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可以》 第1章 《师父我可以》作者:江挽灯【完结】 本书简介:【gb】【男生子】 江落被天道诅咒了。 她堂堂虫族大王,挖掉妖丹,舍弃巢穴,跑到捉妖师的地盘为了什么?当然是因为那狗屁的天道诅咒,她不繁衍就会死。她必须为自己物色一个王后。 傅溶年轻貌美,个高腿长,既有韧劲又有潜力,一代捉妖师中的佼佼者,非常适合生孩子。江落为他潜入长安,不惜认贼作父,把他最尊敬的舅舅柳章奉为师父,贡起来。一家三口扮演其乐融融,父慈子孝。眼瞧着即将攻略成功,子孙满堂指日可待。那位白捡来的师父柳章却翻脸不认人,棒打鸳鸯。 柳章道:“你都是演的,根本不喜欢傅溶。” 江落疯狂狡辩:“我对他是真心的。” 柳章道:“我不会让你毁了傅溶。” 三口之家的日子从此热闹起来。 江落孔雀开屏,柳章拆台,傅溶跑了。 发/情期到来之前傅溶竟然跑了!偌大府邸只剩下江落与柳章,斗得你死我活,面面相觑。 江落被柳章逼得走投无路,破罐子破摔。 她脑子里冒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师父,其实您说得对,我没那么喜欢傅溶。我只是需要孩子而已。” “要不您自己来生?” 让你天天拆台,坏我好事…… 【心狠手辣一方妖王vs清冷强势高岭之花】 内容标签:强强 灵异神怪 逆袭 师徒 钓系 主角视角江落柳章 其它:gb,男生子,师徒 一句话简介:不小心祸害了师父怎么办 立意:坚守自我,我行我素 第1章 捉妖师“傅溶不是您的良配。”…… 在江落放下禁令的第八天,南荒终于出现了一点幺蛾子。 “大王,您快去看看,出事了。” 小妖战战兢兢,汗如雨下,小眼睛偷偷觑着蹲在石头旁的江落。江落手里握着块锋利石片,正在收割野菜。野菜堆满她的小箩筐,她心无旁骛,道:“谁出事了?” 小妖有点不太敢念出名字,“那个捉妖师。” 江落扭头倏地盯向了他。 小妖道:“是傅溶。” 江落猝不及防削掉了手指上一片皮肤。血流出来,她蜷手攥住,撂下了锋利石片。石片落地粉碎的声音令人胆战心惊,小妖腿一软,差点给她跪下。“禁令放下去八天,南荒无不遵从,都知道傅溶是您的人,没人敢动他。今日他掉入蛇巢,不小心被咬了一口。我们赶到时,人已中毒了。” 江落摩挲自己受伤的手指,她的伤口飞快愈合,恢复如初。 沉默带着巨大压力,小妖知道她的手段,擦了擦汗,硬着头皮继续道:“毒无解,人脸色都变了,只剩一口气吊着。” “你怎么不等他死了再来回禀?” “我们也才知道……”小妖声音越说越小。 “才知道。” 江落咀嚼这三个字眼,似带玩味之意。 小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大王,我们真的是才找到他。” 江落道:“我这么久物色到一个人,你们不放在心上。我明明下了禁令,你们却让他被蛇咬。” 小妖吓得魂不附体,惨无人色。 “大王,我们不敢。这次真的是意外。” “他死了,你们也去死吧。” “大王饶命啊!” “人在哪?”江落一脚踢开磕头求饶的小妖。 “在山洞里,”小妖连滚带爬,慌忙起来给她带路,“大王随我来。” 江落随小妖穿过树林,进入一处隐僻山洞。洞中围满虫蚁花精,江落方进去,聒噪议论声刹那收止,当场鸦雀无声,仿佛给一口滚沸焖锅加上锅盖。江落所到之处纷纷让开一条道路,两侧妖精如潮水褪去,露出石洞尽头的石床,那儿躺着个少年。 众妖俯首称臣,高呼大王万岁。 江落走向床边,眼中只有床上昏迷的少年。他十七岁的年纪,生得俊美无双,姿容清逸。他唇色乌青,显然中毒已深。江落看了他一眼,心情不太曼妙,于是又看向了下首的众妖精们。 妖精们慌张无措,低头看地,生怕被迁怒。 江落的声线带着彻骨寒意:“没救了?” 无人敢答话。半晌后,才有一个年迈的老妖开口道:“毒素进入五脏六腑,的确无力回天。” 江落坐在床头,手指拂过少年的轮廓,温柔无比。 “你们是不是以为他死了,我就不会去长安。” “大王心意已决,我们不敢妄言。”老妖斟酌再三,决定冒死谏言,道:“然则长安捉妖师云集,您为了如意郎君去长安,太过轻率冒险。” “有些险必须冒。”江落道。 众妖却十分不理解。碍于江落之威,不敢辩驳。见有人起头,纷纷跪倒在地。 “请大王三思而后行。” “你们要造反?” 江落笑了一声,扫向乌泱泱的妖精们。 他们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江落道:“没有那个胆子就滚。” 众妖哪有胆子造她的反,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听了这话,纷纷起身告退,作鸟兽散。洞内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站在江落旁边的小妖。小妖进退两难,欲言又止。江落的目光重新回到了石床上。少年昏迷不醒,面色苍白。 江落端起竹筒,给他喂了一点清水。 小妖在边上手足无措地看着。 江落道:“你还杵在这干什么?” 小妖道:“他、他快不行了,要不,我帮您把他埋了。” 江落反手一耳光扇在他脸上。小妖原地转了两圈,摔倒在地上,他掉了一颗牙,嘴角流出鲜血。手脚并用爬到了江落脚边,吧嗒吧嗒掉眼泪。他凄厉哭道:“大王,我知道您体内积聚魔气,必须通过繁衍分散力量,否则将爆体而亡。可傅溶是捉妖师啊,您怎么能选他?” 江落最不乐意看见妖精哭,“我不选他选你?” 小妖哽咽道:“我愿意为大王去死。” 江落道:“自己选个地方,死远一点,别在这丢人现眼。” 小妖道:“傅溶不是您的良配。” 没完没了了是吧。江落心下不悦,忍了杀人的冲动,揪住他的领子。小妖闭上眼,紧咬牙关,满脸写着甘愿赴死的悲壮。这小妖跟了江落上百年,忠心耿耿,从未忤逆过她。如今为了傅溶之事百般僭越,连死也不怕。 江落暂时按捺住气性,道:“你知道我的底细,也知道我的脾气。我决定下来的事从不更改。” 小妖道:“可傅溶是人,人族男子不能怀孕。” 江落松开手,不耐烦:“我有我的办法。” 小妖茫然无措。江落划破自己的掌心,掰开傅溶的下巴。掌心滑落的血滴入傅溶口中。小妖见状反应过来,道:“您的血可解百毒。” 片刻后,傅溶恢复红润脸色。 蛇毒解开了。 小妖看着床上重现生机的大活人。 此事已无可转圜。傅溶没死,江落必定要跟他去长安。 江落道:“你还不滚?” 小妖无可奈何,如丧考妣一般走了。 傅溶缓缓睁开眼睛,意识模糊。江落给他擦了擦嘴角。 傅溶道:“我这是在哪?” 江落道:“山洞里。” 傅溶的记忆有断层。他记得,自己好像掉进了山崖。 “发生了什么事?” “你去捉妖,被蛇咬了一口。我找到你,把你拖回山洞救治。” 傅溶感觉喉咙里有股铁锈味。 江落扶起他肩膀,温声道:“喝点水吧。” 傅溶喝了水,意识清醒了些许。他后知后觉,“我被蛇咬了?” 江落道:“嗯,幸好蛇没有毒。” 傅溶道:“是吗……” 江落这么说,想必就是这样了。 傅溶头有点晕,可能掉下山崖时摔出了脑震荡。他重新躺了回去,休息养神。江落架起石锅煮野菜汤。小火咕噜咕噜,洞内火光明亮。等水开的过程中。江落坐在床头,捧腮凝望着傅溶的脸。 傅溶看着洞顶发呆走神。 灼灼目光落在他脸上。 洞内安静无声,只有他们二人。 傅溶咳了咳,略有些不自在,道:“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江落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傅溶道:“……” 江落挑中的人,不仅要好看,还要盘靓条顺,年轻干净,修为高深,性情温和。江落几乎 筛遍了整个南荒的妖精,丑的丑,美的淫/邪,千奇百怪,都不合适。直到傅溶出现,她全部苛刻要求完美具像化,这个人无可挑剔。江落当场拍板,就他了。 傅溶是位捉妖师。他来南荒集齐十枚妖丹,任务完成后,就要回长安去。为了不一上来就吓跑傅溶,江落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她自称南荒小妖,没有名字。 第2章 傅溶随口给她取了名字。 所以她跟着傅溶。 合情合理的相遇,顺理成章的结伴而行。 还有未来水到渠成的相爱。一切都将按照江落的剧本展开。 傅溶惊叹于这位小妖胆大包天,竟然敢纠缠捉妖师。他吓唬她,说自己是捉妖师,像她这样的妖精杀过成千上万,问她怕不怕。江落说不怕。于是两人一路同行,集齐九枚妖丹。江落负责盯梢,傅溶负责动手,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从荒山下来后,傅溶连夜赶路,奔向第十只大妖的藏身之地,刚完成任务。不料掉进蛇巢,被蛇咬了。 江落悉心照料他,给他喂水,煮汤,擦脸,无微不至。 傅溶心下感激不尽。 江落虽是妖,心肠却好,怀良善之意。 她化成人形的模样像个十四五岁少女,娇媚小巧,肩背单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翻山越岭找到他,把受伤的他背回山洞的。傅溶望着她笑意盈盈的脸,无不动容,道:“谢谢你。” 江落坦然道:“不用谢,应该的。” 两日后,傅溶修整完毕,养回了精神。 他带着江落离开山洞。走出一段路,江落的草鞋被荆棘划破,脚趾红肿。傅溶弯下腰,将她背起来。江落很轻,趴在他身上几乎没什么份量。 傅溶迈着轻快步伐。 这段日子里,江落很听他的话,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力量弱小,但也十分努力去完成任务。傅溶掉进山洞,她也不离不弃,找到他,照顾他。这样一只安全可靠、心地善良的小妖精,打着灯笼也难找。傅溶打定主意收下这个跟班。 江落圈着他的脖子,仿佛抱着全天下最大的宝贝。 傅溶笑道:“你想勒死我啊?” 江落凑在他耳边,故意道:“我舍不得勒死你。” 傅溶觉着耳边吹热气怪痒的,“那你想怎么样?” 江落道:“我要你。” “要我什么?” “要很多个你。” “嗯?”傅溶没听懂。 小妖精才刚刚学会说人话,颠三倒四的,没个逻辑。 江落又问:“我们现在去哪?” 傅溶道:“回长安。” 江落还从来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对于美好的事物,江落存在着一点占有欲。 傅溶家住在长安,所以她要去长安,把自己扎根成一棵新的大树,开枝散叶,建立新的王朝。妖族的理念非常简单。生存和繁衍。她先住下来,成为他们的一部分,然后繁衍。摆脱天道诅咒唯一办法就是繁衍,她已时日无多,如果不能尽快找到合适伴侣,分散体内魔血的力量,她将很快死去。 傅溶作为万里挑一的好苗子,她怎么能放过?她别无选择。 她不仅想要傅溶,连带着培养他的泥土,也要一定刨干净带走。试想把这些种子和土壤移回家,来日长出千百个傅溶,该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江落搂紧傅溶的脖子。 他们走出很远,离开荒山,两粒身影小得像山间蚂蚁。在他们身后,残阳如血,大山矗立,黄昏的余晖将人间和妖域分割。捉妖之旅即将走向终点。傅溶怀着轻快心情,一路哼着歌。再往北,就是人族的地盘。江落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远眺山间灯火点亮的村庄和茅屋,她心如擂鼓,紧张而兴奋。 第2章 殿下赏赐这是什么鬼东西? 长安。 夜市繁华,花灯烛影流泻如水。 江落坐在马背上,双手牢牢箍住傅溶的腰,穿过长安街头,来到一处府邸前。牌匾上书“楚王府”三个大字。老仆开门看见跳下马的傅溶,惊喜道:“小侯爷回来了。” 傅溶喊道:“陈叔。” 陈叔忙道:“诶,小侯爷,您快进来。” 傅溶示意江落跟上自己,道:“她叫江落,是我捡回来的,且安排她住下。” 陈叔这才注意到他背后有个姑娘。 江落身量小巧,五官精致,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模样。模样美而呆板,眼神透着一种乡野出生未经雕琢的质朴感。特别乖,楚楚可怜,让人一见了就想给她塞把糖。光是往那一站,弱气纤细的小模样,就足够证明她身世凄惨了。 傅溶道:“她无家可归,以后跟我了。” 陈叔听到小姑娘身世可怜,顿起了同情心,道:“那先住下吧。” 由他安排,江落被带去厢房。丫鬟送来崭新被褥和衣裳,服侍她沐浴更衣。出浴后,端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据说归家的旅人都要吃面。面条把她撑得肚皮圆圆。江落打了个饱嗝,躺在床上,锦被软得像水一样,将她包裹住。 这是她来长安的第一天。 她成功取得傅溶信任,住进傅溶家里。 江落伸出左手,举在眼前端详。在她掌心,一条红色生命线深入肌理,若隐若现。这条线越来越短,提醒她,日子快要到头了。她来自南荒,继承了魔族强大血脉,面临被天道诅咒的厄运,繁衍能将魔血力量分散到下一代。繁衍成功,她便可安然无恙颐养天年。 寻找伴侣的过程花费了太多时间。她挑中傅溶的时候,生命线所剩无几。 她能不能摆脱命运,全在于傅溶。 楚王府花草茂盛,一株梧桐树冠盖如云,遮住了大半个园子。 早膳后,江落与傅溶碰面,傅溶换了一身淡蓝色衣袍,金冠长簪。他生得明艳照人,贵气装扮更加衬得风华无双盖世。江落眼前一亮,傅溶果然什么样都很好看。傅溶走到近处,瞧她眼神直勾勾的,有些莫名其妙。他用扇子轻敲了江落的脑袋,含笑道:“陈叔给你准备的房间喜欢吗?” 江落道:“喜欢。” 傅溶道:“喜欢就好,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江落哦了一声,反问道:“我们俩的家?” 傅溶道:“我们三。” 江落露出疑惑的眼神,哪里来的第三个人? 傅溶解释道:“还有我舅舅。” 这里的一家之主其实不是傅溶,而是傅溶的舅舅,楚王柳章。傅溶母亲去世后,与父亲有些龃龉,所以搬来楚王府,把这当家,住了很多年。江落对人族之间的亲缘关系一知半解,不知道舅舅究竟是何方神圣。傅溶再三嘱咐她,进府之后,千万别惹舅舅生气。 那似乎是个脾气很大,让傅溶既亲近又惧怕的主儿。 傅溶带江落四处逛了逛。江落踩过一地梧桐花,听傅溶说山水布置,庭院名称,认了几条路。楚王府规模不大,拢共三四十个仆人。陈叔为首,统管楚王府大小事务。 “方才走过的地方,你可以随意出入。”傅溶指了指前方的回廊,道:“后头是舅舅的院子和书房,旁人不得擅入。我可以进去,你不可以。” 江落的目光穿过回廊。 院落掩映在竹林后头,藏头不露尾,肃静幽深,透着点古怪。 傅溶捡起根竹竿,在她脚下划线,“你平日闲逛只能到这里。”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不要惹舅舅生气。”傅溶叮嘱她。 “嗯。”江落道。管他什么人,不理就是了。 “嗯什么嗯,”傅溶见她敷衍了事,严肃起来:“你本就是个小妖,没多少法力,要是惹恼舅舅,连我也保不住你。” 听起来,那舅舅好像特别厉害。江落眼珠子溜溜转,道:“我知道啦。” 一番交代过后,傅溶领江落去拜见柳章。柳章要事繁忙,二人在外间静候片刻,江落屏息以待,闻到里头飘出的隐幽檀香,半晌后,听到一声“傅溶回来了吗?” 声色清冷如冰坠泉。 陈叔打起竹帘,傅溶入内,“我回来了,舅舅。” 江落紧随其后,只见柳章端坐在书桌后,身着水碧青色华袍,头戴玉冠,身姿挺拔,如松风流水。天然矜贵,不可直视。此人身形和傅溶有几分相似。只是他眉毛浓密,眼睛和嘴唇的线条偏薄,锐利,面无表情,带着几分冷漠的距离感。 柳章抬起的目光越过傅溶,正好对上后头江落。 江落打了个激灵。他的眼神那样深,好像什么东西,穿透自己。一切在他眼里都是透明的。傅溶注意到柳章锐利的视线,忙道:“这是我带回来的小丫头。我在信上跟舅舅提过的。” 柳章手持狼毫,像是虎口架着一柄剑,他静静审视着江落。 江落一动不动被他盯住。 那特殊的气场,以及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傅溶怕他吓着江落,道:“她叫江落,出身南荒,是只小妖,但几乎没有法力。我看她老实本分,灵台清明,没害过人,且有向善之心,便带在身边。她想跟着我学修行,听凭舅舅差遣。” 傅溶示意江落上前,江落屈膝俯首,朝柳章一拜。 柳章道:“这就是你信上所说,没有妖丹的妖精。” “是。” “你可知她为何没有妖丹?” 第3章 “大概是,她根基浅薄,还没结丹。” 原因可能有很多,傅溶也只是揣测。他说完,柳章勾了勾嘴角,似乎有戏谑意味。难道他说错了?傅溶感觉到怪异,柳章并未多说什么,只问道:“你想收她当丫鬟,还是徒弟?” “跟班吧,管她吃住,她跟着学点东西。” “你可想清楚了?” “清楚。”傅溶道。 “好,”柳章道:“你带着她吧。” “多谢舅舅。”傅溶道。他转头,示意江落起身。 傅溶以为留下江落要费点口舌,没想到事情进展如此顺利。柳章甚至都没怎么多问。江落还是有些怯,身体半躲在傅溶后头。柳章是个宽和长辈的架势,命人取出一样水晶手串,送给她,“这副辟邪珠,算作见面礼。” 江落眼巴巴望着傅溶,不知作何反应。 傅溶道:“舅舅赏赐,还不拜谢。” 江落接过装着手串的盒子,道:“多谢舅舅。” 傅溶纠正她:“他是我舅舅,不是你舅舅,你只可称殿下。” “多谢,”江落鹦鹉学舌,“多谢殿下。” 拜见完,江落随傅溶告退。目送这对少年少女的背影,前头一个大步流星,后头一个紧赶慢赶,像小尾巴。陈叔笑着道:“这丫头倒是很亲近小侯爷。” 柳章抬眼望去,发觉傅溶长得很高,几乎是个大人。在他的衬托下,江落显得格外娇小玲珑。 “舅舅看重你,这珠子你要好好戴着,别弄丢。” 柳章所赐意义重大,傅溶出来后多叮嘱了几句。 辟邪珠由一块上好的玉石料子打磨而成,色泽莹润。江落戴在手腕上,对着日光观察珠子里的水蓝色雾丝,光影绚烂,漂亮极了。她很宝贝似的用袖子盖住,走路时手臂也不敢大幅摇晃,生怕甩出去。白天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夜里戴着睡觉。 江落像被人在梦中捅了一刀。她感觉到腹部痉挛,刀绞般剧痛。人从椅子滚到地上,弓成虾,抱着肚子打滚。她匆忙抓住腕上珠子。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指甲沿着小臂抓出了两道血痕。辟邪珠异常滚烫,折磨得人到处乱滚。江落百般尝试无法摘下来。直到天亮,剧痛才渐渐平息。 她硬生生挨着那痛楚,冷汗濡湿后背。宛如溺水之人浮出水面,瘫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晨曦微光从窗外照射进来。 她扭头,面容扭曲,注视着辟邪珠。 这是什么鬼东西? 第3章 从中作梗“还不过来拜见舅舅。”…… 楚王府为傅溶归来准备了正式的接风宴。 傅溶与江落早早出席,柳章来得晚一些。傅溶起身迎接,江落如芒在背,她手上还戴着辟邪珠。辟邪珠与她体内魔气相克,难以共存。她昨晚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能摘下,好比孙悟空戴上紧箍,再难翻出五指山。一看到柳章,刀绞般的痛苦再次浮现上来。 柳章既是长辈,做小辈理应懂礼数。傅溶悄悄拉她起身,提醒她别失礼。江落迫不得已站起来迎接柳章。柳章入座时,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就让她苦不堪言。 仆人们开始上菜。 柳章问道:“休息得如何?” 傅溶道:“还行,精神彻底养回来了。多谢舅舅关心。” 柳章的目光投向了江落,问道:“你住得可还习惯?” 江落低着头,手在暗地里按着肚子。 傅溶笑道:“舅舅问你呢。” 江落咬着下唇道:“还,还好。” 柳章道:“习惯就好。” 江落心里咯噔一下。这话什么意思,威胁她? 席上柳章问起傅溶数月经历,傅溶绘声绘色,应答如流。说捉妖途中离奇遭逢,自己如何化险为夷、反败为胜。少年仗剑天涯,志得意满,满脸写着求夸奖。柳章脸上却始终没有流露出丝毫赞许。舅舅一向严苛,原以为这次回来,能让他刮目相看。 傅溶不由得有些失落,这些都不足以作为成绩。 到底要怎样舅舅才能满意呢? 陈叔笑着打圆场,道:“小侯爷,尝尝这个糯米藕,你最爱吃的。” 傅溶道:“多谢陈叔。” 陈叔给他夹一块,也给江落夹一块。 江落埋头吃藕,不参与他们的话题。她将自身存在感压到最低。一块藕拉丝拉老长,吃不完。她被噎住了。陈叔瞧这孩子笨笨的,怪可怜,笑道:“慢点吃。” 柳章不经意瞥她一眼,江落心脏收紧,囫囵咽下去,险些噎死。 “不喜欢吃这个?” “我,”江落艰难道:“我喜欢。” “那便多吃些。” 柳章竟然伸手给她夹了一片。 傅溶有些意外,从没见舅舅给谁夹过菜。 江落迟疑着不敢接。 昨夜令人腹痛难忍的辟邪珠。明摆着是柳章给她的警告。 可是她并没有得罪他,他为什么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敌意。 傅溶不知内情,端起她的碗,帮忙接下来,“江落不懂礼数,我会慢慢教她的。” 江落心里头七上八下,摸不准柳章是什么路数,不敢轻举妄动。她灌了半杯茶,把那黏糊糊的糯米彻底咽进肚子里,才缓和。傅溶给她另外舀了半碗鱼丸汤。江落闷声不吭地喝,假装自己只对吃饭感兴趣,以不变应万变。 傅溶岔开话头,道:“我给舅舅带了礼物,已经送去竹屋,不知舅舅可还喜欢?” 柳章不咸不淡道:“喜欢。” 他口头说喜欢,面上也没什么反应。看起来是个非常难以取悦的人。 傅溶习以为常,知道舅舅就是这么个脾性。一句说出口的“喜欢”已经很难得了。不过柳章对江落的态度倒是很特别。先送辟邪珠,后夹菜。从没见他如此对待别人。也许江落是合他眼缘的。宴后,各自散去,江落跟着进了傅溶的房间。 傅溶看她蔫蔫儿的,像是霜打的茄子,问道:“你怎么了?” 江落坐在那玩茶杯,闷闷不乐。 “你很怕我舅舅?” 傅溶瞧出了一点端倪。 江落瓮声瓮气道:“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傅溶道:“他性情如此,对谁都一样。” 江落有口难言。 柳章明显对她有敌意,才送辟邪珠。 傅溶安慰她。既然柳章同意留下她,那便万事大吉,不会有变。江落听了,依旧忐忑。她搬来枕头放在傅溶床下,决定今晚给自己要一点补偿。到底看看,有傅溶在,辟邪珠还发不发作。她心怀鬼胎,傅溶问道:“你不是有房间吗,为什么要睡我这?” 江落道:“你说过,要保护我的。” 傅溶道:“王府很安全,你怕什么?” 江落眼角泪光闪烁。 傅溶很容易心软。毕竟江落是他从外面捡回来的,到一个新地方,难免不适应。她还是无依无靠的只小妖精。傅溶摸了摸江落的额头,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道:“你虽是妖,和我们不一样。但要是肯潜心修行,走另一条路,舅舅不会杀你的。” 江落凝望着他的眼睛,似乎是把他的话全部听到心里去了,“真的吗?” 傅溶笑了下,刮她鼻尖:“我骗你做什么。” 江落安定了些许。 “舅舅人很好,你不必怕他。” 傅溶想改善江落的印象,道:“他也是捉妖师,你以后跟着我们一起修行吧。” 江落道:“我不会。” “你这么聪明,学 一学,就会了。” “你教我吗?” “嗯,”傅溶还没给人当过师父,道:“全教你。” 江落隔着袖子抚摸辟邪珠,心下别有思量。既然柳章是傅溶的舅舅,对于傅溶如此重要,那么跟他对着干,显然是没有好处的。她得想个办法扭转柳章对自己的态度,尽快站稳脚跟,开展下一步计划。 “现在教?”江落对傅溶的提议跃跃欲试。 “今天太晚了,早点睡吧。” 男女共处一室不妥。但在傅溶眼里,江落着实算不上什么女的,她有妖性,却乖顺异常,更接近小猫小狗。一只猫狗挨着自己睡有什么好介意的。傅溶毫无戒备,很快进入睡眠。江落却迟迟没有睡着。她在黑暗中攀上床,慢慢接近睡梦中的少年郎。傅溶容貌绝美,就着朦胧夜色窥人,尤显得惊心动魄。 这个人非常好,好到让人舍不得下手。 他身体好,根骨佳,内力强。放在修士中也是难得一遇的奇才。 江落遇到他可以说用光了这辈子的运气。 傅溶强大的体质,足以承受她的魔性,为她繁衍后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人族只有女性能生孩子。男性不能。江落在跟他成婚之前,必须想办法改造他,让他妖化。且过程还得你情我愿,否则傅溶很可能会死在她手里。她得有耐心,逐步攻城略池。 这也是她必须跟傅溶来长安的原因。 第4章 江落试着触碰傅溶的衣角。 忽然间,剧痛袭来,辟邪珠闪烁。 情况和昨天一模一样。她手臂颤抖,跌坐在地,再不能有下一步的动作。 这下可以确定,柳章在从中作梗。他给的辟邪珠是专门克她的。 柳章大概率洞穿了她的来历和目的。 以人族的道德眼光来看,江落的所作所为称得上卑鄙下作。傅溶是个捉妖师。令一个捉妖师妖化,为妖精繁衍后代,那明显比直接杀了人家的侮辱程度还高。江落心知肚明,眼下傅溶对她的感情顶多到达爱护小猫小狗的程度,绝对没到为她牺牲一切奋不顾身的份上。 私奔是不可能的。 两人需要一段时间相处培养感情。 傅溶温和好骗,做舅舅却不好惹。江落初出茅庐,撞上了一位硬茬。 几日后,江落渐渐习惯楚王府的生活。 傅溶的礼物流水般送到她房间。一些漂亮衣裳,钗环首饰,胭脂水粉,还有新奇摆件玩意之类。很快,江落的房间就堆得琳琅满目,能开杂货铺子了。傅溶以为小姑娘会喜欢这些,想借此报答江落当初照顾他的恩情。 江落为了孔雀开屏,坐在铜镜前,认认真真按照人族少女的装束,做一番细致装扮。揽镜自照,十分满意。她顶着艳丽妆色和满头珠花,穿过院子,欢天喜地去找傅溶。傅溶正在同柳章汇报些什么,花蝴蝶陡然闯进二人视野。 傅溶瞪大了眼睛,几乎没认出来。他咳嗽两声,碍于柳章,想笑又必须憋住,“你乱跑什么?” 江落笑靥如花,用手拖着步摇,昂首道:“我来给你看看。” 小姑娘自我感觉良好。 傅溶也忍不住笑了,道:“还不过来拜见舅舅。” 见着柳章,空气霎时冷了好几个度。 江落草率地向他行礼。 柳章打量着江落,并没有笑。 傅溶忍俊不禁,把江落拉倒一边去,从她脑袋上薅下几根朱钗。 “戴那么多不重吗?” “都是你送我的。” “可以选,挑着戴,哪有全戴上的。” “我怎么知道。”江落捏着裙摆,对他转了一圈,“这裙子漂亮吗?” “漂亮,”傅溶认真观摩,摸着下巴,道:“是不是太长了,让裁缝改短一点。” 裙摆有一点拖地。江落垫起脚尖走路,“不长,我还会长高的。” 傅溶扶着她的手臂,道:“你别摔了。” 江落果不其然,踩到裙摆,崴了脚。 整个人扑进傅溶怀中。 傅溶捞住她,一脸被我说中了的神情,无奈又包容,“你看,我就知道。” 江落抓着傅溶的腰带,脸贴在傅溶手臂上,抬起眼,对上后方柳章冷冰冰的目光。傅溶感觉江落忽然僵住,以为她疼得不能走路,下意识想把人打横抱起。手刚揽住她的膝盖弯,忽然意识到柳章还在。舅舅一向重规矩。他忙收回手,扶稳江落,收敛庄重神色,对柳章道:“舅舅,我带她去把脸洗了。” 柳章端起茶杯吹了口热气,傅溶以为舅舅默许了。这不算什么大事。 柳章却道:“她自己不会洗吗?” 傅溶道:“她从没用过胭脂水粉,可能不大会。” 柳章反问:“你用过?” 傅溶道:“……” 这一句犀利反问,让人无言以对。 柳章似乎看不得他们纠缠,有失体统,道:“捉妖案宗写完了吗?” 提到这茬,傅溶像只被扎瘪的球,没什么底气:“还没有。” 柳章道:“那还愣着做什么。” 傅溶看了一眼江落,她把脑袋插得跟刺猬似得。看了就想笑。 傅溶扭过脸,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好吧舅舅我现在就去写。” 江落顿时不高兴了。明明傅溶想陪她,柳章却横插一杠,偏让他去写什么捉妖案宗。刚刚怎么不写,她一来就急着写了。江落想说点什么,傅溶悄悄向她比划噤声的手势。不能在舅舅面前顶嘴。傅溶叫来刘婶,把江落托付给她,自顾回到书房完成柳章交代的任务。 刘婶为江落卸了浓妆,褪去簪花,重新梳好头发。整个人焕然一新,江落贼心不死,还想去找傅溶。她吭哧吭哧跑到书房门口,被陈叔挡住。 陈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递给她,笑道:“小侯爷正忙呢,姑娘自个玩会吧。” 江落道:“我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 陈叔慈眉善目的,道:“我陪姑娘玩,姑娘想吃点心,还是想踢毽子翻花绳?” 江落瞪着胡子一大把的老头,能玩什么,跳两下骨头都散架了。傅溶趴在窗口冲她摆手,示意她赶紧回去,别被舅舅发现。光明正大的行为搞得偷偷摸摸,跟偷情一样。江落别无他法,什么心情都没了。她转身离开,一路上踢踢踏踏,踹飞了不少小石子。 陈叔望着她的背影直笑。 小姑娘还挺有脾气。 江落越想越不对劲,柳章一手辟邪珠控制她,一手规矩压制傅溶。两人身在楚王府,一举一动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傅溶这样敬戴舅舅,江落一个人兴风作浪,又能翻出什么花样?她势必畏手畏脚,寸步难行。 江落回到房间,决定冷静下来,先向刘婶打探柳章的底细,摸清他的喜好和弱点,来日也好对症下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刘婶很喜欢新来的小姑娘。 既问了,没什么隐瞒。从她的讲述中江落渐渐知道了一点柳章的事情。 原来柳章出身皇室,是当今陛下的弟弟,先帝的第九个儿子。 他二十年前受封楚王,独居在外。为人性情孤僻,不喜结交群臣,在皇室子弟当中是个透明人一样的存在。坊间评价这位楚王殿下,称他为清贵中的绝色,绝色中的顶级权贵,因他顶着柳姓,身体里流着皇室的血,人生得极好。又格外洁身自好,引得外界想入非非,究竟什么样的王妃才能配得上他。 前几年柳章拒了太后赐婚,险些被降罪。这么个神仙人物,脑子却有点毛病。他连太后母家的侄女都看不上,谁还敢跟他攀亲?勋贵群臣见了他纷纷绕道走。 于是柳章孤寡至今。楚王府独缺楚王妃。 除了出身与相貌,他的性情也比较恶劣。带着亲外甥一块住,以前时常把人打得上蹿下跳、鬼哭狼嚎。傅溶怕舅舅那是远近闻名的。近两年傅溶大了,有成才之势,无需武力约束,两人的关系渐渐和睦。柳章倒一如既往,主要以傅溶的恭敬退让为代价。 所以傅溶这么怕他。 江落听完刘婶的讲述,渐渐意识到,柳章会是挡在她和傅溶面前的一个巨大障碍。 如果不能除掉柳章,她很难对傅溶下手。 第4章 闹市花灯“妖怪来了!” 晚上出去看灯会。 江落雀跃万分。傅溶曾经吹嘘长安灯会一绝,不看就白活了。刘婶给小姑娘梳了个发髻,戴 簪花,打扮得俏生生。府里的婆子们连夸她模样俊。江落提着裙子,跟一只花蝴蝶似得穿过楚王府,经过的众人都忍不住笑。楚王府一向庄严肃穆,难得来了个朝气蓬勃的孩子,让人看着就心里欢喜。 江落急着去给傅溶看衣裳。 门口马车已等候多时。江落以为傅溶在车上,抬腿冲了进去。 柳章端坐其中。 掀帘时,风扰动他发丝,像是画里的人。 江落晃了神,心脏陡然抽动。 没想到柳章和他们一起去看灯会。 说实话柳章长得也够招摇的,更别说他跟傅溶长得有几分像。不对,应该说傅溶像他。 侍卫道:“丫头,殿下在里面,你和小侯爷坐后面一辆。” 江落跑太快,侍卫拦没拦住。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了进去。 柳章道:“无妨。” 幸好柳章并未怪罪。侍卫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帘子。 江落反应过来,飞快收回自己准备给傅溶的笑容。 她表演了一场翻脸比翻书还快。 三个人挤一辆马车,柳章坐在中间,没有多余的位置可选。江落想要离他远一点,只能贴着帘子看窗外,尽量不发生视线交汇。她东张西望,有些焦灼,心想傅溶怎么还没来。二人独处马车内,气氛诡异。柳章闭目养神,江落忍不住偷看他,咬着自己的指关节。心里没法不生出怨念来。辟邪珠还挂在她的手腕上,像个摘不掉的炸药,随时要置她于死地。 罪魁祸首却气定神闲坐在她眼前。 江落横看竖看也不顺眼。 已经两次了,之后不知道还有多少次。柳章是看她处处忍让,觉得她很好欺负吗?使一些阴谋诡计,叫人有苦说不出,憋屈地死在他手里。不,她得做点什么。趁事情还没有更糟糕。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正好,这会儿傅溶没来,是个很好的机会。 江落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她试探道:“殿下。” 第5章 柳章微微睁开眼。 江落道:“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柳章道:“不要。” “傅溶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江落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木盒。 “你送我手串,”江落双手捧着木盒,目光虔诚,“我也送你一个。” “不必。”柳章对她的礼物毫无兴趣。 江落吹了一口气,盒子自动开盖。 里头静静躺着她送的礼物。 手串形状,黑灰色,几只首尾相连的蜈蚣,还是活的。千足虫缓缓缠绕,形成手腕粗细的环。江落郑重其事奉上礼物。蜈蚣飞向柳章手腕。黑色蜈蚣腿爬过玉白色的细腻腕骨,冰凉的口器探索柔软肌肤,试图撕开口子,啃咬皮肤。江落聚精会神盯着这画面,期待它狠狠咬柳章一口。柳章抬起手指,指尖迸发灵力。蜈蚣突然起火,眨眼间化为灰烬。 江落瞳孔中的火光如流星湮灭。 柳章轻轻掸去袖子上的飞灰,波澜不惊。 江落脸色沉了下去。 柳章望向她,目光似平湖般幽深不见底,带着点赤/裸/裸的蔑视和厌烦。他不屑于接江落的招,用眼神提醒她别惹是生非。这眼神强烈刺激了江落。柳章分明是看穿她来意不善,故意送她辟邪珠。警告她,无论她想做什么,都注定无法得逞。 傅溶掀帘而入,喊道:“舅舅。” 柳章嗯了一声,若无其事收回目光。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傅溶打扮得光鲜亮丽,身上叮叮当当挂满玉佩香包等佩饰,手握折扇,学那风流贵公子的做派。柳章却是一身素净。两人容貌有几分相似,气质大相径庭。在柳章面前,傅溶永远跟个长不大的孩童一样。他占据右边座位,与江落面对面,对方才马车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傅溶回长安后,听见有灯会,打算带江落出门逛逛。他让人问了柳章要不要一起去。柳章怕吵,大概率不会去。但陈叔来通传,说殿下也去。傅溶十分惊讶。 好多年没跟舅舅一块出去玩了。 傅溶既惊且喜,觉得舅舅这是老树开花,要融入他们年轻人。 居然愿意跟他们一块玩。 马车出发了。傅溶与柳章闲谈,偶然瞥见江落,他眼前一亮,笑道:“你这样还挺好看的。” 江落正暗自生气,指甲几乎掐进帘子里。她不便当着傅溶的面翻脸,忍下一口恶气,心里早已骂了柳章八百遍。他怎么敢烧掉自己的蜈蚣。江落深呼吸,强行转移注意力,把自己的心思全部挪到傅溶身上去。傅溶说她这样很好看。这让她心花怒放。 她想笑,却发现太生气了,根本笑不出来。 傅溶见她表情扭曲,要笑又不笑的,以为柳章训斥了她,道:“舅舅,她怎么了?” 柳章轻描淡写道:“她不想去。” 马车摇摇晃晃。 傅溶望着江落,觉得她这样盛装打扮,不可能不想去。 这又是在使什么性子? 江落性子乖巧,对他百依百顺。但女孩子家总会有些脾气的。 傅溶伸手捏她脸蛋,故意道:“你不想去?” 江落生怕柳章一句话把她打回家,忙道:“谁说我不想去。” 傅溶道:“我就知道。” 江落道:“你知道什么呀?” 傅溶道:“知道你贪玩,不可能不想去。” 三言两语,同傅溶聊起来。 江落情绪总算靠意志力压了回去。不管如何,玩还是要开开心心玩的。 江落决定暂时不理会边上那个讨厌鬼。 她凑到傅溶跟前,跟他挤在一块,眼不见心不烦。 傅溶道:“马车这么宽,干嘛跟我挤一起?” 江落伸手捏他下巴。“就要跟你挤。” 傅溶顿觉男子气概受到了挑战,挑起眉毛:“好哇,你敢捏我?” “你不是说,因为喜欢,才捏我的脸。”江落认真道:“我也喜欢你啊。” 傅溶是说过这话。他觉得江落的脸捏起来特别好玩。本来是无心之言,开玩笑的。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喜欢不喜欢。江落正大光明说出口,当着柳章的面,他脸颊微红,仓促瞥了眼舅舅,忙规规矩矩收回手。他呵斥江落:“什么喜不喜欢。你给我坐回去,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江落恋恋不舍。 傅溶假装很忙的样子,揭帘看风景,怎么还没到。 柳章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 长安灯会喧嚣热闹。傅溶和江落年纪小,都爱玩。他们下了马车,仿佛脱笼之鸟。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买了这个又要买那个。傅小侯爷花钱如流水,跟班为他们提着大包小包。 柳章及其侍卫远远跟在后头,像一位看孩子的老父亲。 柳章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在人多的场合露面。但傅溶喜欢。陈叔常说小侯爷年纪轻轻没了娘,可怜,劝他多陪陪孩子。傅溶出门游历数月,刚给的奖励还是要给的。因此陈叔劝他去看花灯,柳章没有回绝。出了门,看傅溶在人间烟火中撒欢,挺快乐。 小孩子的快乐简简单单。 柳章注视他们活泼的背影。 难得有一个人,能陪傅溶那样闹。 傅溶在楚王府长大,谨遵禁令,很少跟那些狐朋狗友出去玩。他六岁入门修炼,天资非凡,又异常刻苦勤奋。连师祖也夸过他是个好苗子,嘱咐柳章好好栽培。柳章一直以最高要求约束傅溶。傅溶吃过不少苦头,年纪轻轻,修为达到了远超同龄人的水平。作为一名年轻捉妖师,傅溶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出门游历三个月,带回十枚大妖妖丹。这样的成就值得任何奖励。 傅溶还很年轻,他是需要陪伴和热闹的,这份关爱柳章给不了。柳章本性孤僻冷淡,习惯当一位严师。让他硬是放下身段,跟傅溶欢欢喜喜打成一片,恐怕也很困难。 陈叔一直觉得傅溶很可怜,说:“有个小丫头,陪小侯爷开心,倒也不错。” 陈叔还说:“王府也不缺她一口饭吃。” 柳章不置可否。 江落还是留下来了,傅溶高兴,陈叔也高兴。这个家以后能热闹起来。 柳章捻着手指上一缕细灰,方才蜈蚣爬过的感觉分外明显。江落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心想,可能接下来的日子会所有人想象中更热闹。 第5章 妖怪来了“想偷袭 我?” 傅溶扑在围栏前。 摊主牵着细线,表演斗蝎子。 双方各有人下注,大呼小叫,比赌场更热闹。傅溶也是被这沸反盈天的热闹劲儿所吸引,抓着江落强行挤进去。摊主口若悬河,道:“这只是云南来的毒蝎王,见血封喉,触之即死。你们瞧瞧他这尾巴,可厉害了。要下注的赶紧下注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说完左边,又介绍右边,也是什么西域来的蛊王,名号听起来怪唬人。 傅溶将荷包扔向左边,道:“我押这只。” 那荷包沉甸甸的,摊主两眼放光。 “这位公子有眼光!” “这可是咱们得常胜将军。” “赌他赢准没错。” 有不少听了忽悠,跟傅溶下注。 江落悄悄附在傅溶耳边,提醒他:“右边的会赢。” 傅溶道:“你怎么知道?” 江落胸有成竹道:“我就是知道。” 傅溶回头看了她一眼,少女神采飞扬,有种志在必得的自信。 “我要押左边。” 傅溶不信她,也不信这个邪。千金难买我乐意。 他就是觉得自己的选择最正确。那只云南来的毒蝎王,霸气,雄壮。另一只体型比它小,看起来也没什么精神,能赢才怪。江落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懂什么?小跟班嘛,哪里有他懂得多。傅溶道:“听我的。” 江落的立场仿佛墙头草,随着傅溶摇摆,道:“你想要谁赢,谁就能赢。” 傅溶顿时乐了:“那可不是。” 众人聚精会神盯着场内,只等开局。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江落问道:“他们肚子上为什么要绑一根线?” 傅溶道:“不绑着不就跑了。” “跑了怎么样?” 场内安静,没人说话。 摊主听见小姑娘脆生生的话音,不由笑道:“跑了大家还怎么赚钱?” 江落又道:“为什么要赚钱?” 她问的话傻里傻气,破坏气氛。 傅溶一把捂住她的嘴,把人圈在怀里,“你先别说话。” 开局了,人群沸腾起来。蝎子身受牵制,在有限的地盘里搏杀。非常安全,不会危害到客人。撕咬,挣扎,高高竖起尾巴。咬得越厉害,欢呼声越响亮。一旦停下来休息,影响到客人兴致,摊主就会用一根草戳他们脑袋,道:“动啊动啊……” 最后蝎子一死一伤,如傅溶所料。 傅溶十分尽兴,高兴地抱着江落转了一圈,“我们赢了。” 第6章 江落也道:“赢了。” 有人赔了钱,一哄而散。摊主赚得盆满钵满。 傅溶拉着她,从人群中跑出来。“走啦,还看什么。”那点银子对傅溶来说不算什么,经过路边乞丐,随手撒钱。把赢来的钱全部给了穷人。千金散尽还复来。乞丐热泪盈眶给他磕头,“公子长命百岁”。傅溶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头,烟花和灯火都抓不住他的衣角。江落想抓住,跟着他疯跑了一阵,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傅溶故意停下来逗她,道:“来啊来啊。” 江落想用法术,瞬移到他面前,逮住他。 傅溶看穿她的心思,立即道:“不许用法术。” 江落道:“不用就不用。” 两人跑了半条街,像一条条鱼逆流而上。 傅溶总是保持着能让她看见又追不上的距离,把江落溜得气喘吁吁。两个人暂时约定,停下来歇气,都不准动。傅溶买了两串糖葫芦,自己吃一串,指挥卖糖葫芦的把另一串送给江落。江落咬半颗山楂,酸甜滋味叫人爱不释手。一朵烟花炸上天空,夜幕点亮。傅溶下意识抬头。他瞳孔里烟火绚烂璀璨,愣了一会儿。低头吃糖葫芦,却望见江落近在咫尺的脸。 “说好不许用法术。”傅溶道。 “我没用,”江落道:“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傅溶指着自己的眼睛,提醒她别耍赖。 明明刚才两人还有一段距离。 江落不认账,仰起头,凑近。看样子是打算亲他的眼睛一下。 傅溶用手盖住她的脸,忍俊不禁:“想偷袭我?” 江落道:“傅溶……” “走了,舅舅还在等我们。” 傅溶拔腿就走,不给她说话机会。 傅溶耳根子有点发红。 他将冰糖葫芦飞快吃完,扔了签子,一下子跑出老远。江落意兴阑珊地蹲在那发呆。傅溶喊道:“过来,快跟上。”江落立马跟上了。傅溶现在有些饿,满大街寻找柳章的身影。柳章坐在不远处一个茶摊子下面。几个小姑娘正挎着小篮子,向他兜售杏花。 傅溶兴致勃勃道:“快看快看。” 他把江落的脑袋瓜转过来,正对柳章的方向。“你猜我舅舅会买谁的?” 从他们角度望去,杏花几乎要将柳章淹了。娇滴滴的小姑娘们围着冰山般的美人,试图让他买一枝自己的花。柳章毫无动容,仿佛一尊收贡品的神像,谁也不爱。此景惹得不少路人扭头回顾。不知道为什么,江落看着柳章冷冰冰的样子,觉着有些讨厌。 谁让他把她的蜈蚣都烧成灰了。 江落道:“谁的也不会买。” 傅溶道:“你看,这回你猜错了。” 柳章的侍从掏了钱,买下所有杏花。小姑娘们高兴极了。花虽然卖出去,心却丢了,她们放下篮子恋恋不舍散去。傅溶道:“我跟你说,我舅舅面冷心热。看起来不近人情,其实可善良了。” 善良个大头鬼,江落暗自腹诽。 傅溶寻到柳章处,正好都饿了。三人一同上酒楼吃完饭。楼上订了雅间,菜飞快上齐。柳章不让喝酒,一人点了一碗薄荷桃胶枇杷水。冰冰甜甜,吃起来爽口解腻。傅溶说那是小孩子才吃的,他是大人,不喝那玩意。把自己那碗让给了江落。江落一点也不客气,照单全收。她酷爱吃甜的。 “妖怪来了!” “救命啊,有妖怪!杀人啦!” 人声嘈杂,哭喊穿透街市。 傅溶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妖怪吃人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吼声穿透耳膜,异常尖锐。 街上出事了。有人惊慌失措,一路狂奔,撞到了许多小摊。高喊着有妖怪。傅溶见底下情形混乱,可能有妖怪伤人。骚动愈演愈烈。他顾不上吃东西,“舅舅,我下去看看。” 柳章道:“去吧。” 捉妖师除魔卫道,遇到妖怪伤人怎能袖手旁观?傅溶提着剑,懒得走楼梯。他从二楼雅间一跃而下。窗口大开,狂风涌入,吹动江落额发。江落本在埋头大吃,仿佛没听见外头喊什么。傅溶跳下去时她才反应过来,抬眼望向他消失的背影。 傅溶是个急性子。听到有妖怪,瞬间跑没影了。 柳章吩咐侍从,道:“跟着傅溶。” 侍从道:“是,殿下。” 他们应声而去,雅间只剩下柳章和江落两个人。 风和喧闹从窗外灌进来。 江落手里捏着一柄勺子,搅动碗里枇杷水。外头再吵也没破坏她的好兴致。她搅一下,勺子尖儿轻轻一捣,冰块与瓷碗发出清脆响亮的碰撞声。也不吃,光是玩儿。非得把冰块敲碎了才满意。街上的脚步声凌乱嘈杂,人群慌张逃窜。惊恐无助的叫声如浪潮般涌来,一阵盖过一阵,竟和她的敲击声完美相和。 江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把红木椅子上。 她身形小巧,那把椅子太大,坐两个她都绰绰有余。 她像个顽劣的孩童。 不好好吃东西,搅得糖水四溅。 恐慌已经蔓延到楼下,不知有什么怪物在向此处逼近。跑起来的人越来越多,连酒楼也被波及,风刮走招摇的酒幌子,客人们躲在楼上瑟瑟发抖。江落玩上了瘾,用力过度。勺子断在她手中。不远处一声凄厉惨叫戛然而止,是声没喊出口的救命。 柳章抬眼望向江落。 二人四目相对。 江落松开手,断裂的勺子掉在桌上。 窗外,风吹来夜的气息,丝丝缕缕血腥气。 柳章道:“住手。” 江落做了个恰到好处的疑惑神情。 柳章面沉如水,呵斥道:“我让你住手。” 江落的手僵在半空中,像是被一股外力卡住,阻止下一步动作。她奋力挣动,却难以收回。用一只手去掰,也无济于事。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手都失去了控制,被迫下压,反剪 在背后。紧接着,她整个人向后一倒,后脑勺和后背都死死贴在椅子上。仿佛被无形的绳索五花八绑,完全动弹不得,整个人只剩下眼珠子和脚指头能动。 江落瞪大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盯着柳章,有些错愕和惊讶。 柳章已经朝她走了过来,道:“解药。” 江落在椅子上剧烈挣扎,全身每一处都在使劲。 以至于面容扭曲,牙关紧咬。她意识到柳章在搞鬼,困住了自己,道:“你放开我!” 柳章的内力远比她想象中更加强大。 他甚至能不费吹灰之力控制她,让她失去反抗之力。 柳章取了一只干净茶杯,走到江落面前,蹲下来。初次见面时那种压迫感又来了。江落在他的阴影中汗毛倒竖,本能想要逃离,见他冰冷神色,还以为他想要杀了自己。柳章划破江落的手腕,血一滴滴注入瓷白茶杯。共收集五滴,接完后,柳章转身离开。 江落手抖得厉害,伤口还在流血。 血滴在地毯上腐蚀了一大片波斯地毯的绒毛。 江落深呼吸,闭上眼。难以相信柳章就这么碾压了她。两人甚至没产生正面交锋,她便输了,一败涂地。她用力踢向桌子腿。满桌杯盘弹跳,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她被柳章遗弃在混乱的雅间内,无法离开椅子。气急败坏,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入血肉。 第6章 修为浅薄“凭什么?” 街头躺着一只硕大的蝎子精。 从腹部断开,分成两半,切口锐利平滑。傅溶负剑而立,剑尖染着一点血。他背对蝎子的尸体,迎上了刚走过来的柳章。傅溶道:“舅舅,是只蝎子精,已经被我杀死了。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异,蛰伤了五个路人。那些人都中毒了。” 柳章将手中瓷杯递给他,“解药,滴在伤口。” 傅溶端详瓷杯,里头有几滴红色液体,奇道:“舅舅哪来的解药?” 舅舅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竟然随时带着万能解药,正好解了燃眉之急。傅溶拿着解药去救人。蝎子精被一剑捅死,中毒之人得到救治,没有酿成大祸。巡防官兵及时赶来维持局面,傅溶跟他们的头儿简要说明了情况。此事发生得突然。 为了百姓安危考虑,灯会暂时停办,实行临时宵禁。 衙门的人守住各处路口戒严。 楚王府的马车返回家中,时辰尚早,傅溶没尽兴。好好的灯会全被该死的蝎子精给毁了。江落也很不高兴。从酒楼接她出来,一路上看着样子挺生气。她咬牙切齿,下嘴唇都咬破了,猫炸毛似的,存着一肚子火气。傅溶跟她说话都没听见。 江落回到自己房间。 这一气非同小可,她扬手打飞茶盏。余怒未消。连傅溶送的那些胭脂水粉一并遭殃。她恨不得将屋子都砸了。有柳章在,这些破玩意都没有用。她就算折腾得上天也会被柳章的五指山压下来。短短一晚上叫她吃了两次瘪。摆明了是要跟她作对。她根本没法对他视而不见。柳章必定会坏她好事。江落双手撑在桌上,胸脯剧烈起伏,满面怒容。 第7章 必须要想个办法,否则自己还没得逞,就会被他挤兑死。 竹屋内。 柳章从外头回来,时辰还早。他在窗下看了会儿书。楚王府一般不用丫鬟伺候,仆人大多上了年纪。陈叔习惯亲力亲为,侍奉柳章身侧。今天好不容易把殿下劝出去看灯会,结果没一个时辰人就回来了。大家看起来都十分扫兴,陈叔觑着柳章脸色。 “殿下今日看灯会可还尽兴?” 陈叔给柳章斟了一杯清茶,“小孩子家不懂事,殿下别跟她一般见识。” 柳章翻开书卷,道:“你从哪看出我对她有成见。” 陈叔道:“方才下马车,我看见那丫头一副要咬人的样子,小侯爷跟她说话,她走得飞快。小侯爷去追她,殿下忽然叫住小侯爷,问他捉妖案宗写得怎么样。小侯爷明显是忘了这回事,急急忙忙说自己马上回去写……写案宗未必这么急,殿下是故意支开他吧。” “回来玩这么久,还没收心,不该提醒吗?” “您提点小侯爷那是天经地义的。”陈叔笑道:“可有些事,也该放手了。” “你想说什么。”柳章道。 “年轻人都是莽莽撞撞过来的。吵一架,明日说开了,就好了。殿下何必操这份心。” 陈叔说得很含蓄,点到为止。 该领会到的意思柳章都能领会到。 傅溶今年十七,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有柳章还把他当孩子。 见柳章不接茬,陈叔没忍住多说两句,道:“小侯爷跟侯府关系不亲,宫里太后疼他,也不过逢年过节赏赐些东西。他如今大了,能有个人合他的心意,陪他说说话,也是好的。那丫头出身贫苦,有些爱使性子,但我瞧着本性不坏。大家常见她跟蚂蚁说话,想来是一个人孤单惯了,养成这怪癖,够可怜的。” “殿下既然同意留下她,便是她前世修来的造化。就算有冒犯之处,可饶恕的便饶恕,不可饶恕,也当做自家孩子训诫教养,权当是为了小侯爷。” 柳章不咸不淡道:“你下去歇着吧。” 陈叔道:“是。” 柳章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之人。江落这般黏着小侯爷,在长辈眼里,大概是有失体统。规矩这东西一时半会教不会。陈叔无奈叹气。 夜半时分,竹叶翻涌成浪。 柳章在灯下独自看书,一只蚂蚁爬上他的烛台。烛油滑下,火苗噗得闪动。窗户纸上涌上密密麻麻的黑点子,全是虫影,从下往上叠,涨潮一般淹没竹屋。顺着门缝,窗户缝,还有地板之间的缝隙。无孔不入。黑影绕着微弱烛光摇晃。无数虫子四面八方朝书桌汇聚。 月下有人推门,影子横泄在地,如一把利剑。 剑尖直指柳章。 柳章缓缓掀起了眼皮。 江落不请自来,很不客气地拨弄他的笔架。 柳章八风不动,安之若素。 江落将手上辟邪珠递到他面前,“取下来。” 柳章道:“那是你自己戴上去的。” 江落道:“我现在不要了。” 柳章道:“由不得你。” 江落道:“柳章,我与你无冤无仇。” 柳章道:“你缠着傅溶,图谋不轨,我岂能袖手旁观。” 江落将笔架按倒,手指根根抚过,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情愿?” 柳章看着被她弄脏的宣纸,道:“是你引蝎子精伤人。” “是又如何。” 江落并不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能听到蝎子精的求救。 蝎子精说,想咬断棉线,咬死那些捆住它的人。所以她帮了它一把。 柳章道:“你来人间,必须守人族的规矩。” 江落坐到他的书桌上。 她俯身探向柳章,就着微弱烛光去看他的眼睛,好奇道:“我要是不呢?” 柳章挽起袖子,提笔蘸墨,“自寻死路。” 虫子爬上了桌子腿。 柳章提笔画符,以他为圆心,形成一丈的透明光晕。那些躁动的虫子被堵在光晕圈外。他抬笔,光晕外扩,如涟漪荡开。成千上万的虫子震飞出去,死了一大片。 江落握住他的笔,生生将光晕掐死在襁褓里。二人对峙。虫子惊恐万状向外逃窜,潮水退去,像是遇到什么强敌,急于逃命。屋内唯有江落与柳章僵持着。墨汁滴滴答答落在纸上。江落掌心遭受灼烧般的痛苦,她仿佛攥着一根烙铁,手指血肉模糊,和墨汁混在一起,却攥着不放。 柳章的内力深不可测,比她想象得更强。 方才在酒楼她已经见识过。 困住她,也许都没用上二成内力。 柳章道:“松手。” 江落扬起下巴,支起上半身,比柳章还高半个头。 她把他的书全部踩乱了。这让柳章不太愉快。 江落脑子里忽然冒出个主意,柳章是傅溶的舅舅,也许他们未必要走向你死我活。这样一个人当对手太麻烦,她为傅溶而来,又不是来打打杀杀的。江落改变了想法,态度陡然来了个急转弯,挑眉道:“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收我为徒。” 柳章嗤之以鼻:“我不收妖怪当徒弟。” 他食指微微发 力,江落手一抖,失去重心向后摔去。她从书桌上翻下来,跌坐在地。满桌书本稀里哗啦砸在她后背上。她按着自己被震麻的手臂,眼睛死死盯着柳章,胸口剧烈起伏。柳章放下被她弄炸毛的笔,说出审判的一般的话,“本想留你给傅溶做个磨刀石,现在看来,你修为浅薄,却心性恶毒。限你三日内离开长安,否则后果自负。” 心性恶毒,修为浅薄。 江落这辈子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评判。 她缓缓爬起来,垂着受伤的手臂,感觉到莫大的耻辱。 “凭什么?” 是傅溶把她带到长安的。她第一次见识到人族的世界,看过灯会,吃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可是才短短几天,就要被柳章赶回老家吗?她不甘心。她还有很多东西想见识呢。江落站在虫子尸体中,脑子里飞快思考应对之策。柳章这人看起来软硬不吃。 “我们可以合作。”江落道。无论如何,她必须想办法留下来。 “你对我毫无用处。” 柳章冷漠无情,连个正眼也不给她。 江落道:“我能帮你杀人。” 柳章道:“用不着。” 江落气急败坏道:“傅溶说过要保护我,他不会赶我走的。” 柳章还是那副平静面孔,道:“傅溶只听我的话。” 江落道:“……” 第7章 无家可归“他不要你了。” 江落在大街上漫无目地游荡。 她被柳章扫地出门了。 走得相当没有尊严,从楚王府直接飞出去的。柳章说到做到,铁石心肠,给楚王府加上了一道结界。江落进不去,在外头淋了一夜雨。她像是只脏兮兮的小猫,受了天大的委屈,想找傅溶告状,但傅溶不知道去哪了,大街上没有他的身影。 江落只认得傅溶一个人。 长安偌大,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江落孤零零地走着,捡别人掉了的糖葫芦。她衣裳光鲜,姿色不俗。一个公子哥路过,回头瞅了她好几眼。她像个傻子一样乱捡东西吃,吸引了这人注意。公子哥善心大发,叫住卖糖葫芦的,买了四串,“小妹妹,别吃这个,我给你买新的。” 看她举止散漫,没丫鬟跟着,不像是有钱人家养出来的小姐。 可穿的那一身罗裙料子非常好。 公子哥猜不透她来历,好奇问道:“你家里人呢?” 江落道:“没有家人。” 公子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做什么?” 江落道:“我要找傅溶。” 傅溶?傅小侯爷? 公子哥显然听过这个名字,并且认得傅溶是谁。他摇着折扇上下打量江落,脑子里浮现出诸多揣测,却拿不定主意,问道:“你跟他什么关系?” 江落道:“他说他要保护我,现在找不到人了。” 公子哥一听,这下懂了。 难怪她穿得这么好,原来是跟过傅溶。 可傅溶在楚王府,由楚王殿下教养,几乎从来不跟长安的贵公子们出来厮混。听说楚王殿下规矩极严,傅溶怎么敢金屋藏娇,始乱终弃。公子哥很快在脑海中串联出一个凄美故事。棒打鸳鸯,一拍两散。傅溶不敢忤逆楚王殿下。这小姑娘死心眼,跑到大街上找负心汉呢。 没想到傅小侯爷年纪轻轻就犯桃花债。 公子哥啧啧称道。他端详江落面貌,小美人姿容俏丽,还是傅溶的人。大街上乱跑落到哪个人贩子手里被卖了,岂不可惜。干脆他来捡漏,摘个桃子。于是他飞快打定主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认识傅溶,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找他。” 江落道:“好啊。” 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小美人脑子不好使。 第8章 公子哥把人骗回家中,金屋藏娇,告诉她在屋里等,自己帮她去叫傅溶。江落果然言听计从,乖乖待在小房间里等待。吃到晚上,她的糖葫芦还没吃完。有一点腻,她不想吃了,就放在地上。 一队蚂蚁闻讯而来,收拾残局。江落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上,玩儿床头穗子,看鸳鸯戏水的帐子。铜炉里熏香袅袅,使人昏昏欲睡。天很快黑了。 公子哥推门而入,踩死一大片蚂蚁。 江落立即坐起来。 公子哥看她还清醒,暗中纳闷,迷香怎么没生效。 江落的目光越过他肩头,并未看见傅溶的身影,顿时失落。 “傅溶呢?” “他不来了,”公子哥套上门栓,“他不要你了。” “不可能。”江落当场拉下脸。 公子哥朝她走来,坐在床边,道:“他亲口跟我说的。” 江落当然是不信的:“你让他来见我。” 公子哥拉着江落的手,道:“小妹妹,你年纪小,被他骗了还不知道。傅小侯爷何等身份,他的亲事不由他自己做主。你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连给他提鞋他都未必看得上。你死乞白赖追着他,他只会嫌你烦。你在我这里先住几天,我来帮你想办法。” 江落被他一通话说得云山雾绕。 公子哥搭上她肩膀,道:“相信我,我这人最是古道热肠,我会帮你。” 江落看向他。此人眉眼带笑,含情脉脉。是位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二十左右的年纪,眼底泛青,有几分阴盛阳衰、过度纵欲之感。她在长安不认得多少人,见着一个男的,下意识就要跟傅溶比较一下。这人里里外外都比傅溶差多了。 “你是谁啊?” “我叫向云台,”公子哥道:“向家,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爹是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是什么?” 这还是个一窍不通的白痴,连御史中丞都不知道。 傅溶能看上她也是纯看脸了。 向云台自认为是个风雅之人,平日狎妓,也专挑会吟诗的。但今夜为江落开了例,他忽然觉得,呆有呆的风情。什么都不懂,什么都靠他来教。于是向云台耐着性子,跟她解释什么是御史中丞。 江落听得一知半解,他宽容一笑,最后道:“就是个大官,有权有势,不比傅家差。” 江落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的,光说一堆听不懂的话。 她对这些也不感兴趣。 江落失去耐心,道:“我要去找傅溶了。” 向云台道:“别找他,你跟我吧,我会对你很好的。” 江落扭头就走,被向云台握住一条小腿,按在床上。向云台向她压下来,江落娇小的身躯被禁锢在他怀中。向云台郑重地凝视她双眼,柔声道:“别怕。”帐子放下来,笼罩住昏暗一脚。外头传来蟋蟀的叫声。 江落很不喜欢被人这样俯视。像块食物,躺在盘子里,即将要被吃掉。 向云台道:“傅溶没碰过你?” 江落看起来不是怕,而是困惑。她的眸光清澈无比。 向云台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江落口头说要走,却并没有伸手推开他。这不是意味着她没那么抗拒。 向云台握着她下巴,道:“你长得很好,过两年,我一调理,就是大美人了。” 在那幽深隐秘的氛围中,江落看到了他眼底流动的欲望。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这个人在对她发/情。脑海里不由自主升起一个巨大的问号。她感到疑惑,人原来这么容易就发/情的吗?她跟这人才认识一天。 那自己忙活这么久,傅溶为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江落陷入了自我怀疑当中。 向云台的手慢慢滑入她后颈,蛇一样。 江落攥住他手腕,回到现实中,“慢着。” 向云台道:“还等什么?” 江落道:“我不喜欢你,你下去,站到门口。”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向云台耐着性子道:“我不比傅溶差。他可以,我也可以。” 江落认真思考了一下他的话。 审视着他,上下打量了一通,做出判断。 “不,你比他差多了。” “什么?”向云台没想到她说话这么直白。 江落坐起来,看他瞠目结舌十分诧异,决定正式地回答这个问题。她伸手点了点他面门,“你长得不够漂亮,皮相一般,”挑肥拣瘦似得,手指一路滑到他胳膊上,没有任何调情的意思。她按了一下他的大臂,甚至有些嫌弃, “没有肌肉,疏于锻炼,而且肾虚体弱。”再往下,到腰,“柔韧性也不好。” 没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住如此评判。 向云台嘴角抽搐,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只有他挑女人的份,哪轮得到女人来评判他。而江落如此漫不经心,将他批得体无完肤。她显然不是什么一无所知的小白兔。她知道很多,而且尖酸刻薄、傲慢至极。一番话把给人当场给气笑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江落道:“我看不上你,别发/情了。” 向云台道:“……” 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这女的不仅儍,还如此胆大包天。她以为她是谁? 向云台嗤笑道:“你是不是疯了。” 江落道:“是你疯了,才来招我。” 向云台道:“好大的口气。” 江落道:“你的身体经不起折腾。如果我要你,你可能会死。” 向云台道:“???” 江落怜悯似的看他一眼,道:“你走吧。” 向云台觉得自己这回可真的碰上疯子了。难怪傅溶不要她。临到阵前,岂有撤退的道理。是疯子也得尝到味道再说。向云台忍着脾气跟她玩,面上仍是笑,“这里是我家,你让我去哪?” 江落道:“随便去哪。” “我要是不走呢?你能怎么样?” “吃掉你。” “什么?”向云台兴致勃勃道,“你打算怎么吃掉我?” 江落从未听过如此古怪的请求。 她不大喜欢吃人肉,很酸。但向云台看起来很想被吃掉的样子。他不走,预备霸王硬上弓,一下把江落按到在床上。江落吃了一惊,难以遏制心头厌恶。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死缠烂打的人。向云台刚要亲下来。江落伸手覆盖他嘴唇,他身体僵住。有一道光洞穿他腹部。 江落不想被喷一脸,强行捂住他的嘴,把人向外一掀。向云台的身体滚了半圈,飞到门板上。裹着床帐,像块破布一样缓缓滑下来。他目眦欲裂,口吐鲜血。 江落道:“你有点烦人。” 向云台在地上抽搐着,难以置信地望着江落。 江落盘腿坐在床边,任由他死去,道:“开饭啦。” 蚂蚁涌入向云台的身体。 他被吃时,受了伤,尚未完全死透。人一直抽搐。片刻后,衣袍扁下去。向云台变成了一具干干净净的骨头架子。这才是彻底地死透了。江落走过去审视一番,点点头:“吃得真干净。” 她轻飘飘踢开骨头架子,打开门,大步走出去。夜风清凉,向府里黑灯瞎火。她不认识路,胡乱拐了一个弯,听到两个小厮躲在墙根下偷笑,说“公子艳福不浅”。穿过月门,七拐八绕走了好几个院子。 她又听到窗下有人砸东西,骂道“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个小狐狸精,说好今晚来我这的”。影子从窗户纸上一晃而过,把那人吓了一跳。“谁在外面。” 江落不知不觉走到假山池子边。 水中月影半圆,草里传来男女喘息声。 人影交缠,眼神迷离的女子躺在草里,红色肚兜晃呀晃。江落蹲在石头上观察了一会,判断这是交/配。脑子里大致形成了一个印象。人原来是这样的。 那女子猝不及防与江落对上视线,惊慌失措,伸手去推男子的肩膀。“有人来了!” 男子扭头往后看,“哪有人,你看错了吧。” 江落跳下假山,对这两个人没有什么兴趣。 那画面看起来毫无观赏性。 来人间走一遭,发现人与动物没什么不同。吃饭、繁衍、盖房子。对,据她观察,人的房子比动物大很多。一只大狗熊只需要一个山洞就能过冬。人却要盖那么多那么大的房子。江落迷失在向云台的房子里,再次进入漫无目的的状态。 这里像座迷宫,曲折盘旋,找不到出去的路。 她仰头望着月亮,忽然有些想傅溶。 傅溶是认识路的,什么路都认识。他有个罗盘能分辨方位。哪怕深山老林也能走出来。 傅溶到底去哪了? …… 第8章 无地自容“因为你骗了我!” 傅溶大清早被太后召进了宫。 太后想念外孙,留他在宫里住了一晚。加上赐宴,拜见陛下和各宫娘娘,足足耽误一天一夜。他带着几车赏赐回到楚王府。觉得那些应酬真挺烦人,还是楚王府清净。这几车赏赐简直是靠他卖笑卖乖挣来的,来之不易。 第9章 傅溶特意交代陈叔,“都是宫里人赏的,拿去给舅舅过目。舅舅喜欢的,全部留下。” 陈叔一面清点入库,一面道:“殿下从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我给小侯爷收着。” 傅溶也清楚柳章的性子。他总想着把舅舅变得更有人味一点,道:“我看有几个花瓶不错,可以摆在卧房。舅舅的卧房太干净了,又不做和尚,布置得四大皆空,跟要出家一样。碧色跟他的竹林很登对。摆在那看,也很赏心悦目。” 傅小侯爷心思还是很细腻的。 陈叔笑道:“小侯爷对殿下有这份心,殿下这些年的苦心也算没白费。” 傅溶道:“那是,我将来要给舅舅养老送终的。” 陈叔道:“这话千万别在侯爷面前说。” 傅溶道:“我管他呢。” “侯爷毕竟是您的生父。” “他又没管过我。”傅溶最不乐意提他爹。 他环顾四周,没找到江落的踪影,“江落呢?有一串珊瑚珠很漂亮,让她戴上我看看。” 提及江落,陈叔陷入了沉默。 傅溶见陈叔脸色不对,还以为江落闯了什么祸,忙道:“她怎么了?” 纸包不住火,陈叔只得道:“殿下让她走了。” 傅溶没听明白:“走去哪?” 陈叔道:“这个倒不是很清楚。” “她惹舅舅不高兴了?” 傅溶还以为江落在家等他呢。 结果他带着赏赐回来,江落倒不见了。傅溶一头雾水,搞不清楚状况。他追问再三,从陈叔这儿问不出名堂,便去找柳章。舅舅明明答应过,留下江落。为什么出尔反尔,把人赶走?江落好歹是他带回来的人。他答应过要一直保护她的。 “舅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傅溶来得急,连行礼也忘了,“江落做错什么,你说她就好,为什么二话不说把人赶走。她又没什么法力,谁也打不过,万一被坏人抓去怎么办?长安鱼龙混杂,一不小心她就死了。她这么小,从没害过人,你为什么容不下她?” 进来就是这么一箩筐话,问到了柳章脸上。 柳章正在画符纸,调丹砂。他端着一碗鲜红的液体。傅溶没有敲门,直接冲到他面前。那碗丹砂险些撒了。柳章淡淡扫了他一眼,“你在跟谁说话。” 傅溶一愣,意识到自己失礼,放低了语气,“舅舅。” 柳章好整以暇放下丹砂。 选了一支笔,开始画符,笔走蛇龙。画符如练剑,自带杀气。 傅溶见他专注画符不理自己,只好解释道:“江落虽然是妖,但真的没害过人。” 柳章反问:“你怎么知道她没害过人?” “她灵台纯白,一点杂色也无,说明没沾过血,没杀过人。” “没杀过人,”柳章道:“不代表没害过人。” “舅舅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在妖族地位极高,享有供奉。灵台干净,是不用动手杀人,自有旁人替她杀。” “可她根本没有妖丹,法术低微。” “妖族弱肉强食,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她这么多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傅溶被问得哑口无言。 江落运气好,这么解释的话,确实有些牵强。 柳章顿住笔,感觉这傻孩子还是没长进,道:“动脑子想想,傅溶。” 傅溶半天才挤出一句:“可她确实没有害过我。” 柳章道:“那是因为你对她还有利用价值。” 傅溶不解:“她能利用我什么?” 柳章沉默以对。 他笔尖滑了一下,这张符纸写废了。 随手搓成团扔在脚下,柳章一抬眼,发现傅溶还在等待他的后文。柳章明显是想说点什么,却不说。欲言又止的沉默让人摸不着头脑。傅溶感觉舅舅的眼神大有深意,琢磨了一下,道:“她要是想吃了我,增长功力,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天。” 柳章抽出一张新的符纸继续写,不想往下说。 傅溶显然是没有 开窍。 他认为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行,我得找她当面问清楚。”说完人跑了,柳章没有阻拦。陈叔差点跟他迎面撞上,望着傅小侯爷火急火燎的背影。 “快吃饭了,小侯爷这是去哪啊?” “随他便。”柳章道。 …… 江落终于找到了傅溶。 隔着半个街头,人流如织。少年个子高挑,一眼就能被看见。江落朝傅溶飞奔而去。在外流浪两天,脏得不像话,但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神采奕奕。江落抱着他的手臂,开心得差点原地转上两圈。她喜上眉梢道:“我终于找到你啦!” 傅溶一言不发,看着她,像是要看清她的真面目。 江落感觉他情绪不太对,心事重重的样子。 傅溶问道:“这两天你在哪?” 江落道:“在一个大房子里。” 傅溶道:“谁让你乱跑的?” 江落解释道:“楚王府有结界,我进不去了。” 柳章设下的结界已经将她隔离在外。 傅溶方才出来,一直在想柳章说过的话。仔细回顾起来,江落本身的确疑点重重。她有很多破绽和矛盾之处。之前觉着就一只小妖,没什么担心的。可她若是寻常小妖,舅舅的语气又怎么会那样凝重。一声招呼也不打,把人扫地出门。 傅溶左思右想,越想越不对劲。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江落。 江落抓着他袖子,“傅溶,我饿了。”很委屈的语气,透着点心酸。估计这两天没怎么吃东西。傅溶心情复杂,暂时按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道:“我带你去吃东西。”找了个馆子,点了许多吃食。江落狼吞虎咽,吃得腮帮子鼓起来。 傅溶在边上看着她,心里压着很多事,没心情动筷子。 江落问道:“你怎么不吃啊?” 傅溶道:“我不饿。” 江落哦了一声。她不怎么懂人情世故。傅溶说不饿,那这些糕点就都是她的了。她每一样都要先咬一口。凡间的点心很好吃。为了这些点心,她可以一百年留在长安,跟傅溶一起。傅溶是她在人间交的第一个朋友,他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江落吃得肚皮圆圆,撑到嗓子眼。 她打了个饱嗝,再也吃不下了,好想找个温暖的地方睡一觉。 脑袋情不自禁歪到了傅溶肩膀上。流浪两天的苦闷霎时烟消云散,她心满意足。傅溶扶着她的胳膊,她满心雀跃,以为傅溶要把自己抱起来。于是伸出手,去搂他的脖子。忽然间,冰凉的匕首抵住了她柔软后腰。傅溶手握刀柄,目光透着锐利的锋芒。 江落眨了眨眼睛,像是忽然不认识这个人了,道:“傅溶?” 傅溶道:“你到底是谁?” 刀尖抵着薄薄的的衣料,稍微用力,就能捅穿她的肚子。 江落没有往下看,她知道那是能杀人的武器。 “我是江落。” “我问你到底是谁?” “傅溶,”江落轻声道:“你怎么了?” “你把妖丹藏在哪里?” 傅溶不给她打马虎眼的机会,连连逼问,匕首刺穿衣裳。这对他来说不仅仅只是个骗局,更是个耻辱。他以为自己历练回来能让舅舅刮目相看。 结果江落的存在,证明自己简直是个十足十的蠢货。他怎么会蠢到把妖带回家里?听见他说江落没害过人,是个向善的好妖,舅舅应该失望透顶吧。他陡然回忆起柳章那抹戏谑的笑意,一时间火冒三丈。 江落低头一看,自己流了一点血,“你说过你不会伤害我。” 傅溶道:“不要再装了,舅舅都告诉我了,你根本不是什么普通小妖!” 江落无辜地看着他,道:“我就是小妖啊。” 傅溶根本就听不进去,他恼羞成怒,道:“好啊,你站着让我杀,我就信你。” 江落疑惑道:“为什么?” 傅溶道:“因为你骗了我!” “我没有。” “还敢狡辩。” 傅溶一手举起匕首,一手握住江落的后脑勺。 她瞳孔里的刀尖飞快落下。 停在眼睫前,忽然顿住,悬崖勒马。 江落赌他不会杀自己。傅溶却后知后觉,发现她灵台中有一滴血点子,红得触目惊心。这滴血点子原先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这两天她在外面动手杀了人。傅溶才跟舅舅辩解过的话语瞬间变成了一个笑话。他几乎呆住了,难以置信,“你杀了人?” 江落木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岔开话题,讲起另外一件不相干的事。 傅溶问道:“你杀了谁?” 江落没打算瞒着傅溶,坦白道:“他说他叫向云台。” 傅溶本以为江落会狡辩,没想到她二话不说承认了,还念出了一个名字。哪个杀人犯会这么光明磊落理直气壮。向云台?向家,傅溶脑子飞快运转。他瞪大眼睛,有些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那一下子晴天霹雳,他都懵了:“你杀了御史中丞的嫡长子向云台?” 第10章 江落确定自己没记错,道:“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傅溶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江落道:“他想吃掉我。” 傅溶没听明白:“啊?” 江落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有必要演示给他看。于是她直起上半身,将傅溶压在椅子上,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的锁定他。傅溶刚想起来就被按住。他觉得江落没有恶意,只是想证明什么,所以没动。江落的手滑进他脖子里,傅溶打了个激灵,掌心匕首哐啷掉在地上。 江落说道:“他这样抱着我,摸我的脖子,然后……” 向云台人品不佳,风流好色。从前傅溶在皇家私塾听说过这人许多腌臜事,挺看不惯这种烂人。但两人没什么交集。听到江落竟然落到他手里,顿时无名火起。傅溶抓住江落的手,一时忘了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皱眉道:“他有没有欺负你?” 江落道:“然后他就死了。” 傅溶:“……” 这故事翻转得真够快的。 第9章 诱杀“她还没死吗?” 傅溶稍微冷静下来,觉得有点荒谬。江落被扫地出门,遇上登徒子向云台。向云台想欺负她,她就把他给杀了。短短两天她怎么能闯出这么大的祸来?傅溶倒吸了一口气,掐住自己的眉心,道:“虽然他很混账,但你不能直接把他杀了啊。” 江落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那我应该怎么办?” 傅溶道:“当然是来找我,我帮你出气。” 江落道:“可是我找不到你啊。” 傅溶一梗,接不上话。 江落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把事情的原位告诉他:“我走在街上,向云台说他能帮我找到你,让我跟他走。我就走了,等到天黑,他告诉我,你不要我了。让我再也别找你。” 傅溶气不打一处来:“他胡说八道!” 江落捧着他的脸,认真道:“不过还好,现在我找到你啦。” 傅溶望着她水光粼粼的眼睛,心念一动,感觉自己挺不是个东西。 他下意识想摸她的头,就像是从前那样。他朋友很少,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修炼上。他可喜欢侃大山,但舅舅让他没事少说话。所谓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形。 捉妖路上独来独往,那些惊心动魄的时刻只有自己记得。 舅舅从来吝啬于夸奖,江落却跟在他屁股后面天天说好厉害。仿佛他每一次挥剑都很了不起,仿佛他讲的那些废话都是至理箴言。她像一个跟班,小尾巴,只要一些点心就能喂饱。她喜欢黏着你,你送一根狗尾巴草她都高兴。 她听你说长安很好,二话不说就跟来了,来时身上什么也没带。她说她会和种子一样在新家扎根生长。 她那么依赖你信任你,你怎么能扔掉她呢? 傅溶脑海中忽然浮现舅舅的话。两个极端念头撕扯着理智。他沉下脸,把江落一把推开,道:“不管怎样,你都不应该杀人。你杀了人,我就不能留你了。” 江落被他的反复无常搞糊涂了,“傅溶?” 傅溶捡起自己的匕首,扭头就走。江落眼巴巴跟在他的后头。两人一前一后,怎么甩也甩不掉。最终走到楚王府后头的一个暗巷里,傅溶不胜其烦,头都大了,“你还跟着我干嘛?” 江 落道:“我不知道去哪?” 傅溶狠下心:“从哪来回哪去。” 江落看了一眼南边的方向,“我不记得路了。” “那关我什么事。” 傅溶从后门进去,回到楚王府。 有结界,江落进不了,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傅溶感觉自己快烦死了。 大麻烦精,一个没看住就闯祸。杀了江落吧,他有点下不去手。两人朝夕相处那么多时日,跟朋友一样亲近。放她走,她又不走。最要命的是,她杀了向云台,这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向家绝不会放过她。她却跟个没事人一样,满大街乱逛。 迟早会被人认出来,抓进地牢,严刑拷打。人家问是不是她杀了向云台,她会说“是的”。 她连撒谎都不会。 傅溶简直不知道该拿这个人怎么办。 江落承认自己杀了向云台,可眼中全然没有杀戮的狠劲儿。没有恼怒,羞耻,愤恨。她什么都不懂,不懂向云台准备对她做什么,也不懂杀人究竟意味着什么。连动物都懂得愤怒和反抗。她像只虫子一样无动于衷。只能选择踩死对方,或者被对方踩死。 她到底是个什么奇葩妖怪? 傅溶把自己关在房里,思考一下午。脑子打结,头痛欲裂。他想去问问舅舅,到底该怎么办。又觉得这是自己的事,如果这一点点考验都经受不住,那么他无论做什么,都注定会让舅舅失望。傅溶试图冷静下来,学着像舅舅那样去思考问题。如果是舅舅,他会怎么做? 傅溶得到了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几乎没有任何疑问,柳章会杀了江落。 傅溶爬上墙头,江落还蹲在那,玩蚂蚁。她似乎感觉到墙后有人。傅溶刚爬上去她就抬起了头。二人对视了一眼。江落兴高采烈的,叫道:“傅溶!” 傅溶望着她脏兮兮的模样,跟个小狗似的,心里怪难受。 “你在那干嘛?” “这有个蚂蚁窝。” 江落捏着一片叶子,朝他挥舞两下。 傅溶从墙上跳下来,落在她身边,没好气:“白痴。” 江落道:“白痴是什么?” 傅溶懒得跟她掰扯,“我问你,你把向云台的尸体藏哪了?” 江落道:“没有藏啊。” 没有藏是什么意思?这回轮到傅溶懵逼了。 她该不会杀了人,直接把尸体丢在那不管吧。 …… 向家大公子向云台离奇暴毙,死于非命。尸体不知道被什么什么东西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个骨头架子。他家丫鬟首先发现这具骷髅架子,当场被吓疯。 向家人报了官。仵作赶到现场,什么有效线索也没发现。骨头上一丁点血肉也没留下,死了八百年一样,衣着却完好无损。 也就是从那身衣裳判断出死者身份。 据仆人们回忆,向云台生前就穿着那身。 那天晚上公子带回来一个貌美的小姑娘。向云台死了,小姑娘也不知去向。只是仆人只见过她背影,难以描述特征,只能说长得不高。 现在衙门正全力侦破案件。皇帝开早朝时,御史中丞当场悲痛到昏厥。皇帝怜悯老臣年迈丧子,交代刑部尽快将凶手缉拿归案。此事很快传遍大街小巷。柳章听闻凶手作案手法非常干净,把傅溶叫过来。 “她还没死吗?”柳章一句废话也不多说。能猜得到,这事多半是江落干的。 “……”傅溶瓮声瓮气,心知舅舅什么都知道了,“没有。” “你让我很失望。” “舅舅,我……” “把她带过来。” “舅舅,”傅溶顿时不安起来,“你想做什么?” “你做不了的事,舅舅可以帮你做。” 柳章平和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道:“但是傅溶,你总要学会长大。” 傅溶无地自容,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半个时辰后,傅溶遵照柳章的指示,把江落带进府里。江落意外发现结界消失了,还以为他们重新接纳了自己。她欣喜万分,决定表现得更好一点,再也不去招惹那位舅舅。虽然柳章十分讨人厌,但谁让他是傅溶的舅舅呢? 以后她见着他就绕道走。舅舅之外的事情,都好商量。 哪知傅溶直接把她带到了柳章面前。 江落如临大敌,登时炸毛。她不安地抓着傅溶的袖子,往后缩起来,预感到大事不妙。风吹动柳章身前尚未干透的符纸,红色朱砂线条狰狞。柳章放下笔,道:“你出去吧。” 傅溶迈不动脚,想说些什么,也说不出口。 “舅舅。”他嗓子干哑。 “出去。”柳章面色冷若冰霜,话音带着点瘆人的力度。 傅溶从未听到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柳章抬手,将傅溶打出去。傅溶摔出三丈远,门关上了,发出砰的一声。 江落扭头想跑,却打不开门。柳章正在逼近她,她心慌意乱地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傅溶与她一门之隔。他什么都能听到。危险的气息让江落大脑飞快运转。以她如今的内力,与柳章抗衡几乎是不可能的。逃恐怕也逃不走,竹屋,楚王府都在柳章的控制之下。 这是一个围杀陷阱。 傅溶带她走进来,送到柳章剑下。 江落注视着近在眼前的柳章,袖子里的手指紧紧攥住。 她跌坐到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央告道:“别杀我。”声音微微颤抖,像是害怕极了。门外的傅溶揪紧了心脏。他扑到门上,道:“舅舅,你让我进去。” 柳章对傅溶的请求置之不理,道:“我说过,限你三日内离开长安,否则后果自负。” 第11章 江落轻声道:“傅溶在长安,我不走。” 柳章道:“你不但没走,还杀了人。” 江落道:“为什么不能杀人?” 柳章道:“你说呢。” 江落听了这话,联想傅溶此前所言。原来他们陡然换了一副面孔,如此疾言厉色,皆因她杀了向云台,罪不可赦。于她而言,那实在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江落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她尝试辩解,“人每天,都要踩死很多蚂蚁。蚂蚁也可以吃人。” 柳章道:“人乃万灵之长,岂能与蝼蚁相提并论。” 江落怔了怔,疑惑万分:“凭什么……” 她又产生了这个疑问。 凭什么?在她的世界里,人踩死蚂蚁,蚂蚁杀死人,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天理循环,落叶归根。死了又怎么样。蚂蚁和人都不会灭绝。他们源源不断,千万年共存。为什么杀人突然成了一个巨大的过错。傅溶指责她,连柳章也不放过她。她不明白。 柳章掌心符纸熊熊燃烧,旋转着,窗户纸上透出明亮火焰。 傅溶捶打着门板,语气透着焦灼,道:“江落,你认错。你快跟舅舅认错。” 江落道:“我做错了什么。” 傅溶急切道:“你认错啊!你告诉舅舅,说你会改。” 改什么?弱肉强食,天性使然。 江落满心困惑。蚂蚁把向云台的尸体吃得干干净净,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活着,又没有消失。一整个活着就一定比零零碎碎地活着更高等吗?江落觉得他们真是不可理喻。傅溶劝江落认错低头,求得柳章谅解。江落却认为自己什么也没做错。 显然这并非对错之争,而是他们本质上差异。 傅溶看不清楚真相,一厢情愿地认为,道歉便能解决问题。 “舅舅,江落她知道错了,你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第10章 困兽“她的血是万毒解药,同时也是一…… 柳章手中符纸飞向了江落。 