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森》 第1章 [现代情感] 《秘森》作者:寒烈【完结+番外】 简介: 园林工程师林佑宁在苗圃结识了富二代搬砖狂人秦昶,一顿饭能吃五个肉馒头二两白粥、为了在繁华都市立足而埋头苦干的林佑宁与在金融区拥有整幢写字楼、光靠收租就足以衣食无忧却钟爱在工地打工健身的秦昶,是谁走进了谁内心深处的秘密森林? 第1章 楔子 一棵树 立夏时节,褪去了春寒料峭的冷意,晴热随着季风拂过山林。 浙里的翠竹经过春日雨水催谷,一意疯长,将迂回曲折的山路夹在茂密的竹林间,一眼望不到尽头,也将浙里人家掩在了茂林修竹之后。 傍晚,落日余晖透过林隙叶稍,金线般洒落在山路上,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一路踮着脚,用脚尖一步一跃,仿佛在弹奏以光影为键的琴,在山间小路上前行。 有踩黄鱼车的农家阿婆经过女孩子身旁,停下车来,笑眯眯问:“猫囡放学了?阿婆带你一段?” 扎了一天的两根麻花辫已经有些散乱、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校服的猫囡摇摇头,“谢谢好婆,我自己回去就好。” 戴着竹笠的阿婆看了一眼小女孩肩上背着的沉重书包以及她一路走来热得红彤彤的小脸,转身从黄鱼车车斗的竹篮里摸了一把小番茄,说一不二地塞给猫囡,“这是阿婆自家地里种的,不要钱,你吃白相!” 说完,阿婆似怕猫囡不好意思,连忙踩动黄鱼车,一口气踩出十来米,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叮嘱猫囡,“村头林巴子家的癞痢头又伙着几个小鬼头拦路耍无赖,你可要当心他们!” 猫囡一双晶晶亮的大眼睛闪一闪,微笑着朝阿婆点点头,“我晓得了,谢谢好婆!” 见猫囡无意搭她的三轮车回家,农家阿婆叹一口气,只能叮嘱她当心不要被村里几个父母在外打工、家中无人管教、成日招猫逗狗的浑小子欺负了。 猫囡将阿婆给她的小番茄小心翼翼地收进上衣口袋,掂了掂背上的双肩书包,格外沉重的书包将她陈旧的校服肩膀勒出两道泛白的印子。她抬眼看着夕阳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中。 山里天黑得早,山路上一盏路灯也无,随着天光暗去,很快前路便黑黢黢的一片。两旁竹林里晚风阵阵,鸣虫蛩蛩,树影摇曳,猫囡加快了脚步。 山路转了两转,一条清溪上一座古石桥映入猫囡眼帘,小小石板桥连接着通往山外世界的路和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山村。 远处有看家护院的田园犬在一声又一声吠叫,猫囡捏紧了双肩书包的背带,停在石板桥前。 石板桥前方的竹林里,蹿出三个人厌狗嫌的癞头小子。这三个人,十二、三岁年纪,父母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把他们扔在老家,无人管束,养成了逃学逃课、抽烟喝酒的恶习,动辄在村头村尾拦劫同龄孩子,抢钱、抢零食,以欺凌弱小为乐。 此时暮色四合,三个小无赖成“品”字型拦住了猫囡的路,将她围在当中,打头的是林巴子家的独孙林佑福。林佑福生得又黑又壮,看起来倒像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往猫囡面前一站,黑铁塔似的。 他双手一伸,堵在路中央,学着侠义小说中占山为王的山匪,用变声期的嗓子吆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 “今天学校里发了什么好东西?快交出来!”林佑福的两个狗腿跟班有样学样地呼喝。 学校午餐有了镇上新开的竹制品加工厂的老板赞助,每天都给学生发牛奶、鸡蛋,有时甚至还会发什么“好朋友派”,好多孩子舍不得吃,宁可省下来带回家里。他们觑了放学的时间,守在回村的必经之路,已经抢了好几个小孩节省下来的牛奶和零食。 半大小子声势吓人,又有同伙为他助威,猫囡慢慢卸下书包一边肩带,将书包从背后甩到身前,拉开书包拉链,伸手进去拿。 林佑福得意地凑近猫囡,微微弯腰摊手,等着小女孩将“贡品”送到他手上。 猫囡的手放在书包里,似是舍不得,迟迟不肯拿出来。 “哦哟!猫囡现在胆子大了嘛,连阿福哥都不怕!”同伴在后头架秧子起哄。 林佑福心生恼火,感觉自己在同伴跟前被一个小女孩下了面子,粗声粗气俯身恐吓,“交不交出来?!再不交出来,当心我请你吃生活!” 猫囡细瘦的手腕一点点从书包里往外掏东西。 林佑福得意,伸手去掐她的脸,“这才乖……” 他话音未落,猫囡乌幽幽的黑眼睛在暮色里闪过一丝狠色,半伸在书包里的手蓦然掏了出来,一块板砖被她握在手里,用尽全身力气朝林佑福头上抡去。 林佑福猝不及防,一板砖正抡在他太阳穴附近,板砖的棱角擦着他左边的眉骨刮了过去,粗粝坚硬的砖角立刻便在他眉毛上方开出一道血檩子。 林佑福仗着身高体型优势,在村子里欺负弱小惯了,受了欺负的孩子的家长到他祖父、祖母跟前告状,他了不起被骂两句,又不痛不痒,还从未遇见过正面反抗的。 猫囡这突如其来的一板砖显然把他拍懵了,他先是一愣,随后觉得眉毛上方火辣辣的,似痒似疼。 伸手一摸,湿乎乎、黏腻腻,将手摊在眼前一看,血淋淋一片。 “我……出血了……”林佑福先是低喃,随即“嗷”一声,“我出血了!” 目睹林佑福挨了矮小的猫囡一板砖的两个同伙吃惊,“阿福哥!你没事吧?” 猫囡趁林佑福愣神的功夫,猛然推开他,一手捏紧了书包肩带,一手握紧了板砖,从三人的包夹中突围出来,跑过石板桥,跑过村头狂吠的看家狗,也跑过自己家的院子,往村尾的苗圃狂奔而去。 她不能回家,家里的阿娘不会护着她,她只想躲起来,先躲过这一夜。 猫囡用尽全力向前奔跑,风在她耳边掠过,撩起几丝在奔跑中散开的碎发,拂得她脸颊有些痒,可她顾不得这些,只是在渐深渐沉的夜色里狂奔,奔到肺都像要炸裂。 身后已听不见犬吠与人声,猫囡矮身钻过篱笆,跑进苗圃。 偌大一片苗圃里寂寂无人,在或高或矮、或粗或幼的树木间,猫囡挑了一棵高大粗壮、树冠浓密茂盛的橡树,手脚并用爬上树去,在繁盛得遮云蔽日的枝叶间藏好自己,抱紧书包。 晚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太阳彻底沉入山坳,火烧似的漫天云霞散尽,村子那头有哭天抢地的扰攘。 林佑福她打也打了,此时打了人与狂奔后的紧张褪去,猫囡并不感到害怕,只觉得饥肠辘辘,她终究还是忍不住,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只小番茄,在手心里蹭一蹭,摘掉鲜绿的果蒂,塞进口中。 小番茄的汁液在口中迸裂开来,酸中带甜,顺着喉咙落入空虚的胃里,猫囡微微眯起眼睛。 至少这一晚,可以忘掉烦恼,猫囡倚在泡桐树的枝桠上,在入睡前,迷迷糊糊地想。 第2章 两棵树(1) 一辆半旧的皮卡行驶在盛夏的林间山路上,车窗敞开着,驾驶员肌肉紧实遒劲的左臂支着窗框,从遮天蔽日的浓密林叶间偶尔洒落的阳光照在驾驶员晒成橄榄色的皮肤上,反射出健康的光泽。 皮卡车内未开空调,热风自大敞四开的车窗灌进来。 坐在副驾上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一边拿手持电风扇顺着圆领汗衫的领口往胸口送风,一边埋怨,“小秦哥你身家几十亿,能不能换辆好一点的车?好歹大夏天的能有空调吹罢?” 驾驶座上的秦昶轻笑,拍一拍方向盘,“老伙计,被小黑哥看不起了啊!” 说完将架在车窗上的左臂收回,左手轻扶方向盘,右手握住排档球头,换至二档,猛踩一脚地板油,原本中规中矩行驶着的半旧皮卡忽然提速,在午后迹近无人无车的山路上“轰”一下子开出了一点赛车的味道。 坐在后排的三个小伙子齐齐地“哗”一声。 “小秦哥发力了!” “小秦哥不发威,你当小秦哥是病猫吗?” “salute!” 小黑放下手持电风扇,举起两手,做拜服状,“哥!哥!开慢点儿!我心脏吃不消!” 一车年轻人连说带笑,驱散了夏日午后行车的一点困倦。 转了两个弯,前方豁然开朗,一处山体向内凹去,使得茂林密竹相夹的双向二车道山路旁凭空多出一块天然场地,可供车辆暂停,教司机乘客下车稍微放松走动。 山民们很快便看到商机,骑着电动三轮车,载着自家种的瓜果,支一顶硕大的遮阳伞,就在空地上卖西瓜和水蜜桃。 生意竟然不错,已有人比秦昶他们先到一步,停了车,正在瓜摊前挑选西瓜。 “小秦哥,买两个西瓜带着路上吃罢!”后座三个伙计请求。 秦昶应了一声,将自己的皮卡缓缓停在黑色道奇挑战者旁边,解开保险带,推门下车。 第2章 小黑伏在副驾驶一侧的窗框上,对着道奇挑战者吹了一声悠长响亮的口哨。 “小秦哥!道奇挑战者地狱猫红眼睛!”小黑忍不住吼了一嗓子。 秦昶绕过皮卡的车头,经过道奇挑战者,略驻足两秒,欣赏了一下眼前这辆一九年款道奇挑战者地狱猫红眼睛充满肌肉感的车身和有着一百六十四颗 led 灯源的一体式尾灯,以及它线条流畅的尾翼与大口径双出尾排。 小黑抹一把不存在的口水,“好想试试它在公路上飞奔的感觉……” “我给你的工钱,还不够你买一辆道奇?”秦昶停下脚步,“你这些年攒的钱,买辆道奇不是绰绰有余?” 小黑对着挑战者地狱猫缎黑色的车顶和磨砂黑轮垂涎三尺,“阿哥啊!攒钱不易,不但要在浦江买房,还要在老家盖楼、供家里弟弟妹妹读书、给父母养老!我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用!” 小伙计们嘻嘻哈哈笑着调侃他,“还要养老婆、养孩子!” “去你们的!”小黑回头啐他们。 秦昶失笑,挥挥手,继续朝着瓜摊走去。 瓜摊前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高个子背影清癯劲瘦,戴一顶棒球帽,一件烟灰色长袖汗衫半塞在牛仔裤里,一双笔直长腿,脚踩白色帆布鞋,正捧着一个西瓜轻拍,旁边小矮个儿是个梳辫子头穿一件式条纹衬衫裙的女孩子,一个劲地扯着高个子的手臂,叽叽喳喳地问: “你看那个瓜会不会熟?” 瓜摊老板是个常年在地里劳动晒得又黑又瘦的中年爷叔,乐呵呵地拿蒲扇在一堆西瓜上挥来挥去,“小姑娘侬放心!我卖的西瓜包熟包甜,勿甜勿要铜钿!” 女孩子轻哼一声,“你们卖水果的哪一个不是这么说的啊?!” 秦昶走到高个子一边,两人并立,他还比棒球帽高出一个头。 老板见又有生意上门,又将自己的瓜不甜不要钱吆喝了一遍。 秦昶在一车滴溜滚圆的西瓜里一眼看中一只大小适中花纹清晰均匀的,刚伸出手去摸瓜,戴棒球帽的高个子恰好也放下手中的西瓜,去拿那个看起来就特别精神的瓜,两人的手不约而同地搭在了同一只西瓜上。 在秦昶来得及放手前,棒球帽收回手,侧头看了秦昶一眼。 秦昶回视,蓦地落进一双冷冽清澈的眼里。 棒球帽大热天还戴着黑色口罩,只露出帽檐下冷淡的双眼,秦昶一愣,直觉棒球帽是个性格冷清不好说话的人,棒球帽却微微撤开一点距离,捧起早前挑的那一只西瓜,递给老板,“就这只罢,要是不甜,我可是认识这附近十里八乡所有的村民哦!” 嗓音清冽中带着一丝微几不可觉的沙哑,如同一把有着传奇历史的中提琴,优雅又不可捉摸。 秦昶方才惊觉,棒球帽竟是个身高腿长的年轻女生。 老板讪笑,“包甜!包甜!” 然后手脚利落地将大过足球的西瓜称重,装进网兜里递给高个儿女孩,随后将印有支付码的小纸牌展示给她,“五十一块八角,我爽气点,算侬五十一块好了!” 高个女生弯眼微笑,痛快扫码支付,拎过网兜,朝秦昶点点头,招呼辫子头女孩,“走了。” 辫子头嘀咕:“这老板的瓜又不便宜,降个八角钱搞得像给了我们多大优惠一样!” 高个子拍拍辫子头的头顶,“我们和他差这八角钱吗?” “哪能不差?一支盐水棒冰呢!”辫子头勾住高个女孩的一边手臂。 “财迷!”高个子轻笑。 两人相偕走向挑战者,车灯红光流闪,高个女生先为辫子头按提开副驾驶座的剪刀门,搭手送她坐进副驾,自己才绕车一圈,提升驾驶室一侧的门,上车,关门,引擎低沉轰鸣,驶离空地,绝尘而去。 秦昶拎着两个装西瓜的网兜返回皮卡时,只见包括小黑在内的四个伙计统统扒在车窗上,望着已开得快不见踪影的挑战者,露出艳羡不已的颜色。 当秦昶的老皮卡重新驶回山路,小黑犹自低喃,“有生之年,我一定要买一辆道奇挑战者,带着女朋友,在公路上享受风驰电掣的快感……” “小黑哥你醒醒!不要做梦了!这车你买得起开不起,油耗太结棍了!”后座还有一丝理智尚存的青年提醒。 “买了放在车库里看看也好啊!平时上班开新能源好了!”还没从活的道奇挑战者地狱猫的视觉冲击里恢复过来的小伙计陷入对未来的展望。 秦昶闻言笑起来,“好好把这单工程做成了,年终奖够你们买挑战者了。” 热风拂面的皮卡里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声。 秦昶四平八稳地将车驶往此行的目的地,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一双冷清的眼。 山路蜿蜒曲折,秦昶开着他的“老伙计”穿山越岭,抵达目的地浙里绿湾苗圃时,已过了午饭时间,正是一天当中最燠热难当的时候。 这个点儿,苗圃工人既不能施肥,也不可浇水,住得近些的工人索性骑电动车回家吃饭午休去了,住得远些的,都在工棚里乘凉午睡,只得几只苗圃养来看林护院的德国牧羊犬懒洋洋地趴在办公室外头的树荫里,听见车胎轧过碎石子路面的响动,机警地支棱起耳朵,转头望向车道,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喑叫。 秦昶停妥了车,从皮卡上跳下来,招呼小黑从车上拎了西瓜下来,又叫三个伙计从车斗里抬下两箱盐汽水,往办公室去。 德牧发现是熟人,又都趴了回去。 秦昶瞥了一眼静静泊在车道尽头树荫里的挑战者,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小黑一手拎一个网兜,拿肩膀撞撞他,“小秦哥,是刚才那辆?” 秦昶点点头,“是。” 小黑挤眉弄眼,“哟!这么巧,缘分呐!” 秦昶笑一笑,浓长好看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 三个小伙计到工棚里歇脚休息去了,秦昶和小黑往办公室去。 第3章 两棵树(2) 办公的门虚掩着,里头有人声断断续续传来。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嗯……”孩子背诵得磕磕巴巴,“……嗯……”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好听的女声提醒。 孩子受了提醒,声音一振,带上些许雀跃,“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厉害!教了几遍就背得下来了。”另一管娇俏的声音表扬孩子。 秦昶敲敲门,随后推门而入。 略显阴凉的房间里,办公室的主人不在,只有两个年轻女郎坐在宽敞的红木沙发上,两人中间夹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捧着本语文书在背诗,三人面前的红木茶几上摆着个眼熟的网兜,里头装着一个圆滚滚的西瓜,旁边果盘里堆着洗干净的葡萄和车厘子。 听见敲门声,三个女孩齐齐抬头望向门口,被夹在当中的小女孩面露惊喜,自沙发上跳起来,冲向秦昶,“小秦哥哥!” 她个头不大,速度却惊人,几乎一眨眼已扑到秦昶怀里。 秦昶一把捞住她,顺势在原地转了一圈,才把她放下。 “小乌鸦,好久不见!”他摸摸女孩子的头顶。 被叫作“小乌鸦”的小女孩笑哈哈的,得意地说:“小秦哥哥,我会背《木兰诗》了!” “真的?我们小乌鸦真棒!”秦昶不吝表扬,眼角余光注意到沙发上的短发女孩以隐含警惕的眼神在注视与打量他和小黑。 “陈老师不在?”秦昶拉开与小乌鸦的距离,问。 “有客人来选树,陈老师带客人上山去了。”小乌鸦指指办公室后面。 苗圃的办公室依山而建,后头就是林木环绕的青山,此间主人此刻不在,带着客人到山上苗圃挑选苗木去了。 秦昶不知道陈老师与办公室中两个女孩是什么关系,正打算叫小黑放下西瓜,他们先到苗圃里走一走,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几个放了暑假家中无人照管,被父母长辈带到苗圃里集中在一起吃饭做作业的孩子冲进办公室。 “不好了!陈老师同人吵起来了!”年纪大些的孩子跑得气喘吁吁,双手撑着膝盖,脸蛋涨得通红。 看见秦昶与小黑,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告状: “伊拉砍阿拉的树,还不承认!” “正好被陈老师看见,伊拉就骂人!” “堵着路不、不让陈老师下、下山!” 秦昶还待细问,就看见沙发上坐着的短发女郎倏忽站起身来,交代穿条纹衬衫裙的辫子头,“你留在这里照看孩子,一个都不许他们离开办公室。” 辫子头脆声应,“知道了。” 短发女郎又叮嘱包括小乌鸦在内的孩子们,“陈老师的事大人会去处理,你们留在这里不要乱跑。” 怕孩子们不情愿,她挨个拧了一圈孩子们的鼻尖,“姗姗姐胆子小,你们留下来帮我照顾她,我上山去帮陈老师,好不好?” 第3章 孩子们一听要让他们照顾“胆小”的姗姗姐,顿时争先恐后地拍着小胸脯保证。 短发女郎笑起来,冷冽的眼仿佛冰雪消融。 她朝年纪最大的孩子招招手,将他叫到一旁,“陈老师他们在几号苗圃?” “在五号苗圃。”大孩子把两手拢在嘴边,凑近她的耳朵,轻声说。 “你做得很好。”她点点头,“遇到这种事,不要逞能,先找大人就对了。” 她拍拍男孩肩膀,走出办公室,准备上山。 秦昶留小黑在办公室里帮辫子头姗姗姐照看孩子们,随后跟上她,“我和你一起去。” 她没有拒绝,轻车熟路自门边架子上取下一条钥匙,出了办公室,找到钥匙对应的电瓶车,上车,插钥匙,系保险带,打方向盘,一气呵成。 秦昶抓住电瓶车的扶手,勘堪跳上刚起步的电瓶车。 平时用来接送客户上下山的四人电瓶车此刻在水泥铺就的山路上开得风驰电掣的快,速度产生的疾风和着阴凉的山风猎猎扑面,从没有任何遮挡物的电瓶车周围灌进来,吹得两人衣袂簌簌作响。 秦昶不得不握紧了扶手防止自己在转弯时被甩出去。 他不由微微侧头去看全神贯注注视着山路将电瓶车开出方程式赛车气势的女郎,风拂起她额前的刘海,在眉眼上方来回扫过,她却好像全然未觉。 秦昶不是没见过车开得野的女司机,但是这个看似清瘦的短发女郎开起车来,不是一般的野,她眼里有股仿佛下一刻便要喷薄而出的狠劲儿,像—— 秦昶在脑海里琢磨了一下那两个字——精怪,像山林里满含防备又冷酷无情的精怪。 电瓶车在高低起伏的山路上疾驰了将近五分钟,于半山处碰见横在路中间的两辆车。一辆蓝漆已经掉得差不多的小卡车车斗里竖立着两棵树,树根用薄膜包覆,再以麻包捆扎,看样子是要运下山去。 拦在卡车前头的是绿湾苗圃的电瓶车,被载上山来选苗木的客人这时已下了车,正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而头发花白的陈老师则同她的助理与小卡车上的司机理论。 卡车司机二十出头年纪,染着一头紫毛,嘴里叼着香烟,脖子上荡着一根粗长的金链子,搁在车窗上的手臂纹着一大片龙争虎斗的纹身,两眼望天,根本不理会陈老师和她的小助理。 陈老师正抖着手准备拨打报警电话,紫毛纹身的卡车司机嚣张之极地朝陈老师面上喷了一口烟,“要报警就快点,勿要拖拖拉拉,影响我做生意!” 小助理是个刚从大学毕业没多久的女生,哪里见过紫毛这样的地痞流氓嘴脸,又没有一点点撸起袖子与人吵架的经验,只将一张俏脸面皮涨得通红,翻来覆去地说:“你们怎么可以偷挖我们苗圃的树!怎么可以偷挖!” 紫毛嗤笑,“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车上的是你们苗圃里的树?就你们家苗圃里有树?读过两年书就了不起,可以随便诬蔑我们农民啊?!我也要报警了,这里有人无缘无故阻挡道路,阻碍他人正常的经营活动。” 副驾驶座上的男人始终拿一顶旧棒球帽盖着脸,双手抱膀,全程没有参与争吵,一副笃定紫毛能搞定的样子。 小助理被紫毛刁钻的攻击角度气到浑身发抖,又不知道该怎样替自己辩白,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秦昶看不下去,正打算上前助战,他身边的女郎却轻笑一声,迈步走到小助理身边,右手小臂搭在小助理肩膀上,朝小卡车上的紫毛扬扬下巴,“没关系,你尽管报。报警了更好。警察来了,一验便晓得这两棵沉香到底是谁家的。” 紫毛闻言便是一愣,脸上有恃无恐的嚣张表情一点点褪去,“验、验什么验?滚滚滚!” “小林,你怎么来了?”陈老师在午间的大太阳底下站了一歇,此时面色不太好,声音显得虚弱非常。 被称作“小林”的 女郎转头对秦昶道:“麻烦你扶陈老师上车,副驾置物箱里有水,给她老人家喝点水。这里交给我。” 她声音不高,可无端地教人安心。 第4章 两棵树(3) 陈老师被秦昶和小助理一左一右扶到电瓶车上喝水休息去了,留小林一人,气定神闲面对逐渐开始有些沉不住气的紫毛。 紫毛坐在小卡车驾驶室内,原本半侧着身一手搭在降下来的车窗上,全然不把陈老师和小助理放在眼里的模样,可对上短发女郎,他身上动物般的直觉令他脊背汗毛竖起,收回了搭在车窗上的手臂。 “你算哪根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色厉内荏地挥挥手,“你们快点把车让开!好狗不挡道!” 小助理闻言气到浑身发抖。 短发女郎小林并不受恶言恶语影响,只管回头问坐在秦昶身边的陈老师,“我记得您苗圃里的种苗进园的时候,都采过样本罢?” 陈老师微微茫然地“嗯”了一声,秦昶的眼睛却倏然亮了起来。 小林瞥了一眼两眼放光的秦昶,转回头去,慢条斯理地对紫毛微笑,“我们苗圃里的名贵珍稀树种,全都采过样。” “你们的树采不采样,干、干我屁事?!”紫毛不明所以,但目光闪躲,内心慌乱。 小林气定神闲,指一指车斗里的两棵树苗,“你这么理直气壮,无非是觉得我们口说无凭,不能证明你们偷挖了我们苗圃里的树。” 她这样一说,紫毛仿佛又有了底气,一瞪眼,“你有本事就拿出证据来啊!” “证据就等你报警啊!”小林学着他稍早时的样子,嗤笑,“我们自己采样送检,你不承认怎么办?当然要等警察来取证送检。只需要把这两棵沉香树上取下的样本和我们苗圃入园时的采样样本做一个基因比对……这两株沉香价格不凡,足以立案了。” 紫毛一愣,他只听说过人做基因比对,搞什么亲子鉴定,树也能做这个什么基因比对? 副驾驶座上一直拿棒球帽盖脸的男人忽然掀开棒球帽,上身探过与驾驶座之间的排档,拨开紫毛,朝站在小卡车边的小林咧嘴而笑。 “哟,猫囡!你看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他将棒球帽反戴在头上,伸手在紫毛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转而向小林伏低做小,“实在是这几天赶工程,我刚才累得睡着了,没注意,冒犯了、冒犯了!” 听见“猫囡”这个久远未曾被人唤起的小名,小林睇了一眼车内肌肉纠结的男人,象征性地点点头,“林佑福,还要不要报警找警察叔叔来解决问题?我赶时间,你们给个痛快!” 午后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人汗出如浆,小林开始失去耐心,眼神逐渐暴躁。 “不用、不用!”林佑福忙不迭又拍了紫毛后脑勺一巴掌,“这小子昏了头,我这就让他把树搬下来。” 紫毛不情不愿地推开车门,从小卡车上跳下来,爬上后头车斗,吭哧、吭哧往下搬树。 陈老师的小助理看得目瞪口呆,她来来回回拉锯交涉了半小时有余,小林姐两句话就解决了? 紫毛将两棵树苗搬下车,立在路边。 短发的小林也不同他们多啰嗦,向小助理要了电瓶车钥匙,将车挪开。 紫毛重新坐回驾驶室,林佑福隔着紫毛对小林笑一笑,“猫囡,有空我请你和陈老师吃饭,向你们赔罪。” 说罢不等小林拒绝,催促紫毛赶紧开车下山。 紫毛看一眼后视镜里在原地渐渐变远变小的小林,嘀咕,“阿福哥,我们怕她做什么?” 林佑福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左边眉骨上的一道疤,冷笑,“被人家抓个正着,要是只有老太婆和助理,这会儿我们已经脱身,钱已到手。可惜我们今天倒霉,遇见猫囡这只母老虎。她没有真的当场报警已经算是客气了,你不要替老子找不自在!” 林佑福语气不善,紫毛吓得一缩脖子,也不敢问这个“猫囡”到底是什么人物,教地头蛇阿福哥如此忌惮。 那边短发女郎小林三言两语解决了偷挖苗木的事情,返回陈老师身边,朝轻轻拍抚陈老师后背的秦昶点点头,问脸色总算不那么难看的陈老师,“您没事吧?” 陈老师摇摇头,苦笑,“年纪大了,脑子转得没你们年轻人快,那两棵树搭眼一看就晓得是我们苗圃里的,可是偏偏讲歪理讲不过他们……” 她回头望向两棵被立在路边的树,“这是两株白木沉香嫁接了野外奇楠沉香树枝成活的,就被他们这样草草挖出来,又这么扔在路边,要是不尽早移栽回去,怕是活不成了。” 秦昶顺着陈老师的视线望去,两棵经过嫁接、半是白木香半是奇楠香的沉香树胸径能有七、八厘米,树高将近三米,经过精心造型的树冠直径约一米,是两株树型优美对称的景观树,因被挖出来有一会儿了,又直愣愣扔在太阳底下,没有做好防晒和保湿,绿色肥厚的树叶在毒辣的阳光下显得蔫哒哒的。 第4章 白木香不值钱,可是嫁接了野生奇楠沉香的枝条又得以成活的造型树,价值便不是三五千了。 秦昶懂经,那两位来选苗木的客人也懂,在秦昶来得及向陈老师询价前,两人抢先一步。 “这两棵树我们要了,给您这个数——”中年男客冲陈老师伸出一只手,正反翻了一翻。 秦昶微微眯眼,随后一挑眉,“生意场上,虽然讲究先来后到,但也有价高者得,这两棵沉香木,一口价,三十万,陈老师可否割爱?” 那两个客人原本见秦昶穿一件领口磨破了洞的军绿色圆领汗衫,下穿一条陈旧工装裤,通身上下行头加起来也不超过两百块的样子,料想他也出不起高价,正打算压低了价格从陈老师这里捡个大漏,哪成想秦昶一开口就是三十万。 中年男客与同伴低声交谈片刻,重新出价,“陈老师,这两棵树我们诚心想买,五十万,不能再高了。” 树是好树,他们的客户里也正好有一位沉香收藏爱好者,去年刚自拍卖会拍得价值三千万的沉香摆件,想必在他的花园中增加两株造型沉香树应是雅事一件,只不过做生意,总要图个赚头不是? 秦昶转回视线,眼光与双手插在裤袋里作壁上观的小林撞在一处,眼神酷酷的小林慢悠悠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树林。 秦昶不知为何,却从她冷酷的表情里看出一丝笑意来,忍不住微微敛睫,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尖。 那边厢两个客人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陈老师敲定价格,一边招呼小助理开车载他们回办公室去写合同转账,一边打电话叫工人开车上来尽快把两棵树做好防晒处理,赶紧运回去。 热豁豁的山路上只剩秦昶和小林,还有在五分钟前刚刚上演过速度与激情的电瓶车。 秦昶将手搭在眉毛上方,朝山下张望,远处小小的村落半掩在群山绿树之间,整个山林都陷入了午后的静寂之中,仿佛连蝉鸣都歇了声。 “走罢,”秦昶率先走向电瓶车,攀着扶手将自己塞进驾驶座,“回程我来开。” 这姑娘的狂野驾风,他不想再体验一次。 小林随后上了车,安静地坐在副驾位上,并不执着于方向盘的把控权。 秦昶拧动钥匙,倒车,打方向盘调头的同时,对酷盖小林友好微笑,“出来得匆忙,还没自我介绍,秦昶,秦晋之好的秦,天纲自昶的昶。” 看起来就人狠话不多的小林言简意赅,“双木林,保佑安宁的佑宁。” 林佑宁?秦昶的目光不由得望出老远。 刚才那两个试图从陈老师苗圃里偷偷挖走两棵珍稀苗木的人中的一个,是不是叫林佑福?两兄妹? 林佑宁似读懂秦昶的心理活动,对林佑福的嫌恶毫不掩饰,“不是。” 秦昶笑起来,“那两株沉香真采过样?” 林佑宁的眼风刀一样撇过来,秦昶以为她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孰料她竟然也笑了,闲适地靠在电瓶车座椅椅背上,意态舒展,“没有。” 她只是料定不学无术的紫毛因为心虚,绝不敢让山下派出所的干警上来取样送检,诈他一诈而已。 果不其然! “苗圃也是这两年才开始对进园的苗木采样留存,两年生以上的苗木数量实在太大,采样工作还没有涵盖所有树木。”林佑宁看着身侧慢慢向后倒退的山林,“刚才你是故意抬价的罢?” 有人偷挖,还有人竞价,更显得两株沉香奇货可居,刺激了客人的购买欲和胜负欲。 秦昶笑出一口白牙,冲林佑宁挑眉,露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表情。 第5章 三棵树(1) 电瓶车回到山下停车场,秦昶与林佑宁在外头水喉洗手。 水喉的水自地下抽上来,沁凉沁凉的,秦昶让后一步,示意女士优先。 林佑宁不与他客气,凑近水喉,挽高衣袖,露出半截蜜色手臂,先洗干净手,再掬一捧水扑到脸上,唇间逸出一声舒适的叹息。 水珠沿着她的手臂线条蜿蜒下滑,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清澈水珠如同熠熠发光的晶宝,转瞬隐没在纤薄的织物间。 秦昶看着她直起身,举高一边肩臂,拿衣袖去擦脸上的水迹,觉得新奇,他长久没见过这么野、这么不拘小节的女孩子了。 他在记忆里搜寻一圈,接触的女性多半优雅,穿得体衣裙,搭配应景首饰箱包,另外一小半或者娇俏,或者活泼,就像与林佑宁同来的辫子头,而林佑宁,是超出他认知的。 她肤色如蜜,头发剪得比他还短,深目高鼻,有种充满野性的秾丽的美,教人过目难忘。 林佑宁洗完脸,将水喉让给秦昶,然后站在一旁,仔细端详秦昶。 秦昶没有遮掩他注视她的目光,她也大大方方,全然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打量。 秦昶生着一张五官深邃的脸,皮肤大抵因为常年在户外工作,晒成健康的金棕色,短袖汗衫下的肌肉线条紧实有力,浓密的黑发想是许久未剪,留得有些长,发尾随着他俯身弯腰凑近水喉洗脸冲头的动作在颈背轻轻扫动。 他身上并没有被生活重压的劳动者特有的疲惫感,相反,他看起来颀健乐观,佑宁有些拿不准他的路数。 秦昶就着水喉的水冲完头脸,直起身来,甩甩头发,脸上有种无拘无束的快意。 林佑宁退后半步,身高一米七五的她要半仰了头才能与他对视。 “去看陈老师事情处理得怎样了?”秦昶问佑宁。 佑宁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近办公室时,事情已经进展到客人打电话叫公司财务转账这一步。 客人声若洪钟,带着一点乡音,宛如霸道总体附体,吩咐财务:“……五十万……绿湾……海湾的湾……对!” 秦昶与林佑宁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旋足走向离办公室不远的工棚。 午休时间已过,园工们结束午间休息,已陆陆续续出工,工棚里几个孩子在辫子头姗姗和小黑的带领下,与秦昶的三个伙计一起分成两组正在做游戏。 小黑把自己的手机举在头顶,姗姗根据手机屏幕上出现的图片做动作,孩子们负责看动作猜词语。 姗姗把头抬得老高,孩子们叽叽喳喳,“抬头!” “一个字,动词!”姗姗提示。 “抬!” “换一个字!”姗姗连连摇手。 “仰?”大一点的孩子不太确定。 “对对对!”姗姗连忙手指着自己做下一个动作。 “女?”孩子们困惑。 “不对、不对!”姗姗抬起右手,在空中从上往左下方一划,再自上而右下一撇。 “人!”小乌鸦跳起来。 姗姗拼命点头,又点点自己的鼻尖。 “仰人鼻息。”林佑宁跨过工棚的竹木门槛,替孩子们说出这个对他们来说略显陌生艰涩的成语。 “对了!”姗姗笑嘻嘻地跑到林佑宁身边,一把挽住她的手臂,“灵灵姐替我们女生队得一分。” 小黑放下手机,孩子们见林佑宁和秦昶回来,纷纷围上来。 “陈老师没事了吧?” “坏人抓起来了吗?” “小秦哥哥你有没有打坏蛋一顿?” 孩子们七嘴八舌。 年纪最大的孩子注意到林佑宁额上的一层薄汗,默默转身去一旁桌上从纱罩下头取出一块西瓜来,走到她身边,双手递上西瓜,“小林姐姐吃瓜。” 其他孩子见状,不甘示弱,各去拿了西瓜捧到林佑宁和秦昶跟前。 “哥哥吃瓜!” “姐姐吃瓜!” 工棚里热闹成一片。 林佑宁接过大孩子递来的西瓜,说了声“谢谢”,半大小子脸一红,又不声不响地退开。 小黑看得目瞪口呆,凑到秦昶身侧,拿肩膀顶顶秦昶,“现在的孩子,不得了!小小年纪,已是心机 boy 一个,拿咱们买来的瓜,借花献佛,啧啧。” 秦昶闻言笑着啃了一口手里的西瓜。 卖瓜的老板没有骗他们,西瓜果然脆瓤多汁,甜蜜非常。 陈老师一直忙到下午三点,才派了小助理找他们回办公室。 来选树的客户已经离去,陈老师坐在沙发里捶腿,见佑宁、姗姗和秦昶进来,招呼他们到她身边坐。 “到底上了年纪,体力大不如前,站得久一些就觉得关节僵硬。”陈老师叹息,“以前一口气爬一座山观察植被都不觉得累。” 佑宁伸手轻捏她肌肉略显肿胀的膝盖,“您前年做了心脏搭桥手术,虽然恢复得不错,可是还是要当心。以后再碰到这种事,千万不要生气,附近有师兄师弟,把他们召唤来帮您解决。林佑福一伙不过是纸老虎,欺软怕硬而已。” 陈老师听了直笑,转头对坐在一边帮她泡茶的秦昶说,“小林这孩子,我第一次见她时,不过一丁点儿大,野孩子似的。现在都开始管起我来了。” 第5章 陈老师想起与佑宁二十年前的初见。 她和当时还未离婚的丈夫在浙里承包山头经营苗圃,周末和丈夫从浦江驱车过来查看苗木生长情况,负责看管苗圃的工人汇报说,头一晚苗圃内外的狗叫了许久,早晨工人沿着苗圃外围的篱笆检查,发现一处篱笆内外有人钻过留下的脚印。正组织工人查点是否有苗木遭到破坏。 那会儿她才三十出头,年轻气盛,听工人如此一说,那还了得?!手一挥,“走!带我去看看!” 发现脚印处的篱笆有一人多高,上头拉着卷曲延伸的铁蒺藜网,想要翻过满是尖刺的铁蒺藜,并不是件轻松的事。篱笆内外的脚印又小又浅,一看就不属于成年人,而苗圃里的苗木大多低矮细幼,藏不住人,她推测要是人还在苗圃内,多半躲在苗圃里原生的那几株根深叶茂的老树上头。 她领着几个工人直奔苗圃里那三棵树龄超过百年的老树。 在浙里茂密的竹海中,三棵不知谁人种下的橡树盘根错节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如一座浓绿的堡垒,矗立在竹海间。 她走到树下,初升的太阳跃过山林,金光散落,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引得树下的工人严阵以待。 她却不怕,抬起头,紧紧盯着摇曳晃动的枝桠。 过了一会儿,一个圆眼睛高鼻梁的小女孩从树叶里探出头来,望着树下打算抱着树干爬下树来,不料落进一双充满审视的眼里。 就此,结下了师徒俩至今二十年的缘分。 陈老师捉住佑宁的手,合在掌心里,“今天多亏你和秦昶在,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晚上有没有其他安排,没有的话,我请你们在山庄吃饭。” 陈老师转头看向秦昶,“把你的几伙计也叫上。” “您千万别破费!小黑他们约好了晚上要去民宿吃烧烤泡温泉。”秦昶笑起来。 早十来年有国际大导演在浙里竹海取景拍摄武侠电影,电影一炮而红,捧红了小花、小生之余,也带火了浙里的竹海旅游经济,山村里开出了好多家以竹文化为特色的民宿,自山上引了泉水下来,接上锅炉,夏天作冷泉,冬天作温泉,住客可以夏赏翠竹冬赏雪,一边泡汤一边啜饮竹叶酒,其悠闲惬意相当受游客欢迎。 陈老师也捉了秦昶的手,把他和佑宁一左一右夹在自己身边,“那你俩和姗姗可得陪我吃晚饭。” “您千万叫小乌鸦妈妈做得简单清淡些,别弄得太隆重。”佑宁不想让陈老师破费。 姗姗举手,“我减肥,晚餐吃草。” 陈老师诧异地上下打量她,“姗姗瘦得锁骨装得下二两水,还要减肥?” 姗姗理直气壮:“女明星说过,要么瘦,要么死!” 陈老师目瞪口呆,“我那个年代的女明星,环肥燕瘦,各有各的美。现在的女明星,千篇一律,分不请谁是谁。” 不过她晓得年轻人不爱听她唠叨,挥挥手,“我手头还有些工作要处理,你们不用在这里陪我枯坐,去去去,到山庄玩去。山庄里各色娱乐设施应有尽有,比干坐在这里有意思。我叫小乌鸦妈妈过去给你们开门。” 山庄是绿湾苗圃专门用来招待客户的,平日里并不对外营业,小乌鸦的妈妈负责山庄日常清洁管理,小乌鸦的爸爸则负责餐饮烹饪,两夫妻自小乌鸦出生前就在绿湾工作,算得上是绿湾的元老级员工了。 佑宁见陈老师面露疲色,率先站起身来。她在这里,老师一面工作,一面要分心招待他们,一心两用,只怕比平时更累。 “我们先过去,您注意劳逸结合,不要工作到太晚。” 陈老师注视着佑宁和姗姗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身高腿长的秦昶慢悠悠跟在两人身后,将两个女孩子的身影笼在他高大的背影里。 陈老师无由地叹了口气。 第6章 三棵树(2) 姗姗一到山庄,就将自己摔进客厅巨大柔软的沙发里,捧着手机,再不肯动一动。 “光靠吃素减肥有什么用?”佑宁不解,“要不要去游泳?” 绿湾山庄建在半山竹林之间一块半突出山体的平台上,有一个美轮美奂视野良好的半露天无边泳池,从天水一色的泳池边沿看出去,是一望无际的竹海与星星点点散布在山下的浙里人家。 “不要!”姗姗拒绝,向佑宁摇一摇手机,“一机在手,天下我有。” 佑宁放弃劝她去游几圈的念头。 小乌鸦妈妈从厨房里出来,热情地问两个女孩子:“水果吃伐?饮料喝哇?” “我要吃水果冰沙。”躺在沙发上的姗姗娇滴滴地说。 “好好,我马上去做!”小乌鸦妈妈忙不迭应。 佑宁瞋了摊在沙发上的姗姗一眼,“邬嫂嫂不用管我。” 秦昶开着他的十年老皮卡驶进山庄,将车停在院子里,走进敞亮的客厅,一眼看见摊平在沙发上的姗姗,却不见佑宁。 他在厅里睃视一圈,才发现半掩着的雕花推拉门后佑宁的身影。 佑宁已脱去长袖衬衫,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白色短袖 t-shirt,正弯腰埋头在捣鼓多媒体厅里的智能电视。 她掩在白色衣料下的背影看起来纤薄瘦弱,可一双露在外头的手臂肌肉线条紧实优美,能令爱好健美肉体的人为之痴为之狂。 “可需要帮忙?”秦昶注视片刻,出声询问。 佑宁直起身来,让出智能电视机前的空间。 秦昶走到电视机前。陈老师的山庄里娱乐设施果然如她所说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卡拉 ok 机、桌球麻将、游戏机,甚至乒乓球台都有。 “唱歌?”秦昶理清了电视机柜下头纠结缠绕在一起如同蛛网的各种线,回头问。大抵上一批来客将多功能厅的这些设备弄得一团乱,邬嫂嫂夫妻俩也不懂这些,便一直堆在这里,无人收拾。 佑宁微笑,摇摇头,“想打两盘游戏。” 秦昶回过头去,从刚整理的一堆电线数据线里抽出一根黑色的 hdmi 连接线,一头插在游戏机底座上,一头连接智能电视的接口,又从旁边抽屉里一堆遥控器中找到电视机遥控器,开电视,切换信号源。 佑宁抱着膀子站在一边,默默注视。 秦昶做事有条不紊,有种这个年纪的青年人身上罕见的沉稳。 佑宁吃不准他的身份。 他开一辆又老又破的皮卡,穿得像任何一个到绿湾来拉树苗的工人,如果他的手腕上没有戴一块价值十万元的 grand seiko 的话。 天热,他出了汗,洇湿他的军绿色圆领汗衫的前胸后背,隐隐散发出一丝汗意,不难闻,令佑宁想起学校里那些打完篮球浑身上下汗津津的男生。 秦昶将一个游戏手柄递给佑宁,“双开?” 佑宁接过手柄,点点头。 两人在菜单五花八门的游戏里挑了一款梦幻网球,多媒体厅足够宽敞,可以供他们两个长手长脚施展。 度过几分钟相互适应的时间,掌握游戏窍门和节奏,佑宁有些克制的肢体舒展开来,肩膀耸动带动手臂,挥舞出充满律动感的一击。 秦昶左手持“拍”,反手回击。 空气里似有破风之声。 分数咬得很紧,秦昶几乎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一局结束,趁游戏读取数据的工夫,秦昶撩起汗衫下摆抹一把头上的汗水,佑宁瞥见汗衫下头肌理分明的八块腹肌和隐没于牛仔裤之下的人鱼线。 佑宁忍下吹口哨的冲动。 秦昶很快放下汗衫下摆,“你和陈老师很熟?以前没在绿湾见过你。” “我前几年都在外头谈业务、跑工程,这两年才稳定下来。”佑宁在原地左右移动了一下重心,“还不知道秦先生哪里高就?” “高就谈不上,有家小公司,手下两支施工队,做些庭院园林绿化设计、工程。”秦昶坦言。 秦昶并非自谦,他公司上下不过三十余人,一年顶多接三两个项目,在业内绝对算不上大公司。 电视里传来提示音,新的一局即将开始,佑宁做出准备的姿势,“我们算是同行。” 两位同行边打游戏,边聊起此行目的。 “客人指定要一棵景观造型罗汉松,树龄不能少于三十年,造型须别具一格,价格不是问题。”秦昶跳起扣杀。 佑宁微微探身翻腕接“球”,“我的客人对园林绿化一窍不通,只求最贵,不求最好。” 两个人在游戏你来我往的间隙对视一眼,忍不住都乐了。 佑宁这一笑,秦昶只觉得眼前的女郎仿佛忽然从一个冰冷的酷盖,走过草长莺飞的春天,冰雪消融,变作了一个温朗的女孩。 他放下游戏手柄,从一旁吧台里取出两瓶矿泉水,信手抛给佑宁一瓶,随后坐进电视对面的沙发里,“中场休息,补充水分。” 佑宁接住秦昶抛来的水瓶,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这才坐到沙发另一头。 第6章 “我曾经有一个客户,死活要将庭院做成日式枯山水。结果你想必也能猜得到,郊区别墅,野猫出没,看到大片白色砂石,‘喵?!好大一片猫砂!’、‘大家快来,这里有一处公厕!’、‘真的吗?走!看看去!’,野猫们互通消息,周边方圆五公里范围内的野猫都跑去他家打卡,顺便留下新鲜热辣的便便……”秦昶讲起自己经历过的“不求最好,只求最贵”的客户,把几只野猫学得活灵活现。 佑宁在业界听过这则传说,即便如此,思及当事人在此,仍笑得肩膀耸动。 两人之间陌生的藩篱忽然便被打破 “后来呢?”佑宁侧扑在沙发靠背上,问一本正经的秦昶。 “后来?只能把造价近百万的枯山水全部推了,仅保留庭院里孤植的八十万元造型黑松,重新设计、施工。”秦昶想起反过来埋怨设计师没有尽责提醒的客户。 中档别墅前后加起来四百多平米的庭院,前庭后院被要求设计成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新中式复古庭院和英式花园的混搭看起来有种极度矛盾的错乱感,偏偏客户不懂装懂,喜欢指手画脚,难以沟通,设计师恨业主恨得要死,施工队也怨声载道。 佑宁想起自己初初入行,跟在老师身后参加饭局谈业务,走南闯北跑工程时见过的各色奇葩客户,不由得朝秦昶抱拳。 第7章 三棵树(3) 将近六点时,陈老师由小助理开着电瓶车送回山庄来。 过来前,陈老师稍作收拾,将工作时穿的轻软透气的薄卡其工装换下,换一件薄软飘逸的真丝衬衫,搭一条重磅真丝长裤,脚踩平底鞋,银灰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再现当年在课堂上讲课时的风采。 她甫一进门,看见佑宁与秦昶捧着平板电脑并肩坐在沙发上,头几乎碰着头, 不由得笑问:“看什么有趣的内容?这么聚精会神?” 佑宁站起身来,将平板电脑递给老师,“在看荼山星湖山庄顶奢别墅造价千万的景观园林。” 陈老师拿起挂在 脖子上的老花眼镜戴上,接过平板电脑浏览视频。 视频不过五分钟长短,又限于星湖山庄私密性极高,视频拍摄者只是沿着星湖别墅的公用车道驱车拍摄,画面中只有高低错落的乔木、灌木,和偶尔隐隐透出来的一角屋檐,却难以窥见掩映在浓荫之后的建筑的全貌,画面在车道转弯即将柳暗花明时戛然而止。 陈老师将老花眼镜摘下,把平板电脑还给佑宁,招呼秦昶和在摊在沙发上看了一下午网剧的姗姗,“走,去吃饭,边吃边聊。” 邬嫂嫂早已将餐厅布置妥当,杯碟碗筷摆放整齐,等四人落座,贴心地为每个人送上温热的毛巾,“擦擦手,饭菜都好了,马上可以开饭。” 她手脚麻利,瘦瘦小小的身影在餐厅和厨房之间来来回回,很快将冷盘还有鲜榨的甘蔗雪梨汁送上来,笑呵呵地问:“要不要开一瓶酒?” 四人齐齐摆手,“不用!” “你们先吃着,热菜马上就来。”邬嫂嫂返回厨房去。 佑宁起身取过陈老师和姗姗还有秦昶面前的玻璃杯,为三人倒果汁。 陈老师抬抬手,“你别忙,坐坐坐!你们到老师这里,前头还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正该我好好谢谢你们才对!哪里还有叫你忙这忙那的?听话!坐着好好吃饭!” 等佑宁重新坐定,陈老师举起盛满甘蔗雪梨汁的玻璃杯,“人上了年纪,身体又没有以前好,脑子也不如年轻时活络,今天多亏你们几个小年轻在。我以果汁代酒,敬你们一杯,大家随意、随意!” 四人碰杯,“叮叮”几声脆响,晚餐开席。 邬嫂嫂夫妻做的浙里农家菜好吃得没话说,加饭酒腌制的黄泥螺个个有指尖大小,吸进唇舌间滑嫩鲜美;用开水一烫就捞出来的血蚶,时间火候掌握得刚刚好,看起来仿佛鲜血淋漓,吃在嘴里肉头肥厚鲜嫩,味道咸中带甘,教人欲罢不能;糟毛豆咸酥爽口,配上垫以新鲜竹叶蒸的竹叶糕,不过麻酱牌大小,一口一个,清甜软糯。 邬嫂嫂端着第一道热菜葱油海瓜子上桌时,姗姗几乎要扑到她身上赞美,“邬嫂嫂!你和你老公的厨艺越来越出神入化!我太爱吃你们做的菜了怎么办?干脆同我们回浦江去罢!我们的食堂欢迎你们!” 邬嫂嫂笑弯了眼,“你喜欢吃就好!” 但并没有接姗姗请他们夫妻去浦江的话茬。 佑宁把姗姗拽回来,用公勺舀一勺热腾腾的葱油海瓜子到她碗里 ,“趁热吃才鲜甜。” 姗姗被肥美鲜嫩的海瓜子转移了注意力,佑宁趁势问邬嫂嫂,“家里的海鲜生意可还好?” “好好,侪好,谢谢林小姐关心!” 邬嫂嫂一家老小都在浙里。浙里东边靠海,西边靠山,大伯家里靠海吃海,休渔季做小海鲜生意,开渔了就驾着两条船出海捕鱼。她和老公只得小乌鸦一个女儿,不忍心教女儿跟着一起过赶海的苦日子,所以思量再三,还是决定靠山生活,最起码居所安定,不用跟着船在海上颠簸。 “今天的小海鲜就是家里送来的,保证新鲜,觉得好吃还可以再加。”邬嫂嫂在围裙上抹了抹手,“还没开渔,所以今朝小菜只有小海鲜,后头的菜侪是山珍。” “山珍我也爱!”姗姗轻嚷。 “好的,我去厨房催邬海生动作快点。”邬嫂嫂笑着快步回厨房去。 陈老师趁空为几个年轻人做了正式的介绍,“说起来,小林、小秦你俩还是同一届的,又都上过我的园林植物应用课,算得上是师兄妹,以后要互相照应啊。” 佑宁举了举手中的玻璃杯,“惭愧,没好好读书,辜负了陈老师的期望。” 她当时在老师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中选择填报提前批次录取的园林中专,就是想早早毕业出来独立工作赚钱,报答老师对她不求回报的帮助。虽然后来她一边工作一边自学,完成成人高等教育,获得大学文凭,但陈老师始终遗憾她没能经历过大学校园生活,缺少和同龄人无忧无虑相处的学习时光。 佑宁笑睇一眼秦昶。 她没在园林中专的校园里见过秦昶,这样一张英俊的脸,倘使见过,她不会忘记,那他只可能是毕业自全国最好的理工科大学的景观学系——因为陈老师只在浦江大学景观学系和园林中专教授过园林植物应用课程。 秦昶仿佛没觉出其中的不同,朝佑宁举杯,“师妹,以后请多关照!” 今日受了泼皮无赖的刺激,陈老师感慨万千,“我这两年身体欠佳,实在没精力应酬,索性把设计室的工作都交给小林主持,自己跑到苗圃来常住。山里安静,空气好,饮食也新鲜无污染,种树无须与人交际,勾心斗角,更加懒得回浦江去,工作室全靠小林带着一班女孩子支撑。” 陈老师今年五十六岁,已经退休。三十年前,她二十六岁,新婚不久,丈夫是同校的讲师,园林绿化这一块是两人的专业范畴。两个年轻人在红红火火的下海经商大潮和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口号中,看到商品房拔地而起,从新型社区绿地绿化建设中,敏感地嗅到了巨大的商机。两夫妻经过再三商量,丈夫决定辞去教职,加入下海经商的大军,建立起在当时看来仿佛没有什么发展前景的园林景观设计公司和园林景观绿化施工队。 在尚且没几个人买得起别墅的九十年代,园林绿化工程大多是政府招标项目,夫妻俩凭借他们在校教书时搭建的关系网,从小工程做起,初时不过是给在建小区的小花园铺铺草皮、种种花,一点点逐步壮大到承接几十万、几百上千万标的的工程。 他们还在距离浦江四小时车程的浙里包了两座山头,开苗圃,从全国各地寻找大量珍稀树种移植、嫁接到苗圃中,培育独有的造型景观树。 那时候他们充满雄心壮志,恨不能站在山顶张开双臂高喊: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然而雄心壮志抵不过金钱使人堕落的速度。 或者,对男人来说,那也不能算是堕落。 当她周末从浦江驱车四小时到浙里,查看苗圃里苗木的长势时,丈夫则留在浦江谈业务与人推杯换盏燕舞笙歌,夫妻间的交流渐趋于无。 常常他应酬回来,沾得满身烟酒气,进门鞋脱袜甩,倒头就睡,偶尔还会被陌生女郎开车送回来。 彼时他们尚住在大学分的教师公寓里,进进出出全是熟人,整片教师公寓的住户口耳相传,很快所有人都知道陈静的老公生意做得大了开始拈花惹草,虽然没人当着她的面说三道四,但大家看她的眼光无不充满同情。 她受不了这种眼光回避闪躲的同情,和丈夫买了商品房搬出教师公寓,然而即便如此,他们的婚姻还是在迈入第十年时彻底结束。他早已在外另筑爱巢,进出谈生意都带着年轻貌美爱撒娇的新欢,陪他胼手胝足创业的黄脸婆不过是结婚证上的一个名字。 第7章 她在得知他的小情人怀孕的消息后,向丈夫提了分手,关于财产,她只要求几乎是由她一手建起来的绿湾苗圃。 他们的离婚手续办理得非常顺利,彼此保留了最后的尊严与脸面,没有为钱财的归属闹得不可开交,房子、车子、存款、苗圃都归她所有,两家公司悉数归前夫持有,庆幸的是他们没有孩子,不必为孩子监护权的归属推拉扯皮撕下最后的遮羞布。 离婚以后,她成立了自己的景观园林设计工作室,教她意外的是,那些她曾经教过的、毕业后进入她和前夫的公司工作的学生中,有好几个自前夫公司跳槽,到她新成立的小工作室应聘。 她不是不纳闷的,实话对几个前来面试的女孩子说: “我这边刚刚成立,一切尚未走上轨道,待遇不高,客户也没几个,你们留在原来的公司,发展可能会比我这里更好。” 这些她教出来的女孩子七嘴八舌。 “师公现在只管谈生意、接项目,其他一概不管了。” “公司被新副总把持,任人唯亲。” “吃回扣吃得厉害,设计师拿出来的设计图和他们施工队做出来的实际效果相差悬殊,我们敢怒不敢言。” 渐渐她的陈静景观园林设计工作室便成了全女班的构成,她也成了业内有名的拼命三娘。 一晃眼二十年过去,工作室最初一批设计师自立门户的自立门户,相夫教子的相夫教子,而新的设计师、新的学生,一批又一批,入职成为她的员工,充实着工作室的人才储备。 如今她虽然因为健康原因从一线工作岗位退了下来,不再管事,但总不免希望替工作室里恨不能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女人当成男人用的女孩子们多结交些人脉、拓宽几条门路。 佑宁欠身为陈老师的杯子里续上饮料,轻嗔,“要是没有您这个主心骨,我们可撑不起来。小事全凭我们做主,大事还得您做决定!” 秦昶半撑着腮,微笑着听陈老师和佑宁师徒俩你来我往地交谈。 佑宁在他看来,浑身上下,充满矛盾碰撞制造出的神秘感。 她看起来冷清又疏离,对上山偷挖苗木的地痞横眉冷对,可一旦放下防备,却是另一种能说爱笑的面貌。 她也体贴,一句话轻易化解陈老师人老不中用的暗暗失落与感伤。 闲聊间邬嫂嫂陆陆续续送上热菜来,一只两个月大的竹林童子鸡腹内塞上竹林里新鲜采的竹荪,包上荷叶清蒸了端上桌,鸡腹里的油脂与竹荪所富含的挥发物质和氨基酸在高温下产生美妙的化学反应,荷叶揭开的一刹那,偌大的餐厅里满室飘香。 邬嫂嫂还生怕客人觉得菜色简单,搓着手解释,“陈老师要吃得清淡些,你们小年轻又吵着要减肥,所以今天晚上我们邬海生的菜色多以汆烫、清蒸为主……” 陈老师闻言笑起来,“这样满好,叫老邬不用做太多菜,吃不掉浪费。你们俩也来吃饭。” “不多的、不多的!后头还有两只素菜、一只扁尖老鸭汤,马上就好!”邬嫂嫂坚持六菜一汤的规格。 第8章 三棵树(4) 陈老师的身体熬不了夜,私宴到八点便散了席。 一顿晚餐可谓宾主尽欢,嚷着要减肥的姗姗连喝三碗扁尖冬瓜老鸭汤才肯放下饭碗,摸着微微凸起的胃部心满意足地叹息,“为了邬师傅的厨艺,我可以离开花花世界,在山里多待几天……” “不减肥了?”佑宁看一眼放弃形象的姗姗。 “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啊!”姗姗说出“至理名言”。 秉持“能躺着绝不坐着”的信念的姗姗,在陈老师回房间休息后也上楼在邬嫂嫂为她安排的房间里一躺,吃着邬嫂嫂切好的甜瓜,看着手机里的网剧,再不肯动一动。 邬嫂嫂将佑宁的房间安排在姗姗隔壁,两个女孩子共用一个大露台,站在露台上,可以俯瞰山下晚烟袅袅的村镇。 佑宁通过电子邮箱确认了两个工程的设计图纸,发送给客户,在等待客户回复期间,还接了施工队长打来向她抱怨客户无理取闹的电话。 施工队长是个四十多岁的赣江汉子,嗓门大,脾气急,隔着手机,佑宁的耳朵都被他震得发麻。 “……我姓‘操’怎么啦?叫我一声‘操师傅’是辱没了她的耳朵,还是辱没了她的人格了?!”操师傅气得口音都冒出来,“我操爱国干施工二十年,还是第一次因为姓‘操’被要求换人交接,这是看不起我的施工质量啊,还是看不起我们老操家这个姓啊?!一个八十线开外的小明星跟我摆什么谱?我老操还不伺候了呢!” 佑宁被操师傅中气十足的大嗓门震得将手机挪离耳边一掌的距离。 “操师傅,您消消气,工程期限在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呢,不能拖,您可不能这个时候撂挑子甩手不干!”佑宁迭声安抚操师傅,再三向他许诺,“您只管保证按期完工,其他的事情不用您操心,客户那边我去沟通。” 操师傅在电话彼端骂骂咧咧,得了佑宁的保证以后,终于放过佑宁的耳朵,挂断电话。 佑宁看看时间,晚上八点四十,估计客户不是刚起来,就是还没睡,遂从通讯录中找到号码,致电过去。 接起电话的是一管成熟女声,自称女明星经纪人,对佑宁还算客气,但语气中那一丝高高在上的傲慢还是通过电话透了出来。 “是张导向我们蜜蜜介绍了贵司,说贵司的新中式园林设计自成一格,令人耳目一新,我们蜜蜜看在张导的面子上,在多如牛毛的设计室里选择了贵司。可贵司派来的这位师傅实在是难以沟通,口音重不说,脾气还急——”经纪人停顿两息,“我们是贵司的客户,顾客就是上帝,客人想改一下设计,总不能还要看工人师傅的脸色罢?” 佑宁在电话这头挑了挑眉,哟呵,双方各执一词,经纪人的遣词用句透露出一股甲方爸爸的霸气。 虽然并没有身处施工现场,但佑宁没道理偏帮外人,指责自己的施工队长。 “操师傅脾气是急了些,但他是浦江业内活儿做得最清爽干净的,张导的荼山居、著名影后文女士造价三亿的昆州园林,侪是由操师傅负责施工,文女士的昆园更是获得二〇一五年国际风景园林师联合会奖大奖。”佑宁声音里带着礼貌的客气,“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操师傅在业务能力方面,绝对是业界一流。至于更改设计的问题,我现在人不在浦江,等我回浦江后,当面与蜜蜜沟通,您看如何?” 佑宁手握电话,望着房间里的镜子中的自己。 镜中人面无表情,眼神冷淡。 佑宁勾唇,镜中人也露出一丝笑来。 你搬出张导演,我祭出文影后,谁又怕谁?她用口型对镜中的自己说。 八十线女明星的经纪人一听到连影视公司大老板都是其座上宾的文女士的名头,气焰顿消,就坡下驴,“那我就在这里先谢谢林工了,我们蜜蜜也是急于在国庆前能接父母入住新家,希望一切都能达到她心中完美的程度。” 佑宁结束通话,已是晚上九点,客户还未回复确认,她换上速干跑步衣裤和跑鞋,一条毛巾系在手腕上,出门,经过姗姗的房间,敲门探头问姗姗: “一起跑步?” 姗姗趴在床上看剧,头也不抬地朝佑宁摆摆手。 佑宁也不强求,独自下楼,在楼下遇见从小酒吧拿着矿泉水出来准备出门的秦昶。 秦昶一身跑步打扮,左上臂系着运动臂包,脖子上挂着耳机,一副准备夜跑的模样,看见同样全套跑步装扮的佑宁,他眼睛里闪过意外的笑纹,“一起?” 佑宁点头,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好。” 两人在别墅的院子里原地热身片刻,一前一后跑出竹林环绕的院子。 夏夜的风吹过竹林,竹枝摇曳,山林间一片沙沙细响。山间小路上没有灯,幸好月朗星稀,蜿蜒的山道不至于一片漆黑,只是月光洒下来,穿过竹叶,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山道上,映得树影幢幢。 有小动物被脚步声惊动,从一侧竹林里蹿出来,穿过两人身前的青石山路,钻进另一侧林子里去,毛茸茸的长尾巴在慌里慌张的身后上下起伏,于视线里留下一道残影。 佑宁人高腿长,胆子似乎也出奇的大,一点不受影响,面不改色地在夜色中向前跑去。 秦昶不紧不慢,始终保持与佑宁齐头并进的速度,甚至还颇有月下闲谈的兴致,“在山里夜跑,黑洞洞的竹林里忽然窜出个动物或者人来,你会不会害怕?” 佑宁脚步轻捷,微微转头,朝秦昶微笑,“浙里没有什么大型猛兽,有什么好怕的?至于人——” 佑宁反身,倒退着跑了几步,眼底有笑,声音里是毋庸置疑的自信,“寻常两百斤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绝不是我的对手。” 她转回身,提速,继续朝前奔跑,前方树影婆娑,而她无所畏惧。 第8章 曾经,小小林佑宁也是害怕的。 害怕那个总是神出鬼没地从竹林里跳出来一把抓住她,把她禁锢在胳膊之间,用力捏她的脸、在她的身上胡乱摸来摸去的恶霸少年。在小小的她心里,即使还懵懂无知,也能感受到那种教人羞愤难当的恶意。 她的害怕、闪躲,换来的不过是更变本加厉的欺凌而已。 小时候佑宁曾想过,也许过不了几天,恶霸就会对她失去兴趣,转而去针对、去欺辱其他人,她在无人陪伴的夜里甚至为此祈祷过,“去欺负别人罢,任何人都好!”,却又为自己内心有如此阴暗的念头而觉得羞惭。 直到她听到村子里成年人之间隐晦地口耳相传,村北老林家的女儿,不要看伊平常傻乎乎的,但只要有人流露出侵犯她的意图,她二话不说,提刀就砍,能边砍边问候对方全家,一路从村头追砍到村尾,战斗力之强悍,村里竟没人敢调戏傻姑娘。 那是八岁的佑宁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软弱才会被人肆无忌惮地欺负,如果不好惹的名声在外,如林佑福,如村北林家的傻姑娘,人们无非在背后小声议论,但谁敢当面硬碰硬? 对二十八岁的佑宁来说,“害怕”不过是幼年时的心魔,张牙舞爪,对她却已是无可奈何。 秦昶被忽然提速的佑宁抛开几米距离,他在她背后,看着佑宁修长的背影如林间小鹿三两步跃过一座潺潺溪水上的小石桥,眼底笑意更盛。 他加快脚步,追上佑宁,与她并肩。 佑宁微微垂睫,看着秦昶脚步交替落在自己左侧的跑步鞋,银灰色飞织面料,侧面的银色反光条随着他的跑动荧光忽隐忽现。他的步距比她大,但刻意保持了与她齐头并进的速度,步调出奇一致。 燠热的夏季东南风仿佛脾气火爆的孩子,急冲冲地穿过浙里山与山之间的峡谷,又拂过林叶密集的间隙,白日的暑热就此散去,水汽弥漫的林间只余满山凉风。 佑宁听着自己呼吸与秦昶的呼吸和风声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绞拧在一处,明明沉默,却又充满张力,教佑宁无所适从。 幸好浙里的山不高,用不到二十分钟,两人已由半山而山顶。 林间小路的尽头豁然开朗,眼前是山顶可以四面观景的平台。 夜凉如水,山风吹得两人跑步衣的衣摆鼓起,猎猎作响,掩过了他们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佑宁背靠观景平台的栏杆,仰头喝水,月光落在她脸上,她仿佛浸了蜜的皮肤此刻半明半暗,像日与夜、光与影的交界,冲突碰撞,无端魅惑。 秦昶转过身去,腰腹抵在钢筋水泥浇筑的栏杆上,借喝水的动作,把蓦然加快的心跳抑在了粗粝水泥颗粒微微陷进皮肤表面的刺痛感之下。 他不是没见过美人,皮肤欺霜赛雪,一捧长发如绸胜缎,目似横波,唇若朱英,身姿婀娜,是多少男性心目中女神的模样,但他也只是遥遥欣赏,都不曾似眼前短发微湿搭在额前,豪迈仰头喝水的佑宁一样,教他心跳如雷,口干舌燥。 秦昶想,原来,蓦然心动,是这个滋味。 一阵嘹亮的小号声忽然响起,打破这宁静月色下的魔咒。 这悠扬婉转又嘹亮圆润的号声引得佑宁朝秦昶望来。 秦昶被自己的手机铃声一激,差点把手中的矿泉水瓶丢出去。 一边暗忖是谁这么不挑时间,一边朝佑宁歉意地点点头,“我接个电话。” 他从臂包里取出手机,接听,回荡在山间的阿兰胡埃斯之恋的旋律,终于停了下来,转瞬之间,小黑刺破夜色的大嗓门透过听筒,传了出来: “小秦哥快来救我!他们几个三打一,我裤子都快输光!” 背景里是稀里哗啦洗麻将的声音。 “……小黑哥输不起……”后头小伙计笑话小黑的对话隐约传来。 “我还要攒钱讨老婆的好伐!”小黑喊了一嗓子,结束通话。 秦昶摇摇头,不知道有没有可以送人去戒麻将的地方?小黑技不如人,偏偏还喜欢搓麻将,每次输得叮当响都喊他救命。 佑宁将喝剩的半瓶矿泉水塞回腰包里,提步下山,“走罢?看谁先跑回半山居!” 秦昶大步跟了上来,两人原路返回。 佑宁与秦昶在山庄门口与秦昶分道扬镳,秦昶继续朝山下跑,去山脚下的温泉民宿救小黑于水深火热。 他背影矫捷轻健,步伐完全没有半山上下跑了个来回的沉重疲累。 佑宁在半山居门口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秦昶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秦昶与伙计们亲密无间的相处模式,令她忍不住微笑。 她看得出来,秦昶在伙计们面前架子全无,小伙计大呼小叫态度十分随意,他非但不以为忤,还与他们打成一片,颇纵容的样子。 佑宁反身走近半山居的院子,月色在她身后,地上她的身影抻得老长,她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没注意自己轻哼着阿兰胡埃斯之恋的旋律。 第9章 四棵树(1) 秦昶睡到天光大亮,盛夏的阳光透过客房窗帘的缝隙洒落在身上才起床。 他昨晚去救小黑的场,双腿半泡在温泉里与伙计们搓麻将,牌局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他替小黑把输掉的一个月饭钱赢回来,这才结束。 小黑原本还指望秦昶能替他多赢两局,只是他观战期间话实在太多,一歇歇要指点秦昶“打这张!”,一歇歇又八卦之魂熊熊燃烧,“陈老师那个女徒弟,看起来凶巴巴的,中午在陈老师的办公室里,脸色一沉,眼神像是淬了寒冰的刀子,简直男人婆一个,一点女人味儿也无,谁敢找她做女朋友啊?” 一点女人味儿也无吗?秦昶当时“啪”一下在小黑“不要啊 !”的惨叫声中丢出一张下家等了许久的七索,点了炮。 “哥!哥!哥!”小黑扑在他身上来摇撼他的手臂,“哥你为什么要想不穿扔七索啊?!” 秦昶按倒面前的十七枚麻将牌,懒洋洋地从汤池里站身来,拿脚尖顶了顶小黑的大腿,“你欣赏不来,也不要在背后随便议论女孩子。” 小黑一面心痛好好的一副清一色自摸的牌活生生被他自毁长城,一面在嘴巴边上做一个拉拉链的动作,表示自己再也不说了。 小黑他们这批跟着秦昶好多年的伙计,多多少少比较了解自己的老板,不要看他成天同他们这些粗人混在一处,同吃同住,但骨子里始终是文化人,不喜欢他们讲话带脏字动辄问候对方女性亲属,更反感他们抽烟喝酒随地吐痰。为秦昶工作得久了,他们也渐渐收敛了自己的行为,最起码在老板跟前要做出一副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样子来。 小黑自认一向做得不错,但口无遮拦惯了,也不晓得哪句话说错,触到了老板的雷区。 秦昶也解释不了自己听到小黑非议佑宁时心头升上的这股无名火气,只叮嘱几个伙计晚上早点睡,早上还有活儿要干。 一向沾着枕头便睡的秦昶难得地了无睡意,失了眠,脑海里总是浮现林佑宁一双清冷的眼和如山花初绽的蓦然一笑,直到快天亮时才睡去。 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秦昶洗漱下楼,邬嫂嫂早已等在饭厅里,一见他下楼,便迎上来问他: “秦先生早上想吃点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都可以。”秦昶并不挑食。 “好的、好的!” 邬嫂嫂利索地应了,转进厨房,不一歇端了托盘出来,给秦昶送上一碗熬得浓香的白米粥,另配了小碟装的酱瓜、凉拌玉兰片、玫瑰腐乳和一屉小笼馒头。 秦昶喝一口粥,粥熬得绵密香滑,不冷不热刚刚好,喝到胃里,叫人忍不住惬意地太息,再搛一筷子凉拌玉兰片过粥。 玉兰片用浙里山上立春前刚破土冒尖的春笋加工而成,切成均匀的薄片,调上盐与糖,淋上一勺滚烫的葱油,拌匀,吃到嘴里脆嫩鲜香,一下子唤醒了味蕾。 “陈老师和佑宁她们呢?”秦昶问打算回厨房去的邬嫂嫂。 “陈老师她们?她们五点半就起床啦。”邬嫂嫂笑呵呵的,“六点吃过点心就上苗圃去了,林小姐估计这歇已经在村子里了。” 秦昶放下手上的筷子,忽然便觉得索然无味。 被秦昶问起的佑宁,这时正在山下村里,探望独居的姑婆。 清瘦的姑婆把佑宁迎进门,祖孙俩站院落内,腰背已驼,眼神远不如年轻时候的老太太借着夏日清晨的天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佑宁。 “是勿是又瘦了?一人在外要和好吃饭啊!“她伸手轻轻抚摸侄孙女的脸颊,无比心疼。 佑宁握了握老太太青筋凸起的手,与姑婆一道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没瘦,还是老样子。” 她看了一眼摆在屋檐下已经编好的竹灯罩和才编了一半的竹篓,“竹制品加工厂的零工做一点解解厌气无妨,不要当成任务,别累坏了。” 第9章 二十年前,旭日集团在浙里建起竹制品加工厂,随着竹林经济的兴起,加工厂收购村民手工编织的竹器出口海外,这些手工编制的天然环保、精美耐用的竹器备受外国客户热捧,由此大大提升浙里农家的人均收入,成为创收的重要途径,家家户户、老老少少没有外出打工的村民闲暇时都编得一手好竹器。 老太太不以为然地挥挥手,“累不坏!哪里累得坏呢?竹筐、竹篓我闭着眼睛都能编!” 不等佑宁再劝,老人家一笑,“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这活计我从小做到老。如今竹篾条由厂里提供,不要钱,编一只竹簸箕不消半天工夫,普通一只厂里给五块、十块,编得精巧的,三十块、五十块也肯收——听村东开网店的小林说,外国人喜欢大漆的竹簸箕,三、五百块都舍得买——全靠这门手艺,我不但养活自己,还把你给养大,连房子都……” 说到一半,老太太猛然截住话头,摆手转移话题,“村里最近在统计,要给村民家里统一免费安装充电桩,猫囡啊,你说姑婆这院子里要不要装?我想来想去,觉得给我装了也没有用……” 佑宁打量姑婆粉墙黛瓦青砖铺地的院落,想起网上“徽派正宗在浙里”的调侃,忍不住微笑,“村里统一免费安装,您不装白不装,装一个罢。到时候我给您买一辆老年代步车——就像村北林阿公开的那种,小小一辆,车速也不快,开着去买菜、买东西都方便。” 姑婆“唉”一声,拿手捶捶自己的腿,“买那个做什么?我腿脚好得很!” 佑宁也不与老太太在买不买的问题上多纠缠,只管把自己带来的补品礼盒放到她脚边,殷殷叮嘱,“钙片、多维元素片要记得吃,我下次来要检查的,不可以忘记哦!最近天气炎热,隔夜的剩饭剩菜能不吃就不吃。一个人开伙仓嫌麻烦的话,索性到村里老年人食堂吃饭……” 老太太不肯,“你赚钱比我辛苦,不要总在我身上乱花钱。钱攒起来,才能在大城市里买房,有了房才算真的站稳了脚跟。再说,我有手有脚,干什么去给人家舔麻烦?不去!不去!” 佑宁看着姑婆把头撇到一边,只能无奈地将头依偎在老太太肩头,向老人家妥协,“好好好,我攒钱,您不去。” 姑婆倔强了一辈子,在超过二十二岁不结婚就会成为村里人人侧目的异类的年代里,便坚持不肯将就嫁人。人到五十,不求回报地把她这个被亲生父母扔在老家不肯照料,被亲祖父母、外祖父母踢皮球一样推来推去的孩子接到身边照顾。这一接,就是二十年的情分。 于佑宁而言,姑婆和陈老师,在她的生命里,俱是不是母亲,胜似母亲的存在,她不会在这些事上,非得同老人家争出个胜负输赢来。 佑宁见过姑婆,确定老太太一切都好,便起身告辞,“我先回去了,公司里还有事。” 老太太重重点头,“工作要紧,我这里你不用担心。” 将佑宁送到门口,老太太有些迟疑,思量再三,还是提起,“那边小嫂子好像勿大好,他们打电话向我问起你……” 佑宁微微摇头,“他们要是一切都好,我轧进去算什么名堂?要是不好,倒显得我幸灾乐祸似的……” 姑婆长叹一声,“是这个道理。算了,你就当我没说过罢。” 随后自嘲,“人老了,又啰嗦,又糊涂。” “您才不老,更不糊涂!”佑宁抱一抱轻得仿佛没有多少重量的姑婆,“我不觉得您啰嗦,顶好您跟我回去,天天在我耳边唠唠叨叨。” 老人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身上并无迟暮味道,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令佑宁想起童年时光。 老太太抬手拍开她,“远香近臭晓得伐?我才不要和你回去!住一起你就嫌我烦了。” 佑宁扪胸做受伤状,“侬嫌边吾!” 老太太被逗笑,作势还要拍她,佑宁赶紧逃了。 第10章 四棵树(2) 驱车回到苗圃,将近七点,佑宁接上已经标记好所需苗木的姗姗。 从浙里回浦江顺利的话车程四小时,如遇到道路突发状况,开五、六小时也是有的,幸好返程是工作日,一路还算畅通,只在高速公路收费站附近有车行缓慢的情况。 姗姗睡得晚,又起了个绝早,这时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疾驰的单调景色、车厢内充足的冷气和电台悠扬婉转的越调昆音中向睡意投降,靠在椅背和车窗之间的夹角里,微微仰着头,半张着嘴,发出细微的鼾声。 佑宁将空调调高一度,又降低了车载音响的音量,驾车通过电子不停车收费口,驶入浦江市区。 过了早高峰的市区路况良好,几无堵车烦恼,佑宁轻车熟路,无需导航,将车开进市区一处绿树成荫的别墅区。 小区门口智能车辆识别系统识别出佑宁的车牌,升起门禁放行。 车子轧过减速条时的震动,惊醒了姗姗。 姗姗坐正身体,睡眼惺忪地四下环顾,“进市区了?” “都快进公司了。”佑宁笑将车转上独立车道。 陈静景观园林设计工作室办公地点设在这个别墅区一幢独栋别墅内。 别墅是陈老师和前夫在签下第一单别墅区绿化设计工程时以内部价格购置的房产,离婚时归了陈老师所有。偌大一栋上下四层的别墅于独身一人的陈老师而言,实在空洞冷清,索性拿来作设计室办公之用,一举两得。 工作日时间,别墅两扇雕花铸铁大门左右敞开,将内中糅合了知性与感性、温柔与旷达的设计风格的庭院大方展示在众人眼前。爬满绿植的山墙人为修剪出干净醒目的一片,缀着“陈静景观园林设计工作室”的铜牌。 轮胎碾过透水砖精心铺就的拼花路面,几近无声,车道两旁的蔷薇花墙已过了盛花期,鲜花如瀑的景色已逝,但仍有零星的蔷薇花跨过花季,顽强地开在了盛夏时光里,鲜艳娇嫩地点缀着一片绿海。 驱车绕过花园中岛花坛,将车停在门前,佑宁下车,一抬头,便看见有人在工作室里手舞足蹈。 别墅底楼四面通透的落地长窗令得工作室内的情形一览无遗。 这时背向正门站了个穿艳色花衬衫,及膝黑裤,纤腰细腿,脚踩哈瓦那拖鞋的修长身影,一头乌黑油亮浓密的长发扎成一束垂在背后,挥舞手臂不知在说些什么。 佑宁站在门口等姗姗拾级而上,伸手替她推开别墅颇有分量的正门。 随着室内冷气扑面而来的,还有一把粗犷暴躁的男声: “……老子不伺候了!林灵灵来也劝也没用!” 工作室内被荼毒了快一上午的众人望见推门而入的佑宁,纷纷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灵灵姐回来了!”情绪比较稳定的笑着迎上前。 “灵灵姐侬终于回来了!”快要崩溃的几乎飞奔过来。 “灵灵和姗姗回来了?正好,我去看看厨房午饭做得怎样了。”也有想放空一下的赶紧趁机逃开。 花衬衫蓦然转身,露出浓眉深目高鼻蓄两撮小胡子的俊脸来。 他长手一伸,扒拉开围在佑宁身边的一干女孩子,“走开、走开,都走开!我和林灵灵有正事要说!” 女孩子们纷纷啐他,但还是识趣地留两人单独相对。 佑宁延手请花衬衫往自己的办公室去。 名为办公室,实则是设计室里一处掩在葱茏花木后的半独立空间,办公桌椅一应俱全,天光透过花叶缝隙洒落一地,印下细碎斑驳的光影。 “操师傅,先坐下来,消消气。”佑宁从办公桌旁的抽屉里拿出两瓶气泡水,抛给花衬衫操爱国一瓶。 操爱国伸手接住气泡水,然后气哼哼地把自己摔进办公桌对面的靠背椅里,拧开瓶盖,“咕噋噋”一气灌了半瓶水,这才像是顺了心气,“林灵灵,我不同你开玩笑,这单生意我老操不干了!” 操爱国拍了一把座椅扶手。 “想我操爱国十八岁高中毕业出来闯荡江湖,从学徒开始,在这一行一干二十多年,大大小小的工程干了没有一万也有五千。行里行外,不客气的叫我一声‘老操’,客气的喊我声‘操师傅’,还没见过哪个因为我姓‘操’来质疑我的专业能力的,她算哪根葱?!” 气得几乎顶上生烟的操爱国从座椅里站起身来,自裤兜中摸出一包软壳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双手在后裤袋乱摸,想找打火机点烟。 佑宁以手成拳抵在鼻尖轻轻咳嗽一声,操爱国打个激灵,举高双手,“好好好!不抽了!” 操爱国一屁股坐回椅子里。他从来不敢小看年纪轻轻的林佑宁,此女是个狠角色。 两年前由她全面接手陈老师,主持工作室事务,工作室的设计师服不服气他不晓得,但几支施工队对小年轻当然是不太服气的。偷奸耍滑、偷工减料之类的事,轮番在小姑娘眼皮子底下发生过,都觉得自己是老法师,糊弄一个愣头青还不是三只手指头捏田螺——稳拿,结果这女孩儿就能跟施工队同吃同住,全程跟踪管理工地,每一个环节在她面前都别想打马虎眼。 第10章 不必三五个月,半个月工夫下来,施工队已对她心服口服,加之她给钱痛快,施工队反而抢着要接她的工程。 “真不想干了?”佑宁同他确认。 操爱国叼着香烟,钱谁不爱赚?到手的工程哪有交出来的道理? “这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吗?就那女的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谁受得了她?!换天王老子也没用!” “行!”佑宁点点头,“先换个人去同业主交接沟通,你休息两天,回去陪陪嫂子。” 操爱国翻白眼,“那我就不管了啊!” 得了佑宁的肯定答复,他拍拍屁股走了。 佑宁望着操爱国“翩跹”而去的背影,在办公桌后静静坐了片刻,才起身到餐厅去与同事们共进午餐。 年轻女郎们一边吃饭一边八卦。 “翠云苑一期的卢太在三期养了个小白脸,她一期、三期来回跑,小白脸和她老公进进出出抬头不见低头见,卢太好手段!” “卢太还是给另一半留了面子。雍山雅房的朴总名下联排三幢别墅,a 幢他和夫人自住,b 幢给了他的灵魂伴侣文小姐,c 幢用来招呼客户。夫人与文小姐常常相约一起下午茶。” 即使见惯市面的众女都不由得“哗”一声。 “我有个大胆的猜测——”姗姗咽下一口油醋汁果蔬沙拉,“朴夫人与文小姐其实才是真爱罢?” 佑宁轻拍一下姗姗,“不要瞎说。” 顺势问坐在长餐桌另一头的乌尔宜,“尔宜姐,标书做得怎样了?” 作为浦江未来高新科技发展重心的新片区,有不少市政设施和配套工程在推进当中,其中几项绿化工程正面向社会公开招标,佑宁与工作室的新老主管开了个小会,研究商量后决定参与投标。 以往有陈老师坐镇,凭她在业内的资历与名声,工作室不愁拿不到单。但对于工作室的长期发展而言,不能靠吃陈老师的老本,面子情总有用光的一天,终究还是得用自身实力说话。 “项目实施方案已经做好,”乌尔宜放下手中的筷子,“正在做成本核算。” 乌尔宜在工作室中的资历仅次于陈老师,她是追随陈老师从原公司跳槽到工作室的。 陈老师身体抱恙后有意让乌尔宜接手工作室的管理工作,但她明确拒绝了陈老师的提议。 “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您叫我做设计、做标书,我都没问题,可您要是让我出面去谈项目、跑工程,我自问没有她们年轻人的精力和体力,也拉不下这个脸和工人大吵三百回合。” 乌尔宜苦笑,“再说,我家里还有个青春期的孩子,和他战斗已足以使我筋疲力尽。” 最后经过再三思量,陈老师这才指定爱徒佑宁接管工作室。 佑宁虽然年轻,但是有股子敢闯敢干的拼劲儿,在工作室各部门重要岗位轮转过,东北大兴安岭林场、福建木料加工厂她全跑过,每个环节都烂熟于心。 工作室交给佑宁打理,陈老师放心放手,安安心心在浙里种树。 工作室诸人对佑宁成为新掌门人接受良好,一班娘子军在竞争日益激烈的园林景观设计市场挣得一席之地,颇令一些吃老本的老牌公司眼热。 