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夫君黑化前[双重生]》 第1章 [穿越重生] 《回到夫君黑化前(双重生)》作者:鱼苍苍【完结】 简介: 身为元陵姜氏的幼女,姜满自幼长于西境,洒脱无拘。 直至及笄之年,一道赐婚圣旨送至元陵,定下姜满与三皇子洛长安的婚约。 又半载,姜满遵圣命入京,嫁洛长安为妻。 显赫的家世,相敬如宾的夫君,那是她此生最为恣意的三年。 可好景不长,洛长安一朝谋反,牵连姜氏全族被诛。 姜满这才看清洛长安温柔表象下的心狠冷淡。 大军回到燕京那日,姜满登上城楼。 城下是率轻骑来与皇室谈判的洛长安,而她西望元陵遥遥一拜,最终纵身跃下—— 躯骨碎裂的疼痛消散后,姜满回到了初来燕京的那年。 能再次抉择,她势要保家族安宁,绝不与皇室有半分纠缠。 尤其是狼子野心的洛长安。 她拖延婚期,拼死护圣驾,最终以命换来一纸退婚书。 而她拿到退婚书的当晚,洛长安在深夜闯入了她的府邸。 少年缚在她腕上的指节微微发颤,双眼里是几乎将人吞没的执念。 “为了不嫁我,你用自己的命来赌?” “望山初见,饶水结誓,我们拜过天地,饮过合卺……” “姜满,我等了又一个十七年才等到你,绝不可能再放开你。” —— 阅读指南: 1.双重生/1v1/he/非火葬场文学 2.朝代架空有私设 封面人设出自画师【k】,已获得授权。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重生 轻松 白月光 主角:姜满 洛长安(洛宁) 一句话简介:我是夫君白月光 立意: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第1章 过了小暑便是雨季,半月的时间,燕京已下了六七场的雨。 阴雨连天落,终于停了一日,屋檐上却还积着未干的水,时不时滴落一颗,打在窗沿,湿了窗下枯败的青艾。 天光昏暗,屋内没有燃灯,姜满正坐在窗前的矮榻上编着一段红线。 红线串起珠玉,尾端坠着一只玉质的长命锁,玉石洁白剔透,随着一圈圈绕起的绳结轻轻晃荡。 两月前元陵来了信,信中说兄嫂喜得麟儿,要在一月后办满月酒,燕京路远,她若不便回元陵,寄一封书信回家也好。 家乡与燕京的习俗有些许不同,佩在新生孩童身上的长命锁是要人亲手编了红线穿起来的,自父亲去后,兄长对她照拂良多,姜满挑了些金银珠玉,亲手编织绳结,将小玉锁和珠玉穿在上面。 她的性子不够稳,一直以来极少做这些细致的手工活,初时不得要领,练习好几日才编得像样些,为了赶在满月酒前将玉锁送到元陵,几乎成日不肯离手。 可来不及了。 她本以为一月时间很久。 可还是来不及了。 绳结其实已足够长,挂在大人的脖颈也宽宽松松,姜满却仍不知倦似的日夜编织着,好似这样,到时挂在那幼小生命的身上,便真的能护佑他长命百岁,岁岁安康。 案上的茶早就凉了,红线缠在指节,绕过手腕,最终垂落到矮榻边,坠在那片染了血色的衣摆旁。 “王妃。” 檐下的惊鸟铃碰撞,殿门吱呀呀地响,侍女轻手轻脚走到姜满身旁,换下案上已凉透的茶。 “王妃,茶凉了,曲姑娘离开时交待说姑娘身子不好,该喝些热茶,这是您最喜欢的茶。” “她还说,多谢王妃救她,为她的姐姐安葬,此一去,请您勿自珍重。” 姜满正朝绳结上穿着珠玉,视线分给新换的茶水一瞬:“多谢你。” 侍女似是怕惊了姜满,声音很轻:“五殿下来了,眼下在正殿候着。” 倏忽间一阵风吹来,坠在檐角的水簌簌地落,姜满的睫羽也被吹得轻颤。 她复又捻起红线:“他来,是又有什么消息了。” 侍女不敢应,垂首间正巧瞥见搭在榻边的衣摆,转而道:“王妃的病还未痊愈,眼下穿得单薄,换件衣裳罢?” 珠子顺着红线滑下去,像是一滴血滑落,姜满提起红线:“在宫中这多半月,再残忍的杀人手段也给我见了,再坏的消息你们也想方设法传到我的耳朵里了,如今还有什么是要瞒着我的?” 侍女仍不敢多言,垂着眼,看了看那双单薄的肩。 姜满身上仅披着件素服,发带松散了,风吹过,长发又散落几缕,衣袖也空荡荡地乱晃。 她被接到宫中后清减太多,又病了一场,连面容都苍白起来,一眼望去,唯衣摆处的红鲜亮得刺人眼。 那是自刑牢带出的血,这些时日几乎每日都有人死去,她又被人带去观刑了。 两月前,南安王洛长安前往北地平乱,却与沈家勾结谋反,南安王妃姜满被请入宫,囚在西清园,做了他留在燕京的人质。 元陵姜氏卷入其间,传言提及十年前的筠山,说是当年筠山一劫,姜侯爷以命相护的救驾不过是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是为遮掩其与宋家共商谋反。 而当年姜侯爷所谓的重伤病逝,实则是丧命于叛逃途中。 姜氏一族早有异心的言辞迅速流散,姜侯爷于圣上的救命之恩也再难做姜家的保命符,圣上雷霆之怒,下令诛杀姜氏满门,连年逾古稀的姜太夫人与才满月的姜家小玄孙都未放过。 姜氏百年基业一夕倾塌,传言那把火烧了整整三日,南陵江中的血水流了五天五夜才流尽,连山间草木都沁着腥腐的红。 元陵的消息传到燕京,传入宫中,姜满大病了一场。 自元陵燃起的大火好似也烧空了她的躯壳,她不落泪,不言语,不愿吃药更不愿吃饭,连水都用得极少。 她的身形很快清减下去,形销骨立,像是一只拿线穿起来的木偶,只轻轻一扯便能扯断了线,就此散落成一滩死物。 侍女心有不忍,不由轻声道:“王妃……” 不等她说下去,姜满自行猜出了半数:“是外面的消息。” 侍女的膝弯登时一软,咬咬牙:“是,军帐驻扎在燕京城郊外五里,南安王携一队轻骑侯在城外,要求与燕京谈判。” 姜满动作微滞。 绕在指尖的结扣一瞬散开。 风停了,惊鸟铃不再响,本压在发顶的云层破开一线。 天光照落,却照不亮姜满微垂着的眼,殿门轰然破开,侍卫冲进殿内,押住跪在姜满身侧的侍女。 姜满猛然侧首,上前去夺长刀。 “住手!” 可她还是迟了一步,凄厉的尖叫混杂着长刀出鞘的声音,鲜血喷溅而出。 侍卫松开手,任手中已气息全无的尸身滑落在地。 颀长的身影挡住自殿门投入的一线天光,玄衣华服的青年缓缓走入。 寒光闪过,侍卫连呼喊也没能发出,刀锋自他的胸腔穿出来,直将他的心口捅了个对穿。 大片的鲜红洇在素服上,姜满轻抚手背,捻住一滴尚且温热的泪。 “人多总是吵闹,都死了耳根子才能清净。” 五皇子洛璟停在矮榻侧,居高临下地看着姜满,朝她行了个恭谨的礼,“下人不懂事,惊扰了皇嫂。” 姜满收回手,将长命锁拢在掌心。 “他来了。” 她不去看洛璟那张挂着纯良笑意的脸,冷声道,“怎么,当初想尽办法要我留在燕京,这次没用同样的手段胁迫他?” 挂着鲜血的刀刃砸在地上,侍从递来干净的布巾。 洛璟擦净指尖的血珠,走近姜满:“皇兄所行是谋反之事,兵戎过迹,所到之处必是尸横遍野,他不比皇嫂仁慈,不会将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放在眼里,谈判的筹码自然也要换一换。” 姜满似笑非笑:“你觉得我可以做那个筹码。” 洛璟没有否认:“下人多舌,我本想亲自告知皇嫂的。” 长命锁嵌入皮肉,掌心落了一瞬疼,姜满松了松力道。 她摸到案上茶盏,只犹豫半刻,而后饮尽盏中茶水。 “他手握兵权,只换来一纸文书可擒不住。” 洛璟并未在意她的动作,踢开矮榻侧的两具尸身,不紧不慢地蹲下身来:“看来皇嫂有更好的办法?” 他靠近姜满,看清楚她颊侧溅染的血迹,看清楚她因他的靠近而下意识颤抖的指节,轻声笑了。 他是见过姜满初来燕京时的模样的。 少年意气,折花纵马,少女像是明明当空的太阳,单是立在那里便足以让所有人为之侧目,只弯一弯眉眼便叫人望见一整个三春盛景。 可如今她落在自己手中,俨然已变作一只受了惊的雀鸟。 雀鸟的羽翅溅了血,鲜血太重,它便再也振不起翅来。 只是旁人的血实在脏污,溅上去太过难看,洛璟这样想着,抬手,想要擦去她颊侧的血迹。 第2章 冷意靠近脸颊的一瞬,姜满偏头躲开了。 洛璟转去钳她的下颌,指节微微用力,在她的颊侧留下两道殷红。 他本以为姜满会挣扎,可他用指腹拭去那一点残红,转过眼,却见她摸索着捏住了案上的另一只茶盏。 茶水晃动,飘在水面上的一片细叶浮浮沉沉,姜满好似不在意他的举动,在他的钳制下从容抬眼。 那双眼黯淡,死寂,好似十万萤火落进去也再照不亮。 姜满鲜少地为他斟了一盏茶。 “做个交易吧,洛璟。” 洛璟松了松指节。 自姜满被囚在西清园后,从未如此神色柔和,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可洛璟看着眼前人,却不知为何,好似看到了方桌上孤注一掷的赌徒。 姜满道:“带我去见洛长安,作为交换的条件,你要他退兵,要他在众人面前立誓不入燕京城,这些我都能做得到。” 洛璟没有接她敬来的茶盏。 “皇嫂要我如何信你?” 他感到可笑,玩味道,“皇兄手段颇多,若是耍了什么花样带走你,臣弟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是啊。” 姜满惋惜般抬腕,先于洛璟伸来的手一步,将残茶横洒在二人间,“若是未等见他,我这个筹码就折在你手中,以燕京如今的兵力,能撑上三日么?” 洛璟没能接到茶盏,目光一凛:“你做了什么?” 姜满朝他晃了晃手中茶盏。 “你服了毒?” 洛璟恍然,瞥向倒在地上的侍女尸身,冷笑一声,“皇嫂的确有身蛊惑人心的好本事,无论什么人都能收为己用。” 姜满撑起身。 她扶着案桌缓缓走去,抚上那侍女的脸颊,抚合她未能瞑目的眼睛。 “与她无关。” “你日日要我去观刑,我总不能一直空着手回来。” 姜满抬首,双眸一片沉冷,面上却久违地露出笑意,“明正司的牵魂引,不出半个时辰起效。洛璟,我不要你的命,但你未必还有本事留住它。” 那是明正司暗卫随身所携,用于自戕的无解之毒。 唤来御医证实茶中毒药,洛璟的神色更阴沉几分。 他设想过眼下境况,所以自姜满入宫后便遣人时刻盯着,以防她寻死自戕。 他本设了一场天衣无缝的局。 洛长安的谋反,姜家的覆灭,届时洛长安背后无人,皇位落在他的头上顺理成章。 只是他未曾想过,洛长安手中筹码如此之多,北地沈家的支持,西境秦王的拥趸……还好他当初设计留下了姜满,才得以从这场局中捕捉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她被家中养得太娇贵,被洛长安护佑得太严密,像是一颗从未染过尘的珠玉,无从知晓皇城诡谲,也从未见过俗世晦暗。 为了救只一面之缘的人留在燕京城,亦或是为了阻止他取几条无关紧要的人命甘愿入宫为质…… 她的善念太容易被勾起,利用她的恻隐之心实在轻而易举。 可他偏要叫她知道,她悲天悯人的眼泪才是最锋利的刃,只稍许用力,便能反将她自己刺得鲜血淋漓。 他命人断了姜满与外界的联系,用药吊住她的命,却没想到她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弄手段,从刑牢的罪人手里取了毒,自己更险些着了她的道,险些喝了那半盏毒茶。 洛璟瞧着混在一处的茶与血,咬咬牙。 在姜满眼中,姜家被洛长安牵连而亡,他留她本就是要将她当做谈判的筹码,如今这样一个将死之人,若真能让洛长安停手,也算物尽其用。 若是不能……届时叫洛长安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面前,叫他悲痛欲绝而无力回天,也未尝不是一件畅快的事。 燕京近郊已驻扎了不少兵将。 城门内围着等候谈判结果的燕京百姓。 洛长安率一轻骑队候在城楼下。 他骑马立在最前,姜满登上城楼的时候,一眼便望见那个熟悉的影。 素白的发带随着姜满停下的脚步绕在她身前,缠在她的脖颈上。 比手腕脚踝处的铁索更紧,缠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姜满自幼畏高,寻常时立在高些的楼阁上都觉惊惧窒息,可此刻,她却立得很稳。 她看着城下人,张张口,胸腔却钝痛。 她尽了力似的,喉头生涩地发出半个音节。 “洛……” 洛宁。 她没能唤出声,他们离得又好远,城楼下的人却猛然抬首。 第2章 姜满的眼眶有些疼。 泪遮了眼,视线模糊间,她没由来地想起许久前,她初来燕京城的那一天。 那时也正是季夏时节,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晴天。 彼时她的笄礼才过不久,接了燕京的传旨,遵圣命入京。 元陵在南,与燕京相距万里,气候也大不相同,她在路上颠簸了近一月,来到燕京时,洛长安在城门外迎她。 少年还未及冠,穿的也素净,长发只用一条发带束起,他立在马下,身后是整肃的守卫与巍峨堂皇的燕京城。 他走在明暗交织的光影间,夕照浸在他的周身,姜满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望见自己的影子。 高耸巍峨的城楼落在她眼中,横亘天地的夕照落在她眼中,可她望着他,望着他发上随风飘荡起的缎带,眼中好似就能看见这么一个人了。 姜满自知她这一生的运气还算好,生来落在温软的金玉窝里,虽父亲去的早些,但上有兄长宠溺,母亲与祖母对她也向来是百般纵着。 抛金掷玉,放达恣意,来燕京前的十五年她都是这样过的,她从来只当这一生是游戏人间,明年与明日都没什么分别。 可与少年目光相触的那一刻,她却忽而想到了以后。 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君是她最喜欢的少年模样,一袭红衣的少年牵着她的手穿过一片摇曳的灯影,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连指尖都微微发烫。 烛火映照下,少年的眼睛那样亮,拨开她掩面的珠帘时,他垂着眼睛轻轻笑,珠帘摩挲出细碎的响,姜满在他辗转的唇齿间听见她的名,也听见坠在长发后的珠玉叮咚乱撞。 初来燕京时她常常想家,写信时泪流个不停,洛长安轻轻擦拭她颊侧的泪水,说,“小满,等朝中事务轻 松下来,我们一起回元陵好不好?” 元陵多山林,她年少时极爱纵马,洛长安便为她寻来最称心的马匹,亲手做了马辔与鞍鞯,她天性不爱拘束,燕京来往太多繁文缛节,洛长安会先一步推了递来的帖子,只与她同赴宫宴。 他纵着她的性情脾气,也记下她的喜好习惯,即使走到如今的局面,姜满也不得不承认,成亲三载,洛长安的确待她很好。 好到她忘了他自幼养在皇上膝下,八岁涉朝政,十二岁接管独立于六部之外的明正司,一身心机手段,半只肩上摞满了人命官司。 朝堂从不是一潭清明的水,洛长安一夕谋反,姜家满门受累。 一月之间,一座又一座城池被他收入囊中,与此同时,火舌舔舐着元陵的山水草木——大火烧尽了姜氏一族,烧净了她此生来路,连捧灰都没留下。 风吹得人脸发烫,姜满临风而立,身形单薄的像风里打着颤的叶。 牵魂引绞得她身躯骨肉发痛,她却猛然向前,踩上城墙的石栏杆。 身后是洛璟略显慌张的声音:“姜满,你当初费劲心思救下曲三娘,如今是想让她为你陪葬么?” 姜满轻轻笑了。 她立在那个城墙之上最为醒目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 铺洒着大片血迹的衣袂浸了夕照的金,翻飞而动,好似要融进天边的万丈霞光里。 洛璟看着她,忽而意识到什么,身体僵了僵。 下一瞬,姜满转向城下,迎风高声。 “五皇子洛璟,通敌南越,叛国谋权,嫁祸手足,造民生之灾,妄图夺天子位。” “今斗胆……以我三尺微命,祭此劫枉死百姓之魂灵,请南安王勿念手足旧情,昭其罪证于天下,还熙国安宁。” 她声音发哑,言尽之际已微微发颤。 语罢,她向西南而望,遥遥一拜。 寒光晃眼,侍卫持刀上前。 刀光刃影里,她最后瞧了瞧那个立在城楼下的身影。 青年骑着银鞍铁甲的战马,夕照在他身后烧成连天的火,于是她胸腔里的一颗心好似也要烧起来,这天地落在她眼中,便又剩他这一个人了。 她竟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褪去伪装后野心昭彰的洛长安,还是当初那个立在城楼前迎她的少年。 牵魂引绞尽了她身体里最后一寸的骨与血,温热的血溅染在胸前的衣襟,彻底将素服染作红裳。 “小满!” 小满,小满。 眼前很快蒙上血色,耳畔是细碎的风声——那片风声里好似有人在唤她,一声声,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 第3章 “洛宁……” 跌下城楼的时候,一声应答也随之跌落下来。 那声名轻飘飘融在风里,与她自己的名搅在一起。 落入那个熟悉的怀抱里时,姜满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微凉落入掌心,她触到他指上熟悉的玉韘,将袖中藏了许久的绢布递去。 绢布上所书,是这一月来她所查与南越往来的叛臣名姓,而最重要的证人曲三娘,经她偷龙转凤,在昨夜逃离了皇宫。 指尖连带着绢布都被握在熟悉的掌心里,姜满身上的力气一瞬抽空。 她与洛长安分离许久,她本该有许多话想同他说的。 可如今她张口,却再说不出一句来。 耳畔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姜满的记忆模糊起来,睁眼也是空空一片。 最后她只记得,她已很久没有见过阿爹和阿娘了。 她实在有些想家了。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的话…… 马蹄踏碎燕京城的城门,无数的血肉被踏入尘泥,染了血的长命锁摔落下来,碎成了满地的残片。 -- “小满,小满。” 外面好似落了雨,洇在身上的血也湿湿黏黏,耳畔重新嘈杂起来,姜满在其中捕捉到几声熟悉的唤。 “姑娘。” “姑娘醒醒,该喝药了。” 声音的主人名为青黛,是她的贴身侍从,自幼年时陪在她身边,后随她到燕京,随她入南安王府,洛璟囚她在西清园时,青黛为护她入了刑牢。 姜满曾亲眼看着她死在刑牢,死在十数道加身的酷刑下。 这声音于姜满而言实在太过熟悉,她的眼眶登时泛起一片酸涩。 眼泪连成串地滚下来,软枕濡湿一片,她缓缓睁开眼。 “青……” 姜满才开口,喉咙却一痛,好似生吞了刀子,刀刃断颈,连人的话也断在喉间。 这里是哪儿? 死人是不会痛的,她身上的痛楚为何如此真切? 药汤的苦涩绕在鼻息间,五感一寸寸复苏,四肢百骸里的酸痛涌上来,五脏六腑像是被刀绞过,疼得姜满一阵阵泛呕。 “姑娘?” 见姜满的面色忽而惨白一片,青黛匆匆搁下瓷碗。 她小心翼翼地扶姜满起身,探过她的额头,又细细替她诊了脉后才放心些许:“姑娘发了一阵汗,如今热已退了,等会儿换了衣裳再睡罢?” 疼痛被额上探过的冰凉压下几分,姜满倚在床畔,手仍提不起力气,只能垂着脑袋,一口口喝下青黛喂来的药汤。 许是汤药起了作用,痛楚被苦涩压下,姜满这才发觉,她的身上已尽是湿汗。 原来那湿意并不是雨,也不是血。 换下湿衣与被褥,姜满从怔然中脱离出来。 桌上燃着的灯盏不够亮,却足以让她看清周遭的环境。 她正身处一间简陋的客栈中。 永泰十年的四月,距她的笄礼不久,一道赐婚圣旨送至元陵,定下了她与三皇子洛长安的婚事。 又一月,她收整好行装,遵圣命入京。 元陵与燕京相距千里,这段路走了一月有余,将至燕京城时,她染了场极凶险的风寒。 马车停在京郊三十里外的一处村落,前后荒芜,青黛奔波许久才借来几服妥当的药,捞回了她一条小命。 时间已过了太久,姜满从记忆中挖出当年染病的始末,脑子里仍一团乱。 她饮下毒茶时心中已存死意,若真的重回世间,对她来说更多是一种熬煎。 更何况是回到眼下此时,她越过生死,却连家人也没能见上一眼。 门再次推开,姜满胡乱拭去眼泪,轻轻唤了声:“青黛。” 光线昏暗,青黛没发现她面上异样,如常应了声,掖好她的被角。 被子掖到肩下,姜满的手钻出来,牵着那只手不肯放。 人总是会下意识贪恋失而复得的一切,姜满也不例外。 她像小时那样将脸颊贴上去,又唤了一声:“青黛。” 青黛只当她病里还闹小孩子脾气,捏着她的脸颊轻轻哄:“姑娘折腾了太久,再睡一会儿,周姑娘说了,这风寒来势汹汹,至少需服三日的药,明日晨起还有顿药喝呢。” 姜满愣了一愣:“周姑娘?” 她不记得当初有什么周姑娘。 青黛道:“是个路径此地的郎中,本是该好好儿谢她的,只是那会儿姑娘还睡着,她又急着回乡探亲,赠了几副药后便离开了。” 眼下境况与从前有些不同,姜满一时无从探究,只点点头,记在心中。 又在客栈中将养两日,姜满身上的热彻底退下去,也逐渐接受了自己的确回到当年的事实。 因风寒耽搁了几日行程,她给元陵去了封信报平安,加快了行路的脚步。 行至燕京近郊时正是晌午,天又下起小雨,姜满瞧着阴沉沉的天色,命人换了条路走。 上一世,她见洛长安的第一面是在燕京城西的城楼下,恍然初见,情如相识。 他们所见的最后一面也是在那里,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姜满自诩于情爱一事坦荡,爱便索**了,恨也恨得干脆,只是再临此时此地,她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洛长安。 上一世,姜氏一族因洛长安背上谋反之名一夕而亡,她来路成尘漂如浮萍,路走到尽头,那望断死生的一眼也算是望尽了他们一世的爱恨。 如今一切看似回到了原点,但横亘在她心中的沟壑终究难以消解。 见姜满弃了近路,转而绕去另一条,青黛虽不解,却也并不多问,只道:“瞧姑娘指路的模样,怎么好像对燕京很熟悉似的?” 姜满笑笑:“不知为何,眼瞧着是有些熟悉的。” 雨还在下, 淅沥沥打在车沿,扰得姜满的心没由来的乱。 通往北城门要穿过一段密林,林荫接住了半数落雨,林间变得静谧起来。 行至半途,周遭忽而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第3章 姜满微皱眉头,侧首看向青黛。 青黛更早察觉,递来匕首:“姑娘莫急,我去瞧瞧。” 姜满接过匕首,嘱咐她:“小心。” 青黛向来是用刀的好手。 天光照入,箭矢破空刺来,被她反手抽出的长刀打偏,钉在车门上。 来者不在少数,刀刃相接,打斗声激烈。 姜满独坐车中,握紧匕首。 为避免麻烦,当年她从元陵到燕京一行并不张扬,只姜家与皇家互通了书信,除此外,行程再无旁人知晓。 劫匪大多劫钱财,或为财物挟持人质,眼下这些人不言所求,显然是劫命的杀手。 临近燕京城,谁会在这儿对她动手? 姜满垂眼思量。 她不是没死过,上一世的死亡近在咫尺,倒不害怕再死一次。 她只是……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许多人在自己的面前……再一次赴死。 打斗声近在咫尺,车壁猛地震荡,长剑刺入车棚又转瞬拔出,本积在车棚的雨水顺着破开的窟窿哗啦啦地往下淌,浸湿了姜满垂落在旁的衣袖。 雨水掺了血,在袖间化作一片淡红,姜满沉了口气。 风声却倏然变了,马蹄声作响,没一会儿,打斗声休止下来。 姜满掩起匕首,拂落袖上未干的血与水。 小雨未歇,雨滴砸入泥土,激起一阵血腥气。 车门打开,入目是横七竖八的尸身,雨水混杂着鲜血流淌在脚下,林间的草木也沁了红。 雨声噼啪,林间惊起几声鸟雀的啼鸣。 姜满抬眼找寻青黛,眼前却忽而发花。 胸腔难以抑制地剧烈起伏着,萦绕在周身的风染了血,将人的呼吸都阻隔。 天旋地转间,她好似再次回到那个满是血污的刑牢。 观刑,曾是那一月里洛璟最喜欢折磨她的方式之一。 幽暗的刑室内,浓稠的血气与腐烂的腥气无孔不入,地上的血水从未流尽过,她一步一步踩过,衣摆被血水浸湿,脚下也黏腻一片。 洛璟将利而薄的剔骨刀塞入她手中,将烙铁的长柄或窑钳按到她手中……凄厉的哭嚎声中,她听到刀刃划破皮肉,躯骨一寸寸在她手下断裂,鲜血落地的声音清脆如落雨。 一日复一日,直到她的眼泪都流干,睁开眼是模糊一片,直到她变得麻木,好似一具不知惧的,浑浑噩噩的穿线木偶。 血水含混着雨水沁入车木,姜满竭力压下起伏剧烈的呼吸,身躯仍控制不住地发颤。 她向后退了两步,却被断裂的缰绳绊了绊,脚步踉跄一瞬。 马车下,一只手适时地伸来,扶住了她。 那只手微凉,手腕稳稳架住她,指节也攥紧了她的腕,有些硌。 姜满侧首,望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也望见他指节上的玉韘。 第4章 她的心沉了沉,却不得不垂下眼。 立在马车下的少年正抬眼看着她。 雨不知何时停下了,天光顺着叶片的罅隙星点落下,映明那双浅淡的眼。 少年仍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间佩一枚剔透白玉,长发高束着,锦缎下荡着小巧的玉坠。 当年那一眼实在叫人记上许久,姜满到如今还清楚记得,她初见洛长安时,他穿的并不是这一身衣裳。 眼下这样的装束反倒是……她与洛长安成亲后,她夸过他好看的一身。 包括洛长安手上的玉韘,从前除却骑马射箭,他本不常戴这些饰物,后来因她无意夸了一句他的手指配上些饰物好看,自那以后,他便常往手上挂不同的玉韘。 虽打斗过,他的衣上却未染纤尘,束起的长发更不见丝毫散乱。 姜满看着他,目光与他的撞在一处,他的眼睛很亮,光影晃动着落入他眼中,像是落入一汪漾起水波的湖。 直到青黛跃上马车,在另一侧扶稳她,攥在腕上的力道才松了松。 洛长安立在车下,目光一瞬不眨地落在她身上:“你有没有受伤?” 姜满后退半步:“我无碍,多谢。” 洛长安收回手:“是我来迟了。” 话音落下,姜满心头一跳。 她才想开口,却又听他问:“请问姑娘,可是自元陵而来?”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姜满朝他点点头,故作不知:“公子是?” 见她应答下来,洛长安弯了弯眼睛:“我是来接你回京的,你或许知道,我名……洛宁。” 姜满适时地怔了怔神色。 燕京太远,她虽对远行有所憧憬,但好奇心终究敌不过对家人的不舍,起初她并不甘愿,一连几日闷闷不乐。 圣命难违,兄长劝导,几日后她蹙着眉头去问母亲,与她定亲的三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若是个丑的,她能不能抗旨拒了这桩婚事,或是当即与他和离? 母亲笑着抚她的发,目光却落在院墙外,落在有些遥远的天边,像在回忆很久远前的事。 好一会儿,她说:“那位三皇子洛宁,是先太子妃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洛宁自幼被圣上养在膝下,习诗书,通六艺,多年来得圣上器重,八岁那年,圣上为他赐字——‘长安’。” 长安,洛长安。 名字倒是她喜欢的。 姜满想,原来她是从那时记在心里的。 姜满故意迟疑,转瞬又换作一副恍然模样,朝他行了个礼:“臣女姜满,见过三殿下。” 比之从前初见时的直唤名姓,她嗓音冷淡,言语疏离。 洛长安的脊背微僵。 他望着她,缓缓念:“姜满。” 名姓在少年的唇齿间滚了一圈,很轻,却好似厮混了半生的缠绵。 姜满的心头又是一跳。 她垂着眼睛,面上丝毫未显,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 洛长安念过她的名,又道:“元陵路远,听闻你走了一月有余,一切可都还好?” 姜满规规矩矩地应:“一切都好,劳殿下挂心。” 洛长安却不信似的,目光轻点在她微微泛白的唇上。 他没追问,很快收回目光,转瞥一眼躺了满地的尸身:“本是来接你入京的,但眼下有些琐事要处理,我让阮朝送你到姜家的宅子里去。” 他侧了侧身,身着黑袍的少女自他身后走出,朝姜满行了个礼。 洛长安道:“阮朝言语不便,你若有所需,告知她就好。” 姜满没什么好推拒,道:“多谢殿下。” 临近城门时又落了雨,有阮朝跟随在侧,城门的守卫省了盘问,让路放行。 皇城上下皆知,三皇子洛长安极得圣上器重,十二岁掌明正司,纵横皇城,独立六部之外,只从天子之命。 明正司地位特殊,熙国百年,从未有皇子执掌明正司的先例,故而众人纷纷猜测,圣上将明正司交给三皇子,大概是为日后封他为太子做铺设。 而常年跟随洛长安其右的副司使阮朝,正是洛长安自明正司中一手提拔起的,一柄出鞘见血的宝刀。 姜满记得这个姑娘。 阮朝身形灵巧,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软剑,挥剑铿然,屈之如钩。 相传其对敌从无败绩,只可惜自幼失了声,无法开口说话。 姜满也曾以为她是个哑女。 直到洛长安北地一行,将阮朝留在了她身边。 这样一个武功超群以一胜十的姑娘,却为践行一句护佑她的承诺,扔下软剑束手就擒,最终刑罚加身,死在了不见天日的刑牢。 也是那时,姜满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 阮朝的声音轻柔柔的,垂死之际也生怕惊了她,因身受刑罚的痛,也因多年来极少开口,她吐出的字句有些生疏,微微发颤。 她勾着她的指节,说:“活着,姑娘。” 可惜姜满答应了她,最终却没能做到。 走上主街,马车外传来一阵喧闹。 车夫轻叩车门,道:“姑娘,好像是花车在游街。” 姜满拨开车帘:“让一让罢。” 车马辘辘,花叶翻飞,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来的花瓣。 丝竹声由 远至近。 钗环似铃,罗衣摇曳,锦簇中央的女子轻纱覆面,拨弄着怀中琵琶。 “红绡娘子!” “是红绡娘子!” 追赶花车的人喊着那女子的名,亦有人在旁感叹。 “绮春阁今岁的花魁又是红绡娘子,不愧是冠绝燕京城的第一琵琶手,也不知谁能走运接了她的抛花,被邀到阁中听一曲。” “这红绡娘子瞧上去年纪轻轻,当真有如此厉害的琴技?” “那是自然!就说那贾老板,便是被红绡娘子所弹之曲吸引,见她第一面时便一掷千金,而后三天两头地往绮春阁送钗环首饰。” “听闻那位风流成性的秦王世子也暗地里看中了她,若非秦王不允,圣上敲打,早便将人赎回府中去了。” “好了好了,这话可不敢乱编排……” …… 姜满是记得绮春阁的。 那是燕京城里最有名的秦楼。 绮春阁的花魁娘子每逢春秋乘轿游街,盛夏时行水路游船,沿途总是十分热闹。 见姜满挑着车帘看了许久,青黛也朝外瞧着,边叹:“姑娘,这燕京城的确是繁盛热闹,竟连花魁娘子游街都这样风光。” 姜满捻了捻手中的花瓣,闻到一缕将散的花香。 热闹不假,只是她对这热闹没什么兴趣,身在烟花柳巷的人大多苦命,风光或潦倒也只权贵侧目一瞥,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花车渐渐远去,嘈杂声散尽,姜满放下车帘。 “走吧。” 第4章 马车穿过街巷,停在一座肃穆的府邸外。 车门外传来两声轻叩。 阮朝只送到姜府门前,比划着手势示意离去,姜满推门下车,朝她道谢。 她虽已知道阮朝并非真哑,却只作不知,目送她离去。 转回身,高悬在府门上的,是一方木雕金漆字的挂匾。 那是先帝亲题亲赐的一块匾,算来到如今已挂在姜府大门上数十年。 姜府的匾额实在有许多,不止燕京,元陵的宅邸也存着不少,门上所挂,堂中所悬,大多是天家亲赐。 元陵姜氏屹立江南百年望族,每一代帝王都多多少少与姜家沾着些亲故。 姜满与兄长姜念时此代还未与皇室中人打过交道,但姜满的祖母多年前与当朝太后往来密切,姜满的父亲曾于当今圣上年幼时入宫伴读,圣上亡故的发妻亦来自元陵,曾与姜满的母亲关系甚笃。 只是自父亲亡故,此十年间,再未有姜家人入京了。 姜满推开府门。 府邸落成的年头太久,如今陈旧了,大门开合时吱呀呀地响。 府内布局十分熟悉,全然是祖父所喜的四方规整状,府中多年未有人居住,一路走过却出人意料的整洁。 因是六月,按照元陵的习俗,入六月要挂香囊以作驱虫避瘟之意,正堂的屋檐下竟也挂着一只小巧的香囊。 眼下这般,显然是有人提早打扫过,还花了些心思。 可知道她来燕京,能命人整理姜府的,无非是下了定婚旨意的皇上,与姜家有故交的太后,亦或是…… 姜满立在堂下思量,无端生出几分猜测。 “小姐。” 姜满的思绪断了。 一个侍女自堂中走来。 她朝姜满弯了弯身子,笑吟吟的:“陛下一早命我们在这儿候着,您若有所需的,尽管吩咐就是。” 姜满点点头,问她:“府内提早打扫过了?” 侍女应:“是。” 姜满又问:“是谁的意思?” 第5章 侍女道:“是陛下的意思。” 姜满指了指檐下的小香囊:“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侍女顺着她的目光瞧,摇摇头:“这倒不是,是前几日三殿下绑了来,嘱咐我们挂上去的。” 姜满再朝高处瞧了一眼。 雨后天晴,暮色四合,束着香囊的红线托起夕照洒下的柔光,随风轻动。 燕京一行所带侍从不多,行装也简单,一切安顿好时太阳还未完全落山。 姜满坐在案前端详着青黛拾回的箭矢。 箭头锐利,打磨光滑,箭羽用了鹰羽。 她对这些从无涉猎,一时辨不出是谁人所用。 正思虑着,外面传来侍女的通报声。 “小姐,宫里来了人。” 姜满收好箭矢,起身去见。 正堂里候着个年轻的内侍,是跟在皇上身边的杨总管,姜满从前见过。 皇上派他来,不为传旨,不为赏罚,八成是请她入宫的。 杨总管见她来,躬了躬身:“姜小姐。” 姜满心中泛着思量,还以一礼。 杨总管道:“姜小姐,圣上挂怀您,听闻您到了燕京,请您入宫去见。” 果真是来请她入宫的。 姜满应下,习惯性地提了件披风坐上马车。 -- 入宫的路依旧是熟悉的那条,日暮西斜,宫墙倾压下,长巷格外昏暗。 皇上召外臣大多是在奉元殿,但姜满并未在奉元殿见他,反而被杨总管带到离御书房不远的清晖阁。 清晖阁是个饮茶闲谈的好地方,姜满走进去时,皇上正坐在屏风前看书。 屋内燃了熏香,茶案上点着盏小灯,灯影绰绰,将人的影子印在长屏上。 姜满屈膝跪下,朝皇上行了叩拜礼。 “臣女姜满,叩见陛下。” 皇上听了这一声,放下书卷。 他的声音很是温和,问:“是姜家的小姑娘吧?” 姜满恭敬地答一声“是”。 皇上道:“起来吧,无需与孤见外。” 不等姜满站起身,皇上又道:“过来,让孤瞧瞧你。” 姜满起身上前。 天色暗下了,案前的灯盏却很亮,皇上坐在茶案侧的小椅上,手里盘着串比血还红的檀木手串,腕下压着方才未看完的书。 先帝子嗣不多,二子二女,后有一子夭折,便格外疼惜余下的孩子。 皇上在先帝的恩宠里长大,及冠之年受封太子,他自幼聪睿,却因体弱深居简出,极少于人前露面,直至登基后身子才逐渐好起来。 虽已执掌熙国十载,皇上的面容看起来却很年轻,声如其人,他的眉目同样和善,看来时,眼里盛着温煦的笑意。 姜满并不信他的笑。 她还记得,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和顺良善的人,曾默许父亲谋反的谣言传扬漫天,又以一道圣旨,覆了姜家满门。 “距当初……竟已过了九年了。” 皇上的神色间隐有追忆,“孤如今瞧着你,便好像又瞧见了你父亲,也瞧见他年少时的样子。” “元陵路远,你长途跋涉,才落脚又被孤唤到宫里来,实在是辛苦了。” 姜满摇摇头:“不辛苦的,陛下看重,臣女受之有幸。” 皇上笑了笑,指一指茶案对面的小椅:“别站着了,过来坐罢。” 姜满垂首谢恩。 才落座,内侍端了几碟糕点上来。 皇上将糕点朝她那边推了推:“尝尝,是当年你父亲在燕京时很喜欢的,只是这厨子多年未做过,手生了些,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姜满拿了块糕点,恭谨道:“陛下挂怀,臣女感激不尽。” 皇上笑道:“你若觉得好,孤择日把厨子也送到你府上去。” 听了这话,姜满下意识又要起身谢恩。 皇上先一步看出她的意图,抬手免了:“别动不动就跪,你既来了燕京,便当这儿与在元陵一样,当年你父亲可没你这么多规矩,连见了先皇也没这样跪的。” 姜满只得道一声“是”,咬了口糕点。 她吃着糕点,皇上便在旁喝茶,一盏饮尽了才又问:“元陵如何?” 姜满压下喉咙里的甜,应他:“元陵一切都好,得陛下牵挂,臣女代家中人谢过陛下。” 她答的颇合规矩,却不是皇上想听到的。 皇上放下茶盏,重新问了遍:“你祖母……姜太夫人可好?” “祖母身体尚安,只是年纪大了难免腿脚不便,如今要时时拄着拐杖才好行走。” 姜满一五一十道,“临行时祖母曾嘱咐臣女,来燕京后代她问候陛下与太后娘娘。” “姜太夫人与太后是多年的故交,前些年太后还念着元陵的山水,念着去元陵见一见姜太夫人。” 皇上捏了捏手里的檀木珠子,神色 惋惜,“只是岁月不饶人,近些年她大小病不断,身体始终没能好起来,只得作罢了。” 姜满垂首,沉默了一会儿。 上一世她成亲太早,只在婚宴与岁除的家宴上与太后有过两面之缘。 太后缠绵病榻许久,精神不算好,走路也需得宫侍搀扶,姜满见她两面都只隔着远远一眼。 若按上一世,距太后辞世只剩半年的时间了。 姜满忽然想见见她。 于是她道:“陛下,祖母与太后娘娘相识多年,心中总是惦念着,臣女想代她去看望太后娘娘。” 皇上目光微凝,捻着檀木珠子的手指松了松。 “你这孩子有心,说来这些时日太后的精神都还不错,听闻你要来燕京,还曾同孤念叨过几次。” 片刻,他温声,“她如今的身子需得静养,眼下时辰太晚,你若想见,等白日时候去见见她也好。她瞧见了你,应该会很高兴。” 姜满瞥了眼晃荡的檀木珠。 “是,那臣女明日再行入宫,去向太后娘娘问安。” 皇上点头,重新盘起手中的檀木串来。 燕京的六月已入了夏,微有暖意的晚风拂过挂在窗侧的纱帘,拂过烛火,将长屏上的影子也吹得微晃。 皇上余光瞥一眼长屏,忽而问:“你此番跋山涉水,究其根本是因孤送去元陵的一道婚旨,孤还没问过你的意思,你对这门亲事可满意?可想尽快完婚?” 姜满迟疑一瞬:“婚约一事本该全凭陛下定夺,只是臣女初到燕京,一切都还生疏,陛下既体恤臣女,还请暂缓此事,容臣女几刻喘息。” 皇上听出她的犹豫,眉头微蹙:“你……不是很喜欢?” 姜满斟酌着言辞:“这桩婚事……本是陛下好意,是父母之命,臣女既受之……只觉是桩幸事。” “你这不愿人安排的性子,倒是和你父亲很像。” 皇上自能听出她言辞中的勉强,笑了笑,“你还没见过长安,这孩子是孤看着长大的,样貌算得上出挑,性子也沉稳,或许等你见过他,便会觉得喜欢了。” 姜满接道:“不瞒陛下,臣女今日在燕京城郊与三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皇上饶有兴趣,支起手臂:“你见过他,觉得如何?” 姜满顺着他的话夸下去:“三殿下凤表龙姿,为人稳重,自是人中翘楚。” “罢了,罢了。你对燕京陌生,心中不安也是难免。” 见她推拒的态度明确,几乎将原话还回,皇上笑出声来,“左右成婚不在这一时,日后还有时间相处,你舟车劳顿,又陪着孤说了这许久的话,也该乏了。” “孤便不多留你,放你回府去歇息。” 姜满起身谢恩。 皇上指一指茶案,哄小孩子似的:“孤不喜甜食,这糕点等下叫杨喜装了,给你拿回府去吃。” 姜满乖乖称“是”。 在旁候了一会儿,杨总管提着装满糕点的盒子走出来。 旁侧的小内侍眼疾手快,先一步抬手接过。 天彻底黑下来,姜满跟着小内侍出了清晖阁。 她前脚踏出清晖阁的大门,房门半合,长屏上的影子晃动,屏风后走出来个人。 洛长安绕过屏风,朝皇上行了个礼。 他直起身,目光依旧落在那道远去的背影上。 皇上喝着茶,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又转回来打量他一身不同往日的衣裳,笑了。 “瞧瞧,你肯花心思,人家姑娘却好像不大喜欢你呢。” 第5章 影子消失在夜幕里,洛长安回过神:“臣既认定了她……会尽力讨她喜欢的。” 皇上放下茶盏,笑的有些无奈:“你啊,性子总是太倔,孤瞧着那姜家小姑娘也是个有主意的,你拿着些分寸,别吓到人家姑娘。” 洛长安应一声“是”,转而道:“陛下,前些时日徐家镇上的那批兵器找到了源头,铁料俱是燕京城中一姓贾的富商出资所购。” 皇上问:“人已捉了?审过了?” 第6章 洛长安摇摇头:“迟了一步。” 皇上朝他招手,示意他坐下说话。 洛长安便走去,坐到姜满方才坐过的小椅上。 眼前还放着那只空下的茶盏。 “贾老板身为商户,确有行克扣手下工钱,欺诈百姓此类德行无良之事,但敢私造兵甲,背后定有他人指使,臣便遣人暗中探查,以免打草惊蛇。” 洛长安瞥着茶盏,缓缓道,“经臣所查,除自家商铺外,贾老板多次出入绮春阁,每每前往,都是去见阁中的红绡娘子。” 皇上喝了口茶,示意他说下去。 洛长安继续道:“红绡娘子擅奏琵琶,接连两年被选为绮春阁的花魁娘子,贾老板于其中出力不少,更在她当选花魁时奉上千金,名义是为其装点花车。” “但今日红绡娘子游街抛花,贾老板没有去,反而于正午匆匆出城。” “臣本想亲自前往探查,却忽而接到消息——姜满的车马入京,在京郊遇刺客埋伏。” 皇上搁下茶盏:“孤有所耳闻,说来孤还有些好奇,姜家姑娘自元陵而来,走的本该是城西的官道,如何走到了北郊去?” “下了雨,她的车夫一时糊涂,走错了路。” 洛长安轻抚茶盏,将话引回,“知道姜满入京的人不少,知其路程的人却不多,臣处理刺客后得人回禀,贾老板于城郊的一间茶棚中毒身亡。” “臣匆匆赶去,但为时已晚,茶客四散,茶棚的老板也已没了气息。” “调虎离山啊。” 皇上微眯了眯眼,问,“你有什么打算?” 洛长安捏住茶盏:“绮春阁中的娘子除贵人宴请外不允出阁,只有身为花魁的红绡娘子获准每月外出半日,到京郊的静法寺祈福诵经。” “静法寺此月十九有一场香会,若陛下无谓牵扯,臣想去拜一拜那里的佛。” “你自行安排就是,孤知你向来懂分寸。” 皇上道,“若人手不够,孤的御鸾卫也容你调遣几日?” 未等应答,铜令横空抛来。 洛长安抬手接过,压在掌心:“臣领旨。” -- 姜满提着披风朝外走,全然不知在清晖阁时与皇上所谈一字不差,全落进了洛长安的耳朵里。 天已黑透,宫墙高耸,拦下本便惨淡的月光。 小内侍提着灯盏在前引路。 转过一道弯,小内侍压慢了些脚步:“姜姑娘,这边请。” 姜满看一眼他引的路:“这不是我来时的路。” 小内侍轻声慢语地解释:“姑娘有所不知,姑娘来时的宫门下钥后便不再开了,眼下要到另一侧才行。” 姜满才不信他的话。 宫内可没这样的规矩。 但她没开口反驳,瞥一眼那内侍,随他继续顺着宫道走。 初来燕京城便遭刺杀,她倒想知道,还有什么人在暗处窥视着她? 愈朝深处走,宫巷幽深而冗长,宫墙几乎遮天蔽日,灯盏明灭间,来路去路都望不清楚。 骤风穿巷,内侍手中的提灯忽而熄灭。 也正是这漆黑一瞬,远处猝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嚎。 宫巷狭窄,方寸间人的呼吸声好似被放大,姜满听到沉重的落水声,也在声响散尽时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她下意识回首,却发现小内侍不知何时离开了。 不仅那盏提灯,连装了点心的食盒都没给她留下。 姜满望向前路,循着那道声响走去。 御花园的淙明湖畔,依稀有晃动的灯火与人影。 嘈杂声渐近,跪坐在湖畔的侍女显然才落了水,她面色惨白,目光迟滞,手中抱着只被扯坏的布包,自包裹散落出几方绣着花的绢帕来。 她的衣裳全然浸湿了,发绺黏在颊侧肩上,正朝下淌着水。 为首宫侍动作粗暴地扯起她。 侍女挣扎着去捡掉落的布包,足下不稳跌回地上,又染了半身湿泥。 宫侍嗤笑一声,伸手去抢那布包。 “住手。” 姜满忍不住出声制止。 为首宫侍转过头。 虽从未在宫中见过姜满,但见她一身金玉穿着不俗,宫侍转了转眼珠,停下动作。 他朝姜满躬了躬身:“奴眼拙,不知贵人是?” 姜满道:“我自元陵来,陛下今日请我入宫。” 旁侧宫侍小声提 醒:“陛下今日召见了与三殿下有婚约的那位,平凉侯家的小姐。” 为首宫侍便知晓了,道:“姜小姐勿怪,是奴有眼无珠。” 他面上恭敬,却并不在乎姜满在旁,又要去扯那侍女的衣袖。 侍女手脚并用,瑟缩着退后。 姜满上前一步护住她:“你们为何欺她?” 宫侍顿住动作,搪塞道:“姜小姐自燕京外来,想必不太熟悉宫里的规矩,她犯了错,奴只是依规矩处置。” 姜满沉了沉声:“是么?我日后长住燕京,要与这皇城中的人打交道,届时未必轮得到你同我讲宫里的规矩。” 她的嗓音冷冷淡淡的,一双眼黑白分明,珠玉摇坠的光落入她眼中,那宫侍背后竟没由来地沁了冷汗。 他不敢继续敷衍,言语却充满讥讽:“这婢子原本便是个背主求荣的东西,如今她盗窃宫中财物变卖出宫,依宫规该处杖刑,我们只是刚好处置她。” 姜满看向侍女迟滞的双目,又看向她怀中布包,轻笑了声:“你是说她不盗贵重财物,只盗些绣了花的帕子?她既该受刑,你们为何推她落水?” 宫侍察言观色,服了声软:“姜小姐,您远路而来,为一个下人费心,实在是不值当的。” “我不止为她费心。” 姜满看向她身后众人,冷声,“宫里的规矩,诬告者反坐,你们诬陷在先,又推人落水企图害命,是都想受刑?” 众人窃窃,好一会儿,有人上前低声相劝。 为首宫侍瞧着姜满,似想将她的模样记下似的,最终咬咬牙:“姜小姐瞧得仔细,光线太黑,是奴等误会了,还请小姐莫要怪罪。” 一众宫侍离去,周遭渐渐安静,姜满蹲下身。 她将披风覆在那侍女的肩上,抬手拭去她面上的水痕:“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不说话,只摇着头朝后躲。 姜满轻握了握她的手,企图令她安心些:“你不必怕我。” 似是感知到眼前人的善意,侍女小心翼翼看她许久,终于开口。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哼,而后一字一顿地说:“栀、月。” 姜满跟着她念了一遍:“栀月。” 栀月的面上流露出欣喜神色来,重重点头。 姜满替她拢了拢披风,瞥见她手中散落的绣帕,伸手,想要帮她装好。 栀月却一把攥紧布包,拂开她的手。 见她抗拒,姜满停下动作。 她扶着栀月的手臂,扶她站起身来:“栀月,你是哪个宫的?” 栀月歪着脑袋看她。 姜满便重新问道:“你住在哪里?” “我……” 提及此,栀月的双肩忽而颤抖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姑娘还在盈华宫……我要去找她……” 她流着泪,边从布包中抽出条帕子来塞到姜满手中:“多谢,多谢你,我要去找我们姑娘了。” 姜满来不及问询更多,甚至来不及阻拦,眼睁睁地瞧着她跑远了。 手中帕子轻薄,一握便能拢在掌心,姜满望着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揉了揉手中帕子。 轻而柔软,似是十分贵重的锦缎。 锦缎? 姜满察觉出几分不对来。 她垂首,借着月色看清手中帕子。 那的确是张轻而薄的锦缎,素白上染了一片暗沉的红,纹路却并非绣线勾勒,而是用朱砂墨所绘。 那是半幅未完的山水。 没有名姓,没有落款。 姜满端详着,眼睫微敛。 若她不曾记错,元陵姜府的书房中,曾挂着一幅与此相似山水画。 于是她凑得更近,循着记忆找到了绘在山峰间的,极为细小的署名——‘清微君’。 姜满微微蹙眉。 她记得兄长教她习画时,曾对着那幅山水画说,这位‘清微君’本名宋清晩,是母亲年少时的好友之一。 十五年前,‘清微君’以一幅落木千山图名声大噪,自此一画难求。 十年前,宋清晚入宫为妃,‘清微君’销声于世。 九年前,宋清晚因病而故。 宋清晚以‘清微君’之名流传在外的墨宝寥寥,千金难求,姜府的书房中却有其所赠三幅。 姜满虽未见过宋清晚,却听兄长提及过她的惊世才华,她如何也想不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如此熟悉的一幅画。 她收好帕子,望向空寂的宫巷。 -- 盈华宫的宫墙外杂草丛生,墙内生着颗亭亭如盖的梧桐,梧桐开了花,枝桠探出来,本便昏暗的宫巷被遮挡得几乎没了光亮。 第7章 姜满望向盈华宫的宫门处。 那里立着几个守夜的小内侍,但宫墙上时不时晃过的影子却告诉姜满,此地还有更多守卫。 在宫中被这般看守的,只有囚犯。 姜满再清楚不过。 盈华宫里住着什么人? 风吹过,发顶的枝叶摇摇晃晃,院内传来几声细弱游丝的鸟鸣。 姜满抬起头。 丛生的花叶中依稀晃动着一只鸟笼。 姜满后退一步想看清楚些,一道阴影忽而覆落,熟悉的声音随之落下。 “姜满?” 声音虽很轻,空响在寂静的宫巷,还是惊得姜满颤了颤肩膀。 她下意识回首,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清浅的眼睛里。 “……殿下?” 姜满下意识向后退,眼瞧着撞上石墙,手腕被一只手攥住了。 洛长安攥着她的腕,熟练地带她转过一道宫巷。 背后的巷子亮了一瞬,晃出两道提灯走过的影。 守卫来了又走,周遭重陷入昏暗,洛长安再次开口。 他问:“吓到你了?” 姜满仰头望他,在簌簌而落的桐花里点了点头。 第6章 洛长安轻轻笑了,松开手。 他问:“你怎么会在这儿?陛下不是命人送你出宫了么?” 姜满脑中有一瞬空白,转而编了借口:“灯火灭了,宫道太黑,我与那侍从走岔了路,便走到这儿来了。” “原是如此。” 洛长安看着她的眼睛,好似就这样信了她的话。 他又道,“你既寻不到路,与我一同走吧?” “多谢殿下。” 姜满应他,与他同朝宫巷外走。 才走出几步,姜满却觉察出些不对。 她顿了顿脚步,开口:“天色已晚,殿下怎会在这儿?又怎知道陛下命人送我出宫?” 洛长安停下脚步。 姜满不给他搪塞的机会,追问:“臣女斗胆,方才我面见陛下时,殿下在哪儿?” 洛长安垂眼,对上她的目光。 本想掩饰的话在唇齿间转了转,最终没能说出口。 他坦言道:“我都听到了。” 她勉强的逢迎,与皇上滴水不漏的周旋,他都听到了。 姜满当然能听出他所言的是什么,脑中空白一瞬,忽而有些后悔问他。 她张张口,一时间半个字也说不出,索性不再言语。 沿着宫道走了许久,姜满犹豫着再次开口:“殿下方才,一直在外听着?” “是这边。” 转角处,洛长安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带她转过一道宫墙,“我恰巧来清晖阁议事,便在屏风后等了一会儿。” 屏风后? 姜满再次无言。 那她与皇上的对话……好听的不好听的,岂不是都被他听了一清二楚? 见姜满再次闭口不言,洛长安问:“我听到陛下同你说,你不是很愿应下这门亲事?” 宫道变得很静,提灯的光亮幽微,晚风穿巷,灯影飘荡,木杆勾连处吱呀呀响动了几声。 姜满默一会儿,斟酌着道:“殿下生在天家,虽比之寻常人家不同,却也听过市井间所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旨既送到元陵,陛下天恩浩荡,臣女不敢不愿。” 这下换做洛长安不说话了。 提灯照影,灯火晃动着将拖曳在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 姜满专心望着印在脚下的两道影子,没留意到洛长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洛长安看看她,又看看提灯下错落的影,心思也跟着杂乱起来。 好远,他想。 明明从前不是这样远的。 他们并行着向外走,洛长安的思绪却向回飘,穿过迎祉门时,他的思绪已不知飘到何处。 姜满不知洛长安心中盘了这样多的弯弯 绕绕,一心想着盈华宫与袖中的锦缎。 穿过迎祉门时,前方有了光亮。 姜满远远望见停在宫门处的马车,终于将思量了一路的话问出口:“殿下,那盈华宫是什么地方?” 洛长安回过神来。 他道:“是一座冷宫。” 冷宫。 即便是座冷宫,守卫也太过严密了。 姜满又问:“是住着哪位娘娘?” 洛长安想了一下:“我出宫立府多年,对宫内之事所知甚少,盈华宫此前空立多年,并无人居住。” 姜满望着他微垂的眼睫,没继续问下去。 光亮近了,半路离开的小内侍提着食盒在马车处等她。 见姜满走来,小内侍‘扑通’一声跪下。 他连连请罪,说是提灯熄灭四下昏暗,竟先行一步,害贵人在宫里迷了路,实在该死。 姜满只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内侍哆哆嗦嗦,话都打着颤:“奴,奴名康顺。” 姜满点点头,并不作责怪,转朝身后的洛长安躬身辞别。 “姜满。” 登上马车之际,洛长安唤住她。 他看着她,微抿了抿唇:“六月十九,静法寺有一场香会,你可愿与我同去?” 姜满眉心微动:“我初到燕京,殿下要请我,竟是请我去奉香拜佛?” 同她一样,洛长安从不是个信鬼神的人,更遑论参加什么香会,请她到前去大概另有他事。 洛长安面不改色,目光却朝旁侧了侧:“香会之日,许多人会前去奉香祈福,寺中会很热闹。” 姜满问不出他的话,轻声笑了。 “我们今日才相识,殿下行事机密无法坦诚相告,我心中并无介怀。” 她毫不犹豫地踩上马车的脚踏,“只是说句得罪的话,我向来不信神佛,于香会并无兴趣,无法就这样答应殿下。” 洛长安伸出手扶她。 “小满。” 他抬眼望着她,眼尾微垂,“是我一心想去,想请你作陪。” 他言辞恳切,眼里有细碎月光闪动,姜满望去,心头没由来地一软。 她转开目光,走入马车中。 衣袖从指缝溜走,洛长安只觉得手中空了,胸腔也空落落。 “殿下。” 下一瞬,车帘却拂开,月光落下来,重新盈满他的掌心。 姜满正挑着车帘看他:“静法寺一事,请殿下容我思量两日。” -- 马车驶回王府时,街上响起了更声。 洛长安走到府门前,门侧已候了个人。 少年穿着一身几乎融进夜里黑袍,利落地朝他行了个礼:“殿下。” 洛长安点点头,跨过门槛。 魏澄跟在他身后:“殿下,今日接到红绡娘子抛花的人找到了,是个木匠。我按您所言盯紧他,果然,他抢了抛花,转手便有一商人来买,一个小小的抛花,足足卖了三百金!” “不愧是一曲千金的红绡娘子,什么时候我手里的情报能值三百金,也不枉我快跑断了的这双腿……殿下?” 洛长安似在思索,轻声自语:“低了些。” “什么低了些?” 魏澄难以置信,紧跟一步,喋喋道,“三百金?低了些?三百金怎么能是低了些呢?殿下,您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话未说完,自院墙上飘下来道人影。 阮朝轻巧落在二人面前。 魏澄先一步开口:“呀,你也来了。” 阮朝侧首看了他一眼,后朝洛长安躬了躬身。 洛长安问:“她回去了?” 阮朝点点头。 得了应答,洛长安继续对魏澄道:“跟着买了抛花的人,瞧瞧这替死鬼更换的速度能有多快。” 魏澄答了声“是”,朝旁侧的阮朝靠近几步,压低声音问:“谁回去了?殿下今天是怎么了?看起来好像心不在焉的?” 阮朝正拔出袖剑来擦,闻言抬头,悄声指了指洛长安一身的配饰,又指了指院墙之外。 魏澄心领神会,长长“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我就说殿下今日出城前怎么换了许久的衣裳。殿下才见了这姜姑娘一面便魂牵梦萦的,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阮朝向他扔了个钦佩的眼神,垂首梳理剑穗,当做半个字也没听到。 洛长安的声音从前飘来:“魏澄,周瓷昨日问我要人,说是暗部人手不足,正缺个擅长探听消息的,我调你去她那儿历练几日?” “周司使?她从太康回来了?” 魏澄信口打听一句,又斩钉截铁道,“殿下抬爱,周司使带出的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属下自知能力尚缺,绝不敢去给周司使添堵。” “我瞧你智勇过人,刚好去她那里补了空缺。” 洛长安瞧他一眼,“也能给你升些俸禄。” “属下知错了,俸禄这等小事怎么好劳烦周司使。” 魏澄连连告饶,企图向阮朝求助,“阮朝,你说是不是?” 阮朝事不关己,一心擦拭袖剑。 第8章 夜里的风很轻,庭院格外静,魏澄禀报消息后离去了,阮朝也回了明正司。 洛长安坐在窗前,轻轻摩挲着躺在掌心里的白玉。 那是一枚小巧的玉质长命锁,自尾端蔓延出的红线绕成百结丝绦,缠在他的指节手腕。 红线编织得精巧,一瞧便知出自谁人之手,过去在王府时洛长安曾见姜满拿不同的的绳线试过许多次,从生疏到熟练,她学得很快——事实上姜满学什么都很快,只要她愿意。 玉锁曾碎过,上面爬着斑斑驳驳的裂纹,每一寸痕迹中都透着红。 洛长安望着这块沁了红的白玉,便总能想起将落的夕阳……与摇曳在风里的,被血染透的裙摆。 当年燕京城破,江山易主,他在血与泥泞里寻了许久,却始终找不到玉锁碎裂后的残片。 就好像他曾亲眼看着姜满跌落在他怀里,雨水倾倒下来,冲刷过血迹,落在她血色全无的面上,滑下来,像是断不开的眼泪。 她的眼泪那样干净,他的手却染着血,再滂沱的落雨也洗不干净。 她的体温一寸寸流逝,被雨水带走,直到与冰凉的落雨融为一体,直到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洛长安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长命锁就躺在他的掌心。 它提醒着他,过去种种并不是一场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是他亲手造下的,不容洗刷的罪孽。 他循着记忆派人探听姜满的行踪,而后像从前那样,在她来到燕京的这天,到城楼下等她。 他本以为一切都会循着从前的轨迹而行,却在接到姜满于北郊遇刺的消息时慌乱起来。 有什么似乎悄然改变着,命运便因此滑向不同的方向。 而他不知这方向几何,这条路终将通往何方。 夜色渐深,难以入睡的不止洛长安一人。 姜满倚在软榻侧,手中捏着那方锦缎,心绪亦然杂乱。 这些时日她已适应了一切,但再次见到洛长安,与他同行在那段宫道上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从前,想起那些属于旧日的,已经逝去的月光。 尽管她已尽力避开这些念想了。 城楼那一跃断了她与洛长安的前世,被囚在西清园时的磋磨足以将她的心磨成死灰,可多年积攒的感情却无法于瞬息之间消弭,去路尽头,她还是想看他最后一眼。 姜满知道这很可笑。 但她还没怯懦到不肯正视自己的感情。 只是重来一次,她不愿再跳进皇家这片泥淖,也不能让姜家再与皇室有所牵扯了。 第7章 姜满陷在思绪里许久,直到晚风掠入,房门开合,青黛端了碗杏仁茶进来。 “姑娘自打从宫里回来便没怎么吃东西?这是怎么了?” 甜味扑面,姜满接过瓷碗。 热气蒸得人眼眶微酸,她抬首,心间忽而涌上些委屈。 “青黛,我想回元陵了。” 她这样说。 “原来姑娘是想家了,姑娘放心,我会陪在姑娘身边的。” 青黛揉揉她的脑袋,转瞧见放在案上的手帕,“这是?” 姜满递过手帕,隐去实情:“入宫时捡到的,看起来熟悉,你瞧瞧?” 青黛拿着手帕端详了一会儿:“这画……的确有些眼熟……” “像是那位宋姨母的手笔。” 姜满的嗓 音染着疑惑,“她当年入宫后不再作画,到如今又已辞世多年,宫里竟还有人留着她的墨宝。” 况且九年过去,帕子上的墨迹并未浅淡,反而光洁如新。 姜满曾听兄长提起过十年前的那场叛乱。 十年前,尚是太子的皇上携使团前往南境和谈,却因随行中有内贼与南越军勾结被困筠山,先太子妃前往传信却被追兵围困,自山崖一跃而下。父亲因救驾身负重伤不治而亡,于燕京辞世。 宋将军救驾不利自请辞官,却因查出与内贼勾结被捕,最终死在诏狱。其妹宋清晚忧思过重,一年后病故于宫中。 宋家的勾结之名,谋逆之罪皆难洗清,年事已高的宋老夫人于金銮殿外长跪三日,跪坏了一双膝盖,自此再也无法起身行走。 皇上念及长公主与宋将军曾结有姻亲而网开一面,允宋老夫人携宋将军的幼子宋洄远走他乡,此生不入燕京城。 宋家戍守南境三代为将,最终落得如此下场,姜满听后,胸腔里堵了许久。 那时她未曾想到,洛长安一朝谋反,当年之事重提,身故多年的父亲亦被烙上谋逆之名,姜家要面对的,是更为残忍的未来。 姜满定了定神色。 回到这里便已是转机,当年之事如何,父亲又因何而亡……她不能再次一无所知地,活在所有人为她编织的安乐乡里。 青黛仍猜测着:“宋小姐曾入宫为妃,或是宫中有人喜爱她的画,仔细着收藏的?” 姜满直觉并非如此。 她回神,问道:“阿娘与宋姨母交好,这些年时常寄信关心宋老夫人的身体,想必来信时提及过老夫人现在何处?” “宋老夫人年迈,又有腿疾,宋洄小公子顾及老夫人的身体,去岁带她回了燕京医治。” 青黛回忆着,“但老夫人曾发誓此生不入燕京,二人便落脚在京郊的静法寺。” 姜满微怔:“静法寺?” 青黛道:“是,听说静法寺能落成如今规模,半数是靠宋老夫人当年捐赠的香火。” 姜满眉头微蹙。 还真是巧了。 她道:“青黛,劳你帮我探听宋老夫人的消息,五日后恰逢静法寺的香会……我去见见老夫人。” 青黛应一声“是”。 盘算好接下来的事,姜满重新端起瓷碗。 她喝一口杏仁茶,又听青黛问:“说来姑娘今日见了那位三殿下,觉得三殿下如何?” 杏仁茶哽在喉间,姜满咳了一声:“……你也瞧见了他,你如何看他?” 青黛笑笑:“姑娘知道,我也不会瞧旁的,只今日在京郊得见,那位殿下的武功确是一等一的好。” 姜满抬眼,面色不改,提及洛长安时的言辞却疏离而冷淡:“于我而言,他文采亦或武功好坏都没什么所谓。” “陛下有心赐婚,只一道圣旨我便需从元陵夜以继日地赶来燕京,他便是个十恶不赦的,我也没得选。” 青黛点一点她的眉心,宽慰道:“姑娘别发愁了,我瞧那三殿下虽性子冷些,神色里却对姑娘关切,不像是个恶人。” “或许吧。” 姜满敛起眼睫,没继续与她言谈洛长安,一口接一口地喝净了碗中的杏仁茶。 -- 翌日清晨,姜满梳妆齐整,乘马车入宫面见太后。 自前世被囚在西清园一月,姜满的睡眠总是很浅,这夜也同样未能得好眠。 她不断在风吹草动中醒来,又不断陷入到一个缥缈的梦里去。 梦里她死得很早,立在软草及腰的山巅,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夕照化作火焰自天边燃起,烧尽云霞草木,一路蔓延到身畔。 “小满!” 耳畔响起一声稚嫩的呼唤,姜满回过头,滚烫的火焰迎面,望不见半分人影。 “小满,小满。” 姜满的脚步不受控地奔向那场大火。 热浪萦绕,火舌舔舐在身畔,她的脚下骤然踩空,就这样自山巅跌落。 身体一瞬失重,额头撞上一片微凉的柔软,姜满猛然抬眼。 青黛小心地捧着她的脑袋,扶她重新坐好。 “姑娘。” 青黛理了理她额角散乱的发,柔声道,“姑娘再忍一忍,这会儿睡过去,仔细花了妆发。” “等见过太后娘娘回来,姑娘想睡多久都好。” 姜满眨眨眼,挥散梦境。 直到跨入寿安宫的宫门,太后身边的李姑姑前来引路,姜满的睡意才彻底消散。 太后曾是先帝的皇后,极得先帝敬重,与先帝育有二子一女,后一子夭折,更得先帝怜惜。 太后吃斋礼佛崇尚节俭,寿安宫内的布置也一切从简,只入殿处一架木长屏,旁侧立着只高脚铜香炉。 长屏后是一方素纱帘帐。 这些年太后抱病,因而免了宫中晨起的安礼,她常日也极少出寿安宫,这会儿正在帘帐后歇息。 姜满将带来的手信交给李姑姑,走到帘帐前,跪身俯首:“臣女姜满,自元陵而来,拜见太后,太后万安。” 帘帐轻动,里面传出道和蔼的声音:“起来罢。” 李姑姑上前拨开帘帐。 姜满缓缓站起身,抬首。 太后正倚在床畔,望来的目光里满是疼惜。 她的精神果真不算好,面上没什么血色,一瞧便是缠绵病榻多时的模样。 上一世,姜满未曾看清过这位太后的面容。 她与洛长安成亲太早,许多世故往来不必亲力亲为,大小事宜都无需挂心,几次面圣,与皇上提及太后时皆是问询安康的寥寥数语,成亲后与洛长安一同来寿安宫拜见,也因太后病中歇息未能得见。 第9章 如今近距离瞧过,才知她原有一副这样宁静宽和的面容。 “来给哀家瞧瞧。” 太后招手引她过去,目光慈爱,“果真是小冉的孩子,与小冉像极了。” 单字一个“冉”,是姜满母亲的名。 “太后娘娘身体如何?” 姜满屈膝跪在床畔,眼角眉梢都染着乖巧,“母亲与祖母都想念太后娘娘,臣女向她们问询了娘娘的喜好,自元陵带来些逗趣的小玩意儿给娘娘。” “瞧见你,哀家的身体便好多了。” 太后弯着眼睛,大概是笑起来的缘故,气色似乎也好了些许,“难为你这孩子记挂着哀家,实在是有心,哀家……该送你些什么当做见面礼呢?” 姜满仰起脸来朝她笑了笑,问出早已在脑中备好的话来:“臣女在元陵时常听祖母提及太后娘娘,如今见到娘娘也好似又见到祖母,臣女什么也不要,只想替祖母问娘娘一句,今生可还能回长堤一叙?” 话音落,太后手中的木珠串轻抖了抖。 她叹道:“柳暝河桥,花满长堤,乌沙堤……哀家此生是回不去了。” 姜满垂了垂眼。 当年母亲所言与如今状况八九不离十,祖母与太后多年故交,直到如今情谊也不曾消弭。 “不必替哀家惋惜,人生在世,有憾才是常事。” 太后并未沉溺在伤感的气氛里,转瞬恢复如常,拉过姜满的手,“你这孩子漂亮又伶俐,今日见你,哀家实在欢喜。” 她握了握姜满的掌心,将腕上的木珠串渡过去:“这只护身手串是哀家年轻时到太康礼佛所求,跟了哀家多年,如今便送给你,权当是你我祖孙二人的见面礼。” 未料太后会赠这样贵重的东西,姜满匆匆推拒,手却被攥着,没能动弹分毫。 姜满只得道:“太后娘娘疼爱之心,臣女全然知晓,这手串是娘娘随身之物,合该跟在娘娘身边,护佑娘娘安康顺遂。” 太后拍拍她的手:“哪儿有什么该与不该,哀家喜欢送你,你收着就是。” “你一个小孩子家跋涉万里来燕京城,孤单无依的,总该有个傍身的东西——哀家这个做祖母的给你多少都不为过。” 姜满自知不该再推拒下去,遂点头谢恩。 许是太后的目光太过和蔼,她的眼眶竟有微酸。 有那么一刻,她忽而在这样的目光下想到祖母,想到母亲与兄长,当年自元陵一别,至死也未能再见,她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在万里之外的燕京感到若祖母般的宽和慈爱。 正说着话,宫人叩门通传:“太后娘娘,三殿下到了。” “他 倒会挑时候。” 太后松开手,笑了,“来得正好,才想同你说说他,他便来了。” 姜满站起身。 高脚香炉上的轻烟飘散又聚拢,天光自殿门洒入,照亮浮跃飞舞的尘埃。 一道身影绕过屏风。 少年穿一身素白的锦袍,衣上压着浅金的暗纹,腰间的坠饰改做一只鎏金坠,手上的玉韘也换做了小巧的金玉样式。 他身上做配的饰物讲究又妥帖,衬得那副容颜愈发矜贵漂亮,姜满没忍住多瞧了他一眼。 洛长安似乎留意到她的眼神,也朝她看来。 姜满很快将目光移开了。 她弯身行礼:“臣女见过三殿下。” 洛长安上前扶她。 姜满直起身,与他拉开距离。 洛长安的眸光随着她退开的动作暗淡一瞬,又很快掩下。 他问:“昨日你初到燕京,在府中住得可还习惯?” 姜满与他客套:“承蒙殿下挂怀,一切都好。听闻府中上下有殿下帮忙打点,昨日疏忽,未曾谢过殿下。” “些许小事罢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不等她再说些什么,洛长安已上前行礼,“见过皇祖母。” 太后本支着手臂瞧着二人言语,见洛长安走来,目光落到他身上。 “你来了。” 她面带笑意,“你来的倒是巧,昨日不来前日不来,偏偏她今日来看我,你跟着便来了。” “昨日与陛下提及皇祖母,他惦念您的身体,孙儿便想着,今日该代他来探望您。” 洛长安也不否认,“眼下看来的确赶得巧些,让皇祖母见笑了。” “原是如此,你有心了。” 太后的眸光深了半分,了然点头,“也好,你这时候来刚好,哀家正要同她说起你。” 洛长安微愣:“不知皇祖母所说?” 太后朝姜满招招手。 待姜满与洛长安并肩立在床畔,她伸出手,又将二人拉近些:“你们的婚约哀家早有耳闻,今日见你们站在一处,哀家很高兴。” 骤然提及婚约,姜满垂了垂眼。 指尖却猝不及防地,触到一片微凉。 姜满眼睫微颤。 太后正牵着她二人的手拢在一处,而她的掌心,正覆在洛长安的手背上。 第8章 胸腔剧烈地震了震,一息之间,姜满的掌心已尽是湿汗。 她的指腹触到洛长安手上那只金韘,微凉的触感便顷刻在指尖生根发芽,生出扑通跃动的心脏,脉搏顺着指节游走起落,震得她手臂也微微发僵。 姜满悄声瞄了一眼洛长安。 少年好似没什么所谓,被按在掌心下的手十分平稳,面上表情亦然未变,平静的让人瞧不出欢喜还是厌烦。 姜满却不信他的反应,微微侧首,意料之中地瞥见他发红的耳尖。 “哀家瞧你们方才聊得投缘,想必熟稔相处也不是难事。” 太后轻拍了拍姜满的手,道,“洛宁自幼便是个好孩子,只可惜……只是性子倔强些,若日后你们之间闹了不愉快,尽管来寿安宫,哀家替你做主。” 身为长辈,自是希望小辈良缘美满,姜满明白太后此言是何期望,索性遂了她的心意。 她点点头,口中应着:“娘娘好意,臣女记下了。” 听她应答,太后笑笑,又转向洛长安,语重心长道:“哀家了解你的性子,执着不是件坏事,却也该知道收敛些,遇事多同人打个商量,少自作些主张……元陵是个好地方,有机会替哀家去瞧瞧。” 洛长安应了一声“是”。 交代过二人,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松开了手。 姜满抽回手。 触及金韘的那道凉意还留在指尖,她蜷着指节,轻轻握了握。 太后示意李姑姑放下半边帘帐,倚着软枕缓缓躺下:“行了,哀家乏了,你们去吧。” “祖母。” 洛长安忙抬手拦了下:“还未问过祖母,近日身体如何?可还用着赵御医所开的药方?” 太后瞥他一眼,打趣道:“哀家这会儿才看出,你竟是专程来瞧哀家的。” “皇祖母总是寻我的开心。” 洛长安眨眨眼,又正色些许,拳拳叮嘱着,“凡药皆有三分偏性,依孙儿看,不如让赵御医换道精简的方子,辅以药膳便好。” “好了,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心中有数。再说,今日见到你们两个一起,哀家已经松泛许多,便是顽疾也去了大半了。” 太后朝二人摆一摆手,“去吧,与哀家闲谈不在这一两日,你们早日成亲于哀家而言才是头等大事。” 洛长安躬了躬身:“是,孙儿明白,这便告退了。” 姜满跟着他一同弯身:“臣女告退。” 帘帐彻底落下了。 将至午时,日光正好,照落在檐角,扬着脑袋的屋脊兽浴了光,蒙上一层柔软的金色。 绵延到红墙尽头的琉璃瓦在宫道上投出长长的影来。 姜满跟在洛长安身后出了寿安宫。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姜满捏着腕上的木珠串,轻轻捻了捻刻印在珠子上的花纹。 她心里想着方才寿安宫种种,不觉间步步都踩在身前人投下的影子上,险些撞上洛长安的背时才觉,他走得实在很慢。 他压着步子,显然在等她跟上去。 姜满看出他的意图,上前两步,走在他身侧。 洛长安状若无意地瞧她一眼,唇角微微弯了弯,心情很好的样子。 “殿下。” 但姜满的话放在心中许久,无暇顾及会不会打断他的好心情,“方才太后娘娘所说婚约一事……臣女未曾当真,也希望殿下不要为此挂心。” 洛长安的神色果然一点点黯淡下来:“你又想说,你不愿早日成亲。” 他这样说着,并不咄咄逼人,只目光染着些许无奈。 见洛长安心知肚明,姜满也不愿同他弯绕,点了点头。 “是,臣女想了许久,我与殿下素未谋面,直到今日也不过两面之缘,生疏的如同街上的过路行人。” 姜满心思明确,言辞委婉,斟酌道,“才擦肩而过的两个人,却要绑在一起谈及婚嫁……我想殿下也该觉得,此事太过轻率。” 第10章 洛长安侧首看她,眼尾微挑:“我们才在寿安宫应过皇祖母,眼下还未走远,你就不怕皇祖母听了去?” 姜满能听出他的意图。 他不正面回答,是还不愿放弃这一纸婚约。 姜满不明白洛长安为何执着于此,也摸不透他心中所想。 但自己却是要快刀斩乱麻的。 “应过太后娘娘的人是殿下。” 于是姜满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殿下能明白臣女所言,也知道,臣女不是在说玩笑话。” 洛久安眼睫颤动,连落在眸中的日光也跟着暗下去。 “算上今日已是第三面了。” 他轻轻说,像是在反驳她的话语,更像在说给自己,“小满,你来燕京短短两日,我们已见了三面,还算不得是有缘么?” 他的嗓音很轻,那些话语被风轻轻带落在耳畔,却压得姜满心头微沉。 或许吧,她想。 可那又如何呢,她与洛长安的所谓缘分,最终都会化作开启一场又一场生离死别的钥匙。 姜满攥着衣襟,掌心轻轻按在心口,一寸寸抚平了冲撞不休的心绪。 洛长安却并不要她的应答,他抬眼看了看愈发炽盛的日光,轻动脚步,悄声替她遮过几分。 二人沉默着,一路无言。 走至宫门处,姜满停下脚步。 她心中已平静下来,回首转向洛长安:“殿下,臣女还有一事,是昨日殿下所说的静法寺香会一事。” 洛长安随她停下来,目光闪烁:“你要现在给我答复?” 姜满点点头,未等开口,远处忽有一内侍匆匆跑来。 “殿下!” 内侍面色惊惶,脚步踉跄,几步之间险些栽倒在地,慌乱得连礼都忘了行。 “殿下,御花园出事了。” 他停在二人身前,上气不接下气道,“贵妃娘娘还在小佛堂礼佛,嘱咐过不准任何人打扰,太后娘娘身子不适,我等亦不敢叨扰,只得来找殿下。” 皇上登基十年,后宫并不充盈,当年先太子妃在筠山坠崖而亡,其后入宫的宋清晚也在一年后染病亡故,后便唯有郑将军的幼妹郑贵妃入 宫后最得圣心。 郑贵妃是郑老将军最小的女儿,自幼娇养着长大,颇有些说一不二的跋扈,皇上也正是看中她能震慑后宫的强硬性子,将协理六宫之权交给了她。 只是郑贵妃虽得宠,多年来却无子嗣,能无子封妃,掌协理六宫之权已是破例,再受宠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宫内能拿主意的人本便不多,太后抱病后大小事务更是全权由郑贵妃处置,宫侍不敢扰闭门礼佛的郑贵妃,这才找到了恰巧入宫,得皇上信重的洛长安。 洛长安扶那内侍一把:“怎么回事?” 内侍面色惨白,结巴道:“方才,洒扫御花园的宫人在路经淙明湖时发现,那湖中飘着,飘着一具死尸。” 洛长安嗓音镇定:“可有验明是何人?” “是个侍女。” 内侍仍发抖,声音却压低了些,“名叫栀月,是当年在盈华宫做事,后来痴傻的那个。” 姜满心下一沉。 内侍继续道:“仵作已在路上,请殿下前去做主。” 洛长安点头:“知道了,我随你去。” “宫里出了事,我需先去处置。” 他思量一瞬,看向姜满,“静法寺一行……我不急着要答复。” 姜满却走近些,踩上他的影子:“我与你一同去。” 洛长安轻声劝她:“你昨日才到燕京,接连奔波着面圣,面见皇祖母,不若早些回府歇息。” 姜满不依,只仰着头瞧他,目光转也不转。 洛长安望着她的眼睛,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他仍有些犹豫:“人溺水而亡的尸身,并不好看。” 姜满不在乎这些,干脆应道:“我明白,我不怕的。” 洛长安点头,道了声“好”。 日光炽盛,淙明湖一片碎金浮跃,水面盛着粼粼的光。 尸体就躺在水边的亭子外。 水畔围了一众宫侍,仵作已到了,见内侍带着二人走来,迎上前。 “见过殿下。” 他朝洛长安躬身行礼,又看一眼他身后的姜满,目光问询。 随行内侍道:“这位是姜小姐。” 仵作又躬了躬身:“姜小姐。” 几人走到水畔,在栀月的尸身旁停下脚步。 洛长安问:“如何?” “禀殿下,死者的死亡时间是昨夜,约在寅时末。” 仵作如实禀道:“死者指缝中嵌入了泥沙,前额有水石留下的伤口,据面部表情与伤口所见,是被人推落水中,溺水而亡。” 姜满听着他的话,心中五味杂陈。 她缓缓走到栀月的尸身旁。 洛长安跟上几步,见她弯身,下意识想要伸手阻拦。 人溺水而亡的尸身并不好看,他其实是不愿姜满见到的。 不止如此,皇城中太多诡谲晦暗,贝阙珠宫是污泥里生出的泡影,那些腐烂的,不堪的,他希望她此生也不要得见。 她本无需,也不该与这些扯上关系。 却未等洛长安阻拦,姜满抬手掀开布巾。 她心下已有准备,但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时,还是僵了僵指节。 并非害怕或是难以置信……姜满只是想,她分明昨夜才见过她。 她昨夜分明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怔然之间,远处传来一声通报。 “贵妃娘娘到。” 第9章 姜满起身,随洛长安走到临水的小亭中。 郑贵妃经宫侍搀扶着,施施然走来落座。 洛长安朝她躬身:“娘娘。” 姜满跟在他身后行礼:“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郑贵妃掀了掀眼皮,道:“免礼。” 她的嗓音并听不出跋扈,反而娇柔柔的,人亦如其声,春山眉黛,眼颦秋水,抬眼之间便能惹人舍了半个心神。 姜满跟着洛长安直起身。 郑贵妃的目光流连在姜满身上,好一番打量:“你便是姜家小姐。” 姜满应了声“是”。 郑贵妃转向洛长安,似笑非笑道:“姜小姐初到宫中,殿下便带她来瞧宫里的命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妾协理六宫一向疏忽,连宫人的死都成了宫里的常事。” 洛长安道:“娘娘说笑。” 姜满观察着郑贵妃的神色,打了个圆场:“是臣女想与殿下相处,才央着殿下带臣女在宫中走走。” 郑贵妃瞥了她一眼,并不尽信她的说辞。 她没有多言,又一次转向洛长安:“天色太黑,水畔路滑,侍女失足落水不过宫中小事,本不该惊动殿下的。” “妾如常处置了就是,殿下请回罢。” 洛长安却瞥向栀月的尸身:“如果我没记错,这侍女名栀月,多年前曾得宋将军接济,而后入宫当差。” “她的未婚夫婿曾是宋家军的都尉,当年正是这侍女送上了宋家谋反的证据,将她的未婚夫婿也一并送入诏狱,送上了断头台。” “潜心取证,揭露反贼,她可算得上是有功之人,如今被人推落水中溺亡,娘娘要草草了事么?” 郑贵妃却只是看着他。 姜满从旁瞧着,只觉郑贵妃的目光异常冷,那双盈盈若水的眸子结了冰,恨不能将人盯穿。 冰层破裂,郑贵妃轻笑:“忘本负义,衣冠枭獍,这样的一个人如今死了,不说死有余辜,也算天道好还,殿下竟为她不平?” 洛长安不答,只平静道:“娘娘既只在乎因果报应,不如将此案交给我,也好尽快查清杀人者谁。” 郑贵妃面上的笑意淡去:“殿下这是要让明正司插手?陛下放权给明正司,可没准了殿下将手伸到我这儿来。” 洛长安不紧不慢道:“娘娘虽多年协理六宫,但手中并无主政凤印,明正司从天子之命,守皇城内外安宁,如今宫内出了命案,接手处置并无不妥。” 郑贵妃冷面以对:“我若说不准呢?” 洛长安道:“若得口谕,明正司自会听命。”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查?” 郑贵妃柳眉倒竖,拍案起身。 她的目光在洛长安与姜满之间转了个回环,最终冷笑,一字一顿道:“洛宁,你真不愧是他的好孩子。” 说罢,郑贵妃拂袖离去。 姜满与洛长安一同走出小亭。 栀月的尸身已被一张素白的方巾盖住了,经过她时,姜满的目光再次停留一瞬。 如果说昨夜她尚对那方绣帕存有疑虑,眼下所发生的,洛长安所说的,已然证实了绣帕的来处。 可见栀月的模样,她会拿着宋清晚的绣帕,会在意识不清时寻她,并不像是郑贵妃与宫侍口中那个忘本负义的人。 只是姜满心中思索,却没办法再问问她了。 第11章 在这皇城中,人的死从来都很轻易。 有洛长安在,明正司的人很快赶到,将栀月的尸身带离了淙明湖畔。 姜满也与洛长安一同离开御花园。 走在宫道上,她问:“殿下为何要接手这桩案子?” 洛长安侧首看她:“明正司的职责所在。” 姜满却追问:“当真?” 洛长安转回目光,点了点头。 姜满笑了:“殿下,你骗不到我的。” ——洛宁,你骗不到我的。 洛长安猛然停下脚步。 姜满走出段距离才发现,身畔不知何时空了。 她回首,见洛长安还立在原处,轻唤了声:“殿下?” 洛长安掩去面上恍惚,跟上她。 “当年长公主与宋将军结亲,宋清晚与我母亲亦曾相识,我在她身边见到过这个名叫栀月的侍女。” 他的目光落在姜满身上,缓缓道,“当年筠山一劫,宋将军参与谋反一事本该更详细商榷,除了已被斩首的宋家军都尉韩凛,这个侍女是唯一接触过证据的人。” 姜满垂了垂眼。 如此说来,八成是宋家一案存疑,有人生怕栀月吐出些什么,当年令她失了神智,如今杀人灭口。 可若是如此,为什么要等到如今? 走到宫门处,姜满停下脚步:“殿下,静法寺一行……” 洛长安与她一同立在马车下,言辞有些小心翼翼:“你已想清楚了?” 姜满点头:“想清楚了,六月十九,我在姜府等着殿下。” 洛长安眸光微动。 姜满又道:“但我有一事,便是要今日此案的结果,殿下也可以将此看做是一 场交易。” 洛长安欲言又止,最终垂了垂眼,说:“好。” -- 马车自宫门驶出,穿过长街,午后的阳光愈发炽烈。 姜满合眼倚在软垫上。 她虽有睡意,心却始终落不到实处,只合着眼在马车中歇息。 洛长安答应了她的条件,但查案总需得些时日,更何况郑贵妃似乎有意遮掩,查起来想必不十分顺利。 至于她会应下与洛长安同去静法寺……她昨夜便已盘算好,燕京城眼线众多,宋家老夫人与宋洄皆是戴罪之身,她明目张胆前去极易被有心人盯上,此番刚巧借与洛长安同游做遮掩。 马车走在正街,车外熙来攘往。 车帘轻动,带着暖意的风掠入,吹动鬓发,惹得她颊侧微痒。 姜满将碎发拨至耳后,敛着眼睫,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腕上的木珠串。 珠串上的纹路刻印清晰,她顺着纹路抚过去,抚出一朵花的模样。 姜满有些好奇木珠上刻印的花纹。 才垂首,马车却骤然急停,马匹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 姜满下意识伸手扶住座板,肩背却仍因马车失控的甩动撞向车壁,落下一声沉闷的响。 青黛扶住她:“姑娘,你怎么样?” 姜满只觉胸腔震荡一瞬,连带着五脏六腑都闷疼,却没有喊出声来。 她摇摇头,沉声道:“我无碍。” 马车依旧剧烈晃动着,马蹄踢踏的声响不绝,车夫在外喊:“姑娘快扶稳些!对面来的马匹失控,惊了我们的车马!” 姜满没有说话,也没有按车夫所言去做,反而抬手推开门,接过车夫手中的缰绳。 她在元陵时常于山野中策马,来燕京后也未曾对骑术生疏,驯马一事算得上在行。 姜满稳步踩上车舆。 她一手持缰,一手轻按住马鬃,微微收缰,受惊的马立时安稳了些。 她轻轻抚着马颈,抬首,望见那匹受惊的马,也望见马背上勒紧缰绳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玄色衣袍,衣摆随着马匹的躁动扬起又落下,遮住明明天光。 姜满身子一僵,压在马颈上的指节也颤了颤。 当真是冤家路窄。 眼前人正是五皇子洛璟。 洛璟与当今圣上生得很像,细瞧上去说是有八九分相似也不为过,一张脸温顺和善,柔和的几乎没有棱角。 正因此,姜满从未想过他会变成一个狠厉无常,以杀人为乐的人。 或许时移世易,也或许洛家一脉,都是擅伪装的。 手下马匹似是感到她的不安,轻轻动了动。 缰绳微晃,马蹄落下,少年策马向前。 走到马车近处,洛璟弯下身来,拿目光打量着姜满:“你便是……” 话音未落,倏然一支利箭破风,直朝洛璟射去。 洛璟顿时扔了缰绳,翻身下马。 箭矢刺破他的衣裳,擦身而过,锵然一声钉入远处石墙。 第二支箭转瞬而至,眼瞧着要射中洛璟的右肩,另一道比利箭还要快的影掠来,一把推开他,劈落了箭矢。 阮朝站定,收了软剑,拾起断成两节的箭矢,朝洛璟与姜满躬了躬身。 洛璟被她推得踉跄,神色不明地瞥一眼那断箭。 只一刻,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在姜满身上。 少女自皇宫回来,身上还穿着繁复的锦缎衣裙,金贵娇艳,像是拿流金软玉喂养出来的,令人不忍攀折的花。 日光照落在她莹白的指上,掩在袖中的半截手腕也几乎透明,可这样一只手却正攥着粗粝的缰绳,另一手娴熟地按在马颈处,转眼便让狂躁的马匹安稳下来。 姜满自知躲不开,提着裙摆下了马车。 亮色的锦缎在空中划过,她发上的钗环也叮咚乱撞,流苏下的玉坠经正午的日光镀上一层暖金色,粼粼而动,摇曳生姿。 钗环之下,那双眉眼明艳而漂亮,比日光还要晃人眼。 许是被她发上的金玉灼了眼,洛璟的目光朝旁避让了一瞬,道:“你便是……那位自元陵来的姜小姐?” 姜满看着他,双手无意识交叠,握紧了。 她压下微颤的手腕,也摸到袖中的匕首。 这时候的她还未曾见过洛璟,不该认得他。 于是姜满没有说话。 洛璟却留意到她微颤的手,朝前走来几步:“姜小姐,你是在害怕?” 眼前人的嗓音刻意放得柔和,姜满背后爬上的冷意却直刺入骨缝里,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洛璟又靠过来些,猜测道:“你似乎……并不是因惊马而害怕,而是在……怕我?” 姜满一退再退,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识顶开了匕首的刀鞘。 也正是此一瞬,她的手臂被一只手自后托住了。 袖中匕首归了鞘。 “是我。” 轻言落在耳畔,那只手扶稳她,转瞬抽开。 “洛璟。” 一声沉冷的唤乍然响起,洛长安自后走来。 步履匆匆的缘故,他束起的长发荡在肩侧,有些散乱。 他将姜满护在身后,冷声道:“你放肆了。” 第10章 “皇兄言重了。” 洛璟看着洛长安,弯身朝他行了个简单的礼。 他的嗓音惯来柔和,此刻也好声好气地同他解释:“皇兄也知,臣弟向来不擅骑射,方才见姜小姐一手驭马之术高明,实在有些羡慕,才忍不住想向她讨教一二。” “你心思几何,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洛长安并不听他的辩解,目光沉沉,“你早知道这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却当街纵马惊扰车驾,若不是姜满制住马匹,你以为眼下,你们能相安无事地站在这里?” 洛璟抬手,随意抹去肩侧被箭矢剐蹭出的血。 “皇兄训斥得是,今日确是臣弟失礼,惊扰了姜小姐。” 他口中服了声软,望一望掌心的血痕,再瞧一眼断作两节的箭矢,又不服气道,“臣弟失礼在先是有错,皇兄却也丝毫未留情手,连发两箭,都用了十成的力气。” “的确如此。” 洛长安也不否认,轻飘飘道,“今日没打算对准你的脑袋。” 他嗓音平静,甚至隐有笑意,像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话。 可那些话即便玩笑也实在过火,姜满亦听得出,他所言并非戏言。 洛璟的心思向来敏感,自然也听得出他言语中的七分认真,面色微变:“皇兄,这样的玩笑不该随便出口的。” 眼瞧着二人剑拔弩张,这摊烂账怎么也算不完,姜满抬手,轻轻扯了扯洛长安的衣袖。 洛长安动作一顿,侧身让开些。 姜满朝二人行了礼。 “臣女见过三殿下,五殿下。” 她信手拈了借口,在二人之间打了个圆场,“今日之事不过赶巧了些,眼下马匹已制住,臣女与臣女的人都无伤亡,倒是五殿下的伤口看起来需得快些处理。” “马匹既是被驯之物,便总有不受摆布的时候,二位殿下不值得为此等小事龃龉。” 话音落,洛长安微敛了敛睫羽。 他没再言语什么,方才的锐利也好似从未存在过。 第12章 确认过车马全然无事,洛长安转回身,扶着姜满上了马车。 车外的二人没再对峙下去,不一会儿,马蹄声远去了,外面重归寂静。 姜满靠着软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同入宫那一遭相比,好似眼下的乏累才是真切的。 没走出多远,马车却再次被拦停。 两声轻叩响起,姜满推开窗。 “阮朝” 阮朝正在马车外看着她,转回头,指了指来路。 面对阮朝,姜满的心总是很软,她柔声问:“是三殿下找我?” 见姜满很快会意,阮朝眼睛弯弯,点了点头。 姜满了然,转回身同青黛交代几句回府事宜,下了马车。 洛长安的马车停在不远处的巷口,姜满随阮朝走过去,发现车门已打开了。 洛长安正坐在车内看着她。 少年衣冠齐整,坠下的长发未有一丝一缕散乱,连腰间的鎏金坠子也十分听话,安安静静地缀在衣摆侧,晃也不晃一下。 姜满走进去,坐在他对面:“殿下找我?” 洛长安点头:“见你方 才惊了马,想问你有没有受伤。” “承蒙殿下挂心,方才殿下已瞧见了,我没有受伤。” 姜满拆了他的借口,径直问,“殿下唤我来,该是有话想同我说?” 车帘落下了,马车内安静,隔着细碎飞舞的尘埃,姜满看出他的欲言又止。 好一会儿,洛长安才又开口,极缓慢地问:“你方才……为何要帮他说话?” 姜满怔然一瞬:“什么?” 帮谁说话? 在她对洛长安想问话语的诸多猜测里,唯独没有这一句。 于是她也这样问了:“为谁说话?” 洛长安倚向身后的软垫,衣摆上的鎏金坠终于晃了晃。 他转着指节上金韘,极不情愿地吐出两个字来:“洛璟。” “殿下是说,我为五殿下说话?” 姜满回想着,眨了眨眼,“我……臣女何时为五殿下说话了?” 她的确提及洛璟的伤口,但那几句言辞全然是信手拈来的借口,她不过想借此尽快结束冲突,尽快回府而已。 即便她有与洛长安拉开距离的打算,也不会因此为洛璟说话,维护洛璟那样的人。 洛长安注视着她,眉头依旧微蹙着,显然并未相信她所言。 姜满有些无奈。 “臣女并不是为五殿下说话。” 她斟酌词句,谨慎地解释:“臣女只是觉得,殿下与五殿下是手足兄弟,平常时候于公事亦或私事,总逃不开要有所往来。” “今日惊马,臣女并未有损,殿下为此等小事与五殿下产生误会,惹得日后往来不便,实在是不值当。” 洛长安思索了一会儿她的话,点了点头。 他点着头,却又开口,缓缓道:“那你……你日后离洛璟远些,更不要同他往来走动。” 姜满眉头微蹙,沉默片刻。 她一时不能明白,洛长安为何,又是何时对洛璟生出了不满,以至今日企图伤人在先,言辞锋利在后。 她带着曾经的记忆,所以知道洛璟擅伪装,性本暴戾,表里不一,却不记得此时的洛长安与洛璟有什么过节。 若是真的有过什么争执龃龉,依照洛长安与洛璟此时的性子,二人也远不至如此剑拔弩张。 甚至在上一世,姜满记得他兄弟二人的关系在此时算得上相近。 洛璟年幼丧母,人生得瘦小单薄,洛长安身为兄长对他包容有加,时有照拂。 洛璟于骑射确有欠缺,当年姜满随行秋狝,还曾与洛长安一同帮过洛璟。 于是姜满问:“殿下与五殿下是手足,关系却似乎很疏远?” 洛长安眼神闪烁了一下,只道:“正因我与洛璟手足多年,才知他本性非善。你少些同他接触总是好的。” 姜满眉头不解,注视他好一会儿才应了声。 “殿下找我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 洛长安点点头。 姜满便道:“眼下臣女已听殿下说完了话,臣女的马车还在原处候着,是否可以回去了?” “也不全是为此。” 洛长安却很快改口,“你初来燕京,许多事难免孤立无援,今日之事未必不会再次发生。让旁人知道你来这里,在燕京并非孤身一人,会少生些事端。” 姜满笑起来,拆穿他:“殿下是想留我。” 洛长安说不出辩解的话。 姜满朝旁侧的软垫上靠了靠,支着脑袋笑了下。 她玩笑般道:“殿下想要旁人知道我与你走得近,以此为我做庇护,可我们二人间尚存那一纸婚约还不够旁人忌惮么?” 洛长安却没有将她的话当做玩笑,注视着她:“你觉得它可以作数?” 姜满只觉她拿起铲子给自己挖了个坑,躲开洛长安望来的目光,没应声。 二人就这样沉默了许久。 好一会儿,洛长安岔开话:“不为旁的,毕竟你应了要与我同去静法寺,这段时间里,我总要顾及你的安危,保证你的安全。” 姜满好似真的思索了他所言话语:“殿下说得是,我的马车已先行回府,便劳烦殿下送我一趟了。” 洛长安这才听出她方才的蓄意诓骗。 他眸光微动,眼中反而盛了欣然,抬手递去只软垫:“今日入宫的时辰颇早,我瞧你似乎困倦了许久,眼下离姜府还有一段路,不如合起眼睛歇息一会儿?” 姜满接过软垫,从善如流地朝后倚了倚,边问:“殿下如何瞧出我困倦?” 洛长安看着她,忽而探过身去,解下缠绕在她侧簪上的一缕长发。 长发弯绕着垂下来,姜满伸手接住,放在指节上绕了绕。 原来破绽露在这里。 她轻笑:“殿下明察秋毫。” 洛长安看着被她捻住又放开的发缕,道:“放心歇着,到了姜府,我会唤你。” 姜满的确很累了,于是靠着软垫,阖上眼。 车帘落下,遮住透过窗纸的日光。 马车行驶平稳,内里宽敞,身下垫子又柔软,再适合休憩不过。 可姜满倚在软垫上,合着眼,心绪却始终难以安定。 乌木沉香的气息浅浅萦绕在周身,清淡的微苦几乎将她淹没,她记得,那是洛长安惯爱用的香。 沉香的气味本该令人感到安稳沉静,可姜满沉入这片熟悉的气息里,却心如乱麻。 车内昏暗而安静,细微的呼吸声起落,洛长安在被窗纸遮过的半寸光亮里望向对面的人。 她实在生了一双过分漂亮的眉眼,漂亮得所饰金玉都只做点缀,小巧的玉珠坠在她的颊侧肩头,流淌在她如云如墨的长发上,起伏间漾出细碎的光。 洛长安透过浮跃的光影,看清她翕动的睫羽。 他曾见过十五岁的姜满,见她无拘无束落拓坦荡,像是生于旷野的,不会为任何人而停留的风。 与从前一样,她的样子未曾变过,可如今她抬眼望他时,眼里却盛了细细密密心事。 那些心事萦回难解,缠绕在姜满的眉梢,也顺着他的指尖攀爬蔓延,一路缠绕到他的心头。 洛长安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觉间已伸出手。 他的指尖悬停在姜满的额前,堪堪触碰到她轻蹙的眉心。 是了,如今的她,连合起眼时都蹙着眉头。 洛长安的指节僵了僵。 他想如从前那般抚一抚她的眉心,却好似看到姜满染着疏离的目光,最终顿了顿,指节蜷回两寸。 阴影遮掩下的那双睫羽却忽而颤了颤。 洛长安的指尖便也轻动。 姜满并未睡着。 不知为何,见她醒着,洛长安的顾虑反倒消解下来。 他重新伸指,指腹小心翼翼覆在她的眉心,轻按了按。 第11章 姜满的眼尾也跟着颤了颤。 见她仍合着眼,眉头却缓缓放松下来,洛长安收回手。 马车行驶平稳,穿街绕巷,最终停在姜府门前。 车夫叩门示意。 洛长安看着对面,轻轻唤了声:“小满。” 没得到回应。 他意识到,姜满是真的睡着了。 舟车劳顿,加之这两日入宫觐见,她的确劳神。 洛长安靠她近些,戳了戳她的肩:“小满。” “小满,小满。” 姜满轻晃了晃脑袋。 耳畔好似有人在低声唤她的名,眼前的光影模糊不清,令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阿娘……祖母……” 姜满视线模糊,只得喃喃着问,“到家了么?” 没有人应答。 “阿娘……” 一片捉摸不定的虚无里,只有落在肩侧的那只手是真实的。 于是姜满伸出手,下意识牵住了那寸真实。 第13章 熟悉的微凉落入她的掌心,她习惯性地牵紧他的手指。 指节交缠又握紧,姜满猛然清醒过来。 她匆匆收回手,与眼前少年拉开些距离。 车厢内一时寂静无声。 “我……方才我……似乎睡着了。” 半晌,姜满开口,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却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见她语无伦次,洛长安也不提及方才,只应:“你睡了一会儿,眼下已到姜府外了。” 他从身侧提起件轻薄的披风递给她:“风还没停,仔细别再染了风寒。” 六月的燕京,哪里需要什么披风? 但姜满顾不得许多,接过披风,朝他道谢。 她将披风覆在肩头,匆匆下了马车。 回府时,青黛还未回来。 府中侍女迎上来,说是青黛离府前交待提早备下膳食,如今皆已备好了。 姜满点点头,先行回房更衣。 她信手将披风搭在屏风上,坐在妆镜前。 长发铺散在后,发间饰物一件件拆下,钗环撞出几声清脆的响。 几缕曾编在钗环中的长发微卷着坠在肩侧,姜满将发拢在脑后。 她望向妆镜,忽而抬手,轻轻点了点眉心。 指腹倏然染上灼热,姜满的指节颤栗一瞬,眨眨眼。 她望着妆镜,便似与从前的自己遥遥对望,她合上眼,又似听到玉锁坠地时的碎裂声响。 一个有些荒谬的猜测涌上心间。 “姑娘。” 自外传来一声唤,姜满垂了垂眼,暂将念头压下。 青黛叩门而入。 “青黛,你回来了。” 姜满借着妆镜看向她,问,“如何?” 青黛走到她身旁,跪坐下来:“我已去过静法寺,寺中人说,宋老夫人与宋小公子落脚在静法寺多时,如今就住在寺院最深处的禅房。” 姜满点点头。 “她二人落脚后,京中有过宋家旧识去拜会,宋老夫人以腿脚不便,要潜心修佛为由,统统推拒了。” 青黛弯身替她拆下腰间做饰的丝绦,边交代着,“听那小沙弥说,宋老夫人的性子古怪,连年岁已高的旧友亲自前去都闭门不见,并不是个好相与的,未必肯见姑娘。” “宋小姐虽在当年与夫人交情匪浅,如今却也已过世多年,姑娘何必为了认一只帕子费这样多的心思?” 姜满摇摇头,轻声叹息。 “青黛,你是用刀的好手,刀不沾血往往是因太过锋利,而这燕京城看起来富丽堂皇,连长街都不染一尘,不见天日的地方却不知堆积了多少残尸骸骨。” “我若始终心无牵挂不问世事,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有朝一日遭池鱼林木之殃,便连自救都不知从何处下手了。” 青黛取来发带为她束发,没忍住轻抚了抚她的脑袋:“姑娘思虑周全,怎么好似忽而长大了一般。” 姜满侧首,朝她弯了弯眼睛:“是呀,我当然已不是小孩子了。” 青黛哄着她,连声应“好”。 为姜满束好长发,青黛随她往膳厅走,边聊起来:“姑娘,说来方才我回府途中,还听说了桩热闹事。” 姜满问:“何事?” 青黛道:“姑娘可还记得,昨日我们入京时正撞见花魁娘子乘花车游街?” “那位花魁娘子名为红绡,我今日听闻,她如今不过十八岁,三年前入绮春阁,极擅琵琶。她入阁不过半载,便凭一手好琴技当选花魁,此后一连二载,无人能与其相争。” “红绡娘子游街抛彩花,接到抛花的人会被请去阁中坐听一曲,故而争抢之人不在少数,昨日那抛花落到了一木匠的手中。” “坊间有小道消息说,那木匠拿了抛花,不过半日便寻人卖了出去,似乎卖了有三四百金。” 姜满侧首,有些疑惑:“三四百金?” “是啊。” 青黛点头,感叹着:“都说一曲千金,如今见了红绡娘子,我大概是明白了。” 姜满却道:“于这位红绡娘子而言,卖价低了些。” 青黛诧异:“姑娘是说?” 姜满笑了笑:“你既说一曲千金,这些钱连去见红绡娘子的门槛都摸不到,寻常人怎会就这样轻易卖掉?” 三四百金,于局外人而言或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银钱,可于堆金叠玉的绮春阁,于蹚入这座销金窟中的人来说,不过是信手扔入水中的一颗石子,连响动都未必能听得。 青黛沉默一瞬:“难道……姑娘是想说……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三四百金得以成交,怕是背后有权贵之人推波助澜,这人的手段……还不大高明。” 姜满垂了垂眼,又道,“此事于我们无关,隔岸观火便是了。” -- 马车停在明正司时,魏澄早已在门前坐了多时。 洛长安才走下车,便见少年百无聊赖地坐在府门前的台阶侧,手中扯着段赤金色的绳线绕来绕去。 见洛长安走来,魏澄脚一蹬跳起来:“殿下。” 洛长安看着拖曳到地上的绳线:“你这是……在编穗子?” 魏澄拎起绳线,讪笑道:“殿下明鉴。” 洛长安不由好奇:“怎么想起来编穗子?是要送礼?” 魏澄笑着,不好意思地收着绳线:“哪儿是送礼啊,是属下见阮朝那柄短剑上的剑穗实在漂亮,讨要几次不得,又问不出是出自谁人之手,便只能自己学着编一只。” 洛长安了然,又瞥一眼他手中编好的半段绳结。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你方才所编那一道,轴线绕错了。” 魏澄愣了愣:“啊?” 暮色四合,过了放班的时辰,明正司中依旧有许多暗卫没有离开。 明正司中众多无家之人,大多经司使选拔收留在此,干脆将明正司当成了家,日夜守在此地。 洛长安绕过前堂,穿过回廊,一路上许多人躬身行礼。 魏澄跟在他身后:“殿下,属下已探过消息,绮春阁规矩颇多,虽会对花魁娘子破例,每月却也只有半日自由身。” “故而六月十九,红绡娘子的马车天不亮便会前往静法寺,午时返回绮春阁。” “好,我知道了。” 洛长安又问,“周瓷在哪儿?” “周司使她……” 未等魏澄应答,长廊尽头显出一道纤长的影。 女子一身玄色衣袍,腰佩长剑,腕带束袖,挺拔而利落。 她生了双锐利的凤眼,眼尾微微挑着,只望来一眼,便能轻易叫人的背后生起寒意。 周瓷穿过廊道,朝洛长安躬身行礼:“殿下。” 她的声音微冷,好似沉沙在海,寂然而静默。 洛长安道:“不必多礼。” 跟在身后的魏澄弯下身来:“周司使。” 周瓷直起身,朝魏澄点了点头:“我记得你,魏澄。” 倏然被点了名,魏澄的背后无端一冷,忙道:“属下幸甚,殿下与周司使有事相商,属下先行告退。” 说罢,匆匆离去。 周瓷瞥一眼他慌忙跑走的背影,虽有不解,却也未多问。 揽雀堂在明正司最内,堂门开合,周遭燃起灯火。 正堂经灯火照得通亮,洛长安落座堂中,接过周瓷递来的书信。 他拆开信件,边问:“太康的消息?” “是,今晨快马传回的消息。” 周瓷点点头,“如殿下所料,五日前太康一行,臣的确所见太康民生凋敝之景,也确有查到,太康的严知州以收养孩童之名行伤天害命之事,红绡娘子之妹曲三娘亦在其中。” “不知是否因年岁尚小,曲三娘躲过一劫,如今被关在太康知州府的后院。” 周瓷顿一顿,又道:“但经臣所查,严知州……是长公主殿下的人,长公主居太康多年,臣怕贸然行动会惹出事端,便来请示殿下,该如何处置?” 洛长安将信件放回案上,微垂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不必顾虑,太康百姓不得安宁,那些孩童的尸骨尚不得存,严知州害人证据确凿,虽事发异乡,但明正司还不至于处置不了一个知州。” 周瓷迟疑着:“殿下,长公主毕竟是陛下的亲妹妹,若她插手其中,将此事传回京中惊动了陛下,该如何收场?” “无妨,我倒是正等她这一遭。” 洛长安轻抚了抚指节上的金韘,目光沉沉,“说来我与皇姑姑是自家人,我为民除害,为皇姑姑消减杀人害命的业障,她合该回京来谢我才是。” 周瓷默了片刻,点头应声。 自洛长安接手明正司,九载以来,周瓷始终跟在他身边做事。 她自知这位三殿下年岁虽轻,却十足是个九牛牵不转的倔脾性,旁人的劝阻惯来无用。 幸而他心思沉静,手段稳准,才得明正司上下钦服。 