江落后背猛地撞在门板上。她十指抓挠着地板,无所依靠。 “傅溶……”她艰难叫出他的名字。 “舅舅,”傅溶方寸大乱,道:“别杀她。” 江落仰起头,符纸贴在她额头上,盖住整张脸。朱砂滚烫,腐蚀着皮肤和脸骨,剧痛叫人精神恍惚。她像是活活剐去了一层。她手指痉挛,想揭开符纸,却一动不能动,仿佛被抽走灵魂的木偶。 柳章居高临下审判她,不给她脱逃的机会。江落头痛欲裂,心底里一根毒刺破土而出。她忽然懂得了何为怨恨。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杀我?她抱着脑袋,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傅溶被那叫声吓坏了。 他什么都顾不上,在外头 疯狂推门。下一瞬,他再次被柳章打飞。这回下了狠手的。傅溶飞到竹林撞断了三根竹子才停下来。柳章显然对他失望透顶,没想到傅溶会如此不辨是非,为一只妖精失去理智。傅溶又心痛又自责,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江落死在自己眼前。 哪怕舅舅怪他,他也必须阻止。 傅溶爬起来冲向竹屋,道:“舅舅,我求你,你别杀她!” 柳章不为所动,目睹江落痛苦挣扎,在地上蜷缩成团。他缓缓道:“长安有驱魔司大阵护体,大妖进不来。你为了跟傅溶回家,挖出自己的内丹。卸下所有防备和武器。你谁也打不过,应料到会有今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不可能没有留后手。” 江落的指甲在门板留下长长的刮痕。 她挣扎的幅度渐渐小了,失去了力量。 柳章揭开江落脸上符纸。 江落徒劳无力地躺在那里,头发散乱。眼底最后一丝光芒闪烁。血顺着眉骨滑下,弄脏了她的眼睫毛,白净的脸。她的内里即将溃散,灰飞烟灭。柳章还在等她的后手。这样狡猾胆大的妖精,怎么可能蠢到一点后手都不留。江落嘴唇蠕动,似乎要说什么。 她气若游丝。柳章俯身,低头去听。 “傅溶……” 她叫的是傅溶,到死还在叫傅溶。 柳章顿住了。有一刹那的愣神。他以为江落弥留最后一口气,会选择殊死一搏,偷袭。又或是拿出自己最大的筹码来进行交易。妖精都怕死。她什么都没做。她只是叫了傅溶的名字。这一声太轻微,像声呢喃。隔着门外的傅溶都未必能听见。只有柳章听见了。 傅溶破门而入。他脸色比死人还苍白,手中剑掉在地上,不可置信,“她死了?” 柳章看了傅溶一眼。傅溶站在那,也并不是要崩溃的模样。他见过无数妖精的湮灭和死亡。只是呆住了。没有做好准备,显得不知所措。 他按住自己的心口,喘不上气来。他如同溺水之人,即将窒息。柳章看他的脸色有异常,不是心痛活着悲伤造成的。柳章握住傅溶的手腕,“同心蛊?” 脉象跳动时快时慢,仿佛琴弦即将崩断。 柳章面色阴沉,陡然意识到什么,道:“你喝过她的血?” 数月前,傅溶在山中捉妖,不慎被毒蛇咬中,毒素迅速蔓延至心脏。他当场昏厥,醒来时身体的毒全部清空。当时还以为自己吉人自有天相,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自己嘴里有股甜腥味。捉妖途中九死一生,他很快将这件小事抛之脑后。江落也没有提起过。 柳章道:“她的血是万毒解药,同时也是一种蛊。” 傅溶躺在床上,额头盖着毛巾。 他发了一次高烧。 醒来后昏昏沉沉,舅舅坐在他的床头。 柳章道:“同心蛊无解。她死了,你也必死无疑。”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傅溶第一反应是感觉到庆幸。这样一来,舅舅便不会杀江落了。 很难有问题能让柳章感觉到如此棘手。柳章一夜没睡,翻遍医书找不出解法。如柳章所料,江落不是没有后手。她的后手就是傅溶。她给他下了同心蛊,极其阴险、歹毒的一种蛊。这意味着傅溶一生将被妖精锁死。他必须保证江落的安全,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他永远不再自由。 向云台被杀一案至今没有找到凶手,外面到处在张贴告示。未免江落被抓去,沦为拿捏傅溶的把柄。柳章决定收江落为徒,藏匿楚王府。 如此出格的行为完全违背了舅舅的行事作风。傅溶心想,舅舅一辈子高风亮节光明磊落,因为同心蛊的存在,不得已放下道德包庇杀人真凶,想必内心也是十分煎熬的。 在解开同心蛊之前,柳章必须保住她的性命,才能保住傅溶。 事已至此,他们都别无他法。 江落戴着辟邪珠,不能离开楚王府的结界。 以她的性格,一旦出去就有可能闯祸。闯祸就会引起别人注意,难以收场。待在府里是最稳妥的。傅溶翻出千字文和图卡,开始挑灯夜战,充当起教书先生,教江落念书识字,企图让她明白一些做人的道理。至少得让她记住,杀人是不对的。 傅溶自认为带她来长安,必须承担起责任。 江落所犯下的每一个错误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们现在息息相关。 经此一事,傅溶成长了许多,他不能总是躲在舅舅背后,让舅舅操心。 “在学修行之前,先学做人吧。”他这样对江落说。 傅溶问道:“你愿意做人吗?” 江落想了想,道:“傅溶,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她答应得如此爽快。 傅溶也是一愣,心头滋味莫名,道:“那我们一起努力。” 历经生死,江落依然对傅溶充满信赖。 他何德何能承受这样的深情厚谊。 “你说的,我都会去学。”江落道:“但我希望你为我一件事,你愿意吗?” “什么事?” “你很快就会知道。” “如果不违背道义,我会尽可能满足你。” “好,就这么定了。”两人拉钩,约定承诺。 江落是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难题。 傅溶决定攻克她。每日布置功课,设立赏罚。 江落很听话。傅溶教她学,她便认真学,异常刻苦。他们默契地不去提那天竹屋发生过的事,关系如从前一般友好。她的身体很快恢复了健康。 傅溶让念几遍,就念几遍,让抄多少个字,写到半夜三更也要完成。她对傅溶言听计从,无有不应。连握笔姿势和笔锋结构都力求跟傅溶一样。 如此执着,到了一种苛刻的地步。写得不像,她便心焦,一用力,笔杆都攥断了。傅溶看着她微微颤抖的骨节,道:“急什么,我练了十年,字迹才有七八分像舅舅。你才学几天。” 江落只好换了一支笔。 她差得太多,贵在勤奋,不怕辛苦。 傅溶在旁边纠正,进步也很快。但还是不够,她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日夜不休也难一步登天。从前做什么事都没有意识,有了意识,才知光阴似箭,心生紧迫。 第12章 “今天的字写得很好,”傅溶检查她临完的字帖,“进步特别大。” “是吗?” “奖励你一块荷花酥。”傅溶拣了枚糕点。江落张口吃下,差点咬到他手指。 傅溶道:“以后旁人给你东西,用手接,不要用嘴。” 江落腮帮子鼓鼓囊囊。 傅溶看她要被噎着,倒了杯茶,递过去。这次江落知错能改,是双手捧着接下的。 吃完糕点,继续念书。傅溶在边上听着,她声音清亮稚嫩,有种特殊的韵律感。但诸多章句不通文理,时常断错句,使人听了发笑。而她浑然不觉,也不知傅溶在笑什么,糊涂样子更加逗趣。教江落念书,比教鹦鹉好玩。 傅溶一直想养只鹦鹉来着,但舅舅喜静,嫌鸟叫声太吵。 酒不让沾,鸟不让养。带江落回长安是傅溶做过的最出格的一件事。 江落手捧书卷坐在书窗下。 小妖怪非常执拗,错了便要从头再来。一篇诗经读到明年也读不完。窗外莺飞草长,初夏好时光。花落后的树枝结出了酸涩的青梅。 不知为何,游历归家后的日子,总是昼短夜长。呆在这一方安逸的巢穴,让人恍惚走神。其实,他并未觉得同心蛊给自己造成什么伤害。当初身中蛇毒,江落为了救他的性命,才给他喂血。解毒的副作用是绑定余生,他拥有了独一无二的软肋。 软肋死了,他也会死。 在江落的读书声中,傅溶渐渐睡去。柔软的杏花随风而来,覆盖在他的眼睫毛上,少年容貌俊美,鼻梁高耸。江落扭头望着他安静睡颜,手中书本缓缓放下。她摘下那片杏花,轻声道:“傅溶?”傅溶没反应。她附身贴近他耳边,又喊了声“傅溶”。 傅溶含糊道:“别吵,我眯一会儿。” 于是江落把杏花盖在他眼睛上。 “你睡吧。” 她捧着腮,歪过脑袋,安心欣赏他的脸。傅溶长得真好看。山里的妖怪个个歪瓜裂枣,修炼成精,会学着为自己捏一张人脸。捏出来的自然没有娘胎里生出来的好看。江落第一次见到傅溶,还以为他戴着**,伸手一掐,发现是真的皮。 当时傅溶暴跳如雷,一把打掉她的手,道:“死妖怪,你竟然敢摸本大爷?” 年纪不大,脾气挺坏。 为了这张脸江落决定不吃掉他。 妖怪很容易被蛊惑。从一张脸,到一场烟火,吹嘘中华美而盛大的长安…… 像是蛇群盘绕的绚丽宝石,引诱人迈出第一步,步步沦陷。再也回不了头,才发现周围的毒蛇全部在向自己吐信子。那场濒死的体验太富有刺激了。江落这辈子没想到自己会落到那么狼狈的地步。如果没有同心蛊,柳章恐怕已经把她杀了。 取出内丹的代价果然惨痛,她几乎任人宰割。 生存和繁衍,有时候都需要铤而走险。傅溶很重要,重要到必须用命去博。但江落没想死。她是个从不后悔的人。这件事一开始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她必须调整思路。 同心蛊困住了傅溶,结界困住了江落。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除了傅溶,什么也没有。她的家在一棵万年常青树上,天之尽头,云海之滨。有月亮和蚂蚁陪着她,冬去春来,她和大树一起生长。她本来无比自由。那儿才是她的主场。 但柳章说,她必须留在长安,直到解开同心蛊。 解开同心蛊之后呢?还是会杀了自己吧。 这段时日江落成长了许多。她思考了很多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她学得再像人,也不可能真的变成人。她没有人的同理心,至今无法理解杀掉向云台为什么如此不可接受。 人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太复杂了。譬如她与柳章井水不犯河水,柳章却一定要杀掉她。譬如傅溶对她这么好,可听到舅舅命令,还是会选择把她带进死路。温情脉脉之下,全是獠牙。 江落抚摸傅溶的侧脸。为什么非要如此呢? 其实,没必要那么麻烦,因为同心蛊并非无解。 杀了她,傅溶会死。但杀了傅溶,她是不会死的。 所以,柳章那么想解开同心蛊。 干脆把傅溶杀掉好了。 第11章 冥顽不灵“向大人,节哀顺变。”…… 一条蜈蚣顺着少年的肩背,攀附领口,爬上他脖颈。 起伏的喉结下,暴露着死穴。 脆弱而美丽。 江落舍不得杀掉傅溶,但是没有办法。 有柳章在她什么也干不成,待下去白白耗时间而已。她会吩咐蚁群把傅溶的尸体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把蚁群带回家,拼起来,组成一个新的傅溶。 这样傅溶可以永远陪着她。臭美的少年怕脏又怕臭,被吃掉是种完美的死法。不必腐烂,流出浓水,招来苍蝇。特别干净。皮肉是这世上最丰盈美好的东西,相比起来骨头就显得很无用了。 跟柴一样,干干巴巴,还硬邦邦的。怎么携带都硌手硌脚。 不过她还是会想办法带上的。骨头也是傅溶的一部分,加起来,这样才是完整的傅溶。 江落杀死向云台时,心里一点波澜也无。但不知为何,蜈蚣即将咬开傅溶的咽喉,却让江落感觉到兴奋。这一丝微妙的杀意被辟邪珠捕捉到。珠光陡然大亮,江落扭头吐出一口血。蜈蚣啪嗒掉在地上。血溅射在纸张上,斑斑点点,染透十几层。 傅溶醒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傅溶扶住她颤抖的肩膀,“你怎么了?” 江落嘴角流血,面无表情。她抓着手腕上的辟邪珠,怎么拽也拽不下来。挣扎之间掀翻了一整张桌子,毛笔、砚台和宣纸凌乱倒塌,满地狼藉。 傅溶试图稳住江落,“你冷静一点”,被江落大力推开,她眼睛通红,顺手抽出傅溶的匕首,去撬动辟邪珠。辟邪珠分毫无损,江落的手臂鲜血横流。她决定把自己的手砍下来。那也是无用的。 辟邪珠不在她手上,在她的元神里。 柳章赶到现场时,到处都是血。 傅溶看起来既茫然又无奈。他捡起江落的手,一副惊呆了的样子。 江落趴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 柳章道:“冥顽不灵。” 妖怪的恢复能力十分强大,第二天,江落的手就长好了。她的突然发狂给傅溶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简直毫无征兆,不知怎么,忽然就疯了。 与她从前小窝囊形象形成巨大反差。傅溶几乎怀疑,她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才狂性大发。而柳章不那么认为。 他一眼看出,江落本性如此。 妖性是不可能被驯服的。 经此一事,江落又意识到,有辟邪珠在,杀掉傅溶是不可能的。柳章才是控制整个局面的人。她只能往更高一层去解决问题,那就是杀掉柳章。这是她上次尝试做过的事情。 竹屋外,虫潮涌入,结果柳章提起毛笔就震死了一地。以她现在的修为,杀掉柳章难如登天。 江落天性乐观,绝不气馁。 既然自己技不如人。 那便继续修炼,等待反杀的时机。 “今天怎么没有我爱吃的红糖包子?” 走到餐桌前,江落踮起脚尖,扫视桌上的全部早点。她提出了一个疑问。 边上仆人有必要解答,因而道:“红糖用完了,还没买,明天就有了。” 江落坐下来,拿一只春卷吃,道:“那好吧。” 傅溶眼神复杂地望着她。 她还奇怪地看回来,反问:“你怎么不吃?” 傅溶道:“我没胃口。” 江落道:“哦。” 妖怪喜怒无常,跟没事人一样。柳章差点杀了她,她醒来后,第一次反应是告诉傅溶她饿了,需要吃点东西。没有任何崩溃或者害怕的反应。柳章收她为徒,她也安之若素。非常顺畅地接受了现实。 正当傅溶以为她要洗心革面好好做人时。她又突然发作,弄断自己一只手。 情绪的收放自如到达了一种令人难以费解的境界。 你根本无法揣测,她到底是憋着一股邪火指不定哪天就爆炸,还是真的没有心。 她甚至看起来脾气非常好,没有红糖包子就吃春卷。特别通情达理,不为难下人。 连仆人们都很喜欢这位新来的小姑娘。柳章收她为徒,那么她的身份就不再是来历不明的孤女。而是楚王府独一无二的大小姐。 府里人一直盼望一位贤良淑德的楚王妃,没想到先迎来了大小姐。大小姐自然金尊玉贵,需要好生伺候。她喜欢红糖包子,那么府里就要每天备着。她爱杏花,那就要每天采摘新鲜的,给她插瓶做花篮。 大小姐的绣房也要布置得精致富丽。 那些用不上的古董,使劲儿往她屋里摆。柳章两袖清风,作风简朴。对府里人娇养江落的行径选择了不闻不问。傅溶心知这是欲盖弥彰。向云台一案沸沸扬扬,至今没有结案。 第13章 这是悬在他们所有人头顶上的雷。 很快,楚王府收了女徒弟一事传遍长安,连太后娘娘都很好奇,让傅溶把人带进宫里给她瞧瞧。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横空出世,便处于风口浪尖的小姑娘,会是杀死向云台的凶手。傅溶再三告诫江落,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是你杀了向云台。” 江落道:“为什么?” 傅溶道:“因为那样的话,我们就有大麻烦了。” 他试图教会江落伪装,隐瞒。 江落一点即透。妖想学好很难,学坏却十分容易。 向云台发丧那日,出殡队伍经过楚王府。按照丧礼,每经过一处府邸,那家要提前抬出张桌子,摆放香烛贡品。白色经幡一到,便鸣放爆竹。屋主亲自候迎,表示哀悼。送殡的亲友则跪地痛哭。双方寒暄一阵,全了礼,再去下一家。 这事是陈叔亲自张罗的,毕竟是王公大臣丧子。楚王柳章理应出面宽慰几句。傅溶虽无职位,但也是皇亲国戚。 一大早,傅溶跟在柳章站在门口。哭嚎声向他们涌来,仿佛地狱冤魂。 傅溶心里特别微妙。 柳章扶起颤颤巍巍的御史中丞,“向大人,节哀顺变。” 向大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承蒙九殿下关切。犬子暴毙,凶手至今逍遥法外。老夫实在痛心疾首,恨不得随他去了。无奈他留下孀妻弱子,老夫实在难以闭上这双眼。” 柳章垂下眼,望向他身后的年起儿媳,还有三岁孙子。 傅溶上前搀扶向大人,“老世伯保重身体。” 向大人看向他,泪如雨下,“小侯爷,犬子也和你一样的 年纪,曾在书塾念书。” 傅溶忽然接不上话。 下一刻,向大人攥住他的手,铁钳似的。 “小侯爷,你曾在天师府拜师学艺,一身本事。我儿死得如此蹊跷,定是被妖邪所害。你一定要为老夫查明真相,还我儿一个公道。方不负他在天之灵,对得起他的妻儿。” 向大人说得老泪纵横,几欲昏厥,后头的管家连忙搀扶住自家老爷。 三岁戴孝的小孩登时哇哇大哭。 年轻儿媳连忙捂住他的嘴,把人搂在怀里,哑声道:“乖,别哭了。” 小孩伸手指着楚王府大门,哭个不停。 傅溶心下一惊,余光向那处瞥了一眼。原来大门后江落探头探脑。她出不来,隔着门正在看热闹。小孩灵智未开,却敏锐感到异样存在。当娘的首先注意到孩子不对劲,进而顺着他的指向,看见门后那张脸。她陡然僵住,身形一抖,强行箍住了孩子的手,不让他指。 小插曲很快过去,出殡队伍重新出发。 目送他们消失在街头,柳章和傅溶才回到府里。傅溶心惊肉跳,一把揪住了江落,道:“不是说了待在房间里,谁让你出来的。你差点被发现。” 江落道:“我听到放鞭炮,好热闹。” 傅溶道:“人家出殡呢。” “下次出殡是什么时候,我要去看。” 江落以为出殡和灯会一样。 傅溶气结无语,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了。 “你趴在门口干什么?” “我看到两个人,”江落道:“我见过他们。” “向家人见过你,是谁?” “抱孩子的女人,还有她旁边,胡子很短的男人。” “向家的儿媳妇和管家,”傅溶狐疑道:“你怎么会见到他们?” 论理,她是被向云台带回去,掩人耳目,应该避开妻子。这风牛马不相及的两拨人怎么会正大光明碰到。而且,傅溶打听过,向云台被杀案至今毫无线索,仆人都只说见过小丫头的背影。若向家的儿媳妇和管家看清了她的脸,为何保持缄默,什么都没向官府透露。 傅溶意识到这是个巨大的疑点,根本说不通。 里头明显藏着猫腻。 傅溶把江落按在椅子上,严刑逼供的架势,道:“你老实告诉我,到底什么情况。” 江落毫不犹豫道:“我看到他们两个在草丛里交/配。” 傅溶道:“……”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江落重复道:“我看到他们两个在……” 柳章坐在后面喝茶,厅内只有他们三个人。她说的话一点也没有掩饰,直至核心,听起来让人有种头皮发麻、脑子炸裂的感觉。话是这么说,但这话也太糙了。尤其是当着柳章的面。傅溶真不敢相信她就这么宣之于口。以至于她要说第二遍,傅溶如遭雷劈。 他一把捂住江落的嘴,把那个恶俗的词强行压下去。 “别说了,”傅溶严肃道:“你确定你看到的是那两个人?” 江落又眨眼睛又点头。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表示妖精不用眼睛认人,靠气味。 气味是不可能被认错的。 傅溶松开她的嘴。怎么会这样? 听说大户人家特别混乱。管家跟少夫人搞到一块去,还是很炸裂的。难怪那两人不吱声,这要是捅出去,他们得被浸猪笼。说不定奸情败露,向云台这条命都要背到他们头上去。 傅溶思索再三,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楚王府非常清白,从来没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事。他下意识望向了柳章。 柳章道:“旁人私事,与我们无关。” 傅溶也是这么想的,他对江落道:“他们不检举你,你也别把他们的丑事宣扬出去,知道吗?” 江落抓错了重点,“他们在交/配,为什么是丑事?” 她根本听不懂人话。 傅溶嘴角微微抽搐,道:“你以后不要再说那个词了!” 江落道:“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疑问。 这也要刨根问底。就不知道何为廉耻吗?长辈还在这里,傅溶无法解释清楚,被她弄得灰头土脸。简直有些恼羞成怒,“不为什么,不许说就是不许说!” 第12章 早有注定“她不应该来长安。”…… 傅溶去衙门走了一趟,向云台的尸骸还停放在那。 此案事关重大,遗体是重要物证,不能下葬。因此出殡时棺椁里装着向云台一套衣冠。停尸间阴凉幽冷,散发着腐烂的味道。衙役为傅溶掀开尸体上的白布,一具森寒白骨出现在视线里。尽管来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目睹,依旧充满震撼。 很难想象十天前的向云台还是个大活人。 他的骨头完好无损,几乎看不出伤痕。只有凑近,仔细观察骨缝边缘,才能发现锯齿状的啃咬痕迹。为此仵作推断向云台死于虫蛀,向家人不愿意接受这个真相。好端端的人被虫子吃了?凶手是虫子。 刑部也无法用这种玄之又玄的解读写案宗上报,只能继续查下去,看能否发现别的疑点。 傅溶有一种案犯回到现场的心虚感。 他没有久留,同刑部侍郎赵大人告辞后。他回去后第一时间把江落叫出来询问。 辟邪珠能感知宿主的邪念。江落杀向云台,辟邪珠却没有起到阻止作用,说明她当时没有动杀心。她其实是不想杀人的。向云台只是有些碍眼,惹她不大耐烦。这点不耐甚至没有演变成杀意被辟邪珠捕捉到。所以她动了手,但并未杀死向云台。 向云台的确是被虫子咬死的。 “你是怎么控制虫子,把他吃干净的?” “告诉他们开饭了。” “什么意思,”傅溶将信将疑,“你演示一下。” “那你得把这个解下来。”江落伸出自己的手,晃了晃辟邪珠。 “为什么?” “戴着这个我没法杀人。” “谁让你去杀人。”傅溶想了想,从厨房提了一吊猪肉,摆在江落面前。“用这个。” “这猪死了,不新鲜。” “我上哪去给你找一头活猪来?” 凑活用,也勉强可以。于是江落说了声开饭了。蚁群倾巢出动,爬上猪肉。顷刻间,密密麻麻,猪肉变成了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塌陷,溶解。悄无声息,蚁群吞噬了一切。只剩下半截白色的腿骨。傅溶目睹此景,汗毛倒竖。向云台就是这么被吃干抹净的。 江落弓腰看着退潮的蚁群,道:“他们告诉我,这个不好吃。” 傅溶道:“你不是树妖吗?为什么能听懂虫子说话。” 江落道:“我没说过我是树妖啊。” “你明明说……”傅溶话说一半,停住。他皱起眉毛,仔细回想下,江落确实没有说过自己是什么妖。他看见她从树洞里爬出来,又没有妖丹,很难分辨属性,潜意识里将她归类于树妖。现在看来,她应该是虫族,地位不低,能号令天下所有的虫子,包括蚁群。 虫族比其他所有妖族都要庞大。 虽然他们力量微小,很难修炼出妖丹。但他们无处不在,繁殖能力强大,生生不息。而且有着强烈的族群、首领意识。规模庞大,内部分工明确。 第14章 比如最不起眼的蚁群,在大火中能够自发聚成团滚出火海,牺牲外层的蚂蚁,换取族群存续。如果虫族领袖修为大成,学会人类的智慧。那么他们席卷妖族,乃至攻占世界,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在虫族中,”傅溶问道,“叫什么名字?” 江落这个名字是傅溶给她取的。江川奔流,碧落黄泉,很美的意境。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 江落道:“我没有名字。” 傅溶道:“那他们叫你什么?” 江落道:“大王。” …… “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虫族大王。” “你没问过。”江落道:“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跟你说。” “好,你说吧,”傅溶的确从未问过,“我想知道。” 于是,江落开始讲起了她的来历。 也是第一次跟人说。 她思索良久,似乎不知从何开始。傅溶早晚要知道那些事,起初瞒着他,是怕吓着他。现在他问起,也没必要隐瞒。她自己的故事是非常短暂的。要说清楚,却必须追根溯源。 “我乃六翅金蝉,上古五虫之首,魔族之后。祖辈因神魔大战迁徙至南荒,统管虫族妖域,至今千年有余。我们天生灵体,吸收日月精华,可昼夜不舍增长修为。只要时间足够长。我们便会无可避免地,长成为最大的妖兽,吞噬一切。” “道祖为天道平衡,曾在祖先们身体里种下禁制,一旦修为突破某个临界点,我们便会爆体而亡,散灵于天地间。” “可破解此咒的唯一办法便是繁衍,将力量分配至子嗣中,以消减魔性。通过削减道行,换取寿命。但繁衍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们身体里流着魔血,不能跨族通婚。而本族经过血洗已残存无多,我是最后一个。我没孵化之前,族人都死了。” “所以我成了南荒虫族的大王。” “我没有族人,每增长一分修为,就离死亡更近一步。他们想过很多办法,大多无济于事。我每天在做的事情就是等死。等我的灵体消亡后化作大雨落在南荒的土地上,滋润万物。” 江落平铺直说,声调不带有任何感情,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一直看起来快乐而轻松。 很难想象,她过着那样的生活。 傅溶道:“所以你挖出内丹,是为了减缓死亡?” 江落道:“不,我取出妖丹,妖丹依旧在壮大。这个过程无法遏制。” 傅溶道:“既然没有用,为什么还那么做。” “为了喘气。” “喘气?” “你知道顶着一片乌云是什么感觉吗?” 江落寻找着合适的表述,去描摹那种感觉。她没跟说过这些事,不知道怎么说,别人才明白。 “每个人都在太阳下,你在乌云里。睡觉时在,睁开眼也在。开心在,不开心也在。你永远也没法摆脱它的阴影。” “因为它是天道的一部分,它不允许你那么强大,而强大是你的骨子里流传下来的原罪。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但某个时刻,雨一定会落下来。我把妖丹挖掉,把自己想象成一根草。只有这样,我才不怕下雨。” 她挖出内丹,并不是为了隐藏妖气,进入长安。更像是逃避死亡阴影获得一瞬间的解脱。哪怕长安危机四伏,她也不在乎。 风吹来,檐下铃铛叮叮当当。 几滴雨丝落入窗内。 江落伸手去接,雨丝像是牛毛,落在掌心无知无觉。 她的瞳孔中倒映着漫天乌云。屋内的光线变得暗沉。地上静静躺着那小半截猪腿骨。风雨声交杂,时而有雷霆落下,窗外一片煞白。继而,大雨倾盆。屋檐下水花滚沸,冲刷着门槛,蚂蚁仓皇躲避。三四条细长黑线顺着柱子往高处爬。 江落蹲在门口给蚂蚁牵线搭桥,她手里攥着一把枯枝,牵线搭桥,解救困在水洼里的蚂蚁。雨水很快打湿她裙摆。 妖精在风雨雷霆面前同样渺小。 江落救完一批蚂蚁,又发现另外一窝蚂蚁。她回屋找了把伞,撑开,用伞和后背保护最后的阵地。还有很多蚂蚁等待转移。她罩着蚂蚁,一动不动,像只巨大的蘑菇。蘑菇其实也很渺小。大雨将她淋成落汤鸡。在她背后,苍穹如盖,密雨似针。雷霆震怒。 “所以,舅舅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来历。” “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是六翅金蝉,虫族大王。” 外头下着雨,竹叶洗得发亮。 柳章在窗下煮茶。窗户外挂着三只竹筒,盛接新鲜雨水。 傅溶来时没有打伞,眉毛都是湿的。 柳章道:“她没有撒谎。” 傅溶道:“她真的是六翅金蝉?” 茶炉子的水尚未烧开。 柳章一面夹碳,一面看书。傅溶满身寒气坐在对面,神情困顿。 “上古魔族俱灭,唯独剩这一方余孽,苟活至今。道祖已算是仁至义尽。” “她说族中只剩她一个,她也很快要死了。” “死得其所。” 柳章盖棺定论,毫不仁慈:“她不应该来长安。” 傅溶道:“是我带她来的。” 柳章道:“傅溶,你认为,她为什么要来长安?” “为了看看人间。” “天下偌大,为何唯独跟着你?” “同心蛊,”傅溶一经点拨,醍醐灌顶。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她把她的命和我连一起。如果她死了,我也必死无疑。因此我必须保护她,给她寻找活下去的办法。” 茶水顶着茶盖冒泡,水开了。 柳章给傅溶倒了一盏茶。 傅溶握着滚烫茶杯,指腹发白,攥得很紧。他被江落算计了。 “舅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可还记得,”柳章慢条斯理道:“你启程前夜,我为你卜了一卦。” “记得,卦象说我此行有一劫难。” 柳章修行多年,道术高深,观人运势洞若观火。出发前他再三告诫傅溶小心行事。傅溶铭记于心,处处谨慎,并未牵扯出什么祸端。 后来斩杀妖王,得心应手,他觉着要么是卦象夸大其词,要么是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碾压运势。否则,他回到长安,游历都结束了。劫难怎么还没出现?直到此刻,柳章旧事重提。傅溶才恍然大悟。 “她就是那个劫难。” “该来的,躲不掉。你我皆无法逆天而行。” 柳章尝试过杀掉江落,但失败了。这是盘死棋,防不胜防。 傅溶看着茶杯中沉浮的叶子,心情复杂。柳章与江落斗法,试探底细,而他一无所知,在中间上蹿下跳。他连问题的本质都没抓住,“是我疏忽大意。” “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柳章示意他放下茶杯,别把自己烫死,见他自责愧疚模样。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柳章开解道:“你六岁启蒙,十年刻苦修炼,样样做得都好,只是修行路太顺,让我担心你迟早会栽个大跟头。这回吃次亏也是好的。” 这安慰并没有让他心里好受多少。 傅溶艰难道:“可同心蛊无解。” 柳章道:“会有的。” 柳章给傅溶吃了一颗定心丸。有舅舅在,天大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傅溶站起身,朝柳章一拜。柳章目送他失魂落魄的背影。终究还是少年心性,没有长大。冒着雨来,冒着雨回去,也不知道打伞。柳章吩咐随从拿把伞过去,随从应声,追上了傅溶。 柳章喝了口茶,摊开竹简,压平被风吹动的太极图。 卦象黑白分明,不可更改。 一切早有注定。 第13章 反骨“你还想怎么样?打死我?”…… 时至今日,江落的计划完全被柳章搞乱了。 在她的剧本里,傅溶喜欢上她,跟她成亲,应该是一个顺理成章的过程。然而柳章介入。她很多手段无法使出来。先是辟邪珠压制,后是同心蛊之事暴露。现在傅溶对她的目的和来历起疑。她被迫兵行险招,和盘托出,时机明显不够成熟。傅溶还没喜欢上她。无论她选择隐瞒还是坦诚都有可能适得其反。 傅溶起了戒备,之后再想攻破心防,难上加难。 这场大雨下得铺天盖地。 傅溶走后,江落彻夜未眠。她掌心红线像一条索命绳索,越收越短,让人喘不过气来。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傅溶拒绝她,她再物色下一个也来不及。关键是这件事必须傅溶自愿,如果她霸王硬上弓,傅溶很可能会死。傅溶死了,一切全白费,毫无意义。 若是能找个办法逃出楚王府就好了。 江落心想,离开这,找个小房子。她和傅溶单独相处一段时间,关系肯定能好起来。 柳章像一把刀子横在他们俩中间,总是从中作梗。 老天怎么不下道雷劈死他。 第15章 傅溶突然不理她,江落心里焦急,寻找着破局的机会。楚王府每个人都有事忙。她无所事事,看老仆人清扫落叶,看厨房里的婶子们聚在一起洗菜揉面团闲聊天,看管事的架着竹梯修缮屋顶。楚王府的建筑大多老旧,好几个亭子漏雨。偶尔路过,听到一人唉声叹气。 另一人问他:“这是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那人道:“傅侯爷来了。” “谁?” “傅侯爷,傅争鸣。” “啊,那位祖宗怎么了。他不会又来大吵大闹吧?” “这谁知道,”那人着急道:“你别挡道,我得赶紧去向殿下禀报。” “快快快去!” 傅溶返回长安数日,一直待在楚王府。他亲爹面子上过不去,派人传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字,请小侯爷回家一聚”。傅溶回说“没空”,拒绝得干脆利落,一点也不在乎他爹是否颜面扫地。 傅争鸣勃然大怒,一口气杀到了楚王府。众人慌了神,傅争鸣着实不是个好相处的主儿,这些年为了傅溶没少上门找事,陈叔赶紧让人去请柳章。 江落只见府里兵荒马乱,不知是何缘故。隐约跟傅溶有关。她忙悄悄跟到了前厅,欲一探究竟。陈叔上了茶,正在好声好气劝解一位中年男子。 那人气度不凡,身着紫袍,雍容华贵。轮廓与傅溶有点像,看得出来是两父子。陈叔笑道:“侯爷,殿下马上过来,您先喝杯茶。” 傅争鸣道:“不必惊动九殿下,将那孽障叫出来。” 陈叔道:“已经差人去请了。” 贵客造访,柳章闻讯而来。 傅争鸣起身,略微拱了拱手,道:“九殿下。” 柳章回礼,道:“侯爷贵临寒舍,有失远迎。” 傅争鸣阴阳怪气道:“殿下贵人事忙,既担着玉清观的差事,又要帮别人养儿子,傅某岂敢叨扰。” 柳章心知他来是为傅溶,便吩咐随从,“将傅溶叫来。” 随从道:“小侯爷说他病着。” 傅争鸣豁然起身,怒目圆瞪,“他老子一来他就病了?” 柳章知道这父子俩的脾气一脉相承。 “再去叫。” “是,”随从只得领命。再叫傅溶,特意交代了是殿下叫他过去。傅溶本想糊弄过关,一听是柳章,只得从床上爬起来。磨磨蹭蹭好半天。父子两见上面,大眼瞪小眼。碍于柳章在边上看着,傅溶不敢放肆,规规矩矩给傅争鸣行了个礼,道:“父亲大人安好。”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傅争鸣吹胡子瞪眼,气不打一处来。 “有,”傅溶道:“我就是病了。” “我看你生龙活虎气色好得很。” 傅争鸣憋着火,本想忍一忍,见到傅溶这个吊儿郎当的样子,根本顾不得了。他张口噼里啪啦一顿骂,像个乱喷的火铳: “出门在外数月,一封书信也不写。你回来的消息我竟然是从别人那听说的。你让你爹这张老脸往哪搁?傅溶,你翅膀硬了!我拉着一张老脸让人请你回去,你他娘的居然说没空。你眼里还有父母尊长吗?大逆不道的狗东西!” 傅溶感觉他的唾沫星子都要溅到自己脸上去了。 “我为什么不回去,你心里没数吗?” “我有什么数,”傅争鸣道,“我傅争鸣哪里对不起你?” “你哪点对得起我?” 傅溶刚想回怼,顶撞几句。父子两当着柳章的面就呛了起来。 柳章呵斥道:“傅溶。” 傅溶到喉咙里的话强行咽下去。 傅争鸣正等待他的后文。竟发现他对柳章言听计从,令行禁止。柳章不让说他就不说了。强烈的对比严重挫伤了老父亲的自尊心。明明自己才是他亲爹,还比不得一个亲戚。傅争鸣红涨着一张脸,越想越气,指着傅溶的鼻子:“怎么不说了,你倒是说啊?” 傅溶哼道:“我懒得跟你说。” 傅争鸣胡子都在发抖,“你有本事,从今天开始改姓柳。” 傅溶道:“你以为我想姓傅,我明天就进宫,请陛下和太后给我赐姓。”说到这茬,他就生气。姓什么不好非得姓傅。为这个破名字从小在书塾被取了多少绰号,那群纨绔子弟全都管他叫芙蓉妹妹。一直到傅溶开始习武,把他们全部干趴下,才摆脱这个绰号。 傅争鸣哪里知道内情,以为他故意忤逆自己。 “你这个逆子!” “能不能骂点新鲜的。” “傅溶,”柳章看不过去,道:“少说两句。” 舅舅总是拉偏架,傅溶心里也很憋屈。本来就烦,还被叫出来挨骂,是个人心情就不可能好。他破罐子破摔,“我不说了,我让他说个够。我回去睡觉行了吧!” 傅争鸣见他要走,当即道:“站住!” 傅溶一身反骨,道:“你还想怎么样?打死我?” 傅争鸣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免得真被这逆子气死。 “你今天必须回家。” “我不回。” “你必须回,”傅争鸣道:“你母亲和弟弟妹妹都在家等你。” “我哪来的弟弟妹妹,我母亲早死了。”傅溶口不择言。 此话一出,把傅争鸣气怔了,没接上。长公主早逝,傅溶不认他的续弦。 傅溶拔腿就走,头也不回。 两父子吵得柳章根本插不上话。清官难断家务事。 “侯爷,”柳章端起一杯茶,“消消气。” 傅争鸣目视傅溶的背影,黑着脸,怒不可遏。 他掀翻茶杯,大骂这个王八蛋。嘴里念念有词,止不住重复逆子二字。显然是被气得失去神智,连体面也无法顾忌。柳章瞧他这副模样,没有计较,傅争鸣素来心直口快,是个实在人。他心里有这个儿子,才会如此愤怒。 傅溶当着众人的面让他下不来台,的确有些过分了。 自从长公主去世,傅争鸣另娶续弦,生下一双儿女。傅溶再没回家,住在楚王府。父子俩的关系持续恶化,一天比一天糟糕。傅争鸣三五不时就跑到楚王府找人,见到面就互掐,连累柳章不得安宁。父子两的心结不解开,楚王府永无宁日。 柳章让人再上一杯茶,道:“侯爷稍坐,我去劝劝傅溶。” 仆人清扫地上的茶杯碎片。 回回来,回回如此。 陈叔叹了一口气,心说这叫什么事。 江落在后头目睹闹剧,不知道二人叽里呱啦在吵什么。柳章走后,她来到傅争鸣面前,凑近一看,这人气得胡子一跳一跳的,还挺有趣。她戳了傅争鸣一下。傅争鸣吓了一跳。看着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姑娘,莫名其妙。楚王府何时来了个如此没规矩的人。 傅争鸣皱着眉毛,余怒未消,道:“你是什么人呐?” 江落道:“你又是什么人?” 傅争鸣道:“我是傅溶他爹。” 江落道:“那你为什么骂他。” 傅争鸣道:“我想骂便骂,他是我生的。” 江落伸手拔掉他一根胡子,道:“我不许你骂他。” 傅争鸣疼得哎哟叫,捂住自己的下巴,满脸写着震惊。这胆大包天的小姑娘到底来的?楚王府上下谁不是对他毕恭毕敬。连柳章都不敢动他一根汗毛。小姑娘竟然拔他胡子。陈叔刚把新茶端上来,看见这一幕,大惊失色。 他忙拦在江落面前,道:“侯爷息怒,这是我家殿下收的徒弟。小孩子家不懂规矩,没轻没重的,您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陈叔转向江落,一言难尽,道:“小姐,你怎么能拔侯爷的胡子呢?” 江落道:“他那么凶,一直骂傅溶。” 傅争鸣道:“我生的儿子还不能骂?” 陈叔忙道:“侯爷您见谅,我们家小姐跟小侯爷念书识字,所以护着些,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傅争鸣被傅溶气饱了。 江落只是个小姑娘,陈叔百般赔礼道歉。 傅争鸣也不好跟她一般见识,摸着还疼的下巴,自认倒霉。 “九殿下都收徒弟了,还占着我儿子干嘛?” “您这话说的,”陈叔赔笑道:“小侯爷是您亲生的,血浓于水,谁能占去。” 这话说到了傅争鸣心坎上。 陈叔奉上茶,傅争鸣赏脸喝了半杯,气稍微顺下去一点。 陈叔给江落使了好几个眼色,让她退下。 江落没懂,她方才依稀听见傅争鸣说,要把傅溶带走。 “你要带傅溶去哪啊?” “当然是回傅家。” “回傅家做什么?” “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傅争鸣砰得放下茶杯,道:“都十七了还在外面鬼混。” 十年前傅争鸣就不赞成傅溶修炼。风里来雨里去,九死一生。好好的世家子弟不图谋子承父业,跟那些泥腿子混,能混出什么名堂来。他这回来是铁了心,要把傅溶带走。 第16章 江落随即灵光一现,道:“那你把我也带上吧。” 如果傅溶要到别的地方去,她还留在这做什么。 第14章 不得安宁都怪柳章,谁让他把她弄晕的…… 傅争鸣前几天听说,楚王殿下新收了个女徒弟。他颇有些稀罕。小姑娘想跟他去侯府。 “这是为何?” “傅溶去哪,”江落道:“我就去哪。” 傅争鸣闻言,多看了她几眼。这小丫头,冒冒失失,嘴上没个把门的。跟自家小女儿脾性有几分像。小女儿天天揪着他胡子,说要大哥哥。亲爹不要,要大哥哥。 傅争鸣实在被闹得没办法,加上心底里也确实有点想看看傅溶,才给楚王府传信。他们已经大半年没见了。结果傅溶不回去,把他气得够呛。 “你不是九殿下的徒弟吗?” “我不喜欢他,”江落道:“我要和傅溶在一起。” “小姐,”陈叔有些尴尬,“这话不好乱说,您先下去歇着吧。” 傅争鸣端详江落面容,生得倒不错。貌美的小姑娘看起来赏心悦目,让人生不起气来。年纪小,言行举止大胆,能够被柳章收为徒弟,定然有其可取之处。傅争鸣这些年跟柳章没少斗气,如果说,今天带走那孽种,还带走他的徒弟。岂不是一举两得,扬眉吐气? “你真愿意去侯府?”傅争鸣捋着胡须,冒出个主意。 “愿意。”江落一口答应。 “正好,我缺个干女儿。” “侯爷,”陈叔忙道:“您别说玩笑话了。” “谁跟你开玩笑,我看这丫头机灵得很,一眼就喜欢。” 傅争鸣越看江落越觉得满意。侯府不缺一口饭,养个小姑娘随随便便。他家里有一个,再添一个。两儿两女,团团圆圆。一家子坐在八仙桌上吃饭,四张嘴叫爹爹。过两年傅溶娶妻生子,自己荣升爷爷,那就更热闹了。傅争鸣想得入迷。 人这辈子图个什么?不就是子孙满堂富贵安康吗? 傅争鸣对柳章一直是有意见的。 虽然说,柳章把傅溶养得很好,尽心尽力。这份功劳傅争鸣也认可。可是他为什么非得养别人儿子呢。他年纪轻轻,不能自己娶媳妇生一个吗?傅争鸣已经打定主意,要是这回柳章还不把傅溶还给他,他就去跪求陛下,赶紧给柳章赐婚。有了楚王妃,还带着外甥一起住? 他就不信了,天底下还没个王法。 傅溶烦躁地翻了个身,用被子罩住脑袋,挡光。柳章的脚步声停在床前。傅溶双手堵住耳朵,他知道舅舅又要做和事老了。 柳章道:“你回家一趟。” 傅溶的声音闷闷的,“我不回。” 柳章坐在床边,看着被子里拱起来的人形,“你已经长大了,傅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妄为。” 傅溶从被子里直挺挺坐起来,反问:“我不回去就是任性?” “侯爷是你父亲,你不该那样对他说话。” “谁让他一直骂我。” “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你相处。” “那就别相处,”傅溶道:“我住王府,他住他的侯府,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你难道没有注意到。自从同心蛊发作后,你的情绪一直很不稳定。” “我哪有?”傅溶下意识反驳。 他望着柳章平湖般的目光,忽然愣住。以前他跟傅争鸣吵架,怕柳章夹在中间难做人,一直是极力控制着情绪的。嘴上痛快几句,心里也不会出现太大的波动。 毕竟他跟傅争鸣的关系就那样,这些年都习惯了。今天却一下子上头,气得压不住。回到房间还踹了几下床腿。这完全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傅争鸣不过是骂了他两句,有什么大不了,值得撕破脸。 他为什么那么生气? 傅溶陷入沉思,冷静了不少。 柳章道:“同心蛊在你的身体里,会放大你的情绪。” 傅溶反应过来:“舅舅是说江落……” 柳章道:“她会操纵的,不仅仅是虫子。” 傅溶闻言,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被同心蛊影响。 如果不是柳章点破,他还要一个人生半宿闷气,痛骂傅争鸣。其实症结根本不在傅争鸣。傅溶脸色有些难看,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面对无形的敌人。柳章见他神色慌乱,道:“不用太担心,她还不足以操纵你。只要你随时保持冷静,理智思考,同心蛊的影响可以降到最低。” 傅溶渐渐镇定下来,终于看到了自己与柳章之间的差距,道:“多谢舅舅提点。” 柳章话锋一转:“你回家待几天。” 傅溶下意识道:“是。”刚说出口,他又反应过来,“什么?” “你和江落离得太近了。最好分开一段时间,等你彻底冷静,再回来。” “也不是很近吧。” “她天天抱着枕头睡在你床底下。” 傅溶心里咯噔一下。舅舅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他眼神闪躲嗫嚅道:“我们什么都没……” “走吧。”柳章拍拍他肩膀,“收拾包袱,跟侯爷回去。” 两人谈了一会儿,傅溶最终服软,答应下来。柳章带着傅溶回前厅。傅争鸣看起来气已经消了,正在兴致勃勃跟江落说些什么。眉飞色舞,连他们来了,也没注意到。 傅争鸣道:“我家那个小不点也爱吃点心糖果,坏了一颗牙。我不让她吃。你若喜欢,我把那个糕点师傅再请回来。” 江落道:“真的吗?” 傅争鸣拍着大腿道:“当然,我家厨子绝对不比楚王府差。你要不信,今天晚上就尝尝。你跟我一块回去。衣裳包袱都不要收拾了。干爹给你买新的。” 柳章看了一眼陈叔。 陈叔神色古怪,咳嗽几声。傅争鸣回过头,发现柳章和他那个逆了。他迅速拉下脸,恢复到刚才被气得面色铁青的状态,一言不发。双方继续冷战僵持。柳章示意傅溶先开口。傅溶十分不情愿,沉默了老半天,才看着房梁道:“我跟你回去。” 傅争鸣心下狂喜,面上不显露半分。 他冷哼了一声,“想开了?” 傅溶道:“住几天,就回来。” 傅争鸣心想,回去之后,可由不得你。 “走吧。”傅争鸣生怕傅溶反悔,当即起身,对柳章道:“傅某先行告辞了。” 柳章做了个请的手势,送他们出门。 走出前厅,傅争鸣想起江落,得寸进尺,又道:“殿下的高徒与我十分投缘,我有意认她做干女儿。她说她想去侯府,我这便带了去。到府里,与我的小女儿同吃同住,我夫人也定会悉心照看。殿下不必担心,等她玩一阵儿,我再派车送回。殿下可舍得?” 傅溶猝不及防。平白无故的,傅争鸣为什么要收江落当干女儿?他那么多孩子还嫌不够?把江落也带去侯府,那柳章不是白安排了。两人依然在一块。 柳章劝傅溶才片刻功夫,江落竟然跟傅争鸣聊成了父女。 陈叔满脸写着无奈。 天知道他刚刚有多努力打圆场。 柳章四两拨千斤,婉拒道:“劣徒不谙世事,言行无状,怎担得起侯爷厚爱。” 傅争鸣道:“小孩儿贪玩些正常。我倒很喜欢她的爽朗性子。” 柳章道:“课业未完,出去耽误时辰。” 傅争鸣道:“不是傅溶教吗?功课一并带去,我家中有先生。” 柳章道:“她不服管教。” 江落适时道:“我很听话的。” 她跟在众人后头,不知不觉走到门口。再往前跨一步,就会碰到结界。 傅家的马车停在外面。傅争鸣嗐了一声:“你看人家孩子多想去。” 柳章盯着江落。江落怕他吃人似的,躲到了傅争鸣后头。 傅争鸣挡在他们中间,决定说句公道话,道:“九殿下,有些话呢,不好当着小辈们开口。但我得劝劝你。你说你也一把年纪了,孤家寡人。心里空虚呢,趁早物色一位,求陛下赐婚。何必圈着外甥和徒弟,他们再好,毕竟都不是你亲生的。” 柳章道:“……” 傅争鸣道:“要不我给你做个媒?” “侯爷美意,我心领了。” “客气。”傅争鸣道:“顺手的事。” “江落不能去侯府。” “孩子想去,何必死拦着。” “她不想。” 傅争鸣 看向了江落,江落刚要开口。她张了张嘴,忽然眼前一黑。有人握住了她的后脑勺。她神魂摇荡,紧接着两腿一软,失去了意识。柳章单手扶住晕厥的江落,傅争鸣和傅溶都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陈叔见状,忙上前道:“小姐身体不适,我让人带她回去休息。” 傅争鸣满腹狐疑:“这孩子怎么突然……” 柳章道:“她身体虚弱,不便出门,多谢侯爷好意。” 第17章 仆人扶走了江落。 傅争鸣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好的人,说晕就晕。 傅溶没给他细想的功夫,道:“你到底走不走,不走算了。” 傅争鸣道:“当然走!”江落没捞上,傅溶得带走。否则这趟不久白来了。事情得分清楚主次。既然柳章不愿意,他也没法勉强。傅争鸣先行告退。 柳章目送他们的马车远去,“侯爷慢走。” 江落一觉醒来,天都黑了。 她从自己的床上下来,跑到门口,人去楼空。哪里还有傅溶和傅争鸣的身影。马车早就离开。她呆呆站在门内,被结界阻拦。刚刚跟傅争鸣说的好好的,就差临门一脚,她被柳章弄晕了。 门房见她脸色脸黑似碳,安慰道:“大小姐,小侯爷回家去住几天。过些时候就回来了。” 傅溶怎么能抛下她呢? 傅溶为什么每一次,都要把她留给柳章呢? 明明柳章差点杀了她。 这一阵子,傅溶对她的态度忽冷忽热,好起来手把手教她写字,坏起来,人直接失踪,把她扔在这里不管不问。他明明说过要教她修行,为什么出尔反尔?江落抓挠着自己的手臂,一阵烦躁劲儿上来。恨不得挠破皮,把辟邪珠掐碎。一腔怒火冲上了天灵盖,她忍无可忍。 都怪柳章,谁让他把她弄晕的? 第15章 妖者无心“他不是你的猎物。” 穿过一径游廊,尽头碧绿竹林掩映。傅溶说过那个地方她不准去。但事实上她已经越过去很多次了。江落冲到竹屋。门关着的。她本想踹门而入,又觉着这样很可能会被柳章打飞。所以她决定暂缓怒火,从窗户爬进去,看看柳章在做什么。 如果在睡觉,她就偷袭。 如果清醒着,她就据理力争。 打定主意,江落从窗户滑了下去。一进去闻到了特殊的香味,应该是檀香。外间空空荡荡。她往里走,发现内间摆着浴桶,水是热的,雾气漫漫。水里没有人。 柳章方才好像在沐浴。托盘放着刚换下来的衣裳,是柳章白天穿过的那一套。素白的衣料,层层叠叠堆在那,看起来异常柔软。边上挂着一根绯红色腰带,半截垂下来,像要滑到地上去。 江落下意识想要伸手捡起。 屏风后人影绰约。江落闻出柳章的气味,知道是他站在那里。 她才要走过去,忽然听到一声“站住”。 江落顿住。 柳章偏过头,看着她的方向,道:“你来做什么?” 江落立即想起自己的火气,道:“谁让你把我弄晕的?” 柳章从屏风后走出来。他穿着单薄的青色长袍,身形修长,发尾泛着点潮意。头发漆黑,脸和脖子却透着红,刚才沐浴的水应该偏烫。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柔软,被水泡软了。 江落第一次见他不戴冠的模样。 他走到桌前倒茶,手指骨节分明,又粉又白。倾身时一缕头发滑到了胸前。那杯茶很快倒满。傅溶说过,别人倒茶必须双手接过。于是江落跑过去,抢先把茶拿走。柳章瞥了她一眼,言行无状用来形容她都算轻了,“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入竹屋半步。” 茶有些凉了,微微发苦。 江落尝过不大喜欢,道:“我想来就来。” 柳章对她没有耐心,也没什么好脸色,“喝完便出去。” 江落道:“傅溶什么时候回来?” 柳章不应。 江落追问道:“他父亲说,要他回去娶妻生子,是真的吗?” “真如何,假又如何。” “傅溶是我的。”江落端详玉白瓷杯,道:“我不准他和别人在一起。” “他不是你的猎物。” “怎么会是猎物呢,”江落笑道:“我对他这么好。” “妖者无心,无情。你表现出来的一切皆是假象。” 江落哼道:“你又知道什么。” 柳章揭穿她的底细,“傅溶杀妖无数,怎么会被蛇咬。你的血可解百毒,一滴足以救命,为什么喂他血,演变成同心蛊。你在他昏迷的时候究竟做了什么。桩桩件件,全是破绽。不要把旁人想的太蠢。我杀你,是因你用心险恶。不杀你,也是为了傅溶。” 江落道:“难不成你想永远关着我?” 柳章道:“同心蛊解开,我自会放你离去。” 这茶又苦又难喝,江落呸得吐掉。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等我变厉害,我就杀掉你。” 她把白瓷杯扔在地上。 柳章见她粗蛮无理,犹如顽劣孩童,也不恼,“捡起来。” 江落一跺脚,故意将瓷杯踩成八瓣儿。 “出去。” “我偏不出去。”江落跟他较上劲。 下一瞬,人被打飞出去。江落从竹子上滑下来,把修剪竹林的老仆人吓得不轻。她狠狠瞪着竹屋。柳章一不做二不休,送走傅溶,将她关在府里。到底是想干什么? 楚王府门口停着辆马车。 柳章目不斜视从江落边上走过去,仿佛没看见她。名义上结了师徒关系,实际柳章并不管她。忽略比敌对更傲慢,他视她为蝼蚁,没有人关心一只蚂蚁的愤懑。江落惨遭忽视。眼看人都走了,只剩下她待在牢笼里。柳章设立的结界先是让她进不来,现在又出不去。 她变成了他们的囚徒。 江落一把抓住柳章的袖子,道:“我也要出去。” 柳章道:“在家好好待着。” 江落道:“不。” 柳章拂开手,道:“不要逼我把你捆起来。” 江落扬起下巴,咬牙道:“你可以捆住我,但捆不住所有的虫子。我让竹节虫把你的竹子全部啃光,把你的屋子和椅子吃掉,什么都不剩。” 这个威胁听起来有些离谱。 柳章脑海里自动复现一幅画面。他忙完回家,推开门,发现家徒四壁。或许四壁也没了。 留江落在家里发疯,未免吓到老人。与其一直分神压制她,不如把她待在身边,随时看管。也免得惹出不可控的乱子。柳章改变了主意,道:“在外面不许乱说话。” 他翻脸比翻书还快,让江落卡住了,后头的威胁还没来得及说。 柳章道:“走吧。” 结界打开了,她能出去了。 自由来得如此突然。 江落回过神,第一反应就是跑。跑,快跑。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玉清观。 一群人候在山门前。 张道长翘首以盼,伸长了脖子。远处山道一辆马车徐徐前来。小道士们都看见了,欣喜万分,道:“观主,师叔来了。”张道长喜上眉梢。马车停下,有人打起轿帘,柳章一走出来便被众人簇拥其中。张道长痛心疾首:“师弟啊,你总算来了!” 柳章道:“师兄。” 张道长愁闷道:“上次被你锁住的那个妖怪,又冲破了封印,撞碎了我的丹炉不说,还伤了好几个人。现在正在后山狂性大发,你知道师兄不是打不过他,只是上次闭关未能突破,受了内伤,力有不逮。所以才没抓住那畜生,不得已传信于你。你怎么来得这样迟?” 他根本没有给柳章开口说话的机会,逮到人就走,“罢了,先不说别的,你赶紧随我去后山。” 一群人乌泱泱往玉清观走。 后头扑通一声,什么东西从马车里滚下来。 众人回过头,小姑娘趴在地上,高高举着手。手腕处一根隐形丝线延伸而来,系在柳章手里。不过一丈长,柳章往前走,她便被拖了下来。张道长眯着眼睛望向江落,满腹狐疑,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妖精?竟然敢在玉清观门前放肆?” 柳章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 张道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江落。这小姑娘似乎有几分邪性,但杀伤力不大,比起后山的怪物简直温顺可爱。凡世外高人总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 张道长不明白柳章为何要收个虫族妖精当徒弟,眼下情况危急,也顾不得那许多,因而道:“师兄不管你什 么癖好,你先放一放,捉妖要紧。” 张道长摸了摸,从怀里摸到半块没吃完的烧饼。 他将烧饼放在江落手里,道:“初次见面,师伯没准备见面礼。你拿着这个,等会忙完给你兑换。” 有条有理安排完,他自认为无比妥帖。 这下没有任何问题了。 “走吧,师弟。” “好。”柳章把江落栓在玉清观的柱子上,跟栓马一样。 他随众人入玉清观。江落坐在柱子下。她试图用牙咬开细线,咬不断,又试图将柱子切断。她看着远处吃草的马,感觉自己跟马没有什么不同。在楚王府好歹能到处转转,到外面只能被拴着。江落把脸贴着冰凉的石柱,眼神空洞,阴恻恻的。 守门的小道士看她怪可怜,搭茬道:“小师妹,你犯什么错了,师叔这么罚你?” 第18章 江落道:“我没有错。” 小道士坐在石阶上,跟她谈心,道:“你别怪。这都是常事,当徒弟哪有不挨罚的。我师父也经常罚我们扫地劈柴挑水。但他心里还是对我们很好的。” 江落问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小道士一愣,听这话古怪,道:“师父就跟我们的再生父母一样。打骂教训,天经地义。人要是连父母都杀,岂不是连畜生也不如。” 午后日头大,柱子下没有遮挡,阳光直射,把江落晒得蔫蔫巴巴。 小道士用竹筒打水给她喝。 “这是我们观里的山泉水,可甜了,你尝尝。” 江落没有手去接。 她张开嘴,啊了一声。小道士喂到她唇边。 咂摸一口泉水,清凉解渴。 “甜吗?” “嗯。”江落连喝了两口。 小道士笑眼弯弯,道:“你慢点喝,不够我再去打。” 江落费力地挣动手腕,很不舒服,“你能不能把我解开?” 小道士仿佛遇到了天大的难题,干笑道:“这个,师叔的冰丝,我哪解得开啊。” 江落垂下头,抠石头缝里的草根。 这人也没有办法帮她。 柳章太过分了,同意带她出去,居然把她像狗一样拴着。 第16章 借刀杀人没有武器,她就是自己的武器…… 后山的猎杀持续一个时辰,没人出来,江落也被暴晒了整整一个时辰。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小道士看她实在可怜。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找了一把伞,蹲在她身后举着,希望这样她能稍微好受点。 毒辣的阳光透过红色绸伞,将两人笼罩在狭小阴影中。光影扭曲,伞骨条纹落在江落脸上,像是粗壮的蜘蛛丝,她的眼睛细长如叶,盛着颗露珠。露珠边缘闪烁着微光。 小道士屏住了呼吸,心脏跳得跟打鼓一样。 江落注视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道士脸一红,低下头,蚊子哼哼似的:“我叫溪亭。” 江落默念了一遍。 小道士鼓起勇气道:“你呢?” 江落道:“我叫江落。” 溪亭安慰她:“江落,你别着急,你师父他们很快就出来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玉清观,”溪亭道:“我师父是玉清观观主,与你师父同出一门。你师父很厉害,上回他还帮我们降伏了一只黑熊精。今日黑熊精忽然发难,无人能应对,故而传信至楚王府,请师叔帮忙看看。” “你们都是捉妖师?”江落看了他一眼。 小道士唇红齿白,长得有几分秀气。跟傅溶差不多高。 “嗯,”小道士笑着说:“不过像你这样的小妖,有向善之心,我们是不会赶尽杀绝的。” “你哪里看出来我有向善之心。” “你是师叔的徒弟啊,”他的语气笃定,“师叔人那么好,你肯定也很好。” 说错了。柳章坏透了,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太阳刺眼灼热,溪亭一直在出汗。打了伞似乎也很热。江落伸手用袖子揩去他额头上的汗。溪亭一哆嗦,差点没握住伞,他整个人红成了大虾米。江落注视着他的眼睛,道:“溪亭。” 溪亭仓促地啊了一声,抬起头。 四目相对。 江落道:“去杀了柳章。” 溪亭纹丝不动,看着她。疾风驰过,红伞飞向了山林。他们暴露在大太阳底下。溪亭缓缓从石柱下站起来,转身。道观里出来的人与他迎面相撞。饭菜撒了一地,那人推他肩膀,道:“干嘛呀,不长眼睛。” 溪亭绕过他继续往里走,那人莫名其妙,喊他:“不是你让我打两份饭菜,给你送到门口吗,你上哪去?” 溪亭置若罔闻。 张道长一行人从后山下来,有惊无险。 柳章用帕子擦去剑上血痕,收剑入鞘,与师兄同行。后头小道士们一脸崇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师叔真是厉害啊”,“那妖怪啃了丹药,堕入魔道,修为暴涨。我刚才都为师叔捏了一把汗”,“妖怪再凶悍,也不是师叔的对手”…… 张道长感慨万千,道:“师弟,这次多亏了你,不然真不好收场。” 柳章道:“举手之劳。” 玉清观有百年历史,传承到这一辈,人丁式微。优秀的捉妖苗子全部被驱魔司网罗了去,张道长亲自打着招牌上门招生,忽悠不到几个人。谁让驱魔司给钱,给职位,跟朝廷挂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像玉清观这么穷酸,自负盈亏,靠那点香火钱全得饿死。 张道长带领徒子徒孙开拓思路,给人做道场办法事,摆摊算卦,卖点丹药,勉强支撑起这一摊子。 只是名声越发不入流,往泥腿子那边走,与驱魔司没有任何抗衡之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哪边有前途。 张道长唉声叹气:“这次我们损失惨重,丹炉碎了几只,屋顶都要修。” 柳章与他有同门之谊,见玉清观落魄,也想伸出援助之手。 “若实在艰难,我可以想想办法。” “算了,”张道长摆摆手:“师弟,我知道你也很穷。” “……” “你那点俸禄,要养整个王府的人。平日里独来独往,也不贪污受贿、卖官鬻爵,哪来的钱。” “师父给我留了几箱古董字画。” “什么?”张道长愕然道:“我怎么没有。” “我下次让人送来。” “那就太感谢师弟了,再次慷慨解囊。” 张道长愁云散去,喜笑颜开,道:“这次你先别走,我们好好喝一杯。” 柳章道:“我不喝酒。” 张道长嗐了一声,“咱们好久都没聚了。上次跟你说的那个雪魄丹已经炼制出来,你待会带去,月圆之夜马上到了。它压制你体内热毒有奇效,这次是真的有用……”二人转过山道,从石坡上下来。 溪亭提着剑走过来,张道长看见自己的小徒弟,随口问:“饭菜准备好了吗?去抬两坛酒出来。我今日与你师叔不醉不归。” 溪亭提剑刺向柳章。 柳章弹指击剑,剑身爆裂成三段,一段钉入沙土,一段横飞上三丈远的松树。松树拦腰折断,溪亭右臂脱臼,连同短剑被震飞,跪倒在前方。众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张道长大惊。溪亭可是他最听话的小徒弟。他快步上前,握住溪亭的下颚,扒拉眼皮。 人已经陷入昏迷状态。 “这、这是怎么了?” “溪亭他为什么要攻击师叔?” “发生什么事?” 轰然倒塌的松树惊醒了众人。他们茫然四顾,议论纷纷。 张道长道:“他中邪了。” 柳章平静收回目光,意识到什么,“我去处理一些事。” 他撂下众人,来到玉清观门前。 江落还坐在柱子底下玩草。 柳章把剑架在她脖子上,逼迫她抬起下巴,道:“收起你那些伎俩。” 江落仰头直视他,笑起来,“那你杀了我啊。” 杀了她,傅溶必死无疑。 柳章解下冰丝,抓住江落的领口,就这么单手把人拎起来,走向马车。玉清观的人陆陆续续追出来,张道长冲着他们俩的背影喊:“师弟,你这是上哪去?” 柳章把江落推进马车里,“我还有事,先行告辞,师兄不必送了。” 马车飞奔而去,一骑绝尘。 张道长望着滚滚尘埃,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有些纳罕。“这么急?” 山道陡峭。江落 好几次试图跳车,被冰丝捆住,五花大绑。她随着路途颠簸在车里滚来滚去,撞得头晕眼花,“你捆着我,算什么能耐。有本事我们打一场。” 柳章道:“你打不过我。” 江落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马车急停在半山腰,差点掉在悬崖。 江落直接从车里滚了出去。 她撞到大石,停下来,狼狈地抬起头。忽然间冰丝消失了。 柳章缓缓走到她面前,注视她:“如果你输了,便配合我解开同心蛊,不许再生事。” “那如果你输了呢?” “我放你走。” “好。” 这是她为自己争取到的一次机会。 江落站直了,双脚扎根在地里,像岩石中长出来的笋。 她握手为爪,向上一抬,脚下土层爆裂。她从地底抽出一根带泥的细长竹鞭,劈面刺向柳章。柳章屹立不动。眨眼间,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江落刺了空。她遽然回首,竹鞭横扫侧后方。 障眼法无法掩盖气味,她靠鼻子找人,比眼睛看得更清楚。柳章避开第二下攻击。寒光如刃,手中的竹鞭裂成两节。 柳章劈断了她的武器。她反应迅速,就着断竹再次出手,捅向对方心口。这回柳章接了招,也让江落看清了自己是如何被反杀的。柳章凝聚内力,以掌心迎接尖刺。断竹即将洞穿他手心时速度被急剧拖慢。竹鞭寸寸爆裂成屑,飞向四方。 第19章 江落被强大的内力撞在石壁上。 她单膝跪地,喉头腥甜。她把血咽回了肚子里。 狂风吹过凌乱头发。 三次交手,次次惨败。她自不量力。第一次召唤虫族围攻竹屋,第二次诱导溪亭出手伤人,第三次不得已自己下场。她套了傅溶的招数,却不知傅溶的招数都是从柳章那里学来的。关公面前耍大刀怎么可能会赢。她不会杀人,因为根本没怎么学过。 她会的几样对上柳章全部失效了。 柳章道:“可以认输。” 江落支撑着自己,“不,我绝不认输。” 没有武器,她就是自己的武器。 …… 第17章 窥视“我警告过你,不要再兴风作浪。…… “殿下怎么是一个人回来的?” 陈叔往马车里探望,没人。柳章已经下了马车。江落却不见踪影,明明两个人是一块出去的。陈叔还以为自家殿下又像上次那样把人扔了。 虽说小丫头有点特殊,但好歹认了徒弟,怎么能说扔就扔。陈叔一路跟在柳章后头。眼看着他拐进江落房间,袖中掉出个血肉模糊的人。 原来他一直把江落藏在袖子里。 江落昏迷不醒,身受重伤。陈叔探她鼻息,气若游丝。 “殿下,”陈叔回头看着柳章,诧异问道:“小姐怎么伤成这样?” “把她抬到床上去,喂点水。” “这得请大夫吧。” “不必,”柳章道:“躺两天就好。” “这……”陈叔左看看,右看看。哪哪都伤得不轻。怪可怜的。殿下说不让请大夫。陈叔斟酌道:“要不我让人煎点药?先喂一点。” 柳章不置可否,转身离开。 回到自己卧房,关上门。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口,有一道撕裂,银色丝线垂下来,狗啃似得参差不齐。小臂内侧露出带血的牙印。 这是江落奋力一搏在他身上留下的伤,也是唯一的伤。当她发现自己怎么努力也碰不到柳章一片衣角时格外恼怒。明明知道扑过来很有可能会被一剑穿心,也要拼死咬住他。那样坚定狠决的眼神,让柳章怔住。她又不是狼。 她只是……一只虫子。 挖出内丹,江落失去大部分法力。她依附傅溶而活,没有缚鸡之力。傅溶喜欢什么,她便喜欢什么。跟在傅溶身后的样子乖巧极了。 她对傅溶言听计从,却在柳章面前张牙舞爪,一遍又一遍露出獠牙。柳章忽视她,她就故意找茬,处处作对,直到将自己逼到绝境,被打得遍体鳞伤。 此番吃了大亏。 柳章想让她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两人碍于傅溶不便撕破脸皮。实际上,谁也不可能放过谁。妖精天性自由。江落依恋傅溶,却不愿意为了傅溶放弃自由。她使出自己所有手段来反杀柳章,做困兽之斗。柳章顾忌同心蛊,不敢要了她的命,棋差一着。所以被咬了一口。 他手腕上齿痕深刻,犬牙尖利。 每次看到,就要想到那个浑身带刺的人,绝不屈服的模样。 …… 陈叔亲自煎了药,送到小姐房间。经过两日昏睡,江落已醒了。她静悄悄躺在床上发呆。有人进来,也没反应。陈叔道:“小姐醒了,正好,来喝药吧。” 江落无动于衷。 陈叔吹了热气,用勺子喂她。 她闻到苦味,下意识扭过头去,浑身抗拒。 陈叔解释道:“这是补身体的,喝了药,人就好了。” 江落拥有强大的自愈能力。哪怕流干全身的血,骨骼皮肉支离破碎,她也能活下来,并且将自己修补得跟从前一模一样。陈叔以为她怕苦,拿出一小包蜜饯,哄她,“小姐尝尝这个。小侯爷幼年不爱吃药,也是配蜜饯服下的。” 听到傅溶吃过,她才给了陈叔一个眼神。 “这是什么?” “蜜饯。” 江落吃了一颗,甜丝丝的,比冰糖葫芦还甜。 陈叔喂她吃药。 江落摇头,“我不用喝药。” 陈叔道:“喝药好得快。” 江落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臂,上面缠着布条,陈叔给她包扎的。她解开来,露出光洁的新生皮肤。陈叔前日看到的遍布剑伤已经消失,一点疤也没留下。难怪殿下说不用请大夫。江落的恢复能力,比修行者还强悍。陈叔哑然失笑,“原来是我多虑了。” 江落抱着蜜饯碗慢慢吃。 陈叔放下药汤,道:“那小姐想吃些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 江落道:“红糖包子。” 半个时辰后,江落吃完蜜饯,包子送了来。这个家里除了柳章以外,其他人都对她很好。尤其是陈叔。知她重伤初愈,让人准备了热水和干净衣裳。 江落吃饱喝足正想泡个热水澡。爬下了床,脱掉衣裳。铜镜反射出她的身形。江落的目光停留在上面。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 她从未认真欣赏过自己的人形模样。 人很奇怪,后腿长,前腿短。 柔软的皮肤没有鳞片覆盖,后背没有翅膀,不能飞行。 江落揽镜自照,观察了一会儿,她对自己的身体有点失望。 个子太矮,身体太娇小。骨骼和肌肉都不够坚硬。要是她更强壮些,一定不会被柳章那么容易打飞出去。她折磨自己一样,复盘那盘输掉的赌局,耿耿于怀。满怀惆怅坐进了浴桶中,一口气沉到水底,把脸憋得通红,直到不能呼吸,才浮出水面。 她满脸的水珠往下滚,望着房梁,一只蜘蛛顺着长丝垂下来。隔着虚空对视。 江落道:“你在嘲笑我吗?” 蜘蛛没有回答她。 江落自顾自道:“我不会屈服的。” 她伸手接住蜘蛛,闭上眼睛,意识像一根线,蔓延,伸长。如蛛网扩散。视线和听力延伸到了数十丈开外,覆盖了她的房间和院子。 楚王府的一切,像摊开的画,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每一只虫子,都是她的眼睛。蛛网迅速扩增,先是吞掉傅溶的房间。傅溶人不在,有个仆人正在擦拭他床头的花瓶。花瓶是青色的,绘制着天高任鸟飞之景。蛛网继续扩张,淹没半座楚王府,进入竹林,从缝隙里溜进竹屋。 江落从未以这样细致、无孔不入的角度观察过竹屋。 所过之处,分毫毕现。 层层书架,堆满书籍古卷,箱子里插满法阵小旗,博古架中防止各种不知名法器。 桌案上笔架林立,宣纸整齐,砚台一方,镇纸两只。墨石条盆中生长着一丛兰花。花影下掩着一方古琴。窗帘放下来,挡着阳光。主人应该不喜艳阳,长居阴凉处。睡眠不好。香炉中有熏艾痕迹,艾草可以助眠安神。 “小姐已醒了。” 陈叔刚进来,同柳章汇报什么。 柳章在竹帘子后坐着。 陈叔道:“她不愿意喝药,只肯吃蜜饯。” 柳章道: “随便她。” 陈叔道:“既存着师徒的名头,也算缘分一场,殿下慈悲心肠,何不宽待些。” 柳章伸出手,从陈叔肩膀上抓住一根丝。他看见了无数根白色透明的丝。从屋顶来,也从地底下来,四面八方。浴桶中的江落猛然睁开眼睛,掌心剧痛。蜘蛛陡然起火,熊熊燃烧,顷刻化作黑灰。虚空的蛛网也付之一炬。她惊魂不定,紧接着门从外面踢开。 柳章出现在她的房间。 江落猝然转身,望着逆光中走来的身影。 “你做什么?” “我警告过你,不要再兴风作浪。” “我又怎么了,”江落蹲在花瓣里头,只露出脑袋,“我正在沐浴,你突然冲进来。” 柳章将一根蛛丝捻做黑灰。 他审视着江落,眼神冰冷而厌烦。 江落鼓起腮帮子吹花瓣,“所有虫子,都是我的眼睛。你杀不完的。” 屋外的风溜进来,游走在每一个角落。 柳章衣带飘动。 那瞬间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精彩。 江落难得瞧他吃瘪,适时道:“我想什么时候看你,就什么时候看你。” 不管是吃饭,还是睡觉。永远有一双眼睛在暗处,观察着你。你知道是谁,但拿她毫无办法。两人在一轮又一轮的对抗中不断试探对方底线。谁也无法除掉谁,导致了这样一个僵持的局面。江落忽然开窍,打开新思路。打败柳章,未必要从武力上。 她可以想办法让他难受,让他忍无可忍。 “你不让我和傅溶待在一起,那我们俩待在一起好了。” 江落趴在浴桶边缘,歪着脑袋看他,道:“师父?有我陪着你,你觉得如何?” 她伸出自己的手臂,“你不是喜欢拴着我吗。” 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柳章沉默了,大概是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 江落用花瓣砸他。水花荡漾,露出肩背的线条。 第20章 柳章退后半步。 江落道:“咱们就日日夜夜栓在一起。” 她从水里爬起来,还想再说点什么。柳章却不接招。大概是这招着实恶心,叫一个体面人难以招架,怎么回答都有失体统。柳章黑着脸,转身离去。顺便还把门摔着关上了。从他的反应江落意识到人族与虫族的重大差异。人有羞耻心,禁忌话题非常多。 傅溶曾气急败坏告诉她别说“交/配”那个词。 可那不是很正常吗?跟吃饭喝水一样。江落眼前漆黑,有个东西盖在她脑袋顶。柔软冰凉,她抓下来一看,竟然是柳章的外袍。他为什么要把他的衣服给她? ……虽然这个人非常讨厌。 但是,气味还挺好闻的。 淡淡的,凌冽的,介乎竹笋和竹子之间的味道。 江落回想起自己咬过他一口,尝到了他的血。奇怪,她明明不爱吃肉,也不爱吃人,为什么会对柳章产生异样的冲动。她渴望打败他,杀掉他……甚至是吃掉他。 江落把柳章的衣裳挂在屏风上,让他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开来。这样她就会时刻保持警惕,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输掉的耻辱。她来回踱步,思考下一步怎么做。 经过铜镜,看到自己的身体,她忽然冒出个奇怪的问题。妖分雌雄,人分男女。柳章是男的,大概也跟她不一样。 他脱掉衣裳后长什么样呢? 第18章 管教无方“师父叫我做什么?”…… 溪亭奉师父之命拜访楚王府。 他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在外头张望。 门房还以为是来要饭的。瞧他一身寒酸,灰布道袍洗得发白,上有莲花纹路,才意识到来自玉清观。 溪亭自报家门,随他们入内,静候柳章。仆人上了一些新鲜茶点,倒没有拜高踩低的势利眼,客客气气。溪亭从未来过楚王府。他局促坐着,只敢半个屁股挨着椅子。 悄悄打量屋内黄花梨木的椅子,梁柱上的精美雕花,以及身后的青花瓷瓶。王府之富贵气象,无一不给人心理上的压力。 他进来时大气也不敢喘,恨不得垫脚走路,怕鞋面上的黄泥弄脏地板。 楚王府跟柳章一样神秘。 名义上,柳章是他们的师叔,然而真正跟楚王府熟络的,只有师父一人。他们这群晚辈见到柳章都噤若寒蝉。因柳章实在是过于正经的一个人物,年纪轻轻,不苟言笑,天外仙人般的做派,又是那样高贵出身,与他们这群人有着云泥之别。 昨夜师父派任务给溪亭,让他往楚王府走一趟。 师兄们个个羡慕他能去王府做客。 溪亭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摸黑把自己那件补丁最少的道袍洗了三遍,天亮时还没干,他穿上身。赶路进了城。城里没人笑话他,但他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他把袖口的补丁藏了又藏,忍着口渴,不敢喝茶。片刻的煎熬后,柳章来了。 “师叔。” 溪亭豁然起身,结结巴巴道:“弟子溪亭拜见师叔。” 柳章道:“不必拘礼。” 溪亭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包,翻开来,里头有只木盒。“上回师叔走得急。东西忘带了,这是雪魄丹,师父命我交给师叔。说师叔服用后若有什么问题,及时传信给他。” 他的来意,柳章已经知晓。 柳章身怀旧疾,深入骨血,难以痊愈。一到月圆之夜他体内的热毒便会发作。不能运功,需进入冰窟打坐,压制热毒。张道长苦炼丹药,希冀于找到一枚万全良药,为他根除此症,这么多年送往楚王府的丹药不胜其数,奏效的几近于无。 柳章奉劝师兄看开,不必在此事上浪费时间。热毒与他共生,他已经习惯了。张道长就是不信这个邪。 “若不为你除了这祸害,我怎么对得起师父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师弟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我一定能炼出来。” 张道长言之凿凿,柳章劝诫无果。 张道长发挥奇思妙想,练出的丹药千奇百怪。口感和味道都很难形容,柳章不便辜负他一片好意,都吃了。有时候吃了会吐血,有时候症状会加重,没人知道里头到底加了什么东西。柳章感觉长此以往,他可能会有汞中毒而死的危险。 怀着复杂心情,柳章打开木盒,其中盛放着一颗珠子,色纯白,晶莹剔透。 据说这东西叫做雪魄丹。 第三十三个版本的雪魄丹。 柳章心态彻底放平了,对它唯一期盼是不要使人吐血,道:“我收下了,替我谢过你师父。” 溪亭办完正事,扑通一声跪在柳章面前,磕头,“弟子上回迷了心智,冲撞师叔,还请师叔赎罪。” 柳章把人扶起来,道:“不关你的事。” 溪亭羞愧难当:“弟子铸下大错……” 柳章道:“你中了邪,行事并非出自本心。” 溪亭道:“弟子修为浅薄,鬼迷心窍,给师父和师叔添麻烦了。” 师父派他来楚王府送东西,也是为了把上次攻击柳章的事情说清楚。溪亭什么都不记得了。当日情形,师兄一五一十同他回顾。他跟听天书一样。他怎么会无缘无故攻击柳章呢?他怎么敢?师兄们说还好没有酿成大错。 这么多人肯定不会骗他,溪亭自我怀疑,他真的中邪了。 柳章吩咐仆从,道:“去把小姐叫来。” 片刻后,江落来了。她穿一袭鹅黄裙衫,手握着个吊坠,步伐轻快,从溪亭旁边走过去,像一只翩然蝴蝶。溪亭记得她的名字和相貌。两人在石柱下说过话,就在捉黑熊精那天。可溪亭不记得他们俩是如何告别的,好像,没有告别。 江落像是没看到他一样,径自走向柳章,问道:“师父叫我做什么?” 柳章道:“去给溪亭赔礼道歉。” 江落从善如流,转向溪亭。 “我错了。” “这……” “是她捉弄你,引你伤人。” “啊?”溪亭愕然道:“这样吗?” 柳章给了江落一个眼神。 江落手里玩着坠子,打量溪亭,道:“我觉着好玩,逗逗你。” 溪亭讪讪道:“我还以为是我自己发疯。” 江落似笑非笑。 溪亭试着说服自己,道:“我想,你也不是故意的。” 江落道:“我就是故意的。” 柳章呵斥道:“江落。” 江落咬着自己 的手指头,道:“好吧,是我的错。我给你赔偿。” 她顺手拿起桌上茶杯,挤破手指放血,递给溪亭,“给你,包治百病。” 溪亭不敢伸手接,求助似的看向了柳章。 柳章道:“我管教无方,你别放在心上。” 师叔都这么说了,溪亭哪还有二话。他有些怕了江落,低下头去,嗫嚅道:“师叔,东西已经送到,我这便告辞,回玉清观跟师父复命。” 柳章不好强留,让人好生送溪亭出去。 江落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笑。柳章回过头,一记眼刀横过来。她忙不迭收敛笑容,擦了擦手指上的血,道:“师父把我叫过来,还有什么事。” 柳章道:“傅溶教你读书写字,礼义廉耻,一个字都没学会吗?” 江落道:“是啊,没学会。” 柳章让她去抄道德经。 三百遍,抄到手抽经。江落一边偷懒一边乱画。 柳章说没写完不准吃饭。江落开始诅咒他。 柳章置若罔闻,任由她骂去。独自回到房间,打开密室通道。他携带木盒进入了密室。这是一座天然寒冰开凿而成的冰窟,寒气逼人,依靠法阵维持低温。无法点蜡烛,墙角镶嵌夜明珠照亮,光影幽微如水,仿佛晶宫鲛室,美得肃杀而凌冽。 柳章端坐在冰榻之上,打开木盒,雪魄丹流转着奇异光芒。 今夜正是月圆之夜。 十年,每一个月圆,他都待在这里。 柳章已经习惯与酷寒为伴。他服下雪魄丹,静静等待热毒发作。 片刻后,他额角开始冒汗,进而凝结成霜,冰雪覆盖了他的睫毛和鬓角。整个人在冷热交替中变得热气腾腾。一股戾气犹如毒蛇般蜿蜒入侵,在他体内横冲直撞。阻塞经脉,导致气血逆流。他不能运功压制,否则会招致千百倍反噬。所能做的唯有忍受。 等待天亮,天亮就好了。 热毒席卷而来,漫长的煎熬和折磨使得他脸色苍白,身体僵硬。他身处水深火热的地狱,遭受凌迟。无形的刀子一片一片剔开皮肉,抽筋断骨。那种非人能承受的剧痛,浸入五脏六腑,腐蚀了他。让意识渐渐变得恍惚,支离破碎。 他感觉自己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戾气悬崖勒马,为大网捕获。雪魄丹起了作用。两股力量狭路相逢。柳章睁开眼,心口剧痛,腥甜涌上喉头。他扭头吐出一大口血…… 浓烈气味随着无形触须蔓延,唤醒了还在抄书的江落。江落鼻子动了动。她像是闻到血的狼,陡然血脉偾张,兴奋感直顶向了天灵盖。攻击欲/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一边闻,一边寻找。穿过半座楚王府,来到竹屋内。她知道那是柳章的血。她尝过。 第21章 只有他的血带这种味道。 江落进入了柳章房间。竹屋内空无一人。气味将她引向内室,引向了一面墙。柳章一定在在墙后。江落四下摸索,手指探到一副挂画后的凸起,轻轻旋转。墙后出现通道,柳章正在打坐。他苍白的面色凝结着一层冷霜。 江落亢奋到极点,甚至忽略了严寒,手脚并用爬到他的床前。柳章心神入定,双目紧闭。似乎没有察觉到入侵者的存在。江落试图触碰他衣角,凉的。如此坚若磐石之人,心肺也是冷的吗? 江落目光灼热,眼神似乎能穿透布料,看清他的五脏六腑。 柳章受了伤,唇上残余血迹。 床下有滩凝聚的血。 他怎么了? 柳章内力深不可测,谁能把他伤成这样? 江落心存疑虑,试着探他脉象。脉搏微弱,气若游丝。人好像陷入昏迷了状态。江落攀着他的膝盖,支起上半身,凑近去欣赏他唇上那滴血。又红又艳。她就是被这血的味道吸引而来。一种奇异的香。 两人离得很近,近得能感受到柳章的呼吸。 江落正想把那滴血吃掉。 柳章睁开了双眼。 江落猝不及防地僵住,抬起眼,睨着他。 两人保持着呼吸缠绵的姿势,谁也没动。场面一触即发。仿佛生死对决,谁先动就会暴露软肋。极尽近距离下微表情全部展现在对方眼底。 柳章开口道:“你杀不了我。” 江落道:“我知道。” 柳章道:“下去。” 江落不想就此善罢甘休。 她还饿着,什么也没尝到,怎么甘心。 于是她做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举动。江落搂着柳章的脖子,在他嘴角舔了一下。然后如愿以偿,被他一掌打飞。江落在地上滚了三圈才停下来。她捂着胸膛,怀疑自己的肋骨被柳章打断了。一点甜头需要付出巨大代价。柳章仍然端坐在床上,似一尊无情佛像。 受了伤,还这么凶狠。 江落扶着开裂的肋骨缓缓站起来。 密室幽暗,夜明珠闪烁着微光,看不清柳章的表情。 柳章大概是没什么表情,他说了句:“滚。” 第19章 鬼迷心窍谁也休想抢走她的奖励 江落心下判断,就算柳章只剩三成内力,自己也是打不过的。硬碰硬的话,估计是自讨苦吃。她的伤才好,暂时不想放弃这具身体。故而十分识时务。柳章让她滚,她决定麻溜滚走。来日方长,还有机会的。江落走到门口,舌尖上的余甘未散。她并非毫无收获。 “站住。”柳章又叫住了她。 江落把迈出去的脚步收回来。 柳章沉默了片刻。 江落舔了舔上颚,问道:“怎么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 江落一步步朝他走来,眼神带着几分期待。 妖精皆嗜血,且不知廉耻。柳章道:“去找净月草。” 江落道:“什么草?” 柳章道:“天亮之前,找到一株净月草,交给我。” 江落道:“我为什么要去找那个?” 柳章为戾气所伤,需以净月草入药,“我有用。” 这种草药生长在悬崖峭壁,月圆时开花,枯荣只在一夕之间,能净化戾气。今夜正是十五,错过的话需要再等一个月。柳章可以差侍卫去城外栖霞山找,但看着眼前人,其实江落是最好的人选。“你号令虫族,找一株草药,不是什么难事。” “你求我,”江落道:“我兴许会答应。” “别做春秋大梦。” “柳章,我不听从你的命令。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会让厨房取消你的三餐供给。” 柳章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波澜不惊道:“我让你吃不到包子,天天吃土。” 江落被踩中了尾巴一样,猛然惊醒,“你敢!” 柳章道:“试试看。” 江落出不去,如果柳章断绝饮食。她就只能靠蚂蚁给自己运输食物,吃树叶草根,人的胃口一旦被养刁了,很难再回去吃糠咽菜。虽然不吃也没什么,但她正在长身体。挨饿过度的话,身体就会自动进入休眠状态。所以,柳章这威胁,打到了她的七寸。 柳章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道:“你可以选择不吃。” 江落遭此挑衅,恼羞成怒,嘴硬道:“不吃就不吃,谁稀罕。” 两个时辰后。 她提着一篮子净月草,用力摔在柳章面前。 带泥的草药撒了一地。 柳章打坐结束,稍微平复,“用不了这么多。” “不是有用吗,”江落气愤不已,抬腿把草药一踢,“我让你用个够!” “……”柳章捡起草药,“下次有需要,我会找你的。” “你把我当你的奴隶吗?” “不,”柳章纠正她:“是当成徒弟。” 柳章绕过她出门,离开密室,“过来熬药。” 点了个小炉子,给她一把蒲扇,让慢慢扇。药得文火慢熬。 江落越扇火越大,恨不得把炉子烧了。 柳章伸手握住扇柄。 两人手指相碰,一触即分。 自从尝到那颗血珠,江落整个早上都沉浸在晕眩当中。时而暴怒,时而冷静。像是血里带酒,让她喝醉了,神魂摇荡。飘飘然忘乎所以。对柳章的憎恨和厌恶似乎都没那么深刻了。肌肤接触时,江落感觉到一丝酥麻的痒意,浑身敏感。 她忘记自己还在生气,干巴巴道:“我不熬。” 柳章教她掌控力度,道:“听话。” 江落道:“我……” 柳章道:“你熬好了,我让厨房给你做龙须糕。” 江落思路再次跑偏。不知道为什么,柳章的声音能让人走神。 仿佛羽毛在心尖上挠了一下。 “我不稀罕。”她顿了顿,将龙须糕三个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问:“龙须糕是什么?”她吃过荷花酥,桂花糕,绿豆糕……还从未没吃过什么龙须糕呢。 “龙的胡子做的吗?” 她陷入联想,手中扇子不由得停了下来。 柳章道:“别停。” 江落下意识依照他教的频率,慢慢地扇起来。 柳章点点头,表示这下对了,道:“你熬好了就知道了。” 江落听了这话,心痒难耐。柳章的血像迷/药一样,后劲特别大。她明明讨厌这人,却忍不住按照他说的去做。她心里的念头摇摆不定。一会儿觉得自己决不能屈服于柳章。一会儿又觉得没有龙须糕,再啃他一口也是好的。能得到甜头,干点活又怎么样呢? 江落精神恍惚地蹲在小炉子前。柳章看着她专注模样,并不知道她正在面临怎样的思想挣扎。或许他说错了,妖性也没那么难驯。