佑宁得陈老师衣钵相传,对工作室里的师姐、师妹也秉持“用人不疑”的原则,相信师姐妹们能处理好自己的工作,并不喜欢指手画脚。 听得乌尔宜说正在做成本核算,便点点头,再不多问,只是趁众人去午休前宣布,“最近辛苦大家了,礼拜五晚上我请大家吃饭唱歌,有家属的可以带家属一起啊!”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起来。 “哎呀,可以带父母吗?” “暂时还没有家属,灵灵姐可有好介绍?” “我要是带了家里那一对小魔童来,你们还想痛快吃饭唱歌?想都别想!” “没关系,带来嘛!让大宝、二宝接受姐姐们的爱的关怀,哈哈哈!” “辈分乱了啊!” 在喧笑嬉闹声中,佑宁拉开躺椅,和衣躺进绿植环抱的午后。 第11章 四棵树(3) 佑宁将无理取闹的女明星冷了几天,终于觑了周五不太忙碌的时间段,约女明星的经纪人到工地现场解决问题。 女明星新购置的望湖别墅毗邻荼山星湖山庄,比之星湖山庄先设计建造景观园林,根据景观绿化再行盖房,完全实现了通过景观园林绿化给予业主良好的私密性入住体验,望湖别墅是截然相反的典型欧美风格别墅,周边光秃秃一览无遗,绝谈不上什么私密性,所以望湖别墅的业主都很重视庭园景观绿化的设计和建造。 佑宁驱车刷业主发来的访客通行码进入别墅区大门时,正值中午,工人们大多歇了手头活计,正在准备吃饭。 看到佑宁在院前停了车,自后备箱里提出一箱盐汽水捧在怀里,在户外晒得黝黑的小工头笑出一口白牙,“灵灵姐来就来了,还这么客气做什么?带这么多饮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他伸手接过佑宁手里的箱子。 佑宁手上一空,也没同他纠结客气不客气的问题,只笑嗔:“姗姗分不清‘宁宁’和‘灵灵’也就算了,怎么方师傅你们也跟着凑热闹?” 自从“n”、“l”不分的姗姗加入工作室,无论怎样纠正她都会把“宁宁”读作“灵灵”后,久而久之,先是工作室的小伙伴们齐齐叫佑宁“灵灵”,渐渐连操爱国和施工队的工人们也受到影响。 方师傅嘿嘿笑,问佑宁,“灵灵姐吃过午饭了没?” “没有,趁这个时间过来,就是想在你们这儿蹭顿午饭!” 佑宁随方师傅走进工人们临时休息用餐的工棚,做午餐的阿姨已经开始分餐,往不锈钢餐盘上舀一大勺咖喱鸡块,一大勺青椒肉片,再放上两个实实在在的白馒头,配一碗熬得开了花的绿豆粥,空气里满是咖喱的香气与馒头特有的面香。 阿姨与方师傅是两夫妻,方师傅在工地干活,她负责做饭,施工队走到哪儿,她就跟着干到哪儿。天不亮开着辆二手面包车到批发市场买菜,采购回来,洗切、烹饪一手全包,从没见她叫苦叫累。 佑宁常到施工现场监工,与阿姨也是老熟人了,朝阿姨点点头,“来两个馒头,一碗粥。” 阿姨一边给佑宁往托盘上盛菜放馒头,一边调侃,“这次不吃五个馒头了?” “这陈年壮举过不去了是伐?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佑宁也不恼,“那不是阿姨做的肉馒头特别好吃,我又饿得狠了嘛!” 任谁为了赶工期,撸起袖子和工人一起一上午连挖百十来个树坑,栽了上百棵树,都得饿啊! 佑宁捧了餐盘与方师傅坐到一旁,相对吃饭的同时,向他了解工程进度。 方师傅掰下一块馒头在咖喱里蘸了蘸,丢进嘴里大力嚼了几口,端起汤碗仰头灌一大口绿豆汤,这才吁出一口气,手往外头一比划,愤然道:“后院先不说,就说这前院,放线、铺地槽,基层、结合层都铺筑好了,面层的透水砖已经铺了一半,忽然就说不想用透水砖了,要换成透光混凝土,给我一张照片,说是希望打造夜晚会呈现璀璨银河效果的景观地面!她知道换成透光混凝土的铺筑工艺和铺透水砖完全不同吗?!她知道透光混凝土的抗折效果有多差吗?!” 小工头的拳头“嘭”一下砸在临时搭起来的桌面上,震得餐盘和汤碗“哐啷”一跳。 “方师傅,消消气、消消气!”佑宁安抚方师傅,“我记得图纸会审的时候,业主派了助理全程参加,还拍了视频?” 不说起图纸会审还好,一说到图纸会审,方师傅就气不打一处来,连嘴里的馒头蘸咖喱酱都不香了。 “请她参加图纸会审,她派助理过来捧着手机,通过视频远程参加也就算了,偏偏听也听不清楚,看又看不明白,反馈慢半拍,说什么都要靠助理居中做传声筒,在我们这些粗人面前装什么外宾?怎么?!和我们直接说话会脏了她的嘴?” 佑宁蹙眉,女明星这是把施工队上下得罪的有多狠?操爱国、方师傅都这么反感她。 “业主那边有视频,我们有合同与图纸,”佑宁喝一口绿豆汤,沁凉清甜的汤水缓和了她心头的烦躁,“业主若一意孤行,我们也不可能强行拦着她。但一定要同她讲清楚透光混凝土的优与劣,尤其是抗折效果差的特性,不提倡用于地面,然后同她签一份补充协议,把设计变更费计算一个具体的数额给她,至于业主执意变更设计,你也把施工和维护的具体要求同她讲清楚,她如果不能按照正确的方式使用维护,出现的问题,设计施工方概不负责。” 方师傅臭着一张脸,闷头喝汤。 佑宁失笑,“我去同业主交涉,只是如果说服不了业主,要辛苦您和师傅们了。” 佑宁能理解,这么热的天,把已经铺筑得差不多的地面掘了重新做,工人师傅们心里肯定是不乐意的。 第11章 在工棚吃过午饭,佑宁在前院后院逛了一圈。 当时张导何以会推荐陈老师的工作室给蜜蜜,其中缘由佑宁不得而知,但张导家占地两亩的新中式庭园和望湖别墅这种中规中矩四四方方前后拢共才四百平米的欧式庭院,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进行测量那一天,蜜蜜倒是亲自来了,伊画着大红唇,戴遮住半张面孔的大墨镜,直言请高人看过别墅的风水,要求前庭有树,后院有水,与左右邻居家两幢别墅之间以灌木丛隔开。 此时刚栽下去没多久半人高的灌木稀稀拉拉,远未达到设计效果图一人高遮挡外来视线的效果。前院地面海浪纹透水砖铺了一多半停了工,一小半结合层粗糙的砂浆裸露在外头,看着脏兮兮的。 后院用来养观赏鱼的池塘才挖了一层浮土也停了下来,几场大雨过后,褐色的泥土在八月的烈日下一点点被晒到干涸。 佑宁东踅西看闲晃了半小时,才等到姗姗来迟的蜜蜜的经纪人。 经纪人姓童,四十岁上下,齐耳短发染成时髦的栗子色,穿白衬衫黑裤子高跟鞋,看起来十分精明。不知道来之前拜过了哪个山头,说起话来一反早前在电话里的轻慢,一开口便先向佑宁道歉。 “抱歉让林工久等了。我刚陪蜜蜜从影视城赶回来。蜜蜜昨晚有一场很重要的戏,一直从凌晨两点拍到今天上午八点才收工,我们马不停蹄就赶过来了。”童女士打开别墅的门,请佑宁入内,“外头热,我们到里面说。” 佑宁没同她客气,随她走进别墅。 别墅内部已装修完毕,金碧辉煌,宛如宫殿。 佑宁大大方方打量别墅富丽堂皇的装潢,童女士陪着笑脸,“林工你看,这是我们蜜蜜靠自己努力赚钱买的第一幢别墅,她希望能以最完美的方式呈现出来,也想让父母搬过来同住的时候,觉得她这些年的努力付出都是值得的。” 佑宁点点头,“业主的需求就是我们的目标,柳小姐确实想要变更设计,我们也会尽量满足她,但是——” 还没等她提出设计变更的费用和前期已经施工的材料费、人工费的补偿,童女士已经抢先一步表示: “费用不成问题。” 财大气粗的业主谁不爱呢? 佑宁笑了起来,“我们负责施工的操师傅脾气比较急,讲话可能不太委婉,但其实是个热心人。请童女士向柳小姐转达我的歉意,今后设计施工有什么疑问,直接找我,我来解决。” “那你看这地面设计和后院……” “透光混凝土是近几年出现的新型建材,透光水泥砖的抗折性能不如传统水泥,一般不建议做路面使用。柳小姐的保姆车、搬家公司的卡车这样的中、大型车辆碾压,很可能会出现断板、裂缝这样的路面损坏,造价又高,维修又麻烦。”佑宁向童女士解释操爱国拒绝换用透光水泥的原因,并征询她的意见,“您看要不要和柳小姐再商量一下,车道还是保留现有的透水砖铺筑方案,把原有的前庭中央喷泉区域换成透光水泥砖,制造夜晚银河璀璨的视觉效果?” 佑宁语速不快,将其中利弊掰开来揉碎了讲给经纪人听,童女士倒也听进去了,“我回去会把林工的意思转达给蜜蜜。” “至于后院,”佑宁穿过别墅偌大高挑的廊厅,隔着通往后院的雕花玻璃门,望向还只是一个浅坑的“池塘”,“土地主管部门批准的规划是最深处不超过一米的景观池塘,现在想改成泳池,需要重新向有关部门报批,还要征求利害关系人的意见——” 经纪人面露茫然,佑宁进一步解释,“池塘改泳池,需张贴公告,征得左邻右舍同意,再到物业备案,取得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件和其他有关批准文件后,才能申请办理开工手续,不是想改就是改的,否则属于违规施工,泳池就是违章建筑。” 正规的施工方不会冒着被举报、受处罚的风险违规施工。 童女士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林工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操师傅要是像林工这样耐心细致,我们蜜蜜也不至于误会他。” 佑宁摆摆手,“这件事是沟通上的误会,过去了就好。” 第12章 四棵树(4) 送走了对别墅土建改造一窍不通的经纪人童女士,佑宁去工棚与方师傅打招呼,“路面铺筑暂时先停一停,我会同业主讨论一个妥善的方案出来。” “得嘞,有您一句话我就放心了!”方师傅比一个“ok”的手势。 佑宁无意留在施工现场制造无形压力,与方师傅和工人们道别,上车驶离女明星的别墅。 午后的别墅区一片静谧,佑宁放慢车速,观察入住率不高的别墅区内已有的庭院设计与装置,一棵明显是刚刚移栽过来的对节白蜡在佑宁眼前一掠而过,佑宁忍不住停车回头细看,目测胸径二十厘米的对节白蜡经过造型,树干优美挺直,叶冠苍翠茂密,在这总体显得光秃秃的别墅区内,有种一枝独秀的美。 佑宁吃不准业主从什么渠道购得这样一棵胸径达到二十厘米的有着活化石之称的对节白蜡,也很难判断这是一棵直接从野外原生种群里挖来的下山树,还是经过二次移栽成活了的熟树,以她对市场的了解,这样一棵对节白蜡,经过几道手,价值百万。 佑宁暗暗咋舌,好家伙!望湖别墅卧虎藏龙啊! 车将驶出别墅时,对面车道遥遥开过来一辆佑宁看着眼熟的银灰色半旧皮卡,车窗大敞四开,驾驶座上的青年一肘搭在窗框上,一手操纵方向盘,两车缓缓错身而过时,驾驶室里的青年侧头垂睫,与佑宁四目相对,眼里透出一点意外相遇的惊喜星辉。 他搭在窗框上的手臂伸出来,朝佑宁招了招,“嗨!林佑宁!” 佑宁没想到在望湖别墅又遇见秦昶,她要在晚高峰到来前从荼山赶回市区,无暇停车与他寒暄,只隔着车窗冲秦昶挥了挥手,不过是一息之间的工夫,两车错身,背道而驰。 车外阳光在前,徐风在后,佑宁自后视镜中望着皮卡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唇角噙着一抹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微笑。 小黑在副驾驶座上拧过身目送地狱猫流畅的线条驶远,回头叹息,“小秦哥,缘分呐!” 秦昶斜睇小黑一眼,“坐坐好。” 小黑太息,“哥你这样是脱不了单的。” 秦昶猛然支了一脚油门回应他。 皮卡沿主两旁错落林立着欧式别墅的主道又往里开了五分钟,这才停在目的地前。 两人跳下车,上前按响别墅门铃,半分钟后才有人前来应门。 这间连地下室一共四层的别墅主人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穿一身高尔夫装,正准备出门打高尔夫球的样子。 “唐先生准备出门运动?”秦昶从背包里拿出平板电脑,同业主打招呼。 “太太嫌弃我越来越胖,所以约了球友准备去打几杆。”胖胖的唐先生拍拍肚子,“我要的树选好了吗?我们抓紧时间把主景观树定下来吧。” 秦昶点点头,打开平板电脑,与在苗圃的伙计连线,将选好的树展示给唐先生。 比唐先生年轻将近二十岁的太太从小在北美生活长大,虽然与唐先生结后在国内定居,只是不免思乡情切,爱妻如命的唐先生遂买了这幢望湖别墅送给太太作为结婚周年纪念的礼物,并根据太太的喜好要求选择别墅庭院里的主景观树。 秦昶向唐先生介绍备选的四棵树,“这株是经典美国红枫秋火焰,胸径二十厘米,树冠冠幅六米,非常完美;这是一株加拿大红枫,这株是非常罕见的杂色树叶的花叶枫,而这棵则是经过嫁接的,半树红枫半树花叶枫,进入秋季,会有种半江瑟瑟半江红的视觉效果,令人惊奇。” 唐先生犯了选择困难症,胖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来划过去,难以取舍。 最后他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能不能让他们从各个角度把每棵树都录一段视频发给我,我再征求一下太太的意见?” 这是客户合理要求,秦昶保证,“没问题。” 唐先生赶时间,随告辞的秦昶和小黑一道往外走,出了门,他扬起圆滚滚的下巴,遥遥朝远处点了点,“八栋那棵,是什么树?看起来倒是挺拔秀美。” “看树高、胸径,是一株起码六、七十年的对节白蜡,”秦昶开车进来时,也注意到了这棵新移栽的白蜡,“ 由造型判断大概是经过移栽成活的熟树,现在市场上这样一棵对节白蜡,起码这个价——” 秦昶竖起一根食指,“没有门路还买不到。” 同等级的枫树,顶多不过是半株白蜡的价格。 并不差钱的唐先生也不由得惊叹一声,“这么贵?!如此说来,我老婆的喜好,相当朴素了。” “唐太太为人朴素低调,教人佩服。”秦昶与小黑对视一眼,奉承了客户一句。 第12章 唐先生大为满意,笑眯了眼,坐上早已等在门外的黑色本特利扬长而去。 “有钱人的世界,实在令人迷惑。”小黑一边爬上老皮卡的副驾驶座,一边嘀咕,“一百万一棵的树也舍得,想什么呢?” “名贵珍稀独一无二的景观树,当然是彰显身份地位的象征。” 打工人在为能买上一套城郊结合部两万元一平米的经适房没日没夜加班工作攒钱时,富豪们却眼都不眨地为买一棵树而一掷千金。 秦昶对这种事,早就学会处之以淡。 小黑嗤笑,“也对,要没有他们光顾我们的生意,我们到哪里赚钱?” 老皮卡还没开出别墅区,秦昶的手机就响起来,他看一眼来电显示,失笑,“有钱人来电话了。” 接听电话,彼端是纷扰嘈杂的背景音,一管香烟嗓急吼吼问:“老秦你在哪儿?不会还在哪个穷乡僻壤罢?别忘了晚上过来!” “荼山算不算穷乡僻壤?”秦昶笑问。 “废话不要多!赶紧来!”对面火急火燎,挂断电话。 车载电脑显示时间将近下午两点,小黑指指前往,“小秦哥你有事?有事就把我放在地铁站罢,我自己乘地铁回去。” “行。叫出租车回去的话,车费我报销。”秦昶在近地铁口停车放下小黑。 小黑下了车,注视秦昶的老皮卡融入滚滚车流中。 他和秦昶年岁相近,他已经有了一个谈婚论嫁的女朋友,正努力攒钱想要买房买车,人生最大的理想是努力工作,尽情娱乐。相比之下,小秦哥简直不像一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 自认为是性情中人的小黑十分敏感,虽然老板和他们这些伙计打成一片,开最老旧的车,穿最廉价的衣服,吃最平价的馆子,但小秦哥骨子里和他们不一样。 而那些与他们不一样的世界里,小黑莫名觉得,闲来无事莳花弄草养猫逗狗的老板十分寂寞。 这会儿有人来约老板,小黑不希望小秦哥送他回公司,然后借口路上塞车,顺势爽约。他要给老板留出充足的时间,不给小秦哥变卦的机会和借口。 第13章 五棵树(1) 工作室周末聚餐约在一家生意火爆的潮汕火锅店里。 佑宁从望湖别墅出来,中途去一处工地查看进度,等她驱车赶到火锅店,席开三桌的包房里已坐满了人,除了在外监工无法赶来的同事,所有人都拖家带口参加。 众人围桌而坐,热腾腾的清汤锅底冒着气泡,鲜切的热气牛肉一溜铺开摆在一米长的木质托盘上,蔬菜水果应有尽有,气氛热闹非常。 相较之下,独自一人前来的佑宁便显得有些惹眼。 姗姗拉开自己身边的空位,扬手招呼佑宁,“灵灵姐,这里!” 佑宁从善如流,坐到姗姗身边,朝坐在姗姗另一侧的英俊男孩点点头。 姗姗仿佛又换了男伴,佑宁也叫不上他名字。 男孩子略形腼腆地回以一笑,大概是被工作室全女班聚在一处的热闹和百无禁忌的情形震慑到了。 佑宁左手边坐着乌尔宜正在读初二的儿子,少年人处于变声期和青春期,放暑假肯赏光陪母亲出来吃饭乌尔宜都已经快要感激涕零了,根本不敢强求他和同桌的阿姨姐姐们交际应酬,只朝佑宁飞了个无奈的眼神。 佑宁哪里会同孩子计较?非但不以为意,还笑眯眯问小少年: “听说它家特调的无酒精鸡尾酒不错,要不要试试?” 少年玩游戏的手顿了顿,抬眼看看作壁上观的亲妈,然后朝佑宁摇摇头,“谢谢灵灵姐姐,我喝橙汁就可以。” “这么乖?”佑宁假装诧异。 姗姗出声解救头快要埋进手机屏幕里的少年,“灵灵姐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不但迟到,还独身前来,你说!要怎么罚你?!” 佑宁就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遭,双手捧着面前的茶杯站起身来,前后左右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我自罚一杯,今天这顿饭我请客,各位姐姐、妹妹饶了我这一回罢!” “这顿本来就是你请客,不算!”姗姗带头起哄。 “这也不行吗?”佑宁苦恼,“那——” 众人抻长头颈等她下文。 “——那不然,年终奖多发一个月薪水?”佑宁笑问。 今年上半年工作室业绩颇佳,眼看着第三季度也是业绩喜人,她原本就和陈老师商量好了,在以往年终奖双薪发放惯例的基础上,再加多一个月薪水,以此感谢所有人对工作室所做的贡献与付出。 包房里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声浪传递,佑宁忍不住捂了捂耳朵。 连面无表情玩游戏却又支棱起耳朵听大人谈话的小少年都露出一丝笑意,小声问母亲乌尔宜,“我看中的那台双屏游戏街机可以买了罢?” 乌尔宜忍了笑,板着脸,“看你期末考试成绩。” “要么可以,要么不可以,每次都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打发我。”少年嘀嘀咕咕。 佑宁伸手揉了一把少年乌黑干净的头发,“那姐姐送你?” “不要!我要靠自己的成绩名正言顺收获礼物!”少年有少年的倔强,“不然我妈肯定会说我玩物丧志影响学习。” “说得好!有志气!”佑宁朝小孩儿竖起两根拇指。 一顿饭宾主尽欢,将近八点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佑宁借口上洗手间,到账台结了帐。 散席之后,佑宁原还打算请同事、亲朋一起去唱歌,乌尔宜说时间不早了,要送孩子回家,财务经理和丈夫人到中年,借口熬不了夜,让年轻人尽管玩,他们就先回去了。 同事们也不是个个都爱唱歌和夜生活,陆续告辞,不多时已走了大半。 眼看众人打算各回各家,姗姗一把拉住佑宁不放,“说好了吃完饭还有后续活动,不能反悔!” 而她英俊的男友拿着她的手包跟在她身后,想是二人世界的计划被姗姗无情打破,表情有些委屈。 佑宁被姗姗的大力金刚手抓住脱身不得,轻叹,“你还要我怎样?” 姗姗朝佑宁挥一挥手机,“上次找我们设计庭院的白富美发了邀请函,请我们参加今晚一间新酒吧开业。” 白富美?佑宁笑睇姗姗,“你不就是白富美本美?” 姗姗今晚穿一件柔软真丝质地连衣裙,外罩一件薄花呢小外套,脚踩红底高跟鞋,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子打扮。 不像佑宁为了跑工地方便打理,头发永远剪得短短短,姗姗一头蓬松如云的长发经过精心料理,柔顺光泽,分分钟可以拉去做洗发水广告。 虽然姗姗很少在同事面前提及自己的家世背景,但工作室上下全都知道她家里三代都是做进出口生意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白富美。 只不过姗姗对家族生意无甚兴趣,有一回年会喝到上头,曾扑在佑宁肩膀上嘀嘀咕咕半晌,说家里就她和姐姐两个孩子,姐姐从小就立志要继承家业,因为初恋男友不肯入赘做倒插门的女婿,姐姐忍痛与谈了十年之久恋爱的恋人分了手,与门当户对的矿产大亨家的次子结了婚,因为矿产大亨家的次子是个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只爱吃喝玩乐,完全不介意做上门女婿。 过了这么久,佑宁都还清晰记得,姗姗带着酒气的呼吸拂在她颈侧,声音闷闷地说:“我姐姐那么坚强的人,在得知前男友结婚的消息时,一个人躲在温室里哭。哭过了,擦干眼泪,次日又是百毒不侵金刚不坏的不死女金刚……她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牺牲太多,我不想同她争。” 不想争,就要彻底跳出进出口行业,所以选择了与家传生意全然无关的专业。 但是,有钱人的圈子,总免不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姗姗入职以来,不少项目都来自她那边的亲朋故旧,连陈老师都戏称工作室招了个“财神”进来坐镇。 这样的姗姗根本没有业绩压力,工作之余,十分懂得娱乐消遣。 但佑宁对酒吧开业兴趣不大,婉拒,“我要开车,不能饮酒。” “没关系,我负责喝酒,你负责开车!”姗姗豪气万千拍胸脯,又遣男朋友走,“你走罢!” “姗姗!”她英俊的男朋友脸色一变再变,怨怼的眼神直直落在佑宁身上。 佑宁才不做这拆散鸳鸯的恶人,“好好好,我同你去,你们开车在前面带路。” 姗姗心满意足,招呼上对酒吧开业盛况颇为好奇的年轻同事,一行七人,分三辆车,向着夜色最迷离绮丽的滨江驶去。 这样的姗姗根本没有业绩压力,工作之余,十分懂得娱乐消遣。 但佑宁对酒吧开业兴趣不大,婉拒,“我要开车,不能饮酒。” “没关系,我负责喝酒,你负责开车!”姗姗豪气万千拍胸脯,又遣男朋友走,“你走罢!” “姗姗!”她英俊的男朋友脸色一变再变,怨怼的眼神直直落在佑宁身上。 第13章 佑宁才不做这拆散鸳鸯的恶人,“好好好,我同你去,你们开车在前面带路。” 姗姗心满意足,招呼上对酒吧开业盛况颇为好奇的年轻同事,一行七人,分三辆车,向着夜色最迷离绮丽的滨江驶去。 第14章 五棵树(2) 华灯初上的滨江是流光溢彩的世界,都市男女的夜生活在这里才刚刚开始。 佑宁的地狱猫夹在引擎轰然作响的法拉利拉法埃尔和帕加尼幽灵之子中间,不起眼得甚至有些格格不入,佑宁淡定如常,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同事思思对豪车也习以为常。 她们曾经接过一单设计,业主在自家别墅拥有左右两排车库,停满她们连名字都未必叫得出来的顶级跑车,业主十八岁刚上大学的女儿日常用以代步的是一辆她们工作一辈子也不见得买得起的兰博基尼蝙蝠。 类似情形经得多了,佑宁和同事便有些麻木。 三辆车停经超级跑车遍地的车库,一行人在电梯口扫过电子邀请函上的验证码,搭乘电梯从车库直达一楼酒吧大堂。 电梯门甫一打开,“不可触碰”四个大字便映入眼帘,门前摆满祝酒吧开业大吉的花篮,佑宁留意到其中不乏知名艺人送来的花篮。 有穿笔挺制服的英俊侍应生上前一一在他们手背上盖章,然后请他们入内。 佑宁几乎是在进入酒吧的一瞬间,便职业病发作。 不可触碰所在的建筑,原本是一间意大利餐厅,佑宁早几年陪陈老师请客户吃饭应酬时,有幸光顾,领略过建筑内部格局和鲜活明快热情洋溢的西西里装饰风格。 此时此刻,佑宁已完全找不到当初建筑的格局痕迹,设计师彻底摒弃了建筑原有的空间格局,重塑了空间概念。 以彩色马赛克镶嵌出异国风情的墙体和连接空间的半圆拱门被悉数除去,取而代之的是五棵隽挺的屋中树,高低错落的植被与高大舒展的乔木形成林深见鹿的视觉效果,教人生出走向草木深处,一探究竟的渴望。 而她眼前蜿蜒延伸的步道,恰是女明星蜜蜜执意想要使用的透光混凝土,星光如练,从脚下散漫开来,曲径自通幽。 佑宁轻喟,这哪里是酒吧?分明是一处闹市中令人心神安宁的植物园! 姗姗挽着小男友过来打招呼,“灵灵姐,我俩要去喝酒,一起?” 佑宁在年轻男孩目光灼灼的注视下,识趣地摆摆手,“你们去罢,我随便逛逛。” 男孩子欢喜地拉着姗姗,跑进林木之间,三转两转就不见了身影,同事思思也自去寻找娱乐活动。 被同伴抛下,佑宁并不觉得失落,在植物园似的酒吧内,信步徜徉。 与大多数来宾在赞叹完酒吧装修后迅速将注意力转移到英俊的侍者与美酒上不同,佑宁的注意力完全被设计师的巧思秒想所吸引。 她走到一棵学名雅榕的小叶榕跟前,轻轻拨开树下的阿拉伯婆婆纳草,蹲了下去。 近膝高的阿拉伯婆婆纳已过了花期,层叠蔓延铺陈如同绿色盖毯,人蹲进去,在灯光幽雅昏暗处,倘使不仔细看,很容易被人忽略,这令佑宁觉得自在。 植物和泥土的气息有种教人心神宁定的神奇力量,佑宁蹲在小叶榕脚下,垂头观察灌溉系统。 设计师使用了最常见也最高效的室内滴灌系统,整个室内植物生态都基于这套将节水与灌溉发挥到极致的滴灌系统,使枝叶伸展挺拔的常绿乔木、叶片碧绿肥厚的灌木、葱茏茂盛的草本植物、青翠贴地的苔藓植物在其中旺盛而有序地生长。 佑宁伸手抚摩小叶榕的树干,“你被照料得很好啊……” 而后听听到不远处有一管颇谄媚的声音在极力奉承,“蕊贝卡这间酒吧设计得太别致了!明明身在闹市,却让人有种走入森林的感觉,别具一格!“ 被奉承了的蕊贝卡却不肯居功,以清冷的声音纠正,“并不是我设计的,我只是在大方向上和一些小细节上提了些意见而已。大家喜欢这种风格,可以找‘晖’园林设计工作室的秦昶帮忙设计规划。“ “那也是蕊贝卡眼光独到,在多如过江之鲫的设计公司里,独排众议选择了他家……” “前期确实接触了多家的规划设计师,但大多数设计理念都优雅有余,个性不足。”蕊贝卡这回倒没有自谦, “晖”园林设计工作室的秦昶啊……佑宁听到这个名字,并不觉得意外,还生出一种“原来是他“的豁然开朗感。 “晖”作为近年来以黑马之势异军突起的一间园林绿化规划设计工作室——也确如他自己所言,是家“小公司”——凭借奇突而鲜明的风格享誉业界,备受年轻富豪们的追捧。 不可触碰到风格,带有浓烈的个人色彩,粗犷狂放,又不失精致细腻,正如秦昶其人,矛盾又和谐。 虽有听壁角的嫌疑,佑宁还是等今晚的东道白富美蕊贝卡和她的奉承者走远,才自草丛里站起身来,绕过小叶榕,往不可触碰深处走去。 酒吧正中矗立着一棵可一人环抱的高树,被笼在一片柔和如同天光的光束当中,以它为中心,所有草木向外辐射开去,仿佛对它俯首称臣。 佑宁不由自主地走近它,才发现它的树干由一圈玻璃罩保护,有优雅英俊的金发乐手站在树下演奏小提琴曲,悠扬的泰伊思冥想曲的旋律回荡碰撞,教人情不自禁驻足。客人们手持酒杯,围着这棵枝繁叶厚的高树或坐或站,却无法真正靠近触碰希腊雕塑般的俊美乐手。 “很美,是不是?“ 身后有人靠近佑宁,却又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在她耳侧说。 佑宁微微侧身抬头,望进秦昶一双幽深热烈的眼。 他今夜与在浙里初见,判若两人。 此时此地,他穿一件佑宁判断不出材质的湖水色衬衫,领口至锁骨两粒纽扣未系,一小片小麦色胸膛在其下若隐若现,衬衫下摆一半掖进黑色窄管牛仔裤的裤腰里,一半懒散地随意搭在外头,微长的黑发梳拢在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深刻隽挺的眉目,一洗打工人形象,以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融入酒吧的氛围当中。 佑宁被扑面而来的男色惑了一惑,才不太确定地问:“广西……白辛树?“ 她没见过真正的广西白辛树,作为一个从未见正式发表,也未有鉴定标本,仅存在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一本树木分类学著作中的传说树种,单凭幽暗光线下肉眼观察到枝头悬挂的果实大小,她很难说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如果能走近看就好了,佑宁想,但若只是地理分布广泛的小叶白辛树,又实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用玻璃罩防护起来。 “在哪里找到的?和小叶白辛做过基因比对吗?”出于职业习惯,佑宁下意识问。 秦昶朝佑宁露出的微笑,“替客户找寻奇花异草的过程中在广西一家苗圃里发现了几棵,老板自觉奇货可居,不愁没有下家,因而不肯接受采样。” 他耸耸肩,“就让它一直处于薛定谔的猫的状态也未尝不好。” 客户希望拥有一棵珍稀的景观树,但并不想知道这棵树的来龙去脉。 “价格想必惊人。”佑宁咋舌。 秦昶露出一个“不可说”的微笑。 佑宁没有继续纠结这株白辛的问题,转而与他探讨起采光与通风的问题。 “光伏玻璃?”佑宁抬头指向挑高十米的钢结构球形玻璃顶棚。 秦昶颔首,“使用了天文台球形玻璃顶旋转结构,可转动开合。天气晴好的夜晚,顶棚徐徐打开,夜风灌入,星月交辉,又有音乐美酒相伴……” 佑宁“哗”一声,“简直神仙般的享受!” 秦昶抬腕看表,邀请佑宁留下来,“再多等一个半小时,你就能见到它开业当天初开启的盛景。” 佑宁留意到他换了手表,小十万的 grand seiko 换成一块墨蓝色方形麟纹鳄鱼皮表带的机械腕表,玫瑰金材质的表壳和指针彰显了年轻活力和优雅时尚。 陈老师曾经向她传授经验,做他们这一行当,不方便穿戴奢侈品,但一定要懂奢侈品。很多客户看起来浪头掼得老大,可其实并不舍得花钱,顶好用最便宜的人工和预算,达到最顶级的效果,有些则恰恰相反,完全不在乎预算,不要最好,只要最贵。 “你能从这些小细节看懂一个人的品位和对自身的定位,”陈老师当时气定神闲地对她说,“就好比你可以不会喝酒,但一定要懂酒一样,只有懂,才不会露怯,进而做出符合他们消费心理的报价。” 佑宁深深感激陈老师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 “不早了,我明天还要工作。”佑宁婉拒。 男色固然诱人,但看看就好。 她和把中档车价位的腕表当普通装饰的秦昶,终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秦昶没有继续挽留,目送佑宁的身影消失在林木深处,这才转身绕过那棵正式“身份”成谜的白辛树,踩着隐藏在树影里螺旋而上的楼梯,回到连接树与树的空中回廊视野最好的看台。 第14章 几个穿红挂紫的年轻男子举起手中啤酒瓶碰杯,“叮叮”数声,七嘴八舌地调侃秦昶。 一个说,“我们小秦哥难得打扮得山青水绿,主动下场搭讪,竟然铩羽而归,不应该啊?!” 另一个马上接茬儿,“小秦哥是不是太低调,没亮明自己的身份?” 又有一个从旁敲边,“能入得了小秦哥法眼的女孩子,肯定没这么肤浅!“ 秦昶闻言笑起来,“只是个有几面之缘的师妹,下去同她打招呼而已,你们不要瞎起哄。“ 众人似信非信地怪叫,今晚的东道之一,白富美蕊贝卡的男朋友略诧异,扯高了香烟嗓,“你没同她说午夜有歌神献唱,并且会有一场大型无火药烟花表演?“ 因女朋友酒吧开张,他请了两岸三地最火的歌手和乐队,还邀请到享誉国际的烟花大师,要给今天的酒吧开幕奉上一场盛大的演出。 当然,一切邀约布置都在秘密中进行,只为给女友一个惊喜。 “借花献佛懂不懂?“白富美的男友恨铁不成钢。 “我留下来也不过是想见证球形玻璃顶能顺利开合。”秦昶笑言。 一群人纷纷拿玻璃长桌上摆放的鲜花装饰往他身是扔,“没情调!” 秦昶伸手接住一支洁白馥郁的栀子花,轻轻放到鼻端嗅了嗅,随后将之拢子手心里。 栀子花的香气经久不散,像那个早已走出他视线的女郎。 新开业的酒吧树影憧憧,人头攒动,可他一眼便可见从光影迷离中走向酒吧中心的她——一头短发,打扮随性,身姿隽秀,隐隐撩动心弦,教他按捺不住自己,硬着头皮顶住老友们的嘻哈怪笑与呼哨,下楼与她攀谈。 秦昶垂睫,摊开手,注视掌心里的栀子花,被手心的温度一蒸,原本微微合拢的花瓣尽数绽放,露出里头嫩黄色花蕊,香气更盛。 他轻笑,再度拢手,然后五指顺序打开,栀子花凭空消失在他的指掌之间。 第15章 五棵树(3) 佑宁在越夜越精彩的酒吧里没有找到姗姗他们一对小情侣,也没找到同事思思,分别给两人发送信息,告知他们她还有事先回去了,而后下地库取车回家。 深夜十一点,佑宁回到家,推开门,看见裹着大浴巾自浴室里走出来的男友隋逸,微微一怔,随即微笑着关上房门,将门钥匙、车钥匙齐齐放在门口穿衣镜旁的壁龛里,问:“回来了,吃过晚饭了吗?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我吃过饭了,你不用忙,我待不了多久,拿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会儿就走。”隋逸坐进沙发里,拍拍身边的位置,“怎么这么晚?加班?” “年中聚餐,饭后和姗姗他们去酒吧坐了一歇歇。”佑宁走过去,坐在男朋友身边,轻轻靠在他还沾着些许水汽的肩膀上。 在寸土寸金的浦江,佑宁一时还买不起房,连一套房的首付尚且没能攒出来,暂时和男友共同租住在离公司不太远的高层公寓里。 隋逸与佑宁同行,主要负责施工,两个在大城市奋斗的年轻人,于工作中结识,经常接触,一来二去,慢慢发展成男女朋友。 只是这两年隋逸换了家公司供职,日渐得到老板信重,经常派他出差跑工程,两人聚少离多。偶尔隋逸有假,佑宁又未必在本埠,一对情侣一年当中竟没有几天是住在一起的。 “陈老师身体如何?”隋逸一手揽住佑宁肩膀缓缓抚摩,一手撩起浴巾一角擦拭头发,有些漫不经心地问。 “陈老师气色看起来不错,只是到底恢复到什么程度,光看表面也看不出来。”佑宁细细地叹一口气,“上次我给她老人家配备的可以实时监控心律的智能手表,这次去也没看到她戴着,手机总是匹配不到数据……” 隋逸信手摸了摸佑宁的后脑勺,“既然担心,有时间就多去看看、陪陪陈老师,也免得她在山里无聊。你也知道,年纪大了,又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伴随左右,很容易胡思乱想,教心怀叵测的人有机可乘……” 佑宁微微抬头看一眼隋逸清俊的侧脸,颇觉诧异,“怎么会?陈老师日脚过得不要太充实!” 也许在大多数人眼里,摒弃繁华都市生活,隐居山林种树的陈老师的日子一定过得枯燥乏味,可其实陈老师乐在其中。她在打理苗圃用心种树之余,用脚丈量浙里的每一寸土地,记录浙里植物资源的丰富多样性,每分每秒都没有虚度。 “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隋逸扣住佑宁颈背,亲她额角,“我这不是关心陈老师嘛!” 他还欲再吻,搁在沙发旁茶几上的手机响,佑宁与他齐齐往茶几望去,手机屏幕上来电显示明晃晃“老板”两个字。 隋逸苦笑,抽回手臂去取电话,站起身一边接听一边往卧室走,佑宁断断续续听见他与老板对话: “……东西都拿好了,正准备出门……嗯,马上就来……不用,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不用解释……好,这就过来……” 换上干净鳄鱼 t 和浅色牛仔裤的隋逸拎着二十寸旅行箱走出卧室,朝佑宁歉然一笑,“老板回家给女儿过生日,我搭老板的车来的,连夜就要赶回工地去。我带回来换洗的衣服你留着让钟点工洗。我女朋友一双手是用来画图做设计的,我可舍不得让她洗衣烧饭!” 佑宁闻言失笑,“哪有你说得这么娇贵?以前在工地上忙起来,和施工队师傅们一起搬砖挖坑种树都是常有的事,你忘了?” “苦日子都过去了。”隋逸也笑,“我真得走了,你记得好好吃饭。” 他推门而去,佑宁站在门口,注视他的背影被缓缓合拢的电梯门一点点掩去,脸上到底还是露出一丝怅然来。 隋逸叫她多看、多陪陈老师的用意,她懂,可是—— 他以前对陈老师并不很放在心上,她每隔一段时间去探望陈老师,他偶尔会抱怨,说陈老师桃李满天下,尤其几个出去自立门户身价几千万几亿的学生有钱有能力才应该多照应陈老师,她这样没钱没势的打工妹去凑什么热闹? 佑宁对他解释过陈老师对她施以援手之于她的意义,隋逸当时十分不以为然,“他们在浙里资助点学生没有一万也有五千了,你见过几个毕业后去给老师做牛做马的?只有你啊,傻女!” 佑宁彼时便晓得,在此事上,她和隋逸说不通。 隋逸的态度,在获悉陈老师将工作室交给她负责管理后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他说,“孝感动天,宁宁,以后我们好好孝敬陈老师!” 他功利市侩得明明白白。 可佑宁不想在对老师的关心里掺杂那些过于功利且市侩的成分,那令她觉得一切都变了质。 佑宁叹息,她隐隐有种直觉,五年前那个在工地上拿一瓶沁凉的盐汽水轻触热得几乎要中暑的她的额头的隋逸,那个年轻善良开朗的隋逸,已在时光中与她渐行渐远。 周一上班,佑宁推开门,还没走进公司,已听见姗姗的声音在绿树环绕的大堂里回荡: “……尔宜姐,你没跟我们去续摊太遗憾了!那天晚上节目不要太精彩哦!幸好我拍了视频,你看!” 佑宁走近凑做一堆的同事们身后,微微踮脚,探头望去。 姗姗拍的视频角度颇佳,先有歌神在零点前压轴献唱,醇厚深情的歌声回荡在酒吧内,众人站在如斗转星移的地面上,手中高举会发光的星空酒杯,徐徐摇摆身体,几乎将酒吧变成演唱会现场。零点时分,在万众瞩目中,球形玻璃天顶缓缓开启,露出一片墨蓝夜空,然后“嘭啪”数声,烟火射向天际,由明亮的线条转瞬炸成绚烂烟花,漫无边际,又再度爆开,耀眼的白,明亮的绿,在夜幕中长成一棵繁茂的树,最后簌簌化为金黄色的雨。 即使没能在现场亲眼目睹,只看视频,大家也不由得“哗”一声。 “开业第一晚,不可触碰就成为当之无愧的网红打卡地!”姗姗兴奋不已,“空中连廊能拍到树冠与球形玻璃天顶的位置一位难求,据说只有 vip 客人才能到连廊上去拍照。” 姗姗又打开社交媒体软件,“看,探店达人都在推送不可触碰。可惜当晚灵灵姐十点半出头就回家了,没能恰逢其盛。” “这得烧了多少钱?”乌尔宜最近做标书预算做得迹近走火入魔,脑子里全是钱钱钱,“怕是下了血本罢?” “尔宜姐你真扫兴!”姗姗跺脚。 “白富美的钱也不是天上刮来的,钱烧进去,就是要一炮打响。自天顶打开,烟花绽放那一刻起,不可触碰就是本城新晋酒吧的天花板。”佑宁在姗姗身后站定,扫一眼那些制作精良的推送图片和视频,“难以复制的设计元素叠加一炮而红的打卡圣地,短期内将无法逾越。” 乌尔宜抬头看向佑宁,“我们什么时候能接一单这样的活啊?”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叹息。 审美一致又预算宽松还肯配合设计师的客户,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 第15章 两人各自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姗姗疑惑地左看右看,不解这突如其来的低气压。 第16章 五棵树(4) 工作室并不强制要求坐班,设计师与监理跑起工地来时间飘忽不定,但到得九点,该进办公室的同事都到岗了。 佑宁将相关部门同事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简短的晨会。 “操师傅,望湖别墅的工程虽然你暂时移交给方师傅了,但还是要麻烦你跟一下进度。最近高温和强降雨轮番交替,不要影响工期和施工质量,如果客户还有什么意见和问题,让她来找我,别同她起冲突。” 女明星露露坚决要将景观鱼塘改成露天泳池,施工队只好提交申请等批复,施工进度一拖再拖,距离业主要求的九月一日前完工的最后期限眼看着越来越近,可碍于她的要求一改再改,至今连地面铺筑都还没有完成,更别提高温和强降雨对工程进度和质量的影响了。 操爱国拍胸脯,“好叻!包在我身上!” 他是个闲不住的,虽然佑宁放了他的假,他在家待了两天,便嫌老婆啰嗦孩子调皮,索性还是来上班,起码同事们不会支使他扫地揩桌子。 佑宁将望湖别墅的事情交代下去,转而又问身为绿化工程师的曲思,“思思,新片区临江绿化工程推进得如何了?” 工作室目前只得望湖别墅和开发区临江绿化带工程进行当中,比起易反易复摇摆不定的女明星,市政绿化工程则严格遵照设计规划图纸,反而比较省心。 理应比较省心的思思长叹一声,“进度缓慢得教人绝望!” 佑宁以眼神询问,为什么? 思思摊手,“高温、暴雨、那一片挖了铺、铺了又挖、挖挖铺铺的路况……真是没有困也要难制造困难。” 佑宁点点头,懂了。 市政、路政、市容绿化三方各自为政,路政施工,影响绿化工程进度。 佑宁思量片刻,抬手拍拍思思手臂,“你尽管跟进,能施工的路段一定要保证质量,其他的事交给我来处理。” 思思肩膀松下来,“那感情好!” 在关注过工作室广告投放事宜后,佑宁宣布散会,将姗姗单独留下来,招呼她一起走向自己的办公区域。 “姗姗,麻烦你,以我个人名义约绿化和市容的严局,一起吃顿饭。时间和地点以严局方便为宜。” 身为设计室负责对外联系以及外宣、公关的主管,姗姗理所当然地一口应承下来。 佑宁坐在葱茏的绿植当中,忍下捏眉心的冲动。 她偶尔会想,当年陈老师在创业阶段,是怎样将冗繁杂乱的事务统统理顺,处理得得心应手的?又是怎样在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交际应酬场合谈笑风生地定下一个又一个合作项目? 佑宁承认,自己距陈老师般对工作室的一应事宜信手拈来的游刃有余,还有好长一段路要修行。 临近下班,姗姗向佑宁回复,“周三晚七点,和悦小馆。” “到时你与我一起去。” “给我报销新战袍吗?”姗姗眨眼。 佑宁算一算自己的手机钱包,“五千以内。” 以个人名义约严局吃饭,不涉及公款吃喝,要姗姗作陪,当然也走私帐。她这执行总经理又要养车,又要租房,眼瞅着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姗姗这真正的白富美还要薅她的羊毛,实在离谱。 但姗姗不觉得,俏脸带笑,“谢谢灵灵姐!” 说罢翩跹而去。 哭笑不得的佑宁决定晚上自己下厨,安抚一下受伤的钱包。 佑宁厨艺平平,做出来的菜属于能吃,饿不死,但绝谈不上美味的水准。 一碗酱油蛋炒饭摆上桌,佑宁认真搭配一罐果蔬酸奶,用以均衡营养。 隋逸对她的厨艺没有要求,两人在一起时或下馆子,或吃外卖,有时累得连门都不想出,索性在家泡方便面,也使得佑宁从来未曾有意识地提高自己的烹饪水平。 吃过晚饭,佑宁看一看时间,向远在浙里的陈老师发起视频通话邀请。 接通视频,小助理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陈老师呢?”佑宁问小助理。 镜头晃动,小助理给佑宁一个奇突角度,仿佛偷拍。 佑宁看见陈老师出现在画面右上角,身边围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声音叽叽喳喳,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这么晚了,怎么都不回家?”佑宁觉得奇怪。 这些孩子大多数如小乌鸦一样,父母长辈在苗圃工作,白日里将他们集中在一起,做暑假作业、吃一顿午饭,睡个午觉,傍晚下班时再回家去。有几个孩子则是留守儿童,父母外出打工,家里老人年纪大了,实在没精力照顾,也把他们托付在陈老师的临时“夏令营”里。 像这样晚上七点多了,孩子们还团团围着陈老师没有各自回家的情形,实属少见。 小助理转回镜头,脸泛红光,“小秦哥给陈老师送来一个 ai 健康机器人,孩子们正在和陈老师一起研究机器人的功能和设定,没人肯回家呢!” 镜头再度晃动、凑近、升高,佑宁在发花白的陈老师和数过小脑袋间隙,看见一个半人高金属白圆头圆脑的机器人,听见孩子们你一嘴、我一嘴地问“小飞,你看我有多高”、“小飞,我体重有没有超标”之类的问题。 机器人大概被问得晕头转向,并没有应答。 忽而秦昶的声音自人丛里传来,“小飞也在学习当中,你们要给它机会一点点变得更聪明,不能一下子问它很多问题,它来不及回答。 “哦……“孩子们听起来有些失望。 “你的身高——“机器人金属合成的机械男声响起,”一点五七米,体重五十五公斤,体重标准。“ “哇!“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发出惊叹。 秦昶的身形从机器人背后站起来,搀着陈老师自人丛里脱身,走向小助理,把机器人留给孩子们研究。 佑宁与秦昶的视线在镜头里猝不及防对碰个正着,他朝她朗然一笑,“嗨,林佑宁!“ 陈老师拄额失笑,孩子一多,热闹是热闹了,但偶尔也会觉得,“头疼。“ 小助理赶紧将手机塞到秦昶手中,转而去扶陈老师坐下,奉上阿司匹林,看着陈老师就水吞服。 秦昶趁机与佑宁在视频通话中简短交谈。 “陈老师的智能健康监测手表她老人家一直闲置,所以给她配了一个最新型号人工智能健康机器人,可自主充电,能全天候监测健康指标、有远程提示和报警功能。我过来教他们如何使用。“ “你想得比我周到。“佑宁隔着屏幕向他做拜服状。 秦昶笑出一口白牙,“恰巧有个客户就是做智能健康机器人研发的,我借花献佛而已。“ 佑宁结束视频通话,浙里那头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在耳边,可她的房间里已顷刻归为一片安静。 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坐了片刻,佑宁振臂抻腰活动手腕,对自己说,哪里来的闲工夫伤春悲秋?赶紧看看做好的标书还有无疏漏和有待改进之处才是正经! 另一边秦昶结束视频通话,将手机还给陈老师,陈老师拍一拍他胳膊,“那么谦虚做什么?明明就是你公司的机器人,偏偏要推说是客户研发的。” 秦昶耸肩,“名义上公司有我一份,但其实同我并无多大干系。同学创业时有一个不小的资金缺口,四处筹钱,然而无人看好他的项目,觉得他无非是空口白话画大饼,而我恰好有几个闲钱,又有同学之谊,借就借了。” 他只管出钱,后续事宜皆有律师出面,是到时候连本带利还款,还是以股份形式投入,都由律师以客户利益最大化原则处理,他从头到尾在其中隐身。 “我只当自己是没有感情的一次性提款机。您想,要是银行放贷给他创业,他功成名就的一日,银行会说他的公司是属于银行的吗?如今他研发成功,还开拓了养老院、疗养院的客户链,公司开始赚钱,他愿意给我股份,我就等着按时分红,但这钱我挣得并无成就感。”秦昶看得再明白不过,“反而是他的科技公司总部落成,将总部绿化设计工程签给我,这份工钱我赚得心安理得,颇有成就感。” 陈老师哈哈笑,“凭这项设计拿了奖,是罢?” 秦昶眉弯眼笑,“我这位同学也是个妙人,自觉除了钱,还欠我人情,干脆把绿化设计工程交给我,随我折腾。他已经做好完工后效果惨不忍睹的心理准备,但我怎么能让他称心如意?” 科技公司总部顶楼小桥流水老树繁花的空中园林已成整个高科技产业园区内的一景,新晋入住的公司纷纷效仿已是后话了。 陈老师伸手点一点他,“调皮。” 被指调皮的秦昶笑着默认,一边转头关照小助理,白天陈老师身边一直有人无妨,晚上睡觉时一定要保证机器人与陈老师共处一室,以便随时监测陈老师的血压、脉搏、呼吸等健康指标。 第16章 等交代得差不多,看看也已不早,秦昶向陈老师告辞。 陈老师送他到停车场,叮嘱他开夜车注意安全,临了问了一句: “听说人工岛项目,你也有意竞标?” 秦昶不意外陈老师的消息灵通,手臂搭在降下的车窗上,“是。” 浦江新片区拥有一片面积五百万平方米的人工湖,湖心有三座人工岛,南岛、北岛已充分规划开发和建设,而东岛则正在规划招标当中,这在业界算不上秘密。 他的设计工作室之前所承接的业务主要是商务楼宇和商用建筑绿化设计,还从未涉及大型公共绿化领域,这一点上他并不占优势,但他想挑战一下自己。 “那你和小林这一回可要成为对手了。”陈老师乐呵呵的,“我们小林看上去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其实记仇得很。“ 秦昶“啊——”一声,“陈老师!“ 陈老师笑眯眯地挥手目送秦昶的老皮卡驶离苗圃。 有竞争才有进步,不晓得这两个孩子这次会交出怎样令人惊艳的设计呢? 第17章 六棵树(1) 记仇的小林在周三晚,带着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姗姗,提前十分钟来到和悦小馆。 和悦小馆临河,风景颇佳,一东一西两个雅间有独立出口,隐在绿柳拂岸堤河堤上,姗姗定了东侧的绿烟居,避开了夏日浓烈西晒之后的余热。 姗姗穿了新置的“战袍”,一件米色船领连衣裙,蓬松卷发搭在肩膀上,遮住纤瘦锁骨,脚踩高跟鞋,看起来斯文娴静。 佑宁仍一副刚从工地回来的打扮,白色 t-shirt,深灰防晒衣,一条黑色吸烟裤,手工涂鸦板鞋,假小子似的。 经过一年的尝试,姗姗已放弃扭转佑宁穿衣风格的念头,对她近乎不修边幅的打扮保持视若无睹,只关照她,“严局最近刚刚升级做了祖父,最爱同人炫耀大孙子,灵灵姐多同他交流关于宝宝的话题,他必定开心。” 佑宁拿起桌上的白瓷茶盅朝姗姗举杯,“消息灵通人士!” 姗姗假客气,“过奖!” 严局七点如约而至,身边跟着秘书。 甫一落座,同佑宁和姗姗打过招呼,严局便开门见山,不抽烟、不喝酒,餐食从简。 姗姗笑吟吟地点头,一边将点菜用的平板电脑递给严局的秘书,一边问严局,“严伯伯您这是戒烟了?” 两鬓斑白的严局轻拍一下微微腆起的肚腩,“上了年纪,前两年体检还只是高血压、高血脂,今年体检,直接三高,你伯母盯着我戒烟戒酒,说我俩还要一起看孙子上大学结婚抱重孙呢,没有好身体可不行。” 说起孙子,严局拿起手机,调出相册,将大胖孙子的照片展示给姗姗和佑宁看,“出生时七斤六两,精精瘦,手脚纸板一样薄,透明得能看见血管,但中气十足,哭声响彻整个大院。三个月工夫,见风就长,已快二十斤重。” 照片中的婴儿白胖喜人,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连体婴儿服露出藕节似的手臂和一双小胖腿,脚踝挂着金铃铛,仿佛年画里的福娃。 “真可爱!”佑宁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 “他妈妈出了月子就回去上班了,都是奶奶在带,和奶奶亲得勿得了,我这个爷爷想抱一抱都得排队领号。”严局抱怨,但眉眼带笑,分明是开心的。 秘书点好了菜,把平板电脑给严局过目。 “鲍汁鸭掌换了罢,吃清淡些。”严局指一指四菜一汤中唯一的硬菜。 随后转回头来问佑宁与姗姗,“你们两个,说罢,这么郑重其事地请我吃饭,有什么事?” 佑宁为严局斟茶,将近新片区绿地工程屡屡遭遇路政施工导致工程推进遇阻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又说明自己的难处,“您也知道,我司的施工队里有不少聋哑人,平时在工程之余,还能打些零工增加收入。现在工期不定吊着他们这种情形,对他们影响颇大。希望能与路政方面协调一下。” 严局听罢,略做沉吟,“你说的情况,我了解了。我会去和路政打招呼。” 等四菜一汤上齐,严局一边吃饭,一边与佑宁和姗姗谈起最近绿化与市容管理局就东岛规划设计招标的事来。 “我没几年就要退休了,退下去前,想做出一点成绩来。”他伸手一指雅间外头清澈的河,“老早外边这条河,说起来是浦江的母亲河,可又黑又臭,路人经过无不掩鼻。夏天的时候蚊虫孳生,臭味袭人,河岸两边人家窗都不敢开。” 他轻叹,“那时候谁愿意住在这河的两岸?可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经过几届人的努力,一期、二期治理,现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多么秀美的河流!河景房的价格,那是堪比江景房了罢?” 佑宁在浙里长大,并不晓得这一节,可姗姗与秘书都是浦江本地人,对严局说的往事,都记忆犹新,两人齐齐点头。 严局放下筷子,“我希望新片区东岛的设计规划能成为浦江的又一处标志性景观,不是千篇一律的绿化带,不是冬去春来见之即忘的一处过场。我希望人们一年四季都会为东岛的风景所折服,流连忘返。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来说,就是网红打卡地,能吸引人去踏青、拍照、露营、举办婚礼……” 道路中间无甚新意可以随时更换的盆景花卉已经够多了。 他期待将来可以带着孙子登上东岛,自豪地对孙子说,这里由爷爷主持规划。 所以他也不吝于在席间是谈起此事,明示年轻人不妨放开思路,大胆地设计规划,而不是力求稳重,给出老气横秋的方案。 严局说这些话的时候,褪去了身上的官场气,带出一股意气风发的书生气,令佑宁想起陈老师来,随即了然一笑,可不是和陈老师一样么?两人正是同学,只不过一个毕业后留校教书后又下海经商,一个毕业进了机关从政,仿佛并不相干,但他们那一代人,骨子里总有种理想主义色彩。 佑宁朝严局举起茶杯,以示敬意。 到了八点,严局一看手机,起身告辞,“老婆催我回家帮她带孩子了。” 秘书也一同起身,姗姗送两人从雅间独立出口离开,佑宁自去前台结账。 佑宁半倚账台等收银员打印发票的工夫,门口进来三五食客,服务员上前接待引路,经过佑宁身边时,穿一身儿米色亚麻料子宽大对襟唐装,腕上戴着和田玉籽料手串,看起来很有些儒雅气质的中年男子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小林?” 佑宁闻声,不太情愿但仍礼貌地颔首同来人打招呼,“洪老师。” “请客户吃饭?”洪老师极其自然地从收银员手里抽出打印好的发票,瞥了一眼上头的金额,“才吃这么点儿?最近业绩不佳?” “没,就是和同事一起吃个饭而已。”佑宁无意与他多啰嗦。 洪老师将发票递给佑宁,伸手拍拍她肩膀,“替我向陈静问好。” 然后赶上与他同来的食客。 佑宁听见有人问,“谁啊?” 洪老师轻描淡写地回答,“前妻的学生。” 佑宁将发票随意塞进裤袋中,走出和悦小馆。 姗姗已经站在她的车旁等她,“怎么这么久?” “遇见洪丞梼,耽搁了两句。”佑宁垂睫解锁车门。 “他?”姗姗轻嗤,对洪某人表示出极大的不屑,“戳气!” 佑宁护着姗姗的头等她坐妥,自己才上了车,两个人都不想谈负心薄幸的洪某人,车内气氛一时有些沉重。佑宁将车驶出和悦小馆的停车场,才开口问姗姗: “严局还有没有私下和你透过什么话?” 姗姗摊摊手,“秘书去取车时,我想给宝宝一个红包,他坚决不肯收,说我不能让他在快退休时犯错误。” “我们心意到了,不肯收就不不肯收罢。”佑宁不意外。 “东岛招标的事……”姗姗侧脸望向专心开车的佑宁。 “和尔宜再讨论一下细节,但大方向上不会有改动。” 佑宁送姗姗到家,目送她刷了门禁卡上楼,才驱车返回住处。 洗漱入睡前,佑宁在朋友圈里看到隋逸更新了动态,山川河流与漫天孔明灯,以及一句:在夜空下想你。 佑宁被工科男这不经意的浪漫引得微笑起来,安然入梦。 第18章 六棵树(2) 佑宁的好心情只维持到周五吃过午饭。 新片区绿地工程与路政协调后得以顺利推进,但望湖别墅那边女明星蜜蜜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别墅区里有株白蜡身价不凡,十分罕见,也吵着要在庭园里栽一棵白蜡,完全不管已有主景观树的情况下,再多一棵白蜡是否会喧宾夺主,导致庭园景致主次不分。 被毫无感情的传声筒经纪人童女士惹到心烦,佑宁结束通话,将手中把玩的签字笔掷回笔筒里,想象自己将女明星也一并掷了出去,投进了外太空。 姗姗靠在她办公桌的一角,将这场艰难的对话听了个大概,笑着安抚佑宁,“这有什么可苦恼的?明明白白告诉她们,对节白蜡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是有录可查的珍稀濒危保护植物。砍伐盗挖野生对节白蜡是违法犯罪行为,人工繁育的白蜡树没个五十年恐怕难以达到她的要求。你让她自己选嘛,是要成为法制新闻的主角,还是退而求其次。” 第17章 佑宁想我烦恼的是这个吗? 姗姗一撩卷发,压低声音,“我有个大胆的猜测——” 佑宁白她,“你有很多大胆的猜测。” 姗姗上半身横过桌面,凑到佑宁耳边,低语,“蜜蜜不像是那种懂园艺在乎庭园设计的,我猜她要么是想讨好什么喜好园林绿化的人物,要么就是结交了一个颇爱此道的男朋友。” “她这么折腾,把好好的设计改来改去,不怕弄巧成拙?”佑宁不解,女明星难道不懂任何一行都最忌外行指挥内行吗? “她怕什么?不懂的,自然看不出来门道。懂的,适当指点她两句,她顺势撒娇:哎呀亲爱的还是你懂得多,我好崇拜你哦!”姗姗拿腔捏调。 佑宁被姗姗影后附体的演技笑个半死,也就把女明星这一茬儿揭过去了。 下午无事,自陈老师开始就不强制坐班,到了佑宁这里,萧规曹随,大伙理巴理巴办公桌,没有什么要紧事务的同事就先行下班了。 就在佑宁准备和约了小男友吃饭逛街的姗姗一起下班的时候,前师公洪丞梼洪先生推门走了进来,后边跟着个身高快赶上他了的半大小子。 一进门,洪先生便满不当自己是外人般地四处睃巡一圈儿,“还不到两点,人就都走光了?” 姗姗看佑宁一眼,有小朋友在现场,十分影响她的发挥。 佑宁示意姗姗先行下班,这里她自会处理,姗姗也不同她客气,一扬手,算是道别,自顾自推门离去。 洪先生轻笑,一副过来人口吻,“小林你可不能惯着她这大小姐脾气啊……“ 佑宁没接他的话茬,只问与他同来的半大小子,“齐柳想喝什么饮料?“ 洪丞梼当年出轨,与陈老师离婚后,转头便与女秘书结婚,婚后无惧罚款,连生三个儿子,长子齐松正在读大学,次子齐柏高三,幼子齐柳今年高一。 洪齐柳礼貌地道谢并拒绝,问:“小林姐姐,wifi 密码是多少?“ “陈静拼音首字母大写,加六个八。“佑宁报上密码。 高高瘦瘦的洪齐柳坐在沙发上,从书包里取出平板电脑,戴上耳机,开始旁若无人地打游戏。 洪先生语带埋怨,眼露宠溺,“现在的孩子,除了读书就是玩电子设备,其他一概不关心。“ 说着话,他开始在工作室内信步闲逛,佑宁也不好直接赶人,只能陪着他在别墅内走走停停。 “生意还好罢?“洪先生往二楼去,”怎么工作日人影都没有?“ 佑宁几乎想问我难道不是人? 但碍于陈老师曾经说过好聚好散,她尚且维持起码的礼貌。 “周末没什么事,我就做主让大家提早下班了。“ 洪先生颇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我们这行本来就工作时间自由,像你这样他们就更加散漫,无规矩不成方圆啊,小林!“ 佑宁忽然能理解为什么当年陈老师同他离婚后,原来在静梼园林绿化设计公司供职的师姐们纷纷跳槽来陈老师的工作室了。 出一样的工,拿一样的钱,陈老师只看设计方案和施工效果,并不很在乎坐班时间,洪先生恰恰相反,摆足老板的谱,又被秘书出身的新太太枕头风一吹,使用什么办公软件,监控员工是否长时间离开工位、鼠标键盘是否长久处于未使用状态等等苛刻的管理手段…… 简直令人窒息。 洪先生上位久了,习惯发号施令,并不在乎佑宁的态度,“有什么难处,尽管同我说。我虽然和陈静离了婚,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总不能眼睁睁看你们跟她一年不如一年。“ 前妻健康状况堪忧,这两年不理俗事,埋头在山里种树,他是知道的。工作室这边近期也有两个项目,其中一个市政项目他也曾志在必得,但终究还是落在前妻的工作室头上,他也知道。 有这个市政绿化项目在手,工作室可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很令业内同行羡慕嫉妒了一阵子。 前段时间新片区路政施工,导致绿化工程停摆,他估计这帮小年轻正焦头烂额,没想到过来一看,工作室无事人一样,周末中午一过,人都走得精光。 果然不是自家的生意,就不那么上心,洪先生暗暗感慨。 佑宁抬腕看表,两百元一块的智能电子手表将将跳到两点整。 “抱歉,我还约了客户。“佑宁露出歉然微笑。 洪先生过足了前师公的瘾,在工作室里转了一圈也没看见什么可以证明赚了大钱的物事摆件,心满意足地下了楼,叫上坐在沙发里小儿子,不无得意地对佑宁说: “我叫他暑假里每天跟我进公司观摩,今天顺便带他来看看师姐们的工作状态。“ “我觉得小林姐姐这边看起来满轻松的,“洪齐柳同父亲唱反调,”我喜欢!“ 佑宁朝收拾好平板电脑自沙发上起身的洪齐柳笑一笑,“我们属于非常规工作状态,不具有参考意义。“ 洪齐柳跟在父亲身后往外走,一边趁老父亲没注意朝佑宁耸眉摊手,以口型说:小林姐姐你不要理他! 洪齐柳出生时洪先生已经身家不菲,女秘书稳坐洪夫人宝座,也不愿意在孩子面前提起陈年旧事,故而洪齐柳对父亲与陈老师,只晓得两人因性格与理念不合而分道扬镳,并不知道更多内情,所以对陈老师及佑宁众人心态平和。 佑宁也不是对孩子甩眉拉脸都人,客客气气送洪先生父子离开,回身关了自己的电脑,锁门走人。 第19章 六棵树(3) 傍晚暑热未散,可并不影响小区居民健身的热情,打羽毛球的、跳广场舞的、练彩带操的……热闹非凡。 在家门口的小馆子吃了一碗苏式羊肉面,又在水果店买了四分之一个又甜又脆的麒麟瓜,叫店员帮忙切块装在果切盒里,佑宁拎着瓜慢悠悠穿过这片热闹,散步回家,洗了手捧着小圆盒坐着阳台对面的飘窗上吃瓜。 阳台上盆栽的三角梅开得累累赘赘,如云似瀑,无籽的麒麟瓜又甜又脆,晚风灌进房门,在室内带起一阵穿堂风,佑宁惬意地叹息。 西瓜快吃完的时候,陈老师的电话打进来。 “老洪又来工作室了?”陈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点喘。 “姗姗向您告状了啊?”除了姗姗,佑宁不做他想。 “姗姗要是不同我说,你就不告诉我?”陈老师冷哼,“洪丞梼这个到哪儿都不忘摆谱的毛病,真是改不了了!我都同他离婚了,你见过我仍跑去他公司当主人指手画脚吗?” 还真没有。 陈老师秉持好聚好散原则,哪怕女秘书插足她与洪丞梼的婚姻,她在公开场合遇见,也微笑以对,并不教自己恶形恶状,失去风度,更加不会动辄跑去前夫公司指点江山。 相比之下,洪某人总仿佛对陈老师余情未了,年节随礼从未缺席,生日、纪念日总来问候,有一次不晓得是在哪里受了委屈还是忽然就记起陈老师的好,跑到工作室闯进陈老师办公室,先是无语凝噎,后来又不知道脑补了什么,红着眼睛叮嘱工作室诸人: “她身体不好,身边又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你们要好好照顾她。” 一班女生听了尴尬得头皮发麻。 陈老师这两年长居浙里,除了觉得浙里空气清新适合修养身心,也有避开前夫的因由在内。 “也许是我自作多情,”陈老师有一回曾悄悄对佑宁自嘲,“我总隐隐觉得老洪以为我对他余情未了,所以离婚后才一直单身,令他生出当年埋头创业,没工夫与我生儿育女,导致我如今没有儿女承欢膝下,将来要孤苦终老的愧疚来……” 佑宁回想洪某人近些年的做派,觉得陈老师真是一语中的。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自我感动,我也不是没有追求者,只是经历过一次婚姻,发现单身不用侍奉公婆、伺候男人、照顾小孩,日脚过得覅太开心哦!为什么要想不开呢?人不该两次跌倒在同一个坑里。” 佑宁当时就哈哈笑,前师公若是听见陈老师的剖白,不知会做何感想? “他大概觉得工作室在我主理下,不如您主持时效率高、业绩好,所以忍不住来敲打我。”佑宁笑言,“说两句而已,我又不会少一块肉。” 陈老师“呸”一声,“你别理他!下回他再来,让扫地阿姨拿扫帚赶他走!” “好好好!”佑宁迭声应。 心里也知道不过是一句玩笑。 陈老师转而又问了问新片区滨江绿地工程的进展,对严局的办事效率表示了高度的肯定,“老严自读书时起,就是雷厉风行的实干派,这么多年也没变过。他说想把东岛规划打造成标志性景观,就一定会付诸实施。这是推广你们知名度的绝佳机会,你们年轻人大可一试。” 两师徒又讨论片刻,直到那头小助理过来提醒陈老师吃药,才结束通话。 佑宁略有改善的心情并未维持多久,便收到房东发来的短消息,通知她因儿子要结婚,要将房子收回,按约定提前一个月通知她,给她时间找过渡房。 第18章 短短几行字的短信通知,教佑宁的心情宕到谷底。 这小小的两居室套房,面积只得五十平米,但地段好,房型规整,装修虽然简单,可胜在温馨。佑宁更倾注了自己对家的向往,用心布置,才有今时今日的模样。 房东也没有即刻赶她走,而是按合同提前通知,已算仁至义尽,可偌大一座城市,一时之间,又往哪里去找如此理想又负担得起租金的房子呢? 佑宁起身,走向阳台,倚在阳台粗粝的水泥栏杆上,伸手轻轻抚摸三角梅的绚丽如火的花瓣,暗暗想,也许要把你们先挪到工作室去安置一段时间了。 晚风掠过,花叶拂动,发出簌簌细响,仿佛回应她的温柔与低落。 佑宁收回手,打算将烦恼的事暂时留给明天,先看一会儿书再说。 园林绿化景观设计理念并不一成不变,恰恰相反,随着城市的不断发展,居民生活水平不断提升,对所居住的环境的要求也日益提高,不再仅仅需要简单的绿地和行道树的装点,还希望能从中反映精神层面的生活,唤起心灵的共鸣。 传统设计理念渐趋落后,设计师得不断学习新的设计理念,了解全新的材料和技术,以满足客户的需求。 佑宁手头在读的这本最新英文原版《园林植物百科全书》重达十三磅,一千一百余页,全彩印刷,收录超过一万五千余种植物和相关图片,令人眼花缭乱、爱不释手。 这里头大多数植物佑宁都已认得并烂熟于心,但对于其中五千多新增条目,佑宁仍为之沉醉感慨不已——大自然是最神奇伟大的造物者,能令这世界上有如此纷繁美丽、既相似又截然不同的物种同时存在,教人叹为观止。 佑宁很快沉浸其中,直至扣在一旁茶几上的手机发出提示音,唤醒了她。 佑宁一看时间,已经九点,手机上有一条好友申请,言简意赅地发来两个字:秦昶。 佑宁回想片刻,颇意外自己与秦昶竟然还不是社交平台好友,微笑起来,通过他的申请。 秦昶几乎立刻便发过来一条链接。 佑宁点击链接,跳出一组应用数据,心跳、血压、血氧饱和度…… 佑宁回一个问号过去。 秦昶很快回复:这是小飞监测到的陈老师的健康数据,六点半时有一个明显的峰值,随后逐渐回落到正常范围。 佑宁心里“啊“一声,当时陈老师正在同她打电话,虽然算不上痛斥前夫,但心里必定是不痛快的,健康监测机器人小飞竟然能捕捉到这些变化,不由得一叹:小飞好厉害啊! 秦昶再度发来一条链接:你不妨也下载小飞 app,我把账号和密码给你,我们可以共享数据,实时关注陈老师的健康状况。 佑宁犹豫:会不会侵犯陈老师隐私? 秦昶回以笑脸:数据正常时小飞不会发出提醒,只有数据异常情况下,才会提示关联人,我将你、我、小助理设置为关联人,数据共享的同时,也能随时了解陈老师身体的异状,及时做出反应。 秦昶片刻过后推送两个视频给佑宁:家务机器人与园艺机器人,前者可以应对复杂环境,轻松打扫,后者可以自动监测植物状态,除草浇水施肥。 很贵吧?佑宁问。 贵,且在调适阶段,没有量产,秦昶据实以告,尚属于有钱人家装点门面的玩具,还无法走入千家万户。 然而佑宁仍表示大开眼界:原来现在都智能 ai 机器人已经发展到如此先进的程度了! 结束聊天,佑宁蓦然发觉已过十点,而她竟然一点都未察觉时间的流逝,甚至连房东限期搬走的通知带来的烦恼也一时被她忘到天不吐去了。 第20章 六棵树(4) 周一,佑宁从车里捧出两盆一看就是心养护的盆栽走进工作室,引来姗姗的垂涎,“灵灵姐,佩服!” 姗姗虽然学得是园林绿化专业,但本人是园艺苦手,一切绿植到她手上,不管她如何倾情倾力伺候,最后总以枯萎收场。 偏她还不信邪,屡试屡败,屡败屡试,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在种植一道上空有一腔理论,毫无操作天赋。 “我这么聪明,为什么养花种草却一点天赋也无?!”姗姗围着盆栽,向佑宁诉苦,“家母看见我靠近自家花园,立刻把我赶走,宁可给我钱叫我去买鞋买包,也不肯让我伺弄她的兰草……” 佑宁几乎被她形容的场面逗笑,搞园林景观设计的却是个植物杀手,这谁能想得到呢? 等乌尔宜到了,佑宁叫上她,工作室诸人开了个小会。 “距东岛截标还有半个月,我们大方向已定,但细节还有可以完善之处,正好今年的园博会开幕,我们不如去看看,取长补短?” 作为每年举办、为期六个月的国际园林花卉博览会,是一场园林绿化界的国际性盛会,堪称园林绿化行业的风向标,成千上万的业内人士聚集一处,每年都就一个全新的主题,展出令人叹为观止的作品。 今年刚在穗城开幕的园博会的主题是“绿色城市,未来生活”,正好暗合了东岛规划开发的主旨,佑宁想趁手边两个项目都步入正轨的空档,去园博会取取经。 乌尔宜摆手,“我倒是想去,可是家里混世魔王初二升初三的关键节点,我每天下班回家还得和他斗智斗勇,盯着他放下手机,好好补习。出差一去三五天,他不得在家里大闹天宫?” “姐夫不管他?”姗姗问。 乌尔宜“嘁”的一声,白眼几乎要翻出天际,“他自己手机游戏都玩得欲罢不能,要不是他儿子不耐烦和他联机,觉得和他没有共同语言,他能带着他儿子一起双排……” 姗姗听得目瞪口呆,“……当爸爸真轻松。” 佑宁也不强求,“那我和姗姗去,工作室就交给尔宜姐你代为主持几天。” “行!” 姗姗立刻去订机票、订酒店、找地陪,这套流程她轻车熟路。 半小时后姗姗来回复佑宁,“下午两点的飞机,直飞穗城,落地后直接进酒店,洗漱休息,六点地陪过来带我们去吃饭,熟悉一下路线。“ 佑宁看表,上午十点,“先回去收拾一下行李,我们机场见。“ 中午的浦江机场人流如织,航站楼顶棚垂坠的白色空心管每每都能引得佑宁思索人生:这密密麻麻既不美观也无功能的设计,究竟要传达设计师的什么理念?万箭穿心,习惯就好? 姗姗到得比佑宁晚一些,比起佑宁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三天量替换衣物的短少行李,姗姗则拉着一只二十寸薄荷绿旅行箱,一副要长居穗城的模样。 佑宁拎着姗姗的旅行箱去帮她办理托运,一拎之下“哗“一声,”带了什么?一头牛?“ 姗姗捶她,“灵灵姐!“ 捶完佑宁,她顿足跑去过安检了。 佑宁忍笑,慢悠悠跟在姗姗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排队过了安检,姗姗昂首阔步领着佑宁直奔贵宾候机室,喝咖啡吃甜品打发无聊又漫长的候机时光。 与佑宁无所谓商务舱、经济舱的态度不同,在各大航司都拥有精英会员身份的姗姗一贯认为工作可以苦可以累,但旅途一定要舒适惬意,否则哪里有充沛的精力与体力应对长差? 佑宁向来不在这种细枝末节的事上一争短长,随便姗姗怎样安排,悉听尊便。 姗姗戴上耳机团在贵宾室沙发里看爱得要生要死的偶像剧时,佑宁打开本届园博会官网,了解参展单位和展品展示信息,在浦江代表团名单中不甚意外地看见前师公洪丞梼公司的大名,洪先生从来不会错过任何向大众展示自身实力的舞台。 佑宁拉动官网页面,在浙省参展单位名单中,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看见了陈老师绿湾苗圃的名字,赫然位列其中。 陈老师悉心经营二十余年的绿湾苗圃,在业内一直拥有不可动摇的地位,长三角地区园林绿化精选主景观树,多半要往绿湾一觅。只是比起高调张扬的洪先生,陈老师低调内敛得多,这还是园博会自九七年创办以来,绿湾第二次参展。 上一次,绿湾送展的一株造型罗汉松盆栽被粤地一位房产商以五百万元高价购得,创造了展会单株盆栽的成交价纪录,被议论了颇长时间。 之后数届园博会绿湾都在万众期待中缺席了,渐渐淡出视野。 “一鸣惊人之后,当然可以有风驶尽哩,但如果后继乏力,总归会教人看低。”陈老师当时比任何人都清醒,“也可以养精蓄锐踏踏实实种树,为再次一鸣惊人做准备。” 经营苗圃本就不是赚快钱的行业,比起很多投入即有产出的行业,苗木行业显然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且早期非理性野蛮发展的暴利时代已经过去,市场趋于理性,产业结构调整势在必行。 佑宁最佩服陈老师能顶得住市场需求的不可预见性,不被其他苗农见利跟风的盲目性所影响,坚持自己做市场调研,自己做预判,潜心种植在别人看来冷门没前景的树种,使得绿湾苗圃在过去几次市场苗木需求增长,进而价格上升,随之大量苗农跟风种植,导致品种供过于求,很快便价格下滑,最终市场冷却的周期过程中,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并树立了精品路线品质保证的品牌口碑。 第19章 合上笔记本电脑,佑宁再一次告诫自己,不可怠惰,不要被热钱所惑,迎合市场,设计千篇一律的乏味内容。 贵宾室广播提醒航班登机时,佑宁已对本届园博会参展单位做了大致了解,也规划了想要观展的方向。 一边姗姗正在打电话给小男友,交代自己的行踪,安抚对方因她突然出差而生的不满。 佑宁看着姗姗一脸甜笑的模样,想一想,取出手机,给隋逸发送消息:临时决定往穗城出差,与姗姗同往,勿念。 直到登机,隋逸也没有回复,佑宁并未觉得失落。 不知从何时起,她好像已失去对隋逸的期待。 第21章 六棵树(5) 飞机准点落地穗城,一走出航站楼,穗城夏日的热浪便扑面而来,教人汗出如浆。 地陪举着显示“陈静工作室”的平板电脑等在到达厅出口,见背着商务旅行包的佑宁和拖着日默瓦薄荷绿旅行箱的姗姗走近,连忙迎上来询问: “林女士、沈女士?” 得到肯定答复后,地陪收起平板电脑,在佑宁拒绝他的服务后,伸手接过姗姗的旅行箱拎在手里,“我是二位在穗期间的地陪,鄙姓崔,崔志哲,两位叫我小崔就好。” 他一边引两人登上早已等候在旁的商务车,一边体贴周到地送上冰水,“沈女士定的酒店离园博会会场不远,但离机场大约有一小时车程,两位需要趁机休息片刻吗?如不觉得旅途疲惫,我可以为两为介绍沿途风景。” “我先眯一歇。”佑宁在两个半小时航程中看了一部超级女英雄电影打发无聊,这会儿多少觉得有些困。 姗姗直接将墨镜往脸上一戴,“到了酒店叫我们。” 小崔从善如流,叮嘱司机车开得稳一些,连手机都调成静音,随后全程保持安静,绝不打扰客人。 从机场到酒店恰逢穗城晚高峰,等到佑宁和姗姗办理好入住手续进入房间,已是晚上六点。 小崔问睡了一路因而神采奕奕的两人,是就在酒店餐厅用晚餐,还是到外头夜市感受穗城的夜生活? 姗姗一把挽住佑宁手臂,“当然要去吃穗城最著名的夜市!” 佑宁笑着点点头,“听姗姗的。” 两人稍事梳洗,姗姗特地换了一身适合逛夜市的休闲装扮,穿一双健步鞋,一头长发用一根珍珠发圈在脑后扎个低马尾,墨镜架在额头上,一副要将夜市从头走到尾的打扮。 佑宁一身打扮简便得多,同她日常出入工地时并无不同,只是将一件经历四个小时长程旅途有点皱巴巴的衬衫换下,以一件米色防晒衣代之。 商务车在小崔指引下,驶出酒店,驶往园博会会场附近的植物园。 粤地的夏天,天黑得晚,将近七点,还有一丝未尽的天光,道路两旁葱茏的花树将城市装点得繁花似锦,令人心生喜悦。 当车停在夜市不远处的停车场,饶是见惯了各色场面的佑宁、姗姗,也为停车场里停满了各色豪车,仍有不少车辆陆续停进来的景象所震撼。 “这边是本城人气最旺、最热闹的夜市之一,”小崔拉开车门,向两人介绍,“凡来穗城的游客,如果没有来过这边,就如同没有真正到过穗城。” 佑宁招呼司机师傅一起去吃饭,司机摆手拒绝,以浓厚本地方言口音说自己已在酒店车库等候时吃过晚饭。 佑宁也不强求,与姗姗跟着小崔步行往夜市里走。 夜市毗邻穗城植物园,夜市中有一株上了岁数的大榕树,树干粗得数人无法合抱。以它为中心,向外辐射,又生了数棵榕树。 每一棵榕树下都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桌椅,支着亮如白昼的灯网,越走得近了,空气里食物的香气越浓郁。 “最初这边只有几个本地郎出来摆夜排档,吸引附近居民过来吃宵夜,久而久之,就发展成今天的规模。以大榕树为标志,可以说是两步一小吃,十步一餐馆,所有你想吃的穗城美食,在这里都吃得到!”小崔颇自豪地介绍,“无论是碳烤生蚝、化州糖水,还是煲仔饭、卤水鹅,此地应有尽有。” 姗姗被小崔说得心动不已,“你有什么好介绍?” 小崔笑眯眯迎视姗姗,“沈女士有什么忌口?” 姗姗霸气摆手,“百无禁忌!” 佑宁示意小崔听姗姗的,小崔微笑,“两位,让我们开始今晚的夜市探险之旅!” 佑宁和姗姗的美食探险从一小份芥末捞汁凉拌鱼皮开始。 小崔对夜市熟门熟路,领着两人绕过夜市入口热闹喧嚣的人群,径直走向一边靠近巷弄入口的一家小店。 说是小店,其实也不过是底楼人家拓出来的半开间门面,里头摆了两张桌子边连转身的余地都有限,食客的桌子泰半摆在巷口露天处,最简单的折叠圆桌和塑料圆凳,简陋得令人咋舌,但并不妨碍食客们的热情追捧。 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负责收银的是两人读大学正在放暑假的女儿。 女孩子颇健谈,有游客同她攀谈,女孩便操一口粤腔浓厚的普通话,对客人讲这爿专做凉拌鱼皮的老店是祖父传下来的,数十年如一日,只做凉拌鱼皮,整个穗城,就她家的凉拌鱼皮做得最道地爽脆好吃,连不少数得上名号的大酒家都来她家预定凉拌鱼皮。 佑宁和姗姗站在排得老长的队伍里,听她自豪的声音呱拉松脆地介绍自家生意,“纪录片舌尖上的穗城专门来拍过我家喔,好多明星都慕名而来呢!” 在队伍里排了将近一刻钟,终于排到佑宁他们一行三人,小崔以穗城方言点单,“一份原味,一份芥末捞汁。” 忙得额头冒汗的女孩一边扫码收款,一边头也不回朝店面沿街的窗口喊:“一份原味,一份捞汁!” 小崔拿了打印出来的小票,又往窗口前的队伍里一排,五分钟后捧着两个小小纸碗回来。 一次性纸碗不过普通饭碗大小,里头盛着灰白相间的鱼皮,上头撒着香菜和彩椒丝,看起来并不起眼。 “这是原味的,只用盐、生抽、喼汁凉拌,是本地人最爱的味道,”小崔以下颌点一点另一碗,“这是芥末捞汁味的,多一点芥末的辛辣,很受年轻人欢迎。” 