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里》 第1章 [古装迷情] 《入戏里》作者:桑狸【完结】 简介: 缨徽与李崇润初识于春浴日。 她是要嫁给李崇润的兄长——幽州都督的。 却在李崇润的诱惑下,逾越了雷池。 缨徽自幼亲缘疏离,内心孤独。虽看穿了李崇润的利用之心,但贪恋那虚假的温柔,陪他做戏,各取所需。 两人暗地里屡行荒唐事,流连枕席,在危机四伏的艰险之境里寻求着刺激欢乐。 欢娱颓靡,像春夜里急速下坠。 一场变故,缨徽突然冷了心,想要嫁人。 都督早逝,父侯许她一门好婚事。 对方是镇北将军之子薛昀,少年儒将,累代勋贵清流。 成婚当日,卢龙军倒戈,四关皆失,薛昀溃败千里,幽州军杀入薛府,在一片妇孺哭嚎里,薛昀将缨徽推到了李崇润的面前。 “某愿以新妇进献都督,只求活命。” 缨徽被推搡得趔趄,脸色煞白,抬起头,却见李崇润于高座低睨她,薄唇噙着冰凉的嘲讽。 ※※※ 他素知她虚荣、贪婪、浅薄,但无妨,他亦卑劣、狠毒、虚伪,两人正是天生一对。 但有一日,她不再虚荣、贪婪,为了另一个男人苦苦哀求他,愿舍弃一切保全时,李崇润恨不得把整个尘世撕碎,将那沾着血沫丑陋骇人的残骸推到她面前,笑着说:“阿姐,这是你应得的。” ※※※ 傲娇美艳孔雀vs工于心计疯批野狼 1v1双c。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甜文 复仇虐渣 主角:韦缨徽 李崇润 一句话简介:我若是疯子,也是因你而疯。 立意:珍惜眼前人 第1章 春三月,樱花夜落,烂漫如碎石珠沙。 缨徽贪眠,睡到巳时才起。 朝曦透过围屏渗进来。 落在象牙簟上,温润泛白的光。 让缨徽脸颊微热。 她抚腰忍着酸痛撑坐起来。 白蕊端着铜盆候在边上,伺候梳洗。 “七郎天不亮就走了,仍旧翻墙出去,偷摸做贼似的。” 白蕊叹道。 她是缨徽的贴身侍婢。 常伴身边,知晓一切辛秘。 静安侯女,还未出阁就与都督府的七郎君李崇润混到了一起。 耳鬓厮磨,同床共枕。 就算大周风气开放,也是极为荒唐的事。 缨徽正坐在螺钿床边打呵欠。 莹白如玉的秀面上浮掠起几许疑惑:“不偷摸走,难道还要敲锣打鼓地走吗?” 白蕊一口气梗在心头,差点背过去。 梅嬷嬷领着五个侍女进来为缨徽梳髻。 主仆两都不再言语。 妆台上奁盒大敞。 钗环翠钿繁花似的精致美丽。 可见日子过得富裕。 缨徽出身于京兆韦氏。 父亲官拜中书舍人,世袭静安侯爵。 可谓钟鸣鼎食的西京豪族。 本是一眼望到头的锦绣坦途。 奈何神龙五年,藩将作乱。 帝都失守,国朝险些倾覆。 静安侯带家眷随圣人出逃。 途中遇流寇洗劫,缨徽与家人走散。 那时的缨徽才三岁。 懵懂不知事。 流落于坊间数年。 十二岁那年才辗转被父母寻回。 在外日久,沾了些粗野在身上。 家中妹妹们各个灵巧。 更衬得她不讨喜。 后来缨徽得了急症。 药石无灵,请了高僧来看。 说是邪祟纠缠,天缺凶煞。 出阁前要远离帝都。 避到凉爽偏僻的地方去。 静安侯便将女儿托付给同袍幽州都督李寻舟。 “言北方太阴,故以幽冥为号,自古为形胜之地”。 相较于繁华帝都。 幽州确实荒芜且幽僻。 李寻舟祖上本姓独孤。 因戍边得力,军功赫赫而赐皇姓。 大周皇室式微,藩将裂土封侯。 各地都督府就像小朝廷,掌军政,涉徭役赋税。 都督之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静安侯存了心思。 他这女儿虽性子粗野,但实在美艳。 将女儿送来藉以巩固世交。 李寻舟膝下有七子。 长子李崇清而立之年,承继父亲的基业指日可待。 只可惜他年长缨徽太多,早已娶妻。 静安侯在给李寻舟的密信里谦卑至极。 愿让女儿做妾。 李寻舟应下这事。 遗憾的是,此事未过明路。 李寻舟就在一场大战中被流矢射中,不治身亡。 长子李崇清继任幽州都督。 前几年,缨徽年岁尚轻,此事被暂且搁置。 一晃,缨徽去年及笄。 “太夫人前些日子叫了姑娘去,把家传的一套碧玺头面送给姑娘,我看是想重提当年的婚事了。” 白蕊一边给缨徽绾髻,一边觑着她的脸色说:“上月流花宴,大都督罕见的多留了两刻,对姑娘嘘寒问暖,我瞧他是有意的。” 缨徽对镜专注地贴花甸,随口道:“他都多大年纪了,身体也不好。还来摸我的手、搭我的腰,成天净想些美事。” 他身体不好。 七郎身体倒是好。 好有什么用! 白蕊心里暗暗着急。 环顾左右,又不敢露出来。 只道:“大都督位高权重,侯爷很看重这门婚事,前些日子还来书信……” “那信我没来得及看,塞炉里烤栗子了。” 缨徽贴罢花钿,开始描眉。 她生得一张芙蓉面。 圆溜溜的眼睛明亮溢彩。 鼻梁高挺,嘴唇丰润。 是极侬艳妖媚的长相。 乍一看,不像中原女子。 倒有几分异域风情。 皮肤细腻白皙,像雪揉起来的。 不上妆时显得憔悴,抹上些胭脂,显娇憨。 缨徽极爱奢华贵重的首饰。 赤金簪子、步摇多是嵌宝,红宝、猫眼儿、碧玺、金刚石……百花园子似的。 缨徽描眉的手一顿,想起什么。 吩咐白蕊:“你代我给我阿耶写封信,就说我钱不够花,让他多送些来。” 缨徽口齿伶俐。 嗓音脆生生的,尾音又带点绵软。 听上去让人觉得极无辜柔弱。 只有旁人欺辱她苛待她,断没有她的错。 白蕊蔫蔫地去写信。 换了红珠来身边伺候。 红珠二八之龄。 同是靖安侯府家生的侍女,性子活泼。 她朝铜镜里缨徽眨了眨眼。 附在缨徽耳边小声说:“陈大娘子从胡商那里买了六七个歌姬,各个绮年花貌。把都督勾得好几日没出寝阁。” 都督夫人陈氏,幽州司马之女。 知书识礼,周到热情。 就是假得很。 缨徽刚入府时年岁小,不知事。 被陈大娘子拉着手妹妹长、妹妹短的嘘寒问暖。 一时昏了头。 真当她要照看自己,很是推心置腹。 后来东西短缺或是其余琐事找她。 碰了几次软钉子。 这才知道人家是做戏,其实并不待见她。 不待见就不待见。 两人也没仇,也没个说非要人家照看的道理。 但缨徽嗅到些不寻常。 纳妾无需三媒六聘。 万一哪天突然说要纳她,就把她送李崇清寝阁里。 那才真是无处说理。 缨徽摸着簪上精雕细缕的宝石梅花,开始琢磨事儿。 红珠提议:“要不把七郎叫来问问?” 差点忘了李崇润这个竖子! 他成日在他兄长跟前晃荡,能听不到风声? 昨夜跟她折腾半宿,竟半点不露。 缨徽将梅花簪放回妆奁,吩咐:“悄悄去递个信,让崇润今晚来见我。” 红珠应下,又说起西京:“侯爷总在书信里说他得罪了权宦,处境不妙。时局多舛,姑娘该早为自己做准备。” 缨徽却不想这许多,想也没用。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 在幽州都督府借住数年。 闺誉全失,哪户体面人家肯聘她? 与其担忧前路,终日郁郁。 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能欢乐一天是一天。 国朝式微,烽火不歇。 连公主都得被送去和亲。 关起门来绸缪再多,谁知明日是何光景。 说起来,给幽州都督做妾也没什么。 就是李崇清太丑太老。 缨徽纠结许久,还是委屈不了自己。 她思忖着,装扮妥当。 第2章 用了朝食,去给沈太夫人请安。 今日沈太夫人院子里有外客。 刚走近便有莺歌笑语传出。 夫人身边的潘嬷嬷将她迎进去,笑说:“是定州镇武将军的妹妹,另有几个作陪的本家表小姐。” 姑娘姓王,闺名鸳宁。 今年刚及笈。 潘嬷嬷素来受了缨徽不少打点。 悄悄提醒:“太夫人有意,将王姑娘说给七郎为妻。” 缨徽含笑点了点头。 众人在花厅说笑。 缨徽举纨扇向沈太夫人行过礼。 那王鸳宁立即起身与她招呼。 笑吟吟说:“早听太夫人夸赞姐姐貌美,如今一见,当真国色。” 缨徽喜艳色,今日穿水红薄绫襦裙。 衣裾上刺绣缠枝牡丹。 配鹅黄披帛和赤金嵌红宝项圈。 腕子上套金蛇手钏。 蛇眼是猫眼石。 幽光油润,质地上乘。 整个人像壁画上漫天起舞的仕女。 着色浓郁,冶艳秀媚。 厅中女子都忍不住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缨徽与王鸳宁还过礼。 笑靥灿烂:“妹妹才是出水芙蓉似的佳人。” 两人不约而同掩唇微笑。 沈太夫人让缨徽坐在自己身侧,与小辈们闲话家常。 缨徽和王鸳宁都是嘴甜的人,将太夫人哄得开怀大笑。 这位王姑娘瞧上去挺爽快。 “兄长奉命驻守定州,日子过得难啊。眼下这光景,粮饷军辎不应时就算了,国朝的诏令一时一变,底下人应变不暇。西北又闹匪患……” 她掩帕放低了声音:“我听说国朝派军镇压,连吃败仗,哪一日潼关守不住,才是……” “好了,咱们今儿不论国事。” 沈太夫人及时将话掐断。 王鸳宁便只笑笑不做声了。 外廊传来潘嬷嬷的声音:“七郎来了。” 沈太夫人笑说:“我家这七郎,如今稀客似的,连我都不常见,今儿倒是一请就来。” 侍女们挽篾帘迎进来一个灵秀的少年郎。 云巅孤松似的优越长相。 朱袍在身,环佩相鸣,清矍秀逸,正是七郎李崇润。 王鸳宁同一众贵女都站了起来。 缨徽倒是坐得稳当。 眼见李崇润向沈太夫人揖礼,又与姐妹们见礼。 目光掠过缨徽,唇角不着痕迹的微勾了勾。 才坐到沈太夫人的身边。 沈太夫人靠在蜀锦团上笑说:“前日大郎还说他七弟这些年稳重了许多,为人处事愈加练达,不大让他操心了。派七郎去看管怀济仓,主持今春的赈灾事宜。” 其实李崇润不是沈太夫人亲生的。 生母早逝,自幼养在主院。 天长日久,倒有几分母子情深。 王鸳宁在旁恭维:“那是太夫人教导有方,膝下儿郎各个成才。” 她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小姐。 自幼随父兄辗转疆场,敢做敢为。 今日来就是要看李崇润。 眼见是钟灵毓秀的少年。 不由得欣喜,声音里亦带了几分甜腻。 缨徽冷眼瞧着,李崇润倒是双手搁在膝上。 只客气地朝王鸳宁微笑颔首,显得很矜持。 沈太夫人面带慈爱。 在王鸳宁和李崇润之间逡巡,也不点破。 只吩咐潘嬷嬷:“我今儿想留王姑娘用膳,你去请陈大娘子来陪,再温几壶酴醾酒来。” 缨徽趁机起身,道:“我去请大娘子吧。” 沈太夫人乐得应承。 缨徽出了院子。 刻意放缓步伐,行到石亭边喊累。 红珠在石凳上垫了帕子。 引缨徽去坐。 不到一刻钟,李崇润果然跟来了。 他踏绿荫慢行,停在缨徽身后一尺。 凤眸弯弯:“徽徽今日真好看。” “什么徽徽,青天白日的,乱叫什么。” 缨徽比李崇润大两个月,自小姐弟相称,人前无比正经。 李崇润低眸笑了笑:“好,阿姐。往常来一回都得歇个三五天,今儿怎么又让人叫我,是昨夜没尽兴?” 缨徽早不是姑娘,做不得娇羞。 明火执仗:“你兄长派人给我送香囊,绣的是并蒂芙蓉,这事你知道吗?” 身后略作沉默。 缨徽明了,怒火中烧。 偏过头气道:“你想法儿给我把这事搅和黄了,不然我就跑到太夫人面前说你非礼我,我那还有你的亵裤,都是铁证。” 第2章 李崇润忍不住轻笑:“我说怎么找不着了,原是叫你藏起来了。” 缨徽寄人篱下,知道凡事得留后手。 当初她和李崇润相好,不过是看他长得好。 知情识趣,会哄她开心。 排遣寂寞罢了。 一不小心越雷池。 倒别有趣味。 缨徽从十二岁起,被父母丢到这幽州。 过日子就从不想以后。 什么贞洁,什么闺誉。 她才不在乎。 没有人对她好。 她就得拼命对自己好。 怎么开心怎么来。 好日子能过一天是一天。 她知道李崇润这竖子虽惯会甜言蜜语。 但心思深如海,总得想法儿拿捏。 关键时候好使唤。 缨徽威胁过。 又放轻柔了声音:“我也不是不讲理的,没有毁你前程的意思。你替我办这件事,我管保安静,绝不耽误你和王姑娘的婚事。” 李崇润脸上的笑霎的一凉。 半晌才道:“你倒是大方。” 缨徽浑然不觉他的情绪。 兀自絮叨:“多好的姑娘,家世好,模样好,人还爽利精干,跟你挺配的。主要是人家兄长有实权,哪像我那不成器的阿耶,但凡来信,就是跟我哭诉如何被排挤……” 李崇润打断她:“我阿兄更有实权,威名赫赫的幽州大都督,你怎就不愿意?” “太老,太丑。” 缨徽发自内心感慨:“他但凡与我年岁相当,相貌出挑些,我也就从了。” 李崇润在她身后嘀咕了一句什么。 缨徽没听清。 但语调不像是好话。 她蓦地烦躁起来:“到底能不能办,说句话。” “我不是办了。” 李崇润道:“你当那几个胡姬是从哪里来的?陈大娘子久在深闺,去哪儿识得胡商?阿兄伤了身子,至少月余起不来床。” 缨徽恍然,莫怪太夫人那么生气。 陈大娘子倒是仗义,没把李崇润供出来。 也难怪这些日子陈大娘子见了李崇润那般热情。 他可真会算计。 左右讨好卖乖。 末了自己还置身事外。 片叶不沾。 缨徽追问:“那过了这个月呢?你那色狼兄长能罢休?” 李崇润道:“先拖过这个月,我再想法儿。” 缨徽回头看他。 见那瞳眸幽邃,泛着些许森凉。 视线对上她,又尽数敛去。 只剩下温脉春意。 他凝着她,轻声道:“别怕。” 当下也无良策。 缨徽暂且信他。 李崇润托词公干。 自是要出府。 缨徽独自去请陈大娘子。 大娘子这点让缨徽格外佩服。 哪怕心里烦她至极,面上还装得 亲如姐妹。 热络地挽着她的手去见沈太夫人。 沈太夫人喜见她们和睦。 难得给陈大娘子好脸色。 兼在外人面前装腔。 造出一副婆媳融洽的好光景。 这种场面,缨徽只做点缀捧场。 绝不夺主家风头。 躲在角落里食饮,倒乐得自在。 但王鸳宁老爱往她跟前凑。 先是与她碰盏,小声说:“我那有上好的胭脂,是校尉从长安捎来的。可惜颜色太盛,我压不住,姐姐用着正好,若不嫌弃,改日让侍女捎来。” 缨徽笑说:“妹妹实在客气。” 王鸳宁趁着鼓乐热闹,又道:“听闻姐姐自幼在都督府,那七郎为人如何,姐姐可知一二?” 缨徽心里明了。 这小姑娘精明。 不信这家人自卖自夸,想找个外人探听。 她略忖,才道:“我不大往前院来,与七公子更无甚来往,只是听陈大娘子说起过,她这位七弟勤勉周到,素日是挑不出什么错处的。” 王鸳宁点头:“世家郎君,如此多是难得。” 这话确是不虚。 国朝绵延三百年。 世家膏粱锦绣,多养出懒散靡软的郎君。 缨徽的几个兄长就不成器。 功名未见得进益,姨娘倒娶了满院。 第3章 还不如李崇清那老色胚。 想到这一层,再看这都督府烈火烹油似的热闹。 缨徽不免心生惆怅。 但只持续了一瞬,就烟消云散了。 因沈太夫人说,过几日她做寿,要斋戒茹素。 陈大娘子有意缓和婆媳关系,主动提出带着女眷去拜佛祈福。 往年缨徽都跟着去。 还要在佛寺周围的庄子住几日。 她独爱那里的温泉。 最妙的是庄子外有条避人的小径。 李崇润趁着夜色来去自如。 那庄子内外都是他的心腹,两人偷起来比在都督府自在多了。 缨徽看看王鸳宁,想起那盒胭脂。 略生出些愧疚。 心想还是寻机与李崇润断了。 再物色个嘴严俊俏的郎君。 藉以打发漫漫长夜之孤寂。 宴席散时,陈大娘子亲自送王鸳宁和几位表姑娘出府。 沈太夫人独留缨徽说话。 “梅嬷嬷说你写信问家里要钱,我寻思着,把城南的几间铺子给你,那佛山脚下的庄子你喜欢,也给你。” 太夫人打量着缨徽,只觉灿如明珠,赏心悦目。 神色愈加慈和:“长安千百里外,总归不方便,你自小在这里,都督府不会亏待你。” 缨徽心道坏了。 是要挑明,她该如何应对? 回绝不是,应承也不是。 她其实挺想不通。 她比不得王鸳宁背靠并州军。 又素日花枝招展,不知内敛。 根本不符合世家择媳的标准。 李崇清好色就罢了。 太夫人为何突然如此殷勤。 见她不语,沈太夫人只当她害羞。 抚着她的手说:“你在这府里,什么事看在眼里,我也不言虚。大郎说要讨你去,待他病好,下月你就搬去他院里。我与你阿耶书信说过此事,他一百个愿意。” 缨徽咬唇。 沈太夫人放慢语调:“大郎院里那几个妾室模样还成,可惜出身太低,举止粗俗,上不得台面。大郎外出应酬,自是带不出去的。你是大家闺秀,知书明礼,过几个月大郎去檀州拜见檀侯,你跟着他去。” 檀侯魏铭乃是一方枭雄。 已故的前幽州都督李寻舟就是他的部下。 缨徽不关心军政。 但隐约知道,幽州、易州、定州、檀州皆听檀侯号令。 每年大都督们于檀州会盟。 这种屯兵重镇建制极乱。 小小一方天地,各路兵马汇集。 有李崇清辖制的地方军。 还有王鸳宁兄长辖制的国朝军。 只要平衡不打破,大家还是可以相安无事。 话头又扯到这上面,缨徽脑子有些乱。 沈太夫人瞧她懵懂的样子,不由莞尔:“你不要怕,大郎喜欢你,我也视你如己出,从前日子怎么过,往后日子还怎么过,只会更好。” 缨徽只有点头。 她又敷衍了几句,好容易脱身出来。 却见陈大娘子徘徊在廊庑下,神色甚是怪异。 想来是听见了,该不高兴的。 偏又眉眼含笑,客客气气地送缨徽。 待她走后,陈大娘子摇着罗帕嗤笑:“我当是要如何捧她,原是做家……”潘嬷嬷出来传茶,她忙噤声迎上去。 缨徽回到自己院里。 白蕊正守着炉子炖莲子羹。 知她用过宴席,给她盛了一碗解腻。 梅嬷嬷出来说:“姑娘方才不在,都督派人送来几匹薄罗料子,做亵衣最好。” 缨徽用瓷勺将莲子捣得稀烂。 皮笑肉不笑:“嬷嬷辛苦了,快挑一匹中意的拿家去。” 梅嬷嬷是沈太夫人的陪嫁。 早承恩脱籍,在外头成家。 只白日来当差,落钥前要出府。 她虚让了几句,不再推辞。 待她走后,白蕊凑过来小声问:“怎么了?” 红珠将她拽到一边嘀咕。 白蕊叹气:“我就说躲不过。” 缨徽吞下莲子羹。 咬牙切齿地想:要是那色胚明儿就死了,那才好。 她放下空碗,将自己关在寝阁里。 盘算来盘算去。 把妆奁拖出来,数了数银子和头面。 逃跑的念头兴起一瞬,立刻湮灭。 乱世边镇,流寇匪患。 怕是出不了几里地,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她泄气,又想,要不就从了。 还是不行。 她过过太多苦日子。 一早就向自己保证,断不能再苦。 如此辗转反侧,稀里糊涂睡过去。 恍惚间感觉被衾掀开一角。 清冽的梨花香扑来,带着暖意。 她睁开眼,窗外暮色沉沉。 李崇润亲了亲她的唇,问:“怎么不睡?” 缨徽呢喃:“我要不回家吧,阿娘和阿耶都活着呢,我也不能整天跟个孤儿似的。” 李崇润撑起身体。 长睫低垂,凝睇着她的脸。 露出些怜惜,怕惹她伤心,很快掩去:“阿姐应过我,要跟我一辈子的。” 缨徽扑哧笑出来:“那时候的话你也信,傻不愣登的。” 李崇润神色微黯,强扯了扯唇角。 躺回她身侧,握住她的手。 指骨纤纤,冰凉滑腻。 好像稍稍用力就能化在掌心。 缨徽想起什么,问:“你说你有法子,是什么法子?” 李崇润合眸假寐。 含糊道:“暂时不能告诉你。”他想了想,补充:“一来你脑子确实不灵光,怕你走漏风声;二来……怕你害怕。” “什么?” 缨徽好奇心起,起身拍了拍李崇润的脸颊,“你就告诉我吧。” “知道这些做什么,我只告诉你,大哥没这命,他要不了你。” 身畔久陷缄默。 李崇润睁开眼,正对上那双乌灵清澈的美眸。 他微笑:“你不要怕,照旧吃喝玩乐,过几日咱们去庄子,那儿自在,你穿珠衣跳舞给我看。” 他见缨徽仍旧愁眉不展。 调侃:“再不济,你那儿不是还有我的亵裤嘛,我要真不办事,你就去太夫人那儿告我。” 许是夜间多思,缨徽格外惆怅:“我只能指望你了,你要用心办——今日我还在王姑娘面前说了你好话……” 她总是善变,李崇润早习惯。 只是不喜她提王鸳宁。 不由冷笑:“圣人卖公主,都督卖弟弟,男儿七尺,不知脊梁为何物。” 缨徽歪头思索,摸摸李崇润的脸。 劝道:“你心思不要太重,我瞧着王姑娘挺好的,你也就是会投胎,不然还娶不上呢。” 李崇润突然有些恨她。 恶狠狠盯着她,流出几分讥诮:“王姑娘要是知道我们的事儿,会如何?” 缨徽想了想,试探:“待你帮我办成这件事,要不咱们……” “咱们什么?” 李崇润目光冷冷。 缨徽豁出去:“要不咱们断了吧。” 第3章 她想了很多。 如今偷欢,只用躲着院里的侍女。 白蕊和红珠会帮她。 李崇润自己也有心腹遮掩。 可若将来李崇润成婚。 身边有正妻管束——女人在这方面是很灵敏的。 就像陈大娘子。 她也不聪明。 可就是能提前嗅到大都督对缨徽的心思。 王鸳宁看上去可是聪明很多。 比她和陈大娘子都聪明。 她躺着兀自盘算。 突然意识到身边一片死寂。 掀起眼皮,见李崇润坐起了身。 垂眸盯着她,神色湛凉。 甚至有些狰狞。 缨徽叫他盯得瑟缩,不由出声:“你……” “阿姐。” 李崇润摸她的脸。 亵衣边缘剐蹭着她的下颌。 声音不疾不缓:“我说过,我们是不可能分开的,除非死。” 他将手放在了她的颈上。 白皙细长的玉颈。 像精心雕琢打磨过的,漂亮精致。 缨徽呆愣愣看他。 恍然发现,其实他的眼睛很冷。 弧线凌厉,黑瞳沉沉如墨。 不笑时就像苍茫无底的深渊,寒意骇人。 她呢喃:“七郎。” “嗯?” “你别这样凶,我害怕。” 颈上的手徘徊几许。 缓缓捏住她的下颌。 戏谑之音:“阿姐方才说要断,断哪里呢?” 肯定不是断她的脖子! 缨徽心如擂鼓。 颤颤握住被角,“我……开个玩笑。” 李崇润霍得松手。 复躺回缨徽身侧,搂住她。 第4章 蹭了蹭那绵软青丝,委屈兮兮:“阿姐以后莫要开这种玩笑,七郎害怕。” 缨徽:…… 久久得不到她的回应。 李崇润显得焦躁。 边拆她衣带,边追问:“是觉得我哪里不好吗?还是阿姐又喜欢上别人了?” 缨徽觉察出自己稀里糊涂陷入险境。 挣脱不得,原先那点刺激逍遥的隐秘乐趣荡然无存。 只剩烦闷。 她活了这些年,经历种种。 什么事情若要和永远、责任挂上边,就变得索然无味。 “啊!” 缨徽的耳垂骤然吃痛。 李崇润磨了磨亮白利齿,怒道:“阿姐不说话,果然是移情别恋!” “没有的事!” 缨徽否认:“我终日关在这宅邸里,能见什么人?哪怕晚上与你厮混,不也得避着人,小心翼翼的。” “可是我还有很多个晚上不来。” 李崇润咬牙切齿:“以后我每晚都来。” “不行!” 缨徽气道:“你是不是疯了?” 李崇润收买了些府兵。 两人幽会,多是捡守卫疏松或是亲信在值的时候。 是以数月来无甚纰漏。 可若他不管不顾,每夜都来冒险。 那事情败露只是迟早的事。 缨徽转过身。 抚摸李崇润湿漉漉的鬓发。 软了调子:“瞧瞧你的样子,像只炸了毛的小狼。” 李崇润转头亲啄她的掌心,急切、粗鲁。 缨徽忍着痛。 声若潺湲春水:“我什么不是你的?何必急在一时,难道你会一辈子只是都督府的七郎君吗?” 李崇润微滞,抬睫看她。 目含狐疑:“真的信我?” 缨徽拢住他。 姿态娇柔,信口胡诌:“我不信你又能信谁呢?我家七郎少年英姿,文韬武略,日后不可限量。” 李崇润眼底锋锐的坚冰利刺渐渐融化,嗫嚅:“那你不能跟我断……” 缨徽:“……都是我的错,只是今日见了王姑娘,那等风姿家世,你们实在般配。” 李崇润恍然:“徽徽原来是吃醋了。” 缨徽愣住,李崇润愈加笃信:“什么王姑娘,李姑娘,我才不会娶,我只爱徽徽,只娶徽徽。” 两人相好,多沉溺于枕席之欢。 契合熨帖,缨徽在这方面很满意。 默契地不谈情,更遑论嫁娶。 这样都轻松自在。 可今夜,许多事情越了边界。 缨徽心里不自在。 却不敢再触怒李崇润。 更何况还有事情需指望他。 只有软语敷衍,违心许下盟誓。 两人胡闹一宿。 缨徽连连讨饶下,李崇润才肯罢休。 他抱着缨徽,低头亲吻:“以后我不吃药了,我们要个孩子吧。”!缨徽累得沉沉欲睡,一瞬惊醒。 甚至提不起力气骂人。 只惊惧万分地瞠目看他。 她让人悄悄配过避子汤。 李崇润嫌伤身子,不许她用。 道左右要用药,他来用。 眼下这情形,若是稀里糊涂弄出来个孩子。 别说那虎视眈眈的都督。 就是面慈心深的太夫人也不会轻饶了她。 她寄人篱下,闹出丑闻。 都督府自然偏袒自家人。 是她带坏了小郎君。 李崇润一时冲动。 过后细忖,也觉不妥。 捂住她的眼,无奈:“别这样看我,我不过开个玩笑。” 缨徽轻舒一口气。 靠在他身上,娇嗔:“不兴这样吓人。” 李崇润不再言语。 将她扣在怀里,哄她入睡。 春日迟眠,昏昏沉沉的。 醒来又是天光大炽。 李崇润早就走了。 枕边冰凉凉,残留稀薄的梨花香。 白蕊和红珠伺候沐浴。 偷摸把抱腹和小衣洗了。 熏上香露。 缨徽被折腾狠了,浑身酸痛。 窝在藤椅里打盹儿。 梅嬷嬷打帘子进来。 禀道:“都督今日新得了一套玛瑙盘子,说姑娘定喜欢,差人请姑娘过去赏玩。” 她心烦。 偏不能发作,只得虚以委蛇。 慢吞吞起身。 拖着调子叫进白蕊,给她挑拣衣裙。 磨蹭了个把时辰才去。 寝阁里有人拨弦。 看来李崇清病体有好转。 才有闲情调素琴,阅金经。 他坐在绣榻上。 见缨徽来了,微笑着朝她伸出手:“徽徽过来。” 缨徽坐在榻边。 他环住她。 身边两个姨娘掩唇偷笑,退到两边坐。 李崇清拿起缨徽的手亲了亲。 温柔地问:“母亲可与你说了?” 缨徽不耐烦,潦草点头。 李崇清卧床养病。 只穿了一件薄寝衣。 药的苦涩混着糜烂脂粉味儿。 冲得缨徽头疼。 见她缄默,李崇清只当她害羞。 愈加起了逗弄之心。 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你就别回去了。” 缨徽腹诽:我倒是可以不回去,你行吗? 偏面上装出惊惶,两颊酡红。 泫然欲泣:“虽说做妾,妾在都督心中便这般轻贱吗?” 她雪肤花貌,唇艳欲滴。 做出可怜样儿,更是挠人心肺。 李崇清一下失了魂,呆呆看她。 许久才找回神思,拥着她赔罪:“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必好好办一场,让徽徽风光过门。” 两人正说着,侍女来禀,说四郎来了。 老都督有七子。 除长子承袭爵位,其余诸子皆庸平。 唯四郎和七郎出类拔萃。 四郎李崇游今年二十有五。 身姿高挑,面长眼细,清俊文雅。 缨徽欲起身,李崇清摁住她。 冲在榻前揖礼的李崇游笑说:“四弟又不是外人。” 李崇游微笑:“我还说要去向嫂嫂道喜呢。” 他生母出身南郡。 语调里带了些吴侬软语的调调。 软糯柔和,很是好听。 刚才恼过一场,李崇清有心讨好缨徽。 刻意板脸:“还没过门,可不兴胡叫,待哪日请你吃席,你再来送礼叫嫂嫂也不迟。” 李崇游笑说:“礼早就备好,只等大哥的席了。” 兄弟两关系不错。 言谈风趣,你来我往。 李崇游说到定州来的王姑娘,李崇清才敛了笑。 神情微肃,冲缨徽道:“让许娘子领你去偏房看看玛瑙盘子,挑几个喜欢的拿回去。” 李崇清身边的娘子忙起身。 拉住缨徽的手,“妹妹同我来吧。” 两人出了寝阁,穿过两道游廊,才进了一间耳房。 缨徽留意着,今儿倒不见陈大娘子。 往日里那么戒备,怎么还不出来搅和。 她趁许娘子没看见,把李崇清亲过 的手用罗帕使劲擦了擦。 髹漆绿檀盒子大敞。 里头七八个玛瑙盘子,莹透水亮的朱红料,绘着丹青暗纹。 有圆月盘,柳叶盘,梅花盘。 但凡跟李崇清沾边的东西。 绫罗珠钗,瓷器宝瓶,缨徽都觉得恶心。 敷衍着指了几个。 许娘子殷勤地让侍女包起来。 许娘子年轻灵巧。 是前年李崇清去青楼取乐,赎回来的花娘。 模样秀丽,人也爽利。 她同缨徽话家常:“我之前在宴席上见过妹妹,坐在太夫人身边,我位卑粗莽,不敢胡乱攀扯,可巧儿今天见了,妹妹若不嫌弃,常来与我说话。” 缨徽观其面相柔和,不是令她讨厌的。 也和缓了语调:“娘子做谦了,你是都督房内人,我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蒙娘子不弃,我自多多叨扰。” 许娘子原先以为她生得国色。 都督捧着,必定不好相与。 谁知竟这般和气,不禁喜出望外:“哪里是叨扰,是我请都请不来的贵客。” 闺中手帕交,喜好交换贴身之物。 许娘子一高兴,将都督新赐的翡翠手钏赠予缨徽。 缨徽推辞不过,回赠红宝钗。 两人说了会话。 缨徽怕李崇清再找她,托词回去做绣活。 脱身出来,却在院子里碰上了李崇游。 瞧样子他也是刚出来。 负袖站在凤尾森荫里,身后跟个小厮。 面带愁绪,像在想事情。 一见缨徽,立即含笑脉脉迎上来。 朝她作揖:“妹妹怎么才出来,我还当你早就不耐烦了。” 第5章 这是个人精,缨徽一早就知道。 缨徽摇着纨扇,揶揄:“这会儿我又成你妹妹了。” 李崇游喟叹:“我那不是哄大哥开心嘛,我当弟弟的,仰人鼻息过活,有什么办法。” 幽州这地界,自古是重镇要塞。 鱼龙混杂,战事不休。 明枪暗箭无数,守将官员流水似的换。 但凡能在任上多活几年,都不是等闲之辈。 这幽州都督李崇清虽有仁德之名。 但其实是个顶虚伪量窄的人。 他甫一上位,头件事便是打压弟弟们。 二郎神游化外。 三郎、五郎莫名其妙暴毙。 四郎机灵会讨巧,活到今日。 六郎、七郎那时年岁小,才得以保全。 缨徽冷哼:“你这样正儿八经的都督府公子都来诉苦,要我这样的人可怎么活。” 李崇游挟了片竹叶在指尖把玩,宽慰:“我是知道的,大哥长了你二十岁,实在不相配。可说句不好听的话,你阿耶把你送来都督府,不就为了这个么。如今你行了笈礼,又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多少人眼热,若不是都知道你是要给都督做妾的,你以为你能安生到今日吗?” 这人惯会说话,虽是血淋淋的事实。 但到他嘴里,平白多了些温度。 缨徽素来戒心深重。 不敢跟他说太多。 嗟叹:“说起来,咱们都得靠着都督过活。” “谁说不是呢。” 凛光一闪,李崇游手里的竹叶碎成两瓣。 缨徽觉得他有心事。 想起方才他在都督面前提起王家姑娘,随口问了句。 “她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世道。” 缨徽心里一咯噔,追问:“不好过在哪里?定州出事了吗?” 李崇游将要张嘴,复又摇摇头:“一些打打杀杀的,顶没意思,左右跟妹妹没关系,何必脏污耳朵。” 他道另有差事。 缨徽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去。 打从都督房里回来。 缨徽就摒退众人躺下。 白蕊和红珠只当她心里不痛快,也不去触霉头。 今晚七郎不来,这院里素日又无外客。 便早早落钥熄灯。 缨徽翻来覆去,想起些往事。 三岁那年走失。 阿耶对外说是叫乡绅收养。 其实不是。 她叫人牙子拐了。 卖去定州的花楼里。 花楼里给碗饭。 野猫儿似的养到八岁,才让她去楼里伺候姑娘。 记忆里她总是饿。 米粥陈菜都不够吃,更别说肉。 为了一口吃的。 要和同龄的姐妹打架,要拼命去讨好龟奴。 其实她八岁时已经很好看了。 大眼高鼻梁,侬艳的长相。 被老鸨视为奇货可居,早早让她跟着红姑娘学艺。 那姑娘花名沁玉,当时是魁首。 大约知道缨徽将来有一日会取代她,对她很没有好脸色。 呼来喝去,动辄打骂。 缨徽稀里糊涂过了两三年。 十岁那年,老鸨犯了事,花楼被查抄。 大小姑娘们都要被发卖,她被官差驱赶时撞上了一个小将军。 小将军顶多十八岁,一双凤眸明亮如星。 纳罕:“这么小,也是楼里的姑娘?” 差役恭敬回:“姑娘跟前的婢子,大一点也得干这行。” 小将军怔了怔,低头看去,正与缨徽目光相接。 缨徽第一回认真地看清了那双眼睛。 干净明亮的凤眸。 澄澈天幕在身后,竟也会黯然失色。 沉默须臾,小将军问:“多少钱,我买了。” 被小将军带回家。 缨徽才知道,他是定州刺史谢今的长子谢世渊。 她在谢家住了一年多。 他们全家都是好人。 谢今公务繁忙,不大着家。 谢夫人把缨徽当女儿养。 嫌她太瘦,终日燕窝参汤不断。 谢世渊还有个妹妹。 闺名燕燕,长缨徽三两岁。 缨徽唤她阿姐。 燕燕性子活泼,常偷偷带缨徽出去逛街。 偶尔谢世渊休沐,也领她们去踏青。 阿兄烤的鱼喷香。 他总是把刺挑得干干净净才给缨徽。 那一年多,是缨徽记忆里仅存的美好光景。 后来谢今进京。 于宴上邂逅静安侯韦良序。 听他说起幼女于战乱走失。 种种特征皆吻合,当即把缨徽带了来。 缨徽想,她爹也未必是多想寻她。 只是惯会人前作秀。 显示慈父风范罢了。 未想弄巧成拙。 韦良序知道缨徽幼时遭遇。 不问女儿委屈,先千恩万求谢今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 以免损他韦氏门楣清誉。 往后时日,缨徽再与家中姊妹龃龉,自然都是她的错。 是她身陷花楼,学了外面的粗鄙腌臜回来。 缨徽时常想,她要是没被韦家找回来就好了。 可这样的梦也不敢多做。 记忆里的甜味品咂太多,现实的苦就一点都咽不下去了。 她不敢想谢阿耶,谢阿娘,不敢想哥哥和阿姐。 怕想得多了,都督府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缨徽爬起身。 就着稀微的月光去妆奁深处摸出一只小银鱼。 鱼儿巴掌大小,雕琢得很精细。 鱼鳞都能看得分明。 鱼嘴上拴着一条红绳。 簇新的,她每年都换。 她抱着银鱼睡觉,梦里又见到那双眼睛。 可惜美梦短暂,她总是半夜苏醒。 总觉窗外有鬼魅厉吼。 那些花草窸窣就像哭泣。 一边被摧残,一边喊救命。 她想去救她们,可是她不敢。 她害怕这沉酽无边的深夜,害怕寒凉孤枕。 每当这时,她就会惦念李崇润。 他的怀抱厚实温暖。 他身上的熏香甘甜清澈。 还有那双眼睛,那么能让她心安。 自打那夜李崇润逼她发誓不离不弃,她再没叫过他。 往昔两人约定暗号。 若缨徽有需,或是遣人通报,或是前一夜在月楼挂一盏红灯笼。 李崇润看见,自会应约。 缨徽找他是消遣。 两人开始时也说是露水之欢。 聚散随缘,做不得真。 如今李崇润这痴男怨女的姿态真叫人头疼。 可不叫他,不代表他不会来。 第4章 明日就要去慈安寺为太夫人寿诞祈福。 白蕊和红珠收拾妥行李,早早关门落钥。 缨徽坐在妆台前梳头,身后珠帘伶仃。 她猛地回头,见李崇润拂帘进来。 一袭深衣,身姿挺拔。 烛光落在脸上,秀眉乌目,俊逸清隽。 遑论其他,皮囊是顶级的。 缨徽转过了身。 仍旧对着铜镜,不言语。 李崇润从身后抱住她。 温声说:“阿姐总不叫我,明日就要离府,我实在想你,就冒险来看看了。” 他身上有股清澈的梨花香。 浅浅的,沁人心脾。 陷入宽厚温暖的怀抱里。 缨徽的抵触已去了大半。 这幽深冰冷的深院里,她真需要一个人记挂关怀她。 不管真假,有片刻完美的温存便足够。 李崇润了解她,薄唇微勾,将她拦腰抱上榻。 有时在床,有时在榻。 李崇润更喜欢榻,他畏热,榻上早早铺了象牙细簟。 帏帘垂落,遮挡住了那缕微弱的烛光。 周遭暗戚戚的。 李崇润胡乱摸索,结束时在枕边摸到了那条小银鱼。 他举起看了看,纳罕:“这是什么?” 缨徽夺过小银鱼,塞到绣枕下。 李崇润伏身,与缨徽鼻翼相触,“这么宝贝,银的有什么意思,下回我送阿姐一箱子金的,阿姐也这么放在自己枕下。” “大半夜的,又发什么疯。” 缨徽睡眼惺忪,随意撩起他凌乱的发丝。 这么近,那双凤眸在暗夜里熠熠闪亮。 像她梦里遗失的星矢。 她抚摸过,赞叹:“七郎的眼睛真好看。” 真像哥哥的眼睛。 李崇润乐了:“阿姐喜欢,只管抠下拿去。” 缨徽吻他的眼睛,近乎虔诚:“我怎么舍得。” 李崇润见她柔情似水,不由欣喜。 想来前几日说要与他断是冲动之举。 她还是离不开他的,不妄他当初使出手段诱她。 他搂着缨徽说了会儿情话。 第6章 又说起田庄:“那庄子里的人都是我心腹,从慈安寺下来你就过去,在那儿装个病,这个月不要回都督府。” “为什么?”缨徽仰头看他。 李崇润神色幽深,目中似有层云涌动。 偏语调轻飘:“没什么,大哥总惦记你,在那儿不是安全嘛。” 缨徽直觉将有事发生,或是已经发生。 她想起李崇游的欲言又止,不禁问:“定州出事了吗?” 李崇润抱她的手一僵,旋即笑开:“怎么突然这样问?” 她将那日在李崇清寝阁内外的事说与他听。 李崇润半晌未言。 缨徽愈加不安,催促他回话。 “幽、定、易三州自来多战乱,不是戎疆犯境,就是流寇作乱,几时消停了。” 李崇润怕吓着她,大而化之。 他抚上缨徽拧起的秀眉,念叨:“我这几日天天在外赈灾,灾民跟匪寇一样凶悍,时不时就要闹几场,怎么没见你这么惦记我?” 缨徽见他神色如常,稍微舒了口气。 心想自己可能就是多心了。 她敷衍李崇润:“好,我惦记你,明日去了佛山我替你求一道平安符。” “阿姐可不兴诓我。” 两人腻歪了半宿。 第二日上路时缨徽没精打采的。 到佛堂后一众女眷住进厢房。 先斋戒沐浴,抄写佛经。 缨徽偷懒,让白蕊替她抄。 自己在庭院里漫步。 山顶桃花烂漫,香瓣落满石阶。 有鸟雀栖枝,叽叽喳喳。 离了都督府,连空气都是香甜的。 缨徽心情愉悦,斋饭都不是那么难忍。 她就着酱茴豆用了两碗黄米饭。 小憩后,领着红珠出去逛。 在萦回的渠水边遇见了六郎李崇沣。 李崇沣弱冠之龄,五短身材,面阔耳方。 素日在都督府里做些杂事。 是个极不起眼的人。 这回女眷祈福,守卫便是由他安排。 他远远瞧见缨徽。 吩咐了小厮退下,笑着招呼:“妹妹得闲,要不去我那儿坐坐。” 缨徽住进都督府时,老都督李寻舟还活着。 他看重与静安侯的袍泽之谊。 待旧人之女如上宾。 家中郎君皆以姊妹相称。 缨徽敛衽,道:“不敢拂六哥之邀,只是大娘子吩咐了抄经,我得快些回去了。” 李崇沣脾气顶好,也不强留。 寒暄几句放她离去。 目送绰约身影消失在山石之后。 李崇沣嗤笑:“家养的行货,倒会拿腔拿调。” 白蕊能干。 缨徽回院时经书已抄就大半。 放在案台上晾着。 缨徽幼时在花楼里,就有一尊碧玉文殊佛像。 老鸨信佛,初一十五茹素。 缨徽常偷偷去拜。 不求大的,就是求让她吃饱饭。 求沁玉别打她。 后来她被找回家,做回了矜贵的绣阁侯女。 她反倒不再信了。 缨徽竭力止住神思。 摇摇头,吩咐红珠:“你去瞧瞧,庙里有祈福的香囊,买一个回来。” 红珠道:“您答应了七郎,自己去求一个吧,七郎若知道您这般敷衍他,得多伤心。” “你又听墙根。” 缨徽白她一眼,“姑娘家家,也不知羞。” 红珠脸霎得红了,跺脚:“姑娘就会欺负我。”一溜烟跑出去。 听着主仆两嬉闹。 白蕊自砚台文墨间抬眼,不由一叹。 缨徽过来揽住她,将下颌搁在她肩上,“姐姐又叹气。” 她当年走失,刚被侯府寻回来时做事小心翼翼。 对府中仆婢都客客气气,姐姐长姐姐短的。 她生母刘娘子就骂她:“这是侯府官邸,不是你待过的秦楼楚馆,捧着下人叫姐姐,瞧你那下贱样儿。” 缨徽就不叫了。 后来她被送到幽州都督府。 去家千里,伶仃无依,身边只两个从家带来的侍女。 她害怕极了,只得拼命笼络她们。 关起门来,称呼热络。 白蕊放下毫笔,道:“姑娘自小有主意,奴知您不想嫁都督,可不管如何,总得做长远计,七郎那边要趁早了断。” 缨徽想过断。 可长夜孤寂,与李崇润温存之后又舍不得。 孤枕时她就会多思。 晚风拂叶,好像能听见那些花花草草在呜咽。 压在心头,恸极欲摧。 只有被李崇润抱着,她才能睡个好觉。 她有种预感,如今不过是饮鸩止渴。 掘了一条极为危险的路,走到尽头还不知是何光景。 缨徽恹恹不语。 白蕊还欲再劝,红珠却回来了。 她怀里抱一只小匣子,乐滋滋奔向缨徽:“姑娘,这是七郎派人悄悄送进来的,说是送给姑娘解闷。” 髹漆楠木箱,里头整齐码着百十来条小金鱼。 赤金暗光,鱼眼睛还镶一对祖母绿。 与李崇润相好后,他送了缨徽许多东西。 清赏古物,簪钗绫罗。 缨徽早就见惯了。 让白蕊和红珠各抓一把做私房,便指挥她们封进箱里。 刚忙活完,陈大娘子遣人来请缨徽。 三月山寺,劲风微凉,廊庑下垂荔窸窣。 侍女接过缨徽的披风,将人迎了进去。 案桌上遗几只瓷瓯。 残茶冷却,像是刚宴过客。 陈大娘子穿大袖濮院绸襦裙。 封襟一枝百叶缃梅。 一应钗饰除去,只簪华盛,雅致清丽。 她说:“明日起便是大法事,女眷要在佛堂诵经,妹妹身子弱,午膳后悄悄回去歇息吧。” 缨徽是不信她能转性儿。 但一时又捉摸不出她打的什么主意。 又想,自己如今若还有什么值得算计。 无外乎就是要给都督做妾。 若陈大娘子真有本事,把这事算计黄了才好。 她乖巧应下。 陈大娘子显然高兴。 倚靠凭几,慢吟吟道:“妹妹以后是自家人,我也就不见外了。世道纷乱,佛山这边也不太平,妹妹只管在厢房歇息,可不要乱跑。” 陈大娘子一双细目,弯起笑看她,促狭又带着几分轻慢。 缨徽很不喜欢这种目光。 她自小受过太多,说不出的厌恶。 应下后借口身子不适,匆匆告退。 陈大娘子像是拿捏住了什么,一种高高在上睥睨万千的姿态。 也不与她计较,大度地叫嬷嬷送她出去。 缨徽就不喜欢跟这种人来往。 要不就足够聪明,手段使得叫她一点都看不出来。 要不就别整天妖儿鬼儿 的。 明明脑子跟她差不多,非觉自己高人一等。 她怕再与陈大娘子有交集,连续几日都安生躲在厢房里。 过了十五,法事落幕,女眷陆陆续续下山。 离开那日,缨徽将要上马车,隐约听有人喊“妹妹”。 回头一看,竟是许娘子。 与在都督房里的富丽闲妆不同。 今日的许娘子装扮素净。 一袭玉色软缎襦裙,外罩珍珠披风,云髻银簪。 好一个清丽佳人。 闷了几日,缨徽正巧想找人说话。 邀她同乘,许娘子爽快地上来。 马车途经村落。 缨徽撩开车帷,见道旁有衣衫褴褛的老人孩子在乞讨。 面色枯槁,形若干柴。 她让红珠拿些碎银和糕饼去分。 许娘子叹息:“定州打了几场恶战,死伤无数,遗民失所,好些逃到幽州来了,真是造孽。” 又是定州。 缨徽心头一跳,问:“那定州刺史都不管吗?” 许娘子哂笑:“当官的各个求自保,哪管百姓死活。” 她是花娘出身。 见惯了官吏鱼肉乡里、吃拿卡要的丑陋面孔。 不自觉流出鄙夷。 “刺史不是这样的人。”缨徽呢喃。 许娘子没听清:“妹妹说什么?” 缨徽摇摇头,岔开话题:“姐姐的珠钗倒是别致。” 许娘子鬓边一支珠钗。 虽以银镶嵌,但珠子光泽幽亮,呈紫。 五颗嵌做花的五瓣,别致又华贵。 许娘子摸了摸珠钗,笑说:“前些日子檀侯派人来幽州,都督让我陪了他几夜,那位将军倒是大方,送了一套头面,我瞧着珠钗不俗,便戴了出来。” 她见缨徽瞠目看她,无甚在意道:“幽州民风粗犷,尤其武将家里,哪拘得礼教?若到大宴,宴请的都是贵客,都督高兴,院里的许多妾室都要出来陪客的。” 第7章 眼见缨徽脸色煞白。 许娘子意识到自己多言。 轻咳几声,找补:“妹妹出身好,又得都督喜欢,应当不必的。” 马车驶到庄子前的巷道。 许娘子下车,临去前握着缨徽的手,约她回府后一起做绣活。 缨徽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了。 神思恍惚,无数景儿浮光般在脑中掠过。 太夫人的话,陈大娘子的神情…… 觉得抓住些什么,又陷入深沉无边的混沌。 意兴阑珊,连温泉都不想泡了。 白蕊和红珠当她疲倦。 住进庄子,田庄的管家孙福全来拜见。 白蕊挡了,只散些银子赏赐。 直到午膳、晚膳缨徽都没用。 白蕊她们才觉出要紧。 张罗请郎中来看。 开了几副益气的药。 红珠煎好,正小心翼翼端着去送。 在游廊上遇见了匆匆而来的李崇润。 李崇润还穿官袍,朱袖曳地。 瞥了眼乌黑浓酽的汤药,忙问:“怎么了?” 红珠摇头:“一整天水米不进,人也无精打采的,白蕊姐姐劝了好久,才肯去温泉泡一会儿,眼下还泡着呢……” 李崇润丢下一句“我去看看”,翻身越过雕栏,直奔池子。 第5章 西郊田庄的院落曾是一个幽州乡绅的祖产。 当年李寻舟任幽州都督,刺史为巴结,命手下寻到这处带天然泉眼的院落上贡。 据说当时还闹出人命。 李寻舟只来过两三回。 后来军政繁忙,便荒置在一边。 后来这里便成了安置妾室的宅邸。 沈太夫人出身名门。 李寻舟对这位原配很敬重。 身边几个良妾都是沈太夫人点头的。 还有些来历不当的。 不好往府里领,便让住在这里。 其中就有李崇润的生母。 那位娘子据传貌可倾国,但身世成谜。 有说是胡姬的,有说是罪臣之女的。 早早离世,老都督连坟茔都不让修。 尸骨埋在哪里都不知道。 有这段渊源,幼年的李崇润自然不得生父喜欢。 幸而李崇润机灵。 小小年纪格外通透,知道去讨好沈太夫人母子。 沈氏见他稚弱无根基,实在构不成威胁,便乐得做个慈母。 经年累月,也培养出几分情谊来。 这些事情李崇润是不会说给缨徽听的。 都是她来田庄暂住,通过仆婢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的。 她浸在温热的汤泉里,周遭白雾蒸腾。 胡思乱想。 一个女人嫁给都督,还生了孩子,也能死得悄无声息,连个安顿尸骨的地方都没有。 不知她死了,又会埋在哪里呢? 那个花楼里的老鸨信佛。 她说如果不得安葬,来世就会一直颠沛流离。 所以志怪话本里的女鬼才要对埋她的人以身相报。 缨徽不信佛。 可又止不住害怕。 万一真有轮回,她每一世都不被安葬,岂不是每一世都要颠沛流离。 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这可太吓人了。 眼泪顺着腮颊滴落,掉入清泉,没有涟漪。 正专心伤春悲秋,氛围正好。 却从旁伸出一只手,轻轻挟掉她的泪。 缨徽仰头,见李崇润蹲在池边,凝睇着她。 困惑地问:“阿姐你在哭,为什么?谁惹到你了?” 缨徽微怔,甩手击打水面。 哽咽:“你惹我了,说什么给我安排,好几日不见人,让你气死了。” 这属实无理取闹。 但见她蛮横的模样,李崇润反倒有些放心。 他纵容地笑说:“好,我的错,我好好向阿姐赔罪。” 他将缨徽从池里扶出来。 不用侍女,亲自给她擦干净水珠。 穿上亵衣,系好披风,给她梳头。 厚厚的一把青丝,湿漉漉的,柔韧顺滑。 李崇润边梳边说:“不是我不去看阿姐,那佛寺里人多眼杂,六哥又跟只老鼠似的,到处乱嗅,左右不过几天,犯不上冒这风险。” 半天没有回音。 李崇润抬头看去,见缨徽的目光散落在虚空。 侧面望去,肌肤如雪。 鼻梁高挺,双眸若蓄春水。 盈盈荡荡,脆弱且迷朦。 李崇润撩起遮住面的一绺青丝,“徽徽?” 缨徽如梦初醒。 目光柔柔落在他脸上,哑声道:“你说过,不会让我嫁给你大哥。” 原来是因为这个。 李崇润舒了口气:“当然。” “那有什么办法呢?” 缨徽蓦地急躁起来:“这是很难的,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此事作罢?” 李崇润眉宇微蹙。 将她两只手合紧扣于掌心,沉声说:“你应当信我。” “我信你……” 缨徽垂下眼睫,反复吟念这几个字。 霍然生怒,挣脱李崇润的钳制,踉跄着后退。 她盯着李崇润,冷声质问:“他纳我是为什么,你知道吗?” 片刻的迟滞。 缨徽便了然:“原来你是知道的。” 檀侯好人妻,尤其好世家宗妇。 李崇润静默须臾。 缓声说:“我保证,这些肮脏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既如此,何必说出让你害怕。” 他上前欲要将她拢入怀中。 缨徽立即后退,不安地追问:“你要用什么办法?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哄我。” 李崇润眉宇间的纹路愈深:“你不该这么不相信我,这个都督府里,除了我,你还能依靠谁?” 除了我,你还能依靠谁。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数月前。 李崇润要她,她迟疑又害怕。 他将她箍于怀中,温柔地说:“阿姐,若你不肯,便是在戏弄我,你我从此一刀两断,你可要想清楚,这吃人的都督府里,除了我,你还能依靠谁?” 李崇润早就看穿了她。 她对他未必有真情,不过拿他解闷。 都督府的七郎,历来精明心狠,怎肯吃这种瘪。 必要断她后路。 迈出这一步,缨徽才能放任自己沉沦。 而不是随意拿几句不过心的甜言蜜语哄他。 彷徨的一瞬,李崇润快步欺身上来,将缨徽扣进怀里。 他抚摸她的发,用所剩无几的耐心安抚:“不可以再这样了,我会伤心的。” 抱她出泉室,回寝阁。 红珠将热过的汤药端上来。 李崇润接过,小心吹凉一勺一勺喂给缨徽。 “不喝了。”缨徽皱眉撇开头,“真苦。” “再喝几口,我带了粽子糖。”李崇润哄她。 缨徽看看他,眉眼弯弯,浮漾柔情蜜意。 仿佛刚才那个冷戾的模样只是错觉。 她好像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自小对于危险的感知格外敏锐。 怎么能在这么要紧的事上犯了糊涂呢。 缨徽有些懊丧。 李崇润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喂完药再喂糖。 挥袖打落绣帏,凑上去想一亲芳泽。 缨徽却颤颤推开他,近乎于哀求:“我想歇息,可以吗?” 片刻静默,李崇润微笑:“好。” 他隔衣抱着缨徽就寝。 感觉出她小心掩藏的抵触,亦有些后悔。 怎么就能让她怕了自己呢。 暗戚戚的床帏里。 沉闷的夜,紊乱的心跳。 李崇润知道缨徽没睡。 轻声叹息:“你也该想想,若真让大哥纳你,他发现你非完璧,怎肯善罢甘休?到时候查到我身上,指不定咱两谁先死。” 缨徽道:“都督怎会因媵妾残杀兄弟?” 李崇润笑起来。 笑声苍凉,颇为自怜:“你错了,杀兄弟才是最不需要理由的。因为兄弟是卧榻旁的伏兽,是时刻瞄准他的箭,是莫大的威胁。” 他亲眼见到三哥是怎么死的。 从那儿以后他就知道,他是不能做个好人的。 必须未雨绸缪,必须心狠手辣。 因为稍有差池,就会稀里糊涂做了刀下冤魂。 他罕见在缨徽面前展露情绪。 缨徽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像一直都是他宽慰她。 幸而李崇润也不需要她的安慰。 他捂住她的眼睛,“睡觉。” 缨徽心烦意乱。 脑侧的穴道突突跳。 翻来覆去,后半夜才睡着。 李崇润大清早把她叫了起来。 罗帘挽起。 朝霭淡淡落进来,勾勒出他俊秀的面容。 他坐在榻边。 第8章 手里是缀着红穗儿的小银鱼,低头看了许久。 目光深沉复杂,些许不满:“我送阿姐那么多,阿姐只肯搂着这个睡觉,这是哪里来的?莫不是哪个相好送的?” 缨徽去夺。 他偏身躲开,“今日必须说个清楚,不然我把它扔了。” “你敢!”缨徽腾得坐起来。 摁住他的胳膊,呲牙咧嘴:“你什么都跟我说了吗?凭什么这么质问我。你敢扔我的鱼,我再也不理你。” “敢不理我,我就把你关起来,让你只能看见我,我看你理不理。” 李崇润威胁着躲闪。 缨徽恼羞成怒。 上去咬住他的脖子,贝齿明亮,颗颗见血。 李崇润推开她。 摸向脖颈,指腹染血。 稍微愣怔后反倒笑了。 “咬人的小狸奴。”他揶揄。 眼见缨徽又要往上扑。 他忙把银鱼儿献出去:“好了好了,我怕你了。” 缨徽拿回银鱼。 用亵衣袖宝贝地擦拭过,塞回绣枕底下。 大清早一顿闹腾。 她头发蓬乱,满脸煞气。 活像只被激怒的小猫,随时要亮出爪儿挠人。 李崇润觉得有趣。 对女人,他喜欢绝对的掌控。 从身到心。 最好似溺水的浮萍,绝望地攀住他。 还要美丽。 勾魂摄魄的美,妖艳婀娜的美,绝不能有一丝寡淡。 最重要的,要危险有攻击性。 这样玩起来才会更过瘾,更有征服感。 没有比缨徽更契合的了。 简直像是女娲专为他捏出来的。 这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还是从兄长那里偷来的,格外有趣味。 甚至可以说,是他刀尖上游走的人生里唯一的乐趣了。 李崇润看她愈加柔情。 试探着伸出手摸她,“不许咬我。” 将竖起的尖刺摸软。 就可以任意施为了。 田庄像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没有繁杂的庶务,没有隐蔽的耳目。 岁月静好,尘世无忧。 李崇润一下子闲下来。 终日和缨徽躲在寝阁里腻歪。 像真正的夫妻。 耳鬓厮磨,彻夜缠绵。 缨徽像是被他拽入了万丈深渊。 逆着疾风下坠,耳边呼啸,头晕目眩。 再无暇更没有力气去思索其它。 李崇润要缨徽装病。 田庄短暂的热闹过几天。 大都督、沈太夫人、陈大娘子陆续遣人来看。 李崇润买通了郎中,将病症说得格外凶险。 他们见缨徽痊愈无望,也就渐渐怠慢了。 缨徽躲在田庄里逍遥了几日。 又闲闷,非要出去玩。 李崇润不许:“幽州城里涌入许多从定州、檀州来的人,不乏亡命之徒,你万不可涉险。” 缨徽气道:“别人家的姑娘都照常出门,莫非只有我是纸糊的。” “你是都督府的人,自然与旁人不同。” 李崇润和缓了语调:“你喜欢什么,我让人出去买回来给你,你想玩什么,我陪你玩就是。” 缨徽扑上去呲牙:“你那是陪我玩吗?你那分明是玩我!” 李崇润笑不可遏。 躲开缨徽亮出来的利齿,告饶:“阿姐也心疼心疼我,瞧瞧我身上让你咬的。” 两人闹腾了一阵儿。 缨徽力气耗尽。 软绵绵靠在李崇润身上,娇嗔:“七郎,我真是闷得慌,你若爱我,就放我出去喘口气,我什么都听你的。” 李崇润爱怜地亲亲她。 那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瞳眸冰晶般闪亮。 可怜巴巴凝着他,真是让他的心都快化了。 “不然……你装扮一下,戴上幂离。” 李崇润摁下急欲去翻箱倒柜找衣裳的缨徽,低声问:“都听我的?” 想起什么,彤霞飞上脸颊。 缨徽又想咬他,扑上去时却改了主意。 舔舐他的耳垂,娇滴滴地埋怨:“七郎,你坏极了。” 李崇润抱住她。 温香软玉,舍不得撒开手。 他想,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缨徽胡旋舞跳得极好。 李崇润给她置办了一橱柜的舞裙,藏在庄子里。 缨徽精挑细选出一身红裙。 妆花缎的窄袖舞裙。 舞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浮凸的身段。 露出小半截藕臂和肚皮,裙边和袖边缀着碎金、珍珠、绿松石做的流苏。 每走一步,叮叮当当,摇曳生姿。 缨徽精心搭配了惊鹄髻。 李崇润只看了一眼,就说:“不行。” 缨徽正对铜镜戴金臂钏。 各种宝石钗环,回头叉腰怒问:“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换件素净的衣裳去。” 虽然这样说,李崇润却忍不住将目光流连于她细白的胳膊、纤腰、双足……喉咙轻轻滚动。 缨徽眯眼:“我不喜欢素净的,我要艳丽的。” 李崇润道:“艳丽的好看……” 他将她拉入怀中,神色专注偏执:“只有我能看。” 怀中的女人仍旧抵抗,李崇润干脆把舞裙毁了。 珠宝散落一地。 碎石流金,滴滴答答。 日暮时才消停。 缨徽不得不换了一身雪色罗襦。 绾素髻,戴幂离。 层层叠叠的纱垂下来,掩去面容。 她气呼呼的。 上了马车也不跟李崇润说话。 头摆向一边。 像只傲慢的、炸毛的小狸奴。 李崇润忍住笑,去拉她的手。 温柔哄劝:“不是我不讲情理,只是你生得这般显眼,万一被人认出来,岂不麻烦?” 缨徽泄了气,一路上都不再说话。 大周力行宵禁。 但随着国朝式微,州县各自为政,政令效力大不如前。 幽州北接戎疆,茶马互市盛行。 历任都督为了贸易繁荣,一步步放宽宵禁。 到李寻舟彻底废除宵禁。 长街迢迢,灯火如昼,人烟鼎沸。 李崇润召了护卫裴九思来。 两人一左一右,紧跟着缨徽,生怕有个差池。 “中郎将。”有官吏认出李崇润。 李崇润不得不停下寒暄。 缨徽却不管他,蹦蹦跳跳往人群里挤。 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李崇润没由来的心里 一慌,眼神示意裴九思去追。 第6章 幽州的春夜凉风飕飕,掀起了缨徽的罗襦。 她顺着点点烛火往前走。 一座重檐歇山楼,四面轩窗大开。 人影憧憧,杯盏交叠碰撞,嬉笑不绝。 是幽州最有名的花楼,晏楼。 这楼里嘈杂至极,隐约有筝乐飘出来。 悲凉悠扬,似孤雁悲泣。 缨徽怔住。 “姑娘。”裴九思追来,欲带她离去。 却有官兵涌入晏楼。 楼内尖声四起。 一片纷乱中,一个男子匆匆奔出。 他头戴女子的幂离。 经过缨徽身侧,夜风拂起半边纱,露出俊秀的脸庞。 缨徽似被箭击中,当即就要去追他。 却被裴九思紧紧拉住。 他压低声音:“姑娘,莫动,这里很危险。” 他一壁拉着缨徽,一壁躬身揖礼:“四郎君。” 李崇游负袖阔步从晏楼里走出来。 他仍旧挂着温文闲逸的笑。 问为首的检校尉:“这是做什么?” 检校尉是李崇清的心腹。 潦草施过礼,道:“奉都督之令,前来捉拿乱党。” “哦?这等风花雪月之地竟也会有乱党吗?” 李崇游漫然问道。 检校尉向前一步。 道:“定州事变,檀侯下令务必将谢氏余党捉拿归案,都督重任在肩,四郎君若知道贼子去向,请千万告知属下。” 李崇游莞尔:“我不过一个庸人,怎能知道这种天机。也是我今日贪杯、流连花楼得不当,可别误了你的事才好。” 检校尉低首:“四郎君折煞下官了。” 话音刚落,李崇游拔高了声调:“七弟也来了,今日可真是热闹,你莫不是也是为这晏楼里的头牌娘子幺娘的琵琶而来?” 李崇润寻缨徽而来。 本不欲牵扯进事端,潦草唤了句“四哥”。 拉起缨徽的手就要走。 缨徽仍旧丝纱遮面。 众人只能看见那绿云绕绕。 以及罗襦包裹的窈窕身姿,云袖下的凝脂细腕。 叫李崇润擒住,被迫依偎在他怀里。 不尽旖旎。 第9章 这等暧昧场景。 再顺着李崇游的话往下想,众人当缨徽只是寻常花娘。 李崇润按下缨徽的挣扎。 一路快行,将她塞进马车里。 吩咐裴九思:“将护卫都召回来,今夜这条街里不能有咱们的人。” 边吩咐,边将从马车里探出头的缨徽再摁回去。 缨徽心乱如麻。 今夜之景走马灯似的从眼前撩过。 唯有那张脸刀凿斧刻般镌入心里。 阿兄。 虽然数年未见。 可她就是无比肯定。 那就是阿兄。 那面容无数回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怎可能认错? 那检校尉怎么说的来着——“定州事变,檀侯下令务必将谢氏余党捉拿归案。” 定州果然是出事了。 她再度想要跳下马车,被李崇润推搡回去。 他捏住她的肩胛,罕见地对她动了怒,厉喝:“要干什么?” 缨徽像只被激怒的狸奴,不语,只是一昧撕扯挣脱。 奈何两人力气悬殊,被压制得狠狠的。 终于力竭,歪倒在马车里呼呼喘着粗气。 两人厮打时,马车仍旧缓缓驶行。 裴九思这些人跟在李崇润身边数年。 见惯风浪,格外沉稳,只当没听见。 缨徽突然被一种绝望的情绪笼罩住。 她好像是离阿兄出现过的地方越来越远了。 这样一走,会不会就像四年前。 从此天涯,再也见不到。 不对,今日场景甚至比当年更糟。 阿兄好像就是检校尉口中的乱党。 他正身陷险境,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忧。 她眉宇紧蹙。 李崇润紧攥着缨徽的一只腕,冷眼看她。 那张素来虚假凉薄的美丽面庞上竟然出现了无比真实的痛苦。 让他没由来的有种不祥预感。 偏要用戏谑来遮掩:“怎么了?突然疯成这样。遇见旧情人了?” 缨徽抬起头,再对上那双自己曾经喜欢的眼睛。 陡觉寡味。 想起若不是他拦着,也许自己已经追上了阿兄。 不由愤恨。 心中生出些恶劣,眉眼弯弯迎向他,笑问:“是又如何?” “那能如何。” 李崇润把玩着她如玉琢成的细腕,慢条斯理地说:“我只能捉住这奸夫,把他剥皮抽骨了。” 缨徽弓起身。 凑到他耳边,笑靥如花:“你又是什么东西?你不也是奸夫吗?啊!” 李崇润陡然用力,扣紧她的手腕。 缨徽疼得直呲冷气。 却不肯向往常一样告饶。 只掀起眼睫,冷冷看他。 李崇润愤怒过后,很快收起力气。 抬起她的腕子仔细检查有无将她弄伤。 若是往常,缨徽少不得要靠进他怀里。 装几分可怜,讨一些好处。 可是如今,她心里只有一件事。 只想迫切做一件事。 她说:“把我送回都督府吧。” 既然是都督下令捉拿的乱党。 那么必然是要回都督府打探消息的。 至于李崇润。 他只是个表面光鲜的七郎君。 又心思比海深,又爱吃醋。 若要在这件事差使他,只怕会害了阿兄。 李崇润拧眉:“回去给大哥做妾?” “做妾怎么了?”缨徽冷笑:“在你身边,怕是连妾都不如,如今我像什么?你的外室?还是外头随意折取的花娘?” 李崇润盯着她看了许久,心中涌过许多猜测。 不甚肯定地问:“是因为我让你偷偷摸摸地出门,所以才生气了么?” 虽不曾落下身段哄她,但语调已软了几分。 缨徽偏头不语。 真是烦。 李崇润只当她默认。 不由生出些怜惜愧疚。 抚摸她的青丝,将她拢入怀中。 温声许诺:“徽徽,再给我些时间,我会手握权柄,会娶你的。” 缨徽心中了然。 硬碰硬讨不得好处。 便任由他抱着,不再挣扎。 李崇润感觉到了她的温顺,总算放心。 更是得陇望蜀,俯身亲吻她。 绵密的吻。 到寻到她的唇时,缨徽却无法忍耐。 她偏开头,嗓音微哑:“我不喜欢。”怕他再靠近,重复:“我不喜欢,七郎。” 她总是别扭。 李崇润从不愿勉强她。 笑了笑,便松开她。 回到庄子,夜色已深。 李崇润召集了心腹商讨事情。 而缨徽则回到寝阁小憩。 她合衣躺在卧榻上。 面搭一张罗帕。 越是思索,越是害怕。 说是乱党,为什么只见了阿兄呢? 其余人呢? 阿耶呢? 阿娘呢? 燕燕呢? 他们都还好吗? 缨徽简直一刻都等不了。 恨不得立时飞回都督府。 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己真是粗心大意。 那王鸳宁就是从定州来的,话里话外定州出事了。 还有李崇游,明明在都督寝阁外也露出些端倪。 自己竟然就真信了李崇润糊弄她的话,觉得万事安好。 她辗转反侧之际。 白蕊端了莲子羹来,轻声说:“姑娘喝一点暖暖身子吧。” 缨徽猛地坐起身,罗帕滑落,她抓住白蕊的手,说:“我们回去。” 白蕊懵懂:“回哪?” “回都督府啊。” 缨徽诚恳地说:“你不是一直劝我听阿耶的话,嫁给都督做妾,为家族谋实惠吗?我想通了,我愿意了,这就回去履行我静安侯女的职责。” “可是……”白蕊犹豫:“七郎不肯吧。” 缨徽道:“不让他知道,咱们偷偷地回去。” 第7章 白蕊犹疑:“七郎将姑娘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如何能背着他从这庄子里逃出去?” 缨徽见她一副绵软絮叨的样子,愈加厌恶烦躁。 但此刻需用人,还得好好扮演主仆。 因而压下心中邪火。 耐着性子哄劝:“他又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幽州这地界终 归还是都督做主。只要咱们一条心,好好筹谋,还愁没有出路吗。” 白蕊惊疑:“姑娘怎像变了一个人?” 缨徽恬静微笑:“不过是前些日子没想通罢了。如今这般没名没份地跟着七郎,倒真不如回都督府做我的小娘子。” 她面容明灿。 真心要哄人时,端得暖风和煦体贴入微。 摸摸白蕊鬓侧垂下的青丝。 声若四月春水:“姐姐,你是侯府的家生子,一家子都仰仗侯府过活。你千里迢迢背井离乡随我来了这里,不就是指望着帮我种下根基,立些功劳,好在来日给父母兄弟一些荫佑。大好机会摆在眼前,我都想通了,你怎的还犹豫起来?” “莫非你也想通了,不再管家里那些人的死活了?” 她的笑容天真艳丽。 白蕊瞧着,却无端生寒。 明明眉眼如初。 却又好似脱胎换骨。 但其实白蕊并没有选择。 她奉命而来,万千干系。 从不是她能决定。 她点了点头。 缨徽灿然一笑。 吩咐她把红珠也唤进来。 她身边只余这两个心腹。 红珠心思单纯,向来唯缨徽马首是瞻。 痛快答应。 只是不无遗憾叹了句:“可惜七郎了,他对姑娘真挺好的。” 缨徽一怔,随即摇头笑了笑。 露水姻缘,合则聚。 她也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是他过分纠缠。 合该被摆一道。 也不知是不是感应。 李崇润很快结束议事回来。 主仆三人达成共识。 白蕊倒是沉得住气,如常伺候在侧。 怕红珠漏馅,特意寻了理由差遣她出去做杂活儿。 缨徽仍旧合衣卧在榻上。 思虑万千过后,不免疲惫。