顺着毛捋一捋还是能够听懂人话的。 陈叔路过时,道:“小姐,我来扇吧。” 江落脑子里迷迷糊糊。 陈叔接过她扇子,她陡然醒悟,劈手夺过:“不。” 谁也休想抢走她的奖励。 …… 月圆之夜艰难度过,柳章受了内伤。他写信回复张道长。改进后的雪魄丹确实起到了作用,比之前好得多。美中不足的是药性过激,两股力量碰撞,有玉石俱焚之效。 为免爆体而亡,他不得不运功压制,导致被戾气反噬,受伤吐血。他在信中表明谢意,恳请师兄以后别再为他炼丹了。信送去玉清观,另附带几箱古董字画,那是上次约定好的。 柳章服下净月草煎服的汤药,净化体内戾气。 江落得偿所愿吃到龙须糕。 双方各有受益。他们找到了另外一种相处方式,维持暂时和平。 几天后,江落幡然醒悟。她似乎一瞬间从那种奇怪的状态中挣脱,三魂六魄归了位。 她看着眼前药钵,十分诧异,自己竟然在给柳章煎药。她将药钵踹翻,又把怀中藏起来的龙须糕摔在地上。仿佛酒醒之人忽然意识到自己干了堆蠢事。 她惊魂不定地想,怎么会这样? 她第一次尝柳章的血,隐隐约约感觉不太对劲。他的血为什么是香的。这次月圆之夜,更变本加厉。她竟鬼迷心窍,忘了仇恨,忘了被圈禁的屈辱。全心全意屈服于他的命令。她身上流着万蛊之血,只有她控制别人,没有别人控制她的道理。 柳章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他的血能有什么功效? “小姐你怎么了?”仆人看见药钵倒了,忙跑过来。 “你没事吧?” 仆人扶起药钵,又觑着江落的脸色,“是不是被烫着了?” 江落回过神,看着满地汤水,道:“没有。” 仆人道:“要不我来熬,小姐几天没睡觉,回房歇会儿。” 江落问:“我多久没睡觉了?” 仆人道:“得有三四天,不睡觉,也没怎么吃饭,就守着药钵。陈叔劝您去休息您还不肯。” 第22章 江落奇怪问:“为什么?” 仆人笑了笑:“您自己不肯,我们哪知道啊。大家都说,你担心殿下,担心得寝食难安。” 江落浑浑噩噩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先前好像一点也不困,现在清醒了,脑子都要炸了。就跟以前误食**一样,头脑兴奋,三五天睡不着。江落扶着额头缓缓躺在床上,半天才缓过来。她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复盘那天晚上的所有细节。可以确定,是柳章的血有问题。 难道柳章是一只**吗? 江落脑海里走马观花,不由自主复现冰窟里的画面。头顶是冰,脚底下也是冰,柳章坐在夜明珠照不亮的角落里,像是这颗冰蛋里孕育的神灵。那样洁净,不可亵渎。她是第一个入侵者,意外发现神灵并不是那么干净。 他受伤了,脸上沾着艳色的血。血是引诱人摧毁他的原罪。 他的肌肤素白近透明,衣裳薄得能滑下来,似受过痛苦万般隐忍的模样。他希望结束那痛苦,他难道不是在渴求什么吗?我只想成全他而已。 意识再次游走到了悬崖边缘,岌岌可危。 太可怕了。江落用力掐住眉心,用拳头捶了两下脑袋。 冷静,冷静! 深呼吸。是后遗症? 不对,肯定是柳章在跟她斗法,故意迷惑她。 她决不能落入他的圈套。 江落猛然翻身坐起,冲出门,来到水井边。她打了一桶冷水,兜头淋下来。从头到脚,透心凉,体内躁动的血终于渐渐平息。她长舒一口气,就着桶里剩余的水洗了把脸。井边生长着一株松树。她背靠树身,仰头望天。长安的天空空旷无比,和南荒一样。 不知不觉她来到楚王府大半个月了。她待在南荒,一百年的经历都没有这半个月多。两相对比起来,从前的生活简直浅薄如白纸。 江落抹掉满脸水珠。 她必须冷静下来。柳章将了她一军,她得稳住。 “师父。” 江落端着汤药,敲响了竹屋的门。 屋里点着蜡烛,明显有人。方才陈叔说殿下这几天没出去,一直在休息。 也不知道他的伤好了没有。 江落淋完冷水,已然心平气和。她换了身衣裳。截下旁人熬好的药,转奔竹屋而来。 “师父,我来给你送药。” “进来吧。”半晌后,柳章才回答。 推开门,江落放下了托盘。 柳章身着单衣,歪在榻上看书,颇有闲情逸致。气色似乎比之前好了许多。 江落把药端到他跟前,“师父好了些吗?” 柳章眼皮也没抬,淡淡道:“嗯。” 江落道:“药熬好了,你趁热喝。” 柳章不急着喝药,“放着。” 江落便将汤药放在小案上,她转过头,拿起旁边的纸包,剥开来。用勺子盛着一颗蜜饯,喂到柳章嘴边,黏腻糖丝粘上了柔软的薄唇。 柳章被她怼得猝不及防,停留在书本上的目光愕然抬起来。江落蹲在榻下,殷切注视着他,像是关心师父身体的好徒儿,“陈叔说,傅溶吃药怕苦。师父是不是也怕苦?” “来,”江落道:“吃了蜜饯,就不苦了。” “我不吃……” 柳章刚要拒绝,江落把勺子怼了进去。 他被塞了一整颗蜜饯。 江落问道:“甜吗?” 食物已然入口,柳章不便吐掉。他皱起眉头。 “你是不是下了毒?” “怎么会呢,”江落自己也吃了一颗,“我怎么会给师父下毒。” 她掏出帕子,凑近些许,为柳章擦拭嘴角糖丝。 柳章不习惯这样的近距离。 他下意识偏头,目光偏到了别处。 江落得寸进尺,手指有意无意蹭过他下唇,道:“礼义廉耻,我或许没学会。但记得书上有一句,百善孝为先。师父收留我住在府里,供养衣食。我岂能不孝?” 柳章听到这别开生面的话,倒觉得新奇。两人针锋相对,斗了那么些天。江落忽然转了性子,要做他的好徒弟,谈起孝道。 第20章 讨好师父“好,我听师父的话。”…… 柳章打坐养神,调养内伤,体内的戾气逐渐得到净化。 三五日功夫终于恢复。 张道长写信来,问他安康否,并表明歉意,让他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说下一个版本的雪魄丹必然能根除他的旧疾。柳章劝他忙自己的事去。 江落日日送汤药前来。 她准时准点,每日赶在黄昏日暮,楚王府点蜡烛的时刻,敲响竹屋房门。不轻不重三下,得到柳章允准,才进来。她令行禁止,柳章不让进来,她便将汤药放在门口。有时候除了汤药,还顺带一小包蜜饯茶点之类,甜得齁死人。都是她自己爱吃的,以为人人喜欢。 柳章从不吃那些东西。 偶尔竹屋门没关,江落自然进来了。 她落落 大方,仿佛徒弟探望师父天经地义。提着食盒,挤到书案边,推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符纸和笔墨纸砚,也不管柳章正在做什么。她打开食盒,将一盘盘糕点摆在他面前。柳章卜卦所用的龟甲被她推到角落里,他的思路中断,心生不耐,“你先出去。” 江落但凡进来了,就不会轻易出去。 “师父,尝尝看。” 江落拿起一块兔子形状的糕点,向他献殷勤,道:“这是我亲手做的绿豆糕。” 她脸上和头发上都沾着白面粉。 今日学习制作糕点,忙了一整天,成果斐然。 柳章听陈叔说小姐积极进取,颇有孝心。前几天给师父熬药,日夜不休。今天又学着做糕点,险些把厨房点着。她扬言一定要让师父吃上自己做的糕点。 “刚出锅的。” 江落捧着糕点,吹热气,手指头被烫得通红。 吹凉一点,奉送到柳章唇边。她的眼神诚恳而热烈,满怀期待,央求道:“师父,尝一尝吧。” 柳章不知道她那里学来的做派。 黏黏糊糊,将对付傅溶的那一套,完整挪到了他身上。 他不吃这一套。 江落便锲而不舍,软磨硬泡。 看样子今天他不吃糕点,她就赖着不走了。柳章不胜其烦,他放下龟甲,在下禁言术和把她扔出去两个念头摇摆一瞬。 他的目光被那几盘糕点捕捉,桌上摆着四盘糕点,从左到右,由劣至优。第一盘像泥巴,第二盘有了形状,水放太多,比较稀。第三盘逐渐立体。第四盘端在她手里,是她的得意之作,形状和香味都有了。她是认真学过,并非胡闹。 柳章问道:“谁教你做的?” 江落道:“刘婶。” 她骑在柳章的椅子把手上,笑盈盈道:“师父,咬半口好不好?” 这坐得实在太没规矩了。柳章道:“你先下去。” 江落道:“我下去,你就吃吗?” 她麻溜退后,站直了。 柳章却不碰点心,“你自己吃吧。” “我吃了好多。” “我不用吃东西。” “不会饿得难受吗?” 柳章是个寡淡之人,觉睡得少,食欲几乎没有。偶尔陪傅溶用膳才会吃一点东西。傅溶走后,就不吃了。江落观察到这个奇怪的细节。她听傅溶说过,修道之人有辟谷的习惯。她好奇柳章怎么忍得了口腹之欲。绿豆糕这么香。 江落给人塞东西吃这个习惯非常恶劣。 柳章被迫尝了一小口,他虽然对江落抱有看法,但江落确实找来了净月草,给他熬过许多天药。无论真是孝顺,还是居心不良。伸手不打笑脸人。江落如今服了软,有往好的方面发展的趋势。这对柳章和傅溶来说都是件好事。至少府里能消停一段时日。 柳章没有拂她的面子,敷衍道:“我吃了,你出去吧。” 江落道:“味道怎么样?” “一般。” “你都没仔细品尝。” 柳章不肯再吃,江落端详他咬过的缺口,指甲盖那么大,能尝出什么味道。她将剩下的放入自己的嘴中,一口吞了,道:“明明很好吃。” 糕点糊在嗓子眼里。 那一口太大,又干,江落噎住了。她锤了两下胸口,糕点不上不下堵着,憋得人面红耳赤。柳章本来倒了杯水要自己喝,看她那咳得死去活来,把水先给她。 江落就着茶水把那块秤砣咽到肚子里。 这盘绿豆糕定了型,不似前头杰作稀烂如泥,她以为大功告成,急不可耐端了来找柳章。自己都没舍得尝第一口,谁想到这么硬。确实不太好吃。江落灰头土脸的,也有点失望。傅溶夸她聪明,学什么都学得很快。可点心做了一天就这个水平。 她端起那盘疙瘩绿豆糕,垂头丧气,“算了,我拿去倒掉。” 柳章尝着,也没有那么难吃,“下次多放点水。” “好,”江落道:“我明天接着做,做好了,再孝敬师傅。” 第23章 她明天竟然还要做。 柳章不由纳闷,瞥了她一眼:“你为什么非要做点心?” 江落郑重道:“我在讨好师父啊。” “讨好我?” “我打不过师父,吃的住的都靠师父。我孝顺些,免得师父生气,断绝我的食物来源。” 原来是为了柳章那句话。 柳章随口一提,倒也没指望靠食物拿捏江落,大妖又不可能被饿死。 “以你的体质,完全可以不吃东西。” “可我会很难受啊。” 江落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饿得难受。” 柳章道:“不必讨好我,只要你安分守己,想吃什么,同陈叔说就是。” 他给江落吃了一颗定心丸。 那日他们打赌,江落输了,她须得配合柳章解开同心蛊,不再生事。 她若遵守承诺,柳章不会有意为难她。 江落权衡了一番,道:“好,我听师父的话。” 柳章道:“去吧。” 江落端走点心,把桌面上的东西一一归位。她竟然记得自己弄乱的顺序,没有瞎摆,龟甲放到原处,镇纸挪开,连带着桌面上的糕点渣收拾得一干二净。姑娘家的温柔细致,竟也能在一个妖精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毕恭毕敬退出去,把门轻轻关上。 “师父早点休息。” 那一架似乎真让江落吃到了教训。 江落再也不瞎折腾、没事找事了。她认真学习做糕点,闲暇时候,翻开道德经,抄她没抄完的功课。柳章罚她三百遍还没完呢。 她不紧不慢地写,不论好坏,写完一遍,送去竹屋给柳章过目。柳章没功夫看,她就找个角落放着。一张接一张地堆起来。柳章逐渐对她不再排斥,她获得了进出竹屋的自由。 其实竹屋也不是什么神秘禁地,就几间屋子。 里头大多数时候都比较杂乱。 柳章很忙,不是在画符纸,就是在修法器,夜深了还捧着一本古籍。江落原以为他是那几天很忙,后来发现夜夜如此。几乎很少看到他睡觉。 西面两间屋里放置着成堆的来信,由一个仆人抱进来,据说是月底送一批新的。有时候实在太多了,柳章看不过来。仆人便先拆开,做一个分类。 江落用小刀剔开信封。 她总赖在竹屋,闲着没事,就帮忙干点活。 柳章也没赶她,她想干便干。 绝大多信件是从一个名叫屏山县的地方寄来,咨询柳章某只大妖的弱点,要么请教他修复法器,又或是身中妖毒,托他帮忙寻找一味药……千奇百怪,都要找他帮忙。柳章对这个县的人有求必应,能回信的回信,能张罗送药的送药,比活菩萨还灵验。 有些人干脆向他许愿,求姻缘,求生儿子,还有求万金万两,这些离谱的要求柳章统统爱莫能助,不作回应。而一些掺杂其中的情书,源于春心萌动的少女。她们爱慕柳章,写一些风月情词,信笺中夹带干花香草,表明心意,这些柳章也是不回的。 “屏山县是什么地方?”江落问送信的仆人。 仆人名叫赤练,常给柳章打下手,比较沉默寡言。他就像是竹屋里的影子。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江落看见过他好几次,两人从没说过话。 赤练一边拆信一边分类,道:“屏山县在西南一带,临近大梁国门,是个偏远之地。” 江落没听说过,“他们为什么给师父写信?” 赤练道:“殿下曾去屏山县除妖,那儿的人为殿下立了生祠,供奉香火。他们遇到了难处,便往里头塞信,当地县令每月会将信件收集,寄往长安楚王府。” 原来如此,难怪这么多。 江落又问:“为什么这个地方立生祠,就有求必应呢?” “屏山县背靠墨山,与妖域相邻。为了抗击妖魔,曾死伤数十万百姓,尸横遍野。殿下说,屏山之民,同心死义,坚贞不屈。屏山之火不灭,则大梁不灭。人族永存。所以,合理的求助,殿下会尽量帮他们。” 两人拆完几堆信,分好类别。 赤练将一部分信件放到书桌上,供柳章查阅。其余的收到箱子里。江落手里还有一张在看,上面的字句文绉绉,她看不懂。纸是红色的,留有胭脂痕,浸过兰花汁子,墨水也是花粉调配出来的。香气淡雅,透过纸面。 “这张要留给师父看吗?” 江落举起信纸,她依稀认得几个字,道:“借精生子。” 赤练咳嗽两声,表情尴尬,“呃, 这个就不用了。” 这时候柳章走了进来。 赤练一把夺过信纸,塞进箱子里,锁上。动作快得仿佛在销赃。江落看了看赤练,又看了看柳章。柳章刚修好一样法器,是条三尺长的银鞭。他握在手里检查,江落眼前一亮,立即把信笺抛之脑后。 她眼睛长在了那条鞭子上,蹦蹦跳跳凑到柳章跟前,像只松鼠,“师父,信都拆好了。” 他们俩整整拆了一个上午。 分了类,看起来会轻松许多。 江落眉飞色舞给自己邀功,道:“师父,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柳章道:“都是赤练拆的。” 赤练不敢居功,道:“小姐也拆了很多。” 江落索性将这桩活儿揽下来,“以后每个月让我来拆信吧。” 柳章精力有限,多一个帮手,比多一个闯祸精强。 “随你。” 他顺手将银鞭放在桌上。 江落倒了一杯茶,递给柳章,偷瞄了好几眼。 背着手,越蹭越近,悄悄摸了一把。九节鞭,光滑锋利。她对细腻手感暗自赞叹,不知不觉已经握在掌心。柳章打量她做贼似的小表情,道:“别碰。” 江落欲盖弥彰收回手,道:“我就是摸一摸。” 她心痒难耐,“这个叫什么呀,师父?” 柳章道:“没有名字。” 江落道:“能给我玩玩吗?” “会划伤手。” “没关系,切掉了手指头,我也能再长出来。” “说得这么轻松,不疼吗?”柳章问道。她受过很多次伤,愈合能力强得惊人。 “也不是不会疼,”江落想了想,道:“如果我忽略,疼就会消失。” 这是虫族的生存法则。 遇到威胁和伤害,无可避免的情况下,舍弃四肢和尾巴,优先保住躯干和头脑。身体上的疼痛是有选择性接受的,不至于因为剧痛而昏死过去。 所以随时可舍弃的手脚相对来说没那么重要。这一微小的差异导致他们无法像狐族、蛇族和翼族那样修行。他们过于弱小,小到无法生出誓死保全自身的勇气和力量,生存更像是个选择题。 舍弃,苟活。或者直接死去。 “不要随意伤害自己。如果你想修行,就必须认可自己的每一部分存在。” “我一直是这样的。” “不,你是一个整体。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便永远是蠕虫。” 柳章的话充满禅意。 这还是第一次,他对江落说出告诫,以师父的角度。 她想成长,必须跳出虫族的局限性,去思考该如何修行。她悟性非凡,第一次看见傅溶用双腿走路,便学会了走路。观察人类用双手吃饭洗脸,有样学样。她的言行举止皆与人族相同,可那只是单纯的模仿。她需要理解,才能进步。 “好,”江落道:“师父说的话,我会记在心里。” “你现在还不适合拥有武器。” 柳章喝了一口茶水,道:“银鞭还需要锻造,过段时日,再拿给你。” 这么说来他打算送给她。 江落收获意外惊喜,喜不自胜,忙道:“那说好了。” 柳章道:“说好了。” 江落道:“谢谢师父。” 第21章 图穷匕见“那我就该去死吗?”……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惦记着没到手的银鞭,江落决定好好表现。 柳章收信,必定要回信。 她很有眼力见地在边上研墨。 柳章挑灯翻阅纸张,一目十行地扫过,下笔回复。短则两三句,长则三五行。经过赤练筛选的信件大多言之有物,奔着求知或解决难题而来。 屏山县妖雾弥漫,百姓世世代代同妖精打交道,所思所求,不过铲除妖邪,谋一个太平安宁。修道的,柳章为他们讲述如何布阵画符。 求药的,他奉送丹药。误入歧途的,他指点迷津……许多字句无需思考便汇入了笔下,他心有章程,回复得很快,江落研墨的速度赶不上他书写的速度。浩如烟海的信纸铺满了整间屋子,等待晾干寄出。 发亮的墨字恰如黑夜中的星星,在千里之外为某个人闪烁光芒。 那些临近地狱而苦苦挣扎的人们,怀揣着希冀写下祈祷,一定想象不到,他们的神明坐在单调竹屋中,彻夜不眠,用一只笔杆,写下能救命的只言片语。 第24章 江落磨到后半夜,站着睡着了。 柳章没有叫醒她。 她打了个盹,醒来时,天已大亮。她睡在椅子上,身上盖着一件外袍。柳章不见踪影,满地信纸都已收拾干净。砚台的墨条足足短了大半截,不知道究竟写了多少字。 赤练推门而入,端着盆清水,将桌上的墨点子擦拭干净。 江落揉着酸痛的脖子,感觉是落枕了,她恍惚地站起来。脖子还是木的。人干嘛要长脊椎呢,她当虫子的时候从来都没落过枕。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小姐,”赤练闻言,看向了她,“你昨晚在这睡的?” 她身上还披着柳章的外袍。 江落感觉赤练的眼神有些古怪,“那些信呢?” 赤练道:“已经寄出去了。” 效率不是一般的高。江落环顾四周,又问:“我师父呢?” 赤练指了指外头。 江落离开竹屋,沿石子路走到竹海尽头。 不知不觉这条路也走得熟悉起来。 傅溶说,开春后,竹林里会长出很多笋。他说明年带她一起挖笋。鲜笋炒肉最好吃,笋干炖鸡汤味道一绝。江落以前吃笋,都是生吃的,非常涩。明明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却被傅溶说成了一种人间美味。现在是夏天,林子里没有笋,想吃笋,就得等到明年。 江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竹叶遍地,剑风带起枯叶,形成一圈旋风。 旋风中心能看见个人影。 江落停住脚步。 柳章正在林下练剑。 连着几天不睡觉,忙完手头活,一大早练剑。 这个人真是一点也不能闲着。 江落隔着一段距离欣赏剑法。看起来有些熟悉,与傅溶的剑术一脉相承。傅溶常常自谦,说他的剑术没到舅舅四成,不敢叫师父,怕辱没了舅舅的名声。现在师父的名头被江落叫了去,她对剑术一窍不通。外行看热闹,看不出门道。 以她的挑剔眼光去审视。 江落摸着下巴,反复观察柳章的身段。她一直觉得人体构造奇特,前腿短,后腿立起来走路,但那两条腿长在柳章身上却刚刚好,修长而有力。他的四肢非常协调,像是女娲精心捏出来的。挥剑时,身段、招式无一不美,攻守收放自如。行云流水,刚柔并济。 难怪说写字如练剑。笔走蛇龙,藏锋芒,敛剑意。 所谓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曾在某本书上看到过的一段话,她记下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此时此刻因柳章而生动具体。 她忽然意识到,按照最开始的择偶标准,她看中的不是傅溶,而是柳章培养出的傅溶。傅溶身上全是柳章的影子。那么柳章本人为什么不可以呢?惊人的念头异军突起,江落悚然一惊。她感觉自己现在是越来越膨胀了。得陇望蜀。傅溶还没得手呢。 她未免想得太远了…… 柳章从高处落下,衣袂如花瓣盛放。他身后一弯竹子轻巧荡直,无数片竹叶旋转翻动,在江落面前下了一场翠绿的雨。柳章负剑而立,走到她跟前,拿起她身侧石桌上的一方丝帕。江落注视着他鬓角细密的汗珠,他用帕子擦去剑上的汁液。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柳章脾气好一点的话。 可惜柳章脾气太差。 江落有点惋惜。她意犹未尽,道:“师父,再来一遍吧。” 柳章已经练了半个时辰,他待会还有事,“改天练。” “那你下次练的时候,叫上我,我要看。” “你要看什么?” “看你练剑。” 傅溶走后,她的精力无处安放,缠上了柳章。 柳章也没工夫跟她纠缠,道:“自己找点事情做。” 江落道:“我又不能出门。” 说到这茬,她灵光一闪,想提个请求。 “师父,要不你解开结界吧。” 柳章低头擦拭剑身,无动于衷。 清风徐徐,卷起他们脚下的竹叶。江落 一把一把捡起来,编成草环,戴到柳章的头顶。柳章想摘下来,江落握住他左手。他伸右手去摘,江落也握住,不许动。柳章低下头,草环竟然戴得很稳固,没有向下滑落。江落道:“上次我送你的礼物,你烧掉了。这次收下吧。” 柳章说话跟刀子成精一样,“我要这个破草环做什么?” 江落遭受重击,气得跺脚,道:“这是我的心意。” 柳章拂开江落的手,把草环挂在一棵断竹上。 江落编了特意用来哄他。他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半点不领情。 “师父,你真的很讨厌。” “你也是。”柳章道。 “解开结界,你依然可以随时找到我。” 江落贼心不死,试图说服他,“有辟邪珠在,我不能作乱。我只是想出去找傅溶,和傅溶待在一起,我不会闯祸的。你看,返回长安的路上数月,我一个人也没杀过。我从不给傅溶添麻烦。” 她举起自己的手腕,苦恼道:“明明是你先用辟邪珠锁着我,我很不舒服,才闹腾的。” “你把我赶出去,我才遇到向云台。” “你用银丝拴着我,我才操控溪亭。” “都是你逼我的。” 她正话反话说尽,将责任推到了柳章头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她没有错。说到后头,甚至委屈起来。江落露出小狗般可怜的眼神,道:“师父,我根本不想伤害任何人……” 柳章静静看她表演。 这么多天做小伏低,终于图穷匕见。 江落捧着他的袖子,道:“我只要傅溶,你把傅溶给我,好不好?” 柳章道:“傅溶最近情绪不好,你们分开一段时日,对两个人都好。” 江落掰着手指头数数,“已经好多天了。” 江落道:“我很想他。” “师父,你喜欢过别人吗?” 她拦在了柳章面前,堵住去路,非得问个明白,“你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夜不能寐的滋味?” 柳章眸光澄澈,如稻田下掠过流云的水泽。他风轻云淡,“我不知道。” “我天天都在想他。” 江落望着柳章眼睛,道:“我想去看他,一眼就好。” 少女目光虔诚,接近祈祷般,小心翼翼。 仿佛被拒绝就要心碎了。 柳章道:“你从未喜欢过傅溶。” “怎么会呢,”江落道:“我最喜欢他了。” “你对傅溶也起过杀心。”柳章一针见血。 “我……” 她曾经想让蚂蚁吃掉傅溶,带回家,然后组装起来。那是不得已为之的下策。 江落镇定自若,道:“我也是为了他好。” 要不是为了傅溶,她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到长安。 喜欢到恨不得把他吃掉,据为己有。她化成人形,学习做人,如此费心费力。她想要为他建造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跟他繁衍出下一个王朝。如果这些都算不上喜欢,什么才能算?柳章肯定在胡说八道。江落目光真挚,强调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你根本不在乎傅溶。”柳章道。 “师父,你怎么能这么说。” “你不关心他的过去,从未理解过他的毕生所求。保护苍生黎民是捉妖师的宗旨,你答应他学习做人,却肆意杀人。你三番五次尝试杀我,没想过我死了,傅溶会不会恨你。你不在乎他的生死,不在乎他的感情。杀人于你而言易如反掌,可理解喜欢和占有欲的区别却很难。因为,在你心里,那些都不重要。” 柳章抽丝剥茧,拆穿她的真面目,道:“你只是想要得到傅溶,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短短几天,江落脱胎换骨变了个人。她学乖了,会叫柳章师父,跟他讨价还价。她正在突飞猛进地成长,学会人族的狡诈,伪装,两面三刀,像蝎子一样在暗中窥测,理解和模仿。 柳章的话音句句扎心。 江落对此并不觉得羞愧,道:“喜欢,然后得到,这有什么错呢?” 柳章收剑入鞘,发出铮的一声。剑身反射的白光划过江落双眼。 “六翅金蝉已经覆灭,只剩你一个。你没有族人,找不到可以通婚的对象,而且血脉纯度极高,跨族通婚无法产生后代。你找上傅溶,看中了他身上某种特质。给他喂血是初步的试验。接下来,你会改造他,让他逐步妖化。” 江落面不改色,道:“这都是你的猜测吗?” 柳章道:“你已经露出太多马脚,足以证明事实。” 也许他看见她的第一天,就洞悉了一切,所以对她充满恶意。江落表现出来的伪装在他看来如同跳梁小丑。柳章过于敏锐,跟他虚与委蛇没有任何意义。柳章挡在她和傅溶之间,想尽办法保护傅溶不受伤害。江落想要达成目的,必须越过他,或者摧毁他。 第25章 江落看着他手中剑柄,发自内心不认为自己有错。 在她角度看来,她是在成就傅溶。 “如果成功了,傅溶将与我共享一切,天地同寿。” “你做不到。”柳章道。 “你想说,”江落道:“你会阻止我?” “我不阻止你,你也会失败。” “为什么?” “没人可以逆天而行。” 柳章看向了她,目光带着点悲悯,“魔族注定凋零,这是大势所趋。” 江落沉默良久,发出一声古怪的笑,“那我就该去死吗?” 她袖子里的拳头攥得咔咔作响。 从降生那刻起,她便背负厄运。她百般挣扎算计,只想要一条活路。 天道多不可以理喻啊……修士勤奋修炼,内丹越强,寿命越长。而她恰恰相反。她根本不能修炼,为了活得久一些她甚至不得不挖出内丹。 “凭什么,我注定要去死?” 第22章 傅家回来就是个错误。 “小侯爷,需要打开窗户吗?” “打开吧。” 老仆人推开窗户,让阳光照进来。 傅溶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生得俊秀英姿,眉眼肖母,打小招人喜欢。老仆人在傅家三四十年,历经几代人,看他的眼神满是慈爱,笑道:“屋里陈设没动过,和长公主当年在世时一样。那时候小侯爷也住在这里,还不到桌子高,一晃眼,长这么大了。” 傅溶道:“母亲走了十一年。” 老仆人道:“是啊。十一年了。” 傅溶抚摸着漆色暗淡的宫灯。 他母亲去世后,傅争鸣定过规矩,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由于这间屋子的存在,傅溶无论跟傅争鸣闹成什么样,都没有彻底撕破脸皮。他认自己还姓傅,也是因为母亲的牌位还供奉在傅家的祠堂。他曾拥有一些美好回忆,随着记忆增长,母亲的身影已渐渐模糊。 帐子褪去颜色。桌椅掉漆,摆件慢慢变旧。 傅溶太久没回来了。 老仆人把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期盼他能早日解开心结,道:“其实侯爷心里还是很怀念长公主,每年祭日都来这坐着,坐上大半宿。” 傅溶嗤笑道:“表面功夫谁不会做。” 老仆人道:“当年之事……” 傅溶打断他的话,“张老伯,劳烦您泡壶茶来,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老仆人只得收住了话头,道:“是,小侯爷。” 茶香袅袅,傅溶独自静坐,阳光洒满他全身。 一个小崽子在暗处偷偷窥探。 眼神怯生生,带着畏惧和好奇。 傅溶任由打量。那小崽子对禁地好奇已久,以为他睡着了,准备爬窗户进来。越是不可靠近的地方,越是对小崽子有吸引力。古老窗柩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响。傅溶转过头,看见窗户上骑着一个小男孩,十岁出头,正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傅明。 傅明长得圆头圆脑,有点呆相。他刚跨进左腿,不上不下的姿态,冷不防跟傅溶对上视线,吓得一哆嗦。 人失去平衡,从窗户里头摔下来,带倒一只大花瓶。 傅溶冲过去抓住傅明。 花瓶炸了个粉碎。 小崽子吓得哇哇大哭,眉毛眼睛挤在一起,像个没心没肺的小怪物。他十分害怕傅溶,慌忙躲到桌子底下,生怕傅溶打人。奶娘匆匆赶来,看见这满地狼 藉,“哎哟,二公子怎么跑到这来了。您可闯大祸了。”这一声吆喝把傅明吓得不轻。 仆人们听见动静,赶忙过来收拾残局。 奶娘把小怪物抱走。 傅溶蹲在地上捡碎片,没理他们。 仆人忙道:“小侯爷,您别割到手,我们来收拾。” 傅溶道:“我自己弄。” 他将碎片分类,先找出底座,一点点拼。 片刻后,赵梨赶来赔罪,带着一个新的花瓶。赵梨是傅争鸣娶的续弦,三十岁左右,还很年轻。她在傅溶面前没有任何侯府夫人的架子。听说自己儿子打坏了东西,赵梨惶恐至极。她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她的侍女悄悄提醒她,给她壮胆,“夫人,您是夫人。” 赵梨踟蹰不前。 她望着傅溶的背影,连他的名字也不敢叫:“小侯爷。” 傅溶对这位继母没有感情。 赵梨对他毕恭毕敬,道:“明儿不是故意的,他知道错了。” 侍女将新的花瓶奉上,放在傅溶身侧。大小,纹路,跟刚才碎的那个差不多。 傅溶看也不看一眼。他顾着拼碎片,把赵梨晾在门外。赵梨无地自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年她和傅溶说过的话加起来没超过十句。侍女作为当家夫人身边大丫鬟,有些不忿。论长幼尊卑,继母也是母亲,小侯爷未免也太不把孝道放在眼里。 “小侯爷,夫人来了,您不请夫人进去坐坐吗?” “夫人可是侯爷明媒正娶的续弦,您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赵梨不愿与傅溶起冲突,按下了侍女的手。 侍女只得咽下这口气,道:“小侯爷,二公子还是孩子。您大人有大量,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傅溶还是毫无反应,一个台阶也不给人下。赵梨不得已,将儿子提溜来,跪在门前。小崽子吓得直哭。 仆人乌泱泱站满院子,都知道小侯爷和夫人杠上了,前来解劝。傅溶刚拼好半个花瓶,懒得听他们啰嗦。他把门关上,将喧闹一并关在外头。小崽子在他娘的逼迫下哭着喊“哥哥,我错了”。 傅溶只觉得厌烦。如果他不出去,赵梨真能让儿子在外面跪一宿。她的手段傅溶是见识过的。于是想了想,忍下烦躁,调用平生最大的耐心,他还是把门打开了。 赵梨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 傅溶最厌恶她这般模样,道:“没有事,你们走吧。” 赵梨道:“给你哥哥磕头,谢谢他宽恕你。以后再也不敢犯了。” 小崽子不肯吱声。 赵梨急了,催促道:“你快说啊。” 小崽子抱着他娘的胳膊,扭扭捏捏。 赵梨捧过他的脸:“娘求求你,快说,你快说。” 傅溶望着这一幕,仿佛他在欺负母子两。 赵梨出身寒微,嫁进了侯府,虽为正室,但骨子里的怯懦难以改正。有公主的牌位在前,她也不敢自居侯府夫人,一直做小伏低。傅溶懒得瞧她这幅德行,道:“够了,别在这烦我。” 小崽子怎么说都说不听,赵梨情急之下,别无他法。 赵梨走到满地碎片前,道:“我来拼。” 傅溶道:“你做什么?” 她捡起一块碎瓷,不小心割伤了手,血流出来。 侍女忙扶住赵梨,“夫人您没事吧。” 血把瓷片弄脏,赵梨用帕子去擦,越擦越脏。侍女叫人去拿药,赵梨不让叫,“我没事。”她还是想把碎片继续拼好,小崽子跑过来,抱着他娘的大腿,“娘,你流了好多血。”几个人乱作一团,把碎片踩得更碎,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 傅溶忍无可忍,指着门外:“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赵梨瑟缩着,抱起儿子,与侍女离开。 没人敢跟傅溶分辩。 傅溶打了一桶水,把染血的碎片泡干净。半晌后傅争鸣来了。 “不就是一个花瓶吗?碎了就碎了,你耍哪门子威风?” 傅争鸣得知来龙去脉,刚压下去没多久的火气又开始死灰复燃,火冒三丈。傅溶回来后,一家子指着他的脸色过日子,快搞不清楚谁才是一家之主。 赵梨一个劲儿把错往自个身上揽,说自己没教好儿子,得罪了小侯爷。什么小侯爷,一家子骨肉兄弟,为个花瓶闹得鸡犬不宁。库房里要多少花瓶没有?傅争鸣心知他是翅膀硬了,借题发挥,要打自己的脸。 “她是你的继母,不是你的仆人。” 傅争鸣道:“天地纲常,父母人伦,你众目睽睽之下让她滚出去?” 傅溶道:“我说了不用她拼,她非要如此。” 傅争鸣道:“你去给她赔礼道歉。” 傅溶道:“做梦。” 他提着水桶,被傅争鸣拽住。水泼了一地,碎片也都撒了。傅溶闭了闭眼,反手将木桶摔在地上。水流向四面八方。傅争鸣对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道:“人死不能复生,这些年没人亏待过你。你是傅家唯一的继承人,赵梨和她的孩子们都怕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傅溶道:“我想你们别来烦我。” 傅争鸣气结:“你……” 傅溶转身离开,回了自己房间,不想再做无谓的争吵。 诚然,他占着小侯爷的名头,傅家没有亏待他。母亲是病故的,三年后傅争鸣才娶赵梨。没有阴谋,没有意外,他怪不到任何人头上去。他只是顺其自然的,被新的一家四口排除在外了而已。 第26章 赵梨惧怕傅溶的出身和势力,忌惮他身后的楚王、太后和皇帝,长公主虽然死去,但她背后的皇族力量像座山一样矗立在那里。所以赵梨胆战心惊,生怕儿子对傅溶的一丁点冒犯,被视作僭越。侯府的爵位继承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傅溶。所以她做小伏低,百般讨好。 当年傅溶还住在侯府时,两人相处还算和谐,傅明才一岁多,像个小胖墩。 有回冬天下雪,傅溶看见傅明站在松树下。 傅溶伸脚踹树。树梢上的雪落下来,把小胖墩给埋了。冬天衣裳穿的很厚,雪花轻薄。小胖墩露出脑袋还在那傻笑,傅溶也觉得怪好笑的。赵梨看见了,扑通跪在傅溶面前,求他别杀她的孩子。 傅溶瞬间失去了笑容。 从此以后,傅溶再也没有办法跟傅明待在同一个地方,因为赵梨会害怕。不管是傅明磕了碰了,都会引发她的恐慌。傅溶感觉自己像瘟疫,他只好绕开他们母子。然而傅溶渐渐修习法术,能隔空取物,隔山打牛之后,事情就变得更糟糕了。 傅明突然发高烧,莫名其妙掉进水里,赵梨也会怀疑傅溶。 哪怕二人不在同一空间。 赵梨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质问傅溶,也不敢向傅争鸣求证。她的隐忍、忧愁和惊恐,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惶惶不可终日。 傅争鸣开始起了疑心。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傅争鸣经常问傅溶,带着审问般的语气,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 “我什么也没做。”傅溶一点就炸。 没人能在无缘无故被怀疑时保持冷静。尤其他当时年纪小,最恨被冤枉。 傅争鸣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那明儿为什么无缘无故掉进了湖里。” “我不知道。” 傅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赵梨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让傅争鸣深信不疑。 而他百般解释,难以自证清白。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小崽子推进水里。傅争鸣不信任他,说再多也是浪费口水。一次次逼问,无谓争执,让他感到厌烦。闹到最后事情本身都已经不重要了,傅争鸣只想要他的态度,“犯错不是大毛病,你为什么不肯承认?” 傅溶破罐子破摔,干脆承认,道:“对,就是我做的,你能把我怎么样?” 傅争鸣能给他一耳光。 傅溶差点把房顶拆了。此事闹大,太后宫里的锦芳姑姑来到侯府,给傅溶主持公道。锦芳姑姑怀疑赵梨故意离间父子二人,查来查去没发现疑点。赵梨对傅溶非常谦恭,不曾跟傅争鸣吹过枕边风。府里下人个个都说夫人心善软弱。 她作为侯府夫人,除了软弱外,无可挑剔。锦芳姑姑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傅溶吃了很多哑巴亏。有一段时间,他非常痛恨赵梨。 他故意吓她,试图让她露出马脚。但赵梨的恐惧似乎是真实的。 人怎么可能日复一日伪装恐惧呢? 赵梨甚至忧虑过度,把自己闷出了心病,天天喝汤药。 她病得快死了。 傅溶望着她半死不活的模样,都觉得可悲。这个女人因为心魔把自己折磨得百病缠身,把自己的儿子弄得胆小如鼠。她已是侯府夫人,却活得连一个下人都不如。她的痛苦那样真实,以至于傅溶到最后产生了自我怀疑。是不是他真的做过什么坏事,把赵梨吓个半死。 难道他做过,又忘了? 他才是那个坏人。 如果一个人恐惧的不是你做过什么,而是你本身。那你除了消失,还能怎么样? 傅溶离开侯府,赵梨的病慢慢好了。过两年,她为傅争鸣生下了一个女儿,琴瑟和鸣,团圆美满。傅溶也得到了解脱。这样对大家都好,何必要待在一起相互折磨。 可傅争鸣非要他回来。 回来就是个错误。 第23章 来见你“你想她吗?” 傅溶奉柳章之命回家,为的是摆脱同心蛊控制,平心静气,可他待这几天反倒更加心浮气躁了。他不想看到赵梨,不想看到傅明……为什么他们总是要来烦他呢? 面对妖魔,傅溶气不顺,可以一剑斩杀,干净利落。 可面对妇孺他能怎么样? 把赵梨和傅明揪出来打一顿吗? 没意思,傅溶仰面倒在床上,看着房梁。这一切都太没意思了。 天色昏黑,灯如红豆。屋内鸦雀无声,外头传来一阵稀稀疏疏的动静,傅溶耳尖动了动。有人在撬窗户。或许傅明那崽子又来了。傅溶不动声色,待到脚步声摸近床边。那人来到跟前,他从箱子里抽出一柄桃木剑,架在上了不速之客的脖子上。“滚出去,听到没有。” 江落手指握住桃木剑,“傅溶。” 傅溶听到她声音,坐起来。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你怎么在这?” 江落怕给傅溶添麻烦,没走正门,爬墙进来的,悄无声息摸到他房间。傅溶似乎心情不太好,在床上翻来覆去。傅溶注视着忽然降临的江落,大吃一惊。 “舅舅立了结界,你出不来,谁帮你的?” “师父把结界解开了。” “为什么?”傅溶露出意外的神情。 “我想出来,跟他约法三章,”江落掰着手指头,道:“不惹事,不伤人,不添麻烦,他就同意了。” 傅溶将信将疑。柳章一直认为江落妖性难驯,“你跑到这来做什么?” “来见你啊,”江落捧着傅溶的脸,“我想见你。” “见我……”傅溶怔愣住。他有点懵,“我有什么好见的。”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见你。” 江落只顾着笑,满眼都是光。 她在傅溶面前的模样总那么热烈灿烂,像迎风招展的帆。这面帆一直跟随他,眼巴巴盼着他。就像当初斩杀蟾蜍精,他抛下她,她坐在山头痴痴等到天亮。 又或是那次柳章将她扫地出门,二人街头再次重逢,隔着人潮,看见傅溶的那一瞬,她兴奋地原地跳起来,眼底喜悦汹涌如洪流。傅溶的心跟着战栗摇摆,被愧疚淹没。他真想大叫一声,够了。 说什么想见我。 我有什么值得你见的? 我对你并不好,也没那么喜欢你。你对我也只是利用而已。所别用那样情真意切的眼神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始乱终弃的坏种。我们之间能有什么情谊可言呢?你给我种下同心蛊,我屡次抛下你,我舅舅险些杀了你,你应该恨我才对。 对,明明他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 江落却表现得浑不在意。 情绪最激烈时,傅溶拿刀子顶着她,她都不反抗。 她的忍让更像是一种纵容,故意敞开软肋,默许傅溶对她做任何事。 可人怎么能完全没脾气? 这种无底线纵容,又需要他用多大的代价去偿还?傅溶无法想象,也想象不出来。江落表现得越热情,往那无形天平上添加的筹码越多。而恐怖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天平的另一头那头放着什么。柳章显然知道,让他离江落远一点。 “傅溶。” 江落的声音响起。 傅溶闭上眼,千言万语积攒在心头,化为无形重压。 江落摸了摸他眉心的折痕,打断他思绪:“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傅溶偏头躲开,江落的手停在半空中。他不看她的眼睛,看着旁边的灯罩,生硬切断了某种暧昧氛围。江落察觉到他微妙的排斥,收回了手。 灯如红豆,寂静无声。 好半晌过去,傅溶才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吃饭了吗?” “没有。”江落道。 “在这待着,我去一趟厨房。” 傅溶去厨房给她拿东西吃,江落独自静坐。 这是傅溶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几天分离,见不到面,氛围完全变了。柳章这一招果然了得。 江落自认为表现得无可挑剔。傅溶却性情大变,对她的态度冷硬。两人之间生了芥蒂,再也没法回到从前天真无邪的状态。江落把玩着床头一只小瓷人,来回琢磨。 逻辑上来讲,她只要一直表现出傅溶喜欢的样子,傅溶就会喜欢上她,顺理成章接纳她。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既玄妙又复杂。稍有偏差,全都不对劲了。她很可能功亏一篑。 柳章说她虚情假意。 妖本无心。她上哪去找一颗真心送给傅溶? 谈情说爱不就是繁衍的前戏吗,为什么越来越复杂。 江落在屋里转了一圈。这儿比楚王府宽敞,布置得富丽堂皇,整齐干净,没有人气。住在这的人似乎是打算随来随走的,包袱都没有收起来。说明傅溶还是会回楚王府。 片刻后,傅溶推门而入。他一手揣着包花瓶碎片,一手提着食盒。江落坐下来吃东西,傅溶自顾自拼花瓶。江落瞧他不理自己,对那堆碎片十分宝贝,问道:“这是什么呀?” 第27章 傅溶道:“我母亲留下来的遗物。” 江落道:“怎么碎了。” “一个小屁孩打碎的。” “他欺负你,需要我帮你教训他吗?” “谁敢欺负我?”傅溶对小崽子毫不在意。 为这事,以大欺小,有损格调。 他用弄了一碗树胶来补花瓶,沾碎片上,比刚才稳固一些。但作用也不是很大。拼了碎,碎了拼。江落吃完晚饭,他还没弄好,弄到最后也失去了耐心。他撂下烂摊子,从橱柜中抱出一床干净被褥,铺地上,“你睡床,我睡地上。明天我再送你回去。” 江落才来,他便张罗着送她回去了。 江落依照他的安排躺下,没有反驳,问道:“傅溶,你是不是不开心?” 傅溶胡乱躺在地上,翘着二郎腿,道:“没有。” 江落道:“是因为我擅自来找你吗?” 傅溶道:“跟你没关系。” 二人安静了一会儿。 江落把烛台移到床边,然后躺下。火苗照在傅溶的脸上。他用手挡住眼睛,“把蜡烛吹灭吧。” 江落一本正经道:“可是我想看见你的脸。” 傅溶道:“脸有什么好看的?” 江落道:“知不知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傅溶没接话,和上次反应截然不同。江落的手指遮挡烛光,影子落在他脸上,触摸他一样。傅溶扭头望着那并不刺眼的烛光,道:“睡觉吧,别玩了。” 傅溶收走蜡烛,吹灭。房间陷入黑暗中。 江落一点困意也没有。 “你睡着了吗?” “没有。”傅溶翻了个身。 “我们说说话吧,”江落抱着枕头坐起来,睡不着,“吃太多,胃里难受。” “你想聊什么?” 聊个天,竟也找不到话头。 江落陡然意识到,其实柳章说得没错。她对傅溶的理想和情感一无所知。她从未关心过那些东西。因为他的过去不重要,他的将来完全属于她。她只需要引导他,走进那张精心编织好的大网里。柳章把一切戳破,傅溶忽然停住脚步,从美梦中惊醒。 江落还得 硬着头皮把戏继续唱下去。 她四处寻找目标,锁定那堆花瓶碎片,“不如聊聊你的母亲吧。” 傅溶道:“她过世很久了。” “怎么过世的?” “生病了。” “你想她吗?” “人死不能复生。” 傅溶手背压在眼睛上。话说一半,无以为继。 他不是很想回忆过去的事。 话题再次冷场。 江落明显感觉到他的心情很差。他到底怎么了?江落揣摩再三,决定换个话题。“你床头的小瓷人是哪里来的?捏得真好,能送我一个吗?” 傅溶安静了片刻,似乎在走神。 江落道:“你不舍得就算了。” 傅溶忽然道:“你还记得你娘亲吗?” 难得他主动提起话头,对她的事表现出兴趣。 “我娘,”江落问:“你是说生下我的,还是孵化我的?” 生下她的,和孵化她的,难道不是一个人? 江落说她没孵化之前,族人都死了。 那么她应该没见过她亲娘。 “孵化你的,”傅溶道:“你有印象吗?” “是个人族小孩。” “小孩?” “他想吃我,把我放在锅里煮。” “……”傅溶睁开了眼睛,“你怎么会落到小孩手里?” “这就说来话长了。” 江落故意卖了个关子。 将心比心,既然傅溶不想说自己的事。 那么聊一聊她的过去也无妨。只要能拉近二人的距离,她可以做任何尝试。 傅溶被她的话勾起来,坐起身。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江落的过去和秘密,以及她究竟想做什么。 “你慢慢说,”傅溶道:“我在听。” 上次江落说了她一部分来历,关于祖辈和身体里的禁制。但她自己的身世,没有涉及。傅溶把蜡烛重新点亮。两人守着火苗,背靠影子,促膝长谈的架势。 江落把下巴搁在枕头上,学上次傅溶讲故事,“我在我娘亲肚子里的时候,就有记忆了。最开始是一片黑暗。我看不见,但能闻到味道,我的鼻子先于其他任何器官而发育成熟,它储存了许多复杂的味道。有时候,想起那些气味,就好像就回到了过去。” 傅溶道:“这么说,你知道你出生前的事。” “知道一点点。”江落道:“我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隐约能感觉到,危险在迫近。我娘需要对抗来自四面八方的杀机,赢得活下去的机会。她没有同伴。那些人身上散发着贪婪的味道,他们围猎她,想要获得她的力量。我娘坚持了很久,太多人追杀她。” “都是些什么人?”傅溶问道。江落回忆的,恐怕是几百年前的事情。 “修士或者说神仙,”江落对此有点模糊,“他们很厉害。我娘受了伤,伤口不断撕裂,愈合,腐烂……灵力外溢,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大战后,我娘坚持不下去了。” “她决定向南逃亡。” “她从极寒冷的北地,飞到了南边一个温暖如春的渔村。那里没有冬天,从不下雪,每家每户都晒渔网。屋檐下挂着长长短短的海鱼。我娘飞到渔村,花了七天七夜,她没有力气了。我嗅到血和腐烂的味道,知道她很快就要死去。” 江落的声音放得很轻,眼神空灵。在不理解死亡的年岁感受死亡。 她回忆每个细节,生怕忘掉什么。 “不记得是在哪一天。她从天上摔下来,掉进山谷中,她做的最后一个动作是翻转身体,保护肚子,耗尽残余灵力护我安全落地。剧烈的撞击还是使卵移位了。” “我从她的尾部,跑到了胸腔。” “她坠落的山谷砸出一个大坑,碎片所到之处燃起熊熊大火。撞击摧毁了她的头颅,大火烧毁了她的翅膀。她四分五裂。附近的百姓被撞击声所吸引。大火熄灭后,他们发现了她的遗体。那可能是村民毕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遗体了。所以,他们瓜分了她。” “骨头当做梁木,躯壳用来遮风挡雨,睫毛做绳子。眼球做石墩,肉煮熟吃掉。” “我落到一个小孩手里。他用木棍把我从残骸中撬出来,洗干净,放到一口大锅里煮。我的卵壳跟石头一样坚硬,他断断续续煮了三四天,没煮熟,也打不开。他十分生气,把我当做破石头从悬崖上扔下去。所以说我其实不是被孵化的,而是被煮化的。” 说到这,江落笑了笑。她很难描述那种感受。 傅溶听着有些唏嘘,道:“然后呢?” “然后我醒了,在一个森林里。”江落终于说到自己比较喜欢的一部分,她用手比划,“那里长满了草和高大的树,叶子是红色的,很美丽。” 虽然没人知道她的存在,但破壳而出是伟大的,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她认为自己非常幸运。 傅溶看着她,总觉得后续发展会有些血腥。那些村民无知无畏,不知道自己究竟瓜分了什么样的东西。小孩也没想到自己煮了数日的蛋还能孵化。而坠入山谷,拥有全部记忆的江落,她会怎么想呢?傅溶问:“你一直待在森林里?” “待了很久,我给自己盖了个房子,草做的。” “盖房子?” “房子是家啊。人有家,蚂蚁也有家。” 江落点点头,理所应当道:“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家。” 这么说她孵化后的情绪十分稳定。 傅溶迟疑片刻,问出了心头的疑惑:“你有去找村民复仇吗?” “复仇?”江落道:“我娘又不是他们杀死的,他们只是瓜分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傅溶很怕江落背着人命债。 江落觉着这问题有些奇怪,“我为什么要找他们复仇?” 傅溶道:“你娘去世,你不难过吗?” “不难过。” “为什么?” “人死了,就像腐烂的果子从树上掉下来。只要她的种子还能生根发芽,生命就没有结束。” 傅溶以为这个故事的结尾,将走向复仇和杀戮,但江落没有那么做。 她并非天性残暴弑杀的魔种。她理解死亡,比人更加透彻。她只是不太理解人类约定俗成的规矩,做出了一些出格的举动。她有自己的逻辑和道理。 “反正我活着,”江落道:“我娘就活着。” “我会永远活下去的。” 傅溶闻言,沉默良久。 江落笑得坦然自若。 傅溶摸了摸她的头,心有触动,道:“你比我聪明多了。” 第24章 失踪“以后我要跟着师父,认真修行。…… 寂静卧房内,江落盘腿坐在床头,玩傅溶小时候雕刻的一柄桃木剑,正反手来回比划,玩得起兴。 第28章 傅溶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枕着自己的手臂。 二人各自神游天外。 不用说话,也不会打扰对方。 好像回到他们俩北上长安那段无忧无虑的时日。江落对人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傅溶看她高兴,要什么给买什么。两个败家子花钱如流水,差点用光盘缠,被逼卖马。 “好玩吗?”傅溶不再那么排斥她了。一觉睡醒,他的心情好了许多。江落对他说起过去,没说出口的,必定是她所背负的宿命和苦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何必要鲜血淋漓地挖开对方的根茎,验证她是否清白无辜。 傅溶心里充满着矛盾。 柳章明明说过他们应该分开,为什么又解开结界,让江落来找他。 他到底该拿她怎么办? “好玩,”江落对桃木剑爱不释手,“可不可以送我?” “改天送你一把好剑。” 桃木剑很旧,当成礼物似乎太简陋了。傅溶道:“这是木头的,没什么用。” 江落以为傅溶舍不得,没有强要。她放下桃木剑,包好,放回原处,怕弄坏了。“师父也说要送我一样法器,你也送,我就有两样了。” 傅溶道:“舅舅也送你?” 江落道:“以后我要跟着师父,认真修行。” 她跟柳章谈了许多。 他们达成共识,不能再这么下去。 如果江落能走修行路,那是再好不过的结局,傅溶心头大石落地。果然有舅舅在,再大的风波也会过去。他们的命途都将走上正轨。傅溶脑中混乱的棋盘再次黑白分明,呈现出清晰的纵横界限。他不再彷徨焦虑,道:“很好,你要认真学。” “我会的。”江落道。 傅溶起来收拾褥子,免得待会仆人进来,撞见他们俩。 江落毕竟是偷偷溜进来的,传出去不大好解释,等会吃完早饭,他准备送江落回去。 “对了,你来找我,舅舅有交代什么吗?” “师父说,你会遇到一个小麻烦。” 江落就等着他问这个,“让我来帮你。” 这话别开生面。他能遇到什么麻烦,得江落帮。柳章还得专门解开结界,把江落放过来。傅溶脑子没有转过弯来,不理解这层逻辑,反问:“我能有什么麻烦?” 江落道:“师父没说。” 柳章的卦从不出错。 傅溶思来想去,打量她,奇异道:“就算有,你能帮什么忙?” “你可别小瞧我。”江落从床上滑下,踩着他脚背站起来。面对面,她的额头几乎贴到他嘴唇。傅溶猝不及防,后仰着脖子躲开她。江落问道:“我已经变了,你发现没有?” 傅溶道:“哪变了?” 江落比划着脑袋顶,道:“我长高了。” 傅溶道:“……” 对比了一下,确实比之前高了点。 两人才分开几天?傅溶的眼神带着疑虑落在她身上,“你吃了大补丸吗?” 江落道:“没有。” 傅溶握住她下巴,道:“长这么快,你是笋变的啊。” 江落道:“我重新捏了下骨头,你们都这么高,我一个人矮,多不好。” 妖精画皮,人形都是随意捏造的,可千变万化。 “我又没嫌弃你矮,”傅溶道:“你不要变这么快,会吓着别人。” “是吗,”江落道:“你吓着了吗?” “开玩笑,你变成鬼,我也不会吓着。” 江落扒拉自己的眼帘,做出鬼脸模样。 傅溶盖住她的脑袋,把人从自己身上薅下来,笑道:“丑死了。” 江落双手叉腰:“我要长得比你们都高,你可别小瞧我。” 傅溶道:“变高又不是变强。” 江落道:“样样来。” 什么时候,小姑娘变得这么招摇得意。道理是一套一套的。 傅溶忍俊不禁:“行,我等你变厉害。” “小侯爷,您醒了,我送水进来。” 外头有人敲门,来送洗脸水的。 傅溶道:“你打两份,早膳也送两份进来。” 仆人道:“是,小侯爷。” 傅溶回头对江落道:“等会用完早膳,我送你回去。” 江落立即道:“师父让我帮你。” 傅溶道:“用不着,小麻烦我自己能解决,让舅舅放心。” 过了一会儿功夫,房门再次被敲响。那人依照吩咐端来早膳,神色慌张。像是一路跑着来的,满头大汗。他有些害怕傅溶责罚,弱弱道:“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把食盒打翻了,我又重新去厨房装,这才晚了点。小侯爷,您见谅。” 傅溶并未放在心上,“晚了就晚了,慌什么,我又不急。” 外头似乎特别吵,一墙之隔,脚步声杂乱。傅溶接过食盒,随口问:“他们吵什么呢?” 仆人道:“三小姐不见了。” 昨天是傅明打碎花瓶,今天又是傅年年消失。 这一天天的花样真不少。 傅溶翻了个白眼。仆人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道:“全府上下都翻了,只剩下咱们这。” 傅溶冷笑道:“赵梨要来翻我?” 昨天才闹了一场,仆人哪敢激化夫人和小侯爷之间的矛盾,忙从中找补:“也不是,只是老管家说,三小姐一直盼着小侯爷回来。以为她会上这来找小侯爷玩,想问问您有没有看见三小姐。” “没看见。”傅溶撂下话,把门关上。 “没看见的话,估计是在别处,我这就去禀报老管家。” “来,尝尝我这的包子。” 傅溶将食盒里的早点摆在桌上。 江落也听到门外动静,“他们在找什么?” 傅溶道:“管他呢。” 江落道:“三小姐是谁?” “一个鼻涕虫。” 傅溶对那兄妹俩没一点好感。 江落却很好奇,边吃早点,边问:“她是你妹妹吗?她长什么样?” 傅溶道:“六七岁,和椅子差不多高。两只大眼睛,齐刘海,梳着两个髻。” 江落道:“她是不是穿着一件桃红衫,戴着长命锁,两只银手镯。” 傅溶昨天早上见过傅年年。 傅年年缠着他,想和大哥哥一起玩捉迷藏。傅溶嫌烦,让她找个房间藏好,然后没去找。估计过段时间无聊,小孩就自己玩去了。 傅家宅子那么点大,一个六岁小孩能跑到哪里去?自从当年傅明落水,傅争鸣让人把池子都填平了,院子里奶娘丫鬟一大堆,怎么可能让她走丢。傅溶一听仆人禀报,猜是赵梨搞的鬼,他懒得掺和这趟浑水。 “你怎么知道她穿桃红衫?” 傅溶咬一块花卷,依稀记得傅年年是那幅花蝴蝶打扮,“你来的时候看见她了?” 江落道:“我昨天下午翻墙进来,看见个六岁小女孩,样子和你说的差不多。” 府里只有两个小孩。一个傅明,一个傅年年。江落看见的肯定就是傅年年了,这毫无疑问。 傅溶问道:“你看见她在做什么?” 江落道:“趴草丛里睡觉。” 这群人是干什么吃的,让三小姐在草丛里睡觉。不会睡了一晚上吧。 傅溶放下筷子,怕真出了意外,“在哪,带我过去看看。” 赵梨及管家一行人,翻遍整个侯府,呼叫三小姐的声音此起彼伏。江落翻墙进来的位置,十分偏僻,靠近柴房后头,基本上没人走这边。草深一尺,傅溶随江落指引来到现场,发现一处压塌的草窝。江落指着那儿,道:“她就睡着这里。” 傅溶拨开草叶,捡起一只银手镯,是傅年年的。 小女孩却不见踪影。他扒开茂密草叶,在发现手镯右下方,挂着一点可疑黏液。妖物留下的。江落就着他手指一闻,得出结论,道:“是蛇。有法力,低阶妖精。” 要是傅年年被蛇抓走了就麻烦了。 虽然他与赵梨母子三人不合,但傅年年只是个小孩,被蛇妖抓走,凶多吉少。傅溶身为捉妖师也不能袖手旁观。他立刻准备回屋,带上法器,出去找人。 江落跟着傅溶一路小跑。 赵梨与老管家一行人找到此处,双方狭路相逢。赵梨满面焦急,六神无主,偏巧傅争鸣上朝去了。他们里里外外都找了好几遍,只差傅溶的院子,谁也不敢贸然进去。傅溶说没看见,大家就只能当他没看见。老管家看傅溶脸色不大对劲。 赵梨指着他的手,惊疑不定,“那、那是年年的镯子。” 傅溶道:“她被蛇妖抓走了。” 赵梨喃喃道:“什么?” 她退后一步,差点跌倒。两个丫鬟扶住自家夫人。 青天白日,竟有蛇妖出没。 众人皆唬得不轻,三小姐失踪,若被蛇妖抓走,或有性命之虞。赵梨是个妇道人家,没经过这样的事,听见女儿出事,当场哭成了泪人。下人乱成一团,忙请大夫,报官,事涉蛇妖,须得立即上报驱魔司。驱魔司专管妖魔之事。越耽误越危险。 第29章 第25章 潜入“别被蛇咬了。” 傅年年才六岁,失踪一夜,凶多吉少。 报官一来二去要费些功夫。 傅溶当机立断,带上捉妖所用之物,循蛛丝马迹,追索蛇妖。粘液自草丛爬向墙面,于巷道中消失。巷子贯通两条大街,汇入主街,通往四面八方,无迹可寻。他追到车水马龙的热闹街市,用罗盘辨别方位。长安城内没有大妖,豢养低阶妖兽的达官贵人却不在少数。 罗盘指针乱转,不起作用。 时间紧迫,傅溶片刻都不能耽误。他把江落拉到无人处,握住她肩膀,“年年还小,我必须尽快找到她,她落在蛇妖手中,非常危险。你自己回王府吧。” “我和你一起去。”江落连忙拉住说完话就要走的傅溶。 “不用,”傅溶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能找到她,把镯子给我。” 傅溶攥着傅年年的镯子,这是唯一的线索。 江落握住他手背,取出镯子,道:“相信我一次。” 傅溶环顾四周,车水马龙,没人注意他们俩。 江落对妖气的敏锐度比他更高。如果能锁定傅年年的位置,摸过去,事半功倍。 “你确定你能找到吗?” “确定。”江落语气笃定。 她摊开手,以掌心银镯为中心,催发灵力。 银镯边缘生出蛛丝,像是发芽了。新生蛛丝细长而光滑,反射着白光,在她脚下落地生根。只有她能看见那些透明丝。“在东边。” 蛛丝飞速蔓延,沿着东边的方向。江落依照指引往前,“跟我走。” 傅溶道:“我去牵马。” 随着蛛丝越生越长,江落顾不上他,先跑了起来。 傅溶策马奔腾,在闹市中一骑绝尘。众人纷纷闪避,侧目而视。不知谁家公子这般狂妄,一个人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马蹄声踏破长街,如利剑划过水泊,所过之处泾渭分明。人群散开,露出一个小姑娘的身影。她仿佛潮水退去后留下的礁石,完全没听到路人喊“让开”,眼看要被撞到。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见马上的公子哥突然伸手,将那即将被马蹄践踏的姑娘捞起来。 众人皆觉纳罕,还未看仔细,马屁股已经远去。灰尘四起。 公子哥和姑娘都不见踪迹。 傅溶手握缰绳,江落坐在他怀中,负责指引方向。蛛丝横贯长街,他们断断续续向东跑了半个时辰,拐了好几条路,接近东城门的区域,江落才叫停。傅溶大喊一声“吁”,勒住缰绳。马发出嘶鸣,两只前蹄跳了起来。江落一个侧身,从他怀里跳了下去。 傅溶道:“你慢点。” 江落指着眼前的大宅:“到了。” 这是个废弃宅院,门前长满杂草,似乎无人居住。 牌匾烂了一大半,被石头砸的,依稀看出半个字眼,写的似乎是“钱”。 府门上贴着官府的白色封条。 傅溶道:“是这儿吗?” 江落道:“没错,她就在这里。” 长安住着几百万人,权贵豪奢无数,姓钱的不少。傅溶看着那牌匾,一时半会没有想起这是谁家。既然紧贴着封条,说明被官府抄了。一时半会也没处查,只得随机应变。 江落跟随蛛丝走上台阶,通向门口。二人抵达牌匾下,只见封条半挂在那,有些泛黄,明显被撕过。 傅溶蹲下去,拾起地上剩下的半截封条,道:“这应该是一户被抄没的钱姓大户。” 江落道:“大户准养蛇吗?” 傅溶道:“没有明令禁止,但蛇伤了人,主人要负负责。” 江落冒出个奇怪问题。 “我要是伤人,他们找你还是找师父?” “那有什么区别,”傅溶蹲下观察门缝,“不都一样。” 门口缝隙一寸宽,可容纳蛇身通过,有留下爬行痕迹。这里灰尘多。傅溶示意江落跟在自己后头,别打草惊蛇。江落点头会意。二人以前打过配合,知道抓妖的章程。先探明踪迹,直捣黄龙,一击必中。傅溶习惯采用最省力的打法。傅溶推开门,侧身入内,江落随他潜入了钱府。 这宅子幽深僻静,久无人居。里头荒草埋没。庭内四处可见蛇蜕,或新或旧,有干有湿。有的挂在梁上,拖下来一丈多长。有的宽大如树皮,呈现剥落状,花纹妖冶绚丽。墙角干涸洼地堆积着蛇卵,已经破壳。像是废弃之后,已经被蛇占领,沦为巢穴。 “要小心,盯着脚下,”傅溶步步谨慎,“别被蛇咬了。” “我又不怕毒蛇咬,他们怕我才对。” “哦,差点忘了。” 傅溶上次被蛇咬,还是江落解救。 江落自己的血就有毒,她无需避讳这些。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傅溶杀过无数大妖,按道理来说没什么值得他害怕。可蛇这种存在异乎寻常。它们又滑又长,一节一节的,浑身布满鳞片,有的还五彩斑斓,给人的感觉恶心无比。 冷不防窜出去咬人一口,既阴险又诡异,给人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傅溶怕蛇,正如有些女捉妖师会怕毛毛虫,无关于强弱,更多的是心理上的不适,纯粹的反感而已。 踩到蛇卵,被挂着的蛇蜕擦到,都是挑战。傅溶进来后汗毛都竖了起来。 江落十分关心他的反应:“你要是害怕,就躲在我后面。” 傅溶道:“我怎么会害怕?” 江落道:“你踩到蛇卵了。” “哪里?” 傅溶跳着退后一大步,拔出随身佩剑。 他低头一看,没踩到蛇卵,抬起鞋,也没沾到粘液。 江落见他如此戒备,如临大敌,打趣道:“我背着你走吧,这样就不会踩到了。” 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 “别逞能,”傅溶道:“你能背得动我吗。” “试试。”江落果真就蹲了下去。 “别闹了,”傅溶一把捞起她胳膊,“回去再玩,这会儿人命关天。” “别担心,傅年年她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 “我能闻到活人的味道。” 听到傅年年还活着的消息,傅溶心头压力稍微减轻。虽然他不喜欢赵梨,不待见她生的两个孩子。但傅年年这么小。大人的事情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还是棵没长大的幼苗,如果出了事,他于心何忍。傅溶手持长剑,四面警惕变动。无论前路有多少蛇等着他,他都不会停下来。 必须平安把人带回家。这是捉妖师的使命。 越深入后院,蛇蜕越多。 地面潮湿黏腻,温度比外头低了很多,透着森寒气息。 钱府被官兵翻了个底朝天,到处贴满封条。主人被抓走后,蛇群占山为王,蛇爬行后的轨迹古怪崎岖,像是一张巨人扭曲的脸,脸上千疮百孔。 他们行走于疮疤之中,分外压抑。土壤似乎随时会裂开流血,让人心头涌现别样的痛楚。残破屋宇仿佛活着,每一阵风过都是苟延残喘。他垂垂老矣,等待咽气的时刻,异化成庞然大物。 江落手中的蛛丝细而不断,深入这具腐尸,直指核心。 他们走在正确的方向上。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傅溶道:“这里离傅家很远,蛇妖怎么会跑到傅家,专门抓年年。” 江落道:“她很补。” “补什么?”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傅溶一头雾水:“她就是个普通小孩。” “你们傅家人体质很特别,你们的骨血对妖精来说,是大补之物。尤其是二十岁以下的。你们小时候应该经常撞见不干净的东西。我昨天看到傅年年在睡觉,也有些想吃掉她。我克制住了,我向师父承诺过不伤人不添麻烦不惹事。” 江落舔了舔下嘴唇,有点后悔,“谁知道她被蛇妖抓走了,可惜。” 傅溶万万没想到她会自己的妹妹垂涎三尺,“你不是不喜欢吃肉吗?” 江落道:“吃你们除外。” 傅溶道:“……” 江落的话引起了傅溶的思考。他小时候误入过驱魔司阵法,险些被大妖吃掉。傅明无缘无故落水过许多次,道士说有水鬼,后来傅争鸣把池子给填平后就没事了。傅争鸣平日里不允许两个小的出门。或许就是这个缘故。 “怎么个特别法,”傅溶只知道自己根骨清奇,是个修道奇才,不知道自己在妖精眼里什么样。 江落这么说,像是知道点什么。他追问道:“我们为什么大补?” 江落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表述,“怎么说呢,你们气血充沛,天生灵 骨。就像是能养很多条鱼的河,会结很多果子的树,很会下蛋的鸡……” 她的意思大概是清楚的,禁不住越说越离谱。 傅溶试着透过表层理解本质,“所以,这蛇妖是特意抓的年年,吃了补身体。” 第30章 江落道:“没错。” 这么说,傅年年依旧处于危险当中。 傅溶来不及深究为什么傅家人会拥有这种特殊体质。 当务之急,是马上找到傅年年。其他的出去再说。 “我们得立即找到她。” “到了。” 江落手中蛛丝断裂,停下了脚步。他们来到陈府后院,廊腰缦回,回廊尽头通往某个僻静居所。从风水角度上来看,那间屋子地处极阴,大冲,易惹煞气。 “傅年年就在前面。” 第26章 蛇房“她应该是被抓去上贡给蛇母的。…… “必须从这里穿过去吗?” “没有别的路,”江落道,“不走回廊,就得下水。” 死水散发着浓烈腥臭。 傅溶看了一眼,水质浓绿浑浊,深不见底。 钱府主人是个颇有情致的人,将南方园林照搬到了家里。没有活水,生造池塘,没有高低落差,在假山上搭建回廊。回廊一半木制结构半嵌入石头中,长十余丈,低矮蜿蜒,像一条暗无天日的蛇洞。 傅年年藏身的屋子就在肉眼可见的尽头。他们要么穿过蛇形回廊,要么淌水跋涉过去。 “走上面,”傅溶很快做出了选择,明显回廊更安全,“跟紧我。” “好。”江落听他的。 傅溶手持长剑,做好战斗的准备。回廊前长着一株低矮的老树,气根密密麻麻垂落到地下,爬满台阶。隆起的树脊或粗或细,将台阶压得凹凸不平。 人行走一不小心就会绊倒。江落跟着傅溶的步伐下脚,两人共用一双脚印,躲过回廊檐下的藤蔓。这里造得精巧,鬼斧神工。两侧通透开放,搭建花爬架,栽种紫藤。藤蔓沿立柱向上攀爬缠绕。廊檐绘制着木雕图腾。 江落乍一抬头,猛然被那逼真的图腾唬住,她嘶声:“傅溶,你最好别往上看。” “怎么了?” “上面有个怪东西。” 她这么说,傅溶怎么能忍住不看。 结果一看,心差点跳出来。回廊顶盖竟然雕刻着一条蛇图腾,栩栩如生。它长着扁平的三角头,一双铜黄色的眼睛,细长的芯子从嘴里吐出来。后半条身体隐没在木质结构中。傅溶还以为是活蛇吊在那。 看起来太过逼真,俯视着来人,黄色眼睛迸射出凶光,随时要爬出来咬人一口。而在蛇图腾下方,穿凿铁钩,挂着一只红色大灯笼,像硕大的蛇卵。 整个回廊给人的感觉诡异扭曲,阴森恐怖。 江落捂住傅溶的眼睛,道:“没事,是假的,别看就行了。” 傅溶额头冰凉,他克服生理不适。 “等会冲进去,无论遇到什么,我来抗,你抱年年跑。” “你能抗住吗?”江落知道他有怕蛇。 “可以。”傅溶道:“不用担心我。” “要不你把眼睛蒙上?” 看不见,更难受。傅溶摇摇头,将符纸塞到她手里,道:“你抱年年跑,遇到危险,躲不开的,就用这个反击。口诀我以前教过你的,一定要保证年年的安全。” 傅溶说可以那就可以吧。 江落收下符纸,也不再拖泥带水,道:“好。” 傅溶道:“年年她还小,我们要保护她,明白吗?” 江落道:“嗯,我答应你。” 人族之间的亲缘关系,明显比虫族紧密。昨天傅溶拼那堆花瓶碎片时,江落就看出来了,他很想念他过世的母亲。傅溶重感情,怜悯弱小。回长安路上江落天天看他做好事,锄强扶弱。她并不懂那样做的含义。但傅溶坚持做,她愿意帮他。 救一个傅年年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江落正在同傅溶建立关系。 只要傅溶高兴她干什么都可以。 “继续往前走吧。” 一路走来,除了顶盖上的,他们还看见许多跟蛇有关的木雕石雕,立柱,地板,到处都是。钱府如此崇拜蛇,这些蛇可能是他们养的。傅溶渐渐联想到什么,记忆中泛起一丝波澜,“我记得,长安有个从医世家,开药铺,专门卖蛇胆,蛇酒,蛇髓药丸。” 他们宣扬延年益寿,滋阴壮阳,前期为了打开销路,免费送药给人吃。据说一些人吃过后返老还童,重病痊愈,人云亦云,宣传这药丸简直跟神仙丹一样。 无数人慕名而去,闹得沸沸扬扬,在长安掀起了一阵风潮。神仙丹有价无市。后来说是吃死了人,药铺被官府查封。幕后之人锒铛入狱。神仙丹自此销声匿迹。算起来,那件官司也是年初的事。 难不成,神仙丹出自钱府。被查封的药铺,也是钱家的行当? 蛇是独居动物,只有过冬的时候聚集在巢穴中。 这儿的蛇比一座山头还多。 说明他们饲养了蛇母,蛇母一直在下蛋,孵化。所以才那么多蛋壳。 傅溶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希望年年不要和蛇母待在一起。” “多半在一起。”江落道:“她应该是被抓去上贡给蛇母的。” 这也可以解释,傅年年为什么依然活着,没有被咬死。蛇母要吃新鲜的,而且准备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吃她。江落揣测,可能是下完蛋身体虚弱之时。蛇母不能觅食,提前准备食物。如果这个假设为真,可以认定,蛇母此刻战力较差。她的守卫才是最难攻克的。 二人正琢磨着,角落里响起嘶嘶声。 傅溶转眼看见一条大蛇从藤蔓中立起,有半人高,蛇张开血盆大口,足以咬下半颗脑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们扑来。傅溶毕竟是大妖丛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捉妖师,他的剑比头脑反应更快。面对突发危机,江落迅速后退。 一声清亮的兵刃声划过,泼红的血炸开,仿佛切爆了一朵妖冶的花。花被冷剑细细割开。血斑刚好洒在江落后撤前的位置。血点子飞溅,染透她裙摆。 拳头大的蛇脑袋掉下去,余下半截蛇身慢半拍倒地,血从断口疯狂吐出。 傅溶提着一把笔直长剑。 在他们脚下,蛇血沾染过的藤蔓活了。那一剑惊醒了蛇母的守卫,蛇向他们游来。仿佛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汇聚。他们本打算悄无声息钻进去,现在做不到了。立柱上一条蛇悬在江落眼前吐信子。傅溶挥手斩落。血滴落成雨,一石激起千层浪。 蛇群躁动,发起猛攻。 江落徒手攥住竹叶青的七寸,猛的向后一摔,用匕首钉死。除了符纸,匕首是她手头唯一的武器。他们并肩作战,对抗蛇潮的入侵。 傅溶的剑快得看不清楚。 很快,回廊内开始下冰雹,叮叮哐哐,蛇头蛇段溅得满地都是。 死蛇不计其数。进攻的数量却还在源源不断增多。回廊下方的水面浮现颗颗蛇头,犹如雨后春笋。它们顺着假山的凹陷处爬,呈包围势态,涌入回廊。 强烈的腥气让傅溶感到窒息。他反手又是一剑,砍断数十条挤在一起的蛇,那画面堪比切断一捆扎实的麻绳。麻绳断口平滑,血如井喷。 两端断蛇抽搐,各自扭曲成盘香,很快遍地是盘蛇,看得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傅溶脸色苍白,额头冒出冷汗。他从未受到如此猛烈的视觉袭击。这些蛇战力一般,关键是数量巨多,这样下去他很快要吐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们得分头行动。” 傅溶当机立断,道:“我来拖住他们,江落,你去找年年。” 江落在他边上砍瓜切菜。 她很不擅长冲锋陷阵,这些蛇太过低阶,无法操控。她忙活了半天,捅死三四条,自己还被咬了一口。她没事,倒是蛇被她的血毒死了。 “我来放血开路吧。”江落把匕首抵在手腕上。 “别割,”傅溶制止她,“蛇太多,你的血放完也不够。” “先放一半试试。” “不要。”傅溶一把攥住她手臂,“万一你失血过多晕了,我还得背你。” “你可以背你妹妹出去,之后再来找我。它们 咬碎我,只剩下骨头渣,我也能长好。” “什么时候了还说笑话。” 傅溶念了个决,蛇群中亮起刺眼光斑,陡然爆炸。火烧回廊,通出一条血路。 他猛推了江落一把,江落摸爬滚打跑向前。 江落回过头,血路很快被蛇填满。 傅溶浴血奋战的身影在剑光中屹立。 “快去找年年。” 他的喊声透过蛇群组成的墙。 江落擦了擦脸上的血,冲着那头,大声回应:“我听到了!” 所有蛇群都被傅溶吸引,江落飞快跑下回廊尽头那一小段台阶,草丛里几条散蛇甚至怕她,没有冲上来。没冲最好。她跑向那间高大的房屋,张口咬住匕首,一手推门,一手摸出傅溶给的符纸。傅年年气味越发浓郁,人就在里面。她迈过门槛。 陡然从光明进入黑暗,眼前一片模糊。 第31章 她闭上眼睛靠气味感知环境。 屋内泥泞潮湿,墙面漆黑,像是被烧过。 里头盘曲着一条比柱子还粗的蟒蛇,蛇尾蜷缩在角落里,上半身摇摆不定,有一下没一下撞墙。墙体向外歪斜,蛇头撞得鲜血淋漓。经过艰难蠕动,一枚雪白的卵掉在草垛里。那儿已经堆积着几十枚蛇卵,蛇母还在继续产出。它大腹便便,目测还得生上几百颗。 生育是艰辛的,蛇母体力不济,吼声虚弱而悲惨,身体时不时扭曲颤抖,已无暇顾及江落这位不速之客。 江落适应了光线,目光迅速锁定右侧角落里,地上躺着个六岁小女孩。桃红色衫子垂下来,她昨天见过,是傅年年。傅年年处于昏迷状态。 蟒蛇摇摇摆摆立起上半身,探向傅年年,吐信子,垂涎三尺。 看来要准备吃她了。 傅年年是为蛇母准备的食物。 江落将匕首掷进蛇母的眼睛,蛇母脑袋一歪,轰然倒地。它后知后觉,发现了江落的存在,被眼睛上的痛楚激怒。江落冲过去,蛇母张开巨大裂口。 江落直面森寒獠牙,把符纸塞入蛇母口中。念了一串简易口诀,符纸爆炸。大脑袋炸出一口血洞,獠牙滋出的毒液刚好喷在江落眼睛上。 江落闭上眼,攥住匕首,精准无误挖出它的眼珠。 蛇母颓然瘫倒,无力反抗,身体里还揣着许多没产下的卵。 江落用袖子擦去眼皮上的毒液。 不知为何,有点痒。越擦越痒,她眼前的画面晃动起来。 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泛动涟漪。 她脑海中天旋地转,站也站不直,忍住天旋地转的眩晕,手脚并用地爬向那张四方桌。奇怪,所有毒对她都无效。这点蛇毒怎么会干扰到她? 江落怀着满腹疑惑爬行,好不容易摸到傅年年的衣角。别的不说,先把人抱出去,她得完成傅溶交代的任务。傅溶还在外面杀蛇呢,感觉他快吐了。江落没功夫多想,刚把傅年年从桌上抱起来,忽然手脚一软,她也瘫了,掉进眩晕的深渊。 意识越来越模糊…… 第27章 新娘子这户人家要把她嫁出去?…… 咕噜咕噜 一阵水泡声飘起来。 江落眼前漆黑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强烈的窒息感铺天盖地。 她想抬头,喘口气,却抬不起来。一股强大力量正钳制着她的后颈,把她往水里按。她呛了好几口水,试着去掰开背后那只杀人的手。指甲掐进对方静脉,那人吃痛,松了力度。 江落趁机脱逃掌控,她从水缸中抬头,还没站稳,陡然一巴掌扇她脑袋上。 江落趔趄跌坐在水缸边。 对面站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三角眼,长得凶神恶煞。 男子身穿粗布麻衣。 他被江落的反抗激怒,抬腿踹了她一脚,道:“你还敢掐我?” 江落反应慢了些许,没躲开,挨了这一记凶狠的窝心脚,五脏六腑险些错位。她弓腰捂住肚子,本能蜷缩起来。头发衣服都在滴水,像个从井里爬出来的水鬼。男子还要冲上来教训她,被边上一个妇人拦住。 那妇人看不过去,劝道:“省点力气。明日花轿就来上门迎亲,把她打死了谁还要。” 男子气不打一处来,踢了她的腿,“死了也拉去配冥婚。” 妇人又道:“活的比死的值钱。” 男子被这话劝住了。 他按着受伤流血的手腕,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撂下一句狠话。 “再跑,老子打断你的腿。” 男子转身回屋,江落扶着水缸挣扎爬起。 江落拨开眼前头发,看清四周环境。这是个乡下院子,盖着两三间黄泥土屋。院内的泥巴地凹凸不平。檐下挂着干辣椒和玉米,墙角堆积湿柴。身穿补丁衣裳的妇人给她端了一碗茶水,语气嘲讽而冷漠:“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就安分点,少受点罪。” 江落注视着她那张陌生的面孔,“你是谁?” 妇人道:“到这份上了,装傻也没用,你哥已经收了钱家的五百两,你认命吧。” 江落没听明白,又问:“这是哪?” 妇人没理她,自说自话:“你嫁到钱家,要是过得好,还认你哥和我这个嫂子,这就是你一辈子的娘家。你要是过得不好,也别怪我们。爹娘走得早,你哥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他欠了赌债,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哥哥被人打死,卖到钱府算你走了大运。” 江落不接茶水,妇人端了半天,撂在地上。 “爱喝不喝。” 妇人扭腰走到屋前,也厌恶她那假清高做派,呸道:“给脸不要脸。” 江落将乱糟糟的头发捋到脑后,莫名其妙。余光瞥见水面颤颤巍巍的倒影,影子也穿着身破布。那不是她的衣裳,也不是她的脸。江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眼睛,样样陌生。她刚才还在蛇母的产房里解救傅年年。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变了个长相? 檐下挂着一排冰棱,房顶稻草积雪未化,显然是冬天。 现实应该是夏天才对。 江落打了个喷嚏,感觉身上哪哪都疼。她翻开衣袖,手臂遍布淤青。刚才被男子踹过的地方隐隐作痛。那种痛感不容忽视地存在。她攥住手指,感觉不到一丝灵力。 这只是一具凡人的身体。 外面很冷,她冻得瑟瑟发抖。 江落走进旁边的柴房,妇人甩了一套红衣给她,“赶紧换上,冻死了我才不给你收尸。”江落换下湿哒哒的破布衣裳,换上干的,好受了许多。红衣鲜艳如火,上头绣着大片的凤凰花。她之前看过人家成亲,新娘子就穿成这样。 这户人家要把她嫁出去? 江落走到门边,推不开。门从外头锁上了。两道结结实实的大铁锁。 柴房堆满乱糟糟的木柴,房顶结蜘蛛网,被烟熏得乌漆墨黑。 环境十分恶劣。她飞快扫过每个可以逃生的角落。门被锁,窗户用木条封死,烟囱太细,没法爬出去。这是凡人的身体,暂时用不了法术。江落置身囚笼,有种别样荒谬之感。她这是在做梦,还是进入了幻境? 一切看起来无比真实。 捅死蛇母时,它的毒液溅到了江落眼睛里。 江落才开始产生眩晕反应。会不会是毒液产生的幻觉。怎么醒过来? 江落蹲在地上,思考对策。时间缓慢流逝,她趴到窗户缝,向外头望去。对面屋子里,男子像个镇山太岁似的坐在椅上,桌前两坛酒,一碟花生米。 妇人打着门帘进进出出,给男子端洗脚水。显然,这是对夫妻俩。男的强横彪悍,女的唯命是从。他们俩为钱财卖了江落,明天就有人来迎亲。所以,他们把她关在柴房里。理解了来龙去脉,江落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嫂子?”江落喊了一声。 她不确定,这个称呼有没有喊对。那人方才自称是她嫂子。 妇人停下脚步,望向柴房的窗户缝。 江落凑到缝隙里,道:“嫂子,我不 跑,你放我出去吧。” “少来这套,”妇人道:“今天早上骗过一次,还想骗第二次。” “这次是认真的。” “谁信你。”妇人把水泼在院子里。 江落说了半天,没等到她来开门,倒是激怒了吃酒的人。 “吵什么,”男子摔筷子,嫌她聒噪,“再不安分点,老子打死你。” 世上兄妹大不相同。傅溶为了救傅年年,甘愿克服恐惧深入蛇巢。眼前这位却对妹妹拳脚相加,动辄打骂。江落所处的壳子就是他的妹妹。二人关系似乎水火不容。江落捋一捋妇人方才说过的话,试着讲道理,“你卖掉我,卖了五百两。我给你五百两,你放我出来。” 男子冷嗤道:“你有个屁的钱。” 江落摸了摸口袋,袖子,胸口。身无分文。跟着傅溶住在楚王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几乎感觉不到钱的重要性。对五百两也没有太大的概念。江落只得使出缓兵之计,道:“我可以帮你去挣钱。” 男子油盐不进,道:“你明天老老实实嫁人,就是挣钱了。” 江落道:“嫁给谁?” 男子道:“当然是嫁给钱老爷,做他的第十七房小妾。” 钱老爷又是个什么东西……江落在柴房里来回踱步,她记得,蛇巢的主人,也姓钱。 她该不会是嫁到那家去吧。 这个幻境到底有什么猫腻? 江落陷入了沉思,她反复琢磨,线索实在太少。 灶台前的墙壁遍布指甲划痕。江落注意到,自己的指甲全部断了,里头积攒着黑色的灶泥。由此可以粗略推算原主之前的遭遇。哥哥背上赌债,她的命运飞快走向崩溃。巨大的生存危机降临到头顶,卖她是唯一能来钱的办法。 原主得知自己被卖,十分愤怒恐惧。关进柴房里后,她尝试过所有能够脱困的办法,以至于生生挠断指甲。她好不容易逃出去,被哥哥抓回来,按在水缸里差点淹死。 第32章 江落就在窒息的刹那接替了她。 移花接木,借尸还魂。 哥哥嫂子并不知道壳子里已经换了个人。 在他们安排下,江落明天将登上花轿,嫁给钱老爷。 “大半夜,哭什么丧,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哪个大姑娘不嫁人?嫁个财主,够可以的。钱府可是家财万贯。” “给钱老爷生个儿子,以后多享福。” “别哭了……” 脑海里浮现一些七嘴八舌的声音。 昨天整整一晚,原主都在大吵大闹,求哥哥放她出去。 左邻右舍不得安歇。所有人都知道内情,觉得这是件天大的好事。没人理解她。哥哥嫌她哭丧丢人,冲进来把她打了一顿。江落看着手臂上的淤青,痛彻心扉的滋味还在。 傅溶让江落学做人。她学不会,变成这个可怜人之后,忽然开始有了一点实感。那是种彻头彻尾、铺天盖地、关于无能二字的真实体验。失去法术,失去力量,被拖被拽被关被卖,像猪一样,任人宰割。那么你所能依凭的,究竟是什么呢? 鸡鸣三声,天亮了。 铁锁掉在地上,江落坐在柴堆里,听到了动静。她睁开眼睛。男子推门而入,浑身散发着酒气,妇人端着洗脸水站在他后头。夫妇俩仿佛一对黑白无常。他们发现江落还在,没跑,稍微放下心来。 江落眯着眼睛望向男子。 不知为何,一夜过去后,她的眼神失去了以往的委屈和怨愤,变得锐利直接,像把刀。刀尖捅进人的眼窝,似乎要穿透头颅,把脑浆挖出来。 男子莫名打了个激灵。 他感觉她跟个鬼似的,阴气森森,蓬头垢面。 “迎亲的人马上到了,赶紧给千瑶梳头洗脸。” 妇人放下洗脸水,取出胭脂水粉,给江落梳妆,盘头发。柴房里就一把椅子,给江落坐着。男子在边上举着一面铜镜,他很快没了耐心,“好了没?真磨蹭。” 妇人不紧不慢道:“哪这么快。” 男子催促道:“你快点。” “千瑶出嫁,也是为了给你还债。” 妇人说了一句公道话,“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得梳好看点。” 这话在理,男子没法反驳。他沉默下来,看着窗外滴水的冰棱子。 妇人握着木梳,沾了点桂花油,把江落的头发一梳梳到尾。 “千瑶,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高兴点。” 柴房内没有任何喜庆的气氛。 江落目视铜镜,一动不动,仿佛木偶。她不笑。 “谁让咱们穷呢。”妇人道。 “钱府有钱,你嫁过去,吃香的喝辣的。” “过两年生个儿子,比平头百姓的正室更强,谁敢怠慢你?” 江落像是过不去那道坎。 妇人叹了一口气,止住话头。 男子注视着江落的头发,眼里凶光渐渐软了下来,不知是想起什么,他忽然道:“你小时候,我也给你编过辫子。” 江落闻言,产生一点反应。“是吗?” “分成三股,”男子比划着,手指笨拙而僵硬,“先这样,再这样……” 江落透过镜子望向他的眼睛,“那你还想再编一次吗?” 男子迟疑道:“算了,别耽误吉时。” 外头传来吹吹打打的动静,唢呐声高亢。 迎亲的队伍到了。妇人匆忙挽起江落最后一缕头发,用簪子别进去。 男子拿起托盘里的红盖头,“你嫁了人,也会过得很好。” 外头响起催促声。 “好了吗?能不能快点?” “又不是明媒正娶,纳个妾,也磨磨蹭蹭。” “哥几个等半天了。” 妇人蹲下去,为江落穿红绣鞋。她乖顺安分,不再反抗,像是从此认命。 男子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千瑶,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江落反问:“我应该恨你吗?” 