姗姗接过那份芥末捞汁味的凉拌鱼皮,拿起戳在碗中的两根竹签,挑挑拣拣,将红的黄的绿的甜椒丝统统挑到佑宁手中的原味小碗中,“我不爱吃甜椒。” 佑宁欣然笑纳。 佑宁是真的不挑食。 小时候她还没有被姑婆接去照养时,跟祖母生活。祖母对她的一应需求,并不上心,常常出去搓麻将,就忘记家里还有个孩子需要吃喝。她是在饥一顿、饱一顿中度过小学以前的时光的。 上了小学,学校里有教育局补贴和企业赞助的学生午餐,她总是省下一盒牛奶、一枚白煮蛋,或者其他小点心,留到晚上当晚餐,直到她拿砖头一把拍了林佑福的脑袋,林佑福的奶奶又哭又闹不依不饶,一向不太在意她死活的祖母嫌弃又厌烦地说: “这小囡太野了,我年纪大了,管不动她,谁爱管谁管罢!” 是陈老师和姑婆一起,接手了管她教她的责任。 于佑宁而言,有得吃已是很幸福的事,至于吃什么,吃得好点差点,她并不在意,即使在工地上和工人们一同用餐,包子馒头、咸菜白粥,她也能吃得又香又投入。 这几根甜椒丝,实在不算什么。 但姗姗生了一张美食家的嘴。 一撮芥末捞汁凉拌鱼皮送入口中,她因在燠热夏日傍晚在室外排队等待近二十分钟显得有些不耐烦的神色一扫而空,一双明媚的眼仿佛“叮”一下亮了起来。 “唔——”姗姗微微仰起脸,朝向佑宁,“好好食!” 她用现学现卖的穗城方言发出赞叹,教小崔为之失笑。 佑宁搛起几丝原味凉拌鱼皮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鱼皮柔韧爽脆,彩椒丝清甜多汁,香菜气味浓郁,辅以喼汁的微酸与微辣,口感丰富又层次分明,瞬间唤醒味蕾,打开夏日脘闷的食欲。 佑宁问空着手都小崔,“你不吃一点?” 小崔狡黠一笑,“我要留点肚皮给更好吃的!” “小崔好狡猾!”姗姗大感失策。 “狡猾”的小崔一路领着佑宁和姗姗,又吃又喝,不忘时时提醒,保留一点战斗力给到今晚的最终目标。 “什么?什么?是什么?”姗姗追问了一路。 小崔为保持神秘,始终不肯透露。 第22章 六棵树(6) 终于三人穿过人声鼎沸的热闹街巷,走近夜市中心,那一棵上百岁树龄的老榕树。 百年老树下以石栏杆围起一圈,经风历雨的老榕立于当中,树干纠结遒劲,树冠舒展蔓延,气根垂坠,在夜风中如铁锈色古藤缠绕,像一尊沧桑屹立的巨佛。 树下摆了一圈摊位,灯光如昼,卖艇仔粥、煲仔饭、炒牛河、烤生蚝的档位生意异常红火,老板不是夫妻档就是父子档,在人潮如织的夜市里,一个负责收银,一个埋头烹饪,锅铲与锅具碰撞出夜的交响曲,炽热的炉火与油脂幻化出热烈的镬气,散逸在空气里,引得人垂涎三尺。 第20章 一溜摆开的折叠小桌早已坐满了食客,小崔带着佑宁与姗姗往一个摊位前排队等位。 “这家阿水伯做的萝卜牛杂是穗城最道地的,连总理都曾来排队品尝过,并盛赞是夜市经济是人间的烟火,是鲜活的生机。”队伍蜿蜒漫长,小崔耐心极佳,趁机向佑宁、姗姗介绍这里最红火的几档小吃,“如果吃完了牛杂还不过瘾,我再带你们去隔壁摊吃炭烤生蚝。老板家每天新鲜运来穗城本地养殖的生蚝,放心大胆的食客可以现场撬开蚝壳,淋一点点柠檬汁,鲜嫩生吃。保守一点就选炭火生烤,浇上一勺老板秘制的蒜蓉酱,香嫩多汁……” 小崔说得自己口水都快流下来。 “我想吃炭烤生蚝……”姗姗踮足引颈张望。 “要不我们兵分两路,我在这里排队,你们过去生蚝摊等位?”小崔征求佑宁和姗姗的意见。 “咦?!”姗姗忽然一揪佑宁袖口,“灵灵姐!你看!!” 她做了法式美甲的手往人山人海的生蚝摊位那边一指,“好像是小秦哥!”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姗姗对秦昶印象深刻,已经入乡随俗跟着浙里的孩子们管他叫“小秦哥”。 佑宁顺着姗姗的手指望去,果然看见坐在一张折叠桌旁的秦昶和小黑。 两人穿着打扮与当地人无异,圆领汗衫,露出肌肉结实的橄榄色手臂,黑色中裤,哈瓦那夹脚拖,仿佛就住在附近的居民,晚上散步出来吃宵夜的样子。 “不用排队等位了,我们过去和小秦哥拼桌!”姗姗轻轻抚掌,拉起佑宁往秦昶那桌走。 佑宁朝小崔以嘴型示意在那边等他,小崔点头的工夫,佑宁已经被姗姗连拉带扯带到秦昶桌前。 “小秦哥,这么巧!”姗姗巧笑嫣然,自管自拉过塑料凳,落座。 原本正与小黑闲谈的秦昶闻声回头,一眼便望见与姗姗同来的佑宁。 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夜市灯光柔和了她初见时冷淡的眼,连深刻秾丽的五官都似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一下子撞进他心里。 秦昶不由得停下了交谈,脚下用力推身下的开凳子站起身来,“嗨,佑宁!”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缠绵绮眷。 “嗨,秦昶。”佑宁没想到远来穗城出差,还能遇见熟人,忍不住微笑,“我和姗姗还有一个同伴过来拼一下桌,方不方便?” 小黑朝不请自来丝毫不客气的姗姗呲牙,“坐都坐了,还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秦昶在桌子底下轻踹小黑,对佑宁延手,“欢迎之至!” 然后勾脚替佑宁拉出一张塑料凳,请她落座,又招手叫过在人群里忙得脚不点地的老板娘,“我们这桌再加一打炭烤生蚝,”转而问佑宁和姗姗,“喝什么?” 姗姗看看小黑面前放着的冰啤酒,一扬下巴,“和他一样。” “凉茶。”佑宁入乡随俗。 秦昶又跟老板娘点了两瓶冰啤酒和凉茶,老板娘扯下半张写着只有她看得懂的符号的纸条,“啪”一下贴在桌面上,又往其他桌去了。 佑宁的目光一直追着看起来有些发福的老板娘,她穿一件印花短袖恤衫,黑色萝卜裤,腰里系一条沾着些油污的米白围裙,忙得额头沁汗、脚下生风,但一点怨言也无,脸上始终带着笑,在嘈杂的环境里中气十足地朝掌勺的老板唱单: “一打炭烤,半打生食!” 有食客喝多了酒,嫌老板生蚝烤得太慢,嚷嚷着等了好久都不见上菜,老板娘走过去笑盈盈地安抚,并允诺赠送他们桌一瓶啤酒赔罪。 佑宁被老板娘的笑容感染,嘴角隐隐噙了笑意。 一打生食生蚝、两打炭烤生蚝送上桌来的时候,小崔也拎着打包好的萝卜牛杂走了过来,姗姗反客为主地招呼小崔,“正好遇见熟人,一起坐!” 小崔冲秦昶、小黑颔首,“打扰了。” 身为地陪的本地人小崔很快与小黑打成一片,两人与姗姗一边吃生蚝、牛杂,一边讨论宵夜后去哪里消遣,小崔指路本地著名的酒吧一条街,里头能满足各种类型夜店咖的需求。 姗姗当然希望酒吧氛围良好,有美酒与音乐,小黑偏与她抬杠,直言越热闹越好。 秦昶与佑宁不参与他们幼稚的争论,秦昶戴上手套,自托盘上取一个已经撬开的生蚝,用老板娘提供的小蚝刀划断蚝肉与蚝壳之间的闭壳肌,放在一次性纸碟中,拿过旁边搭配的一角柠檬,将柠檬汁滴在蚝肉上,推到佑宁手边。 “首次接触会觉得滑溜溜、软塌塌一摊,过不了心理上的一关,”他眼含鼓励,“但生食有生食的鲜美,尝一个看看。” “我不挑食,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多年前跟陈老师去云南的苗圃选树,当地陪同带我去吃昆虫宴,我也吃得面不改色。” 佑宁微微笑,伸手捏住蚝壳,嘴唇轻吮,将蚝肉吸进嘴里,闭眼感受被柠檬的酸味激发出来的、属于大海的味道——天然微咸,滑嫩鲜美。 秦昶垂睫,注视粗而锋利的蚝壳边缘因压力在她指腹留下浅淡的压痕。 咽下生嫩的蚝肉,佑宁放下蚝壳,“很鲜美,但我还是喜欢吃烤熟的。” 秦昶因她的诚实笑得肩膀耸动,将盛放炭烤生蚝的托盘推到她跟前,“那多吃几个炭烤的。” 第23章 六棵树(7) 吃罢生蚝与牛杂,佑宁已得七、八分饱,一手拿手机,一手捧着没喝完的凉茶,随在小崔、姗姗、小黑身后,与秦昶并肩,逆着人流往回走。 一瓶冰镇啤酒在酒中豪客沈姗姗面前根本不算什么,她在前头正和小黑拌嘴,就去听歌喝酒还是跳舞喝酒的酒吧做最后的争论。 “一起去?”秦昶征求佑宁的意见。 佑宁有些摇摆,既想早点回酒店休息,又不放心姗姗在人生地不熟的穗城流连夜店。 姗姗却回头摆手,“灵灵姐,我和小崔、小黑去酒吧续摊,你和小秦哥先回酒店罢!” 有佑宁、秦昶两尊大佛在旁,她哪里能尽情玩耍? 随后两手一左一右指指小崔与小黑,“我想过了,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唱歌跳舞都不能放过!” 得!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佑宁无意扫她的兴,只趋上前去,叮嘱小崔与小黑,在鱼龙混杂的酒吧看顾好姗姗的安全,不要教她吃了亏。 得到小崔、小黑的再三保证,佑宁退回秦昶身边,“我打算回酒店了,你呢?” “我开了车来,我送你罢。”秦昶看一眼腕表,时间不早了,“你住哪里?” “四季酒店。” “这么巧……”秦昶深觉有缘。 两个喝得酒气熏天的食客脚步踉跄地从佑宁身侧擦肩而过,将她撞得一个趔趄,秦昶眼疾手快抬手扶住佑宁肩膀,将她的身体带正,避免佑宁一头撞在旁边行人身上的惨剧发生。 佑宁低低“啊”了一声,压下身体失去平衡的一刹那造成的惊慌感,随之才感觉到扶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坚定有力,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透过轻薄的防晒衣,烙在她的皮肤上,仿佛能将她灼伤。 在施工工地的男人堆里混得早已视异性散发出的荷尔蒙如无物的佑宁,难得地感到一丝不自在,轻轻动了动肩膀。 秦昶立刻放开手,低声对佑宁说,“失礼了。” 但他还是伸展手臂,虚虚护在佑宁肩背之后,将她笼在自己的身侧,防止她再受到冲撞。 幸好没走多远,便走走出夜市,来到停车场,秦昶自然而然地放下手来。 姗姗和小黑上了小崔安排的商务车,姗姗向佑宁再三保证如灰姑娘一样,十二点就结束夜生活后,商务车绝尘而去。 佑宁坐上秦昶开来的低调务实的黑色运动型多用途车,为避免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张力,佑宁主动问起秦昶此行的目的: “你和小黑,也是为园博会而来的罢?” 秦昶发动引擎,转动方向盘,将车开出停车场,并不讳言,“是,想为新片区东岛投标做一些市场调研。” 东岛招标的截标日期迫在眉睫,他没时间也没精力跑到全国各地去考察调研,最方便快捷的就是园博会,集园林绿化于一体,很多公司和同业会展示他们的规划设计图和 3d 效果图,能最大程度了解市场主流和未来趋势。当然也有缺点——无法亲身感受交付后的实际施工效果。 佑宁侧目。 令“晖”蜚声业内的几件作品,无一例外,都不是大型公共绿化空间。 “那这一回,我们要成为对手了。”佑宁郎然一笑。 事关工作,即使她与秦昶有同门之谊,她也不会手下留情。 “公平竞争,能者居之。”秦昶将车开得四平八稳。 喜欢她,和与她在同一项目中竞争,并无冲突。 共同回到酒店,在回房间的电梯里,秦昶侧首约半垂着头的佑宁,“明天,一起去会场?” 第21章 佑宁没道理拒绝,遂点头答应。 两人在同一楼层出了电梯,在酒店幽长曲折的走廊口道别,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各自回房。 佑宁返回房间,先换衣服洗澡,洗去一身在夜市沾染的果木炭火烟熏的烟火气。 洗完澡出来,佑宁半躺半靠在床上一边看当地新闻,一边回复工作信息。 操爱国不是在大吐苦水,就是在吐苦水的路上,佑宁已被他口无遮拦的性格搞得没脾气,先安抚,再告诉他如果实在不想干就换人。 操师傅哪里会同钱过不去,立刻服软,表示他只是口头上气不过,工作还是会好好干的。 捋完了操爱国的顺毛,又听乌尔宜发过来的语音。 乌尔宜声音柔柔细细的,“我侧面打听了一下,此次投标的就是那四、五家老对手,我们属于邀标对象,胜出概率非常高。” 佑宁不敢盲目乐观,“‘晖’园林设计工作室你知道的罢?他们这次也参与竞标。” 彼端乌尔宜很快回复,“这不是他们擅长的领域罢?” 同时背景中伴随着她对儿子的怒吼,“不要玩了!赶紧做做作业!” 佑宁连忙道:“尔宜姐,你去忙吧,我们回头联系。” 乌尔宜再无动静,想是去与青春期的逆反少年战斗去了。 电视中穗城晚间新闻里播出一条对电子元件大王林天棹和夫人林细妹的采访。 林天棹生得浓眉大眼,鼻直口方,是位传统意义上的中年美男子,夫人林细妹人如其名,细眉细目,看起来温婉内敛。 林天棹回忆与夫人三十年前从老家到穗城打工,两人从厂弟厂妹胼手胝足打拼,由小作坊一路发展到如今粤地最大的电子元件公司,为众多知名电子产品做代工,连两个孩子都是在穗城出生并接受教育,感觉一家人早已融入了穗城,希望公司能为穗城做出更多贡献云云。 林夫人偶尔开口补充细节,但始终摆出一副“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的姿态。 佑宁看了片刻成功企业家的访谈,摸过遥控器,面无表情地关上电视。 将近十一点时隋逸的回复才姗姗而至:出差了?注意安全,劳逸结合。 隔了片刻,又问:什么时候回来?我有空就去接你。 佑宁对着这条回复,有片刻茫然。 这两年他们彼此之间,几时有过空呢? 他忙,她也忙。他在山南,她在海北。常常话都说不上几句,就结束通讯。 渐渐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 良久,佑宁回他:预计三天四夜的行程,你忙你的罢,不用特地接我。 隋逸也不纠结于此:好,早些休息,爱你! 佑宁没有例行公事回他一句“爱你”,她从无一刻似现在,如此清晰地明确,爱情冷却以后,只余满地灰烬,捧都无法捧起,统统自指缝散逸,无法挽留。 第24章 七棵树(1) 早晨七点,佑宁被生物钟叫醒,临床的姗姗仍在酣睡。 姗姗半夜十二点多一些哼着热烈奔放的曲调回到房间,一直了无睡意的佑宁在她欢快地哼唱着在浴室里洗澡的水声中,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佑宁无意叫醒姗姗,轻手轻脚起床洗漱,下楼到餐厅吃早饭。 穗城酒店里的自助早餐充满本地特色,除了鲜虾肠粉、干炒牛河、至尊虾饺之类的主食,另有豉汁蒸排骨、柠檬脱骨凤爪等搭配皮蛋瘦肉粥,餐厅里充满茶餐厅特有的氛围。 佑宁取了一碟肠粉、两片白糖糕,又搭了一碗熬得绵密细滑的干贝瑶柱粥和小小一碟橄榄菜,往餐厅落地大窗方向寻找位置时,一眼看见早她一步来用餐的秦昶。 他已褪去昨夜融入本地夜生活时的打扮,换上质地挺括的浅色商务衬衫,和任何一个准备吃过饭外出去洽谈业务的商场菁英殊无不同。 佑宁在他注视下,端着托盘走到他桌旁,坐在他对面。 两个早起的人相视一笑。 秦昶餐盘里的早点很简单,叉烧包,白煮蛋,热牛奶,几片橙子。 一笼三个叉烧包他已经吃掉两个,此时正慢条斯理剥白煮蛋。 他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手指修长灵巧,很快将蛋壳剥离,露出光洁的蛋白来。 佑宁注意到他今日换了另一块钯金材质表壳天体运转式神秘舵飞轮腕表,配以低调黑色哑光鳄鱼皮表带,将商务的沉稳与年轻活力很巧妙地融为一体。 佑宁心下十分好奇,他是怎样做到在接地气的园林工人与一看就很金贵的职场高管这两种气质间无痕转换的? “同事在睡懒觉?”秦昶吃掉白煮蛋,喝下半杯牛奶,问坐在对面的佑宁。 佑宁点点头,也开始用餐。 “等一下吃完早点,趁暑热未升,我们先一起去展会罢。”秦昶掰开最后一只叉烧包,三两口吃掉,“各给同事留个信息,让他俩结伴过去。” 在“残忍叫醒姗姗”和“与秦昶结伴先行”两个选项之间,佑宁稍微犹豫片刻,选择了后者。 “好,没问题。” 得到佑宁肯定的答复,秦昶微笑起来,五官俊挺的脸在窗外婆娑树影的映照下,英朗得不可思议。 佑宁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她未必能抵挡得住秦昶的魅力。 她忽然能理解有一年工作室一行人前往美国集体旅行,入住拉斯维加斯酒店的那晚,尔宜姐和姗姗她们从专为女性观众表演的舞厅回来后,那种满面潮红、兴奋溢于言表的状态从何而来了——在强健有力、英俊性感的异性面前,心跳失控,血液为之沸腾,毫无理智可言。 佑宁垂睫自问:我是否喜新厌旧? 厌倦了与隋逸之间例行公事般的相处,而对充满未知感的秦昶心动不已。 佑宁无声叹息,啊,我大概完了! 秦昶并不晓得对面女郎内心的纠结挣扎,他只注意到她半垂着头,一手支颐,一手拿白瓷调羹轻轻搅动白粥,神色有些心不在焉,但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外花树依依、草木葱茏的花园照进餐厅里,斑驳的光影如同繁复的印花,落在她脸上,使得这个日常朗利的女孩身上,仿佛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教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然而她面上那珍贵而短暂的心不在焉转瞬即逝,林佑宁又恢复成初见时冷冽得有些不好惹的模样。 秦昶看着她毫不忸怩地三两口吃掉面前的肠粉和白糖糕,将一点点橄榄菜倒进白粥里,搅拌开,一口气喝光,随后擦嘴起身,“走罢,我回房间拿点东西,你呢?” “我去取车。”秦昶收起幽深眼神。 “五分钟后门口见。”她足下生风,扬长而去。 被留在原地的秦昶望着她“绝情”离去的修长背影,疏忽垂首,低低笑出声来。 原来喜欢一个人,可以因为她的一举一动而魂牵梦萦,想为她作画,想为她起一座园子,将她珍藏。 佑宁和秦昶到达园博会现场时,这一天的会展才刚刚开始。 两人相伴过了安检,在接待处换取观展牌,便顺着场地指示牌向会场走去。 本届在穗城举办的园博会,主会场设在穗城公园,整个展会分为四馆、四区,重点展出园林花卉、国内外园林风景、穗城粤地多样性植物和独有的美食文化。 佑宁对展会中一百余个、总面积约二十万平方米的国内外景观尤其感兴趣。 “我想先逛园林风景区,你有什么计划?”佑宁问秦昶。 她背着双肩包,斜挎一部单电相机,头戴棒球帽,脚踩健步鞋,一副普通游客打扮,流露出一点想要分头行动的意思。 秦昶却并不如她所愿,“一起罢。” 他扫开一辆展会现场随处可见的共享电车,向佑宁坐一个“请”的手势,“以车代步,既节省时间,又节省体力。” 佑宁站在老年代步车似的共享电车旁,侧身阅读驾驶说明和收费标准后,皱了皱鼻子,“只能在规定线路上行驶,超出规定线路可能导致车辆抛锚无法使用,拖车费用自负,押金一百,每半小时十五元……还是共享单车比较划算。” 佑宁不是守财奴,乘飞机来穗城出差的钱她都舍得花了,只是深觉这共享代步车的性价比实在不高而已。 秦昶指指租车点地图上的红色标识,“从这里出发,徒步前往园林景观区,直线距离两公里,实则不只。穗城今早天气预报,最高温度将冲击四十度……” 佑宁并不怕高温,但秦昶接下来的话教她无法拒绝: “我请你体验三十元一小时的共享代步车。” “那好罢。”佑宁放弃抵抗,欣然接受。 秦昶不由自主地微笑。 很少有异性在同他相处时,会替他的付出精打细算。她们习惯了奢侈的消费,十万、百万的包袋首饰买起来眼都不会眨一下;她们贵足不肯踏贱地,脚下的红底高跟鞋也没机会在晒得人都快要化了的夏日里踩在水泥铺就的公园小路上。 第22章 佑宁与她们截然不同。 她开肌肉车,又野又酷,买西瓜照样会讨价还价;她注意人与人之间的分寸,会因代步车三十元一小时的费用而纠结,然后接受他的“大方请客”。 他一点不觉得这样的佑宁斤斤计较,只觉得可爱。 佑宁上车,秦昶发动电瓶车,代步车“嗖”一下开出租车点。 代步车内空间小小的,两人几乎腿挨着腿,偶尔过大弯时受惯性影响,他与她的身体短暂地倾靠在一起,一触即分。 佑宁努力教自己无视秦昶肌肉遒劲的大腿上传来的温度和身体触碰间若有似无的火花。 佑宁知道自己不讨厌秦昶,但这种不讨厌的程度本身令佑宁无措。 因为小时候林佑福对她施加的恶意,佑宁直至长大成人,对异性的触碰都怀有抵触,这种抵触在认识隋逸并与他成为情侣后,得到缓解。 即便如此,佑宁也仍然对异性的接近抱有本能的警惕。 但秦昶,几乎毫不费力地,就跨过了那条线。 第25章 七棵树(2) 佑宁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因由,她性格中刚强的一面也不允许她为此影响工作,遂将之暂时束之高阁,举起相机,四下拍照。 穗城公园作为岭南精品园林之一,除了园博会布置进驻的展区、展馆以为,自身也极具特色,绿树环抱、曲径通幽处,隐着岭南派常见的卷棚歇山顶水榭和桥亭,前后的风雨连廊里设着一溜朱漆长靠椅,供游人小坐休憩。廊下池水清澈见底,游鱼往复,时时浮上水面,等人投喂。 佑宁不停按动相机快门,记录眼前风景。 秦昶放慢车速,趁佑宁专心拍照的工夫,深深凝视她。 在她全情投入工作前,曾有那么一刻,透过他们隔着衣料彼此相贴的身体,他能感受到她充满力量的肌肉和隐忍的克制,再次令他想起山野间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精怪。 可是当她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时,那种冷冽的危险感便消失殆尽。 风拂过她的发际,透过幽林洒下的金光细碎地落在她的眼角眉梢,她的手指干净修长,眼神坚定专注,通身上下有种沉静到极致的美。 代步车车顶有飞鸟几乎贴着他们掠过,佑宁微微倾身到车外,镜头朝向天空,抓拍飞鸟。 明知她系着安全带,秦昶还是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防止她被甩飞出去。 佑宁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令秦昶担心,立刻缩回身来,“抱歉!” “没关系。”秦昶冲她手中的相机点点下巴,“拍到了吗?” “拍到了。”佑宁眼中带上了笑,“拍得很清晰。” 她微微靠近秦昶,将刚才拍的几张照片在相机屏幕上逐张展示给他看。 相机三寸大的 led 显示屏上,白胸辉蓝色喉羽的小鸟振翅飞过,像一支掠过天空的羽箭。 “是一只雄性蓝喉歌鸲,”秦昶轻轻道,“是种很羞怯的小鸟,大抵是我们的车子经过,惊动了躲在灌木丛里的它。” 佑宁侧耳倾听密林里此起彼伏、相互唱和的鸟鸣声,由衷感叹:“粤地的生态环境真好!” 浦江的生态环境,一度坏到令人担忧的地步,空气污染、水体污染严重,但经过这些年市政部门坚持不懈的治理和居民们的大力配合,随着河长制、林长制以及垃圾分类等政策的推行,浦江的生态环境正在不断提升和改善。 在这一刻,佑宁脑海里关于东岛规划设计的概念越发清晰和明确。 她以眼神描摹树木亭台的轮廓,分析植被的构成,思考气候的差异。 秦昶为她眼里透出来的明光而心动不已。 他这一次,好像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强劲对手呵。 秦昶驾驶着共享代步车,载着佑宁,沿途欣赏了穗城公园的风景,也观览了园博会设置的国内外园林景观。 收到小黑电话时,他和佑宁正打算停了车找个地方吃午饭。 小黑的大嗓门透过听筒传出来,效果堪比手机外放,“沈姗姗是来出差的,还是来享受穗城慢生活的?我十点去敲门她不应,看看现在几点?!十一点半!她还在睡!” 佑宁听得直笑,在旁插嘴,“你别等姗姗了。” 凭佑宁对姗姗的了解,以她的脾气,既然未定酒店 morning call 服务,那肯定要睡到自然醒了。 秦昶瞥一眼佑宁不以为忤的神情,索性交代小黑,“放你半天假,自由活动罢!” 小黑在电话彼端“哇吘”一声,差一点要谢主隆恩。 秦昶挂断电话,笑对佑宁,“一起吧。” 午餐时间,园区内可供选择的餐厅不多,前来观展的游客、业内同行和工作人员将每间餐厅都挤得人满为患。 佑宁包里带了面包和矿泉水,但秦昶坚持即使吃得简单也要营养均衡。 “你找位子,我去排队点餐。”他站在以竹为主题的餐厅里指指坐满了食客的用餐区,又指指大排长龙的点餐区。 看着他鬓角沁出的一点汗,佑宁不再坚持,“好。” 佑宁在餐厅角落一丛室内装饰富贵竹旁守了大约十分钟,等到两个空位,又过了约二十分钟,秦昶端着一个竹木托盘穿过人山人海的用餐区,走向佑宁。 他生得颀长英挺,一双长腿包裹在黑色商务西裤里,显得笔直而有力,人头攒动间,甚至不必刻意寻找,佑宁一眼就看见了他。 秦昶走得近了,佑宁伸手接过餐盘,放在小小的竹桌上。 诚如秦昶所言,餐食十分简单,一份鲜虾时蔬沙拉、一屉豉汁蒸排骨、一碟白灼唐生菜,搭着一小砂煲煲仔饭和一份干炒牛河,附着两碗海带萝卜例汤,有荤有素,有汤有碳水,营养搭配非常均衡。 “会展区的餐厅里都是预制菜,一切以方便快捷为主,”秦昶拿开佑宁代他占位的双肩包,落座,将双肩包随意往自己大腿上一放,接过佑宁递来的一次性竹筷,掰开,先端起例汤喝光,舒一口气,“味道不过不失,胜在干净卫生。” 秦昶说起刚跟工程时,曾见过工人不舍得花钱买工地外头卖的盒饭,自己带午餐,结果天气实在太热,食物变质,工人吃坏肚子,很受了一些苦。 “自那以后,凡是我的工程,一定都会统一提供餐食,避免再发生类似事件。”秦昶搛起一块蒸排骨放进嘴里咀嚼,“陈老师说得对,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佑宁微笑点头。 陈老师早在二十年前,就身体力行地教会了她这一点,令她受益匪浅。 现在轮到她代为管理工作室,她在陈老师身上看到听到学到的东西,都延续了下来,包括给施工队供餐,免得工人们辛苦劳作之余舍不得给自己买一顿像样的饭食。至于高温天施工时除了给工人发高温补贴之外,设计师和监理自掏腰包买冷饮的事,更是常态。 也因此,她们工作室下的施工队工人粘性非常高。 “回了浦江,有时间一起去探望陈老师罢。”秦昶向佑宁提出邀约。 “等交标以后。”佑宁没有拒绝。 两人吃饭速度都不慢,三下五除二将三菜一汤和主食一扫而空。 秦昶站起身,展开双肩包的背带,替佑宁背好背包,两人离开餐厅,换佑宁扫开一辆代步车,两人继续参观园区。 下午五点当日闭展前,两人尽兴而归。 佑宁与秦昶收获颇丰,各拿了不少自己感兴趣的宣传手册,展陈景观的平面图、概念图、效果图更是人手一打,还和不少前来参展、观展的同行进行了颇具启发意义的交流,彼此交换了联系方式,相约今后再见。 “将徽派园林与浙派园林相临布展,真有一种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感觉。”佑宁将两处国内园林景观的宣传手册挑出来并列捏在手上,“徽派园林和浙派园林同为江南园林的派生体系,两者都追求天人合一,但徽派曾几何时是有显著浙派痕迹的,然而现在又有徽派正宗在浙里的调侃,两者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真正将徽派和浙派完全区剥离开来。” “苏派本届没有景观展出,否则徽、浙、苏三派园景一溜排开,那真是相当直观的比较,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秦昶认同佑宁的看法。 两人一路交流观展心得,一起回到酒店。 “晚上,我请你和小黑吃饭,”佑宁不给秦昶推拒的机会,“昨晚和今天中午你请我们,今晚换我请你们了。” “那我就不同你客气了。”秦昶忍住心里的高兴,应了下来。 两人在电梯口暂别,一人向左,一人向右。 第26章 七棵树(3) 出差至穗城的第三天,佑宁与姗姗按计划搭乘飞机返回浦江。 秦昶与小黑并未与她们同机,而是留在穗城访友。 姗姗言若有憾,“可惜小黑没有同行,他要是在的话,这一路就不无聊了。” 第23章 佑宁侧目,“你很喜欢小黑?” 姗姗的出身和教养,使得她从来都八面玲珑,进退得宜,佑宁很少见她如此毫无遮拦地与人拌嘴抬杠,即使在讲话一向很不讲究的操爱国面前,姗姗也总是以一种“收”着的态度应对的。 手里捏着遮光眼罩正打算戴上睡一路的姗姗微微一愣,随后摇摇头,“喜欢?我不是喜欢他,我只是喜欢和他相处时可以什么都不用考虑,任性做自己的感觉。” 他们年龄相当,有大把共同语言,虽是同行,但因存在竞争关系,她也不必像面对客户时那样刻意维持良好的个人形象,嬉笑怒骂都由得她。 佑宁点点头,若有所思。 姗姗将眼罩套在额头,在拉到眉眼处时,忽然停了手,细细打量佑宁,“灵灵姐,你不对劲!” 佑宁手肘搭在扶手上,半歪着头,“哪里不对劲?” 姗姗手指抵在下巴上,斟酌几息,“你请异性吃饭……” 佑宁挑眉,“这有什么不对劲?我不是经常请异性吃饭?” 姗姗摇摇食指,“不不不!不是商务性质的宴请,是单纯的异性之间请吃饭。” “我和隋逸——”佑宁提起男友。 “那不一样!你们名义上是男女朋友,你们相约吃饭天经地义。”姗姗不以为然,“但你平常对异性不苟言笑,永远保持礼貌距离,如果有男生对你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你就这样——” 姗姗努力模仿佑宁惯有的冷冽目光,“——以眼神劝退他们。” “是这样的吗?”佑宁不自觉地拧眉。 她在工地上和工人们打成一片,在工作室里更是从不以管理者自居,是一个十分好相处的人。 姗姗“哈”的一声,“灵灵姐你一定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镜子里的自己!” 她一把撸下卡在眉骨上方的眼罩,将被带乱的长发掖到耳后,“我应聘成功,正式到工作室上班的第一天,想要给前辈们留一个好印象,所以早早到办公室等候,还给大家带了咖啡。结果你一进门,看到我,剑眉一竖,眼神又冷又利,刀子似的,我当时心里就想:哎呀,这个同事看起来好凶!” 幸而经过一段时间接触,她发现看起来难以相处的御姐其实内心柔软,那些想象中的职场老人 pua 霸凌新人菜鸟的事并没有发生。 佑宁被姗姗七情上面的表演逗笑,“有这么凶?” 姗姗入职的时候,她恰好接过了陈老师的班,工地上几个交接工作的工头觉得她年轻、资历浅,难以服众,对她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业内不少人都等着看陈老师和她的笑话,想看陈静一意孤行选了个黄毛丫头掌管工作室之后,工作室将会怎样走向没落。 佑宁当时心情绝谈不上好,三处工地来回跑,与施工队同吃同干,就差没睡在工地上,全方面盯着工程进度,总算把几个老油条盯得心服口服。 所以当在工地泡了快一个月的她回到工作室,在办公室门口看见穿真丝连衣裙笑盈盈递上某著名花园酒店限量咖啡的陌生女郎,只是疑惑:这是谁?站在这里做什么? 姗姗哪里会想得到当时看似冷酷的林佑宁其实只是满脑子问号而已。 “可是你对小秦哥的态度,截然不同。”她将扯远了的话题拉回来,“你以私人身份请他吃饭……” “不是还有你、小崔、小黑?”佑宁不承认这是私人邀约,“只能算是同行之间的友好交流宴请。” 姗姗甩给佑宁一个“你骗自己好了”的眼神,戴上眼罩,塞上耳塞,睡觉。 佑宁靠在商务舱宽大舒适的座椅椅背上,因姗姗的一番话而陷入沉思。 回到浦江,佑宁和姗姗各自回家休整。 佑宁拎着旅行包站在门口准备开门时,正碰见隔壁邻居下班回家。 邻居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两人进出永远手牵着手,有说有笑。 双方在楼道中遇见,小夫妻俩朝佑宁颔首,年轻的邻居太太看到佑宁风尘仆仆的样子,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笑问,“出差回来啊?” “嗯。” 佑宁将钥匙插进锁孔。 “那个——”邻居太太出声叫住佑宁,邻居先生捏了捏妻子的手。 “有事?”佑宁假装不曾留意到邻居夫妻之间的小动作。 “听说你住的这套公寓要出售?”邻居太太问。 佑宁点了点头,小区里各种小道消息传得飞快,房东要卖房这种事,搞不好租客反而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邻居太太便“啊”了一声,“你和你男朋友住在我们隔壁,一直都满安静的,进出的人也不多,人员很简单。要是你们搬走了,不知道下一家会是什么样的人家,好不好相处。” 佑宁疑心邻居太太话里有话,但又没有证据。 邻居先生制止太太,“新邻居还是没影的事,没必要焦虑。” 两夫妻进屋去了,又宁也开门进屋。 换鞋、洗手,佑宁先将旅行包里换下来的衣物扔进洗衣机,开启洗涤程序,又去阳台看了看几天无人照料的盆栽。 还没搬走的盆栽无人照料,照样精神抖擞,野蛮生长。 佑宁安了心,这才留意到家里痕迹与她出差前有所不同。 放在鞋柜一角两双隋逸珍爱的限量版球鞋不见了,客厅进门壁橱里一张他和本埠著名企业家的合影也拿走了,他惯用的电动剃须刀、智能手表充电基座等私人物品都不见了踪影。 想来隋逸也收到了房东的限期搬家短消息,所以回来整理并带走了一部分对他比较重要的物品。 佑宁只是略微觉得奇怪,隋逸已经找到新住处了?他全然没有同她提起过。 谨慎起见,佑宁将有明显变化的几处拍照留存,然后发信息给男朋友: 家中你的物品有若干缺失,是你回家取走,还是有窃贼光顾? 隋逸照例没有回复。 佑宁出差回来一身疲惫,懒得自己下厨,叫了个三汁焖锅外卖,一整锅焖得酥烂入味的鸡翅鸡脚连带米饭统统吃光,起身收拾个人物品。 她没有太多衣物,一是因为赁屋而居,总算不上安定,东西太多搬起来便麻烦,所以她除了必须要时刻紧跟时代步伐而更新的专业书籍,并不经常购置新衣等物品,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件四季衣物,贴身内衣更是常用一次性日抛型的,为此一直遭姗姗诟病,嫌她不懂得善待自己。 将数量不多的衣服打包后,佑宁又去整理属于她的大量书籍。 她的书实在多,而且很多原文大部头彩色印刷图册,动辄七、八百甚至上千页,扔出去能砸死人。 佑宁一边将书装箱,一边暗暗发誓,将来有钱,一定买它两套相临的房子,一套自住,一套放书! 然而理想很丰满,显示很骨感,她连属于自己的一室户都未见着落。 一本相册从两本老旧的专业书籍之间落了出来,佑宁伸手捞住差一点砸到地面上的相册,坐到沙发上,翻看起来。 现代人已很少将相片冲洗出来,大多存在电脑硬盘里,或者手机存储卡和云端,如同胶卷逐渐从生活中消失一样,有形的照片也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 这本十年前的相册,佑宁如今很少拿出来,今天忽然有翻开一看的兴致。 十六开本不算厚的相册,仿佛是佑宁人生的缩影。 第一页一方小小的彩照,绝谈不上胖的婴儿裹在一个质地看起来粗劣的花色襁褓里,一双眼睛大大的,盯着镜头,右下角显示年月日,还有“宁宁满月”四个字。 佑宁轻轻抚摩照片。 据与她并不亲厚的祖母偶尔回忆说,她在母亲身边养到满月,母亲要回打工的厂里上班,工厂里没有托儿所,她无人照料,所以母亲一狠心,托要回老家的同乡,把她捎回浙里。 多年以后,将她视若己出的姑婆说,幸好那同乡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一路上给她冲奶粉喂奶吃,没饿着她,也没把她扔在火车上,而是安全地将她送了回来,还给她祖父母带回来五千块钱,交代说是给她的生活费。 佑宁感谢那位好心人,却对五千块生活费嗤之以鼻。 她的父母,以五千块钱,彻底断绝了与她的联系,再没有照顾过她一丝一毫。 佑宁略过这张照片,看下一张,她穿着不合身的宽大校服,表情紧张严肃地站在学校门口。这是学校为新生拍照留念,毕业时也拍了一张,作为对比,为小学生涯划上一个句点。 校服是祖母骂骂咧咧心不甘情不愿地掏钱替她订的,订了最大尺寸,希望她能从小学一年级一直穿到小学毕业。 如果不是陈老师和姑婆,她真的有可能一套校服穿到毕业。 接下来一张照片,她小学毕业了,已经长高,只是板着一张脸,眼神已经透着凌厉,双手捧着优秀毕业生的奖状。 佑宁一手撑头,笑起来。 第24章 自从她拿板砖拍了林佑福的头,学校里甚至村里,再没有男孩子敢来欺负她,见到她都自觉退避三舍,那些背后指指点点“喏喏喏,就是这个小姑娘,凶得来要命!打人往死里打”的闲话,对她而言,不疼不痒。 小学毕业后她在镇上读了初中,所有照片都是春游、秋游时候拍的集体照。她个子生得高,永远都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排,为了方便打理头发剪得短短的,总是冷着脸,猛一瞅男孩子似的。 再后来,不顾陈老师的劝说,报考了市里的园林中专,想早一点出来工作挣钱,回报陈老师和姑婆。陈老师为此生她的气,气了好久,可还是到园林中专当了客座老师,每周给他们上两节专业课。 中专时期的照片里,总有陈老师的身影,她在校园中、教室里、树荫下,别扭地被陈老师揽着、拉着、挽着,脸上的表情渐渐从冷硬到平静再到有些微笑意。 看着这些照片,佑宁嘴角噙笑,最后珍而重之地合上相册,将之装箱。 个人物品大致收拾完毕,佑宁下楼围着小区跑了五公里,弥补出差几日缺少的运动。 跑步回来,洗去一身汗意,准备上床休息时,她收到隋逸迟来的回复: 我老板有一处闲置的两室两厅的公寓,提供给我暂时过渡一下,我前天回来,先把东西搬过去了。 随后发来一个地址:你找到过渡住处了吗?没有的话,和我一起住? 佑宁看着那行地址,精装修高档小区,两室两厅月租超过两万五。 不给房租,她脸皮没这么厚;给房租,她负担不起。 考虑再三,佑宁拒绝:我问问陈老师,能不能让我在工作室暂住,过渡一下。 隋逸很快回她:那好罢。 佑宁盯着“那好罢”三个字良久,终是一笑,关灯,将手机扔到了一边。 “那好罢”三个字,仿佛在嘲笑林佑宁和隋逸三年来的恋人关系。 这一刻,他甚至都没有尝试再邀请她一回,仿佛最初的那一句回复,也不过是礼貌的客套而已,她真的答应下来,反而会令他苦恼。 第27章 七棵树(4) 佑宁休整一夜,次日上班,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 工作室诸人对她捧着沉重的两个纸箱进门均表现出了关心,乌尔宜上前想接过其中一个箱子,被佑宁侧身避开了,“沉得很,你腰椎吃不消。” 乌尔宜也不逞强,她以前也是在工地行走如履平地的女强人,只是后来怀孕生产,月子里落下了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一直没能治好。 她探头看了一眼箱子里堆叠得整整齐齐的书籍杂志,“怎么都搬到工作室来了?你——” 她觑一眼佑宁的神色,“——分手了?” “还没。”佑宁失笑,“房东要收房,一时之间哪里找得到理想的过渡房?所以想把东西搬到工作室寄存,给大家添麻烦了。” “灵灵姐这说的什么话?哪里就是添麻烦了呢?”思思轻嗔,跑去门外帮佑宁从车后备箱里拎出两个无纺布服被收纳袋,拎进工作室,问正打算上楼的佑宁,“灵灵姐,东西放哪儿?” “我记得三楼有个长期闲置的阁楼,暂时先放那里罢。”别墅内装有电梯,但佑宁一向将爬楼梯当成一种运动,并不介意上上下下跑几趟。 姗姗来上班时,正赶上工作室众人在商量帮佑宁将阁楼打扫一下,擦灰除尘,免得东西放进去沾染灰尘。 “这么热闹?”她笑着加入,“算我一个!” 佑宁劝阻无果,只能由得她们去。 一班女孩子从后勤办公室里翻箱倒柜找出防尘口罩、面具和一次性手套,浩浩汤汤上了阁楼,开窗通风,搬桌挪椅,洒扫擦抹,很快将常年空关的房间打扫得窗明几净。 姗姗将打扫前后拍下的对比照片发至社交圈,附文:成就感! 转瞬获得大量点赞,近日重回工地的操爱国秒回: 这种苦活累活怎么好叫姗姗姐亲身上阵?应该叫我们这些糙汉来干! 佑宁看得发噱,操爱国的回复仿佛自带语音。 操爱国最近春风得意。 女明星露露的别墅工程中期已过,操爱国胸中那口恶气也已经消得差不多,终于返岗,恰逢露露带她的“好朋友”——一位年近五旬的投资人——参观。 “好朋友”对露露明显带有投其所好性质的介绍始终保持微笑,并不发表意见,可蹲在一旁玩手游的操爱国听到露露抱怨施工方不愿意将她“设计”的“银河”地面付诸实施,当场跳脚。 一边痛斥女明星不懂装懂,一边向“好朋友”科普透光混凝土作为建筑材料的不实用性,而后大谈他的施工理念,并很快被“好朋友”引为知己,两人抛开目瞪口呆的露露,展开了关于新中式园林和传统园林的理解、设计的重要性和施工的可行性,以及传统材料和新兴材料之间孰优孰劣的讨论。 最后这位身家过人,在娱乐圈足以呼风唤雨的投资人,笑眯眯地拍一拍露露青春可人的脸蛋,直言专业的事就交给专业的人办罢,她要是实在不放心工程质量,就找一个靠谱的监理替她监督工程,这种事她不必亲力亲为,万一晒伤扭伤,他可是要心疼的。 露露大抵也没想到告诬状正撞上当事人在场,还被“好朋友”看了笑话,至此偃旗息鼓,也不折腾银河地面露天泳池了,怎么设计就怎么施工罢。 施工进度一下子就提了上去。 工人们不必在大热天干耗着,当然是开心的,操爱国肉眼可见地又活泼了几分。 佑宁安置妥当自己的个人物品,拎着姗姗,叫参与投标设计的同事再次开了小会,众人脑力激荡,将每处细节都做修改到最完美的程度,亲眼看着乌尔宜提交了标书。 “接下去只等开标了。”乌尔宜摊进转椅里。 成不成在此一举,成了的话,光东岛一期、二期工程,市政总投资就是上亿,工作室未来五年可以不用愁了。 工作室的忙碌紧张气氛一下子就得以缓解,至于半个月后的开标结果,就尽人事听天命了。 佑宁抽空打视频电话给陈老师,将房东要收回公寓,请她在期限内搬离的事说了,并征求陈老师意见,“我想在工作室住几天,稍微过渡一下,您看可以吗?” 陈老师背后的环境绿树环绕,好像在山里,见佑宁有此一问,“嗐”一声,手一挥,“这种小事你自己决定就好,还特意来问我做什么?住!随便住!” 佑宁就笑起来,“我想找您商量呀,什么事和您说过,我就特别安心,好像有了主心骨。” 陈老师轻啐,“不用哄我,我最好你们统统都立起来,万事不来烦我。” 佑宁笑而不语。 中专毕业后,她略过了寻找工作这一步,直接应聘进陈老师的工作室。 正式上班前,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去单位的她很是苦恼。 她从小到大穿校服穿惯了,陈老师和姑婆虽然会为她购买新衣服,但多是黑白灰基础款,几乎没有什么新潮的样式。姑婆也晓得年轻女孩子踏上工作岗位不能穿得死气沉沉,给了她一千块钱,让她去购置两套工作装。 “姑婆年纪大了,跟不上潮流,你自己去镇上的商场里挑自己喜欢的买。”姑婆说。 佑宁记得自己推拒不要,姑婆假装板起脸,“你不要我可生气了!” 她只好收下十元、五十元、一百元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沓子钞票,独自到镇上最大的商场里去为自己添置新装,最后模仿着电视剧里的都市白领,买了两件棉质衬衫和两条化纤质地的一步裙。 当她顶着一头短发,穿着衬衫西装裙去见工,陈老师看着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上前搂紧了她的肩膀,“是我不好,忘记告诉你,我这里啊,没有着装要求,怎么舒服怎么穿!” 佑宁放眼望去,办公室里的同事们果然穿着打扮以休闲舒适为主,她的穿着显得格格不入,不由得抿紧嘴唇,微有赧色。 陈老师便揉揉她的头发,“老师向你道歉,今天下了班我做东,请大家吃你的入职饭,吃完饭带你去买衣服。” 下班吃完入职饭,同事们道别散去,陈老师带着她到餐厅附近的商场购物。 陈老师挽着她的手臂,像一对真正的母女,一家一家专柜逛过去。 陈老师鼓励她去选择自己喜欢的款式试穿,并在她试穿时小声与她交流。 “穿衣服在确定自己的风格前,要想不闹笑话,买基础款准没错。比如我自己身上这件丝麻衬衫,轻薄透气亲肤,款式又大方,我实在太喜欢了,一口气黑白灰三种颜色都买了,换着穿。” 等佑宁买完了上装,换一家专柜试裤子时,陈老师又传授心得,“这家的裤子材质柔软,但版型挺括,最大的优点是弹性极佳。跑工地的时候穿着,攀上爬下、跳高蹲低,都毫无障碍,堪称工作裤首选。” 第25章 师徒二人那一晚在商场逛到打烊,大包小包,从内到外,买了个齐全。 从那时起,佑宁就知道,随着她阅历渐丰,她也许不再需要陈老师的引导,但她始终喜欢这种有商有量的感觉,并将这种遇事不决找陈老师的习惯保留至今。 暂时解决了住处问题,佑宁放下一桩心事,趁闲整理去穗城拍的照片。 相机镜头里的风景,与人眼所见,因像素和角度关系,颇有差异。 在她眼里自然浓重的墨绿,在照片中呈现出一种层次分明的绿,墨绿的远山,浓绿的繁枝,翠绿的新叶,青绿的池水,还有划过晴空的蓝喉歌鸲。 佑宁深爱这张信手抓拍的照片,振翅飞过的鸟与广阔包容的天空。 她将导出的照片分享到社交圈,取名“天空与飞鸟”。 未几,秦昶私信她:周末可有时间一起去看陈老师? 佑宁想一想,回复他:有。 第28章 八棵树(1) 秦昶在穗城多逗留了一天,带着小黑前去拜访工作室曾经的顾问。 老先生原本在职能部门任职,退休后被他聘请,在工作室当了两年顾问,手把手带出了两个能独当一面的徒弟,这才答应了女儿、女婿,到穗城养老。 他一来是探望老人家,二来是想就东岛规划开发事宜请教一二。 老先生住在穗郊一幢大别墅内,莳花弄草、养猫逗鸟,再惬意不过。对浦江故人造访,表现得极为欢迎,留两人用饭。 席间秦昶提起东岛招标事宜,老先生便摆摆手,直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东岛的事,他远在穗城,并不了解,这回只叙旧,不谈公事。 秦昶并不很意外,老先生是难得的明白人,不恋栈权力,拿得起,放得下,因而在浦江人缘极佳。 一同吃过饭,秦昶与小黑告辞时,老先生亲自将两人送到门口,到底还是啰嗦了两句:“实事新闻要多看多听,浦江在贯彻落实河湖长制、提高河湖生态环境质量上下了大工夫,最近又以全面推进林长制为工作重点……” 老人家拍拍秦昶肩膀,“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基础上,建设‘令人向往的生态之城’,所有的规划设计,都要以此为前提。” 秦昶笑应,“晚辈受教了!” 回到浦江,他一头扎进工作室,带着工作室里的设计师、项目工程师连开两天会,将原有的设计进行了全面的完善,以贴合“生态之城”的概念。 废寝忘食地忙完,终于有时间拿起手机看一眼,便见到佑宁在社交圈更新的动态,天空与飞鸟。 秦昶眼尾带笑,忍不住发私信问佑宁:周末可有时间一起去看陈老师? 她很快回复他:有。 秦昶不自觉地笑意更深,几乎能想见她输入“有”这个字和点击句号并发送时脸上那冷酷而不自知的表情。 就——很想令她露出笑容。 小黑凑过来,“小秦哥看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秦昶将手机屏幕扣在胸口上,扬声说:“周末我去浙里看望陈老师,有什么紧急突发事件,只要不是攸关性命的,一概找你们小黑哥处理。如果他也无法解决的,即使我飞车赶回来,黄花菜也凉了,更不必找我。” 一班伙计们哄笑起来,调侃到时候山中无老虎,小黑这猴子要称大王了。 小黑举高手机,“小秦哥的话我可录下来了!尚方宝剑!尚方宝剑晓得伐?!” 众人纷纷拿圆珠笔往他身上招呼,一时各色圆珠笔满天飞。 标书交了,一时无事,秦昶索性提早下班,开车去健身房消耗大半用不掉的体力,然后到健身房楼下的轻食馆在教练痛心疾首的眼神控诉中吃一份菲力牛排配凯撒沙拉抵消两小时健身消耗掉的热量。 和他一起吃饭的健身教练喝着乳清蛋白饮料,吃着白水煮鸡胸,对他报以万二分的羡慕:“你哪里需要锻炼?你根本吃不胖!” 秦昶失笑,“见过山民没有?每天在烈日下赶山,背篓里的山货有时和他们的体重一样沉。我工地上的工人也是。我没见过他们中有一个胖的。” 重体力劳动使得他们的身材劲瘦,肌肉紧实有力,他们大口吃饭,大块吃肉,完全不必担心多余的脂肪和热量,更不必通过健身和控制饮食来精心塑造自己的体型。 秦昶回家,私信佑宁,周末时间怎么安排。 酷 girl 林发过来一张行程表,周五下午两点出发,预计傍晚五点半到达浙里,六点半陪陈老师吃晚饭,饭后自由活动,周六早晨七点早饭,自由活动,十一点半午饭,下午两点启程返回浦江。 秦昶看一眼门旁置物架上挂的一溜车钥匙,问:我搭你的便车,或者你搭我的?绿色出行,减少碳排放。 那头虽然不是控制狂,但也不喜欢事情脱离掌控一路朝着失序狂奔的佑宁,隔了片刻才冷冷道:我的。 两人约定周五下午在陈静工作室见。 秦昶放下手机,抑制不住地微笑。 他真的好喜欢她这言简意赅绝不啰嗦的调调! 在极简主义装修的大平层客厅的沙发里坐了片刻,秦昶走进衣帽间,开始为周末出行搭配着装。 这套——不好,看起来太普通。 这套——也不好,太花哨太刻意。 这套——会不显得过于正式? 秦昶有那么一刹那几乎想求助网络,咨询约会应该怎样穿着打扮才不会失礼,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青春期少年般的冲动,又去打开了社交软件,翻了翻阔少们和女伴约会时各种自拍中的穿搭。 季蕹熙回纹老花衬衫,辣眼睛…… 瓦萨纪大花铆钉恤衫,我的天呐! 巴伯瑞非洲印花大衫,饶了我罢! 秦昶拄额,他错了,他不该对他们抱有幻想。 周五,秦昶比约定时间早十分钟抵达陈静工作室。 长夏漫漫,别墅花园里的草木经过精心修剪,浓荫如盖,繁花似锦,令人赏心悦目。 他骑着摩托车绕过中岛花坛,停在别墅门廊前,以脚后跟磕下脚撑,取下电子钥匙,任如同肌肉贲发的猎豹的银蓝色机械兽留在那里,三两步跨上台阶,推门走进工作室。 空调制造的一室阴凉扑面而来,伴着女郎们的欢声笑语。 “……代问陈老师好!” “我也想去!我想念邬嫂嫂的厨艺!” “把邬嫂嫂拐回来罢,工钱我们大家凑!” 女孩子们笑闹声不断,大家都格外想念去浙里团建时吃过的邬嫂嫂做的农家菜,也没有什么繁复得叫人眼花缭乱的工序,不过是简简单单的煎炒烹炸,就是吃着鲜得眉毛掉下来。 佑宁的声音自偏厅方向传来,“年底尾牙的时候,看看能不能让邬嫂嫂一家跟着陈老师一道来。” 秦昶倚在门边,没有贸然出声,破坏这一团和乐。 女郎们又絮絮交谈片刻,穿着白 t 和洗得发白的窄管牛仔裤,脚踩马丁靴的佑宁斜挎着一个机车包,拨开垂坠在门套上方的绿植,分花拂柳似的,从偏厅走了出来。 秦昶微笑,轻轻招呼她,“嗨!” 佑宁抬眼,见他穿着白色圆领汗衫,外头罩了件一望即知很昂贵的机车夹克,配浅蓝色牛仔裤、白色篮球鞋,英俊又狂野的样子。 “来了?那就出发罢。”佑宁从机车包里掏出一顶棒球帽戴上。 她身后的偏厅里探出若干人头,你推我挤,嘻嘻哈哈。 佑宁镇定如常,并不理会身后小老鼠般窸窸窣窣的响动,率先推门而出。 倒是秦昶,朝着偏厅中光明正大“偷窥”的女郎们摆摆手,“再见。” “替我照顾好灵灵姐!”姗姗不知从哪儿抽出一张纸巾,挥舞,做托付状。 秦昶笑着转身,跟上佑宁。 佑宁站在门廊上,盯着银蓝色摩托车看了片刻,眼底有跃跃欲试之色。 “喜欢?”秦昶来在她身旁,“等我们从浙里回来,我带你去摩托车俱乐部。” 俱乐部时不时会包下浦江国际赛车场的赛道跑几圈,他想,开车又狂又野的佑宁,一定会喜欢。 果然,她的眼睛亮了,露出了纯粹的向往。 佑宁取了车,等秦昶坐稳,系妥安全带,道奇挑战者地狱猫“轰”一下子,驶离工作室。 落地长窗内,一群女郎扑在玻璃上,目送车影远去。 “那谁啊?”思思问。 “秦昶,和我们同行。”姗姗答疑解惑。 “他——”乌尔宜是过来人,“追求灵灵?” “嘘——”姗姗做个“噤声”的手势。 小秦哥没挑破,她不好瞎说。 “小隋这回遇见对手了。”思思轻轻道。 以前隋逸没有换老板时,两家单位经常有工作上的往来,要不然隋逸也没机会接近佑宁,进而突破她的心防,发展成男女朋友。 只是随着隋逸跳槽换了老板,新公司的业务大多在外地,两人聚少离多,工作室里的同事多多少少都能感觉到这段她们看着发展起来的恋情的急速降温和摇摇欲坠。 第26章 “看起来满有立升的。”财务火眼金睛,“穿五万元的夹克,搭一百元五件的汗衫,地摊货牛仔裤配大几万限量款篮球鞋,戴价值一套公寓的手表……” 除了姗姗之外所有女孩子都“哗”一声。 “齐大非偶,玩玩就好,别当真。”财务老师推推眼镜,收获女同事们仰慕的眼神。 甚至连姗姗都没有驳斥财务的观点,甚至还颇赞同地点了点头。 第29章 八棵树(2) 秦昶并不知道自己被陈老师工作室一众同仁定义为“玩玩”的对象。 他与佑宁聊起东岛的规划,说起在顾问老先生那里获得的提醒,描绘了他对东岛未来生态城市标志性景观的畅想。 佑宁觉得他的想法与她惊人的一致。 仿佛他窥探到了她的内心深处。 佑宁想,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人,明明接触未久,相交不深,却好像已经认识了生生世世。 但她只是将这念头压得死死的,坦然在一个红灯时迎上他的视线,“我再次确信,你会是这次招标中的劲敌。” “能做你的劲敌,是我的荣幸。”秦昶回视她。 喜欢她,与成为她的劲敌,并不冲突。 佑宁点点头,车在绿灯亮起时,飞驰。 下午六点,在经历了两个收费口情理之外、预料之中的拥堵缓行后,佑宁将车驶进浙里绿湾苗圃的停车场。 汽车轮胎轧过碎石子铺就的路面,看家护院的德牧摇着尾巴迎上来,被开门下车的秦昶挨个按在膝间撸狗头,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有一只被撸到得意忘形,还想凑到佑宁跟前去,被她拿眼一瞥,顿时夹起尾巴老老实实伏在地上。 秦昶诧异地直起身,“怎么做到的?” 他家里是养狗的,德牧这种大型烈犬什么脾性,他再清楚不过。 佑宁轻哼一声,“大概它们知道我不好惹罢。” 她话音一落,伏在地上的那只德牧就将头埋进两只前爪下头,“呜呜”喑叫。 惹得佑宁笑起来,“我小时候,打遍村狗无敌手。” 拿板砖拍了林佑福之后,小小林佑宁忽然福至心灵,明白这是个欺善怕恶的世界的道理。 村里没有一只看家狗是拴起来的,看见小孩子经过就会狂吠追赶,曾经落单的她被吓哭,吓得不敢从村道上经过,放学总要绕一圈才回家。 但打开新世界大门的佑宁不再害怕,怕有什么用?一言不发,打就是了! “就像你客户别墅附近野猫们互通消息,周边方圆五公里范围内的野猫都呼朋唤友跑去他家打卡一样,”佑宁耸耸肩,“浙里方圆百里内的村狗、野狗,大抵也互通消息:‘她,就是她!都别惹她’,十里八乡的狗见到我都老老实实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有种“姐早已不在江湖,但江湖一直有姐的传说”的从容和霸气,可秦昶却升起一股奇怪的心疼。 他想象不出一个小小孩童模样的林佑宁,是怎样打遍村狗无敌手的。 秦昶有生以来深交过的女性,大多从降生起,就站在食物链顶端,不必开口也不必努力,便已经拥有一切,华服美饰珠宝豪车于她们而言是空气一样的存在。当然她们也有宠物——带有血统证书的猫狗赛马——是她们身份的豪华注脚。 她们的世界里,土狗和难以驯服的烈犬根本无从近身。 秦昶最后弯腰揉了一把将头埋在爪子下的狗,“灵灵姐只是看起来凶而已,你乖一点,别惹她就好。” 佑宁耳聪目明,听得一清二楚,眼尾微挑,眼神轻睐。 秦昶便笑了,对眼巴巴望着他的狗子说:“看,连我在她面前都要夹起尾巴做人。” “喂!你在胡诌什么?”佑宁忍不住轻叱。 秦昶收了笑,肃容追上她,正色道:“我在教育它们,以后见到灵灵姐要听灵灵姐的话。” 佑宁不说话,率先往陈老师的办公室走去。 奇怪,他一点不怕她冷冰冰的脸,佑宁在心里说。 她冷冽淡漠的表情常常令人却步,但秦昶好像毫不在意。 想不明白的事,煞费脑筋也无用,佑宁很坦然地将之搁置,敲门,推开办公室的铝合金门。 门内,陈老师和小助理还没下班,银白色机器人安静地蹲在办公室一角,仿佛休眠中。 听见门响,师徒二人抬起头,看见一前一后进来的佑宁、秦昶,全都面露喜色。 “你们怎么来了?”陈老师撑着办公桌边沿站起身,“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也好教邬嫂嫂多准备几个菜。” 佑宁上前去挽住陈老师的手臂,“就是不想让您和邬嫂嫂特地为我们准备啊,你们晚上吃什么,加双筷子给我们就好。” “傻囡,和我客气做什么?”陈老师抬手,摸摸早已不是藏在橡树枝叶间幼年猫囡的佑宁的脸,“说好了,今晚只有粗茶淡饭哦。” 秦昶没有去打扰师徒俩,走到机器人身边,将机器人唤醒,检查电量、程序设置、数据采集等情况。 小助理极有眼神地跑到一角打电话,通知邬嫂嫂小林姐、小秦哥来了,赶紧加两个菜。 因两个得意弟子来得突然,陈老师来不及叫邬嫂嫂到半山居待客,只好由得佑宁和秦昶跟着她在苗圃的食堂里吃顿便饭。 平日里不招待客人的时候,陈老师和小助理都与苗圃的工人一道吃食堂,邬嫂嫂晓得陈老师心血管不好,会将菜与汤单独调味后给陈老师盛出一份来,比较清淡些,再加重调味料,供给工人们,以补充他们劳作一天后流失的盐分。 得知佑宁和秦昶来了,邬嫂嫂在肉饼子炖蛋、红烧鮸鱼、回锅豆腐和扁尖冬瓜汤之外,临时又加了一道茄子鱼鲞煲和闻起来奇臭无比但吃起来咸鲜异常的蒸臭苋菜梗。 蒸臭苋菜梗端上桌来的时候,奇臭无比,仿佛能瞧见一股有形的臭气“轰”一下子遍布蒸个空间,幸而在座的无论是老板、员工还是客人,对臭苋菜梗的味道都接受良好。 陈老师甚至开玩笑,“邬嫂嫂这是把压箱底的看家菜都端出来了啊!平时想吃她一碟子蒸臭苋菜梗都吃不到呢!” 邬嫂嫂一双手在围裙上搓了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妠慢慢吃啊!” 说完半垂着头,退回厨房去了,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眉弯眼笑地招呼他们多吃一点。 佑宁望了陈老师一眼,陈老师几不可觉地摇摇头。 佑宁便没有立时追问,陪着陈老师安心吃饭。 席间陈老师问起穗城之行,两位弟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园博会的见闻讲给老师听,佑宁将拍的照片展示给陈老师看,秦昶则取出数包种子来,都是他在园博会上买的。 一顿饭师徒三人吃得颇得味,聊得也很愉快,等到吃得差不多,邬嫂嫂出来收拾饭桌时,佑宁借口帮她一起收拾,端着一叠碗盘,随邬嫂嫂进了后厨。 秦昶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神色温柔,并不掩饰。 见识过太爱恨情仇的陈老师,又如何会看不懂他的眼神? 趁佑宁走开,小助理去办公室领机器人上车,问秦昶: “喜欢佑宁?” 秦昶坦然迎视老师,“是。” 陈老师轻喟,“你俩都是我的得意门生,可我从来未向你们提起彼此,你知道为什么?” 秦昶不语。 “你很好,佑宁也很好,”陈老师也直视眼前这个一向都很关心她的学生,“我们这个圈子就这么大,如果你们在工作中相遇,进而产生交集,作为老师,我乐见其成,但我不会刻意居中牵线搭桥,介绍你们认识。” 陈老师有些怜惜地望了一眼厨房方向,然后对秦昶坦陈,“因为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秦昶想反驳,却又真切地知道,陈老师并没有说错一个字。 “当你的世界和她的世界交错并剧烈碰撞时——那几乎是可以预见的——受伤的,必定是她。”陈老师冷静得近乎冷酷,“到时候,我一定会毫不犹豫、毫无理由地,站在佑宁的那一方,你我连师徒都没得做。” 陈静再清楚明白不过,她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是一个老师对学生,而是一位“母亲”对“女儿”的爱慕者。 她天然地,站在了“女儿”的立场上。 秦昶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老师,您应当是知道的,我不会轻易喜欢一个人——” 陈老师点点头,是,她知道。 大学里,喜欢秦昶的女生不在少数。他生得颀长英俊,家世背景雄厚,开得起玩笑也花得起钱,男生同他打成一片,女生则大胆地、前赴后继地追求他。 但他从来都明确而坚定地拒绝女同学的追求和告白,他说如果不喜欢,就不要留给对方虚幻的希望。 所以哪怕他有足够的资本做情场浪子,也不曾游戏红尘。 “即使,她已经处于一段感情之中?”陈老师问。 第27章 第30章 八棵树(3) 跟进后厨的佑宁不知道外间陈老师与秦昶之间就她的感情问题的一番严肃交谈,她正在关心邬嫂嫂和邬海生。 幼年的遭遇,使得她对人的感情的细微变化,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 人的善意恶意、喜怒哀乐,即使不付诸语言,她也能轻易感受得到。 邬嫂嫂的焦虑不安,邬海生的愁眉不展,盘旋在邬家夫妻二人周身的低气压,让她很难视而不见。 “邬嫂嫂是碰见了什么为难事吗?”佑宁将端进来的碗碟轻轻放进蓄满水的洗碗池,捞过挂在一旁把手上的毛巾擦了擦手,顺势靠在厨房中岛台的边缘,问。 邬嫂嫂目光闪躲,没言语。 佑宁又去看邬海生,邬海生默不作声,干脆拧过头,操起一把菜刀,拿磨刀石来来回回地磨起来,气势看上去颇吓人。 看起来问题有些严重,佑宁想。 “邬嫂嫂,你和邬大哥有什么事是不方便和我说的?”佑宁上前拉住邬嫂嫂的一只手,“你们就在这里工作十年有余了,于陈老师,和家人也没有什么分别。我不敢拍胸脯说所有的事我都能替你们解决,可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们大家这么多人在这里,总是可以想到办法的。” 邬嫂嫂闻言,眼睛先是一亮,随后又慢慢暗了下去,“小林,各事体侬么办法解决的。” “侬覅去烦小林!”邬海生回头轻斥邬嫂嫂。 性格和软的邬嫂嫂垂了头,伤心地伸手擦眼角。 佑宁轻叹,他们夫妻俩信奉自力更生,能不求人就绝不会开这个口。 “这有什么烦不烦的?今天正好我和秦昶都在,我没办法解决的事,也许他有办法呢?可是你们不说的话,我怎么知道究竟事情在不在我能力范围之内?” 邬嫂嫂抬起头来,看看佑宁,又望望老公。 邬海生皱着眉,一言不发。 邬嫂嫂一咬牙一跺脚,“他不肯说,我说!” 邬嫂嫂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情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讲给佑宁听。 自从国际大导来浙里拍电影捧红了竹海以后,浙里除了竹制品加工及周边产业,又多了以竹文化为特色的民宿商机,很多村镇都将民居改建为民宿,因地处长三角、毗邻浦江、杭城、苏城的地域优势,生意相当红火。 春节后县政府销假办公,决定招商引资,进而来了一批前来考察的潜在投资者。镇政府好吃好喝地招,甚至还借了陈老师的半山居款待投资者一行,不知道是半山居风景太好,还是菜太好吃,其中一个以房地产投资为主的投资人,忽然就对浙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在几经考察之后,这个投资人与县政府签订了初步投资意向书,打算依托竹林,开发竹文化旅游地产,在浙里建造融旅游、休闲、养生、居住为一体的置业项目,以竹海温泉吸引游客和购房,建成后将为镇上、为县里提供大量就业岗位。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其规划征用的土地范围,包括了邬嫂嫂一家的山地,这是邬嫂嫂一家,乃至很多浙里山民赖以谋生的根本。 “镇上出项目建设土地征用的公告了吗?”这件事此前并没有透露一点消息,佑宁确实觉得棘手。 “出了。”邬嫂嫂点点头。 “环境影响评价信息公示呢?” 邬嫂嫂看向邬海生,邬海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在——浙里政务服务网上公示了。” “几次了?”佑宁追问。 邬海生想一想,“一次吧?” 他并不确定。 佑宁蹙了蹙眉,事情确实很难办了。 “陈老师不知道?” 看到佑宁从厨房出来,身后跟着小心翼翼的邬嫂嫂,陈老师叹了一口气。 县政府征地建温泉养生度假区的公告来得突然,其实对当地原有各产业影响不大,毕竟无论旭日集团还是大大小小的苗圃,亦或当地的民宿,都是浙里的经济支柱,杀鸡取卵的事,县政府是不会做的。 这次拟征收用地巧妙地避开了旭日集团以及苗圃聚集的南山地区,而选择了以个人分散承包山地为主的北山区域,一方面是北山人烟稀少,还未经大量开发,生态环境更原始自然,征地工作推进起来遇到的阻碍会比较少,二是北山方向离海更近,将来宣传起来,背山面海,噱头更足。 照道理,旅游地产的建设,既提振了地方经济,又提供了大量就业岗位,是一举两得的事,因而无论是县政府、镇政府,还是山乡村民们,对此事都持欢迎态度。可对于邬嫂嫂一家这样一辈子靠山吃山的的山民来说,却不啻是晴天霹雳。 “这件事本不想教你们知道,”陈老师并不责怪邬嫂嫂夫妻。 那片山林是他们的根,两夫妻靠采山珍、挖竹笋和在她的苗圃里打工的收入,在县里买了房,供女儿读了书,他们对山的感情,普通人无法感同身受。 “你们工作本来就忙,我不想让你们来回奔波。”陈老师捶一捶自己的膝盖,站起身来,“现在公告已发,虽如有异议,可以与拆迁工作指挥部取得联系,但除非有重大理由,否则征地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也不想教佑宁插手此事,“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叫县里再规划一处山地给他们就好。” 只不过拆迁工作指挥部当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用钱摆平,做什么还要备用方案? 秦昶不明就里,但凭陈老师的三言两语,也能推测出个大概来。 邬嫂嫂与乌海生听见陈老师的话,眼里顿时燃起希望之光。 从苗圃出来,佑宁驱车,跟在小助理开的绿色新能源车后头,返回陈老师在村里的住所。 前后两进一共六间卧室的徽派建筑,今晚因多了两位客人而显得格外热闹。 陈老师平时无事并不住在半山居,而是住在山下村舍里。 村舍原主人女儿、女婿早年去粤地打工,在那边扎根落户,买房生女,把老夫妻二人接过去颐养天年,闲置的房子就以友情价租给了陈老师。后来村里统一翻新屋舍,陈老师就干脆搭了点钱给一起做了升级。 这会儿两位弟子联袂而来,天井里的灯亮了起来,平时闲置的客房赶紧开门开窗通风,换床上用品,再燃上驱虫驱蚊的药香…… 佑宁叫陈老师和小助理别忙了,“我们又不是外人,这些事我们自己会做,不要因为我们打乱了平时的作息。” 陈老师的身体,也确实熬不动夜,此时已露出些疲态来,“那我不同你俩客气了啊!” 小助理陪陈老师回后头卧室去了,她自己的卧室就在隔壁。 佑宁与秦昶为了不打扰陈老师休息,选择了西厢的两间客卧,离主卧稍远,看电视也好,讲电话也罢,都不会影响到陈老师。 两人各自回房,放置个人物品,稍事休息,佑宁照例回复工作邮件,与工地连线查看进度,听操建国抱怨天气捉摸不定,而后在工作群里向工作室诸人报平安。 姗姗仿佛二十四小时守在手机旁,几乎立刻现身:想念邬嫂嫂的手艺! 乌尔宜隔了片刻才回复:开了一路车,早点休息。 财务:回来记得带些山货哦! 思思:问陈老师好。 消息滴笃、滴笃跳个不停,佑宁懒得回复,换了跑步装束,拉开门,不意外看见秦昶也站在廊下。 “一起?”他笑问。 佑宁点点头,率先跑了出去。 夜晚的浙里,并不是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村,推门出来,脚下村里出资铺设的青石板路,蜿蜒曲折,两旁统一翻新过的民宿屋舍隐在夜色中,路旁时有花草,不少人家墙头有凌霄花攀援而上,一丛丛开得如云似雾,闪烁的灯带从村子的这一头绵延至另一头,像一条灯光汇成的河。 晚上八点半,村里还热闹着,老人们坐在门口乘凉,放暑假自驾来过周末的客人有的在院子里烧烤,有的还在嗨唱,更有年轻人穿着成套汉服在花影下拍照。 夜跑的两人在其间并不显得格格不入。 佑宁跑在前头,秦昶微微堕后半步,晚风自两人中间掠过。 途径姑婆家时,姑婆恰好坐在竹摇椅上,一边挥着蒲扇,一边与对门的老婶婶闲聊。 佑宁停下脚步,同姑婆打招呼。 姑婆笑眯眯的,“来看老师啊?” 佑宁点点头,“就住在老师家里了。” 姑婆摇摇蒲扇,“好的、好的,我晓得了!” 对门老婶婶牙都快掉光了,瘪着嘴,但一颗心八卦之火仍熊熊燃烧,“哦唷!是猫囡啊?带男朋友来给侬看啊?” 佑宁骇笑,幸好姑婆并不追问,只管挥手叫她夜跑去。 她赶紧快步跑离八卦中心,秦昶笑着追上她。 “你别多心,”等他追上来,佑解释,“我在村里,由姑婆抚养长大,左邻右舍都是老相识,大家有时候比较口无遮拦。” 第28章 我没有多心,是你没有想过,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还没有结束现在的这段感情,我不想教你为难,秦昶在心里说。 “征地的事,你有什么看法?”夜色如此美,秦昶却只能问佑宁与风月无关的问题。 从苗圃来村里的路上,佑宁简单那地将邬家夫妻的心事说了,秦昶觉得陈老师提出的办法可行。 佑宁想得更深远,“我想先看看他们的环评公示,再做结论。” 寻常人很少甚至根本不会关心环境影响评价信息公示,但做园林绿化的佑宁,对环评信息却格外敏感,毕竟在一个投资上亿甚至十几亿的项目面前,环评、环境监测环节的弄虚作假完全有可能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考验的完全是各环各节。 “你要是觉得不放心,不如我们明天实地去走一走,看一看罢。”他提议。 佑宁脚下速度放慢,然后对秦昶真切地微笑,“好。” 第31章 八棵树(4) 清晨的浙里山村,薄雾弥漫。 有起得早的村民已经买了菜从镇上的菜场回来了,电动车的车轮轧过青石板,发出有规律的“硌棱、硌棱”声响。 佑宁与秦昶起了个大早,收整干净,一齐到村口小吃店吃早饭。 同民宿里提供的自助早餐不同,小吃店的点心花样繁多,品种齐全,从包子馒头、生煎锅贴,到方糕小笼、咸粥豆浆,颇受村民欢迎,有些民宿干脆偷懒,直接从小吃店订早餐送到客房里。 佑宁与秦昶来得早,两开间门面的小吃店里还有位子。两人相对而坐,佑宁点了一份老面发酵的小笼,配一碗加了金华火腿丁和笋丁的咸粥,秦昶要了两客生煎和一屉方糕,老板娘送了他一杯甜豆浆。 佑宁打趣他,“人帅真是走到哪里都受优待。” 秦昶喊冤,指指竖在小吃店门口的餐牌,“哪有?!消费满五十,赠送饮料一杯。” 佑宁忍笑忍得肩膀耸动。 见她柔和了冷冽的眉眼,秦昶的心仿佛要化成一池甘冽的水 在心里叹了句“调皮”,他一边搛起一块松软的肉馅儿方糕送进嘴里,一边与佑宁商量今天进山的行程。 “……我昨晚自作主张,托人替我们找了个熟悉北山的向导,稍后在北山碰头。” “你想得比我周到。”佑宁万二分赞同他的做法。 相比已经得到充分开发的南山,一直没有得到大力开发的北山,同野山无异。老练的山民能在野山里找到稀罕的山珍,但他们这些对山的脾性知之甚少的外乡客,还是不要擅自进山的好。 “我们吃完饭就开车过去与他会合。”秦昶抬腕看表。 “老师那里……” “这件事陈老师不希望我们插手,那我们自然没有‘插手’。”秦昶冲佑宁霎眼。 佑宁心领神会,伸手在嘴边做了个拉链上锁扔钥匙的动作。 秦昶嘉许地以公筷夹了只生煎到佑宁面前的碟子里。 两人吃完早饭回来,陈老师和小助理也已经起床梳洗完毕,机器人正在向陈老师汇报早起的健康监测数据,脉搏、血压、血糖…… 佑宁凑过去,惊叹不已,“连血糖都能测?这么智能?!” 秦昶站在她身边,“购买了专利技术,可以通过人体呼气中含有的酮类物质含量进行血糖监测。” 他指一指机器人,“它携有一个集合了空气取样、传感器和信号处理于一体的部件,你可以将之理解为酒精探测器,能无痛且快速地检测血糖。” 佑宁满面茫然,“我听不懂,但我大为震撼。” 秦昶终于没能忍住,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没关系,我也不懂,鹦鹉学舌而已。” 佑宁拍开他的手,瞪他。 陈老师与小助理在旁交换了一个眼神,但没有人破坏眼前轻松的气氛。 佑宁和秦昶向陈老师告假,“我们去镇上转转,金老师买点名要带土特产回去。” 陈老师“哈”的一声,“小金还是老样子,对土特产数十年如一日地执着。” 说罢摆摆手,“去罢,镇上比村里热闹,你们多逛逛,不用特地回来陪我吃午饭。” “得令!” 在北山与他们会合的向导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壮汉,皮肤黝黑,一双眼炯炯有神,透着精干锐利,穿着最普通的格子衬衫、黑裤子和户外鞋,背着个小号的登山包。 见到秦昶,抱拳叫了声“小秦先生”,态度客气得近乎恭敬,自我介绍姓林,林天彬。 “小秦先生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林向导在前引路,领着两人从山脚下由山民踩出来的小径进山。 对佑宁、秦昶长袖、长裤和平底运动鞋的装束,林向导表示满意。 “山里蚊虫多,北山没有修路,越往上越要靠自己劈出路来走,要是穿短袖短裤,那这一路可要吃苦头了。” 秦昶笑着附和,“我们虽然不大进山,不过长期搞户外工作,长袖长裤是标配了。” 佑宁取出手机,四下拍照。 林向导对她一路走一路拍保持了绝不好奇的态度,只与秦昶闲聊。 “小秦先生是听说北山要进行开发,有兴趣投资?” “北山要征地开发的事,已经传开了?”秦昶没料到向导会拿这件事做谈资同他攀谈。 林向导笑一笑,“我们这种小地方,其实很少有秘密。有些消息灵通的,早在征地公告前就紧急在自家的山地上开了荒种了树搭了草棚,只等征地了。” “这也行?”秦昶配合地做诧异状。 “这算什么?”林向导轻嗤,“真正消息灵通的,原本在北山没有地,通关系走路子,提前半年承包了大片山林,那才叫有本事。” 提前半年?那就是投资人前来考察的时候了。秦昶想。 “以前为什么不包?”佑宁好奇。 “以前?以前北山没有修路,无论是木材还是山珍野味,往山下运都麻烦。比起已经修好了路,配套设施齐全的南山,要在北山修山路、拉电网、架设管线,所需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那不是一星半点。”林向导挥开一片茂密的草丛,“以前承包北山林地的,要么是老实人,要么是能吃苦的人。” “那这么说,北山开发,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佑宁再问。 林向导回头看了佑宁一眼,大概觉得她问的问题很好笑,“当年旭日集团出资建厂开发南山时,其实也考虑过连北山一起的,只是镇里有些人家纠集起来闹事,嫌给的补偿款太少,中间经过几轮协商谈判,最终把征地补偿给到他们满意了,但也造成了不良影响,导致北山开发被搁置。如今南山开发得那么好,经济效益那么高,北山一旦开发出来,不会比南山差。哪怕天上下刀子,北山也得开发。” 三人一路说话一路往上,过了半山,连羊肠小路都隐没在了草丛中,无迹可寻,手机信号也变弱很多,但作为一座未被开发的山,它的景色却越来越美,越来越充满野趣。 清溪飞瀑,竹林云海,偶有奇突怪石与幽深狭谷,教人想去一探究竟。 佑宁须牢记自己与秦昶此行的目的,才能克制探险的欲望,只努力将目之所及的植被一一拍照。 “你女朋友很喜欢植物?”林向导压低声音问秦昶。 秦昶摇摇头,“不是女朋友,她也是搞园林设计的,出来玩比较注意自然景观。” 林向导便做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觉得秦昶临时找了他来做向导,完全是为了讨女孩子欢心,投其所好。 等爬到将近山顶时,时间已近中午,林向导建议停下来休息片刻,补充水分和食物,然后返程。 佑宁和秦昶并无异议,三人就地坐下来休息,接过林向导递来的矿泉水和小面包与巧克力进食补充体力。 林向导趁机与秦昶叙旧,“上一回见小秦先生,还是你小学的时候罢?想不到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秦昶笑着点点头,“可不是,八、九岁,狗也嫌的年纪,家父、家母不放心留我一个人在家过暑假,干脆把我拎到浙里,我带着一群加工厂工人的孩子玩疯了。第二年暑假还想来,结果他们把我送去暑假班受折磨。” 林向导闻言哈哈笑起来,“数没数过打破厂区多少扇玻璃窗?” 秦昶认真回忆,然后捂胸,“虽然没数过,但那一年春节,我所有压岁钱都被没收……” 含着一块巧克力的佑宁听得微笑,脑海中一个又黑又淘气的小子的形象逐渐鲜明。 “我已经喝过大秦先生的喜酒,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小秦先生的喜酒?”林向导有惊人一问。 秦昶的眼光不由自主扫向佑宁,“喜酒?女朋友都还八字没有一撇……” 佑宁不想听他感情生活的壁角,遂站起身来,走远一些,望天,看地,拍照。 林向导同情地拍拍秦昶肩膀,“任重道远啊!” 第29章 秦昶目光追着佑宁的背影,看她停在两株手臂粗的树前,绕树一圈拍照,蹲下来拍,踮脚拍,仰头拍,各种拍。 秦昶轻轻挑了挑眉。 第32章 八棵树(5) 返回山下时,已是下午两点有余。 秦昶有意请林向导吃饭,却遭林向导婉拒,“同老婆说好了回家吃饭,勿好放伊鸽子,勿然伊要翻毛腔。” 秦昶了然失笑,遂不强留。 三人两车分别前,林向导从后备箱里取出若干土特产,一股脑往秦昶面前一堆,,“带些土产回去,代我向秦老板和大秦先生问好!” 随后不由分说,上车扬长而去。 佑宁对秦昶跟前堆叠在一处的礼盒,吹了声口哨,“大丰收啊!” 林向导送出的自然都是好东西,浙里土特产中的精品,极负盛名的黄芽野茶、竹林野生石鸡、远销海外的清汁水笋,甚至还有颜色鲜红瑰丽的红曲酒。 秦昶无奈地摊手,“至少不用特地去买土特产,也不算骗了陈老师。” 两人将林向导留下的礼盒一一搬上车,启程返回。 山路漫漫,秦昶看着车窗外倒逝的山景,有心向佑宁说起往事。 “家父以前,是浦江家具厂的业务员,跟着他当时的师傅走南闯北,洽谈业务,推销家具。