沈岳良喝了口水,说:“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只是……” 秦今朝能够理解沈岳良,他的脾气本就比较温和,再加上刘利民在海州厂的特殊地位,又一直是沈岳良的老领导,他在对上刘利民时,难免就先气弱了几分。 他笑着说:“也许老书记只是想念海州厂,想回来看看也不一定。” 沈岳良想了想,笑着说:“可能是我多想了。处理梁英坚时,我就担心老书记会打电话过来质问我,等处理段军时,我更是提心吊胆的,可老书记还是没有表示。年前去慰问的同志回来说,他就问了问厂里最近的情况,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看来,真是我多心了。”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头却总感觉这位老书记来者不善。 秦今朝笑着说:“不管他老人家来的目的如何,我们好好接待就是了,好的意见我们听取,要是来兴师问罪的……”他笑了笑,继续说:“那就朝着我来好了,我年纪轻,脸皮厚,处理梁英坚和段军,本就是我的决定,我跟他老人家之前也没有交情。” 听到秦今朝的话,沈岳良也不知道该放心还是不放心,不过他知道秦今朝不会意气用事,更不会冲动行事,自己对着老书记时底气不足,但秦今朝可不是靠着他的提拔才当上副厂长的,脑子聪明、办法多,会说话,如果老书记真是来兴师问罪的,由他来出面,确实是最佳选择,他想了想,说:“辛苦你了。” 秦今朝摇摇头,说:“这没什么。” 他听了太多老书记的事情,这位老书记身上有很多优点,那种说一不二的,固执、自我的性格,对于初建期的海州厂来说,确实是优势。他也不否认这位老书记对于海州厂的贡献,只是,世易时移,如果继任的领导者们还是遵循着他的那一套,继续用他提拔上来的那些人,恐怕海州厂的辉煌就只停留在初建厂的时候。 如果这位老书记真如他自己所说,只是来他曾经战斗过的,付出心血的工厂来看看,那自然是热情欢迎,如果不是,海州厂可不需要“太上皇”。 周三这天,海州厂厂区门框之上,挂起了“热烈欢迎刘利民老书记回厂参观”崭新红色条幅。 沈岳良、秦今朝、涂主席、胡鉴等,几乎所有海州厂的领导层齐齐站在办公楼前,等待着迎接刘利民的到来。 上午十点钟左右,一辆吉普车缓缓驶入海州厂厂区。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04节 第100章 沈岳良双手在胸前交握着, 有些紧张地跟身边的秦今朝说:“来了”,而后走下台阶,朝着逐渐驶近的小轿车奔去。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 都没有动, 等到秦今朝抬脚往下走时, 大家这才跟上。 小轿车停稳,一名矫健壮硕的年轻人从驾驶座上下来,朝着沈岳良等人敬个军礼。沈岳良只来得及朝他点下头, 便急急地往后座看去,而后抬手, 将后门打开,有些发颤地对着里面的人说:“老书记,好久不见!” 里面传出个有些发虚,微微沙哑的男性声音, “小沈啊, 好久不见,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家伙。” 沈岳良忙说:“我忘记谁也不会忘记老书记的。”说着, 他便双手上前,做出搀扶的动作。 后座上的刘利民老书记顺势扶着他的胳膊, 缓缓走下吉普车。 先环顾了下四周,目光在高高的造粒塔上停留片刻,而后缓缓落下,精准地落在秦今朝身上。 秦今朝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老人家。 秦今朝对他并不陌生,虽然没见过面,但海州厂留存着他大量的照片、资料。眼前的刘利民相对于照片里的他胖了很多, 脸色红润, 虽然六十多岁了, 虽然左手柱了拐杖,后背有些佝偻,但身形却矫健得不弱于年轻人。 碰触到他的目光,秦今朝笑了下,稍稍往前走了一步,说:“欢迎老书记。” 刘利民目光在秦今朝身上打量了一番,疑惑地问:“你是?” 沈岳良忙介绍道:“老书记,这就是海州厂副厂长秦今朝,这几年来,海州厂被获得‘化工部六好企业’、‘安全生产示范单位’,‘国家科技创新优秀企业’等等一系列荣誉,都是秦厂长的功劳!” “哦,原来你就是鼎鼎大名的秦厂长,失敬,失敬,恕我老眼昏花,没认出来。”刘利民伸出右手,跟秦今朝握手。 秦今朝笑着说:“当不得老书记鼎鼎大名几个字,只是做些分内之事。” 刘利民笑,说:“年轻人,不用太多谦虚,我当初没干成的事儿,你这两三年就给干成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沈岳良说:“哈哈,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世界是年轻人的世界,现在社会上管他们这代人叫八十年代新一辈,以后发展四个现代化,就全靠他们了。”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着,一一上前,跟刘利民打招呼,握手。 沈岳良和秦今朝就自然而然地落后了些,两人对视了下,沈岳良对他露出无奈的笑,秦今朝宽慰地回以微笑。 “老涂……” “老胡……” “苏淮……” 刘利民挨个跟他们握手后,眼中有了些湿意,说:“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们这些老人。” 这话就让人没法接了,本来见到老领导的激动心情,瞬间就被浇湿了几分。 几人面面相觑几秒钟之后,涂主席笑着岔开话题,说:“老书记近来一向可好?” 刘利民说:“还好,只是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忙碌惯了,闲下来的前两年还好,带带小孙子,养养花,种种地,最近这一年,孙子大了,用不着我带了,就想着,能不能发挥余热,在为四化建设出一份力。” 涂主席一听这话,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下意识地往秦今朝和沈岳良的方向看去,还是胡鉴接过话头来,说:“老书记,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我现在就想着能早早退休,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去!” 刘利民哈哈笑,说:“那咱俩换换。” 众人轰然大笑,却也没人再回答刘利民的话。 待等笑声渐落,沈岳良提议道:“别在楼下站着了,带老书记到楼上去休息一会儿,然后到食堂去,给老书记接风洗尘。” 刘利民忙摆摆手,说:“我坐了一路了,不用休息,小沈,不,现在得叫沈厂长了。沈厂长,秦副厂长,带我在厂里转一转。” 涂主席正想说,秦厂长那么忙,后天就要去燕市,跟“管控一体化”项目小组其他成员一起,跟计划委员会做第一次的项目汇报,厂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哪儿来的美国时间能陪着老书记在厂里参观啊,再说了,即便刘利民是老书记,给海州厂做过很多贡献,也不至于让厂里的一把手二把手都共同陪着吧。 化工部领导下来,也就是这待遇了。 他打量着刘利民,有些想不起这位老领导以前是否就是这种作风。但不管以前如何,他如今已经退休,就应该有退休干部的自觉。回想着刘利民来了之后的种种作为,便也意识到,这位老领导来者不善。 不过没等他开口,沈岳良先说话了,笑着搀扶起刘利民没有拄拐的右手,说:“秦副厂长还有事儿,我来陪着您老参观。” 刘利民和煦地笑着看了眼秦今朝,又看着沈岳良,说道:“看来副厂长比厂长还要忙,海州厂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秦今朝笑着上前一步,说:“带老书记参观,是我的荣幸,正好也让老书记瞧一瞧,您不在的这几年,海州厂取得的成就,看看如今海州厂的精神风貌是否与往日大有不同。” 刘利民脸上微僵了一瞬,而后恢复了笑容,说:“好,那我就见识见识。” 沈岳良搀扶着刘利民的右手,秦今朝便走到了他的左手边,胡鉴和其他人纷纷告辞,忙自己的工作去了,涂主席担心沈岳良和秦今朝两个,一个脾气软,一个年纪太轻,在他爷爷辈儿的老书记面前,吃了大义上的亏,便决定跟上去,实在不成,还能帮着两位厂长挡挡雷。 