男子无言以对。迎亲的头刚好进来,说了几句吉利话,男子给他一块银子当赏钱。外头继续开始吹吹打打,花轿抬起来,预备出发。江落装扮完毕,只差红盖头,妇人笑道:“女孩儿出嫁,脚不能沾地,得亲哥哥驮出去。这是咱们古往今来的习俗。” 男子犹豫片刻,蹲在江落脚下,“我驮你。” 妇人道:“这才像话。” 江落站起身,妇人准备搀着她手腕。江落望着男子圆润的后脑勺。她从袖中缓缓抽出一根木棍。男子虎躯一震,扑在地上。江落反手又是一棍,血溅三尺。男子遭受重创,整个人五体投地,像只死蜘蛛。妇人看着鲜血淋漓的画面,当场吓傻。 “杀人了!”妇人连滚带爬逃出去。 男子还在地上蠕动,艰难翻过身,喊道:“千瑶?” 江落的第三棍卡在了半空中。 她手臂僵直,无法挥下去。木棍掉在地上。手腕处闪烁一串光芒,辟邪珠亮了。 辟邪珠在幻境中也起作用? 这是江落没有料到的。 “不,”他死死盯着江落,眼睛被鲜血淹没,“你不是千瑶。” 第28章 第十七位小妾“你会愿意的。” 天黑了。 江落眼前光影变换,化作一片红。 红盖头的穗子摇晃不定,荡来荡去,跳蚤似得,看着人头晕。江落下意识伸手捉住。盖在她头顶上的红布滑下去。视野清晰起来。 卧房内,红烛高燃,喜糖堆积成小山,窗上贴着大红的喜字。唢呐声和宾客欢笑声从窗外飘进来。外面吵吵嚷嚷,恭祝钱老爷纳妾之喜。江落独自坐在床前,身穿喜服。她转过头,瞥向立在一旁的衣冠镜,镜中人面孔陌生,浓妆艳抹,死气沉沉。 这位女子名叫千瑶。 刚才江落挥完棍,那人对她说“你不是千瑶”。 千瑶绝不会把哥哥往死里打,所以她被嫁进了钱府,成为钱老爷的第十七房小妾。江落一晃神,直接从娘家的土屋瞬移到婚房。如何登上花轿,如何来到钱府,皆没有记忆。那两棍子的反抗似乎并未起作用。这一切很可能发生过。江落在重演千瑶过去经历的事。 过去不可更改。 咿呀一声,门从外头被推开。 一个四十出头的男 人走进来,新郎官打扮,也是红衣。他长得不老,甚至称得上年轻。但眼神中透露出的疲态和老练显示他并不年轻,皮相是用药养出来的。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气,酒气,财气……五毒俱全,黑心种子。 他踩过江落脚边的红盖头,脱掉了自己的外袍,道:“你叫千瑶,对吗?” 江落倒要看看这出戏要唱到什么时候,反问道:“你又叫什么?” “钱舟山。”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吊坠,蛇形弯玉,撂在床上。“给你的。” 江落的目光不闪不躲,既无娇羞,也无惧怕。 钱舟山见她没捡玉,反应与一般新娘子不同,似乎更胆大些。听说她尝试过逃婚,被抓了回来。钱舟山并不在乎她的过去和性情,所有女子在他这里只有一个作用。钱舟山自顾宽衣解带,脱掉了鞋子,道:“生女儿,给五百两。生儿子,给一千两。” 江落道:“我要是不想呢?” 钱舟山道:“那就赔钱。” “赔多少?” “一万两。” 花五百两买人,赔钱赔一万两。好一个敲骨吸髓的奸商。 江落觉得挺好笑。钱舟山以为她认命了,欺身上前。江落反手抓起秤杆,用尖端对准钱舟山的心口。钱舟山的动作霎时停住。 江落道:“信不信我捅死你?” 钱舟山一顿,旋即后退了些许。他惜命,江落的秤杆戳过来时,差点刺进肋骨。她的力度不是小打小闹开玩笑的。钱舟山是个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既然对方不愿意,他也没有必要勉强。小妾他有的是。犯不着花心思哄谁也犯不着硬来。 他哼了一声,眼中流露出轻视和不屑。 钱舟山捡起自己的外袍,边穿鞋边往外走。 “你会愿意的。” 门被他摔上了。桌上喜糖山一震,崩塌溃散,撒了一地。 江落挠了挠自己的额角。 幻境中的感官和真实一模一样。 她甚至有点分不清了。 到底是千瑶在反抗钱舟山,还是她自己在反抗。 总而言之,既然已经进入幻境,说明她必须把戏唱完。她得完成千瑶的使命,才能醒过来。千瑶的使命是什么?杀死钱舟山逃出钱府,还是给钱舟山生孩子? 钱舟山年过四十,膝下无子,娶十七房小妾,是为了绵延子嗣。 钱府有许多条奇奇怪怪的规矩。 例如每日晚膳,所有小妾都必须汇聚到福荫堂用膳,两只八仙桌,她们刚好坐满。江落一来,打破人数平衡。没有人给她腾椅子,流水般的碟盏端上来,所有人沉默寡言,低头吃菜,画面好似一幕无声哑巴戏。连下人也鸦雀无声,堂内唯有杯盏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 第33章 她们吃的菜奇奇怪怪。鱼汤里堆积着块状的蛋黄鱼籽,油炸蜂巢,爆炒蝉蛹……从颜色到用料,皆十分诡异。大家麻木地吃着,吃完了,散场。从头到尾没有交流。 晚膳过后钱舟山会抽签挑人侍寝。他像这个家里的皇帝,人人俯首称臣,守他的规矩。因为江落一上来就得罪了钱舟山,所以她的签子没被放进去。吃饭也没有她的座位。所有人都把她当成透明人对待。她水米未进,渐渐瘦成了一把骨头。 江落在幻境中待了好几天。 再这样下去,千瑶的身体很快会被饿死。 有个人偷偷塞半块窝头给她,那是个瘦小的姑娘,排行十六,比千瑶早来半年。十六心地善良,觉得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挨饿,实在可怜,“这是我省下来的,你吃吧。别让人知道。” 江落咬了一口窝头,尝出不对劲,道:“窝头下了药。” 十六道:“所有的食物都下了药。” 江落道:“谁下的?” 十六嗫嚅道:“是老爷配的药,说是吃了有助于产子。” 江落好奇,又问道:“那你们产了几个?” 十六道:“还没有人怀孕。” 这么多小妾,一个都没怀孕。 明摆着钱舟山有问题。他自己怎么不去吃药。 江落把窝头扔了。十六忙捡起来,拍拍灰,道:“这药不会毒死人,只是让我们浑身乏力而已。” 江落道:“不吃了。你要吃自己吃。” 十六道:“你还是吃吧,不然真的会饿死的。” 江落道:“死就死了。” 十六道:“……” 钱舟山靠蛇药发家,不缺钱,缺孩子。他迫切想要后代,可事与愿违,娶了十几个妙龄女子没一个怀孕。外头人都议论说是黑心钱赚多了,又或者干过什么断子绝孙的勾当。老天要绝他的后。府里有个扫地的私下议论这话,不知怎么传到钱舟山耳朵里。 钱舟山听完没有发脾气。 但那人前天失踪了。众人怕引火烧身,装聋作哑。 钱府越发安静得诡异。 钱府家规森严,后院划分了区域,小妾们住在西北一侧,平常不许随意走动。月门连着片小花园,种着成片草药,花叶下阴凉处,野生蛇莓茂盛生长。一颗颗血红色的小果俯拾皆是。江落蹲在花丛下采摘小果,往嘴里塞了几颗。 十六见状,急忙去抠她的手,“别吃,快吐出来。” 江落道:“可以吃。” 十六道:“我娘说,这是蛇莓,吃了就会变成蛇。” 江落道:“你娘骗你的。” 十六诧异地看着她吃。 江落吃了几十颗,还掐了一把嫩花叶子,放在嘴里嚼。没滋没味。片刻过去,并未中毒也没化身成蛇,十六起初忐忑不安,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江落比她更清楚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你要是太饿,去找老爷认错吧。他会给你饭吃的。” “然后给他生孩子?”江落反问。 “我们嫁进来,”十六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不就是这个用处吗。” “他不行,你们怎么生?” 十六红着脸瞥她一眼,局促难言。 江落见四下无人,道:“有没有想过,把他砍死算了。” 十六花容失色,捂住江落的嘴巴。 江落掰开她的手指。 有辟邪珠在,不能起杀心。但她可以迂回行事,挑唆她人,一块干掉钱舟山。借此躲过辟邪珠的惩处。分析眼下困境来说,干掉钱舟山脱困是最合理的。也许杀掉钱舟山,破除千瑶的心结,她就能从幻境中回到现实。江落越想越有道理。 “他这么坏,囚/禁我们,给我们吃下了药的食物。” 江落决定先拉拢说服十六,“杀掉他,大家才能自由。” 十六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行,不可以。我们怎么能杀人呢。” 江落道:“你想不想出去?” 十六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江落道:“这里每个人,都很想出去吧。” 十六越听越害怕,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装作听不见。 “会死的。”她艰难咽了一口唾沫,道:“逃跑的话,会死的。” 江落道:“你怎么知道?” 十六道:“会把人拖去喂蛇,我亲眼看见过。” “你看见什么?” “其实,在你来之前,已经有第十七位小妾了。半个月前,那个人不听话,想爬墙逃出去,被老爷发现。老爷让人把她拖进回廊后头的蛇房。她再也没有出现过。”十六磕磕绊绊,艰难地说完自己知道的事。她声音细弱蚊蝇,马上要断气似的,“不反抗就不会死。” 回廊二字引起了江落的注意。她与傅溶潜入钱府,找到傅年年,也途径回廊。 傅溶此刻正在回廊杀蛇。 十六大概没有撒谎,蛇母可能是钱舟山养在那的。 江落刨根问底:“你看到过蛇?” 十六眼睫扑颤,被莫大恐惧所笼罩,“很、很大一条,比柱子还粗,能生吞一个活人。” 江落道:“它是不是在下蛋。” “是,它下蛋。”十六嗫嚅道:“每天老爷都会去捡蛋,用那些蛋制作神仙丹。吃了神仙丹,能青春永驻,百病不侵。” “你吃过吗?”江落又问。 “没有。神仙丹卖得很贵。都被人预定了。老爷舍不得给我们 吃,我们也不敢吃。” “这么说,那条蛇母,是钱舟山的宝贝。” “是啊。”十六来时,家规还没有这么森严,大家平日常交流的。 她道听途说,知道一些事。“老爷靠卖神仙丹才买下这么大的宅子。不知道为什么,蛇今年下的蛋越来越少。老爷脾气变得越来越糟糕。上次蛇房的屋顶漏雨,一个家丁爬梯子去修,不小心掉下来一片碎瓦,瓦片刚好砸在大蛇的尾巴上。” “蛇受惊了,两天没下蛋。老爷很生气,把那个家丁的腿打断了。现在谁也不许靠近蛇房,只有老爷自己能去。” 江落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十六叮嘱江落,郑重其事,“你千万别靠近蛇房。真的会没命的。” 江落敷衍答应了一声,她心下别有思量。 既然蛇母对于钱舟山来说如此重要。 那么杀掉蛇母,是不是比杀了他,更让他痛苦呢? 第29章 钱舟山与蛇“是你逼我的。” 今夜钱舟山心情不好,没有挑人侍寝,大家用完晚膳,早早回房休息。十七个人挤在三个相连的隔间里,翻个身打个喷嚏都能被听见。钱舟山虽然家财万贯,但对小妾们一视同仁地抠门。 没有特别受宠的,大家待遇一样,日子过得半死不活。 很多人觉得老爷其实还不错,比起嫁给一个穷酸汉,天天吃咸菜,朝打暮骂要好得多。大家就像一群被圈养的母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抛弃脑子这样的日子似乎还不错。当然也个别脾性刚烈的小妾,痛恨失去自由,会背地里扎小人诅咒钱舟山。 群居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其他人看见她扎小人,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因为钱舟山对她们的要求就是省事和生孩子,告状不会得到什么好处,还会被钱舟山嫌弃话多。钱舟山视小妾们为牲口。他只关心牲口什么时候下崽,不关心牲口爱他还是恨他。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闭嘴,各过各的日子。 也没有争风吃醋相互攻讦的矛盾。爱扎小人或者爱吃草,都无所谓。这群女人在温水煮青蛙的日子中不再有气性,连尊严都逐渐丧失。 她们并没有故意排斥江落。 她们只是习惯性漠视周围一切存在。正如钱舟山漠视她们的存在。 江落得罪钱舟山。她不仅没有饭吃,也没有床铺睡觉。连续几个晚上都坐在椅子上。有个起夜的姑娘被她吓了一跳,骂江落像个鬼一样。江落充耳不闻,那人让她滚远点,江落偏要坐在那里。那人也没有办法,嘀咕了两句,默默爬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十六好心让出半个被窝,对江落说:“要不你和我挤一挤吧?” 江落不想挤一挤,她觉得这儿就像个养猪场。 她只想赶紧离开。 经过一番观察,江落发现这群人利益并不一致,好多人浑浑噩噩,习惯按部就班的生活。团结她们起来反抗会很困难,还容易走漏风声。连十六都不愿意跟她干。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靠自己比较靠谱。夜黑风高这个晚上,江落决定动手干掉钱舟山。 说干就干。 江落经过数日踩点,顺利避开守夜的仆人,摸到了钱舟山的住处。 她鬼魅般的身影贴在墙角下。 屋里烛火通明,有两个人在说话。钱舟山,和他的亲信黄管家。 “老黄,你真的要走吗?” “是,老爷,我这身子骨越来越不行了。我干不动了。” 第34章 “你无儿无女,一个人打算去哪?” “回老家,种点菜。老爷您放心,我这些年的积蓄都在账上记着,我不会带走。” “老黄,你什么意思,”钱舟山疾言厉色,“我难道会克扣你那点积蓄吗?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在钱府管家,我对你如何?” “老爷对我恩重如山。” “那你为什么要走?” 江落凑近窗户缝,看见钱舟山打翻了茶盏。这些天,据她观察,钱舟山是一副修身养性的伪善人面孔,很少出现情绪上的波动。今晚显然是动了大气。黄管家在对面垂手默立,不知做了什么激怒钱舟山。安静了好一会儿。钱舟山坐了下来,带着怨气看向黄管家。 黄管家蹲下去捡碎片,道:“该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剩下的您可以交给小顺。” 钱舟山道:“他不成的。” 黄管家没有吭声。 钱舟山道:“他搞砸了怎么办?” 黄管家捧着一堆碎片起身,用布包着,小心放在桌上。 钱舟山缓了片刻,道:“老黄,你要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黄管家站在暗淡里的烛影里。 “老爷,收手吧。” 时至今日,黄管家有些话不得不说出口。 “这些年,您一直想把钱家药铺发扬光大。您祖父都没有做到的事,您做到了。这很了不起。站在高处容易被雾迷眼睛,您走得太远,看不清脚下的路。神仙丹的药效在衰退,还吃死了人,现在官府已经介入调查,您再不收手,就来不及了。” “老黄,你明明知道,神仙丹根本不会吃死人,”钱舟山用力掐住自己的眉心,压不住烦躁,“那是他们做局害我。他们想要蛇母,出十万两我不肯卖。所以勾结官府逼迫我妥协。” “他们在长安有权有势,老爷斗得过他们吗?” “斗不过也要斗!” 钱舟山一拳捶在桌子上,烛油乱跳,“我凭什么把蛇母拱手相让。” 黄管家满脸痛心地看着他,“您已经靠那条蛇赚得够多了。转手卖给他们,他们放您一马。急流勇退,明哲保身。道士早说过那条蛇是祸害。及时割舍,对钱家有好处。很多年前如果您听信道士的话,也许夫人少爷小姐都不会死。” “住口。”钱舟山攥紧拳头,脸色铁青。“老黄,你跟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什么话不能提。” “夫人他们在天之灵,也不希望您一错再错。这条蛇已经害死太多人了。孽债早晚有一天要还的。”黄管家叹了口气,沉痛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啊,老爷。” 钱舟山掀翻桌子,勃然大怒,“你给我住口!” 黄管家见状,低下头去,不敢再吭声。 钱舟山气得脸红脖子粗。 黄管家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过去的事是禁忌,提也不能提的逆鳞。言尽于此,黄管家努力劝过他,不听也没有办法。良心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他还了钱家的恩情。 “老爷,您保重身体。” 黄管家不想看他一错再错,但无计可施,道:“是药三分毒,以后少吃点。我走了。” 钱舟山闭上了眼睛,“老黄,你是我身边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你真要离我而去吗?” 黄管家道:“老爷,我累了。” 他去意已决,再无转圜余地。钱舟山已经劝了一个晚上。 钱舟山没有办法留下他。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上就走。” “你年纪大了,腿脚不便。”钱舟山艰难地接受现实,心里十分不好受,“我让人套一辆马车,带上养老钱和干粮。我送送你。” 黄管家跪下来磕头,道:“多谢老爷。” 钱舟山摆摆手,黄管家起身离去。他走到门口,身形猝然梗直。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凸出的尖刀。尖刀滴着血,从他背后缓缓抽出去。黄管家傀儡似的倒在地上,血喷了一地。 钱舟山手握刀柄,满眼哀痛,道:“是你逼我的。” …… 钱舟山原先是有过孩子的。 那时候,钱家的生意还没有做得这么大。夫人常常抱怨他,一心扑在药铺,不管孩子。钱舟山从父亲收下接下药铺生意,怀揣雄心壮志,担负着振兴的家业的重任。药铺生意总是不温不火。 钱家药铺以蛇药出名。 据说很久以前,祖辈在山中抓到了一条受伤的蛇,蛇在产子。祖辈心有不忍,放了它一马,三月后蛇精羽 化成仙,特来谢恩。将她舍弃的真身尸骨送给恩人。恩人用蛇仙的尸骨泡酒,酒生奇效。喝下药酒的老人年轻了二十岁。 返老还童的奇效使得钱家药铺声名远扬,盛极一时。 在钱舟山幼时,经常听祖父说起当年的荣光,门庭若市,一药难求。连太守都亲自登门,为仙酒与祖辈称兄道弟。可随着时间流逝,酒渐渐不那么管用了。家业传到父亲手上,返老还童已经成为遥远的奇闻。大部分人吃了钱家药酒,该死还得死,并无什么见效。 祖先念叨一辈子蛇仙,含恨而终。 钱舟山立誓要在自己手上将药铺发扬光大。他根据祖父记忆中路线,爬进祖辈当年遇到蛇仙的大山,找到那棵可供三人环抱的大槐树。槐树已死,树干被掏空了。钱舟山没有找到蛇仙,但在树洞里掏出一枚蛇蛋。只有一枚蛋。蛋孵化后,生出一条小蛇。 这条小蛇承载着钱舟山出人头地的全部希望。 小蛇养成大蛇,大蛇养成蟒蛇。 蟒蛇胃口越来越大,每餐要吃成筐的粮食和肉,钱家几乎被吃穷。药铺生意惨淡,妻儿也需要他养活,钱舟山勒紧裤腰带养蛇半年,花光了家中所剩不多的积蓄。 他像个赌徒,孤注一掷。 没有人理解他。他夫人找道士来驱邪。 道士说,必须打死这条蛇,否则他们家誓必断子绝孙,钱舟山勃然大怒,反将道士赶出门。经过漫长的等待,蟒蛇终于开始下蛋,蛋比药酒还灵。 传说成了真。钱家药铺开始卖蛇丸,蛇蛋混合面粉做成的丸子。日进斗金,流水般的富贵袭来。钱舟山躺在银子堆积成的床榻上睡觉,过了一段如梦似幻的时日。 不久后,美梦变成噩梦。 钱舟山大女儿突然失踪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夫人在蛇房门口发现女儿的鞋子。夫人觉得蟒蛇吃了女儿,举着菜刀,要劈开蟒蛇。 钱舟山及时赶到,阻止了她,劝她不要冲动。他有条有理地分析,信誓旦旦向夫人保证蛇绝不会吃人,女儿只是走丢了而已,他会去找。夫人痛哭流涕。信了他的话。可找遍方圆几十里都没有女儿的音信。 那个恐怖的猜想渐渐成真,如果当时钱舟山没有阻止夫人,劈开蟒蛇,女儿也许还有救。 十几天过去,什么都耽误了。 夫人遭受双重打击,重病卧床。她病入膏肓也不肯吃药,除非钱舟山劈开蛇肚子。 钱舟山犹豫不决,失去女儿,他自然是心痛的。可杀死蛇母钱家的生意就全完了。他怎么能杀死会下金蛋的鸡?万一剖开蛇肚子,什么也没有,他岂不是损失巨大。退一万步说,就算女儿真被吃了,此刻剖开也晚了,人死不能复生。 杀掉蛇母又能如何? 他不愿意舍弃唾手可得的财富和基业。良心上的折磨让他寝食难安。他拼命安慰自己,只是个女儿而已,他可以再生。夫人对此失望透顶,病死也不肯吃他的灵丹妙药,以至于含恨而终。钱舟山心痛不已,在夫人灵前哭成了泪人。 十里八乡都没见过如此痴情的男子。 夫人死后,钱舟山守着儿子成了鳏夫。他让下人千万看紧儿子,千万不能让他靠近蛇房。可命运的诅咒还是让厄运再次降临。这回儿子也没了,钱舟山一夜白头,抱着斧头在儿子的房间枯坐一宿。他咬牙切齿,下定决心,要劈开蛇母的肚子,看看儿子究竟在不在。 冲进蛇房,看着那堆雪白的蛋,仿佛银子铸造而成,光芒刺眼。他手里的斧头掉在地上。 钱舟山恨蛇,恨不得劈开它,把它剁碎。 可他做不到,他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手。他真的下不了手。他需要它。莫大的愧疚和自责让钱舟山痛不欲生。他跪在儿子坟前痛哭流涕,恨不得代替儿子去死。很快,莫大的绝望冲击下,脑子出现另外一个冷静的声音,诡异万分。没关系的,儿子而已。 他还可以生。 他坐拥无尽财富,只要愿意,无数女人可以为他生孩子。 钱舟山草草办完儿子的丧事,离开伤心地,忘了那一切,就像是忘了一个噩梦。他在长安买地置产,建造气派的钱府。陆陆续续娶了十几房小妾。他为蛇母建造更为庞大的产房,专人饲养。蛇母大多时候吃肉吃粮食,偶尔会换口味,吃个人。 钱舟山后来亲眼看到它生吞了一个大活人,蛇母真的会吃人。这下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第35章 毫无疑问,是蛇母吃掉了他的儿子女儿。 钱舟山心如止水,平静地接受真相。他将过去的一切称之为献祭。献祭是血腥而伟大的。 儿女都可以献祭,还有什么不可以。在他看来人也是一种饲料。 所有人可以为他所用。 物尽其用。 第30章 报复“找到她,杀了她……”…… 江落尾随钱舟山,从他书房出来,穿过回廊。那儿的木雕蛇头和红灯笼,和先前所见一模一样。钱舟山背着黄管家的尸体进入蛇房。 十六说那是钱府的禁地,只有老爷能进去。 钱舟山掏钥匙,开了门。然后观察四周,确定没人,才将尸体的两条胳膊拖进去,他动作麻利迅速,好像干过八百回一样熟稔。 蛇房巍峨矗立,从外面看起来一片漆黑。门一关,江落便看不见他们了。她倒要看看幻境中的蛇和现实中是不是同一条。于是爬上屋后大榕树,踩着横斜枝杈,攀上房顶。手脚并用爬向屋顶中心。她稳稳当当趴在瓦片面,抽出一小片瓦。 江落透过缝隙往屋里看去。 屋内躺着一条活物,体型庞大,腰身比柱子还粗。七寸腹身被铁钉固定地板上,蛇尾盘旋在草窝里。蛇头悬垂,立起来上半身的足有两人高,黄黑相间的鳞片反射着幽幽冷光。钱舟山站在几步远的距离,仰望着体型庞大的蛇母,说道:“我给你带了食物。” 他轻言细语,从未有过的温柔,仿佛在哄自己的孩子。 蛇母低下头,十分亲昵地凑近钱舟山。钱舟山摸了摸它的脑袋,示意它赶快进食。蛇母似通人性,扭头转向黄管家的尸身,徘徊停留。它吐着红信子,舔舐食物,寻找下口的位置,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钱舟山的语气狂热而阴鸷,催促道:“快吃啊,新鲜着呢。” 蛇母会意,它似乎能听懂钱舟山的话语。当即张开口,吞掉了黄管家的上半身。 它扬起了脖子。黄管家倒插着,滑入那张深不见底的巨口,被整个吞噬掉。眨眼功夫,蛇身便鼓起一个人形的弧度。黄管家被它吃掉了。钱舟山亲眼目睹悚然画面,竟露出欣慰笑容,道:“好,做得很好,真听话。” 蛇母吃完后,十分餍足。回到草窝中蜷缩起来,慢慢消化食物。 钱舟山捡走了它新下的蛋。 “你要吃什么,我都给你。你一定要多多下蛋,知道吗?” 他揣着雪白蛇蛋,仿佛揣着金山银山。 钱舟山忍不住嘟囔起来:“怎么蛋越来越小了。” 他抚摸蛋壳,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江落视野受限,抽出第二片瓦,方便看得更清楚些。 在她的下方,钱舟山浑然未觉。他满心满眼只有蛇蛋,根本没注意到屋顶有一双偷窥的眼睛。钱舟山带着蛇蛋来到隔间,那儿有一张大桌子,桌上摆着木钵,石杵,擀面杖,面筛子。背阳一面墙则靠着整排立柜,各色药材抽屉横平竖直,种类上百上千。 钱舟 山的身影穿梭于抽屉之间,他驾轻就熟地取出小秤,称药材,算计好份量,倒入药钵细细研磨捣碎,成细粉状,用碗装着。 待药粉做好,他从布口袋里掏出白花花的面粉,混合均匀。最后打进一枚蛇蛋,加水加糖加酵母,面粉药粉一块揉。 做这一切时他全神贯注,手法老练,仿佛一个传承千年手艺的面点老师傅。他勤勤恳恳,靠一枚小巧蛇蛋做出了一大盆面团,实打实揉了半个时辰,直到面团变得劲道富有弹性。 接下来便进入醒面阶段。 他在这边忙活,蛇母在那边消化食物。 各司其职,和谐共处。 他供养了蛇母,蛇母为他带来财富,二人形成一种不可理喻而畸形诡异的共生关系。他们之间比亲生父母还要亲密信任,谁也离不开谁。 在等待醒面的过程中,钱舟山为自己泡了一杯人参茶。他很注重养生。每一根白头发和每一丝皱纹都会提醒他岁月不在。人无论怎么保养,都抵挡不住时间长河汹涌而过。 他可以假装自己很年轻,娶越来越多的小妾。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包括家财万贯,包括蛇母。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失控。 他越来越控制不住了。 老黄一意孤行想离开,蛇母下的蛋越来越小。 钱舟山大口大口灌着参茶。他想到女儿丢失在蛇房门口的鞋子,想到妻子死不瞑目的眼睛,还想到自己坐在儿子的灵堂前,怀里抱着的那把斧头。 过去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他捂住眼睛,无法挡住那些尖刀般的画面。如同疾风骤雨,向他一人席来,把他捅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他像蛇母一样被铁钉固定在死刑架上。 底下全是审判的眼睛。 他无路可逃,大喊大叫,让他们都滚开。 那些背叛他的都该下地狱,那些觊觎蛇母的奸商更该去死。企图拉他一把的人全部被他亲手推开。他在黑色的深渊里沉沦,窒息,溺毙。他梦到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冲走富丽堂皇的宅邸,席卷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富。 蛇母死了。 他失去了一切。 钱舟山从噩梦惊醒,他浑身僵硬,满头冷汗,独自坐在药房里。杯中参茶早已凉透。原来是做梦。他被深不见底的恐惧笼罩,瑟瑟发抖。屋内鸦雀无声,窗外透着阴沉的天光。天快亮了。他喝掉凉透的茶,咀嚼着泡发的参片,苦涩滋味蔓延舌根。 死去的人如何能回到人间审判他呢?他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钱舟山囫囵吞下参片,就像蛇母一口吞掉黄管家,干脆利落。不嚼就不会苦,吃掉就好了。做一只只进不出的饕餮。填满贪欲,获得满足。 其他的都不算什么。 钱府还在,一切都还在。 他还是钱府独一无二的老爷,人人俯首称臣。他坐拥财富和蛇母。钱舟山自我安慰着,心情不由得舒适起来。他从噩梦中挣脱,渐渐恢复了镇定。局势仍在掌控之中。黄管家死了,许多秘密随之腐烂,再也无人知道他的底细。 这一点是好事。 钱舟山开始冷静下来,回到现实中,思考接下来的事情。 黄管家一走,账房的位置便空了下来。小顺能力有限,暂时无法接替。钱舟山对他也不是特别的信任。从今往后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决定亲自照管蛇母,亲自管账,将权力牢牢掌控在手中。只有自己才可信。 钱舟山打定了主意。 忙一点而已,他可以胜任。 其实他自诩天人,无所不能为。除了不能生孩子下蛋这一点以外简直完美。 钱舟山对自己充满自信。 而眼下最关键的问题,黄管家也提到过。有关那伙人官商勾结抢夺蛇母之事。钱舟山认真筹算过此事。他城府深沉,早已想好了对策。不出意外,这些天,官府将会找个什么由头来钱府搜查。这是他花大价钱买来的消息。 钱舟山已经挖好地窖。待官兵一来,他便将蛇母引入地窖,用石板压住出口。填一层土,摆上花盆杂物。钱舟山绝对不会承认有蛇存在,只说那是为了卖药以讹传讹搞出来的噱头,再花点钱打点下。等风头过去,难题迎刃而解。 让蛇母在地窖中待上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钱舟山仔细复盘计划,确定天衣无缝,他胸有成竹,自信能够摆平这个小风波。官兵哪怕把钱府翻个底朝天也绝对找不到蛇母的踪迹。 淅淅沥沥。 水声溅在地面上,钱舟山听到了雨声。 下雨了吗?钱舟山放下茶杯,以为上次房顶没修好,屋里漏雨了。推开窗,却见外头干燥无比,并没有下雨。水声是从隔壁隔壁传出的。 稀里哗啦越来越响。 空气里飘来一股独特香气,像是厨房炒菜的油。钱舟山心底升上不好的预感。他忙冲到隔壁,险些滑到。地面蔓延着黏腻液体,他抹了一把,发现那不是水,是油。 有人在倒油。 正对着蛇母,淋下来。屋顶瓦片传来踩踏动静,他仰起头,蛇母正上方的屋顶开了个洞。油从上面淋下来。洞口伸出一只手,白皙小巧。细细的手指捏着张火折子。火光颤颤巍巍。钱舟山立刻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 “住手!”他连滚带爬扑过去。 火折子如轻盈纸鹤从天而降,火星子跳入油中。 顷刻间间,星火燎原。 火油和干燥稻草熊熊燃烧。蛇母裹挟其中,全身鳞片瞬间起火。它疯狂扭动,然而七寸被铁钉固定在地板中。它挣脱不开,吼叫挣扎。钱舟山脱下外袍扑打火花,外袍也被点燃,很快蛇房浓烟滚滚。 钱舟山冲到外头喊人救火。 清晨苏醒的下人们姗姗来迟,火势已经不可收拾。蛇母在火海中翻滚,置身炼狱,忍受炙烤的痛苦。现场乱作一团。钱舟山慌张失措,亲自搬水救火。他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疯狂踢打动作迟缓的下人。钱府上下百余口人都加入了救火的队伍。 第36章 他们舀干了一条水渠,终于在天亮之前,扑灭大火。蛇房被烧得剩下一个空架子,黑烟缭绕。蛇母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钱舟山本有机会解开钉住它七寸的大铁钉,给它逃生的机会。但钱舟山怕它离开后一去不复返,也害怕它落入其他人手中。等到火势彻底扩大到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蛇母向他求救,他想做什么也来不及了。 蛇母被活活烧死了,焦黑的鳞片下翻出白花花的肉。 它僵直的身躯一动不动。 钱舟山噩梦成真。他不相信蛇母会死,他找出所有的金疮药,敷在蛇母的伤口上,期盼它会想凤凰一样浴火重生。它是神赐之物,怎么会轻易死去。 他决不能接受它就这么死了。 钱舟山吩咐下人关闭门户,缉拿放火元凶。他看见了那只手,明显是女子。很快查到十七个小妾头上。她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慌张张被叫起来。动作慢些的十六直接被钱舟山踹了一脚。钱舟山恨不得将这群蠢猪一样的女人一一掐死。 他忍着暴怒清点人数,唯有千瑶不在,那新娶进来的第十七房小妾。 “她人呢?” 她们都有些不安,没人能回答。 钱舟山又是一脚踹在十六身上,力度大到令人胆寒。 小妾们都吓得呆若木鸡。 钱舟山面容扭曲,像要吃人一般,问道:“她在哪?” 十六吐了血,惊恐不安地伏在地上,哆哆嗦嗦直掉眼泪:“我、我不知道。” 钱舟山道:“找到她。” 众人唯唯诺诺,都跪了下来。 钱舟山遭逢大变,神智失常。他摇摇晃晃仿佛酒鬼。 “找到她,杀了她……” 他打翻眼前一切所见之物,暴怒,咆哮失声,“把她千刀万剐!” 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个贱人揪出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 正当钱舟山忙着搜府,外头门房来报。说 官兵来了,他们带着稽查文书,说有人私藏妖物。几十个人包围了钱府,水泄不通。下人们都慌了。 钱舟山没有慌,他按照原计划,将伤痕累累的蛇母转移至地窖中。然后亲自面见官兵首领,卖惨,说家里发生了火灾,刚灭完火,故而慌张狼狈。贵客临门有失远迎。直到穷途末路,钱舟山依旧坚信自己还能掌控局面。 第31章 地窖地窖由避难所变成了死牢。 江落放完火之后跳下了屋顶,趁乱逃走。钱舟山掘地三尺搜捕她的行踪。她东躲西藏,慌不择路,意外失足掉进地窖中,不慎摔断了一条腿。地窖十分隐蔽安静,没有人找来,正适合做避难所藏匿行踪。她借此藏身,静避风头。 等待逃出去的机会。 地窖暗无天日,什么也没有。 江落又渴又饿,还受了腿伤,雪上加霜。 不敢叫唤也无法探听情况。 大半天功夫过去,地窖上方传来响动。江落嗅到了焦烂的肉味,是蛇,钱舟山把蛇拖了过来。光线昏暗,他并没有发现藏在暗处的江落。匆匆将蛇母塞进地窖,便盖上了石板。大石摩擦移动,利用撬棍方能严丝合缝地卡住。 上面还压了厚重的青铜鼎,钱舟山用它来伪装成风水装置。 如此上下相隔,毫无破绽。 一座青铜鼎将地窖和外界完全隔绝。 江落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钱舟山来去匆匆,甚至来不及将蛇母安放整齐,就这么倒折着塞进来。他在害怕什么。钱府闹哄哄的,脚步声杂乱,似乎来了很多人。那些人根本不给钱舟山说话辩解的机会。顷刻刀剑相向,哭叫声成阵。 江落行动不便,一直硬扛着,等到天黑。 哭声和吵闹声都停歇下来。 她觉得时机到了,才踩着蛇尾艰难爬向上方出口。石板太重,她试着推开,如同蚍蜉撼树。哪怕咬牙切齿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撼动分毫。 她自下而上发力,更加难上加难。 钱舟山把出口彻底封死了。江落屡次尝试,累得气喘吁吁。加上腿伤,她连也站不稳,好几次摔在地上。江落只好试一会儿歇一会儿,直到精疲力竭。 过度发力使得她腿骨扭曲变形。 她的小腿肿大充血,稍微动作,便是猛烈剧痛袭来。她生生把自己折腾得晕了过去。天寒地冻,夜里发起高烧,浑身酸软无力。 地窖由避难所变成了死牢。 江落无法凭借一己之力逃离。她饥饿交加,神志不清。为了报复钱舟山,她杀死了蛇母。死前却和蛇母的尸体困在一起。她出不去了。除非大声呼救,那样等同于找死。叫来了人,就会落到钱舟山的手里。那样或许更是生不如死。 钱舟山可能会把她千刀万剐。 两条都是死路。江落放弃了呼救,她宁愿困死在这里。 不知过去了过久。 江落时而昏睡时而清醒,分不清幻境和真实,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江落还是千瑶。她失去了时间的概念。饿得头晕眼花。她记得自己还有约定没有完成。她不想如此窝囊地死在这里,身边唯一能找到的食物就是蛇肉。 蛇母已经死了,但是肉没有腐烂。 她以一种强大的意志力操纵这具孱弱的躯体,迫使自己坐起来,不许倒下。活着才是唯一的出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她必须起来。 江落打起精神,像一盏残灯燃烧意志力。她吮吸蛇血,徒手剥掉蛇皮,披在身上,御寒保暖。然后掰断两根蛇骨,制作简易刀具。打磨锋利,剔除肉条。蛇母被她拆了一具大骷髅架子。饥饿暂时得到纾解,她好受了许多。 如此巨大的肉量足够她吃上半个月。 最要命的是腿伤和高烧,只能听天由命。她知道睡过去就永远醒不过来了。所以每当昏昏欲睡,就用蛇骨扎自己保持清醒。她的胳膊上戳出一排血洞。 最深的绝望,莫过于等死。 谁来救我? 江落脑中清明的念头摇摇欲坠。 她数着自己的心跳,每次数到十就会乱。不得不从头再数。 尽管非常艰难她还是在坚持。 她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千瑶把蛇杀死了。那么钱府被抄家之后,应该没有蛇了才对。没有蛇,她和傅溶去时,看到的是什么?蛇掳走傅年年,又是要上供给谁?不对。难道她根本没有把蛇杀死?难道还有第二条蛇? 怎么办,出不去。 江落的灵魂剥离了身体而存在。她一部分正在死去,而灵魂还在挣扎。她得出去,离开幻境。然后救走傅年年,跟傅溶汇合。这是她承诺过的。傅溶还在回廊中杀蛇呢。她怎么能抛下他一个人,辜负他的交代。 除了傅溶,江落还想到了柳章。 这一切的契机源于柳章。 江落想起来,是柳章让她去找傅溶的。他算出傅溶会遇到一个小麻烦,让她去帮忙。他既然那样神通广大,是否也料到江落会落到这样的处境。他驱使她进入幻境,深陷绝望,又想让她明白什么道理? 柳章是不是正在嘲笑她呢。连一个幻境,都不能抗住。她还能做成些什么事呢?江落浑浑噩噩,拖着残躯往上爬。不管怎样,放弃等死,一定会让柳章看不起。她忍着剧痛,试着用蛇骨沿着石板挖出一条缝隙。 哪怕只有一丝光,也是好的。 地窖黑得像是地狱。 许久后,她手指磨出血,终于挖掉那块小石头,挖出一线光。小石头从石板边缘掉下来。开出仅仅二指宽的洞口。她把一只眼睛凑到洞口上,刺眼光芒让她几欲流泪。她能看到苍白的天空。江落嗓子沙哑,艰难发出声音,“有人吗?” 钱府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她咽了口唾沫,又喊了两声,只有风吹落叶无尽萧瑟。 钱府空空荡荡,形同鬼宅,什么人都没有。钱舟山也不见了。 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江落徒劳无力,躺在蛇骨上,仰望那狭小洞口。 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了。 仿佛混沌初开,她尚未孵化,还在蛋里。坚硬的石壁像是蛋壳,钱府就是孵化场。母亲死去了,周围的一切也都死了。无人教她怎么做。她被困在牢不可破的蛋壳里,明明已经具有意识和记忆,却怎么也无法破壳而出,获得看世界的机会。 好想出去看看。 漫长的沉寂,万籁无声。 江落终于闭上了眼睛,陷入无尽黑暗。时间长得像是没有边际,她听到蛋壳裂开的动静,和她的心跳同震。她感觉到窒息,想要张大嘴大口呼吸。意识越来越模糊。不知过去多久,她从深渊中听到冰雪消融的水滴声。 清晰的,滴答。 第一声燕子叫声引发了雪崩,山崩地裂,草树萌发新叶,埋在土层下的笋尖钻出厚重泥土,那浩浩荡荡,摧枯拉朽的新生到来。 江落再次睁开双眼,从衣裳里爬出,她重获新生,剧痛全部消失了。身体轻盈灵动,仿佛没有骨头的存在。她穿过巨大的白色蛇骨,沿着石壁爬上那狭窄洞口,从二指宽的出口钻出去。她的视角变得很低。 第37章 外头冰雪消融,院子里开满了春花。 钱府又大又空,到处贴满封条。梁上布满蜘蛛网,燕子筑巢,兔子从狗洞里穿来跑去。江落太久没有进食,她被饥饿所驱使,生吞掉一只兔子。她感觉肚子变沉了,游走的姿态也变得笨重。石子路凹凸不平,硌得慌。 江落游到阴凉的草根下,这才减缓了波折坎坷,肚子好受了一些。她并不知道自己以怎样一种形态重现人世,只知道这样足够安全舒适。她贴着墙角,游遍钱府每个角落。那些小妾们都不在了。钱舟山也不在了。 回廊后,几个官兵来回走动,正在翻找什么。 一个黑衣官袍男子坐在中庭的树下,其他人都站着,只有他大马金刀地坐着。旁人叫他杨大人,说:“杨大人,已经找了几遍,并没有找到蛇母。” 杨大人泼了茶水,道:“一群废物。” 官兵们唯唯诺诺,不敢答言。 杨大人亲自在钱府转了一圈。瞧那风水镇宅青铜鼎摆得 古怪,他信手敲了两下。感觉脚底下砖块松动。又退后几步,俯身贴近地面,看到了一个二指宽的小孔。 “下面是空的,挖开。” 官兵们挖开一层土,果然有异样,“有个地窖。” 杨大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再挖。 那群人撬开了石版,蛇骨架子重见天日。它歪歪斜斜,骨头横七竖八地倒着,肉被剔得干干净净。显然已经死去很长时间。而在它身旁,有一套完整的女子裙衫。杨大人跳入地窖,抽出随身佩剑,挑起那套裙衫,看了半天。 下属道:“钱舟山两月前下狱,家财悉数抄没充公。罪名是贿赂朝廷命官,外加私下豢养妖邪,戕害人命。数罪并罚,已押至午门斩首。他死前一直在祷告,求蛇仙娘娘显灵救他。但大理寺把宅子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蛇仙,没想到地窖下面真有条蛇骨。” 杨大人道:“既是蛇仙,又怎么会死。” 下属道:“此事疑点颇多。只是钱舟山已死,家眷悉数流放。属下盘问过他几个小妾,证实钱舟山确实养了条蛇。不过一个名叫千瑶的小妾放火把蛇烧死了。直到官兵查封之前,钱舟山都还在找那位小妾。” 杨大人挑起鲜艳的、脏兮兮的绯色裙衫,对着阳光一照。 里头藏着细细闪光玉白色的鳞片。 那是蛇麟。 江落消化完那只兔子之后,获得饱腹感,但失去了许多记忆。她忘记自己从何而来,要到哪里去。她好像叫千瑶,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嫂子。他们为五百两把她卖给一个老爷做小妾。老爷没有孩子,纳妾是为了繁衍后代。 “生女儿,给五百两。生儿子,给一千两。” “你会愿意的。” “我们嫁进来,不就是这个用处吗。” “……” 太阳灼热刺眼,江落回到了蛇房。 那儿阴凉无比。 蛇房被烧过,乱糟糟的,柱子焦黑,瓦片凌乱。但足以遮风挡雨。待在这间房子里就不会被太阳晒到。江落畏惧太阳的热烈,也开始害怕听到人声。蛇房足够安静。有无数枚蛇卵曾在这里诞生。她能闻到同类熟悉的气息,蛇的味道让她充满安全感。 她决定待在这里,再也不出去。 第32章 不宜久留“有人把这里封住了。” 火光刺眼,蛇房越来越热。 江落像是做了一场颠簸的大梦。她苏醒过来,被浓烟呛得直咳嗽。 蛇房内,漆黑横梁遍布蜘蛛网,角落堆积着破碎蛇蜕。江落环顾四周景象,蛇母已死,脑袋炸开大洞。那是它的致命伤。伤口边缘的干燥蛇皮被火苗点燃,正燃起熊熊大火。屋内弥漫着奇怪的焦香。明亮火焰倒映在江落瞳孔里,她神情恍惚。 左眼仿佛被腐蚀过一般,她用手捂住,掌心全是血。 屋外传来一阵呼唤“江落”。 是傅溶在叫她。她耳尖一动,从恍惚中惊醒。 “江落!” 傅溶的声音铿锵有力。 江落三魂六魄归位,后知后觉。借助这个锚点,混乱脑海顿时浮现出一条清晰的直线。她和傅溶来救傅年年,杀死蛇母后,误入幻境。 现在她从幻境里出来了。 江落的右眼还勉强还能看清,傅年年躺在她右手边,昏迷不醒。火势越来越大。傅年年衣角起火了。她忙用袖子扑灭,也顾不上自己被烫。小女孩脸色苍白如纸,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似乎还有些低烧。再不出去可能就危险了。 必须马上把人带出去。 江落忍着眼睛上的痛楚,抱起傅年年,踉踉跄跄站起来。大火烧断了一整根横梁,她们差点被砸到。江落小心护着傅年年的头颅。 到了门口,她脚步顿住。心底里忽然生出一丝异样。她回望向屋内疯狂焚烧的火蛇,熟悉感油然而生,竟分不清那是谁。到底是她自己,还是千瑶?蛇母承载着人心欲念,像一场无休无止的轮回。死去后重生,重复惨无人道的命运。 那一切曾真实发生过。 “江落!快跑!”傅溶大喊了一声。 江落回过神。傅溶还在叫她。她抬起头,望着黑色天空,这才意识到蛇房快塌了,残垣断壁如山倾倒。她在最后一刻危险逃出生天,身后传来轰然巨响,蛇房葬身火海。漫天灰尘,大地震颤。天地失色。傅溶冲过来抱住她,把她护在怀里。 傅溶浑身是血,湛蓝色衣袍被浸成了黑色。显然刚在蛇堆中结束战斗。他不知道蛇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江落为何这般呆滞模样,问道:“你没事吧?” 方才按照计划,江落进入蛇房,傅溶听到里头传出爆炸声,蛇母惨叫,像是刺杀成功了,可不知为何。江落迟迟没有出来,喊她也没人回应。大火一发不可收拾,傅溶吓坏了,生怕她们在里面出事。幸好江落最后还是出来了。傅溶强压下心中惊涛骇浪般的情绪,看着她一声不吭的,更加急切:“说话呀,你哪里受伤了?” 江落左眼滴着血。 她耳边回荡着巨响,也听不到傅溶说什么。 在幻境中待了数月,回到现实中,竟只是弹指一刹那。她的反应变得非常迟缓,傅溶追问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含糊道:“我把你妹妹带出来了。” 傅溶望向她怀中傅年年。 她承诺过,一定会把他妹妹安全带出来。她做到了。 滚烫血滴落在傅溶手背上。 傅溶手一抖,心慌意乱捧着她的脸,道:“你眼睛怎么样?” 明明才进去一会儿,怎么出来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他有点后悔让她去孤身涉险。 江落捂住眼睛,“我没事,我们先出去。” 此地不宜久留,有什么话出去再说。傅溶接过她怀中傅年年,背起来,然后握住江落的胳膊。 “好,我们先出去。”傅溶问道:“你能走吗?” “可以。”江落牵着傅溶一节袖子。 傅溶既怕傅年年身体虚弱抗不过去,又怕江落受了内伤。眼下必须尽快速度回到家中,请大夫来看看。三人原路返回,飞快逃离钱府。可越急越容易发生意外。到达门口,竟然撞上一堵透明墙。江落视线越来越模糊了。她用手摸索着,感觉到阻碍。 “有人把这里封住了。” 傅溶试了试,这是面只进不出的结界。 显然,钱府被人下了套。只等他们进来,有去无回。 傅溶拍拍江落手背,示意她别着急,道:“小问题,我来破开。你先站到三步远。” 江落依言后撤,没有丝毫迟疑。 现在他们是并肩作战的同伴。 傅溶说小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江落对他的能力抱有信心。 傅溶徒手画阵,现出巨大的太极八卦图。图纹流转金光,迸射金线,对应八个方位。那面图缓缓上升至半空中,比太阳还要刺眼夺目。金光普照大地,笼罩着整座钱府。江落只觉眼前一片猩红。傅溶厉声喝道:“破。” 八卦图从天而降,泰山压顶。整座钱府的瓦片全部炸了个粉碎。狂风四起,树木摧折。结界应声碎裂,银白色碎片纷纷扬扬落下来,下了一片无形的雨。 “我们走!”傅溶拉住江落的手,力度大得像铁钳。 他那样用力抓着她,生怕丢了,好像要通过手掌向她传递着力量。告诉她,没事的。只要有他在,他们一定能出去。江落从幻境中出来后有着极大的割裂感。但傅溶将她拽回现实。她不是一个人在地窖中等死。她有同伴。他们会一起逃出去。 傅溶暴力攻破结界,引起四周震动。 外头人有所察觉。 他们一跑出来,就被刀架住了。钱府外竟密密麻麻围了二十几个人。 傅溶放眼望去,众人身着清一色的黑色麒麟官袍,手提弯月长刀,腰配鎏金令牌,上刻驱魔司三个字。为首那人生得一双鹰眼。两拨人狭路相 逢,刀剑相向。锐利锋芒晃过每个人的眼睛。傅溶率先认出了对方,道:“赵志雄?” 第38章 赵志雄望着狼狈闯出的少年,也有些意外。 “原来是傅小侯爷。”赵志雄拱了拱手。 驱魔司统管天下妖魔案子,权倾朝野。养了一帮鹰犬,在长安横行霸道。傅溶跟驱魔司的头儿杨玉文有些陈年旧怨。这会儿撞上了,可谓冤家路窄。 傅溶扫视那些龙精虎猛的汉子,个个都是绝顶高手。这**不眨眼。他带着两个女孩,被团团包围。场面剑拔弩张,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见血。长刀对准了他们,傅溶没有轻举妄动,道:“你这是做什么?” 驱魔司的人来此必有缘故。兴许结界正是他们布下的。 赵志雄不卑不亢道:“在下正在执行公务。” 傅溶道:“什么公务?” 赵志雄道:“无可奉告。” 傅溶冷哼一声,道:“光天化日之下,拿刀指着平头百姓,就是你的公务?” 赵志雄手握实权,又是杨玉文的心腹。从刀山火海中爬上来的狠人,对于傅溶这帮空有爵位的勋贵子弟自然是表面客气,心底轻蔑。他犯不着得罪侯府,也没必要跟毛头孩子计较。可傅溶竟然凭一己之力打破结界,这一点倒是让人另眼相看。 不愧是楚王柳章手把手教出来的。 赵志雄耐着性子,解释道:“小侯爷,我们正在查一个重要案子,与钱府有关。不成想结界忽然被毁。小侯爷从里头出来,这应该有什么误会。” 结界果然是驱魔司布下的。 傅溶反应过来,顿时变了脸色,如果结界一早设立。那么傅年年进去他们早就发现了,这群冷血无情的朝廷鹰犬,竟然眼睁睁看着一个六岁小孩去送死。傅溶当即勃然大怒,指着赵志雄的鼻子,道:“你们眼睁睁看着我妹妹被蛇抓进去。却不施以援手。驱魔司如今就是这般草菅人命,枉顾王法的吗?” 赵志雄被劈头盖脸问了一通,面无表情,平静道:“我们并未看到侯府千金。” “那我毁了结界,你们怎么又知道了?” 傅溶怒不可遏,气得口不择言,道:“真是狗随主人,跟杨玉文一个德性!” 他直接骂到杨玉文头上,驱魔司众人怫然变色,刀尖逼得更近,几乎贴到傅溶脸上。傅溶丝毫不怵。先前杀蛇杀得快吐了,这会儿出来,看到驱魔司这群人更想吐。他从未见过如此恶心的党羽,反手握住刀尖,道:“怎么,你们还想把我杀了?” 驱魔司向来是无法无天。 傅溶直视杨玉文双眼,挑眉道:“你敢吗?” 驱魔司结界固若金汤,竟然被傅溶强力摧毁。 他的实力不容小觑。且傅溶身份特殊,既是侯府继承人,又养在楚王府,还是太后心爱的外孙。伤了他,整个驱魔司都吃不了兜着走。 当年玉山一案,傅溶误入驱魔司捉妖大阵,险些丧命。驱魔司之首杨国师被陛下骂了个狗血淋头,连贬三级。傅溶本来就与驱魔司有仇。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哪能给他们这群人好脸色看。赵志雄见他如此冲动,也怕事情闹大,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众人退后。 赵志雄稍微低头,暂避锋芒,道:“小侯爷言重了,在下不敢。” 刀尖后撤些许,却没有完全退开。傅溶一行人依旧在他们的包围圈之中。 傅溶忍无可忍,道:“那还不滚?” 赵志雄斟酌道:“钱府一案尚且未完,烦请小侯爷同我们往驱魔司走一趟……” “关我屁事!”傅溶毫不客气打断他,“我现在要带我妹妹回去。” 一点也想跟他们这种人打交道。 傅溶态度如此强硬,对驱魔司毫无敬畏之心。自恃背后有人撑腰,出言不逊,两方很容易起冲突,一发不可收拾。赵志雄职责所在,不能放他走,耐着性子劝道:“驱魔司有医官,可为侯府千金诊治。小侯爷无需担心。只要事情结束,我立马派车送小侯爷回去。” “废话少说。” 傅溶哪里听得进去这番废话。 他想走,还没人能拦得住。驱魔司又怎么样。 少年气势锐不可当。傅溶连杨玉文都不放在眼里,遑论区区一个赵志雄,道:“你要是做不了主,就去问杨玉文。”他反手抽出长剑,就着袖子擦血,眼神锋芒毕露,“他不让我走,我就不客气了。” 赵志雄沉默下来,小小年纪倒是个硬茬。 此事不好办,分寸稍微拿捏失当,就会闹到御前。如今驱魔司备受弹劾,名声狼藉,顶头上司杨玉文都在避风头。赵志雄怕担干系,找了个借口离开现场,绕到钱府旁边一条巷子,那儿摆着个棋摊。掌权人杨玉文正坐在树下,跟一个聋哑老头较量棋道,二人厮杀正酣。 赵志雄悄悄靠近杨玉文,低声道:“大人。” “鱼钓到了?”杨玉文捏着一枚棋子,姿态闲散,头也不回。 “钓到了。”赵志雄道,“不过这人不好弄。” 还有驱魔司弄不了的人。 杨玉文手指一顿,棋子停在了半空中,“他姓柳?” 赵志雄道:“是傅小侯爷。” 杨玉文闻言,蜷手握住黑子,轻微嘶声。 赵志雄知道他们之间有纠纷,道:“傅小侯爷破开了结界,他们想走。” 杨玉文的耳尖捕捉到这个“们”字,略有触动,问道:“除了傅溶,还有谁?” 赵志雄道:“还有两个女孩,一大一小。小的应该是傅家三小姐。三小姐失踪了。误入蛇房。傅小侯爷来救人。属下以为这不是巧合,想带他们回驱魔司调查,小侯爷正大发脾气。” “做什么梦,”杨玉文听了这番异想天开的话,哼笑道:“把他带走,您敢审吗?” “我……”赵志雄语塞,没接上话。 “敢动他一根汗毛,太后还不把驱魔司拆了。” 杨玉文大手一挥,撂下棋子。他似乎并不在意这场输赢,随口道:“让他们走吧。” “可是,”赵志雄迟疑道:“我们毕竟蹲了半年。” “棋差一着,就得愿赌服输。” “……” 第33章 一家团圆“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差点…… 钱府门口对峙半晌,赵志雄去而复返,回来时态度大变。傅溶料想杨玉文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把他们劫走。要动真格的,谁输谁赢还说不准。赵志雄得了杨玉文的准话,自知强留定生是非,于是道:“小侯爷久等了。” 傅溶道:“我们可以走了吗?” 赵志雄摆出请的姿势,让开一条路,“小侯爷请便。” 众人放下刀,左右退散。傅溶冷哼了一声,扫视在场的人,每张脸他都记下了。等着瞧吧。他抓紧江落的手。江落会意。二人翻身上马,扬长而去。杨玉文踱着步子,走到驱魔司众人前头,目送他们一骑绝尘的背影,果真是意气风发少年轻狂。 杨玉文手里揣着把嫩绿青枣,扔了一颗往嘴里。他眯起眼睛,盯着马背上裙衫鲜艳的妙龄少女,问:“傅溶身边的姑娘是谁?” 赵志雄不认得江落,斟酌道:“听说楚王殿下收了个女徒弟。” 杨玉文啧道:“女徒弟,还是妖身……”他颇带玩味的念着女徒弟这个词,“楚王殿下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怎么无缘无故收了个女徒弟。” 驱魔司统管妖魔事,各司其职。楚王府并不是他们的监管对象。皇室子弟娶亲纳妾收徒之事何等常见,况且楚王府铁板一块,柳章更是神秘,很难漏消息出来。赵志雄对此难得没接上话,如实道:“这个,属下不大清楚。” 杨玉文道:“去查查。” “是。”赵志雄不晓得上司为什么对姑娘感兴趣,以为跟钱府的事情有关,因问道:“那咱们现在要不要派一队人跟着傅小侯爷。” “人都放了,还跟着干什么。” 杨玉文吐出枣核,道:“怎么,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想抢劫啊。” 赵志雄低声道:“东西很可能被他们拿走了。” 杨玉文道:“那不是显而易见吗。” 赵志雄再次语塞。自家大人好像一点也不急。 他们蹲了那么久,结果功亏一篑,为他人作嫁衣裳。 杨玉文咀嚼着青枣,含糊道:“他 们敢咬钩,吃到鱼饵,还全身而退。这事肯定有人在背后筹划,算准了我们不敢拿傅溶怎么样,他们技高一筹。我们输了。输不丢人,输不起才丢人。” 赵志雄道:“可我们未必要输。” 杨玉文哂笑道:“省点事吧。知不知道现在怎么议论驱魔司的。说你们一个个无法无天,说我杨玉文只手遮天,御史台弹劾我和我爹的折子堆起来比一个人还高。明明是为民除害、镇国利器,搞得我们跟杀人放火的恶匪一样。” 说着,他扫视后头一圈,那些鹰隼般的汉子全部低下了头。 驱魔司名声这么糟有一半是他们的功劳。 杨玉文这人雷厉风行,把手下当成刀。他只在乎刀好不好用。结果是好的,过程脏一点没关系。他一直这么践行自己的处事原则。 第39章 直到上个月出城,杨玉文被一个老婆婆用牛粪砸车。驱魔司的人当场以刺杀朝廷命官为由把人抓了起来。一经调查,发现是他手下一队人为了捉妖,不小心把人家房子烧了。 对于杨玉文来说,这本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屁事,赔点钱就能妥善解决。 可老婆婆颇有气性,不要钱,拼着一条老命要跟杨玉文同归于尽。主审此案的官员为了拍杨玉文的马屁,直接判了人家满门抄斩。老婆婆莫名其妙死在狱中。御史台捏着此事大做文章,弹劾杨玉文草菅人命。坊间流言四起,又编出许多阴阳怪气的话本子。杨玉文莫名其妙跟牛粪挂上了钩,祖宗三代被骂开花。 杨玉文权倾朝野,深受天子宠信,此事没伤到他一根汗毛。可他再能耐,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这事实在太跌份了。 听说楚王殿下在屏山县备受爱戴,有人为他立生祠,而杨玉文与他年纪相仿,却声名狼藉,有着遗臭万年的征兆。明明大家都是修行之人,干的都是降妖除魔的好事。 为什么待遇天差地别呢? 杨玉文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这帮手下,想起那些骂人不吐脏字,杀人不见血的话本子,心里大不痛快,道:“你们以后能不能守点规矩,把屁股擦干净,依照朝廷律法章程办事?” “谨遵大人令。”众人忙应声。 “没事散了。” “大人,”赵志雄问道:“那钱府如何处置?” “事事我来教,要你们干什么吃的,”杨玉文把枣子都扔了,“烧了吧。” …… 三小姐失踪,侯府都炸开了锅。傅争鸣急得团团乱转,打听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午后门房来报,说小侯爷带着三小姐回来了。傅争鸣与赵梨喜出望外,乌泱泱一行人冲到门口,只见傅溶浑身是血,而他怀中傅年年人事不知。 傅争鸣大惊失色,扯起嗓子道:“这是怎么弄的?哪儿受伤了?快叫大夫!” 傅溶道:“我没事,不是我的血。” 傅争鸣道:“年年……” 傅溶看傅争鸣慌成这样,忙道:“她也没事。” 当父亲的,把儿女当成自己的命根子。傅争鸣从未受过如此大的惊吓,差点要带着家丁亲自上街找人。得亏被管家劝下。等了半天人终于回来。傅争鸣从他怀中接过傅年年,看女儿手脚齐全,并无外伤,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傅争鸣望着傅溶身上这般狼狈,红了眼圈,“你从哪找到的年年,身上怎么弄成这样?” 傅溶刚要解释,手被傅争鸣一把握住。父子两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肢体接触了。傅溶感觉十分别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比面对蛇潮还要反感。他很不自在,下意识想把手抽出来。可对上傅争鸣哀戚目光,顿时愣住了。 这些年两人水火不容,谁也不让谁,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傅争鸣这幅神情。 傅争鸣一夕之间大受摧折,头发都白了几根。听到儿女失踪,仿佛摘了心肝一般。傅溶那点别扭劲儿瞬间被压倒。他心中有些不忍,道:“我真的没事,是蛇血。” 傅争鸣道:“让大夫看看。” 傅溶道:“等会……” 傅争鸣不由分说,把人拽走。 仆人们簇拥着一大家子往回走,忙着张罗大夫问诊,服侍小侯爷沐浴更衣。又要准备午膳,忙的不亦乐乎。傅溶喊了半天等会。场面乱糟糟的。 谁也没注意到跟在后头的江落。 大家都在关心三小姐归来,大公子平安,没人察觉江落这个外人。 江落有些站不住,扶着柱子坐下。左眼好像有一团火焰要烧出来,烧得人头晕眼花。她独自靠坐着,是这场热闹中的局外人。 大夫先给傅年年诊脉。赵梨心疼得不得了,痛哭失声。奶娘们也都抽噎不住。赵梨摸索女儿的胳膊腿,疼得跟心肝肉一样。连那年纪不大的二公子傅明也凑到跟前,拉着她的小手,说道:“妹妹可算回来了。哥哥给你留了桂花糕,你起来吃呀。” 一大家子劫后重生般狂喜。 大夫诊断完,确认傅年年没事,不过水米未进有些虚弱。傅溶实际上也只受了点外伤。听到这两个消息,傅争鸣悬而未决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他如释重负,傅家祖宗在天有灵,有惊无险。赵梨也念了几十声阿弥陀佛。 全家都跟在祈祷,要去庙里烧高香。 江落冷眼旁观,听他们又哭又笑,觉得很新鲜。 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大家庭。 傅年年才六岁,还是个小宝宝呢。虽然倒霉被蛇抓去,可她身负气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有一双为她哭泣担忧的父母,两个挂念她的哥哥。 一家人团聚美满,同悲同喜。 而江落降生,没有父母族人,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 江落眼睛有点痒,她低下头,擦了擦血。 傅溶拨开人群,逆流而上,冲回门口。众人都意外地看着小侯爷,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傅溶扶起江落的肩膀,把人抱回自己的房间。江落躺在小榻上,傅溶命人送来清水。他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一只手舀温水为她冲洗眼睛,小心仔细,循环往复。 江落眼球里遍布红血丝,她有点想揉。 傅溶握住她的手背,“很痒吗?” 江落道:“嗯。” 傅溶为她擦干脸上水珠,道:“你别动,让我看看。” 他轻轻扒拉开她的上眼皮,观察一番,发现乳白色晶状体下面埋伏着异物,那东西在游动。要钻出来似的。江落很不舒服,老想挠,把眼角一块皮挠破了。傅溶不得不控制着她的双手,问道:“蛇房里发生了什么事?” 江落道:“毒液喷到了眼睛里。我进入了幻境。” 傅溶怔住,他对此一无所知:“幻境。” 江落说了来龙去脉,在钱府经历的一切,包括化蛇那段。傅溶如听天书。本以为他吸引大部分蛇潮,让江落炸死蛇母,抱出傅年年,配合协作会更加顺畅。谁知道竟然牵扯出这么一大段波折。那么危险的情况下,江落一个人昏迷在蛇房。 傅溶不敢想象,她要是也被蛇母攻击会怎么样。 “都怪我。”傅溶悔不当初:“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差点害了你。” “我没事,”江落拍拍他手背,安慰道:“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吗。” “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这件事与江落毫无关联,他应该自己去的。 江落道:“你不要自责。那是你妹妹,我也想尽一份力的。” 傅溶望着江落的眼睛,她幻境里孤立无援,肯定很艰难。 他心中泛动涟漪,更加愧疚自责,“我给你涂点药。” 江落微笑道:“好。” 傅溶打开药箱,抹了一小块雪白膏体,弄在手背上匀开。然后细致涂抹在她眼皮,眼 尾,眼脸。沿着一圈慢慢打转。起到按摩舒缓的作用。膏体清凉滑腻,带着阵阵芬芳。江落的不适感有所减轻,在他的安抚下身心放松。她枕着傅溶的膝盖,不再乱抓乱挠。 傅溶轻声问道:“现在还难受吗?” 江落道:“我好多了。” 她感觉之前遭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种药只能起到缓解作用,无法根除她眼球中的异物。 傅溶涂完后,将帕子盖在她脸上遮光,道:“你休息一会儿,我去换身衣裳。待会我们回王府,让舅舅给你看看。” 第34章 治疗“在幻境中做了一回人,感觉如何…… 傅争鸣看完闺女,又着急忙慌去看儿子。 方才傅溶当着全府人的面把江落抱回房,搞得大家都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何来历。小侯爷为了她,直接抛下一家人,扬长而去。在场的只有傅争鸣认识江落,他上回在王府想认她做干女儿,被柳章婉拒了。江落怎会出现在这里? 管家悄悄告诉傅争鸣,说三小姐失踪,小侯爷是跟这位姑娘一块去找的。 傅争鸣回过味来。 这么说,找到年年也有江落一份功劳。 她为了救年年,意外弄伤眼睛。所以傅溶这么担心。 不愧是楚王殿下的徒弟,年纪轻轻胆识过人,敢跟傅溶去闯龙潭虎穴。傅年年平安归来,有她一份功劳。那么她自然也是傅家的大功臣。傅争鸣吩咐厨房烹羊宰牛,大摆宴席,招待贵客上宾。管家忙去安排。 也不知道江落究竟伤势如何。 傅争鸣前来探望,丫鬟们全部站在外头。他正纳闷,怎么没人进去伺候。一抬眼,隔着窗户,瞧见傅溶在给江落擦脸。这兔崽子在家整天冷脸暴脾气,见了谁都犯冲,跟大家欠了他似的。可到了江落面前,他一点脾气没有,对着小姑娘温柔伺候,说话轻言细语。 丫鬟们想帮忙,反被关在门外。 两个人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青天白日的,也该避讳。 第40章 傅争鸣咳了咳,以示提醒,丫鬟们纷纷行礼喊侯爷安好。傅溶听到动静从门里出来。他身上干净了,面颊微有擦伤,总的来说还是那个全须全尾的兔崽子。傅争鸣心头大石落地。父子两斗气归斗气。傅溶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也得去了半条命。 傅争鸣心中百感交集。他情绪平复了许多,不似刚才激动。回想起自己在傅溶面前红眼圈的模样,还有点臊得慌。这把老脸算是丢尽了。 傅争鸣打量他,没话找话:“怎么不多穿两件衣裳。” 傅溶道:“现在是夏天。” 傅争鸣看了一眼窗内,又问:“那孩子怎么样?” “眼睛有点问题。” “严重吗,让大夫来给她看看。” 江落眼中异物是活的,时不时会跳动。一般大夫哪治得了这毛病。而且她是妖,体质特殊。跟寻常伤患不一样。傅溶再三权衡,没有叫大夫过来。除了眼睛,江落其他地方一切正常,应该没有性命之虞。傅溶道:“不用了,我去找舅舅,舅舅有办法。” 傅争鸣也不懂捉妖师之间的门道,有些伤比较邪乎,只能内行人治。傅溶的判断必有道理。他并没有问太多,道:“那我差人去请楚王殿下。” 傅溶道:“我们自己回去。” 傅争鸣道:“你们还没吃饭吧?” “不吃了。”傅溶打算现在就走。 多耽误一刻,江落越难受。他哪有心思吃饭。傅年年平安归来,此事已经了结。家中有一堆丫鬟仆人围着照看,想必不会有差池。 傅溶从包袱中取出两只铃铛,亲手交给傅争鸣。 “这东西挂在床头能震慑妖邪,一个给年年,一个给傅明。我改天再回来布个阵。” 傅争鸣拿着红绳系的铃铛,晃了晃。 铃铛发出清脆响声。 “管用吗?” “当然管用。”傅溶斩钉截铁,面对质问显得不服气。 “行吧。”傅争鸣无话可说。 傅溶要带江落回去看眼睛,这是正经事。当父亲的没有挽留理由。可他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回侯府。傅争鸣心里舍不得。可煽情的话已经说过,到嘴边难以启齿。傅争鸣叹了一口气,道:“方才年年醒了,她说她做了个噩梦,梦到哥哥去救她。” 傅溶点点头,以他判断,傅年年差不多是该醒了。 “醒了就好。” “你要去看看她吗?” “以后再看吧,”明显江落这边比较着急,傅溶道:“我先走了。” 言尽于此,傅争鸣只得随他去。傅溶长大了,不可能被困在这里。 傅争鸣道:“我让人套车,送你们过去。” 江落左眼胀痛充血,又烫又痒,还怕光。涂了药,帕子蒙住,她稍微好受了些,不再乱抓乱挠。傅溶上马车前,特意向厨房要了一盒消暑的冰块。马车悠悠晃晃,驶向楚王府。傅溶握着拳头大小的布包,给她冰敷。 江落歪在他肩膀上休息。 途径闹市,人家卖炒货。江落鼻子灵,半道上闻到栗子香气,想吃。傅溶担心她眼睛,巴不得马不停蹄立即赶回楚王府。“下回我带你出来,想吃什么吃什么,今天先回去。” 江落摸着扁扁的肚子,委屈道:“可是我饿了。” 两人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傅溶头脑紧绷,这一路不是在担心傅年年,就是在操心江落。他根本没意识到饿这回事。江落主动提起,他便叫停马车,让马夫买了几样回来。江落心满意足,有了吃的,不再闹腾,就跟个小孩一样。 傅溶一边给她敷眼睛,一边给她喂吃的。 江落两边腮帮子鼓起,缓慢地咀嚼着,心中十分安宁。 她随手往傅溶嘴里也塞了一颗。傅溶摇摇头,表示自己不饿。 江落叫他名字:“傅溶。” 傅溶道:“嗯?” 江落临时起意,摸了下他嘴唇,问道:“你以前这样喂过傅年年吗?” “没有,”傅溶有点痒,“我不常在傅家,我们见得少。” “那你为什么要去救她?” “因为她还小。”傅溶理所当然道:“就算她不是我妹妹,我也会去救。” “那我比你大好多岁。以后我失踪了,你会去救吗?” “会。”傅溶定然道。 “为什么?” “因为,”傅溶扯了扯嘴角,轻声道:“因为你是我的跟班,我答应保护你。” 这个回答还算中听。 江落笑了,得意洋洋。这份傅年年也没有的待遇,只专属于她,那么她在傅溶心里也是特别的吧。她觉得自己不算一无所获。 有了傅溶这句话,进入幻境所经历的苦闷足以被抵消。 牺牲一只眼睛而已。 马车里没有水,江落吃了一些糕点板栗,怪干的。回到楚王府,立即要水喝。傅溶本想先去禀报柳章,把事情来龙去脉做个交代。但他被江落赖上了,不让走。只好吩咐仆从去请柳章过来一趟。傅溶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喝水不肯动手,要他喂。 傅溶认为她的伤本可以避免,因自己的疏忽才成这样,自责心切,变着法子想弥补。为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柳章过来时,正好看见二人纠缠的画面。江落那副柔弱无助的样子,像是腿断了,手也断了,生活不能自理。 “舅舅来了。”傅溶忙起身,放下江落的手臂。 “她伤到哪里?” “眼睛。”傅溶让开位置,请柳章落座。 只是伤了只眼睛,人瞧着却像残废了。 柳章坐下来,探她脉象,沉稳有力。可以说生龙活虎,一点事都没有。江落拥有强大的自愈能力,哪怕粉身碎骨对她来说也不是致命伤。世上能杀死并彻底摧毁她的人屈指可数。这意味着只要不死,所有伤都是小伤。且她还不怕疼,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无敌的。 这也是为什么,她如此自负,敢挖掉内丹来长安。 几乎没人能杀死她。 柳章细看江落伤处,按着她的眼角。眼皮稍微牵扯,江落便抽气,皱起一张脸。她扭过头埋在傅溶袖子里,哼哼唧唧,说好疼。傅溶听到立即紧张起来,慌乱无措,忙道:“舅舅,你轻点。她眼睛刚才一直在滴血,好不容易才止住。” 柳章根本没用力。 江落却娇贵得不得了,碰一下就说疼。 傅溶恨不得自己去代替她,紧张道:“舅舅……” 柳章冷冷扫了他一眼。 傅溶意识到自己多嘴,心领神会,不该说那么多话。可江落这么难受,他有点看不下去,欲言又止,在边上走来走去直跺脚。 柳章被他晃得眼睛晕,不耐烦,道:“要么出去,要么坐下。” 傅溶只得坐下,追问道:“舅舅,蛇母的毒液,好像寄生在她眼睛里。该怎么取出来?” 柳章道:“挖出来。” 挖眼睛,听起来太血腥了。 傅溶不忍心地看向江落,道:“用刀挖吗?” 柳章取出匕首,点燃蜡烛,在火上烘烤。 他打算亲自动手挖。 “别动,”傅溶摸了摸江落额头,那肯定不是一般的疼,“你忍着点。” “没有别的办法吗?”江落有些担心。 “相信舅舅,”傅溶道:“他肯定能治好你。” “那好吧,”江落听天由命,放弃抵抗。她对傅溶说:“你去厨房,让他们给我做个龙须糕。我上次吃过的那种。我等会要吃。” “我让人去传话。” “你自己去。” “我在这里陪你,你疼的话,就掐我。” “可挖出来的画面太难看了,我不想让你看。” “没关系,你什么样都好看。” “不要不要,你快出去,不然我不让挖了。” “……” 柳章耐心烘烤匕首,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说些毫无营养的废话。江落一本正经,傅溶婆婆妈妈。匕首烤得变色了,还没有商量出结果。 柳章冷眼旁观,听到最后烦了,打断道:“傅溶,出去。” 傅溶顿时夹起尾巴道:“是,舅舅。” 待傅溶依依不舍离去,为他们掩上房门,屋里便只剩下江落和柳章两个。江落一改娇弱模样,掀掉垫在脸上的帕子。她睁开眼,无比冷静,道:“挖吧。” 傅溶一走,她就不演了。 伤了眼睛算什么,她上次弄断自己的胳膊哼都没哼一下。 柳章握住她左边脸颊,让她稍微抬起来。 刀尖对准眼球。江落一眨不眨,感知冰凉硬物,划破眼珠,缓慢向内刺入。她像是没有任何反应,完好的眼睛还在盯着柳章看。两人难得凑这么近。江落想起一件事,问道:“为什么我在幻境中起杀心,辟邪珠也会起反应?” 柳章道:“因为它不在你手上,在你心里。” 江落道:“怎么取出来?” 第41章 柳章道:“等你能够克制邪念,明辨是非,懂得何为正道。它自然会消失。” 一只没有杀心的妖,还能算妖吗? 江落陷入了困惑的谜题。 柳章主动挑起话头,问她:“在幻境中做了一回人,感觉如何?” 江落道:“不好,糟糕透顶。” 柳章道:“哪里不好?” 江落想了想,道:“如果不是辟邪珠,我杀掉千瑶哥哥,千瑶就不会被嫁给钱舟山。我杀掉钱舟山,千瑶也不会变成蛇了。” 柳章道:“杀人解决不了问题。” 他手法精准,挖到了症结。江落头上青筋轻微抽动,说不疼,倒不是真不疼。但她习以为常,什么也没说。千瑶的故事她不喜欢,结局也不喜欢。可罪魁祸首都死了。结局无法更改。她不喜欢又能如何呢? 柳章挖出她眼球里的异物。那是条纤细的小蛇,玉白的,团在一起,只有黄豆大小。江落的左眼彻底报废。柳章为她擦去血迹,上药,缠纱布。江落木然地坐起来,感觉眼睛里空了一块。她扭头望着铜镜,镜子里的人像鬼一样,道:“把右眼也蒙上吧。” 柳章道:“右眼好端端的,蒙上做什么。” 江落道:“独眼龙不好看。” 柳章还以为江落支走傅溶,是想单独跟他说些幻境中不可告人的事。没想到真的是因为难看。柳章对年轻人的想法不能理解,但纱布还是缠过去,包上了她右眼。他把江落变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小瞎子。 第35章 指点迷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柳章让她经历幻境,做一次弱小凡人,体会到手无缚鸡之力的滋味,绝望等死。无非想利用感同身受四字让她明白。生死不是小事。有人生来强大,有人生来弱小。她轻易抹杀弱小的存在,早晚有一天也会被更强大的存在所抹除。 如果她起杀心,看着弱小之辈,联想到千瑶,心生怜悯。 那么柳章的目的就达到了。 那日在竹林,江落与柳章敞开天窗说亮话。她处处推诿责任,说自己被逼无奈,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她呢?出生不可选择,她所作所为都不过为了活下去。这是她的苦衷和难处。柳章顶着师父的名头,听完真假掺半的委屈哭诉,终不忍赶尽杀绝。 江落已然走上绝路,若不为她谋取一线生机,她不会善罢甘休,到山穷水尽之时,还是会选择戕害傅溶。柳章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局面发生。 当时柳章想了很久,他为她指点迷津,道:“混沌初开,灵兽诞生之际,其实不分神魔善恶。那些身怀力量,却放纵恶念,无法控制杀心的,才会堕入魔道。你想活,便要回头,将魔性一点点从骨子里剜去。魔性消除,诅咒自然消解。你应当走回大道,修炼神心,重归天界。” 他说的这些,江落闻所未闻。仿佛一把利斧劈开了她的天灵盖,光芒普照大地。江落感到茫然的震恐,她从未设想过那样的愿景,“那怎么可能呢?” 柳章道:“我会帮你。” 为表明诚意,他解开了结界,任由江落去找傅溶。 解决有些难题堵不如疏。 江落走出楚王府大门,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柳章居然真的放她自由。 “你不怕我跑了吗?” “跑的话,”柳章道:“就没人帮你了。” “你真愿意帮我?”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江落脑子里一片空白。柳章神色不似作伪,他是认真的。 柳章又道:“你可以信我。” 江落细想一番,仍然无法说服自己,成神对她来说实在太过宏大遥远。她摇摇头,近乎自嘲发笑,道:“不可能的,那怎么可能呢。” 柳章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道:“你可以试试。傅溶很快会遇到一点麻烦,你去帮他。看事成之后,你体内魔性是否消减,掌心生命线是否延长。如若按照我说的,克制杀念,救人救己,能破必死局。你便真心认我为师。我助你褪去魔骨,位列诸神。” 江落长到这么大,从无一人如此为她打算谋划。她自生自灭,只知生存与繁衍是第一要义,却不知天外有天。苍穹之上还有仙宫神殿,不死灵台。 “这几天洗脸,小心些,眼睛不要沾水。” 柳章为她弄好纱布,交代了几句。 他带着染血的匕首离开。 江落眼前一片黑暗,她对着光,举起自己的手掌。掌心红色生命线活了过来,像树根,扎进血肉,蔓延生长。那是她的生命线第一次延长。 柳章没有骗她。 当夜,傅溶来到竹屋,对柳章做了一番交代,包括钱府之事与江落幻境。柳章的卦象只能推测出时点和大概因果。具体会发生什么,他无从得知。 柳章知道傅溶怕蛇,可能会吃亏,让江落去。江落自然要在他面前逞能出风头。两人并肩作战,事半功倍。顺带着江落历练一回,磨砺心性,一举两得。柳章安排得天衣无缝,可细节上依旧产生了偏差。傅溶说到驱魔司那段,出乎柳章意料。 “你是说,你暴力攻破了驱魔司的结界?” “是。”傅溶还以为舅舅要夸自己,含蓄道:“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驱魔司的结界。” “我教过你上百种破阵之法,为什么要靠蛮力强攻?” 柳章语气明显不对劲。 面对质问, 傅溶愣住了。从钱府蛇潮捞出傅年年算不得什么壮举。可攻破驱魔司结界,传出去至少吹半年。他特意提这一嘴,此次任务最大的亮点。带点小骄傲。可柳章的反应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柳章目光严厉,隐含斥责:“我说过很多次,强攻结界容易反噬自爆。” 傅溶这才意识到自己踩到什么雷点。 柳章道:“你把我的话都当成耳旁风。” 傅溶哪里还记得这茬。听柳章语气凝重,他忙解释道:“我当时太着急,没顾得上。” 柳章诘问道:“你想过后果吗?” 傅溶带着傅年年和江落两个人。万一结界自爆,后果不堪设想。他的行为的确有失妥当。傅溶现在回想也有些后悔,他没脸反驳,压下心头那点骄傲,有点窘迫:“是我太冲动了。” 柳章黑着脸看他,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做事情要三思而后行。” “是,我下次注意。” “……” 这么点小麻烦,解决起来,还险些闹出生命危险。都十七的人了,毛毛躁躁的。陈叔屡次劝柳章别动用戒尺,说小侯爷长大了,打手板会伤自尊心。可有时候不拿戒尺打几下都对不起他犯的那些事,柳章问:“你还当着赵志雄的面骂了杨玉文?” “我,”傅溶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说那么快,“也不算骂吧。”他本来就跟杨玉文有仇,一出来就被刀架着,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嘟囔道:“谁让他们拦着我们啊。” “为什么要拦着你们?” “不知道,”傅溶挠了挠额角,道:“好像是钱府案子没调查清楚。” “既如此,为什么又放了你们?” “可能是怕我动手。” “说话要过脑子,”柳章闻言,像是听到什么离谱的话。他坐在书桌后头,看傅溶的眼神跟看白痴一样,“好好想想,杨玉文会怕你吗?” “……”傅溶句句被怼,简直无话可说。 “凭你攻破结界,还是凭你背靠太后跟侯府?” “我并没有提太后。” “你的身份不用提,别人自会去权衡。” 柳章喝了口清茶,压住想骂他两句的冲动,万般无语。他放下茶杯,道:“杨玉文守着钱府,设立结界,显然是用来钓鱼的。” 傅溶抓住了关键问题:“钓谁?用什么饵?” 柳章掀开手边一只锦盒,里头静静躺着那条黄豆大小的玉蛇。玉蛇看似活物,又似死物。通体透明,散发着幽光,头部沾着些微血迹。傅溶立即意识到那是从江落眼睛挖出来的。 “是这个东西吗?” “玉髓。”柳章道。 “江落说是蛇母的毒液喷到她眼睛里。” “蛇母本身便是由玉髓幻化而成。” “什么?”傅溶诧异万分。没听说这种事。 “古书有记载,混沌初开,盘古身死。他的尸身沉落人间,骨骼化作玉山,鲜血凝聚成玉髓。随着地质变化。玉山深埋地底不见天日。野蛇在洞穴冬眠,机缘巧合食得玉髓,化作大蟒。大蟒不死不灭,靠玉髓传承永生。” 柳章手指搭在锦盒上,缓慢旋转,“以玉髓入药,可延年益寿返老还童。以玉髓炼丹,可脱胎换骨洗髓重生。这是上古神物,可遇不可求。” 傅溶叹为观止,道:“驱魔司竟然用神物来钓鱼?” 柳章道:“杨玉文不在乎玉髓,他要查的事,显然比这个东西更重要。” 傅溶勾起了好奇心,不由问:“他要查什么事?” 第42章 柳章淡淡道:“我怎么知道。” 傅溶道:“……”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舅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乍一听到舅舅说不知道,还有点不敢相信。他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像是藏着座水下冰山,忖度道:“驱魔司丢了饵,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想钓鱼,损失一点饵很正常。没了玉髓,自有别的办法。” 柳章对此满不在乎。听这口气,显然没打算还回去。 傅溶试探问:“舅舅留着这个东西有用?” 柳章道:“有用。” 不知道为什么,傅溶总觉着,舅舅已经算到了一切。 尽管拿到玉髓的过程充斥着偶然,连当事人都一无所知。但结果就是在柳章预料中。玉髓是他势在必得之物。柳章胜券在握,唯一不满的点在于傅溶鲁莽行事,险些受伤。至于拿走玉髓是否得罪驱魔司,他并不在意。 傅溶不知道柳章要玉髓做什么,但他那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傅溶绝对站在舅舅这边。 “是,我们凭本事拿到的,他们想要回去,没那么容易。” “傅家三小姐情况如何?”柳章岔开话头。 “年年没事,”傅溶道:“我给他们留了铃铛,过几日再去布防护阵。” “很好。” “舅舅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吗?” “天色已晚,”柳章没什么想说的,道:“你回去休息吧。” “舅舅也早点休息。” 傅溶走后,柳章目光落在锦盒中的玉髓上。 玉髓绽放光芒,半空中浮现出一层朦朦胧胧的光影。蛇眼所看到的画面展现在他眼前。漆黑地窖,小姑娘摔断了腿,冻得瑟瑟发抖。她拖着伤腿努力自救,剥蛇皮包裹自己用来御寒,掰断骨刺剔蛇肉。靠吃蛇肉,恢复力气,她踩着蛇脑袋去挖石板缝隙。 那是唯一逃出生天的出口,透过狭窄洞口,可以看到微光。 她既要竖起耳朵提防钱舟山的人经过,又要忍着腿疼挖洞,累得气喘吁吁,摔了无数次。每一次摔伤都会让她躺在地上半个时辰起不来。千瑶的身体对她来说过于虚弱。她可能此生都不曾体验过这样无能为力的痛苦。 呼吸声重,动作缓慢虚浮,还发了高烧。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她咀嚼蛇肉,止不住反胃干呕。江落是不习惯吃肉的,为了活下去不得不逼自己咽下去。她怕自己昏死过去,就往手臂上扎洞。直到最后一刻,再也爬不起来。 她手里依然紧握蛇刺。那是她唯一的武器。 江落闭上了眼睛,再没有睁开。后头便是死亡,异化,成蛇…… 柳章把幻境中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看了一遍。 竹屋内,光影变幻莫测。 他脸上明暗交错,眼睛中倒映出江落倔强的身影。 第36章 养伤什么人能相信这种鬼话。 晚饭江落是同傅溶一块吃的。她眼睛上了药,被纱布蒙着。傅溶给她夹了很多菜。厨房送龙须糕来,尝着还算香甜。她喜欢吃。傅溶叮嘱她睡觉少吃点甜的,可等傅溶一走,她就把龙须糕扫荡一空,并且吩咐厨房明天再做三份。她早中晚都要吃。 第二天傅溶得知此事,赶到厨房把龙须糕劫走,换成胡萝卜炖乌鸡汤,和各种菜蔬,美曰其名养身体补眼睛。江落不乐意了,找傅溶理论。 傅溶道:“吃那么多甜食对身体不好。” 江落以前是想吃什么糕点就吃什么糕点,伤了眼睛,反倒受起拘束管控。她自然难以接受,抱怨道:“你不让我吃甜食,我只能去吃草了。” 傅溶掐了一下她的脸蛋,道:“可以喝点鸡汤,吃点肉。你看看你瘦的,不吃肉怎么长身体。” 江落反驳道:“你要我长哪里,我现在可以长给你看。” 傅溶道:“……” 靠法力长出来的肉能算长身体吗? 江落不吃肉,傅溶知道她的习性。妖精吃素是件十分罕见的事。他一直没问过,想想也有点好奇,因而起意问道:“你不吃肉,是不喜欢肉的口感吗?” 江落道:“以前吃过,后来不吃了。” 傅溶道:“为什么?” 江落道:“大鱼吃小鱼,小雨吃虾米。每一层都会积攒毒素。我体内流着魔血,富含天下奇毒。这世上绝大多数东西都与我相克。我只能跳过鱼和虾米去吃草,吃那些天生地长的东西。甜食是麦子做的,比草好吃,我就吃这个了。” 傅溶 听完才知道有这么一层道理,道:“原来是这样。” 江落趁他不备,偷走两块糕点塞到嘴里。堂堂一只大妖怪,竟然连吃东西,都束手束脚。傅溶觉得她这么多年怪不容易,便把龙须糕还给她了,安慰道:“等你修行出金丹,净化魔血,以后吃什么都可以。” 江落喜笑颜开:“嗯嗯。” 傅溶给她舀了点豆腐,道:“坐下来吃。” “眼睛还疼吗?”他随口问。 “疼死了,”江落吃得高兴,故意嚷嚷道:“我昨天一晚都没睡。” “不是敷了镇痛药,怎么会这么疼。” “我哪知道呀,师父下手那么重。肯定把我的眼睛挖坏了。” “不会的,舅舅有分寸。” “我变成瞎子你还会理我吗?” “理,”傅溶喂她吃了块米豆腐,“你要是瞎了,我伺候你。” “真的?”江落听他这么说,忽然有点不想好了。戴着纱布,让傅溶天天围着她转。 傅溶脱口而出,说完了方觉不妥。好像在做什么承诺一样。江落为他的事受伤,他怎么照顾都是应该的。可伺候这个词用在这里似乎太深重。夫妻恩爱白头,老了相互照顾伺候。幸好江落蒙着纱布看不清楚他脸色。傅溶闷声咳嗽,将闪躲目光压下,若无其事。 “也许我真的好不了了。”江落拉着他的袖子,追要肯定答复。 “你赶快好起来,”傅溶含糊其辞,岔开话题,道:“马上有个节日到了,很热闹的。你要是不能好,我就没法带你去看烟花了。” “什么节日?”江落来了兴趣。 “一个普通节日,大家出来放灯,看烟花什么的。” 