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李崇润轻手轻脚进来。 坐在榻边,摸了摸她的手。 刚想躺在她身边。 谁知她猛地惊醒,甩开他坐了起来。 她脸上带着初出梦魇的迷茫。 额头上渗出绵密细小的汗珠。 如误入密林惊慌失措的小鹿。 瞪圆了眼睛戒备地看着周遭一切。 李崇润的胳膊还维持着被甩开的姿势。 站在榻边愣了片刻,才坐下。 从袖中摸出手帕,为她擦拭汗珠。 第10章 “怎么了?又做噩梦了?”温柔地问。 他在来时默默告诫自己,以后绝不能再像今夜这般与她疾言厉色。 认识她时就知她温良的外表下是何等恶劣性子。 总要让一让她的。 缨徽任由他照顾。 歪头仔细端凝他。 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那双眼睛上。 他好脾气的时候最像阿兄。 除了眼睛,还有一种神韵。 清澈又温暖。 也许不清澈,也不温暖。 只是阿兄如此。 不自觉认为他也是如此。 让她有种被爱的错觉。 当然是错觉。 真正的爱该是堂堂正正在阳光下的。 怎能是阴暗角落里种出来的畸形花朵儿。 过去她可以阴暗。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阿兄来了。 如此,那残存的一点点愧疚也消散了。 她毫无负担地虚情假意。 端起李崇润的下颌,嗟叹:“七郎,你最近一定有很多烦心事,你都瘦了。” 李崇润不期她突然如此。 本能觉得她又想差遣他做什么。 但还是享受短暂的温馨柔情。 侧过头,将脸贴在她的掌心。 乖巧地说:“心烦,看到阿姐就不烦了。” 缨徽挪了挪身子,搂住他的脖颈,将他扣进自己怀里。 温声道:“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我而心烦。我总是给你惹麻烦,总是为难你。” 李崇润卧在她怀中,只觉馨香满嗅。 勾唇微笑:“这怎么可能?我恨不得卸下所有担子,只专心为阿姐鞍前马后,听你差遣,讨你欢心。” 勾出什么。 倒是真情实意地叹息:“天知道,我可真是太害怕你不高兴,更害怕我猜不出你为什么不高兴。” 缨徽抚摸他鬓发的手微顿。 随即笑说:“七郎可聪明极了,我在你面前就是一张白纸,有什么可猜的。” 李崇润紧贴着她的衣衫。 不由打起呵欠,瓮声瓮气:“阿姐这种没甚章法的人,聪明有什么用?” 听着像句骂人的话。 偏偏说出了无限哀怨。 缨徽忍住不打他。 耐着性子把话往轨上引:“那我如今将章法主动告诉你,今夜本来兴冲冲出去玩,结果落了一身不愉快回来,真是没趣儿极了。” 李崇润仰起头看她。 黑溜溜的眼珠一眨不眨。 像是无声地问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我想过了,你要是不想我出去,那也成。” 缨徽装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但镇日里实在无聊,不如叫些人来庄子里热闹热闹。” 李崇润警惕地问:“什么人?” “那可多了,什么晏楼里的花娘啊,马市里的胡姬,或是会幻术的昆仑奴。” “昆仑奴不行。” 李崇润断然拒绝。 他了解缨徽。 这女人脑子里压根儿没什么贞洁观念。 看男人全看脸。 若是再叫她看上什么俊俏郎君,自己到时岂不真要提刀去杀人。 缨徽全然不知他内心所想。 只一副大度样子:“那花娘和胡姬也成,让她们给我唱唱曲儿,陪我喝点酒。” 李崇润瞥她一眼,“我花重金买通太夫人和都督派来的郎中,推说你有疾,暂不回府。若是庄子里终日姹紫嫣红、吹拉弹唱,岂不告诉别人你的病好了,可以回去给兄长做妾了?” 他想起什么。 凛声质问缨徽:“你还是想回都督府?” 缨徽心惊于他的敏锐。 故作嗔怒:“瞧你说的,若真要这般多心,那不叫就是了。” 她将李崇润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 回过身去不理他。 李崇润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又觉她不似那般工于心计、善于绸缪的人。 许是自己多心,道:“你若真无聊,我找个人来陪你吧。” 缨徽仍旧不语。 李崇润揉揉额角。 掩去疲倦,探身哄她:“去年太夫人做寿,你不是夸那幅《泰山祝寿图》画得妙吗?那便是此人所画。她妙笔丹青,让她给你做几幅画挂在你的闺房里。” 他揉捏缨徽的肩膀。 笑着讨好:“徽徽如此美貌,落在纸墨,流传于世,定会惊艳世人。” 缨徽偏头睨他,“真的?” 李崇润忙不迭点头:“没有半分假。” 缨徽假装叫他哄住。 装出半推半就的模样。 点了点头。 见她容颜稍霁。 李崇润便得寸进尺,提出留宿。 谁知缨徽怎么也不肯。 李崇润缠了她许久,她怎么也不松口。 李崇润无法,只好去外间的藤席上凑合了一宿。 第二日晨起,那位女画师便到了。 她约莫三十多岁。 身着绀色交领罗衣,纯色无刺绣。 梳素髻,衣着配饰寡淡。 但秀眉圆目,气质高雅。 缨徽贪眠,尚未起身。 白蕊叫不起她,只好出来向客人赔罪。 女画师只蹙了蹙眉,未说什么。 撩了眼将自己请来的李崇润,道:“美人不起身,劳烦七郎君陪我喝盅茶吧。” 李崇润难得乖巧。 双手交叠于身前,点头应下。 侍女送来烹茶的滚水。 李崇润接过,屏退众人,亲自斟茶。 他端起茶瓯奉上,唤:“姨母。” 女画师与天子同姓。 人称高娘子,讳兆容。 高兆容浸**墨,自诩清高。 历来看不上那些拿腔拿调的轻佻女子。 不免讥讽:“我一路走来,眼见这庄子里曲水流觞,比往年所见精致了许多,想来你暗中花费了不少心思与赀财。如今这架势,倒真成金屋藏娇了。” 李崇润低下头,颊边微红。 流露出几分羞赧。 高兆容愈觉荒谬,问:“当初你是怎么说的?” 李崇润霎得神情僵住。 “当年英宗平西郡,在长陵 驻兵十万,由钟离氏执掌。后来英宗病重,嗣子年少,为防外戚祸乱,将兵符一分为三,分别由京兆韦氏、定州谢氏、河东柳氏保管。集齐三道兵符方能调遣钟离氏驻军。所以你要接近韦缨徽,笼络她,以期来日寻到机会得到静安侯手中的兵符。” 这计划开始于一年前。 正是李崇润千方百计诱缨徽上钩之时。 那时九分假意里掺杂一分色心。 靠甜言蜜语、靠九曲心思。 把一个别扭阴暗的小姑娘哄得团团转。 也曾试探过,她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那之后呢? 李崇润有些失望,可又贪图美色,暂且丢不开。 想着总会腻,谁知转眼纠缠了一年。 他心里清楚。 眼下情形,缨徽于他而言。 麻烦多过价值了。 高兆容见他不语,嘲讽:“所以要怎么办?难不成娶她为妻?” 李崇润沉默不语。 他不是没想过给缨徽一个名分。 虽然很难,可他如今在做的事哪一桩不难? 但是妻。 他李崇润要称霸幽州,逐鹿中原。 他的妻必定是要能带来助益的。 王鸳宁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 但李崇润见到她时。 发现自己十分抗拒。 他也理不清这抗拒从何而来。 大概是因为最近庶务缠身。 太过于心烦意乱了。 高兆容道:“姨母在问你话。” 李崇润深吸一口气:“自然不能。” “既然不打算娶为妻,那就送回去吧。天下美貌女子多得是,犯不上从虎口里夺食。”高兆容循循善诱,试图劝李崇润回头是岸。 李崇润轻声说:“可她是我的女人。” 高兆容斟茶慢饮,未曾听清:“什么?” 李崇润正身跽坐。 搁在茶案上的手轻攥成拳,“我想留下她。” 他赶在高兆容再开口前,哀声请求:“我自小到大从未贪恋过什么,求求姨母,让我留下她吧。” 高兆容将茶瓯狠掼回案上。 想要斥责,但看李崇润一副垂头丧脑的样子。 又觉无趣。 终归是她耗尽心力护着、照看着长大的孩子。 只剩叹息:“莫要误了大事,莫要忘了你肩负的责任。” 说话间,侍女来禀。 说是韦姑娘醒了。 高兆容赶李崇润出去当差。 嘱咐他近日幽州必有祸端。 为防叫人上眼,他先不要来庄子。 这里一切她会照看。 李崇润纵有万般不舍,也只能应下。 第11章 高兆容送走他。 心头邪火涌窜,满面乌云地阔步去寝阁。 倒要会会这个小妖精。 寝阁中珠光影壁。 李崇润刚花了三个月俸禄给缨徽换了新的珍珠帘、螺钿床、梨花木妆台。 还有一张半人高的铜镜。 高兆容还当得是个多妖艳善道的女子,将崇润迷成那副模样。 却见妆台前坐着个纤细白皙的女子,未施粉黛,脸色略有些苍白。 黑目秀眉,朱唇桃腮。 显得干净柔弱。 倒是让人不忍欺负。 高兆容自觉年长几岁,懒得跟这小姑娘为难。 道:“这几日我且为姑娘画几幅画,消消停停的,莫要给崇润惹事情。” 谁知缨徽站起身。 朝她敛衽为礼,客客气气的:“我想请娘子另做一幅画。” 高兆容坐在煴麝香案前。 将毫笔、砚墨、宣纸依次摆开。 听缨徽描述画中内容。 大约画的是一家人。 父亲是文官,要穿襕袍皂靴。 还有慈和的母亲。 英武高颀的兄长。 秀丽顽皮的姐姐。 缨徽将各自面容、神态描绘得极细致。 经高兆容妙笔勾勒。 转瞬宛若新生。 最末,缨徽指了指那兄长身边的位置。 恳求:“请娘子把我画在这里。” 语带轻咽。 高兆容抬头,才发现她竟哭了。 “你这是做什么?”高兆容蹙眉。 她自幼与双亲阴阳相隔。 姐姐走后,暗中扶持李崇润。 他是个经摔打的郎君。 高兆容习惯对他棍棒下严厉教导。 却不知如何与这种软软糯糯的小姑娘相处。 更不会哄她。 高兆容兀自烦闷。 缨徽胡乱抹了几下脸,将泪挟干净。 哽咽道:“求娘子继续画。” 高兆容只得再仔细瞧瞧她的眉眼。 闷声问:“要我画你哭的模样吗?” 缨徽摇头。 “那还不笑一笑。” 依旧硬邦邦的。 缨徽只得勉强勾了勾唇。 高兆容画工臻于化境。 寥寥数笔勾出轮廓,细致填色。 约莫半个时辰,整张画落成。 缨徽珍重地捧起来。 放在窗台前晾干。 生怕旁人抢走似的。 缨徽就站在窗台前,紧紧盯着那画。 高兆容不期这小妖精竟是个傻的。 百般整治人的手段使不出来,心里堵得慌。 没好气道:“我给姑娘再画一张单独的吧。” 她想,这一幅定要细细勾勒。 拖个十天半月,幽州城内差不多就该尘埃落定了。 谁知缨徽摇了摇头:“今日劳烦娘子了,明日再画吧。谢谢娘子妙笔,画得很像,心意奉上,敬请笑纳。” 话音将落。 白蕊从抽屉里取出一小包银锞子,奉给高兆容。 高兆容腹诽还不是拿李崇润那浑小子的钱。 赌气似的收进袖中,抬腿要走。 缨徽似是不经意地吩咐:“城中乱,让白蕊送娘子回去吧。” “不用。” 高兆容随口推拒。 缨徽转过身看她。 郑重道:“不,还是要送一送,不然显得我不识礼数。” 这会子倒是拿出侯女的腔调了。 高兆容懒得废话。 转身离去。 白蕊紧紧跟上。 高娘子做为丹青圣手。 在城中算是有些名望。 平素出行少不得双乘马车,三两小厮跟着。 白蕊跟在马车后。 一路四下张望。 将高兆容送回宅邸。 只略略客套几句,忙不迭往回赶。 到如今。 高兆容才品出些味儿来。 她不动声色,暗中派人跟着。 不出一个时辰,跟踪的人回来。 说那小侍女在城中绕来绕去。 进了一家药铺。 借口家中主人少眠,封了些安神药回去。 高兆容面露鄙夷。 李崇润那小子当初还与她嘴硬:“不过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我玩玩罢了。” 谁知到头来他才是被玩的那一个。 高兆容不欲点破。 捂不热的女人,趁早丢了才好。 更何况这般倾国色。 天生就是个祸水。 往后几日。 高兆容依约去庄子给缨徽做画。 白蕊仍旧送她。 回来时总要买些安神药。 幽州城中风云渐起。 据说定州事变后,幸存的谢家军逃入幽州。 檀侯派人搜捕。 更向幽州都督李崇清下了死令。 务要将逃出来的谢世渊活捉送到檀州。 谢今身为定州刺史,平素与檀侯积怨颇深。 如今他倒台。 同为西京派来的将领、王鸳宁的兄长处境就变得十分尴尬。 所以才千方百计想与幽州联姻。 高兆容与缨徽相处了几日,发现她并没什么坏心思。 只是脾气乖张了些。 要不就沉默出神,要不就莫名其妙发脾气。 两人时常因为画作上襦裙和花朵的颜色而争吵。 高兆容存心报复,在有一日说起定州时。 故意吓唬缨徽:“那定州刺史一家可惨了。檀侯心狠手辣,将谢今枭首城门,亲手勒死谢夫人,摔死了他们的两个小孙儿,那谢家少夫人和已经出嫁的小姐怕受辱,各自投缳。谢家也就跑出来个谢世渊,领着几百残军跑来幽州。说是离开定州时谢世渊指天发誓,定要取檀侯首级报仇。” 缨徽紧紧握住茶瓯。 用力过甚,整个人都在颤抖。 红珠惊呼:“姑娘,烫。” 才如梦初醒。 她木然低头看去。 掌心果然被烫得通红。 竟没觉出疼来。 她有些恍惚。 总觉得有些虚幻。 阿耶阿娘他们怎么会死呢? 明明时常入她梦中。 那么温馨甜美的梦。 怎会是这等惨烈结局? 她目光呆滞,脸色惨白。 像失了魂。 红珠吓坏了。 慌忙遣人出去叫郎中。 高兆容也没料到她平素张牙舞爪的,竟这么不经吓。 一时也有些过意不去。 正要安慰,谁知缨徽晕了过去。 梦魇中是沉酽幽凉的夜。 缨徽依稀能看见兄长在前面走。 他穿着缟衣。 头发披散脱地。 孤魂野鬼似的踉跄前行。 落拓支离的背影。 她紧跟着他,想要唤“阿兄”。 可唇舌像被粘黏住,怎么也张不开。 蓦地。 阿兄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道:“葡萄,回去吧。” 定州短暂的光阴。 兄长说那花楼里给取的花名不好听。 要叫她葡萄。 他还说。 她的眼睛圆溜溜的,就像葡萄。 她走丢时太小,记不得自己的本名。 那时只觉得她就是葡萄,葡萄就是她。 多么好听的名字啊。 缨徽不肯离去,执拗地追寻兄长。 却听另一边亦有人唤她: “徽徽,徽徽……” 不,她不是韦缨徽。 她要做葡萄,一辈子都是葡萄。 为什么不要她? 为什么? 缨徽自梦魇惊醒。 眼前烛光倒影,潋滟又破碎。 李崇润慌忙握住她的腕,覆手试她的额头。 轻舒了口气:“终于退热了。” 他端起汤药,送到缨徽唇边。 温声哄劝:“不苦,喝下去就好了。” 缨徽的牙齿磕在碗沿上,冰冰凉的酸涩。 她猛地发了狠。 端起瓷碗,咕咚咕咚将汤药灌下去。 李崇润抢夺不及。 见她疯魔一般,整颗心又悬起来。 抱住她,追问:“徽徽,可有哪里不适?” 缨徽一双眼珠乌黑。 迟缓转动了两下,愣愣看他。 李崇润吻她的唇,宽慰:“不要害怕,定州离这里很远,那些人也跟你没什么关系。高娘子说话不好听,我再不让她来了。我一直陪着你,我会保护你的。” 缨徽哑声问:“你这几日去哪儿了?” 李崇润忙解释:“大哥派我捉拿乱党,刚把人捉住,要严加审讯。” “捉住了!” 缨徽心中大恸,声音都发颤。 李崇润不疑有他。 只当她受了惊吓。 悉心安慰:“一些不相干的人罢了。” 第12章 缨徽抚上他的衣襟,细长的手指忍不住颤抖。 李崇润握住她,拖拽她入怀。 安抚:“你要信我,我说过,我定会出人头地、大权在握的,我会保护你,我能保护你。” 久久缄默。 李崇润没由来心慌:“你总是怕,怕黑怕孤独,怕兄长强纳你,连千里之外的定州死人你都要怕,你就这么不信我吗?不信我能护住你?” 缨徽僵卧在他怀中,目光空洞。 对呀,怕什么呢? 已经是这样的局面了。 阿耶阿娘和燕燕已经死了。 只剩下阿兄。 还身陷囹圄,朝不保夕。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陪着他们一起死罢了。 可是还不行。 她要去救阿兄。 缨徽终于在漫漶大雾中理清了思绪。 原来阿兄让她回去,要她振作后去救他吗? 定是这样的。 她打定主意,渐渐冷静。 在李崇润怀中,她似攀附求生的丝萝。 孱弱询问:“那你还走吗?还去审讯犯人吗?” 李崇润摇头:“不去了,大哥不信我,犯人还得换地方关押。” 是了,生杀予夺尽在都督。 李崇润不过是七郎君。 缨徽默默躺回床上,强迫自己入睡。 她得快些好起来。 李崇润只当她病中疲倦。 为她盖好被衾,殷殷守在病榻边。 缨徽自打来了幽州。 从未像如今这么爱惜自己的身体。 她应时喝药,滴酒不再沾。 李崇润安排的补品膳食来者不拒。 本就是惊悸过度引发的晕厥。 调养了数日,很快康复如初。 李崇润见过她病中神志不清的模样。 见她渐渐康复,待她更似失而复得的宝物。 无论外间局面如何胶着,总要深夜冒险回庄子看看她。 这一夜来时,他带了一件礼物。 太夫人热情撮合李崇润和王鸳宁。 恰逢属官上贡,里头有一盏珠冠。 赤金雕琢的芝兰草叶,镶嵌红宝石。 艳丽贵重的配色,恰是女子出嫁戴。 当即将它赏给了李崇润。 本意是要李崇润挑选合适时机送给王鸳宁,将婚事推进。 李崇润却将珠冠带来送给了缨徽。 “幽州旧俗,婆母要将自己出嫁的喜冠送给儿子正妻,合卺礼当日佩戴。徽徽,你知道的,我阿娘是阿耶的外室,不曾有过三媒六聘,自然也没有喜冠送你。这一盏,若你喜欢,就留着。若你不喜欢,你也留着,将来我给你更好看的、更贵重的。” 李崇润说这话时,凤目亮晶晶的。 有着缨徽从未见过的炙热。 他在缨徽病榻前等着她苏醒时。 在那惴惴不安里,终于想通了。 若他当真非池中物,何必总想着依靠姻亲。 大丈夫当封妻荫子,靠什么裙带。 少年心性,他再老练,也不过十六岁。 为什么不能迎娶自己真正心爱的女子。 缨徽看着那顶沉沉的珠冠,没有说话。 李崇润小心翼翼盯着她的脸,不敢错过任何一丝表情。 许久,才轻声问:“阿姐,你不愿意吗?” 缨徽原本已经心硬如铁。 她只想救出阿兄。 若不能,死在这上面也没什么可惜。 孤魂野鬼般地苟活了这许多年。 没意思极了。 可今夜,李崇润捧了一顶珠冠给她。 正妻的冠。 哪怕她是被送来给他的兄长做妾。 哪怕娶她会有无限麻烦。 可他还是坚持要娶。 缨徽心中不忍,多想和他说清楚。 抬头触及他的目光,又打了退堂鼓。 那么执迷的眼神。 一如她,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缨徽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仍旧明媚浅薄地微笑。 “七郎,你可不要骗我,来日若要向你兄长那般让我做妾,我可要挠花你的脸。” 李崇润舒了口气,拢她入怀:“我不骗你,你也不许骗我。从前是我胡闹,都是我的错,往后我们正正经经的。等我兄长死了,我就明媒正娶你过门。” 缨徽扑哧一笑:“我瞧他只是虚,算是正当年,怕是没那么容易死。” 李崇润心有绸缪,却怕说得多了再吓着缨徽。 反正就是这几日,等着瞧好了。 他不语,缨徽也不问。 白蕊端了参汤进来。 缨徽接过吹凉:“这是管家送来的老参,我瞧你这几日往来奔波,要顾着外面的差事,还要顾着我,实在辛苦,炖了盅汤,你且补一补吧。” 往日她就是这样。 恶劣时言语刀子似的伤人。 温柔时又像是怕李崇润死她前头,再没人供她消遣。 对他关怀备至,嘘寒问暖。 李崇润不疑有他,端过参汤一饮而尽。 缨徽盯着他喝光,笑了笑:“这些日子庄子里其他人也辛苦了,那锅汤还剩下底子,白蕊你去热一热,一并分给护卫们吧。” 白蕊紧张地轻轻攥住衣袖,屈膝应是。 李崇润坐下端看那珠冠。 边捋顺金叶子,边絮叨:“到时我们成婚,你若想请你阿耶阿娘来,我就派人向天子陈书。西京日子不好过,将他们接来幽州,他们从前欺负你了,以后就让他们日日看你脸色。徽徽,你信我,往后都是好日子……” 缨徽站在窗边耐心等着。 直到身后再也没了声响。 第8章 四月,正是猩红簇簇榴花。 缨徽乘夜疾归都督府。 身边只跟着白蕊和红珠。 途中经过了晏楼。 长夜如墨,周遭静谧如沉睡的昏兽。 唯有这里烛火煌煌,宴乐不绝。 几个郎君相互拉扯寻欢。 白蕊眼尖,瞧见李崇游又在其中。 “如今 四郎君倒成了这秦楼楚馆的常客。可怜他那娘子才小产,卧床不起,竟凉薄至此。” 缨徽不知这桩事,随口问了句。 上元节时,太夫人照例要供佛奉香。 往年都是儿媳们侍候在侧。 彻夜不眠,续燃香火,抄写经书。 这一年四娘子刚怀上身子。 她素日体弱,胎像不稳。 李崇游心疼爱妻。 亲自求太夫人可否免了自己娘子的供奉。 太夫人嘘寒问暖一番。 哄走了李崇游。 却派人去四郎君府上。 给四娘子送了新刊印的经书。 道多事之秋,女眷上不得疆场分忧,只能用这种方式祈福。 四娘子尽可躺着。 只期她稍稍好些时,多少抄一些。 可别因怠慢佛祖而给都督招来祸事。 四娘子亦是官家女,当然听得懂个中深意。 又心疼自家郎君以庶子之身在都督府这狼窝里挣扎多年。 不愿因为自己而平添麻烦,便撑着病体去侍奉太夫人。 熬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就见了红。 太夫人愧疚地哭了好几日。 李崇游不得不扔下刚刚小产的娘子去安慰。 “真是恶毒。” 缨徽咬牙道。 红珠不忿:“那就是个佛口蛇心的东西。府里谁不知道,都督这些年沉溺酒色,掏空了身体,子嗣稀薄,膝下只一儿一女。庶子家有孕,太夫人觉得扎眼罢了。” 缨徽想,这对母子是一丘之貉。 德不配位。 也能忝居多年,老天真是无眼。 红珠道:“四郎君也是窝囊,都这样,还鞍前马后给这对母子做狗。” 马车中一阵静谧。 良久之后,白蕊才幽幽叹息:“能怎么办?总得活着啊。当年三郎君怎么死的,二郎君又为何有家不敢回。都督残害手足得心应手,能活下来已是不易。” 缨徽不由得想起了李崇润。 她初见他时,他才十二岁。 湘竹绿柳般的秀隽少年。 寡言沉默,又格外会看人眉高眼低。 那时老都督新丧,阖府茹素缟服。 李崇清却悄悄纳了两名美妾,关起来门饮酒作乐。 太夫人随意差遣李崇润去请李崇清来用膳,正撞破丑事。 李崇清喝得醉醺醺,趁着酒劲儿暴打了李崇润一顿。 缨徽见到他时,他正伏卧在游廊下的荔荫里。 嘴角有血,鼻青脸肿。 破衣烂衫,不晓得身上伤势如何。 只留一缕微薄气息。 哀声请求缨徽:“阿姐,求你跟乳母说一声,让她来接我。侍女们不敢应,我实在难受。” 缨徽惊栗。 好在白蕊镇静,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侯爷嘱咐过,闲事莫管,仔细惹了都督不悦。” 第13章 拉着她就要走。 缨徽不忍:“只是个孩子啊。” 她命白蕊和红珠把李崇润抬回了自己房间。 剪开他的衣衫,给他治伤。 小小的身躯上遍布狰狞伤口。 李崇润疼得只呲牙,未几便汗流满面。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缨徽便趴在榻边陪他说话。 她托腮道:“你认识我啊?” 李崇润的气息孱弱如兰。 仍旧强撑着礼貌回答:“阿姐来时,父亲设宴,我坐在最末座。” “你是七郎。” 缨徽竭力回忆,却想不起半分。 这煊赫宅邸幽幽深深,苟活着太多低微沉默的生命。 想起自己身世,缨徽不免有种同病相怜之感。 她撩起李崇润额前的湿发,仔细端凝他的脸,“你长得真好看,比新都督好看多了。你的娘亲一定也是美人吧。” 李崇润瞳眸黯淡,默然低沉许久,才道:“娘亲死了,在我四岁那年。” 缨徽一怔,忙道:“对不起啊,七郎君。我……我不知道。” 李崇润掀起浓密的眼睫看她。 目中碎光伶仃,勉强勾唇:“没关系,阿姐才来,当然不知道。” 这么懂事的弟弟,却又这么可怜。 缨徽怜惜万分,摸了摸他的头,温声说:“虽然我有阿娘,也有阿耶,可他们还是不要我了。我一点都不想来幽州,这里太冷了,我不喜欢。可他们还是把我送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无人爱惜我们,我们更要爱惜自己。不管前路多么艰难,我们都要咬牙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李崇润静静与她对视,重重地点了点头。 但缨徽食言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自暴自弃。 酗酒,贪眠,性子一日日乖张。 也许终于被这都督府里天长日久的寂寞和残忍逼疯了。 她记不清何时开始堕落。 但一切从李崇润引诱她起,终于抵达了崩坏的顶峰。 缨徽靠在车壁,心想:七郎,你我结束了,你好好地活下去吧。 都督府里倒是风平浪静。 沈太夫人听说缨徽病愈归来,特意遣了郎中来看。 确认她身无宿疾,这才遣了潘嬷嬷带着补品来探望。 潘嬷嬷站在珠帘前,回禀:“太夫人的意思是,姑娘既已无碍,不如今夜就与都督圆房吧。倒不是有意怠慢姑娘,只是如今城中正四处捉拿谢氏乱党,实在不宜大摆宴席。若传到檀侯耳朵里,只怕有损于都督的声望。” 缨徽自打回来,便已决定舍弃一切。 贞洁不过是世人赋予女子的枷锁。 若能以此换回阿兄的生路,再划算不过。 但她必须小心绸缪。 缨徽瞥了白蕊一眼。 白蕊立即往潘嬷嬷手里塞了白玉珠串。 潘嬷嬷喜笑颜开,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檀州会盟在即,届时都督必要去檀州参拜檀侯。檀侯好人妻,早闻姑娘美名,曾遣令使传信,要都督带着姑娘一起去檀州。” 果真如此。 缨徽心里冷笑。 前几日还因这腌臢事痛哭流涕。 如今在阿兄的生死面前,反倒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她故作惊讶:“竟有这等内情,多亏嬷嬷告知,不然我还蒙在鼓里呢。” 潘嬷嬷只当她少不更事,悉心哄劝:“若得檀侯青睐,姑娘下半生自是不尽荣华。静安侯知此际遇,怕是也会为姑娘高兴的。” 缨徽表面应和,心想:这都督府真是烂透了,合该一把火烧了才是。 送走潘嬷嬷。 便有侍女搬来浴水,为缨徽沐浴梳妆。 大半日光阴过去,庄子里的李崇润才艰难醒来。 裴九思顶着他阴鸷如刃的目光艰难回完话,又看了一眼端坐在侧的高兆容。 见她朝自己使眼色,这才一步三回首地离去。 李崇润揉捏额角,剑眉如笼寒烟。 偏又迷茫:“为什么?她为什么?” 高兆容叹息:“大约……因为你只是七郎君吧。” “我跟她说过!我会出人头地的!我会给她荣耀富贵的!” 李崇润满目血红,声音嘶哑,如被激怒的小兽。 高兆容道:“也许……她不信,或者她嫌太慢了。” 李崇润咬牙,霍得起身,将案上珠冠扫落在地。 碎叶流金般的混乱,珍珠散落开来,滚了满地。 他攥紧拳,自齿间迸出:“我会让她后悔的!我定要让她后悔!” 第9章 迟日夜长,缨徽歪在芙蓉榻上小憩。 心事堆积得太多,难以入眠。 只呆呆看着满院的侍女嬷嬷忙活。 就连素日懒散应卯的梅嬷嬷都破天荒地留下来。 给缨徽张罗脂粉钗环。 瓷钵碰撞的清脆,夹杂遥远微弱的哀嚎。 缨徽探身望向窗外,问:“这是怎么了?” 白蕊捧一盅燕窝粥进来,随口道:“抓了几个定州逃来的乱党,都督让押来受审。” 缨徽的身体瞬间紧绷。 红珠不知内情,调侃:“如今都督做事真是越来越随着心意了,幽州诏狱尽是摆设,连犯人都得送到府里来审了。” 白蕊边哄着缨徽用几口燕窝粥,边说:“大约是疑心病太重,信不得旁人吧。” “不要谤议都督!”梅嬷嬷轻斥。 二女相互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 缨徽旁观她们,想起从前在定州谢府的辰光。 燕燕顽皮, 唇舌又伶俐,常惹得阿娘不悦。 责骂几句,她反倒有一车话开脱。 气得阿娘常要拿掸子打人。 燕燕左躲右躲。 缨徽怕真打到阿姐,总要挡在她面前。 阿娘叉腰:“葡萄你让开,别打着你,今日我非要收拾这死丫头。” 燕燕踮脚:“对,葡萄你让开,冤有头债有主,我谢燕燕一人做事一人当,才不要你给我挡。啊!” 终于挨了打。 一声哀吼,惊飞枝头几只黄鹂鸟。 缨徽托腮看向挂于飞檐边的熔金落日。 心想:也不知燕燕姐死前有没有受罪。 神游了几个时辰。 亥时,主院里来了两个嬷嬷接缨徽过去。 早就梳妆妥当。 缨徽穿了一袭桃红齐胸襦裙,襟前裾上刺绣百叶缃梅,金线琨边,配鹅黄披帛。 挽了妇人的灵蛇髻。 斜插雀翎赤金步摇。 绣鞋上坠了东珠。 莲步轻移时,鞋上的珠子与步摇齐晃荡。 轻佻又魅惑。 两个嬷嬷算是接亲。 白蕊给她们塞了金锞子。 两人才收了放肆打量缨徽的目光,客客气气将她迎上步辇。 从主院侧门悄默声把人抬过去,随即落钥。 嬷嬷只将缨徽送到寝阁门口,拂了拂身退下。 寝阁里熏香,浓郁甜腻到让人晕眩。 缨徽执纨扇往里走。 见罗帐半挽,李崇清坐在床上。 寝衣未束,衣带垂落于地。 大约是饮了酒,面颊醺红。 细长的眼斜瞟向缨徽,笑得颠倒:“我们缨徽真是美,就是衣裳穿得多了些。” 说罢,他起身,踉踉跄跄地过来。 拉扯缨徽的衣带。 艳丽精致的襦裙落到地上,露出白皙柔软的亵衣。 李崇清又剥落缨徽的发钗。 青丝如瀑散落在雪白薄衣上。 美人眉眼鲜妍美艳,婀娜而立,宛若画作。 他不自禁,将人搂入怀中。 缨徽心冷如冰,只觉这是一堆腐肉。 衣衫叠落在螺钿床前。 罗帐垂下,只差最后一步。 侍女慌张闯进来,颤声禀:“都督,出事了。” 李崇清拨开缨徽,怒道:“什么要紧事,非得这个时候来!” “章德门被烧了!左营路大军受到神秘兵马攻击,死伤百余人。” 李崇清脸色大变。 再顾不得什么,翻身趿鞋,急匆匆奔出去。 缨徽从床上爬起来,冷目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儿。 披上破碎的衣衫,勉强遮住身体。 她朝进来禀报的侍女招了招手:“你送我回房吧。” 陈大娘子做主,未给缨徽单独置院。 只将都督院里的西厢房收拾出来给缨徽暂住。 说是贵妾,竟像通房。 李崇清想趁着去檀州献美前尝个够。 乐得把缨徽拘在身边,随时取用。 绣鞋不知被李崇清扔到了哪里,缨徽只有赤足回屋。 小小的厢房,柜子镜台摆得逼仄,像如今人的处境。 缨徽问侍女:“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屈膝:“奴婢玉静。” 第14章 缨徽从妆奁里摸出一支玉簪,塞进她袖里,微笑:“我刚来,怕有些事不明就里,伺候不好都督,得请玉静姑娘多关照。” 年轻姑娘不似嬷嬷爱财,死活不肯要。 缨徽与她拉扯了半晌,无奈道:“我不问你什么了,权当你今夜送我回来的赏银。” 玉静捏着簪头不语,缨徽摸了摸她的发髻,“戴上吧,挺衬你的。” 说罢,打了个呵欠,扬声唤进白蕊和红珠伺候她漱洗安寝。 玉静敛衽告退,想起什么,又回来道:“娘子莫怕,主院里并没有什么苛刻规矩,一切以都督为重,只要讨了他欢心,日子定会过得舒服。” 这话不假。 李崇清自打父亲死后,稳坐幽州都督大位。 愈发无忌惮。 搜刮来了一群莺莺燕燕,纵得张牙舞爪。 连陈大娘子都奈何不得。 玉静是值夜女官。 桃李年华,生得几分绮色。 为人细致妥帖,曾被李崇清收用过。 引为心腹,左右差遣,偶尔仍侍奉枕席。 缨徽看出这是不一般的女官,料想知晓内情。 迂回试探:“今日我听到这边有惨叫声,怕是有仆婢犯事。” “娘子想哪里去了。” 玉静解释:“是都督命人刑讯乱党。” 她秀眉微蹙,想来也觉不大成体统。 念叨:“那些人拖延无用,也不怪都督不信他们。” 说的是刑名上的人。 缨徽突然想起。 她离开庄子前,李崇润对她说起过,自己兼领了诏狱的一份闲差。 想起李崇润,她蓦地有些烦躁。 忙摇摇头,将无用的思绪摒弃。 缨徽故作惧怕,以袖掩唇:“乱党?怎得还往这里送?” “娘子莫怕。那乱党经不住严刑,已经死了。都督命人拉出去掩埋,剩下的……” 玉静顿了顿,岔开话题:“反正娘子是见不到的。” 缨徽立即听出玄机。 她眼珠转了转。 想要追问,又怕深夜探听得多了招来疑窦。 只得再与玉静敷衍寒暄几句,让她回去。 第二日,照规矩,缨徽是要去向陈大娘子请安。 主院礼崩乐坏,早就无人守这清规。 因而侍女向陈大娘子禀报时,她并无准备,正与儿女用朝食。 人已经来了,只得请进来。 都督膝下仅一儿一女,皆是陈大娘子所出。 女儿十一岁,名蓁娘;儿子十五岁,名玮。 李瑛娘和李玮齐齐站起来向缨徽鞠礼。 缨徽向陈大娘子奉茶。 如今,陈大娘子倒不觉缨徽碍眼。 她既送到跟前,正室的架子还得端。 左不过告诫她,要温顺,要守礼。 多规劝都督,莫要沉溺女色。 缨徽耐着性子应下,奔入主题:“定州来的王姑娘送了我一些胭脂,前些日子妾身子骨不好,没来得及回礼,怕是失了礼数。特来向大娘子禀告,想借用桐花台设个小宴席,请王姑娘来一趟。” 陈大娘子这些日子与七郎关系甚密。 知那王鸳宁很可能做七娘子。 乐得给体面,随口应了。 事情办妥,缨徽再呆不住,托词要走。 谁知刚起身,侍女来禀:“七郎君来接大郎去狩猎了。” 李玮闻言,忙奔出去:“七叔,你可来了,阿耶管得严,好容易才松口,非要你跟着才肯放我去东林苑狩猎。” “莫怪你阿耶,还嫌你上回闯的祸不够大。” 朗悦的嗓音,李崇润在隔扇外向陈大娘子请安。 陈大娘子说:“阿玮只比七弟小一岁,处事却不如你多了。都督府虽大,可信赖的人却不多。只得劳烦七弟多多看顾他。” 李崇润笑说:“这是阿玮有福气。我做叔叔的,看顾他义不容辞,嫂嫂就莫要客气了。” 两人闲话几句,李玮闹着要走,李崇润跟着告辞。 离去时,漫不经意地向缨徽的方向瞟了一眼。 隔扇稀疏,目光中寒意凛然。 缨徽不敢立即走。 厚着脸皮赖在陈大娘子这里一炷香,才慢吞吞地离开。 谁知走到游廊,自花丛蹿出人影。 摁住缨徽的肩胛,将她拖进了芜房里。 李崇润眼睑下一片青乌,阴鸷毕现,冷冷打量了缨徽一圈,问:“他睡你了?” 第10章 过去两人拌嘴,多是缨徽放狠话。 纵然李崇润被气得狠了,声调高些,说得也多是软话。 像这么,对缨徽言语粗鲁,还是头一回。 缨徽偏开头,“这与你无关。” “你再说一遍!” 李崇润挥手打落斗柜上陈列的绛釉牡丹梅瓶。 裂瓷惊响在耳。 刺激着缨徽脑中那根绷紧的弦。 她忍不住骂道:“你是不是疯了?非得把人招来才如意。” 缨徽奋力挣脱。 李崇润堵着气,偏不肯松手。 将她禁锢在墙边。 凑近她的耳边轻声说:“阿姐尽管大声喊,把人喊来,七郎正觉委屈得紧,想找人评评理呢。” 缨徽闭了闭眼。 竭力让自己冷静。 和缓了神色,温言劝慰:“七郎,我求你了,别纠缠我了。” 李崇润正亲吻她的耳廓。 同床 共枕一年,他最知道她哪里碰不得。 闻言,也只是轻顿,复又缠上。 她身上有股馨香,如兰如麝。 不甚浓郁,却有股暖意。 直飘进了李崇润的心里。 让他上瘾。 为何贪恋呢? 她除了一张美丽面孔,还有什么? 虚荣,无情,目光短浅。 呵……李崇润鄙薄她,更鄙薄自己。 咝! 肩膀吃痛,李崇润放开缨徽。 她趔趄后退,拔下金簪正对着他。 “再上前来,我就往你身上戳个窟窿。” 她发髻微乱,衣衫不正。 彻底被激怒,恶狠狠地威胁。 李崇润低头看向自己的肩膀,锦衣深深陷出齿印。 他讥诮轻哼,挟掉唇边沾染的脂粉:“突然三贞九烈了起来,我还真是不习惯。” 缨徽一边提防他,一边瞟向门,想趁机逃跑。 耳边再度飘来李崇润那厮恶劣的声音:“何必如此呢?我们从前不是挺快活的吗?我不在意了,你如何伺候兄长,便如何伺候我。我便守口如瓶,不将咱们那些事说出去。” 缨徽早将贞洁摒弃。 若没有昨夜外间祸事的阻拦。 她甚至都不在乎与李崇清同房。 只是她轻贱自己是一回事。 别人轻贱,特别那个人是李崇润,却让她心里极不是滋味。 她鼻尖酸涩,强忍着不表露出软弱。 狠狠瞪着李崇润:“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觉得我对不起你,抛下了你,心里委屈?” 李崇润亦咬牙迎视。 自尊与倔强作祟,不愿先暴露脆弱。 缨徽笑了笑,绮丽面容上掠过一抹嘲讽:“我对你又有什么责任呢?我是你的妻?你的妾?你又给过我什么呢?婚书?媒聘?还是昭告天下的名分?” “我……” 李崇润捏住袖沿,语噎。 原来承认自己做不到,比发泄恨意更难。 可是,为什么她不能等一等他? 他还这么年轻。 在这样艰难恶劣的虎狼窝里,已经捱到如今了。 只差一点点,日子就会好起来的。 缨徽不知他心路,只叹息:“你知道昨夜她们把我送到你兄长的榻上时,我在想什么吗?” 李崇润不语。 “我在想,就算是纳妾,也太敷衍了些。可我又想,当初我是怎么跟了你的呢?你钻进我寝阁里,哄我喝了几盅酒,就随意上了我的榻。其实,在最初,你也没想过要跟我认真吧。” 缨徽收起金簪,步步靠近李崇润。 唇边漾起一抹纵容宠溺的笑意,摸了摸他的鬓发,“七郎,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一个被人抢了玩具的小孩子。恼羞成怒,非要将屋顶掀翻。” 可是,她是人,不是谁的玩具。 纵然她堕落过,千回百转,她想要的还是被人珍视。 像这世间最干净、最珍贵的宝物。 被好好捧在手心里,呵护、体贴。 活到如今,也只有在定州时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李崇润哑声说:“你不是玩具……” 想起阿兄,缨徽兀自出神,却没有听清。 也无心思追问,只是哀求:“别纠缠我了,好吗?” 李崇润了然,这才是目的。 他默然片刻,又摇头轻笑。 年轻俊朗的面容上竟有落拓沧桑的气质。 第15章 “阿姐……” 他要说什么呢?他的抱负?他的绸缪? 还是许诺给她名分荣华? 什么都好像没有意义。 李崇润有时想,为什么他要生得这样晚呢? 若是早出生十年,再在这时遇上缨徽。 他有身份权柄,可以肆意纵容宠爱她。 为她打破一切藩篱规矩,让她自在满足。 恍然发现,原来他骨子里是和长兄一样的人。 贪权、好色。 他们李家的血统真是下贱且卑劣。 李崇润不再为难,默默地推门离开。 他走后,缨徽在芜房里坐了一刻。 收拾好心情,才带着白蕊和红珠回到自己的寝阁里。 她今日还要宴请王鸳宁。 得了陈大娘子的济,桐花台的侍女小厮很殷切,拿出了世所稀有的柴窑盛放瓶花。 主菜是笋鲊和鹌鹑茄,配盐瓜菽,酒是富石平冻春。 王鸳宁如约而至。 拉着缨徽的手寒暄几句,各自落座半月笙蹄。 “之前每回见面,身边总是许多人,早就想与王姑娘亲近,只是身子不争气,前些日子病了,险些困在庄子里回不来。” 缨徽提起酒樽,先干为敬。 王鸳宁回敬,笑说:“可巧了,前些日子我受了点伤,也卧床静养,咱们姐们倒是同病相怜了。” “呀。”缨徽道:“妹妹有伤,还是别饮酒了。” 王鸳宁早就饮尽:“一点轻伤,我自幼习武,哪就那么娇贵了。” 虽然这样说,缨徽还是坚持让侍女将酒换成了蒙顶茶。 王鸳宁初来幽州,身负重任,向来广交善缘。 她知缨徽来历,又是都督身边的新人。 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 有心讨好,说了几句俏皮话哄她。 两个年轻姑娘闲聊,自是天南海北。 缨徽有心引导,话头终于落在了定州。 “皇室式微,但到底是正统,这些藩镇诸侯怕成为众矢之的,谁也不肯做易帜的第一人。倒是檀侯雷厉风行,敢想谢氏下手。” 王鸳宁说起家乡往事,不免忧心。 缨徽半真半假,循序善诱:“我昨夜听都督说了些定州的事,他好像十分头疼呢。” 王鸳宁叹道:“谢氏经营定州多年,善名远播,据说是当地百姓伙同谢家府军合力将谢家大郎君救了出来。那谢氏大郎有心报家仇,可朝廷惧怕檀侯势力,被迫承认谢氏谋逆。上京自然去不得。环顾左右,也只有幽州的势力勉强可与檀侯抗衡。” 是吗? 缨徽鄙夷:李崇清像是吓破了胆,又迫不及待献妾,实在窝囊。 她眨巴眼睛:“谢家大郎也真是糊涂,都督对檀侯忠心耿耿,岂能容他。还不是被抓,也不知能活几天。” 王鸳宁惊讶于她的消息灵通。 宅院内小小妇人,知晓军政要事,只能是都督说的。 还真是正得宠。 她更要献殷勤,管它真假,反正听着玄妙。 压低声音道:“外间有谣言,谢世渊之所以敢来幽州,是幽州有人接应。” 缨徽搁在食案的手颤了颤,状若不经意地一笑:“那这人真无用,眼睁睁看着谢世渊被抓。” 王鸳宁眉眼间颇有些高深:“不知娘子可否知晓昨夜的事。” 缨徽故意轻飘飘地说:“不就是章德门被烧,左营路大军受到神秘兵马攻击嘛。” 王鸳宁道:“诏狱就在左营路军营附近,若谢世渊还被关押在那里,恐怕如今早就被劫走了。” 缨徽想起昨日府院里的惨叫,心突然怦怦跳起来。 “可是。” 缨徽有些想不通:“既然人已不在那里了,为何还要攻击左营路?” 王鸳宁笑了笑:“我们兵家有一策,叫敲山震虎。不管背后之人是谁,可真是够嚣张的,全然没把都督放在眼里。也难怪都督震怒,接连罢免了好几个驻营大将。这等无用之人,留着做什么。” 缨徽命人撤下冷盘。 又上糕饼,惬意闲谈:“这谢家大郎真是厉害,他一来,把幽州的水都搅混了。” 提及这些,王鸳宁不免忧心,起身哀切道:“定州谢氏做的事与我王氏无关,恳请韦娘子多在都督面前美言,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缨徽离席搀扶,诚恳道:“我亦是背井离乡来此,孤苦无依。若妹妹与七郎成就好事,他日承蒙不弃,愿相互扶持。” 王鸳宁早有此心,忙改口称缨徽姐姐。 缨徽故作烦恼:“这院子里姬妾如云,我的日子也未必好过。现下有件事要求妹妹,若是为难,权当我没说过。” 王鸳宁忙让她直说。 “我轻易出不得府,实在烦闷。妹妹若是得闲,找几个幻术伶人送进来,给我解一解闷吧。” 王鸳宁一听是这等小事,忙应承下来。 送走她后,缨徽回了寝阁。 许娘子来拜访,边捧着个绷子绣花,边等她。 仍旧是富丽闲妆,容光焕发,还要打趣缨徽:“昨夜是妹妹的新婚之夜,感觉如何?” 缨徽心里烦躁,还得应酬:“姐姐莫要取笑我了,昨夜军营出事,都督扔下我就走了。” 许娘子笑道:“妹妹美如天人,日子还长,倒也不必太过挂怀。” 她带了进补羹汤,盛情难却,只得敷衍着喝了几口。 夜间,李崇清还是召缨徽侍寝。 可缨徽的癸水提前来了。 李崇清召了许娘子去伺候。 主院夜半笙歌,浮艳颓靡至极,搅扰得缨徽睡不着。 她披衣起身去剪蜡烛芯,地上暗影斑斓。 白蕊总是守着她,脸上挂着怜惜,她乖乖听话做妾了,白蕊还是不开心。 她问:“姐姐不满意我吗?” 白蕊忙说:“奴怎敢挑剔娘子。奴……” “什么?” “奴不想娘子不快乐。” 缨徽笑起来,烛焰在她指尖筚拨,“世人可真贪心。要了这个,还想要那个。半月前,你千恩万求,求的是我听话。我都听话了,你又说快乐。” 她后退几步,盯着烈烈烛焰,“我很快乐啊,我正一步步靠近我想要的。” 轰然一声巨响,厮杀哀吟遥遥飘来。 缨徽忍不住打颤,白蕊忙上前抱住她,“别怕,娘子别怕,咱们逃出去。” 红珠急匆匆进来:“不好了,府内全乱了,说是幽州军中哗变,那几个被贬官的将领造反了。” 缨徽想起那战乱后的道旁遗骨,不禁瑟缩:“还不快去禀告都督。” 红珠急得跺脚:“都督死了!” 缨徽瞠目,半天才反应过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李崇清死在了许娘子的床上,据说死因不甚光彩,对外封锁消息,宣称病逝。 外间战火未歇,府内已乱了套。 陈大娘子大哭一场。 命人把许娘子勒死泄愤,再无力支撑局面。 沈太夫人只得出来大局。 她清点府军,守住门户,将女眷们赶去佛堂。 把李崇清独子李玮带在身边。 密召了四郎李崇游、六郎李崇沣、七郎李崇润来。 “三郎、五郎早逝,二郎生死未明,如今阿玮只能依靠你们三个叔叔,后面如何行事,还得拿个章程出来。” 沈太夫人拨弄着佛珠,目内精光四溢,逡巡着三人。 沉默良久,六郎李崇沣轻咳几声:“咱们自是以母亲马首是瞻的。” 沈太夫人的目光落在李崇润身上:“七郎呢?” 李崇润忖度片刻,撩袍跪在沈太夫人面前,道:“恕儿无礼,现如今不是说客套话的时候。内忧外患,宅院里的事都是小事,保住幽州边防才是大事。” 沈太夫人让他继续说。 “那几个叛变的将领都是父亲生前跟着南征北战的老人,军中资历颇深,骁勇善战,绝不可小觑。如今长兄逝世,急需主事人发号施令……”李崇润看向李玮:“让阿玮立即继任都督位,亲征叛军才是正道。” “祖母。”李玮自幼娇惯,听到要让他上战场,吓得直哆嗦。 沈太夫人半眯了眼。 她老成深算,并不信任几个庶子,更不敢这个时候放李玮离开她身边。 道:“阿玮终究年少,平乱之事怕是需要你们几个叔叔费心。” 她心里清楚,李崇清一死,完全不放权是不可能了。 他们孤儿寡母,谁都不能去卖命。 重要的是权衡。 最好一边让他们几个给李玮卖命,一边相互猜忌倾轧。 待李玮长大成人,再兔死狗烹。 沈太夫人拿出三块兵符,分给三人:“合你们之力才能调遣幽州十万兵马,生死存亡之际,幽州李氏的命运全在你们手里。” 第16章 三人各自接过,李崇润又道:“纵是分权,也得有个次序。长兄既逝,四哥就是长兄,敬请四哥暂主军中事。” 沈太夫人其实更中意七郎。 李崇清死后,七郎种种举措不像是有私心。 加之他年少根基薄弱,极好控制。 可话既然出口,没有合适理由回绝。 李崇游顺势拜倒:“母亲放心,儿定不辱使命。” 一旁的李崇沣向来没什么存在感。 纵然心有不忿,也不敢表露分毫。 三人出了花厅,李崇沣嗤笑:“平日里不把我们当人,如今要人卖命了倒想起我们了,老太太是舍不得自己的亲孙子,拿咱们做筏子祭旗来了。平乱成功了,咱们功高震主;平乱失败了,咱们先给老大殉葬。算盘真是精。” 李崇润看都不看他:“六哥这会子话可多了,刚才在她面前怎么一言不发?” “话都让你说了,我倒是得能插进去嘴。”李崇沣瞧了瞧自己手里的兵符,“现如今我也是掌权的人,丑话说在头里,你们行事之前得先跟我商量,不然可别怪我给你们使绊子。” 说罢,扬长而去。 李崇游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一扫往日温文怯懦的神情,轻蔑啐了一口。 他挺直脊背,望向都督府内的漫天缟素,“七弟的人情我记得,日后我绝不会像长兄那么刻薄。” 李崇润对兄弟情谊向来不存什么奢望,他微笑:“四哥这话倒像是都督之位唾手可得,可别忘了,还有阿玮。” 李崇游目中闪过一道阴狠:“我那孩儿走得冤,正好拿他陪葬。” 两人正说着,潘嬷嬷急匆匆从主院奔来。 李崇游拦住,问她怎么了。 潘嬷嬷道:“陈大娘子要把府内姬妾全送去庵堂清修,特来回禀太夫人。” 李崇游摆了摆手。 “这妇人真是满脑子都是拈酸吃醋,什么时候了,愚蠢。” 李崇游嘲讽完,见李崇润出神,拍了拍他的肩膀,“七弟,不就是个女人,瞧你这没出息的劲儿。四哥做件好事,送你了。待你睡腻了,别忘了一刀杀了,这种朝三暮四的女人留不得。” 李崇润抬眸看向兄长,正要言语。 录事参军拾陛道而来,要禀报军情。 李崇游展了展袖,大马金刀地让他说。 一鲸落,总到了群魔乱舞的时候。 幽州俨然要变天了。 李崇润瞧着四哥威风凛凛的模样。 冷笑了笑,兀自转身回府。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何必与他争这风头。 回到宅邸,裴九思禀报:“刚刚四郎君派人把……” 他抿了抿唇:“把韦娘子送过来了。” 随着话音落地,是寝阁里的瓷瓶碎裂声。 裴九思道:“娘子大吵大闹,要回都督府。” 李崇润奚落:“回都督府?她要给大哥殉葬不成?” 推门进去。 第11章 缨徽通过这几日的探查,几乎可以肯定,阿兄就是被关在都督府内。 若真如高兆容所言,檀侯点名要活捉谢世渊。 不管将来谁继任都督位,总要拿人去交差。 她被带走时依稀听见那护卫的言语。 好似如今主事的是李崇游? 这个人向来没什么建树。 印象中是温吞窝囊的性子。 一朝得势,竟也能如此蛮横。 她正咬牙暗骂。 门吱呦一声被推开了。 李崇润脱了素服。 一袭太师青罗袍,靠在门沿面无表情地看缨徽。 侍女们上前要清扫瓷片,被他斥退。 两相对峙许久。 李崇润蓦地勾唇:“阿姐,到如今了,还觉得回都督府能保住你想要的富贵荣华?庵堂里的斋饭你吃得惯吗?” 庵堂? 缨徽面露诧异。 李崇游将她送来时,陈大娘子还未发难。 缨徽不知她们要将府内姬妾都送去庵堂清修。 若真去庵堂,岂不前功尽弃。 缨徽一时有些慌乱。 低眸思索对策。 李崇润只在一旁静静看她。 乌黑的瞳眸里掩藏着尖锐的怨毒。 半晌,才慢悠悠问:“那是要去庵堂,还是留在我这儿。” 缨徽忐忑难安。 当然不能去庵堂。 那里名为清修,实则是关押遗孀守节的地方。 一旦进去,再逃出的可能微乎其微。 她念着阿兄安危。 决心豁出去了:“留在这里。” 李崇润冷声说:“我没听清。” 缨徽拔高声调:“我想留下,求七郎收留。” 李崇润将门关上,“也不是不能收留你。” 他漫然道:“只是我这里也不是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若要我收留,咱们往后得立个规矩。” “从前我惯着你,那是我瞎了眼,往后得听我的。” 李崇润扫了眼地上的碎瓷屑,“头一条,你这动辄就要摔摔打打的毛病得改。” “清扫干净。” 李崇润坐到圈椅里,仰头盯着缨徽:“没听清?” 缨徽握紧拳头。 挣扎片刻,还是决心不吃眼前亏。 拿起粗布,蹲下收整一地狼藉。 谁让形势比人强。 可她到底养尊处优多年,笨手笨脚。 叫瓷片划了道口子,捧在心口涕泪涟涟。 李崇润心里恨极了。 明明看出她故意做戏,引他心疼。 僵了一阵。 霍得起身,把她手里的粗布夺过狠狠掼在地上。 怒道:“你哭什么!” 该哭的是他才对。 那些山盟海誓究竟算什么? 比不得都督府里的一间小院,一个妾室的名分? 缨徽从未见过如此暴戾的他。 一时吓住,止了泣涕。 仰起头呆愣愣地看他。 秋眸浸透了水,亮晶晶的。 分外惹人怜惜。 李崇润触及她眸底深处的恐惧。 立即移开眼,愈加烦躁。 他扶额阖眸,静默许久。 呢喃:“你这个女人,是没有心的。” 多么痛苦的彻悟。 缨徽终于看清了形势。 不管李崇游打的什么主意,用她拉拢崇润也好,想让崇润耽于美色也好。 李崇清一死,幽州局面大变。 七郎君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无足轻重的少年了。 她努力许久,什么都豁出去了。 却连阿兄的面都没见到。 是不是该另辟蹊径? 缨徽心中隐隐不安。 她与崇润的关系出现了极大的裂痕,若再撕扯下去,不知将走向何种地步。 她看向崇润,那双与阿兄肖似的眼睛,她甚至开始害怕。 若知道自己只是替身。 骄傲如他,会做出什么事? 左右互搏,不尽为难。 最终,阿兄还是占了上风。 缨徽站起来。 挪到李崇润身侧。 握住他的手,靠在他肩上,嗫嚅:“七郎,你原谅我这一回吧。” 李崇润想甩开她。 胳膊抬到一半,被她死皮赖脸地拉扯了回去。 能拉满弓的臂膀,竟也会有如此绵软无力的时候。 说到底,还是他没出息。 李崇润恨极,将她打横抱起来,扔到了床榻上。 一夜兵荒马乱。 幽州城内镇将、镇副皆出动。 李崇游命人开了兵甲库、粮仓。 数道政令,重新布防。 四门洞开,铁蹄踏过街衢的巨响,连深宅重墙都挡不住。 缨徽靠在李崇润的怀里,摸了摸他的脸,问:“七郎,会打仗吗?” 李崇润闭眼平躺,淡淡道:“可能打,也可能不打。” “嗯?”缨徽疑惑。 “四哥若有本事镇压住局面,斩杀叛将,抚慰军民,谄媚檀侯,那这仗自然是打不起来。” 缨徽思索片刻,诚恳道:“我觉得他没有。” 想了想,还是有些担忧:“谄媚檀侯?怎么谄媚?” 李崇润转头看她,“害怕了?” 缨徽不语。 李崇润调侃:“还是说你想去檀州?” 缨徽忙摇头。 李崇润却生了疑:“你不想去,那你为何要让兄长纳你?” 缨徽陡觉冷汗爬上脊背。 她太过大意,以为李崇润肯与她做枕席之欢,就是把往事翻篇,放松了警惕。 竟忘记他是如此记仇、敏锐的人。 她欺身上去亲吻李崇润,“你今非昔比,我跟着你,不一样能过安稳荣华的日子。”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李崇润经了几日煎熬,不想再自苦。 第17章 抚摸着缨徽白皙滑嫩的脸颊,心中叹息:也罢。 她不值得,他也不必做什么痴男怨女。 露水姻缘,腻了为止。 他微笑:“你就是个坏女人。” 缨徽眨眼。 李崇润吻她的鼻尖,执惘:“但你要一直坏下去,不能对别人好。” 他得不到的,旁人也不能得到。 缨徽蒙混过关,却不甚愉悦。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 只觉死结缠得越来越紧,她已经无力拆解。 这一觉睡到半夜,被叫醒。 侍女在隔扇外唤“七郎君”。 李崇润立即起身离去。 外间的事他不再说给缨徽听。 好在他把白蕊和红珠接了过来。 白蕊向缨徽说了大致情形。 幽州城内早就乱了。 当日攻打左营路军营的乱军还没有找到。 叛变的旧将试图洗劫怀济仓。 藩将多是李崇清生前心腹,根本不服李崇游,吵着要李玮出来主持大局。 局面甚为胶着。 缨徽对这些根本不关心。 她想,若李崇游想要稳定局面,最便利的方法就是找个靠山。 而这个靠山就是檀侯。 谢世渊的命就是最好的投名状。 李崇游真做此想。 都督府南有御宿堂,池植莲蒲,曲石环绕。 堂下修了一座密室。 原是当年老都督李行舟怕外敌入侵,修来让府内妇孺躲避的地方。 李崇清继任大位后,将这里改成了地牢。 专关押要紧的犯人。 李崇游这些日子被庶务缠身,焦头烂额,萌生了些念头。 他叫了李崇润来:“谢世渊这个祸害,我看咱们是留不得了。不如趁早送去檀州,省得引火烧身。” 两人顺地牢石阶而下,浓重的血腥味儿袭来。 居中绑着一个男子,身上伤痕累累。 铁链吊在腕上,支撑着身体的重量,俨然已经晕过去了。 刑官往他身上泼了一池冷水。 他幽幽醒来,抬起了头。 棱角分明的颌线,浓密入鬓的剑眉,一双如星河的凤眸,狼狈之下,难掩风姿。 李崇游打趣:“这谢郎君倒是跟我的七弟有些相似。” 李崇润道:“四哥真有闲情逸致,这个时候,还有心说笑话。” 李崇游不再赘言,只问:“你的意思呢?” 李崇润道:“这人早就在大哥手里,却迟迟不送檀州,想来是有内情。四哥既已走到这步,何不审问清楚再做决断。” 提了个醒。 李崇游拊掌:“我七弟果然机敏。” 他走到谢世渊跟前,客气地问:“我不忍再施重刑,谢郎君可否告知?” 谢世渊瞧着他,苍白的脸上浮起讥诮:“人都说幽州出豪杰,不曾想,李都督一脉尽是鼠辈。” 李崇游笑了笑:“你们谢氏倒是有胆识。敢违逆檀侯,开仓赈灾,放走私奴,还不是被灭了满门。你们救的那些人,他们如今哪个能来救你?” 他慢踱几步,“为众人抱薪者,终将死于风雪。” 谢世渊坦然:“死又如何?鼠辈所惧罢了。” 李崇游绕着他走了一圈。 猛地从刑官手里夺过鞭子,狠狠抽向谢世渊。 “鼠辈,鼠辈。你还说上瘾了!” 蘸了盐水的鞭子,道道皮开肉绽。 “好了,四哥。” 李崇润道:“若是把人打死,各方都不好交代。” 李崇游这才堪堪住手。 谢世渊没吭一声,只吐出一口血沫。 李崇游擦干净了手,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气度。 温声道:“谢郎君,何必呢?只要你说出内情,我定以礼相待。至少在把你押解檀州前,会让你过得好一些。” 谢世渊气息微弱,呢喃:“我有一请。” “你尽管说。” “明日是我父生祭……”晕了过去。 李崇游又要人把他泼醒,被李崇润制止。 “算了,四哥,英雄末路,不要苛待了。” 李崇润道:“他说明日是谢刺史的生祭,此事我去办,办妥之后再来审,我瞧他也不像是了无牵挂。” 李崇游嘱咐:“悄悄的,别传出去。” 李崇润应下。 忙碌了半日,又见了几个要紧隐秘的人,李崇润才在日暮前回府。 刚回寝阁,缨徽就扑了上来,嗅来嗅去,问:“你身上有血腥味儿,你去见谁了?” 第12章 李崇润瞥了她一眼,脱下外裳。 白蕊忙上前来接,他冷声说:“你出去。” 白蕊担忧地看看缨徽,“喏”了一声,躬身告退。 李崇润仍捏着自己的衣衫。 缨徽接过来,随手丢在一边。 复上前缠着他问今日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 李崇润坐在卧榻上,看向铺在地上凌乱褶皱的衣衫,道:“捡起来。” 缨徽只得忍气吞声。 捡起来,将上面沾染的轻尘掸干净。 搭在横杆上。 坐到李崇润身边,握住他的手。 小心翼翼至极。 唯恐推倒两人之间那岌岌可危的支撑。 若是坍塌,万劫不复。 李崇润有心为难她。 为难了之后却并不觉愉悦,反倒梗着一口气。 闷滞而难以纾解。 脖颈间微痒。 他低头,见缨徽伏在了他肩头。 细白的脖颈微微弯着,几缕青丝搔着他。 “七郎,我觉闷得慌,你若是去哪里,带上我吧。” 缨徽扯了个拙劣的谎。 李崇润神色冷冷,凛若寒冰。 一点儿口风都不松。 缨徽蹭了蹭他,撒娇:“总不能一辈子把我关在这里吧。” 李崇润反问:“关你一辈子,又如何?” 他的神情过于严肃,瞧上去不像玩笑。 缨徽悚然。 欣赏着她的惊惧,李崇润终于有了一种扭曲的快感。 他眉梢的冰棱缓缓融化。 唇边噙上浮凉的笑。 缨徽扣紧他的手指,颤声说:“不要。七郎,求你不要。” 她幼时记事起就住在那低矮的芜房里。 十几个小姑娘睡通铺,龟奴看管甚严。 每日的活动范围就在方寸间。 后来回了家,母亲虽为妾室,却极要脸面。 生怕这个曾流落秦楼楚馆的女儿令她蒙羞。 将她关在小小的阁楼里,不许她下楼。 到幽州后,谁都知道她是要给都督做妾。 需得谨守妇德,只能住在那个小院里。 好像她活了十几年,一直在坐牢。 从一个囚笼走向另一个囚笼。 若往后也是这样,那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她胆战心惊地觑看李崇润的神色。 见他笑了,又存了丝期冀:“你与我玩笑的罢。” 李崇润揉捏她的下颌,笑说:“阿姐,你知道的,如今我只愿意和你在床上玩。” 他摁她入榻,刚拨下钗环扔了。 侍女在窗外禀道:“王姑娘求见七郎君。” “什么事?” 李崇润撕了缨徽的衣带,漫然询问。 “她说,曾应下韦娘子,要给寻几个幻术师。” 李崇润下手折花,间隙咬缨徽的耳朵:“你可真能闹腾,找什么幻术师?” 那时缨徽怀疑阿兄就被关在都督府内,奈何她行止皆瞩目,无法探查。 她知道城内有名的幻术师身轻如燕,且擅飞檐走壁。 想找来许以重金,让他们探查都督府内的建筑。 这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如今也用不上了。 连她都回不去都督府,又要以何名义带幻术师回去。 挫败感涌上心头。 她恹恹不语,李崇润更加无忌惮地使狠劲儿。 蹉跎了个把时辰,两人才整齐衣衫出去见客。 王鸳宁盛装而来,并没有因为李崇润揽着缨徽的腰而流露出丝毫怨怼。 她微笑如常地唤缨徽“姐姐”,将找好的两名幻术师引上。 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四肢细长,脊背笔挺。 瞧着身上是有功夫的。 缨徽有些发蔫儿,还是打起精神与王鸳宁说话。 “事发突然,我被从都督府里送出来,没能及时告知鸳宁,实非我所愿。” 缨徽看着面前两个外形出挑的幻术师,就知王鸳宁用了心思。 再想起她和李崇润那待定的婚约,不得不以这种姿态与她见面,心里充满了愧疚。 王鸳宁抬手扶正她鬓边偏斜的珠钗,微笑:“世道艰难,岂是你我这样的女子能承受,姐姐不要过于自苦。” 自苦……缨徽从来不会自苦。 因为她遇事从不往深里想,得过且过。 第18章 即便陷入困境,寸步难行。 她也只是麻痹自己。 今朝有酒今朝醉,而从未想过为什么。 为什么要被送到幽州做妾? 为什么总是被人轻贱? 是因为自己是女子么? 不能当门户,为父母厌弃。 所以活该成为被随意投掷的筹码。 连人都不是。 缨徽迷茫:这是她的错吗? 李崇润见她面露哀戚,心生不悦。 对王鸳宁的耐心也告罄:“礼物收到,多谢王姑娘。” 这是逐客。 王鸳宁姿态沉稳,将目光从缨徽移到李崇润身上,“此次登门,还有事情想同七郎君勾兑。” 李崇润握住缨徽的肩膀,将她推到白蕊身边,吩咐:“带娘子回去。” 白蕊应下,接过失魂落魄的缨徽。 待她们走后,李崇润客气道:“王姑娘但说无妨。” 王鸳宁端正跽坐,歪头思索了一会儿,问:“敢问七郎君,攻打左营路的乱军究竟出自何方,如今可有头绪?” 李崇润低眸看她,半晌,才悠悠道:“这等要紧事,皆由四哥主办。连我都不轻易过问,王姑娘倒是操心。” 王鸳宁轻笑:“七郎君心里清楚,我操心自有我操心的道理。” 李崇润端起茶瓯的手一僵。 王鸳宁看他反应,心中了然,诘问:“看来七郎君与吾兄关系匪浅。可既然这样,何必还要我来幽州,做这出戏?” 王鸳宁的兄长王玄庄乃西京册封的振武将军。 镇戍定州,掌边防兼屯田。 一月前,王玄庄假意派其妹王鸳宁入幽州,谋取联姻。 暗中派遣五千精锐分批次入城。 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攻伐左营路军营就是王玄庄和李崇润合作的手笔。 也是这一计敲山震虎,令李崇清方寸大乱。 兼有枕边人蛊惑,致使其屡出昏招。 逼反了藩将,搅乱了幽州的局势。 而摆在明面上的王鸳宁,不过是个幌子。 若不是她在被追杀的乱军中见到了熟悉的面孔,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她千里跋涉,左右逢源,一心想救兄长于水火。 可到头来,她甚至连内情都不配知道。 只能当个牵线木偶,被自家人联合外人耍弄。 李崇润抿了口茶,道:“让你做这出戏,自然有其道理。王姑娘若有怨,不该来问我。” 王鸳宁合拳扣在茶案上。 瓷瓯瓮动,茶水飞溅。 李崇润于高座低睨她:“若是心里有气,大可把这里所有东西都砸了。但出了这道门,请你把这出戏演下去。” 他起身离开。 回到寝阁,缨徽像是丢了精气神,卧在榻上呆愣愣的。 白蕊忖度良久,终于开口:“眼下情形实在艰难,局势不明,七郎君又喜怒无常,奴要禀报侯爷,都督已死,求他好歹再给娘子寻门婚事,脱离这险地。” “禀报?” 缨徽忽略其他,抓到症结:“城中戡乱,早就关闭了城门,如何通讯息?” 白蕊目光闪烁。 “父亲在都督府内有耳目?”缨徽追问。 白蕊拗不过她,附在她耳边说了一个人名。 在极要紧的位置上,是缨徽怎么也没想到的。 她于黑暗中摸到一丝光隙,抓住白蕊的袖子,恳切道:“我想让她帮我做另一件事,求你了。” 白蕊面露为难。 缨徽缠着她苦苦哀求。 门“吱呦“一声被推开。 李崇润斜睨了一眼白蕊,揶揄:“什么要紧事,求她有什么用?你有这力气,不如好好来求求我。” 第13章 不期然灌耳的魔音,惊吓住了本就心事重重的缨徽。 她一瑟缩,松开白蕊不再说话。 眼见她沉默中竖起防备的模样。 李崇润的面色又冷了下去。 白蕊知他不喜自己,默默告退。 寝阁里燃着熏香。 幽淡微苦的沉水香。 从香鼎漏隙飘出的雾霭里弥散到各个角落。 缭绕上衣袖。 雾中李崇润的面容有些模糊。 让缨徽一阵发怔。 真奇怪。 见了王鸳宁一面,被她无意点拨几句。 竟恍然觉得周遭一切有种陌生之感。 自己从前太过稀里糊涂了罢。 李崇润见她寰鬓微松——是刚才自己的杰作。 厚重青丝包裹着茭白的小脸,流露出迷茫困惑的神情。 她往昔在自己面前乖张惯了,鲜少会有这般脆弱的时候。 让人忍不住想下手狠狠摧折。 他今日尽兴。 觉得缨徽受苦了,压抑冲动,难得朝她招手:“过来。” 缨徽乖乖过去。 被他揽入怀中,搁在膝上。 他散下她的发,绕了一圈在指间把玩。 温然道:“看来你和那位王姑娘很投缘呢。” 缨徽说:“我喜欢她。” “想和她做姐妹吗?” 缨徽点头。 倏地反应过来,抬起头看他。 他的微笑里有种刮骨的阴冷。 偏又端着温良风度,不肯舍弃体面伪装。 李崇润亲她的脸颊:“这么看着我,难不成你觉得自己配吗?” 