九十年代时,日韩对竹木家具需求量剧增,家父看到了商机,到浙里收购了当时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乡镇企业,成立了竹制品加工厂,承包了浙里的大片山地,生产竹木家具、竹器、一次性竹筷……” 秦昶轻描淡写,但那其中跑贷款、买地皮、盖工厂所遇到的种种坎坷,恐怕非五十万字商战小说不能完述。 佑宁操控方向盘转过一个发卡弯,这才分神往秦昶脸上看了一眼。 家里在浙里办厂生产竹制品,姓秦,有钱,林向导这种地头蛇都对他毕恭毕敬—— 早前没有刻意联想的事都有了答案。 浦江商人秦仲元在浙里投资办厂三十年,如今旭日集团旗下依托浙里竹材全产业链的工厂每年创造上亿甚至十数亿的收入,是当地乃至整个浙省的纳税大户,带动当地经济,甚至被认定为省级示范性农业全产业链。 秦仲元如今五十八岁,以他的年龄和卓著的经营理念、营销手腕,再当权十年也不成问题,他却已经开始逐步放手,将整个集团交给三十岁的长子秦晖管理。 而秦昶,大抵就是旭日集团董事长秦仲元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来都隐身于人前的“败家”次子了。 “失敬、失敬!”佑宁笑道。 她倒并非调侃之意。 读书时,全靠旭日集团和教育局联合为村镇小学、中学的学生们提供一顿营养午餐,她这种被父母扔在老家不闻不问、老人又不甚关心的留守儿童,才不至于营养不良,能至少有一顿饱饭吃。 “惭愧、惭愧!”秦昶拱手。 他认真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童年,深觉百忙中父母没有放弃他把他扔到国外野鸡大学镀金拿个文凭,实在是一对难得的好家长了。 “我少时调皮捣蛋得很,因父母忙于工作,上头又有一个大我两岁处处比我优秀的兄长——”秦昶耸肩,“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体会,无论你再怎么努力,有些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他在暑期班里一天八节课被折磨得恨不得快点开学时,哥哥秦晖跟在父母身边,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小帮手,在工厂里学习,了解竹制品加工的每一个环节;他在夏令营里和小伙伴嬉戏打闹时,哥哥在公司里帮父亲翻译海外邮件和英文合同;他在苦恼将来能不能考上大学该选择什么专业时,哥哥已经进入公司管理层,成为父母的左膀右臂…… 有太多、太多类似的事,令他觉得自己无能,可有可无。 佑宁想,虽然我们的情况略有不同,但这种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认可的感受,我明白。 她想到姗姗,为了不与优秀的姐姐产生竞争,干脆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什么促使你做出改变?”她问秦昶。 他想一想,望着佑宁专注路面的侧颜,轻道: “高考那年,父母专程从浙里返回浦江送考——即使我既调皮又不用功,他们也还是将我高考的事放在心上——留我哥在浙里看厂,结果,”秦昶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沉重,“浙里遭逢百年不遇的暴雨山洪,我哥一个人,组织工厂里的工人转移……” 秦昶顿了一顿,教佑宁的心为之一紧,那场百年一遇的暴雨山洪,她也是当事人之一。 暴雨山洪冲毁道路、电网,也冲毁了山下的工厂、学校、田舍,民众被迫放弃自己的家园,由当地武警战士们帮助,紧急疏散撤离到高地去。 “考完试我才知道,我哥已经失联两天,消息全无,他们一直忍着没有告诉我,怕影响我考试……” 秦昶轻轻抬手,捂住眼睛,看到母亲含泪遥控公司运作,父亲强做镇定联络关系要第一时间进入灾区,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父母心里,他和兄长,其实从来没有谁轻谁重。 “万幸的是,我哥只是因为暴雨山洪冲毁了电信基站,导致失联,他本人除了坚守工厂等所有工人都安全撤离后才肯撤离,以至于在水中浸得有些手足肿胀外,并无大碍。” 佑宁忍不住空出一只手来,按一按秦昶手臂,“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令兄是成大事不拘小节的人物。” 她乱七八糟的用词显然安慰到秦昶,他放下手,笑起来。 “是,集团领导都大赞我哥处乱不惊有大将之风,是接班人的首选。”秦昶认真说,“我第一次真心承认,我不如他。也是第一次,我知道自己不能再浑浑噩噩混日子。虽然万事有我哥在前头顶着,我确实可以做一个只管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可万一、万一!什么时候,需要我了,我不能拖父母兄长的后腿。” 最起码,要知道集团是如何运作的,要能撑起一个家来。 佑宁收回按在秦昶手臂上的手。 她在浙里地方新闻里曾经瞥见过一眼秦昶的哥哥,年轻,高大,英俊。 他们秦家人眉目生得七八分相似,容貌都很出众,站在两鬓微霜的父亲——旭日集团董事长秦仲元——身边,与市领导握手,不卑不亢,接受浙里杰出企业家的荣誉与表彰。 如果秦昶一意要与兄长秦晖一较高下,心态很难不失衡。 新闻里介绍秦晖的履历,标准的“人家的孩子”,优秀得一骑绝尘的那种。 秦昶与兄长秦晖,一如姗姗与她姐姐。 长子与次子,长女与次女,并不是另一个孩子不出色,而是兄姐的光芒使得他们先天落于下风,倘使觉得不甘心,必然会掀起一场争夺父母注意和权力归属的腥风血雨。 但秦昶也好,姗姗也罢,各有各的骄傲,使他们做出了类似的决定,去走一条与家族企业完全无关的路,并且,走得毫无怨言。 “我没有‘天凉王破’的霸总绝技,你不会看不起我罢?”秦昶自我调侃。 “正好,我也并不是原谅世间一切丑恶的善良圣母。”佑宁笑一笑。 完美的人从不存在,正是身上的瑕疵才显得每个人与众不同真实无比。 两人驱车回到绿湾苗圃,陈老师又带客人上山挑选苗木去了。 佑宁坐在车里,将手机递给秦昶。 “刚才向导在,我不清楚他的为人,所以没同你说,”她调出在山顶拍的几张照片,“这两棵树,我吃不准自己看得对不对,你帮忙掌掌眼。” 作为一座野山,北山的植被和已经开发的南山其实相差无几,除了种类和数量排名全国第一的各种竹,还有浙里独有的碧玉嵌金竹,以及不少国家重点保护植物和大量乔木、灌木,形成复杂的植被体系。 但浙里的山实在太多、太多,根本无法系统地丈量每一座山每一寸林,一些野山里的珍稀树种很可能被错过。 秦昶凑过去看佑宁的手机。 她摄影技术很好,多角度取景,两棵并立而生的树仿佛一对孪生儿,破土而出时根部相连,随后便分叉一左一右各自向阳而生,一样粗细,一样高矮。中午的阳光透过枝桠落下里,翠绿的叶片被照得脉络分明,树叶边缘细细的毛刺都看得一清二楚,细长垂坠的穗状果序精灵般藏在枝叶之间。 他与她肩并着肩,细看照片,中间还伸出手去放大照片细节,终于微微抬头,“你怀疑……?” 佑宁轻轻颔首,“我怀疑,我不敢肯定。如是,这将是植物界的重大发现,普陀山那一棵将不再是地球独子,不知为何,也许是普陀山那一株的种子在人工繁育过程当中,有几颗种子因故落在了北山,就此生根发芽。” 她捏一捏眉心,“我看了征地公告,也仔细读了环评公示,假使确如公告和公示所言,征地将范围将涵盖整座北山,修建道路、园林、别墅、温泉养生场馆,并且不会对当地生态造成危害。但是在建造过程当中,大量植被将被摧毁,山顶这两棵树,恐怕也不能幸免。” 第30章 “我们应尽快提交意见,并请植物专家实地进行考察鉴定。”秦昶神情略微凝重,“此事宜早不宜迟。” 他顿一顿,倏尔按住佑拧握手机的手,“这件事,利益牵涉甚广,不方便由陈老师出面,也不宜由你出面,她老人家毕竟还要在浙里经营苗圃,而你的亲人则还住在村里。” 佑宁蓦然扬睫,望向近在咫尺的秦昶。 他头发乌黑浓密,睫毛秾长,一双眼里似藏着千言万语。 “将照片原件发我,”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此事,由我出面最为妥当。” 第33章 八棵树(6) 佑宁来探望陈老师所做的行程表,最终只实现了与她老人家一起吃晚饭的一项。她与秦昶因北山的发现而不得不取消剩余日程,借口公司里有事,提前返回浦江。 陈老师习惯了人在职场,身不由己的情况,并不为此失落,只叮嘱两个弟子,回程开车注意安全,抵达后发消息给她报平安。 佑宁抱一抱老师,“您也要乖乖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不能逞强,知道吗?” 陈老师笑起来,“你们当我小孩子啊?” “回程我来开车罢,你休息一下。”秦昶对打算上车的佑宁说。 佑宁想一想,也不坚持,手一扬,将车钥匙抛给秦昶,“你开罢。” 秦昶抬手将一直被她捏在手心还带有一丝她的体温的的车钥匙接在手里,攥在手心中紧了紧,才开门上车,等佑宁坐定,他才拉好保险带,发动引擎,启程。 小助理扶着陈老师站在苗圃门口,目送两人的车驶远,嗫嗫问:“小秦哥和小林姐,怎么走得这么急?” 来去匆匆的。 陈老师拍拍小助理手背,“有时候工作上的事,事发突然,他们要着手处理,又不想教我们为他们担心。我们要适当学会装聋作哑,不去追问。” 见小助理不解的眼神,陈老师笑着轻推她额角,“你会把你所有烦恼苦闷的事告诉家长吗?” 小助理摇摇头,怎么可能?! “那不就是了?” 回浦江的车程,一路顺畅,只是车内气氛稍显沉闷。 秦昶与佑宁存着心事,聊天的欲望都不强烈,车载收音机的广播里主持人在插科打诨以期吸引听众的注意,故而显得吵闹不休。 连调数台,广告、教人烦闷的社会新闻、广告……如是循环,令原就烦乱的心情愈发糟糕。 秦昶终于将车载音响与自己的手机蓝牙相连接,征求佑宁意见,“听一会音乐?” 因有心事,佑宁不想说话,只点点头。 秦昶点击播放键,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由艾瑞克·克莱普顿演奏的吉他 solo 前奏响起时,即使心事重重的佑宁都不由自主地靠在车窗上,静静聆听。 流泻的音乐似有魔力,所有烦闷鼓噪翻腾的心绪,都沉潜了下去。 秦昶的播放列表非常博杂,从古典音乐到慢摇滚 ,从小镇姑娘到钢琴手,从磅礴雄伟到抒情甜美……佑宁诧异他的音乐品位可以涵盖如此多元的类型。 她工作时,也喜欢播放一些令人精神轻松愉悦的音乐,保罗·赛门和加芬克尔是她首选,能令到她放下一切杂念,专注手边事物。 因此当斯卡布罗集市的前奏如轻柔的手抚过心弦时,佑宁在柔和轻灵的男声吟唱中缓缓闭上眼睛,靠在车窗上,毫无防备地沉沉睡去。 秦昶开出两首歌的距离,才意识到佑宁睡着了。 她已有一会儿没有动静,肩膀陷在车门与椅背的夹角之间,头轻轻侧仰着,靠在车窗上。 她睡得有些沉,鼻息绵长,两片嘴唇微启,呼吸间有细细呼噜声,像熟睡的小动物,姿态放松,没有防备,柔软可爱。 他放慢一点车速,开启定速巡航,教自己可以偶尔在高速飞驰间,多看一眼她。 回到浦江,佑宁迅速投入工作,再次变得忙碌起来。 工作室新一单生意,由操爱国招徕。 女明星露露的好朋友投资人与操爱国一见如故,引为知己。 露露的别墅从内到外的设计装修施工,投资人贾先生并未插手,名为尊重,实则不过是没有放在心上而已,一转头就将新购入并赠与妻子作为三十周年结婚礼物的别墅的庭园绿化设计施工统一签给陈静工作室,指名由操爱国负责施工事宜。 贾先生百忙之中过来签合同时,对操爱国的欣赏溢于言表: “女儿说喜欢另一间设计工作室设计师的风格,年轻,别出心裁,我可是顶着老婆和女儿的压力,力选了操师傅!” 做项目嘛,客户拉起个对手来制造竞争压力司空见惯,佑宁不动声色,操爱国旁敲侧击,贾先生这才露了口风,说女儿一眼看中“晖”园林设计工作室秦昶的风格。 佑宁当然没有拆自家伙计台的道理,“一定不辜负您对我司的信任!” 操爱国在旁将胸脯拍得山响:“放心!包在我身上!保管您满意!” 签罢合同,投资人留下联系方式,叫佑宁自行去与妻女定时间到别墅进行实地测量,本人则又奔赴下一场重要约会去了。 操爱国干劲十足,恨不能佑宁当即就去别墅量尺寸画设计图,但佑宁却有点分神。 投资人提起“晖”园林设计工作室,令佑宁想起了自浦江回来后,刻意避免想起的秦昶。 那天由秦昶开车返回浦江,大抵最近各种各样的事都凑到一处,教她一直没能好好休息的缘故,竟一路从浙里睡回浦江。 车开进别墅,停在工作室门前,她都还陷在黑甜乡,没能醒来,直到姗姗从工作室跑出来,敲响车窗,才将她唤醒。 秦昶倒没说什么,只请她放心,关于北山环评公示他会尽快提交意见,然后便换回自己的摩托,说了声“开标日见”,告辞而去。 姗姗等秦昶的摩托车去得远了,才一把勾住佑宁的手,贼忒兮兮地问:“要不是我在里头看见你们停在门口快半个钟都不下车,跑出来叫你,你打算在他眼皮子底下睡到地老天荒?” 佑宁大惊,“什么?” 姗姗怕她不信,举起手机到佑宁眼前,“有视频为证。” 隔着车窗,姗姗拍下一段十秒长短的视频。 画面中佑宁后脑勺抵着头枕,右边额角靠在玻璃上,微微张着嘴,整个人姿态放松,看起来睡得颇熟,镜头在最后一秒往纵深扫了一下,带到秦昶的脸。 他也靠在头枕上,半侧着头,以一种佑宁绝没有想到的专注,深深凝视她的睡颜。 画面戛然而止。 姗姗对视频竟然拍到秦昶的眼神始料不及,侧头观察佑宁的反应。 佑宁沉默。 她并不是粗线条反应迟钝,恰恰相反,成长的经历使她对他人释放的善意恶意极度敏感。 正因为如此,轻而易举地跨过她设置在人际交往中那条无形警戒线,令她能毫无防备地睡去的秦昶,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与他之间那种不需要言语也能心领神会的默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所以,佑宁选择了——不去面对。 第34章 九棵树(1) 秦昶再见佑宁,已是浙里回来一周以后。 他能感觉到,她又退回两人初见时那种礼貌的距离,碰面可以打个招呼,但绝不主动联系。她绝迹江湖,像是原本就不曾存在于他的社交圈。 虽然思念缠绵入骨,但秦昶不想给佑宁制造压力。 她尚处在一段感情当中,如果他的喜欢会对她造成压力,那么他宁可退开一射之地,远远看着,不去打扰。 而且,秦昶也实在是忙。 从浙里回来当晚,他连衣服都来不及换,骑着摩托车直奔一位曾教过他植物学的教授家。 教授未料毕业多年的学生夤夜造访,原本已经洗漱上床,正与远在国外陪读的妻子视频连线,只好结束通话,披了件长袖睡衣起身应门接待。 将秦昶引进客厅,教授颇觉意外,一边趿着拖鞋去给看起来风尘仆仆的秦昶倒水,一边调侃地问:“小秦?这么晚了,有何贵干?” “我想请您看几张照片。”秦昶拿出手机,递给教授。 “什么照片啊?瞧你紧张的!” 教授去取了眼镜戴上,将手机放到半臂远的地方,看一眼,猛地一怔,立刻把手机拿近一些,放大图片,仔仔细细地看。 如此还不够,教授反身进了书房,捧出一本图鉴来,翻到其中一页,与照片来回比对,再三验看。 这期间秦昶始终保持沉默,没有打扰教授。 终于,教授捏紧手机,激动得几乎颤抖,“照片在哪里拍的?采样了没有?” 见秦昶摇头,教授急得跺脚,“你你你!” 如果他没有认错,秦昶也没有认错,这两棵树很可能是仅存普陀的一棵“地球独子”的又一野外植株。 第31章 虽然从本世纪初已有教授团队对这棵濒危等级为极危的树进行人工繁育,浦江植物园内也有一棵人工繁育的成功的,但人工种群之外,野外这还是头一回发现。 秦昶向教授解释当时情况,“去北山是临时起意,发现这两棵树更是纯属意外。因有当地向导在场,我的同伴没有声张,毕竟在我们眼里有保护价值的树木,也许在当地人眼里一文不值,甚至还会影响他们征地致富,很可能在我们走后将两棵珍稀植株铲毁……” 教授摘下眼镜,捏住眉心,“你们的担心也有道理……” “环评公示已出,如果我们的意见不能及时反馈,或者没有受到重视,那么整座北山的环境将遭到摧毁性的破坏,其中多种国家保护的珍稀植物将毁于一旦。” 教授伸手阻止秦昶再往下说,“停!”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他就觉得胸口疼,呼吸困难。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写意见书!”教授在客厅里团团转,“不行!光写意见书还不够!我明天就带课题研究小组进山!” 教授雷厉风行,开始给课题研究小组成员逐一打电话联系,完全无视了还在客厅里的秦昶,连秦昶起身告辞,他也只是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 秦昶从教授家出来,又将照片发给另两位致力于环境保护和濒危植物拯救的教授,两位教授一前一后飞速回复了他,要求面谈。 除了联系专家,秦昶又在浙里和浦江各请了两家甲级环评公司对北山征地项目做第三方环评。 等他忙完这一茬儿,新片区东岛项目已到了开标之日。 现场开标设置在绿化和市容局的一处小会堂内,场地不大,主席台大屏幕上显示着“新片区东岛绿化规划设计招标开标现场”的字样,下方罗列主办单位和参投单位,场面显得既简单又隆重。 秦昶和小黑到得不早也不晚,开标会的主持还未到场,六家参投单位竞标人已来了两家,虽说是竞争关系,但私交尚可,正坐在第一批低声交谈。 秦昶一眼看见前师公洪丞梼。 园林绿化设计的圈子,拢共就这么大,他与这位前师公总会碰见,遂笑着遥遥朝洪先生点点头,“师公。” “小秦也来了?哎呀,这下竞争可就更激烈了!”他对身旁的同行说,“他们年轻人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咯。” 待秦昶与小黑走到另一头坐定,洪丞梼才压低声音,和同行咬耳朵,“不过我看他最多也就是玩票性质,旭日集团的二公子,要什么没有?一毕业他老子就给他二十亿让他练手,他还差这几个钱?” 他与陈静离婚之前,在浙里曾经见过两次旭日集团董事长秦仲元,也知道秦家除了一个出类拔萃的长子秦晖,还有个游手好闲的次子秦昶。 这两年秦昶在园林绿化设计圈子里崭露头角,颇受年轻富豪追捧,但以他之见,人家不过是卖他爹秦仲元的面子,里头有几分是凭他自己的真才实学,只有天晓得。 “哦……”对方心领神会地拉出一个长音。 坐在另一头的小黑咬牙切齿,“姓洪的怎么还活蹦乱跳?” 他给秦昶打工日子久了,很知道一些陈老师与洪某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认为洪先生其人,可以同患难,但不可以共富贵,是典型的负心薄幸之辈,俗称“渣男”,故而对其很是不屑。 秦昶压一压小黑肩膀,“不要冲动。” 小黑到底还是踹了前排座椅一脚。 但秦昶却未曾注意他的动作,只将视线落在了小会堂门口—— 林佑宁与一位中年女士相偕而至。 乌尔宜踏进小会堂,看见得意洋洋坐在第一排的洪丞梼,下意识扶一扶眼镜,转头去看佑宁。 佑宁客气地对第一排这两位屹立浦江园林绿化圈三十年的大佬点头致意,“师公,戴总。” “小林也来了,呵呵,好好好,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洪丞梼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 戴总没有理会佑宁,只当没听见。 戴总对陈静,那是平辈,也敬陈静是条女汉子,与老洪离了婚也从未在公开场合说过他一句不是,自己拉着一班娘子军重起炉灶再战江湖,圈子里人人都佩服她的心性与胆色。 但陈静选的这个接班人,戴总便觉得弱了不是一星半点,没背景没学历——中专毕业、成人自考大专升本科的水平——反正他们这些与陈静一起在商海里拼过的人是看不上的。 倒是坐在另一头的小黑热情地冲佑宁挥手,“灵灵姐!” 佑宁失笑,很好,又一个成功被姗姗的口音带歪的朋友。 佑宁与乌尔宜走过去,小黑识趣地将佑宁让到秦昶身边,自己去与乌尔宜并坐,顺便自我介绍兼打好关系。 距离预定的开标时间还有一会儿,秦昶低声对佑宁说起北山的事,“我请了三位极有分量的教授,针对环评的三份专业意见书已经提交,两位教授已第一时间赶往北山,专注环境保护三十余年的吴教授干脆就在山顶那两棵树旁搭了帐篷,结庐而居。” 佑宁纵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浓缩成一句“谢谢”。 那一头戴总见林佑宁对自己这位前辈浑不在意似的,便气不打一处来,略略扬声对与自己同来的助理说,“现在有些年轻人啊,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这么重要的市容绿化规划设计项目,也不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就赶往里闯。呵,可笑!” 他声音不高,但小会堂一塌刮子就这么大点地方,人又不多,只要生了耳朵就听得见。 这么明显的针对,佑宁不是不错愕的,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戴总,但对方并未指名道姓,她也不好对号入座,只抿了抿嘴唇,半垂了眼。 戴总尤不解气,继续阴阳怪气,“年轻人啊,留不住人,容不下学历最高、经验最丰富的陆雯,愣是把陆雯拱手让人,啧啧,眼皮子忒浅。” 这话连好脾气的乌尔宜都觉得不中听,几乎要当场暴起,反而是佑宁按住她的手背,微微摇了摇头。 这时候闹起来,太难看了。 至于戴总说的陆雯,确实学历高,经验丰富,但人家工作中顺便找了个情投意合的富豪男友,结婚移民去海外享受阳光沙滩了,她有什么道理硬扣着辞呈不让人家走? 就在这时,开标会主持人走进小会堂。 第35章 九棵树(2) 开标、开标,这一场开的是各参投单位的标底,但最终采取评标方式,七日后由评标委员会和招标单位根据招标标准进行综合评分选出最后的中标者。 当主持人公布每家参投单位提交的标底时,每一组数字的大小差距,都意味着距离中标的可能性更高或者更低。 佑宁和秦昶听到各自标底时,对望一眼。他们报价相差无几,正如他们对于东岛规划的理念大致相同,要取得理想效果,必然不能在成本上偷工减料,标底自然也略高于普通市政绿化项目。 戴总得意洋洋地睨了佑宁一眼,轻哼,“年轻人,狮子大开口,也不怕噎着。” 主持人最后公布静梼公司标底,金额比陈静工作室略低,洪先生微笑,老神在在。 乌尔宜对数字极敏感,一听之下,已心算得出结论,凑到佑宁耳边,低声道:“他们比我们压低正好十个百分点。” 分毫不差低十个百分点,哪有这么巧的事? 报价不多不少低百分之十,综合实力又强她们一头,评标结果几乎可以预见。 佑宁压住心头疑虑,微不可觉地朝乌尔宜摇摇头。 过来陪标的两家单位见标底已开,显然没他们什么事儿,干净利落地离场。 戴总大抵觉得自家公司还有一争的实力,鼻孔朝天,看都不看佑宁、秦昶,带着助理霸气离去,反倒是洪先生,笑眯眯地过来寒暄,“别灰心,不到最后一刻,花落谁家还未可知。” 说是这样说,但他脸上胜券在握的颜色骗不了人。 秦昶伴着佑宁往外走,小黑摸不着头脑,问乌尔宜,“戴总同你们有什么过节?” “不过是他以为新片区绿化项目于他是探囊取物,结果最后却落在了我司手里,他海口都夸出去了,觉得面子上过不去罢了。”乌尔宜一句话总结。 小黑目瞪口呆,“这么霸道?” 乌尔宜“呵”一声,“岂止霸道!” 倚老卖老、指手画脚,逢人便说林佑宁年轻不懂敬老尊贤、不善管理,陈静三十年心血恐怕要被她糟蹋。 在业内要败坏一个年轻人的名声实在太容易,甚至都不必指名道姓,语焉不详地说年轻人学历不足、品性不佳,就足以令同行避而远之了。 幸好工作室业务并不全靠市容绿化工程,否则在这虽然不大但关系盘根错节的圈子里,真的要寸步难行了。 秦昶将小黑与乌尔宜的对话听个真切明白,低声问佑宁:“要不要紧?” 第32章 戴总的态度佑宁浑不在意,戴总看她不顺眼,自然觉得她连呼吸都是错的。 佑宁更介意前师公洪丞梼。 洪先生自与陈老师离婚,两人共同积攒的人脉很难彻底剥离干净,虽然私下里有人同陈老师亲近,有人同他要好,但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是共同的利益,这就现实。 洪先生持有的静梼设计公司规模更大,实力更强,但也任人唯亲、尾大不掉,往昔在出价上总不如小而精的陈静工作室。这几年在竞争当中类似情形越发明显,接连两个项目竞标,输给了他看不起的娘子军。 这一回他的报价明显是针对陈静工作室的一场狙击,打了佑宁一个措手不及。 佑宁不愿意怀疑同事,可百分之十的精准压价,让她很难释怀。 “如果有用得到我的地方,”秦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佑宁,“请一定不要同我客气。” 佑宁被他小心翼翼的语气逗笑,“我没事。” 佑宁至少面上是没事的,如常约了新客户影视投资人的妻女到别墅现场测量数据。 投资人赠与妻子的三十周年礼物毗邻国际大导演张导的荼山居,两幢别墅之间隔着一条清澈蜿蜒的小河,都是典型的新中式建筑。园子起得气势恢宏,但因还未设计造景,难免显得有些光秃秃的。 佑宁领着姗姗,与投资人太太及女儿在别墅门前碰面。 贾太太五十出头年纪,保养得宜,穿印花真丝旗袍,踩平底鞋,撑一把油纸伞,很有些阔太的风范。贾小姐十八、九岁的样子,短 t、热裤、马丁靴,染发、穿鼻环、戴墨镜,露出的腰线上纹着亦或是贴着一圈纹身,坐在跑车引擎盖上玩手游,全程对佑宁和姗姗不理不睬,只与母亲贾太太以英文交流。 佑宁对此习以为常,心态平得不能再平,毫无波澜。 请得起他们做园林绿化设计的客户,拥有豪车、豪宅司空见惯,私人飞机、游艇也是小菜一碟,有时整个项目从设计到施工到验收,堪比江南园林的豪华别墅的主人都可能全程未曾露脸,全权由秘书、助理、爱人处理。 有人客客气气,有人鼻孔朝天,什么样的奇葩都遇得到,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讲不完,退休后可以著书立传,写一本《我与我的奇葩客户不得不说的故事》,标题绝非哗众取宠夺人眼球,真的字字带血、句句含泪。 贾小姐这般不屑与她们交流的,很不算什么。 佑宁带着姗姗上前与贾夫人打招呼,自我介绍,表明来意。 贾夫人显然得了丈夫的指示,对佑宁和姗姗还算客气,“老贾说他看了你们给隔壁张导家做的设计,他很喜欢。” 言外之意,是他喜欢,不是我喜欢。 佑宁只当没听懂,笑问:“您和贾先生对庭园绿化设计,有什么要求?” 贾太太撑着油纸伞,跨过别墅的朱漆门槛,回眸,见女儿贾小姐坐在跑车车头上不动如山,优雅地皱眉,召唤,“洁奎琳,快来!” 贾小姐不快地跳下跑车,越过佑宁与姗姗,跟上母亲贾太太,以英文对贾太太说,“我不喜欢这里!我也不喜欢她们!” 佑宁的英语水平,这两句还是听得懂的,但她不露声色,保持微笑。 有钱人家的二小姐沈姗姗轻轻在佑宁耳边嘀咕:“树矮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他们家这会儿连树都还没有呢。” 佑宁强忍了笑,嘴唇不动,“客气点,嘴下留情。” 两人跟在贾太太、贾小姐身后进了门,绕过影壁,穿过天井,进了客堂。 别墅里的软装已基本完工,贾小姐一进屋就往红木沙发上一横,专心玩手游,根本不搭理其余人等。 贾太太略略耸肩,向两位设计师叹苦经,“六岁送出国去读书,一年回家一次,其余时候都是我们飞去陪她,养成一副外国小囡的脾气,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次叫她暑假回来给爷爷过八十大寿,影响了她同好朋友去夏威夷冲浪,一直给我们脸色看,让两位看笑话了。” “为什么说这些给她们?!”洁奎琳·贾小姐从红木沙发上跳起来,将手机大力掼在沙发上,气冲斗牛钻进里间去了。 脾气不可谓不大,但贾太太也没有疾言厉色去纠正女儿的态度,反而向两位设计师道歉,又问佑宁和姗姗要喝点什么。 贾太太脾性如此之好,倒教佑宁佩服,她自问如果生个女儿敢这样冲大人杵倔横丧,她大概会冲上去请她吃竹笋拷肉。 但这是客户的家务事,她不好指手画脚,非但不能露出一丝半点愠色,还要劝慰贾太太,“小孩子现今都比较有性格,让她陪大人看一天光秃秃的园子,肯定觉得无聊。” “什么小孩子啊?”贾太太失笑,“十八岁了,没比你们小多少,看,你们已能独当一面。” 佑宁很想对贾太太说,独当一面?我是为生活所迫,我也想可以任性发脾气,还有母亲在后面替我道歉。 但也只是想想。 双方分宾主落座,佑宁从公文包里取出平板电脑,调取历年来设计施工的案例图片,展示给贾太太,征求她的意见,“您慢慢看,喜欢什么风格,有什么具体要求,我们先有个大概轮廓,然后再去测量数据,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设计规划。” 贾太太戴着硕大翡翠戒指的手指滑动平板电脑屏幕,翻看以往设计,娥眉微蹙,“唔……嗯……” 十分纠结的样子。 看了大约十分钟的样子,她抬起头来,“每种风格我好像都蛮喜欢的……” 完了,选择困难症!姗姗对佑宁做口型。 佑宁不意外。 很多人对自己想要的庭园风格并没有一个明确清晰的认识,觉得甲朋友家的中式不错,乙朋友家的英式看着也很好,丙朋友家的日式好像也满养眼,然后提了不少自己的意见,最后设计出一个大杂烩式的庭园来。 “没关系,我们不急于一时,您可以和先生商量后再做决定。”佑宁对贾太太说。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岂不是让林工白跑一趟?”贾太太闻言将平板电脑还给佑宁。 “没有白跑一趟的说法,我们这次来先做实地测量,也了解一下别墅周边的风景,庭园设计还要考虑与周边环境和谐一致,太突兀也不美。” 贾太太顿时便笑了,“那就麻烦二位了,二位请随意。” 她说完起身去找女儿贾小姐,将佑宁和姗姗晾在了一边。 姗姗轻嗤,“操爱国是给我们介绍了个客户吗?这是给我们介绍了个祖宗罢?” 佑宁几乎想去捂姗姗的嘴。 贾先生欣赏操爱国,进而相信她们不假,可贾太太显然是更信任女儿的审美,女儿喜欢“晖”设计工作室,她面上不显,可是一来就给她和姗姗碰了个软钉子。 呵呵,秦昶,我记住你了! 第36章 九棵树(3) 秦昶喷嚏打得震惊四座,小黑忙不迭问:“小秦哥,感冒了?” 揉一揉鼻尖,秦昶摇头,“不知道被谁念叨了罢……” 伙计们不约而同“哟”了起来,挤眉弄眼。 前些天工作室来了一对母女客户,说是由蕊贝卡介绍,指名道姓要秦昶接待。 开门做生意,登门皆是客,秦昶恰好又在,看在白富美蕊贝卡给他介绍生意的情分上,就做了一会前台接待的工作。 两母女穿金戴钻,一看便是富得流油的大主顾,小黑暗暗欣喜,小秦哥出马,一个顶俩。 客人见到秦昶,年长的母亲笑吟吟坐在沙发上喝咖啡,年轻的女儿开门见山,以不太熟练的中文说,她刚刚回国,去蕊贝卡的不可触碰蒲过一回夜店,夜店室内植物园的设计理念深得她心,她希望家里新别墅也按此风格规划设计园林,预算随便他开。 秦昶并不见钱眼开,“不可触碰的风格不见得适合私墅园林,需要结合实际进行规划设计。” 年轻女孩噘嘴,“嫌钱少?我在你的预算基础上翻一番!” “洁奎琳!”年长的母亲轻斥女儿,转而笑着对秦昶道,“小女常年在海外生活,不了解国内行情,请海涵。” 秦昶摆摆手,小孩子一时意气,他不会当真。 阔太携了女儿的一只手,合在掌心里,“我希望给女儿一个她喜欢的环境,回来住也住得舒心,所以尊重她的选择,可惜——” 女孩用英语嘟囔,“蠢爸爸!” “洁奎琳……”阔太无奈地瞪女儿一眼,继续对秦昶说,“我先生找了个她不喜欢的设计师,我希望秦先生能出一份设计稿,以扭转我先生的心意……” 秦昶抬手,“请等一下,你先生已聘请设计师做规划设计?” “是,但我——”阔太试图解释。 秦昶站起身来,明确拒绝,“一事不烦二主,既然已经请了设计师,在与其解除合同前,我不会接手这个项目。” 第33章 都是做设计的,如一开始签订合同,就摆明车马,竞争上岗,倒也罢了,偏偏那边合同已签,这边两母女跑来另请高人,一副看不上对方的做派,同为设计师,秦昶十分不齿于这种行为。 阔太没料到送上门的生意秦昶竟然拒之门外,颇有些错愕,但毕竟已是成年人,只笑着点点头,“我们是有极有诚意的,价钱你可以随便开。”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秦昶起身送客。 向阔太母女解释设计师对另一个设计师的尊重和惺惺相惜,恐怕她们也无法理解,秦昶不欲多言。 没能达成女儿的心愿,阔太不是不遗憾的,但有钱人的尊严不允许她再三请求,只能带着女儿离去。 年轻女孩当然不懂大人的心思,一路缠着母亲,以英语大声说,“我要他!我只要他!” 伙计们这几句英语还是听得懂的,看老板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戏谑。 这时候听见老板说被人念叨了,怪叫声四起,“是遭人惦记了罢?” 秦昶瞪了诸人一眼,在电话响起时做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接听。 电话那头是致力环保三十年的老教授,因信号关系,老人家的声音断断续续,即便如此,秦昶也能听得出他话语里激动到颤抖的情绪。 “……小秦……重大发现……太及时了……” 背景中山风呼呼作响,还有隐隐约约的人声。 “您注意安全,也要按时吃饭和休息。”秦昶叮嘱老教授,“我们保持联系。” 那头老教授应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秦昶望着听筒,微笑,这座野山和其上的山林,大概能保住了罢? 佑宁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开心?他想,要不给她打个电话? 电话到底还是没有打,只发消息给佑宁,告知北山方面的最新进展,并附上两张教授发来的照片。 照片里那两棵树下架起了围栏,旁边还有一顶帐篷,朝阳透过山坳跃然而出,生机勃勃。 佑宁回他以一个开心的表情,秦昶见了,便也微笑。 她仿佛很忙,最近绝迹社交圈,一条动态也无。 秦昶侧面问过小黑,与姗姗互为好友的小黑说姗姗正常上下班,每天起码更新三五条动态,最近好像在亲自动手装饰一间阁楼,隔三差五上去打扫、插花。 小黑向秦昶展示姗姗的社交圈,连续几日都出现一间阁楼,最早可以追溯到半个月前,一间封闭堆满杂物的房间和明亮整洁的阁楼的对比照。 “看起来像在进行旧房改造大作战,”小黑评价,“都是些女孩子喜欢的物品,华而不实。” 秦昶未做评价,软装一事,相当私人,各人有各人的喜好。 他有位客户,偌大一间别墅,装修极具后现代主义风格,曾被《室内/interior》杂志评选为年度十大室内装修设计案例,喜欢的人爱得要命,奉为后现代主义室内装修神做,而不喜欢的人则讨厌的要命,嫌杂乱无章看得头疼。 秦昶信手滑动小黑手机屏幕,滑到最新一条动态,姗姗上传一张空无一物的庭园照片,配文:树矮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 点赞众多之余,有人问:姗蒂碰见暴发户啦? 白富美沈姗姗才不怕被人看见:慈母多败儿,小孩不懂事,家长也不懂事?全程同我飚英文,装什么外宾?! 下头一溜的“姗姗勿气,出来白相买包包”。 小黑呲牙,“格女宁伺候勿起,勿开心就买包包,一只包我好买部车子了!” 秦昶瞥了小黑一眼,将手机还给小黑。 在世界现实而残酷的参差中,新片区东岛规划设计招标最后评标结果通知以电子邮件方式寄达公司邮箱。 秦昶看见通知书中“……感谢贵公司参与……很遗憾贵公司本次未能中得……项目”几个关键字,退出邮箱,心下不是不遗憾的。 不等他打听哪家公司最后中标,已有同行在业内小群里高呼,“卧槽!东岛的项目给了静梼!” “静梼毕竟是老牌子,实力还是在的。”甲设计师评价。 “陈静离开静梼后,静梼可出过精品项目?无非是照搬照抄以往设计,什么都套用模板,千篇一律。”乙设计师明显是陈老师迷弟。 “烂船还有三斤钉,虽然已丧失初心,但静梼光吃老本也够它在业内横着走了。”丙工程师直言。 “陈静工作室这次也参与投标了罢?设计上应该只高不低,恐怕是输在综合实力上。”丁监理推测。 秦昶忽然有种冲动,想要抛开手头一切工作,朝佑宁飞奔而去,去见她一面。 秦昶在心里说,请给我一个信号,一片无风而落的叶,一朵不期而遇的花,随便什么都好,我将义无反顾奔向你。 但一切如常,没有任何事发生。 晚上他约了致力于拯救濒危植物工作的齐教授和其团队,他们正好从北山回浦江,周末稍歇两日,又要赶回浙里保护现场去。 齐教授时间有限,秦昶感谢教授之余,也想向齐教授当面了解北山环评的后续情况。 但对想念的心无法按捺,秦昶从手机相册中翻出一张照片,那是在穗城的第二晚,她请他吃饭,结账的时候,她站在灯光与烟火交织的榕树下,睫毛微垂,等老板扫码,烟光朦胧了她的侧颜,她看起来那么近,又如此远,他鬼使神差,拿手机拍下了这一幕。 他凝视照片片刻,按熄屏幕,起身赶赴今晚的约会。 第37章 九棵树(4)拥抱 宴请摆在浦江鼎鼎有名的本帮菜馆,厨师精研本帮菜色,曾做过国宴主厨,因而颇受老饕欢迎。 秦昶订了一间八人座小包间,私密性良好,不会太过扰攘。 齐教授一行五人,个个都很兴奋,因吃了饭还要开夜车回浙里去,席间无人推杯换盏,大家以茶代酒,精力大半放在对北山植物多样性的讨论上。 “……想不到一座北山,能带给我们这么大惊喜!”齐教授把住秦昶的手臂不放,“离南山那么近,都以为已经被人为活动干预,恐怕只是些次生林群落和人工林,没成想,竟然还有那么大面积的原始森林!” “灯下黑而已。”秦昶说。 一山之隔,南山的山林经济开发得红红火火,北山当年开发受阻后便一直无人问津,渐渐形成思维定式:北山不具备开发价值。 不过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罢了。 “对对!”齐教授喝光一杯浙里特产黄芽茶,“就我们这次去调研取样,初步确认在北山范围内,低山常绿阔叶林、中山常绿落叶混交林、针阔叶混交林以及亚高山灌木丛草甸带等植被共存,植物种类繁多,生态环境多样,含有许多珍稀植物,太不可多得了!” 头发花白的面容清癯的齐教授在例数其中珍稀植物种类,濒危级别时,双目炯炯有神,脸泛红光,有种年轻人身上都鲜少有的全神贯注。 宴席过半,秦昶告罪离席去洗手间,经过另一间包房,服务员开门进去上菜,热闹的包间里传出高谈阔论和某人醉醺醺的敬酒致辞。 “……敬洪兄投得东岛项目,往后我等要跟着洪兄,你吃肉我们喝汤了……” 里头“洪兄”不晓得回了什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秦昶垂眉敛目,在服务员返身出来之前,快步走向洗手间。 洗手间里清净无人,秦昶在盥洗池洗手时,抬头看一眼镜中的自己,眼色沉郁,显得心情不佳。 他不想带着这副表情回到饭桌上,从洗手间出来,隐在走廊尽头叶片肥厚宽阔的绿植后头,半推开窗,任夜晚湿热的风吹进来,拂在脸上。、 那间热闹非凡的包间里的“洪兄”,想必就是东岛项目中了标得意至极的前师公洪丞梼,在此与人庆祝。 佑宁呢?此时此刻是否在为竞标失利做复盘,不明白究竟哪里棋差一步? 秦昶心里惦记佑宁,没注意有脚步声接近,等他听见交谈声,已不方便贸然从绿植后头走出来。 “……叔叔、伯伯吃饭时同你说话,你那是什么态度?!”男人声音与态度都透着不满。 对方没有应声。 “洪齐柳!我和你说话呢!你眼里还有没有我?懂不懂得长辈?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男人略略提高点声音。 “你哪里值得我尊重?”半大小子的公鸭嗓努力压制着怒气。 “洪齐柳!!你看看两个哥哥,再看看你自己,今天这么高兴的场合,你甩脸子给谁看?!”男人火气更盛。 “还能有谁?”公鸭嗓洪齐柳冷笑,“当然是你!” “你!”男人几乎暴怒。 隐在绿植与窗之间的暗影里的秦昶透过挨挨挤挤的肥厚绿叶的缝隙,目睹前师公洪丞梼父子之间的充满硝烟味的对话。 “你打啊!打啊!”洪齐柳面不改色,甚至朝父亲仰起脸,“有本事你打死我!” 第34章 洪丞梼脸色铁青,手伸在半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洪齐柳冷哼一声,“我看不起你们!” “洪齐柳你反了你!”洪丞梼压低声音吼。 “你和妈妈说的话,我一字不落,全听见了!”半大小子无惧父亲的怒容,倔强道,“你们利用我,偷了小林姐姐标书,你们太卑鄙了!和你们同桌吃饭,我觉得恶心!” 少年言辞激烈,眼里却饱含泪水。 被敬重的父亲和敬爱的母亲联手欺骗利用的感觉是他这个年龄难以承受的沉重和痛苦,他没办法做到无事人似的,和那些吹嘘奉承父亲的人共聚一堂,欢宴饮乐。 “洪齐柳,你瞎说什么?”洪丞梼有些慌,本能地去掩儿子的嘴。 “我瞎说?”少年冷笑,“你敢做不敢当吗?你敢说上次带我去‘关心’小林姐姐,不是冲着她们工作室的标书去的?你敢说我平板电脑里没有植入窃取文件的病毒?” “这次是综合评标,标底只是一个参考,综合实力才是最后中标的关键。”洪丞梼抹一把脸,“爸爸妈妈辛辛苦苦工作赚钱,不就是为了能给你们兄弟三个提供更好的生活吗?你身上穿的名牌衣服、脚底踩的名牌运动鞋、脖子上挂的发烧耳机……你的吃穿用度,花的都是我们的钱,你指责我们的时候,先想想这些。” 洪齐柳涨红了脸,在将自己剥光了裸奔与庆祝父亲以卑鄙手段得来的胜利之间犹豫。 “好了,我们出来太久,妈妈要担心了。”洪丞梼拍拍儿子肩膀,勾了他往回走,“回去对叔叔、伯伯们要有礼貌,有什么不满意回家再说,走罢。” 少年挺拔的后背看起来莫名有些佝偻,仿佛有沉重的包袱压在了上头,再也卸不下来。 确信洪丞梼父子二人走远,秦昶才慢慢从窗前绿植后头走了出来。 他将双手插在裤袋中,一手捏紧手机,一手死死攥紧拳头,强忍着才能教自己没有冲上去拉住洪某人饱以老拳。 半大小子洪齐柳指责父亲利用他的电子设备窃取佑宁的标书,洪丞梼没有否认,甚至变相承认了儿子的指控。 他曾经尊称洪丞梼一声“师公”,即便洪丞梼私德有亏,然其专业能力一向为人称道,是业内多少年轻人引为偶像的人物。可此时此刻,洪丞梼在他心中所剩无几的形象轰然倒塌,不复可寻。 秦昶胸中郁气难消,返回席上,强打精神与齐教授又讨论了一下关于北山濒危植物拯救的下一步计划,而后示意小黑去前台结账,在将近八点时结束宴请,送齐教授一行五人上了商务车。 自本帮菜馆出来时,洪某人那间包房里正是酒酣耳热时候,服务员进出上菜添酒,里头不时爆出哄笑声,热闹非常。 秦昶上了自己的老皮卡,垂眼片刻,交代小黑,“我有点事,你自己打车回去罢,车费找财务报销。” 小黑职校毕业出来就跟着秦昶,本能地感觉到老板心情不佳,又不明就里,只乖觉地应了声“好”,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伸手替秦昶关上车门,“小秦哥路上注意安全。” 秦昶点点头,一脚油门踩到底,从餐馆停车场疾驰而去。 小黑暗道不好,不晓得是谁戳了小秦哥的罩门,将从来一副好脾气的小秦哥惹得换了个人似的。 小黑打了个激灵,我得提醒伙计们这两天夹起尾巴做人,小黑想。 秦昶一口气开出两条马路,吃第一个红灯时,那股在胸中肆意冲撞的戾气倏忽散了大半,他接通车载蓝牙,拨打电话给佑宁。 “你在哪儿?” 他声音低哑喑暗,有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彼端佑宁听得一愣,“在工作室……” “不要走开,我马上过来。”秦昶不等佑宁答复,结束通话。 佑宁望着听筒,有片刻怔忪。 认识秦昶以来,他一直是客气有礼,随和风趣的,适才电话里那个强势而不容拒绝的男人,是她的错觉吗? “灵灵姐,怎么了?”姗姗问陷入沉思中的佑宁。 佑宁收起手机,摆摆手,“我没事,大家都下班罢。” 最终评标结果不如人意,在佑宁意料中,但同事们对此结果有些难以接受,他们前期投入了那么多精力做调研,规划设计方案优化再优化,最后却错失东岛项目,想想也不甘心。 乌尔宜提出来要复盘,佑宁没有阻止。 复盘一下,对比一下差距,也好。 陈静工作室难得一次地全员加班,围绕标书的技术可行性、合理性和先进性,以及规划设计方案的运营成本、工作室财务状况等软硬件做了比较。 “我相信我们在规划设计方案方面绝对不会比静梼差,这次输就输在运营成本和财务状况方面。我们考虑的是未来可持续发展的远期效果,先期投入必然可观,而工作室资金不比静梼雄厚。”乌尔宜得出结论。 佑宁不愿看到同事们沉浸在这一次失利当中,笑着拍手催大家下班,“好了、好了,投不到东岛项目,以后还会有西岛、北岛,让我们以此为鉴,争取下次投中个更大的项目回来!” 女孩子们也不想给佑宁太大压力,大家嘻嘻哈哈应声: “借灵灵姐吉言啦!” “对对对!下次中个更大的,给大家发大红包!” “不会影响我们年终的三薪罢?” “我等着三薪付首付呐!” “哪里的首付?外岛吗?” 同事们笑着散去。 姗姗磨磨蹭蹭到最后,捱到佑宁身边,“去喝一杯?” 不等佑宁答复她,外头传来一阵老旧引擎轰鸣熄火声。 姗姗引颈望去,透过落地窗,恰看见秦昶从老皮卡上跳下来,双手插在裤袋里,往工作室走来,顿时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笑来,“哎呀呀,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风一样掠出去,经过秦昶身边时,还调皮地冲他霎霎眼睛,“小秦哥,加油!” 工作室的灯大多已经关了,只留着门廊上的一盏,秦昶背着光,一步一步,走到佑宁跟前,站定。 他的眼里有暗色风暴酝酿,他的声音压抑喑哑,他低唤她的的名字,“佑宁……” 然后,他伸出双手,抱住了她。 第38章 九棵树(5)视频 佑宁的脸颊错愕地贴在秦昶的肩膀上。 拥抱来得如此突然突兀,令佑宁生起淡淡无措。 她自然可以施个巧劲,从秦昶怀抱中脱身,但僵立片刻,她只是轻轻反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有些无奈地问:“怎么了?” 她的气息拂过秦昶颈侧,似温柔的手,攫住了他的脉搏。 这一刻秦昶心跳如鼓,真真切切地知道,他喜欢面前的女孩子,喜欢到不可自拔。 他缓缓放开了佑宁。 因为喜欢,所以不想给她造成一丝一毫的困扰。 “我想,有些事,你有权利知道。”他注视佑宁,没有回避她带有探寻意味的眼神,将自己的手机解锁,递了过去。 秦昶如此郑重,倒教佑宁收敛了以玩笑缓解气氛的心思,接过秦昶递来的手机。 这大抵是一部工作专用手机,金属外壳已经磨损,屏幕有一角蛛网状裂纹,但不影响使用。 手机屏幕上停着一段视频,暂停画面中一片肥厚浓绿的树叶,叶隙间看得见半张对焦失败的脸。 饶是见多识广的佑宁,都忍不住露出一丝疑惑表情。 这是什么死亡角度偷拍视频?为什么给我看? 大约是她的表情几乎要定格成表情包,内心压抑着风暴的秦昶,那难以纾解的郁气,竟然消解了大半,他轻笑,“看罢,不是十八禁小视频。” 佑宁忍不住瞪他一眼。 气氛顿时变得没那么沉重。 佑宁轻触屏幕,不到一分钟的视频开始播放,中间拍摄者重新对了一次焦,她得以看清那半张脸—— 前师公洪丞梼? 佑宁狐疑地瞥秦昶一眼,他扬扬下巴,示意她往下看。 “洪齐柳,你瞎说什么?”洪丞梼的声音传来。 “我瞎说?你敢做不敢当吗?你敢说上次带我去‘关心’小林姐姐,不是冲着她们工作室的标书去的?你敢说我平板电脑里没有植入窃取文件的病毒?”有少年人的冷笑声。 “这次是综合评标,标底只是一个参考,综合实力才是最后中标的关键。爸爸妈妈辛辛苦苦工作赚钱,不就是为了能给你们兄弟三个提供更好的生活吗?你身上穿的名牌衣服、脚底踩的名牌运动鞋、脖子上挂的发烧耳机……你的吃穿用度,花的都是我们的钱,你指责我们的时候,先想想这些。 “好了,我们出来太久,妈妈要担心了。回去对叔叔、伯伯们要有礼貌,有什么不满意回家再说,走罢。” 洪丞梼走出了画面,五十余秒的视频到此结束。 佑宁面无表情地捧着秦昶的手机,在原地呆立良久。 第35章 秦昶握住她一只手的手腕,把她拉到一旁工作椅边,将她按坐在椅子上。 佑宁似失去自我意识任人摆布的木偶,只有脑海里不断回荡着在视频中听到的那段对话。 东岛项目是所有人为之全情投入夙兴夜寐的成果,所有参与的同事都倾注了万二分的精力,希望拿下这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项目。稍早时同事们那么认真地留下来加班复盘,大家那么努力分析差距,彼此之间互相打气,插科打诨地变相安慰她,就是怕她为此自责。 她怎么可能不自责?怎么可能不沮丧? 她以为大家公平竞争,是她们技不如人稍逊一筹,输就输了,无话可说。结果占评标比重百分之五十的标底,竟然是因为这么低级的商业窃取泄露而输给竞争对手,这教她如何能接受? 秦昶握住佑宁的右手。她的手心里有薄薄的茧,手背皮肤不像寻常女生那样光滑细腻,并不是一双美手,可他只想握着她这样的手不放。 “佑宁。”他轻轻呼唤她。 佑宁回过神来,缓缓地将视线投向蹲在她身前握着她的手的秦昶,露出一点点苦笑,“他怎么可以?” 洪某人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摧毁少年洪齐柳对父亲的信任,也摧毁陈老师的学生对他所剩无几的尊重? 佑宁脸上的笑,比哭还令秦昶难过。 如果她伤心落泪,他可以紧紧拥抱她,让她的眼泪灼痛他的皮肤。 然而她是即使被欺负、被野狗追赶,也不会哭着求助,而是尽自己的全力去反抗的林佑宁。 “可以将视频原件发给我吗?”佑宁眼里的茫然一点点散去,把秦昶的手机递还给他。 “当然。”秦昶放开佑宁的手,接过自己的手机,把视频发送至佑宁邮箱,问,“你有什么打算?” 被否定的自责和遭背叛的愤怒在内心交织而成的风暴已经平息,佑宁从工作椅上起身,顺手拉了秦昶一把,将他拉起来,与自己面对面,“秦昶,谢谢你!” 这件事,他完全可以当做不知情,让自己置身事外,但他没有那么做。 秦昶半垂着头,望进佑宁眼底深处,那里映着他的身影,还有明亮炽烈的光。 他笑起来,摸一摸她头顶,她的短发在他手心像一捧柔软的云,“有什么好谢的?路见不平而已。” “你路见不平,仿佛已经不止一次,”佑宁找回开玩笑的心情,“好像一顿饭不足以表达我对你的谢意啊……” “一顿不够,那就两顿罢。”秦昶忍下去捏她脸颊的冲动和亲吻她嘴唇的渴望。 “我还有事,就不招呼你了。”佑宁后退,拉开两人的距离,也将他们之间胶着的张力轻轻化解。 秦昶目色温柔地看着离他一步之遥的佑宁,“你忙罢,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打我电话,不用同我客气。” “好。”佑宁目送秦昶走出工作室,开着老旧的皮卡,驶出别墅。 在门廊前伫立片刻,佑宁反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电话给刚刚开始夜生活的姗姗。 姗姗胜友如云,交游遍天下,佑宁需要她提供专业人士的帮助。 正在与友人小酌的姗姗接听电话,原以为是佑宁改变主意,要过来和她一起享受生活,结果却听佑宁说需要一名黑客,不由得一愣,“灵灵姐,你想做什么?” 我们是合法经营的正规工作室啊!姗姗内心上演不可言说的剧情。 “我们的标书可能遭人窃取,我需要确凿证据。”佑宁的声音从容到近乎冷漠。 姗姗“啪”一下将执在手中的酒杯拍在吧台上,“我立刻回来!” 与她同来的小男友吓了一跳,“姗姗?” “我有事回工作室一趟,你自己玩罢!”姗姗倾身亲吻男友脸颊,“今晚不必等我。” 然后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出酒吧,徒留小男友在原地。 姗姗来得很快,与她同来的,还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斯文秀气,戴一副无框眼镜,进了门好奇地东踅西摸,蹲在室内绿植前研究自动浇灌系统。 姗姗走到佑宁跟前,“灵灵姐,究竟怎么回事?” 佑宁将秦昶拍下的视频播放给姗姗看,女大学生也凑过来一起,三个女孩子的头并在一处,将五十六秒长的视频从头看到尾。 局外人女大学生没做声,姗姗却已气得撸胳膊挽袖子在工作室里四处寻找趁手的家伙,“我要去打爆洪某人的狗头!” 佑宁哭笑不得地按住姗姗的肩膀,“我叫你找个懂电脑黑客技术的朋友来,就是不想你去打爆洪某人的狗头……” 年轻的女大学生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秀气的眼睛里有自信的光,“姐姐信得过我的话,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罢。” “请。”佑宁绕过办公桌,拉着姗姗让到一边。 姗姗犹自气哼哼,“姓洪的怎么做到卑鄙无耻得如此清新自然的?利用自己的儿子来偷前妻公司的标书,他做得出来的!” 所有人都防着洪丞梼,可对十六岁的洪齐柳毫无防备,盖因洪齐柳是个三观端正的好孩子。 “大概因为静梼的竞争力一年不如一年了罢。”佑宁轻声叹息。 “陈老师要是晓得他用这么龌龊的手段中标,不知道要多生气。”姗姗挠头。 “所以我们暂时别让她老人家知道。”佑宁劝姗姗不要冲动。 “瞒不住的。”姗姗并不乐观。 “至少要有确凿的证据,不能凭白冤枉了他。” “哈!”姗姗跳起来,“我拿现任男友打赌,冤枉了谁都不会冤枉洪某人!” 那头,女大学生已有结论。 第39章 十棵树(1)如渡 女大学生用时三十分钟,就将事情经过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某年某月某时某设备通过无线网络黑进工作室电脑,抓取标书文件。 “对方通过隐藏在移动设备中的病毒,搜寻关键数据抓取,但并没有擦除痕迹,显然没有考虑过会被发现。”女大学生对比数据被窃取当天同一时段工作室的监控录像,指指坐在沙发上洪齐柳手中的平板电脑,“应该就是这台设备了。” 结合秦昶拍摄的视频中洪家父子的对话,佑宁已得出事情的大致轮廓—— 洪丞梼与现任妻子合谋,在儿子洪齐柳的平板设备中植入病毒,而后借口关心前妻工作室运营状况,带洪齐柳往陈静工作室走了一趟。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当然不耐烦听成年人应酬客套,一走进办公室自然而然索要 wifi 密码,病毒随之侵入工作室设备,窃取文件。 一切就发生在佑宁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 有谁会去注意少年人手里的平板电脑呢? 可是,凡走过,必留下痕迹。 电子痕迹亦然。 洪丞梼可能由始至终就没想过事情会败露,如果不是他和妻子的私语被仍然充满正义感的小儿子无意之中听见,进而爆发与父亲之间的冲突,又恰好被秦昶目睹,这一切也确实会如他所计划的那样,悄无声息无人察觉。 姗姗先是目瞪口呆,进而气得面孔涨得通红,“卑鄙无耻下流!” “姐姐和姗蒂姐想怎么处理?”女大学生倒显得十分平静,大抵是见惯了这样的手段,“我所提供的信息并不能作为具有法律效率的证据,我建议姐姐们最好通过合法途径固定证据。” 佑宁与姗姗对望,两人从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无奈之色。 报警,将未成年的洪齐柳拖进这一摊令人作呕的烂事里? 洪丞梼大可矢口否认,并抵赖说儿子的平板电脑在下载游戏时中毒,或者推说平板电脑一直随手乱放,任何人都有可能接触到,没有任何凭据可以指责他是幕后主使,即使秦昶拍的视频,他也并未真正向儿子承认。 最终受到伤害的人,只会是少年洪齐柳和陈老师。 女大学生读懂两人表情,淡然一笑,“时间不早,我得回宿舍去了,两位姐姐以后还请多关照我这小本生意。” 气愤如姗姗,也不由得被她这句话引得失笑,“喂!你够了啊!顶好一辈子用不到啊!” “姗蒂姐知道我的规矩,我们有缘再见!”女大学生摆摆手,径自离去。 留佑宁与姗姗,在工作室内相顾无言良久。 这一晚两次三番受到心灵冲击,佑宁觉得自己实在撑不下去,轻轻伏在了沙发扶手上,问姗姗,“她收费高不高?” 姗姗学她的样子,趴在另一边扶手上,伸出一只手,正反翻了翻,“这个数。” 佑宁“哗”一声,做出肉痛的表情。 姗姗轻笑,“但她口碑最好,口风紧,技术高超。” “想必也是有故事的人。”佑宁努力回忆,发觉竟想不起女大学生的样貌。 “谁又不是有故事的人呢?”姗姗叹息,转而问,“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佑宁望着自己的手,不细腻柔润,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这双手从未试图伤害别人,但,也从未害怕过魑魅魍魉的阴谋诡计。 第36章 她直起身,拍拍姗姗,“来都来了,陪我熬夜加个班罢!” 姗姗赖在沙发扶手上,哀叫:“加班?我不要!还我夜生活!” 周一,秦昶一俟踏入办公室,社交圈的小群就如同炸了似的,噼里啪啦不断有消息跳出来,几位常年潜水窥屏的学长都现了真身。 “晓得伐?晓得伐?陈静工作室的灵灵姐真勇士也!”甲设计师。 “向灵灵姐献上我的膝盖!”乙设计师。 “传闻莫不是真的?”丙工程师。 “真得不能再真!比珍珠还真!”丁监理。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甲设计师发一个冷笑的表情,“我当年毕业,冲着静梼在业内的口碑去应聘,实习生嘛,做牛做马任劳任怨,我认了。可洪某人前脚否了我的设计,后脚拿给他小舅子署名去接工程,这能忍?!” “自从陈老师自立门户,静梼的设计初心早已名存实亡,老板娘不懂装懂,什么都要插一脚。现在的静梼是真正的夫妻老婆店,根本不需要你有创新,设计按照模板生搬硬套,用最低的成本赚最多的钱。”丁监理吐槽。 “陈静工作室真提交了中标结果质疑函?”常年潜水学长一问。 “勇于发声维护自身利益,没问题。”学长二浮上来说了一句,又潜了下去。 “看来是有真凭实据,否则哪会同前师公撕破脸?”学长三感叹,“此役静梼偷鸡不成蚀把米,拱手将业内龙头地位让人。” 秦昶微笑着将手机扣在桌面上。 如果佑宁因各种顾虑哑忍,他也会在中标结果公示期内以“晖”工作室名义提交质疑函。 然而林佑宁性格之刚烈,远远超乎他的想象,从小群里的热议程度推测,她在拿到他拍的视频当夜就提交了质疑函,没经过任何犹豫迟疑。 但一想到她是能在苗圃以一敌二智退当地盗挖苗木小混混的林佑宁,也是能挥舞木棍喝退十里八乡的村狗野狗的林佑宁,这个决定又丝毫不令他觉得意外。 小黑走进办公室,隔着老远观察秦昶的表情,发觉老板好似心情不错,这才笑眯眯地挨到他办公桌旁,“小秦哥,早啊!” “早!”秦昶冲小黑点点头,继而翻看工作日历,确认当天行程。 “低气压过去了?”小黑一屁股坐在电脑桌上,没大没小地问。 秦昶瞥他一眼,“望湖别墅的唐先生选定庭前用什么景观树了没有?” 小黑双手抚臂,做个打冷战的动作,“没见过唐先生这么黏糊的人!选棵树而已,比选太太还难!见隔壁有棵百万级别的白蜡,他也心动。唐太太不再钟爱北美风情?” “毕竟要凸显身份。”秦昶笑,爱太太也是一种备受大众好评的人设,“你同他说,我们是正规经营的公司,没有白蜡给他。” 小黑得了他的准话,去联系甲方唐先生。 而秦昶则摸起电话,在要不要越过佑宁心里的安全距离给她打电话的问题上,犹豫不决。 被大前辈小同行热议、被秦昶惦念的佑宁,此时正在驱车去见客户的路上,且不出预料地接到隋逸的电话。 隋逸自从搬出两人共同租住的小公寓,搬进公司老板友情出借的精装公寓后,一直在外地盯工程,大概忙得无暇关心女友近况,但这并不影响他第在听说佑宁向招标方提交质疑函后第一时间打电话来,苦口婆心规劝女友。 “洪先生千不是、万不是,终归也是陈老师前夫,在一个圈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何苦要同他撕破脸呢?”隋逸不了解内情,只觉得东岛项目洪丞梼中了标,作为输家佑宁维持面子情道一声“恭喜”不就得了?“你这么做,人家只会认为你林佑宁输不起,更觉得你咄咄逼人,稍不如意就要质疑,往后谁还愿意与你合作?” 佑宁明白,隋逸的想法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人留一线,将来好见面。更何况这件事并不只是她个人的事,她做不到无视同事们的付出,慷他人之慨,轻飘飘一句“算啦”了事。 “……趁事情影响范围还不大,去把质疑函撤回罢。”隋逸还在劝佑宁息事宁人。 佑宁出言打断他,“若是你与同事努力月余的工作成果遭人剽窃,你也会这样轻易放弃维护自己的利益吗?” 隋逸一噎,“那不一样……” 佑宁轻笑。 隋逸不是不明白,只不过巴掌不落在他身上,他不觉得疼而已。 “我该见客户了,这件事稍后再说罢。”佑宁挂断电话。 人生如渡,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旅人,多少人同她共渡一程,行至渡口下了船,就此别过。 佑宁曾以为隋逸将是那个与她一起到终点的那个人,但是这一刻佑宁遗憾地意识到,他与她,早已渐行渐远,不复从前。 心情坏得不能再坏,面对客户,佑宁也保持微笑。 新客户是一位年轻女郎,靠直播带货赚取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在近郊买下了一座半荒的别墅,打算“自己动手”,将别墅改造翻新,其中庭园绿化是重中之重,思量再三,听从朋友建议,签约陈静工作室,指名佑宁做工程。 女主播带着两个男助理,整个会面全程拍摄录影。 佑宁对客户要求全程录像没有意见,只提出,“抱歉,我不是公众人物,不想在其中露脸,请尽量不要将我拍进去。” 女主播一口应承,“好的,没问题!” 没有钱赚的事,女主播也并不想替剑眉朗目美得自成一格的女工程师打广告。 女主播买的二手别墅,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是改革开放以后,最早建起来的那一批,设计师借鉴了大量欧美建筑元素,与现今别墅极简主义外观大相径庭。房主人在九十年代末举家移民后,别墅一直空关至今,无人料理。 此时遥遥望去,年久失修、隐没在杂草荒树间的别墅,倒像是一座久无人烟缺少供奉的欧式殿堂,荒芜冗杂得教人叹息。 二十年间无人修剪的树木枝杈伸展,遮蔽了庭园,原先的玫瑰花圃早已荒废,被大片大片的野草占据,攀援植物爬满了肉眼可见的墙面…… 佑宁想过久无人居的别墅有多荒凉,但仍不是亲眼所见能比的。 女主播心态良好,甚至带了点玩笑意味地问佑宁,“像不像荒村古栈?不必刻意布置,就可以拍一部古宅密室杀人狂的电影。” 佑宁失笑,承认,“确实可以。” 女主播纤手一挥,“我会将整个别墅从荒芜闲置到一点点修葺一新拍成系列视频,和网友共享。” 佑宁点点头,网红经济,生活的一点一滴都可以拿来做卖点吸引粉丝,形成流量,过程中更有无数物品可以植入广告,没道理放过。 “我希望将庭园按照我的想法进行改造,专业的部分当然交给专业人士,但整片花圃我要自己来,从除草、翻整、选种、培育、布置……每一个环节我都亲自动手参与。”女主播说明自己的计划。 佑宁取出笔记本来,边听边记,全情投入工作。 第40章 十棵树(2)峥嵘 女主播目标明确,并非一时兴起,佑宁当然尊重业主意见,逐条记下她的要求: 尽可能保留庭园中原有的树木,只是将疯长无度的枝桠进行适当修剪,营造夏日绿荫如盖的的效果;门口左右的花圃清理出来她自行打理不论,门两侧通往别墅的小径要建成两条绿植长廊,但在藤萝和蔷薇之间摇摆不定,还需进一步讨论;别墅门前已经干涸的喷泉予以保留,不过要换掉久经风雨侵蚀的雕塑,重新设计;后院的游泳池保留翻新,总体以草坪为主,沿围墙种一圈高灌木,保护隐私…… 整座别墅庭院较之荼山星湖山庄这种顶奢别墅动辄两、三亩地的庭园,要略小一些,面积在一亩左右,女主播与佑宁边走边说,用时将近两个钟。 总体而言,女主播对庭园改造心中早有计划,请佑宁来只是要确保她的计划切实可行,并不很需要佑宁的专业意见,惟独在别墅外墙长势茂盛得遮天蔽日的常春藤处理问题上,佑宁与她意见相左。 女主播想保留长得繁盛茂密的常春藤,大抵觉得会使别墅外墙更具美式风情,但佑宁则建议将常春藤悉数铲除,“常春藤、凌霄花一类攀援植物确实会给墙体带来美观和装饰性,但它们也都有同样的问题,攀附生长的气根会钻入墙缝、破坏墙体,如果冯小姐确实喜欢攀援植物美观墙面的效果,建议用以卷须吸盘吸附墙面生长的爬山虎或者一年中花期足有两百天的红木香来代替。” “红木香?”女主播露出疑惑表情。 “一种蔷薇科攀援植物,”佑宁从手机中找出图片给女主播看,“此前的一位客人,在家中露台搭了一片竹墙,种了一墙甜蜜红木香,用以遮挡视线。长势惊人,从露台上下攀援,花期时如同一片蔷薇色花海。” 第37章 女主播看见照片,“哗”一声,“好美!” “类似选择有很多,既装饰了墙面,又不破坏墙体。”佑宁诚心为客户考虑,“如果您实在很喜欢,我建议您铲除墙面上的常春藤,修复墙体,另外在距离外墙三十厘米处起一面攀援篱笆,高矮随心,在篱笆上种植常春藤,这样常春藤的根系不会对墙体建筑造成破坏。” 佑宁听女主播说她以一个相较市价更为便宜的价格全款买下了这幢有三十二年历史的别墅,佑宁猜测很可能是因为房产中介在估价时发现疯长的常春藤对房屋造成了一定损害,后期的翻新养护恐怕非常棘手之故。 建议女主播铲除常春藤,佑宁已是变相提醒她注意此问题,但女主播此刻正沉浸在对别墅内外重新规划翻新的兴奋当中,显然并未意识到。 佑宁点到即止,不再多嘴。 午饭时间,女主播热情邀请佑宁共进午餐,佑宁再三婉拒不成,被女主播拉到别墅区一处公共绿地,撑开大遮阳伞,铺上美式田园风红白格子桌布,自后备箱里拎出一只保温野餐篮,席地而坐,野餐。 佑宁骇笑,“冯小姐好有仪式感。” 穿着连衣裙的女主播侧腿坐在桌布上,一样一样自野餐篮里取出装在漂亮 餐盒里的果蔬沙拉、牛油果吞拿鱼三明治、迷你罐奶茶…… 两位助理一个举着反光板从旁补光,一个擎着摄像设备蹲低抬高进行多方位多角度拍摄。 女主播捧起小小的玻璃罐奶茶,颇有技术含量地将商品 logo“不经意”地展示给镜头,插入吸管,啜饮一口,惬意地舒一口气,一手撑在身后,面露享受表情,然后朝怼脸拍摄的摄像机微笑,“今天和工程师来别墅实地测量,见识到了园林工程师的工作状态,让人大开眼界。” 助理将镜头转向佑宁,掠过她的脸,上下拍了她今天穿的军绿宽松 v 领薄棉衫、深灰防晒衣、烟绿工装裤,涂鸦板鞋。 女主播在旁柔声介绍,“负责我别墅工程的是位又酷又飒的小姐姐,工作起来专业且投入!让我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认真的女人最美’!” 佑宁很想与女主播进行一番商业互捧,但她实在无意在小视频里充当演员,所以只是朝女主播点点头,“冯小姐过奖了。” 女主播拿起一个包着花花绿绿硅油纸的三明治递给佑宁,“这是我自己做的吞拿鱼牛油果三明治,林工尝尝看。” 佑宁接过三明治,剥开硅油纸,三两口将半个巴掌大小的三明治吃掉,又摸过迷你罐奶茶,仰头一口气喝光,擦嘴。 而女主播才刚刚只咬下三明治一角,在嘴里慢慢咀嚼,见佑宁以风卷残云之势结束用餐,女主播目瞪口呆,“……” 佑宁笑起来,“抱歉,牛嚼牡丹了。有时候和工人一起赶工,忙起来争分夺秒,顾不上吃饭,经常觑个五分钟、十分钟的空歇草草把饭吃了,并不是个好习惯。” 女主播却深有感触地点点头,“我是一个老乡带我入行的。刚入行时,在公司直播间里一天至少要做两场直播,每次至少直播三小时,不停说话,不停换装,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站得脚肿,喊得嗓子哑,趁两场直播的间隙上厕所、吃饭。” 她慢吞吞啃小小一块三明治,“只吃得起最便宜的盒饭,连矿泉水都舍不得买,在宿舍里烧了开水晾凉灌进水瓶带到直播间里喝……” 都是过过苦日子的人,佑宁想,并朝女主播举一举手中的空奶茶瓶,“敬你,熬出头了。” “是,”女主播灿然一笑,“熬出头了。” 女主播下午还有直播工作,野餐过后与佑宁道别离去。 佑宁在返回工作室途中,接到愤怒的陈老师的电话。 陈老师出了名的好脾气,教书时面对一班青春叛逆的中专生,也从未见她发火。 佑宁记得有一年和陈老师一道参加行业行会聚餐,有人喝得多了,看着偕娇妻与人高谈阔论的洪丞梼替陈老师不值,觉得陈老师离婚只要了那套充做办公用的别墅和需要投入大量精力的苗圃,与净身出户无异,太便宜洪某人,陈老师却淡然一笑,自嘲: “做人还是要给自己留些体面,叫骂撕打并不能挽回变了心的男人,为了钱与公司的归属人脑子打成狗脑子,更是徒留笑柄而已,没劲得很。我的成功从来不在于我是洪太太,而是我的能力得到业内同行的认可,这就够了。” 也确实,凭陈静工作室的体量,能同行业巨搫静梼打个平手,甚至隐隐有反超之势,无怪乎近年来静梼的手段越来越难看。 然而如此好脾气的陈老师这时正在电话里骂山门,“洪丞梼还要不要脸?这么下作的手段他也使得出来?利用齐柳,亏他们夫妻想得出来!!” 陈老师哪怕远离浦江,消息不如以前灵通,但这件事影响甚众,她老人家总归会听到风声,甚至可能第一时间已有人与陈老师嘲笑过洪某人行事越来越荒唐。 “您消消气……”佑宁无奈。 手机健康监测应用跳出陈老师的数据,血压、脉搏都升到了一个极值,佑宁实在害怕陈老师气出个好歹来。 “怎么可能消气?!”陈老师在电话那头冷笑,离婚以来第一次对前夫表示出不满情绪,“我这就回去,当面问问他洪丞梼,这些污糟手段借孩子的手使出来他亏不亏心?他教孩子怎么看他?!” 陈老师懒得理会前夫与第三者,可洪齐柳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情怪不到孩子头上,怪只怪洪丞梼早不是当年志同道合、芝兰玉树的奋发青年。 “天这么热,当心身体吃不消,”佑宁劝她,“您别两头来回跑,等事情告一段落,我当面同您说。” 陈老师骂也骂过,胸中一口浊气一出,也晓得自己没必要去当面质问洪丞梼,那简直是给他脸了! 一班年轻人有能力化解危机,解决这件事,她既然已经退位让贤,很不必再掺和进去指手画脚,遂笑着感叹,“老戴打电话来,车轱辘话说一堆,最后承认他看走了眼,没想到你有魄力硬杠洪丞梼。” “戴总?”佑宁不是不意外的。 戴总看她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凡有机会,必讽刺拉踩她两句,仿佛靠此健体强身、延年益寿。 佑宁忍不住发散地想,丧偶多年的戴总,莫非——喜欢陈老师? 不然这耳报神的活儿,怎么也轮不到戴总啊…… 陈老师听出佑宁话音里的百转千折,失笑,“老戴此人嘲讽技能拉满,越是强劲对手,他嘴炮火力越强,不独独对你,不信你以后仔细观察。” 竟是如此吗?佑宁大为感叹,“我还得谢谢戴总对我另眼相看咯!” “有什么关系,让他去好了。”陈老师对霸道老总裁范儿的戴总并无一丝一毫暧昧心思,“像你有段时间最喜欢的那首歌……” “what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 ”佑宁哼了一句。 “对,what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陈老师轻声重复,“我从来不同人打嘴仗,一是我确实没有吵架的天赋技能,二是能用实力说话的时候就别吵吵。” 佑宁听得哈哈笑,“您这两天是接待了来自东北的客人吗?” 听见她的笑声,陈老师也笑了,“项目落不到我们手里,我们干干脆脆认输,要是落到我们手里,去!好好干,干翻他们!!” 那个在男人扎堆的行业里拼杀出一席之地的陈静,在这一刻,露出一角往昔峥嵘。 “嗯!”佑宁大声应承。 第41章 十棵树(3)倔强 十个工作日后,招标方公示,静梼园林设计公司因在招标过程中存在违规行为,其中标结果作废,取消其投标资格。经再次评标,陈静园林设计工作室中标。 整个工作室一片欢欣鼓舞,若非市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姗姗简直要放鞭炮庆祝,最后不得不以开香槟代之。 之后整个工作室各部门悉数高效快速连轴运转起来。 设计师、工程师与绿化和市容的严局以及新片区负责东岛规划设计项目的领导实地勘察,展示渲染效果图,详细解释设计理念;所有施工队收束手头工程,开始排期;就专业性极强的部分发包。 而佑宁则带着姗姗,根据规划设计所需,开始接洽供货商。 忙得脚打后脑勺之余,佑宁抽出一天,去与房东会合,陪房东验房收房,顺便交还房门钥匙。 小小两室一厅的公寓已经人去楼空,再无从前她与隋逸共同生活的痕迹,只留原有的家具与电器,证明这里曾经有人居住。 房东每个房间都仔细看寻一遍,边边角角也不放过,嘴里还要嘀咕,“哎呀,小林侬勿晓得,有些房客没素质来兮的,退租的时候么把房间里弄得乱七八糟的,家电都统统搬了跑,这点小便宜也要贪的!不过,小林你啊,我是信得过的。” 佑宁听了,也只是笑一笑,然后站在门口每个房间都拍照留念。 第38章 “哦唷!这是什么?”房东一惊一乍,在充作书房的小房间里,从简易书架与墙面缝隙之间,艰难地勾出一张塑封了的 a4 纸,抖去表面的浮灰,“侪是英文……奖状吗?” 房东将之递给佑宁,“看看,是你的东西伐?你们小年轻就是丢三落四,要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可就很难找回来了!” 佑宁接过一看,是隋逸大学时参加一项国际园林景观设计比赛荣获一等将的获奖证书,他也正是凭借这个赛事奖项,毕业后一路过关斩将,顺利应聘浦江国企园林集团。 “谢谢您,还是您细心,要不然就遗失了。”佑宁向房东道谢。 房东摆摆手,“小事体!你和小隋找到住处了伐?” 佑宁点点头。 “好好好,”房东笑着拍拍佑宁,“你和小隋结婚的时候,可要记得请我吃喜糖啊!” 佑宁保持微笑,将隋逸的获奖证书塞进自己的背包中,将房门钥匙交还房东,告辞出来。 傍晚的天空霞光万里,昭示着次日将会是晴朗好天气。 佑宁在社交圈发了一张出租屋空空如也的照片,输入“再见了”三个字,与过去三年的居所告别。 姗姗秒回:灵灵姐,一起吃饭,庆祝彻底搬离出租屋! 佑宁失笑,逗她:我现在可是寄居办公室的无家可归人士。 姗姗回以一个吐舌头的鬼脸。 佑宁不以为忤。 陈老师自从知道她暂时无处可去,借了工作室的阁楼过渡,便直言别墅有好几间闲置的客房,平时也有一间收拾好了的值班室,随便住,没必要窝居阁楼。 但佑宁觉得她不能开公器私用的头,工作室每月发的租房补贴这个月交给了财务,作为她借住阁楼的租金。 陈老师便嗔怪她,“分得太清楚。” “我要起表率作用,以身作则,怎么能占单位便宜?!”佑宁笑着劝陈老师,“要是不收房租,我住得也不安心。” 这件事陈老师只好作罢。 乌尔宜也回复佑宁:只要你不嫌我家魔童烦人,我家里随时有一间空房间等你入住。 思思紧随其后:灵灵姐,我单身独居,来和我作伴罢。 佑宁看得嘴角带笑,同事们这么可爱,教她连伤感都没有工夫伤感。 但佑宁不想去打扰同事们的生活。 秦昶的电话在这时打进来。 那晚短暂一抱后,秦昶与佑宁已半个月未见。 当时他一时冲动,突破了佑宁固守的界限,拥抱了这个独子背负了太多、太多的女孩子。 她抱起来,肌肉劲瘦,身上亦无花香果香,肢体最初有刹那僵硬,但很快就放松下来,像是满身戒备的精怪卸下了铠甲,露出内里天然柔软的坦诚。 秦昶不后悔自己的冲动之举,但却害怕增加佑宁的负担,只能在她露出拒绝神色之前,再度退回到“朋友”的距离,不去打扰她。 他一直关注东岛招标后续进展,从各方面收集关于佑宁的消息。 他知道她陪着新片区领导进行实地勘察,知道她开始为项目四处奔忙,知道她的一点一滴…… 他忍下每一个夜深人静时去见她一面的渴念。 直到他在社交圈看到久违的佑宁发布的动态,空无一人的房间,一抹斜阳照进室内,空中金砂似的细碎浮尘,以及一句再见。 是再见了旧时旧地?还是再见了往事故人? 秦昶再忍不住浪潮般涌来的渴切思念,拨打佑宁电话。 电话“嘟嘟”响了几声,这几秒钟等待,每一声都教秦昶觉得度秒如年,心悬不已,直到那头佑宁接听电话,秦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住了呼吸,遂轻轻透出一口气来: “佑宁……” 因憋气憋得久了,他这一声略显低哑,却透着不自知的想往,如同渴水的旅人终于遇见了绿洲。 “秦昶……”她在彼端应。 他与她的声音在日与夜交汇的时刻相遇、碰撞,带起一片涟漪。 “可吃过晚饭了?”秦昶低声问佑宁,“没有的话,一起吃饭如何?” “好,我请你。”佑宁应得痛快。 她没有说为什么要请,他也不必问。 两人约在市中心新落成的一处购物中心,原址本是一片面粉工厂,后经英国设计师打造,以建筑融合一千棵树的概念成为城中新的网红打卡地。 佑宁与秦昶相约吃饭之余,也想从专业角度观览这座奇突建筑群的绿化景观设计。 工作日晚上的购物中心,也照样客似云来,几间口碑不错的餐厅都要等位。 佑宁不耐烦排队等候,估了估电子钱包的厚薄,笑着一指装修得富丽堂皇但门庭冷落的一家专做蟹宴的馆子,对秦昶道:“今日借请你吃饭的名义,我也吃顿奢侈的!” 秦昶失笑,“我请你罢。” 佑宁摆手,“说好了我请你,下次换你请我。” 因她说“下次”,仿佛约定了下一回见面有期,秦昶一颗心蓦然泛起甜蜜气泡,也不再同她争这一次由谁请客。 两人被服务员领进餐厅内,要了一个半开放式的卡座,既保有隐私,又不会过于封闭而显得刻意。 佑宁与秦昶都开了车来,只能憾然拒绝服务员强力推荐的醉蟹,点两客蟹粉小笼、一盏蟹粉豆腐、两例蟹粉狮子头,又一人点了一份秃黄油拌饭,然后两个肉食动物大眼瞪小眼,对笑半晌,又追点了一盘白灼唐生菜,为满桌荤食增添一点绿色。 “今晚回去,不跑它五公里,难以消耗这一顿摄入的热量。”秦昶为佑宁斟茶。 佑宁以手指轻叩桌面,接过茶杯,啜饮一口热茶,“没关系,当做一顿欺骗餐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那我天天都是欺骗餐!” 秦昶率先笑起来,“镇日在工地搬砖的人没有资格吃减肥餐。” 