再过几年也就退休了,儿子又有了一眼可见的好前途,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三人在前面走着,随同刘利民而来的年轻司机被安排着去办公室休息。据刘利民介绍,这是他跟一位住在干休所的老朋友借来的临时司机。 沈岳良闻言,也没敢多说什么,问刘利民,“老书记想先去哪里?” 刘利民看着秦今朝,说:“秦副厂长不是要带我见识见识海州厂取得的成就,还有精神风貌嘛,那就去吧。” 秦今朝一笑,丝毫没有生气,说:“那好,那就先去展览馆。” 几人步行着往展览馆而去。过去大概得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沈岳良为了避免刘利民再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便主动给他介绍起这些年海州厂的发展情况。 刘利民听着,表情平淡,一点都不觉惊奇,显然,这些事情,他并不是头一次听见。 涂主席轻轻拉了下秦今朝的衣角,让他停住脚步,悄声跟他说,“他要是提啥要求,你不好回答,就往我身上推!” 他有些松垮下垂的脸巴子上浮现出大义凛然的表情,秦今朝不由得笑了起来,朝着他点点头。 他年纪轻,又是后辈,有些话确实不适合从他口中说出。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展览馆门口。 第101章 讲解员提前在里面等候着, 见他们过来,便热情地迎接过来,跟刘利民、沈岳良等人依次问好, 而后引导着众人, 准备略过海州厂的创办史, 从海州厂近些年所做的技术革新讲起。 却被刘利民打断了,说:“我想听听你们怎么讲述海州厂的建厂史。” 讲解员有些尴尬地瞧了瞧秦今朝。 刘利民笑起来,朝着沈岳良说:“看来, 你们这里的同志们都很听秦副厂长的话啊。” 这话一出,尴尬的就是沈岳良了, 这是在挑拨他和秦今朝的关系!他本来就不怎么有急智,这会儿心里头有些恼,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秦今朝笑出了声,说:“老书记, 职工们自然是要听我这个副厂长的话。” 刘利民看他一眼, 说:“没错,职工们听厂领导的指挥, 没毛病。” 得到了秦今朝的示意,讲解员从海州厂的创建史讲起。 展览馆的讲解词都是经过厂领导审核过的, 客观地描述了海州厂的历史,还有艰难的基建过程,也多次提到了刘利民书记。 讲解完毕,刘利民没说什么,沈岳良悄悄地松口气。 按照流程,讲解员又开始介绍海州厂近些年的技术创新、获得的荣誉还有在社会上引起的轰动, 挂在墙上的玻璃展板里, 挂了多半墙的荣誉证书还有报纸报道。 刘利民扯扯嘴角, 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们这是取得些成绩就恨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啊。” 秦今朝瞥见了刘利民放在拐杖上的右手手背上长起来的老人斑,而后笑着说:“取得成绩不让人知道,是谓锦衣夜行,是愚蠢的行为。”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刘利民脸上笑容僵了僵,深深看了一眼秦今朝后,对沈岳良说:“现在的年轻人啊,脾气倒是冲得很。” 这就直接把秦今朝归到不懂事的年轻人那一波了?沈岳良一肚子骂人话,却说不出,还是涂主席抢先说:“老书记,你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你要是拿秦厂长当一般的年轻人看,可就太看低他了。有几个年轻人在他这个年纪,有这番成绩的?再说,他不是脾气冲,就是实话实说而已,海州厂要是不宣传,搞的这些技术革新、创造只是敝帚自珍,上哪儿去给国家每年节省千万吨的原料?要我说啊,那就是自私!” 刘利民本来没把涂主席看在眼里,他维护秦今朝的态度倒是让他对涂主席刮目相看了,他好似并没有因为对方说了这番指责他的话而生气,反而笑着说:“几年没见老涂,我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他又转向沈岳良,说:“看来,你们这位秦厂长很会调教下属,沈厂长,以后要和秦副厂长好好学习哦。” 沈岳良此时才确定,眼前的这位刘书记,绝对不是记忆中老书记的样子,他或许固执,或许一言堂,但绝对不会愚蠢得一而再地针对秦今朝,并且挑拨两人的关系。 他虽然猜到老书记此时来者不善,心里头有些忐忑,有些担忧,但依旧抱着期待的心情,有种已经毕业了的学生,想要让老师看到自己如今成绩的心理,期待着老书记的夸奖和鼓励。 可如今,留存于记忆中,老书记的美好的一面,全都破碎掉了。 他有些想不通,老书记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而此时的秦今朝,也终于不耐烦了,觉得自己再陪同下去,便是在浪费时间。 我国自来就是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尤其是这位为海州厂做过卓越贡献的老书记,秦今朝是本着尊敬前辈的心情过来的,此时却觉,这样的前辈,不尊重也罢。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笑着对这位老书记说:“刘书记,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他脸上带着笑,表情柔和,但说出的话却不容拒绝。 刘利民本想说些什么,但却被沈岳良截断了,说:“你赶紧去忙吧,有我陪着老书记就行了。” 秦今朝点了下头,便转身走了。 涂主席瞧着秦今朝都走了,他也找了个借口走了。 展览馆里,瞬间就只剩下刘利民、沈岳良和讲解员三人。 讲解员缩在一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刘利民看看沈岳良,笑了下,说:“以前我就认为你不适合当领导,将提拔成为总工,也是勉力而为,现在看来,我的判断没错。如今在海州厂,你虽然还是厂长,但实际掌权的,却是那位秦厂长。” 沈岳良虽然脾气好,但是被人一而再的这般挑拨,直白地说出自己在厂里的处境,即便对方是他的老领导,也依然让他非常生气。 他严肃了脸庞,说:“秦厂长非常有思想、有头脑、有闯劲儿,他来到海州厂这两年,给厂里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也说了,我不适合当领导,我确实不适合,但秦厂长适合!实际掌权人不管是我还是秦今朝,只要能为海州厂带来好处就行!” 这番话说得,虽然语调平稳,但依旧慷慨激昂,刘利民听后,沉默了几秒钟,才叹了口气,说:“以前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份大公无私的心。” 沈岳良没有说话,看向一边假装没听见两人对话的讲解员,说:“继续吧。” 两人索然无味地参观完了展览馆,沈岳良看看时间,说:“去吃饭吧,我们给老书记准备了欢迎宴。” 不知道是因为走路走多了,还是身边只剩下沈岳良这一位,又不软不硬地顶了他一番,这会儿的刘利民也没刚来那般的精气神了,他说:“行,去吃饭吧。要发扬艰苦朴素的精神,普通的饭菜就行,千万不要大鱼大肉的。” 沈岳良:“如今海州厂的经济条件好了许多,给食堂也多了补贴,职工们吃的比以前好多了。” 刘利民:“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勤俭节约,千万不能学资本主义社会贪图享受那一套!” 沈岳良深觉,自己和这位老领导,已经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可以说了,索性就不在言语。 一路从展览馆到食堂,路过其中一个大型的宣传栏,刘利民凑过去好奇地看着,撇撇嘴巴,小声嘟囔着:“净弄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而随处可见的宣传画和标语,也让他嗤之以鼻,他评价说,“竟搞表面功夫,用这些来蛊惑人心!” 沈岳良听得憋气得很,终于忍无可忍,问道:“老书记,你这次来,是来给海州厂挑毛病的吗?” 