你配吗? 缨徽想起初归家时,闺阁里姐妹玩耍。 上巳节,父亲的同袍拜访。 送了姑娘们礼物,有个很别致的玲珑骰。 绣球大小,各个面可以转动,每面上都有刻字。 神奇的是,不管转到哪个面,都可以拼出完整迥异的诗句。 静安侯府虽大不如前,但家资颇丰,寻常钗环衫衣并不缺。 关在闺阁里的年轻姑娘们独爱这种新奇玩意。 本来说各玩一刻钟。 轮到缨徽时,七妹宜雪耍赖,偏要来抢。 缨徽不肯让,两人拉扯起来。 向主母请安归来的辛娘子这时候回来。 大约受了些气。 恰好看见缨徽撕扯妹妹的衣袖。 立即上前甩了她一记耳光,劈头盖脸就是骂。 “你是什么东西,同你妹妹争,你也配!” 缨徽叫她打蒙了。 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很是不解地看向母亲。 辛娘子出身低微,是主母云黍郡主的陪嫁。 入得府来,很是得宠,也扎了一些女眷的眼睛。 往常攻击她的话,无外乎:出身低,没什么见识,行止粗鄙。 她艰辛支撑数年。 小心翼翼将自己向西京宗妇的派头靠拢。 偏偏她的女儿因走失而流落秦楼。 又偏偏她没有死在外面,而是被找了回来。 自此成了她洗不脱的污点。 就连去请安,主母和姐妹们嘱咐她多照拂缨徽。 那体贴的话语,那温和的笑意,都像极了在讽刺她。 就像在说:你女儿就是这样的货色,你也是。 宜雪年幼骄纵,见有母亲撑腰,更加无忌惮。 趁缨徽被打愣神之际,将她推倒,劈手夺过玲珑骰。 辛娘子像护佑幼子的鹰,将宜雪拢进怀里。 生怕她受到缨徽的伤害,恶狠狠道:“以后六姑娘住阁楼,不许下来。” 从此姐妹嬉笑打骂皆与缨徽无关了。 她在昏暗逼仄的房里,终日拨弄她的筝。 阿兄教过她几日。 从定州回来时,燕燕随手往她包袱里塞了几张工尺谱。 缨徽记性不好。 默不住谱子,又不耐久坐。 习曲实在不上台面。 被关起来的那几个月,倒是练出些样子来。 后来,她病了。 高僧上门,父亲把她送来幽州。 离家那夜母亲欢天喜地的。 刺绣时都在哼曲,像是终于甩脱了一个大麻烦。 那时候缨徽才十二岁。 她不聪明,也无良师教导。 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不受待见。 为什么自己命运如此多舛。 只是觉出自己心里积攒了许多委屈,亟需纾解。 表面扮起矜贵蹈矩的侯府小姐。 背地里干尽了叛逆放荡的事。 是啊,她不配。 可她也得稀罕要。 缨徽捏住李崇润的手。 抬起眼睫看他,目中颇有些嘲讽。 她怎么会喜欢这样的男人呢? 她韦缨徽这辈子只爱尊重她、关怀她的男人。 王鸳宁真聪明,三言两语就让她想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李崇润看她样子。 以为又上来脾气,要拿话刺挠他。 他隐隐期待。 这些日子曲意逢迎多了。 反倒让他有些怀念过去那个刺猬样张牙舞爪的缨徽。 第19章 谁知缨徽只是静静看了他一阵。 抚摸他的眼睛,语中颇有些幽怨:“七郎,你气性真大。折腾了我这么久,还是没消气。” 李崇润微愣,她旋即问:“要怎么才能原谅我?已经什么都顺着你了。你也抛下我一回?或者,干脆杀了我?” 她拨下发簪,塞到李崇润手里。 将锋锐的簪尖比向自己的脖颈。 李崇润霍得挣脱她的手,把发簪扔了出去。 “你是疯了么!” 他疯得过她吗? 不能。 他是身世可怜的七郎君。 可他仍有帮助他的长辈部曲,有前景大好的权势地位。 甚至还有一门极有助益的婚事等着他。 而缨徽,才真正的一无所有啊。 只有当身处绝境时,才能足够狠心、抛却所有尊严去骗人。 缨徽想:七郎,都是你逼我的,可不能怪我哦。 她坐在李崇润怀中,将双手伏在他的肩上。 熠熠闪亮的葡萄眸里有种破碎的晶莹,分外惹人怜惜:“不舍得我死?那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折磨我,你很快乐吗?” 两行清泪滑落,妩媚又可怜。 李崇润一阵失神,手还缠绕在她的发里。 绵韧厚实的发,紧紧裹缠。 像是他这个人都要被缠进去,至死方休。 两厢沉默良久。 李崇润眼底的戾气渐渐消散,只剩伤心。 从不肯轻易表露的伤心。 “难受吗?” 他不等她回答,倏地将她扣进怀里。 质问:“难道我不是血肉之躯吗?可以让你在心上一刀刀剐?” 缨徽亲他脸颊:“原谅我吧,七郎。” 原谅她。 当然只能原谅她。 因为他没有别的法子了。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他还想多活几年。 李崇润抱住她,一声叹息。 自己一寸寸敲碎了身上坚硬的铠甲。 到如今,两人才有种久别胜新婚的感觉。 腻歪了数日,外间庶务李崇润一概不理。 直到沈太夫人召见,才不得不去都督府应卯。 已经发丧,都督府内仍旧一片死寂。 沈太夫人鬓边簪白花,憔悴苍老了许多。 仍维持着威严直挺挺坐着。 身前跪着三个侍女,身边站着陈大娘子。 “大娘子赐死了许氏后,命人查抄她的家私,搜出了这些东西。” 潘嬷嬷递送上来。 绿髹漆盘里摆着两只粉釉瓷瓶。 李崇润拿起嗅了嗅,皱眉。 “慎恤胶。专用于男子房中力不从心,这东西用久了,不光身体耗空,心性也会大变。” 潘嬷嬷在一边解释。 沈太夫人指向那三个侍女:“这几个都是那贱人的身边人,早都招了,说是四郎指使的。” 李崇润忙躬身:“母亲,光凭她们一面之词,是做不得数的。” 沈太夫人瞥了眼陈大娘子,“我知道,只可惜你手快,早早了结那贱人,到如今死无对证了。” 陈大娘子神色仓惶,向李崇润投去求救的神色。 李崇润道:“嫂嫂真心爱惜大哥,才对害死他的女人痛恨入骨。若大哥身边都是嫂嫂这样的贴心人,只怕如今还好好活着。” 沈太夫人闭了闭眼,和缓许多。 冲陈氏道:“我也不是怪你,只是清儿死得冤,事实如何,总得有个分明。” 她怨毒地瞪向侍女,指使李崇润:“你曾供职诏狱,知道如何刑囚。把她们带下去,狠狠地打。直到她们招了为止。” 侍女大悚,其中一人爬上前来。 哀求:“太夫人饶命!我们能到许娘子身边伺候,皆是四娘子经手。雁过留痕,总有证据。我们受人指使,身不由己,如今败露,只求活命,不敢欺瞒。” 李崇润道:“我瞧她们言谈伶俐,那许氏出身烟尘,等闲如何能有这种资质的 侍女?不如去查一查。” 事到如今,沈太夫人连李崇润也不信。 点了点头,盘算将心腹派出去。 告一段落,陈氏和李崇润一同出来。 顺着游廊走远了,陈氏才敢说话:“多亏了七弟,不然一番责罚我是躲不过去的。” 李崇润温声说:“嫂嫂客气,兄长新丧,日后诸多艰难,若有难处,只管派人通知我,我随叫随到。” 陈氏这些日子承受了太多苦痛。 特别是靠山轰然坍塌,儿子尚未成人。 还有苛刻婆母顶头压着。 乍一听见这窝心的话,更觉李崇润是个好人。 诚挚道:“不管事情真假,只瞧这些日子的架势,四弟怕是心大的人。我只担心阿玮,日后还得七弟多照拂他。” 李崇润点头应下,又嘱咐:“阿玮身边的人要慎之又慎,不可重蹈覆辙。” 陈氏苦笑:“如今阿玮的事哪还有我置喙的余地?” 都由沈太夫人决断。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将要告辞。 陈氏留下一句“婆母也是多心,探查之事由七弟去做多好,深宅妇人岂堪大用”便回了自己院子。 李崇润目送她离去,脸上缓缓浮起微笑:不让她自己派人去查,如何会对查出来的东西深信不疑呢? 他出了都督府,径直去了四郎府上。 将今日事情悉数告知。 李崇游直喊冤:“这必是有人陷害我!当真歹毒。” 李崇润靠在圈椅上,轻咳:“要论嫌疑,其实我也是有的。四哥若要查我,我是不会有怨言的。” 李崇游忙摆手:“不是冲你。若是你,何必来告知我。” 可他实在想不通。 六郎那个废物绝无这等本事。 难道是军中那几个表面臣服的藩将。 李崇润合时宜地说:“我看这事跟咱们自家人无关,都是军中那几个老顽固干的。他们一心念着父死子继,想要阿玮早些登位,以后这种事怕是不会少。要我说,咱们卖的什么命,不如早早卸了兵权,还政给阿玮吧。” 李崇游经这么一点拨,心中本就蹿涌的恨意愈加汹涌。 他握紧匕首,寒凉刀光映到脸上,缓缓道:“好,为兄知道了。” 李崇润含笑看他,起身告辞。 李崇游叫住他:“你嫂子自小产后,身子一直不好。韦家那小娘子心眼不坏,又灵巧有趣。若是方便,叫她来与你嫂子说说话。” 李崇润听他提及缨徽,目中划过杀意。 刹那悉数掩去,笑盈盈应下。 夜间,李崇润同缨徽说了这件事。 缨徽拥着被衾,回忆:“四娘子啊。我们倒是没什么交情,但她人挺和善的。她也可怜,小产……” 联想到什么,她突然问:“七郎,这些日子你吃药了吗?” 李崇润凉凉看她。 缨徽大惊:“你没吃……那我怀孕怎么办?” 第14章 李崇润抚摸她的脸颊。 雪腻肌肤上宛若桃花盛开。 他道:“怀了就生下来,你又怕什么呢?” 生下来。 可真是轻飘飘的三个字。 缨徽从未想过做母亲。 这两个字太过沉重。 偏世人不自知,总觉女人就该做母亲。 她自顾尚且不暇。 何以去承担另一个生命的悲欢。 可是这样的心事,也不能对李崇润说了。 还得她自己想办法。 长久得不到回应,李崇润甚为不豫。 但他不想再破坏两人之间辛苦构建的宁静。 他压着邪火,问:“怎么了?不想给我生孩子?” 缨徽垂下眼睫,摇摇头。 李崇润搂住她。 嗅着她青丝间的馨香,怅然:“若是有个孩子,我们的关系会不会更加稳固,你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明明是掌控者,却永远在患得患失。 偏偏注重颜面,不能把怕失去轻易出口。 画地为牢,只能牢住自己罢了。 缨徽嘴唇翕动,似有言语。 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李崇润吻了吻她。 只道天黑,快些睡吧。 幽州城内接连几场战事。 叛军与守军各有胜负。 李崇游勉强能控制住局面。 檀侯派了宣抚使孟天郊来吊唁李崇清。 李崇游分。身乏术,让李崇润代为接待。 四娘子下了帖子,请缨徽过府宴饮。 李崇润替她回绝几次。 四娘子不死心,竟派了贴身侍婢来接人。 侍婢站在花厅里,伶俐地向李崇润回话:“我家娘子说了,她只是请韦娘子去闲话家常,定会把娘子完好无损地送回来。知道七郎君爱惜得跟什么似的,她可不敢有差池。” 李崇润靠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回:“四嫂言重了。” 第20章 他揉捏缨徽的手,万分地不放心。 也只有轻声嘱咐缨徽几句,放她离去。 在缨徽的记忆里,四娘子侯罗绮是个极疏淡的影子。 像柳梢的一抹弯月,像芙蕖上弥漫的薄雾。 在沈太夫人显赫的地位下,和过去的四郎一样毫无存在感。 可如今再见,却大变了样。 她身着妆花缎齐腰襦裙, 暮山紫的色泽衬得容光焕发。 佩戴珍珠链银丝香囊。 绾别致的灵蛇髻。 正觥筹交错,迎来送往。 见缨徽来了,她忙让人将笙蹄摆在自己身边。 “妹妹,我要见你一面真是不易。” 她出身南郡,口音软糯,听得人心里酥酥的。 缨徽笑说:“七郎怕四哥这里事忙,我又没有分寸,来招人嫌就不好了。” 很隐晦的恭维,让四娘子笑靥如花。 她以帕掩唇,道:“他们郎君在外头忙,干我们深宅妇人何事。咱们只逍遥咱们的。” 幽州春时盛行流花宴,妇人簪花相聚。 冷热盘碟顺着曲水飘来,一天筵席不绝。 过去沈太夫人很爱举办这种宴会。 现在轮到了四娘子。 缨徽听着席间嬉笑。 突然想到,都督过世不过月余,还在丧期内。 一朝天子一朝臣。 可见如今李崇游得势。 沈太夫人那么要强的人,大概很难受吧。 缨徽有一搭无一搭想着闲事。 不时同四娘子闲聊几句。 待宴席散了,四娘子独留下缨徽。 她送了缨徽一件礼物。 奢华的九色玉钗。 从钗身分出来九种颜色的玉杈,雕琢成姿态各异的凤凰。 “妹妹是西京来的,这正是从西京传来的宝贝。据说是宫里贵妃戴过的。” 四娘子说。 缨徽推辞。 她坚持,拉扯几番,缨徽只有收下。 如今,她才品出些味儿来。 四娘子坚持要她来,是想通过厚待她而笼络李崇润。 看来,李崇游很看重李崇润,觉得他很有用。 真是左右逢源啊。 缨徽想,沈太夫人那么刻寡的人偏对李崇润另眼相看。 陈大娘子更是引为心腹。 就连原本应该关系微妙的四郎都想方设法拉拢他。 七郎的手段高深远超缨徽的想象。 李崇游回来了。 他与缨徽招呼过,笑着执起四娘子的手,道:“檀侯派来的孟宣抚使正在都督府内,沈太夫人张罗了小宴席招待,不若我们去凑凑热闹。” 原本想要告辞的缨徽立即不打算走了。 四娘子对沈太夫人的严苛心有余悸,面露退缩。 李崇游宽慰:“你不必担心,这会儿再去管保她们都换了嘴脸。” 他展露威风,终于注意到缨徽。 随口道:“韦妹妹也一起去吧。” 缨徽就等他说这话,忙道:“那我就陪在四嫂身边吧。” 都督府已撤下了素幡。 李崇清生前蓄养的那些莺莺燕燕都被遣至庵堂清修。 整座宅邸一片沉沉死寂。 缨徽随着四郎夫妇向沈太夫人请安。 沈太夫人待她再不如往日客套,甚至不时流露出厌恶。 七郎肯让她出来,必然是过了明面的。 至于他如何说服太夫人的,缨徽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不重要。 宣抚使孟天郊年近不惑,其貌不扬。 相较之下,他身侧的少年身高八尺。 秀目高鼻,神采奕奕。 有人介绍,说他是镇北将军之子薛昀。 薛昀极擅言谈,妙语连珠。 将众人都哄得开心。 他很快摸清形势。 先敬李崇游,后又来敬四娘子。 客套几句,顺势走到了缨徽身前。 “我见过娘子。” 他轻声说。 缨徽细看他的脸,摇摇头:“我不记得见过将军。” 薛昀微笑:“去年浴佛节,清泉寺外,娘子乘马车而来,曾掀起羽帘向外看。我恰恰经过,一面惊鸿,至今难忘。” 缨徽实在没有印象,还是装出想起的模样:“是那回呀。” 薛昀道:“我曾去西京拜见过静安侯,说起娘子,他也十分想念。” 他的目光流连于缨徽的脸,流露出几分执惘。 缨徽见惯了这种目光,十分不耐。 借口出来更衣,朝白蕊使了个眼色。 白蕊有些不情愿,还是犹犹豫豫地去了。 都督逝世后,主院的侍女或发卖,或被陈大娘子重新派遣了活计。 从前主院的管事女官玉静被送去清扫佛堂。 玉静就是当年静安侯派到都督府里的耳目。 一直与她联络的都是白蕊。 到底多年主仆相依为命,白蕊还是向着缨徽。 先前没把她和七郎的私情泄露给玉静。 缨徽求了白蕊多日。 又编了些拙劣的谎话。 白蕊才勉强答应把玉静给她用。 “我只想知道都督府内可有刑囚的密牢?若是有,在哪里?” 玉静看向白蕊,白蕊只有替缨徽圆这个谎:“侯爷密令。” 思忖片刻,玉静道:“有,就在御宿堂底下。可是……都督生前在那儿关押了一个重要人物,守卫森严,怕是不好接近。” 缨徽绕了无数圈子,终于摸到艮节,丢下一句“多谢”,忙飞奔回宴席。 宴席上的氛围古怪至极。 李崇游明面上对太夫人恭敬之至,却不停打断她说话。 席间众人相互交换神色。 皆噤若寒蝉。 缨徽观察着他们。 脑中不停分析这些关系,试图寻求突破。 正当她百思不得解时,小厮颤巍巍地跌进来禀报:“太夫人,不好了,玮郎君今日巡视驻军,马受了惊,把玮郎君颠了下来,跌伤要害,只怕……” 沈太夫人脸色大变,追问:“只怕什么?” “只怕命不久矣。” 席间哗然,再无兴致,各自散去。 沈太夫人和陈大娘子匆匆赶去军营。 缨徽看见,无人注目时,李崇游握住了四娘子的手。 面上挂着扭曲的快意。 她急忙把目光收回来。 李玮并没有活到娘亲和祖母赶到,在粗陋的营帐里断了气。 都督死后,他那矜贵独子也潦草追随他而去。 缨徽对李玮的唯一印象,就是偶然在庭院遇见,他会客客气气唤一句“韦姑娘”。 平庸而温和的孩子。 她心里不是滋味。 可是想到正身陷囹圄阿兄,也顾不得为他人伤心。 想的却是如果为李玮发丧,她可以再去一回都督府。 至少要确认,关在地牢里的是不是阿兄。 她辗转反侧,稀里糊涂睡过去。 将要天亮时,李崇润才回来。 他脸色阴冷,将睡梦中的缨徽拽起来,质问:“我竟不知道你何时招惹了镇北将军的儿子。” “那是谁啊……” 缨徽睡得迷迷瞪瞪。 忽的想起来,揉揉惺忪睡眼,“薛昀啊,不过说了几句话。” 李崇润怒道:“你还想骗我。只说了几句话,他会向我讨要你?” 第15章 缨徽一刹清醒,瞠目:“要我?要我干什么?” 李崇润怒极反笑:“你说呢?要你回去当祖宗,天天供着你?” 寝阁里几息静谧。 缨徽烦躁地挠了挠头。 顶着蓬乱的青丝瞥向李崇润:“你朝我撒什么火?又不是我要跟他。” 这些男人张口闭口要这个、要那个。 仿佛讨要的对象只是个物件,而不是个活生生的人。 真是讽刺。 缨徽愈加愤懑。 站在螺钿床上,恶狠狠问李崇润:“你答应了?” 李崇润冷声说:“你想得美,你这辈子只能在我身边,别的男人想都不要想。” 缨徽舒了口气,盘腿坐下。 抚平胸膛蹿用的火气,又想起什么:“那……” “我打了他。” 李崇润斜靠在床围上,漂亮幽暗的凤眸里有邪恶的光,“狠狠地打。” 缨徽有些犯嘀咕:“薛昀是镇北将军的儿子,你这样……” 李崇润不屑:“一个朝廷派来镇守潼关的三品将军的儿子,能耐我何?敢觊觎我李崇润的女人,我没将他打死,已是天大的仁慈了。” 他脱了外袍,大咧咧坐在床上。 抚摸缨徽的面颊,似笑非笑地问:“真没与他私相授受?那日宴请孟天郊,我被四哥派了差事,没在你身边,你同他见了面,也说了话吧?” 这疑神疑鬼的劲儿。 第21章 缨徽瞪他:“说了,如何?” “说了什么?” 李崇润手劲加重,将她的脸捏得变形。 偏笑得春光灿烂,问得和风细气。 缨徽哼哼了两声。 霍得上来气,扑上去捶打他。 自然不是对手。 三两下被摁倒。 李崇润反剪她的手腕,腾出一只手慢悠悠理顺她的头发。 骨节匀亭的修长手指,自绸缎般的黑发划过。 缨徽挣扎着低吼:“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一个登徒子跑到你面前胡说八道几句,就跑来质问我!” “那你说,你是什么人?” 李崇润反问。 话音中几分不经意的轻慢。 缨徽怔愣片刻,突然谢了气。 被人莫名其妙泼一盆子脏水。 还得上赶子自证清白。 她把头埋进粟心软枕里,一声不再吭。 李崇润满心疑窦,阴晴不定地盯着她的脑后。 这样一个玲珑美艳的尤物,合该被人惦记。 只有折断羽翼,锁在床上,才能令他彻底放心。 他被这个念头骇住,禁锢缨徽的手颤了颤。 忙驱散掉这些危险的念头。 暂且不顾旧怨,把缨徽扶了起来。 这才注意到,她双目亮晶晶的,脸颊还有泪痕。 李崇润舔舐她的脸,叹息:“哭什么?我又没将你怎么样。” 缨徽任由他动作,缄默不语。 吻了一会儿,李崇润搂住她。 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嗟叹:“我总是怕你跑了。我有种预感,你还是会把我抛下。” 缨徽闭上眼。 她瘦了许多。 李崇润能感觉出来,纤腰不盈一握,身子薄纸片似的。 究竟伊人为谁憔悴,玉减香消至此。 他不敢再胡思乱想。 两人安静待了一会儿,李崇润道:“你不是嫌闷吗?阿玮过几日出殡,要去都督府服丧,我带着你罢。” 这是变相的补偿了。 时至今日,李崇润再不是从前那个为哄缨徽,而时不时耍赖,说着“我错了,原谅我吧,阿姐”的七郎了。 即便他真错了,缨徽也只能受着。 并且给台阶就要下。 她换了二目鱼纱罗裙,戴珍珠小瓤飘花冠。 薄施粉黛,打扮得素净。 临出门时,李崇润突然注意到白蕊和红珠没跟着。 缨徽身边换了两个眼生的侍女。 他随口问了句。 缨徽捏紧袖沿,竭力镇定:“是鸳宁送我的两个幻术师,我瞧她们模样好,人也伶俐,想带在身边。” “幻术师。” 李崇润打量她们,“那便是有功夫在身的。” 缨徽低下头,“若是你不放心,就撵走她们吧。” 李崇润盯着她看了一阵儿,缓缓笑说:“我若是连你都看不住,还能做什么。” 他不再赘言,大步流星上了马车。 缨徽愣了片刻,立即跟上。 马车辘辘行驶,两人一路无言。 快到都督府时,李崇润挑起羽帘。 看向窗外的重檐飞角,状若不经意地说:“我给静安侯写了一封信,求他将你改适我。” 薛昀之举给他提了醒。 继续这般不清不楚,没名没份,总会招来狂蜂乱蝶。 不如彻底过了明路,省得人惦记。 缨徽抬眸看他,唇角僵硬的弯了弯。 李崇润捏她的嘴,“笑得太假了。”便不再言语。 本来就 是知会,而非商量。 都督府飘出来的哀乐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沉死寂。 登门吊唁的人并不多。 陈大娘子哀恸至极,晕厥了过去。 只剩下沈太夫人苦撑着,坐在棺椁前捻动佛珠。 她等着李崇润奉完清香,道:“七郎,你到我跟前来,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李崇润只得让缨徽去厢房等她。 嘱咐她不许乱跑。 缨徽乖乖应下。 走到回廊,朝那两个幻术师使眼色。 一双纤影儿,刹那间消失在亭台楼阁间。 她转身要去休息,迎面却来了个人。 六郎李崇沣胖了一些。 原本细小的眼睛几乎嵌进了肉里。 横飞的肥肉没增添憨态,反而让他显得更猥琐阴气。 他喊了句“韦妹妹”。 缨徽不好当没听见,只有过去招呼。 李崇沣打趣:“七郎真是厉害,咱们明明一块儿长大,偏他有本事背着大哥勾取美人心。” 缨徽不耐烦,还得客气:“六哥说什么呢。到底都是为阿玮奔丧来的。” 李崇沣一噎,冷笑几声,侧身道:“这是檀侯派来的宣抚使,孟天郊,孟使君。” 缨徽早就注意到他身边的人,敛衽施礼。 孟天郊打量缨徽,倾声赞叹:“韦娘子真是国色。年前来幽州的使节见过娘子,回去檀州后就说幽州都督府里藏着个大美人。我还不信,那日宴席上远远见着,已觉美得不可方物。如今近看,更是如天人。” 也是这等渊源,才让檀侯魏铭起了色心,暗示李崇清把美人献上。 如今李崇清过世,献妾一事自然不当再提。 孟天郊摇摇头,只替他的君侯可惜。 缨徽自小被夸赞容貌,将受宠若惊的假笑练得炉火纯青。 与他敷衍几句,见那两个幻术师回来了,找借口告辞。 “御宿堂下确实关押着一个郎君,二十四五岁的模样,被打得很惨,浑身都是伤。” 幻术师在厢房里小声回话。 缨徽从袖中摸出高兆容给她画的丹青,指向阿兄——整幅画卷上,谢世渊的模样最细致清晰,神态也最生动自然。 幻术师仔细辨认后,点了点头。 缨徽紧紧抓住画卷,喘息陡然加重。 她终于找到了。 阿兄,你再等等我。 我定会救你出去。 这森严都督府,她定要想法儿借来神兵攻破。 耽搁到亥时,沈太夫人才放李崇润离开。 幽州数月战乱,夜间的街衢杳无人烟。 马蹄铁踏在青石板上,格外的响。 两人各自揣着心事,谁也没有言语。 回了府邸,李崇润撂下一句“早些安置”,就钻进了书房议事。 白蕊等了缨徽一天。 见她回来,忙献宝似的拿出家书。 她爹静安侯真是好本事。 烽火连天的幽州,还能送进来家书。 白蕊道:“侯爷说薛郎君家中有妻,许诺娶娘子做平妻。薛氏父子手握兵权,这是门极好的婚事。” 她见缨徽不语,又道:“侯爷在书信中还说了,幽州局势复杂,四郎已掌权,恐七郎无出头之日。两相权衡,还是薛小郎君是良配。” “权衡什么?” 缨徽讽刺:“权衡谁手里的权柄更重吗?我阿耶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拿我当货物……” 话音未落,她意识到什么:“你刚才说,薛氏父子手握重兵?” 白蕊点点头。 她来回踱步,思忖。 随手拿起妆台上的金钗把玩。 钗身是蛇的形态,眼睛上嵌金刚石。 李崇润虽然阴晴不定,但对她很大方。 自打她住进来,给她做衣裳打首饰,十分殷勤。 簪头的坚硬抵在掌心,让缨徽有些难受。 想起李崇润伏在她身上,哀怨地说:“我有种预感,你还是会把我抛下。” 缨徽站在窗边,任由夜风拂面,她想:七郎,我实在不想呆在这里,我想离开你了,你就原谅我吧。 第16章 李崇润彻夜在书房议事,天亮时才结束。 缨徽端着羹汤站在回廊尽处。 她见到一个白须苒苒的老者先从里面出来。 身着圆领襴袍,气度高贵。 身后几个年轻些的郎君。 有穿褒衣博带的,有穿箭袖櫜鞬服的。 一瞬散去,朝阳顺着柳梢爬上来。 初晖洒向庭院时,整座宅邸又恢复了门可罗雀的宁静。 像从来没有人来过。 裴九思将缨徽引了进去。 李崇润还穿昨日的春衫。 坐书案后,以手抚额,合眼小憩。 裴九思上前轻晃了晃他。 他睁开眼,见到缨徽。 哑声问:“你怎么来了?” 许是太过劳累,恹恹的。 面容上的冰锐棱角也柔和了许多。 好像变回了从前那个温柔无害的俊秀郎君。 缨徽一时有些心软,放轻了声音:“你总不回去,我担心你。” 李崇润轻勾了勾唇角,朝她伸出手。 缨徽过去,坐在他怀中。 将盛放鱼羹的瓷盅盖子打开。 鲜香的热气迎面扑来。 第22章 李崇润搂着她撒娇:“阿姐,你喂我吧。” 缨徽依言拿起瓷勺。 日光初升,从茜纱窗渗进来。 落到两人身上斑驳树影。 已想不起,两人有多久没这么平和度日了。 不禁想起从前在都督府相依为命的日子。 那时两人都弱小,相互靠着取暖。 难得也能说几句知心话。 不时流露出脆弱,从对方身上攫取温暖。 如今,李崇润烈火烹油似的平步青云。 两人之间却像隔了层什么,日益疏离。 缨徽顿悟。 原来想要离开时才会平和。 不然她总是要怨恨。 怨恨他的禁锢。 怨恨他一边对她狠,一边又时不时闪现脉脉温情。 也许从很久很久以前,李崇润就该放她走了。 让这段关系停留在最温馨的时候。 好过日后走至面目狰狞的歧途。 她一时失神。 李崇润就着她送过来的瓷勺,轻轻咬了一下她的手背。 缨徽略微吃痛,回过神来。 愕然看向李崇润。 他幽怨地说:“你在我的身边总是不专心,我猜不出你整天在想些什么。” 美好果然短暂,那附骨吸髓的掌控欲又来了。 缨徽偏开头,不说话。 李崇润缠了上来,咬她的喉咙。 黏糊糊地问:“阿姐有秘密了?” 缨徽道:“七郎,你一夜未眠,还是先沐浴,再安寝吧。” 她抛出了诱惑,李崇润果然上钩。 不再追问。 两人在浴房里洗了两个时辰,才湿漉漉地出来。 李崇润没有睡多久便起来,因为今日有客。 来者是镇武将军王玄庄。 也就是王鸳宁的兄长。 王玄庄受西京差遣扎营定州,不能擅离职守。 此番是秘密前来。 李崇润在寝阁见他。 外袍轻拢,松散的发髻还在滴水。 王玄庄身材健硕,乔装而来。 裹着粗布短扎。 阔面浓眉,不怒自威。 他问:“鸳宁来闹过了吧?” 冒险过府,却先谈私事。 李崇润不甚在意:“也不算闹,姑娘一时别不过劲儿而已,还是知道分寸的。” 王玄庄看向他,“你们也算接触过了,你可中意她?” 李崇润拨弄毫笔的手微顿。 王玄庄了然:“不管你喜欢与否,鸳宁必要做正室。” “那是自然。” 李崇润不愿谈论这个话题,惜字如金。 王玄庄自觉对妹妹尽了力,开始讨论正事。 “谢世渊如何?” 李崇润道:“他昏迷了,许是之前打得太狠。” 王玄庄叹息:“谢氏满门忠烈,实在可怜。” “世上可怜人太多,是可怜不完的。” 李崇润神色冷漠,“不如以此为鉴,你我莫要重蹈覆辙。” 王玄庄问:“那下一步呢?” “我们把大哥和阿玮的死都栽到了四哥的身上,太夫人终于坐不住,要对付他了。可我也不能真的傻兮兮地做了人家手里的 刀,届时两败俱伤,我图什么?” 李崇润面露嘲讽:“算盘倒是打得妙,还当我是那旧年任他们欺凌的幼童。” 王玄庄道:“可李崇游势力起得太快,若不及早对付,只怕将来摁不下去了,你要如何取而代之?” 李崇润微笑:“所以,需要你。” “要我做什么?” “谢世渊铮铮铁骨,从他身上也得不到什么了。你不如替我向檀侯投诚,就说幽州私扣钦犯,妄加刑讯,图谋不轨。若是檀侯信得过,肯派兵相助,我愿重整山河,幽州世代仍效忠檀侯。为了表示诚意,我愿意违背四哥,将谢世渊偷出来送往檀州。” 王玄庄久久不语。 李崇润问:“你怎么了?” 镇武将军话音低徊:“一定要这样吗?用忠烈傲骨搭青云梯。” 李崇润倾身看他,双目凉得彻骨,“你第一天认识我吗?为了那个位子,我杀了阿兄,杀了侄儿,双手沾满至亲的血,难道我会在乎一个不相干的人?” 漫长的静默。 王玄庄下定决心:“就按你说得做。但有一点,檀侯要活口,不能让谢世渊死了。” 两人又谈了些事。 李崇润起身送王玄庄出门。 王玄庄瞥见他圆领襕袍上露出一截脖颈。 上面胭脂斑斑。 不禁冷笑:“檀侯好色,对昔日都督府里的那位小娘子十分垂涎,你若想投诚,何不割爱。” 李崇润眉目沉冷:“我只卖命,不卖我的女人。” 王玄庄讨了个没趣。 将他送走,李崇润疾步回来。 绕到屏风后去拉缨徽。 今日胡闹过甚。 贵客到时他几乎是被堵在了床上。 缨徽的衣裳落了一地。 来不及整妆回避。 只得让她躲在屏风后。 李崇润尚未尽兴。 撩她的发丝,想要亲吻。 却觉她的手冰凉入骨。 循着摸上去,整个人都在发抖。 “怎么了?怕了?” 李崇润问:“觉得我狠毒?” 缨徽身陷惊惧中,说不出话来。 李崇润摸了摸她的额头。 弯腰与她相抵,“阿姐,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被大哥打得奄奄一息,躺在游廊上,像条狗一样。那么多人经过,无一人相救。只有你,你救了我。” “我早就发誓,绝不让自己再陷入那样的境地。” “其实在我眼中,这世间糟糕透顶,没什么值得珍惜,没什么不能伤害。唯有你,让我觉得日子其实并没有太难熬。” 他吻她的脸颊,“所以,你不能怕我,也不能离开我。” 缨徽像是泡在一潭冷水里,骨缝都冒寒气。 李崇润久久得不到回应,冷下脸。 在她耳边吩咐:“搂住我。” 缨徽颤抖着抬胳膊环住他。 他把她搁到床上。 第17章 李崇润居高临下地看着缨徽。 抚平她鬓前乱了的发丝。 温柔发问:“所以,阿姐还是想要走吗?” 缨徽不语。 他弯腰。 凑到她耳边,蛊惑:“想也没关系啊,你不要骗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你想走,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送你去想去的地方。” 饱含柔情的诺言。 他有一双薄薄的唇。 吐出来的声音隽若春水。 让人不禁沉溺其中,至死方休。 如果不了解他,也许会当了真吧。 可惜,缨徽自忖愚钝。 唯有与他,朝夕相处。 她摇摇头,落拓又低沉:“我没有地方可以去,若七郎不要我,我只有流落街头。” 李崇润搂着她。 却目光如刃,寸寸割剐过她的脸。 眯起了眼,认真判断她是否在说谎。 缨徽仰头看他。 眸若清波荡漾,有破碎的粼光。 他终于心软,拥她入怀。 抚揉她的背,亲吻她的脸颊。 如他昔年缠着缨徽撒娇:“我就知道,阿姐舍不得离开我。” 情话蜷蜷,下手却狠。 一番纠缠,离开时他轻笑:“唬你罢了,你跑得了么。” 缨徽觉得他疯了。 这疯狂不止在床帏里,还在朝堂上。 如日中天的李崇游终于登高跌重。 起先只是在议政时,一个兵曹参军事提出叛军久剿不灭,是前锋大将庸碌无为之过。 应当及时换将,重整旗鼓。 谁都知道,剿灭叛军的主力大将是李崇游的内兄侯远。 他借平乱之故,铲除异己。 往各个要塞重位上都安插了自己的人。 此举,无疑是在打李崇游的脸。 偏那个兵曹参军事轻易动不得。 因为他是沈太夫人的族侄。 经此序曲,朝堂上彻底划分了派别。 彼此泾渭分明。 沈太夫人阵营的人合力举荐由李崇润担任平叛先锋。 这等情势,就算李崇润一言不发,李崇游也开始防备、打压他。 先是镇戍议事上,无人通知李崇润列席。 他所挂的屯田侍郎头衔儿,被安排了左右副将。 接管了几乎全部庶务。 接连数道举措,是想把李崇润架空。 李崇润冷眼看着他这四哥跳梁小丑般的动作。 终于,在每月十五的览翼堂议事上,他不请自来。 还带了左右副将的首级。 首级是被装在锦盒里,裴九思端放在李崇游面前的书案上。 堂上众臣哗然。 李崇游倒镇定,只是面色暗沉,掠了眼,问:“七弟这是什么意思?” 第23章 李崇润着官服站于堂前,云袖曳地。 缓缓道:“此二人贪渎赈灾粮草,罪不容恕,已被我就地斩杀。” 他招了招手,裴九思奉上口供等文书。 “这是证据。” 李崇游冷笑:“七弟擅刑讯,要这些东西很容易吧。” “四哥不要这样说。” 李崇润微微一笑:“若要这样说,那四哥执掌神器,想要贪权揽功也是十分容易的。莫忘了当初在长兄棺椁前的誓言,共掌权柄,共扶幼主。四哥嫌我碍事,可兵符一分为三,凭你自己调得动幽州边防吗?” 堂上再度像煮沸了水,议论纷纷。 分兵符之事所知者寥寥。 如今昭示,许多追随李崇游的藩将心里起了嘀咕。 谁都知道,所谓平乱不过是关起门来的小打小闹。 而边防重军才是幽州的根基。 李崇游被当众揭了老底,怒不可遏。 吼道:“幼主已经死了!去哪儿扶幼主!” 李崇润朝坐于首席的朝官摆了摆手。 那人十分乖觉地让出座位。 他撩袍坐下,“阿玮尚未弱冠,向来康健,死得实在蹊跷。四哥不是说弟弟擅长刑囚吗?在被四哥架空、无事可做的几日里,弟弟腾出手查了查,查出来些东西。” 刑官揪着两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上堂。 李崇游立即道:“今日商讨政事,莫要捣乱。此案自有判司审理。” 李崇润的目光一一掠过堂前众人,“你们中不少是长兄生前的得力干将,受他深恩,予以爵禄。难道就不想知道,他的独子何以英年早逝?” 堂上一片寂静。 须臾,一个城隍官站了出来。 双手合揖:“四郎君,既然事情已经翻出来,不如就让七郎君说下去。孰是孰非,相信文武众臣都会有个判断。好过不明不白,谣言满天。” 话已至此,李崇游已经被高高架起。 若他执意阻止,等于当众认下了杀侄的罪行。 他被迫允了。 裴九思揪起那两个人的头发,迫他们把脸朝向众人。 “都认识吧。” 李崇润道:“虽然这两名侍卫跟在阿玮身边不久,但曾随他主持长兄祭典,诸位都是眼明心亮的。” 其中一人颤巍巍说道:“我们受了四郎君指使,在玮郎君的鞍鞯上做手脚。表面光滑,内里插了数十道银针。随着骑行,银针慢慢扎入马背,马自然会受惊发狂。四郎君又买通了军医,在玮郎君受伤后怠于治疗,致使玮郎君不治身亡。” 李崇游轻哼:“七弟,你莫不是以为这么几句话,就能把事情栽到我身上?” 侍卫跪爬到云台前,稽首:“四郎君,你不能这般过河拆桥,你说过会保我们兄弟性命的。” 李崇游当然甩得干净。 侍卫恼羞成怒:“我们怕被兔死狗烹,特意留了后手。” 他从衣襟里摸出一块玉玦,“这是密谋时我偷偷从四郎君身上取下。四郎君口口声声不认识我们,我等低微之人又有何机会取得郎君近身之物!” 裴九思接过,一一给朝官看过。 幽州李氏祖上出身草莽。 李寻舟发迹后竭力粉饰门庭,一应做派仿照上京世家勋贵。 各个郎君洗三时,皆赐予尧山玉玦。 堂上不乏元老,不可能不认识。 李崇游欲要辩解。 李崇润又让把军医押到堂上。 军医的口供与侍卫完美契合。 堂上李崇清昔年的心腹旧将们已经变了颜色。 李崇游自觉控制不住局面,悄悄吩咐了副将出去调兵。 这边势如水火。 缨徽那边却是辰光静好。 在无边煎熬下,她下定决心要破釜沉舟。 李崇润不大限制她的自由了。 借口外出礼佛,去了清泉寺。 寺内佛光煌煌,香火鼎盛。 她上过三柱香,去了小佛堂解签。 那里没有沙弥,却有郎君在等候。 薛昀正双手合十,虔诚祝祷。 听得响动,从蒲团上起来。 他微笑:“我还以为七郎君派人诓我,不想真是娘子。” 缨徽摇摇头:“他可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是啊,七郎出了名的阴狠狡诈。 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必要从人身上撕扯下血肉。 薛昀出身贵胄,锦绣膏粱郎君。 自幼被奉承惯了。 何时被当众殴打,颜面尽失过。 偏偏幽州局势诡谲,轻易动他不得。 薛昀恨得牙根痒。 言语中也带了些怨气:“那娘子是为什么?看我笑话?” 缨徽走近他,浓密的睫毛下眸子清澈柔蜜,“我只问一句,郎君曾说想娶我,可是真心?” 薛昀惊诧,很快品出了味儿。 那等刻薄寡恩的狠人,想必不好伺候。 再加上伺候枕席日久,名分迟迟未定。 想来小美人是烦了。 薛昀最初是贪恋美色。 被李崇润打了一顿后,则是憋着口气非要将这女人弄到手不可。 他纨绔惯了。 情话随口就来:“自然真心,若有半分掺假,叫我天打五雷轰。” 缨徽以扇掩唇,笑靥如花。 她生就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弯如新月,不尽妩媚醉人。 薛昀一时被勾住。 半晌才回过神来,急着确认:“娘子是何意?” 缨徽娇滴滴道:“我自然是倦了幽州的日子,而薛郎君年轻俊秀,又对我如此痴心,自是良配。我想托付终生,不知郎君敢不敢接?” 薛昀想起李崇润那厮,有些为难:“怕是不好脱身。” 缨徽道:“只要郎君真心,对策我已想好。” 薛昀忙让她说。 “都督府内关押重犯,七郎与四郎不合,想暗中劫了犯人送到檀州邀功。只要薛郎君肯分兵把犯人劫来,七郎无人可交,必疲于奔命寻找犯人,到时他顾不得内闱,我可找机会离开,随郎君前往潼关成婚。” 这倒是个好主意。 又抢了女人,还可看李崇润倒霉。 到时又交不出人,还得罪了李崇游,可够他喝一壶的。 只是从虎口里夺食,不免惊险。 缨徽见他犹豫,暗骂废物。 面上却仍旧柔情似水,体贴道:“郎君莫怕,那犯人是檀侯要的,无故在幽州丢了,即便是四郎也不敢声张。为大局计,只怕他们自己人还得帮着遮掩呢。” 她见薛昀有所松动,乘胜追击:“我观郎君是真英雄,岂会怕竖子?” 薛昀受祖佑惯了,未经过什么风浪。 摸不清其中厉害,一心只想出气。 在缨徽绵绵细语的蛊惑下,终于下定决心:“好,我全听娘子的。” 缨徽见他终于上套,不禁发自内心展露笑颜。 这一笑,若繁花骤然绽放,春光明媚旖丽。 看得薛昀一呆。 他色心陡增,靠近缨徽,“只是我如何相信娘子真心呢?不若今日委身于我,权当你我下了定。” 第18章 薛昀生得俊美。 瓷白的肌肤泛着桃花红,双睫鸦羽般忽闪。 配上累代簪缨的出身,堪称不世俊彦。 可不知为何。 每回他靠近缨徽,缨徽都恶心欲作呕。 她忍住不适。 含笑看向满殿威严佛光,“我自是愿与郎君成秦晋之好,只是佛门地清净,恐亵渎神明。” 薛昀信佛,也有顾忌。 踯躅片刻,提议:“我在岐安坊还有间别苑,不如我们去那儿。” “好啊。” 缨徽道:“只是我出门所配鞍马车夫皆是七郎府上,出来进去人多眼杂,恐泄漏呀。” 提及李崇润,薛昀果然发怵。 缨徽趁机上前。 拽了拽他靠色三镶领袖垂下的宫绦。 温柔似水:“薛郎,所谓事以密成。我既迈出这一步,自然是要与你长厢厮守的。你这般为难,莫不是不信我?” 薛昀忙道不是:“我能得娘子青睐,是三世修来的福气。从去年邂逅娘子,我早已倾心。苦恋一年,所幸上天待我不薄,终要抱得美人归。” “既然如此,忍得一年,为何忍不了这几日呢?” 缨徽笑靥明灿:“难道薛郎觉得自己对付不了李崇润?” “这怎么可能!” 叫她一激,薛昀笃定道:“别说他幽州兵强将广,说句不好听的,他李崇润到底只是七郎,还当不上都督。我可是镇北将军的嫡长子,手握潼关大军,我就不信,我能叫这竖子骑头上。” 他怒火激涌。 朝缨徽一揖,“娘子等我消息,我必备四乘马车来迎娶娘子。” 说完,他转身阔步离开。 待他消失在佛苑尽头。 第24章 红珠终于忍不住,推角门进来,“这样做,岂不是对不起七郎。” 白蕊说:“这门婚事也是侯爷的意思。男女婚嫁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七郎妄占娘子,本就不合规矩。” “可是……” 红珠又要说什么,被缨徽打断。 她道:“嫁去潼关前,我给你们找门好亲事吧。” 缨徽心里清楚。 她筹谋这许多,并非真要随薛昀去潼关安家。 而是要利用他把阿兄救出来。 从此远走高飞。 谢氏一族如今是钦犯,以后少不了躲躲藏藏过日子。 这两个小娇娘名为侍女。 但这些年缨徽待她们十分珍重。 怕是受不了颠沛之苦。 也不能让她们跟着受这个苦。 红珠一听这话,倏然愣住。 倒是白蕊反应极快,立即道:“我不嫁,我要一辈子守着娘子。” 红珠立即道:“我也不嫁。” 缨徽自忖冷血,待人不过利用。 但瞧她们指天发誓要追随的模样,竟生出几分真情意。 她拉过两人的手。 细滑的柔荑,嫣红蔻丹。 宛若雪中桃花初绽。 娇润又美好。 若非逢乱世,也许她们都该安于阁室,过着静好的日子。 缨徽想起阿耶、阿娘、阿兄和燕燕,眼睛红了。 红珠抱住她,“娘子不哭,世人多寡情,嫁人未必是好去处。娘子待我们好,我们一辈子甘当牛马报答。日后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我们一遭蹚过去。 缨徽挟掉眼泪,轻声回:“好。” 从清泉寺回去的途中。 路过食坊时,红珠非要吃那里的黄鱼馎饦和糯米枣糕。 缨徽吩咐马车停下。 红珠去买。 她和白蕊则撩起绣帏有一搭无一搭地看景。 李崇游有些本事。 叛军剿灭殆尽,街衢恢复了往日繁华。 街边有卖脯鲊的。 有鹿脯、蚌肉脯、蜈蚣肉脯。 本是胡人所爱,传入西京。 又从西京传到了幽州。 缨徽记得从前阿兄就擅长制鹿脯。 用料汁腌制,晒得外表干干。 撒上湖盐和豆豉。 咬一口,里面却嫩嫩的。 她还喜欢将鹿脯撕成一缕缕的,用来煮面。 吃过一次。 阿兄夸她手艺好。 却不许再做。 “我们葡萄将来嫁了人,要做许多年的家事。趁现在还是姑娘,就安生做我的小妹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好了。” 他给缨徽买了 桃红色的织锦襦裙。 丫髻上簪一对金葫芦。 将她打扮得年画娃娃似的喜庆。 她坐在高高的石阶上。 晃动着双腿儿,哼着小曲等阿兄给她盛面吃。 那么好的日子。 像是漫长灰暗中极短促的流光。 绚烂得像一场梦。 当初为什么要把她送回去呢? 如果可以继续过下去,罹难时,她心甘情愿陪爹娘姐姐一起死。 缨徽将泪咽回去。 街衢上陡然飘出香火。 众人聚首议论。 其中一人道:“这么多年了,陈王庙又燃起香火了。” 当年藩将荀世美作乱。 陈王高晋力主重军退敌。 后来兵临潼关。 圣人为保全帝都,不得已答应了荀世美的要求。 将陈王一家满门抄斩。 斩杀贤王并没有阻止铁蹄踏碎西京。 国朝用了八年才翦灭乱军。 山河无恙。 可惜旧人已成枯骨。 陈王一脉被屠杀。 但据说当年的判官心存恻隐。 将两个年幼的县主放了出来。 至今下落不明。 而幽州都督李寻舟旧年曾受陈王恩泽。 愤慨其枉死阵前。 在幽州为他修建了一座庙宇,四时香火不绝。 李寻舟死后,祭典就废弛了。 “说起来,那陈王生前曾有一得力大将,正是如今镇武将军王玄庄的父亲。当年王将军还为陈王喊冤,被拖出御门施以杖刑,没几年就郁郁而终了。” 白蕊随口和缨徽说道。 缨徽微愣,想到什么。 其实李崇润的处境没有表面那么糟糕吧。 应当有许多人或在明,或在暗地帮助他。 她走后,他也不会过得太差。 她心里略微纾解。 红珠在食坊吃了馎饦。 给缨徽带回来糯米枣糕。 三人吃了一路。 到宅邸时才咽下最后一口。 将嘴边残渣擦拭干净。 李崇润在宅门前等她。 缨徽一阵紧张。 慢慢走到他面前,解释:“我跟管家说了,他说可以去寺庙拜佛的。” 李崇润身着玄色氅衣,面上难得有几分柔和。 抬手摘掉她发髻上落下的桑叶,温声说:“别怕,我就是等你一起用晚膳。” 他执起她的手,缓步往庭院深处走。 缨徽觉出,李崇润今日心情不错。 览翼堂议政时,李崇润当众揭了李崇游的短儿。 李崇游恼羞成怒,遣了亲兵围住。 沈太夫人坐镇,自然不能让他们真打起来。 她拄着龙头杖亲自来了。 一通说合,各砌台阶,暂且稳住局面。 可谁都知道,铜镜有了裂痕,再也恢复不到从前。 李氏兄弟彻底翻脸。 朝臣各有盘算。 最要命的是,在览翼堂里剑拔弩张时,有人趁机闯入四郎君府上,劫走了重要犯人。 据说这犯人原先关押在都督府里的密牢里,身上干系万千。 四郎主政,为求稳妥,将他移到了自己的宅邸。 他的宅邸如何也比不上都督府守卫森严。 反给了人可乘之机。 缨徽陪李崇润用晚膳。 还剩最后一口粟米饭。 裴九思匆匆过来,附在李崇润耳边说了几句。 李崇润皱眉:“请欧阳郎中来,绝不能让他死了。” 缨徽握着筷箸的手骤然僵住。 那边吩咐完,李崇润转过身。 见缨徽面色有异,握住她的手。 柔声说:“又怕了?怕什么呢,有我在,那些凶险的事会离你远远的。” 缨徽止不住颤抖。 李崇润知她胆子小,未生疑窦。 只将她揽入怀中安抚。 她竭力让自己平静,娇嗔:“还让我不怕,天天死啊死的挂在嘴边。” 李崇润宽慰:“一个要紧的犯人罢了。” 她仰头,恰到好处的好奇:“在咱们府上吗?” “咱们”二字极大的愉悦了李崇润。 他心情舒展,也无甚防备。 随口道:“我也学了兄长,在寝阁下修了密牢,关在那里,多么稳妥。” 缨徽:密牢吗?岂不是离我只有一墙之隔了。阿兄就在我身边! 第19章 幽州干燥少雨。 可这顿饭之后却下起了雨。 彤云密布,阴风飕飕。 李崇润拥着缨徽安寝。 寝阁里焚安神香,缨徽却睡不着。 窗外夜雨淋漓。 捶打着榴花,窸窸窣窣。 枝桠绞缠,瓣蕊零落。 有足音密集而来。 很快消失在雨夜里。 缨徽竖起耳朵,仔细辨别他们来去的方向。 说是密牢,总也得有出入的地方。 凭李崇润的谨慎,防守不会不严密。 单纯的喜悦之后。 又是无边无际的忧愁。 薛昀那家伙能堪大任吗? 缨徽辗转反侧,转过身,对着墙轻吁。 李崇润从身后抱住了她。 嗓音沙哑,热气从缨徽的耳廓划过。 “徽徽,你怎么还不睡?” 缨徽背对着他。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面上一点笑意也无。 声音中有淡淡低徊:“睡着了,被雨声吵醒了。” 身后一阵静默。 李崇润蹭了蹭她的脖颈儿,呢喃:“你又骗我。” 他是极敏锐的。 特别是洞察她情绪的时候。 缨徽怅然若失: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就不能给我想要的呢? 李崇润搂着她说:“我送给静安侯的信迟迟无回音,他怕是不想将你嫁给我吧。” 当然。 她父亲虽不善斡旋朝堂,但在买卖方面十分精刮。 漂亮女儿奇货可居。 你一个七郎君还不够格。 李崇润自顾自道:“他定是觉得我身份不够。既然这样,那这信就不必写了。等一年——至多半年,我直接派人去提亲吧。” 看来夺位计划就在半年内。 第25章 七郎还真是意气风发啊。 缨徽胡思乱想。 突然觉得不适。 许是屋内焚香过盛的原因,她喘不过气。 更有一股酸水往上泛,几欲作呕。 她捂着嘴干咳。 李崇润慌忙支起身子看她,“怎么了?” 缨徽说不出话。 只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李崇润欲要叫郎中,被缨徽止住。 她嗫嚅:“不碍事,大概是呛着了。” 李崇润轻捶她的背,“真的没事?” 缨徽摇摇头。 李崇润下床倒了杯热水,喂她慢慢喝下去。 见她涨红了的脸色终于恢复平常,才舒口气。 躺回了她身边。 被衾下握住她的手,手指交叉相抵。 他道:“徽徽,你不要怕,我会出人头地的,我会……” 他想起与王玄庄的约定,后面的话打了个折扣:“我会娶你,与你一世安稳。” 缨徽阖眸,敷衍地应下。 他不了解她。 她所求根本不是安稳。 而是尊重与毫无条件的爱。 他们终究只有露水姻缘,做不得长久夫妻。 这样也好,省却许多麻烦。 缨徽强迫自己入睡。 一觉天明,雨已经停了。 日光澄净,黄鹂栖在枝头嘤啾。 李崇润早就走了。 他是被陈大娘子叫去的。 接连经历丧夫、丧子,陈大娘子备受打击。 形容枯槁,素服的衣带松松垮垮。 她端坐在茵褥上,瞧向李崇润的目光有些阴冷。 “览翼堂议事,回来的朝臣说,阿玮是死在那两个侍卫的手里,而侍卫是被四郎君买通的。” 陈娘子疑惑:“七郎,那两个侍卫不是你让我送去照顾阿玮的吗?我向你抱怨婆母霸道,不许我亲近阿玮,你替我想了这个办法,让我时时能得到阿玮的消息。” 李崇润不语。 陈娘子又道:“还有那个害死都督的沈氏,她到底是谁的人?” 阁室里安静至极。 只有更漏里流沙陷落的声响。 最先窥破天机的人是陈娘子。 李崇润一点也不意外。 因为从一开始,这就是他精心挑选的棋子。 愚蠢、自私,又恰恰在棋局的中间。 利 用她杀子,何其残忍。 可是话又说回来,谁没有被残忍地对待过呢? 李崇润从小就明白的道理。 对人残忍,自己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这是幼时无数回被打到吐血、命悬一线,学会的道理。 他靠在圈椅上,看向陈娘子,道:“嫂嫂的怀疑很有道理,那嫂嫂下一步要如何?” 把陈娘子问懵了。 她的目光游移于虚空。 涣散孱弱,像个失了主心骨的布偶。 “告诉太夫人?告诉她,害死阿玮的人是你经手的。幽州李氏失去了唯一的嫡系继承人,都是你的功劳。太夫人如此刻寡,能容得下你?” 李崇润看向玄关的薄绢屏风。 如有薄雾氤氲,明暗渲染。 他盯着一尾曳出的裙角,缓缓道:“你可以以死谢罪,也可以终身伴青灯古佛赎罪。那之后呢?你的女儿蓁娘怎么办?有谁会在乎她的前途。她今年十一岁,距离出阁没有几年了。乱世中女子飘若浮萍,她又会飘向哪里去呢?” 陈大娘子攥紧云袖的手在隐隐颤抖。 她从前没有发现,那外表温文的七郎竟如此可怖。 三言两语就能把人逼到万仞峭壁上。 半柱香过后。 她仍沉浸在伤慨中,难以自拔。 一道身影从屏风后飘了出来。 李蓁娘扑入陈大娘子怀中,泣涕涟涟:“阿娘,阿耶生前如此薄情,也未曾厚待过我们母女,何必为他伤心?至于阿兄……”她的泪珠扑簌簌落下:“他是郎君,生来便璀璨夺目,又有谁在乎过我?父兄既丧,我们总要好好活下去,何必你死我活?” 陈大娘子不解地看向女儿。 李蓁娘小小年纪。 身条儿纤细若柳,眉眼却硬挺。 她一字一句道:“四叔寡恩,得势后也未曾善待过我们。既然祖母认定父兄死于四叔之手,那就是四叔杀的。” 她回头看向李崇润,赌徒般坚定:“我们母女三缄其口,若他日七叔得势,必不会亏待我们吧。” 李崇润瞧着这小女娘,心中暗笑了笑。 这才是他们李氏的正统血脉。 他不语,在等陈大娘子的表态。 艰险的境地,女儿的哀求。 在无边煎熬中,陈大娘子终于点了头。 李崇润从袖中摸出一包药来。 油纸包里是研磨得极细的粉末。 他道:“嫂嫂殷勤些伺候太夫人吧,每日羹汤里撒上一点。” 陈大娘子悚然变色:“你要做什么!” 李崇润将胳膊搭在圈椅扶手。 漫然道:“自然是送她走。嫂嫂莫非觉得这些年在她手底下日子是好过的。” 三郎、五郎死在李崇清的手下,甚至是被虐杀。 而当年年幼的李崇润也差一点这么死。 若非他会做小伏低。 太夫人恨老都督生前的妾室们。 恨妾室生的儿子们。 不做猪狗,便做冤魂。 这样伪善狠毒的婆母。 脑子缺斤短两的陈大娘子日子又岂会好过? 吃不完的暗亏,道不出的苦涩。 陈大娘子被吓破了胆。 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李蓁娘恨铁不成钢。 干脆跑过来,接过李崇润手里的药包。 她屈膝:“七叔,阿娘不中用,恐在老虔婆面前露馅,我来办这事。” 总角之龄的小女娘,有谁会提防她。 李崇润盯着她问:“那若是败漏了呢?” “若是败漏了,我就自己认下。” 她脆生生道:“七叔莫不是以为我会攀咬你?若是这样,那阿娘做的事全都遮掩不住了,结局就是大家一起死。我挺住不说,没准儿还得一线生机,等到七叔来救我。” 她回头看看那软弱无用的母亲,咬牙:“就算我死了,阿娘可以活,七叔可以让她好好活着。虽然她心里把阿兄看得最重,可她终究是我阿娘,也算我尽孝了。” 有勇有谋,还有情义。 李崇润竟对这小女娘产生了敬意。 他以棋局之上对等的姿态朝蓁娘伸出掌心。 蓁娘会意,与他合掌。 “一言为定。” 李崇润走后。 缨徽借口赏花,在花苑里转了几圈。 昨夜郎中进出的脚步声很清晰。 她想,通往密牢的入口应就在附近。 她揽过裙纱,顺着太湖石假山攀爬。 站在山顶,一览无余。 花苑是回字结构。 以垂荔游廊为框架。 曲水于玄圃穿筑,亭馆点缀在绿荫间。 乍一看,布局精妙自然,没有什么奇特。 缨徽托腮沉思。 白蕊和红珠在下面一个劲儿唤她下来。 在嘈杂中,一声怒吼砸下来。 一个老者闯入后院。 裴九思紧追其后,不停解释:“七郎真的去都督府议事了,崔先生您慢点。” 缨徽居高临下地看。 那怒气冲天的老翁白须冉冉,鹰钩鼻,厚嘴唇。 瞧上去颇为凶悍。 正是当日她在李崇润书房外见到的。 他在花苑转了一圈。 看见了山顶的缨徽。 指向她:“你下来。” 缨徽歪头看这暴躁老头儿,颇为悠闲。 不下去,有本事你上来。 崔翁竟真挽袖子要往上爬。 裴九思慌忙拦住:“小心身子骨。” 他仰头,好声好气与缨徽商量:“娘子,这是七郎君麾下的崔君誉崔先生,不是什么坏人,您下来说几句话吧。” 缨徽抱胳膊。 裴九思了解透了这小祖宗的脾气,哈腰:“算我求您了。” 既然求她,那她就勉为其难地下来吧。 缨徽攀着山石,灵巧地跳下来。 掸干净裙裾上的轻纱,朝崔君誉作揖。 崔君誉上下打量她,没好气儿道:“七郎把你藏得那般严实,今日可算见到了。我还当是山里的精怪,水里的鲛人,专会勾引男人魂魄,没成想不过蒲柳之姿,平平而已。” 缨徽瞪眼:“蒲柳之姿?先生请您看仔细些,我如何与四个字搭得上干系?” 她敛气收起下巴,睁大眼睛,将本就高挺的鼻尖撑得更高。 像只高傲较劲的孔雀,昂头挺胸。 崔君誉嗤道:“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缨徽叫屈:“那您就快去好好教导七郎,叫他别这么贪色!” 第26章 “你!” 崔君誉炸毛:“我家七郎自小温文守礼,从未沉溺女色,除了你!都是你带坏了他。” 缨徽耐着性子与他道:“这是七郎的宅邸,不是他勾引,不是他强占,我能在这里吗?老先生您怎么能不讲理。” 崔君誉挥拳要上前,被裴九思仓皇拦住。 他哀求:“不能打,这是女娘,不是郎君,会打坏的。” “好了。” 李崇润及时赶回来。 快步走到崔君誉面前,朝他深揖。 道:“阿翁,我今日真有要紧事,并非故意不赴约,更与缨徽无关,您不要为难她。” 崔君誉甩开钳制他的裴九思。 理了理云袖,怒道:“今日说好了……”他看一眼缨徽,压低声音:“说好了检阅暗卫,如此关头,如此紧要的事,怎能耽搁!” 李崇润点头:“我知错了,我们这就过去。” 说罢,他横了一眼缨徽,随崔君誉离去。 花苑又恢复了平静。 仍旧没有一点头绪。 缨徽摸了摸鼻子,问白蕊:“七郎瞪我干什么?他怎么不高兴了?” 白蕊张了口,又闭上,道:“娘子,去喝莲子羹吧。” 刚要挪步,缨徽感到一阵眩晕。 踉跄了几步,险些栽倒。 白蕊和红珠忙上来搀扶住她。 “娘子近来总是眩晕,要不找个郎中来看看?”红珠说。 缨徽摇摇头:“无碍,可能是睡得不好。” 她夜间多思,偏偏所思不能对人道。 两人拗不过,只有由着她, 今夜李崇润迟迟未归。 缨徽看了白蕊偷偷拿进来的薛昀送来的信。 知道一切顺利,心情格外好,便提早安歇。 睡得迷蒙之际。 她听到身边衣料窸窣。 正欲起身,忽得肩胛一紧,被人摁在了床上。 清郁的梨花香裹挟着夜晚寒露。 李崇润咬她的耳朵:“我贪色。我强占你。我可不能妄背了这恶名,总要名副其实才是。” 第20章 李崇润吻缨徽的脸颊。 坚硬的牙齿磕在细嫩的肌肤 上。 如狼啃噬,疼痛让缨徽皱起眉。 她无力地推搡李崇润,嘤咛:“不要,七郎。” 李崇润停下,低眸凝睇她的脸。 瓷白肌肤上如有桃花绽放。 一双远山眉如雾似霭。 鸦青的睫毛低垂,忽闪忽闪,若蝶的羽翼。 她几乎喘不过气。 胸前剧烈起伏,脸憋得通红。 李崇润扶起她,喂她喝下温水。 “如今倒成了瓷娃娃,碰都碰不得了。” 李崇润揶揄。 缨徽抚着胸口,深吸几口气。 气若游丝:“七郎待我一点儿也不温柔。” 她寝衣上遍布褶皱。 衣襟上丝绦半解,露出优美圆润的颈线。 几绺发丝垂下来,轻搔着李崇润的脸。 眼神朦胧,嘴唇微张。 有种清澈的诱惑。 李崇润忍不住又凑了上去。 缨徽抵住他,哀求:“容我缓缓吧。” 她头晕,靠在李崇润怀里。 像胸前压了个块垒,闷滞而难以纾解。 李崇润环住她,安静许久。 待怀中人的喘息稍稍轻松些,才说:“阿翁从小看着我长大,对我寄予厚望,难免严苛。那是对我,你不要往心里去。” 缨徽倒觉得那个老头儿有些可爱。 大约是见多了口蜜腹剑的人,偏爱耿直的。 这些又有什么重要呢? 很快李崇润身边的一切都再与她无关系了。 想起这个,她感到十分轻松,不禁勾唇微笑。 李崇润一直密切关注她的情绪。 见她终于展颜,不由心旌荡漾,附下亲吻。 缨徽本能推拒,却被李崇润握住双手。 他凑到她耳边:“总是拒绝我,要造反不成。” 捏住她的手加劲儿。 她吃痛地呲牙。 李崇润才松开,转而去扯她的衣带。 初夏的夜凤平雨息,衬得蝉鸣更加清晰。 折腾到后半夜,李崇润才在缨徽的哀求下勉强松开她。 缨徽觉得肚子隐隐作痛。 她趁他睡熟,披衣起来。 灌了一壶热水,站在窗边看夜景。 一轮弯月挂在天边,皎洁而模糊。 淡淡的影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薛昀在信中告诉她,计划将在十日后实施。 当日正是李崇游检阅左营路大军的日子。 照例,李崇润应当出席。 左营路与宅邸距离颇远,就算李崇润得知消息,也不便立即救援。 更何况当时他还在四郎身边。 总不能明着告诉他,自己劫了谢世渊,而谢世渊又被别人劫走了。 利用这个时间差,就可成事。 缨徽不觉得凭薛昀自己就能调来兵。 这恐怕是得了他父亲镇北将军薛绍的首肯。 国朝恨藩将割据,也想趁幽州内乱搅浑水。 但她已顾不上这许多。 权欲之争是野心家的战场。 谢氏一族已成牺牲品,阿兄要活下去。 她要阿兄活下去。 正幽思,忽觉身后一暖,被人揽进了怀里。 缨徽又觉憋闷,暂且忍住。 李崇润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 嗓音里带着初醒的沙哑:“徽徽,我做噩梦了。” “嗯?” “梦中你背对我走得快极了,我怎么追也追不上。” 李崇润无边怅惘。 缨徽安慰:“梦都是反的。” “那你发誓,你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缨徽不语。 “发誓。如违此誓,永失所爱。” 他胳膊环住缨徽,勒紧她的小腹。 缨徽恐惹他徒生疑窦,只有违心地发誓。 李崇润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心情舒畅许多。 但很快又低落。 “像你这样没心的女人,是不会爱上谁的。” 李崇润紧贴着她的薄绫寝衣,声音嗡嗡的:“男人对你来说算什么啊。不过招招手就过来的玩意罢了。” 缨徽扑哧一声笑出来:“七郎,咱两到底谁把谁当玩意?” 李崇润接下她的嘲讽,罕见的没有发脾气。 近乎偏执地逼她:“这也没关系,只要你一直没心,不爱上别人。” 缨徽心想:不,我就要爱。我要找这世上最好的爱人。 她表面敷衍:“好,我答应你。男人有什么值得爱呢。” 李崇润愉悦地笑了笑。 扬起的眉眼很快低垂,又陷入无边无际的失落。 两人对月而望,忽得被远方嘈杂打断了宁静。 裴九思飞快赶来。 在窗外回禀:“郎君,府内闯入乱兵,正往后院逼来。” 李崇润立即松开缨徽。 披上外袍,携了佩剑,走到门口。 见火光冲天,有零星箭矢射入院中。 想了想,又回来。 他随手拿起披风给缨徽系上。 拉起她的手:“我送你去个安全的地方。” 缨徽犹在惊惶中,木偶似的任他执手引路。 待穿过竹荫,绕过亭阁。 行路越来越偏,她才逐渐反应过来。 她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但陡然急促的喘息还是暴露了自己。 李崇润敏锐地察觉到。 边疾行,边安慰:“不要怕,这里很安全。” 他推开假山后的机括。 太湖山石轰轰后退,让出一道门来。 稀微烛光映出来。 李崇润搀扶着缨徽,顺着暗道石阶慢慢走下去。 逼仄的密牢里血气冲天,久久不散。 缨徽唯恐失了这绝佳的机会。 以帕掩唇,将涌上酸水咽下去。 有三个刑官上来作揖,李崇润吩咐:“照顾好娘子。” 缨徽透过憧憧人影看过去。 铁链散落地上。稻草铺就一张潦草的榻,榻上躺着一个郎君。 体态颀长,面色苍白。 衣衫还算干净,露出的腕上、颈上有道道血痕。 周遭的纷杂像是顷刻间消失不见。 她的世界变得分外安静。 她唯恐一场梦,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了。 李崇润如何能猜到这样的情愫。 他只不放心地嘱咐缨徽:“你要一直待在这里,除非我来接,否则绝不能出去。” 缨徽木讷地点头。 李崇润知她胆子小。 搂住她拍了拍后背,匆匆离去。 刑官知道缨徽身份,忙分工清扫。 收拾出一处干净的茵褥,引缨徽去坐。 缨徽的目光却只停驻在昏迷的郎君身上。 第27章 她缓慢走近,心跳如擂,连声音都颤抖:“他……” 刑官道:“在都督府里受过重刑,身子骨扛不住,已昏迷多日。” 她舔舐干涸的嘴唇,极艰难地问:“能醒来吗?” 刑官回:“欧阳郎中来看过,说是‘亡血内损’,好好将养,应当能慢慢养好。” 缨徽放下心,仔细凝睇他。 十二岁分别后,她就没有见过阿兄了。 他如记忆中眉目如画,俊美如俦。 只是记忆中他永远是意气风发、朗如星月的模样。 如今的他却是憔悴的、病弱的。 这定是宿命,这一回要她来救他。 刑官们见缨徽盯着人家看。 料想是这郎君容貌不俗,颇为勾人。 摇头笑了笑。 缨徽不要他们伺候。 他们便检查了密牢锁,各自回值房躺下安歇。 左右无人。 缨徽蹲下,握住谢世渊的手,轻唤:“阿兄。” 未有回应。 谢世渊的眉宇紧皱,仿佛梦中亦有刀风霜剑。 冷汗顺着惨白的额角流下来,不时瑟缩几下。 缨徽将他的手扣在掌心,揉搓温柔。 轻声说:“阿兄,葡萄来救你了,你醒醒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鬼使神差的,谢世渊的眼皮竟真的颤了颤。 她恍然惊喜,忙道:“我一直都想着你,想你做的鹿肉脯,自从离开定州,我再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还有你送我的小银鱼,我一直带在身上,就像你陪着我一样。” 魇中的谢世渊仿佛在极力挣扎。 喉咙里溢出几缕破碎声响。 缨徽捧着他的手,如圣物般虔诚:“你醒过来,葡萄什么都没有,葡萄只有你了……” 轰隆隆的声响打断了她的抒情。 刑官听到动静出来。 缨徽只有放开谢世渊的手,擦干眼泪后退。 李崇润袍裾上沾了些血。 宝剑出鞘,亦有斑驳血渍。 身上披了霜寒。 他快步走到缨徽身侧。 明知无碍,还是不放心地检查了她一番。 确认无伤,才揽她入怀。 缨徽呆呆地任由他抱。 视线越过他的臂膀,兀自落到谢世渊身上。 李崇润丝毫未觉,犹安慰她:“不要怕,一些乌合之众罢了。” 缨徽点头。 目中的谢世渊却渐渐模糊。 天旋地转,晕倒在了李崇润的怀中。 她是在寝阁的螺钿床上醒来。 手腕搭在床沿,上面铺了红布。 有一个头戴翼冠的郎中给他把脉。 李崇润守在床边,还穿着染血的衣袍。 见她醒了,忙上前握住她另一只手。 覆住她的额头,又问她哪里不适。 缨徽的情绪剧烈起伏,生怕短暂的相见是一场梦。 屏住呼吸,不答反问:“七郎,我刚才是去过密牢吗?” 李崇润面露紧张:“是呀,你怎么了?” 大喜涌上心头,缨徽又咳嗽起来。 李崇润忙给她捶背,喂她喝温水。 