第14章 洛长安自太师椅上起身,却又顿一顿脚步:“周瓷,你那日在京外为姜满诊治风寒,她如今,身子如何?” “臣正要禀报殿下。” 周瓷道,“诊脉可见,姜姑娘的底子并不算好,似 是多年前大病过一场。” “那场病于她耗损不少,幸而这些年精心护养,如今才显不出异常。” 洛长安神色了然,眼中仍不免染了些担忧。 见他眉头皱起,周瓷继续道:“殿下放心,姜姑娘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若不想心脉亏损,还要避免心神烦忧才是。” 第12章 燕京六月多雨水,与洛长安约定前往静法寺的那日,天落了小雨。 姜家年长至已辞世多年的姜老侯爷,年幼至如今的姜满,一家之中只有姜太夫人诵经拜佛,时常到寺庙请愿奉香。 姜满不信神佛,从前祖母前去寺庙又惯来有母亲陪着,她于拜佛的礼节无甚了解,只得临时寻来典籍,从中了解些许。 清晨,姜满踏出府门时,细雨依旧未停。 洛长安的马车早早侯在府门外。 青黛撑着伞,抬眼便见到立在阶下的洛长安,惊了一瞬:“三——见过三殿下。” 洛长安颔首,接过侍从手中的油纸伞。 他上前去,撑伞在姜满的发顶,扶她走下石阶。 姜满转朝青黛点了点头,同她交待几句府中事宜,借着洛长安的搀扶登上马车。 静法寺在山间,前往寺院要经过一条不短的林路。 山路颠簸,一路上晴雨交迭,天始终阴沉沉的。 落雨声淅沥,雨珠顺着未合的车窗溅入帘内,姜满抬手接住一滴。 雨水顺着掌纹流走,她察觉到自旁侧望来的目光,微微偏头迎上去:“离静法寺还有一段距离,殿下不打算同我说说,到静法寺后,我该做些什么才能帮到你?” 洛长安摇摇头:“奉香祈愿,你只当出府散心就好。” 见他不愿说,姜满轻笑了声:“阴雨连天,远来寺庙散心,看来我与殿下的兴致都还不错。” 她并不多问,只调侃一句,重新望向帘外细雨。 林木苍翠,雨雾潮湿,姜满记得,她与洛长安也曾在一个雨天同到淞山赏雨。 那是她与洛长安成亲半载后的事,她自幼畏高却喜山野景色,几番犹豫提及,又总是因畏惧打消念头。 会前往淞山并不是什么许诺约定,只是一时兴起,也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雨天。 与洛长安一同沿山路向上时雨已变小许多,细碎的水雾飘荡,山间小路曲折蜿蜒,尽头白茫一片,像是要一路通到云端去。 石板湿滑,通往高处的小路崎岖,姜满挽着他的手,却好似多高多远都能去到。心底生出的怯意被牵紧的指节压下,他们在山间的石亭中看着被云雾遮罩的远山,而后相视,笑着将对方被雨打湿的发缕别在耳后。 那时洛长安抚过她的鬓发,眼里尽是动人的情意。 他说:“千里云峰,遥山万叠,听闻元陵望山世间盛景,小满,你带我去看好不好?” 姜满笑着点头,拭去他眉间的落雨。 那时姜满曾以为,那便是她的此生了。 “小满。” 耳畔落了声熟悉的唤,姜满下意识回首,一只盛着桃花糕的纸包出现在眼前。 元陵的小吃有许多,桃花糕算是大街小巷常见的一种,但因饮食习俗不同,燕京少有人会做这样小吃。 姜满曾寻了许久,半载后才在城西的一间小摊上寻到。 燕京的桃花糕在清晨售卖,她晨起又惯来对饭菜没什么胃口,洛长安便总在下朝时为她带上些许。 瞧着眼前的桃花糕,姜满心下微动。 口中沁开熟悉的味道,她悄声抬起眼,借着油纸的遮掩看向对面。 她开口,好似只道出一个很寻常的问,眼底却压着三份探究:“殿下怎知我喜欢吃这样东西?” 洛长安的面上并不见波动,唯目光顿了顿:“来姜府的路上恰巧碰见有摊贩售卖桃花糕,想到你自南而来,便猜想,或许你会喜欢这些。” 姜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半晌才笑了道:“殿下真是料事如神。” 马车到达静法寺时,雨已停下了。 山间夹道多草木,石阶绵延,湿雾氤氲,二人拾级而上,小路旁忽而传来一声微弱的猫叫声。 枝叶晃动,有什么自树上跌落,洛长安掠身过去,接住一团绒绒的影子。 姜满与他一同停下脚步。 一只脏兮兮的幼猫正躺在洛长安的怀里,身体微微颤抖着。 染着潮湿的血气弥散,是小猫的后腿受了伤。 它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了,混着淡红的血沁在洛长安掌心,染红了他的衣袖。 小猫不安地叫着,姜满伸手轻轻抚它的脑袋:“这小家伙受伤了。” 洛长安拨了拨小猫的后腿,本因姜满的安抚而安静下来的小猫再次颤抖。 奈何它还躺在洛长安的怀中,一时挣扎不得,只能发出两声无力的叫。 姜满拽了拽洛长安的衣袖:“你别惹它疼。” 洛长安收回手,余光落在衣袖上:“它太小,伤在后腿,骨头断了。” 侍从在山寺的石阶下等候,他们已然走出一段距离,姜满见小猫的身上还淌着血,想了一下,回手抽开发带。 除了那方手帕,她的身上实在没什么能用来包扎的东西。 她拢了拢长发,垂首,用发带缠上小猫的后腿。 姜满小心翼翼地为这脏兮兮的小团子包扎,并不知道,洛长安也正专注地看着她。 几缕长发垂落在身前,姜满信手拂开,在发带的最末打了个结扣。 “暂时止了血。” 她抬首,“带上它一同吧,寺院中的人会救它。” 洛长安看着她,点了点头。 寺门前,小沙弥正提着扫帚扫净落叶雨水,抬首望见阶下二人,又瞥见洛长安怀中的幼猫,忙丢下扫帚。 小沙弥走下石阶,口中连连道着‘善哉’,引二人走至院侧的禅房。 重新处理过小猫的伤处,见小猫的精神还算不错,姜满的表情才放松下来。 小沙弥将发带交还给她,合十一拜:“施主慈悲众生,会有福报的。” 姜满有样学样,朝他拜了一拜:“多谢师父。” 她垂首,本散在身后的发又垂落下来,半遮住她的侧脸。 可即便如此,洛长安看着她低垂的眉目,也知那会是何般温柔。 他看着姜满,胸腔里的一颗心好似也跟着软下来,他很想替她拢一拢散落的长发,伸出手,才想起手上染了泥与血。 脏了,不能碰她。 直到净了手,简单清理了衣袖上的血污,洛长安朝小沙弥道谢。 他靠近些,又低声朝那小沙弥说了些什么,随他走出去。 姜满的心思还放在小猫身上,回首寻人时,洛长安已走了回来。 “瞧你关心它,都忘了自己。” 他手里拿着支短竹木,走近她:“寺院里做灯笼余下的,我瞧这支长度刚好,可以暂时用来挽发。” 姜满没想到他会思虑这些,看向手中染了血与泥的发带,这才想起,她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束起。 竹木打磨光滑,姜满拢过长发挽好,却觉得有些松散。 她试着晃了晃脑袋,长发果然从旁落下几缕。 从前入宫,向来有青黛帮忙挽发梳妆,寻常时候她总用发带束起便算了事,虽会挽发,却极少用这些,手法实在不算熟悉。 见她重新拆下竹木,洛长安伸手接过来。 他对上她望来的目光,按住她的肩,轻声道:“转头。” 姜满顿了顿动作,转过头。 长发被身后人捧在手中,手指轻柔拢过她耳侧的发,姜满的肩膀微微僵了僵。 微凉的指剐蹭过她的耳尖,姜满却觉耳畔一瞬烫得惊人,似引燃了一簇微弱的火。 那簇火燃到她的胸腔里,灼的她思绪也杂乱起来。 姜满开口,打破太过安静的空气:“殿下会挽发。” “嗯。” 洛长安的动作顿了顿,“试着练习过。” 他的手法如旧熟悉,动作亦利落,姜满敛了敛眼睫,又道:“殿下的手法很熟练。” 洛长安道:“练过许久,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看来还不算生疏。” 姜满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下意识脱口:“许多年前?有多久?六年前?五年前?还是……三年前?” 长发挽成一束,洛长安轻轻点了下她的脑后。 他说:“十年前。” 姜满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她轻触了触簪 在发后的竹木,转过身:“十年前……殿下尚且七岁,为何会想到练习挽发?” “那时我曾见过父亲为母亲挽发。” 第15章 洛长安垂眼看着她,言语温柔,“便也想学来……为我未来的妻子挽发。” 姜满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垂首避开他的目光,好似这样就能当做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也当做,没有听到来自她胸腔里的声声震荡。 趴在软垫上的小猫适时地‘喵呜’了一声。 姜满转头看它,伸手过去,小猫毛茸茸的脑袋便靠过来。 洛长安也转了目光,看着小猫:“你救了它,便带它一起走吧?” 姜满挠着小猫软乎乎的下巴,目光柔软:“也要它愿意才行。” 洛长安点一点小猫的额头:“它对你喜欢的不得了,看起来很愿意同你走。” 只一会儿的功夫,外面的天又阴沉起来,需入殿奉香的缘故,二人暂将小猫留给小沙弥照看,转朝佛殿走去。 本以为参加香会的人或会因阴雨的天气耽搁些,前往佛殿的一路上,却已能见到许多手持燃香的人三阶一拜,缓缓上行。 沿着阶梯向上便是观音殿,姜满抬眼,望见殿外的高树与树上摇曳纷飞的红签纸。 她在挂满红签纸的树下站了一会儿,转身与洛长安到殿中奉香。 青石板被雨冲刷过,人影晃动着走近,返照出粼粼光影。 腰佩和田坠,玉带明珠袍,一身华服的少年在二人面前停下脚步。 他躬了躬身,腰间配饰撞出一片清脆的响:“这么巧,三殿下?” 姜满记得他。 秦王世子秦让,秦王的幼子,与洛长安年岁相仿,十二岁时受封世子,最得秦王宠爱。 秦王远在西川,秦让幼年受诏入京,入宫为皇子伴读,只每逢年节或诸侯朝宴能与家人见面。 离家在外无人管束,加之秦王对这个幼子无人不晓的宠爱,皇上的宽宥纵容,多年来成就了秦让一副无法无天的纨绔性子,虽不至伤天害命,却是燕京城中人尽皆知的处事出格,妄为肆意。 “秦世子。” 洛长安看着他,嗓音平淡,“的确是巧。” 雨珠在和田玉佩上沁出莹润的光,少年在一片金玉作响中直起身体:“似乎从未见过殿下踏足寺院,殿下今日也是来参加香会的?” 洛长安没应,看向身侧的姜满,同她说:“小满,这位是秦王世子。” 姜满侧首对上他的目光,顿时了然他的意图。 秦让看向姜满,轻笑着,佯装懊恼:“瞧我,是我眼拙——这位便是自元陵来的姜姑娘罢?” 姜满转回目光,点点头:“秦世子。” “从前在西川时总听父亲提及姜侯爷,来燕京后更对姜姑娘有所耳闻,今日终于有幸得见。” 秦让看着她,“只是没想到,姜姑娘初来燕京,便应了三殿下的邀,陪同他来静法寺?” 姜满摇摇头,笑道:“秦世子实在抬举我,是我来燕京前耳闻静法寺的香会热闹,这才邀三殿下同来奉香祈愿,挂一只红签。” 第13章 做戏做全套,说罢,她再次望向洛长安,轻轻扯住他的衣袖。 袖摆荡了荡,手指相触,洛长安眼底似有微动。 “祈愿?” 秦让怔了下,目光在二人身上辗转一番,后了然笑道,“原是如此,殿下与姜姑娘既来祈愿,我不便继续打扰二位,先行告辞了。” 洛长安顿首。 秦让朝他躬身告辞,转身离去。 姜满松开手。 衣袖顺着掌心流淌而下,她收回手,手腕却被轻轻握住了。 洛长安隔着一层衣袖牵住她的手腕,说:“他还没有走远。” 姜满垂首,目之所及是他袖间未能全然清理干净的血污,而后是二人交叠在一处的衣袖。 洛长安的指缠绕在她的腕上,微拢着将她的手腕圈在中间,好似并未用力。 腕上的力道于姜满而言的确只虚虚一握,可并不明亮的天光下,她却看清他微泛着青白的指节。 姜满顺了他的意,没有挣开他的手。 殿中燃着香火,檀香静人心神,走到佛像前,洛长安终于松开手。 姜满悄声抚了抚揉皱的衣袖,接过僧人递来的线香。 “想不到殿下也是做戏的好手。” 她言语间有调侃之意,轻声道,“我知道了,殿下请我来静法寺,原是请我来做你的幌子。” “不是做戏。” 洛长安却很认真地说,“你也并不是幌子。” 诵经声萦绕耳畔,燃香幽幽,青烟飘来荡去,横亘在二人之间。 姜满看着飘散的青烟,轻笑了声,忽而问:“那殿下当我做什么呢?” 她问得轻巧,好似一句再寻常不过的玩笑话,洛长安却想了许久。 “小满,我从未想过要将你当做什么。” 洛长安看着她探究的眼,默了一会儿,“若非要说,大概是……” “因果。” 他的声音很轻,比燃香更快被风吹散,一寸香灰跌落在佛案上,散成了烟尘。 姜满捕捉到他的话语,却觉得他说错了。 因果。 他们之间哪里有什么因果。 可她听着洛长安的话语,不知为何,一时之间竟不愿反驳。 香灰落下,灼过指尖,姜满转过头,抬眼望了望高耸在发顶的佛像,屈膝跪在蒲团上。 洛长安亦合掌当胸,一同跪下。 他的脊背挺拔着,微微垂眼,似乎在轻声念祷。 姜满用余光悄悄看他,她着看他几近虔诚地俯身叩首,翻掌三拜,好似向那佛像叩拜了千百次般熟稔。 殿外掠过一道影子。 姜满辨别出阮朝的身影,收回思绪,跟着拜了三拜。 奉香后,二人走出佛殿。 小沙弥递上两只绑着红线的签纸。 姜满接过,将两只签纸都留在手中。 她望向候在一旁的阮朝,道:“殿下,我一时想不好该求些什么,想四处走走,回来后再挂这签纸。” 洛长安顺着她的目光微微侧去,心领神会:“我命人与你一同。” “殿下无需为我劳烦,听闻静法寺的住持师父常为人传道解惑,我想请这位小师父带我去见一见他。” 姜满看一眼旁侧的小沙弥,意有所指,“两炷香的时间,殿下觉得如何?” 洛长安犹豫了一瞬。 姜满看出他的迟疑,举着红签纸在他眼前晃一晃:“两炷香后,我在这里等殿下回来。” 洛长安被掠过的红晃花了一瞬,眼中全然是姜满微染着笑意的眉眼,于是应道:“不必那样久,一炷香足矣。” 姜满点点头:“也好。” 一炷香的时间,也足够她去见一见宋老夫人了。 离开观音殿,姜满跟着小沙弥前往后山,一路走到静法寺最深处的禅院。 不同于寻常禅院种些银杏或青竹,小院里花团锦簇,一眼望去灿若云霞。 花叶被雨打湿了,微风拂过,带起一片清甜的香气。 那都是自南而来的花,如今在这片陌生的土地扎了根,竟也能开得生气蓬勃。 姜满沿着花间小路走到屋前,轻叩门扉。 “宋祖母。” 她道,“姜满请见。” 风停了,四下分外安静。 “宋祖母。” 姜满再次叩门,恭谨道,“小辈姜满,自元陵来,请见宋祖母。” 小院依旧悄然无声。 姜满还欲叩门第三次,自屋内传出一道年轻的声音:“门没锁,进来便是。” 姜满应声,抬手推门,果然十分轻易地推开了。 屋子正中的屏风前坐着个身披赤黑色袍服的青年,正半倚着身后的小椅,抬眼看着她。 他的袍服宽大,衣袖展铺在椅侧,长发用一只黑檀木簪随意挽了起来。 随性散漫,没有半分修行的样子,装束也不像是佛家的打扮,倒像是半个道人。 姜满迎上青年的目光,走进去:“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青年像是听到了什么玩笑话,不由得轻笑了声。 他微挑了挑眼尾,语调也微扬:“是姑娘先闯入我的院落,这句话该是在下问你才对。” 姜满一时无言。 她默了一瞬,如实道:“有一位姓宋的阿婆可是住在这里?” 青年看着她,饶有兴致地支起手臂:“你与你口中这位宋阿婆 是什么关系?” 姜满没有犹豫:“她是我祖母。” 青年轻笑了一声,自手旁斟了盏茶,推到对面。 “请。” 他抬手请她落座,吐出两个字来,“姜满。” “多谢。” 姜满接过茶盏,看向对方,“宋洄。” 话音未落,一只木茶匙伸来,勺柄‘咚’一声敲上姜满的额头。 姜满揉着脑袋抬眼。 “重新叫。” 宋洄拎着茶匙看她,慢悠悠地说,“没大没小。” 第16章 姜满咬了咬牙:“宋……表兄。” 事实上,对于眼前的宋洄,姜满已不记得许多了。 她其实连他的样貌也并不记得几分,脱口而出的名字不过是凭这人如旧的懒散打扮与自己的三分直觉。 姜满只记得,当年宋家驻守南境,宋将军与父亲交好,曾带宋洄到元陵拜会。 宋洄的年岁与她的兄长姜念时相差不多,多年前年岁尚小,在元陵时总与姜念时走在一处,二人十分投缘。 那时的姜满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孩童,吐出的字也连不成句,只记得二人带她外出时,宋洄总以教她认字为由逗她说话,教着教着便从她的兜里骗走了不少饴糖。 后来筠山一劫,宋家一朝没落,姜满便再没见过宋洄了。 如今得见,宋洄虽依旧如幼年时与她玩笑,眉眼间却压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再不复她记忆中的轻快了。 “早听闻你要来燕京,不想这么快便见到了。” 得她一声唤,宋洄心满意足地点头,“眼瞧着是稳重许多,与小时候咿咿呀呀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他笑了笑,又道:“元陵如何?你家中可还好?” “元陵一切都好。” 姜满自知时间紧迫,简短应他,后问,“怎么不见宋祖母?” 见她面色认真,宋洄也正了神色,“你为何要寻祖母?” 姜满放下红签纸:“我有一事想问宋祖母。” 宋洄朝后院瞥一眼:“祖母尚在寝房歇息,你有话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姜满犹豫一瞬,自袖中取出那方绘了山水的帕子:“你瞧瞧这幅山水画?” 宋洄接过绣帕。 他面上并无讶然,只看了一会儿,问:“你从哪里得来这帕子?” 姜满一五一十道:“是我入宫时,一个名叫栀月的宫人交到我手中的。” 听到栀月的名,宋洄微微垂眼。 姜满观察他的神色,试探道:“四日前,栀月被人推落了水,溺亡在御花园的淙明湖中。” 宋洄捏紧绣帕。 “栀月,我记得她。” 再开口时,宋洄的面上已平静下来。 他缓缓说着,嗓音却平静,好像在讲一桩事不关己的故事:“当年我父亲自南境边地救回她时,她伤得很重。” “边地的伤药不及京城,彼时正逢韩都尉代我父亲回京述职,我父亲便命韩都尉送她回京中养伤。她在世上并无依靠,便留在京中,跟在我姑姑身边。” “栀月与韩都尉彼此相投,心意相合,很快定了亲。只是再后来,在筠山……” 见宋洄言辞犹豫,姜满蜷了蜷指节,接道:“筠山一劫伤亡惨重,我父亲与宋伯父相继过世,一年后,宫中亦传出宋姑母辞世的消息。” “当初宋姑母入宫,栀月自请随侍,可后来,她却亲手呈上宋家的罪证,送许多人入诏狱,上了刑台。” 宋洄捏着茶盏,没有说话。 “但当年针对宋家的证据并不完全,栀月遭人灭口,足以见得宋家之事确有隐情。” 姜满将猜测全然道出,又一次思及那座守卫森严的盈华宫,“这方山水画的确出自宋姑母之手,当年她辞世的消息传出,宋洄,你们……可有见过她?” 可有见过她的尸骨? 话音落下,屋内静可闻针。 宋洄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定定地瞧着她,捏着茶盏的指节绷紧了。 姜满不急着要他的回话。 好一会儿,宋洄开口,却没有回答她。 他问:“姜满,你所知道的这些,是谁同你说的?” 姜满侧过目光,企图避开他的问题:“是我入宫时听闻的。” 宋洄一语道穿:“宫里可没人胆大到连性命都不要,敢同你说起这些。” 姜满瞒不过他,只得如实道:“是三殿下。” 宋洄轻笑一声。 “原来是他。” 他看着交叠在案上的两张红签纸,意味深长道,“姜满,你这位未婚夫,可不是个简简单单的人啊。” 第14章 姜满听出他言语中的意味深长,应:“我知道。” 宋洄颇为意外地挑眉:“你知道?” 姜满点头。 她当然知道。 她道:“他接管明正司,多年来打的是人命官司,自然不会是什么清白的人。” 宋洄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面上浮现出些许错愕来。 他轻抚瓷盏,又问:“那你可知,他今日因何前来静法寺?” “我并不想知道,他以我为借口前来静法寺,我也借他的遮掩来见你,我们不过各取所需。” 姜满稳坐蒲团,言辞果断,“正如我也不会问你,是自何时知道我与三殿下的行踪。” “宋洄,我今日来,只为问当年之事。” 宋洄轻笑一声。 “当年之事,你不是都已同我说过一遍了么?” 他理了理垂落在旁的衣摆,看向窗外,“姜满,那些事已是定局,宋家的事不该与你扯上关系,你参与其中也捞不到半分好处。” “宋家之事或于我无关,但……” 姜满咬一咬牙,“我父亲的死,我总要查个清楚。” 宋洄猛然抬眼:“你何时……” 他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匆匆止了言语。 姜满心下一沉:“你知道?你知道些什么?宋家含冤?还是我父亲的死别有隐情?” 她接连追问,宋洄却垂了眼,不愿开口。 见他沉默,姜满的嗓音更急切几分:“你既知道,这么多年来为何不找寻证据,不重查当年之事?” “姜满,你未免说得太过轻巧。” 宋洄冷声一笑,“宋家当年遭人背叛,折损至今唯留我与祖母二人,我还能相信谁?谁还会帮一个没落如此的宋家?” 姜满脱口而出:“元陵,我与兄长都会帮你。” 宋洄面上的笑消散了。 他拎起姜满放在案上的红签纸,叹了一叹:“小满,执着于过去没什么好处,这燕京城中到处都是秘密,你今日要查静法寺,明日便要查皇宫,查姜府……” “而你多知道一分,便会多踏入危险中一步,就如你今日来找我,其实……也是不值当的。” 姜满看着他。 她说:“不是这样的,宋洄。” “当年之事或许没有转圜的余地,但如今,我只有多知道一分,才更能看清身旁四伏的危机,才知道我该如何做,才能保护好身边的人。” 宋洄微怔。 他对上那双澄澈的眼,好似又看到许多年前那个,只稍许善意便能骗出她手中所有饴糖的小姑娘。 而他们经年未见,他又一次见她,也又一次骗她。 宋洄默了片刻,轻叹一声。 “我曾见过姑姑的棺椁与牌位,当年她离世不久后,我母亲……长公主将她带到了太康。” 他顿一顿言语,缓缓道,“当年我尚且年幼,亦没有去过筠山,事关姜伯父我所知不多,爱莫能助。” “但我知道,你若要重查当年事,太康或许是个好去处。” “至于旁的,你那位未婚夫所知道的,怕是比任何人都要多一些。” -- 洛长安赶到山寺后的禅房时,魏澄已携人围了院落。 “殿下,秦世子来过,为掩人耳目,是沿窗走的。” 见洛长安走来,他迎上前禀报,“按您的意思,我们等他离开后才敢行动,并未打草惊蛇。” 洛长安颔首:“周瓷那边如何?” 魏澄压低声音:“周司使今晨传信,如殿下所料,东阳附近的矿山中,果然有伪装成矿工,经人豢养的私兵。” 洛长安面露了然:“暂且不要动东阳的人,让周瓷遣人多盯着些。” 魏澄应下,却不解:“殿下早已知道徐家镇上的兵器是秦世子命人私造,而今东阳的私兵亦与他脱不开干系,方才他来见红绡娘子岂不正是人赃俱获?” “殿下为何不命我等直接动手捉人,反倒要兜这样大一个圈子,要见一见红绡娘子?” “我今日本也不是来捉他的。” 洛长安道,“我与秦让自幼年相识,走到如今虽道不相同,我却并不想与他为敌。” “只是他胡搞乱搞实在有一手,私造兵器,豢养私兵,桩桩件件都是能把秦家连枝带叶送上刑台的死罪。秦王与秦王妃一生体面,死在断头台上未免太难看了些。” 魏澄一知半解,应了声“是”。 禅院分外安静,院落两侧种满青竹,洛长安推开房门。 房中坐着个女子,窗子开着,细雨不断飘进来。 女子没有妆点,身上也是素净衣裳,长发用两支式样简单的金簪挽起,目光流转,正拿那双清亮亮的眸子打量着来人。 见洛长安走近,女子起身,腰间一枚和田坠晃动,手中的琉璃串轻声作响。 第17章 她嗓音含笑,柔声道:“公子看着眼生,想来奴未曾在绮春阁见过,不知您是哪位贵人?” 洛长安没应她,径直在长案前落坐。 他看向案上收整的茶盏与高有二寸的茶盘,又瞥一眼大开的侧窗:“听风赏雨,娘子好兴致。” 红绡不在意他的冷淡,笑了笑,走到他身畔:“公子冒雨而来,也是大雅之人,兴致不比奴的差。” 洛长安拦下红绡斟茶的手,请她在旁坐下:“我今日来,想与娘子做一笔交易。” 红绡支着手臂看他,琉璃串下的坠子撞出清脆的响:“想同奴做交易的公子有许多,公子瞧起来是个身家厚实的贵人,不知能开出多高的价?” 洛长安再朝侧窗瞥了一眼:“比他的开价高些。” 红绡面色一变:“你究竟是……” 却不等她说完,屋外的魏澄忽而高声唤:“公子!” “是姜,姜姑娘……您来了,殿……公子他……” 听着他语无伦次地传话,洛长安猛然抬眼。 房门轻轻推开了。 雨雾在照入的天光下氤出细碎的光,那道熟悉的影正立在门前。 姜满看着房内二人,目光落在洛长安的身上,有样学样地道了声:“公子。” 她声音平静,明明只是同他打了声寻常的招呼,洛长安却一瞬站起身来。 他轻轻唤她:“小满。” 可眼下情状三言两语难以说清,除却一声唤,洛长安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落雨自姜满的身后斜穿入内,雾一样扑在她的肩头发梢,洇湿了她脚下方寸。 静默的雨声中,红绡的声音忽而自后响起。 她托着脸颊,目光饶有兴致地在二人间转了转,娇声笑道:“公子,看来这位姑娘有话要与您说,是红绡在此不巧了。” 姜满分出一寸目光给她。 红绡。 那位绮春阁的花魁,一曲千金的红绡娘子。 未等姜满转回目光,屋外再次传来一声唤。 “小满。” 宋洄匆匆而来,及地的袍服拖曳出一路水迹,“瞧你,走得这样急,签纸都落下了。” 洛长安转看向忽而出现在姜满身后的青年,目光凝了凝。 宋洄熟视无睹,摊开掌心,将两只红签纸递到姜满面前。 姜满接过来,道:“多谢表兄。” 这声表兄在宋洄听来显然十分受用,他余光瞥了眼面色不善的洛长安,笑道:“方才来寻我时没见你这样客气,你啊,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丢三落四。” 二人的言语亲近又熟稔,洛长安面色微变。 姜满捏住签纸,转回身。 她安静地看着洛长安:“挂签纸只是小事一桩,公子日理万机,眼下既有人要见,我不便多加叨扰,先行告辞了。” 说罢,不顾洛长安在后的轻唤,转身离去。 “小满。” 洛长安匆匆跟去,行至门前,却被宋洄拦住了。 身影逐渐远去,消失在院门外。 一声柔柔的笑自身后响起,红绡轻声调侃:“公子,姑娘好像同您置气了呢,您该快些追上去哄一哄她才是。” 洛长安没应她,看向斜倚在门侧的宋洄,冷声道:“宋迎溯。” 宋洄这才放下手,慢条斯理地朝他行了个礼:“三公子,别来无恙。” “在淙明湖看到那个宫侍的尸身我就该想到,你用她的引姜满前来。” 洛长安看着他,沉声道,“是我低估了你的眼线,也低估了你的手段,没能想到你连故人的性命都可以舍弃,离京这么多年,还能将手伸到宫里去。” “我的手段的确不算磊落。” 宋洄冷笑,低声反问,“但若这样说,你什么都要瞒着姜满,又比我好多少?” 洛长安面色微沉。 宋洄又道:“公子,姜满不是个一无所知的幼童,若她想,迟早会知道平凉侯的死,会知道筠山所发生的一切。” “你呢?要阻拦她么?” 洛长安默了片刻。 “你不必担心,我未曾与她提及什么,何况她想知道的,我也没办法解答。” 宋洄瞥一眼倚在屏风侧,专心观戏的红绡娘子,“公子既还有客,我也不在此叨扰了。” 宽袍广袖晃荡着离去,洛长安回到案前,面色仍有些冷。 红绡收回目光,斟茶给他。 “公子真的任那位姑娘离开啦?” “若她当真误会你我,再追不回了,奴可是万死莫赎了。” 她提着茶壶,笑道,“奴对姑娘家的心思向来拿得准,可要我帮公子想想办法?” 洛长安瞥一眼她:“你这会儿倒是有心。” “奴看得出,公子喜欢那位姑娘。” 见他并不喝茶,红绡自斟自饮,缓缓道,“公子看那位姑娘时,眼中有情。” 洛长安浅蹙了蹙眉:“你的眼睛还可以用来看些别的。” 红绡却觉有趣,偏揪着不放:“奴身在绮春阁,若连公子这般不加掩饰的情意都瞧不出,也枉费留在烟花柳地多年了。” 洛长安恍惚了一瞬,低声喃喃:“不加掩饰么?” 见他眉头不解许久,红绡瞥一眼窗外,转开话题,“天色不早,奴需赶着回绮春阁,还不知公子究竟能开出多高的价码?” 洛长安这才回神:“我要与你的交易的并非银钱。” 红绡饶有兴致:“公子说说看?” “曲红绡,或者我也可以唤你一声曲二娘?从太康来到燕京,几经辗转,你这一路想必十分不易罢?” 洛长安看着她,“我想与你交易的,是曲三娘的自由身。” 话音落下,红绡骤然失色。 手中茶盏滑落,她抬眼,目光如炬,似想努力看穿眼前人:“你怎会知道三娘?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15章 洛长安扶起茶盏:“天底下还没有明正司查不到的人。” 曲红绡垂了垂眼:“明正司……” 洛长安道:“你与秦让合作,为他传递消息,本就是为救你的妹妹,但太康龙潭虎穴,更有长公主坐镇,饶是他也只能从长计议。” “既如此,你与我合作也是一样的。” 曲红绡抬起眼来:“你想要什么?要我手里的消息?” “我不要你的消息。” 洛长安道,“但我要你用它做一件事。” 曲红绡抚了抚腰间的玉坠:“公子可知,我与秦世子相识多年,他待我不薄。” 她言辞里有拒绝的意思,洛长安却好似早已料到,接道:“你能逃离太康,一路前来燕京,少不得他从中相助与部署,所以你为他传递消息,还报恩情。” 曲红绡笑了声:“你既知道,就不怕我告诉秦世子?或者,若我不配合,你打算在此杀我灭口么?” 洛长安却摇头,笃定道:“你心中感念,却也清楚,他动不得太康,救不了曲三娘。” 曲红绡攥紧玉佩。 洛长安伸指抚过茶盘,眨眼间解了茶盘下的一道暗锁,自里面取出只小巧的鸣镝来。 他捏着那只鸣镝,道:“我带人围了你所在的禅院,却从未阻止过你放出信号。” “若你全然忠心于他,早可以用此给他通风报信。” 曲红绡一时无言。 “孰轻孰重,给你五日的时间思量。” 洛长安将鸣镝收在手中:“若考虑好,到城西的汀兰茶阁,我的人在那里等着你。” “公子。” 见他说罢便要离开,曲红绡匆匆相拦,“公子既想同我合作,该知道绮春阁的规矩,该知道平日里,我无法出阁去见公子。” “我知道。” 洛长安站起身,并没有停下的意思,“既是谈合作,我总要看到你的诚意。” 细雨未歇,洛长安走出院落。 魏澄跟在他身后:“殿下,红绡娘子当真会同我们合作么?” 洛长安没答,反问起另一件事:“阮朝跟去了?” 魏澄无奈叹气,连连道:“是,是,殿下放心,阮朝方才便随着姜姑娘去了。” 洛长安这才点头,交待他:“这几日派人在茶阁等着便是。” “殿下是说,我们无需派人去绮春阁见她?” 魏澄疑惑道,“万一她愿同我们合作,却被绮春阁的规矩绊了脚可怎么办?” 洛长安捏了捏手中的鸣镝,道:“若这点小事都办不到,秦让这斗鸡走狗的二世祖名声怕是在燕京白混了。” “原来如此。” 魏澄递上一句奉承,“殿下思虑周全。” 二人朝外走了会儿,魏澄打量着洛长安的神色,试探道:“殿下……姜姑娘那边,殿下打算如何同她解释?” “属下瞧她方才好似真的生气了,八成是因您偷溜来见红绡娘子,这才恼了您。” 洛长安却思量着他的话:“你觉得她因这个恼我?” 第18章 魏澄笃定点头:“您想,在姜姑娘看来,您本是邀她参加香会,其实却是以此为借口来见绮春阁的花魁娘子,她不恼您这个才怪呢!” “是么……” 洛长安的神色却并不明晰,脚步加快几分。 -- 姜满没有停留,出了禅院便一路朝山下走。 穿过回廊,路经佛殿,她在那颗挂满红签纸的高树下顿了顿脚步,踮起脚,将手中揉皱的空签纸挂了上去。 雨雾扑在面上,红签摇曳,带落两滴湿凉的雨珠。 姜满抬手接住,心里忽而平静下来。 她不该失了分寸的。 如今的洛长安要做什么,要见什么人,分明与她毫无干系。 她不该因为曾拥有洛长安的过去,而理所应当地,将他的如今也当成自己的所有物。 她分明是要远离他的。 况且她心中早清楚,洛长安来静法寺本就另有他事,他邀她同来,就是为此作遮掩。 洛长安这个时候来见红绡娘子……或许与前些时日的抛花一事有关。 姜满思索着,不觉间已走到寺门,抬眼,撞见一道熟悉的影子。 洛璟的手臂上缠着细布,正立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撑伞看着她。 他望向她:“姜姑娘。” 姜满自知躲不开,停下脚步,朝他行了礼:“五殿下。” 洛璟受了她的礼,持伞走近:“姜姑娘也来参加香会?怎么独自在此?” 姜满退了一步:“臣女在这儿等人。” “等人?” 洛璟朝四下瞧,笑了声,好似并不信她,“莫不是在等三皇兄?他竟没派侍从跟着姑娘,而是将姑娘一人留在此地淋雨?” 姜满敛了敛眼睫,才思索着该如何开口,发顶被另一柄伞遮住了。 “姜姑娘,久等了。” 有些陌生的声音落下来,姜满侧首,对上一双潋滟多情的眼睛。 “秦世子。” 她适时掩去面上的意外之色,顺着他的话说,“无妨。” 秦让点点头,这才看向洛璟:“五殿下,这么巧?” 洛璟的面上闪过错愕,看向眼前同立在伞下,却各将半个肩膀留在伞外的两个人。 他皱眉,狐疑道:“想不到姜姑娘会与世子同来?” 秦让理所应当似的点了点头,替姜满接过话茬:“是啊,姜家与秦家皆是大族,两家多年世交,五殿下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洛璟的面色阴沉几分。 “我二人在寺中逛了许久,如今也该回了,殿下轻便。” 秦让丝毫不顾及洛璟逐渐难看的面色,再次看向姜满,“我们走吧?” 秦让的马车候在山寺的石阶下。 姜满与他同走到车前,停下脚步:“世子对五殿下似乎很疏远?” “很明显么?我确是看不惯他许久。” 秦让冷笑一声,“若他不主动招惹便也罢了,明明心里恨着,面上却还要演作良善乖顺的模样,谁知哪天会不会笑着笑着抽出一把刀子捅过来。” 姜满微有讶然。 “我这便要下山去了。” 秦让并不喜欢提及洛璟,岔开话,将伞递给她,“你呢?要在这儿等洛长安?” 姜满余光瞥见小径旁闪过的身影,犹豫一瞬,最终摇头:“世子才为我解围,我总不该忘恩负义。” 秦让笑了声,收回纸伞,递手过去请她上车:“那请吧,姜姑娘。” 秦地富庶,堆金叠玉,秦让又向来是个挥金如土的主,马车装点得极尽奢华。 姜满抚了抚落满苏绣的车帘,暗叹秦让的手笔的确阔绰。 马车驶离静法寺,姜满看向对面的人,再次朝他道谢:“方才还要多谢世子解围。” “不必客套。” 秦让对她的道谢很受用,却压着唇角道,“你若真想谢我,不如告诉我,洛长安今日来寺院是要做什么重要的事,能把你给撇下了?” 姜满笑了笑:“世子身在燕京多年,手眼早就遍布京城,你都没能查到,更遑论我来此短短几日,与他不过泛泛之交,哪儿能知道这些?” 秦让没怀疑她的敷衍,反倒不可置信似的重复道:“你与洛长安?泛泛之交?” 姜满不接话,迎上他的目光,意味深长道:“不过有一事,我眼下倒是知道了。” 秦让问:“是什么?” 姜满道:“世子今日来寺院,不只是因香会。” 秦让挑了挑眉,不经意捏了捏腰间的和田坠:“我才为你解围,你反倒琢磨起我的事来了?” “世子放心,我对你的事没有兴趣。” 姜满坦然道,“我只知今日世子来静法寺参加香会,为我解了围,是个好人。” “好人。” 她言辞轻快,目光更是坦坦荡荡,秦让轻笑出声,“你还是头一个这样说我的。” 马车一路驶进燕京城。 才入了城,有人在外呈禀,秦让拨开车帘,附耳过去。 车外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秦让听着,微皱了皱眉。 他正欲开口,余光瞥见姜满的身影,止住了话语。 “雨已停了,世子送了我一路,我实在感激。” 姜满察言观色,开口请辞,“这里距离姜府不远,我刚好想在城中多走动走动,便在此与世子告辞了。” “我和洛长安可不一样。” 听她这样说,秦让反倒挥退车外的人,“送佛送到西,哪儿有半路给姑娘家丢下的道理。” 姜满看着落下的车帘,也没推拒:“那便有劳世子了。” -- 静法寺到燕京城的路不算近,回府时,青黛已着人备了膳。 雨下一会儿停一会儿,姜满的衣裳还微有湿意,便先回房更衣。 换着衣裳,摸到发间竹木时,她的耳畔再次响起洛长安为她挽发时说的话来。 十年前。 为什么是十年前? 长发铺散开,姜满将竹木攥在手中,好一会儿,抽开妆奁,将竹木收在了底层。 用膳后已是日暮西沉,姜满坐在案前翻书,心思却如何也放不到手中的书页上。 父亲,宋家,长公主,太康……还有红绡娘子。太多事缠绕在心头,一时之间连头绪也理不出来。 一页书从傍晚翻到天黑,直到案前的烛火晃了晃,姜满放下手中的书本,轻声叹息。 却是此时,院落里传出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青黛不在院中,姜满看向关合着的木窗,心中下意识防备起来。 她拿起案侧的匕首,吹熄了蜡烛。 屋内陷入昏暗,院落中,景物的影变得清晰起来。 落在窗前的影也格外清晰。 影子走近了,月光映明来者的轮廓,姜满没说话,将匕首收起来了。 “小满。” 一声唤落 下,姜满推开半扇窗。 她抬首,猝不及防地,撞入一片带着清苦的柔软里。 第16章 姜满匆匆退开,这才发现,方才拂过她额头的,是少年迎风招展的衣袖。 她退后一步,看一眼天色,嗓音沉静:“月黑风高,夜闯姜府,殿下不觉得冒犯么?” 洛长安扶住险些被风吹合的窗子。 他望着她,轻声说:“是想过会有些冒犯。” “但还是觉得来见你更重要些。” 姜满眼睫微颤,言辞依旧平静:“殿下入夜而来,是有要紧事?” 洛长安点点头,靠近窗子。 冷白的月光落在他的眼中,一汪湖水被照得清明:“是有要紧事。” 姜满站在原地没动,等着他的下文。 洛长安垂眼瞧了瞧二人的距离,又道:“是有话想同你说。” 姜满这才朝他走了两步。 青黛的声音忽而自院外传来。 “姑娘?” “我瞧姑娘的院落里没了光亮,可是歇下了?” 脚步声愈发近了,洛长安四下瞧了遍,才打算跃上房檐躲一躲,衣袖却一紧。 姜满扯住他的衣袖,将窗子全推开了。 洛长安从善如流,按上窗框,顺着窗沿翻身进来。 靠窗下是一方长案,他侧身避开,落地时身形斜了斜,长发被窗侧竹帘剐蹭到,散落下几缕。 姜满下意识扶稳他,顺带着将窗关合了。 青黛的声音再次传来,却很轻,似是怕扰了她:“姑娘?” 姜满佯装睡下,没有应声。 她转过身,与洛长安一同隐在窗侧,几乎要将‘有话快说’写在脸上,低声问:“何事?” 洛长安并不介意她的冷淡,背倚着石墙,垂首望她的眼睛。 他问:“今日秦让送你回府?” 姜满掀起眼皮瞧他:“秦世子不比殿下日理万机。” 洛长安的睫羽颤了颤,又道:“我与秦让相识多年,他做事惯来不讲究分寸,你不要……” 第19章 “我不要同秦世子走得太近?” 姜满接下他的话,“殿下这话有些耳熟。” 洛长安微敛了敛眼睫,“嗯”了一声。 末了,他垂眼,看向姜满尚扶在他腕上的手,嗓音轻柔:“有件东西要给你。” 姜满的目光跟着他垂下来,才要收回手,手腕却一紧。 她只好问:“是什么?” 洛长安攥着她的手腕,微凉的指小心翼翼覆上来,勾住她微僵的指节。 “放松些,不是什么咬人的东西。” 他捏了捏她的指尖,转眼变出条崭新的发带来放到她掌心里,“晚些时候路经霓华阁,想起你的发带染了血污。” 发带绕在掌心,姜满的嗓音依旧冷冷淡淡的:“殿下便是为了这个而来?” 洛长安垂着眼,散落下的发缕也随着他的动作垂下,轻飘飘落在姜满的肩侧。 他软着声:“我是来向你赔罪的。” 姜满只觉呼吸间全然是沉香的微苦,那缕发拂过她的耳畔,又拂过她的心尖,竟险些将她的心绪也拂乱。 “殿下言重了。” 她定了定心神,好似浑不在意,“殿下要做什么,想见谁,全然是你的自由,哪里就是有罪了?” 她言语间明明满是无谓,洛长安的唇畔却隐有笑意。 “不是因做了什么,也不是因见了谁。” 他松开她的腕,轻声道,“是为隐瞒你的事,是我不对。” 夜色静谧,他的声音与月光一同流淌下来,真挚而恳切。 姜满握了握掌心里的发带,竟一时觉得,好似也能握住他的半寸真心。 于是她抬眼,问道:“那殿下,要同我说些什么呢?” “想同你说许多,但有些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只能先同你说些简单的。” 洛长安望着她眼里闪烁的月光,转而道,“静法寺的那只小猫,如今在我府中。” “小满,你把它忘下了。” 提及此,洛长安的眼尾微微垂了垂,好似说的并不是小猫,而是他自己一样。 姜满这才想起那只受了伤的幼猫来。 她对那小家伙心存愧意,言语也软下两分:“它……怎么样了?” “它来我府中后总是呜呜咽咽地叫,大概也很想见你。” 洛长安坦然道,“三日后,我带它一同到城西的汀兰茶阁,你要不要来见它?” “顺带着来听一听,那些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话。” 姜满心里想着小猫,应了他:“好,三日后我自去寻殿下。” 洛长安弯了弯眼睛:“三日后的午时,我在茶阁等你。” 院落里早已重归寂静,洛长安推窗朝外瞧一眼,翻身而出。 少年悄无声息地来了又去,像是一阵来无影去无踪的风,连痕迹也没留下。 姜满立在风里,没能捉住他掠过的半寸影子。 她立在半开的窗前,看向掌心里的发带。 屋内暗沉沉一片,小院里也没有燃灯,唯有月光覆在发带上,又被风吹远了。 姜满的思绪也好似随风飘得很远。 上一世他们成亲太早,在她的记忆里,洛长安其实很少有今日这般举动。 他曾翻墙来见过她一次,是在他们大婚的前一夜。 秋夜里的风有些凉,吹过院墙侧的高树,枝头的叶便簌簌地落,铺散在小院里。 洛长安踩着满院的落叶来见她,他隔着一道窗望着她,轻轻牵过她的手,说:“他们都不许我同你见面。” 姜满听出他软腔软调里的委屈,摘下剐蹭在他发侧的一片落叶:“你别急呀,明天就能见到了。” 洛长安垂着眼尾,指节勾缠着她的,轻轻捏她的指尖:“可我很想你。” “我很想见你。” “一时一刻都觉得太久。” 手中发带迎风而动,院侧的枝叶晃动出一阵响动,姜满收回思绪。 她轻笑一声,眼中却并无笑意,反而尽是凄恻怆然。 上一世,那道圣命造就的际会下,洛长安待她的好她曾看在眼里,也曾因此起心动念,更至如今都无法全然割舍。 但被牵连的姜家是相隔二人的垣墙,洛长安对她有意的隐瞒,始终未曾对她敞开的心扉,亦然是横在她心中的一根刺。 若说前世二人是被一道圣旨绑在一处,那么如今呢? 她提及婚约时每每闪躲,以洛长安的敏锐定然早已看在眼里,他又为何非要与她牵扯在一处? 可若真如她心中所想,洛长安与她一样拥有曾经的记忆,她试图言语刺探,他却为何佯装不知? 姜满想到这些,不解之余,觉得有些可笑。 可笑的是,他们明明曾是那样亲密的关系,她却从不曾看懂过洛长安,从始至终都没猜透过他的心思。 月光正好,洒在院落里皎白一片,若幕下明灯。 姜满抬手,合拢了窗子。 -- 三日后,姜满应邀到汀兰茶阁赴约。 时值正午,正是城中人歇脚小憩的时候,茶阁宾客盈门,来往热闹。 姜满走进去,扫视一圈阁中茶客,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窗畔饮茶。 是那个总跟在洛长安身畔的少年,姜满记得,他叫魏澄。 魏澄显然也瞧见了她,眼睛一亮。 他起身朝她走来,欣然道:“姜姑娘!” 姜满应了一声:“小魏大人。” 魏澄忙摆了摆手:“姜姑娘抬举,属下哪里担得起这一声大人,公子已等在楼上了,属下带姑娘上去。” 姜满笑道:“有劳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上木梯,魏澄在前引路,边叹:“没想到姑娘还记得属下。” “自然记得。” 姜满点点头,“在静法寺那日,我曾见过你的。” “说起静法寺,那日回来后,公子始终记挂着姑娘。” 走到二层的雅间门前,魏澄狡黠一笑,“这么多时日过去,姑娘还气恼公子么?” “我……” 未等姜满应,雅间里传出道沉静的声音。 “魏澄。” “是,公子。” 魏澄脊背一直,忙推开雅间的门,“姑娘请。” 茶室内没有燃香,茶水已滚了三滚,清淡的茶香翻腾着,氤氲 了满室。 洛长安正坐在屏风后,朝盏中添着茶水。 姜满才绕过屏风,一只白绒绒的小团子自矮榻滚下,一瘸一拐走来,伸爪攀上她的衣裙。 姜满忙弯身,小心翼翼抱起脚下的白团子,半是嗔怪道:“还伤着呢,慢点儿呀。” “小满。” 洛长安唤她,“你来了。” 姜满这才抬眼,抱着小猫坐在茶案对面:“它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它是见了你才精神起来。” 洛长安递来一盏茶,小声同她告状,“它在我府里时除了吃就是睡,偶尔见了我,也只窝在软垫子里叫两声——叫得也没这样乖。” 姜满挠一挠小猫的下颌:“它把殿下当做亲近的人,才能在殿下的府中这样肆意。” 洛长安轻轻笑了。 姜满抱着小猫揉了一会儿。 直到洛长安为她换了盏茶,她抬首:“殿下三言两语说不完的话,如今可能说了?” 洛长安点头,正了正神色:“有件事——那时在宫里答应你的事,该告知你一声。” 姜满坐直身体:“栀月的案子有消息了?” 洛长安道:“郑贵妃宫里的宫侍主动认罪,说是二人夜里口角动起手来,不慎推了栀月入水。” 姜满蹙眉:“是郑贵妃推人出来顶罪?” “确是如此。” 洛长安轻叹了声,“但……南境得胜,郑将军即将凯旋,此事即便是郑贵妃所为,也只能到此为止。” 这便是郑贵妃最大的底气了。 树大根深,众生蚍蜉。 “关于此事,明正司还查出了些旁的,我想该一同告诉你。” 洛长安看着她不解的眉头,继续道,“但此前,我有件事想问你。” 姜满点了点头,示意他问下去。 洛长安便又道:“你入宫面见陛下那晚曾见过栀月,她可有给过你什么?” 当晚之事有宫侍目睹,只稍作询问便能查到,姜满也无谓继续瞒他,拿出那方帕子。 洛长安神色微沉,很快掩下:“你见了这方帕子,所以去找宋迎溯?” 姜满愣了一瞬,才意识到他是在说宋洄。 她面色坦然:“我的确找宋洄辨认这方帕子,但我找他并不止因这件事。” 洛长安回望她,眼尾微挑:“那是因何?因为你们幼年时的情谊?” 第17章 他这话说得颇有些意味深长,姜满从中听出几分赌气的意味来。 她故意顺着他的话道:“我与宋洄的确幼年相识,姜宋两家亦有故交之谊,我既来了燕京,早晚都要去看望他与宋老夫人的。” 第20章 “不过是咿呀学语时的几面之缘,哪里就算……” 洛长安驳了半句,欲言又止。 捏着茶盏的指节紧了紧,他转言道,“小满,栀月一事并非表面这般简单,她的神智始终是清醒的。” 姜满微有错愕。 洛长安继续道:“明正司所查,宋迎溯与栀月早有往来,他借栀月的手引你到静法寺,甚至连栀月的死……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宋家没落,宋迎溯身在燕京之外,虽多年蓄养势力,但不足以查明宋家陈案,所以才孤注一掷,以此引你入局,让你来替他淌这趟浑水。” “小满,姜宋两家固然曾交好,但他如今只是为了利用你。” 姜满微垂了垂眼。 片刻,她道:“我不在乎。” 洛长安似是不愿相信他听到的,眉头微皱:“小满……” “殿下,我不在乎。” 姜满嗓音沉静,“从来到燕京城的时候我就想清楚了,这里诸多迎来送往见闻酬酢,本就都是因利益连结。我见宋洄,重提当年事,亦有我的私心。” “不过听殿下所言,原来殿下也能认得这手帕上的画作?” 洛长安摩挲着帕子,缓缓道:“清微君的画作,熟识她笔触的人自能认出。” 他的动作轻柔又小心,顺着帕子的边缘捻过,眼底似有追忆。 姜满看着他微曲的指,心下思量。 长公主与宋将军曾有姻亲,姜宋两家交好,父亲亦曾入宫伴读。 想来当年,皇家、宋家与姜家的几位长辈皆是相识的。 在静法寺时宋洄曾说,洛长安所知甚多,他知道多少? 念及此,姜满再次开口:“殿下……” 洛长安猜到她想问什么,道:“你的私心,是想知道当年的事?” 姜满心下一顿,如实点头。 洛长安松开帕子,半晌没有下文。 见他犹豫,姜满又道:“殿下若愿相告所知之事,我愿尽我所能相助殿下。” 洛长安眸光微动,似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只问:“你能助我什么?” 姜满迎上他的目光:“除却婚约一事,无论是什么,我……” “小满。” 洛长安打断她的话,“不必说了,我答应你。” “既如此,眼下便有一桩事。” 他递回手帕,道,“一月后是秋岁节,宫中的秋岁宴惯来由郑贵妃主持。眼下正值郑将军班师,陛下以此邀群臣及臣子家眷赴宴,今岁的秋岁宴要比过往盛大几分。” 见他干脆地提起条件,姜满反倒放松下来,问:“殿下有何打算?” 洛长安自案侧拿出一只珠光宝气的匣子来。 匣子里装着件宋锦提花裙,姜满抬手去抚,才触及边缘,一根细白的猫毛落上去。 她匆忙按下怀中小猫,将匣子朝旁推了推,问:“殿下送我衣裳?” 洛长安指向休憩所用的内室:“秋岁宴在即,提早备了衣裳,你既说什么都答应,便先去试试衣裳。” 一件衣裳而已,倒也没什么稀奇,姜满应下,将小猫交给洛长安,拿着匣子去了内室。 衣裙色素雅,裙下隐隐拿金丝钩了花,晃动之间粼粼有光。 裙上未做多余坠饰,形制要比寻常赴宴的衣裙简单许多。 距离秋岁宴还早,姜满又惯来不看重这些,并未着人提早准备衣裙。 眼下这件倒也称心。 衣裙的尺寸几乎量身所做,她整理妥帖,才要推门,外面忽而一声响动。 姜满顿了动作。 下一瞬,急切的脚步声响起。 魏澄的声音隔门传入,欲言又止道:“公子,是,是……” “公子。” 未等魏澄继续禀报,一道轻而柔的女声闯入,“是奴来赴约了。” 姜满收回本欲推门的手。 外间静默一瞬,洛长安嗓音微冷:“进来罢。” 房门开合,纤细的身影绕过长屏。 曲红绡瞥一眼案上余下的半盏茶水,笑了声:“呀,看来公子有客,奴又来得不巧了。” 洛长安收回那只茶盏,换了只新的推过去:“你的确会挑时候。” 曲红绡笑着,捏起茶盏,又看向他怀中的小猫。 “公子还喜欢养这些小东西?” 她拂落盏侧沾染的猫毛,调笑道,“还是说……这莫不是那位姑娘养的?说来奴前些时日惹她误会,心存愧意,公子不如唤她来,奴亲自……” “曲红绡。” 洛长安面色沉沉,咬牙打断她的话,“说你该说的。” “我今日既来赴约,公子该已明白我想说什么了。” 曲红绡仍笑,目光却渐渐认真起来,“只是我想先问公子一句,我与你合作,你何时会帮我救出我妹妹?” 洛长安道:“我会保她平安,但要靠你才能救她。” 曲红绡察觉到他话中别有它意,眉头微蹙:“公子要我做什么?” “一月后的秋岁宴,我会送你入宫,于宴上代替宫廷乐师奏乐。” 洛长安不同她弯绕,交待道,“我需要你亲自面圣,做你手中证据的证人。” 曲红绡本欲拿茶盏,听闻他的话,收回了手。 她的面色明灭不定:“公子要我指认谁?” “放心,不是秦让。” 洛长安递去一封信笺,“太康的严知州,你该知道的,这是严知州与东阳往来的信件,我要你以手中证据为引,证实他私造兵器豢养私兵,有谋反之心。” 曲红绡的面色本轻松一瞬,又在提及严知州后重新严肃起来。 她细细看过书信,半晌没言语。 “严知州……东阳……公子既提及东阳,想必早已查清东阳的私兵是何人豢养。严知州远没那么大的能耐,若被查出此物是伪证,我的罪便是诬告朝廷命官。” 曲红绡讽笑道,“原来公子的条件,是要我用命去换的。” “你曾身在太康,该知道严知州多年以来蠹国害民,远没你说 的这样清白。” 洛长安却道,“况且,只有他来了燕京,你妹妹才有脱身的机会。” 曲红绡不信他,反手将书信扣在案上。 她问:“若我现在悔了这桩交易,公子会让我活着走出这间茶阁么?” 洛长安面色平静:“你有选择的机会。” 曲红绡垂眼。 她坐在原处默了许久,重新拿起书信:“公子当真不是在骗我?” 洛长安道:“明正司从不行诓骗之事。” 曲红绡面露怆然,艰涩开口:“敢问公子,我死之前,还能见我妹妹一面么?” 洛长安瞥她一眼,点点头。 “好。” 曲红绡决然应道,“那红绡,便听凭公子安排。” 绮春阁的规矩仍在,曲红绡来去匆匆,没一会儿,外面重新安静下来。 姜满推开门。 茶壶中的水重新翻滚出响动,一片沸腾的白雾中,洛长安侧首看来。 他看着她,眉心微动,眸中熠熠烁烁,闪过一瞬光华。 姜满朝他走了几步:“衣裙很合身,多谢殿下。” 洛长安回过神:“你可喜欢?” 姜满朝他笑了笑:“殿下的眼光自是极好的。” 她转身坐在案桌前,望向案前未曾用过的茶盏。 “殿下。” 姜满轻轻碰了碰那只茶盏,“未递觐见帖,未击登闻鼓,如此面圣陈情已是重罪,更何况,她所检举是朝廷命官。” “但殿下不会让她送命的,对不对?” “你这样说,是不愿她死?” 洛长安看着她,低声问,“小满,你与曲红绡不过一面之缘,你如今是在……怜悯她?” 姜满却摇头:“我不是在怜悯她。” “她为家人自太康只身前来京城,浮萍之躯尚且义无反顾……殿下,我没有怜悯她的资格。” “太康知州苛政待民,合该好生整治,但曲红绡只是无辜之人,不该因此卷入权势斗争中,也不该因此担了丧命的风险。” 她的命同样可贵,就像曾经的那些人一样。像阮朝,青黛,或是那个她还没能知道她的名字,却要为她抚阖双眼的侍女。 像刑牢中枉死的魂灵,像天底下千千万万手无寸铁,却被权势倾轧而过的布衣黔首。 洛长安抬起眼帘。 姜满就坐在那里,那个他每每午夜梦回,却难触碰分毫的影子就坐在那里。隔着一层水雾,她的眉眼也有些模糊,洛长安却好像能将她看得很清楚。 茶室挂了竹帘,室内有些昏暗,那些自罅隙透过的光却都落在她身上,映在她明澈的眼中。 粲粲煌煌,足以照亮一整个晦暗的长夜。 燕京城堂皇而凉薄,她却有一颗太柔软的心脏。 这样没什么不好,洛长安直到如今也这样想。 第21章 是她太好。 而他理所应当要守好这一寸弥足珍贵的,清明的光。 他的目光柔软下来,朝她点头:“放心,她不会死的。” 听他言辞笃定,姜满的表情放松许多。 她抚了抚裙摆,问:“秋岁宴上我该怎样做?” 洛长安道:“你不需要做些什么,宴后魏澄会去找你。” “你想知道过去的事,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18章 一月时间很快过去,八月,燕京入了秋。 京中不乏人情往来,贵女间走动颇多,今儿赏花,明儿望月,几乎七日一小宴,一月一大宴。 姜满向来不爱热闹,帖子一封封递到姜府,她浅浅瞥过,全数让青黛推拒了。 赴宴走动,人情往来,诸如此类有了第一次,日后便会无穷无尽起来。 她想抱着她的小猫偷些清闲。 一月后,秋岁节宫宴的帖子也递来了姜府。 秋岁宴由郑贵妃住持,如洛长安所说,为庆郑将军凯旋,今岁的秋岁宴格外盛大,不仅宴请群臣,还准了群臣携带家眷,京中贵女几乎都在其中。 秋岁宴在傍晚开宴,姜满入宫的时辰尚早,便先去了寿安宫给太后请安。 经宫侍引入寿安宫内殿时,太后正坐在妆镜前梳整,李姑姑边为她簪发,边在旁小声同她说着话。 姜满走过去,向太后请了安。 太后的精神比一月前好了许多,手边除却金玉饰物外还放着张陈旧的信纸,见她来,信手拿一只金钗压下了。 她示意姜满不必多礼,招呼她上前。 “你来了。” 太后柔声道,“这些时日在燕京住得如何?可都还习惯?” 姜满余光瞧了眼信纸一角露出的字迹,走去妆镜侧,弯下身:“娘娘记挂,燕京很好,臣女已习惯了。” 太后笑了笑:“燕京很好,只是哀家在燕京,倒是总念着你的元陵。” 姜满言语坦然:“臣女也念着元陵,离家时间久了,总有些想家。” 太后的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怜惜,拉着她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状若无意地瞥一眼姜满腕上的木珠串,又扫过她一身锦缎衣裙,道:“说起来,今儿早些时候,洛宁也来了。” 姜满顿了顿言语,顺着她的话应:“三殿下心里总是惦念娘娘。” 太后却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笑了:“他是否惦念哀家都是些旁的事,倒是哀家瞧着你,便知他心里总是惦念你的。” 姜满垂了垂眼。 太后始终期盼她与洛长安的婚约。 姜满本想否认,可看着她慈蔼的眉眼,却又实在不愿扫她的兴。 于是她笑着应了声:“太后娘娘拿臣女解闷儿呢。” 陪太后说了会儿话,离秋岁宴开宴的时辰近了,宫内人多口舌,姜满先一步告退,离开了寿安宫。 天色渐暗,宫道上三三两两走过捧着瓜果酒盏的宫侍,姜满顺着他们的脚步,自寿安宫一路朝奉元殿走。 穿过太清门时,姜满迎面撞上两道影。 在前的少女着一身落了满绣的织锦衣裙,腰间以金玉丝绦作饰,发上的金坠子晃荡着,一眼瞧去明丽而矜贵。 她身后跟着个年幼些的少女,神色怯怯的,目光却沉静,正眨着一双眼打量着姜满。 姜满前世见过的贵女不多,眼前这明丽的少女算是一个,正是顾将军的幼女,郑贵妃的外甥女,顾嘉沅。 在后的那个,大概是常与顾嘉沅走在一处的,陈尚书家的三小姐。 顾嘉沅今岁及笄,是顾家最小的女儿,聪敏机灵又精骑射,样貌也出挑,自小被顾家人捧在手心里。 爹疼娘爱,顾嘉沅的兄长又是出了名的对她宠纵无度,生长在这样环境下的顾嘉沅堪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因被惯养着养大,脾性与姨母郑贵妃倒十分相似,在京中颇有些娇蛮任性的名声。 姜满没想着与顾嘉沅二人抢路,亦没想着与她们熟络,只迎面笑笑便算招呼过。 顾嘉沅看起来却不这样想。 见姜满避让,她反倒停下脚步,拦住她。 “你便是自元陵——那穷乡僻壤里来的姜满?” 她来者不善,姜满无谓争辩,于是没应声,朝旁又让了一步,打算离去。 顾嘉沅却不依不饶,伸手去拽姜满的衣裳:“你站住!” 姜满这才顿了顿脚步,拂开她的手:“你是谁?我不认得你。” 顾嘉沅眉头倒竖:“你!” 在后的陈三小姐小声阻拦:“顾姐姐,不远处便是太后的寿安宫了,万一给太后娘娘听到便糟了,我们还是,还是不要在此与她计较了……” 顾嘉沅冷哼一声,依旧盛气凌人:“难怪我们巴巴儿的朝你府里递帖子也请不来你的人,原来是攀上了太后娘娘,不将我们这些小鱼小虾放在眼里了。” “顾小姐?” 姜满看着她,亦不客气,“你说的没错,只是给姜府递帖子的人太多,你是哪一位顾小姐?” 顾嘉沅动作一僵,指尖微颤着,几乎要揉碎手中绢帕。 陈三小姐匆匆打圆场:“姜小姐勿要见怪,顾姐姐她惯来心直口快,没有恶意的。” 姜满看向她,嗓音柔和些许:“小姐是?” 陈三小姐朝她弯了弯眼睛,柔声道:“我名陈令宜,姜小姐唤我令宜就是。” 姜满点一点头。 眼瞧着二人你来我往,顾嘉沅将牙咬得更紧了,冷冷道:“令宜,你与她废什么话?” 见顾嘉沅的嗓音里依旧压着不快,陈令宜忙声哄她:“好了,好了,顾姐姐,快到开宴的时辰了,我们快些去罢,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说罢,她略带歉意地朝姜满笑笑,匆忙牵着顾嘉沅离开了。 有与顾嘉沅二人相遇这一遭在前,姜满反倒不愿提早去与人打交道,她不疾不徐地走着,在天色完全暗下前晃荡到了奉元殿。 殿中人已到了半数有余,姜满经宫侍引去席位,才发现她的席位在众皇子之下,与余下众人相较已十分靠前。 将她摆在这样显眼的位置,虽是有意显示皇上对姜家的态度,却也是将她放在风口浪尖了。 案桌上摆放了小食酒盏,姜满扫过一眼,又朝四下瞧了瞧,见到早已落座在斜对面的秦让。 秦让亦瞧见她,对上她望来的目光,抬起酒盏朝她笑了笑。 转过头,相邻的席位上是托着脸颊倚在案旁,正饶有兴致打量着她的六公主洛檀。 姜满微微弯身朝她拜了一拜,余光瞥一眼对面的空席。 洛长安还没来。 秋岁节本是熙国的团圆节,往日向来不理宫中事务的太后亦整装出席,在郑贵妃的搀扶下缓缓而来。 将至开宴时,洛长安姗姗来迟。 姜满悄声瞥一眼他,才明了在寿安宫时,太后那意味深长的一笑。 洛长安穿着的那身清贵衣裳,无论织花样式,亦或是缎料颜色,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与她身上衣裙同出自一匹锦缎。 姜满自斟了盏茶水喝下,庆幸他来得迟些,未穿着这一身衣裳在大庭之下招摇而过。 宴始,为表彰郑将军平定南境的功绩,皇上予其镇南将军的封号,赏宅院田亩,更于宴上赐食酒肉,赞郑贵妃懿柔淑恭,可为六宫表率。 郑家兄妹领旨谢恩,风光无两。 宴至中时,太后照例以颐养身体为由提早离席,回了寿安宫。 歌舞渐盛,安逸的丝竹乐声绵延,一曲又罢,殿上倏而响起鸣弦之音。 弦音铮铮,若挥刀断水,丝竹声流水一样退下,缓缓消散了。 一片死寂中,姜满猛然抬眼。 落座在对面的秦让同样抬眼向殿中望去,神色晦明不定。 珠囊决破,迸落金盘,隐在众乐师中的女子垂着眼,昔日那双总泛着柔色的眉眼清寂而决然,琴弦震响,万籁俱寂。 若似长安月蚀时,满城敲鼓声噒噒。 又似贾客蜀道间,千铎万磬鸣空山。 那曲急而烈,勾弦若箭,弓开如满月,长弓盈满,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 琵琶弦断,满殿皆惊。 殿下传来一声高呼。 “民女曲氏,拜见陛下,陛下圣安!” “民女太康人氏,跋涉千里前来燕京,今借秋岁宴斗胆陈情——太康知州严行正,私造兵器,豢养私兵……” 一语未毕,御鸾卫自殿外冲入,押住跪在殿中的曲红绡。 肩骨因扭曲发出一声脆响,曲红绡挣扎着将话说完:“太康多年以来公私匮乏,民不堪命,严知州行谋逆之举,早有不臣之心,望陛下明察!” 皇上高坐御阶之上,垂眼,朝殿下的御鸾卫统领抬了抬手。 侍卫得了令,缓缓撤了出去。 皇上的神色没什么波动,平静的令人瞧不出喜怒,他看向跪在下方的曲红绡,缓缓开口:“你擅闯秋岁宴,又向孤检举朝廷命官,倒是有过人胆识。” 第22章 他心平气和地评点着,宛若事不关己的看客。 曲红绡跪身在下,自袖中取了账册与信笺呈上,继续道:“启禀陛下,民女家中本有四口,长姐早逝,四弟早年被害,如今只民女与三妹曲三娘相依为命。严知州捉走民女的妹妹,以其性命要挟民女入秦楼为妓,多年来为其递送京中的消息。” “民女虽一介布衣,不懂诗书,不通文墨,却也知忠君报国的道理,知道此事是一国之祸——今忤圣意,犯龙颜,斗胆将此证据呈与陛下。” “民女自知有罪,愿求一死,但此为我一人之罪,三娘尚是孩童,此半生已然受尽苦楚,愿陛下网开一面,饶她不死。” 姜满心下一沉。 太康……曲三娘。 是了,是那个前世时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曲三娘。 是那个曾为她所救,又甘愿以身涉险,取得洛璟的罪证来报答她的姑娘。 第19章 将话说完,曲红绡叩首再拜,缓缓起身。 她的脚步虚浮一瞬,席间人还未见她站稳。便见那道影猛然朝殿侧的廊柱撞去。 姜满下意识坐直身体,捏紧了手中茶盏。 心跳未得平息之际,一道影忽而自对面席位冲出,拦下险些撞上廊柱的曲红绡。 姜满的手松下几分,背后不知觉间已冒了冷汗。 她朝殿中看去,余光瞥见立在阴影里的魏澄顿了脚步,重新隐入暗中。 秦让扶住颤抖不休的曲红绡,转身跪在御前,唤了声:“陛下。” 皇上有些意外地瞧着他,微抬了抬眉:“怎么,秦让,你也有话要说?” 秦让望向御阶之上,余光却瞥一眼洛长安的方向。 他攥紧了指节:“臣的确有话要说,陛下容禀。” 皇上待他一向温和,点了点头,道:“说说吧?” 秦让咬咬牙:“臣其实……早知曲红绡所禀之事。” 皇上似笑非笑:“既如此,你为何不早呈禀?” “臣……” 秦让迟疑一瞬,看向跪在身旁,面色灰白的曲红绡。 他顺着她的谎圆下去:“臣倾慕曲红绡许久,曾几番提及为其赎身,但她从未答允过。” “后经臣多方探查,才知她是受人胁迫不得不留在绮春阁……故而曲红绡呈禀之事,臣亦请陛下明察。” 话音才落,便有一大臣起身上前,走至殿中央。 大臣看着跪在殿中二人,开口斥道:“陛下,京中皆知,这曲红绡是绮春阁的头牌娘子,若真如她所言,她助严知州行谋逆之事在前,勾引秦世子在后,实在是罪不容诛。” 一语落下,殿中陡然燃起硝烟。 秦让怒目瞧向那大臣,后槽牙几乎咬碎:“赵希,你老眼昏花了是不是,那些谋逆的行径桩桩件件都是严知州所为,你仗着他背靠长公主,不敢弹劾他,反倒先来定曲红绡的罪?” 赵希已是天命之年,两鬓全生了华发,猝然被秦让指名道姓,抬起的手指颤颤巍巍。 他指着秦让,嗓音里含着怒意:“秦世子,你不要太过无礼。我念你正值年少不知轻重才好言相劝,你如此不知礼数,看来是已经被这祸水红颜蛊惑了心智!” “我无礼?我看是你被我说中了心思,恼羞成怒了罢?” 秦让反唇相讥,“我的确正值年少,有些冥顽不灵的老顽固却快要入土,与其张口闭口要旁人的性命,不如用这空闲来挑选挑选,自己合眼后要躺在什么样的棺材里。” 赵希被他气急,一口气险些卡在喉间喘不上来。 即便如此,他却不肯罢休,拼了命地从剧烈的咳嗽里挤出几声训斥:“秦让,你,你目无尊长!你这黄口小儿!” “目无尊长?黄口小儿?” 秦让冷眼瞧着他咳,嗤笑道,“赵大人慢些咳,我瞧您可是身将就木,可别在这等团圆的日子里咳咽了气,届时讹上我,我这黄口小儿至多送你一张黄花梨的棺材板儿盖。” 眼瞧着秦让的言辞愈发出格,御阶上传来两声轻咳。 殿中倏然安静。 皇上终于发了话。 “此事尚待查证,交给御史台去办,至于曲红绡……” 秦让匆匆叩首,收敛了方才的嚣张性子:“陛下,臣自知行事荒唐,但曲红绡是受人所迫,请陛下从轻发落,准臣将曲红绡带离绮春阁……” 曲红绡却打断他的话:“禀陛下,民女与秦世子不过萍水相逢,民女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行了,都少说两句。” 皇上抬了抬手,“押她下去,等此事查清再行处置。” 秦让不愿作罢:“陛下,陛下!” 皇上的嗓音里终于染了几分冷意:“秦让,若你还想保她,保你世子之称,便退 回你该去的位置。” 秦让垂首,沉默下来。 “本是个好日子,却叫孤听了一首戛然而止的曲。” 皇上轻揉脑侧,起身拂袖,“看了这样热闹的一场戏——孤也乏了,众卿赏完曲,便自行去留罢。” 郑贵妃匆匆跟上他:“陛下,妾扶您回去歇息。” 众臣起身恭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珠帘后。 曲红绡被带离奉元殿,殿中的秦让撑着膝起身。 他冷冷目送那两道离席的身影,又剜了一眼已退回席间的赵希,脚步踉跄,缓缓走到洛长安的案前。 “三殿下。” 他自斟了酒,抬眼看向洛长安,眼中似燃着一团熊熊的火,“臣敬您的好谋算。” 洛长安平静地看着他,拿起只酒盏。 他没有拂他的面子,抬起酒盏,轻盈盈地碰了碰他敬来的杯盏。 秦让指节颤抖,酒盏险些脱手。 他不管洛长安是否饮了酒,自饮下一盏,掷了杯,转身离去。 姜满将一切瞧在眼里,心间五味杂陈。 她自洛长安口中得知,曲红绡与秦让自三年前相识,那时的曲红绡才是及笄年岁,是被卖到秦楼的第四载。 曲红绡上有一长姐名曲元娘,下有三妹名曲三娘,四弟名曲祖光。 曲母在诞下曲祖光时过世,为了赚钱糊口,曲父早早将曲元娘嫁给了邻镇一商户做妾。 嫁与卖没什么分别,曲元娘在嫁人的第二年过世。因无法再从曲元娘那里拿到银钱,曲父又将曲二娘卖去了秦楼。 自此,曲二娘更名为曲红绡。 曲红绡到秦楼的第二年,太康闹了一场灾荒。曲父在灾荒中离世,曲三娘与曲祖光因得曲红绡救济,勉强过活。 又一年,严行正经长公主暗中提拔,前往太康,上任知州。 严知州上任后,明里安土息民,为太康的穷苦人家送去吃用,借而收养穷苦人家的亦或流离在外的孩童,暗里行的实则是买卖害命的勾当,曲家的两个孩童亦在其中。 曲祖光早早被害而亡,曲红绡为救出曲三娘想尽办法,最终以一段落了满指血的琵琶曲引得路经的秦让注意,与其相识。 秦让向来是多情之人,应了曲红绡所求,伸手相助,暗中胁迫严知州,护住了曲三娘一条小命。 自太康到燕京,曲红绡与秦让相识四载,亦合作四载。 人非草木,如今看来,二人多年的交情下,利益与交易早已不占上风。 姜满想得出神,目光一时没来得及收回,再回神,对上洛长安望来的目光。 他手中仍端着那只酒盏,瞧她也望来,朝她弯了弯眼睛,饮下了那盏酒。 皇上离席,酒过两巡,宴上的人也开始随意起来。 “姜姐姐。” 六公主洛檀离了席位,提着裙摆蹭过来。 她顺着姜满的目光转头看,又问,“姐姐是在看三皇兄么?” 姜满收回目光,摇摇头:“没有。” 洛檀的生母早逝,自幼养在静妃宫中,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早早养成一副会察言观色的敏锐性子。 所幸静妃是个不争不抢的,这许多年间待洛檀也极好,才叫她在渐渐生出几分被娇宠出的孩子气来。 听姜满这样说,洛檀轻声笑笑,没有问下去。 她看着姜满的侧脸,坐得离她更近了些。 “姐姐,同你说一个秘密——” 她攀着姜满的手臂,边凑在她耳边,轻声道,“三皇兄府中有一幅画,你与画像上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呢。” 第20章 姜满的脊背僵了僵,转过头时连颈骨都好似咯吱作响。 她僵硬地问:“殿下说……画像?” 洛檀笑着,冲她眨眨眼。 “是呀,我只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同旁人说呀。” 说罢,洛檀再次神神秘秘地凑来。 她与姜满头抵着头,讲女孩子家的小秘密似的,声音也压得更低了些,“前些时日我本是听母妃的话,要到三皇兄府中去借一本古帖来临摹,这还是我到他书房去寻古帖时无意间发现的。” 第23章 “我们兄妹之中,三皇兄的画技向来是顶好的。那画好美,画里的人好漂亮,骑着马,周围还有好多好多的花——如今见了姐姐,我才知那画的原来是你,那些花也正是用来衬姐姐的。” 洛檀惯来嘴甜,古灵精怪的性子总能哄人开心,姜满听后却沉默了。 画像,纵马…… 心底的那个猜测又一次浮现出来,她几乎不受控地抬眼,再次看向那个方向。 灯火煌煌,原坐在灯下的人却消失了。 一道亮色的影晃过,挡住了姜满的视线。 “姜小姐。” 熟悉的声音旋即落下。 姜满抬眼望向来人,顿觉有些头疼。 顾嘉沅仰着一张满是傲气的小脸立在她的桌案前,身后跟着满面局促,眉眼间隐含为难与歉意的陈令宜。 姜满轻声叹气。 一旁的洛檀不明状况,见几人聚到一处反而兴致盎然。 “姜姐姐,这位是顾嘉沅,嘉沅的父亲是沈大将军麾下的镇军将军,兄长顾谨序如今是皇城侍卫司的指挥使。” 她起身引荐,“这位是陈令宜,是陈尚书……” “殿下。” 陈令宜小声接过洛檀的话,解释着,“其实今日傍晚时,我们与姜小姐已见过一面了。” 洛檀“啊”了一声:“难怪我瞧你们的眼神,看起来好像认识似的。” 京中贵女的宴会惯来会递帖子给洛檀,洛檀也喜热闹,总会前往。几人早已相识,彼此熟稔,自是不必再多说。 顾嘉沅朝洛檀行了一礼,而后毫不见外地拿起案上酒盏,斟酒两盏。 她似乎铁了心的要从姜满这儿找回面子,端着酒盏道:“姜小姐远路而来,日无暇晷,接连一月的帖子都未能请动你,我只好借这秋岁宴敬你一杯了。” 一杯酒倒不算多,但姜满的酒量实在是差得要命。 姜满对自己的酒量心中有数,思及与洛长安宴后的约定,知道眼下不是逞强的时候。 她掂了掂酒盏,出言推拒道:“顾小姐好意,但我不善饮酒,喝一杯就要醉倒,怕是要扫顾小姐的兴了。” 顾嘉沅本窝着火气,见姜满又一次拂了自己的面子,顿然杏眼圆睁,眸中燃起怒意。 “你!” 她冷哼一声,出言讥讽,“姜家又如何,元陵有什么了不起的?待来日我兄长到战场上立了功,看你还能同我趾高气昂到几时?” 眼瞧着顾嘉沅口不择言越说越气,活像个一点就着的小炮仗,姜满无奈叹息。 她不愿同她争吵,于是道:“顾小姐如此说,我便提早恭贺,静候佳音了。” 见她毫无反应,顾嘉沅反倒更恼火,扔下杯盏:“姜满!” 眼见着顾嘉沅收不住脾气,洛檀忙开口:“顾嘉沅!你莫要太失礼了!” 陈令宜也在旁劝着:“顾姐姐,姜小姐不善饮酒,你劝一劝便罢了,今日是宫宴,待到来日私下小聚大家再饮不迟啊。” 洛檀终究是皇室中人,说出的话分量不轻,加之陈令宜在旁轻声细语地劝,顾嘉沅咬咬牙,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二人架着顾嘉沅离去,片刻后,姜满的桌案旁重归寂静。 她抚了抚额角,望向在角落里悄声侯了许久的魏澄。 魏澄迎上她的目光,咧着嘴朝她一笑。 姜满起身走过去:“小魏大人,在这儿等我许久,真是难为你了。” “不难为,不难为。” 魏澄‘嘿嘿’一笑,又道,“姑娘,属下可算开了眼界,早听闻那个顾小姐性子骄横,被顾指挥使宠惯的没有边界,今儿一看果然好凶。顾小姐如此贬折姑娘,贬折元陵,姑娘就丁点儿也不生气么?” 提及顾嘉沅,姜满面露无奈,摇摇头。 “倒没什么的,顾嘉沅一副小孩子脾气,气上头来的话听听便也罢了。” 她道:“明里贬损,总比那些面上和善的软刀子好应付得多。” 魏澄点头道:“姑娘说得在理。” 马车侯在宫门处,周遭几人皆身着明正司的袍服,姜满朝四下里瞧 了一圈,没瞧见洛长安的身影。 见她目光探究,魏澄笑道:“姑娘是在找殿下吧?殿下有事务在身,故而先行一步,命我等带姑娘出宫。” 听他如此说,姜满点头,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宫门,转过几道小巷后停下来。 车门打开,姜满一眼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少年仍穿着那身赴秋岁宴的衣裳,发带下坠着小巧的金玉,金玉晃过的光影浅浅映入他的眼中。 他加快几步走来,在马车下站定,伸出手。 姜满没拂他的好意,搭着他的腕跃下车。 她迎上他的视线,道:“殿下方才……是在处置红绡娘子的事?” 自秋岁宴罢,她心里始终惦念着曲红绡,几乎迫不及待地问出口。 洛长安点了点头。 “瞒不过你。” 他道,“有明正司的人守着,狱卒不会为难她。” 洛长安做事向来稳妥,听他这样说,姜满也放心下来。 她垂眼,才发现掌心还覆在洛长安的腕上,于是收回手。 洛长安却反手捞过她的衣袖,指节顺着衣袖覆上来,攥住她的手腕。 “这边。” 他不愿放手,道,“说好的,带你去个地方。” 第21章 天盛街是燕京城最繁华的长街。 正逢秋岁节,长街上挂了连成串的灯盏,自街头绵延,远望不到尽头。 姜满推开窗向外看,被烁烁的灯火晃了眼睛。 马车停在天盛街,魏澄请了声辞,驾着车离开了。 洛长安望向不见尽头的长街,朝灯火倾倒下的光影里踏了一步。 “这儿来往的人繁杂,你跟紧我。” 姜满望着流动的人群,与他同朝灯影底下走,又听他道:“若是怕走散,也可以牵住我的衣袖。” 姜满没有动作,只是应他:“放心,不会那样容易走散的。” 她这样说,洛长安没有再强求。 街上行人往来热闹,沿街的摊位上摆着簪饰物件儿,经灯火一照,闪烁出粼粼的光来。 二人沿着街走,路经一处河灯摊子时,洛长安顿了顿步子。 姜满随他停下脚步。 摊子上的河灯式样颇多,摊贩见二人一身锦缎衣着不俗,堆着笑脸上前招呼。 河灯的灯纸上都画着花样,堆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姜满提起一盏细瞧,摊贩便在旁道:“姑娘好眼光,这盏灯上画的是连理松,祈愿的是不离不弃同心同德,是顶好的寓意。” 姜满将花灯放下了。 洛长安却接着她的手拿过去:“那就这盏。” 他的钱在他自己的口袋里,姜满没什么理由阻拦,只侧了侧目光,道:“你说带我去个地方,是去放灯?” “倒也不是。” 洛长安捧着花灯,“不过秋岁节放灯祈愿,既经过这儿,不如一同去凑个热闹……或者,就当是陪我前去?” 透过花灯的光影,姜满望着他微微亮起的眼睛,神思恍惚了一瞬。 她又瞥了眼摊上琳琅的花灯,随手取了一盏。 灯火繁盛处人头攒动,游人的高呼声与小贩的吆喝声混杂一处,密集的人群里,依稀可见一方挂满金银饰品的小摊子。 离水畔还有一段路,姜满本打算绕过人群,甫一侧首,瞥见小摊的高处挂着几只银质的小坠子。 银坠子拿红线穿起,随风晃荡着,她一眼瞥过,目光落在挂在中央的一只小鱼坠子上。 见姜满的脚步缓下来,洛长安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道:“是个射箭赢彩头的小摊子,去瞧瞧?” 姜满仍望着那只小鱼坠子,点了点头。 洛长安明了,牵起她的手腕,拉着她穿过一众人,走到小摊前。 前一个射箭的人发出最后一支箭,箭矢落了空,周遭人群发出一阵遗憾的低叹。 摊贩亦摇了摇头,神色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啊,公子这箭只差了那么一丁点儿。” 那人换不到彩头,扔下木弓与空箭袋,低声嘟囔了句“骗子”,愤然离开了。 姜满将那人的举动瞧在眼里,猜想这八成是些骗人的玩意儿,再回身,小贩已凑了过来。 他的目光在姜满二人身上转了转,道:“这摊上的彩头要用射中靶心的箭来换,姑娘可要试一试?” 姜满再朝那只挂在高处的坠子看了一眼。 小贩看出她犹豫,又劝道:“姑娘瞧,这十二支箭为一组,最少的小木雕只需六支箭便能换到,可是再划算不过了!” 他说得越容易,姜满越觉着是唬人的,才转身想走,洛长安却已付了钱,将河灯递到她手中。 他自小贩手中接过弓箭,垂首,问她:“你若喜欢,那上面的东西我们都赢下来玩玩儿?” 第24章 “不要那么多。” 姜满摇摇头,空出一只手来指了指二层的银坠子:“我是见中间那只小鱼的银坠子像模像样的,小猫或许会喜欢。” 洛长安了然,掂量着那只轻巧的木弓,拉开来试了试,又细细端详了一会儿。 见他瞧的仔细,小贩转了转眼珠,在旁催促:“公子,鄙人做的是诚信的买卖,从来不会在弓箭上动手脚。” 洛长安瞥他一眼,轻笑了一声。 他面上的表情并不明了,亦不见认真,动作轻巧地弯弓搭箭。 箭矢脱手,携风而往,正钉在靶心。 小贩的面色变了一变。 十二支箭接连发出,莫有不中,洛长安看一眼挂在二层的银坠子,扔下铜钱,又取了一组箭来。 他将木弓递给姜满:“很轻,不算费力,试一试?” 姜满点头,接过木弓。 她才要接箭,便见洛长安自袖中抽出短刀,径直向箭头削去。 摊贩的面上黑了黑,上前两步想要阻拦:“这位公子,你……” 洛长安一抬眼,摊贩的肩膀瑟缩了一下,顿一顿脚步,又退了回去。 两刀下去,箭头的形状有细微的改变,洛长安重将箭矢交到姜满手中:“还算能用。” 姜满心下猜出几分,接过箭矢,重新拉开弓弦。 一只手轻抬了抬她微曲的手肘,沉静的声音落在耳侧。 “沉肩,平腕,偏左二寸。” 姜满依言挪动了些许。 木弓很轻,弓很轻易便能开了满弦,捏在箭尾的手一松,箭矢破风,正中靶心。 姜满缓缓放下弓箭。 “做得很好。” 洛长安笑着,又递上一支削好的箭矢。 有了方才的试验,姜满得心应手,一箭射出,箭矢再次钉在箭靶正中。 又十二支箭接连射中,小贩的额侧冒了冷汗。 姜满心下已然明了,这弓箭的蹊跷是出在箭头上。 “你这箭倒是有趣。” 她眼尾微抬,瞥一眼面露惶惶之色的小贩,冷声问道,“我二人射中的箭加起来,那只小鱼的坠子该赢够了吧?” “够了够了,姑娘与公子射艺高超,早就够了。” 小贩连连点头,递上小鱼坠子并两只荷包,同时低声递上一句奉承,“多谢二位高抬贵手。” 姜满接了坠子,将荷包推回去。 她拿着坠子在洛长安眼前晃了晃:“赢到了,不玩了。” 洛长安捧着灯盏,笑道:“好,那就不玩了。” 在街上逛了一遭,姜满心中还念着方才射中的箭矢,捏着小鱼坠子左看右看,眉眼间也染了笑意。 自人群中挤出,二人继续朝河畔走。 游人大多在街上逛灯会,愈朝河畔走,灯火愈发暗下去,迎面有几人结队经过,带起一阵阴冷的风。 姜满下意识回首去看。 来路空空,那几道人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天色虽已很晚,河畔依旧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岸上人合手祈愿,河灯顺水逐流。 姜满与洛长安同在水畔停下脚步,弯下身,将河灯放到水中。 摇曳的烛火被水流推的颤了颤,没一会儿,两盏河灯挨在一起,缓缓向远处飘去。 姜满没有合眼,没有祈愿,只是望着水中的圆月,又目送着那两点相偎的光亮顺水飘远。 眼前的场景依稀与过去重叠,一切好似都不曾变过,可她已不是小孩子心性,也已经不会再相信这些了。 若是祈愿真的有用,世间的种种苦难便都不会落到实处,关于上一世的 一切也都不会发生了。 河灯飘向望不见的黑夜里,姜满侧首,却见洛长安还在很认真地对河灯祈愿。 他的双手拢在一起,下颌轻轻靠在指节,虽合着眼,神色却足见虔诚。 晚风掠过,拂动他的鬓发微荡,一片清明的月色下,姜满却好似仍然看不清楚他。 水波动荡,一片纷繁的影里,水面倏忽间晃过两道影子。 洛长安睁开眼。 他看向被风吹皱的水纹,神色微沉了沉,而后撑身站起,伸手去扶姜满。 起身之际,二人的距离拉近了些,洛长安的声音便落在耳畔。 “有人跟着我们。” 第22章 姜满微微抬眼:“是方才经过的那些人?” 洛长安点点头,轻声道:“那些人身上并无杀意,眼下又是在闹市,他们不会动手。” 二人的距离依旧很近,姜满扶着他的手臂,又问:“你有什么打算?” 洛长安言简意赅:“沿这条路向前有一座酒楼,是秦让的地方。” 姜满心领神会。 酒楼地处闹市之外,却丝毫不显冷清,楼门前铺了彩饰与球灯,一路走去格外明亮。 楼内灯火更盛,姜满才走进去,侯在门前的小厮上前来迎。 自一片喧杂的热闹中经过,洛长安意有所指地朝酒楼二层瞧一眼,见那小厮面露难色,又拿出枚银锭子。 小厮犹豫一下,收了银钱。 酒楼的二层格外安静,走至雅间门前,姜满回过头,那小厮已然躲远了。 掩了半扇的门里,一道人影正独坐在桌前饮酒,酒壶酒盏摆了满桌,碰撞起来叮铃作响。 才推开门,一只乘了酒的瓷盏径直砸来。 洛长安抬眼扫过,伸手一拦,接了酒盏在手,心平气和地走至桌前,将酒盏摆了回去。 秦让手持酒壶,掀起眼皮瞧他。 “殿下,真是稀客。” 他轻飘飘招呼一声,看见同走进来的姜满,面色和善许多,“姜姑娘,又见面了。” 姜满朝他笑了下:“秦世子。” 秦让为她斟了盏酒,只当洛长安不存在:“西川的甜酒,姜姑娘请。” “早听闻西川盛产甜酒,只是我不善饮酒,拂了世子好意。” 姜满朝他道谢,又道,“我们眼下来此叨扰,是想借世子这里躲人。” “躲人。” 见她推拒,秦让收了酒盏,又看向洛长安,“是你招来的?秋岁宴上的事我还未同你算清楚,你竟还敢来我这儿躲人?” 提及秋岁宴,秦让的目光变了变,姜满瞧着他逐渐难看的面色,出言相劝:“世子,曲红绡一事……” “曲红绡借秋岁宴引出太康一事,曲三娘势必要被带到燕京,我既同曲红绡合作,便会为她做好善后。” 洛长安按了按她的手臂,接过她的话,“倒是你,如今最好收起各处的势力,以免也牵扯进去。” 秦让讽笑一声:“你以为我同你一样,为己谋利,利用旁人做局,反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隔岸观火么?” 洛长安没理会他的冷嘲热讽,继续道:“我与小满要出城,那些人已瞧见我们来寻你,眼下想请你帮忙做个遮掩。” “我倒是没瞧出,你有请我帮忙的意思。” 秦让冷言冷语,“我凭什么要替你遮掩?你要出城,与我何干?” 洛长安道:“今日是十五。” 秦让忽而不说话了。 他提着酒壶,动作迟缓地添了盏酒,而后垂着眼道:“且帮你这一次,你记得代我……上一炷香。” -- 明正司有暗卫候在酒楼,姜满与洛长安才自雅间的暗门走出,便有两个着相似衣裳的人作替,替二人留在酒楼掩人耳目。 在后院换过一身利落衣裳,二人一同出了城。 与沉浸在秋岁节庆里热闹喧嚣的燕京城不同,燕京郊野的山林间静寂无声。 皎白的月色照落,林路间两道策马的影子一闪而过。 姜满握紧缰绳,随着洛长安一路策马奔入山林深处。 小提灯挂在马鞍一侧,灯影忽闪,偶有晚风拂过林木,将枯的叶片落下,簌簌有声。 愈向山林深处走,枝叶遮天蔽日,小路上的草木也愈发高深起来。 马匹前后停在一方山石前。 荒草掩映的山石中,是一间废弃的小院。 院子不算大,修建的精心,院墙以青砖作垒,院门陈旧了,门侧两盏单薄的竹骨灯随风摇曳。 门栓上挂着锈,推开门时却并未见太多灰尘落下。 院落中规整,前庭的角落里生了荒草,通向正堂的青石板却干净,虽不见有人在此间院落生活的痕迹,却能瞧得出,是常有人光顾此地。 二人顺着青石板路向内走,姜满打量周遭,望见正堂檐下挂着束干涸的青艾。 她垂眼,望着青艾经月光照落在院中的影,问:“这里似乎荒废许久了,曾是何人所居?” 洛长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眼,道:“是一位故人。” 他这话实在没趣,说与不说也没什么分别,姜满懒得同他打哑谜,没再问下去。 她扭过头,不愿再理他。 洛长安瞧出她的情绪,轻轻牵她的衣袖:“小满,这边。” 第25章 院子是二进式,穿过前堂,洛长安推开书房的门,自袖中取出只火折子来。 书房布局简单却面面俱到,花架长屏,矮几桌案,最内是一方高有丈余的红木书柜。 姜满看向案上一应俱全的的笔墨纸砚,转身绕过,走到书柜前。 柜上摆着书籍纸张,最显眼处是些介绍金石古器一类的书籍,长时间无人居住的缘故,书脊早已沾了灰尘。 姜满上前瞧,瞧见书页里夹着只签纸,上面的字迹有些熟悉。 似乎与早些时候,在太后的寿安宫所见那张信纸上的字迹相同。 姜满抽出签纸,才想细瞧,书柜发出一声响动。 她拢了拢手,将签纸收在袖中。 洛长安燃起火折,叩开柜侧机关。 书柜缓缓从中打开了,柜后是一方暗门。 火光映明眼前方寸,洛长安望向暗门后漆黑而冗长的甬道,忽而道:“小满,你来燕京两月,觉得燕京城是什么样子的?” “燕京……” 姜满开口,却实在不愿搪塞他,咽下了往日里拿来应付皇上与太后的话。 不等她再开口,洛长安继续问道:“如若今日过后,燕京不再如你所见到这般,也不再如你过去想象的模样,你会看到诸多尔虞我诈的阴暗心思……” 会看到诸多神机鬼械,鬼蜮心肠,会看到这张繁复华美的袍子下爬满无数的虫虱,会自此衔悲蓄恨,无数次在睡梦中惊醒,而后午夜梦回,全然是干戈满地,骨肉流离的影。 “或许你会自此开始厌憎这个地方,而你本不必看到这些……小满,你会不会后悔?” 话音落下,姜满没有丝毫犹豫,摇了摇头。 “我不后悔。” 她说,“殿下,若我有朝一日有悔,所悔的也不会是见到诸多阴暗,而是对阴暗的存在没有更早知晓。” 火光幽微,案上纸张哗啦作响,空响在屋室中。 洛长安的目光一寸寸柔软下来。 他的目光很安静,隐隐藏着寂寥与哀怆,却在望向她时迸发出葳蕤而生的,鲜活的爱与念。 他看着她,轻声说:“好。” 不像是一声应答,倒像是一句承诺。 暗门后的甬道狭小,一眼望不到尽头,昏暗中,洛长安再次牵起她的衣袖。 沿着甬道一步步向前,视线逐渐明亮起来。 甬道尽头是一间石室。 石壁上燃着长明烛火,发顶依稀有月光洒落。 姜满抬眼,望向面前高有丈余的壁龛。 壁龛上凿了数排石洞,皆供着牌位,一方方,刻有名姓,亦或无字空牌。 姜满这才明白,在酒楼时秦让所说的上香是何意。 她望着满墙的牌位,没有感到害怕,心里反而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楚。 她一一看过壁龛上的牌位,问:“这里是一间……埳室?” 洛长安点头,熟练地到供桌前斟了酒,又取了线香,借着案侧烛火引燃。 姜满随他一同取了香。 她拈着香,问:“这些都是什么人?” 洛长安看向壁龛,道:“是十年前,经筠山一劫死去的人。” 第23章 姜满心中明了三分,上前与他一同祭拜。 青烟袅袅,烛影照壁,她的心竟也随着燃起的青烟一点点沉静下来。 三拜起身,二人将线香插入香炉。 姜满看着牌位,“所以今日是这些人的……” “忌日。” 洛长安道,“当年筠山一劫正是十五,是秋岁节。” 姜满垂了垂眼。 是个本该团圆的日子。 她默了一会,又道:“当年的劫难后,幸存的人回到燕京,不久后陛下登基,救驾,渎职,亦或谋反之人皆已受了赏罚,死去人的尸骨也尽数归乡,为何这些人牌位会供奉在此地?” 洛长安望着飘荡的燃香,道:“小满,筠山一劫,并不如世人所知那般简单。” “十年前,宋将军征战南境,大败南越军。南境持续十载的战事平定,南越退兵,派使臣前来熙国境内,于筠山受降和谈。” 太子自幼体弱,自小到大拿药喂养着,多年来深居简出,虽得先皇宠爱,早早跟在其身边处理政事,却因抱病极少出现在朝堂上,亦少现于人前议政参政。 南境大捷,巧那二年间太子的身体有所好转,故而上奏,自请携使臣南下,前往筠山谈判。 本是皆大欢喜的一桩事,却不料想,随行谈判的队伍中混入了内贼。 内贼与南越人勾结设计,于筠山围困一行人等,意欲挟持太子威逼熙国让步,为南越换取利益。 当年谈判的队伍幸存者寥寥,筠山一行堪称一场浩劫。 南境自此战事不休。 姜满还记得,十年前,父亲随行筠山时,正赶上她重病初愈。 临行的前一夜,父亲照例来给她念话本子,念到临近结尾的章回,他放下书本,说要留些悬念,等回来时再与她讲。父亲的掌心好温暖,抚着她的额发说会很快回来,筠山邻近南越,听闻南越的女孩儿都喜欢用玉骨梳,他会为她带回一把当做礼物。 可他食言了。 姜满没能听到故事的结局,没能收到玉骨梳,也没能见到父亲。 回到元陵的,只有一副厚重的棺椁,一方漆黑而冰凉的牌位。 祖母哭坏了眼,母亲的鬓侧生了华发,尚且十岁的兄长好似一夜之间长大,安抚祖母,与母亲一同接手姜家种种,不再带她翻墙溜去外面玩,不再与她一同胡闹。 故事永远停在了父亲临行的前一夜,直至许多年后的如今,姜满也没再能生出翻开那个话本子的勇气。 这就是父亲留给她的结局了。 姜满眼眶泛酸,垂了眼。 洛长安的话语也在这时顿了,望向周遭:“当年,南越人意图以挟持我父亲谋利,内贼却是想借机杀人灭口,宋将军窥破了内情,故而受人栽赃构陷,最终下狱身死。” “这里的人……大多与宋将军一样。” “而你父亲,姜侯爷……” 洛长安的睫羽微微颤动,轻声道,“他的确不是因伤重而亡,而是曾被内贼与南越人捉去。” 姜满猛然抬眼。 燃香顶的火星猛然颤动。 细弱的烟丝四散飘荡,香灰跌落,烛火随着闯入的风扑朔闪动。 洛长安倏然警觉,下意识去牵姜满的衣袖。 他道:“外面有人。” 甬道尽头旋即传来碎而急切的脚步声。 姜满心下难平,却不得不迫使自己暂且抛却探究过往的念想。 “是谁?是在灯会上跟踪我们的人?我们没能甩掉他们么?” 她压低声音,“他们究竟是谁的人?” 洛长安带着她绕到壁龛侧,叩开一道暗门。 他解下腰间长剑递给她:“不是灯会上的人,是来寻我的。” 姜满心觉不对,不接他的剑:“既是冲你来的,你总要有傍身之物应付。” 洛长安反手将剑按在她手中。 “我来此前知会过明正司的人,这是明正司的令牌。” 他递去一块青铜令牌与一支火折子,“我引开他们,等明正司的人寻来,你将这令牌给他们瞧,随他们离开。” “小满,放心。” 说罢,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抽出袖中柄短刀,转身走向甬道。 他步履干脆,姜满提起的心却难以放下。 洛长安让她随明正司的人走,意味来者不是少数,并不是他一人能轻松应对的。 她尚且不知来者是谁的人,是秦让的,洛璟的,亦或是旁的什么人的?她不知那些人抱有怎样的目的,为了取命,还是为了旁的什么? 父亲的事她尚未知晓全貌,便又一次陷入了一无所知的境地,两手空空,双眼茫茫。 姜满捏紧铜令与长剑,平复了呼吸。 她不能等在原地。 她不能停滞脚步,永远做那个等待被拯救的人。 姜满引燃火折。 门后的暗道狭窄,小路凹凸不平,尽头依稀有风传来。 她扶着石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其中。 暗道通向小院外,山石荒草的掩映下,是高耸的院墙。 姜满才得见一寸光明,眼前忽而黑了黑。 长弓,羽箭,她看清那不速之客的身影,泛着冷光的箭头便已抵在眼前。 黑袍覆面的刺客立在嶙峋山石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弓弦上的箭矢几乎刺入她的眼睛。 “等等!” 姜满立时做出反应。 她抬起手,手中长剑离鞘,缓缓滑落。 长剑落在脚面,她将剑鞘也一并扔在旁侧,示意自己身上再无旁的刀或剑。 “你不能杀我,不要杀我,我与洛长安并不相熟,是被他牵连到这儿做幌子的。” 姜满面带乞求地看着那人,语无伦次,声若细蚊,“我兄长是元陵的姜世子,今岁末便要承袭爵位,我还不想死,你不能杀我……” 第26章 许是听到元陵二字,刺客顿了顿动作。 箭矢朝旁偏了一寸,姜满自弓箭张开的罅隙捕捉到他裸露在外的脖颈。 刺客没有在看见她的第一眼时取她性命,代表他们的目标只有洛长安,不好轻易节外生枝。 她观察刺客的神色,继续诓骗着:“你,你可以挟持我,洛长安顾及我的性命必会束手缚脚,届时你们想要什么都能手到擒来。” 见刺客不答,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姜满主动抬了抬手。 大概因姜满嗓音颤抖,又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刺客微眯着眼看她,手中的弓弦松了松,神色中的防备也稍有松懈。 箭矢缓缓下移,抵在姜满的脖颈侧,刺客接受了她的提议,反手去拿腰间绳索。 却只他垂眼的一瞬,姜满弯身拾起落在脚面的长剑,反手一挽,一剑割开了他的喉咙。 眼前倏然间糊上一层血色,眼眶热得发烫,姜满阖了阖眼。 那一剑又准又狠,刺客倒地,鲜血喷溅而出,溅了她满身满面。 与此同时,箭矢贴擦着划过姜满的颈侧,留下一道细而长的血痕。 姜满顾不得顺着脸颊淌下的眼泪,也顾不得渗入衣领的血,手持长剑刺出,又在那刺客的要害处补了几剑。 倒地的尸身没了声息,姜满抹去眼泪,又草草拭去颈侧与颊侧的血迹,垂着手在衣摆上擦了擦。 她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着,身体也发颤,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夜风将血腥味带到她身畔,便好似有人遮住了她的口鼻。 姜满一时喘不过气来,只得撑着山石大口大口地呼吸。 在刑牢见过的一切好似再次卷土而来,无数双写着憎恨的眼注视着她,洛璟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畔响起,刺耳锐利,像是毒蛇吐出信子。 “姜满,你看,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们不会受刑,不会被捉到这儿来。” “我与他们承诺,谁能取你的性命,谁就能走出这里。” “姜满,你如今与我,与我们都一样,身上背着夺人性命的孽债,便也要下到地狱里来。” 那只冰冷的手将匕首按在她手中,将她推到手持刀剑的囚犯面前,然后,牢门关合了。 泛着血光的利刃刺向她,而她手持利剑,再也不是过去那个会因手染鲜血而崩溃大哭的姑娘。 刀刃断颈的触感无比熟悉,姜满望着残留在手上 的鲜血,好似望见来自上一世的,残留在她手上的罪孽。 她压了压起伏剧烈的胸腔,撑着山石稳住身体。 一墙之隔的小院内传来打斗声,冷刃碰撞,一声声穿入耳膜。 姜满深呼一口气,攀上院墙侧的山石,小院中的一切便尽收眼底。 如洛长安所言,那些人是来冲着他来的。 院中打斗激烈,一众人自书房缠斗至院落正中,始终难分死生。 刺客持刀持剑,那柄短刀只堪堪抵挡,洛长安武艺虽好,却一时难以搏杀出重围。 月光经冷刃折过,刺入姜满眼中,她抬眼,望见院侧高树上弯弓搭箭的黑影。 姜满心下一沉,将长剑别在腰间,拾起散落在地的弓箭。 而后弯弓搭箭,对准了高树上的黑影。 手中弓箭不比在小摊上玩闹用的木弓,长弓沉重而滞涩,弓弦勒得指骨发疼,姜满咬牙忍下,定了定心神。 沉肩,平腕—— 一箭射出,正中那刺客的胸腔。 尸体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洛长安猛然回首。 他望见隐在山石侧的那道身影,眸光微动。 真准啊,那射来的一箭。 少女拉弓的手还带着迟疑,用力的缘故,肩膀也微微发颤,目光却清亮。 她扔下弓箭,朝他伸出手,唇瓣翕动,发出一声几近于无的唤。 “洛宁”。 冷风刮骨,洛长安却在风中捕捉到她唤出这一声名姓,他对上她耀耀如星的眸子,刀锋一转,刃端顷刻见了血。 自刺客中搏杀出一条生路,洛长安身形一晃,转朝院墙掠去。 夙仇,纷乱,既往,来日,而那个人立在那里,她朝他望来,用好似横跨了无数个前世今生的目光——她朝他伸出手,隔着千沟万壑,他的胸腔里忽而有巨浪滔天。 那一息之间,洛长安又一次问自己,他是不是,应该将一切都告诉她? 第24章 指尖一凉,姜满的手中空了又满,洛长安握住她的手,接过她递来的长剑。 剑已出鞘,淬了血,血光晃过,刀剑碰撞,剑刃划破皮肉的声音再次响起。 姜满的身体仍有些颤抖,递交出长剑的一瞬好似被抽了半身的气力,被他牵在掌心里的指节下意识紧了紧。 她在他的掌心里触到湿意,绵延不绝的,大概是血。 洛长安扶稳她,手臂绕过她的腰身,带着她翻下院墙。 鞋履踩在地面的时候,姜满身体的颤抖方才平缓几分。身后是紧追而来的刺客,她抬首,望向少年横剑时冷而利的双眼。 洛长安吹了声呼哨,隐在林间的马匹冲出,他托起姜满,与她一并上了马。 缰绳一抖,马匹旋即窜出。 萦绕过周身的风里掺杂了血气,姜满借着月色看清染在手中的血。 她在洛长安的怀里侧了侧身,问:“你受伤了?” 风声不休,洛长安靠她近些,声音便随着风一同掠过她的颈侧,“是你伤到了,伤口还在流血。” 他的呼吸太近,姜满的双肩有一瞬战栗,嗓音却镇定,追问道:“你别唬我,伤在哪儿?” 洛长安这才松了口:“在手臂,是小伤,不碍事。” 姜满摸到他握剑持缰的手,顺着手腕向上,按了一按。 她感到身后人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也如愿听到一声倒抽的冷气。 “缰绳。” 她说,而后从洛长安的手中接过缰绳,又道,“这里太黑,你留意周遭,为我指路。” 山间多林木,马鞍侧的小灯熄灭了,林间只余月光照明。 马匹飞奔在沉沉如墨的夜色里,行至山腰,身后没了响动。 刺客大概被甩掉了。 姜满这样想着,微松了口气,下一瞬,腰身却被身后人的手臂揽得更紧了。 她被他环在身前,身体几乎被他遮在怀中,执缰的手覆过一寸凉意,是洛长安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里。 缰绳猛然收紧,冷箭贴擦着马鬃而过,钉在马蹄前。 马匹发出一声嘶鸣,姜满顿然心惊,抬起眼。 山石上,几道黑影弯弓搭箭,好似已埋伏在此地许久。 “三殿下。” 闪烁着寒光的箭头对准了二人,为首刺客言辞猖狂,“西山就这样大,想必您逃的也累了,不如在此地歇一会儿,让属下早些交差。” “主子吩咐了务必带您的话回去,属下需得先问问,您临死前,可还有话要交待?” 姜满攥紧缰绳。 似是感到她的不安,覆在她手上的指腹轻蹭过她的手背,一下又一下,缓缓安抚着她。 姜满下意识攥住他的指,回首,望见少年被月光照得冷然的侧脸。 洛长安望着那刺客,面无波澜,也无只言片语,只抬了抬手。 刃光闪过,暗影飞掠至月下,寒光混着血光闪过,刀剑相接与人身倒地的沉闷声夹杂着,好似降了一场急促而淋漓的雨。 大雨稍纵即逝,恰如一阵不可捉摸的幻觉,唯有周身浓而烈的血腥气是真实的。 纤长的影自山石上跃下,女子身形灵巧,身后跟随落下的,是十数个明正司的暗卫。 周瓷远远望向二人,收起长剑,走上前来。 她在马下站定,道:“殿下,已清点过了,入山林者共四十七人,死者四十,生者七人,已断了后路,无一错漏,全数伏诛。” 洛长安点点头,翻身下马。 姜满跟着他跃下去,腿脚有一瞬发软,攀着他的手臂稳了稳身体。 洛长安扶稳她,望向周瓷身后。 周瓷会意,向旁退了两步,为他让路。 洛长安扫视一圈,停在方才口出狂言的刺客面前,垂了垂眼。 那刺客底伏在地,下巴被周瓷卸脱了臼,连服毒的机会也没能捞到。 “你可以早些回去交差了。” 他神色发冷,嗓音却很轻,“正巧我也有话带给皇姑姑,你回去后还请帮我多谢她,多谢她今夜主动送上的把柄。” “往后若是想取我的性命,还请她拿出些入流的手段——我在燕京备了好酒好菜,随时迎候她前来。” 话音落,洛长安抬起眼。 “放他走,其余人带回明正司。” 他说的那样轻松,姜满却望见他眼中的凛凛杀意。 她朝他走了两步,身形仍晃动,周瓷忙上前扶她。 “姑娘。” 第27章 她的手搭在姜满的腕上,撑住她的手臂,“姑娘折腾这样久,想必是太累了。” 姜满却摇头,侧首看她:“你们,明正司……你们是何时……” 何时跟随前来,何时……布下的这场局? 可姜满没来得及问完,耳侧略过一阵凉意,甜腻的香气覆住鼻息,连带着她的意识也卷入其中,昏沉起来。 洛长安屏息挥散飘荡的香气,接住姜满倒下的身体。 他看向周瓷,问:“如何?多久?” “姑娘无碍,只是伤口流血不少,心绪波动,故而脉息有些紊乱。” 周瓷将碾碎的香丸踩在脚下,道,“臣新制的安神香,于人无害,撑一个时辰不成问题,足够到阮朝那儿了。” -- 许是脑中的弦绷得太紧,即使有安神香的作用,姜满也没能睡上一个好觉,反而沉沉入梦。 梦里的她再次立在山巅之上,火舌舔舐着山间草木,转眼朝她扑来。 滚烫的热浪兜头笼下,姜满匆匆后退,脚下却再次踩空。 “小满,小满。” 熟悉的声音萦绕耳畔,姜满下意识回首。 夕照如火,她望见立在城楼下的那个影子。 “洛宁。” 她轻声唤,身体也一瞬变得好轻,与天际的残阳一同跌坠下去,轻飘飘落进他怀里。 “小满。” 将暗的天色里,洛长安的声音含混着玉石碎裂的清脆声,清晰落在耳畔。 长命锁碎了,没编完的红线还勾缠在她的手腕指尖,姜满却没有力气再拾起。 她终于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她想抬手去抚一抚他的眉眼,却只触到他微凉的指尖。 鲜血染上洛长安的衣袖,流经他的衣摆,一滴滴坠下,汇聚成源源不断的溪流,他的眼却死寂,空旷,像是干涸的湖泊。 原来那时候,洛长安是这样望着她的。 姜满端详着他的眉眼,许久,直到她的耳畔变作一片死寂,只能望见他淡白的唇瓣开合。 他依旧在唤她的名字。 周身落下一声轰然,是燕京城的城门打开了。 兵戈渐起,大军入城。 残阳落尽,骤雨忽至,凄厉的风雨里,姜满望见洛长安跪在雨中拾起一片片碎玉,也望见他手持长剑,剑刃是淌不尽的鲜血与落雨。 史书在册,永泰十四年,五皇子洛璟与南越勾结以图谋皇位,南安王洛宁几经构陷,终破层层阻挠,自北地携大军归来,昭五皇子的罪证于天下,诛反贼,顺天命。 燕京城连绵了半月有余的雨终于停歇,太白昼见,高悬中天。 三日后,圣上宣召退位,传位于洛宁。 臣民高呼万岁的声音响彻楼阁殿宇,青年在一片呼喊声中走下御辇。 素白的衣摆掠动,众臣皆惊。 年轻的帝王未着龙袍,反而穿着一身不加点缀的素白孝服,旋来绕去的风吹动他的鬓发微荡,他缓缓登上御阶,衣袍在风里翻飞着,天光大亮,他素淡的白衣上落满霞光。 姜满伏在城墙上望着他,眼尾微跳。 恢弘的御阶上,洛长安受玺加冕,他将一尊漆黑的牌位放在身侧,也将那枚碎出无数裂痕的长命锁攥在心口。 他的目光掠过一片低垂的头颅,望向天边,那双眼空荡,苍凉,烧尽天光也再难照亮。 姜满觉得荒谬。 这个梦简直荒谬至极。 