刘利民听了这话,反问道:“我是海州厂第一任书记,虽然退居二线,但过来给你们挑挑毛病,监督下你们的工作,不应该吗?” 沈岳良一噎,他这么说,好像也没有错,只是……再狠的话,他说不出口,只好软了语气问:“这几年你都没回来过,怎么忽然就来了?” 刘利民“哼”了一声,说:“我要是再不来,老一辈辛辛苦苦才建成的海州厂,就要被你们搞得乌烟瘴气了!” 沈岳良深吸口气,脸色涨红,指指四周,问“你老人家说话,得讲证据,怎么就被我们搞得乌烟瘴气了?海州厂全国化工企业中的领头羊,无数化工企业纷纷来海州厂学习、取经,学我们搞技术革新,学我们注重生产安全,学我们做内部制度改革,怎么就成乌烟瘴气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05节 刘利民张口无言,眼睛一瞪,拐杖使劲放地上一撞,凶横:“我说是就是!” 沈岳良看着他的样子,才确定,这位老书记已经不是以前的老书记了,固执、无礼得像是个病人。 第102章 而与此同时, 回到了办公室的涂主席劝慰着秦今朝,“……他老糊涂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听见这话的, 秦今朝脑中忽然一闪, 终于明白一直在老书记身上感受到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了。吩咐涂主席, “联系下老书记的家人,问问他们知不知道他来了海州厂,还有问问他最近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涂主席指指自己的脑子, 说:“你怀疑他这里出了问题。” 秦今朝点点头,这位老人家, 如果不是脑子出了问题,绝对不会干出这种没有分寸的事情,便是过来海州厂兴师问罪,也不会这么直白地挑拨、批评, 太幼稚, 太低级了,不是一位曾经当过大厂老书记该有的处事作风。 涂主席一拍脑袋, 说:“我这就去联系。” 另一边的沈岳良带着刘利民到了位于食堂二层的小食堂。小食堂重新装修过,比以前干净、整洁了许多, 沈岳良忙解释说:“上级领导经常过来检查,化工行业的领导们也时常过来交流学习,以前的小食堂看起来太破旧了,有损于海州厂的形象,所以就重新装修了下,没花多少钱。” 刘利民没有说话。 厨房大师傅看见了刘利民, 有些激动地从后厨跑出来, 声音颤抖地喊着“老书记!” 刘利民循着声音看过去, 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他是谁,也有些激动地笑起来,说:“是老王师傅啊,没想到你还在。” 老王师傅连忙凑近了些,说:“是啊,我还在,我现在是小食堂的主厨了!你老人家怎么来厂里了,身体可还好?” 刘利民:“我身体好得很,这不是离开厂里好几年了,过来看看海州厂成什么样子了。” 老王师傅忙说:“海州厂好得很,我们拿的工资多了,福利待遇也更好了,沈厂长,秦厂长都是好领导!” 刘利民干干笑了两声,没接他的话茬,忽然追忆起来,说:“我记得你们几个最开始是在基建工地上给干活的工人们做饭,是吧?” “是啊,老书记,那会我们就在现在这个位置搭了个棚子,累上七星灶,架起大锅,又做饭,又烧水,那天热起来,能把人烤冒油,天冷的时候,我们就缩在炉子边烤火。” 刘利民也追忆起了往昔,脸上露出迷蒙之色,问道:“我记得,有次工棚着火了,你还冲进去就救火了对不对?” 老王师傅手掌蹭蹭围裙,说:“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冲进工棚救火的不是我,是老刘,他在总务后勤做采购员呢,他因为救火,胳膊上落下了一块疤。” “哦,对对,是老刘,我还给他申请奖金来着,奖励多少来着?”刘利民脸上又露出迷茫之色。 沈岳良看着他,此时才觉出他的不对劲儿来,他这一脸的茫然,就像是迷路之人,忽然就找不见方向了,可怜又无助,跟刚开始见到他那精神抖擞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一时间,他心里不知道是难受还是释然,他忙接口说:“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了,不记得也是应该的。” 老王师傅又和刘利民追忆了些以前的事儿,沈岳良便发现,越是隔得久的事情,他反而记得更清楚,最近几年发生的事情,他却都不记得了,沈岳良便越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时,过来给老书记接风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都是依旧处在中层以上领导岗位的,老书记之前的老部下。 老书记挨个认认,握手,头脑清晰,语言流畅,一度让沈岳良以为自己的判断错了。 直到涂主席过来,附在他耳边耳语几句,他才又重新肯定自己的猜测,看向老书记的目光中充满了怜悯和同情,因他而倍感憋闷的心也就释怀了。 毕竟,谁也不能和一位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去计较。 据涂主席说,他打了电话给老书记的家人。家人们还不知道他来了海州厂,只以为他去了干休所找老朋友去了,他以前也经常如此,在那边一住就是几天的时间,那边有医生,也有专人照顾,家人也就没多操心,却没想到,他竟然跑到海州厂来了。 刘利民老书记两年之前被判定得了老年痴呆症,因着他老人家好面子,得了这种病的事儿就一直没往外说,最近这一年来状况更严重了,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和正常人一样,但坏的时候就和三岁小孩子一般。性格也有了巨大的变化,更加的偏执,我行我素,谁的话都不听。 他的家人知道他来了海州厂,也很担心在这边弄出些什么事儿来,毁了一世英名,正往这边赶,准备把他接回去。 至于他为什么忽然想来海州厂,他家人猜测着,应该是听了某些人的话,据说他最近总是接到长途电话,每次他都偷偷躲在房间里接听,家人问,他也不肯说,只是经常在家里批评海州厂,从政策到现任领导,都批评个遍。 刘利民一向都很关注海州厂的动向,报纸上但凡有海州厂的信息,他都会仔细阅读,以前看到这些新闻还都很欣慰,觉得继任者们没有辜负自己这个前辈打下的基业,让海州厂发展得越来越好了。 可最近却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说的还都是从报纸上无法获知的,厂里的内部信息,他家人猜测,该是有人忽悠他跑来海州厂的。 涂主席将着一信息告诉了秦今朝,感慨着说:“英雄迟暮啊,没想到那么硬朗、精明的老书记竟然得了老年痴呆症,还被人撺掇着,当枪使。也不知道这人是谁,要是让我抓到,非得好好治治他不可!” 猜测被印证了,秦今朝也说不出心里头是怎么滋味,他轻舒口气,说:“走吧,咱们去给老书记接风洗尘。” 对于一个脑子不好使了的老人,自然不能再跟他一般见识,他的家人就快来了,哄着、捧着,然后将他送走就是。至于撺掇他来的人,左不过就是那些一直跟他有联系,且能够对他产生影响的人。 很快,参加接风宴的人都到齐了,刘利民坐在主宾座位,沈岳良和秦今朝一左一右坐在他旁边。 再次见到秦今朝时,刘利民沉浸在见到众多老熟人,被人不停恭维着的喜悦中,没对他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等到大家都做好了,刘利民却向门口张望起来。 有人就问,“老领导,你找谁呢?” 刘利民说:“段军,董学农还有梁英坚呢?他们怎么没来,不知道我要来吗?” 一瞬安静,在座各位目光全都集中在刘利民身上,而后又各自收回,没人言语。 秦今朝转头看了眼刘利民,闹不清楚他是故意问的,还是忘了这几人已经走的走,撤职的撤职,没一个还在中层领导干部岗位上。 沈岳良也有同样的疑惑。 实际上,他和秦今朝认真讨论过要不要让段军出席这次的欢迎宴。他毕竟是老书记的内侄,是实在亲戚。这位段军自从被撸了职务后,将违法所得全都还了回来,在新岗位上也算是老实,觉得让他出席也算是给老书记面子。 不过,两人讨论完后,还是没让他出席,毕竟是以海州厂名义开的欢迎会,在座的都是中层以上领导,混进来个犯了错误的段军并不适合。 虽然有秦今朝帮着保密,但段军受贿索贿的事儿在海州厂本不是秘密,他突然主动辞职,厂里职工们便有了很多猜测,最后一致都认为,他是事发才被动辞职的,几近于真相。