佑宁感同身受,大力点头,“低脂低碳水简直要我的命!” 姗姗有段时间热衷轻食沙拉,拖她一起吃了三天水煮鸡胸藜麦蔬菜沙拉,姗姗有没有因轻食而神采奕奕她不知道,但她饿得眼冒金星,看到肉都眼放绿光,最后被乌尔宜自带的一盒红烧肉拯救。 秦昶微垂了头,以拳抵住口鼻,笑得肩膀抖动。 在浙里陈老师的半山居第一次同佑宁一道吃饭,他就注意到了,这个姑娘,吃饭就是实实在在吃饭,绝不挑肥拣瘦,一碗不够再来一碗。 秦昶从前陪父母兄长应酬,百无聊赖之中观察过那些穿零号衣服的年轻女性,美食之于她们,真是无福消受,炙烤肥鹅肝搭配黑鱼子酱?柚子醋炭烤和牛粒?在不破坏唇妆前提下小心翼翼尝试一口,便是她们对美食的最大敬意。 可若是摆在佑宁面前,她大抵只会皱皱鼻子,感叹小小一块的量根本不够塞牙缝的。 蟹粉小笼很快送上,一道送来的还有两碟浸着姜丝的蟹醋,在半开放空间里散逸开一股子蟹与醋融汇的独特香气。 佑宁朝秦昶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也伸筷搛起一只蟹粉小笼。 小笼皮子菲薄,透出里头流淌晃动的汤汁,在筷尖抖抖颤颤,在姜汁蟹醋里稍微一蘸,提筷送到嘴边,搁汤匙在下头接着,往小笼上一咬一吮,蟹粉的鲜与甜,姜醋的酸和辛,在味蕾上产生美妙融合,好吃得令她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秦昶笑着将小小两个叠在一处的笼屉往佑宁面前推了推。 佑宁才不同他客气,吃下一只小笼,再搛一只。 一笼六只蟹粉小笼,顷刻之间已被她消灭。 秦昶觉得此时此刻一切言语都是多余的,他只想将所有珍馐美味奉至佑宁眼前,让她吃个开心畅快,再没有什么比她脸上满足的表情更令他高兴的了。 佑宁却放下了筷子,稍稍一扬下巴,“我请你吃饭,你别光看我吃呀。” 秦昶在她注视下,夹起一个小笼,蘸些许姜醋,送进嘴里。 舌尖是鲜美滋味,心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为了不教这甜从眼角眉梢泄露,他拣了话题问佑宁,“现在的房子退了租,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总住在工作室也不是长久之计。” 佑宁与隋逸“分居”不是什么秘密,一个搬进精装高端公寓,一个暂时借住公司别墅阁楼,情侣关系看上去已名存实亡,只是没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向佑宁探听求证。 陈老师不好直接过问爱徒的感情生活,但在秦昶与她连线关心她的身体时,免不了要念叨两句: “小林一直住在阁楼里,也不是办法。她和小隋本就聚少离多,现在连住都分开住了……” 秦昶不知道陈老师是否明白她话里透出的矛盾情绪,害怕佑宁受到伤害,又不看好这段感情的前景。 但他愿意为陈老师分忧。 因而当佑宁一边以汤匙切下一角蟹粉狮子头送进嘴里,一边说“我找房子的要求比较高,又希望离工作室近些、交通便捷,又想要窗明几净采光良好,最好房型面积不要太大,能有独立书房,房租价格还在承受范围之内”时,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半撑了头,说道: 第39章 “我有个朋友,在你工作室附近,有套闲置的公寓,两室两厅,七十平方米,南北通透,简装修,租金便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找一天带你去看看。” 佑宁学他的样子,放下汤匙,半撑着头,似笑非笑,与他对望,“样样都趁我心意?哪有这么巧的好事?” 秦昶叹息,“不要拆穿我啊。” 佑宁敛容。 她当然可以顺水推舟,当做不知道秦昶口中的“朋友”就是他本人,然后毫无心理压力地以远低于市价的租金租下市中心一套七十平米称心如意的公寓,但她不愿意占秦昶的便宜。 那样就好像,使得她与他,处在了不对等的位置上。 “谢谢你的好意,秦昶。可我还是想自己再找找,实在找不到,我再去麻烦你的这位‘朋友’,好吗?” 她说得再诚恳不过,眼里有笑。 秦昶哪里会逼她呢? 他点点头,“好。” 不说“好”,还能说什么呢? 这个倔强女郎啊! 第42章 十棵树(4)如渡 两人吃罢饭出来,在购物中心四处闲逛。 人流如织的商场里有年轻情侣倚栏自拍,也有穿得花枝招展的阿姨们带齐了丝巾、扇子、油纸伞等道具,将满是花与树的商场当做舞台背景,拍照拍得不亦乐乎。 佑宁与秦昶仿佛其中的异类,他们也拍照,只是自己并不出现在镜头中,而是对准了高庭华柱间的每一棵树,拍下来,放大,讨论树的种类、胸径,在商场室内环境中的灌溉养护问题。 “是一项很大的工程,要保证树木根系在生长过程中不破坏结构,还要保养维护,避免吸引蚊虫……”秦昶自己也设计过以植物为主要景观的室内园林,对此深有感触,“如不可触碰里的所有植物,要维持其健康,又要不孳生蚊虫,所费之功,令人咋舌。” “顾客往往只看见美,很少有人意识到其后要付出多大的人力物力财力。”佑宁喟叹,“客户只管说我要这个我要那个,根本不管实际情况是否允许,你做不到就是能力不足。” 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相视而笑。 相对吐槽彼此的客户,大概可以说到地老天荒。 只是再愉快的相处,也终须一别。 佑宁抬腕看表,“我得回去了,还有一堆事等着我。” 两人各自开了车,秦昶也没有理由送她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 佑宁不是铁石心肠,她能感觉到秦昶的依依不舍,可在处理好她与隋逸的问题之前,她不愿意拖秦昶陷入一场必然遭人非议的感情旋涡。 她与隋逸的爱情,不知不觉走到穷途末路,与任何旁人无干,只是她与他,登上了两艘去往不同目的地的渡船。 佑宁不愿意在私信里语焉不详地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然后宣布“我们分手罢”,她做不到。她想找个机会,当面与他告别。 但在那之前,她还有些物品需要整理归还。 佑宁回到工作室,在整理打包好的箱笼里埋头寻找,终于摸出一个蓝色曲奇饼干罐子。 曲奇饼罐子已有些年月,上头有几处地方漆皮剥落,露出里头的马口铁。 这是她生平头一遭在过年收到包装精美的曲奇饼作为年礼时,吃光曲奇舍不得扔,留作纪念的。里头放了些零碎的、有纪念意义的小物品——校徽、参加会议的胸卡、年久掉色的钥匙扣之类,还有在与隋逸恋爱一周年之际,他们去黄山旅游,制作的情侣头像徽章,以及花费当时两个月工资买的白金戒指。 佑宁将戒指套进左手中指,指环有些松,如同她的心,空落落的。 因为工作关系,佑宁很少佩戴饰品,这枚戒指一直被她小心保存,怕丢,怕受损,那是隋逸两个月工资。 隋逸很不以为然,“钱赚来就是花的!做什么不戴?戴啊!坏了、丢了再买!” 他舍得花钱,对女朋友也不吝啬。热恋情浓的时候,他买过不少大大小小的礼物送她,她也曾以袖口、手表相赠。 他曾经走进过佑宁的内心,与她拥有过一段好时光,但不知何时,又渐渐走远。 佑宁将隋逸的参赛获奖证书、白金戒指、若干票据、几本和她的书夹在一起的属于隋逸的专业书籍都装在一个环保袋里,打算抽时间交还给隋逸。 虽然隋逸给了她住址,但佑宁无意贸然登门,那毕竟不是她和他共同租住的地方。佑宁计划往隋逸公司走一趟,找前台预约,与行程飘忽的隋逸见上一面,当面交还这些物品,也为两人之间三年的感情做个了结。 佑宁坐在阁楼里临时支起的行军床上,翻看曲奇饼罐子里的小物件,竟然还有本初中毕业时同学相互留言的巴掌大的同学录,翻开来一看,往日如浪花翻卷着涌上心头。 村镇中学孩子的淳朴气息扑面而来,不相熟的同学,只短短写一行“祝你前程似锦”,留下一个自认为最好看的花式签名;相熟的同学,还要多写一句“愿我们友谊长存”;要好的同学往往洋洋洒洒写满整页,倾诉离情之余,希望“不要忘记我们是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并附照片一张。 照片于乡村少年少女,是多珍贵的私人物品,逢年过节都未必有机会拍一张,肯贴在同学录上,那真是再要好不过的朋友了。 佑宁在记忆中搜寻照片上的同学,啊,考入高中,读了大学,留在大城市工作,结婚,再没有与一班旧日同学联系。 佑宁内心并不觉得失落,连父母都可以将孩子抛在乡间二十余年不闻不问,没有血缘关系羁绊的同学,更加没道理信守初中同学录上的一句诺言。 手机消息提示音“滴笃”一下响起,佑宁取过一看,姗姗发来消息:灵灵姐,你有情况啊! 佑宁微笑,回复一个问号。 没关系,人生总会有人来来去去,旧日好友就这样淡出生活,但新的好友还常驻身边。 姗姗上传一张对焦略糊的照片。 照片背景眼熟得令佑宁哑然失笑,世界真小,走到哪里都能被熟人偶遇。 照片中她与秦昶面向镜头,并肩而立,微微抬着头,仰望半空,拍照的人应是与他们隔着一座中庭,在开阔空间的对面,拍下他们。 姗姗等不及佑宁回复,打电话过来,劈头问:“快快老实交代,你们怎么凑到一处的?” “我请他吃饭,谢谢他为我们提供强有力的证据。”佑宁隐去她与秦昶之间无可言说的张力,避重就轻地道。 “蕊贝卡说他是旭日集团二公子,搞园林绿化景观设计纯属玩票,不为赚钱。”姗姗在电话那头轻声道,“我家与他家没什么交集,但蕊贝卡说他十八岁成年礼物是一整幢商务楼,不是一层商铺或一层楼,是一栋楼!光靠租金他就可以躺在钱堆上衣食无忧。” 佑宁笑叹,“这么有钱?!” “灵灵姐你不要被他的表象蒙蔽!他家的有钱与我家的有钱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姗姗为佑宁操碎了心,“享受一下他年轻健美的肉体就好。” 饶是佑宁习惯了沈姗姗超前的男女关系理念,也不由得为她的这番发言而哑然片刻,最后轻轻对电话那头的姗姗说,“上次去浙里探望陈老师时,他已经同我坦白了家世。” “啊——”姗姗一愣,“他是认真的?” 佑宁苦笑,“我与他真没什么。” 除了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然后他们各自退回到了安全距离。 姗姗在彼端静默一息,忽而一叹,“旭日集团的二公子诶!上有能力卓绝的兄长撑着,有足够的金钱供他挥霍,竟然大隐于市,一点绯闻都无。如此绝佳的享乐对象,灵灵姐你怎么忍得住?” “是啊,我怎么忍得住?!”佑宁轻笑起来,问姗姗,也问自己。 大概因为,我不想在一段感情里做不负责任的人罢,佑宁在心里回答。 第43章 十棵树(5)莎乐美 时序在忙碌的前期准备工作中跨过了一年中最热的月份,进入了九月,在与多方协调后,东岛项目开工日期也定了下来。 东岛作为新片区的一座人工岛,规划开发项目体量巨大,涵盖交通、旅游、餐饮、住宿等方方面面,其中园林绿化景观占比颇重,区政府有意对标浦江第一大岛,将东岛也打造成世界级生态岛。 参与项目的各方连番开会,设计方与施工方争得面红耳赤是常有的事,一方追求极致完美效果,一方说天方夜谭不具备可操作性,互不相让。 佑宁居中调停得身心俱疲,时时想将笔一扔,怒吼一声“老娘不干了”,可转念一想陈老师从未宣之于口的殷殷期许和工作室百十来口上有老下有小的同事,又咬着牙忍了。 忍到最后,嘴角起泡。 姗姗四处联系苗圃,寻找价格合理的树源,终于寻着空隙上岛,看到常驻岛上半个月的佑宁与思思,骇了一跳。 第40章 思思勉强还好,大抵认真做了防晒,只头发没有好好打理,马马虎虎扎成丸子头,就不晓得是晒的还是岛上的水质略硬,头发明显毛糙。 佑宁就不对了,皮肤晒黑一个色号,一边嘴角发着将好未好的青春痘,头发总有一个月未剪了的样子,从耳后长得长及劲背,没有层次感,配着灰扑扑的防晒衣,像不知哪里来的民工。 “灵灵姐!”姗姗一把捉住佑宁手腕,感觉到掌心下的腕子又瘦了些,难过得眼泪都快流下来。 林佑宁这么拼做什么? 佑宁似无所觉,笑着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姗姗头顶,“苗圃可联系到了?” 在行业里得罪了人,就要有付出代价的心理准备。 洪丞梼以不光彩的原因失了东岛的标,灰溜溜地沉寂了一段时间,但这并不影响他作为在浦江园林绿化业经营三十年的行业大佬所积累的人脉与影响力,只消他打个招呼,所有陈静工作室前去接触的苗圃,都应声将苗木价格上调十到十五个百分点,总成本的飙升就远超工作室的承受范围。可如果不在附近苏浙两省的苗圃采购,将目标放到闽粤黔三地,运输成本又节节攀升。两相比较,都是不可承受之重。 目前她们恰恰面临这样的局面。 姗姗摇摇头,“陈老师说她会想法替我们从中斡旋,看看能否调到足够的树源。” 佑宁反手握住姗姗纤细白净的手腕,“到底还是要麻烦她老人家。” 三个女孩子相视苦笑。 然而这样坐困愁城也不是办法,佑宁一左一右抱了抱姗姗与思思,“我是谁?我是刀枪不入金刚不坏的林佑宁啊!走走走!今晚我们进城!美容美发全身 spa,然后明天看看能否约到其他大佬,自他们那里草船借箭。” 三个女孩子结伴进了市区,直奔佑宁常去剪头发的美容院。 托尼老师一见佑宁,大惊失色,扑过来握住她的肩膀左右打量,“哪里来的女野人?!” 可不是野人一样?! 又去看思思,“好好的头发怎么糟蹋得稻草似的?” 拄着额挥手叫洗发小工领两人去洗头发,叮嘱,“用最好的精油洗发水!” 洗头、护理、剪发一条龙结束,托尼老师拿左右手食指指尖固定佑宁头部,对镜中的佑宁一笑,“这才像样!” 略黄分叉的发尾被悉数修剪干净,保留耳后一指长度,打薄,蓬松柔软自然垂坠微微向内卷曲,一改素日强势凌厉的短发造型,呈现优雅知性的感觉。 佑宁不太习惯地往后拨了拨头发,被托尼老师严厉制止,“不要动它,就要这样慵懒的性感!” “工作起来不方便……”佑宁弱弱争辩,她要这性感有何用? 托尼老师早有准备,摸过一只黑色齿梳式镶满茶色水晶装饰的发箍,往佑宁额头一戴一推,所有头发都被推到脑后,露出佑宁饱满的额头,“完美!” 姗姗和思思在一边捧场地“啪啪”拍手,“好看!” “好罢……”林佑宁在三人视线夹击下失去了对自己发型的主导权。 全身 spa 时,按摩师忍不住调侃佑宁与思思,“是如何做到将自己的肌肉与韧带折腾得木头人一样硬?” 佑宁一边忍下被按摩师拗得嗷嗷叫的欲望,一边拿手机拍下按摩师牵拉伸展她一只手臂的身影,时隔一个月,发了一条新动态: 木头人,不许动! 不能动的木头人获赞若干,下头也有人推荐养生美白小偏方,将自己的花园捯饬得几近完工的女主播上线私信佑宁,想为花园喷泉找一尊少女手捧颅骨的雕塑,要“在颅骨里开出鲜花来”。 佑宁单手操作手机,回她一个疑问表情,女主播遂展示图片一张。 法国象征主义画家古斯塔夫·莫罗一八七六年绘制的手捧金托盘、托盘上盛放着施洗约翰头颅的莎乐美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时,佑宁轻轻“啊”了一声。 按摩师忙问:“按疼你了?” “没有,只是看到一个有意思的主题。”佑宁连忙解释,又将手机给相临两床的姗姗与思思看,“冯小姐是个有想法的人。” 姗姗与思思美术功底过人,两人人齐赞冯小姐眼光超群,姗姗坦言,“我颇有点想去看看冯小姐花园完工后的效果了。” 思思也说,“想在庭园里放天使、放掷石的大卫的客户见过不少,但想放一尊莎乐美雕像的,还是头一次见。” 佑宁收回手机,“坊间制作天使或者大卫的工匠我认识不少,但莎乐美……” 她在脑海里拼命搜索人选。 姗姗轻笑,“遇事不决社交圈嘛,发到圈子里问一声,那么多同行,总有人有门路。” 佑宁想想也对,屏蔽女主播冯小姐,连同古斯塔夫·莫罗的莎乐美一起,又发一条重金求“美”的动态,炸出不少同行来。 “审美独特,爱莫能助。” “指路美院一条街,大把做雕塑的毕业生。” “想要什么材质?” “浙省雕塑村可试过?该村承接各类美术院校雕塑作品制作。” 佑宁朝姗姗翘大拇指,并在社交圈感谢各位前辈、同仁。 三人做完 spa,容光焕发地离开美容院,一起到餐厅用晚餐时,秦昶发了消息过来。 “我认识一位做建筑的前辈,他对各种庭园雕塑颇有研究和制作经验,你明天可有空?我和你一起去拜访前辈。” 佑宁想起一直搁在后备箱里,始终没时间约隋逸交还的物品,回复秦昶,“几点方便?” “随时。”秦昶很快答复。 佑宁想一想,“下午两点如何?” 她可以先去隋逸公司,预约隋逸的行程,再与秦昶会合,前去拜访前辈。 秦昶自然没有不好的。 姗姗与思思在一旁眉来眼去。 谁?小隋?思思问。 不可能!姗姗否定。 二公子?思思挑眉。 有可能。姗姗颔首。 在一起了?思思捧腮。 怎么可能!姗姗摇头。 等佑宁将手机放下,两人又若无其事地装做无事发生。 佑宁狐疑地看看两人,“什么事奇奇怪怪的?” “没事、没事!”两人矢口否认。 “找到门路了?”姗姗问及冯小姐指定要的莎乐美。 “约了秦昶,明天去拜访一位前辈。”佑宁并未向两位同事隐瞒。 “小秦哥果然人帅路子野!”姗姗朝思思飞了个“我说罢”的眼神,顺便夸赞秦昶。 被赞人帅的秦昶在次日于约定好的时间地点等到如约而至的佑宁。 看着从车中走下来的佑宁,他有种仿佛好像经年未见久别重逢的喜悦。 她换了造型,短发齐齐梳在耳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戴一副墨镜,穿一件干净柔软的米色丝麻质地衬衫,一条黑色吸烟裤,软底便鞋,像精干利落的办公室女郎,气质仍是冷冽的,甚至带着些凌厉。 优雅的造型与冷厉的气质糅合在一处,教秦昶无法挪开视线。 他倚在老皮卡车头,注视她一步一步走近,像远在天边的月亮,运行到了近地点,引起他胸臆间汹涌澎湃的潮汐,起伏拍打他的心房。 等她走到他跟前,他敏锐地察觉到今天的林佑宁,浑身上下透出一丝既伤感又释然的情绪,深沉且复杂。 “发生什么事了?”秦昶站直身,轻声问佑宁。 第44章 十棵树(6)分手 佑宁隔着墨镜镜片,凝视近在眼前的秦昶。 发生什么事了? 佑宁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发现她维系着一段早已逝去的爱情,而对方很久以前就改登他人的客船罢了。 佑宁在东岛项目标书遭洪丞梼窃取一事曝光时,与隋逸通过一次电话,两人观念南辕北辙,谁也说服不了谁,不欢而散。 事后佑宁忙得昏天黑地,只在私信中问过隋逸一句,什么时候回浦江,隋逸也一如往常,久久才回复她,最近都在外地,归期不定。 直拖到今日,佑宁才选在隋逸公司午休将结束的时间,上办公楼找前台打算预约隋逸的行程。 佑宁自己都忙到废寝忘食,既没工夫也无闲情做查岗这类无聊的事,这还是她第一次到隋逸任职的公司来。 隋逸从国企跳槽私企两年多,颇得老板重视,两个外省市重大项目都交由他主理,在浦江公司里有属于他的独立办公室,配备秘书,完全将他当成接班人在培养。 佑宁上去时,前台接待不知所踪,留下一个“有事请打电话”的牌子,整层开放式办公区域也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佑宁深觉奇怪,这个时间点,离下午上班还有不到半小时,无论午餐还是午休,按理办公室不会一个人影也无。 她拎着装有隋逸获奖证书和若干小物品及戒指的环保袋,循着记忆中隋逸的描述,越过大办公区,往走廊深处去,总经理办公室对面,就应该是隋逸的设计师办公室。 第41章 佑宁顺利找总经理办公室对面的设计师办公室。 与关着门的总经理办公室不同,设计师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头隐隐传来谈话声,佑宁正打算伸手敲门,忽而听见有人提及自己的名字,手便不由自主地一顿,悬在门前。 “……说!什么时候同林佑宁分手?”软软的女声,娇蛮地问。 “你明明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我们连同居都已是同屋不同床。”隋逸的解释随之响起,“我心里只有你。” “谁知道你是不是同她分床睡啊?”女声抱怨,“她顶着你女朋友的身份,我算什么?我为了和你一起吃顿中饭,还得叫爸爸以聚餐名义把所有同事都引开,才能在自家公司和你偷偷见上一面,搞得好像我们在偷情!” 里头大抵抱在了一处,传出一阵窸窸窣窣摸索亲吻的声响,以及一啄一吻间隋逸的解释,“你知道的,她是陈静爱徒,陈静在浦江乃至整个长三角园林绿化景观行业的影响力有多大,你比我清楚多了。有陈静为她保驾护航,她即便不是所向披靡横着走,那也是万事不愁的。背靠大树好乘凉,我有林佑宁男朋友这一重身份,和伯父一起去谈业务,有事半功倍之效。” “可我不想再继续遮遮掩掩下去,我们明明是情侣关系,凭什么弄得我是你的地下情人一样?!”女声不依,“你给我一个明确期限!你什么时候和她正式分手?!” “再等一等,好不好?”隋逸柔声安抚,“整个东岛项目几十个亿的投资,这么大的体量,我不信凭陈静工作室的实力能自己全吃下来,项目主体以外肯定要发包,以我和她的关系,在她手里拿包,总比外人要容易得多。” “你心里只有项目!”女声大发娇嗔。 “我这不也是想多攒点钱,向伯父提亲吗?”隋逸轻笑,“再者,陈静身体一年差似一年,也没几年活头了。她的身家,最后多半要落在林佑宁手里,我们能分一杯羹就分一杯羹,何乐而不为呢?” “老太婆怎么还不死?”女声刻薄。 交谈声隐去,亲吻呻吟声渐响渐重。 佑宁木然地站在设计师办公室门口片刻,在推门进去直接撞破与转身离去之间,犹豫数息,选择了后者。 以佑宁的脾气和身手,推开门冲进去掀翻隋逸对他饱以老拳是再轻易不过的事,但陈老师说得对,做人还是要给自己留些体面,叫骂撕打并不能挽回变了心的男人,冲进去除了大家难看,不解决任何实质问题。 佑宁将环保袋轻轻挂在设计师办公室球型门把手上,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她相信以隋逸的精明与聪明,只消看到环保袋中物品,不会想不通“她来,她见证,她离开”的全过程。 此时面对秦昶关心的眼神和询问,佑宁内心竟然平和得掀不起一丝波澜,她甚至露出微笑,“没什么,做了个决定,替别人解决了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秦昶能感觉到她发自肺腑的如释重负,便也微笑起来。 他没有再追问,引着佑宁往里走。 这一片原本是浦江污染严重的工业区,在市政府制定还浦江碧水蓝天的目标后,原有工厂企业逐步迁往郊区,留下大片闲置土地和厂房,经过无害化处理后,建立起大大小小的文化创意产业园。 秦昶认识的前辈就在文创产业园里租了老大一间旧厂房,分成前后上下三个区域,前面做设计,后面搞制作,楼上用来休息。 “蔡前辈以前是学建筑的,曾在美国最著名的詹思勒建筑·室内设计·规划及战略咨询公司任职,后来对雕塑产生浓厚兴趣,回国建立了现在的雕塑与设计工作室。他对于制作非常规雕塑颇有经验。”秦昶向佑宁介绍,“去年嘉宝拍卖行浦江秋拍,他的一件解构主义雕塑作品拍出了千万天价。” 佑宁伸出双手,做拜服状。 建筑师改行做雕塑,还做得如此成功,教人敬佩。 “蔡前辈作风比较美式,你有什么同他直说就好,他认为时间宝贵,不必转弯抹角。”秦昶带着佑宁走进铁门大敞四开的厂房,小声向佑宁传授与前辈的相处之道。 “小秦你在背后偷偷说我什么坏话?”工作室迎面走来一个穿深蓝色工作服、身高足有一米九、胡子拉碴的壮汉,上来便与秦昶熊抱。 秦昶后背挨了他两拍,“砰砰”作响,“蔡师兄饶命!我的后背可不是花岗岩!” 蔡师兄笑着放开秦昶,朝佑宁伸手,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小秦在杜伦大学的师兄,蔡甯。” “我在杜伦大学读的园林景观设计硕士。”秦昶向佑宁低声声补充解释,“蔡师兄在杜伦读建筑设计。” 蔡师兄意味深长地冲秦昶挑眉,秦昶回以微笑。 佑宁与蔡师兄握手,“你好,我是林佑宁。” 蔡师兄领他们往工作室里去,“小秦说,你想制作一尊莎乐美的雕像?” 佑宁将女主播对喷泉雕塑的要求做了简单描述,并向蔡师兄展示了手机里的照片。 蔡师兄摸摸下颌的胡髭,“现在的年轻人,很有想法啊!” 佑宁听得出他并无嘲讽之意,“客户的要求,我们尽量满足,所以想请蔡师兄帮个忙。当然,不是无偿的。” 蔡师兄哈哈笑,“爽快人,我喜欢!” 佑宁和他和快投入到讨论当中,就材质、尺寸、表现方式等等进行全面设计。 “我先定泥稿打坯,把泥稿给你的客户确定后再进行制作,一旦定稿,概不修改退换。”蔡师兄果然直来直去,“价格也不会便宜,你最好与客户确认一下。” “当然。”佑宁几乎立刻将蔡师兄的简介和他的作品以及莎乐美的材质、尺寸、草稿发给女主播。 女主播大概正在工作,回复佑宁的是她的助理,说冯姐在忙,稍后联系。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蔡师兄一摆手,“我不急,反正你这件真要说起来,排期得排到后年去,我可是看在小秦的面子上才给你插队。” “谢谢蔡师兄!”佑宁真心诚意道谢。 “行了、行了!你们成双成对的情侣就不要在单身人士面前晃悠了,该约会就约会去!”蔡师兄赶他们走。 佑宁不及解释,就和秦昶一起被蔡师兄从工作室里“轰”了出来。 两人站在厂房外头,顶着下午两点半的日头,面面相觑几秒,最后齐齐笑起来。 “蔡师兄说他将毕生热情奉献给了艺术创作,实在分拨不出心力来经营一段感情。”秦昶耸肩,“虽然他自承是条快乐的单身狗,但偶尔也会发一下疯,你别放在心上。” 佑宁失笑,不然还能怎样?再回去向蔡师兄分辩他们并不是“情侣”? 既然不能,也只好由得他去。 两人并肩走出蔡师兄的工作室,走向停车场。 在各自拉开车门上车前,秦昶伸臂搭住车门,“会疼吗?” 佑宁一愣。 他指指自己与佑宁相对应的嘴角。 啊,那颗因压力巨大爆出来、将好未好的痘。 佑宁下意识伸手去触碰,秦昶蓦然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别摸。” 他眼神浓烈,像深渊里一团炽热明亮的火,蔓延灼烧,势成燎原。 久久,佑宁才轻轻摇了摇头,“不疼。” 最疼的那一刻,已经过去。 第45章 十一棵树(1)糖 所有疼痛,终将过去,无病呻吟,也不是佑宁的风格。 忙,才是林佑宁的本色。 东岛项目在九月一个阳光灿烂天气晴好的周三上午正式动工。 动工仪式上,副市长、新片区区长、东岛项目主管、基建项目负责人等齐齐到场。作为绿化景观项目的设计施工方,佑宁也被同事们推选出来作为代表参加这个重大项目的开工仪式。 市委、区委领导们统一穿白衬衫、黑西裤,头戴安全帽,脚踩胶底鞋,围聚在岛中央未来的沉降式花园剧场的工地上,手持铁锹,躬身弯腰,共同挖起第一锹土。 现场快门声响个不停,电视台摄影师忠实记录动工仪式上的每一个细节,并在艳阳下采访市长区长主管。 佑宁躲得老远,和操爱国躲在一边临时搭建起来的工棚廊下,小声嘀咕。 “……有着落了没?”操爱国叼着一根珍宝珠棒棒糖,叉腰望着远处繁忙景象的工地问。 工地禁止吸烟,操爱国一时无事可做,烟瘾犯了,不知从哪里骗来几根棒棒糖,分了一根给佑宁。 佑宁接在手里,橙红橘绿的糖纸包裹着啤酒杯形状的糖果,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新品。 小时候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各色花花绿绿包装的棒棒糖一度是孩子们的挚爱,五角钱一支,一狠心一跺脚也买得起。林佑福之类的校霸,连买都不必买,眼睛一弹,低年级小朋友就乖乖将棒棒糖甚或买零食的钱交出。 然而佑宁从来没吃过五角钱一支的棒棒糖,她最初没有零花钱,后来有一回,期末考试得了全班前五名,老师奖励她一根珍宝珠棒棒糖,结果回家路上被林佑福抢走,自那之后,她再没有对棒棒糖的渴望。 第42章 只要未曾拥有,就不害怕失去。 如今棒棒糖在手,佑宁思绪百转千回,终是一笑,将之揣进防晒衣口袋里。 “还在找,幸好工期不赶,慢慢找也来得及。”佑宁回答道。 绿化景观,要配合岛上配套基础建设才行,道路交通、管线架设先行,绿化跟进,双方要配合、要协调,基建得为规划好的绿化地带预留空间,自顾自是行不通的。 一方铺设架建完毕,另一方又掘开来,如此往复,劳民伤财不说,还事倍功半,效率低下。 操爱国朝正在接受记者采访的区长扬扬下巴,“要不你去诉诉苦?”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是? 佑宁骇笑,“诉苦有什么用处?人家只会觉得我们能力不足。” 坊间等着看他们笑话的大有人在,头一个就是前师公洪某人。 操爱国爆了句粗口。 佑宁安抚地拍拍他肩膀,“我们这一行,不都是没有困难制造困难都要上的么?” 操爱国哈哈大笑,“林佑宁,这一行我墙都不扶,就服你一个!” 前年有客户心血来潮,将好好的花圃整个推了,造智能玻璃花房,舍以色列专利的滴灌系统,改用雨林生态喷淋系统,将原本的花园硬生生改造成大型室内热带雨林,所有管线设备都要重新铺设排架,工程之浩大,令人头秃。 但林佑宁硬生生将工程做下来了,还获得一致好评,引起一股打造热带雨林景观的热潮。 佑宁半垂了睫,那首“what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的旋律在脑海里响起,她轻笑,抬脚走出工棚廊下的阴影,招呼操爱国,“走,我们去找陶工再磨磨细节。” 东岛项目场地复杂,内容繁多,基建与绿化施工交叉进行,与基建方做好妥善协调是必要工作。 动工仪式的场面功夫已经完成,接下来是实打实的硬仗了。 秦昶在浦江晚间新闻里看见佑宁的脸在镜头中一闪而过。 前排是各方领导,后排则是施工方大大小小的项目经理、设计师、工程师,佑宁跻身其中,面孔年轻,眼神明亮,身姿挺拔,很难不吸引他的注意。 自蔡师兄的设计与雕塑工作室一别,两人又有一月未见,秦昶不是不想念佑宁的,可他也明白,佑宁不是耽于情爱而放弃工作与自我的性格,因而只遥遥关注她的工作进展。 坐在工棚里吃瓜的小黑觉察到他忽而停下了动作,也抬起头来,往悬在临时板房中的电视睇了一眼,恰巧看见播至尾声的新片区东岛项目动工仪式的新闻,以及被纳入镜头的佑宁,“哟嗬”一嗓子,“灵灵姐上新闻啦!很上镜嘛!” 随后转头朝秦昶献计,“哥,打电话给灵灵姐啊!多好的机会!就说你在新闻里看见她,顺便问问工程进度,关心一下她的问题可有解决办法了?” 工作室一班伙计如今都晓得老板对陈静工作室的林佑宁一见钟情,万年铁树开花,捧着一颗哒哒滚、火火烫的真心不知如何表达。 伙计们大多都是年轻人,与老板之间一向也没大没小惯了,纷纷献计献策,怂恿秦昶鲜花、请吃饭都是基操,建议包下整座游乐场然后在午夜十二点摩天轮旋转到至高点时告白的进阶版、去陈静工作室当众单膝下跪送钻戒示爱的令人窒息的终极版都教秦昶啼笑皆非,一一否决。 在他心里,喜欢佑宁,是很私人的事情,哪怕情愫在胸臆间累积叠加激荡到将要火山喷发般爆发,也无意拿出来与人分享。 他没有向喜欢的女生表白的经验,但本能地认为不该给佑宁的工作生活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带去长久难以消弭的尴尬。 不过,打电话总是可以的。 秦昶站起身,走出工棚,找了一块还未吊装到位的景观石,倚石而坐,给佑宁打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后头背景音嘈杂,听起来她正在工地。 “在忙?方不方便讲话?”秦昶问。 佑宁大概稍微走远了些,背景中的杂音轻了少许,“忙到六亲不认,接个电话让我缓一缓也好。” 她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很疲惫的样子。 秦昶那些“你好吗?棘手问题都解决了吗”的关心在这一刻悉数咽了回去,他不想再增加她的心理负担,只拣了轻松的话题同佑宁说,“有好消息同你分享——” “我现在亟需好消息提振精神!”那头佑宁声音哑哑地笑起来。 “三位教授对于浙里北山开发环评的意见受到高度重视,当地派专家组成联合调查小组,与三位教授一道对北山的植被进行了一次地毯式的清点研究,确认珍稀植物种类十余种,濒危树种一种,具有高度研究价值植物近百种。”秦昶语气中带着些许庆幸,“本着绿水青山才是金山银山的宗旨,北山开发项目被紧急叫停,环境保护与动植物保护会予以跟进。你的发现拯救了一座山!” “不是我的发现,是我们的发现。”佑宁笑着长出一口气,轻声纠正他。 “我们”两字从她唇齿间吐露,教秦昶的心为之加速,他和她,是“我们”了啊。 “等你忙完这一阶段,我们再去北山走一趟。”他发出邀请。 “好。”佑宁想都未想,哑声答应。 “你去忙罢,”秦昶依依不舍,“工地尘土飞扬,记得戴好口罩,工间多喝水。” 那头佑宁大抵被“多喝水”三字逗笑,轻浅呼气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到秦昶的耳朵里,只觉得颈背酥麻。 他在景观石前头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返回工棚,问小黑,“侧面打听过东岛项目需要多少种类多少数目的苗木吗?” 小黑闻言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小秦哥你问对人了!” 他真向沈姗姗打听过。 沈姗姗在业内到处打听有没有可供调用的平价苗木,可同行是冤家,不给陈静工作室使绊子都是客气的,立地涨价的活儿大家干得不要太开心!陈静工作室先期填进去的款项明显翻番,撑不撑得到项目工程款给付都两说。 “沈姗姗说他们设计的主题是浪与太极,完工后从空中俯瞰是层叠树浪形成的太极图案,需要一年四季景色分明的乔木,且所需数目巨大。”小黑捶一把手心,“想想都替她们着急!” 秦昶垂睫,是这样啊—— 第46章 十一棵树(2)馄饨 即使忙到脚打后脑勺,常驻工地的佑宁仍抽出时间来回了市区一趟,一则又到每月发薪日,财务需要她的签字,她不想叫将界六十岁的金老师几乎斜穿浦江从市区到新片区来只为教她签个字;二则同事们多方联系,终于找到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苗圃,愿意以当前市价为她们提供苗木,佑宁想与姗姗亲自走一趟,考察一下苗圃规模和苗木质量。 佑宁回到工作室,受到一众同事热烈欢迎,纷纷上前来拥抱她,无奈的佑宁只能左右闪躲,“姐姐们!我刚从工地来,由头至踵抖一抖能抖出两斤土来,等我洗个澡再抱可好?” 财务啼笑皆非地拍她一巴掌,“臭囡!” 佑宁捂着一边膀子哈哈笑着跑上楼洗澡去,同事们纷纷压低嗓音,小声交谈。 “要不要告诉灵灵姐姓隋的连送了一个礼拜的花?”七月新招进来的实习生讷讷问。 “告诉她做啥?撮合他们复合?”姗姗冷哼,“灵灵姐置顶高挂的那首 don’t call me up 表达得还不够清楚明白?” 佑宁只在工作室内部简单提过一句已与隋逸分手,具体过程只字未提,大家也都识趣地没有追问。 以林佑宁的为人,必然不肯多说一个字,但社交平台上一首大意为“听清楚了,别再给姐打电话,姐已放下了你,不再需要你的谎言,没有你姐更加强大”的歌曲,成为她近一个月以来的置顶动态,其含义不言而喻。 林佑宁与男友隋逸分手的消息,在行业内不胫而走。 “想追灵灵姐的人,能从荼山排到新片区,提姓隋的做什么?”思思坚定地支持姗姗。 “听姗姗、思思的就对了。”乌尔宜点一点实习生。 佑宁洗完澡换一身干净衣服下楼,同事们已各归各位。 佑宁自去财务经理办公室签了工资表,“您最近辛苦了!”佑宁将签好字的工资表递还给金老师。 “我天天坐在办公室里,有什么辛苦的。”财务轻叹。 两人都晓得工作室现有的流动资金很难购买数目如此之巨的超乎市价的苗木,恐怕不得不往银行申请贷款才能继续支撑工作室的运作。 “新片区绿地的工程款还没到账,女明星的望湖别墅已经完工,但她那点设计工程款于我们实在是杯水车薪。贾太太和女主播那边——”财务耸肩,“远水不解近渴。” 此事两人心知肚明,不由得相对苦笑。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佑宁并不气馁,“车到山前必有路,办法总比困难多!” 第43章 财务失笑,“好啦,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当年陈静与渣男洪丞梼离婚,除了苗圃和这套别墅几乎什么都没要,在外人看来与净身出户相当,人人都以为陈静从此要潦倒落魄了。她们几个老员工看不惯洪丞梼与秘书上位的新娇妻那副小人得志便猖狂的做派,干脆辞职来找陈静。 陈静怎么说的?信得过我的话,我们就从头干起! 生生把陈静工作室这块招牌做起来。 佑宁出了财务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半开放空间,姗姗体贴地从冰箱里取出一个豆乳盒子蛋糕送到她手边,另附沁凉柠檬水一杯。 佑宁喝一大口柠檬水,发出惬意感叹,“啊,生活!” 姗姗坐到她办公椅一侧扶手上,轻捏她肩膀,“很累罢?” 工作室三个高工都撒到工地去了,五个工程师在跟工程,佑宁在工地和工作室之间来回跑,就是铁人也未必受得了。 佑宁摇摇头。 她不敢承认自己觉得累,她怕一旦承认,这口真气就散了。 “要不然,贵就贵罢……”姗姗忽然停了手,“我银行里还有小几千万存款,先给工作室调个头寸。” 佑宁吃盒子蛋糕的手一顿,抬头伸手拧了姗姗的颊边肉一把,“小富婆,竟然有几千万存款?” 姗姗偎在佑宁肩膀上,“我家明明白白将来由我姐姐继承家业,为一碗水端平,不教我心态失衡,我每年的压岁钱都是百万起步,生日礼物更是豪宅豪车、珠宝名表。与我相反,我姐在正式进入公司管理层之前,只有普通职工的月薪可拿,每月五千。” 两姐妹接受截然相反的教育,姐姐是傲视群雄的领导者,而她是怡然享乐的富二代。 佑宁笑起来,拍拍姗姗手背,“有你这小富婆坐镇,我还怕什么?你就是我们工作室的后手,要是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到时候就全靠你了!” 聪明如姗姗,如何听不明白,佑宁并不希望到动用她私人小金库的这一步。 将近下午五点,佑宁婉拒同事们一起吃晚饭的邀请,“我今天只想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出差去浙北。” 她的疲惫肉眼可见,同事们亦不勉强,大家相继下班,留佑宁独处。 佑宁在偌大别墅内由下而上逐层趖行,检查室内水电门窗是否关妥。待确认无误,她返回一楼茶水间,打开冰箱,打算拿一盒阿姨包好的馄饨凑合一顿晚餐。 忽然一阵低沉的引擎轰鸣声由远而近,佑宁搭在冰箱门上的手微滞,侧耳倾听。 外头的车来得极快,在佑宁关上冰箱时,已停在工作室门前。 佑宁顺手将馄饨搁在小电煮锅里,端着锅走到门口查看。 门外站着正准备抬手拍响门环的秦昶,佑宁的视线隔着玻璃门与他不期而遇。 她一愣,他微笑,在门外以口型对她说,嗨,佑宁。 佑宁方才回过神来,上前去打开电子门锁,拉开门请秦昶入内。 “你怎么来了?” “这就是你的晚餐?” 两人异口同声,随之面面相觑,最后相视笑了开来。 “还有没有?”秦昶问佑宁,“容我在你这里蹭一碗馄饨吃罢。” 临下班时,小黑贼忒兮兮地凑到他跟前,同他说,姗姗私下抱怨,他们这一行真是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用,毫无人性。灵灵姐从工地回工作室,连大家一起好好吃顿饭的力气都无,明天又要马不停蹄赶往浙北出差,心疼孤零零待在工作室的灵灵姐。 小黑脑子何其活络?稍一琢磨,便领会姗姗这番抱怨的言外之意:林佑宁从工地回市区工作室,下班独自一人,没有约会。 秦昶听到小黑说到佑宁累到连好好吃顿饭的力气都无,便已经坐不住,一路奔赴而来,原想带佑宁去附近的淮扬菜馆像像样样地一起共进晚餐,可是看见她眼底一片掩都掩不住的青黑,所有的话便都隐没在无声的叹息里,转而要求蹭一碗馄饨吃。 佑宁点点头,“阿姨预先包了不少饺子、馄饨搁在冰箱冷冻室里,虽然我司不主张加班,有备无患嘛。” 她返回茶水间,秦昶跟在她身后。 她明显瘦了,穿一件领口破了几个洞的豆青色短袖 t-shirt,露在外头的手臂与初见时相比,更加劲瘦有力了些。长了不少的头发搭在颈背上,大抵洗过之后没有认真梳理吹干,显得任性而凌乱。 她在他面前,仿佛全然没有女性自觉,可在他眼里,一点都不觉得她邋遢,只觉得她身上有种凌厉逼人的性感。 秦昶半垂了睫,暗笑自己,快三十的人,不是什么毛头小子,可对着喜欢的女孩子,还是束手束脚,心跳如鼓。 耳听得佑宁拉开冷冻抽格,问他:“还有荠菜鲜肉、芹菜牛肉、菌菇虾仁三种口味,你要吃哪一种?” 秦昶抬眼望一望佑宁放在一旁的电煮锅,“和你一样就好。” 佑宁抽出一小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馄饨,反手朝身后一递,“识货!阿姨调的菌菇虾仁馅儿简直一绝。” 秦昶接过塑料盒,端起电煮锅,到一边水槽接水。 “你会煮?”佑宁靠在冰箱门上,问。 秦昶失笑,“哪个大学生不会用电煮锅煮方便面和速冻水饺?” 随即意识到在没有接受过全日制大学教育的佑宁面前,他这番话仿佛炫耀,只不动声色地将盛了水的电煮锅插妥电源,转头问佑宁,“盐在哪里?” 佑宁拉开一个抽屉,拿出盐瓶递给他。 秦昶往电煮锅里倒进一点盐,然后将冷冻馄饨下进锅中,朝佑宁伸手:“锅铲。” “喏。”佑宁替他打下手,“不用等水烧开?” “冷冻水饺、馄饨冷水下锅,比较不那么容易破皮。”秦昶轻轻沿着锅边搅动,防止馄饨粘连。 佑宁见他手势熟练,显然是做惯了的,忍不住笑着调侃,“原来有钱人也吃方便面和速冻食品。” 她声音里浓浓的笑意,令秦昶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为之融化,被调侃两句又算得了什么? “下次带你去看有钱人撸串吃路边摊。”他声音低得如同呢喃。 第47章 十一棵树(3)烦恼 秦昶的馄饨煮得软硬刚刚好,一个馄饨皮都没有破,用小小的漏勺捞出来盛在盘子里,放在一旁淋一点点麻油拌匀了用小电风扇吹着降温,又向佑宁要了生抽香醋和芝麻酱,调了一碟厚薄适中的麻酱。 两人就在茶水间的小几旁,人手一双一次性竹筷,一只一次性咖啡杯,对坐吃一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晚饭。 阿姨包的馄饨一只只元宝似的,煮熟也挺括饱满,蘸了调好的麻酱送进口中,生抽的咸,香醋的酸,麻酱的香,完美融合在一处,将菌菇虾仁馅儿的鲜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山珍海味鲍参翅肚都吃过的秦昶也不由得竖起大拇指。 “好吃!”他双目放光。 佑宁笑眯眯的,“阿姨是我们工作室一宝,工资年年涨,只为留住她这位巧手大厨。” “我以后能经常过来蹭饭吗?”秦昶认真问佑宁。 “如果交伙食费的话——”佑宁笑起来,向他霎眼睛,“当然欢迎!” 一盘二十四只馄饨被两人分食干净,佑宁起身收拾碗筷杯碟,秦昶跟在她身后,解开袖口,卷起袖子,抽了餐厨纸巾回身擦拭茶几和水槽。 佑宁眼角余光瞥见秦昶姿态自然熟稔得仿佛与她如此分工协作过千百回,嘴角不自觉便噙了笑。 他做起事来,肩背拉伸,肌肉贲张,仿佛克里特岛克诺索斯王宫遗址壁画上的拳击少年,橄榄色皮肤与充满力与美的肌肉线条,教人赞叹。 “可是在想,‘啊,原来有钱人也会做家务’?”秦昶将餐厨纸巾扔进干垃圾桶,问将厨余垃圾扎进垃圾袋里的佑宁。 佑宁笑得簌簌抖,“被你看出来了!” 脑海里那一点“男人做家务真性感”的旖旎念头一笑而过。 佑宁从冰箱里取两罐鲜榨果蔬汁,一罐抛给秦昶,两人移师外间门厅,一人占据一张软骨头沙发,饭后小歇。 “苗木的事,可有眉目了?”斟酌片刻,秦昶最终还是问起。 佑宁晓得自家的事在业内完全不是秘密,竞争对手都在等着看工作室的笑话,但愈是如此,她愈是要咬牙挺下去,不教对手称心如意。 “几经辗转,联系到浙北一家苗圃,明天过去看看。”佑宁没有隐瞒,也未报太大希望。 苗木行业受市场影响因素大,价格波动明显,今年备受客户追捧的品种,很可能到得明年、后年便无人问津,苗农当然希望趁热将手头的苗木销售出去,捂苗惜售的情况并不多见。 合理的价格上涨工作室也不是不能接受,但这种联合起来恶意涨价的行为,佑宁不愿意向其低头,她相信总能想到办法。 “哪家苗圃?”秦昶啜一口果蔬汁,“浙北的苗圃我还算熟悉。” 第44章 “蓝岗。”佑宁报上名字。 秦昶微微皱眉,“没听说过。” “是一家联合浙北小苗圃成立的的苗木合作社,名不见经传。” 秦昶点点头,比起浙里已经形成成熟产销链条的苗木产业,浙北的苗木行业一直在小范围内小打小闹,并没有真正形成气候,新成立苗木合作社,也说得过去。 “我同你一起去罢。”他放下果蔬汁,坐正身体,直面佑宁。 佑宁先是一愣,随后想要拒绝,秦昶却先她一步说,“回程我们可以顺便去浙里探望陈老师,再到北山看看齐教授、骆教授。两位教授现在常驻北山进行深入研究,有一队摄影组在同期拍摄纪录片,我们去凑凑热闹。” 佑宁深觉自己拦也拦不住他,遂点点头,“那就一起去罢。” 次日姗姗得知秦昶要同往浙北,冲佑宁纤手一摊,“有小秦哥陪你去,那我可乐得甩手一回了!” 又挨到佑宁身边,拿肩膀撞一撞佑宁,“多好的机会,万勿放过!” 佑宁啼笑皆非,伸手捅姗姗额角,“调皮!” 姗姗耸肩,“周六外甥女一周岁生,家里在丽思卡尔顿酒店包下整层观览餐厅,举办主题生日派对,广邀亲朋好友,为一周岁小公主庆生。” 佑宁挑眉,那不是好事? “我本来想借出差机会,躲开这场必然豪华盛大的周岁宴。”姗姗嘀咕,“一周岁的毛毛头知道什么生日、什么趴体?无非是借机炫耀攀比、联络感情、趁势相亲……” 佑宁失笑,“豪门还需相亲?” 姗姗明媚大眼一瞪,“怎么不需要?像我这种不进入家族生意核心管理层一辈子拿几个百分点的股份吃红利的富二代、富三代,明晃晃高不成低不就。有能力有手段的看不上我,相反的则我看不上他,家里又担心我们在外头为捞男捞女所骗,所以顶好内部消化。” 佑宁骇笑,“既然这么不想参加,那和我们一起出差好了。” 姗姗颓然将脑袋靠在佑宁肩膀上,“家姐总有股谜之‘长姐如母’心态,自觉大权在握婚姻幸福儿女双全,而我至今工作不尽如人意,个人问题无着无落,她怕我会觉得父母偏心,怕我觉得自己受了亏待,怕我破罐破摔……总之我不参加小公主生日趴,她就会在脑海里想象我躲在一个阴暗无人的角落里独自泪流满面、舔舐伤痕的画面。这两天频频教秘书按一日三餐打电话给我,提醒我不要错过生日派对。” 佑宁摸摸姗姗头顶,有钱人的生活啊,在普通人想来大抵就是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寻常人很难想象他们也会有烦恼。 “不喜欢,就不去。”佑宁只好说。 “逃得掉这回,逃不掉下回,”姗姗摇摇头,“还要被她念叨,要遭亲朋好友猜测是否姐妹不和。既然小秦哥陪你去浙北,我干脆老老实实去生日趴上露个脸,表演母慈女孝、姐友妹恭给各位看客瞧。” “那就开开心心地去,多拍些豪华生日趴内场照片给我等土豹子开开眼界。”佑宁撸一撸姗姗头顶呆毛。 姗姗猛地双手捂头,“啊!我早晨花半个小时做的空气梨花头!” “家有专属发型师随时随地提供造型服务的有钱人没资格伤春悲秋!”佑宁挥手,“去,四处打电话求爷爷告奶奶找树源去!” “嗻!小的这就去!”姗姗内心那点消沉顷刻荡然无存。 什么小公主、生日趴!哪有找到平价苗木重要?! 秦昶开车到工作室来接佑宁时,只见姗姗侧头将手机夹在面颊与肩膀之间,一手拿表格,一手拿笔,在门厅来来回回地讲电话,时不时在表格上涂涂抹抹。 “……悬铃木、银杏的价格能不能再便宜些?毕竟我们需求巨大……你们的土地成本高……”沈姗姗气笑了,“市价已经将土地成本考虑进去了!” 秦昶亲眼目睹姗姗进入暴走状态,掷笔,摔手机,飞表格,轮番问候英语、法语、德语三字经。 “好凶残。”他对拎着机车包出来的佑宁说。 “发泄一下也好。”佑宁冲狂暴中的姗姗挥挥手,随秦昶往外走。 “有没有想过自然状态下的产地直采?”秦昶替佑宁拉开车门,问。 他开一辆空间开阔宽敞的越野车来,座椅可以调节成近乎平躺的角度,倘使佑宁途中觉得困乏,这样睡一路也不成问题。 佑宁坐进副驾驶位,拉妥安全带,“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途径,但品质难以得到控制,且所需数量巨大,我担心代理以次充好。” 秦昶上车,系好安全带,发动引擎,“先往浙北看一看,总有解决办法。” 佑宁笑一笑,“借你吉言。” 越野车驶出别墅,姗姗站在落地玻璃窗后,遥遥朝远去的汽车挥了挥手。 小秦哥,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她心道。 第48章 十一棵树(4)心动 实事证明佑宁的担心不无道理。 蓝岗作为新成立的苗木合作社,联合的十几户苗农种植面积大大小小参差不齐,种类也比较单一,大抵当时看中了速生林的经济效益和回报率,没有做过市场调查,一窝蜂选择了相同的树种,但两年过去,市场风云变幻,需求改变,他们手里胸径小于十厘米的两年苗、三年苗便无处兜售。 合作社的负责人陪佑宁和秦昶在几家苗农的苗圃实地走了走,几乎没有能达到设计规划要求的十厘米胸径苗木。 负责人的失望溢于言表,佑宁不忍看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热得满头大汗陪他们走一遭最后无功而返,在从苗圃返回镇上的途中,向他建议: “速生林不妨选用泓森槐,既可做实木家具、木地板,亦可作行道树、绿化树,用途广泛的同时又能改良土壤固氮增肥。条件允许的话,走精品树路线,市场需求也相当可观。” 负责人搓手,“哎哎哎,这一轮伐周期结束,我就叫苗农们改变经营策略。” 佑宁与秦昶自浙北无功而返,两人驱车向南,前往浙里,探望陈老师。 到浙里的时候,正赶上午饭时间。 陈老师照例领着两个学生到食堂吃饭。 邬海生与邬嫂嫂两夫妻厨前厨后忙个不停,正逢周末,小乌鸦从镇上学校回家,陪在母亲身边,给邬嫂嫂打下手,盛饭、端汤,做得有模有样。 佑宁笑问小乌鸦,“帮妈妈干活,妈妈给不给跑腿费?” 小乌鸦笑眯眯点点头,“妈妈说这学期要是考进前三名,奖励我一个平板电脑。” 佑宁与秦昶齐齐“哇吘”一声。 “这么厉害?你要是考进前三名,姐姐也有奖励!” “奖励什么?”小女孩儿面孔红彤彤,毫不怯场地问。 “唔——”佑宁点点嘴唇,“想不想去迪斯尼乐园?” 小乌鸦眼睛一亮,“真的?!” 邬嫂嫂端着一盘家烧三鲜走过来,一手往桌上放,一手按住女儿头顶,“不可以问姐姐要奖励。” 小姑娘顿时噘嘴庞塞,一脸不高兴。 看着小乌鸦怏怏不乐的表情,佑宁想起自己少时,村里的小朋友过年和家人去镇上赶集购置新衣买烟花爆竹,而她只能眼馋地看着,羡慕地听他们讨论镇上的电影院放了什么精彩好看的电影,最终学会对自己说:我不喜欢,我不需要。 她轻捏小乌鸦脸颊,对邬嫂嫂微笑,“是我要奖励给她的,我们小乌鸦好好学习,用功读书,值得这样的奖励,对不对?” 小乌鸦大力点头,“对!” “到时候哥哥姐姐一起带你去迪斯尼玩。”秦昶也向小乌鸦保证。 “姆妈?”小女孩抬头望向母亲。 邬嫂嫂妥协,“你考进前三名,就给你去。” 小乌鸦欢快地跑进后厨去与爸爸分享好消息去了,邬嫂嫂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上次的事还没谢谢小秦和小林,这回又要叫你们破费——” 邬嫂嫂面泛红光,“听说北山要划为自然风景保护区,不让进行房产开发了呢!” 佑宁握一握邬嫂嫂的手,“这是好事。” 邬嫂嫂点点头,“我叫邬海生再给你们加两个菜!” 说完以与年龄不符的迅捷跑进后厨去了。 陈老师笑叹,“哎唷,现在想加菜全靠你俩来探望我!” 吃过饭,秦昶去打电话联系正在北山搞科研的两位教授,佑宁陪陈老师沿着办公室前的门廊散步消食。 陈老师心疼地摸了摸佑宁的脸,“怎么瘦了这么多?又没好好吃饭?” “一开工忙起来,您晓得的。”佑宁没有多做解释。 “你和小隋——”陈老师轻声叹息,“分手了?” “嗯。”佑宁点头,没有否认。 “也好。”陈老师并不很觉得意外。 隋逸此人——佑宁当时与他恋爱,陈老师也不好多做评价,毕竟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她作为老师,很没道理横加干涉——凭她商海拼搏阅人无数的一双眼看来,很有些花花肠子,钱没挣多少,吃用都要最好,到处标榜自己是名牌大学毕业,在国际上得过设计大奖,又总在业内以林佑宁男朋友自居,看在陈静工作室的份上,大家多多少少要给他几分薄面。 第45章 陈老师隐隐约约能在他身上瞥见一丝前夫洪丞梼的“风采”。 如今爱徒与他分手,陈老师只有替佑宁高兴的,至于隋逸的各种不是,她也无意谈及,她相信佑宁总会看得清楚明白。 “苗木的事,可有眉目了?”陈老师更关心东岛项目。 “正在联系。”佑宁不想教老师担心。 “我这里还有点钱,你尽管拿去周转。”陈老师挽住佑宁手臂,“绿湾和周边苗圃以精品树为主,拿不出你需要的绿化苗木,不过我替你打听过了,皖南有好些山头承包给当地农户,但农户大多外出打工,山头无人料理,树木野生野长,应该能找到符合需求的树源,到时候以低于苗圃价格去收了来,先应应急。” “教您担心了。”佑宁将头靠在老师肩膀上,“钱我们还够用,您的钱您好好存着,我回头就去皖南。” 陈老师侧头凝视偎在她肩头的女孩子,思绪一下子飞回到二十年前,那个夏日清晨,她站在树下,仰头望去,小小女孩自浓荫如盖的老橡树枝叶间钻出来,露出一双又黑又亮充满警惕的眼睛,然后在她伸出双手叫她不要害怕的时候,慢慢爬下树来,被她抱进怀里时的模样。 小小一团,攀着她的肩膀,蓬乱的头发贴在她脸颊上,小动物一样。 一晃眼,那机警的小兽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陈老师内心柔软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我虽然没有自己的孩子,可是她同我的孩子,又有什么区别呢?陈老师心想。 秦昶打电话回来,见陈老师与佑宁两师徒亲亲热热靠在一起,忍不住悄悄拍下这一幕,随后才上前托住陈老师另一边手肘,“您喜欢小林多过喜欢我,我要伤心了!” 陈老师“哈”一下笑出声来,“喜欢你的人那么多,哪里就差我一个?我还是把喜欢多放一点在小林身上罢。” 陈老师侧眼看看英俊的青年,他家境优渥,从来不缺人喜欢,可佑宁不同,她自幼被家人冷待,遭同龄人欺负,在自我否定和期待认同中来回拉扯着长大。她给不了佑宁一个孩子所需要的健康完整的家庭,只能尽全力多给她一点喜欢与爱。 佑宁从陈老师肩膀上抬起头来,也往秦昶脸上看。 他脸上带笑,并不真的因为老师明晃晃的偏爱而伤心难过,只是想驱走萦绕她们周身的淡淡感伤气氛而已。 两人探望过陈老师,确定陈老师并非报喜不报忧,而是真的身体和精气神都不错,在午休时间到来时,向老师告别。 “我和佑宁顺道去北山探探两位教授。”秦昶交代行程。 陈老师点点头,“应该的,要不是三位教授提交环评意见,房地产项目此时已开山推树如火如荼了。” 开发北山原本是好事一桩,但以牺牲北山植被环境为代价,却是得不偿失。 能将房地产开发叫停在立项阶段,已是将损失降至最小程度。 佑宁与秦昶辞别陈老师,驱车前往北山。 这次前来引路的齐教授的助理,一个敦实稳重的男生,一边引着两人往山里走,一边将做了记号的区域指给他们看。 “现已查知的整座山有大量维管束植物以及国家重点保护植物十余种,古树名木还在调查记录当中,数量也很惊人。”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纪录片摄影师与录音师两人。 山里的气温比山外明显凉爽宜人,林间树梢鸟鸣呖呖,身旁山泉水声潺潺,未经人工铺设的山道崎岖,两旁野草枝枝蔓蔓,偶有小动物一蹿而过,带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更衬得山景有种“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幽寂。 一行人沉浸在这静谧幽凉的自然之美中,大家放轻脚步,不再交谈,只沿着来来回回踩出来的山间小径一路向上。 等到了山顶,饶是山间阴凉,佑宁和秦昶也走出一身汗来。 齐教授、骆教授齐齐从帐篷里迎出来,招呼两人。 齐教授丢了两瓶盐汽水过来,“来!解解渴!” 又朝跟拍的纪录片导演介绍,“这是小秦,多亏他的发现,才让我们能及时阻止一场难以挽回的灾难的发生。” 他双手划一个大圈,“这座山里古老稀有的植被,差一点就被房产开发所摧毁;这里的水,也差一点会被人造温泉排出的废水所污染……损失将是是难以估量的!” 秦昶侧身,将佑宁让到众人视线中,“是佑宁首先发现了濒危植物,我只是负责联系您。” 齐教授挥手,“都一样!谢谢你们及时联系了我们!” “那两棵树,与普陀那一株,是否同源?”佑宁好奇。 “已经采样进行基因比对,证实两者存在亲代、子代关系。”齐教授说起这两棵树来,两眼放光,“在野外非人工繁育的,除了普陀,这还是首次发现,太了不起了!北山堪称一座植物宝藏!” 齐教授与骆教授开始就北山所拥有的动植物的研究价值进行深度学术探讨,进入了佑宁“听不懂,但是大为震撼”的环节。 佑宁悄悄踱开,举着手机,在旁拍照。 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透过树梢照进山林,林隙光像一簇簇金色箭羽,分割了明与暗,水汽与浮尘氤氲交织,在光束中升腾沉浮,有种令人凝神静气的魔力。 一只通体雪白的鹭鸟“扑棱棱”振翅飞越天空,在碧蓝如洗的天幕留下一道白色剪影。 佑宁仰头追着白鹭的身影连连抓拍,不留神被脚底一块山里随处可见的土坷垃绊了一下,顿时失去平衡,整个人朝后栽倒。 她身后恰巧正是一片斜坡,佑宁暗道一声“吾命休矣”,一手握紧手机,一手拼命挥舞试图勾住附近的树枝草蔓,以阻止自己滚下斜坡。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一只手打斜里伸出来,迅疾坚定地紧紧握住佑宁手腕,另一只手顺势揽在她腰际,施力将她拉至胸前,救她于危急,使她免于几乎可以想见的受伤局面。 佑宁保持着一手挥舞的怪异姿势半贴在坚实有力的胸膛上站稳了身体,半仰着头,望进秦昶一双幽深关切的眼里。 见她无事,他如烟般叹息,“注意点脚下啊,我的姑娘……” 这一刹那,佑宁只觉整个世界都从她的感知中淡出,簌簌风声淡去,寂密幽林淡去,无垠天空也淡去,视野里只余秦昶英俊的脸,耳边是自己悸动如鼓的心跳。 怦怦、怦怦! 第49章 十一棵树(5)行动 齐教授一声清咳,迷障被打破。 秦昶放开揽在佑宁腰间的手,却没有松开她的手腕,就这样温柔地握在掌心里,再不肯放开。 佑宁转动手腕,他仿佛一无所觉,甚至唇边带了一点点笑。 齐教授是过来人,看两个小年轻之间的眉眼官司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以眼风示意摄影师:快快快,多拍点甜蜜镜头做素材! 导演与齐教授一行已合作过两部纪录片,早就心领神会:拍!将来这两个要是玉成好事,可以剪出来送给他们当定情(亲)礼物! 自觉脸皮早已是铁壁铜墙的林佑宁难得地红了脸。 婉拒了教授们留他们吃晚饭的好意,秦昶与佑宁一道下了山。 佑宁虽未摔倒,但被土坷垃绊的那一下还是崴了脚,难免不良于行,行至半山,疼痛加剧。 秦昶放开她的手,站到她身前,半蹲下来,双手向后一翻,“上来,我背你。” 佑宁深知以她现在的状态,强忍着走下山去,也是累人累己,遂轻轻伏到秦昶背上,“辛苦你,小秦哥。” 她说话间的气息在他耳边拂过,秦昶微垂了眼,双手勾住她腿弯,直起身,往上掂了掂她的体重,“搂紧我,灵灵姐。” 他身高肩阔,背肌遒劲结实,像一座可堪倚靠的山,稳稳地托着她,继续往山下走。 她劲瘦修长,臂肌紧实有力,如一株百折不摧的劲竹,扎根山岳,不放松也不动摇。 配合得刚刚好。 负责送两人下山的助理双手捂胸,我不该在这里,我应该在车底! 走走停停,用时一个钟,终于下了山,助理原路返回,秦昶将佑宁抱进副驾驶座,蹲在佑宁脚边,撩起她的裤脚,检查她的脚踝。 “没有红肿,可能有挫伤,回浦江还需要就医确诊有无伤筋动骨。”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摸索她的脚踝,以确定没有严重的痛点。 他的动作自然得仿佛如此做过千万遍。 “小秦哥。”佑宁叫他。 “嗯?”秦昶抬起头来。 她的吻顺势落下来,落在他嘴唇上。 这一吻轻柔温凉,如同蝴蝶轻轻落在水面上。 秦昶的眼一深,猛地欺身而上,按住佑宁肩膀,将她按在椅背上,加深这原本轻浅的一吻。 鼻息交缠,心动如雷。 直到停车场有人经过,朝车门半敞的越野车吹响口哨。 第46章 秦昶咬一咬佑宁的嘴唇,然后放开她,哑声轻笑,“我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佑宁伸出手,抚摩他浓长英武的眉,倾身亲吻他深邃的眼窝,“要它有什么用呢?” 他年轻英俊,拥有美好的肉体,至要紧是,她完全不抗拒他的亲吻,又为什么要抗拒呢? 秦昶反手握住佑宁环在他腰上的脚踝,至少不能是此时此地。 “回去罢。”他隔着她的长裤,吻一吻她的膝盖。 “好。”她微笑,整个人莹莹生光,像希腊雕塑中的美惠女神。 返回浦江,已是晚上,秦昶先带佑宁去医院看了急诊,医生的诊断与他的判断大同小异,给佑宁开了冷敷喷雾和保护脚踝的护具交给护士处理患处,叮嘱佑宁近日多休息,抬高患肢,避免用力。 佑宁搭着秦昶肩膀从急诊室出来,看一眼自己包覆在护具里的脚踝,失笑,“好好的去浙北出差,结果为了一张照片,变成天残脚。” “那这张照片若是没能拍出效果,真是对不起你这只天残脚。”秦昶很想打横抱着她走,又怕这倔强的姑娘因医院人来人往觉得丢脸,只好一手拎着药房配发的纸袋,一手扶着佑宁往停车场走,“回头一定要让我看看,是哪张照片,让你付出‘一只脚’的代价。” 佑宁想一想,“噗嗤”一笑,“这张照片就叫‘一只脚’好了。” 秦昶侧头在她太阳穴重重地一吻,只想把全世界都奉到她眼前,只为博她一笑,可她并不抱怨,还有心情苦中作乐,教他不知道该怎么疼她才好。 “送你回去,给我一次蹭饭的机会?”他将下巴压在她头顶,恨不能把她揉进骨血里。 “接受‘拒绝’答复吗?”佑宁伸出一只手环着他的腰,稳住自己金鸡独立的那条腿,瞥见两人在急诊室玻璃门上的倒影,笑不可抑,“连体婴一样!” “今次不接受拒绝!”他故作严肃说。 “那我只能答‘好’了。”她轻松地说。 两人同车返回工作室。 越野车停妥,佑宁推开副驾驶室的门,扶着门框以一只完好的脚踩在地面上,受伤的脚还没来得及从车里挪出来,忽然打暗处冲出一个人,猛地横亘在她跟前,沙哑着喉咙叫她: “林佑宁!” 佑宁抬眼,看见隋逸一张憔悴的脸。 他仿佛很久不曾好好睡过,眼周发青,下巴上的胡髭野蛮生长,显得有些邋遢,完全颠覆了他一直以来在她心目中的精致形象。 他是即使在工地也要让自己一看就是从名牌大学毕业的工程师的隋逸,是跟工程也要梳背头喷香水的隋逸,是永远走在男士时尚前沿的隋逸,而此时此刻,他的松垮与狼狈,令佑宁觉得陌生。 他最初引起佑宁注意的特质,就是身那种“哪怕工地上所有人看我的眼光都以为我是个浮夸的绣花枕头但仍我行我素”的自信,是他可以穿着几千块钱的量贩西装蹲在工地上和她一起吃盒饭的悠游自在,是他永远拒绝参与男性们粗言秽语的讨论的坚持…… 隋逸让她看到了一个男人身上美好的品质。 佑宁没有想到原来美好的品质会同对她的算计和背叛同时存在。 “林佑宁!”隋逸沙哑的声音里充满痛苦,“你不能不听我解释,就判我死刑!” “你解释什么呢?”佑宁对上隋逸的眼,里头翻涌着一种教佑宁心惊的情绪,“我听到的对话,难道出自我的幻觉?” 隋逸张张嘴,勉强道:“我和她只是逢场作戏……” 佑宁为他的厚颜无耻所惊,目瞪口呆。 “陈老师交游广阔,故知遍地,行业里多多少少都要给她老人家一点面子。你同他分手不是秘密,人家原本看在陈老师未来‘女婿’的面子上,愿意带他一道白相,现在你们分道扬镳,这点面子情自然也就说没就没了。”秦昶越过扶手箱,在佑宁耳边轻声道。 佑宁扬睫望向隋逸,很想问一句:是这样的吗? 但隋逸没给她机会。 他愤然地指向坐在车里的秦昶,“是不是因为他?!” 隋逸面目狰狞,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我买不起一百万的奔驰越野车,更戴不起一千万的手表!你看不上我这种穷小子,所以移情别恋!” 佑宁被隋逸倒打一耙的本事气笑了。 若不是不慎变成天残脚,她今天真的不介意将和平分手演变成付诸武力。 最教佑宁感到惊奇的是,这样的时候,隋逸竟然还能注意到百万级别的车和千万级别的手表…… “他说的是真的?”佑宁侧头问全程围观她被前男友纠缠的秦昶。 百万豪车她大概有数,但千万豪表,对不起,林佑宁还没见识过。 秦昶伸手摸摸她头顶,低低地笑,“他倒满识货的。” 他们旁若无人的低语令隋逸气得恶向胆边生,想将佑宁拽下车,秦昶倏忽横过佑宁身前,伸手抵住隋逸,“不要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举动。” “你以为你算——” 隋逸与秦昶对峙,视线相撞,秦昶戾气横生的眼,使得隋逸将“老几”两字咽了回去,胸中的那口恶气,猛地被压制下来,理智回笼。 他终于意识到,他惹不起这个开豪车戴豪表的男人,他甚至也未必打得过他。 佑宁将踩在地上的伤脚缩回车内,关上车门,对秦昶说,“我改变主意了。” “?”秦昶哀叹,“不给我蹭饭的机会了吗?” “不,”佑宁微笑,“请我去你家吃晚饭罢。” “!!”秦昶的眼里漾起欣喜不已的笑来,“不许反悔!” “不反悔。”佑宁轻轻道。 越野车原地调头,无人理睬失魂落魄的隋逸。 第50章 十一棵树(6)一元 佑宁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踏足异性的家。 在此之前,林佑宁从未进过异性家门。 小时候,同龄男孩子家里,都不欢迎她这个同孤女也无太大分别的小孩,虽然嘴上不说,然而眼睛里的嫌弃骗不了人,当然也不乏指桑骂槐怀疑她手脚不干净的。 一年级刚入学时,佑宁曾有个胖乎乎爱笑的小男生同桌,家长在外做生意,家中在村里第一批盖起小楼,颇令人艳羡。他总能从校服口袋里摸出进口巧克力、饼干,与佑宁分享。两人同桌不到一周,小男生的奶奶就找上班主任,堵在教室门口说有些小孩年纪不大心眼不小,天天占她孙子的便宜。 小男孩羞恼得头埋进双臂间,后脖颈都是红的。 林佑宁? 小小林佑宁死死咬着嘴唇,不教自己流下泪来。这样公然的侮辱,她咬着牙忍了下来,从此再不肯同那小男生说一句话,并且主动找老师要求换一个单人座位。 她那时候还没有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不懂得一力降十会,碰到这样的人家宁可绕行,也不愿意往前凑去看别人家长的脸色。 后来长大、恋爱,佑宁以为她与隋逸一起租住小屋是共筑爱巢,可其实那不过是隋逸人生中的一处客栈,来去随意。 现在,她踏进一片宽敞开阔简洁明亮的空间,一只养得膘肥体壮毛发油亮的黑色大丹犬从屋内晃晃悠悠跑出来,停在两人跟前,微微歪头看了佑宁两眼,然后自喉咙里发出短促呼噜声,往地上一趟,四脚朝天,向佑宁露出肚皮来。 这是犬类臣服的姿势。 佑宁挑眉,望向秦昶,这狗这么识相? 秦昶压下眉眼间的笑意,连它的主人都为你的神魂颠倒,它臣服一下有什么稀奇? 他拉着佑宁的手弯腰在大狗温热起伏的腹部抚摩了两把,大狗惬意地直哼哼。 “你不在家,它会否寂寞无聊拆家?”佑宁问。 “有专人每天过来遛狗,小区里有一片狗狗乐园,草地、障碍跑道、狗狗游泳池……应有尽有。”秦昶从隐藏式鞋柜里取出拖鞋,蹲下来替佑宁换上,“它们每天尽情玩耍参加狗狗派对消耗体力,日子过得比人舒服。” “真·人不如狗。”佑宁感叹。 秦昶失笑,牵了佑宁的手,趁她没有防备,打横将她抱起,抱往朝向落地长窗的沙发。 佑宁下意识搂住秦昶脖颈。 他垂首轻吻她额角。 他想这样抱着她已经想了很久。 两人一起窝进沙发里。 看起来线条冷淡硬朗的工业风沙发意外地柔软,正对着明澈如镜的落地长窗,望出去是浦江光影绮丽的夜景。 他们浴在这样的夜色里,炽热的亲吻几近燎原,直到秦昶摸到佑宁包覆护具的脚踝,才有些挫败地放开她,伸手顺一顺她微乱的头发。 “想吃什么?” “如不需要我动手,什么都好。”佑宁并不挑食,“如需我动手,则越简单越好。” 秦昶为她的诚实而微笑,重重吻她,她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谁不爱在恋人面前表现最好一面? 第47章 可她一点不介意他看见她并不完美的这一面。 “不用你动手。” 冰箱里有家政助理每周采买的新鲜食材,冻箱里有提前煮好分装冷冻的米饭,考虑到佑宁的脚伤,秦昶开一罐午餐肉,取三个鸡蛋、一把小香芹,炒出两人份芹香餐蛋炒饭,又拿一盒豆腐,煮一盅荠菜肉末豆腐羹,另配一碟果蔬沙拉。 佑宁坐在沙发上,伤脚抬高,下头垫一只靠垫,要转头才能看见在开放厨房忙碌的秦昶的背影。 他做饭时手脚麻利,看起来很享受这一过程,伴随着脱排油烟机“嗡嗡”作响的声音,佑宁隐约听见他在哼歌。 听仔细了,发现他在唱“……嘿!蛋炒饭,最简单也最困难,饭要粒粒分开,还要沾着蛋……”,边唱边和着节奏颠动平底锅。 佑宁伏在沙发扶手上,不自觉跟着他一起唱起来。 一菜一羹一个蛋炒饭都是快手菜,半个小时齐齐端上桌,秦昶摘了围裙,过来扶佑宁去洗手。 这一切他做来自然随意,没有一丝勉强。 “可以开饭了!”等佑宁在餐桌前落座,秦昶愉快地宣布。 这是一顿愉快的晚餐,秦昶的厨艺出乎佑宁意料的好。 两人份的餐蛋炒饭被一扫而空,一盅荠菜肉糜豆腐羹也喝得精光,中间大丹犬凑过来,秦昶喂了它一叉子无油无盐无糖的胡萝卜,大狗嚼得“喀嚓、喀嚓”的,异常满足。 吃过饭,秦昶将餐厨垃倒进垃圾处理器,杯盘碗筷则统统送进洗碗机,与送给陈老师那个机器人小飞相似的机器人从壁橱里出来,开始揩台子扫地吸尘。 土豹子林佑宁“哇吘”一声,“这么智能?怎么做到的?” “与洗碗机联动。洗碗机开始工作,它便知道用餐结束,可以开始打扫了。它的专利关节技术使得它可以适应屋内各种地形环境,上下楼梯也不成问题。”秦昶指挥机器人,“小飞,请为我们拿两罐酸奶。” 机器人乖乖将吸尘器立回充电桩,慢悠悠跑去开冰箱门,拿出两罐酸奶,关门,慢悠悠来到沙发跟前,一左一右递出酸奶。 “谢谢你,小飞。”佑宁忍不住摸摸机器人圆圆的脑袋。 机器人高高兴兴地回去工作了。 两人窝在沙发里喝酸奶,佑宁看着机器人忙碌的背影,“奇怪,我能感觉到它很开心。” “菲利普·迪克在他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探讨过这个问题,”秦昶伸手环住佑宁肩膀,下巴轻轻抵在她头顶上,“机器人是否具有人类才具有的移情能力?我相信作为学习成长型 ai 机器人,它们迟早有一天会拥有这一能力。你觉得小飞很开心,它应该也会很开心。” 机器人打扫完厨房,自动返回壁橱,壁橱移门无声关合,一切精确智能到令人叹为观止。 “全屋智能?”佑宁抬头问。 作为园林工程师,佑宁对一切新鲜事物充满好奇。 “不是普世意义上的全屋智能。”秦昶并不讳言,“系统串联外部品牌与产品甚至都不是它最主要的功能。” 佑宁了然,是普通有钱人玩不起也接触不到的智能家居系统。 秦昶被她直白的眼神逗笑,“我的‘朋友’在楼下还有一套小户型闲置,使用相同智能家居系统……” 说不动心是自欺欺人,佑宁也不是忸怩的性格,“你的‘朋友’不会不收房租罢?” 秦昶渐渐摸索出与佑宁相处的模式,“我的‘朋友’说友情价,一元。” 佑宁摇摇头,这哪里是“友情价”?分明是白送了。 “那——”秦昶犹豫一秒,“搬来与我同住,不要房租。” 非但不要房租,还有机器人负责做家务,以及提供一个会做饭的男朋友。 佑宁读懂他的未竟之语,“我好像什么也不必做,有种不劳而获的心虚。” 秦昶以鼻尖蹭蹭她的鼻尖,“怎么会什么也不做?你要做自己!做完整的自己、真实的自己、自由的自己,这比任何事都有意义。” 佑宁注视近在咫尺的秦昶,倏忽微笑,亲吻他的下巴。 原来并不是所有男人都会毫无意义地说“我养你啊”,会有人愿意接受她因缺乏安全感而永远奔跑无法停歇的灵魂,愿意给她施展自我的空间,愿意支持她所做的一切决定。 “我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室友,”佑宁决定将丑话说在前头。 她忙起来三五天、三五个月不见人影是常态,做起事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人不理不睬,与施工队队长争执到互吼已属温和…… 秦昶回吻她,“灵灵姐,你忘记我们是同行了吗?” 两人面面相觑一秒,忍不住哈哈笑,像两个呆瓜。 “说到同行,”笑得够了,秦昶问佑宁,“能让我看看东岛绿化的效果图吗?” 彼时他与佑宁还处于竞争关系,不便提出,现在招投标尘埃落定,他对小黑说的“浪与太极”的主题概念充满兴趣,想先睹为快。 “有电脑吗?”佑宁问。 “有。”秦昶自沙发上起身,俯身弯腰抱起佑宁,往他的工作间去。 偌大平层被设计师分割成若干功能空间,以可升降移动旋转的墙壁区隔,随着墙壁开合移动,佑宁深觉自己仿佛踏入科幻电影的场景之中。 而秦昶的工作间就在中轴的尽头,透过巨大落地玻璃窗能一眼望尽浦江的繁华夜景,智能感应灯因他们的到来而渐次亮起。 被横抱在秦昶胸前的佑宁看见临窗而设的专业制图桌和与之相邻的电脑桌,以及一片巨大的景观绿化沙盘模型,对东岛项目烂熟于心的佑宁只消一眼就看出这是为东岛景观绿化制作的沙盘模型。 秦昶将佑宁轻轻放在电脑椅里,朝电脑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一摊手,“请用。” “为什么不让小飞来取电脑?”佑宁对小飞的功能有各种疑问。 “那我岂不是错失一个抱你的机会?”秦昶笑答。 佑宁点点头,趋身向前,翻开那台顶级配置的笔记本电脑,开机,登录云空间,调取自己保存的文件,向秦昶展示她们的最终设计—— 以东岛沉降式剧院广场和星光音乐喷泉广场为中心,景观植物自东西两向朝外旋转辐射,形成由层层叠叠的树浪组成的太极图案,暗合“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万物生化又对立统一的概念,其中又有春的花极烂漫、夏的绿茵成廊、秋的叶之静美、冬的傲对寒霜,是季节嬗变所带来的不同感受,因而需要运用到大量不同树种,营造四时不同的观赏效果。 这一刻,秦昶承认自己输得心服口服。 事后泄露出来的洪丞梼抄袭化用的彩虹波浪概念逊色得不是一星半点。 陈老师手下这班女将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宏大叙事方式,将一座岛的景观绿化提升到文化传承与表达的高度,短时间内恐难超越。 秦昶一手搭在电脑椅椅背上,对佑宁正色道: “我有一个解决你目前困局的办法,想不想听听看?” 佑宁侧头,“说来听听。” “请以一元钱收购我司。”秦昶郑重其事地说。 林佑宁:“???” 第51章 十一棵树(7)私心 “几钿?”佑宁怀疑自己听见天方夜谭。 她几乎要对秦昶说“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秦昶从旁拖过一张转椅,与佑宁膝盖抵着膝盖,相对而坐。 “一元。”他再正经不过地说 “认真的?”佑宁再次向他确认。 “认真的。” “合法吗?”佑宁其实并不怀疑秦昶这个提议的合法性,她只是不明白这样做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 “合法。”秦昶眼里透出笑意,这始终保持警惕的姑娘。 他拉起佑宁一只手,与她十指交握,紧紧地不愿放开。 他比任何人都理解她不肯平白无故接受他帮助的倔强,深知她想在两人的交往中保持独立自主的平等关系,不涉及金钱与物质。 而他别无所求,但愿她和他在一起时能觉得开心快乐,无论他需要为此做出什么样的努力。 秦昶握着佑宁的手,放到唇边,亲吻她的手背,“我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一双清泠冷冽的眼难得地盈满疑问颜色。 “东岛投标时,我的定位,还是你的竞争者,”秦昶眼尾笑纹微漾,“现在想一想,当时我就应该向你提出成立联合体共同竞标,以你司和我司的实力,一定会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化学反应。” 佑宁的眼睛蓦然一亮。 秦昶眼底笑意渐深,晓得她已经明白他要说的。 “现在投标结果已出,在主体工程不能外包的情况下,你要想在市场夹击下杀出一条生路来,光靠自己——”秦昶直言不讳,“不是不行,但会非常、非常、非常辛苦,前期投入远超预计。” 第48章 佑宁无法反驳。 “我一则不想见陈老师为之辛苦奋斗的工作室被拖入资金链断裂的窘境,二则,”秦昶坦言,“我不希望自己的简历只有私墅和商用场所绿化景观设计施工经验,想就此机会拓宽自己的职业路线,在公共绿化景观设计施工领域有所建树。” 他的坦白无伪令佑宁先是一愣,随后微笑。 他明明,是想要帮她摆脱困境,却能找出这么冠冕堂皇到刁钻得难以推拒的角度,实属不易。 “一元收购贵司,不是件小事,”佑宁前倾,深深望进这个英俊到犯规的男人眼里,“我司不是一言堂,我需要与同事们商量。” 只要佑宁不一口拒绝,秦昶便不怕她不答应,“当然!” “你要不要也征求一下贵司同仁意见?”佑宁建议。 “我司?”秦昶笑得灿若骄阳,露出一口白牙,“我司是我一言堂!” 佑宁听得眼泪都要笑出来。 将近就寝时间,思及隋逸无能狂怒的状态,秦昶坚持佑宁留宿。 “如果你觉得与我同住进展太快,”他目色温柔,“你留在这里,我去楼下‘朋友’家住。” “朋友”已成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玩笑。 佑宁捏他的耳垂,“哪有鸠占鹊巢赶走主人的道理?” 