如果现实真如这场梦境,那洛长安一定是疯了。 还疯的不轻。 闹剧散场,入夜后的皇城万籁俱寂。 御书房里不见洛长安的身影,西清园的矮榻上反倒坐着个人。 姜满其实不太愿见到西清园。 那里有太多因她而起的罪孽,流过太多血,枉死了太多冤魂。 正殿的窗开着,长案上放着盏已凉透的茶水,案前的青年却恍若不觉,信手捧了凉茶喝下,继续埋头书案,批阅朝臣呈上的折子。 姜满借微明的烛火看清洛长安紧锁着的眉头。 她看着他孤零零地坐在案前,连日不休的辛劳下,他的青丝早早染了霜雪,连双肩都瘦削成薄薄一片。 形销骨立,孤影伶仃。 可摊开的卷宗在侧,他不过登基三年,他的年岁……也分明才只二十有三。 西光已谢,东旭又凉,晨昏更迭的风与水汽浸透洛长安的衣襟衣袖,他伏案至深夜再至天明,案前的烛火都烧尽,他却始终不曾起身歇息,偶尔放下朱笔,又转而翻起记载旧案的陈年卷宗,偶有停歇,也只捧着那枚再拼不完整的长命锁,对着它发怔。 烛火的光亮星点迸溅入他的眼中,转瞬又熄灭,他的眼里仍下着那场淋漓的雨,天崩地坼,风雨飘摇,好似要延绵到地老天荒。 姜满望着他空洞洞的眼,心尖忽而抽疼。 历经了在西清园与刑牢的一切,她也终究没能练就一副冷硬心肠。 她屈膝跪坐在他身畔,轻抚过他手中的长命锁,也轻抚他的眉端。 她唤他:“洛宁。” “洛宁,洛宁。” 洛长安倏然抬眼。 姜满望着他空茫的双眼便知,洛长安看不到她。 可她却听到他唤:“小满。” 他唤着她的名,好轻,像是一声说给风听的呢喃。 “小满,小满。” “你等一等我,再等一等我,好不好?” “我很快就来,很快,不会太久了……” 泪水盈眶,姜满的视线一瞬模糊。 温热自颊侧滑落,姜满睁开眼。 眼前是落下的纱帐,重叠掩映,照入的日光变得柔和。 姜满撑着手臂坐起,拨开帘帐。 床畔的小桌上放着碗清水,窗外有人影晃动。 姜满顾不得分辨身在何处,鞋履也没穿便下了床,几步走到门畔。 胸腔震荡,一颗心好似要跳出来,她的脑中别无他想,只知道此时此刻,她很想见一见洛长安。 第25章 “殿下。” 才跑到门前,外面忽而传来一声低唤。 是周瓷的声音。 本晃动在门外的身影顿了顿脚步。 “殿下,北地的消息。” 周瓷的声音隔门传入,“沈将军今晨传信,他按殿下去信所言全数盘查了连州城的人。亏得殿下提点,果然有混入城中的北契细作。” “沈将军送回密信,细作已清,沈家军照旧在边界布防,如今一切无碍,愿助殿下。” “能得到沈家这样大的助力,殿下可以安心了。” “还不够。” 洛长安嗓音平静,“京中有他的家人作桎梏,沈归舟难免束缚手脚,只沈家还不够。” 周瓷明了,答一声“是”。 姜满本欲推门的动作顿了一顿。 沈将军,沈家……原来从这时候…… 原来这样早,洛长安就已计划着收拢人心,掌控各处的势力了。 可洛长安掌明正司,又得皇上青眼,他为何要这样做? 门外,洛长安的声音再次传来:“西川如何?” 周瓷的声音低落几分:“秦王明哲保身,我们的人去了西川,与石投大海无异。” 洛长安早已猜到似的,轻道了声“无妨”。 周瓷压低声音,又道:“元陵,姜世子又传了信来。” 洛长安微有错愕:“我记得他前些时日才递过消息。” “是,姜世子传信说,他已搜寻到当年逃窜隐匿在筠山的贼寇余党,姜家会备好后路。” 周瓷道,“还有……他请殿下,不要将这些纷扰带给姜姑娘。” 洛长安沉默着。 门外一片寂静。 姜满收回手。 兄长……后路? 洛长安是何时与元陵互通消息,兄长所言备下后路…… 姜家……难道必然会有那一遭劫难么? 有风自门缝钻入,才是初秋,却好似能钻入人的骨头里,刺的姜满背后生凉。 本鼓噪不休的心脏经掠入的风吹过,缓缓平息下来。 门打开了。 “小满?” 一声轻唤落在发顶,姜满抬起眼。 洛长安正拿着药瓶与细布立在门畔,肩头担着半盏日光。 姜满望着他的眼睛,眼前再次闪过西清园里那个孑然一身的影子。 不,这不一样。 她对自己说。 梦境如何能当真。 “怎么这样急?” 洛长安垂首,柔声道,“燕京不比元陵,如今入了秋,你才醒来,小心着凉。” 说着,他放下手中托盘,转身到床畔取来她的鞋履。 见洛长安的动作较平日有些迟缓,姜满踩上鞋履,顺势寻了句托词:“我……是想问殿下的伤如何?这儿是什么地方?” “还有些疼,不妨事。” 洛长安眼尾微垂,“这里是阮朝在京郊的居所,昨夜刚巧经过,便借用此地歇脚了。” 第28章 阮朝,京郊的居所……几个字连在一起有些陌生,姜满回忆了下,好似很少有见阮朝离开明正司的时候。 见她不语,洛长安指了指她颈侧:“该换药了,你不若先瞧瞧自己的伤?很长一道,怕是要留疤了。” 姜满这才想起颈侧被箭矢划出的血口。 她抬手去触,那里已缠上了一层细布。 洛长安按着她的肩坐在矮榻上,从旁取了只铜镜。 细布一层层解下,尾端粘连伤口的缘故,姜满吃痛地抽一口冷气。 洛长安扶住她的脑袋,并指在她的颈侧轻轻扇动了两下:“别动,扯到又要流血。” 血已止住,本光滑白皙脖颈上横了道可怖的血痕,姜满望着铜镜,皱了皱眉。 “伤口竟这样深么?” 昨夜分明不觉得有多疼,还以为只是擦伤。 她细瞧了瞧,想要抬手去触,手腕被捉住了。 “很深,再向内些便要没命了。” 洛长安攥住她的腕,面露无奈,“别好奇了,你少折腾它才好得快些。” 姜满不再动了,乖乖坐在案前由着他换药。 药粉灼得伤口发疼,她咬牙忍下,转而提及昨夜:“昨夜的事,是殿下提早布局?” 洛长安手下顿了顿,道:“倒也无需布局,每逢十五我都会出城祭拜,他 们派人查明我的行踪,借机动手,我只是还施彼身。” 姜满望着铜镜里晃来晃去的影,又问:“那些人是长公主的人,她派人追杀殿下,是因秋岁宴上殿下将火引到了太康?城门失火,严知州背后是长公主的手笔,所以她是在害怕,怕殿下查到她头上?” “嗯,我的确借秋岁宴设计了她一遭,严知州是她的人,她会派人来燕京杀我,也的确与此事有关。” 洛长安瞧着她蹙起的眉头,手下动作更轻了些。 他拿起细布,边道,“不过,她瞧我不顺眼也是寻常事,大概是将新仇旧怨叠在一起算了。” 姜满下意识侧首:“旧怨?” 洛长安及时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脑袋推回去。 细布缠绕而上,他移开目光,努力将注意从姜满微微绷紧的脖颈上移开。 他道:“我与她的旧怨很难算完,最初是因九年前的一个冬日,那时长公主……皇姑姑尚在燕京,我与秦让下学后出宫去玩,刚巧天降大雪,便一同到她府中暂避。” “她本好意留我二人避雪,我却打翻了她的炭盆,烧了她的书案,烧毁了她案上的半数墨宝。” 姜满微有错愕。 不管如今或是从前,洛长安在她面前惯来沉稳冷静,少有失态的模样,没想到他幼时也有这样调皮冒失的时候。 姜满问:“是古画?” 洛长安摇头:“是她自己的画。” 姜满眨了眨眼:“既如此,殿下何不请人重新绘制后赔偿长公主,同她道歉赔罪,偏生因此结了怨怼?” “我不要赔偿给她。” 洛长安曲指绕过她的脖颈,在细布的末端打了个漂亮的结扣。 一切妥当,他笑了声,“因为我打翻炭盆,本就是故意的。” 姜满:“……” 为姜满包扎好伤口后,洛长安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拂开衣袖。 姜满瞧见他手臂上缠绕的细布,问:“你要在这儿换药?” 问罢又觉得实在多余。 洛长安坦然点头,熟练地扯开结扣。 染了血细布一圈圈解开,落在托盘一侧。 姜满在旁瞧着,没有动作。 拎起药瓶,洛长安的衣袖重新滑落下来。 他没言语,只伸手朝上拢了拢,目光不转,也不开口,自顾自地继续换药。 姜满太了解他的性子,他故作这般举动,摆明是等她开口相助。 于是她束手坐视,任他演戏。 往复几次,眼瞧洛长安手臂上的药换到天黑也换不完,姜满看着他佯装认真的模样,终于开口:“殿下可要我帮忙?” 洛长安正等着她这句话,从善如流地伸来手臂。 姜满轻声叹息,撩起他的衣袖:“你别这样紧张,放下些,用不着一直抬着手腕。” 昨夜的刺客出手毫不留情,招招式式皆带了杀意,留在洛长安身上的伤口同样不好看,深浅几道,斑驳在他的手臂上。 姜满在伤口洒下药粉,又扯来细布,一圈圈缠绕上去。 她垂着脑袋认真包扎,发顶忽而落下一声轻笑。 姜满不解抬首,险些撞上他的额头。 他们的距离太近,呼吸交缠间,姜满微有怔然。 不过一瞬,她猛然回神,手下一动,本规整缠绕在洛长安手臂上的细布散开,被她的手勾乱了。 姜满匆匆退后,按下心绪,重新去检查他的伤口。 幸而药粉还安然无恙地敷在伤口上,姜满一时无奈,仰起头:“殿下在笑什么?” “瞧你包扎的手法有些熟悉。” 洛长安动了动手臂,解释道,“好似和那日在静法寺时,你给小猫包扎的手法是一样的。” 他笑着,柔和的夕照落在他的眼角眉梢,平白叫人恍了神。 姜满移开目光,重新拿起细布:“原来殿下是觉得我包扎的不够好看。” 手臂上的细布已然散乱,洛长安的视线落回去,眼底也染着笑:“只是乱了些,倒……没有难看。” 姜满听出他的打趣,没说话,扯着细布两端的手故意带了力,如愿换来一声微滞的抽气。 二人折腾许久,包扎完已是暮色四合。 秋日里,天黑得早些,二人身上都带了伤,便商议着明日一早回城。 用过晚膳,周瓷前来禀报公事,姜满在院子里走动,打眼望见魏澄正倚在回廊一侧,手中拎着段赤金色的丝线。 她有些好奇,走去唤了声:“小魏大人。” 魏澄惊了一瞬,回神应她:“姑娘!” 姜满失笑,指一指他手中丝线:“你在编穗子?是要送人的?” “怎么姑娘也这么问?” 魏澄咧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属下学来给自己编的,姑娘是没瞧见,阮朝的那只穗子可好看了。” 姜满看向他手中只编了短短一截的丝线,问:“你没问问阮朝,她那只是怎样编的?” “她不会这个。” 魏澄摇摇头,“那只穗子应当是什么人送她的,她可宝贝着。我朝她借,她只拿出来给我瞧两眼便收回去。” 姜满接过他手中丝线,回忆了一下。 她勾动指节,慢着动作给他瞧:“这只轴线压错了,这样压过去,往复几次,这段便好了。” 魏澄仔细瞧着,连连点头:“姑娘,想不到你也会编穗子?” 姜满抬眼:“我也?” 魏澄眨眨眼,神神秘秘道:“是啊,姑娘不知道吧,殿下他也会。上次他看见我编时也说是轴线绕错了,我回去一瞧,还真是他说的那样。” 姜满微蹙眉头:“你们殿下……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个?” 第26章 “这……属下倒是不知道,说来也奇怪,我总跟在殿下身边,的确从未见过他学这个。” 魏澄思索着,一拍脑袋,“不过也是,殿下在外时总冷声冷气的,看上去不好接近得很,怎么也不像会这些的人,大约是私下里偷偷学的,没有叫人知道。” “姑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可只告诉了你……” 魏澄还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姜满没有留意。 编穗子……从前的洛长安哪里会编什么穗子? 他分明是同她学的。 那时的洛长安将前往北地平乱,临行前总腻在她身边。他喜欢坐在她身后,下巴就搁在她肩侧,脑袋轻轻靠着她的,目光落在她翻动的指尖。 柔和的月光洒落下来,腰间的手松了一松,他抬指轻揉她的肩侧,又覆上她的眼睛,说:“眼都花了,我来编一会儿吧?” 姜满朝后倚着,将丝线绕在他的手上:“你才瞧这一会儿就会编了么?” 丝线勾缠,他们的指尖也交缠在一处,耳畔微痒,是他垂下的长发与清浅落下的呼吸声。 “还不熟练……你再教教我……” “或者……我们一同北上,你慢慢教我,好不好?” “姑娘,姑娘?” 见姜满出神,魏澄摊着手在她眼前摇了摇,“姑娘,你再帮我瞧瞧,这条线要怎么绕才好?” 姜满回过神来。 魏澄脑子灵活,只消示意几遍就学的八九不离十,同姜满道谢后,捧着丝线继续编穗子去了。 姜满揉了揉微酸的脖颈。 月色正好,她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累了,就坐在石桌旁望月亮。 秋空明月悬,满院落了皎白,她望着月影,却又一次想起那个梦,想起西清园清淡的月色,想起灯与月下,那个孑然的影子。 第29章 衰微的烛光与墨痕一同落在纸上,映明朱笔写就的社稷,青年的双肩单薄清瘦,却担着熙国的万里江山。 姜满曾在他的案侧瞥见过史书一角。 史书在册,他死在登基后的第四年,死在他一手筑就的清平盛世里,姜家一案沉冤昭雪的一月后。 姜满抬手遮住月光。 那只是一个荒谬至极的梦而已。 那不是真的。 她这样对自己说着,心绪却再次因那个没缘没由的梦而绞作一团。 “在想什么?” 熟悉的声音自发顶落下,月光顺着枝叶的罅隙照来,树影旖旎,姜满抬起眼,恍惚了一瞬。 少年换了身宽阔的衣袍,外袍晃荡荡披在肩头,他停在石桌前,手里提着一只微明的灯盏。 姜满望着他被提灯映明的眉眼,说:“在想我的小猫。” 洛长安失笑:“明日回去便能瞧见了,它应 该也很想你。” 姜满拂去乱作一团的思绪。 她道:“我有话想问殿下。” 洛长安了然,朝她伸出手:“外面的月亮同院子里的不一样,要不要去瞧瞧?” 姜满撑着石桌起身,道:“殿下的手臂有伤,还是不要扯动为好。” 洛长安敛了敛眼睫,收回手。 阮朝的宅院坐落在京郊,穿过林木,不远处是一条小溪。 二人同朝溪畔走,山路不平,天色又黑,姜满踩着高低不平的石路,脚步微有踉跄。 洛长安再次朝她伸出手。 他扶稳她的手臂,没有再收回手。 临近溪水畔,姜满抬起头,望见空悬发顶的一轮圆月。 从前在元陵,她曾见过这样的月亮。 她又垂首,望见溪水里浮卷而下的落叶,与乘水而流的细碎月光。 她看得出神,不曾留意身侧人何时牵起了她的手腕,又是何时带着她坐在溪畔的青石上。 灯影闪动,姜满侧首,目光刚巧与洛长安的碰在一处。 洛长安道:“你想问我,关于昨夜我同你所说的事?” 姜满的目光凝了凝。 她想问他的太多,何止这一件事? 但没说完的话总要先有所了结,她点点头。 洛长安做好了同她言说的准备,嗓音却仍有些滞涩:“当年,内贼假传书信调走我父亲身边的护卫,宋将军接到的消息有误,没能及时赶去救驾,一行人被困筠山。” “是姜侯爷穿上我父亲的衣袍,扮作他的模样,做了……他的替身。” 姜满的心头猛然一沉,眼眶染了红:“那些人做了什么?” 洛长安默了一瞬,道:“内贼与南越人捉错了人,恼羞成怒囚起了姜侯爷。后来,他们的人合谋,以他为要挟,要我父亲去见,要宋将军交出南境的兵符。” “我父亲与宋将军应允下来,却未等前去……姜侯爷自尽的消息传了出来。” 姜满的心尖抽痛一瞬。 为人所俘的日子她曾体会过,其中滋味自是不必多言,洛长安虽已尽可能略去其中沉痛,她却能想象出当年父亲被俘后更为残忍的事实。 想到这里,姜满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压过喘息。 她挣扎着开口,尽力压住嗓音里的颤:“当年的内贼,是什么人?” 洛长安望着被水波搅碎的月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他才道:“当年之事牵涉太广,许多人根基深重,非一朝一夕可以剜除……” “长公主。” 他不愿如实作答,姜满却开口打断他。 她望着他错愕的眼,努力压着随身体一同发颤的声音,“你追查长公主,难道也是因为,是因为……” 是为当年之事,可他从来不愿告诉她。 似是没想到姜满如此敏锐,洛长安的动作迟缓一瞬。 他本能地摇头,迎上姜满质问的目光,又微微点了点头。 果然…… 可若一切如洛长安所言,当年父亲做了替身,因不愿成为要挟而死在内贼手中,即便兄长当真与洛长安有所串通,前世姜家覆灭,于情分上也不该牵扯到父亲,传出那些谣言。 可此时此刻,姜满却没办法问出口。 胸腔里的起伏压抑太久,繁杂的心绪一口气涌来,本欲出口的半截话语散在唇畔,她的眼泪也随之融进风里。 惊涛席卷,她好似被卷入水中,任凭呼吸被水盈满,却捉不住一根浮木。 “小满……” 提灯磕碰到青石,灯芯暗了暗。 灯火明灭间,洛长安伸出手。 他顺着姜满的腕骨摸到她的脉搏,探到她起伏不休的脉息。 “小满,不要忍,呼吸放慢些。” 拢在掌心里的那只手剧烈颤抖着,洛长安靠她近些,轻抚她的背,“当年的事已过去了,你想要什么,想要真相,想要那些人以命偿命,我都取来给你。” 姜满缓慢地吸气又呼气,又缓慢地侧首。 她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眼底猩红,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掉。 洛长安望着她含泪的双眼。 灯火与月光都落在那双苍白的眉眼上,她的泪落下来,宛若延烧不尽的火,将他的心口燎得生疼。 他有些后悔。 灯盏倏忽熄灭。 也是这一瞬,洛长安抬手,几乎难以控制地抚上她的脸颊。 他的掌心接住那一抹未消的湿润,指尖流连过她的眉眼,触到她沾着泪的睫羽。 他轻抚她咬在齿间的唇瓣,指尖染上一寸微湿的黏腻。 “咬破会疼。” 他轻声哄着她,“不要咬,哭出声来,好不好?” 月亮落了一半,啜泣声渐渐停下了。 山林昏暗,连月光也被云雾遮住半数,姜满松开攥在掌心里的衣袖。 她抬起头,才觉唇瓣早已被她咬出了血,洛长安的衣袖已被她的泪浸湿了。 姜满顿觉窘迫,匆匆放下他的衣袖。 她舔舐唇上微咸的血,转头看向提灯,嗓音终于平复:“殿下,灯……熄了,有些黑。” “的确熄了。” 洛长安坦然道,“出来时匆忙,没拿上火折子,魏澄过会儿会送来。” 四下寂然,姜满的眼睫也隐在一片昏暗里,轻轻眨了眨。 她提起另一桩事来:“傍晚时候,我见小魏大人拿着只穗子在编。” “我来找你时也见他正在编穗子。” 洛长安笑了声,“他看中阮朝刀上的那只穗子许久,一直想编一只给自己,已经练习许久了。” 姜满问出这话本便另有目的,顺着他的话继续下去,一字一顿道:“我见他有一道线绕错,便教了他一会儿,听他无意提到——殿下也曾教过他编穗子?” 洛长安扶在她的手臂下的掌心微僵。 他道:“我……总见他拿着那截绳线来编,看得久了,难免耳濡目染。” 姜满却不信他,抬眼,借着他望来的契机回望过去,神色探究。 “耳濡目染……” 洛长安目光躲闪。 身后窸窣,不远处传来的一声轻咳及时将他从困境中解脱了出来。 灯影晃动,二人一同回首。 一人一马正立在后方的高树下,投下的影子与树影相融在一起。 “殿下,姑娘,可算找到你们了。” 魏澄的面色有些尴尬,手提灯盏立在树下,犹豫着,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直到得了洛长安递去的眼色,他才走来几步。 “殿下,燕京,大牢里出事了。” 姜满神色微凛。 洛长安的目光也严肃起来:“如何?” 魏澄凑近了些,道:“今夜早些时候,秦世子携人闯入大牢劫囚,劫走了红绡娘子。” 第27章 洛长安眉目微凛:“陛下呢?” “宫里的消息,陛下听闻后震怒,当即下令,命皇城司的顾指挥使带人捉拿。” 魏澄道,“殿下,早些时候宫里的人去了您府上,又去了明正司,说是请您入宫。属下已备好马匹,您可要先行回去?” 洛长安点点头,站起身来:“眼下便回,让阮朝留在这儿……” “我与你一同回去。” 姜满随他起身,又看向魏澄,“小魏大人,秦世子去劫囚,想必是曲红绡出了什么事?” 魏澄道:“姑娘说得不错,红绡娘子在狱中服毒求死,险些丧命。” “求死未得……眼下的局并非是死局,曲红绡尚且活着,她还没见到她妹妹,怎会轻易求死?” 姜满看向洛长安,犹疑道,“况且凡是囚犯,入大牢前必会经人搜身,有你打过招呼,又有明正司的人看顾着,曲红绡从哪儿得来的毒?” 洛长安点头,看向魏澄:“昨夜至今,可有人去过大牢?” “属下的人回禀,秦世子下手狠戾,狱卒除却丧命便是重伤,实在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第30章 魏澄细细回想,“不过白日里,五殿下去大牢探望过红绡娘子,说是对她的义举心有敬佩,如今入秋寒凉,为她带去了件披风。” “秦让虽行事乖张,但他手下的人功夫不差,他也不是傻子,既能全身而退,没必要让自己背上更多的人命罪。” 洛长安侧首,“此事少不了旁人参与其中了。” 姜满迎上他的目光,点一点头。 洛璟。 他们心有默契,便不必开口言明。 洛长安道:“眼下我需回去面圣,你伤还未好,明日我让阮朝送你回府。” 姜满没应声。 洛长安知她心中并不甘愿,劝道:“劫狱是大罪,秦让与曲红绡活罪难逃,陛下心如明镜,早知秋岁宴一事有我在后推波助澜,既闹到如今这个地步,明晃晃地搬出皇城司来,怕是不会允许我与明正司搅入其中了。” “小满,你本与此事没有瓜葛,眼下置身事外才好,若日后周旋,说不定需要你相助。” 他这番言辞足够有说服力,姜满心下亦明了,只犹豫一瞬,点头应下。 魏澄牵马走来。 洛长安翻身上马,道:“别担心,等我的消息。” 姜满点头,望着他微荡的衣摆,心思也随着风沉沉浮浮。 “殿下。” 她想同他说些什么,便也这样做了,开口道,“你的伤还未痊愈,当心些。” 洛长安的眼底漾开笑意,压了压弯起的唇角。 他映着云霭掩映下白蒙的月色,朝她点了点头。 -- 翌日清晨,马车驶回姜府。 姜满下了车,才推开府门,青黛迎上来:“姑娘,你总算回来了。” 姜满牵了牵她的手:“是我不好,叫你挂心了。” 一路朝寝院走,青黛围在她身侧,关切道:“前日秋岁宴,姑娘久未回府,幸而后来有阮朝姑娘来府中传信,我才能安心许多。” 她说着,望见姜满颈侧包扎的细布,皱起的眉头里全然是疼惜:“姑娘受伤了。” “是被树枝剐蹭到的小伤,有些痕迹在,露在外面太丑,这才遮了遮。” 姜满碰了下颈侧的细布,“放心,没什么大碍,没几日便好了。” “那便好,那便好。” 青黛连连道,神色也放松下来,“说起来,昨日姑娘不在,六殿下的人递了帖子来请,姑娘可还要接着推拒?” 洛檀?请她? 姜满顿住脚步:“什么帖子?何时?” 青黛递上一封精致的信笺:“就在三日后,我听来送帖子的人说,是六殿下住持观秋会,请姑娘前去。” 姜满了然,拆开请柬。 她前世也曾收过观秋会的帖子。 熙国自立国来重骑射,每年春蒐秋狝,以示武于天下。 秋狝在即,所谓观秋会便是在秋狝之前,由京中贵女主持,众多贵女聚在一处,共同讨教射艺的一场盛会。 六公主如今年岁渐长,便主动接过了主持观秋会的事宜,早早准备起来了。 姜满的目光落在帖子上,心思却落在别处。 今岁的观秋会在京郊,用了皇上赐给六公主的暮林苑,京中贵女,包括顾嘉沅也会前去。 姜满思量了一会儿。 她道:“不必回绝了,既是六殿下亲自下的帖,又是观秋会这样的盛会,我该去瞧一瞧的。” 同青黛交待过观秋会的准备,姜满收好信笺,走入院中。 一团雪白的影自廊下窜来,急停在姜满脚下。 雪团子伸爪勾上她的衣摆,姜满弯身,抱它在怀里。 两日未见,小猫异常粘人,伸爪爬上她的肩,连连拿脑袋蹭她的脸颊。 “好啦,好啦。” 姜满被它蹭的发痒,捏着它的后颈,拢它在怀中柔声哄,“你真的是猫吗,怎么小狗似的?” 小猫改朝她的怀里蹭,姜满挠它软乎乎的下巴,从袖中拿出小鱼坠子挂在它脖颈。 她拨弄一下小银坠,这才想起身上还带着洛长安的令牌,轻抚了抚小猫的脑袋,拎出令牌。 又过半日,转眼日薄西山,姜满在府中等消息,迟迟不见有人来禀。 天色将晚时,她换过衣裳,主动寻去了明正司。 已过了当值的时辰,明正司却不见下值景象,行至门前,有守卫上前问询。 姜满报上名姓,那守卫竟惊了一惊,忙令人通报,边道:“殿下始终未回,姑娘且待,属下命人唤魏司属来见姑娘。” 话音才落,魏澄一阵风似的出现在门畔。 “姑娘,您怎么来了?” 魏澄迎她入内,“殿下自昨夜入宫回来后便没再来过明正司,好似是在忙秦世子的事。姑娘若急着见他,不如在这儿等一会儿?” 姜满只随他朝内走了几步,摇摇头:“明正司机要之地,我不便等在这里。我只是有件东西还给他,他既忙着,等他回来后我再来还也是一样的。” 魏澄了然点头,道:“姑娘有什么东西也可交给属下,待殿下回来,属下交给他。” 魏澄跟在洛长安身边多年,确是个可信的人。 “也好。” 姜满拿出铜令,“那便劳烦小魏大人将这个交给他。” 魏澄才应了声,眼见着姜满拿出铜令,双膝一软,险些跪下去。 “姑娘,这件东西属下可没办法带给殿下,我带您去找周司使。” 姜满瞧着他的神色,猜出了八九分:“这令牌在明正司中作用很大?” “原来殿下没同姑娘说过。” 魏澄微微诧异,又道,“姑娘慧眼,这令牌的确非同小可,世间只此一块。若不见殿下,持此令者,便可号令整个明正司。” 姜满的目光落在铜令上,轻轻摩挲了下它的纹路:“我现在拿着它,明正司的人就都会听我的号令?” “是,是这样没错。” 魏澄笑了声,“姑娘,这边请。” 揽雀堂前,周瓷接到消息,已在堂外迎候。 见二人自远处走来,她上前几步:“姑娘,入夜风凉,请随臣到堂内等候。” 姜满认出她是前夜在京郊接应的那个女子,点头道:“劳烦大人,大人如何称呼?” 周瓷道:“姑娘唤臣周瓷就是。” 姜满应了一声:“周大人。” 堂门关合,堂中燃起烛火。 姜满打量周遭。 上一世她不曾参与到这些纷繁里,故而从未来过明正司。 浮雕在侧,石壁上刻着青鸟,烛火煌煌,映明青鸟招展而振的翅羽。 姜满看了会儿,移开目光,随周瓷走到堂中的长案前落座。 她望着案前堆积的文书卷宗,道:“周大人,我有些事想问你。” 周瓷对她生疏的称呼没什么所谓,道:“臣成日里都在处置明正司中的事务,怕是不好回答姑娘的问题。” 案前烛火幽幽跃动,姜满抬首。 “我正是要问你关于明正司的事。” 她道,“熙国尽知,明正司直属圣上,听闻此名便丧了胆量的大有人在。我想问大人,这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周瓷立在案侧,道:“确如姑娘所言,明正司初立时本是为皇室培养暗卫的地方,名暗门,直属天子后,才更名为明正司。” “多年来坊间都有传言,明正司承天子意愿行事,为天子手中利刃,不过,如今此处交由三殿下执掌,明正司便是殿下手中的刀。” 她缓缓道来,分明只是平静陈述,落在姜满耳中,却宛若笃定的誓言。 周瓷望着堂中烛火,言辞柔和了些:“自殿下接管明正司,废除了这里本繁冗严酷的规矩,每每在外行事,都会收留所过之地的无家之人。” “有些根骨不错的人经选拔后留在明正司,由我或是明正司中的前辈教导,其余老弱,便经由这些人帮扶,奉养在各处。” 姜满看着她冷然的眉目,问:“大人您也是如此么?” 周瓷摇头,回首看她:“臣入明正司时,三殿下还未接管此处。” 姜满倚在案前,等着她的后文。 周瓷继续道:“那时臣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先帝尚在,我尚且是暗部制药制毒的司属。彼时的明正司司使姓阮,是个极擅使长刀的女子,夸大些言辞,若比起长刀,熙国上下怕也无人能出其右。” 姜满却一怔:“阮?” 周瓷的眼中隐有回忆:“她名黎,阮黎,是阮朝的姐姐。” “十年前使团南下,阮黎随行,在筠山遇难。” 姜满心头一震。 又是十年前,又是筠山。 姜满心下纷乱,一时脱口:“周大人对十年前发生在筠山的事,可有知晓?” 周瓷摇头:“十年筠山一行,臣留守京中,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只是……使团回京后,三殿下便接管了明正司。他将司使的令牌交给臣,寻到了阮司使的妹妹阮朝,将她提拔在了身边。” 第31章 姜满微有怔然。 原来洛长安接管明正司的时候……比外面的传言还要更早一些。 她出神许久,周瓷也没再说下去,只静静陪在她身边,望着她灯下的侧影。 直到堂门传来一声响动,周瓷踱去门畔,唤了声:“殿下。” 烛火飘摇,洛长安立在门前,望来的目光微微闪烁着。 他朝周瓷点了头,走上前:“小满,你来寻我?” 第28章 姜满抬起头,本欲起身行礼,又被他按下了。 她只得重新坐在太师椅上,唤他:“殿下。” 周瓷默默退了出去。 “我来还殿下的令牌。” 姜满将铜令交还给他,“这样重要的东西,殿下如此草率地交给我,若不慎落入旁人手中,怕是要乱套了。” 洛长安接过,转身倚在长案侧,面对着她。 在外奔波许久,他眼底染着倦意,垂落的指腹在铜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姜满一抬眼,望见洛长安腰间配着柄木质的剑鞘,才想起他的剑鞘曾被她扔在了京郊的小院外。 姜满丈量着剑鞘尺寸,盘算了京中铸造剑鞘的地方。 心中有了成算,姜满问:“殿下看起来很累,是入宫时陛下说了什么?” 洛长安点一点头。 “秋岁宴之事我本留有后手,若曲红绡无法脱罪,会设计其更名换姓,假死离开。” 他的嗓音里也染了倦,言辞缓缓,“但我终究算少一步,未曾料及今日之事,未料横生枝节,秦让会直接闯入大牢将人劫了去。” “秦让本于殿上出言不逊,如今又行径荒唐,陛下震怒,命皇城司指挥使顾谨序捉拿二人。” “我虽已让阮朝去寻,但陛下知道我曾私自处置严知州,对秋岁宴之事的背后亦心知肚明,他对我有所警告,明正司不好明目张胆参与其中。” 姜满望着他微沉的双眼,重复了一遍:“皇城司,顾谨序。” 洛长安点头:“顾将军的长子,去岁上任皇城司。他的动作向来很快,幸而性子朴直,不然若用些手段,怕是很快便能捉到秦让与曲红绡。” 姜满垂首,心下泛起思量。 皇城司的指挥使,顾将军的长子,她所猜不假,正是传言中对顾嘉沅宠惯至极的,她的兄长。 正想着,眉间点上一寸凉意,洛长安声音随着那抹凉一同落下来:“放心,此事我会想法子处理,你不必烦忧。” 他的嗓音轻柔而沉着,如他抚过她眉心的手,轻而易举将人的心绪抚熨妥帖。 堂内安静,许久,姜满抬手,轻轻握上他的掌心。 她抬起睫羽,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也被烛火照亮。 “不日后便是秋狝,殿下可有听闻,今岁的观秋会就在三日后,是由六殿下主持。” 她望着他,忽而提起秋狝一事来,“臣女不擅射箭,想在观秋会前请教殿下,不知殿下几时得闲,伤势可能允许?” 洛长安伸出的手臂僵了僵,掌心全然是她手指柔柔的触感,来不及思量,已先点了头。 “三日后,时间不多了。明日午后我在明正司等你。” 堂门叩响两声,是阮朝携人回来复命。 姜满收回手,朝他弯了弯眼睛:“那便先多谢殿下了。” 几人自城外而归,带回了曲红绡与秦让的消息,姜满在旁听过,见天色已晚,告辞回府。 小猫在寝院里等她,见她回来又扑上去,脑袋软软,颈上的小鱼坠子乱晃。 姜满抱着它到茶室,煮了壶水来沏茶,又磨墨提笔,给元陵写信。 入了秋,燕京的气候凉爽,不过一场夜雨,林间已有了落叶。 秋岁节的宫宴盛大,宴上的菜肴也精致,许多都是元陵见不到的样式。宴上结识了六公主和两位燕京的贵女,都还算好相与。节岁的街巷热闹,街上有许多稀奇的花灯,京郊的景色也好,月亮…… 姜满顿了顿笔。 笔尖的墨在纸上氤氲开,盖住了月亮。 姜满收了动作,将笔搁在一旁。 她想起父亲。 十五的月亮很漂亮,盈盈一轮圆月高悬于顶,她心头的月亮却再难全了。 怀里的小团子不知何时睡去了,姜满轻蹭了下它柔软的发顶,转而写起小猫。 在信中说过燕京种种,又问候过家中人的身体,写到兄长时,姜满再次顿了笔。 筠山……当年之事与长公主脱不开干系,但她为皇上亲妹,当年既能全身而退,更盘踞太康多年,培养自己的势力,怕是要有切实的罪证才有机会撼动。 眼下曲红绡之事未完,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笔尖微滞,姜满重新蘸了墨。 家书途径的驿站太多,她终究没有提及兄长与洛长安的结识串通,只是拜托他一定要守好姜家,又顺带着关心了他的婚事。 写好书信,姜满折起信纸,塞到信封中。 许是身上倦怠,这一夜她睡得还算安稳,鲜少没有做梦。 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出发的时辰尚早,到了明正司的时候,洛长安还没有回来。 经他提早嘱咐,周瓷几人虽都不在明正司中,守卫却认出姜满,请她进了门。 接姜满入内的是个名叫陶曦的小姑娘。 陶曦年岁不大,见了姜满,小雀一样围在她身旁,一迭声地唤她“姑娘”。 姜满随她朝内走,边听她说着:“殿下今晨交待说姑娘要来,若姑娘来时他还未回来,便让属下先带姑娘到武场去。” 姜满点点头:“三殿下这两日好像很忙。” “岂止这两日呀。” 陶曦眨着眼,“殿下常有事务在身,平日里几乎都在外奔波,属下自被周司使带回明正司,都没见过他几面呢。” 姜满点点头:“这样啊……” 那的确是很忙了。 说着话,二人已走到武场。 姜满朝四下瞧了瞧。 或是因正午的日光过于炽烈,又或是洛长安提早交待,除却她与陶曦,方圆之内再无旁人。 姜满在兵器架前停下,提起一张长弓。 陶曦在旁道:“原来姑娘要学射箭呀?” 姜满拎着长弓,问她:“你可会射箭?” 陶曦笑了笑:“只同周司使学了些皮毛,不足以指点姑娘。” 姜满弯弓搭箭:“皮毛也足够了,帮我瞧瞧罢?” -- 洛长安回到明正司时,武场上的两个姑娘已然熟稔起来。 陶曦正从旁指点,姜满端着手臂练习,一箭射出,箭矢射偏在靶侧。 听到身后动静,姜满转回头来,远远朝洛长安挥了挥长弓。 “殿下。” 洛长安眼中带着笑,脚步加快了几分:“来的这样早?” 陶曦弯身行礼,亦唤了声:“殿下。” 洛长安朝她点点头,示意她不必多礼。 他伸手去讨姜满手中的弓箭,边道:“小满比我初学射箭时要用功多了。” 姜满递去长弓:“左右没什么事做,先自己 练习试试,让殿下见笑了。” 长弓脱手,指尖却被他一并牵在掌心。 陶曦见状,忙拔腿溜了。 洛长安牵过姜满的手,展开她的指节,果然见她掌中被弓箭磨红了一片。 他轻叹一声,自旁取来护腕戴在她腕上,又自袖中取出枚玉韘来戴在她的指节。 “那日你在京郊用过的弓箭与武场上的差不多,比木弓重些,弓弦也锋利,需得带上这些。” 洛长安抽紧绳结,垂首为她绑起护腕,边道,“我听闻你常日里并不喜参加京中的宴会,那些帖子也一向请不去你的人,不想你这次会应下,还如此认真。” “因为要救人。” 姜满不打算瞒他,径直说明,“观秋会会聚京中贵女,顾指挥使的妹妹顾嘉沅也会前去。” 洛长安抬眼:“是曲红绡与秦让的事,你要从顾小姐入手?” 姜满点头:“此前我几番推拒,加之秋岁宴上拂了她的面子,恐怕她到如今也看我不大顺眼,想与她交好怕是很难。” 顾家以习武立本,顾嘉沅亦擅骑射,她才想到从此入手。 “倒是个另辟蹊径的办法。” 洛长安绑紧绳结,检查了她的护腕,“动一动,试试如何?” 姜满活动手腕,又曲了曲指节:“刚好合适,多谢殿下。” 洛长安拿起弓箭,交到她手中。 “呼吸放稳,无需绷紧肩膀,手臂放松。” 他抬起她的手臂,又将她的手肘向上扶了些,点一点她的虎口处,“着力处在这儿,如那日一样,手腕压平。你要小心些,武器伤人亦有可能伤己,不管用弓箭或是其他,不要一心想着伤人,要先护好自己。” 姜满持弓搭箭,顺着他所言调整,却一时沉不下心来。 第32章 洛长安的声音近在咫尺,周遭又全然是他身上的微苦气息,姜满合眼又张开,呼吸平稳许多,手臂仍不免微动。 “小满。” 一声唤倏然落下,好似就贴擦着耳畔而过,那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来,隔着一层护腕握住她的手。 “很好,就是这样。” 洛长安立在她身侧,他扶稳她持长弓的手,轻声道,“不管目标是谁,持弓箭时手要稳,心要更稳。” 他如此说着,姜满的呼吸却乱了一瞬。 染着笑意的声音自发顶落下来:“小满,你的心不够稳。” 姜满屏住呼吸,压下胸腔里的震颤。 她攥紧长弓,松指,羽箭脱手而出。 利箭破风,箭头沾染着炽盛的天光,烈烈如火,正中靶心。 姜满的眉目间也染着昭然的光,朝身侧人扬起笑脸,笃定道:“殿下,我射中了。” 洛长安莞尔。 他松开手,从旁重新拿起支羽箭来递给她:“是,你做得很好。” “心乱的人是我。” 姜满接箭的手一顿。 箭矢闪过的辉芒粼粼,平白乱了人眼睛。 直到天际泛起夕阳色,姜满放下弓箭,才觉手腕发酸。 洛长安拉她到武场旁的小桌歇息,捏了捏她的手腕:“天色不早,今日便练习到这儿?” 姜满抬首望天,点了头,起身告辞。 洛长安伸手拉住她,仰起头:“学会了技法,便不要先生了?” 姜满垂首,看向他不肯放开的手,重新在他身侧坐下来。 洛长安从旁拿了瓶药来。 “小满,你很有天赋,比当年的我做的要好许多。” 他解开她的护腕,指腹在她泛着红的掌心里摩挲了一下,“偏偏将那些护好自己的话都抛诸脑后,无心自保,太过逞强。” 掌心泛起疼,姜满忍下一声抽气,道:“只有三日时间,既是要学,总要受些苦的。” 微凉覆下来,洛长安将药涂在她的掌心,动作轻柔。 晚风拂动他的鬓发,姜满望着他专注的侧脸,觉得手中本冰凉的药有些发烫。 她本能地收手,指尖又是一紧。 “就快好了。” 洛长安托着她的手,轻声哄,“乖一些,涂过药就不疼了。” 姜满移开注意,转而问:“殿下这几日很忙?” 洛长安“嗯”了声,微抬了抬眼:“教你射箭的时间还是有的。” 姜满失笑,又问:“曲红绡如何了?” “为免人注目,秦让舍了护卫,只带了曲红绡一同。” 洛长安道,“他们暂时无碍,皇城司的耳目不够通达,想寻到他们大概还要费些时间。” “我想过让曲红绡照旧假死脱身,但顾谨序此人行事缜密,早在京郊布了眼线,近几日又都守在京郊,丝毫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注意到那二人,更妄论换一具尸体过去。” 姜满接道:“所以若要瞒天过海,便要调走顾指挥使,如此,即便京郊有所动静,我们的人也能成事。” 洛长安点点头:“你早想到可以如此行事。” 姜满笑了,迎上他的目光:“是,京中尽知顾指挥使疼爱妹妹,我请走顾嘉沅,以此引走他,我们才好偷梁换柱。” 言语之间,掌心磨出的红已几乎全被药盖住了。 姜满看向摊开的掌心:“这伤没什么大碍,如此便好了。” 洛长安不放开她:“还有一点儿。” 暮色四合,天幕渐渐染上苍蓝色,傍晚的风微凉,静悄悄拂过武场。 直到最后一寸红也被药遮了去,洛长安终于放下药瓶。 他捏了捏她的指尖,而后松开手,道:“小满,此事并非只有这一种解法,不要太过逞强。” 第29章 暮林苑依山傍水,虽无猎场,却是摆宴赏景的好地方。 因洛檀年岁渐长,此次参宴又大多是寻常时熟识的贵女,静妃只命宫人帮着准备了暮林苑的布置摆设,将观秋宴的主持全权交给了洛檀。 虽是秋时,暮林苑里却花团锦簇,姑娘的裙摆迎风而绽,浮漾开一片生机。 姜满才下了马车,洛檀便自远处迎上来。 “姜姐姐,你来啦!” 她唤得亲热,这一声引去大多人的注意,庭中的姑娘纷纷看来。 “她就是姜满?” “是呀,就是平凉侯家的那个……” “顾姐姐,你先前是不是还给她递过几次帖子?她不是不愿同我们走动么?” 姜满自一众低声议论的贵女中穿过,走去行礼:“六殿下。” 洛檀扶她:“姐姐来了便好,不必同我客套。” 姜满笑了笑,状若无意般瞥一眼不远处的顾嘉沅,声音不高不低:“殿下请我,我岂有不来的道理?” 洛檀也笑了:“就知道姐姐会来,我带姐姐进去。” 观秋宴摆在暮林苑的小园中,排场不小,却不比宫宴正式。宴上气氛轻松,姑娘家说说笑笑,一团和气。 除却洛檀,贵女之中,姜满只识得陈令宜与顾嘉沅,她不善走动,只坐在案前吃糕点喝茶,倒也乐得清闲。 宴至中时,席间人大多填饱了肚子,有人提议到暮林苑后的射箭场去,众人应声而和。 身为宴会的主人,洛檀先行携人前往,一众人有说有笑地朝园外走,姜满坐在原处,瞧见走来的顾嘉沅,朝她弯了弯眼睛。 “这不是自命清高,任谁也请不来的姜小姐么?” 洛檀不在,陈令宜又拦不住,顾嘉沅迎上姜满的目光,果然在她的案前停下脚步。 她颊侧微红,喝了酒的模样,阴阳怪气道,“实则是趋炎附势罢了,瞧,如今六殿下递了帖子,你就巴巴儿地跑过来。” 话音落,几个才起身的贵女停下动作,朝这旁望来。 陈令宜忙在后拽她的袖子:“顾姐姐,别说了……” “顾小姐慎言,这话不仅诋毁我,也轻慢了六殿下。 姜满兀自饮茶,扫视周遭等着瞧热闹的几人,“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张嘴,若是谁有心传话给六殿下,不知她会如何做想。” “你!颠倒黑白!” 顾嘉沅又一次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冷哼一声,转头便要离开。 “顾小姐。” 姜满却喊住她。 她倒了盏酒,起身,端至她面前,“前些时日拂了 你的面子,是我得罪。” 前一刻还辩口利辞的人态度忽而转了个大弯,顾嘉沅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她端详了会儿姜满的面色,瞧不出什么,于是抬手去接酒盏。 姜满却避开她的手。 “看来顾小姐的确想与我饮酒。” 她看着顾嘉沅沉下的面色,又道,“寻常饮酒实在没什么趣,我这儿有个可以做筏子的好主意。” 顾嘉沅冷声冷调:“你能想出什么好东西?” 姜满放下酒盏,指尖逡巡过案上的酒盏,停在酒壶上。 “早听闻顾小姐的射艺是燕京众人中的翘楚,我却不信。” 她道,“我想同顾小姐比试一番,若我输了,便以这一壶酒与你赔罪,如何?” “比射箭?姜满,你胆子倒不小。” 顾嘉沅冷笑,瞥了眼她手下的酒壶,“一壶酒有什么意思,我瓷盆里养的鱼都能泡下一壶,你既想同我比试,心不诚可怎么行?” 姜满松开手:“依顾小姐之见应当如何?” 顾嘉沅挑了挑眉:“好不容易等姜小姐你开了尊口,要赌,当然要赌得有趣些。” 顾嘉沅扫视围在周遭的一众人,朝身侧侍女耳语几句。 侍女面露难色,对上她不容置喙的目光,犹豫着应下了。 片刻,长案上摆了一排酒壶。 整整十只,姜满垂眼扫过,咬了咬牙。 顾嘉沅面带挑衅:“如何?你还要赌么?” “当然要赌。” 姜满没有犹豫,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笃定,“若我输了,便喝下这十壶酒。” 如此一应,顾嘉沅咬定她因面子不肯下台,不依不饶起来:“好啊,还要在众人面前向我赔礼道歉,说……说你之前冒犯了我,是你对我不住,有眼无珠。” 姜满应下:“好。” 见她满口答应,顾嘉沅一扬头:“说说吧,你呢,想要同我赌什么?” 姜满道:“若我赢了,后日戌时,我做东,请顾小姐到城西的春和楼一叙。” “你就要这个?春和楼?你请我用膳?” 顾嘉沅愕然,表情一时有些僵硬,“姜满,你,你可想好了,左右我都是不亏的。” 姜满道:“想好了,就要赌这个。” ‘自元陵来的姜小姐竟下赌,与顾小姐比试射箭,赌注是饮十壶酒。’ 如此这般的消息一阵风似的吹遍了射箭场。 第33章 喜欢瞧热闹是人的天性,消息一出,射箭场上很快聚了许多人,不仅是对二人的赌约感兴趣,更是想来瞧瞧这位胆大包天,初来观秋会便敢与顾嘉沅下赌注的姜小姐。 眼见初次主持观秋会就这样热闹,六公主听后忙去问询。 见二人赌约已成,众人也乐得热闹,她没有劝阻,本着让大家热闹起来的心态,命宫侍为二人备了弓箭。 往昔的观秋会重在宴饮交际,讨教射艺不过是酒足饭饱后的玩乐活动,毕竟秋狝的骑射是入山林狩猎,众人之中能上场者寥寥。 与秋狝相比,观秋会的射箭不过小打小闹,众人哪儿见过如姜满与顾嘉沅今日这般架势,纷纷来了兴趣,将射箭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箭靶在前,二人并立,顾嘉沅端起长弓。 她自幼习射艺,虽今日在宴上饮过了酒,到了射箭场上依旧如鱼得水,引弓射箭,毫不费力。 一箭发出,正中靶心。 顾嘉沅面露得意,挑着眉瞥向旁侧,唇畔浮出一抹笑来。 姜满没在意她略带轻慢的目光,抬手搭弓,缓缓拉开弓弦。 她沉一口气,稳着呼吸直视向前,弓盈满弦,倏然而出。 望见另一只射中靶心的箭时,顾嘉沅的面色变了一变。 射艺比试以十二支箭为一组,二人你来我往,直到箭筒空下来才堪堪比了个平手。 顾嘉沅咬着牙,‘不甘心’三字几乎写在脸上,姜满的神色亦然严肃,目光淡淡扫过角落里的另一只箭筒。 她转过头:“再来?” 顾嘉沅醉意未消,轻蔑应下:“正合我意。” 十二只箭转眼又放空,二人依旧没能分出胜负。 顾嘉沅没什么好脸色,揉按着手腕,不愿再看姜满。 她自幼对骑射感兴趣,射艺一向是燕京贵女中的翘楚,便是上了秋狝猎场也能与皇子们一较高下的,实在咽不下今日这口气。 可姜满的确是个难缠的,虽每一箭都深思熟虑,弯弓搭箭几乎多她二倍有余的时间,能瞧出是个没什么底子的,失误的次数亦比她多,却每每都在最后关头扭亏为盈。 想到这里,顾嘉沅不禁有些懊丧,亦有些后悔自己在比试前贪杯多饮。 她缓缓放下弓箭,不及落地,被姜满接住了。 姜满道:“还未分出胜负,顾小姐是打算想当逃兵?” 顾嘉沅生于武将世家,平生最听不得‘逃兵’二字,一横眉,握紧弓箭:“说谁呢?谁要逃了?” 姜满道:“那便继续。” 说着,二人重新立在箭靶前。 羽箭一支又一支射出,姜满的神色逐渐凝重,盯向箭靶的目光狠戾的有些骇人。 顾嘉沅有意无意拿余光扫她,眼瞧着她手中的箭矢越发越狠,钉入靶子的箭头越来越深,手心没由来地发了汗。 一支,两支,直到第十二支箭,姜满的手腕微抖,羽箭脱靶,直刺入靶下的木架。 顷刻之间,木架断裂,箭靶应声倒下。 在场贵女微惊,便是顾嘉沅也后退一步。 她看向姜满,神色有些复杂,牙齿一碰却依旧没什么好话:“姜小姐这一箭失误,怕是要输了。” 姜满沉了沉目光,没有说话。 这样说着,顾嘉沅再次射出的箭矢却也偏向一旁,钉在了箭靶边缘。 二人接连三局打成平手,陈令宜上前打圆场,说二位姐姐射艺不分伯仲,已是大多人所望尘莫及。 不知是因陈令宜劝阻,又或是被一轮又一轮的比试磨软了性子,顾嘉沅耸耸肩,难得没与姜满呛声。 她道:“许久没练,手有些生了,你若还想同我比试,我们等到秋狝再用骑射一分高下。” 姜满却侧首望她,眼中的戾气尤未退去:“还未分出胜负。” 秋狝太久,她等不到那时候。 顾嘉沅满脸莫名其妙。 她瞥一眼姜满压在掌心的手腕,饶是不喜她,仍忍不住道:“姜小姐不常用弓箭吧?我大发慈悲地提醒你一下,你用弓箭时的着力极少有对的时候,虽能在瞄准与发力上取巧,但这样下去,不仅会被弓箭磨伤皮肉,手腕也迟早会断掉。” 姜满松了松长弓。 她知道顾嘉沅所言是对的。 她自知急功近利,在明正司习箭时就一心只想着如何射中箭靶,每每洛长安提醒才注意到种种弊处。 顾嘉沅一摊手:“说不比就不比了,改明儿我与你比试的消息传到我兄长耳朵里,他又要说我仗着习过几年骑射就欺负人了。” 姜满却不罢休,拉过她,将弓箭按在她手中。 她注视着她,目光锐利,嗓音却平静:“顾小姐,下了赌约的事情,怎么能轻易反悔?”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已经三局了,再比一会儿天都要黑了。” 顾嘉沅气急,“我是想赢你,也没想赢到手都不要的地步,再比一局,若我们再平手如何?比到死吗?” 姜满动作一顿,松开了手。 长弓落地,弓箭上已然沾染了血迹。 “你,你的手……” 顾嘉沅目瞪口呆,望向她磨出血迹的手,“姜满,你疯了吧?就这样还要同我比?你就这么讨厌我,非要同我过不去,那么想赢我吗?” “再说你赢了我有什么好处?请我到春和楼用膳?你既讨厌我,会有这么好心?不会是想趁机下毒毒死我吧?” 顾嘉沅在耳畔滔滔不绝,姜满却恍若未闻,弯身拾起弓箭。 “姜满!” 一只手伸来,抢走了她手中弓箭。 顾嘉沅提着弓箭,终于松了口,“我答应你,不就是去春和楼么,我怕你不成?” 姜满这才侧首:“你是说?” 顾嘉沅连连点头:“我说我答应,我答应你了。” 姜满看着她,转身自宫侍所持的木托盘上取了酒盏。 “多谢你。” 她的目光放松下来,提盏朝顾嘉沅敬了一敬,“你既答应我,我自饮三杯,也不算辜负了你我平手。” 顾嘉沅轻笑一声,亦拿起酒盏与她碰了碰:“侥幸罢了,你技不如我。” 二人连饮三盏,三盏酒落肚,姜满放回酒杯,脚步踉跄。 脚下好似踩了棉絮,眼前是顾嘉沅虚晃的影,她晃了晃脑袋,径直栽倒下去。 “姜满!” “姜姐姐!”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响在耳畔,姜满的意识一点点昏沉下去。 耳畔变得寂静时,姜满想,明明这么多年过去,她的酒量怎么还是一如往昔的差。 -- 大抵是醉酒的缘故,姜满的意识昏昏沉沉,不着调的梦也一个接一个。 她飞到燕京城楼的上空看焰火,又坐在郊野的高树顶上望月亮,乌沙堤畔开满了花,她就坐在饶水河畔喂小鱼,一把麸饵撒下去,河水里的鱼争先恐后跃起来,她的鞋履衣摆便都被河水浸湿了。 望山林间的树被秋风吹得簌簌作响,山林小径上的落叶铺了满地,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她一路踩过去,脚下一滑又跌在地上。 雪落盈尺,她倒在雪地里,又绵又软的积雪堆在她身下,大雪浩浩荡荡,淹没了她的半身,淹没了她的身躯骨肉,她便又化作尘泥,在隔世的春日里醒来。 姜满在一片摇曳的光里睁开眼。 烛火将屋室照得通亮,六公主洛檀正皱着一张小脸,手捧着打湿的方巾守在一旁,一下下替她擦拭额上的冷汗。 见姜满醒来,洛檀迅速撇下方巾,手脚并用地扑上去:“姜姐姐,你总算醒了,可吓死我了。” 姜满才睁眼,眼前发花,身上也软着用不上力气,才撑起的手臂被扑回去,只得重新躺平在床,任洛檀扑在她身上。 她侧首扫视四周,并不是熟悉的环境,大概是在暮林苑后的小阁。 女孩儿的发丝带着花露的甜香,蹭在颊侧微痒,姜满垂眼看着洛檀蹭乱的发顶,嗓音有些发哑:“让殿下担心了。” “我是担心姐姐,但我的担心都是些旁的。” 洛檀从她身前抬起头,委委屈屈的,“若你再不醒过来,等三皇兄来了,非要掀翻了我这暮林苑不可。” 猝不及防从她口中听到洛长安,姜满轻咳一声,转开话题:“我睡了多久?顾小姐呢?” “姐姐已睡了一个时辰,观秋会早已结束,这会儿已过了晚膳的时辰了。” 洛檀一五一十道,“说来顾嘉沅也吓坏了,这才知道姐姐是真的不能饮酒。她本在这守了一会儿,眼下天色太晚她便先回府去了。顾嘉沅离开时请我转告姐姐,后日在春和楼,她会准赴约的。” “姐姐放心,我已斥过顾嘉沅,要她赴约时务必亲自为姐姐赔罪道歉。” 听到此,姜满放心许多,点了点洛檀的脑袋,缓缓撑起身。 洛檀忙从她身上爬起来,从旁取了只软枕给她靠着。 第34章 姜满倚在床畔,才觉手腕酸痛得厉害。 她想看伤在哪里,便听洛檀怯怯唤了声。 “皇,皇兄……” 门不知何时打开了,洛长安端着只木托盘从屏风旁绕进来。 姜满望着托盘上的药与细布,悄声将手向身侧藏了藏。 不等洛长安开口,洛檀心虚道:“皇兄怎么来的这样快,我都没来得及命人去迎。” 洛长安放下托盘,看她:“你今岁这观秋会办得热闹,可有的忙,我在暮林苑外便听到观秋会上的消息,自然要加紧脚步来瞧瞧。” 他话说得平常,洛檀却不敢再抬头。 “皇兄,我知道错了……” 她悄声看向姜满,口中连连道:“我下次一定瞧着分寸,不再贪图热闹了。” 见洛檀眨着一双委屈的眼望来,姜满从旁轻咳,作势要起身行礼:“臣女见过殿下。” 洛长安的目光果然转过去,出言拦她:“不必多礼了,你好生歇着就是。” 洛檀得以解脱,也匆忙道:“是呀姐姐,你与我和皇兄间便如自家人一样,不必客气的。” 姜满靠回软垫。 洛长安在床尾坐下来。 他瞧着偎在姜满身侧的洛檀,道:“阿檀,方才我来时正撞见静妃娘娘的人送来晚膳,你不去瞧瞧?” “晚膳?这个时辰?可我已吃过……” 洛檀瞧一眼外面的天色,又瞧一眼洛长安的面色,猛然弹起身,“知道了皇兄,那我,这就去瞧瞧?” 洛长安道一声“去罢”。 得此一言,洛檀如蒙大赦,身影眨眼消失在屏风后。 姜满看向开了又关的房门,轻笑:“殿下,六殿下看起来很怕你。” 洛长安顺着她的目光朝门畔瞥了眼:“她哪儿是怕我,分明是怕静妃娘娘再找我为她布置课业。” “殿下做先生时的确是有些严厉的。” 姜满打趣他,“说来我也有些惭愧,没想到请殿下做先生来每日陪着练习,我这个学生还是学艺不精,没能赢下这一局。” “我倒觉得你实在有天赋。顾家世代从武,顾家兄妹自幼学习骑射,你今日能同她平手,若有朝一日出师说是我的学生,我会很高兴。” 洛长安柔声道,“小满,你已做得很好了,若想精进,日后我慢慢教你。” 姜满笑道:“那还要多谢先生了。” 洛长安的唇畔浮出笑意。 “但日后练习时,还是要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 他取来木托盘上的药,牵过姜满藏在身侧的手,“在明正司时便每日都要涂药,再往复几次,我怕是连你的掌纹都能数清楚了。” 姜满掀起眼皮瞧他,故意将指节朝回缩了缩:“是我不好,惹殿下烦忧了。” “忧心你倒是真的。” 洛长安攥住她的腕,“才回明正司便听闻观秋会的消息,知你因比试受伤又醉酒,心神都慌了,忙赶来瞧瞧。” 他的言辞直白而坦荡,姜满眼睫微敛。 她不应他,寻了托词转开话题:“这点伤不算什么,若能换两条性命平安,再值得不过。” 洛长安却皱眉,将药涂在她的掌心,边道:“小满,不要这样想,你的一切都很珍贵,不要用折损自己去换些什么。” 姜满看着一寸寸覆在掌心的药膏:“我知道,殿下是担心我。” 暮林苑地处偏僻,傍晚时山间宁静,夜风也静悄悄的。 为姜满的手涂过伤药,洛长安又轻轻揉她的手腕,边叹:“观秋会本是为秋狝准备,你这会儿伤了手,秋狝怕是没办法参与骑射了。” “无妨,我既无需靠骑射得来的猎物挣功勋,届时只骑马在山林里随处走走就好。” 姜满看着交叠垂落在床畔的衣袖,声音压低了些,“明正司虽不能参与曲红绡一事,但护佑我的安危总不成问题,顾嘉沅应下我,后日晚时候在春和楼……” “恩,我都知道,辛劳你了。” 洛长安同样轻声,接过她的话,“届时我会命人放出你于顾嘉沅不利的消息给顾谨序,虽有阮朝带人护佑,你行事时也要小心。” -- 到春和楼赴约的前一日,姜满去了趟陈府。 陈令宜见了她,神色微有愕然,而后一如往日般弯着笑眼同她问好。 姜满随她入府,问询她顾嘉沅平日里的饮食喜恶。 陈令宜想了一下,竟从旁取出纸笔来。 她边写着,边柔声道:“姐姐能与顾姐姐摒弃前嫌就好,其实顾姐姐只是性子有些急,言语有些直而已。” 姜满瞥着她手下洋洋洒洒的一整篇:“看得出,饮食也有些挑剔。” 陈令宜便笑,递去写完的纸张:“姐姐说得是,不过顾姐姐人的确不坏的,我幼时胆小被人欺负,还是她和顾大哥帮我出头,帮我赶跑了那些坏小孩。” “我明白了,多谢你。” 姜满接过纸张瞧了一遍,又状若无意道,“顾大哥?皇城司的顾指挥使?听闻他们兄妹二人感情很好,想来性情也相差不多吧?” 陈令宜回忆了一下,点点头:“他们的确亲近,性情也很像。顾大哥也是个直爽性子,因统领皇城司,平日里不苟言笑了些,但对顾姐姐的偏纵却是众人皆知的,顾姐姐在他那儿几乎说一不二,顾大哥常拿她没辙呢。” 姜满思量着:“原来是这样。” 陈令宜为她倒了盏茶,同她闲聊:“听闻姐姐也有一位兄长?” 姜满道:“嗯,兄长尚在元陵。” 陈令宜又道:“姜世子同姐姐的感情也一定很好吧?” 想起兄长,姜满笑了笑:“小时招猫逗狗的,有个玩伴而已。” 兄长喜欢与她玩闹,大多是在父亲没有过世的时候,在她五岁以前。 但对于五岁前的记忆,姜满是有些模糊的。 她五岁那年生了场病,一连几日高烧不退,病愈后便记不得太多了。 她只记得那时兄长随父亲到校场学习骑射武艺,她总缠着闹着要跟去,兄长拗不过她,便背着她一同。 兄长大她五岁,学会骑马后没少抱着她满元陵跑马,春时的山野间生了大片的蒲公英,他摘一把递给她,马儿跑起来,雪白的绒絮在身后飘荡,洋洋洒洒,像是一场春日里的雪。 后来父亲故去,消息传回元陵,兄长整个人消瘦下来,十岁出头的孩子,一夜之间变得沉稳安静起来。 从那时起,兄长再未带她纵马山野了。 -- 翌日戌时,顾嘉沅如约前来春和楼。 姜满提早让厨子备了酒菜,到雅间内候她。 顾嘉沅绕过屏风,一打眼瞧见圆桌上的菜肴,微有诧异,却如常没摆出什么好脸色。 “就这些?” 她轻哼一声,朝姜满埋怨道,“说是请我用膳,却选这样晚的时间,这个时辰我哪儿还吃得下?你摆明了是折腾我。” “春和楼的菜肴向来不错,多少吃几口嘛。” 姜满笑颜以对,拉着她坐下,连连哄着,“我的大小姐,我哪儿敢折腾你,观秋宴上见你射艺精湛,如今请你前来,还想向你请教射艺之法,以备过些时日的秋狝围猎。” “你既想在秋狝出风头,早说就是了,何必在观秋会上做出把命都要拼进去的架势。” 提及秋狝,顾嘉沅扭开手臂,又哼一声,“求我又不丢脸,我向来不吝啬这些,教你些也无妨。” 姜满笑道:“那便劳烦你了。” 菜肴接二连三地摆上,姜满斟酒递去,才要朝自己的酒盏里倒,被顾嘉沅拦下了。 “你是还没醉够?” 顾嘉沅拿开她的酒盏,“我承认,前几次是我唐突了,不知你酒量这样差,原来真的有人一杯便能醉倒。” 姜满同她玩笑:“不打算与我把酒畅谈了?” “哪儿敢。” 顾嘉沅学她讲话,抬了抬酒盏,“观秋会那日,六殿下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同你赔罪,我这便为你赔罪了。” 姜满笑了声,从旁倒一盏茶来同她碰了碰。 二人饮茶饮酒,言及秋狝与骑射,倒也投缘。 一盏盏酒倒下去,酒壶没一会儿空下来,姜满又悄声命人换上一壶。 天幕黑透,一餐不知不觉用了一个时辰有余,饮酒太过的缘故,顾嘉沅面色有些红,神志也渐渐模糊起来,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姜满轻轻摇她,见她没什么反应,扶着她起身。 醉酒的顾嘉沅温和极了,连眉目都比平常乖顺了许多,依着姜满带她到内室,又乖乖倚在矮榻上歇息。 内室的窗子落了锁,窗外闪过两道影子。 姜满抬眼向外瞧一眼,唤人守在门前,关合了门扉。 外间灯火通明,案上菜肴动的不多,姜满却没什么心思用。 事实上,若顾嘉沅稍有留意,便能发现姜满这一餐几乎没怎么动过,几乎全忙着同她交谈与劝酒。 第35章 姜满在那碟卖相不错的莲花酥前坐下来,浅吃了几口,太甜,又倒了盏茶水。 夜渐渐深了,春和楼内一片宁静,楼外却一阵血雨腥风。 打斗的身影自窗外闪过,刃光穿透窗纸,姜满听着交迭的风雨声,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添了盏茶。 没一会儿的功夫,房门打开了。 阮朝押着个人走进来。 那人双膝跪地,头低伏着,腰刀被阮朝抽在手中,下巴也被她卸了去,喉中啊啊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是个皇城司的侍卫。 “怎么回事?” 姜满心下明了,面上却佯装不知,目光落在他身上。 她也不命人接好那侍卫的下颌,只语气倨傲地盘问他:“你是谁的人?你可知我是谁?竟敢擅闯我的地方,是来找死的吗?” 话音才落,一声冷语隔门传入:“姜小姐真是好大的架子,擅自扣押皇城司的人,你可知是多大的罪名?” 房门外传来守卫倒地的闷响,阮朝的目光一瞬锐利。 她的动作太快,软剑晃出一道残影,劈手而去,直扫向破门而入的人影。 刀刃勾缠出一阵刺耳的嗡鸣,那道人影退却一步,长刀携风,吹倒了屏风侧的木架。 木架上的瓷花瓶跌落下来,碎瓷迸溅四散,水淌了一地,花草的根系盘错着裸露在地面。 “住手!” 姜满上前制止,二人齐齐停下动作。 阮朝立在倒地的屏风旁,手中软剑仍蓄势待发,仿佛下一瞬便要朝人的脖颈招呼过去。 门畔的青年提着长刀,面色冷淡地瞥一眼姜满,又看向眼中杀气不减的阮朝。 “明正司的阮司使。” 阮朝冷冷扫他一眼,没理他。 青年转回目光:“姜小姐。” 姜满看着他,假意不知,言语微恼:“你是什么人?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擅闯我的地方,活得不耐烦了?” “姜小姐说是请舍妹用膳,却久久不放人回府,更连明正司都请到此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借用膳之名挟持舍妹。” 顾谨序面色冷然,嗓音沉了沉,“明正司私自扣押官家小姐,我若将此事禀报到陛下那儿,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 “原是顾指挥使,顾大人说笑了。” 姜满迎上他的目光,“顾大人许是不知,我来燕京时曾在京郊遇刺,如今我又与三殿下……关系匪浅,他担心我的安危,故而事事都要派明正司的人跟随我左右,守卫我的安全。” 顾谨序却不信她:“笑话,明正司从陛下之命,何时也能沦为你一个姑娘家的护卫了?” “可眼下就是如此,顾大人以为当如何?” 姜满面色倨傲,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明正司从陛下之命,陛下将其交给三殿下,便可凭三殿下调遣,难不成殿下做事还要受大人管辖?还是大人觉得,殿下执掌明正司,连差遣下属做此等小事的权利都没有?” “你……” 顾谨序一时被她堵得没了话说。 “况且我今日请顾嘉沅用膳,只为结交她这个朋友。” 姜满见他面上已有愠怒神色,却丝毫不打算留情面,继续道,“当日观秋会,宴上的诸位小姐,包括摆宴的六殿下皆可作证我与顾嘉沅的赌约,怎么如今顾大人空口白牙便给我扣了好大一顶帽子,此等小事到了大人嘴里,倒成了明正司扣押官家小姐了?” “你!” 顾谨序面色愤然,忍不住抬手伸指,“好啊,姜小姐真是好一副伶牙俐齿。” 姜满弯了弯眼睛,皮笑肉不笑:“多谢顾大人夸奖,顾嘉沅也这样夸过我。” 见她神色淡淡,顾谨序怒目而视,一字一顿道:“姜满,你不要太过放肆,即便你父亲是平凉侯也由不得你如此胡作非为,你若不快些将我妹妹交出来,别怪我……” 他话未说完,外有一皇城司的侍卫匆匆而来:“大人。” 顾谨序回身。 侍卫行色匆匆,靠过去,对顾谨序耳语几句。 顾谨序面色骤变。 他抬眼看向面上依旧挂着笑的姜满,目光也锋锐起来:“原是如此,姜小姐与三殿下好算计。” 姜满无辜眨眼:“顾大人怎么糊涂了?” 顾谨序冷笑一 声:“你与三殿下共同设计,真是好一手调虎离山。” “顾大人这是怎么了?” 姜满佯装探究,又朝内瞧一眼,松了口,“大人既是来找嘉沅,她喝醉了酒,就在里面歇着,我带你进去。” 在旁等候的侍卫面色惶惶,小心翼翼催促了一声:“大人……” 顾谨序瞥一眼那侍卫,又瞧向姜满,冷哼:“姜满,若是我妹妹的安危有损,待我回来,定有你好瞧。” 说罢,他一拂衣摆,随那侍卫匆匆离去。 阮朝收刀入鞘。 姜满的手还撑在桌沿,直到房门关合,她才倚靠着案桌,松了一口气。 陈令宜说的没错,顾家这两兄妹的脾气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在外缓和一会儿,姜满转回内间,猝不及防撞入一阵浓郁的酒气中。 “顾嘉沅?” 见顾嘉沅的脚步虚浮着,姜满忙伸手扶了一把,这才避免二人双双跌倒。 顾嘉沅的身上虽染着酒气,颊侧亦微红,神志却不见半点醉酒模样。 她直起身来看着姜满,眉尾微挑了挑:“原来你请我用膳,打的是我兄长与皇城司的主意?” 姜满有些心虚,避开她的目光,走回圆桌旁:“你没醉。” “你若想灌倒我,该用安神药才是,这点酒算什么,我缸里养的鱼喝了都不会醉。” 顾嘉沅紧跟着走过去,挪了椅子挨她坐下,颇有几分得意道,“我不过是装装样子,想瞧瞧你的葫芦里究竟买的什么药罢了。” “你与三殿下做局,先是设赌约请我来春和楼,又引我兄长来这儿寻我……我猜,你们是要帮秦世子和那个花魁?” 意图被拆穿,姜满暗叹顾嘉沅的敏锐。 她没再遮掩,如实点头:“是,顾小姐说得没错,你既没醉,眼下加快些脚步去寻顾大人,与他一同揭发我,刚好还来得及。” “我与他二人无冤无仇,揭发你们做什么?姜满,你将我想做什么人?以为我像你一样么?” 顾嘉沅皱了皱眉头,又道,“你的确牙尖嘴利,我兄长都能被你噎得没了话说,不过我倒觉得有趣。” 她言辞坦荡,姜满的心虚不减反增:“抱歉……情势所迫,是我小人之心了。” 顾嘉沅带着酒气凑上来:“既然都被我猜到了,我还大发慈悲地没有揭发你,你不如同我说说,你为何帮那二人?你与那个花魁相识?” 姜满摇摇头,如实道:“只见过一面,萍水相逢。” 顾嘉沅想了想,神色了然道:“哦——我知道了,那就是你与秦世子的交情了?也对,平凉侯在时,姜家与秦家关系密切,你与他想必也有所往来?” 姜满再次否认:“我到燕京后才与秦世子相识,到如今也不过几面之缘。” 顾嘉沅不解皱眉:“劫狱越狱可不是小罪,你与他们既不相熟,为何还要掺和进去?总不能是因为,你也喜欢听那个花魁的琵琶曲吧?” 她心思单纯,姜满的神色放松许多,道:“秋岁宫宴上,曲红绡那一手琵琶技艺的确出神入化。” 顾嘉沅认真思考了下:“她那手琵琶确是堪称登峰造极,但曲子却实在锋利了些,你喜欢听那样的?” “不是因此。” 见顾嘉沅一脸认真地猜测,姜满笑了笑,终于说回正题,“我只是想,曲红绡与曲三娘一介布衣,不该被他人所犯的罪牵连而死。” 顾嘉沅不信她的话,似笑非笑:“想不到姜小姐不仅能言善辩,还有一副菩萨心肠?” 姜满的神色认真起来。 “不是的,我只是想自保。” 上一世姜家获罪的宣诏犹在耳畔,姜满微阖了阖眼,而后说,“顾嘉沅,那日跪在秋岁宴上的人在今日可以是曲红绡,可以是曲三娘,明日便可以是我,是你,是任何一个心有牵念,却手无寸铁的人。” 顾嘉沅沉默许久。 直到灯花爆出一声噼啪,她抬眼,头一次郑重唤她的名字。 “姜满。” 她看着她,“我可以说服我兄长,你要不要信我?” -- 曲红绡的身子虚弱,与秦让二人未能走出多远。二人先后在京郊的小镇停留,又在数十里外的荒庙落了脚。 经姜满拖延,周瓷绕过皇城司的耳目,先一步劫走了曲红绡。 皇城司的人赶到后扑了个空,只得先将荒庙围住,等待顾谨序的指示。 洛长安是与顾谨序的调令先后赶到荒庙的。 赶到时,皇城司的人已接到调令,侍卫不再逼问曲红绡的下落,而是径直闯入寺庙,打算押解秦让。 第36章 秦让持刀以对,抵死不从。 洛长安匆忙拦了一拦。 一位是秦王的世子,一位是天家的殿下,见洛长安只身前来,皇城司的人审时度势,主动退却一步,同意他入内劝说。 才走入庙中,刃光直直刺来,洛长安抽剑作挡。 烛火绰绰,刀剑相接,秦让满面怒意,目光灼灼。 “洛长安,你还敢来此?” 他借着刀刃的力逼近了些,压低的嗓音里满是愠怒,“你利用曲红绡在前,命人劫走她在后,今日你若不将她的下落告知于我,我必与你不死不休。” 洛长安微眯了眯眼,反手挽剑,轻而易举将他震退两步。 他留了两分情面,手腕翻转,以剑柄敲上秦让的肩骨。 “我是在救她。” 洛长安言简意赅,“你借她的手做要人命的交易,后又带着她劫狱越狱,你是觉得害她不够?要害死她才罢休?” 骨节经剑柄击出一记脆响,秦让猛然吃痛,发出一声闷哼。 他手下力道不得已卸了二寸,张张口,发出一声嗤笑。 “是你逼她铤而走险到奉元殿陈词,是你的好皇弟送毒药到牢中诱她自戕,你有什么脸问我这样的话?” 秦让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脱开桎梏立时再次挥刀袭来,边愤然道,“洛长安,你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如今这御阶之上坐着的人是谁,一个阴险鼠辈,一个鸠占鹊巢的私生子!你是眼瞎了看不清楚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当真不知?你当真要自欺欺人一辈子么?” “你明明知道当年先太子如何善待他,可他却串通南越人在筠山害死了先太子,又大肆杀戮,编织谎言顶替他坐上了皇位,若不是他始终没能得到那半块兵符,还会如此哄着你?还会留你至今?” “你不忠不孝,为了苟活认贼作父,若是先太子泉下有知,该何其抱恨,你要让他连死也不能瞑目么?” 第30章 刀刃剐蹭着刺破洛长安的衣袖,他一言不发,退后一步。 烛火幽微,明暗交错的光影间,依稀能瞧见他泛红的眼眶。 见他沉默,秦让并不打算罢休,冷笑一声,继续朝人的心窝子上戳:“你自己认贼作父便罢,可如今姜满也在燕京,你向这位我们这位好陛下俯首称臣的时候,可有想过当年平凉侯是如何死的?你与她一同叩拜时心里想着什么,你敢同她全然道出当年之事吗?” “你不敢,所以你如此虚伪地粉饰太平,可你与姜满朝夕相对时,良心不会作痛……” 话音未落,寒芒骤然划过。 长刀锵然一声被劈落在地,洛长安手中的剑眨眼间架上秦让的脖颈。 他目若寒星,眼眶已然红了一圈儿:“秦让,你闹够了吗?” 秦让却梗着脖颈,面上浮现出嘲弄的笑意来。 明明输在洛长安的剑下,他却宛若一个胜利者般面带笑意。 他斜眼睨着洛长安,边将脖子朝横在颈侧的剑刃上送,边挑衅道:“怎么,难得见三殿下有如此恼羞成怒的时候,是被我说中了?” 洛长安没忍住挪动了一下,他的脖颈便又跟上来。 往复几次,洛长安终于忍无可忍。 剑刃在秦让的颈侧划出细长的血痕,鲜血顷刻流淌下来。 “那你算什么,大义凛然?” 看着因吃痛而抽了口冷 气的秦让,洛长安冷声道,“私造武器,豢养私兵,你打算以此为底气揭竿而起么?秦王何其深思远虑,于筠山一劫中尚能明哲保身全身而退,怎么会教养出你这样的莽撞性子?” 秦让抹一把颈侧的血,言辞依旧咄咄逼人:“我莽撞?那又如何?我父亲他们当年承姜侯爷之恩,便该尽力回报,我在燕京这些年你父亲亦曾待我不薄,你这个亲生子不愿为他报仇,由我来为他报仇又何妨?” “我至少坦坦荡荡,而不是如你一般惺惺作态装模作样,如他们那般谨小慎微瞻前顾后,空有一副怯懦性子。我什么也不怕,若计划不成,那便要命一条。” “要命一条?” 洛长安冷笑,“你当真打算弑君?你觉得你身上只担着自己这一条命?” “他如今能坐在那个位置是因手中握着半数军权,他的手段何其高明,当年利用我父亲的信任设计陷害,后又对付曾与我父亲打过交道的臣子,或罢免或诛杀,几乎用尽了手段,如今的朝臣中十之七八都是他的人。” “徐家镇,东阳,成州……若不是我拉出长公主顶罪刚好顺了他的意,你觉得他继续会查不到你头上?还是说,你要害死秦王,害死秦家人才作数?” “秦让,你想行谋反之事,也要先有命才行。” 洛长安言辞锐利,注视着他的那双眼却流露出几分沉痛来,好似当真经历过那样沉痛的事。 “或者,你要让整个西川都为你陪葬吗?” 秦让本还想开口反驳什么,迎上洛长安那双染着悲怆的眼,一时之间,竟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他就这样哑了火,握着剑的手也一点点松开了。 这样的目光下,他嗓音里的底气也一寸寸泄了干净:“你怎么这样看我,你……你早就知道我在外筹措的那些人?” “明正司能查到的,假以时日,他的人也会查到。” 洛长安道,“说来你该感谢长公主,幸而拿她做掩,东阳和徐州的人才与你脱了干系。” “你如此费尽心思……是为了帮我?” 秦让言辞犹疑,得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洛长安,你……还顾念着我们旧时的情谊?” “不是为了帮你。” 洛长安瞥他一眼,言简意赅,“长公主曾参与筠山一事,又与我早有过节,刚好借此了结我们的恩怨而已。” 秦让撇撇嘴,推开剑刃。 他这才察觉出颈侧的疼来,吸着气,底气有些不足:“那,那曲红绡与她妹妹……” “我已命人寻了一具尸身作替,周瓷会连夜送曲红绡离开燕京。” 洛长安收回长剑,“太康有人盯着,曲三娘亦无碍,这件事闹到了奉元殿上,动静太大,曲三娘是势必要先被接到燕京来的。” 见他安排周密,又派出了周瓷护送,秦让的表情放松许多。 他点点头,终于心平气和地问了句:“我该做些什么?” 洛长安低声道:“过了今日,曲红绡明面上便是已逝之人,陛下顾及西川,必不会因此事重罚你,你收敛些时日,等曲三娘被带到燕京,再借机提出安置她。” 秦让思索了一会儿。 “我明白了。” 他了然,又犹犹豫豫地开口,“曲红绡一事……还是多谢你。” “我也要谢你在秋岁节替我遮掩,引开他派来监视我的那些人。” 长剑归鞘,洛长安转过身,“今日之事多亏姜满几番奔波,顾家小姐从中周旋,你若有心答谢,便谢谢她们罢。” 秦让低低应了一声,撑身站起。 “洛长安。” 他看着洛长安的背影,唤住他,有一瞬欲言又止:“你还是,不打算同姜满说出先太子与姜侯爷的事么?” 洛长安的脊背僵了僵。 他顿了顿脚步,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一步步走出荒庙。 -- 秦让劫狱一案终以秦让负荆请罪,入大牢听候发落告终。 劫狱一事有了下落,曲红绡一案仍不算完,严知州经明正司押送至燕京,入大牢,接受审讯。 秦让认罪的第二日,皇城司在京郊二十里外的溪水畔找到了‘曲红绡’的尸身。 第三日,皇城司捉到疑凶,凭借尸身上的刀痕认定其为杀害曲红绡的凶手。 秦让几经央求得了恩准,见到尸身后泪流不止行迹疯癫,只高喊认罚认杀,此后全凭陛下发落。 秦王听闻此消息后连夜自西川上书请罪,恳请皇上看在秦让年岁尚轻不明事理的份上从轻发落。 皇上应允,思及秦让神思恍惚的情状,只罚了他闭门思过半月,直到半月后的秋狝才能解了禁足。 皇城司几经探查,又三日后回禀,杀害曲红绡的凶手正是长公主于太康豢养的暗卫之一。 自秋岁节起的事端桩桩件件皆指向太康,长公主再难辞其咎,当即书信一封快马呈至御前,道是御下不严,管教不力,已于寄信时日启程赶往燕京,亲自面圣请罪。 -- 秦让禁闭的时日里,姜满与顾嘉沅同去世子府探望过一次。 一是因二人在姜府附近撞见了秦让的侍从,侍从哭哭啼啼地说世子自禁闭以来滴米未进,七日之间病倒三次,连连念叨着姜府附近的米糕。 姜府附近哪儿有什么米糕,摆明是秦让有意派侍从来探听曲红绡的状况,姜满一言道穿,随他去了趟世子府。 二是因,曲红绡写了一封信,托周瓷的手送到了姜府。 第37章 书信字迹生涩,信中寥寥数语,写的是平安与谢意。 去世子府报过平安,又听闻长公主将前来燕京后,姜满得了几日清闲。 颈上的伤口始终拿药养着,直到拆下细布的那日,她碰了碰颈侧暗红的痕迹,想起洛长安的剑鞘来。 前些时日一直奔波,她心里虽记着要赔他一柄,却始终没能得闲。 她循着记忆绘了张花样,又与青黛一同将花样送去城西的铸剑铺子,订下了剑鞘。 秋狝将近,姜满手上腕上的伤始终不见好,她也不急,只如常日那般早晚换药,换过药后再去喂她的小猫。 是日傍晚,青黛外出采买,她才喂了小猫,侍从入内通报,说是三殿下前来拜访。 有几日未见洛长安,才到前厅,小猫攀着姜满的手臂,支起脑袋止不住直朝外瞧。 姜满戳它的脑袋,索性将整只猫递过去:“瞧瞧,这是成日里看我看得太久,新鲜劲儿也没了,如今见到殿下,不知怎么开心了。” 洛长安捏着小猫的后颈接它到怀里,掂了掂:“它重了不少。” 姜满点头:“能吃能睡。” 洛长安托着小猫,道:“听闻你府上有元陵的青顶茶,我来讨一盏。” 姜满听出他想留一会儿,也没推脱:“殿下消息灵通,请吧。” 话音落,一侍从忽而走来。 “姑娘,有信。” 侍从递交信笺,又添上一句,“是自静法寺来的。” 信封上无名无姓一片空白,姜满拿在手中掂了掂,感到自旁侧而来的灼热视线。 洛长安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小猫,状若无意道:“宋迎溯主动来信给你,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姜满笑了声,微挑了挑眼尾:“那殿下主动来找我喝茶,又是安的什么心思?” 洛长安望着她:“想见你,便来了。” 理所应当,坦坦荡荡。 姜满躲开他的视线。 她宁愿他不这样坦荡。 近日晚时总喝着茶看书的缘故,茶室没来得及收整,茶案侧还堆叠着书籍和纸张。 前几日绘制花样的纸张散乱在案下,姜满反手用书册盖上去。 洛长安眼明手快,一眼瞥见纸张。 怀中还抱着小猫,他只能伸出一只手来 轻按了下,边问:“你最近在习画?看起来是给什么物件儿画的花样?” 姜满将纸张全收到书卷底下,搪塞他:“闲来无事,随手画画。” 洛长安哪儿会相信,忍了又忍,还是开口:“是什么样的物件?玉石?香囊?你要用来送人?” 姜满瞧他一眼,没吭声也没否认。 洛长安犹豫了下,正打算问下去,外面传来一声唤。 “姑娘。” 青黛的声音自院落里传来,“姑娘,我今日恰巧路过胡老板的铺子,你要拿给三殿下的剑鞘已打好了,前些时日你送去的花样他已铸在了剑鞘上,我顺路带了回来……” “见,见过三殿下。” 第31章 洛长安没说话,垂着眼,眉眼间流淌出的欢欣却如何也掩不住。 姜满瞥他一眼,也没言语,起身接过装着剑鞘的布包。 屋室静悄悄,小猫‘喵呜’一声跳开,青黛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也沉默着,缓缓告退了。 姜满草草瞧一眼包在布巾里的剑鞘,花纹刻印规整,锻造的也精巧,是个拿得出手的东西。 可本要送出的礼被提早戳穿,她却好似被人勘破了心思一般,如何也送不出手去了。 姜满躲开他望来的目光,一言不发,起身,将布包放在窗前的长案上。 再回身,洛长安却不知何时走上前来。 他轻手轻脚的,姜满被他惊了一瞬,身形一歪,掌心撑在身后的长案上,借着案台稳了稳身体。 洛长安又朝前走了一步。 姜满下意识朝后退,却被长案抵住,无处可退了。 洛长安腰间的玉坠正撞在她的裙摆,她垂眼,望见勾缠在一处的穗子,也望见他们几乎抵在一起的足尖。 太近了。 他来见她,因要同小猫亲近,衣衫上没如往日那般染着熏香,反而被茶水氤出的雾浸出些清淡的香气。 周身全然是清茶的气息,洛长安的手臂自她的身侧探过去,一手按在长案,另一手去拿案上的布包。 姜满下意识垂首,额头却正抵在他心口。 咚、咚、咚。 耳畔传来错落的心跳声。 一声,两声,三声。 洛长安拿起剑鞘,退开一步。 心跳声却并没有随他的退后而消失。 姜满重新站直身体,轻抚了下心口。 洛长安眼含笑意地端详过那只剑鞘,而后抬眼,问她:“你画的花样,是给我……给这剑鞘画的?” 姜满迎上他怀着希冀的眼,索性一抬手,将剑鞘推在他怀里。 她不再看他,转身朝茶案走去,用脚步声遮掩住仍未平息的心跳声。 洛长安跟在她身后,重新随她坐下来。 姜满温着茶盏,轻巧道:“秋岁节那日我弄丢了殿下的剑鞘,近些时日殿下又多次指点我射箭之法,我还赠殿下剑鞘,当做是答谢。” 再抬首,洛长安已将剑鞘佩在长剑上。 “很好看。” 他轻抚上面的花纹,眉目舒展,“多谢你,我很喜欢。” 姜满为他添了茶。 她递上茶盏,道:“殿下今日前来,是要同我说什么?” 她问着,边拿起宋洄的信件拆开。 “长公主来燕京的事,想必你已知道了。” 纸张窸窸窣窣,话音才落,姜满展平信纸,调转过去。 信上赫然写着长公主近日的消息。 长公主虽早与宋将军和离,与宋家脱开了关系,但宋洄毕竟是长公主血亲,多年漂泊在外,与其有所书信也是常事。 这封送来的信中写明了长公主离开太康与到达燕京的时日——到达燕京的时日正在近两日。 洛长安的目光才扫到信纸的落款,院落里发出一声响动。 脚步声落地,魏澄自院墙跃下,又自半开的窗翻入茶室。 他快走几步在茶案侧站定,朝二人行了个礼:“殿下,姑娘。” 洛长安早已习惯他不走寻常路的举动,捏着信纸,抬眼:“何事?” 魏澄禀报道:“是长公主殿下到了。” 姜满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几分。 魏澄继续道:“长公主一个时辰前入燕京城,没回公主府,径直入宫,带曲三娘入宫觐见。太后娘娘听闻后也忙跟着去了,几人同在奉元殿,到眼下一个时辰有余,宫里始终没有消息。” 洛长安又问:“秦让呢?可有知会他?” 魏澄道:“已派人传信了,秦世子方才入宫,请求带曲三娘回府,代曲红绡安置曲三娘。” 洛长安点点头,面色依旧沉静。 “眼下要看秦让的本事了。” 他道,“知会阮朝,随我走一趟。” 魏澄应一声“是。” 洛长安瞧一眼天色,转头看向姜满:“秦让办不妥曲三娘的事,我需得亲自跑一趟,你别急,晚些时候我传信给你。” 姜满点头应下。 洛长安轻轻摩挲了一下剑鞘,起身朝外走。 走至门前,他又顿一顿脚步,对魏澄道:“还有一事。” 魏澄随他停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面带疑惑:“是,殿下请吩咐。” 洛长安瞥一眼他来时的路:“日后来姜府走大门通传,不准翻墙。” -- 天色渐晚,奉元殿走出两道影子。 晚风旋绕过空荡荡的廊道,吹动落满金丝绣线的的衣袖,荡起一片招展的红,比之更为惹人注目的,是女子明艳无俦的容颜。 即便是入京请罪,长公主也穿着件红艳艳的锦裙,她在前走着,全然不顾身后太后蹒跚的步履与她小心翼翼伸出的手。 身影一前一后走过迎祉门,穿过宫道,走入寿安宫。 秋夜寒凉,李姑姑提早着人备了热茶呈至案上,后缓缓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殿唯余太后与长公主二人,母女二人相对而坐,烛火的照映下,能使人看出她们七分相似的眉眼来。 屏风侧燃了熏香,青烟直而缓,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茶盏不再蒸腾热气,长公主终于沉不下心性,开了口。 她言语冷淡,毫不客气道:“你叫我来寿安宫,不允我回府,便是叫我来这儿与你打坐么?” 太后捻着新得的木珠串,终于柔声唤她:“阿楹,许多年不见,你又清瘦了。” 长公主冷着面色,并不应她。 “阿楹,你以为我身在寿安宫,便对外面的事全然不知么?” 太后叹息着,面色少见的严肃,“你今日因何来燕京请罪,你的暗卫是如何落到洛宁的手里,你若不派他们伤那孩子,惹急了他,他怎会针对于你?” 第38章 “为何你这样信他,却总是不信我?” 长公主嗤笑一声,攥紧茶盏,“你为何就是不信,即便我什么都不做,洛宁他也不会放过我?” “你……自作孽,真是自作孽啊……” 太后阖了阖眼,连连叹着。 “太后娘娘。” 长公主打断她,冷笑着,“还是你想听我叫你一声母后?你与父皇当年只亲近兄长,什么好的稀罕的都要捧去他面前。如今兄长已不在,你又只亲近你的孙儿,我也是你们亲生的孩子,为何你们不愿分给我一寸目光,都要对我视而不见?” “若不是当年你偏宠兄长,我与你,我们如何会生疏至此?” 太后睁开眼,眼里满是无可奈何:“洛楹,你同一个失怙的孩子争什么?你当年做了什么,你难道……” “孩子?” 长公主打断她。 她好似听到了什么玩笑话,嘲讽道,“你将他当做孩子,他可没拿自己当个晚辈,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寻我的错处,拿刀子戳我,恨不能除我而后快,我看他可从未打算对我这个姑姑留情手。” 长公主的嗓音冷而锐,心神波动的缘故,尾音也带了颤,太后听着她不休的话语,抬手轻揉了揉额侧。 她抚着额头,手腕却猛然一紧。 松松悬在指节的木珠串‘噼啪’一声甩落在地,本光滑莹润的珠子顷刻间迸出几道裂纹。 长公主的十指皆涂了鲜红的蔻丹,那只纤纤如玉的手钳制住太后的腕,却宛若狰狞的镣铐。 她的目光落在太后空空的腕间,厉声问:“你的珠串呢?” 太后瞥一眼摔落在地的珠串,轻飘飘道:“我将它送出去了。” “送出去?送给谁?” 长公主难以置信,嗓音愈发尖锐,“那样贵重的东西,你宁愿将它赠与人手,也不愿将它留给我?” “给你?这些年来,我给你的,你兄长曾留给你的,还少么?” 太后转回目光,压低嗓音,“你在太康的势力是谁留给你的,是靠谁养起来的,你自己心中不知么?他对你,对太康早有忌惮,若非我今日赶去奉元殿,你以为依他的性子,他真不会借机除了你么?” 殿门忽动,一道影掠入,低声对长公主耳语几句。 长公主神色一变,本阴恻恻的眉眼间浮现出一抹嘲弄的笑意。 暗卫转瞬离去,殿内重归寂静。 “你假情假意说着想救我,你的好孙儿可是铆足了劲的要置我于死地。” 长公主甩开她的手,拂袖起身,“你且好好瞧着吧,即便没有你,我也能安然离开燕京城。” 手腕与茶盏撞出一声闷响,茶水洒了满案,顺着桌沿滴滴答答淌下来,浸湿了铺散在榻侧的华贵衣摆。 “阿楹!” 太后的手腕顷刻泛了红,她却视若无睹,只连连唤着女儿的名。 长公主恍若未闻,径直推开殿门,甩袖离去。 “阿楹,阿楹……” 切切变作哀求,却始终唤不回那道决然离去的身影。 候在殿外的李姑姑忙走进来。 太后浑身卸了力,歪着身子倚在桌案,撞伤的手腕垂在案侧,红肿一片。 李姑姑见状,匆匆取了药来。 她小心翼翼为太后敷药包扎,见太后满面愁容,柔声劝道:“娘娘且宽慰些罢,这么多年来,奴也是看着公主殿下长大的,殿下她自小就是直爽性子,直言直语的,从没什么避讳。” 太后蹙着眉头,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来:“这孩子……哀家什么时候不曾在意过她?自她小时起哀家便事事依着她,她兄长也偏纵着她……唯有她父皇对她疏忽几分……不知怎么,就将她养成了这个性子。” “每次总避不开要提到她兄长,可提起他,哀家心里便若针扎一样,疼得厉害。” “哀家待她兄长怎能算是偏心……当年她年岁尚小,若不是她兄长为了救她坠入冰湖,何至于多年来身子羸弱,每每见了风便要病一场,最终叫那人……” “那孩子就是心肠太软,以至于滋生了太多心怀不轨之人的妄念,惹出了太多祸端。当年他生怕阿楹自责,哭着求哀家不要同她提起半个字,以至今,瞒了她半辈子,瞒她到死……” 说着,太后微微垂侧首。 她望向被妆奁压住的书信一角,泪便自眼眶缓缓坠下来。 李姑姑的神色亦是说不出的痛惜,递上帕子:“娘娘……” 太后接过帕子,擦去眼泪:“罢了,罢了,哀家能救她一次又一次,却挽回不了她当年造的孽,看顾不了她这一辈子。哀家只当儿孙自有儿孙福,她爱如何便如何罢……当年的债,那些算不清楚的恩恩怨怨,都自有洛宁那孩子去讨了。” -- 洛长安离开后,姜满命人送了回信给静法寺。 念及此前洛长安所言,长公主又毕竟是宋洄的母亲,姜满没有在信中言说太多,只问候了宋洄与宋老夫人。 天色渐晚,洛长安始终没有回来,明正司亦没有消息送来,姜满思绪杂乱,难以放下心去歇息。 长公主如今身在燕京,她便有机会去见她,有机会亲手了结当年的仇怨,揭露真相,扼杀上一世有关父亲的,那个荒谬的谣言。 可姜家当年的结局又哪里是一桩谣言所促成,她与洛长安的姻亲在先,兄长参与入权势纷争在后,更有洛璟的谋算,以及最为关键的……皇上的意图。 姜满阖了阖眼,掌心不经意间一阵钝痛,是指甲硌在掌心。 入夜,比明正司的消息先一步来姜府的,是常跟在秦让身边的侍从。 侍从匆匆前来,说是秦世子自宫里回来,想请她到府上坐坐。 秦让此时请她去,八成是为曲三娘一事,姜满点头应下,与他一同出了府。 世子府离姜府不近,几乎分在燕京两端,姜满走下马车时,天已黑透了。 夜里阴云,天上连星子也不见,天幕黑压压笼在发顶,好似随时都能倾轧下来。 世子府门前却是灯火通明。 府门前的侍卫早已识得了姜满,见她前来忙推开门,请她入内。 姜满踩着满地的灯火走进去,推开房门。 秦让与一个孩童正立在堂中,听到动静,二人齐齐转过头。 姜满怔然一瞬。 “姜满,你总算到了,快来,我等你许久了。” 秦让心情很好的模样,招呼着她坐下。 姜满却挪不动脚步,目光一瞬不眨地落在他身侧的女孩身上。 “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你瞧,我把三娘带回来了,我们过几日是不是可以让她与红绡见面了?” 姜满的脊骨发僵,许是因夜里寒冷,双手也不知觉间变得冰凉。 她开口唤那女孩,嗓音也有些冷:“曲三娘?” 女孩被她的目光慑住,张张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孩不承认也不否认,姜满转过头:“秦世子,你确定,长公主交出的人是她?” 第32章 秦让面露茫然,讷讷点头:“长公主带到奉元殿的只有她一人啊。” 姜满却道:“不对,她不是曲三娘。” 秦让也愣了愣:“什么?” 姜满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她不是曲三娘。” “她不是?” 秦让皱眉,“红绡曾同我说过三娘的模样,这孩子面中的小痣,手臂侧的疤痕都对得上,况且……你如何知道,她不是曲三娘?” “我……” 姜满目光躲闪,“我说不清,但就是不对,此前我曾想过长公主会做手脚,如今看来她的确……” 她言辞苍白,却又不知除此外该如何解释,反而是秦让定了定神色,笃定道:“我信你。” 他几语命人安置了女孩,拽过姜满的手臂:“我们现在就去公主府,找长公主要个说法,带回三娘。” 秦让的动作太快,步子又大,姜满紧跟上两步,道:“秦让,她既想出偷梁换柱的法子,未必会带曲三娘到燕京,你听我说,我们且等一等。” 与秦让相处些时日,姜满已摸清他直快却急躁的性子,知道此时不能由他胡来,于是出言阻拦。 秦让却顾不得许多,当即命人去后院牵来马匹,架势匆忙,恨不能立刻冲到公主府里去。 他拉着姜满走出正堂,才推开府门,猛然刹住了步子。 姜满猝不及防地随他停下,险些被门槛绊了脚,扶着门侧稳住身形。 “小满?” 熟悉的声音自阶下传来,掩映黑幕的云层破开一线。 姜满抬首,望见洒落的微芒,月色横亘在石阶,洛长安就立在月色里。 他抬首望来,看着她,转瞥了眼神色匆匆的秦让,目光下落,微微蹙眉。 秦让的动作僵了僵,才意识到什么,攥在姜满手臂上的指节松开,放了下来。 第39章 “洛,殿下,你来得正好。” 他急切道:“我与姜满正要去长公主府,长公主偷梁换柱,交给我的人不是曲三娘。” 洛长安面色了然:“我来正是要同你说此事。” 他不慌不忙,缓缓侧身。 姜满的目光凝了凝。 她看向自后走出的阮朝与她身侧的女孩,眸光微动。 上一世那个曾握着她的手,连连 同她道谢,说一定会为她取来证据的少女与眼前女孩稚嫩的脸重叠起来,姜满不由沿着石阶走下几步,走到她身边:“你便是……从太康来的……” 女孩用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看着她,行了个礼:“三娘见过姜姐姐,多谢姜姐姐救我与二姐。” 姜满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眼眶微酸,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因缘际会,她又一次遇见了这个小姑娘。不同于前世,眼前的曲三娘不必九死一生逃出太康,不会被困在秦楼,不会历经前世的种种苦难……她的姐姐曲红绡还活着,许许多多的人都还活着,一切都来得及。 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姜满心中宽慰,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女孩柔软的额发:“你受苦了。” 秦让跟在姜满身后走下来,观察着她的神色,问:“她是……曲三娘?” 姜满的面色放松下来,朝他点点头。 她直起身,回首,正触到洛长安望来的目光。 姜满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对曲三娘时的失态,转头避开他的目光。 洛长安却走到她身侧。 “她留在秦让这里,你尽可放心。” 他在她耳畔轻声道,“茶阁离这儿不远,我有话想同你说。” 姜满重新看他,点了点头。 交待过秦让,安置下曲三娘,二人同去了茶阁。 夜已深了,茶阁夜里不接待茶客,雅间内更是静可闻针。 茶阁掌柜与明正司的联系堪称千丝万缕,掌柜知道这二人深夜前来不是为喝茶,送了壶水并一盏小灯来。 姜满在对面坐下,洛长安已倒好一盏水,塞到她手中:“秋夜寒凉,你穿的实在单薄,这个暖一些。” 茶盏温热,姜满捧在手里,本被风吹凉的指节一寸寸感到暖意,身上也跟着暖和起来。 “小满。” “殿下。” 二人一同开口,言语猝不及防撞在一处,又一同沉默下来,谁也没有先开口。 案上的烛火颤了颤,洛长安率先打破寂静:“小满,你为何会知道,秦让带回的那个孩子不是曲三娘?” 姜满心头一跳。 她没有回答,反问他:“那殿下是如何知道,长公主没有将真正的曲三娘交给秦世子?” 洛长安垂了垂眼:“我与她打交道这么多年,早已见惯了她的手段,她会对此做手脚,我并不意外。” 他这话模棱两可,姜满捏着茶盏,也搪塞他:“曲红绡曾与秦让提及曲三娘的模样,是他说与我听。” 两厢对坐,烛火微明,案前的两个人却谁也没有抬头,没有去看对面人的眼睛。 好一会儿,洛长安重新开口,没有再提及方才:“曲三娘虽已平安,安排她与曲红绡见面却还要等到秋狝之后。” 姜满抬起眼:“还要过几日?” 洛长安轻轻“嗯”了一声;“今日在奉元殿长公主主动请罪,又有皇祖母为她求情,陛下并没有重罚,只命她留在燕京,在府中思过一月后再做处置。” 毕竟是皇室的长公主,皇上的亲妹妹,手中又握着些势力,如此发落,不算意外。 姜满轻叹一口气:“那便如此罢,她们一路不易,此番死里逃生,日后行事的确是求个稳妥为好。” 洛长安点头,又道:“我从曲三娘那里得了些消息,想说与你听。” 姜满道:“所以殿下才来得这样晚?” 话才出口又顿了言语,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说。 好像她一直在等他似的。 与洛长安熟稔的这些时日,她越来越口无遮拦了。 姜满收了话,只当什么也没说过,洛长安却偏偏道:“是我不好,下次定叫人知会你一声。” ……更后悔了。 姜满略过他的话,问:“是什么消息?” 洛长安正色道:“曲三娘在太康时,曾听到长公主与严知州谈及宋家,与当年的卷宗。” 姜满有些意外:“她在太康时,一直在严知州府上?” 洛长安点头:“她初时候与那些孩童一样被捉去,与他们关在一起,后因曲红绡与秦让交好,经秦让敲打,严知州本想将人送出去了事,便接了人回府上。” “不料机缘之下,曲三娘听到他与长公主密谋,二人提及宋家一事与当年的卷宗,打算故技重施。” 故技重施…… 姜满心下思量,抚着茶盏:“对谁?” 洛长安摇头:“尚且不知。” 姜满却垂着眼睫,眉头紧蹙。 她缓缓道:“你觉不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 长公主若真打算偷梁换柱,便不会带曲三娘来燕京,露这样大的一个破绽,给洛长安带走她的机会。 姜满抬首,在洛长安的眼中看到与自己心中所想相同的答案。 太康,卷宗……恐怕曲三娘所知的卷宗也真假不知,是长公主有意以此将他们引到太康。 可为什么? 宋洄曾与她说过,重查当年之事,太康是个好去处。 还有太后…… 姜满探指入袖,摩挲了下那只挂在腕间的木珠串。 太后将木珠串交给她时也曾提及,这手串是她在太康礼佛时所求。 或许……她该亲自去一趟太康,即便那儿早已布好圈套,她也该亲自去钻一钻。 姜满这样想着,便也这样说了。 “太康……” 洛长安的目光落在她腕间,神色不明,“我与你所想相差不多,既如此,我们走一遭也好,左右是要去瞧瞧的。” -- 几日后便是秋狝。 熙国的春蒐重典仪,秋狝的意趣更在骑射。围猎场远在京郊数十里外,林间野兽繁多,虽已提早着人探查,但猎场依山,亦有可能遇见猛兽。未免不测,众人入山林围猎,大多会携多名侍卫跟随。 秋狝虽是皇家围猎,亦有臣子与官家子弟受邀,顾嘉沅与秦让皆在其列。 自春和楼相谈后,顾嘉沅对自己救人一事成就感颇足,对曲红绡姐妹的消息关切,时常来找姜满问询。 问询之余,二人交流骑射也谈天说地,竟十分投缘。 秋狝前,顾嘉沅亦早早与姜满互通了消息,与她在围猎场上见了面。 姜满手上的伤不算全好,持弓时磨蹭掌心仍会泛疼,故而只束了发,换了身利落的衣裳,打算骑马在山林周遭闲逛。 顾嘉沅穿了身新制的骑装策马而来,见姜满穿着简单不像去围猎的样子,眼中浮现出些许不解。 她自侍从手中拿了弓箭递过去:“前些时日还兴冲冲地同我讨教骑射,怎么今日真的上场,反倒退却了?” 姜满将弓箭挂在鞍旁,举起束缚在手的细布:“手还伤着呢,饶我这一回吧。” 顾嘉沅轻哼一声:“没劲。” 正说着话,远处闪过一道鲜妍的影子。 女子穿一身明灼若火的宽袖红裙,长发低束在身后,未携弓箭,身后也无侍从跟随,独身骑着马,缓缓朝山林中去。 姜满多看了她几眼,便听顾嘉沅在旁问:“那是谁?怎么不曾见过?” 姜满仍望着那道艳丽的影:“好似是长公主殿下。” 顾嘉沅“哦”了一声,了然道:“前些时日听闻她请求随行秋狝,想不到陛下竟应允了,太康那么大的篓子还不见收场,陛下实在是仁慈。” 身影消失在林木间,姜满转回头,轻轻笑了笑:“或许吧。” 顾嘉沅早已回了神,望着远处的山林道:“你若只想在外闲逛,我可自己去了。” 姜满朝她笑:“那便祝你旗开马到。” 顾嘉沅一扬眉头,眼里满是少年人的朝气:“好啊,那你等着我,给你猎头老虎回来。” 说罢,她攥紧缰绳,一夹马腹,纵马入了山林。 姜满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想起过去在元陵策马于郊野的日子,眼里不知觉染了笑意。 皇室的队伍皆已先行出发,姜满骑着马,独身一人穿行在林间。 已是晚秋,林间铺了落叶,马蹄踏碎枯枝残叶,一路咯吱作响。 姜满绕过林中的嘈杂声,只在围猎场周遭慢悠悠地走,不知觉间行到了后山。 秋时的日光最是炽盛,枯败的林木拦不住悬至中天的太阳,光亮直直穿下,击起草木的碎屑与尘灰。 一片枯涸的叶飘落,姜满伸手接住,抬眼,看见被落叶遮住的影子。 鲜红的衣袍翻飞,与满目金灿的秋林正是相配,姜满远望过去,目光锐利起来。 第40章 她拽着缰绳停下,悄声隐在树后。 手边是顾嘉沅入山林 前递给她的弓与箭。 没想到竟有能用到的机会。 姜满摸到长弓,又自鞍侧取了支箭矢。 长弓架起,弓弦盈满,箭矢所指,赫然是长公主所在的方向。 姜满眯眼望着那道浑然不觉的影。 练习多日,她已能笃定,此一箭射出,能自后正中长公主的心口,刺穿她的心脏。 第33章 姜满沉了一口气。 弓挽了满弦,弓弦割碎旋绕而过的风,震颤出一阵细碎的嗡鸣。 姜满的手也被长弓勒得生疼,弓箭平稳,手腕却微微颤抖。 一只手忽而自旁侧伸来,按住她持弓的手,攥紧了那支蓄势待发的羽箭。 姜满侧目,望见洛长安沉静的面容。 他对她摇了摇头。 姜满转回头,不愿放手。 洛长安将她的手攥得很紧,低低道:“小满,现在还不是时候。” 箭矢的指向早已偏离了原本的方向,姜满仍不听,持弓箭的手不曾有一丝松动。 不甘心。 也不肯罢休。 洛长安又道:“你忘了,我们要去太康的。” 姜满道:“是啊,杀了她,我们便不必去太康了。” 洛长安也不松开手,望着她的眼睛,道:“小满,你清楚的,她还不能死。” 姜满动作一滞,指尖微松,羽箭脱了手。 洛长安及时捉住箭矢,弓弦回收,割伤了他的手指。 姜满匆匆收弓。 鲜血顺着洛长安的掌纹淌下来,滴滴答答,将箭矢也染红。 姜满看着滴落在他衣摆的血,这才回过神,心中竟长舒了一口气。 她方才要做什么?杀人? 她心中有怨有恨,可……不该冲动至此。 姜满稳了稳心神,想牵过洛长安的手来瞧瞧他的伤势如何,伸出手,将触到他的指尖时,又堪堪停住了。 再想去看时,洛长安已经将羽箭收在自己的箭筒中,切一片衣角信手缠住伤口,将血迹握在掌心里。 他宛若不觉,牵动缰绳,调转了方向。 姜满再朝远处望去。 那道鲜红的影犹在,不同于方才,长公主立在马下,身前跪着另一道黑影。 那人穿着侍从的衣裳,不知是自宫里来的,还是围猎场原本的侍从。 离开之际,姜满多看了那二人一眼。 到了僻静之地,她才问:“长公主召那人做什么?她要在围猎场中做手脚?” 洛长安点头,面色了然:“她要演一出戏,过会儿便能瞧见了。” 姜满心下思量,看着他,又问:“你的伤怎么样?” 洛长安唇角噙笑,伸出手来给她瞧,缠在指节上的衣角洇了血,透出一点红来。 似是怕她自责,他很快将指蜷回去,转开话题道:“她的债早晚要偿,但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动手。” 姜满听着他的话,缓缓点头,应了一声。 不能冲动……眼下时机未到,贸然动手只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山林深处传来一阵呼喝,是有人猎到了什么好东西。 姜满听着林中的动静,看了眼一身轻松的洛长安,问他:“你等下是要拿猎物交差的,眼下同我在这儿闲逛,围猎怎么办?” 洛长安道:“我想着来见你,猎物已着人送到围猎场外去了。” 姜满惊于他的动作之快,不由轻叹了一声。 二人骑着马沿林路缓缓走,没一会儿便到了半山,草木间一道雪白的影窜过,是一只兔子。 姜满起了兴致,弯弓搭箭。 冷风簌簌,兔子几步跳远,箭矢穿枝过叶,射中了一片落叶。 姜满转过头:“殿下,如何?” 淡色的发带随着她转头的动作飘起,束起的长发也轻轻荡在风里,她眉眼微扬,恍惚令人望见遍野芳华的盛春。 洛长安微有怔然。 她面上的神色令他想起从前,他们一同在京郊,在山野间策马的时候。 也想起他书房里,那幅常年放在案侧的画。 直到前方又传来一声唤,洛长安才攥着缰绳跟上两步。 他知道她是在说那片叶子,于是笑答:“很准,你的射艺愈发高超,已能出师了。” 姜满弯着眉眼朝他笑,余光瞥见一道疾奔而来的影子。 “殿下!三殿下!” 身后传来一声呼喊,二人一同回首。 来者是个侍卫,有些眼熟,好似在哪儿见过。 姜满正回想,那侍卫已跑到近处,朝洛长安行了个礼:“三殿下,求您救我们殿下。” 姜满这才想起来,他是洛璟身边的近侍。 洛长安扯住缰绳,停下来,问:“五皇弟?他怎么了?” 语气和善,言辞关切,俨然一个关切幼辈的兄长。 姜满自旁看过去,却瞧见他眼中微微泛起的冷意。 “一炷香前,秦世子来找我们殿下,说是有话要说,二人一同入了林中。” 侍卫弯着身,看不到他的脸,惶惶道,“可,可方才属下去寻,却只见秦世子一人,属下寻不到殿下的踪迹,只得来找殿下求助。” 洛长安垂着眼看他,意有所指:“你来寻我,却不去问秦世子,你觉得是他对五皇弟做了什么?” 侍卫将头压得更低了,喃喃着:“属下不敢,但……但秦世子向来待我们殿下冷言冷语……属下……” “罢了。” 他畏缩着不敢应,洛长安接过他的话。 他很好说话的模样,对那侍卫道,“我替你去问问就是。” 侍卫拜谢,连连道:“多谢,多谢殿下。” 说罢不敢再打扰,匆匆为洛长安指了方向,转身离去了。 姜满望着消失在林间的人影,道:“殿下提及秦世子的时候,他有些心虚呢。” “他是洛璟的近侍,知道洛璟做过什么也不奇怪。” 洛长安轻笑,又蹙起眉,低低叹道,“秦让啊……” 还真是一时不叫人留意着,便能捣鼓出些节外生枝的事来。 山林太大,二人循着侍卫所说的方向走,始终没能见到秦让或是洛璟的身影。 直到日光不复炽盛,夕照穿林,姜满在半山处瞧见了一匹撞树而死的黑鬃马。 她勒紧缰绳停下,目光定了定。 上一世的秋狝,洛璟也曾骑过这匹马。 