他本在厂里人缘就不好,这下更是有大快人心之感。 刚来的路上,涂主席猜测着,那个背后搞鬼的人是不是段军。秦今朝却觉应该不是,自己手里有他的把柄在,他本就不是被冤枉的,没将他移送到公安机关,已经是网开一面了,即便是搞出事来,他也翻不了案。搞这一出,完全是损人不利已,没有必要。 “怎么都不说话了?”刘利民环视一圈,疑惑地问。 涂主席往秦今朝那边看了一眼,见他朝自己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便开口说:“老书记,你还不知道吗?董学农因为男女关系问题,被沙厂长开除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见刘利民脸上露出疑惑,而后又恍然的表情,接着,脸色一沉,有些痛心地说:“他呀,可惜了!” 他没有再问梁英坚和段军,大家都松口气。不管刘利民问这些话的目的如何,但面对着这么一位老同志,大家还是想要维护他的面子的,因为不管是梁英坚还是段军,下台得都不光彩。 菜陆续上来,因着厂规规定,上班时间不允许饮酒,大家便以茶代酒,纷纷起身,给老书记敬酒。 先是沈岳良,再是秦今朝。 大家都有些紧张地盯着,唯恐刘利民又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或者做出什么举动,幸好,他并没有,他感慨地说:“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秦今朝笑着,喝了口杯中的茶水,说:“只是让合适的人在合适的岗位上罢了,在座诸位都是老书记在的时候就提拔上来的。” 林玉峰、水原车间的祝主任等忙借口说:“是啊,老书记,我们还在原来的岗位上。” 刘利民看看他们,笑了笑没有说话。 等一轮酒敬下来,大家吃着喝着,聊了一会儿天,老书记精神明显开始萎靡下来,吃了些身边沈岳良给他夹的菜后,就说饱了,吃不下去了,而后就不停地打哈欠,说话也词不达意了。 沈岳良见此,便叫来自己的司机,让金安和林玉峰两人将刘利民搀扶着,他自己亲自护送着,去招待所里休息。 众人目送着小轿车开走,才重新回到小食堂里,继续吃饭。 涂主席便将老书记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事情说了,大家惊讶之余,又觉得正常,这样,他的所作所为就说得通了,老糊涂了嘛。 总务后勤的王主任感慨,“年前我刚刚带人去家里探望他,他也没跟我们说生了这个病,看起来跟正常人一样,没想到,唉!” 大家纷纷为老书记感到惋惜。 第103章 晚间时, 秦今朝跟颜丹霞吃完了饭,正说起刘利民的事情,家中的电话便响了。 待等秦今朝挂了电话, 颜丹霞拿起外套, 正准备穿, 今天,英语课第一天开班,她要去当英语老师了。 “谁啊?”她穿了外套, 又戴上围巾还有手套,问着。 “刘利民老书记。”秦今朝也拿了大衣穿上, 说:“他让我去招待所一趟。” 颜丹霞有些的担忧,“是不是又要找你的麻烦?” 十有八九是了,他这次过来真正的目的还没有说,上午的时候自己突然就走了, 在饭桌上时, 还没说几句话他就困了,被送去宾馆休息, 这会儿想必是休息够了。 “放心,最多也就是说两句难听话而已, 我也没什么损失。”秦今朝说。 让自己过去,明知道他不会说什么好话,也还是要去的,不光是对于一位老领导的尊重,也是做给全厂职工们看的。 “嗯,他说什么, 你就当成耳旁风好了。”颜丹霞笑着鼓励他说。 秦今朝搂了自己的妻子, 轻声在她耳朵边说了什么, 颜丹霞的脸颊顿时红了,娇羞地看了自家丈夫一眼,微不可查地点点头,说:“好”。 秦今朝立刻笑了,狠狠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说:“我现在能扛十级暴风雨!”他又扬声,像是朗诵一般地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逗得颜丹霞直笑,轻轻推了自家丈夫后背一下,说:“可别,我心疼你受这无妄之灾。” 颜丹霞到海州厂的时候,老书记快要退休了,没有接触过,对他的印象不深,也没有特殊的记忆。对她来说,这就是个纯然的陌生人。 自家丈夫才摆脱贷款开办双氧水厂带来的争议,又要面对这位莫名其妙跑来指责人的前书记,她真是替秦今朝心烦。 要是在工作中,就是再苦再难,颜丹霞也觉得是应该的,会鼓励和支持,可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狗屁倒灶的事儿,却让人烦不胜烦。 但再不耐烦,也要去面对。 两人一块出了门,在厂门口分开,一个往办公楼四楼而去,一个去了位于厂区西边的招待所。 刘利民的房间在一楼靠里面的位置,服务员将秦今朝带了过去,帮着敲了门,这才离开。 “进!” 刘利民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秦今朝推门进去,见刘利民正歪坐在椅子上看着报纸,旁边放着个报刊架,上面摆放着的都是《海州厂报》。 见秦今朝进来,刘利民对他笑了笑,指指对面的位置,说:“坐”。 秦今朝坐下来,先简单问候了两句他休息得如何,晚上吃得怎么样,便紧接着问,“老书记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儿?” 刘利民把老花镜摘下来,将报纸放到一边,说:“是有些事儿要跟你唠叨唠叨。我是听说了你借贷款的事情才着急赶来的,作为一位将毕生心血都洒在海州厂的老同志,我着实担心你这样太过急功近利,会毁了海州厂!” 这会儿的刘利民完全变了一副样子,像个苦口婆心的,看待败家子的小辈。 秦今朝不知道,如此强烈的反差是否也是老人痴呆症导致,他笑了下,说:“不知道是谁将这些事情告诉您的,去打扰您的退休生活?” 刘利民摆摆手,说:“是谁说的不重要,海州厂这么大的事儿,传得整个化工系统尽人皆知,我知道也实属正常。” 秦今朝说:“那想必,告诉您这个消息的人,没有同时将我在新年联欢会上的一番话讲给您听。”他说着,清了清嗓子,将自己那番话挑拣重要的内容跟刘利民复述了一遍,说:“这就是我想办双氧水厂,必须借贷款的原因。因为您是海州厂的老领导,因着您对于海州厂的热爱,我愿意再一次解释给您听。” 刘利民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点燃了一根烟,抽着抽着,眼皮就一劲儿地往起眯。 “老书记。” 秦今朝轻轻叫了一声,刘利民仿佛没听见一般,他便又稍微提高了些声音,又喊了一遍,刘利民这才恍然地睁开眼睛,好似才发现对面还有个人似的,迷茫地看了他几秒钟,才认出来,说:“是秦厂长啊,刚刚说到哪儿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06节 眼看着烟快要烧到手了,他连忙将烟头暗灭在烟灰缸里。 秦今朝笑着,站了起来,说:“老书记,您早些休息吧,我先走了。” “唉……别走,我话还没说完。”刘利民有些急了,连忙开口说。 他刚刚的一系列表现看起来不像是家的,好似糊涂一阵儿机敏一阵儿的样子。 秦今朝停住脚步,看向刘利民,等着他在开口。 刘利民从沈岳良那里得知,明天家里人就要过来接他了,通知了家里人,也就意味着这些人都知道自己的病症了。他心里头懊恼得很,想来想去,还是得找能拍板的人,这才单独给秦今朝打了电话。 “秦厂长,我这次来,是有些事,想请你帮忙。” 秦今朝重新坐下,笑着说:“老书记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刘利民:“那我直说了,我希望重新回到海州厂来工作。我的一些老伙计最近纷纷被乡镇企业聘用,去做了技术指导,说实话,每个月工资不低,也有化肥企业想要请我出山,但我没去,还是想着,能给海州厂做些什么,发挥余热。” 秦今朝平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刘利民说:“我退下去这些年,生活还是和海州厂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毕竟是我奋斗了一辈子,奉献了毕生心血的地方,我对海州厂比对子女们还要亲。我只希望,余生还能继续为他服务。秦厂长,你就当是我这位老前辈的最后一点心愿!” 