那厢郎中已将红布药箱皆收起。 李崇润焦切道:“娘子不适日久,你自诩名医,总不能拿那些忧思气虚的官话糊弄我,必须得诊出一二,开几副有用的药。” 那郎中约莫四十多岁,浓目薄唇,很是精神,他笑了笑:“七郎,你好生糊涂,你家娘子是有喜了。” 第21章 寝阁内有片刻的寂静。 良久,李崇润才懵懂地开口:“什么?” 郎中笑说:“七郎,你要做父亲了。” 他又看向缨徽。 笑容微敛:“韦娘子体弱血虚,需得好好将养,勿要多思操劳。” 缨徽亦有些茫然。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 平坦如初,那里竟然孕育了一条生命吗? 何时的事? 她伸出手想要隔着罗衣摸一摸。 又颇有些近乡情怯。 生怕惊吓到什么。 李崇润率先反应过来。 握住她的手,轻覆上她的腹。 “小宝宝。” 李崇润轻声对她说。 眉梢眼角上扬出愉悦的弧度。 缨徽却下意识避开了他那殷切的目光。 短暂的惊讶与好奇之后,是沉重的忧愁。 为何这个时候来了呢? 李崇润向来对她的情绪十分敏感。 察觉到她的低落,心里不快。 却忍住。 搂住她满怀热忱地说:“你与我,再有一个小宝宝,不就是一个完整的家了嘛。” 完整的家。 多么具有诱惑的词。 她与李崇润自幼在破碎的关系里挣扎。 从未体验过的圆满温馨。 恩爱的父母,健康快乐的孩子。 多么的令人憧憬。 缨徽望着李崇润俊秀期翼的面庞,却根本想象不出与他举案齐眉的光景。 像有两只手在拉扯她,撕扯煎熬。 她低下了头。 李崇润已抓住郎中,仔细听他嘱咐保胎事宜。 府里忙碌起来。 李崇润将他的姨母高兆容请了来。 高娘子再度与缨徽碰面,态度大不相同。 她事无巨细,一一过问。 吩咐白蕊和红珠将寝阁里浓郁的熏香撤走,换上时令的瓜果菜蔬。 又摸了缨徽盖的被衾和软枕,让换成柔软的云缎。 膳食补汤更是谨慎至今。 缨徽歪在卧榻上,靠着凭几。 见高兆容内外忙碌,有些过意不去。 客套:“姨母,我让红珠买了透花糍和酪樱桃,配上新沏的毛尖茶,您来尝一尝吧。” 高兆容风风火火地干完手头活儿。 踱到缨徽面前坐下。 “糕点少吃一点,对孩子不好。”她说。 缨徽刚拿起一块透花糍。 打得晶莹剔透的糯米糍上裹一朵完整的桃花。 如胭脂新染,玲珑可爱。 她看看高兆容,又摸摸小腹。 放回去,吮了吮指间残渣解馋。 高兆容见她如此,不免露出慈爱的笑容,“我拟了个单子,让膳房照着上面料理,必不会让你孕中委屈。” 她本是高傲之人,却万分俯就。 令缨徽不禁生出些愧疚。 她低垂螓首。 手有一搭没有一搭的抚摸腹部。 随着动作,指间星辰闪耀,熠熠生辉。 高兆容仔细一看,是一枚嵌蓝宝的戒指。 宝石打磨精致,浮雕着宝相花的暗纹。 赤金的戒托雕琢成麦穗的形状。 形状繁复,不像坊间之物。 高兆容认得这枚戒指,笑了笑:“七郎给你的。” 缨徽未当成回事:“今早给我戴上的,说是千万仔细,不可以弄丢。神叨叨的。” 高兆容端凝她的神色,不由得涌上些许不安。 她看着七郎长大,素知他性情。 表面温文,实则偏执。 认准的人和事绝不轻易放手。 亲眼见他对韦缨徽何等执惘。 若是两情相悦,自是良缘。 可这小女娘对待这段感情过分轻飘。 两厢碰撞,又不知会是何结局。 高兆容瞥向香案边上的膳单。 自我安慰:有了孩子,应当可以拴住她吧。 可想起一些前尘,又觉不稳当。 总是忧虑的。 缨徽在为难过后,拿定了主意:不能叫孩子绑在这里。 与李崇润相处的这三个月里,她实在煎熬痛苦。 纠缠至今,别说男女之爱。 就是昔年那点相依相伴的感情,也所剩无几了。 孩子她定会好好养大。 可她的一生不能是这样的。 夜间缨徽躺在榻上。 红珠给她扇风——如今她也畏热。 小丫头屡屡抻头觑看她的神色。 终于忍不住说:“既然已经怀孕,那不如就跟着七郎吧,怎么样还是亲生的父亲最知道疼孩子啊。” 缨徽阖眸养神,并没有反驳。 只是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红珠在她这里得不到认可。 又看向在一旁守着红泥炉子温汤的白蕊。 白蕊愁眉紧锁,扇柄垂下的丝绦在她手里狂飞乱舞。 缨徽下午趁乱让白蕊去给薛昀送信了。 她已探到谢世渊的关押之处。 提前告知,省得三日后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还剩三日。 缨徽望着轩窗外的榴花。 没精打采的耷拉在枝头——将要过花季了。 再过几日又不知是何光景。 消磨几炷香。 白蕊的汤终于温好,端给了缨徽。 第28章 那个郎中叫欧阳夷。 特别告诉了李崇润,孕妇适合温补,燕窝最佳。 李崇润捧来几匣子金丝燕,让一点点炖给缨徽吃。 炖得黏腻软滑的燕窝。 加一点桂花蜜。 香甜温暖,顺着喉线一直滑到胃里。 宁静的宅邸夜晚。 贴心的婢女围绕。 还有好喝珍贵补汤。 这样的日子也算安稳舒服了。 缨徽闭着眼在躺椅上晃荡。 却无甚留恋。 这些日子,李崇润对缨徽好极了。 嘘寒问暖,有求必应。 甚至缨徽觉得闷。 李崇润还推了差事,亲自骑马带她外出散心。 城内有裙幄宴。 本来裙幄宴是上巳节独有的女眷集会。 渐渐普及,在四季兼可组织。 近来城中宴会无数。 规模最大的在升平原,是四娘子侯罗绮组织的。 四郎与七郎朝堂上多有冲突。 都督之位悬而未定。 暂由四郎主政,议事堂辅之。 藩将们各自站队。 明面上看,还是序齿为长的四郎更占优势。 毕竟七郎年少,涉政事未深。 并不十分令人信服。 李崇润带缨徽往升平原去,择了一条短道。 路过广陵坊时,被武侯铺的守卫拦了下来。 “郎君,前面就是左营路军营,四郎君有令,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李崇润勒紧缰绳,低睨守卫。 反问:“我是闲杂人等吗?” 守卫支支吾吾。 见此阵势,缨徽扯了扯李崇润的衣袖。 小声说:“算了七郎,我们不去了。” 李崇润未有迟疑。 挥鞭将守卫打到一边,策马扬尘而去。 守卫们欲要追赶,被李崇润的护卫们拦住。 两人跑出去很远。 隐约见到升平原上华盖连阙,嬉笑不绝。 缨徽抚住胸口,又是干呕。 李崇润拿出羊皮囊袋喂她喝水。 “如果我说不想去了,你会不会觉得我扫兴?” 缨徽察其颜色,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爱这种表面的浮华热闹。 明明心里互相憎恨,却要戴着假面具恭维、客套。 若是要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 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李崇润抚着她的背。 温柔道:“不去就不去,什么了不起的事。” 缨徽低下头。 李崇润会错了意,拉住她的手。 承诺:“我不会让你看任何人的脸色,总有一天,让你横行幽州城。” 缨徽扑哧笑出声:“说得我像恶霸。” “我可太希望你是恶霸了。” 李崇润用手背刮了刮她的脸颊,无限怅惘:“我还是很想念当初你在我面前蛮横霸道、颐指气使的模样。如今你跟我说话,总是轻声细气,生怕惹我不快,可真是太没意思了。” 缨徽嘟囔:“那是因为惹不起你啊。” “什么?”李崇润没听清。 缨徽摇摇头,道:“我想吃糖蟹,你带我去吃吧。” 李崇润皱眉:“那东西寒凉……” 他见缨徽失落,无奈妥协:“只吃一点点。” 两人策马去了脍楼。 李崇润只要一枚糖蟹。 用筷箸蘸点蟹黄给缨徽尝尝滋味。 另点了拖刀羊皮雅脍、露浆山子羊羔…… 一小碟樱桃毕罗,还有几道时鲜菜蔬。 热热闹闹摆了一桌。 李崇润不让缨徽动筷。 只让她动嘴,亲自喂她。 两人靠得这样近。 缨徽能看到李崇润眼底簇簇跳跃的光。 他可真喜欢这个孩子啊。 幽州李氏到了他们这一辈皆子息单薄。 李玮刚死,四娘子又小产。 大约这个孩子来得很是时候吧。 她目光放空。 李崇润捏了捏她的鼻子,“好好用膳,别胡思乱想了。” 其实她也吃不了多少。 每样膳食尝点滋味,也就饱了。 膳后,李崇润扶着缨徽顺着街衢慢行。 街边肆市鳞立,喧哗鼎沸。 幽州古来为贸易之都。 南通中原,北连奚、契丹。 茶马交易、丝绸交易如火如荼。 一路走来,除了食坊、酒肆。 还有米行、油行、屠行、果子行。 甚至食坊外,为增噱头,还挂了整只待宰的羊。 缨徽喜欢吃羊肉,李崇润是知道的。 “徽徽,你还记得吗?从前在都督府里时,你让白蕊在寝阁里煮羊肉,煮得软烂黏糊,汤白浓喷香,我偷偷找你玩,总求你舍我一碗。” 李崇润微笑着回忆。 缨徽笑说:“那时候我傻得够呛,总以为你是真馋那一口肉和汤。” 她摇摇头:“深藏不露的七郎君,怎会缺这一口吃的。” 这些日子李崇润处理公务不大瞒着缨徽。 底细露了些出来,彼此心中都有数。 李崇润吻她的手背,“我分明是馋你。” 缨徽忽得大叫:“小心!” 李崇润下意识倾身护住她。 米行老板娘泼了一盆水出来。 几乎全泼到了李崇润的身上。 遍身绫罗的七郎君湿透了,滴滴答答淌水。 老板娘不停作揖道歉。 缨徽抽出罗帕为李崇润擦脸。 先是眼睛,划过脸颊,又是嘴唇。 李崇润旁若无人地摁住她的手。 四目相对,无限眷恋。 “徽徽,你告诉我,这不是一场梦。我们有了孩子,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对不对?” 缨徽捏紧罗帕,艰难提起唇角:“对。” 李崇润抱住她。 “我昨晚做梦了。梦里你仍旧住在都督府里,对我像陌生人一样,好像……” 他的声音颤抖:“好像你的生命里,我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怎么会呢?” 缨徽怅然:“你出现过,痕迹是不可能被抹掉的。” 李崇润不再言语,只慢慢拢紧怀抱。 两人闲逛一番,回到府邸时已是亥时。 沉夜浓酽,月贯中天。 明日就是检阅左营路大军的日子。 也是她和薛昀约定的最后一天。 崔君誉和一众幕僚已在书房等候李崇润多时。 李崇润将缨徽送到寝阁,嘱咐了一些事,转身离去。 缨徽站在门边,蓦地开口叫住他。 他在月下回眸。 银辉落到玄色锦衣上。 乌发玉冠,修身而立。 像画中的翩翩郎君。 缨徽恍然发现,他的气质舒展沉稳,已经有了王者风范。 好像一眨眼,两人都长大了。 李崇润微笑:“你好好睡觉,明天晚上我定来陪你。” 明天晚上……七郎,没有明天晚上了。 缨徽不恨他了。 自此一别,所有恩怨烟消云散。 只剩你我相互依偎取暖的记忆。 她朝他笑了笑。 李崇润往回走了几步,想要抱抱她。 裴九思又来催,他只有一步三回顾地不舍离去。 七月初七,幽州代都督李崇游检阅左营路大军。 命人关闭四门。 以摔盏为号,欲擒拿李崇润。 谁知表面毫无防备的李崇润竟召出数千暗卫。 双方在天台门鏖战数个时辰,迟暮时仍未分胜负。 僵持数日,各占据点,伺机再战。 李崇润身着玄甲,在临时攻占的瞭望台上观察敌情。 裴九思来报:“攻占了通济仓,敌军有集结之势,只怕天黑后会反扑。” 李崇润盯着城墉,沉稳道:“依计划行事便可。” 不出意外,天明前胜负可分。 裴九思应下,却踯躅着未离开。 李崇润回身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裴九思犹豫再三,道:“宅邸遇袭,韦娘子不见了。” 李崇润霍得回头:“什么时候的事?” 裴九思道:“三天前,您刚来左营路军营时。” 李崇润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 怒道:“为何才告诉我!” 裴九思跪倒,合手道:“没有稳住战局之前,实在不能因为这些事而乱了郎君心智。” 他咬牙,愤懑难消:“郎君,你不要难过,不值得,实在不值得。” 李崇润额间穴突得一跳:“怎么了?” 裴九思恨恨道:“镇北将军之子薛昀广发喜帖,他要迎娶静安侯之女韦缨徽为平妻。” 第22章 李崇润耳边一阵尖啸。 分不清是攻伐的厮杀声,还是别的什么。 第29章 这之后,只剩能逼死人的寂静。 他有一瞬什么都听不见。 只能看见裴九思的嘴唇不停磕碰。 捂住头,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裴九思慌忙扶住他。 李崇润的脸色惨白,如受了重创。 从未见过这样的七郎。 哪怕曾经争斗那般血腥残酷,在都督府里饱受倾轧折磨。 都未曾见过七郎这般不堪一击。 裴九思恍然发现,其实七郎也并不如他想的那般冷硬刚强如铁。 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他不敢再胡乱说话。 只搀扶着李崇润坐下。 小小的瞭望台里,经历迟暮到黑夜。 斗转星移,夜风萧萧。 李崇润想不通,她为什么要逃。 不是说孩子能绑住女人吗? 从前的那些事是他做错了。 他搓磨过她,羞辱过她。 可她也背弃过他。 两人不是说好要好好过日子吗? 为何她要离去。 他迫自己冷静,认真分析局势。 也许……缨徽是被薛昀绑走的。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呀。 他如在凄冷深夜里抓住一丝卑微的光亮。 愈发笃定这种可能。 主仆两人相对无言之际。 王玄庄扶着剑闯了进来。 裴九思不敢直接告诉李崇润这件事。 又实在不敢再耽搁下去。 若是只有韦缨徽便罢。 要命的是她肚子里 还有孩子。 若是因为在他手里耽搁而延误些什么。 往后时日他又该如何自处。 因此与王玄庄做好约定。 万一李崇润承受不了,进来安慰一二。 王玄庄一进来,就看见李崇润坐在杌凳上。 目光呆滞,魂儿都被抽调干净了。 两人相处,王玄庄虽年长几岁。 但论持重,他不如李崇润多矣。 或因性情,或因身份。 两人之间拿主意做决断的一直是李崇润。 他永远冷血且冷静。 乍一见到他这么失魂落魄的模样,王玄庄本能地有点慌。 他扶剑往前走了几步。 凝着李崇润的脸,轻声说:“李崇游那边有异动,我令左右先锋防卫,你要不要起来看看?” 李崇润俯首不语。 “你想如何?” 王玄庄面露不虞:“这是在打仗,七郎。” “我,崔先生,那些藩将和暗卫们,都将身家性命压在你身上。此战干系万千,是你死我活的。难道这么多将士们的性命,在你心里比不上一个薄情寡性的女人?”王玄庄怒而质问。 “她不是!她不是……” 李崇润的声音渐弱,没了底气。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她的疏离、抗拒。 一边压制威慑,一边自欺欺人。 也就这么过去了。 导致时日久了。 他甚至学会了自己骗自己。 她会认命的。 特别是在有了孩子之后。 甚至曾恶毒地想:除了他,她又能依靠谁呢? 一个回不去的娘家。 一个专注于卖女儿的阿耶。 李崇润半壁伤慨,半壁愤怒。 恨不得立即策马去把女人逮回来,关起来。 令她此生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他。 王玄庄握住他的肩,一字一句道:“七郎,你的人生里不是只有这个女人。你还有责任,不要忘了,你的外祖父是大周的陈王!” “当年我阿耶为了给陈王喊冤,在御门外生挨数道杖责,从此一病不起。其余为陈王不平的文武朝官们,不是屈死,就是遭贬谪,一生前途尽毁。而我呢?我乃堂堂国朝将军。为了你,干尽了抄家灭族的险事。还有你的姨母高娘子,她为了照顾你,三十多岁都没有成家。我们这些人对你的期望,为你的牺牲,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李崇润抬头看他。 王玄庄恍然发现,他的脸颊上有泪痕。 原来不管外表多么精明能干。 仍然是个多情少年郎。 真的为情所困啊。 王玄庄无奈。 放缓了声音:“起来,做你该做的事,我们不能输,输不起。” 李崇润抽出了他的佩剑。 剑刃寒光凛冽,转过虚空。 落在他自己的手背上。 “七郎!” 裴九思和王玄庄齐声高呼。 李崇润已收剑回鞘。 左手背上一道深深的血痕。 血珠儿滴落,映着他眼底的猩红。 裴九思给他缠上丝帕止血。 抬头再看向李崇润。 他脸上已经没有了多余的表情。 他回到书案前。 掀开舆图,开始布兵排阵。 李崇游并不如预想中的那么好对付。 他的母亲出身幽州仕族。 外祖父曾任幽州长史,为先都督李寻舟的心腹。 当年李寻舟外出征战时,多是李崇游的外祖父暂理城内庶务。 虽然李崇游的母亲过门没多久,他就过世。 仍旧在幽州官场上留下了不薄的人脉。 只不过这些年。 李崇游过于谄媚,过于平庸,过于不堪。 让李崇清和太夫人对他放松了警惕。 一朝得势,倒有几分奇才。 权衡着为数不多的兵马。 与李崇润在幽州城内鏖战了半月。 终于在铁桶般的围攻下。 粮草尽绝,败下阵来。 战绩传出幽州,又是半月。 缨徽已经随薛昀在易州安营。 相较于定、幽、檀三州的风起云涌。 易州勉强还在国朝的控制当中。 薛昀劫来了谢世渊。 但他伤得太重。 七八个郎中围着各显神通,治了一个月。 他才堪堪醒转。 缨徽永远忘不了阿兄初醒的那个清晨。 郎中给他施针。 许是受了薛昀的指令,下手颇重。 榻上的人似是痛苦难耐。 昏睡中呻吟,手脚颤抖不止。 几个侍女上前摁住他。 郎中才在胸前落下最后一根针。 屋内飘着苦涩的药味儿。 郎中嘱咐不能见风,茜纱窗纸糊了好几层。 密不透风,那药味儿经久不散。 捂得更浓更苦。 红珠在收拢瓷盏时打翻了一只茶瓯。 尖锐的破碎像是敲在了缨徽的心上。 她回头看去,红珠连忙将碎瓷片扫走。 须臾的安静。 她倏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脖颈僵硬地转回来,重新落到榻上。 榻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眉宇仍旧轻蹙,像有吹不散的痛苦。 那一瞬,缨徽涌上许多念头。 她的模样与十二岁时不大一样了罢。 阿兄大概认不出。 众目睽睽,她要给他些暗示么。 还是先不相认。 一心一意给阿兄调理身体。 再伺机逃出去。 正纠结,她看见榻上谢世渊轻微地朝她勾了勾唇。 笑影儿极寡淡,稍纵即逝。 但一双凤眸却弯成了温暖的弧度。 多么熟悉的神态。 像是两人从未分别过。 缨徽意动,不禁想要上前。 谢世渊朝她摇摇头。 她霎时清醒,豁然止步。 薛昀得知谢世渊醒了,喜出望外。 在巡视外驻军后,立即赶来看他。 也算无心插柳。 在禀报阿耶后,才知道谢世渊这人有多值钱。 传说中能召集长陵钟离氏十万重兵的兵符被一分为三。 分别由京兆韦氏、定州谢氏、河东柳氏保管。 他将要迎娶韦氏女。 又得谢氏唯一传人。 真乃天定之君。 当初想要寻李崇润晦气的那点私心,竟不值一提了。 薛昀卸下铠甲,换上天水清软缎袍服。 风风火火来看谢世渊。 恰见缨徽端着药碗从谢世渊的寝阁里出来。 大周风气开放。 兼寝阁里还守着郎中,薛昀未曾多想。 只微笑:“这些日子要照顾病人,还要料理我的起居,辛苦娘子了。连阿耶都说,娘子是我的福星。” 缨徽已经对他很不耐烦。 两人刚逃出幽州城时。 某一夜,薛昀闯入了她的寝阁。 说是反正婚事已定。 不如早行周公礼。 以解他相思愁。 这是客气的说法。 更隐晦的,话里话外。 缨徽早已委身李崇润。 何必守着黄花姑娘的矜持,惺惺作态。 缨徽念及阿兄尚需照顾。 第30章 强忍着没有把发钗插进他的胸膛。 她大闹了一场。 找来白绫要上吊,被侍女夺走。 又拔出薛昀的佩剑要刎颈。 口口声声,当初选定薛昀。 冒着生命危险与他夜奔,看中他是正人君子。 若他是同李崇润一般的贪色宵小之辈,她又何必多费周折。 继续留在幽州城内过她的安稳日子就是。 美人泣涕,声泪俱下。 间或还要放狠话,寻短见。 薛昀这等绣花枕头几时见过这种阵仗。 又恐真在自己手里丧了命,没法儿与静安侯和阿耶交代。 只有妥协依了她。 待礼成后再合卺。 虽不行周公礼。 但时不时,这厮总要来骚扰她。 要不让她陪他喝酒。 要不给他研墨,道是红袖添香的雅事。 缨徽怀孕正两个月。 既要掩藏孕事,忍着不适。 还要应付这 等好色之徒,过得不甚如意。 好在,阿兄醒了。 再多的不如意,如今也如意了。 她难得给了薛昀笑脸。 细声细气道:“妾也是为了郎君的仕途,不能上阵助郎君平敌,总要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 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兼有还算高贵的出身。 每日里为自己困囿于后宅,忙碌中馈。 薛昀感到了无限的满足。 他发自肺腑地说:“你真是懂事。” 扶了扶缨徽鬓边的珠钗,与她承诺:“我知让你做平妻未免委屈。我那发妻苏式原是我父部曲之女,相貌平平,奈何她父亲在战场上为救阿耶丧命,阿耶逼着我娶了她。待我寻到合适时机,必休弃她给你腾位置。” 缨徽又觉恶心想要呕吐。 也不知是肚子里的孩子太能闹腾。 还是世上恶心之人太多。 她咽下窜涌的酸气。 引薛昀进寝阁。 苏醒后将养数日,谢世渊已恢复了些精气神。 他坐在床边,倚靠着粟心软枕。 半淌的被衾下露出雪白寝衣。 形销骨立,面容憔悴。 颇有些病美人的韵味。 薛昀装模作样在病榻前施礼:“谢刺史的事情我多有耳闻,心中极同情又愤慨。所幸将军得天庇佑,不妄我花费数百金延请名医医治。” 谢世渊向他颔首,彬彬有礼:“早想当面向薛郎君致谢,奈何身子实在不争气,多有失礼,万望海涵。” 薛昀忙摆手:“我敬将军如兄长,何必如此客套。” 绕来绕去,话还是要落到兵符上。 薛昀极虚伪:“并非我贪权,只是如今藩镇割据,天下大乱,庶民罹难,实在令人不忍卒睹。我虽为庸才,但自幼随父戎马,也有报国救世之志。望将军成全我。” 谢世渊微笑未语,目光落到薛昀的身上。 这样俊秀温文的郎君。 视线却端得锐利,像要刺透皮囊剖解内里。 定州时岁维艰,檀侯的打压搓磨也并非一朝一夕。 在艰难里练就了深沉的心机。 可惜,眼前人只是个表面光滑的草包。 实在不值得多费心神。 谢世渊把目光收回来,诚挚道:“郎君与我有救命之恩,兵符自当奉上。” 薛昀激动地倾身:“当真?” 谢世渊点头,却又面露难色:“只是当初全家罹难,我唯恐兵符落入歹人之手,在逃来幽州之前将兵符藏在了稳妥的地方。” 见薛昀失望。 谢世渊补充:“若非如此,当我落入幽州李氏的手里时,那兵符不就保不住了么。” 薛昀仔细一想,是这个理。 想起李崇润那厮白忙活一场,又畅快又解气。 继续厚着脸皮追问:“不知将军可信得过我?将藏兵符之地告知,我好派人去寻。” “自然信得过。” 谢世渊言语温柔,哄孩子一般流畅:“只是我有一事想求郎君。” “您但说无妨。” 谢世渊道:“随我一同来幽州的有三百亲兵。我被俘后失散,幸得郎君所救,不知郎君可否帮我将他们找回来?” 薛昀一口应下,又回到正题:“那兵符……” 谢世渊的笑容和煦而真诚:“并非我不信郎君,只是这一路历遍险恶,见识了人心诡谲,不敢冒险。我向郎君保证,只要见到我的亲兵,立即将兵符藏匿之地告知。我自当人质压在郎君手里,郎君还怕什么呢?” 薛昀张了张口,无可辩驳。 只有强颜欢笑:“将军说得对,我定会帮将军把人寻回。”他看了眼身侧容色冶艳的缨徽,神色稍霁,高兴道:“下月初七,是我和韦娘子成婚之日,请将军喝一杯水酒。” 谢世渊抬眸看向缨徽。 眸光深沉。 却看得缨徽一阵心虚,偏头躲开对视。 沉默片刻,谢世渊又说了些恰到好处的话。 哄得薛昀高兴,颠颠儿地去寻人。 待他走后,郎中出去煎药,屋中只剩两人。 谢世渊问:“喜欢他吗?” 缨徽低头不语。 谢世渊追问:“那为什么要嫁?” 缨徽仍旧不语。 她曾经设想过许多回与阿兄重逢的场景。 想过要与他诉苦,述尽这些年的委屈。 可当真见了面,却又说不出口了。 非但说不出口,还觉心虚。 特别是阿兄那关切温柔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她总忍不住反问自己。 当年在阿兄身边,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快乐小妹妹。 离开他不过数年,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 她真是没什么用。 谢世渊见她郁郁难言,体贴地没有再问。 温声说:“你到我身边来坐。” 缨徽坐到了榻前的笙蹄上。 谢世渊道:“你将如何救我出来,前情后果仔细说给我听。” 缨徽双手叠于膝上,乖乖巧巧地照做。 易州暗云涌动,幽州却已是风雨初歇。 李崇游兵败后,在部曲护卫下携家眷出逃。 李崇润占据中枢。 下令封锁城门,因而李崇游绝无可能出逃,仍藏匿城中。 李崇润派重兵日夜搜寻。 李崇游躲无可躲,自缢于城野荒郊的一间农舍里。 他终于有时间,静下心来,理一理内帏之事了。 寝阁窗牖半开,榴花早就谢了。 螺钿平脱的菱花镜台前,摆着描彩釉的白瓷圆钵。 有一只开了盖子,露出早已干涸的胭脂。 没有桃花的娇艳,像风干的血渍,无比狰狞可怖。 李崇润盯着那里看了许久。 心想,也许这就是他和缨徽的关系。 已经扭曲丑陋。 只不过他不甘心,非要装进昂贵精美的盒子里。 粉饰成两厢情悦的模样。 他坐在两人曾共度长夜的床上,命侍女们内外搜索。 没带走的东西都摆了出来。 所有他给她的钗环头面、绫罗衣裙。 当初的黄金鱼儿,后来的赤金宝戒。 全都安安静静地摆在桌上。 李崇润将宝戒拿起来。 那抹蓝光幽暗流转,颇具讽刺意味。 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物件,还是送不出去。 他珍重地将宝戒收起来,又去翻动其他的东西。 还有几件高兆容做的婴儿小衫——这倒是可以理解。 既决定改嫁,当然不能让薛昀知道她有了身孕。 没准儿那孩子现在已经不在了。 李崇润陡觉喉间腥甜。 愤而将妆奁首饰全都扫落在地。 侍女们万分心惊,匆匆跪了一地。 李崇润咬牙让她们起来,继续搜。 记忆中,缨徽从静安侯府带来幽州的几样值钱头面,还有一些贴身的衣物都不见了。 再就是一些散碎银两。 两类物品,严丝合缝,看来是早有绸缪。 在他们花前月下时。 在他为孩子的到来而欣喜时。 她已下定决心要离开了。 也许她怕他输。 怕与李崇游打仗战败后,作为阶下囚的家眷,她会受苦。 也许,她打心底已经厌烦透了他。 李崇润终于吐出了那口血。 “七郎!” 高兆容和崔君誉赶来。 高兆容忙上前查看李崇润。 给他擦干净血,搂他入怀。 温声安慰:“姨母早就对你说过,心不在的人,走了未必不是好事。” 崔君誉在一旁嘟囔:“只可惜那个孩子。” 高兆容横了他一眼,他立即讪讪闭嘴。 李崇润安静伏在姨母怀里,如幼时那孤苦伶仃的孩童。 第31章 当年,高兆容和阿姐高兆琼在抄家灭族后,一路隐姓埋名逃到幽州。 那时两人不过十二三岁。 与中人之姿的高兆容不同。 高兆琼生得十分美艳。 两人当时并没有被陈王旧将找到,杂草般在坊间谋生。 做过奴婢,卖过苦力。 后来高兆琼被显贵看中,买了去送给幽州都督李寻舟。 高兆容至今都弄不明白,李寻舟到底有没有识破阿姐的身份。 但他对阿姐曾十分宠爱。 将她安置在别苑里,如珠似宝地娇养。 在阿姐生下崇润后,这份宠爱更是达到了顶峰。 李寻舟为她虚置后院,将别苑当成了家。 更是向她承诺,崇润之后,再不会有子嗣。 但好景不长,崇润四岁时,两人的感情急转直下。 那时她们有了钱。 高兆容被阿姐安置起来,重新住上了琼台府苑。 平日绘丹青、调素琴。 时不时过府陪伴阿姐。 高兆容能感觉出来,阿姐好像是变了心。 她不再满面笑容地提及李寻舟。 不再精心准备膳食等候他的归来。 甚至在无意中谈论到他时,会显露出烦躁的情绪。 甚至她会试探地询问。 若是她离开,高兆容能不能帮她照料儿子。 高兆容当时觉得离谱极了。 一个女人,嫁了夫君,生了儿子。 过着安稳富足的日子,怎么会想着要离开。 更何况,李寻舟仍旧爱她。 这表现在他愈发阴晴不定。 将阿姐身边的侍女嬷嬷换了好几波。 加筑高墙,森严门户。 徒劳地拼命,要留住心宜的女人。 这些是没有用的。 崇润过了五岁生辰没多久。 别苑就来了人,知会高兆容,她姐姐过世了。 没有尸首,没有葬仪,更遑论棺椁墓碑。 李寻舟不再去别苑。 而崇润也被送回了都督府。 那时借助幽州都督的势力,姐妹两成功改换门庭。 将往昔身份尽皆掩去。 只以孤女自处。 高兆容常去都督府给沈太夫人请安。 诉说家门不易,卑微至极。 而崇润亦格外安静乖巧。 姨甥两努力地在失去庇护后,于夹缝中生存了下来。 崇润长到十二岁那年,静安侯送女来幽州。 陪行的邕从中有昔年陈王旧将。 认出了高兆容。 至此,像倦鸟归巢。 那些散落在坊间的心腹们陆续赶了来。 崔君誉将他们召集起来,暗中招兵买马。 数年间积蓄出可观的实力。 躲避在风起云涌的幽州城里。 伺机而动。 虽然高兆容对李崇润十分严苛。 但她心里明白,这么多年,最不容易的就是这个孩子。 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磨灭了孩童天性。 刚毅、隐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绻在角落里顽强艰难地长大。 从未任性过,贪恋过什么。 除了韦缨徽。 高兆容曾经自私地想。 只要能帮崇润留住她,哪怕看出她不愿。 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粉饰过去。 时至今日,想起阿姐,才知错得荒谬。 有些女人可以委屈求全。 有些女人半点不能忍受枕边人非所爱。 高兆容抚摸李崇润的头发。 温和地商量:“这一回,我们忘掉她,好不好?” 李崇润不语。 高兆容哄他:“我们七郎长大了,很快就能当上幽州都督,权倾一方,到时要什么女人没有?比她更美的,比她更懂事的,比她更温顺的。” 李崇润目光空缈,半晌,才在高兆容的怀里呢喃:“她是不是不喜欢做妾?” 崔君誉终于忍不住。 指着李崇润骂:“你可别猪油蒙了心,再为这么个没情没意的小女娘去退王家的亲!王玄庄刚九死一生替你打下幽州城,众将都眼巴巴地看着,你要是干那过河拆桥的事,就等着众叛亲离,自掘坟墓吧!” 他捋了捋白花花的下髭,又冲斜睨他的高兆容道:“高娘子,我知道你心疼七郎,舍不得在这个时候责骂他。但孩子大了,有些事拎不清,咱们做长辈的不能不给他讲道理。他不再只是都督府的七郎,他是陈王外孙,是我们大家九死一生扶持的少主。” 崔君誉性子急躁,口齿伶俐。 放完了狠话,又朝高兆容低头:“娘子要是觉得我多管闲事,犯上胡言,我这就磕头告罪。” 高兆容忙去搀住他。 她想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 嘴唇开合数回,最终无奈叹息:“崔先生,您明知道我绝无此意,何必拿话刺挠我。说到底,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我不多求,只求将来他若是错了,您有十鞭子要落下,我替他分担五鞭子。” 崔君誉顺台阶下来。 冷哼:“您何必如此,谁也不欠他的。” 李崇润抬手揉了揉额角。 闭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尽是凌厉。 他道:“崔先生,姨母,我先说好,我要派兵攻打易州。不是为什么儿女情长,而是必须要打。” 百里外的易州官驿里。 谢世渊在澹台门上插了小旗。 抬头朝薛昀道:“待幽州城内安定,李崇润必挥军攻打易州。” 薛昀一惊,忙道:“我是国朝派来驻守潼关的将军,他敢!” 谢世渊笑了笑:“幽州历任都督几时怕过国朝驻军?” 幽州占据重要关隘。 往来商贸繁荣,十分富庶。 又城墙坚硬,兵多将广。 早就不将日益式微的周王室放在眼里。 说句难听的,哪怕李寻舟多活几年。 如今就是檀侯也未必能压制住幽州。 薛昀自然清楚自己与李崇润的恩怨。 看看身侧的缨徽,不免气虚。 问:“谢将军为何如此笃定,李崇润要攻打易州?” 谢世渊将舆图压平整。 修长的手指掠过幽州附近几座城池,“定、幽、檀三州鼎力,这平衡如今还不是打破的时候,新上位的幽州都督自然不宜冒险。而易州占据范阳枢纽位置,连接粮道,为兵家必争之地。这也是为什么国朝当年宁可放弃三州,也要集全力维持对易州的控制。” “李崇润连弑两兄,绝不是甘居人下之辈,他要与檀侯开战,必先夺易州。” 薛昀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爹,他兄长都不敢开战,他凭什么敢?” 谢世渊道:“不是敢不敢,而是必须。” “我刚才说了,他连弑两兄。幽州并非礼法崩坏之地,此举堪称不义不悌,朝野必有微词。刚刚上位的李崇润急需一场大战来助长声名,重新整合朝野势力,加强控制。” 他见薛昀又要问,先回答:“檀侯远在千里,且不好对付,而薛郎君刚刚率兵攻打了李崇润的府邸,又驻军易州,正好给了李崇润出师之名。” 薛昀左右支绌。 世间事真是荒谬。 明明就是个毫无根基又嘴上没毛的七郎君。 被兄长和礼法压制得死死的。 竟也能转败为胜。 顷刻间地位倒转。 他又瞥了眼身侧的缨徽。 这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若明珠璀璨。 如今竟变得刺目。 缨徽察觉到他的注视。 微笑:“郎君莫不是觉得把我送回去,事情就了了?” 被猜中心事,薛昀心虚地移开视线,“娘子多心了,我怎会这样想。” 他转而向谢世渊求助:“依将军之见,我应当如何?” 谢世渊沉吟良久,道:“如今有三策。上策,郎君弃城逃走,将易州送给李崇润;中策,郎君归降檀侯,将易州奉上做见面礼;下策,郎君先下手为强,趁城中局面未稳,今夜便攻打幽州。” “我……” 薛昀目光逡巡在眼前两人之间,犹疑:“除了把易州送出去,就只剩下策?” 谢世渊点头:“想来当初攻打李崇润的府邸,将我劫走,搅乱幽州浑水并非郎君自作主张,而是令尊禀报了朝廷后得到的指令。若是弃城逃跑,朝廷应当不至于杀你,大约只是幽禁吧。” 幽禁!薛昀不敢想象。 过惯了风光锦绣、一呼百应的日子。 若是下半生要守着四面方方正正的墙,受那些阉党搓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他又不想死。 百般斟酌后,薛昀打定主意:“待我书信一封,禀报阿耶,听他指挥吧。” 谢世渊道:“若选下策,越快出兵胜算越高,兵贵神速,你已经错过最佳时机了。” 第32章 若他胆子大些。 不是带了缨徽就跑,而是在城中两兄弟鏖战时以国朝之名攻打。 现如今谁占上风还真未可知。 可惜啊,错过就是错过了。 薛昀仍旧说:“我做不了这样的决定,我要听阿耶的。” 谢世渊不再坚持。 薛昀离去写信。 缨徽忍不住问:“阿兄给他出的计策,真是听得我心惊胆颤。若他当真将易州送给崇润或是檀侯,岂有你我的活路。” 谢世渊紧盯着舆图,连头都没抬。 笃定道:“他不会。” “为什么?” 谢世渊在舆图上勾画一番。 冲缨徽耐心道:“阿兄教你,观人先观心。这就是个脓包,既不敢开战,更不敢献城反叛朝廷。” “那我们怎么办?”缨徽问。 谢世渊在舆图上画出一条夹道,说:“薛昀已将我的亲兵寻回,我们从这里走。” “去哪儿?”缨徽问。 “出关,途径饶乐,去靺鞨,阿耶生前曾与那里的一支商队掌柜有些交情,我前些日子想办法送出了信,他们愿意收留你。” “那你呢?” 谢世渊低头不语。 缨徽绕过案桌,踱到他身边。 声音里带了哭腔:“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你想去哪里,你要做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带着我一起!你知道你当初把我送回韦府,我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已将这些年经历和盘托出。 谢世渊怜爱地凝睇她。 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渺远。 眼中隐有泪意。 他哽咽:“我要留下报仇。” 缨徽一直不敢问。 阿耶阿娘还有燕燕他们是怎么死的。 她多想让阿兄和她一起走。 她为他抛弃了所有。 将自己逼至悬崖峭壁,就是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这么多年的人生,荒凉且阴冷。 唯有在谢家人这里得到过温暖。 他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艰辛活下来的所有动力。 可她说不出这么自私的话。 全家惨遭屠戮,这样的仇怎能不报。 缨徽伸出手,想要握住他的。 可在他身侧徘徊良久,还是收了回来,她道:“我和你一起。” “不行!” 谢世渊想都没想,断然拒绝:“这很危险。你还怀了身孕,要去安全的地方,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缨徽抚摸自己的腹部,更觉飘零。 哀求:“你刚才不是说崇润一定会攻打檀州吗?你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涉险呢?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着檀侯被灭不行吗?崇润很聪明的,他一定可以。” 谢世渊伏在案首。 双手缓缓合拢,将舆图抓出数道褶皱。 泪珠滴落,将图上的字迹晕染开。 他卸下了所有铠甲。 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 “葡萄,我全家都被杀了。” 谢世渊抬起头。 脖颈儿上的伤痕已经结痂脱落。 留下道道狰狞的疤。 他目中充血,“阿耶阿娘死了,燕燕死了,我娘子和孩子都死了。你知道吗?我的孩子才两岁,正咿呀学语,刚会叫阿耶。” 缨徽怔怔看他。 他潸然泪下:“我其实早就不想活了,我也知道来幽州成算根本不大。可我不能躲起来,我要报仇。要不成功,要不就让我死在报仇的路上。” 缨徽真粗心。 心里描摹过许多遍的阿兄。 那么璀璨俊朗的阿兄。 其实眼睛里早就没有光了。 亮如星辰的凤眸只在梦里。 她想不明白该怎么办。 只知道她不能去靺鞨。 背井离乡,形单影只。 同在幽州又有什么区别? 甚至那里更远,更冷。 缨徽颓丧地低下头。 谢世渊挟干净眼泪。 握住缨徽的肩,温声安慰她:“没事的,葡萄。我带了钱和人出来,都留给你。在靺鞨找个好地方,生下孩子,再嫁个好人,安稳平静地过完一生。” 缨徽没有应声,也没有拒绝。 只泣泪涟涟看着谢世渊。 我不信,除了你,还有谁会对我好? 我……只想要你啊。 可她不能再强迫他了。 灭门血仇,还是救命恩人的血仇。 自己多么可恶啊。 她踉踉跄跄地回了寝阁。 白蕊和红珠在那儿等她。 两女罕见的神情宁肃。 “娘子,你说过,我们是姐妹,姐妹不能有欺骗。” 红珠先忍不住。 缨徽涣散地看她。 面色惨白,提不起力气问怎么了。 红珠步步紧逼:“你是不是看上谢将军了?” 缨徽翻身上榻,和衣卧着不语。 白蕊将红珠推开,站在榻边。 轻声说:“红珠说得不对,娘子本就是冲谢将军来的,对不对?” “娘子决定要给都督做妾,诱惑薛郎君洗劫七郎府邸的密牢,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谢将军,对不对?” 缨徽懒懒地掀起眼皮看她。 白蕊拢袖而立,面上罕见的带了些遣责。 “是又怎么样?” 缨徽挑衅:“你能如何?去西京向我阿耶告状,还是回幽州向崇润告状?” 她骨子里藏着戾气和乖张。 只有在谢世渊面前才会消失。 至于旁人,又有什么重要。 白蕊咬牙:“娘子,你这样太让人伤心了!” 她奔到窗边。 不忘拉下窗牖,捂嘴啜泣。 这一回,连红珠都不帮她了。 她像只炸毛的孔雀,双手叉腰。 气呼呼道:“我和白蕊姐姐一路帮你,好些事情都替你隐瞒下来不往侯府递信,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 缨徽心里烦躁,转过身不搭理她。 红珠执拗地把她掰回来。 怒道:“你是不是以为从此用不上我们了?我告诉你,西京来信了,侯爷派了三郎君来替他参加婚仪。” 缨徽猛地翻坐起来。 韦氏三郎,讳成康。 是云黍县主所出。 看来静安侯真的很在意这门婚事。 缨徽有些担忧:“那……” 红珠气道:“白蕊姐姐嘱咐过我怎样应付,我们什么都不往外说,娘子你却这样对我们!” 缨徽勾缠手指,一时有些歉疚。 她摸摸红珠的脑袋,又去窗边把白蕊拉回来。 真心诚意地致歉:“我就是这个狗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今夜心情太差,殃及了你们这两只小池鱼,实在对不起,你们别与我一般见识了。” 白蕊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她道:“娘子,谢郎君不是依靠,您不要犯糊涂。” 缨徽一愣。 白蕊命红珠出去看管门户,谨防旁人偷听。 认真与缨徽分析:“谢家罹难,谢郎君若是有良心的人,自然是要为家人报仇的,势必血雨腥风,看顾不了娘子。但话说回来,他若不管家仇,肯与娘子安生度日,那这人未免过于凉薄,更是不能依靠。所以,娘子与谢郎君注定是死局。” “我知道了,我都知道。” 缨徽嗫嚅:“可是白蕊,不是所有事都能按照算计好的东西做决断的。” “那您想如何?” 白蕊急道:“难不成您想陪谢郎君一起去报仇?别忘了,您还怀着身孕,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 缨徽抚摸小腹,倍感煎熬:“我不知道,我脑子很乱,总要好好想一想。” 她从枕下摸出小银鱼,放在嘴边哈气。 拿罗帕仔细擦拭干净,翻身上床抱着它入睡。 白蕊不忍再逼她。 为她垂下绣帏,往香鼎里撒了一把芸香丸。 悄悄退了出去。 红珠进来与她商量:“要我说,那姓薛的也靠不住,还不如回幽州,七郎快要做都督了,他定能保护娘子。” 这般情状,实在艰险,白蕊亦有些后悔。 却又不敢做奢望:“只怕七郎已恨死娘子了。” “回去认个错也不行吗?” 红珠想起过往种种,“七郎那么爱娘子啊。” 白蕊皱眉:“可是这种事,哪个郎君能容忍?” 两人商量许久,终没有头绪。 第二日清晨,韦成康就到了。 连年战乱,他出行未敢讲究 排场。 骑一匹宝骏,带十个护卫,轻装而至。 薛昀率军亲自出城迎接。 缨徽很不耐烦应付娘家亲戚。 本来薛昀要带她一起。 她借口昨夜没睡好,头晕。 留在了官驿里。 七月流火,暑气逐渐消散。 第33章 过了孕期的前两月,缨徽身体上的反应已弱了许多。 只剩烦闷。 她知道,她不该阻拦阿兄去复仇了。 可是,她真的很想他能活下来。 她辗转反侧一整夜。 一些事糊涂着,一些事想明白了。 她想阿兄活着。 哪怕不能陪在她身边,她也希望他能在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 长命百岁,自由自在。 不是不甘自己为救他而付出的。 只是对挚亲的钟爱。 她从来没有这么纯粹地关怀过一个人。 缨徽坐在窗边。 支手擎额,百无聊赖地看着枯枝落叶。 “娘子,你看谁来了?” 薛昀的声音自院落外飘进来。 韦成康同他一起。 韦成康今年二十五岁。 遗传了静安侯的好皮囊,疏眉俊目,风姿倜傥。 很有世家勋贵的翩翩风度。 两人在韦府话都没说过几句,这人却端出一副兄妹情深的模样。 阔步进屋,“六妹,六妹,你我许多年没见了罢。” 缨徽又开始上泛酸水。 这孩子真是受苦了,在娘胎里就见到这许多恶心事。 她挑起嘴角,热情迎出去。 携帕抹去本不存在的泪,低咽:“我真是想念兄长,还有阿耶,母亲和小娘。” 韦成康亦抬袖拭泪,宽慰:“他们也十分挂念你,此番我就是受了父命来送妹妹出嫁的。” 薛昀在一旁笑道:“我备了酒宴,为内兄接风洗尘。” 缨徽见他不做迎敌之备。 又像没事人一样,在宴席之前,拽住他问了问。 薛昀一身轻松:“阿耶回信上说,李崇润根基未稳,不敢贸然进攻易州。让我好好驻守,早日将谢世渊送到潼关就是。” 缨徽觉得不对劲。 宴席上她借口不胜酒力,悄悄去了谢世渊的寝阁。 将这番说辞说给他听。 谢世渊躺在摇椅上,不曾深思。 便道:“镇北将军舍弃这个儿子了。” 三州局势逐渐明了。 任何一个戎马倥偬的战将都能分析出来,易州危矣。 不召回儿子,也不派兵增援。 反倒催他将知道兵符下落的谢世渊送到潼关,妥妥的断臂之举。 看来薛绍是怕薛昀调兵攻进幽州却颗粒无收。 反倒将要引来李崇润报复。 上达天听,恐宦党趁机发难。 才要舍弃这个儿子,为自己挡灾。 薛昀绝不是李崇润对手。 而李崇润绝不会放他生路。 只要薛昀战死,这个事情就好办多了。 缨徽只觉如三九冰雪兜头浇下,冷得彻骨。 这是亲生父子啊。 谢世渊一路行来,却已见惯世间寒凉。 不以为意,只道:“你们的婚期是初七,还有四天,葡萄,你今晚趁夜走吧。” 缨徽低下了头。 谢世渊心中已有计量。 温柔哄劝:“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缨徽是个矫情的性子。 在定州时被宠得多了几分脾气。 或不肯吃饭,或不肯睡觉。 都得谢世渊求她才行。 既然阿兄求了她,她又怎能不答应呢。 她点头,两行清泪无声的滑落。 谢世渊无奈又宠溺:“傻丫头,日子还长呢。” 两人正说话,门被推开了。 薛昀喝得脸庞醺红,趔趄着闯进来。 见缨徽也在,不禁诧异:“娘子不是说不胜酒力,身体不适吗?” 缨徽懒得搭理他。 想起那些事,又觉他可怜。 难得好声好气编了个瞎话:“我担心郎君安危,来问问谢将军可有守城良策。” 薛昀深为感动。 执起缨徽的手,诚挚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缨徽感到厌恶,却又挣脱不开。 谢世渊见状,从躺椅上起来。 打落薛昀纠缠缨徽的手,把他拽到自己身边。 问:“薛郎君突然前来,可有要事?” 薛昀笑嘻嘻道:“吾父闻知谢将军在易州,十分想要见您。让我将您送到潼关一叙。” 谢世渊早就做好打算,沉稳应下:“何时启程?” 薛昀道:“阿耶的意思,自然是越早越好。不过我既已邀请将军喝喜酒,总要等到初七之后再启程。” “但是……” 薛昀挤出几分虚伪的为难愁绪:“阿耶的意思,从易州去潼关,路途遥遥,烽火不休。而将军又是善战之人,恐出意外,所以请将军服下此药。” 他捧出一粒药丸。 缨徽急了:“这是什么意思?谢将军尽心尽力为你谋算,你却恩将仇报!” 她欲伸手抢夺,薛昀偏身躲开。 他罕见的对缨徽沉下脸:“这是正事,莫要胡闹。” 薛昀早就看出缨徽对谢世渊的情愫。 但他懒得计较。 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能被他从七郎的府中撬走,自然也会被别人勾引。 只不过还没到手,总是心痒。 到了手,估计用不了几日也就腻了。 家里那些姨娘都是这样。 再加上李崇润虎视眈眈,红颜祸水带来的麻烦不少。 早没有一年前邂逅时那怦然心动的感觉了。 谢世渊微笑着问:“这是什么?” “碧水丹。” 薛昀道:“只要三个月内将军到了潼关,阿耶给你服下解药,绝不会损伤你的身体。” 缨徽见阿兄神色,大感不祥。 挡在两人中间,“不能吃。乱世之中,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万一路上将军被劫,到不了潼关,岂不是妄送性命?” 薛昀道:“阿耶信中也嘱咐过此事。将军身负惊天秘密,若是落入旁人手中,抵得过严刑便罢,万一抵不过,让人家问出些什么,生出祸乱,谢刺史的声誉都要被糟蹋了。不若服下此药,省却许多麻烦。” “阿耶,阿耶。” 缨徽骂道:“你是个奶娃娃吗?都要被卖了,还这么听话。” 薛昀不明就里,只一昧遵从父亲。 低声冲缨徽道:“外人面前,多少给我留些颜面。” 缨徽一口气梗在心头。 谢世渊朝她轻摇了摇头。 他捏起药丸,囫囵吞下。 薛昀斟了一大盏热水,亲自伺候谢世渊服下,末了还让他张嘴看看。 谢世渊一一照做,哭笑不得:“这莫非也是镇北将军在信中嘱咐的?” 薛昀挠挠头:“这倒不是,只是阿耶的吩咐,我总要做好了才是。” 这浪荡子,倒还是个孝子。 缨徽略有些同情。 但想起阿兄刚被他逼着服了毒,这点微末同情转瞬也烟消云散了。 她不能走了。 她要想法把解药弄到手。 有了这冠冕堂皇的理由。 缨徽心里舒坦多了。 她有些偏执地心想:要不一起走,要不一起死。 易州喜事将至,幽州城内却办起了丧事。 沈太夫人过世了。 自打览翼堂冲突,沈太夫人亲自平息。 回到府邸,便一病不起。 陈大娘子没了主心骨,也病倒了。 日常只有蓁娘伺候在侧。 沈太夫人咽气那天。 蓁娘伤心欲绝,痛哭流涕,几度晕厥。 众人看在眼里,皆为其孝道称颂。 李崇润庶务缠身,只在出殡当日露过面。 老封君一死,原本朝中那小部分观望的朝臣也尽拜在李崇润麾下。 出殡那日,六郎把李崇润拦住。 他仍旧一副无赖样儿:“要论长幼次序,继都督位的怎么也不该是你。你可别得意,我这还有块兵符呢。” 李崇润本不欲搭理。 听得这话,不禁微笑:“是呀,我都忘了,六哥这里还有块兵符呢。” 他拔出佩剑,架在了李崇沣的脖子上。 六 郎吓得只哇乱叫:“众目睽睽,你敢杀兄!” 李崇润笑不可遏:“天下人谁不知我李崇润杀兄。我杀兄是什么新鲜事吗,我的六哥?” 李崇沣眼见这等情状。 周围明明有护卫,却无一人上前。 真正的大势已去。 六郎终于认了命:“我知道,我没什么用,你不至于与我为难。” 李崇润伸出手,“为不为难,要看六哥表现。” 六郎颤巍巍地从胸前摸出温得热乎乎的兵符。 李崇润收起兵符,也收起了剑。 他懒得多言,只留下一句话:“安分可保富贵。” 扬长而去。 初五,李崇润在览翼堂正式继任都督位。 搬进了都督府。 第34章 陈大娘子上书,要带女儿回乡隐居。 李崇润拒绝了三回,终于允准。 至此,大局初定。 李崇润封崔君誉为长史,佐助料理城隍、兵马、甲仗、食粮、镇戍等事。 封裴九思为忠武将军,统领两万都督近卫。 王玄庄仍为镇武将军,暂领幽州边防。 其余文武朝臣,关隘守将不大做调整。 王玄庄早在大战时便公然易帜。 如今倒是不必再回定州担惊受怕过日子,举家搬来幽州。 为当初他和李崇润演戏的事。 瞒着妹妹王鸳宁惹其不快。 事情了结后,很是赔礼道歉一番。 又叫王鸳宁讹了许多银钱,才把这事糊弄过去。 王玄庄素来敏锐。 总觉李崇润这样的英主,龙困浅滩时是最佳的攀附时机。 一旦得势飞天,就变得难以捉摸。 他想把婚事尽快定下来。 但沈太夫人新丧。 虽然没甚情分,李崇润到底是失了嫡母。 总要过个一年半载再谈下定的事。 王大将军操碎了心。 王鸳宁却颇为悠闲。 她是炙手可热的将军妹妹。 不用像从前一样担心兄长安危,尽可过几天安乐日子。 难得她与高兆容很合得来。 大周时兴烧尾宴,专用于庆祝士子登科或官位升迁。 初五这日,高兆容摆了烧尾宴。 只请李崇润和王鸳宁来吃。 李崇润托辞公务繁忙,稍坐了坐便离去。 只剩王鸳宁与她说话。 宴上有十二道冷盘,十二道热盘,十二道糕点。 水陆具陈,膳香错杂。 有一道剔蟹细碎卷,正当季,蟹肉鲜嫩肥美。 王鸳宁爱其滋味,想起旧事,不禁怅惘:“缨徽姐姐也喜欢这道菜,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王鸳宁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喜欢她、挂念她。 当初在都督府,不过是彼此利用。 心照不宣的事。 可当得知她被七郎强占,关在府里时。 也是真心实意上门探望、安慰。 这世道女子不易,飘若浮萍,总是沦为家族的牺牲品。 王鸳宁感同身受罢了。 高兆容亦有些挂怀:“大约正自由自在地飞吧,费尽周折,千万要过上好日子。” 话音降落,外面传来铁蹄纷纷踏下的声响。 侍女过来禀报:“是都督率军出征了。” 高兆容嘀咕:“才继位,就不能安歇两日。” 王鸳宁却想到了:“今天初五,若是日夜兼程,初七那日也就打到易州了。” 易州内外如今透出诡异的宁静。 韦成康知道缨徽不待见自己,碰了几回软钉子。 如今老老实实的,不再去招惹他那带刺的妹妹。 薛昀准备婚仪琐事,更是焦头烂额。 谢世渊想方设法要把缨徽送走。 有一回他的亲兵连麻袋都准备好了。 缨徽像邪祟入体,大喊大叫要撞墙。 险些招来官驿的护卫。 众人各据位置,各有执念。 谁也不再让步了。 谢世渊终日翻看舆图。 仔细计算李崇润攻城的日期。 他认为应当在月底。 幽州陈规,凡都督继位,务要在当月十五祭拜祖庙。 以期风调雨顺,物阜民安。 再者,攻打易州不是小事。 幽州仍以檀侯为尊。 未免授人以柄,李崇润至少应当走一走流程,向檀侯上书。 这一来一往,至少要拖到月底。 谢世渊觉得自己还有时间劝缨徽离开。 初七这日,彤云密布,大雨如注。 薛昀将新邸修缮好了。 按照礼规,深夜去迎亲。 韦成康从官驿送缨徽出嫁。 沿路灯烛煌煌,人头攒涌。 百姓都好奇,这在幽州掀起无数血雨腥风的美人,该是何等天姿。 缨徽坐在车舆里,平静地与白蕊和红珠聊天。 “你们一天哭丧个脸,不知道的,还当是出殡呢。” 谁都拿她没办法。 红珠也浑不吝了:“上一回送娘子出阁还是给那个死了的都督做妾。这回不错,是平妻。若是有下回,大概就当上正妻了。” 白蕊附和:“不期嫁得多好,只求越嫁越好。” 缨徽打趣:“呦,我家白蕊姐姐都会开玩笑了。” 白蕊也看开了:“玩笑不玩笑的,能笑一日是一日。” 最麻烦的是合卺礼。 缨徽早就准备好了。 给薛昀在酒里下点药,管保他一觉到天明。 马车辘辘而行,几乎可看见薛府的重檐飞脊。 忽有护卫骑马拦住薛昀。 “禀告将军,有大军攻打易州,城防撑不了多久,请将军派兵增援。” 薛昀惊慌失措,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谁?” “祭出旗号,幽州,李都督。” 幽州军夜行百里,于七月初七抵达易州。 深夜趁雨连破三道关隘。 正在全力攻打最后一道。 易州有卢龙军驻守,又有通济仓。 本不至于不堪一击。 但今日是守城将军薛昀的大喜之日,重要边将皆来出席喜宴。 导致应变不及,卢龙军接连溃败。 李崇润派出的暗卫在乱军中取卢龙军中郎将首级。 军心彻底涣散,副将为求活命而投降。 失了这道屏障,更加一溃千里。 薛昀不敌,逃回了城中。 在成婚当夜,大军攻来时。 他就重兵将谢世渊和缨徽看押起来。 谢世渊无可无不可。反正已吃下毒药,逃出去也活不下去。 他正计划会一会这位有勇有谋的新都督。 只可惜缨徽。 谢世渊道:“我让你早点走,你不走。如今可倒好,想走也走不了了。” 雨已经停了。 缨徽抬眸看向漫天繁星,攻城声在耳边沸腾,反倒有种轻松的感觉。 她能去哪里呢?去哪里不是孤苦伶仃。 悬着的剑终于要落下了。 缨徽托腮欣赏无边夜色。 试探地说:“薛昀那家伙输定了,到时候小命落到崇润手里,而阿兄手里有崇润一直想要的兵符。” 她转头看向谢世渊,“把兵符给崇润,让他以薛昀的命做要挟,问薛绍要解药。兵符那么值钱,换你我两人的命,应当能换来吧。他恨我入骨,阿兄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好歹救救我。” 谢世渊了然:“我说你怎么不走,原是打得这个主意。” 缨徽殷切劝导:“你留着有什么用?只会招来追杀。” 谢世渊合眸沉思了许久,才耐心地同她讲道理:“葡萄,兵符事关天下安定,不能随便予人。” “可这天下本来就不安定!”缨徽霍得起身。 她还穿着嫁衣,裙裾缀着珊瑚流苏,叮叮当当,混乱纠缠。 “你心系天下,慈悲为怀。可是有谁对你慈悲?”缨徽细白的玉颈因为激动而起伏。 谢世渊凝眸相对,还想再说些什么。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 薛昀浑身是血的闯了进来。 目光在二人间逡巡一番,抓起了缨徽。 谢世渊去拦他。 两人在阁中过了几招。 谢世渊竟然不敌。 他曾力能扛鼎,飞马横槊。 于乱兵中取敌首级。 曾经。 接二连三的刑囚,他的身子早已被折磨垮了。 谢世渊被薛昀打趴下,伏在地上吐了几口血。 眼睁睁看着薛昀把缨徽拽了出去。 宅邸大门洞开,涌入无数兵马。 暗淡月光下,众将拥簇着一个 人。 玄甲护身,清冷的影子。 薛昀拽着缨徽连滚带爬地过去。 在一片妇孺哭嚎声中,头磕得“咚咚”响:“某愿以新妇进献都督,只求活命。” 缨徽被推得踉跄,堪堪稳住身形。 抬头看去。 李崇润恰也在看她。 她身上的嫁衣繁重而凌乱。 盘绣的凤凰跃于肩。 鲜妍欲滴的红色,衬得她脸色愈加惨白。 这是李崇润想象过无数回,她穿嫁衣的模样。 甚至许多夜里。 趁她熟睡,手指轻轻描摹过她姝丽的脸庞。 憧憬着,她穿上嫁衣该是何等明艳。 这一天终于来了,却是别人的新娘。 李崇润缓缓走到她跟前,捏起了她的下颌。 “阿姐,这就是你苦心求来的好姻缘?” 缨徽被迫与他对视。 看见他的薄唇噙着冰凉的嘲讽。 第35章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失败,薛昀爬到跟前,忙不迭地说:“都督明鉴,当日都是她勾引我,我一时糊涂才酿成大错。不,她根本就是别有所图。”他指向寝阁,“那个谢世渊才是真正的奸夫。” 第23章 若不是薛昀提及,李崇润几乎都要忘了谢世渊的存在。 是了,当日一同被薛昀带走的,除了缨徽,还有谢世渊。 李崇润懒得看薛昀一眼,目光始终停留在缨徽的脸上。 也细致地观察到了她浮掠而过的惊惶和拙劣的掩饰。 “好,那就去会一会谢将军。” 谢世渊挣扎着爬了起来。 念着缨徽,踉跄出门。 连嘴角的血沫都来不及擦拭,正对上这一众人。 他实在过于狼狈。 衣衫碎裂,蓬头垢面,脸上还有伤。 迎面相对的一瞬,李崇润只觉异样。 如有什么敲在心头,很快消散。 令人抓不住。 毕竟,如今他是显赫的都督。 对方只是阶下囚。 从身份到外表,都相去甚远。 他实在想不通。 囿于深宅的缨徽怎么会和定州的谢世渊扯上什么关系。 谢世渊扶着门扉。 勉强撑住身体,气若游丝:“李都督。” 数月前他也曾这样叫另一位都督,要与他做个交易。 可惜,那是个鼠辈,又贪婪。 交易不成反倒撕破了脸。 从在都督府的地牢里。 第一回见到李崇润时,谢世渊就有种预感,他同他的兄长们都不一样。 片刻的寂静,李崇润已经抬步走进了阁内。 薛邸乃至于整座易州城,都被幽州军围得铁桶般严密。 绝无逃脱的可能。 他们三人只能乖乖地跟着进去。 胜负已分。 没有了殊死一搏的意义。 谁也不想去找死。 却有人想求生。 薛昀生怕他不信。 忙不迭地向李崇润检举缨徽:“这些日子她照顾谢世渊照顾得可殷勤,端茶倒水,两人时常紧闭阁门,孤男寡女聚在一起说话,两人绝不清白。” 殷勤照顾,端茶倒水。 李崇润想象不出。 素来骄纵乖张的缨徽,沉下心照顾人是什么模样。 他望向缨徽。 噙着温文的笑影儿,却凉得彻骨。 缨徽气急:“薛昀,你这个小人!敢做不敢当!我同谢将军清清白白,若有把柄叫你抓住,你仍肯成婚,岂不是活王八!” 薛昀一噎。 正欲辩驳,被人打断。 “李都督。” 谢世渊缓慢地叫了一声。 明明孱弱低微,却给人一种有力的感觉。 李崇润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 “恭贺都督夺下易州,却不知能守几日?” 谢世渊艰难说完这句话,便抚着胸口剧烈咳嗽。 缨徽想要上前搀扶。 顾忌李崇润,只有踯躅在原地。 李崇润当然想过易州易攻难守。 守不守得住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通济仓和刀兵库。 洗劫一空,班师回朝。 藉以重整幽州边防守军。 目的已经达到。 但他想听听谢世渊如何说:“谢将军有何高见?” 谢世渊靠着穹柱。 有气无力,却字字珠玑:“都督大概想得是立威,而非长久盘踞易州。但别忘了,檀侯是最刻薄寡恩之辈,若他得知都督未禀告而私占重镇,会如何对待都督?檀州会盟在即,都督是去还是不去?” 去,等于将性命交托出去。 不去,等于公然反叛。 李崇润根基未稳。 正面对上檀侯,无异于自掘坟墓。 李崇润道:“幽州尚有十万守军,如我丧命于檀州,必揭竿而起,为我报仇。檀侯不会不顾及。” “那若是效仿秦昭襄王,软禁都督,而不杀呢?” 这把李崇润问住了。 他丝毫不怀疑。 崔君誉和王玄庄为了他的安危会投鼠忌器。 乱世攻伐残酷,一步步的退让,只会让对方鲸吞蚕食。 默然片刻。 李崇润问:“谢将军有良策?” 谢世渊笑了:“献上我以表忠心。” “阿兄!” 话音未落,缨徽再顾不得许多,嘶声叫道。 李崇润瞥了她一眼。 冷笑:“将军倒是肯舍己为人。” 缨徽丝毫不怀疑李崇润能做出这样的事。 也丝毫不怀疑阿兄此举鱼死网破的决心。 她劝不动阿兄。 只有哀求李崇润:“檀侯觊觎谢氏手中的兵符,连李崇清都不惜冒险扣押阿兄,试图据为己有。可见钟离氏驻军骁勇善战,价值巨大。七郎宏图之志,如何甘心久居人下?只要留阿兄一命,我愿帮七郎得到韦氏的兵符。到时三符占其二,七郎何需再忌惮檀侯?” “兵符。” 李崇润扫向谢世渊:“竟连这等紧要事也告诉她了。” 谢世渊自诩与缨徽之间清清白白。 未曾想过去解释薛昀那厮拙劣的构陷。 听李崇润这样阴阳怪气,才知他误会至深。 忙将当年定州相救缨徽的原委告知。 那段往事还没有听完。 李崇润就想起,从前都督府里无数个日夜。 缨徽梦魇中哀哀可怜呼唤的“阿兄救我”是怎么回事了。 当时他也问过,缨徽怎么也不肯说, 他只当是静安侯府里哪个与她关系好的兄长。 却不曾想,有这样的渊源。 李崇润安静听完,凝睇着缨徽。 突然无恨无怨,只剩空空洞洞的森凉。 他信谢世渊是君子。 但他亦太了解缨徽。 她憎恶的、折磨的、甚至亲近的。 都未必走进她的心。 只有被她完整且隐秘地藏在心里的,才是最珍重的。 谁人都不配知道,不配触及。 多么病态的占有。 李崇润恍然。 他总是憎恨缨徽接二连三地背弃。 憎恨她的薄情。 但其实她本不是薄情之人。 只不过她所钟爱。 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人并不是他。 纠缠日久,终于大白。 李崇润在心底连连嘲笑自己。 谢世渊浑然未觉:“我诚心为都督解围,唯愿都督善待吾妹。” 易州一夜之间易主。 让谢世渊震惊,却也清醒。 他根本无力护送缨徽安然抵达靺鞨。 乱世中的藩镇势力远超他想象。 这样姝色无双的姑娘只有在强者身边才能无恙。 薛昀眼见两人即将达成协议,气急败坏。 想再往缨徽身上泼些脏水,谁知还未来得及说话。 李崇润怒而视之,“拖出去,就地斩杀。” 裴九思上来拖人,缨徽拦住。 “他喂阿兄吃了碧水丹,若无解药,阿兄只有三月寿命。” 李崇润冷血地问:“那又如何?” 缨徽看看谢世渊,又看看薛昀。 急 得冒出冷汗:“七郎,救救我阿兄吧。” 李崇润凝着她,长久不语。 他的神色甚为平静。 心中恨意却是凛然。 恨不得掐死她。 我阿兄?倒真是亲密啊。 他算你哪门子阿兄! 原来你不是没心肝啊。 只是你的心肝尽在别的男人身上。 