他捉住她的手,逐根亲吻指尖,因她对他的亲近而心中生出无限欢喜。 一言堂秦昶还想抱佑宁进进出出,遭佑独立惯了的宁抗议她只是崴了一只脚,并非失去行动能力,他只好改为半扶着佑宁去他联接浴室的衣帽间,按开一道橱门,“我这里有全新睡衣睡裤,全套洗漱用品,你看还缺什么?我请公寓管家备妥送上来。” 由管家备妥送上来?不不不!佑宁性格虽然看似大而化之,但还没有大咧咧到能接受自己私人贴身衣物由别人准备的地步。 秦昶被她眼里的抗拒逗笑,“我去买,你在家陪大丹玩一会?” 并没有什么两样好伐?!佑宁瞪他。 秦昶摸摸佑宁头顶,“我陪你去买?不然,穿我的?” “买!”混迹工地男人堆多年的林佑宁难得又红了一回老脸。 佑宁在秦昶陪伴下,下楼到这片豪车云集的住宅小区内的无人超市购置妥个人用品,返回楼上,解除脚踝上的护具,进浴室洗漱完毕。 秦昶在佑宁上床前仔细料理了她受伤的脚踝位置,喷冷敷喷雾,重新固定护具,将她引至与他的主卧一墙之隔的客卧,与她道晚安。 这一天在浙北、浙里、浦江三地往返奔波,要考察苗圃、探望老师、徒步北山,意外受伤回来还得面对前男友的无理取闹,佑宁早已疲惫不堪,此时夜深人静,终于放松身心,一沾枕头,几乎立刻沉入梦乡。 秦昶坐在佑宁床边,注视她的睡颜。 她穿着他全新的藏青色丝麻睡衣睡裤,戴着护具的脚老老实实地平伸在床尾,双臂拥着空调被,头发柔软蓬松地遮住半边面孔,她的脸半埋在枕头里,双唇微启,发出细细鼾声,像归巢的小兽,睡得毫无防备。 秦昶的心没来由地柔软得一塌糊涂,他不敢俯身去亲吻她光洁饱满的额头,怕惊扰了她此刻的梦境,只轻轻起身,为她在客卧浴室留一盏光纤柔和的小夜灯,方便她半夜醒来寻找洗手间。 他走出客卧,走向另一头的工作间。 电脑屏幕上佑宁她们制作的渲染效果图和设计理念、参数,那些基于因她身上与众不同的闪光点而萌生的喜欢,逐渐由更深更全面的了解带来的爱慕浸润占据。 秦昶瞥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上的时间,取过手机,打电话给兄长秦晖。 彼端几乎立刻接听,显然也未曾入睡。 “无事不登三宝殿,”秦晖的声音略带调侃,“什么事能令人多事忙的小秦总想起我这个哥哥来?” 秦昶由背景音的空旷回声判断,“还没下班?” 秦晖在那头轻叹,“怎么办呢?弟弟又不肯来帮我分担繁重公务。” 秦昶“嗤”一声,“我来,你手下那班肱股之臣,还不得当我是来抢班夺权的?” “你管他们做什么?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嘛。”秦晖拼命游说,“你难道不想试试看自己的能力极值在哪里?” “我更喜欢现在的生活。”秦昶拒绝兄长抛出的诱惑。 “深更半夜你打电话来,不会就是为了再一次拒绝你为集团做牛做马的哥哥的罢?”秦晖在那头低低地笑。 “我只是通知你一声,我要动用爸妈为我们设立的信托基金。”秦昶坦然对兄长说。 自秦家发达后,颇有远见的父母就为两兄弟设立了离岸信托基金,多年投资收益单只可以动用的利息就已相当可观,但由于他与兄长为离岸信托基金的共同收益人,秦昶还是决定告知兄长一声。 父母兄长拼命工作赚钱,使他得以过上远超绝大多数人的物质丰富的生活,并不是他们欠了他什么,盖因他们爱他而已,然他没道理借着父母兄长对他的爱为所欲为。 彼端秦晖难得地微微一愣,作为兄长,他很少过问秦昶的开销,秦昶名下房产和工作室产生的收益,他也绝少问起,只有年节时亲友聚会用餐,大家打趣似地拿两兄弟做比较,他才会为弟弟打圆场,将巡航母舰级别的集团和小舢板一样的工作室之间的无聊对比三言两语轻轻带过。 但就在此时此刻,秦晖深深意识到,秦昶再不是那个在厂区砸坏车间玻璃窗被父亲押着去道歉靠做家务赚钱还挣不齐买玻璃的钱最后被扣了压岁钱的小屁孩儿,而是一个自有主见的成年人。 “好,我知道了。”秦晖答复道。 他没有问秦昶准备拿这笔钱做什么,正如秦昶也从未干涉过他做出的任何决定。 秦昶结束与兄长的通话,垂睫望着自己的手。 现在,陈静工作室前期投入资金的问题得到解决,佑宁将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大展拳脚了。 第52章 十二棵树(1)爱你 周一佑宁由秦昶送往工作室,经过两天休整,她挫伤的脚已有明显好转,至少已可自行上下楼梯不必由人搀扶。 秦昶隔着扶手箱与佑宁吻别,才依依不舍放佑宁下车,挥手驱车上班去。 随在他们后头驶进工作室前庭的姗姗等秦昶的越野车开走才从车上跳下来,一把搂住佑宁手臂,上下打量佑宁身上全新豆青色宽大纯棉长 t 和裤脚挽两挽的黑色工装裤,微眯了眼,“灵灵姐,啥情况?” 豆青色纯棉 t-shirt 看起来毫不起眼,但下摆处车着一块小小的标签,表明面料采用国内著名长绒彩棉为原料,并附有一个编号,是一个著名男装品牌今年限量生产的纯天然彩棉 t-shirt 系列中的一件。 时尚江湖虽然没有沈姗姗的一席之地,但沈二小姐还是很识货的,只消一眼就能看出这件 t-shirt 决不是喜欢穿一百元两件的平价货的佑宁愿意下血本购买的服饰。 林佑宁如果瞥见吊牌上的价格超过四位数,会立即调头走人,毫不留恋。 佑宁保持镇定,一边往工作室里走,一边承认,“如你所见。” 姗姗双手捧脸,发出土拨鼠尖叫,“你们在一起了?!” 她的尖叫引来一班同事注目,姗姗全然不顾形象,小喇叭一样嚷嚷:“快说!快说!他怎样向你告白?” 佑宁侧头努力回忆了一下,仿佛也没有明确的告白,其实是她为秦昶的男色所惑,自然而然地形成在一起的局面。 “是我主动。”佑宁淡定道。 “啊啊啊啊!”姗姗朝她作揖,“女中豪杰,我辈楷模!” 姗姗还欲继续八卦,乌尔宜过来按住她后颈,“来来来,趁大家都在,开会了。” 难得工作室除了在工地跟进项目的同事外全员到齐,大家聚在一处,开简短晨会。 乌尔宜主持会议,汇报了一下工作室近来的业务情况与工作进度,肯定同事们的努力并感谢大家的付出,也麻烦业务经理将几个已经完工项目的尾款催一催,现在工作室正值用钱的时候,蚊子腿也是肉。 “找两个孔武有力的师傅陪你一道去,最好叫操师傅一起!”乌尔宜知人善任,“操师傅出马,一个顶俩!” 操爱国举手,“我怎么了?难道我天生一副‘我是坏人’的脸?!” 同事们哄堂大笑。 操爱国也不恼,“叫我去也可以,要算加班费的!” 众女纷纷拿趁手的小物品丢他。 笑闹够了,佑宁拍拍手,丢出重磅消息,“我打算收购‘晖’园林设计工作室,以充实提升我司的综合实力。” “晖?”姗姗反应迅速,“小秦哥?” 佑宁点点头。 “他怎么肯?”姗姗不解,“‘晖’的口碑已经做出来,在私墅和商用空间领域独树一帜,相当受追捧。我们也没有足够资金支持收购。” 佑宁抛出今日第二个重磅,“以一元价格。” 第49章 工作室内先是一静,随后“轰”一声,炸了锅。 “一元?” “没开玩笑?” “我听错了吗?” “这不是白送给我们吗?” 还是财务金老师见惯大风大浪,慢悠悠问,“他们有什么条件?” “他们带资进来,参与东岛项目,按比例分成。”佑宁冷静异常。 东岛项目她们至今备受掣肘并不全然因为资金吃紧,更因为以洪丞梼为首的资深行业大佬联合起来哄抬原本就包含土地成本的苗木价格,想以此逼得她们资金链断裂无法履行招标合同,不但要损失履约保证金,还要承担损失赔偿责任,甚至可能被取消两至五年内的投标资格,几乎将陈静工作室逼入了必败之地。 她们退无可退,别无选择。 佑宁当然知道姗姗愿意拿出她的小金库来帮助工作室暂渡难关,但也只能解一时之困,至要紧还是解决树源问题,不能教人拿捏住了根本。 如果工作室只是她一人小作坊,她大可以一扛到底,想怎样就怎样,大不了回去工地挖坑种树,干活去哪儿不是干?可工作室是老师的心血,陈老师将之交到她的手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工作室陷入绝境。 商场如战场,现在不是她死犟的时候。 她要借秦昶以及他身后旭日集团人脉关系网络之力,摆脱眼下的困局,让秦昶和他的工作室在东岛项目中完成对自身定位的转型,从今往后拥有大型公共绿化景观的设计施工经验,实属成本最少的付出,达成共赢之局。 “同意这项收购计划的,请举手。”佑宁沉声说。 对“晖”园林设计工作室的收购进展得非常顺利,买卖双方已达成收购意向,一元收购案已走至尽职调查流程, 只等签订收购协议。 “晖”确实如秦昶所言,是他的一言堂,伙计们听说要被陈静工作室收购,关心的大多是: 会同漂亮姐姐们一起办公吗? 可有机会联谊? 以后不能在工作室里穿破背心大裤衩了罢? 小黑侧重点与众不同,“灵灵姐会否升任老板娘?老板娘会否给我们涨工资?” 伙计们顿时迭声附和,拍桌跺脚,将气氛烘托到极致。 秦昶点点小黑,“我做不了灵灵姐的主,我一切听她的。” 工作室里响起一片怪叫声。 秦昶面不改色,不以为忤,招呼小黑,“带上几个伙计,我们到工地上看看,再找几位大牛取取经。” 时间就此过得飞快,到十月国庆节时,两边工作室包下一间中式院落宴会餐厅,进行聚餐,中间请了相声演员和滑稽戏演员热场,逗得一干年轻人哄堂大笑,又有坊间大热摇滚乐团压轴演出并抽出任意时间任意地点双人游大奖,将气氛推至高潮。 两位老板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将热闹留给同事们,他们悄悄先行回家,一起窝在影音室里看老电影。 佑宁与秦昶原想往浙里住两晚,一则探望陈老师,二则当面向老师宣布他们在一起的消息,奈何老师早他们一步,到首都访友去了。 陈老师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再不趁着身体尚可腿脚还走得动去探访老友,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她老人家一向是行动派,说走就走。 “潇洒还是老师最潇洒。”佑宁感叹。 无论做什么决定,都绝不拖泥带水。 秦昶执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如同陈老师将工作室交到你的手中一样,你也可以寻找、培养一个优秀的接班人,在合适时候将工作室移交到她的手上。” 佑宁犹豫的并不是交出权力,“可我不想早早退休在家无所事事……” 她见过富豪的女伴,除了陪中年凸肚富豪游乐善尽伴游职责,便是无尽的等待时光和买买买,人生一眼已看到尽头。 “怎么可能教你退休?”秦昶失笑,“你的学识、能力、经验,悉数是宝贵财富,有工程尽管去做。” 他对她的第一眼心动,是她在山路上将电瓶车开车狂野赛车的架势,第二眼心动,是她面不改色心不跳使诈唬得两个混混撂下偷挖的苗木灰溜溜遁逃的机智。 他爱她因为热爱工作而熠熠生辉的眼,绝不会要求她放下工作而困囿家室。 秦昶执起佑宁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亲吻她的眼角,“我说过,你只要做自己就好。” “秦昶。”佑宁掌心贴近他心房,微微用力,将他抵开一些,“我有没有对你说过?” “嗯?”他声音微哑,“说什么?” “说‘我爱你’。”她注视他的双眼。 他如烟般叹息,欺身而上,噙住她美好而柔软的双唇,“再说一遍。” “我爱你。”爱语低喃,消失在唇齿间。 宽阔雪白的墙壁上,阳光明媚海浪翻涌的电影画面闪过,光影糜丽,而他们的世界斑驳颠倒,起伏摇荡,仿佛要穷尽一生之力,刻印进彼此的灵魂深处。 第53章 十二棵树(2)惊变 国庆七天假期一忽而过,假期最后一天,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浙里北山上了新闻联播。 主持人以播音腔介绍浙里以“绿水青山才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开发山林经济,为保护北山的原始风貌和植被,紧急叫停了房地产开发项目,当地与浦江大学三位教授成立联合研究小组,采集标本与数据,要将北山打造成国家一级自然风景保护区。 新闻影像里出现三位教授在北山实地调研的身影,竟然还有纪录片导演拍摄的一小段素材,其中有佑宁与秦昶和教授们相谈甚欢的画面一闪而过。 新成立的工作室大群里消息刷到飞起。 小黑:我没看错吧?! 附新闻联播画面照片一张,画质渣得教人难以辨认。 姗姗:你得了帕金森? 另附一段高清新闻联播录屏。 思思:是灵灵姐和小秦哥。 操爱国:发生了什么? 乌尔宜:低调、低调。 金老师:北山特产黄芽野茶不错,下次再带点回来。 伙计甲乙丙丁:老板威武! 大群热闹得过年一样,消息提示音响个不停,秦昶与佑宁不得不暂时关闭消息提醒,一人在群里发了一个拼手气红包以结束这个话题。 工作室大群可以不予理睬,但亲哥的电话不能不接。 秦晖的电话在新闻联播结束后打进来,“你上次找向导进山,就为了此事?” 秦昶原本靠在佑宁肩头看女朋友的设计平面图集,接听兄长电话后,转而握住佑宁的手,一边垂睫轻捏她带着薄茧的手指,一边回复,“是。” 秦晖低笑一声,“你瞒得倒紧。” “我不是有意瞒你,”秦昶向兄长澄清,“最初只是答应帮忙去看看情况,不料会有意外发现,立刻回浦江联系专家教授。后来有专家介入,我一时也没想起来。” 秦晖在那头略作沉吟,随后提醒他,“北山房地产开发项目牵连甚广,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未必肯就此善罢甘休,你最近进出注意安全。” 说起来他们秦家在浙里地位超群,寻常地头蛇不会来与他们硬碰硬,但秦昶联系专家的举动引起连锁反应导致断了房地产开发项目的后路,前期投入统统打了水漂,恐怕会遭人记恨,在背后搞小动作。 秦昶握着佑宁手指的手一顿,坐正身体,“我知道了,谢谢提醒。” “你同我客气什么?”秦晖笑了笑,忽而转了话题,“爸爸妈妈叫你有空带女朋友回家吃饭。” 秦昶觑一眼正在一边轻撸大丹狗头一边看天气预报的佑宁,微微压低声音,“你向爸妈多嘴?” 他们家并没有多重的门第观念,老秦家自他父母一辈往上数三代都还是贫农,他大嫂也是普普通通的公司白领,并不是豪门名媛,他只是不知道佑宁是否准备好要同他回去见家长而已。 秦晖轻叹一声,“还用得着我多嘴?秦二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豪掷九位数注资女朋友工作室的小道消息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很难不传进爸妈耳朵里。你若不是真心同她交往,我这话不过是白白一说,你若是真心的,总要让我们见一见这位教你一掷千金的女郎罢?” 秦昶继续揉捏佑宁的手指,“刚才不是在新闻里已经见过了?” “啊——”秦晖一愣,复一笑,“行了,别同我打马虎眼,话我已带到,见不见,什么时候见,你自己决定。” 秦晖懒得再同弟弟啰嗦,先行挂断电话。 秦昶将手机抛到沙发角落里,手指一扬,大丹犬低眉顺眼地从沙发旁的地垫上起身小跑着回自己房间钻狗窝去了。 与狗争宠的秦昶双手抱住佑宁的腰,将她整个人环在自己身前,下巴垫在她肩膀上,“明天天气如何?” 绿化施工深受天气影响,开工动土时工人会拜四方土地和风雨雷电四大天王,祈求工程顺利,虽然有封建迷信之嫌,但项目经理大多入乡随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50章 而他们作为工程师,更关注天气预报,以根据每日天气调整施工进度和计划。 “阳光明媚,温度适宜。”佑宁回手抚摩他英俊的脸,“想同我一道去工地吗?” 他侧首亲吻她手心,“想。” 恨不能时时刻刻同她在一起。 他知道她不愿当一株温室里弱不禁风的娇花,宁可是疾风骤雨里的劲草,他不会阻拦她,只想陪她一起经风历雨。 “那请做好见识我另一面的准备。”佑宁捧住秦昶脸颊,亲吻他的嘴唇。 然而两人还没有迎来新的一天,先在半夜接到一通来自浙里的电话。 电话打进来的时候,秦昶与佑宁已先后被手机中智能健康监测机器人的应用警报提示音吵醒,一左一右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查看应用共享给他们的数据——陈老师的实时血压、脉搏监测数据已突破临界点,到达危险状态。 随即秦昶接到小助理的电话。 小助理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打着冷嗝,一边抽噎着叫“小秦哥快来”,秦昶不得不教她慢慢说,不要急。 “……他们……呃……放火……呃……烧了苗圃……呃……”小助理泣不成声,“……老师……呃……晕过……呃……去了……” “先别哭,告诉我,陈老师现在有意识吗?叫救护车了吗……好,现在冷静下来,听我说——”秦昶从床上起身,往衣帽间去,“你现在只需要做两件事:首先,打电话叫 120 叫救护车来送老师去市一院,其次,打电话报警,听明白了吗?” 小助理在电话里哽咽着答应,“嗯。” “你们别慌,让晚上留在苗圃值班的工人保护好现场,除了已做的灭火措施,不要再让任何人进出苗圃,你跟救护车去医院。”秦昶将电话夹在脸颊与肩膀之间,胡乱从衣橱里扯出一条长裤套上,“保持手机畅通,我随时同你联系。” 秦昶结束通话,抬眼,看见面前穿衣镜里,佑宁站在了他的身后。 “你都听见了?”他转身面对佑宁。 她穿一件他的旧 t,赤足踩在地板上,眼里有罕见的焦虑与茫然。 “冷静,佑宁,冷静。”秦昶上前,双手握住佑宁肩膀,感觉到掌下佑宁的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这时候我们尤其不能先乱了阵脚。” “老师怎样?”佑宁问。 她听见自己牙关发抖的声音。 “目前还不清楚具体状况,”秦昶深知陈老师与佑宁情同母女,佑宁绝不肯在家中坐等,“你先洗漱换衣服,我去联系医院。” 佑宁竭力教自己冷静,“好。” 秦昶去打电话联系医院方面,佑宁强做镇定,先去浴室洗一把冷水脸以驱走残留的睡意和汹涌而来的不安。 等草草洗漱完毕,佑宁在权充睡衣的旧 t 外头套一件防晒衣,随便穿了条牛仔裤,连袜子都来不及穿,匆匆趿一双板鞋,与秦昶在门口汇合。 秦昶握住佑宁的手,“我已联系好专业医疗救援直升机,他们此时已起飞前往浙里,接到陈老师后会即刻返回浦江。直升机上配有专业医生和医疗设备,比我们开车千里奔袭往返更有效率。” 佑宁茫然地点点头。 他的声音在她耳朵里嗡嗡响,仿佛来自天外,听不分明。 “我们要做的,是先一步赶到医院,等老师到了,可以第一时间向医生了解情况,与老师一起面对或许是最坏的情况。”秦昶捧住佑宁的脸,“囡囡!囡囡!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坚强冷静。” 佑宁眼中蓄满泪水,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好。” 秦昶牵住佑宁的手准备出门,机警的大丹犬从屋里跑出来,蹭到佑宁脚跟处拿脑袋顶了顶佑宁的手心。 “姐姐和我有事出门,你在家乖乖看家。”秦昶揉一揉大丹的头。 两人夤夜赶往浦江最顶尖的胸痛中心,苦候搭载陈老师的医疗救援直升机从浙里返回。 第54章 十二棵树(3)脱险 凌晨三点半,直升机螺旋桨搅动空气发出的轰响打破夜的沉寂,随后降落在浦江胸痛中心的停机坪上,早已等候的医护人员一拥而上,将患者从直升机移至轮床,争分夺秒从快速通道送往急救室。 随行的急救医生一路紧跟,向胸痛中心接诊医生介绍患者姓名、性别、年龄、既往病史、发病时间、发病情况。 “初步判断为急性心肌梗死。”随行医生提供自己的专业判断,为胸痛中心医护人员节约救治时间。 同机而来的小助理无措地被拦在急救室外头,直到看见早已等候的佑宁与秦昶,才仿佛终于见到主心骨,哭着扑进佑宁怀里,“小林姐!” 两人几乎要在急救室外头抱头痛哭。 秦昶叹息,伸手摸了摸佑宁后脑勺,引着她们到一旁候诊区落座,自己去自动贩售机买三罐冰咖啡,人手一罐。 此时此刻,人人强打精神,亟需咖啡续命。 等待的时间显得异常漫长煎熬,秦昶为转移两个女孩子的注意力,轻声询问浙里方面的情况。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助理将冰咖啡捧在手心里,拼命从纷乱思绪中调取这杂乱无章的一晚发生的事情的经过。 “……我们晚上九点下了高铁,快十点时回到家,国庆访友一周,老师累坏了,洗漱后就上床休息了。”小助理回忆到。 陈老师早早就睡了,小助理年轻,精力旺盛,在自己房间里补追积攒一周的美剧,直看到快一点上眼皮搭住下眼皮,才将手机往旁边一放,籍着困意入睡。 睡着没多久,她先是被陈老师房间里传来的重物倒地声惊醒,还没等她起身查看,机器人小飞刺耳警报音大作。 “我冲进老师房间里的时候,老师已经倒在地上,失去意识……”小助理死死捏着冰凉的咖啡罐,双目一片空茫,“电话摔在一边,里头有人在嚷嚷,说有人放火烧了苗圃,大家都上山救火去了……” 她缓缓将视线投向秦昶。 她当时害怕得浑身发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小秦哥! 佑宁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安慰她,“你做得很对,陈老师会没事的。” 这样劝慰小助理,然而佑宁自己心底一丝把握也无。 她只是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害怕,那样的可能她连想都不敢想。 秦昶坐到佑宁另一侧,握住她一只手,“别担心,这家医院有全国最好的心脏介入治疗专家,类似手术他做过成千上万例,手术成功率极高,陈老师一定会转危为安。” 佑宁反手握住他的手,她手心里全是汗,湿冷黏腻。 秦昶紧紧地扣着她的手指,“苗圃那边,陈老师应该上过保险,是人为纵火还是意外失火,保险公司会进行调查,你不用担心。” 又开解两个女孩,“上次有人闯进苗圃盗挖苗木后,我已请保全公司在两个精品树苗圃周边电子围栏都设置了运动传感摄像头,能精确捕捉并拍摄人体运动,数据除了储存在苗圃办公室的电脑里,还会直接上传备份到保全公司的服务器。等老师脱离危险,情况稳定下来,我会着手处理火灾事宜。” 佑宁与秦昶对视一眼,彼此从对方眼中读到相同的信息—— 这绝不是一场意外。 时间在焦灼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漫长得仿佛永无止境的等待在四点半时终于等来了结果。 急救室的大门被从内而外推开,为陈老师进行介入治疗的年近五旬的专家一边脱下身上沉重的防辐射铅衣,一边走了出来,冲站起身迎上来的三人点了点头,“幸不辱命,病人已脱离危险。还好你们家属当机立断,在黄金救援两小时内将病人送过来,病人得到及时,今次有惊无险,以后可要更加注意了啊!” 强撑两小时的小助理听到陈老师脱离危险,差一点站不住,整个人靠在佑宁身上,“唰”一下泪流满面。 “谢谢您!谢谢您!”佑宁再三向医生道谢。 医生对病人家属的失态习以为常,挥挥手,“以后要教患者注意饮食和休息,情绪上不宜大起大落,要修身养性。” 又招过一旁的护士,“带他们去办理住院手续,然后领他们去病房。” 今夜注定无眠。 秦昶随护士去办理入院手续,而佑宁与小助理则由护工领着前往住院部,找到陈老师所在的 vip 看护病房。 一人一间的独立病房内设有陪护床位,冰箱微波炉、浴室卫生间等设施齐全,环境干净整洁安静。 陈老师静静躺在病床上,鼻孔接着氧气管,手指连接生命体征监测仪,正在进行静脉滴注。 护工上前熟练地检查静脉滴注速度,查看监测仪数据,探查体温,然后告诉佑宁与小助理,“情况满好的,我护理过好多比她病情严重得多的病人,很快都能出院,活蹦乱跳。” 佑宁朝护工点点头,“借您吉言。” 第51章 “你们姐妹俩也熬了一晚上了吧?”护工是个手脚麻利的爽朗阿姨,“你们俩一起这么熬哪里吃得消?不行的!医院只许一个家属陪床,你们分一下工,要么一人一天,要么一人半天,总得轮换着休息一下。” 佑宁看看小助理眼下的一片青黑,只是这姑娘累坏了,“这里我先守着,你——” 佑宁抬腕看一眼手表,五点,天都快亮了。 “我到医院附近找家快捷酒店住。”小助理迅速决定。 这漫长而荒乱的几个小时,使得这个遇事总有点慌张的女孩子倏忽成长。 “好。”佑宁对办完手续上来的秦昶点点头,“你送送她。” 秦昶望向佑宁,这一刻无需言语,两人亦心意相通。 他对佑宁做个“保持电话联系”的手势,随后朝小助理颔首,“走罢。” 护工拎起病房里的热水瓶,到水房接热水去了。 病房里只剩佑宁与陈老师。 佑宁轻轻拖过椅子,坐在了陈老师床边。 病床上的陈老师经过这一夜波折,花白的头发散乱在枕头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嘴唇显着不正常的紫色,很难将此时此刻躺在病床上的她与曾经意气风发叱咤商海的陈静联系在一起。 佑宁小心翼翼地捧起陈老师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忍了一晚的她,在这无人的一刻,终于泪洒衣襟。 陈老师的手已不再光洁柔软,皮肤松弛失去弹性,手背上生着星星点点的老人斑,指腹因常年在苗圃工作而带着薄茧,一点不像制片人贾太太那双养尊处优富贵白润的手。可就是这双手,护着她一路从小学读到中专毕业,带着她去见识了世界,将她缺失的母爱补全……没有这双手的护佑,林佑宁可能连初中都没得读,早早外出打工,在这个无人惦念她的世界的某个角落沉沦。 佑宁将自己满是眼泪的脸轻轻埋进陈老师的手心里,几近无声地低语: “妈妈……妈妈……你别离开我……” 第55章 十二棵树(4)前因 陈静陷在半梦半醒的交界处,她想要醒来,试图挣脱沉重的桎梏,却怎样也无法摆脱四面八方塌缩而来的疲惫感。 她觉得累,再也走不出这白茫茫一片。 忽而前方传来絮絮人语,不停呼唤,不停讲述。 “……您还记得那年暑假吗?”年轻的声音带着怀念与感慨,“村里一帮顽童相约去山间小河游野泳,男孩子脱得赤条条扑通、扑通跳下水,女孩子们害羞,与他们隔开一点距离,身上穿褂子短裤游泳。我虽然与他们同去,但我打心底里抗拒那些吱哇乱叫到处泼水的男生,就借口帮大家看衣服,坐在岸上没有下水……” 年轻女郎说到这里轻轻笑了笑,带一点点调皮,“因玩得太开心,忘了时间,好几个着急的家长一道找了来,把大大小小七、八个孩子从河里揪到岸上,连打带骂,拧着耳朵拎回家去。有两个总喜欢往女孩子们那边泼水扔小石头引得女孩们尖叫的捣蛋鬼的鞋子在混乱中怎么也找不着,只能赤着脚龇牙咧嘴走回去。偷偷告诉您,他们的鞋子是我趁乱踢到远远的草丛里的。” 陈静努力想睁开眼睛,对她说,原来是你这小调皮,可眼前白雾弥漫,不知出处。 女郎声音低徊,“您要好起来,身体好了,才能给我建议,有秦昶这样一个身家傲人的男朋友,我是否还需努力攒钱买房?他家里希望他带我一起回家吃饭,他虽然还未向我提及,但如果他开口邀请,我该答应吗?第一次登门拜访男友父母,应如何打扮?可要买见面礼?这些问题,除了您,我不知该找谁参详。” 傻姑娘,有能力自己买房为什么不买?陈静心中着急,勉力睁开重似千钧的眼皮,“傻女……” 握住陈老师的手不放念叨不停的佑宁猛然扬睫,对上她老人家还有些失焦的双眼,低呼,“您醒了?!” 她一边倾身探看,一边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值班护士很快过来查看,未几,值班医生也来到病房,翻看床头卡,了解情况,量体温、测脉搏、查看监测仪数据,“醒过来就没事啦,要记得适量多喝水,帮助造影剂快速代谢。上午给你们做了介入治疗的白教授会过来查房,再听听白教授怎么说,恢复情况良好的话,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谢谢您,医生。”佑宁向值班医生道谢。 年轻的医生摆摆手,“不用客气,应该的。” 送走值班医生,护工从浴室里接了一盆温水出来,又从电视机柜下头的抽屉里找出一粒压缩一次性毛巾,拆开包装泡进脸盆,“我给老姐姐擦把脸,精神、精神。” “我来罢。”佑宁接过脸盆,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伸手探了探水温,冷热适中,一次性压缩毛巾吸饱水分舒展开来,白色柔软的无纺布质料在水中飘浮。 佑宁将毛巾拧得半干,在护工帮助下将病床向上升起至三十度倾斜,轻柔地为陈老师擦脸,揩拭耳后和颈背。 擦完脸,佑宁还要拿一次性小木梳帮陈老师梳头,护工一看她小心翼翼的架势,就晓得她照顾病人完全是个生手,忙上前接过木梳取而代之,“给病人梳头有讲究的,力不能大,速不能急,要力度适中,缓缓从前往后梳,这样才能疏通经络。” 陈老师虚弱地笑起来,拍拍佑宁的手,“术业有专攻,人家阿姨这方面是专家,你别抢人家饭碗。” 佑宁见老师虽然看起来仍显得病歪歪没有精神,但已有心情开玩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好好好,我不抢阿姨的饭碗。” 送小助理到医院附近快捷酒店入住,又买了洗漱用品上来给佑宁的秦昶返回病房,进门正听见这样一句,微笑问,“抢谁的饭碗?” 护工识趣地将病房让给他们,闪到门外,“我去看看今天是什么早点。” 佑宁接过秦昶递来的装有洗漱用品的纸袋,进浴室洗梳洗去了,秦昶接替她,坐在了陈老师床边。 “您感觉好些了吗?”他低声问。 陈老师点点头。 两师徒对望一眼,陈老师吁出一口浊气,“……苗圃那边,情况如何?” 记忆在大脑短暂的迷惘失序后纷纷回笼,昨夜失去意识前接收到的讯息也涌了上来。 “火灾已被扑灭,具体损失情况还需得保险公司方面进行火灾财产损失鉴定。”秦昶并不隐瞒。 陈老师苦笑,“岁月不饶人,不服老不行了。不用年轻二十岁,哪怕年轻十岁,这点小事也不至于教我气急攻心。” “您若是信得过我,绿湾后续事宜,就交给我来处理。”秦昶半垂了眼,掩去眼底的冷光。 陈老师想一想,而后洒脱一笑,“好,后续事宜,交给你和佑宁全权处理,不必再来征求我的意见。” 两天后,陈老师自胸痛中心出院,考虑到后续复诊等事宜,暂时留在浦江,住回了工作室为她原封不动保留着的卧室,受到工作室上下热烈欢迎。 佑宁、秦昶与陈老师商量过后,为陈老师请了一位专业护理,照顾她老人家的饮食起居。 陈老师以自己刚出院,仍需静养为由,赶同事们各忙各的去,“工作要紧,我老胳膊老腿的,还能跑了不成?工作时间可不许你们上楼来找我玩!” 她这回心肌梗塞,虽然救治及时,但到底伤了元气,精神头大不如前,走两步就有点喘,护理师关照她切不可心急,需慢慢恢复,以前走山路如履平地一样的日子暂时想也不要想。 陈老师倒也听得进劝,老老实实过起了正式退休生活,并开始沉迷网络直播,看人种树、钓鱼、打理园子,看得不亦乐乎。 佑宁观察几日,确信陈老师情绪不错,并非强颜欢笑,这才放下心来,与秦昶一道前往苗圃,与他们同行返回的,还有小助理。 小助理经此一事,仿佛一夜成熟。 “苗圃的事,除了陈老师,属我最熟。陈老师现在有专人陪护,用不着我,反而是苗圃更需要我。”小助理在陈老师出院后,对佑宁说。 三人一起回到浙里,小助理马不停蹄去查看火灾现场,与当晚参与上山救火的消防支队联系,询问过火面积,清点损毁的苗木数量,计算金额,又联系保险公司前来定损。 秦昶同佑宁则专程前往当地派出所,了解苗圃报案后的调查进展。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史姓副所长和一位年轻的女警官,将两人迎进办公室后,史副所长关上办公室的门,开门见山地说:“哎呀,两位来得正好,你们不来,我们也想联系绿湾方面,请你们配合调查。” 佑宁与秦昶齐齐道,“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史副所长搓搓手,女警官面无表情翻开笔记本。 “经过初步调查,绿湾苗圃这次火灾并非意外失火,而是人为纵火,消防员在火灾现场找到助燃剂痕迹,”史副所长有些为难地挠挠头,“但是工人和消防支队在救火过程中,对现场造成了一定破坏,很难提取到有用的信息。” 第52章 秦昶点点头,这一点他和佑宁在来浙里之前,就已考虑到。 史副所长见两人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进而道:“办案的两位警官在火灾现场及周边进行调查时,发现苗圃架设着摄像头——” 秦昶从外套口袋中取出一只优盘,递给史副所长,“这是火灾发生前后九十六小时内的监控录像,从雷霆保全的服务器上下载而来的全部影像资料,我们还没打开来看过。” 自火灾发生,陈老师晕倒紧急送医,已五天过去,他们的精力大部分都放在陈老师身上,一直无暇他顾,直到要来浙里,秦昶才走了一趟雷霆保全公司浦江总部,复制了事发前后共四天的全部监控录像。 见他们如此配合,史副所长微笑着接过优盘,“请你们放心呢,我们一会全力调查,给绿湾苗圃一个公道。” 史副所长亲自送两人离开派出所,在门口道别时,他仿佛刚刚想起来似的,随口问,“你们绿湾苗圃,可得罪过什么人?这场火周边其他苗圃都未受波及,只有你们绿湾损失惨重,看起来明显就是冲着你们去的。” 佑宁与秦昶对视一眼。 绿湾苗圃能得罪什么人? 倒是她林佑宁,七月头上与地痞无赖林佑福正面硬杠了一回,使诈教他“自愿”把两棵盗挖他们苗圃的景观树留下,这算不算得罪? 史副所长却没有继续追问,挥挥手,“调查后续如有进展会通知两位。” 佑宁与秦昶向史副所长告辞,自派出所出来,返回车上。 秦昶握住佑宁的手,他能看出佑宁眼底的自责。 他轻轻搂住佑宁肩膀,亲吻她的额角,“不可轻易责怪别人,但也不要轻易责怪自己。” 秦昶轻叹,“傻囡,为什么要自责?” 明明是坏人做了坏事。 佑宁靠在他胸前,“偶尔夜深人静,我会忍不住问自己,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被野孩子欺负、被其他家长看不起……” 秦昶捉了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心口,“所有你经历的这一切,造就了现在的你,使你如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的芬芳果实,经风历雨,酿就了无人可及的内里,令我在遇见你的第一眼,便无可救药坠入情网。” 她掌心之下,他的心跳热烈鼓噪。 “林佑宁。”他轻唤她的名字,如同施加了魔法的咒语。 “嗯?” 他垂首亲吻她的眼窝,“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第56章 十二棵树(5)后果 十月的浙里,竹林如海,夜风自山谷拂过,竹枝摇曳如海浪翻涌。 秦昶与佑宁并没有太多时间依偎温存,他们有太多事要处理。 陈老师二十年来资助帮扶的学子们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老师的苗圃失火并非天灾而是人为后,因不便打扰正在休养中的老人家,慰问和声援支持老师的电话纷纷被转至佑宁与秦昶这边。 两人几乎整晚都在接听电话。 他们中有人当了律师,“如有需要,我愿无偿为老师担任代理律师!” 有人成为新闻媒体从业人员,“刚成立北山自然风景保护区,南山苗圃就遭人纵火,实在是恶劣以极!作为媒体,我们有义务跟踪报道,揭露实事真相。” 有人也在陈老师影响下成为一名园林人,“苗圃可需要人手?我最近正好在浙省有个工程,过来很方便,可以给你们搭把手。” 大家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只为报答老师当年不求回报的付出。 也许是迫于各方施加的无形压力,也许是警方就秦昶提供的监控视频连夜查看,对于苗圃失火的调查进展神速,第二天中午派出所便致电佑宁、秦昶,请两人前去辨认嫌疑人。 “这么快?”佑宁颇觉意外。 从他们提供视频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四小时而已。 秦昶摸摸佑宁头顶,“事发突然,当时乱作一团,老师的情况危急,完全是在与死神赛跑,苗圃里无人主持大局,其实已拖延了几天。否则直接从老师办公室电脑上直接调取监控录像,也许能更早锁定纵火嫌犯。” 派出所接待他们的仍是中年微微发福的史副所长。 一照面,史副所长便将两人引往指挥监控中心,指示当班民警播放一段秦昶提供的监控录像。 录像右上角显示时间为十月八日凌晨一点三十五分。 一辆遮挡牌照的老旧小货车通过村民集资共建的山路,在岔路口驶向绿湾苗圃,五分钟后,小货车停在绿湾四号苗圃前,熄灭车前灯,从驾驶室内跳出来,自后头车斗里取出三个瓶子,捣鼓片刻,又自裤袋里摸出打火机来,点燃瓶口。 火光亮起的一瞬间,佑宁与秦昶齐齐认出此人。 染着一头紫发的男人用力将燃烧着的瓶子掷入苗圃,一个,两个,三个,瓶子落地,炸裂开来,火焰迅速蔓延,四号苗圃转眼陷入一片火海。 紫毛确信四号苗圃烧了起来,返回小货车,继续往上开,在五号苗圃如法炮制,将五号苗圃也付之一炬。 随后他开着小货车调头下山,时间显示为十月八日凌晨一点五十分。 监控录像到此暂停。 后头发生的事,佑宁与秦昶早已知道:凌晨两点,苗圃工人发现失火,拨打火警电话并组织上山救火,随后陈老师获知精品景观树苗圃失火消息,一时急火攻心,诱发心梗。 史副所长指指大屏幕上单独截取出来的紫毛影像,“请两位辨认一下,是否认识犯罪嫌疑人?” 两人点头,佑宁苦笑,怎么可能不认识? 佑宁将七月里发生在绿湾的盗挖事件向史副所长做了陈述,“紫毛的名字我不清楚,但当时与他同车的人,叫林佑福。” 史副所长“嘶”一声,做了个牙疼的表情,“你们怎么惹上了他?这家伙从小在村里就是恶霸一个,虽然还不至于欺男霸女,但小偷小摸的事一件他都没落下,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地痞流氓。” “史所您消息滞后了,林佑福仗着家里有几个堂兄弟、表兄弟,包了一大片山林,自己不管,转包给别人,隔三岔五上门收保护费,干欺行霸市的买卖。”指挥中心当班民警在一旁搭茬儿。 “我怎么不知道?”史副所长牙疼得更厉害了。 “民不举,官不究呀。”小民警耸耸肩。 秦昶握紧佑宁的手,免得她做出冲动之举,“我们相信警方的办案能力,就不耽误你们宝贵的时间了。” 秦昶牵着佑宁的手走出派出所,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刺痛佑宁的眼睛。 她伸出手,遮挡在眉骨上方,频频眨眼,才不至于教自己泪洒当场。 “他们盗挖苗木那一回,我不该心慈手软。”她轻声说。 那两棵白木香嫁接奇楠的景观树,价格已达到立案标准,要是那时候她坚持报警,把林佑福和紫毛这两个地痞无赖送进监狱,陈老师这回就不必受此无妄之灾。 “当时的情形,不可能有更好的处理办法,报警之后他们大可以推拉扯皮,结果仍是不了了之,而两棵被挖出来的树得不到及时妥当处理,白白晒得枯死。” 当日秦昶就在现场,全程目睹佑宁处理此事,他不愿见佑宁如此自责。 “这一回,我们咨询最顶尖的律师,向警方提供完整翔实的资料,务必教他得到应有的惩罚。”他紧紧握住佑宁的手不放,“佑宁,你别拿这件事责备自己,否则陈老师晓得了,也没法安心休养。” 佑宁侧首望进他眼里,有些茫然,“我是不是钻了牛角尖?” “你只是关心则乱。”秦昶伸手刮一刮她鼻尖,“案件由警方侦破,官司我会找律师跟进,我们要做的是帮老师处理好苗圃事宜。” 佑宁随他坐进车里,看他发动引擎,一边将车开出派出所停车场,一边通过蓝牙打电话给土壤无害化处理公司,来处理遭助燃剂燃烧污染过的苗圃土壤。 紫毛抛掷的燃烧瓶导致的过火面积相当大,两处精品景观树苗圃损失之惨重令苗圃元气大伤,后续受助燃剂污染土地的处理、毁损树木的切割粉碎、向已订购树木的客户进行退款赔偿或者重新挑选树木等繁杂琐碎事项,小助理一个人根本处理不过来。 幸好新片区东岛工程有两家工作室乌尔宜、操爱国、小黑这样经验老道的设计师、工程师、监理共同把关,无需佑宁和秦昶主持大局,才容得两人在浙里又多待一周时间,等到了派出所方面的抓捕审讯结果。 有了监控录像视频线索,派出所相当高效地将犯罪嫌疑人“紫毛”林佑冬抓捕归案。 林佑冬到案后在审讯中对犯罪实事供认不讳,并且还交代,纵火一事并非出自他的本意,而是受林佑福指使。 胆大妄为横行十里八村的林佑福大抵是村霸当得久了,不知是有恃无恐,还是觉得此事查不到他头上,在紫毛被捕后,并未潜逃,仍和几个酒肉朋友在镇上的夜总会饮酒作乐。 第53章 当警方在夜总会对他实施逮捕时,林佑福当场放言,不到四十八小时他就能出来,继续请兄弟们喝酒。 史副所长事后说起林佑福此人来,大摇其头。 佑宁匪夷所思,“是谁给他的自信?” “一开始他还百般抵赖,说林佑冬收了你们的好处攀诬他,直到我们向他出示了他在加油站购买汽车玻璃水的监控录像和手机支付记录,还有他上网搜索燃烧瓶制作方法的浏览记录,以及他教唆林佑冬火烧绿湾苗圃的聊天记录,”史副所长拍拍自己脑门,“直到面对这些证据时,他还嬉皮笑脸地问‘开开玩笑哪恁啦?吾想吓吓伊拉,啥儜晓得阿冬拿玩笑当真了呀’,我当警察二十年,头这么铁的也实属少见。” “就为了这点事?”陈老师靠坐在偏厅的沙发里,面前堆满了学生们从全国各地寄给她的慰问品,一边为从浙里归来联袂前来探望她的佑宁与秦昶剥吐鲁番的石榴,一边不可思议地问。 “这只是一方面。”佑宁苦笑一声,“原本北山要开发房地产项目的消息一传出来,他花钱买通了关系,在北山租了两百亩山地,只等正式立项以后拿征地赔偿款。我和秦昶因在北山的发现联系了有关专家,导致北山房地产开发项目被紧急叫停,打乱他的如意算盘。他原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没想到在新闻联播里看到我们,便认定是我们故意与他作对,让他吃了个闷亏。我远在浦江他拿我无可奈何,就将一口恶气算在您头上,当天晚上就购买了大量汽车玻璃水,唆使紫毛在八日凌晨纵火烧了苗圃。” 陈老师将剥好的石榴籽装在一次性小碗里,推到两个学生跟前,“我当时一听苗圃失火以致急火攻心,现在想想,树烧便烧了,幸好没有人员伤亡。树还可以再种,这万一要是伤了人,再多赔偿又有什么用?” “这两件事都同您没有关系,您和苗圃实在是受我牵连。”佑宁望着碗中红如宝石的石榴籽,心中苦涩,一点胃口也无。 陈老师放下手里剥了一大半的石榴,正色道:“傻女,这说得是什么傻话?林佑福心术不正,走旁门左道,竹篮打水一场空,把自己的错误怪罪到别人头上,同你我有什么关系?!坏人作恶,怎么就成了你的问题?” 秦昶握了佑宁的手,合在自己手心里,“听见了吗?老师都说这不是你的错,老师的话你总要听的罢?” 在老师和恋人的双双注视下,佑宁打起精神来,点点头,“嗯。” “这才对!”陈老师从茶几上一堆水果中挑一只拳头大的甜瓜抛给秦昶,“小秦去宰个甜瓜,这个甜瓜蜜蜜甜,给小林吃了甜甜嘴、甜甜心!” 秦昶将甜瓜接在手里,见佑宁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一颗心才算落到实处,起身宰瓜去了。 陈老师望一眼他的背影,如天下千千万万为女儿操心的母亲一样,轻轻舒出一口气来。 第57章 十三棵树(1)跟我走 陈老师的健康指标逐渐恢复到以往六、七成状态时,佑宁也恢复了自己平素的工作强度,在工地与工作室之间两头跑,偶尔还要对接客户、进行售后服务,比如,从蔡师兄的设计与雕塑工作室将制作完成的莎乐美运送至女主播冯小姐已初具雏形的花园,进行吊装。 浦江十一月的天气里,冯小姐穿一件驼色开司米裹身连衣裙,白色脚踝靴,披一条经典老花披肩,臂弯里挽一个拎手上系着艳丽丝巾的皮包,站在别墅门口迎候,看起来贵气逼人。 一见佑宁从载有莎乐美雕塑的卡车上下来,冯小姐笑着上前,一把勾住佑宁手臂,“林工,终于把你盼来了!” 她的助理从两个变成了三个,仍然全程怼脸拍摄,忠实记录她的一举一动。 对于冯小姐从元气森系俏女郎向贵妇名媛气质转变的契机,即便是自己忙得快要六亲不认的佑宁,也略有耳闻。 冯小姐虽然赚得不少,但同一向稳稳压在她头上的头部顶级带货女主播仍颇有差距,大抵差着首富名言中一百个小目标那样悬殊的距离。前段时间直播界顶级带货女主播因为偷漏税问题遭央视公开点名批评报道,被平台封号禁播,如冯小姐这样次她一等的头部主播迅速瓜分顶级女主播一直以来占据的流量与市场,直播江湖一番洗牌,形成新的格局。 连白富美沈姗姗都免不了诧异:“主播如此赚钱的么?难怪越来越多年轻人不愿努力读书工作,统统跑去镜头前搔首弄姿。” 但主播们也都意识到了游戏规则的改变,大家统统夹起尾巴做人,低调行事,直播带货江湖略显沉寂,而视频平台上的各类针对下沉市场的创作红火了起来,冯小姐的花园改造视频的播放量与打赏数量都有喜人表现,各种家居品牌纷纷找上门来。 故而冯小姐对花园里这尊莎乐美雕像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她有种直觉,莎乐美一出,将奠定她在视频平台园林景观领域的霸主地位。 “灵灵姐,等等我!” 开车跟在卡车后头与佑宁同来的姗姗停了车,从车里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佑宁,将手往佑宁另一只臂弯里一吊,朝冯小姐职业性微笑。 “冯小姐今日真是艳光照人!”隔着佑宁,姗姗赞了冯小姐一句。 佑宁忙于处理苗圃火灾善后事宜期间,与冯小姐的沟通全由姗姗代替,冯小姐大约觉得佑宁做了甩手掌柜,隐隐约约说了几句不太客气的话,姗姗固然不会因为客户阴阳怪气两句就发小姐脾气,但也不是任人欺到头上来也不回嘴的善男信女。 冯小姐为一点点小问题就溜达姗姗往别墅一趟趟跑,姗姗三次里总有一次恰好外出见客户去了——倒也并非借口,贾制片人的别墅也是教人头秃的工程,说起来真是一把血泪——另有两次每次都开着三叉戟豪车去与冯小姐斗智斗勇。 两人大概天生气场不合,总教佑宁有种针锋相对风雷隐动的感觉,只好在中间打了个圆场,岔开话题,“时间不早,冯小姐验看一下雕塑是否与设计图纸和泥稿一致,如果验收无误,我们就开始叫工人师傅吊装了。” 用来吊装雕塑的小型吊车属于特种车辆,进入别墅区需要提前办理申请手续,提前告知小区居民,在指定时间内完成作业,以避免惊扰小区内的住户。 她们“寒暄”得越久,作业时间就越少,佑宁不愿冒着被罚款的风险超时作业,遂出言阻止姗姗继续与冯小姐斗嘴。 工人师傅们得了佑宁的指示,两个在卡车车斗里为装有雕塑的木板箱放置绳索扣环,小型吊车司机小心翼翼地将车开进别墅,避免轧坏花园的路面和新铺不久的草皮。 木板箱被稳稳地从卡车上吊起,放到地面上,开箱。 冯小姐的助理打光、收音、拍摄一条龙,围着木板箱三百六十度录影。 随着木板箱的箱盖被撬棒撬开,挪至一边,清理掉防震的泡沫海绵,一尊光洁如玉的大理石雕塑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为之发出由衷赞叹。 静静躺在木板箱中的莎乐美肌理鲜妍得如同只需获得情人的一吻,便可以活过来,行走人间。 蔡师兄不愧是在嘉宝拍卖行拍出过千万天价作品的艺术家,一件仅仅是放置在花园喷泉中的莎乐美雕塑,竟被他精雕细琢出博物馆馆藏文物般的质感。 冯小姐双手合在嘴唇前,“好美!” 姗姗抵在佑宁身侧,嘀咕:“价格也美,一百万呢。” 佑宁伸手摸摸她后脑勺,警告似地瞪了她一眼,她朝佑宁做个鬼脸。 冯小姐完全没有注意两人的小动作,她全副心思已被莎乐美雕像吸引,眼泛泪光,“这就是我心目中想要的效果!” “那就开始吊装罢。”佑宁一挥手,示意师傅们开工。 工人们小心地在吊车帮助下将裹上一层毛毡的雕像扶起,缓缓往喷泉内安置。 冯小姐在一边不停提醒,“小心!别撞坏了!” “我们几个师傅都是专业吊装二十年的老把式,放心,碰不着。”姗姗将几乎要冲上前去搭把手的冯小姐拽回来,以免她过去给工人师傅添乱。 佑宁笑一笑,问冯小姐,“想要如何摆放?面朝大门?” 冯小姐皱眉,冥思苦想,“不不不,太直白,不够含蓄,四十五度角吧。” 忽尔又改变主意,“四十五度角太侧面了,还是三十度好了。” 一歇歇又改,“不要朝西,朝东,要初升的太阳照在头颅上。” 不得不说冯小姐自有她一套审美。 吊装好的莎乐美微微侧身,面朝东方,眉目低垂,凝视着捧在手里的施洗约翰的头颅,大理石雕成的衣袂细腻逼真得仿佛无风自动,将纯洁与爱欲的交织纠缠表现得淋漓尽致。 冯小姐抚摩被雕琢成镂空颅骨的大理石,“我要在里头填满泥土,撒上种子,令血与骨之中开出花来。” 佑宁搭姗姗的车回工作室。 第54章 工作室里一片热闹景象,“晖”虽然被陈静工作室收购,但其实两方仍独立运营,互不干涉,只是“晖”参与到东岛工程当中,并且占比不低,双方同事见面交流的频率大增。 秦昶常常从工地过来,在工作室蹭上一顿饭,再同佑宁一道回家。 佑宁和姗姗一前一后走进别墅时,秦昶正与陈老师在偏厅和阿姨一起包饺子。 阿姨赶晚市买了鲜活基围虾,一把韭菜,自冰箱里拿两个鸡蛋,拌一盆韭菜虾仁鸡蛋馅儿,说晚上吃三鲜馅儿水饺。 有家有室说好了晚上回家吃饭的同事哀叹,早知今天吃三鲜馅儿水饺,怎么也得吃过了再下班,陈老师笑着挥手,“该回家的回家,该约会的约会,饺子我们多包几个冻起来,明天中午吃也一样!” 同事们嘻嘻哈哈地道别下班,姗姗与小男友有约,朝佑宁霎眼睛,“啊,这挡也挡不住的恋爱气息!” 说完在佑宁拿手弹她脑门之前,飞快地跑开了。 阿姨起身,“灵灵,你接着包,我去烧水。” 佑宁挽了袖子洗干净手坐到偏厅的沙发上,望一眼秦昶手里捏得还算有模有样的饺子,拿过一张饺子皮,“看我的。” 陈老师也站起身来,“我去调个蒜泥料汁儿。” 等进了厨房,就同阿姨站在厨房百叶门后头,隔着门缝朝偏厅方向偷看。 “灵灵手巧是巧,包饺子、包馄饨都难不倒她。”阿姨小声感叹。 “也不看看她是谁的学生?”陈老师得意。 “哦唷唷!两个人头凑到一道去了!”阿姨掩嘴偷笑。 “年轻真好!”陈老师感叹。 “小秦比原来那个小隋好,”阿姨总结,“原来那个小隋,眼睛生在头顶上。”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罢。”陈老师不愿意议论爱徒的前任。 “小秦多好!”阿姨才不管是不是背后讲人是非,“谁工作不忙似的?多忙都尽量抽出时间来接灵灵一起下班,灵灵同他在一起以后,笑容都比以前多。” 陈老师冲阿姨翘翘拇指,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 吃过晚饭,阿姨切了蜜瓜端上来,陈老师戴上老花眼镜,从平板电脑上调出一个报名页面给两爱徒看。 “有没有兴趣试试看?” 佑宁与秦昶一左一右坐到陈老师身边,细细浏览页面。 “国际景观双年展及国际景观展?”佑宁扬睫看向陈老师。 她因自觉并非科班出身,总有点野路子,故而从未考虑过送作品去参赛,陈老师过去也没有如此提议。 “此项赛事,不限身份,参赛作品可以是已建成的景观,也可以是规划在建的项目,非常适合你们。”陈老师给出理性建议,“东岛的设计图纸我看过,超越以往的任何项目,既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又展现出中式人文主义与自然主义的美妙。” 佑宁与秦昶对视,在他眼中看见鼓励颜色。 “离报名截止还有两周时间,你不妨回去好好考虑、考虑。”陈老师并不催促佑宁,“哪怕不得奖,去开阔、开阔眼界也好,不要拘泥于浦江这一亩三分地,园林景观市场的顶级客户,你都还没有触到他们的一片衣角。” 陈老师意味深长地睇了秦昶一眼。 佑宁还要留下来帮阿姨收拾餐桌,被陈老师大手一挥,轰小鸡一样往外赶,“去去去,约会去!我这老胳膊老腿,家务活还干得动,一点活都不让我做人要生锈的!” “哎呀!这里放着我来!”阿姨也迭声说。 两人被“扫地出门”,秦昶搂住佑宁肩膀,笑得肩膀抖动,“被嫌弃了啊!” 佑宁轻笑,“是,被嫌弃了。” 秦昶亲吻她额头,“跟我走。” 佑宁毫不犹豫,“好。” 第58章 十三棵树(2)赌 结果秦昶带佑宁回家看图纸。 家中工作间别有洞天,一整面墙可以如学校里的黑板左右滑开,露出后头放满图纸、资料、书籍的插格,由下至上,一面墙摆得密密麻麻,看得佑宁两眼放光。 “这么多!”她感叹。 秦昶笑着搂一搂她肩膀,“还只是平时常用的一部分,其他大部分都存在秦晖和我的存书楼里。” “存书楼?”佑宁抬头看他。 “对,存书楼。家里有一栋小楼,用来存放纸质书籍和影音资料,是一座私人图书馆。” 佑宁“哗”一声,升起向往之色,“我以前对自己说,将来赚够钱,要买两套房,一套自住,一套专门用来放书,喜欢的大部头再也不怕空间局促没地方放而忍痛放弃。” 秦昶的手掌贴在佑宁后脑勺,“那我陪你一起努力?东岛项目完工后,应该可以达成这一目标?” 他当然有能力送她大平层豪华别墅顶级豪车,但他知道佑宁自有坚持,送她豪宅珠宝名表,不如与她共同成长,一起奋斗。 他手掌下移,贴住佑宁后背,将佑宁推到整墙资料前,“我记得有以往国际景观双年展大奖赛的资料和图集,可有兴趣?” 佑宁怎可能不动心?点头如捣蒜,眼神粘在墙上,再不肯挪开。 秦昶牵着佑宁的手,拉着她走到插架前的电脑屏幕前,输入检索内容,找到历年大赛资料和获奖作品图集所以在位置,点击“取出”,由顶上降下一只机械臂,抓取资料图集送到他面前。 佑宁看得目不转睛,试图分析机械臂原理。 “这是一款基于对图书查找借阅需求所研发的技术成熟的 lib robot,其组成包含控制盒、触摸屏、抓取臂和供电单元……”秦昶向佑宁解释机械臂工作原理,“其实和工地和工厂使用的机械臂原理大致相同,只是应用场景不同罢了。” “还有什么其他机关?”佑宁大为好奇。 “下次带你进一步探索,今天先看资料?”秦昶亲吻佑宁耳廓。 佑宁缩了缩脖颈,压抑椎骨上蹿过的电流。 秦昶轻笑,灼热的气息拂过佑宁颈侧,“好好学习,学好了有奖!” 两人就坐在工作间靠窗的地毯上,身前摊满了迄今为止整整十届双年展国际景观奖的图册,其中“改造景观”、“全副武装的花园”、“与自然共存”、“未来景观”等主题深深吸引佑宁,为之与秦昶展开讨论。 接受过中、西式园林景观系统学习的秦昶对园林景观的发展与演化的脉络有清晰的认识,而佑宁则是凭着在工程项目中积累的经验总结出一套属于自己的理论,理论派与实践派产生激烈思想碰撞。 “国际化大环境下现代哲学与艺术对园林植物景观产生的多元化影响在国内景观园林行业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秦昶将图集按年份摊开,一一对比获奖作品的平面设计图、渲染效果图、实景图,“国内送展、参赛作品最大问题是比较单一,或者简单粗暴拷贝古典园林为主的新中式园林,或者将艺术复杂多元的美套进流水线程式化的模板,以至于千篇一律,毫无个性可言。” “这难道不是与国内客户群体自身对景观园林的理解与接受度有关?”佑宁不很认同秦昶的观点,“设计师很多时候受场地和客户意愿所限,想表达的与能表达的往往并不一致。” 她指一指“全副武装的花园”主题图册中的一组获奖作品,“浇灌系统的应用、雕塑的装置,我司现在一位客户本人的理念与审美就超越了这组作品。能说这组作品不好吗?设计理念的演进不是一蹴而就的,市场的接受度决定了景观园林的未来趋势和发展方向。设计师的作用是引导客户发现其中多元化的美,而不是将自己的理念强加给客户。” 佑宁举某房屋梦想改造节目为例,一位老先生辛苦劳作多年,几乎拿出毕生积蓄请一位所谓知名设计师对老家的宅院进行改造,结果这位设计师在整个沟通过程中都将自己的设计理念和审美凌驾于客户的意愿之上,最后改造出来的房子老先生并不满意,甚至还引来观众一片骂声。 “是他设计得不好吗?也许很好,很符合当前国际潮流绿色环保原生态理念,但对于客户来说,他设计的外墙简直像农村随处可见的公厕!”佑宁敲敲未来景观主题的图集,“这里头的设计和项目,并非不美,甚至其中这个结构主义建筑花房从空中俯瞰有一种夏日梯田的感觉,将未来感与原生态结合得天衣无缝,令人叹为观止。但这种美既不可复制,也无法推广,并不能使更多人看见和感受到。” 佑宁认真辩论时双眼熠熠生辉,带着一种蓬勃生气和自信的美,像一树在恶劣环境里开出来的灿烂的花,使人想将之采撷,据为己有。 秦昶如此想,也如此做了。 他挥开摊在跟前的资料与图册,轻轻将佑推倒在地毯上。 佑宁毫无防备,向后栽倒,在触地前,他一手垫在她脑后,一手撑在她身侧,悬在了她的上方。 她眼里有些惊讶,有些兴奋,也有些期待,双手勾住他颈项,微微施力。 第55章 他缓缓漾开一个笑,英俊的眉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俯身轻啄她的唇角,“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她在他掌心里歪了歪头,眼神里藏着一点狡黠。 “就赌——”他加重些力道,吻她的嘴唇,“我们一起报名参加比赛,看谁能获奖,如何?” “赌注?”佑宁回吻他一下。 “谁输了,谁无条件答应对方一个要求,”秦昶保持悬停姿势,“任何要求!” “唔……”佑宁思索沉吟。 “怕输吗?”他使出激将法。 林佑宁可是怕输的人? 从来不是。 “赌了!”她双臂用力,将他拉向自己。 工作间的灯光在两次响指声中隐没,窗外绮丽的夜色迷离的灯光照了进来,映在他们交缠与重叠、探索与盛放的身体上,印在爱与被爱的身心深处,彻夜未歇。 第59章 十三棵树(3)红 周一上班,佑宁与共同参与设计规划的同事们商量以东岛项目报名参赛的事,同事们悉数表示赞成。 “要对我们的设计有信心。”乌尔宜说。 “获不获奖的,可以包一趟公款旅游吧?”思思笑问。 “中或不中,都不影响我们去欣赏外国帅哥。”姗姗眼放精光。 和护理师下楼准备出门散步的陈老师听得发噱,也不参与她们讨论,慢悠悠晃出门去。 孩子们都大了,她才不要指手画脚,惹她们讨厌。 陈老师出了门,在院子里一头撞见刚停了车准备往里走的戴总。 戴总今日穿白衬衫灰毛衣搭格子内衬的米色风衣,黑色牛仔裤配休闲皮鞋,染得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精心打扮过,一手臂弯里还横斜横着一捧灿若骄阳的向日葵。 陈老师扬起一个微笑,“老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戴总清咳一声,将向日葵递向陈老师,“听说你回来休养,就来看看你。” 其实他早晓得陈静这次心梗十分凶险,幸亏两个学生当机立断联系医疗救援直升机将她接回浦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总算有惊无险救了回来。考虑到她需要安心静养,他忍足一个月,这才借找工作室谈合作的由头,顺便上门来探望她。 陈老师说了声“谢谢”,接过花束,蓦然觉得手里一沉,不由得失笑,“老戴你这是把花店里所有的向日葵都包圆儿了么?” 戴总挠头,憨笑。 护理师赶紧上前,接过陈老师手里的大捧向日葵,“我先送回去找个花瓶插起来,您慢慢沿着健身步道走,累了就坐下来休息。” 护理师捧着花返回工作室,留陈老师与戴总独处。 戴总想一想,小心翼翼地托住陈老师的手肘,陪她继续往外走。 “恢复得如何?”他走在外侧,将陈老师护在内侧,防止她被别墅区内踩着平衡车呼啸而过的顽童撞到。 “精神尚可,但体力大不如前。”在戴总面前,陈老师并不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 戴总紧了紧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你住在工作室里,能休息得好?” 他是见识过陈静工作室里这班女将的,疯起来很教人吃不消,叽叽喳喳的,吵死人。 他那嫌弃的神色掩都掩不住,令陈老师好一阵笑,“她们很体贴,知道我需静养,全都刻意放轻脚步,降低音量。” “你别墅装修得早,那隔音效果我能不知道?”戴总不以为然,“我在隔壁小区有个小别墅,你要不要搬过去住?环境清幽,风景也好,利于休养。” 戴总知道,她与洪丞梼离婚后,除了如今充作工作室的这套别墅,在浦江别无恒产,她又要强,绝不肯去那几个只等她早点去见马克思好瓜分她遗产的兄弟姐妹家里养病。 陈老师摆手拒绝,“哪有去打扰你的道理?” 虽然她身正不怕影子歪,但万一传到戴总那一对儿女的耳朵里,很难不走样变味成单身二十年的父亲老房子着火金屋藏娇之类的猜想。 遭到意料之中的拒绝,戴总有一瞬间的黯然,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我那别墅空着也是空着,你要是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搬过去,千万别同我客气。” 陈老师走得累了,在健身步道旁的长椅上坐下来,缓一缓,“你来找我,总不会是仅仅劝我搬到你别墅去住罢?” 戴总嘿嘿笑,“瞒不过你,想向你借小林一用。” “小林?”陈老师疑惑不解。 戴总对佑宁颇有微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忽然要借她一用? 戴总撸撸后脑勺,讪笑,“小林吧,虽然开疆拓土的能力一般,但组织能力协调能力真没话说。” 东岛那么大体量的工程,里里外外,人员、物料、机械,哪一环掉链子都难看得很,等着看笑话的人不在少数,戴总欣赏陈静是一回事儿,但不代表他没有存了看林佑宁和工作室笑话的心,两厢并不冲突。 可林佑宁愣是将这一摊在很多人看来必败无疑的局面盘活了! 一元收购“晖”园林设计工作室,进而获得九位数的注资,实在是神来一笔,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旭日集团的秦老二难道是什么善男信女? 林佑宁有本事拿捏住他,往后那还不是横着走? 多少人一得志便骨头轻得不知几两重,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晓得了,洪丞梼那位秘书上位的现任夫人就是一例。 然而林佑宁并没有翘起尾巴来趾高气昂,照样风里来雨里去下工地跟工程,惟其如此,才更教人佩服。 陈老师觑了戴总一眼,等他下文。 “我想请小林——”戴总一张对林佑宁一向不假辞色的脸难得带上一丝赧色。 “戴总想请我做什么?!”佑宁以为自己听错了。 堂堂园林集团三建分公司的老总,与洪丞梼称兄道弟的人物,从来看林佑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戴总,请她去为戴公子设计婚墅园林? 陈老师失笑,“我也很意外。” “我可否拒绝?” 佑宁很不想去看戴总脸色,何况她也实在是忙,东岛项目的树源有了些眉目,她同秦昶打算亲自走一趟,贾太太和她作天作地新点子层出不穷的女儿洁奎琳也永远在召唤工程师和监理。 连一手促成这一单的操爱国都有种吃了屎似的一言难尽。 “项目完工我就切腹自尽谢罪!”操爱国发了狠话。 佑宁哪能真叫老操切腹谢罪?少不了一番连哄带劝,贾太太的召唤里十次总要到场一两次。 肉体的疲劳倒谈不上,但是心累。 新片区的项目多好!一切按计划走流程,一期工程有确切死线,逾期未完工就往死里赔钱,从上到下全都打起精神来,拧成一股绳,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没有任何怨言。 相比之下,便很不想伺候这些有钱人富二代。 佑宁嫌弃的样子令陈老师笑不可抑,“一切随心,不想接就不接。” 可人生在世,往往不如意十之八、九。 林佑宁忽然间便红了,陈静工作室也跟着火了一把,工作邀约纸片般纷至沓来。 事情的起因是女明星露露的别墅景观项目已经完工验收交付,十月里露露就迫不及待以将父母接来享清福为由,广邀亲朋好友到望湖别墅开盛大的暖房派对,有到场宾客录制了小视频发到社交平台上,花园里围绕前庭喷泉一圈透光水泥地面下埋设的灯带在夜色中渐次亮起的那一刻,看似平平无奇的地面如同一片暗夜倏忽银河璀璨,与良夜交辉,美得令人屏息。 视频火出了圈,带起一阵“我见过的最美庭园”热议话题,视频下已有人评论说这花园就在望湖别墅,由陈静工作室设计。 彼时工作室还未引起注意,直到网红女主播冯小姐在短视频平台分享了她的花园翻新视频日记的最后一支视频。 女主播的粉丝是亲眼见着她购入二手别墅,将花园从一片荒芜一手落脚打理成型的,女主播在整个过程中也并不讳言请教了专业人士,收到了颇为有用的指点。 第一期翻新视频中,佑宁曾经出镜,虽然镜头中她只仿佛被不经意地扫到一个侧脸,但她短发明丽,穿军绿宽松 v 领薄棉衫、深灰防晒衣、烟绿工装裤,脚踩涂鸦板鞋的利落形象,当时就引得女主播不少粉丝疯狂想要认识工程师小姐姐。 最后一期视频,佑宁再度出现其中,只是这一回她因林佑福的事不希望在镜头前大出风头,而婉言谢绝了在视频中露脸的请求,但她指挥小型吊车吊装莎乐美雕塑的飒爽身影仍引得一些人嗷嗷直叫,“小姐姐正面上我”的弹幕密密麻麻飞过。 当落日余晖洒向花园,镜头由上而下,由远而近,定格到莎乐美近前,大理石雕塑细腻得仿若真人的肌理,少女低垂眉眼和手捧头颅形成的鲜明对比,以及在头颅中七窍孔洞中开出来的灿烂的花,视频就此炸了。 第56章 “啊啊啊啊好美!” “言语无法形容我此时此刻的心情,请收下我的膝盖!” “小姐姐杀我!我愿意做小姐姐花园里的花肥!” “想知道是谁的创意?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评论里一片溢美之词,不少人在留言区表示想请小姐姐帮忙设计花园。 女主播挑了一条高赞留言回复:创意主要是我自己的想法,工程师小姐姐给了我非常专业的意见,从头到尾都没有推翻过我的任何 idea,反而尽可能配合,帮我实现设想。 女主播的回复下有人说:哈哈哈我认识这个工程师小姐姐,陈静工作室的林工! 林佑宁就此红出了圈。 女主播向佑宁伸来橄榄枝,想邀请她做一系列豪宅庭院探园视频。 负责运作维护工作室社交平台账号的姗姗百思不得其解。 “我这么努力更新动态,发布项目工程实景图片,都不如网红女主播的一期视频来得效果好,教人情何以堪!” “盖因你这账号皮下看起来实在太像无趣的工科宅男了。”思思吐槽。 “哪里像?!”姗姗大恨,扑过去拧思思的腮。 两个人闹做一团。 佑宁却对这突如其来的流量保持格外清醒态度。 “网红流量是把双刃剑,来得快,去得也快。虽然可以一时带动做实体的,但热度总会消退,并且很可能给原本的潜在客户留下我们只是打算捞一笔快钱的网红的负面印象,所以我还是踏踏实实做我的工程罢。”夜晚两人独处时,佑宁对秦昶说。 第60章 十三棵树(4)成双 夜深人静,佑宁已堕入梦乡,柔软短发铺陈在雪白枕头上,一手枕在面孔下,一手搭在秦昶腰际,以一种分外放松的姿势,安睡在他身边。 秦昶半侧着身,一手支颐,一手轻轻拨开散落在佑宁颊边的碎发,手指虚虚描摹她的侧脸,想起她白天说的话。 不想红,宁可能力获得业内认可,然后踏踏实实默默赚钱。 务实得教人想笑,却也教人心疼。 有几个人能拒绝巨大流量挟裹的金钱效应,抵得住成为“名人”的诱惑? 首富之子尚且爱在社交平台指点江山被万千老婆粉追捧,首富之女还要跻身娱乐圈收割粉丝的尖叫,即使名人之后都免不了为这万人瞩目的感觉所惑。 而佑宁究竟吃过多少苦,才没有一丝一毫年轻女郎们华而不实的虚荣幻想,只想闷声发大财的? 秦昶不知道。 他那些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们也对她充满好奇,在她火出圈后,已几次要他带女朋友一起参加聚会。 他社交圈里的这些豪门名媛阔少,大多是富二代,富三代甚至更古老的富豪家族,另有自己的淘伴,偶有交集,但接触不深,互相之间谈不上看得起看不起,只是做派很有些不同罢了。 捞男捞女他们见过太多,成功上位的当然不少,可在老钱、新钱设定的游戏规则和门槛处折戟沉沙的才是大多数。 有些为求获得认可的做得隐晦些,有些则明火执仗拜金得明明白白,但总归要做出一副知性知心温柔体贴大方内敛的样子来,像林佑宁这种风里来雨里去晒得苦力似的,他们没见过,深觉有趣。 可秦昶不想让他们围观佑宁,如围观猴子耍把戏,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 他们对佑宁的好奇,也许并无恶意,但很多时候,不自觉流露出来的高人一等,才最最伤人自尊。 佑宁的反应很平淡,笑一笑说,好啊。 过一歇歇,又问,要不要突击学习晋见礼仪,比如屈膝礼? 眼睛里是不容错认的促狭。 秦昶当时失笑,搂过她来将她头发拨乱,“小坏蛋!你当他们都是什么人?不喜欢直接甩脸走人都可以,还屈膝礼?美得他们!” 然后两人滚做一团,将参加聚会的话题抛诸脑后。 此时此刻,佑宁酣然入睡,像了无心事的孩子,秦昶凝望她沉静的睡颜,深深意识到,她并没有决心要走入他的世界,不打算讨好任何人。 她爱他,与他的世界无关。 他倾身亲吻她额角,惹得她在睡梦中缩了缩脖子。 秦昶轻叹,原来爱得患得患失,是这这样的滋味。 佑宁早晨被大丹犬叼着骨头玩具走进卧室时发出的声音叫醒。 大丹的这根骨头玩具会发出声响,自带蓝牙和滚轮,家中无人时可以通过远程控制实现与狗的互动,达到即使无人在家也不会让狗觉得无聊的目的。 但大丹犬仍然更喜欢和主人一起晨跑,发泄旺盛精力。 这时大丹站在床边,“呼哧、呼哧”喘着气,口水自骨头两端滴在地板上,殷殷期待主人起床带它出门。 佑宁伸手摸摸狗头,一旁躺在她身边的秦昶咕哝着抱怨,“你醒来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摸我……” 佑宁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他,“狗的醋你也吃?” 他扑上来,拿下颌新生的胡茬在她身上胡乱地蹭,“坏囡!说你最爱我!” 佑宁被他的胡茬扎得直笑,双手捧住他的脑袋不让他乱动,“好好好,最爱你!” 秦昶看着她的笑,心中柔软,侧脸在她掌心吻了吻,翻身起床,招呼大狗,“走,我们去给姐姐做早餐,吃完饭带你去跑步。” 自佑宁与秦昶同住,他本就不错的厨艺突飞猛进,从色面到摆盘,都产生质的飞跃,用秦昶的话来说,是要让女朋友体会到美食对视觉和味觉的双重享受。 吃罢早饭,两人带大丹到楼下狗狗游乐园疯玩三十分钟,这才带着它回家。 两人洗澡换衣服,拎上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出发奔赴机场,赶往皖地。 十一月的皖地比浦江略冷两度,山里又比城区冷一些。 佑宁衬衫外头套灰色 v 领毛衣,外罩一件防风防水带荧光条的灰绿色冲锋衣,搭配黑色户外长裤、棕色马丁靴,坐在庞然大物似的越野车副驾驶位上,风从半开的车窗灌进来,吹得她短发猎猎,英姿飒爽。 衣服是秦昶替她置办的,他与她相同打扮,只毛衣颜色略有不同,她是灰的,他是黑的。 秦昶一路开车一路笑,他早想与佑宁一道穿情侣装,然而总觑不着机会,钢铁直女林佑宁有时简直赛过直男,情侣装?想都别想! 总算被他寻到这次到皖地看树的机会,做好了软磨硬泡的准备,离埠登机时一黑一灰,还显不出什么来,到埠出了机场,十一月中旬的秋风扑面,他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抽出一色式样一大一小两件冲锋衣来,一件递给佑宁,她还有什么不懂的? 看女朋友笑睇他一眼,接过冲锋衣穿上,秦昶心里简直要开出花来,凑近前去,微微弯腰,一左一右拉过冲锋衣门襟底端,替佑宁拉上拉链,趁机在她脸颊落下一吻。 又套上自己那件冲锋衣,一手牵住佑宁,一手拉着行李箱,往机场停车去。 旭日集团在皖地的总代事先已替小秦先生备好了车,由专人将车钥匙交到秦昶手里。 这会儿在去林场的路上,秦昶一边开车,一边微笑,跟着车载音响播放的音乐哼着歌。 车主事先仿佛打听过小秦先生的喜好,播放列表里的歌曲相当博杂,什么年代什么类型都有,共同特点是听了教人不会昏昏欲睡。 当“the mass”雄浑庄严的前奏响起,秦昶笑着挑了挑眉,双眼注视前方,嘴里跟着节奏轻轻哼唱。 佑宁手肘撑在车窗窗框上,侧头望着秦昶。 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仿佛总是很开心,最大苦恼是早午晚餐吃什么,以及怎样才能令她觉得吃是一种享受而不仅仅是维持生命所需的一种刻板行为。 歌曲放至高潮部分,他模仿其中男声,拿捏着唱: “divano messia——” 佑宁被他逗笑,忽然希望这前方空无一车的山路能一直带他们到天涯海角。 在去到天涯海角之前,他们先到了皖南最大的一处林场。 这处林场是二十多年前由一位陕北来的林业专家承包了整座山头建起来的。当时还不讲究可持续发展,也没有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概念,不愿意务农的青壮年劳动力统统外出打工去了,没有能力外出留在老家的农民也不把山上的古树名木当宝贝,砍了伐了盖房子打家具的大有人在,把好好的一座山糟蹋得不成样子。 陕北来的林业专家过来考察,一看之下,大为心痛,索性就贷款找当地政府将山头包了下来,聘请当地农民分而种之,在保住原生林的同时,又建起了林场,一半搞经济回报快的速生林,一半种植其他具有更高经济价值的树种,带动了当地农民发家致富。 秦昶带佑宁来,就是到当地承包户的林地寻找符合东岛项目要求的自然状态下的树源。 林场老板答应每棵树以低于现有市价的价格卖给陈静工作室,并到当地林业局进行备案,但每移走一棵树,需要再购买一棵树苗种植回去,以此平衡山林生态。 第57章 此行非常顺利,顺利到出乎佑宁意料,当天便与林场方面草签了意向书。 晚上林场老板做东,请秦昶与佑宁吃了一顿正宗皖南农家菜,席间老板端着酒杯连连向秦昶敬酒,感谢浦江来的客商带来了战略合作的机会,让皖南的苗木有机会避开苏浙两省苗农夹击,进入浦江苗木市场。 陕北的汉子微微红了眼,“苏浙两省占了地理和交通便捷优势,苗木价格比我们定得高,卖得还比我们好。其实我们皖南的苗木不比苏省的差,可是你看网上卖花草苗木的,几乎全是苏省的,我们实在太难打入浦江市场了!太难了!” 林场老板最后喝得醉倒在饭桌上,在助手搀扶下离席。 前来作陪的当地官员在散席时与秦昶握手,向他表示感谢,感谢旭日集团在皖南增加总代,为皖南提供就业岗位。 秦昶微笑,“应该的,旭日集团的宗旨就是走绿色可持续发展道理,带动一方,共同致富。” 因秦昶与佑宁都喝了点酒,不能开车,两人在林场招待所留宿一晚。 在酒席间沾了一身烟味儿,一进门佑宁便迫不及待推开浴室的门,为林场招待所浴室里偌大如泳池的温泉池所慑,眨眨眼睛,退出来,又重新推门进去。 随后忍不住微笑,鞋脱袜甩,涉入温泉,发出一声惬意太息。 秦昶有三分醉意,跟在她身后,慢慢踱进浴室。 佑宁泡在温泉池子里,双臂叠在池沿,下巴压在手臂上,看着秦昶慢慢脱去衬衫、外裤、袜子、内裤,露出健美身躯,如米开朗基罗刀削斧凿的大卫,英俊颀长健硕,一步、两步,跨进温泉,泅到她跟前。 他伸出双手,抱住了她,将她扳向自己。 佑宁沾着温泉水的手轻轻抚摸他俊美无俦的脸,“原来还是沾了你的光。” 他侧头吻她手心,一下又一下,“难道东岛项目里我不赚钱?又不是做慈善,有投入才有回报罢了。不过——” 他贴紧了她,“想怎么感谢我?” 两人在池水中载沉载浮,彼此眼中映着对方身影,佑宁吻一吻他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这样?” 秦昶摇头,回吻她的鼻尖。 “那——”她微微暗哑了声音,双手轻轻按在他肩膀上,随后施力,将他按进水中,按向自己,“这样呢?” 第61章 十四棵树(1)钓鱼 两人借着微醺酒意,胡闹一晚,次日难得双双睡过头。 佑宁醒来,一扬睫,便望进撑着头侧躺在她身边的秦昶眼里。 他冲她微笑,趁她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时候,在她睡得炸毛的蓬乱短发上印下一吻,“早。” 晨光透过山林照进窗内,在床上印下阳光的痕迹。 佑宁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乱感,要缓一缓,头脑才随着身体的苏醒而清醒。 “早。”她声音仍有些哑,昨晚荒唐得厉害。 秦昶捏一捏她脸颊,“起床罢,还要赶飞机。” 忙里偷闲的时光就此结束。 从皖南飞回浦江便又忙得不知日月。 双方工作室派了负责专员和法务往皖南签署正式合同,于林场是一桩不小的交易,受到当地相当的重视,甚至还上了财经新闻,乌尔宜在工作群里感慨,最近仿佛同新闻结下不解之缘,毕竟短短半年时间前后已三登新闻。 佑宁连回复一句的工夫都无。 东岛工程有序推进,第一期定植穴已按计划开挖,同时通气排水管和排水暗沟都需铺埋到位,在皖南的苗木起吊运输至工地前,所有准备工作必须完成,尽量做到当天挖运,当天种植,以避免树木水分蒸发导致的成活率降低,进而增加作业成本的情况。 佑宁几乎住在了工地上。 每天戴着安全帽,穿着工作服,外套一件醒目的橘色背心,脚踩胶靴,一处一处定植穴查看测量,检查碎石滤水层和营养土垫层是否达到标准要求,在工地机器隆隆声中扯着喉咙同挖掘机工人交涉: “要求定植穴直径较泥球大四十厘米,深度大六十厘米,你们各减少十厘米!十厘米看起来不起眼,但等到栽种时会给吊植造成不小的麻烦,到时候再一个个扩坑吗?!” 吼到最后咽喉炎发作,连声音都发不出。 乌尔宜实在看不下去,大手一挥,召了在贾太太别墅里监工的操爱国前去协同。 操爱国别的本事不见得多出色,但嘴炮一流,工地上的工人没几个是他对手,甘拜下风。 佑宁总算有喘息之工。 时间一忽而就到了元旦,在皖南把控苗木质量的秦昶与在工地盯紧工程的佑宁难得有空同时在家。 两人累得不想动,只想瘫在床上看电影吃垃圾食品接吻到地老天荒。 然而事与愿违,小黑发来几张照片: “望湖别墅的唐先生又改了主意,原本说是问了八号别墅的业主,有渠道拿到白蜡,现在又不晓得通过什么关系,说可以搞到珍稀树种,想教我帮他掌掌眼。” 图片上的树看起来万二分的眼熟,佑宁与秦昶不由得齐齐坐正身体,对望一眼。 “是那棵树吗?”秦昶问佑宁,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 “是。”