正如刘利民自己所说,刚退休的那两年他带带孙辈,享受下生活,日子过得还是挺有滋味的,但时间久了,就总想起以前工作时候的事情,尤其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后,一阵阵儿地犯迷糊。有时候,早晨起来,穿戴整齐,提着文件包就要出门上班,等走出门外,才惊觉门外并不是自己熟悉的海州厂,这才恍然,自己已经退休,已经不在海州厂了。 有时候在报纸上看到关于海州厂的报道,虽然报道中充满了溢美、赞扬之词,他也觉生气,觉得海州厂现任领导背离了社会主义国有企业发展的道路,越跑越偏,恨不能自己还是海州厂的书记兼厂长,能给海州厂拨乱反正。 多少次,他都拿起电话,想给海州厂打过去,批评下他们的做法,但想了想,他又放了下去,知道海州厂如今已不是自己的天下,实在没有必要打过去招人讨厌。 他也是每天读书看报的,知道改革,思想解放是如今社会的主流思想,有时候,他又觉得海州厂现任领导人的做法并没有不对,觉得他们如今将海州厂经营得这般好,应该深感欣慰,为他们而骄傲。 这么截然相反的两种矛盾情绪,刘利民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老年痴呆症造成的,反正,随着病症的加重,他对海州厂的执念就更深,清醒的时候关注着海州厂的动向,批评大骂沈岳良和秦今朝,不清醒的时候以为自己还是书记兼厂长,每天都想要去上班。 最近,医生帮他换了中从外国进口来的新药,他吃了之后,感觉自己好了许多,脑子好用了,思路也清晰了,犯糊涂的时候也少了,但心中对于海州厂的执念却更深了,想来想去,他决定来海州厂看一看,了却自己的心愿,但是这么一看之下,他就生出了想在这里继续工作心思。 沈岳良和秦今朝,一个老实巴交,没人管人能力,当个总工已经是他着力提拔了,这样的人却当上了海州厂的厂长,还成了秦今朝的傀儡。 秦今朝,还不到三十岁,一个阴险狡猾的年轻人,心胸狭窄,一上台后,就清除异己,提拔自己人,靠着家庭背景、人脉关系,走到了现在,这样的人,人品差,由他来带领海州厂,不定会给带进沟里去! 这两个人,他一个都瞧不上!深深为海州厂着急。 这才有了这次海州厂之行。 将自己的目的说出来,刘利民等着秦今朝的回答,见他迟迟没有开口,又补充说,“当然,我不要求恢复原来的职位,看看哪里有空着的岗位,让我管管人,管管生产,都可以,只要能让我在海州厂工作,每天看着高高的造粒塔,听着火车的鸣笛声,我就满足了。” 秦今朝笑,说:“您老人家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儿,这样吧,我将您的意思汇报上去,集体表决后,再给您答复好不好?” 刘利民岂能不知道这是他的敷衍之词,多大个事儿,还需要集体表决?但这个借口却又是合情合理的,他以前也经常用到。 他沉了下脸之后,又笑了起来,说:“那就麻烦秦厂长了,我想,我这个老家伙在海州厂应该还能有点威望,我回来,对海州厂,应该是个好事儿。” 秦今朝笑着点点头,又跟刘利民说了两句,好好休息之类的话便离开了。 被服务员殷勤地送出招待所大门后,秦今朝脸上露出一丝略显干涩的笑容,摇了摇头。 第104章 同一时间的颜丹霞, 正在办公楼四楼的中型会议室里,给报名参加英语课程的妇女同志们上课。 她没有参考初中英文课本,从音标开始讲起, 而是直接教单词, 从日常用语的“thank you”、“bye bye”等教起, 让大家死记硬背地记住读音、意思。 “thank you就是谢谢你的意思,thank是谢谢,you就是你, 大家跟我一起读,thankyou……” 颜丹霞用自己拿空心钢管做成的教鞭指着黑板说道。 下面想起参差不齐的朗朗声音, 夹杂着几声非常明显的笑声。 颜丹霞往笑声的方向看过去,见是几名女同志边读边笑,很有些笑不可遏的样子。 颜丹霞叫了其中一名笑得最厉害的女同志站起来,问:“为什么笑成这样?” 那位女同志收敛了笑容, 非常紧张, 又有些胆怯,说:“我就是觉得英语怪怪的, 叽里呱啦,跟鸟语似的, 我一念,就想笑。对不起,颜老师,我以后不敢了!” 女同志忙忙解释着,唯恐颜丹霞将她撵出去。 颜丹霞让她坐下,朝着众人说:“英语是门语言, 美国、英国、澳大利亚, 加拿大等等好几个国家说的都是英语, 是目前世界上的通用语言,应用非常广泛。我希望大家来报名学英文,不是为了看稀奇,觉得好玩,看个热闹,而是像多掌握一门技术一般地,多会一门语言,将来也许能够用到,也许用不到,但不管用到还是用不到,都能丰富自己的知识储备,增加自己的见识,更加了解到外面的世界。” 话音一落,满室寂静。 坐在旁边位置,一直在认真听课的吴兆仙连忙站起来,说:“颜老师,我代表各位同学表个态,以后,我们一定端正学习态度,认真学,好好学!” 颜丹霞朝她笑着,压手示意她坐下,说:“好,我们继续学习。” 一个小时的课程转眼就结束了,颜丹霞给同学们布置了课后复习的内容,便宣布下课。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剩下吴兆仙留到最后。 “颜老师,你讲得真好!”她夸奖着,见颜丹霞正准备擦黑板,连忙将板擦抢过来。 颜丹霞笑着谦虚了两句,她是头一次当英语老师,但是自从接受了吴兆仙的邀请后,就开始思考该怎么教这些成年人英语,最后才制定了现在的教学计划,然后就开始认真备课,虽然嘴上谦虚着,但内心里觉得自己这堂课讲得很不错。 “不过,下堂课,大概学生就不会这么多了。”她客观地说着。 当老师,不光要输出知识,还要考虑到学生们吸收得如何。她注意到,很多女同志一开始是抱着好奇的心理,很专心致志地学习,但是学到一半的时候,不知道是感受到英语不是那么好学的,还是好奇心被满足,丧失了兴趣,开小差的,困得上眼皮直打下眼皮的,一劲儿往窗外看的,跟职工学校里那些不爱学习的中小学生,没啥区别。 吴兆仙点头,一开始放出要开英语班的消息,且老师是颜丹霞时,好多女同志一哄而来过来报名。 吴兆仙声明:如果报名,就必须坚持来上课,且结业的时候还要考试,考试成绩还要公布出来时,有些头脑一热的,或者目的不纯,就想跟厂长夫人套个近乎的,便打消了念头,还剩下这一班,四十多名学生。 对这剩下的四十人,吴兆仙也依旧给了一次尝试的机会,可以先上一节课,上完之后,不想再上的,可以及时退出,如果还想继续学习,就得坚持下去,并参加结业考试了。 “能留下二三十人真正想学习英文的就行,留下的都是真心想学习,反而更好。”吴兆仙说。 颜丹霞点点头,收拾好了课本,放在挎包里,跟着关好灯,锁了会议室门的吴兆仙一块出来。 因着颜丹霞平时的工作比较忙,吴兆仙也不好占用她太多的业余时间,一周就只安排了一节英文课程。颜丹霞也觉得一周一节比较好,学习英文,有老师教固然是好,但更多的是需要自我学习能力。 就比如她给同学们留的课后作业,是背会十个日常单词,还有五句短句,她将单词的意思,还有发音都用汉语拼音标注好了,大家只要是下了苦工,死字硬背就可以。 专职的英文老师或许会说,用汉语拼音标注这种方法不科学,但颜丹霞却觉得这种方法更适合于成年人,毕竟大家也不是要系统地学习一门语言,这种方法简便、易学。 两人走到三楼的楼梯口,正看见秦今朝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吴兆仙揶揄地笑,“你们夫妻俩这感情真好,就这么两步路还来接你。”她说完,跟秦今朝打了声招呼,便快步走了。 “你怎么在这儿?”颜丹霞笑着问。 秦今朝拿过她肩膀上的背包,说:“从招待所出来,就来了办公室,等你一块回去。” 两人没再多聊,回到了家里,颜丹霞才迫不及待地问:“老书记没为难你吧?” 秦今朝笑着摇摇头,帮她将挎包挂起来,然后脱了大衣,跟颜丹霞简单说了老书记的要求。 颜丹霞防寒服脱了一半,顿了两秒钟才继续脱,说:“他这……希望我上了年纪后,脑子别犯糊涂。” 她都不用问,也知道秦今朝不会答应的。且不说老书记得了老人痴呆症,根本就不适合再工作,就是适合,谁愿意给自己弄个“太上皇”回来? 就老书记这个左看不惯右看不惯的样子,要是真来了海州厂,非得把厂子弄得鸡飞狗跳不可,那些被按下去的,已经适应了秦今朝工作作风的人又得蠢蠢欲动,这两年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让老书记回来海州厂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不管他是真为着海州厂好,想要发挥余热,还是想念以前艰苦奋斗、一呼百应的日子,说句不好听的话,属于刘利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人啊,还是应该认清楚自己的位置为好。 