上次他带江落出门玩,遇到只蝎子精,全搅和了。大家失望而返。傅溶一直记得这件事。想着哪天有空再带她去玩玩。江落最爱凑热闹。 “那我们现在就出门吧!” “还得过两天。”傅溶连忙拉住窜起来的江落,还刚说,她就要出发了。这么着急干什么。 江落心里埋下种子,心心念念。硬是数着时辰挨到两天过去。她在傅溶面前扯下纱布,正式宣告自己已经好了。好得利索又突然,傅溶端详她左眼,果真完好无损,眸光明媚,一如既往。傅溶怕有什么后遗症,去请教柳章需不需要戴头纱,避光观察几天。 柳章听说江落这几天吃饭都是傅溶喂的,出来晒太阳是要抱的,花样百出,断腿残废也没她花花肠子多。偏偏傅溶甘之如饴,特别谨慎,天天守着。柳章本是眼不见心为静。傅溶倒钻了牛角尖,当成一件正经事来请教。 这场闹剧也该适可而止了。 柳章不得不提醒他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道:“挖完最多两个时辰,她眼睛便长好了。” 傅溶始料未及:“啊?这么快吗?” 柳章道:“不然呢。” 傅溶道:“她跟我说看不见,怕黑,不敢一个人睡觉。” 柳章清楚记得,上回江落警告他,说楚王府所有的虫子都是她的眼睛。到了傅溶这儿,就成了睁眼瞎了。小丫头片子全身长满心眼,算盘珠子都要蹦到别人脸上去。怎么会有人看不出来呢。柳章心情复杂,看着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傅溶,无法相信这是他教出来的蠢孩子。 “她从山里来的,你认为她会怕黑吗?” “会的吧。”傅溶琢磨了一会儿,认真思考,道:“她说以前在山里,没有灯,会有小妖为她盖被子唱摇篮曲哄她睡觉。” 柳章道:“……”什么人能相信这种鬼话。 “我不大会唱摇篮曲,”傅溶讪讪道:“只是哼了两首。” 柳章听了,无话可说,这孩子无可救药。他摆手示意傅溶赶紧滚蛋,别再这丢人现眼。傅溶难得在舅舅脸上看到如此复杂的情绪,既嫌弃又不屑,还带点难以理解的纳闷。 “舅舅想说什么?”傅溶见他欲言又止。 “江落活了两三百岁,她降生之日,大梁甚至还没有开国。她身在乡野不通人间世情,但不代表她没有心机城府。你以为的率真赤诚,也许在旁人面前是另外一副面孔。”柳章意味深长道:“你所看到的,都是她想让你看到的。” 傅溶心领神会,笑道:“舅舅的言外之意,我心里明白。舅舅既然认可她,接纳她当徒弟,那么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君子论迹不论心。日后她做错什么,我批评纠正。没做错什么,她便是自由的,想以什么面目示人随她心意。我识人本领不如舅舅,可心底里知道是非对错。” 第43章 柳章道:“你明白就好。” 傅溶道:“我已经长大了,舅舅不必为我担心。” 言尽于此,柳章便不往下说了。有些事,点到为止,心知肚明。 “我答应带她去看烟花,”傅溶自认为坦坦荡荡,无所隐瞒,问他:“舅舅要一起去吗?” “你们自己去吧。”柳章没有心情也没有那个闲工夫。 “行,”傅溶道:“我们会早点回来的。” “看着她,别让她瞎胡闹。” “好,我知道。” 江落早已收拾停当,只等傅溶请示柳章,便能立即出门。 她来到竹林出来那条石子路上等着。陈叔一行人提着花灯经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眼前一亮,那花灯精致小巧,栩栩如生。灯芯透亮,纸面绘制着各种花纹,落在地上的影子是动物形状。 江落蹦蹦跳跳,追着他们踩影子,怪好玩。 陈叔本是要去请示柳章的,因江落在后头追赶,他们不得已停下配合她玩一会。陈叔倒也不着急,对江落向来纵容和蔼,笑道:“这是秦家二小姐送的。一共三对。竹叶的送给殿下,螃蟹的給小侯爷,这对兔子的给小姐。” 江落孤身来到楚王府,一个朋友也没有。除了柳章和傅溶,从未有人送礼给她。她蹲下去摸了那只兔子的,哇的一声,很意外:“我也有份?” 陈叔道:“是,秦二姑娘蕙质兰心,知道咱们府里添了人,没漏掉小姐的。” 江落握住兔子耳朵,摆弄了两下,灵活别致,可以前后左右旋转。送礼的人花了一番巧思。 “秦二姑娘是谁?”她没听说过这个陌生名讳,究竟何许人也。 “太后的侄女,照辈分来说,小侯爷叫她小姨。” 陈叔刚说完,傅溶从竹屋出来。他们一群人围着说话,傅溶蹑手蹑脚凑上前,听了一耳朵。他看到那些花灯什么都明白了,拉起江落,故意说:“你喜欢什么样式,等会买,外面多的是。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送给咱们的都是添头。”他给陈叔递了个眼神,打趣道:“赶紧拿去给舅舅过目吧。” 陈叔笑着说是。众人皆忍俊不禁。 江落不明所以,有些摸不着头脑。在场之人都知道些什么,只有她不知道。傅溶给她套了件披风。两个人骑一匹马出去。一路上江落琢磨花灯和傅溶说的话,想起当初刚进府时打听到一件私事。她记得,柳章因拒婚得罪太后。好像当事人就是太后侄女。 宗亲关系复杂,她一直没搞清楚过。 “我师父和秦二姑娘是什么关系?” 车水马龙,傅溶抓着缰绳,慢慢行走在商贩中间。 江落扭过头就能撞上他下巴。 傅溶握住她下巴,把脸拧向前,免得磕到。他做晚辈的怎么好议论长辈的私事,道:“没什么关系,舅舅并非太后所出,和秦家不熟。” 江落追问道:“那她为什么给王府送花灯?” 这怎么好说。 傅溶犹豫了下,江落软磨硬泡。在马上拉扯很容易摔下去。不告诉她不肯善罢甘休。他只好斟酌了下,言简意赅道:“她喜欢舅舅。” 柳章长相气质的确十分招人。江落亲眼所见,上回出门玩,他一个人坐在茶摊子下,吸引无数卖花的姑娘。不过没见他对谁感兴趣。 “师父喜欢她吗?”江落又问。 “不知道,”傅溶道:“可 能不喜欢吧。” 如果喜欢,也许就不会拒婚了。前两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傅溶因为好奇加八卦,旁敲侧击问了柳章一回,被柳章以多管闲事不务正业为由罚抄,他白得一通罚,什么也没问到。柳章从来不跟任何人探讨私事。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要拒绝长安第一美人。 当时柳章跪在太后面前,给出的理由是“儿臣一心向道,断绝男女之情,此生不会娶妻”。话说到这份上了。太后纵然生气,也不能逼着人强娶。 此事作罢。后来柳章果然没娶妻。那秦家二姑娘也待字闺中,云英未嫁。旁的姑娘被拒婚自是蒙羞含耻。这秦姑娘却心地宽厚,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她倒大度,未曾因此结仇。 由于傅溶这层关系存在,还逢年过节差人来送礼,名义是给傅溶的,送到楚王府,自然得添上一份给柳章。或是屏风花草,或是砚台狼毫,折扇香袋……总以新奇风雅为主,秦姑娘是个知情识趣的妙人,奈何遇上这么个不解风情的负心汉,叫人扼腕长叹。 柳章不管王府庶务,一般陈叔由自行忖度着回礼。陈叔比任何人都盼着新王妃进门。可惜郎心似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你觉得,”江落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师父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他可能根本不喜欢姑娘。” “他喜欢男的吗?” “……”傅溶呛了下,道:“那怎么可能。” “你又不知道,说不准。” “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 傅溶感觉她越说越离谱,赶紧提醒她,“舅舅是长辈,你别在他面前胡说八道,他会抽你的。” 第37章 路见不平“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到了一段狭窄闹市,人头攒动。他们下了马。傅溶牵着缰绳步行,江落背着手倒退走路,跟他面对面。傅溶提醒她看路,别摔跤。江落走得稳稳当当。她虽然没转过去,却能精准避开每一处障碍物,就像是后背长了眼睛。 “那你喜欢谁?”江落话锋对准傅溶。 路边跳出来的花炮在马蹄下炸响。骏马受惊起跳。傅溶勒紧缰绳,看着马儿不安的眼睛。他抚摸鬃毛,脸色镇定自若,道:“没喜欢谁。” “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高的矮的,胖的还是瘦的?” “我和舅舅一样,”傅溶找到了理由,底气十足,道:“谁也不喜欢。” “为什么要学他呢?”江落不无失望。人和人之间的差别真是太大了。向云台色/欲熏心,大街上捡到个陌生人都能动情。楚王府却走得一派孤寡清心的路子,一个两个奔着孤独终老去。傅溶学柳章,断情绝爱,那也太难攻克了。 虽则柳章答应助江落修炼,可成神是没影的事。她暂时不打算放弃傅溶。一是为了做退路,二是为了自尊心。她向来自负,想要什么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哪有到嘴的鸭子白白放弃的道理。 傅溶哪里知道江落这么多心路历程,自顾自道:“舅舅可是我的榜样,当然学他。” 江落道:“就因为他是你舅舅吗。” “当然不止。”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跟舅舅有关,听完你就明白了。” “好,”江落竖起耳朵,巴不得多了解一些,“你讲给我听。” 二人并肩同行,行走在繁华闹市中。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话,反正没人认识他们。嘴上说,眼睛负责扫荡两边小摊。如果江落看到感兴趣的,傅溶便掏腰包买下,吃吃喝喝。江落手里攥着一大把生脆的冰糖葫芦,腮帮子鼓起两个包,咀嚼不停。 傅溶帮她拿着手里握不下的果脯,道:“我六岁时,母亲去世了。她被他们葬在玉山,我找不到她,不晓得人死了之后是要被埋进土里的。我以为他们把她藏起来了,所以偷偷溜出府,坐马车出城,我想去找她。” 六岁的傅溶,岂不是和傅年年一样大。 江落试着想象他小版的模样,漂亮脸蛋,粉雕玉镯,肯定很讨人喜欢。 “那日不凑巧,驱魔司正在玉山一带执行抓捕大妖计划,由杨国师亲自带队。” “杨国师是谁?” “杨玉文的父亲,一个很厉害的人,”傅溶解释道:“当时是他掌管驱魔司,负责保护长安。” “哦。”江落点头如捣蒜,表示可以理解,“然后呢?” “那只大妖法术高强,突破布防,差点潜入长安。陛下震怒,杨国师难辞其咎。长安若失守将不堪设想。杨国师向陛下立了军令状,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一定诛杀大妖。” “驱魔司几乎倾巢出动,设下天罗地网的大阵。当时整座山头都被清空。紧要关头,我意外闯了进去,被大妖的触须卷入阵眼。阵师有所察觉,但不知误入的小孩是谁,他请示杨国师,是否要派人去查探。杨国师认为查探必定导致打草惊蛇。” “如果大妖逃走,他们将无法交差。为了长安千万百姓和大梁国祚,牺牲无可避免。只是一条人命而已。我陷入必死的困局。” 江落不由为他担心,眨巴着眼睛,关切道:“他们为什么不救你?” 傅溶道:“因为在他们看来,诛杀大妖比救我更重要。” 怎么能这样呢? 不过傅溶既然好端端坐在这里,说明他当时化险为夷了。 江落迫切想要知道后续,追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然后舅舅挺身而出,深入阵眼。”傅溶接着道:“我看见他身穿白衣,像神仙一样从天而降,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第44章 江落脑海中浮现一副惊险画面。深不见底的地狱,一道光落下来,照亮傅溶。那种震撼恐怕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如果上回她被困幻境地窖,也有人从天而降救起她。 那么她肯定一辈子忘不了这人。 “后来我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舅舅与驱魔司发生了剧烈争执。他向杨国师争取到一刻钟时间,让他去救人。如果一刻钟后,他不能带我逃出生天,就开启大阵,将我们俩与大妖一同埋葬在玉山。他赌上性命,孤身涉险,救我于危难。” 傅溶讲起故事来引人入胜,环环相扣。 江落听得聚精会神。 “杨国师同意了。”傅溶说到这,嘴角勾起辛酸笑意。 “但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不到一刻钟法阵就启动了,我和舅舅本可以全身而退,却因他们的出尔反尔险些死在里面。舅舅被大阵重创,濒死之际,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带我离开。我出来时毫发无损。身上白狐裘变成了红的,汲满他的血。” “为救我,舅舅差点死了。” “舅舅的师父历经周折找到续命药,保全他的内丹。之后舅舅整整闭关了一年。” “当年舅舅也才十五岁,他不认得我,不知道我是长公主之子。他选择跳下来,只因我是个无辜的六岁孩童。人命不分高贵或低贱,只要有一线机会,都值得他去救。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决定去修行,成为他那样的人。” “九岁时,我与傅家闹翻,舅舅收留了我。舅舅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待我之人。他救过我的命,教我修行。他的恩情我铭记于心,这辈子都还不清。” 傅溶的故事讲完了,江落也明白了。原来柳章在傅溶心目中,占据这样一个位置。他们的过去惊心动魄有声有色,自她没来前就已根深蒂固,牢不可破。傅溶的过去满是柳章的影子,他注定会长成柳章那样的人。 “我说了我的,”傅溶咬了一口糖葫芦,看向她,“你呢?” “我什么?”江落回过神。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江落被问住了。她这几百年一直在山里当大王。大 王自然是随心所欲的,没人教导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如果不是血脉诅咒,她就会一直猖狂自负地活在山坳里,做她无知无畏的大王。直到很多年过去,被捉妖师杀死,或是被更强大的妖精吃掉。 妖精怎么会去思考自己该如何度过一生呢? “不知道,”江落面露难色,答不上来,“我没有想过。” “现在开始想。”傅溶像是在点拨一个刚入门的小师妹。 面对人生和未来充斥迷茫,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凭动物本能活着,行事只凭冲动和高兴。糊涂降生,糊涂死去。那样贫瘠单薄的一生,怎么对得起她如此高的天赋和出身呢。她应该有老师,朋友和信仰……跳出浑浑噩噩的山大王身份,把眼光放长远,看到更深的价值,成为真正的修道者。 柳章是傅溶的启蒙人,而江落要悟道,也得踩着前人步伐,一步一步慢慢来。她思考自己的价值便是第一步。可这对江落来说,太过于遥远深刻,她想了半天也没答上来。 傅溶见她为难,心知不是一时片刻就能有结果的。他自以身作则,教她慢慢入门,因此循循善诱,道:“没想好之前,可以模仿我。” “模仿你?”江落问。 “对,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呢?”江落觉得很有意思。 “现在,”傅溶指着某个巷口,道:“离我们一百步远。有个姑娘在卖花灯,被两个歹徒尾随,堵到死角。他们想欺负她。” 江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穿透层层人潮,越过屋舍石墙。她看见绿衣姑娘摔倒在地,哭得花容失色,央告求饶。两个男人抓住了她的脚踝。江落周围一片吵嚷,可姑娘的哭声震耳欲聋。傅溶拔腿往那头走,示意她跟上,道:“走,我们去帮忙。” 江落道:“好。” 两个黑衣魁梧大汉步步紧逼。 绿衣姑娘掏出荷包里,她手抖着,铜板撒了一地,哭道:“我给你们钱,求求你们放过我。” 一人捂住她的嘴巴,迫使她闭嘴。情急之下她反咬对方一口。那人吃痛,抓住她肩膀按倒在地,撕扯她衣裳。期间污言秽语咒骂不断。 一墙之隔,闹市喧嚣,无人听见她的哭喊。 正当绿衣姑娘满心绝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变故突生,掐在她脖颈上的手忽然停住,那庞大的身影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像是被蛮力抓住。他们的面容因剧痛而扭曲。液体顺着歹人指缝滴入姑娘的脖颈。血腥味蔓延开来。绿衣姑娘被温热的血烫到了。男人松开她,她从窒息中得以解脱。 她心脏狂跳,瞳孔放大,胆战心惊回过头。 只见那两个歹人一动不动。他们抬着手臂,膝盖半弯,身体保持着向前倾斜姿态。而肩颈、腰侧、膝盖、脚踝和掌心几处地方出现了血洞。整个人被贯穿,再也无法前进分毫。绿衣姑娘惊魂未定。清朗月色下,每个血洞都连接着一根细长蛛丝,蛛丝紧绷,素白近透明,上头挂着几滴浑圆血珠。 二十几根细丝延伸至小巷尽头,在风中危险颤动,杀机毕露。 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走了出来。她手握蛛丝,闲庭信步,踏月而来。 两个歹人低头看向身上的伤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 少女手指发力。 他们如提线木偶软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第38章 悸动“如果你见过我的本体,你也会怕…… 江落收回蛛丝,走到两个歹人面前,踢了踢他们的脸,死猪一样。傅溶说不能杀人。她点到为主,跨过二人头颅,望向角落里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姑娘。绿衣姑娘目睹她出手伤人,有些害怕,浑身发抖。江落脱下自己的外袍,放到她面前,道:“给你。” 绿衣姑娘大气都不敢喘。 江落看穿她眼底惊恐,便道:“他们没死。流点血而已。” 绿衣姑娘闻言,这才回魂,她如梦初醒抓起披风,裹住自己的身体。江落救了她。她劫后余生,泪流满面,“雪柔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江落道:“举手之劳。” 绿衣姑娘裹着披风,两腿发软,几乎站不起来。清秀面容看起来似曾相识。江落打量她片刻,想起什么。江落拨开她额前凌乱头发,确认是见过的,道:“十六。” 雪柔茫然地抬起头,有些错愕。 江落道:“你在钱府待过。” 雪柔闻言一怔,意识到什么,道:“姑娘认得我?” 她是钱舟山第十六个小妾。 江落在幻境里见过。她给她分过吃的,还提醒她,蛇莓不能吃。 然而幻境并非真实发生的经历。成为钱舟山第十七个小妾的是千瑶,不是江落。事实上,她们两从头到尾没有碰过面。雪柔自惭过去经历,只想忘了,从未主动跟人提起,也不晓得江落是何方神仙,怎么会认得她。在钱府当小妾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雪柔低声道:“我,我的确在钱府待过。” “你现在住在哪?”江落问。 “有个编竹筐的,跟我是同乡。他可怜我,把我买下来了。” 官兵抄了钱府,钱舟山被斩首,小妾们要么被抓要卖。 为什么人间的女子总是被卖来卖去?千瑶是,雪柔也是。 “然后呢?”江落听得皱起眉毛。 “然后我嫁给他了。” 江落不太能理解这个逻辑的。男女嫁娶,至少相互喜欢。 怎么她们的嫁娶都像买卖。 “他人在哪?” “家里。” “你被人欺负,他为什么不跟着。” “他不知道,”雪柔擦掉眼泪,勉强笑了下,“今日七夕节,花灯好卖。他编了好多,我拿出来卖。没想到会碰到那两个人。都怪我误了时辰想抄近路。” 雪柔整顿衣裳,将头发别在耳后,情绪稍微平复。她看着地上躺尸的二人,仍是害怕,小心绕过他们,捡起零零碎碎的花灯。今天出来,本就是想多卖点钱。花灯在混乱中被人踩扁,支离破碎。货弄坏了,一文钱没挣到,还险些被人欺辱。雪柔委屈又心酸,掉起了眼泪。 她抱着花灯痛哭的模样太过凄惨。 江落不晓得有什么事值得哭成这样,天塌了一样,道:“你别哭了。” 雪柔在泥土里摸索着,很心疼,道:“都碎了。” 江落便道:“卖给我吧。” 她掏了掏口袋,空空如也。钱在傅溶那里。 傅溶便心有灵犀,从她身后出现。雪柔杯弓蛇影,被陌生人吓得直后退。傅溶便没有过去,将二十两银子放在一截破碎花灯骨架上,道:“你的花灯我们全买了。” 月色明亮,雪柔恍然见这少年丰神俊朗,衣着华贵,恍若天人一般。呆了一瞬。紧接着她反应过来,意识到对方并无恶意。雪柔有些不好意思,忙推辞道:“这些都坏了,不能卖给你们。我也不要你们的钱。你们救了我,我很感激。” 第45章 她缺钱,才来卖花灯。给她钱又不要。 江落不懂她忸怩什么,道:“给你就拿着。” 雪柔局促道:“真的不用了,我可以养活自己。” 傅溶看穿她自尊心强,不愿意接纳施舍,便道:“二十两是我们预付的订金。你回家再做二十个花灯,要最好的材料,做好后送到楚王府。找一个叫陈叔的。他会验收。若不值这么多钱,你便退还一些银子。若做得好,我们下次再定。” 二十两银子别说买二十个花灯,买两百个都绰绰有余。 傅溶这番话给足了颜面,照顾到她的自尊心。二十两不是施舍,而是公平买卖。雪柔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她想了须臾,此番因祸得福,接了这么一个 大单买卖。二十两够全家过一年。雪柔屈膝行礼,弱弱道:“那,那便谢过姑娘和公子。” 傅溶道:“拿着吧。” 雪柔怯怯地收下了银子。 傅溶又道:“我们送你回去,你家在哪个方向?” 雪柔道:“有一点远,我自己走大路回去,应该没事了。” 江落道:“你自己走,又碰到坏人怎么办。” 二人想送她回家,雪柔百般推拒,深怕麻烦他们。 “二位好意我十分感激,只是我家住在城郊,实在偏远。” “正好,”傅溶顺口接过她话头,道:“我们正要去城郊寻一个僻静场所,远离人的河边,清清静静赏烟花。姑娘可知道哪里靠河,又有酒肆的。” 他这么一说,显得不是特意送人,而是顺路。雪柔想了一想,道:“我家旁边往前走一里,就是护城河。那里夜色很美,有萤火虫。” 傅溶点点头,道:“劳烦姑娘带路。” 雪柔道:“那你们随我来吧。” 江落纳罕,暗自奇怪。 怎么她说的,雪柔都不肯答应。傅溶一说,又肯了。 方才他们听到叫声,傅溶交代江落先过去,制服歹人,不要弄死,让她给姑娘穿好衣裳,然后他再出来。安排得条条是道,江落不懂他用意,逐条照做。傅溶说的应该不会有错的。他们一起护送雪柔回去,到了民宅聚集处,墙头狗察觉生人靠近,一通乱叫。 “二位送到这里吧,我快到家了。” 雪柔停住脚步,对二人道:“往前头路直走一会儿,便能看到护城河。那儿有卖馄饨酒汤的。” 这儿太黑,不见门户。 江落左顾右盼,分明还没到。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她道:“再送过去一点吧。” 雪柔笑着道:“这儿邻居都认识,还有狗。过去两棵树便是我家。今夜救命之恩,没齿难忘,雪柔感激不尽。来日一定登门拜谢。今晚是七夕,我便不耽误二位赏烟花了。” 傅溶道:“既如此,你回去吧。” 雪柔朝二人再拜,郑重行礼。 她转过身,走入黑暗中,犬吠声渐止。 看样子应该是平安到家了。傅溶和江落离开。 江落藏着一肚子疑惑,无法理解,问他:“为什么不让送到家门口?” 傅溶道:“今夜之事瞒下最好,她回去后,只说摔了一跤,万事太平。再无第四个人知晓。省去诸多是非。人家是有妇之夫。这样晚了,领着客人登门。她丈夫问起缘由,反倒不好解释。女子生存不易。二人若因此生出嫌隙,她该如何自处呢?” “二则,抛开今夜之事不谈。她家是做编织生意的,院内家中竹子竹条一堆,未必有空收拾。客人临门,诸多不便。请进去喝茶没有落脚之地,不请又失了礼数。她今夜本就狼狈。若她有心,来日收拾好了,请我们去做客,既表了谢意,又体面周到。” “人活一世,不单是柴米油盐,也还有尊严体面四字。” 傅溶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一一讲给江落听。原来,小小一件事,藏着如此多的弯弯绕绕,细腻心思。江落听得一愣一愣,问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道理?” 傅溶道:“在外游历,见过了,就明白了。” 傅溶出身富贵乡,本也不懂女子处境。他琢磨出这些全靠血的教训。几年前,他从狼窝里救过一个未婚少女。那少女平安回家,家人却疑她失贞。少女郁郁而终。一个幸运到能在狼窝里死里逃生的人,却死于流言蜚语。 那件事在傅溶心里留下很深的刺。 江落感慨道:“人活着,还要懂这么多道理,真麻烦。” “你要学的还多着呢。”傅溶笑道:“人情世故这东西,教是教不会的。你接触得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二人散着步,寻找雪柔所说的河岸。 傅溶问道:“我方才听你们说话,你叫她十六,你认得她?” “她是钱舟山的第十六个小妾。” 江落当时删繁就简,把幻境的故事跟傅溶说了大概。无瓜紧要的没提,地窖那段丢人的经历也是一笔带过。所以傅溶并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江落道:“她在幻境里分我东西吃,就是胆子小,不肯跟我去杀钱舟山。” 傅溶闻言失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胆大包天。” 沿着雪柔指示的方向。他们来到河边,选了一家干净的酒肆坐下。等待烟花降临。酒暖风凉,吹得人心舒坦。傅溶与江落闲聊二三,感觉她跟雪柔倒是有缘分。幻境中的人,现实中再次碰到,冥冥之中注定一样。傅溶道:“你在长安,只认得那么几个人。如果你觉得雪柔好,以后可以多接触,当朋友处。” 江落不置可否。 雪柔性子软弱敏感,她们相处起来,恐怕一个急死,一个哭死。 傅溶又问道:“你在山里的时候,身边朋友什么样?” 江落被戳中了短处,含混不清道:“没有朋友。” “怎么会?你不是大王吗。” “他们都怕我。” “为什么?” “如果你见过我的本体,你也会怕我的。” “笑话,”傅溶一敲折扇,道:“本公子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 “你连蛇都怕。”江落故意揭他老底。 “你又不是蛇,而且上次砍了那么多,我已经适应了,不怕了。” “才不信,”江落道:“我下次捡一条蛇蜕,塞你被窝里,看你一觉睡醒,怕不怕。” “你敢,”傅溶乐不可支,“你敢塞,我就……” “你就怎么样?”江落摇头晃脑冲他挑衅,得意洋洋,“我可什么都不怕。” 傅溶想了想,倒真没想到她会怕什么。 江落眼中闪动狡黠的光。 店家端来两碗馄饨,打断二人视线交汇。给他们上了一壶酒,两个杯子。 傅溶道:“我们没有点酒。” 店家道:“这是送的,我们自家酿的梅子酒。甜的,不醉人。您二位尝尝。要是觉得好喝,下次来点。” 柳章有禁令,不得喝酒。傅溶正想退回去。江落已经倒了两杯,尝了鲜。她咂摸两口。滋味不错,大肆称赞,“好喝!” 店家喜笑颜开,道:“是,喝过都说好喝,您二位慢用。” 江落已然尝了,没法退,只得留下来。 傅溶记着柳章的嘱托,赶忙道:“尝尝就行了,别喝太多。” 江落将另外一杯推给他,“你也尝尝。” 傅溶道:“不用了。” 江落道:“真的很好喝,师父又不在,没人会知道。” 两人对坐,隔着一张大木桌。傅溶坚守规矩,江落非要他尝尝,费了好一番口舌。她脾气执拗。傅溶婉拒再三。江落直接爬上桌,举着酒杯喂到他唇边。 少女如花裙摆散落在黑漆桌面上,像暗河里的夜精灵爬到他面前,引人犯罪。在她身后,酒旗招展,烟花绽放。无垠夜幕被点亮。河岸边的人同时抬头,发出惊叹。花火转瞬即逝,流光溢彩,江落的眼睛熠熠生辉,每根头发丝都在发光。 太亮了。 傅溶眼底再也看不见烟火。 这样美好的夜晚,喝酒是应该被许可的。 傅溶方寸大乱,鬼使神差喝了,咽了。梅子酒并不烈,却像团火焰,滑进咽喉,落到了胃里。他吞咽的动作过于急促,以至于根本没尝出梅子酒的味道。只觉得烫,热,连五脏六腑都要着火了。江落跪坐在他面前,凝视着他嘴角酒渍,笑问道:“好喝吗?” 傅溶眼神无处安放,耳朵红得能滴出血。 他低低嗯了一声。 江落退后,滑下桌子。她握着一滴不剩的空酒杯,自鸣得意,道:“我就说嘛。” 傅溶如被火烤,舌根浮现酒香余甘。味道出来了。他暗自品味,忍不住再看她一眼。江落自斟自饮,扭过头去看烟花。傅溶注视着她清晰的侧脸。风吹额发轻盈。她半靠在栏杆上,指着那朵最大最亮的烟花,惊喜道:“哇!快看快看。” 江落眼底倒映着五彩斑斓的夜空。时而明亮瑰丽,时而暗下来。光影交错,那一场盛大的烟花盛大落幕。江落回过头,傅溶尚未来得及收回自己的目光。二人对视了一眼。傅溶掌心冒汗,口干舌燥。他听到胸膛里回荡着巨大的心跳声。却像喝醉一般,眩晕起来。 第46章 江落道:“下次我们还来看烟花喝酒,好不好?” 傅溶心生悸动,不受控制。 “好。” 第39章 玩尾巴“说了不要弄了。” 两人为了看烟花,特意跑到护城河下游,远离人烟的僻静所在。 对月当空,水天一色。 酒家早已打烊,妇人抱着酣睡孩儿在屋里缝补衣裳,猫儿打着哈欠。木灯笼光影阑珊。对岸泊着几只花船,偶有娇笑声响起,船身晃晃悠悠。 江落和傅溶坐在这头游廊,占据一张酒桌,背靠长湖,两人不知说些什么,笑得弯腰拍桌,一时高兴,江落站在椅子上用筷子敲酒盏。傅溶捉她下来,玩着什么划拳游戏,总输。酒喝了一坛又一坛。 最后两人都倒了,趴在桌子上睡觉。 夜凉如水,长廊寂静,脚步声由远及近。柳章走到他们面前,看着两个醉得不省人事的糊涂蛋。他给侍卫赤练递了个眼神,赤练扶起烂醉如泥的傅溶,扛走了一个。只剩下趴窝的江落。柳章的影子刚好斜斜地倒在她身上。 一个时辰前,柳章待在楚王府。侍卫急急忙忙来回禀,说把小侯爷和小姐跟丢了,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已经很晚了,柳章放心不下。他们上回出门游玩,江落弄出只变异的蝎子精,搞得几条街戒严。这晚柳章没去,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岔子。 万一傅溶没兜住,被驱魔司的人察觉。他们俩就得去驱魔司大牢里过夜。 柳章放下手头还没修补完的法器,出门去找人。谁知道侍卫们急得团团转,这两人跑到河边喝酒,还喝得不省人事。 江落枕着自己一条手臂,脑袋歪着,露出娇嫩的后颈。白皙皮肤因酒热而泛起潮红,回廊吹来凉风阵阵,她发带飘动,似一韧芦苇。柳章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她一动,忽然醒了。柳章看着她水汪汪的脸,道:“该回去了。” 江落眼神迷离,嗓音含糊不清,嘟囔道:“我不回去。” 她仰起头,伸手揽住了柳章的脖子。两人拉近了距离,她身上的热气直往柳章怀里钻,像是要挨着他贪凉。柳章不理会醉鬼,正要起身走开。忽然听到耳边贴近一声呢喃,半是哄劝半是命令,江落拦着他,“傅溶,别走。” 柳章一顿。 江落摩挲着他的下巴,道:“我们今天不回去,好不好?” 有什么东西在往上爬,贴着他膝盖,大腿,往上。像蛇一样。圈住了他的腰。柳章低头一看,却是江落的尾巴。她的尾巴从裙子里出来了。喝醉了果然容易发疯。柳章第一反应是观察四周,确定没人看见他们。江落一使劲,尾巴控制他,往自己怀里带。 柳章一只手撑住桌子,才没倒在她身上去,低声斥道:“松开!” 江落却沉湎于其中,“傅溶……” 柳章握住她的脸,强硬道:“看清楚我是谁。” 江落迷蒙的眼神渐渐汇聚起来,有了神采。拨云见日,水落石出。她恍然惊觉,“师父。” 柳章满头黑线,心下不快。哪有徒弟用尾巴圈着师父的,成何体统。换了旁人,早被他一掌打飞。只是江落坐的位置太靠近湖边。柳章稍微反应大点就能把她掀到河里去,到时候还得把人捞上来。大半夜喝酒泡凉水,又容易引发风寒。 “知道我是谁,”柳章看她没醉到神智失常的地步,道:“还不把尾巴收回去!” “啊……”江落后知后觉,垂下了视线。她看着柳章腰间,愣住了,没有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尾巴。她疑惑地端详了半天。不知道为什么,尾巴不仅没收回去,反倒越收越紧,几乎勾勒出柳章窄细的腰线,像是工笔细描最柔韧灵性的一笔。 她看得呆了,神魂摇荡,下意识去伸手碰。 柳章从未被人这样无礼对待。 这孽徒究竟要做什么。 他反握住江落手腕,制止她,不知道她是接着耍酒疯,还是真的糊涂了。两人这么缠着,越贴越近。柳章惊疑不定,脑海中念头在扇她一巴掌和骂人之间摇摆,过于错愕以至于没反应过来。刚才把他误认做傅溶,这会儿认清楚了,还接着发疯。 她真的知道自己干什么吗? 柳章隐隐压住怒火,她轻浮举动每一步都踩在他的雷点上,道:“我让你收回去,听到了吗?” 江落愣在那,反应比寻常更慢。她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脑子里把柳章的话过了三遍。她才回过神,思考了一会儿,自言自语:“收回去?怎么收回去?” 似乎这个问题难倒了她。她想不出答案,求助似的望向柳章,颇为苦恼,“我不知道怎么收回去。”她看起来太困惑。 柳章意识到,她醉糊涂了,反应不受自我控制。 跟一个醉鬼又能计较什么。 柳章无言以对,有些抵触外加烦躁,道:“你以前怎么收的?” 江落道:“以前它没有出来过。” 柳章道:“……” 江落尝试了几下,没成功。 她根本控制不了尾巴。 “师父,”江落越弄越乱,啊了一声,懊恼道:“回不去了,怎么办?” 柳章失去耐心,这个姿势让他十分别扭。看江落那样子是真的收不回去了。醉酒可能会让人丧失一部分能力。柳章别无他法,也怕弄伤她。他试着触碰她尾巴,看能不能手动解开。不料指尖触及敏感的尾巴尖, 江落忽然有所反应。像是被碰到敏感点。 她睁大了眼睛,嘴唇微张,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面若桃花,呼吸潮热。柳章看见她眼底流转的水光,意识到什么。他猛然推开江落,抽身后退,站到三步远。江落在仓促间抓住他一片衣角。竟直接被拽倒。她跪在他脚下,还握着他的长袖,手指蜷缩攥紧,指节过度用力发抖。她低着头喘气,“师父,我有点难受。” 柳章俯视着她卑微可怜的模样,道:“谁让你们喝那么多酒。” 江落委屈巴巴道:“没有很多……” 柳章道:“还能起来吗?” 江落缓了一会儿。被风吹得清醒。她咽了口唾沫,忍住口干舌燥的冲动,从那种奇怪的状态挣脱。拉着柳章的衣摆,把他当成一棵树,支撑起身。柳章并没有扶她,只是任由她拉着。江落勉强站稳了身体,晕晕乎乎,脚步像是踩在棉花上。 她以为自己是千杯不醉的。 这酒也不烈。为什么后劲这么大。 “走吧。”柳章看她能站直,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 “哦。”江落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她环顾四周,“傅溶去哪了?” 傅溶走了大半天了她才发现人不见了。 柳章道:“在马车里。” 江落点点头。傅溶走了,那她也得走了。烟花已经看完,酒也已经喝完。满地都是空酒坛子。她今晚很开心。哪怕被柳章抓包逮回去,也开心得不得了。她觉得十分满足,柳章已经走出去几步,她人还站在原地,好像在使什么劲儿。 柳章道:“你又怎么了?” 江落低头一看,道:“真的收不回去了。” 她那尾巴还在,只是被裙子遮住了。外表倒也看不出来。 柳章不便碰她,一时半会也没有别的办法,道:“回去洗个冷水澡。” 江落泄气道:“好吧。” 江落老老实实跟在他后头。水中倒影一前一后,沿着湖边石板路走到尽头。这儿并不是什么清白地方。对面花船船娘一直在冲柳章招手,抛媚眼给瞎子看。 柳章头也没抬。 走过这一段路,马车停在主路上。赤练早就扛着傅溶上去了。他 们两在此耽搁半日,夜已深。柳章步伐不快不慢,江落还是落后了一大截。他时不时就要停下来,回头看她有没有掉到河里去。江落本就喝多了,加上满脑子都是自己收不回去的尾巴。 她犯了倔,自个捣鼓半天,非得收回去不可,弄到似乎也有些急躁。 柳章对她失去耐心,忍无可忍,“说了不要弄了。” 江落破罐子破摔,自己跟自己生闷气,道:“带着它我走不动。” 柳章道:“走不动难道要我来背?” 江落信以为真:“可以吗?” 柳章失去耐心,哪有功夫跟她瞎胡闹,冷笑道:“可以,我一掌让你飞回去。” 江落满脸写着失望。她期期艾艾,走上前,可怜巴巴,“要不师父拉着我吧,我就走得动了。” 柳章摊上这么个徒弟,也是倒了大霉。他最讨厌黏黏糊糊的做派。但要不拉着她,两人得在这一段小路上磨蹭到天亮。江落牵着柳章的袖子,祈求道:“师父拉着我吧。” 柳章伸出手,看着她手指。 男女授受不亲。 江落见他意头松动,得寸进尺。 她眼中亮晶晶的,开始挑战他的底线,希冀道:“拉着尾巴,好不好?” 柳章道:“……” 江落凑到他面前。柳章握住她后颈,把人掐晕。江落眼前一黑,膝盖软了下去。柳章把人打横抱起,大步走向马车。赤练早已等候多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耽误这么久。但柳章脸色不大好看,赤练没敢多言。 第47章 柳章把人往马车里一撩,看着横七竖八的少年少女,气不打一处来。好的不学,学些酗酒发酒疯的毛病。明天让他们通通去罚跪。 第40章 惩戒“舅舅不是罚你,是关心你呢。”…… 宿醉酒醒,幽梦初长。 江落从被子里钻出脑袋,手脚都伸出去,一大团被子压在肚子上,像是只翻过来晒太阳的乌龟。日上三竿,阳光柔软。人是懒懒的,不想动弹。她惬意地舒展身体。檐下两只喜鹊扑腾,叽叽喳喳,踩着横梁飞来荡去。 昨晚她看了一场漂亮的烟花,与傅溶喝酒。后头记忆断片,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丫鬟在外头敲门,“小姐醒了吗?” 江落一股脑推开被子坐起来。 丫鬟为她打起床帘,端来洗脸水,服侍她穿衣梳妆。早点都是江落爱吃的那几样。江落喝多了,没什么胃口,她看见一碗黑乎乎的浓稠汤汁,问道:“这什么东西?” 丫鬟道:“醒酒汤。” 江落闻着气味泛苦,有些抵触,“我不喝这个。” 丫鬟提醒道:“殿下特意让人为小姐煮的。” 柳章让人给她煮的醒酒汤?江落舀起一勺子,汤汁浓郁,肯定不好喝。柳章没管过她吃穿用度上的琐事。怎么会特意送汤,昨天发生了什么?江落伸出舌尖舔了一丝丝醒酒汤,味道怪怪的。丫鬟瞧她这般排斥,笑道:“殿下吩咐过,要您喝完再去请安。” 江落听到个新鲜词汇,抬起头:“请安?” 丫鬟道:“是。” 请什么安。江落满腹狐疑,悄悄跟府里人打听,原来昨晚柳章出去找他们了。谁家孩子大半夜跑到郊外鬼混,一个两个喝得不省人事。柳章严令他们不准喝酒。傅溶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今儿个傅小侯爷一大早被叫去,挨了顿训斥,出来时手心都是肿的。 傅溶酒醒后猜到有一顿打,他心惊胆战,为自己想了开脱之词。譬如我是十七不是七岁,这么大了喝点酒怎么了。我毕竟是个男人,以后总要喝酒的。舅舅你的禁令应该改一改。然而他揣着理直气壮的托词去找柳章。 柳章劈头盖脸道:“把手伸出来。” 傅溶的气焰当场矮了三丈。死去的记忆再度复苏,他的手掌隐隐作痛,头皮也开始痛了,他看柳章脸色如此难看,立即放弃挣扎,“我错了,舅舅。” 干脆利落,挨了三十下手板。 柳章打人从来不心软。傅溶疼得跳脚,没敢喊冤喊疼。那样的话惩罚会翻倍。**上的疼痛倒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心理压迫。傅溶感觉自己无论变得多强多独立,舅舅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他跳得再高,也会被薅下来打一顿。 傅溶垂头丧气,默默罚站认错。人越大越叛逆。傅溶以前是不敢明知故犯的,昨晚的事,多半是江落撺掇着的。柳章教训完他,还要找江落算账,道:“自己回去好好反省。” 傅溶带着火辣辣的手掌滚蛋,脚步迟疑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 “要不舅舅再打我三十下?” “你还没挨够。”柳章反问。 “江落手细,挨了舅舅的竹板,可能骨头就断了。”傅溶把心一横,敢作敢当,很讲义气地揽过责任,“我替她挨,舅舅就别打她了。” 柳章此刻正在气头上,闻言冷笑道:“同甘共苦,倒不如每个人六十下。” 傅溶讪讪收回话头,溜之大吉。 江落起得晚,听说傅溶被打之事,故意磨蹭到中午,估摸着柳章也快消了。她才姗姗来迟。一进去,便挽起袖子,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师父要打多少下,我存着数。一次三十下,我先定十次的。连同傅溶的都领了,拢共六百下。”她大放厥词,口气不小。 江落听闻傅溶愿意为她挨打,十分感动。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无外乎此。挨了区区一顿打,二人同处阵营惺惺相惜,感觉甚是微妙。她倒想呢。 “师父不忙的话便现在开始吧。” “站到后面去。”柳章一指墙角。 江落还未反应过来,一本书横空飞到眼前,她匆忙抱住。柳章知道她不怕疼且不要脸,挨打挨骂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惩戒。柳章对症下药,拿捏了她的七寸,直接道:“把那本书背下来,没背完不准吃饭。” 江落道:“???” 她是奔着跟傅溶同甘共苦的心意来的,可柳章偏不打她。换了老办法来威胁她。这本书和指头一样厚,字迹密密麻麻,少说有七八万字。她翻了翻,还有很多字都不认识。这怎么可能背下来?江落惊疑不定,柳章是存心想饿死她? 江落当场撂挑子不肯干了,“师父,我不要背书,你打我算了。” 柳章道:“由不得你。” “这么多字,我今天读都读不完。” “那今天不用吃饭了。” “……” 江落忍气窝火,别提有多憋屈。堂堂一个妖王,被罚抄书背书。柳章太不把人放在眼里。江落无法这种规训教导的方式。在她的世界里,她是最大的,她受不了任何人站在她头顶上。 哪怕是柳章也不可以。 她跟柳章讨价还价。柳章说再啰嗦就两本。他是懂得怎么治人的。江落哪里斗得过他,大声抗议。最后傅溶出来打圆场,及时把她拉走,免得她惹毛柳章。 “舅舅不是罚你,是关心你呢。” “什么关心我?” “这是心经,修道入门都要背的。你背下来,也大有益处。” “哪有,”江落没好气,“他明明想故意饿死我。” “你不是要跟着我们一起修行吗?这心经便是第一门课。先熟记于心,打好底子,理解基本要义,融会贯通。好比盖房子,一层一层垒起来。若不打好地基,上面盖得再好也是无源之水、空中楼阁,风一吹就倒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信誓旦旦说想修行,难道都是吹牛骗人的?” 傅溶说得煞有介事,生生扭转惩罚性质,把背书的事情变成柳章开课授业教徒。而江落畏难抗拒。问题一下子转移到她自己身上。江落当然不是怕苦怕难的怂货。她有心反驳,却被傅溶打断,“是你自己答应过要学的,怎么还没开始,就打退堂鼓了。” “我哪有,”江落被他说得云里雾里,想说什么都忘了,“我只是……” “你难道要认输?”傅溶故意用激将法。 “我才不认输。”江落立即回嘴。事关尊严之战。她怎么能让傅溶认为她是个怂蛋。 “那你还闹什么脾气?” “我……”江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是为什么事生气来着?她想起来了。“背书就背书,可是师父不让我吃饭,他太过分了!” “吃太饱容易犯困,饥饿有利于头脑保持清醒亢奋,背书背得更顺畅,舅舅是为你好。” “胡说,”江落道:“我吃饱一点也不犯困。” 这话说出口,自己也不大相信。她一般是吃了睡睡了吃的。铁一样的事实难以辩驳,她底气越来越弱,开始胡搅蛮缠,“反正他不能饿着我。我吃不饱,就要去吃人。”眼睛凶巴巴瞪着傅溶,试图吓唬他,“我吃活人!” 傅溶一点也不怕她,接道:“行,我在这,你从我开始吃起。” 江落抓着他胳膊,举到嘴边,呲牙,做猛兽状。然后故意嗷呜一口,咬了空气。傅溶被她的动作逗笑了,有贼心没贼胆,惯会装模作样。 柳章曾说江落不是善茬,她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弄死了向云台。如果江落真正卯足心思想弄死谁,辟邪珠未必能压制得住。可江落从未对傅溶做出任何出格举动。她总是做小伏低,看似张牙舞爪,胆大妄为。 这让傅溶觉得,他在她心里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 傅溶试探道:“你有种就啃啊?” 江落摸摸他光洁的手臂,“算了,我舍不得啃你。” 舍不得……这三个字好似平湖惊雷。 傅溶面上波澜不惊,心脏里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抓心挠肝,连带着骨髓发烫发痒,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他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趁着面色还没什么变化。赶紧把手抽回来,放下袖子,动作快得有些刻意。 “不啃就来背书,”傅溶拉过江落,按着她肩膀坐到椅子上,在她眼前摊开书。他与她并肩坐下来,“我也背过,我陪你一起。” 有傅溶作陪,江落心理上不那么抵触了。她把书从头翻到尾,从尾翻到头,唉声叹气。越翻越急躁。她感觉这任务太难,“这么多我怎么背啊?” “没事的,”傅溶温声道:“我们慢慢背,总会背完的。” 他轻言细语,连哄带劝,温柔得不像话。 江落那点火气跑到了九霄云外。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们背上。他们的影子并排挤在一起,共对着一本书,一个难题。好像没有什么困难不可以克服。 第48章 傅溶跟她讲解了几个章节。教人如何静心,打坐,运行真气。事无巨细,江落起初全神贯注,到后头听得昏昏欲睡。背了一下午也没记住几页。厨房果然不给她饭吃。 第二天仍是如此。傅溶只能讲解,没办法把文字塞到她脑子里去。江落除了死记硬背,别无他法。柳章还要检查。她磕磕绊绊背了几段。厨房给了她一个馒头。以后馒头和点心,都论照背书段落支付。 背得多,吃得多。反之亦然。 江落除了耐着性子慢慢磨别无他法。这比打手板狠太多。傅溶在边上激她,是不是不行了,是不是不行了……江落有苦说不出,觉得自己要死在这本书。可是一抱怨,就好像她示弱认输了。她怎么能输呢?活到这么大从来不知道认输两个字怎么写。 天道诅咒她都要斗上一斗。 区区一本书,让她认输低头,开玩笑! 背书这段时日,辛苦无比。傅溶天天教她认新字,陪她熬夜读书。柳章没有功夫天天陪她耗,让赤练来监督。赤练看她背得如此辛苦艰难,哪怕磕绊一点,也悄悄放水,算她过了。 厨房刘婶还悄悄给江落塞糕点吃,说“这孩子瘦的,读书辛苦,不多吃点怎么长脑子记住呢。” 整个王府都在背着柳章给江落大行方便之门。 江落不愿意承认自己不行,就找借口说本来记得,被鸟叫声一吵,就忘了。 陈叔特意找人来赶鸟,说:“这鸟怪可恨,小姐会的,全给叫走了。” 整个王府笑料不断,为小姐背书摇旗呐喊。柳章见此闹剧,评价道:“只一卷心经,傅溶看了两遍,倒背如流。她倒有诸多借口。可见人蠢在没有自知之明。” 他说她蠢! 江落被他骂过歹毒,尚且能忍。被骂蠢实在是忍不了一点。 她憋着一口气,几欲吐血。竟敢小看她。区区一本书算什么。她越想越气,既不忿又恼火,以至于废寝忘食,彻夜苦读,定要扬眉吐气让柳章刮目相看。 她哪里是再跟一本书作对,分明是为尊严战斗。不背出来,就成了彻头彻尾的蠢货。白费刘婶偷偷给塞的点心,也对不起陈叔天天赶鸟。 第41章 修心“你的恶念源头。”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心经自有玄妙之处。玄之又玄,不可名状。江落背得多了,咀嚼字句,越琢磨越深陷其中。一日柳章亲自抽背,她背着背着,忽然忘记自己的存在,进入心流状态。像是坐在井里,四面字符如瀑布流下,包裹了她。 万籁俱寂,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她进入另外一个灵性世界。 在遥远河畔,红雾缭绕,石块锋利。她行走于乱石之中,思绪被琴曲引向了远方。晴空如洗,沙鸥划过湛蓝天幕。大漠无垠,长河犹如一条蜿蜒丝带。江落跪坐在河边,望着自己波光粼粼的倒影。身后有一光秃秃的石柱,秃鹰站在顶端上。 柳章沿着河岸向她走来。 江落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柳章道:“你的识海。” “识海?”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海。” 柳章躬身掬起一捧水,“如果你本性弑杀残暴,水质将浑浊漆黑。” 江落望向他掌心,水顺着指缝流逝。很干净,没有丝毫杂质。 长河清澈见底。 江落好奇道:“这水不浑,又意味着什么?” 柳章道:“意味着你本性不坏。” 柳章取出一根鱼竿,抛入水中。他静坐垂钓。水下潜伏的黑影游了过来,咬住钩,柳章钓出水底下一条蛟龙。龙身长一丈,通体发黑,油光水滑。腾跃而起时尾巴甩出巨大的水花。河岸边下了一场小雨,淋湿江落和柳章的头发。 “你的恶念源头。” 蛟龙在沙子里翻滚,暴露在太阳底下。不知为何,感觉很亲切,就像这是属于她的东西。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恶念有实体。“因为它,我才产生杀人冲动吗?” “不,”柳章道:“是你的恶念太过,才把它养这么大。” 蛟龙十分亲昵蹭了蹭她掌心。 江落从蛟龙拳头大小的眼睛里,看见许多人影和画面。栩栩如生。有向云台,钱舟山,还有傅溶,柳章,溪亭,那个操控蝎子赌局的老板……形形色色的人,全部都出现了。 “上古神族汲取天地日月精华而生,身怀巨力,却纵容自身贪婪和欲望无限制扩大。你以为自己怀璧其罪,其实恶果早已种下。你感觉不到黑蛇的存在,却为它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养分。你克制不了自己的随心所欲,它将继续生长,越来越大,直到吸干这条河。最后你将沦为它的奴隶,如同先辈们一样走向毁灭。” 这才是刻在他们血脉中的诅咒。 江落一直以为,道祖在他们身体里种下禁制,修为突破某个临界点,就会爆体而亡。 柳章为她揭开迷雾,看清真相,道:“杀掉这条龙,你的魔性才会彻底消失。” 江落一筹莫展,茫然道:“怎么杀?” 柳章道:“修心。” 江落缓缓睁开眼。柳章的话言犹在耳。大道至简。 修心,如何去修? 柳章提点她,说修心得先有心。得有了,才能修。而她是无心无情之人。第一步都没迈出去,谈何翻山越岭。江落心想,她与他们的最大不同,想必就在这里了。想入门,还得找个有心有情的凡人来学学。 她上哪去认识这样一个人呢。 柳章道:“这一卷你已读通,可暂时放缓,细细领悟,莫要把书读死了。” 柳章取消了食物限制,算是对她这 阵子勤学苦读基本认可。江落攻坚克难,才进入识海。壮志宏图皆未展开。正是意犹未尽时刻,想一鼓作气攀上高峰,让柳章好好瞧瞧她的能耐。可修心谈何容易。江落苦思冥想,寻找突破口。 江落整日读书,念那些深奥晦涩的道义。依陈叔来看,还不如多出去见见人,说说话。道理从世情中来。再厉害的微言大义,也要人亲身去体会。读死书不可取。何况他们家的小姐本就比旁人少一窍心眼。 陈叔说的,正好印证了傅溶让她去多交朋友的话。 这话也很有道理。 “外头有个姑娘,送来一件洗干净的披风,还有三十只宫灯。小侯爷先前吩咐过门房,东西都收下了。人在侧门外候着。小姐可要去见见?” 江落想了想,她终日跟傅溶和柳章混在一起。以偏概全,一叶障目。要是跟外头人多接触接触,或许能有所领悟点。 “你让她等一等,我等会就出去。” 江落换了一身衣裳,陈叔为她挂好荷包,里头装着银子。她每次出去都会忘记带钱。今天傅溶不在,陈叔得提醒两句,道:“小姐是有份例零花钱的,每月五两。” 江落摸着鼓鼓囊囊的荷包。 五两银子摸起来不少,江落问道:“我有五两,傅溶有多少?” 陈叔笑了起来,道:“小侯爷生母是长公主,下嫁侯府,十里红妆,上千抬嫁妆。铺子田产家产无数。长公主过世后,她的嫁妆都传给了小侯爷。论起来,小侯爷的家私比咱们楚王府多得多。连殿下都没他有钱。” 江落心想,原来傅溶这么有钱。 …… 雪柔在外头等候多时,局促不安。既怕离那扇门近了,惹人嫌恶,又怕站得远了,恩人看不到她。门房层层传话,叫她候着。却没说究竟要等多久。雪柔度日如年,被楚王府三个字压得心口喘不过气来。 江落出来了,瞧见雪柔今日好生装扮。身上一件桃红襦裙,脚下一双半新不旧的布鞋。人很不自信,弓腰驼背,显得畏首畏尾。江落喊了她名字,她如惊弓之鸟,旋即又低下头去。江落走到她面前,夸她衣裳好看。 雪柔勉强一笑,道:“花灯都送来了。恩人瞧着如何?” 江落方才出来时看了一眼,“都不错。” 雪柔闻言如释重负。 “这么远的路,你一个人怎么送来的?” “邻居正好进城送货,我夫君托人家用驴车捎我一路。” “那你白天准备做什么呢?” “我想恩人吃饭,”雪柔看着江落,鼓起勇气道:“谢恩人搭救,还给我们买卖做。” “好呀,”江落道:“我叫江落,不用叫我恩人了。” 江落从没跟女孩出去玩过,雪柔请她吃饭,她便去了。雪柔说自己不常出门,问江落有没有想去的。江落带路带到了上回跟柳章他们吃的那家,长安最大最有名气的酒楼,云浮酒楼。进门前雪柔被那阔气门面震慑,畏葸不前。 江落看她脸色僵硬,问道:“你不喜欢这个?” 雪柔忙道:“没有。” 小二上来报菜名,雪柔捏着荷包一阵心虚。江落点了几个菜,十几道甜点。雪柔尴尬地看着她:“江姑娘喜欢吃甜的?” 江落道:“嗯,这些都好吃,你待会试试。” 第49章 菜上来,江落大快朵颐,雪柔吃得很慢。二人随口闲聊,说起之前在钱府的事。雪柔说道:“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觉得有吃有喝,一辈子过下去就好了。后来没想到……发生那么大的事。他们都说我的命不好。”雪柔越说声音越小,几不可闻。 “你觉得你命好吗?”江落问。 “之前不太好,现在好了。孙贵他,他很上进,对我也很好。” “命好不好,取决于你自己。你指望别人,万一这个人和钱舟山一样,也是个短命鬼怎么办。” 江落说的实话,实话难听。雪柔面上一红,惴惴然道:“我,我有在学编竹筐。三十个花灯里,有两个是我做的。我也想自己养活自己的。” “那很好。”江落想了想。 吃了饭,结账。店小二把人领到柜台前,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打,笑容满面道:“二位,一共十七两三钱。零头给您抹了,给十七两就成。另外送您一盒点心,吃得高兴,下回再来。” 十七两三个字宛如平地惊雷,雪柔手一抖,险些没拿稳荷包。一顿饭能吃掉十七两。她闻所未闻,头晕目眩,后头的话一句没听清。众目睽睽之下,她从荷包里颤颤巍巍拿出二两银子。所有人都看着她,她的脸一阵白一阵红。 掌柜的笑道:“咱们店不不赊账的。” 雪柔脸色煞白。 江落见状,拿出自己的荷包,方才陈叔给她装了五两银子。她的五两加上雪柔的二两,还差十两。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两个姑娘堵在门口,人来人往都要扫她们几眼。雪柔越来越窘迫,整个人都红得像被煮熟了。门外有两个彪形大汉,显然是店家为了提防吃霸王餐的。 雪柔怕得要命。江落也察觉到她在颤抖。胆子太小了,没钱有什么可怕的。江落解下自己腰上的玉佩,放在柜台上,“这够不够?” 以前她跟傅溶回长安,付账没钱时,傅溶都是这么干的。 他身上穿戴的东西都很值钱。 江落效仿傅溶,以玉佩解燃眉之急。 掌柜的识货,一眼瞧出那玉佩是上等货色,价值不菲,能值个五百两。江落看起来非富即贵,掌柜的不敢糊弄她,怕自己莫名得罪什么人,忙道:“用不着这么多,姑娘若是忘了带钱,不妨告知贵府尊名,在什么方向。我派辆车送您回去,顺道取钱就是。” 江落道:“我还要逛逛呢。” 掌柜的道:“那玉佩先在这儿存着,等您回去,差人销账,再将玉佩取回,您看如何?” 江落摆摆手:“算了,不要了,给你吧。” 她这败家子行为给过路人造成了强烈暴击。这么贵的玉佩,说不要就不要了。雪柔连忙给江落使眼色,江落说:“家里多的是。” 雪柔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江落问她想去哪玩。雪柔心不在焉,说都随她。二人在街上逛着,也没什么意思。雪柔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不想买,最后道:“我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去了。” “你哪里不舒服?” “有点头晕。” “要不找个客栈躺一下?” “不不,”雪柔莫名心慌,一刻也不想停留,“不用了。我要回去了……” 江落别无他法,只得由她去了。今天这顿饭吃得整个莫名其妙。雪柔也怪怪的。要是傅溶在就好了,傅溶肯定把能场面话说的非常漂亮,且能明白雪柔心底里在想什么。江落目送她背影远去,搞不懂雪柔为什么说走就走。她从袖中取出一只蜻蜓。 蜻蜓追随雪柔背影远去。 江落闭上眼睛。眼前画面黑暗,进而浮现光亮。 雪柔走在回家的路上。 第42章 贫贱夫妻见到了贵人吗? 蜻蜓降落在小院墙头,两只复眼旋转角度,正对院内。 这是间朴素的农家院子,杂乱不堪,堆积着上百根竹子。竹片和竹丝成摞捆扎,各式各样的编织品并排靠坐在屋檐下。在竹子营造而成的牢笼里,隐僻地开出一条路,主人和客人打院门进来,都要通过这条甬道。 孙贵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半成品竹筐。他手指灵活,编了一会儿,竹筐便成了形。 孙贵已经做这行十几年了。 他是个老实本分的平头百姓,性情平和,为人踏实稳重。干起活来是把好手。耐得了烦闷,坐得了冷板凳,勤劳肯干。靠手艺吃饭攒下小半份家业。日子过得不错。因他谨慎本分又吃得了苦,这些年给他张罗媳妇的也有许多。 孙贵其貌不扬,身高也比一般同龄男子矮上几寸。从小被叫矮冬瓜,自尊心备受打压。等到长大,一心扬眉吐气,要娶个漂亮的媳妇打一打那些人的脸。 他攥紧手里的三瓜俩枣,拥有一些底气,开始物色好姑娘。漂亮的价钱高,不漂亮的他瞧不上。这么挑挑拣拣,耽误了年华。孙贵年近三十,还是光棍一个。眼看着辛苦劳作使得身子骨一天天衰老下去,他再娶不上媳妇可能会有绝后的风险。 孙贵含恨忍痛,跑到城里的人牙行,花了自己这么多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五十两银子,买了个心仪的姑娘。姑娘俏生生的,脸白模样乖,孙贵这辈子没见过如此标志的女人。 虽然一次性花掉五十两十分肉痛,可娶到的媳妇总算是满意的。 媳妇名叫雪柔,从钱府放出来,这一点孙贵心知肚明。如若不是钱府抄家,小妾被卖,也许他一辈子连看她一眼的机会都没有。雪柔性情柔善,对他一心一意。 孙贵自认为祖坟冒青烟,才能娶到她。 新婚燕尔,恩爱非常。 孙贵都舍不得让她干活,做饭刷碗洗衣裳一力包干。还是雪柔过意不去,主动接过贤妻良母的活儿。孙贵更是对她怜惜疼爱,卖竹筐的钱全部交给雪柔收着。 夫妻两个蜜里调油,好比一对鸳鸯。 可渐渐的,乡邻知道了雪柔的来历,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 孙贵偶尔听了尖酸刻薄话,说他娶了个残花败柳。 孙贵当做没听见。 村里吃酒席,一个不着着调的堂兄摸了雪柔的胳膊。孙贵为这事跟堂兄打架。关于雪柔的议论越来越多。孙贵怕她出去被人骚扰,就让她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守着家过起窝囊的小日子。 雪柔只做本分内的事,毫无怨言,还跟孙贵学起了编竹筐。孙贵手把手教她,她总是弄得满手竹刺,血糊糊的。孙贵看了心疼,见不得她受这份苦。 雪柔却坚持要学。 “我学会了,就可以多帮你做一点,你就能少辛苦一点。” 孙贵十分动容,感觉那些人都知道些什么。什么名声面子都是虚的,只有这个人心疼你跟你好,才是真的。雪柔一连几个月不出门,那些不堪的话渐渐少了,有人开始扯别的,说孙贵抱着金山当枕头,不晓得换钱,是傻子。 雪柔想在七夕那天出去卖花灯,孙贵虽然不太愿意,但她坚持想去,便也同意了。雪柔回来得很晚,看起来十分疲惫。孙贵问她花灯卖了多少。雪柔说全卖了,不仅全卖了,客人还给了二十两,预定三十只。 孙贵看到那一锭白银,像是做梦一样,他从未接过这样大的买卖,喜出望外,想细问雪柔,贵客还说了什么。雪柔却很失魂落魄,说自己累了,想烧水洗澡,早点睡觉。 后来才知道,原来雪柔那天走夜路不小心掉到沟里,幸亏一个小姐路过,救了她,看她花灯碎了很可怜,所以掏银子预定三十只。雪柔第一回出去买花灯便遇到了贵人。孙贵大喜,紧赶慢赶,做出来平生最得意的三十个花灯。 这些贵族小姐的钱好挣,可也马虎不得。 若要做成长久买卖,必须拿出看家本领。 这还不算,临到送货那日,孙贵想亲自去送。人家是贵族小姐,恐怕轻易不见生人。既然雪柔跟她碰过面,不妨还是让雪柔去送,联络关系,没准能交个朋友。 论起雪柔的出身,也是富贵过的。她打扮起来,没有一处拿不出手。孙贵面对暴富机会,丝毫不敢马虎。他给雪柔弄了身新衣裳,给了她二两银子,嘱托她,请那位贵人去吃吃茶点。 屋外传来推门声。孙贵抬起头,放下手中活儿。 雪柔失魂落魄地走进来。 孙贵忙上前,早已等德心焦,问道:“见到了贵人吗?花灯都送了吗?贵人说什么?” 雪柔道:“贵人说很好。” 孙贵心头大石落地,大喜过望。得了贵人赏识,以后不愁没有销路。他为雪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你怎么走回来了?不是说让你请贵人吃茶点吗?” 雪柔难为情道:“吃了。” 孙贵道:“吃了多少,二两银子应该还有剩吧。” 雪柔低下头,没吭声。孙贵一愣,摘下她荷包。分文不剩。他有点不太高兴了,道:“吃的什么点心这么贵。能花二两。你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二两都能买好多斤面了。” 第50章 他给她带二两,本就是为了撑场面。贵人挥金如土,哪里能让她一个平头百姓花钱啊。说不定茶点钱省了,还能顺手赏她一把金瓜子。孙贵是一片瓜子都没看见。他暗自纳闷,茶楼瓜子花生免费,怎么也不知道薅两口袋回来…… 孙贵总是教育雪柔,像他们这样的老百姓,得踏踏实实省钱过日子,每一文都得花在刀刃上,出门不捡钱就算亏钱。雪柔很要面子,酒席上人家吃菜一顿哄抢,她便尴尬得不敢伸筷子。堂兄悄悄摸她手,她吓得直哭,不敢站起来甩人家一个大耳瓜子。 孙贵的心态十分拧巴矛盾。一方面,他享受雪柔作为小女人娇柔依附他,这极大了满足了他的自尊心。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她应该像村头那些妇人们泼辣而节俭。 最好对别人泼辣,对他温柔似水。最好永远天生丽质,但不喜奢华非常节俭。毕竟他娶她花了太多太多钱,就像从他身体里割下一块肉。 午夜梦回,他总觉得伤口还在滴血。 “你有跟她提中秋花灯的事吗?” 孙贵问到了关键问题。二两银子暂且不论,重要的是把买卖做成长久买卖。 像这种大户人家,逢年过节,装点花灯盆景,再正常不过。他们能攀上楚王府,下半辈子便吃穿不愁了。孙贵再三提点雪柔,把此事放在心上,找个合适时机说说。也许贵人一高兴,就定他们了。 “我,我忘了。”雪柔的回答给了他沉重打击。 孙贵在家苦等半日,她竟然有脸说忘了。什么叫忘了,孙贵痛心疾首,难以置信。舍得二两银子本钱,正是为了中秋大单。她把钱钱花得一文不剩,把正事忘得一干二净。孙贵当场便撂下脸,脾气上来了。败家娘们能干成什么事? 没想到事情就这么告吹了。 孙贵白期待半天,等来如此结果,十足窝火。他回到院子里继续削竹子,斧头劈得震天响。他特意上山砍了这么多,为他日之需做准备。到嘴的鸭子飞了,一切努力白费,怪没意思的。他并没有对雪柔发火,可心里却梗着一口气,要下不下要上不上。 孙贵晚上说没胃口,不做饭,就没吃了。雪柔也不是很饿,但是走了路,身上挂汗。她想生火烧水,洗个澡。以前在钱府,虽不自由,但热水是管够的。雪柔没有别的富贵毛病,唯独爱洁厌脏这一点癖好,让孙贵颇有微词。 毕竟柴碳都得花钱买。孙贵平日都舍不得用热水,就着井水冲凉。雪柔身娇肉贵,说了好多次都不听。孙贵早早躺下,听到外头柴火混合竹节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翻烙饼似的难受,一出门,就看见雪柔坐在那看着火。 “能不能把火灭了。” “水还没烧热。”雪柔站起身来,捏着袖子,有些不安地看着丈夫。 “差不多就行了,杀猪才烧滚水呢。”孙贵没忍住冲她撒气,道:“我不是不让你用柴火,但你也不能有多少烧多少啊。谁家媳妇像你一样天天烧热水洗澡。” 雪柔无话可说,低下头去。 孙贵越过她,把灶膛里柴火抽出来,用水浇灭。 雪柔手足无措地站在边上。烈火遇水,刺啦一声,浓郁青烟从木头缝里钻出来。雪柔被呛得直咳嗽。孙贵扫了她两眼,抓着她袖子,“你知道这身衣裳多少钱吗?弄黑了弄脏了,下次出门穿什么?” 雪柔就着冷水沐浴,换了身粗布衣裳。 她身体弱,昨天走多了路,没吃什么东西。再加上洗冷水。第二天便发起高烧,病倒了。孙贵请大夫开药,又花了许多昧心钱。本想着七夕能发财,结果这一连串花销挡不住。破觉丧气倒霉。雪柔病歪歪地躺在床上,气色苍白得像个女鬼。 孙贵忽然觉得她也没那么好看了。弱不经风,肩部能抗手不能提。只能当个娇滴滴的花瓶放在家里摆着。若是能洗衣做饭为他生几个孩子,那也罢了。偏生身子骨是个没福的,娶回来几个月肚子都没动静。孙贵想起她的出身,关于残花败柳的下作传闻。 没有人羡慕他,满是调侃和讥讽。 “别人不要的破烂玩意,买回来当个宝。” 第43章 登门“非要我上去捉你是吗?”…… 病了两日,雪柔躺不下去了。 孙贵明里暗里甩脸子看,旁敲侧击说起那二两银子,喋喋不休。 雪柔只得想办法弥补,待身上好些,便道:“是我误了正事。我再去一次。” 孙贵听了这才消停。 若贵人愿意见她,说明中秋节的事可能还有戏。 这次孙贵长了心眼,等雪柔一走,他便悄悄跟在后头。一方面是避免上次情况发生,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印证,雪柔是否说实话,真的搭上楚王府的贵人。那天晚上究竟发生过什么,雪柔总是语焉不详,在孙贵心里留下个疑影,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他自己眼前看到才能踏实。 雪柔一早出门,对于江落是否还愿意见她完全没底气,不过两面之缘,交情尚浅。人家怜悯她一回,还要无休止地怜悯下去吗? 雪柔自以为上回的表现十分糟糕。请客吃饭,银子不够花,还让江落破费当了玉佩。她去楚王府之前,路过酒楼。揽客的店小二认得她,热情打招呼:“诶,姑娘,上次您来过。那块玉佩还在我们这里押着呢。” 雪柔被这话吓得逃之夭夭。她没有钱赎玉佩,哪里敢靠近。 雪柔带着满腹心事,来到上回楚王府的侧门,迟疑半晌,不敢叫门。也是鼓起好大一番勇气,又怕吃闭门羹。进退失据,左右为难。 一个少年跳下马,到了门口。门房道:“小侯爷,您的活忙完了?” 傅溶脱下披风扔给对方,“忙完了。” 雪柔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上回是这位公子和江落送她回家,照顾她的自尊心,买她的花灯。 雪柔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傅溶似有感应扫向这头,正好看见她。雪柔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傅溶认出她:“雪柔姑娘?你怎么在这?” 雪柔不由得手心冒汗,道:“我……” 傅溶道:“是来送花灯吗?” 雪柔道:“已,已经送过了。” 傅溶几天没在家,不知道这事。他打过招呼,陈叔应该会办妥当。 “行,”傅溶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 “进来喝杯茶,江落也在家,你陪她说说话。” 雪柔正愁不知该如何开口,傅溶替她解了困,大大方方请她进去。雪柔跟在傅溶后头,唯唯诺诺。二人年纪相仿,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她没有底气大声说话。这里的环境让人拘谨难安,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大喘气,大户人家规矩森严。她像个犯人,被无形镣铐押了进去。 二人穿过层层厅房,角门,路过花园大榕树。 傅溶停住脚步,抬起头向上看去,道:“你爬树干什么?” 树上躺着个人。淡黄色裙摆随风浮动。 江落听到声音偏过头。 傅溶道:“下来!” 江落道:“等一会。” 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各自对峙。谁也不饶谁。 傅溶喊道:“快下来,摔着了怎么办。” 江落抱着横斜的树干,敷衍道:“等一会。” 等什么等,隔着疏阔枝叶,傅溶的威胁传上来,“非要我上去捉你是吗?” 江落一扭头:“你捉不到。” “我捉不到?” 傅溶冷笑一声,飞身上树。江落立即瞅准机会从树上跳下。花似得落到雪柔跟前,裙摆飞扬。雪柔被震退了半步,还没来得及向她挤出一张笑脸。江落矮身躲藏,猫腰从她身侧一钻,鱼似的滑出去。傅溶紧随其后,慢了半步。她的袖子从他手里溜走了。 傅溶非抓住她不可,“还想跑,看我今天不教训你。” 两人旁若无人地闹。看得丫鬟们直摇头,发笑,司空见惯。 雪柔尴尬地站在那里。 傅溶瞧着有失体统,道:“别闹,客人在这里。你站住。” 江落早就看到雪柔了,她不仅看到雪柔,还看到站在楚王府外抓耳挠腮的孙贵。 这两个人太有意思。 孙贵别扭吝啬,自负要强。他喜欢说反话,阴阳怪气。明明心疼二两银子,却要怪雪柔败家,明明舍不得柴火,却要怪雪柔洗澡烧水不对。调子细长而蜿蜒,像是唱戏。老斜着眼睛看人,一不留神就会翻出白眼。面部表情丰富多彩。 时而亲热无比温情脉脉,把雪柔当做心肝宝贝。时而看着她生病憔悴,又嫌弃像对待瘟神。 江落细细观察,孙贵这个人,比钱舟山还鲜活真实,像条泥蚯蚓,细看有点恶心,又忍不住想看看他到底钻出什么花样来。 江落原本是想透过蜻蜓窥视雪柔,注意力却全部被孙贵抓住了。雪柔跟傅溶在门口说话时,孙贵藏在角落里,鬼鬼祟祟。一看到雪柔竟然跟陌生男子说话,还跟着他进了府。瞬间把脸给气绿了。江落爬到树上,用肉眼观察,精彩纷呈。 第51章 孙贵还在墙角来回跺脚无能狂怒,想进来又进不来。这头雪柔已经跟傅溶过来了。江落像是看连环戏,一折接一折。目不暇接。非常有趣。 傅溶打断了她的乐趣。 江落意犹未尽。雪柔来了,也不好晾在一边。她把雪柔带到自己房间玩儿,傅溶还有事,不能陪她们吃午饭。江落招待客人的方式堪称随心所欲。她拖出一张小榻,把瓜果茶点摆在旁边,让雪柔躺下。雪柔有些错愕。 江落塞给她几个话本,“看吧。” 雪柔握着话本不知所措。 江落也已经躺下了。有吃有喝有话本,美哉。没有女子不喜欢这么惬意的活动。雪柔看她津津有味地翻着话本,反应过来。 江姑娘是天性率真之人,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知道如何跟朋友聊天相处。她所能做到的,就是把自己喜欢吃的喜欢玩的,都分享给对方。上次去酒楼点了那多吃的,当掉玉佩。她觉得无所谓。她根本不在乎金银贫富身外之物。 不知为什么,她这份坦荡直白,让雪柔紧张的心渐渐放松下来。 “中秋的花灯我们也买了。”江落随口道。 “什么?”雪柔愣住。 “你们院子里的所有竹子,能做出来的,我们全买。” 雪柔惶然地看着她,自己还以为表明来意。江落便切入主题,承包他们所有的花灯。毫不费力。她像是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雪柔道:“江姑娘是说真的。” 江落给她塞了一只梨子,道:“真的,你现在能放松点了吗?” 雪柔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了,“那,谢谢江姑娘。” 江落道:“小事。我喜欢看花灯。你看,我院子里都挂上了。” 屋檐下,回廊尽头,还有树枝下,都挂着许多只花灯。雪柔方才来时已经看见。包括她做的那两只,也被高高挂起。雪柔一直不敢正眼打量这儿的建筑府邸,这会儿瞧着,布置得古朴精致,挂着这么多闹腾花灯,市集一样,热热闹闹。 雪柔忽然想,人家买花灯不单是为了同情她,而是真正认可他们的手艺。 否则根本没必要挂起来。江落的话让雪柔心头一暖,感觉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江落道:“晚上天黑了,点蜡烛,会更加好看。” 雪柔点点头,欣慰道:“嗯。” 跟江落相处,不需要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话。只要保持自我就好。譬如她给你吃东西,你就认真品味。她让你躺着休息,那你便彻底放松,顺着她安排就好了。雪柔渐渐找到跟江落的相处规律, 不再像上次那样拘谨。 两个人并排躺着太太阳,吃吃喝喝,直到太阳下山。府里人点起了蜡烛。一盏盏花灯在雪柔眼眸中闪亮,像是星光降落,将她们二人包裹。 江落道:“是不是很好看?” 雪柔心里很快乐,道:“好看。” 吃过晚饭,江落送了她一些衣裳首饰。雪柔不敢要。江落塞给她,她只好拿着。傅溶也派人送了一些丸药,说是看她脸色苍白,做花灯辛苦。这些药可以强身健体。雪柔带着大包小包,坐上楚王府的马车,被送回家中。感觉像是做了一个不真实的梦。 人人都对她和蔼可亲,温柔周到。 她已经没有体会到这种尊重了。 她很感激江落。 待雪柔离开,傅溶才去找江落。两个姑娘喝茶闲谈他不便在场,免得人家不自在。傅溶看着那一堆堆话本子,不晓得从哪弄来的,写的都是些风花雪月。他捡起掉在桌脚的一本,被上面的酸话酸出了鸡皮疙瘩。 “让你看正经书,你看这些旁门左道。心经背到哪了,估计都忘了。” 江落一本正经道:“师父说了,要我修心。” 傅溶道:“哦,怎么修的,说来听听。” 江落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心口位置,慢条斯理道:“心长在人里面。看不见,摸不着。不把人里里外外看透了,怎么看得透心呢?” 手指透过衣料,带着点力度,像是戳中了他的心。 傅溶心漏跳一下。他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指,面红耳赤。他带着紧张和窘迫的眼神扫了江落一眼,低声道:“以后说话便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第44章 可恨之人“江姑娘,对不起。”…… 楚王府的马车将客人送到巷口,马夫要帮她拿东西,被雪柔婉拒。 雪柔带着东西回到家中,屋里没开灯,黑黢黢。她还以为孙贵出去了,放下东西,摸索着烛台点蜡烛,冷不防对上一双黑暗中的眼睛,雪柔吓得不轻,险些打翻烛台。黑暗中的人缓缓起身,她适应微弱月光,认出那是孙贵的身形。 “你回来了?”孙贵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尖锐。 “我,”雪柔道:“我回来了。” 屋里太黑,黑得让人害怕。她点燃蜡烛。微光充满房间,减轻了压抑感。孙贵看到她带回来的东西不少,雪柔解释道:“是江姑娘送我的。她定了中秋的花灯。说我们做多少,她都要。” 这是个好消息。孙贵所渴求的。可雪柔说出来,他的脸上却毫无喜色。定定看着雪柔,看得她脸上都发毛了。雪柔摸着自己的脸颊,问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孙贵问了个古怪的问题:“那江姑娘是男人还是女人啊?” 雪柔愣了下,不晓得他是什么意思,道:“江姑娘自然是女子。” 孙贵道:“你今天跟她待了一天,都做些什么呢?” “看看话本,吃些点心。” “还有呢?” “别的没什么了。” “楚王府的茶好喝吗?” 孙贵翻开大包小包的礼物,有衣裳有首饰,还有丹药。 雪柔见他动作粗暴,把东西翻来找去,忙用手接着,怕摔坏。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触了他的霉头,又要说三道四。明明买卖谈下来了,一切如他所愿。可是他还是不满意。他对她的不满意越来越多了。让雪柔常常无言以对。 雪柔从包袱中找到一包点心和瓜子,双手捧着递给他,有些讨好恭维的意思,“这是江姑娘让人给我包的,你上次说……” 孙贵打断她的话,“我上次说什么?” 上次说,不要钱的瓜子,抓也抓一口袋回来。雪柔记下了,还真给他带了。孙贵想象她在那个男子面前复述自己的原话,将瓜子茶点打包带走。那个男子会是什么反应,可笑吗,鄙视吗。孙贵将那包东西一巴掌拍在地上,自尊心受挫,陡然怒不可遏,“谁让你拿的?” 雪柔浑身哆嗦了一下,疑惑地看着他。 孙贵怎么变得这样反复无常。 孙贵道:“这笔买卖我们不做了。” 雪柔道:“为什么?” “不做就是不做,给再多钱也不做!” “可是她很喜欢我们的花灯,都挂起来了,我们都说好的。” “他喜欢的是花灯吗?” 孙贵眼神凶悍而锐利,怨毒,要吃人似的。从没有这么凶过,把雪柔都吓着了。 孙贵在楚王府外头等半天,没见人出来,攒了满腹火气。 那年轻矜贵的少年公子,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他对雪柔笑,叫她的名字。两人显然不是第一次见面。轻车熟路地打招呼,说请进去就进去。雪柔毫无防备。她进去了两三个时辰之久,没人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了什么。 雪柔带着赏赐和买卖回来,兴高采烈。尤其刺了孙贵的心,她说是贵人是位姑娘。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此刻还被蒙在鼓里,跟着傻乐吧。头顶一片绿云,还当做鸿运当头。他就说嘛,哪来的什么贵人。 孙贵越想越气,将那堆包袱抢了去,一股脑塞入灶膛,点火烧了。 雪柔急忙争抢,没抢过他,“你做什么?这是江姑娘送我的。” 孙贵反手将雪柔推开,“你想骗我,我都亲眼看见了,你跟一个男的进去。” 雪柔一呆,后知后觉。孙贵怎么会知道?他跟踪了她。 “你误会了,”雪柔百口莫辩,道:“傅公子说,让我陪江姑娘说话。” 那晚发生太多事,她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就是怕孙贵多心。撒了一个谎,已经心虚得不得了。哪里敢多提。可有关江姑娘那部分全是真的。雪柔道:“我没骗你。我进去之后,一直跟江姑娘待在一起。” “根本没有什么江姑娘吧。” “我才见的她,这些东西都是她送的,她怎么可能不存在呢。” “你敢怼天发誓吗?”孙贵步步紧逼,抓着她手腕,“如果你雪柔有任何事瞒着我,就天打雷劈!” 雪柔被他拽得生疼,“你弄疼我了” 孙贵情绪激动,“你说啊。” 雪柔张了张嘴,仓皇失措,“我……” 孙贵道:“你想攀高枝,过好日子。你和他在府里待了一整天做了什么只有你心里清楚。想甩了我,去做深宅大院的金丝雀。我碍了你的路了。我告诉你,你休想!门都没有!” 第52章 孙贵的熊熊怒火被点燃。她不敢发誓,她有事瞒着他。孙贵心中坐实猜测,将她一把推倒在地。雪柔有口难言,手足无措。孙贵一气之下,将厨房内锅碗瓢盆全部砸了,所见之物,踢打推翻。杯盘炸碎惊天动地,雪柔抱着膝盖蜷缩起来,世界在她耳边都要粉碎。 为什么呢?明明不该是这个结果。 孙贵发泄完怒气,踩着满地狼藉,离开厨房。 雪柔一个人呆坐在厨房。 孙贵一宿没睡,气得胸口直堵。他这辈子老老实实,靠手艺赚钱,自认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从没干过一件没良心的事。人活一张脸,他对雪柔不薄,可雪柔却如此放荡无耻。回来的时候抱着新衣裳那么高兴。她是不是早就嫌他穷,要甩了他。 孙贵渐渐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贪图美色娶回这么个丧门星。水性杨花,不安于室。眼睛长在高处,盯着势力富贵。拿他做垫脚石。他辛辛苦苦做了三十只花灯,获得施舍二十两,还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 贵人,好一个贵人……男盗女娼,下贱无耻。 孙贵脑子要炸了一般。头痛欲裂。那些无形的蛛丝马迹复现出来。 当日七夕,雪柔回来明显脸色不对,不像是摔了一跤。她衣裳刮破了,裹着旁人的披风。一回来就要洗澡。她肩膀上还有抓痕。孙贵当时问她,她说摔的时候被石头刮破了。现在想来,处处是疑点。上次的事情就不对劲了。 天蒙蒙亮,雪柔哭了一晚上,累得睡着。她满脸泪痕,锁在柴火堆里,瑟瑟发抖。孙贵忽然冲进来,一把抓 住她,雪柔梦中惊醒。孙贵剥掉她肩头衣裳,看那还未彻底愈合的抓痕,明显是指痕。 雪柔又惊又怕,被勾起一阵恐怖的回忆,她双手慌忙挡着身体,“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孙贵卡住她下巴,道:“怎么我不能看?” 雪柔挥打他,道:“别碰我。” 孙贵道:“从七夕那天开始,你不让我碰。一碰就抖。你是我的人,你给谁守身如玉呢?”他言语里不三不四,动作粗暴。雪柔想躲,被他当场扇了一耳光。雪柔的脸浮现出五根巴掌印,耳边嗡嗡作响,被他打蒙了。孙贵从没打过她。 雪柔看着他,像是不认识了一样。 他为什么这么对她。 孙贵掐着她的伤处,问道:“这是谁弄的?傅公子吗?” 雪柔疼得眼泪掉下来,说不出话。 孙贵道:“说啊!你哑巴了!” 雪柔哭声道:“不是……” 孙贵道:“你们七夕就在一起了,对不对?” 雪柔道:“没有,我没有。” 孙贵道:“贱人。” 雪柔拼命摇头,泣不成声。孙贵火冒三丈,将她衣裳撕得七零八落。雪柔挣扎着反抗,拗不过他的力气大。孙贵抓着她的头发,把人拖到院子里。满院都是竹刺和砂砾。雪柔的后背磨出了血,哭着求他放过自己。 孙贵彻底失去理智,道:“你以前跟过多少人,以后又要跟多少人,装什么黄花大闺女?” 与此同时,停驻在墙头的蜻蜓苏醒。蜻蜓动了动翅膀。转向缠斗的二人。一道金光掠过,孙贵浑身一颤,雷劈了似的,重重倒在雪柔身上。雪柔惊魂未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 空中蜻蜓振翅,飞到她跟前,悬停不动。 雪柔注视着孤零零的蜻蜓,哑声道:“是你吗?” 蜻蜓缄默无声,只看着她,落到她脚踝处。试图用一根翅膀把她褪下去的衣裳挑起来。雪柔推开孙贵坐起来,眼泪大颗大颗掉在泥地里。她浑身全是划伤。 “江姑娘,对不起。” 雪柔哽咽道:“你给我的衣裳都被烧了。” 蜻蜓摇晃了几下,转向地上的孙贵。孙贵腾空而起,竟然升到三丈高。雪柔如梦如醒,想起当日被银丝洞穿的两个歹人。江姑娘神通广大,上回制服歹人,不费吹灰之力,干掉孙贵更是易如反掌。雪柔忙爬过去,拦在蜻蜓前头,“别,别杀他。” 蜻蜓跟雪柔对峙。 雪柔道:“他以前对我很好的,他只是误会了。” 如果把误会解开,事情还有回旋余地。虽然孙贵打人不对,可是他一定是气急了。雪柔穿好衣裳,抹了抹脸上眼泪。她挤出一个凄凉的笑容,“我没事。把误会解开就好,你别伤他。多谢江姑娘。我真的没事。” 他对我挺好的…… 楚王府内,江落吃着早点,眉毛都要打结拴起来了。 院内画面在她眼前闪烁。 雪柔开始收拾残局,把孙贵拖回房间,打扫厨房,收拾昨晚被他砸坏的碗。然后擦洗灶台,扫地……她忙碌的身影在院子里来回穿梭,拖着疲惫的身躯和伤痕。无怨无悔。孙贵像头死猪一样昏迷不醒。看着这一幕,江落火气直钻心头。 她拿着筷子,真想一筷子戳死孙贵算了。怎么这么可恨。 她腕上辟邪珠闪了下。 傅溶瞥见,有些吃惊,道:“花卷有这么难吃吗?还吃出杀心了。” 第45章 告状“他妻子跟柳章通奸?” 雪柔软弱,在幻境中,江落撺掇她反抗,她害怕。如今孙贵露出爪牙,江落教训孙贵,她也不让。人的命数一脉相承,自己愿意待在坑里,谁也无法把她拉出来。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江落观人观心,没观出什么大道理,只看到无穷猜忌,非蠢即坏。哪怕孙贵再恶劣,雪柔也会忍气吞声,期盼人家回心转意,两个人还得缠缠绵绵过上一辈子。这出热闹戏浅薄俗套,竟不是个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结局,白让人生气,心口添堵。 江落很不喜欢,决定动手改一改剧情走向。她让蜻蜓留在雪柔身边,同时给孙贵下反弹咒。但凡他打人,自己就得承受十倍反弹。这样一来,孙贵以后应该不敢再随便打人了。江落通过咒术将二人战力拉平,稍微补齐雪柔的弱势。 夫妻二人对此一无所知。 孙贵躺在床上,雪柔坐在床边伺候他,脸上淤青未消。 半个时辰后,孙贵苏醒,他头晕眼花,还有点想吐。不晓得自己在跟雪柔起冲突地时候为何晕了。暗自纳闷,疑心雪柔暗算自己。事情还没完。孙贵的火气还没消。不过他看着雪柔浑身是伤,收拾屋子,忍气吞声。暂时没有发作。 他且忍了那口气。 从今往后,孙贵觉得自个也该享一享大爷的福。娶回个媳妇捧着供着,没半点好处。还落得个绿帽子戴。她欠了他的,他有权利使用她,压她一头。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屋里屋外的活儿都让她去干。雪柔开始勤勤恳恳,每日三餐端来茶饭给他吃。 孙贵当起了甩手掌柜。 雪柔自己选的路,少不得忍耐。辛苦倒是次要的。 孙贵喜怒无常,买酒吃,吃了便骂人。