佑宁肯定。 两人面色凝重,秦昶与小黑视频通讯,“你稳住唐先生,我这就过来。” “我与你同去。”佑宁说。 两人驱车赶往望湖别墅,唐先生的别墅外头点缀着一闪一闪的灯带,装饰得花团锦簇,除了主景观树还未到位,整个别墅前庭已很有美式风情。 微微发福的唐先生接待了他们,笑言太太回北美过圣诞假期去了,他留下来想将花园里的景观树定下来,等太太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听小黑说,唐先生有渠道可以获得珍稀树木?”秦昶开门见山,“如今政府环保意识越来越强,古树名木有价无市,十分难得,唐先生能否给我们个机会长长见识,看看都有哪些名树?” 唐先生本就要征求意见,遂取出手机来,向他们展示聊天记录里一系列古木名树照片,“八号的段先生推荐给我的人,说是不管我想要什么树都搞得到,我当然是希望越稀有独特越好。” 秦昶点点那棵看起来最为眼熟的树,“什么报价?” 唐先生伸出肥肥短短的手指,做了个“八”的手势。 “八十?”小黑诧异。 “哪可能?!”唐先生声音百转千折,“八百!” 秦昶、佑宁、小黑隐晦地交换眼色。 他们这一行做到这一层次,主景观树的单位都是万元起。 八百万元一棵主景观树,已经超越了唐先生整个庭园设计施工的预算,唐先生又不是冤大头,难怪要找他们参详。 秦昶笑一笑,“他们有时候也未必真就有这棵树,大概率只是拿来做噱头夺人眼球,标个高价糊弄外行,多数人不会为一棵树付出八百万元。” 唐先生闻言点点头。 “他们很可能由此转而非常‘良心’地建议目标客户退而求其次,花两三百万、三五百万,买一株不那么贵,但也远超一般景观树价格的稀有名树。”秦昶揭穿对方套路,“他赚到钱,客户觉得占到便宜。” 唐先生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 “您要是信得过我们,不妨由我们替您去与对方交涉,您看如何?”秦昶对唐先生提议到。 “那再好不过!”唐先生抚掌,痛快地将头像为一棵泡桐树昵称“老树新枝”的人推给秦昶。 “你们想怎么做?”回程,小黑问两位老板。 佑宁看一眼肃容开车的秦昶,想一想,微笑,“不知小秦哥家里,还有没有多余的别墅?” 秦昶回望她,想起初见时的情形,便也笑了“有。” 佑宁朝他霎眼睛,“钓鱼执法罢。” 昵称“老树新枝”的舒新志最近通过一位人傻钱多的客户添加了一位新好友。 舒新志在社交圈暗暗观察了这位“小秦”一段时间,确信这位秦先生是个不折不扣的有钱人,闲来无事在社交圈晒豪车名表花园别墅,时不时 po 出与女朋友在二百七十度江景豪宅里共进浪漫晚餐的照片,长桌上摆满鲜花蜡烛银质餐具和海陆空运来的世界美食,常有一只食量堪比成年男子的大丹犬入镜,偶尔能觑见秦先生女朋友的一角后脑勺。 总之不差钱,又极懂得享受生活。 小秦先生添加了他以后,仿佛就将他忘诸脑后,久久也没有与他联系,当舒志新以为可能赚不着他这一单的时候,小秦先生私聊了他。 “我打算向女朋友求婚,求婚地点设在别墅花园,我想在一棵独一无二的花树下举行求婚仪式,听朋友说你有门路?” 舒志新心下一喜,提醒自己言语里不能露出急相来。 “秦先生有多少预算?” “一百起步,上不封顶。” 舒志新暗道钱在富豪眼里大概跟草纸没两样,一百万的树人家甚至未必看得上眼。 第58章 “您打算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对面挥金如土的秦先生答复,“但我要亲自现场验树,你们可别随便从什么苗圃里挖一棵树过来或者给我看两张照片就骗我说是古木名树。” 舒志新一愣,竟不完全是个外行,知道要验看。 “我尽快回复您。” 舒志新转头去联系上游供货人,那头一听预算上不封顶,唯一要求是独一无二,又喜又忧。 喜的是冤大头并非时时有,忧的是人家也不是傻帽,人家要现场看树。 “怎么说?”舒志新问供货人。 供货人一咬牙一跺脚,“干了!同对方说,这周末接他去看树。” 为免夜长梦多,把这一单赚到手,很可以歇息一阵子,好好过个年。 周末舒志新接了小秦先生驱车前去验树。 舒志新留了心眼,车子开出浦江,先向北开,而后又调头向南。 小秦先生仿佛并没有注意到车子更改了行驶方向,一路不时与女朋友通话,说的都是什么比赛、赌注、组委会邀请函之类的话题,看起来倒也不是不学无术的富二代。 等车行两个半小时,抵达浙里北山山脚,需要下车步行上山,穿风衣西裤马丁靴的小秦先生似笑非笑地睇了舒志新一眼,将他看得背脊一凛。 “怎不早说要爬山?”小秦先生轻嗤,“看个树搞得如此鬼鬼祟祟。” 舒志新心虚,拱手告罪,“我们这一行,竞争也激烈得很,古树是不可再生资源,移一棵少一棵,总得谨慎些才好。” 小秦先生仿佛信了他,踩着马丁靴,跟着舒志新和供货人上了山。 一月的山林已经满是冬的气息,林见铺满落叶乔木的树叶,倘或不注意,稍不留神就会迷失方向。 三人最终在半山坳一株老树跟前停了下来,四季常青的老树枝叶舒展,树冠浓郁茂密,遮天蔽日的绿,像历经百年风雨沧桑而不倒的巨人,高大、坚强、沉默。 “这一棵,有两百年树龄,长三角三省一市独一无二,再没有第二棵相同树龄的了。”供货人黑黑瘦瘦,一看就是在山里走惯了的山民。 “这边不久前不是刚刚成立自然风景保护区?”小秦先生仰视古树,“你确定能移走?” “成立自然风景保护区不假,”供货人笑一笑,“但这块是我承包的林地,此地的树我随便处置。” 小秦先生点点头,“还有没有别的树?” 他如此问,供货人当然回他“还有”,又继续往上走,另看了两棵树,都是两百年以上的老树了。 小秦先生逐一问了价格,沉吟,“还是第一棵罢,先付定金,等树移栽到位,再付尾款。” 舒志新和供货人对视一眼,压抑住内心的狂喜,“成交!” 这样一棵从前无非就是砍了做桌椅的老树,现在一倒手就是将近八位数的进账,完全是无本生意! 富二代的钱就是好赚! 只是二人的欣喜若狂还没来及消化,就被从四面靠拢的林业警察给围在当中,来了个当场人赃并获。 前来执行逮捕任务的林业警察支队长大力与向他们报警并提出配合警方作为卧底参与此次行动的秦昶握手。 “谢谢您,秦先生!”红脸膛的支队长激动道,“多亏您提供的线索!” 第62章 十四棵树(2)守树人 年关将近,作为工作室外联与公关部门的负责人,姗姗最近忙到脚不点地。 新老客户、上下游、施工队的年礼都要照顾到,正在施工作业项目的业主也要提前做好沟通。工人们一般在春节前一周暂停施工,回老家过年,年后过了正月十五才会返工,拎得清的业主会给工人发放红包,图个好意头。 工作室同仁们的新年大礼包也不能少,一年干到头,除出工资奖金,一个能在社交圈晒得出手的新年礼包更是锦上添花之物。 还需联系酒店预定尾牙,此事虽然佑宁交给她全权决定,但姗姗还是拿着三五家酒店的菜单跑到东岛的移动板房办公室里找佑宁商量。 难得佑宁和秦昶都在工地,姗姗才不管自己是否做了锃亮的飞利浦灯泡,往佑宁身边一坐,将数张酒店菜单往佑宁手边一推,“灵灵姐看一看,哪家比较划算?” 即便工作室获得小秦哥九位数注资,但该节省的地方还是要节省的,蚊子腿也是肉啊! 佑宁放下吃了一半的盒饭,仔细参看对比各家酒店的菜式和价格,秦昶半撑着头,侧望她专注的面容。 姗姗一边挑走盒饭中青椒肉丝里的青椒,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移动板房建起的临时食堂里悬挂在前头的电视。 午饭时间,电视里正在播放长三角午间新闻,一位面容刚毅的男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 “……今日浙里林业警方接获线报,有不法犯罪分子盗挖、盗采北山自然风景保护区内的古树名木,引起警方高度重视。经过林业警方缜密侦查布控,于近日成功抓捕盗挖盗采、运输、贩卖一条龙的犯罪团伙,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当中……” 新闻画面中面容坚毅穿笔挺制服的中年警官正接受记者采访,间中插放犯罪嫌疑人在现场被警方逮捕的镜头。 姗姗倏忽坐直身体,明媚双眼在电视屏幕和垂头研究菜单的佑宁之间来回睃了睃,一个不可思议的发现猛地浮上心头。 “你、你们——”她做了彩绘美甲的手指在佑宁与秦昶之间点了点,“你们不会是——” 沈姗姗不是草包美人,她非但不笨,还聪明过人,否则也不会小小年纪就懂得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不会早早就决定不与被当成继承人培养的姐姐争宠,更不会做出一副女二世祖的样子来,给出类拔萃的姐姐当对照组。 佑宁抬起头来,不解地看一眼姗姗春葱一样几乎要点到她鼻尖上的手指,“?” 姗姗压低了声音,纤指往电视方向一划,“你们不会是不声不响,又干了件大事罢?” 佑宁分神瞥了电视屏幕一眼,浙里的新闻已经播至尾声,半秒镜头过后便转为皖地新闻,但那短暂的半秒也足够教她看清一闪而过的画面。 将手边的菜单扣在桌面上,佑宁朝姗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姗姗收了声,冲两人抱拳,佩服、佩服! 一点预兆也无地在新闻画面中看到秦昶那辆老破皮卡,姗姗在电光火石间已经想通其中关节,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佑宁与秦昶在饭桌上隔着一个空位,牵住对方的手。 她怎么可能放心秦昶独自跟盗挖贩卖古树的人上山?秦昶出发前便与她开通手机位置共享,她全程开着秦昶那辆不起眼的老皮卡跟在他们后头,一俟秦昶上山,就向当地林业警察报警。 姗姗被佑宁与秦昶之间脉脉流转的情愫激得一个冷战,“喂喂喂!请勿刺激单身人士!” 佑宁挑眉,“又单身?” 姗姗耸肩,“小秦哥有没有什么好介绍?” 爱情是沈姗姗忙碌生活的调剂品,男朋友来来去去,如同点缀她精彩纷呈人生的大型装饰物,有,固然很好,没有,也并无遗憾。 秦昶想一想,“请定义‘好’。” 姗姗一愣,随即扑在佑宁肩膀上哈哈笑,“小秦哥好狡猾!在你面前,除他之外没有好男人!” 钢铁直女林佑宁微微歪头,诶?是这样理解的吗? 因有上一次在新闻联播中短暂露脸而引起地痞林佑福纵火烧林的报复事件,导致陈老师心梗发作,佑宁与秦昶不想再教她老人家担心,故而只是悄悄地将事情做了,并未声张,但机灵鬼姗姗知道了,年终尾牙的时候陈老师到底还是晓得了。 今年的尾牙随着“晖”园林设计工作室的加入,规模扩大一倍不止,又恰逢工作室中了东岛项目的标,大家伙儿都高兴,佑宁也乐见同事之间其乐融融,遂一挥手,将尾牙定在本埠著名的空中旋转餐厅,可一边用餐一边欣赏浦江夜景。 当晚餐厅还有一支五人室内轻音乐队现场演奏,工作室提供奖品,抽出一二三等奖和参与奖,做到人人有奖,绝不落空。 佑宁的偏财运一向一般,只抽中参与奖,获得五百元购物卡一张。 三等奖由乌尔宜抽得,代替妈妈上前抽奖的初三生从抽奖池里摸出卡片当众展开,呆愣两秒,随后“嗷”一嗓子原地蹦三蹦,“妈妈!!双屏游戏街机!!我中了!!” 乌尔宜难以置信地接过卡片,再三确认,而后遥遥望一眼坐在斜侧方的佑宁,拿眼神问:你是不是暗箱操作? 佑宁耸肩:是魔童手气好,与我无关。 乌尔宜只能按下兴奋的儿子,警告他:“不能影响学习!” 佑宁看得直笑。 秦昶在她背后拿手指轻轻描摹,“真不是你捣鬼?” 佑宁靠在他肩膀上,“众目睽睽,我怎么可能捣鬼?” 等到秦昶送出的那辆福特野马被小黑抽中,他在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秦昶相信这一场抽奖确实并无暗箱操作,一切自有天意。 第59章 陈老师笑眯眯在一边看着,替他们觉得高兴。 将近八点,她觉得乏了,打算悄悄离席,不想败了年轻人们的兴。 佑宁一见护理师扶着陈老师从侧门往外去,立刻与秦昶起身跟上。 “陈老师,我们送您。” “送到楼下就行,你们接着吃,接着玩。”陈老师拍拍佑宁的手。 等电梯的工夫,陈老师左看看佑宁,右看看秦昶,“你们两个,现在干大事,都瞒着老师了。” 佑宁与秦昶对视一眼,齐齐朝老师微笑,乖乖认错,“以后不会了。” 陈老师痛心疾首,“也不知道这帮人糟蹋了多少珍稀树木!” “案件尚在侦办当中,等警方的后续通报罢。”佑宁叹息。 在利益驱使之下,古树名木被盗挖盗采的现象屡禁不止,粗暴的挖掘和全无防护的运输使得被盗挖的古树名木移栽后成活率极低,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仅仅是一些有钱人将珍稀树木占为己有的私欲。 “要是每一棵古树都有一位守树人就好了。”电梯来了,陈老师在跨进电梯前,自语道。 佑宁闻言,脑海里倏忽闪过一个念头,拉着秦昶跟着陈老师一起走进电梯,“为什么不呢?” 陈老师抬头看向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爱徒。 佑宁为自己脑海刚刚成型的念头兴奋起来,她一手挽住陈老师的臂弯,一手紧紧牵了秦昶的手,两眼熠熠生辉。 “您说得对!要是每一棵古树都有一位守树‘人’就好了!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守在一棵树边上,但——”她微微仰首,与秦昶四目相对。 这一刹那,秦昶在佑宁眼中看到来自她灵魂的璀璨光芒,看到发自内心的蓬勃生机,看到百折不挠的信念。 “——机器‘人’可以!”佑宁从来都显得冷冽疏离的表情在这一刻生动无匹,“我们可以为北山的每一棵古树名木都装上卫星定位器,将它们置于我们的‘视线’之内,只消它产生移动,定位系统就会向我们发出警报,令我们及时做出反应。” 陈老师一拍巴掌,“好办法!” 秦昶注视着陈老师与佑宁热烈讨论起这个办法的可实施性以及实施起来的成本,不由得微笑,暗暗想,是时候考虑动用信托基金成立一个公益性质基金会,专门从事植物保护公益事业了。 第63章 十四棵树(3)接纳 佑宁的想法固然可行,但真正要实施起来,要排摸统计古树名木数量,向当地林业部门报备等等、等等,悉数是繁琐细致工作,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眼下临近过年,大多单位已处于准放假状态,佑宁按捺下心动立刻行动的冲动,趁年前不必开工也不必打卡上班的闲散日子,在家伏案做计划书,进行成本核算。 大丹犬懒洋洋躺在书桌下,偶尔用狗鼻子拱一拱她的腿,佑宁时不时分心伸手摸摸狗头,撸撸狗耳朵,计划书做得进度缓慢。 秦昶的私人电话明显增加,旧雨新知约他吃饭喝酒的不在少数。 接了两个要紧电话回来,秦昶走到佑宁身边,俯身在她头顶吻一吻,一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按揉她伏案久了有些僵硬的肌肉,“计划书不急于一时。” 佑宁丢开笔,侧身抱住他劲瘦的腰,脸颊贴在紧实有力的胸腹,“总怕来不及。” 秦昶垂眼凝视她后颈上一片蜜色皮肤,“担心这些树的命运?” 佑宁点点头,脸颊隔着一层薄薄的卫衣,蹭在他腹上。 秦昶双手捧住佑宁的脸,令她抬起头来,“别急,新年一开工,我们就去把安装卫星定位器的事落实下来。春节将至,再勤劳的蟊贼也停工衣锦还乡去了,大树们暂时都是安全的。” 佑宁被他说得一愣复一笑,起身与他抱成一团,“说得有道理。” 她将面孔靠在他肩颈处,呼吸间都是他须后水的清凉薄荷味道,“小时候——” 佑宁的回忆一下子去得老远,脑海里浮现那个幼小的自己,在暮色四合的山村小路上狂奔,不断向前,喘着粗气,肺快要炸掉似的。 “——受了欺负,没人会为我出头,全靠自己,要么哑忍,要么反抗。”佑宁的声音里无悲无喜,“哪怕鼓足勇气,逞凶斗狠,但内心里终究还是害怕的。怕那些欺负我的坏孩子一击不退,会一拥而上围殴我;怕他们的家长到学校老师那里告我的状;怕从未关心过我死活的父母对我失望……所以跑得远远的,爬上最粗最高最枝繁叶茂的大树,藏进浓密的枝叶里,就没人找得到我。” 秦昶听得心酸,忍不住侧首轻吻她太阳穴,“都过去了。” 佑宁恍若未闻。 “大树不会欺负我,它给我栖身之地,令我不必防备,像一个坚忍不拔的沉默巨人,守护着我。” 佑宁如烟般叹息,她爱树远胜于爱芸芸众生。 秦昶心恸不已,为小小林佑宁,也为眼前的林佑宁。 他永远、永远也无法体会当时的佑宁有多么害怕与无助,害怕到要孤身一人爬到树上来躲避对她的伤害,无助到将一棵树想象成可以依偎与守护她的巨人才能熬过漫漫长夜。 那个年龄的他在做什么?在苦恼于成绩没有优秀的哥哥出色而备受父母冷落?在纠结于拿了压岁钱究竟是买任天堂游戏机好还是买一款新出的运动鞋?亦或是因为调皮打碎了太多玻璃被没收了压岁钱而耿耿于怀? 他认识的同年龄女孩子都在做什么?烦恼于无尽的钢琴课舞蹈课绘画课?还是在为去瑞士滑雪与往澳洲冲浪之间而左右为难?亦或是与要好友结伴去看电影听音乐会? 他无比希望有时光机器,可以令他回到过去,将小小佑宁带离那样令她害怕与无助的时刻。 如果可以,他愿意做她的大树,为她遮风挡雨,令她有栖身之地,教她不必防备,只需开心快乐。 他轻轻拂开她额角的碎发,“可想好了去哪里过年?” 陈老师不想教他们为她的身体和过年如何安排操心,与护理师报了皇家礼赞号邮轮半个月的行程,将一切纷繁杂乱的事物都抛在身后,潇洒登船,往新西兰去了。 佑宁也想过接姑婆来浦江过年,顺便接上邬嫂嫂一家,兑现对小乌鸦的承诺,带她去国际旅游度假区游乐园玩。 小乌鸦自然开心得不得了,但还是听父母的话,约好错开初一到初六的游园高峰,在开学前选一天来玩。 然而姑婆教她不必管她,“你们年轻人该玩就玩,我老太婆就喜欢在村里没事搓搓麻将噶噶讪謼。” 听见电话里佑宁不很情愿的样子,又悄悄叮嘱她,“你晓得的,林佑福、林佑冬犯了事,他们家里再没脸没皮,也不能找我一个孤老太婆的麻烦,你要是回来,哈!烦也要被他们两家烦死。” 老太太活到一把年纪,看事情比什么人都清楚明白,“我也不耐烦做一桌子菜然后剩饭剩菜从初一吃到十五!” 佑宁被姑婆说得哭笑不得,只好答应。 此时被秦昶问及,佑宁笑着耸肩,“大年下的,我竟无处可去,请小秦哥收留几天。” 秦昶收紧搂住她肩膀的手,似要将她嵌进身体里。 几天?他恨不能是一辈子。 “那——”他吻她耳廓,“囡囡,到我家去过年?” 佑宁也不晓得自己哪里来的一腔孤勇,头脑一热,就答应了秦昶同他一起回家过年的提议。 也许是他的怀抱太过温暖,也许是大丹在她腿边转来转去拿鼻子拱他们的腿教她一时分了心,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她不想在有了他的新年里孤身一人,所以鬼迷心窍。 秦昶的开心,肉眼可见,连落在她唇上的吻都更热烈了几分。 下午富二代打电话来约他晚间出门聚会,他贴在佑宁身后,下巴压在佑宁肩膀上听电话,“看女朋友心情,她愿意出门我就来。” 一边用下颌缓缓轻蹭佑宁颈背,像粘人的大狗。 佑宁心道连去男朋友家过年都答应了,去参加聚会算什么? 她反手揪住秦昶后颈碎发,“去呀。” 秦昶闻言便笑了,“女朋友准了。” 那头“轰”一下,又笑又叫的,“哎哟喂!秦二妻管严呐!要女朋友准许才能出门!” 声音之洪亮,透过电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秦昶扔开电话,搂住佑宁,“他们说我妻管严。” 佑宁抬手拧他鼻尖,“你要不要被管?” “求之不得。”他嘴唇抵在她耳后低语,随后将她扑倒在床上。 深灰色被褥承受两人的重量,微微下陷,灯光在响指声中隐去,只余室外透过落地玻璃长窗洒进来的午后阳光。 他将她扑倒在阳光里,像劲猛的山狮终于扑倒了无情的精怪。 一晌贪欢。 晚上佑宁随秦昶一起走进不可触碰。 第60章 再次走入这间仿佛植物园的夜店,佑宁仍有种不真实感。 浦江阴冷潮湿入骨的冬季,能将抗冻又抗造的东北人冻得嗷嗷叫并非传说,然而就是这样湿冷的冬日里,不可触碰里照样温暖如春。 一进门,佑宁身上的羽绒服便穿不住,整个人热到出白毛汗。 秦昶失笑,伸手替她将羽绒服拉链拉开,脱下来与自己的大衣一道交给服务员寄存,然后拉着佑宁的手穿过树与树之间的小径,经过注满了水、有两条“鱼美人”正绕着夜店当中的主景观树浮沉游弋的玻璃柱,准备拾级而上。 佑宁却为美人鱼所吸引,停在了玻璃柱前。 她记得上一次不可触碰开业时来,这棵树下还有金发小提琴手演奏泰伊思冥想,不过数月工夫,竟变成了美人鱼表演? 秦昶也停下脚步,“喜欢?” 佑宁摇摇头,“里头的树——” “啊,树,”秦昶笑起来,“树周围做了防水处理,这其实是一个‘回’字型玻璃水柱,中间部分是空的,对树不会造成影响。” 原来如此,佑宁点点头。 秦昶拉着佑宁沿着楼梯拾级而上,走上玻璃长廊。 一班朋友早已等候在观景位置最佳的玻璃天台,只等他的到来。 以白富美蕊贝卡男友为首的一群人一见秦昶,便起哄要他喝酒。 “小秦哥到得最晚,需罚酒三杯!” 秦昶才不理会他们,牵着佑宁的手为她做介绍,“蕊贝卡你见过,花衬衫是蕊贝卡的男朋友,此间的半个老板,谢利轩;白白胖胖穿绿裤子的是安东尼,家里经营酒庄;长发飘逸不管多冷都穿连衣裙高跟鞋的是布瑞塔,旅行作家;黑衣扮酷的是布拉德,经营本埠最大一间进口摩托车车行,有时间带你去他店里玩……” 绿裤子安东尼笑起来,“为什么只去找布拉德玩,不找我?” “也没找我们啊!”谢利轩朝布拉德扔花生米。 酷酷的布拉德对秦昶、佑宁点点头,“随时欢迎。” 秦昶郑重大方向众人介绍佑宁,“我要带回家去见家长的那种女朋友,林佑宁,江湖人称‘灵灵姐’。” 众人一阵哗然。 “来来来,坐坐坐!”花衬衫谢利轩招呼两人。 秦昶揽着佑宁肩膀落座,问佑宁喝什么饮料。 谢利轩与蕊贝卡咬耳朵,“你几时见过小秦哥这么无微不至?” 蕊贝卡摇头,“他从来对我们不假辞色,我们都以为他这辈子注孤生。” “一物降一物不是?” “小秦哥好似被她拿捏得死死的。”蕊贝卡大为惊叹。 “有安东尼在,怎么好教小秦哥和林小姐喝饮料?拿最好的酒来!”美女旅行作家布瑞塔笑言,又问佑宁,“林小姐喝不喝酒?不会喝也没关系,教小秦哥代饮。” 话音里带一点下马威的意思。 佑宁落落大方,“红的白的啤的随意,三盅全会亦可。” 早年陪陈老师谈业务,酒桌文化什么没见过?陈老师总替她挡酒,但也告诉她,可以不喝,然而一定要懂酒会喝,镇得住场面。 佑宁话音一落,布瑞塔情知遇见硬茬儿,气势便弱了。 佑宁犹不过瘾似的,“光喝酒多无趣?掷骰子、剥眼子、拱猪猡玩不玩?带不带彩头?” 三杀,布瑞塔彻底歇了声气。 谢利轩“哟嗬”一声,“会家子啊!” 又转头对布瑞塔道,“你一看就不是灵灵姐对手,赶紧自饮三杯认输。” 秦昶从头到尾笑看女朋友气场全开。 他的佑宁啊,从来不是城堡里等待王子拯救的公主,但他就是喜欢她这种随时随地都能挽转局面的机智与硬脾气。 他伸手摸了摸女朋友头顶,抄起桌面上一杯果汁,朝布瑞塔举杯,“我家灵灵姐比较孩子气,你别介意。” 布瑞塔拿起面前的鸡尾酒与秦昶碰杯,一饮而尽,在心底与年少时喜欢过的那个男孩子告别,从今往后,她大抵不会再刻意打听他的行踪,只为了与他共处一室。 蕊贝卡打圆场,“听说林小姐与小秦哥是同行?” 佑宁点头。 “以前怎么没见过?”蕊贝卡好奇。 “一直缘悭一面。”佑宁笑道,“也许命运是想把他酿成最醇厚的酒,再让我们相遇,教我一饮即醉。” 秦昶闻言倾身亲吻她额角,“感谢命运。” 蕊贝卡忍不住捂了捂胸口,哦,这该死的浪漫! 男人们为这一场面拍桌跺脚吹口哨,将聚会推向欢闹。 第64章 十四棵树(4)诺言 不过一晚工夫,佑宁已被秦昶玩得至要好的几个朋友所接受,散场时候纷纷打招呼要秦昶多带她出来参加聚会。 七人合影当晚出现在社交圈里,主人家蕊贝卡和谢利轩是当之无愧的中间位,秦昶勾着佑宁肩膀坐在左侧,头碰着头,佑宁的表情微微有些淡漠,但是秦昶笑得很开心。 秦昶大方带女朋友出来示人,将佑宁介绍给圈中好友的行为,很教一些豪门子弟意外。 有钱人当然会在各种场合结交异性,但真正能被他们接受并纳入圈内的圈外人,少之又少。老钱、新钱怎么可能傻?不晓得多精刮! 然而一旦被他们真心接纳,一起出国旅行度假、赠送价格昂贵的节日礼物都只是毛毛雨,带挈新淘伴跨越阶级鸿沟,一步跃升一个阶层都是可能的,否则捞男、捞女也不会削尖脑袋往豪门世家子弟身边钻营。 多少人抢破头也得不到的东西,林佑宁这个看起来又酷又冷的女孩子,轻轻松松就得到了,怎不教人意外又好奇? 邀约雪片般纷至沓来。 秦昶用脚顶开一点大丹犬,将佑宁完完全全圈在自己怀里,“不想被他们占用我们相处的时光。” “那就不去。”佑宁反手摸他头顶。 佑宁也不耐烦应酬富二代们。 两人宁愿窝在沙发里,看书、听音乐、看电影,然后在某一刻拥抱接吻滚做一团,无休无止。 小年夜这一天,佑宁与秦昶驱车去往保税区会员制一站式购物中心,为除夕去秦昶家里过年采买年货。 随着春节假期的来临,外头马路上的车辆已经显著减少,但购物中心里采买年货的会员却多得令人咋舌。 秦昶一边推着购物车在货架之间缓慢穿行,时不时躲避奔跑追逐的顽童,一边牵着佑宁的手不放,仿佛害怕她在偌大迷宫般的购物中心走失。 “家里什么都有,不买也没关系。”秦昶见佑宁在南北干货区驻足,不由得为她提供建议,“我们回家和长辈一起过年,就是最大的诚意。” 佑宁横他一眼,“初次拜访,空手登门太失礼了。” 秦昶不知恁地就想起那首“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歌来,强忍了笑意,还是给女朋友小提示,“家父不抽烟,偶尔应酬时会喝两杯,但这些年有资格教他举杯共饮的也没几个了;家母——” 他想一想,“家母也无甚特殊爱好,一定要说有,大概莳花弄草算一项。不过家母是绿植杀手,死在她手下的植物不计其数,她老人家已经放弃亲自动手的念头。” 佑宁失笑,思及同样种花苦手的姗姗,想必和秦母一定颇有共同语言。 “兄嫂么,他们是新派人物,你捧一束花他们都觉得很好。”秦昶将佑宁从南北货货架前拖走,“家里五岁的侄女给她发个两百元的红包即可,反正超过两百她也要上交父母保管。” 佑宁听得直笑,“富三代的红包也得上交父母?” “两百及两百以内的由她自行支配,超过两百的则需上交,存入她个人银行账户。她从四岁起已经开始投资,额度不高,大多投在她喜欢的玩具设计工作室上,有赚有赔,无非是培养她的投资意识和理财能力。”秦昶直言,“目前看来茜茜绝非稳赚不赔的投资天才。” 听秦昶嘀咕侄女的投资天赋,佑宁笑得肩膀抖动,任他将她拖离南北干货区,“那再给小朋友加个玩具罢,她喜欢什么类型的玩具?” 佑宁从小最讨厌过年,别的孩子父母外出打工一年,总会带着大包小包从外地返乡,给孩子买新衣服、新鞋子,一家人团团圆圆。而她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温馨时刻,父母铁了心在粤省扎根,过年也无非是托老乡带些粤地特产和一点钱回来。 祖母更是逢年过节便骂骂咧咧嫌东嫌西,做一锅梅干菜烧肉她多往里伸一次筷子都要遭白眼,所以佑宁自懂事时起便不期待新年礼物和压岁钱。 但她希望其他孩子的童年都是开心快乐的,哪怕那个孩子可能并不缺少她送的这一件玩具。 按照男友提供的个人意见,佑宁买了一瓶价格不菲的进口红酒、一盆结着金灿灿果实的金橘树、一盆橙瓣橘蕊的蝴蝶兰,又在毛绒玩具专区挑挑拣拣半天。 佑宁选择困难症发作,觉得毛绒玩具个个都可爱,一副愤怒喷火表情的小恐龙、一脸呆萌的旅行青蛙、睡眼惺忪的长毛猩猩……每一个她都爱不释手。 第61章 她举起一只穿着猎装背后双肩包里背着一只迷你泰迪熊的兔子朝秦昶晃了晃手,“走啊,浪迹天涯去啊!” “喜欢就买。”秦昶摸摸佑宁头顶。 但佑宁还是将兔子玩偶放回了货架上。 读书时,女孩子间很流行在书包拉链上缀一只小小的毛绒玩具钥匙圈,小猫、小狗、小兔子、树袋熊,不贵,几块钱一个。女同学几乎人人都有,只她没有,将她衬得像个异类。 那时候,她暗暗发誓,将来等我有钱了,我一定买它十个八个毛绒玩具钥匙圈,把所有包都挂满。 然而还没等她长大有钱,女生的潮流已经从挂毛绒玩具钥匙圈变成了别动画人物徽章,山寨的动画公主头像印在徽章上,豪华点的徽章会得随着角度的变化而变幻图像。 她永远也没钱跟随不断变化的潮流,也一直是学校里穿着不合身校服的孤僻异类。 等她长大工作有钱,她已经明白,喜欢的东西,不是必须要拥有,看一看,开心一下,就好。 佑宁最后与秦昶一起为他的小侄女选了一只胖乎乎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毛绒玩具,小老虎两只前爪下头扑着一只招财猫存钱罐,真的可以往里塞硬币。 两人结了账走出购物中心,将到停车场时,秦昶拍拍风衣口袋,对佑宁说:“我的手套好像落在收银台了,你先上车,我回去找找看。” 佑宁点点头,那副软羊皮手套是定制款,极贴合手型,秦昶戴着有种冷肃的禁欲感,丢了颇可惜。 在车上等了约有十分钟,秦昶才从购物中心返回停车场,手里拎多一个包扎好的礼盒。 “手套找到了?”佑宁问。 “找到了。”秦昶上车,将礼盒抛给佑宁。 “什么?”佑宁对草绿色印着小熊、小鸭子图案包装纸包着的礼盒看了看。 “购物中心会员凭购物满一千元小票可以抽奖一次,这是奖品。”秦昶发动引擎,将越野车驶离停车场,“到家再拆罢?” 回到家里,两人照例受到大丹犬热烈欢迎,佑宁撸了一会儿狗直到狗子的男主人吃醋将狗子赶回房间并关上门,惹得佑宁失笑不已。 “等一歇吃烤肉,你真舍得关着它不放它出来?”佑宁问秦昶。 “有它没我,有我没它。”男主人斩钉截铁。 佑宁笑得东倒西歪。 两个人在开放式餐厅里摆上电烤炉,摊开一桌食材,秦昶另外开了一瓶桃红起泡酒,一边烤肉,一边小酌。 秦昶怕佑宁去家中过年不自在,拣家中趣事讲给她听。 “家里养了两条大狗,一条是在浙里厂区出生的中华田园犬,刚生下来没多久就抱回家来,现在已经是条懒洋洋的老狗,另一条是家兄朋友送的阿拉斯加犬,非常活泼,拆家能手,麻烦灵灵姐去了好好教训、教训它。” 佑宁边喝酒边听秦昶“说书”。 冰镇过的起泡酒斟在透明郁金花型的香槟杯中,桃粉色酒液逸出一串串珍珠似的气泡,散发出轻盈果香。 起泡酒看似度数不高,味道酸中带一点点回甘,佑宁不知不觉便喝得有些多。 秦昶意识到佑宁醉了的时候,她已经喝掉大半瓶起泡酒。 与旁人喝醉耍酒疯不同,佑宁不哭也不闹,只一手撑着头,静静坐着,一动不动。 秦昶起身关闭电烤炉,扶起醉态迥异于常人的佑宁,弹指熄灯,往卧室方向走。 她眼色清明,仿佛一丝酒意也无,但整个人是软的,秦昶不得不将她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颈,一手搂住她的腰,将她带进浴室,“我们先洗漱,然后再睡,好不好?” “好。”她轻轻点头,“我听话。” 她站在浴室台盆前,安安静静刷牙洗脸。 洗完脸,她将一次性洗脸巾扔进台盆下的垃圾桶,便垂睫怔立,几不可觉地微微摇晃,像失去动力的机器人,遵循程序的设定直到能量用磬,只余最后的震颤。 秦昶的心在这一刻痛不可当。 这傻姑娘,即使醉了,也不知道撒娇,不知道哭诉,她将自己的压抑得那么深,深到醉酒,都不肯有一丝一毫松懈。 秦昶伸手抱起她,“我们去洗澡。” 她便乖乖任他剥洋葱的,将她一层一层剥得精光,露出柔软且毫无防备的内里,放进浴缸里。 当他跻身浴缸时,一直呆呆坐在水中的她,向他伸出双臂,双腿缠上他的腰,将脸埋在他颈侧,像个无助的孩子,在他耳畔低喃: “我会乖,不要丢下我。” 抱着怀里的姑娘,秦昶心酸不已。 他爱着的这个姑娘,无论外在看起来多么独立坚强,但她内心一隅始终彷徨茫然。那一角的她的一生,是被父母亲人抛弃的、自我怀疑的一生,无论她长到多大,她永远都在自问,我哪里做得不好,所以不被父母所爱?我是不是不乖,所以为他们所抛弃? 他轻轻拨开她额前的头发,亲吻她的眉心,许下诺言: “囡囡,我不会丢下你。” 第65章 十四棵树(5)登门 除夕清晨,佑宁在温暖宽厚的怀抱中醒来。 窗外是阴冷冬日难得的晴好天气,有江鸥振翅划过天际,身影落在室内地板上,似一道迅疾的箭影。 宿醉醒来,佑宁并不头疼欲裂,只是难免有些怔忪,好一会儿才记忆回笼,想起昨晚酒后的醉言醉行,忍不住颓然将脑门磕在秦昶胸口,老脸一红。 没法做人了!她内心里的小小孩仰天长啸。 头顶传来秦昶低沉的笑声,激得佑宁脊骨一麻,伸手挠他后腰,“不准笑!” 秦昶吻一吻她早起乱糟糟蒲公英似的爆炸头,勾手将床头柜上那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拿过来,递给佑宁,“除夕快乐!” 佑宁坐在床上,靠在他怀里,三下五除二撕开草绿色包装纸,打开粉白色纸盒,取出里头背着小熊的猎装小兔子玩偶,与黑豆眼小兔子面面相觑。 小兔子衣襟里落出一张卡片,以遒劲字体龙飞凤舞写着“一起浪迹天涯罢”,落款是一个眨眼吐舌头的鬼脸表情。 佑宁先是一愣,随后将小兔子玩偶紧紧拥在怀里,仰头亲吻秦昶胡髭狂野新生的下巴,“谢谢!” 这是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个毛绒玩偶,虽然这件礼物于她,整整迟到了二十八年,但她的高兴并不因为年龄的增加而减少。 秦昶垂眼回吻她。 他从无一刻似此时此刻,如此深切地体会到礼物的真正魅力。 她很少有如此外露的情绪,但一只普普通通的玩偶,却教她笑靥如花。 两人在床上卿卿我我良久,直到大丹犬自己从狗屋里跑出来,咬着狗绳来找主人,才起床穿衣洗漱吃早饭,然后下楼慢跑遛狗。 小区里已装饰成一片红火热烈的新年景象,高挂大红灯笼、张贴新春年画、绵延摆放的年宵花卉,将整个临江苑装点得喜气洋洋,年味浓厚。 除却出国度假、回乡过年的业主,所有留在浦江本地过新年的业主,悉数收到物业赠送的年礼。在小区里遇见,认识不认识的,面上都带了笑,彼此点头,相互问一声新年好。 秦昶与佑宁另外收获若干离婚大战的八卦以及关于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发喜糖、生孩子的询问,教佑宁生出原来有钱人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起来的样子与普罗大众并无不同的感触。 遛狗时候,两人还不得不时时注意,以免大丹犬因过于好奇,误食对它有毒的花草,生生在浦江寒冷冬日里跑出一身热汗来。 两人这一天的午饭由佑宁操刀,做了一锅热气腾腾的菜汤肉丝年糕。 “尝尝我的手艺。”佑宁对秦昶说,“我做别的不在行,就这个最拿手。” 其实小时候做菜汤年糕,连肉丝都没有,只得剩菜,回锅放水加热,再往里放一点切片年糕,热乎乎的菜汤,软糯的年糕,能抚慰一个孩子永远得不到关注的身心。 并且由此延伸出一系列拿手菜式——菜汤肉丝面、菜泡饭,等等。 秦昶捧过精致大面碗,里头碧绿生青的鸡毛菜、娇黄水嫩的娃娃菜与细细的肉丝高高码在汤年糕上头,空气里飘过一丝猪油特有的香气,简简单单,却教人食指大动。 他吃光一整碗菜汤肉丝年糕,轻轻放下调羹,冲女朋友竖起拇指,“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年糕!” 佑宁微笑,忽然有些明白,那么多人喜欢为伴侣洗手作羹汤的原因。 下午两点,秦昶驱车,载着佑宁,后座上伏着昏昏欲睡的大丹犬,驶向“娘家”,一路开一路殷殷关照后座的大丹,“见到老大和细仔要友好,不要人来疯。” 大狗将两只前爪搭在身前,耳朵耷拉下来,做“我不听、我不听”状。 佑宁见状笑得半死,“所以它在家里行二?” 秦昶点点头,“它刚到家里时也是一把拆家能手,送至狗徳学校进修两个月才养成好习惯,但总想取老大的地位而代之,所以才把它放到我这里,又给老大接了细仔回来做伴。” 第62章 佑宁回头看一眼大丹,“原来你这么调皮?” 大狗一爪捂住眼睛,低汪一声。 秦昶家的别墅位置极佳。 当年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建起来的别墅区大多位于浦江与本埠母亲河的交汇处,环境闹中取静,绿树环抱,景色怡人。 秦昶的越野车驶入欧式别墅庭院时,院子里已停了几辆车,听见引擎声,门口有犬吠声响起,叫了一声,便被人喝止。 秦昶下车,打开后座的门,大丹犬一跃而出,往别墅门廊跑去,与别墅内钻出来的两条大狗又闻又扑地闹成一团。 佑宁自副驾驶座下得车来,到后备箱里提了酒与玩具,秦昶则一手捧一盆植物,一边陪佑宁往别墅里走,一边小声安抚佑宁,“别紧张,我爸妈兄嫂不吃人。” 饶是佑宁有那么一些初次登门的拘束,也被他逗得一笑,忍不住斜他一眼。 秦昶便也笑了,领着佑宁进了门。 家里的阿姨上前来接过金橘树与蝴蝶兰,一左一右摆在楼梯厅下的花几上,又返身要来接佑宁手里的红酒与玩具。 秦昶拦住阿姨热情的手,“总得让我们自己拎两件进去见家长罢?” 阿姨一愣神,随后笑起来,频频点头,“对的、对的!” 又朝一侧传来热闹人声的偏厅扬一扬下巴,“就等你们了。” 秦昶脱去自己身上的大衣搭在臂弯里,又接过佑宁手里的礼盒,单手帮她款下羽绒服,一并交给阿姨,然后揽住佑宁肩膀,往偏厅里走。 窗明几净的偏厅里铺着厚厚地毯,烧着电子壁炉,两棵结满累累坠坠的红色果实的珊瑚冬青树立在壁炉两旁,将以纯白色为主色调的偏厅映得一片喜气洋洋。 大家长秦仲元与夫人坐在米白色真皮沙发上,两人正一边剥砂糖橘一边看电视,大哥大嫂两人挤在一边同色欧式贵妇榻上,头碰头在看手机。 一家人都穿轻薄柔软的开司米毛衣搭配休闲舒适的家居长裤,并无富豪架子,气氛相当温馨和谐。 佑宁随秦昶停在茶几前,略有些拘谨地叫了声“叔叔、阿姨、大哥、大嫂”,然后微微鞠躬,“你们好!” 见秦昶偕佑宁一起进门,秦仲元对两人点点头,又关照佑宁,“随便些,别客气。” 秦夫人则笑眯眯朝两人招手,“来,过来坐。” 秦昶便牵着佑宁的手,走到沙发前,将佑宁按坐在母亲身边,自己往沙发扶手上靠。 秦夫人隔着佑宁对着儿子的膝盖拍去一掌,“坐没坐相!” 秦昶捂住膝盖,做痛不欲生状,“姆妈,我第一次带女朋友回来,帮忙留点面子给我,谢谢侬!” 秦夫人赏儿子一对白眼,然后拉起佑宁的手,合在掌心里。 一老一少两人手指上都有薄茧,两人视线相对,仿佛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佑宁是伐?”秦夫人拍拍佑宁的手背,“小昶从小皮得猢狲一样,难为你能受得了他。他要是犯起倔来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替你收拾他!” 虽然知道这是客气话,但佑宁还是微笑起来,“嗯。” 秦昶拿肩膀撞撞佑宁,“看出来了伐?男孩子在这个家里毫无地位!不信你问大嫂!” 大嫂并不是什么大美人,但气质温润优雅,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阿晖从来没有欺负过我,我暂时还未有机会请妈妈主持公道。” 大哥闻言伸手摸一摸大嫂后脑勺,看得出来两人感情甚笃。 秦昶一手搭在佑宁肩膀上,俯身同她耳语,“我家怕老婆是传统。” 惹得秦夫人又往他膝盖上招呼一巴掌。 佑宁趁机送上见面礼,秦仲元接过红酒,微微颔首,“存起来,下次佑宁来的时候打开来喝。” 大嫂则笑一笑,“茜茜在午睡,等她睡醒来你当面送给她,她最喜欢收礼物。” 秦夫人继续捉了佑宁的手问,“听小昶说,你们既是师兄妹,又是同行?” 佑宁点头,“是。” “那太好了!”秦夫人轻拍她膝头,“你同他一定有不少共同语言,省得他每逢过年聚会就往那里一坐,不是玩手机就是看书,不肯搭理人。” 秦昶喊冤,“逢年过节大小聚会,他们都聊些什么?要么是股票基金、投资汇率,要么是新车新抱、儿女教育,同我有什么搭界?” 转而委屈地偎在佑宁肩膀上,“聊地浆找平、开沟埋管?他们听得懂?无敌最是寂寞……” 佑宁忍了笑,“以后我同你聊。” “不得反悔!”秦昶侧头吻她头顶。 “不反悔。”佑宁保证。 秦家诸人相互交换眼色,在场哪个不是阅人无数的人精? 如何看不明白与秦昶同来的女孩子,虽有初次登门拜访的生疏拘束,却绝无担心被冷落的谄媚紧张,大抵便明白在这段关系中,因她无忮无求,所以他们家小秦才是患得患失的那一个。 第66章 十四棵树(6)除夕 除夕夜佑宁在秦家过得轻松愉快。 佑宁想象中可能面对的冷待场面并未出现,连五岁的茜茜都可爱有礼,绝无一丝刁蛮骄横,看得出极有家教,并非人前做做样子。 除夕夜家宴请星级酒店厨师上门到烩,菜单早已拟定,食材悉数在下午前准备妥当,晚上六点半准时开席,占用餐厅里一张八人长桌。 秦仲元夫妇在主位相对而坐,秦昶将佑宁按坐在父亲右手边主宾位上,然后挨着佑宁,靠近母亲落座。大哥大嫂一家三口坐在两人对面。 秦家并没有富豪人家高高在上的各种规矩,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家风十分接地气,只很多琐碎杂事交给阿姨打理,将家庭成员从繁琐家务劳动中解脱出来而已。 冷菜、热炒依次送上来的间隙,秦仲元与佑宁聊起东岛工程。 他本人做实业起家,年轻时与妻子为批地建厂跑贷款推销产品东奔西走,深知做事不易,因而很能理解年轻人接手如此大体量项目所要面对的困难与问题。 免不了要传授一点经验,“不要贪心,有时候承认力所不能及也是一种清醒的自我认知。少赚一点也不怕,甚至亏本倒贴都有可能,但不能砸了招牌。” 秦夫人闻言微笑,“旭日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上游产业链一开始并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开不开得了工全看上游卡得紧不紧。竞争一激烈,原料价高者得,合同?合同算什么?!吃了一回苦头,砸锅卖铁也得把工人的工资发下去,将厂子继续办下去,就知道要将上游产业链也握在手中。” 秦仲元颔首,“当时不少人笑话我们赔本赚吆喝,血亏。幸好是改革开放初期,一切刚起步没多久,有试错的空间,也还亏得起。放诸今日,我未必敢就此放手一搏。” 竹经济全产业链龙头大佬会有此一说,佑宁不是不惊讶的,但是转而一想,哪个企业家不是借了改开东风在野蛮生长的商海中搏杀出一条血路来的? 而今年轻人想从一无所有胼手胝足创业,拼出一家市值过亿的实业公司,就远没有四十年前来得容易。 秦昶捏捏佑宁的手,“快快拿小本本记录下来,我爸从来不同我说这些。” 年近六十的秦仲元瞥一眼次子,“你也要肯听啊。一年到头家都不回几次,我到哪里说给你听?说给空气吗?” 秦昶再次向女朋友诉苦,“看到没?一家七口,我地位最低!” 没人纠正他“一家七口”的说辞,仿佛本该如此。 佑宁忍一忍,没忍住,回捏他的手,“你老实点。” 大家好似没有注意年轻情侣之间的小动作,秦夫人笑问孙女,吃完饭有没有什么余兴节目? 幼肥可爱的茜茜摸摸小肚皮,“我教会大佬和细仔做算术,一会儿让它们表演给大家看。” “这么厉害?”秦夫人的惊讶不似作假。 佑宁深觉茜茜小朋友聪明过人。 一般家长要孩子表演节目,孩子大多两种心态,高高兴兴,或者不甘不愿。 然小小的茜茜不在此列。 她不抗拒为长辈提供余兴节目,但并不亲身上阵,而是调教了两只狗狗,由它们代为演出。 七点半时,主厨过来与主人家打招呼,表明菜已上齐,询问今晚餐食可还称心合意,秦家诸人尽皆表示满意,感谢厨师除夕夜的辛苦付出,由阿姨给了分量可观的大红包,将一组三位厨师送出别墅,予他们充分时间回家与家人团圆,一道过年。 吃罢晚饭,佑宁随一家人移师二楼起居室,秦仲元亲自动手燃了一个红泥小火炉,煮上一壶浙里黄芽野茶,大家分坐在电视机前,嗑瓜子、看春晚、围炉夜话。 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一年难看过一年,语言类节目永远生拉硬拽隔靴搔痒,大家的注意力也并不放在电视上头。 秦家父子收到的拜年电话、短信又多又密集,晚上八点朝后电话几乎便没停过,秦夫人与大嫂婆媳俩也不遑多让,夫人外交是她们的战场。 第63章 相比起来,秦昶便闲逸得多,不但与佑宁一道观看了中华田园犬与阿拉斯加犬之间的智力大比拼,还与小侄女茜茜进行了一番幼儿园哪个小朋友最受老师欢迎的探讨。 瘌痢头儿子自家好,秦昶想当然认为,“当然是茜茜!” 可小茜茜观察力惊人,“不,是小班的安吉拉。” “为什么?我不相信!”身为亲叔叔的秦昶大为不解,“我们茜茜这么可爱!” 小可爱茜茜摇摇胖手,“因为安吉拉爹地妈咪离婚,妈咪不要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追寻梦想,她爹地现在是黄金单身汉,讨好安吉拉便有机会做她后妈。” 佑宁听得目瞪口呆。 难为茜茜小小年纪条理清楚,口齿清晰,将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 大嫂在旁补了一句八卦,“德伦电子董事长家的孙女,妈妈是芭蕾舞演员,受不了他家的港岛做派,扔下一纸离婚协议,女儿的监护权也不要,独自往英国皇家芭蕾舞团寻梦,现在离异有一女的爸爸成了香饽饽。” 佑宁猝不及防听了一桩豪门八卦。 秦昶扑到佑宁后背上,“将来不做园林景观,可以运营一个八卦网站,专司爆料豪门恩怨,一定赚钱。” 知他说笑,大嫂还是啐了他一声,“能让你开得起来才有鬼!” 十点前后,工作群里开始齐刷刷拜年,身为老板,自然得接翎子,祝同事们新年快乐之余,少不了发出大量压岁红包,一时之间工作群里热闹非凡。 远在新西兰邮轮上的陈老师单独给佑宁、秦昶发来红包,留言祝爱徒新年快乐,她马上要登岛游览,教两人不必回复她,洒脱得明明白白。 十二点钟声敲过,听罢欢乐今宵,大哥大嫂准备带茜茜上楼睡觉,秦仲元夫妇起身,给儿子、儿媳、孙女一人一个红包,佑宁跟着秦昶,也递上事先准备好的压岁钱。 茜茜已困得搂住爸爸颈项哈欠连天,用小胖手接过红包,不忘乖乖地说:“谢谢阿爷、阿娘!谢谢小爷叔、小婶婶!” 大哥大嫂一家三口上楼去了,秦仲元与秦夫人又一人给佑宁一个目测数额相当可观的红封包,佑宁连连摆手,“我都这么大有工作了,怎么好意思收长辈的红包?” 秦夫人微笑,拉过佑宁的手,将两只压岁红包放在她手中,“家里小辈人人都有,不独你一人。你第一次来,又正逢过年,要收的。往后过年的压岁钱可就没这么厚了。” 佑宁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随后两位家长推说上了年纪,熬不了夜,携手上楼休息去了。 佑宁转手将叠在一起砖头厚的两个大红包塞给秦昶,“太多了,我不能收。” 秦昶摸一摸女朋友头顶,心道怎么这么可爱呢? “他们给你你就收,”他忍了一晚,终于同佑宁独处,抓紧机会亲吻女友面孔,“不收白不收。” 见佑宁坚辞,他笑嘻嘻啄吻她额角眉心,“现在就把小金库交给我保管?也好,我替你存起来当老公本。” 佑宁偎在秦昶胸口,内心始终提起的一角,仿佛有了着落。 来之前,她想过秦昶父母可能会问及她的身世背景、父母家人、工作收入,她又该如何回答应对,然而这一切统统未被提及。 以秦家的能力,将她里里外外查得清清楚楚必不是难事,他们甚至不需要有一句言语上的盛气凌人,只消一个不以为然的眼神,佑宁的自尊心都不允许她在别人的阖家团圆里多待一秒。 但他们没有。 他的父母兄嫂小侄女仿佛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的存在,丝毫不关心“林佑宁”本人以外的社会属性。 秦昶搂住佑宁肩膀,与她一同站在起居室的落地窗前,窗外夜色深沉,欧式铁艺灯架上的夜灯不眠不休,照亮庭院。 天空倏忽有细细雪珠飘落,窸窸沙沙地打在枝头屋顶,簌簌作响,不多时便为寒夜染上一层霜雪,世界反射出莹莹雪光。 秦昶牵起佑宁的手返回自己的卧室。 “阿姨肯定为你准备好了客房,可我不想在新年第一晚与你分房而居。”秦昶光上卧室的门,将佑宁压在门板上。 佑宁伸臂环住他脖颈,“好,新年伊始,我们要在一起。” 室外夜雪细细,室内雨炽云浓。 第67章 十无棵树(1)秘密 短短七天春节假期很快结束,但浦江各项处园林景观项目工程都还未复工,工人们大多要过完正月十五元宵节才会带着家乡亲人的殷殷祝福和大包小包特产自老家返工。 秦仲元作为集团董事长,过年期间,应酬只多不少,初一吃过早点便带着长子与公司高管去拜访新老员工代表,送上新年祝福,发放困难职工慰问金和年礼,秦夫人与大嫂也没有闲在家中,婆媳二人以旭日集团名义走访出资捐助的福利院、养老院,与孤儿、孤老共贺新年。 父母兄嫂各有各的职责所在,秦昶带佑宁同他们道别,过二人世界去。 “如今还用不到我这预备役,我们抓紧机会多走走看看。”秦昶在佑宁耳边嘀咕,“将来被父兄抓了壮丁,可就身不由己了。” 佑宁听得直笑,“建议你与姗姗交流心得。” 这两个不肯尽豪门义务的“逃兵”,大抵能出一本《如何逃避豪门应酬》手册。 二人世界只过了一天,初三一早,谢利轩打电话过来问秦昶,要不要和佑宁一起到他租的小岛度几天假。 “想不想去?”秦昶问佑宁。 “岛上可有园林景观?”佑宁问。 二人世界固然温馨甜蜜,但佑宁绝没有要秦昶抛弃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只陪着她的想法。 “当然。”秦昶搂紧她不放。 “为什么不呢?”佑宁笑起来,“去取取经多好!” 谢利轩租的私人岛屿位于西太平洋密克罗尼西亚科斯瑞大岛的一座小岛,距离悉尼、凯恩斯心形岛和夏威夷都只有数公里距离,地理位置相当优越。岛主一家在小岛上经营旅游、餐饮和医疗疗养业。岛主夫妻年事已高,有意出售小岛,但暂时还未寻到满意的买家,故而在旅游淡季将小岛出租给有钱有闲的豪客。 搭乘私人飞机前往科斯瑞大岛的途中,佑宁翻了翻谢利轩发给秦昶的小岛介绍,难免好奇,“为什么租而不买?” 她虽然与谢利轩接触不多,但谢氏唯一继承人的豪阔,还是有所耳闻的。 “买岛的成本实在太高,日常维护、员工支出、高额税费……”秦昶耸肩,“一年只度假住十天半个月的话,买不如租。” 又握了佑宁的手,朝坐在前头一排拥抱接吻不停的谢利轩与蕊贝卡望去,“再说他还有其他安排。” 佑宁电光火石之间轻轻“啊”了一声。 谢利轩在小岛椰林环抱洁净无人的沙滩上,趁着夕阳西下,落日余晖为沙滩布上一层瑰丽的金红色之际,单膝下跪,向穿着洁白轻薄沙滩裙的蕊贝卡求婚。 蕊贝卡含泪点头答应的那一刻,一群海豚跃浪而出,太阳沉入西太平洋的海平线,一切完美得如梦似幻。 陪同而来的朋友们鼓掌跺脚吹口哨,举着相机、手机为他们记录下这令人难忘的时刻。 一行六人前往小岛度假,有两人来时还是男女朋友,回程已是未婚夫妻,这令得秦昶在返程途中,缠着佑宁不放。 他握着佑宁的手,食指勾成环,圈住佑宁左手中指,声音微哑地在佑宁耳边低语,“什么时候给我一个名分?” 佑宁骇笑,“什么名分?” 秦昶便以控诉渣女的眼神幽幽凝视佑宁。 渣女林佑宁抽出手来,轻轻抚摩他英俊的面孔,“太快了。” 从初见到心动,从心动到沦陷,不过短短半年光景,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迅速,像一场席卷身与心的龙卷风,她一边沉溺其中,一边害怕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最终将她抛在一片荒芜里。 秦昶深深望进佑宁双眼,在里头寻找自己的身影,哑声问,“囡囡,你在怕什么?” 佑宁捧住他脸颊,如烟般叹息,“我怕生活终有一日会将爱情的滤镜磨损,露出底下不堪的原相来。” 两人挤在湾流 g800 私人飞机的双人座椅里,秦昶拥紧了佑宁,“这有什么可怕?世上哪有十全十美永不吵架的婚姻?家父家母结婚三十五年,冷战、热战不计其数;兄嫂结婚五年,大嫂单方面拉黑大哥数次……” “?”佑宁露出吃惊表情。 “家母是女中豪杰,与家父一起胼手胝足创建旭日集团,在集团内的地位仅次于家父。家父两年前曾因突发疾病昏迷,大哥正好作为代表团一员出国参加博览会,与主办方有重要商务洽谈脱不开身,是家母一手掌控当时局面,全力稳住人心,等到大哥回来,家父已经脱离危险,集团安然度过危机。”秦昶侧头亲吻佑宁手心,“即便如此,她在婚姻里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妻子,会因为丈夫病危而担忧得彻夜不眠、会为儿子不听话而焦虑烦恼、会在与丈夫发生争执时摔门而去,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第64章 他将佑宁的手从自己的脸颊上拉下来,按在胸口上,“你害怕的事,并不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 佑宁想一想,“你并不了解我。” 不了解我千疮百孔的过往,不了解我为了生存给自己覆上了一层怎样的盔甲,她在心里说。 秦昶颠一颠被他拥坐在大腿上的佑宁,“这很容易解决。” “哦?”佑宁环抱他颈项,“多容易?” 他神色再正经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交换一个小秘密。” 佑宁失笑,“掌握彼此太多秘密,听起来颇危险。” “我先说。”秦昶举手,“其实我讨厌吃蔬菜,尤其讨厌吃绿叶菜!” “真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佑宁捏一捏他面孔。 “到你了。”秦昶仰脸亲吻佑宁下颌角。 “我啊……”佑宁侧头想一想,“小时候祖母曾养过一对鹦鹉,她待鹦鹉比待我好,清理鸟笼、喂食喂水从不假手他人——我记得她有一只装饼干的铁皮罐,为防止我偷吃,里头装了几片饼干总数得清清楚楚——她经常将饼干捏碎了喂鹦鹉,叫它们‘宝贝吃点心了’。” 秦昶在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惟其如此,才更觉心痛。 什么样的家人?!连给小小幼童一块饼干都吝啬。 “我才不要偷吃她的饼干,我只是很生气,生气祖母爱鹦鹉多过爱我。有一次过年,趁祖母在和亲戚打电话,我偷偷打开鸟笼,想让它们自己飞走。可是它们呆呆的,挤在一起,门开了也不知道飞出来。”佑宁神色迢遥,“外面那么冷,它们这么呆,真飞出去,一定会冻死罢?这么一想,我又悄悄把鸟笼的门关了起来……” 然而看起来那么珍视的宠物,在子女提出来接她去身边养老的时候,因为听说那边家里有人动物毛发过敏,也一样毫不犹豫弃如敝履。 秦昶紧了紧抱在佑宁腰间的手,那么恨被忽视、被苛待,也想不出更坏的报复手段。 佑宁垂睫望着他挺直的鼻梁,那些更黑暗的秘密,就让它们永远地留在遥远的过去罢。 第68章 十无棵树(2)获奖 工作室的春节假期在正月十五元宵节后正式结束,而园林景观市场一年中的淡季才刚刚开始。 浦江湿冷多雨的冬季并不适合园林景观施工,已完工项目大多在年前已做好养护工作,城中富豪们飞往老家/南方/国外过年,此时还有不少仍未返埠,少有人在此时找人设计装修新庭院。 工作室诸人多少有些节后综合征的表现,懒散,提不起精神,行事拖拉。 精气神最足当属操爱国,叼着香烟推门进来,“嗷”一嗓子将同事们的视线统统吸引至他身上,将巨大拖箱当厅一放,“从我老家带上来的风鸡风鸭、咸鱼腊肉,人人有份啊!” 同事们一边围拢过去瓜分特产,一边与他玩笑: “操师傅新年新气象嘛,一把小胡子刮干净,立刻年轻十岁!” “有鸡有鸭,有鱼有肉,老操侬大户人家啊!” “操师傅舍得大出血,看来去年赚了么牢牢!” 操爱国叉腿而立,“我本来也不老好伐!乡下人家,最不缺鸡鸭鱼肉。工资单拿出来,看看谁赚得比我少?!” 姗姗而来的沈姗姗进门便看见操爱国“舌战群雄”的场面,不由得按一按额角,走至佑宁身边,勾住她手臂,“老操又在发人来疯?” 佑宁微笑,“去年效益好,又有东岛工程在建,他开心而已。” 姗姗点头,单只新片区东岛项目在手,就足以令同行羡慕得面目全非了。 然而更教人嫉妒的事还在后头。 过完正月,佑宁与秦昶打赌,抱着一试态度报名参加国际景观园林双年展大奖赛,赛事组委会向陈静工作室和“晖”园林设计工作室发来了邀请函,请他们参加本年度大奖赛的颁奖典礼。 这消息令工作室上下欢欣鼓舞。 “肯定得奖了!否则不会特地发邀请函请我们远赴重洋去参加颁奖典礼。”思思推测。 “战袍准备起来!教他们看看我们中国女园林工程师的精气神儿!”姗姗握拳,满脑子买买买。 “得奖感言可以准备起来。”乌尔宜镇定。 “记得买当地特产回来啊!”财务提醒。 “喂喂喂,”佑宁失笑,“大家冷静,我们得奖与否还两说,去不去也不一定啊。” 东岛工程根据天气情况随时复工,工作室众人未必走得开。 “去!”乌尔宜一拍佑宁肩膀,“这么好的宣传机会,为什么不去?君不见国内女星一件拿得出手的作品都没有还要厚着脸皮蹭戛纳影展红毯?更何况我们还是名正言顺地受赛事组委会邀请。雄赳赳、气昂昂地去!” “这不是一回事。”佑宁试图挣扎。 “一样的。”乌尔宜正色,“酒香不怕巷子深全是骗人的,有些末流设计师精致包装一下就成为众人眼中的网红,倒教一些踏踏实实做事的设计师被埋没在流量时代。我们有能力将设计和施工做得更好,为什么不能宣传自己?” 姗姗“啪啪”鼓掌,“我支持尔宜姐,我们不但要去,还要去得漂漂亮亮!” “那就派你做代表罢。”佑宁一指姗姗。 姗姗讲一口流利英语,大小场面于她司空见惯,派她去再妥当不过。 姗姗却握住佑宁的手,严肃道:“灵灵姐,我无法代表我们工作室的真正水平,你才是我们工作室的灵魂。你不去,还有什么意义?” 佑宁望天,“屋里出彩虹了?” “灵灵姐!”姗姗顿足。 晚上吃过饭,同样收到赛事组委会邀请函的秦昶与佑宁在夜跑时,也聊起此事,他与工作室诸人意见相同之外,还加多一点。 “你难道不想在第一时间揭盅我们的赌约吗?”秦昶跑在佑宁外侧,冬季湿冷的风从远处的江面上带着水汽拂过,“我陪你一起去。” 啊,赌约,佑宁笑起来,“恭敬不如从命。” 佑宁到底还是来到颁奖礼现场。 与她同来的还有秦昶、姗姗同小黑。 出发前姗姗强烈要求佑宁购置出席颁奖礼的战袍一件,时尚野人林佑宁万分不解,“日常穿着不可以吗?” 只是参加园林设计大奖的颁奖礼而已,又不是走奥斯卡奖红毯。 “那怎么可以?!”姗姗捧脸呐喊,“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中国园林人的风采!” 该项大奖历年获奖者多为欧美设计师和团队作品,亚洲入围获奖设计师团队凤毛麟角,且多为日、韩设计师团队,如果这一次他们能获奖,将是史无前例的。 佑宁被姗姗说服,由姗姗约见著名服装设计师,到其工作室试穿高定礼服。 设计师是位高挑美人,以前是著名国际超模,从 t 台退休,改行成为服装设计师,风格以简约精致闻名。 伊一见佑宁,便两眼放光。 “你的身材比例太完美了!要不要来做我的模特儿?!” 遭佑宁无情拒绝后,伊也不恼,拉出一整排吊满华服的衣架,誓要将佑宁打造成颁奖礼上受万众瞩目的设计师。 “不穿裙子。”这是佑宁底线。 “没问题!”前超模设计师打响指,取下一套欧根纱西装,递给佑宁,“它简直是为你量身打造!” 佑宁看着那套如云似雾般透明的藕粉色西装,目瞪口呆。 整套西装以透明线缝制,肉眼几乎无法看见针脚,人穿进去,肉体凡胎看得一清二楚,与皇帝的新装无异。 “这……”林佑宁望一眼前超模,再看看目放精光的沈姗姗。 然这两人已完全视林佑宁为无物,展开热烈讨论。 “灵灵姐恐怕无法接受,”姗姗摸下巴,“伊穿衣风格保守得很。” “没关系,可以在要紧部位穿戴镶嵌水钻的内搭,举手投足间火彩闪烁,哗!”前超模灵感如泉,“啊,穿肉色紧身衣并在上头做彩绘如何?” 佑宁弱弱举手,“当地还是冬季,姐姐们给我条活路可好?” 钻石内衣、薄纱西装,是要将她冻死在欧洲小城的寒冬里吗? 最终佑宁穿一件深 v 领垂坠感十足白衬衫,外套黑色掐腰猎装风格薄呢西装,搭配同色同质料吸烟裤,配一双棕色马丁靴,走上国际景观双年展大奖颁奖典礼那块二十米长的红毯,身侧伴着穿黑色手工定制西装的秦昶,身后姗姗与小黑并肩同行。 颁奖礼在这座欧洲小城是两年一度的盛事,园林景观界同行从世界各地赶来参加,也引来相当多的媒体,在举办颁奖礼的剧院前进行拍摄采访。 佑宁在众多接受采访的受邀嘉宾中看到颇多行业大佬,一边暗恨自己英语听力有限,德语、法语、西班牙语完全听不懂,一边打开手里攥着的迷你云台相机,竭尽所能地将大佬的采访摄录下来,打算回去找翻译软件翻译出来回听。 第65章 记者们对年轻的亚裔面孔也颇感兴趣,举着相机拍了不少照片。 直到进入内场,按组委会安排,找到放有自己名字的座位落座,佑宁游离旁观的视角才终于有了焦点。 随着颁奖典礼的进行,佑宁一次又一次在现场大屏幕上看到了令人赞叹不已的设计,看到了园林景观设计理念的革新与嬗变,看到了旧日的辉煌与未来的崛起……每一位设计师的作品都令她肃然起敬。 当主持人宣布本次大奖的室内景观奖获得者是“chang·qin”的作品时,台下的佑宁有两秒怔忪,随后才反应过来,大力握一握坐在她身边的秦昶的手,“是你!” 秦昶先是一愣,然后大力拥抱佑宁,捧住她脸颊用力亲吻,然后上台领奖。 他全程用英语与颁奖嘉宾交流,发布获奖感言,彬彬有礼,意态从容,博得现场同行一阵热烈掌声。 秦昶领奖后至后台接受媒体采访,姗姗拍了拍坐在她身边的佑宁,带着些安慰意味,佑宁回以微笑。 两人都知道,一届大奖连出两位中国设计师团队获奖的概率微乎其微,她们几乎已经可以预见与大奖失之交臂的结果。 小黑看了看佑宁与姗姗,为老板获奖升起的兴奋情绪缓缓落了下去。 倒是佑宁落落大方朝小黑竖起拇指,笑言,“恭喜!等一歇叫小秦哥请我们吃大餐。” 随后三大类所有奖项逐一颁出,终于将要颁发本届国际景观园林双年展大奖的时刻,剧院大屏幕上先后播放十件入围作品的画面,搭配专业解说,引起台下同行的细声讨论。 当主持人宣布本届大奖在十件入围作品中,通过为期一周的公开汇报评选,最终经过专家评委的再三考虑,将国际园林景观大奖颁予三件作品,获奖作品是: “赫德逊桥公园、洛林矿谷公园和——”主持人拉长声音,“伊斯特岛公园。” 伊斯特岛公园?佑宁缓缓眨眨眼睛,在嘴里复述这个名字。 她身侧的姗姗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东岛!我们的东岛!” 然后猛地伸出双手抱住佑宁,用力将佑宁从座椅上抱起,抱得佑宁双脚离地。 所有到场嘉宾都从巨大屏幕上看到身穿飘逸真丝长裙的娇小东方女郎抱着一另一位高挑东方女郎原地转了一圈,众人发出善意的笑声。 佑宁直到双脚落地,才终于反应过来,她们的东岛项目,得奖了! 第69章 十无棵树(3)波折 佑宁一行回到浦江,迎接他们的是英雄凯旋归来般的待遇——鲜花笑脸夹道欢迎。 工作室凡抽得出身来的同事,一起前往机场接机。 乌尔宜手捧鲜花,思思与操爱国拉着“欢迎‘陈静工作室’获奖归国”的横幅,只是思思脸上多少有些羞赧,觉得声势过于浩大,而操爱国则挺胸抬头与有荣焉。 不能到场的同事也纷纷在工作大群里恭喜,顺便吵着“老板发红包”、“老板请吃饭”,比之过年的热闹也不遑多让。 拜互联网资讯发达所赐,华人团队在国际园林景观双年展大将上获颁最高荣誉的消息几乎同时传至国内,虽然普罗大众很少关心这一领域,但各方媒体却从中嗅到重大新闻的味道。 先是图文网站刊发了获奖信息,配发大奖赛官网上的图片,随后有自媒体跟进,报道中国设计师团队获得此项殊荣,并配以欧洲媒体新闻视频。 视频中两名年轻女郎站在镜头前,一人颀长飒爽,一人开朗娇俏,两人落落大方地回答媒体提问,表示作品获奖是团体协作的结果,感谢每一位参与项目的团队成员,今后会继续设计符合“绿水青山才是金山银山”这一主旨思想的园林绿化景观,给大众带去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的享受。 娇俏女郎全程以英语回答记者提问,遇到专业性极强的问题,一旁短发飒爽女郎偶尔会补充回答,态度朗然自信。 弹幕里全是赞誉之声和“小姐姐我可以”之类的表白。 最终引起主流媒体的注意,并配以“中国设计师团队二十年来首获此奖”、“中国设计师林佑宁及其‘陈静工作室’团队获得国际园林景观大奖”的标题,加以大肆报道。 姗姗趁热打铁,将在私人社交圈上传的在欧洲小城枕水而栖的古老酒店窗台上拍下的奖杯与获奖证书照片分享至工作室官方账号,更增加了四人获奖后在小酒馆喝酒庆祝的照片,四个年轻人揽肩把臂,脸上是或灿烂或张扬、或清冽或内敛的笑容,背景是河灯如练的小城河道与高低起伏的城市岸线。 工作室官方账号的动态获得国际著名导演和影后、知名制片人、网红女主播、富二代等各方转发,更有两大进出口贸易集团官方账号的转发: 旭日集团:为祝贺“陈静园林景观设计工作室”团队获得国际园林景观双年展大奖,在此条转发、留言的粉丝中抽取十位送出旭日滨江酒店至尊江景套房免费入住一晚。 鸿达进出口:祝贺“陈静园林景观设计工作室”林佑宁、沈姗姗及其团队获得国际大奖,转关留言,抽取五位粉丝送上浦江鸿达广场三十分钟免费购物名额。 两家进出口贸易全国百强企业官网转发抽送豪华大奖,顿时在网上引起轰动,转评赞突破百万大关。 网友化身福尔摩斯,从每一张照片、每一帧视频当中寻找微小细节,以还原他们未能第一时间参与的盛事。 佑宁与姗姗身上的手工高定礼服、秦昶腕上八位数的腕表、来回搭乘的湾流 g800 豪华私人飞机…… 作为浦江新片区未来五年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东岛项目在国际上获得园林景观大奖出乎所有人意料,市领导、区领导大为高兴,也希望媒体将报道的重点放在浦江十四五规划和新片区建设上,而不是变成一场全民八卦狂欢。 浦江市委宣传部安排媒体到工作室进行拍摄,点名林佑宁与沈姗姗接受采访,佑宁逃无可逃,只好老老实实坐在工作室偏厅里接受记者提问,认认真真谈工作,痛痛快快聊生活: “东岛项目招标启动,我们对新片区十四五规划和三岛之间的关系做了深入研究,进行多次数据采集,多方论证,最终定下现有的景观规划设计。 “太极?这一设想并非由我提出,而是整个团队集思广益的结果,我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十分有限,东岛项目是集体的智慧。 “没有想过会获奖,大家都觉得很意外,并且也都非常兴奋。很高兴我们作为一个年轻的团队,获得了国际园林景观专家对我们的理念的认可,也很自豪能代表中国园林人实现这一奖项的零的突破。” 当记者问起外网有部分网友认为东岛园林景观设计运用“太极”的理念是盗用他们韩国的太极标识时,佑宁坐直身体,正色道: “‘太极’在我国早已有之,最早记录于秦汉时期被誉为诸经之首的《易经》,蕴含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来所认识把握的自然法则与辩证思想,是恢弘浩大的中华文化宝库中的一部重要哲学著作,所以绝不存在‘盗用’这一说法。” 至于生活,佑宁与姗姗对视,两人笑言与时下所有年轻人并无不同,可能还更无趣些。 两人的人物访谈在新闻频道晚间七点半“今日浦江”节目播出,画面里两名年轻女郎坐在花木扶疏的室内,光线自玻璃天顶透进来,落在她们背后,衬的她们会发光似的。 她们谈工作,谈生活,谈理想,眼睛明亮有神,教人对东岛、对未来生出无限期许。 节目一经播出,引起热烈反响,赞誉不断。 当然也有不和谐声音: 这么年轻就获得国际大奖,是不是真的啊?会不会像前年那个女明星,去颁奖礼上蹭了个合影,就敢自诩是自己获得了建筑设计行业大奖。 穿高定、乘私人飞机,一看就是富二代出国买奖镀金,都别太真情实感了。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怀疑所谓招标不会早就内定了吧? 这个最近凭借“最酷园林工程师”热搜出圈的林姓设计师,只有中专学历啊,她有能力设计体量这么大的园林景观吗? …… 不和谐的声音并不影响佑宁的工作与生活。 获得国际园林景观双年展大奖除了主办方提供的二十万欧元奖金,还使佑宁、秦昶与陈静工作室名声大噪,大量客户慕名而来,两边工作室一时之间客似云来,人人都忙得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谁有空搭理流言蜚语? 曾经对佑宁、姗姗横挑鼻子竖挑眼百般不满的贾小姐洁奎琳也不作天作地了,在电话里甜丝丝地叫佑宁“灵灵姐”,问:“灵灵姐什么时候得空,我们聚一聚,聊一聊后续设计啊。” 佑宁很难确定洁奎琳态度的转变是因为“林佑宁”本人,还是因为“林佑宁”这三个字如今正炽手可热,连百强企业官方都予以关注。 秦昶得知她的疑问,笑着吻一吻她眼角,“无论外界为你添加多少标签,于我而言,你都只是我爱的林佑宁,无关其他。” 第66章 他也忙,推掉若干采访邀请,将所有赞誉目光都留给陈静工作室,对自己所获得的室内景观奖绝口不提。 于秦昶而言,女朋友获奖所带来的喜悦,远胜于自己获奖。 结束新西兰邮轮之行已经回到浙里苗圃的陈老师也听到这些风言风语,趁空致电爱徒: “要不断学习,提升自己的专业技能。当你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足够强大,强大到一切流言蜚语于你而言都只是浮云的时候,那些躲在暗处只能以言语攻击你的也只是枉做小人罢了。” 陈老师自己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她听过太多对杰出女性的诋毁,所以也明白如何破除它所带来的困扰。 所有人都觉得不必理会网上的酸言酸语,等热度过去,不和谐的声音自然就消散在新的热点事件当中,直到有名不见经传的设计师跳出来说: 陈静工作室获奖作品抄袭了我的设计! 第70章 十无棵树(4)反击 痛陈自己遭到抄袭的是一位三十岁上下名不见经传的园林景观设计师,经营一家小型设计工作室,生意十分惨淡。最近转行做了自媒体,在各平台上传他制作的园林景观评价视频,点评古今中外知名园林景观的优劣,积累了一些人气。 此人忽然在其最新一期园林探秘视频末尾阴阳怪气暗指浦江近来最红园林景观项目抄袭了他的设计,进而在国际上获奖,某些人背靠大树好乘凉,他这种单打独斗的设计师双拳难敌四手,面对庞大的资本没有任何胜算,只能哑忍云云。 林佑宁与陈静工作室和东岛项目荣膺国际大奖一事最近实在太火,主流媒体报道、自媒体热炒、全民八卦,这番含沙射影的抄袭说很难不引起注意,并迅速在网络上酝酿发酵成一场争论孰是孰非的风暴。 对抄袭一说深信不疑对佑宁与工作室大加贬低讨伐的有之,抱持中立态度觉得应该让子弹再飞一会的有之,当然也不乏相信佑宁与工作室的清白力挺她们的声音。 工作室方面注意到这场风暴的时候,佑宁正在东岛工地上。 随着冬去春来,停工月余的东岛工程正式复工,项目经理、总设计师、总工程师、工程队队长、监理等人难得集聚一堂,主持复工仪式,为返工的工人发放新春红包,讨个好彩头之余,也希望工人们能按照设计图纸和进度表施工,以免出现偷工减料导致工程延期。 佑宁与操爱国在工地上测量定植穴之间的距离和深度,确保苗木运到后能尽快栽植,以避免苗木水分蒸发导致的成活率降低。 秦昶此刻正在皖南林场,等东岛确认天气、温度等条件都适宜,林场这边便抓紧时间起苗。 起苗作为移植苗木的关键一步,丝毫不能马虎。 为保每棵苗木在运输过程中证泥球不松散,起挖时需用麻绳打成双箍双络的绳网,然后以十六根专用吊带进行四周固定,方能起吊。每株苗木起苗前还要进行一次疏剪,在保证树冠外形前提下,将枝叶总量修剪至四分之一左右,以减少水分蒸发。修剪后的树干及一级分枝还要用草绳全面绕扎、保湿,最后以麻片布进行二层绑扎。 层层步骤,一步都不能少,才能确保苗木在从皖南到浦江起吊、装运的过程当中不受一丝损伤。 皖南林场的工人当然俱已是熟练工,但秦昶还是与小黑一道再次到现场监工,以保证林场方面不会以次充好,优劣混装。 他与佑宁都在忙,却同时收到姗姗视频电话会议的请求。 秦昶脱下手上戴的劳防手套,暂时放下工作,走到山林一边接通视频电话。 手机屏幕上出现佑宁头戴安全帽的素颜,姗姗的背景则在办公室内。 “灵灵姐!小秦哥!你们可看到网上传言?”姗姗一张俏脸板着,看起来气鼓鼓的。 视频通话信号有延迟,秦昶只见佑宁缓缓眨了眨眼睛,“什-么-传-言-?” 严肃话题因信号延迟导致卡顿,形成动画片里树懒闪电说话时搞笑效果,这边秦昶不由自主露出微笑,那头姗姗忍不住捣额,“挂了,看一下文件包。” 姗姗迅速切断视频电话会议,并将一份文件包共享给秦昶和佑宁。 秦昶打开文件包,表情随着一段截取的视频资料和社交平台账号上的动态以及其下大量评论的截图的显示而逐渐由微笑变得肃杀。 刚凑过来想打趣他和佑宁两句的小黑被他脸上的冷肃表情吓了一跳,“小秦哥,怎么了?” 秦昶将脱下来的劳防手套往小黑怀里一抛,“此地工作接下来由你负责,我要立刻回浦江去。” 小黑也不敢多问,只点头如捣蒜,提醒他,“小秦哥,路上开车注意安全!” 秦昶以最快速度赶回浦江的时候,佑宁也在考虑如何处理这件事。 她已经收到若干对此事表示关心的电话、私信,东岛项目经理甚至亲自跑了一趟工地临时板房办公室,开诚布公地对佑宁道: “小林,这件事不能拖,越拖对你、对你们工作室、对整个东岛工程的影响越大。”中年人苦口婆心,“荣誉来之不易,但稍不注意,便会毁于一旦。” “谢谢您的提醒。”佑宁对别人的善意,总抱以万二分的感激。 “你们火了,抢了人家的生意,挡了人家的道,都是可能的。”项目经理叹一口气,“这边有老操坐镇,你赶紧回去,好好处理舆情。” “谢谢!我会的。” 佑宁再不多说什么,交代同样得知传言,正气得暴跳如雷撸胳膊挽袖子要去找造谣生事者算账的操爱国,“我回市区去,这里交给你负责。请向我保证,在此关节,工程绝不会出一点纰漏,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操爱国望一眼女郎平静沉稳的面容,那些没来由的火爆脾气,缓缓地按了下去,他“咯嘣”一声咬碎含在嘴里的棒棒糖,猛地一拍胸脯,“放心!此地交给我老操罢!你尽管去处理你的事情。” 佑宁与操爱国用力握手,随后向着工地停车场走去。 操爱国有一瞬间的出神。 年轻女郎的背影,仿佛从多年前走入工作室的单薄清瘦的小姑娘,一下子长成了如今挺拔英气的大姑娘。 秦昶从皖南赶回,已是下午两点。 陈静工作室里一片压抑气氛,新招来的助理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 思思红着眼睛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拿纸巾拼命擤鼻子。 乌尔宜在翻找设计图纸和工作群聊天记录,逐张保存。 姗姗在偏厅打电话联系媒体,试图通过删除热搜控制舆论走向。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舆论正在朝奇怪的方向发展。 佑宁安静地靠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左手持手机以拇指缓慢拉动页面,刷新爆料贴下的评论: 我小学同学就叫林佑宁,从小就缺少家教,总爱贪小便宜,拿同桌的零食吃,惹得人家家长到班级里来骂山门。 这个林佑宁我知道,哎呀皮大王一个啊!小小年纪就会打架,用砖头把小朋友的脑袋砸个血洞,逃家、夜不归宿,啧啧,这种人现在也能当网红了吗? 园林中专毕业的林佑宁啊?呵呵,不良少女,整天摆一副谁都惹不起的样子给人看,靠补助金完成学业,谁知道她的学费哪里来的? …… 网上仿佛有无数双手、无数双眼睛,要将她覆在身上的坚强铠甲剥得一干二净,将她深深埋藏起来的脆弱无助看得清清楚楚,教她无所遁形。 没有人在乎东岛项目背后一整个团队没日没夜的讨论、推翻、再讨论、再推翻的过程,空口白牙一句“抄袭”的攀扯就能令她们所有的努力都付诸流水。 佑宁垂睫,望着手机屏幕,周身散发冷冽气息。 那边厢姗姗爆一句英语粗口,将手机掼在沙发上。 秦昶在这当口推门进来。 工作室内众人眼神齐齐落在他身上。 秦昶摆摆手,经过大厅,示意大家各安其位,“我去同灵灵姐谈。” 他走向佑宁的办公室,一眼看见绿植环抱的偏厅里,她孤零零地偏坐在办公桌上,一只脚轻点花砖地面,半垂着头,教人看不清此时此刻她脸上的表情。 “佑宁——”秦昶阔步上前,伸出双手,将她紧紧抱在自己怀中。 佑宁被按进一片宽阔的带着草木清香的胸膛,愣一愣,才缓缓张开双臂,回抱身前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她死死将自己的面孔压在他的胸口,不教他看见她瞬间奔涌而出的眼泪。 她可以面对一切对她的诋毁,她无家无累,一无所有,无所畏惧,但她无法忍受同事们的努力付出被以如此不需任何成本的造谣所污蔑,这如同因为她而导致她们应有的荣耀时刻染上永难擦除的脏污。 “没事,囡囡,我在。”秦昶一下又一下抚摸她的后背,“你想如何处理?无论你有什么打算,我都会支持你。” 第67章 佑宁静默片刻,令胸臆中沸腾翻滚将要火山喷发般的愤怒情绪慢慢压在理智之下,才从秦昶胸口抬起头来,“我想——” 她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女主播冯小姐的电话打进来,佑宁稳一稳气息,先与冯小姐通话。 “林工,这时候打电话过来,不影响你工作吧?”冯小姐询问。 “不影响,有事请说。” “林工,我相信你,但你在这场舆论风暴中一定非常无措,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冯小姐开门见山,“我愿意无偿为你提供我的公关团队,化解你和贵司目前面对的舆论危机。” “条件是——?” 商人无利不起早,佑宁不相信能瓜分顶级网络带货主播流量大蛋糕的冯小姐会无条件提供帮助。 “危机解除后,林工你与我一道做一档豪宅庭园探访节目,暂定十期。”冯小姐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凭林工你在业内的人脉,想探访豪宅庭园,应是小菜一碟罢?” “我会考虑。”佑宁率先挂断电话。 全程旁听电话的秦昶伸手撩开她额角滑落的碎发,“你打算怎么做?” 佑宁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稍早那个沉郁低落的林佑宁消失,镇定从容的林佑宁回归。 她侧首亲吻秦昶下巴,“可愿意陪我打一场硬仗?” “固所愿,不敢请耳。”他微笑,在她身后站定。 在短暂崩溃哭泣后,将自己重新武装起来的林佑宁的反击直接得教人目瞪口呆。 