这句话,他是说给刘利民的,也是说给自己的。 老书记这样,大概不光是因为脑子不清楚,还是因为不甘心吧。 隔天,刘利民老书记的两个儿子便赶到了海州厂,都是四十多岁年纪,也都在化工系统内工作。海州厂建起来的时候,他这两个儿子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刘利民并没有将他们调过来。 依旧是沈岳良和秦今朝一块见的他们,给足了面子,这两位刘同志也很客气,一见面就先道歉,说了刘利民的病情,列举了他最近这段时间的反常之处,说家人看护不周,给海州厂造成了麻烦等等,态度很诚恳,之后就表示立刻就带老书记回去。 沈岳良客气地挽留了下,两兄弟便说还得带父亲回去吃药,说他已经断了两天的药,得持续吃才能有效果云云。 也不知道父子三人在招待所里是怎么谈的,反正刘利民老书记是跟着两兄弟上了吉普车。 如同迎接时那样,一群人又目送着老书记离开。 等吉普车的身影消失不见,沈岳良才放下不停挥舞的手,叹口气,说:“都回去工作吧。” 秦今朝没有和别人提老书记想要回来工作的事儿,不知道其他人是否知道,反正没人提。 下午,涂主席又端着他的大茶杯来了秦今朝办公室,一脸有秘密要说的表情。 也不用秦今朝问,他就主动开口,说:“我让人去查了这段时间从海州厂打到老书记那边的电话,终于让我查到了谁在背后搞鬼。” 秦今朝也挺想知道的,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说:“是总务处的行政主任孙兴明!” “是他?”秦今朝着实觉得意外。 孙兴明其中一项工作就是服务于退休老干部,一些年节福利,医疗费用报销等等,都归他统筹管理。 年前,也是他陪同总务处长一块去探望了老书记,他平时和老书记之间打电话交流,也实属正常。 “确定是他吗?” 涂主席肯定地点头,说:“他要想打长途电话,一是填申请,去后勤总机办公室打,要么去邮局花钱拨打。怪就怪在,后勤总机那里就没有他的申请记录,邮局倒是有好几条!你说,要是没有猫腻,他干嘛放着免费的长途不打,非要去花钱?” 秦今朝点点头,确实不合常理。 涂主席:“这个孙兴明,真没看出来他是这种人,让老书记过来搅合一趟,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并不知道刘利民跑这一趟的真实目的,秦今朝便也没说。也许是孙兴明逗引起了老书记重回海州厂的心思,也许是老书记先有了这个心思,才逗引得孙兴明跟他透露海州厂内部这些事情。 孙兴明这个人,工作做得很认真,对于厂委、党委下发的政策、规定都能执行到位,平时也不言不语,不争不抢的,平时也不会多嘴多舌,不是很有存在感的一个人。 厂里管理人员的调整变动,也没有波及到他,秦今朝也想不通他这么做图什么。 待涂主席离开,秦今朝将总务处庞处长叫了过来,将涂主席了解到的事情告诉了,说道:“不知道这位孙主任是出于什么目的和老书记说了这些,导致的结果就是老书记拖着生病的身体,瞒着家人,坐了五六个小时的车赶来海州厂,路上,要是出了问题,谁能负责任?” 庞处长也是接待了老书记一行人中的一个,自然知道老书记来者不善,心里头也在猜测着到底是哪个没脑子的,把这位大佛招来的,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手下,不由得心里头咒骂孙兴明脑子坏掉了,在秦今朝眼皮子底下干坏事,还这么快就让人查出来了,他是不知道秦今朝这人手段多狠,还是嫌自己的日子太好过? 秦今朝没找他的茬,他倒是先给秦今朝找麻烦了! 庞处长忙说:“我回去了解一下情况,看看他是有心还是无心,如果是有心,我一定严肃处理他,要是无心,我让他写一份检讨,深刻地反省自己的错误。” 秦今朝不用想,就知道问出来的结果肯定是无心的,庞处长这就是想要保下孙兴明的意思了,便也给他这个面子,说:“你的人,你自己看着管。”而后又半开玩笑地说,“再一不可再二,你是他的领导,如果下次再出现问题,我就只好找你了。” 庞处长忙站起来,擦了擦脑门上不存在的汗,说:“我一定管好他。” 【作者有话说】 收尾了,大概还有一两章就完结了。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07节 第105章 晚上, 秦今朝和颜丹霞两口子吃完晚饭,秦今朝到楼上卧室的衣柜里去收拾明天去燕市出差需要带的衣物,颜丹霞就在旁边帮忙, 她能将衣服叠成正正方方的, 叠放在提包里, 十分节省空间。 这次到燕市去出差,是为着“管控一体化项目”,是入选“七五”项目后, 项目组和计划委员会的第一次见面,需要汇报下对于这个项目的长期计划, 短期目标,以及时间节点等,以便于计划委员会对项目的追踪、考核以及提供相应的帮助。 祝焕之教授作为项目组的组长,将汇报的机会让给了秦今朝。 秦今朝自己选好了做汇报当天要穿的衣服, 颜丹霞帮他放在最上面, 又将给秦志远和崔胜芳带的礼物放到另外一个提包里,又检查一遍, 才拉好拉链。 汇报很顺利,受到计划委员会成员们的一致赞赏。 祝焕之教授望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 年轻、朝气蓬勃,充满着干劲儿的秦今朝,欣慰地笑了,说:“你可以出师,真正独当一面了。” 秦今朝忙说:“还不行,也就是您在我身边, 我才能底气十足, 您得继续保着我才行。” 他的表情像个撒娇要糖吃的孩子, 祝焕之一时间忘了他已经是个二千多人大厂的实际掌权者,哈哈笑着说:“好好,我保着你!” 秦今朝趁机说:“老师,你和农业大学的鲁怀教授是不是认识?我想去拜访下他,您帮我引荐下呗。” 祝焕之:“引荐倒是没问题,你找他做什么?” 秦今朝:“还是为着海州厂多条腿走路问题,他是农业方面的专家,海州厂的产品本就是作用于农业上的,我想着和他聊聊,是不是能有些新的思路。” 祝焕之点点头,说:“你的想法很好。”他看向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目光中充满了欣慰和骄傲。 这样的弟子,便是一辈子为他保驾护航又如何,他心甘情愿。 隔天,秦今朝便出发去了农业大学。祝焕之本来要跟着一起过来,亲自给两人做介绍的,但秦今朝觉得这样有种送小孩子上学的感觉,让人觉得不靠谱,就没让祝焕之跟来。 农业大学位于燕市的西边,距离燕市动物园也就四五站公交车的距离,不远处,就是首都图书馆,不过此时已经成了工地,据说准备在原址上重新修建。 秦今朝上小学的时候,首都图书馆还在营业中,那时候他没少坐着公交车过来看书,可惜后来,图书馆被迫关闭,直到前些年才开始重新营业。 农业大学校园很大,秦今朝从门口进去,边开车,边问路,大概开了七八分钟,才终于找到鲁怀教授所在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正在摆弄着窗台上一字排开在晒太阳的绿色幼苗,头发花白,脸色黝黑,生着皱纹,猛然看上去,像是课本插画里面的农民伯伯。 鲁怀教授今年五十多岁,跟常四海、祝焕之教授他们年纪差不多,都是五十多岁,但这位老人家看上去却比这两人大了一大截。 秦今朝只听过他的名字,还是头一次见到真人,虽然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但怕认错,也没敢贸然称呼他,只是笑着说:“您好,我叫秦今朝,是祝焕之教授的弟子。” 那人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说:“你就是秦今朝啊,你好,我是鲁怀。” 还真是鲁怀教授,秦今朝不由得心中升起一丝敬意,这样的外貌,一看就是风吹日晒,常年在田间地头搞实验的结果。 秦今朝伸出双手,跟他握手,说:“鲁教授,久仰大名,我是慕名而来。” 鲁怀教授爽朗地笑了两声,说:“我也是久仰你的大名,海州厂最年轻的副厂长,你们厂生产的雄狮牌尿素化肥,可是我们搞农业的好朋友啊!昨天接到祝教授的电话,我就在等着你来了。实不相瞒,自从知道你跟祝教授的关系,就想着能跟你见一面,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没想到,你先来找我了。” 