稍有不顺心的就将桌子一掀,甩脸子看。 雪柔还是想把中秋的花灯做好,送到楚王府。孙贵不做,她自己做,日夜赶工,废寝忘食。孙贵趁她不注意都拆了砸了,道:“还想攀高枝,门儿都没有。” 雪柔哭着继续修补。 孙贵见她执意如此,不由火冒三丈,上去甩她一耳光。 不知怎么,他的手还没落到雪柔脸上去。自己却挨了重重一记。孙贵被抽翻在地,几乎耳聋,右边脸高高肿起。在场并没有第三人。他疼得发懵,头晕脑胀,脸皮像是被刮了一层下来。他捧着脑袋爬起来。雪柔正惶恐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孙贵以为雪柔反抗自己,抬脚再一踹。脚同样没有落到身上去,自己反倒飞到了墙上。他撞得内脏错位,口歪眼斜,口吐鲜血。 雪柔连忙扶起他,道:“你没事吧?” 孙贵半边身体僵硬,好似中了邪。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雪柔,事情不对劲。雪柔根本没那么大的力气。院子里有鬼,鬼在踹他。孙贵惊恐四顾,再不敢乱动手。雪柔将他扶回房中,请来大夫医治。孙贵在床上躺了好些天,越想越害怕,让雪柔去找道士来驱邪。 道士一来,做了场法事,单独对孙贵道:“你被下了反弹术,与你妻子有关。她有大妖相助,贫道道行有限,无法解开。阁下另请高明吧,最好去找驱魔司。” 孙贵听了十分恐慌。莫不是雪柔厌弃他,要伙同奸夫害死他。道士走后,雪柔做的饭菜,他不敢吃了。喂给他的茶水,也不敢喝了。惶惶不可终日。老觉得自己要死在她手里。孙贵在极度的压力下,终日噩梦缠身。心悸气短,战战兢兢。 楚王府有权有势,他们能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他死了,有冤无处伸。雪柔对不起他,他从没想过要她的命。可她这毒妇竟然要置他于死地。 孙贵决定找驱魔司报案。 驱魔司在分属衙门不少,孙贵害特意跑到主司大门,击鼓鸣冤。 驱魔司查案有一套完备流程,他们接待了孙贵,听完他叙述。给此事危害程度评级为丁等,也就是鸡毛蒜皮不足为惧的等级。登记在册后,让孙贵回去等消息。驱魔司手头有多少紧急案子等着办,哪里顾得上一个小老百姓检举媳妇跟人通奸要害死他的闲事。 第53章 孙贵不依不饶,非得要个说法,被驱魔司扫地出门。孙贵也不敢回家,就蹲在驱魔司外头死等,故意乱嚷,撒泼打滚号丧,将事情闹大,人尽皆知才好。 闹得越厉害他越安全。 因驱魔司近年风评不好,风声鹤唳,御史台挑头,连着几件官司递到御前。连陈年就按都翻了出来,政敌群起而攻之落井下石,竟成了势。陛下鉴于公正严明,私下敲打杨玉文,叫他收敛些。杨玉文揣测是有人在暗中造势,捕风捉影却查不出幕后主使。 这一波冷刀子来势汹汹。令杨玉文也不得不警惕。他遵旨办事,听赵志雄的招,让人在驱魔司外头搭了个台子。立一杆旗,专门接待平民百姓报案,管那些以前从来不管的灵异邪门事,有意改善名声,挽回丢了的人心。 此举一半是做戏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一半是给陛下一个交代。 台子一搭,门庭若市,络绎不绝。全是些乱七八糟的破事。有正室怀疑夫君被狐狸精迷惑,要求做法事擒拿狐狸精的,也有老头癫痫发作被认为是鬼怪作祟的,还有小孩通灵的。大多跟妖魔完全不搭边,搞得驱魔司门口街头菜市口一般,吵吵嚷嚷,失了威严。 后来赵志雄加了条规定,无事生非的一律抽二十鞭。 这一通乱抽,人少了七八成,效率提高许多。 此事由赵志雄一力操办。这几日才见成效,冒出个孙贵,攀诬皇亲国戚,点名道姓说的是楚王府。赵志雄心细如发,上回在傅溶那吃了闷亏,正愁没地找补。以为是个机会,把孙贵叫进来一问,了解来龙去脉,再回禀了杨玉文。 杨玉文跳下马车,两侧列队,恭迎大人回府。杨玉文听到一声叫嚷,往孙贵那头看了眼。赵志雄忙道:“是个泼皮,身上被人下了反弹术,正在闹事。我们已经给他解开,但他不肯走,还攀诬楚王府。” 杨玉文道:“楚王府?” 他对这三个字特别敏感。上次柳章从他眼皮子底下弄走了玉髓,至今没个说法。赵志雄跟在上司后头,一听此事关乎楚王府,已经最快时间打探清楚。杨玉文感兴趣,他便一五一十道:“泼皮名叫孙贵,住在城郊。他疑心妻子跟楚王府通奸,要害死他。” 杨玉文像是听了个举世奇闻,匪夷所思,“他妻子跟柳章通奸?” 赵志雄道:“他说他有证据。” 杨玉文道:“把人带过来,还有他妻子。” 孙贵的证据呈上来,是几瓶丹药。玉白瓷瓶。药丸自带天然冷香。杨玉文对这个气味很熟悉。当年在屏山县,数十万人身中障毒,病体缠绵,有些老人小孩挨不过去。柳章当时占用了几个官窑,利用极其简陋的环境炼丹,短短半个月炼了几十万枚补丹,全部送人,分文不收,平山县人手一粒。 他炼出的药全是这个味道,大多只送不卖,基本不在市面上流通。孙贵手里拿的是真货,可能真跟柳章有点关系。 “反弹术已解,你可以走了。”杨玉文扫向台下跪着的孙贵。 “不,大人,”孙贵忙给他磕头,“求大人为草民做主。我一走,他们肯定会害死我的。” “谁要害你?” “楚王府的人。” “说清楚点,叫什么名字?” “这……这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人就住在楚王府。” “他为什么要害你?” 孙贵道:“他与我妻子通奸,要杀了我,强抢民女。” 杨玉文闻言发笑,道:“那你应该去找衙门告状,跑到我驱魔司作甚。” 孙贵跪地爬行,爬到杨玉文脚下,潸然泪下,道:“楚王府位高权重,小人一介百姓,想来他们官官相护,不会理我。素闻杨大人英名,是个为民请命的青天大老爷。为民除害,降妖除魔。不惧强权。恳请大老爷为草民做主。” 杨玉文啧了一声。真是稀罕事。只见过骂他朝廷鹰犬的,没听过夸他为民请命的。这人吹牛不打草稿,拍马屁全部拍马腿上了。这等偷鸡摸狗的屁事,劳动不了杨玉文,上次的事没完,杨玉文正欠缺由头,柳章的话柄递到跟前来。岂有放任的道理。 “把他妻子押进来。” “是,大人。” 雪柔伏跪在地,把额头贴在地面上。 杨玉文道:“抬起头来。” 雪柔抬起头,露出脸。 杨玉文道:“孙贵所言,可属实?” 雪柔道:“求大人明察,民妇是清白的。” 二人当堂对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杨玉文听了半天,没听出什么门道来。除了几瓶药之外,别无证据。以杨玉文对柳章的了解,柳章不至于干这种事,他想要女人多的是。台下这位姿色平平,算不上天姿国色。杨玉文走到雪柔面前,手伸到她耳后,从她头发里取出一只翠绿蜻蜓。 雪柔脸色僵硬,杨玉文问她:“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雪柔仓皇低下头去,怕连累江落,不肯说出她的名字。 杨玉文看出她有所隐瞒,端倪初现,道:“这是妖物,你若隐瞒,鞭三十。” 雪柔道:“大人饶命。” 杨玉文道:“说。” 雪柔绝望闭目,发不出声音。 杨玉文捏着蜻蜓,缓步后退。两个下属拖起雪柔,将她压在长凳上。捆住,杨玉文回到座位上,端详蜻蜓,手指一捻。蜻蜓脑浆爆裂。江落猝然眨了下眼睛,刺痛难忍。不好,雪柔出事了。 第46章 擅闯“你认得我师父?” 烈日下,驱魔司大字散发耀眼光芒,金光闪闪。一个妙龄少女站在台阶下,歪头看着牌匾。她身着绯色襦裙,富丽闲妆,看似官家小姐。而举止散漫,身后无一个丫鬟跟着。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走丢了,鲁莽冒失跑到驱魔司来。 她瞧了瞧,不知是看见什么热闹,抬腿就往里走。 门外守卫拦住她,喝道:“驱魔司重地,不得擅入!” 江落扫视二人,将他们的话当做耳旁风,脚步未停。二人手中剑出鞘三寸,企图吓退她。江落再前进半步,有被割伤的风险。她眼珠子悠悠转了半圈,想起自己答应柳章不能闯祸,故而装腔作势,故意道:“我来找人,你们去通传。” 守卫见这小姑娘临危不惧,倒也猜不出她来意,“你找谁?” 江落报出个名字:“杨玉文。” 二人脸色几变,厉声道:“大胆刁民,竟敢直呼大人名讳!” 人间规矩不少,取了名字,又不让随便叫。 江落道:“要么叫他出来,要么让我进去找他。” “好大的口气,你是什么人?” “我叫江落。”她扬起下巴,断然报出名讳。守卫闻所未闻,不晓得她在骄傲些什么。京中有名的达官贵人,姓江的不少,但没有一个腰杆子如此之硬,敢来驱魔司放大话撒野。守卫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个转身进门。他暗中禀报赵志雄。 杨玉文听了一耳朵,“江落?” 他前阵子听过这名字,上回让人去调查楚王殿下的女徒弟,叫江落。 正好他们在查,楚王府的人就来了。 杨玉文吹掉指尖上的蜻蜓碎屑,垂眼看着地上的雪柔。听到江落二字,她明显一抖。这两个人认得。杨玉文不动声色。赵志雄察言观色,立即道:“把人带进来。” “是!”守卫应声前去。 江落跨过正门,层层屋檐遮蔽,不见天日。两侧镇压石雕,皆是铜牙铁齿巨型门神,威风凛凛气场刚正,在他们面前妖魔鬼怪无所遁形。 人从雕像底下经过,渺小得仿若蝼蚁。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高墙大瓦,厚重而严密。透着阴森森的气息。画墙彩绘勾勒地狱景象,十八阎罗环绕。他们的眼睛线条狰狞,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能和他们对视上。一时之间感觉身前脑后全是眼睛,在盯着她。 脚下地砖缝隙都挤满血泥,呈现出暗红色。 这里的每块地砖都浸过血。 江落一面观察四周景象,一面警惕暗处的机关。驱魔司到处充满杀机。光是连暗中设计的弓弩都成千上万。来人稍有异动,就会被射成筛子。江落对驱魔司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 跟傅溶有仇,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雪柔在里头,龙潭虎穴她照闯不误。 守卫在前头领路,不由拿眼神偷瞄江落。方才那雪柔姑娘进来时差点吓跪了。平头百姓,每一个进驱魔司不怕的。这一位看着比雪柔年纪还小,竟然能走得稳。许是无知者无畏,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踏进了什么地方。看她待会见了杨大人,哭也来不及。 “大人,人已带到。” 杨玉文放下茶杯,放眼望去。台下姑娘亭亭玉立,一双眼睛灵气逼人。这张皮倒是捏得不错。他眯起眼睛,看出她是虫族,但没有妖丹。 “你就是楚王殿下的徒弟?” “是啊,”江落打量他,“你是杨玉文?” 第54章 胆子不小,看到驱魔司的大魔头,还敢站着说话。 守卫示意她跪下行礼。 江落站得笔直,纹丝不动。杨玉文倒没跟她一般见识,他不稀罕一只妖精的磕头。在杨玉文看来,妖者,禽兽也,不通教化,不知天高地厚。桀骜的杀了了事,可驯化的留下来当条哈巴狗。着实不是什么上得来台面的玩意。 柳章收了只妖精做徒弟,这很反常,楚王殿下孤高自诩,何以自甘堕落,抬举这么个玩意。 “你认得我?”杨玉文饶有兴致审视着她。那次只看到背影,没瞧见正脸。 “我猜的。” “哦,说说看,怎么猜的。” “你身上杀气很重,至少粘过上万只妖精的血。想来是这群人的头目,他们以你为尊。你坐主位,这不难猜。”江落能听出他逗弄的语气,也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既然知道我杀了这么妖,还敢扬言来找我。” 杨玉文笑望着她,玩味而不屑。 江落指着一旁的雪柔,道:“我要你把她放了。” 杨玉文道:“这是楚王殿下的意思?” 江落道:“我师父不知道。” 杨玉文道:“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卖你一个小妖的面子。” 江落道:“蜻蜓是我的,反弹术也是我下的,跟她没关系,她也什么都没做过。” 雪柔扭头望向江落。江落和盘托出,全然维护她,她既是感激又是担心。闹到这阎王殿,不死也得脱层皮。雪柔素日听闻驱魔司威名,没想到有朝一日大祸临头。都怪她,连累了江落。雪柔不知哪里的勇气,道:“大人,江姑娘都是为了我,民妇愿一力承担罪责,求大人饶恕江姑娘。” 两个弱女子,一妖一人,相互揽罪名。 杨玉文道:“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雪柔道:“江姑娘与我萍水相逢,曾救我一命。” “妖精还会救人呢。”杨玉文目光再次转向江落,“这也是你师父教的?” 此事分明与柳章无关,杨玉文话里话外,都要往柳章身上扯。江落虽然不大懂这里头的猫腻,可看着杨玉文就不是什么好人,肯定背地里憋着坏水。江落偏不上当,道:“人分善恶,妖精也分好坏,我们不能做好事吗?” 她踱步走到雪柔身边,试图把人扶起来,雪柔不敢起身。江落看向她旁边的孙贵,俯身靠近,在他耳边道:“你要是下次再敢打她,我就把你的心肝脾肺肾一颗一颗摘掉,痛死你。” 小姑娘稚嫩的嗓音说出无比残忍的话语,吓得孙贵直冒冷汗。他手脚并用爬到杨玉文面前,大喊:“大人救我!” 他哆哆嗦嗦指着江落,一通乱叫,“她要杀我!她要杀了我!” 杨玉文抬脚踹在孙贵胸口,把人踹出三丈远,“吵个屁。 孙贵一下子没了声息。 杨玉文拂去靴子上的泥巴。两个人把不知死活的孙贵拖走了。雪柔看着他的惨状,惊吓过度,竟然当场晕厥,倒地不醒。杨玉文踹人的力度哪是开玩笑的,孙贵没死也去了半条命,恐怕得成个残废。这破案子没有一丁点可取之处,来龙去脉清汤寡水,连写案宗都嫌浪费纸。 男人家暴,被个妖精教训了,算什么。 这男人还是个一惊一乍的铁废物,连他媳妇都不如。他媳妇一介女流,可还知道几分仗义。扛着压力隐瞒蜻蜓的主人,而后又愿意为妖精挺身而出。这年头人竟然还不如妖。 杨玉文伸手指了下孙贵,又点了下雪柔。 赵志雄上前听吩咐。 杨玉文嫌他们俩碍眼,道:“都扔出去。” 赵志雄道:“是。” 江落闻言,以为算结束了。她转身就走,没有停留。 杨玉文叫住她:“我没让你走。” 江落脚步停在半道上。 “你以为这驱魔司,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你想怎么样?”江落转过身看向他。 “你单枪匹马闯进来,难道还怕我吃了你。我与你师父也算是老相识了。” “你认得我师父?” “说起来,他与驱魔司也有段渊源。当年他入大选,力压三千人拔得头筹,乃是当世第一人,同门之中难以望其项背。百年一遇的惊世天才,连我爹都另眼相看。可惜进入驱魔司没半年,他便摘了腰牌走了,旁人削尖脑袋都进不来的地方,他视之如儿戏。” “那肯定是你们不好,”江落理所当然得出结论,“他不稀罕来。” “如此不可一世狂妄自负之人。他若能开宗立派,创立一个比驱魔司更庞大的宗门,或许我还高看他一眼。可我看他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也并没有做出什么丰功伟绩。扶持一个不入流的玉清观,支撑一个穷困潦倒岌岌可危的屏山县。” 杨玉文背着手,毫不客气评点柳章,道:“假借济世之名,行沽名钓誉之事。庸碌无为,赖以虚名富贵。如今还收了个妖宠,可见也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风流心思,虚伪君子,表里不一。” “你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江落听了不大舒服。 “找个妖宠就罢了,”杨玉文伸手碰了下江落的耳坠,“挑个脑子不好使的,装扮得这么艳,审美也值得商榷。” 江落啪得打掉他的手,怒目而视。 凶巴巴的,还有点小脾气,没什么教养。 杨玉文笑了笑,对小姑娘很是宽容。当年柳章拒绝秦二姑娘时,长安传言,说柳章怕是有什么隐疾。连第一美人都不放在眼里。许多名门闺秀都在私下揣测,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是清冷出尘的女修,还是泼辣大胆的烈女,还是温柔可人的名门闺秀。 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是江落这幅模样的。 杨玉文不相信江落是柳章的真徒弟, 因为江落身上没有一丝柳章雕琢过的痕迹。完全放养,散漫无知。柳章锤炼傅溶才是按照正统修行路子来的。百炼成钢,给他机会去磨砺,严苛得不近人情。柳章本是一丝不苟之人,大张旗鼓公开收徒,但却全然不加管束,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否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杨玉文琢磨着,他们之间定然有秘密。 第47章 挑拨“以后你可以随时来驱魔司找我。…… “来都来了,我带你逛逛。” 江落刚要走,没走掉。杨玉文不给人拒绝机会。 杨玉文击掌两下。 江落眼前光芒闪动,脚下地砖亮起来,变得透明。他们站立的厅堂之下,竟然是个巨大的空腔。地砖下陷,轰轰隆隆。江落匆忙稳住脚步。 二人急速下坠,似跌入万丈深渊。 江落还以为自己要摔死,立即压低重心,降低冲击力。 驱魔司底下怎么会有个这么大的洞? 杨玉文到底想干什么? 江落为雪柔而来,事情解决,跟他没什么可说的。她又不认识杨玉文。可杨玉文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每句话都跟柳章不对付。难不成他跟柳章有仇,要发泄在江落头上? 江落拿不定主意,眼下随机应变,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片刻后,下坠停止,江落趴在透明地砖上,悬浮于幽暗深渊秘境。她仰头望去,方才掉下来的地方小得像个洞口。这里驱魔司地下区域。 他们方才所站立的位置,像是巨蛋的表面。乘坐一块碎片蛋壳,落入空蛋内部。四周空空如也,寒气逼人。杨玉文负手而立,掌心升腾起一只小火苗。他将火苗挥袖散落,四面八方灯盏点亮,洞窟内成千上万个**亮了起来,灯 火通明,犹如神宫庙宇,银河流转,墙体都是晶莹剔透的冰层。 他们乘坐圆盘在冰层中穿梭。 “这是什么地方?”江落目不暇接。到处都是形状各异的冰。 “我的私库,让你看看我的珍藏。”杨玉文道。 这人莫名其妙。 江落又没说感兴趣。况且四面全是冰,哪有什么珍藏?江落经过上回向云台的事,已经长了记性,没有那么容易上当受骗了。可惜她来得太着急,忘记跟傅溶说一声。现在单枪匹马,又在别人的地盘,硬碰硬可能是要吃亏的。 “你的珍藏,就是这些大冰块啊。” 江落爬起身,走到杨玉文面前,故意装腔作势。 杨玉文道:“你细看看。” 江落弯了腰,去观察冰层的细节,凝神细看,杨玉文摆手向前,圆盘迁就她,更靠近冰墙。江落看见了隐藏在冰层内的动物。 那是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已经死了,被做成标本。庞大身躯经过切割,一块一块封存在冰块中,然后拼接起来,从腿骨,腹部,胸腔……暴露出凤凰的内脏和骨骼,羽毛和残肢。切面光滑流畅,色彩丰富,内脏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呈现出一种糜烂的美。 这些切面徐徐展开,像是一副震撼的远古壁画。冰体完全是透明的。四面八方的光折射出无比绚烂的颜色。凤凰的血渗冰面表层,沿着缝隙扩散,伸出无数根丝丝缕缕的红线。 第55章 冰盖像一块巨大的棺盖,盖住了远古时代的万丈荣光。 盛大而瑰丽,完美如神迹。 他们行走在这座琉璃剔透的水晶宫中,身上错落着明明暗暗的光影。可以想象,将一块块巨冰运到这里,需要经过多少复杂工序。先杀死,再切割。又或者是活着切割的,才能保证如此栩栩如生的状态。凤凰将被保存在万年冰里,永不腐烂,供人赏鉴。 江落审视着那些狰狞的切面。 “凤凰。”江落轻声道。这就是凤凰,她第一次看见。 “好看吗?”杨玉文在她后头发出声音。 柳章曾在东海斩杀蛟龙,连着半个月,海水都是红的,海藻疯长。鱼吃了龙肉长到百八十斤。巨大的龙骨冲到海岸上像座小山。柳章为渔民杀死兴风作浪的妖龙,传为美谈。然后杨玉文觉得这也不难,杀掉了一只凤凰作为对照。 凤凰并没有作恶,只是刚好和龙差不多同等地位。所以被杨玉文选中。 凤凰不惧火,他以引海水灌入谷中。山谷里形成了一座天然湖泊,然后瞬间封冻,凤凰囚禁其中,被杨玉文切成了标本,转移到驱魔司地库。这是他的爱物。 凤凰比龙漂亮,欣赏价值极高。 “她在哭。”江落注视着凤凰眼睛,早已死去,还保持着临死前悲怆模样。她很想伸手摸一摸,但只是摸到了冰冷的冰层。她的鼻子都凑到上面去。 “过年杀猪的时候,猪也会哭。”杨玉文轻描淡写道。 在人族修士眼中,万物生灵,生杀予夺。他们凌驾于一切之上。 江落透过冰面看着杨玉文的倒影,道:“你为什么要杀她?” 杨玉文道:“因为好看。就像一幅画,死了的凝固的画。”他点点冰层,骄矜自诩,“瞧瞧这羽毛,多美。” “你愿意被做成画吗?” “如果有人能降伏我,我愿意。”杨玉文抱着自己的手臂,“可畜生就是畜生,我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也杀不了我。” “是吗……”江落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 杨玉文一直想让柳章瞧瞧自己的杰作。可柳章离开后,再未踏足驱魔司。杨玉文整日孤芳自赏,也无意趣。正好碰上江落,带她下来玩玩。 江落道:“可是师父说,不能欺凌弱小,要心存善念。” 杨玉文道:“柳章当然会这么说、” “他不会告诉你,世上本是弱肉强食的,”杨玉文抚摸着冰层,满眼寒意,语调讽刺。 “他当然要否定你的一切,剥夺你的意志,告诉你邪恶是不对的,你要听话。你越顺从,他掌控你越方便。他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事实上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柳章有能耐把你当成狗一样玩儿,还让你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他的心机城府,是你想象不到的深。” “你怎么知道?”江落敏锐察觉到杨玉文话里的恨意。 “我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傅溶说师父是世上最好的人。我不相信你,我相信傅溶。” “傅溶是他养的第一条狗,你是第二条。”杨玉文刻薄地说。 江落顿住,眼皮明显暴跳了一下。 杨玉文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江落当然知道柳章是什么人,他对她展露过无穷恶劣的一面,圈禁她,打过她,差点杀了她。他才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翩翩君子。他靠暴力迫使她屈服。等她彻底认清局面,柳章便给她一颗甜枣,让她去找傅溶,缓和僵局。吃到切实的甜头。 然后画一张虚无缥缈的饼,告诉她成神才是唯一的出路。她如果想有尊严的活下去,就必须按部就班顺从柳章,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江落早看穿了这一切,所以杨玉文把话说得再难听,她也觉得很合理。她只是很意外,竟还有别的人像她一样清楚柳章的真面目。傅溶认为自己舅舅好得不得了,平山县百姓将柳章视若神明。有谁知道他的心机? “我师父对我很好的,”江落故作思索,反驳杨玉文:“他让我背心经,还说我应该修心。” “等你信了他那一套,彻底被洗脑,就成了他的傀儡了。” “才没有。”江落被他的话触怒。 杨玉文继续戳痛脚,揭人短处,“你没有内丹,你的内丹是柳章挖掉的吧?” 江落怒道:“关你什么事?” 杨玉文道:“或许是他诱骗你,让你自己挖的。” 江落一跺脚,大发脾气。“我不跟你说话了,我要走了!” 可她走到圆盘边上,没有路。跨出去就会调入深渊。出口在他们上方。杨玉文笑望着她恼羞成怒的模样,继续道:“他是不是对你说,千万不能在闯祸,否则驱魔司的人会把你抓走炼丹。你最好待在楚王府闷头读书,别出门。人心难测,你一出去就会死。” “他是不是有时候对你格外冷淡,仿佛你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有时候又很上心,对你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好像很关心你。” “他,”江落被他说得有些乱了,“他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杨玉文拾起江落的手腕,翻出她袖子底下的辟邪珠。“没有父亲会给孩子栓狗链子,你不想摘掉它吗?” 江落闻言一怔,起了很大的反应:“你能拆掉辟邪珠?” 杨玉文道:“可以。” 江落把手举到他面前,当即道:“你帮我拆掉。” 杨玉文道:“拆掉也没用,你一回去,他再给你装起来。不等于没拆。” 江落被戏弄了,有些生气,“你根本不会拆,故意这么说。” “激将法对我没用。” “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呢?” “都说了,我是最了解他的人,”杨玉文换了个措辞,补充道:“也是最想他死的人。” “你跟柳章有仇?”江落把师父的称谓换成了柳章。 看来她骨子里,对师父,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恭敬。 杨玉文道:“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江落道:“那你为什么不动手?” 杨玉文道:“杀他很没有那么容易。我也在寻找机会。我要的不仅是他死,还是他身败名裂。” 柳章收徒,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杨玉文挖个墙角,让他的棋子,变成自己的棋子。岂不是事半功倍。杨玉文道:“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合作。” 江落道:“我不会跟你合作。” “说不定呢。” 杨玉文笑了起来,道:“以后你可以随时来驱魔司找我。” 第48章 好自为之“他不死,你会死在他手里”…… 门开着,野猫乱钻。灶膛里清粥沸腾,满得从锅盖底下溢出来。白沫流得到处是,滴进灶中,燃烧木柴发出呲呲啦啦的响动。 坐在小板凳上的雪柔回过神。 她放下火钳,去拿锅盖,被热气烫到手。锅盖失手落地,打翻了燃烧的柴火,火势一窜上屋顶。她慌忙泼水熄火,怕把房子烧了。手忙脚乱踩灭火星子,再去收拾锅灶时,粥已经烧糊。忙活一早上,厨房弄得乱糟糟。 雪柔精神恍惚,舀出勉强能够入口的粥面。她端着碗,走出厨房。外头阳光热烈,晒得人发昏。不知不觉,从驱魔司回来过去了三天。 孙贵报案无果,被踹了一脚,扔出来,驱魔司警告他们别再惹事。事情发展到后头,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了。 雪柔既恨孙贵疑心自己清白,又恼他攀诬恩人,出言不逊,闹到这个地步,她都没有脸面去见江落,也不知道江落后来怎么样。雪柔怕江落真的收到牵连,在外头哭求守卫,他们警告她再不走就以妨碍公务的名义把他们押去地牢。 雪柔担惊受怕,却也别无他法,只得先找人帮忙,把孙贵半死不活的拖回家中。 孙贵夜里频频咳血,说胸口骨头疼。他想着青天大老爷能帮自己抓奸断案,哪里料到大老爷是个狠角儿,把他往死里踹。他去了半条命,再不敢提报官的事。 雪柔目睹他他种种行径,心里堵得慌,真想放下他不管算了。可他们毕竟是夫妻,孙贵又伤得这么重,她若不管,恐怕人会活活疼死在家中。雪柔放下前头恩怨,替他去找大夫。大夫说他骨头错位太严重,恐怕很难长好。 孙贵听了哇哇大哭,哭了两声又痛得受不了,哭也哭不出,叫也没法叫。鼻涕眼泪糊满脸上一堆。哪里还有当初嚣张气焰,看着凄惨无比。 雪柔少不得安慰他:“或许养半个月,就好了。” 雪柔给他做饭喂饭,给他擦脸。患难之际方可见真心良心。他重伤不愈,只能躺在床板上看天掉眼泪。雪柔没有跟她的奸夫私奔,反倒任劳任怨留下来照顾他。 孙贵感激涕零,悔不当初。照料几日后,他的痛楚有所减轻,可心底里更慌了。看不到雪柔就疑心她跑了,要大声叫她。“雪柔!” “我在这,”雪柔忙端着粥进来,“你怎么了?” 第56章 孙贵半个身子斜到了地上。雪柔放下碗,扶起他肩膀,把人挪回床上。 孙贵期期艾艾地望着她,抓着她手臂,“你别走,你在这看着我。” 雪柔道:“我给你煮粥呢,你不是说你饿了。” 孙贵摇摇头道:“我不饿。” 雪柔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宽慰了两句。孙贵的情绪得到调整,雪柔喂他喝粥,他喝了两口。孙贵痛心不已,哽咽道:“我错了。我不该打你。” 雪柔看着勺子不吭声。 孙贵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对你好,” 他拉着她的手,怆然泪下,“以前的事都让他过去吧,全是我的错。”他抓着她的拳头殴打自己脑袋,用力发狠,“你打我出气,你打我。”雪柔见他如此痛恨悔愧,慌得把手抽回去,她不肯打他。孙贵给自己抽了一耳光。 “我自己打。” 他连扇三四下,半边脸通红,充血。 雪柔攥住他的手,止住他,不忍心看下去,“别打了。” 孙贵道:“只要你要肯原谅我,我打死自己,也愿意。” 雪柔也被他带动,酸涩道:“别打了。” 孙贵小心翼翼问道:“你原谅我吗?” 雪柔不语,低着头,内心煎熬。 孙贵道:“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雪柔避开了他眼神,深吸一口气。控制情绪,她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眼圈儿却忍不住红了。孙贵握着她的双手,放在自己心口,“我只是吃醋,气急了,我也不想那样的。我怎么舍得动你一根手指头。雪柔,你忘了我以前对你的好吗?” 雪柔终于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怨气,道:“你千不该万不该,去驱魔司报案,攀诬恩人。江姑娘一心怜我,我们却恩将仇报。” 孙贵道:“我,我误会了。” 雪柔道:“你必须去向江姑娘赔礼道歉,求她原谅。” 孙贵满口答应:“好好好,我都听你的。”他指天发誓,“从今往后,我孙贵只听雪柔的话,否则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雪柔闻言,忙捂住他的嘴。 孙贵把脸埋在她掌心里,道:“雪柔……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 雪柔说不出别的话来,道:“喝点粥吧。” 孙贵道:“好。” 雪柔心底里五味杂陈,这阵子发生的事情太多,搅得她心里乱糟糟。喂完孙贵喝粥,让他躺下来休息,为他盖好被子。孙贵拉住即将离开的雪柔,恳求道:“别走。” 雪柔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道:“我去洗碗。” 她转身离开,掩上了房门。孙贵独自躺在床板上,能听到外头舀水的动静。锅碗碰撞,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确定雪柔是在洗碗,这才放下心来。 雪柔蹲在井边,看着水面上屋檐倒影。她来这差不多有半年。第一次来时,这里很简陋,许多东西都是成后孙贵置办的。 雪柔在钱府过惯了被人漠视的生活,第一次拥有真正的家人。孙贵对她很好,会嘘寒问暖,跟她说家常话,让她感觉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圈养的猪狗。她渴望人间温暖,有人陪伴。她打算一心一意跟孙贵过一辈子,白头偕老。 后来发生的事情超过了她的预想,她死也没想到一个人竟然能差别这么大。两幅面孔说换就换,鬼上身一样。雪柔记得那些屈辱和痛楚,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原谅他。 可是不原谅,又能怎么样呢? 四海之大,没有她的家,没有她的亲人。离开孙贵,她又能去哪? 雪柔把碗洗了一遍又一遍,内心挣扎无比。孙贵已经认错了,保证从此听她的话。他那么悔不当初地打自己,应该是真心的。也许他会改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雪柔自我安慰说服,她倒掉清水,端起干净的碗,往厨房走去。卧房突然传出一声孙贵的尖叫。雪柔放下手头东西,冲进屋。只见孙贵如惊弓之鸟缩在角落,瞪大眼睛,手指着对面椅子,像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雪柔顺着他的指向望去。江落来了。 雪柔也吓了一跳,不知道江落是怎么进来的,“江姑娘?” 江落拾起架子上一只小木人,放在手心里端详。 那日江落闯入驱魔司,雪柔一直担心她,现如今见到江落全须全尾,应该没事,心头大石落地。“江姑娘你没事吧?驱魔司有没有为难你?” 江落道:“没有。” “那就好。” 雪柔笑了笑,道:“我给你倒杯茶。” 本来早就想请她来家里坐坐,喝杯茶。可乱糟糟的,没有收拾,怕怠慢了。她见到了她最狼狈的画面,这点狼藉也不算什么。雪柔找出家里仅剩的茶叶,泡一壶茶,倒给江落。 江落打量屋内简陋陈设,还有床上半死不活的孙贵,可以想到雪柔之前过的什么日子,之后又要过什么日子。 雪柔道:“江姑娘,喝茶。” 江落接过她手中茶杯,发现裂了口。 之前孙贵发火,把家中的锅碗瓢盆都砸了。这都是后来沾好的,雪柔实在找不出一个完整的茶杯,这个裂口稍微小点。江落迟疑的动作让她也十分窘迫。 “都裂了,你还要接着用?” “凑活着用吧。”雪柔搪塞道。 江落看着她,她才意识到话中有话。江落是在问她今后的打算。 雪柔有点没脸回应。 雪柔走到床边,扶着孙贵,“你答应过,要跟江姑娘赔礼道歉。” 孙贵看了一眼雪柔,又看了一眼江落。识时务者为俊杰。江落的手段神鬼莫测,能进驱魔司毫发无损,背后的势力岂是他能得罪的。孙贵按下心中恐慌,道:“江姑娘,我错了,我不该去驱魔司告状。求你看在雪柔的面子上,饶恕我一回,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江落很少见到这么窝囊的男人。 她靠在衣柜上,难以掩饰脸上的嫌恶。 “你真的知道错了?” “真的真的。”孙贵支起身体,忍着骨头痛,跪在床上。要不是弯不下腰他就直接给江落磕头了。“我全错了,我会弥补的。无论我做什么都可以。” “既然如此,”江落收回视线,把茶水泼在地上,“那你就去死吧。” 孙贵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 雪柔也惊了,看向江落,“江姑娘?” 江落道:“人只有死了,才永远不会背叛誓言。” 她轻描淡写,说出吓人的话,直接判了孙贵的死刑。孙贵吓得心梗,魂不附体,忙抓着雪柔投去央告目光。雪柔忙站起身,道:“江姑娘,你饶他一命。他罪不至死……” 江落道:“他不死,你会死在他手里” 雪柔道:“他说他会改……” 江落笑了起来,仿佛透过她的软弱,看穿她未来结局。那笑凉薄得让人惊心。 雪柔生性善良,连抛下孙贵都不做到,遑论让孙贵去死。日后造化如何,也全都是命,雪柔认命了。她知道江落拼命想拉自己一把,可她做不到。 雪柔苦笑道:“江姑娘手里拿的木人,是孙贵雕刻的,他送给我,告诉我,以后会像这个木人一样永远陪着我。他把我从罪孽中带出来,也许我今生就是欠他的,要给他还债。江姑娘待我的恩情,雪柔只有来世再报答了” 她屈膝跪下,给江落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求江姑娘开恩,饶我夫君一命。” 无可救药,不可挽回。 江落此番观人观心,才看出,人心原来如此执拗。动物都知道趋利避害,而人却要奔着死路去,义无反顾。雪柔痴情柔善,却不得善果。 江落五内郁结,不能开悟。雪柔跪下来求她别杀孙贵,她却咽不下这口恶气。什么因果报应来世今生,她通通不信。什么烂命,她偏要破开。江落的目光缓缓移到孙贵身上,孙贵遍体生寒,像是被蝎子蛰了,手脚僵硬不得动弹。 江落忽然笑出了声,她眼中没有半分笑意。 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房屋内,仿佛怨鬼索命,笑得人害怕,心里发毛。 雪柔惶然抬起头。江落握着小木人,掰断了一条腿。孙贵爆发惨叫,仰面摔倒。雪柔惊魂不定,忙去看孙贵,他的左小腿扭曲成弯,断了。江落掰断另一条木腿。孙贵再次抽搐,发出了一声哭叫。右腿也断了。 雪柔这才意识到是江落在教训他。扑跪到江落膝盖前,“江姑娘,不要……” 江落冷酷无情,道:“现在他瘸了,你还要吗?” 雪柔如被火烤,万分煎熬,道:“我不能抛下他。” 江落道:“好,我成全你。”她推开雪柔的手,语气变得冷硬,“今后你受苦遭罪,也不要来找我,这都是你自作自受。” 雪柔无话可说,颤声道:“好。” 江落蹲下来,把断了的木头人放在雪柔掌心。雪柔手抖得厉害,仿佛接了块烙铁。江落低下头,凑在雪柔耳边,道:“如果你反悔了,哪天看他不顺眼,就把木头人的脑袋拧下来。这是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第57章 雪柔瞪大双眼,浑身的汗毛竖起来。 江落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冲她展露笑颜。初见时,江落握着蛛丝从歹人身后走出来。摧毁了她的厄运,带来福报。这次江落赐予她生杀予夺的大权。 雪柔登时毛骨悚然。 她第一反应是把木头人扔出去。 江落拂去她肩膀上的灰尘,轻声道:“好自为之。” 第49章 流言“妖宠是什么东西?” 江落熟背心经第一卷,在柳章处过了关。加上历经雪柔一事,她惩恶扬善,生命线再次延长。一举两得。傅溶也替她感到高兴。 江落先前闯祸,多半由“不懂分寸”四字引起,动辄闹得无法收场。如今这回她大有长进,在雪柔的事情上,保持理性克制。既惩治了孙贵,又尊重雪柔个人意愿,保她最后一条退路。 虽则手段偏激些,但听到孙贵的所作所为,傅溶倍感恶心,弄断两条腿都算便宜他了。傅溶嫉恶如仇。孙贵色厉内荏,两面三刀。威胁警告都不会起作用。到头来一切火气都会撒在雪柔身上。 非得残了废了,才消停。 他想了想,江落的做法是最合适的。 江落道:“你觉得雪柔以后会怎么做?” 傅溶道:“像雪柔这样活在良心中的人,不可能杀夫。她应该会挖个洞,把木头人埋起来。然后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继续照顾孙贵。” 江落去那院子看过,过得并不什么好日子,道:“养着一个残废有什么用啊。” 傅溶道:“孙贵虽然恶劣,但曾真心待她好。她心里割舍不掉的。” 江落道:“书上明明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人心复杂,岂能一概而论。” “要不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我赌雪柔一定会杀了孙贵。” “那你输了,”傅溶跟她意见相左,道:“她肯定不会。” “赌不赌?”江落伸出手掌。 “赌注是什么?” “谁要输了就去师父面前学两声狗叫。” “……”傅溶本来是要对掌,听了这话,有有些迟疑。 这是不是赌得太大了?到柳章面前去狗叫,亏她想得出来。 江落用上了激将法,“你是不是输不起,那算了,当我没说。” 傅溶立即道:“谁输不起,赌就赌。” 两人在茶楼坐了会儿,听到个传闻。以孙贵报案为由头,驱魔司门前发生的事传遍长安,外头刮起风言风语,闹得沸沸扬扬。“你们听说没?楚王府强抢民女,逼得苦主闹事。” “楚王殿下素来清正,怎么会强抢民女?” “这谁知道,王公贵胄,仗势欺人的事儿多着呢。” “我上回还听说,楚王殿下养了只妖宠。名义上是徒弟,背地里可骄纵得很。人不可貌相,面上光风霁月,谁知背地里干什么下作勾当。” 茶馆里,编排闲话,无所不谈。 都怪孙贵那张破嘴在驱魔司外头乱喊胡说八道。他们捕风捉影造谣生事,竟然编排到柳章头上。傅溶听了一耳朵不堪的话,顿时炸了,从雅间抛下茶杯。隔着三楼高度。茶杯掉在一张桌子中心,摔了个粉碎。放炮仗似的,一声巨响,整个茶馆都静了下来。 那群说闲话的人抱头鼠窜,惊慌四顾,还以为打雷了。 傅溶靠在栏杆边上,冲他们招手,“这儿!” 那群人仰起头,才发现杯子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你乱扔东西?” “你们乱说话,不准我乱扔。” “我们何曾乱说什么,臭小子,找茬是吧!” 傅溶趾高气昂,单手撑在栏杆上,从三楼跳下。 那阵势把大家吓了一跳。 傅溶走到众人面前,扫视他们的眼睛,道:“再敢编排楚王殿下,我砸的就是你们的脑袋。”他从三楼跳下毫发无损,显然是位武功高强的修士。普通老百姓哪里惹得起,敢怒不敢言。被警告之后,溜之大吉,连屁也不敢乱放。傅溶拉住手足无措的店小二,“告诉你们 老板,给我留意,有谁再敢造谣,我拆了你们的店。” 店小二忙不迭答应:“是是是……” 傅溶松开店小二,一天的好心情都给破坏了。 江落在后头问他:“妖宠是什么东西?” 傅溶捂住她的嘴,把人拐走,道:“不许问这个。” 柳章收徒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之前也没有什么离谱传闻。怎么驱魔司这事一搅和,突然就起了谣传,说江落是柳章的妖宠。傅溶回想那些鬼话,十分来气。一连蹲守了几家茶馆。发现传这事的人还不少。口风极为相似。这事肯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要毁柳章的名声。 傅溶思来想去,谁跟楚王府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 傅溶立即锁定了驱魔司。 “这事肯定就是杨玉文干的。” “为什么呀?”江落看见傅溶如此生气,也不大懂。 “杨玉文嫉妒舅舅天赋比他高,名声比他好。所以使出下三滥的手段。” 江落不在乎什么妖不妖宠的宠,毕竟杨玉文上回直接骂她是柳章的狗了。她倒是很好奇,杨玉文跟柳章之间到底存在什么过节。 傅溶告诉她,杨玉文被柳章压了一头。 坊间至今传闻,说杨玉文德不配位,能够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全靠投胎投了个好爹。论天赋资质,杨玉文不如柳章。柳章退出驱魔司,也是杨玉文排挤打压的缘故。 杨玉文视柳章为眼中钉肉中刺,死对头,恨不得除之后快。柳章扶持玉清观,驱魔司便疯狂打压玉清观,重金挖他们的好苗子。把玉清观整得穷困潦倒半死不活。 柳章一直忍让,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后来平山县爆发妖祸。驱魔司为了堵住南大门决定牺牲一个县。柳章当时去找杨国师对峙,不知谈了些什么。柳章一剑砍断了驱魔司正堂摆放的祖师爷雕像。那座残废雕像被杨玉文视作奇耻大辱。 双方自此交恶,严重撕破脸。 杨玉文睚眦必报,心眼小。可柳章作为皇亲国戚,很难悄无声息地除掉。两人之间恩怨是非一本书也写不完。近来柳章夺了玉髓,杨玉文怀恨在心,憋着坏,要抓楚王府的把柄。连孙贵这种无赖破皮报案都受理,只因人家的投告对象是楚王府。 事后没查出什么证据,不甘心善罢甘休,于是散播谣言,给柳章泼脏水。试图把柳章的名声也拉到和自己一样的层次。杨玉文卑鄙无耻,下作阴险。傅溶越想越觉得就是那么回事。新仇旧恨,加在一起。除了驱魔司,还有谁会想尽办法抹黑柳章。 傅溶深敬柳章,听不得半句不好,遑论明目张胆的抹黑。 可谣言难查,没人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傅溶不齿如此手段。他不能容忍舅舅的名声就这样被败坏。可驱魔司既然做得出来,肯定不会留把柄。他去查,未必能有什么收获。硬实摆明了要他们吃个哑巴亏。傅溶忍一时越想越气。决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你要去找杨玉文打架吗?”江落听他越说越生气,大有拆了驱魔司的架势。 “不,他们恶心我们,我们就不会恶心他们吗?” 打架是解决问题最低级的手段。杨玉文肯定不会认账。傅溶动手,那就不占理了。 得想个兵不血刃一击命中的法子。 第50章 骂战一夜之间,长安所有书摊被查封…… 赵志雄最近发现,经常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属下们三五不时,会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等他一走近,便没了声息。好像有什么秘密暗中流传。 赵志雄身为杨玉文的耳目,对驱魔司上下了如指掌,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他的眼睛。他上能应对杨玉文之威,下能跟兄弟们打成一片。 可一夜之间发生了无形变化,那些闲着没事喊他去喝花酒的人都不再喊他,经常跟他勾肩搭背的兄弟对他敬而远之。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闪躲和微妙。赵志雄经常听到些只言片语,没头没尾的话,“难怪他提拔得这么快。” “你要是裤子脱得快,提得也快啊……” 伴随一阵嬉笑,挤眉弄眼,隐晦暗示。 赵志雄脚步顿在那。 立即有人耳朵尖,察觉道:“别说了,他来了。” 众人一回头,瞧见赵志雄,登时刹住话头作鸟兽散。赵志雄一手揪住某人衣领,像拎着小鸡仔似的拎回跟前。那人是个话痨成精,嘴上没个把门的,这几日聚众扯闲都有他的身影。赵志雄为他嘴欠,罚过很多次,他经常背后抱怨。 话痨忌惮赵志雄是杨玉文跟前红人,并不敢当面得罪他,因而讪笑着,“赵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赵志雄道:“把他们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话痨有些心虚,道:“也没说什么。” 赵志雄道:“让你说你就说。” 第58章 话痨真想变成哑巴。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啊。 “这……”他绞尽脑汁,想东拉西扯说点别的什么混过去。 “想清楚再说,”赵志雄怎么能会看不出他这套把戏,“待会我把你们五个人挨个问一遍。说的一样便罢了。说的不一样。你们别怪我。” “杨大人,”话痨欲哭无泪,“我们真没说什么。” “错一个字抽一鞭子。” “我我我,”话痨一哆嗦,赵志雄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儿,有权整治他们。话痨见阵仗不对,赶紧道:“我说我说。杨大人,我说了您可千万别生气。” “到底什么事?” “要不您自己看吧,”话痨难以启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赵志雄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在搞什么名堂。话痨把他带到角落,从怀里掏出一个话本,鬼鬼祟祟,呈给赵志雄。赵志雄一扫封面,上写风月情浓四个大字,下面画着一枝并蒂莲花。赵志雄只当他们不务正业,道:“轮值太闲了是吗?” 话痨慌忙解释道:“不不,这是别人传给我的。我一看,分明是诽谤大人您,我赶紧没收了。我正要交给大人处置呢。” 赵志雄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痨意味深长道:“大人,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赵志雄怀着满腹疑虑,翻开话本。 原来话本里主角名叫赵雄,自幼家境贫寒,文武双全。做了个芝麻小官,连年升不上去,自叹时运不济未逢明主。一日机缘巧合遇到一个叫杨文的公子,杨文赏识他的才华,提拔他做自己的近卫。杨雄感念知遇之恩,对杨公子忠心耿耿…… 赵志雄翻过一页纸。 话痨觑着他的脸色,惴惴然。 “大人,”话痨忽然有点害怕,“也不知道是谁瞎编乱造,您还是别看了。” 前面还算正常,后面的剧情急转直下,忽然杨文误食春/药,跟杨雄一夜荒唐。描写得极尽香艳,仿佛笔者就坐在他们床底下看。那冲击感不亚于致命一击,当头棒喝。由于他的阅读速度过快,以至于他意识到自己读了什么东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赵志雄好像感觉自己不认识字了。 话痨在边上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赵志雄当场掐死自己灭口。 赵志雄生生攥烂纸张,面无表情,“这书是哪来的?” 话痨结结巴巴道:“我在书摊上买的,”他急忙改口,“不不,是我看见别人在书摊买的。” 书摊上的话本子众多。那些落魄文人赖以为生,笔耕不辍。脑洞大开,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什么火就写什么,专挑夺人眼球的猎奇主题。 官府屡禁不止。近来关于赵雄和杨文的男风话本十分流行。好几种版本,一夜之间印了几万本,随便哪个摊都能买到。写得狗血俗套却叫人欲罢不能。赵志雄从愤怒中冷静下来,命人查抄了几家书摊,将话本焚毁。 可一夜之间,又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 因驱魔司名声不好,大家觉得他们干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奇怪。而 且话本里描写得细节过于逼真。甚至有人对号入座,认为真有其事。谣言遍地走,来势汹汹。 驱魔司之前为挽回名声所作出的努力几乎全部白费,而且变得更恶劣了。以前他们只是横行霸道、枉顾法纪而已,现在变成了蛇鼠一窝的淫窟。难怪驱魔司只招男的不要女的,原来是上司只爱男的。种种离谱传闻令人发指。 赵志雄暗中抓捕了几位主笔。主笔们承认,有贵客花重金,指定了主题,让他们写。他们只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赵志雄顺藤摸瓜,发现幕后主使跟傅溶有着说不清的干系。显然,事情已经明朗,是傅溶的报复。 从驱魔司传出去的谣言并未提及傅小侯爷,可傅溶却主动搅进混水中。 赵志雄彻底被激怒。 几日后,王府豢养妖宠,甥舅聚麀的话本横空出世,力压赵雄杨文荣登榜首。双方各自雇佣了一大批写手,日夜不舍加更印刷,相互抹黑。很快,这场大战一发不可收拾。直到重量级话本《逢魔》登场,搬出了早已隐退的杨国师。 据说赵雄原来是跟杨国师的,后来跟杨文勾搭在一起。杨国师被活活气得中风。父子之战以杨文执掌大权为重点。杨文夺得了最后的战利品。笔锋老辣犀利,入木三分,把跨越两代人的权力斗争、家族兴衰、情爱纠葛。写得酣畅淋漓荡气回肠。 最后的话本已经脱离了造黄谣的低级乐趣,上升到文史高度,草灰蛇线伏脉千里。吸引了一大批局外人。在长安引起轩然大波。 杨玉文翘着二郎腿,坐在暗室中,翻看那本荒唐书册。 赵志雄跪在地上。 杨玉文把书扔到他脑袋上,赵志雄不敢躲,硬生生挨砸。 杨玉文道:“你能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 赵志雄迟疑道:“属下……” 杨玉文道:“你实在闲得厉害,回家种田算了。” 那些不堪入目的话本,想必杨玉文都看了。赵志雄从没有觉得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他闭了闭眼,道:“属下一心效忠大人,只想让楚王身败名裂。” 杨玉文在坊间传闻中,一直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他祖宗八代都问候干净了,什么奇葩风闻没见识过,这点程度,暂时激不起他的怒火。他只是觉得赵志雄脑子进水,干了件毫无意义的蠢事,道:“造几个谣,也叫身败名裂?” 赵志雄不是没有想过其他办法。一则柳章孤僻,无朋无党,在朝没有任何门生故吏。而且手底下产业微薄,住在久年失修的楚王府,就拿那点俸禄。 他本身没有任何嗜好,捉妖除害布阵炼丹,也找不出任何实质性污点,这个人简直是行走的道德牌坊。除了收妖精为徒这点可疑,哪还有其他的地方值得做文章。赵志雄确实别无他法。赵志雄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杨玉文满意。 但杨玉文并不满意。他与柳章斗了那么多年,不死不休。 “身败,是他修为散尽,道心尽毁。名裂,是要他千夫所指苟延残喘。看看你干的蠢事,对他能起什么作用,平白惹一身膻。” 赵志雄道:“属下知错,请大人责罚。” 这种不入流的口水仗,跟小孩过家家无益。 杨玉文抬了抬手,赵志雄会错意,膝行过去,爬到上司跟前。杨玉文指了指地上的话本,道:“捡起来。”赵志雄这才反应过来,杨玉文是要他把书拿过去。赶紧擦了擦,双手奉上,杨玉文翻到刚才没看完的那一页,随口道:“这本书是谁写的?” 赵志雄道:“应该是傅小侯爷……” 杨玉文认真翻阅过。 这一本书名叫《逢魔》,笔触与其他文都不一样。 话本子里描述了杨国师的状态。脸骨溶解,眼球损毁,面目全非。半边肩膀失去了。全部皮肤干裂枯萎,状若树皮。像一具陈年老僵尸,靠仙丹续命。 杨国师五年前病退,再未出现在人前,很多人怀疑他已经死了。虽然驱魔司并不承认,但实际的掌权人早已变成了杨玉文。也有人怀疑杨玉文弑父上位,狼子野心。杨玉文对待流言置之不理。除了他,几乎没人知道杨国师的现状。 但这本书如此细致描述,好似凶手在场,亲眼所见。 由于杨国师被雪藏。 凶手的杰作,无人知晓。 于是明目张胆,将自己的得意手笔付诸笔尖,公之于众。书中描述跟事实一模一样。别人看了以为是夸张,杨玉文才知道这是种恶劣的挑衅。 内容太真实,非亲历者不能知。 “把书局都封了。”杨玉文掌心焚烧烈焰,书卷被点燃,化作飞灰。 “全部?”赵志雄试探问。 “全部。” 因杨玉文一句话。一夜之间,长安所有书摊被查封,禁书全盘烧毁。骂战偃旗息鼓。 第51章 崇明殿“所以这个局是你做的?”…… 皇宫。 崇明殿,戒备森严。 侍卫身披寒光铁甲,腰间挎剑。 杨玉文一步步走上白玉石阶,卸了兵器,由何内监引路,进入正殿殿门。殿内鸦雀无声,垂帷轻轻拂动,四根大柱垂拱而立,蟠龙缠绕。正上方龙椅上靠坐着一位中年男人。他身披黄袍,龙章凤姿,胡须修长,苍白面容透出些老态。 何内监笑道:“陛下,杨大人来了。” 皇帝正在端详一副古画。 杨玉文跪地叩首,额头贴在地板上,道:“臣杨玉文,叩见陛下。” 皇帝手里握着个西洋放大镜,端详古画细节,入了迷。并未注意到台下跪着的杨玉文。皇帝招了招手,唤后头的人上前,“老九,你过来瞧瞧,这画是真是假。” 殿内还有第四个人,站在垂幔后头一张大桌旁边写字。身形半遮半掩,能被皇帝唤做老九的人只有柳章一个。杨玉文抬起眼,只见柳章放下笔,走到龙椅前。 第59章 柳章是皇室的边缘人物,得罪了太后,也被皇帝冷遇。这些年的宫宴几乎都没有他的参与。如今皇帝突然穿柳章进宫,恐怕事出有因。杨玉文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这会撞上,心中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皇帝和颜悦色望着柳章,乐呵呵道:“你眼力好,替皇兄掌掌眼。” 柳章道:“是,陛下。” 二人俨然兄友弟恭,和睦手足。 杨玉文进来的时机不对,刚好被晾在一旁,无人问津。 何内监既不能打断陛下跟九殿下看画,又不能让杨玉文起来。 柳章将古画细看了一番,捞起袖子,端烛台,凑近画纸。火光透在纸上,上头盖着的印章显现出锯齿状裂痕。结论一目了然,柳章道:“是赝品。” 皇帝听了开怀大笑。这是他的珍藏,当宝贝挂了很多年,没人敢说这幅画是假的。但柳章敢。耿介直言有时候听着刺耳,但周围都是马屁精的情况下,听到两句真话,反倒显得难能可贵。皇帝开始欣赏他这幅的性子,笑道:“幸亏老九来了,不然朕还被蒙在鼓里。” 柳章将烛台移回去。 此话大有深意,杨玉文看了柳章一眼。 茶水送进来,何内监亲自为皇帝奉上茶盏,见缝插针道:“陛下,您喝口茶润润喉。” 皇帝对柳章道:“这是新进的大红袍,你尝尝。” 喝了茶,皇帝细细品茗,又问他味道如何。 柳章道:“很好。” 皇帝道:“待会你带些回去,给傅溶那猴崽子也尝尝。许久没看见他进宫了。” 柳章不卑不亢道:“是。” 足足过去一刻钟,皇帝才扫见下面还跪着的杨玉文。 “玉文来了。”他似乎才看见,“起来吧,跪着做什么。” “谢陛下。”杨玉文直起膝盖。 二人各自入座看茶,居左右两侧,俨然皇帝的左膀右臂。 皇帝笑问道:“玉文觉得这茶如何?” 杨玉文喝了两口,道:“臣不懂茶道,闻着挺香。” 皇帝看着他们两位青年才俊,一时感慨颇多,道:“昔年驱魔司大选,你们二人同居榜 首。恰逢儋州进奉一对南珠。一红一白,稀世难得。道门以阴阳二气解释万物起源。这白珠为阳,赤珠为阴。朕以此物为彩头,分赐你们二位。多年过去,二珠可还在?” 杨玉文道:“陛下所赐,岂敢弄丢。” 皇帝道:“二珠共为国宝,乃我大梁镇国利器。任何一颗,都不该束之高阁,蒙受尘埃。” 杨玉文脸上还挂着笑,眼中笑意却淡化,消失。 陛下大摆龙门阵,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要启用柳章。启用就算了,下一道旨的事情。叫来杨玉文,显然有敲打之意。驱魔司如日中天,权倾朝野,皆因陛下宠信。几乎没有人能制衡杨玉文。 皇帝还是那副慈眉善目的面孔,是个纳谏如流的贤君,道:“玉文,你以为呢?” 杨玉文被架到了火上。 他神色岿然,不偏不倚道:“陛下多虑了。既是明珠,怎会蒙尘?” 皇帝道:“此言差矣。朕为天子,也有老眼昏花的时候,留着一副赝品当宝贝。青天虽高,难免浮云遮蔽。近来听说坊间流传一些新奇话本,也不知写些什么,驱魔司带人封禁了全长安的书摊,还抓了许多文士,惹得民间怨声载道。” 杨玉文道:“话本子里都是些诽谤朝廷的逆悖之词,不堪入陛下耳。” 皇帝道:“这么说,你知道这事。” 杨玉文浑身一僵,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皇帝眯起眼睛,流露出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度,道:“本朝开国至今,广开言路,从未兴过文字狱。烧书烧不完天下笔杆子,堵嘴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连朕当年推广新政,民间都颇有微词。而驱魔司却议论不得,不知这天下究竟是姓柳,还是姓杨?” 杨玉文受此诛心之论,当即跪地,叩首道:“臣万死!” 头磕在地上发出重响。 皇帝高坐龙椅,垂眼望着诚惶诚恐的杨玉文,喜怒不辨。 满殿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皇帝叹了一口气,摆摆手。杨玉文是他看着长大的,也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皇帝对他的性子再熟悉不过,话说到这份上,终是心软。 “朕知杨家三代忠良,天地可鉴。十年前你姑姑为救驾死在崇明殿外,五年前国师于任上负伤,不得已病退,朕痛失臂膀,至今扼腕。幸亏有你撑起杨家门楣,执掌驱魔司。才没让底下这一摊子乱起来。” 谈及往事,皇帝目光沧桑,心绪绵长。 杨玉文始终伏低着头颅。 皇帝亲自下殿台,扶起了长跪不起的臣子,握住他肩膀,道:“玉文,这些年你的辛劳,朕都看在眼里。朕从未疑过你的忠心,可人太年轻,容易栽跟头。如今四海升平,依旧有妖魔作祟,你肩膀上的担子很重。” 杨玉文掷地有声道:“臣为陛下赴汤蹈火,马革裹尸,九死未悔。” 皇帝话锋一转,道:“担子这么重,就别把手伸得太长了。” 杨玉文道:“臣知罪。” 皇帝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书摊该开的开,人该放的就放。” 杨玉文背后冷汗流了出来,道:“谨遵陛下旨意。” 皇帝岔开话头,并未揪住此事不放,随口道:“十年之期将至,长安大阵要换了吧。” 杨玉文道:“是。” “日子定在哪天?” “九月初九。” “换阵不是小事,”大阵关乎长安全城,须得谨慎。皇帝沉吟道:“老九,你替朕去看着吧。” 柳章走到杨玉文身侧,与他并排跪倒,“臣领旨。” 皇帝道:“玉文可有异议?” 杨玉文无话可说,皇帝给了他一个台阶,他只能下来:“陛下安排妥当,臣无有异议。” 皇帝捋着胡须,颇为欣慰,笑道:“那就好,有你们两个在,朕大可放心了。” 片刻后,皇帝午休。柳章与杨玉文跪安告退,从崇明殿出来,天有些阴沉,眼瞧着是要下雨。二人并肩行走在皇城下。宫墙深深,风雨欲来,吹得人袖袍猎猎如纸鸢。 杨玉文忽然笑了起来,道:“九殿下好手段。” 柳章道:“杨大人此言何意?” 杨玉文道:“算无遗策,环环相扣,我是一丝也没料到。” 柳章在玉清观忙活了几天,才回来,被急召入宫。皇帝说他字好,让他写两幅字。柳章并不知道皇帝有何意图。字还没写完,杨玉文便来了。柳章隔岸观火,到底是听出敲打意思。驱魔司独大,无法无天,皇帝要抬举柳章跟杨玉文打擂台。 事发突然,柳章不可能抗旨,一步步下来,站到杨玉文的对立面去。 杨玉文吃了个哑巴亏,怎么可能不恼火。长安大阵由驱魔司一手创立,换阵之期在即。空降柳章来主持大局,杨玉文多年辛苦,直接被柳章压了一头。 “初九那日,风景会很不错,还请九殿下切莫迟到。” 杨玉文咬牙切齿甩下这句话。 柳章神色不变,淡道:“多谢杨大人提醒。” 行到宫门口,二人分道扬镳。谁也没再跟谁说上半句话。柳章进入马车,隐隐感觉哪里不对,道:“赤练,去查查驱魔司封禁书摊所为何事。” 赤练道:“是,殿下。” 马车回到楚王府,事情基本查清楚了。赤练效率极高,三言两语说明来龙去脉。柳章进了楚王府大门,直奔书房,道:“把傅溶叫来。” 傅溶看着风尘仆仆的柳章,道:“舅舅是从玉清观回来吗?” 柳章道:“我刚从宫里回来。” 傅溶趁着柳章不在,为除心口恶气,花重金包了一批写话本子的,跟驱魔司大战三百回合。打得有来有回。到最后驱魔司把书局全封了。 傅溶颇为不齿,怎么玩不起还掀桌子? 没想到事情竟然闹大到御前,连累柳章被陛下叫去。傅溶还以为杨玉文竟然恶人先告状,导致被柳章问罪,忙道:“陛下没治舅舅的罪吧。” 他关心则乱,没了分寸,竟然要直接入宫分辩,“我这就去跟陛下解释。” 柳章叫住冒冒失失往外跑的人,道:“回来。” 傅溶急得慌不择路,道:“陛下怎么能听信杨玉文的谗言。这事跟舅舅没关系,都是我干的。是我看杨玉文不顺眼。” 柳章道:“我没有被问罪。” 傅溶道:“那……” 柳章道:“只是去看看画。” 傅溶哑口无言,怔愕地望着柳章。涨了张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柳章在诈他,柳章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没有证据表明是傅溶干的。傅溶和盘托出自爆了。 柳章方才听赤练说了大概,没来得及问细节,道:“所以这个局是你做的?” 第60章 傅溶脸色看起来更加茫然,道:“啊?什么局?” 柳章道:“……” 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从彼此眼神中看出了清澈的迷惑。柳章意识到,他可能高估了傅溶,根本没有什么局。杨玉文所说的环环相扣算无遗策,是个连环巧合。 第52章 邀约邀楚王府小姐八月初四共赴碧云轩…… 自陛下召见柳章,各路人马的礼物流水般送进楚王府。一时亲朋旧故无数,登门拜访,或攀谈或叙旧。来的人鱼龙混杂。宫里头曾经克扣下的节礼被陆续补齐。 楚王府的门庭难得如此热闹。 柳章失于应酬,不喜攀谈,基本上由傅溶出面。傅溶也不爱跟人搞那些繁文缛节,讲一些假客气场面话。谁让此事因他而起,要不是他跟驱魔司搞出那些满城风雨的话本子,柳章可能不会被叫到御前。 “累死了。” 等客人一走,傅溶立刻软在椅子上,变成了泥人。他累得大声嚷嚷抱怨。收拾茶杯的丫鬟们掩嘴而笑。江落从后头冒出来,看他神情厌倦,不由道:“有这么累吗?” “不仅累,还烦得很。” 傅溶仰起头,江落站在他椅子背后,正低头看他。两人一上一下,彼此瞳孔中倒映对方的脸。江落捧着他两只耳朵。傅溶有点痒,道:“你不知道人情往来 多么繁琐。” 在傅家他随心所欲,想说什么说什么,不怕得罪人。纵使说错什么也会被算到傅争鸣的头上。无所谓。可如今客人都奔着楚王而来,傅溶哪敢胡说八道。本来柳章人缘就差,好不容易起复,有人巴结,不认真经营下,他日又要变成门前冷落鞍马稀。 虽然柳章不在乎,可陈叔他们在乎。他们还巴望着哪天娶个新王妃进门呢。来探望的无论是几品官都郑重以待。没准哪天人家就成了柳章的岳丈。陈叔看谁就像楚王府的亲家。 江落道:“师父自己干嘛不去接客呢?” 傅溶猝不及防,差点被口水呛到,“那不叫接客,叫会客。” 一字之差,含义相差甚远。 傅溶拧了一下她鼻尖,道:“别胡说八道。” 江落反捏他耳朵,傅溶敏感得差点跳起来。 柳章不在的那几天里,江落和傅溶天天猫在茶楼,雇人写话本。十几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奋笔疾书,口若悬河,胡扯编故事。瓜子茶点管够。江落觉得可有意思了。她盼着柳章天天出门,最好别回来了。这样她可以跟傅溶到处去疯玩。 “舅舅更讨厌跟这帮人打太极。” 傅溶为这个家操碎了心,道:“没办法啊,人都来了,还能赶走。” 江落对此感到奇怪,道:“之前怎么没人?” 傅溶了然于心,司空见惯,啧道:“见风使舵呗。” 江落问道:“什么意思?” 傅溶跟她深入剖析此事,只能从头讲起,“驱魔司一家独大,杨玉文行事肆无忌惮。陛下要舅舅跟他分庭抗礼。楚王府借东风之势,水涨船高。那些王公大臣长着八百个心眼子,眼看东风要变成西风,还不赶紧过来拜山头。” 傅溶身份特殊,从小在宫里走动。皇帝是他大舅舅,太后是他外祖母。亲爹傅争鸣又出身军伍,曾官拜大将军。他生活在极其复杂的政治环境中,备受熏陶荼毒,哪能不晓得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对这帮人的玩法少见不怪。 江落一点即通,懂了。妖族拉帮结派争抢地盘,人族亦有群党之分。她道:“原来他们想讨好师父,让师父去对付杨玉文。” 傅溶道:“对,真聪明。” 江落道:“他们为什么不自己上?” 傅溶道:“怕死。” 江落哦了一声,表示惊讶:“杨玉文这么厉害。大家一起上,也打不过他啊。” 她既然如此好奇,傅溶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杨玉文厉害,不是他自己有多强,而是因为他手里攥着的权力厉害。” “驱魔司独立于六部之外,不受掣肘控制。杨玉文说你家私藏妖兽,危害长安,便能越过刑部直接拿人。说你修炼邪功图谋不轨,便能就地正法以儆效尤。近年驱魔司排除异己,背地里整死的官员不计其数。人人忌惮杨玉文。御史台天天骂他呢。只是没人敢做出头鸟。” “如今陛下口风松动,对杨玉文不满,有弹压之意。墙倒众人推,那帮人自然是想推波助澜,借舅舅的刀,斗倒杨玉文,整垮驱魔司,好坐收渔翁之利。” 他说得鞭辟入里,一针见血。 江落这下彻底明白了。 江落做大王时,曾遇到过一回造反。几方妖王纠集大军围攻南荒。大军压阵,成千上百万,从山顶望下去,密密麻麻的小妖如黑色苔藓覆盖整片南荒大地。江落什么也不做,只现出真身,法天象地。众妖吓破了胆子,落荒而逃。乌合之众,不攻自溃。 他们怕她,就如朝臣惧怕驱魔司。 天底下没有什么新鲜事。 因书摊封禁之事,陛下当面责问杨玉文。傅溶的斗气之举竟意外惹来天雷,狠劈了杨玉文一刀。这可比话本子诽谤杀伤力强悍得多。傅溶也万万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势态瞬间翻转。 柳章什么也没做,阴差阳错得了重用,站到风口浪尖上。 傅溶一直觉得柳章强过杨玉文百倍。偏偏杨玉文得圣心,手握重权。而柳章备受冷遇,只能做个清闲王爷。英雄不得用武之地,何其惋惜。如今时来运转,傅溶应该为柳章感到高兴。 可圣旨来得太突然,这帮人如此急不可耐,吹捧楚王府,未必不是暗中拱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他们当缩头乌龟,这笔账全部算到了柳章头上。柳章若斗不过驱魔司,败了死了,又有谁会在乎。斗个两败俱伤,他们更加乐见其成。 此番不知是福是祸。 傅溶这几天迎来送往,想到背后的阴私算计,格外厌恶。他有点后悔自己逞意气,将柳章带到这样一个危险的处境。火由他点起,烧到什么地方去,不由他说了算。 这才是傅溶最担心的地方。 “你觉得师父会赢,还是杨玉文会赢?” “当然是舅舅赢。”傅溶斩钉截铁道。 “那你还担心什么?”江落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舅舅的本事,我不担心,”傅溶道:“我担心杨玉文玩阴招。” “比如呢?”江落又问。 “没法比如,驱魔司干出什么缺德事我都不奇怪。杨玉文那么阴险一个人。” “如果说,杨玉文耍阴谋诡计,害死了师父,”江落蹲在椅子边上,面朝傅溶。她郑重望向他的眼睛,问道:“你会怎么样?” 傅溶眼神中露出凶光,攥紧拳头,“我会杀了这条环节上的所有人。包括杨玉文。” 江落极为缓慢地哦了一声,垂眼微笑。猜到会是这么个答案。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番滋味。她右手扶着椅子把手,左手搭在傅溶的膝盖上,沉思半晌,道:“我明白了。” 傅溶道:“不管怎么样,我永远和舅舅站在一起。” 江落道:“嗯。” 傅溶摸她头顶,目光柔和下来,道:“你也和我们站在一起,对吗?” 江落把脸贴在他膝盖上,眼神放远,望向门外灯笼。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说了一个字,“对。” “殿下回来了。” 陈叔刚进门,瞧见傅溶和江落二人,避开了眼神。傅溶松开放在江落头顶的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喝了口茶。陈叔见怪不怪,嘴角噙着丝笑意。现在府里人都瞧小侯爷跟小姐是一对,撞见什么都当做没看见,只等来日喝喜酒。 “舅舅回来了?” “是,去了趟驱魔司。” 换阵之期虽然还有一个多月,但圣旨下来了。柳章只能奉旨办事,去跟驱魔司的人打交道。傅溶估摸着不会很顺利,道:“舅舅怎么样?” 陈叔斟酌道:“瞧着不大高兴。” “杨玉文为难舅舅了?” “难说,”陈叔用词克制,不做主观臆断,“殿下让小侯爷过去。” “舅舅。”傅溶闪现到竹屋,心急如焚,直接扑到了书桌前,“杨玉文是不是欺负你了?” 柳章带回一堆文书图纸,在案上堆积如山,还没来得及整理。被傅溶撞歪,稀里哗啦掉落满地。柳章手里握着半卷图纸,还有半卷在地上。站在狼藉中,他有点烦,给了傅溶一记眼刀。傅溶偷偷摸摸观察舅舅身上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晾杨玉文也不敢明目张胆动手。 要是杨玉文敢玩阴的,傅溶肯定得找他算账。 柳章道:“你跟江落混久了,也学她一样没规矩,是吗?” “没有没有。” 傅溶矢口否认,赶紧把自己撞塌的东西捡起来。 一个两个,进来都不敲门,冒冒失失的。以前傅溶从来不敢这么放肆。柳章觉得自己对他们有些太过宽容,道:“我让她背第二卷心经,练习打坐,运行真气。你有看着吗?” 第61章 傅溶忙为江落说好话,道:“她学得很快。每日都打坐两个时辰。” 柳章道:“那和没打坐有什么区别?” 傅溶道:“……” 江落好动,能坐两个时辰,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明天让她加一个时辰。” “加两个时辰。” “好的。” 柳章要求严格,傅溶只得照办。 傅溶如今的职责,主要是辅助江落筑基。本来应该柳章亲自来教,可临时接了圣旨,分身乏术。他每天一大早出门,给江落布 置任务。晚上同傅溶了解她的学习进度,省得听她编瞎话胡扯。傅溶对此甘之如饴,大家分工明确。 傅溶把文书恢复成原状,瞥见些细节,被吸引,道:“这是长安大阵的图稿?” 柳章准备连夜翻看,吩咐陈叔泡了一壶浓茶,“一部分。” 傅溶道:“杨玉文这么轻易就给了?” 柳章道:“掺了很多废稿,需要整理。” 这么多,还掺了废稿,那得整理到什么时候去。柳章还得在一个多月时间内完全了解阵型。杨玉文明摆着折腾人。傅溶顿时气性上来了,“他故意的吧。万一全是废稿,那不耍我们吗。” 柳章又岂能不知其中猫腻,“慢慢看。” 傅溶道:“真是个卑鄙小人。” 杨玉文是个什么人,柳章心知肚明。人家一口咬定就是这些,不看拉倒,柳章总不能把这堆文书图纸拉出去烧了。事已至此,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干。柳章要是干不好,那就是欺君抗旨。他身负皇命,万一出了岔子,与杨玉文同罪。 柳章边看边做简易分类,按照阵型结构,先分出东西南北上下。很快,桌子铺满,只得放地下,傅溶无处下脚,看着怪生气。柳章神色冷淡,道:“这不都是你的功劳吗。” 傅溶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是他们欺人太甚……” 柳章掀起眼帘,剜了他一眼。他欲言又止,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麻烦毕竟因傅溶而起。 傅溶灰头土脸抱起文书,道:“我和舅舅一起看。” “我也要看。” 窗外响起江落的声音。她脑袋探进来,手掌拍打窗柩。 二人都看见了她。柳章道:“不许翻窗。” 傅溶赶紧道:“走正门。” 长安大阵何其复杂,凝聚几代大阵师心血,不停修补完善,终稿比初稿复杂百倍有余,连它的最初的建造者都未必能识别。柳章需要在一个月时间内完全弄懂,确保换阵顺利圆满,任务艰巨,还要提防驱魔司挖坑。 这些日子他早出晚归,一直连轴转。傅溶从旁协助,为舅舅分忧。甥舅二人就跟熬鹰一样都不睡觉。一连许多天熬到四更。 江落从厨房端来夜宵,看见柳章犯了困。傅溶也歪在桌脚下打瞌睡。 这两人睡着了手里还捏着图纸。 更深露重,万一着凉怎么办?江落给傅溶盖了一件衣裳。然后抱来被子,抖落开,蒙在柳章身上。柳章被沉甸甸的份量压醒,陡然睁开眼。江落竖起食指挡在他唇边,道:“嘘。”她回头看了眼傅溶,悄声道:“傅溶睡着了,别吵醒他。” 柳章看着江落。他大概是真的困了,短暂清醒,又很快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在眼脸留下一道阴影。后脑勺靠在椅子上,微微仰着头,修长脖颈白得像是某种瓷器。裹在被子里的模样显得精致易碎。江落能感觉到他平缓温热的呼吸,安静得不像话。 睡着的柳章看起来顺眼多了。 江落隔着被子把人抱起,大步夸过障碍物,走向内间。柳章落到床上时再次睁开眼,他睡得迷迷糊糊。江落顺手拔掉他头顶上的玉簪,轻声道:“师父,睡吧。”在隐晦幽暗的灯火中,柳章的声音含混不清,“让傅溶也去休息。” 江落将被子盖到了他下巴,道:“好。” 她原路返回,又抱起了傅溶,走在小路上。 忽然觉得这滋味非常不错。 江落逐渐改变作风,不再任性妄为。她开始介入所有的事情。 譬如傅溶柳章晚上看图纸,她看不懂,也不添乱,到了四更天就去送夜宵提醒他们该睡觉了。譬如傅溶讨厌会客,她便以柳章徒儿的身份露面,陪客人们喝茶。所有的礼物收入囊中,一律变成现银,在王府大肆装潢,修缮亭台,装点院落。王府气象焕然一新。 江落花钱如流水,又把府里所有人的月钱翻了倍,众人莫不欢喜。 柳章没有功夫管这些事情。 陈叔跟柳章报备过,只用了一句话,说:“水至清则无鱼。” 柳章除了跟驱魔司打交道,还要对接御林军和巡防营,朝中各部皆需协调。若一味爱惜羽毛,将所有人拒之门外,那么他寸步难行。对于那些人来说,搞砸一件事,可比办成一件事容易太多。柳章得卖出破绽,让他们认为自己是同一阵营的。 江落的出现正好补了这个空缺。 因为傅溶可以装装样子,装久了也会排斥。他和柳章一样,本能厌恶官场作风。而江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她能理所当然的,笑着接纳所有人的恭维和礼物。 就像当大王时接受供奉一样。她甚至找回了当初的感觉,变得越来越自信,并且很快学会了这套把戏,融会贯通运用醇熟,信手拈来如鱼得水。在柳章和傅溶忙得不可开交之时,她接到了一张荷花笺。 上书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邀楚王府小姐八月初四共赴碧云轩荷花会。 底下留名为秦愫。 秦愫就是秦二姑娘,上次给他们府里送花灯的那位。 长安女眷常举办诗会,茶话会,赏花会。秦愫是其中的常客。只不过楚王府没有女眷,帖子一般不会送到这儿来。傅溶估摸着,应是秦二姑娘听说了最近关于楚王府的风波,为柳章颜面着想,主动邀请江落赴宴,以正视听。毕竟不是谁都能成为秦二姑娘的座上宾。 江落若能在她的引荐下,出现在众人面前,想必要被高看一眼。 傅溶觉得去玩玩也很好。 “秦姑娘倒是一片好心。” “我应该去吗?” 江落转向了柳章,寻求他的意见。 柳章听到秦愫这个名字,并无太大反应,道:“想去便去。” 于是江落乘坐马车,来到碧云轩。那是个气象清幽的茶楼,不对外客开放,来人需出示荷花笺,方可进入。江落下了马车,由两位梳着高髻的侍女引入。她们妆容明艳,身着红色束腰襦裙,举止娴雅幽静,走起路一点声音也没有。 “江小姐,这边请。”侍女含笑道,温婉端庄。 碧云轩内别有洞天,比楚王府还要大上许多。楼阁错落有致,高低隐没在垂丝杨柳中,若隐若现,别具一格。江落穿过回廊,抵达湖边,头顶着烈日,沿着柳岸花堤走了半天。竟然还没到。侍女们莞尔一笑,摆出请的姿势,“江小姐,请移步。” 这地方是有多远? 江落放眼望去。天高水阔,万里无云。 一座浮桥横跨长湖,水榭亭台搭在对面。那就是目的地。亭内花团锦簇,摆满盆景,三面屏风环抱。早有人到了。二十多个,全是姑娘,穿得争奇斗艳,远看着像群花蝴蝶。她们三五成群,不知说些什么,笑声飘过湖面传到了这头。银铃般清亮。 江落提裙上台阶,问道:“来的都是什么人啊?” 侍女回道:“回江小姐的话。今日是我家秦家姑娘设宴,请了昭阳公主,玉容郡主,一家唐国公家两位小姐,赵侯家小姐,萧丞相家小姐……”她报了一长串头衔外加人名,皆是公侯千金和官家小姐,年龄从十四到十九不等。 江落是最后一个到的。她从浮桥上跳下来。粉衣女子率先听到响动,盯着她,扯了扯同伴衣袖。同伴也转过头来看江落。渐渐的,说话声小了下去,亭内贵女们的视线汇聚到江落身上。她成为全场焦点。大家的眼神或好奇,或不屑轻视,或笑或不笑。 她们对这位楚王府小姐的名讳早有耳闻。 百闻不如一见。 江落的视线穿过人群,寻找秦愫的身影。 方才出门前,她问傅溶,秦愫长什么模样。 傅溶说:“你看到她,不会看见别人,那就是秦愫。” 江落的胃口被钓得老高,想象不出她究竟能有多美,如此夺人眼球。 细细寻找,在众女子身后。有位年轻姑娘,二十出头的年纪。她只露出半个肩膀,静静斜倚在小榻上。身穿一袭淡藕色裙衫,上绣靛蓝色花纹。极为素净。气质清雅,像是雾蒙蒙的,隔着一层纱。让人见了下意识屏住呼吸。 “秦姐姐,你好久没出宫玩了。” “太后宫里事多……” 秦愫话说一半,忽觉场面寂静。她回过头,顾盼生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美得不可方物。隔着盛装打扮的贵女们,她的气质是最特别的。 第62章 江落与秦愫对视一眼,上下打量,道:“你就是秦愫?” 未经通传,这句开场白略显突兀,像是上门挑衅。 秦愫从榻上起身,众人都让开路。 她身姿款款,穿过人群走向江落,微微额首,道:“江小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江落打量完了,伸手摸了把她的脸。此举突如其来,十分失礼。秦愫当场怔住,众人也看着她莫名其妙的动作,哪有人初次见面直接动手动脚。果然是乡野来的小妖,没教养,登不得台面。玉容郡主斥道:“放肆,你这是做什么?” 江落捏了下秦愫的脸骨,道:“你是怎么捏的。” 秦愫目带诧异,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思索片刻,才反应过来,江落是妖族,说话方式与常人有异。秦愫抽身退开,安之若素,道:“从娘胎里捏出来的。” 听闻妖精画皮,变成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捏出祸国殃民的脸。 萧小姐哂笑道:“秦姐姐天生丽质,钟灵毓秀。” 赵小姐道:“是啊,哪像别的人,隐藏真面目,披着一层皮出来见人。” 此话激起了一圈娇笑声。 昭阳公主年纪尚小,满眼天真,盯着江落。 “你真是妖?” “是啊。”江落道。 “你能变成原形给本宫看看吗?” “不能。”江落找了个阴凉地方坐下来,捡起一把不知谁人遗落的团扇,扇风解热。刚才一路走过来晒得厉害。这亭子凉风习习,吹得很舒服。江落看过了秦愫,对旁人并不感兴趣。公主在跟她说话,所有人都站着。她却坐下了。 如此倨傲无礼,没有眼力见。 昭阳公主被拂了面子,见她对自己爱答不理,道:“本宫命令你,现出原形。” 江落打着扇子,道:“我现出原形,可能会吃人。师父说不能随便吃人。” 昭阳公主道:“你说什么?” 二人针锋相对气场不和,秦愫接过话头,挡在公主面前,道:“果品上来了,有公主殿下最喜欢的芙蓉汤,公主请入座,用些茶点。待会我们坐船赏荷花。” 昭阳公主还想再说两句。她乃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谁不捧着她贡着她,江落一介小妖竟如此无礼。她当场便要发作,可秦愫看着她,显然是劝阻的意思。昭阳公主对秦愫十分尊敬,江落毕竟是秦愫下帖子请来的,不好闹得太难看。昭阳公主只好忍了一时不快,暂且放过她。 秦愫亲自捧来碟盏,扶昭阳公主入了座。 侍女们鱼贯而入。 众人各自回到座位上,交换眼神,精彩纷呈。 接下来肯定有好戏看了。 众人吃茶点,闲叙新鲜事,有的说些时新的衣裳首饰,胭脂妆容。有的文雅些,探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凑近悄悄说的,则是些婚嫁类的八卦,谁家公子与谁家小姐定了亲。 江落独坐在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将她们的每一丝表情和语调都细细品味。 她见那些男的,爱讲仕途经济国计民生。又见这些女子,关心自己的容貌和才艺。人间男女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种族。他们彼此关心的事风牛马不相及。江落一面观察,寻找双方之间的共性,很快有了结论,人大概都是自恋的。 看似在恭维对方,实则每个表情都在表现自己。 一群人表面上在交流,又好像都在自说自话。 “江小姐,”秦愫见江落落单,主动同她搭话,“这茶汤合你心意吗?” “挺好喝的。”江落道。味道确实不错。 “你喜欢便好。” 秦愫坐在她旁边,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江落嗅到了一丝淡雅的兰香。 秦愫轻摇罗扇,扇起阵阵凉风,问道:“傅小侯爷近来可好?” 江落道:“他很忙,每天忙到四更天才睡觉。”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秦愫道:“难怪没见他入宫,太后很挂念他,时常提起。” 秦愫一直住在宫里,侍奉太后起居,深得太后垂青。她脾性极好,宫里头的公主和娘娘没有一个不喜欢她。听说皇帝有意封她为郡主,以国礼赐婚风光大嫁。偏偏碰上不识好歹的柳章,拒了婚事,惹得皇帝不满,太后动怒。 此事在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秦愫竟如此宽容大度,将柳章的徒弟请来,奉为座上宾。众人皆觉此举大有深意。若当年事成,秦愫就是江落的师母了。 “你怎么知道,傅小侯爷四更天才睡觉?”赵小姐揪出字眼故意反问。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江落很不客气。 “江小姐身为楚王殿下的徒弟,也是傅小侯爷的师妹。师父师兄为国事奔波劳累,江小姐关切在意,也属情理之中。”秦愫轻而易举接过话头,化解机锋,“江小姐是吩咐下人给他们送宵夜,才知道的,对吗?” “对,”江落觉得秦愫很有意思,“你说得都对。” “国事再忙,也该保养好身体。” 秦愫气定神闲,道:“江小姐理应提醒他们早些休息。” 昭阳公主十分关心,挤到江落另一边坐下,问道:“傅溶最近在忙什么呀?” 昭阳公主与傅溶自幼相识。 傅溶外出历练时。昭阳收拾行李潜逃出宫,溜进楚王府。她有模有样背了把剑,向傅溶宣告,要跟他一块浪迹天涯。傅溶没答应,把人捆了,塞进马车送回宫。昭阳公主为此遭到皇后严厉训斥,被罚禁闭一个月。 自那之后,小公主记恨上了傅溶了,恨他不肯带自己去游历天下,还让母后知道这事,她发誓再也不理他。数月过去,傅溶游历结束回到长安,昭阳公主想听他说些新奇见闻。可没怎么看到傅溶进宫。她心里委实好奇,却无法拉下脸,主动找他。 “傅溶他,”昭阳公主快要憋坏了,“他到底忙什么?怎么不进宫呢。” “看图纸。”江落道。 “图纸有什么好看的。” 昭阳公主望着江落,想起什么,问:“你和他从南边回来的,是吗?” 江落道:“没错。” 昭阳公主道:“南边好玩吗?” 江落道:“好玩。” 昭阳公主心驰神往,许多个问题想问。她还从没去过南边呢。听说那儿四季如春,满城种满鲜花,有上万种叫不出的蝴蝶。还有有十万大山,无垠蓝海,海上行驶着朱红宝船。