李崇润倏然冲她微笑:“徽徽。” 他伸出手,碧玺扳指流转着幽凉的光。 缨徽十分惧怕他。 却不得不将手搭上,被他拢入怀中。 那抹笑始终挂在李崇润的脸上,**漪。 他的手抚摸过缨徽的脸颊、下颌。 停留在她细长如玉的脖颈。 裴九思看得心惊。 抢先一步:“娘子,孩子可安好?” 李崇润霍得僵住。 对呀,还有孩子呢,他竟忘了。 原来他也并不十分喜欢孩子。 当初的欣喜,不过庆幸于终于绑住了她。 多么愚蠢,多么可悲。 为祭奠这份愚蠢,总得要这一对狗男女比他痛苦千百倍。 缨徽亦惊醒。 为抓住一根稻草,珍爱地捂住肚子:“孩子好好的,七郎,我会把他生下来。” 用他换我的阿兄一命——李崇润为她补齐话语。 “好。”他松开了她。 这么死,未免太干脆了。 留着,慢慢玩。 他的笑容愈加和煦,像一个温良仁善的郎君。 命人将薛昀带下去,严密关押。 并给镇北将军薛绍去一封书信。 第36章 做完这些,李崇润彬彬有礼地冲谢世渊道:“烦请谢郎君跟我回幽州,余事从长计议。” 谢世渊别无选择。 幽州军很快拔营。 后方不稳,李崇润不便在此久留。 不同于夜袭时的策马疾行。 归途李崇润改乘马车。 他搂着缨徽作乐。 因她有孕动不了她,不碍别的,总有办法迫她发出些暧昧且破碎的声音。 他没给谢世渊准备坐骑。 让谢世渊如大头兵随着马车行走。 那些声音总能传到他的耳朵里。 烈日当头,他的脸色惨白如霜。 几番趔趄,险些摔倒。 多亏裴九思及时搀扶住他。 缨徽从席榻滑下来。 绣帏被风掀起一角,正看见阿兄狼狈的模样。 她拢住破碎的衣衫,瑟瑟道:“七郎,求你给阿兄一匹马吧,他的身子受不了。” 她低垂着头。 蓬乱的发丝顺着颊边滑落,遮不住的雪肤上斑迹点点。 李崇润微笑:“好啊,他既走不动路,就让他来与我们一同乘马车吧,这马车宽敞得很,坐得下三个人。” 缨徽本能摇头。 怎能让阿兄看到如此狼狈的她。 李崇润的笑容愈加灿烂。 摸了摸她丹若樱桃的唇,“既然这你也不愿意,那就卖力些伺候我,若是我舒坦了,就送他去坐囚车。” 谢家郎君,早已沦为阶下囚。 尊严又如何抵得上性命。 缨徽豁出一切。 如其所愿,迎了上去。 行军至深夜子时,李崇润才下令安营。 他用披风裹住缨徽,抱她进帐。 欧阳夷正等着给缨徽把脉。 这些日子虽殚精竭虑,但身体未受苦。 胎像倒是稳当的。 不过……欧阳夷瞥见缨徽露出的一截藕腕。 老脸微红。 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 出来对李崇润道:“孩子落地前,你莫要太过分。” 李崇润仰在圈椅上,有种自暴自弃地悠闲:“美人不就是这个用处嘛。” 欧阳夷知他们当中恩怨,不便多言。 隔屏风看了看缨徽,长吁短叹地走了。 帐中霎时安静。 缨徽知道李崇润恨她至极,不敢出声触他霉头。 将脑袋埋在软枕间,一动不动。 李崇润自打缨徽舍弃他,一夜至多睡两个时辰,且时时梦魇。 他瞥了眼更漏。 长夜慢慢,需得寻些乐子。 他叫进守卫,吩咐:“去,传谢将军来。” 第24章 缨徽听见李崇润深夜要召见阿兄,眼皮突得一跳。 撑起身体想要阻止。 但想起如今处境。 愣怔片刻,又静静地躺了回去。 她熄灭不了怒火。 尽量不去火上浇油。 李崇润看向她的方向。 连地屏风十四牒,将人影遮得严。 依稀听见身体挪动、被衾摩擦的声响。 细微,带着小心翼翼。 李崇润突然有些恨自己的敏锐。 谢世渊来得很快。 他白日行军惨遭搓磨。 夜间刚要就寝,便听诏令。 生怕来晚了,李崇润迁怒缨徽。 忍着腿痛疾步赶来。 因为匆忙,衣衫未整。 连发髻都是乱的。 昔年风度世无双的少年将军。 如今病骨支离,面容憔悴。 身后一无所有。 谢世渊艰难地朝李崇润躬身揖礼。 李崇润道:“某听闻谢将军除了擅骑射弓箭,还擅弹筝。深夜无趣,能否烦请将军拨弦助兴。” 谢世渊知道缨徽就在这里。 他拒绝不了。 副将搬上古筝。 紫檀木的凤凰筝。 柔韧的蚕丝弦。 谢世渊将乱了的琴码摆正。 抬手拨弦。 弹得是极合时宜的《秦王破阵乐》。 勾托抹托,流畅悠扬。 在静谧无声的深夜,尤为激昂。 只是大约音由心生。 平白多了些悲壮苍凉。 定州有大片草木肥沃的土地,古来为养马之地。 檀侯魏铭野心勃勃,据三州而向外扩张。 需要大量兵马辎重。 便将定州做为了养马场。 驱使私奴,动辄打骂。 每到冬天,养马场外数不尽的私奴尸首。 甚至来不及掩埋,只能付之一炬。 谢今身为刺史,早就看不下去。 他以各种明目推恩赦免过一些私奴。 为他们办良籍。 檀侯起先只是不满,并未有其他动作。 后来靺鞨难侵,劫掠了檀州几个粮仓。 檀侯大怒,奋而反击。 却因战马供应不足而战败。 从此檀侯视谢今为眼中钉,蓄谋除之。 战乱之地,多的是视人命如草芥、一心攀附之人。 偏谢今耿介严正,得罪了不少人。 奸佞又在檀侯面前挑拨。 使得檀侯最终下定决心,将谢家斩草除根。 谢世渊从前亦是以身报国、雄心壮志的武将。 但经家国事,才知激昂的破阵乐背后是累累白骨。 缨徽听出了他曲音里的伤慨。 伏在榻上,眼圈悄悄红了。 一曲终了。 李崇润听得失神。 说不出是何滋味,只觉胸口堵得慌。 他道:“谢将军只会这一曲吗?” 谢世渊只有继续弹。 李崇润听过缨徽弹筝。 只算得上娴熟,谈不上精妙。 但她鲜有愿意静下心来做的事。 唯有在筝前,表现得十分耐心虔诚。 她会的寥寥几曲。 在逼着谢世渊不停歇的弹奏后。 都在他手底下轮过一遍。 李崇润通些音律。 从花指、遥指的习惯能看出。 缨徽的筝是谢世渊手把手所教。 原来他早些年相识的缨徽。 身上心里皆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 可笑他以为两人青梅竹马。 共患过难,在彼此生命里是不可抹灭的存在。 他算什么? 她失去挚爱聊胜于无的慰藉吗? 李崇润想到什么。 起身,走到了谢世渊的身边。 谢世渊收弦仰头看他。 李崇润紧盯着他的眼睛。 盯了许久,蓦地喝道:“拿铜镜来。” 护卫递上。 他一手执铜镜照自己的眼睛。 一手遮住谢世渊的鼻梁往下,只露眼睛。 两双凤眸,黑沉如点点墨色 晕染。 有着极为相似的轮廓神态。 李崇润竭力按捺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悉数喷涌。 他将铜镜狠狠掷到地上。 绕过屏风,把缨徽从榻上拖了起来。 “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 他掐她的脖子。 谢世渊紧跟进来,慌忙去阻李崇润施暴。 被李崇润抬袖甩开。 谢世渊磕在屏风上。 十四牒倾倒,琉璃碎了一地。 守卫们听到动静闯进来。 被李崇润喝退。 谢世渊只觉刚才那一磕,像是浑身都要散架。 生怕缨徽受伤,忍着痛又去拉扯李崇润。 哀求:“都督,若有哪里做得不妥,都是谢某的错,求您莫伤葡萄。” 李崇润倏然住手,“葡萄?” 谢世渊解释:“收留缨徽时,她记不得本名,我给她取名葡萄。”他见李崇润脸色实在可怖,连忙道:“是我失礼,以后不叫这名了。” 葡萄……李崇润想起,缨徽最爱葡萄。 应季时却不贪吃,提留起一串果实饱满的。 看来看去,怅然幽思。 连这个竟也有故事。 李崇润血脉贲张,额头青筋突蹦。 眼底尽是血红,瞪向缨徽。 她被扼住咽喉,说不出话。 四目相对,尽是伤戚。 是知道自己错了。 还是担心她的阿兄。 李崇润冷笑,松开了她。 缨徽浑身瘫软。 伏在壶门榻的边缘,不停咳嗽。 她感觉自己脖子火辣辣的。 像是被人生生折断。 谢世渊想要上前查看。 却见她只穿薄薄的寝衣。 因刚才的纠缠,衣襟下滑,遮不住肌肤。 他只有转过身避嫌。 李崇润低眸凝着缨徽。 目光湛凉,控制不住地闪过要如何折磨她,让她怎么死的念头。 多可恨,非得杀了她才能解恨。 刚才怎么就松手了。 只要再那么用力一下,脖颈就拧断了。 第37章 万般情愁纠葛也就烟消云散了。 没有一鼓作气。 只剩再而衰,三而竭。 他道:“谢将军可以回去了。” 谢世渊当然不敢走。 刚才那可怖的场景历历在目。 若这位都督再发疯,连缨徽的呼救他都听不见。 李崇润见他流连,手扶上搁在榻边的佩剑。 缨徽瞥见,忙上去从身后抱住李崇润。 道:“阿兄,你走吧,我不会有事的。” 谢世渊只有离开。 营帐里枯井般死寂。 剩一地琉璃残渣,闪灼着冰凉的光。 缨徽抱着李崇润。 默然片刻,轻声说:“对不起。” 她向来任性,矫揉的背后是冷心冷情。 可是离开幽州短短月余,竟生出了心窍。 知道自己往日做得过分了。 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怎能被当作替身。 若他珍贵,就该一辈子高高悬于天边。 永远皎洁,怎可轻易攀折。 缨徽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她无声地流泪。 洇湿了李崇润的后背。 他心底的恨意更炙热。 她竟然知道错了。 那么残忍无情的缨徽。 也会有明辨是非的一天吗? 他用了四年的陪伴,一年的同床共枕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谢世渊一个月就做到了。 几乎是他塑造了她。 也只有他能改变她。 李崇润宁愿她跳起来。 指着他鼻子嚣张地说:“我就是拿你当替身了,你待如何?” 她可以一直坏,一直薄情。 怎能为别的男人生出心肝! 李崇润转过身。 捏着她的下颌,在她耳边问:“这么喜欢他吗?” 缨徽愣怔不语。 她变成好人了。 连说谎都不愿了。 李崇润想,杀她做什么呢? 死是最干脆的。 杀了她,三个月后谢世渊也死了。 从此阴阳相随,他们做梦! 他彻底扭曲,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脖颈。 缨徽骇然,忍不住颤抖。 她怕了。 这一点倒是没变。 不管有心没心,胆子总是小的。 李崇润薄唇噙上嘲讽。 想出了更好的主意收拾她。 他低头整理袍衫,起身离开。 消磨半夜,天边已泛白。 用过朝食,就得拔营。 缨徽仍旧在李崇润的马车里。 裹着披风缩在角落,生怕行止言语再有差错而惹到他。 半路,边防军逮了一个人送到李崇润面前。 正是缨徽的三哥韦成康。 当日幽州军夜袭易州。 韦成康见节节败退,又出不得城。 趁薛昀顾不上他,十分伶俐地扔下妹妹逃走。 在易州城内寻了间屋舍躲起来。 待李崇润班师,才迫不及待地要赶回长安。 这里连年烽火,守军比别处更机敏。 一眼就看出他不对劲儿。 仔细核查,才知竟大有来头。 李崇润让把人送到马车里。 韦成康戴着镣铐。 十分狼狈地哭天抹泪:“我是奉父命来送亲的,薛昀干过什么我全都不知,求都督饶命,六妹妹救我……” 缨徽面朝车壁,一句话都不想说。 李崇润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一番,“韦兄这是干什么?我几时说要杀你了?” 韦成康眼睛一亮,觅到生机。 忙爬到李崇润脚边,拽着他的袍裾。 殷切道:“都督仁善,但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愿赴汤蹈火。” 李崇润把衣袍拽回来,道:“倒是有一件事。” 司马给他起草了一封书信。 是向静安侯府求亲,并邀静安侯韦春知来幽州的。 想起先前那封石沉大海的信,李崇润觉得韦春知可能并不了解他。 需得做些什么,彼此加深一下了解。 他漫然道:“韦兄既然这样说了,我自然不好却其盛情。是这样的,我书信一封,欲向静安侯求娶缨徽。文墨既成,尚缺信物,还得请韦兄帮衬一二。” 李崇润从袖中摸出匕首。 拉过韦成康的手,硬生生把他的小指切了下来。 西京传闻。 幽州新都督青面獠牙,嗜血狠戾。 可不能对不起这名声。 马车里响起韦成康杀猪般的惨叫。 缨徽对着车壁。 捂住耳朵,忍不住发抖。 有了信物,人丢去囚车跟谢世渊和薛昀作伴。 李崇润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匕首。 凑上来抱缨徽:“真狠心,嫡亲的兄长,连求情都不肯。” 缨徽呢喃:“他都把我丢了,我管他呢。” 李崇润忍不住轻笑。 弓手抚过她的脸颊。 只要不沾谢世渊,她还和从前一样可爱。 李崇润捏了捏她的鼻子,“快马加鞭往返西京至多一月,若是一月后你阿耶仍不回信,我再送一只手指去,到时候你来割,好不好?” 缨徽终于忍不住,捂着胸口干呕。 李崇润冷漠看她难受的样子。 末了,甚觉无趣:“这孩子倒成尚方宝剑了。” 大军赶在天黑前,抵达幽州。 高兆容提前得到信儿。 李崇润会在今日回来,早早备下一桌膳食。 李崇润的车驾停在都督府门前。 下来的却是缨徽。 她朝高兆容屈膝,“七郎去军营议事了。” 高兆容并不惊讶看见她。 也并不愿看见她。 倒不是不喜欢她。 只是觉得当初那么决绝地离开,现在应当是自由的。 再被带回来,分外可怜。 缨徽也确实憔悴。 粉黛未施,眼睑乌青。 李崇润的麒麟濮院绸披风系在身上宽宽大大。 更显得身条纤细,不盈一握。 高兆容小心地问:“孩子还在吗?” 缨徽抚摸腹部,点了点头。 高兆容舒了口气。 这口气舒完,又觉自私。 时日久了,她亦被这对怨偶搞得反复。 晚风拂过,吹落了几片桑叶。 高兆容搀扶缨徽:“去里面说话吧。” 膳食丰盛,但大多数缨徽都吃不下。 只有一道冻姜豉蹄子,她多夹了几筷子。 晶莹剔透的皮冻儿,带着肉香,却并不腻。 高兆容道:“陈大娘子带着蓁娘去了乡下住,都督府里冷清许多,七郎尚未成亲,我只有帮着料理内帏琐事。你还住从前的院子吗?或有别处中意的?” 缨徽不想给她添麻烦:“还住从前的吧,一应物件都是齐全的。” 白蕊和红珠去收整。 高兆容拉着缨徽的手在花苑里散步。 百花尽敛的时节,连桂花都要落尽了。 眼瞧春日繁华,这么快又是一轮回终了。 “我曾经提出给七郎纳几门姬妾,被他以要给太夫人守丧而回绝了。” 高兆容如是说。 她提出这个,试探之意多过其他。 好了,试探出了底细。 不管李崇润表面多么冷酷。 对韦缨徽仍有执念。 高兆容有时都觉得累。 她也分不清纠缠至今,七郎是真的爱这个小娘子到了骨子里。 还是不甘作祟。 缨徽随着她走。 只应声,不接话。 高兆容看出她这次回来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也有许多小心思,但总归是开朗的,张牙舞爪的。 如今却内敛了。 像是姑娘终于长大。 有了心事,知了分寸。 她没有养过女孩,不知这样是不是好事。 但觉得,缨徽这样文静无害的模样,应当不会再惹七郎生气了吧。 高兆容胡思乱想着,觉得闷。 又开始怀念过去那个伶牙俐齿、随时准备气她的缨徽了。 “我请了女医放在你院子里,接生嬷嬷也要尽快张罗好,若哪里不舒服,女医治不了的,或是缺药材的,你尽管让白蕊来找我要。” 缨徽屈膝:“让姨母费心了。” 高兆容揽她起来,心想:简直换了一个人,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放缨徽回了院子。 院子里的榴花早就谢了。 缺乏照料,枝桠光秃秃的。 也不知来年还会不会开花。 缨徽站在院子中央,沐浴着月色。 兜兜转转,还是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 红珠烧好了浴水,出来看缨徽。 见她神情寥落,安慰:“娘子,咱们出去转了一圈,也见到了乱世模样,外头实在凶险,这里总归是安全的。” 第38章 缨徽下意识摸了摸脖子。 只要崇润不杀她,她就是安全的。 有一点未变,自始至终都是惜命的。 惜她自己的命,也惜阿兄的命。 除了怕痛怕死,还有不甘心。 不甘心将这一生过成这种模样后,潦草收场。 红珠实在受不了她过分沉默的样子。 刻意逗她:“我去问厨房要些栗子,咱们放在温安胎药的炉子里烤着吃吧。” 缨徽微笑:“我吃不下,你多要些,这些日子苦了你和白蕊了。” 红珠不死心:“那烤羊腿,烤兔子……” “我想沐浴,早些歇息。” 缨徽打断她。 白蕊不知何时站在了檐下。 万分关切地凝着缨徽,“娘子,浴水早就烧好了,放凉了些,来洗吧。” 往常沐浴,三人总要打闹的。 这一回倒是快。 缨徽在炉火前烤干头发,便上床安歇。 李崇润在军营里忙到天亮才回府。 他径直来了小院。 缨徽还睡着。 他屏退了两个烦人的侍女,独自入内。 掀开层层叠叠的罗帐,走向他的女人。 脚步放得很轻。 像从前,两人在众人眼皮底下偷情。 那时他过得很艰难。 刀尖舔血,与豺狼周旋。 随时都有暴露殒命的危险。 同缨徽私会,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快乐。 缨徽睡得不算沉,秀眉微蹙,呼吸略显急促。 手在被衾外,攥成了拳头。 连梦中,都在跟什么较劲似的。 李崇润握住她的手,察觉到异样。 轻轻掰开了她的手指。 掌心里安静睡着一枚小银鱼。 明亮玲珑的银鱼,鱼尾缀着的璎珞簇新殷红。 一看就是时常擦拭抚摸的。 缨徽的手指颤了颤,幽幽醒转。 迷瞪瞪的,察觉到有人在碰她的银鱼。 忙推开身边的人,坐起来连连后退。 她额间冷汗淋漓。 濡湿了头发,紧紧贴在鬓边。 神色惊惶。 李崇润坐在床边,静静看她。 他还穿着议事的玄色氅衣。 缕金线的麒麟袍袖堆叠在床沿。 无尽的压迫感。 缨徽睫毛低垂。 慢慢挪到他身边,覆在他的手背上。 轻唤:“七郎。” 不管多么抗拒,多么恐惧。 总得收敛起尖刺,伪装出乖巧的模样。 唯恐惹怒他。 毕竟,他的手上还有个人质。 李崇润心底澄明,连连冷笑。 却仍旧温柔,摸了摸她湿漉漉的脸颊,问:“梦见什么了,这么害怕?” 缨徽靠在他肩上,呢喃:“梦见小时候在青楼里,被龟奴打。” 龟奴打人忒得刁钻,不能在年轻姑娘的肌肤上留疤。 用蘸了盐水的藤条抽打,只是红肿。 但到了晚上,却是浑身火辣辣的疼。 根本睡不着觉。 缨徽被打了几回。 实在怕了,话变得少。 在极不安定的环境里,少说话就会尽量少犯错。 她低下了头。 看着她蔫蔫的模样。 李崇润说不出是何滋味。 仍旧会心疼。 但忍不住想,那样令人绝望艰难的环境,丰神俊朗的谢世渊从天而降。 这样的经历,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怀了。 又能怪谁呢?怪他李崇润出场得太晚,还是怪谢世渊太过耀目。 李崇润闭了闭眼,伸手摸向缨徽的腹部。 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是否生出了手脚? 他数日急行军,几乎未眠。 有些疲惫,戾气亦减弱了许多。 触及到她细腻柔滑的皮肤,有片刻的恍惚。 问:“我杀了他,我们重新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第25章 寝阁里燃着旃檀香。 白茫茫的烟雾从香鼎的漏隙飘出来。 带着微苦的气味。 自打缨徽怀孕,就很少用香。 只是她总睡不安稳。 高兆容便让白蕊用在寝阁里。 旃檀的根茎和叶脉有宁神养身的奇效。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此,李崇润今日的心情很平和。 但这份平和并没有持续太久。 缨徽倏然抬头看他,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里布满惊恐。 没有持续太久,垂下睫毛尽数掩藏而去。 全落在了李崇润的眼中。 他想:她真是学聪明了。 不再与他硬碰硬,不再做口舌之争。 因为她知道,这些统统没用。 有些道理,总得经过身与心的双重折磨后才会明白。 李崇润蓦地烦躁起来。 他夺走缨徽手中的小银鱼。 提溜起来看了看。 随手将其扔到了香鼎里。 “还给我!” 缨徽终于被激怒,扑身上来夺。 她赤脚下床。 奔到香鼎前,揭开鼎盖。 不顾香灰滚烫,劈手就要去捡。 李崇润把她拦腰抱了回来。 她剧烈挣扎,他粗暴摁下。 戏谑:“装不下去了。” 缨徽不多说话,只奋力挣脱他的怀抱。 李崇润避开她的腹部,扼住她的手腕。 将她扔到了床上。 见她还要翻腾,低眸冷冷道:“想要我绑你吗?” 缨徽骤然谢了劲儿。 她从前乖张不羁。 不管青楼里,还是侯府里,被绑过太多回。 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像被黏住羽翼的蝴蝶,永远都飞不出囚笼。 明明人还活着,生命力仍旧旺盛。 却要被封进棺椁里,等着尽头。 缨徽捏住被衾,一点点往上拉扯,直至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蒙住。 被衾下逐渐传出隐约的啜 泣声。 低微且细弱,却像山峦般压在李崇润的头顶。 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了。 盯着她看了一阵,霍然转身离开。 从前日思夜想的地方,如今却像魔窟。 明明心爱的女人就在那里。 可以随意靠近,随意采撷。 却像隔得很远。 李崇润知道,事情总得有个了结,不然迟早要把他逼疯。 易州一战,卢龙军丢盔弃甲,幽州军大获全胜而归。 幽州都督就此扬名,内外皆拜服。 李崇润借此充盈了粮仓和辎重库。 但李崇清毕竟当了多年都督,边防要位上仍有他的心腹。 李崇润此刻求稳,只有先不动他们。 陆续往里安插自己的心腹。 一晃,从易州凯旋已有两月。 缨徽逐渐显怀。 高兆容如临大敌,给她安排了四个接生嬷嬷。 院子内外的侍女都查得彻底,却意外查出了些别的什么。 从前伺候在李崇清身边的侍女,亲近者被陈大娘子发卖,做杂活的则大多在府内另谋差事。 有一个人例外。 从前主院的管事女官玉静。 白蕊回来后偷偷去见了几回玉静,被高兆容派的眼线探查到。 高兆容起先没有声张,悄悄查了这女人的底细。 待李崇润巡视边防军归来,高兆容忙不迭来见他。 “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膈应。这位静安侯谋仕途未见得多擅长,在后宅动这些小手脚倒是驾轻就熟。也不知从前她们往外递了多少都督府的内帏阴私。” 高兆容动作利落,早就让人审过。 李崇润的书案上摆着一摞供纸。 他飞速看过,停在一页。 原来当日,缨徽让玉静给她秘密探查过密牢的位置。 难怪她当日铁了心地要回来给大哥做妾。 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其实李崇润早就猜到了。 只是当证据被明晃晃摆在眼前时,还是剜心刺骨的痛。 他也真是没出息。 从易州回来两个月,还是这么轻易能被她牵动情绪。 将供纸扔回去。 李崇润向高兆容问了一个关键问题:“那姨母认为,缨徽如今和玉静还有勾连吗?” 高兆容认真思索片刻,摇摇头。 “她怀着孕,我未敢惊动她——其实照理,该把白蕊拿起来好好审问。但通过审问相关人员,我认为缨徽没有。” 李崇润道:“那剩下的都交由姨母处置。” 说到底,不过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琐事。 静安侯连西京的朝堂都蹚不明白,还妄想插手千里之外幽州都督府的事,真是笑话。 两人正说着,侍女进来禀:“韦娘子请都督去用晚膳。” 李崇润将半瓯残茶放回去,“好。” 第39章 高兆容笑说:“缨徽如今对你还算殷勤。” 殷勤吗? 李崇润在心底冷笑。 未免过于殷勤了。 谢世渊体内的碧水丹还剩一月就要毒发。 怕是缨徽日夜惊悸不安,担心得是这个。 李崇润打下易州后,往外发了三封信。 一封禀告檀侯魏铭。 事出突然,攻伐从权,望请见谅。 对方派来了宣抚使,并未责骂李崇润,只是提醒他,八月的檀州会盟他已称病未去。 来年四月,檀侯寿辰,请幽州都督来晤。 一封给西京静安侯。 请求纳其女缨徽为贵妾。 这一回韦春知没有任何耽搁,立即同意。 回信十分情真意切,甚至还有意带着姬妾儿女一起来幽州投奔李崇润。 一封给镇守潼关的镇北将军薛绍。 让他把碧水丹的解药送来。 李崇润一战成名,薛绍是惹他不起的。 回信上请求他送还薛昀——毕竟是亲父子,风头过了又舍不得他死。 随信附上了碧水丹的解药。 这解药如今就在李崇润书房的抽屉里。 他知道,缨徽待他殷勤备至,心心念念的也是这个。 她并不知道薛绍给了李崇润解药。 若是谢世渊就此毒发身亡,也怪不到他身上。 那样不是就干净了吗? 她一年忘不了他,十年呢?二十年呢? 总有一天,她的记忆会褪色模糊。 她会慢慢认命,安心做都督府里的韦娘子。 李崇润又觉憋闷。 他抬手松了松衣襟。高兆容看在眼里,斟酌在三。 提议:“都督府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我瞧王家的小娘子人品才情都不错。王玄庄又对你那般忠心,从人到家世都无可挑剔,不如早些定下来,待三年丧期一满,就迎娶进门。” 李崇润早就对姻缘心冷,不在意这些事了。 随口撂下句“全凭姨母做主”。 便起身离开。 缨徽的小院里飘出肉糜浓郁的香气。 因府邸内膳食有序。 高兆容怕缨徽夜里肚子饿,做主给她设了小厨房。 今日主菜是蟹酿橙和鲈鱼脍。 缨徽亲手做了羊肉面,面条擀得又细又长。 羊肉炖得烂乎。 面条浸泡在肉汤里,每一根都柔韧有滋味。 李崇润从来不知道,缨徽会做这么好吃的膳食。 如果没有那个人,这一切该多么如意。 他不多言,像是真来用膳的。 缨徽也很知趣,没有在他用膳时说些不该说的话惹他不快。 两人维持着微妙的平和。 在杯碗碟盏的轻俏碰撞中,用完了这顿膳食。 “七郎……” 缨徽终于忍不住。 在白蕊奉上新茶后,试探着唤了他一声。 李崇润抬起眼眸看她。 缨徽思忖再三,决心单刀直入。 “碧水丹的药效快要到了,不知七郎作何打算?” 她边观察着李崇润的表情,边问。 李崇润心中恨极。 偏言语间颇有些风轻云淡:“薛绍并未给我回信,但话又说回来,迟早要送去檀州的,檀侯嗜杀残忍,落到他手里,倒不如毒发来得干脆了。” 缨徽的脸色刹那惨白如纸。 欣赏着她的花容失色,感受着她的痛苦。 李崇润心中有种扭曲的痛快。 这才对嘛。怎么能只有他难受。 缨徽低喃:“还是要把他送去。” “虽躲过了今年的檀州会盟,但檀侯派了孟天郊来幽州巡视,责令我明年四月必须去檀州。我若不把谢世渊送去,难道你想让我送你吗?” 缨徽的脸白得更厉害,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李崇润抚了抚她的鬓发。 柔情蜜意:“乖,我怎舍得送你,当然是送他。” 缨徽忍不住瑟缩。 当夜,李崇润歇在了这里。 寅时,天还未亮。 值夜侍女刻意在窗外加重脚步,轻声唤“都督”。 李崇润素来眠浅,立即起身,问:“怎么了?” “谢将军吐血了,欧阳郎中去看过,派了人来,说让都督务必去看一看。” 缨徽本来装睡,霍得坐起来。 手刚抚上李崇润的胳膊。 被他倏地甩开。 “行了!整日在我面前做这样子,真不怕我给他一刀痛快的!” 终于忍无可忍。 缨徽睁大了眼睛,乌灵晶莹的葡萄眸子里溢满痛楚。 她近乎哀求:“七郎,我难受。” 她捂着腹部,嘴唇发紫。 碰触到他的手指冰冰凉凉。 李崇润终于觉察到不对劲。 他掀开被衾,绸面上有点点血迹。 院子里如煮沸的水,瞬时乱起来。 女医被唤来,侍女们进进出出。 汤药流水般被端来。 缨徽是动了胎气。 有出血症状,所幸孩子无恙。 只是胎像不稳,需得静养。 高兆容听到消息,立即赶了来。 綦文丹罗帐垂下,李崇润站在帐外,侍女们端进汤药,再拿出沾血的绵帕。 高兆容进去看缨徽,缨徽抬身想要起来,高兆容急忙把她摁回去,“你先歇着,如今拘什么礼。” 她细细打量缨徽。 消瘦 得厉害,绸被下锁骨凸起。 往日秾丽冶艳的面庞像褪了色,苍白至极。 高兆容问她:“是不是七郎欺负你了?” 缨徽摇头:“七郎对我很好,姨母不要错怪他。” 高兆容嘱咐她好好歇着,撩起帘子出来。 把李崇润一同拽了出来。 “别当我不知道,你那狗脾气,说起狠话来刀子一样扎人。旁的时候也便罢了,她还怀着孩子,你就不能忍让些。” 高兆容屏退侍婢,忍无可忍地骂起来。 女医刚刚向李崇润禀报过。 缨徽本就气血亏损,兼之积郁多思,这才动了胎气。 李崇润知道自己理亏,不做辩驳。 高兆容想了想,道:“让谢世渊来看看她吧。” 李崇润扣住扳指,咯吱咯吱响。 高兆容好言相劝:“孩子已经五个月了,总要安安稳稳地生下来。若是男孩,就是你的长子。时局戡乱,有个孩子摆在这里,边将们才能更安心地为你效命。” 她越发捉摸不透李崇润。 在缨徽离开的时日里,也曾送过美貌姬妾,皆被完璧退回。 高兆容拿不准,若这个孩子生不下来,崇润什么时候能再有孩子。 藩镇割据,向来是兄终弟及、父死子继。 为大局计,七郎必须有儿子。 李崇润今晨派裴九思去看过谢世渊了。 只是碧水丹发作初期,吐了几口血。 他屡屡经受酷刑,身子骨早就败了,怎能抵住剧毒的侵袭。 解药就握在他的手里。 缄默许久,李崇润派人去接谢世渊。 谢世渊来得很快。 来时灌了一碗老参汤,让自己的脸看起来有些血色。 缨徽已经穿戴齐整,坐在床上。 她特意让白蕊给自己匀妆,冲淡一些病气。 谢世渊隔着纱帐,与她说话:“葡萄,你现在养好身体才是正经,外面的事总归会有个结果,你不要太过担心。我……” 他想说,自己留了钱给她,哪怕将来李崇润背弃她,有钱傍身,日子不会坏到哪里。 可这样一说,又像交代后事。 缨徽不会爱听。 缨徽像是察觉到什么:“崇润跟你说什么时候送你去檀州了吗?” 若即将毒发,至少要在毒发前送走他。 一旦离开幽州再身亡,就与李崇润没什么关系了。 檀侯那边也好交代。 谢世渊张嘴要说,又闭上。 有时坦诚才是残忍。 他违心地欺瞒:“我不会死的,葡萄,我会带你回定州。” 缨徽的眼睛一瞬灿烂:“真的吗?” 无垠的草原,成群结队的马匹,温暖的小院,叽叽喳喳的燕燕。 像灰暗世间注下的一束光,让人无比憧憬。 谢世渊心如刀绞,艰难地、笃定地点头。 李崇润在槅扇外听完了他们的谈话。 他想:回定州吗?这梦做得可真美。 命都握在他的手里,还挺会做梦。 但他并不解恨,唯觉怅惘。 谢世渊不敢久留,安慰了缨徽一阵儿,匆匆离去。 缨徽精神稍济,坐在床边小口啜饮鱼羹。 李崇润靠着妆台看她。 谁都没说话,直到缨徽饮完了鱼羹,将空碗放到杌凳上。 抬头看向李崇润:“你要阿兄去见檀侯,要他刺杀檀侯,对不对?” 第40章 她算不得精明强干,可她能读懂谢世渊眼底憎恨到绝望疯狂的光。 几乎要把人都烧灼了。 李崇润不语,算是默认。 缨徽道:“不是明年四月吗?那时候我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吧。阿兄这身子骨,檀侯又对他设防,他能做成什么?” 她微笑,恢复了奕奕神采,不再孱弱,语中带着坚定:“把我送去,我来杀他。” 第26章 幽州的秋天素来干冷,九月末已显清寒。 窗牖半开着,有斑斑树影耀进来。 李崇润背光站在窗前,凝着缨徽看了许久。 她神情宁肃,绝不像在说谎或是意气用事。 真是厉害。 从前那个娇柔乖张的小姑娘,也会有如此铁骨铮铮、义薄云天的时候。 李崇润问:“你知道檀侯是什么样的人吗?他有什么样的手段?” 缨徽咬住下唇。 她仍然是害怕的。 李崇润自顾自说道:“他曾令人将爱姬的腿骨做成琵琶,将肉分食给文武朝臣。” 缨徽忍不住干呕。 义气有了,胆量未变。 李崇润宁可她动胎气,也不想她有这么可怕的念头。 “那你知道,谢家人是怎么死的吗?” 缨徽猛地抬头看他。 一行清泪无声滑落,糊花了刚匀净的胭脂。 李崇润的脸上难得有些怜悯,目光渺远。 不知是可怜眼前人,还是可怜那誉满天下却无辜枉死的谢刺史。 “谢刺史是被凌迟的,死后檀侯用他的头盖骨饮酒。” “他的女儿在敌军闯入宅邸时,将自己阿娘护在身后,奋力杀敌,万箭穿心而亡。女儿死后没多久,谢夫人就自尽了。” “还有谢世渊的妻儿……” “别说了!”缨徽嘶声喊道。 她从绣床上跌下来,半跪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 搭在床沿上的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扭曲到近乎要折断。 阿耶阿娘,燕燕…… 这几个月她究竟在做什么! 她在逼着阿兄和她远走高飞,逼他放弃家仇贪生。 甚至在逃离无望后,她还在自暴自弃,虚掷辰光。 同惨死的谢家人相比,她所经历的这些算得了什么? 竟让她伤春悲秋至此。 缨徽盯着李崇润,斩钉截铁:“我要去!” 李崇润心底的不安达到了顶峰。 他上前弯腰,掐住缨徽的下颌。 冷冷道:“你知道什么下场吗?就算侥幸杀得了檀侯,也根本跑不了,他身边那些护卫会把你剁成肉酱!” 缨徽咬牙,仍旧忍不下恐惧。 她真是没用,怕痛,怕死,连给恩同再造的亲人复仇,都心乔意怯。 李崇润见她打了退堂鼓,稍舒了口气。 不忘警告:“若再敢有这个念头,我就杀了谢世渊。” 触及到什么,缨徽问:“你拿到解药了,对不对?” 两人说不上心意相通,可能非常敏锐地感知对方的情绪。 李崇润的言谈行止,并无缺乏掌控的焦躁,只有欲要毁灭一切的疯狂恨意。 缨徽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七郎,阿兄毒发身亡,对你并无好处。” 檀侯更希望看见活的谢世渊。 而谢氏虽遭灭门,但声誉犹在。 残杀谢世渊,在定州的名声就彻底坏了。 若有逐鹿之心,将来定州怕是有一场硬仗。 这一些,崔君誉认真地跟李崇润分析过。 李崇润摸了摸自己的袖子。 缕金麒麟的玄色绸缎下,有一点凸起,是盛放解药的瓷瓶。 早晨眼见缨徽流了血,其实李崇润是害怕的。 哪怕女医对他说无大碍。 他仍旧在召见谢世渊来时,去书房把解药揣了过来。 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 明明无任何亲密举动,甚至在骗对方。 可李崇润看着听着,就是不想谢世渊继续活着。 哪怕他们中一人有私心,想从对方身上获得什么。 李崇润都不会这么恨。 缨徽撑起身体,踮脚抚摸他的脸颊,“七郎,你又要与我置什么气呢。我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了。而他,被家仇绑缚着,更是无处可去。我们都是你手里的刀,你该高兴才是。” 看到了想要的东西,她又恢复了从前不择手段、狡诈虚伪的模样。 如今,李崇润轻而易举就能 看穿她,却还是贪恋这一点虚假的温柔。 真是没出息。 他想,绝不能重蹈覆辙。 谁都不是善男信女。 思绪转过几道弯,李崇润强迫自己狠下心。 他撩了撩缨徽散落于肩的青丝,“你说得对,他死了,对我并无好处。只是徽徽,这世间哪里有这般现成的好事。我并不比薛绍高尚,谢世渊要解药,需得拿他手里的东西来换。” 兵符。这是永远都绕不开的。 缨徽神色黯淡:“我曾提出让阿兄交出兵符保命,可他不肯。” “他不肯没关系呀,这不是有你嘛。” 李崇润唇角噙着薄凉的笑:“兄妹情深,他不会对你设防的。” 缨徽有片刻的愣怔,才明白他说得什么意思。 一股凉气漫上脊背,直入骨髓。 李崇润在指尖勾缠了一绺她的头发,“所以啊,徽徽,可不要再求我去救你的阿兄,你阿兄的命分明是握在你自己的手里。” “只剩一个月。” 李崇润离开后,缨徽彻夜未眠。 用了很久她才想通一件事。 她算不得高尚,更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英雄。 这混乱的世道除了让她自小饱受流离苦楚,并未给予她什么。 她为什么要在心里装这么多东西。 从前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阿兄活下来。 现在有两个,阿兄活下来,然后他们一起去报仇。 想通了,她就去做。 谢世渊被安顿在左营路的军营里。 那里有一爿屋舍,重兵防守,绝无逃脱的可能。 缨徽得了李崇润的首肯,来看他。 谢世渊喜出望外,忙将她迎进屋内。 这间屋舍算不得宽敞,布置得简朴却雅致。 青色的罗帐用银钩束起。 窗台几盆斑舍兰。 紫檀木书案上散落着一些书和舆图。 墨砚旁放着剑。 没有人照料,书和笔都很乱。 谢世渊有些赧意。 在缨徽进来时,忙挽起袖子把书凑成一堆,收拾出来地方放茶瓯。 缨徽近来畏寒,穿了一件薄薄的鹤氅,脱下来叫白蕊抱着。 她在来时已想好策略。 可看着阿兄怕她冷,又束起袍裾去拨弄炭盆,心中还是一阵绞痛。 谢世渊浑然未觉。 把烧起来的炭盆放在缨徽脚边,关切地问她身体如何。 她道一切安好。 谢世渊道:“我这里一切都好,李都督并未为难过我,还让欧阳郎中时不时来给我把脉,药和膳食都妥帖,你不要担心。” 缨徽点了点头,让白蕊把糕饼拿出来。 做了从前他们最爱吃的雪片糕。 用炒过的糯米粉加糖制成,绵软如细雪,滋润甘甜。 谢世渊好久没吃过,捏起一片放在嘴里,是久违的甜蜜。 他唇角弯起,眼睛像一对月牙。 缨徽将茶水递给他。 这种糕饼太甜,用清茶最好解腻。 “姨母说生孩子时要娘家人在,做主书信一封送去西京,请我的阿耶阿娘和姐妹们来看我。但我觉得这不过是个借口,都是崇润的主意。他惦记着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兵符。” 缨徽叽叽喳喳说着琐事:“崇润还是不了解我阿耶,他那样的人,手里但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都要拿出来换利益的。真有兵符,怎么可能放在手里这么久,一点风声都不露。” 谢世渊擦了擦嘴角糕饼的残屑,宠溺地看着她,“这都是他们的事,与你无关。不要过于忧心。” 缨徽仰面看他,目光澄净,像从前那个无忧虑的小姑娘。 可是藏在袖中的手指绞缠,压抑着无边的痛。 她故作不经意:“谁知道呢,或者祖父根本就没给阿耶,或者代代相传,藏忘了地方也未可知。” “对了阿兄,你的兵符藏好了吗?不会被人找到吧?” 谢世渊饮了半瓯茶,冲她微笑:“放心吧,这么要紧的东西,我不会丢的。” “那是在哪里呀?现如今哪还有什么稳妥的地方。” 谢世渊静静看了一阵缨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在这里。阿耶从小教我,大丈夫应胸怀天下,悲悯苍生。绝不可因一己私欲而罔顾社稷安危。我谢氏顶天立地,清清白白,将来丹青史册自有分明。” 第41章 他比缨徽高尚许多。 在遭遇了苦痛后,仍愿悲悯苍生。 是呀,若非他善良、高尚,如何能在当初毫不犹豫地从风月之地解救下缨徽。 缨徽可以为了让阿兄活着而毁掉两人的关系,但不能去毁掉那个清清白白的谢将军。 如果谢氏贪生,阿耶阿娘和燕燕怎么会死。 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亵渎他们。 缨徽短暂合眸,将泪水压回去,强挤出微笑:“阿兄说得对,我明白了。” 她不再提兵符的事。 与谢世渊闲话几句,给他留了山参补身,才离去。 谢世渊出来送她。 灿烂余晖照遍大地,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 缨徽走出很远再回头看时,阿兄仍旧在那里,目送她离去。 他什么都知道,却又那么心软。 为什么这世间总是好人罹难,奸雄逍遥呢。 是非颠倒,黑白混淆。 她转过弯,知道阿兄看不见她了,终于支撑不住。 趔趄着扑上马车,跪在李崇润的身边。 抓着他的袍裾,声泪俱下地哀求:“七郎,我们家也有兵符,我去帮你把我阿耶骗过来,他是个没出息的,你严刑拷打,他肯定会交出来的。” 第27章 李崇润觉得眼前的一切十分荒诞。 数月前,韦缨徽还是个薄情矫揉的女人。 为了逼他阻止兄长纳她做妾,用各种手段威胁他。 她贪财、贪食、贪欢,嘴毒、脾气坏。 她本可以一直坏下去。 可是她为什么变得这样善良大义。 李崇润捏着她的脸。 指腹深陷入她雪白细腻的肌肤。 恨不得用力将整个尘世都撕碎。 将那沾着血沫、丑陋骇人的残骸推到她面前。 笑着说:“徽徽,这是你应得的。” 咱们说好一起做坏人,你凭什么要中途改弦更辙,还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为什么?” 李崇润问出了心中疑惑。 心说如果她胆敢说一个“爱”字,他立即就杀了她。 缨徽低落良久,说:“七郎,谢家全家都是好人。” 李崇润觉得她莫不是疯了。 在这么个弱肉强食、杀伐不绝的尘世间,好人有什么价值? 善念堆积,只会成为绑缚手脚的网,任人鱼肉刀俎。 缨徽面上带着些迷茫,摇头:“我从前不明白,其实我现在也不是很明白。做好人有什么用?人心险恶,世道多舛,好人总是死得很快。可是刚才……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错了。如果谢家不是好人,当初我就会陷在青楼里。也许如今,我正在定州哪一个角楼里卖笑,几两银子就能和我睡一觉。” “他是那么好的人,是我一生的光。如果你定要把这束光毁了,那你就杀了我,权当我以命偿还了恩泽。” 她朝李崇润抻出脖子,脸庞上是视死如归的坚韧。 李崇润将牙齿咬得咯吱响。 怒火滔天,可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无。 他可以放无数句狠话,可以用暴虐震慑她。 可他自己心底无比清楚,他不能没有她。 血滴落在绸单上的时候,他脑中是空白。 闪过无数破碎绝望的念头——她会死吗?没有她我怎么办?我就陪她一起死罢。 在极端的混乱痛苦中,他隐约明白了一件事,他是不能没有她的。 至少如今,在他还没有完全戒掉她的时候。 李崇润抚摸她细长的脖颈,柔腻细滑。 感觉到她的瑟缩,声音宛如叹息:“徽徽,这救命之恩要如何才能偿还?要如何做才能忘了他?” 在他李崇润的世界里。 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价格,没有什么东西不能相抵。 缨徽微怔,急忙说:“只要救阿兄一命。” “救他一命就能都了结吗?” 李崇润神情寥落。 缨徽如在汪洋中抓住一块浮木,双手握住他的手。 笃定地说:“只要他活下来,就是报了恩,我再不欠他什么了。” 她的眼睛明亮如洗,像闪烁着万点细碎的银光。 李崇润心道:你这个骗子。 摸了摸她的脖子。 弯身把刚才被她甩落到地上的鹤氅拾了起来,给她披到身上。 他从袖中摸出了瓷瓶。 缨徽忙要去接。 被李崇润一眄,讪讪地坐了回去。 他撩开绣帏,将解药扔给了窗外的裴九思。 裴九思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 忙双手捧着瓷瓶,朝李崇润深揖:“都督仁善。” 扶着剑疾步往回跑。 这个谢世渊,才来数月,已把人都快收服了。 难怪当日檀侯如此忌惮谢氏,非要斩尽杀绝。 萧索乱世里,怎容得下清流? 长久以后,最大的心事终于解决,缨徽终于轻松。 脸上堆积的阴霾悉数散去,有了明亮的霁色。 鬓边的赤金流苏闪闪熠熠,映照着冶艳的容颜。 李崇润食髓知味,挑起她的下颌吻了上去。 她有孕在身,做不得十分亲密的事。 但夜间多不让她歇,总有慰藉之法。 鹤氅罗衫重新堆叠到地上。 车夫听到里面响动,收紧缰绳。 刻意放缓了速度。 到都督府时,天已黑透。 缨徽伏在李崇润的怀里。 身上潦草盖着他的外裳,露出一角香肩。 金钗珠钿已被他拨下,如瀑的秀发散落,包裹着纤细的身体。 还有一些卷到了他的身上。 千丝万缕,纠缠不休。 两人的心都跳得很快,紧贴在一起。 夜风撩起绣帏,窗外繁星点点,幽远宁静。 竟有种地老天荒的错觉。 李崇润揽着她,蓦地嗤笑:“今日倒是乖觉。” 缨徽仰头看他,胭脂晕染在丹唇周围,狼狈且艳丽。 李崇润摸她的脸颊。 她做什么都不对,唯有这张脸生得绝世昳丽,断没有什么错。 李崇润拢起她的发,握在掌心。 幽幽地想:总会有腻的一天。 马车辘轳放缓,停在了宅邸门前。 他用外裳包裹起缨徽,把她抱了出来。 大门洞开,崔君誉和王玄庄正从里面出来。 前车之鉴,城内未必干净。 李崇润是秘密前往左营路军营。 二人未得到消息,照常来都督府找李崇润议事。 迎面撞上,略有些尴尬。 李崇润把缨徽往怀里深揽。 厚密的青丝几乎曳地,锦衣裹着身体,露出秀丽长颈和白皙如玉的手腕。 崔君誉是长辈,见惯了李崇润的荒唐,不以为意。 王玄庄却慌忙移开视线。 崔君誉瞥了缨徽一眼,冲李崇润道:“檀侯派来的宣抚使孟天郊明天就到了,如何招待,如何应对,总得商量明白。” 李崇润道:“那是个贪财好色之辈,我已有计量,阿翁不必忧心。” “是,如今都督做事总是越来越周全。”崔君誉阴阳怪气,实在见不得这暧昧场景,才几日,刚上位的英明主君就步了贪色荒淫的后尘。 他们李家的祖坟指定没埋对地方。 他气登登地走了。 留下王玄庄踯躅在原地,轻咳了咳,硬着头皮追上:“您看看您,都督能干不是好事嘛……” 李崇润抱着缨徽往后院去。 她拉下遮面的衣衫,“檀侯使节要来?” 几分担忧,几分畏惧。 命捏在别人手里,没法儿不多思。 李崇润冷声说:“你好好养胎,别忘了答应的事。” 缨徽想起来,路上亲热时,他边让她伺候他,边在她耳边教了些事。 无外乎如何把她阿耶和全家老小骗到幽州来。 当年她阿耶卖她卖得痛快,如今她卖起她阿耶来也毫不拖泥带水。 缨徽感念他最终把解药拿了出来,温顺至极:“我回去就写家书。” 李崇润低眸看她,那眼角眉梢扬起的愉悦分外刺眼。 他把衣衫重新蒙上她的脸。 这就像漫长辰光里一段插曲,很快恢复平静。 用了解药,李崇润信守承诺,将薛昀送回了潼关。 只不过临走前,李崇润狠抽了他一顿鞭子。 缨徽突然有了精神,饭量渐长。 原先凹陷下去的肌肤渐渐变得充盈有力。 宽大的衣衫能撑起,浮光流转的云锦袖下,手腕白皙圆润。 恰于此时,国朝发生了一件大事。 神龙十八年,兵部尚书范德岳伙同秦王高湛设俘于太极宫,企图捉拿西林阉党的头目严怀沙。 消息被提前走漏,遭到了西林党人的反攻,秦王一党败下阵来。 第42章 秦王高湛被当场诛灭,范德岳逃出了长安。 那兵部尚书与静安侯韦春知是同窗。 阉党本就不待见韦春知,借口搜寻侵犯屡屡派神策军闯入侯府搜查,出入内帏毫不避讳。 摔摔打打,吃拿卡要,将百年簪缨世家闹得几无安宁。 在这样逼迫下,韦春知终于给缨徽回了一封态度明确的信。 之前缨徽以怀孕之名,写家书诱骗阿耶和阿娘来幽州探望。 皆被韦春知以朝官无旨不得出京为由婉拒。 幽州局势初定,仍有隐患。 再加上沿路烽火不休,拖家带口的。 变数太多。 但西林党发难,隐有抄家灭族的征兆。 韦春知不敢再耽搁,给缨徽来信。 说想辞去中书舍人之位,领闲差。 举家迁往幽州。 只是西京距离幽州千里,烽火不休,贼寇扰民。 请求幽州李都督派兵接应他们。 缨徽大喜,忙派人把消息告诉李崇润。 李崇润最近忙着练兵,整日泡在军营里。 多的时候十几日不回府。 得到这个消息,罕见地回来陪缨徽用晚膳。 时至腊月,她肚里的孩子已经八个月了。 肚子很大,坐下的时候要把笙蹄往外挪一挪,不然肚子就会碰到膳桌。 李崇润在时,不喜侍女伺候。 白蕊和红珠都被赶了出去。 缨徽提起筷箸,挺着个肚子,灵活地往自己碗里扒拉菜。 李崇润观察她许久,忍不住说:“你少吃一些吧,郎中说了,小心孩子太大不好生。” 她叼着鸡腿,含含糊糊地说:“可是生子艰难,稳婆说要流很多血,我要是吃得少了没有力气,生到一半死了怎么办?” “能不能别胡说八道!” 李崇润面有薄怒,厉声喝道。 他泡在练兵场,有时兴致来了亲自下场厮打。 风吹日晒久了,从前白如美玉的面皮黑了许多。 瞪眼生气时显得更凶悍。 缨徽从来怕他,蔫蔫低沉下头,把鸡腿放回盘子里。 她身边没有可心的长辈,阿娘压根没有教过她怀了孩子该如何保养。 唯一有个高兆容,压根没生过孩子,也是一知半解。 只是不想死,郎中又总是说她气血两亏,才要多吃一些。 原来这也不对吗? 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 李崇润揉了揉她的头,说:“我派人去接应,你准备准备迎接娘家人——哦对了,你三哥我还关着呢,要不要先放出来陪陪你,解解闷?” 缨徽木然问:“怎么解闷?没事削他手指玩吗?” 李崇润戳她额头。 自从他给了谢世渊解药,缨徽恢复些许生气。 再不像刚从易州回来时那样,终日死气沉沉。 孩子临盆在即,一切好像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是这样吧。李崇润望着缨徽绮丽舒展的眉眼。 不知缘何,总是隐隐不安。 夜间,两人刚沐浴后要安歇。 岗哨探到有散兵逼近幽州关隘。 李崇润再顾不上歇息,飞快披上衣衫去了军营。 留缨徽躺在床上,面对李崇润时刻意挤出来的笑靥早已消失。 低头看了看鼓起的肚子,心想:她绝不能死在生孩子上,她的命另有用处。 腊月二十五这日,金乌高炽。 缨徽的生母辛娘子和 六妹韦宜雪先到了幽州。 两人在范阳郡关口遇见了小规模的流寇,被洗劫一空。 好在李崇润派出接应的幽州军。 总算保住性命,未失清白。 两人荆钗布裙,蓬头垢面,见了缨徽先哭。 梨花带雨,其间夹杂着辛娘子的“女儿出息了,为娘以后有指望了”和韦宜雪的“阿姊在幽州享福,不知我和阿娘过得多难”。 缨徽摇着纨扇,靠在游廊的雕栏上静静看她们表演。 倒是白蕊和红珠先受不了,唯恐她们影响缨徽心情。 红珠上前,拂了拂身,伶俐道:“厢房早给两位收拾出来了,快去看看。” 将两人引去小院最偏僻的屋舍里。 韦宜雪连连抱怨,不是太偏,就是屋里陈设不好。 红珠推说找府里管事的高娘子禀报,这才脱身出来。 “真没见过这样做娘和妹妹的,娘子那样艰难,她们不体谅便罢了,还想着吸血。” 红珠向白蕊低语,白蕊亦十分反感。 思忖片刻,冲红珠道:“派人盯着她们,娘子在侯府时就没少挨她们欺负,如今风水轮流转,她们倒成了寄人篱下的。盯死了,安分守己便罢,不然可劲儿收拾她们。” 天高皇帝远,到了藩镇割据的幽州。 别说这两个女人,就是静安侯亲自到了也不好使。 白蕊受韦春知差遣,原本忠心耿耿。 可这些年见证了太多,为父的凉薄,为官的窝囊。 心态不知觉间发生了变化。 前路漫漶不清,许多事身不由己。 白蕊唯愿缨徽能过得好。 两人回到寝阁,以为缨徽被吵嚷了一番,心情会不好。 谁知她压根没往心里去,正埋首研究女医给她拟的膳单子。 郎中说孩子胎像不稳,有可能早产,可能就是这几天。 她很害怕,想至少生之前要再见见阿兄。 万一不测,不能给自己留遗憾。 胡思乱想一番,正要就寝,侍女慌慌张张闯进来,“娘子,不好了,都督在回府途中遇袭了。” 第28章 缨徽脑子里轰的一声,忙向禀报的人询问李崇润目前情状。 侍女禀道:“都督车驾经过广陵坊时,从道旁蹿出几个黑衣人,身手极佳,护卫险些抵挡不住,所幸都督这些日子谨慎防范,带着暗卫,刺客并未近身,都督应当无碍。” 红珠搀扶着缨徽坐下。 她如今身子重,受不得惊。 刚刚突闻噩耗,隐约觉得肚子疼。 察觉到她脸色有异,白蕊忙让叫女医过来。 女医把过脉,为缨徽熏艾。 又添了一碗温补的燕窝粥。 多做了些嘱咐,这才离开。 缨徽看了眼更漏。 问侍女:“既然都督无碍,为何这时辰了,仍不见他回府?” 侍女道:“都督连夜彻查刺客来历,已召了崔长史和王将军去议事。” 缨徽重新打量这小侍女。 绮年花貌,杨柳般的纤细身段。 绿云扰扰拢于脑后。 细长眉眼儿,颇有些弱不禁风的温婉风情。 她微笑:“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从前没有见过你?” 侍女屈膝:“奴婢嫣然,是高娘子才从浣衣处调来,伺候娘子针黹的。” 缨徽道:“既然是伺候针黹的,又如何知道外面的事情?” 嫣然面容上掠过几分惊惶,很快镇定下来。 回道:“今日布庄送来新染好的丝线,奴去前院接下,无意间听到府内守卫议论。” 缨徽瞥了眼窗外沉沉夜色。 未再说什么,放她回去当差。 屏退了所有,只留白蕊和红珠在身边。 缨徽压低声音,吩咐两人:“红珠,你悄悄溜出去,去找高姨母,请她来一趟。白蕊,你将院门拉栓闭上,派几个得力的护卫守好,这小侍女有问题。” 红珠立即系上披风,直奔角门。 高兆容来得很快。 衣披寒霜,说话呵气。 忙不迭问怎么了。 缨徽将事情原委简略说与她听。 其实当初高兆容将人调来是有私心的。 这侍女模样生得好,查下去,底细又十分干净。 李崇润继位后,为防暗桩,将从前李崇清在时的仆婢们赶走了大半。 这一个是后院空缺时,管家孔煜从南郡买来的孤女,与都督府签的死契。 这样的侍女另外还有几个,高兆容想先放在李崇润身边。 缨徽身子重,他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天长日久,保不齐他就能临幸哪一个。 少年情痴,只要迈出这一步,执念就会被慢慢冲淡。 她认为,这样对李崇润和缨徽都有好处。 可没想到,险些酿成大祸。 外间事,高兆容是知道一二的。 李崇润遇袭不假,但不过几个未成气候的毛贼,连他的车驾都未接近。 这侍女常年关在深宅内院里,如何能快速得知外面都督遇袭。 她给出的理由更是不通,哪家布庄竟会深夜来送丝线。 高兆容命人把嫣然秘密拿下,只等着李崇润回来审。 这边事情刚刚了结,那边辛娘子和韦宜雪又开始生事端。 白蕊生怕她们搅了缨徽安宁,在她们来时推说缨徽饮过安神药正在午睡。 第43章 辛娘子拉着白蕊声泪俱下地说了半天:“我虽是妾室,不敢生受娘子一句阿娘,可她到底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都说幽州都督权势滔天,可这厢房实在简陋了些,连那破落户的静安侯府都不如。再者,我们来了一日,连都督的面都没见上,世上哪有女婿躲着岳母的道理,难不成要我寻着去拜见她吗?” 白蕊听完,总算明白。 为什么这么多年,辛娘子明明颇得侯爷恩宠,却仍旧在侯府里不招人待见。 表面柔弱无依。 说着最软的话,做着最胡搅蛮缠的事。 女儿即将临盆,幽州战事不绝。 不说到女儿身边嘘寒问暖,尽想着摆她的排场出她的风头。 难不成以为离开侯府,能到这里接着作威作福了? 白蕊面上的笑容天衣无缝:“辛娘子言重了。说句实话,幽州本就是边防之地,再显赫的府邸,同那锦绣千里的西京也是没法儿比的。我家娘子尽心尽力为辛娘子和七姑娘挑选了厢房,若娘子住着实在不适。不如奴禀告侯爷,早日接您回京便是。” 辛娘子当即面露不虞:“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只说了句厢房简陋,你就要撵我走不成?” 她此番前来身负重任。 京兆韦氏荣光早就不复往昔,到了韦春知这一辈,既不会做人也不会做官。 俨然西京已无容身之地。 韦春知这个人最是谨慎,也最是贪生怕死。 先前埋在幽州都督府里的暗桩玉静被高兆容拔了。 他失去了唯一的消息来源,不敢贸然前来,便派了辛氏来打个前站。 缨徽有心将他阿耶骗来,既不能对阿娘太苛刻,也不能太热情周到。 她从前在阿娘手里受尽了委屈,阿耶一清二楚。 况她又素来是乖张不羁的性子,若一下子对阿娘太好,反倒惹他疑窦。 将度拿捏好,才能钓上大鱼。 有了大鱼,她的阿兄才能暂时安全。 但辛氏浅薄,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层,更看不清局面。 如今寄人篱下的是她,需要像从前缨徽那般委屈求全的也是她。 白蕊丝毫不惧,笑吟吟回:“您说这话可真是折煞奴了,分明是您自己住不惯。难不成奴有本事给您在这里平地起一座侯府不成。” “你!”辛娘子气得脸色涨红,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韦宜雪将辛娘子护到身后,怒气冲冲道:“我们同你一个侍女说不着,你叫我六姐出来说话。” 白蕊细声细气道:“娘子养胎,不便处理这些琐事。” “琐事?娘和妹妹都叫下人骑到头顶上了,你还管这叫琐事!我不管,我今日定要见到我六姐。我要问问她,侯府锦衣玉食养了她一场,究竟哪里对不起她,竟要她这么折损我们!” 她作势要出去。 白蕊早有准备,一抬袖,十几个护卫乌压压冲了进来。 经昨夜一事,高兆容实在心悸。 生怕崇润的孩子在她手里有什么差池,连夜调了更得力的护卫来守院子。 辛娘子和韦宜雪哪见过这等阵势,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 “这……这就是都督府的待客之道?”韦宜雪颤巍巍地问。 白蕊拢着棉袍袖子,笑了笑:“幽州不比西京,遵从儒礼,人野得很,大体就是这样待客了。不过话说回来,主家有主家的礼节,客人有客人的本分,都得相互体谅。” 说话,她懒得纠缠。 朝她们鞠过礼,转身走了。 两人不过是窝里横的绣花枕头,被这么一吓唬,很是消停了几日。 缨徽以为自己不在乎了,可细想下去,还是不免怅惘失落。 她难过的时候,就想见阿兄。 想要他关怀自己。 想看他隐忍却又为自己担忧的神色。 想看他给自己拨弄炭盆,准备自己最喜欢的茶,最爱的糕饼。 并且知道,他对自己并无所图。 长路漫漫迂回,她不过就是想寻这样一个人,去填补空洞阴湿的童年。 终于被她寻到了,却无法拥有。 自从传来李崇润遇刺的消息,他就没有回过府。 缨徽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也许受了些伤,只是对外封锁消息。 多次询问过高兆容,她都说无碍,缨徽便也不再放在心上。 肚子里的孩子越来越顽皮,缨徽担心不定哪一日就要临盆。 她实在等不下去,让套了马车,去左营路军营探望谢世渊。 这一回没有提前递信,缨徽是悄悄去的。 车舆停在军营外的大桑树下。 缨徽撩起绣帏,远远看见谢世渊一袭淡青劲装,正与裴九思一起训练士兵。 他陪着操练,体格比之前健壮了许多。 只是坚持不了太久,隔两刻就得停下歇一歇。 裴九思拿来一张舆图,两人聚在一起在上面勾勾画画。 谢世渊本就是闻名三州的少年将军。 守卫定州,驱除外敌,歼灭流寇,战绩煌煌。 裴九思也是行伍出身,对他的才华和人格都十分敬佩。 简直引为上宾了。 缨徽见他们忙碌,突然不想下马车了。 她想躲在暗处,窥视阿兄的真实生活。 这样不对,甚至有些病态,可是她管不住自己。 未时一刻,士兵们开始用膳食。 缨徽远远看见,阿兄谢绝了裴九思的邀请,独自去了后山。 他脚步虚浮,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不然凭他的机敏,不会没有发现身后有人跟踪。 谢世渊在后山的一棵槐树下停住。 深冬萧索,槐树的枝桠光秃秃的,在寒风中摇曳。 仔细看看,才发现树前立着一块粗糙的墓碑。 谢世渊将揣在怀里的酒和糕饼摆了出来。 “阿耶阿娘,燕燕,娘子,小玖儿,我来看你们了。今日是祭日,原谅我还没能为你们报仇。但是我向你们保证,最迟明年四月,我定会杀魏铭雪恨。” 他坐在墓碑前,眺望远方,兀自出了会儿神,然后弯腰清理碑前的杂草。 狂风中夹杂雪粒,打在他单薄的衣衫上,他浑然未觉。 寒风凛冽的后山,独他与影儿相对。 缨徽一直跟着他,直到他待够了,安然下山。 亲眼看着谢世渊回了军营,她突然觉得憋闷,想下马车走几步路。 冬风在耳边呜咽,她裹紧鹤氅。 隐约觉得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回过头去。 见李崇润一袭玄衣,站在她身后。 她茫然:“七郎,你何时来的?” 李崇润凝睇着她,嘴角轻扯了扯:“很久很久。从你跟踪谢世渊开始,我就已经在你身后了。” 第29章 凛冬萧索,有孤雁栖在空荡的檐顶哀鸣。 咕嘎咕嘎,诉不尽的惆怅。 缨徽低头看着地上一双人影,轻声说:“是吗?” 刚才还在心里想阿兄失魂落魄的,连身后有尾巴都没发现。 没想到自己亦是如此。 魂儿早就跟着后山那星星点点的祭奠香烛烟霭不知飘向何处了。 李崇润大约是在寒风中太久。 头有些犯晕,说不出太多恶言。 他见缨徽一副落寞模样。 鼻尖一点嫣红。 有几绺发丝从髻上花冠里落了出来。 曾经,他就想过,若有一日得享高位,必将她娇养起来。 锦衣玉食,万千呵护。 再不让她受一点凡尘的苦楚。 可是,怎么兜兜转转,就到了如今。 她不过一个孱弱的女子,只要有倚仗就能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每天那么多心事。 那么多消磨不尽的哀愁。 李崇润伸手触向她的脸。 她在愣怔中骇了一跳,本能想要躲避。 但回过神来后,还是乖乖把脸放在了他的掌心间。 经年习武握剑,指腹上长出薄薄的茧。 划过细嫩的肌肤,带起战栗。 李崇润问:“我几日没有回府,你害怕了罢。” 缨徽摇头:“姨母说你没有事,都督府也没有事。” 李崇润又问:“就没想着来看看我吗?” 缨徽抿了抿唇,不做声了。 她想过来看。 只是这种微妙情景,难免有刺探的嫌疑,实在遗患无穷。 倏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和崇润之间需得小心翼翼维持平衡。 可以哄一哄,可以骗一骗。那样不是更残忍。 缨徽和阿兄接触太多,也生出了对世人的怜悯。 狂风骤然袭来,裹挟着砂砾。 缨徽皱眉偏头躲避,李崇润抬起袖氅,为她挡住风沙。 风吹得他们的衣袂翩飞而起。 像一双蝶的羽翼,忽闪着交缠。 第44章 缨徽有些站不住,靠在李崇润胸膛上。 他顺手揽住她。 交颈相依,像真正的鸳鸯。 李崇润听见自己心里在叹息。 于她耳畔温声说:“回去吧。” 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 檀侯派出的使节孟天郊到了幽州。 李崇润唯恐他再见到缨徽,将他安顿在离都督府很远的广陵别馆。 遇刺那日,孟天郊正和他一起。 不过几个不成气候的毛贼。 但时间、时机太过不妙。 会让远在千里外的檀侯认为李崇润缺乏对幽州的掌控。 从而惹来很多事端。 又要花费诸多心力来安抚孟天郊。 这是个油子,场面话说得好听。 但处处是陷阱,对这位刚上位的少年都督又有些轻蔑。 李崇润靠在车壁上,阖眸养神。 缨徽觑看他许久。 冬天日头不毒,他好像又白回来了。 玉面秀美,眉宇入鬓,鼻梁高挺。 黑色狐裘的毛领蹭在颊边。 这么安静坐着,像一幅泼墨细致的名画。 真好看。 缨徽的心又变得柔软。 怕他寐中受凉,想要解下自己的鹤氅给他盖上。 手刚触上丝绦,就听李崇润朗越的嗓音飘来:“穿着吧,小心着凉。” “咦?”缨徽惊奇地凑近他,“你不是闭着眼睛嘛。” 李崇润把她摁回去,学着她说话的语气,“不是还有耳朵嘛。” 真是敏锐。 缨徽倾心赞叹,不枉这些年虎狼窝里混过。 小狼终于慢慢长大,有了铠甲和刀剑,能抵抗外界风雨 侵袭了。 所有人都在长大,她也要长大。 低头摸了摸鼓起的腹部,遥想未来。 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会不会很漂亮。 是沉静还是吵闹,是笨拙还是聪明。 如果可以陪伴他长大,好好养育,就像当年谢家人养她那样。 不要像她,要像燕燕,像阿兄。 可惜,没有机会了。 缨徽有些难过。 