那一次在围猎场,她与洛长安一同纵马山林,正巧撞见这匹黑鬃马因受惊而发狂。 如洛璟曾经所说,他的骑术确有欠缺,彼时二人撞见他坠落马下,掉入林间的陷阱,心中急切,匆匆赶去救人。 那时的洛璟伤了筋骨,蜷在深坑中动弹不得,洛长安几番叮嘱她后跃下陷阱,她留在上面,制住了这匹发狂的黑鬃马。 马匹的鬃毛上粘了灰尘与草叶,周遭的枯叶已被踏碎,拂乱的草叶中,横生出的枝条上正挂着一片衣角。 姜满望着那片衣角,微眯着眼,扯了扯缰绳。 她绕开那棵树,只当没有见过躺倒在树下的马匹。 前方依稀传来挣扎声,连同一声微弱的求救。 姜满顿住动作,调转了方向。 她才转过去,便见洛长安正骑马朝这边走来。 走得近了,他问:“如何?” 姜满策马靠近他,虽不情愿,还是挣扎着道:“我方才看到……” “这儿没有寻到,八成不在附近。” 洛长安却先一步打断她的话,转了回去,“走罢,我们再去别处找找。” 姜满咽下话语,又朝后瞥了一眼。 洛长安的目光转也不转,好似只将心思放在了眼前的林路上。 夕阳西下,众人纷纷朝猎场外去,聚集在山脚下。 二人才走到近处,便听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叹声。 听起来是猎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姜满才提起缰绳,却见洛长安跃下了马。 他朝她伸出手,道:“长公主那一出戏就快要开场了。” 姜满反应过来,随他一同翻身下了马。 林间草木虽具已枯黄,却依旧茂盛,二人在地势较高处落脚,借着草木掩藏了身形, 远朝下看,正能将空地上那一片人群看得清楚。 众臣在旁,长公主在侧,皇上负手立在最前,众人脚下是一方铁笼,其中竟关着只老虎。 老虎的身上尽是伤口,一支羽箭刺中了它的右眼,铁笼太小,它只得蜷缩在笼中,奄奄一息的模样。 姜满低呼出声:“虎?” “是啊,天威咫尺,皇上猎得猛虎——这可是围猎场里难得一见的猛兽,也不知是谁放进来的。” 一道声音从旁作答,却不是出自洛长安之口,姜满惊了一瞬,下意识回首,正见秦让抱臂立在不远的树旁。 第41章 衣袖一动,洛长安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身侧带了带。 秦让瞥见他的动作,一脸看穿的神色朝二人笑了笑,踱着步子走过来:“姜姑娘,殿下。” 姜满朝他点了点头:“秦世子。” 洛长安瞥他一眼:“你来做什么?自己的烂摊子收整完了?” “你对自己的弟弟倒是关切。” 秦让咬咬牙,“已命人去了,红绡既无事,我也不打算伤人性命,天黑之前会将人带出来的。” 洛长安这才点头,目光重新落在远处的老虎上:“虽难得一见,但有人绞尽脑汁想演这一出戏,寻些稀奇的东西来也不奇怪。” 秦让缓缓上前,与二人并立在高地。 姜满亦转回身来。 空地上,众人正说着什么,一言一语,大抵是恭维的话语。 无人在意的一瞬里,笼中的庞然之物动了动。 人群中倏然一声惊呼。 本奄奄一息的虎竟睁开那只未被羽箭射中的眼,挣开桎梏,自铁笼中扑出,径直朝皇上扑去。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响起,众人皆惊,一时之间人群四散,皆朝旁逃去。 四下混乱,侍卫持刀而来。 而比侍卫更快一步的,是立在皇上身侧的长公主。 她毫不犹豫,上前一步,以身躯护在了皇上身前。 刀刺在老虎身上却起不到半分作用,只让它低吼出声,调转方向,猛然扑向一名持刀的侍卫。 血腥气飘荡在风里,姜满眼前一黑,眼眶阵阵发凉,是洛长安伸出手来覆住了她的双眼。 血肉飞溅,那人转瞬命丧于虎口。 老虎见了血,眼中凶光毕露,再次转身,朝长公主与皇上扑去。 利爪刺破长公主的衣袖,险些抓掉她的右臂,衣袖连同大片的皮肉猛然被剐蹭下来。 鲜血像断了线的珠子,淅沥沥朝下淌着,长公主惊呼出声,面上顿时失了血色。 她的右臂无力垂下,却依旧挺身在前,护着皇上离开。 山风穿林,一支箭直刺而去,正中老虎的眼睛。 顾嘉沅策马而来,眉目冷然,面色沉静地弯弓搭箭。 她骑着马灵活地穿行在逃窜的众人间,手却很稳,又一箭刺入虎腋,猛虎顿然低伏下来。 与顾嘉沅相配合的,是携皇城司赶到,有条不紊制住猛虎的顾谨序。 没一会儿,空地上徒留残局。 长公主被御医带了下去,侍卫臣子的面色皆惊慌着,接连弯膝跪了一地,关切问询皇上的状况。 姜满看着那些人膝下尚未干涸的血,神色明灭不定。 原来这就是长公主准备的一出戏。 以身救驾,长公主为演这场戏拼了半条命,却得了安然离开燕京的机会。 想必她很快便能达成所愿,解除禁闭,回到太康去了。 一出戏散场,姜满回首,却见洛长安的目光仍落在离去的御驾上。 姜满这才察觉出奇怪来。 虽已知道是长公主做戏,但猛兽难控,亦有伤人或要了人命的可能,而皇上就在这一场局中。 洛长安与皇上是君臣,是父子,无论父子亦或君臣在先,都该对皇上的安危有所关切才对。 可眼下所瞧,洛长安……为什么丝毫没有焦急的模样? 不仅没有焦急,反而神色漠然,气定神闲地在旁观赏,宛若早已勘破全局的看客。 第34章 守卫围场的统领是郑家的远房外戚,秋狝第一日便出了这样大的乱子,统领难辞其咎,当即前往御前请罪。 深秋风凉,山林里降了霜,冷的人牙齿都打颤,统领跪了一夜求见不得,最终还是倚仗随行的郑贵妃求情,皇上才松了口。 长公主为救驾伤了右臂,急诏御医诊治后,为养伤提早回了燕京。 猛兽发狂伤人一时难以查清,皇上明面上没有多加怪罪,却将老虎的尸身交给了御鸾卫追查。 守卫围猎场的侍卫翻了倍,众人入山林狩猎时亦多了一倍有余的人随行,后几日的围猎未再出什么岔子,安安稳稳地过去了。 回燕京后,皇上亲自前去公主府看望了长公主,赏赐了好些金贵的伤药。 他撤了长公主闭门思过的罪罚,严知州之事也只当她御下不严不再追究,准其伤势好些后自行去留。 此番秋狝风波,顾家兄妹临危不惧制服猛虎,当好生嘉奖,回宫后,皇上召顾谨序与顾嘉沅入宫行赏。 奉元殿上,皇上问及赏赐,顾谨序谢恩后推拒,道此生志向只在摅忠报国,他不在乎赏赐,请皇上允准他前往北地,在沈将军麾下历练。 皇上思虑了好一会儿,应允了。 见顾谨序的请求得到允准,顾嘉沅亦跪身在地,笑言她与兄长志向相同,也不愿要赏赐,想与兄长一同前去北地为国效力。 皇上笑了笑,赏了她原备好的锦缎首饰。 不日后,长公主启程,离开燕京。 同日午后,顾嘉沅来了趟姜府。 侍从入内通传的时候,姜满正在书房里琢磨太康的地图。 与元陵一样,太康多山,周遭环水,地处元陵以北,燕京以南。 自燕京前往太康的路线众多,择最近一条需得翻山越岭,若求平稳舒适,则可以走淮信侯贺平所在的潭州城。 淮信侯……父亲尚在时,姜家也曾与贺家有所往来,只是年岁太久远,自父亲故去,姜满再未在兄长或母亲的口中听过关于贺家的消息。 才听了通传声,姜满合起地图,顾嘉沅推门走进来。 这些时日里,顾嘉沅入姜府已如入无人之地,她毫不见外地走到案前,瞥了眼姜满手边的纸张:“看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姜满笑着将地图收好,请她到茶室去。 茶案上的水滚了一滚,顾嘉沅始终眼神飘忽,姜满温盏洗杯,笑着道:“你找小猫呀,它在睡着,等它醒了,自己会跑出来。” 顾嘉沅这才收回目光:“小猫,你还没给它取名,就打算一直这样叫它?” 姜满想了一下,点点头。 虽说父亲曾是起名择字的一把好手,她却不大擅长这个。 姜满记得,她年岁尚小时,总能撞见元陵的百姓拿着名册到府上,请父亲为自家的婴孩择名。也因此,她自幼时养了什么都要跑去问父亲要一个名字,后来父亲故去,母亲与兄长变得很忙,她养的小东西便都只剩一个草率的称呼。 顾嘉沅拿她没办法,耸了耸肩,自己捡了杯茶喝。 知她喜欢小猫,姜满又道:“你若想同它玩,不若留在我府上用膳?它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的,想必等我们用过膳后它也精神了。” 顾嘉沅却摇头,推拒了:“再过几日,兄长交接过皇城司的事宜后就要启程前往北地了。这几日我都在府中,与他和娘一同用膳。” 姜满了然,没多留她,只与她闲谈:“听闻你入宫上殿时也与陛下请命,说想和顾大人一同去北地?” 本只是随口一说,不想话音落下,顾嘉沅却少见地流露出凝重的神色来。 姜满看着她微垂的眼,意识到什么:“你说的,不是 玩笑?” 顾嘉沅犹豫了下,重重点头。 她道:“你可还记得,秋岁宴时,我曾与你说的……” 提及秋岁宴,顾嘉沅越说底气越小,姜满接过她的话:“记得,你说我趋炎附势,阿谀奉承,把我骂得好惨。” “哪儿有,哪儿就有你说的这样严重了。” 顾嘉沅被她逗笑,又正色几分,“其实我每每提及兄长到北地从军,与将士们共同征战报国,心中想的却都是,若我也能同他一样就好了。” 姜满微敛睫羽。 熙国从前不是没有过远戍边关的女将,但放眼望去,百年间不过寥寥。 法令虽从未明令限制女子参政从军,但多年以来,人心中的规矩却已约定俗成,所有人不言不语,却都心知肚明。 顾嘉沅骑射出众,又生于武将世家,前往北地于她而言已比绝大多人容易,但若想做到如她兄长那般,却太难了。 顾嘉沅又道:“我自幼随父兄一同习武,手中握的是马缰与刀箭,口中念的是兵书典籍,眼里最多见的便是父亲练兵点将的样子……但我知道此路艰难,别说是前往北地,顾家,我父母亲的膝下只有我与兄长两个,如今兄长离开燕京,我再前去,家中便只剩母亲一人了。” 姜满心中五味杂陈。 同样是自幼习武,武艺出众的人,身为长子的顾嘉序可以尽力去追求自己想要的,顾嘉沅便要留在燕京,困守一生么? 二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会儿。 顾嘉沅看出姜满逐渐低落的心情,抬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不说这个了,我听闻秋狝的事有了结果,你知道么?” 姜满抬起眼。 顾嘉沅靠近她,悄声道:“我也是听兄长说的,围猎场近日换了一批守卫侍从,因猛兽伤人,原本在围猎场的那些人都于昨日深夜被秘密处决了。” 第42章 姜满心头一震。 好狠辣的手段。 而能下令处决众人的,用惯了斩草除根手段的,唯有坐在高位上那一人而已。 顾嘉沅退回去,自顾自地喝了口茶:“不过也巧,昨日处决过围猎场的人,长公主今日便离开了燕京。” 姜满点头:“嗯,听闻她今晨天不亮时入宫辞行,现在这会儿该已走出很远了。” 顾嘉沅嗤笑一声:“救驾有功……还真是叫她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太康的事闹得那样大,原来只消在陛下身前挡一挡就能轻飘飘折过了。” 姜满随她叹一声,垂了垂眼。 救驾有功……确是个脱身的好办法。 见她再次出神,顾嘉沅又问:“长公主既已经离开,曲家姐妹是不是可以见面了?” 姜满回过神,面上这才扫去些凝重,露出笑意来:“秦世子三天两头问我便罢了,你怎么比他还急?” 顾嘉沅弯着眼睛随她笑:“帮人帮到底嘛。” 正说着话,青黛叩门走来:“姑娘,有信。” 姜满接过,看着熟悉的空白信封,问:“是静法寺来的?” 青黛点头称“是”。 姜满拆开信件,看见宋洄的笔迹,眉头却蹙紧了。 信中所写,宋老夫人忽染急病,请她前去城外相助。 顾嘉沅观察她的神色:“怎么了?静法寺的信?你平日里还去求神拜佛?” 姜满目光沉沉:“是长公主送来的。” 顾嘉沅一惊:“长公主?说什么?” 姜满折起信纸:“城郊,她请我过去呢。” 顾嘉沅的神色顿然紧张起来:“那怎么办?你与她打过交道?她找你会有什么事?你要去么?” 姜满思及信中所写,猜想其中大概有诈。 她犹豫一下,又思及长公主的性子,生怕会与宋家祖孙二人的安危相关,还是点了头。 顾嘉沅果断道:“我与你一同去。” 姜满摇摇头。 顾家与宋家从前并无来往,顾嘉沅的父亲又是沈将军麾下的人,几方一贯没什么相干,顾嘉沅没必要与她蹚这趟浑水。 “我自行前去就是,你放心,她不会对我怎么样。” 她收好信件,又寻来纸张写下几笔,交给顾嘉沅,“只是要劳烦你拿着这张纸,替我跑一趟明正司。” -- 长公主已走出一段距离,却不算太远。 如姜满所料,她出了城,朝静法寺的方向去,便被埋伏在周遭的暗卫请到了京郊二十里外的一处间驿馆。 离燕京不算远的缘故,长公主一行人并不张扬,驿馆外如常安静,叫人瞧不出半分异常来。 可跨入驿馆的大门,却可见重重守卫在侧,房内一派肃杀之景。 最内的客舍里,长公主倚在木屏风前的软椅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只玉佩。 屋内燃了香,茶案旁跪坐着一个侍女,正战战兢兢地洗着茶盏。 长公主依旧穿着那一身艳艳的衣裳,面色因重伤未愈憔悴而苍白,她生得明艳好看,经那红色一衬,更像是经黑夜滋生出的艳鬼。 她手臂上才接了骨的夹板还未撤下,宽袍广袖里依稀可见层层缠绕的细布。 见姜满走入,长公主收起玉佩,将其放回了袖间。 她掀起眼皮望过来:“你来了,你便是平凉侯家的那个?” 姜满在她面前站定,弯下身,恭敬道:“臣女姜满,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打量她一番,没应,目光反而回转到茶案侧的侍女身上:“瞧你粗手笨脚的,客都来了,茶还未沏好,像什么样子?” 她的嗓音干净而柔和,眉眼也微微弯起,好似只一句嗔怪。 可侍女正添着茶水的手却倏然一抖。 杯盏相撞,茶盏倾倒,在茶盘上骨碌碌地滚了一圈儿。 侍女一惊,立时放下茶壶叩头认罪,口中接连道着“奴该死”。 “殿下。” 眼瞧着长公主要开口发落,姜满上前一步。 她瞥一眼案侧才烧起来的香塔,又看向茶盘上蒸腾起的白雾,道:“臣女见这壶中所煮似是青顶茶,臣女自元陵而来,对这茶熟悉,便由臣女来为您斟茶可好?” 长公主打量她一番,颇有些意外地微挑了挑眉头,动了动手指,命那侍女退下。 侍女的额头已磕出了血,抬首时顺着额角淌下来,听此一言如蒙大赦,再次叩首,连连谢恩。 得了应允,姜满弯身半跪在茶案侧,扶起杯盏。 长公主垂眼打量着她,像是在与她闲话家常:“听闻你才来燕京不久?这样远的路,不算好走吧?” 姜满在她的注视下重新洗好茶盏,边应道:“臣女四月前自元陵动身,算来到燕京已有三月了。太康到燕京的路也不近,殿下这一路大概也很艰辛。” 长公主的嗓音轻柔,隐隐含着笑意:“元陵……上次到元陵,好似……已是十年之前了。” 姜满的心头顿有刺痛之感,睫羽抖了抖,手上动作未停。 长公主看着她,目光却好似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回忆着,又道:“其实今日唤你前来不仅是有一事想问你,也是想见见你,见见平凉侯家的孩子,如今出落成了什么模样。” “殿下想见臣女其实直言便好,臣女莫敢不从,况且能见到殿下您,也是臣女的幸事。” 姜满意有所指,而后又道,“殿下有话要问,臣女知无不言。” 长公主眯了眯眼,剐在她身上的目光冷下几分。 “你倒是个好孩子。” 她得嗓音也泛着冷,径直道,“好啊,那你说说,曲红绡那二人如今身在何处?” “曲红绡?” 姜满提起茶壶为她斟茶,微微抬眼,“臣女确是记得那个花魁娘子,秋夕宴时,红绡娘子在奉元殿上的一曲琵琶当真技惊四座。至于后来,臣女耳闻她越狱逃走,后在京郊被殿下您的人所杀。” 长公主哼笑一声:“姜满,话已说到这种地步,你何必与我装糊涂?” “是殿下糊涂了,臣女来燕京的时日尚短,与那位红绡娘子素不相识,怎会知道殿下所言之事?不过臣女听闻,秦世子对红绡娘子十分爱重,还向陛下请命安置她妹妹——正是殿下亲自送来燕京的那个人。” 姜满面色不变,递去一盏斟好的 茶水,“殿下若想知道红绡娘子葬在何处,或许该问一问秦世子才是。” 长公主微眯着眼:“你以为我不知,秋岁节那日你与洛宁同在京郊,曲红绡身死的消息传出后,你亦去过秦让府上,你对此事参与多少,我心中自有计量。” 案侧的燃香将要烧尽,姜满侧首瞥一眼,模棱两可地与她周旋着:“殿下说笑了,臣女势单力薄,远没有殿下您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臣女与三殿下,秦世子都不过是点头之交,他们做了什么,臣女怎会知晓?” “姜满,你是个聪明人。” 长公主接过茶盏,面上并不见恼怒,“你说,我若留下你,带你一同去太康,我的好皇侄会不会顾念你们的点头之交,交出那两个人?” 话音落,她身后的守卫按上刀剑,守卫冲入房中,一拥上前。 周身围了一圈持刀持剑的阎罗,姜满在晃眼的刃光里不紧不慢地为自己添了盏茶。 她抬眼,平静道:“殿下高估臣女,怕是要让殿下失望了。” 守卫缓缓逼近,颈侧压上一道独属于刀刃的冷,与此同时,自外响起刀刃相击的铮鸣声。 长公主瞥一眼窗外,神色明灭不定,唇畔却浮出一个笑来。 房门骤然破开,比少年身影率先而来的是一道刃光,身侧守卫随之倒下,鲜血落下,与本压在颈侧的长剑一同掉落在姜满的衣摆。 房中守卫转瞬被明正司的人擒住,少年持剑而来,顺着姜满的衣袖牵过她的手,小心将人护在身侧。 衣袖扬起的一瞬,姜满腕上的木珠串露出半寸,长公主凝了凝目光,竟不顾手臂还缠着细布与夹板,想要撑身站起。 “你……” 却不等长公主有所动作,盏中残存的茶水返照出剑刃冷寒而锐利的光,洛长安手中长剑已指向她的脖颈。 剑刃没入人脖颈半寸,留下一道血痕。 长公主终于作罢,重新倚在案侧。 “这不是我的好皇侄么?” 她笑着在二人身上扫视了一圈,好似看透了姜满与洛长安之间的非比寻常,故意道,“我们才提及你二人的点头之交,不想你这么快便来了。” 洛长安微眯了眯眼。 他不理会长公主的话,嗓音冷淡道:“皇姑姑既如此舍不得燕京,何必费尽心思逃出燕京。” “洛宁,经年未见,没想到你的手段比之过往更老练了。” 长公主目光不善,却仍是玩笑语气,“我倒想瞧瞧,你要用什么理由绑我回京?” 第43章 “皇姑姑谬赞。” 洛长安冷笑一声,朝案上扔去几枚浸过血的银针:“不比皇姑姑的手段一如往昔——十年也不见长进。” 银针上的血迹已然干涸发暗,姜满看过去,明白了秋狝时猛兽伤人的来龙去脉。 长公主的脖颈还搁在刀刃上,垂眼瞥向银针,面色变了变:“只这几枚银针,恐怕算不得证据罢?” “皇姑姑放心,猛虎伤人的缘故御鸾卫尚且不知,我也并未禀报陛下。” 洛长安缓缓道,“但我如今不说,不代表日后这几件东西不会成为陛下降罪于你的证据。” 长公主微敛了敛眼睫,一时哽住话语。 “皇姑姑以为陛下放你离开燕京,真的是因秋狝时你对他的,恩情么?” 洛长安并未罢休,言语若刀,直朝人的面子上刮,“他只是还不想杀你。” 话音落,他缓缓移开长剑,转过身:“我今日来,也只是为了带我的人回去,不是为了杀你。” “等一等。” 长公主却忽而唤道,“我还有几句话想同姜姑娘说。” 第35章 或试探或威胁,姜满本以为长公主的话已说尽了,此时听她唤她,有些诧异地转过身去。 手腕微紧,是身侧的洛长安攥住她。 长公主将二人的往来看在眼中,轻笑了声:“放心,陈仇旧怨,我还不至于累及旁人。” 她这话显然是对洛长安说的,可洛长安的神色却不见有变,握在姜满腕上的手反而收紧了。 姜满察觉到二人之间涌动的暗流,略一思虑,还是看向洛长安,朝他点了点头。 洛长安心有犹豫,还是听了她的,松开手。 姜满走回案前,才弯下身,衣袖一沉,险些被拽倒在地。 她下意识扶住案角,掌心有一瞬吃痛,却先侧首看向洛长安。 洛长安本欲上前,对上她的目光,顿住了脚步。 长公主钳住姜满的手腕不放,目光锐利,死死盯住她腕上的珠串。 她抬指抚过珠串,神色变得难看起来,嗓音也发冷:“姜满,你这珠串是从哪儿得来的?” 姜满没有应她。 长公主的眼眶发红,言辞愈发急切起来,追问:“是我母后,是太后,对不对?” 姜满这才朝珠串瞧了一眼,道:“殿下说的没错,确是太后娘娘赠与臣女。” 长公主忽地冷笑一声:“果然,平凉侯,姜家……太后看重姜家,我早该想到是你。” 姜满从她的笑里听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她问:“殿下认得这珠串,想必它有什么来历。” “它的来历……可大得很。” 长公主冷眼瞧她,嗓音里尽是讥诮,“姜满,我母后既疼爱你,你可要好生收着这手串,牢牢护住了才是。” 姜满挣开她的手。 她觉长公主言辞怪异,不愿同她多言,只道:“殿下就是要问我这个?” 长公主看着她,面上流露出一个诡秘的笑来。 “姜满,你可知道十年之前,我为何前往元陵?” 姜满抬起眼。 长公主笑吟吟地看着她,薄唇轻启,一字一顿道:“为了,杀人。” 姜满的目光一瞬变得锐利,她甚至已能想到长公主搁在喉咙里的话是什么,袖间的双手下意识交错,摸到袖中微凉的匕首。 长公主犹然未觉,引她到身前来,附耳低声:“十年之前,你父亲,平凉侯,是我杀的。” 长袖拂过,刀刃刺皮肉的声音响起,鲜血渗透长公主的衣摆,本鲜艳的衣裙染了一片暗红。 匕首刺在长公主的腹部,她靠在椅背,呕出一口血来。 长公主的眉头因疼痛而蹙起,她想要推开姜满,却因一瞬蔓延至全身的痛而脱了力,只得道:“姜满,你恨我吧,可你杀不了我。我是熙国的长公主,陛下亲自下旨赦免我,放我回太康,若他得知我半路被你所杀,你说,他会不会以此请姜世子来燕京,届时谁会替你请罪?谁又会为我陪葬?” 姜满的眼中闪过一瞬迟疑,握在匕首上的指节微顿。 背后覆上熟悉的气息,洛长安走到她身后,扶稳她的肩。 他自后伸出手来,握上姜满的手。 匕首向内深入一寸,刀刃下的身躯猛然颤抖,少年沉静的声音落在姜满的耳畔。 “长公主回太康心切,择山野小路而行,返回太康途中遭贼匪洗劫。长公主因骨伤未愈未能逃脱,于打斗中丧命。” “皇姑姑,这个理由你可喜欢?” 长公主的面上闪过一瞬惊惶,转瞬掩下,道:“洛宁,你今日杀了我,你就再也拿不回……那些人的遗骨了,你确定要这样做?” 洛长安神色不变:“太康栖云寺,皇姑姑做事的确谨慎,只是查明此事并不算难。” 听他所言,长公主终于阖了阖眼。 “兵权。” 她认命一般,终于吐出两个字来,“青俦山有精兵五万,这件筹码是你一直想要的,可能够你今日收手么?” 耳畔落下一声应答,覆在姜满手背上的那只手离去了。 洛长安松开手,姜满却仍紧握着匕首:“殿下所言,够他收手,却不够我的。” 流血太久,长公主的呼吸已有几分紊乱。 她压着疼道:“你又想要 什么?” 姜满看着她一起一伏的胸腔,道:“当年筠山一劫,你害了南下的一行人等,害了我父亲,除你之外,余党尽在何处?” “余党……” 长公主咀嚼着这两个字,而后抬首看向洛长安,竟笑出声来,“当然是在太康……你既想知道这件事,便不该在此杀我,而该来太康,亲眼瞧一瞧……” 话音落,她的口中又吐出血来。 姜满的眸光暗了暗,终于松开匕首,后退一步。 洛长安及时伸手在侧。 姜满搭上他的腕,缓缓站起身来。 她垂首看着面染笑意的长公主,声音发冷:“殿下,你的命我总会取走的,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后日。” -- 走出驿馆时正值夕阳落下,天际染上一层淡淡的红。 明正司的人皆隐下,四下空荡荡的,姜满望了眼远处的红霞,回过头,见洛长安牵着匹马走来。 她对上他的目光,于是问:“殿下赶来的的这样快,顾嘉沅到明正司送信,殿下便信了她的话?” 洛长安点点头,说的却是:“你的字,很好认。” 提及此,二人间颇有些心知肚明,姜满只笑着,称赞他的好眼力。 洛长安检查过马匹的缰绳,又问:“方才你可以杀了她,就像秋狝时你想做的那样,又为什么放过她?” “和殿下的理由一样。” 姜满道,“正如殿下所言,杀人并不轻易,如今陛下有心放过她,而我现在杀了她,当真能了结一切么?她死的这样早,带上那些手足情深的好名声一起沉到地底下,当真是我如今想要的么?” 夕照缓缓沉下,柔和的光洒落,投下两道模糊的影子。 洛长安看着贴靠在一起的影子,默了一会儿。 他又道:“她今日所言,字字句句都是引我们前去太康,小满,你手上的那串珠子……” 姜满拂开衣袖,终于同他提及在寿安宫时太后所言:“当日太后将此物赠我,也曾提及太康。长公主瞧见它时的神色你也见到了,这珠串大有来头,待明日我入宫探望太后娘娘,再问一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马蹄阵阵自远而近,与马蹄声一同传来的,还有少女清脆的呼唤声。 “姜满!” 姜满掩下珠串,转头:“顾嘉沅?” 马蹄带落一路的枯叶,少女映着夕照而来。 走到近处,顾嘉沅勒马停下。 她垂首看向姜满,好一番打量:“姜满,你怎么样?” “我没事,多亏了你。” 姜满仰着头看她,“你怎么来了?” 顾嘉沅扬了扬眉头:“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放心不下你啊。” 姜满看着她皱起的小脸,朝她笑了笑:“今日之事,多谢你到明正司为我送信。” 提及明正司,顾嘉沅这才留意到立在她身后的洛长安,匆忙唤了声:“三殿下。” 她正打算下马行礼,被洛长安抬手拦下了。 “顾小姐,不必多礼。” 他道,“刚巧,我和姜满才说着,打算一同回京去找你。” 姜满回首,拿眼神问询他:“我怎么不知道?” 洛长安朝她眨了眨眼,又道:“长公主如今没空顾及那两位姑娘,我命人安置了她二人,秦让听闻后已先去了,我们眼下刚好一同过去。” 说着,他伸出手,欲扶姜满上马。 顾嘉沅却比他的动作更快,率先伸出手,将姜满捞在马背。 第44章 “太好了,我一直盼着呢。” 她牵着姜满的手扶在自己的腰身,目光狡黠,故意道,“还好殿下你也骑了马来,不然只有一匹马,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说着,她拿手臂戳了戳姜满:“姜满,你说是不是?” 姜满对上洛长安看来的目光,在顾嘉沅身后点头,应了一声“是”。 曲红绡藏身的小院隐秘偏僻,三人策马许久,停在院外时,天已黑下了。 小院整洁,院落外拴着一匹马,想来是秦让已先赶到了。 推开院门,屋内的人听到动静,忙从屋里跑出来。 “姜姐姐,顾姐姐。” 曲三娘跑到二人身畔,眨着眼,眼里满是欢欣的笑意。 曲红绡跟在她身后走出来。 她换了身粗布衣裳,不比原本的绫罗绸缎华贵精致,神色却轻快而自在。 她弯了弯身,朝门外三人行礼:“姜姑娘,顾姑娘,三殿下。” “红绡姑娘。” 姜满朝她笑笑,牵过曲三娘的手,虽她二人一同走进去。 秦让正从食盒中拿出菜肴,瞧见几人,道:“这么快就来了?” 顾嘉沅也不见外,走去坐在桌旁:“哪儿有你秦世子快,不愧三天两头就要问一问,这么早就得到消息,也不同我和姜满说,自己跑了来。” 秦让少见地赔了个笑脸:“一时着急,下次不会了,这不,我带了些酒菜,我们今日不醉不归?” 顾嘉沅想着家中的母亲与兄长,心有犹豫,最终还是点了头。 姜满在旁看着,忍不住笑了声。 见面几次,顾嘉沅与秦让但凡意见向左,总是针尖对麦芒,今日倒难得平和下来。 洛长安侧目望着她,眼中也不知觉染上笑意。 秦让自府中带来的尽是佳肴好酒,姜满虽不善饮酒,也浅尝了一口。 入夜寂然,院外清辉洒落,小屋内却异常热闹,几人围在案前你言我语,眉眼间皆是轻快的笑意。 酒过两巡,顾嘉沅提及当日之事。 她所知最少,对曲红绡也充满好奇,问道:“红绡姑娘,我听闻那时,秦世子因攸关你的性命才劫狱,你那时明明有生路,为何会想到寻死?” 曲红绡掂着盏里的酒,道:“当日五殿下找到我,提及太康,说三娘尚在长公主手中,若我此时死了,秋岁宴上之事才算死无对证,秦世子才会相安无事,为三娘求情时才能更容易救出她来。” “五殿下离开时赠我一件披风,绮春阁见多了这般的手段,我摸到衣领,那里果然缝着一枚毒药。” 顾嘉沅皱着眉头饮一口酒,又问:“所以你听了他的,打算以死来保秦世子和三娘?” 曲红绡却摇头:“是因他来送来毒药这一举动提醒了我,他既想要我死,便代表有更多的人想杀我……比如长公主殿下,或是他们身后的某些人……而我这条命本便贱如草芥,能检举严行正,救出三娘,此生便也足矣了。” 顾嘉沅垂着眼,沉默下来。 见她神色低落,曲红绡为她添酒,宽慰她道:“不过,大概是老天眷顾,没等我服下毒药,便刚巧撞见前来探视的秦世子。他见了那枚毒药,这才一时冲动,想劫狱救我出去。” 屋内一时沉默。 好一会儿,顾嘉沅又不解问道:“可……五殿下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姜满捏着酒盏,在旁轻轻接了一句:“大概是,破璧毁珪……” 芝艾并焚。 当年在西清园时,她曾无数次探究过洛璟此人的性情。 那人年岁尚轻,面上温和乖顺,内里却藏着一颗早已腐坏枯败的心脏。 他透过那样一颗心脏来看人世间,赤诚与温暖反而成了最能灼伤人的火焰,曾经她与洛长安的靠近在他眼中都变作伪善,只有将她囚在西清园的那些日子,他无数次按在她手中的刀与刑具,染满她手的鲜血才是真实。 洛璟曾恨极了洛长安。 可姜满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恨洛长安。 恨到他多年筹谋,即使最后洛长安携军回到燕京,军临城下时,他分明已知道洛长安不会放 过他,分明已知道自己毫无胜算,却还是应下了她的话。 只为洛长安亲眼瞧着,是他造就了她的死亡,他才是那个满身罪孽的人。 姜满望着盏中摇摇晃晃的烛影,恍惚间思绪飘得很远。 洛长安侧首,借着室内朦胧的光看她,眼中不知觉间染了痛楚。 曲红绡察觉到屋内逐渐凝重的气氛,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自袖中拿出一张纸来。 她将纸递到姜满面前:“姜姑娘,秦世子说你最是取名的好手,这几个名,我想请你帮我们三娘瞧瞧。” 姜满:“我?” 顾嘉沅:“她?” 见顾嘉沅满面幸灾乐祸的笑,姜满伸出手来戳她,却没能将她的话戳回去。 顾嘉沅笑道:“红绡,我同你说,她府中的猫儿自到了她那儿便被小猫小猫地叫,到如今都没个名,你还敢找她择名?” 话音落,秦让猛然望过来。 他饮了酒,眼眶因酒意染上湿润的红,疑惑道:“怎么会?想当初姜侯爷在元陵,可有许多许多人都找他起名择名的。” 姜满接过纸张,微微诧异:“你知道我父亲?” “是啊。” 秦让理所应当地点点头,伸出指头来,朝洛长安指了一指:“你问洛长安,他的名……” “秦让。” 洛长安匆匆唤他,拦下他的话。 “怎么,不能说么?” 秦让的脑子被酒浸染的有些迟钝,言辞也含糊着,“不是你从前同我说的么?还有……还有你府中那道赐婚圣旨……唔……你做什么……” “你醉了。” 洛长安朝他口中塞了块栗子糕,“吃块糕点。” 第36章 秦让本想出口的话被糕点堵了回去,咽下几口,将话也一同咽回了肚子里。 姜满却很好地捕捉到他的话语。 席间几人兴致正好,她却实在无法忽视秦让的话。 他本想说什么? 洛长安的名与她父亲有关?他口中那道圣旨又是怎么一回事? 心中正疑惑,曲红绡再次道:“姜姑娘,我与长姐,与三娘,本都是有姓无名的人,姑娘是我们的恩人,帮我们择名再合适不过。” 姜满暂放下思虑,展开纸张。 纸上落了许些名,她一一看去,最终停在二字上,问:“三娘觉得,云月如何?” “云月。” 曲三娘倚到她身边来,声音清脆,重复了一遍,“曲云月。” 顾嘉沅亦斟酌着二字,在旁点头:“倒也极好。” 曲三娘的名字就这样定下,夜渐渐深了,几人饮酒谈天,饶是顾嘉沅与秦让也有了醉意。 屋内人又借着酒意猜谜,闹在一处,姜满没有饮酒,同他们闹得有些累了,于是瞧一眼天色,推门走了出去。 天幕低垂,连星子也近在咫尺,新月莹白一弯,将没有灯火的院落照得很亮。 她抬首望向天际,肩头倏然一暖,覆上一件斗篷。 洛长安的声音随暖意一同落下来:“到外面走走?” 姜满正有此意,点头,问曲红绡借了盏提灯,与他一同走出去。 二人沿着山间小路向上,提灯在膝畔晃动着,映明两道若即若离的影子。 比起入宫的那日,他们终于靠近许多,这样想着,洛长安专注地望着脚下的影,眼中不知觉染上笑意。 姜满不知他心中还留意了这个,只觉得这里的山路荒草丛生,比之京郊的林路格外难走些。 沿着曲折的山路向上,半山处立着一间荒废的小亭,积年的雨雪冲刷,石亭坍塌了半边,废弃的瓦片散落,石柱虽立在原地,却已磨损得不成样子。 姜满走近石亭,这才发现立在石亭中能远望见山下的灯火,别有一番景色。 灯火零星,不比天上的星子那样亮,姜满朝远处望了一会儿,一声问落在耳畔。 “在想什么?” 姜满望着灯火,说:“在想,今夜很好,若往后的日子都能如今夜这般,就很好。” “会的。” 洛长安柔声应她。 他望着她被月光映明的侧脸,又问:“小满,你为曲云月择名时,想的是什么?” “云消雾散,可见月明” 姜满仰起头来看月亮,轻声道,“也算是我的希冀。” 她人生中的苦难已过去,既见明月,便不要再回头看。 “很好听的名字。” 洛长安嗓音含笑,“顾嘉沅说你不擅长择名,我见却不然。” “殿下这样说,看来日后我也可以学着我父亲当年那般……” 姜满说着,忽而侧首,“今日秦世子提及我父亲,殿下为何制止了他?” 第45章 洛长安一时沉默。 姜满不罢休,追问:“殿下的名与我父亲又有什么关联?” 洛长安望着她,迎上她探究的目光,知道她是势必要一个答案了。 他终于道:“小满,你或许有所听闻,我母亲年少时曾生活在元陵,与我父亲相识后,与他一同来了燕京。” “我年幼时常听母亲提起元陵,提起元陵的望山与饶水,而姜家,你的父亲姜侯爷,亦曾尊皇祖之命入京伴读,自少时与我父亲相识。” “母亲与我提及过去时曾说,当年姜侯爷承袭爵位,与夫人回了元陵后,她与父亲曾一同回到元陵游玩探望,也正是前往元陵时,我来到人世。” 姜满睁大了眼。 洛长安早已料到她会有如此神色,继续道:“长辈们围在一起为我择名,我名中的‘宁’字便是那时来的——是姜侯爷所择。也源于此,后来父母亲为我取字‘长安’。” 姜满微微愕然。 她从未想过洛长安会生于元陵,更未想过,他的名与字还有这段渊源。 洛宁……当年父亲写下这一‘宁’字的时候,心中想的是什么呢? “洛宁。” 姜满轻轻唤了一声,放任他的名飘荡在风里,在月光落下的时候,与某个很久远很久远的瞬间交织在一起。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连名带姓地唤洛长安才是她从前的习惯。 “嗯,小满。” 洛长安趁着她出口的那一声念没有消散之际,轻轻应了一声。 姜满心下微动。 她转回目光,问起另一件事:“那秦世子所言,当年那道,圣旨,又是怎么一回事?” 出乎意料地,洛长安没有如方才那般犹豫,而是问她:“你如此……抗拒婚约,当真想知道?” 姜满思量一瞬,点了点头。 既然这道赐婚的圣旨已经存在,那她总是要知道的,不是今日,难保是明日后日,如今她自己问起,总好过来日猝不及防地从旁人口中听说。 “好。” 洛长安笑着叹了声,道,“姜侯爷与夫人,与我父母亲彼此相识的缘故,曾早早为你我二人定下了亲事。” 姜满眼尾微跳。 她总觉得洛长安这话藏了许久,她今日问起,他反倒很高兴。 虽已对他的话信了八分,姜满言辞仍犹疑:“殿下是说,我与你亲事并非是皇上半年前的旨意,而是在许多年前就定下了?” 洛长安点点头。 细碎的光跃动在他眼中,将他睫羽都照亮,他缓缓答道:“我们的亲事早在十五年前定下,今日让你来到燕京的,也并非是陛下的旨意,而是多年前皇祖盖下御印,亲赐下的一道圣旨。” “那道圣旨曾由皇祖亲手交给我,如今就在我府中。” “可为何你从未……” 疑惑几乎脱口而出,又生生止住,姜满转而道,“我从未听母亲提起过这些。” 前世的洛长安从未提过这件事,曾经在元陵时母亲也没有说过。没有任何人告诉她,她根本无从得知此事。 洛长安顿了顿,道:“想来,夫人也不愿这件事成为捆绑你的负累。” 姜满几乎跟在他后问出口:“那你呢?” 也是这样想 的么? 回答她的是洛长安微垂的睫羽。 “是,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 他说。 -- 回到燕京的第二日,姜满入宫探望太后。 她才穿过迎祉门,却未等走到寿安宫,先被皇上的人请去了御书房。 推开房门时,里面已立了一道熟悉的影子。 房内安静,燃香幽幽,皇上正倚在案前,眉头不解。 姜满跟在杨总管后走进去,走到洛长安身侧,朝皇上行了跪拜礼。 “臣女姜满,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皇上的声音一如往日般温和,道:“平身吧,不必多礼。” 姜满站起身来。 这是她来燕京的时日里,第二次被召来御前。 皇上穿着身样式简单的常服,手中依旧盘着那串血红的檀木串,他的神色与初次在清晖阁召见她时一般无二,和善,温煦,眼里带着笑意。 皇上看着她,本皱起的眉头微微舒展,温声问道:“来燕京的这些时日,你觉得如何?可还习惯?” 每每前去寿安宫时,太后总会这样问,姜满对这问话很是熟悉,如常作答:“臣女早已习惯了,燕京很好,只是入秋后天气冷些,劳烦陛下挂怀。” “与元陵相比,燕京的气候的确寒凉些,你一人在府中,且记得添衣。” 皇上笑着叮嘱她,又问,“你来燕京这些日子里,孤听闻你与洛宁的消息不少,也听闻你二人时常走在一处,想来已经熟悉了,你如今觉得他如何?比之几月前,可愿同他亲近些了?” 皇上突然这样问,姜满心中顿然有所思量。 她已有了预感,皇上这是又要提及她与洛长安的婚约一事。 姜满心下两难,只垂了眼,言辞模糊着道:“三殿下……性子稳重,为人和善,如陛下所言,是个极好亲近的人。” 话音落,身畔倏然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自阶上传来一声轻笑。 皇上观察着她的神色,目光在她与洛长安之间转了又转。 “你是个好孩子,想来你今日入宫是要去探望太后的。也刚巧你来,孤唤你到这儿,是因洛宁与孤提及,明正司关押严行正时,审出了些关于太康的事。太康远在千里,孤的眼睛只有一双,纵然想尽力福佑天下百姓,却总有瞧不到的地方,便允了他亲自前去探查。” “只是孤念着,太康路远,一去便是几月,快些也要明年春时才能回来……不如先让你们二人在京中完婚,他此一去,府里也能留个相照应的人。” 姜满心头一震,下意识侧首,看向洛长安。 洛长安的神色同样凝重着,显然,皇上此番言语并不是他的意思。 姜满心下思量,思及长公主离开燕京时说过的话,又想起从前来。 皇上允准洛长安前往太康,又想让她二人尽快完婚,莫不是已知道长公主所言的军权,心有提防,怕洛长安只身在外不受控制,会生出事端? 所以才想用婚约留她在燕京,做洛长安在京中的桎梏。 第37章 姜满心知她不能就这样应下,正斟酌着推拒的话,外面忽而传来一声通传。 “陛下,太后娘娘到了。” 通传声入耳,太后扶着刘姑姑的手缓缓走进来。 姜满退至旁侧,与洛长安一同行礼。 “太后娘娘万安。” “孙儿见过皇祖母。” 太后也穿着一身常服,发髻上坠着几只素净的金簪,她的面色仍恹恹的,比姜满秋狝前所见更疲倦了。 她朝二人瞧了一眼,道:“平身罢。” “太后来了。” 皇上开口问候,关切着,“太后自皇妹回太康后始终病着,如今可大好了?今日来孤这儿,是又有什么请求?” 太后摇摇头。 “是有件请求,不过不是对皇上,是对这孩子的。” 她转头,曲指点一点姜满的方向,“哀家听闻她今日入宫,本在寿安宫等着,不想左等右等,皇上倒先将人劫了来,哀家只好来你这儿寻人了。只是哀家来时刚巧听着,你打算让这两个孩子完婚?” 皇上点头:“是,孤确有此意,想来这也是太后您一直所愿。” “自然,自然。” 太后笑的慈蔼,“哪个祖母不希望自家小辈和和美美,哀家自然也盼着他们早日完婚,相互扶持。” 不知是不是姜满的错觉,太后言罢,皇上的面色似乎沉下几分。 太后浑然不觉,抬手,命刘姑姑呈上一摞写满经文的纸张。 “只是哀家还有一愿,当年在太康,哀家住在栖云寺中三月,为国祈愿风调雨顺,如今早到了还愿的时候。哀家提早抄了万卷经文,却因身子欠安无法亲自前去,这些时日心里总记挂着。” 她又道,“哀家与姜家小姑娘相谈几次,她是个有福缘的,哀家本便中意她代哀家前去还愿,刚巧听闻洛宁要去太康,如此,他二人完后一同前去,岂不是更好?” 皇上久久没有应答。 姜满在旁听着,转头看向洛长安。 太后口中说着刚巧,却哪里有那么多巧合,今日亲自来御书房,大概就是为了她二人能一同前往太康。 事有转机,她看着洛长安,递去一个眼神。 洛长安心领神会,蜷了蜷指节,却没有动作。 姜满看着他,好似猜到了他的意图。 洛长安心中本就念着婚约,此时默认下来促成此事,简直是顺水推舟。 可她不能。 姜满咬咬牙,正打算跪地请求,身侧人却先一步跪了下去。 第46章 “陛下,皇祖母。” 洛长安跪在她身侧,嗓音滞涩,“臣以为,臣与姜满此时完婚,为时尚早。” 两道目光同时望过来。 皇上的眼中微有诧异,太后同样满面不解。 “臣的确心悦姜满,也正因此,臣以为此时提及婚事,实在太过仓促。” 洛长安神色坚定,郑重道,“臣珍重她,所以想得她全心所愿,亦想许她一个准备完全的礼,而太康一事迫在眉睫,眼下实在不是完婚的好时机。” 话音落下,姜满双膝一弯,同跪在他身侧。 她顺着洛长安的话道:“臣女与三殿下所想相同,亦以为国事为重,儿女私情为轻。请陛下,太后娘娘再做思虑。”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 许久,太后叹息一声:“皇上,哀家瞧这两个好孩子顾全大局,他们既都有此意,也算是心有灵犀,不如依他们所言。” 皇上却不说话,神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满小心观察着皇上与太后的神色,余光捎带着留意了下洛长安。 太后和洛长安的主张与皇上的相左,眼下沉默虽正常,这样的气氛却十分古怪。 在洛长安与她提及过去的只言片语中,洛长安口中的‘父亲’显然是个温柔而宽宥的人。 如今的皇上虽然面上温和,与她交谈时亦如大多长辈那样,用的是纵着她、哄着她的语调,可这一切却似乎只是他面对他人时下意识的习惯,并非是他的真意。 至于皇上的真意……天威难测,不知是不是因皇上身在高位的缘故,姜满从未见他流露过丝毫,也无从捕捉。 这与她从洛长安那儿听来的,对皇上的认知是极为不同的。 而眼下,姜满瞧着这几人,便又会想到秋狝时见到猛虎伤人时,洛长安的反应。 他们这三人不像是母与子,不像是父与子……甚至不像是君与臣。 御书房沉在一片寂然里,直到外面又传来一声通传,空气中的尘埃好似才重新开始舞动。 郑贵妃端着只 瓷盅走进来。 似是没想到御书房里有会这样多的人,她怔然一瞬,弯身向太后与皇上请安。 礼罢,郑贵妃上前,将瓷盅放在案头。 “秋时燥气重,妾听陛下近日偶有轻咳,为陛下煨了雪梨送来。” 她嗓音柔柔的,轻点了点瓷盅,又转身去扶太后,“今日的天气很好,娘娘出来走动,可是身子好些了?” “郑贵妃,刚巧你来此。” 太后扶过她的手,转向犹未起身的姜满与洛长安,“你也知道,哀家曾在太康小住,哀家今日来,是想让这两个孩子去太康为哀家还愿。皇上与哀家思及太康路远,想让他二人尽快完婚,这两个孩子却推脱,依你之见如何?” 太后避重就轻,一番言辞将皇上欲分离二人的意图瓦解破碎。 郑贵妃的目光凝了凝,在洛长安与姜满身上轻扫而过。 她眨了眨眼,道:“妾以为,他二人不管何时完婚都是宫里的喜事,妾今日就回去备着,届时定出不了差错就是。” 她是个骄纵的,却也是个聪明的,执掌宫事多年,在皇上与太后间周旋早已得心应手。 太后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对她的含糊并不满意:“你是好意没错,不过这叫什么主意。” “妾觉得,完婚是大事,该多番思虑。” 郑贵妃看了眼太后,又观察皇上的面色,试探着开口,“只是说起太康,妾听兄长说过,太康多贸易,有许多异族人长住,周遭虎踞龙盘,前行一路必然艰难。三殿下与姜姑娘此去还愿虽有明正司护卫,遇事却起不到威慑的作用。若陛下放心不下,妾眼下快马寄信给兄长,调遣他的人随行护送,陛下觉得如何?” 郑贵妃柔声轻语却直至关要,皇上听懂她的话,面色终于松动几分。 郑贵妃察言观色,趁机再道:“长公主殿下回太康后,新调任去太康的知州想必也快到了,三殿下此去,不仅为太后娘娘还愿,还可替陛下留意这新知州如何,算是两全其美了。” 皇上听着她的话,垂首又思量了一会儿,点了头。 姜满与洛长安一同前往太康一事就此定下,未免惊动长公主,二人先行启程,皇上再颁旨意。 与此一齐定下的,还有二人自太康回京后完婚一事。 太后念着盼着,只道待二人回京正是春时,春光正好,届时择一吉日完婚,她此生便可安心了。 几人相继告退,皇上尚有事交待,留下了洛长安。 走出御书房,姜满自刘姑姑手中接过写满经文的纸张。 她捧着纸,边问:“姑姑,太后娘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刘姑姑理好纸张,应她:“姜姑娘有心了,娘娘近日都好,只盼着这还愿一事。姑娘是有福之人,还请回去后稍加领悟,还愿之时务必心诚。” 姜满点头,恭谨应了声“是”。 抄写经文所用的纸张轻薄,摞在一起也没什么重量,她捧在手里掂了掂,抬眼,便见郑贵妃朝她走来。 “姜小姐。” 郑贵妃脚步缓缓,她身边的宫侍是个手脚麻利的,几步跑来,道,“姜小姐,我们娘娘请您到昭华宫一叙。” 郑将军是前朝的重臣,郑贵妃是后宫的宠妃,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昭华宫中堆金叠玉,比姜满所想的还要奢华宽阔。 入殿处一左一右立着两只雕刻繁复的金丝香炉,正幽幽飘出青烟来。 殿中所用熏香是极馥郁的一种,却过于浓重的缘故,有些呛人。 姜满微有皱眉,分别朝那两只香炉多瞧了瞧。 走入殿内,熏香气味不散,宫侍备好茶水后纷纷退了出去。 姜满朝坐在茶案前的郑贵妃行礼:“娘娘万安。” 郑贵妃抬抬手,染了淡粉蔻丹的手指轻柔柔点了点对面:“坐罢。” 姜满依言走去落座:“娘娘唤臣女前来,所为何事?” 郑贵妃轻轻晃动茶盏,似笑非笑道:“我帮了你和洛宁,你该问问我,眼下要如何答谢我才是。” 姜满略一思量,理清了其中关系。 郑将军当年取代宋将军,成了皇上的亲信,郑贵妃今日在御书房提及郑将军派人跟随前往太康,实为监视之意,她与洛宁在太康的举动,无论还愿亦或是与长公主相关的,皆会被记录后禀报至燕京。 因此,皇上才放心应答下来。 于是姜满道:“多谢娘娘。” 郑贵妃轻笑了声。 二人都不是糊涂人,郑贵妃看着她,又道,“你既想明白了,我想要你自太康帮我带件东西回来,也算情理之中罢?” 姜满捻着茶盏:“礼尚往来,娘娘要先答应臣女一件事。” 郑贵妃拧着眉头:“我才帮了你们,你却同我谈起了交易,未免有些忘恩负义。” 姜满嗓音平静:“娘娘想要的东西本就在太康,帮了我与三殿下,也是帮了娘娘您自己。” 郑贵妃并不恼,倚着软枕,再次笑了起来:“怪不得嘉沅与你投缘,你这性子还真是丁点儿都不肯让。” 姜满顺着她的话说:“娘娘性子直爽,臣女也不愿同娘娘弯绕,还请娘娘撤下用来监视臣女与三殿下的耳目。” 郑贵妃犹豫一瞬:“我无意探究你们去做什么,你们也莫叫我断了生路。” 姜满点头:“娘娘放心,明正司会安排万全,不会让娘娘为此为难的。” 郑贵妃挑着眉头:“你倒是熟门熟路。” 姜满知她这是答应的意思,便问:“娘娘请说,臣女该如何做?” 郑贵妃正了正身形,注视着她,一字一顿道:“我要……宋清晚的遗骨。” -- 姜满推开殿门时,正值明日当空。 洛长安在殿门外等她。 姜满瞥一眼殿侧的金丝香炉,才发现炉中的燃香不知何时熄灭了。 二人并肩走出昭华宫,沿着宫道一路向外走,谁也没有说话。 走到宫门前,洛长安才开口留人。 姜满也有话想同他说,应下,随他一同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宫门,洛长安问:“郑贵妃她,同你说了什么?” “我们做了笔交易。” 姜满如实道,“她同意撤下监视你我的眼线,要我们为她带回宋清晚的遗骨。” 洛长安面上没有意外的神色,长叹一声:“我就知道,这么多年,她始终没有放弃过这件事。” 姜满道:“她同我说,宋清晚是她年少时的好友,我本想问下去,可其余的,她不愿再说了。” 所以当初关乎栀月身亡一事,郑贵妃始终以为栀月是那个叛徒,面对洛长安的追查,她的言辞才会异常锋锐。 洛长安点头:“她所言不假,但当年宋家被弹劾,郑家也有参与。” 权衡两端是家族与挚友,她无法舍弃家族,便只能选择为挚友收敛尸骨。 第47章 姜满靠着身后的软垫,阖了阖眼。 微凉的风顺着车窗掠入,抚在她的额头,她轻声问:“殿下,我们当真要前往太康了,对吗?” 洛长安看着她绞着衣摆的指节,“嗯”了一声。 姜满沉下一口气,忍了又忍,还是道:“可我有些怕。” 重走一遭,她看似走上了一条与前世不同的路,可这样走下去,就真的能扭转局势,改变当初的结局么? 刚何况,洛长安在御书房所说的那些话都真真切切地落在她耳中,若誓言,若承诺,字字句句都那样郑重。 而她也再次,一次又一次地与洛长安成了同路人。 她早已背离了初衷。 “小满,我会与你一同。” 洛长安认真地唤她的名,他这样说着,伸出手去,轻触了下她蹙起的眉心,“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 第38章 前往太康的行程本就仓促,收整行装的时间只留了一日,第二日傍晚,魏澄来了趟姜府,提早带走了前往太康的行装。 同青黛说过前往太康的计划,姜满又去了趟 顾府。 这些时日她与顾嘉沅来往频繁,只靠瞒是瞒不住的,干脆向顾嘉沅说明,自己要前往太康为太后还愿祈福。 顾嘉沅听她说完,金豆子险些掉下来,闷闷不乐地抱怨着不仅兄长要走,怎么她也要走。 她边小声嘟囔,一边从妆奁底下抽出只小巧的平安香囊来塞到姜满手里,皱着眉头嘱咐着一路平安。 姜满收下香囊,一连声地哄她,哄了半天不见起效,刚巧陈令宜寻到府上,她的心情才好起来。 临行的前一日,姜满几乎一夜没睡。 她合着眼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睁开眼睛等天亮,等了许久不见有光,最终耐不住性子从床上爬起来,坐在烛火底下写家书。 她本想同家中提及前往太康之事,又想到洛长安与兄长的传信,思虑一番,最终作罢,只按惯例写了近况,问候了家中人的安康。 放下信纸时天际已泛起微光,姜满推开门,便见洛长安正立在府门外等她。 深秋的清晨空气寒凉,少年已等了一会儿,晨露沾衣,他微微翘起的发梢也沾染了潮湿的水汽。 见她走出来,洛长安仰起头,朝她露出一个笑:“早啊。” 姜满垂首看他:“好早啊,怎么没叫人通传一声?” 洛长安弯着眼睛:“不急,是我睡不着,想着左右也是等,在这儿等也是一样的。” 姜满朝四下瞧了一圈,见他周身空荡,只不远处有一匹马,抬手指了指:“我们到太康,就乘它去?” 洛长安被她逗笑:“周瓷她们在城外等着。” 姜满也笑,点了点头。 转回身,青黛抱着小猫出来送行。 姜满朝青黛辞行,又轻抚她怀中尚在熟睡的小猫,也轻声同它道别。 洛长安看出她的不舍,道:“回来后,给它取个名字吧?” 姜满心下微动,点点小猫湿润的鼻尖,说了声“好”。 才是清晨,燕京城尚未醒来,长街寂静,一连串的马蹄声清脆。 与洛长安纵马到城门外,姜满见到了等候许久的周瓷与魏澄。 同二人问候过,她朝四下瞧一圈,上了马车。 因此行路远,又多是山路,马车重新修整过,车壁更为坚固,座下所备,多是应急所需的药品。 洛长安在外交待后,也跟着走上来。 姜满替他抚了下折起的衣摆,问:“怎么不见阮姑娘?此行她不随我们一道么?” 洛长安往她手里塞了只手炉:“阮朝先去探探路,一会儿便能见到了。” 姜满捧着掌心里的一团暖,点了点头。 洛长安这句‘一会儿’说出口,足半月有余才得以兑现。 以免罪证被销毁,队伍需要尽快赶到太康,此行择了最近的一条路。山路难行,路上的驿馆很少,每日都要加紧行路。 姜满前世来了燕京后很快与洛长安成亲,此后一直留在燕京,很少在外走动。他们虽约定过等洛长安自北地归来同回元陵探望,也终究没能回去。 再次回到这里,自元陵来燕京的前半程也径直略去,如此算来,姜满已许久没走过这样远的路。 姜满本就浅眠,一路颠簸中几乎没有熟睡的时候,到行路的第七日,她的眼下已染了一层淡淡的青。 纵然如此,她却不愿用药也不愿燃香,生怕熟睡误事,万一发生意外,反倒缓了行路的进程。 洛长安知道她的担忧,却也心疼她这样耗着,还是悄声问周瓷拿了安神香来。 马车穿行在山林间,从深夜行至清晨,姜满始终不曾合眼。 她窝在马车一角,怀里抱着卷斗篷,头靠在垫了软垫的车壁侧,神色倦倦的。 洛长安的衣袖里藏了香丸,伸手过去,将她的碎发别在而后。 “还有好远一段山路要走,去的路程有些赶,等回来时,我们从潭州城外的山路绕行,之后都从城镇中穿行,路会平稳许多。” 姜满垂着眼,点点头。 洛长安继续道:“算算时间,那时正值早春,潭州的花开得很早,山花遍野,会很漂亮。” 姜满听着他的话,想起元陵春时遍地的花,弯了弯唇,轻轻“嗯”了一声。 车门传来两声轻叩。 洛长安朝外瞧一眼,起身,道:“你歇息一会儿,我立刻就回。” 姜满掀起眼皮,见洛长安已走了出去,又合上眼。 也正是这一合眼,她的意识昏沉起来。 姜满记不得洛长安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再睁眼时天色已完全亮起来,周身温暖,身前盖了一件斗篷。 身畔是熟悉的气息,浅淡的呼吸起落,洛长安正合眼歇息。 而她正靠着洛长安的手臂,头枕在他的肩侧。 接连几日没睡上好觉,姜满的脑袋还有些沉,往日念着的分寸也都扔在脑后,顾不得更多。 一会儿。 她对自己说。 就这一会儿。 倦意是最好的证据,她很容易说服了自己,重新拽过洛长安的衣袖,找了舒适的位置,再次靠在他身侧,合上了眼。 身畔人的呼吸平稳下来,洛长安的眼睫微微颤动,悄声抬起眼。 不多时,车门响动,车帘掀起。 洛长安抬手遮在姜满的眼上,替她挡住晃入的日光。 魏澄递上一封信:“公子,阮朝传信。” 洛长安看着信封,轻抬手指,示意他拆开信封。 魏澄心领神会,退至外面。 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将拆开的信递到洛长安眼前,又轻声道:“公子,我们是否要加快行路的速度?” 洛长安点头,抬手,让他退下了。 姜满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然黑得透彻。 洛长安仍合着眼,看起来像在睡着,姿势却丝毫没变过。 显然是装睡给她瞧的。 姜满缓缓抽出手臂,果然,她才有动作,洛长安睁开了眼。 姜满没有拆穿他。 “你醒啦。” 洛长安理了理枕乱的发,说着话,自座椅下拿出盏小提灯来点燃。 姜满望着明灭闪动的灯火,拢起斗篷。 她的嗓音还染着睡意:“我好像听到你们说什么传信,是阮朝回来了?” 洛长安点头:“阮朝的传信,燕京的圣旨一下,长公主听到我们将前往太康的消息后,没有立刻回到太康。她的队伍停在潭州城以西,我们的人等了半日不见有动,再去探,长公主已偷偷离开了队伍。” “太康的人没有接到消息,我想,她八成是躲去了青俦山的别苑。” 姜满在府中翻阅太康地图时曾见,青俦山在太康以西,横亘太康与潭州,北接西京,南邻南越。 当日在郊野的医馆,长公主口中潜藏兵马之地也是在青俦山,看来此地大有蹊跷。 姜满问:“那别苑可有消息?” 洛长安道:“别苑近日的确有运送食粮的车马进出,但别苑有精兵守卫,固若金汤,我们的人进不去,暂且无从得知里面的消息。” 姜满眉头紧锁:“我们该如何?” 洛长安抚了下她的额头:“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眼下我们纵然知道她的动作也无法一日千里,她如今慌乱,我们静观其变就是。” 姜满听着他的话,心中莫名安稳下来,也抬手,轻按了按眉心。 虽挑着近路,车马也走了足足半月有余,临近太康时,霜降已过,眼瞧着就要入冬了。 行路近一月时,阮朝寻了回来。 因一路所行都是郊野林间的小路,到达驿馆总在夜里,来去匆匆间极少能见到人走动,一月下来,姜满几乎要忘了村落城镇平日里该是什么模样。 第48章 马车行在半山,姜满打开车窗,透过薄雾望见山下零星的灯火,想着这还是半月以来,她第一次瞧见傍晚时分的村落。 她正朝下望,马车却缓缓停下了。 车门叩响,周瓷上前禀报:“公子,姑娘,前方是柳鸣村,我们加紧些脚步绕路而行,路途稍远,大概两个时辰后能赶到下一处驿馆。” 寻常事宜大多是魏澄禀报,如今入了太康境内,周瓷对此地更为熟悉,前来禀报的次数频繁了许多。 洛长安点点头,姜满却不解,唤住她:“周大人,山下不远便是村落,穿行而过更为省时,为何要 绕路?” 周瓷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座柳鸣村是个匪窝,其中村民是许多年前被驱逐出太康的亡命之徒,我们的人手虽足以对付他们,却没必要去惹这个麻烦。” 周瓷的目光里流露出无奈,话至尾音,轻轻叹了一声。 姜满将她的叹气声听在心里,思量着,皱起眉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他们为何会被驱逐出太康?” 周瓷默了一瞬,又道:“姑娘见过曲家姐妹,或许知道,五年前,太康曾闹过一场灾荒。” 姜满点头称“是”。 她从曲红绡与曲云月的口中得知,那场灾荒持续许久,天灾之下,太康百姓食不果腹,朝廷派人前去赈灾,当年跟在巡抚身边的副使,便是如今已身在大牢中的严行正。 巡抚到达太康后,原本管辖太康的薛知州因被查出收受贿赂畏罪自戕,那之后,严行正因赈灾有功得长公主举荐,破例任太康知州。 周瓷道:“因赈灾粮有限,严行正上任后,为平灾荒分散难民,柳鸣村便是当年所成,是许多年前用以安置难民的地方。” 姜满知道,所谓安置不过是冠冕堂皇的用词,是为了掩盖严行正驱逐难民,弃之不顾的事实而已。 “后来,难民中有一人站出将众人笼络在一起,一无所有的人无所畏惧,更何况是一群亡命之徒,那时,凡是经过柳鸣村的行人商队都会被提早埋伏,洗劫一空。” 周瓷再叹了一声,“年深岁久,柳鸣村便成了如今的模样,外人皆说那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但凡经过,都要绕路而行。” 姜满捏紧衣袖,垂了垂眼睫。 吃人不吐骨头。 以权谋私,贪赃枉法的权贵才当真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解释过柳鸣村种种,周瓷弯身告退。 姜满许久不能回神。 洛长安借着小灯的光亮望着她紧锁的眉头,道:“小满,柳鸣村是因太康而起,如今太康的新知州已经上任,等我们解决过太康事宜,柳鸣村的事或许便能迎刃而解了。” 姜满轻轻点头。 事分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解决长公主的事。 姜满重新推开车窗,冷风灌进来,她心头的沉郁也被吹散些许。 她再次望向山下的灯火,载车的马匹忽而发出一声嘶鸣。 马车猛然晃动,姜满一时寻不到支撑,一手握住窗沿,向后仰去。 洛长安及时握紧她的手腕,托住她的背,扶稳她。 马车急急停下,车门再次打开了。 魏澄的脑袋探进来:“公子,路上有个人……好像还活着。” 姜满的手腕还被攥着,微微抬首,顺着魏澄所指看过去。 昏倒在马车前的女孩衣衫破旧,肩上背着采药用的筐子,筐里的草药早跌了一地,被风吹去大半。 正说着话,周瓷走过来。 她弯身试了试女孩的呼吸,起身,道:“公子,人还活着,只是……见她的装束与就近的村落来看,她应是柳鸣村的人。” 第39章 洛长安朝下瞧了眼,问:“是怎么回事?” 周瓷道:“面色灰白,唇无血色,脉象细弱,点大概是因气血亏损,心气虚弱,在外劳作时间过久所致。” 身后的魏澄蹲下身,捡起散落在一旁的草药:“柳鸣村不是劫掠了不少商队么,怎么这样常见的草药还需着小孩子亲自来寻?” 姜满听着他的话,微蹙了蹙眉。 阮朝不知何时也走了来,与魏澄一同弯下身,在女孩身上摸了摸。 她抱着女孩起身,拽了下魏澄的衣袖。 魏澄看着她的表情,心领神会,道:“公子,阮朝说,这孩子身骨不错,适合带回明正司养着。阮朝既这样说,我们不如……” “不可。” 周瓷却拦了他的话,转对洛长安道,“公子,臣以为,眼下不要招惹柳鸣村为好,公子还请放心前行,臣去一趟柳鸣村,将这孩子送回去。” 魏澄的意见被驳回,面对周瓷,却也不敢继续说下去,朝后退了两步,不再开口。 洛长安思量一瞬。 山林寂静,天色不知何时变得异常昏暗,姜满朝下看去,山下的灯火也一并暗了下去。 她在一片沉默中开口,道:“公子,我们……” “我们去柳鸣村瞧瞧。” 不等她说完,洛长安接过她的话,说了她本想说的。 他看向车下几人,交待道:“阮朝带上这孩子与我一同前去,周瓷,魏澄,你们带人接应,备好离开的马匹,在外等我的消息。至于马车,照旧走西侧的山路。” 洛长安打定的主意从不会轻易改变,听他这样决定,周瓷应了声“是”,先行去安排人手。 姜满听他逐个安排过,动了下仍被他攥在手中的手腕,问:“那我呢?” 洛长安松开手,先一步跃下马车。 他立在车下,重新朝她伸出手:“你自然是,与我一同。” -- 明明才是傍晚,柳鸣村却灯火黯淡。 晚风过迹带起阵阵沙土,除却草木干涸的气味,还隐隐掺着一股血腥气。 村落里不见人的影子,村口反倒躺着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 洛长安走过去,伸手探了探那几具尸体的鼻息,回首,摇了摇头。 毫无生息。 姜满走到他身侧,见到尸身上所穿的衣裳,认出这是几具官兵的尸体。 连官兵都杀,柳鸣村的人虽如周瓷所说那般,是无所畏惧的亡命之徒,但敢这样做,胆子实在太大了些。 风声微动,在后的阮朝陡然警惕。 她才按上腰间软剑,却先一步被洛长安拦下了。 洛长安显然也意识到周遭的杀机,却没有动剑,只是侧身护在姜满身前。 眨眼间数道刃光晃过,刀刃架上三人脖颈。 火光由远至近,几道影子提着灯盏缓缓走来,周遭一寸寸亮起,有沙尘飘飞在光影间。 为首的女子身着黑衣,面上覆着半张铜面具,月光落在她的面具上,返照出冷彻的光,叫人望不清楚她的表情。 她提着灯缓缓走近,腰间闪过一点光,几乎要融入夜色里的袍角随风飘荡。 走到三人面前,她开口,嗓音沙哑:“先别动,小婵在她们手里。” 姜满的目光一偏,落在她的腰间,微凝了凝。 那是一串色彩不一的玉石。 女子停在三人身前,伸手要人。 洛长安不动,看着她,道:“先把刀放下。” 女子没有犹豫,抬了抬手。 颈侧的冷意撤了下去,洛长安将名为‘小婵’的孩童交到女子手中。 怀里才空下来,女子的声音转瞬又响起:“捉住他们,要活的。” 绳索转瞬缠上三人的手腕 得了洛长安的示意,阮朝按下拔剑的冲动,也乖乖就擒。 不过眨眼间,姜满的手脚被缚,眼上蒙了段布条,口中也塞了只布块。 袖间腰间皆被搜过,本藏在袖中的短刀被取走了。 木门‘吱嘎吱嘎’地开了又合,灰尘落下来,呛在她的鼻息。 灰尘太密,姜满的喉咙有些发痒,她缓缓脑袋,感到自己似乎是被带到了一间小屋里。 眼睛隔着布条看不真切,听觉和触觉便异常敏锐起来,姜满熟悉这样的感觉,心中并未涌上太多不安。 当年在西清园,听到元陵的噩耗后,她曾整日整夜地哭。直到一日她睁开眼,发现眼前是一片模糊,再望不清楚任何事物。 她哭坏了眼,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楚,离死期很近的那段时日,她始终是倚靠其它感知过活的。 身侧传来轻而细的呼吸声,几乎微不可闻。 姜满听着呼吸声,沉了沉嗓,用喉咙发出短促两道短促的声音。 回应她的是一声闷响。 姜满心中有了底,知道与她关在一起的人是阮朝。 不多时,房门再次‘吱嘎’了两声,冷风吹入,脚步声渐近,姜满口中的布块被扯走了。 微凉的手指顺着她的 额头一路划至下颌,停在她的脖颈上。 女子沙哑的声音响起:“瞧姑娘这细嫩的脸蛋,不知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小姐?天色这么晚却在荒郊野外,是要到哪儿去?” 第49章 姜满感到颈侧的凉意,略一思量,答道:“我们自南而来,家中早已落魄了,这才要远赴北上寻亲,今日是恰巧路过此地,见到那孩子昏倒在半路。姑娘有话问我就是,我妹妹自幼失了声,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她。” “北上?” 女子狐疑,瞥一眼阮朝,又问,“她是你妹妹?那另一个小公子是你什么人?” 姜满道:“他是……我兄长。” “兄妹三人一同北上,你们家是落魄到了什么地步?” 女子哼笑一声,继续问,“是去投奔谁?” 姜满面不改色:“燕京城,顾家。” 颈上的力道松了松,女子仍不算全信,继续问:“北地的顾将军?顾家在南方还有什么亲故?你可有信物?” 姜满趁着她松力的空隙喘了气,轻咳一声:“信物在我的衣襟里,你来翻就是,是我表姐顾嘉沅亲手所赠的香囊。” 颈上的手彻底放下了。 衣襟翻动,女子拽出小香囊来瞧了瞧,在香囊一角找到了枚小小的锦纹。 白光闪过,覆眼的布条解下,姜满眨眨眼,快速适应着眼前的光亮。 景物变得清晰,她忙侧首看向阮朝,见她也正望来,只剩手脚还绑着绳索,这才松了口气。 姜满回转目光。 她们眼下是在一间破败的屋子里。 屋子破旧,墙壁是拿泥巴糊的,屋内没有桌椅,只有一方用稻草垒起的床,旁侧是一扇小窗。 面前的女子仍带着那半张铜面具,她半蹲在她身前,腰间的玉石缀在她漆黑的衣摆上,成了装点她一身沉郁的唯一亮色。 姜满盯着那串花花绿绿的玉石,微眯了眯眼。 女子把玩着香囊,缓缓思虑着:“顾家与皇家也算沾亲带故,倒是个富贵人家……既然顾小姐看重你,想必顾家会开出个好价钱。” 姜满故意试探她:“我怎不知顾家还与皇家有什么关系?姑娘既说顾家与皇家沾亲带故,还敢要顾家的钱?” 女子瞥她一眼,不屑道:“还是个孤陋寡闻的,等你到了燕京城,问问你表姐便知道了。” 姜满的目光仍落在她腰间那串玉石上,边奉承她:“家中小门小户,从未教过我这些,我见姑娘谈吐不凡,又清楚燕京城的局势,姑娘当真是柳鸣村的人么?” 女子的动作顿了顿,笃定答道:“我自然是柳鸣村的人。” 姜满道:“是么,柳鸣村还有这样稀罕的玉串?” “商队什么好东西没有……” 女子不打算掩饰劫掠的行径,说了一半却又顿住话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她的目光落在那串玉石上,陡然警惕:“怎么?你见过这东西?” 姜满垂了垂眼,道:“是有些眼熟,不瞒姑娘,我的故乡在元陵,姑娘这玉串中,有三枚玉石是元陵独有的望山玉。” 她绝不会认错那串配色奇怪的玉石,那是……当年父亲离家前,她亲手串来,挂在他手腕上的玉串。 女子默了一瞬,眼尾微挑,答道:“这串玉石是故人所赠。” 姜满追问:“姑娘的故人,是元陵人?” 不等女子回答,玉串轻动,有光自门隙透进来,平白晃了人眼。 长时间浸在昏暗里,姜满的眼被那光刺痛,侧首躲了躲。 一男子推门而入,道:“小姐,审过了”。 女子站起身。 男子快步走来,附在她耳侧,低声说了什么。 女子的目光凝了凝,重新落在姜满身上,而后笑了声,拔出腰间的短刀。 泛着凉的刀刃贴上姜满的脸颊,她笑道:“姑娘,你说那小公子是你兄长,可他却说,他是你夫君呢。” 姜满心下长叹一口气,迅速盘算着话来应答,险些咬了舌头。 她不信洛长安连这样简单的口供都对不上,他这样说,显然是故意的。 想到这里,姜满哼笑一声,咬牙道:“表亲兄长,确是与我有婚约的,只是我嫌他落魄,不肯嫁他。” 女子回首问询,得那男子点了头后,收起了匕首。 匕首才合入刀鞘,自外又跑来一人,神色匆匆道:“小姐,又有人来了。” 女子眉目微凛:“如何?” 那人道:“那些人个个都身手出众,小姐,近日这样多的乱子,会不会是……那位的人要来清算我们这些人了?我们可要去信给潭州……” “不会。” 女子摇摇头,打断他,“告诉大家不必慌张,我随你去瞧瞧。” 说罢,她又转身看向姜满,抛下一句话,犹如对她的警告:“姑娘,在太康这样的地方,知道太多,是会死得很惨的。” 说罢,房门砰然一声,重新关合了。 屋内重陷入昏暗的一刻,姜满的身侧陡然一暖。 阮朝不知何时已解开了绳索,靠到她身旁,很快也解开她身上的绳索。 姜满的手脚有些酸,被她扶着站起身,迟缓地动了动。 潭州……潭州城,淮信侯。 柳鸣村的背后果然还有靠山。 可太康与潭州并不相干,淮信侯为何出手相助? 姜满思量着那二人对女子的称呼,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猜测来。 才朝房门迈出步子,木窗忽而响动,木屑‘哗啦啦’抖落在空气中,下一瞬,木窗也跟着摇摇晃晃地掉下来。 寒风灌入,逆着皎白的月色,少年一手搭在窗沿,翻入屋内。 他几步并作一步地跑到姜满身前,自阮朝手中接过她,而后稍一用力,揽着她的腰身,将她抱在身前。 姜满下意识抬手,挂住了他的脖颈。 耳畔不适时地响起若擂鼓般的心跳声。 姜满开口,用话语掩住了心跳:“我好像知道那姑娘是什么人了。” 洛长安收紧手臂,以笃定的话语应她:“嗯,都查清楚了。” 他抱稳她,轻轻巧巧地翻过窗子。 “我们先离开。” 第40章 村里出了乱子,柳鸣村的人无暇顾及姜满三人,只派了几个村民看守在外。 那几人远不是洛长安与阮朝的对手,三人不费吹灰之力逃出,转眼便出了村子。 周瓷与魏澄在隐蔽处接应,见三人前来,周瓷放出信号,示意明正司的人可以收手。 马匹早已备好,洛长安抱着姜满上马,一翻身,落在她身后。 周瓷与魏澄同样翻上马背,阮朝却停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 她目光留在村落里,经魏澄一声唤才回了头,抬手,对洛长安指了指衣袖。 洛长安看懂她要说什么,道:“你的短刀落在了她们手里,我知道,我的剑也还落在这里,我们先走,东西会自己回来的。” 得他一句承诺,阮朝不再执着取刀,乖巧点头,也上了马。 “去驿馆。” 洛长安交待一句,拽紧缰绳,马匹飞奔出去。 魏澄与阮朝紧随其后。 马蹄声与风声混杂在一起,姜满朝后瞧了一眼,见周瓷留在原处,侧了侧目光。 洛长安知道她的性子,也看出她的心思,道:“不必担忧,周瓷留下断后,一会儿便能跟上了。” 姜满转回身来。 冷风扑面,她垂了垂脑袋,迫不及待地将在柳鸣村所知的消息说与他听:“柳鸣村的背后是潭州城的淮信侯,那姑娘知道燕京顾家,顾家与郑贵妃是表亲关系,燕京城外的人几乎不会在乎这个,可说起顾家时,她却立刻能想起顾家与皇家结着亲故,想必她不止熟悉燕京的事。我还听那些人唤她小姐,她绝不 是普通的村民。” 洛长安“嗯”了一声,道:“她姓薛。” 姜满立时恍然:“她是薛知州的……” 洛长安肯定了她的答案:“是,她是薛家的遗孤,薛知州唯一的女儿,薛锦玉。” 得了周瓷的信号,柳鸣村的暗卫若流水一样哗啦啦撤下,叫人捉不住半片影子。 夜深了,夜幕下凝起薄纱一样的雾,薛锦玉望着飘来荡去的薄雾,神色沉沉。 才结束的这场打斗中,无论是对方的人还是柳鸣村里的人,无一伤亡。 手持宽刀的女子走到她身侧,道:“如小姐所料,那三个人果然跑了,见地面的痕迹应该没走出太远,我们即刻带人去追,定能追得上。” 薛锦玉回过神来,侧首,问她:“他们乘什么跑的?” 女子道:“骑马……可他们来时并未骑马,是从何处……” 薛锦玉摇摇头:“不必追了。” “可……那三个人看起来皆是富贵人家里的小姐少爷,小姐,近月村子里不少人病着,买药开方子也愈发困难,我们扣下他们应是能换不少的银钱……” 女子蹙眉,仍有迟疑,“小姐就这样放了他们……难不成,他们三个与贺侯爷有关联?” “哪里是我放了他们,是他们放了我,我反倒该去谢那三位的手下留情。” 第50章 薛锦玉捻起腰间的玉串,再次望向空荡荡的山林间,轻叹一声,“天潢贵胄啊……” 叹罢,薛锦玉转身交待女子:“阿令,帮我备匹快马来罢,我们……或许有救了。” 骑马可择小路而行,速度比马车更快,马匹停在驿馆门前时,马车还未赶过来。 姜满手脚的酸软已褪下了,才喝一口热水暖了暖身子,洛长安自外叩门,手里拿着罐药走进来。 他反手合了门,跟着她坐在案侧,十分顺手地勾过她的手指。 绑住他们手脚的绳索粗粝,如他所料,姜满的手腕已被绳索勒出了伤,红痕攀在她白皙的腕上,横亘过她脆弱的脉搏。 洛长安眸光微动,皱了皱眉头,轻车熟路地为她涂药。 他垂着眼,目光专注而认真,烛影之下,纤长的睫垂落下来,在他的眼下投了层错落的阴影。 姜满看着他被灯影映亮的侧脸,微微出神。 他生得好看,很是合她心意,即便已看过许多次,甚至是看过许多年,姜满也还是这样想。 那双睫羽猝不及防地抖了抖,恍惚间似有细碎的光抖落下来,腕间微痒,脉搏感知到他的呼吸,姜满回过神。 她问:“阮朝呢,她与我们一同被绑着,这药可有给她拿去?” 洛长安眨了下眼睛,应道:“不必担心,我取药时已叫魏澄给她拿去了。” 姜满放下心来。 手腕上的伤本也不算疼,只是瞧上去难看了些,红痕一寸寸被药盖住,洛长安收回手,道:“好了。” 姜满接过药瓶,拽过他的衣袖。 洛长安抬起眼,明白了她的意图,乖乖将手递过去。 彼此涂了药,姜满问及正事:“你说,聚集起难民的那个姑娘叫薛锦玉,是薛知州的女儿?” 洛长安点头:“嗯,当年太康灾荒,薛知州因收受贿赂一事被抄家,当天夜里,薛府起了一场火。薛家一家四口葬身火海,薛府被烧作灰烬,什么也没留下。” 但薛锦玉活了下来。 许久之前,一路调查到太康时,洛长安曾稍有了解过薛家一事。 薛知州为人节俭,相传其为官十数年,在太康做过不少善事。 但时间太过久远,他在任时救过的人几乎都在那场灾荒中死去或流离各处,无从寻找,无从探听。 而严行正上任后,利用太康的地处大肆与外族交往,在太康发现贸易,时日渐久,主城中人已是异族人居多,即便想了解当年之事也无人问询。 因从前对太康的情状所知一二,今日又亲自去了趟柳鸣村,只消与村中人多说几句他便捉到了破绽。前因后果都呈在眼前,稍作思量便理清当年薛知州收受贿赂一事的真相。 姜满了然:“怪不得淮信侯会出手相助。” 太康与潭州相邻,当年薛知州在时,两地的关系想必不似今日这般形同陌路。 洛长安道:“淮信侯与长公主素来不睦,严行正上位,太康的权落到了长公主手里,如此想来,他愿帮扶薛锦玉也不意外。” 姜满点点头,又道:“还有一事,我在薛锦玉的身上看到了当年我爹离家时我赠他的玉串。所以十年前的事,她说不定也有所知晓……我们应该回去找她。” 她说着话,匆匆站起来,当真存了要去寻薛锦玉的心。 洛长安拽住她的衣袖,轻轻晃了下:“不急,今日你折腾了太久,歇一会儿罢。我们在这儿等着她就好,会见到的。” 话音落,房门传来两声轻叩,随后打开。 阮朝和魏澄分立在一左一右,押着个人走进来。 薛锦玉的双手被缚住,一时动弹不得,只得勉强动了动脖颈,仰起脸。 她侧首看一眼阮朝,又看向姜满,笑道:“姑娘,你有一个好厉害的妹妹啊。” 姜满走到她面前。 她看了眼阮朝的手腕,见她已涂过药,抬手,轻拍了拍她的肩。 阮朝犹豫一瞬,松开手。 魏澄也跟着她松开了。 撤下手臂的桎梏,薛锦玉直起身来。 她盯着姜满的脸看了一会儿,又看向她身后的洛长安,退后半步,朝二人弯下身:“姜姑娘,三皇子殿下,今日是我识人不清多有得罪,还请二位谅解。我……民女有一事相求。” 姜满朝旁退一步,不愿受她的礼。 她道:“你绑了我们,为什么认为我们会答应你?” 见姜满默认下来,薛锦玉知自己找对了人,眼眶顷刻涌上了一圈红。 她屈膝一跪,膝骨砸出一声闷响,道:“姜姑娘,三殿下,民女名薛锦玉,家父曾是太康的知州。五年前,家父因收受贿赂被降罪,薛家因此被抄家。” “薛家抄家的当晚,薛府起了一场大火,我的祖母,母亲与父亲皆葬身火海。” “但我父亲绝非贪赃之人,当年他是被人设计陷害,那场大火早有预谋……大火中,父母亲拼了命地护下我,他们将我交给跟随身边多年的亲信,保了我这一条命。” “临分离前,父亲将这串玉石交给我,说,这是一位贵人留给他的东西,如果日后一天有人认出了这串玉石,太康便有救了。” 她嗓音凄厉,言辞悲切,险些将人说得掉了眼泪,姜满弯下身扶她。 薛锦玉却铁了心地要跪,如何也扶不起来。 姜满扶了一次又一次,最终只得作罢,问她:“薛知州只是要你等人,你又是如何猜出我们?” 薛锦玉抬首看她,眉目间的悲痛散去些许:“来村子里的那些人身手高强,他们身上的装束我曾在太康见过,而熙国,只有一个明正司。加之姑娘被绑时曾提及元陵,我记得……” “薛锦玉。” 洛长安忽而开口,道,“我对当年事有所耳闻。我如今身在太康,太康便是我的分内之事,柳鸣村的百姓亦是我熙国子民,有关当年薛知州一事我也可以想办法为其翻案。” “但我有几件事需要你去做。” 洛长安的话语掷地有声,薛锦玉听过他的话,俯身叩首:“殿下请说。” 洛长安站起身来。 他踱步到她身前,道:“我要青俦山别苑与长公主的消息。” 薛锦玉恭谨道:“民女身在太康多年,关于青俦山确有所知,愿尽数告知殿下。” 洛长安点了点头,扶她起身,道:“柳鸣村中人此后勿行劫掠之事,待太康事毕,我会安置他们,若有人愿入明正司,你且带他们来找我。” 薛锦玉缓缓起身,眼中有晶莹的光亮闪烁:“是,多谢殿下。” 她得了消息,转身便要离去,洛长安却忽而唤住她。 “还有一事。” 薛锦玉顿住脚步。 洛长安道:“把你搜去的两柄短刀和我的长剑,完完整整地还回来。” 第41章 能聚起柳鸣村的百姓多年不散,薛锦玉是个爽快且守信的人。 回柳鸣村提及过洛长安所言之事,她很快带回了三人的短刀与长剑。 阮朝摸一摸刀身,又仔细瞧过刀上的坠子,理顺坠子的流苏,将短刀收回袖中。 洛长安更多留意在剑鞘,伸手抚过,又从头至尾瞧了一遍。 姜满早已收 了匕首,坐在他身旁,说:“剑鞘本就是用来护剑的,磕了碰了在所难免,你未免瞧的太仔细些。” 洛长安却抚着剑鞘,仰起头,应她:“这把不一样。” 姜满撇开目光。 坐在桌案对面的薛锦玉看着二人,满面不解。 夜渐渐深了,灯烛摇晃,驿馆寂静下来。 薛锦玉将所知尽数道出,姜满听在耳中,心中已有了八九分了然。 当年太康的那场灾荒持续许久,严行正随巡抚一同运送赈灾粮前来,赈灾粮未到时,严行正曾先一步寻到薛知州,献上珠宝玉石,欲拉拢其一同将赈灾粮换做银钱,以此谋利。 薛知州在太康为官多年,为人正直,当即拒绝。 得薛知州拒绝后,严行正并不甘心,连夜前往青俦山别苑,找到了彼时身在太康,避世多年的长公主。 长公主并不缺银钱,却不知为何满口应下此事,并与严行正一同设计,将珠宝银钱压在吃食特产下,以远亲名义送去了薛府。 事情发生的猝不及防,未等薛知州有所反应,薛府被查抄,薛家人一夕之间葬身火海,唯有薛锦玉被悄声救出,得以生还。 薛知州死后,得长公主提拔,严行上任太康知州。 严行正任知州后,唯长公主之命是从,花费大量的银钱打点上下,为平灾荒大肆驱逐灾民,不过一月便上报燕京,太康灾荒已得到妥善解决,无需天家再多费心劳神。 而自严行正来到太康,平农田,重商贸,大肆发展贸易,太康明面上一派欣欣向荣,几年之间楼宇繁华堪比燕京。 可如此舍本逐末,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第51章 结党营私,官官相护,尘烟里的声音传不到玉宇琼楼中,稍有尖锐便会被人捂住口鼻按入泥沼,连求救的声音也再难发出。 多年发展商贸的缘故,如今的太康城中不乏往来的异族人,而城中,最繁华的长街尽头便立着座金碧辉映,与周遭房屋修筑的截然不同的楼阁。 那个金迷纸醉,堆金砌玉的地方,名为别月楼。 传言别月楼的主人是一与燕京权贵交好的南越人,因其背倚燕京,别月楼才能多年屹立,而那人多数时候身在南越,太康从未有人见其露面,到如今也无人知晓其真实身份,只知每月在青俦山别苑,长公主邀人前往的宴会中,他也会前往。 别月楼常日只作饮酒玩乐之所,唯逢每月末,楼外灯盏尽灭,楼内亮如白昼,迎四方来客,亦迎四方珍宝。 每逢灯盏尽暗时,便是又将有奇珍异宝在楼中唱价买卖。 参与唱卖的大多是权贵亦或身家殷实的富人,能入这些人眼中的珍宝自然也不是俗物。 不俗之物要用天价来衬,每场唱卖中,别月楼的主人都会内定一物作此场唱卖最为珍贵之物,能猜中此物,抱得珍宝的人都会被请上别月楼的最高处,与他饮酒一盏。 也因此,许多人前来的目的并非单纯取得珍宝,而是为探究别月楼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或是希冀能通过别月楼主人,与长公主攀上关系,参与青俦山别苑的宴会。 听过薛锦玉的讲述,姜满眼睫微敛,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说到底,所为唱卖也并非交易,不过是一场权贵们的游戏。 只是长公主如此频繁与异族人有所来往,在青俦山别苑的宴会恐怕大有蹊跷。 别月楼与燕京权贵的往来亦然,这场唱卖也不会是表面上这般简单。 她抬眼,却见洛长安的面色轻松,好似只在听一个茶余饭后的故事。 村落中尚有孩童需要照顾,薛锦玉来去匆匆,很快同二人告辞。 送过薛锦玉,房内再次余二人对坐,姜满捧着温热的杯盏暖手,边道:“别月楼的唱卖,我们该去瞧瞧。” 洛长安没有犹豫:“是要去瞧瞧的。” 姜满从包裹中翻了些银钱银票,掂量着:“这些够么?是不是有些少?” 洛长安如实点了点头:“是有些少。” 见姜满面露愁色,他又轻笑了一声:“放心,我备了些银钱,届时你看中什么只管带回来就是。既要跑着一趟,别月楼的主人,我们一定会见到。” 别月楼的下一场唱卖就在五日后,因打探到近日有西京的商队往来太康城中,洛长安捏了两个西京人的身份,又命周瓷去寻了两身西京人的衣裳来。 西京人喜明丽颜色,喜用金饰在面上装点,周身坠琳琅佩环,见到周瓷寻来的衣裳与饰物后,姜满想,秦地毗邻西京,大概秦让喜佩金玉坠饰的习惯就是这样来的。 换过衣裳,又以金帘掩面,姜满才走动两步,腰间的配饰撞出一片声响。 她捧起佩环,拆下几枚响声清脆的琉璃珠,这才觉耳边清净许多。 推门出去,正见洛长安自对面的房中走出。 少年换了身鲜亮的衣袍,束起的长发中绑了两道发辫,其中串了小巧的玉坠,随着长发的微微晃动撞出细碎的声响。 熙国的男子常日大多以发带束发,及冠后换做发冠,姜满虽见过燕京城中的西京人,却还是头一次见洛长安的头发绑作这般模样。 而在她的记忆中,洛长安也总是穿素色居多,极少着这样鲜亮的颜色。 所以他立在门前,朝她弯着眼睛笑起来时,姜满微微恍了下神色。 洛长安同样一瞬不眨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瞬华光,脚下顿住,迈不出半步。 直到魏澄推开门,左瞧瞧右瞧瞧,轻咳了一声。 姜满收回目光。 魏澄又朝洛长安那边看了一眼,抬手作请,道:“姑娘,公子,马车已备好了。” 前往别月楼的马车是明正司备好的另一辆。 为了配合二人伪装的身份,马车装潢精致华贵,一眼望去颇为铺张,姜满坐在其中,想起曾坐过的那辆装潢夸张的马车来。 行至别月楼所在的长街时正值日落月升,沿着长街一路前行,灯火愈发暗淡。 这便是唱卖将要开始的征兆了。 黑幕的深处隐隐传来丝竹声,姜满拨开车帘向外看,只见四周昏昏沉沉,远处光亮飘动,似有红白灯笼交错飘荡。 她望着融在夜里那一片沉沉郁郁的颜色,只觉得那灯盏的颜色森然骇人,没留意洛长安凝望灯盏时愈发冷寒的目光。 马车停在灯火寂灭的别月楼前。 姜满走下马车,望见楼前飘荡的,红白交织的绢幡,背后莫名起了一阵冷意。 洛长安立在她身后,上前一步,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姜满的指尖触到他指,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 他们虽然相处多日,洛长安却极少有逾矩的举动,她从他同样发凉的掌心感知到,他的心里并不安宁。 两只发凉的手靠在一起,竟也能燃起一丝暖意,姜满没有松开他的手。 别月楼中灯火满地。 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所奏乐声厚重而绵长,楼门口的小厮端详过二人装束,笑脸相迎。 他笑着迎二人进去,又瞥一眼他们身后穿作侍卫模样的魏澄,抬手向后拦了拦:“二位贵客,实在得罪,别月楼中只迎贵人。” 魏澄捏着拳头,险些跳起来:“你说什么呢!你这人说话好生无礼!” 洛长安朝后瞧一眼,抬抬衣袖,朝小厮手中塞了枚金锭子。 小厮作拦的手放下了。 三人经小厮引路,沿着铺满灯盏的木梯向上走,行至二层,随便寻了间厢房。 正对厢房的门口,是一扇雕着山水的檀木屏。 檀木屏的颜色暗沉,经房内衰微的灯火一照,显出明暗不一的红来。 姜满看着屏风上的山水,想起一幅极为相似的山水画来。 可那山水画磅礴而恢弘,雕在屏风上,却只让人觉得诡秘怪异。 绕过屏风,临近栏杆处有纱帘作掩,纱帘侧的长案上已备了茶水,长案下放着只小巧的琉璃灯盏。 别月楼的唱价与寻常唱卖不同,交易之物并非全为金银,参与唱卖的客人落座在纱帘后,若遇见感兴趣的物件,只需点起琉璃灯盏,便有人前来记录筹码。 若筹码正中卖家心思,便能得到所售之物。 姜满坐在案侧,伸指在纱帘上轻轻碰了碰。 纱帘素净单薄,透过帘子正能望见楼下景色,故而能清晰得见,别月楼的厅堂正中是一座足有三层楼高的琉璃灯塔。 灯塔上坠了星星点点的小灯,唱价之物皆坐落其上。 一盏茶水递到眼前,洛长安的声音也落在耳畔。 “尝尝?西京的金丝茶,别月楼的主人……还真是有心了。” 姜满碰了碰温热的茶盏,目光却仍落在那座琉璃灯塔上。 灯塔上不乏古画玉器,但最高处的正中却悬着一只染血的利箭,暗红色的鲜血干涸其上,染透了箭头与尾羽。 第42章 姜满望着那支羽箭良久。 直到丝竹之音消散,一声惊堂木乍响,琉璃塔上灯盏俱灭,自其中燃起一盏小灯。 灯火映明第一件卖品,是一只羊脂白玉的雕件。 上品的羊脂白玉市面难寻,但放在别月楼中却算是寻常的物件,两只琉璃灯在角落亮起,惊堂木响,雕件很快被带走。 姜满回首饮茶。 金丝茶入口生香,微有甘甜,她浅尝一口,抬眼,望见洛长安压着冷意的双眼。 灯火映明琉璃塔上的一尊佛像,洛长安的目光却没有落在上面,而是落在暗处。 落在她方才看过的那只羽箭上。 姜满转眼看出蹊跷,道:“今日楼主人选中的珍宝,是那支箭。” 洛长安回过神,目光触及姜满,眼中的冷一下子消散了。 他抬指轻叩了叩纱帘:“本该是一支箭,还有一幅画。” 姜满再朝下看去,灯火闪了闪,琉璃塔上亮起一幅山水图,正与檀木屏风上是同一幅。 姜满看向屏风:“是……宋清晚的山水图。” 洛长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清微君的山水图,可惜了,背后的人不是真心想卖,这幅画是赝品。” 姜满没留意他变换的称呼有什么差别,只重新朝下看。 楼中亮起星星点点的光,琉璃灯一盏接一盏摆在帘后,直到将整座楼阁映得通明。 清微君的画,果然千金难求。 姜满扫视一圈。 没有明灯的雅间数目极少,唯有她与洛长安此一间,以及与迎面正对的一间。 姜满看向对面。 幽暗的帘帐里坐着两道纤细的影子。 第52章 随着小厮一间间叩门,问询出价,琉璃灯也接连熄灭。 不等灭至尽头,外面传来脚步声响。 魏澄顿然警觉,抬手按在刀鞘。 姜满与洛长安侧首看去。 雅间的门扉发出两声轻响。 魏澄目光问询过,打开房门。 一道清丽的影立在雅间门外。 女子穿的是熙国人的服饰,面上覆着半张纱,她打量过二人穿着,视线在二人的面上转了一圈,显然有些意外。 她行了个生疏的礼,用一口生疏的西京话说着:“我们主子请二位前去,请二位喝茶。” 洛长安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对面微动的纱帘,也用西京话回她:“买卖还未结束,此时前去喝茶,太早了些。” 女子又道:“我们主子说,二位的眼光很好,是识货的人物,该知道别月楼中都是些没有价值的废物。” 洛长安微眯了眯眼,道:“告诉你们主子,废物中有我们感兴趣的东西,但他的茶,我们没兴趣。” 见洛长安直言拒绝,女子的面色有些难看,微微朝二人欠身,告辞了。 姜满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低声道:“她穿着熙国人的服饰,行的却不像是熙国人的礼。” 生疏的动作不会骗人。 洛长安点点头:“她是南越人。” 姜满回想一番那女子的模样,心下了然。 出现在此地,且身为南越人,对熙国的画作有所了解,定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了。 房门关合,姜满提起茶盏又放下,道:“不过我从不知,殿下的西京话说得这样好。” “幼时总与秦让混在一起,他对西京话熟悉,我算是耳濡目染。” 洛长安为她斟茶,“你想听?我以后也说给你听?” 姜满接茶的手一顿,没有说话。 女子往来这一会儿,那副赝品画已被买走,下个物件装在木匣子里,是一张官契连同一只还未雕刻名姓的腰牌。 姜满端着茶盏的手微滞:“买卖官职?” 洛长安早已看惯,眯了眯眼:“这种买卖外头也有,放在这儿未免不够看。” 姜满知他所言是事实,心中却仍有难平,敛了敛眼睫。 人人都知律法规定的罪行,但也都知,这是民不举官不究,一本万利的买卖。 被降罪前,在太康风光多年的严行正就是最好的例子。 琉璃塔上的物件几乎卖光了,姜满没见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洛长安也始终没碰案下的琉璃灯。 塔上最后一寸亮起,灯火衰微,那只染了血的,陈旧的长箭显现在视野中央。 四下安静,洛长安勾指,举起了琉璃灯。 灯光映亮他的侧脸,他的面色沉而冷,望向远处的目光里压着呼之欲出的戾气,只消叫人看上一眼便通体生寒。 姜满望着他,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 那是他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的狠戾神色,眼底的寒也好似积年难消的雪,可就是这样一瞬,她却再次想到那个梦。 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若藤蔓,一寸寸缠绕在心头,绞得她心尖微颤。 荒凉寂静的黑暗里,灯盏微微颤动,若萤火,与琉璃塔上的一寸光明遥相呼应。 小厮很快叩响房门。 洛长安自袖中取了一沓折起的纸。 他的面色已恢复如常,仿佛方才的神情从未出现过。 他转过头来,将纸张交给姜满。 姜满心领神会,接来看过,目光惊诧。 房门打开,小厮自姜满手中取走筹码。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惊堂木敲出一声响。 第二声落下,正对面的琉璃灯盏也亮了起来。 惊堂木没有敲出第三声。 姜满看过去,帘中的那道影也转过头来。 影子抬起手,勾动指节,挑衅一般,朝二人打了个招呼。 姜满与洛长安谁也没理,一同转回头。 姜满低声道:“你从哪儿得来那么多西川的房契地契?” 洛长安伸指,自袖中勾出一截丝线,边应她:“小时候打赌,秦让输给我的。” 姜满睁大了眼。 洛长安下一瞬取出的东西却让她将眼睁得更大了。 丝线的末端绑着只金印,洛长安浅瞥一眼,递给她:“方才的筹码未必够用,拿这个。” 姜满抚了下金印上的花纹,蹙紧眉头:“世子印?这也是秦世子输给你的?” 洛长安道:“是他借给我的。” 姜满默然。 洛长安看出她的犹豫,重新举起琉璃灯,道:“放心用,这件东西既属于秦让,就绝不会落到旁人手里。” 同样,属于他的东西,也只能落到他的手里。 姜满迎上他笃定的目光,知他有十分的底气,却仍有不解。 她径直问:“你看起来,对这里很熟悉?” 洛长安避开她的目光。 正值此时,房门再次叩响。 姜满递过金印。 对面铁了心地要与二人争抢,重亮了亮琉璃灯,显然也加了筹码。 惊堂木响过三声,对面的灯盏暗了下去。 成了。 楼内的安静没有持续太久,惊堂木的余声未散,房门又被叩响了。 小厮满面堆笑,行了个礼:“二位贵人,我们主子请您二位前去。” 洛长安不动,冷声道:“钱货两讫,我们还没见到东西。” 小厮匆忙退出去,唤人前来,轻声交待几句。 没一会儿,他捧着只木匣重新走进来:“对不住二位贵人,东西在这儿,二位瞧瞧。” 洛长安抬起木匣的盖子,神色有一瞬恍惚,转而掩下了。 他站起身,与姜满一同走出去。 魏澄捧过匣子,紧随其后。 楼中来客大多散了,走廊里的光线比之来时更为昏暗,二人随着小厮朝三层的阶梯走,迎面撞上个熟人。 前来叩门的南越女子跟在一少女身后,在前的少女同样穿着熙国人的服饰,发髻也梳作熙国女子的模样,她面上掩了层轻纱,步摇坠在鬓边,嵌在上面的玉珠子莹润,像她漂亮的双眼。 少女离席的方向不在这一边,显然是刻意来堵他们的。 果不其然,她在二人身前停下脚步,道:“上面没什么好茶,二位有如此慧眼,去喝他的茶未免浪费时间,不如明日申时再来,我带上好茶,我们在此地一叙。” 洛长安却握住姜满的腕,将人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用南越话道:“这样的地方,我们只来一次便够了。” 说罢,迈开步子,继续朝上层走去了。 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木梯转角,少女身边的女子欠身,低声道:“主子,那二人面相并不像西京人,又会说南越话,莫不是……” 少女望着空荡荡的木梯:“听说赢过我们的,是一枚秦地的金印。” 女子恍然:“难道是西川那位……” 少女拨弄了下耳侧的玉坠:“西川也好,燕京更好,父皇既已有了与熙国和谈休战的打算,无论他是从哪儿来的,能结识他,对我们有利无害。” 与二层隔开的雅间不同,三层的走廊肃静,两侧尽是琉璃灯盏,灯盏侧堆着鲜妍艳丽的花,幽香盈满走廊。 廊道幽长,尽头坐落一扇红檀所制的房门。 房门侧是两个低垂着头,带着面纱的侍女。 姜满看着那两个侍女,不知为何,觉得她们的身形有些熟悉。 地上有影子晃动,侍女微微欠身,为二人推开房门。 小厮不敢继续向前,抬手将魏澄拦在房门外,又侧身,请二人入内。 绕过入门处的木屏,房门悄无声息地关合了。 门内是一方长案,内里架着扇绢丝长屏,长屏上,以刺绣落成了一幅山水图。 与今日唱价的那幅赝品是同一幅图案。 姜满望着那幅画,忽觉得腕上紧了紧。 洛长安的指节无意识地收紧,腕间隐隐压着颤抖。 立在别月楼的匾额下时他也是这样,姜满伸出另一只手来,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那只手得到安抚一般,放松下来,轻轻牵住了她的指。 长案上备了三盏茶水,倒在盏中的茶水滚烫,氤氲出丝丝缕缕的白雾。 姜满坐在案前,轻点了下杯盏。 茶水换了,不再是西京的金丝茶。 洛长安坐在她身侧,目光仍留在那扇绢丝屏风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满侧首看着他。 内室的门缓缓打开了,屏风上透出一线光来。 一道影子从门里走出来,绕过屏风。 穿着南越人的服饰的男子缓缓走来,施施然落座在对面。 他拿起尚且烫手的茶盏,将仍冒着白气的茶分递给二人,道:“鄙人今日有幸,见到如此年轻的两位贵客,请二位饮这一盏茶。” 洛长安抬指将茶推回去:“你是别月楼的主人?” 第53章 男子顿了顿动作。 洛长安又道:“我们花了大价钱走入这扇门,不只是为了喝一盏茶的。” 男子揣摩出他的意图,道:“贵人是西川人,秦地富庶,普通的奇珍异宝自入不了您的眼。不知您想要些什么?” 洛长安笑了声,问他:“今日那幅山水图,买出了什么样的价钱?” 男子道:“珍宝自然卖给有缘人,正如鄙人邀二位前来,也是缘分使然。” 洛长安冷眼瞧他,嗓音也发冷:“是么?一个赝品,也配谈什么缘分?” 男子面色一滞。 洛长安却又笑了,好似方才面色冷淡的并不是他一样:“你紧张什么,我说那幅山水图而已。赝品已被人带走,我们既然有缘,想必给我瞧一瞧它的真迹也不算过分罢?” 男子的面色放松了一瞬。 “清微君的画千金难求,但贵人与我有缘,将山水图赠给您,我乐意之至。” 男子笑着,自袖间取出秦让的世子印,摆在案上,“以物易物,我以珍宝相赠,请您应下西川与我们的合作。” 姜满看了眼金印,知道对方是将他们当做了秦让或他身边的人。 洛长安没理金印:“别月楼胃口不小,拿出的筹码却不诚心,你们与长公主有合作,何必招惹西川?” 男子明了他的意图,心中却别有思量:“原来贵人是为此而来。” 他交待下去,转瞬,几道身影绕过屏风,走进来。 姜满心中预感并不算好。 最前的侍女端着酒壶,走到案侧。 姜满看向围在房中的侍卫,又看向侍女,视线状若无意扫过她的脸,看清她的面容。 是周瓷。 她心下这才安稳许多。 托盘中有三壶酒,周瓷将酒壶一一摆在案上,衣袖拂动,带落一枚小巧的药丸。 姜满立时合手,将药丸攥在掌心。 摆过酒壶酒盏,周瓷弯身退了出去,重新合上门。 男子仍是一副笑面,将三只壶中的酒分别斟在三只酒盏中:“贵人自西川而来,该认得西京的好酒,别月楼的规矩,请二位择两盏饮下,出了别月楼,自然有人奉上请柬。” 姜满捏住药丸,定了定神。 洛长安垂眼,神色不明:“好啊。” 话落,他抬指勾过一盏酒。 “等等。” 姜满制止他,自他的手中拿过酒盏,“这一整场唱卖都沉闷无趣,没见有什么稀罕的东西,如今我见西京的酒倒是很喜欢,总该叫我先选。” 她没给洛长安反应的机会,双手作掩,将药与酒一同饮下。 西京的酒是烈酒,刀子一样一路自喉咙刮下去,姜满没什么反应,倒是洛长安面色骤变,眼中显出一瞬的慌乱。 姜满的手放在案下,悄悄握住他的手腕。 她要他放下心。 于是她拿起第二盏酒的时候,洛长安没有阻拦。 两盏酒饮下,姜满的头有些发烫,意识难以控制地发沉。 她笑了声,缓缓起身,道:“看来我们的运气还不错,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了。” 洛长安随她一同站起来,朝房门走去。 风声微动,几道影悄无声息自外掠过。 姜满察觉到空气中细微的杀意,侧过视线。 洛长安对上她的目光,脚步没有停下。 冷风即过,一只匕首自后掠来,洛长安握住姜满的手腕,转身躲过。 匕首钉在房门,没入两寸。 洛长安回过身。 门内侍卫齐齐按上腰间刀剑。 洛长安道:“看来是不打算让我们离开了?” 男子坐在案前,道:“秦王的世子可以离开,但燕京的殿下,却要将命留在这里。” 洛长安轻轻笑了。 “你既猜到我们是谁,还敢用这样的伎俩?” 洛长安嗓音平静,俯视着他,“本来兴致还算不错,想着陪你们玩玩罢了,你们倒当真了?” 他立在原地不动,平静地看着房中侍卫抽出刀剑,再看着刃端倾斜,对准长案前的男子。 别月楼中的守卫,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做了明正司的人。 房门破开,周瓷与阮朝带着暗卫自外走入。 姜满看着刀刃倒映出的烛火,心间却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洛长安如今的模样,与在京郊小院,面对长公主的暗卫时一样,令她感到陌生又熟悉。 他好似总能如此,很容 易看穿陷阱,再轻车熟路地,将做局人引入自己的局中。 就好像……好像曾历经过这些,便能运筹帷幄,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姜满心间忽而涌上一个念头。 心随念动,她转瞬卸了力气,身子一软,径直朝下坠去。 洛长安手臂一勾,托稳她的身体。 他的面色变了变,眉目间染上冷意。 周瓷见状匆匆上前,弯身去探姜满的脉息。 她才走近,握上姜满的手,衣袖被悄声拽住了。 姜满的指尖压在她的手臂下,悄声动了动。 周瓷面色不改,探过姜满的脉息,起身,低声回禀:“殿下放心。” 洛长安垂了垂眼。 他眼中戾气不减,看着被押在地的男子,道:“滚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打好棺材备在南越,若是我的人有个三长两短,让他等着陪葬。” 男子被暗卫押送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周瓷才道:“殿下,姑娘无恙,只是别月楼的酒自西京来,性太烈,姑娘喝醉了,大抵要睡一会儿。” 洛长安瞥向案上的金印,又瞧一眼满地倾洒的酒水与碎瓷,道:“周瓷,你先带她回客栈,别月楼里还有些人该处置。” 周瓷却没动,道:“臣明白公子的意思,别月楼里有许多四散的余党要清理,但清剿审问之事琐碎,即便立刻安排下去也要花费许久,臣对此事更为熟悉,此时不该离开别月楼。 洛长安的目光朝旁侧挪了挪。 魏澄察觉到他的目光,陡然抬首,推脱道:“公,公子,属下也不是姑娘家,姑娘醉了,回去定需人好生照料,我带姑娘回去……不合适吧?” 见二人推拒,阮朝正欲上前,却不等迈出步子,被魏澄拉住了衣袖:“阮朝!” 阮朝不明所以地看他。 魏澄轻咳了声:“公子,阮朝也没空闲的,待属下随周司使收整过别月楼,还有事想要问问阮朝呢。” 洛长安不解:“你问阮朝?什么事?” 魏澄转了转眼珠,信口便道:“是剑穗,阮朝答应属下,要好好给属下瞧她的刀穗,眼下终于有一瞬得闲,属下得仔细问她一番。” 阮朝听着他的话,将短刀朝袖子里收了收。 “公子,我们几人在此收尾便好,近来连日赶路,姑娘的身子本便禁不起这样折腾,如今又饮烈酒,不如您先带姑娘回去好好歇息。” 周瓷再次开口,劝道,“这儿有臣在,公子大可放心,待臣等处理过便立刻回客栈,将物件尽数带回,将一切禀报给殿下。” 东西南北被这三人的一唱一和堵了严实,洛长安的目光在三人面上转了一圈,点点头。 长街寂静,有风吹过,沿街的灯笼轻轻晃动,发出吱嘎声响。 金坠子很凉,随着背后人清浅的呼吸声一同落在耳畔,拂过颈侧,又有些痒。 洛长安垂首,与光影一同落在地上的,是二人几乎融在一起的影。 背后的人好轻,伏在背上的重量几乎令人察觉不到,洛长安托着她的身体,心头有些发酸。 怎么能清瘦成这个样子。 是他没有照顾好她,才叫她清瘦成这个样子。 洛长安心中念着,猝不及防,耳畔落下一声极轻的唤。 “洛宁。” 洛长安的脚步倏然一顿。 姜满伏在他的背上,与他的头抵在一起,唇瓣微启。 察觉到洛长安顿住的动作,她敛了敛眼睫,又低低唤了一声。 “洛宁……” 洛长安的呼吸也乱了一瞬:“小满,你……说什么?” 同在京郊的小院时一样,那时他听不真切,这次却是真的。 他确定这次是真的。 