她从书中游记读过无数奇闻,无缘亲历。 “你能说给我听听吗?”昭阳公主很感兴趣。 “好啊。”江落不介意同人聊聊,公主既问,她便讲起了那几个月的经历。 说她和傅溶如何深入龙潭虎穴,斩杀大妖,集齐十枚妖丹。有天晚上,他们连夜追踪大妖气息,闯进无名荒山。当时只差最后一枚妖丹了,十分谨慎,他们躲在树上盯梢。当时月黑风高,一只体型宽阔的巨型蟾蜍正爬在山岩上睡觉。 它比一栋楼还大,脊背凹凸不平,表皮干枯,呈现灰褐色,几乎跟整座山融为一体。 江落指着远处岸边的五层小楼,“就那么大吧。” 昭阳公主咋舌道:“这么大呀。” 江落道: “而且它的皮特别厚,刀劈不开,火烧不烂。” “那你们怎么杀死它?” “得先让它翻过来,露出肚皮,肚皮是软的。” “怎么翻开呢?”昭阳公主忙问。 “傅溶的计划是用一根绳子吊着我,把我放下去,让我站到蟾蜍背上。因为我身量轻巧,不容易被察觉。我下去后,往蟾蜍右侧贴一排符纸。然后傅溶控制符纸爆炸,这样就能把睡梦中毫无防备的蟾蜍炸翻,等它肚皮暴露,傅溶趁机落剑,划开,挖出它的内丹。” 江落绘声绘色,描述细节。周围人也渐渐听住了。 昭阳公主道:“那你不会被炸到吗?” 江落道:“傅溶算好的,我贴完,立即躲到蟾蜍左边去。借助它的身体做格挡,不会被误伤。” 昭阳公主十分严谨,又道:“可是,躲到左边。蟾蜍被炸翻,肯定会压到你的呀。他那么大那么重,岂不是把你活活压死了。” 江落道:“是啊,傅溶根本没想到这回事。蟾蜍被炸翻之后,他只顾着剖丹,哪里还顾得上我。我被蟾蜍的尸体压成了薄片。” 昭阳公主愕然失语,盯着她,眼睛瞪得老圆。 江落比划一寸的宽度,“这么扁。” 昭阳公主无法想象一寸厚的人长什么样。 “啊?” “胡扯的吧,”赵小姐听着离谱,“这么扁还能活着吗?” “我是妖,扁了也能活。” “真的吗,”昭阳公主打量江落,明明是正常大小,“你是怎么恢复的?” “扔进水里,泡一泡。泡两天就好了。” “这么神奇?”昭阳公主道。 第63章 “我好了之后,从溪水里爬出来,却发现傅溶不见了。” 江落的故事一波三折,并未到此结束,还有后文。 昭阳公主像个好奇宝宝:“傅溶去哪里了?” 江落道:“不知道,他的包袱还在,但是人不见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昭阳公主开动脑筋,立即想出个答案:“他是不是饿了,去摘野果吃?” 这边正说着话,湖面上来了人。 “船来了。” 众人被飘来的小舟吸引。 这是今日的正题,她们受邀前来赏花。待会将乘舟近观花容,细嗅荷香。每人带一把银剪,剪下自己认为最美的花。回来后插瓶,看谁的荷花能艳压群芳独占鳌头。再以荷花为题,写诗作画,评选优劣分出次第。 今日之宴既风雅又有趣。 众女皆通文墨,来时心里先打好了腹稿,待赏花会大展才智,压倒其他人。秦愫为前三甲准备了礼物。她们跃跃欲试,早等着赏花开始。眼下茶汤果品都已吃完,正要准备出发。大家陆续起身,只有昭阳公主被江落的故事吸引,迫不及待想听后文。 “公主,我们该出发了。” “我们船上说,”昭阳公主拉着江落,“你跟我坐在一起。” “公主殿下,她身份何其卑贱,怎配与您同舟?” 出来挑刺又是那位赵小姐。 赵小姐很看不惯江落,处处针对。 昭阳公主道:“什么卑贱不卑贱,她是我九皇叔的徒弟,难道九皇叔也卑贱吗?” 赵小姐被刺了一句,慌忙道:“公主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昭阳公主看向了秦愫,“她可以和我坐吗?” 秦愫莞尔一笑,“可以。” 来的共有五片小舟,待会要穿过荷花深处,不便用大船。 一舟只能坐五个人。昭阳公主携江落登舟,外加玉容郡主,还有唐国公家两位小姐。依次入座,占了头船。秦愫吩咐船娘好生看顾公主,头船先行出发。她们能最先领略千亩荷花池风光,有望率先摘到最好的荷花。 剩下小舟安排人数,依次出发。秦愫为尽地主之谊,坐了最后一舟。五片小舟首尾相接,载着妙龄少女,驶入一片荷花仙境。 湖光潋滟,碧波万顷。江落折了一根阔大荷叶盖在脑袋上挡太阳,昭阳公主记挂着前文,追问道:“傅溶到底去哪啦?快说快说。” 江落没想到她如此关心傅溶,接着道:“他失足跌下山沟,误入蛇窟,被蛇咬了。” 昭阳公主始料未及,道:“怎么会这样?” 江落道:“我发现他划破的衣料,才找到他的踪迹。” 昭阳公主道:“他人还好吗?” 江落道:“蛇有剧毒,他脸色发白,嘴唇紫了,快死了。” “天呐!” “我废了好大劲才把他拖回山洞。” “后来呢?”昭阳公主捂住小心脏,“你找到解药了吗?” “嗯。我找到了解药。” “那就好。” 昭阳公主双手合十,做祈祷状。 一位小姐笑道:“傅小侯爷吉人自有天相。” 江落道:“解完毒,他醒过来。我们一起回长安了。” 昭阳公主道:“幸好傅溶没事。”太后最疼傅溶了,她想了想,又吩咐其他人,“你们千万别说出去,让皇祖母知道,肯定心疼坏了。” 玉容郡主等人应声道:“是,公主,我们不会说的。” 谁不知道,太后疼这个外孙,比疼孙子孙女还厉害。 谁敢出去嚼舌根子呢。 昭阳公主听完这一段惊心动魄的冒险,心里既是羡慕,又是嫉妒。如果当初傅溶愿意带她一起去,经历这些的就是她了。她渴望冒险。 可冒险虽然刺激,也充斥危险。 譬如见到一幢楼那么大的蟾蜍,她肯定会吓晕。遇到中毒昏倒的傅溶,她肯定慌乱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她未必能有江落的本事,不拖傅溶的后腿。江落把人从蛇窟中拖出来,还找到解药,救了傅溶一命,真的很厉害。 昭阳公主发自内心有些钦佩江落。 如果她也那么厉害就好了。 第53章 睚眦必报“快救人。” 小舟悠悠,慢入荷花丛。 风吹长茎摇晃,翠叶若裙,半翻不卷。 水光潋滟天色晴好。 少女们闲坐舟中,赏花,摘花,吟诗哼曲。这些公侯小姐年纪相仿,难得出来游玩,沉浸天然风光,忘却烦忧。她们如脱笼之鸟,有的将手深入湖面,感受凉水,有的袖揽花香,引逗蜻蜓,还有的在鬓边簪一朵含苞待放的素荷,临水自照,不胜羞怯。 满船花叶簇拥。 女孩们青春鲜妍,自得其乐。 江落独坐船尾,望着这群芳华大盛的人族少女,觉得她们很柔软,像萌芽,像雏鸟,清新干净,比那群心怀鬼胎的男人看着顺眼。她带着一种品味赏鉴的心思在里头,看个个都不错。吟诗好听,哼曲也好听。她枕着船尾高翘,荷叶与流云从她眼底悠悠掠过。 昭阳公主颤颤巍巍站起来,亲自剪了一束。众人都怕她摔着,伸手相护,让公主小心。 “此株最好,定能夺魁。” 大家都夸她的花好,昭阳公主很高兴。 公主看满船花色,不及自己手中这朵,心下得意。忽见江落独坐,姿态闲散惬意。她一枝花也没折,只是枕着手臂休息。 听完江落的故事,昭阳公主对她好感倍增,早就将初见时那点不愉快抛之脑后。 昭阳公主好奇道:“江落,你为什么不摘?待会还要评选。” 江落道:“又不是春天,摘花做什么?” 另一位小姐道:“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四时之景不同,谁说只能春天摘花呢。” 江落心想,原来人这么喜欢采花。 花乃情物,春日万物争发,繁衍生息,妖精们之间赠花赠果子,是为季节性求偶。人若是一年四季都采花,这发/情期未免也太长了些。人族羞涩内敛,忌谈此事。傅溶曾经多次提醒江落不要在人前乱说话。故而她心有疑惑,并没说出来。 “我等下就摘。”江落随口糊弄过去。 “再过去,就到头了。”船娘笑着提醒,“小姐要摘需尽快。” “不是有一千亩吗?这么快到头了?” “前头都 是深水区,秦姑娘吩咐过,不让过去,怕出事。” 为安全考略,她们在外层转了一小圈。船娘掉头折返。众人远看着荷花深处,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不由得失望。昭阳公主亦是心痒难耐,吩咐道:“再往里走一段,我们还没摘完呢。” 船娘显得有些为难,道:“秦姑娘说……” 昭阳公主道:“你且小心划船,我们安生坐着,不会有事。” 船娘道:“可万一……” 昭阳公主道:“啰嗦什么,本宫让你划。” 船娘不敢违抗公主命令,只得小心撑船,往深水区走。 里头荷花硕大,伸出茎条比人还高,砍倒一根,需背负肩头,扛着走。大家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荷景,仿佛入了仙境,看得入迷。舟身隐没,层层荷叶遮挡视线。等到船娘意识到丢失方向时,她们已经被围困在绿色牢笼中,分不清东西南北。 小舟兜了几个圈子。 有一位小姐发觉不对劲,道:“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昭阳公主道:“原路回去有什么难的。” 船娘冷汗涔涔,道:“启禀公主,奴婢找不到原路。” 哪个方向都一样,全是荷叶。 她们偏移了既定路线,把旁人远远抛在后头,风声嘈杂,喊话呼救也听不清楚。孤立无援,只能在原地不能兜圈子。她们只是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儿,丫鬟仆妇都在岸上,这么多人,总不能跳水游回去。 “那怎么办?”昭阳公主有点慌。 “别着急。”江落安慰她,道:“能出去的。” “你有办法?” 江落点了一只蜻蜓的脑袋。蜻蜓振翅,钻入荷叶下方。 众人看着她奇怪举动,不知是何深意。 江落道:“跟着蜻蜓。” 蜻蜓飞得缓慢,引领小舟。船娘将信将疑划了一段距离,豁然开朗。她们离开荷叶丛林,成功返回浅水区。船娘如释重负,若是出不来她可难辞其咎。众人转忧为喜,雀跃万分。昭阳公主看江落目光近乎崇拜,惊喜万分,道:“你竟然能让蜻蜓带路。” 江落挑起眉毛,道:“这有什么。” 昭阳公主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能教我吗?” 江落道:“教不会。” 昭阳公主道:“要不我拜你为师?” 江落道:“……” 小舟到了目的地,陆续准备靠岸。秦愫发现头船不见了,正要派人去找,却见她们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钻了出来,载着满船盛大荷花。其他小舟上的女孩全部吸引。赵小姐笑着刺了秦愫一句,道:“原来秦姑娘专门留了好花,只让公主采的。那我们还评选什么?” 第64章 秦愫吩咐过不许去深水区。 想来船娘是拗不过公主,被迫去了。 其他人循规蹈矩,采的都是些小花,先落了次第。倒显得秦愫偏私,故意奉承公主。秦愫听了酸话,从容道:“采花不过野趣。写诗作画才是重头戏,想必赵小姐胸有成竹,待会能大放异彩,能让诸位姐妹开开眼。” 赵小姐冷笑不语。 小舟靠岸,两只并排。舟中人同时下来,昭阳公主兴奋不已,跟江落一个劲说话,不知怎么没站稳,突然踩空。有人在江落背上推了一把。江落扑倒公主,眼看就要摔入水中。 江落脚踩船头,借助腰力转了半圈,反将公主推上岸。然后以掌击水,折旋回身,抄起靠在一旁的长竿,反挑一舟人。 公主趔趄站稳,被岸上的丫鬟们抱住。眨眼间,落水惊叫声响彻湖岸,有人大喊救命。公主惊魂未定,回头一看,只见赵小姐那舟人全部掉进了水里,变成扑腾的落汤鸡。而江落高高站在柳树上。场面混乱不堪,大家都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秦愫率先反应过来,道:“快救人。” 岸边船娘和会水的丫鬟们回过神,跳入水中,把五个人救上来。还好离岸比较近,解救及时,她们只是呛了两口水,受到点惊吓,并无大碍。 秦愫让人送她们下去更衣,又请公主等人移步赏花台,免得再出意外。 江落跳下柳树,慢悠悠跟在兵荒马乱的众人后头。 秦愫回眸多看了她两眼。 睚眦必报,被一个人推了,要报复五个人,方才的场面秦愫亲眼所见,看得一清二楚。楚王殿下宽仁慈悲,怎会教出这么个不能吃亏的孩子?秦愫蹙起眉毛,落后几步与江落同行,低声道:“赵婉口直心快,顽劣冲动。你又何必同她一般见识?” 这语气透着训诫小辈的态度。 明显是准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江落道:“我若跟她一般见识,就用竹竿把她们像糖葫芦串起来。” 秦愫微微一怔,那画面何其残忍可怖。 “其他人并未得罪你。” “她们在笑,”江落道:“我背后也长了眼睛,什么都能看到。” 赏花会发生这样的意外,谁也没有想到,幸好没有酿成大祸。那几个落水的,换完衣裳,都十分气愤,要找江落算账。秦愫一面安抚一面请罪,向她们行礼,道:“今日是我安排不当,害得各位妹妹落水。”众人哪敢受秦愫的礼,慌忙把人扶起来。 赵婉道:“分明是江落害的,大家都看见了。” 秦愫淡然反问:“看见什么?” 赵婉僵住。秦愫向来好性,待人和气。可她盯着一个人,不笑的时候,眼神莫名带有威慑感。赵婉下意识错开目光,本能有些畏惧。 众人见阵仗不对,忙上前打圆场。秦愫把责任全揽过去,公主又与江落交好。她们几个人若执意追究江落的过错,岂不是把秦愫和公主都得罪了?那么她们也别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有几个脑筋转得快,当场改口,表示是自己没站稳摔的,不关别人的事。 赵婉见她们纷纷倒戈,自己势单力薄,难以为继。今天白吃了个哑巴亏,还弄花精心准备的妆。她气了个七窍生烟,当场甩下脸子,要走。大家劝她冷静。赏花会尚且在进行当中,笔墨纸砚都准备好了,公主还没让散场。赵婉先走,那是大不敬之罪。 赵婉什么也都顾不上了。 秦愫见她如此气躁,留下来也是勉强,便让人派车送她回去,顺带回禀公主,说赵婉身体不适,先行告退。公主无有异议。赵婉走了就走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其他人继续回到赏花厅。无人议论落水之事。 花厅内分为写诗和作画两组,一人一张桌子,以屏风隔开,免得相互干扰。 大家静静落笔,鸦雀无声。 秦愫监察全场,发现江落趴在桌子上玩笔。 秦愫走到她跟前,俯身靠近,轻声问:“怎么不试试?” 江落坦然道:“我不会。” 秦愫道:“是不会写诗,还是不会作画?” 江落道:“都不会。” 秦愫道:“楚王殿下尤擅丹青,难道未曾教你一二?” 柳章那么忙,哪里有功夫教她画画。 江落看着宣纸无言以对。 秦愫察觉她为难。来都来了,重在参与。特意来赴赏花宴,若什么都没尝试,便回家去,有什么趣味。秦愫提笔蘸墨,放入她手中,道:“画景抒情,原也不难。你既然多长了眼睛,想必洞察入微,看到的东西比我们更细致。何愁不会作画。” 江落被她鼓励,仍有些迟疑,“我不知道画什么。” 秦愫道:“把你赏荷之时,心里想到最美画面复现出来就好。” “就这么简单?” “是,”秦愫点头,“简单得很。” 桌上颜料齐全,宣纸铺陈,等待画师大展身手。画画本就耗费功夫,其他人早已开始。江落想了半天,才落下第一笔。秦愫留她自己发挥,并未干涉。足足过去两个时辰,写诗那组的状元榜眼探花都分出来了。 这边的画还没画完。 天色将晚,秦愫让人送公主回暖阁休息,先用晚膳,没画完的点蜡烛接着画。 人渐渐少了。秦愫在花厅陪守,大家陆续完成大作。 秦愫一一看过,画得都不错。 有聚焦细节的,画尖尖小荷立蜻蜓。有画大写意的,只用墨粉两色着笔,大片晕染,意境幽深。这一幅深得秦愫青睐,想必能排到前三。 还有一副别出心裁,画深秋时节的枯荷残叶,以盛见衰,显颓唐之气。画者心思敏感悲观。明明是盛景,却想到悲时。秦愫轻轻摇头,看来不像是福寿之辈。由画窥人,由气观运,比算卦问神更加深刻入骨。秦愫看完几幅,心下自有判断,倒有些好奇江落画了什么。 她在那捣鼓许久,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秦愫秉烛近观。 昭阳公主忽然来了。 秦愫翻过画纸,扣在桌面上。此举十分突兀。 “怎么,”昭阳公主纳闷,道:“江落画得很难看吗?” “公主怎么来了?”秦愫不动声色卷起画纸。 “我来瞧瞧,谁的画排第一。” “明日分出胜负,公主自然知道了。” “怎么还要等明天,难道佳作颇多,你也分不出。” “是,”秦愫将画纸收入画筒中,神色晦暗,道:“我明天要去请教楚王,让他来定夺。” 第54章 错怪“你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吗?”…… 赏花宴散,荷花各自带走。 江落随大流摘了些,送给傅溶一把,柳章一束。 傅溶收到花十分高兴,他对花香敏感,总打喷嚏,江落怕他起疹子就想收回。傅溶偏要留着,说:“送我的就是我的。”他说他要拿去晒干,做成干花,长久保存。 江落道:“花年年有,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傅溶道:“你头一回送,得好好留着。” 她好像真没送过傅溶什么。 江落心想,下次送他个大的,一样能让他大开眼界的东西。 柳章没有这毛病,收到花,看了一眼。他忙于手头活计,让江落放到角落里。江落抱着荷花逡巡一圈,哪还有地方可放。她就把他案前花瓶里两根细竹拔了,将荷花茎条一股脑塞进去。哪管合不合适,花梗青嫩,一经狭窄瓶口挤压,浆液顺着瓶身流下来。看起来臃肿笨重。 又勒又紧,像个胖子非要挤进一件单衫中。 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很好笑。 她端详半晌,把花联想成人,笑出声来。 柳章在她的笑声中抬起头,以为她又在搞什么恶作剧。她不单爱折腾人,还爱折腾东西。好好的花弄成这幅鬼样子。 柳章吩咐侍从,取一个乳白影青瓷瓶来。换了花瓶,再将荷花重新插入。荷花站得歪歪扭扭,很难保持直立。之前太紧,现在太松,江落决定找根绳子来把它们捆起来。她的每一步做法都超出了柳章预料,踩在雷点上,完全不像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柳章终于看不下去,接过她手中惨遭蹂躏的荷花,剪去多余枝条,留下长短不一的两三枝,搭好。最终出来的成品别出心裁,错落有致,比之前好看许多。 江落道:“为什么师父插的花比我好看?” 柳章道:“你留的太多。” 插花不以数量取胜,重在协调,哪有全部塞进去的。 江落又多了一门要学的课。她心领神会,暗自琢磨,见贤思齐。柳章的长处,都是她想学的。江落自去找花瓶练习。 陈叔进来,同柳章回禀,有一位稀客来了。楚王府最近的客人不少,陈叔都替柳章挡了。然而这位不同,是特意来见楚王的。“她带了几幅画,特请殿下品鉴。说是预备挂到市井拍卖,得来银钱,用于采买米面,救济穷人。” 第65章 柳章听了,便知来人是谁。 “长安画师颇多,何必专程来问我。” “大抵是殿下近来炙手可热,画作得您评点两句,能卖出高价。” “请她进来。”柳章道。 救济穷人,这是善举。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秦愫头戴帷帽,周身裹在白纱之中,扶着侍女的手,缓缓走下马车。风吹开帽纱,露出清隽眉眼。她抬头望着楚王府的门楣。陈叔亲自引路,道:“秦二姑娘,这边请。” 秦愫点点头,道:“有劳陈叔。” 秦愫几年前来过一次。也是暮夏初秋,她奉太后之命,来接傅小侯爷入宫。那时候傅溶还在长个子,喜欢跳起来拍高处的树叶。 下完雨,柳章送他们出来,傅溶忽然拍树枝,溅了秦愫一身水珠。柳章折下竹枝在他身上猛抽了一下。傅溶吃痛叫闹,咋咋呼呼躲到秦愫身后,秦愫又是惊又是笑,差点被他绊倒。柳章扶了秦愫一把。秦愫说自己无碍,请楚王殿下饶傅溶这回。 柳章就没打他了。 竹林还是那片竹林。秦愫跟随陈叔步伐,故地重游。发现林子里多搭了一个秋千,石桌前双人石墩也变成了三人的。柳章崇尚简朴,如今院子翻新,比从前看起来富庶许多,也更精致了。陈叔说都是小姐弄的。 秦愫问道:“殿下喜欢这些吗?” 陈叔笑道:“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秦愫心想,柳章大概是个漠不关心的态度,随便旁人折腾。这些事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小姐毕竟是孩子,想一出是一出的,没个定性。” 陈叔长叹了一口气,道:“咱们府里又没个王妃管着。” “傅小侯爷以前闹,经殿下严加管教,长大了,才收敛些。如今添了一位小姐。两个混世魔王凑到一块,生出不少事故。上回跑到城郊去玩,害得殿下大半夜出去找人。第二天大发脾气。两个人挨罚,还要争着为对方受过。殿下有时候也头疼得厉害。” 秦愫道:“殿下面冷心热,得他教养,是两个孩子的福分。” 陈叔道:“二姑娘蕙质兰心,明白我们殿下的为人。” 秦愫随陈叔进入书房,看见了柳章。 她摘下帷帽,屈膝行礼,道:“秦愫参见楚王殿下,殿下千岁。” 柳章道:“起来罢。” 秦愫入座,陈叔上了茶,退下去。 “殿下别来无恙?” “一切如常。” “今日不请自来,恕秦愫冒昧。” 两人之间隔着若隐若现的帘子。柳章坐在书桌前,案上摆着花瓶,瓶内插着几枝盛放的荷花,开到浓时,色泽淡雅。秦愫隔帘窥花,不知想到什么,失神一瞬。仆从将她带来的画卷送到了柳章眼前,帘子晃晃悠悠地甩着。 “上月我去城隍庙上香,为太后祈福,见村中百姓穷苦,心有不忍。我回去想了几日,决定设赏花宴,以荷花为题,赋诗作画。闺中女眷不便留名,故而斗胆前来,恳请殿下题字,算是添个彩头,沾一沾殿下的光。我再将画作拍卖,得来的银钱悉数分给穷人。” “秦姑娘菩萨心肠,多行善举。” 柳章命赤练研墨,选了一只常用的狼毫,“这很好。” 写几个字,做顺水人情,耽误不了什么功夫。 秦愫再次起身行礼,“多谢殿下。” 柳章取出画卷,一一看过。 “不知殿下以为,哪一幅画可做魁首?” “论技法,秋风枯荷这幅当属上乘,只是哀悼之意甚重,小小年纪,未免悲谶。” 柳章看完了几幅,选出那幅大写意的墨荷,“此为魁首。” 他所评点的,认可的。恰和秦愫心意。两人观点别无二致。 秦愫含笑道:“殿下的高徒也画了一副。” 柳章扯了扯嘴角。 江落能画什么惊世大作。 想来是鬼画符,乱涂一气,故意标新立异,哗众取宠。 柳章不抱有任何期待,翻到最后一张。秦愫注视着他的神情变化。在看到画上内容时,他的动作明显停滞,卡住了。与他设想中恰恰相反,江落虽然没有学过画画,但她拥有极强的观察力和学习能力。她背书天赋不佳,作画却是无师自通。 色彩和线条运用醇熟,栩栩如生,突出了主体的特质。如果秦愫不说这是江落画的,柳章不可能认出来。然而这幅画又很离奇,跟其他画作格格不入。除了江落,没有任何一位小姐能光明正大画出来这种东西。 因为这画的是幅春宫。 荷花丛中,小舟悠悠。一位少年趴在舟上。散落长发滑到了水里去。他衣裳半褪,露出雪白的后背和细腰。一枝粉白荷花压在他柔软的腰窝上,挡住起伏的曲线。少年没画正脸,只有后脑勺。 似乎已经睡着了。 柳章看着这幅不堪入目的画,手指节掐得发白,拳头硬了。研墨的赤练也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场面死一样安静。秦愫垂目喝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柳章脸黑似碳,太阳穴暴跳。他掀开灯罩,把画纸顺手一卷。火舌舔上来,脏东西被烧成了飞灰。 “赤练,取我的绿荷图。” “是。”赤练赶忙道。他把柳章以前画过的荷花图取来。 柳章烧了一幅,就少了一副。他用自己的画作填补江落的空缺,就当那副脏东西没存在过。秦愫顺水推舟收下了。如何教导徒弟那是柳章自己的事情。她怎好多加置喙,此来是为题字。目的达成,她没有停留,谢过柳章后,带着画作匆匆告辞。 陈叔留她用午膳。秦愫婉拒,说太后宫中还有事要处理。 柳章把江落叫来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画的什么?” “是她说,画景抒情,让我想到什么就画什么的。” 江落还挺不服气,莫名其妙。 柳章满眼怒火隐而未发,道:“你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吗?” 江落道:“是啊。” 她说得太过理直气壮,柳章竟然气结,没接上话。 “花是情物,我画两只蜻蜓,岂不正好应景。” “你画的是蜻蜓吗?” “对呀。”江落坦荡道。 柳章回想一番,荷花上,的确有两只蜻蜓在交尾。 难道秦愫还能冤枉她不成。没等柳章另做他想,紧接着江落又道:“不过蜻蜓太小,纸太大。我画完后,还空了好多,就加了个人。” 如此说来,的确是她画的,没烧错。 柳章道:“那人是谁?” 江落道:“杨玉文,” 柳章道:“?”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杨玉文。” 江落说出了一个令人疑惑的名字。 见柳章不解,江落回房找出一堆话本,搬到柳章面前。她随手一翻,翻到了那页。荷花,舟楫,衣衫半褪的少年。上头的内容跟刚才柳章烧掉那幅一模一样。除了两只蜻蜓。柳章这才幡然醒悟,反应过来。 江落的意思是,只有蜻蜓是她自己画的。其他的内容都是复刻话本上的插图。她看话本时,记住了插图。刚好这幅图上有荷花,应当日之景,故而拿来照用。她并不是什么无师自通的画画天才,只是对色彩的记忆十分深刻,很会模仿而已。 这些话本子都是傅溶上次组织人写的。 柳章想清楚来龙去脉,怒火稍有降低,“以后别再看这些东西了。” 江落道:“为什么啊?” 柳章道:“你想学画,我日后教你。” 江落觉得二者并不冲突。 话本子可以看,画也要学。江落把自己的东西收起来,看到了桌脚掉落的一些碎片。是没烧完的画纸。她捡起两块,合在一起,正好是只蜻蜓尾巴。听说秦愫方才来过。她一想,全部明白了。江落把残纸夹在自己珍藏的话本中。 柳章看她闷声不吭的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说你两句怎么了?” “我错了,师父说是应该的。” 江落看向了柳章的眼睛,道:“可人间有那么多忌讳,我连错在那,都不知道。” 第55章 拥抱他告诉她,什么不能做。 柳章本以为她是故意画一些不伦不类的东西,让别人难堪,彰显存在感。现在看来倒是误解了。她真的不明白。柳章沉默了良久,这或许是他的疏忽。以为江落化成人形,自然而然什么都懂了,她如此狡诈机敏,想学个什么没有学不成的。 可她毕竟当了那么多年的妖,有些思维惯性难以改正。没人跟她说过男女之情,又看了这些夸大其词的话本,心性越发乱了。 柳章觉得自己有必要跟她说清楚,沉下心,道:“你坐下。” 江落闻言,拉过椅子,双手捧腮,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她静静等待柳章的下文。 柳章也不知道从何讲起,斟酌道:“人族女孩成年后,可谈婚论嫁。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择良辰吉日,嫁作人妇。与夫君举案齐眉,生儿育女。这是人间婚嫁传统,大多数人都按部就班,照这个流程过来的。”他从书架中找出一本周礼,递给江落。 第66章 江落捧着那本厚厚的书。 朝觐婚丧祭祀…… 社会的所有制度规范,汇总一套完备体系,可称“礼”。 柳章道:“人之异于禽兽,在于遵守公序良俗,知礼明义,不悖人伦。” 江落翻了翻,“书上规定不准看话本吗?” “那倒没有。”柳章改换了一套说辞,收回前头的强势禁令,“闲着无趣私下看看便罢了。不要到处去宣扬,画给别人看。” “那我以后不画就是。”江落明白了,也没什么难的。 “你把这本书带回去,慢慢看,不懂来问我。” 江落产生了新问题,“什么样才叫成年呢?我现在三百多岁,算成年吗?” 柳章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成年没有。 “没人告诉你吗?” “没有,”江落摇了摇头,“我娘死了,我没有族人。” “你的臣民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发/情期到了,就是成熟了。” 江落琢磨一下,成熟可能就是成年的意思,道:“这么说来我还没有成年。” 柳章想到了上回七夕节,她喝多了酒,尾巴忽然冒出来,收都收不回去。那可能发/情期即将降临的征兆。江落对此一无所知。她醒了之后把那天晚上的事忘了个精光。柳章感觉自己应该提醒她注意一下,可这话尴尬,不知如何说出口。 江落关心的却是另外的事情,“那我成年了,也要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去成婚吗?” 柳章道:“你潜心修行,可以不必成婚。” 江落像是听了个匪夷所思的奇闻。 “为什么?” “修道之人大多不成婚。” “那我不是绝后了吗?” “……”柳章以为,她想着繁衍,是为了分散魔血延续自己的性命。 本质上出于利己考虑。 原来她还考虑绝不绝后这种事。 柳章道:“我和你一样,都不会有后代,这没什么。” 江落道:“那傅溶呢?” 柳章道:“随他自己。” 江落道:“如果他愿意的话,我为什么不能和他产生后代呢?” “这些话也不要在人前说。” 柳章提醒了一句,道:“你和傅溶并非同族,不能有嗣。” 江落当然记得他们在竹林开诚布公,谈过这件事,道:“我知道,我是说修道成功之后。我成神了,也不能吗?” 柳章道:“你若修成神心,便不会再想着儿女情长这点小事。” 江落又听不明白了,“为什么?” 她有一万个为什么等着问。 刨根问底,追着柳章,问了整整一下午。 柳章荒废半日,什么也没干。光顾着回答她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她思路跳跃,按下葫芦浮起瓢。刚说通这个,又反驳那个。她认为成神之后的自己只是变得更长寿更强大而已,还会像以前那样爱吃龙须糕。拥有七情六欲,无所不能为。 柳章没有告诉她,真正走上那条路,她会逐渐失去欲望,失去本能,连江落这个人的影子都消失不见。 你不是浮萍也不是飞絮,沉沦自弃,跌下来,只会埋在泥土里烂掉。你必须往上走,无论多苦多难都必须往上走。你要克制深埋骨血的瘾,摒弃天性和冲动,将自己从动物的躯壳中剥离出来,踏上那条荆棘丛生的通天大道,获得神性,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 彻底永生,也彻底不复存在。 我将无我。 那才是你理应追求的使命。 柳章与江落坐而论道,谈到黄昏。将从前没说过的话都说透了。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他理应承担起教养她的责任。江落听得 一知半解,在混沌思绪中建立秩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她被绕得头晕,趴在小方桌上,发出之前背书背疯了时的哼唧声。 这么多这么难这么复杂。 不学了不学了…… 她开始耍无赖,打退堂鼓。 柳章道:“来日方长,不用着急。” 柳章坐在窗下。江落隔着臂弯,偷偷看他。 黄昏垂暮,从镂空窗格中射进来的暖金色光芒落在他肩背上,勾勒出挺拔身形。他身着素白色宽袍大袖,腰间束着两指宽的暗红色腰带,悬挂一枚水滴勾玉,垂眸翻书的模样,显得矜贵清雅。不像一个杀伐果断的卫道者,反倒更像个文人。 这一幕柔情美好,让江落心念一动,联想到清晨收露所用的玉白瓷瓶,里头插着新鲜杨枝,盈盈傲骨,清艳无方。 只是一碰便撒,一照便化,沾惹不得。 他气质清冷,但眉眼含情。很容易让人产生想讨好他的错觉。仿佛他很容易心软,求求他,认个怂,他就会原谅你的过失,教你该做什么,怎么去做。他严厉,但包容。 江落心里枝枝蔓蔓生长。 她含着自己手指头,无意识的,啃咬。 柳章注意到江落不规矩的动作,他俯身靠近,抽出压在她脸下的书本。江落仰起头看着他,眼神混沌懵懂。柳章握住她手腕,让她放下手指,“别咬,这样不体面。”说这话时并没有责骂意思,而是压低了,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照顾她自尊心。 他告诉她,什么不能做。 江落呆了片刻。 柳章握着她手背,取出帕子,将她手指头上沾的津液擦去。 他垂着眼睛,擦得细致认真,毫无嫌弃厌恶。 仿佛在照顾一个婴孩。 “师父。” 江落心底里生出一种冲动。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促使她血液沸腾,手心出汗。她鬼使神差扑向柳章怀中。柳章的腰细而窄,抱住了还有剩余。她抱着他的腰,嗅他衣裳里好闻的气息。柳章跟个木偶一样坐在那没有动。他有些僵硬,像是从没被这么抱过,他说:“男女授受不亲。” 可是并没有推开江落。 两人紧紧相贴。江落能感觉他身体的热度,这个人是热的。 柳章望着怀中鸟雀一样的女孩。 江落闷声道:“师父,我真能修道吗?” 柳章给了她坚定的回答,“只要你想,便能做到。” 江落喉头一紧。她自己都不知道,前路上有什么。可柳章说,她会做到。 江落道:“你会帮我吗?” 柳章道:“会。” 江落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那力度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柳章犹豫片刻,抬手抚住了她的后脑勺,传递给她力量。江落对这怀抱几乎痴迷了。如果柳章现在杀掉她,她都舍不得松开。她面庞潮红,心内躁动,莫名有些口渴。 “好了。”柳章拍拍她肩膀,“起来吧。” 江落挣扎片刻,松开他的腰,意犹未尽坐直了身体。 柳章起身走出竹屋。 赤练进来禀报什么事情,他在外头听。 江落一个人坐在原地,呼吸间还有柳章的气味。空气是燥热的,她一阵阵发蒙,所有的血气都在往上涌,手指尖有些发软。那旖旎如同火石碰撞,刺啦刺啦得炸了个满堂彩。她好想做些什么,却分外茫然。直到那燥热慢慢冷却。 仆人们进来点蜡烛,收拾混乱书台,端走凉透的茶杯。 她才如梦初醒,摇摇晃晃,从眩晕中站起来。 “师父呢?”她看向了柳章离开的方向。 “殿下有事出去一趟,让小姐自己去用晚膳,早些休息。” “哦。” 江落握着出汗的手指,失魂落魄走向屋外。 她感到莫名失落。 晚饭没吃两口,早早洗漱,睡下。江落躺在空荡荡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抱着枕头,没有抱着柳章的感觉。怎么调整也没有。她蹬着床板,把枕头踹飞老远,心浮气躁。熬到三更天,她猛然翻身坐起,跳下床,把枕头捡回来。趴在上面睡。 到天亮终于快要睡着,忽然被丫鬟叫醒。 “小姐。”丫鬟打起帘子,点燃蜡烛。 烛光陡然刺痛江落双眼。 江落把头埋在被子里,有些烦躁,不想理她。 丫鬟道:“小姐,五更了,您该起来梳妆换衣了。” 江落道:“起来做什么?” 丫鬟道:“您忘了,今日是中秋,陛下设宫宴,咱们王府得去。” 江落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傅溶跟她说过。“宫宴不是晚上吗。” 丫鬟笑着扶她坐起来,将她凌乱头发捋到脑后,道:“宫宴是在晚上,可小姐得去拜见各宫娘娘,再耽误就迟了。” 第56章 入宫“是个伶俐孩子。” 江落一大早起来梳洗,盛妆环佩,里三层外三层。头顶十几斤重的冠。 年老的仆妇们跟她灌输宫中礼仪。 江落哪里记得住那么多复杂头衔和各宫名讳,只能粗略在心里默念。皇帝就是人族的大王,他住在皇宫里,统治大梁,天下万民都臣服于他。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必须恪守礼仪表示敬重。而后宫女眷包括他的母亲嫔妃女儿,这群女人位份尊贵。江落得去拜访她们。 第67章 她目前理解的就这么多。 不过还好,傅溶常在宫中走动,认识很多人,会带着她一起。 有傅溶提点,估计不会出太大的岔子。 陈叔临走再三嘱托江落谨慎行事。 江落满口答应。 不就是拜访一群女子吗?有什么难的。 江落与傅溶坐上马车,进入皇宫。中间改乘小轿,过了十几道宫门。江落透过轿帘去看皇宫的高墙,高得像是能挡住天空。这儿风水很好,聚养龙气,镇守四方。格局很值得考究。他们说真龙天子住在里面。然而皇帝不是龙,是个凡人。 傅溶见她东张西望,眼睛都用不来了,他在宫中常来常往,早已司空见惯。 “看什么呢,有这么稀奇吗?” “这些宫殿都很漂亮。” 江落觉着有必要记下来。 她以后可以在南荒盖一座皇宫,让她的臣子也住进去。 人造的房子冬暖夏凉,美轮美奂。不像他们妖精,都住在山沟树洞里。下雨漏水,打雷挨劈。比起他们,人可太会享受了。既然人族的大王住在这样豪华的殿宇中,那么江落认为自己也应该如此。 “若说好看,应该是皇后娘娘的未央宫最好看。那儿的墙都是红色的,带香味。” “我们等会去看吗?”江落问道。 “皇后母仪天下,自然要去拜见。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先去寿康宫拜见太后。” 寿康宫内。 秦愫打起帘子,引傅溶和江落入内。 暖阁内,层层垂帘。宫女众星拱月。首位坐着个六十出头的老太太。老太太富贵尊荣,头戴抹额,身着紫袍。身下围着一群打扇子的,捶腿的,端茶的。足有二十多个人。 昭阳公主与她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太后搂着小孙女,说什么趣事,昭阳公主不好意思,一脸羞涩玩着帕子,周围人都在笑。欢声笑语不断。 秦愫笑道:“才念着傅溶,人就来了。” 傅溶给太后磕了个头,“外祖母。” 太后见到傅溶,十分高兴,示意宫人扶起来,“快起来,让哀家瞧瞧。” 太后从前最疼傅溶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想起他母亲,便要哭一阵。待傅溶长大了才好些。祖孙二人一见面,太后就让他上前,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疼得跟心肝一般。昭阳公主故意撒娇,道:“祖母一见了傅溶,就不疼昭阳了。” 太后拉着两 个人的手,叠在自己膝盖上,笑道:“都疼。哀家哪个都疼。” 锦芳姑姑道:“公主常伴太后身侧,时时能见到。傅小侯爷倒是难得入宫。” 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太后看他们两个,越看越喜欢。老人年纪大了,只盼着儿孙承欢膝下,最疼的,就是太子、昭阳公主和傅溶三个,他们难得凑齐。 “钟儿怎么没来?”太后又问。 “太子被陛下叫去崇明殿听政,晚上宫宴便能见到。” “好,甚好。” 太后今儿高兴,宫人也跟着高兴。 江落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跪下,学傅溶磕头。她不想跪,也不想磕头。但规矩就是这么个规矩。陈叔千叮咛万嘱咐,说她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楚王府的颜面。故而江落按下心头不耐,给这位素昧平生的老太太拜了拜。 昭阳公主认得江落,率先道:“祖母,这是九皇叔的徒弟,她叫江落。” 太后细看了看,道:“是个伶俐孩子。” 宫女们皆附和,夸江落的品貌,好似在夸一盘菜。 太后又问:“今年多大了?” 傅溶怕江落脱口而出说个三百岁,忙道:“她十五了。” 太后点点头,命人取来金项圈,赐给她。江落收礼拜谢。又是一套流程。太后宫里开始传午膳。这要吃完,恐怕得花上一个时辰。很多人还没拜见,他们必须在宴会开始前走完各宫。傅溶是算着时间来的,道:“外祖母,我们不在这用膳了。” 太后道:“哀家许久没见着你了。你留下来,陪哀家用膳,说说话。” 傅溶道:“我得带江落去拜见皇后及各宫娘娘。” 太后对此并不在意,道:“这有什么难的,让秦愫带她去就是了。” 秦愫屈膝道:“是。” 傅溶看着江落,有点犹豫:“可是……” 秦愫笑道:“太后整日挂念小侯爷,小侯爷留下来吧。”她拉起江落的手,“小侯爷难道还信不过我?怕我把人弄丢吗?” 众人都笑了起来。 秦愫久居宫中,走动频繁,与娘娘们交好。有她带着自然比傅溶更加妥当。而且还彰显了太后对江落的看重。两全其美,太后的安排不无道理。傅溶没有拒绝的理由。昭阳公主拉着傅溶的袖子,道:“我们用完膳,陪祖母打叶子牌吧,小时候你教过我的。” 傅溶想了想,秦愫是个极为稳妥的人。 上回还请江落去参加赏花宴呢。 两人都认识,在宫里,也不会走丢。 傅溶对江落道:“你跟秦姑娘走一趟,听她的话,行吗?” 江落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秦愫,没有让傅溶为难。 “行吧。” 如此,皆大欢喜。 傅溶陪伴太后,与昭阳公主打叶子牌,阖家欢乐。 秦愫领江落前去拜见皇后。 皇后久居深宫,近来抱病不出。她们候在宫门外,等了片刻。宫人们出来传话,说娘娘身子不好,吃了药才睡下,请她们到别处走走。江落一上来就吃了个闭门羹。傅溶说未央宫很漂亮,她还想进去看看呢。结果门都没进。 秦愫倒是很平静,道:“那我们去别处吧。” 她们无功而返。 江落频频回顾,充满好奇。 然后又拜见两位贵妃,一位淑妃,再是昭仪。位次由高到低,十几位妃嫔。外加两三个皇子公主。他们的态度客气而疏远,赐了一些礼物,入座上茶。寒暄客气,为数不多的尊敬都是留给秦愫的。 宫里头生存的人何等势利眼,怎么会分不清楚眉眼高低。 秦愫背靠太后,父兄位列朝廷重臣,一门两将。她母亲又是杨国师之妹,十年前为了救驾孤身抵抗妖魔,惨死崇明殿外。因此陛下待秦愫也格外疼惜,阖宫上下莫不给她三分颜面。她的身份地位,可比江落一个楚王徒弟的名号强太多。 柳章不娶妻不生子,却收了个女徒弟,放在宗亲之中也是个异类。 柳章拒婚,却让拒婚对象带着徒弟走动。 没人理解这是个什么操作。 待江落和秦愫一走,宫里头便疯狂八卦起来。看似窃窃私语。实则每一句话都大得如雷贯耳。 “你听到了吗?”江落问道。 “听到什么?”秦愫行走在宫墙之下,不紧不慢。 “她们说,你还在肖想楚王,贱得厉害。” 江落把自己听到的话重复了一遍。 秦愫顿住脚步,身形僵硬。她发髻上的步摇轻轻晃动,珠光流转。她望着宫墙上方的飞鸟和流云,神情静若古井。江落凝视着秦愫的侧脸,“她们说得是真的吗?” 秦愫回眸望向江落,道:“是又如何。” 一瞬间,强烈的异样感涌上来。江落像是被针刺了下,极其不舒服,像是被某种异兽未经许可踏足自己的领地。 “我师父不会喜欢你的。” “是吗。”秦愫淡淡的。 她语气毫无起伏,可带着挑衅意味。 那种入侵感更加强烈了。江落产生应激反应,有一股干掉她的冲动。秦愫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江落一只手就能掐断她的脖子。 秦愫扫视她袖间闪烁的辟邪珠,缓缓勾起嘴角,无声笑了。 江落把手缩回袖子里用力握住。 该死的辟邪珠,她早晚要砸个粉碎,动不动就亮。 秦愫问道:“这手串是楚王殿下送你吗?” 江落像只炸毛的猫,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秦愫笑而不语。 江落厌恶这意味深长的笑容。 秦愫在自恃什么呢? 柳章根本不喜欢她。秦愫听了闲话,却那么镇定,也不自怨自艾。她是胸有成竹,且清醒的,知道结局能得偿所愿。所以不计较一时的得失。这种气定神闲使得江落心生反感,惴惴不安。仿佛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是江落不知道的。 秦愫比江落认识柳章的时间要长很多。 江落疑窦暗生,暂且不表。二人离开后宫地界,来到前朝的崇明殿。柳章和杨玉文刚好从里头出来,两个人正在说话,远远看见了她们。秦愫郑重行礼,道:“见过楚王殿下,杨大人。”她这个礼行得格外端正,显出弱柳扶风的身段,又不失大家气度。 是江落学也学不出来的气韵。 江落站在她后头,突然看这个人哪里都不顺眼。 行礼行成这样要给谁看。 第68章 柳章以为江落和傅溶待在一块,问道:“傅溶呢?她怎么跟着秦姑娘?” 秦愫道:“傅小侯爷正陪着太后用午膳,我带江小姐拜见各宫娘娘。宫宴即将开始,怕误了时辰,所以送江小姐到殿下这儿来,一同入席。” 江落是楚王府的人,待会要跟柳章待在一块。 秦愫的安排合情合理。 柳章没想太多,道:“有劳你了。” 秦愫道:“殿下与我相识多年,何须客气。” 柳章对这话不置可否。杨玉文杵在边上看戏,打量他们两个。待江落跟随柳章离去,消失在台阶下,原地只剩下秦愫和杨玉文两个人。杨玉文背着手,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哂笑道:“人都没影了,表妹还看呢?” 秦愫不动声色收回了视线。 她与杨玉文是姑表兄妹,自幼不和睦,交集甚少。 秦愫见到他,尊称杨大人,从未喊过表哥。 这一声表妹听着格外刺耳。 杨玉文道:“表妹如此痴情,要不今晚弄点药放倒柳章,让你睡上一睡,以解相思之苦。” “我倾慕殿下,是因殿下清白正直。” 秦愫连看也不想看杨玉文一眼,转身离去,“与杨大人截然相反。” 杨玉文呵呵一笑。 第57章 夜宴这种事,在宫里是很常见的。…… 中秋宫宴。 天子宴邀宗亲重臣。 暮色将至,华筵开场。大殿内灯火通明,九盏铜枝上点满蜡烛。乐师们坐在帷幔后,奏响雅乐。编钟声浑厚,身着彩衣的舞姬们鱼贯而入,吸引台下宾客目光。她们面涂胭脂,赤/裸双脚。脚踝上缠着金 色铃铛,疾步快走时披帛飞扬,恍若神女降世。钟响人动,舞姬们高举琵琶,翩然旋转。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丝竹管弦齐齐奏响,重现敦煌壁画之景。 皇帝高坐龙椅,欣赏曼妙舞姿。左右两位贵妃服侍。皇后因病未能出席。太子柳钟居下侧。再则是太后,贵妃,众妃嫔及皇子公主等人。 皇帝举杯共贺佳节。 台下宗亲群臣皆起身,端着酒杯。 在太子柳章的带领下,恭祝陛下洪福齐天,大梁盛世太平。 君臣和睦,父慈子孝,一片祥和欢歌之景象。 皇帝龙颜大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笑三声。宾客们重新入座。接着奏乐看歌舞,贺此中秋佳节。江落被那些舞姬身上的彩带晃得眼花缭乱。极致的绚烂,奢华,充斥着纸醉金迷的气息,这样的宴会和歌舞都是她所喜欢的。 可她并不喜欢顶着十几斤重的冠,裹着繁复宫装,坐在角落里欣赏。她觉着自己的席位有点偏。 她看上了皇帝那个位置。 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一定能看得很清楚。 楚王身为皇帝的第九个弟弟,论尊卑次序,席位排得比较靠后。江落坐在柳章后头,更加看不见什么了。据说这还是调整过的。这两年柳章得罪了皇帝和太后,宫宴都没资格来。人族之间的高低贵贱三六九等,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 江落把大小不一的糕点插在筷子上串成冰糖葫芦,一口一个地咬。 柳章以为她饿了,趁人不注意,把自己桌前的两盘点心换到她桌上。然后顺走了她面前的酒盏。江落目露不解。柳章解释了两句,乐声太响,根本听不清楚。柳章只能回头凑近江落,把声音放大,道:“只准吃点心,不许喝酒。” 他说话的气息从江落耳侧擦过。 江落被烫了下,她愣在那,筷子上插着的点心掉到盘子里。 “什么?”江落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你不许喝酒。” “为什么?”江落看着酒杯。 “喝多了就发疯。” “有吗?”江落不知这话从何而来,道:“我发什么疯?” 柳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上次的事情她忘了,他可没忘。今夜宫宴这么多人,她要是露出尾巴,那还得了。柳章出于谨慎考量,把她的酒杯也没收了。江落只能干吃点心和菜。旁边的宫女善解人意,为她换了一壶茶。 可惜江落对茶没兴趣,她偷偷摸摸,从桌子底下爬过去,爬向柳章。柳章后背长眼睛似的,预料她要耍赖偷袭。眼疾手快,捉住那只从他腰后伸出来的手,按住扣下。江落挨着他坐下,欲盖弥彰,低声道:“师父,我不喝酒。” 柳章道:“那便好好坐着。” 江落道:“这里看不到,我不想坐这里。” 柳章道:“你要坐哪?” 江落把脸贴在柳章身侧,扬起下巴。柳章顺着她的指向,看见了那个九五之尊的龙椅。江落道:“师父,你能不能让他下来,让我坐一坐。” 柳章道:“……” 好个逆徒,撺掇师父造反。 柳章警告性地瞪了她一眼。 江落心知没戏,灰溜溜缩回脑袋,后撤。 不得造次不得造次。陈叔说过,她一定切记安分守己。 江落觉得真没意思,不能喝酒,也不能坐到高处去。她回到自己座位上,看着那些精巧的菜式,都是些羊肝鱼羹鹿茸,没一个她能吃的。只好接着啃点心。她单手托腮,眼神在宴会现场来回飘荡,隔着舞姬们的彩衣,远远眺望傅溶。 傅溶挨着太后坐的,和昭阳公主一起,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交头接耳。 这一望,在那个方向,也看到了秦愫。 盛装之下的秦愫光彩照人,很多人都在看她。 秦愫为太后补菜倒酒,从容优雅。 江落扔掉了筷子,点心又干又腻,不好吃。她情不自禁,开始回想秦愫说的那些话,秦愫与柳章相识多年,交情匪浅。他们二人婚事未成,是因柳章一心向道,断情绝爱。江落不禁思考一个更深刻的问题。 如若柳章心里存在男女之情,他会喜欢上秦愫吗? 以人族的审美来看,秦愫生得端妍美丽,气质出尘。她是长安第一美人,自然很招异性喜欢。柳章为什么不喜欢她呢?她悠然恬淡的气性,和柳章那么相似。她是天然如此?还是刻意为柳章养成这副性子的? 诸多疑惑冒出脑海,一个接一个。 难以得出答案。 如果傅溶在就好了,他们还能聊聊。傅溶肯定知道很多事情。可恨傅溶被那个老太太霸占着,又跟昭阳公主纠缠不清。江落看他们两个有说有笑。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傅溶察觉到远处的目光,转过头来。江落朝他翻了个白眼,傅溶匆忙撒开昭阳公主狗皮膏药一样的手。 他想解释什么,张了张嘴。可隔着这么多人总不能喊出来。 江落将视线转到了别处,连他的唇语也不想看。 她越想越烦,暗自生闷气。 傅溶有些无奈。 柳章注意到二人之间的异常,他回过头,看了江落一眼。江落趴在桌子上,额头被花冠压住了一道印记,她揉着自己酸痛的脖子。情绪低落,闷声不吭。显然这个宴会让她感觉到疲倦加厌烦。觥筹交错,歌舞不休,逢场作戏。 时不时有人来同柳章敬酒。 柳章也感觉到厌烦。 但是人在名利场,身不由己。 谁又能一直随心所欲呢? 夜宴持续到很晚,陛下有了些许醉意,被贵妃扶下去休息。华筵散场,曲终人散。王公大臣喝得烂醉如泥。傅溶也陪太后先行回宫了。柳章本以为会到此结束,谁知后半场由太子主持。太子兴头正盛,请几位近臣移步东宫赏月,特意叫上了九皇叔。 太子乃是一国储君。 近年皇帝身体不大好,命太子监国辅政。 东宫势力渐成体系。 柳章受到盛情邀约,只能奉陪。到了三四更,月上中天,柳章隐约感觉不妙。每逢月圆,他旧疾发作,都会待在冰室打坐调息。今夜中秋月圆,天子设宴,他迫不得已进宫。事先带了师兄新给的雪魄丹。 改良后的雪魄丹有所进化,药性不似从前猛烈。 他上月吃过,痛楚减轻,不再有蚀骨钻心之痛。只是这新药有一副作用,吃了会使人昏昏欲睡,意识模糊。柳章本想等到宫宴结束再服下。现已过了三更,若再不服用,恐病症发作,露出端倪。或被人察觉,或在太子面前失态,都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柳章握着袖中雪魄丹反复权衡。 太子是个儒和青年,尊师重道,爱敬长辈。 今夜难得如此畅饮,几乎忘了时辰。 见柳章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太子笑问道:“九皇叔怎么不喝酒?” 柳章起身,朝太子一拜,道:“臣不胜酒力,有些头晕,想先行告退。” 太子这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了。他倒没有强留,和颜悦色的,道:“是孤考虑不周,忘了时辰。夜已深,九皇叔不妨在宫中歇下,”他挥手叫来侍从,吩咐道:“你们两个,送九皇叔去嘉月堂休息,好生服侍,不得有误。” 第69章 “是。”侍从齐齐应声。 柳章被一抬小轿送去嘉月堂,扶进了里间,坐在床上。两名侍从跪下来为他拖靴。柳章不用人侍奉,让他们退下。侍从便抽身离去,留他一人清静。柳章身体已觉百般不适,他服下了雪魄丹,静静躺下,等待药效发作。 夜色漆黑如墨,鸦雀无声。 屋子里檀香袅袅。 柳章闭上了眼睛,留了一丝神识保持清醒。 忽然间,铃铛声靠近。有一个人慢慢走向床榻边,接近了他。他以为方才的侍从又进来了,摆手示意他出去。那人没动,他后知后觉,嗅出脂粉花香,在宴席上闻到过,是那些舞姬。那人伸手探向了柳章的领口。柳章在黑暗中睁开眼。 对方动作一顿,继而反应过来。 舞姬含羞带怯,眼带春水,娇声道:“妾来服侍楚王殿下。” 柳章前脚刚到嘉月堂,舞姬便跟来了。 显然这是太子安排的。 柳章心下不悦。 舞姬摘下发簪,满头青丝散落,然后脱下单薄罩衫,露出光裸的肩头。 柳章再次闭上了眼睛,偏过头去,没耐心说别的,“出去。” 舞姬坐在床头,道:“殿下孤枕难眠……” 柳章道:“我让你出去。” 他的语气冷硬,不近人情,让舞姬颇觉受伤。然而太子有命,一定要将楚王殿下服侍得尽兴。她岂能无功而返。舞姬大着胆子爬上床,握住了柳章的袖子。柳章趁药效还没彻底上来,决定把人掀出去。他刚抬手,只听风 声急骤。 那舞姬猛然后退,从床上倒摔下去。舞姬仰着头,目眦欲裂,脖子上勒着一根银白色蛛丝。她手指拼命抓挠,发不出声音。双腿踢打时踹倒宫灯。宫灯摔了个四分五裂。舞姬被一路拖行,几乎断气。江落从门口走了进来,像是个阎罗王。 柳章道:“不必伤她性命。” 江落松开了蛛丝,舞姬捂着脖子剧烈咳嗽。 江落看着她光溜溜的肩膀,她的罩衫还在柳章床上。江落手指一动,罩衫横空飞来,掉在舞姬脑袋上。舞姬吓得哆哆嗦嗦,躲在门后头。 江落厉声道:“还不快滚!” 舞姬连滚带爬跑走了。 方才宫宴结束,柳章被太子叫住,江落回到王府的马车里,等他一起回去。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都快趴在马车里睡着了。宫里头一个小太监来传信,说楚王在宫里歇下了。马夫便问江落,要不要先回府,明日再来接柳章。江落同意了。 可走到一半,她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又命人原路返回。闯入嘉月堂,撞上这么一幕。 舞姬已经离开,空气里残余花香。 江落莫名有些窝火。 她等他半天,他在这里跟人家卿卿我我,还脱了衣裳。 “师父这是在做什么呢?” “睡觉。”柳章头晕得厉害。江落一来,他又躺下了。 “孤枕难眠,得要人陪着睡啊?” “啰嗦什么,”柳章懒得跟她斗嘴,没心情,“你也出去。” 这种事,在宫里是很常见的。 柳章没打算跟江落解释。 人走了,清净下来,这事便过去了。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再说了,他一个长辈,也不需要跟她解释。 这个态度在江落看来却是另一层意思。江路来得不巧,搅和了他的好事。 所以他让她出去。 第58章 宿醉总觉得每个人都对柳章垂涎三尺。…… 柳章说自己不会娶妻不会有后代。 可没说他不会动情。 以他招蜂引蝶的本事,恐怕他一个眼神,就有成千上万的女子扑上来。他如此淡定,这种事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肯定很多人给他送女人。今晚是谁送的?江落踩着破碎的宫灯,碾得更碎。仿佛踩得不是木头而是人骨头。 她一步一步走到床榻前,大有兴师问罪的意头。 柳章毫无反应。 江落来了,他不用再操心其他人闯入。 有个徒弟的好处此刻体现出来。 柳章安然平躺着,呼吸匀称。他衣裳微乱,双腿修长,似一棵倒下来的树。身上散发着酒气。今晚柳章喝了很多酒。他禁止江落喝酒,自己却不受拘束。随便什么人来都能跟他喝上一杯。江落坐在他后面,看他逢场作戏。 他多会啊。 一个聪明至极的人,怎么可能不会说话。 身处名利场的柳章完全是另一种做派。只要他愿意,他能跟任何人聊上几句,洽谈甚欢,让人如沐春风。原来他以前的嘴毒和刻薄都只针对她一个人。 他的脾气也可以完全收敛起来。 他的态度是分人的。 每当江落听到那些人笑呵呵喊他楚王殿下,她就无比烦躁,想撕烂那些人的嘴。说话就说话,喝酒便喝酒。为什么要勾肩搭背,咬着舌头含糊不清的说话暗示。她讨厌秦愫,讨厌靠近柳章的女人,但后来连男人也恨上了。 总觉得每个人都对柳章垂涎三尺。偏偏他自己感觉不出来。被那些流动的欲/望所包裹,被那些觊觎的眼神所缠绕,他不恶心吗?他不难受吗? 他为什么要跟这么多人说这么多话! 江落忍无可忍。 柳章昏昏沉沉,意识涣散。他口渴得厉害。 “去倒杯水。”柳章嘴唇动了动。 他没睁眼,但能感觉到,江落还在。 柳章对江落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屋里并没有别的人,只能使唤她。 江落还想发脾气呢。他喊她倒水。她杵在那没动,犯了倔。环顾四周,看到桌子上的茶壶。她最终磨蹭着倒了一杯水,回到柳章身边。 “水来了。” 柳章掀开眼皮,用胳膊肘支撑起身体。 他有些疲倦。江落坐在床边,握住他单薄的肩头。单薄衣裳透出来的温度滚烫,醉酒使人体温攀升。她再次想起那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拥抱。柳章就着她手中茶杯喝水,嘴唇只碰了碰,被烫着。他移开了脑袋,没喝。 “太烫了。”柳章低声道。 “有吗?”江落浑然不觉。她自己尝了一小口,确实有点烫。于是小心翼翼吹了几口,待茶水变凉,温度合适。她再次喂到柳章嘴边。柳章意识不太清醒,只觉得口渴。他这下尝着合适,喝了进去。一杯不够。江落再倒第二杯,吹凉,喂他喝完。 “还要吗?”江落指尖摩挲他的衣料,“师父。” “不用了。” 柳章仰头躺了下去。 江落还揽着他,手臂被他肩膀压住,枕在下面。 她在这个环抱的姿态下被他带倒。另一只手撑在枕头边,才没压在柳章身上。两人距离拉近了,两人面对面。昏暗纱帐隔绝外界凉淡夜色,空气静得落针可闻。连衣料摩擦发出的动静听起来惊心动魄。柳章躺在江落身下,柔软嘴唇上挂着水珠,浑圆饱满。 江落缓缓抽出手,为他拭去水珠。竟发觉他的嘴唇异常柔软。 她忍不住多摸了两下。越摸越烫,越揉越红。 上瘾了一般。 “别胡闹,”柳章半睡半醒,感觉嘴唇发痒,“出去守着。” 他说话时,嘴唇微张微合,带出的热气裹住江落的拇指。 江落甚至有点想摸一摸他舌尖。 为什么这么烫。 “守什么?” “别让人进来。”柳章道。他很困,只想好好睡一觉。 江落这一晚上都很不高兴,耍小孩子脾气,把点心弄得乱七八糟。她不吃东西,也不欣赏歌舞,一个劲盯着柳章。柳章跟人说话时,明显感觉到如芒在背。江落的脸色变幻莫测,上面写着大大的不爽,一时皱眉一时发怒,像是要吃人。 柳章以为江落累了想回家,告诉她可以先回马车里休息。 宾客已经在陆续退场,她走了,没人会注意。 可是江落偏偏不走,要等他一起。 她自己跟自己较劲。 人总得习惯待在不舒服的场合,忍耐自己不想见的人,做些不想做的事。没人能随心所欲。这满殿贵胄,谁不是在逢场作戏。江落来时兴高采烈,慢慢发现这一切热闹不吻合自己的想象,便开始使性子了。她说她想要坐在龙椅上,柳章怎么可能满足她呢? 小孩子闹脾气晾一晾就好了。 总不可能万事皆如她意。 “师父,”江落坐在床脚下,脸蛋趴在床上。她望着困意浓倦的柳章,歪过头,端详良久。“师父放心,我不会让别人进来的。” 柳章含糊嗯了一声。 江落喊他:“师父。” 柳章又是一声嗯,无意识回答。 江落道:“你喜欢秦愫吗?” 柳章没有吭声,像是睡着了,呼吸安逸。 江落不相信他入睡那么快。 热情的舞姬,清纯的秦愫。他更喜欢哪一个呢。 江落心里酸溜溜的,梗得难受。她从未体验过如此复杂的情绪。一时满腔怒火,一时分外沮丧。患得患失。仿佛干涸田野被晒得四分五裂,又陡然下了场大暴雨。狂热,潮湿,黏腻而胶着,是她最讨厌的梅雨季。 第70章 山里弥漫经年不散的雾,万物发霉,森林里长出一些五彩斑斓但有毒的蘑菇。小妖们经常误食。他们吃了蘑菇,手舞足蹈,时哭时笑神智失常。 江落看着他们发疯,替他们解毒,告诉他们再吃就毒死算了。可小妖们醒来后还是会误食。他们哭着告诉江落那种滋味极其美妙销魂。 “大王,你应该尝一尝。” 江落不相信毒/蘑菇有这么好吃,被勾起好奇心,她找了朵鲜红欲滴一看就有毒的大蘑菇,品尝一番,有股土腥味,说不上好吃。她胡乱咀嚼两口,咽到肚子里,慢慢等待神迹降临。可她等候半天什么反应都没有。 没有任何蘑菇能毒倒她。 她大失所望。 小妖对此纷纷表示遗憾,大王竟然无法体会到这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江落一直很想知道什么毒会让人情绪亢奋,哭笑不得,百爪挠心。现在好像有了点同感。她越来越搞不懂自己了。 柳章喜欢谁,跟她有什么关系。柳章又不是她选中的王后,他跟谁交/配都跟她没关系。想到这,她又不舒服了。身体里抓心挠肝般痒,她恨不得把手伸进肚子里挠一挠,看看到底是哪个内脏不安分,让她如此难受。 江落趴在床边,就这么看了柳章一整晚,不知疲倦,不觉厌烦。柳章睡觉是不动的,保持一个姿势,入殓似的。清晨温度降下来,他似乎有点冷。江落拉过被子给他盖上,给他拢出一个温暖的窝。鸟儿繁衍时,会为伴侣筑巢。 江落在南荒拥有特别大的树洞。 柳章这么小,一定能得装下。 江落数着他的睫毛,数着他的心跳,思绪漫游天际。 这是她的师父,一个活生生的会呼吸的人。她连爹娘都没有,竟然有个师父。江落想到这件事就觉得不可思议。虽然柳章很坏,但谁让他是她师父呢。 师父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江落思考了许久,慢慢冷静下来,得出一个结论。她接受不了任何人夺走他。她富有南荒,却没有一样东西能跟柳章相提并论。师父属于她,傅溶也属于她。这世上所有好东西都属于她。这是她的地盘,没人能染指。任何跟她抢的人,都该死。 窗户渐渐亮了。 江落心绪平复,想通了她所困扰的问题。 她不必弄清楚自己对柳章究竟是何种感情,只需要知道,她拥有他,就够了。 宫女们送来盥洗用具、热水以及干净衣物,问是否需要传膳。柳章还没有醒,江落吩咐她们等会再来。宫女们应声退下,行动有序。江落翻看新送来的衣物,抖落开,比划了一下,大小尺码不知道合不合适的。她把衣裳盖在隆起的被子上,恰好吻合柳章身形。 “殿下醒了吗?”门外再次响起说话声。 江落转过头,耳朵动了动。灵敏听出那是秦愫的声音。 秦愫带着两个宫女来到嘉月堂。 江落放下衣裳,走到门口,隔着门框望向秦愫。 秦愫换了身浅紫色罗裙,静静站在檐下,有遗世独立之姿。 江落道:“你来做什么?” 秦愫妆容明艳,戴着根蝴蝶缠丝银簪。 她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 “听闻楚王殿下昨夜宿醉,歇在嘉月堂,我奉太后之命,来送醒酒汤。” 太后又不是柳章的亲生母亲。昨日江落前去拜见,没听那老太太问候她师父半句话,分明是不在意。今天一大早来送什么醒酒汤。恐怕不是太后挂念,是秦愫自个想来,找了个借口。江落明察秋毫,道:“我师父还没醒。” 秦愫道:“殿下不喜饮酒,等会起来恐怕头疼,喝了这个会好些。” 她示意宫女上前,将食盒交到江落手里。 江落接了东西,秦愫便走了。江落还以为她想进来看一眼。秦愫却很有分寸,到了门口竟能忍住,不做贻人口实之事,心性可见一斑。江落带着食盒回到房间,柳章刚醒,坐在床上,头疼得厉害。 江落打开食盒,取出醒酒汤,递给他。 江落道:“师父不问这是谁送的吗?” 柳章道:“谁送的?” 江落道:“秦愫。” 柳章默默喝了半碗,不置一词。 江落看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又道:“师父不怕她下毒?” 柳章觉得这话古怪,道:“秦愫不是那样的人。” 江落道:“师父跟她很熟。” 柳章道:“还好。” 江落道:“那师父为什么不娶她呢?” 柳章道:“?” 他莫名其妙看了江落一眼。 江落脸色不善。柳章放下碗,沉默良久,淡道:“长辈的事不要多嘴。” 长辈的事,什么叫长辈的事? 第59章 礼佛“我盼你能得偿所愿。” 礼佛堂。 一尊半丈高的观音雕像坐在莲花中。 观音闭目不语,佛龛香灰满。秦愫跪于蒲团上,手持三柱香,拜倒。颂钵声敲响。她直起身,整个人笼罩在金光中。昭阳公主和傅溶站在一旁,恭肃静立。昭阳公主悄悄道:“近来皇祖母腿脚不便,都是她代为礼佛,抄写佛经。” 佛堂供奉着上千盏长明灯,每日要烧几十斤灯油,仙逝多年的长公主牌位亦供奉在此。太后为尊长,不能跪拜祭奠女儿。秦愫常来此焚香祷告,敬告上苍神佛太后一片怜女之心,祝祷长公主早登极乐,脱离苦海。 秦愫幼时在宫中走动,深得长公主照拂,二人情谊深厚。故而秦愫待傅溶也格外不同,常往楚王府送东西,不单为柳章,也是为长公主唯一留下来的血脉。 傅溶每次进宫,都要来佛堂参拜。 秦愫诵经完毕,宫人添了一个蒲团。 傅溶与昭阳公主并排跪下。 二人接过香,拜佛,少年少女一高一矮,形如佳偶。这是太后特意吩咐的。旁人都能看出撮合的意思。进宫两日,傅溶几乎不得脱身。太后拉着他和昭阳公主,锦芳姑姑笑着打趣金童玉女,其他人附和着,赞不绝口。 昭阳一派小女儿娇羞态,不反驳也不抗拒。她与傅溶有青梅竹马之谊,又到了即将谈婚论嫁的年纪。外头选驸马怎么好过知根知底的。 情况如此明朗,傅溶怎么会看不出端倪。 可他对昭阳没有半分男女之情,哪敢接茬。幸好秦愫看出他窘境,拿别的话岔开了,几次救他于水火之中。傅溶很是感激。幸好太后的百般暗示只停留在口头上,没有直接下懿旨。金口玉言,说出去,那就全完了。 傅溶生怕太后乱点鸳鸯谱。 昭阳在他看来,比傅年年还烦人,整日做梦游历天下,是个不谙世事天真幼稚的公主。如果必须娶昭阳,他宁愿一辈子打光棍。傅溶听她们的口风越来越离谱,此地不宜久留,他决定给母亲上完香,赶紧溜出宫,免得没完没了。 离开佛堂,到了分道扬镳的路口。 昭阳公主丝毫没有察觉出傅溶的反感,还是笑嘻嘻的。她习惯一切都围着自己转,望着傅溶,问道:“你下次什么时候进宫?” 傅溶道:“可能是除夕。” 除夕还有几个月呢。 昭阳公主没想到,居然那么久才能再见他,道:“为什么?” 傅溶敷衍道:“我有点忙。” 忙什么忙,父皇都没他那么忙。昭阳公主有点不高兴。 秦愫插了一句话:“公主,接你的嬷嬷来了。” 宫墙转角,迎面走来一队老嬷嬷,都是皇后宫里的人。昭阳最怕母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怨尤地望了傅溶一眼,满心不甘,转身离开。嬷嬷接走昭阳公主,傅溶目送她背影。他如释重负的反应太过于明显,不加掩饰落在秦愫眼底。 秦愫正打量他们两个。 傅溶一回头,对上秦愫目光。他挠了挠额角,尴尬无比。 秦愫含笑道:“依太后的意思,小侯爷年纪不小了,与公主正好一对。” 傅溶像接了个烫手山芋,急忙抛出去,“公主金枝玉叶,我怎么配得上。” 秦愫道:“小侯爷何必妄自菲薄。这长安城中,还有谁比你更配做驸马呢。” “我不成的。”傅溶连连摆手。 天不怕地不怕的傅小侯爷,竟然说他自己不 成。 秦愫故意打趣他:“你不肯做驸马,莫非是心有所属?” 傅溶悄悄红了脸,看向别处,不作声。 “是谁家姑娘?” “没谁,”傅溶含混道:“我还没想成婚。” “若心里有了人,就该想想了。” 秦愫走近两步,傅溶不明所以。 秦愫伸手拂去他肩头落下的桂花,满目柔情,轻声道:“你母亲过世,你又与侯府有隙。婚姻大事只能太后来张罗。可太后年事已高,不晓得你们年轻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她老人家一片垂怜之心,并非有意乱点鸳鸯谱,误你终身。” 第71章 这话是为他开解,怕他钻牛角尖。傅溶心知肚明,他怎么会怪太后呢。 “我知道,外祖母是为我好。” “小侯爷,我虚长了你几岁,不敢以长辈身份自居。长公主待我有半师之谊,我深敬她为人。你是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子嗣。有几句话,论理不该由我说。但我想作为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 傅溶不知她想对自己说什么。 秦愫注视着傅溶的双眼,郑重道:“楚王府已经出了一个抗旨的人。你不能做第二个。你舅舅孑然一身,能舍弃的,你断然不能舍弃。无论是为太后还是为长公主。你都得让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傅溶乍听到这些肺腑之言,有些不知所措。 秦愫接着道:“咱们生在这样的人家,难免遇到许多身不由己的事。你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必须拼命去争,去谋划。让那些看轻你的人明白,你已经长大了,足以掌控自己的命运。你得让手里筹码足够多,再拿到台面上谈条件。” “你要学会他们的规则,而不是等到事到临头追悔莫及,像个小孩子一样哭闹。若是木已成舟,哭也来不及。你得早做打算,想清楚,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娶谁做妻子。” 此言振聋发聩,发人深省。 从没有人跟傅溶说过。 傅溶脑子里嗡鸣作响,心头剧颤,像是被人敲响一口大钟。 傅争鸣唠叨什么成家立业,催他搬回去,张罗亲事。不过是为了他自己早日过上子孙满堂的生活。他从没问过傅溶喜欢谁家姑娘。想来也是以门当户对作为儿媳妇的挑选标准。 而在柳章眼里,傅溶一直不成熟,还是个该打手板严加管束的小孩。柳章自然没有为他考虑过终身大事。柳章自己都不成婚,遑论给外甥张罗。 傅溶满腹心事不知同谁说起,这两天又被昭阳缠着,与江落闹了别扭。他昨夜翻来覆去一整宿没睡着。心事重重纠结无比。秦愫所说的这些话正中下怀,应了他的心事。言辞恳切,掏心掏肺,情真意切为他考虑。 听得傅溶心头一暖,对秦愫感激之心更甚。 “我记下了,我会想清楚的。” “好好想。”秦愫认真道:“我盼你能得偿所愿。” 傅溶嗯了一声,冲她笑起来,眉眼弯弯。 少年的五官依稀能看出长公主的影子。 于是秦愫也跟着笑了。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客气什么。”秦愫朝寿康宫的方向走去。 傅溶反复回味秦愫方才所言,思及“身不由己”那句,印证某件往事。他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当年与舅舅的婚事,你也是身不由己吗?” 秦愫穿过桂花树,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道:“不,那是我争来的。” 傅溶愣了愣,停在原地。 秦愫的步伐领先他几步,两人错开身形。傅溶没有看到她脸上的神情。 “只是争的还不够,功亏一篑。” 这话大有深意。 傅溶感觉事情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秦愫行至拐角,没往下说,偏头问道:“小侯爷打算离宫还是去嘉月堂?” “嘉月堂?”傅溶不解。 “楚王殿下与江小姐昨夜歇在嘉月堂。” “哦?是吗。”傅溶没想到他们还在宫里。 没回去正好,他们可以一路回去。傅溶试探问:“那你和我一道去嘉月堂吗?” “不用了,”秦愫婉拒他的提议,道:“太后该吃药了,我得回去伺候。” “好吧。”傅溶点点头。 在这件事情上,傅溶有点同情秦愫。秦愫这么通透的一个人,能把别人处境分析得透彻明白,她自己生得七窍玲珑心,无论嫁给谁,都能过得很好。可惜她偏偏喜欢柳章。这不知是她的悲哀还是幸运。以女子的角度来看,喜欢柳章应该是一件让人绝望的事。 因为只有开始,却绝不会有结果。 前往嘉月堂,从东宫过去是最快。傅溶抄近路,途径偏殿,看到殿门外乌泱泱围着一群人。御林军守住两头通道,不许出入。宫女们跪在墙角瑟瑟发抖,一个小太监吓得乱窜,撞到了傅溶怀里,傅溶扶住他哆嗦的手臂,只见他面色苍白。 “出什么事了?” 小太监结结巴巴道:“死、死人了!” 傅溶道:“谁死了?” 小太监说不出话来,浑身抖如筛糠,只想跑。这一幕引起了御林军注意。两个侍卫冲过来,架住他,把人拖走。傅溶拦着他们粗暴的动作,“做什么?让他把话说清楚。”侍卫们道:“回傅小侯爷的话,上头有令,我们得把他关起来。” 好端端的,中秋夜宴刚过,东宫为何要戒严。 傅溶目光透过重重人潮。里头水泄不通。 除了御林军,驱魔司的人也在。 他们跑到东宫来干什么? 御林军首领夏庭芳注意到这头骚乱,大步走来,吩咐两句。两个侍卫拖走小太监,用帕子堵住他的嘴。小太监呜呜咽咽叫不出声来。整个东宫都被围住,气氛压抑。五步一个侍卫盯梢。傅溶在那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瞄了几眼。宫墙上溅着一抹血。 夏庭芳道:“傅小侯爷,我们正在处理一些事,你请绕道。” 御林军护卫皇城安宁,有权封锁官道,抓捕宫人。 若遇紧急情况他们还有先斩后奏之权。 傅溶料定东宫肯定出事了,否则不会这么大张旗鼓。 “怎么,你们要逼宫?” 傅溶不咸不淡刺了他一句,道:“那我把眼睛闭着走吧。” 夏庭芳忙道:“小侯爷你言重了。” 傅溶道:“东宫重地,你们说围就围?” 夏庭芳可以管控宫人,但不可能把傅溶关起来,纸包不住火。傅溶迟早会知道的。夏庭芳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小侯爷,你有所不知,东宫殿外死了一个人。死状蹊跷可疑,太子也吓到了。我们和驱魔司杨大人正在排查隐患。” 杨玉文都来了,这死状肯定不一般,兴许是妖魔所为,留下什么痕迹。太子乃是一国储君,他的安危干系重大。此事若不能妥善处理,恐怕有很多人要掉脑袋。 傅溶道:“死的是什么人?” 夏庭芳道:“昨夜宫宴上献舞的一个舞姬。” 第60章 疑案到底谁这么胆大包天? 柳章穿过封锁圈,大步流星,如入无人之境。众人知道他的身份纷纷让开一条路,御林军首领夏庭芳迎上前行礼。二人打了个照面,夏庭芳向他做简短汇报。东宫外发生命案,事关重大。现在局面已经得到基本控制,没有产生太大骚乱。 柳章得知消息匆忙赶来**。 夏庭芳说道:“东宫的人已经控制起来。” 柳章看见了抱着手臂的杨玉文,道:“太子呢?” 杨玉文袖手旁观,道:“吐了。” 夏庭芳补充道:“太医正在赶来的路上。” 中秋宴刚过,宫里就死了人,这是个很不好的兆头。消息传来时,柳章正在同江落在嘉月堂用早膳,赤练进来说出事了。柳章放下筷子,赶到东宫。江落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也跟来看热闹,她最爱凑热闹。 柳章的身影进入核心区域。 江落想跟他过去,被人拦住。她的视野陷入黑暗。有只手伸出来,捂住她的眼睛。 她闻到傅溶的气息。 傅溶握住江落肩膀,免得她闯进去添乱,严肃道:“别看。” 他怕她 看了回去做噩梦。 江落没当回事,道:“你捂着,我就看不见了吗。” 她闭上眼,意念催动其他感官。尾随柳章,借住两只飞蚁的眼睛,看到殿门外堪称惨烈的一幕。众人围聚的核心,临近殿门口,躺着一具四分五裂的女尸。 女士的头颅,躯干,手臂,以及双腿,皆被切成了长短一致的段。像是节节掰断的藕。每段之间的距离依次扩大。很容易推测出,这人是在奔跑的状态下,被凶器切断,身体各部位依次倒地,摆得老长,躺在那的长度一丈有余。 血溅得满墙都是。 由下自上,呈喷射状,宛如一簇倒生梅花。斑斑点点,氤氲开来,往下淌。又似地狱中伸出来的无数双鬼手。尸块上裹着的破碎布料随风舞动。 铃铛染血,挂在脚踝处。 没有人知道她死前经历了什么。 围绕尸体外侧一圈,所有人看着这狰狞离奇的死状,神情肃穆凝重。无人发出声音。柳章和夏庭芳看着尸首,皆陷入了沉默。 早起发现她的宫人吓出癫痫病,到现在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太子乍闻噩耗,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看见此景吐了个稀里哗啦,两腿发软。被两个内侍扶进去。见多识广的夏庭芳还算镇定,他有条不紊,吩咐人控制现场,去请太医来为太子诊治。 并陆续请来杨玉文和柳章。 第72章 这两位很擅长处理棘手的案子。 根据血迹判断,案发时间约莫在寅时左右。 寅时,东宫赏月宴散,太子安歇。夏庭芳已经查证,死者是昨夜宫宴的舞姬。她相貌出众,色艺双绝,被太子带回东宫后转送了楚王。在往返嘉月堂和东宫之间,死于非命。没人听到叫喊声,很可能是一击毙命。 目前,东宫内侍全部被控制。 暂时没找到可疑凶手。 唯一的线索,跟柳章有关,昨夜他们应该见过。 夏庭芳是个耿直的人。他例行公事,问到了柳章头上,“敢问楚王殿下,昨夜可见过此女?” 柳章掀开死者头颅上蒙着的白布。舞姬死不瞑目,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苍天,脸上血迹斑斑。柳章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没问,道:“见过。” 夏庭芳道:“什么时辰?” 柳章斟酌道:“她离开的时候,不到寅时。”他喝了很多酒,只记得没有听到打更。 夏庭芳推敲两者说辞之间的疑点,冒出个不礼貌的问题,“此女奉太子之命,前去侍奉楚王殿下,您为何要她离开?” 杨玉文在边上冷冷哼笑,插了句嘴,话锋犀利,“楚王殿下洁身自好,看不上这等货色。” 如果柳章所言属实,由此判断,舞姬被柳章拒绝后,进退两难。因为没能完成太子的交代,她只得返回东宫复命,听候太子发落。而太子这边散了宴,并未想到舞姬会回来。太子以为九皇叔佳人在怀。在这个时间差里,舞姬惨遭毒手。 夏庭芳这个大老粗脑子缺根筋,不会拐弯兜圈子,一开口就特别得罪人。他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如果柳章留着舞姬过夜,或许不会发生命案。杨玉文隔岸观火,不仅没给夏庭芳找补,还落井下石,刺了柳章一句。 柳章面无表情地承受非议,没有为自己辩解。 舞姬还很年轻,或许不到二十岁,她拥有大好年华。 没人想到会是这个局面。 如果他预料到的话,他会让她留下来。但昨夜的醉酒加上旧疾发作,他处于意识模糊的眩晕状态,只来得及叮嘱江落,别伤人性命。后头记忆全是空白。 舞姬为什么会死? 柳章低下头,为死者合上双眼,以示同情哀悼。 杨玉文又扔了句嘲讽,“这时候怜香惜玉有什么用。” 他轻佻的语气让柳章感到不快。 “死者为大,”柳章冷着脸,道:“杨大人口下积德。” “我就是路过。”杨玉文耸耸肩,态度高高在上。他肩膀靠墙,斜倚着,一副遛弯溜累了的散漫状态。他睥睨着地上的尸首,“她身上并无妖气残留。” 没有妖气,说明这案子归刑部管。跟驱魔司关系不大。要是陛下和太子问罪,也是御林军护卫不力的责任,跟他杨玉文半点关系没有。夏庭芳护卫皇城,担负重责。若太子出现什么闪失,他也人头难保。 夏庭芳倍感压力重大。 这边正在议论着,东宫殿内传出一阵骚乱。众人回过头,只见身着单衣的太子被内侍搀扶着,他脸色煞白,神情张皇失措,在人群中寻找柳章的身影。他颤颤巍巍跨过门槛,一把握住柳章的手,找到主心骨,喊道:“九皇叔。” “臣在。”柳章稳住太子颤抖身形。 “是不是有人要害孤?” “太子放心,”柳章用眼神安抚他,让他冷静,“夏大人会查明真相。” 夏庭芳按住剑柄,单膝跪地,甲胄铿然作响。 他的话音掷地有声,“臣会给太子殿下一个交代。” 太子不安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柳章。四周站满士兵护卫。有这二位重臣相护,他忐忑的情绪稍微镇定了一点。太子年方二十,性情温和,脾气非常好,连宫人犯错都不舍得苛责,哪里见过这么多血。家门口陡然发生命案,他也是慌了。刚吐完,被太医扎了针,三魂六魄次啊归位。太子心有余悸,远远瞥了眼墙上血。 看了还是很想吐。太子移开目光,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冲动。 他努力想要维持一国储君的威严和体面,强撑着打起精神,问道:“尸体勘验如何?可有什么线索?” 夏庭芳竹筒倒豆子,有一说一:“死者为利器所伤,一击毙命。凶手并未留下任何痕迹。宫人们正在盘问,还没有得到其他的线索。” 死者身上的伤口异常平滑,说明凶器薄且锋利。 凶手是个能御物的高手。 高手潜伏在宫里,只为杀一个舞姬,这听起来没有道理。舞姬身份低微,又是初次入宫,为何会招此劫难。从舞姬这边来推敲杀手动机,似乎站不住脚。杀人地点选在东宫外头,挑衅意味浓重。那人很可能是奔着太子来的,给太子一个警告。 此举极度嚣张,堪称无法无天。 到底谁这么胆大包天? “没有线索……” 太子听到这又有点错乱。 夏庭芳怕吓着他,忙找补道:“太子殿下放心,我已抽调人手,护卫东宫,保证您的安全。” 太子神色恍惚,喃喃自语:“到底是谁想杀孤?” 太子只不过是一番好意,让人去侍奉柳章而已。谁知道出了这种事。太子为这条人命惋惜哀叹,心情沉重。又忧虑凶手会有后招,惶恐不安。太子监国辅政,整顿吏治,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那些人背地里一直颇有怨言。太子把自己得罪过的人全部想了一遍,想不出究竟谁又那么大的胆子,竟然冲进宫里杀人。 此事太过蹊跷。太子百思不得其解。 “杨大人可有什么头绪?” “臣主管妖魔事,”杨玉文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道:“尸首十分干净,无妖气,是人为的。” “这……” 太子不知该说什么了,道:“这能确定吗?” 杨玉文话锋一转,说话跟放屁一样,又轻巧自如地拐了回来,“不过妖魔若修了道,使用法器伤人,可以隐藏妖气。” 太子不由望向杨玉文,一愣一愣的,道:“这么说,是妖邪作祟?” 杨玉文谨慎回答:“臣得再查查。” 太子像抓住救命稻草,立即道:“一定要查清此事。” 杨玉文道:“臣遵旨。” 妖邪作祟,一定会留下妖气。哪怕残余一丝,杨玉文也不可能查不出来。他分明什么没发现,却故意往那头暗示,恐吓太子。毕竟昨夜在宫里的,只有江落一只妖。杨玉文意味深长扫了柳章一眼,暗示他大麻烦即将到来。 回到马车里,傅溶感觉到不对劲。虽则不知道昨晚发生过什么,但有前车之鉴,傅溶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江落脸上,内心隐隐泛起不安,试探道:“江落……” 江落意识到自己被怀疑了,道:“师父让我别伤她性命,我让她走了。” 傅溶眉头暴跳,道:“你们发生过冲突?” 江落道:“谁让她想……” 她不假思索,就要和盘托出。 柳章适时打断了她,免得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道:“驱魔司有一种蝶粉,能够复原死者一段时 间所看到的景象。如果死者离开嘉月堂就被杀了。江落动手的画面很可能被捕捉到。” 傅溶这才反应过来杨玉文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心扑通乱跳,危机感降临,道:“杨玉文难道全看见了。” 江落不理解他们担心什么,道:“我又没有杀她。” 杀手选的时机和地点很妙,把柳章和太子同时卷了进去,还设计了江落。如果事后御林军不能查出其他线索,那么江落就会成为替罪羊。 总有人要为此案背锅。 江落动用的蛛丝与凶器在死者身上留下的伤痕如此相似。谁能证明,她不是怀恨在心,背着柳章痛下杀手。只有江落同舞姬交过手。她还是妖,妖本性嗜杀好斗,存在天然作案动机。谁知道她杀了舞姬,下一步是不是要谋害太子。 这件事翻到台面上谈,对江落来说极其不利。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判定一个人的死罪太简单,洗脱罪名却很难。 杨玉文若有意陷害江落,对于柳章来说十分棘手。毕竟她有前科,向云台之死始终还是个疑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翻出来。可当着太子的面,杨玉文没有把话说死,这是个值得商榷的信号。柳章叫停了马车,掀开轿帘,道:“你们先回去,我要出去一趟。” 傅溶望着他匆忙背影,问道:“舅舅去哪?” 轿帘晃晃悠悠,柳章已经离开。 无人回答。 第61章 宿敌“没有证据表明她杀了人。”…… 驱魔司。 偌大静室内,昏暗寂寥。 房顶瓦缝射下细瘦光线,落在杨玉文身后。 光束中的浮尘如同萤火飞舞不定。 杨玉文席地而坐,面向黑墙。他右手掌心摊开,上头凝聚金粉呈莲花状,无声流动,盛开凋零。他向前一抹,挥洒金粉。 第73章 金粉附着在黑墙上。 墙壁被点亮,闪现一副清晰的画面。 画面中,柳章躺在床上休息,穿着中秋夜宴那晚大红官袍,素白领口微微敞开。视角压低压近,近到他的眼睫都清晰可见。画面没有声音,非常暗。一只女人的手落到他领口,带着调情引诱的意思。柳章睁开眼。 女人也许说了自荐枕席之类的话。从柳章的口型判断,他回答的应该是“出去”。 不愧是楚王殿下,美人投怀送抱,他拒之千里之外。 杨玉文哂笑着注视这一幕。 美人不依不饶,柳章神色厌烦,然后视角猛然远离。美人被某种蛮力强拉出去,撞塌宫灯飞到门口。画面剧烈抖动。柳章说了句“不必伤她性命”。弹指一挥间,白刃闪烁寒光。空气中浮动一根银白色细丝。 杨玉文判断,那是蛛丝。 江落矗立在门口,月光照亮她肃杀身形。 美人惊魂不定。她惧怕江落的力量,不敢再心存非分之想。只得仓皇逃窜,返回东宫复命,她行走在黑暗中皇城中。走到东宫门口,背部受击,整个人向前扑倒,像是摔了一跤。软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画面中没有出现凶器也没有杀手。 舞姬仰着脸,面朝天空。她的身体分解了。 天边一轮明月高悬,像只冷酷的巨眼,目睹这场无声无息的屠杀。巨眼俯瞰着死者,静谧无声的宫道,偌大皇城。整个长安都沐浴在银色光辉中,庆贺花好月圆中秋夜。舞姬的血渐渐流干,眼球抽搐,视野陷入黑暗。 画面中的月亮变黑变小,扭曲变形消失。 墙上金粉唰唰剥落。 这就是蝶粉捕捉到的全部内容。 杨玉文脸上光影交错,重归暗淡。他聚精会神,看了四五遍,没有漏掉一个细节。 如若以这段信息作为破案参考,那么江落会是重大嫌疑对象。虽然没有捕捉到她动手的画面,但杀人手法,以及前情都对得上。唯一值得推敲的是她的作案动机。她为什么要杀舞姬。难道就因为人家要爬柳章的床,致使她怀恨在心吗? 她对柳章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呢? 