李崇润靠在车内的绣垫上,幽幽看她,“又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真是的。 缨徽心想,还是小时候那个人畜无害的小七郎可爱。 长大了太精,在他眼皮底下什么都无所遁形。 缨徽还真想起一事:“我阿娘和妹妹……” 又觉得丢人,斟酌了词句,“她们有些闹腾,白蕊派护卫吓了一吓,若是回去后她们还闹,就迁出去住吧。” 李崇润道:“这些小事,你做主就行了。” 缨徽低下了头。 李崇润又道:“你没告诉我,刚才因为什么伤心。” 没有蒙混过去。 他了解她至极,不会因为韦家那些人伤心如斯。 缨徽当然不可能说实话。 若是叫他知道,事情又如何进行。 她半是真,半是胡诌:“我以前在谢家,有个小姐妹,她叫燕燕。” 李崇润坐直了身体,显得很感兴趣。 她从来不愿意在他面前提及这一段往事。 终于肯主动说,当然要做最虔诚的听众。 “她很闹腾,也很好。” 缨徽目光渺远,回忆时唇角噙上甜蜜的笑:“她整天叽叽喳喳,比黄鹂鸟的话还多,阿娘总是打她。家里请了女先生,她总是坐不住,央了女先生,带我去集市玩。集市上有糖面人,可甜可甜了。我拿不准要糖猴子还是糖兔子,燕燕总是都给我买回来。”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说起这段往事时,她的语调是轻快的。 “那时候阿娘总是唬她,这么皮,仔细将来嫁了人天天挨揍。” 缨徽低下了头,“我一直算着年纪,她应当成婚了,我很想很想再见她一面,问问她过得好不好。可惜……她死了。” 万箭穿心而死。 声音渐渐低迷,有晶莹的泪珠滑落,跌碎在膝上。 她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谈论起这段往事。 终于能认认真真地为他们哭一场。 李崇润凝着她,从袖中摸出罗帕,仔细给她擦拭泪。 擦了流,再擦。 她哭了一路,到家时还在抽泣。 李崇润想让她哭个痛快,吩咐车夫,绕着都督府转圈。 哭到迟暮,才稍稍消停。 哭得脱了力,绵绵地躺在李崇润的怀里,呼吸轻浅。 李崇润抚着她的发髻,说:“今日是除夕。” 缨徽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 李崇润无奈道:“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回家的,我想和你一起守岁。” 高兆容早在宅邸里等他们。 她备齐膳食,还命人温了一壶酴醾酒。 今夜,她兴致很高。 说起了王鸳宁:“这小丫头真是能干,去了龟兹,说是那里盛产铁器,她要找一种最结实锋利的,给幽州军铸造兵器。” 说起王鸳宁,李崇润小心看向缨徽。 她只是低眸盯着膳食,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缨徽不是不知道。 多好的姑娘,崇润也不是什么坏人。 门第品貌皆登对,是天赐的良缘。 今日在后山,目睹阿兄祭奠亲人。 她突然意识到,多年未见,只有她一直陷在往日的温馨里出不来。 其实阿兄早就有自己的生活了。 他并不十分需要她。 只是她还需要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这件事做完,崇润要尽快忘了她,最好身边有新人陪伴。 他们每个人,都该有新的生活。 缨徽歪头瞧向李崇润,为他擦拭嘴边的残渣,微笑:“七郎,我想吃酥山。” 酥山底层铺冰,上覆奶油酥油,再浇上葡萄汁、眉黛青。 夏日是昂贵的消暑食物,冬日却有现成的冰。 高兆容立即说:“不行!这还怀着孩子呢。” 李崇润却惑于她灿烂的笑容,有点心软:“要不……” “你可不许犯糊涂。”高兆容拧眉喝他。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缨徽只要一撒娇,他就投诚了。 这酥山缨徽到底没吃上。 因这姨甥两争论的时候,她突然喊肚子疼。 剧烈的绞痛,像是有一只手狠狠抓捏着她的肚子。 李崇润忙把女医和稳婆都唤来,几人检查了一番,仓惶道:“娘子羊水破了,需得尽快准备接生。” 众人合力将缨徽抬回了寝阁。 綦文丹罗帐垂下,侍女们忙做一团,端进热水,端出血水,稳婆聚在床位,不住地喊着“用力呀,娘子。” 缨徽感觉眼前有无数星矢飞舞,腾起来,又坠落。 几度将要晕厥,又被残存的意识拉了回来。 疼痛顺着筋脉爬入四肢百骸,仿佛要把人撕成碎片。 她的手无助颤抖。 触到什么,紧紧捏住。 像在漂浮的巨浪中抓住了一个浮木。 连疼都喊不出来,舌头不听使唤,只能发出破碎的呻吟。 混乱中,她听见身边有人说话。 “徽徽,你要好好活着,尘世急风骤雨,我们都还没有享受过快乐呢。” 有水滴在她的手背上,带着温热。 缨徽疼到极致,思绪都模糊了。 眼前一片幻白的光,灼灼刺目。 在清醒与昏沉的交界,她依稀记起了当年刚到都督府的时候。 比起锦绣热闹的西京,这里蛮荒寒冷。 眼前全是陌生人,说着各种各样深奥的话。 有些能听懂,有些听不懂。 缨徽裹着桃粉的绸袄,压抑着心底忐忑与他们寒暄,斟字酌句,生怕说错一句。 都督李寻舟见过她后,便让身边几个郎君来见礼。 她见了六个,到第七个时,是个比她还矮的小郎君。 玉面乌目,丹唇高鼻。 比女孩子还漂亮。 他羞答答地从身后拿出一盏莲花灯,面带赧意。 小声地说:“阿姐,你真好看。今天是上巳节,幽州风俗,去永定河放一盏莲花灯,神佛可以保佑你一辈子顺遂,得偿所愿。” 那时缨徽应付了几个长辈和年长的郎君,已经十分疲惫,没有往心里去。 敷衍地冲他笑笑,接过莲花灯就递给了红珠。 虚伪又客套地说:“谢谢你,小郎君。你也要放,我们都会得偿所愿的。” 李崇润朝她重重点头。 从前只以为在游栏里遇见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七郎时,是第一回与他说话。 没想到,其实两人早就说过了。 更没想到,在她背井离乡,最孤寂伤悲的时候,已经有个孩子来安慰过她了。 他小小的,可是拿出了最大的善意,用最温柔的语气对她说:“阿姐,神佛可以保佑你一辈子顺遂,得偿所愿。” 第45章 是不是,不全是利用,不全是慰藉。 在阴冷的夹缝里,也曾有过一丝真情。 缨徽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 仿佛尖啸炸在耳边,幻白的迷雾消散,尘世的场景逐渐清晰。 有婴孩儿啼哭,那般嘹亮,盖过了细碎的言谈和重叠的足音。 她艰难地睁开眼。 李崇润坐在身边,他的身体紧绷,像抱着个易碎易融的珍宝。 见缨徽醒来,他忙弯下身子,将黄绫布襁褓推到了她面前。 “徽徽,你看,我们的小宝宝。” 第30章 襁褓里躺着个婴孩。 小老鼠似的,面皮皱巴巴。 攥着拳头,咿咿呀呀的。 哭累了,乳母喂过,现在开始打盹儿。 显得精神恹恹。 李崇润献宝似的:“是个小女孩,徽徽,我们有女儿了。” 缨徽抚摸她的脸颊。 她睡了整夜,朝阳正从茜纱窗透进来,落到小婴孩的脸上。 是圣洁温暖的光晕。 让人很恍惚,像做梦一样。 仿佛昨天自己还是孩子,转瞬之间已经为人母。 孩子无忧虑,睡得很快。 小嘴在梦中 开开合合,极纯净的睡颜。 李崇润见缨徽面容几无血色,憔悴得很。 想起被端出去的几盆血水,至今心悸。 与她温声商量:“让孩子睡一会儿,你也歇一歇,好不好?” 缨徽的目光不舍地流连于孩子的脸上。 李崇润哄劝:“时日还长呢,不急在这会儿。” 说得缨徽一阵惆怅。 稳婆进来将孩子抱走。 白蕊端了鲜嫩的鱼羹进来,李崇润接过。 坐在床沿,一勺一勺喂给她吃。 寝阁里燃着芸合香,清甜醇正,已经冲散了血腥味儿。 被衾床单都是干燥洁净的,身边有人照顾。 缨徽觉得很舒服。 除了身体疼得厉害。 像被车辘碾压过,将筋骨寸寸打断又重新拼合到一起。 她才知道,人人都说女子生儿育女,仿佛是极平常的事。 可是经历一回才知,竟这般痛苦。 痛成这样,怎么就没几个文人写些诗句歌颂一下。 她一边吃鱼羹,一边眼珠咕噜噜转,胡思乱想着。 好歹活下来了不是。 一下子又雀跃了。 李崇润疑惑:“究竟想到什么了,这又是什么表情?” 缨徽始终贯彻,有好日子先过着,有福先享着。 她放松了身体,在吃完鱼羹后,躺回床上,道:“在想,给我们的宝贝取个什么名字。” 李崇润眉眼皆弯,有种少年轻快的雀跃:“幽州上下为庆贺我的长女出生,在永定河边放了一千盏莲花灯。在幽州,莲花是祥瑞。大名需斟酌,小名叫莲花,好不好?” 莲花。 缨徽想起与李崇润初见时的情状,陡然有种宿命的感觉。 她点了点头。 李崇润捋顺她颊边的碎发,问:“是不是很疼?” 缨徽可怜巴巴的颔首。 李崇润道:“只生这一个,再不生了。” 那怎么成呢? 堂堂幽州都督若无嗣子,朝堂文武也不会罢休。 缨徽一怔,突然想到,她不生,别的女人可以生啊。 她好像默认了崇润身边的女人只有她。 说不出是何滋味,应当是轻松的,可又有些失落。 大约是生女身心受创,人也开始多愁善感了。 缨徽如今格外爱惜自己的身体,她认真地同李崇润道:“我想睡一觉,天黑前叫我起来罢。我要吃饭……”转了转眼珠,“我想吃清泉寺外买的古楼子。” 李崇润笑了,为她掖好被角:“好。” 她醒醒睡睡几日,难得安恬。 经常做梦,她梦见了燕燕。 梦中她的模样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娟秀的眉眼舒展开,身形拔高,湘妃竹般的遒劲。 仍旧跳脱。连在梦里都没有片刻的安生。 她叽叽喳喳对缨徽说个不停:“天冷了,我从后院梅花树下偷偷挖出一坛子松醪酒,配上文泰门外的绿豆糕,别说多得劲了。” “还是陈酿香醇,我阿耶真是小气,藏起来也不给我。” “我给小侄儿绣的亵衣嫂嫂不喜欢,总是不给他穿,嫌刺绣的丝线硬,蹭得他不舒服。她事可真多,要不是念在我出嫁时阿娘病了,里里外外都是她操持,我非要跟她理论理论。” “我嫁的夫君还行吧,阿娘总说我这性子嫁了人要挨揍,他也没揍我,天天给我端洗脚水,娘子长娘子短,跟个傻子似的。” 缨徽叫她吵得头疼,醒来时,天已迟暮。 寝阁里罗帐翩飞,空无一人。 梦里的聒噪映衬得现实愈加悄寂。 她扶着床沿挪了挪身体,有清脆的铃铛声传来。 探头一看,床沿下绑了几只小铜铃。 白蕊和红珠进来得很快。 红珠道:“七郎说娘子眠浅,让我们都出去守着,又怕娘子醒来需要人,特意让奴在这里绑了铃铛。” 缨徽嗓音微哑:“崇润呢?” “那位檀侯派的孟使君特意来贺小女郎降生,都督正在前厅设宴款待。”白蕊回。 二女静默片刻,搬出一只簇新的楠木箱子。 里头盛放着小孩用物,琳琅满目。 “有四时各两件的衣裳,六双绣鞋,虎头帽,还有金锁片和镯子。都是谢将军送来的,说是依照定州的习俗,这些东西得在孩子降生后由娘家人备齐。”白蕊叹了口气:“也真难为他了,一个郎君,准备得齐这么细碎的物件。” 缨徽一一看过。 小孩儿用具皆玲珑精致,色泽款式成套,不像是仓促间备齐。 应当在知道她怀孕后,阿兄就开始上心了。 他当然知道啊,他也有过孩子,做过阿耶。 缨徽有些难过。 白蕊见她脸色变暗,忙道:“都督派人去清泉寺买了古楼子回来,一直放在灶上温着,娘子用一些吧。”她瞥了一眼红珠,啐道:“再不用,要叫这馋嘴的丫头都搬空了。” 红珠立马叫屈:“都督让人买回来一大框,娘子哪儿吃得了这么多?我这是怕浪费。” 她们又斗起嘴,是在安逸生活里的放松,也有意逗缨徽笑一笑。 缨徽唇角微弯:“咱们都爱吃,你们先去厨房拿一些,古楼子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哪怕从前她再乖张暴躁,在吃穿用度上也从不薄待她们。 天长日久,以为是互相利用,谁知在陪伴中竟培养出几分真情。 二女高高兴兴地应下,缨徽又想起一事。 她旧事重提:“又过了一年。你们都大了,我给你们找个夫君吧。” 崇润如今贵为都督,狐假虎威,应当能觅到好郎君。 就算将来她不在了,她们也能有个家。 二女齐摇头。 红珠急道:“咱们从前不是说好了,不让我们嫁人了!我不就是吃了娘子几个古楼子,就要撵我出去!” 缨徽无奈:“你这死丫头,好没良心。这么多年,什么山珍海味不任你吃,几时吝啬过。我不过是要让你嫁人,何必说这么伤人的话。” 红珠跺脚,“要我嫁人,我就去死!” 缨徽还想再劝,寝阁的门被推开了。 李崇润一脸疑惑:“这是怎么了,要死要活的?” 红珠欲要倾诉,被白蕊眼疾手快地捂住嘴。 她朝李崇润屈了屈膝,笑道:“这馋丫头,光顾着偷吃耽误了差事,娘子不过一句玩笑话,她还恼了。我就说如今不一样了,有了小女郎,以后得万分仔细,糊弄不得。” 李崇润原先是不喜欢她们的。 过去,她们盯缨徽盯得太紧,又总劝她为家族效力。 可这些日子看在眼里,她们对缨徽实在尽心。 不说别的,缨徽生产后,两个侍女守着缨徽和药炉十个时辰不合眼,也不愿假手于人。 因而有些改观,也愿意同她们说几句笑:“那是我的错,是都督府的膳食分量不够,才让红珠去偷吃。” 众人都笑起来。 红珠却不过面子,挟了把颊边的泪珠,嘟了嘟嘴,扭扭捏捏地走了。 临去时,白蕊回头看了缨徽一眼,面露忧虑。 两人退下后,李崇润走向螺钿床。 缨徽这才察觉,他步履踉跄,身上酒气浓郁。 她想要起身搀扶。 可是身上疼得厉害,刚探出身,牵动伤口,疼得拧眉。 李崇润忙扑到她身边,将她摁回床上。 他面颊上有两酡殷红,一笑,露出亮白的贝齿。 弯身环住缨徽的腰,乐呵呵:“阿姐,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们真的有孩子了。” 第46章 缨徽低眸抚摸他的鬓发,如从前那般。 那些相依相伴的苦涩辰光,那些寒风呼啸的孤寂夜晚。 两人就是这样抱着,说一说心事。 缨徽心中一恸,“七郎……” 李崇润从她怀中抬头,恰捕捉到她眼底晶莹的泪光。 “怎么了,徽徽?” 他一下很紧张,抬起她的脸,无措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缨徽忍下泪意和其他,娇嗔:“身上有些疼。” 李崇润忙要叫女医来看,被缨徽制止。 “女医说过,生产后就是这样,要好好将养。白蕊和红珠已给我上过药,这些日子大家都很疲惫,让她们歇息吧。” 李崇润又细细询问了几句,确认她无碍,这才作罢。 不久,侍女奉上了滚烫的古楼子。 酥饼内夹着鲜嫩的酱烧羊肉,一口下去,汁水带着浓郁的香气浇了满口。 缨徽第一回吃这个,是随沈太夫人去清泉寺祈福时。 红珠那馋猫寻摸了来,味道十分惊艳。 她被关在后院,轻易出不得门。 李崇润就趁出去办差,常常绕去寺庙外给她买了来。 羊肉凉了膻气重,不好吃。 李崇润就把古楼子放在怀里暖着,找机会偷摸儿地溜进缨徽的小院子里塞给她。 吃起来还是从前的味道,只是心境大不相同。 缨徽满腹的心事,只有化作食欲。 她需得尽快把身体养好。 李崇润不时捏着帕子给她擦嘴,边擦边说:“静安侯来了书信,说他已辞去中书舍人一职,不日将携家眷离京,直奔幽州而来。” 缨徽了然:“他知道我生了孩子,地位稳固,所以就来了。” 往常,李崇润少不得和她一起揶揄这不靠谱的爹,可今日他神色凝重,几番偷觑缨徽的神色,欲言又止。 偏缨徽心不在焉,没有察觉。 “好了。”李崇润还是决心隐瞒,“你养好身子,从西京到幽州路途遥遥,静安侯拖家带口的,怕是要在路上耗费不少时日。一时半会儿的也到不了。” 两人正秉烛夜话,侍女在隔扇外回禀。 说辛娘子听说娘子生了孩子,要来探望。 自打辛氏和韦宜雪上回作妖,被护卫圈在了厢房里,很是安分了几日。 都督府里的仆婢经过几轮清洗筛选,各个的嘴都严实,问不出什么。 也是今日往里抬谢世渊送的礼,动静大了些,才叫她们知道。 李崇润立即道:“不用来。娘子体弱,郎中说了要安歇。等过些时日,娘子身子好了,我再请岳母来看。” 缨徽也不想见,她有要事需谋划,不想阿娘妹妹吵吵嚷嚷,搅乱了思绪。 李崇润搂她入怀,“你若是闷了,就让姨母来陪你说话。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缨徽乖乖蜷在她怀里,心想:是呀,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第31章 缨徽的月子坐得很安稳。 因这是幽州都督第一个孩子。 众人皆很重视,探望者络绎不绝。 拜帖和礼物流水般的送进来。 王鸳宁从龟兹托人给缨徽送来了一柄匕首。 匕首是精钢铸造而成,乌亮锋锐。 刀尖一点幽光,削铁如泥。 刀鞘亦十分精致。 浮雕着西域仕女的图腾,仕女裙纱的纹络都清晰可见。 王鸳宁在信中说,这是她专程为缨徽打的,用做防身。 她还描述了西域诸国的胜景,在途中遇上的艰险与善意。 文字大开大合,很有侠女昂扬洒脱的风范。 同缨徽印象中,那个在内帏里为兄长奔走的小姑娘截然不同。 读完信,缨徽抱着匕首愣了好一会儿神。 陈大娘子也派了人来探望。 自从夫君和儿子新丧,陈大娘子失去支撑,身体大不如前。 在乡野田庄静养,多亏女儿蓁娘照料。 蓁娘代母前来送礼。 她已十三岁,出挑得不俗,容颜有几分英气。 穿一袭连枝花样绣罗襦小袄,梳一对鬟髻,簪小金葫芦。 眼睛亮晶晶的,站在绣榻前向缨徽请安。 缨徽从前见过她几回,或在宴席上,或在陈大娘子身后。 对她的印象很寡淡,不过一个沉默少言的瘦弱姑娘。 可如今一照面,却觉出蓬勃朝气。 她笑吟吟的,言语滴水不漏:“阿娘本想亲自来贺娘子,可她身子不好,又是新寡,恐过了病气和晦气给小妹妹,这才让我替她来探望婶婶。乡野间没什么好东西,都是我和阿娘亲手为妹妹做的衣衫,还有一些时令的瓜果药草,给婶婶补身子。” 缨徽让白蕊搬了笙蹄给她坐,微笑着说:“天寒地冻的,难为你一路走来。” “一点儿都不冷。” 蓁娘抬起袖氅给缨徽展示:“我的袄子里,阿娘给我塞了满登登的簇新的棉花,可暖和了。” 到底是孩子,装得再老成,一不小心就漏了馅。 蓁娘很快意识到不妥,忙把胳膊收回来。 双手合于膝上,冲缨徽羞赧一笑。 缨徽越来越喜欢她了。 不单是因这份活泼,还因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曾几何时,她也这么盼望过阿娘的疼爱。 可惜阿娘身边弟弟妹妹太多,又都比她讨巧。 兼她有一段那么不堪的往事,自然成了冷锅灶。 陈大娘子何曾不是这样。 拿儿子当命根子,儿子死了,才想起依靠女儿。 蓁娘知不知道呢? 她这么伶俐,应当是知道的。 可是装作了不知道,享受着久违的母爱,人都变得明亮了。 原来这世间的女子,不管什么地位,什么身份,都各有各的心酸悲辛。 缨徽想起关在后院,自己的娘亲妹妹,无奈地摇摇头。 蓁娘极擅察言观色。 见缨徽面容黯然,前倾了脖子,小心翼翼问:“婶婶,蓁娘说错话了吗?” 缨徽莞尔:“怎么会?蓁娘这么乖巧,我喜欢还来不及。” 她让红珠把她的掐丝铜香炉换上新炭,给蓁娘抱着暖手。 “阿娘来时说,都督府里人丁稀少,不比从前热闹。恐婶婶寂寞,让蓁娘多来陪伴。”说完这话,蓁娘刻意顿了顿,眨巴着眼,觑看缨徽的神色。 缨徽茫然片刻,倏地明白过来。 十三岁的姑娘,到了该慢慢相看夫家的年纪了。 她身上有重孝,还得两年多才能成婚。 这之前,陈大娘子想先给她定下来。 毕竟人走茶凉,幽州易主,她们这一脉早不复往日荣光。 趁着还未彻底凉透,尽可能给女儿定门好的亲事。 这是一番做母亲的苦心。 缨徽觉得,陈大娘子好像也没有从前那么讨厌了。 她爱怜地抚摸蓁娘垂在胸前的小辫子。 道:“好呀,只要蓁娘不嫌府内规矩繁琐,我是求之不得。咱们蓁娘是大姑娘了,也该让你的七叔好好给你找一门好婚事了。” 蓁娘笑着钻进缨徽的怀里。 她走后,缨徽对着窗外出了好一会儿神。 天是灰灰暗暗的蓝。 铅云低垂,几乎快要落到重檐上。 秃枝被风吹得乱舞,暴雨将至的模样。 雨水和拜帖同时而至。 乳娘送来了莲花,刚喂过奶哄睡。 小小的婴孩褪去了褶皱,粉嫩嫩的团子似的。 正歪头枕着小绣枕呼哈呼哈地睡。 缨徽正端详她的睡颜。 白蕊收起油纸伞,从怀里拿出一封洒金蜡封的信笺。 来者是谢世渊身边的幕僚虞邕。 此人年逾不惑,是谢今刺史身边的司功。 出事那日,因和谢世渊外出巡视河堤而躲过一劫。 后来谢世渊在幽州被囚,也是他带领三百府兵,蛰伏于坊间,伺机营救。 缨徽与他很熟悉。 除去少时在谢家时的来往,当初阿兄要把她送到靺鞨,差点用麻袋套她的人就是虞邕。 他年长,可代需要避嫌的谢世渊来看望缨徽。 虞邕站在隔扇外,冲缨徽道:“郎君一切都好,身子也慢慢养好了,他让娘子勿要担心。他已和都督说好,小女郎的百岁宴他可代娘子的娘家人出席。” 缨徽奇怪,不是说她阿耶静安侯已经从西京启程了吗? 就算路上再耽搁,也用不了这么久啊。 难道是李崇润另有计量。 缨徽懒得想她娘家这些事。 朝白蕊和红珠使了个眼色。 两女会意,将侍女们和乳娘都带走,守 着门口。 “阿兄还是要去檀州?”缨徽问。 虞邕神色端肃:“郎君是定要报仇的,别说他,那贼人活着一日,我们这些人都活不安生。李都督倒与他的兄长们不一样,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不再为难过我们,也把话说开。若郎君不想去送死,他可以派人在押送途中动手脚,放郎君走。” 第47章 缨徽了然:“阿兄不同意,他一定要去。” 虞邕颔首。 缨徽低头看看怀中的莲花。 她又长出些头发,软蓬蓬的细发贴在额头上。 鼻翼随着呼吸微动。 小手就在她的掌心里,柔软无骨。 那么弱小,亟需保护。 月子里每天都要看她,看她一点点的长大。 慢慢认得自己,会哭会笑。 曾经决绝的念头也变得犹豫起来。 见她久久沉默,虞邕很体谅:“娘子跟从前不一样了,有了孩子,过去那些话就当没有说过。” 在做好决定前,她其实找过虞邕。 谢氏满门罹难,只剩下阿兄这一孤苗。 缨徽少时受谢氏大恩,无以为报。 只想为谢氏、为她自己保住阿兄的命。 既然非要送个人去檀州,那么她去。 李崇清在时,檀侯就暗示他献妾。 那恶贼素来瞧不起女人,视作玩物。 比起家仇累累的阿兄,他应当对缨徽更不设防。 虞邕想答应,又怕谢世渊怪他,正僵持着。 缨徽摸着莲花的脸,有些不解:“我能理解阿兄报仇心切,可是非要去送死吗?世人贪生,哪怕当下再痛苦无助,咬紧牙关捱一捱,说不定总有雨过天晴的一天。” 就像她。 数月前还觉得人生无望,可随着莲花的降生,往昔那些忧愁仿佛都变得不值一提。 心里积蓄的怨怼也慢慢消散。 有了这个孩子,能与世间所有苦难和解。 虞邕低眸不语。 缨徽恍然。 是了,阿兄与她不一样。 她有了救赎,可阿兄失去了一切。 此题无解。 缨徽很憎恶自己。 明明下定决心要去复仇,临了又贪生。 像极了话本里反复无常的小人。 虞邕走后,乳母抱走莲花去喂奶/ 缨徽恹恹地趴在床上出神。 她想起自己的幼年。 世道艰难,女子尤为艰难。 她比谁都清楚,哪怕是生在簪缨世家的贵女,也要被悉心呵护着,才能不受苦地安稳长大。 外间风急雨骤,不曾怜惜娇花。 她吃过的苦,她的女儿不能吃。 可是阿兄,又该怎么办呢? 想得太投入,连有人靠近都不曾察觉。 李崇润将她滑落曳地的长发拾起来,弯身坐在她身侧,手覆向她的额头。 缨徽只有抬头看他,黑发披散在身后,一双清眸雾霭霭的。 李崇润一眼看出她的伤慨:“你若是再这样,我就不让他身边的人来见你了。” 虞邕来谒,若没有李崇润的首肯,怎么可能做到呢? 说到底,都督府里的所有事尽在他的掌控中。 缨徽满腹的心事,忖了又忖,终于鼓足勇气想要向李崇润透露一点点:“就不能……让他活下来吗?” 李崇润下颌紧绷,声音冷硬:“徽徽,你心系他,就没看出来,他如今在一心求死吗?” 缨徽翻过身,把头埋进了绣枕里。 当然看出来了。 她曾经想以自己的命换阿兄的命,可是有了莲花,她舍不得自己的命了。 这更让她内疚难受。 偏这些事不敢让李崇润知道。 若让他知道,自己曾想以命相抵,只怕更会暴怒如雷。 缨徽还是有些怕他。 李崇润猜不出她心底这些弯弯绕绕,只觉心里发闷。 本来外头的事就很难缠。 那个孟天郊不知打得什么算盘,三番两次提出要拜见缨徽。 都被李崇润以各种理由婉拒。 他又说要亲自带谢世渊回去见檀侯。 被李崇润以谢世渊重伤未愈,恐死在路上为由回绝。 什么便宜都没讨到,自然也就没了好脸色。 这些都好说,只是他察觉到近来幽州城内有股神秘力量。 仿佛在往军政要地里渗透。 他派王玄庄暗查,至今无所获。 广陵坊刺杀他的人,还有想要刺激缨徽小产的侍女……李崇润陡觉焦头烂额。 久久没有动静,缨徽抬头觑看。 她悄悄地爬起来,挽袖子揉捏李崇润的额角,“七郎,你看上去很累,先不说这些事了,你好好歇息吧。” 有了女儿之后,她方才后知后觉,原来他是她和女儿得享安稳荣华的所有倚仗。 莲花出生之后,来贺者无数。 缨徽这辈子都没看过这么多好脸色,被人这么恭维过。 她心里清楚得很,这就是背靠大树享受的荫佑。 饱暖思安逸,再这么下去,她哪里还舍得去死。 这些小心思,李崇润是猜得到的。 这女人素来没什么骨气,只要被好好对待,浑身尖刺都会变软。 一点儿都不贪心,很容易满足。 只有一个前提,就是要离谢世渊远远的。 不然,她又要犯病。 李崇润享受着她的讨好照拂,心里却总是有一块阴影。 是,他们有了女儿,有了家。 她的情感也稍稍地朝他偏了偏。 可是当初,那个谢世渊什么都没有。 她就能毅然决然抛下所有跟他走。 到底自己是比不上的。 不如干脆就让他死了算了。 李崇润烦闷至极。 一偏头,恰看见缨徽松垮束起的亵衣,下面一片娇润白皙的颈线。 瞬时身子燥热,有种自暴自弃的放纵感。 他搂住缨徽,在她耳边轻声说:“阿姐冷落我许久了。” 缨徽一怔,旋即脸颊绯红。 已经出了月子,再无理由推拒,可是又觉得别扭。 踌躇间,李崇润已经脱了外裳,随手扔出去。 床帏缀着玛瑙流苏,撞得叮当乱响。 她还在犹豫,亵衣已经被剥落。 绸衣堆叠于床边,带着清馥的梨花香。 缨徽早就知道,李崇润是头小狼。 不管外表多温文秀美,最后都会露出獠牙,将她拆解入腹。 可从前他是有耐心的,今夜却显得暴戾。 浑身像是被车轮碾过,嗓子哭得沙哑。 他却悠闲,酒足饭饱,开始装模作样地吻她。 唇舌绞缠,连声音都靡靡:“徽徽,你说,你爱不爱我?” 刚才他逼问过无数回,或引诱,或威胁,缨徽始终不答。 她闭上眼,就能想起那日在易州外的军营里。 崇润掐着她,双目充血,几近崩溃地质问她:“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懵懂时,总是情话张口就来,把人哄得高兴,自己也舒坦。 从那儿才知道,感情里的骗子,多么可恶。 她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爱。 定州那幸福的岁月太过短促,其余辰光皆在扭曲中度过。 没来得及建立起健全的情感标准。 实在不明白,想不通。 最后的道德,就是紧闭牙关,坚决不再骗人。 李崇润却不放过她。 唇舌专拣刁钻的地方吻,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封住丹唇,辗转厮磨。 仔细吮吸品味着她的香气。 同床共枕这么久,他多了解她。 缨徽说不出太多话,哼哼唧唧地告饶。 李崇润抚过她的肌肤,将她扣在怀里,又去咬她的耳朵。 云朵般的绵软融化在唇舌间,这种愉悦与痛恨并存,李崇润觉得自己几乎要疯了。 赶在彻底发疯之前,他以仅存的思绪问: “阿姐,爱我吗?” 第32章 “阿姐,爱我吗?” 声声低徊。 从最初的渴求迷茫,直至最后的疯狂逼问。 窗边供养着优昙 婆罗花。 数年萎靡,一朝绽放。 重瓣交叠,皎如白玉。 散发出似有若无的淡香。 萦绕于身畔,带着令人沉沦的蛊惑。 缨徽只觉全身如被虫蚁啃噬,痒得难以忍耐。 不同于最初的被动,主动勾缠住李崇润。 却又不知索要些什么。 跌入深渊,一直在下坠,不知何时是终点。 李崇润发了狠。 咬住她的唇,从牙缝挤出几个字:“韦缨徽,你没有心。” 缨徽不再辩驳。 世间情爱何其苦涩,做个没有心的人又有什么不好。 直至天亮,寝阁里来来回回叫了五回水。 缨徽趴在床沿,寝衣皱巴巴丢在床下。 早就不能穿,只潦草披了薄被。 熏龙烧得正旺,倒是不冷。 她没精打采地看着李崇润穿衣束冠。 初晓熹微从窗渗进来。 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出秀美流畅的轮廓。 他的脸色暗沉,不豫几乎快要溢出来。 第48章 玄色氅衣上刺绣着祥云宝相花,环佩丝绦相衬。 配上皂靴,将人装点得矜贵又孤冷。 昨夜的疯狂纠缠就像一场梦。 缨徽嘤咛:“你要不要去看看小莲花再走。” 感觉他不高兴,没话找话。 李崇润整理衣襟的手微顿。 看向窗外游廊,道:“今日是议政的日子,结束后我再去看。” 作势要走,缨徽提声:“用完朝食再去。” 她掀被起身,从箱笼里拾了件暮山紫的襦裙。 潦草披上,想要陪他一起用。 刚一着地,如宿醉初醒。 头晕沉沉的,只能靠在他身上。 李崇润垂眸盯了她一阵。 才将肩膀放低,适应她的角度。 她听见他的胸膛里传出低微的叹息。 缨徽其实没什么胃口,兀自趴在膳桌上打盹儿。 李崇润倒是自在,风卷残云,手下杯盘碗碟挪腾得流畅。 议政少说要五个时辰,对脑力和体力都是考验。 他不能失去手中权柄,失去了权柄,就等于失去一切。 包括眼前这个没有心的女人。 食得餍足,才分出心神看一看缨徽。 “那个……” 他忖道:“城中暂且安定,你若是待得无聊,可以出去逛一逛。让孔毓给你安排好护卫。” 缨徽点头。 李崇润朝着她张口,想嘱咐她没事少往左营路军营转悠。 话未出口,又咽了回去。 想起昨夜的飞醋,绕来绕去绕不过的谢世渊。 他不仅憎恨缨徽,更加厌恶自己。 总想去比较,这样偏执又小气,简直笑话。 他将瓷勺扔回碗里,起身离开。 缨徽目送他的背影,呆愣了好一会儿。 直到红珠从门外探出头:“娘子,我们去吃酥山吧。” 城中黄金楼有藏冰,做的酥山格外别致。 冰沙细腻,加了黄油酪乳。 最精致的是浇头,用冰糖熬的山楂酱,酸酸甜甜。 每一勺冰都裹挟着山楂酱,浓郁芳香。 坐在二楼雅间,欣赏着窗外人流如织。: 红珠连吃了三碗。 白蕊说什么都不肯再买了。 “黄金楼里好吃的那么多,非逮着这冰吃个不停,你就算了,诱得娘子也吃这么多。” 红珠抹抹嘴,“分明是娘子诱我!” 缨徽面前也摆了三五只青釉瓷碗。 黄金楼掌柜认得都督府车驾,殷勤备至。 除了她们自己点的酥山,另送了三碟小点心。 红绫饼餤,甜菓子,酪樱桃。 还有缨徽点的松醪酒,用花鸟白釉冰盏盛放,摆了一桌。 缨徽爱松醪酒的浓醇,抿了一口。 笑嘻嘻地对红珠说:“不是舍不得你吃,这东西太冰,不能一次吃太多。留着下回再来,细水长流嘛。” 红珠退而求其次去吃红绫饼餤。 往昔三人也曾从都督府里偷溜出来玩耍。 只不过寄人篱下,总要避着耳目。 还得谨防吃坏肚子,请郎中也麻烦。 哪及得上如今,自由舒畅。 嘻戏笑语间,接近午时,黄金楼里开始上客。 楼里雅间不是封闭,以半人高的竹篾帘相隔。 回字型的围栏,甚至能听见隔壁宾客寒暄后推杯换盏的声音。 掌柜请了琵琶娘子,专在客自云来时弹奏。 弹的是《江楼钟鼓》。 嘈嘈切切,珠落玉盘。 和着宾客错杂的交谈声,倒也相宜。 缨徽饮了酒,撩起篾帘,想看一看琵琶娘子。 她穿着锈红色的交领锦裙,领边和袖边缀雪白的狐毛。 梳宝髻,簪一套珍珠钗饰。 生得丰润秀美,宛如壁画上的仕女。 围栏上靠着宾客,众人喝彩。 更有慷慨的朝下面扔碎银珠宝做赏赐。 缨徽端酒盏,靠在围栏上。 听绕梁弦音,正逍遥,隔壁雅间传出打斗声。 杯碟连带着人被摔出,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徘徊在楼上的侍从立即将缨徽护在身后。 惊动了掌柜,拎着袍摆上来劝架。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才堪堪止住纷扰。 缨徽注意到,打架的人穿袴褶,是幽州军中的服饰。 且他们的袴褶是赤褖,按照规制,只有都督近卫军才有资格穿。 幽州军竟这般无法无天吗? 缨徽不由得为李崇润担忧。 琵琶曲音不绝于耳,缨徽已无兴致。 她回到雅间,随手斟酒。 正要仰头饮尽,身边伸出一支折扇,压在她的胳膊上。 “娘子,勿饮。” 缨徽抬头望去,是个锦衣华贵的郎君。 至多弱冠之龄,身着著白绸缎襕衫,戴皂巾幞头。 一副读书人的斯文打扮,但容貌气质却透出矜贵。 他凛色冲缨徽道:“杯里刚才被人下了东西。”又瞟了一眼隔壁。 紧挨着缨徽的雅间,里面同样坐着五六个近卫军打扮的男子。 正不怀好意地看向这边。 见被识破,不觉尴尬,反有几分得意。 “小娘子,不如过来和我们一起饮酒。” 其中一人舔着脸冲缨徽笑说。 缨徽懒得废话,看了身后护卫一眼。 护卫们会意,立即围了上去。 又是摔盆摔碗的打斗。 白蕊将四面篾帘放下,隔绝嘈杂。 缨徽朝那白衣男子鞠礼:“多谢郎君。” 她端起酒盏,却见琥珀色的酒中果真飘浮细小的杂质。 若不仔细看,根本发觉不了。 白衣男子拱了拱手,算作回礼,“我闻其气味,像是五石散。只当西京权贵醉生梦死,谙于此物,没想到素以骁勇著称的幽州军也难逃侵袭。” 说到最后,难掩惆怅。 缨徽听过此物。 从前李崇清荒唐,宴请宾客时常以此物助兴。 五石散最初用以治疗虚寒之症。 但过量服用会让人产生短暂的兴奋。 久而久之,会导致身弱疲乏,体力虚耗。 缨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想要立即回去告诉李崇润。 转身就走,想到恩人,又转回来。 诚恳地道:“敢问郎君姓名、住址,今日大恩铭感于心,望请告之,必有重谢。” 白衣男子笑了笑:“在下……萧垣,萧萧瑟瑟的萧,断壁残垣的垣,就住在这黄金楼对面的福来客栈。初来乍到,多管闲事,也是机缘,娘子勿要放在心上。” 缨徽再度致谢,匆匆离去。 回到都督府,政事堂议事尚未结束。 按照规矩,无大事不能中断。 缨徽只有边抱着莲花在庭院里玩耍,边等李崇润回来。 谁知议完政,李崇润又快马加鞭去了左营路军营巡视。 这些日子,裴九思负责操练兵马,谢世渊从旁协助,兵阵方略都很登样。 王玄庄来时,几人正围绕着李崇润在商讨下一步练兵计划。 那个惹事的近卫军还关在诏狱,算起来,是王玄庄的下属。 他不 敢再耽搁,只有匆忙来向李崇润禀报。 “今日休沐,那几个兵痞出去寻乐,身上带了些不该带的东西,胆大包天……” 营帐中,王玄庄抬头觑看李崇润的神色,硬着头皮道: “放进了韦娘子的酒盏里。” 话音一落,李崇润的脸色果然冷冽如冰。 陪坐在下首的谢世渊面露担忧,忍不住问:“韦娘子喝了?” “没有,没有。” 王玄庄冲李崇润深揖:“娘子没喝,都督府的侍从已将那些人拿下,属下将他们关进了诏狱里。” 李崇润和谢世渊同时舒了口气。 在一旁的崔君誉唯恐李崇润意气用事。 捋着胡髭,叱道:“酒楼里本就鱼龙混杂,内宅女子不安生在家相夫教子,跑到那种地方,又生得招眼,难怪要出事。” 李崇润厉声道:“我自继位,便明令禁止五石散在幽州交易散播。如今出事,反倒要怪女眷到街上走、到酒楼里吃饭吗?就算她不是我的家眷,只是寻常妇人,非得深闭宅门才能保平安,那我夙兴夜寐,治理幽州,又有何意义?” 崔君誉罕见被他噎住。 王玄庄逡巡在两人中间,想打个圆场。 还没来得及吱声,李崇润就冲他道:“整顿三军,就从左营路开始,搜检军营里士兵们的行李私物,若查出这种东西,一律押后待审。” “都督!” 崔君誉站起来:“此物既然流传到市面上,牵扯必然甚广。你四月就要去檀州,若在此之前有这般大动作,惹得军中怨恨,只怕到时遗祸无穷。莫忘了,李崇清当初是如何栽了跟头……” 第49章 他一番苦心,李崇润如何不知。 声音软了下来,却带着不可违逆的坚决:“当年国朝的玄甲军何等英勇,随太。宗皇帝征讨九州,开疆拓土。百余年下来,却成了绣花枕头,人人可欺。绍御军宽缓,法令不立,士卒虽众,其实难用。就算我对幽州军掌控严密,但内里腐烂,留之何用?” 众人沉色不语,唯有谢世渊流露出欣赏的神色。 不破不立。但他是外人,不可多言。 李崇润不再是刚登位时的七郎君。 他向来有主见,也有力量实施。 不出一个时辰,都督令便传遍军营。 除了在外执行的王玄庄和裴九思,崔君誉和谢世渊一直陪在他身边。 崔君誉当年跟过陈王,见过老主人如何治军。 今日之景,令他恍如隔世。 “也许是我老了……” 望着煌煌烛火中的金鳞铠甲,沉夜中如昼的营帐,他颇为感慨。 李崇润宽慰他:“阿翁不老,阿翁要一直陪着我。” 崔君誉冲他慈和一笑。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几句软和话,就能消弭当众被下面子的恼火。 忙活一宿,眼见暮色散去,朝阳破晓,山边灰白相融,霞辉腾腾散开。 谢世渊忍不住说:“都督大概也累了,还是早些回家歇息吧。” 缨徽的胆子那么小,应当吓坏了,需要人安慰。 李崇润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还是谢将军心细,我也确实该回去看看我那受了惊的娘子了。” 说罢,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留下须发皆白的崔老翁很是懵懂地挠挠头,又看看谢世渊:“这是怎么了?” 谢世渊无奈摇头。 外间地动山摇,都督府内却安静如深潭。 晨起,深潭尚未苏醒。 守夜侍女们靠着阑干打盹儿。 细风拂过游廊,垂下的荔花扑簌簌落地。 缨徽哄睡了莲花,正伏在煴麝香案上小憩。 她梦见了一头小狼。 伸出血红的舌头不停舔舐她的脸,从眼睛都鼻子,再到嘴。 直至最后露出血盆大口,狰狞地说:“我要吃了你!每一根骨头都舔得干干净净!” 缨徽骇然惊醒,刚坐起来,又被人摁了回去。 薄绸春衫不知何时被丢掉,只剩一袭吊带纱裙,肌肤在冷热之间而战栗。 “呜呜……” 李崇润封住她的唇,辗转厮磨,吮了又吮,才依依不舍地,稍稍挪开。 双唇几乎相抵,气息交融。 他温声问;“娘子,害怕了吗?” 第33章 他从军营策马而来,身上还沾染着朝露的清寒。 淡淡的凉气混浊着梨花香,顷刻间盈满袖怀。 缨徽有片刻的怔愣。 害怕吗? 好像有过一点。 但更多的是担忧。 在事情出了的一瞬间,想立即告诉崇润,以免幽州有不测。 她一副迷糊的表情。 李崇润将她打横抱起,嗓音低哑:“定是怕了,我好好安慰你。” 明明知道她安然无恙,但还是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他了本事保护自己的女人,不必再担惊受怕。 这样真好。 不同于之前的疯狂,温柔的熨帖更敲击人心。 缨徽感觉自己像被巨浪裹挟。 捶打冲击,在滩涂上被反复拖拽。 清晨朝阳初升,清辉慢慢照亮了寝阁。 以小莲花响亮的哭声而结束。 缨徽乏力地歪在粟心软枕上,推了推身侧的李崇润:“快去……看看。” 李崇润披衣而起。 将小莲花抱起来,轻轻摇晃。 哭声稍弱了些,仍旧啜泣。 他有些疑惑。 缨徽不放心:“应当是饿了。”趿上绣鞋,唤了乳娘进来。 孩子被抱走喂奶,寝阁里又恢复了寂寞的宁静。 两人面面相觑。 李崇润轻咳一声,从箱笼里翻找新衫给缨徽换上。 两人用过朝食,说起黄金楼里的事情。 缨徽提到那个叫萧垣的郎君。 李崇润觉得好奇,多问了几句。 侍女进来禀:“都督派出去寻找韦家人的暗卫们回来了。” 缨徽一惊:“寻找。” 李崇润在回来的路上就在琢磨这件事。 当初缨徽快要生孩子,气虚体弱,怕说了惹她伤心。 后来幽州事繁,这事就渐渐搁下。 韦春知领着家眷来幽州投奔,途中遭遇山贼。 因为离西京太近,李崇润派出去的幽州军接应不及时,阖家罹难。 后来幽州军在事发地搜索。 发现现场的韦春知的尸体是一个小厮穿上他的衣裳假扮。 而真正的韦春知则不知所踪。 事未有定论,李崇润就没告诉缨徽。 这几日,暗卫找到了韦春知。 他在混乱中,抛下妻儿,穿了小厮的衣裳躲在山坳里。 待贼寇散去,又隐姓埋名、乔装改扮。 一路往幽州来。 暗卫找到他时,已面容枯槁。 正哭喊着要找他的小女儿缨徽。 缨徽安静听罢,半晌才道:“全家都……” 李崇润颔首:“我派人查过,现场太过混乱,贼寇训练有素,不像是单纯劫财而来。暂时辨不清是西林阉党所为,还是你阿耶在朝中其他的政敌。” 说话间,侍女将韦春知带了他。 他年近五十,保养得宜。 刚换了新衫,显出几分西京士族的矜贵气度。 只是遭遇磨难,略显得憔悴。 一照面,便抱着缨徽嚎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毫不耽误倾诉衷情。 内容无外乎是这些年与女儿骨肉分离,甚是想念。 家人罹难,从今往后他就指望女儿,和女儿相依为命。 缨徽原先还为这场祸事而唏嘘,在她阿耶的哭诉中,却渐渐冷静了。 静安侯向来精明,这个时候还不忘算计。 明明知道这里还有她阿娘辛氏和妹妹宜雪,却字字句句只奔着她而来。 拜高踩低的,真让人心寒。 李崇润原本只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看韦春知表演。 到底是缨徽的亲生父亲,不好说话太刻薄。 可眼见缨徽越来越显露出不耐烦。 便打岔:“岳父……” 韦春知虽然抱着缨徽哭,目光却一直在李崇润的身上打转儿。 闻言立即扑了上来:“贤婿,贤婿,我韦家上下死得冤枉,还望贤婿替我伸张正义。” 李崇润搀扶住他,诚恳道:“岳父节哀,这等事情,哪怕岳父不说,我也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两人看上去情真意切。 仿佛都忘了,当初李崇润还是七郎君时,派人向静安侯韦春知求亲,被断然拒绝的往事。 也忘了,为了震慑,李崇润曾生生从他家三郎君韦成康的手上割下一截手指。 两人正把戏演得精妙,李崇润派出去接韦成康和去请辛娘子母女的人同时到了。 仅存的家人团聚,自然要先抱头痛哭。 哭得声嘶力竭,痛不欲生。 白蕊和红珠站在廊檐下,也跟着抹了会儿眼泪。 两人是家生子,父母兄弟皆在侯府当差。 不幸中的万幸,临行前韦春知嫌拖家带口目标太大。 先遣散了大部分仆婢,只带心腹上路。 白蕊和红珠的家人就在被遣散之列。 因而保得平安。 缨徽亦郁结难消。 虽然兄弟姊妹间没什么感情,但记忆中鲜活的生命,如此潦草消逝。 不免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慨。 乱世中命如草芥,连世家子女也不能幸免。 正惆怅,李崇润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温柔,紧贴着她的。 才让她反应过来,原来手已经凉透。 初春的幽州仍有凉意。 李崇润见缨徽衣衫单薄,便将众人让进了花厅。 韦春知到底在官场上斡旋多年,行止言谈皆上得台面。 甫一落座,便冲李崇润道:“国朝神器被奸佞把持,某虽有心匡正,却也无能为力。家族罹难,所幸逃出来几个,某想在幽州安家。” 李崇润忙道:“我自不遗余力。” 韦春知却摇头:“韦氏虽落败,但家资尚余。我曾为保险起见,命人将部分资财存到了幽州的银楼里,可做起家之用。” 他顿了顿,眼珠滴溜溜转,“只是某报国之心不减,想在幽州谋个职缺。” 此话一落,缨徽立即在桌底握住李崇润的手,冲他摇头。 她爹真是贼心不死。 别说他到底几斤几两,就是崔君誉他们也绝不会允许有人试图在幽州搞外戚干政这一套。 第50章 特别还是这样声名狼藉的外戚。 李崇润轻拍了拍缨徽的手背,算作安抚,温和道:“幽州弹丸之地,不比西京事繁。岳父堂堂静安侯,怎能被这边防之地的小官呼来喝去。再者说了,韦氏新丧,丧事还没办,毕竟钟鸣鼎食的礼仪之家,总要好好办一场。” 说得客气,却包含深意。 你夫人儿女刚死,连丧事都没办,就忙着谋官缺,是不是太凉薄了。 韦春知立即听懂了,心中不悦。 却又不便表露,只有点头应和。 见自己没有希望,又瞥向儿子。 韦成康向来害怕李崇润,鹌鹑似的坐在角落里。 哪怕韦春知频频向他使眼色,也一言不发。 倒是韦宜雪显得落落大方。 边安慰因子女遇难而哭泣的娘亲,边说:“阿姐生了孩子,身边没有至亲照顾,这几个侍女虽然伶俐,但到底不是自家人,我总是不放心。若阿姐不嫌弃,我想搬来与你同住,也好就近照顾莲花。” 说完,那翦水秋瞳脉脉含情地掠过李崇润。 缨徽看出她的心思,觉得好笑。 想起小时候的纷争,断然不可能让她靠近莲花。 客客气气地说:“妹妹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今爹娘年长,才是最需要照顾的,我怎敢拦着妹妹尽孝。” 韦宜雪不料她当众拒绝,还是这么明里暗里挖苦人似的拒绝,更加嫉恨她。 暗咬了咬银牙,挤出一丝娇媚的可怜样儿:“还是姐姐孝顺,这些日子可将我和阿娘照顾得很好。” 缨徽懒得再搭理,也没有耐心继续应酬:“阿耶舟车劳顿,还是早些歇息吧,七郎年前送了我几间宅邸,大可挑选最轩敞的居住。” 从前两个女眷,不便撵出去劈府独居。 韦成康又躲起来,万事不出头。 如今家主来了,自然可以搬出去住。 听到“几间宅邸”,韦宜雪眼中几乎冒火。 辛娘子却有些想头,巴不得早些搬出去。 缨徽这女儿虽然发达了,但愈发叫她捉摸不透。 加上她幼时那些事,辛氏难免觉得心虚,虽然缨徽从来不提,但她总觉得缨徽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嘲讽。 看,你从前没有善待我,如今还要仰我鼻息而过活。 辛娘子悄悄拽了拽韦宜雪的袖子,催促她快走。 韦成康耷拉着脑袋,万事听吩咐。 一家人上了早就备好的马车。 韦春知心眼儿多些,单独拉了缨徽说话。 “徽儿,为父知从前多有亏待你。但如今一切皆与从前不同。都督虽然眼下宠爱你,但男人的宠爱虚无缥缈,能靠得了一时,未必靠得了一世。想要地位稳固,必然少不了父母亲族的帮扶。我今日提出的事情都督回绝了,希望你能多吹吹枕边风,毕竟阿耶若得势,女儿也有倚仗。” 缨徽看向负袖站在官邸门前的李崇润。 穿着玄色狐裘,露出一缕金线袖边,刺绣着鹘衔瑞草。 众人皆在他面前俯首。 她一直都觉得,他还是那个曾经和自己朝夕相伴的七郎。 可恍然间发现,他已高高在上。 幼时那种飘渺无依的不安感又来了。 韦春知见她流露出脆弱的神情,趁热打铁:“你是阿耶的乖女儿,阿耶如今只能指望你,你也只能指望阿耶。” 这样熟悉的场景,突然令缨徽觉得憋闷。 她记得,十二岁那年,阿耶要送她来幽州。 那凄凉无助的夜晚,他就是这么抓着仓惶的小缨徽,说:“你是阿耶的乖女儿,阿耶以后只能指望你了。” 缨徽边摇头边后退,想要把那些狼狈的记忆甩出去。 不,她还有阿兄。 仿佛从虚空中抓住一点支撑,让飘零的心有所依托。 对呀,她还有阿兄。 缨徽抚住倏然绞痛的心口,望向宅邸前的街衢,慌乱地寻找。 多么神奇,杳长的街衢尽头,马蹄阵阵,阿兄真的出现。 谢世渊勒住缰绳,跳下马,先是担忧地看了一眼缨徽,才朝着李崇润行揖礼。 第34章 谢世渊听闻韦春知安然无恙,并且来了都督府,很是担忧,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得来一趟。 在重逢之初,缨徽就告诉了他这几年的遭遇。 所有坎坷辛酸,始作俑者莫过于此。 虽然李崇润在,但至亲至疏夫妻,这种家务事,他未必会照顾得好缨徽的情绪。 受了谢世渊一礼,李崇润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至极。 他其实感觉出了缨徽那竭力伪装出的平静之下焦躁不安的心情,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她是都督府的主人,她是他李崇润的娘子,牢牢占据上风,难道今时今日的他,给不了缨徽应有的体面和安宁吗? 缨徽是不信任他,还是不想依赖他。 亦或是有别的痼疾,是他不知道的。 但是谢世渊知道。 他知道缨徽正陷于凄惶无助中,所以他来了,做定海神针。 多么令人着恼的默契。 谢世渊很守礼,一一向韦春知和辛娘子见礼。 韦春知知道谢氏处境,向来看人下菜碟,十分敷衍地寒暄几句。 被谢世渊这样一打岔,韦春知准备了满腹的说服缨徽的话,也没有机会再说。 只有不甘不愿地带着家眷离去。 如秋风扫落叶,宅邸门前霎时寂静。 缨徽想将谢世渊让进花厅,叙叙旧也好,怎么也好,她想和他说话,藉以平复刚才因阿耶寥寥数语而激出的不安。 可是她看看李崇润,又唯恐招惹他不快,踯躅不敢言。 李崇润一眼就看穿了她。 虽然嫉恨,却不至于这般难看,客人来了拒之门外。 李崇润冷声道:“谢将军是怎么也请不来的稀客,入内喝几瓯清茶吧。” 他指望谢世渊识趣,自己乖乖走。偏八面玲珑的谢将军故意装傻,朝李崇润拱了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茶是上好的白山毛尖,用梅花上的雪水烹煮,香甜的水蒸腾出茶叶的醇香,顺着舌尖蔓延出别样的风味。 谢世渊真心赞叹:“茶水甚好。” 侍立在侧的红珠笑道:“是娘子说用雪水煮茶的,梅花鲜润,能中和茶的清苦。” 谢世渊一脸宠溺:“我家葡萄是最擅长研究这些吃吃喝喝的东西。” 李崇润将瓷瓯扔回桌上:“有什么好喝的?梅花香气浓郁,把茶的味道都盖住了,简直不伦不类。” 缨徽原本听得夸奖,正笑靥灿烂,被李崇润这么一说,瞬时沮丧地低下头。 往日她并不这么在乎这些的,不知为何,在阿耶的言语刺激下,她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只能仰他人鼻息而活。 谢世渊看了看李崇润,略有些无奈地抚住额头,沉吟片刻,他道:“我还没有见过我的外甥女。” 缨徽起身,和红珠一起去后院抱莲花。 她走后,谢世渊冲李崇润正色道:“不能让静安侯单独与葡萄说话。” 李崇润板着脸,眉宇间戾气缭绕。 谢世渊道:“葡萄幼时流离,与寻常姑娘并不一样。我刚把她带回谢家的时候,她话很少,吃饭时不碰肉菜,晚上睡觉还梦游。” “梦游?”李崇润诧异。 谢世渊叹息:“我从前与都督说过,她幼时被拐,过得很是凄惨。虽然外表看不出什么,但内心十分脆弱,需要比常人更多的关注与呵护。后来送她回了韦家,我以为回到亲人身边她会过得更好……” 他内心矛盾。若知缨徽后来遭遇,无论如何不会放她离去。可想起家族罹难,又庆幸早早送走她,令她躲过一劫。 想起父母妹妹的惨状,悲怆浮上心头,谢世渊逐渐缄默。 李崇润却像明白了些什么:“她在韦家过得不好,在都督府过得也不好,所以格外怀念被谢氏收养的岁月。” 他盯着谢世渊,那剑眉星目蒙上了一层忧郁,更显得秀美如画。 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像是时刻在提醒自己,曾经他李崇润于缨徽而言,不过是个聊以慰寂寞的拙劣赝品。 两人各怀心事,各自沉默。 婴孩呓语声传来,缨徽抱着莲花回来了。 谢世渊立即敛去惆怅,堆出微笑。 莲花已经两个月,面容长开,一双葡萄珠儿似的大眼睛,肖似缨徽。而鼻梁及往下,却有几分李崇润的神韵。 被乳母用摇鼓逗得嘻嘻笑,露出玲珑雪白的贝齿,端得玉雪可爱。 谢世渊从怀里掏出金锁给她戴上,微笑:“百岁宴怕是赶不及,我先送礼吧。” 按照时间推算,莲花的百岁宴是四月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在檀州。 找檀侯报仇,胜负不论,是不太可能活着了。 谢世渊瞧着莲花甜美纯净的笑容,恍惚间,像看到了当年的缨徽。 第51章 那个文静的、懂事的小妹妹,偏偏历经坎坷,吃了这许多苦。 明明在笑,眼底却潜藏着难以融化的忧伤。 傻姑娘,谁能发现呢。 谢世渊暗自下了决心,他定要在去檀州赴死前,替缨徽解决掉所有麻烦,让她后半生平安顺遂地活着。 缨徽听见谢世渊说他赶不及百岁宴,立即想到了四月的檀侯寿辰,阿兄要被当作战利品,进献给残暴嗜血的檀侯。 他还是要去,报仇心切,任谁都消磨不了。 缨徽心猿意马地逗着莲花,安静许久,才道:“阿耶的生祭快到了,到时我和阿兄一起去祭拜。” 谢世渊冲她点头,想起什么:“说起来,我还要感谢都督,去年家父生祭,还是都督一手操办。” 恍然间,他来幽州已经一年了。竟让檀侯那狗贼多活了一年,真是不孝。 李崇润在一旁听着两人有一句无一句的寒暄,自己就像个局外人,插不进去半点。突然被点到,神情颇为淡漠:“举手之劳,不值挂怀。” 谢世渊觑看他的神色,无奈摇摇头,冲缨徽道:“我瞧莲花打了几回瞌睡,不如抱她回去歇一歇吧。” 缨徽知道阿兄去意已决,原先那个被她压下去的念头犹如微弱的小火苗,跳跃了出来。 她思虑间,袖子一紧,低头看去,是襁褓中拨弄玩耍的莲花抓住了她。 小莲花识得母亲,冲她咧嘴笑。 那么明亮纯净的眼睛,世间的一切污浊还未来得及照进去。 那小火苗蹿涌几下,又被淹灭。 她抱起莲花,又看看阿兄,心如被割剐。 谢世渊冲她宠溺的笑:“好了,葡萄,回去吧,相信阿兄,一切都会好的。” 缨徽这才犹犹豫豫地离去。 她刚走,谢世渊立即从座位起来,冲李崇润深揖:“某愿以家传兵符进献都督。” 其实这几日,他就在琢磨这件事了。 谢氏遗训,不得贪婪,不得弄权。 可那是盛世之训。 如今烽火四起,群雄逐鹿,与其守着冷冰冰的兵符龟缩不动,不如早日择良主,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他观察李崇润数月,他有勇有谋,亦有仁心。 从禁绝五石散,到开仓赈灾,他虽狠,却并未像别的藩将,视人命如草芥。 在艰难中保有一丝仁善,尤为难得。 谢世渊没有时间慢慢择良主,冲动也好,私心也罢,临死前的托付,就是他了罢。 李崇润有些意外,很快镇定,忖度良久,又端凝谢世渊,问:“谢将军是有条件的吧。” 谢世渊声音朗朗:“吾妹缨徽,温文纯良,求都督善待。”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坚决:“她只能做正妻。” 第35章 花厅里陷入长久的寂静。 谢世渊并没有催促李崇润做决定。 只是站在堂前,目光坚定,等着他做决定。 李崇润像在胸前梗了块石头。 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难受极了。 缨徽背弃他时,也曾赌气。 可随着小莲花的出生,他渐渐想通。 此生只得一妻,非卿莫属。 与王鸳宁只是长辈们的期望,根本没有下定。 甚至于,两个当事人有默契。 都在竭力回避这门婚事。 不然,王鸳宁为什么要躲去龟兹。 他李崇润又有什么情谊要给沈太夫人守丧。 可是这要求被谢世渊提了出来。 还是以他家传的兵符做交换——他受尽酷刑,都不肯供出其下落的兵符。 李崇润闷顿许久,终于忍不住问:“谢将军往后做何打算?” 他口口声声誓死复仇。 可李崇润觉得,他亦有难以割舍之人。 不像是义无反顾的姿态。 谢世渊果真没有像从前那般立即笃定地回答要复仇。 人就是这样,若是谢家刚被灭门时,他恨不得立即生啖仇人血肉。 可是耽搁了这么久,与俗世的羁绊日深,竟也会生出一些难舍之情。 那要如何呢? 将兵符献上,扶持李崇润。 等着他慢慢羽翼丰满,直到能与檀侯魏铭相抗衡? 不可能! 亲人罹难惨境历历在目,让那狗贼多活一年已是不孝不悌。 难不成要让他继续安享富贵、受八方朝拜,风光个几年再死吗? 谢世渊咬牙,决绝道:“某复仇之心不死,定要去檀州取贼性命。” 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李崇润将手搭在圈椅上,仔细端详他。 突然觉得,他和缨徽竟有几分想象。 那样憎恨、不舍、贪生、赴死的矛盾神情也曾出现在缨徽的脸上。 一瞬刚硬,一 瞬柔软。 他一怔,好像明白了什么,森森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 顷刻间袭满四肢百骸。 谢世渊见李崇润沉默,忍不住叫他:“都督,不知谢某所请,意下如何?” 李崇润如梦初醒,皱眉看他,“谢将军,在你们的心里,我就这么信不过吗?” 他乖张过,阴狠过。 可若非缨徽三番五次抛弃他,总是在重要抉择时舍弃他。 他又何至于此? 难道所有的事,都是他自己的错吗? 谢世渊不料他这样说,倒是无措。 斟酌半晌,才道:“不是信不过,只是……人之将死,总是期望将最好的留给至亲。” 他微微垂首,眼眶不自觉红了,“谢氏已经没有人了,就让葡萄替我们,好好地活下去吧。” 李崇润说:“她会好好的。” 四目相对,都是聪明人,已毋需明言。 谢世渊走后,李崇润坐在花厅里自斟自饮。 蓦地,看向隔扇,“徽徽,人都走了,你要愣在那里到几时?” 缨徽这才拖着曳地裙纱,慢腾腾地从隔扇后走了出来。 她曾经以为,一切都不一样了。 在分离的几年里,阿兄成了亲,有了孩子。 已与她渐行渐远。 可是刚才听他要用誓死守护的兵符来换给她一个正妻之位。 听他留遗言一般恳求崇润善待她。 她恍然发觉,其实一切都没有变过。 谢家人一直都倾尽全力、别无所图地爱她。 哪怕彼此之间毫无血缘。 这份爱,真是她此生拥有过的最好的东西。 缨徽不语,只有清泪划过。 李崇润盯着她,问:“你是不是想过,要替谢世渊去檀州报仇?” 缨徽深吸了口气,缄然不语。 李崇润从圈椅起身,慢慢走到她跟前,气愤中含着幽怨:“韦缨徽,你是我的妻,是莲花的母亲!” 缨徽倏然抬头,双目通红:“可是我从哪里来?未见得我生下来就是谁的女人,谁的母亲!” 这副戾气毕现、蛮不讲理的模样,倒像回到了从前。 李崇润一怔,情不自禁想要抚摸她的脸。 挟掉她脸颊上肆意流淌的泪水。 被缨徽偏头躲开了。 她穿着红绫襦裙,纤薄的身体微微颤抖,竭力平复急促的呼吸。 她轻声说:“我知道的,我是莲花的母亲,要对她负责。我的心很乱,七郎,对不起。” 不是真觉得对不起他,只是没有力气与他争吵。 李崇润当然知道。 他读懂了她脸上的疲倦,闭了闭眼。 在自己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快步离开。 当然,要加重守卫,特别是贴身的侍婢,换上几个军中的探子。 日夜看管住缨徽,绝不让她做那等离谱的事。 等缨徽察觉到李崇润对自己的监视时,已经是五日之后的事了。 檀侯派出的宣抚使孟天郊要回檀州。 李崇润在瀛台设宴践行,文武朝官作陪。 酒过三旬,孟天郊趁着酒劲,笑着指了指自己身边的郎君,“苏参军擅剑,我见都督身边的中郎将很是不俗,不如让他们两个比试比试。” 他所说的中郎将就是裴九思。 而他身边的郎君,是前几日檀侯派来的录事参军苏纭卿。 三州战乱不休,匪寇不绝。 檀侯担心孟天郊出意外,特意派了苏纭卿带兵来接应。 而这位苏参军,在檀州司纠举六曹。 虽为降将,但仪表赫赫,文采斐然,又善逢迎。 是檀侯魏铭跟前的红人。 缨徽躲在瀛台里的一座瑶楼里。 以穹柱遮挡身体,看着这场热闹的宴席。 如今看似平静的局面下早已成了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她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只是想来看看。 那个妖魔般恶毒的檀侯,身边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也许这些人,日后就是阿兄和她需要对付的。 第52章 白蕊和红珠帮她,又以莲花做掩护。 这才躲避过李崇润的耳目,偷偷溜了出来。 听到“苏纭卿”这三个字,缨徽不自觉屏息。 然后轻轻探身,想要看一看他。 他约莫二十五六岁。 身着赤锦襕衫,远远望着,肩背平直。 颇有些朗月清风的隽永。 扶风苏氏,是燕燕的夫君。 在谢氏灭门后,他投奔了檀侯。 苏纭卿闻言起身,笑着说:“裴将军是李都督心腹,我这等微末小人,岂敢与之过招?” 虽然说着谦虚的话,但从膳桌边拔出了佩剑。 裴九思看向李崇润。 见李崇润朝自己点头,这才双手抱拳施礼,然后迎战。 两人都很年轻,都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 招式干净伶俐,在满桌宾客注目下,极具观赏性。 都无意争先,让对方难堪。 在过了几招后,各自退让,算是平局。 孟天郊却不满意,捋着胡髭道:“人人都说苏参军文武双绝,甚得君侯倚重,怎得在外面也不知尽力,为君侯争些颜面。” 苏纭卿微笑,不卑不亢:“使君见笑了,君侯威名远播,身边高手如云,岂会需要我来给他争颜面?单说他身边的拓跋护卫,能从人的步态行姿中看出是否习过武,这种本事是我一辈子都赶不上的。更不用说贴身护卫的四大金刚,八大罗刹……” 缨徽靠着穹柱,心想,阿兄太过冲动了。 且不说他是谢家人,到了檀州会不会立即被拘禁。 就算侥幸能走到檀侯面前,也必是重点防卫的对象。 只怕还没等拔刀,那什么金刚、罗刹的刀已经先挥过来了。 能靠近他的人,必然是不令他设防的。 她想得出神,不再关注宴席。 李崇润放下酒樽,瞥了眼瑶楼。 髹漆的穹顶大柱边有一片绯色裙角,蜀锦团绣的花纹。 正是今晨,他亲自为缨徽穿好的。 眼底闪过一片晦色。 孟天郊似乎与苏纭卿不睦,当众又为难了他几句。 都被苏纭卿不急不缓地挡了回去。 宴席在日暮时散去。 孟天郊醉得酩酊,被几个美貌侍女搀扶着回了别苑。 苏纭卿却流连于瀛台,迟迟不肯走。 李崇润敷衍够了这群小鬼,把他留给裴九思招待,正欲离去。 谁知苏纭卿快步追上李崇润。 声音压得很低:“都督可不要犯糊涂,檀侯称霸三州多年,赫赫威名,可不是能轻易撼动的。既然已经逃脱,何必再去送死。” 这话说得隐晦,但聪明人自然听得懂。 李崇润微笑:“我幽州向来忠诚,不曾冒犯檀侯,苏参军为何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苏纭卿意味深长地看李崇润,“忠诚?像李都督这样的少年英雄,为夺神器而杀兄杀侄,谁会信你忠诚?就像有些人,就算真打扮成俘虏的模样送上去,谁会信他能苟且偷生,曲意顺服?” 说罢,负袖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廊台萦水间。 李崇润怔忪片刻,想起什么,立即返身。 他屏退仆婢,独自上了瑶楼,将躲在那里的缨徽逮了个正着。 第36章 缨徽正蹲在穹柱前,抱着膝。 歪头看摆在窗前的一株瓶花。 重瓣相叠的芍药,花团锦簇,浓艳绮丽。 可是叶脉蜷起,边缘已有些泛黄。 像是热闹的盛宴,最终走向了四散流离。 她曾经有个执念,此生不再与阿兄分开。 可是世事流转,身不由己。 这个执念已然不可能。 退而求其次,也有舒心的时候。 但许多事情永远横亘在那里。 逃避得过一时,逃避不了一世。 缨徽思绪有些分明,低下头,望着地砖的缝隙出神。 李崇润疾步进来,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拽了起来。 “若是再这么不听话,我只能把那两个丫头送走。”他面含愠色。 那两个伶俐又忠心的侍女,最擅长助纣为虐。 缨徽眼中一亮:“怎么送?” 李崇润一怔,她追问:“嫁出去吧,寻个好人家?” 稍加思索,便了然,李崇润目中蕴起厉色:“不要痴心妄想!你哪里都去不了!” 不光谢世渊,缨徽亦有诸多牵绊。 