当初,姜满才来燕京的时候,他曾在城门处迎她。 少女声音清脆,在他道过自己的名姓后,说,“我知道的,我母亲曾与我提及过你,洛长安。” 他们时常见面,她极少以‘殿下’称他,走在他身边时,总会唤他,“长安”。 后来一次约定好的相见里,他因明正司的事务爽了约,平白叫她等到天黑,她与他置气,头一次面染怒意地唤了他的名。 自那以后,洛长安察觉到,她开始喜欢唤他的名。 他乐得如此,他早知自己的名是自姜侯爷那儿得来,她那样唤他,他便觉得又与她近了一点,他们之间因那些关联缠绕在一起,千丝万缕,一寸寸化作结扣,好像一生一世也解不开。 第54章 这样很好,她怎样唤他都好,只要口中唤的那个人是他,他都喜欢。 姜满察觉到托在她膝弯的手臂微颤,她阖了阖眼,将脑袋埋在他肩头,嗓音含含糊糊:“洛长安啊。” 洛长安却停下来:“小满,你……再唤我一声?” 姜满的心跳得厉害,垂着脑袋枕在他肩头,故意道:“不要。” “你从来都不同我说实话,我才不要让你高兴。” 她这样说,洛长安的心尖颤颤地发软,柔声哄她:“那你想听我说些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姜满重新抬起脑袋,下巴搁在他肩头,却不说话了。 洛长安侧首,被她垂下的发丝遮了眼。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得轻轻唤:“小满?” 姜满的手微微收紧,好一会儿,低声道:“你真的,会同我说实话吗?” 洛长安的眼睫下意识地抖了抖:“……会。” 如愿以偿得到她想要的答复,姜满眯起了眼:“那……你记得从前么?” 第43章 洛长安动作一顿。 “记得。” 他轻声说。 长街平坦,马匹行的缓慢,并不颠簸。 姜满坐在马背,用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半张脸。 她不愿让洛长安看到她的脸,生怕提及过往,她会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 过往的种种,如今的婚约……她猜到他们是一样的人,却仍不知道,当一切都说尽,他们要用什么样的神色面对对方。 姜满的掌心沁出了汗,拢紧了斗篷,假意醉酒:“你记得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 “许多年前。” 洛长安却说,“从前,许多年前我们曾见过的。” 姜满阖了阖眼。 这不是她想要的回答。 显而易见,和从前小心试探时得到的结果一样,洛长安依旧在逃避她的问题。 可他越是逃避,姜满心中的笃定就越加深几分。 但她没有引他再去说旁的,只是捻了捻衣襟,听下去。 “小满,我一直记得。” 洛长安垂下眼,“只是你忘了,也忘了我。” 姜满心下一顿,仍没有说话。 洛长安的声音与晚风一同萦绕耳畔,他的嗓音里全然是对往昔的牵念,言语触及到很遥远的曾经。 他说:“十年前,我的父亲与母亲前往筠山和谈时,曾路过元陵。” “他们带我一同去过元陵。” 姜满的神志一瞬清醒,悄声抬了抬眼帘。 她听着他轻声言语,留意到他的呼吸有一瞬颤抖,心中也莫名涌上酸楚。 洛长安的面色不见有变,继续道:“母亲与夫人曾是年少时的好友,那时他们已多年未见,我们早于使团出发,加紧赶路,中途在望山下歇脚。留给我们停在元陵的时间只有三日,我们曾在望山下的别苑小住,侯爷与夫人带着你,提早等候在那里。”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母亲牵着我的手,指着被夫人抱在怀里的你,悄声同我说,那是与我定下婚约的人。” “那时我问母亲,婚约是什么?” 姜满心头微动,关于过往的记忆一寸寸复苏。 十年前正是她大病一场,她只记得在寝院躺了许久,之后再未去过望山脚下的那处别苑,家中也无人再提及过当年之事。 听洛长安这样说,姜满依稀想起一道鲜妍的影子来。 马车停在望山脚下的别苑前,她与父母亲一同去迎,女子跃下马车,快步走来挽母亲的手,又碰碰她的脸,抚抚她的发。 她对母亲说:“小冉,这么漂亮的娃娃,借我带回燕京养养再还你,怎么样?” 末了,拿出一包饴糖塞到她手里,弯着笑眼问她:“小满,要不要和姨母去燕京玩,燕京好大,每天都有饴糖可以吃。” 饴糖包在一方绘了山水的绢帕里,绢帕解开,骨碌碌滚下一颗,被跟上来的男孩捡起,放回她的掌心。 洛长安只长她两岁,那时却已性子沉稳,举止守礼,他后退一步,躬身行礼:“晚辈洛宁,见过伯父伯母。” 姜满眨着眼睛看他。 日光被风吹散,拂过他的肩头,他的 发梢也落上一层浅金。 洛长安抬眼看她,又垂下头,递上一枚雕了雀鸟的玉佩。 女子笑了,道:“这孩子临行前问他父亲要了书房里的那块玉来,原来是要作送给他妹妹的见面礼。” 姜满提起玉佩,流苏穗子荡过掌心,她想摘一捧花来还赠给他。 掌心有些痒,是洛长安的长发经风拂过,轻轻荡过来。 洛长安的声音复又落在她的耳畔:“那时你被夫人抱在怀中,不哭也不闹,眨着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我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乖巧漂亮的小孩。” “可天黑下来,我却在后院遇见你,你利落地踩着石块爬墙翻墙,动作熟练的好似已做过许多次,我又想,皇城里沉沉闷闷的,如果那里也有像你这样有趣的人就好了。” “你带着我一块儿翻出去,你的手攥过院墙上的藤蔓,掌心染了一片绿,我的衣袖就也染了绿色。你说想到后山去摘花,我随你走着,问你元陵有什么有趣的地方,你说沿着那条山路一直走,我们就能见到元陵最高的山。” 千里云峰,遥山万叠,元陵望山,世间盛景。 姜满攥紧衣襟。 她带他看过的。 她与洛长安第一次见面时,她就曾带他看过的。 山路陡而长,天幕闪烁,他们在漫天的星子下走了很远很远,走到天边一片红蓝交织,天要亮起来,他们停在一座荒庙里歇息。 荒庙,匪寇,大火……细碎的画面交错在脑海中,姜满的呼吸有些乱,胸腔也一起一伏。 他们在荒庙中遇见落脚的匪寇,侥幸逃脱后藏匿在山林,一直到太阳升起来。 匪寇寻不到他们,生怕暴露行迹,干脆在山林里放了一把火。 火浪席卷,滚烫的火焰迎面扑来,一寸凉意按上她的手腕。 “小满。” 洛长安轻轻唤她,抚过她的脉息。 姜满却开口,道:“我记得,在望山,我们……一直跑,一直跑……” 洛长安轻轻“嗯”了一声,下意识摩挲她的手腕:“我们没有地方可以躲,都不知道会去往哪里,只好沿着山崖的峭壁侧向下爬,你拆下发带系在我们两个的手腕上,一条鹅黄色的,绣着蒲公英的发带。” “火势太大,直到下了一场雨才熄灭,你发起了高烧,身体好烫,可即使这样,你却问我……你有什么愿望吗。” “在望山许愿会很灵的,许个愿望吧。” 马匹停下,洛长安收了收缰绳。 那次他们在山间躲了许久,第三日的清晨才被家中人找回去,姜满高烧不退,回到姜府后便一直昏迷不醒。 父亲母亲与他一同前去认错,回到寝居后破天荒地罚了他,跪在院子里的时候,洛长安才意识到,姜满的发带还缠在他的手腕上。 后来,行程紧密的缘故,他们只得先离开元陵,途中洛长安也病倒下去,被明正司的人带离了筠山,提早返回了燕京。 可那条发带缠绕在他的手上,被他珍藏在心口,将他的心也缠紧,直至许多年后,直至如今。 十年前的记忆一寸寸拼凑起来,当年筠山一劫后父亲没能回来,绢帕与玉佩,连同所有陈旧的物什与记忆都留了在望山脚下的那座别苑里,此十年之间,再无人踏足。 那才是她与洛长安的第一次见面。 姜满的呼吸平复下来,思及过往,却觉察出些不对。 绢帕,山水……洛长安的母亲和父亲…… 她再次想到那日在御书房,洛长安与太后面对皇上时的诡异气氛来,却一时想不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落脚的客栈是明正司在太康的地方,晨光熹微,透过窗子投入帘帐,洛长安背着人走进去,小心将人放在床上。 身子倚在床头,姜满伸手,捉住了他没来得及抽走的手腕。 洛长安轻轻拍她的手背:“我去倒热水来。” 姜满借势勾住他的手指。 她攥紧他的手指,微抬了抬眼,仍故作醉酒的模样,含糊着问他:“除了这些,你还有旁的要同我说么?” 洛长安手腕一滞。 他问她:“小满,那你呢?” “你有什么话想同我说么?” 姜满的指节松了松,滑落下来。 她说:“有。” 一个字吐出来,好轻,砸在洛长安的心头。 他匆匆收回手,几乎想逃。 姜满却慢慢支起身体。 “我曾做过一个好长的梦。” 她牵过他的衣袖,顺着他的手臂抚上去,“我梦到元陵,梦到燕京,梦到你。” 洛长安的心头猛然一跳。 第55章 他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衣袖却被她攥紧了。 “为什么。” 姜满的指悬停在他的颊侧,问他,“你联合北地,联合西川,联合我兄长……为什么?” “洛宁,你想要什么?” 洛长安的身体被她这一句问定在原处。 她在问他,或者说,质问他。 不是那些太过久远的记忆,不是那些顾左右而言他的措辞。 她在问他,问那些真真切切的,终有一日要摊在他们二人之间的过往。 洛长安垂下眼,正望见她落在他眼下的指尖。 “我……” 他顿了顿,说,“我想要那个位置。” 房门叩响了。 周瓷立在门外。 同样立在门外的,还有手捧着两只匣子的魏澄。 周瓷道:“公子,关于别月楼,臣有事回禀。” 姜满合起眼,收回手。 洛长安在她腰下塞了只软垫,转身出去。 跨过门槛,他顺手点了点魏澄手中的匣子:“放下吧。” 魏澄得了命令,将匣子放在临窗的小桌上。 窗外,周瓷递来一封请柬,道:“公子,别月楼中的人已尽数清剿,那人交出了去往青俦山别苑赴宴的帖子,在五日后。” 洛长安接过请柬。 周瓷继续道:“臣审过别月楼中的人,在楼中找到了……一些燕京的东西。” 洛长安道:“别月楼背后的主子是南越的二皇子,几年前南越太子薨逝,那个位置始终空悬着,近来南越有讲和之心,他们攀结长公主,攀结燕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周瓷抬眼:“臣清楚了,会沿着目前所得继续查下去,查出与其勾结的人是谁。” 洛长安想了一下:“此事我心中有所定数,不必查了,你们守好别月楼,留存证据,此时还不宜打草惊蛇。” 周瓷了然,才打算转身离去,又顿住脚步,躬身:“臣请罪,今日在别月楼,是臣提早给姜姑娘解酒的药丸,隐瞒了公子,请公子发落。” 洛长安面色了然,道:“无事,我知道。” 他见过姜满醉酒时的样子,记得她醉酒时的样子,不管饮酒多少,她总会合起眼,安静地睡过去。 今夜的姜满没有醉,他从头至尾都知道。 第44章 姜满拽出腰下的软垫,放在一旁。 想要那个位置。 她笑了声。 洛长安这话当真是违心。 不知是因饮酒还是因吃过周瓷给的药,天已完全亮起来,姜满却毫无睡意。 她看一眼天色,目光随着日光一同落到窗侧的两方匣子上。 匣子通体黑色,是檀木所制,上面没什么旁的雕花,只有最原本的木纹,细而长,一道道攀爬在上面。 两方匣子紧挨着,像是相依偎在一起的两方棺木。 姜满走过去,轻轻抚摸木匣上的纹理,心里忽而有些难过。 她拨开锁扣。 木匣里装着一支羽箭,是她见过的,箭上的血擦掉了,木头和尾羽却已被血侵蚀了,透着斑斑驳驳的红。 姜 满又打开第二方木匣。 里面装着一幅山水图。 清微君的山水图。 姜满按上画轴,缓缓将画展开。 熟悉的笔法,熟悉的落款,她依稀想起许多年前,那方包裹饴糖用的绢帕上……画的好像也是山水。 外头日光正盛,姜满望着手上的山水图,背后陡然起了一层冷汗。 她想起栀月一案,洛长安见到手帕上的画作时,曾流露出的追忆神色来。 宋清晚的死讯是九年前传出,筠山一劫发生在十年前,而清微君销声于世不再作画……是在十年前。 如果,如果清微君不是宋清晚,那么盈华宫是怎么回事?当年死在筠山的又是谁? 曾经的太子仁善宽宥,如今的皇上为政宽和,但十年前,皇上登基时的皇城却也曾血流成河。罢免,诛杀,如今的朝堂高位上所坐,九成都是近十年前间得皇上提拔起来的人。 那个位置,那个位置上的人……姜满被心中忽而涌出的猜测吓了一跳,转眼望到匣子里那支羽箭,却不知为何,转瞬平和下来。 她小心收好画卷,合起匣盖。 接连两日,洛长安在外与周瓷一同部署埋伏在青俦山的人,姜满换了身简单的装束,与阮朝同去了趟柳鸣村。 薛锦玉见她来,忙请她到屋子里坐。 因许多人自当年的灾荒里落了病,村落里的银钱大多用来给村民治病买药,村中花销吃紧,余下的一些便用来给村里的孩子添置衣物书籍。 薛锦玉房内的布局简单,只一张床,一方桌,写字用饭都在同一张桌上。 薛锦玉将桌上东西挪至一旁,为姜满倒了杯温水暖手,问:“姑娘今日怎么得闲前来?” 姜满骑马前来,有些渴,喝了口水才道:“上次匆匆一面,有些事我没来得及问你。” 薛锦玉点点头:“姑娘只管问就是。” 姜满问:“我曾问过你,那日如何猜到我与他,你说因明正司猜出是他,那你如何猜出是我?” 薛锦玉道:“姑娘提及元陵,问起我这串玉石,我记得家父将它交给我时曾说过,十年前曾有一个人来过太康,那人与姜侯爷关系匪浅。” 十年前,与父亲关系匪浅的人…… 姜满捏着茶盏,心中有了定数:“十年前?也就是说,玉串是他交给薛知州的?” 薛锦玉想了一下:“是。” 姜满又问:“他为什么给薛知州这样东西?十年前的太康,发生过什么?” 薛锦玉回忆着:“十年前我年岁尚小,那个人来太康的时候,我刚巧与母亲一同回外祖家探望,对当年的事没什么记忆。后来知道这件事,也是……也是父亲身故前告诉我的。” 说到这里,薛锦玉眼睫微垂,碰了下面上的面具。 姜满轻轻握住她放在案上的手。 薛锦玉没有沉在追思里太久,再抬眼,神色已恢复如常。 她道:“当年父亲秘密将他接到府中,对外封锁了消息,故而知道此事的人不多。父亲说,他是个很重要的人,是自燕京逃来太康的。父亲将他藏在家中,他本该护好那个人,不能出一丝差错。” “但最终……是父亲杀了那个人。” 姜满手腕一僵:“是为什么?” 薛锦玉道:“那个人的分量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为了逼迫他现身,太康城被前来捉他的人团团围住,那些人捉走了许多城中的孩童,寄信给父亲,说,若父亲不交出他,多拖延一日,则多杀一个孩童。” 姜满安静地听着,胸腔却发堵。 她几乎想到接下来所发生的,却还是听薛锦玉说了下去。 薛锦玉的声音复又响起。 “孩童被捉走,父亲想亲自前去商谈,以自己换回城中的孩子,但那个人主动走了出去。” 她不知何时解下了玉串,递给姜满,“他临行前将这个交给父亲,说,若有朝一日,有人认出了这串玉石,可以相信那个人。还有,确保孩子的安全后,请父亲……杀了他。” 姜满轻轻抚过玉串,指尖冰凉一片:“所以薛知州这样做了。” 薛锦玉点点头:“是,父亲听从了他,在太康城郊,换回孩子后,他射出了那一箭……” 一箭穿心。 姜满的心脏猛然皱缩了一下,颊侧一凉,滚落下一颗泪珠。 她问:“那他的尸骨呢?” 薛锦玉想了一下:“他死时已落到了对方手中,不过也正是那一日,长公主带人来了太康。她带人前去交涉,那个人的尸骨,大概是被长公主带走了。” 玉串冷得刺骨,冷意顺着她的指尖一路攀爬,搅入她的骨血,变作利刃,直到刺入她的胸腔里去。 十年前的一切缓缓展现在眼前,猜测得到证实,姜满的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当年的太子死在太康,如今高位所坐并非是姜家的故人,前世不留余地的清剿怕是早有预谋。 洛长安早已查清当年发生了什么,知道了一切的真相,那么这十年,他在燕京的这十年……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见姜满垂着眼睫,面上顷刻间失了血色,嘴唇也惨白,薛锦玉起身,拿了件斗篷披在她身上。 “姑娘,眼瞧着便是冬天了,天气寒冷,当心身子。” 她这样说着,安静地坐在姜满身侧,直到她的神色恢复过来。 天色将晚,姜满起身告辞。 阮朝与她一同沿着村路向外走,路上见到那个叫小婵的女孩,顿了顿脚步。 姜满看出她眼中的惊喜与犹豫,随她一同停下来。 她问薛锦玉:“这孩子是我们见过的那个?” “正是那日,几位救过的那个孩子” 薛锦玉将女孩领过来,一一指过去,“小婵,这是姜姐姐,那个是阮姐姐。” 第56章 “姜姐姐,阮姐姐。” 小婵声音稚嫩,乖巧地跟着唤。 阮朝看着她,蹲下身去,在袖子里摸了许久,摸出一块饴糖来递给她。 薛锦玉道:“这孩子才一出生,爹娘就撒手在了那场灾荒里,我给她带到这里,是村里几个生育过的姐姐姨娘帮着带大的。” 姜满与阮朝一同蹲下,指一指她,问女孩:“小婵,阮姐姐好喜欢你,她的武功很好,你愿意和她走,同她学武功么?” 小婵捧着糖,抬起头:“学武功……就可以和薛姐姐一样,赶跑来捣乱的坏人么?” 姜满点头道:“当然。” 小婵又问:“那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薛姐姐,李姐姐,还有杜阿婆她们了?” 薛锦玉在后抚了一把她的头发:“我们都会在这里等小婵,等小婵想要回来的时候,就能见到我们了。” 小婵垂眼想了一会儿,笑着,应了声“好”。 姜满站起身:“薛姑娘,小婵既愿意与我们一同,我们便带她到燕京去了。” 薛锦玉点点头,带着女孩回去道别,后将人交给了姜满与阮朝。 傍晚,洛长安回到客栈时,带回了赴青俦山参加长公主宴会人的名册。 才推开房门,姜满与阮朝正坐在屋子里,还多了个眼熟的女孩。 姜满正坐在临窗的长案旁,托着脸颊,看着阮朝逗孩子。 阮朝提着短剑,手腕翻转便是一道剑花,女孩啧啧称奇,接过短剑放在手里比划。 见洛长安回来,阮朝躬身,带着女孩走出去。 姜满看向他:“你回来了。” 洛长安走去,与她对坐在案前:“你们去了柳鸣村?” 姜满道:“那孩子根骨好,阮朝也喜欢,我们就去带了她回来,总不至埋没。” 洛长安点点头:“也好,阮朝的姐姐当年在筠山为救驾身亡,她与那孩子投缘,互相也有个陪伴。” 暮色四合,日光缓缓沉下去,二人对坐在窗畔,神色如常平和。 仿佛前日夜里的醉酒从未有过,那些话也从未说过。 但姜满知道,有些话说出口,有些事装在了心里,一切就已都不一样了。 洛长安取出两张写了名字的纸递来。 是赴宴的名单。 姜满接过,快速扫一眼,认出两个眼熟的名字来。 上一世她入宫后虽受桎梏,却想办法暗中探查过洛璟与南越的联系。 洛璟常年身在燕京,与外面勾结必要经人牵线搭桥,这二人明面上是常年在外行走的商人,事实上是明暗通吃的情报贩子,只要拿出足够的银钱便能收买,为己所用。 倒卖情报的人无穷无尽,但能前来赴宴,手中定然有些消息可用。 她念了念那二人的名字,道:“这两个人我曾听说过,嘴里能撬出有不少好东西,殿下想想办法,莫要放过了。” 洛长安听着她念,点点头。 姜满翻到第二页,目光落在最末几个名字上:“这几个圈出来的人有问题?” 洛长安书顺着她所指看过去,道:“那几个名字是假的,人是从外面来的,要到宴上才能认出。” 姜满抬起眼:“你曾见过?都能认出来?” 洛长安轻咳了声:“八成。” 姜满给他添了杯水。 第45章 或为掩人耳目,长公主的宴会开在夜里。 乘马车前往青俦山只有一条平坦的山路可走,天黑得很早,周遭的光线暗沉,只马车前一盏小灯摇摇晃晃。 灯火微弱,依稀可见两侧山石陡峭林立,姜满看了一会儿,放下车帘。 她转回身,问:“别月楼的主人是南越的二皇子,他知道我们是谁,若提早与长公主互通消息,我们如何做?” “他不敢,也不会告诉她。” 洛长安道,“近些时日南越军接连战败,大概不久便要与熙国讲和,后派使团前往燕京。而南越太子位空悬多年,许多人都将脑筋动在了熙国的助力上。” 姜满捻着腕上珠串:“别月楼出了这样大的纰漏,消息此时走漏,与他与旁人合作并没有好处。” 洛长安点头,扶了下她被车帘剐蹭到旁侧的发簪。 青俦山的别苑守卫森严,此次借着宴会的时机前往是为搜寻证据,二人所着衣裳选了最不惹眼的一种,所用请柬也伪造成了来往商人所用的,最寻常的一种。 姜满本有些担心,但见洛长安神色冷静,她便也安心下来。 别苑依山,走下马车便可见楼阁背倚的高山。 山间没有灯,山石漆黑一片耸立在后,仿佛随时都能悄无声息地倾塌下来。 别苑门前干净,马车才停下,侍从上前相迎。 姜满与洛长安才走下去,马车便被侍从牵走了。 姜满递上的请柬,侍从细细瞧过,未疑有他,引二人入内。 明正司的人接连几日埋伏不算一无所获,已送了几个人到别苑里接应,只是宴请在即,别苑防守更为严密,大多人只得隐在别苑外,等候姜满与洛长安二人在内周旋。 已是初冬,山间空气更是冷寒,前往宴厅的一路却铺了许多春日才有的花。 姜满拢了拢斗篷,一路走去,目光都落在那些花上。 宴会还未开始,宴厅尚且空着,侍从将二人带至其中,一侍女走到桌前奉了茶,转身离去。 宴厅不大,布置也简单,并不像姜满印象中长公主会用的风格。 她打量四周,问:“这儿不像是宴厅。” 洛长安推着茶盏过去给她暖手:“是其中一处,不过是掩人耳目用的。” 姜满捏着茶盏,指尖缓过暖意:“看来我们是无关紧要的人。” “你这样说也对。” 洛长安笑了声,又向外面看一会儿,道,“暗室不难找,在后山的小佛堂,但钥匙在长公主手里,我需得先去一趟。” 姜满松开茶盏,道:“去而复返太过惹眼,我和你一起离开,在后面等你。” 洛长安想了一下,说“好”。 佛堂在后山,长公主的寝院也在后山,洛长安带着姜满绕过守卫,绕到一间陈旧的小屋后,叩开了窗。 他抱着姜满翻进去,将一只鸣镝与明正司的令牌一同交给她,低声交代:“里面是长公主的寝院,你在此等我一会儿,这儿有我们的人,若出了事,他们会来。” 姜满收好东西,牵一牵他的衣袖:“你也小心。” 洛长安点点头,翻窗离去。 天彻底黑了,外面时有脚步声传来,琐碎的,与酒盏铃叮的声音一起,大概是别苑的侍女。 姜满安静地缩在小屋最内一角,透过窗纸看清小屋内的摆设。 她藏身的地方是一间储物所用的仓库,门前搭着木架子,架上摞着木匣,许是装了金银珠宝一类的物件。 向内,她的身前也是一方柜子,角落里堆叠着不少杂物,旁侧摆着只没了盖的木箱,里面收着满满一箱画轴。 洛长安曾说过,他幼时曾与秦让一同到长公主的府邸避雪,打翻炭盆,烧毁了她不少的字画。 看来长公主是当真喜欢收集这些。 姜满在安静中待了一会儿,小心挪动过去,取了卷画轴。 未等展开,自内里的寝院传来碎瓷声,窗外人影匆匆闪过,一道光投入。 两个侍女匆匆走入,在架子上翻找起来。 一人道:“那枚玉佩殿下不是日日都带在身上,压在枕边么,怎么会不见?又怎可能在这儿?” 另一人道:“找就是了,你才来此不久,不知那玉佩对长公主有多重要,再找不到,你我的脑袋都留不到明天。” 那人又问:“我见过那枚玉佩,确是一枚上好的白玉,但殿下这儿什么稀奇的东西没有,那白玉有什么稀奇,要这样……” “嘘……” 另一人匆匆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别乱说话,小心舌头。” 姜满在内听着,攥紧手中画轴,不敢发出一丝响动。 直到外面传来一声唤,说是玉佩找到了,要二人快些回去服侍长公主梳妆。 仓库的门重新关合,姜满松了一口气。 她放开画轴,才发觉掌心里已沁出了汗。 下一瞬,窗子微抬,眼前又是一亮,一个影子很快翻进来,掠到她身旁。 姜满抬起手,顺势搭住他伸来的手臂,站起身。 洛长安的掌心里攥着颗刻印了花纹的珠子。 姜满接过来,摸到珠子上凸起的纹路,问:“这是钥匙?” 洛长安点点头,才要带着人离开,仓库的门再次发出响动。 姜满匆匆拉住他的衣袖,重新躲回内里的柜子底下。 房门打开,很快又关上,两道影子闪进来。 急促的呼吸声传来,娇娇柔柔的女声隔着一层木柜响起:“到里面去。” 一道男声应她:“里面黑,瞧不清楚。” 第57章 姜满愣了愣,垂下脑袋,抬手去遮耳朵。 外面的女子却再次问:“你今日来,还是不愿带我走么?” 男子的声音平平淡淡:“再等一等。” 女子嗓音委屈,哼了一声道:“我就知你是利用我,你只想要我打探这儿的消息给你。” 姜满才抬起的手缓缓放下了。 男子又道:“近日别月楼出了些岔子,若此时我带你出去,被主子发现,你我都活不了。” 姜满侧首,看向洛长安。 这人是别月楼的人,那他口中的主子,大概是南越的二皇子了。 洛长安看出她的问询,朝她点点头。 一声轻喘落下,女子又道:“你们倒也不用拿这儿太当回事,殿下手段虽多,却早就与燕京离了心,如今燕京恨不能找她些错处出来,收回当初分散到她手下的兵权。” 男子笑了声。 窸窣的响动再次响起,姜满阖了阖眼。 影子一晃,身侧的洛长安不知何时站起了身,两道敲击声落下,二人没能来得及呼喊便倒了下去。 洛长安一手提着一人,将二人扔在了柜子旁。 姜满站起身,绕过柜子。 二人的动作不算快,衣裳还好好儿地盖在身上,两条带子交错搭在架子上。 一人是别苑里的侍女,另一人是今日前来的宾客,是南越人。 洛长安转回身:“走。” 姜满手中还抱着只画轴,匆匆放下,随他离开。 二人一路朝后山的小佛堂去。 佛堂在别苑最内,后面便是山,屋子没有落锁,两个守卫守在外面。 姜满与洛长安一同走过去。 守卫看清楚来人,垂首退至两边。 是明正司的人。 推开门,佛堂内青烟缭绕,盈满熏香的气味。 姜满抬首看一眼佛像,又看向炉中久燃不尽的线香与案上的几卷佛经,问:“长公主竟还吃斋念佛么?” 上次在燕京郊外见过的那一面,姜满实在没看出她是个会信佛的人。 洛长安道:“念佛,却未必是念给自己听的。” 他绕到佛像后,在石墙上一摸,摸出一道细小的裂痕。 姜满随他走过去,看着他顺着裂痕一寸寸摸下去,而后对她伸出手。 姜满将钥匙递过去。 珠子嵌在缝隙中,只轻轻一推,暗门打开了。 暗室内燃着长明灯,空气掠入,灯火更亮了些。 暗室并不如姜满所想般摞满卷宗书籍,反而十分整洁,最内是一方长案,案上放着一摞书画。 书画的纸张,与在外的装裱都与姜满在内院仓库中所见相差不多,她拿起放在最上的一张,展开,是一幅字。 有些眼熟。 在京郊的小院里,在太后的妆台一角,姜满都曾见过与这张纸上十分相似的字。 她看了一会儿,心下有了猜测,又要去展旁侧的画卷,洛长安捏着几张卷起的薄纸走来。 “卷宗” 他将纸卷递过来,“是关于当年宋家一案的卷宗,回京后我们去一趟静法寺,宋迎溯知道该怎么做。” 姜满快速扫过一眼纸张上的内容,小心收起。 暗室内藏了不少东西,二人很快看过,抽走了几本卷宗与账册。 近半年来,明正司已将太康的情况查得透彻,有进出的钱款与买卖的契书在,证实长公主豢养私兵的罪行并不难。 与严行正勾结,收受贿赂,豢养私兵,连通外族,数罪并罚,她便是再有十条命来救驾,此事也再得不到转机。 二人才将所需收好,洛长安顿住动作,神色一凛。 自外传来两声撞击的闷响。 姜满眉头一蹙,牵过洛长安的衣袖。 她环顾四周,才想拉着洛长安躲一躲,却被他拦住了。 洛长安反牵过她的手腕,道:“我们不必躲了。” “是啊。” 一声应答自外响起,“我盼着你们来,如今总算见到,你们何必躲呢?” 人影未见,熟悉的声音先飘了进来。 “洛宁,姜满,许久不见了。” 第46章 一抹鲜艳的衣摆飘进来,长公主穿了一身落满金绣的红衣,缓缓走进来。 她的面色很白,依旧涂着鲜红的口脂,刀伤太深的缘故,直到如今行动也有些迟缓。 她手臂上的骨伤也未康复,细布比那时薄了许多,夹板还未拆下来。 灯烛摇晃,佛堂里的青烟随着她的脚步飘进来。 长公主道:“你们远路而来,却不告知我这个长辈,实在有些见外。” “皇姑姑尚在养伤,歇息为重,我们怎么好叨扰?” 洛长安弯着眼睛,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今日来的都是贵客,皇姑姑不去见客,反倒来后山拜佛?” 长公主笑了声:“不过是一群无足轻重的人,算什么贵客,来这儿见你们,比见那些人要有趣得多。” 洛长安看着她:“皇姑姑会后悔的。” “洛宁,你错了,我不会对任何事后悔。” 长公主仍笑着,“从前是,现在也是。” 话音落下,跟在她身后的侍卫围上来。 姜满缓缓抚上衣袖。 洛长安依旧云淡风轻。 他扫一眼手持刀剑的侍卫,道:“做个交易吧,皇姑姑。” 长公主眉头微挑。 洛长安继续道:“我们斗了这么多年,你一直想赢我一次,眼下是个好机会。” 长公主面色微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洛长安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我的意思是,这一局我认输了,请皇姑姑高抬贵手放过姜满,我留在这里,听凭你处置。” 姜满下意识想出言阻止他。 洛长安的手指却在她的腕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姜满咬了下唇,将话咬回肚子里。 洛长安不是莽撞的人,他对这里的布局这样熟悉,想必从前来过,今日带她来此之前,也早就设想过眼下的状况。 这样想着,姜满的心思安稳下来。 长公主的目光在二人面上转了一圈,笑了一声。 “洛宁,你本也输了,哪儿还有资格同我讨价还价……不过,我倒不急着取你们二人的命。” 她的目光落在姜满的面上,道,“当年的平凉侯极擅下棋,与我皇兄对弈也十有九赢,今日姜姑娘既来我府上做客,可愿与我对弈一局?” “若你赢过我,我放你们二人离开。若你输了,你们两个的命便都输在这里——左右也是要死的,这买卖不亏,姜姑娘觉得如何?” 洛长安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动作微顿。 姜满想了一下,看向洛长安,问他:“你要把命交给我么?” 洛长安也侧首过去,眼睫微敛。 片刻,他的手指滑落下来,轻轻牵了下她的手。 他抬眼,笑起来,仿佛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道:“好,交给你了。” 说罢,松开了手。 长公主撇开眼。 她向内走,自柜子中穿过,叩开一道暗门:“姜姑娘,请吧。” 姜满随她走进去。 暗室的门缓缓合上了。 内里是一方小石桌,桌上一盏小灯,一张棋盘,盘侧放着两只棋奁。 棋盘的中央有一道裂痕,齐齐整整,自中央分作两半。 姜满看着那道裂痕,绕过小桌,与长公主分坐两端。 她摸了一把棋奁中的棋子,光滑,冰凉,指尖顿然镀上一层冷意。 姜满收回手,道:“殿下,有一事臣女始终不明,落子前,还请殿下解惑。” 长公主道:“说来听听。” 姜满捏了颗棋子,抬眼,直视着她:“殿下对您皇兄……或者说,对先太子,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是爱,还是恨呢?” 她话说得很清楚,将自己知道的都摊在二人中央,长公主听她这样说,面色陡然间变得难看起来。 姜满观察着她的表情,想到书案上那幅熟悉的字,想到方才她匆匆一瞥望见的,那幅画卷上那个没有面容的影子——当年洛长安在公主府烧毁的画卷,大概与此大差不差了。 她的心中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爱之深,恨之切。 明明与人共同设计,在筠山企图要了他的命,却又千里奔赴来太康企图阻止他的死亡,为他收敛遗骨。 长公主却回答得很笃定:“是恨。” 爱欲其生,恨欲其死。 姜满笑了:“多谢殿下为臣女解惑。” 她执黑棋落子,棋子碰在棋盘发出‘啪嗒’一声响。 其实她已很久都没有下棋了。 轮到长公主落子,她捻起一颗白子,道:“姜满,你可还记得,不日前在燕京郊外的驿馆,我同你 说过的话?” 此话一出,姜满的心猛然跳了一下。 第58章 她埋在棋奁里的手指收紧,压住上涌的情绪,平静地看着对面:“记得,所以臣女与殿下争的不是输赢,而是生死。” “其实当初,我本无无意对你父亲动手。” 一子落下,长公主继续道,“但你既知道了我皇兄的事,该知道他那样的人……当年若姜侯爷不死,我皇兄一定会回到燕京,会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 “的确有些可惜,他那样的人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于伤病,也不是死在什么内贼或是 南越人手里,而是死在燕京,死于一盏鸩酒。” 姜满抑制住自袖中抽刀的冲动。 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一路自燕京到太康,历经这一月有余,她已比当初冷静太多。 她紧跟着她落子,没有言语。 见她没什么反应,长公主又叹了一声:“其实当年在筠山,结果也本不应是这样。” 姜满捻着棋子,指骨收紧了:“殿下的计划本是什么?” “当年,我的确曾与洛衍那个小人交易。” 长公主回想着,分了心思,“你该知道那个传言,太子妃被追兵追至崖边,跳崖而亡……其实那时候,太子妃,我的皇嫂,将离开筠山的机会给了我与刚好前往筠山的宋清晚。” “宋清晚在南境军中几年,对兵卫的部署太过敏锐,逃亡途中猜到是我做了这一切。所以很可惜,她被她自己的敏锐害死了。” 姜满的背后一阵阵发冷。 她无意探究长公主心存的那些隐秘的情感,但她如此设计陷害,蓄意欺骗,心中无牵无累…… 这样一个人,很可怕。 这让她想到了洛璟。 姜满回过神,只是道:“所以外面关于当年的传言,八分都是假的。” 假的是真相早已经种种歪曲,与当年所发生的截然不同。 真的是,几位长辈皆已因筠山的阴谋与世长辞。 长公主垂了垂眼,道:“没什么是真的,如今放眼望去的繁华景也不过都是如空中楼阁一般的蜃景。” 姜满看着她:“殿下是在说太康?” 长公主笑了:“我是在说这天下。” 姜满也随着她笑,轻飘飘又落一子,道:“天下是因殿下与严知州这样的人才会败絮其中根朽枝枯,但蛀虫总有被肃清的一日,殿下说是不是?” 话说到这种地步,棋局也已见了分晓。 长公主的面色并不好看,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殿下,你输了。” 姜满看着手下胜局,问出那个她自燕京迈出脚步时便盘萦不解的问题,“事至如今,臣女尚不知,殿下为什么执意要我们来太康?” 长公主抬起眼,露出一个诡秘的笑来。 这样的笑容姜满曾再京郊的以驿馆里见过,如今再见,仍觉得毛骨悚然, “姜满,你的棋艺真是与你父亲的一样好。” 长公主点了点棋盘,将棋子一颗颗捡干净,站起身。 她道:“我的确输了,但你也并没有赢。” 姜满意识到什么,猛然站起身。 但来不及了。 长公主后退一步,触动了机关。 棋盘陡然从中裂开,姜满来不及攀住石壁,脚下一空,身体也一瞬失重,跌落下去。 长公主听着随她一同落下去的呼喊声,很干脆地转身,走了出去。 她跨过暗室的门槛,看着洛长安,说:“她输了。” 洛长安目光锐利:“她不会输。” “或许吧。” 长公主弯唇一笑,“洛宁,你现在去,说不定还能捡她一条全尸回来。” -- 掉入坑洞的一瞬间,姜满抬起手,在下坠的路上攀住了一块凸起的山石。 石块将她的掌心刺破,她的骨节也因猛然的一扯发出一声脆响。 姜满没有犹豫,忙用另一只手取出短刀,狠狠刺入石缝之间。 借着短刀的力暂缓了下落,她企图向下看,脚下也是一片漆黑。 细碎的石块落下,听不到丝毫的回响,不知深浅。 黑暗中,姜满本能地感到害怕,握紧了刀柄。 但她深知,凭借自己的力气坚持不住几时。 她只能尽力攀着山石,祈祷着下面的坑洞没有太深。 至少跌下去能留个全尸,不至于死得太难看。 姜满尽力不去想眼下,努力驱散害怕的念头。 她回想之前种种,又思及今日长公主的所言,大致理清了当年筠山一事的始末。 长公主与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合作设计这一切,出于野心,出于私欲,先太子与先太子妃被算计其中,而父亲,宋清晚,宋家……都是这被这场阴谋牺牲一环。 姜满阖了阖眼。 有风自发顶掠入,一线天光投下。 影子携风落下来,一只手叩上她的腰身,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姜满握在短刀上的指节一瞬松开。 短刀脱手,留在了石壁之中。 “别怕,小满。” 很轻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我说过,我会与你一同,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 像是得到一句承诺,姜满本绷紧的身体也放松下来,抬手,挂在洛长安的肩侧。 她的身体与她的神志一同下坠,摒弃掉过往的种种念想,沉沦在这片刻的安虞里。 直到身下一稳,洛长安抱着她稳稳落在地上。 一片黑暗中,呼吸声好似被放大,姜满没有松开手。 洛长安也没有放开她。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你都知道了。” 姜满在黑暗中应他:“其实从柳鸣村回来的那日,我就已经知道了。” 姜满感到腰上的手更紧了些,像是怕她下一瞬就会逃。 洛长安收紧手臂,口中却说:“抱歉。” 姜满没有说话。 于是洛长安又重复了一遍:“都是我的错。” 二人的距离更近,垂下的发都缠绕在一起,姜满终于松开手。 “洛宁。” 她说,“你这声抱歉,是对如今的我说的,还是对过去的我说的?” 如果是对过去的她,对曾发生的种种,她在推测出过往真相的时候,就已经原谅他了。 第47章 洛长安怔然一瞬,说:“都有,只要是你。” 他对她心有亏欠,无论过往还是如今。 姜满的手勾到他的发,在指尖绕了绕,放下来:“我竟一直不知,你是这种心思。” 她的脚尖点到地上,身侧忽而亮起微弱的光来。 衰微火光闪动,二人之间才涌动的一点旖旎被照亮,顷刻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姜满退后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洛长安却跟上来,牵起她的手。 姜满的手上尽是山石划出的细小伤口,掌心磨破一片,已渗出血来啊。 他削下一截衣摆来缠在她手上,勉强包住她掌心的伤口,又顺着她的手臂向上,按了下她的关节。 姜满咬着牙,忍下一声疼。 手臂微抬,脱了臼的手臂被重新接好。 洛长安这才放开她。 他举起一支火折子:“没有上去的路,我们沿着这条路向内走。” 姜满借着光亮看到石壁上的花纹,看到眼前的甬道,才发现这不是一方坑洞。 这样的布局,更像是一处陵墓。 她跟上洛长安,问他:“我们会落到这里,也全在你的意料之中么?” 洛长安点点头:“八分,我本想让你带着那些证据先离开。” 姜满道:“你知道,如果有能选择的机会,我一定会留下的。” 洛长安的声音有些低:“嗯……我知道,所以才赌了一次。” 姜满听到他的叹息声:“那局棋,我是赢了的。” “我知道你一定会赢的。” 洛长安点了点头:“但我不敢轻易赌她的信用。” 话音才落,冷箭自石壁刺出。 姜满的手臂被攥住,衣摆掠动,箭矢贴擦着耳侧划过,钉在身后的石墙。 洛长安将她往怀里一带,轻巧点足,沿着石壁踩过去。 他踩在间隙里,很快越过机关,姜满扶着他的手臂站稳,看向身后刺了满墙的箭矢,掌心沁了一片潮湿。 洛长安的神色没什么波动,引她继续向前走,停在一堵石门前。 石门上同样刻印了繁 复的花纹,姜满看着花纹,下意识抚向腕间。 那枚木珠串上的花纹,与这里的很像。 洛长安轻车熟路地沿着石门的四周摸过去,摸到机关,很快打开了。 向前走,是一处岔路。 “这一条路通往栖云寺的后山。” 他引她走上一条路,递给她一支火折子,“周瓷已提早赶去,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或会儿便能见到她。” 姜满的目光却落在另一侧的黑暗里:“那你呢?” 第59章 洛长安推她向前一步,道:“我等等就来。” 姜满没有动作,目光转向黑暗狭窄的小路:“这条路,是你熟悉的么?” 洛长安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黑暗中忽而传来脚步声响。 姜满退后一步。 她立在洛长安的身侧,轻声道:“你骗不到我,洛宁,我说过,如果能选择,我一定会留下。” 会亲自走入从不曾踏足的一切,亲眼将一切看得清楚。 一道影子缓缓自黑暗中走出。 那是个男子,穿着一身宽袖长袍,手里提一盏飘飘荡荡的小灯。 男子走到二人身前,目光落在姜满的身上,凝了凝。 不等姜满出口问询,他膝盖一弯,半跪在地:“臣,李竹,见过三殿下,姜姑娘。” 姜满垂眼看他,重复了一遍:“李竹。” 洛长安同样垂着眼,神色明灭不定。 李竹应了一声,又道:“臣奉太后娘娘之命,在此恭候二位多时,请二位随臣来。” 提及太后,姜满下意识想跟去瞧瞧,洛长安却拦了一拦。 他看着她,自知拦不住她,于是攥住她的衣袖,走在她身前。 向内的路狭窄,姜满跟在他身后,借着微弱的光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垂下的发带,晃动的发尾。 只剩一层窗纸没有捅破,她如今已能轻易猜到洛长安走出每一步时的心中所想。 正如眼下,他来过这里,也见过李竹。 这个人并非善类。 愈向内,视野开阔起来,里面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墓室,墓室一侧放着只空石棺。 李竹走向空石棺,捧出一只木匣子,递来,道:“臣受太后娘娘嘱托,拿着这只兵符侯在太康多年,如今见了您,将此物交到您的手里,臣从此安心了。” 姜满没有动,交叠着双手,抚了抚腕上的珠串。 兵符。 下棋的时候她曾想过,如那日长公主所言,她既知太康有五万精兵,早该收为己用。 她引他们来太康,显然是她动不了那些兵马。 可太后虽知他二人前来太康,但二人一路上的踪迹皆由明正司做掩,如今知道他们已至太康,来到别苑的,只有长公主和她的人,李竹如何得知? 洛长安轻轻按了下她的手。 他看向李竹,嗓音冷淡:“李竹,我皇祖母命你侯在太康,却未曾命你侯在此地。” 李竹的动作一僵。 洛长安径直戳破他:“这么多年过去,你如今忠于谁?我皇祖母?还是我这位皇姑姑?” 李竹捧着匣子,抬首:“无论太后娘娘或是长公主殿下,都是殿下的自家人,殿下何必探究的这样细致?” 洛长安冷着神色:“看来你已决定对我皇姑姑尽忠了。” 见洛长安话说的直白,李竹露出一个笑来,道:“长公主殿下交待,这只残缺的兵符她要来无用,送给殿下陪葬也无妨。” 话音落,他后退一步。 石门落下,石壁上有灯烛燃起,洛长安剑风一掠,压灭才要燃起的灯烛。 李竹却笑着,将手中灯盏连同那只木匣子一同摔落在地。 石缝中早铺了火油,火焰一瞬窜起,阻隔在三人中央。 姜满的心跳陡然加快。 浓烟升起,她咳着,不顾洛长安伸来的手,弯身下去。 匣子在火里滚了一圈,还未引燃,姜满摸到它,将它攥在手中。 可正是攥住它的一瞬,手指上的伤口猛然刺痛。 痛意顺着手臂蔓延,一路钻到心口,姜满手腕一颤,木匣险些掉落下去。 她转瞬意识到什么。 洛长安自后接住她。 姜满放心地将身体靠在他怀中,却抱紧木匣不让他拿到。 她开口,却连连咳出声,挣扎着道:“洛宁,是毒,这只匣子上放了毒。” 姜满的意识太快涣散,刺眼的火光与浓重的黑烟阻隔了她的视线,所以她没能看见洛长安冷而锐利的目光,与交织在火焰中的,陡然喷溅的鲜血。 她的双眼合起来,落入一个带着烟尘与血腥气息的怀抱中。 姜满依稀沉入一个梦里。 梦里落了一场大雨,雨水寒凉,打在她的面颊发梢,微凉的指蹭掉她面上的雨水,她身上很快盖了一件衣裳。 耳畔是熟悉的心跳声,她想睁开眼,眼皮却好重,用力抬起,也只能依稀望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四肢百骸都沉在痛里,身上一阵阵发冷,她再一次看不清洛长安的模样。 这样的感觉她好熟悉。 就好像……好像那时候,她的将死之时。 模糊之中,一件熟悉的东西缀在洛长安的手中。 白玉穿在编织好的绳线上,莹润而泽。 姜满挣扎着抬手,攥住了那枚长命锁。 手心微硌,大雨转瞬消散。 是晴日,细碎的日光透过纱帘摇曳在眼前。 姜满抬手遮了遮,才看清周遭的景致,一个声音响起:“王妃。” 姜满一惊,抬首望去。 侍卫手捧着只精致的木匣,放在她眼前:“王妃要的玉已打好了,因行程耽搁了些时日,这才送来,您瞧瞧。” 姜满打开匣子,目光凝住了。 匣子里躺着枚熟悉的长命锁。 白玉莹润,触手生温。 姜满面色微变,抬首问他:“殿……王爷呢?” 侍卫道:“王爷在与周大人议事。” 姜满怔然一瞬。 北地……长命锁……这枚长命锁打好的时候,正值洛长安前往北地之时。 而她眼下所处之地,并不是燕京城。 可她本该在燕京城。 房门发出一声响动,姜满回神。 侍卫躬身退下。 “小满。” 洛长安穿着身绣了暗金花纹的白袍,走来,坐在她身侧。 他拿起匣中白玉,笑道:“你选的,果真好漂亮,小迎肯定很喜欢。” 姜满侧首看他,望见那双熟悉的眉眼,伸手,轻触了一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 “虽已快入夏,但我们向北行,一路上的风还是寒凉,你该多穿些才是。” 洛长安感到颊侧微凉的触感,握住她的指尖。 他习以为常地揽过她的腰身,将她整个抱在怀里:“连州路远,我见你这几日倦乏,叫周瓷制了些安神香,等会儿着人送过来。” 姜满靠在他身前,点了点头。 连州,北地,原来他们已在路上了。 见她安静,洛长安攥着她的指尖焐在掌心,又道:“燕京的一切都已安顿好,这次我们要在北地待一阵子,等到了连州城,处理过事务,我们去鹤城看雪好不好?” 姜满心中却还想着当年。 那时她本想与洛长安一同前往北地,但燕京,曲云月与那几个姑娘尚在水火,她放心不下,终究没有离开。 不等她点头,房门叩响,魏澄在外禀报:“殿下,又有燕京的传信。” 洛长安放开姜满的手,站起身来。 他垂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歇息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衣摆掠动,身影转瞬消失,姜满再抬首,景致又变了。 颈侧一凉,是刀刃架在她的脖颈。 持刀人立在她身后,缓缓道:“姜满,南安王勾结的罪证已确凿,陛下下旨,命我等押送你二人回京。” 马车停在半路,姜满被人推搡着,颈侧被刀刃划过,流出了血。 车外是一片山林,她小心朝四下望去,察觉到林间埋伏的刺客与弓箭手。 身后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消息传给南安王了?他到何处了?” 另一人道:“在来的路上……大人,刀剑无眼,万一我们伤及她的性命……” 身后人冷哼一声:“上面说了,押送回京,生死不论,况且姜家都要没了,她的性命有什么价值?” 姜满心头一紧。 远处,那个身影渐渐近了。 马匹发出一声嘶鸣,洛长安翻身下马。 “南安王,你果然来了。” 身后人冷笑一声,“你束手就擒,我们饶她的性命,如此,你们都能活,臣也能快些回燕京复命。” 洛长安手持长剑,目光望来。 姜满也看着他。 不同于在城楼之上,这次他们的距离很 近,只稍一垂首就能将人看得很清楚。 颈侧的刀一紧,没入一寸。 姜满咬咬牙,面色不变。 痛意令人清醒,顺着脉搏渗下去,连她的感官也敏锐起来。 北地的风萦绕过身畔,她听到风里传来弓弦收紧的声音。 洛长安抬手,正欲扔下长剑。 “洛宁!” 姜满开口,颈上又是一痛。 洛长安的动作顿住了。 姜满压着颤,道,“我把姜家交给你……” 第60章 “快走。” 一声托付散在风里,剧痛横切过脖颈,她按住身后人的刀刃,也按住了自她脖颈喷溅而出的鲜血。 血溅在掌心,溅在面颊,转瞬化作一片冰凉。 太康落了一场雨。 栖云寺中燃香袅袅。 洛长安将外袍盖在姜满的身上,小心拂起她的衣袖。 银针刺入,周瓷轻探她的脉息,眉头紧皱:“殿下,是毒,臣已施针,暂时阻隔它游走经脉。” 洛长安的嗓音失了一贯的沉稳,带着颤抖:“是什么毒?” 周瓷思虑一瞬,道:“此毒触之即发,蔓延速度又如此快,九成是自南越而来的毒。” 第48章 青俦山直到天明宴罢,别苑里的灯火熄灭了,另一处亮起灯来。 栖云寺的最深处,烛火满堂。 洛长安踏入堂中。 门槛下落了一寸灰烬,是他衣袍上被火燎烧后留下的痕迹。 “洛宁。” 立在烛火前的人唤了一声,没有回头。 她也没换下参宴的衣裳,烛火的光亮照在她的衣摆上,将满堂映红。 她手中拿着线香,香火掉下来,碎在她葱白一样的指上,转眼烫出一片红。 洛长安没有说话,走到她身侧,自长案上取了三只线香。 他动作迟缓,甚至有些吃力的模样,面上却不显,安静地燃香,跪身三拜。 他跪的不是佛像,而是发顶林立的牌位。 栖云寺是佛寺,这一间却不是佛堂。 长公主看着他跪,看着袅袅而上的青烟,道:“你知道我在这里。” 线香微颤着插入香炉,洛长安直起身。 他撑身的手似是用不上力,脚步微顿,借着长案稳了稳身体。 长案有些滑,他抚过,指尖在衣摆上轻蹭。 片刻,洛长安站定,看向眼前的牌位:“我知道,我看到了栖云寺下,你为自己准备的墓室。” “你伤的不轻,命倒是大,我以为你爬不出来了。” 长公主看着他脱了半数力的手臂,笑了声,语气轻巧,“李竹这个废物,杀个人都做不好,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洛长安注视着一方方牌位,眼眶也被烛火染红:“让皇姑姑失望了。” 长公主不气不恼的模样,扬首指了指面前的牌位:“不过真是可惜,你瞧,这牌位上已有了你的姓,我本也要将你的名字刻在这只空牌位上,与皇兄的放在一起……我对此向来没什么忌讳,届时作为长辈,我一并拜一拜你也无妨。” “是啊,好可惜。” 洛长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我不会葬在这里,也不会让你葬在这里,你不配与他们葬在一起。” 长公主目光一滞。 “是啊,是啊。” 她依旧笑着,眼中却悲切,自顾自地说,“同样生在天家,我的父亲视我如无物,母亲又惯来偏心,从前偏心皇兄,如今偏心你。她的心从来不在我身上,她将嵌合兵符的钥匙藏在随身的珠串里,哪怕将它给姜满这个外人,都不愿给我这个亲生女儿。” “瞧,我的命多轻贱,她恨我,所有人都恨我,恨我是个罔顾伦常的怪物,恨我不分是非讨好洛衍,恨我曾助纣为虐,害了我的血亲兄长。” 洛长安平静点头。 “是,所有人都恨你。” 他言辞冷淡,眼底却沁出一片猩红,“如果父亲还活着,他看到如今的你,也会后悔当初在淙明湖救了你,留下了半生的顽疾。” “他也会后悔在筠山时信任你,以为你遇险是真,命宋将军前往相救,以至自己与姜侯爷被叛军围困,那样多的人因那场劫难而亡。” 长公主捻着燃香的手僵住了。 她怔然半晌,直到燃香烧尽,火星舔到她的指尖方才回过神来。 “是啊,好多人都死了。” 长公主松开手,香灰簌簌落下,“你不该告诉我这些的,洛宁。” 她踩过长案下的蒲团,走到案前,抚过长案,抚过香炉,又抚过案侧的烛台。 “你当真以为我冷心冷血,心中毫无情念么。” 她的指背摩挲过烛台,轻轻道,“十年,整整十年来,我总捱不过夜晚,总是做梦,每每午夜梦回,都是那些熟悉的影子……薛知州杀了我兄长,我便要他偿了命,太康人曾求薛知州,要用我兄长的命去换那些孩童的命,我便用那些孩童的命去祭奠……因果报应,苍天好还。” “我把我的故人葬在这里,日夜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忘了他们,也不要忘了当年发生过什么。” 洛长安垂眼,看着微晃的烛台:“你的情念还真是违天害理,丧尽天良。” 长公主回过头来,平静地望着他:“我此生有憾,却从不曾悔,洛宁,你既与我一样痛了十年之久,我今日带你一同去找他们,你说,他们还会怨我么?” 话音落,她指节一勾,正要拿起烛台。 洛长安确早已看出她要做什么,动作更快一步,劈手夺下。 鸣镝一声响,软剑若游蛇窜来,循风颤动,横在长公主的脖颈上。 暗卫夺门而入,将人押跪在地。 烛台放回长案,磕碰出一声闷响,洛长安抚了一把案上的火油:“我说过,不会叫你死在这里。” 长公主的手臂被架住,抬首,瞥了眼立在身侧的少女。 “当真与她姐姐一样,是柄好用的刀。” 她转回头,“早知道当初,我不该问皇兄要什么兵马,该问他要来明正司才对。” 洛长安走到她身侧:“你手中若拿着明正司的令牌,便没机会活到如今了。” 长公主低低笑了:“是啊,不比你为了苟活明知故昧,向他俯首称臣,在他眼皮子底下演了这么多年的父慈子孝。” 剑刃没入长公主的脖颈一寸,洛长安视而不见,与她错身,向外走去:“皇姑姑,绍城是个好地方,途径燕京,正与太康地处相反,是一个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明正司早在哪里为你寻了间暗室,你若有梦,有憾,余生都到那里去做,去念罢。” 跨过门槛,侯在外面的魏澄忙跟上前,扶住他的肩:“公子,您已撑了这样久,左臂的断骨该立刻接上才是,马车侯在外面,属下这就为您处置伤处。” 洛长安却摇头,道:“我无妨,周瓷呢?可有找到那两个人?” 魏澄垂了眼:“周司使依公子所言去了别月楼……还没有消息,不过她临行前已施针护住了姑娘的心脉,只等拿到解药了。” 洛长安看着他欲言又止,心中猜出了八分。 他走出寺外,翻身上马:“处置好这里,我到别月楼去……” “公子!” 马蹄溅起一路的落雨,由远至近。 着明正司衣袍的暗卫自马上跃下,半跪在地:“公子,周司使已拿到解药,命属下将这封信交给公子。” 洛长安垂手接信。 信纸薄薄一张,上书几列潦草的南越文字。 魏澄观察着洛长安的神色,看不出什么,于是问:“公子,如何?” “无事,欠了个难还的人情。” 洛长安合起信纸,攥住缰绳,“这里交给你和阮朝,处置后回客栈寻我们。” 雨已停下来,姜满依旧沉在那个无穷无尽的梦里。 鲜血流尽,她身上的力气一瞬抽空,自马车上跌落下来。 她跌回了另一个当年,又一次站在了那个抉择前。 洛长安接下巡视北地的圣旨,请她一同前往北地。 燕京城的一切都已安排好,洛长安派遣周瓷去了趟元陵,离开前,将一队兵马悄声交到她手中。 姜满应下了他。 没有挟持,没有意外,一路安稳,洛长安始终留在她身边,连处置事务也与她一同,恨不能时时与她相见。 直到他们安然到达了连州城。 季夏时节,连州城下了一场连绵的雨,落雨不休,直到他们停下脚步的半月后才休止。 鲜红落在水洼里,穿透积水,渗入焦黑的土地。 边线,沈将军与洛长安联手定下战策,一月之内连破两城,连州城却出了细作,挟持了将士的家眷,送来了写满威胁言辞的信件。 营地距离连州城有一段距离,前线尚在作战,细作打的便是扰乱将士的主意,五颗人头装在匣子里送来时,沈夫人当即按下了消息。 她很快备好车马,一件件与部下交待连州城事宜,打算只身前去,用自己交换人质。 沈家多年驻扎北地,连州城中事务半数有余都是沈夫人打理,姜满掂量着轻重,拦住了她,说服她,代她去换回了人质。 姜满被关进了一间暗室。 室内昏暗,周遭守卫严密,姜满听到与细作暗中交谈的,熙国人的声音。 她死在一场箭雨里,迎面是纵马前来相救的洛长安,箭矢刺穿了她的心脏,她抬眼,也看到自洛长安身前刺出的箭,与他被鲜血渗透的衣襟。 第61章 她想开口,却用不上力气,血腥气捂住她的口鼻,几乎将她淹没,她的指尖碰到一寸凉,是袖中的长命锁掉在手中。 雨再一次落下来。 疼,四肢百骸都被痛意渗透了,她无处纾解,只有眼泪一颗颗滑下来。 “小满,小满。” 身上湿黏,分不清是血还是落雨。 “小满。” 额上覆过一寸凉,那只手试了试她额间温度,替她擦去滑落的眼泪。 姜满下意识想要捉住那片凉意,却抬不起手来,只轻声道:“不要。” “不要走。” 手背重新贴上来,停在她的颊侧。 光线趁着风吹帘帐的间隙晃入,姜满缓缓睁开眼。 晴日,日光正盛,顺着车帘照入些许。 她的身下是厚实的软垫,马车正前行,有些颠簸。 瓷盏凑过来,洛长安用几滴水喂她,边道:“你睡了许久,总算醒了。周瓷说这毒解后,身上还会倦怠些时日,你如今感觉如何?” 姜满舔舐着唇上的水珠,还未回过神来。 她看向车帘外的山林。 很显然,不是北地,不是连州城。 那她这是在哪儿? 她侧首,看着洛长安,嗓音微哑,眼里懵懵懂懂:“这是哪儿?” 洛长安拭去她颈侧的水渍,应她:“是前往潭州城的路上。” “小满,我们离开太康了。” 第49章 姜满这才知道,距离当初在栖云寺中毒,她已昏睡了半月有余。 太康事宜尽数解决,新知州上任,有薛锦玉帮扶在侧,已着手安排柳鸣村的百姓。 离开太康前,薛锦玉应下,等众人尽数有了下落,便帮衬明正司,接手别月楼事宜。 长公主的罪证已坐实,证据回择日遣人送回燕京,给郑贵妃的消息先行一步,添油加醋言及二人在墓室中九死一生,与长公主命丧栖云寺庙的消息,遮下了太康兵马的去处。 离开太康后,二人没再到栖云寺去。 十年过去,过往的遗骨已化作一抔黄土,洛长安命人守好栖云寺,将那支染血的羽箭与山水画一并埋到了寺后的花树下。 他记得姜满与郑贵妃的约定,处置过一切,他去祠堂带走了宋清晚的牌位。 太后还愿之意本也不在栖云寺,出了太康,二人向潭州方向走,路途中择一间寺庙供奉经文,歇息了半月。 半月间,姜满仍昏昏沉沉,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大多时候都合着眼。 她没有再入梦,得以渐渐将梦境与现实剥离得清楚,可越清楚,梦境反而越发清晰起来,每每合眼,便在脑中挥之不去。 姜满偶尔清醒的时候,洛长安说起她昏睡时的事。 青俦山的墓室里她拿到兵符,太后所赠的珠串正是兵符的钥匙,那五万精兵已尽数寻到,如今不到调用时候,尚藏在暗处。 洛长安同她说过,将兵符交到她手中。 姜满从未学过掌兵之事,本想推脱,但经他劝说,又思及姜家,最终收在了手中。 身上的毒虽解了,但作用还未消,偶有疼痛顺着经脉一下下刺着,转瞬又消失不见。 问及解毒的法子,洛长安只说是别月楼中一南越人所解,解药经周瓷验过,可以放心。 他这样说,姜满想到曾在别月楼相遇的两个人,猜测那二人的身份大概不简单。 但她没什么力气多问,略一思量,暂且放下了。 二人此番都伤的不轻,洛长安的手臂在叩开墓室机关时伤到,伤筋动骨,大抵要三月才能好起来。 姜满将话听在耳中,记在脑子里的却不算完整,恍恍惚惚地点头。 再次启程时,潭州的淮信侯派人快马送了信来。 距离潭州城已不远,二人却没有叨扰的心思,奈何消息传到了淮信侯耳中,季侯爷派人三番来请,二人难以推脱,身上又都带着伤,最终应下在季府落脚。 不同于来时急着赶路,向回走的速度慢了下来,所择道路也尽是平坦官道。 一路到潭州,马车又行了六日。 到达潭州城的时候,姜满见到了驻守潭州多年的淮信侯。 季侯爷年及不惑,听闻二人前来,早早在城门等候相迎。 长辈在外,姜满与洛长安在城门处下了马车。 季侯爷眉目和善,见了洛长安,躬身行礼:“臣见过三殿下,听问殿下途径潭州,臣请殿下前来,多有劳驾。” 洛长安单手扶他:“侯爷不必多礼,是晚辈叨扰。” 季侯爷直起身,目光又落在姜满身上:“想必这位就是姜姑娘了。” 姜满被冷风吹得清醒,点一点头,朝他行了礼:“晚辈姜满,见过侯爷。” 季侯爷注视了她一会儿,直到洛长安在侧动一动衣袖,他才回了神:“早知殿下与姜姑娘定了亲,如今一见,姜姑娘果真仪态万方,气度不凡。” 姜满微敛了敛眼睫:“侯爷谬赞。” 洛长安却回转目光,眉眼带笑:“她的确仪态万方,气度不凡。” 季侯爷又道:“想必二位回燕京后婚期将至,届时还请送一张帖子来潭州,臣也好沾沾喜气,为二位备一份薄礼。” 姜满看他一眼,没言语什么,转而道:“今时路经潭州,已是劳烦侯爷了。” “姜姑娘说哪里的话,您二位前来,寒舍蓬荜生辉。” 见二人有意回避定婚一事,季侯爷也不再言及此事,一路请二人入城,回了府中。 为了迎客,季府早就备好酒菜,当晚便设了宴。 洛长安与姜满身在潭州城的消息并未宣扬,侯府中的酒宴也没有兴师动众,更近似家宴,只一张长桌,桌旁尽是身在潭州的季家人。 开宴时,姜满坐在洛长安的身侧,听着众人你言我语说着官话,简单应和着,并不多言。 直到众人敬酒,洛长安举盏饮酒,她才扯动了一下他的衣袖,悄声说:“殿下与我的伤都还没好,不宜饮酒。” 洛长安将两枚酒盏按在桌上,同众人笑了一笑。 参宴的人都长着眼色,彼此瞧过便心照不宣,此后再无人提及敬酒一事。 宴罢,侍从送二人回了府中的客院。 客院分作两间,相距不远,姜满才一入内便倒在床上,不愿挪动分毫。 屋内燃着灯烛,有些亮,她抬手遮住眼,缓缓合上,梦中的情景便又如潮水一般涌来。 姜满的心又一次跳的很快。 那些情景太过真实,如何也不像是虚幻的梦境。 不是梦 境,那会是什么? 如果是过去,她从未经历过,从不曾有过那样的记忆。如果是预知的未来……也就是说,无论她与洛长安如何选择,都解不开这个必死的结扣么? 夜色渐浓,姜满因梦而烦扰,恍惚间听到叩门声响。 “姜姑娘。” 声音自外响起,姜满打开门,见是白日里跟随在季侯爷身边的侍从。 侍从前来请她,说是侯爷请见。 姜满应下,转回房去披了件衣裳。 踏入茶室的门时,茶室中已飘起茶香。 窗畔落了竹帘,案上摆了两盏茶,小椅已备好,看来是已等候多时了。 姜满上前行礼:“侯爷。” 季侯爷抬手请她坐下:“不必与我如此生疏,按照辈分,你可以唤我一声伯父。” 姜满便道:“季伯父。” “时辰已晚,你又赶了几日的路,我叫你前来,实在是叫你劳累了。” 季侯爷听着她的称呼,笑了一笑,递去一盏茶水,“只是许多年前我曾见过你父亲,后来……到如今已太久,今日我见到你,便想起了你父亲,总想着见一见你。” 姜满接过茶水:“原来侯爷……季伯父识得晚辈的父亲。” 季侯爷饮了口茶,似乎回忆起很久远的事情:“当年姜侯爷此人,南境之内可谓无人不识啊……只是,唉……” 话至尾音,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姜满抚了抚杯盏,又问:“季伯父,我父亲他过去时,曾是个什么样的人?” 父亲留在她记忆中的身影实在太少,直至如今,每每回想,只能想起那张面对她时温柔的面容,她与父亲的相处中,父亲总是温和的,待她极宠溺,如何也会不生气的模样。 他会喂她吃药,给她念话本子,将她抱在膝头,或是举在肩膀。 季侯爷笑了声:“你父亲当年入燕京,为……那位伴读,可是个连先帝都敢顶撞的狠角色,想必你不曾见过他那样子的。” 姜满想象着,随他笑了:“晚辈的记忆里,的确不曾见过父亲这样的一面。” “是啊,年岁渐长了,脾性便会慢慢收敛起来。” 季侯爷笑着点头,“说起来,你已见到太康的情状,熙国不止一个太康……我见到柳鸣村时也曾想,倘若他与那位都在,想必如今太康便不至有如此景象,熙国也远不至如此……金玉其外,秀而不实。” 第62章 姜满垂着眼,喝了口茶。 身处元陵或是燕京时,她的确不曾想过,外有郑家与沈家在边关征战,连连得胜的熙国,内里景色已腐坏至此。 见她垂眸思量,季侯爷为她添茶,转开话题:“小满,伯父从见到你时便觉亲切……还有件事,不知过问起来是否冒犯。” 姜满道:“伯父请问便是。” 季侯爷试探着问:“你与三殿下的婚事……” 姜满一怔,心中一时杂乱,不知如何作答。 奈何季侯爷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她最终只道:“我与三殿下,是父母之命。” 季侯爷缓缓点头:“原是如此……当年之事我偶有耳闻,依照现如今的情势来看,你二人成婚,姜家与他彼此都是牵连,未必是件圆满的事……” 姜满平静地看着他:“是,我明白伯父所言。” 外面传来脚步声,季侯爷神色一松:“天色也不早,我着人送你回去。” 姜满点头,才站起身,门扉砰然打开了。 少年毫不见外地跨过门槛:“父亲,不是说今日府中要来贵客?” 季侯爷转过头,一瞪眼:“有客在此,怎么冒冒失失的,平日里教你的规矩都教到狗肚子里去了。” 少年这才瞧见姜满,忙退后一步,躬身行了礼。 姜满问:“这位是?” “叫你见怪了,这是犬子,季望。” 季侯爷和善道过,又厉声对季望道,“这位是姜姑娘,还不快赔罪?” 季望当即道:“失礼了,姜姑娘。” 姜满忙摇摇头:“只是觉得面生,白日好像未曾得见。” “他平日都在校场习武,一去便是半日,直到很晚才回,估摸今日是听闻你来,这才想要来见一见你。” 季侯爷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转,“说起来,你们二人年岁相当,他刚巧才过了十五岁的生辰,算上去还小你两月。” 季望反应极快,当即又弯了弯身,清脆唤她:“姜姐姐。” “姐姐这是要回房歇息么?” 他生了双会看人脸色的好眼睛,弯着眉眼看向姜满,又道,“交给我吧父亲,我送姜姐姐回去。” 季侯爷点一点头,道了声“去吧”。 自客院到茶室只半刻钟的路程,季望提着灯盏,姜满便走在他身侧。 少年人性子活泼,一路上与姜满说个不停,夜路也不如来时那样安静。 他问着:“姜姐姐是头一次来潭州城吧?” 前世今生加起来的确只这么一次,姜满点头称“是”。 季望笑着,又问:“姐姐会在潭州城待多久?” 姜满算了下时日,再有两日便到冬至,于是应他:“不会太久,眼下入了冬,向北的路不大好走,不久又是风雪天,想必留下几日便要往回赶。” 姜满对潭州城的花草没什么执着,只念着他们的回程远比预计时候要早许多,若经风雪阻隔,怕是要在潭州城过冬了。 “这样快呀……” 季望垂着眼,有些不甘心,“冬至时,潭州城会有祭祖的仪式,算来就在两日后了,若姐姐喜欢,我带姐姐去瞧可好?” 姜满同他客套:“好,不过我身上有伤还未好全,届时若我的伤好些便前去瞧瞧,辛劳你了。” 季望笑了:“哪儿会,我们这里将冬至当做节庆,我喜欢热闹,姐姐远路而来,我也喜欢陪姐姐一同前去瞧热闹。” 姜满也弯了弯眼睛:“你这小孩,嘴惯来这样甜么?” “我当真这样想的。” 季望耸了耸肩,“说来,姐姐的伤是怎么回事?” 姜满道:“小伤,不慎伤到的,只是恢复的慢些,还要一段时日。” 季望想了一下:“那姐姐住在府中,若有什么需要,吩咐我就是。” 姜满应他:“好。” 二人前后走至客院门前,远远处见灯下立着个人影。 影子随着被风吹动的灯火晃了晃,姜满心下一顿。 季望也瞧见影子,弯下身来悄声问:“姐姐,那是与你一同来此的三殿下么?” 姜满点头,与他一同走上前:“殿下。” 洛长安听着她忽而生疏的称呼,不明缘由,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季望朝洛长安行礼,跟着姜满道:“臣,季望,见过三殿下。” 洛长安没瞧他,目光落在姜满的身上。 姜满问:“殿下有事寻我?” 洛长安点头,毫不犹豫:“有要事寻你。” 姜满不知他想说些什么,转头对季望道:“多谢你了。” “姐姐不必同我客气,且安心养伤,随时唤我就是。” 季望笑着,又转向洛长安,躬了躬身,“臣告退。” 姜满转回身。 见洛长安目光冷淡,瞥着那道远去的影子,神色间似有不满,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殿下寻我,有什么事?” 洛长安回转目光:“我……” 姜满看着他的眼睛,心中了然八分。 她又问:“殿下无事寻我,那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洛长安道:“听说淮信侯请你去喝茶,却不见有人请我,如今到了你这儿,你请我喝一盏?” 第50章 章“你我二人,是父母之命…… 姜满才到淮信侯那里走了一遭,这会儿在外吹了冷风,又听着季望叽叽喳喳说了一路,头脑异常清醒。 她抬首看了眼升至中天的月色,推门请洛长安进去,转身去案上拿茶罐。 季府的客居分在侧院,院落不大,只一间屋子,寝室与外室一门之隔,入门处放了一扇屏风作挡。 案上的茶罐齐整摆作一排,姜满挑挑拣拣,最终寻了只装花茶的罐子。 转过头,洛长安已坐在蒲团上温壶洗盏。 室内的烛火昏暗,他坐在灯影下,面上的五官与表情都令人看不大清楚。 姜满看着他比之一月前更瘦削的肩骨晃了下神。 骨伤未愈的缘故,他一手还挂着夹板,另一只手的动作却十分流畅,熟练地摆好茶盏,将茶匙推到她习以为常会伸手过去的地方。 和这一月来他们每次饮茶时一样。 “时辰已晚,喝些花草茶罢。” 茶叶投到壶中,蒸腾出清淡的花香来,洛长安沏着茶,边问她:“今日来季府后折腾许久,你眼下觉得如何?身子可有不适?” 修长的指辗转在杯盏,姜满专注看着他的动作,应他:“我无事,这些日子本也好了许多,虽身上仍有些倦乏,脑袋却不再如从前那般沉重了。” 至少眼下,她虽提不起力气,却连困意也无。 茶水分在杯盏中,姜满抬手去接。 洛长安将茶盏递给她,忽而问:“淮信侯请你去,同你说了些什么?” 才触到茶盏的手指一顿,姜满抬眼:“季侯爷与我父亲是旧识,他同我说了些我父亲的事。”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单纯想与你叙旧的样子。” 一日相处下来,洛长安似乎对淮信侯有所不满,嗓音沉闷,又试探着问,“方才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你说季望。” 姜满道:“他是季侯爷之子。” 洛长安捻着茶盏,饮了口茶:“淮信侯唯一的孩子,季世子,我当然知道他。我是说,他与你一道回来……” 神色那样雀跃,一声声唤的那样亲近,还连带着她对他的称呼也变得生疏,瞧上去不像个好的。 后面的一长串,洛长安磨在唇舌,没有说出口。 姜满于此倒没什么旁的心思。 季望的年岁小她几月,提及节庆玩闹时的欢欣神色俨然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他被淮信侯保护得很好,姜满看着他不知世故,想起的是当年自己被包裹在安逸乡里的模样,她与他走在一处时的相谈,也只当是与晚辈玩笑。 姜满坦然应道:“饮茶时见他自校场回来,季侯爷说他每日习武,今日刚巧碰上,便叫他送了我一路。” 洛长安却低声道:“才见了一会儿便告诉你这样多,怕是别有他图。” 姜满目光狡黠,笑着问他:“别有所图?你在说谁?” 洛长安放下茶盏,为此事盖了个定论:“我说他们,淮信侯和季望的目的,看起来都不单纯。” 姜满听出他话里的赌气,眼尾微挑,“那殿下觉得季侯爷今日请我去,是想与我说些什么?又有什么目的?” 案上煮的水早已不再翻滚,热气氤氲,茶室静悄悄的。 姜满在一片安静里等着他的回答。 半晌,洛长安才意有所指道:“今日在城外,在宴席上,淮信侯与季家人都曾旁敲侧击你我二人的婚事。” 姜满想起淮信侯同她说过的话,垂了下眼。 她避开洛长安的目光,为他添茶:“他的确问及你我的婚事。” 第63章 洛长安的表情里写满了‘果然如此’,犹豫一瞬,又问她:“那你呢?” 姜满手里提着茶壶,动作一僵:“什么?” 杯盏转瞬满了,茶水从盏中溢出去,流过案桌,顺着桌沿淌下。 姜满忙回过神,收回手。 尚存的茶水在桌上凝成一小滩,其余尽数洒在洛长安的衣摆,浸湿了他的衣袖。 眼瞧着他手臂上的细布被水打湿,姜满匆匆放下茶壶,起身:“你且等等,我这就去寻魏澄来,让他帮你重新包扎。” “小满。” 洛长安却唤她,拽着她的衣袖拦下她,“天色已这样晚,魏澄这会儿怕是早已睡下了。接连赶路,他这几日总嚷着困乏,叫他好生歇息罢。” 时辰的确已很晚了,姜满看一眼窗纸外漆黑的天色,轻声叹气。 她转过身,在他身畔坐下来。 洛长安顺势拂开衣袖,将手臂递到她眼前。 姜满抚过他湿了一片的袖口,摸到细布的绳结,犹豫着:“寻常的包扎我会做,眼下这样的我没有试过。” 洛长安的指尖与她的挨在一起,毫不犹豫地抽开结扣:“与寻常包扎一样,你尽管做就是。” 姜满点点头。 避免常日里活动牵扯,洛长安手臂上的包扎十分厚实,内里的夹板与绢布都没有打湿。 姜满检查过,见只换下外面一层就好,松了口气。 寻来干净的细布,她垂首为他重新包扎,正朝他手臂上绕着细布时,忽而又听他问:“小满,你如何回答他?” 姜满动作微顿,怔了一下,才知他在问那句未完的话。 她收紧一截细布,抚了下压在他手下的夹板,确认没有歪掉,才开口,应付他一句:“我自然如实回答他。” 洛长安不语,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目光全落在她身上,并不在意她包扎的如何。 姜满余光瞥见他探究的神色,意识到,她逃不开这个问了。 洛长安非要一个答案不可。 于是她不紧不慢地系紧最后一道结扣,收拢散乱在地的细布,而后抬首,认真看着他:“我回答他,你我二人,是父母之命。” 洛长安眼睫一颤,微微垂下。 他的目光巡睃过她捧着细布的手,又看向她被发缕遮了半面的眼。 他眼尾也微垂着,问她:“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姜满捧起潮湿的细布,掌心留了一片水痕。 她捏紧那片湿润,反问:“你希望我给你什么样的回答……或者,你希望我怎样想?” 空气再次安静了下来。 洛长安仍垂眼注视着她,却始终没能给她一个答案。 姜满躲开他的目光,起身,打算逃开眼下叫她心头难安的静谧。 洛长安却伸手拦住她,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指节缚在她的腕上,一寸寸收紧,叫她难以挣脱,也难以逃离。 姜满僵在原地,等着他的回答。 “小满……” 洛长安只是唤她的名字,欲言又止。 他的指节绕在她的腕上许久,直到掌心的温度与她腕上的融作一处,才又抬起眼来。 他仰望着她,嗓音滞涩:“如果你我之间没有父母之命,没有一纸婚约,你会不会……” 他斟酌着,话说得很慢,没有结尾,也不敢发出一声切实的问。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父母之命,没有一纸婚约,如果不是这些将他们联结起来,如果当年,他不是姜满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许多年来,这样的念头曾无数次在他脑中盘桓,可他从未开口问过她。 他不敢问,他没有开口的勇气,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她,靠近她,伸出手,利用她的别无选择,顺理成章地将她留在身边。 像是一场卑劣的强求。 洛长安的嗓音很轻,轻到连尾音也很快消散开,却清清楚楚地落在姜满的耳畔。 她动了动衣袖,这才发现,缚在她腕间的指节已卸了力。 姜满很轻易地挣开了他的手。 她弯下身,重新坐在了他身畔,看了他一会儿:“你怎么忽然这样问?” 洛长安迎上她的目光:“我只是想,过去皇祖母总说我性子执拗,冥顽不化,我总是不听。到如今我才觉得,我有时,好像真的太过固执,以至于不论后果,不认对错。” 姜满垂下眼。 许久,她没有回答他,而是攥过他的衣袖,重新看着他的眼睛。 “我也想问你一件事。” 她很认真地问他,“如果你明知道遵循婚约走下去会历经苦痛,明知道做出这样的选择得不到圆满……洛宁,你还会想要同我一起么?” 洛长安下意识点头,迟一步意识到她在说什么,猛然抬眼:“你……” 姜满顺着他的衣袖抚过去,轻轻抚上他的衣襟:“你能给我一个答案么?” 洛长安眼睫微颤。 他看着覆在他心口的那只手,看着她触到他心间的起伏,久久没能应她。 两厢沉默许久,外面传来轻微的叩门声。 魏澄的声音传来:“殿下,太康传信。” 姜满收回手。 她起身,笑了声道:“殿下,等你能给我一个答案的时候,我再来回答你的问题。” 送洛长安离开后,姜满立在庭院中。 有风吹来,本挂在发顶的月被云层遮住,院落漆黑一片。 姜满轻声叹息。 她今夜的确清醒,甚至有些清醒过头了。 一墙之隔的小院里,阮朝才自后院寻了捆竹木,正要带回去给小婵做灯。 魏澄看了她一眼,递上传信:“殿下,在明正司前查抄长公主别苑的人已查清,是燕京的人。” 洛长安看过信件,面上并无意外之色,点点头:“知道了。” 来太康这一行不仅牵涉长公主在太康的势力,更牵涉过往,洛衍一定会对他有所疑心。 而他的人没有搜到长公主调遣部下的令牌,便一定会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猜测是他带走了令牌。 假意受蔽本就只能遮掩一时,一切说尽,那些仇怨摊在众人面前时,势必会有一场血雨腥风。 洛长安轻轻合眼。 姜满的话语犹在耳畔。 如果这样走下去会历经苦痛,如果他们注定得不到圆满…… 她为什么这样问他,她记得什么,又知道了什么? 洛长安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 “殿下,您怎么了?可是在为太康的事犯难?” 见洛长安少见地露出愁容,魏澄试探着问他。 洛长安眼睫微敛,难得对他发问:“魏澄,这些时日以来,你有没有觉得她……有些变化?” 魏澄愣了下:“她?殿下是说姜姑娘?殿下为何会觉得姑娘有变化?您是觉得她对您……冷淡了?” 洛长安沉默一瞬。 魏澄笑了声,换上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殿下,属下多言,姜姑娘从前时也没对您有多热络,哪儿谈得上变不变呀?” 洛长安一时无言。 为验证自己说的话,魏澄拽了下路经的阮朝:“阮朝,你说对不对?” 阮朝瞥他一眼,面色不变,点了点头。 魏澄又笑:“殿下,你瞧,阮朝也这么想。” 见洛长安的神色似有低落,魏澄忙道:“殿下,属下是说笑的。这些时日发生太多,您与姜姑娘又都受了伤,她心里八成也乱着,有心事也是正常的。” “不过恕属下直言,您的心思重,遇事总喜欢放在心里,属下以为,若有什么要紧事,您还是该同她直言才是。” 第51章 一连两日,姜满没怎么见到洛长安的身影。 太康的证据送回了燕京,收并长公主势力的同时,燕京不得不重查被引出的宋家一事,消息送来潭州城,很快呈到了洛长安的眼前。 处理事务之余,他总被淮信侯拉去叙话,一去便是半日,几乎成日见不到人影。 他没主动来寻,姜满也不招惹他,闲时带着阮朝与小婵在城中转转,买些机巧木偶一类的小孩子家玩意儿回来,与二人一同摆弄。 她与洛长安之间的话在那天夜里已说得很清楚,她心中杂乱,本也不存在什么底气,那日的问话不止是问洛长安,也是问她自己。 如果已经预知了前路的归宿,可还要与他一同,面对那个永远也得不到圆满的结局? 姜满得不到答案。 仅仅是往复两番的梦境便已叫她精疲力竭,梦里的诀别与痛楚好似真切存在过,一遍又一遍地朝她的记忆里钻。 只是她与洛长安的院落太近,偶有路过,她总会下意识望一眼,又很快撇开目光。 没有与洛长安见面的这两日里,季望倒是来过两次。 第一次,他拿了许多潭州独有的点心来,说是想邀姜满去冬至的庙会,才说出口,魏澄忽而来寻,好一番夸赞他的剑法,软磨硬泡将人泡去比试,一整日也没再回来。 第64章 第二次是一日后,季望再次前来,手里提了两盏竹骨鱼灯。 姜满才一瞧见那两盏灯,便明白了他的意图。 冬至将近,潭州城家家户户都制竹灯,长街上亦有鱼灯游街作庆,灯盏过迹,亮如白昼。 二人同坐在案前,四目相对,仍是季望先打开话匣子。 他将其中一盏灯递给姜满,道:“明日是冬至,我提早做了鱼灯,想邀姐姐与我一同去街上走走。” 姜满正犹豫着,手中被塞了一盏灯。 她抚上弯曲的竹骨,便听外面传来脚步声,阮朝带着小婵叩门,来讨季望手里的灯盏。 小婵甜言软语,季望从未遭过这样的架势,耳根子又软,很快被她讨走了一盏鱼灯。 姜满在旁安静地瞧着,想起曾见过阮朝为小婵制好的两盏竹骨鱼灯,一眼瞧出了这接连两日以来的端倪。 她没有出言戳破,将手中的鱼灯递回去,同季望说了声“抱歉”。 季望并不在意的模样,笑着道“无妨”,同她告辞,却留下了灯盏。 姜满看着他的神色,看出他并不甘心。 外出多时,太久不曾给元陵写信,傍晚时候,姜满写了封家书寄回元陵,问安之余,又问询了兄长的亲事。 时间过得太快,按照前世的时间推算,兄长已定了亲,很快便要成亲了。 白日里庭院热闹,入夜后反倒静悄悄的,相邻的院落没有亮起灯,洛长安还没有回来。 姜满望了一眼黑漆漆的院落,合上窗子。 她说不清自己在期望什么。 她其实没什么话想同洛长安说,也或是两日未见,也或是听过季望提及冬至的庆典,她说不清道不明地,想见他一面。 直到深夜,姜满压灭灯盏,也始终没见到那一点光亮。 翌日清晨,姜满在叩门声中睁开眼。 许是换了住处,来潭州后她始终没能适应,睡眠总是很浅,只微小的声音便能轻易醒来。 与昨日料想的八九不离十,侍女轻声叩门,在外试探着唤她:“姜姑娘,是季世子来了。” 姜满清醒过来。 潭州有冬至时祭祖的习俗,季望一早随着淮信侯出城祭祖,天不亮时便要着手准备,眼下的确是归来的时辰。 她猜到他前来的理由,大概还是想请她出去转转。 姜满应了一声,来不及梳妆,匆匆起身更衣。 她一件件朝身上裹衣裳,思及清晨寒凉,打算叫人先到外室等候。 披上外袍,绕过屏风,姜满才要唤人,冷风忽而自侧窗灌入。 侧窗微动,露出一道缝隙,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从窗子翻进来,飘到她的身侧,勾住她的腰身,一把将她勾回了屏风后。 窗子无声地关合了。 姜满惊了一瞬。 才醒来的缘故,她的身体还未适应,只觉腰身一紧,背后贴上一件被冷风浸透的披风,肩骨撞上夹板,脚下倏然发软。 微苦的沉香气息将人淹没,人影捞起她的腰身,抬手,掩住她的唇。 姜满的身体僵了僵。 “是我。” 那只手稳稳扣在她腰间,冷意隔着一层衣衫覆上来,熟悉的声音落在耳畔,姜满平白恍惚了一瞬。 分明只两日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却好像已过了许久。 “小满。” 见她怔然,洛长安凑在她耳边,又低低唤了一声。 含混着冷气的呼吸落在耳畔,姜满听着他的声音,忽而气不打一处来。 她不应他,垂首,张口,咬在他的指节。 洛长安的手腕一顿。 他没有发出声音,没有收回手,依旧将她环在身前,带着夹板的手微抬了抬,放任她继续咬下去。 直到尝到微咸的血锈味道,姜满松开齿关,垂下眼。 洛长安的手指上留了一排小印,印下已透了红,渗出血丝来。 姜满瞥一眼那排痕迹,敛了敛眼睫,嗓音冷淡:“你在发什么疯?” 侍女许久没再听到屋内的动静,再次叩响门扉。 洛长安眼睫微抬,很快又收回目光。 他的声音也很轻,言简意赅:“不要见他。” 姜满偏过脑袋,额发轻蹭过他的颈侧:“你来找我,就是想干涉我做事?” 洛长安的睫羽抖了抖,垂下头,嗓音绵软了几分,重新道:“不要见他,求你。” 他嗓音软和,动作却没半分求人的模样,呼吸轻柔贴擦着耳侧掠过,姜满微有颤栗,脊背顿然绷紧。 她看着晃荡在颊侧的发缕,道:“眼下气候寒冷,清晨风凉,季望已在外等候许久了,我就这样叫他回去,实在失礼。” “可我也等了你许久……这几日太康与燕京皆传信不断,一为宋家冤案重查,一为解决太康难民,南越亦有消息传来,和谈的消息已送往燕京,使团会在春时入京。” “信件一封封地呈到我眼前,我始终忙着应付抽不开身来,处置过那些,淮信侯又总寻我去闲谈叙话……昨夜回来后见你已睡了,又怕你应下季望,便一直不敢回去睡,想等着你。” 洛长安一桩桩同她解释,仍不放开她,抬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如今还负了伤,很痛。” 姜满心间微动。 他的身上这样冷,原来是一直等着她。 姜满按下洛长安的手,抬手去点了一点他手臂上的夹板,示意他不要再动。 心头缠绕了许久的结扣被他三言两语轻易解开,姜满嘴上却不愿饶他:“谁叫你吓我的。” “原来你是因吓到,这才咬了我?” 洛长安轻轻笑了,不忘抬起手来叹一句,“倒是很整齐。” 那排齿痕晃过眼前,姜满的耳后倏然涌上热意,挣了下他缚在腰间的手:“你以为是因为什么……你先放开我。” 洛长安不应:“你先答应我。” 姜满唤他:“洛宁!” 洛长安道:“我不管。” 姜满捏他的手指:“你好无赖!” 他什么时候这样不讲道理了! 洛长安默认了她的话,道:“你同他说不去,我就放开你。” 深深浅浅的气息再次拂过耳畔,姜满胸腔里震荡得厉害,终于认输。 她轻咳一声,对门外的侍女道:“同季世子说,今日我身体抱恙,想歇息一会儿,实在抱歉,请他回罢。” 侍女才传了话,外面便有急切的脚步声前来。 脚步声停下,紧跟着传来一声唤:“小满姐姐,你怎样了?是有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前去去请大夫给你瞧?” 腰上的指节缓缓收紧了。 姜满忙同他道:“我无妨,只是之前的伤落下的余症,多加歇息便好了,你无需挂心。” 外面的季望默了一瞬,道:“好,那我晚些再来看姐姐,若你有什么不适,随时遣人来唤我。” 姜满又应了一声。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院落重归寂静,腰间一松,洛长安的手臂放开了。 姜满回身,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背后又抵上屏风。 洛长安立在离她一步远的面前,眼尾微挑:“小满姐姐?” 姜满瞥一眼他绑着细布的手臂,看起来没什么大碍,放下心来。 她不理会他意有所指的玩笑,反问他:“昨日阮朝和小婵来拿灯盏,是你叫她们来的?” 洛长安点点头。 姜满又问:“前日的魏澄,也是你派来的。” 洛长安不置可否。 姜满微眯了眯眼:“洛宁,从前我竟没发现,你还会耍这样的手段。” 洛长安垂着眼,轻笑了一声。 他向她走近一步,尽管看到她背后已抵住了屏风,退无可退。 他靠近她,停在她身前,轻轻叹了一声:“是,从前的我,以为无论什么,该是我的总会落到我手里,所以我总是将一切都看做理所应当。” “直到我又一次遇见你,我才终于愿承认,一直以来,是我太固执也太傲慢。其实……那日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在更早的时候就有了答案,” “若一切都注定得不到圆满……小满,我还是想与你一同,十次,或是百次,千次也好,万次也罢。” 姜满抬首看着他,几乎移不开目光。 她与洛长安的距离又一次好近,近到她能将他的眉眼看得很清楚,看到他清浅的眼,与那双眼里的笃定。 那样执着而顽固的,好似一碰便会轻易灼烧起来,是他愿袒露在她面前的一颗心。 姜满轻轻蜷起指节。 胸腔里呼之欲出的,是与她一直以来的所为截然相反的爱与念,是被她压在暗处,却从未停止过滋长的欲望。 从回到燕京时起,直到如今也不得终了。 “那你呢?” 她听到那个声音在问,与她胸腔里的声音更唱迭和。 “小满,你要选择我么……” 第65章 洛长安的话没能问完,甚至连尾音也没能落到实处。 一切的一切,他,或是他心中惴惴的念想,都在言语未尽时,落到一个单薄却坚定的怀抱里。 他得到了她的回答。 第52章 拥抱明明是他们之间再熟悉不过的事,可她的手攀上来,额头轻轻抵在他颈侧的时候,洛长安竟有一瞬的无措。 浅淡的呼吸擦过颈侧,带着些许灼人的温度,洛长安回过神来。 他时刻念想着的人,此刻真真切切地落在他的怀中。 洛长安抬起手,缓缓收拢,掌心覆住她瘦削的肩骨。 他垂下头,脑袋埋在她肩侧,用他们彼此熟稔的姿势,像他们早已习惯的无数个瞬间那样,轻轻蹭了蹭。 颈侧微痒,姜满抚了下他的发。 披风垂落,同样覆在姜满周身,将二人笼在其间。 依偎在一起的人总是很快变暖,姜满沉溺在逐渐暖融的怀抱里,合了合眼。 屋室安静,直到肩侧轻动,洛长安的声音再次落在耳畔:“我很想你。” 姜满朝他的方向歪了歪脑袋,喃喃问他:“是吗,我怎么没瞧出来?” “是真的,想了你很久很久。” 洛长安轻声辩驳,而后问,“所以你也有在等我,是不是?” 姜满没言语,却在轻轻点头。 耳畔落下一声轻笑。 时辰尚早,洛长安又整夜没合眼,虽一心念着要与姜满去逛庙会,却拗不过姜满,最终被推着回房歇息。 经此一遭,姜满晨起时存留的睡意全然消散了。 她起身用了膳,又遣人将鱼灯还给季望。 时辰还早,她问阮朝要了些竹木与灯纸,坐在案前粘自己的鱼灯。 毕竟是潭州城的节庆,远路至此,那些繁盛的灯景,她还是想去亲眼瞧瞧。 灯骨一根根绑上去,竹木相接,逐渐交织成游鱼的形状,姜满从未做过竹灯,绑了许久才绑出两只简陋的灯架。 她将灯架放好,转而去裁灯纸,伏在案上画花样。 头,尾,鳍,她仔细将灯纸粘在灯架,思忖着该画什么样的花纹,眼前忽而落下一道阴影。 洛长安不知何时走进来,悄无声息的,连脚步声也没传入她的耳朵。 姜满抬眼,瞧见他新换的衣裳,愣了一下,挪了只蒲团给他:“怎么没声音?” 洛长安坐在她身侧,从她手中接过鱼灯与画笔。 他接 着她没落下的一笔画下去,道:“我有敲门的,你太专注,没有听到。” 姜满知道他的画技向来很好,放心都交给他,倚在案侧看着他画。 她盯着他的画笔瞧,看着他下笔,灵活地勾勒出一道道花纹,忽而问他:“在太康时,我曾想过问你,你的画功这样好,是同……” 洛长安道:“是同我母亲学的。” 果然。 姜满敛了下眼睫:“元陵有先太子妃的画,我幼时习画常去观瞻,却从不曾想到,她会是清微君。” 笔尖回旋,在鱼身上勾出一朵花。 洛长安停了下笔,应她:“我母亲自幼习书画,当年她尚元陵,画技已是人中翘楚,只是……她与我父亲成亲后回到燕京,入皇室,她的身份成了桎梏,书法字画都不能轻易流落宫外。幸而那时她与宋清晚交好,二人投缘,她便借清微君的名号,借宋清晚相助带出画作,与燕京的绘画大家一较高下。” 姜满垂着眼,胸腔钝钝地疼。 在洛长安的数次描述中,她依稀见到几位长辈意气相投的模样,当年因筠山一劫而死的,无论宋清晚,宋将军,还是她与洛长安的父亲,还有很多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可他们那样好,却都没能得到一个完满的人生。 她犹豫了一下,又问:“那她……先太子妃她……” 洛长安动作微顿,笔锋继续扫下去:“洛衍留下我母亲的命,起初是为半块未能得手的兵符,但她绝不愿交待出兵符的下落,四年前……身故于宫中。” “而我……直到她身故前,才见了她一面。” 姜满侧首看他。 天色渐晚,昏沉的烛火下,他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可姜满看清他渐渐暗淡双眼。 他的睫羽微微垂着,遮住落在眼中的光影,那双浅淡的眼变得空空寂寂,火光安静地跳跃着,自窗畔吹入的风好似也变得滞涩。 姜满轻轻捏住他手中的画笔,要他停下来。 洛长安松开手,画笔掉落,在他的指端划出一道鲜亮的痕迹。 他反手,握紧了姜满的手。 “小满,有许多事,或许我终此一身都无法改变,但在有些事还来得及之前……我想你在我身边。” 姜满的心忽而跳的很快。 她没有动作,也没有放开。 等到心绪平稳下来,她安静地望着他:“洛宁,我做过一个梦,关于你的梦。” 其实不止一个。 掌心里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姜满道:“梦里我们没有相隔甚远,没有长久的分离,我们始终在一起……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洛长安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所以,你才会问我那个问题。” 姜满点点头,思及梦中的画面,眼眶微微泛红:“梦里我们选择了看似不同的路,却仍走向了那个结局。” “这不是好的征兆。” 那些画面已烙在她的脑海里,连回忆里的每个细节都能记得清楚。 一切都太过真实,像一个早已写好结局,一个注定会实现的预言。 洛长安摩挲了一下她的手指,应她:“是梦而已,小满,那不是什么预言,只是一场梦。” “我也曾……做过相似的梦,但梦终究是虚幻,是做不得数的。如今我们都醒着,你瞧,眼下的一切才是真实。” “比如你就在我身边,我还能握住你的手。” 灯火衰微,映在姜满微垂的睫羽,在屏风上投出微微晃动的影子。 她抬眼,对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影子静止一瞬,她的指节微微收力,也握紧了他的手。 许久,洛长安重新拿起画笔。 他描好花纹,将鱼灯朝她那边推了推,指着荡起的鱼尾给她瞧:“瞧瞧它的尾巴,这样画?” 姜满看着栩栩如生的小鱼,指尖沿着鱼尾做了个上挑的动作:“这里,再画一朵飘起来的花罢?” 洛长安心领神会,很快落笔,在鱼尾勾出一朵被风扬起的小花。 他很快在鱼身上勾好细线,拿起涂料上色。 姜满的心绪已平静下来,扶稳灯架,与他一同在灯上涂着涂料。 斑斓的颜色一寸寸盖住竹骨,盖住颜色苍白的灯纸,姜满望着花纹,心中忽而起了个念头。 她心里想着,口中便问出来:“听说你的书房里,有一幅画像?” 话音落,洛长安手下的笔一顿,朝旁歪去。 昏沉的光线下,他的耳尖迅速红了起来。 他轻咳一声,忙垂首整理。 再抬首,他问:“你听谁说起的这件事?魏澄?” “不是小魏大人。” 见他难得窘迫,姜满哑然失笑,“有人愿意同我说秘密,我总不好出卖了人家吧?” 洛长安的目光越过错落的竹骨,落在她弯起的眉眼,也笑了:“那便是洛檀了。” 姜满没应他,只是问:“你是什么时候画的?为何想到画那样一幅画?” 洛长安眨动睫羽,答的坦荡:“因为想见到你。” 姜满指节微滞,险些将竹骨压弯。 洛长安忙拨开她的手,将最后一点颜料涂在上面。 烛火莹莹,闪烁着映亮灯盏,上面的花纹好似一瞬流淌起来。 姜满接过一只灯,这才发现,那只飘起的小花侧,不知何时提了一行字。 ‘柳上烟归,池南雪尽,感君回顾。’ 烛火颤了颤,洛长安不知何时站起身来,衣摆的绣线经鱼灯一朝,好似也粼粼闪动。 他的眼里也倒映出星星点点的光,垂首,细碎的光也循着微颤的睫羽抖落下来:“天黑了,我们去看灯?” 冬日的夜晚本就寒凉,风吹过都带着刺人的冷气,街上行人并不多,大多临街寻了铺子入内,等着游街的鱼灯。 二人都没用膳,便寻了间街边的酒楼,坐去了临窗的小桌。 夜色渐深,街上的灯盏陆续亮起,倏忽间一阵火光窜过,游街的灯队将至,酒楼渐渐空了。 姜满捧着热茶朝下望,抬眼之际,望见一个熟悉的物件。 斜对茶楼的栏杆处,正挂着一盏熟悉的鱼灯。 晨起时骗了季望,如今却与洛长安一同来看灯,姜满心存歉疚,朝窗侧躲了躲。 洛长安注意到她的举动,顺着她的目光回首看一眼,顷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第66章 他朝四下扫了一眼,起身,将披风拢在她的肩头:“走,下去瞧瞧。” 长街一端热闹起来,灯火一闪,洛长安牵住她的衣袖,带她走到对街的一条小巷。 姜满跟着他走,在一处小摊前停下脚步。 摊上摆着鱼灯,饰物,竖起的挂杆上,挂着两排面具。 天气寒冷,摊贩想早些收工,见二人上前,忙殷切凑过去,介绍起摊上的物件。 姜满听他在旁说着,目光越过一众饰物,抬手,拿下一张面具。 她转过身,洛长安手中也已拎起一张,微微抬起,试着在她的面上比划了一下。 看见姜满拿着另一个模样的面具,洛长安放下手中面具:“你更喜欢这个?” 姜满摇头,将面具扣在洛长安的面上:“我是觉得你更适合这个。” 洛长安笑着,弯下身。 姜满将面具覆在他的脸上,指节一绕,绑好他脑后的系带。 洛长安礼尚往来,垂首,也将面具掩在她的面上。 他的手臂还包扎着,仍不算灵活,姜满转过身,让他的动作更方便些。 灯队刚巧自巷口穿过,游鱼的尾划亮夜幕,灯盏此起彼伏,锣鼓跟随在侧,长街顷刻亮若白昼。 姜满回过头,匆匆放下银钱。 三两孩童举着鱼灯,跟着游在最前的鱼灯跑去,带起一阵轻快的风。 光影交织掠过,照亮姜满微荡的发梢,她朝孩童途径过的背影看过去,攥住洛长安的袖口,转回目光,看着他。 洛长安垂首,透过面具望着她清澈干净的眼,心领神会:“你也想与我一起逃跑么?” 姜满轻声笑了。 她牵起他的衣袖,踩着灯火摇曳的影,沿着长街奔跑起来。 姜满并不是想追逐那盏鱼灯。 她牵着他跑过长街,路经过人群,穿越过缭乱的灯影, 衣摆与长发相绕在一处,飘荡在冬时微寒的晚风里。 他们穿街绕巷,好似脚下的路再没有尽头,好似只要月亮还悬在天上,这一瞬便永远不会休止,一切的一切,无论过往未来都能抛却。 直到又穿过两道街巷,连灯盏也甩在身后,姜满的速度慢下来,她放缓脚步,笑着,面具下的眼睛弯起来,盛着满满当当的光。 洛长安心念一动,手指沿着衣袖垂落,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他立在她身畔,垂首,看着脚下两道相依偎的影子。 见他许久没有说话,姜满点了下他的面具:“在想什么?” 洛长安侧首过来:“小满,我们真的逃跑,好不好?” 不要回到燕京,卸下千钧重负,离开那些轨迹一样的过去与未来。 姜满看着他,在他的眼底望见自己的影子,望见灯火的倒影,也望见他眼中难得一遇的怯意。 “洛宁。” 她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却没有回答他。 “你看。” 她勾了勾他的手指,示意他抬眼去看。 “下雪了。” 第53章 冬至过后又下了一场雪,天始终阴沉沉的,不见晴起来。 为免深冬被风雪阻隔在半路,二人定下离开的时日,三日后,姜满与洛长安辞别淮信侯。 临别的清晨,季望赶到城门前相送。 他朝洛长安行了个礼,又将一枚小坠赠给姜满,道:“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若是有难处需潭州相助,还请姐姐随时传信来。” 少年心思赤诚,姜满没有推拒,收下了他的赠礼。 她朝他道谢:“一连几日叨扰,你们实在辛劳,若有朝一日得以回报,我定会尽我所能。” 燕京在北,向回走的一路上,气候愈发严寒。 回程的路上接连下了好几场雪,马车不得不走走停停,在每一处驿站里落脚歇息。 风雪耽搁了行路的进度,回到燕京时已是年关将至。 一个飘着细雪的清晨,姜满再次见到那座熟悉的城楼。 接连落雪,城墙覆着白,远望去一片银装素裹。 姜满本以为回燕京后,第一个抱到的会是府中的小猫,未想在城门处望见个熟悉的影子。 顾嘉沅牵着匹马,提早在城门外等候她。 少女梳着整齐的发髻,披一身新制的斗篷,她立在覆着薄雪的城楼下,给了她回到燕京后的第一个拥抱。 “小满,你总算回来了,可叫我盼了许久。” 顾嘉沅惯来不爱说什么甜言蜜语,往日面对她时多是打趣,姜满少见她黏糊糊的模样,觉得可爱,抬手揉她沾染着细雪的头发,应她:“一别半载,我也很想你。” “停手,我本是要外出去见人的,为见你一面才一大清早就起来梳妆,你别给我揉乱了。” 不出两句,顾嘉沅本性毕露,按住她的手,反手去捏她的脸,道,“姜满啊姜满,你个小没良心的,一撒手就是半年,信也不给我传一个……你怎么又瘦了?是不是不好好吃饭?” 姜满学着她的模样,捏了下自己的脸颊。 瘦了吗? 许是中毒的时候瘦下来的。 解毒后的一月间她浑浑噩噩,整日整日地吃不下东西,幸而有周瓷为她施针,有洛长安喂到唇畔的药膳与甜水过活。 但回程一路,她的食欲已好了许多,养回了几分精神。 天寒风冷,外面还下着小雪,姜满拉过顾嘉沅,要她与自己同乘马车回去。 太久未见,顾嘉沅也想同她说说话,将马匹交给随行的魏澄,与姜满一同钻进马车里。 车内放了暖炉,顾嘉沅走进来,与洛长安打了个照面,彼此简短问候几句。 她策马前来,握缰的手已冰凉,姜满牵着她的手靠在暖炉旁取暖:“难为你一清早就起来,又骑马来城门处等我,吹了这一会儿冷风,手都要冻坏了。” 顾嘉沅暖着手,轻声叹息:“倒不打紧,今日本也有事在身,左右是要早些起来的,我便想着再早些也无妨,可以来瞧瞧你。” 姜满从她的叹息声里听出些端倪,问:“是有什么愁事?” 顾嘉沅又叹:“没什么,家中要我去见几个不太熟悉的人,我没什么心思去见,不想应付。” 姜满思量了下,能让顾嘉沅这样犯愁的,八成不是什么寻常的面见。 “不说了,我的事就那些,没什么有趣的,倒是你们两个……” 顾嘉沅捏着她的手,问起二人,“听说你们这次回燕京后,过些时日就要成亲了?是真的么?已定下了?” 姜满蹙了下眉头。 前往太康前,在宫内与皇上几人的谈话没有外人知道,她前往太康是以为太后还愿祈福为名,与洛长安调查长公主一事并无交集,二人离开燕京时也未大张旗鼓。 而近些时日,洛长安与燕京的传信皆与太康有关,从未提及过成亲一事。 顾嘉沅惯来不会问她私事,如今忽而这样问,姜满觉得奇怪。 她问顾嘉沅:“你是听谁说的?” 顾嘉沅道:“大家都是这样说的,已早燕京城中传了许久,你们两个竟都不知道么?” 那便是许多人都听过这个谣言了。 姜满敛起眼睫。 见姜满的神色严肃起来,顾嘉沅心中也察觉出不对来,凑近她,压低声音道:“不止此事,传言还说,你们二人这次一同前往太康,明面是为太后娘娘还愿祈福,事实上是为了收复长公主手下精锐,收复太康势力。” “如今太康事已平,姜世子岁末便要承袭爵位,等到你们成亲,三殿下有姜家助力更是如虎添翼,这太子的位置……” 言罢,顾嘉沅意有所指地瞧一眼洛长安。 姜满也跟着她看过去:“我们才一回京便传出这样的谣言,看来是有人坐不住了。” 洛长安却稳坐在侧,面色不变,看起来并不在意谣言的模样。 姜满抬起手臂,轻轻撞了下他的。 洛长安这才转过头来,轻轻道:“无妨,我们去太康这一趟翻出的东西太多,有人心里没了底气,盼着我们留意此事来转开目光。过几日便是岁除的宫宴,有些人蠢蠢欲动,想必到宴上便都能清楚了。” 姜满听着他的话,猜到了他在说谁。 别月楼背后的燕京权贵是皇城里的人,当初,曲云月交给她关于洛璟通敌叛国的罪证里,曾隐有提及那里的人。 洛璟如今的势力尚且薄弱,能玩弄出的伎俩二人只瞧一眼便心知肚明,洛长安并不为此心焦,姜满也无谓此事。 洛璟不足为惧,但若背后的推手另有其人……猜测冒出来,姜满转头看了一眼同样心事重重的顾嘉沅,暂且将念头压下去。 她朝顾嘉沅笑笑:“嘉沅,多谢你告知我们,不必担心,此事我们会很快处置。” 顾嘉沅听着二人相差不多的说辞,眨着一双晶亮的眼睛看她,又看向洛长安。 她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忽而道:“谣言虽不是什么好事,依我看,那其中有几句也未必是假的。” 第67章 姜满:“什么?” 顾嘉沅笑的狡黠:“至少关于你们二人将要成亲的那句,我眼下瞧着,有九分真切。” 姜满眉心微动,垂下眼睫。 她一时无言,顾嘉沅却又轻抚她的肩,叹道:“成亲啊……成亲了也好的。” 姜满心有疑惑,想起顾嘉沅不愿去见的人,联想到她忽而这样说的缘由。 