鲁怀教授的性格和他的外貌一般,朴实无华,说话也很实在。 秦今朝露出惊讶的表情,问:“看来,我和鲁教授想到一起去了。您想见我也是因为化肥的事情?” 鲁怀教授裂开嘴笑,“看来你找我也是这事,正好,正好!” 秦今朝也大笑起来。 鲁怀站起来给秦今朝沏茶,说:“给你尝尝我珍藏的绿茶了,一般人我可舍不得。” 不大一会儿,茶香扑鼻,两人就着茶香气,说起了正事儿。 “……我一直关注着国内、国际关于化工、肥料的期刊,也对国内的化肥行业有一定的了解。自二战后,尿素再没有过较大的改良,在农业生产中,还是一直利用单一的氮元素,作为肥料的来源,但是同一块地,反复施用氮肥后,所产生的肥力会越来越低,我想着,如果能够改善这种情况,发明一种新型肥料,无论对于海州厂还是农业,都是个巨大的突破利好。” 秦今朝说话的时候,鲁怀教授不停在点头,等话音一落,他伸出手指来,有些激动地点着秦今朝,笑着说:“要不是跟你不认识,我都怀疑之前我跟你聊过这些,你呀,是说到我的心缝里了,最近一年,我一直在琢磨这事儿,庄稼要想长得好,种子、土地缺一不可,我们解决了种子的问题,肥力跟不上也是白搭。” 他说着,手在凳子边上摸索着,不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个两扎长的烟袋锅子来,尾端系着个粗布荷包。他将荷包接下来,抻开口,将烟袋锅子顶端的铜制烟锅伸进去,挖了一锅子的烟沫出来,而后划跟火柴给自己点上,美滋滋地抽上一口。 秦今朝看得有些发愣,怀疑如果此时面前有铺炕,鲁教授肯定会将腿盘起来。 烟味很冲,秦今朝有些不适应地咳嗽了一声。 鲁教授这才后知后觉地问:“呛到了吧?这是我自己种的烟叶,叫大叶黄,冲得很,不过抽着过瘾。” 瞧着鲁教授竖起大拇指,想要按灭烟锅子,秦今朝忙阻止,说:“我就刚刚冷不丁闻到不适应,这会儿没事了,您抽吧。” 对于烟瘾大的人来说,抽上一袋烟可以缓解疲劳,让思路清晰起来,有助于两人的谈话。 鲁教授就又抽了两口烟,说:“我想着,要是能有一款长效的,复合型的肥料就好了。可以减少施肥量,提高亩产量。” 复合型肥料?秦今朝顿觉脑中一亮,说:“这倒是个思路!” 鲁教授:“我做过一个实验,如果氮肥的利用率比现在提高1%,则可以增产粮食大概130-150吨之间!” 秦今朝暗暗惊讶,一是惊讶于这个巨大的数字变化,二是惊讶于鲁教授已经做到这一步。他心中涌起惊喜,这次收获太大了! 自己想要进行的尿素改革,才只是一个想法,而鲁教授已经有了很明确的思路! 如果能够实现尿素的更新换代,不光能让海州厂立足更稳,甚至可能走在世界前列,更能够推动国家农业的发展! 秦今朝:“鲁教授,我们海州厂准备成立一个尿素改革小组,诚挚邀请您参加进来,并且担任农业技术顾问!” 鲁教授将烟袋锅子往桌子边上一放,答应说:“成,既然咱们目标一致,就合作,一起搞研发!” 返回海州厂的路上,秦今朝心里头盘算着,海州厂多条腿走路的格局基本上已经形成。 第一就是搞好海州厂的本职任务,也就是合成氨和尿素的生产,继续在技术改革和改进装置等下功夫; 第二就是和祝焕之教授等合作的“管控一体化”项目,这是个需要长期研发、细化的项目,待等完成后,必然像全国的化工企业,甚至是其他生产类型企业推广,也是为海州厂谋求的一条生路。 第三就是拓展生产业务,搞“化肥、化工”一体化,比如开办双氧水厂,这是一次尝试,后期如果效益良好,还会继续引进化工行业其他生产设备。 第四就是研发新型复合化肥产品。 目前,这四项主要工作都在同时进行中,有短期内就能看到效果的,也有几年之后才能出成果的,但不管是那种,都是未来的海州厂懒以生存的关键。 他呼出口气,有了这几条腿,有了他给奠定下来的基础,即便是不久的将来,他调离海州厂,只要按照他的思路继续发展下去,海州厂就能继续保持着现在的辉煌,且越来越好。 【作者有话说】 明天完结! 106完结章 1983年7月, 海州大化肥厂下属的双氧水厂历经三个月半月的建设,正式竣工。 秦今朝、沈岳良,还有化工部、赵北省领导, 还有其他专程过来参加开工仪式的企事业领导们一起, 在双氧水厂房门前, 进行了隆重又热闹的开业剪彩仪式。《化工报》、《海州日报》等四五家新闻单位的记者纷纷到场采访。 台下参加活动的职工们,或是兴奋激动,或是无精打采。 这种职工们, 都是从海州厂各个部门、车间里面挑选出来的。一共一百五十人,而少了这一百多人, 丝毫不影响其他部门和车间的正常工作。 自从绩效考核制度施行后,不再是干多干少一个样,大家的工作积极性提高了,工作效率也自然而然地提高了, 厂内冗员的情况就越加明显。 有时候, 不是工人们不想多干活,而是一个岗位两三人同时在干, 就是再努力,每个人分到的活儿也就是那么一点点。 针对于这种情况, 在双氧水厂还是个落实在纸面上的构思之时,秦今朝就提出了不再招工,而是利用好现有工人,让冗余人员流动到新岗位上的政策。 这个政策,虽然使得很多人倍感意外,但秦今朝提出这个政策的时候有理有据, 旁人也无法辩驳。 要知道, 很多人听说海州厂要建双氧水厂的消息后, 想法设法托人、找关系,想要塞人到海州厂来。 海州厂但凡有些权利的大小领导,都被困扰过。要是以前,正值招工的时候,安排个人进厂,不算个事儿,但如今想要走后门,就没那么容易了。秦今朝这个政策一公布,倒是也让他们有了回绝的借口。 去双氧水厂的名单,是由各部门、各车间主任推荐的,这其中,有部分人是主要要求调职的,有一部分是被迫的。 前者是到新工作单位上,寻求职位上的突破,后者则是绩效评比上不占优势,被像是甩包袱似的甩出来的。 这也是现场有人欢笑有人犯愁的原因。 对此,秦今朝亲自召集双氧水厂的大、小领导们开会,让大家注意职工们的思想情况,并进行一对一的思想教育,务必让职工们不要就此消沉,给大家灌输“只要肯努力,用心工作,在新的岗位上照样发光发热,而且,双氧水厂评级、晋升的机会更多。” 也让工会宣传部的同志们在广播中,在板报上,做倾向性的宣传,号召那些以前绩效不好,在工作岗位上表现不佳的,从头开始,在新的岗位上做出个样子来,给自己争争气。 不管主动也好,迫不得已也好,绝大多数职工都能认清现实,意识到如今的海州厂不是能够混日子,耍小性子的地方,真的消极怠工,领导真能将他调去扫厕所,于是都开始调整心态,在参加了一个月的脱产培训后,进入到了新的工作岗位。 开业当天,赵北省医疗化工公司,消毒水厂等几家单位和双氧水厂签订了订货合同。这一消息传来,职工们纷纷激动起来。 有人买货,就意味着效益好,效益好就代表着奖金高。 双氧水厂完全走的是“市场制”的定价体系,卖家高,利润高,只需要上缴一小部分利润,大部分利润留在厂里,自行支配。这部分利润,除去还银行贷款的钱,还能有大笔的盈余,即便是只将其中一小部分用在职工福利上,也相当可观了。 这么想来,好似被“发配”到双氧水厂,也不是件坏事。 再加上因着秦今朝的秘书,涂主席的儿子小涂被安排进了双氧水厂担任领导职务,便有人说,小涂可是秦厂长的左膀右臂,关系好得很,要是双氧水厂不好,秦厂长能让他的亲信来吗? 大家想想,便觉非常有道理,最后那一点点不甘心也不见了。 不知道是奖金和福利的激励,还是厂里的思想教育让他们起了争气自强的心,总之,一个月的生产任务下来,双氧水厂提前一周就超额完成了生产任务。 担任双氧水厂外联、运销工作的销售经理小涂顿觉身上担子重了许多。生产出来的产品多了,就得自己主动出去找买家了。 不过,经过他之前的调查,包括赵北省在内的相邻四个省,以双氧水作为原料的企业有哪些,每年需要多少吨双氧水,主要从哪些厂家进原料,目前还有多少的市场份额空缺,他心里头都有一本账,主动去找买家,也不是困难事儿。 等双氧水厂正式运转起来,所有对秦今朝贷款开办双氧水厂的质疑通通消失,一时间,海州厂内处处都是对他的赞誉之声。 听到这些声音,颜丹霞心情很舒畅,觉得事情本应该就是这样。 “就这么高兴?” 秦今朝从英文杂志里抬起头来,笑着跟一边哼着歌,一边在桌子上摆弄一堆金属材料的颜丹霞。 “嗯,高兴!”颜丹霞朝着自家丈夫粲然一笑,而后用钳子将其中一个金属薄片弯成了圆形。 她想做一件金属摆件送给刘艳娟作为新婚礼物的,后来想想,还是送她暖壶、枕巾这些,更有实用性,但已经想好了该怎么个什么样的摆件,舍不得这个创意,索性就继续做下去。 秦今朝放下手中的杂志,凑到颜丹霞身边来,问:“你想做个什么?” 颜丹霞:“刘艳娟说她准备一结婚就要小孩,所以我想送她一个母亲抱着孩子的金属画。” 秦今朝:“那现在,这幅画归我了对吗?” 