人就是这样,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有情感纠缠。 缨徽总想把两个陪伴多年的侍女嫁出去,也不枉她们真心实意待自己一场。 那之后,还有许多事要料理。 料理明白,就可以去做想做的事了。 李崇润见她低了头。 葡萄般晶莹的眼睛溜溜转着,明眸善睐。 倾城的颜色,可是那般狠心。 他有些泄了气,声音不自觉地放软:“难道……你不会舍不得我吗?” 缨徽像是迎头挨了一拳,把所有思绪打散。 一直以来,她都自觉地回避和李崇润之间的感情。 不细想,不纠结,只承受。 在阿兄提出交易之前,她心里明白,她并不符合幽州都督正室夫人的标准。 并不合以崔君誉为首的幕僚的心意。 甚至对崇润下一步的开疆拓土并无助益。 她不在乎,见过都督府里女眷的明争暗斗。 高低名分,最终都被豢养在四面方方正正的红墙里。 笼子里的金丝雀,终归是郎君们的点缀。 她是个极贪心的女人,偏偏正拥有的不是她想要的。 那一日,躲在隔扇后听了阿兄的陈词。 她恍然惊醒,自从生下孩子,所谓贤良,不过是屈从于现实的妥协。 她心里的火苗一直在跳跃,只是被埋藏得更深。 有些事情必须去做。 正如阿兄说的,就算檀侯倒行逆施,终有一日会死。 可不能眼睁睁看着那狗贼安享富贵几年、十几年再死。 英魂在天,正看着这一切。 但她仍旧下不了决心,必须要以命换命吗? 她望向李崇润。 漆黑如墨的瞳眸里暗戚戚的,有种破碎的忧郁。 会有不舍吧。 缨徽不十分确定,却不肯再骗他,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说。 李崇润闭眼,突然感觉到了十分的疲惫。 他扼住缨徽的手腕,声音中满是丧气:“你的心里可以没有我,但是你要活着,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从今日起,不许离开都督府半步。” 要拽走,缨徽忙握住他的手,问:“以你目前的实力,能与檀侯相抗衡吗?” 李崇润道:“抗衡不了。” 缨徽一阵失望,听他又说:“檀侯这些年雷霆手段,丧命在他手里的冤魂无数,如此威势之下,无人能抗衡。除非他暴毙,麾下部曲群龙无首,趁乱易帜,否则幽州只能甘居其下。” 李崇润刚刚继位时也曾有过野心。 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理政,他突然有些理解当初大哥和四哥的妥协。 实力悬殊,正面相击无异于以卵击石。 缨徽恨恨地低语:“我不信就杀不死这个狗贼!” 李崇润掰过她的脸,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他能称霸至今,身边防卫极严,徽徽,你杀不死。” 缨徽问:“那阿兄呢?” 李崇润面上闪过一丝怜悯:“他也不行。他不是要去杀檀侯,而是要去送死。” 谢世渊为缨徽做得种种,不过是在准备后事。 他知道自己回不来,也不愿再偷生。 血海深仇太过沉重,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煎熬下苟活的。 所以他把兵符给了李崇润。 既是为了缨徽,也是为了他自己。 李崇润的身上,有谢世渊唯一能看到的希望。 他相信,如有一日檀侯败北,必然是败在幽州的铁蹄之下。 所以,用兵符做最后的相助。 对了,兵符。 缨徽提醒李崇润:“我阿耶已经来幽州数日,你就没向他提过兵符的事?” 李崇润哑然失笑:“静安侯说他只知有此家传之物,但从未见过。五年前你祖父逝世时,也没有向他提到过这件东西。他的言辞恳切,我都分辨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说谎了。” 缨徽心里有个疑影儿,总觉得她阿耶不像是能拿住这么重要东西的人。 他重利贪婪,身上凡有一件值钱物什,必然早早换了权位。 就像当初他对自己那样。 可是,如果兵符不在京兆韦氏的家主手里,又在哪里呢? 也罢,钟离氏驻守长陵近百年。 兵符之说虚无缥缈,谁又知道,就算集齐了兵符能不能调遣他们呢。 李崇润将缨徽带回都督府。 第53章 又加重了护卫防守,高兆容不期而至。 姨母来时两人正在争吵,缨徽不想被日夜看管,气得摔了一只茶瓯,碎瓷飞迸出去,落到了高兆容的脚边。 她瞧了瞧两人,讥诮:“做了父母,还是这么有闲情逸致。” 李崇润叫缨徽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喘。息粗。重,缓了许久,才勉强将高兆容迎进来。 高兆容懒得问他们因何争吵。 反正都是要吵,今日吵完明日接着吵。 她今日来,是有要事。 “当初缨徽快要产女,那个意图惊吓她的侍女,来历我查出来了。” 毕竟是在她手底下出的事。 崇润又忙于庶务,她当然要尽心。 李崇润和缨徽立即放下个人恩怨,围坐下来。 高兆容神色颇有些复杂,道:“六郎,李崇沣。” 她不希望是这个结果。 崇润手上已沾了太多李氏的血。 弑杀亲族过甚,怕终有反噬。 李崇润目闪烁着冷锐的光:“我从前对他说过,安分守己才有活路。到底是李家的人,骨子里就安分不了。” 那个时候,外人不知缨徽怀的是男是女。 万一是郎君,生下来便是嫡系血脉。 李崇沣害缨徽的意图,同李崇润当年杀李玮是一样的。 怎么不叫因果报应呢。 只是此事做得太蠢,被缨徽识破,毫发无伤。 高兆容忖道:“我来之前将此事说与崔长史听,他的意思是先不要声张。” 李崇润稍加思索,便了然:“我遇刺的时间,同那侍女害缨徽的时间太过接近,阿翁怀疑六哥有同谋?” 高兆容颔首:“不是我瞧不起李崇沣,凭这个人的能耐,至多在后院折腾折腾,恐怕没有刺杀幽州都督的胆量和本事。而且那一回并没有伤到你,甚至连你的车舆都接近不了,与其说刺杀,更像是一种……” “试探。”李崇润替她总结。 试探他身边的防卫,伺机而动。 那就说明之前李崇润的感觉没有错。 这看似风平浪静的幽州城内,藏着一股神秘的势力。 就像当初王玄庄秘密潜入幽州,与李崇润合谋。 在李崇清的眼皮底下改天换日一般。 这些人相中了李崇沣这个笨蛋。 想借用他的身份,颠覆幽州的政权。 李崇润蹙眉,必须得在他去檀州参加寿宴前将这些人揪出来。 不然他一旦离开,遗患无穷。 他留下高兆容陪缨徽。 立即去了书房,召见崔君誉、裴九思和王玄庄。 缨徽直觉,此事与她阿耶总是有些关系的。 那神秘失踪的兵符,还有他突然下定决心要来幽州避难,桩桩件件都透着蹊跷。 因此,虽然她极不愿意见他。 在韦春知递了帖子进来时,她还是见了。 仍旧那套说辞,韦春知迫切地想在幽州谋得一官半职,唯恐晚了就要屈居人下。 缨徽含糊地应下:“阿耶所请,女儿定会尽力。”她抚摸手中的玉如意,嗟叹:“可惜宦官当道,不然我京兆韦氏仍旧是西京豪族,哪里用得着在这边防之地谋出路。” 提及往日辉煌,韦春知不免惆怅。 “谁说不是呢。那兵部尚书范德越虽与我是同窗,但疏离日久,偏我要受他连累。当初若不是三郎提醒我,恐怕如今我早就着了那些宦官的道,哪里有命来幽州见女儿。” ” 三哥?” 缨徽诧异。印象中的韦成康窝囊贪生,竟有这等魄力和远见。 韦春知叹道:“是呀。本来去易州送亲的该是你大哥,临行前你大哥生了病,这才临时换成三郎。不过话说回来,若是那时来的是大郎,没准活下来的就是他。到底是嫡系长子……” 缨徽皱眉。 她敷衍了几句,将韦春知送走。 夜间李崇润回来就寝时,缨徽将今日的谈话内容说给了李崇润听。 幽州城内的动乱起始时,正是韦成康被李崇润带回来时。 而且当初他是在易州城外被抓,时机未免过于巧合。 就像当初他代替韦大郎去易州送亲一样,少其中的任何一环,都不能顺利来幽州。 而韦成康给人一种绣花枕头的感觉。 李崇润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自然也没有过多的防范。 李崇润立即下令,命暗卫监视韦成康。 他总觉得,这里头还缺一环,关键的一环。 败絮其中的六郎,初来乍到的韦成康,能掀出这种风浪,应当还有一个关键的、实力强大的人将他们串联起来。 安排好一切,李崇润才脱了外裳,换上寝衣,躺到缨徽身侧。 两人这几日总是在争吵。 缨徽未必一心要去檀州送死,只是想尽其所能帮一帮阿兄复仇。 但李崇润如惊弓之鸟,半点都不许她牵扯进这些事里。 彼此都不让步,只能争吵。 李崇润严防死守,将缨徽看得严严实实。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出门了。 本来就心事重重,又被关着,缨徽的心情自然好不了。 见了李崇润也没有好脸色。 李崇润也是个执拗的。 就算她冷眼相对,他仍旧坚持每夜理完政,回她院子里就寝。 也不招她骂,就安安静静躺在她身边。 趁她睡了,把她拢进怀里。 在她醒前,再悄悄地离去。 这一夜,因为缨徽等着要把探听来的消息告诉崇润,所以没有过早就寝。 她吵累了,翻过身,盯着李崇润优越的侧颜看了一会儿。 轻声问:“七郎,我们会死吗?” 从前以为幽州是安全的。 如今才知,仍旧虎狼环伺。 过往的安宁不过是因为活在崇润给她筑起的屏障里。 第37章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春夜幽静,风在窗外回旋,宛如呜咽。 花枝敲打在茜纱上。 一下一下,像落在心头上的鼓点。 李崇润盯着穹顶的彩釉宝相花默然片刻。 转过身,将缨徽拢入怀中,。 抚摸她的青丝,温声说:“人都会死的,可是我保证,此生不会让你再受苦。我活着,会让你得享安宁富贵;我死了,死之前也会将你和莲花安顿好。” 他的怀抱宽厚温暖,紧紧贴着胸膛,能听见心扑通有力的跳跃。 缨徽十分熟悉这样的感觉。 从前暗地里偷情时,两人就是蜷缩在这张小小的床上拥抱。 明明两人的心都是冷的,可是依偎得久了,竟也能有种温暖的感觉。 仿佛天生残缺的一对,拼在一起,严丝合缝。 最初,缨徽就是贪恋那一丝丝温暖,才甘愿沉沦,从此再也无法回头。 她环住他,填补了两人之间仅存的缝隙。 感觉到她的回应,李崇润轻弯了弯唇,在她耳边道:“你乖乖听话,等我从檀州回来便奏请天子,为你行正室礼。” 何尝不知他的妥协。 那兵符之说虚无缥缈,仅得一块也没什么用,不过是个明目。 缨徽想起阿兄那日在花厅的陈词,不禁怅然。 像是踩在了挚亲的牺牲上,才换来了名分荣禄。 谢氏予她许多,此生都难以偿还。 亦或是,不敢去偿还。 她缄然,李崇润只当她乖顺,不想再苛责其他。 亲吻她的脸颊,声若夜风缠黏:“乖,徽徽,你只是个女人,怎插得进群雄逐鹿、藩将厮杀的战场里。” 是呀,从很小的时候她就是被这样教导的。 她是个女子,容貌艳丽,能得到男人青睐和数不尽的银钱。 她是个女子,应当为家族谋利,通过联姻争取裨益。 如果没有被谢氏收养的那两年,也许她就甘心认命了。 飘摇的乱世里,谁不是这样过的。 能傍得个权势熏天的靠山,又得几分真心。 她韦缨徽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 她脖颈微弯,将下巴抵在李崇润的肩上,以柔弱温驯的姿态被他怀抱。 没有了数日来的牙尖嘴利。 像最初,那个落入狼窝,无所依傍的孤女。 李崇润喜欢这样的她。 没有什么谢世渊,没有娘家。 她的生命里只有他,只能依靠他。 他亲吻她,辗转厮磨,唇齿纠缠,翻手打落了罗帐。 针锋相对得太久,血气方刚的都督久旷,不免荒唐了些。 缨徽的哀求无用,终于在急风骤雨后,用滑凉的绸被裹住自己。 因为不适,娟秀的眉宇蹙起。 李崇润不许侍女们进来,亲自端了热水,吻了吻缨徽,“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浸湿棉帕,给她擦拭身体。 第54章 缨徽无精打采的,虚晃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像看在他,又像透过他在看些别的。 “七郎。” “嗯?”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缨徽的嗓音略微沙哑,带着澄澈的疑惑。 李崇润擦拭的动作放缓,认真思索了这个问题。 “大约……当初我被打了,被丢在那个长廊里,那里太冷,身上太疼,没有人救我,只有你把我带回了自己的寝阁。” 他眼角眉梢浮上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星星暖意:“你这里的烤栗子很甜,炉子生得很旺,你说话又好听,我很喜欢。” “就这样?”缨徽眨巴眼睛。 李崇润有些迷茫了。 当初第一眼就喜欢她,因为看穿她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 她的眼睛干净,脸上的嬉笑嗔怒那么生动,喜欢的、厌憎的都是那么直接热烈。 像一团火,明明知道危险,却心甘情愿跃进去,陷进去。 崔君誉刚打探到兵符的消息时,其实李崇润根本没拿着当回事。 太。宗朝距此百余年,能臣枭雄无数,谁都没有得到。 难不成这机缘是给他李崇润准备的吗? 他自小就没有什么好运气,从未做过这等美梦。 正要劝阿翁不要把心思放在无用的事上,谁知他若有所思地说:“韦家的那个姑娘也许知道些什么,不然当初老都督怎么那么喜欢她呢。” 劝说的言辞瞬时卡在喉间。 那个时候,缨徽已经及笄了。 她不负众望,生得玉骨窈窕,仙姿佚貌。 敏锐如李崇润,最先察觉到,大哥放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深,越来越长久。 谁都不知,杀意始于那个时候。 她是他的,谁都不许垂涎。 多年来伪装成温文良善的模样,却是心有猛兽,凶戾残忍。 除他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占有她。 李崇润端起茶瓯,状若不经意地说:“我去哄一哄她,看能不能套出些什么。” 几分少年磊落,几分气盛贪色。都被他拿捏得逼真。 崔君誉立即同意,被他哄着,又冒险往后院安插了些人手。 李崇润含笑应着,无人知道的角落,心扑通扑通,几乎快要跳出来。 这是个秘密,掩藏着他的卑劣,怎能让外人知晓? 他低头偷笑,摸了摸缨徽湿漉漉的脸颊,“我家娘子这么漂亮,谁不喜欢呢。” 缨徽有些失望:“那如果 我过几十年不漂亮了呢?到时候我变成老婆婆了,脸上长满皱纹。” 李崇润捏她的鼻子,“那你还是我的娘子,到时候我变成老公公,老公公牵着老婆婆的手,一直到生命尽头。” 缨徽怔住,她发现自己竟然忍不住憧憬那幅画面。 老公公牵着老婆婆…… 李崇润看着她这副傻样,笑了笑,躺回她身边。 两人有意识地回避了争执,各自让步。 做为补偿,李崇润解除了缨徽身边的部分防卫,放她出门。 特别是在谢今生祭的这一日。 缨徽和谢世渊去了后山祭拜。 细雨濛濛,一路泥泞,两人缟衣素服,在墓碑前烧黍稷梗。 炭盆里的火苗微弱跳跃,淋上雨水,很快熄灭,冒出一缕青烟。 那就再点。 两人很有默契,毋需说话,一个找打火石,一个把飘到炭盆里的雨水擦干净。 那把带上来的油纸伞被插在地上,给炭盆挡雨,很快,两人便淋透。 雨水从缨徽的发髻上淌下来,遮住视线,她抹了把脸,看清前方来人,喊了声“阿兄”。 谢世渊放下打火石,站起身,面无表情:“你倒是敢来。” 苏纭卿一袭朴素的白布袍,掠过墓碑,又转向谢世渊,“我有什么可怕的,你瞧瞧你的身子骨,还当自己是举世无双的少年将军?如今,你拿得起剑,打得过我吗?” 缨徽追过来,怒道:“像你这种贪生怕死的小人,就算武艺超绝又如何?你的剑但凡有灵,都会以有你这样的主人为耻!” 苏纭卿一噎,转而将视线落到缨徽身上。 雨水洗尽脂粉,将那张白皙昳丽的脸冲刷得干净。 眉目婉婉如画,艳光炽盛,如明珠在侧,将昏暗雨天照得明亮起来。 苏纭卿面容柔和了许多:“你是葡萄,燕燕常跟我说起来你,她说,你是她最好的姐妹。” 缨徽冷声说:“你不配提燕燕。” 苏纭卿沉默了,刚才与谢世渊做对的锋芒迅速敛去,显得落拓。 他将油纸伞往缨徽头顶上移了移,看了一眼谢世渊,“一年零三个月,你真没用。” 谢世渊负在身后的手震颤,咬牙:“轮不着你这种鼠辈置喙。” “我是鼠辈,你是英雄,你知道你为什么成功不了吗?” 苏纭卿道:“因为这世间行走的多是我这样的无耻鼠辈,你太光明磊落,严正耿介,如何斗得过恶人?” 他冷哼,把伞塞给缨徽,绕过他们,把墓碑前的炭盆踢翻。 残灰冷烬泼了一地,被雨打透,再也飞不起来。 缨徽将伞扔向他,叉腰怒道:“你敢在幽州撒野!让你有来无回。” 伞尖打到他的脸上,留下一道红痕。 他恍若未觉,只是盯着缨徽,“你比画上的还要好看。” 那千里之外偏好人妻的檀侯,曾收到过一幅画卷。 画得是幽州宴席。 工笔细致的勾勒,姹紫嫣红之中,有一窈窕纤影,美得惊艳出尘。 这幅画深得李崇清喜欢,被当做礼物送到了西京静安侯府。 韦成康拿着它献给了檀侯。 檀侯摸着那宛若仙子的丽影,戏谑:“这女子的着色更艳丽,连画师都偏爱,不知是否名不副实。” 韦成康满脸堆笑:“舍妹美貌,远胜画作。” 檀侯眯了眼,望向锦绣团中的女子,多了几分憧憬。 本来是囊中物,不需直言,像李崇清那种软骨头,只要透露垂涎,他自会忙不迭献妾。 可偏偏他短命,碰上了强硬的李崇润。 苏纭卿来幽州前,檀侯还提起了缨徽:“要看男人是不是怂货,就看他舍不舍得出自己的女人。李崇清是个窝囊废,他的七弟却是个硬骨头。幽州本就实力强劲,这位新都督有勇有谋,只怕来日是大患。” 杀戮过甚的枭雄看向悬于墙上的画作,多了些遗憾。 惦念许久而不可得,更为那美人身上铺了层迷人的光晕。 苏纭卿盯着缨徽,像看到了希望,偏嘴上不饶人:“我撒野了,我就是把都督府烧了,你家都督也得客客气气把我送回檀州。因为我是檀侯亲使。” 缨徽泄了气,她不想给李崇润惹麻烦,恼羞成怒地指着下山的路:“滚!这里不欢迎你。” 苏纭卿冷笑:“你做这副样子,韦娘子,如果你真对谢氏感情这么深,就不该和这个窝囊废一起在这里点这些怎么也着不起来的黍稷梗。你该收拾收拾,和都督一起去檀州。” 缨徽满面防备。 他揶揄:“怎么?怕死?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无胆鼠辈。” 谢世渊挡到了他们中间,冲苏纭卿道:“她不是谢家的人,此事与她无关。你没有正经事,可以走了,不要在这里扰亡灵清静。” “清静?”苏纭卿连连冷笑:“你阿耶的头盖骨被当成了喝酒的坛子,燕燕的尸体被吊在城楼下直到腐烂,你是他们誓死拼杀护住的人,躲在幽州苟活至今,埋了几件破衣服在这立个墓碑,亡灵就有清静了?” 谢世渊面无血色,垂在身侧的手不住颤抖。 缨徽担忧地凝睇着谢世渊,气愤地质问苏纭卿:“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纭卿靠近她,轻声哀求:“我想让你去檀州,葡萄。亡灵不在这里,在杀他们的人身边,我终日摇尾乞怜,却近不得那个人的身。我不会感觉错的,燕燕在骂我。” 缨徽后退一步,戒备地看他。 “怀疑我在骗你?好了,我证明不了,信不信随你。”苏纭卿趔趄着,把衣衫扯下。 胸膛上遍布伤痕,血肉翻开,狰狞至极。 檀侯怎么会轻易信他。 不过一边折磨,一边享受谢家女婿的摇尾乞怜。 这是胜者的庆功宴,谁让谢家人骨头那么硬,偏要折断他们女婿的脊梁。 有半点疑影,立即就杀了。 他不知道能捱到哪一日。 缨徽咬住下唇,不忍卒睹,移开了目光。 苏纭卿无意强迫,这种事,强迫不来,必须意志坚定,才有万分之一的胜算。 他转身要走,缨徽突然叫住他。 “你话很多,燕燕托梦给过我,梦里说她的夫君很喜欢说话。” 苏纭卿笑了笑,“是吗?她对你比对我好,她从来没给我托过梦。” 第55章 他翩然离去,在崎岖山道间留下模糊的身影。 缨徽一声不吭,举伞为谢世渊挡雨。 他的脸色很难看,还是用尽全力,温柔地说:“不要把那些话放在心里。” 缨徽乖巧地点头。 两人祭奠完,缨徽没有多做耽搁,立即下山。 回到都督府才知,李崇润查出了那个躲在李崇沣和韦成康背后生事的人。 第38章 都督府向来四面幽静。 李崇润的书房更是严密防守,平日里只有崔君誉等近臣才能进入。 而今日,缨徽刚刚回到府邸,就被裴九思带去了书房。 缨徽原本十分不解,站在隔扇外,听着暗卫在里头回话。 听着听着,突然明白了,向来不喜她干涉内政的李崇润为什么要让她来旁听。 皆因暗卫所回之事,与她韦家密切相关。 缨徽从前误以为,事情的重点在李崇沣。 毕竟名分所在,他是最有希望取代李崇润的人。 但没想到,在背后之人的眼里,其实韦成康才更重要。 李崇沣从始至终都被摆在台面上,是关键棋子。 但韦成康却躲在暗处履行不轨,似乎与那人形成了某种同盟。 因而李崇润派出的暗卫,重点监视对象是韦成康。 她这位看上去绣花枕头一包草的三哥,竟是个深藏不漏的神人。 素无败绩的暗卫跟踪数日,愣是毫无所获。 李崇润治军严明,检校尉生怕有辱使命,情急之下想出了一个办法。 先是大张旗鼓地派出数名暗卫监视韦成康。 在数日后,装出一无所获的样子,撤下部分人,留下最隐秘的高手。 韦成康果然上套,在以为蒙混过 关后,去秘密会见了一个人。 又或者,不得不赶在那人离开前相见,只能铤而走险。 这个人就是奉檀侯之令巡视三州,并且即将离开幽州的宣抚使孟天郊。 谁都没想到,事情的走向如此诡异,竟引出了这样一个关键的人物。 缨徽跟着紧张起来,她听见崔君誉在外头说:“未必就是檀侯的命令,也许是这个孟天郊贪功冒进,想要在幽州生出些风浪邀功。” 自打李崇润即位,这位阿翁的行事就谨慎起来。 生怕李崇润意气用事,酿出大祸。 王玄庄则有年轻武将的刚硬:“那孟天郊极擅揣摩上意,他胆敢在幽州如此行事,想必是看出了檀侯对都督的忌惮。此事不能心存侥幸,要提早做好随时翻脸的准备。” 崔君誉冷哼:“翻脸?怎么翻脸?且不说檀州兵力远胜于幽州,定州都督范炎对檀侯更是死心塌地,一个弄不好,就是犄角之势,我幽州腹背受敌。” 裴九思道:“那也不能叫人家吓破了胆子,束手就擒。四月的檀侯寿辰,都督万不可涉险。” 他们分成两派争执起来。 缨徽安静听着,心思愈加复杂。 她以为李崇润身为幽州都督,位高权重,极擅谋略,同当日的谢氏不同。 但观局面,只要一日居于人下,都是为人刀俎鱼肉。 退让躲避换不来安宁。 软弱求全只会事与愿违。 外面的争吵愈演愈烈,以李崇润的呵斥而终止。 他们走后,书房安静下来,缨徽从隔扇后绕了出来。 李崇润正以手擎额,埋首于案牍间,眉间川纹深镌,显露出疲惫。 缨徽上前,覆住他的额头,将他抱在怀里。 “七郎。” 李崇润环住缨徽的腰,声音微哑:“徽徽,不要害怕,我不会出事,更不会让你和莲花受人欺侮。” 缨徽点头,微笑:“我知道,我信你。” 许是她太过镇定,反而令李崇润生疑。 他仰头看她许久,才问:“今日去祭奠谢家人,可曾出事?” 反正瞒不过,缨徽干脆照实说:“苏纭卿去了,同阿兄起了些争执。” 李崇润对此人印象深刻:“这人出身世家,按说是儒将,却甘作叛徒,实在为人不齿。只是,他好像跟孟天郊不睦。” 缨徽心不在焉:“这等世家俊彦,又宠眷优渥,自然戳了孟使君的眼。” 李崇润目色幽深,有了另外的计量。 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曾经多么艰险的境地都趟过来,如今军政大权在手,还怕这些魑魅魍魉? 真当他是李崇清那个废物? 李崇润面上戾气横飞,杀意凛然。 却在缨徽低头看他时,一瞬消弭,只剩下脉脉温情的笑意。 他不喜欢让她看见他狠毒的一面,他希望她的世界里永远暖阳和风。 “我怕是赶不及莲花百日,李氏已无多少直系亲朋,不如提前办一场小规模的家宴,正好,我给你莲花取了大名。” 李崇润将话题岔开,提起毫笔,落下成书。 李承平。 乱世硝烟里降生的太平女郎。 “承平,承平……”缨徽反复吟念这两个字,读出了由衷的怜爱和向往。 若这孩子长大了,是太平盛世,无忧无虑,该有多么好。 缨徽看着洒花宣纸上的楷字。 心想,他们这一辈饱受战乱流离,皆因上辈的无能倦怠。 而下一辈过什么样的日子,又全系在他们这辈人的身上。 曾几何时,抱怨自己命运多舛,如今,孩子的命运也担在自己身上了。 她望着这几个字,下定决心。 “好。” 这场家宴,缨徽头一回承担起都督府女主人的职责。 过去中馈事宜皆由高兆容操办。 如今见缨徽勤勉,她乐得将权柄交出来。 极有分寸,只佐助,不干涉。 帖子下出去,请了陈大娘子和蓁娘,谢世渊,还有裴九思和王玄庄他们。 可巧儿的是,王鸳宁赶在家宴的前一天回了幽州。 她风尘仆仆而至,换下了闺阁女子的细绫襦裙,身着窄袖琵琶襟胡服。 原本白皙的肌肤被晒得泛黄,眉宇飞扬,整个人闪烁着奕奕神采。 王鸳宁飞奔着来见高兆容和缨徽,向两人敛衽,说不迭的话:“曾经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才知,苍穹之下辽阔无垠,过往简直是井底之蛙。” 高兆容捂嘴轻笑:“咱们家的打铁娘子回来了。” 王鸳宁大笑:“打铁怎么了?我还打算过几日在城中开个打铁铺子,专门打造兵器。” 缨徽的目光黏在她身上,简直移不开,“这个主意好,你上回送我的匕首甚是锋利,若是这种货品,必客自云来。我要出资!” 王鸳宁乐道:“那说准了,咱们合伙做生意!” 高中容宠溺地看着她们,摇摇头:“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却是谆谆不倦,教授了她们一些生意经。 说得高兴,不觉辰光流逝,日暮将至,贵客们陆续到来。 谢世渊有感,这是离散之前最后的相聚。 想好好跟缨徽道别,又怕李崇润那竖子吃味,特意带了虞邕一起来。 他将身边剩余的资财归拢,为莲花打了许多头面。 螺钿嵌宝匣子大敞,里面珠光耀目,晶莹闪亮。 王鸳宁好奇地从她哥身后探出个头,惊讶咂舌:“谢将军对韦姐姐真好,把家底都送给她了。” 缨徽掠过那些珠宝,看向谢世渊。 谢世渊冲她莞尔。 李崇润在一旁瞪了他们几眼,让人把东西收起来,快点开席。 第39章 春意阑珊,花已开到荼靡。 亮起数盏花灯,点缀曲水流觞,倒也不显得单调。 陈大娘子仍旧称病,李蓁娘由仆婢陪着独自前来。 缨徽本在和王鸳宁说话,瞧见了她。 想起什么,朝她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李蓁娘笑起来一对小梨涡:“过两月麦子就熟了,我听庄子上的管事说,今年风调雨顺,瞧着是要大丰收。” 幽州屯兵日久,素来重视耕种。 这话一出,连原本正在与崔君誉商讨政事的李崇润都把目光投过来,冲李蓁娘笑了笑。 王鸳宁去拉蓁娘的手,絮絮叨叨:“你们的田庄在哪里?等得空我去找你玩……”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 缨徽却分神看向坐在谢世渊身边的虞邕。 轻咳了一声,借口更衣,带着白蕊退席。 两人一前一后,在竹林里的凉亭会面。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桠,落在地上斑驳影络。 那影儿爬上了缨徽木兰色的裙裾,为刺绣的柿蒂花镀上漂亮的银辉。 缨徽朝虞邕拂了一礼,说明自己的意思。 虞邕大为惊诧,半晌才回过神。 结结巴巴:“这……这不成。将军不会答应,也太过危险。” 缨徽嗟叹:“恶贼当道,如日中天,若是阿兄去,恐怕几无胜算,又将他自己搭上了。阿耶阿娘已然仙逝,难道先生不想为他们留下一丝丝血脉吗?” 第56章 想起旧主,虞邕红了眼眶,仍然犹疑:“那……小莲花怎么办?” 从前想起莲花,缨徽总是投鼠忌器。 如今她明白了,若不想莲花成为第二个燕燕、蓁娘,她就不能再逃避。 幽州不是太平岛。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不想步前人后尘,她就不能安心躲在李崇润的羽翼之下苟且偷生。 而是应当和他们一起对付仇敌。 可是这话说出来,不光李崇润,连阿兄都不会同意。 缨徽道:“一会儿散席,我会将事情向姨母和盘托出,将莲花托付给她。” 虞邕总觉她牺牲过甚,不忍答应。 缨徽瞥了眼院中更漏,不敢耽搁太久。 情急之下,道:“檀侯忌惮幽州,崇润此行凶险重重。若他有个差池,难道我和莲花就能有什么好下场了?” 到时,只怕连陈大娘子和蓁娘的结局都不如。 毕竟蓁娘还有一个七叔庇护。 而留给她们的,只有环伺的虎狼和不共戴天的仇敌。 人至绝境,何妨背水一战。 虞邕在她恳切的言辞下,终于应下。 “可是,要以何明目将娘子送到檀侯的身边?李都督强硬,绝无可能献妻。” 缨徽想到了苏纭卿,随即摇摇头。 她不了解这个人。 只是表面看上去对燕燕情笃,在忍辱负重。 还不到将此等重任相托的地步。 突然意识到,想要做成这件事,仅靠一腔孤勇还不行,尚需借助外力细细筹谋。 缨徽道她来想办法,同虞邕前后回了席间。 婉转丝竹暂歇,斟上酴醾酒,李崇润举杯:“今日小女百岁宴,敬谢诸位亲朋拨冗赏光,请满饮此杯。” 众人举杯相和,一饮而尽。 其间,有天竺幻术师表演天女散花。 酒过数旬,众人酩酊之际,王玄庄起身敬酒。 冲李崇润笑道:“女郎今日百岁,当是喜事,何不喜上加喜,将舍妹与都督的婚事定下来。”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面面相觑。 谢世渊欲要说什么,被身旁的虞邕按住手,冲他摇摇头。 李崇润面上仍挂着温文的笑容,将酒樽放下,“玄庄,你先回去,此事待以后你我私下商议。” “为何要以后商议?” 王玄庄步步紧逼:“当日我秘密离开定州,率军潜入幽州相助都督夺位,将身家性命都押上,都督没说要以后商议;后来都督践祚,局面危重,需要我冲锋陷阵,都督没说要以后商议。如今大局初定,都督位子坐稳了,却说要以后商议了。难道是要过河拆迁?” 宴席上短暂的死寂,众人皆面色不虞。 唯有李崇沣摇着折扇,在一旁喜滋滋看热闹。 裴九思离席出来,揽住王玄庄。 打圆场:“王将军,你这是干什么?”他附在王玄庄耳边悄声说:“我们过命的袍泽,刀山火海都闯过来了,好容易能共享富贵,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我就是想不开!” 王玄庄推搡开他,指着缨徽,“我不管都督如何喜欢,我只将话撂下,我妹妹不做妾!” 谢世渊忍不住,霍得起身,“我妹妹也不做妾!” “你算什么东西!” 王玄庄拔剑冲向谢世渊。 缨徽唯恐阿兄吃亏,忙上前阻拦。 王鸳宁见状,怕自家哥哥闯出大祸,也飞奔下来拦在中间。 各自摁住炸了毛的倔驴,两厢对峙。 “行了!”李崇润将酒樽掷到地上,怒喝:“玄庄,你回来,勿要在外人面前失态。” 王玄庄狠瞪了谢世渊一眼。 甩开王鸳宁的钳制,气势腾腾地朝李崇润杀过去。 王鸳宁追赶不及,大叫:“好了!兄长,你要替我声张,也得问问我愿不愿意。” 浑身尖刺的王玄庄霎时软了,转过头宽慰妹妹:“你不要怕,有兄长在,定不让你受委屈。” 王鸳宁苦笑:“若兄长执意要给我讨要什么名分,那才真是令我难堪,令我委屈。” 王玄庄不明所以,呆楞在当场。 王鸳宁掠了眼在场众人,缓缓道:“当初我来幽州,是有意与当时的七郎君缔结秦晋之好。那是因为定州谢氏罹难,我兄长孤立无援,恐步其后尘,我才主动请缨,前来寻找外援。” 她边说,边上前,夺过王玄庄手中的剑,收回鞘中。 “时过境迁,当初的危机早已解除,我与都督并未公开议婚,既没下定,也未纳彩,从此作罢,再也不要提。” 王鸳宁见兄长不忿,还要争论,忙截住他的话:“兄长,你没发现吗?今日宴席上都是幻术表演,为什么呢?因为韦姐姐喜欢看幻术,你瞧瞧,都督对她多用心,连这边边角角都是她所悦。” 她笑了笑,轻抬下颌,妍丽的脸上挂着傲然的神情:“我王鸳宁出身名门,文武兼修,容貌气质皆不凡,凭什么要赖在一个眼中心里全是别人的男人身上?难道我不配得一个忠贞不渝的夫君?” 王鸳宁后退几步,拔高声调:“今日不是都督悔婚,是我定州王氏不要这门婚事,在座各位都是见证,日后若是传错了话,伤我颜面,我定不轻饶。” 周围静悄悄的,蓦地,谢世渊没忍住笑出来。 他朝王鸳宁拱拳:“姑娘洒脱利落,真乃女中豪杰。今日是我失礼,我向王将军、王姑娘赔不是。” 说罢,他遥遥朝王玄庄深揖。 台阶到了跟前,王玄庄绷了一阵儿,扭扭捏捏地回礼下来。 这么一闹,李崇润反倒觉得对不起他,郑重道:“玄庄,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活着,不管来日如何,你定州王氏必与我幽州李氏同享尊荣,共担富贵。你永远都是我麾下的首席大将。” 王玄庄不理他,被王鸳宁踩了一脚,才不情不愿地回:“多谢都督。” 李崇润知道他脾气,无奈摇摇头,冲幻术师招手。 弦声续上,散乐杂戏再开幕。 李崇沣瞧了一出大戏,颇有些幸灾乐祸。 又觉趣味,提起酒壶,绕到王鸳宁身后,笑说:“王姑娘,都督不娶你,我娶你,你若应下,我明儿就去府上提亲。” 王鸳宁懒懒抬起眼睫睨他,不置一言,拔出匕首。 雪亮亮的薄刃,倒映出冷冽寒光。 吓得李崇沣连忙逃跑。 他没察觉,居于高座的李崇润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虚假微笑的面具之下,闪过狠戾杀意。 虽有插曲,宴席还是顺利散去。 谢世渊走到缨徽面前,从袖中摸出一尾银鱼。 细银雕琢的鱼儿,连鱼鳞都纤毫毕现,尾部系着鲜红的缨络。 从前在定州时,谢世渊曾经送给缨徽一条,说是辟邪保平安。 后来被李崇润知道来历,盛怒之下投入炉中烧了。 临别之际,李崇润知道谢世渊有去无回,怕给缨徽留下遗憾。 将此事告知,谢世渊又亲手给她雕了一条。 缨徽捧过银鱼,想起今夜种种,心中温暖。 她从来都没有体会过有娘家人撑腰、关爱的感觉。 从前羡慕王鸳宁,今夜,终于把自身欠缺的那一块补齐全了。 这么多年的潮湿、阴霾一扫而光。 缨徽突然觉得,自己切切实实站在了阳光底下。 她灿然一笑:“阿兄,我有预感,我们都会好好的,阿耶阿娘,燕燕还有……嫂嫂和孩子们,他们都在天上看着我们,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谢世渊甘愿为她编织最后的美梦,宠溺地笑着,朝她颔首。 将谢世渊送走后,缨徽独自去见了高兆容。 都督府中有厢房,高兆容时常在此留宿。 只是最近缨徽执掌中馈后,她来得不是那么勤了。 缨徽屏退众人,令白蕊和红珠看住门,向高兆容说了自己的打算。 高兆容是个急脾气,立即破口大骂:“你是当了娘的,怎能如此意气用事!你就算真把谢世渊捧在手心里,也该稍稍考虑自己的女儿!” 缨徽一直等她数落完,慢慢说:“姨母容禀,我此去檀州,并非全是为了阿兄。” “其一,谢氏对我恩同再造,我阿耶阿娘阿姊惨死,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其二,崇润此行危险重重,檀侯对他早有忌惮,孟天郊居心叵测,我要护他,亦是护自己女儿的前程。” 她将孟天郊伙同李崇沣、韦成康作乱之事悉数告知,高兆容听罢,跌坐回笙蹄,面含担忧,许久未言。 想来李崇润怕她担心,将此事隐瞒。 高兆容忖度许久,又看向缨徽,略有松动:“只是此事太过凶险,你一个女子落入那狗贼手里,安能全身而退?” 缨徽也害怕。 但明白,若此时自己不出头,至亲遭遇危险,这辈子别想安宁。 第57章 她道:“我会看着办的。只 是此事有个难处,崇润和阿兄都不许我去,我实在不知该以何明目前往。那檀侯多疑,总得想个万全之策。” 高兆容思虑了一番,下定决心:“明日你找个理由出府,我带你去见崔君誉。” 这与缨徽所求不谋而合,痛快应下。 她回到寝阁,李崇润正在等她。 他换了寝衣,披散头发,在书案后埋头阅信。 缨徽注意到,是一封国朝下达的邸报。 “什么?”她好奇地探头。 李崇润合上邸报,似笑非笑:“是中常侍严怀沙的密令,说十三殿下高叡秘密离京,是往幽州方向而来,让我寻到他,送回西京。” 中常侍严怀沙,就是西林党的头目,把持朝政,残害宗亲世家,正是权倾朝野的。 虽然这朝野一片散沙,实在无甚风光。 缨徽念叨:“十三殿下?” 第40章 “十三殿下高叡,是圣上宣妃所出。说起来,他和你们韦家还有些牵连。”李崇润如是说。 缨徽惊诧:“有什么牵连?” “藩将作乱时,十三殿下流落民间,多亏荆王相救,而荆王就是你的嫡母云黍县主的父亲。十三殿下此来幽州,恐怕是为了调查韦家遭劫杀的背后真相。” 缨徽回想她的这位嫡母,记忆中的她云鬓高髻,行止高贵典雅,对她们母女算不得热络,但也不刁难。 就是西京宗亲女眷的矜贵形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问李崇润:“这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李崇润摇头:“这宦官在西京作威作福便罢了,手可伸不到幽州来。” 言罢,他将邸报扔回书案,想起什么,不自觉蹙眉。 是呀,严怀沙不足为惧,当前大敌仍是檀侯。 这些事终归是剪不断理还乱,李崇润懒得再想,见缨徽也跟着发愁,不禁莞尔:“我们徽徽长大了,也知道操心了。” 缨徽捶他胸膛,“总是瞧不起人,我还比你大呢。” “是,比我大。”他揽她入怀,细碎的吻落在青丝上,缠黏的话语中带着撒娇的意味:“阿姐,你疼疼我吧。” 莲花烛台灯影摇曳,落了一壁的暗昧。 李崇润珍惜离别前为数不多的良夜,纠缠缨徽得紧,直至晨光熹微,才放过了她。 他离开没多久,缨徽便爬了起来,依照约定去找高兆容。 高兆容领着她去见了崔君誉。 崔君誉身为幽州长史,以纪纲众务,德高望重,若想成事,是绕不开他的。 听到这决定,崔君誉亦愕然。 好歹年岁长些,还算镇定,迅速分析利弊,倒没有阻拦。 他捋着胡髭沉吟:“七郎断不可能松口,若娘子下定决心,只怕要隐秘行事。” 走到这一步,缨徽早就不想回头,冲崔君誉敛衽:“求阿翁为我筹谋,不管结果如何,都感念阿翁费心。” 崔君誉第一回认真地观察她。 她生得一副艳丽绮貌,带着养尊处优的慵懒,偏至此时,美丽的双目闪烁着坚定的光。 她毫无武艺在身,实在算不得好人选,可话说回来,谁又算好人选呢。 天下武学高手千千万,可檀侯身边的拓跋氏可以凭步态识人身手,凭谁武艺超绝,连檀侯的身都近不了,如何杀他? 而这位韦娘子,艳帜高竖,在外名声坏得一塌糊涂。 她先是跟了李崇清,又在其早逝后同薛昀私奔,薛昀战败,又与新都督重温鸳梦。 这样“水性杨花、攀附权贵”的女子,就算偷偷投奔了檀侯,也没甚奇怪。 崔君誉恍然发觉,阴差阳错,缨徽竟是刺杀檀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你不会武艺,就算近了檀侯的身,要如何杀他?那可是当世无出其二的枭雄,不是纸糊的。” 缨徽道:“我思虑许久,只能下毒。” 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自己练成高手,而利刃带不到近前,最稳妥的方式就是下毒。 崔君誉沉吟片刻,摇头:“檀侯谨慎,入口之物怎可能马虎?此计需要里应外合。” 缨徽沉默了。 高兆容忍不住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眼睁睁看着崇润落入虎口,而咱们不做丝毫反击吗?” 崔君誉深深看向她:“七郎离开幽州其间,我和王玄庄必严阵以待,若檀侯胆敢扣押七郎,拼得鱼死网破,也要让他知道厉害。再者,我已派了幕僚秘密前往檀州,贿赂当地官员,无论如何,都要帮七郎过了这一关。” 他将目光转向缨徽:“娘子,从私心论,我很希望你去。但是此去凶险,需得三思。” 缨徽道:“我意已决。” 崔君誉对着她,第一回有了钦佩的神色。 两人略作商议,崔君誉让缨徽回去等他的信儿。 出了崔宅,已过巳时。 街衢上人烟渐盛,货郎沿街叫卖。缨徽心扑通扑通的跳,唯恐回去叫李崇润看出端倪,想先散散心。 白蕊和红珠跟在身后,低眉耷脸的。 缨徽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笑说:“昨夜不是睡得挺早,怎么没精打采的?” 红珠嘟囔:“才过了几日安生日子,娘子又要涉险。而且这一回太危险了,那是个残暴不仁的主儿,可不是七郎那么面冷心软的。” 白蕊亦不忿:“说到底群雄逐鹿,那都是男人们的事。凭什么到了危急关头,反要女人去冒险?就算都督这次回不来,咱们带着莲花隐姓埋名过日子就是。保住李家的血脉,也算对得起他了。” 缨徽低眸思忖片刻,微笑:“好像这么久,遇见事了一直在逃。我不想逃了,我想去看看,那究竟是什么妖魔。” 说出这话,反而豁然轻松。 任他前路魑魅魍魉,终归是往前走的。 拐过街角,路过书坊,倏得从里面出来一人,缨徽躲避不及,两人险些撞上。 红珠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那人踉跄着站稳,忙和袖揖礼:“在下失礼,见谅见谅。” 缨徽刚道了句:“无妨。”看清来人,却觉面熟。 那人先认出了她:“韦娘子。” 他身着广袖圆领襕衫,环佩轻鸣,芝草做饰,十分清雅。 缨徽一下想起来:“萧郎君。” 正是两月前,在黄金楼里救过缨徽的萧垣。 当初李崇润派人往邸舍送了酬谢的金银,皆被退回,再派人去,已经人去楼空。 缨徽还以为他早已离开幽州,不想竟又邂逅。 她笑说:“郎君高义,竟是施恩不图报的,不知如今在何处高就?” 萧垣笑了笑:“那日未曾想,娘子竟是这等来头。我一平头百姓,不敢跟都督府有牵扯,这才退了邸舍。我在广平坊赁了间屋舍,如娘子不嫌,可否赏光?” 缨徽略作忖度,觉得不妥,仰头看了街边茶肆:“这里的黄山毛尖还能入口,不如我请郎君喝几瓯清茶。” 大周民风开放,萧垣亦是洒脱之人,当即应是。 堂倌端上青釉瓷瓯,萧垣抬袖屏退,亲自执了茶壶。 几只瓷瓯摆开,烫壶、置茶、温杯、高冲、闻香,一整套流程下来,才摆出四瓯热气腾腾的茶水。 琥珀色的茶汤里,几片尖牙飘荡沉浮。 这样考究的泡茶,缨徽只在少时,她的嫡母云黍县主的房里见过。 萧垣朝缨徽抬手,袍袖如水流泻,气度雍容,“娘子,你尝一尝,可是少时的滋味?” 缨徽瞠目。 他微笑:“韦妹妹,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第41章 面前郎君和风霁月,温文矜贵,让缨徽一阵恍惚,逐渐与记忆中的影像相重叠。 她十二岁那年,刚回到韦府,曾被云黍县主召过去说了会儿话。 那日阴霾密布,屋子里暗沉沉的,侍婢们谨守礼仪,低着头忙碌,只有杯盏相互碰撞的声音。 缨徽叫嬷嬷领着,在香案前行礼。 云黍县主高高在上,手执纨扇,对缨徽一阵嘘寒问暖。 缨徽一边回话,注意到,那香案后坐着个少年,身着曾青锦衣,肩上浮跃着如意祥云。 他正低头摆弄那几只瓷瓯,袅袅茶烟氤氲,面容模糊不清。 那么专注, 仿佛外间的琐事都与他无关。 云黍县主说完话,让嬷嬷端来一套粉翡头面送给缨徽。 缨徽正要走,那少年突然说话:“姑母,今年的蒙顶黄芽是陈茶,贡茶院太敷衍,要禀奏父皇治他们的罪才是。” 云黍县主流露出无奈的神情。 大周皇室日益式微,岂止是茶陈,国朝里里外外都透露出腐朽之气。 少年端了两瓯茶来,一瓯给了云黍县主,一瓯递给缨徽。 “这位妹妹很眼生。” 缨徽不敢看他,脸颊两片酡红。 第58章 少年见她害羞,不禁莞尔,起了逗弄之心,将茶瓯放在她嘴边,“尝尝呀,我泡的茶举世无双。” 缨徽小心翼翼抿了一口,没尝出什么滋味,只觉得滚烫流进喉咙里,一路烧灼。 云黍县主好像不悦,让那少年走:“天阴沉沉,瞧着是要下雨,你快回吧,别待会儿淋在路上。” 少年倒也听话,朝云黍县主深揖为礼,转身离开。 侍女给他打起篾帘,喊了句:“十三殿下,您慢些走。” 记忆中有些模糊、稚气清秀的面容逐渐与眼前人重合。 缨徽道:“十三殿下?” 萧垣将洗茶的汤水倒进瓷盂里,“那日初见,我也没认出你,后来都督府的人送来赏赐,我才知道是你。” 初见之后,有皇室宴饮,辛娘子带缨徽去过几回,萧垣总会找她说话。 甚至当时,韦春知还动过心思,要把缨徽送给萧垣做侧妃。 但那是严怀沙大权在握,同宣妃的母族萧氏势同水火,韦春知唯恐惹祸上身,才转而去拉拢炙手可热的幽州都督。 可那毕竟是数年前的事了,缨徽的记忆里,十三殿下只是聊过几回的点头之交,连面容都模糊。 初在李崇润嘴中听到他的消息时,也并未太往心里去。 缨徽想起那份邸报,问:“殿下来幽州是要做什么?” 萧垣料到她有此问,叹道:“我姑母死得不明不白,那静安侯又凉薄至斯,连彻查都不愿,我只有来探探究竟。” 缨徽道:“但是这里很危险,不是殿下这种金尊玉贵的人该来的地方。” “至亲的仇都不得报,贪生有何意义?”萧垣将话说得慢条斯理,但坚韧至极。 缨徽想起自己的决定,觉得实在没有立场劝说他,便不再赘言。 问:“那殿下彻查过后,可有眉目?” “我回了案发地查看,在现场发现了这枚袖箭。”萧垣将箭放在茶桌上,赤红的翎羽,箭身上镌刻暗纹。 缨徽拿起端详,萧垣道:“我查过卷宗,这种豹纹是檀侯府的徽记。” “檀侯?”缨徽不解:“他为何要杀……” 话未说完,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檀侯极有可能是冲着韦家手里的兵符来的。 他要活的阿兄,接纳韦成康的示好,都是为了兵符。 只是不知,檀侯的种种行径,韦成康到底知不知道。 缨徽沉默片刻,又问:“那殿下预备如何做?” 萧垣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要去檀州,会一会这位檀侯。” 缨徽握着茶瓯的手微颤,几滴滚烫茶汤溅到手背。 萧垣深深看向缨徽:“我有一事相请。” 缨徽道:“殿下请说。” “三州烽火不休,我从西京来时带了十几个护卫,遇上流寇,死的死,散的散。我自幼不善武艺,恐怕独自去檀州是有去无回。听闻李都督要去檀州祝寿,不知可否顺路捎我一程?” 缨徽为难了。 这是中常侍严怀沙点名要的人,虽然国朝日渐衰落,但她不确定,这么光明正大地将十三殿下带去檀州,会不会给李崇润惹麻烦。 她不能随便答应,便折中:“殿下身份贵重,我不敢随意做决定,请让我问过都督再给殿下答复吧。” 萧垣有些失望,还是颔首:“我在冬来邸舍等你的消息。” 从茶肆出来,回都督府的路上,缨徽听到街边百姓在议论,六郎李崇沣于昨夜回府时遭遇贼寇洗劫,不幸身亡。 缨徽撩起车帷听得仔细,白蕊在一旁道:“恐怕是都督怕他一去,后方生乱,六郎君借着身份谋逆,对娘子和女郎不利。” 李崇润一心只想在他走之前,为缨徽和女儿扫平所有隐患。 他还不知道,缨徽已下定决心同去。 她将下颌搁在车窗上,望着外面出了会儿神,才将车帷放下。 回家后,缨徽把遇见萧垣的事告诉了李崇润。 李崇润并未放在心上,随口道:“此事好办,捎他一程,我再给严怀沙去信,就说殿下决意去檀州,我不好阻拦。他派人去檀州把人接回去就是。” 一个没落国朝的皇子,实在不值得挂怀。 缨徽凝着他的侧颜,怔忪出神。 李崇润察觉到屋内安静许久,放下毫笔看过来,见她目光呆愣愣的,将她揽入怀中,柔声蜜语:“徽徽,不要怕,我留下阿翁和王玄庄,他们驻守幽州,会保护你的。” 缨徽下意识心想:我并不需要旁人保护,我不能一辈子需要旁人保护。 但她未做声,只顺势伏在李崇润的怀中。 李崇润只当她害怕,宽慰:“我至多一个月就回来,到时咱们正儿八经地大婚。” 缨徽心中一动:“那莲花……” 李崇润承诺:“莲花是我的嫡长女,她的一生必然顺遂安康。” 缨徽放了心。 在启程前的三日,崔君誉才让人捎信请缨徽过府。 令她惊讶的是,王玄庄竟然也在。 原来崔君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让缨徽假装背弃七郎不妥,此事还得上演一出苦肉计。 “那夜百岁宴,玄庄当众与都督起冲突,孟天郊铁定早就探知。不如演一出苦肉计,让王玄庄假装叛变,怀恨在心,掳了娘子去檀州投奔檀侯。” 缨徽不可置信地看向王玄庄。 王玄庄梗着脖子:“我分得清孰轻孰重,不至于因为婚事不成就真背叛都督。娘子若信不过我,再另想他策就是。” “哦不,不。”缨徽连忙解释:“我只是觉得,檀侯能信吗?” “信与不信,就看娘子的本事了。”崔君誉道:“娘子不能一上来就顺从,要激烈反抗,再慢慢认命。到时会以国朝的名义赐给檀侯兜鍪,那里面熏香,与献上的酒相融合,会形成一种让人浑身乏力的毒。到时候还需要娘子手刃此贼。”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屋中无人说话。 大家都意识到,最后还是要动刀子,而此计玉成,缨徽凶多吉少。 经历了种种波折,从最初萌生念头到中间反悔、胆怯,再到最后下定决心。 缨徽已经释然。 也许她这一生,就是为这件事而来,使命完成的尽头就是生命的尽头。 神龙十九年,四月二十日,幽州都督李崇润押送已故定州刺史之子谢世渊前往檀州,为檀侯祝寿。 他刚一离开,麾下大将王玄庄便叛变,掳走韦氏女进献给檀侯。 第42章 消息传来的时候,李崇润正在百十里亭安营,与谢世渊下一盘残棋。 棋谱是从古书上誊来的。 李崇润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难得神情崩坏,他将手中黑子狠狠掷下,毁坏了满盘棋局。 谢世渊亦焦灼:“王玄庄带走了多少兵马?现在派兵去营救……” 李崇润弯腰,双手抵在棋桌上,临别时的情景光影般在脑海里流转,他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玄庄不会背叛我,也没那么容易带走缨徽,除非……” 除非他们全都合起了伙。 姨母,阿翁,玄庄,最重要的, 缨徽自己。 谢世渊脑子全乱了,来回踱步,急道:“我们现在就拔营,你快点把我送去。” 李崇润转过头,冷冷看他。 气氛一时凝滞。 还是虞邕先沉不住气,奔上前来,拉扯谢世渊的衣袖,殷殷哀求:“将军不能去,娘子一番苦心,将军莫要辜负。” 谢世渊愣怔地问:“什么?” 李崇润道:“她要代替你,去杀檀侯。” 谢世渊陡觉惊雷炸在耳边,不可置信:“这不可能,葡萄胆子那么小。” 李崇润闭上眼。 理智告诉他,绝不单单是为了谢世渊,否则阿翁和姨母不会冒着余生被他憎恨的风险,也要玉成此事。 想起之前种种,被孟天郊伙同韦成康算计,身陷危局,从来没有瞒过缨徽,李崇润就觉万分懊恼。 这懊恼亟需出口,他怒气炽烈地瞪向谢世渊,恶狠狠地吩咐:“看住了谢将军,谁都不准放他出去!” 撂下这句话,他清点前锋亲卫,带着裴九思先一步赶往檀州城。 缨徽歇在檀州城内的别馆。 王玄庄正卖力扮演卖主求荣的小人,早早赶去了君侯府谄媚。 而缨徽,则在白蕊和红珠的帮助下梳妆。 梨花木架上挂着一件舞裙。 鲜艳妩媚的桃红色,点缀着珊瑚流苏和碎金片,阳光落在上面,熠熠夺目。 崔君誉说,枭雄偏爱美人,不光是沉溺色相,更享受那种万众瞩目的月光被自己拢入怀中的满足感。 他真是个老狐狸。 缨徽梳着青丝,不禁想,这会儿崇润大概知道了吧,他一定很生气,但他应该明白,她既来了,就要留住阿兄,不再让他涉险。 第59章 红珠的手发颤,宝石珠钗被她丢到了地上。 宝石镶嵌得不结实,掉出来几颗,迸到了床底。 缨徽回头看她,微笑:“别怕。” 檀侯府戒备森严,她们跟不去,说好了,等她献舞,王玄庄的人会护送她们离开。 红珠双眼肿得厉害,路上几乎天天偷着哭,啜泣:“娘子,你不要去,进城的时候,我听说那个檀侯吃人。” 还曾忍不住作呕。 缨徽却愈发平静、决绝。 来之前,她只当是为了阿兄,为了谢家爹娘、燕燕,也为了崇润。目睹城中惨象,以及百姓口中的恶魔行径,她突然有了种使命感。 舍我一人饲虎,而活命无数黎民,何其幸哉。 说来有趣,曾经面对阿兄胸怀天下的壮语,她只觉绝望,如今却与他靠拢了。 终究是谢家的良善在她身上生了根,长成参天大树。 缨徽拿起搁在桌上的匕首。 这是王鸳宁送给她的。 多好,匕首上没有雕刻虎狼,雕刻了仕女,女子也能代表刚烈,也能上阵杀敌。 她边抚摸刀鞘上的凸棱,冲白蕊和红珠说:“若真念着我,就听我的话,拿着银两好好生活,我不逼你们嫁人了。自己能过好就好好过,遇见喜欢的就嫁,全都随你们。” 她有了种奇妙的预感,这世道不会一直糟糕的,终有一日会拨开云雾。 主仆们正说着话,门被敲响了。 红珠匆忙抹干眼泪去开,是萧垣。 十三殿下是棋局中不可缺少的。 当年浴血骁勇的太。宗皇帝曾留下玄甲军兜鍪,后来藩镇作乱,圣人为壮声势,将之赐给了在前往浴血的荆王。 荆王弥留之际,留给自己最喜欢的后辈十三殿下。 萧垣离京时并没有带走兜鍪,但有什么关系呢?他熬了几夜赶制出一顶,只要经由他手送出的,假的也是真的。 “韦妹妹,你看。” 萧垣献宝似的,端出了兜鍪,红罗珍珠的明光战盔,戴上它,能遮住大半张脸。 缨徽接过来,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熏香。 上乘的掖廷熏香都是淡淡的,弥久留香。 这香是崔君誉弄来的。 配合缨徽献上的酒,就是剧毒。 萧垣说:“稳妥起见,韦妹妹要对外称病几日,我先将兜鍪献上,让那老匹夫放在寝阁里闻上几日,等他闻够了香,再献酒。” 缨徽问:“如何能保证他会将兜鍪放在寝阁里?” “多稀奇。国朝的皇子亲自献上象征祖辈荣耀的兜鍪,阵前夺盔是奇耻大辱,是将整个王朝的尊严都铺在脚下,他不日夜欣赏,难道还锁起来吗?” 缨徽揶揄:“殿下身为太。宗的子孙,倒真是想得开。” “太。宗的子孙……”萧垣面露嘲讽:“太。宗的子孙若是争气,何至于今日,藩镇割据,宵小横行。” 他顿了顿,又道:“我可没有说李都督,他还算可以,灾时开仓,徭役不繁,至少幽州没有饿殍遍野。” 缨徽略微出神:“是呀。” 在这里不是不提心吊胆的,以至于夜间总是睡不沉。 听着外面鸟雀嘤啾,愈发怀念旧时辰光。 这才恍然,离开谢家的几年,最安稳的日子是在崇润身边。 形成了一种依赖,像依赖阿兄。 可往后必定艰险,她谁也不能依赖。 将兜鍪又送回给萧垣。 两人进屋斟茶闲聊。 萧垣说起自己的化名。 他母妃出身兰陵萧氏,萧垣少时在兰陵游历,便假托世家姓,倒也结识了些朋友。 那是最快意恩仇的岁月,回到西京,面对的却是圣人昏聩,宦官把持。 萧垣曾经也是一腔热血,立誓铲除奸佞,与秦王合谋,却是败北。 若非他母族还有些能量,兼他跑得快,恐怕如今早已是严怀沙刀下的亡魂了。 本来就没什么活路了,能在死前给姑母报仇,也算了却心事。 缨徽原先只以为是优游悠哉的皇子,有些少年义气,不想竟如此悲惨。 她嗟叹:“若我能活下来,就带你回幽州,总不能叫严怀沙把你杀了。” 萧垣当年就喜欢她这副天真的傻气。 但想想,都已经凶多吉少,何必还要自苦。 他煞有介事地点头:“以后我就唯韦娘子马首是瞻了。” 缨徽笑起来。 王玄庄回到驿馆时,正听见笑语飘出来。 他心情沉重,却不忍打破缨徽的欢笑,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推门进来。 两人立即站起来,问:“如何?” 王玄庄端起茶瓯,一饮而尽,冷哼:“老狐狸。” 当然不会轻易信他,入谒前要先卸甲,又单独派人去清点了他带来的兵马辎重。 不得不说,崔君誉下了血本。 王玄庄又跪伏着磕了好几个头,凄惨地声称李崇润卸磨杀驴,重要幽州嫡系,终究是容不下他。 檀侯魏铭煞有介事地安慰了他一番,迫不及待地问起缨徽。 王玄庄一脸晦气地回:“这小娘子忒得矜贵,不过绑得厉害些,竟吓病了。” 檀侯哈哈大笑,捋着胡须,道:“让娘子好好休养,待五日后我的寿辰再召她侍寝。” 王玄庄笑着应是,心里狠啐了几口。 他颓丧地坐到地上,头埋入双膝间,嗡嗡地说:“都督知道了,一定很生气。” 王玄庄很后悔,没有在走之前去找李崇润好好喝一顿,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命共济天下。 崔君誉哄他来时,他心里是有数的。 非要把鸳宁留在幽州,其实是做人质。生怕他假戏真做,真的叛变。 他怎么可能背叛李崇润。 不说父辈恩情,这些年如履薄冰,并肩作战,都曾将后背交给对方。 怎么可能因为一桩婚事就全毁了。 这种谎话,也只有檀侯这种冷血寡恩的人才会相信。 萧垣瞧瞧垂头丧气的王大将军,摇着折扇宽慰:“若是能成,三州之内必以幽州为尊,李都督头顶上悬着的剑再也没有了。” 士气在一瞬间被鼓舞。 王玄庄抬起头,给自己鼓鼓劲儿,开始说他在君侯府的所见闻。 “苏纭卿没有说谎,檀侯身边跟着一个胡将,人人都叫他拓跋护卫。他鹰目锐利,站在殿前,盯着每一个入谒的人看。而檀侯身边那几个侍女,我瞧着也是有功夫在身的。” 他道:“幸亏谢将军没有来,他是近不了身的。” 只有他想要召来侍寝的美人才 能近身,这局竟像是为缨徽量身定制的。 缨徽仍旧担忧:“那檀侯自己呢?我听说他年轻时是能扛鼎的战将。” 王玄庄不屑:“他老了。” 知天命的年纪,又终年沉溺酒色,早已外强中干。 缨徽舒了口气。 萧垣瞥了王玄庄一眼,没再说话。 两人让缨徽多多歇息,养精蓄锐,一起告辞。 出了门,萧垣问王玄庄:“为什么要骗她呢?” 王玄庄叹息:“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勇气,算我自私,可已经来了,只能背水一战。” 正说着,哨兵来报:“都督率轻骑提前赶到檀州,现已去君侯府拜见了。” 李崇润衣袍上还有策马时扑来的沙砾,在殿前卸甲交剑,快步流星。 “幽州都督李崇润,拜见檀侯。” 金座上的檀侯,第一回看清了这位声名鹊起的少年都督。 他凤眸如星,容颜俊秀,明明跪着,却有种浮跃云端的雍容气度,甚至不输于他刚刚见过的十三殿下。 这样年轻,这样风华,却跪在他脚下,俯首称臣,真是怡人。 檀侯享受着睥睨的乐趣,故意晾着,迟迟不让起。 李崇润又重复了一遍,没有等来回音,便自顾自道:“叛将不忠不义,跪请君侯将他和吾妻一同交给我。” 第43章 大殿之上杳然长静,只有更漏里流沙陷落的窸窣。 檀侯没有说话,肩背微微后仰,好整以暇地觑着眼前的少年郎。 真是年轻啊,血气方刚,像极了当初谢家跑掉的那个竖子。 世风萎靡,尽是谄媚的奸佞小人,摧折起来,哪有这种硬骨头过瘾。 李崇润再次重复。 声若清泉潺湲。 檀侯肥硕的脸上浮漾起轻蔑的笑,偏做出一副虚伪垂怜的姿态:“贤侄啊,如今你的地位,何种绝色得不来。这娘子既已被叛军所掳,名节尽失,何必再要回去添堵。” 李崇润道:“女子的名节不在罗裙下。” 檀侯哈哈大笑:“你们李家倒是出情种。” 原本以为是什么劲敌,原来不过是个耽于女色的黄毛小儿。 走不出情关,还指望建什么大业。 檀侯平生最喜夺人所好,越是旁人捧在手心里的,珍爱的,越是要抢过来,狠狠碾在脚下蹂躏。 第60章 本来还想,若是哪一夜寂寞,管那小娘子如何身子不适,非得召来尝尝滋味。 如今他改了主意,定要她在自己寿宴上,于众人瞩目下登场。 他敛却笑容,正色道:“贤侄,那小娘子孤看上了,贤侄可否割爱?” 李崇润仰头,双目直视他,“吾妻岂可随意予人?” “有什么不可?”檀侯像逗弄小孩,言语轻佻:“我这君侯府里的美姬,贤侄若是看上,尽可拿去。” 李崇润急道:“可那是……” “李都督。”侍立在檀侯身侧的苏纭卿打断了他的话,笑眯眯说:“韦娘子貌可倾国,你长兄在时便答应将她送给君侯。你对君侯的忠心,总不会比你长兄少吧。” 李崇润涨红了脸。 檀侯满意地掠了一眼苏纭卿,哄着李崇润:“好了,你舟车劳顿已是辛苦,回去歇息吧,等过五日我的寿辰,让你这宝贝小娘子出来跳支舞。” 李崇润是趔趄着出的殿门。 裴九思上来搀扶他,顺丹陛拾阶而下,在穿过长廊,走到无人处,李崇润脸上堆砌的仓皇尽数敛去,只剩森凉。 裴九思不解:“都督明知没有结果,何必跑这一趟受折辱?” 李崇润道:“我越是这样,这老贼越觉得缨徽奇货可居,不会过早折磨她,要等到寿宴时拿出来炫耀。” 也会降低对他的戒心。 本来就瞧不起的晚辈,如今不正印证难成大器。 裴九思想起如今处境,愈加为缨徽胆寒,忧虑道:“娘子此举实在冒险,这是食人恶魔,恐怕寿宴过后不能全身而退。” 李崇润轻哼。 他们压根不会等到寿宴过后,多半商量着,就是要在寿宴上动手。 那个半吊子的十三殿下也不见了,一群乌合之众,倒是胆量喜人。 正想着,远远见着,大门洞开,萧垣身着翠翟锦服,头戴豹皮席帽,手里端着兜鍪,阔步走了进来。 两人擦肩,李崇润斜睨他,他几分心虚地错开眼神。 周围拥簇着仆婢,不便言语。 李崇润负袖离去。 萧垣热情万分地步入殿内,将兜鍪放在地上,朝着檀侯深揖为礼:“大周太。宗十世孙高叡拜见檀侯,千岁千千岁。” 檀侯扑哧笑出来:“孤僭越了,该是孤拜见殿下才是。”话虽这样说,但身体稳稳陷在圈椅里,十分安然受他参拜。 萧垣殷切地说:“檀侯据三州而立,兵强马壮,甚于国朝,我这等闲散宗室能侍奉在檀侯麾下,是十世修来的福气。” 言罢,他捧起兜鍪,双手奉上:“实在无甚孝敬,这是当年太。宗皇帝率玄甲军荡平九州时用过的,万望君侯不要嫌弃。” 檀侯身边的拓跋俦扶剑走下来,接过,却没有立即呈上,而是端在手里仔细检查。 萧垣心中紧张,偏要遮掩,强迫自己冷静,仔细观察起这位声名赫赫的拓跋护卫。 拓跋俦是鲜卑贵族,出身于武学世家,到了这一辈,据说拳脚平平,唯练就一双鹰目,凡是落入他眼中的人,是否有武艺在身,练到何种程度,皆。 他约莫三十多岁,五短身材,肩宽平直,眼睛细长明亮,像带了锐利的钩子,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拓跋俦检查完毕,将兜鍪奉上。 檀侯刚接过来,苏纭卿便在一旁笑说:“恭喜君侯,当年太。宗皇帝便是戴着它开疆拓土,打下这大周天下,如今它落入君侯中,焉知不是天意。” 这恭维话恰说在了檀侯的心坎儿上,他端起兜鍪,左右端详,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间隙再看看满脸堆笑的十三殿下,心中有了计量。 檀侯道:“堂堂国朝竟被宦官把持,孤为藩将,亦十分不耻。殿下大义,孤定助殿下重返西京。” 萧垣在心里冷嗤:竟想使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招。 面上却一副受宠若惊:“真的吗?君侯可不要改了主意。” 檀侯笑起来,捋顺胡须,像哄孩子:“不会,殿下放宽心,过几日我过寿,还要请殿下来吃酒。” 萧垣连忙躬身应下。 他走后,檀侯又举起兜鍪,命人拿来铜镜,整衣戴冠,欣赏起来。 拓跋俦道:“还是召陈长史和范都督来商量商量吧。” 陈长史是檀侯麾下股肱之臣陈谦,年逾六旬,老成深算。 而范都督则是定州都督范炎,不同于幽州的若即若离,范炎对檀侯忠心耿耿,就连当初屠戮谢氏满门,都少不了范炎的助力。 檀侯点了点头。 他仰身慵懒道:“口有些渴了。” 苏纭卿苍白的脸上略有些僵硬,但很快撸起袖氅,上面横七竖八的狰狞疤痕,新伤叠旧伤,他拿起匕首,艰难地寻片完好皮肤下刀。 檀侯败了兴致:“算了,文人的血总是一股酸臭味儿。”转而吩咐内官:“去, 召徐娘子来,叫她洗干净,上一回的血总是有股脂粉味儿。” 内官应诺退下。 