她试探着问,顾嘉沅却只说“没什么”,叫她不要再问,转开话题。 一路谈话说笑,马车停在顾府门前,顾嘉沅下车离去。 车内少了个话匣子,顿然安静许多。 姜满倚着软垫,心里想着与顾嘉沅所说的话,问:“方才顾嘉沅说的那桩谣言……别月楼,或者还有些旁的证据,你有把握么?” 洛长安颔首:“证据不难揪出来,但春时会有南越的使团入京,眼下各方都戒备着,不易将此事拿到明面上来说。” 他心中有所成算,姜满也安心下来。 在这些事上,她总是愿意相信他。 “小满。” 正安静着,洛长安忽而唤她。 “几日后是岁除的家宴,我们此次自太康回来,皇祖母……他们定会提及你我二人的婚事,你……”他欲言又止。 姜满沉默一瞬。 她对此事并不感到陌生,一路上也想过此次回到燕京后要面对的种种,包括将要摊在眼前的婚事。 但今日经顾嘉沅提及,她还是感到猝不及防。 离开燕京的时日虽几经凶险,心中却畅快而自在,回到燕京后,便好似多了一层枷锁,一层灰蒙蒙的雾凭空生出来,压在她的心间。 姜满捏了下衣袖,问:“你是怎样想的?” 洛长安也沉默下来。 马车缓缓前行,两厢对坐许久,洛长安才轻声道:“我如何想,你是知道的。” 姜满抬眼看他。 她的确知道。 马车停在姜府门前。 姜满拢起斗篷,伸手搭在车门。 “眼下的情况非我能选择,我自是从懿旨,从圣命。”她说着,推开车门,跃下马车。 洛长安心头一跳,几步跟下去。 姜满步履飞快,很快跨过门槛,只留给他一个衣袂飘荡的背影。 洛长安停下脚步。 他望着她消失在细雪中的衣摆,神色不自觉间泛起眷恋。 远路而归,回到府中才觉身上倦乏得很,姜满抱着小猫在府中歇了一整日。 一别半载,青黛看着她瘦下去的脸颊,恨不能将她喜欢的所有菜肴端到她面前,喂着她一口口吃下去。 除却端到她面前的菜肴,青黛还递给她一封信。 信是从元陵来的,是在潭州时,姜满寄去家书的回信。 她的回信比她回燕京的脚步还要快些。 信中字迹是兄长的,后有母亲添上的几句,元陵安好,祖母与母亲身体安康,还有,明岁春时,兄长便要成亲了。 未来的嫂嫂是沅东苏家养在元陵的女儿,姜满自幼时与她熟识,到如今已多年,始终记得她。 嫂嫂温柔稳重,自小时便如她的长姐一般,对她照拂良多。 她与兄长是青梅竹马的玩伴,父亲故去时,她每日前来探望,一直陪在兄长身边。 她们能成为家人,是姜满从许多年前便开始期盼的事情。 姜满念着家书,一遍遍,心间涌上的欢喜一如当年。 在府中歇好,翌日,姜满带着在寺庙祈福时求得的锦囊,入宫面见太后。 雪始终未断,下一会儿停一会儿,宫道上覆着层薄薄的白,宫侍正手持扫帚扫着雪。 寿安宫,宫门紧闭。 宫侍入内通传,姜满裹着斗篷在外等候许久,刘姑姑才出来传话。 她朝姜满行礼,谢过她的挂念,又轻声叹息,说是太后这几月以来身子不适,需好生休养,拒不见外人。 太后身子抱恙,姜满也不便强求,只是留下锦囊,添上几句问候,说会隔日再来探望,希望太后保重身子。 她知道,自从长公主故去的消息传回燕京后,太后便再次抱病不出了。 从寿安宫走出,雪又开始落,姜满踩着雪,沿着熟悉的宫道一路向宫门走去。 走到半路时,她被一个侍女拦下来。 姜满曾见过她,是郑贵妃的近侍。 果不其然,侍女恭敬地朝她行礼,请她到昭华宫去。 入宫迟早要走这一遭,姜满颔首,随她前去。 外面还下雪,昭华宫内燃着地龙,融融的暖意蒸腾而起,带着甜意的熏香缭绕,殿内宛若早春。 推开殿门,热气铺面,宫侍为姜满解开斗篷。 屏风后,郑贵妃正在倚在软榻上熏香,侍女手持折扇,轻轻为她扇动着。 一别几月,郑贵妃的容颜丁点儿未变,玉貌花容,华若桃李。 见姜满前来,她缓缓睁眼,命人压灭熏香,打开了侧窗。 冷风扑簌,旋绕在殿内,带着青烟一寸寸散去。 姜满朝她行礼。 郑贵妃受了她的礼,请她到软榻对侧坐下,挥退周遭的宫侍。 殿内转眼空下来,郑贵妃推去一盏茶,道:“洛宁昨日遣人来,给我递了信。” 虽有半扇窗开着,但殿内本便温暖,姜满手捧着温热的茶盏,掌心也很快回暖。 她颔首,道:“关于太康的事,娘娘比燕京所有人都更早得到消息。” 郑贵妃信手披了件外袍,直起身体:“你应该已知道了,关于宋家一事,燕京已着手调查。” 姜满起身,替她关拢窗子:“是,调查宋家旧案,很容易便能牵扯出郑家来,娘娘可是为此事找臣女前来?” 郑贵妃笑着看她:“我以为你去了太康一趟,会将燕京的局势看得清楚些。” “姜满,你还是不明白,刀刃最终砍向何处,只有持刀的人才能作出决定。郑家如今对陛下有用,是不会被牵扯出来的。” 姜满思忖着她的话,眉心微跳。 的确,如郑贵妃所言,刀柄握在皇上的手中,刀刃向谁都是他一人心中的成算,旁人的算计只是促使他挥动屠刀的引子而已。 见姜满安静了好一会儿,郑贵妃拿灰匙拨弄香盘里的熏香,又道:“近些时日燕京城盛传的消息,想必你已听过了” 姜满点头:“我与三殿下离开的这些时日,燕京有不少关于我们的消息。” 郑贵妃笑道:“的确,你们二人如今可是燕京城中的红人,我今日唤你来,也是陛下的意思。” 姜满心中猜测出几分,神经顿然绷紧,等着她的后话。 郑贵妃道:“岁除过后,你二人成婚的时日就该定下了,听太后娘娘与陛下的意思,大概会定在春时。” “元陵太远,赶不及为你做婚服首饰,陛下的意思,要我问一问你的喜好,好为你们提早备下成婚所用的东西。” 第54章 郑贵妃提及婚事,姜满心中却生起戒备。 她的神色凝重些许,道:“宫外流言纷纷,陛下这时提起婚事,是打定心思要将我二人推至风口浪尖了。” 郑贵妃搅弄着香灰,慢悠悠道:“从你来到燕京时,便已在风口浪尖上了。” 这倒不是假话。 姜满笑笑,认同了她说的话。 她抬首,看着郑贵妃:“这样说来,娘娘何尝不是,这许多年来始终未曾有过安宁。” 郑贵妃目光一肃,撂下灰匙。 姜满瞥一眼散落在案上的香灰,继续道:“娘娘居安思危,对御座之上的人始终有所防备,所以每日都要在殿中燃香,生怕孕育出一个软肋,成为来日郑家被拉下水的导火索。” 郑贵妃眯了下眼:“是洛宁告诉你的?” 姜满道:“臣女斗胆,自行猜测。” 上次前来昭华宫,闻过殿内浓重的熏香,姜满心中便有所猜测,今日提起,看来所想不假。 不过她倒没有想到,洛长安也知道此事。 他还知道多少事情? 见郑贵妃久久不语,姜满又道:“娘娘,臣女是去过太康的人,我知娘娘信不过他给你的,给郑家的殊荣与地位,臣女也是一样。” 言下之意,她已清楚关于过去的一切,更无谓将此事与郑贵妃坦白。 郑贵妃了然笑笑,问:“你想要什么?” 姜满道:“臣女只想姜家平安,请娘娘相助。” “我没什么好助你,不过倒是可以提醒你一句,只要尚有只手遮天的人在,局势的翻覆不过朝夕之变,有时候,亲缘或许才是这世间最牢靠的东西。” 郑贵妃意味深长道,“你们离开这半载,燕京派了不少人到元陵。姜家大族,世代居于元陵,说句不敬的,往昔的姜家,便是皇权也无法轻易撼动。只是无论地位如何,根基如 何,若是与谋逆之事有所沾染,便寿数将近了。” 第68章 姜满攥紧指节。 她何尝不知。 父亲故去后,前世的姜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姜满站起身来,朝郑贵妃行礼拜别:“多谢娘娘提点,臣女明白了。” 说罢,站起身来。 郑贵妃轻拂衣袖。 “姜满” 她唤住她,“我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所以劝你一句,若想谈风月,还是要到燕京之外的地方去,若从始至终都要踩在燕京这片土地上,情爱实在算不得要紧的东西。” 姜满顿住脚步。 郑贵妃添上一句:“郑家能在变故与更迭中存活至今,就是最好的例子。” 姜满没有再应,躬身再拜,转身离去。 岁除将近,燕京城里装点起来,长街张灯结彩,是平日无法比拟的繁闹。 宫宴的衣裳提早送来府中,随衣裳一同前来的,还有郑贵妃派来,为她量体裁衣的绣娘。 几个绣娘围在她周身忙前忙后,姜满听凭摆布,同她们折腾了好一会儿。 一切妥当后,她与青黛一同送绣娘出府。 府门外已装点了节庆的红,姜满望着街上一片招摇的艳色,出了会儿神。 算来,这是她在燕京度过的第四个年节了。 新寄去元陵的信件久久未回,也不知家中是否收到她的问候。 燕京城里的流言甚嚣尘上,远没有罢休的意思,连明正司也无法阻断的流言,不仅是因有人在后推波助澜,还是因为,这些顺应了皇上的意思。 便如当年,有关父亲的谣言那般。 姜满难以估量等待着她的是什么。 是穷崖,是绝谷,还是会让人身亡命殒的不测之渊。 她与洛长安,他们会一同陷在里面么? 皇上想要从她二人的身上得到什么?姜家可能不被她二人所累么? “姑娘,年关将至,莫要染了风寒。” 直到青黛将斗篷覆在她的肩头,姜满才从恍惚中抽离,转回身。 她对洛长安的情意毋庸置疑,但自潭州到燕京,郑贵妃与季侯爷所言竟不谋而合。 这些言语无疑在动摇她心中所念。 这一分动摇关乎姜家,也关乎洛长安。 她可以与洛长安同甘苦,愿与他共存亡,可姜家不能。 冬至,太康那场灯火辉煌的庆典,与他们掌心相触时生出的缠绵悱恻或许才是一场幻梦,而他们,终究没能从既定的轨迹中逃离。 直到岁除,送去元陵的信件始终没能得到回信,姜满心中隐有不安,夜里入眠也总是醒来。 几日后的岁除宫宴,姜满受洛檀所邀,早早入了宫。 天气寒冷,洛檀身子弱,近些时日抱病,始终在静妃宫里养着,此番无法出席宫宴,才请她早些入宫来叙叙话。 姜满走入殿中,先拜见了静妃。 静妃是个不争不抢的淡泊性子,对宫事也是一向不闻不问,即便姜满与洛长安的亲事在宫中已是沸沸扬扬,她却没有多问半句。 见姜满来寻洛檀,她笑着叫宫侍带姜满去洛檀的寝殿,又命人准备糕点与甜水给二人送去。 洛檀病中畏寒,也不同姜满见外,披着厚厚的锦被坐在榻上,露出病恹恹的一张小脸来,朝姜满笑:“姜姐姐。” 半载未见,她依旧被静妃养得很好,脸颊变圆了些,糯糯软软,令人忍不住上手戳两下。 姜满坐在榻侧,将甜水端给她:“今日岁除,听闻宫里晚些时候会放焰火,殿下的身体如何,御医可有说过,能否外出一小会儿,去看一会儿焰火?” 洛檀忙点点头:“御医清晨来瞧过,我已没什么大碍,焰火是一定要去看的,届时多披件衣裳就是。姐姐要与三哥一块儿来找我么?”: 姜满拿瓷勺舀起一匙甜水递去:“我是会来找你的,怎么还扯上你三哥?” 洛檀就着她的手喝下,眨眨眼,眸光一闪一闪:“我听宫里的人说,你们就要成亲啦?” “我们……”姜满一时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只得道,“这样的传言,我也听说了。” 洛檀不听她的,狡黠笑笑,又重复了一遍:“那晚些时候,姐姐和三哥一块儿来找我吧。” 姜满一时语塞,望着她殷殷切切的眼,点头应下了。 洛檀的病已将痊愈,眼下没什么大碍,在静妃宫中坐了一会儿,快至宫宴的时辰,姜满提早告辞。 岁除宫宴本是皇室的家宴,为方便宴后赏焰火,安排在灯花台不远处的章和殿。 天色还早,姜满记得宫里的路,谢绝了静妃派遣宫侍相送,只身一人朝章和殿的方向走去。 为方便观景,灯花台建在水畔,前往章和殿也要绕过一段临水的回廊,姜满一路走着,穿过回廊,却始终不见殿宇的影子。 她心觉是哪一处岔路走错,才转身回绕,却忽而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声音自廊道外侧的山石后传来:“我早知他去太康是别有所图,却没想到他会提早拿到这样多的消息,真是有些稀奇。” 是洛璟的声音。 这个声音,姜满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 他与何人在此地密谈? 正疑虑,另一个声音道:“是,殿下,属下正是为太康情状,斗胆借宫宴的契机前来禀报,长公主在太康的线断了,别月楼与南越失去联系,若是三皇子将太康的一切呈禀给陛下……” 洛璟默了一瞬,愤然道:“他禀报如何?我才是父皇的亲生子,他平日偏袒便罢,难不成还真的会将太子的位置传给一个,一个与他有仇的外人?” “殿下。” 那个声音又劝道,“殿下稍安,树大招风,想必陛下自有他的打算,这几日燕京城纷纷而起,连明正司都拦不下的流言便是最好的证明。” “是么……” 洛璟哼笑,“元陵如何了?” 那人又应:“南境些许异动,听闻前些时日,陛下派人到元陵,命姜世子……” 话正说到关键处,山石后忽而安静下来。 姜满神色一惊,匆匆躬身,蜷在回廊的石柱下。 脚步声渐近,一步步朝回廊走来,姜满悄声挪动身体,企图远离。 “五殿下。” 一道人影自回廊侧闪出,与此同时,宽袍遮罩,在前掩住她的身形。 郑贵妃立在她身前,以宽袍广袖挡在她身前。 她朝出现在回廊上的洛璟道:“天色不早,五殿下且瞧着些开宴的时辰,万不要错过才是。” 洛璟躬身朝郑贵妃行礼,目光止不住朝她的身后飘:“这个时辰,贵妃娘娘没去主持宫宴,怎会在此?” 郑贵妃朝山石后挪动了一点目光,从容应对:“晚些时候要观焰火,我自是来瞧瞧灯花台准备得如何,带人肃清不速之客,免得到时出现异样,惊扰了陛下。” “原是如此。” 洛璟神色不变,再拜道,“儿臣谢娘娘提醒,这便前去章和殿了。” 郑贵妃收回目光,笑着颔首。 风声寂静下来,一只手垂在眼前。 姜满搭上郑贵妃纤细柔软的手指,站起身来。 “多谢贵妃娘娘。”她说着,朝郑贵妃行了个礼。 郑贵妃收回手:“他已瞧见是你了。” 姜满点点头:“是,幸有娘娘前来,臣女才不至立时被他灭口。” 郑贵妃轻巧地抚平衣袖,再问:“听到了些什么?” 姜满简单应她:“太康的事,还有元陵,以及……燕京城中,我与三殿下的流言。” “我早提醒过你的。” 郑贵妃只信口一问,听她这样说,笑笑,“回罢,我还需去寿安宫走一趟,他请我寻你,估摸这会儿,正在章和殿巴巴儿 地等着你呢。” 姜满愕然一瞬,再抬首,郑贵妃已转身离开了。 走入章和殿时,已是暮色四合。 姜满在殿中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岁除家宴邀她前来,将她的席位安排在洛长安身侧,皇上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回到燕京的几日,皇上的举动桩桩件件都顺应城中流言,委洛长安以重任,将朝堂内外的更多事宜都交由他去做。 才一回来,洛长安便被事务堆了满身,以至近几日,姜满也始终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少年穿着身新制的锦袍坐在案前,见她来,朝她扬起一个笑。 姜满走上前,坐在他身侧。 洛长安信手替她抚平衣摆。 一别几日,他的眉眼间染着些许疲倦,姜满侧首看他,问:“你请郑贵妃去寻我?” 洛长安手中还捏着她的衣摆,道:“我听闻洛檀提早唤你入宫,到她那儿寻你不见,猜想你是否去了寿安宫,便请郑贵妃一并去瞧瞧。” 姜满了然点头,又开口。 “这些时日……” “这些时日……” 二人的言辞猝不及防撞在一处,又一同停下来。 第69章 两厢沉默一瞬,姜满率先开口:“听闻这些时日,你有许多事务压在身上。” 洛长安轻笑了下:“还好,只是忙起来后始终没能得闲,有些想去见你。” 些许温存的话经他的口轻轻巧巧地说出来,姜满的耳后有些发热。 她拂过鬓发,将那些旖旎的念头撇到脑后去。 她道:“有件事,我这几日一直想问你。” 洛长安松开她的衣摆:“你大可到府中去找我,我自扫榻以待,倒屣相迎。” 姜满一时语塞,心道自潭州回来后他真是分毫也不知收敛了,于是在案下轻戳他的手臂:“燕京城的流言雪粒一样,连明正司都压不过,我穿过半条街巷便能落了满头,避着还来不及,哪儿还能挨到你府门前。” 洛长安添一盏茶,塞到她手中暖着:“左右都是那些,我们相见与否雪都是要下的,你无需顾虑什么,只需早些同我说,我去接你就是。” 姜满垂眸看着手中清茶。 她怎可能没有顾虑。 洛长安又道:“你想问我的,是关于元陵?” 姜满抬首,点点头,又摇摇头。 洛长安看出她眼中的迟疑,垂首,附耳过去。 姜满压低声音:“我要问的,是他想要什么?” 洛长安眉心微动,依旧是贴在她身侧的动作,丝毫没有顾及周身投来的道道目光。 他本弯着身,低于她些,偏过头,抬起眼看她:“你会这样问,你觉得他想要什么?” 姜满垂着眼睫,迎上他的目光,唇瓣微动。 ‘兵马?’ 太康的兵马。 洛长安笑了。 他眨眨眼,接着她的话说下去,语气轻巧,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身外之物。 “还有明正司。”他说。 姜满脊背一僵:“可是……” 她迟疑着,周身传来一阵嘈杂,殿中众人俱站起身来。 太后在一众人的拜礼下走入殿中。 雕刻着龙头的木杖一声声点在地上,点过眼前时,姜满微微抬眼。 太后的身形微微佝偻着,比半载前更清瘦了些,即便是宫宴的场合,衣着也素雅,发上未簪过多的金玉坠饰,只簪着两只简单素净的金簪。 她似乎在半载之间迅速老去了,眉眼间的生机淡薄,瞳孔覆着浅浅的灰,看上去不像是天家的太后娘娘,更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膝下荒凉的老人。 老人一手拄着杖,一手经郑贵妃搀扶着,缓缓坐在席间。 姜满忽而想到身在元陵的祖母,鼻尖泛上酸楚。 拜礼未完,不等坐回,皇上的身影出现在殿中。 众人再拜,待一声‘平身’落下,这才重新落座。 家宴的氛围轻松许多,也不如对外的宫宴一般正式,皇上先饮一盏,众人举杯应和,歌舞奏了一轮,场子便已热闹起来。 太后难得坚持过了一轮歌舞,待舞乐退下,命人在杯盏里添了茶。 太后身子不好,宴上自也是以茶代酒,姜满看着被她捧在手中的茶盏,心中一时触不到底。 不出所料地,太后说过岁除祝祷的言辞,紧跟着提及了她的名姓。 姜满的神经也跟着绷紧了,朝旁分了一瞬目光。 洛长安的面色没什么变化,掩在案下的指节却蜷缩起来。 他与自己是一样的。 太后的视线落在她二人的身上,又看向皇上。 她言辞缓慢,像是在与皇上闲话家常:“皇上也知,这些年来哀家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早在半载前便想为这两个孩子操持婚事,只是年轻人心里总念着尽孝或是朝政,这才耽搁许久,依皇上所见,如今可是该将此事提上日程了?” 皇上的面色依旧随和,道:“太后这样说,是心中已有打算了。” 太后颔首:“今岁南越与熙国休战,听闻春时使节要前来燕京,哀家早早翻了黄历,初春,三月初十是个好日子,皇上觉得呢?” 皇上转着手中的珠串:“定下她二人的婚约本便是父皇的意思,如今自然全听凭太后安排。” 提及先皇,太后的面色微有波动,郑贵妃瞥一眼二人,忙在旁陪了个笑:“不敢瞒母后,陛下其实早有为这两个孩子操持婚仪的打算。前些时日,已命妾派宫中的绣娘去了趟姜府,为姜小姐相体裁衣,再几日,婚服都要做好了。” 太后转首看她,神色重新平和下来:“你的安排,一向是最周全的。” “母后谬赞,妾不过尽些绵薄之力。” 郑贵妃笑吟吟地回话,看向阶下,“三殿下,姜小姐,太后娘娘挂念你二人的婚事,当快些谢恩才是。” 姜满与洛长安一同站起身来。 与前世相差不多的情景,她的心中却并非新鲜与喜悦,而是充满了担忧。 太康的兵马,掌控明正司的权利…… 杂乱的念头萦绕在脑海,她用力挥散,定下心神,与洛长安一同屈膝跪在殿中。 “臣……” “臣女……” “谢陛下,太后娘娘恩典。” 太后显然一心为姜满与洛长安的婚事前来宫宴,此事定下,很快借休养的名头离席,回了寿安宫。 太后遂了意,姜满却食难下咽,拿起块花糕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勉强作充饥。 洛长安看出她的重重心事,扫视案桌,挑挑拣拣,凑了一碟子清淡的吃食挪到她眼前。 姜满的视线随那一碟菜色动了动,终于转头看他。 那双漂亮的眼睛满是探究,洛长安一看便清楚她的意图。 她拿目光问询他,宴前所言究竟是何意。 洛长安推过瓷碟,示意她随便咬一口什么他才肯作答。 姜满不情不愿地往嘴里送了块鱼肉。 却未等咽下,忽有一道身影走至殿中。 “父皇。” 洛璟上前,道,“时值新岁,儿臣听闻南境边地有所异动,心中牵念,斗胆向父皇请命,前去南境,与将士共苦。” 虽不知洛璟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姜满的心中却隐有不安。 似有一道视线瞥向她,转眼又不见,却只一瞬,激起她背后的冷意来。 皇上倚在案前,微笑道:“你有这份心思便是好的,此事孤已安排下去,前些时日,姜世子已携人启程,前去南境援助郑将军了。” 姜满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向洛长安。 洛长安满面了然。 原来是这样。 顺应燕京城中的流言,推动她与洛长安的婚事,都只是为了姜家与洛长安密不可分地连结在一起,好叫一个本心无挂碍的人也能生出软肋,不得不为了那一毫厘的牵念低下头。 皇命不可违,而皇上利用南境的异动名正言顺地将她兄长,将姜家攥在手中,便总有一日能逼迫洛长安交出手中的兵马,他多年傍身的明正司,一寸寸地吞噬掉他。 洛长安早就清楚这一切。 姜满背后发凉,掌心顿然沁出冷汗。 一只衣袖绕过她的衣摆,指尖相勾,轻轻握上来。 洛长安牵住她的手,看着她,眉眼柔和而平静。 他道:“放心。” 姜满的指节却忍不住收紧,攥紧了他的手。 她怎么可能放下心。 若一日走到末路,兵马是他必不可少的东西,明正司更是先太子与先太子妃留给他的,用于傍身的底线。 洛璟所言经皇上三言两语岔过,宫宴后,一众人沿着回廊前往灯花台。 饶是心间念头杂乱,姜满却没忘记与洛檀的约定,同郑贵妃与静妃禀明,后前往静妃宫里去接洛檀。 洛长安才取一盏灯与她一同,却听洛璟在旁笑道:“皇兄才与姜家小姐定下成亲的时日,这便要一步不离了。” 他这话吸引了皇上的注意,众人同看过来,不少人低低地笑起来。 洛长安手持灯盏,坦然回望:“是啊,我心慕姜姑娘多时,如今皇祖母与陛下肯成全我,我自恨不能与她形影相守,跬步不离。” 他坦坦荡荡,言语落在姜满的耳畔,却好两簇微弱的火苗,灼过她的耳垂耳尖。 幸而灯盏不在她的手中,不然灯下众人大概能看清她泛起红的面颊。 话音落,皇上朗声笑道:“你皇弟说得是,你们二人将要成亲,不必急于这一时。” 郑贵妃察言观色,在后点了两个宫侍送到姜满身畔:“好生看顾着姜小姐与六殿下,焰火就要开场,快些将人带回来,莫要错过了。” 宫侍恭敬应下,去接洛长安手中的提灯。 姜满看出他放心不下的神色,朝他轻轻点头。 洛长安本攥在灯杆上的指节便松开了。 跟在身边的两个宫侍都是郑贵妃宫里的人,手脚麻利,行事亦细致入微,距姜满一前一后走着,提灯始终能照亮她前后的道路。 静妃宫里,洛檀早早换了衣裳等候在外,见姜满一人前来,神色中也没有失望的模样,兴致盎然地牵起她的手,与她一同往灯花台走。 第70章 穿过宫道,踏上临水的回廊时,远处倏然一声响动。 星子划破夜空,砰然一声绽开,虽有回廊的屋檐作挡,仍能望见天幕放满的霞光。 火树拂云,琪花满地,焰火映亮碧瓦飞檐,亭台楼榭霎时间亮若白昼。 姜满看着飘散的星子,顿了顿脚步。 洛檀尚年幼,正是喜爱这些漂亮玩意儿的年岁,小姑娘的性子也急,见了焰火便想快些赶去开阔的地方瞧个清楚,不知不觉挣脱了姜满的手,沿着回廊向灯花台跑去。 回廊虽挂有灯盏,但半面临水,光线终究不够亮,姜满忙命宫侍提着灯盏跟上她,防止她哪一步不稳,再歪栽到水中。 见洛檀迈着步子跑的飞快,两个宫侍也惴惴不安,匆忙跟着洛檀向前跑去。 姜满本也想随着几人快些跑去灯花台,奈何宫宴的裙摆繁重缛丽,阻碍了她的步子,只得加快些脚步跟上。 灯火在前闪动,时不时伴着焰火升空的炸响与远处众人的惊呼,姜满循着光亮走去,身侧却忽而吹过一阵冷风。 姜满几乎立时察觉到周遭的危险,脊背僵了僵,迈开步子想要逃离,可下一瞬,一道黑影自回廊的檐顶掠下,冰冷的手按在她的肩侧,猛然将她朝下推去。 水花与焰火绽开的声音一同响起,身子砸在冷水,像是砸在了一方冰石上,寒冬腊月,冷意刺骨,转眼刺透她的衣裙,浸湿了她的身体。 水中好安静,焰火与喧闹声都被阻隔在外,姜满溺在里面只觉得身子一点点下坠,连挣扎都提不起力气,冰冷的水压着眼睫,睁开眼也成了奢望。 铺天盖地的水灌入她的身体,将她的意识带走,推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满,小满……” 有人站在水浪尽头唤她,姜满试图捕捉,却抬不起手来。 耳畔的声音渐渐微弱,熟悉的感觉席卷周身,她用尽了念头,想,她或许……又要死在燕京了。 水泡的破裂声细碎响在耳畔,腕子一紧,一只手捉住她。 身子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里,失去意识前,姜满隔着他的衣襟,触到一枚坚硬的物什。 是……一枚长命锁。 --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重新传来嘈杂的声响。 冷风侵入,一层厚重覆上来,将冷意阻隔在外。 有什么跃动着,一跳又一跳,虽微弱,却足以震颤耳膜。 声响起伏不休,姜满晃动着脑袋,不得不努力地掀起眼皮去瞧。 目之所及是一片开阔之地,天幕泛着冰冷的苍灰,染着红的灰烬浮跃,若点缀在天尽头的星子。 灰烬…… 姜满倏然垂首。 脚下的土地早已被火烧干了,鲜血沁在土里,暗红还未褪尽,蔓延着,很快游走到她的足畔。 她正立在这一片焦土上。 她正立在元陵,这一座熟悉的,栋朽榱崩的宅院上。 胸腔阵阵绞痛,痛意一路滋蔓到四肢百骸,刀刃翻搅着,将她全身的力气都抽空。 眼眶胀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母亲,兄长…… 姜满张张口,发不出声音,她挣不脱,连脚步都难以迈出,只能弯下身,以掌心覆上残存的灰烬。 余烬早已变冷,可她捧起一抔焦土,却好似还能触碰到已故亲人的温度。 风声过迹,带起残存的腥气,脚步声停在身侧,一片漆黑的衣摆垂落下来。 掌中的土与血一寸寸流逝,姜满转过头,颈骨咯吱作响。 洛长安的影子与心中猜测的身影融在一起,他看不到她,却轻轻捧起焦土,与她做了相同的动作。 姜满才看清他眼中的悲切,身后传来一声唤,光景陡然生变。 “殿下!” 魏澄疾步而来,禀道,“南境的人回禀,泷水一役,援军迟迟不到,姜世子率轻骑深入敌腹,却已有三日未归,怕是……生死未卜。” “恕属下直言,南境的援军迟迟不到,圣命之下,郑将军只求自保,陛下的意思,怕是想要逼出您手中的……” 冷风旋绕,将魏澄的话带走,一句清凌凌的声音落在耳畔。 “殿下,明正司跟随殿下已有九载,还请您三思。” 周瓷屈起双膝跪身在地,一字一句道,“况且除却明正司,您如今已无所傍身,南境为郑家人所控,您去后岂非任人宰割,又要如何从那样的地方脱身” 幻境交替更迭,生生死死,一遍又一遍地往复,姜满在其中兜兜转转,始终不得其解。 她的脑中早已被搅乱作一团,浑浑噩噩,意识几近溃散。 直到门扉碰撞的声音响在耳畔,姜满猛然惊醒。 眼泪滚落,她艰难地抬起手臂,掌心已尽是湿汗。 天色依稀泛起光亮,床畔的小灯还燃着,映亮室内方寸。 不是梦里的那片土地,不是姜府的卧房,见门畔金玉镂刻的屏风,似乎是宫里的一间殿宇。 门扉开合,青黛端着瓷碗绕过屏风。 “姑娘!” 见姜满醒来,她的神色有一瞬欣然,忙走来,“姑娘,你终于醒了。” 姜满神色还恍惚,张张口,说不出话来。 青黛忙拿布巾沾了水喂给她。 等到喉咙里的干涸褪下,姜满轻轻咳出一声:“青……” “姑娘,是我,我在。” 青黛颤颤地握上她的手,一句句同她交代,“眼下是在皇宫里,姑娘已昏睡三日了,三殿下派人到姜府来,我这才知道姑娘在宫里落水的事。” 皇宫里…… 姜满再次打量周遭。 青黛抚着姜满汗湿的额发,又道:“姑娘的身子自太康回来后便不好,又落了水,一连三日都在发热,我……” 她说着,不住哽咽,显然还在后怕。 姜满握住她的手。 梦里,关于姜家与元陵的一切再次涌上心头。 那是比之在太康时所见还要真切的梦境,每一次都是以她与洛长安的成亲作为开端,最终滑向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覆水难收的结局。 可若……他们不要再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呢? 她不再成为洛长安的软肋,他们彼此都不要再成为对方的牵绊,不要再为人所利用。 况且一年之前,重新在这里醒来的她,不也是这样想的么? 姜满拖着沉重 的身体坐起,一口将瓷碗中的药饮尽。 脚踩鞋履,她踉跄一瞬,披起外袍,疾步走出去。 青黛追出来,将斗篷披在她肩头:“姑娘还病着,即便有什么紧急的事,也要顾及身体啊。” 姜满拢起斗篷,从头至脚仍是冰凉。 她定了定神,看一眼天色,径直朝昭华宫走去。 昭华宫里,郑贵妃已起身了,这会儿正坐在案前翻看宫务,见姜满来,神色微有诧异。 她看着姜满血色全无的唇瓣,忙免去她的礼,命宫侍扶着她上前来坐。 即便与姜满不算有什么交情,面对这样一张苍白又脆弱的脸,郑贵妃的目光还是不自觉地泛起怜惜:“三日的光景,姜小姐总算醒来了,怎没命人先来禀报,可有给御医瞧过了?” 姜满走到案前,拂开宫侍的手。 郑贵妃朝宫侍使了个眼色,几人自殿内退出。 殿内寂静,姜满缓缓弯下身。 “娘娘。” 她朝郑贵妃行礼,边道,“臣女想请娘娘相助。” 郑贵妃猜测她想说岁除宴上的事,矢口回绝:“姜小姐寻错了人,郑家虽常年驻守南境,但命姜世子南下是陛下的意思,我一个深宫妇人,没什么能助你的。” 姜满却摇头:“臣女想请娘娘相助,求陛下一道旨意,解除我与三皇子的婚约。” 她径直说明来意,郑贵妃面露错愕,很快掩下。 “解除婚约……” 她打量了姜满一会儿,“你想清楚了?” “是。” 姜满迎上她的目光,“臣女只是局中再弱小不过的一颗棋子,无权左右大局,便是尽力而为,也不过是想从这方棋盘中跳脱出去。” “南越与熙国议和,南越的使臣将要入燕京朝拜,我可以替你留意着,但到底何时做,要如何做,还要靠你自己。” 郑贵妃笑着,还有心思打趣她,“不过岁除那日你落水,一众人都瞧见,是洛宁跳下去救了你……更何况眼下所见,以陛下对他的器重,他手中所握的权,还有生来的那副好模样……若非性子冷淡,他可是个讨人喜欢的,你舍得?” “臣女多谢娘娘。” 姜满言辞平静:“娘娘曾说过,局势的翻覆不过一夕之间,臣女只知道,情意是不能用人命来换的。”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姜家平安。” 第55章 姜满没在宫里留得太久,饶是郑贵妃唤来御医瞧过,再三相劝她留在宫内将养几日,她还是同郑贵妃告辞,先行携青黛回了姜府。 第71章 她不喜欢皇宫,身处金楼玉阙里时心中总是惶惶,心脏空悬,如何也落不到实处。 她对郑贵妃其实不算全然相信,这种置疑更多来源于对郑家曾经所为的难以信任,但无论郑贵妃愿助她是出于对郑家来路的打算,亦或是对她与姜家同忧相救的恻隐,放眼当下,这都是她应当选择的一条路。 回府不久,姜满等来了一道懿旨。 也等来了一个人。 得知她落水,太后虽焦急,却被郑贵妃劝着再翻了一遍黄历,应允二人的婚期拖延一月,将日子重新定在了春时。 才接了太后的旨,青黛来禀,说是三皇子来了。 再一抬眼,身影已跨过了府门。 即便二人熟稔,洛长安前来姜府也熟门熟路,但他每次前来仍规矩有礼,从未如眼下这般焦急。 姜满看着他被匆忙步履拂乱的袍角,目光躲闪了一下。 虽只三日的光景,她却好似已在梦中泅渡数遍轮回,眼下看到洛长安,梦中的场景紧随着浮现出来。 她压下眼眶的酸胀,抬首,正迎上他望来的目光,露出一个稀松平常的笑,道:“你来了。” 洛长安的神色显然比她急切许多,走近两步来牵她的腕子。 他边探着她的脉息,边问她:“你怎么样?” 二人的衣袖才触到一起,青黛识眼色地退下了。 姜满倒没躲,任他按着她的脉搏,手腕在他掌心的温度下渐渐回暖。 她道:“已不碍事了,我听说,岁除那夜是你救我,你的身子如何?” 洛长安听着她的话,探过她的脉息,眉眼略有舒展。 他确认她不会再有性命之忧,手却没放开,道:“不必担心我,我早没什么大碍了。” 姜满看着他苍白的唇色,知道他在逞强。 她的目光下,洛长安唇畔微动,似有掩饰。 他转而道:“下朝后本想去瞧你,却听说你已回来了。” 姜满点了下头:“在那种地方,心里总是不安宁。” 洛长安敛起眼睫。 姜满本只是随口应一句,未想到叫他难过,于是又道:“眼下这个时辰,你该在明正司才是,怎么跑来了?” 洛长安的目光黯淡了些,松动指尖:“方才,我接了旨。” 姜满的手腕僵了僵。 她道:“太后娘娘思虑周全。” 洛长安看着她,想将她看透似的,目光也不放开。 好一会儿,他道:“南越的使臣即将入京,我奉旨前去迎候,需得出燕京城一趟,有些时日才回。” 姜满这才意识到,他们说的不是一件事。 洛长安又道:“岁除那晚,在灯花台行凶的刺客已查清楚,只是查过去的时候,人已自戕而亡了。” 姜满听着他交待,立时猜到了罪魁祸首:“是洛璟的人。” 洛长安颔首。 姜满的思绪活络起来:“想必是他白日与旁人的密谈叫我听到,想灭口我呢。” “他不会有这个机会。” 洛长安的目光里染上几分锐意,很快又收起,温声道,“你放心,我离京前会安置好一切,魏澄会留在京城,随时将消息禀报给你。” 姜满信他所说的。 他说会做的事,就一定会做。 她只管应,轻轻点头。 洛长安再次盯着她瞧。 姜满被他瞧的心里慌乱,抬手挡他的眼。 她遮住他的眼,却拦不住他开口说的话,他攥着她的手指放在眼前,问她:“你有心事?” 姜满抽了下手,拗不过他,只得放弃。 “没有。”她说。 洛长安轻声叹息。 “可我有心事。” 他没有挪开她的手,在她掌心覆落下的阴影中轻声开口,“小满,你等一等我,好不好?” 你等一等我,再等一等我,好不好? 曾在梦中听过的话语滚在耳畔,姜满的指节顿然绷紧。 她触到他细碎垂落的额发,指尖一灼,收了回来。 她不知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从何处来的。 只是这次,她没有应答他。 自太康回京后,姜满的身子本便虚弱,加之落水后时不时发热,她索性闭门不出,好生在府中将养。 姜府的大门紧闭着,却拦不住若流水一样送来的补品与旋绕在燕京城里的风声。 宋家旧案翻出,燕京处置了几个不轻不重的官员,其中没有郑家的人。 这样的处置,在姜满的意料之内。 郑贵妃所言不假,并不是为唬她随便说说。 宋家沉冤,皇上派人去请,宋老夫人执意住在寺中,只叫宋洄一人回了燕京的宅子。 宋家再无其他后人,听闻那方宅子空寂寂的,却并无灰烟瘴气之相,只几个侍从洒扫半日,人便住了进去。 如此,偌大的燕京城,姜满也算又多了一个相熟的故人。 元陵始终没有书信传来,燕京城里的流言依旧纷攘,并没随着洛长安的离开而消散几分,只是一同飘在风里的,多了经由宋家一案牵扯,扯出洛璟与长公主曾交好,有过多次传信的流言。 洛璟与太康曾有所传信,似乎与别月楼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燕京中人纷纷猜测,他与南越人怕也在私下有所勾结。 此事的证据还未呈至御前,流言可大可小,却足以缠住洛璟,叫他分身乏术。 姜满听到消息后便知是洛长安的手笔。 洛长安反治 其身,洛璟被流言缠住,暂且安分下来,果然没再翻出什么浪花。 春时,南越与熙国再次互通文书,南越使臣携礼入京觐见。 距婚期半月的时候,郑贵妃着人将婚服与头冠送来了姜府。 郑贵妃虽应了她推脱婚约一事,在筹备婚仪上却是半分也没含糊,头冠上的珠玉闪烁,光彩溢目,绣制婚服的绣娘都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婚服以金丝作绣,南珠作饰,如花如锦。 饶是打定了解除婚约的主意,也知自己不会有穿这身衣裳与洛长安成亲的机会,姜满还是没忍住穿在身上试了一试。 很美,也比当年的婚服更为繁复厚重,只穿戴在身上一会儿,压得人肩背有些发僵。 姜满对镜装扮,瞧了一会儿便卸下去,让青黛将婚服与头冠收好。 她拿起放在婚服旁的香囊,从中抽出张折成条状的信纸来。 南越使臣不日将至燕京,在朝拜宴中奉上草药奇珍,瑞兽珍禽。 此次来燕京的使臣中,有一位身份特殊的来使,是南越的帝姬。 南越三朝以前女帝登基,为表地位尊崇,将沿袭了多年的公主的称谓改换帝姬,昭示皇子皇女皆有权承袭帝位。 此次随着使臣队伍一同前来的,是南越皇上的第四女,长平帝姬。 愿跋涉万里前来熙国,她显然不只是为了在燕京游逛一圈而来。 陆长平…… 姜满念着这个名字,眼前忽而浮现出一双金昭玉粹的眉眼来。 她展开另半张信纸。 南越使臣入京的第三日,皇上将携诸臣子一同前往行宫,观南越送来的珍稀马匹与鹰隼等兽类。 负责驯服运送兽类的,是南越将军的亲眷,若兽类伤人,此人难辞其咎。 郑贵妃要在这个人身上做些文章。 姜满暗自思量,自案侧取了只烛台。 郑家显然已有所准备,郑贵妃将这些告诉她,无非是想将她当做计划的一环,问她是否愿拿命去搏一搏。 信纸放在烛焰上,火舌舔舐,沿着边缘窜上来,将字迹一点点烧尽。 灰烬跃动在空气里,散出焦糊味,姜满松开攥紧的指,轻抚了下掌心掐出的血印。 不要犹豫。 她对自己说。 不能犹豫。 她早已在梦中预知过洛长安的种种抉择,她不要他再做选择,也不要再做那样的梦了。 -- 南越使臣入燕京时,燕京城里的流言已开始消泯。 来使的阵仗浩荡,不仅在前的两辆马车镶金嵌玉富丽堂皇,更有带来的十二车朝贡之礼,车队入城,自长街头蜿蜒至长街尾,声势浩大非凡,十足彰显了南越的财力丰厚。 燕京早在半月前已有所准备,有明正司护送入城,皇上携众臣在千秋殿相迎。 身为与皇室有婚约在身的人,姜满同样受邀前往,与洛檀同在一席。 千秋殿开阔恢弘,自阶下一眼望不见殿门,直至使臣上殿,姜满才勉强看清那几人的服饰样貌。 与她和洛长安在太康时所见南越人的服饰相似,只是更为端正庄重。 众使臣缓缓行至阶下,最前的少女立在大殿中央,携众人弯身叩拜。 “臣女长平,见过陛下。” 少女声音清亮,眉眼间尽是华彩,姜满一时没能移开目光。 那便是南越的长平帝姬了。 第72章 她穿着一身南越人的服饰,与在太康时所见并不相同,姜满望着她,想到她在别月楼时所言。 在太康走动,拉拢连结各方势力,如今又前来燕京,陆长平的目的与野心不言而喻。 一声‘平身’落在殿中,陆长平起身,示意身后侍从上前,拿出一柄弯刀。 弯刀是以南越的兽骨所制,珠玉嵌在刀柄刃背,汇成日月同辉的纹样,彰显着帝王彪炳千古的伟业。 这样宝物得了皇上青眼,陆长平奉上弯刀,与使臣入席而坐。 大殿的另一侧,她坐得端正,扫视一周,目光里全然没有远来异国他乡的拘束。 少顷,洛长安上殿,向皇上禀报使臣的安置情况。 姜满抬起眼来。 对面的陆长平与她一同抬眼。 可她却没有看向洛长安,目光径直越过来,冲姜满挑了下眉头。 第56章 陆长平显然也已认出她来。 姜满回望过去,弯着眼,朝她笑了笑。 视线短暂交错,二人心照不宣,很快移开目光。 使臣的朝拜很快结束,为护来使的安危,明正司随行,将一众人等送至宫外的驿馆。 姜满借此契机去了一趟昭华宫,得知了郑贵妃的安排。 太后闭门颐养,郑家如日中天,如今宫廷内务已全然交到郑贵妃手中,故而只要她想,在行宫安插人手并非难事。 驯兽的宫侍会在南越送来的马匹上动手脚,届时烈马袭人,再有提早安排的人手将其射杀。 射杀,验毒,栽赃,郑贵妃的人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们自然不敢伤及皇上的龙体,姜满便成了一个很好的人选。 元陵姜家的小姐,三皇子的未婚妻,不伤及皇室中人,却又有足够的分量。 这些时日过去,姜满心中早已打定主意,没有犹豫地答应了她。 走出昭华宫时,她撞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姜小姐,许久未见。”洛璟自宫巷转角处走出来,截住她的脚步。 姜满步子一顿。 她与洛璟的确许久未见。 她弯身,朝洛璟行礼:“五殿下。” 洛璟抬手扶她:“姜小姐不必多礼,等到你与我皇兄大婚后,便该是我向你行礼,叫你一声皇嫂了。” 姜满不欲与他多言,只道:“五殿下说笑了。” 洛璟不在意她冷冷淡淡的神色,笑着:“姜小姐从昭华宫来?看来回到燕京的这些时日,你与贵妃娘娘走得很近?” 姜满道:“贵妃娘娘思虑周全,近些时日都忙于操持臣女与三皇子的婚典,总想问问我的意见,今日刚好空闲,便召我前来。” “说得也是,使臣离去后,姜小姐就要与皇兄大婚了。” 洛璟点点头,转而道,“不过你怕是还不知,眼下这会儿,皇兄可是正陪着南越的长平帝姬呢。” 姜满微微怔住。 见他的话对姜满似乎有所影响,洛璟又道:“听说是长平帝姬的意思,今日宴散后,她亲自向父皇指明,游逛燕京时要三皇子作陪。” 姜满沉默一瞬,很快从怔然中抽离,平静地看着他,问:“五殿下有话直说就是。” 洛璟眯着眼:“听闻那长平帝姬与皇兄年龄相当,很是得南越君主的喜爱,如今她与皇兄走得这样近,姜小姐不担心么?” “臣女不明,我需要担心什么呢?” 姜满佯装听不懂他的挑拨,笑道,“说来,比起臣女,五殿下似乎更该担心自己些。长平帝姬自南越而来,关于南越的二皇子,她所知道的,可比三殿下要多得多了。” 洛璟目光阴沉。 姜满继续道:“五殿下,人心不足蛇吞象,小心机关算尽,到头来只落得一场空。” 说罢,她不顾洛璟阴沉的面色,绕过他,径直离开。 长平帝姬游逛燕京,的确指明要洛长安作陪,姜满才一回府,便听青黛说起此事来。 青黛的消息大多自街上听来,她能听到这样的消息,大抵消息已传遍了燕京城。 姜满只是颔首,转身回房。 她坐在案前,轻抚了下心口。 还在跳,酸酸胀胀的。 尽管打定了要与洛长安解除婚约,离开他的主意,可想到他此次前去迎候使臣,与长平帝姬相处许多时日,如今回到燕京后没有先来找她,而是与长平帝姬走在一处,她的心口还是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她不该这样的。 明明要舍弃掉这段感情的人是她,她怎么还能如此理所当然地对他不断求索?她怎么能如此,贪得无厌? 眼下她该挂心的,不该是洛长安与 长平帝姬的交情。 他们总要分道扬镳,她只见到他安然无恙,全须全尾地回到燕京便好。 这就够了。 姜满放下手臂,摊开掌心。 她该想的,是后日那攸关生死的一劫。 她这双手已有许多时日未曾握过缰绳,不知后日在行宫林苑,能否驱驭那匹发狂的烈马。 姜满垂着眼,收拢指节。 “姑娘。” 青黛轻叩房门,在外道,“有客前来。” 姜满倏然抬眼。 青黛接着道:“是宋公子。” 眼中才亮起的星点消散,姜满应道:“我这就来,带他去茶室等一会儿罢。” 换下参宴的礼服,姜满推开茶室的门扉,被蒸腾起的水汽迷了眼。 茶香氤氲,雾气飘散,她跨过门槛,看清坐在白雾后的那张脸。 回到燕京后,宋洄的打扮不再如住在寺庙时那样随性,眼下换了身锦袍,发上带了冠,从前的矜庄气便显现出来,重新变回了燕京城里世家公子。 姜满看着他,觉得这人总算有了几分她记忆中的模样。 “宋表兄。” 看着他规矩整洁的模样,姜满也规规矩矩地唤他,坐在他对面,“你怎么来了?” 她更衣收整这一会儿,宋洄已自行沏好茶,见她落座,为她温好一只杯盏。 他倒一盏茶递给姜满,举手投足间十分熟稔,颇有几分主人的做派。 “听说你不日就要大婚,我来瞧瞧你。” 宋洄说着,拿出只锦盒放在案上,“我前几日去见了一趟祖母,这是她赠与你的新婚贺礼。” 锦盒里装着只清润的玉镯,一眼瞧去便知是件贵重的东西。 “宋祖母她……” 姜满抚着微凉的镯子,问他,“她近来身子如何?寺里的衣食终究比不上燕京城里的,如今宋家的案子已了,她为何不愿回府呢?” 宋洄道:“祖母还算安好,回府一时我也曾问过她,她只说当年既立誓此生不回燕京,与燕京的缘分便算是尽了。她不喜人去打扰,在寺院里住着反倒清净。” 姜满合起锦盒:“替我多谢宋祖母,问她安康,若她愿意,我择日前去拜会。” 宋洄笑着颔首,又自袖间取出一张漆封的信笺来:“方才的镯子是祖母送你,这件东西,是我这个做表兄的送给你的。” 姜满接过信笺,轻捻上面的漆印。 见她疑惑,宋洄道:“是当年……在筠山,我父亲接到的调令。” 姜满猛然抬首。 是那封作假的调令。 “宋家虽得平反,到如今却已然没落,即便有残存的些许势力,也远不足以成事,但你不一样……洛长安,也不一样。” 宋洄很认真地看着她,道,“小满,我始终相信,你与他,是能改变这里的人。” 姜满却轻轻摇头,将信笺推回去:“表兄该已知道,我兄长被派往南境,前些时日才历经一劫,如今又多日没有消息。眼下,姜家全然被人攥在手心,我如今什么也不想,只想护佑姜家,只求自保。” 宋洄却执着地摁住信笺一角:“小满,逃避不是解决困局的办法,终有一日,你会需要的。” 正僵持,外面传来青言带着讶然的唤:“三殿下,您怎么……殿下,姑娘正与宋公子谈话,请您等奴前去通禀……” 声音混杂着门扉的砰然响动落在茶室中。 “宋迎溯?” 二人同时抬首。 宋洄起身,朝走入的少年躬身行礼:“三殿下,许久不见。” 姜满抬起眼。 洛长安还穿着那身上殿的朝服,一身纡朱曳紫,端的是金尊玉贵。 他也朝她看来,本被风染凉的目光变得柔和。 宋洄留意到他的神色,故意朝旁挪动脚步。 视线被遮住半数,洛长安的目光不情不愿地偏了偏:“你来做什么?” “宋家与姜家交情深厚,我与小满又有幼时的情谊,我来见我的表妹,还要知会殿下么?” 宋洄不紧不慢道,“我倒是听闻殿下与南越帝姬同游燕京,好不悠闲快活,这会儿是得空歇下了?” 洛长安眸色微沉:“你的消息倒广,宋府的事不够你忙?” 第73章 眼瞧着二人之间的水被搅浑,宋洄也不过多纠缠,笑道:“殿下说得是,同小满喝了许久的茶,我这会儿正打算回府去。” 他说着,朝洛长安行礼,一脸笑意地同二人辞别。 姜满送他至门前,命青黛送他出府。 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姜满转回案前。 洛长安随她走过去,屈膝,挨着她跪坐下来。 姜满才要将宋洄留下的信笺拿给他,却听他先开口道:“明正司奉命护送长平帝姬与使臣,路经天盛街,顺路采买些物件,并非是我要与她一同前去。” 姜满心头微动,口中却道:“我又没问你这个。” “可我想同你说。” 洛长安为她沏茶,边道,“不知为什么,自岁除你在灯花台落水,我心中始终落不得安稳,总觉得有事要发生……离开燕京的这几日,我没有一刻不想快些回来见你。” 姜满捏着茶盏,不知怎么应他。 胸腔里酸胀着,比洛长安没来见她时更甚。 好一会儿,她将信笺推给他:“宋洄带来的,是当年在筠山,宋将军曾收到过的那封,作伪的调令。” 洛长安皱了下眉头,很快明白了宋洄的意图。 “他既送来,便收下罢。” 他捻着信笺,与宋洄说了一样的话,“总有一日会用上的。” 姜满没再推脱,收好信笺。 她倚着茶案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问:“你这几日同长平帝姬相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洛长安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我与她并不算相熟,使臣入京,准备与安置大多是周瓷同她商定,不过她自幼跟在南越的君主身边学习政事,几经接触能看得出,她是个很敏锐的人。” 姜满道:“她已认出我们了。” 洛长安点头称是:“身为南越皇室的人,悄声前去太康并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同样,我们去过别月楼的事,她也不会说出去。” 姜满听懂他所言之意,了然颔首。 他们与长平帝姬之间并非敌对,还有可能是同盟。 见了想见的人,交待了想交待的事,洛长安同姜满告辞。 明正司还有公务要处理,使臣来后,他本没什么空闲的时间更是吃紧。 他撑着案桌起身,边道:“明日,皇上会与南越使臣商议边地之事,我得不出空闲,后日去往行宫;林苑前,我来接你。” 姜满却先一步摁住他的肩膀,将他摁回茶案前。 “后日,洛檀已先与我商定一同前往行宫,宫里的马车会来接我,我们在行宫见面便是。” 她站起身,及地的衣摆掠过洛长安的袍角,勾绞一瞬,拖曳出一片缠绵的痕迹“你离开燕京的时日,郑贵妃送来了一件衣裳。” 洛长安仰起头看她,猜出她在说哪一件。 他眉心微动:“等到南越使臣离开,我们……” “不等了,我穿给你瞧瞧。” 说罢,姜满松开搭在他肩侧的手,转身出了茶室。 天色将晚,初春的风里染着些许草木的清香,撞开门扉,与铃叮作响的金玉声一齐飘进来。 吉服曳地,本是庄重而华美的样子,影子踩着夕照的余晖走进来,却像是一片轻盈的光。 洛长安的眸子也随着那片光影熠熠闪动起来。 她没有点红妆,素着一张脸,长发也只简单挽在脑后,坠着琳琅金玉的冠冕看起来很重,草草压在发顶。 赤红的夕晖落在她的发顶,拂过她的脸庞,映亮她沁着柔色的双眼,她向他望来,像是与他在红烛中对望。 屋室安静,茶水的白雾浅浅淡淡地蒸腾着,洛长安仰首望着她,接住她伸来的手,目光至虔至诚。 吉服厚重,姜满撑在他的掌心,缓缓挨在他身侧坐下来。 她在 他一刻不离的目光里回望他,问:“好看么?” “很美。”洛长安轻轻回答她。 姜满偏了偏头,笑道:“有多美?” 洛长安平白被她这一笑恍了神色。 他拿目光描摹过她的眉眼,抬指轻触她颊侧的金玉流苏,翕动的睫羽下,似有什么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将要迸出一般,最终却只轻捻了下那条流苏的尾。 “美到……” “想将你奉至庙堂,做我日日叩拜的神明,又或是……” “筑一座玉楼金阙,将你藏在里面。” -- 前往行宫林苑的清晨,天气晴好。 洛檀依照约定前来,接姜满一同前往行宫。 一连几日不得好眠,又起得太早的缘故,姜满没什么胃口,早膳只草草用了两口便随洛檀一同坐上马车。 太后免除问安多年,郑贵妃摄六宫事后,亦无需众人前往问安,洛檀一贯不会起早,也没来得及用膳。 幸而静妃细心,提早备了糕饼,叫二人在路上填饱肚子。 糯米糕精致,点着桂花蜜,姜满勉强吃下两块,放下瓷碟。 她心里装着今日要做的事,实在提不起胃口来。 洛檀瞧出她神思恍惚,换了块螺丝饼喂到她嘴边:“姐姐的神色不大好,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姜满接过来,遂她的意咬了一口:“起得太早,还有些困。” “姐姐骗人呢。” 洛檀已与她熟络,毫不犹豫地拆穿她,“是不是为这几日燕京城中,三哥和南越帝姬的流言呀?” 姜满抬眼:“流言?” 洛檀才咬了块糕点,含糊不清道:“是啊,姐姐不用在意那些,燕京城里的流言总是隔几日变一个样,昨日还传你与三哥如胶似漆,今日便能传他与南越帝姬……哎呀,我母妃说了,南越帝姬是有权承袭南越皇位的人,自然不会甘心留在熙国,我三哥更不是甘愿去给人家做驸马的人,那些流言都只是他们胡乱编排的,傻子才会相信呢。” 姜满愣怔着点点头。 她倒是没听说这个。 穿行一段山路,马车停在行宫外。 姜满下了马车,与洛檀一同前往行宫后的林苑。 刻意绕路去接姜满的缘故,他们的马车到的晚些,走到林苑时,人已到了大半。 前来行宫的不止皇室子弟,更有得皇上青眼的几个朝臣,眼下皆已候在场边的石台上。 明正司担着护送使团的职责,故而洛长安与长平帝姬也早已前来,亦是护卫使团的缘故,洛长安今日未到石台上观景,而是候立在场侧。 长平帝姬立在众南越使臣前,远远见了姜满,朝她望来。 她仍是那双笑眼,姜满边朝石台走,回望过去,唇角却被愁绪压得抬不起来。 不多时,皇上携郑贵妃前来。 驯兽的宫侍早已侯在场侧,得郑贵妃的神色示意后,牵来马匹。 南越进贡十数匹宝马,皆毛色赤红,神骏矫健,几个试马的侍卫跃上马匹,在场中奔驰一周,至皇上与郑贵妃面前勒马跃下,屈膝跪身。 烈马难驯,几人试马有功,皇上圣心大悦,笑着赐赏。 赏赐过宫侍,皇上抬眼扫过场中马匹,又看一眼今日伴驾的众人,道:“听闻这些马匹皆是烈马,极为难驯,眼下已有人试过这些马匹,众卿若有敢一试,孤择十之二三相赠。” 姜满抬首,迎上郑贵妃瞥来的目光。 “陛下。” 郑贵妃转瞬收回目光,柔声开口,“妾听闻,姜小姐身在元陵时便喜爱骑马,亦极擅长驭马,来燕京后还曾制住发狂的马匹,救了五殿下一命,眼下三殿下与姜小姐喜事将近,依妾看,今日这马匹,少不得要赐予姜家小姐一匹的。” 霎时间,众人的目光皆朝姜满望来。 这其中,亦有洛长安疑惑不解的目光。 姜满察觉到他在看她,面色不变,更不与他对视,掩在衣袖下的指节悄声攥紧了。 皇上的目光亦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颔首道:“也好,他二人这婚事拖了近一年的时间,是该赏赐些特别的东西。” 郑贵妃笑着,看向姜满:“姜小姐,陛下赐赏,还不快些上前来。” 姜满一步步走上前去。 她屈膝跪下,缓缓道:“臣女,谢陛下赏赐,谢贵妃娘娘抬爱。” 话音才落,场内忽而传来一声惊叫。 烈马扬蹄,本牵马立在场中的宫侍被马蹄高高踢起,摔向场边。 事发太过突然,场侧众人亦惊,呼喊着,纷纷逃窜。 驯马的宫侍重伤,其余宫侍为免手中马匹同被惊扰,只顾着牵拉手中缰绳,将马匹引向场边,场中失控的马匹无人看顾,在场中疾奔起来。 立在场侧的长平帝姬面色冷静地后退两步,命那位驯兽的使臣上前。 使臣本因这措手不及的意外愣怔着,得了命令,忙吹响呼哨,奔向场中。 可他脚步虽快,却快不过发狂的烈马,马匹迅然奔腾,径直朝石台而来。 “护驾,护驾!” 第74章 郑贵妃惊声唤着,场侧的侍卫匆匆上前。 马匹却更快一步,朝皇上奔来,眼瞧着就要扬蹄踏下。 姜满横心上前,一把牵住缰绳,翻身上马。 马匹高扬着前蹄,躁动着,几乎要将姜满甩下,她死死攥着缰绳,引马匹朝旁侧踏去。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直直射来,射中了马匹的左腿。 马匹一声嘶鸣,马背上的姜满顿然失了衡,她咬牙,指节松动,自马背滚落下来。 “小满!” 自空中摔落时,她听到洛长安的一声唤,亦听到融在风里的,一声弓弦震颤的铮鸣。 箭矢再次向马匹射来,或者说,那箭矢看似是向马匹,实则却是向她射来。 可她无力顾及,亦无力躲避。 箭矢没入腰腹的时候,姜满抬眼,看向护在皇上身侧的郑贵妃。 郑贵妃满眼惊愕地看着那支箭。 不是她。 姜满收回目光。 这支多出来的,此刻刺中她的箭矢,不是郑贵妃的安排。 是有人想要她的命。 “小满!” 呼唤声再次自耳畔响起,姜满只觉身体一轻,似是落在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可她好痛,身体只能感到腰腹的痛楚,血液涌动着,争先恐后地自伤口处流出来。 “御医,御医!” 洛长安将她捧在怀里,指尖颤抖着,探上她的脉息。 “小满,不要,不要睡……” 点在脉搏上的指尖冷寒若冰,拥在周身的手臂不住发颤,姜满听到他惊慌失措的唤,努力睁开眼。 她望见洛长安通红的眼眶,与用力压在眼眶里的,几欲夺眶的泪水。 真熟悉啊,他此刻的神情。 像是许久许久以前,在燕京的城楼下,望尽死生的那一眼。 说起来,距离他们上一次诀别的时候,好像也已过了许久许久了。 身上的力气在渐渐抽空,身体似乎也在命数的流逝中适应了疼痛,姜满抬手,轻轻推了推他。 她移开目光,唇畔翕动着,缓缓吐出两个字来:“臣女……” 洛长安神色微怔,下意识抬眼。 一道阴影覆落下来,压住二人的身影。 皇上负手而立,垂着眼,神色不明。 “陛下。” 喘息起伏间,伤口涌出更多的血来,姜满不顾唇齿间涌出的鲜血,断断续续道,“臣女今日一劫,恐……时日无多,唯有……一愿,请陛下成全。” 她说着,侧开目光,再不去看洛长安的眼。 “往昔先皇之命不可违,但我与三皇子……实非良配,而今命在旦夕之际,臣女想替自己求一副自由身……求陛下……” “解除臣女与三皇子的婚约。” 第57章 话已说尽了,姜满始终没有看向洛长安。 事实上,她也有几分庆幸,此时此刻的力气已不足以支撑她看清洛长安的表情。 拥着她的怀抱细碎地颤着,握在她腕子上的手冰冷,始终没有放开。 人影分迭晃动,耳畔充斥着嘈杂的声响,姜满看不大清楚了,索性合上眼。 她放任渗入脉息里的痛楚流淌向四肢百骸,放任自己的意识一点点沉下去。 混混沌沌的黑暗中,好似有人燃起了一支火烛,烛焰的光闪动,即便合着眼,姜满也能感到那熠熠煌煌的光亮。 火光直晃人眼,她的睫羽被刺得微颤,缓缓掀开眼皮。 白茫 的光线闪过,眼前一片大亮。 所处之地是一间金碧荧煌的小阁。 雕作缠枝花的烛台铺满屋室的四角,映亮装点房屋的金漆玉石,而她正坐在金玉堆迭中,坐在屋室的中央。 历经过太多梦境,姜满立时明白过来,这也是梦。 玉楼金阙,贝阙珠宫,大抵是那日洛长安的所言留在了她的意识里,才叫她来到了这样的地方。 所以当门扉叩开,熟悉的影走入时,她朝他露出一个笑来,说:“你来啦。” 洛长安脚步微顿,动作间竟带着迟疑的颤抖,一步一步走近她。 及地的袍角自烛火中穿过,他在距她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 梦里同样是春日,他披着一身勾着暗绣龙纹的长袍,长发束起,戴了只式样简单的发冠。 长袍轻薄,勾勒出青年瘦削的骨,他的影子轻飘飘的,眼中是一片化不开的沉郁颜色。 他似是在病中,面色惨白,唇瓣半分血色也无。 姜满仰头看着他,恍了下神。 她问:“怎么不过来?” 洛长安却后退一步。 姜满眨了下眼:“你在怕我?” 洛长安轻轻摇头。 姜满更加不解:“那是为什么?” “我……”洛长安仍立在原处,开口,嗓音带着滞涩的沙哑,“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我今日的样子,不大好看。” 姜满哑然失笑。 这是什么理由? 她向他伸出手,招他过来:“你什么样子我没瞧见过,过来。” 洛长安这才重新挪动脚步。 衣摆停在她身侧,姜满扯着他坐下来。 两个人贴在一起,姜满抬手抚摸他的发冠:“不过,我的确还没瞧见过你加冠后的模样呢。” 洛长安的神色有一瞬悲恸,轻轻“嗯”了一声,道:“是我不好。” “你没有不好,你很好,洛宁,别总一副亏欠我的样子。”姜满放开他的发冠,“让我瞧瞧,你哪儿不好看?” 她顺着他的发抚下来,抚过他藏在发束里的几缕华发,指尖落在他的额头,微微勾动,流连在他的眉眼,触到他眼下淡淡的青色。 洛长安握住她的手,止住她的动作:“小满。” 姜满的鼻腔涌上酸涩,手腕垂下来,指节绕上他的,同他的手指交缠在一起。 她笑着说:“你不知道,当初自元陵来燕京前,我曾与母亲说,若是同我定婚的那个人生得不好看,我就同他退婚,回元陵去。” “可我来燕京的第一天,就决定留下了。” 洛长安眸光闪烁,小心翼翼地问她:“你不怪我么?” 姜满捏了下他的手指,反问他:“怪你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么?” 洛长安将她的手扣在掌心里:“我以为你不会原谅我,也不想再见到我了。” 姜满摸到他的掌纹,轻轻挠他的手心,“我这不是来了嘛,倒是你,怎么在梦里也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洛长安倚着她,缓缓垂首,将脑袋靠在她的肩侧:“我只是有些累,也很想你,这些时日我总会觉得,我好像沿着这条荒无人迹的路走了很久很久,好像……已经要走不动了。” 姜满蹭了蹭他的发:“那就停下来,歇一会儿罢?” “好。”洛长安在她的肩侧点头,额发轻蹭着她的脖颈。 烛火照映,他的影子好似在一寸寸变得浅淡,许久,他道:“这四年里,我常想,如果一切从来都不曾发生过,如果这世间的所有都是一场梦该多好。” 姜满摩挲着他指侧因握笔而生出的薄茧,打趣他:“那我呢?连我也要变成一场梦么?” 洛长安合着眼,低声呢喃:“你已经是我的梦了。” 姜满一怔,侧过头看他。 “好啦。”洛长安捏了捏她的手,打断她的思绪,“天快黑了,再陪我一会儿吧?” 姜满抬眼,这才望见窗外那一片荒芜而昏沉的颜色,也听到萧瑟的晚风里传来阵阵恸哭。 那是来自这座小阁之外的,很遥远的哭声。 天尽头有钟声响起,一声叠着一声,喤喤而鸣。 嗡鸣穿耳,姜满在一阵刺痛中惊醒。 帘帐遮住日光,在晨风拂动下微微一荡。 瓷碗碰撞着发出声响,青黛端着盛药的托盘走到床畔。 “姑娘!”托盘还未放下,她瞧见姜满睁开的眼,动作一顿。 碗中的药因她的动作晃荡出来,氤氲出苦涩的味道。 苦味令人清醒,姜满动了动嘴唇,发出一个嘶哑的音节来:“青……” 用了力的缘故,腰腹传来痛楚转瞬将她淹没。 青黛忙放下托盘,为她倒了一碗水。 她拿瓷勺舀着水一点点喂给她,边喂着,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姑娘,你终于醒过来了,你不知道,你昏迷的这些时日,我当真是怕极了……” 唇齿得到浸润,姜满忍着疼安慰她:“好啦……我这不是醒来了,别哭啦。” 青黛哭得更凶了。 姜满忙转开话题,问她:“我睡了很久么?” 青黛揉着眼,点点头:“姑娘睡了足足五日,御医来瞧过,还有那位周大夫,我才知她竟是明正司的人。” 姜满心中了然。 是周瓷。 她早该想到的,还没来燕京时,洛长安就已在关注着她的动向了。 第75章 见姜满的神色恢复清明,青黛站起身:“姑娘醒了,我先去告诉阮姑娘。” 姜满眨动眼睫:“阮朝?” 青黛同她解释:“那日姑娘中箭重伤,宫里的人送姑娘回来,到夜里三殿下来了一趟,守了姑娘整夜,天亮时才离开。” “这几日他也是如此,夜里来守着,天亮又离开,白日就叫阮姑娘前来,留意着姑娘的消息。” 姜满的伤口发疼,胃也绞着,一阵阵传上来。 她咬着牙问:“林苑的案子呢?” “姑娘是说南越使臣企图行刺陛下的那桩?”青黛回忆了一下,道,“听闻那匹马直袭圣驾是早有预谋,仵作在那匹发狂的马身上查出了南越人特制的毒,制这种毒的草药只南越的皇室中人才有,而驯养进贡马匹的人是南越将军麾下的人,忠于南越,极受将军器重。” “陛下下令,扣留南越的使臣在驿馆,将那个驯马的使臣与长平帝姬关押了起来。” 姜满心下思量。 郑贵妃的计划里并没有长平帝姬,是有人故意将她带入局中么? 是洛璟? 那支想置她于死地的箭也是他么? “还有……” 青黛犹豫着,又道,“还有姑娘同陛下所言的退婚一事……姑娘当真要同三殿下退婚么?” 姜满跳出思绪,点头:“青黛,你且先同阮朝说,不要到明正司禀报。” 青黛:“姑娘……” 姜满抬了抬手:“帮我更衣,我要入宫一趟。” 宫里的消息向来传得很快,姜满才经过青黛搀扶着穿过一道宫门,郑贵妃的人便抬着轿辇前来接应。 姜满被郑贵妃的轿辇接到了昭华宫。 郑贵妃看着她勉强直起的身形,浅浅瞥一眼她腰腹上的伤处,道:“那另一支箭……” 姜满接道:“不是娘娘的安排,臣女知道。” 郑贵妃点一点头。 姜满又道:“不过臣女想知道,长平帝姬的事,在娘娘的计划中么?” 郑贵妃笑了,轻哼出声:“不在我的计划之中,却在另一个人的计划之中,我忙这一遭,怕是要给旁人做嫁衣裳了。” 姜满想了一下:“那位南越的将军,是南越二皇子的人?” 郑贵妃沉默着,没有出声。 姜满了然,道:“娘娘放心,您既愿助臣女脱离这方困局,臣女也不会让您的谋划白费。” 郑贵妃挑了下眉头:“打定主意了?在林苑时的话还未成定数,若等陛下下了旨,可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姜满掐紧衣袖,颔首:“是,多谢娘娘相助。” 郑贵妃缓缓起身。 “放心,我替你问过,姜世子无事。”她走到姜满身侧,拍了下她的肩,轻飘飘地同她交待,“随我来罢,这会儿皇上 在御书房商议政事,我带你去等,也好快些成事。” 在行宫林苑,姜满挺身护驾的忠君之举被众朝臣看在眼里,当日又有南越使臣在侧,这些时日过去,早已成了众人皆知的一番佳话。 而她为护圣驾重伤,濒死之前那样坚决的请求,亦被众人听在耳中。 有自御书房议政离去的众臣亲眼所见,又有郑贵妃帮扶的婉言相劝,皇上不得不点了头,赐下一道迟来的退婚书。 圣旨既下,一道殿前宣旨,另一道送去了明正司。 姜满叩首谢恩。 回到姜府时,阮朝已离去了。 府内一片寂静。 拖着伤到宫里走了一遭,姜满身上乏累,伤口也隐隐作痛,回房后脱下外袍,便径直倒在了帐子里。 一桩心事放下,她合上眼,身体顿时卸了力。 这一次熟睡,她没有陷到梦境里。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夕照落下,房中未燃烛火,昏沉一片。 姜满掀开帘帐,只能望见月光投下的影子,浅浅淡淡,好似转瞬就能被风吹散。 屏风侧还放着她入宫觐见时所穿的外袍,她看过去,心里竟有一瞬空落。 她勉力撑起身子,倚在床畔,怔愣了一会儿。 落在地上的光忽而晃动,若投石入水,荡开一片细碎的光影。 帘帐拂动,窗子叩开,一道影与夜风一同掠进来,遮住仅存的光亮。 洛长安步履缓慢,一步一步走近她,最终立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逆着月光,他的表情不大明晰,却叫姜满莫名想起那场走到尽头的梦境。 于是她看着他,如梦中那般对他说:“你来啦。” 洛长安目光一动:“你醒了。” 姜满神色如常,平静地对他笑:“是啊,早就醒了。” 洛长安盯着她的脸看,问:“为什么?” 姜满偏了偏头,躲开他的目光,故意道:“你清楚的,你我的缘分早就该尽了。” “我不是问这个。”洛长安却摇摇头,言语间压着冷,“你想解除婚约,为什么去求郑贵妃?” 姜满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笑意:“那我该求谁呢?” 话音落,阴影陡然压下,洛长安俯下身,手指扣在她的肩侧。 曲起的指节在月下显出青白的颜色,他克制着双手的力气,脱口的字字句句都好似质问:“所以,为了不嫁我,你用自己的命来赌?” “你可以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们的婚约,却怎么能不在乎你自己的性命?” 姜满迎上他的目光。 “除了这个,我什么筹码都没有。”她言辞冷静,“如果可以,我宁愿用我自己的命来换,换我兄长的安危,换姜家这一世的平安,我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同你没有半分干系。” “那我呢?” 一声问落在耳畔,肩侧的手缓缓松了力,洛长安尽力压着嗓音里的颤,“那我们呢?” “我们的过往,也全然同我无关么?” 姜满笑出声来,眼眶却发酸:“过往?殿下是在说幼时那段仓促相识的过往,还是在说自我来到燕京这一载,你我相互遮瞒、掩饰、欺骗的这段过往?” 洛长安愣怔一瞬。 话音很轻,响在耳畔,却好似叩击着他的耳膜。 洛长安的胸腔顿然发堵,窒闷的感觉几乎将他溺毙。 遮瞒、掩饰、欺骗。 是啊,是啊。 一直以来他的所作所为,都正如她所言一般。 目光空茫,他看着自她眼角流下的泪水,下意识抬手,想要替她擦拭。 姜满一把拂开他的手。 “洛宁。”她唤着他的名,依旧弯着唇,却没有半分笑意,“我们如今已没有婚约所在,我没有理由继续留在燕京,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你要一直欺瞒我,直到我们分别么?你真的,不愿同我说一句实话么?” 她的嗓音偏冷,语调却染着几分恳切,洛长安的睫羽猛然一颤。 他收回手,轻声道:“你很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姜满得到了他的回答,轻笑出声。 “是。”她比他要笃定太多,掷地有声地应他,“所以我曾试探过你,问过你许多遍,在栖云寺,在青俦山,在潭州城。” “可为什么?” “你明明都知道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可你却从不愿问我一句,从不愿承认,从不愿同我坦诚。” “为什么?” 她再控制不住上涌的情绪,连声质问着他,泪流个不停。 洛长安心头一颤。 “小满。”他蹲下身,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拭她颊侧的泪水。 姜满没有再躲,连动作都没有。 泪水抑制不住地自眼眶滚落,她一瞬不眨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指腹流连过她的眉眼,却擦不尽她的眼泪,洛长安捻着指腹的湿润,心间早已乱作一团。 “我……” “我在怕。”许久,他回答她,“我做了太多错事,我怕你会怪我,怕你会厌憎我,因此舍弃我,怕你会……恨我。” 日久岁长,蝉联往复,他以为他早已得到那个支撑他走下去的答案,可当她如此相问的时,他竟一时分不清,撑着他走到如今的,究竟是对她的执念,还是他心中层叠堆积的怯与悔。 姜满捉住他的手。 血和眼泪一起落,腰腹的伤口因她的动作撕裂开来,鲜血洇湿了细布与她身上的轻衫,也洇湿了洛长安的衣袍。 她倾身,拥住了他。 洛长安下意识勾起手臂,环在她的周身。 血腥气铺散开,眼泪打湿他的脖颈,血与泪融成了他们的连结,姜满贴靠着他,收紧手臂。 他们相拥的那样紧密,姜满清楚地感知到他颈侧脉息的跃动,若潮水一般起伏错落的心跳声中,她听到自己说:“我没有恨你,没有厌憎你,没有怪你。” “可是洛宁,你放过我罢。” “求你。” 洛长安的身形顿然僵硬。 一声声决绝的恳求落在耳畔,痛楚自胸腔弥散,蔓延在涌动的脉息,绞紧他,几乎令他说不出话来。 第76章 “可若是,我不要答应呢?” 他环着她,禁锢着她,却生怕牵扯到她的伤口,半分力气也不敢用。 “望山初见,饶水结誓,我们拜过天地,饮过合卺……” 他的牙齿几乎咬碎,沉沉的眸光里是近乎将人吞没的执念,“姜满,我等了又一个十七年才等到你,绝不可能再放开你。” 环在他颈后的手臂缓缓松开,姜满收回手,只在他的颈侧留下一片泪痕。 她在他的怀里抬起头,嗓音已恢复了平静,轻声说:“可是洛宁,我放开你了。” 第58章 话音落下,脚步声自外传来,洛长安却仍不愿松开手。 他执拗地看着她,眼眶发红,好似打算长久地留在这里,直到她改主意为止。 叩门声响起,姜满的脑中的弦骤然绷紧。 门扉推动,吱嘎晃了一下,没能打开。 房门不知何时落了锁。 姜满垂眼,迎上洛长安泰然自若的目光。 是他做的好事。 洛长安眨眨眼,面上半点没有被拆穿后的赧然。 “姑娘醒了?”青黛再次叩门,问询道,“姑娘还未用过晚膳,我端来些吃食,姑娘吃些东西,等会儿也好服药。” “我这便来。”姜满应她,没有要给洛长安遮掩的打算,轻推了下他。 洛长安也没有放开她的打算,环着她的手臂半分也不肯松。 “放手。”两相对峙着,姜满又推了推他,道,“洛宁,你放开我,我的伤很疼,要换药。” 环在周身的手臂绷紧,洛长安垂眼看着她轻衫上的血迹,最终缓缓放下了。 姜满推开他,撑着身子下床。 她拂开洛长安想要搀扶的手,踉跄着,一步步朝房门走去。 气候尚未回暖,她的衣衫薄薄一层,洛长安忙跟上她,拿起屏风旁的外袍覆在她的双肩。 他跟在她身后, 几欲伸手扶她都被躲过去,却又生怕她跌倒,只得小心翼翼地勾住她的衣袖一角。 二人就这样缓慢地,一前一后行至门畔。 伤口泛疼,姜满的额前已因疼痛而沁出汗水,不得不伸出手,扶在门侧。 饶是如此,她忍下痛楚,扭头,神色冷淡地看着洛长安,拿目光问他——怎么还不走? 与她一门之隔,青黛的身影微有晃动。 而她身后,洛长安眸光微动,仍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安然立在她身后,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好似在说——眼下的时机刚好,若是有人发现他们深夜私会,他们就可以顺势请皇上收回那纸退婚书。 姜满按着门闩,咬紧牙齿。 真是无赖。 自太康那次,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洛长安这样无赖的一面。 叩门声再次响起,姜满转回身,心一横,撤下了门闩。 房门打开,青黛正捧着吃食立在外面。 “姑娘,您这是?” 姜满想要解释:“我们……” 青言却急匆匆打断她,一连串地问:“姑娘,您的伤口又扯开了?这窗子,这窗子又是怎么回事?您的身子还没好,怎么能开这样大的窗?” 姜满一瞬回首。 帘帐随风扬起,窗子摇晃,碰撞着,发出两声砰然的响。 屋子里空空落落,哪儿还有洛长安的踪影。 许是白日里睡得太多,也或许是换药的忙前忙后折腾着人清醒过来,入夜,姜满合起眼,如何也睡不着。 她放空思绪,心中却仍乱作一团,最终只得睁开眼睛,盯着发顶的帘帐直到天明。 翌日,用过早膳,顾嘉沅寻来了府上。 姜满的伤口不宜牵扯,坐着辆木制的素舆迎她,只觉有些时日未曾见她,乍一见,竟觉得这人不复以往,短短一月的时间里好似变了副模样,往日明朗的面上平白添了几分愁绪。 她道:“好像有许久没见到你了,还怪想你的。” 顾嘉沅接过青黛手里的推柄,推她到厅堂里:“怎么还同我腻腻歪歪的,你重伤后一连那么多天都昏睡着,即便我来你也不知道,当然有许久没见了。” 姜满这才想起,青黛好似同她提起过顾嘉沅和秦让曾前来探望她的事。 说是那会儿她尚且昏睡,他们见她没醒来,瞧了她一眼,将礼放下便告辞离开了。 只不过青黛说时她一心想着婚约的事,只听过便忘在了脑后。 素舆推至厅堂,姜满挽起顾嘉沅的手,请她坐下:“多谢你来瞧我,只是我依稀记得,前些时日你总是很忙,如今可轻松些了?” 提起这个,顾嘉沅的表情一变。 她丧着一张脸,摇摇头:“烦得很,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姜满试探着问:“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能叫你这样发愁?” “不是什么好事情。”顾嘉沅仍旧不愿提起,敷衍着应她一句,“对了,我还不曾问你,你和三殿下是怎么一回事?一个月前还好好儿的,怎么突然……” 话音未落,轮到姜满的面色变了一变。 她捏着扶手解释:“退婚一事……其实我已思虑良久,那日在林苑性命垂危,我便想着借此机会同陛下请求,眼下能得应允,也算达成所愿了。” 顾嘉沅神色犹疑,不解道:“你和三殿下,你们两个不是一向很投缘么?此前合力设计我兄长,后来又一同从太康回来,燕京城里的人都传你们两个情深意笃如胶似漆,难道这些都是假的?背后另有什么隐情?” 姜满垂下眼睫:“说来话长。” 见她不愿多谈,顾嘉沅又问:“你来燕京本就是因为婚约,如今没了这桩事,是不是就要离开燕京了?” 姜满点点头:“过些时日罢,总要待我养好伤后,而且,我在燕京还有些未了之事。” 顾嘉沅的神色再次低落。 她目光怅惋地看了姜满一会儿,见她似乎比她还要发愁,扯动她的衣袖:“这样吧,左右你如今得空,明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姜满迟疑了一下:“什么?” 顾嘉沅轻声哼笑:“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发愁?我带你去瞧瞧,你便知我这几日在烦些什么了。” 牵扯到南越帝姬的缘故,林苑的案子始终没有断出结果,单凭马匹身上的毒无法证明是南越帝姬所为,洛长安自行请命,携明正司接手此案。 虽有意与洛长安划清界限,但答应了郑贵妃的缘故,顾嘉沅走后,姜满以诊伤为借口去了趟明正司。 洛长安刚巧不在,但明正司的人早已熟识姜满,见她来,忙请她入内。 姜满在正堂里等了没一会儿,魏澄前来相应。 “姑娘。”见到姜满,魏澄朝她行礼,道,“姑娘是来找周大人诊伤的?她这会儿刚巧随殿下去了行宫林苑,姑娘且等等,晚些时候他们会回来的。” 姜满没有瞒着他,径直道:“小魏大人,我来,是来要几封别月楼的信件。” 魏澄愣了一瞬:“姑娘,这……” 姜满道:“放心,我虽已与三殿下解除婚约,却不会站在与他对立的一面。” 魏澄揉一揉脑袋,面露窘然:“姑娘,属下没有这个意思。” 姜满点头,又道:“我知道,我也没有旁的意思,林苑的案子拖延至今,是因其中掺进去了一个长平帝姬,三殿下想捞她出来,我也想。今日的事大人若有疑虑,待三殿下回来尽可与他说明,若他要因这个罚你,你来找我,我亲自来同他说理。” 见她态度坚决,魏澄再犹豫不得,忙点了头,带她前去揽雀堂。 别月楼的消息尚是谣言,信件也是机密情报,信已整理好,放在只落锁的匣子里。 在太康时姜满曾看过这些信件,很快从中拣出几封要紧的装好,带回府中。 因答应了顾嘉沅的邀约,第二日清晨,姜满没有先入宫去见郑贵妃,而是应邀前往饮山苑——顾家在燕京城郊的一座庄子。 庄子依山临水,马车在山野小路绕了一圈,停在庄子后一扇隐蔽的小门。 姜满随顾嘉沅自小门进去,沿一条隐蔽的木梯登上二层的小阁。 小阁里摆着张茶案,临窗有轻纱隐帘作挡,向外望,是一处花团锦簇的亭台。 顾将军与顾嘉序年节时自边地回京,顾将军出了年节便赶回边地,留长子顾嘉序在京中,待祭祖后再返回军中。 今日这宴便是顾嘉序所摆,宴摆在亭台正中,前来参宴的大多是燕京里年轻的世家公子。 快要到开宴的时辰,众人前来等候,亭台间隐隐传来谈笑的声音。 顾嘉沅推着姜满到窗侧,施施然落座在她身侧的小椅。 她倚靠着姜满素舆侧的扶手,头枕着她的手臂,引她看向亭台中的一众人,悄声道:“你猜,我母亲要我兄长将他们搜罗来,是要做什么?” 姜满看着亭台中一众年轻的世家公子,猜测道:“门客?” 第77章 “怎么可能呀。”顾嘉沅耸耸肩,“我兄长多大的面子,哪儿有叫这些世家的公子哥都来给他做门客的能耐?” 一年过去,顾嘉沅的脾性已收敛了许多,姜满听着她的话,心念一动。 她 想到什么,猛然侧首,看向她:“该不会是为你……” 到底是燕京城里除郑家以外数一数二的势力,放眼燕京,没几个人家能为了择婿,刻意在庄子里摆一场宴给自家女儿挑的。 顾嘉沅摊了摊手:“是吧,烦得很。”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姜满重新转头,与顾嘉沅一同隔着隐帘朝下瞧。 虽视野很好,甚至能看清楚那些人的衣着样貌,但姜满与这些人少有走动,扫视一圈,没几个识得的人。 不多时,小阁的房门叩响,侍女前来奉茶。 侍女放下茶盏糕点,将一本小巧的名册递到顾嘉沅眼前,道:“姑娘,这是夫人送来的。” 顾嘉沅十分不屑地轻哼出声。 她瞥一眼名册,又看向姜满:“瞧瞧,你瞧瞧,他们可急了呢。” 她说着,想到什么似的,忽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朝姜满一扬下颌,对侍女道:“给她瞧瞧。” 侍女迟疑着看向姜满,支吾道:“姑,姑娘,夫人交待奴,要奴盯着您好好瞧一瞧,不然还是等您翻阅后……” “哎呀,能有多重要,母亲还当什么宝贝似的。” 顾嘉沅不耐地拿起名册,塞给姜满,“喏,你先瞧瞧,左右你如今没有婚约在身,若有喜欢的,择日我帮你递张帖子去。” 姜满:“……” 怎么说的像挑菜似的。 姜满接过名册,看一眼亭台中相谈甚欢的一众年轻公子,垂首,草草翻了翻。 严家,吴家,赵家……册中人的前后是按照家中父辈或兄辈的官职所排,其中人的名姓她虽不熟悉,但很明显,这些朝臣皆是郑家在朝中的党羽。 姜满思量着,翻回第一页,细细将册子里的人瞧了一遍。 下面的亭台里弄盏传杯,姜满与顾嘉沅坐在高阁饮茶相谈,很快到结宴散的时辰,众人纷纷起身作辞。 喧闹声消散,亭台徒留杯盘空盏,顾嘉沅推着姜满走下小阁。 二人沿着小路朝庭院大门走,顾嘉沅在后推着她的素舆,边道:“我等会儿需得与兄长串通好应付母亲的措辞,你既要入宫去见太后娘娘,我便不多留你了。” 姜满点一点头。 她与郑贵妃的往来始终在暗处,故而没有同顾嘉沅提及,只说太后关切她的伤势,如今该入宫一趟,向太后禀报伤情。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行至大门前,忽而自后传来一声唤:“姜小姐?” 姜满回过头。 是今日一众赴宴公子中的一个,姜满记得,这人姓曹,是曹家的二公子,那本册子的中央几页,她曾翻到他。 青年步履匆匆,很快走至姜满身前。 顾嘉沅立时拽着姜满后退一步,冷声道:“原来是曹二公子,公子僭越了,这是我的客人,你有何贵干?” “顾小姐,姜小姐。” 青年这才反应过来,朝二人行了个礼,道,“曹某冒犯,想同姜小姐借一步说话,不知姜小姐可愿移步?” 姜满看一眼他,轻拍了下顾嘉沅的手。 顾嘉沅微有犹豫,见姜满点头,还是推着她朝廊下走了两步。 曹二公子跟着行至廊下,环视周遭,见廊下再无旁人,便自袖中取出张帖子递上:“曹某对姜小姐的名姓与前些时日林苑所发生的早有耳闻,亦敬仰姜侯爷当年的忠义救驾之举,不知小姐可否赏脸,三日后到芙蓉水榭小坐?” 姜满接过帖子,扫了一眼。 不出她所料,又是一场宴。 她还未来得及细瞧,熟悉的气息忽而自后拢住她,一只修长的手从旁伸来,指节一勾,抽走她手中的帖子。 姜满手下一顿,转过头。 洛长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正无声无息地立在她身侧。 他一手横搭在她所坐素舆的椅背,拎起帖子晃一晃,看向曹二公子,嗓音冷淡:“芙蓉水榭,是个不错的去处,曹大人摆宴,怎么没给我也递一张帖子?” 第59章 “臣,见过三殿下。” 曹二公子的笑意顿然收敛,躬身朝洛长安行礼,“回殿下,是曹家的私宴,若殿下您愿屈驾,曹府定拥彗迎门,恭候您前来。” 洛长安挑一挑手指,将帖子扔回去:“比起这个,明正司对当初搭建芙蓉水榭所耗几何,是什么人能为曹家拿出这样一笔银钱更感兴趣。” 曹二公子面色微僵,忙垂眼:“是臣思虑不周,冒犯殿下,臣……不敢多加叨扰,这就告辞。” 说着,他再不敢看姜满,只又朝洛长安行了个礼,匆匆离去。 姜满早已回转目光,待青年的背影消失在府门外,冷淡开口道:“那是给我的帖子。” 洛长安微微欠身,嗓音恢复了以往的柔和:“曹家的水脏得很,芙蓉水榭也不是什么好去处,那个曹公子的邀约更不单纯,况且他想邀你前去,连将手里的帖子再递给你的胆识都没有,你同这样的人结交,能有什么趣?” 姜满自然知道洛久安所言是真的。 放下曹家如何不谈,曹二公子想与她结交,所图无非是与她身后的姜家有所往来。 但她不愿应和洛长安,便道:“我是否要与曹二公子结交,是我自己的打算,似乎不该劳殿下费心。倒是殿下日理万机,眼下这个时辰来这儿做什么?” 洛长安的腰身弯得更低了些。 他的衣袖垂下来,长发落在姜满肩侧,声音自她的耳畔响起:“听说你要亲自同我说理,所以我来了。” 他一字一句说着,平白拿着那副柔软缠绵的调子在她的耳侧摩挲,姜满呼吸微滞。 她倏然侧首,额发掠过他的下颌。 柔软的唇瓣拂过额头,惹得人心头一颤,她的眼睫因为微颤,耳后立时热起来。 “你……” 姜满佯装不觉,掐紧了指尖,道,“你明明知道,我那样说只是想叫魏澄安心罢了。” “原来是这样,可我并不知道。” 轻叹声飘落在耳畔,洛长安叹着,手指轻轻勾动她耳侧的碎发,“要你亲口同我说,我才会知道。” 微凉的指背轻抚过她发烫的耳廓,姜满脊骨一抖:“洛宁!” 她扯住他的衣袖,睁圆了眼警告他,不许他的动作继续下去。 “好啦,好啦。” 洛长安妥协,松开她的发,垂手,十分顺理成章地轻搭在她肩侧,“魏澄同我禀报,你去明正司拿走了别月楼的信件,是为解决长平帝姬的事。” 姜满颔首称是。 洛长安正色道:“我来此是想同你说,那几封信件我会让魏澄去你府上取回,这件事,你不要参与进来。” 姜满不应他,只问道:“为什么?” 洛长安道:“此事背后的人你已清楚,眼下皇上的态度并不明晰,你与郑贵妃……郑家更不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我不想你因此招惹上祸端。” 姜满轻轻笑了。 “我与郑贵妃所做的交易里,没有这支箭。”隔着外袍,她抚上腰间层叠的细布,边道,“我并不为她说话,只是这支箭险些要了我的性命,我如今显然已招惹上了祸端,已身处局中了。” 洛长安的嗓音终于染上肃意:“我知道,也正是因此,我不想,也不会允许你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我与殿下是什么关系?我想做什么,竟还需要殿下的允许?” 姜满扭过头,嗓音冷淡而疏离,“三殿下,你管得还真是宽啊。” 洛长安搭在她肩侧的指节一僵,似想说什么,最终只沉着嗓音,咬牙唤了一声:“姜满。” 姜满才不管他的脾气,冷声回他:“殿下还想说什么?” “我说,你们两个!” 僵持不下间,顾嘉沅的声音从旁响起。 她眼见着姜满与洛长安针锋相对,忙走来,隔在二人中央。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怎地还吵起来了?”她努力将二人分开一段距离,护姜满在身后,转首看向 洛长安,“三殿下,我放你进来,是想你们把话说开,不是叫你来和她吵架的。” 洛长安看了顾嘉沅一眼,并不打算听她的,只一拂衣袖,迅然自她身后捉过姜满的椅背。 他将姜满拽至身旁,而后道:“多谢,人我就先带走了。” 那双手的动作太快,顾嘉沅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见洛长安将人捞在臂弯,转身走出院落。 “喂,你们两个……把椅子留在我这儿做什么……” 原地徒留空置的素舆,顾嘉沅抬手推一推,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在木轮碾过地面的吱嘎声里叹了口气。 府门外清清静静,闲杂人等早已屏退,连路过的飞鸟都要被蒙住眼睛。 第78章 明正司的侍卫与侯在门外的马车出现在视线里,姜满才意识到,洛长安此行分明是有备而来。 “洛宁,你做什么!” 眼瞧着要被他带走,姜满挣扎了一下,却被那双手臂缚着身体动弹不得,只得道,“你逾矩了!你……椅子,我的椅子还在顾嘉沅那儿!” 洛长安不被她的话所扰,牢牢将她托在臂弯里:“回去赔你十把。” “我要那么多椅子做什么!” 姜满伸手扯他的衣襟,怒道,“无赖!你放开我!” 饶是如此说着,洛长安还是依姜满所言,转回去将那把素舆一同带回了府。 他本是忙中抽闲,悄声带姜满回到府中,确认她的伤处无碍后,再次回了明正司。 府门关合,落了锁,亲眼见到守在府邸周遭的众多侍卫,姜满才确认,她这是被洛长安困在他的府上了。 她倒没对洛长安有多生气,事实上,历经过梦境与现实的种种,她的心早已对他软下来,即便言语间冷淡疏离,也不过是刻意所为,是为与他各行其道的假装。 见过他或绝望或悲怆的目光,她早已对他生不起气来了。 不过眼下所见,挑明他们共有的过往记忆后,洛长安行事似乎愈发肆无忌惮起来,连囚困她在府邸里这般猖狂的举动都做得出来。 ——想要筑一座玉楼金阙。 ——将你藏在里面。 耳畔倏然响起他曾说过的话,姜满叹了口气。 也不知他是何时起了这样的心思……倒是言出必行。 洛长安将她安置在他们从前的寝居,屋室的布置与她记忆中的没什么变化,物件摆设也仍是他们从前所用的那些。 甚至她到他府上后才添置的,姑娘家所用的妆奁镜箱也打了一模一样的,摆在昔日所摆置的小桌上。 姜满望着熟悉的屋室,有一瞬恍惚。 她望着妆镜前的胭脂与梳篦,好似还能见到他曾在镜前为她描眉点妆,簪花盘发的模样。 过往的记忆竟如此真切,她扫过一眼,不愿再瞧,滑动素舆的木轮,缓缓朝房门走去。 府中侍从闻声前来。 “姑娘,殿下离开前说,您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尽可吩咐就是。” 姜满转头看他一眼:“做什么都行?” 侍从面露窘迫:“……除了带您离开这里。” 姜满轻笑道:“别这样紧张,我没打算离开,只是觉得闲在房里没什么事做,劳烦你,带我去书房瞧瞧罢。” 侍从松动面色,点头应声。 不仅寝居的布局,一路走去,洛长安府邸中的模样与姜满曾经所见也别无二致,甚至连角落里的一草一木都与从前相差无几。 姜满环顾周遭,想要避开,却又忍不下心合起眼,胸腔里的酸楚控制不住地翻涌涨开。 沿着石板路走向书房,侍从推着她穿过廊道,为她打开书房的门。 书房里的书籍物件繁多,皆摆放的规整有秩,一丝不紊。 姜满坐在熟悉的书案前,朝侍从道谢,叫他退下了。 曾在这座府邸居住过三年,她对这里实在太熟悉,自行取来墨锭与砚台磨了墨,抽一张纸,写下几行字,塞入袖中。 外面的事未了,她自是不能安安稳稳留在这里,总要想办法递出消息,找人带她离开才是。 姜满思虑着,余光瞥见堆叠在书案侧的画轴,其中一卷的装裱尤为惹人眼。 她记得,洛檀说过,洛长安的书房里有一幅关于她的画。 姜满缓缓挪动过去,取出那只尤为精美的画轴。 直觉告诉她,这便是洛檀所说的那幅画了。 打开结扣,画轴一寸寸在手中展开,画纸上显出一道翩然若流云的影来。 姜满自知猜对了,看着纸上的那道影子,目光却一滞,心脏猛然震颤,声声若擂鼓。 那的确是一副,她的画像。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纸上的少女骑着匹通体雪白的马,花落满身,她策马踏风,一袭红衣明灼若朝霞,临着晨曦的日光,眉目昭昭,衣袂飞荡。 这不是幼时的她,也不是与洛长安成亲后,纵马在燕京郊野的她。 姜满记得那一天。 记得那天母亲所赠的玉簪与兄长所赠的腰佩。 还有晨起时无故出现在房门外,不知是何人所赠的,那一顶坠着晨露的百花冠。 发簪百花……那是元陵的习俗,对及笄少女的美好祝愿。 这张画像所画的,正是及笄的那一天,身披绯袍锦裙,发带花冠的她。 第60章 难道一年前,她及笄的时候,洛长安去过元陵? 姜满在书案前坐了良久。 她以为重新回到这里,再次与洛长安历经种种,她触碰到他的过去,见过他从未在她面前袒露过的模样,到如今,她已对他所知良多。 可如今她却觉得,越是对往事有所知晓,离洛长安越近,她的疑惑反而愈发多了起来。 姜满思不得解,最终收起画轴。 她循着记忆在书格找了本闲书翻,翻到天色黑下,侍从叩响门扉,请她用膳。 府中备下的菜肴是她所喜爱的,洛长安显然提早吩咐过,他故意安排好种种能勾起她从前的记忆的东西,试图用这些引她留恋他们的从前。 将人得罪了,紧跟在后面卖个乖,好狡猾的一个人。 直到深夜,洛长安才回到府中。 天幕黑沉,府中灯火尽灭,姜满在寝居点起一盏小灯等着他。 走入寝院,自远远处隐有得见那一星灯火,洛长安神色微动,快步走过去。 衣袂翻飞,与淡白的月光一同掠过回廊的石阶,临到近处,那道烛火勾勒出的影透在窗纸,他望过去,心中怯意横生。 脚步迟疑一瞬,洛长安最终还是穿过回廊,推开房门。 灯影幢幢,少女正坐在窗侧的软榻上看翻阅书册,她头顶的簪饰尽数拆过,长发若锦缎一样流淌在肩头,在后拿一条缎带束起。 房门开合,夜风吹动她颊侧的碎发,她在衰微的烛火里抬眼。 “你回来了。”她说。 一如他们经历的许许多多个过往那样。 洛长安恍惚了一瞬。 “小满。” 他唤她,迎上她的目光,却听她开口相问:“你这是打算软禁我?” 脚下的影子凝滞一瞬,洛长安顿了下步子,还是走近她:“我只是想你安心养伤。” 姜满沉一口气:“我回姜府才能安心养伤。” 洛长安立在她身侧,碰了碰她的指尖,冰凉,从旁取了件披风覆在她肩头。 姜满倒没觉得冷,却也没拒绝,又道:“我们如今才解除婚约,你这样带我到你府上,被人知道后,燕京城免不得又是一阵风言风语。” 洛长安面色坦然:“你到这里来,不会有旁的人知道。” 姜满无奈:“还说你不是要软禁我。” 许是夜里太安静,比之白日,他二人也已心平气和太多,洛长安替她拢了拢披风,道:“小满,我想知道为什么。” 姜满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帮长平帝姬脱身的事,又或是她执意与他划清界限的原因。 姜满挑了一件作答:“我答应过郑贵妃,况且南越二皇子与洛璟早有勾结,对于熙国来说,南越的政权放在长平帝姬这样的人手里,要比放在南越二皇子的手中好得多。” 洛长安立在她身前:“只是这样?” 姜满反问:“你觉得还会有什么原因?” 洛长安道:“比如因为我。” 姜满仰首看着他:“半日不见,你就在想这个?” 洛长安如实点头: “因为你看出,若别月楼信件出自我手,关于太康的一切摆在皇上眼前,我只有与他鱼死网破的选择。” 姜满目光一滞,扯了下唇角:“你猜到哪儿去了。” 洛长安的手仍覆在她肩头,半斜的影子遮住她:“那你安心留下,你在郑贵妃那里赊下的人情,我替你去还。” 姜满顿然坐直身体:“洛宁!” 洛长安垂着眼睫看她,将她一瞬涌动的神色看得很清楚:“小满,你在意我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这样……你相信我好不好,今时往日不同,我会尽我所能,绝不会让当年的事重演。” 话又被他岔回来,姜满轻声叹息。 “我信你,我知道你曾尽力过,也知道你的谋算与考量。” 她拂开他的手,“但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之事,即便换一个人,换成阮朝,换成顾嘉沅,又或是秦让或宋洄,我都不会无动于衷。” 搭在肩侧的袖角倏然一顿,洛长安垂下头:“那我们之间发生过的又算什么,我们有过誓言,拜过天地……又或是在太康,在潭州城,甚至回到燕京……我还曾瞧过你身披霞帔的模样……” 第79章 姜满抬首,迎上他的目光:“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你是说我们彼此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掩饰与欺瞒么?洛宁,我从不在乎那些,同样不在乎那些关于过往的记忆。” “曾经发生在燕京或是元陵的一切都已过去了,散尽了,从前的一切并非是你的错,你我无从说亏欠,无从说原谅,你也该与我一样,不要流连在过往的梦境里了。” “至于在太康,在潭州城,回到这里后的种种,权当是因你与我……从前的一场夫妻情分所致。” 手中书册掉下,沿着衣摆滑落在地,洛长安撑住软榻,微微倾身,几乎将她囿困在他的怀中。 他注视着她,咬在唇齿间的字字句句好似质问:“夫妻情分,姜满,你我如今所有的,剩下的,只是从前的情分?” 姜满寸寸后退,肩背抵上窗子,冷意便顺着窗缝渗进来,渗入她的身骨。 “是。” 她终于感到冷,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更冷,她应他,喉舌震颤间连自己都觉得残忍,“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我又一次看上了你?你我一世情分还不够?难道你不觉得厌倦么?” 洛长安的手臂微微颤抖。 烛焰飘摇,他的心也跟着颤,本欲出口的字句在口中转了个回圜。 “厌倦。” 洛长安重复她的话,一时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他们只隔着一张案桌,即便烛火暗淡,姜满也能看清他眼中的恍惚。 她捉住他的衣襟,推了推。 他不肯动,她便再朝冰上泼落一层水:“臣女言尽于此,殿下若执意留我在此,我无话可说。” “姜满。” 吐息缠绕,洛长安逼她更近,叫她再无退路。 他一字一顿唤她的名字,好似要将牙齿都咬碎,却无法奈何她分毫,只能堪堪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 姜满自知将人惹急了,但为洛长安放她离开,却不得不这样赌上一次。背后的窗框有些硌人,她悄声企图调整一下姿势,却发现空间太过狭小,无论她如何动作,都只会离他更近。 事实上他们也已离得很近,他身上的沉香气息几乎要将她淹没其中,她在一片沉而苦的空气里浮浮沉沉,从未觉得这熟悉的气味竟如此苦涩。 姜满浸在微苦的气息里,心念一转,轻轻抽了口冷气:“嘶……” 洛长安果然变了神色。 他的表情紧张起来,匆匆退开:“怎么,是扯到伤口了?” 姜满朝旁一避,避开他的影子。 洛长安顿然看出她的意图。 他的指节攥紧又松开,缓缓直起身:“明日周瓷会来为你的伤处换药,府中有什么要添置的,你与她说便好。” 姜满皱紧眉头:“我说得这样清楚,你还是不肯放我走么?” 洛长安不语,转过身。 “洛宁!” 眼见身影就要走出房门,姜满坐直身体,唤他,“我要青黛,你府上的人我不习惯。” 洛长安本欲离开的步子一顿:“明日我派人请她前来。” 翌日清晨,周瓷将青黛带来府上。 姜满的伤处已无碍,只是伤口太深恢复得慢些,她任周瓷摆布着换好伤药,待她离开,唤青黛到身旁,悄声将字条交给她。 青黛心领神会,以替她取物的借口又回了趟姜府。 姜满知道,她做的手脚其实瞒不过洛长安。 她与侍女互换的伪装并不高超,况且有明正司眼线在侧,洛长安若真的打算阻拦,府外的守卫足以拦下她的所有动作,她只能被困在这里。 她只是赌昨夜的话会奏效,赌洛长安的让步罢了。 不过当姜满成功离开,在巷子里见到秦让的马车时,还是颇为意外。 自太康回来后,她已许久未与秦让对坐相谈过,至多宴上彼此有过简短的招呼,而她昏迷时秦让曾来探望,他们也未曾得见。 即便如此,二人眼下再次相见,也没生出太多生疏。 车门推开一道缝隙,见她行动不便,秦让忙探手扶她。 他扶姜满入马车,道:“你要青黛去找顾嘉沅,给郑贵妃送信?” 姜满来不及谢他,便听他此问,轻轻点头。 秦让解释:“我本要入宫,恰巧撞见青黛,你无需入宫,此事我会助你。” 姜满同他道谢:“有劳世子,只是这件事,世子不要卷进来为好。” 秦让笑了声:“郑贵妃若想插手,早就该出手,事及南越,她自然图个干净。” 姜满沉吟片刻。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已打点好了,你放心去做就是。”秦让仍笑着,不屑轻嗤,“我只是没想到,洛长安会做这样无耻的事。” 虽才与洛长安闹得不欢而散,姜满还是替他辩解了一句:“事及南越帝姬,他怕背后的人出手报复。” 秦让大咧咧地靠在椅背,轻哼一声:“他的心思可深着,惯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哄人,你别被他唬住了。” 姜满没有继续同他谈论洛长安,道:“那便多谢世子,只是洛宁那儿……” 听她径直脱口洛长安的名姓,秦让微微愣住。 他思索一息,却实在琢磨不清楚这二人的关系到底如何,没有细究。 他道:“放心,我与你的交情与洛长安无关,没有他,我照旧会助你。” 姜满颔首,又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帮长平帝姬?” 秦让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你想帮谁都自有你的道理,我并不感到奇怪,况且你从未要我帮过什么,还有不多时我就要回秦地,做这些,也是最后在燕京的时日,能帮到你的事。” 姜满愣了一下:“你要回西川了?” 秦让点点头。 “我今日入宫,就是为此事。” “父亲染疾,西川无人主持大局,前些时日,他上奏请旨,希望我能回西川,接手他的位置。” 他说着,又捏了捏眉心,叹道,“只是政事一类,我虽在燕京有所学习,却都只是纸上谈兵,从未亲自处理过……而我接手他的位置,也不过是因秦地没有第二个合适的继承人。” 姜满听着他说,依稀回想起当年相传,洛长安起兵一路,似乎也曾得秦地相助。 秦地民殷财阜,一派欣欣向荣,而那时候的秦王,已是秦让了。 姜满道:“世子宅心仁厚,爱民恤物,已是秦地百姓的福祉了。” 秦让笑了:“承你吉言,届时你若来西川,我请你喝秦地的石榴酒。” 姜满也弯起眉眼:“好,那就这样说定了。” 二人说着话,马车已行至关押长平帝姬的驿馆。 守卫层叠,将驿馆围得密密实实,马车绕了条路,沿着一道暗巷绕去驿馆的后门。 后门的守卫早已经秦让调换,他送姜满到门内,道:“一盏茶的时间,快去快回。” 姜满点点头,很快随其中接应的人走 进去。 陆长平是南越的帝姬,即便与谋害天家的案子有所沾染,熙国也终究不敢将人私下处置了,故而陆长平被关押在小楼中,除却人身不得自由,旁的都还算舒坦。 姜满推开房门时候,少女正安闲地坐在屏风前,朝案上的檀木棋盘上摆着棋子。 门扉扇动,耳畔响过一片泠泠的玉片相撞之音,姜满抬首瞧一眼,原是门前悬挂着一只小巧的玉风铎。 熙国人没有在房门上挂风铎的习惯,大概是陆长平在小楼的这些时日闲来无事挂上去的。 攸关己身的事,这位长平帝姬倒是云淡风轻。 听到门扉扇动的声响,陆长平抬起眼,一双明润的眸子望过来,眼瞳比棋盘上的玉质棋子还要清莹。 发间坠饰叮叮咚咚相撞,她在一片清脆的声音中朝姜满露出一个笑:“姜姑娘。” 姜满朝她弯了弯身:“殿下。” 陆长平弯着唇角,为她添了盏水:“姑娘可要与我手谈一局?” 姜满慢慢走过去,动作迟缓地落坐在她对面:“多谢殿下相邀,我不擅下棋。” 陆长平耸了耸肩。 “怎样说也是有过几面之缘的人,别同我这样见外嘛。” “你与洛长安倒是很像,来燕京的路上我每每问他,他也会说,他不擅下棋。”她又在棋盘上摆;落一子,意味深长的模样颇有几分不符年岁的老成,“这样聪明的两个人,不会下棋,好可惜。” 姜满拦住她打算继续下棋的手。 她不擅下棋是真,洛长安也这样说,便是在唬人了。 她顺着衣袖将信件渡到陆长平手中,道:“殿下,我们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陆长平这才放下棋子,轻瞥一眼手中信件:“别月楼?” 姜满道:“殿下清楚那里的门路,也清楚它旧时的幕后之人,这便是他们想将你拉下水的原因。如果我所知不假,随殿下前来,眼下同样被林苑之事所累的那位臣子,不是殿下的人。” 第80章 陆长平再次垂眼,仔细看过信件:“祸水东引,你想我借此机会推出他,将这把火烧到你们的五皇子身上去?” 姜满抚着杯盏:“是两全其美,相待而成。” 陆长平笑了,将信件收在一只琳琅花哨的锦囊里。 同聪明人打交道往往省力,二人之间无需更多言语,便能将彼此的打算看得很清楚。 一盏茶的时间留有不少的余地,姜满告辞起身。 “姜姑娘。”陆长平忽而唤住她,问,“你与他本有婚约,又如此情意深重,为什么不要他?” 姜满动作一顿,面色转瞬恢复从容:“殿下说笑,我与三皇子的婚约本就是先皇所赐的圣旨所定,全然不由我们二人做主,况且三皇子是天家的殿下,岂是我能说要与不要的?” 