佑宁召集两边工作室法务,出于谁主张谁举证原则,连夜收集网上所有造谣污蔑东岛项目设计抄袭的言论与发布者,固定电子证据,又将当时为东岛项目所做数版设计和最终设计定稿的完整讨论、数据、图样、标书做了整理,前往公证处做了公证,然后将整件事交给律师团队处理。 “专业的事,就交给专业的人做罢。”佑宁连轴转几日没能好好休息,眼底有浓重的青色,但整个人却是轻松的,“我们的时间宝贵,不应被逼到剖腹自证清白的怪圈里浪费大好时光。陈老师说得对,只要做到在专业领域内足够强大,一切魑魅魍魉的鬼蜮伎俩都不能伤我们分毫。” 她说这些话时,面孔好似在发光,教人看得挪不开眼睛。 整间工作室因她一席话,仿佛一下子就活了过来,所有不安愤怒不翼而飞,大家各安其位,全力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而佑宁与姗姗,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干了一件大事。 第71章 十无棵树(5)勇往 公众对于热点事件的关注度非常有限,与自身无关的热闻关注最多维持三天,三天过后,如无媒体持续多角度报道,那事件终将被其他热点所取代,渐渐无人提起。 多少明星艺人的负面新闻多以此种方式淡出公众视野,沉寂一段时间便再三试探公众接受底线,然后再度活跃人前,仿佛丑闻从未发生过。 从此一蹶不振的当然不少,可厚着脸皮继续捞金的也大有人在。 佑宁能感觉到抄袭事件背后有一双推手在不断火上浇油,意图将林佑宁与陈静工作室钉死在不名誉的十字架上而后快。 “惟其我们并没有做过,才更不能被击倒。”佑宁与姗姗商量,“但不能用幕后策划者所期待的方式反击。” 幕后黑手希望他们自辩、自证,与沸反盈天的舆论站在对立面,左支右绌,疲于解释。 她们偏偏不称他的心、如他的意。 “家姐不久前问我是否需要提供帮助。”姗姗闷坐,“我拒绝了她的好意。” 沈氏女太子一向愿意在父母亲长面前塑造其感动中国好姐姐形象,对有能力且不与她争夺继承权还绝不来拖后腿的妹妹提供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帮助,何况姗姗参与的项目获得国际大奖,父母自然是高兴的,怎么能教一些网上的不实言论败了他们的兴呢? 然而姗姗并不想做那个被庇护在羽翼下的小公主。 她在园林景观行业内闯出来的一番成绩,固然与她沈氏次女的身份不无关系,但却从未借沈氏的名头行事。 一遇困难,就去找沈氏公关部门出面摆平,像在外头打架打输了的孩子转头去找家长撑腰,那沈姗姗所有曾经的努力,从今往后都要打上家族庇荫的烙印。 沈姗姗有自己的骄傲。 秦昶也问过佑宁相同问题。 他抱她在膝盖上,指尖划过她的颈侧,“旭日集团拥有自己的危机公关处理团队,有一套成熟的危机处理机制,可需要向他们寻求帮助?” 佑宁反身将他摁在沙发里,跨跪在他身前,双手按在他肩膀上,微笑,“不,我要自己来。” 秦昶任由她在自己身上肆意妄为,“我拭目以待。” 在抄袭热度持续不退的第七天,佑宁与姗姗如约与贾先生在一片荒废的大宅院前见面。 以浦江寸土寸金的当下,城郊结合部能找见占地面积如此之广的荒宅大院,实属不易,连贾先生自己都深觉地段好得有些离谱。 今日与贾先生同来的,竟然还有千金大小姐洁奎琳·贾。 贾小姐一改以往染发耳钉浓妆短恤热裤的打扮,穿白衬衫、牛仔裤,搭一双白跑鞋,看起来也是清秀佳人一个。 贾先生看见佑宁与姗姗,笑呵呵地与两人打招呼,又拉过女儿,“她听说林工、沈工要过来看园子,非要跟得来。” 贾小姐抛开对佑宁、姗姗的成见,顿时变作一个讲文明懂礼貌的好孩子,“灵灵姐!姗姗姐!” 她插到佑宁与姗姗中间,一左一右勾住二人,“我才不相信网上的爆料,那个爆料人以往的设计又丑又土,充满浓浓农家乐风,毫无品位。怎么可能忽然开了窍,设计出东岛那样的作品?那些跟风黑的 etc 精是不是瞎?” 佑宁不意一向对她们挑三拣四的洁奎琳·贾竟能看透表象直指问题核心,愣一愣,道:“etc 精?” 姗姗失笑,一只手臂做个升起又放下的动作,“杠精呀!” 然后与贾小姐相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佑宁领悟,不由得微笑。 贾先生见一向叛逆的女儿与佑宁、姗姗竟然相处融洽,顿时老怀大慰,搓了搓手。 “这片连宅带院,占地五亩,是一座法拍别墅。”贾先生向佑宁和姗姗介绍宅院的来龙去脉,“原房主因诈骗罪入狱,所有房产都被没收拍卖,但这处别墅一直因案外人提出异议而下架,最近终于落槌成交。” 佑宁、姗姗齐齐望向贾先生,目光炯炯。 贾先生挺一挺有些发福的肚腩,摆摆手,“不不不,我可不是新业主。买家不愿暴露自己身份,但是希望能将已经荒废十年的庭园重新规划设计施工,并委托我拍摄一部纪录片,记录这座宅院焕然新生的全过程。” 佑宁与姗姗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相同的亮光。 贾先生大手一挥,“我脑海里第一人选就是陈静工作室的两位。” 见佑宁、姗姗有意动之色,贾先生再接再厉,“预算没有上限,工期也全凭工作室做主,只要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能令人惊艳。” 姗姗已觉得可以放烟花庆祝了,佑宁却仍保持冷静。 “如果林工需兼顾东岛,我们也可以套拍东岛工程的纪录片。”贾先生加码,“此纪录片与浦江广播电视中心合作,属于官方项目,意在记录与推广十四五规划和环境保护与发展理念。” “灵灵姐!”姗姗轻唤佑宁。 佑宁朝贾先生点点头,“我们还需要与工作室同仁商量,毕竟要出现在镜头中,需取得大家同意。” “应该的、应该的!”贾先生越来越欣赏林佑宁。 在如此巨大诱惑面前保持冷静,这等毅力与自持,年轻人中实在罕见。 “不过我有个条件。”贾先生笑着摸一摸下巴,不出意料地看见短发女郎眼里一抹冷色。 “爹地!”贾小姐顿足。 “好好好,不同你们开玩笑了。”贾先生指着女儿,“她想在贵司谋一个实习职位,麻烦两位收下她当杂工罢。” “贾小姐不回学校继续学业?”佑宁颇感意外。 “我校有一年休学社会实践传统,我想在灵灵姐工作室实习。”洁奎琳向佑宁解释。 望着洁奎琳年轻清秀的面孔,佑宁倏忽浅笑。 “我们这一行,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用,要做好吃苦的心理准备啊。” 一向行为乖张我行我素的洁奎琳·贾这一刻忽然感受到一种源自于压力带来的动力,“我不会退缩!” 在甚嚣尘上的谣言还未散去的时候,工作室官方账号就近期针对陈静工作室与林佑宁的不实谣言与诽谤发布律师函,向社交媒体平台若干恶意造谣诽谤的个人、团体严正致函,例数对方违法犯罪行为后,要求侵权人依法承担侵权责任、停止侵害,向工作室与林佑宁赔礼道歉、消除影响、恢复名誉。如侵权人未按时依照函告通知履行或者再次出现侵权行为,委托人将就此向法院提起诉讼或者报案追究侵权责任并索取精神损失费、强制执行费等诉讼费用。 第68章 工作室与佑宁方面再未就此做过任何回应,一切都交由律师团队处理。 几个在里头架秧子拱火的账号一见佑宁方面动了真格,立时偃旗息鼓,删除造谣贴假装无事发生岁月静好,也有几个人头铁死撑,尤其运营自媒体账号的那位园林景观设计师,始终含沙射影内涵佑宁,并在新上传的视频当中信誓旦旦地说掌握足够证据,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但那些见势不妙便隐身遁逃的账号很说明问题,一部分本来坚信佑宁抄袭的人开摇摆不定,选择观望的吃瓜群众则开始相信抄袭一说纯属子虚乌有。 然这一切佑宁与工作室并不关心,也不在意,大家都在为自己参与的项目与工程全力以赴。 工作室在网络直播平台创立“陈静工作室”账号,开始在网上对工作室的日常进行直播。 因本就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工作室直播间一开,不多久便引来大量观众,一时之间创造了观看人数的新记录。 观众们跟随林佑宁与沈姗姗、乌尔宜与曲思、秦昶与小黑,跟随每一个陈静工作室成员,全方位沉浸式了解园林景观设计与施工过程。 直播镜头中的佑宁和姗姗在仲春的荒院之中,绑头巾、戴手套、穿长筒胶底鞋,和工人们一起清除野蛮无序生长的野草。半人高的草窠里偶有野鼠与黄鼠狼蹿过,姗姗吓得吱哇乱叫往佑宁身上扑,惹得工人们哈哈直笑。 她们开着车去东岛工地,头戴橙红色安全帽,因设计图纸上一片草木绿化带被一条骑行道侵占与基建方据理力争,争得面红耳赤。 她们与秦昶的“晖”园林设计工作室一起开会,研究清理出来的荒院应该呈现怎样的风景,双方为自己的理念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他们测量数据、种树种花,忙得狠了,就捧着盒饭蹲在工地上草草吃一顿饭,抹一把汗,继续工作。 观众们看着工作室的实习助理从手忙脚乱到举重若轻,看这一片荒芜庭园,在众人共同努力下,荒草隐没,绿意新生,曲径花香,流水飞瀑,林深见鹿。 工作室直播间的弹幕,充满因他们不懈忘我工作造就的风景而发出的赞叹: 这简直是我的梦中情园!我想在它的花园里举办婚礼! 想在花园里举办婚礼+1! 这座庭院简直有种教人沉醉的宁静力量!仿佛使人一下子远离了尘世的喧嚣。 庭院中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有一角是不是用了国画中的留白,还是忘记设计了? 一定没有仔细看罢?这一角留给业主,他要亲手种下一棵特别的景观树。 …… 谁还关心那些谣言?谁还在意那些鼠辈? 第72章 十六棵树(1)过往 进入夏季,工作室忙碌的脚步慢了下来。 纷纷扰扰的谣言早已散去,坚称佑宁抄袭不肯改口的白姓设计师在律师团队收集的大量证据和可能到来的牢狱之灾面前终于承认自己受人指使,在网上散布不实谣言,意在破坏陈静工作室和林佑宁的名声。 指使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洪丞梼的现任妻子。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白设计师与洪丞梼的妻弟在一个小型交流会上相识,一个自觉郁郁不得志,一个觉得姐姐、姐夫吃肉他喝汤的日子实在没趣味,两人一拍即合,想通过运营自媒体账号成为网红进而赚得盆满钵满。 现任洪太自从东岛项目偷标一事败露,便将陈静与林佑宁恨得咬牙切齿。她别的本事没有,动歪脑筋的本领一流。 在意识到流量为王的时代,舆论可以置人于死地之后,她便一直在琢磨,如何利用网络挽转静梼肉眼可见的颓势。 这时弟弟与白设计师已小有名气的自媒体账号进入了她的视线。 洪太太觉得真是天助我也。 洪太太通过弟弟约见白设计师,表示只要他能搞臭陈静与林佑宁,除给他两百万作为报酬之外,还允诺在静梼园林设计公司给他留一个设计师的职位。 志大才疏的白设计师想都没想,一口答应。 不过是模棱两可地暗示林佑宁抄袭了他的设计,有什么难的? 他一点心理负担也无。 趁陈静工作室与林佑宁获奖的消息大热,蹭一波流量,她们只是损失了名誉,我可是赚到了人气啊! 他只是万万没想到,陈静工作室与林佑宁头这么铁,在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的被动局面下,不声张、不辩解,直接交给律师团队处理,该告就告,一个都不放过。 等他察觉情势对他不利的时候,已经骑虎难下。 白设计师自然不是什么好人,绝不肯独力承担所有罪责,更不容许现任洪太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得干干净净。一俟发现洪太有卸磨杀驴的意思,凭着拼个鱼死网破的心态,将洪太与他私下交易往来的私信截图、通话录音、会面视频统统整理出来,直接发在网上,把一切都推在了洪太身上。 洪太哪里肯承认?哭得梨花带雨,矢口否认,又反指白设计师曾往静梼应聘未果,心怀不满,趁机报复。 两人狗咬狗一嘴毛,在网上对骂三百回合,网友看得目瞪口呆之余,纷纷省悟过来,跑至工作室直播间留言说欠陈静工作室和林佑宁一个道歉。 这一切于佑宁,却并未带来太多影响,她正在为申读在职研究生网络课程做准备。 抄袭谣言四起的时候,她中专毕业的学历恰恰成为她备受攻讦的一点,哪怕她中专毕业后通过成人自学考试完成了风景园林本科学业,网络暴徒们也选择性无视。 而国际园林风景双年展大奖颁奖礼上那些令人赞叹不已的设计作品,也令佑宁深深意识到自己与真正国际级园林风景设计大师的差距所在,因而燃起熊熊斗志,要继续深造充实自己。 当听秦昶说起现任洪太因此事遭人起底,翻出插足陈老师与洪丞梼的婚姻进而小三上位的旧事,佑宁放下手中厚厚的专业书籍,撸一把大丹犬的狗头,“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盯着陈老师不放?” 秦昶捡起掉落在沙发下的狗玩具,扬手扔得老远,等大丹飞奔出去追赶圆滚滚的玩具,这才伸手抱住佑宁,以鼻尖轻蹭她洗过以后蓬松柔软的短发,“也许是因为,她始终缺乏自信,所以总想将前任踩到尘埃里,才能显出她取而代之的正当性与合理性。” “……”佑宁想不明白,伸手去捞砖头厚的书,“我还是继续看书罢。” 秦昶幽怨地轻咬她耳廓,“能不能先看看我?” 佑宁失笑,伸向专业书的手转而搭在他线条紧实的手臂上,“难道今早看得还不够?”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落在床上的时候,他将她闹醒,握着她的脚踝,亲吻她的膝盖,覆在她上方,肌肉贲张,气息灼热,汗水滴在她脸上,滚烫微咸。 “永远不够!”秦昶咕哝了一句,抓起她的手,一根一根轻啃指尖,“怎么不见你过生日?” 两天后是他的生日——暑假的第三天——富二代们已经定好为他庆生的派对场所,并扬言如果不带佑宁同去,将施以“非人的”惩罚。 去年他过完生日第二天,在浙里初遇佑宁,算一算对头已经一年,却从未见她提起自己的生日,也从未听她要求生日礼物。 “女孩子怎么会放过任何一个要求礼物的机会?!”小黑私下对秦昶说,“小秦哥你一定没有主动问过灵灵姐。以灵灵姐的脾气,怎么会主动向你索要生日礼物?” 秦昶想,这确实是他疏忽。 “生日?”佑宁从秦昶怀中挣脱出来,同他拉开一点距离,一手搭在沙发靠背上,观察他的表情,“怎么突然问起生日?” 秦昶注意到脸上她抗拒的神色,微微叹息,“我只是想与你一起庆祝你的生日,感谢命运令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佑宁想一想,有些自嘲地轻笑,“我也不晓得我真正的生日具体是哪一天。现在证件上的生日,只是当初我父母的老乡从穗城将我带回浙里的那一天罢了。” 那位老乡真是好人一个,没有半道将她抛在火车上,也没有转手将她卖到人烟稀少的穷山沟沟,而是一路认真仔细地照顾她,将她完好健康地交到祖母手里。 一个陌生人都愿意善待小小婴儿,可她的亲生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竟没有人愿意好好待她。 祖母那些“丧门星、扫把星”的恶狠狠低语,她永生永世也无法忘记,幼小的她除了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什么也做不了。 等到长大,她才明白,原来并不是每一个孩子的父母亲人都会无条件地爱他们的孩子,非但不爱,还恨之入骨。 而她,林佑宁,就是一个从未被父母爱过的孩子。 她从未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日,因在年前腊月二十九被送至祖母身边,所以那一天就成了她户籍登记信息上的生日。每年那一天,学校已经放假,又临近年关,祖母不会特地为她庆生,同学们也不会特地跑来对她说“生日快乐”。 第69章 她眼里的黯然看得秦昶一恸,伸长手臂将佑宁揽在怀里,用力抱紧,轻轻摇晃,“囡囡、囡囡!从现在开始,我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我的生日派对,就是你的生日派对!” 佑宁拧一把他坚实的手臂,“那可糟了。原本亲友可以吃两顿生日宴,结果只能吃一顿了。” “傻囡!”秦昶叹息。 两人在沙发上拥做一团,直到电话铃声惊扰了吻得难舍难分的恋人。 佑宁摸过茶几上的电话,看见一个属地粤省的陌生电话号码,等它坚持不懈地响了足足半分钟,挂断,随后又再度拨进来,才按下接听键。 彼端是一管男声,操略带南音的普通话,问: “请问是林佑宁林小姐吗?” “我是。您哪位?”佑宁一边接听电话,一边下意识描摹秦昶掌心的纹路。 “我是富力迅电子元件有限公司董事长林天棹先生的私人秘书,鄙姓林,林佑樘。”男声自报山门,“林小姐现在可方便与林董通话?” 林天棹的私人秘书林佑樘? 佑宁垂睫看一眼手机屏幕上的电话号码,轻嗤一声,挂断电话,拉黑号码。 一分钟后,另一个属地粤省的陌生号码拨打进来,佑宁毫不犹豫地拒接拉黑。 对方锲而不舍,佑宁一而再、再而三地拒接拉黑,引得秦昶投来询问的眼神。 “骚扰电话。”佑宁轻描淡写。 又一分钟后,秦昶的电话铃声响起,他欠身取过手机接听,半晌,他表情有些担忧地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佑宁,“有位林先生,自称是你父亲,要与你通话……” 佑宁轻轻挥开他的手,从沙发上起身,冷笑一声,“请替我转告林先生,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第73章 十六棵树(2)旧事 这一天剩余的时间里,佑宁都心情不佳,未曾宣诸于口的烦躁连大狗都感觉到了。 吃过晚饭出门夜跑的时候,大丹一反常态地没有撒欢狂奔,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佑宁身边,时不时停下来绕着佑宁打转,抬头拿湿润的鼻子去蹭她的手心,喉间发出轻轻喑叫。 秦昶抓一抓大丹的耳朵,“你也担心姐姐了是不是?” 大丹摇摇头,甩了甩蒲扇大的耳朵,发出“噗哒、噗哒”的拍打声,狗头在两人腿上顶来顶去。 佑宁兴致不高,两人一狗跑不到五公里就回了家。 洗漱上床,关闭卧室主照明,只余两盏床头灯,秦昶难得没有赶大丹回狗屋去,任它横卧在床脚,自己则将佑宁抱在怀里,“可要聊五角钱的天?” 下午佑宁再三拒接的电话最后辗转打至他的手机,电话那头是管一听就听得出长期处于上位惯于发号施令的男声,自称是佑宁的父亲。 秦昶当时出于礼貌,在佑宁态度决绝地甩袖而去后,想三言两语结束通话,但对方强势地在电话中表示当年因种种不得已的苦衷将女儿送回老家交由祖母抚养,多年来一直未能尽到父母的责任,导致亲子关系冷漠疏离。如今祖母年事已高弥留病榻,希望佑宁能放下对他们的怨恨和成见,去与老人见上一面,完成老人的心愿之余,也给他们弥补的机会云云。 挂断电话后,秦昶回忆他们之间的通话内容,男人由始至终未曾问过一句佑宁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也不曾问及正在佑宁身边的他的身份,整个通话过程中,都在强调他们过去的不得已和现在想要见一面的迫切心情。 他想,佑宁拒绝接听是对的,否则她该多难过? 靠在秦昶肩膀上的佑宁微微侧首仰头,注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性感坚毅的喉结,有片刻沉默。 她深知自己情绪低落造成的低气压令得家里其他两位成员心神不宁,但她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途径发泄内心的负面情绪。 “没关系,你不想聊也不要紧。”秦昶伸手缓缓抚摸她的后脑勺,像安抚受了惊吓的孩子,“还记不记得我们的赌约?” 佑宁拿额角顶住他的锁骨,声音闷闷,“记得。” “我也得奖了,对不对?”他下巴压在她头顶,“请兑现我们当时的赌约。” 佑宁蓦然抬起头,顶得秦昶往后一倒,带着她一起靠在床头板上,低低笑出声来,胸腔震动,引起一阵浑厚的共鸣。 “我希望你答应我——”秦昶啄吻佑宁额头,“——不要委屈自己、薄待自己、伤害自己。所有不快、伤心、痛苦的事,即使不想同我说,也没关系,但一定要有双愿意聆听你所有心声的耳朵。我愿意把大丹一双大耳朵借给你。” 横在床脚的大丹听见主人提及自己,扬起头,将下巴搭在床上,轻快地“呜”了一声,仿佛回应。 佑宁轻触秦昶的下巴,“你要将赌约用在这种小事上?” “怎么会是小事?”秦昶轻笑,“于我而言,令你开心快乐,是最重要的事。” 佑宁深深叹息,看,真爱你的人,只关心你是否开心快乐。 “好,我答应你。”她微笑,“不过,我不想借大丹的耳朵。” 大丹听懂了似的,歪头,“汪?” “想借谁的耳朵?”秦昶垂睫望她。 “请把你的耳朵借我一用。”佑宁轻拉他的耳垂。 秦昶拥着佑宁坐在柔软的大床上,望着落地窗外滨江光影迷离的夜色,听她一点点讲述从别人口中拼凑出来事情真相。 “从小,我祖母就不喜欢我。而我祖父,就是她手里的一杆枪,任凭她指哪儿打哪儿。”久远的往事至今回忆起来,都令佑宁浑身发冷,忍不住抱紧了秦昶的腰。 思及小小佑宁可能遭受的虐待,在佑宁看不见的角度,秦昶死死咬紧牙关。 “懂事以前,我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祖父、祖母出去搓麻将输了回来要叫我丧门星、扫把星,为什么他们可以没有任何理由地就掌掴我,用拖鞋底抽打我……” 秦昶咬着牙收紧双臂,似要为浑身轻颤的佑宁注入力量,“没事了,囡囡,都过去了!” 佑宁恍若未闻,“等我稍稍长大,听得懂成年人之间的窃窃私语,才渐渐明白,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是影响他们生活的累赘。” 儿子、儿媳远赴粤省打工,说好赚了大钱接他们去更繁华的粤地养老。儿媳头胎生了女儿,和工厂里其他女工生的孩子一起放在托儿所里养育到两岁时,又生了二胎,还是女儿。儿媳当时正在竞争工段长,自觉无法同时照料两个孩子,托人将新生儿带回老家,由公婆照顾。 公婆说,我们年纪大啦,照顾不动,还是交给外公、外婆罢。外公、外婆推脱,我们也要照看两个孙辈,实在有心无力。 从一开始,小小林佑宁就是一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 她除了饿了有口饭吃,渴了有口水喝,穿着村里其他孩子淘换下来的旧衣长大,承受着没来由的恨与虐待,没有得到过任何关爱。 直到几乎野生野长的小小女童,学会反击霸凌她的顽童,吓得不敢回家,躲进苗圃里那棵最高最粗的大橡树上,然后在次日清晨,遇见了到浙里查看苗圃的陈老师。 她在那一刻,得到了拯救。 各种意义上的拯救。 陈老师领着她回家去,试图与祖母沟通,但祖母拒不开门,在院子里痛斥她是搅家精,搅得一家人不得安宁,明确说他们年纪大了管教不了生性顽劣的小孩。 左邻右舍和村干部前来相劝也不起作用,祖母铁了心不管她的死活。 是出了五服的姑婆,力排众议,将她接回家去,给她吃住,供她读书。 她小学毕业的时候,父母派人开着豪车到老家来接祖父、祖母去粤地养老享福,来人提都没提佑宁一句。姑婆知道以后,找上门去与他们大吵一架,吵完回来,搂着她对她说,“猫囡,从今往后就当没有他们!我们祖孙相依为命!” 佑宁用指尖轻抠秦昶的手臂,“我当晚捧着自己从小到大获得的奖状,狠哭一场,然后将它们统统束之高阁,告诉自己,我没有父母,也没有母亲,我只有姑婆和陈老师……” 她声音里带着一点鼻音,教人心疼。 秦昶捧起她的脸,不住吮吻,“乖囡,你还有我!” 这一晚他们不眠不休,仿佛只有如此,才能确信他们拥有彼此。 第74章 十六棵树(3)秘闻 秦昶以为认亲一事到此结束,然而却没有想到其余波远未终止。 生日当天,秦昶带佑宁回家,和父母兄嫂一起用餐庆祝他从此迈入三字头年纪。 用过晚饭吃过蛋糕,一家人聚在偏厅里看茜茜指挥大佬和细仔根据指令蹲坐、握手、趴下、装死,两只大狗动作娴熟,显然茜茜训练它们已有一段时间。 秦晖趁父母妻子和佑宁看得投入之机,将弟弟叫到一旁落地窗前,“说罢,怎么回事?” 秦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什么事?” 第70章 他近期不是在工地就是在陪女朋友,偶尔同朋友小聚,工作生活简单到尽人皆知,他能有什么事? 秦晖瞪他一眼,“粤省电子元件大王林天棹与我们家从无生意往来,怎会忽然之间托人打听你和咱们家?” 林天棹?秦昶闻言眼神一利,淡嗤了一声。 “有过节?”秦晖头疼。 虽然两家分处不同领域,但商场上自然是多个敌人不如多个朋友。 “过节谈不上,”秦昶望着为小侄女茜茜的驯狗成果鼓掌喝彩的佑宁,眼神柔和下来,“攀亲戚倒是有的。” 秦晖何其聪明的一个人,顷刻之间已想通其中关窍,“小林?” 秦昶点头,“认女儿来了。” “?”秦晖难以置信地瞅向亲弟。 前段时间谣言甚嚣尘上,未来弟妹的身世被网络暴徒扒得一干二净,幼失怙恃,由孤身一人的姑婆抚养长大,接受旭日集团对困难学生的补助才得以完成中专学业。 总结下来,完完全全是大写的“小可怜”。 结果,“小可怜”的父母是粤省“电子元件大王”林天棹夫妇?! 秦昶向瞳孔地震的兄长耸了耸肩。 “小林什么想法?”秦晖觉得这种事,还是要尊重当事人的意愿。 围观群众想看豪门父女相认泪洒当场的感人场面,但也许当事人根本无意贡献麻雀变凤凰的演出。 “她没有想法。”秦昶揪下一片金桔树的枯叶,捏住叶柄,在指间转动。 于佑宁而言,林天棹与林细妹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曾经有过期盼与渴望,但终是被岁月风化成冷淡同疏远。大抵有怨,总归不想往来。 秦晖颔首,“也好。” 与父母兄长道别,秦昶又驱车带佑宁去安东尼家建在浦江的酒庄,参加老友们为他举办的生日趴。 偌大一座酒庄被灯带、闪光气球和花树装点得像婚礼现场,秦昶一边将车驶进已停满豪车的车库,一边对佑宁嘀咕,“不晓得是谁的主意?应该不至于当场起哄教我们原地结婚罢?” 佑宁听了笑得半死,“应当不至于……罢?” 富二代们疯起来,也很难说不会出现离谱场面。 派对现场确实没有起哄教秦昶、佑宁原地结婚,但进门迎面就是一座巨大的香槟塔,一帮早就戴好尖顶生日帽的派对客吹纸哨放彩炮的架势,比之婚礼现场也不遑多让。 组织今晚派对的安东尼从香槟塔上取下两杯香槟来,递给今晚的寿星公和佑宁,派对客们见势便拍巴掌齐刷刷起哄: “交杯酒!交杯酒!交杯酒!” 秦昶无奈地朝佑宁摊手,佑宁笑起来,接过安东尼递来的香槟杯,大大方方与秦昶勾了手臂,仰头将香槟一饮而尽,引得看客们呼哨与响指齐飞。 蕊贝卡上前挽住佑宁手臂,同佑宁耳语,“好好的酒庄被他们弄得如此伧俗,真要命!” 佑宁笑而不语,蕊贝卡也不恼,“我与阿轩准备明年举办婚礼,婚礼摆在欧洲小城中古别墅,你到时候一定要帮我参详该如何布置,万勿教这班人弄成大型乡村嘉年华现场。” 那画面单只想一想,都教她窒息。 另一边谢利轩、布拉德、安东尼也与秦昶凑在一处,秘聊。 谢利轩将手臂搭在布拉德肩膀上,对秦昶道,“布拉德有事同你说。” “我爸的生意伙伴在打听你。”布拉德言简意赅。 秦昶眯了眯眼。 布拉德家做微电子集成电路设计研发的,他父亲是改开后第一批出国留学的学者之一,学成之后放弃在欧美芯片企业的高薪诱惑,回国创业,如今公司已发展为国内最具实力的微电子集成电路设计研发企业,跻身国内百富榜前十。 “穗城富力迅电子元件有限公司是我爸公司主营产品的最大代工厂,本身亦掌握了全国近半数微电子集成电路的生产加工业务。”布拉德虽然没有继承父亲衣钵,但对自家企业和商业伙伴的情况还是略有了解的,“富力迅林董夫妻有一儿一女,林佑安、林佑文。” 四人齐齐将目光投向正与蕊贝卡聊天的佑宁。 当晚生日派对进入高潮,派对客们纷纷鞋脱袜甩跃入酒庄的露天泳池,享受乐队表演和冰镇香槟与美食时,这场生日派对的主角,寿星公秦昶却与主人家安东尼及另外两位好友坐在酒庄恒温恒湿的酒窖里,面前竖放的橡木桶上摆着一瓶他出生年份的拉加维林威士忌。 美酒当前,然而四人无心饮酒。 比起无所顾忌的欢宴享乐,他们现在更关心想要强势介入佑宁生活的林家人,究竟目的何在。 秦昶所能了解的关于林天棹夫妻的信息十分有限:粤省穗城十佳企业家、纳税大户、新穗城人、儿女双全、婚姻美满,无论事业还是生活都堪称模范。 但这些浮于表面的信息很难真正让人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老头子提过两回林天棹,说他是个人物。”布拉德伸长双腿,双手交握枕在脑后,靠在身后的橡木桶上。 “展开来说说。”谢利轩踢踢他的脚尖。 布拉德想一想,“两夫妻都是狠人。” 从浙里山村南下打工,夫妻俩进了同一家电子元件代工厂,在两条不同的流水线上当工人。 林天棹第一年就从流水线工人升为工段长,妻子林细妹怀孕大肚十个月还坚持在岗,直到生产。两人连续几年被评为模范员工,真正做到爱厂敬业,以厂为家。 两人的发迹,是到穗城的第四年,粤省电子元件代加工产业迎来一段爆发式增长,激增的业务使得许多工厂根本来不及完成订单,不得不将订单转包。 在那段市场野蛮无序生长时期,在代工厂车间各岗位都干过的林天棹与林细妹抓住时机,拉了一批同样来自浙省的老乡,成立自己的公司,从工厂接手转包订单,没日没夜地加班干活,为自己挣下了第一桶金。 之后二十余年,富力迅电子元件有限公司一路以傲人业绩发展至今,林天棹也成功跻身财富百强榜。 秦昶暗暗算了一下时间,林天棹夫妇发迹那一年,正是他们将佑宁送回老家后的那一年。 显然,三岁的长女无需父母时刻照料,要人时刻照看的新生儿则挡了父母的财路,故而毫不犹豫地扔给老家的祖父母养育。 可——秦昶抬眼望向布拉德,心中疑惑更深——致富以后,有能力接老家的父母去穗城享福,为什么不带上女儿? 仿佛看出秦昶的疑惑,布拉德做了一个勾手指的动作,示意大家靠近: “我爸讲起过一则坊间传言,做不得准,姑且听听。”他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据说林氏夫妻在当地找了神婆算命,神婆说他们命中大富大贵,但需得舍弃一些对他们而言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得他们自己去发现,这样东西会影响他们的富贵。” 湾区一省两区九市的人自来最信风水,林氏夫妻入乡随俗,听信神婆,也不无可能。 “嗛!”接受西式教育长大的谢利轩与安东尼齐齐嗤之以鼻,“无稽之谈!” 秦昶的眼底却卷起暗色风暴。 不不不!不是无稽之谈! 林天棹夫妇对此深信不疑,因而将刚出生的女儿弃如敝履扔老家浙里不管不顾二十八年。 他从权充酒桌的橡木桶前站起身来,拿起斟了两盎司威士忌的酒杯,将醇厚酒液一仰而尽,冷然轻笑,“他们舍弃的,是我的佑宁。” 第75章 十六棵树(4)撑腰 佑宁发现,生日过后,秦昶陪伴她的时间显著增加。 只要他人在浦江,无论多忙,都会挤出时间来,接她下班、为她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一起看电影、见朋友,时不时送她惊喜小礼物,带她体验各种她从未领略过的生活,将她原本单调的世界扩展到一个前所未见的维度。 名媛阔少们也不晓得谁带的头,登山滑雪、出海潜水、上天跳伞、入地探险……所有叫得出名堂、叫不出名堂的活动分享至他们的社交圈里时,都要末尾加上一句:灵灵姐,出来玩! 认识的、不认识的,仿佛都加入到这一场呼唤“灵灵姐,出来玩”的狂欢活动中,甚至引得八卦媒体都在好奇,灵灵姐究竟是何方神圣? 坊间不少小明星、小网红趁机在各平台发布似是而非的照片与动态,暗示自己就是教富二代们为之疯狂的“灵灵姐”。 然而真正的“灵灵姐”林佑宁,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喊灵灵姐出来玩的活动报以“他们在发什么疯”的疑惑。 “这是小秦哥和他的朋友们在给你撑腰呀,灵灵姐!”姗姗捧脸感叹。 消息灵通人士沈姗姗、洁奎琳在饭后午休时间捧着各自的手机挤在佑宁左右,一边查看自己社交圈的最新动态,一边交换心得。 两位白富美大小姐的社交圈重合度非常之高,两人拥有相当多的共同话题。 第71章 洁奎琳“嗤嗤嗤”笑个不停,将自己的手机递到佑宁面前,“灵灵姐、姗姗姐你们快看!” 屏幕上有年轻女子穿抹胸长裙,倚在一片护栏上,配文:过来玩。 照片背景隐约露出一角赛道。 姗姗“哗”一声,“又一个来碰瓷的?她们不嫌累?” “怎会?乐此不疲!”洁奎琳耸肩。 她爸贾先生投资影视剧无数,横跨财经圈与娱乐圈,她从小浸淫其中耳濡目染,对此有深刻体会。 “还有这个。”姗姗将自己的手机怼过来,“穿一身尼龙赛车服往摩托车上一跨,头盔上的护目镜推上去,露脸摆拍。她这细胳膊细腿,扶不扶得住龙头、踢不踢得动脚撑?” 佑宁只消一眼就认出两张照片的背景皆是浦江国际赛车场赛道。 姗姗展示一下自己三天两头跑工地练出来的肱二头肌,“以我的力量,也未必能完全把控急速行驶的摩托车。” 洁奎琳轻笑,“布拉德哥哥的摩托车行最近订单激增。” 布拉德的车行销售的都是平行进口高端摩托车,三、五十万已算中低价位,百万级别也不在少数。想要通过拥有同款汽车而与富二代产生共同语言显然成本太高,但一款几十万的摩托车,试图入圈的捞男、捞女一咬牙一跺脚还是买得起的,因而迅速在浦江隐秘的捞金圈子里掀起一股购买摩托车的热潮,也是布拉德他们在和秦昶一起计划撑腰行动时始料未及的。 佑宁听罢,感慨万千,有钱人的世界啊,一旦身处其中,心志再坚定的人,恐怕都要动摇,因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很难回头接受降维生活。 上周末布拉德一行摩托车发烧友约了秦昶和她,租下赛道,在其上从白天跑到黑夜,享受风驰电掣的快感,累了就坐在内场看台上喝汽水吃烧烤,聊摩托车、聊赛事。 那一晚将要结束时,天空中毫无预兆地燃放了足足十分钟烟花,如同繁花盛开的烟火照亮整座空无一人的赛场,壮观美丽得教人心醉。 身上的赛车服还未换下的布拉德带头,所有当天参加活动的骑手齐齐燃起手中仙女棒,将佑宁围在当中,一起大声唱生日快乐。 有英姿飒爽的女骑手上前拥抱佑宁,“灵灵姐,十八岁快乐!” 佑宁愣在当场,然后转头去看一整天都笑着陪伴她、任她在摩托车后座上展开双臂感受速度与激情的秦昶。 他用嘴型对她说:囡囡,生日快乐! 彼时彼刻,佑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一直在默默为她弥补她生命中的那些缺憾,所有她缺失的童年、生日、礼物、关心,还有——爱。 而她能给他的,实在太少、太少,佑宁想。 此时此刻,看到这一则两则暗戳戳暗示其“灵灵姐”身份的社交圈动态,一向对社交圈各种晒富贵、秀恩爱的行为一笑而过的佑宁,忽然无法忍受秦昶为她的付出被人以这样的方式蹭取热度与流量。 她从裤袋中取出自己的手机,自相册里找到那一晚秦昶为她拍的一张照片,发至社交圈。 照片中,夜空烟花盛放,以布拉德为首的骑手们都穿着强化袋鼠皮手工制作的赛车皮衣,将健硕优美的身形勾勒得一览无余,他们将同样穿赛车皮衣的她围在当中,他们手上的仙女棒亮着绚丽火花,她站在中间,有些茫然地转头望向秦昶,烟火将她的脸映得半明半暗,像半身光明半身黑暗的暗夜武士。 佑宁垂眼微笑,配文:好吖。 佑宁了无动静数月的社交圈忽而更新的动态获得一众好友点赞,蕊贝卡、谢利轩、安东尼、布拉德、姗姗、思思、乌尔宜、洁奎琳、张导、影后、露露、冯小姐……一连串名人与富二代,蔚为壮观。 连一向很少在社交圈与人互动的陈老师都罕见发表评论: 谁拍的?拍得很有意境。 秦昶在陈老师的留言下认领:我拍的。 传说中的“灵灵姐”本人更新动态,一切想混淆视听暗示自己就是“灵灵姐”的人迅速销声匿迹,再没有人试图在这波“灵灵姐,出来玩”的热潮中蹭热度。 秦昶与好友一起计划并发起的“撑腰”行动效果显著,浦江老钱、新钱圈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旭日集团二公子小秦哥对灵灵姐认真得不能更认真,沦陷得明明白白,谁要是与灵灵姐过不去,就是同他小秦哥过不去。 朋友聚会,人人都要问小秦哥一句“几时能吃你们的喜糖”,春风得意的小秦哥每次都“卑微”地表示,“一直在等灵灵姐给我一个名分!” 一众不必在家族企业里打卡上班的富二代们在社交圈里又兴起每日一问“灵灵姐今天给小秦哥名分了吗”的打卡活动,玩梗玩得不亦乐乎。 在忙得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的赶工间隙,偶尔看一眼社交圈里众人百般调侃表情包齐飞的动态,成为佑宁放松心情的一大途径,常常同姗姗和洁奎琳在操爱国几乎能响彻工地的大嗓门中交换新收集到的各种搞笑表情。 佑宁轻松愉快的心情一直维持到到八月末。 九月一日,世界人工智能大会芯片主题论坛在浦江举行,五湖四海、世界各地智能芯片领域代表性企业领军人物和业内知名学者专家齐聚浦江科学会堂,围绕“ai 世界,感知智芯”的主题,展开分享交流。 受邀企业家中,就有粤省穗城电子元件大王富力迅电子元件有限公司董事长林天棹。 林天棹在参加论坛、讲座之余,通过布拉德的父亲,再经由布拉德向秦昶传达了想见女儿佑宁一面的请求。 秦昶结束与布拉德的通话,看一眼正在认真上网课做笔记的佑宁,默默走去厨房,拉开冰箱的门,捧出一个西瓜来,对剖,去皮,切块,装在果盘里,插上两根爱心水果叉,送进书房里,放在佑宁手边。 佑宁转头以口型对他说“谢谢”,然后又转回头去继续上课。 秦昶也不打扰她,就静静坐在一边,看她全神贯注听讲,偶尔低下头去在厚重的专业书籍上勾划标注,中间还开麦与教授、同学连网讨论,气氛十分热烈。 秦昶忍不住掏出手机,将这一镜头记录下来,又在佑宁注意到之前,结束了拍摄。 等佑宁下课,结束与教授同学之间的连线,才有空叉一块清甜多汁的西瓜送进嘴里,偎到男朋友身边,在他脸上印下一个带着西瓜味的轻吻,然后哈哈笑着逃开。 秦昶一伸手捉住调皮的女朋友,稍一用力,将她带至跟前,抱紧了不放。 “今天的课可听得懂?”他问。 佑宁微微摇头,“以我的听力,目前只能听懂五成,我有空再听回放。” “我以前读研时的笔记和材料你尽管拿去看。”秦昶全力支持佑宁继续深造。 佑宁笑起来,“我不会错过拜读学霸笔记的机会。” 秦昶不想打破这难得的轻松快乐时光,但考虑再三,还是紧拥着她,转达了林天棹想与她见一面的请求,“如果你不想见,我拜托傅伯伯回绝他。” 佑宁脸上的笑容隐去,但她不想教布拉德在他父亲跟前难做人。 “不用,”佑宁情绪并无多大起伏,“还是见一面,当面把话讲清楚,免得他今天通过傅伯伯,明天通过庄叔叔,后天通过贾先生……到时候把浦江用得上的关系都请托一遍,对你来说,也很困扰。” 佑宁内心无喜无悲。 有秦昶叮嘱,布拉德他们不会到她跟前多嘴,但林天棹打听林佑宁与秦昶的事,并不是秘密。 富豪圈兜兜转转沾亲带故,很快林家夫妇舍弃生命中至重要之物换取三十年大富大贵的坊间传闻便通过姗姗和洁奎琳传进佑宁耳中。 传闻几经转述,已被添加太多细节和穿凿附会,但并不妨碍佑宁从中了解到她始终未能窥见全貌的真相的一片碎片,补全了真相缺失的一角。 第76章 十六棵树(5)拒绝 佑宁握住秦昶的手,站在隐于弄堂深处的老洋房门前,深吸一口气,然后伸手按响门铃。 林天棹将会面安排在浦江等闲有钱人都不得其门而入的顶级私人会所内,私密性极强。以佑宁从前的人生经历,完全接触不到这样高端且私密的会所,更遑论进门消费。 穿定制西装的会所服务员前来应门,确认身份信息后,拉开雕花铸铁大门边上的角门,放佑宁与秦昶入内,并在前引路,“林先生已等候两位多时。” 职业习惯使然,佑宁放眼扫了一圈老洋房面积不大的庭园景观,暗叹一声好好的园子,并未悉心打理,攀援植物藤蔓疯长,将半幢房子外墙覆得严严实实不见天日。 秦昶紧一紧她的手,示意她去看洋房门口竖着的铭牌——历史建筑保护单位。 看见最下方一行小字:日常维护单位园林集团三建分公司,佑宁了然地点点头,戴总公司的业务,活计做得勿清爽,并不教人意外。 第72章 服务员将两人引至包房前,敲门,得到门内的回应后,伸手替两人推开房门,“林小姐、秦先生,里面请。” 布置得充满艺术气息的包房里已到了不少人,佑宁一眼便看见端坐主位的林天棹。 他年近六十,但看上去也就五十岁出头年纪,一头黑发统统梳往脑后,露出饱满额头和端正五官,穿做工精良的白色 polo 衫,领子半竖,整个人无论从相貌还是体态都显得非常年轻。 在他左手边坐着同样备受岁月优待的林细妹,穿着一件豆沙色苏绣富贵牡丹锦缎旗袍,乌发如云、皮肤白皙细腻,完全不像五十多岁的人。 佑宁不知恁的,想起与林细妹年龄相仿的陈老师,想起陈老师已不再光滑紧致的皮肤和她温暖坚定的手。 在林天棹夫妇右手边,则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女郎年岁略长一些,剪着干净利落的波波头,浓眉细目,柔软舒适的针织连衣裙衬得伊通身知性气质格外突出。男生二十出头年纪,阔眉朗目,皮肤晒成金棕色,同林天棹一样穿 polo 衫,看起来就像是年轻的林天棹。 席上还有布拉德的父亲傅先生作陪。 几人见佑宁与秦昶一同推门进来,双方一照面,无需言语,便可以确定林天棹与林佑宁之间的血缘关系。 林佑宁与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得活脱似像,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两人全都继承了林天棹周正的浓眉大眼,一个英姿飒爽,一个周正英朗。 年轻男生原有些百无聊赖,埋头玩手机,打游戏的间隙在群里吐槽父母发疯,忽然将他从国外叫回来,赴这一场不知所谓的饭局。 但当他听见响动,抬起头来,一眼望见走进包房的佑宁,整个人忽然如遭雷击般愣住。 他望着佑宁,仿佛望着自己的女性二重身。 年轻的他震惊地看看佑宁,又转头望向已经枯做良久的父母。 “她——我——你们——”他语无伦次,脱口问,“is this a joke?” 年轻女郎比他镇定得多,“收起你愚蠢的问题。” “可——”他附到她耳边,“如此兴师动众,就为私生女与老豆相认?” 年轻女郎拍他后脑勺,“住嘴!” 那边林细妹细声细气地阻止女儿,“安安不要欺负弟弟。” 又教训儿子,“佑文,要有礼貌。” 林佑安、林佑文两姐弟齐齐收了声。 林细妹朝坐在一旁的傅先生微笑,“教您看笑话了,他们姐弟俩从小感情就好,总长不大似的吵吵闹闹。” “姐弟俩感情好是好事、是好事。”傅先生频频点头。 傅先生其实如坐针毡。 他答应商业伙伴林生牵线搭桥约见秦小二的女朋友在先,不肯老老实实回来继承家业的孽子布拉德向他“科普”林佑宁不愉快的童年经历在后,他若是早知道这一聚是绝不会有大团圆结局的修罗场,当初怎样也不可能允诺林生从中做和事佬。 气氛一时间怪异凝滞。 林天棹到底是有备而来,率先起身,朝佑宁与秦昶点点头,“佑宁,小秦,坐。” 秦昶牵着佑宁的走到傅先生旁边,落座。 傅先生拍一拍秦昶的肩膀,给他一个“谢谢你给傅伯伯面子”的眼神。 在尴尬到令人脚趾抓地的气氛中,林天棹一脸欣慰感慨地对佑宁笑了笑,打破室内的沉默,“一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 “谈不上一转眼,”佑宁对面前生理学意义上的父母并没有热泪盈眶不能自己,恰恰相反,她从无一日似此时此刻,深切地感受到,血缘的羁绊有时候并不能弥合时间与空间造成的鸿沟,“是整整二十八年,正在迈向第二十九年。” 饶是久居上位在商场上能言善道的林天棹,也不由得一噎。 “宁宁!怎么同爸爸说话呢?”林细妹和声细语地轻斥佑宁,“快向爸爸道歉!” 佑宁瞪大眼睛,为林细妹能视缺席亲生女儿人生的那二十八年如无物,且如此自然无伪地以母亲的身份和口吻训斥她,感到匪夷所思。 果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人只有脸皮够厚才能如此清新脱俗。 “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佑宁不接林细妹的话茬,只陈述她认知当中的实事。 “胡闹!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你从哪里来的?难道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林细妹轻笑,仿佛当她只是孩子在与父母闹别扭,“同爸爸、妈妈赌什么气呢?我十月怀胎多不容易,一边肚子里揣着你,一边要三班倒,一直坚持到羊水破在车间里,自己走回宿舍,独自一人面对生产,把你好好地生了下来……” 林细妹说得情动,眼眶微微湿润。 “您很伟大。”佑宁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承认林细妹确实是伟大女性。 只是——这位伟大的女性,于佑宁而言,是不折不扣的陌生人,仅此而已。 “竟然呒係野仔?!”林佑文震惊。 林佑安忍不住又拍他后脑勺一下,“收声!” 佑宁出生时,她两岁,人人都说两岁的孩子哪有什么记忆,但她其实是有的,她记得母亲大肚如箩,然后有一日她从托儿所回来,发现宿舍里已多了只又瘦又小的小猴子,哭声震天响,吵得人睡不好觉。不过没几天,小猴子就不见了,她问母亲妹妹呢?母亲没有回答她,疲惫睡去。她早慧,从此再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弟弟佑文出生时家里已经发达,他是浸在蜜罐里长大的,脑海里对林家早年刚到粤省打拼时的窘境一丝印象也无,更不晓得在他前头,其实还有个二姐。 “宁宁,”林细妹动之以情,林天棹便晓之以理,“当年你姆妈刚生下你,你上头已经有了安安,我们实在没钱再把你也送到托儿所去,你又成天哭闹,影响宿舍里的工友休息,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确实教人为难。”佑宁点点头,“婴儿又哭又闹还要人照料,真是太不懂事了。” 一对身在异乡打拼的夫妻,在他们浓墨重彩的奋斗史里,他们的种种不得已大抵可以独立成章,而她将会是那一章里微不足道的一笔。 将初生婴儿送回老家去,二十八年不管不顾,林氏夫妇苍白的解释,连旁观者傅先生都听不下去,一按秦昶肩膀,对在座诸人说,“我烟瘾发作,出去抽根烟。” 傅先生甩门而去,室内气氛跌至冰点。 秦昶握紧佑宁冰凉的手,“林生、林太,两位提出要见佑宁,出于礼貌,我们如约而至。大家都是成年人,无谓的场面话多说无益,有什么事就直说罢。” 林天棹夫妇恐怕很多年没有受人如此冷待,尤其还是在女儿与未来女婿面前,多少有些不快,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皆不奏效,林天棹夫妇对视一眼,最终决定诱之以利。 林天棹叹息,“当年送宁宁回老家,确实是我们思虑不周,我们承认。这中间又发生太多、太多事,没能及时将她接回去,也是我们的不是。所以我们想弥补宁宁……” “有哪个做母亲的,会舍得自己的孩子?”林细妹双眉轻锁,“宁宁,妈妈虽然一直没有陪伴在你的身边,但每一年你的生日,我都会给你准备一根金条,每长一岁就加多一根。将来等你和小秦结婚,统统给你做压箱底的嫁妆。” “谢谢您!但我不需要。”佑宁微笑,“我不觉得婚姻是生活的必需品,您可以将这些金条折合现金捐给‘守树人’基金会。” 她和秦昶一起成立守护古树名木的“守树人基金会”,谢利轩、布拉德等一众富二代也凑热闹投入大量捐款,第一期为古树名木安装卫星定位器的保护行动已经展开。 林氏夫妇既然对她如此大方,不如都拿出来捐给公益事业。 秦昶失笑,执起佑宁的手,放到唇边吻一吻。 佑宁如此抗拒,是林天棹夫妇始料未及的。 四百零六根金条都不足以打动她,那么—— “宁宁,我同你姆妈想把你介绍给所有亲朋好友生意伙伴,让大家知道我们有你这样一个优秀的二女儿,并在你今年的生日宴会上,转赠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作为你的生日礼物。如你对微电子集成电路行业有兴趣,想进入公司管理层也没有问题。”林天棹抛出更诱人的条件。 “两位何以如此迫切地希望将我认回去?”佑宁好奇,“是因为三十年之期将至,我从此不再影响你们大富大贵的人生?亦或是因为我取得了足以令你们脸上增光的成就,还交了一个富二代男友,可使你们的财富与人脉锦上添花?” 林氏夫妇面色一僵,秦昶伸手摸一摸女朋友后脑勺,“瞎说什么大实话。” “我还有更多实话,不知道两位爱不爱听。”佑宁神色如常,“想必是不爱听的,但不爱听,也不影响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哇吘!”林佑文冲佑宁竖双手大拇指,侧头对姐姐林佑安道,“嚟个女好勇敢!” 第73章 林佑安仿若未闻,目光炯炯地注视佑宁。 佑宁挺直脊背,“听两位描述,结合我自身成长经历,我可以确信,两位自我出生,只尽过短短数日父母的责任与义务,随后便将我交由老人‘照顾’。” 说到“照顾”一词,佑宁有些讽刺地将左手食指、中指往下勾了两勾,“至我七岁,你们从未探视过我,并在接走老人后,将我弃于乡间。我由远房的姑婆照料、教养长大,你们在此期间未曾提供任何金钱上的帮助,我没有添油加醋罢?” 林氏夫妻默然不语,林氏姐弟面有愧色。 佑宁轻笑,“你们不承认也不要紧,我可以找到大把证人证明我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我不追究两位的弃养罪已是念在你们给与我生命的份上,两位希望我毫无芥蒂地加入你们美满幸福的家庭,在人前演出父慈女孝姐妹和睦的场面,想都不要想。” “林佑宁!”林细妹面色铁青。 “宁宁……”林天棹表情沉痛。 “我对林生、林太唯一的要求,就是各自安好,互不打扰。”佑宁起身向外,“告辞。” 秦昶朝林氏一家四口颔首,“请慢用。” 随后起身,追上佑宁,一道离去。 留下林氏一家,在气氛如同冰窟的包房里,面面相觑。 第77章 终章一棵树 “灵灵姐威武!” 午后休息时间,坐在临时板房供人休息的按摩椅里,姗姗向佑宁做五体投地状。 粤省大亨至浦江认亲不果铩羽而归的消息,最近在圈子里疯传。 当事双方对认亲一说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当晚作为中间人在场的傅先生成为打探豪门八卦的最佳对象。 但傅先生一则不好明说商业伙伴的家事,二则他抽一根烟的工夫林佑宁三两句话就令满怀信心能将女儿认回去的林生、林太败下阵来,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一根烟抽完,返回包厢,秦小二与女朋友已齐齐离去,林天棹夫妇面色不豫,林大姑娘和林小公子神色各异,显然谈话并不愉快,相认以失败告终。 傅先生不说人是非,但言谈之间难免带出一点对林生、林太行为的不认同来。 锣鼓听声,说话听音,商场上哪一个不是人精?能教出了名儒雅温朗的学者型商人傅先生报以不赞同态度,这件事情本身就很令人玩味了。 八卦只知一鳞半爪最让人心痒,旁的人不好开口,但与佑宁共事三年的姗姗才没有“不好意思开口”的心理负担,趁午休时间,开门见山问当事人林佑宁,“真不打算认回去当富二代?” 看她一双眼睛亮闪闪,八卦之火在其中熊熊燃烧,佑宁失笑,“做了快三十年无父无母的土豹子,认回去干什么呢?在巨大的财富和他们母慈子孝的画面前,心理失衡到扭曲,每天被‘为什么前二十九年对我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的疑问所折磨?” 姗姗摇头,“你不会的,灵灵姐。” 佑宁伸手轻抵姗姗肩窝,“千万不要试炼人性。” 虽然所有人都觉得她生性纯良,但佑宁真的没办法保证她能没有一丝怨怼欢天喜地融入那个家庭而不将之搅得鸡飞狗跳腥风血雨。 何况财帛动人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富力迅百分之十的股份啊!”姗姗冲佑宁抱拳,“拿到手立刻便可以跻身全国女富豪前十榜单,从此多少老少狼狗要为你前赴后继。” 佑宁不语,朝她身后微笑。 姗姗觉得自己颈背一凉,回头一望,要命,小秦哥不知站在门口听了多久! 从按摩椅上跳起来,姗姗“嘿嘿”笑,“我还有事,你们慢慢聊!” 然后兔子一样从秦昶身边夺路而逃。 秦昶叹息,走过去,拉起坐在椅子上笑得眉眼弯弯的女朋友,拥在怀里亲吻,“放弃多少老少狼狗为你前赴后继的机会,可否觉得遗憾?” 调侃语气里满含的酸意令得佑宁笑不可抑,但还是努力正色,捧住他英俊的脸,“不不不!我不贪心,有你一条狼狗足矣。” 这条狼狗英俊爽朗、身家不凡、体力过人,至要紧是,全心全意爱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秦昶为她眼里星星点点的笑意而叹息,垂首攫住她双唇,亲吻,由轻而重。 “林佑宁。”他轻唤她的名字。 “嗯?”她双手环住他颈项。 “我爱你。” “我也爱你。” 身后门外,是绵延深浓的绿,逐渐将东岛覆盖。 又是一年夏至。 经过三年规划设计、打磨重建,城郊这座主人成谜的别墅庭园,终于完工验收交付。 当日倾颓荒芜、杂草丛生的偌大庭院,已焕然新生。 别墅主人邀请所有参与庭园设计与建造的工作室成员以及跟拍三年纪录片的摄制组,以及贾先生等宾客,参加这座新中式园林的落成仪式。 仪式当天,主人会在庭前种下一棵具有纪念意义的树苗,希望能以此树见证园林的落成与岁月的流转。 陈静园林景观设计室和“晖”园林景观设计室全体受邀到场,连久不出山的陈老师都被请了来,还有不少浦江名人与富豪出席落成仪式,现场星光熠熠,热闹非凡,颇有种城中盛事的既视感。 姗姗与毕业后正式加入工作室的洁奎琳俱穿定制鸡尾酒裙,妆发精致,手握仅装得下一部手机的小小手包,站在初夏傍晚的凉风里,齐齐对佑宁的珠灰色真丝衬衫搭黑色吸烟裤配橄榄绿小羊皮平底芭蕾舞的打扮摇头。 “邀请函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仪式结束后有招待酒会,需正装出席。”姗姗叹气。 “还不够正吗?”佑宁垂眼望一望自己的衬衫黑裤,没穿宽 t 工装裤拖鞋来已体现她最大诚意。 “灵灵姐没有裙装吗?”洁奎琳好奇。 “不穿裙子是我的穿衣底线。”佑宁大方说,“乞丐衫、破洞裤、老头鞋……奇装异服我都可以。” 洁奎琳捣额,“那结婚怎么办?” “如果结婚必须穿婚纱才行,那我可以不结婚。”佑宁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商量余地。 姗姗与洁奎琳对望,从彼此眼中看到“失败”两字。 佑宁被两人的表情逗笑,“今晚我们又不是主角,谁会注意我是否盛装出席?乖,来来来,我们去吃主人家提供的每公斤五千英镑的黑鱼子酱。” 佑宁一手一个,将纠结于她不肯配合主人家盛装出席的两名同事拖向冷餐区。 遥遥的,与人交谈的秦昶看见这一幕,被女朋友的举动惹得露出微笑。 这两年来,以坚定态度拒绝亲生父母回归原生家庭的佑宁,全身心投入工作与学习当中,在以优异成绩出色完成研究生学业的同时,也交出东岛和这座堪称完美庭园的作品。 然而即便如此,在这座倾注她心血的园林的落成仪式上,她还是不愿喧宾夺主,宁可隐于人后。 这就是他的佑宁啊,他在心里无比骄傲地感叹。 谢利轩与布拉德凑拢过来,问秦昶,“可准备好了?” 秦昶摇摇头,“没。” “还没?!”谢利轩难以置信。 他同蕊贝卡结婚一年,蕊贝卡刚刚升为新生儿妈妈,正在家中坐月子,遗憾缺席今天的落成仪式。他临出门前蕊贝卡再三交代他一定要在手机中对被关在家中几乎发疯的她进行现场直播。 他都答应他老婆他孩子妈了,秦小二竟然说没准备好?! 布拉德也深觉不可思议,“你要准备多久?” 秦昶的目光追随在人群中扶着陈老师与相识来宾交谈的佑宁,“我只是怕我不能为她做到十全十美。” 谢利轩与布拉德齐齐拍他后背,“小秦哥,自信些,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灵灵姐要的,也不是十全十美。” 夕阳西下,在光与影、明与暗交界时刻,被邀来担任落成仪式主持人的贾先生敲响香槟杯,清脆声响将来宾们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三年时间里,贾先生在拍摄纪录片《一座园林的前世今生》同时,套拍纪录片《东岛——现代园林景观设计与建造奇迹》,两部纪录片同时送往多个纪录片大奖参选,先后获得纪录片学院奖和国际纪录片协会奖两项殊荣,为一直拍商业电影的贾先生赢得纪录片领域的一席之地。 贾先生为此乐得合不拢嘴,一俟收到请他担任落成仪式主持人的邀请,便痛快拍胸脯答应下来。 此时贾先生清清喉咙,先感谢女士们、先生们百忙之中参加园林落成仪式,再感谢工作室、设计师、工程师们的竭诚合作,使这座宅院焕发新生,最后请来宾们移步前庭,共同见证主人在此种下一棵属于他与爱人的树。 佑宁与陈老师站在人群中,被来宾们裹挟着,慢慢走向前庭。 陈老师比之两年前又清瘦了些,但精神颇佳,挽着爱徒的手兴致勃勃地八卦,“难得有主人愿意自己亲手种树,也不晓得会选一棵什么树?” 第74章 佑宁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 主人家没有通过工作室选树,将神秘感保持到最后一刻。 前庭已挖好定植穴,旁边备妥支撑架,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中,有苗圃工作人员将一株约六十厘米高的树苗运至定植穴前。 “这么小一棵?”有来宾发出不解的疑问。 “什么树啊?可是有什么寓意?”众人纷纷猜测。 现场实在有太多园林人,青翠欲滴的树苗种在橙褐色苗木种植盆里,一看就是刚刚从苗圃地直接运抵现场。这棵树外行看不懂,但内行只消一看,便齐齐开始在人群中寻找。 秦昶这时越众而出,走到不足他半人高的树苗前,轻轻伸手,抚摸翠绿嫩叶,然后弯腰,连同可降解种植盆一道,将苗木移栽进定植穴,填土、压实、浇水,固定支撑架,一气呵成。 他站直身体,脱掉手套,搭在支撑架上,转身朝站在人群后方的佑宁伸出手。 佑宁站在陈老师身侧,脑海里有刹那空白。 陈老师轻轻推了她一把,“去罢。” 佑宁怔怔向前,来宾们如摩西分开红海,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佑宁一步、一步,穿过人海,走到刚移栽的树苗前,微微愣住。 刚才离得远,人又多,她没能看见,然而此时此刻走到近前,半人高的树苗一半树叶边缘光滑,一半树叶边缘带有细微锯齿……以她的经验,稍加观察便可断定,这是一株三年生半树柚子半树柠檬的嫁接苗木。 佑宁蓦然望向秦昶。 他的手坚定地等在她的前方,没有一丝动摇。 佑宁将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中,然后被他紧紧握住。 “这是我为我们种下的树,柚柠。”秦昶低声对佑宁说,“我希望它能在我们共同守护下,长成参天大树,佑你健康,保你安宁。” 佑宁望着他盛满自己身影的眼,一霎不霎。 忽然,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大丹犬“呼哧、呼哧”跑了过来,嘴里叼着一个巴掌大的锦盒,跑到佑宁跟前,站定,蹲下,仰头,将锦盒往佑宁手心怼。 “给我?”佑宁一手接住锦盒,一手挠了挠大狗的下巴。 大狗“呜”一声。 佑宁打开锦盒,里头并不是硕大鸽子蛋钻戒,而是一枚最新一代智能屋居数字钥匙。 她认得这枚数字钥匙,这座重焕新生的宅院从正门到别墅,使用的都是这款电子钥匙。 “秦昶——”佑宁轻唤他的名字。 “佑宁——”秦昶微笑,“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把姑婆、把陈老师,接来与我们同住。你可以按照你的喜好、你的审美、你的理念,来打造这座庭园。我知道,你不向往婚姻,没关系,我对你的爱不会因而改变、迟疑、退缩。” 见佑宁怔忪不语,他轻摸她后脑勺,“傻了吗,囡囡?” 佑宁眨眨眼,这一刻,初见至今,所有相处的时光,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里掠过。 曾几何时,佑宁想,如果女孩子的心是一扇门后的秘密花园,等待有人手持钥匙,打开那扇心门,发现门后的美丽世界,那我的心就是一片没有城墙环绕的秘密森林,有人望而却步,有人从中迷路,始终没有人能抵达我孤悬秘森的心门。 然而终于,有一人,手执钥匙,行过坎途,走进森林深处。 佑宁攥紧手中钥匙,在耳畔来宾们“答应他”、“嫁给他”、“吻一个”的鼓噪声中,微笑。 (正文完) 2022.9.2 于沪上 第78章 番外:花开有时 冯橙橙在镜头前理一理自己染成栗子色的长发,问助理,“我看起来如何?” 摄影师比一个“ok”手势,化妆师扬起手中香水瓶往空气中喷了两喷,任伊沐在沁人心脾的木樨味中,“完美!” 冯橙橙微笑,冲镜头勾勾手指,“跟我来,本期视频我将带大家参观本埠顶级园林景观设计师、工程师林佑宁与秦昶的家——佑园。” 她按响铸铁雕花大门上的门铃,铁门安静开启,一行四人走入这座占地五亩的庭园,在门口等了约五分钟,有无人驾驶接驳车自庭园深处驶来,停在他们面前。 冯橙橙颇感新奇地围着无人驾驶电瓶车转了一圈,才坐上车去,摄影师全程跟在她身后拍摄。 当年佑宁深陷抄袭舆论旋涡时,冯橙橙第一个站出来力挺佑宁,甚至愿意出借自己的公关团队给佑宁,虽然佑宁并没未采用她的提议,但她的好意佑宁一直铭记于心。 因而当冯橙橙在网红女主播的正职以外,开始拓展自己的客户人群,拍摄私家园林,向她的粉丝介绍这一富豪才能拥有的顶级奢享时,佑宁与秦昶同意了她至佑园探园的请求。 无人驾驶接驳车载着一行四人缓缓驶过幽静无人的小径,如同驶入一条绿荫如盖的时空隧道。 风从浓密的树叶之间拂过,带起一阵“沙沙”细响,阳光自叶底缝隙洒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印下细碎光影,形成一种至宁静至幽谧的美。 冯橙橙微微闭上眼睛,感受风从指尖拂过的凉意。 按照设定速度行驶的无人驾驶接驳车驶出绿色时空隧道,驶过浓绿灌木形成的树浪与旋涡,树浪绵瓞起伏,一浪裹挟着一浪,形成一道道树的旋涡。 冯橙橙“哗”一声,她已拍过不少豪宅庭园,简约后现代主义、日式枯山水、英式风景画式庭园……但佑园这种扑面而来的未来主义感,还是头一次见,并教她大开眼界。 当接驳车停在偌大别墅前时,冯橙橙终于见到了那株传说中以女主人林佑宁的名字命名的花园主景观树。 这棵柚柠生得高壮笔直,看得出经人精心照料,在它的树荫下横着一座大理石雕塑,如巨人张开的双臂,也似天使伸展的羽翼,以一种沉默的姿态,守护着这棵树,也守护着这座庭园。 冯橙橙即刻认出与她花园里那座莎乐美雕塑同出一人之手的雕刻风格,不由的微笑。 一行四人下得车来,佑宁也恰好拉开别墅大门,站在门廊下迎接他们。 “林工。” “冯小姐。” 她们仍沿用从前的称呼,仿佛时间从未流逝。 佑宁引着冯橙橙一行穿过底楼大厅,往占地更广阔的后园去。 冯橙橙看一眼腕表,下午两点,“林工,不打扰您和小秦先生罢?” 佑宁闻言笑起来,“这个时间他雷打不动正在午睡,别墅隔音极佳,我们在此地造反他都听不到。” 话是这样说,但大家都下意识压低声音,连足音都放得轻了。 当接近连通后园的那道门时,冯橙橙注意到右手边那一整面照片墙。 风景、植物、鸟,还有——人。 佑宁与秦昶,她穿白色西装,英姿飒爽,他穿黑色西装,英俊帅气,她与他手牵手,他另一手搂住她半边面孔,亲吻她头顶,身后是参天古树与茂密森林。 他们在笑,幸福溢满画面,盛都盛不住。 “这是——?”冯橙橙忍不住好奇。 “我们的‘婚纱照’。”佑宁轻道。 “好别出心裁的婚纱照。”冯橙橙低喃。 哪个女孩子不曾向往穿层叠飘逸薄纱蕾缀的美丽长裙,在至浪漫之地,拍下一生中最幸福时刻的影像? 然而林佑宁并没有身穿婚纱,反而选择了一套高级定制白西装,合身的剪裁、精良的制作、不羁的姿态,赋予她恣意洒脱的幸福笑容。 冯橙橙忽然有些羡慕这样的林佑宁。 坊间多少女明星立志嫁入豪门,但婚姻故事,从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所有那些最初看似风光美满的童话故事,最终以夫妻失和离婚展开夺子大战惨淡收场的有之,所嫁富豪变“负豪”需要女星复出还债养家的有之,连生数子也仍然得不到婆家认同获得合法身份的亦有之…… 也难怪现今颇多女明星要改弦更张,放弃原有理想,喊出“我就是豪门”的口号了。 但林佑宁完全没有这些苦恼,她的婚姻没有约束、拖累她的步伐。 她婚后照样外出工作,照样戴橙红色安全帽穿橙红色带反光条的马甲,奔走在不同的工地之间,登上浦江乃至中央电视媒体。 没人非议林佑宁的穿着寒酸,只会感慨: 啊!伊又受到嘉奖、获得表彰、带领团队缔造一项非凡成就。 佑宁读懂冯橙橙脸上表情,但并不多说什么,只引着探园四人组继续往后园去。 是她幸运,遇见秦昶,接受和包容她的一切任性与缺点,永远将她的感受置于他自己的感受之上。 所以当她意识到姑婆与陈老师日渐老去,老人家明明对她的幸福充满殷殷期盼,却从未试图干涉和左右她的选择与决定,只希望她幸福快乐不负韶华时,她对秦昶说: “我们结婚罢。” 那一刻,秦昶的眼睛亮得如同星子,笑得像个傻瓜。 第75章 那一晚他温柔又狂野地索取,并在那一晚孕育了属于他们的孩子。 但她仍坚持不肯穿裙子结婚,姑婆与陈老师的遗憾溢于言表。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秦昶抱着她,与她耳鬓厮磨,轻声在她耳边问。 为什么啊…… 他们每天交换一个小秘密的游戏一直没有停止,但这个秘密—— 佑宁抚摸秦昶的面孔,不想再背负这个黑暗的秘密前行,“小时候,我没有几件属于自己的新衣服,曾有同村女孩淘汰下来的旧裙子给我穿。” 时光久远,那个陷在暗色过往里的小女孩儿终于长大,旧时的记忆虽然已经褪色,却从未磨灭,“我总舍不得穿,难得穿一次,却偏偏遇见林佑福。他把我拖进竹林里,企图把手伸进我的裙子里……” 即使没有父母关爱、家人叮嘱,小小女童也意识到这充满恶意的行为的不妥之处,所以拼命挣扎,死死抓住竹杆,不让比她高壮的林佑福将她拖往竹林深处,双脚拼命朝林佑福身上乱踹,在他吃痛时伺机逃走。 她再也不穿裙子,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 成年以后,她学了擒拿与搏击。 “我谁都没有告诉,但那之后我每天都在书包里放一块砖头,”佑宁声音清冷,“终于让我等到机会,一砖拍开林佑福的头。” “判他十年真是便宜他了!”秦昶沉怒。 林佑福两人因故意纵火危害公众安全、造成重大财产损失,案件经法院审理,判处十年监禁,正在监狱服刑。 他从无一刻似此时,惊惧于佑宁童年所面对的冷漠与恶意,迫切地想抚平小小佑宁惊惶无措的内心。 随后秦昶亲吻她额角,“不穿婚纱也没关系,如果你想办一场震惊所有宾客的婚礼,唔——我可以牺牲一下,代你身披白纱。” 旧时记忆里饱受惊吓的小小女童淡化在光阴里,佑宁为秦昶自我牺牲的精神所慑,无言良久,终于笑出声来。 笑声抹去最后一丝阴翳。 他们的婚礼没有广邀宾客,只请了至亲好友到场。 仪式简单隆重,佑宁身穿白色定制西装,一手挽着姑婆,一手挽着陈老师,由两位老人家送她走上红毯,交到秦昶手中。 她的世界就此由残缺而圆满,有家人,有朋友,还有——爱人。 佑宁拉会飘远的思绪,引领冯橙橙绕过后院的露天泳池,走过一片灌木丛栽成的迷宫,最后停在一扇巨大木门前,冲镜头笑问: “准备好探访这处从未向外界开放过的区域了吗?” 电子门锁感应到钥匙所在,“咔哒”一声开启。 佑宁推开厚重原木大门,将门后的世界,展现在镜头前。 探园完毕,结束拍摄,冯橙橙一行跟着佑宁返回别墅,立在后门台阶上迎接他们的,是怀抱小小女童的男主人。 男主人高大英俊,怀中女童幼肥可爱,一俟佑宁靠近,他就趋近妻子,亲吻她嘴唇,他怀中女童张开双手,扑入母亲怀抱,刚刚睡醒红扑扑的苹果脸半埋进母亲肩膀里,只露出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望着四个陌生人。 “睡醒了?”佑宁垂首吻一吻女儿头顶,“喝过奶没有?” 小女孩儿点点头,又摇摇头,柔软的头发像一簇蓬松的蒲公英。 “蕤蕤要看到妈妈才肯喝奶。”秦昶有些无奈。 小小蕤蕤拿嘴巴啃妈妈肩膀上的衣料,留下一滩湿哒哒的印子。 佑宁对冯橙橙颔首,“抱歉——” “啊,我们自己出去就可以!” 冯橙橙再识趣不过,领着一班助理自动告辞。 “接驳车会送诸位返回大门处。”秦昶送四人到门廊前,然后返回妻女身边。 坐上返程无人驾驶接驳车的冯橙橙,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 这座充满了女主人个人风格的庭园里,所有的花都开好了,冯橙橙想。 第79章 番外:叶落有时 浙里十月,艳阳高照,金风送爽。 逶迤山路上,一辆又一辆汽车排队缓缓驶来,驶向绿湾苗圃。 有不明就里的路人目送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豪车驶过,好奇地问在山道岔路口摆摊卖柚子和雪梨的摊主,“山上发生什么事?” 摊主轻叹一口气,“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上面绿湾苗圃陈老师的告别仪式。” “啊?”路人诧异,“一个老师?” 一个老师的告别仪式,如此大的阵仗? 摊主从一枚熟透了的雪梨上片下一角来,递给路人,示意他尝尝,“在我们一代浙里人心里,她不是普通的老师。” “哦?”趁国庆假期出来旅行的路人接过一角雪梨,露出愿闻其详的颜色来。 摊主给自己也片了一角梨,轻轻咬了一口清甜多汁的脆梨,“我卖的这一车柚子和雪梨,还是在陈老师的指导下种起来的。” 陈老师三十年前在浙里办起了苗圃,帮带教他们浙里农民、山民建起了自己的苗圃、果园。 早年浙里经济还没起飞的时候,生活条件不好,大多数人家舍得给男孩子继续读书,但总有些女孩子,读完初中,家长就逼着她们放弃升学机会,南下去打工赚钱给家里盖房子。 陈老师说她见不得女孩子明明学习成绩优秀,却因为家里出不起钱而放弃学业,自己掏钱出来资助好几个女孩子考高中、读大学。后来还联合了旭日集团,资助所有登记在册的困难学生,帮助他们在接受完义务教育之后,能继续求学。 后来浙里经济腾飞,山乡居民的生活水平、经济条件都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女囡头被迫辍学的现象基本消失,但九零年到零零年,有整整一代浙里的女孩子和困难学子得到了陈老师的帮助。 他们这些人中,有些留在浙里建设家乡,有些去大城市打拼,当律师、当老师、当老板……他们也许在外安了家,很少再回来,可是每个人心里都记着陈老师对他们的好。 “那你怎么不去参加告别仪式?”路人吃光一角甜脆的雪梨,问。 “我啊——”摊主遥望远方,“我没什么出息,除了种果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就,有点不好意思挤在那些功成名就的人里。等他们都散了,我再悄悄上去,给陈老师献一支花。” 半山上,绿湾苗圃里,聚满了陈老师曾经的学生和她曾经资助过的孩子。 他们也许功成名就,也许默默无闻,或者一人独行,或者三两相伴,从四面八方、全国各地赶来,送陈老师最后一程。 陈老师因苗圃被蓄意纵火导致第二次心梗,虽然得到了及时的救治,然而已做过一次心脏搭桥手术的她心脏功能还是受到了无可挽回的破坏,虽然一度看起来精神和身体状况都还不错,但健康不可避免地江河日下。 当她看到两位爱徒喜结连理生下可爱女儿后,在次年金秋,于睡梦中溘然长逝。 陈老师早在第二次心梗被抢救回来时,已订立遗嘱,将自己的存款平均分为三份,一份捐给爱徒秦昶与佑宁成立的“守树人”基金会,一份捐给旭日集团困难学生救助基金,一份给所有绿湾苗圃所有工作人员。她名下的墅、工作室、绿湾苗圃则由爱徒秦昶与林佑宁继承。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陈老师生前早就明确表示,不举办追悼会,不买墓地,不必哀恸,就给她在绿湾苗圃的山林里,找一个风景优美处,随便埋在哪一棵树下都好,就让蓝天白云清风绿树伴她长眠。 佑宁与秦昶尊重陈老师的决定,只在报纸上刊登了她的讣告。 但他们没有想到,陈老师骨灰落葬这一日,她的学生们、她资助的孩子们,跨越山海,来与老师做这尘世上最后的告别。 他们捧着鲜花,尽管伤心难过,也尽力教自己微笑,因为老师说,不必哀恸。 佑宁与秦昶并肩而立,女儿蕤蕤被秦昶抱在怀里,一家三口作为陈老师家属,站在苗圃深处的老橡树前,答谢亲友的到来。 佑宁在这棵橡树上,第一遇见陈老师,在这棵橡树前,拍摄了她与秦昶的“婚纱照”,在这棵橡树下,送陈老师租后一程。 佑宁从早晨站到中午,一直不肯离去。 她与每一个前来送别的人握手、致谢。 乌尔宜来了,在老橡树下放上一束怒放的三色堇;思思带来一捧洁白轻盈的满天星;操爱国送上一大把在山间摘的野花;邬嫂嫂一家默默献上几枚竹枝…… 姗姗带着男朋友一道前来告别,毫无形象地蹲在橡树跟前,拨开浮土,撒下一把种子,“我到工作室面试的时候,并未抱有太大希望,毕竟我的专业成绩和毕业设计水平那么烂,烂得姐姐说找不到工作就老老实实回家结婚罢。可是您收下了我,对我说:‘做我们这一行,要吃得起苦才行哦!如果没有做好吃苦的准备,就不要踏入这一行’。我当时逆反心理作祟,人人都不看好我,我偏偏要做好给他们看!您看,我坚持下来了!” 第76章 小助理现在已经成长为绿湾苗圃的真正管理者,她剪去了飘逸柔顺的秀发,晒得黑了不止两个色号,遇事急起来就变小结巴的坏毛病也变得没那么明显,她微笑着在树下放上一把从苗圃里摘的野浆果,“您说不要花圈、花篮,太不环保,所有我给您带来一把浆果,从前您带我巡山的时候,总爱摘来和我分着吃。” 她直起身,对佑宁说,“其实,我本来不想在苗圃干下去。我也是陈老师资助的困难学生之一,毕业校签找不到理想工作,高不成低不就,陈老师知道以后,叫我先签到苗圃来,给她当一年助理,有一份拿得出手的履历,将来才更容易跳槽,找到理想工作。在我之前的好几任助理,情形都与我类似。” 佑宁笑得眼中带泪,“我知道,这就是陈老师。” 这就是陈老师啊! 她只有中专学历,但陈老师除了遗憾她没有经历完整的大学校园生活,从未看低她,只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没有一个被广为认可的学历,就必须要有足够丰富的工作经验来补完这一短板。所以陈老师亲自带着她,去谈合同、跑苗圃、跟工程……每一个环节都手把手言传身教,盯着她再忙也要完成成人自学考试。 戴总也来了。 他捧着一盆小小雏菊,从来都将头发染得乌黑不服老的他,仿佛一夜之间老去。 他站在橡树前,望着树下繁花点点的盛景,轻轻笑起来,“老洪也想来。他怎么有脸来?他那个老婆在他默许下,做了多少缺德事?!被我一顿臭骂赶走。我啊,就是好面子,总想等你主动透露出想再找个老伴的意思,然后我便自荐:你看我怎么样?这一等,就把我们都等老了,等到你走了……” 戴总别开脸去,忍住两行老泪。 佑宁没想到会在参加告别仪式的人群中看到林佑安。 在那场失败的认亲之后,林佑安曾与她相约私下见面。 林佑安说,感谢她没有回归林家,否则她为了继承家业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变成徒劳。 佑宁说不用谢,她不会为了恶心他们而回到那个家庭。 林佑安当时就笑起来,“作为你放弃百分之十股份的答谢,我可以告诉你,爹爹姆妈为什么那么想要认你回家。” 她甚至没有故作神秘,“很简单,当年铁口直算他们有三十年大富大贵的神婆说,三十年将界——当时家里确实不大太平,祖父确诊阿尔兹海默症,祖母被逐渐失去理智的祖父狠推了一把跌了一跤,导致盆骨骨折,躺在床上动辄摔东西骂山门,一家子都不得安生——如果林家还想继续眼前的富贵,需得取得当年他们放弃的那件重要东西身上的一部分……” 佑宁听得毛骨悚然。 “你想到哪儿去了?”林佑安被佑宁的表情逗笑,“他们是想把你未来的孩子,他们的外孙接到身边抚养啊!” 佑宁想,她厌恶林天棹夫妇,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与秦昶结婚时,林氏确实捐了一笔巨款给“守树人”基金会,大抵是不想落人口实。 此时林佑安手持一支白玫瑰,上前与佑宁握手,送别在佑宁生命中具有母亲般重要意义的女性,“节哀顺变。” “谢谢!”佑宁的手与血缘上的姐姐交握。 林氏姐妹就此告别,余生她们在各自领域里取得非凡成就,但终其一生,再未相见。 自发前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人们直到午后才渐次散去,这期间佑宁滴水未沾,坚守在老橡树下。 秦昶抱着困顿的女儿去车里小睡了一会儿,等女儿醒来,又陪在了她的身边。 佑宁等人群散尽,老橡树下只余他们一家三口,才跪在橡树脚下,伸手一点一点,将放有陈老师骨灰瓮的浅坑用泥土填满。 陈老师的骨灰装在可降解材料制成的骨灰瓮里,不消几年工夫,便将与泥土融为一体,守护着这座她挚爱的山林。 山风吹过,一片橡树叶悠悠自树上飘落。 一直乖乖伏在父亲肩膀上的小小蕤蕤,忽然张开小胖手,朝空中的落叶挥了挥,嫩声声说: “阿婆,bye~bye~” 佑宁与秦昶闻言倏忽一愣,秦昶一手搂住佑宁肩膀,佑宁轻轻将侧脸靠在他胸前,一家三口凝望古树。 再见,陈老师! (全文完) 2022.9.3 于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