颜丹霞觉得这话有些怪,不过他说得也没错,便点点头,但马上又意识到秦今朝话里有话,她不确定地问:“你想要孩子了吗?” 秦今朝肯定地点点头,说:“我们以前可能想错了,总想着先干工作,将工作干好了,再生孩子,就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孩子身上,但工作是做不完的。” 他当初之所以提出晚些要孩子,主要考虑的是颜丹霞,不想让她一结婚就面临着怀孕、生子,让她把时间都蹉跎在怀孕、坐月子上,把她的才能、天赋都给埋没了,想让她有自己的事业,想让她得到公平的待遇。 经过三年的努力,这些都实现了,也是时候该开始考虑要小孩了。 其实,颜丹霞最近也在考虑要孩子的事情,大概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母性就会泛滥,她以前对小孩子没什么感觉,现在却很稀罕那些香香软软的小孩子,也忍不住想要去摸一摸抱一抱。 厂医院的妇科大夫也建议她早些要孩子比较好,否则年纪越大,怀孕越难,生产遭遇的风险性也更大。8月份她过了生日,就满29周岁了,正好卡在高龄产妇的边儿上。 秦今朝的提议正合了她的心意。 瞧见颜丹霞点了头,说了声:“好。” 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08节 秦今朝立时便伸了手过来,将颜丹霞拉起来。 颜丹霞冷不丁被拉起来,给吓了一跳,有些嗔怪地说:“干什么?” 秦今朝笑,又拉了她一把,将她从桌子里头拉出来,而后双臂一弯,将她拦腰抱起,就往楼上卧室冲,“你说干什么,当然是造小人去啊!” “啊?”颜丹霞长臂搂住秦今朝的脖子,“这么快吗?” 两人就这么三言两语地决定了这件大事儿,而且马上就要实施,是不是太快了? 秦今朝慢下脚步来,说:“不一定一次就能中,当然要多多努力,事不宜迟,就要从现在开始做起。” 颜丹霞瞧着他眼中桃色的光芒,“哧”地笑了,说:“借口!” 秦今朝哈哈笑,加快脚步奔向卧室。 虽然已经结婚近三年,但两人一直对夫妻生活保持着极大的热情,再加上年轻、体力好,这次又以要小孩的名义,少了安全套的隔阂,两人愈加激动,一直到到凌晨一点多,才云消雾散,骤雨初歇。 两人相拥在一起,轻轻地喘息着,回味着刚刚的美妙,身体很疲惫,但都没有睡意。 “你说,我们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颜丹霞懒懒地说。两人以前也会讨论孩子,对于孩子的性别并没有特别偏好,但还是挺好奇的。 秦今朝温热的大手顺着身体曲线抚上了小腹,认真地想了想,说:“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行,只要身体健康,性格开朗,开开心心的,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行。” 颜丹霞笑,“你对孩子的要求真低。”她咯咯笑了两声后,接着问:“咱们在海州厂还能待多久?” 秦今朝:“我估计,短则一年,最多两年。化工部的牛副部长想调我回部里,占副部长希望我去吉化厂,不管去哪里,我都不可能再留在海州厂了。” 秦今朝什么事情都会和颜丹霞说,他一年之前,第一次从化工部领导那里听出想要给他调工作的意思后,就和颜丹霞说了。 那时候,他自然是拒绝了,手中好几项重要工作都在推进中,如果这个时候离开,项目可能就会中断,而后,再也捡不起来,前期所有的工作就白费了,他用了两年多的时间为海州厂以后做的布局也很有可能会失败,他自然不能坐视这样的结果。 他把理由和领导说了,领导也表示理解。可如今海州厂的几项工作,均已经稳定在进行中了,他秦今朝在不在海州厂,都不会影响进展,所以,领导们又再次提出调职的事情。 领导们的理由也很充分,“……海州厂的成功,充分证明了你的个人能力,你应该去更需要你的地方。你是社会主义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就要去哪里!” 在秦今朝的规划中,海州厂也只是他的其中一站,他从来的那一天,就知道某一天会离开,只是,他希望海州厂的情况再稳定一些,他再离开。 “那你想回部里,还是去吉化厂?”颜丹霞侧过身来,从略有些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秦今朝的肩膀,舒服得他眯起了眼睛。 “你呢,想到燕市去生活,还是去吉北省?”秦今朝询问颜丹霞的意见。 如果回燕市的话,颜丹霞的可选择性很多,凭着她自己的能力,七级钳工的身份,还有所获的各项荣誉,可以去化工部下属工厂继续做钳工工作,也可以去年中教育部刚成立的技工教育司从事技工教育工作,主要看她自己想从事哪方面的工作。 如果去了吉北省,可以在吉化厂工作,也可以去吉北省化工局,同样可选择性也不少。 颜丹霞不答反问,“你想去哪里?” 秦今朝将手掌从平坦的小腹上收回,给她盖上薄被子,而后隔着被子拥着她,说:“吉化厂曾经是国内超一流的工厂,职工多达六七千人,是海州厂所不能比拟的,七十年代的时候,被誉为是学大庆最成功的工厂单位,几乎所有国家级的,省部级的荣誉,都得到过,但最近几年,开始走下坡路,管理混乱,生产效率低下,内部各种各样的问题,层出不穷。已经从一个被人争相模仿学习的大厂,沦为了草台班子。国家不希望这样一坐大厂就此倒下去,所以想让我过去。” 听秦今朝这么说,颜丹霞就知道了他的选择,有些担心地说:“如果去了那里,遇到的困难,解决问题的难度,恐怕是海州厂的很多倍。” 秦今朝笑,问:“你想让我去吗?” 颜丹霞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说:“只要你自己想去。” 秦今朝又将她搂紧了些,声音柔柔地问,“不怕我管理不好吉化厂,反而把自己陷进去?” 颜丹霞:“不怕,你肯定能管好了,即便是管理不好,跟前任几位厂长似的,及时抽身就好了,反正他们资历比你深,年龄比你大,你学了他们,不丢人。” 秦今朝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自家媳妇简直太可爱了,问:“你什么时候把后路都想好了?” 颜丹霞:“你总在我面前提吉化厂,我就知道你想去那里了,我自己也了解了些吉化厂的情况。虽然我想了后路,但还是坚信你能管理好。想去就去吧,我记事起就听人提过吉化厂的大名,那么大的一家工厂,那么多的职工,就此衰败下去,太可惜了。” 秦今朝呼口气,说:“好,那我们就再去吉化厂大干一场!” 他没有立刻答应占副部长去吉化厂,除了海州厂这边的工作,他想继续盯一下,安排好他离开之后的工作,还有就是,要用拖延政策跟副部长谈些条件,比如部里给予他的权利和政策,给他本人的待遇等等。 他不是大公无私,光付出不要回报的人。 如无意外的话,近期占副部长就会找他去燕市谈条件。 现在的吉化厂就像是长在化工部领导们心中的一块烂疮,如果不治疗,由着他溃烂,将会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请了好几名郎中去治疗,全都没治疗好,郎中丧眉搭眼地离开,这才想起了他这位因为海州厂而声名大盛的年轻“郎中”。 研究过秦今朝来到海州厂的一系列作为后,占副部长对秦今朝报以极大的期望。 因着前后派去了三四名“郎中”,都是满怀信心而去,待了不长时间就离开,吉化厂现在在化工行业内,就是个沾不得,谁都不愿意再去,唯恐毁了一世英名。 在这种情况下,秦今朝才有了更多和占副部长谈判的砝码。 “我们这次在吉化厂待的时间会更长些,等离开吉化厂,我们就回燕市去。”秦今朝说。 秦今朝如今还太年轻,早早回去化工部,并不利于以后的发展,便是不去吉化厂,他也会继续在海州厂熬到正职,或者去其他工厂,担任正职。 颜丹霞点点头,说:“也不知道我们的孩子是生在海州市,还是吉北市。” 秦今朝笑着将她搂紧了些,说:“那就要看我们勤不勤快了!” 屋内顿时响起了暧昧的声响。 他们的前路还很长,海州厂只不过是他们人生之中的一段经历而已,即便前路有坎坷,也能相依相伴,心志坚定地共同前行!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终于完结了! 下本开 绿茶成长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