陆长平饶有兴致:“是么,在太康时我见到你二人,后来他为你求药,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是两心相悦的。” 求药? 姜满眉心微蹙:“殿下是说,南越的毒。” 陆长平微眯了下眼睫,很轻易地看穿她:“原来你不知道。” 姜满的确不知道。 她问:“他答应你什么?” 陆长平:“什么?” 姜满看着她:“你肯出手相助,不会什么都不要,他这些时日调查林苑里的种种,是为还你的恩情么?” “怎么可能这样简单。” 陆长平捏起颗棋子在手里盘玩,眉眼中这才显出几分少年人的骄矜:“我想要的东西,是要他来日再还的。” 姜满沉默片刻,起身告辞。 洛长安与长平帝姬的交易她无从知晓,不过她如今前来,也算误打误撞地还了陆长平半数恩情。 风铎再次撞出脆响,身影缓缓消失在房门外,陆长平敲了敲棋子:“她走了。” 日光晃过,檐下的惊鸟铃一道影随之掠入窗内。 洛长安拂开衣摆,落座在棋盘对面。 陆长平笑着看他:“说来我自被囚在这儿便不曾见你的影子,如今她来了,你就也跟着来了。” 眼前是姜满未曾动过的杯盏,洛长安伸指轻触:“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陆长平道:“放心,南境那几个惹是生非的,南越也早就想处置了,待我离开后书信一封,不会叫那位姜世子陷入险境的。” 洛长安颔首:“多谢。” 陆长平看着他,又道:“我会兑现承诺,你也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洛长安的目光本凝在茶盏上,听她说着,掀起眼皮:“我劝过你要些别的,是你自己要赌,我没什么好赔给你。” “我惯来信我自己的眼光。”陆长平捻着棋子,“他日你应天受命,我们再好生商谈。” 洛长安站起身:“你还是先顾好自己的事,一个时辰后周瓷会来,想好面圣时要说些什么。” “你瞧,你还是选择自己来做靶子,早知有今日,你早用这办法放我出去,我还能在燕京城多逛几日。”陆长平将棋子扔回棋奁里,“你与姜姑娘真是我见过最口是心非的两个人,分明事事考量对方,顾念对方的安危,却都口是心非,不愿坦诚相待。” “燕京城没什么好逛,未必有你们南越的皇都有趣。”洛长安顿住脚步,“至于我与她……有许多事,坦白说明未必是好的选择。” 陆长平托着腮:“是么,我却不这样觉得,若是我想要一个人的心,定会将我为她做的全都告诉她,若我待她有八分的好,必会说成十二分叫她心疼。” 洛长安垂首,瞥一眼她:“我要她平顺安康,并不要她的心。” “行了行了。”陆长平不再同他争辩,摆着手叫他离开,又低声自语道,“好像今日巴巴儿地跟来这儿的人不是你一样。” 洛长安:“……” -- 行宫林苑的案子在长平帝姬请旨面圣后终于有了结果。 南越进贡马匹众多,其中一匹被南越使臣提早做了手脚,故而发狂伤人。 而此事缘起于南越二皇子利用此使臣,与熙国朝臣有所勾结,几人往来的信件被长平帝姬瞧见,因此,南越使臣才生起灭口长平帝姬的念头。 但得明正司接引,一路上得明正司的人相护,南越使臣势单力薄,几经暗杀都不得结果,便生出了用发狂马匹袭击皇上,以此诬陷,与长平帝姬鱼死网破的想法。 消息传到姜满耳朵里的时候,她正在寿安宫陪太后说话。 长公主死后,太后的身子每况愈下,而后听闻林苑之事,得知姜满与洛长安解除婚约,更是难过惋惜。 姜满自知此事因她而起,自伤口开始愈合,能起身活动后便时常入宫陪伴她。 毕竟等到南越使臣离去,她也要请命回元陵了。 虽与洛长安解除婚约,太后依旧待她慈爱而温和,精神好些的时候,她总讲些过去的事来给姜满听。 先皇是个冷静果断,却太过薄情的人,少时与太后这样地位般配的世家女结亲,也以此借力在众兄弟中争得皇位。他看中名声,更看重血脉,故而早早给长公主封号立府,纵然先太子病后体弱,仍心属其继承大统。 也因此,在得知临幸的侍女有了身孕时,当即赐下了一碗断产药。 侍女的痛哭哀求下,是太后保住了她与那个孩子。 她悄声调换了那碗断产药,为掩人耳目,命人悄声将侍女送去了若芦巷。 所以现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曾是在那里长大的。 彼时先太子尚年幼,无意间得知此事后,思及若芦巷的生活凄苦,便总偷偷为那母子二人送去些避寒的衣物炭火,又或是吃食与药物。 却也正是因此,被先皇发觉了端倪。 数年前,人曾是太后保下的,而如今,毒酒也是由她送去若芦巷的。 鸩毒发作得很快,神智涣散时,侍女仍跪在太后的袍角,磕着头,求太后放过她的孩子。 面对当年那个因她心软而留下的孩子,太后又一次心软了。 可后来,她自己的孩子却死在她这一次的心软下。 姜满听她娓娓说起这一切,心口胀痛。 世上的一切当真存在因果么,那这些又算什么,死在筠山的人,她的父亲,先太子与先太子妃,宋清晚与宋将军……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怎么能轻飘飘地用因果来衡量呢? 长平帝姬被放出后,除却那个驯马的南越使臣,刑部还一道处置了几个朝臣。 别月楼的信中有关乎洛璟的言辞,皇上却轻飘飘揭过,足以看出他对待此事的态度。 直到南越使臣离开燕京,姜满身边的一切都相安无事。 没有意料之中的报复或追杀,一切好似都没什么变化……除了,洛长安的身影真的没有再出现在姜府。 几日后,皇上恩准下,秦让启程返回西川。 因曲红绡与曲云月一时相识,姜满与顾嘉沅一同前去相送。 城门外,顾嘉沅环顾周遭,问起洛长安来:“三殿下怎么不在?” 秦让讶然。 “你不知道么,明正司护送南越使臣,他这会儿该已到宣城了,我瞧那南越的帝姬很是看好他,说不准……”正说着,瞧见姜满恍然的神色,他止住了玩笑的言辞,转而道,“他今日不来相送,等明日我回西川,只给你们寄酒来,一坛也不给他。” 姜满跟着顾嘉沅笑。 她同顾嘉沅一样,也不知道此事。 她已有些时日没见到洛长安了。 也有些时日没有见到明正司的人,听到关于明正司的消息了。 她已向太后与皇上请命回元陵,等到她启程回元陵时,洛长安会回到燕京么?他……会来送她离开么? “小满?” “姜满?” 听得身边的两声唤,姜满从恍惚中挣脱出来。 她才想同秦让说些什么,却见秦让抬手指向远处:“你瞧,那几个人,那是……明正司的人?” 姜满顿然醒来,朝远处看去。 那的确是明正司的人。 黑袍束袖,腰悬长剑,是周瓷。 姜满的心头倏然一紧,背后发冷,掌心沁出湿汗。 为什么是周瓷? 若无要紧的事,洛长安不会放周瓷来跑这一趟。 “姑娘。” 临近时,周瓷翻身跃下,几步走来。 她朝几人行礼,转而对姜满道:“姑娘,请随臣去一趟宣城。” 姜满动一动唇齿,听见自己的声音:“是……殿下要我去做些什么?” 周瓷颔首,道:“殿下他,中了毒箭。” “意识昏迷前,他交待臣,说他……想再见您一面。” 第61章 姜满的脊骨一僵。 箭,毒箭…… 曾在梦里发生的种种闪过脑海,她握上缰绳的手发着颤,连血管里的血也涌动着逆流,几乎要冲出胸腔。 箭刺在何处,是什么毒,洛长安如今怎样,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没办法…… 第81章 姜满想问,张张口,却无论如何也问不下去。 明正司中最擅医术的周瓷赶回来见她,几乎已说明了一切。 不会的。 姜满这样同自己说。 她分明已经替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关于上一世的一切,怎么可能还会重演? 不会的。 看出姜满的恍惚,顾嘉沅在后推了一把秦让。 秦让本也怔愣着,经她一推醒来,上前牵过马匹,转向姜满:“我与你一同去瞧瞧。” 春三月,草木已生出绿意,马蹄迅然掠过,卷起一片浮跃的翠色。 风已不再寒凉,可带着些许暖融的风旋绕在周身时,姜满却想起了许久之前。 那是她与洛长安成亲的第二年,她记得那年的春日来得迟些,直到三月末风也格外冷,洛长安携明正司出京去查一起朝臣贪赃的案子,中途明正司的人来府中送信,一道送来了只匣子。 送信人禀报,说是事务棘手,三皇子一时半刻难以回京,赶不上她的生辰,先命他将生辰礼送到府上,请姜满到生辰之日再打开。 姜满觉得惋惜,但听他这样说,信与礼又都已送到,便没报什么期望。 她依照送信人所言,直到生辰之日才打开那方匣子。 里面是一只雕作人形的小木偶。 小木偶的模样与她很像,一看便知是出自洛长安的手,木偶挽起的长发上簪了只雕作梅花的长簪。 正捧在手里瞧着,身后忽而传来一声熟悉的唤。 “小满。” 春风旋绕,吹开府门,拂过在少年淡青色的袍角。 他与春日一同回到她身边,将一只早已刻好的梅花簪戴在她的发间。 宣城不远,快马不休奔波一天一夜,天将亮时,姜满与周瓷几人赶到城郊的一处驿馆。 驿馆隐蔽,周遭守卫严密,院落里,姜满再次见到了陆长平。 不同在燕京时身处险境也能气定神闲,陆长平的面上染着愁,正坐在院子里的木椅上等着她。 姜满顾不得跟在身后的周瓷与秦让,更顾不及与陆长平之间礼数,匆匆走近她:“殿下。” 陆长平也不同她讲究这些,起身道:“你来了。” 房中尚有医师在诊治,几人在床侧围得密实,见陆长平与姜满前来,让开一条路。 灯火衰微,床榻上的少年合着眼,面色苍白,半分血色也无。 跟在身后走入的秦让抽了口冷气。 “洛宁。” 姜满扶着床榻坐下去,握住他冰凉的指尖。 “洛宁。” 手中是他微弱跳动的脉搏,若黎明时将要流逝于掌心的月色,姜满牵紧他,又试探着唤了一声,嗓音压着颤。 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也是得了明正司的口信才知晓此事,忙带着医师赶来瞧他。”陆长平走到她身畔,“我的医师已为他瞧过,他体内的并非是毒,而是中了一种南越的蛊虫。” 蛊? 姜满猛然回过头。 “别这样惊慌。”陆长平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抚她道,“你该庆幸是蛊,那位周大人医术高超,及时拿针锁住了他的经脉,这才没有叫毒蔓延得太快。” 陆长平嗓音沉着,言语有叫人安定的力量,姜满跃动不休的心脏平缓了些,稳住声音,问:“殿下可有办法?” 陆长平摇摇头。 姜满目光一凝,本和缓的身骨再次僵硬。 陆长平按着她的肩,话锋又转:“此蛊无解,但医师说,可以试着从他的血脉里剥离出来。” 姜满的眸光再次亮起:“也就是说,还有办法。” 陆长平瞥一眼侯在旁侧的医师:“解释不清楚,你同她说。” 陆长平带来的医师是南越人,是个看上去年岁尚轻的姑娘,医师应声,道:“病人所中的毒蛊太过特殊,触到人皮肉时会融入血脉,初时不觉,至人神志薄弱时发作,想要剥离并非易事。不过……” 见医师视线望来,言语迟疑,姜满道:“大人但说无妨,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付。” 医师颔首,径直道:“我听长平说,姑娘的体内曾中过南越的毒,我想借姑娘的血一试,若姑娘能对此种毒蛊有所抵抗,还请姑娘……以身试蛊,为病人试药。” “好。”姜满没有半分犹豫,应下她。 “姜满。” “姑娘。” 秦让与周瓷一同开口。 秦让一贯直接,出言拦她:“生死攸关的大事,你就这样轻易信她?试蛊尝药,你可知,这蛊虫阴毒,若是毒同样渗入你的血脉,你与洛长安都会……难道你要我一日之内,为你们两个人办丧礼么?” 周瓷点头:“确是如此,此法虽可行,却实在凶险。姑娘,殿下昏迷前曾交待,要臣等听你调遣,最要紧的,是要护佑你平安。” 姜满没有回答任何人。 她目光依旧停留在洛长安的面上,轻声开口,言语中竟隐有笑意:“同生共死,也是件好事。” 说罢,转身坐在案前,伸手请南越医师引血。 屋内安静了一息。 银针刺入皮肉,姜满侧首看向陆长平:“明正司护送使团,为何殿下与洛宁 没有……” “为何我们没在一条路走?” 陆长平接过她的话语,“几日前,你给我送信的那日,他也来过驿馆。” “你们的手中捏着那位五皇子与我二皇兄的把柄,还有些旁的我虽不知道,但我看得出,牵扯的人简直不计其数。” 姜满沉默了一会儿。 陆长平说的没错。 她与洛长安所知那些,单是别月楼的东西便牵扯到燕京不少朝臣与外族的势力,更别说关于筠山或是太康,与长公主亦或是皇上有关的一切。 那些东西放在暗处尚可,可一旦拿到明处,与这些脏东西有所瓜葛的人便都会咬上来,恨不能将知道秘密的她与洛长安啖肉饮血。 姜满微微垂眼:“所以,这些时日,他一直在……” 陆长平肯定了她的猜测:“他的确很忙,随行使团,护佑使臣安危是他的幌子,借此来遮掩他铲除祸害的行踪才是目的。” 姜满心头发沉。 那夜在府中与洛长安相对时决绝的话语终究起了作用。 他让步她,成全她,退至她望不见的地方,替她拿起刀剑,也替她成为箭靶。 蛊虫引入体内后,姜满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 她在洛长安的床畔坐了许久。 日沉月升,她看着他若熟睡般的面容,好似也体会到,当初她受伤昏迷,那许多个时日里,他守着她时的心绪。 那时他看着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他会像她如今这样害怕么?会像她一样后悔,后悔没有同他多说些话,没有告诉他,她其实不想离开他,她是爱着他的么? 可姜满回想着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她留给他的,竟是那样决绝狠心的话语。 直到叩门声响起,姜满抬起头。 房门打开,两道身影风尘仆仆地立在门外。 魏澄与阮朝的衣袍上皆染了污泥与血,刀剑上的血迹还未拭净,显然是接到消息后快马返回此地。 见到姜满,魏澄本紧张的表情放松一息,朝她行了个礼:“姑娘,你竟在此,真是太好了。” 姜满朝他二人点头:“你们回来了,可有受伤?” 魏澄道“无妨”,与阮朝一同走到近处。 姜满略过试药一事,同他们简单交代了洛长安的伤势。 魏澄听在耳中,后道:“殿下交代的还有几人未能除尽,属下与阮朝无暇多留,殿下这里,还请姑娘多加照料。” 说罢,二人再次转身离去。 箭伤犹在,傍晚时候,侍从前来送药,姜满没有离开。 知晓他二人并未成亲,连婚约也无,换药的侍从有些许尴尬,却只得在她的注视下解开洛长安的衣衫,解下绑在他身前的细布。 伤势不算重,救治及时的缘故,血已全然止住了,只在锁骨偏左留下道狰狞的血痕。 姜满同样受过箭伤,见了他的伤口便安心下来,帮着侍从一同为他换药。 药粉洒在伤口,才要缠上细布,姜满的动作却一顿。 伤疤? 洛长安的心口处,纵横交错着数道伤疤。 那些伤疤大多看起来是匕首所留,其中含混着箭伤与略长的刀伤,伤口都很深的缘故,即便是看起来已过了许久的颜色,依旧能看得清楚,道道攀爬在他的心口。 姜满不记得洛长安的身上有这样多的疤痕。 他的心口处分明不该有这几道疤痕。 况且这许多刀刺进去,又这样深,他早该因此而丧命。 细布重新缠绕规整,姜满伸手替他合拢衣襟。 一截红线却自衣襟垂落下来。 勾扯之间,一件物什落在锦被上。 第82章 姜满垂首,怔愣了一下。 那是…… 是枚长命锁。 是那枚她亲手选过,穿好珠玉,编好绳结的长命锁。 玉锁裂痕斑驳,交错的痕迹中还沁着红,像是渗入其中,擦拭不净的血。 姜满拾起长命锁,指节僵冷。 埋入蛊虫的手腕忽而刺痛,寸寸钻入血肉,蔓延着涌向四肢百骸。 身子猛然一轻,视线被刺眼的红遮盖,恍惚间,她好似看见一片血色的衣摆翻飞,在风里飘飘摇摇。 在梦中游走过太久,姜满立时辨出,那是她做过数个梦境中的一个。 白日,北地途中,横七竖八的尸身散落在侧,是她被挟持,撞在刺客的刀刃,嘱托洛长安看顾姜家,快些离去的树林。 可洛长安应了她,却没有离去,更没有兑现他的诺言。 他捧着她气息散尽的尸身,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姜满心尖一颤。 金乌西坠,月色皎白,照映着满地凋零的梨花,春时,梨花落尽,雪一样,纷扬拂过一方碑石。 墓碑被擦拭得很干净,上面刻着她的名姓。 及地的衣摆扫开一片落花,青年仍穿着身孝服一般的素色衣袍,拨至两侧的花瓣绵延出他来时的路,他停在她的墓碑前,屈起双膝,缓缓跪下来。 他的手中攥着一只还未雕琢成长命锁的白玉,与一柄匕首。 姜满猜到他要做什么。 可她坐在墓碑上,好似旁观的看客,说不出话,动弹不得。 她看着洛长安将白玉收在心口,手腕微抬,再次将匕首刺入心脏。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渗入衣衫,染红了满地的月色。 月移西楼,光影生变。 姜满的心口阵阵刺痛,血液涌动着,呼啸自胸腔穿过。 一次又一次,她眼睁睁地看着洛长安死于当胸的箭矢,又或是贯穿在心口的刀伤,更多的,是他面色平静地抽出匕首,又稳又准地,将刀刃送入自己的心脏。 够了…… 够了。 刀刃抽出,再次带出淋漓的血,溅在她的眼尾,灼烧出真切的痛楚。 嗡鸣穿耳,死一样的寂静后,耳畔传来嘈杂声响。 “姜姑娘,姜姑娘?” “姜满?” “看来是蛊毒发作了,快去请周大人来。” “哑门……合谷……周大人,还请您助我施针……” 姜满不知在混沌中挣扎了多久,直到身上的痛楚退去,她睁开眼,入目是刺在手上与身前的银针。 梦中的一切都已谢幕,可她合上眼,却如何也止不住夺眶的泪水,如何也挥散不去脑海中一遍遍复现的情景。 直至今时,她彻底清楚了她所梦到的,那些往复轮回的幻境究竟是什么。 她错了。 从始至终都是错的。 那不是对他们前路的预知。 而是洛长安一次又一次走过的,他们的过往。 第62章 “姑娘,姑娘醒了!” “姜姑娘醒了!” 讶然的惊呼响起,脚步声分迭,周瓷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她的床畔。 她惯来平静无波的眼中染满担忧,唤了她一声:“姑娘。” 姜满的颈侧埋着根细长的针,一时说不出话,只动一动唇齿,同她做了个口型——‘洛……’ 周瓷立时看懂她要说的,为她取出银针,边道:“姑娘放心,殿下虽还昏迷着,但眼下已没有大碍了。这三日多亏有长平殿下与秦世子相助,她们跟着熬了许久,眼下天色已晚,便先去歇息了。” 颈侧的闷胀感消失,姜满张张口,试着发出半个音节来。 她的嗓音有些哑:“多谢你,周瓷,一年前在京郊,也多亏了你。” 周瓷微有讶然,眉目中流露出柔和的神色:“原来姑娘已经知道了。” 姜满点点头,抬起手,示意周瓷扶她起身。 才坐起身,玉锁自袖口掉落出来。 白玉始终贴在她的身边,已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红线缠绕在手腕,她提起那枚长命锁,收在衣袖里。 洛长安的屋子外围着一圈守卫,里面亮着盏小灯。 灯火微弱,姜满推门进去时,光影晃了晃。 屋子里留了两个看顾的侍从,见姜满走进来,识趣地退了出去。 周瓷也退至屋外,关合了房门。 屋内寂静,姜满在床畔坐下来。 她看着洛长安依旧苍白的脸,伸手抚了抚他的 眉眼,脑中的念头纷繁。 指尖流连着下落,捻过他的衣襟,勾起他衣上的系带。 于是,衰微的烛火下,整齐包扎好的细布旁,姜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纵横在洛长安身前的,用匕首亦或是刀箭刻下的,十六道伤疤。 空旷寂静的屋室里,她听到自己轻颤着的呼吸与杂乱的心跳。 伤疤有些已化作深而刺眼的痕迹,新添的尚微微凸起,她触上去,心口也泛起痛,好似有刀刃割破指腹,尖锐的疼便也化作匕首,沿着脉搏插入心脏。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眼眶被疼痛蒸得湿热,一只冰凉的手忽而握上她的。 “小满。” 很轻的一声唤,风一样掠过耳畔,还给她一瞬清明。 姜满指节一顿,眨了眨眼。 泪珠滚落,一片还未消散的光怪陆离里,她望进洛长安的眼睛。 “洛宁。”名字自口中说出时带着些许滞涩,她又开始流泪,压着哭腔,“你真是个混账。” 洛长安攥着她的手不肯放,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来。 姜满靠他近些,垂下头。 “你都看到了,你……都知道了?”他捧住她的脸,在她的表情中猜出了八九分,于是轻轻叹息,擦拭她的眼泪。 “不疼的。” “不要哭。” 泛着凉的指腹蹭过眼角,姜满却再压抑不住心中的酸胀,伏在他的肩头,崩溃大哭。 洛长安没有继续劝她。 他抚上她的发,顺着她的脊背一下下地安抚着她。 姜满哭得更厉害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好似一切都是挥笔而就的命运,她看着洛长安一次又一次地走入那方泥淖,一次又一次地挣扎其中,企图寻找到那条唯一可以顺行的路,看着他企图用自己填没山海,却兜转其间,永远找不到尽头。 “为什么……”姜满的额头抵着他的肩,轻轻开口,“你瞧我,吃过一次苦头就要远远避开,可是你呢……” 束缚着指尖的力微微收紧,姜满勾一勾手指,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 她撑身坐起,退后些,与洛长安拉开一段距离。 指腹重新点在他的心口,她抚过道道刻入其中的伤疤,道:“我一次次在梦境里遇见你,在燕京,在北地,我本以为我梦到了你我将要历经的一切,我试图避开,试图不再重蹈覆辙,可直到如今我才知道,那些都是你用死亡换来的过往。” 她说着,那块裂痕斑驳的长命锁自袖口滑落到掌心,硌在她的掌骨,嵌出一道透着血的痕迹。 梦境里的场景交替闪过脑海,姜满攥紧长命锁,面上血色尽失,近乎惨白。 白玉在灯烛下发出莹润的光,姜满摊开掌心,将它递到洛长安的眼前。 “你为了这条尽头几乎一成不变的路,一次次重现我们的过往,重复这样的……残忍又可悲的景象。” “十七次。”她说,“洛宁,你好残忍,你第十七次跳进这个漩涡时,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的眼眶泛着红,嗓音很轻,却压得洛长安喘不过气来。 屋室静默一瞬。 “小满。” 许久,床畔再次传来一声低低的唤。 编织好的红线像是缠绕在腕间的血管,流淌,滑落,洛长安沿着绳结轻抚,重新牵住她的手。 “我曾试过的。” “在一次又一次看着你离开的时候,我曾试过的。” 一次又一次,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去,又是因为什么离去。 路途中被劫持后撞向刀刃,在北地以自己的命换城中百姓的命,又或是如她初来燕京时,在京郊的树林中,只因他迟了一步,一支染着毒的长箭就横空而过,贯穿了她的胸腔。 “我很怕,我总是会回到燕京,也总是会怕,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便要再次面对你的死亡,面对一个难以预知的前路。” “那时我想,如果我们不要相遇,如果……我们从不曾相遇过,会不会,你的命运其实不是这样的?会不会其实你过得这样辛苦,是因为遇见了我?是因为我执着于过往的仇怨,因为我这一路上所造的冤孽太多?” “可不该是这样的,我所造下的孽,不该要你代我受过。” 他的手与她的交叠在一起,触到她掌心里的长命锁,摩挲着。 第83章 “所以我曾试着和你分开,忍着不去见你,试着将婚约,将我们的过往都抛诸脑后,更试着放弃一切……可是我,做不到。” 他分明知道许多事。 知道关于父母亲的过往,知道筠山的一切,知道他再如何尽力也无法回到更久远的从前,改变不了那些人的过往。 也知道他会与她相遇,知道她会喜欢他,正如他爱她那样,知道他们会相遇,会成亲,会在一起。 这些在他的记忆中贯穿始终,是他轮回多少次都不会忘记的事。 “小满,我做不到,我不甘心。”他说,“一年,两年,我分明已经在那条路上挣扎了一次又一次,挣扎了又一个十七年,分明我们很早很早就已经相遇,分明我足够讨你的喜欢,分明你……也是喜欢我的。” 轮回往复,生死长夜,他挣扎在那片漩涡,几乎迷失其中,可只要那一眼,只要那一个念想,就足以支撑他跋涉山川,泅渡苦海。 一次,再一次,直到如今,直到他第十七次醒来,玉锁斑驳,坠着绵延的红线,就躺在他的掌心。 姜满终究没能放开手。 玉锁硌在掌心,与洛长安小心翼翼缠绕上来的指节一样,都迫使她脑中再次电光石火般地闪过许多他们一起的,不同往复的瞬间。 姜满垂首看着他,发现他也正注视着自己。 他就那样看向她。 用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 用那个不舍的,一遍又一遍,穿过了一个又一个过往与前路,甚至更久远的目光。 姜满又开始流泪,好似要将所有轮回中的泪都流干。 她勾起指节,回握住他的手。 “洛宁……” 就这样一起,这样孤注一掷,不顾后果地走下去,也很好。 洛长安动作一顿。 他还是有些无措,似乎不敢相信她的动作,连指节也有些颤抖。 直到她牵紧他的手,弯下腰身,轻吻了吻他的眼睛。 “别这样看我了,洛宁。” “回燕京后,我们成亲罢。” 她说。 第63章 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洛长安怔愣一瞬:“小满,你说什么?” 长发垂落在他的颊侧,姜满撑在他身前,故作思虑:“是该先问问你的,万一你不愿……” 后颈却一紧。 洛长安的手抚过她的颈侧,微微用力。 微苦的,带着药味的柔软贴擦着唇瓣拂过,他很轻地吻了吻她。 “求之不得。”他应她。 灯烛融化,烛泪流淌,滴落在铜盘。 在荒漠行走太久的人总是渴求水源,一个浅尝辄止的吻不够叫人重新活过来,吐息再次交缠的时候,周瓷的声音自外面响起。 “世子,殿下已经醒来了,姜姑娘在里面,怕是不大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秦让嗓音欣然,“他们两个既然都醒来,我更要进去瞧瞧了。” 推门声响动,姜满忙坐直身体,手腕上的红线却被拽住,绳线连同手指一同缠上来,洛长安勾住她的手。 “你们两个总算……你们,两个……” 影子经过烛光照映透在屏风外,锦袍的袍角才绕过屏风又转回去,姜满忙唤住他:“世子。” 秦让顿一顿脚步,转回来,言语迟疑:“你们两个,这是……” 姜满抽出手,红线却太长,绕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腕子与洛长安的绑在一起。 秦让的目光再次在他二人的面上转了转。 洛长安倒是满脸无畏,撑着手臂缓缓坐起。 红线解开,衣襟合拢,秦让这才靠近床畔,却也不往二人身边凑,在旁提了只木椅坐下来。 “我同周瓷商议过,命我的人与明正司的人一同走了几趟,你列好那张条子上的人,这几日已办妥了。”正事为先,秦让交代后,又问,“这次的事是怎么一回事?连明正司都护不住你?是什么人做的?” “没想到你会来,倒是劳烦你跑一趟。”洛长安谢过他,道,“此次是我失算,不该心急,拿自己作饵。” 秦让熟悉他行事,稍一思量便理清了始末:“你想以退为进,引出幕后的人?” 洛长安颔首:“只是没想到,他们这样早便暴露底牌。” 想杀他们的人有许多,能与南越的人有所关联,下如此狠手的…… 秦让冷笑:“看来是太康的事将那个人逼急了。” 洛长安的神色明灭不定。 好一会儿,他看向秦让,道:“此事你不要再插手,安安生生回西川去。” 秦让皱眉:“我不在燕京,你要找谁帮你?” 洛长安轻拍了下他的肩:“以退为进,自然要先退到他们放松警惕才好。” 见他十足的成算,秦让这才点头。 他瞥一眼锦被上绵延两端的红线,左看右看,还是问出口:“你们两个,如今这是打算?” 洛长安轻咳一声。 姜满迎上他的目光:“可惜世子回西川太早,没办法请你喝我与洛宁的喜酒了。” 发凉的指尖再次勾缠上来,姜满没躲开,任他将她的手攥在掌心。 秦让轻笑,露出一副‘我就知如此’的表情。 “洛长安,你此番真是,比之苦肉计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秦让玩笑着,边起身朝门畔走,“既如此,等时日定下,记得给我寄来一张帖子,我请你们两个喝西川的酒。” 房门关合,姜满转过头,目光变得严肃起来:“此事并不全然是洛璟能做出的事,以退为进,你要做什么?” 洛长安捏一捏她的手指:“你放心,我不会再拿性命冒险了。” 姜满摇摇头:“我想到了一条路,或许,我们可以试一试。” 洛长安看着她,等着她的后话。 “洛宁。”姜满靠近他些,很认真地唤他,“同样的路你已经走过太多遍,这一次,换我带你走,我们离开燕京,好不好?” -- 使团遇袭,明正司全力相互,三皇子重伤昏迷,至今未醒的消息很快传回了燕京。 姜家小姐快马前往,问长平帝姬要人,将三皇子带回燕京,守在三皇子府中近半月的传言亦飘遍了燕京的大街小巷。 第十三日的清晨,姜满照例从寝居的床上爬起来。 在宣城分别后,秦让听从劝告,径直启程回了西川,阮朝等人继续游走在外,周瓷护送长平帝姬与使团离开熙国。 而她与洛长安在回燕京这近半月里,为坐实城里的谣言,她连日往洛长安的府中跑,昼夜也分不大清楚。 洛长安倒是乐得自在,每日在府中迎她,拉着她一同翻阅卷宗书册,又或是饮茶画画,心情看起来很是愉悦。 转出府门,却不同往日,外面已停了辆熟悉的马车。 马车前,洛长安坐在一辆素舆上等着她。 他的唇色没什么血色,粉饰过的缘故,整个人也显得苍白,见她来,本肃然的面色柔和下来。 他牵过她的手放在掌心:“要入宫去了,小满,我放心不下你。” 姜满回握住他的手:“戏总要做全,应对多疑的人,叫他觉得我们真的走到绝境,觉得自己是真的赢了才好,你放心,我决定的事不会改变,说出口的话也绝不会反悔。” “是生是死,又或是再一次……我都与你一起。”她顿了顿,重复,“我们都一起。” 马车自洛长安的府邸驶出,停在熟悉的宫门。 前来迎人的是皇上身边的杨总管,他接过洛长安的素舆,推他走进去。 木轮吱吱呀呀碾过地面,洛长安起身,在杨总管的搀扶下跨过清晖阁的门槛。 阁里早早备了茶水。 皇上坐在案前,正在棋盘落下一颗白子,边转着手中的檀木串子。 见洛长安走进来,他抬手,示意在旁侍奉的人都退下去。 棋子玉制,是南越使臣带来的礼,落子声清脆悦耳,像是暴雨初霁后自檐角滴落的水珠,响在空寂寂的阁里。 洛长安弯下膝盖,朝座上正悠闲摆着棋子的人行了个礼:“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落子声这才停下来。 “你来了,昨日听人回禀说你正昏迷着,孤还想着,这几日该到你府上去瞧瞧你。”皇上的眉目依旧柔和,将棋子扔回棋奁,噼啪一声脆响,水珠迸溅着碎开。 他朝洛长安招了招手,“大病初愈,别跪着了。” 洛长安缓缓起身,行至案前。 “臣,想向陛下求一道旨意。” 皇上掀起眼皮。 洛长安再次屈膝,跪在他的座下,自袖中取出一张圣旨:“臣,请求陛下,收回成命,遵先皇旨意,准臣与姜满完婚。” 皇上端详着他,轻笑了一声:“孤还以为,你要向孤求追查你此次遇刺的始末,不想是你对那姜家的小姑娘如此死心塌地……你们既如今反悔,当初她又为何闹着与你解除婚约?” 第84章 “当日……全然是臣之过,是臣与南越帝姬走得太近,于分寸上有所不妥,叫她寒了心。”,洛长安垂首,“但此次臣重伤难愈,命在旦夕之际,是姜满不离不弃守在臣身边,臣已经明了自己的心迹,自知不该负她。” 皇上探究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们二人有先皇的旨意在,孤本也不好违背,既如此,孤收回当初的旨意,也算对先皇有所交代。” “至于姜家姑娘,她生于元陵,长于宫外,虽知礼懂事,但做你的王妃,总归是踏入皇室的门槛,过几日叫她入宫来,让宫里的姑姑教她些规矩罢。” 洛长安弯下腰身:“陛下好意,臣全然知晓,只是臣喜欢姜满如今的模样,还请陛下允准,叫她不必学习那些繁琐的规矩,不要被宫中的方圆牵绊。” 皇上轻声哼笑,神色已恢复如常,玩笑般同他道:“你在孤面前一直规规矩矩,虽偶有逾常的举动,却也从未出格,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臣是喜欢姜满。”洛长安干脆应他,又道,“除此,臣另有一事相求。此次重伤,臣身骨不复往日,不知还有多久的时日,在病中亦想通了许多事,请陛下允准臣离开燕京,前往封地。” 锐利的视线落在身上,几欲将人洞穿,半晌,目光移开,皇上的声音再次落下:“孤确有为你封王的打算,却没想着叫你离开燕京,此事孤会择日下旨,如今最要紧的还是你的婚事。礼仪不必学,但大婚的流程总是要了解些的,这几日叫姜家姑娘入宫来,到贵妃宫里去坐坐,两个人也好一同拿拿你们大婚的主意。” 洛长安眼睫微敛。 正如他与姜满所猜,皇上这是铁了心要姜满入宫,做他的人质。 “臣……” “陛下。” 还未等出口辩驳,杨总管在外禀报:“姜姑娘前来,请见陛下。” 皇上眸光深深:“既都来了,请她进来罢。” 锦裙曳地,裙摆自身边划过,姜满停在洛长安身侧,屈膝行礼:“臣女姜满,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皇上温和地看着她:“不必多礼,孤说过,你到孤这儿来,同在你在元陵是一样的。” 姜满没有起身,依旧跪在洛长安身畔。 皇上笑了声:“怎么,你也是来向孤求旨的?” 她看一眼洛长安,又抬首,道:“臣女今日前来,是有一物想呈给陛下。” 说罢,她自袖中取出一只铜匣。 杨总管见状,忙上前去接。 姜满却收回一寸,避开他。 皇上轻 摆了摆手。 杨总管大气也不敢喘,躬身退至一旁。 姜满打开铜匣,其中赫然装着枚花纹繁复的兵符。 是在太康,自青俦山带回的那一块。 姜满道:“这只匣子是臣女在太康为太后娘娘祈福时,自太康的寺院带回,铜匣的锁直至如今才解开,如此贵重之物,臣女不敢擅留。” 皇上的目光落在兵符上,一沉。 姜满观察着皇上的神色,俯身叩首:“臣女一心系在三殿下身上,并不在乎婚典,愿随殿下前往封地,亦愿此生不回燕京。”、 “故临行前将此物呈给陛下,与三殿下一同,拜别陛下。” 话音落,阁中寂静,落针可闻。 片刻,皇上瞥一眼静立在旁的杨总管。 杨总管恨不能将耳目都封起,得了令,忙转身去备笔墨。 圣旨拿在手中,姜满方才将匣子呈至案上。 二人再跪,叩首谢恩。 出了清晖阁时已是正午,日光炽盛,落入宫墙,若碎金,将檐角的瑞兽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光影斜照,两道影子前后投在地上,相融在一起。 二人一路往寿安宫去,姜满推着素舆慢慢走,路过盈华宫门前的桐花树时,停了停脚步。 她仰望红墙内高挂的鸟笼,问:“洛宁,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我提及退婚的时候,你既然愿承认我们重新回到这里,承认那样,听起来无比荒唐的事,为什么不愿同我说起你往复轮回的过往?” 如果她早些知道一切,或许就不会因错觉而产生离开的念头,而是会与他站在一起。 “以你的性子,一定会选择与我共同背负这些。”洛长安侧过头,握住她的手,“我不想你变成与我一样的人。” “那样长久的时光里,我越沉溺其中,便越发觉得,一切对我来说都变作了身外之物,变得很轻很轻,言语,钱财,权势……甚至是人命。” “这是件太可怕的事,是我不愿接受,要尽全力甩掉的念头……而你不该承受这些,你合该无所负累,该心无挂碍。” 姜满摩挲他的手背:“可我还是知道了。” “是啊,你还是知道了。” “而我也直到如今才明白,这条路上,我需要你。”洛长安勾住她的指节,与她的手指扣在一起,“需要你,牵住我的手。” 第64章 太后的消息比姜满想象的要更快些。 行至寿安宫时,刘姑姑已在宫门前等候。 她在宫门处拦下洛长安的素舆,轻声叹息,朝他摇了摇头。 洛长安撑着身子站起,被姜满按下了。 她捏了捏他的掌心,独身一人上前,随刘姑姑走进去。 寿安宫里的燃香一如往日,太后今日起了身,正坐在屏风后翻经书。 姜满绕过屏风,还未等瞧清楚人影,先屈起双膝,俯下了身。 “臣女有过,请太后娘娘责罚。”姜满叩首拜道,“前些时日在行宫的林苑,是臣女一意孤行取消婚约,此番在宣城,臣女亲眼见到三殿下命在旦夕,知晓了臣女对殿下的心意,这才旧事重提。而今日之事,亦是臣女怕了燕京城里的明枪暗箭,才擅自交出太后娘娘所赠之物,劝说三殿下与臣女一同离开燕京。” 座上传来一声叹息。 太后放下书卷,道:“你倒是将他身上的担子都摘了干净,起来罢,哀家心里清楚,你不必替他揽这些担子。” 姜满却不动,继续道:“三殿下与臣女一同来拜别娘娘,正侯在寿安宫外,还请娘娘也见一见殿下。南安路远,此番陛下准我二人长居南安,除圣召外无需回京朝拜,我与殿下再次回燕京不知是几时,日后唯有书信至京中问娘娘安康。” 座上沉默着,半晌,太后终于摆一摆手。 刘姑姑上前,边扶着姜满站起身,边道:“姑娘请起罢,娘娘已经允准,奴这就去请三殿下。” 姜满这才直起身体。 太后朝她招手:“来,陪哀家坐一会儿。” 姜满走上前,瞧见案上摆着三盏茶水。 她坐下,便听太后问道:“打算何时启程?” 姜满应:“就在这几日了。” “郑贵妃那儿还备着你们……”太后欲言又止,“你们的婚典,真的不打算在燕京办了?” “是,我与殿下都不在乎这些,如今只一心想远离燕京,其余的,都等到了南安再行商议也不迟。”姜满望着太后眉眼间因憔悴生出的细纹,心中泛上些许酸楚,“我与殿下离开后,还请娘娘务要保重身体。” 叹息声再次落下,太后抬首在发间摸索了一会儿,摘下一支金钗,轻轻牵过姜满的手。 “走罢,走罢,远离燕京这样的是非之地也好……”她将金钗放在姜满手中,道,“这支金钗还是哀家成亲时,哀家的母亲留给哀家的,哀家看不到你们的婚典,便将这支钗先送给你,作你与洛宁的新婚贺礼。” 姜满心头一颤,屈膝再跪:“娘娘……” 太后轻拍她的手:“南安山长水远,你们这一路要走许久,途中路经元陵,记得代哀家回去瞧瞧你祖母与母亲,向她们问一声安好。” 姜满垂首应了声“是”。 “皇祖母。” 脚步声自后传来,太后放开手。 影子一晃,遮过自窗棂投入的碎光,洛长安快步上前,膝骨一屈,跪在姜满的身畔:“皇祖母,今日之事都是孙儿之过,一切皆是我的主意,是小满拗不过我,请皇祖母责罚。” 太后轻声哼笑。 姜满侧过手臂,轻轻撞了撞他。 洛长安这才眨眨眼:“皇祖母……” 太后垂着眼皮瞧他:“洛宁,这话我本不该同你说,只是,你以为天高皇帝远,此生往后便都能相安无事了么?” 洛长安微微垂眼。 太后牵过二人的手来,放在一起:“哀家自是希望你们两个和和满满,不过若有朝一日……回燕京时,记得带上哀家赠与你们二人的新婚礼。” 掌心再次与洛长安的手背叠在一处,姜满触到洛长安指上的玉韘,心绪却与一年前初来燕京时的繁杂再不相同。 她如今已能安然握住他的手。 二人再陪太后说了会儿话,叩首拜别,离开了寿安宫。 宫道长长,走过迎祉门,魏澄已等候在宫门处。 第85章 “殿下,姑娘,东西都已备好了,晚些时候便可启程,明正司的人都有周大人安排,请殿下放心。” 姜满愣了一瞬,侧首:“动作这么快?” “前些时日就已在准备了,阮朝也已前去同青言说过,晚些时候我们就离开。”洛长安点点头,握紧她的手,“这一次,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留下你。” -- 青言得了阮朝的消息,已将一切收整妥帖,姜满回府抱了小猫,转去同顾嘉沅与宋洄道别。 二人离开的太过仓促,顾嘉沅连哭都还来不及,怔着神色送别,直到送二人至城门口才掉了眼泪。 “南安啊,那样远的地方,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们准备新婚的贺礼……小满,你们此后都……真的再也不会回京了么?” 姜满没有回答她,只是抱住她,摸摸她的脑袋:“南安的确远些,等我去后给你寄些那儿的小玩意,你在京中行事万要顾及自己,若是京中有需我们相助的,又或是想我,就给我寄信来。” 顾嘉沅红着一双眼推搡她:“我才不会寄信给你,你这样毫无征兆就离开,一点良心都没有,我想秦让都不可能想你的。” 姜满替她擦拭眼泪,顺势捏她的脸颊:“那我可要在南安苦等你的信件了。” 顾嘉沅皱着眉头,眼泪又开始掉。 将爱哭的招惹够了,姜满转过身,同宋洄行了礼:“代我问祖母安好,若有所需,尽可书信给南安。” 经历过太多离别,宋洄的神色看起来平静许多,只是对她与洛长安轻轻颔首,拜别目送。 南安路远,燕京的明正司中人奉养诸多老弱妇孺,许多体弱者难以经受一路颠簸,洛长安提早命周瓷问询了众人的打算,留在燕京奉养老弱,亦或随行前往南安,全凭众人自己的打算。 意外的是,更多人不畏路远,愿与队伍一同前往南安。 车轮滚过尘沙,车队沿着京郊的林路前行,巍然而立的城门在西下的夕照中渐渐远去。 晚风拂起车帘,夕阳的余晖被风吹进来,姜满向回望,渐渐望不见那一座城池了。 前世自城楼那死生相别的一跃亦或是梦中的种种,都与那座城池一样,在她的视线中远去了。 来时的路与燕京城中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她只知道,她已经离开燕京,与洛长安一起,将要前往一个他们从未去过的地方,走一条他们从未走过的路,去一个……他们从未到过的尽头。 而眼下,沿着这条路愈前行一寸,她便觉心头的安宁越多一分。 天色渐渐黑下来,姜满掩下车帘,靠在车中的软垫,揉了揉藏在怀里的小猫头。 小猫是个活泼性子,并未因路途陌生而太过闹腾,反倒经马车颠簸一会儿后,窝在她的怀里昏昏欲睡起来。 抱着小猫在马车里坐了许久,天色黑下,车门轻动,洛长安钻进来。 他的衣上没用往日里的那道带着沉冷气息的熏香,周身裹挟着春夜里清爽的草木气息,袖角沾着些许湿凉的水汽。 洛长安道:“过了最后一道离京的关隘,接下来的路无需我出面,魏澄与周瓷足以应对了。” 淡白的月色与他的身影一同钻入车内,姜满看着他被月色映亮的双眼,问:“过了这道关隘,我们是不是就彻底离开燕京,是不是,就自由了?” “是啊,我们自由了。”洛长安笑着点头,坐在她身侧,贴过来,“我们先去元陵好不好,你带我去见一见望山,我上次到元陵还是许多年前的事,多年未见夫人,也该到姜府拜会。” “好啊。”想起元陵,姜满不自觉弯了眉眼,任他靠着,又拿手戳一戳他,示意他小心怀里的小猫,“你轻些,它也累,才睡着呢。” 话音才落,小猫探出脑袋来,抗议似的冲洛长安‘喵’了一声。 姜满又戳他:“你瞧,还是给它吵醒了” “路途还远,它睡的时间有许多。”洛长安伸指在小猫毛茸茸的小脑袋上挠了一把,“上次你来府里时,说给它起了名字,是什么?” 姜满抬眼看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你想知道?” 洛长安继续揉小猫的脑袋:“自然。” 姜满依旧看着他笑,道:“十七。” “十七?”洛长安轻声念。 “是呀,十七。”姜满微微倾身,靠他近一些,“若是我们还有下一次相遇,我们还到静法寺去找它,到时就叫它十八,怎么样?” 洛长安指节一顿,抬眼,撞进她熠熠的眸子里。 小猫似乎对自己的名字足够满意,听到二人的几声唤,再次探出脑袋,‘喵呜’地应了一声。 可一声未完,一只手兜头遮下,遮住了余下的半声猫叫。 “好。” 洛长安应答,伸手遮住小猫的视线,将它重按回姜满的怀中。 “那你也要找到我。” 他说,一手抚上姜满的后颈,掌心轻扣,吻住她。 春夜,月色寂静,辘辘的车轮掩不住作乱的心跳,怦然的跃动好似与夜风一同旋绕在身畔,连绵不休。 不同于在宣城病榻上的浅尝辄止,姜满溺在这片缠绵里,直到快要喘不过气来,勾手揪住洛长安的衣襟。 唇齿分离,洛长安退后些许,在纠缠难解的吐息中拭过她的唇畔。 他笑着问她:“怎么连换气都不会了?” 第65章 姜满的脸颊还发热,经他指尖掠过的唇畔颊侧更是烫得厉害,喘一口气,抿了抿唇。 许是他二人之间已许久不曾做过这样亲近的举动,放在从前好熟悉的事,如今也变得生疏起来。 天色已晚,马车内点起一盏小灯,灯火下,姜满看向对面,这才发现洛长安的耳后亦有一点薄红尚未褪去。 “一时忘记了而已。”她笑的狡黠,伸手捧了捧他的脸颊,指尖点在他耳后,再次靠近他,“再试一次?再试一次,说不准就熟悉起来了。” 指尖触到的一点颈肤倏然发烫。 姜满得了逞,笑起来,凑上去贴了贴他的唇角。 马车行进许久,天色已晚,周瓷先行安置车队中的人在周遭宿下,请姜满与洛长安到附近的驿馆用膳歇息。 二人才安置好,用膳后,魏澄叩门走入。 “殿下,姑娘。”他躬身,压低声音禀报道,“傍晚时跟上的两个人手持陛下的令牌,是陛下派来随行南安的人,他二人我们奈何不得,其余人等已全数查过。这一路上,殿下与姑娘的安危交给阮朝,至于那些不干净的人,周大人会在路上一点点发落了。” 洛长安道:“无妨,那几个人便是跟到南安去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倒是随行的明正司人,要劳烦周瓷暗中留意。” 魏澄皱了皱眉:“殿下是说我们的人里,有……” 洛长安颔首:“查清后多加留意就好,还不是处置他们的时候。” 魏澄躬身应一声“是”,退出房门。 屋内的灯烛有些暗,姜满正拿簪子去拨灯芯,边问:“随行的这些明正司的人里,也有他们安插的人?” 洛长安从她手中接过簪子,将灯火拨亮些,道:“明正司自皇祖父时建立,虽如今已改了名,与从前大不相同,但也并不全是我的人,许多愿意留在明正司,愿跟随前来的人也并非是愿跟随我,只是因为,他们没得选择。” “我在燕京时掌明正司,自可让那些人的本事有用武之地。但也正因此,我离开燕京,皇上会因曾有我的存在,不再重用留下的人。” “留在燕京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可前往南安也未必。我如今离开,没有再坐上那个位子的希望,他们中有人自然要为前程考量,起些别的心思……比如,另择他主,出卖南安的情报。” 姜满沉思了一会儿。 她望着忽闪的灯火,问:“洛宁,你当真没有再回燕京的打算了?” 灯火一跳,洛长安擦拭簪子,为她拢起长发,将发簪重戴回她的发间。 “怎么才离开就说起回去,我还以为你要同我感叹人心叵测世态炎凉之类的。”他笑着,抚过她的发,正了正神色,“你想我回去么?” 姜满很干脆地摇头。 “那样的纷扰之地我早已呆够了,若能选择,我恨不能此生都远离燕京。”她抚了下簪子,神色却飘忽了一瞬,“只是,方才听你与魏澄所谈,我们身边的埋伏与细作日后只多不少,临行拜别太后娘娘前,她也曾说过,我们虽远离燕京,却并不能彻底远离纷争……更何况,你我如今虽选择离开,但我们与燕京,与那里的人,始终都有未能了结的旧怨在,我还是担心,担心我选择的这条路,依旧是错的。” 洛长安握住她的手。 他细细摩挲她掌心的纹路,道:“既选择离开,就不要担心了。一切总有一天会了结,但不会是现在,这些也不是我们眼下需要考量的事。” 第86章 “而我也无谓我们如今选择的,无谓这条路会通往何方,就像我不是你唯一能选择的,可你还是选择我一样。” 车队随行者众多,马车行进的速度不算快,路途中元陵来过信件,说是兄长已自南境归来,与苏姐姐成亲,行冠礼,承袭了父亲的爵位。 成亲的时日是早定下的吉日,冠礼与袭爵礼又挨得很近,三桩事先后挤在一月间,姜满赶着路,却一桩也没能赶上,于是也不再着急,放慢了行进的脚步。 临近元陵时,正是季夏时节。 元陵的夏比燕京来得 更早些,还未到元陵,二人已都换上了轻薄的衣衫,沿途的小路满是青郁,姜满望着几乎要从枝桠间滴落的翠色,想起,她到燕京也是这样的时节。 曾经的她借洛长安经历的过往再次回到元陵,目之所及的,只有一片枯骨与焦土。 而如今,元陵山花遍野,满眼葱茏生意。 要在元陵停留些许时日的缘故,车队分了两路,阮朝随行元陵,其余人等交给周瓷与魏澄,先行前往南安。 姜满提早给家中去过信,姜府早早派了人等候相迎,马车停在元陵的远郊,姜满见到前来接应的卫荀。 卫荀与她差不多年岁,是父亲军中兵士的遗孤,被父亲自军中带回后始终养在姜家,与兄长一同习武念书,多年相处,同他们已与家人一般无二。 卫荀见了她,满面欣然神色,跃下马来,唤她:“姑娘!” 姜满才走下马车,仰面瞧见他,眼眶一酸:“阿荀,许久不见了。” 她终于回家了。 卫荀这才顾得上行礼,朝她弯一弯身,又朝走在她身侧的洛长安行礼:“王爷。” 洛长安颔首,示意他不必多礼。 三人打了照面,洛长安瞧一眼天色,有些犹豫:“这个时辰,待我们到府里,会不会有些晚?” “不晚不晚。”卫荀示意身后的侍卫牵马上前,边道,“侯爷他本也打算前来的,只是事务太忙没能抽身,他提早为二位备了马匹,快马到城中,两个时辰便够了。” 姜满看出洛长安的踯躅,牵他的手退后两步,低声同他耳语:“到元陵的地界时我便觉察出,你在怕?是因为曾经的记忆么?” “并不是怕。”洛长安摇头,放在她掌心的手指却有些僵,“我只是,有些紧张……” 见他难得露出这样的神色,姜满笑着:“从前来也来过,见也见过,怎么这会儿紧张起来了?” “不一样。”洛长安却道,“从前来时,你我还没有婚约在身。” 姜满思索一下,依稀懂了他在顾虑什么,拿指腹摩挲他的手背:“洛宁,你很好很好,不要总是怀疑自己。” 洛长安攥紧她的手,点点头。 姜念时所备皆是快马,二人将马车与自燕京带来的手信交给阮朝,随卫荀赶至城中。 入城门时已是夜里,半月前接连置办了几桩喜事的缘故,城中沿街还挂着五色的花灯,一路望去,像是以灯火铺就的一条,回家的路。 纵然离开元陵多年,对元陵的景物些许生疏,姜满不会忘了家在何处,纵马一路向回,远远处便见姜府灯火不熄,她的兄长姜念时正在府门前等侯。 与他一同等在门前的,还有他的新婚妻子,苏棠。 熟悉的人影渐近,姜满唤一声:“哥!” 她跃下马,如幼时那般快步跑去,临近处转了方向,扑到苏棠的怀里。 “阿棠姐姐!” 清淡的香气萦绕周身,怀中再不是梦中连影子都不见的亡魂,如今她所见到的,拥住的,是真真切切的,她的家人。 姜满唤着,嗓音中不自觉染了哭腔。 苏棠的眉目如旧时温柔,一如多年前那般柔声哄她:“我们都想你许久,总算等到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身侧的姜念时轻咳一声。 姜满笑,退开,弯着眼:“阿棠姐姐,我哥定是想我叫你嫂嫂呢。” 苏棠揉她的脑袋:“不必听他的。” 话音落,苏棠顿一顿话语,目光落在她身后。 马蹄声在近处,洛长安跃下马。 苏棠躬身,朝洛长安行了个礼:“臣妇见过王爷。” 洛长安忙伸手,虚虚扶住她:“不必多礼。” 在旁的姜念时亦躬身,朝他行了个简单的礼。 “王爷。”他恭敬唤着,拦住姜满朝洛长安靠去的脚步,抬臂横在二人中间,又道,“小满,膳厅中备了餐食,阿娘在堂中等着你们,你先与阿棠去见她,我有话要同殿下讲。” “哥……”姜满观察姜念时的神色,脚步迟疑。 直到余光里的洛长安对她点一点头,苏棠在旁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走吧小满,阿娘等你许久了。” 姜满这才转身,同苏棠走进去。 月色清朗,照亮姜念时清隽的眉眼,却没能照亮他眼底的暗沉颜色。 他腰间的剑不知何时已攥在手中,剑鞘就横在洛长安的身前,在灯下横亘出一道冰冷的界限来。 他垂着眼,看向挺直脊背立在阶下的洛长安,嗓音也沉沉:“我问你,在燕京时,小满为何要与你取消婚约?” “是我的错。”洛长安道,“是我不好,惹她生气。” 姜念时哼笑着:“我猜也是如此,南越使臣入京,你与那南越帝姬不清不楚的传言吹得可够远,连元陵都遭了这阵风。” 听他提起南越使臣,洛长安忙否认:“并非因此事,我与南越帝姬全然是谣言与误会。” “误会?”姜念时目光不善,冷声,“我在南境时曾受人相助,是南越人,如果我没猜错,是她的人?” 洛长安:“是……” 姜念时的指腹抵在剑柄,几欲顶开剑鞘:“你还说与她清清白白?洛长安,这儿不是燕京,不再有余地任你肆行无忌,你有负小满,叫她委屈,即便她看中你,愿带你回来,我却总要为她讨个公道,从前我信任你,却不妨碍如今我反对你们走在一处。” 他言辞切切,洛长安一时不知从哪儿开始解释,只得先试图安抚他:“兄长,你先听我……” “别同我狡辩。”姜念时打断他,瞪他一眼,又添一句,“也别唤我兄长。” “念时!” “哥! 眼瞧着姜念时几乎拔剑出鞘,躲在府门后的姜满与苏棠忙上前作拦。 “哥,你误会了。“姜满钻到二人中间,几步跃下石阶,同洛长安立在一起,“洛宁与长平帝姬之间的交易我都知道,他们走得近,只是谈及南越与熙国的结交事宜,商议如何助你脱身南境。” “解除婚约又或是离开燕京都全然是我的主意,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不是他有负于我。” “小满,你……“姜念时一时语塞,”你们还未成亲,你便这样护他?你才同他相处一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姜满仰首直视着他,没言语,却动一动腕子,牵住了洛长安的手。 姜念时目光一凝,咬咬牙:“姜满!” “念时,好了。”一片焦灼中,苏棠出言作拦,“阿娘还等着呢,别为难他们两个了,有什么话回府再说。” 膳厅已备好餐饭,姜满跨过门槛,望见那道坐在堂中的,熟悉的影子。 含在眼眶多时的泪终于落下,她的双膝登时一弯,嗓音里压着哭腔:“阿娘。” 没料想到她这一跪,堂上妇人匆匆起身去扶。 “小满。”宋冉柔声唤着她,抚过她的额发,轻柔拭去她眼角的泪珠,“才一载未见,怎么还哭了。” 却不等宋冉将姜满扶起,又一道影走入堂中,跪下了。 洛长安并跪在姜满的身侧,行礼,道:“晚辈洛宁,见过夫人。” 宋冉忙转过身:“殿下,快些请起,臣妇如何能受殿下的礼。” 洛长安却摇头,道:“晚辈该向您行礼的,一别多年,您与老夫人的身体可还安康?” “好,都好,眼下时辰太晚,母亲已先歇下,明日你们便能见着了。”宋冉扶他起身,又问,“太后娘娘她,可还好么?” 洛长安微微垂眼,如实道:“皇祖母年事已高,身子不如往日,她总念着您与老夫人,念着元陵,嘱咐晚辈来元陵时定要问您与老夫人安。” 宋冉轻叹一声。 “瞧你这孩子,都长这么高了。”她拿手比划了一下,“沐微带你来的那年,你才这么高一点儿,还记得当年,当年……” 她话只说了半截,眉眼动容,满是追念,再说不下去半句。 洛长安再次屈膝,跪身在地:“夫人,当年在筠山,是我父亲他,是洛家对不住你们……晚辈自知万死难辞,只能如今在此向你们赔罪。” “别这 样说。“宋冉拭了一把眼泪,低低叹息,“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先太子殿下与沐微的错。当年,我和侯爷,与沐微和殿下几人间,早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侯爷与先太子情谊深厚,又皆是重情之人,当年筠山的消息传回元陵时,我便知他一定会做这样的选择。” 第87章 她看着洛长安,目光转向姜满,在二人的身上转了个回环:“倒是你这孩子,怎么比小时候还生疏,这会儿是不是该改口了?” 洛长安一愣,经姜满戳了戳手臂才回过神来,忙唤:“是,伯母。” 宋冉缓和过情绪,面上的悲切散去些许,弯起眉眼。 “阿娘!”姜念时低声在旁抗议,“你都没摸清他的底细,就这样,就这样轻易容他进我们家的门?他……” “好了,姜和。”宋冉接过他的话,“你怎不知学学阿棠,多大的人了,遇见你妹妹的事还不知稳重。” 姜念时撇一撇嘴,哑了火。 苏棠便笑,与姜念时牵在一起的手动一动,轻轻挠他的掌心。 斥过姜念时,宋冉再转向姜满与洛长安,问:“听闻你们走得匆忙,没在燕京办婚典,想回南安再商议?” 洛长安颔首称是。 宋冉顿一顿言语,征询二人道:“得知你们的婚期时,元陵早早备了小满成婚的衣裳,是我与你们祖母,还有阿棠一同绣制的,你们若不急着赶路,不如……在元陵停些时日,在这儿成婚?” 洛长安神色微动,转首,看向姜满。 两厢对视,他笑着回转目光,点了点头:“能与小满在元陵成婚,自是再好不过。” 第66章 府中一切如今都交由苏棠安置,洛长安的客居被分在了姜府的一角,与姜满的寝院分在姜府两端。 姜满不用猜也能想到,是姜念时的手笔。 大抵是洛长安曾与他往来信件,与他主动谈起筠山,提及当年之事,他将诸多已知的消息与细枝末节说与姜念时听,如今才叫姜念时觉得,他是个心思莫测城府高深的人。 用膳后已是深夜,母亲回房歇下,兄嫂也回了寝院,姜满抱着小猫躺在熟悉的床榻,朝帐顶望了一会儿。 许久,四下皆静,连窗外的风声都听不见,她悄声起身,掀开帘帐,安置好熟睡的小猫,换了身衣裳。 洛长安的客房实在太远,走出院落,姜满计算好路线,蹑手蹑脚地沿着墙角走,穿过后院的回廊才舒一口气,迎面却正撞见了坐在小亭里的姜念时。 是等了她许久的样子。 猫着腰转回去,脚步声倏然停在身后,衣领被揪起,姜念时自后捉住她,“怎么来了又要走?这样久不见,如今是不想见我?” 姜满缩了缩肩膀,“哥,我不是……” “以为一年不见,我就猜不到你这点小伎俩了?”姜念时哼了一声,拎起她,“跟我走。” 姜满被一路拎去了茶室。 室内满是清淡的香气,苏棠也在,正捧着茶水坐在案前吃茶点。 见案上的茶盏,二人方才大概已说了一会儿话了。 瞧见苏棠,姜满便觉自己得了救,忙从姜念时手下挣脱,依偎到她身侧:“阿棠姐姐救我。” 苏棠笑着放下茶盏,将才拿起的茶点喂到她嘴里。 姜念时缓缓走去,坐在二人对面。 他仔仔细细打量一遍姜满,蹙起眉头道:“你瞧瞧你,都要熬成一把骨头了,你到燕京才一年,瘦了多少,又添了多少伤,以为我在元陵什么都不知道么?” 姜满心虚,躲开他的目光,“我这不是就回来了……” 姜念时自用膳时便想同她与洛长安言语,奈何有母亲拦着护着,眼下这会儿总算能将忍了许久的话说出口。 “洛长安心思深沉,我与他打交道已有些时间,却至如今都摸不透他的底细。你前往燕京前我对他多番嘱托相求,本以为他至少会对你有所照拂,不要叫你卷进这些……往事与纷争里,但我听闻,不久前你与他同去太康,如今又见你这副模样……”他说着,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只嘱托这一件事他都做成这样,要我怎么放心你同他一起?” 姜满朝苏棠的怀里缩,小声辩驳着:“是因燕京那个地方不好,实在太多心思叵测的人,再说,我们不是都已决定离开,到南安去了。” “这也正是我如今想同你说的。”姜念时却顺着她的话说道,“如今他舍弃了燕京的一切,也舍弃了自己手中的半数军权,看起来是远离纷争明哲保身,但不说京中那人会不会信守承诺,便是长此下去,常年累岁,又或改朝换代,无论那个位子上坐的是谁,都不会放过他。” “我知道。”姜满终于坐直身体,正色道,“可是,哥,你们都没有放弃,不是么?” 姜念时沉默了一会儿,才低低道:“你都知道了,又是洛长安告诉你的,等明日,我如何也要找他说说清楚。” “是我要他告诉我。”姜满注视着他,一字一顿,“若不是我察觉了端倪,你们想瞒我到什么时候?你们又凭什么瞒着我,凭什么要我活在你们为我编织的桃花源里?我也是姜家的人,自十年前便早已溅染了来自那场劫难里的血,我哪里就清清白白,为什么我就该逃避,该置身事外?” 姜念时的脊背僵了僵,一时语塞。 “小满,当年的事……” “哥,我说这些,不是在怪你们。”姜满的目光中流露出悲切,接过他的话,嗓音很轻,却坚定,“我只是想同你说,我也可以与你们一样担负起过往的一切。而如今虽不知前路如何,但不世之仇,切肤之痛,我们如今离开燕京,却从未打算舍弃过这些,那个仇迟早要报,那些人的命,总要有人来偿。” 姜念时轻叩杯盏,沉默了一会儿。 茶室里安静,许久,苏棠饮一口茶。 “念时,是你太固执了。小满说得是,前路如何我们都不知道,可她已不是小孩子,有知道一切的权利,也有为自己做选择的权利。”她放下茶盏,又道,“正如你从前将一切告知我,想叫我离开你,想苏家远离纷扰明哲保身,可我还是来了。” “我没有你想的那样荏弱,小满也一样,你不要总自作主张,以为推开我,又或是叫我们躲避这一切,就是在保护我们。” 姜念时轻轻点头,为她添茶。 “我知道了,阿棠,是我思虑过多。”他想了许久,终于说。 他松了口,苏棠笑,轻轻捏了捏姜满的掌心:“不留你了,去罢。” 姜满回握她的手,点了点头。 苏棠笑着看她,又添一句:“在外走了许久,如今好不容易回到家,早些歇息。” 姜满应声,起身,朝二人道别。 走出院落,姜满没有走回来时的路,反而转向另一旁。 身后再次传来姜念时的一声怒吼:“姜满!你往哪儿走!” 姜满回首,朝跟出门来的姜念时眨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 而后提起裙摆,沿着小路飞奔而去。 她轻车熟路地在院落里穿梭,绕过后院,才跑到客居院落的转角,倏然撞上一道人影。 熟悉的冷香萦绕周身,洛长安立在浅白的月色下,张开双臂,将人接了个满怀。 姜满环住他,在他的怀里抬起头,明知故问:“这么晚,要到哪儿去?” 洛长安垂首,亲了 亲她的额头,回答她:“去找你。” 姜满弯着眼睛笑:“这么想我呀?” 洛长安又亲亲她的眼睛:“等太久了,如今一时一刻都等不下去。” 姜满笑着从他的怀里钻出来,牵住他的手:“睡不着的话,我带你去水畔走走?元陵我可熟呢。” 深夜,城中灯火早已尽熄,只有街头巷尾的花灯闪闪烁烁,更声依稀,自遥远的街巷传来。 姜满骑着熟悉的,属于她的那匹白马,带着洛长安悄声自后门离府,穿绕过街巷。 沿着花灯铺就的光亮走,转过两条街,姜满望着眼前的岔路,却忽而不知该沿着哪条路才能到河畔。 她迷路了。 过去在燕京待了三载,回来后又是在前往燕京的途中,她已有许久未在元陵走过,竟对元陵的街巷草木陌生起来。 月色掠过檐角,洛长安抬手,指向一条小巷。 “走这边。”他说着,勾手示意,“沿着这条巷子走会快些,等会儿再穿过一条街,就是长桥了。” 姜满沿着他说的方向,看向幽深的巷子,半信半疑:“当真?” 洛长安笃定点头:“当真。” 姜满干脆朝后倚,将手中的缰绳交给他。 洛长安接过缰绳,环住她。 洛长安所走的路没错,穿过巷子果然很快到水畔。 马匹走在桥上,姜满瞥一眼来时的路,又看向水里清寂的月影,问他:“你怎么会对元陵这么熟悉?” 洛长安揽着她的腰身,在她耳畔轻声笑:“我曾来过元陵的,不止同你说过的那一次。” 他这样说,莫名叫姜满想起在他府上见过的那幅画来。 “在燕京,你带我到你府上的时候,我在你书房里见过一幅画。”她想到,便也开口问他,“是洛檀说过的那幅画,是那个时候?” 第88章 她才一提起,洛长安就知道了。 握着缰绳的手臂顿一顿,身下的马也缓了步子,洛长安望向天边月,目光回转,最回到姜满的身上。 月色落在她的发顶,沿着她的长发流淌,落在她的眼角眉梢。 他顾着看她,便放慢了速度,马匹行进的平稳,他的嗓音也平稳,落在她耳畔。 “其实我来元陵,不只小时候那一次。” “算来该是一年前,明正司曾接过一桩望城的差事。” “望城在南,距离元陵不过三十里路,我接下那桩案子,想等一切了结后来元陵见你。那时候我知你的生辰将至,赶在那之前一日审完了人,了结案子,可策马赶到元陵时,却已是入夜时分了。” “而第二日,就是你的及笄礼。” “也正是那夜,燕京忽而来了人,说是圣上急诏,命我即刻回京。” 水声潺潺,河畔垂柳轻荡,花叶声簌簌,姜满倚靠着他,听他嗓音柔柔拂过耳畔,好似季夏时节温软的夜风。 她捉住那缕风,说:“所以那时,我们没能见面。” 洛长安点点头,长发垂下,落在她的衣襟。 他伸手想要拨开,发缕却被她拽在手中,于是收回手,轻抚了下她的发,继续说:“我拖延了一会儿时间,寻来元陵的人问过,他们说,元陵的及笄礼,姑娘家清晨时带过簪,还要在发上簪花,所以临行的那天夜里,我到郊野山林里去采了许多花,嘱咐阮朝多留一会儿,等到清晨时,将那顶花冠放在你的门前。” 姜满正把玩他的头发,手指一松,长发沿着指缝滑落下去。 “所以,那顶百花冠,当真是你……” “是我。” 洛长安点头,嗓音略略染着憾,“只是我忘了问,若是当时想起问询,得知元陵的及笄礼是在清晨一早,或许我会去找你,当面把花冠送给你。” “天光大亮,离开元陵的时候,我乘马车在城门处见到你,你骑着这匹通体雪白的马,衣衫是朝霞一样的红,你簪了满头的花,衣袖荡啊荡,花瓣落下去,洒了一路,也有一片随风落在我的掌心。” “我记了许久,至后来,直至如今也不肯忘。”他回忆,又忍不住垂首亲吻她的发顶,“那时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又一眼,失落于没能见到你,同你说上一句话,没能同你说生辰喜乐,你簪花的样子很漂亮。” “可我又很高兴,这样好,这样漂亮的人,竟是同我有过婚约的。” “这样想着,我便又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我们总会再见面的,或是一年后,或是两年后,总之不会很远。等再见面的时候,我就要同你说,其实我们许久前就见过的,其实我喜欢了你许久。” -- 翌日清晨,姜满起身去问祖母安时,洛长安已到了。 他们自燕京带来的礼也到了。 昨夜里在外游荡一圈,姜满回房便有了睡意,倒在床榻上不自觉合起眼,睁眼时天已大亮。 她睡得昏昏沉沉,起身后睡意也未消散,倒是洛长安看起来依旧精神充沛的样子。 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同祖母说了会儿话,用过膳,姜念时与苏棠前来,带二人去了趟别苑。 虽只在元陵小住,但婚后同居姜府终究不便,母亲便与苏棠商议着,将姜满与洛长安婚后的居所挪去了姜家的别苑。 元陵的婚典不同在燕京皇城中的繁琐,清晨,姜满才换上喜服,母亲搀扶着祖母推开门扉。 长发散着,祖母捧起来,拿着骨梳从头梳至尾,口中念叨着吉祥话,又将发簪交到母亲手中。 妆镜中映出三人的影子,姜满注视着,许久,眼眶微酸。 她们都还在,至少她爱的人都还在。 一切都会得到圆满的。 她在心中念祷。 发冠沉重,珠帘轻荡,姜满经青黛搀扶着走过长长的廊道,走过一片张灯结彩的红,至堂中,等在那里的,是同样身着喜服的洛长安。 那一身飘摇秾艳的红,叫姜满想起了他们的曾经,又或是数个回忆中,他也是这样等着她,在大殿上,在红烛里,他朝她伸出手,轻轻笑,就像此时这样。 姜满摊开掌心,接过一段红绫。 红绫连结着两个人,二人一同行至堂前,叩拜天地。 姜满的母亲坐在堂上,身侧的座椅空置,留了两盏酒,见二人回转过来,屈膝叩拜,她忙起身想要搀扶。 却又被上前奉酒的苏棠与姜念时按下了。 敬过酒,红绫朝回荡了荡,第三拜后,喧闹声起,簇拥着二人离府。 马车在一片簇拥的热闹中穿过元陵的街巷,直到行至别苑,周身才算清净下来。 提早同家中商议过,除却青黛与阮朝跟随前来,别苑里只留了洒扫的侍从,依着姜满的意思,青黛将酒奉至案上,躬身退下了。 金盏在摇曳红烛下闪烁出光亮,姜满却没力气去拿,脊背一松,脑袋歪着,靠在洛长安的肩侧。 虽然没几件事需她亲力亲为,她却已觉得很累了。 “好累。”姜满轻声叹息着,又道,“还以为燕京的典仪才这样累人。” 发冠抵在后颈,歪了歪,珠帘碰撞出琅琅的声响,洛长安抬手去拆她发上的簪。 一支又一支,他将那些收拢在手里,放在旁侧的小桌,揽住她,捏按她的肩膀:“既累了,我替你更衣,早些歇息?” 青丝铺散下来,金玉坠饰都丢到一旁,直到将身上的负累丢下去,姜满起身,去拿那两盏酒。 酒液是甜的,渗到喉咙里才回出酒独有的辣,金盏掉落在衣袍,叮咚两声落在地上,姜满勾住了还与她缠绕在一起的那只手。 她握住他的掌心,而后是手腕,沿着手臂缓缓抚下去,两个人的距离便也拉近,光影摇荡,洛长安手腕翻转,扣住她的手。 “才嚷着累,当真不要歇息一会儿么?”他抚过她的手背,掌心,指节,垂首,在她的指腹上轻轻吻了吻,同她确认着。 指尖沾染 一点湿润,姜满的手已捻上他的衣襟。 她回望着他,眼底是细碎晃动的烛光,那一点光渐渐近了,唇畔倏然一点温热贴擦而过。 得到她的回答,洛长安抬起手臂,轻易将人勾到怀中。 舌尖,酒液的甜还未消散,氤氲开,直将人的吐息也染上,脸颊沁得发烫。 指腹轻蹭过她柔软的脸颊,向下,才发觉她的脖颈也烫得厉害。 吻落下去,落一寸,便愈发烫一分,直到她推一推他,齿尖从锁骨上抬起,重新吻住她的唇。 帘帐浮动,衣衫不知何时滑落至帐外,狼藉满地。 床榻上的凌乱也不遑多让,烛火的光在帘外闪动,姜满伏在他心口,纤薄的脊骨轻颤,连吐息也颤抖,唤不出半个字来。 洛长安却将她的腰身扶的很稳,掌心在她的背上一下下抚着,将她浸湿的长发拨至一旁。 他抬起她的脸,垂首,亲亲她的鼻尖,笑着说:“小满,你生疏了。” 姜满的手还撑在他身前,收拢指节捏了下他,换来他猝不及防的一声抽气。 她攀住他的肩,挪动,咬住他,一字一顿,自唇齿间挤出他的名。 “洛宁!” 洛长安揉过她的后颈,不叫她继续说下去。 “好了,我错了。”他从善如流地同她讨饶,却又吻着她,动作不停,“饶我一回?” 第67章 红烛一直燃到天明。 直到清晨,姜满翻过身,抬起手臂,才发现身侧空了一块。 她睁着眼,没见到洛长安的身影。 帐子外的人影轻轻晃动,光影一闪,帘帐自外拂开。 洛长安已穿戴齐整,捧来她的衣裳。 夜里折腾许久,后来发生的姜满已记不大清楚,只记得她周身浸在水里,清理过,又打捞出来,床榻上的锦被也换过,叫她躺下便陷进去。 湿发拿布巾一点点擦去水珠,洛长安不要她睡,就抱她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待头发晾干,合上眼时,帐子外已亮起来,将是天明了。 眼下瞧洛长安这样早收整好,大抵是一夜没睡。 倒令姜满想起来,前些时日他随她同去见祖母的前一夜,他也不像有好好睡过的样子。 而这一路上,他们在驿站歇脚时,她夜里偶有难以入睡的时候,总能瞧见洛长安的房里亮有微弱的烛火。 姜满不记得他有在睡时点灯的习惯。 她思索着,抬首,洛长安也正看着她。 姜满这才意识到自己恍了神色,而眼下,她身上还穿着寝衣,身上只有薄薄一层轻纱。 还未来得及接过衣裳,双肩已被一双手覆住,柔软的锦缎披上来,将她整个人装进去。 再垂首,是他低下头,认真为她系好衣带。 姜满看着他沁着柔色的眉眼,忍不住捧起他的脸,轻啄了下他的唇。 第89章 “说好今早要回府的,怎么没叫醒我?” 唇瓣柔软,吻很轻,掠过又离开。 洛长安撑在她身前,凑上去,再吻了吻她。 “府里来人传信,说是不急着去见,要我们用膳后再去。我瞧你睡得熟,想着叫你多歇息一会儿。”他说,蹭了下她的鼻尖,“早膳已备好了,先去用膳?” 梳洗用膳后,二人同回府上,去向母亲与祖母问安。 姜念时还有事务需得处理,只同几人打了个照面便匆匆离开。 不日就要前往南安的缘故,姜满与洛长安在府中多留了一会儿,和母亲与苏棠闲谈饮茶。 傍晚,回别苑前,母亲带二人到书房,取出只匣子来。 木匣看上去已陈旧,却是常有人整理擦拭的模样,没落上多少灰尘。 里面是几卷书画,几件孩童的小玩意,与一只小巧的玉如意。 “都是沐微留下的东西,这玉如意是当年小满降生前她赠与我,作小满的降生礼。那时她说,若日后你们的性子真的相和,就将这个作她提早下给姜家的聘礼。” 母亲笑着,目光柔软,她将如意捧起,望着,目光却好似落在虚空中,落在她曾与好友并肩携手的年少时光里,“我那时候笑她说,哪儿有这样好的事,一份礼叫她送出两次来,如今看,却是她当年说的那一句话,叫我见到你们两个时还觉得,她还在我身旁。” 如意小巧,落在掌心却沉甸甸,姜满眼眶微酸。 “她这样说,这件如意,我也该交到你们的手中了。”将如意交到姜满手中,母亲握一握她的手,神色平和下来,又看向洛长安,“我知道,你与姜和在几年前传信提及当年之事,这几年间谋划不少,对许多事亦早有打算。只是,不管你们如何,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始终只希望你们顺遂安康。” -- 姜满与洛长安极力拖延前往南安的时日,却终究不能太久,又在元陵小住几日后,二人告别家人,启程前往南安。 南安与元陵相距不算远,抵达时正是夏末,率先到达的周瓷与魏澄早已安置好诸多事务,只等二人前来。 虽有周瓷提早将折子书册整理后送至府上,但落脚后,理清南安的事务还是花费了一段时间。 洛长安忙于处置南安的事务或是接见官员,姜满同样学着打理王府,与诸多官员的家眷往来应酬,二人接连多日不得闲,除却用膳就寝,几乎空不出相处的时间。 白日忙着,脑中的弦绷得很紧,夜里便格外累,姜满躺在帐子里,待一缕光钻进来,帘帐晃动又落下,她往后靠一靠,便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二人都倦乏,这样依偎着,彼此没有多言,也不知何时睡去,待姜满再睁开眼,天光亮起来,身侧也空了。 她翻了个身,轻抚已了无温度的软枕,轻叹一声。 来南安后的这些时日,她觉得成亲后与成亲前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反倒是成亲后,被种种事务束缚得更紧了些。 这样想,姜满便又想起那些梦境里,她离开后,洛长安独自在西清园伏案的身影来。 那时候,他肩上的担子是不是更重些? “姑娘醒了?” 在帐子里躺了一会儿,青黛的声音自帘外传来。 姜满应了一声。 虽已成亲,也住到王府,青黛还是习惯如往日那样唤她,她拂开帘帐,笑道:“姑娘,有西川的信件和贺礼呢,已送到府上来了,送信的人说,请您亲自去拿信件。” 姜满眨眨眼,清醒过来。 她在元陵成亲时,按约定分别给西川与燕京去信,不日收到了顾嘉沅自燕京寄来的贺礼,而西川,始终没传来回信。 秦让已回到西川,继任秦王的位置,说来他们自宣城一别后,自如今,已许久未往来过信件了。 贺礼送到府中,堂前摆着数只木匣,地上几只坛子,是西川的酒。 是他们当初说好的。 运送贺礼前来的侍卫上前行礼,自袖中取出两封信件:“王妃娘娘,我们殿下说,这封信给您,另一封请王爷亲启。” 姜满颔首接过。 给她的信上的言语不多,多数是问及她的身体回复如何,并恭祝她二人成亲之喜,以及叮嘱,那些酒皆是赠与她,与洛长安无关。 姜满看着书信,便能想起在燕京时他们几人玩笑饮酒的时日,唇畔也不自觉挂了笑。 天色还早,白日刚好得闲,姜满收好信,到书房去寻洛长安。 走到近处,回廊下传来低低窃窃的交谈声。 姜满顿住脚步。 两个洒扫的侍从正在廊下轻声言语。 “殿下昨夜又宿在书房呢,政事当真那样繁重,叫人连房都没空回?” “你怎么还信这个?我看是王爷与王妃不和,这才不愿宿在寝殿里。我听说当初在燕京,咱们这位王爷与南越的帝姬有些数不清的瓜葛,王妃还因此与他退婚,二人闹了有好一阵子呢。” “你是说……可王爷与王妃如今还是成了亲,况且我见他们一同用膳,感情不像是不好的样子。若真如你说的,王爷难道是为姜家的势力才与王妃……不会罢,那也太卑鄙了些……” 二人的言语入耳,姜满路经,轻咳了一声。 侍从冷汗险些滴下来,立时噤声,行礼问安。 姜满瞥了二人一眼,泰然走过,推开房门。 洛长安正坐在书案前,手里拎着封信,见她来,放下信纸,皱起的眉头也舒展开。 “小满?”他高兴她来见他,起身去迎,眼中盛着欢欣,离得近了,又添上几分怜惜,“今日得空,他们没去烦你?也没请你去什么宴?” 姜满朝他弯了弯眼睛:“一连多日,他们早没什么宴可办,也没什么话好同我叙,该歇歇了。” “辛劳你了,其实你不去应付也无妨的。”洛长安轻抚她的脸颊,“好不容易得闲,怎么没多歇息,是想我,想来瞧我?” “你应付那些官员已劳心劳神,你我夫妻一体,我该替你分担些。”姜满将信递给他,“我是来送信的,秦王的信,方才和贺礼一起送到,一封给了我,还有一封,说是要你亲自打开看。” 没听到想听的,洛长安微抿了下唇,将信接在手里,叹道:“好巧。” 姜满问:“还有什么人寄信来?” 洛长安指着书案上摊开的信纸给她看:“南越来的,费了不少周折。” 是陆长平的信,的确花费不少周折,为掩人耳目,信走的是商路,托付来往南越与熙国的商人带回,经采买的明正司人带回王府,悄无声息。 姜满走到案前,嗓音压低些:“长平帝姬的信?是南越有什么消息?” 洛长安跟在她身后:“是她的信,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说着,他已然拆开秦让的信件,扫过一遍,一同扔在了案上。 而后捏着眉心,叹一口气。 两张信纸叠在一起,姜满侧首,见他神色无奈,不由得好奇:“怎么?他说些什么?” 洛长安将信拿给她:“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们倒是想到一处去了。” 姜满立在他身侧,垂首看,被他一弯手臂,带着,坐到他怀里。 她拾起案上的信件,便听洛长安轻笑着,在她耳畔又叹了一声,“因我放弃燕京来了南安,都特地写信来骂我呢。” 姜满扫一眼信件,又听他所言,压不住笑,倚在他的肩窝里:“他们倒是比你上心许多,都记在心里。” 洛长安垂首,贴贴她的额头:“你也记在心上,这几日,你都睡得不安稳。” 姜满忽而想起回廊下那两个侍从的话来,眯了下眼睫,抬手推他的肩,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她看着他,问:“这些时日,你都宿在书房?” 洛长安开口,想要辩解:“我……小满,你听我……” “事务有这样多,要你整日在书房伏案才好处置完?”听他含糊其辞,姜满捏住他的衣襟,“不要唬我。” 洛长安看着她仰起的脸,蹙着眉头,牙齿也咬着,一副气恼他的模样,便败下阵来。 他攥上她的手,将她的五指都合进自己的掌心里,道:“这些时日你已很累了,我是怕夜里梦到关于过去的事,会扰到你。” 姜满一怔。 自从宣城与他坦然将当年事说清,她已很少会做那样的梦。 她知道那是怎样心如刀绞的滋味,却不想他也同自己一样……或许,亲身经历过那一次次,一幕幕,他的痛楚更甚几分。 姜满敛着眼睫,眉头皱得更深,直到衣袖略过眼前,染着温度的指腹抚过她的眉心,她才再次抬眼。 洛长安摩挲着她的眉眼,哄着她:“好了,你瞧,你一问起我便同你交代了,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姜满拂开他的手,轻哼:“谁说我是在生你的气。” 第90章 洛长安看着她,手臂却悄声动一动,将人再往怀里带了些:“好,没有,我知道,是你关心我。” 姜满指节松动,放开他的衣襟。 却还留了一分力道,缓缓沿着滚了暗色绣线的绲边攀上去,停在他的颈侧。 她扬着头,凑上去,温软便与她轻柔的话语一同落在他的唇畔,传来些许令人酥麻的痒意。 “是在想你。” 第68章 洛长安呼吸微乱,才要去寻她,却被她略一侧首,躲过去。 姜满摁住他在她腰间作乱的手,吐息柔柔,与他的绞在一起:“做什么,还有公文呢。” 洛长安手指一动,灵巧逃脱,捧住她的背,沿着她的脊骨滑上去:“一连几日都在处理,已不剩什么了,叫我也同你一样歇一歇?” 书房的椅子只勉强容纳两人,他托住她,扫开案上的书册卷宗。 姜满一惊,握住他的手指:“这是书房。” 洛长安反扣住她的手,摩挲她的掌心:“我知道。” 姜满转了下眼珠,瞥一眼外面天色:“这会儿才是正午。” 洛长安只顺着她的话道:“是,时辰还早。” 姜满捏他的手:“洛宁,你清醒些……你,你这是白日……” “嗯,是。”洛长安笑得轻快,干脆承认。 背上的手攀至她的颈侧,他拨开她的发,在她耳畔轻啄,低声道:“夫人最是知我。” 耳尖像是被火燎到,姜满的睫羽也因这一瞬的滚烫轻轻抖动。 淡红自耳畔一路燃到颈间,微凉的手背轻蹭过她染红的颈,带起一片灼热的战栗。 她压着颤,从齿关挤出两个字来:“不行……” 洛长安停下来。 手上的动作也一并顿住,绕在指节的发缕一点点散开,他看着她,眼眶微微泛红,而后妥协,埋首在她的肩侧。 轻薄的衣衫却拦不住他颤抖的呼吸,一寸寸透进她的肩窝里。 火苗窜至锁骨间,姜满揉了一把他的发,捧起他的脸。 她拿着掌控的权利,开口时,目光反倒朝旁躲了一躲:“这儿……在这儿不行……” 话还未至尾音便飘出去,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惊呼,姜满只觉身体一轻,骤然悬空。 洛长安抬臂揽过她,轻巧地将她抱在臂弯里。 跨入书房内室,绕至屏风后,他放她在窗侧的小榻上,一拂袖,关合了窗子。 他的呼吸还未平顺下来,凑上去,试探地贴了贴她的唇。 姜满垂着眼睫看他,唇齿开合,轻咬了他一口。 后颈被摁住,呼吸再次绞在一起,腰侧,灼热的温度沁进来,衣裳的结带已被他勾在手中,绕上他的手腕。 喘气的间隙里,姜满恍惚着看向透入光亮的窗纸,含含糊糊地说了句:“太亮了……” 洛长安退开些,拢了拢她散乱的发:“这样很好,比烛火更亮,也看得更清……” 姜满抬手掩他的唇,不准他继续说。 却反被他捉住,齿尖沿着指腹磨过去。 才入秋,南安的气候又暖,午后的日光炽盛,穿过窗纸,照在小榻上。 姜满身上的衫裙已浸湿了,与榻上的垫子一样,随手扔在一旁,只从洛长安的袍子里翻了件干爽的垫在身下。 她伏在上面,微微失神,纤薄的肩骨随着吐息起伏,细碎的光落在上面,沿着她柔软的长发流淌下去。 和他再次落下的吻一样。 来南安后,他们已有许多时日不曾这样温存,姜满累得厉害,动也不想动一下,全然交给他。 再次被捞起时,她下意识绷紧了脊背,腰身被他环在臂弯里,身前,酥麻的触感一路游走,支撑着她,最终停留在她的颈侧。 洛长安攀着她的颈,曲起指骨顶在她的下颌,又在她侧首之际,吻去她眼角沁出的泪珠。 天色渐渐黑下来,室内燃起灯烛,姜满软着骨头坐在他怀里,总算顺了呼吸。 换过的衣衫比起外袍更柔软轻薄,只贴在一处便能感知到彼此的体温,她伏在他身前,倚着他,嗅着他身上与自己同样味道的香露,抚过他心口的伤疤。 掌心震颤,是他鼓噪的心跳。 姜满听着他的心跳声,胸腔便也跟着颤,仰起头,拿手描摹他的眉眼。 洛长安捏住她的腕子,脸颊在她的掌心轻蹭,引着她,带着她的手掠过他的额头,眉骨,眼睫,鼻尖,最终停在唇畔。 他细细吻她的手指,一寸寸,怜惜而珍重,不染任何情欲。 灯烛的光亮在身侧沉浮,窗外月色莹白,照亮眼前少年的眉眼。 姜满看着他的眼睛,忽而觉得确如他所言……烛火的确是不够亮的。 白日胡闹得太久,用了晚膳后,姜满终于熬不住,窝在帐子里浅睡了一会儿。 夜里醒来时,洛长安在她身旁。 傍晚时他与她折腾许久,沐浴,擦拭,更衣,用过膳后又回书房翻看白日没来得及处置完的公文,眼下这会儿,他已合眼睡着了。 姜满在他的怀里躺了会儿,本想趁着神志昏沉继续睡 去,不想看着他熟时舒展的眉眼,听着他的心跳,反倒逐渐清醒起来。 离天明还有些时候,她小心自洛长安的怀中抽身,跃过他,想到外间去寻一本书来打发时间。 却未等抽出被他攥在掌心里的衣袖,耳畔的呼吸声骤然一乱。 一双手臂将她揽过,腰身一紧,她几乎撞在他的胸腔。 那双手力气大得惊人,曲起的指节扣在她的腰肢与肩侧,不容她动弹分毫。 骨头被他捏得发痛,姜满却没有出声,任他攀附着她的肩膀,抱着她,几乎将她嵌入怀中。 发丝落在颈侧,激起一阵痒意,耳畔是他些许沉重的喘息,带着颤抖。 他陷在梦魇里,低声喊着她的名。 “不要走。” “不要走,小满。” “我……抓不住你了……” 声音近乎乞求,落在床帏方寸间,盈满心口,叫人也跟着痛起来。 他说的梦境,原来是这样的梦境。 姜满伸出手,同样抱紧他。 “洛宁,是我。” 她说着,一下下抚过他的脊背,抚过他的发。 她唤着他,直到周身的力道松下来,环紧的手臂也一点点放下。 洛长安终于睁开眼。 “小满。” 姜满撑在他身前,借着微弱的烛火替他拭去额间的冷汗,也猝不及防地,触到他眼角的泪水。 “洛宁。”她应他,重复着,“是我。” “我在。” “你看,我就在这儿,不会再离开了。” 洛长安听着她的唤,长久地凝视她的眉眼,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触碰她。 他触到她,触到这一寸真切,梦境便散去了。 南安的地界不广,不比燕京繁华纷乱,故而只半载,二人便摸清了这里的情势。 南临熙国与南境他国接壤的最后一处地界,紧邻着南原江,商路虽不及南原通达,却也算得上富庶,是个叫人想安于一隅的悠闲处。 与南安的大多官员打了照面,积日累月,事务一桩桩清减下来,闲时也多了起来。 秋去冬来,直到深冬,南安才落了场薄雪。 院子里覆了薄薄一层白,姜满闲来无事,命人将屋子里的火炉与茶水都挪到廊下,边在炉子旁编绳结,边看着飘荡在院落里的细雪。 院落中,阮朝正教小婵习剑。 只一载余,当初那个拿木剑还有些生疏的女孩已能挽出漂亮的剑花,虽还不足以与阮朝交手,但起手落势的一招一式却已学到阮朝的七八成。 入了冬后,需处置的公文愈发少,洛长安自书房走出,路经后院时,正见姜满捏着红线坐在廊下,望着院子里的一大一小发呆。 他自后绕过去,没有惊扰专注习剑的两个姑娘,悄声走到姜满的身侧,拿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 有些凉。 他解了斗篷的结扣,挨着她坐下来,将斗篷同覆在她的肩侧,又将她捏在指尖的红线接在手中。 “在这儿坐许久了?”洛长安问着,将她的手也拢在掌心里,“还要看一会儿么?” “元陵的雪薄,很快就融化了,再看一会儿。”姜满依偎着他,望着扬起又落下的雪粒,拨弄了下他手中的红线。 她看着习剑的二人,又道:“小婵聪明伶俐,我有时瞧着她,便能想到那个孩子……兄长与苏姐姐的小孩,以后也会是这个模样么?” 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孩,才睁眼见到这个世界,便葬送在一场大火里的孩子。 按照从前的时间走下去,再过半载,便能收到苏姐姐怀有身孕的信件了。 洛长安握住她的手:“当然,这次的长命锁我们亲手来刻,再亲自送到元陵去。” 姜满靠在他怀里,点点头。 第91章 不远处,阮朝收了剑,上前同二人行礼。 小婵跟着阮朝跑过来,扑到姜满的膝盖上。 有姜满叮嘱过无须行礼,小婵早已习惯,如今已半分不拘于礼数。 她仰着头看姜满:“姐姐有在看我练剑么?我练得好不好?” 姜满满口应她:“好,极好,快披上些衣裳,瞧你出了汗,这几日天冷,冷风一吹,仔细着凉。” 小婵的眼睛亮晶晶的,冲她撒娇:“姐姐再夸夸我么,阮姐姐好严厉,都不同我笑一笑。” “你阮姐姐成日纵着你买糖吃,牙都要给你吃坏了,还算严厉?”姜满点她的鼻尖,“快去,若染了风寒,岁除就没胃口吃你魏哥哥做的糖糕了。” 来南安后,明正司的事务也轻松下来,魏澄学会了编绳结,动作却还是很慢,倒是偶然一次瞧过城南的婆婆做糕点,回府后几经尝试,如今已能将糖糕做得有模有样。 听她这样说,小婵眨一眨眼,忙回身,牵住阮朝的手,急匆匆要去披衣裳。 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在细雪中走远,洛长安抬手,也点一点姜满的鼻尖:“你顾及她,也该顾及自己些,入冬时就染了一场风寒,若着了凉,岁除时你也吃不得那些点心,反倒又要喝那些苦药。” “这不是有你,南安好久才有一场雪,再陪我看一会儿嘛。”一粒雪飘落在颊侧,姜满钻进他怀里,又扬起脸,道,“说来秦王送的酒我们还没尝过,几日后是岁除,是个饮酒的好日子,等宴散后,我们一同尝尝?” “好。”洛长安点头,又垂首,轻吻她的额头,“你说什么都好。” 第69章 岁除,傍晚,王府里摆了场宴。 宴散后天已彻底黑下,魏澄提早做好糖糕,青黛与阮朝几人在厅堂中摆碗筷。 小婵急些,趁几人忙着手上的事,偷偷拿一块糖糕咬在口中。 然而座上个个都是习武之人,她这点小动作哪儿能瞒得过,几人了然于怀,只心照不宣地笑,待再一道菜摆上桌案才佯装惊讶:“这糖糕怎还少了一块,府里除了姑娘的小猫,莫不是还养了只会偷糕点吃的小老鼠?” 送走宴上宾客,走回膳厅的时候,小婵正将糖糕捧在手中咯咯地笑,烛火交映,将厅堂照得一片暖融。 “殿下,姑娘。” 青黛瞧见走入厅堂的两道影,唤了一声,几人看过来,忙上前接过二人的披风与兜帽。 众人围在一张桌案前说笑用膳,浅饮了几盏酒后,一同到园子里的盈风台看焰火。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焰火接连展开,再一簇升空时,身后的魏澄与阮朝已将点燃的烟花棒递给小婵,与她一同在园子里跑开了。 一片笑闹声中,姜满抬起手,握住洛长安覆在她肩侧的手。 分迭落下的余烬宛若碎开的星子,辉光照夜,洛长安看着她的眉眼,悄声侧首,轻吻她的发顶。 再抬首,正对上姜满望来的目光。 姜满拽了下他垂在身前的发,仰起头,还给他一个点在颊侧的吻。 身后传来孩童自以为低声的话语:“阮姐姐快瞧,殿下和姜姐姐……唔……” 姜满回过头,见阮朝正将小孩拎在臂弯里,打算逃离现场。 她笑着叫她停下脚步,走去,自袖中拿出条编着平安扣的红线,系在小婵的腕上。 入夜,疯玩了一晚的小孩终于累得睡着。 燃灯照岁,府内灯火通明,几人聚在一处守岁,不知是谁拿出副叶子牌来,取了酒,便又闹开了。 姜满与洛长安没继续参与这热闹。 二人回到寝院,将秦让送的酒拿出来。 酒落满盏,姜满迟疑一 瞬:“大家一同守岁,我们在这儿饮好酒,是不是不太厚道?” 洛长安笑着:“那待来日,给西川去一封信,叫秦让多送来些。” 姜满尝一口酒,却不给他添,只笑吟吟地:“说来这酒是给我的呢,秦王可是嘱咐我,不准给你喝的。” “那你悄悄给我尝一口,不告诉他们,只我们两个人知道。”洛长安倾身,倚靠在她身侧,向她讨酒喝。 呼吸浅浅淡淡洒在她的领子里,他的额发轻蹭在她脖颈,颈侧微痒,姜满喝尽盏中酒,偏过头,佯装不应。 下一瞬,下颌被指腹抵住,杯盏倒在案桌上,酒香在缠绕的呼吸间渡了个往来。 再分开,洛长安抬指擦拭她沾染了酒液的唇瓣,放到自己的唇畔,浅尝了尝。 “的确是好酒。”他说,像在方才的吻里没尝够似的。 姜满朝他皱了皱鼻尖,连酒带着酒盏都挪到一旁去。 夜还很长,架不住洛长安一次次轻哄讨饶,半壶酒还是落到了他的盏中。 西川的酒更烈些,酒意来得快散得也快,一壶酒落入腹中,二人将火炉挪去院子里,一同依偎在院子里看月亮。 夜风吹动悬在檐角的灯盏,撞出几声细碎的闷响。 见身侧人望着月亮发了好一会儿呆,洛长安首收紧斗篷,将人往怀里再拥了些,问:“在想什么?” 姜满松下力气,靠在他怀里:“在想,在燕京时,新岁总是有雪,积雪一时半会儿也化不开,那时的岁除总要到宫里赴宴,我们一同踩着雪回府,也是这样的时辰,我们也在庭院里看月亮。” 洛长安勾着她的长发,发缕在指端绕成结:“或许是同一个月亮。” 姜满偏过头看他一眼:“我还在想,当初在太康,我想用装醉套出你的话来,如今看来,你那时分明已猜到我的用意了。” 洛长安轻咳,别开目光。 姜满擒住他的下颌,不准他转过头。 她捏他的脸颊,微眯着眼睫品评他:“好会装模作样啊,洛宁。” 洛长安心虚地回望她,最终轻声叹气。 他在她的钳制下开口:“我承认,其实那时候,我是有些迟疑的。” 颊侧的力道松下来。 洛长安继续道:“即便此生已将你牵扯进当年的事里,很难剥离开来,可那时的我还是在犹豫……我总是贪心不足,想要你的人,想要你的爱,可几经险境,我想的,只是你好好活着。” 他知道,她不是甘心留在笼中的雀鸟,也不是要人捧在掌心里养护的花……她是姜满。 她该好好活着,该用长久的生命,用这双眼来见浩浩天地巍巍河山,而不是见诸多俗世里的不堪,见陈年旧事里的诡谲心术与那些陈朽腐烂。 姜满的手滑落到他的心口,轻声笑了。 “好好活着啊……”她重复他的话,将他的心跳攥在掌心里,又问,“那如今呢?” 洛长安覆上她的手:“如今是你成全我,我想要的,连贪念的,也全都得到了。” 清晨,天才亮起,姜满便在爆竹声中睁了眼。 年节总是如此,她索性也不再睡,与洛长安一同起身,到膳厅与众人共饮屠苏酒。 用过早膳,本打算再回房歇息,却忽有侍从前来通报。 “禀殿下,任大人来了,正侯在书房。” 姜满正将斗篷递过去,闻声顿住动作。 任大人,是燕京派来,名为辅佐,实为监视洛长安举动的其中一位。 “娘娘。” 侍从望见姜满,停在门前,又朝她行礼。 他观察着二人的神色,转向洛长安,迟疑着道:“殿下,任大人前来,说是……有南越送来的……信,还有新岁礼……要您亲自去瞧瞧。” 洛长安面色不变,点点头:“我这就去瞧瞧。” 他说着,顺手接过斗篷,在下悄悄捏了捏姜满的手。 姜满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没有言语,松开斗篷,任他独身随侍从离开。 王府的书房里,任大人朝踱步而来的洛长安躬身行礼:“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洛长安抬抬手,示意他免礼。 南越来的礼就摆在眼前。 一套红釉茶具,一柄嵌着珠宝的匕首,一只印着花的团茶。 还有一封信。 任大人道:“禀殿下,礼是今晨送来的,臣恰巧在城门见到运送这些的侍卫,擅作主张免了守卫的盘查,送来给殿下。” 身在南安,一年以来都没能拿到洛长安的把柄,如今南越来信,他自然不会放过眼下这个机会。 他故意截住查验,自是有百种借口,洛长安没理会他,拆开信封上的封蜡,展开信件。 还未来得及细瞧,房门打开,姜满缓缓走进来。 没想到她会来,任大人一愣,朝她行礼:“见过王妃娘娘……” 姜满瞥他一眼,叫他住了口。 她走到洛长安身侧,掐住信纸。 “新岁礼,陆长平?”她垂首扫一眼,笑道,“我也识得长平帝姬,怎不见她送我些新岁礼?” 洛长安没有松开信件,低声道:“莫要胡闹。” 第92章 姜满目光微动,猛地一扯,信纸从中撕裂开。 刷拉的响动声含混着她发冷的嗓音,“我成日操持这王府的事务,怎么,堂而皇之送来府中的信件,我看不得?” 任大人忙上前几步。 他留意着落地的信纸,边道:“娘娘请息怒,殿下他……” “姜满。”洛长安却先一步打断他的话,道,“你不要太过分。” “怎么?心疼了?”姜满朝旁瞧一眼,恰瞥见躺在匣子里的匕首,信手拔出,甩开刀鞘。 匕首开了刃,划出猎猎的响,划得人心头一颤。 姜满提着匕首,冷冷笑着:“我就撕碎它如何?难道我来南安后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还不够多么?” 眼见着二人要闹起来,任大人忙从中阻拦:“娘娘息怒,万不要冲动啊……” “我见任大人也很有兴致,是想替本宫断一断这家务事?”姜满回首,在掌心掂了两下刀脊。 刀刃闪着寒芒,却冷不过她吐出的话语:“刚好,本宫还想请大人上一道折子给燕京,将今日之事,将这二人的行径呈禀给圣上,请圣上好生裁断,替本宫做主。” 洛长安眉头一蹙,嗓音也冷下来:“姜满,你放肆。” 任大人的额角已冒出冷汗,双膝都要软下,连连道:“臣不敢,不敢,还请殿下和娘娘息怒,好生商谈……” 说着,缓缓朝外退去。 姜满侧目,余光里,见洛长安悄声同她使了个眼色。 她挽着匕首,冷哼一声,继续道:“洛宁,你少同我嚣张,你以为你还是当初那个身居燕京,有权有势,有希望登坐大宝的皇子么?我真后悔当初听了你的花言巧语,鬼迷心窍随你来南安,你等着,明日我便上书请奏,向圣上讨一纸和离书来。” 任大人躬着身,脚步加快,恨不能捂紧耳朵快些离开。 影子消失在房门外,姜满转头去瞧,却见洛长安信手提起只茶盏,一弹指,掷出门去。 碎瓷声遮下细微的脚步声,周遭彻底寂静下来。 姜满这才松一口气。 房门关合,洛长安忙走上前,捧住她的手:“怎么样,我见你抽刀那样快,可有伤了手?” 匕首落地,姜满摇头,问他:“我演的可还逼真?” 见她没有伤到,洛长安刮了下她的鼻尖:“嗯,天资过人。” “你也毫不逊色嘛。”姜满弯起眉眼,又道,“可惜今日过后,南安的传言中,我要变成蛮不讲理的妒妇了。” 洛长安揉了下她的脸颊:“是我不好,待来日,我想些法子……” “好啦。”姜满截住他的话,“风言风语多得是,在燕京时,关于你我,什么样的谣言我们没听过,我又不在乎这些。” “我在乎的。”洛长安却说,顿一顿,又轻声道,“不要和离。” 姜满怔愣一瞬,笑了,凑上去,佯装捂他的耳朵。 “我说给他听的,那些都是假话,你不要听。” 她说罢这一句,顺势将手搭在他的颈侧,踮起脚来,在他耳畔说, “新岁喜乐,夫君。” “这句才是说给你听的。” 第70章 陆长平是个极有分寸的人,涉及两国,她轻易不会同南安往来,即便是一年前气得狠了专程寄来信件谴责,也走的是人见不得的暗线,不会大张旗鼓如今日一般寄什么新岁礼来。 眼下舍弃那条弯弯绕绕的路子,径直以自己的名义寄来信与礼,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需得在这几日之间处置。 送来的信件中只有新岁的祝愿与落款,茶具与匕首皆没有异样。 撬开茶团,一张纸卷藏在中央。 纸张很薄,浸了浓郁的茶香,展开只巴掌大小,其上简略绘着南原的地图,临边界处拿朱墨点了一处。 洛长安略略扫一眼,将纸张投入燃着炭火的暖炉里。 火苗窜起,转瞬将信纸舔舐成灰烬。 姜满惊于他辨认地图的速度,问:“你都瞧清楚了?这样快就能知道她所画的地点在何处?” 洛长安颔首:“过去我曾留意过此地,是洛璟与南越曾有交易的一处地方,只不过,那该是半载后的事。” 不想今时,他会这样快动手。 姜满又问:“他与南越交易什么?” 洛长安道:“甲胄和兵器。” “胆子够大,被发现就是人头落地的死罪了。”姜满蹙起眉头,“他动手,是因燕京发生了什么?” 洛长安捻着残留在手中的茶叶碎屑:“八成是知晓别月楼中已换了天地,也或是,他得知了当年是皇上害死他的生母,又险些将他溺毙在襁褓中的事。” 不管是哪一桩,洛璟眼下肯走最险的一步棋,已然是等不及了。 纸张扬起的灰烬已消失殆尽,姜满看着炉子里颤巍巍的火,还是出了会儿神。 她在想洛长安说的话。 在想……人心无常,皇上分明因先皇所为得到如影随形的痛苦,却又将当年的痛苦加诸在自己的骨肉身上,成为了先皇那样的人。 不等回神,耳畔又传来一声轻笑:“他太着急,如何能算得过这一辈子都工于心计的皇上,选在此时动手,他没有胜算。” 姜满挥散思绪,点点头。 曾经的洛璟佯装弱势,蛰藏多时,终在洛长安离京前往北地时下手,才叫所有人措手不及。 而今不是。 洛璟在他们二人前往太康,去过别月楼后失了方寸,又在南越使臣入京时叫皇上早早看出他的野心,直至如今,已是自乱阵脚。 姜满又问:“那如今,我们当如何?” “不必思虑过多,明日我会让周瓷去一趟南原,比起我,陆长平更需要这个把柄来剪除她在南越的敌人,届时她自会有所行动。”洛长安看着她,抚过她轻蹙的眉心,“我们只管隔岸观火就是。” 如洛长安所言,不多时,自燕京送来了一封密信。 信中所言,皇上染病,将命五皇子监国,代为处理朝政。 密信比洛长安留在燕京的探子送来的消息还要更快一步,是郑贵妃的手笔。 信送到王府时候,姜满正听人禀报南安各处所建居养院的进程,与寒窑的修缮事宜。 熙国边地此前多年与南越北契均有干戈,在外耗费兵力,实则所耗皆出自百姓身上,今岁春,税收加重,横征重赋下,多地百姓已苦不堪言。 而如今,她与洛长安身在南安,虽对南安之外有心无力,却总要保南安此地的安泰。 魏澄候在门外良久,待几人议事后纷纷散去才走进,对姜满低声禀报密信之事。 姜满安静地听着,并不感到意外。 洛璟还是动手了。 魏澄前来,而非洛长安亲自来与她商议,是洛长安已拿定了主意。 于是她问:“殿下如何打算?” 魏澄应:“殿下的意思,等。” 姜满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那便等罢。” 郑家站在皇上一边,荣辱都仰仗着皇上,自唯皇命是从,郑贵妃此时急急传来密信,无非是希望洛长安出手。 坐山观虎斗,她与洛长安并不想做那只与洛璟相互撕咬,被用来给郑家和皇上观赏的虎。 又二月,燕京果然传出皇上染疾休养,五皇子代为处置政事的消息。 自那日在王府书房见识过洛长安与姜满的争执,任大人已许久没有动作,更不敢向燕京传递消息。 毕竟,私自传信的行径被王妃点破在先,而他们这位王妃平日里看起来与人和和气气,却不想是个如此善妒易怒的性子,若再传信回去,真叫王妃逼迫着捎带上一道请奏和离的折子,指不定又要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届时王妃与王爷闹过,再度讲和,一切又成了夫妻间的家务事,反倒他惹来一堆烂摊子,惹得官职不保。 其余人留意着任大人的举动,也不敢轻易有什么动作。 转眼入秋,气候转凉,与前世的时间相差不多,秋时,元陵寄来一封信件。 苏棠怀了身孕,大夫算着,约在春时临盆,届时若二人得闲,便回元陵瞧瞧,同庆小孩的满月。 与此同时,燕京又寄来了密信。 这次的信出自宋迎溯之手。 信中所言一是关乎太后,半月前,宫中忽而传出太后旧疾复发,卧床不起的消息。 消息不切实,还需得细细查证,不过,这消息如今飘在皇城里,想必不多时便会传到南安。 二是,皇上休养之余,秘密召见了几个身居要职的臣子。 郑家也有人被传召,悄声前往。 传召臣子的当夜,有两队人快马出了燕京城。 一队人走的是郑家传急信的官路,另一队人向南,往太康的方向去了。 姜满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眼下所见,燕京已是暗流涌动,正如他们当初所想,皇上始终警惕他二人,而南安始终没有风吹草动,连些许蛛丝马迹也无,更叫他疑心丛生。 第93章 此番皇上以退为进,不仅借着洛璟送上的机会看清了洛璟的野心,叫他松懈下来,也借此得了退居于后,暗中布局的时机。 太后的病情不知如何,但这消息不胫而走,显然是想引洛长安回燕京去。 即便洛长安此时不尽信,但若太后病重,洛长安势必要回燕京探望。 皇上提早调遣郑家,太康的兵马,还有京中的守卫……他八成是在等候时机,想借洛长安回燕京之际,以此彻底剪掉他的羽翼,将他囚在燕京。 他们与皇上之间,自那最后一次相谈,已是鱼死网破了。 与洛长安一同看过信,姜满转手将信纸置在灯烛上。 火焰一跳,攀上去,信纸寸寸烧起来。 火舌险些舔舐到指尖,她略一瑟缩,松开手。 灰烬飘落在桌案上。 洛长安瞧在眼里,忙捧过她的手指轻轻吹气。 “你失神了,小满。”垂首贴了贴她的指腹,他问,“是已想好了?” 姜满顺着他的动作摩挲他的脸颊,点点头。 “总是要回去的。”她说,“洛宁,回燕京罢。” “好。”洛长安握紧她的手,又正色,思虑着道,“待我书信一封给太康,叫薛锦玉她们留意近些时日到太康的人,若拿不到兵符,便截住他们。长命锁的玉料我已选好,雕刻了半面,我们安顿好南安的事宜,半月后便走,快马赶路,赶得及先去一趟元陵。” 