嗜血残忍的君侯望着满殿俯首,略有些空虚,不禁憧憬:“那举世无双的韦娘子,血一定很好喝。” 缨徽昨夜辗转难眠,今晨精神不济,在寝阁里练习使用匕首时,打了个喷嚏。 红珠连忙捧上热茶。 她不敢生病,灌了一整壶,才又拿起匕首。 王玄庄用短刃比划,简要地教她怎样发力。 他是习武之人,知道这几日功夫进益不了多少,但对付檀侯这样的枭雄,气势和信心同样重要。 也许成败就在那短暂的一瞬间,韦缨徽做为这个局里最关键的人物,首先不能怯场。 他一面教,一面违心地夸赞缨徽学得快,将她几乎捧上了天。 缨徽练了两个时辰,揉着酸痛的手腕,问:“能否休息?” 王玄庄忙道:“当然。” 他亲自给缨徽搬出笙蹄,斟好热茶。 缨徽看出他的殷切,只当他怕自己临时变卦,想起什么,问:“听说崇润昨日去见檀侯了,可曾惹祸?” 王玄庄道:“都督那么精明,是不会惹祸的。每一步,每句话都会是他精心计算过的。” 缨徽也知道,从少时起,崇润就是谨慎持重的,若有丝毫行差踏错,压根活不到今日。 但她的心还是揪着,七上八下。 王玄庄又道:“檀侯安排他住进了西郊别苑,那里曾软禁过谋逆的藩王。” 缨徽霍得站起:“什么意思?檀侯要软禁七郎?” 王玄庄喟叹:“目前来看,是这个意思。幽州兵强马壮,檀侯不会不忌惮,杀是不会杀的,只怕是要扣住都督,效仿秦昭襄王,令幽州城中将士投鼠忌器。” 缨徽咬牙:“我定要杀了他!” 她拾起匕首要继续练,被王玄庄摁住。 他望向她,说不出是怜惜还是愧疚更多一点,总觉逐鹿厮杀是男人们的事,不得已把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推向杀局中央,去面对血腥残酷的前路,实在有违君子之风。 但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喟叹:“若是太累,伤着手筋,只怕事倍功半。” 缨徽低头看着匕首,沉默良久,呢喃:“其实,胜算根本就不大,对不对?” 王玄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崔君誉的布局精妙严谨,至少目前没有什么破绽,也正如崔阿翁预料的,就算都督知道,也不得不配合他们。 可那是檀侯,称霸十余年,至今无败绩的檀侯。 崔君誉希望缨徽做的,是拼死伤他,至少让众人知道,那不是不可战胜的神祇。只有打破神话,才能鼓舞士气,让万千将士有战胜他的信心。 而这一切要以缨徽的生命为代价。 运气好,死得痛苦,运气不好,连善终都是奢望。 就像谢家人。 王玄庄望着缨徽的侧面,那白皙如玉的薄薄肌肤下几乎能看见泛青的筋脉,身姿纤细,就像所有束于闺阁的世家女,孱弱娇贵。 她真是倒霉催的。王玄庄想。 不忍回答她的话,王玄庄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娘子,你想吃些什么,我去给你买。” 缨徽也看透了他的挣扎纠结,不忍再为难他,略作思忖,微笑:“还真有一样。” 少时被谢氏收养时,吃过鱼皮冻,用它拌上黄澄澄的小米饭,鲜香盈满唇舌。 她住在别馆,昨夜见到小厮这样吃,被勾出了馋虫。 这算不得名贵,王玄庄迟疑地问:“还有吗?只这一道够吗?” 缨徽点头:“够了。” 王玄庄立即出门去寻,大的食坊不屑于做这道菜,街边小肆他又担心不干净,便干脆买了鲫鱼回来自己做。 王大将军常年驻守边防,人也不娇贵,自然地挽起袖子在竹篓前挑选鲜鱼,须臾间,周围买鱼的人多起来,推搡之时,有人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 他认得那人,是李崇润身边暗卫假扮。 第61章 不敢拿出看,甚至不敢流露出半分慌张,照常买了鱼,回到别馆,关上门,拿出纸条同缨徽一起看。 看清纸条上的字,两人俱是一惊。 第44章 惊愕过后,只是剩下长久的沉默。 所有人都知道此事艰险,崔君誉已尽力安排周全,但还是会有意外。 王玄庄将纸条投入手炉中,火苗飞快吞噬纸条,顷刻间只剩冰凉的余烬。 他对缨徽说:“我连夜送你走。” “怎么可能?”缨徽道:“我若是这样跑了,岂不是承认了你我合谋。我跑得了,崇润怎么办?” 王玄庄有些烦躁:“都督既然让咱们这么干,那必然是有万全之策。” “你相信吗?” 王玄庄缄默不语。 他不信。李崇润再精明强干,也不是神,如今这种情形,自身尚且难保,再从檀侯嘴里夺食,恐怕那魔王一旦震怒,都别想善终。 缨徽坚定道:“我不会走。我来檀州,就是为阿耶阿娘报仇来了,我要阿兄活,要七郎活,我不走。” “那有什么用?范炎已经看出兜鍪里的熏香古怪,不让檀侯放在寝阁里。当天就算你献上酒,他喝了,也毒不倒他。你拿什么杀他?跟他近身互搏吗?” 王玄庄设想过种种场景,不禁冷汗涔涔:“只怕我也自身难保,娘子,你听我的,咱们能跑一个是一个。” 缨徽不说话了,她看向被王玄庄随意放在桌上的鲫鱼,突然问:“你会做糖醋鱼吗?” 王玄庄一怔,呆愣愣地点头。 “我脑子乱得很,想吃鱼。”缨徽说。 王玄庄看看她,拔出别在身后的短刀,拎起鱼直奔厨房。 热腾腾的鱼出锅,放在案上晾着,待结成皮冻,再拌上小米饭。 从前缨徽生病或是别扭时,谢阿娘就做了鱼冻拌米饭来哄她,等她回了韦家,再想吃这些东西时,她亲生母亲却说这是不入流的饭菜,专给贩夫走卒食用的。 这檀州她不来便罢,既来了,怎甘心灰溜溜逃走。 缨徽边吃边对王玄庄说:“我看你还买了小黄鱼,给我晒成鱼干,我要留着吃。” 王玄庄一点脾气都没有,老老实实点头。 “别晒太干,要嫩生生的。” 王玄庄道:“你爱吃这个,我明天还去买。” 两人正说着话,白蕊来报,说檀侯身边的录事参军苏纭卿来了。 只有收拾起残羹,摆上茶瓯。 苏纭卿比在幽州时脸色更惨白,锦衣松垮垮挂在身上,像被抽干了。 偏他笑容和煦,一副谄媚样儿,殷勤地向缨徽介绍檀侯赏赐的东西。 “这是缠丝银香囊,这是蔷薇粉,这是连枝花样绣罗襦……” 琳琅满目的女子用物摆满漆盘。 缨徽内心抗拒,但当着众多仆从耳目,还得装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多谢檀侯,劳烦尊使代我向君侯问好。” 苏纭卿敛袖微微躬身:“某自当带到。” 他偏身看向阁中的红泥小火炉,微笑:“不知能否讨一杯茶水?” 王玄庄忙侧身相让:“参军请。” 缨徽向白蕊使了个眼神,她和红珠立即拥上,招呼跟随苏纭卿而来的仆从们去厢房喝茶。 三人进门,王玄庄将门合上,不敢离开,从门缝里观察外面。 苏纭卿浮起的笑容立即消失,拉着缨徽入内,压低声音道:“不管你们之前如何定的计策,必须从长计议。范炎曾在西京任神策军中郎将,他认得御用之物,也识得熏香。” 缨徽觑看他半晌,仍旧谨慎:“我听不懂参军在说什么。” 苏纭卿翻了个白眼,环顾四周,见到那把随意放在妆台上的匕首,断然道:“不能带,当日一定会搜你的身。” 原本他们也没那么傻,要直接带刀进去。 崔君誉买通了君侯府几个不起眼的小侍女,缨徽献舞后会借口更衣,届时那小侍女会偷偷将匕首塞给她。 只是如今变数丛生,这些计策还能不能用都是未知数。 缨徽道:“参军说笑了,这只是我用来防身的。” 苏纭卿自顾自说:“我有一计险招。” 缨徽正要张口继续客套,但想起如今处境,忖度片刻,道: “虽然我听不懂参军在说什么,但是参军既然想说,就说说看吧。” 苏纭卿道:“范炎此人奸诈、精明、见过世面,极不好对付。当年谢氏罹难,少不了他从中推波助澜。但这样的人,亦树敌良多。陈谦不喜欢他,孟天郊更是看他不顺眼,若是将矛头对准他,必定群起攻之,落井下石。” 火炉里木炭烧灼得正旺,闭门关窗,闷热不透气,缨徽以手扇风,稍稍驱散烦躁,“攻他做甚?”他又不是罪魁祸首,始作俑者。 “当然是把水搅浑。” 苏纭卿与王玄庄遥遥对视:“腹心内乱,才可趁乱取贼首级。” 王玄庄深谙兵法,知道当前局面,苏纭卿的计策乃上策。 谁让敌我力量悬殊呢。 但这个人…… 王玄庄又迟疑了,他看向缨徽,触到她询问的眼神,也下不了决断。 苏纭卿紧盯着缨徽:“我知你不信我,但你别无选择,只能赌一赌。” 缨徽的目光触及到他的瞳眸,那秀若芝兰的眸中满是血丝,像是正饱受折磨,带着无尽的疲惫。 她想起了梦中的燕燕,被她那样念着的夫君,应当不会是坏人吧。 仰头看向窗外的天,澄净无垠,不知英魂是否正徘徊着不肯离去。 苏纭卿说得对,连崔君誉那样老成深算的人都设计不出万全的计策,如此局面,她去何处求万全? 只寄希望于阿耶阿娘和燕燕,在天之灵跟随着她,保佑着她。 缨徽叹息:“请君详谈。” 神龙十九年,四月二十八,是檀侯魏铭的五十二岁寿辰。 他出身于乌罗护部,那里信奉长生天,曾有术士给他起六爻卦,说他在五十二岁这一年会有天劫,闯过去了,便会君临天下。 檀侯本来不想那么快灭掉谢家的。他犯天劫的日子临近,谢氏又以良善著称,他不想在这种时候造这种杀孽。 可是定州都督范炎告诉他,谢氏不死,迟早为心腹大患。 本来以为是官场倾轧那一套,没放在心上,正赶上靺鞨来犯,他大败一场,盛怒之下,又有范炎在旁撺掇,他才对谢氏下毒手。 杀就杀了,他魏铭不是优柔之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愈发怀疑当初是不是杀错了。 谢氏在定州威望颇深,而范炎根本稳不住局面,一年有余,已有许多不知死活的勇士跑来檀州试图刺杀他。 想起这事,檀侯就烦躁,随手将金樽扔了出去。 酴醾陈酿泼溅,赤金流光的酒樽顺着拾阶滚落。 孟天郊连忙起身安抚:“今日是君侯的大寿,祝君侯万寿无疆。” 檀侯黑着张脸,叱道:“你这会儿倒舍得来了,前几日死哪儿去了?” 孟天郊脸上闪过心虚,忙堆起笑,说:“臣急着来给君侯祝寿,随李都督快马回檀州,路上着了凉,在家静卧了几日。” 檀侯问:“那谢世渊不是跟你们一起来的,怎么如今还不见人?” 孟天郊笑说:“李都督年少轻狂,不免英雄惜英雄,舍不得了呗。” 檀侯冷哼:“孤料想就是那小儿有意包庇,说什么人在半路逃了,唬傻子罢了。” 孟天郊哄劝:“都是些蝼蚁,待寿宴过后再慢慢收拾不迟。” 正说着,侍女来禀:“君侯,韦娘子到了。” 孟天郊打趣:“这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到底是到了檀州。君侯,您莫要再动怒,不要唐突了美人。” 檀侯这才脸色好转,“请娘子。” 缨徽今日穿上了那件桃红色的薄绫舞裙,袅袅娜娜地走进来。 舞裙是半臂衫,边缘缀着流光闪烁的珊瑚和赤金碎片,下面一条细长白皙的藕臂,腰肢细若柳枝,裙纱透光,随着步态春光若隐若现。 第45章 重檐下悬着铜铃,随着步态叮咚、叮咚,衬得周遭幽静,使人的注意力愈加集中在眼前婀娜的女子身上。 她眉眼冶艳,经得起端详。 缨徽在玉阶前止步,盈盈拜倒,“妾拜见君侯。” 嗓音若清泉击缶,悠扬悦耳。 檀侯愣怔了片刻,如梦初醒,忙说:“平身,娘子请到近前来。” 缨徽拎起裙摆,拾阶而上。 檀侯只觉春风拂面,带着花朵的清馥芬芳,自是醉人。他执起缨徽的手,玉骨纤纤,柔润软糯,像精心雕琢的瓷人,有种脆弱罕见的美丽。 他不自觉放轻了声调:“孤心仪娘子许久,早就知道,你我当有此缘分。” 缨徽扑哧笑出了声,她以手掩唇,声若铃铛清脆:“什么缘分?不过是君侯位高权重罢了。” 第62章 殿中一片尴尬的寂静。 孟天郊指着她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君侯仗势夺人妻?” 缨徽斜睨他,乌黑妩媚的眸子里流光溢彩,娇嗔:“难道不是吗?” 檀侯盯着她,只觉嬉笑怒骂十分生动,竟在她身上看到了久违的活气,他附和:“是,怎么不是呢。” 旋即瞥了眼孟天郊:“刚还说莫让孤唐突美人,你竟在这大呼小叫。” 孟天郊大骇,忙跪倒请罪。 檀侯状若平常道:“出去领罚吧。” 孟天郊脸上瞬间血色褪尽,无力求饶,已有护卫拖了出去,须臾,激烈的杖责声便从店外飘了进来。 缨徽在来时听到许多关于檀侯残暴的传闻,未曾想,连对待近臣都是这般刻薄寡恩。 想到将要上演的一切,不禁瑟缩。 檀侯欣赏着她的惧色,愈加觉得赏心悦目,笑道:“这就怕了?孤还当美人胆子有多大呢。” 缨徽低垂螓首,扮演娇弱的姿态,说着违心的话:“乱世中,妾若丝萝飘零,不过是想寻个牢靠的靠山。” 檀侯十分受用,将她拉扯进怀中,撩起额前的一绺碎发,笑问:“那在娘子眼中,孤可是牢靠的?” 缨徽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想起那可怕的传说,只觉一股凉气顺着脊背往上爬。她竭力压制恐惧,声若黄鹂:“若君侯不是,那还有谁是呢?” 檀侯拥着她哈哈大笑。 揽着细腰,正欲一亲芳泽,侍女来报,说是定州都督范炎来向檀侯请安了。 臂弯间的美人猛颤了颤,神情极为不自然。 这一切都落入檀侯眼中。 缨徽以袖掩面,后退几步,跪在檀侯身前,柔顺道:“既有外臣,妾便不好久留。正好去习舞,免得夜间宴席上丢人。” 檀侯见她进退有度,颇有世家风范,愈发满意。只是刚刚满臂香气盈怀,骤然离去,不禁有些空虚。 他望着缨徽宛如美玉的细长脖颈,舔舐了下唇,惋惜道:“那就只有晚间再疼爱娘子了。” 缨徽忍住恶心,扮作娇羞,碎步退了下去。 在大殿中央,正与范炎擦肩而过,范炎侧目看过来,缨徽绊了一下,趔趄着险些摔倒。 这一幕尽收檀侯眼底。 待缨徽走后,范炎落座,檀侯揶揄:“此女如何?” 范炎如实说:“十分美丽。” 他年逾不惑,当年是与幽州李寻舟共同问鼎中原的战将,可总是棋差一招,事事不如人。定州不比幽州疆域辽阔,兵精将广。但他比李寻舟年轻,命长,又专心依附檀侯,兼使些阴毒手段,慢慢走到今日。 仍免不了受猜忌。 檀侯灭了谢氏满门之后,只觉自己被推到了风高浪尖上。虽然国朝碍于他的实力,勉强给谢家盖棺定论成反贼,但民怨沸腾,竖敌良多,倒隐隐有给范炎做了筏子的意思。 定州那小地方,灭了谢氏,逼走王氏,尽在他范炎掌控了。 檀侯皮笑肉不笑:“既然觉得美丽,赠予卿可好?” 范炎忙道:“臣知道,这是幽州降将特意献给君侯的美人,臣岂敢有非分之想。” 侍女又来禀:“幽州都督李崇润向檀侯请安。” 檀侯眼中的嘲讽与得意到了顶峰,大马金刀地抬袖:“请。” 缨徽从殿中出来,站在长廊眺望许久,终于看到李崇润身着鹘衔瑞草的 紫色孔雀绫襕袍,戴金玉十二銙,阔步流星地从丹陛走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刚上了三阶,他蓦然停下,转身朝缨徽这边看过来。 两人离得不近,只能看清人和衣衫,而捕不到脸上的神情。 隔着杳杳虚空对视片刻,缨徽隐约觉得李崇润冲自己笑了笑,辨不清是不是错觉,他很快转身,步入殿中。 她只有在侍女的指引下去后院梳妆。 今晚寿宴,三州有份量的官员几乎都到了,只等宴席一开,顶礼膜拜这位掌控三州咽喉的枭雄。 后院亭台楼阁,姹紫嫣红。 舞姬们正和着鼓点反复练习,丝竹不绝,管乐相和。 院子里聚了四五个女子在歇息,边饮茶,边讨论钗环。 缨徽摸了摸自己鬓侧的金钗。 那是檀州赏赐诸物中的一件,王玄庄给她磨了三个时辰,将钗尖磨得锋锐无比。 王玄庄说:“时机到了朝着脖子扎,死命地扎,什么都不要想。” 她略微怔忪,陡觉裙纱晃荡,低下头,见一只黑猫在舔她的裙袂。 猫儿通体黑黝黝、毛茸茸的,只眼睛绿松石般幽亮,直勾勾盯她,说不尽的诡异。 “小黑,你真顽皮。” 正喝茶的黄衣女子冲它招呼,那猫儿却执拗徘徊在缨徽身侧,迟迟不肯离去。 黄衣女子起身,将猫儿抱起,对缨徽笑说:“这是我养的,猫儿有灵性,很喜欢你呢。” 缨徽摸了摸它的头,猫儿舒服地眯起了眼。 想起什么,缨徽从怀中摸出一个丝绸包,打开,里面是一些小黄鱼干。 王玄庄怕她进了侯府饿肚子,特意给她装上的。 就像当初阿兄护送她回西京,阿娘和燕燕生怕她路上挑食挨饿,特意做了黄鱼干给她就着干粮吃。 小猫儿喜腥,却颇通人性,没有像一般牲畜不管不顾全糟蹋了,只叼了一个,跳下去,躲在荫凉里专心吃。 黄衣女子早就见怪不怪,不再管猫,热络地与缨徽招呼。 “我们是城中康乐坊的,不知妹妹是从哪里来?” 缨徽一一看过她们,微笑:“从幽州来。” “那么远……”女子诧异。 善才出来招呼,要她们进去习舞。 如今侯府的膳食馈录,舞乐弦歌等庶务尽归苏纭卿管理,这是对降将的羞辱,但他看上去并不以为侮,反倒乐在其中。 宴饮时旁人都坐着,只有他要穿梭于宾客间,端茶倒水,斟酌菜品,时日久了,却能看出许多旁人看不到的隐晦东西。 苏纭卿给缨徽安排的是独舞。 华丽冶艳的舞裙,盛大华贵的妆容,鼓上起舞,颇有古早世家的雅趣。 檀侯那么个俗人,偏好这一口。 缨徽已在别馆粗略习过舞步,在鼓上练了几回,舞步虽粗糙,但在苏纭卿的违心称赞下,善才也不好说什么,放她去休息。 有几间厢房,是专门给舞姬门换衣梳妆用的。 当下正热火朝天地排练,厢房里只有缨徽。 她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梳理青丝。 苏纭卿跟她进来,将一包药放在了她的手边。 他退回来,轻声问:“怕吗?” 缨徽怎么可能不怕,她的心剧烈跳动,几乎要从嗓子眼蹿出去。 但她不能在别人面前承认,大战前夕,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能自己先落了下乘。 她握住那根金钗,倨傲地抬起眼睫,与铜镜中的苏纭卿对视。 他今日看上去比往常精神许多,仍旧消瘦,但眼角眉梢有股别样的神采。 像是期盼许久的东西,终于有了希望。 望着他,缨徽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燕燕。 她拿出黄鱼干开始吃。 定州沃野千里,最适合游牧。每逢春暖花开,阿兄就带着她们去踏青、放马。 燕燕会带着黄鱼干。 阿兄烧起篝火,将干粮烤热,配上黄鱼干,也是一顿美味儿。 他们都没有什么野心,只满足于这样平凡简单的幸福,可是世道也容不下,只能把人逼成孤注一掷的疯子。 缨徽狠狠咬下去,鲜香在唇齿间蔓延。 苏纭卿在她身后漫然踱步,道:“城中进来了许多陌生人。” 缨徽想也许是幽州的暗卫,崇润不会毫无准备地来,就算起先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他总不至于真的打算束手就擒。 幽州七郎,最擅长打逆风局。这都是他那些精明的兄长们训练出来的。 但她不挑破,只装傻:“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高官祝寿,总要带些随从来的。” “谁知道呢。”苏纭卿道:“侯府守卫森严,是轻易进不来的,除非有内鬼。” 不知怎的,缨徽突然想起了崇润那遥遥的一笑。 也许不是错觉呢。 她胡思乱想,将吃剩的鱼干包起来,放回袖中。 苏纭卿倚靠着穹柱,斜斜看过来,“我见兄长在幽州给燕燕他们立了墓碑,葡萄,若我死了,你别忘了提醒他,墓碑写上我的名字,把我跟他们合葬就好。” 说完这话,他一怔,突然想起,谢家人哪还有什么尸骨,早就喂狼的喂狼,喂狗的喂狗。 缨徽淬道:“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我才不去说。” 苏纭卿面带怅然,自顾自道:“要什么吉利,我的心空荡荡,真是早死早超生。” 缨徽拧眉看向铜镜中的他。 第63章 他忙直起身子:“好好,说些吉利的,必然旗开得胜,从此天地清朗,得遇明主。” “喵呜……”极短促的一声,像在应和。 苏纭卿低下头,见黑猫蜷缩在他脚边,正幽幽凝望着他。 他将猫儿抱起来,摇摇它的爪子,微笑:“都说黑猫通灵,你莫不是探子?” 黑猫抬起肥嘟嘟的脸,低睨他,颇有些鄙视。 苏纭卿乐起来:“这可真灵精。” 缨徽见这人刚刚还伤春悲秋,如今又玩起猫来,一副不靠谱的模样,又开始担心。 但想想事已至此,箭在弦上,担心无用,干脆抛弃遐思,兀自起身,躺到了绣榻上。 她得养好精神,才能应付夜宴。 苏纭卿不再叨扰她,抱着猫儿悄摸离去。 戌时至,宾客云来,鼓乐笙歌齐奏。 檀侯高居鎏金凤鸟黼纹座椅,左右两端分别是幽州都督和定州都督,再往下,便是文武官员依照次序排列。 酒过三巡,丝竹稍歇,侍女们搬上了羊皮大鼓。 缨徽在鼓上起舞。 她知道自己跳得不好,甩花袖的间隙,她看见李崇润翻了好几个白眼,众人的神色愈发微妙起来。 跳得好与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幽州都督的爱姬,在给檀侯祝寿献舞。 投向李崇润的眼神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 舞罢,侍女送来金樽,月下醇酩荡漾,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缨徽接过,迈着莲花碎步走到檀侯身前,献上佳酿:“请君侯满饮此杯。” 檀侯没有接,席间坐着鹤发老者,捋着胡须道:“既是为君侯祝寿,请韦娘子先饮。” 第46章 缨徽望着这老者,心里浮现出王玄庄曾跟她说过的人物——檀州长史陈谦。 此人是随檀侯从乌罗护部起家的,从起初主仆两人,单枪匹马,直至打下如今的万里山河。 其实陈谦比檀侯大不了几岁,但长年累月但操劳让他显得苍老憔悴。 缨徽在心底冷笑,早就料到这样的场景。偏要做出惊惶失措的模样,端着金樽的手轻颤了颤,装模作样地要把酒往嘴里送。 低垂螓首的一瞬,她瞥见李崇润僵直了身体,正满含担忧地朝她这边看过来。 金樽在她掌心晃了晃,在慌乱中坠地。 陈酿泼洒了一地。 缨徽面露惊骇,指向敬陪末座的王玄庄,冲檀侯道:“都是他,是他指使妾给君侯下毒。” 王玄庄立即离席,跪伏在云阶之下,忙不迭喊冤叫屈:“君侯明鉴,我诚心来降,岂会干这种大逆之事,分明是这女子陷害我。” 宴席上一片死寂,众人噤若寒蝉,面面相觑。 范炎有些幸灾乐祸地冲李崇润道:“这都是李都督的人,怕是跟都督脱不了干系。” 李崇润冷冷说:“此人携粮草辎重叛逃时,怎不见范都督说一句是我的人,都给我送回幽州去。” 范炎一噎,恼羞成怒道:“事关君侯玉体安康,总得审问清楚。” 这厢唇枪舌剑的功夫,陈谦已召来医官来查验被缨徽倒掉的酒,果不其然,当中还有落雁沙。 此乃宫廷密毒,见血封喉。 一直在旁看热闹的萧垣笑了笑:“这怎么眼瞧着是把我也牵扯进去了,今夜可得审问清楚,不然瓜田李下,这檀州我是呆不下去了。” 脸色冷滞如铁的檀侯道:“十三殿下莫要多心,定会审问清楚的。” 王玄庄想起什么,如梦初醒,指着缨徽道:“此女曾经被谢氏收养,与定州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他看向范炎,“您可是定州都督,还没等君侯审问就如此煽风点火,是何用意?” 范炎未料竟拐带上自己,大怒:“你莫要胡说,我根本就不认识韦娘子!” 他唯恐檀侯信了谗言,忙离席冲檀侯深揖,辩解:“君侯在上,我一直忠心耿耿,求您莫要中了小人的离间之计。” 檀侯没有说话,一直冷冷审视。 这么多年来,他多疑成性,出了陈谦,身边再亲近的臣子都免不了被猜忌试探。 他睥睨众人,蓦地转头看向李崇润,“李都督以为如何呢?” 比起范炎的惊惶失措,匆忙辩解,他一直很安静沉稳,听到点了自己的名字,才慢腾腾起身。 语调不急不缓:“既然眼前没有头绪,不如顺着毒药的来历查一查吧。我来侯府时,连佩剑都留在了外面,里外里搜查如此严苛,竟不知这毒药是从何来。” 一下点到艮节,檀侯瞥了眼陈谦,陈谦立即起身,召左右护卫去后院排查审问。 这空荡,檀侯将手伸向跪在身前都缨徽。 李崇润不由屏息,手摸向腰间。 可檀侯只是捏住缨徽都下颌,迫她抬头。 那冶艳明灿的面容映入眼帘,绚如烟火,使得他那冰冷的眸中竟也有了虚伪的怜惜。 他说:“谁指使你下毒?说实话,不然把你丢去后山喂狼。” 缨徽私下里演练过无数回这种场景,她曾经很怕自己演不好,可是真到当头,她竟忘了自己是在演习。 清泪划落,濡花了妆容,孱弱的身体瑟缩,雨中娇花般楚楚可怜。 她的声音都在打颤:“我……我不敢说。” 檀侯莞尔,抚摸她脸的手愈加轻柔,循循善诱:“美人儿,你怕什么?这都是男人们的厮杀,你不过做了别人的棋子,与你又何干?” 缨徽仍旧低颤,目光似有若无地看向范炎。 范炎立即炸了毛:“你这女人不要随意诬赖……”他一顿,电光石火之间清明,指着李崇润:“你指使的吧,什么献降,从一开始就是阴谋!” 王玄庄忙叫屈:“范都督,末将从未得罪过您,您缘何从一开始就非要往末将身上泼脏水。末将真诚来降,若没有实证轻易斩杀降将,那日后谁还敢来降檀侯?您此举,岂非是要置檀侯于不义?” 这听着像是他情急之下的辩词,可落在檀侯的耳中,却微妙敲击到了他心里的某根刺。 他想起了当日,范炎蛊惑自己屠灭谢氏一族。 当时确实是在兵败之后的气头上,也看出他是有些私心,可杀戮之后的麻烦是无穷无尽的,而这场灾祸的最大受益者是范炎自己。 他总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是被范炎摆了一道。 如今这情形,何其相似。 檀侯看向范炎,被煌煌烛火映出的一点暖光正缓缓凉透,阴云半散,流露出凌厉。 触碰到那点凌厉的一瞬,范炎突然有了危机感。 他意识到,也许今日真的是个圈套,只不过谋害的对象自始至终都不是檀侯,而是他。 多年戎马倥偬的经历让他迅速冷静下来,眼前尽是对手,必须拉拢同盟。 幽州来的这些人当然不可能。陈谦向来不喜他,那个护卫在檀侯身侧、寸步不离的拓跋俦是个一根筋儿,围绕在宴席上端茶倒水的苏纭卿更是没什么用处。 他的目光突然停滞,落在了孟天郊的身上。 这位宣抚使大人可是一直不喜幽州,在当年出使幽州前还来向他示好,话里话外君侯如今乖张暴戾,想要另寻靠山。 似是心有灵犀,孟使君恰好抬头,与他目光相接。 那目光里颇有些深意,像是在暗示鼓舞他些什么。 深知檀侯残酷手段的范炎来不及细想,忙扬声说:“韦娘子既然当初是被谢家收养,必是为谢家复仇而来。那谢世渊在幽州徘徊数月,深受庇护,焉知不是他们串通了起来。宣抚使多次出使幽州,一定有所见闻。” 孟天郊被点了名,做不得壁上观,只有起身。 他刚挨过打,腿脚不十分灵敏,蹒跚着走到阶前,装模作样地要行礼。 檀侯没耐烦道:“行了,你有伤,坐着回话吧。” 孟天郊虚让了几句,不客气地坐在了圈椅上。 他说:“臣奉命出使幽州,日查夜查,倒是有些收获。李都督留着谢将军,怕是为了谢家祖传的兵符。” 这样直白的话,倒没有让檀侯动太多怒。 毕竟如今山河破碎,群雄逐鹿,凡有些头脸、能盘踞一方的,谁人没有野心。 可要看野心到什么地步,敢做到什么地步。 李崇润面带愠色,狠剜了孟天郊一眼,朝檀侯稽首:“不敢有隐瞒,那是个硬骨头,酷刑使尽,可至今无所获。” 这话檀侯倒是相信。 他见识过谢氏的刚烈,若非如此刚烈,也许结局还不必那么惨烈。 但这话又转向了一个奇怪的方向。 若韦缨徽是为报仇而来,那她怎么会和一个对自己兄长使酷刑的男人合作? 孟天郊的话,看来谢世渊在幽州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檀侯只觉一团乱麻,瞥向缨徽,命令:“你说。” 缨徽像被吓破了胆儿,跪在地上,身体瑟瑟发抖,断断续续地说:“是……是王都督,我……我与他在定州时便相识。当年我能被京兆韦氏寻回,还是王都督的手笔。他……他说服阿耶将我送去幽州,为……为得就是以后徐徐图之。” 第64章 她唯恐檀侯不信,敢在范炎辩驳前继续胡诌:“他……他说不能……不能让君侯相信十三殿下,非要说那兜鍪有古怪。不……不然若真让君侯携天子令诸侯,他……他怕是再无问鼎的时机。” 一直看戏的萧垣摇晃十二玉骨折扇,笑说:“这怎么还有我的事?莫非我千里迢迢从西京而来,也能牵扯进这里的恩怨?” 第47章 今夜场景逐渐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仿佛牵扯进了很多人,但是乱麻一般毫无头绪。 忠奸难辨。 向来精明的檀侯脸色阴沉,紧抿唇,冷冷扫视过众人。 像在看傩戏,各自戴着面具,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或无辜,或惧怕,或愤怒,都那么真实。 必然有人在说谎。 檀侯看向自己的智囊陈谦,陈谦捋着胡须,眉头紧皱,也给不出建言良策。 他突然发了狠,吩咐左右护卫:“调府卫到这里,如有虚言,立即斩杀。” 话音落地,原本针锋相对的王玄庄和范炎都安静了。 不光他们,其余朝官的神情也变得复杂。 与其说恐惧,倒不如说心凉多一些。 都是追随其戎马倥偬的战将,各自身上都有伤疤,却因一点点未能分解的疑窦就要喊打喊杀。 范炎心中惶惶,习惯性地想要去摸腰间佩剑,却触了空,猛然想起,侯府守卫森严,在来宴席前就卸了剑。 打破这样持续寂静的是陈谦派去后院调查的护卫。 他们带来了一个身着鹅黄舞裙的女子。 她头发蓬乱,衣衫撕裂,绫衣略微敞开,露出的脖颈上遍布血痕,像是遭受了一场刑讯。 缨徽认出了她,正是今晨与自己搭过话的舞姬。 她跪在云阶下,断断续续地招供。 “那毒药是混在脂粉瓷钵中带进来的,是……是……”未来得及说完,她便浑身抽搐,口溢白沫,当堂晕厥过去。 护卫们忙上前扒开她的嘴,却已然来不及,女子已经毒发身亡。 檀侯看着这场闹剧,蓦得,冷冷说:“倒是个烈性的。” 人证亡故,只有摆出证据。 护卫道:“派人去康平坊查了底细,此女祖籍定州,其三年前来檀州谋生。家中已无亲眷,派去搜查康平坊的人说,在她寝阁里发现了不菲的金银。” 随即有人呈上来,十几只金锞子,成箱的银锭,绝非一个藉藉无名的舞姬能挣下的。 殿前再度陷入死寂。 望着这些很有指向性的证据,缨徽竭力忍住不去看苏纭卿。虽然这个局里攒聚了英豪,各有各的手段,但缨徽的直觉告诉她,这个暗桩就是苏纭卿埋下的。 从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在谋划着要给谢家人复仇,他的仇敌不光是檀侯,还有这个残害忠良的定州都督范炎。 在安静中,苏纭卿提了茶壶,若无其事地走上云阶,给檀侯斟满茶水。 而后,便像个堂倌,侍立在他身侧。 范炎很快意识到,当前的局面对自己十分不利。 真是奇怪,这个十三殿下都跳了出来,就连一直与幽州不对付的孟天郊所陈述的话都是对李崇润有利的。 莫不是他们全都联合到了一起。 他被这个猜测骇了一跳,越品咂越觉得有理,指着李崇润冲檀侯道:“这是个阴谋!从王玄庄献降开始!哦不,从李崇润来幽州祝寿开始!他为什么去年不来?因为那时筹备不充分。他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眼睁睁来自投罗网的,定是有后招。这些人就是他的后招。” 李崇润轻哼。 陈谦转向他,混浊的双目中精光内蕴,发问:“李都督就不为自己辩解吗?” 李崇润反问:“这等荒谬之言有何可辩解?依照他的话,莫不是君侯府内外竟都是我的人吗?我都不敢想自己竟有如此神通。” 是了,这黄口小儿登位尚不足一年,后院屡屡起火,众所目睹。如何有本事插手千里之外的檀州内政? 莫非有同党? 陈谦看看孟天郊,一时想不通,为什么呢? 眼见这老狐狸沉思,王玄庄装出沉不住气的样儿,上前嚷道:“铁证当前,难怪范都督一上来就攀咬我,合着找替罪羊来了。” 范炎怒道:“你这条狗又跳出来做什么?这里面是你能置喙的。” 王玄庄不着痕迹地移步,刚好站在檀侯的鎏金座正前方,拍打范炎的胳膊,激烈道:“咱们都是爷们,敢作敢当,你算什么东西!” 范炎直觉一股酸痛顺着胳膊的筋脉四散袭去,他捂着胳膊,双目几欲喷火,阔步上前逼问:“君侯面前,你竟敢出手暗算!” 王玄庄装模作样后退,满面仓惶,逼近檀侯的坐席,一边退一边喊:“救命!护驾!拓跋护卫,保护君侯!” 拓跋俦拔剑向前几步,想要挡住他们,以防冷不丁冒出的暗箭。 他离檀侯稍稍远了一些。 此时,众人都离得较远,唯有受审问的缨徽和伺候茶水的苏纭卿在檀侯身边。 电光石火之间,苏纭卿冲了上去,从手腕间拔出银刃,扎向檀侯的脖子。 缨徽知道胜负在此一刻,不管王玄庄如何胡搅蛮缠、混淆视听,注意力一直在这里,只是她是跪着的,冲上去时比苏纭卿慢了半拍。 檀侯久经沙场,就算享乐经年,基本的机敏是有的,在苏纭卿冲上来时的一瞬,他偏头夺过,锋利的银刃只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他一掌劈出,正劈在苏纭卿的面门上。 他轰然倒下。 缨徽立即上去,被苏纭卿吸引走注意力的檀侯火速回神,正要对她如法炮制,一道黑影闪过,伴着尖锐的“喵呜”,那只黑猫扑上了檀侯的脸。 他的双目被短暂挡住,仅仅是一刹那,缨徽使出浑身力气,扑上去将金钗插进他的脖子。 缨徽极端紧张,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全身血液冲涌上来,从未有过的大力气,唯恐他不死,拔出金钗又狠狠刺下去。 她感觉到滚烫在掌间蔓延,却分不清从哪里来,低头,见自己腹部被插了半块瓷片。 原来情急之下,檀侯捏碎了瓷瓯防身。 她强撑着力气,见瘫倒在鎏金座上的檀侯已经死透,才舒了口气,任由自己跌倒。 倒地的瞬间,她看见苏纭卿躺在地上,双目紧阖,神情分外安详。 而那只神秘的黑猫正徘徊在他身侧,声嘶力竭地哀叫。 拓跋俦从苏纭卿首度攻伐时就要回来护驾,王玄庄火速上前与他缠斗,将后背留给了范炎。 范炎下意识要护驾,摸佩剑的手触了空,眼珠转了转,装模作样喊了几句“护驾”,再无动作。 殿前四下流窜,只有陈谦这个忠臣在事发时,第一时间要调兵,刚喊了一句,便被孟天郊往腹部插了一刀。 再无动静。 而李崇润则飞速奔上云阶,搂住了将要倒在地上的缨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留给缨徽和苏纭卿的时间只有几息,所幸,他们不辱使命。 缨徽倒在李崇润的怀中,她后知后觉出疼,意识在流散,她看向李崇润的脸,烛光在他身后,耀亮了他俊秀如画的面容。像许多年前她身在绝境,被阿兄救出时,那道落在他身上的澄净阳光。 七郎的面容一直都是清晰的,他就是他,怎么会是别人的影子? 顷刻间,缨徽终于彻悟。 她吐词微弱:“七郎……” 李崇润应了一声,抱着她飞快奔走。 “我不想死。”缨徽呢喃。她从前没有意识到,原来她拥有太多弥足珍贵的东西。她有莲花,有七郎,七郎那么爱她。 这个尘世破破烂烂,他给的却一直都是最好的。 李崇润暂时将她放下,撕下衣袍,裹缠住她的伤口,抵在她额头上说:“你不会死,徽徽,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说罢,立即抱起她,继续往外冲。 缨徽想要再看看他,可是眼前大雾漫漶,愈加模糊,耳边的厮杀声越来越小,嘈杂逐渐远去,陷入无边际的宁静。 檀侯寿宴的夜晚,侯府火光冲天,从黑夜中窜出无数暗卫,攻入府邸。 本来府邸守卫森严,但因殿前对峙,调了部分守卫进去,以至于防守出现缺口,被提前埋伏的暗卫寻到破绽,攻了进去。 率领暗卫的是失踪许久的谢刺史长子谢世渊。 无数流矢射进侯府,幽州暗卫与战力卓越的檀侯守卫激烈交战,数个回合后尚未分出胜负,最终随着王玄庄带来的“幽州降军”包围侯府,和他一遍又一遍大喊“檀侯已死”,致使军心颓丧,最终险胜。 但檀州守军盘桓于此十数年,却不容易对付。 檀侯的左先锋大将刘淇首先祭出了为主上复仇的旗帜,试图率领麾下大军攻伐君侯府,被王玄庄击退后,随着崔君誉派出的幽州军的到来,最终落拓败北。 第65章 刘淇率军流亡,其余将领或是投降,或是逃窜。 寿宴之乱的三个月后,檀州局面基本稳住,幽州军占领了重要边防。 缨徽伤得不算重,可还是被李崇润押着卧床静养了数月。 七月流火,清风徐徐来,带着凉意。 李崇润频繁往返于檀州与幽州,除了布防,也有整顿两州吏治之意。 他一回到檀州,便会立即来看缨徽,亲自喂她喝羹汤。 缨徽尝了一口,终于忍不住问:“我阿兄去哪里了?我怎么总是见不到他人?” 李崇润目光略有躲闪,马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他将苏纭卿与家人安葬在一起后,说是要四处云游一番,我不好阻拦,只 能任由他去了。” 据说那几座坟茔前总是有一只黑猫,眼珠绿幽幽的,终日徘徊,眷恋不离。 想起苏纭卿,缨徽不免一阵伤悒。 那晚她离得最近,目睹了整个经过,苏纭卿扑上去的时候,那架势根本就没想活命,只想玉石俱焚。 也多亏了他牺牲性的前锋,自己才能一举枭敌。 想起之前还对他多有猜忌,实在不是滋味。 李崇润安慰了缨徽一番,真心赞叹:“能屈能伸,卧薪尝胆,是个汉子。” 做汉子有什么用?缨徽心想,他能活下来就好了,那么好的人,那么重情义,世间不就该多一些这样的人吗? 那夜过后,随着檀州的死亡,几乎尘埃落定。 范炎这只狐狸趁乱逃窜回了定州,四处散播李崇润弑杀檀侯,大逆不道的言论,将从前的檀州军收拢了十之三四,实力大涨。 而暗中相助的孟天郊得了厚禄,有家归不得的萧垣暂时留在檀州,时不时过来缨徽这里探病。 这一役,除了缨徽,功劳最大的就是王玄庄。 李崇润改制幽州兵制,设上将军,其下为左右中郎将,王玄庄领上将军,位居武将之首,可谓众望所归。 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归宿,除了谢世渊。 缨徽总觉得奇怪,念叨:“阿兄会去哪儿呢?我受伤了,他怎么不送鱼来给我吃?” 李崇润拈酸道:“瞧瞧这话说的,我能少了你鱼吃不成?” 第48章 过去李崇润吃醋,对缨徽阴阳怪气的时候,她会厌烦。可如今,心境平和,却觉得他有几分可爱。 昏睡的时候,时常会梦见那夜的场景。 李崇润抱着受了伤的她。身后夜色沉酽如墨,星河暗淡,唯有一束光落在他的身上,映亮了面容。 凤眸如画,望向她时,里面全是爱怜与担忧。 像是风中的箭矢,突然击中了她的心灵。 也许她兜兜转转,就是想要寻找这样一个人。能救她于残忍冰冷的尘世,给予她温暖与安稳。 她莞尔,不与李崇润斗嘴,只歪头仔细端凝他。 看得他不自在,伸手摸摸下巴,念叨:“我来时洗过脸了呀……” 缨徽笑说:“我怎么从前没有发现,七郎长得这么好。” 从前也有人在她面前夸赞李崇润俊美无俦,但那样的赞叹是漂浮的,没有具体形状。如今沉下心来自己欣赏,才觉出俊美就是那入鬓的眉宇、幽暗深邃的眸子、高挺的鼻梁…… 李崇润竟显出几分羞赧,略微低了头,也不知想到什么,浅笑出声。 缨徽握住他的手腕,倾身问:“笑什么?” 李崇润生怕她扯到伤口,扶住她的背,笑说:“我这美男计呀,真没想到,到如今才生了效。” 想起那些荒唐往事,缨徽也红了脸颊。 真奇怪,原本一出锦衣缭乱的荒唐戏码,可不知什么时候,各自入了戏,纠缠到如今,竟像一对真正的交颈鸳鸯。 阳光从茜纱窗纸渗进来,打在綦纹丹罗帐上,勾勒出相依的缠绵身影。 缨徽将头靠在李崇润的肩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低喃:“七郎。” “嗯?” “我想回家了。” “回哪儿?” “回幽州,回我们的家。” 李崇润倏然沉默,缨徽觉出不安,轻晃了晃他的身体,与他十指交握,催促:“你说话呀。” 他侧首亲了亲她的脸颊,柔声说:“刚才跑了神,这是第一回,你说那是你的家。” 缨徽从前不明白,这么多年来,她除了记忆中的美好,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就是李崇润给她的家。 头顶有瓦,屋中有暖炉,可以隔绝所有风雨。 她说:“以后是我们的家,你外出征战、开疆拓土之时,我会好好守护。” 李崇润拢过她,在她额间印上一吻。 青帘略微晃动,红珠站在帘外禀道:“十三殿下来看望娘子了。” 李崇润不舍地松开缨徽,低声叱道:“真是够烦人的。” 缨徽笑着吩咐红珠:“快让他进来吧。” 红珠应了“喏”,隔帘与缨徽目光相接,忍不住也掩唇偷笑。 在刺杀檀侯之前,王玄庄应缨徽之请,把白蕊和红珠送了出去。 出城是不能够的了,寿宴前城防森严,若叫捉住,只怕打草惊蛇反倒坏了大计。 只能让她们暂时在城内找个地方躲藏,待事情了结,不管成败,都要好好活下去。 原本二女说什么都不肯走,被缨徽软硬皆施,逼着才离开。 两人并没有走远,当夜一直徘徊在侯府周围,一边等结果,一边对月叩拜给缨徽祈福。 尘埃落定的时候,王玄庄率军御寇,见到她们,顺手带了回来。 见缨徽受了伤,两人又是衣不解带地伺候。 这一回她好得很快。 趁红珠出去请客人入内的间隙,缨徽说:“这位十三殿下也算真性情,如今事情了结,他估摸着我很快要回幽州,分别在即,才总想来看看我的。” 李崇润酸里酸气道:“是呀,毕竟是自幼的交情,青梅竹马。” 缨徽嗔笑着轻捶他的肩膀。 李崇润想起什么,状若随意道:“分别在即?怎么,他不与我们一起回幽州?” 缨徽道:“他自少时便喜欢冶游,左右西京是回不去了,想去他的家乡兰陵看看,顺道找寻一下儿时的伙伴。” 李崇润深色幽深:“还是回幽州吧,兵荒马乱的,以贵胄之身总在外跑,也是不安全。” 缨徽觉得奇怪,正想细问,萧垣进来了。 他也不见外,自己搬了张笙蹄在帘外坐,旁若无人地与缨徽话家常。 追忆往昔得正欢,李崇润实在不耐烦,低咳了一声,萧垣才将目光转过去,想刚刚看见他似的。 萧垣笑说:“李都督,我还没有认真谢过你,此番大仇得报,翦除奸佞,多亏你运筹得当,从前多有得罪之处,万望你海涵。” 范炎那厮狡诈恶毒,有一句话说得极对,李崇润不可能眼睁睁地来送死,他在来檀州之前必是未雨绸缪了。 这是一步暗棋,连崔君誉和王玄庄都不知道,或者说,知道得不全。 他们只知道自己在半年前刚登位时,便分批次排遣暗卫入檀州,乔装打扮,候在这里,以伺枭贼首良机。 他们不知道,李崇润收买了孟天郊。 孟天郊在幽州生的那些事,其实无伤大雅,更像是在向檀侯表忠心。 双方互派探子,李崇润略有耳闻,这位君侯随着年岁日长,疑心越发深重,对近臣动辄猜忌、重刑。 这位看上去宠眷优渥的孟使君大概日子也不好过。 当然,对付这种小人,利诱只是一方面,还有威逼。 威逼也简单,李崇润派人向镇国将军薛绍要了一颗碧水丹。 看吧,没有什么崎岖弯路是白走的。 李崇润不愿居功:“斩杀恶贼,徽徽和苏纭卿是首功,我的作用只是让事后大家能活着。” 想起苏纭卿,萧垣有些伤慨,微低了头。 不过寥寥数面,但这般义气惨烈,只怕终身难忘。 他到底是皇子,自小忧国忧民,不免延伸,心想:若这世上,从此再没有这等人间惨剧,那该有多好。 人都说分久必合,四海九州分崩离析至此,也不知何时承平。 这般思绪,驱散了他最后一丝犹豫,萧垣抬起头,看向李崇润,郑重道:“都督是不是在找能驱使钟离氏十万兵马的兵符?” 李崇润城府颇深,没有应声,意识到,原来这厮东拉西扯许久,其实是冲着他来的。 萧垣道:“韦家的这一枚兵符应当不在静安侯手里,还是在他家的三郎君韦成康手里。” 缨徽愕然:“三哥?” 萧垣解释:“韦妹妹在家住的时间短,大概不知道,当年韦家老侯爷活着的时候,就对如今这位静安侯很不看好。孙辈们他最喜欢庶出的三郎,就为这,当年姑母没少怄气。” “韦老侯爷过世那天,我刚好在韦家陪伴姑母,我亲眼看见韦成康独自从老侯爷的寝阁里出来,那之后,才叫了子孙们去病榻前听训。” 第66章 第49章 想起韦成康那个反复无常的卑劣小人,李崇润不禁流露出几分鄙夷。 他来为檀侯祝寿时,韦成康以为他此去必陷囹圄,悄悄抛下家人取道来檀州献媚。谁知刚抵至城墉,便听说城内改换天地。 韦成康在檀州城外徘徊了半日,立下决断,装作无事发生又悄悄返回了幽州。 李崇润凯旋时,他还跟着静安侯韦春知来庆贺。 这一切早就被布防在檀州城外的幽州暗卫探知,只是李崇润从未将此人放在眼里,也就没有点破。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缨徽的娘家人,只能暗暗处置,不能公开丢脸。 李崇润听完萧垣的话,思忖了许久,颇有些感慨:“就算得到了韦家的兵符,我手里只有两枚,河东柳氏的后人在藩将之乱中走失,还不知去何处寻找。” 萧垣的心里亦十分矛盾。 做为高氏宗室,他自然不喜神器旁落,可从西京流亡至今,沿途所见无不失望。 这大地满目疮痍,亟需救世良主。 他做不到诚心帮助李崇润,便就送他个顺手人情,从此两清。 他起身,道:“都是机缘,岂是人力能左右?我已将话说完,这就离去。” 李崇润唤住了他:“烽烟遍地,又有奸佞虎视眈眈,十三殿下何必涉险,不如跟我回幽州。” 萧垣的身体陡然僵直。 他握住折扇的手略微颤抖,低声问:“我能拒绝吗?” 李崇润隔纱凝望他的背影,有片刻的怜悯,但很快消弭,他简略道:“这于你我都好。” 萧垣最后是趔趄着离开。 缨徽终于看明白了。 长久以来,李氏父子雄踞幽州,并无绝对理由攻伐西京。而有了十三殿下,便有了清君侧的明目。 携天子令诸侯。 原来这天下的枭雄都是一样的野心。 野心,并不会随着檀侯的死而消散。 李崇润握住她的手,问:“是不是觉得我太寡义?” 缨徽见识过檀州的血腥厮杀,心态与从前大不相同。她从前理解不了,为什么都督府里长大的七郎君会那么恋栈权位,直至生死攸关之际,她才恍然,有时不争不抢,便就等着为人刀俎。 她深深望向崇润,道:“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李崇润舒了口气,拢她入怀。 “你的伤养得差不多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带你回幽州。”李崇润继续说:“我们回去就成亲。” 缨徽探头看他。 他蓦地紧张起来,“怎么?不愿意吗?” 缨徽眨眼:“愿意。” 李崇润抚摸她垂散的青丝,追忆往事,颇有些感慨:“我从前总是做噩梦,不是梦见你离开我,便是我护不住你。” “我不需要你护我。”缨徽摸摸他的耳朵:“我会护我自己。” 李崇润戏谑:“我家徽徽真是长大了。”却又不免惆怅:“这都是我从前无能,让你看了太多世间悲欢。” 缨徽调侃:“从前你总是说我多愁善感,如今你怎么也是这个样子了?我们并肩而立,这样不好吗?” 李崇润微笑:“好,当然好。” 沉默的间隙,他双眸幽邃深暗,总似藏着无尽的心事。 缨徽向来心大,已经自顾自躺回他的怀里,盘算着婚事。 从前荒唐,稀里糊涂办过仪式,总觉得这一回不一样,是彻底与过去告别,迎接新生,要隆重。 她念叨:“我要穿新衣裳,戴最好看的头面,我要阿兄做接亲使……” 提到阿兄时,缨徽感觉到李崇润的身体略微有些僵硬。 她疑惑地抬头:“阿兄怎么了?” 李崇润躲避她的目光,含糊其辞:“他很好,只是咱们成婚时恐怕来不了。” 缨徽脑中的弦骤然紧绷,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她坐起身,紧盯着李崇润,问:“他去哪儿了?” 李崇润缄默不语。 缨徽凛神思索,想到什么,猜测:“他去定州了,对不对?” 李崇润攥紧了她的手腕,十成的警惕,像是怕她再干什么傻事。 缨徽了然:“他定是要报仇的,除了檀侯,还有范炎,我早该猜到,他怎么会放弃……” 李崇润急忙道:“郎中说你的外伤虽已经痊愈,但身子还需调理,况且这一回谢兄是秘密潜入定州,你不能再去涉险……” 缨徽受伤昏迷的时候,谢世渊一直在旁守着她,等到确认她脱离危险,才离开。 离开前与李崇润商定好了,他带着亲卫和部分幽州暗卫,趁乱秘密潜入定州。 谢今任定州刺史十数年,广施恩德,有口皆碑,定州臣民皆拜服于他的人品和官品。谢家在定州根深叶茂,由谢今之子潜入定州做内应,一边策反,一边刺探军情,对想要攻克定州的李崇润来说必然助益良多。 谢世渊离开之前,曾说:“葡萄和纭卿已经做了太多本应该我去做的事,我不能再龟缩其后。我是他们的兄长,理应冲锋陷阵。我要带我的家人们回家。” 李崇润对他的感情极为复杂。从前是嫉妒,恨不得他从这世间消失才好;如今,也许是与心爱之人的情感产生了共鸣,竟对他产生了牵挂。 那么多人爱着他,他定然是值得关爱的。 李崇润觉得自己定是有毛病了。 谢世渊五月潜入定州,至今两月,两人通过隐秘方式传递消息。 不告诉缨徽,是两人共同的意思。 毕竟檀州一役,实在过于惊心。 两人都不想缨徽再置身于危险之中。 而缨徽这两个月,一直处于大战之后终于放松的状态,昏昏沉沉,竟没意识到事情不对。 她想起种种阿兄可能遇到的危险,欲要掀被下床,不禁焦虑:“他怎能这么冲动,不行……” 李崇润扼住她的手腕,拦住她,盯着她的眼睛,说:“徽徽,他是谢家长子,是仅剩的活着的谢家人,有些事他必须去做。” 缨徽目中盈泪,啜泣:“可是,可是……” “我知道,那很危险。”李崇润道:“就像当初你执意要来檀州,那也很危险。可是必须做。你们都不是贪生苟活之人,所以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必须去做。” 缨徽仍旧一知半解。 她想不通,明明最强的仇人已经被杀死了,明明最艰难的事她和苏纭卿已经做了,为什么阿兄还要去冒险。 他难道不知道,他的生命对于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都很重要。 李崇润最见不得她这副模样,偏又拿她无法,手抵着额头思索了许久,斟酌出比较恰当的说辞:“他是名震天下的谢将军,保家卫国的职责与生俱来。家没有了,自然要去寻仇。他不是你们韦家那些废物郎君,可以心安理得地躲在女人裙袂下享受荫诱。” 缨徽眨巴眼,葡萄似的眼睛里泪光闪烁,她好似有些明白了。 李崇润用指腹仔细挟干净她脸颊上的泪,柔声说:“既然明白了,那就收拾东西,跟我回幽州吧。谢兄很能干,潜伏在城内,给我输送了很多有用的讯息。我与定州即将开战,我想在开战前,与你成婚,以正名分。” 缨徽冲他重重点头。 李崇润说得对,各自都有自己的使命,各司其职,她断不能是拖后腿的那一个。 再回幽州,同数年前被阿耶送过来时的场面大不相同了。 幽州上下奉缨徽为斩杀檀州的女中英豪,文武朝臣列队迎接。 也不知是不是李崇润授意,以崔君誉为首,提前半日便守在幽州城门外,迎接缨徽的归来。 数月不见,崔君誉面上的褶皱更多,更显苍老。 他握着缨徽的手有些颤抖,热泪盈眶:“娘子,幸亏你安然归来,不然可叫我怎么办。” 军师精明算计的背后,亦有无奈与感情。 若是缨徽就此丧命,他也不知往后余生该如何面对李崇润。 如今这个结果,恰如期望。 缨徽抬头看向李崇润,他恰好也看过来,细长的眸中闪烁星星暖意。 回到宅邸,高照容和王鸳宁也候了多时。 两人亲自上手,张罗了一 桌膳食出来。 主菜是蟹酿橙和鲈鱼脍。 这时节正是吃蟹的好时候。 缨徽一见着那蟹,目光再也移不开,把好容易哄睡了的莲花交还给乳母,就要上手抓。 李崇润轻轻打掉她的手,拿了一整套的拆蟹工具出来。 这几个月他频繁往来于檀州和幽州,每当他挂念缨徽时,就练习拆蟹。 手法已经炉火纯青。 缨徽瞥了他好几眼,嘟囔:“可真讲究。” 高照容掩唇笑说:“七郎如今不光心细,手也巧。” 李崇润拆蟹的间隙,还能分神出来与她们闲话:“姨母,你莫要再饮凉酒了,郎中都说你虚寒,要好好保养。” 第67章 高照容最后抿了一口冰湃过的松醪酒,讪讪放下金樽。 王鸳宁拉了缨徽说话:“我的铁器铺子明日开张,你去找我,我送你一把最锋利的箭。” 缨徽笑着点头。 李崇润却不乐意:“上回那匕首,宝贝似的搂着睡了好几日,如今再添把箭。” 被缨徽剜了一眼,他只有不情不愿地继续低头拆蟹。 正其乐融融,侍女来禀,说是静安侯听说女儿安然归来,带了家眷来探望。 李崇润倒想会会那扮猪吃老虎的韦成康,但今日大喜,不想因这些人败兴,随意诌了个借口:“就跟他们说娘子需要休息,等改日我再派人去请他们。” 王鸳宁在一旁听着,眼珠滴溜溜转,也觉察到缨徽与家人不睦。 也是了,谁家好人把那么小的女儿送到去家千里的虎狼窝里给人当妾。 她刻意逗缨徽开心:“还说你也要入股,我店都开起来了,你说怎么办?” 缨徽果然乐了:“那你说怎么办。” 王鸳宁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帮我招徕顾客,我分你一成、哦不,两成干股。其实我铁打得挺好,就是名头没打出去。” 缨徽满口答应,又说:“这事还用我来做啊,你兄长不是更便利?” “可别提了。”王鸳宁拧眉:“他总觉得这不是女孩子该做的,可话又说回来,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那些框框都是人圈出来的,也不全合理。” 两人闲话间,李崇润拆好了一整盘蟹,将蟹腿儿和蟹黄儿分开盛放,推到了缨徽的面前。 缨徽提箸吃了一口,虽有些凉,却觉这是吃过的最鲜美的蟹。 她望向李崇润,粲然一笑,李崇润的那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高照容在一旁看着这小两口,颇有些感慨,还是忍不住操心:“既然要办婚事,那得抓紧,里头琐事多着呢。我先去筹备,拟了单子给你们过目,最终还是你们做决定。” 李崇润说:“又要劳烦姨母操心了。” 高照容心里乐,偏要拿话刺挠:“我可能上辈子欠了你的,活该要一辈子给你操心了。” 李崇润低头笑了笑,道:“回来的路上,我与徽徽商量过了,婚事一切从简。” 这是缨徽提出来的。 她正以为诸事皆妥,热火朝天地展望婚仪,听到阿兄的消息,才恍然惊觉,定州未定,还有大战。 将士们将要浴血,她怎能在后方心安理得奢侈。 遂提出,一切从简,将俭省下来的银两用做军费。 高照容听罢,对缨徽简直刮目相看,忍不住拊掌:“好,有都督府女主人的气派了。” 她夸赞过后,又宽慰:“虽说俭省,但我必不会办得太寒酸,届时亲朋相聚,都是真心祝福。” 提起亲朋,缨徽又有些惆怅。 她想,如果阿兄在该多好。 可是转念又想,阿兄正在定州,做他想做的事,做他擅长的事,虽然危险,他必然是快活的。 只要大家都快活,何必非要困在一起呢。 经历了一道生死劫难,她的脑子好像变好了,从前许多想不通的事都能想通了。 她哄了自己一遭,又乐起来,故意逗李崇润,凑到他跟前,低声问:“七郎,你愿意娶我吗?” 李崇润握住她的手,挚情道:“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正日子定在了腊月初九,是周历上绝佳的好日子。 可是还没等到那一天,定州军就先攻打幽州了。 范炎比之前的薛昀要聪明太多。 他知道,雄踞两州的李崇润必不会留他太久,因而在收拢了部分檀州军后,不等李崇润休养生息,便立即来攻。 兵贵神速,出其不意才有奇效。 所幸,李崇润早有准备。 他改制幽州兵制,册立上将军和左右中郎将,勤加练兵,等的就是这一天。 但这一仗,打得分外艰难。 范炎是李崇润遇上的所有对手里最难对付的。 檀州军素来骁勇,又视李崇润为弑主死敌,战起来格外癫狂。 范炎这厮让收拢来的檀州军打前站,领着他的亲兵在后面坐收渔利,几场硬仗下来,幽州军损伤惨重,而定州军几乎毫发无伤。 关键时候,谢世渊带着亲兵和幽州暗卫从后方包抄。 他提前送了消息进城,与李崇润合力攻伐,成犄角之势。 因幽州城墙坚硬,范炎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破城上,未曾关注后方,被攻得突然,仓皇败逃。 这是幽州对阵的第一场胜仗。 虽然鼓舞了士气,但范炎很快收整残军,逃回了定州。 这一回轮到李崇润痛打落水狗。 大战期间,因遇荒年,幽州城内灾民不绝,缨徽干脆领着城中的官员女眷们开粥铺赈灾。 王鸳宁的铁铺也不打铁了,在那炉灶上支了口大锅,用来煮粥。 缨徽练了几日,已经能独自掌勺。 王鸳宁蹲在灶前,一边给她添柴火,一边揪着张小嘴抱怨:“本以为拉了你这都督娘子入股,能保我生意兴隆,谁成想,生意没做起来,连我吃饭的家伙什儿都给征用了。还有我那兄长,更是没法说的。真不知道要你们这些靠山,一天天的有什么用。” 缨徽执铁勺,搅和着热气腾腾的米粥,笑说:“好阿宁,我保证,等打完这场仗,我让都督把校骑营的兵器单子都派给你。” 王鸳宁瞬时眼睛亮起来:“真的?” 缨徽拍着胸脯跟她保证。 真不真的,就看看到时候李崇润听不听她的吧。 他要是不听,她也没办法。 热粥出锅,白蕊和红珠帮着运出去,蓁娘和一群女眷往外分发。 虽然粥铺前聚集了很多灾民,但没有出现拥挤踩踏的事,众人都在有序排队。 仲冬时节,寒风凛冽,空中飘起了雪霰,细如盐粒,打在脸上生疼。 缨徽站在草棚下,抬袖为自己挡住风雪。 这仗已打了四个月,局面逐渐分明,李崇润前几日还写了家信报捷。 狂风稍歇,她望向街衢。 长街无垠,几片枯黄的落叶在街心顺着风儿打旋,远处空荡荡,不是何时有归人。 看着人头攒涌的灾民,缨徽立即收起这些愁绪,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你可以的,葡萄! 她将这一锅粥送下,正要赶回去再煮另一锅,刚走到门口,依稀感觉到地在震动。 细微的感觉,有须臾的目眩,她甚至以为是错觉。 但那马蹄声愈发接近,“哒哒”踏过幽州长街,手握令旗,哨兵高喊:“定州大捷!都督拿下定州,范炎弃城败走!” 缨徽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王鸳宁先从铺子里跑出来。 她抱住缨徽,激动地说:“大捷,他们赢了。我兄长可以回来了,你的夫君也能回来啦!” 缨徽感觉自己那被寒风浸透的身体一点点暖和过来,脸上终于出现了生动、雀跃的神情。 赢了,他赢了,他们赢了。 在街上排队的灾民们亦 敲碗庆贺,大家抱在一起,为即将到来的承平之年而庆贺,为自己免于失所流离而庆贺。 缨徽原本很担心,随着战事焦灼,灾情惨重,粮仓里的粮食越来越少,她谁都没说,亲自掌勺,在后面的几天往锅里少放米、多添水。 饶是这样,也撑不了几天。 她找过崔君誉,崔君誉给她筹集来一些粮食。金子般珍贵的几担黄米,她只能计算着小心翼翼地用。 若捷报再不来,还不知往后要如何。 缨徽回到后厨,起锅的时候,犹豫了犹豫,往锅里多抓了一把米。 她边煮粥,边追忆往昔,那堆金砌玉般的内闱生活,竟已十分遥远。 她捂住脸,避免泪水滴进锅里。 哭着哭着,扑哧笑了出来。 原来,她的命运不是做一只被豢养在后院里的金丝雀,她彻底从那座笼子里飞出去了。 捷报传来后,源源不断的辎重粮草被送回了幽州。 城中的日子终于好过了起来。 虽是寒冬,但街上多了些生气,行人如织,开始采办过年的物品。 但李崇润的主力军迟迟不归。 据说在定州稳定局面,清理战场,还有许多琐事需要处理。 王鸳宁悄悄拉着缨徽问:“不是腊月初九的婚期吗?难不成要延后么……” 女子心思细腻,对于喜事总是感情复杂,既盼望,又怕临近时会出什么意外。 缨徽略有些怅然,低了头:“不知道,他来信说,可能赶不回来。” 王鸳宁亦跟着她忧愁,拍拍她的肩膀,安慰:“没事的,反正都定下来了。” 缨徽点了点头,打起精神,继续煮粥。 因为天太冷,蓁娘那小身板扛不住,着了风寒,被缨徽勒令回去养病了。 第68章 她暂代了蓁娘分粥的事宜。 因为粮食不再紧缺,也不必瞒着人,王鸳宁可以帮她煮粥,她可以在外头慢慢地分发粥。 赈灾久了,城中百姓大多都认识她。 从她手里接过冒着腾腾热气的碗时,会说一句“谢谢韦娘子”。 虽然累,但她的内心逐渐被这一句句话所充盈。 她干得起劲,一只碗接一只碗,临近日暮,街上的灾民渐渐少了起来,万家的屋舍亮起灯火。 排到了一个人,却没有碗递来。 缨徽忙碌地抬头:“拿碗呀……” 话音戛然而止,站在她面前的,是数月未见的李崇润。 他瘦削了,腮上冒出青髭,显出沧桑,但笑容却十分灿烂,眼睛中如有星星闪烁。 他问:“娘子,我能喝一碗你煮的粥吗?” 缨徽用自己的碗给他盛粥,盯着他喝,盯着盯着,开始抹眼泪。 又像从前那多愁善感的小姑娘。 身后几个娘子偷偷笑起来,立即上前帮忙,将缨徽顶替了出来。 李崇润挽起缨徽的手,将她抱上了自己的战马。 他牵着缰绳,一步一步带她回家。 这条路杳长安静,路面上覆了层薄薄的雪,铁蹄踏在上面儿,有时会打滑儿。 缨徽回过味儿来,气道:“七郎,你这个坏蛋,你竟然骗我!” 李崇润笑说:“我没有骗你,是差一点赶不及的,多亏了谢兄和玄庄得力,我才能分神回来与你成婚。那是人生大事呀,他们都催我呢。” “哼。”缨徽在马上傲娇地偏头:“成不成的,我还得再想想。” “好,我家娘子再想想,但是不要想太久,我会害怕的。”李崇润牵着缰绳,避开了路上的小水坑。 缨徽美眸圆睁:“你怕什么?” 李崇润仰头看她,挚情款款:“怕你反悔啊。” 缨徽一怔,想起往事,万般情愁从心田间辗转淌过,她握住李崇润的手,郑重道:“我不反悔,我一辈子都不反悔。” 李崇润将她抱下马,搂住她,许久都不肯松开。 朝廷惊闻三州战乱,却已无力干涉。 尘埃落定之际,李崇润装模作样上表详奏。国朝只得接受这个结果,承认了李崇润的合法地位,册封他为燕侯,统三州军政庶务。 腊月初九,燕侯大婚,阖州同庆。 缨徽坐在妆台前,镜中女子着花钿青裳翟衣,冗长的裙摆上刺绣着一百零八朵莲花。 白蕊和红珠为她整理过妆容,出去帮高照容招待宾客。 轩窗半开,明月高悬,夜色中嬉笑不绝,缨徽听见外面的人都在庆贺,都在为他们祝福。 “君侯大喜,侯夫人大喜。百年好合,盛世承平。” 他们终是接纳了自己。 缨徽对着镜子,仔细梳理鬓角,把金钗剥下,换了自己喜欢的嵌红宝珠钗。 镜中出现了另一人,与她遥相对视,身影相叠。 缨徽回过头,见李崇润一袭华美的玄色冕服,金线勾勒的麒麟在祥云上浮跃。 他痴痴凝睇着缨徽,有些恍惚:“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很不安,想来看看你还在不在。” 缨徽拎起裙摆起身,慢踱到他面前,轻轻垫脚,印在他颊边一吻。 呵气如兰,飘在他耳畔:“七郎,我在。” 李崇润拥她入怀。 隆重的绸衣相互摩擦,环佩轻鸣,那些喧嚣仿佛彻底远去,只剩他们,交颈相依,天长地久。 李崇润抱着她去了府邸最高的楼台。 九重天浮延于脚下,目之所及,今夜的幽州烛火通明,火树银花,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李崇润指向永定河,“城中百姓放了千余盏莲花灯,都在为我们祈福。” 缨徽循着望过去,那里果然莲花初绽,如星河流泻,涟漪荡漾着金辉。 她望得久了,也有些恍惚。 风雪中,那个孤零零的、弱小的缨徽抱着手炉,踏着杌登走下马车,面对青苔遍布的高耸城墙,怀着忐忑的心一步步走进来。 她的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孤影相伴,走向寒冷未知的前路。 雪地中是一串脚印,由小到大,由浅到深,有磕绊,还有跌撞。 可她终究走出来了。 “徽徽。”李崇润轻唤她。 “嗯?”缨徽仰头。 李崇润微笑:“新婚快乐。” 他的身后灯火迷离,灿烂燃烧,映亮了两人的面容。 缨徽将手搁在他的掌心,真心喜悦:“新婚快乐。” ———正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