毕竟此番回京,不论生死,不论成败,他们都赶不及那个孩子的满月酒了。 “不,我们不去元陵。”姜满却摇头,认真道,“你要留在南安,给秦王与沈将军去信,然后等 一道太后召你回京探病的懿旨。” “我也不会去元陵,我要先回燕京去见一见太后娘娘,以及,替你探路。” 洛长安立时捏紧她的手。 他道:“不行。” 姜满的指骨被他捏得发痛,拍拍他的手背:“这是最好的办法。” 洛长安松下力气,却不松开手。 姜满猜到他会是这般反应,继续劝说道:“你分明也清楚的,你我身在南安,非诏不得回京,而你一旦离开,成百上千双眼睛都会盯在你身上,太轻易便能看穿你我的意图。届时他们如过去那样将罪扣在你我头上,就能轻而易举对你我或是姜家动手,我们没必要冒这样的险。” 但凭她说什么,洛长安依旧坚持:“我们不能,难道你就能冒这样的险么?” 姜满试图再劝:“我会小心,也会时时给你传信来。眼下我们等不了太久,过些时日我以回元陵探亲的名义离开南安,路上悄声……” “你不必说了。”洛长安打断她的话,捏着她的指尖,“我不答应。” 姜满挣了下手,企图挣脱他:“比起权欲熏心的谋逆者,人们更愿意相信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你曾经的路有多难,你想还熙国一个平泰盛世,就势必要先拔除逆党取信于民,而那时,你每一步如何走来我都曾看见……” 指尖又紧了紧,继而猛然一松。 洛长安松开她的手,别开目光。 姜满的嗓音也跟着冷下来:“洛宁!” 洛长安偏过头去,不再听她的话。 他们两个的脾气是有些相似的,至少在执拗这一点上相差无几,姜满知道,这是再谈不拢了。 她掐紧指节,干脆一拂袖,起身离去。 不多时,街巷里悄声飘起了一道关于南安王与王妃的流言。 王爷与王妃不和,近日又不知因何在府内大吵一架,王爷忍无可忍,当夜便抱着枕头与被褥摔门而走,自此连房都不回,一连多日宿在书房。 街巷间曾有过二人感情不睦的传言,经此一番旧事重提,众人又议论起了当年二人定下又解除的婚约,直感叹嘉耦曰妃,怨耦曰仇,造化弄人。 不日后是中秋,王府里摆了场宴。 姜满没什么心思,换了身形制庄重的衣裳,简单梳妆后便去赴宴。 走入殿中时,洛长安已坐在主位。 比起她一身素淡,他的行头倒是华丽许多,一身锦袍,衣襟衣摆皆是满绣的浅金色丝线,指节上还挂了只小巧的金韘。 是花了心思的。 走上前时,姜满多看了他一眼,待走到他身边,又收回目光。 一道视线打在身上,她垂着眼睫朝前行了个礼,目不斜视地落座在他身侧。 洛长安没有言语,只拄着案桌,兀自转着酒盏。 两个人挨着坐在一起,谁也没说话。 宴中,即便有丝竹声相伴,殿上的气氛也格外压抑。 众人皆看出殿上的二人神色不悦,纷纷低头用膳饮酒,连低窃相谈也无。 沉闷许久,一阵清风自殿门掠入,吹散了宴上的酒香。 一身着南越服饰的女子行至殿中,款款行礼。 姜满微微眯起眼睫。 一官员自席间起身,也朝上行了个礼:“殿下,臣近日得了个舞姬,今日借节庆斗胆献上,为殿下助兴。” 一道似有似无的视线自侧掠过,姜满佯装不知,面色平静地端起酒盏。 身侧传来一声轻笑:“好啊。” 姜满攥着酒盏,浅饮一口酒。 殿中的丝竹之音变换,应和着女子身上的金玉配饰叮铃作响。 袅袅婷婷,水袖翩跹。 从风回绮袖,映日转花钿。 一舞终了,丝竹声缓缓消散,抚掌声起,洛长安轻动手指:“赏。” “是要赏的。”姜满放下酒盏,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她轻笑,看向献上舞姬的官员,道:“如此妙人,本宫瞧着也很是欢欣,不知大人从何处寻得,可愿再去找寻一番,也为本宫寻一位小郎君来?” 一言既出,满殿皆静,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喘。 反观一旁的南安王,竟是出人意料地没有大发雷霆,当众被王妃下了面子,脸上连愠意也无,反而十分平静。 献人的官员还未来得及从领赏的心绪里跳脱出来,倏然听得姜满这话,脊骨发软。 他弯身再拜,观察着殿上二人的神色,嗫嚅道:“禀娘娘,臣……” 姜满笑意更盛,起身,拖曳着裙摆走下阶梯。 她倒一盏酒,行至那官员身边,柔声道:“大人怎地连话也说不清楚了,本宫敬大人一盏,就当是先行答谢大人,希望大人将本宫的请求记在心上。” 官员头也不敢抬,哆嗦着接过酒盏,一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姜满不再管他,朝上又行了个礼。 “妾身饮酒太过,这会儿有些头晕,想先行回去歇息,请殿下允准。” 不等洛长安开口,她又道:“谢殿下。体恤,妾身先行告退。” 说罢,径直离去。 王妃离席,宴上的气氛本该放松些许,却不知为何,更窒闷了。 夜深,一场宴早已散去,府内静谧无声。 姜满回到寝殿许久,始终没有入睡。 她并没饮多少酒,那一丁点儿的酒意也早已在回寝院的路上散去,眼下已不能再清醒。 案上燃了盏小灯,她坐在床畔,抱着小猫一下下地揉。 直到灯烛融化半数,窗外掠一道影子。 窗子推开道缝隙,一缕风悄无声息地飘进了寝殿里。 揉在小猫脖颈上的手一顿,姜满掀起眼皮,抬手,缓缓拨开帘帐。 小猫本被揉的快要入睡,许久没等到下一次的揉捏,睁眼,抬起脑袋看了一会儿姜满。 姜满瞥一眼小猫,松开手,任它蹬着脚从她的膝盖跳下去,跑开了。 她又抬眼,看向不远处,立在屏风前不动的洛长安。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赴宴的衣裳,一副金尊玉贵的模样,烛火下,金玉饰物的光影细碎晃动,将他的眉眼也映得好看。 晚风将月光吹入屋室,淡白流淌,沿着没能完全关合的缝隙横亘在二人中间。 许久,姜满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投在地上的影子终于向前一步,穿过那道月光。 洛长安缓步走到床榻前。 金玉的光也落入他的眼中,他注视她,缓缓弯下膝盖。 半跪在她身侧,枕上她的膝头。 第71章 姜满抚了下他的头发,周身隐隐,是他身上熟悉又好闻的草木香。 宴上的酒气好似从未近过他的身,软滑的锦缎铺散在她的膝间,浸着她惯爱闻的香气。 自来南安后,洛长安便极少用那种沉冷的熏香了。 手指勾到他发间的珠玉,姜满缓缓垂首。 烛火下,她的眼中有光影流转,她开口,嗓音柔软:“明明不赞成我的决定,怎么还是陪我做完了这一场戏?” 洛长安伏在她的膝头,低声道:“我不想,可我知道,拦不住你。” 姜满轻轻捻他的耳尖,触到灼热的温度,道:“那该继续演下去才是,你我才在宴上动了干戈,今夜你不该来找我的。” 第94章 洛长安沉默一瞬,抬起头,瞥向没来得及关合,尚有一道缝隙的窗子:“所以我是这样来的。” 姜满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轻声一笑。 “原来,小郎君踏月而来,衣着装扮都这样好看,如此投我所好……”她转回,目光便又落在他的眉眼间,抬指,勾住他的下颌,“是来与我偷。情的。” 话音未落,尾音已飘出去,腰间一紧,温热隔着层轻薄的寝衣覆上来,包裹住她。 洛长安仍跪在她身前,半撑起身,仰首,吻住她。 发丝荡在一起,直到她轻扯他的衣裳,他才拿齿端轻磨了磨她柔软的唇瓣,结束这个吻。 却没结束动作,又垂首,沿着她的微微扬起的下颌一寸寸吻下去。 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掠过,发尾的小巧玉坠也随之滑过,痒意一路绵延,最终停在腰间的结带,被咬住,勾扯着散开。 凹陷的齿痕留在结带,轻薄滑下,指腹贴擦而过,吻接连落。他凑上来,一手捧住她,一手缓缓描摹她的骨。 自腰髂,肋骨,脊柱,到她微微颤抖的,纤薄的肩背。 姜满被他摩挲得骨头发软,心跳也被他拢住,握在掌心,只得揪住他的衣襟,借他托在腰髋间的力才不至彻底倒下。 “被夫人看穿了。” 微凉的柔软代替原穿在身上的轻纱,覆住她肩头的时候,她听到他说。 一垂首间,又迎上他沁着柔色的双眼。 他弯着眼睛对她笑,眼底隐隐透出涌动的玉色,指腹揉捻着她后颈的软肉,又问,“那我这幅模样,夫人可喜欢?可有……被我诱引到?” 姜满没说话,伸手一勾他的脖颈。 衣袖拂过,窗子随之关合。 帷幔震荡,扬起又落下,掩住两道相融的影。 火烛烧得只剩一小节,光影晃动,投在帐上的影子随之摇曳,姜满的腰背也颤巍巍地抖,干脆伸手搭 着他的肩,埋在他的肩头。 一连数日,他们虽在府中走动,却几乎连面也不朝,她逼迫着洛长安应下她的计划,刻意不见他,而洛长安同她一样执拗,始终不肯松口。 两个人就这样耗着,直到今日宴上相见,才不得已坐在一处。 宴上一番发作,洛长安这会儿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她,他收紧手臂,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侧首吻了下她的发,扶着她的肩,撑她重新坐起来。 他拨开她染了潮气的长发,轻抚她泛着浅淡红色的脸颊,用唇齿捉住她的吐息。 姜满来不及缓气,被他压着后颈挣脱不得,不得已在纠缠中吐露出一声细软的呜咽。 今夜他闹得太过,前所未有的凶,抵着她不肯放过,她几乎受不住,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沿着交融翻搅的呼吸声掉下来。 眼泪自眼角沁出,滑落到鬓发里,洛长安触到那一颗湿润,放开她,扣在她发丝间的手滑动,轻拢起她垂落在后的长发,一下下梳理着。 他安抚着她,动作却未放过,不见有半分轻缓。 再次噬过肩头,姜满透过睫羽下的一片陆离光彩看他,扯紧他的发,吐息里含含糊糊地带了他的名:“洛宁……” 随着她的轻唤,发间一痛,洛长安抬起眼。 他迎上她微有失神的一双眼,含在眼眶里的泪水也像是剔透的琉璃,他注视着她,贪婪的念头并未因一次次的所得而消散,反倒愈发强烈。 像是燃不尽的火,只稍加撩拨,便漫天卷地,再没有休止的时刻。 他不再磨着她,姜满这才从恍惚里挣脱出一瞬。 也只有一瞬,她挣扎,嗓音虚浮着,发着颤,问他:“还……还不够么?” 洛长安轻笑,啄了啄才留在她肩侧的痕迹,悠悠道:“我们是在偷。情啊,夫人,既是这般朝不谋夕的景况,我自然要尽我所能,要夫人喜爱我,留恋我,舍不下我,才肯总是念着我。” 话音落,姜满已没力气问出下一句。 酸胀再次蔓延,如影随形,浸得她身骨发酥,再次叫她颤栗起来。 直到她脱了力,一身骨头都软下来,只能任他追索。 光亮一熄,帐子里昏暗下来,火烛不知在什么时候燃尽了。 再次翻转,平稳落在他身前时,姜满的一口气终于能喘匀。 她伏在他身前,平顺着呼吸,借着天边的月色看他的眉眼,感觉不大清楚,又离他近了些。 视线相接,他又垂下头来想吻她,被她抬手推了回去。 “洛宁!”她按着他,带着气音制止他,嗓音微泛着哑,恼道,“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我明日就将门窗都锁起来,叫你没路可走!” 洛长安握住她的腕子,触到她腕侧的脉搏,蜷起手指,轻轻摩挲。 他垂眼看着她,捧着她的手吻了下她的掌心,言语不见收敛:“一日不见,思之如狂,我思慕夫人,实在不愿与夫人分离。” 姜满抽回手,冷哼,朝他身前捏了一把。 如愿以偿地换来一声细微的抽气。 她解了那么一毫厘的恨,轻笑了声,攀着他的肩,施施然道:“原来小郎君对我是这般心思,可我已成亲,已有一位夫君了……不如这样,若是郎君真心恋慕我,下次见到我的夫君,记得帮我……” “帮你出出气。”洛长安接过她的话语,“他实在可恶,明明有这样好的夫人,却还不知珍惜,还要惹她气恼,还要……” 话语倏然止住,姜满咬着他的唇瓣,将他的话全然堵回口中。 她止住他的话语,直到分离,才凝目看着他,轻声道:“记得帮我告诉他,我会安然无事,会在燕京等他。” “叫他照顾好自己。” 清理干净,换过衣裳,天边的月色也将要消散了。 洛长安已穿好了外袍,只等着回到书房,将这出夫妻反目的戏做下去。 天还没亮,他不愿走,非要再在她的床畔坐一会儿,与她挨在一起。 姜满没什么多余的力气,倚靠着他的肩,摆弄他垂下的长发。 “今日宴间,那个姑娘,你如何处置了?” 洛长安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她的手指,道:“赏了钱,叫她离开了。” 毕竟引得王爷与王妃在宴上龃龉,任哪个都不敢杵在这是非之间。 他说着,笑道:“你宴上说的那一番话,短时之间,足叫他们没胆子再往府里塞人了。” 姜满捏他的手指,讽笑道:“可不是,他们是没胆子塞人,却有人有胆子借这个机会往我的床上爬呢。” 洛长安又笑,任她揉圆搓扁地宣泄。 好一会儿,他才又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姜满早已打定主意:“就在这几日。” 洛长安蹭着她的发顶:“好,明日我同周瓷和阮朝说,叫她二人与你同去。” “明正司中大多事务都需周瓷处置,况且她若走动,太多眼睛都会盯着她瞧,还是叫她留在南安,与你们一同。”姜满摇着头,道,“燕京还有明正司留下的人可以用,这一路,我带上阮朝就够了。” “可那时候……”洛长安欲言又止。 姜满知道他想起过去的事,抬手,抚一抚他的心口。 掌心下是他扑通跃动的心跳,她道:“放心,如今我已知道他们的心思与企图,不会再如从前那般掉以轻心,轻易相信谁了。” 洛长安握住她的手:“那我多派些人,暗中护你。” “别太招摇了。”姜满反勾指节,挠了挠他的掌心,“你要相信我。” 许久,掌心下传来一声微震。 洛长安点点头,应了她。 提及分离,二人都安静下来。 姜满垂着眼睫,看着他垂在衣襟的发,心念一动,勾过来。 洛长安的动作却比她更快些,自枕下抽出匕首,手腕一转,自她的发间挑起一缕。 他捏着那截发,又削下一缕自己的,攥在手中。 两截发都被他捏着,姜满讨要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将两截发缕拿红绳绾在一起,收到一只锦囊里。 做完这些,洛长安站起身。 天已将亮,他需得快些离开了。 姜满扯住他的衣袖。 “洛宁。”她软着声唤他,朝他伸出手,索要一个拥抱。 而后,在他蹲身拥来的时候,手指灵活绕入他的衣襟,将那枚放在心口的长命锁勾了出来。 洛长安动作一僵:“小满……” “这次它是我的。”姜满不容他拒绝,道,“你总要让我带一件念想离开,它戴在你身上这样多时日,如今也该放在我这儿,叫我念着你的时候,也能看一看它。” 第72章 坊间传言,中秋宴上,南安王与王妃因一舞姬大动干戈,不日后,王妃便收拾细软,带着侍从乘马车出城,一路回元陵去了。 借此机会,有人旧事重提,提及王爷与王妃此前本就不和,此番闹得不可开交,说不准再传回元陵的,会是关于和离的消息。 第95章 风言风语飘到耳朵里时,姜满与阮朝已快出南安,歇在边角村落的一间茶馆里。 她在此地多留了一日,与早些时候安排好的人互换了装束,而那辆载着金银细软的马车已由青黛看顾着,去往元陵了。 她与洛长安并未过早将前往燕京打算告知元陵,按照姜念时那个脾气,听到她二人闹起来的谣言,指不定要气恼成什么模样,再些时日后见到青黛,得知他们是在骗他,大抵又要恼一回。 不过他们也顾不得这样多了。 茶馆的掌柜是明正司的人,时值清晨,茶馆里往来的人零星几个,多是游走在两地之间的过路人。 换了身不起眼的粗布麻衣,发上扣一顶斗笠,姜满很轻易地融入一众茶客中。她歇在角落里,听着几人谈起外面的不太平来。 疫病,灾荒,皇上抱病时前朝已显出乱象,而今五皇子监国,接手这烂摊子以来,连燕京都自顾不暇,更何况是燕京之外。 说至百业萧条,民力凋弊,几人或愤慨,或轻嗤,最终喟然而叹。 南安距燕京很远,有她与洛长安在此,暂且未受太多时局的波及,而观眼下,南下之人纷繁,便能猜出几分北边的模样,又听几人所言,南安之外的境况想来并不算乐观。 姜满在旁听了一会儿,见时辰差不多,起身离去。 茶馆门前,阮朝已牵来马匹。 才走出几步,茶馆的小厮跟出来。 “姑娘。”小厮递上一只布包:“姑娘走得急,有东西落下了。” 姜满接过布包,信手捏了捏,心下登时一跳。 里面的东西她再清楚不过,是洛长安的王印,与调遣明正司人的令牌。 临行的前一夜,他踩着月色而来,试图将这两样东西塞到她的包裹里,被她拦下了。 可这两样东西终究落到了她的手里。 她还记得那晚,洛长安看向她时的眼睛。 与闪烁在他眼眶中,几欲滑落的光。 他将她的手攥在掌心,很紧,几乎要将她的骨嵌在他的血肉里。 好似这样就能留住她,好似这样,他们就无需去面对那一场遥远的,或许无法挽回的诀别。 而如今,他将小小一方金印交给她,交给她全心全意的信任,叫她拥有自保的筹码,与自行决策的权力。 姜满收好两样东西,向小厮道谢,转身离开。 自南向北路途遥远,她与阮朝势单力薄,又一路遮掩行踪,用了近二月的时间才赶到燕京近处。 明正司人遍布各处,当初离开时虽有遣散,但仍有不少蛰伏之人可供调遣,姜满思虑再三,暂且没有惊动燕京的人,只与阮朝在临近村落选一间不起眼的客栈落了脚。 走动的外客稀少,客栈生意冷清,见两位客人前来,掌柜格外热情,随口同二人交谈:“二位也是要南下的?” 姜满没答,只道:“这几日南下的人不少。” 掌柜经多见广,不再问,笑道:“是啊,这半年来都不算太平,燕京如今虽看上去风平浪静,但皇城内已不知是什么模样。” “听说此事远非陛下有疾这样简单,六公主早早被送出了燕京,前往恒州的寺院为太后娘娘诵经祈福,这些时日元陵似乎有所动作,说不准南安那位也会参与进来……” 元陵,南安……看来燕京已盯住姜家,也盯住她与洛长安的动向了。 “这儿离燕京不远呢。”姜满思量着,没让他继续说下去,“有些话您可要小声点说,保不齐就传了出去,惹来祸事。” 掌柜又笑了声:“姑娘提点得是,不过燕京啊……看如今这模样迟早是要乱的,该早些准备离开才是。” 姜满眨眨眼:“燕京可是天子脚下,这地方都不太平,向南岂不是更没什么好去处?况且若燕京始终如此,即便向南走,也终有一日会遭波及的。” “那也没法子,世道就这鬼样子,人却总是要想办法活命的嘛。”掌柜摊了摊手,苦笑道,“如何都是造孽啊,什么是非恩怨,拿刀动杖先遭殃的是我们这些人,那些人闹起来,苦的也还是我们这些人。” 姜满跟着他叹息一声,没有再多言。 转身与阮朝往二层走,自外传来一阵叩门声,便听掌柜的吆喝声响起。 “去去去,你这小乞丐,连来了两日还不够,今儿怎地又来了?” 姜满回头向下望,见一孩童正立在店门前,连连朝掌柜磕着头。 眼下已是初冬,燕京寒冷,孩童衣衫却单薄,双颊泛红,眼下也是一片绯色。 显然是流过眼泪,又被风冻在面上。 孩童身旁放着只小草筐,里面装着些草藤编织的小玩意儿,她捧起草筐,边哆嗦着道:“这些都给您,求您再买些吧,只要五十文,我姐姐就能……” 见姜满二人驻足回望,掌柜连连摆着手驱逐,边提高嗓音道:“五十文?你这些东西有多金贵,也能值五十文?如今这儿都成什么样子了,哪儿还有人来住店,你姐姐的病要紧,我们却也是要活命的!” 孩童不愿走,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连连磕着头:“求您了,求您再行行好吧……” “掌柜的,且等一等。”见那孩童叩首不止,姜满出声阻拦。 她走去门前,蹲身扶起孩童,嗓音柔和:“你慢些说,是怎么一回事?” 孩童捧着小筐的手微微颤抖,眼中有泪光闪烁,抽搭着道:“襄州动乱,我和姐姐本是到燕京投亲,却在中途被贼人抢了包袱,报官无门,只得拿这些东西换些银钱……可姐姐身有旧疾,病已不能再拖了……” 襄州……才启程时,姜满的确听过关于襄州的消息,自襄州到燕京骑马到此地也要半月,着二人包袱被劫,一路走到这里,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姜满轻轻擦拭她沾染了尘泥的额头,看着她额上印出的红痕,微微皱眉。 她回首看向阮朝,不等开口,阮朝已取出两枚碎银子。 姜满将碎银子递给孩童:“这些东西,我都买下了。” 话音才落,面前的脑袋低下去,孩童双膝一弯,‘扑通’一声,再次跪下。 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恩人,恩人今日救我姐妹二人的命,大恩大德无以报答,愿余生为恩人当牛做马,服侍恩人。” 姜满接过她手中的小筐,又将披风也解下,覆在她肩头:“你不必如此,我只是买你们的东西,并不是施舍你们,也不是要买你们的命。我喜欢这些小东西,付多少银钱只是我愿意而已。” 孩童伸手推拒,又怕沾了泥土的手碰到姜满,将尘泥也染上去,一时无措道:“恩人,这衣裳我不能……” “若是不要,我可就不买你的东西了。”姜满打断她,将结扣绑好,拍拍她的脑袋,“好了,你们既是去往燕京,若日后再做好新的,送到燕京的宋府,宋府愿一并买下。” 孩童抬首看她,眼眶里再次盈满泪水,连声道着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姜满拿起一只草藤编织的小葫芦,转过头,正瞧见掌柜望来的目光。 他看着姜满手中的绣品,又转看向孩童背影消失的转角,叹道:“姑娘乐善好施,会有好报的。” 姜满侧首:“掌柜曾对那孩子施以援手,如今又高声叫我听见,引我留意以好相助,也是心善之人。” 掌柜摇摇头,无奈叹道:“姑娘说笑,如今世道不比往日,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小人要养家糊口,无力应付这些,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姜满微敛眼睫,一时无以应答,只朝掌柜笑笑,转身与阮朝一同回到二层。 初到南安时,她与洛长安也曾见过这样的景象。 他们曾携手前往接壤边疆的地界,踏过寸寸荒瘠的土地,亲眼见过那些流离失所,无处安身的 百姓。 那是她从未见过,也无从得见的。 前世她耽于玩乐,抛金掷玉,从不曾放眼世间寻常,更不曾知晓民生多艰。 对此,她心中有愧。 也因此,她与洛长安商议,亲手接过了南安的寒窑与居养院的修缮事宜,安民济物,收容流民。 虽一路至此,凋败之象并不少见,她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燕京也见到这样的景象。 百业萧条,民生凋敝,临近熙国的皇都尚且如此,熙国的国祚又如何能长久? 在房中坐下,二人摊开包裹整理,忽而自外传来掌柜的一声吆喝。 一同响起的,还有随之而来的脚步声与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掌柜的嗓音尤其洪亮,隔着房门自一层传上来也十分清楚。 “官爷,今晨已来人到小店查过一遍,小人从未见过画像上的人。” 下有官差追查,姜满停下动作,飞快与阮朝对视,合拢了包裹。 对面的官差应了句什么,二人行至门前,贴耳至门畔才勉强听出些字句。 第96章 “自晨时……可还有……来过?” 是燕京的官差。 这个时候,秘密赶往燕京,潜匿在方圆内的,不仅有她与阮朝,有经洛长安书信调遣而来的人,还有郑家的人马。 不过听官差所言,他们此时所寻的……似乎是她与洛长安。 姜满侧首,见阮朝已抚上腰间软剑,目光顷刻间变得锐利。 她轻轻按住阮朝的手,朝她摇头。 还不是鱼死网破的时候。 外面,掌柜又提高嗓音道:“大人们若不信,再在店中搜一遍就是。只是求大人们轻些点动手,这年头,小店接待客人也不易……” 话语被打断,官差没再应,脚步声登上二层,姜满瞥一眼半开的侧窗,道:“街上也有官兵,你先走,我们分两路……” 未等说完,阮朝攥住她的手,不要她继续说。 姜满清楚阮朝的打算,知道她是不愿同自己分开。 她没有继续劝说,问道:“你带着我会不方便躲避,有把握么?” 阮朝没有迟疑,重重点头。 姜满没有执拗下去,转身将包裹藏在床下,道:“那我们走。” 街上有不少官兵走动,正挨家挨户地搜查,二人悄声穿行,躲过几队人马,行至一条堆着草垛的小巷,迎面走来几个手持刀剑的官兵。 才要朝小巷内走,巡察来的官兵开口嚷嚷道:“喂,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干什么呢,过来!” 话音未落,阮朝已抬手按在腰间。 姜满才顿住脚步,瞥见她绷紧的指骨,指腹下依稀是剑刃露出的冷光,神色一紧。 阮朝的功夫日益精进,对付眼下几人不在话下,但对方的人数众多,她们惊扰此地官兵,还会有更多的官兵赶来。 以寡敌众,她又是阮朝的破绽,总会拖累到她的。 正思量,下一瞬,却又听一人的声音自巷外传来。 “等等。” 声音自一众官兵身后传来,众人让开一条路。 出言的官兵自众人中穿过,走上前,打量着姜满二人,忽而“诶”了一声,“你们,你们不是……” 情势似乎有变,姜满不动声色地按住阮朝的手。 后面的官兵皱了皱眉头:“头儿,你见过她们两个?” “这两个人我昨日才见着,这不就是村头郭大嫂家的那两个妹子。”官兵说着,转首瞪了身后几人一眼,“瞧你们凶神恶煞的,昨日才占便宜喝了郭大嫂两坛酒,这会儿就来吓唬人家妹子。” 姜满闻言一愣。 这人无疑在说谎,袒护她与阮朝。 姜满侧过目光,见阮朝本已摸上腰间的手也是一顿,迟疑地看向她。 背对着诸人,那官兵朝姜满使了个眼色:“怪不得今日不见你们两个,怎么跑这儿来了?” 姜满会意,立时应道:“回大人,正要回去呢,小妹的绣花帕子被风吹到草垛里,我帮着她来这儿找找。” 官兵从喉咙里咳了声当做应答,又朝身后几人道:“行了,我帮她们两个找,你们继续到前面搜查。” 听他这样说,身后官兵应“是”,又揶揄:“头儿,少见你有这么殷勤的时候……” “说什么呢,赶紧滚。”官兵打断他的话,连连摆手,打发几人离开了。 巷子重归寂静,官兵才转过头,一道锐利的刃光自眼前划过,闪烁着寒芒的匕首已架在颈侧。 阮朝一手持匕首,一手握着腰间剑柄,目光凛凛。 官兵是习武之人,见阮朝下一秒就能取他性命的架势,额侧顿时沁出冷汗。 他瑟缩一下肩膀,任凭汗水自额角滴落,却丝毫不敢擅动,张张口道:“属,属下,见过王妃娘娘。” 姜满神色警惕,上前一步,问:“你是什么人?” 官兵一五一十道:“回娘娘话,属下曾在顾指挥使手下做事。” 姜满略一思量:“顾谨序?” 官兵忙点头,连连应:“从前,从前是的。” 姜满这才轻拍了拍阮朝的肩膀,示意她放下匕首。 刀刃缓缓自颈侧挪开,官兵下意识后退一步,重新行了个礼,道:“见过王妃娘娘,属下方才或有得罪,还请娘娘恕罪。” “无妨,还要多谢你为我们解围。”姜满道,“看这架势,燕京派了不少人搜捕我和王爷?你此时包庇我,可是掉脑袋的罪。” “是,五殿下下令行搜捕之事已有段时日,顾小姐担心您与殿下前来会被抓到,这才找到属下,要属下留意着。”官兵接道,“娘娘放心,顾大人曾救过属下的家人,对属下有恩,顾小姐的嘱咐,属下便是舍命也要做的。” 原是顾嘉沅。 久违地听到好友的消息,姜满神色微动。 燕京凶险,她已许久没同顾嘉沅传信,眼下顾嘉沅也不知她要来燕京的消息。 可她还是为她打算。 官兵环顾周遭,又道:“娘娘且等一等,我们不会在这儿留太久,此地已搜查过,今日暂且是安全的,只是明日……” 姜满颔首:“我明白,我会尽快离开,多谢你。” “继续向燕京走会有更多搜查的人,比起村镇,山间小路会更安全些,娘娘若要入燕京,不如从山路走。”官兵提醒一句,躬身拜别,“属下不能耽搁太久,这便告退了。” “等等。”姜满思忖片刻,唤住他,“回去后还请替我同顾小姐说,后日申时,在燕京城外的济心医馆,我想同她见一面。” 官兵神色犹豫,开口劝道:“如今燕京下令搜捕,到处都是五殿下的人,顾府免不得也已被盯上,娘娘这样……会招惹到不必要的危险……” 顾家也会因此染上风险,姜满知道他没敢说出的后话是什么。 她不避讳这些,径直点破:“多谢你提点,不过此事你只管告诉她,顾嘉沅是我的好友,我不会连累她,也不会连累顾家。” 见她神色坚定,官兵点头应下。 官兵离开后,二人悄声回到客栈。 本在客栈中搜查的官兵已经离去,厅堂一片空荡。 掌柜不知何处,入门的木柜台上放着她们藏在床下的包裹与住店的银钱。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姜满轻声叹息。 掌柜久经世故,想必方才在下面高声提点时,就已猜出她二人的身份了。 姜满没有动银钱,拿起包裹,又到后院牵了马,与阮朝一同离开。 城镇的路不能再走,二人循着山路而行,直到天色昏暗才席地而坐,燃起一捧火堆。 山风簌簌,带着冷意的风拂过鬓角,姜满裹紧斗篷,望着飘荡在风里的火星,隔着一层闪闪烁烁的光,看向对面的阮朝:“快入冬了,山里很冷,过来坐?” 阮朝摇摇头,朝周遭扫视一圈。 姜满明白,阮朝是要提防着危险,时刻不敢松懈。 这一路上,阮朝守着她,脑中的弦始终绷紧着,定然已经很累了。 姜满不再劝,看着阮朝因穿行林路而染上尘土的衣角,道:“一连赶了多日的路,难为你,如今还要同我一起露宿荒野。” 阮朝注视着她,摇摇头。 眼下的境况一时半刻难以了结,再如何言语也无济于事,姜满低低叹了口气:“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快马赶路,后日便能到燕京的近郊……我们先去一趟静法寺,等到寺中,你便能安心歇息一会儿了。” 阮朝点点头。 姜满望着她被火光照亮的眼睛,沉吟片刻,神色忽而认真起来:“阮朝,如果有朝一日 我被擒住,落入洛璟之手,你要想办法,用明正司的人与我互通消息,将宫外的消息传到宫中。” 阮朝一怔,眉头顿时蹙紧,不解地看她。 “不要冒险救我。”姜满回望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还有,不要用你自己来换我。” -- 静法寺坐落在山间,是佛家清修之地,官兵虽偶有搜查,却并未有太多叨扰。 赶到静法寺时是清晨,天际才泛起微光,一场小雨初歇,山间飘荡着寒气,寺中人寥寥。 姜满并未耽搁,走入寺庙,直奔后山。 前往后山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透亮,后山最深处的禅院里,昔年的花已凋谢,满院萧索。 姜满望着混搅在泥土里的枯叶,转眼,是虽已凋败光秃,却仍挺立的花枝。 穿过小径,禅房的门并未合拢,姜满轻声叩,里面一道温和的声音请她入内。 宋老夫人在房中等着她。 许是修佛的人大多慈眉善目,虽到燕京以来,这几年间从未与宋老夫人见过面,姜满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宋祖母。” 一声唤落下,坐在案前的人抬起眼。 老人的面容是饱经风霜的模样,眼尾已爬满皱纹,那双眼却是清亮的,平和而坚毅,好似世上再多的厄难也无法击溃她。 第97章 自当年殿前一跪燕京尽知,只身带着宋洄远走他乡十余年,到宋家之案重见天日,她的骨子里自有一股不折的韧,牢不可拔,风雨难摧。 迎上宋老夫人目光的一瞬,姜满知道,南安的信已送到了宋洄手中。 她上前,躬身行礼:“自到燕京以来,始终未曾拜会过祖母,是晚辈礼数不周,不知祖母身体可好?” “一切都好,来坐罢,前些时日宋洄来过,那之后我留意着许多时日,估摸着就在这几日,你也该来了。”宋老夫人捻着手中佛串,看着她,目光柔和,“瞧你如今,去南安不过一年余,已变得如此沉稳了。” “有劳祖母费神。”姜满坐在案前,为她奉茶,边道,“燕京的境况似乎并不算好,我们来时遇见许多在各处搜查的官兵,眼下的燕京,怕是有人重重把守了。” 宋老夫人接过茶盏,颔首:“自皇城中的势力两厢撕咬起来,大肆罢官,朝令夕改,寻常人家哪儿受得住这些……而如今京中严防死守,就是怕你与王爷回京夺权。” 姜满捏紧茶盏:“朝中之事晚辈知晓一二,这一路上更所见良多,所以晚辈今日前来,想请祖母相助。” “我活到这把年岁,早已不在乎尘间之事,亦置这条性命于身外,助你,不是难事。”宋老夫人话语微顿,道,“只是,我还有些话想要先问问你。” 姜满颔首称是。 宋老夫人浅饮一口茶水,道:“你今日既然回来,当初,为何执意要去南安呢?” 姜满垂下眼睫。 房中静默一会儿,她开口:“是……逃避。” 逃出这道锁住她,几乎让她无法喘息的城门,企图在这张满是痛楚回忆的巨网中,得到一刻的喘息。 可燕京有太多未完之事。 她自离去伊始,就已经打定主意,有朝一日还会回到燕京。 正如眼下,她自南安策马一月,奔行千里,终究踩在了燕京的土地上。 她还是回来了。 想到这里,姜满仰起头:“可晚辈还是回来了。” 宋老夫人依旧看着她,拨弄着佛珠,继续问:“那你如今决意回来,又是为什么呢?” 姜满迎上她的目光,许久,答道:“晚辈……是为报当年之仇,也是,为全过往所愿。” 宋老夫人注视着姜满的双眼,捻着佛珠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的目光柔和而慈悯,嗓音沉静温和,吐出的一字一句却异常锐利:“不为百姓福祉么?” 佛串微动,与案桌碰撞出一声清脆的响,荡在房中,叩在姜满的心头。 为百姓,为百姓福祉…… 她曾以为,她已经在努力这样做,可她所见到的百姓仍在战火中家破人亡,在灾荒中食不充肠流离失所,在动乱中流落异乡伸冤无门,被献祭,被斥逐,被视作草芥。 与她的所见比起来,她在南安所做的是那样微末,那样不值一提。 她……有资格这样说么? 佛珠的碰撞声仍细碎传来,与宋老夫人的话语一样回响在耳畔,一遍遍问着她。 姜满微微敛睫,顷刻,复又抬首。 她的眼睛很亮,像是远远处,几乎能将一切晦暝颜色灼烧殆尽的天光。 她轻轻点头,嗓音坚定:“为。” “不为,天下清平么?” “也为。” 姜满攥紧指节。 她撑案起身,缓缓屈膝,再次求道:“晚辈请祖母相助,助晚辈……筹谋铺路。” 一壶茶饮罢已是正午,走出禅房,阮朝正坐在偏房的茶案前吃糕点。 她借着姜满与宋老夫人言谈的空档歇了一会儿,此时醒来不久,精神很好,见姜满走来,擦拭手上的糕点碎屑,站起身来。 二人一同拜别过宋老夫人,离开了禅院。 行至寺门前,阮朝牵来马匹,将缰绳递给她。 “阮朝。”姜满没有立即上马,而是攥着缰绳,唤住阮朝,道,“我们……等会儿就要分别了,接下来的路,我们要分头行动了。” 她从未同阮朝说过这样的安排,阮朝面上顿然错愕,拧着眉,摇摇头。 姜满知道,这两月间,二人朝夕共处,早已生出依赖与默契,阮朝不愿同她分开,也担忧她的安危。 但眼下,她们不得不短暂分别。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去做。”姜满自袖中取出铜令,递给她,“你拿着令牌,去调遣散在燕京各处的明正司人,而后回静法寺来寻宋老夫人,顺带着,见一个熟人。” 阮朝仍摇着头,不愿接过铜令。 姜满继续劝道:“阮朝,这件事只有你能做,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有事。” 见阮朝面色松动,姜满牵过她的手,将铜令郑重放到她的掌心。 阮朝看着铜令,犹豫着,却知她拗不过姜满,最终只得点了点头。 二人自静法寺下的山路分路而行,走到岔路,姜满深吸一口气,拽紧缰绳,再次回过头。 “阮朝。”她望着那个迟迟未动,执意目送她离开的影子,忍不住唤,在摇曳的苍翠中看着她的眼睛,“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么?” 阮朝回望着她,目光闪烁。 她动一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张开口,却大概是早已忘记如何发出声音,只得重重点头。 自静法寺到燕京城的路,姜满再熟悉不过。 只是这一次,再次走上这条熟悉的路,无论心境亦或是目的,都全然与以往不同了。 静法寺已是燕京的地界,未时刚过,姜满勒马,走入济心医馆。 天色还早,长街却似提早入了宵禁般,不见有往来的行人。 医馆中更是安静,除却看诊的大夫与病患,一位抓药的伙计,再没旁人。 此时不到约定的时辰,故而,顾嘉沅还没有来。 事实上,姜满也没打算等她来。 她和洛长安与顾嘉沅是好友,与顾谨序也曾有交集,如今洛璟想要捉住他们,势必会派人盯死死盯着顾府,传到顾嘉沅耳朵里的话,必然也会传到他的耳朵里去。 昨日与那官兵所说的话只是一个幌子,她笃定不会连累顾家,是因她从未打算同顾嘉沅见面。 见姜满走到药柜前,伙计迎上来,问道:“姑娘抓药?” 姜满颔首,递上一张纸:“这是方子。” 伙计接过方子,皱起眉头:“姑娘,您这方子好生奇怪……不是在我们医馆开的吧?” 见他欲言又止,姜满道:“方子是在我自家乡带来的,若有什么不妥,还劳烦你们大夫帮我瞧瞧?” 说着话,大夫刚好为那病患写好方子,走上前,拿起姜满的药方。 他极快扫过,压下方子,面色不 见有变,道:“姑娘的方子是补养的方子,只是所用的药材比较金贵,倒没什么太大的不妥,方子里的这几味药放在一起易滋腻,我为姑娘稍作调整,添上几味药如何?” 姜满道:“那便有劳大夫了。” 新的方子写好,药匣抽开,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大夫称量药材的动作停下来,悄声将那张旧方子攥在掌心。 已抓好药的病患迟迟不见离开,姜满倚着柜台没动,微微侧目瞥一眼他,余光落在门畔。 空无一人。 她神色平静,点着新方子上的几味药,开口问道:“大夫,听闻燕京城如今戒备森严,我今日才到此地,大抵要在里面住上一段时日,里面可能寻得到这些药材?” “药材倒不是什么太稀罕的东西,便是没有,京中何家药铺的何二与我也是老相识,运送进去不是难事。”大夫继续抓药,称量着,边应道,“不过,燕京城如今可不算是好去处,姑娘何必此时入城?” 姜满盯着平稳下来的小秤瞧,道:“是有些要紧的事要做,既不难寻,我便放心了。” 药材包作一捆,大夫提笔写下煎服事宜,边问:“姑娘饮这样的汤药,可会直到子时都难以入眠?” 姜满应:“大夫说得不错。” “我为姑娘调整了方子,这汤药睡前两个时辰服下最好。”大夫叮嘱着,放下笔,“姑娘想早些养好身子,可要瞧着些服药的时辰。” 大夫话中有话,姜满一一记下,后颔首道谢。 一直没有离去的病患终于转身离开,姜满亦收好药包与方子,跟在他后走出医馆。 长街依旧寂静,那人很快消失在一条小巷的转角。 牵着马向燕京城的方向走,走出半条街,姜满停下脚步。 “既打定主意要见我,又何必躲躲藏藏?”她看着空旷的长街,轻声道,“许久不见,出来同我见一面罢,洛璟。” 话音落,四下风声忽动,沙土在地上打了个旋儿,一抹玄色自眼前掠过。 少年立在离她两步之遥的地方,信手理了理被风拂乱的衣袖。 即便多时不见,洛璟已手掌燕京权柄多时,他的面容看起来仍如往昔般,柔和而温顺。 第98章 凭谁见了,如何也不会将这样的他,与行事的狠戾残忍的那个人联系到一处。 “臣弟,见过皇嫂。”洛璟将礼数做得周全,眼角挂着笑,一副再和善不过的模样,可细看去,那笑却极冷,若化成刃,顷刻便能将人戳穿。 姜满迎上他的目光,亦笑着,道:“五殿下日理万机,如今肯亲临此地见我一面,真叫我受宠若惊。” 洛璟挑了挑眉,嗓音幽幽恻恻:“皇嫂前来,也不知会臣弟一声,臣弟也好尽早相迎。” “带了不少人?”姜满瞥一眼檐侧的影,没再与他虚情假套地周旋下去,“抓我一人而已,殿下有必要这样大动干戈?” “臣弟失礼,未能早些相迎,自然要多带些人来,倒是皇嫂一人在此,叫人颇为意外。”洛璟面色不变,嗓音却逐渐发冷,也没再与她客套,“不过没关系,皇嫂的底细如何,臣弟日后总会知道,也会好好招待他们的。” “请吧,皇嫂。” 姜满乘一辆马车入了宫。 许是留着她还有用处,洛璟没有亏待于她,只是将人安置在西清园,在外加了层层守卫。 姜满又一次走进了西清园的小阁。 说来也巧,时隔许久再次回到这里,她依旧感到熟悉。 也未曾想过,她会与这个地方如此有缘。 天际的光渐渐沉下去,宫侍将晚膳送到小阁,又在旁等候姜满用完,撤下碗盘。 姜满知道,她如今的一举一动,一饮一食都在人的监视之下。 洛璟将她当做人质,也提防着她,这样的日子一时半刻不会结束。 她要等。 过了戌时,外面换了一批守卫,姜满唤来宫侍,递上药方:“我服药的时辰到了,叫人煎好送来。” 宫侍安静点头,带着药方离开。 一个时辰后,御药房来人送药。 几个宫侍仍在旁候着,姜满瞥一眼瓷碗,问:“今日御药房当值的人是谁?” 虽是被洛璟‘请’入宫中,但姜满仍有王妃的身份在,宫侍上前,应:“回娘娘,是何大人。” 姜满微微挑眉,端起瓷碗:“我怎不知,宫中还有一位何大人?” 宫侍垂着眼道:“回娘娘,何仲良何大人已在御药方多年,想是娘娘离京多时……” 眼下时辰正对,而那何仲良,便是医馆大夫口中的何二了。 姜满掩着袖,悄声将备好的字条放在碗底,重重将瓷碗向案桌一磕,冷声道:“他人呢?” 未想她突然发作,宫侍双肩一抖:“娘娘,是药有什么……” “怎么,要我教你们规矩?”姜满厉声打断她,“如今燕京视我这个自南安而来的人如豺虎,我怎知不会有人蓄意害我,又怎知这药不是害人的东西?” 她垂着眼,话语也尽是锐意,宫侍忙跪身,就要捧那瓷碗:“奴等思虑不周,奴这就为娘娘尝药。” 却不等她伸手过来,姜满拎着瓷勺扔过去,斥道:“叫那何什么滚进来,为我尝药。” 宫侍忙战战兢兢地收回手,片刻,带着何仲良走入。 姜满撑着案桌,冷眼睨着屈膝跪在案前的青年:“是你为我煎药?” 何仲良躬身行礼:“见过娘娘,回娘娘,是臣。” 姜满颔首:“那药方写的什么,你还记得?” 何仲良躬着身,一五一十背起药方。 药方背至最末,姜满看着他,问:“有一味药材难寻,是南安所有,宫里也能寻到?” 何仲良应是,道:“此种药材稀少,但这儿是燕京,只需到宫外采买就是,娘娘放心,必不会短缺娘娘的。” 姜满没有再多言,曲指轻叩药碗:“尝药罢。” 何仲良拿了新的瓷勺舀出汤药,很快尝过,将药碗放回原处。 瞧着姜满用过药,宫侍带着人退下。 阁内再无旁人,姜满悄声摊开手,展开自碗底取下的字条。 是何仲良与她互换过的一道消息。 阮朝的动作很快,已走过大半个燕京,调遣所行之地的明正司各部。 闻她一切安好,姜满放下心来,借着蜡烛的火焰将字条烧尽。 被幽禁在西清园的第一日,洛璟没有来。 许是如今她与洛璟之间还算和气,也许是洛璟自顾不暇分身乏术,只命人严密守卫西清园,并未如前世那样百般磋磨她。 他不来,姜满也不急,寻来纸笔,在阁中练了一整日的字。 洛璟捉她到宫中,势必会调查她如何一路赶来燕京,又带了多少人前来。 姜满不怕他查。 她如今已与明正司取得联系,阮朝不会轻举妄动,她放心她做事,有阮朝在外遮掩,必不会叫洛璟查到什么。 第二日,第三日……一连在西清园住了近半月,又一日入夜,西清园的门被风吹开了。 燕京已经入冬了,带着冷意的风若劈入的刀斧一样闯进来,雪花飘落在门畔,很快被一道影踏碎。 洛璟跨过门槛,摘下沾染了细雪的斗篷,信手递给跟在身后的宫侍。 房门关合,宫侍尽数退下,他踩着细弱的光线一步步走向茶案,垂下目光。 案侧放着盏见底的药碗,是姜满才用完的汤药。 洛璟的目光在那只瓷碗上停留一息,很快掀起眼皮, 看向坐在茶案前的姜满。 他端详着她,竟下意识屏住呼吸,眉头也蹙紧了。 他曾见过初来燕京时的姜满,而如今再见,她竟还如过去那般……甚至与当年一般无二。 即便案上只一盏烛火,即便她一身素淡衣袍,发上不簪金玉,即便她坐在那里,单薄清瘦,形孤影只。 可扑簌的灯影里,她只坐在那里,便叫人不得不为之侧目。 而他看向她,只一眼,好似再多看去,就会被那样明亮的光灼伤。 他讨厌这样的刺眼的光。 会令他想起幼时,他躲在晦暗的角落里,看着那个拥有万千宠爱的而不自知的人,看着那个,明明不是父亲的亲生子,却能得到他全部疼惜的孩子。 他厌憎他,厌憎洛长安所施舍的,虚伪的好意,却在不知不觉中模仿着他的言行,而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开始憎恶自己,也开始……恨他。 至于姜满……他早就察觉到她与洛长安性子相像,却天真,是个好利用的人。 可就是这样的她,好似对任何人都能抱有不设防的善意……除了对他。 是了,从最开始,从他们相遇之时,姜满就在防备着他。 洛璟想不通这一点,直至如今。 他是何时与姜满交恶……难道仅仅因为有与洛长安的婚约在身,她就要义无反顾地站在他那一边,与自己为敌么? 凭什么,这种种,难道只凭一句世事不公么? 他不甘心,也不认。 屋内安静,寒气随着洛璟的走入在房中蔓延,姜满在侵至身前的冷意中抬首,安静地朝他笑:“殿下来西清园赏雪?” 她笑得无害,洛璟迎上她的目光,微有闪躲。 不过他很快回神,弯身,在她的对面坐下来:“今日得闲,来瞧瞧皇嫂,在宫中这些时日,皇嫂可还好?一切可还习惯?” 他的嗓音如旧温和,一双和顺的眉眼轻易便能引人卸下防备,姜满却知,那张面皮下藏着的,是一副再狠戾绝情不过的心肠。 姜满仍面含笑意,道:“多谢殿下挂心,皇宫自然是好的……世间哪儿还有第二个比皇宫好的住处?” 洛璟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注视着她,许久,从旁沏了杯茶递给她:“说来我还没问过皇嫂,这次怎会一个人回燕京?” 姜满接过茶盏,心下盘算,不动声色道:“我听说了燕京的消息,太后染疾,还有,你与皇上之间……” 她的话语慢下来,愈发意味深长,洛璟眉目微凛,没有顺着她的话说,而是继续猜测着,问道:“我听闻,你到南安后与我皇兄不算和睦,怎么,我皇兄他待你不好?” 姜满微垂眼睫,望着茶盏里晃动的烛火,默了一会。 洛璟这样说,是在试探她么? 他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而是自说自话,与她相互试探,是不是说明,他已查不到更多关于她与洛长安的事? 明正司这几日并无行动,想必是洛璟一连多日查不到什么,更探不轻她的虚实,今日才会独自来找她。 少顷,姜满抬眼,也没有应洛璟的话。 “其实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没必要用相互试探来浪费时间。”她同样注视着他,道,“洛璟,与我做个交易怎么样?” 她先一步显出不耐,倒叫洛璟有些意外,对自己的猜测生出几分肯定来。 只是……不知怎地,洛璟听着她的话,却总觉得,他好似见过这般模样的姜满。 也是在这一方案桌上。 那时的她也如眼下这般,神色柔和,语气平静。 第99章 与他说着,交易。 可他极少来西清园,姜满在燕京时亦少入宫,西清园如此偏僻,她不该踏足过此地。 或许只是……某一场离奇的梦境。 想到这里,洛璟很快回过神。 “你与我,谈交易?”洛璟微微挑眉,“皇嫂,你是不是过于天真了,你如今是住在西清园还是住在诏狱,都不过是我动动手指的事,换句话说,你一个几乎要沦为阶下囚的人,还想着同我谈条件?” “是,交易,你会感兴趣的。”姜满并未因他的言辞显出慌促之色,“我助你拿到传位的诏书,你给我一个,亲手处决仇人的机会。” “仇人……”洛璟思量她的话,垂眼,目光落在她捧着茶盏的手上,饶有兴致,“你要杀人?” 那双纤细得不堪一折,洁净到几乎纤尘不染的手,如何能握得住锋锐的利刃,怎么能染上脏污的血迹? 姜满笃定地点头:“是。” 洛璟掀起眼皮:“你只想要这个?” 姜满道:“我还要见太后。” 洛璟的面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笑道:“你说得轻巧,诏书可不是随随便便一挥而就的东西,我凭什么信你?” 姜满没有犹豫,转手自袖中取出王印:“我离开南安的时候,带来了一样东西。” 洛璟目光一凝:“这是……” “我说过,你会感兴趣的。”姜满合拢指节,将金印攥在手中。 金印的一角刺在掌心,纹路硌在指端,是洛长安的封号,也是她的来处。 “我若没有足够的诚意,今日也不会同你坐在这里,也不会独自回到燕京了。”她攥紧金印,从容道,“况且,我与殿下的目的是一样的,他曾害死你的生母,如今又是你必须要铲除的阻碍,你早就想要他的命,不是么?” 洛璟狐疑地看着她,没有应答。 姜满悄声观察他的神色,察觉到他的动摇,继续道:“你或许不知道,就在四个月前,郑家的兵马接到了燕京的调令。” 洛璟神色一凝。 “这件事南安早就知道,你却不知道。”姜满丝毫不在乎他愈发沉下的神色,继续道,“也就是说,自你企图篡位起,郑将军就接到了燕京的调令,命人秘密赶回燕京。而就在我离开南安的前几日,郑将军携一队人马,悄声离开了南境。” “你不好奇,四个月前与南越交易的交易如何泄露,而郑家受皇上庇护多年,始终唯皇上马首是瞻,洛长安如今却接到了郑贵妃的传信,这意味着什么?” “比起这些,我更好奇的是,你与我皇兄夫妻一场,当初几番分合,如今是有什么样的仇怨,竟要与他决裂至此?”洛璟轻飘飘道,“你要助我坐在那个位置上,可知我会怎样对待南安?” 姜满的指节微微用力,捻着金印:“我与洛长安如何,不是你该关心的,既是交易,南安日后如何,自然也要我来决定。” “野心倒是不小。”洛璟微微挑眉,“若是你办不到呢?” 姜满不慌不忙:“若我办不到,正如你所言,我一个几乎要沦为阶下囚的人,自然都听凭你处置。” 轻蔑的哼笑声落下,洛璟站起身来。 烛影跳了一跳,他一拂衣袖,转身离去。 未发一言。 冷风再次灌入,姜满拢了拢烛火,望向消失在门畔的背影,眼睫微眯。 这桩生意对洛璟来说不亏,他在迟疑,她便有机会。 金印收回袖中,姜满这才察觉,她的掌心已被金印的一角烙下深红的痕迹。 她走到窗畔,抬手,径直将窗推开。 雪粒纷飞,落在面上,冰凉,又很快融化。 姜满抚去颊侧晶莹的水珠,片刻,露出一个笑来。 燕京终于下雪了。 如今只需要等,等洛璟应下她的话。 也等一个风雪天。 第73章 许是阮朝带着明正司的人悄声动作,引洛璟的人察觉到了郑家的行踪,又或是那夜的谈话有所作用,真的引洛璟思虑起姜满所言,又十日后,侍卫前来,带姜满前往皇上暂居的别宫。 别宫重重守卫,每过一道都要见一次手令,姜满跟着宫侍走走停停,直到殿门推开,侍卫让开一条路。 殿内燃着香,廊道上,冷气与熏香的气息撞在一起,将本浓郁的熏香味撞散些许。 御医正巧来请脉,姜满一眼瞥见同来送药的何仲良。 何仲良已然瞧见她,顿住脚步,弯身行礼:“臣见过娘娘,听闻娘娘今日要前来探望陛下,不想这样巧,竟撞见了。” 二人的目光交汇一瞬,姜满浅浅颔首,转过脚步,先一步走入殿中。 皇上正坐在屏风后,摆着一盘棋。 姜满走过去,跪身在案侧:“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姜满?”皇上侧首,目光中有一闪而逝的诧异,“起来吧。” “陛下还记得臣女。”姜满缓缓直起身,瞥一眼棋盘,“陛下闲情逸致,看来身体尚且安泰。” “闲来无事,随便摆一局。”皇上的面色很快恢复如常,语气如旧温和,“许久无人对弈,你与孤手谈一局?” 姜满婉言推拒:“可惜臣女没有陛下这样好的兴致。” 皇上放下棋子,没有强求,复又问:“你回燕京,是来探望太后?” 姜满摇头:“臣女还没到寿安宫去问安。” 正此时,御医入殿请脉。 姜满起身,自宫侍手中接过装着汤药的瓷碗,侯在一旁。 待 请脉完毕,几人退出去,姜满重又落座。 皇上接着方才的话问下去:“你不先去寿安宫瞧瞧太后,而是来见孤?” 姜满捧着药碗,轻声应:“是要去探望太后娘娘的,只是太后娘娘所持并非御笔,金印也不能盖在传位的诏书上,臣女这才不得不来叨扰陛下。” 皇上目光微凛,打量着她:“算来你去南安也不到两载的时间,却是比离京前有所不同了。” “陛下说得是。”姜满顺着他的话道,“今时不同往日,当年您为了我和洛宁的事费心劳神,如今我回到燕京,也能为陛下您分忧了。” 皇上颇有些意外,才接过药碗,却听她话锋一转:“洛璟盼着您早些离开,我却盼着您活得更长久些。” 皇上正端着药碗,闻言,动作一顿。 他抬眼,见姜满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瓷碗,微微迟疑。 “看来陛下胜券在握,从未对宫中的人有过疑心。”姜满盯着他碗中的汤药瞧,言语似有所指,“陛下信任自己的人,从未想过他们会倒戈到另一方,宫中的人如此,或许,陛下的其他亲信也会如此呢?” 皇上放下瓷碗,目光沉沉。 他没有言语,姜满收回目光,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郑家的兵马已抵达燕京多时,这些时日给陛下的传信却中断了,郑家,又或是其他投靠陛下的势力可以依附于陛下,您难道没有想过,如今他们也可以选择他人,比如……投靠于洛璟?” “陛下看出洛璟的野心,以退为进,以作试探,却也是选择了一步险棋。如今势力撕咬,众人见风使舵,若陛下您演得太真,作茧自缚,这盘好棋全然作废……洛璟的势力尚且薄弱,辅佐新帝登基,历仕三朝,这样的荣光,怎会有人不为之动心?” 皇上笑了声:“你想说,孤的人会背叛孤,孤的处境并不乐观。” “臣女不敢,臣女只是想祝愿陛下,祝愿陛下活着。”姜满也轻轻笑起来,拿起一枚棋子,摁在纵横的棋盘上,“只有陛下活着,这盘棋才好继续下下去。” 说罢,她再行一礼,站起身来:“臣女不多叨扰陛下,先行告退。” 走出别宫,姜满心中才松下一口气,指节松开,掌心已掐出凹陷的红痕。 她并不怀疑郑家的忠心。 当年郑家助洛淮在筠山布局,暗算先太子,辅佐洛淮登基,已然是行了背信弃义之举,若如今再倒戈向洛璟,必不会得到洛璟的重用。 甚至依洛璟的性子,会先行蛰伏,再伺机将其铲除。 但如今,郑家被洛璟严防死守,斩断了与宫中传信的通路,加上今日她有意无意引洛淮注意那碗药,在她走后,洛淮不难查出药中混有慢性的毒…… 多年身居高位,疑心深重,这样的一个人,既能轻易升起对旁人的猜疑之心,又想时时掌握大局,企图居高临下地,将所有人握在掌心。 姜满有信心勾起他的猜忌,也赌他作祟的自负心。 回到西清园时已是傍晚,才走到门畔,里面传来落子的脆响。 姜满绕不开下棋的声音,头有些疼,定了定神,走进去。 小阁里,洛璟果然正坐在案几前,思索着面前的一盘棋局。 听到脚步声,他掀起眼皮,拿棋子敲了敲棋盘:“见你成日无聊,给你带了件稀罕的玩意儿。” 第100章 姜满望着一盘交错的黑白,掐紧掌心:“我不会下棋。” 洛璟瞥她一眼,了无兴致地将棋子抛到棋奁里:“东西呢?” 姜满坐在他对面,摇头。 洛璟抬眉,笑着:“看来你失算了。” “的确是件稀罕的东西。”姜满没应他,信手捻起一粒棋子,“殿下是成大事的人,却这般急切。” “你是在嘲讽我?”洛璟嗤笑,嗓音顷刻染上冷意,“不过,你没能带回我们说好的东西,我也不多留你——来人。” 话音才落,殿门忽而叩响。 “殿下,别宫……”侍卫走入,向洛璟俯身行礼。 他才要附耳过来,洛璟却蹙着眉,抬手一拦,道:“说罢。” 侍卫悄声瞥一眼姜满,低声道:“陛下说,王妃走得急,有件东西忘了带走。” 一声轻笑落在房中,姜满微抬衣袖,浅掩住上扬的唇角。 洛璟看着她,眯了眯眼。 姜满扔下棋子,在棋子相撞的清脆声中站起身:“殿下,我要带一个人同去,回来后,希望你能履行约定。” 洛璟面带笑意,眸光却锐利:“履行约定不难,只不过你想去寿安宫,太后娘娘却未必想见你。” 半个时辰后,姜满再次坐在了别宫的殿中。 对面的皇上已在等候,瞧见跟在她身后的郑贵妃,微有诧异。 不同于白日,二人没再同彼此嘘寒问暖,姜满径直自袖中取出一只布包,摊开,是两轴素卷。 “请陛下立旨传位,臣女带贵妃娘娘前来,就是要以此向陛下保证……”她压低声音,“郑家的人会带陛下离开,以谋反篡权之罪逮捕五殿下,立拨乱反正之功。” “这是你与洛璟那孩子的交易?”皇上眼含笑意地抚过明黄的绫锦,好似立诏传位不过是用膳饮水般的寻常事,“这幅真的,是给洛宁准备的?” 姜满敛着眼睫,奉上御笔:“臣女自要为我的夫君考虑。” 玺印扣下,姜满收起两道圣旨,俯身一拜:“谢陛下成全。” -- 郑贵妃的寝宫与寿安宫同路,姜满是与郑贵妃一同走到寿安宫的。 正如洛璟所言,寿安宫宫门禁闭,太后闭门不见。 闻姜满前来,李姑姑出来迎了一迎。 李姑姑比一年前苍老了许多,见姜满走来,拦下她,向她行礼问安。 姜满忙扶她起身,向她问起太后的近况。 李姑姑仔细端详着姜满,拍拍她的手,轻声叹:“娘娘还是老样子,知你们如今无病无灾,她便也安好了。” 姜满反握住她的手,道:“一别两载,我惦念皇祖母,还请姑姑同皇祖母说……” “王妃娘娘。”李姑姑柔声打断她,看一眼她只拿缎带绑起来的长发,“娘娘如今衣着装扮简单,看样子是在南安随性惯了,已不爱带金玉首饰了。” 温热的手指轻轻按了下她的掌心,姜满微微错愕:“姑姑说笑。” 李姑姑又道:“不过这儿到底是皇宫,娘娘到宫里来,还是要换上合身份的金簪玉佩,好好妆点才是。” 姜满应:“姑姑教诲得是。” “今日之事奴会转告娘娘,有劳王妃娘娘前来探望。”李姑姑轻轻笑着,放开她的手,行礼告退,“还请王妃娘娘万要保重自身。” -- 已入冬了,昭华宫里没再如往年般燃着地龙,所幸炭火供给足量,殿中火盆烧得还算旺。 离开寿安宫后,姜满被郑贵妃请到了昭华宫。 她并非行动自由之身,只能在昭华宫中待上片刻,于是连氅衣也没脱,与郑贵妃一同走到火盆旁取暖。 热气蒸腾起来,郑贵妃在扭曲的空气里盯着她瞧:“王妃娘娘真是好算计,明正司只略动手脚,娘娘就能借五殿下的行动将郑家也拉下水,断了与宫中的传信,引陛下走这一步棋。” “他易猜忌,亦自负,自信于已看穿了我的企图,自负于一切都逃不出自己的掌控,不论何时都能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瞧着我们在他手中玩弄把戏。”姜满拢住氅衣,悄声转着才自李姑姑手中拿到的 一枚小小金印,笑道,“说到这,还要多谢娘娘,今日愿同我前去。” “我只是在这宫里闷久了,总算有机会,自然要出去走走。”郑贵妃皮笑肉不笑,“你要一纸诏书,是想将谋逆的罪名扣在洛璟的头上,要洛宁回京继承大统?” 姜满悄声收起金印,摇摇头。 郑贵妃所想,与皇上大概是一样的。 所以皇上立诏时的神色才那样轻松,只要洛长安依旨行事,就仍要听他之命,奉他为尊。 姜满抬袖,转手取出那卷圣旨,信手一抖,展开。 圣旨悬在火盆上,火舌猛然一窜,几乎就要舔到玉轴的边缘,她却好似没瞧见一般,仍将它提在原处。 她的眼睫垂下来,浅瞥其上的字迹与玺印,冷冷淡淡,满不在乎的模样。 而后,指节一松,径直将它丢到了火盆中。 郑贵妃一惊,眼睛顿时睁圆,下意识要探手去火中取,却被姜满攥住了手腕。 火焰纷飞而起,像扑簌飞舞的星子,映在姜满的眼中,却散出幽幽的冷光,森然而阴沉。 她攥紧郑贵妃的腕子,手指冷寒若冰,在火盆旁捂了许久也泛不起半分暖意。 与她瞥着火焰的目光一样。 直至那方绫锦被舔舐殆尽,姜满才松开郑贵妃的腕子。 她垂眼看着炭火融在一起的灰屑,开口,嗓音轻柔:“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 “洛宁不需要他的传位,也不会希望用他的旨意来继承大统。” 第74章 传位诏书交到洛璟手中后,西清园一连清净了好几日。 许是天意,姜满盼了许久的雪很快在一个傍晚落下来。 大雪纷飞,疾风呼号,姜满裹着氅衣,在阁中坐了一整宿。 阁内的火炉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意,她望着灯下盘旋的雪粒,恍惚想起去岁的冬日,她也曾这样,与洛长安一同坐在院子里看雪。 红线缠缠绕绕,将他们的手指牵缠在一起,他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暖着,与她相依偎着,许久许久。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分别的时间,已经比从前还要久了。 清晨,推窗看去,天地白茫。 寒风吹得人更加清醒,扫雪声沙沙入耳,伴随着宫侍的窃窃议论声。 “听闻昨夜风雪,清台寺倒了一尊佛像。” “佛像都是立在佛殿里的,怎么会一点儿风吹就倒了呢?况且清台寺立寺数十年,往年也不是没有这样大的风雪,怎么可能……” “当真,听说佛像倾倒,半个佛殿都毁了,还压倒了殿旁的百年老槐。”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自……咳……自皇上抱病以来,乱子可不少,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出……” 姜满听着几人言语,悄声合拢窗子。 昨日借着请脉悄声传给何仲良的印信,今日该已送出宫去了。 -- 佛像倾倒自不是什么好征兆,尤其发生在洛璟筹备继位之时。 清台寺很快接到旨意,扶起佛像,并筹备典仪,迎候五皇子前来,祭拜祈福。 此番祭拜,典仪足备了半月之久,礼制远超一个皇子所能享,众说纷纭,京中人纷纷猜测,圣上对五皇子早有属意,已立诏传位于五皇子。 而宫内,皇上宿疾难医,缠绵病榻,宫中已叫司天监时时观测,亦请术士前来,为皇上驱邪消灾。 听到消息时,姜满正在西清园的小阁里画画。 水墨勾勒出花茎,细长一支,是她在清台寺的禅院曾见的。 她寻来笔纸本是打算练字,提起笔杆,墨沁在纸上,写到最后总逃不开安宁二字,索性推开不再练,改画些山水花草。 姜满画完最后一笔,百无聊赖地抚弄着发上金簪。 自那日去过寿安宫,虽不知太后其意,她还是按李姑姑所言,将太后赠与的金簪戴在了发间。 她望着纸上并不生动的花叶,将画卷搁在一边,浅瞥一眼旁侧棋盘上,纹丝未动的残局。 洛璟很聪明,很好地利用了佛像倒塌的机会提早告知众人传位一事,届时登临大宝便也顺理成章。 只不过…… 洛璟此一去,倒是正中她的下怀。 正是新岁,斋戒焚香,誊抄经文,清台寺的典仪筹备充分,行进顺利,前往观礼的百姓对京中传言更确信几分。 不日后,术士受诏入宫,为皇上驱邪消灾。 按约定,姜满再次被侍卫带到别宫。 殿内,术士已备好符箓与桃木,殿内寂静,燃香幽幽,含混着低沉的念诵声。 符篆贴在殿门高处,殿内四周,其一捏在术士手中,待其舞过桃木剑,念诵过咒文,抬袖一掠,铜铃声无端而起,案侧香火无风自动,引至符篆上。 第101章 火舌一舔,符篆顷刻化作灰烬,忙有人捧上瓷碗,任术士将那簇火焰引去,投入水中。 符纸灰与清水搅在一处,混作一碗驱鬼逐病的符水,宫侍掀开内殿的帘帐,另一人去接瓷碗,被一只手拦下了。 洛璟抬手拦停宫侍的动作,转过头,看向在旁等候许久的姜满。 姜满迎上他兴致盎然的目光,安静地走过去,端过瓷碗,走入内殿。 “见过陛下。”她手捧符水,跪身在榻侧,道,“臣女前来,送陛下离开。” 皇上倚在床畔,注视着她,并不去接那瓷碗。 “姜满。”他轻飘飘道,“若你与洛璟联手,此时便能取孤的性命。” 姜满垂了垂眼睫:“臣女岂敢,此为驱鬼逐病的良方,还请陛下饮下。” 皇上瞥一眼碗中的符水,反而问她:“孤很好奇,洛璟那孩子防备心重,向来多疑,你如何说服他?” “我从未说服过五殿下,他也从未对我卸下过防备。”姜满看着他,道,“但他的确……太过着急了。” 民间怨声满道,朝堂局势的失控,郑家暗中潜回燕京,南安的不声不响,都是埋在洛璟心底的火苗,好似不留神间就会耾耾炸开,烧起来,将他穷尽盘算,揽到怀里的一切都烧作灰烬。 他脑中的弦绷得很紧,绷了太久,几乎将理智都割断,好似只有真真切切地坐在那把龙椅上,他才会安下心来。 可他越想得到,便越容易急功近利,撞入旁人为他准备编织好的那道网。 “他自幼时起就沉不住气,做起事来总是瞧着眼前而不留意后路,这样的急躁的性子,从来都与孤不太相像。”皇上弯着眉眼,语气也柔和,好似真的只是一个慈爱的父亲在感叹他年幼的孩子。 姜满看着他,好似看清了什么,忽而一转手,将符水倒入榻侧的铜盆中。 她捧着空瓷碗站起身来,轻轻笑着,声音不高不低:“是啊,陛下能不动声色,在先太子身边蛰伏十余年,取得他的信任,与长公主联手,在筠山演了好一出大戏,最终顶着先太子的身份登上皇位……这样周密的盘算,这样莫测的心性,洛璟他,自是如何追赶也不能及的。” “不过,两面三刀,背信弃义,这样狠毒的心性与残忍的手段,洛璟与陛下您,倒是如出一辙。” “父皇!” 话音落,一声唤响起。 碎瓷声响在空寂的殿中,洛璟已抬手打落姜满手中的瓷碗。 “来人。”他侧首看着姜满,嗓音冰冷,目光里却有呼之欲出的笑意,“南安王妃,弑君谋逆,当诛九族。即刻关押,待南安王前来,共同论罪处刑。” 姜满跪在地上,双肩与手臂被冲上前的侍卫桎梏,她仍看着皇上,笑着,嗓音柔和:“陛下棋高一着,臣女等,望尘莫及。” 说罢,被钳制着站起身来,离开内殿。 跨过门槛时,自外匆匆跑入一侍卫。 侍卫神色慌张,跑入,跌跪在地的声响与战战兢兢的声音一同传出大殿。 “殿下,不好了,清台寺,佛像……佛像又倒了!” -- 清台寺的佛像再次倒塌,前去奉香的百姓先一步得见,只见那佛像比之几日前 损毁更加严重,石佛的眼角无端出现两道泪痕,如何也擦拭不净。 京中谣言又起,都说佛像经祭拜后再次倾倒,是不祥之征,天意已表,五皇子不宜继承大统。 佛像眼角泪痕更是在谴责五皇子自监国以来,所造下的业障。 静法寺的消息传入宫中,却迟迟没传出处置之法,与之同时在京中流传的,还有南安王妃秘密回到燕京,伪装身份入宫企图弑君,却被识破,被压入诏狱的流言。 熙国的诏狱中关押的多是死囚,所背罪名皆是通敌叛国一类的重罪,入狱的囚犯无不历经百道刑罚,积年的血迹斑驳在石墙上,不等冲刷干净,便又有血迹溅染,覆盖,一遍又一遍。 不远处的刑室里传来凄厉的呼号,含混着铁索的拖曳声,镣铐沉重,几乎叫人抬不起步子,姜满听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安静地坐在囚室中。 囚室的光线数年如一日昏暗,没有窗子,连昼夜也难分清,她盯着火烛数着时辰,蜡泪缓缓流淌,一滴又一滴。 她的面色始终坦然而从容,若瞧得仔细些,甚至会让人错觉,她面上是隐隐有笑的。 直到有寒风吹入,烛火的光剧烈晃动起来,一个发掩兜帽的影子潜至囚室门前,悄声唤:“娘娘。” 影子遮住烛火,姜满的眼前有一瞬发花,转了转干涩的眼珠:“如何?” 影子低声应:“如娘娘所言,皇上已将病愈的消息昭之于众,昨日临朝,提及佛像,治五皇子监国不利之罪,罚俸五载,禁足在若芦园,日日誊抄经文拿去静法寺供奉。” “皇上的人早些时日蛰伏伪装在宫中各处,一朝浮出水面,属下已着人留意,将名册拿给了御药房的何大人。” 姜满阖了阖眼。 到底是将防备与算计融到本能里的人,真是煞费苦心啊。 佛像的谣言甚嚣尘上,少不得有皇上的人在后引导走向,推波助澜,纵洛璟再如何培养自己的势力,终敌不过皇上从头至尾的铺谋设计。 无论是曾用洛璟来对付洛长安,还是如今,连亲缘都斩断,将过往治国的失利推到洛璟的身上……皇上此一生最想要的,最难以放下的,终究还是可掌生杀的权力。 姜满睁开眼,又问:“外面如何了?” 影子递上一张字条:“这是何大人要属下给娘娘的。” 是阮朝送来的消息。 姜满借着衰微的烛火逐字逐句看,沈家的兵马已经南下,南安亦已携太后手谕一路赶往燕京…… 如今时机刚好,也该借此谣言纷攘时,落下一击重音了。 姜满思虑着,目光落在信尾,神色一凛。 她将信搁在烛火上烧尽,转手抽下发带,递到外面:“我已知道了,还要劳烦你亲自跑一趟,将这件东西交给明正司的阮大人,告诉她我一切安好,让她一切按计划行事,万不要听到我的消息就乱了分寸,贸然前来。” 影子颔首,看一眼她发上金簪,应:“太后娘娘将号令属下等的信物交给娘娘,我等一切听从娘娘之命,娘娘尽管吩咐就是。” -- 过了上元,燕京又下了一场雪。 不同往时,明明已要到变暖的时节,大雪却接连三个昼夜未停,燕京城一片白茫,好似旧日的灰霾都要被这场雪掩去。 雪粒飞旋,皇城门前,有两道影子跪立雪中。 二人皆身着黑衣,手捧着漆黑的牌位,似在鸣冤,又似在无声地祭奠。 本在大雪中静寂多日的燕京一时喧闹起来,有人踏雪前去,定睛瞧,认出其中一人,低呼一声。 “这,这不是宋老夫人么,怎么会在这儿跪着?那个姑娘又是谁?” 宋家旧案已然平冤,宋老夫人却在此长跪,身侧还跟着个陌生的姑娘,实在稀奇。 消息传遍街巷,不多时,衙门的官员赶来。 宋家一案在燕京早已人尽皆知,当年宋老夫人殿前一跪更是无人不晓,一旁的女子虽好处置,宋老夫人却如何也不能轻易发落了,官员边命人驱散着人群,边走到宋老夫人与那女子面前,请二人去堂中陈情。 宋老夫人却不起身,挺直脊背,道:“十三年前,吾儿蒙冤而亡,吾女亡于筠山,草民曾如今日一般跪于金銮殿前,跪的,是压弯人脊骨的皇权,而今与薛姑娘一同在此,跪的,却是垂眼的青天。” 她的声音温和而沉静,本被官兵朝外驱散的众人听到,纷纷顿住脚步。 “十三年前?宋家女当年不是入宫为妃了么?怎么会死在筠山呢?” “好生奇怪,若宋家女十三年前就亡于筠山,病亡于宫里的那位又是谁?” “难道当年之事另有隐情?所以老夫人才说什么,青天垂眼?” 议论声嘈杂,官员忙命侍卫上前带二人离开。 却又见那女子举起一块陈旧的令牌道:“草民薛锦玉,太康人氏,原是太康薛知州之女,而今行千里至燕京,是要为枉死的父母亲人平冤,以及……代父请罪,父亲当年迫于形势,情非得已之下,杀害先太子,是……弑君之罪。” 说罢,女子深深顿首,似在叩拜青天。 众人哗然,四下死一样的寂静。 宋老夫人疾不徐接道:“草民同为此事而来,两载前,长公主的罪证于太康揭露,宋家冤案重现于世,得以重审,草民虽对平冤一事有所知,却从未认过此案结果。” 眼见事态失控,官员使了个眼色,侍卫上前押起二人。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姑娘,皇上病愈,就在皇城之中,你为何说什么弑君之罪,那先太子又是何人?十三年前究竟如何,二位不如与我们说说?” 第102章 宋老夫人在侍卫的钳制下站起身来。 年事已高,又在雪中跪了太久的缘故,她踉跄了一下,双膝一时难以直起。 但她的脊背却是挺直的,看向身侧的侍卫,又扫视人群。 “诸位若当真想知当年旧事,不若沿着城西的林路而行,至山林深处的别苑,自能知晓。” 说罢,也不挣扎,面色从容,随那官员离去。 一众人离开,一场热闹散去,围观在侧的人群却没散开,反倒愈发议论起来。 京中无人见过薛锦玉,其是否是薛知州之女,所持令牌是否为真犹未可知,可转念一想,她连弑君之罪都愿认,又有宋老夫人作保,所言怕是有几分真切。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中,有人低呼一声,引人群瞧向地上的雪坑。 只见宋老夫人与薛锦玉所跪之处,不知何时落下一条写了字迹的锦帕。 ‘神佛落泪,青天垂眼,还辨人间龙蛇。’ 先有佛像倾倒落泪,后有二人在皇城门前长跪陈情,十三年前的筠山一劫重被提起,有欲探究者当真自西城门出,前去林深处,却皆失了音讯,无一人返还。 此事不同寻常,却因太过凶险,无人再敢前去。 也因此,议论声愈发大了起来。 宋老夫人被带走的第二日,燕京之外有消息传来,说是太后病重,南安王得太后懿旨,已快马自南安而来。 按说太后患病多时,一朝病重,召小辈回京探望是常事。 太后虽没有召回在恒州祈福的五公主,但凭她从前对南安王的宠爱,只召他一人也勉强算得上合情合理。 可此事不仅半分风声也没透出,更要紧的是,传言南安王此番回京,带了兵马。 宋家与太康的案子迟迟没传出消息,宋老夫人与薛锦 玉自被带走后便没了消息,街巷间传起那方锦帕上的字句,纷纷议论着当年筠山一劫的隐情,更有胆大者猜测,既然入宫的宋家女是假的,那旁的人也极有可能…… 姜满倚靠着墙壁,望着盘旋在火光上的尘埃,轻笑了一声。 皇上的确棋高一着,利用她引洛璟入局,又利用洛璟的心性反将她拉入网中。 可她却从未打算同他下那一局棋。 “南安王已至燕京的地界,如今燕京物议沸腾,皇上着手于薛姑娘与宋老夫人一事,很快会波及到娘娘,阮大人与属下商议过,今日子时,送娘娘离宫。”囚室外的影子低声说着,递入阮朝的手信,“届时会有送膳的人将离宫的衣裳带给娘娘,还请娘娘提早换好。” 姜满捏着字条,眉头却蹙紧了:“她二人如今如何?皇祖母呢?我若离宫,你与看守这里的人要怎么办,皇上若怪罪起来,你们岂不是都难逃一死?” “薛姑娘与宋老夫人在刑部受审,但有京中百姓的千万双眼睛盯着,上面不会轻易对她们用刑,属下等会盯紧刑部。”影子道,“娘娘不必担心我等,因南安王回京,郑家前些时日调去城外不少兵马,宫中守卫来往调动频繁,子时正是换值的时辰,即便查,也查不出是谁的人所为。” “至于太后娘娘……她不愿离开皇宫,您与殿下一切安好,便是太后娘娘安好了。” 姜满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洛长安已快到燕京,说明沈家与秦家也将要有所动作。 眼下她见不到宋老夫人与薛锦玉,更见不到太后,她留在宫里已然没了用处,只会成为洛长安的人质,束缚他的手脚,的确不宜再待在宫中。 晚些时候,侍卫前来送膳。 食盒分三层,一层层打开,最下层装着件侍卫的衣裳。 是时候离开了。 才要更衣,外面忽有光亮闪烁,侍卫的声音自廊道一路传来。 光亮随着嘈杂声渐渐近了,姜满忙将衣裳掩好,取出菜肴。 遮掩好一切,囚室的门叩响,是一个陌生的侍卫。 “王妃娘娘,五殿下请您到若芦园一叙。” 姜满察觉到异样,微微抬眼:“他在若芦园?那儿不是能轻易进出的地方,如何请我前去?” “这就不是娘娘该担心的了。”侍卫打开囚室的门,扯起扣在姜满腕间的铁索,“请吧,娘娘。” 若芦园坐落在皇城的最角落里,说是园子,不过是座更体面些的囚室。 夜已深了,月光明朗,姜满走出囚室,望向天边一轮将满的月,才觉,原来再有半月便是新岁了。 锁链拖曳起雪粒,鞋履踩过的雪地咯吱作响,不知走了多久,几乎要走到宫外去,眼前一座荒凉的宫殿,侍卫推开宫门,推姜满入内。 一路走进去,宫中一个侍从也无,正殿的大门敞开着,自房梁垂下数道纱帐,素白一片飘来荡去,一眼望去,竟叫人毛骨悚然。 纱帐被风拂起,带起一股奇怪的气味,隔着炭盆上纷乱飞舞的火星子,一张熟悉的脸露出来。 洛璟就坐在迎面的太师椅上,冷目看着她。 姜满心下警惕,小心翼翼拂开帘帐,踏过门槛。 身后,殿门砰然一声关合,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却不等细细探究,洛璟的声音幽幽传来:“皇嫂可有听闻,皇兄携兵马而来,不出五日就能到燕京了。” “我身在狱中,不比殿下消息灵通。”姜满道,“不过,我虽没听说此事,却听说了殿下被禁足的消息,不知殿下禁足之中找我前来,是所为何事?” 她的话语显然激怒了洛璟,引他冷笑一声,面上再装不下往日的温和, 他就这样森森笑着,站起身,跨过炭盆,一步步走到她身前。 “姜满……”洛璟一字一顿地唤她的名字,垂眼睨着她,倏地伸出手来掐紧她的脸颊,字句几乎从咬紧的后槽牙里挤出来,“我当真是,低估了你的谋算。” 姜满从容地看着他:“殿下何出此言。” 洛璟咬着牙:“你竟还敢问我?你敢说静法寺的佛像不是你动的手脚?那两个皇城门前喊冤的人不是你所指使?还有太后的懿旨,又是如何送去了南安?” 姜满忍着颊侧的痛意,嗓音依旧平静:“皇宫守卫森严,殿下觉得,我是如何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做这些的?” 一声冷哼落下,颊侧的力道一收,恶狠狠地甩开她。 他用了十成的力,姜满踉跄着跌坐在地,颈骨因猛然的扭曲而作痛,还未来得及回转,一只手掐上来,捏紧了她纤细的脖颈。 “姜满,你从始至终都在骗我。若不是我信了你的话,怎会叫他有机可乘,怎会……怎会功亏一篑,败落至此!” “骗你?我说为你,拿到传位的圣旨,却从未说过要,帮你坐稳这皇位。”话语自喉咙中挤出,姜满努力汲取着空气,一字一句道,“洛璟,你说我骗你,你又何曾不是,从一开始就想置我于死地?我们的交易,从来都只是一纸空话,从不曾开始过。” “是啊,你说得极是。”缚在颈侧力道一寸寸收紧,几乎要将她的脖颈掐断,姜满的眼前阵阵发黑,又听他在耳畔轻声道,“看眼下的情状,你早就与洛长安串通好了吧?你如此助他,为他以身涉险,殚精极虑,你说,若他等来燕京见你,见到的却是一具已面目全非的死尸,该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桎梏收紧,意识渐渐被抽空,姜满用力睁着眼,她看清洛璟通红的眼眶,忽而,咳出一声笑来。 不明她因何发笑,洛璟神思一恍,动作竟顿住,手指的力道松了松。 他听到她说。 “洛璟,你还是这样。” “上一次你杀不了我,这一次,也是一样。” 也正趁他恍神的契机,姜满拔下金簪,不带丝毫犹豫,猛然朝他的颈侧刺去。 金簪没入两寸,鲜血喷溅,她松开手,匆匆后退。 “你……”洛璟睁大了眼,唇角有血渗出来,他盯住她,目光沉沉,唇瓣一张一合的动着,却因濒死的疼痛说不出半个字来。 为什么? 他问。 为什么要说,还是? 为什么要说,上一次? 姜满没时间同他啰嗦,定了定神,支起发软的腿脚,起身,跑向殿门。 却推不开。 殿门落了锁。 一下,两下,她用力砸着,又转去推动殿侧的窗子,仍推不动分毫。 身后有热意蒸腾起来,火焰闪烁在余光里,姜满猛然回头。 炭盆打翻,火烛散落在地,火苗舔舐着垂坠的纱帐,顷刻窜上梁柱。 火光很快在殿内蔓延,火光的正中央,洛璟正望着她。 他眼角挂笑,目光已逐渐失焦,唇瓣启合。 姜满。 他说,一起死。 纱帐烧断,掉下来,火焰在眼前窜起,姜满匆匆避开。 直到躲在角落,她环顾殿中,才发现殿内尽是易燃的东西。 而她来时嗅到的那股奇怪的气味,大概是……火油的味道。 第103章 洛璟找她前来时就已打定了主意,他不打算活,他要拉着她一起死。 火焰几番舔舐在周身,浓烟萦绕,姜满裹着斗篷,捂紧口鼻,却仍不免有烟尘钻入呼吸中。 火势越来越大,梁柱在面前一根根砸下,蒸腾的烟雾里,洛璟的尸身已不知何处。 直到呼吸变得困难,意识也昏昏沉沉,轰然一声响,殿门似被破开,一道影窜入殿中。 叩击声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姜满用力睁开眼,却恍惚着,眼前阵阵发昏。 一声,又一声,不知寻到了何处,又见到了什么,叩击声忽而停下来。 “姑娘。” “姑娘。” 声音微微沙哑,字句生疏,却清晰。 “姑娘……” 姜满几乎一瞬间清醒过来。 “阮朝,阮朝……” 阮朝…… 她的声音早已被她烙在记忆里。 上一次,她就是这样唤着她,用这样微哑 的,却柔和的声音。 说着与她告别的字句 “阮朝!” 姜满用力应她。 即使口鼻已被烟尘浸透,即使她剧烈咳嗽着,喉咙再发不出声音,唤不出半个字句。 听到她的呼喊声,影子渐渐近了,浓烟飘荡开,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阮朝。 “姑娘!” 阮朝快步而来,跨过一道燃烧的木梁,将浸湿的斗篷解下,披在她身上。 她利落抽刀,砍断扣在姜满脚腕的锁链,扶她起身。 “我们走。” 姜满已说不出话来,点点头。 她在火中待了太久,即使撑着阮朝的手臂脚步也虚浮着,二人一路向外走,绕开沾染着火星的纱帐时,发顶的木梁竟倏然断裂开来。 阮朝眼疾手快,一把推开她。 木梁带着火焰,极快砸下来,姜满踉跄一步,回首。 断裂的木梁擦着阮朝的肩砸过去,砸在她的小腿,迫使她跪下身来。 积年累月的闭口不言,她的疼痛也是无声的,即便肩侧被火焰燎出的伤口顷刻渗出了血,即使小腿被木梁压住,连站立也不能,她也依旧咬牙忍下。 她咬着牙,开口,说的是:“姑娘,走。” 姜满的眼泪几乎落下来,立时上前,裹着斗篷去推那木梁。 她怎么能走? 她可以死在这里。 她甚至做好了,再一次死在这里的打算。 可阮朝不能。 她怎么能再亲眼看着她,为她而死? 木梁沉重,姜满用力推着,手臂被火焰燎到,掌心也被灼伤,她却浑然不觉。 直到木梁终于滚落在地。 姜满的力气几乎耗尽,跌坐在地上,又爬起,捞起阮朝的手臂,撑着身子想要背起她。 一次又一次,却始终用不上力气。 “姑娘,走吧……” 沙哑的声音再次落在耳畔,姜满充耳不闻,再一次攥紧阮朝的手臂。 她终于背起她,踉跄着,朝殿门走去。 一步,又一步。 她分明在向前,那道大门却好似越来越远。 直到她的力气终于用尽了,再也无法向前分毫,眼前也变得模糊,双腿一软,跌坠下去—— 房梁砸下的一声轰然响彻耳畔。 一个染着霜雪气息的怀抱接住她。 第75章 若芦园的大火照亮了半边皇城,但园子偏僻,近处又无水源,待宫侍提着水赶到时,宫殿已坍塌了半面,目之所及尽是焦土。 夜幕下,城郊的小路上,一辆马车飞奔其间。 “殿下放心,姑娘性命无碍,只是烟尘呛入口中,声音怕是要恢复一段时日,身上被燎到的伤处要涂药来养。这些时日姑娘劳心费神,待回去后,臣再熬几服汤药给姑娘服下。” 搭在姜满脉搏上的手撤开,洛长安轻应一声,收拢手臂,将人更紧揽在怀中。 自若芦园的大火中冲出,他眼眶的红还未消退,此时正望着姜满缠着细布的手背,眼底压着一片肃杀。 差一点。 只差一点,那道断裂的房梁就要砸在她的身上,他就要再次失去她。 同洛长安一一交代过,周瓷转身去瞧阮朝的腿骨,“姑娘没有大碍,可放心让我给你处理了?再耽搁下去,你是想从今以后用一条腿跳着走路?” 阮朝眨动眼睫,终于乖乖坐好,不再动。 风声流窜,车门传来三声轻叩,魏澄的声音自外传入。 “殿下,追兵还在后面。” 洛长安微微抬眼,眼尾都好似挂上一道锐利的红:“告诉他们,今日时辰太晚,没空同他们寒暄,若不想活,自有收他们性命的时辰。” -- 姜满是在一片温暖中醒来的。 天已将亮了,营帐内的烛火还燃着,散出一片柔柔的光。 她动一动身体,酸疼,侧首,床畔伏着两个脑袋。 而她的掌心缠着一圈细布,手腕正被一只温热的手攥在掌心。 才坐起身,两个脑袋依次抬起来。 “小满。” “姑娘。” 两声唤落下,姜满的心脏都好似被狠攥了一把,被顷刻涌上的情绪盈满了。 “阮朝。”她开口,喉咙一痛,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你在唤我。” 阮朝看着她,又唤了一声:“姑娘。” 姜满眼眶一酸:“你的腿如何,还有何处伤到?” 阮朝摇着头:“无碍,养一养就好。” 姜满还想问些什么,腕子被那只手轻轻摇了摇,才转过目光:“你……” 洛长安仰着头看她,自发端垂下的玉坠一荡,莹莹的光彩缀在月白色的锦袍上, 他的眼底尽是柔色,目光里的恋念几乎沁出来。 他是摸透她的喜好,有意装扮成这副模样同她相见的。 姜满识破他,暗道他狡猾,胸腔却还是难以控制地一震,压在心底多时的思念紧跟着翻腾起来。 “殿下,药熬好了。” 营帐外传来声响,周瓷走进来,将药碗放在小桌。 “粥也快煨好了,殿下记得叫姑娘先饮下这药。”她边道,转去扶阮朝,“姑娘既醒了,你也快去歇着,这样伤才好得快些。” “我还想……”阮朝似想说什么,一条腿终是拗不过周瓷,被她半扶半架着带走了。 帐帘关合,洛长安抚过装药的瓷碗,转坐在床畔:“温度刚好,我们先喝药。” 姜满却只是看着他,没应声。 洛长安转首对上她的目光,见她没半分笑意,反倒沉着脸色,抬手贴一贴她的额头:“怎么了?是有哪儿不舒服?我再去找周瓷……” 姜满却扯住他的衣袖:“我没有,你也不必去找周瓷。” 洛长安反牵住她的手:“那是?” 姜满将手抽出来,攥起,一拳捶在他手臂。 “你怎么敢到皇宫去的?” “你有没有想过,燕京天罗地网准备捉拿你,你这样不管不顾,贸然前去,万一被他们捉住怎么办?” “入城便罢了,连皇宫你都要闯一闯,当那里是什么?你的府邸吗?” 她说着,拿拳头捶在他身前,打着打着却没了力气,反倒是气音里染上哭腔,眼泪也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好了,好了,我是有备而去的,他们捉不到我。”洛长安听着她微弱的声音,心头止不住发疼,他擦拭她的泪水,边软声哄她,“是我错了,不该冒险,该同你说好的。” “可我实在怕,每每你的消息传来,我都恨不能立时来燕京,来找你。” “传到燕京的情报是掩人耳目所用,我比他们先一步离开南安,先一步来到燕京,我知道你就在那里,离我那样近,我就一天一时都等不了了。” 待她打够了,松开拳头,洛长安捧起她的手来轻轻吹着:“你的手本就伤着,又打了好多下,疼不疼?” 姜满抬指抵在他的唇畔,瞪他一眼,故作冷淡地问他:“贸然冲到火里,受伤了么?” 洛长安弯唇笑着,摇摇头,又垂首,轻吻她的指尖。 姜满端详着他,他低垂着轻颤的睫羽,因日夜兼程染着些许惫意的眉目,心脏再次难以控制地跃动起来。 他们真的分别许久。 她也真的,很想他。 汤药喂到唇畔,姜满一口口饮下,待瓷碗见底,她的心绪也重新平静下来。 洛璟葬身火海,她离开了燕京,燕京事却未了,尚有宋老夫人与薛锦玉留在那里,而北地与西川…… 想到这里,她正色道:“宋老夫人与薛锦玉重提当年之事,已令人对筠山一事有所探究,城西别苑有去无回的人更引众人议论此事,消息散出去,过些时日放他们回来,便可挑明先太子之身确有所存。” “我此番自南安一路来燕京,途经之处大多民怨沸腾,民有所怨,怀念旧时的安稳日子,如今听闻当年之事,心中的希冀有所寄托……所以无论皇上如何定论此案,民心倒戈都不是难事。” 第104章 “我已着人暗中保护宋老夫人与薛锦玉,若有万一,会立时带她们离开。朝中的旧人虽离去甚多,但仍有清正之人,也不会对燕京的民意置之不理。” “你放心,余下一切我都会安排妥当,你尽可安心交给我。”洛长安说着,牵过她的手,“你既离开了那儿,便无需再多顾虑,这几月间你在燕京周旋,累心劳神,吃了好多苦,做得这样好……小满,是我何其有幸,能得到你的喜欢。” “好啦,洛宁。”见他恨不能将几月未讲的甜言蜜语倒给她听,姜满忙勾勾他的手指,打住他的话语。 她问,“沈将军与秦王眼下如何了?” “你在宫中,我不敢让沈家与秦让妄动,但如今……”洛长安的眸色微沉,闪过一抹冷寒的锐色,很快又恢复如常,“我已让魏澄传信,不出后日,便会有他们的消息了。” 听他筹划万全,姜满也不再担心,又问:“方才我见阮朝的腿……她的伤如何?其余可有碍?” 洛长安道:“她的腿骨被房梁砸到,断骨重接,大概要养几月的时间,其余便是擦伤与被火燎到的伤口,周瓷已为她涂了伤药,也要恢复一段时 日。” “她一路护着我,餐风饮露,又要时时顾着我的安危,随我吃了不少苦。”姜满的眼中流露出些许自责,“那她如今肯开口说话,此后呢,还会愿继续说么?” “这便要看她自己的意愿了。”洛长安抚过她的眉心,“父亲曾同我说,阮朝与她姐姐年幼时曾目睹贼寇闯入村落,那些人杀害了她们的双亲,烧毁了她们的房屋……阮朝她,始终觉得是自己的哭声引路经的贼寇注意,这才害了他们。” “这样的心结,只有她自己愿意,才能解开。” 姜满沉吟许久,又听他道:“你担忧这样多,我却最担忧你,你的嗓子要好好养护着,烧伤的地方也要留意磕碰,身子本就弱,来燕京这几月熬得更差了……” “我都知道啦。”姜满皱了下鼻子,软着声打断他。 知她是不愿他时刻为她担忧,洛长安佯装投降,没再说下去,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你还没吃东西,这会儿粥已经煨好了,我去盛来给你。” 话音才落,急切的通报声传来。 “殿下,姑娘,有客,有客前来。” “客?”洛长安转过头,“叫他到主帐候着。” “客?” 却未等他站起身,熟悉的声音响起,帘帐掀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兄长?” “哥?” 姜念时正捧着两碗粥立在帐帘前,丝毫不见外地走进来,将托盘搁在桌案上。 他一步步走近,端详着姜满,又转头,瞥一眼洛长安:“洛长安,这就是你曾答应我的,会好生照顾她?” 洛长安迎上他的目光:“兄长,我……” “别叫我兄长。”姜念时打断他,“你们两个在南安闹得人尽皆知便罢,如今还叫她独身来燕京涉险,你有没有想过,燕京虎狼之地,她稍有不慎便会……” “哥。”姜满在旁小声开口,“我现在好好儿的,你就不要说了……” “你也别叫我哥。”姜念时瞪她一眼,“做局做到元陵,连我都要骗进去,我哪儿担得起你这一声哥。” “哥,我和洛宁是早就……” 姜念时抬手戳她的额头,将她的话戳回去:“听听你这声音,都要变成哑巴了,还要为他说话。” “不过,哥,你怎么会……”姜满眨眨眼,“青黛回元陵,该带了话回去才是。” “她的确同我们解释了南安的事,但我没听她的。”提及正事,姜念时的嗓音平和下来。 “当年之事与姜家有关,今日之事亦然,姜家怎能为了自保独善其身?况且……”他又戳了下姜满的额头,将人戳得后仰,险些撞在床头,“即便你如今成了亲,也还是姜家的人,你以身涉险,我难道能束手旁观?” 姜满正了正身体:“可元陵怎么办,苏姐姐如今……” “放心,元陵有母亲,有阿棠。”提及苏棠,姜念时的语气柔软下来,“阿棠她,一切都好,总念着你们回去瞧瞧。” 提及苏棠,姜满想起那个未出世的孩童:“我也很想苏姐姐,礼我们已备好,等燕京事了……” 话说了一半,她对上姜念时的目光,一时间没能说下去。 他们都清楚,彼此的欲言又止中是什么。 若此番顺利,她与洛长安,就要长居燕京了。 -- 若芦园大火后,宫里传出五皇子的死讯,而比这更为人探究的,是前些时日消失在城西别苑的人忽而回到了京中。 几人讲起在别苑所见,道是目睹有人想要损毁别苑,这才到山林中躲避许多时日。 林深处的埳室与牌位一朝显于众人眼前,不由得引人对薛锦玉所说的确信了几分。 有太后的手谕在,南安王不日便至燕京,却未入宫面见太后,而是整顿兵马,驻守在燕京城外。 与此同时,西川传信,说是要为宋老夫人与薛锦玉请命,请燕京将筠山一劫的真相公昭于世,还先太子之名,伏罪退位。 而北地,沈将军忽而带兵快马自连州而归,持的是……先太子的手令。 至此,事态已有九分明朗,十三年前,筠山一劫的真相终显在众人眼前。 南安王回京的意图亦然明晰,不是为探太后病情,而是为,报当年的弑亲之仇。 兵家异动,援兵早已被沈将军先一步带兵劫下,郑将军守在城内,带领驰援队伍的是郑家旁支的年轻小辈,在燕京之外与姜侯爷两相对峙,不敢妄动分毫。 燕京城中可称规模的,唯余郑将军亲卫,与原驻守在城中的禁军,可如今的眼睛,除却郑将军与其亲卫一心忠于皇上,其余或为自保,或随大势,早已无法撼动围困城下的兵马。 燕京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洛长安的兵马在燕京城下围了十日。 又一日入夜,姜满正在营帐里与阮朝换药,帐外忽而传来几声嘈杂。 洛长安带兵围困城下,营地内有魏澄与明正司的人照应,外有留下的兵马保护,守卫晚辈,不该是有贼人擅闯。 姜满放下伤药,简单绑好细布,掀开帘帐。 士兵正押着个发掩兜帽的人,见姜满前来,行礼禀报:“娘娘,属下等巡察时见此鬼祟之人,她自称是娘娘的旧识,要见娘娘。” 姜满走上前去,垂首细瞧,对上那双潋滟的眸子,怔了一瞬。 她转向几人,道:“放开她罢,我的确认得她。” 几人这才点头,说了声“得罪”,放开手。 姜满瞥一眼伏在地上,久久没能直起身的人,知她大抵是被那几人扣押时扭了腿,遂伸出手:“有什么事,我们到营帐里去谈罢。” 二人先后走入营帐。 姜满在案侧坐下,问:“燕京城如今已经如铁桶一般,娘娘是如何到这里的?” 郑贵妃摘下兜帽,露出那张不施粉黛,却仍惹人移不开目光的脸来。 她道:“是宋洄助我。” 姜满了然,倒了杯水推过去:“营地简陋,只有用水招待娘娘了。” 郑贵妃没有坐,看一眼坐在案侧的阮朝,便又听姜满道:“这里没有外人,娘娘有话,但说便是。” 郑贵妃这才收回目光,走到姜满面前,转手,自袖中取出一只木匣。 见她动作,阮朝下意识警觉,立时站起,手上已捏了匕首。 郑贵妃面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将她二人的防备也看做理所应当,缓缓将木匣放下,拨开小锁。 木匣中赫然放着一卷明黄的卷轴。 是一道空圣旨。 “王妃娘娘。” 郑贵妃唤了声,柔柔屈身,道,“娘娘与王爷拥重兵,得民心,那人大势已去,再如何挣扎也不过作困兽之斗。妾知道,王爷与姜侯爷皆带兵前来,更有沈家与西川的支持,郑家无力抗衡,也无意做殿下与娘娘的敌人,做逆天违众的罪人……” “妾在此,斗胆,想为郑家求一道旨意。” 姜满垂首,看一眼她低垂的眉目,道:“可我所知,郑将军尚携兵在城中护卫,燕京之外,正带兵与我兄长对峙的,亦是你郑家的人,如此看,娘娘与郑将军,似乎没有达成共识。” 郑贵妃依旧弯着脊背,自袖中取出一只铜符,奉在案上:“兄长为旧主尽忠,是为虎作伥,其罪当诛,听凭殿下处置,但兄长一人之事,当他一人承担,郑家的族人,那些跟随他的士卒不能为他陪葬,妾是为他们而求。” 是一只兵符。 姜满的目光落在兵符上,眸色深了几分:“你要放弃郑将军,哪怕反叛之皆加于他一人之身,哪怕,他死么?” “是,兄长执迷不悟,决意忠于他的君主,妾却要庇护我的族人,十年前,我为了郑家放弃宋清晚,如今,我也一样会为了郑家,放弃他。”郑贵妃嗓音平静,又道,“姜侯爷所见是我的小侄,他年岁尚轻,不知深浅,只要您应下我的请求,我会亲自前去叫他撤兵,并……助王爷入城。” 第105章 姜满沉吟片刻,看向那道空圣旨。 郑贵妃要的是一个承诺,而眼下,洛长安的王印在她的手中。 她有足以发号布令,生杀予夺的权力。 见姜满有所迟疑,郑贵妃继续道:“边地的战事才才平定不久,那些士卒戍守边关护国佑民,尝尽了与家人分别的苦,他们只是信任他们的将领,忠于这一块小小的兵符……请您宽恕他们。” 姜满神色微动,良久,接过圣旨。 她提笔落字,扣下印玺,又将它重新放回那一方木匣中。 郑贵妃的双手微微颤抖,接过圣旨,俯身一叩:“娘娘宽宥仁慈,妾在此,提早恭迎娘娘与陛下,入主燕京了。” -- 燕京城的城门是在一个深夜打开的。 城中百姓尚在熟睡,长街兵马过迹,禁军倒戈,大军轻易攻破郑家的最后一道防线,径直指向了皇宫。 郑将军的部下负隅顽抗,宫人纷纷逃窜,宫里乱起来,也正是这一息之间,洛长安带人围困了整个皇宫。 少顷,周瓷押着郑将军前来复命。 洛长安浅瞥一眼那张熟悉的脸:“先送到牢里,择日论罪处刑罢。” 他轻飘飘一句,仿佛不将这人的生死放在心上,走过他,沿着宫道继续向前走去。 东宫,死一样的寂静。 宫门敞开着,后殿的院落里,皇上正坐在廊下,摆着一盘棋。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一如往日般,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洛长安:“许久不见,与孤手谈一局?” “我们早就没有下棋的必要了。”洛长安走过去,并不看那棋盘,而是扫视周遭,道,“还记得么,我在这个地方见过你。” “自然不会忘。”皇上笑着,“你幼时在此习武,我为你递剑,你犯了错,被罚抄书,我亦帮你抄过诗书,你……” “不。”洛长安却打断他,“我是说,我曾在这里见你练剑,见你在灯下念诗书,习策论。” 皇上的面色微微一变。 洛长安继续道:“无人看管的院落,不设侍从看守的书房,留在房里的灯烛……我父亲早知你想习武艺,学策论,总会调走侍从,叫我温书后将灯烛换做新的,留在房里。” “他信任你,知道你想有朝一日参与政事,也想有朝一日助你分明身份,所以从不避讳同你提及朝中之事,他与你讲四书五经,也同你说三韬六略,甚至在抱病之时,允你代他在帘后接见臣子……” “信任。”皇上打断他,嗓音骤然冷淡,他面上的温和全然撤下,面上浮出一个狰狞的笑来,“他不是信任,是怜悯。” “太后害死我的母亲,让我无名无姓地在宫里过活,又摆作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将我捡回来……这些是他们欠我的,却要喂狗一样地,当做是给我的施舍,难道我要将这当做恩赐,为此而感恩戴德么?” “我在灯下念书,在霜寒天的深夜里习武,他所知晓的朝事我都知晓,他能处置的政务我都能处置,我代他接见臣子,代他在帘后议政……我能代替他做这样多的事,那么我如今成为他,似乎也,理所应当罢?” 院中寂静良久。 最终,只响起一声叹息。 “果然。”洛长安轻声叹,“每一次,这些话,无论说多少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皇上错愕一瞬:“你说什么……” 为什么说,每一次? “不过,十三年前的真相已昭于天下,天亮起时,百姓会在城楼下等着,等一个最终的交代。”洛长安并不同他解释,转过身,便有兵士走入。 棋盘砸落,棋子叮咚落在地上,击起一片清脆之音。 含混不解的,探究的一声声问。 洛长安不答,只是垂眼看着被押在地的他,轻声道:“洛淮,你亲眼去瞧瞧便知,你从来都没能代替他,更成为不了他。” 姜满走入宫门时,天际已显出晨光。 宫道寂静下来,冷风刮过,带起一片令人发寒的血腥气。 有尸身,也有血。 姜满从中走过,始终面色平静,并不因沾染在衣摆的血迹亦或脚畔的尸身而惊惶。 她步履匆匆,穿行过一条条宫道,像是走过一场荒唐故事的收尾。 东宫已重新寂静下来,晨风旋绕过空荡荡的庭院,姜满一眼瞥见坐在院落一角的影子。 她的脚步才动,洛长安抬起眼来。 “该是我去迎你的,你怎么先来啦?” 姜满走过去,挨着他坐下,挽起他的手。 “想你了。”她将他的手捂在掌心里,学他说话,“想到你在这儿,离我好近,想快点来见你。” 院落不知什么时候明亮起来,天光照落,竟烧起大片绚烂的霞光。 洛长安笑着,扣紧她的手指。 手指交缠着,彼此的体温很快融在一起,他仰起头,看向天尽头升腾而起的云霞:“瞧,你一来,天就亮了。” 姜满倚在他肩头,应他:“是啊,我见到你,天就亮了。” -- 永泰十四年,十四年前死伤无数的筠山一劫重提,西山别苑牌位林立,尽是故人遗骨,三法司共同审理,调出旧时卷宗,结合宋老夫人与薛锦玉的呈辞向姜宋两家重新取证,审问参与当年事,如今已成阶下囚的郑将军,亦请太后出面,最终定论。 当年筠山,确是洛淮与长公主做局算计,姜侯爷代先太子遇害,宋家女宋清晚为护先太子妃坠崖而亡。洛淮手持兵符,或利诱或威迫,鱼目混珠继任皇位,罗织宋家罪名,扣押先太子妃于皇城,并追杀先太子至太康,最终致其身亡。 幸而先太子的亲生血脉尚存,南安王在弑亲仇人身边卧薪尝胆十余年,暗中筹谋,一朝返还燕京,昭洛淮罪证于天下,诛其于城楼之上,万民瞩目,终报弑亲之仇。 三月,新帝洛宁行登基大典,立年号熹平,册封姜满为后。 新帝的登基大典未循祖制,洛长安坚持己见,将封后与登基的典仪合二为一,放在了同一日。 百姓皆说,皇上如此,是爱重皇后,二人良缘早定,年少夫妻,情深意笃。 亦有人说,是皇后不远万里独身一人自南安而来,以身涉险,筹谋布局,为皇上开前路,以定天下,成今日之局,皇上自然要给她至高的礼遇。 不过,不管是何种说法,都逃不出帝后情深,琴瑟和鸣的佳话。 帝后不喜人贴身服侍,本以为只是常日如此,却不想典仪当日,清晨,明华殿殿门紧闭,将本该入内服侍的宫人都关在了外头。 姜满心里装着典仪的规程,夜里睡得不算安稳,早早就醒过来。 洛长安却比她醒得更早些,拨开床帐,已是梳洗装扮好的模样。 姜满乐得他这样早,坐在妆镜前,任他拿起黛笔,为她描眉点画。 微 弱的痒意扫在面上,指腹轻柔抵在下颌,直至画过眉眼,点过口脂,洛长安无声无息地绕到她身后,为她梳理长发。 “洛宁。” 姜满端坐着,望着镜子里垂着眼,细细梳顺掌心长发的洛长安,轻声唤他。 他今日有些反常,虽为她点妆,为她盘发,所为与往日别无两样,却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 洛长安抬起眼。 姜满在镜中与他对望:“你……有话想对我说么?” 洛长安眨动眼睫。 姜满知道自己猜对了。 于是微微侧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小满。”洛长安手上动作停下来。 晨光微熹,微明的光线里,他直起身体,轻柔唤她,一字一顿,“谢谢你。” 谢谢你同我走到今日。 谢谢你愿意相信我,记得我,在泥淖中拉住我的手。 一次又一次。 他郑重而诚恳,却换来了姜满的一声轻笑。 她看着镜子,眉眼弯弯地笑他:“洛宁,你啊。” 洛长安轻咳了一声:“我是认真的,想同你说许久,却不知怎地始终没说出口,直到今日才……” “我当然知道,我都知道。” 姜满截住他的话,微微侧首,眼角含笑,“我是在笑,难得你开口,说的不是情话。” 重逢这一月以来,他口中的情话说不完似的,姜满几乎从他这儿听遍了蜜语甜言,耳根子都被磨得发软。 洛长安捧着她的发,垂首,轻蹭她的耳廓:“夫人还想听?” 耳侧发痒,姜满转过头,一手绕上他的长发,朝前轻轻拽。 “那这一句也算。”她在他的唇畔轻轻啄了一下,堵住他的话语,“比情话还好听。” 温软的触感一闪即逝,洛长安意犹未尽,又垂下头,吻她点染了口脂的唇瓣。 口脂晕开,厮磨,半数渡到了洛长安的唇上。 内殿久久没传出动静,候在外面的宫侍犹豫着,又催了一遍。 第106章 “陛下,娘娘……吉时就快到了……” 声音传入殿内,姜满清醒过来,忙睁开眼,抬手推人,将口脂盒重新塞给他。 她仰头点了点自己的唇瓣,半是嗔怪,嗓音还软着:“都叫你弄没了,快快,重新给本宫涂上。” 洛长安笑着,满眼都是她故作严肃的可爱模样,没忍住,又垂首在她的唇上亲了亲:“遵命,夫人。” 而后又是一番手忙脚乱,虽起了大早却险些错过时辰,幸而洛长安盘发簪花的手法早已十分熟练,很快为她装扮好,宫侍七手八脚,为她带上凤冠,披好霞帔。 天光明亮,碧空如洗,檐角的铜铃也披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受玺,加冕,臣民的高呼声自阶下传来,姜满微微侧首,看向身侧的青年。 这样的光景,她曾在属于他的梦中见过。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一身缟素,也不再是一个人。 三月,是春日,春风浩荡,万物和鸣,燕京将要迎来最好的时节。 她与洛长安曾分离在这个季节,而如今,将会携手走过这个季节,度过属于他们的,圆满的一生。 察觉到姜满的视线,洛长安转过头,迎上她的目光。 他的眼睛里盛满她的影子,也盛着他的爱慕与思念,他总这样凝望着她,即便已如这般望了千百次。 姜满弯起眉眼朝他笑,搭在他掌心的手轻轻动,与他的手指扣在一起。 她曾踩着摇曳满地的翠色,在细雨中与他相遇,而今,也临着炽盛而热烈的天光,与他,长相厮守,共看山河。 ——正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