这一点让杨玉文比较感兴趣。 柳章叮嘱她别伤人,她还是杀了。说明她没有那么听柳章的话。 两个人的师徒关系很可能是个幌子。 “大人,客人来了。”赵志雄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楚王殿下吗?”杨玉文回过神。 “是。” “请他进来。” “来这里?”赵志雄不太确定。 这是杨玉文的私人领地。驱魔司之内,旁人不得擅入。 杨玉文经常在这打坐,喝茶,睡觉。他不喜欢回杨家,也不喜欢睡在床上。困了就往地上一躺。幕天席地,摆脱外物束缚,对他来说是最自在的。这间静室就跟他的卧房差不多。赵志雄如无必要,也很少进来。所以上司要把死对头请进来喝茶,在赵志雄看来是件费解的事情。 “没错,去请。”杨玉文端起地上的茶盏,倒了两杯茶。 “是。”赵志雄狐疑退下去。 片刻后,柳章在赵志雄的带领下,走进了静室。 地面浇筑着一面太极八卦图。杨玉文坐在黑方,另外摆了茶杯在白方。显然那是留给来客的位置。而杨玉文姿态散漫,也没穿外袍,不像个待客的模样。他抬眼注视着柳章,笑道:“坐,别客气。” 杨玉文位高权重,只有别人给他赔笑脸的份儿。他一笑,表示礼遇和友善,反倒有种不怀好意的味道,这鸿门宴已经开场。柳章心知肚明,不卑不亢,也没有顾忌什么。四周空空如也,除了一把椅子,几根幽灵般闪烁的蜡烛,什么也没摆。就像个祭坛。 他们俩坐在祭坛中心。 柳章观察周围环境,既陌生又熟悉,“这是群英台。” 杨玉文没想到他记得群英台,道:“是,我把它搬空了。” 群英台是驱魔司的集训中心。十多年前,柳章通过驱魔司选拔,曾经在这儿见过杨国师。当时有六十七个人,都是年轻修士,他们朝气蓬勃,对未来充满展望和期待。每个人都收到了一本行动手册,上头的第一要义,不是降妖除魔,而是忠君爱国。 他们站了两个时辰,聆听有关天地君亲师的教诲。 他们大声朗读并背诵。 杨玉文不屑一顾,将其称之为洗脑。他桀骜不驯,看不惯这套愚蠢的章程,总是发牢骚。有一回牢骚太大声,被听见了。杨国师当着所有人的面甩了他一耳光。柳章就站在杨玉文旁边,看见他惊愕而屈辱地捂住脸。 耳光声如此响亮,在群英台六十多个人耳中回荡。 几乎打碎了杨玉文全部自尊。 所有人都低下头去。 杨玉文在强烈的难堪下疯掉了。出于某种扭曲心理,他认为自己必须找回场子,才能在驱魔司立足。于是他三更半夜召集所有人,让大家排好队,挨个领耳光。所有看到他挨打的人都必须得到同等待遇,他这口气才能咽下去。 杨玉文身为杨国师之子,拥有一批拥趸,拥趸们自扇耳光响应号召,深得杨玉文赏识。其他人要么屈于淫威,认了。要么奋起反抗。这种不听话的,往往最后会被打个半死,被迫屈服。到最后差不多所有人臣服于杨玉文。 柳章是个例外。 没人打得过柳章。杨玉文亲自动手,也输了,而且输得非常难看。 因为柳章脾气也特别坏。他按照严格的作息准点入睡准点起床。杨玉文带人闯进来的时候他刚睡下两个时辰。深度睡梦中被吵醒的人极度烦躁。柳章尽管很不爽,但还是耐着性子,聆听完杨玉文的来意。 原来他们吵醒他,不是为了妖族入侵长安沦陷这种十万火急的事情,而是为了扇耳光。 柳章觉得匪夷所思,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他没有理会,杨玉文立即感觉被无视的羞辱,抓住他肩膀。柳章回身一脚把杨玉文踹飞十几丈远。没人反应过来,连杨玉文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等到大家被巨响所惊动,杨玉文已经躺在一楼了。 大家围着六楼断裂的栏杆,望着一楼的人形大坑,目瞪口呆。 从此再没人敢招惹柳章。 回想年轻气盛的时光,无限感慨。 杨玉文仰面躺倒在地上,重温躺在坑里的滋味,胸口还是疼的。楚王殿下多狠。他捂着心口,一笑而过,道:“群英台,凝聚着我爹毕生心血。如今群英没了,死的死伤的伤,留下来的就剩我一个了。你说我爹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柳章道:“令尊不是还活着吗。” 杨玉文道:“和死了也差不多,这你知道。” 传言说,杨国师名义上病退,实际上死了。驱魔司并不承认这件事。 柳章注意到一处断裂雕像,跟驱魔司翻脸时,他抽断的。杨玉文竟然还留着。时过境迁,柳章回溯自己的冲动之举,产生了一些新的思考。 其实没有那个必要。 杨玉文道:“我爹在这里,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抽了我一耳光。在他眼里,我永远不能成器。他宁愿栽培六十六个外人,从里头遴选继承人,也不愿意让我接班。他从没打算把驱魔司交到我手里。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起身,走到铁椅子面前,抚摸椅子把手,“这个位置终究被我占了。” 柳章望着杨玉文轻狂一如当年的身形,道:“你搬空了群英台,驱逐元老,废弃杨国师定下的章程,把驱魔司变成你的一言堂。大权独揽,随心所欲。如今可算得偿所愿?” “那是自然。” 杨玉文一屁股坐在铁椅子上,唯我独尊,睥睨万物。“这些年我很痛快。” 浮尘围绕着白衣柳章起舞。 柳章端坐在茶杯前,形如松鹤,举止自带仙气。 随口说出来的话也像是判词,锥心刺骨。 “你无视法度,致使驱魔司内部混乱。滥用职权,打压异己,横行霸道,无所不为。百年名声毁于一旦。杨家世代忠魂,因你蒙羞受辱,你可心安?杨国师毕生心血毁在你手里,你可得意?” “殿下的嘴还是那么厉害。” 杨玉文抱着手臂,踱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人活一世,不就图个痛快吗?” 杨玉文绕到了柳章面前,道:“你以为我会在乎那些狗屁不值的鬼话。” “驱魔司失去民心,再失圣心。” 柳章在杨玉文压迫感十足的阴影里,端起茶杯喝了半口,道:“死路一条。” 杨玉文大笑,眼神中凶光毕露,得意自负,道:“只要天下妖魔未除,只要我这把刀还利,就不会失去圣心。圣心在,驱魔司就在。”他把手搭在柳章肩头,为他掸去尘灰,“我的死活就不牢楚王殿下操心了。” 杨国师当年看重柳章,有意培养他做关门弟子。杨玉文嫉恨在心,无法理解,杨家用血肉拼来的荣耀和地位,竟然要在这代拱手让人。 第74章 杨玉文把柳章视作竞争对手。 事实上,柳章作为边缘王爷,是不可能接手驱魔司的。那相当于赋予他造反的筹码。皇帝不可能容忍,杨国师也不至于失了智。 然而杨玉文被嫉妒蒙蔽双眼,对柳章异常仇视,恨得牙根痒痒。这里头有个重要因素,也是造成误解的关键。那就是柳章用了假身份,没人知道他姓柳。杨玉文根本想不到那头去。柳章待了半年后一走了之。杨玉文追查他的下落,发现自己的对手竟然根本不存在。 杨玉文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亲爹摆了一道。 他们都知道柳章不可能继承驱魔司。 只有杨玉文在柳章惊人的天赋中惶惶不可终日。 他对柳章的仇视,针锋相对以及嫉恨,全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 杨玉文并不想浪费时间,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杨国师半截入土,杨玉文大权在握。他想要得到的,全部得到了。柳章还是那个柳章。两人之间似乎不存在什么阻碍,可以坐下来促膝长谈。杨玉文回到原位坐下,给他续了一杯茶。 “今日殿下有求于我,怎么不说点好听的。” 杨玉文轻描淡写拉回正题。他知道柳章今日的来意。 话说开了,何必兜圈子。 柳章开门见山,放下话:“舞姬不是江落杀的。” 杨玉文道:“这可难说,殿下确定自己的好徒弟那么听话吗。” 柳章道:“没有证据表明她杀了人。” 杨玉文道:“是啊,她住在楚王府,有你护着,驱魔司未必能把她关进牢里严刑拷打。可太子有言在先,我怎能不尽心尽力。那可是未来的陛下。换阵之期在即,你我身负皇命,也不好把关系搞得太僵。我如今左右为难,还请楚王殿下指条明路。” 他把话说得极其圆润漂亮,给足了柳章颜面。 杨玉文是个反复无常之人。 态度放得这么低,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另有所图。 柳章四两拨千斤,把话推了回去,“我会查出真凶,让大家交差。” “真相大白固然是好。” 杨玉文舔了舔后槽牙,嘶声道:“可这事吧,我仔细琢磨了。以前我废弃我爹定下的章程,有一条是不得豢养妖物。要是养了,失控了,就得带颈环。你徒弟手上戴的那副辟邪珠并不完全管用,她失控谁来负责呢?” 柳章望向杨玉文,定然道:“她不会失控。” 杨玉文道:“那向云台是怎么死的?” 柳章目光遽然一僵。 杨玉文轻飘飘抛出个炸雷。 “御史中丞天天上书骂老子,他儿子死了,还指望老子帮他破案。你说他是不是精神分裂了。向云台那种吃喝嫖赌的烂玩意,不值得浪费资源给他翻案。这几天我闲着没事,又让人把他被啃得那副干干净净的骨头架子找出来了。你猜怎么着?” 杨玉文不胜唏嘘,啧啧道:“他的骨头缝里全是孵化的虫卵。” 柳章眼底情绪变幻莫测。 他手搭在膝盖上,手指收紧。 向云台之死,必然败露。偏偏败这节骨眼上。 杨玉文咬着牙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很少看柳章吃瘪,装出圣人之姿,实则包藏私心。他竟然包庇徒弟,昧下一桩人命案。他也不像秦愫认为的那么清白正直嘛。这个发现让杨玉文倍感惊喜。原来柳章也是个凡人,有软肋私心,如果他的底线为江落降低过一次,就能无数次降低。 “你我都杀过上万只妖,对妖气异常敏感,哪怕一丝一毫的残余。你觉得我闻不出那是谁的味道吗?你的小徒弟,很嚣张啊。” “向御史在家哭了几个月的丧,你说我给他送去这么个好消息。他那堆骂人折子,会不会把我的名字换成你的名字。以御史台嘴臭的程度。你的清白名声,全毁在这个徒弟上了。” “你想怎么样?”柳章打断杨玉文的冷嘲热讽。 “我不想怎么样,”杨玉文摊开手,道:“向云台死不死关我屁事。” 杨玉文掏出一只黑色颈圈,撂在地上,道:“从今天开始,那条废弃法令重新执行,所有低阶妖兽都必须带上狗链子,生死我定。” 柳章目光隐忍,此刻终于泄出怒意,道:“杨玉文,你别欺人太甚。” “她不戴就你戴。” 杨玉文笑得招摇:“随你。我都行。” 第62章 颈环“师父,我只是太生气了。”…… 柳章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 杨玉文坐在原地,看着他留下的那杯茶。 赵志雄洞悉二人之间宿怨,知道杨玉文想要整垮柳章,问道:“大人。这正是让他身败名裂的好机会,您为什么要放过他?” 杨玉文将茶杯中的水泼了,道:“时机还不成熟。” 赵志雄道:“他徒弟杀了向云台,意图谋害东宫,治楚王府一个谋逆罪绰绰有余。” “你想得太简单了。” 杨玉文反驳了赵志雄的观点,道:“向云台算个什么东西,谁会在意。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舞姬是江落杀的。谋害东宫更是无稽之谈。太子未必会信。这些罪证都有活动的余地。” 赵志雄饱含深意暗示道:“我们可以把证据链做完整。” 杨玉文看得更深一层,“陛下重用柳章,监管换阵。就算我将全部杀人证据呈上去,也会被视为政敌内斗。可信度在陛下那里要大打折扣,闹大了,顶多治柳章一个失于管教的罪名,所有事都跟他无关,他大可壮士断腕,让江落负罪领死。江落死了,也伤不到柳章的根本。” 说来说去,柳章还是那么无懈可击。 赵志雄有点不甘心,好不容易才抓住机会:“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 杨玉文道:“等着看吧。我有预感,柳章管不住那条狗。江落迟早会搞出一个连柳章也兜不住的大雷,给楚王府带来灭顶之灾。” 赵志雄思考良久,道:“属下明白了。” “而且……” “而且什么?” “如果舞姬不是江落杀的,那就意味着凶手另有其人。这个人手法特别干净,一丝痕迹也没留下,我们现在都没找到凶器。凶手不在意太子,有意嫁祸柳章,还正好将将把柄送到了我们手里,自己却藏在幕后,滴水不漏。” 杨玉文捉住空气里一粒浮沉,眸光收敛,“这个人让我很不舒服。” 驱魔司有令,长安城内,凡豢养妖兽者,皆需佩戴颈环。大街小巷张贴告示,驱魔司鹰犬挨家挨户发放特制颈环。 杨玉文重新启用当年禁令,宣告了一个重大信号。那就是妖兽管控的口子即将收紧,警告犯事的,没犯事的,从今往后夹起尾巴做人。 曾经包容并序的长安从此恢复保守风气。杨玉文借以换阵的借口,加上东宫出事,连上了两道折子,在皇城安危上下文章,句句切中要害。引起了皇帝的戒心。 皇帝认可他的观点。 禁令即日下达,众望哗然。 长安低阶妖兽众多,富贵人家当做猫狗养。 秦楼楚馆也养了一批供人娱乐的妖兽。这是笔庞大的生意,牵涉甚广。杨玉文要让所有人戴上狗链子,为他所控,不得不说有点疯狂。那玩意勒在脖子上,见血封喉。指不定哪天杨玉文按错了按钮,所有妖兽的脖子都被他拧断。 没人愿意引颈受戮。 只是皇帝准奏,木已成舟,此事不可转圜。哪怕怨声载道也必须执行下去。杨玉文热衷于打破规矩,当他要立规矩的时候,瞬间用力过猛,得罪了一大票人,引起腥风血雨。 杨玉文对此习以为常。 黑色颈环静静躺在竹屋的书桌上。 江落打量这个小玩意。 她伸出手,想摸一摸。指尖尚未触及,已觉呼吸困难。 不敢想象戴在脖子上会是什么感觉。光是一个辟邪珠,已经让她肝肠寸断、无法忍受了。她至今都在想办法摆脱辟邪珠。结果又来一个枷锁。 告示从楚王府外飘进来,被江落捡到。她看见上头公布的禁令,写的是妖兽,她从未把自己归类于妖兽之中,她只知道自己是个潇洒的大王。妖兽戴颈环,关她什么事呢。她不在乎,紧接着便在竹屋内看到了颈环,顿时意识到那是给自己准备的。 王府只有她是妖精。 江落跟吃了死苍蝇一样恶心。 “我不要这个,”江落气躁胸闷,踢了一脚桌腿,“我不戴。” “禁令已经下来了。” 柳章预料到她必定大发脾气,有辟邪珠的教训在先,她不会上第二次当。 江落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冤屈,给自己叫屈:“我干嘛要戴。我又没有杀人。” 如果人间的规矩是做了事情必须收到惩罚,可以理解。可她每天循规蹈矩,跟随师父修炼,一点坏事都没干。她现在可是个令行禁止的好徒弟。凭什么惩罚她。她思来想去,不能接受,越想越生气,“我做错什么了?” 第75章 柳章道:“你没犯错。” 江落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同柳章对峙:“那凭什么让我戴?” 柳章一味教她修行正道,适应人族法则。可人族法则有时候是不讲道理的。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承受责难。杨玉文的禁令对于绝大多数妖兽都是一场无妄之灾。可事情就是发生了。世道并不公平。柳章很难跟江落解释清楚,他明白她的无辜和憋屈。 “有一些规则,是我们必须去适应的。” 柳章心里满是无奈。 江落抓着颈环,愤怒地摔在地上,道:“我不!” 柳章压制她就算了,杨玉文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这么做。江落手腕上辟邪珠涌现红光,她又起了杀心。 上回她还跟柳章炫耀,说她现在越来越像神仙了,辟邪珠只亮个三五回。以前每天要亮个四五十回。柳章不知道这有好得意的,但还是奖励了她一块银子,让她出去买好吃好玩的,以资鼓励。毕竟江落以前是个走路踢到柜子,都会柜子起杀心的人。 做到这种程度非常不容易。 江落拿到钱立即花个精光,谁也不知道她把钱花哪去了。反正她是挺喜欢钱的,会找柳章软磨硬泡磨磨唧唧涨零花钱……在这个正向的引领下,或许用不了多久,江落就能彻底摘掉辟邪珠。柳章也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还她自由。 她生来自由。 没有人能夺走一个人的自由。 颈环的出现中断既定安排,打破了他的计划。 江落从幻梦中惊醒,意识到她本质上是妖兽。她和他们是不同的。 “你都是骗我的!” 江落不愿意戴上颈环,做一个囚徒。她怒不可遏,气得把桌上的书全部推翻。辟邪珠烫得厉害,光芒闪烁,让她肚子绞痛。 江落疼得额头冒冷汗。 柳章提醒她:“坐下来,不要动怒。” 江落捂着肚子,跪坐在地上,单手扶着桌子腿。 柳章起身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又气又急的模样,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顽童。把书桌搞得一团糟。激得杀心四起,又被辟邪珠制服。闹来闹去受苦的还是自己。柳章蹲下来扶着江落的肩膀,握住她的脉,助她运气调息,抚平她躁动情绪。 柳章温声道:“想去杀谁?” 江落恶狠狠道:“我去杀了杨玉文。” 柳章将她凌乱额发别到耳后,道:“你杀不掉他。平心静气,不然会越来越痛。” 江落破罐子破摔,道:“痛死我算了,反正你不在乎。” 柳章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放到椅子上,让她好好坐着。江落一肚子火气加怨气,还没发泄干净呢,就看见柳章弯腰捡起了颈环。她顿时炸了毛,以为柳章要来硬的。 “你要做什么?”江落有点发毛。 柳章默不作声,看着巴掌大小的颈环,若有所思。 江落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他,道:“我,我死也不戴,你别逼我……” 柳章瞥了她一眼,“我逼你你怎么样?” 江落放狠话:“我上吊给你看。” 柳章闻言扯了扯嘴角。 江落难以置信,他是笑了,又好像没笑。 她气成这样柳章居然在那笑。他简直丧尽天良泯灭人性,有他这么黑心的师父吗?江落万念俱灰,悲愤交加。情急之下,她把心一横,咬牙切齿,打算跟柳章决一 死战。既然他如此绝情,那么也别怪她不客气了。江落怀着玉石俱焚的心情,攥紧了拳头。 柳章却做了个让人意料不到的动作。 他抬起手,让颈环接触自己的脖子。黑色布条似有灵性,缠了上去,像条活蛇。江落呆呆望着这一幕,始料未及。颈环戴好的瞬间。柳章扭了扭脖子,似乎也有点不舒服。但很快适应。他皮肤白腻,脖颈细长,与黑色颈环形成鲜明反差。 柳章不喜欢佩戴饰品,穿单色衣裳,整个人看起来浑然一体。颈环的存在,强调了什么,让人一眼就会看到他的脖子。 “你做什么?”江落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他会自己戴上。 “你不戴,由师父来戴。” 柳章捡起被她推倒的书籍,一本一本,分门别类。 江落不明白他的意思,神情委顿困惑。 柳章道:“你没做错,不需要接受惩罚。” 柳章弓下腰,俯拾乱书,为她收拾残局。每本书都回到从前的位置上。他脖颈上戴着肮脏的颈环,却安之若素,行动如常。他一字一句清晰道:“师父教你公道,正义,和良心。你只需要相信,这些是对的。余下的不公、不正和不良之心,都由师父来承担。” 江落手腕上的光芒渐渐熄灭。 她木讷地从椅子上走下来,走到柳章面前,望着他发怔。 “可是,”江落歪过头,像只困惑的小狗,“师父也没做错什么啊。” “此事无关对错,这是师父的责任。” “什么责任?” “你曾说你面临天道诅咒,觉得自己很倒霉,就像头顶乌云,大雨只淋你一个人。故而惶惶不可终日。如今不必害怕了,师父会给你撑伞。” 柳章放下书本,回过头,与江落对视。 他目光似有千钧之重又好像空无一物,穿透了江落的灵魂。 江落只是站在那里。 柳章摸了摸她的脑袋,道:“给你撑伞就是师父的责任。” 江落听不懂深奥的大道理,所以柳章选了很简单的比喻,方便她理解。这个比喻通俗易懂。 江落眼巴巴盯着柳章,“那师父淋湿了怎么办?” 柳章轻声道:“师父不怕下雨。” 江落心念一颤。 她喉头哽咽,有好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 柳章想要传达的东西进入她的心田,让干枯的树根拥有了感知,密密麻麻,萌发。让她心痒难耐。她顿悟了什么。 原来柳章没想逼她戴上颈环,他决定自己戴上。江落错怪他了。她心下愧疚,又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那点火气被冲得烟消云散。她后悔自己发脾气,把这里弄得一团糟。江落过意不去,灰溜溜低下脑袋,垂下手,把书捡起来。 “我来吧。” 柳章接过她手中书卷,心平气和,道:“省得你越弄越乱。” 江落忽然委屈得不得了,难为情道:“师父,我只是太生气了。” 柳章道:“我知道。” 江落道:“杨玉文为什么这么坏。” 柳章道:“他是个疯子,无需理会。” 疯子下达禁令,大家都还得听命于他。 听起来简直不可理喻。 江落不想戴颈环,现在也不用戴了。她本该松了一口气,可望着柳章的脖子,颈环像条小蛇一样,缠绕着他。格外突兀显眼。江落又难受了起来,柳章怎么能戴着这种东西。干干净净的人,都脏了。江落拉着他手臂,道:“算了师父,你也别戴。” “那谁戴?”柳章反问。 “我们都不戴。扔掉它。” 江落看着这脏东西就心烦,窝火,憋气。 柳章已经接受了它的存在,道:“扔不掉的。” 江落道:“我给你取下来。” 说着,她直接上手,抓住了颈环。 柳章撑住书桌,才没被她拽倒,猝不及防。“你要勒死师父吗?” 江落踮起脚尖,两手并用,用力撕扯。这布条不知道什么材质,根本扯不断。她找来剪刀剪,也剪不出缺口来。掀了灯罩,打算用火烧。柳章把蜡烛按了下去,免得自己头发被这个小混蛋烧了,劝她放弃。 “不要折腾了。” 江落一意孤行,百般尝试不能突破,情急之下,竟然上嘴咬。她的动作突如其来,柳章防不胜防。当江落凑上去,柔软嘴唇与锋利牙齿从他脖子上擦过,留下温热气息,和一点口水。柳章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他立马把江落薅下来,按到桌子上,道:“驱魔司的东西没有那么容易解开。” 事情的兴致完全不一样了。戴在她脖子上,那是禁锢和束缚。戴在柳章脖子上,就像杨玉文在柳章身上打了个标记一样。这种感觉难以形容,让江落十分不爽。难受程度堪比不亚于一条狗跑到她家里来撒尿。她连拍死杨玉文的心都有了。 江落看着他难受死了,无法容忍,道:“你戴着这个不难受吗?” 柳章搪塞道:“还好。” 江落道:“我不信。” 柳章道:“……” 第63章 凶器柳章对于他们俩一向是因材施教。…… 驱魔司下达禁令。 长安风声鹤唳,谣言四起。 傅溶以关心太子安危为由,留在东宫值夜。 傅溶武艺高强,又精于道门术法。与太子是表兄弟,自幼相识。他与太子同吃同住,最大程度上避免意外发生。太子感念他的深情厚谊,阖宫上下莫不称道,连久病缠绵的皇后也夸傅溶是个好孩子,命宫人送去参汤,太子一碗,傅溶一碗。 第76章 傅溶表现得宠辱不惊。 案发地点的尸体已经被收走,血迹都打水冲洗干净了。墙上留有一抹粉色残痕,提醒着过路人这里曾经发生过血案。据说是擦不掉,东宫司马提议把墙敲掉重建,但御林军认为命案未结,现场需保存完好。东宫只好把这道门封禁,从别的门出入。 发生这件事后,太子吓得做了几宿噩梦,夜不能眠。 太子不敢声张,怕传到父皇耳朵里,又要骂他懦弱胆小。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被死尸吓成这幅鬼样子,传出去岂不沦为笑柄。当朝皇帝驭下极有手段,刚柔并济,唯独对太子是个严父形象,处处要求高。而皇后又极为严肃,不苟言笑。 严父严母的双重压迫下,太子逐渐养成一副仁厚温吞性子,往好听了说是宽仁,往坏了说就是窝囊。窝囊太子十分羡慕傅溶敢跟亲爹在大街上对骂,骂不赢还有太后撑腰。 太子与傅溶促膝长谈,大倒苦水。傅溶连连开导劝解。 难得遇到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两表兄弟联络感情,打开了话匣子。傅溶问了一个深埋于心的谜题,“太子殿下,你明知道小舅舅不近女色,为何要送舞姬给他呢?” 太子长叹一声,道:“孤知道九皇叔喜欢清净。所以送他去嘉月堂休息,没有安排人。” 傅溶始料未及,道:“所以舞姬不是你安排的?” 太子道:“是秦牧一个劲说九皇叔孤枕难眠,要塞个人。孤便准了。” 秦牧,秦家四公子,也就是秦愫的四弟弟。 傅溶记得这人跟向云台交好,狐朋狗友,经常出入烟花之地,不是什么好鸟。秦愫常年待在宫里,也管不住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弟弟。 “秦牧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太子迟疑了片刻,道:“孤也不知道。” 当年柳章拒婚,害得秦愫蒙羞受辱,秦牧为姐姐打抱不平,扬言要去弄死柳章。后来被秦愫训斥了一顿,消停下来。此事不了了之。难不成这个秦牧一直怀恨在心,所以向太子提议,往柳章那塞女人。 这也说不通啊。傅溶摸着下巴琢磨起来。 秦牧恨柳章,应该诅咒他断子绝孙才对。 塞女人算什么报复?傅溶又大胆揣测,万一那个舞姬是刺客呢。兴许秦牧是打算刺杀柳章。这个设想也很难站住脚。纵使秦牧胆大包天,也不敢在宫里制造命案刺杀王爷,这和造反有什么 区别。他怎么敢呢…… 而且问题的关键是,舞姬为什么会死在东宫门口。 秦牧身为太子的座上宾,为何要忤逆太子,在东宫外头动手。 种种疑问摆在那里。 傅溶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去现场看看,寻找点线索。把太子哄睡着之后,他翻窗而出,跳下宫墙,趁夜深人静,将案发现场仔细勘验。他站在死者最后躺下的位置上,四处张望。他发现了一棵百年大树。 死者生前是面对这棵树的。 傅溶踩着屋檐瓦片飞出去,跃上树梢。 大树粗壮,可供两人环抱。傅溶就着月光仔细观察树身,在树干上找到了蛛丝马迹。在两丈多高的树干上,他摸到两条创口,划痕由浅入深的方向刚好朝着死者倒下的地方。 凶器切断死者后,以极快的速度,射中树干,没入树芯。因为创面极薄极细,外表几乎看不出来。御林军根本没想到凶器会飞那么远,横跨了十几座宫殿。杀手内力深厚,不容小觑。傅溶小心翼翼挖出位于树木创口深处的凶器,非常薄。 凶器竟然是一片枫叶。 “宫里没有种枫树,枫叶是外头来的。” “叶子带血,江落对气味很敏感,我让她闻过,她确定是舞姬身上的血。” “所以可以判断,这就是凶器。” 傅溶用帕子托着两片枫叶,捧向柳章。 柳章握住叶柄,端详片刻,上头隐约可见血丝。 “这是你待在宫里查出来的吗?” “是,”傅溶解释道:“我把宫里比墙高的树全检查了一遍,只找到这两片。” “你做得很好。”柳章点了点头。 这次傅溶的表现,超过了他的预料。连驱魔司和御林军都没找到的东西,被他找到了。 傅溶傻眼,看着柳章,有些难以置信:“舅舅这是在夸我?” 柳章没理解他反应这么大,“我不能夸你吗。” 傅溶热泪盈眶,道:“舅舅终于夸我了。” 柳章道:“……” 这些年来,柳章对傅溶的夸赞屈指可数。 傅溶天赋异禀,做得再好都是应该的。他的目标不仅止步于此,怎能因小小的成功而沾沾自喜。但江落不一样,她特别需要正向引导和鼓励。 因为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完成什么事,却没有得到奖励时,她就会立即泄气,恼羞成怒,然后放弃。所以柳章总是会给她点甜头。有时候柳章忘了夸她,她就要特意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巴巴等着。柳章没夸两句,她就不走。 渐渐的,柳章养成了一点不走心随口夸人的习惯。江落是听不出好赖话的,她很满足,觉得自己特别厉害。 一个猴有一个猴的栓法。 柳章对于他们俩一向是因材施教。 “做得好,是应该夸的。”柳章看傅溶这德性,有点想把夸奖收回去。 柳章岔开话头,问道:“太子那边怎么样?” 傅溶迅速平复了情绪,道:“整宿做噩梦,太医开了方子,估计喝几天就没事了。”说到太子,他不得不提起舞姬之事,“太子提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柳章道:“什么事?” 傅溶道:“太子说,那个舞姬是秦牧怂恿他送给您的。” 柳章听了秦牧这个名字,也有点出乎意料。 傅溶相信他也跟自己一样,觉得哪里古怪,道:“这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事情尚未查清,不要妄加揣测。” 柳章倒没有往下多说什么,道:“你去查查这两片枫叶。” 这两片叶子是新鲜的,而且很红,应该是在长安附近采摘的。如今才是中秋,大多枫树的叶子要到十月才红。如果山里有棵枫树提前红了,会很突兀。傅溶道:“我是打算从这下手,追查真凶。可换阵的事情还没弄完,舅舅一个人会不会忙不过来。” 柳章给他吃了颗定心丸,道:“你专心查案,这边的事不用你操心。” 傅溶道:“好。” 二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傅溶待在宫里,既要应付太子,又要查案。劳苦功高,几宿没睡觉。柳章看他有些精神不济。让他回房休息。傅溶说自己不累,还能坚持。柳章道:“吃点东西。” 傅溶摇了摇头,道:“我不饿。” 柳章随口道:“陈叔刚送了夜宵,你吃吧。” 傅溶听了柳章的劝告,把那碗燕窝喝掉。有燕窝垫肚子,他感觉自己好了很多。虽然待在宫里,但外头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他回来后看到柳章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颈环的存在,他心里知道,肯定是为江落戴的。 江落待在自己院子里,捣鼓蚂蚁,据说她知道一种蚁酸,具有强大腐蚀性,能溶解玄铁。她打算搜集蚁酸,毁掉驱魔司的颈环。她搞了几袋子冰糖,养蚂蚁养得不亦乐乎。傅溶回来了都没功夫搭理。此事让人如鲠在喉,难以接受。 她非得弄掉这玩意不可。 柳章听说这事,没放在心上,随她折腾。傅溶的想法和江落是一致的,他们认为杨玉文很卑鄙。为了话本子的事,有意羞辱柳章。 柳章总是自己承受一切,面对风雨。哪怕受伤,也从不被人发现。他出现在人前一定是好好的。风轻云淡,情绪稳定。旁人只会觉得他强大到无坚不摧,这让傅溶心里头很不是滋味,道:“舅舅其实没有必要瞒着我,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为你分担。” 柳章对此浑不在意,他戴上,没什么紧要。让江落戴,江落可能会发疯失控。两害取其轻。柳章也是在权衡利弊,道:“分担什么,你要去拆了驱魔司吗?” 傅溶满脸写着慷慨就义,上刀山下火海,道:“只要舅舅吩咐,我会去的。” 柳章鼻子里哼了声,没接话。或许是嘲讽他,不自量力,又或许觉得他可笑。傅溶沉默了许久,道:“舅舅相不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会超过杨玉文。” 柳章道:“何必自甘堕落跟他比。” 傅溶道:“……” 原来舅舅连杨玉文也看不起。 傅溶道:“舅舅不能戴着颈环,杨玉文必须摘下来,我让人弹劾他。” 柳章道:“弹劾他的折子能堆成一座山。” 少年心性,爱给人打抱不平,认死理。 “难道就这么算了?” “傅溶,这是小事,”柳章道:“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这怎么会是小事,他在侮辱舅舅。”傅溶袖中攥紧了拳头。 第77章 傅溶是柳章手把手教大的。 鲜衣怒马少年郎,天之骄子。有王府庇佑,太后宠爱,侯府做靠山,他的出身决定他站在太阳下,光芒万丈。只要他不卷入血雨腥风的斗争里,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是跑不掉的。他可以永远保持赤子真心,柳章也曾犹豫过,教他修行是否会使他误入歧途。 终有一天,他会看见外面天地,比想象中更加黑暗。 那一天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面对傅溶悲愤的目光,柳章想了想,告诉他:“当你看见一座山,无法忍受他庞大的阴影时,需知他并不是忽然出现在那里的。” 第64章 烦人精柳章有时候真想找个笼子把她关…… 江落用水和泥巴,挨着墙角搭了一个小小的土窑。她专心致志,干了好几天。土窑才初步成型。远看着像个坟包,走近看,才能看到坟包上头蚂蚁穿梭的沟壑。 傅溶弯腰站在江落的后头,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个土窑拥有上下两层结构,保湿保温。内部细丝勾连穿凿,密密麻麻仿佛丝瓜络,上千只蚂蚁沿着通道来回穿梭,井然有序。 “你真的会盖房子啊?”傅溶叹为观止,有点不可思议。江落曾说,她破壳后,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家,所以盖了个房子。还以为她是随便弄点大叶子裹着。没想到她是认真的,给蚂蚁盖得窝都如此精细。 “那是当然,”江落搅和罐子里的泥浆,满手泥巴,“我会的可多了。” “你跟谁学的?” “老树藤。一个活了上万岁的老妖,他什么都会。” 江落握着小刷子,给土窑外层刷一层泥浆,继续加固。 她脸蛋上脏兮兮的全是泥。 傅溶掏出帕子,蹲下来,给她擦一擦。 “看你弄得这么脏。” 江落下意识低头蹭了蹭肩膀,把下巴蹭干净,衣裳又黑了一块。 傅溶握住她脸颊,不许她动,笑道:“别乱蹭,我来给你擦。” 江落乖巧地蹲在那。 傅溶一手托着她的下巴,一手拿着帕子为她擦去泥点。 江落望着傅溶认真的模样,起了作恶心思。她趁他没防备,手中刷子蘸泥浆,在他脸上刷了一下。傅溶猝不及防,他是个爱干净的,三岁起就不玩泥巴了。江落又在他另外一张脸上刷了个对称,刚好成个大花猫。 傅溶捉住她胆大包天的手,“好哇,偷袭我。” “就偷袭你。” 江落反身从他臂弯下钻过,顺带抓起泥团,砸向他的脑袋。傅溶偏头,再回身。江落已经跑出五步开外。她用刷子指着傅溶的鼻子,道:“谁让你不讲义气,把我扔下不管。” 傅溶擦了把不成样子的脸,为自己辩解,道:“我哪有。我以为秦姑娘带你见完各宫娘娘,还会回寿康宫。”这样晚上宫宴他们还能坐在一起。 谁知道秦愫独自回来,说时辰晚了,把人送回楚王殿下那儿。 傅溶想着,江落跟柳章一块儿,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再加上宫宴即将开始,他不便在来回跑找人。两边就此分开。宫宴上唯一的交流,就是江落冲他翻了个白眼。傅溶百口莫辩,被泥巴砸了,也觉得委屈。 “你和舅舅一起,不也吃得很开心吗。” “我哪里开心了?” “下次宫宴,”傅溶连忙举手发誓,“我一定跟你们坐一起。” 江落再也不想去参加宫宴了。 先前没见识,想看看热闹,参加之后才发现无聊得很。 她吃了一堆干干巴巴的点心,受了一肚子气。柳章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她穿着厚重的衣裳坐在那当木桩,看人跟柳章喝酒,看昭阳公主同傅溶拉拉扯扯。 江落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盯着傅溶,后知后觉,“对了,你和昭阳公主是什么关系?” 傅溶还以为她看出了端倪:“她是我表妹。” 江落道:“表兄妹能成婚吗?” 她问得如此直白,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倒把傅溶给问住了。他既不能睁眼说瞎话,也不能造成误会。傅溶大脑飞快运转,寻找合适解释,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和昭阳……” 江落一听那还得了,打断他:“你们不许成婚。” 傅溶急了,立即道:“我和她当然不会成婚,我又不喜欢她。” 江落道:“那就好。” 她点点头,得到了肯定答复后,顿时放心。转身回到土窑前,继续刷泥浆。 傅溶还在等着她的后文。结果就没了。傅溶走到她后头,犹豫良久,小心翼翼道:“那就好,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觉得我不该跟昭阳在一起吗?” 江落随口道:“你们当然不能在一起。” 傅溶屏住了呼吸,问:“为什么?” 江落道:“因为你是我的。” 傅溶心跳得很厉害,打鼓一样。 他生怕自己听错了,不太确定,试探问:“我是你的什么?” 江落刷完最后一层,大功告成,她拍了拍手,道:“你和师父都是我的,不能被任何人拿走。” 傅溶错愕地看着她,有点蒙。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江落说的是,他和柳章。他们都属于她?哦,傅溶垂下了目光,一阵失落,原来他会错意了。江落只是觉得,自己的东西不能被别人占有,是这个意思。 他和柳章,在江落眼里,和她的所有物一样。 傅溶的心情大起大落。 他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勉强笑了下,道:“我明白了。” 江落注意到他泄气神情,“你怎么了?” 傅溶道:“我没事。” 他故作轻松,状似无意岔开话头,“你搭这个蚂蚁窝干什么啊?”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江落道:“我要收集蚁酸,去腐蚀颈环。” “哦,你是说了。” 傅溶没话找话,越发尴尬,“这东西有用吗?” 江落把手深入土窑,取出个两指宽的小杯。里头盛装着淡褐色液体,仅薄薄一层,量很少,需要时间继续收集。她晃了晃,液体流动如油,速度缓慢。 “不知道,试试看。” “驱魔司的东西,都有法力加持,没那么容易摧毁。” “那应该怎么办?”江落问。她其实也没有方向,但她必须做点什么。 “舅舅的意思是,我先去调查杀害舞姬的凶手,把这件事先放一放。” 柳章认为,办事先分轻重缓急。颈环戴在脖子上,虽然难受,但摘下它,不是那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颈环的伤害程度跟赋予它力量的主人有关。杨玉文打不过柳章,颈环束缚力量有限。 傅溶甚至怀疑,颈环根本困不住柳章,如果柳章想摘下,完全可以通过暴力手段强行拆解。他自愿戴着,不单是为江落,更是表明自己有意同杨玉文缓和关系,让杨玉文别再内斗,顾全大局。 毕竟换阵才是头一件紧要大事。 刚才柳章跟傅溶说了那段话,傅溶出来后,很快意识到自己想得太浅了。柳章自有打算,根本没有在意屈辱不屈辱这点小事。君子海纳百川能屈能伸,为一个颈环怄气,恼羞成怒,跟杨玉文去决一死战,毫无意义。 人的眼光应该放得更长远一些。 傅溶领会到柳章的良苦用心,心下暗服。还是舅舅思虑周全。傅溶想通后,亦不再纠结此事,把注意力放到两片枫叶上,尽快查明真凶,还死者公道,让太子安心。 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怎么能放一放,”江落脸皱得像苦瓜,“我看不得那个脏东西。” “那就别看吧,舅舅自有打算。” 傅溶很难跟江落解释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江落把小杯放回原位,固执己见,道:“我一定要弄掉。” 傅溶道:“那你慢慢捣鼓。我要出门几天,你在家好好的。” 江落道:“你要去哪?” 傅溶道:“查案,东宫死了个人,这事必须查清楚。” 不然杨玉文肯定会给江落扣帽子,让她背黑锅。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查的。” 江落对舞姬之死毫无反应,漠然道:“天底下每天都要死好多人。” 对傅溶来说,那毕竟是条无辜的人命,“不一样。这个人本不该死。” 江落想了想,如果人要分为该死和不该死两部分。那么杨玉文应该第一个去死,然后就是秦愫。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来越讨厌这两个人了。 “你去查吧,”江落摆摆手,不耐烦道:“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行,我走了。” 傅溶把脸洗干净,收拾行李,离开楚王府。 江落搭好蚂蚁窝,等了好些天。小杯中的淡褐色液体终于接满半杯。她端着来之不易的成品,满心期待,来找柳章。柳章又回到之前研究阵法图纸的忙碌生活中,日夜颠倒,不眠不休。为换阵之事劳心劳神。江落来时,赤练比划噤声手势。 第78章 “嘘,殿下才刚睡着。” 江落闭上嘴巴,示意自己不会出声。 她蹑手蹑脚走进去,大步跨越满地图纸,来到柳章身后。 柳章坐在椅子上睡觉,身上盖了一片披风。江落放下小杯。她用石片蘸了点杯中蚁酸,决定试一下成效。颈环被头发挡住了。她小心翼翼,捞起柳章的头发,放到他胸前,让整片玉白色后颈暴露出来。 柳章的后颈上竟然有颗小小的红痣。 江落被吸引了注意力。 她没见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以为柳章这个人是浑然天成,毫无瑕疵的。他竟然长了痣。只有这一颗吗?他身上其他地方有没有长呢?江落转念一想。这个念头真是莫名其妙,毫无道理,柳章长不长痣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是来处理颈环的。 江落赶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握紧了石片,再次尝试。没有头发的阻碍,她轻而易举接触到颈环。褐色液体附着上去,颈环竟然毫发无损,跟傅溶所说的一模一样,根本没用。连铁器都能融化的蚁酸竟然对驱魔司的东西起不到一点伤害。 这个结果让江落大失所望。 褐色液滴附着在颈环表面,不沾不染,渗也没渗进去,就挂在上面。江落沉浸在失败的难过之中。那一滴液体挂不住,竟然颤颤巍巍,掉在柳章后颈,刚好砸中那颗红色小痣。只见一小缕青烟钻出,蚁酸腐蚀肌肤。柳章被硬生生烫醒过来,发出疼痛的抽气。 江落大惊失色,赶忙用袖子擦掉。千辛万苦收集出来的蚁酸,没能干掉颈环,反倒阴差阳错弄伤了柳章。“师父,你没事吧?” 柳章捂着自己的烫伤部位。 他有点茫然,回头望向江落,目带疑惑。 江落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 江落赶紧放下石片,慌忙掰开他手指,检查伤口。蚁酸腐蚀痕迹分外明显。幸好只有一滴,后果不是很严重。 柳章看了看江落,又看了看旁边的杯子,问道:“你在搞什么名堂?” “对不起,师父,”江落双手合十:“我不是故意的。” “谁让你乱弄。” 他语气带着责备,尾音上扬,是准备骂人的前奏。 江落立即有所反应,打断施法,“师父你很疼吗?我给你吹吹。” 她低头,对着伤处,小口吹下了几下。一边吹一边歪过脑袋偷看柳章的脸色。柳章抬手掐住眉心,一脸烦躁。睡觉睡到一半被烫醒,任谁心情都不可能美好。疼倒是有限,柳章不至于为此暴跳如雷。但江落总是想一出是一出,闯祸次数多了,特别招人烦。 柳章有时候真想找个笼子把她关起来。 江落知道自个做错了,既是吹气,又是用手掌给柳章扇风,还去找药来涂。江落掏了一块药膏,往他脖子上抹匀。期间伴随着无数句关心讨好,师父长师父短。没给柳章开口的机会。她一顿操作猛虎,认错态度良好,就差给柳章跪下磕头认罪了。 她如此虔诚想要弥补过错,让柳章想发火也发不出来。仔细计较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被烫了一下而已。为此生气显得有些小题大做。 柳章心里无声叹息,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烦人精徒弟。一点也不让人省心。柳章道:“没事了,小伤而已,不用涂那么多药。” 江落道:“师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解开颈环。” 柳章无奈道:“我知道,下次我睡觉的时候,不要进来。” 江落口头上答应,道:“好的。” 柳章闭上眼,示意她赶紧滚蛋,道:“你出去吧。” 江落卑躬屈膝道:“好的。” 第65章 异类“老板说了,不卖给妖精。”…… “小姐,有人送来两个花灯。” 丫鬟推开门,手里提着竹编花灯。 这花灯不怎么对称,编它们的人是个生手。丫鬟说一个姑娘送来的,放下东西就跑了,说送给小姐。江落一听,猜是雪柔。之前本来说把中秋花灯包给她做的,结果孙贵变成了残废,雪柔一个人做,估计很艰难。 看着花灯江落又有点心软。 雪柔不敢见江落,肯定是因为孙贵还没死。她还守着那个残废男人过日子呢。活该,咎由自取。让她去吃苦头,看她能熬到什么时候。 江落为此事跟傅溶打了赌。 江落不信自己会输,道:“收起来,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丫鬟道:“是,小姐。” 江落忙活数日,培养的蚁穴没有起到用处。她从厨房要来一些稻草,盖住土窑,免得打秋霜冻死。她将蚂蚁视作同伴。 这一批是她亲自养大的,那么将来回南荒,也得带走。一码归一码。 毁掉颈环不是易事。 江落一计不成,还有另一计。她决定去出门寻找灵感,到法器铺子里逛逛,看有没有破解之法。既然颈环本身是一种人造的法器,那么破解它的,可能是另外一种法器。法器铺子老板看见来客,先打量脖子,见她没有颈环,才展开笑脸热情招待。 听闻江落是来买破解颈环的法器,老板又迅速拉下脸,摆手赶客,说没有没有。老板的态度从天到地,上演翻脸比翻书还快。 江落问了好几家。他们反应如出一辙,都对破解颈环这四个字很排斥,讳莫如深。 打听之后,才知道,驱魔司禁令下达。有些妖兽无法忍受颈环束缚,私下寻求法器破解。有点老板为了挣钱,答应下来。结果破解过程中引起驱魔司警觉,连人带铺子被一锅端掉。大家都是小本买卖,为一点蝇头小利赔上满副身家,得不偿失。 谁敢公然对抗驱魔司禁令呢? 没有老板敢跟杨玉文作对。这阵子风声鹤唳,他们连妖兽的生意都不做了。遇到戴颈环的,便轰出去,避之如凶。 江落从法器铺子里退出来。 大街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 但凡出现一个人戴颈环的,大家总是看他们。 妖兽炼化人形,只要不露出尾巴,外表看不出来端倪。现在戴了颈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妖了。他们一旦出现,就会吸引目光。 江落看到了好几个。他们行色匆匆,弓腰驼背,用纱巾裹着脸和脖子。肢体动作保守而敏感,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似乎因暴露而感到羞耻难当。 杨玉文干了件很缺德的事。一块石板下生活着无数只鼠妇。人们每日踏过石板,并未留意到他们的存在。杨玉文一时兴起,把这块板翻过来,让黑暗中的鼠妇暴露在烈日下。人们才惊觉,原来妖就在身边。 妖兽因暴露而无所适应。 人们看见他们的存在,警觉不安,还有点恶心。 在禁令颁布前,人们没有意识到,妖离自己这么近。 看见了,就无法忽视了。 杨玉文要让太阳烤死这群阴沟里的鼠妇。 生活在长安的妖兽,大多经过驯化。他们没有野性和攻击性,纯良无害,服从于自己的主人。遵从人族的生活习性,甚至拥有人的情感和同理心。他们知道自己生来低人一等,但顶着面具,假装自己也是人,沉默地活着。 颈环的出现,把他们和人分割开来,拉了一条清晰的分界线。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看,那些带着歧视和鄙夷的目光如同箭矢。诡异而恐怖。 “快看,是妖。” “离他们远一点。” “妖吃人的,小心点。千万别靠近。” “……” 七嘴八舌,议论声阵阵。 少年情不自禁低下头颅,他面红耳赤,心惊胆战。在周围锐利的目光中,走进一家铺子。伙计笑出八颗牙齿:“客官您要点什么?我们这……”话音戛然而止,伙计冷不防注意到他脖子的颈环。笑容也没有了,仿佛见了鬼。 少年忍受那莫名的敌意,艰难开口:“我想一罐蜂蜜。” 伙计道:“没有蜂蜜,你走吧。” 柜子里分明摆着几罐野生蜂蜜。 伙计睁眼说瞎话,赶他走,生怕影响生意。万一被看见店里有妖,客人都不敢进来了。 “没有没有,你看错了,快出去!” 伙计推了一下他肩膀。 少年掏出银子,塞在伙计手里,道:“我有钱,我想买一罐蜂蜜。” 伙计连他的银子都嫌弃,道:“谁知道你这钱是不是法术变的。” 少年急忙道:“这是真的银子。” 两人推搡,门口路过的客人望了过来。伙计上回就因卖东西给妖精被老板骂了,哪敢犯第二次错。伙计将少年大力推出门外,道:“不做你的生意,拿走你的钱,快滚。” 少年摔倒在地,磕伤了膝盖。他揣着自己花不出去银子,沮丧地爬起来,难堪极了。伙计站在门内打量他,道:“滚远一点,别挡在门口。” 少年灰头土脸走远了。 江落目睹这一幕。她走进这家店,环顾四周。伙计的视线从她脖颈上划过,当即笑容满面,上前问道:“这位姑娘,您要买点什么?” 第79章 江落道:“刚才那个人想买什么?” “蜂蜜,我没卖给他,您要来一罐吗?” “为什么不卖给他?” “他是妖精啊,”伙计干笑道:“老板说了,不卖给妖精。” 东西卖给谁不是卖。妖精的银子不是银子吗? 江落掏出荷包,买下两罐蜂蜜,离开店铺。她追上那个失意的少年。少年形只影单,背影落魄。被拍了下肩膀,他受了惊,匆促回头,看见一位光鲜亮丽的少女。少女脖子 上干干净净。他顿时有些自惭形秽,退后两步。 江落把蜂蜜递给他,道:“你不是要这个吗?” 少年看见蜂蜜,眼前一亮,正是他需要的。 伙计不愿意卖给他。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起什么,又畏缩起来。 江落晃了晃:“要不要?” 少年怕自己吓着对方,嗫嚅道:“我是妖。” 江落道:“我也是。” 少年猛然抬眼,盯着她,分外诧异。 低阶妖兽无法辨认比他更高阶的妖精。他只能通过颈环判断,对方是否是同类。眼前少女美貌逼人,衣着贵气,分明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 “你怎么会是妖呢?”少年不太相信她所说的话。 长安的妖,都必须戴颈环。她明明没戴。 江落凝视少年双眼。 少年瞳孔收缩,眼底浮现一只庞然大物。如山的威势铺天盖地降下,压垮了他。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两腿乱蹬往后退。脸色发白,为之胆寒。 江落道:“你现在看到了。” 少年瑟瑟发抖,惊恐万状,再不敢与她对视。 江落俯身,把蜂蜜罐子塞到他手里,道:“都说了我是妖。” 少年全身都在冒冷汗。 江落摸摸他脑袋,道:“乖,我不吃你。” 少年颤声道:“你、你是大妖。” 江落道:“你也可以叫我大王。” 少年软得腿都站不起来。他瘫坐在那里,从未见识过大妖本体,第一次见,就吓到了。江落也不是故意恐吓他。这下他该相信了。 江落在长安结识了一些人,还没有结识过像人的妖。想来这群妖,就是柳章所说,修心成功的,能控制恶念,不随意伤人。他们拥有人的情感,具备江落所不具备的理性。书上说,见贤思齐,也许她应该学一学,这群妖是怎么在人间生活的。 “你叫什么名字?”江落问。 “蓝小梵。”少年惊惧交加,不敢不回答,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怎么写?”江落朝他伸出手。 少年迟疑着,咽了口唾沫,鼓起莫大的勇气。他战战兢兢,在她手心写下三个字。江落歪过头去看正着的方向,几乎和他的额头相贴,道:“这个名字长得真漂亮。” 蓝小梵下意识闪躲起来。 一般人都是说夸名字好听。她夸的是长得漂亮。 “我叫江落。” “江落,”蓝小梵竭力压抑对她的本能恐惧,正常交流,“你为什么没戴颈环。” “我师父帮我戴了。” “你师父?”蓝小梵没听明白:“是你的主人吗?” “不是,就是师父。” “他为什么帮你戴颈环。” “他说那是做师父的责任。” 蓝小梵不可置信,怎么会有人愿意为妖精戴颈环。 江落探向他脖颈,蓝小梵被迫仰头,他十分紧张,手足无措,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江落翻到颈环内层,摸到了一个编号“二四五四”。每只妖精都有属于的编号。柳章脖子上那只是“零零零一”。从一到二千多,长安竟然有这么多妖? 他们都无法反抗杨玉文,摘下颈环吗? 江落陷入了沉思。 蓝小梵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脖子,竭力平复心跳。 他怀中的蜂蜜罐子滚落在地,他回过神,忙捡起来。今日出门,就是为了买这个。他没买到,江落却送了他两罐。看来这只大妖是充满善意的,应该不会吃掉他。 蓝小梵也和普通凡人一样,惧怕着大妖。其实妖才是他的同类。江落看起来,比那些鄙夷他们的凡人,更加亲切一些。蓝小梵镇定下来,觉得自己遇到的是好妖。他小心翼翼觑着她,道:“你花了多少钱,我给你。” 江落道:“没多少钱。” 蓝小梵想了想,照他自己估算的价格,把银子放在江落手里,“我不能白要你的。” 江落握着银子,好奇问:“你买蜂蜜做什么?” 蓝小梵道:“我有个朋友病了,不能出门,他很想吃蜂蜜。” 江落道:“你朋友也是妖?” 蓝小梵嗯了一声。 江落道:“你们住在哪里?” 蓝小梵低下头,似乎难以启齿,红着脸道:“蝶楼。” 江落认得出,蓝小梵是蝴蝶。蝴蝶住在蝶楼,听起来没毛病。 “带我去看看。”江落对人间的妖族一切都很感兴趣。 “你,”蓝小梵愕然道:“你要去?” “我想去。” “那,那好吧。” 蓝小梵拍拍蜂蜜罐子上的灰,小心抱在怀里。然后披上头纱,把自己从肩膀到脑袋都裹住,密不透风,只露出两只漆黑的大眼睛。江落打量他这鬼鬼祟祟的做派,有点摸不着头脑。蓝小梵走出几步远,回头望向她,羞怯道:“你跟我来。” 第66章 蜂蜜他们老板怎么长得这么像柳章?…… 蓝小梵拐进歪歪扭扭的巷道,走了半个时辰,摸到一个后门。他掏出钥匙,跟做贼似得东张西望。确定四周没人,钥匙插进锁孔。推开门,又小心翼翼把门锁上。江落跟随他的步伐,进入某个后花园。穿过一径小道,悄无声息。 江落打量园子里清幽环境,看见不远处种了竹子。 这儿的主人品味与柳章有几分相似。 “这就是蝶楼?”江落问。 “嘘,”蓝小梵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忙捂住她的嘴,“别出声。” “怎么了?” 蓝小梵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很怕被人看见。他用气声说话:“老板说最近外面很危险,让我们别出门。我是偷偷跑出去的。” 江落对他们的来历一无所知,又问道:“老板是谁?” 蓝小梵道:“是个好妖,他对我们很好。” 这园子挺大,亭台楼阁皆备,一步一景,月门上牌匾上书“秋南苑”。穿过月门,又见一亭翼然,名“望南台”。蓝小梵说这里的花草和陈设都是老板亲自布置的。老板饱读诗书,风雅无双,富有情趣,是他们的崇拜对象。 提起老板二字都带着忍不住自夸自耀,让江落好奇蝶楼之主究竟是何许人也。蓝小梵领江落上台阶,边走边道:“慕南轩是我们住的地方。” 秋南,望南,慕南,每一个名字里都带着南。江落咂摸着几个字眼,“你们老板是南方来的?” “我们生在长安,自幼待在这里。”蓝小梵惆怅道:“没人去过南方。” 走到回廊最靠里那一间,他推开门,请江落进去。这间屋子小巧干净,床帐上挂着风铃和贝壳,大概是蓝小梵的卧房。到了自家地界,他总算放下警惕,摘下头纱,正大光明露出脸和脖子。他生得白皙秀气,精致漂亮,五官带着几分幼态感。 “这是我房间,没人来。”蓝小梵给她倒了一杯水。 江落目光落在桌边画册上。 画册上绘制着各种各样的山林和蝴蝶。 蓝小梵注意到她视线,忙把画册收起来,塞到柜子里。 江落顺手抽出一本,道:“你画的?” 蓝小梵有点不太好意思,企图抢下,道:“我乱画的,不好看,你别看了。” 江落一转身,背对他的争抢,毫不客气地翻了两页。画册漫山遍野全是蝴蝶。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斑斓的雨。他用了很多颜色去描绘心中绚烂之景。 “这是你们老家?” “不知道,”蓝小梵抢不过她,束手无策,“我,我梦到的,就画下来了。” 长安妖兽不允许随便现出原型,也没有这 么多蝴蝶。 蓝小梵常常梦见一座山谷,里头住着十万种蝶类。不是十万只,是十万种。他的同类不计其数,聚集起来像一块能盖住大山的毯子。他们生活在繁花似锦的南方,无人知晓的秘境,生存,繁衍,代代相传。 “画的很好。”江落细致看完。 “真的吗?”蓝小梵不安地望着她。大家都说,画这个没用,反正也去不了。 “嗯,”江落把画册还给他,道:“和我见过的一模一样。” “你见过?” 蓝小梵有点震惊。难道真有这样一个地方不成。 江落回想了下,给予他肯定答复,道:“到了春天,南荒也会有很多蝴蝶。”何止是很多,简直多如牛毛。溪石,崖壁,山洞,潮湿的藤蔓,到处爬满五颜六色的毛毛虫。它们长得肥肥胖胖、憨态可掬。等到破茧羽化,又是不同的惊艳形态。 第80章 在所有的虫族中,江落最喜欢蚂蚁,其次就是蝴蝶。前者庞大而充满智慧。后者美不胜收。她就喜欢漂亮的虫子。 这番话一下子拉近了蓝小梵跟她的距离。 蓝小梵卸下防备心,坐在江落身边,兴致勃勃问:“你怎么知道?你去过南边?” 江落道:“我从南边来的。” 蓝小梵十分惊喜意外,满眼星星,忙道:“你能跟我说说,南边什么样吗?” 南边跟北边的区别,肯定是一个温暖潮湿,一个寒冷干燥。江落住在深山之中,只知道深山里的四季变化。蓝小梵对她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充满兴趣,譬如打鱼抓鸟、采摘野果以及用泥巴铸造巢穴之类。 江落从未跟人提起过以前的具体生活方式。傅溶只了解一部分,柳章对此不感兴趣。他们都觉得,她应该做人,学人的礼仪和规矩,摒弃从前的野性思维。最好脱胎换骨,连妖身都舍弃,彻底走上蜕变成神的道路。 人间雅士,喜好垂钓打猎,是种闲情逸致。若要他们将一只兔子生吞活剥血淋淋吃掉,那么他们就该吐了。从动物到人,再从人到仙,步步登天。没听说哪个仙门修士反向修炼想要回去做禽兽的。 蓝小梵却听得如痴如醉,心驰神往。 他渴望像祖辈那样活着。 “你这么喜欢南边,怎么不去那看看?” “我们,”蓝小梵从幻梦中醒来,回到现实,“我们不能离开长安。” “为什么?” “我们只能待在这里。” 蓝小梵低下头去,含糊揭过去。似乎被戳到了伤心事。他情绪落下来,把画册上的褶皱捋平,小心放回柜子,关进去。起身的动作略显落寞。 江落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 蓝小梵看见蜂蜜罐子,想起一件事,道:“差点忘了,我得去给他们送蜂蜜。”他手忙脚乱,把罐子抱在怀里,火急火燎往外跑。连客人也顾不上了。江落满腹疑虑,不由跟在他后头。蓝小梵拐进其他的房间。 江落站在门口往里望去。 蓝小梵打开罐子盖,用勺子舀出两大勺蜂蜜,放在杯子里。倒水,搅拌均匀,兑成蜜水。他端着蜜水走向床边。床上躺着一个受伤的青年,也是蝶妖。他断了条腿,行动不便。蓝小梵扶起青年,喂他喝了一口蜜水,歉然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青年发出虚弱的声音,道:“谢谢你。” 蓝小梵道:“我们是朋友,不用客气。好喝吗?” 青年道:“很甜。” 蓝小梵道:“你明天想吃什么,我再去买。” 青年道:“算了,老板说外面很危险,你别出去了。” 蓝小梵道:“没事,你别担心我。” 喂完这位,蓝小梵让他躺下去休息。去到别的房间,也是兑蜜水,送给一个咳嗽的姑娘。蓝小梵看她咳得实在厉害,多舀了两勺蜂蜜。姑娘感激涕零,喝完后咳嗽果然好些。她也像青年一样十分挂念蓝小梵的安危,叮嘱道:“你戴着颈环,少出去乱跑。他们会欺负你的。” 蓝小梵道:“不会,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很厉害的朋友。蜂蜜就是她帮我买的。” 姑娘闻言忧心忡忡,道:“外头坏人这么多,你这么傻,别被骗了。” “不会的不会的。”蓝小梵劝她安心养病。 两罐蜂蜜,送了十几个房间,瓜分得一干二净。房间里躺着的蝶妖非病即残,好些个缺胳膊少腿,病容憔悴,状态可怜。不晓得是遭遇过什么磨折。 蓝小梵对他们关心有加,蜂蜜全部送了出去,自己没吃上一口。 在他们眼里,蓝小梵出门买蜂蜜,似乎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他们纷纷劝他再也别出门。蓝小梵少不得口头答应,免得对方着急。这群蝶奴倒是相处得和睦友善,处处为他人着想。 蓝小梵抱着空罐子,原路返回,他看着瓶口一点金黄,咽了口水,好久没吃过蜂蜜了。他没忍住舔了一口。蜂蜜甜香四溢,令人陶醉无比。哪知一抬头,刚好撞上江落。他抿着嘴角还没舔完的蜂蜜,顿时有种被抓包的羞耻感,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这么喜欢蜂蜜,”江落倒没有嘲笑他的意思,“我下次再多买几罐。” “不用了,”蓝小梵咳嗽两声,艰难道:“我没有那么多钱买。” “我有钱。” 蓝小梵看了她一眼,好奇问道:“是你主人给的吗?” 江落不太喜欢主人这个称谓,道:“我没有主人。” 蓝小梵反应过来:“哦哦,我忘了,你只有师父,没有主人。” 江落道:“你们有主人吗?” 蓝小梵道:“以前有,现在没了。” “为什么?” “我们被退货了。” “退货?” “就是,他们不要我们了,找老板退钱。” 蓝小梵说得磕磕绊绊,难以启齿,“老板退了钱,我们就回到蝶楼了。” 这是什么意思?江落没有听懂。 蓝小梵闪烁其词,越说越难堪,“今天很谢谢你,帮我买了蜂蜜,还跟我说那么多。”他紧紧抱着怀里的罐子,生硬地岔开话头。“我送你出去吧。如果被老板发现我带外人进来,老板会生气的。” 江落看他这样拘谨,也没为难他,道:“好吧。” 蓝小梵如释重负,带她原路返回,穿过花园,抄小道。经过秋南院,江落冷不防瞥见望南亭内站着一个人,背影酷似柳章。她顿时站住脚,惊愕不已。蓝小梵顺着她视线看到那人也慌了,拉着她,一路小跑,“快快快走,别看那边。” 江落莫名其妙:“那是谁啊?” 蓝小梵道:“我们老板。” 他们老板怎么长得这么像柳章? 江落闻所未闻,匪夷所思。真是见了鬼了。 第67章 蝶楼“要下雨了。” 蝶楼坐落于长安东北角一片富庶城区。在很多年前,曾是某位有名的尚书府邸,府内种满海棠,每逢春日,府里便似落了一片片祥云,引来彩蝶无数。 尚书大人曾拿半分家财与海棠树做比。 谁知祥云带来祸患,尚书府牵连谋反罪,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满门聚灭,人亡花犹存。这园子辗转易手,陆续出了事。时人谓之不详,以为亡魂附体海棠,怨灵未散,谁住进去谁倒霉。此园无人问津。过了六七年,被一个不怕死的匿名主顾买下。 主顾名叫雪千山,是只蝶妖,来历不明。 雪千山将海棠树砍倒,翻新修整,易名为蝶楼,开始做生意。左邻右舍怕来的又是个短命鬼,然而雪老板颇有手段,竟然将蝶楼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那时候驱魔司的禁令才放宽,养妖兽在达官贵人之间还是新鲜事,许多人有心尝试,苦于没有门路。蝶楼的出现刚好满足了这个缺口。 他们专卖定制蝶奴。蝶奴温驯乖巧,纯良无害,与寻常人印象中的凶恶妖精大为不同。敢驯猛禽养猎豹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养妖兽,还是以安全好养为第一标准。蝶奴几乎是最合适的入门选择。 蝶楼负责孵化虫子,选育优良幼体,在进入结茧期后,分批挂牌售卖。主顾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向伙计描述想要蝶奴长相。蝶楼的老板雪千山擅长易容捏脸,让每个蝶奴按照主顾想要的模样化形,能达到九成以上的相似度,不满意包退。 如此货真价实,纵然定价不菲,依然吸引了一大批有钱人。 蝶楼名声大噪,水涨船高。 雪千山敛财无数,海棠园不吉利的谣传不攻自破。很快,大家忘记了海棠园旧名,只记得这叫蝶楼,住着一群貌美的蝶妖。 很长一段时间,蝶楼门庭 若市,整条街经常被有钱主顾的马车堵得水泄不通。长安有头有脸的,几乎家家户户都养蝶奴,那是一阵风潮。 有的人爱得紧,还教蝶奴读书识字,上桌吃饭,对爱宠百般信任宠溺。渐渐地,养蝶奴的性质变了味。哪个主顾不喜欢漂亮年轻温顺无比的奴隶。他们处处像人,却容颜永驻。宠到最后,几乎每只蝶奴都会睡到主顾床上去,满足主顾千奇百怪的欲/望。 蝶楼的名声也跟着从天到地,一落千丈,与下三滥等同,但凡提及,必定暗指男盗女娼。蝶奴清一色的少年少女,声名甚至低贱于优伶娼妓。 优伶有清高的,恃才傲物的,性格泼辣。 红拂夜奔,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其贞烈性情为人称道。 而蝶奴却卑微软弱到了极点。不懂得反抗,没有脾气,纯粹的美丽废物。 几年前,曾闹出过两家争抢同一蝶奴的丑事,主顾们互不相让,大打出手,闹到官府去。知府大人看告状的一个是御史中丞长子向云台,一个是秦家四公子秦牧,吓得够呛,哪敢掺和这滩浑水。得罪谁都够他吃一壶。 知府大人头大如斗,听信了师爷的馊主意,把案子移交给了驱魔司。 第81章 案子涉及蝶奴,也就是涉及妖魔,在驱魔司的管辖范畴内。移交流程合情合理。知府大人这一手祸水东引玩得绝妙。他们要吵,就到杨玉文面前去吵好了。 官府甩掉了烫手山芋,高枕无忧。驱魔司却陷入两难,无论把蝶奴判给谁都会得罪人。 杨玉文才从杨国师手中接手驱魔司,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炙手可热的时候,要破几件大案子扬名立威。杨玉文整日焦头烂额,下属刚把这案子报上来时,杨玉文刚熬了三个通宵。他听完来龙去脉,叫来两位苦主,当着向云台和秦牧的面,将蝶奴一刀劈作两半。 不是瓜分不均吗?正好,一人一半。 两个纨绔被溅了一脸血,看着惨死蝶奴的内脏,吓得魂不附体。他们哪见过这种恐怖阵仗,被这一刀吓得两腿发软。他们对视一眼,知道杨玉文是个狠角色。原地和解,说是误会,决定私下撤销报案。 杨玉文不准撤销,说他们这么喜欢蝶奴,已经分好了,每人一半,必须带走。纨绔子弟这才领略到阎王爷的手段,他们怕忤逆杨玉文,也落得横死下场。杨玉文既不给秦家颜面,也不把向家放在眼里。硬是逼着两个纨绔抱着血淋淋的尸块出去了,顺带打水把地板洗干净。 秦牧和向云台叫苦不迭,回家后吐了三天,从此对驱魔司产生心理阴影。 此事荒诞可查,至今传为笑柄。后用以佐证蝶奴貌美,能叫长安两大著名纨绔争抢。有人说蝶奴都精通媚术,吸食阳气。各种离谱传言,不可尽述,吸引无数猎奇的主顾。蝶奴价格被推得越来越高,变成奢侈品。 据说最贵的蝶奴曾经拍出了二十万两的天价,贵价若此,令人咋舌。 不知究竟这位蝶奴美到了何种程度。 江落出没市井,打探蝶楼的有关消息。每一桩都很离奇,那位蝶楼老板雪千山,更是神秘。那日离开时惊鸿一瞥,她还以为是柳章站在亭子里。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虽然长得很像,但两人气味明显不同。江落靠气味认人,不会将二人弄混。 这件事实在是很奇怪,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难道是柳章的孪生兄弟?她从没听楚王府的人提过。江落决定再去一趟蝶楼,一探究竟,看看这位雪千山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什么要顶着她师父的脸。 潜入蝶楼后院,江落矮身蹲在灌木丛中。她拨开枝叶,透过重重庭院,看向望南亭。那儿空无一人。酷似柳章的背影不知去了何处。 园子里偶尔有人走动,江落屏住呼吸,将妖气收敛,藏匿身形。住在蝶楼的妖精修为低下,难以察觉更高阶的入侵者。江落如入无人之境,很快便将蝶楼摸了个底朝天。 除蓝小梵上回介绍的几处布景外,更隐僻处,别有洞天。那座典雅小楼形只影单,茕茕孑立,被花树植被所缠绕。窗户房梁上爬满藤蔓。 “要下雨了。” 两个少年从小楼内走出来,抱着成筐的干草。 他们容貌出众,一色漂亮水灵人。脖子上都戴着颈环。乌云笼罩在蝶楼上空,时不时飘下几滴雨点子。少年摸了摸脸上水痕,问同伴:“你刚才关窗户没?” 同伴回头看了小楼一眼,不甚确定,犹豫道:“好像关了吧。” 少年斥道:“好像?要是茧房进水,你担得起责任吗?” 同伴忙不迭道:“我回去看一眼。” 他放下干草,跑回小楼。用钥匙开门,进去一看,果然窗户忘记关了。雨丝落到屋内大竹盘子和笸箩上。少年忙冲过去取下叉竿,把窗户合上。 潇潇雨声隔绝在外,小楼内寂静无声。 少年检查笸箩内的干草,有点湿了。掀开上面干草,露出一层排放整齐雪白的茧,摸了摸,还好,茧温暖干燥,没有被雨淋到。他心头大石落地,赶忙趁老板没发现,换了一批新的干草铺上。确定全部窗户严丝合缝,绝不会有一滴雨再飘进来。 他才万般小心地离开,把小楼锁上。 门合上的刹那,一缕雾气钻进来。江落摇身一变,现出人形,出现在小楼内。她环视四周的木架和笸箩,这是蝶茧的温床,蓝小梵他们的孵化场。 墙角屋顶挂着能控温的法器,维持茧房温暖环境。 楼内摆了二十座木架,每座放着三层笸箩,江落小心翻开干草,数了数。每层笸箩大概有一百枚茧。她在心底里打起算盘,这座楼里约摸有六千枚茧。如果每一枚茧孵化的蝶奴能卖一百两,那就是六十万两白银。如此挣钱的生意,十分罕见。 这是雪千山谋取暴利的财富源泉。 江落绕着木架边看边转圈,想象六千个蓝小梵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盛况。他们每个人,都是被生产制造的。在主顾的指定需求下,长出特定的脸和身体。生来失去自由,唯一的身份就是主人的附属品。他们被统称为蝶奴。最低等下贱的奴隶。 蓝小梵说自己住在蝶楼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难堪。这样的身份,遭受过无尽误解和白眼,是种难以启齿的来历。 江落弯了腰,捡起一枚白白胖胖的茧。她举着茧,对光照亮,透过细腻素丝,依稀能看见朦胧小巧的黑影,蜷缩状,尚未长出羽翼。 茧里有只沉默的小虫子。 江落端详良久。 这么多等待孵化的茧,他们知道,未来会面临什么吗? 身后伸出一只手,并食指与中指,夹住她手腕。江落差点没拿稳,把茧掉地上。那人的手指如同铁钳般夹持江落腕骨,令她动弹不得。江落顺着这只手回头望去,看见了柳章的脸。她鼻子动了动,继而发现这不是柳章的味道。 而是她在望南亭看见的人。蓝小梵口中的老板。 雪千山? 江落眯起眼睛,盯着他与柳章如出一辙的五官。 雪千山一手夹持她腕骨,一手掐住她脖颈,道:“把茧放下。” 江落没动,脖颈上的力度顿时收紧。 雪千山掐得她青筋暴跳。 “放下!” 第68章 臣服“说,是谁让你顶着这张脸?”…… 雪千山着白衣,身量面目与柳章相仿,站在风口里,显出衣袍下裹着的病弱骨形。更加瘦削些。眼带邪性。一上来就掐人脖子。霹雳手段,刚愎自用。徒有其形而无神,空具芝兰玉树的皮囊,也是个野妖精的鲁莽做派。 他不分青红皂白,态度恶劣。柳章都没这么掐过江落。江落有点不爽。对雪千山印象不佳。她故意挑衅,手指一翻,将手中茧弹飞。 雪千山冲出去,身形闪现到门口,救下即将打中门板的茧。他动作敏捷,双手合十,如菩萨结印,把茧护在掌心。还好解救及时,这枚脆弱的茧得以保全。而罪魁祸首毫无愧意。江落活动自己僵硬的脖颈,关心上头是否被 掐出了指痕。 雪千山锐利视线扫向江落,充满敌意,厉声质问:“你是何人,胆敢擅闯茧房?” 江落张口就道:“随便逛逛。” 她状似无意,手搭在箩筐边缘。雪千山脸色几变,以为江落要毁了那盘茧。蝶茧凝聚他毕生心血,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闯进来,危害深远,是个极大的威胁。 雪千山徒手化剑,提剑刺向江落。江落松开箩筐,侧身闪过剑风。刚避开,肩上又挨了一掌。雪千山是练家子,身法比她想象中更加敏捷。江落在他的猛攻下滑退出四五丈远。她从楼里飞出,落在门外院中。雪千山顾忌满屋蝶茧,怕打起来伤及无辜,故而把江落逼出去。 江落抓住头顶一簇乱摇树枝,堪堪站稳步伐。泥土飞溅,风起云涌。屋门敞开,雪千山提剑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走向江落,带着杀意,“谁派你来的?” 江落还是满不在乎的态度,道:“没有谁,我好奇,想来看看。” 雪千山顿时受激,道:“找死。” 他猛然冲向江落,直接开打,意在速战速决。江落赤手空拳接了几招。她同傅溶学习近身格斗,适应人形攻防,钻研技巧。进步神速,有时候能在傅溶手底下走三十个回合。傅溶说等她练好了拳脚功夫,再去学剑,会更加稳当。 可事实上江落不擅长打架。虫子从不依靠蛮力战胜对手。她力量有限,最刚猛的一记肘击被傅溶单手握住时,她的脾气上来了,很想靠牙齿咬断敌人的咽喉。傅溶花了很长时间才改掉她这下三滥的毛病。 因为人族打架一般不用牙齿和爪子,除非那是泼妇。 跟傅溶打,傅溶怕她受伤,有所顾忌。在他放水情况下江落能偶尔险胜。遇上真正的对手时,花架子全部都不管用了。雪千山心狠手辣,每一击都是奔着要她命的打法。江落很快相形见绌,连连后撤。 庭内灌木被他的剑气削得七零八落。 漫天碎叶中,刀光剑影,江落被切掉了一缕头发。眼见那一剑劈头盖脸砍下,她握手为爪,格挡长剑,危险截停。这一撞激出了金玉铿鸣之声,火星四溅。红光迸发,妖气陡然扩然。刹那狂风掀起两人广袖,猎猎作响。 第82章 江落瞳孔中倒映着锐利剑尖,近在咫尺,不到毫厘。她猛然向上一推,红光大盛。雪千山被妖气攻退半步,手中剑几乎要震碎。以二人为中心,四周灌木花草倒伏,瓦片乱飞,如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雪千山挥袖扫下漫天碎叶,只见混乱之中,江落独立于风波外,她瞳孔发红,周身散发浓重妖气。她是妖。雪千山惊疑不定,目光掠过她脖颈,脖子上却没有戴颈环。 长安妖兽无一不佩戴颈环。 她怎么会没有? 这一矛盾令雪千山颇为费解。落叶纷纷扬扬,妖气经久不散。江落拍掉自己肩膀上的碎叶,雪千山对她起了疑心,问道:“你是虫妖?” 江落坦然道:“是啊,和你一样。”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她身法一般,却敢空手接白刃。靠得就是体内强悍妖气。雪千山在长安见识过许多人和妖,没有一个与眼前人相似。她到底是什么?雪千山神情困惑,手中剑依然没有放下。 同为妖族,并不意味着安全可靠。任何进攻蝶楼的都是他的敌人。 “我真的,”江落收敛妖气,尽量做出真诚表情,“只是随便看看。” “我们这里不欢迎客人。” 雪千山思忖片刻,对她仍采取了敌视态度。 江落回道:“可蝶楼不是做生意的地方吗?我也想买只蝶奴,捏出我想要的模,特意来问问价。”为了打消雪千山的疑虑,她决定撒个谎,“我不小心迷了路,才跑到这来。” 茧房何其隐秘,她能混进来,不被任何人发现,说明有本事在身。 雪千山对她编的鬼话一个字也不信。 “出口在那边。”雪千山剑指南方,示意她滚蛋。既然同为妖族,不必赶尽杀绝。他斟酌再三,此人内力不明,打起来恐怕难以收场。若是危及茧房,损失更大。 让她就此离去是上上策。 “是吗?”江落倒是个很好商量的语气,道:“那我走就是了。” 在雪千山的审视下,江落转过身。她踩着叶子吊儿郎当走出两三步,又停住,回头问,她打听到:“你们的蝶奴多少钱一只?” 蝶奴只卖给人,不卖给妖。 雪千山敷衍道:“每只都不一样。” 江落道:“像你这样的呢,值多少钱?” 雪千山听出她轻佻意味,冷冷回道:“二十万两,阁下要买吗?” 原来那只被拍出二十万两天价的蝶奴,就是雪千山。江落算了下自己的零花钱,一个月五两,得攒上四万个月,三千多年。她居然要三千多年才能买得起雪千山。这未免过于离谱了。江落咬着舌尖啧啧称奇,又道:“真是不便宜。有没有便宜点的?” 雪千山耐着性子道:“阁下来晚了。” 江落道:“什么来晚了?” 雪千山道:“我们已经停业,不再售卖蝶奴。” 江落道:“为什么?” 雪千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盯着江落,直接下了逐客令,“你该走了。” 江落一身反骨,赶她走,她偏不走,踱着步子绕回来。 “我不走,你能把我怎么样?” “看来你还想同我过几招。” “你以为我打不过你?”江落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试试。”雪千山再次提起剑,剑指江落,并不怯场。好言相劝给出台阶,她不下,那就是来找茬的。犯不着跟她客气了。 江落轻蔑地握住他的剑,柔软指腹摩挲坚硬剑身,故意捻了捻。雪千山如遭调戏,当即拉下脸,震臂抖剑,锋芒毕露。剑刃差点削掉了江落的手指。她不禁一哂,抬起手指,身形却半步不退。眼底缓缓酿出笑意。真凶啊,和柳章一样。 可这个人顶着柳章的脸,让她很不喜欢。 江落是个脾气相当暴躁的主儿,喜恶分明。喜欢的恨不得锁起来,讨厌的恨不得一掌打飞。从前在南荒唯我独尊,无法无天。没有任何妖精踩到她头上撒野。 平生头一回吃亏,就是碰上柳章。 柳章手段暴力凶残,压制着她,她有时气上头,觉着早晚有一天要搞死他,有时候又觉得他那种恶劣性情别有一番风味。挺特别的,她从未见识过。这种微妙的相处关系是独一份的,不可替代。仅限于柳章,换了别人,纯粹剩下可厌可恨了。 书上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东施效颦。 江落并没有将雪千山放在眼里。她只是很好奇,蝶楼的幕后人,究竟怀着怎样心理,把自己的同类当做奴隶贩卖?何等冷血自私、无情无义的妖精。 “雪千山。” 江落迎着他的剑,直视他双眼。步步逼近,剑尖抵住江落心口,雪千山忽然僵住,被一种强大的外力推动。他无法后退,也无法中断与江落的对视。像是远古血脉压制,某种巨兽的威压席卷了他,裹挟他上前,迎接她,袒露一切。 雪千山极其抗拒这入侵性极强的袒露。 一把无形的刀切开他洋葱般的心,暴露出最里层的东西,从未示人和倾诉的,隐秘往事,不可告人的心思,皆被层层剖开,分毫毕现。他仿佛被切成了上千层透明薄片,被无形目光仿佛穿透凝视。雪千山整个人都透明了。他无力抵抗,手中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江落抚上他额头,妖气顺着肌肤接触的刹那洞穿天灵盖,他和她同频接洽。 雪千山的眼神渐渐软化。 两人之间构建联系,瓦解防备,在最深处,改变了大脑的行事逻辑。仿佛他们共用一个大脑。江落摸了摸雪千山脸颊,微笑道:“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雪千山心头染上无尽酸楚。 他垂下眼,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身形战栗着,抖若筛糠,双腿一软,他伏首拜倒,跪在了江落脚下,全都出自于本能。 “蝶妖雪千山,”雪千山哑声道:“拜见大王。” 江落俯视脚下的雪千山,先前不可一世,如今臣服拜倒。 江落是虫族最高阶领袖。 所有虫族都臣服于她,不可能违抗她,除非死去。 江落用不着耍手段,用不着暴力。纯粹血脉压制,就能让雪千山抬不起头来。 江落蹲下来,抓着雪千山的颈环,看了编号。零五七三。每只妖精在驱魔司眼里都是一串编号。蝶楼每只妖精都有,雪千山也包含在内。他是这家店的老板。江落捡起他掉落的长剑,手握剑刃,用剑柄拍了拍他的脸蛋,倨傲道:“换张脸,不许用这张脸。” 雪千山面对这无理要求,解释道:“蝶奴化形一年后不可易容。” 江落道:“那就毁掉。” 雪千山得到明确指令,不再反抗,道:“是,大王。” 他接过长剑,毫不犹豫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 血顺着下巴滴下,落入泥土中。他服从江落的命令,没有思考。先前对立和敌意都不复存在了。他无条件信任并服从于江落。问什么答什么,说什么做什么。 旁人看来或许不可理喻,然而对于虫族是理所应当的。在面临极端的灭顶之灾时,虫族首领能够轻易掌控所有部下的大脑,跳过他们的思考,做到指令下达并直接实行。首领有权决定哪一部分该牺牲,哪一部分该留存。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试想一下,如果每只虫子都有自主思维,贪生怕死,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那么面对危险他们将是一盘散沙,失去战力,直接灭绝。种族存亡高于一切,首领高于一切。雪千山不可能对抗千万年流传的集体意识。因为作为一只虫子,他本不该有意识。 江落远在南荒,控制力量有限,北方的虫族几乎都处于自生自灭的野生状态,或者拥有小型领袖。江落如果释放全部领域,将对他们造成毁灭性冲击。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她没必要那么做。 白玉般的面庞留下一道红色划痕。 雪千山又划了第二道,形成一个叉。如果江落没有下达停止指令,他将把这张脸彻底划花,直到面目全非。破损让他拥有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凌虐美。江落失神一瞬,恍惚间又觉得是柳章破了相,即将在自己眼前碎掉。她握住剑,临时改变主意,道:“算了,不要划了。” 雪千山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依然很平静,“是,大王。” 他的脸还在滴血。 江落掏出帕子,一点一点擦干净。雪千山吃痛闭目,手指握紧,却没有退缩。 江落问道:“说,是谁让你顶着这张脸?” 雪千山道:“我的主人。” 江落道:“谁是你主人?” 雪千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反应很奇怪。面对江落的质问,他不应该沉默,也不能沉默。 “谁是你主人?”江落一字一顿重复。 雪千山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脸色惨白,紧咬牙关,在同什么做对抗。 江落凝视着他异常的反应。 第83章 雪千山将舌尖咬破血,道:“对不起,大王,我不能说。” 江落按住他下唇,“有人给你下禁咒?” 雪千山道:“是,大王。” 江落道:“你无法说出你主人的名字。” 雪千山道:“是。” 这个人的禁咒,居然能对抗虫族本能。 雪千山把舌头咬破都说不出来。他很痛苦。江落也没有为难他。这事得好好查查。雪千山身上,似乎还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69章 送礼“可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二人打斗的动静引来了人,蓝小梵冲到院内,只见满地花叶残,白衣公子跪在少女脚下。他大惊失色,赶忙扶住雪千山胳膊,道:“老板你怎么了?” 雪千山脸上两道猩红的口子,时不时渗出血。他目光麻木,手中剑掉在地上。老板是爱剑之人,性喜洁。竟然跪在地上,受了伤。周围一片狼藉,蓝小梵从未见老板这幅狼狈模样,“您的脸?” 雪千山神情恍惚,无动于衷好似不知道痛。 蓝小梵诚惶诚恐抬起头,望向立在一旁的江落,道:“江姑娘?” 江落迎着他视线,仿佛坏事都不是她干的,镇定道:“又见面了,蓝小梵。” 蓝小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雪千山,难以理解这两人发生了什么冲突。蓝小梵满心惊惶,江落怎会来此,撞上老板?难不成两人打了一架?雪千山竟然败在江落里。他不太敢揣测下去,结结巴巴道:“江姑娘,我们老板这是?” 江落面不改色继续撒谎,道:“我来找你玩,不小心迷了路。就看见你们老板得了失心疯,在园子里乱砍,还自己划花自己的脸。” 蓝小梵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惊愕道:“什么!” 老板平日里是个多么斯文冷静的人,虽然最近情绪不太好,总是愁眉不展。但老板是老板,怎么会莫名其妙发疯。难道是这阵子停业,压力太大,急火攻心吗?蓝小梵半信半疑看向了雪千山,目光惊异,道:“老板?” 雪千山目光动了动。 蓝小梵满是担心,问道:“你没事吧?” 雪千山摇头,袖中手指微微颤动,道:“没事。” 蓝小梵试探道:“那我扶您起来?”他扶着雪千山,雪千山踉跄起身,到一旁亭子里坐下。他们的身影与江落擦肩而过。江落注视着雪千山落魄的侧颜。雪千山的目光始终垂着,没有再与她对视。 江落捡起雪千山的剑,远远抛给蓝小梵。蓝小梵手忙脚乱接住。剑光翻转,从雪千山眼睛上跳过。雪千山似有触动,隔着灌木回望向江落。乌云散去,秋雨下完后随风飘远,天空湛蓝依旧。江落笑呵呵道:“雪老板,下次再会。” 雪千山目送少女扬长而去的背影。 蓝小梵端来两杯茶水。亭子内只剩下雪千山,江落已经走了。 “老板?”蓝小梵出声。 雪千山出神良久,才收回视线。脸上血痕隐隐泛起疼,他眉头紧皱,神情困顿。刚才的状态非常奇怪。他不由自主听信于江落,对她产生膜拜感,无条件遵从她的一切命令。等到江落离开后,那种信任依然还在,仿佛脑中被打下了一种烙印。 他和蝶楼,从今往后,都会是江落来去自如的地方。 他们才第一天认识,却似故旧重逢。雪千山意外发现,自己竟然并不排斥着这种感觉。好像是天然如此,命中注定一般。 “老板,您喝点水。”蓝小梵的声音打断他思考。 “刚才那位姑娘,”雪千山望着茶杯,敛去眼神中一切情绪,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少言寡语的雪千山。大风过后的海浪重归宁静,乱跳的鱼虾全部沉入海底。他心如平湖,不动声色反问,“你认识她?” 蓝小梵听他这么问,可能什么都知道了,他见瞒不过去,索性坦白道:“认识的。我那天偷偷溜出去买蜂蜜,人家不愿意卖给我。是这位江姑娘帮忙买的。她也是虫妖,我们的同类。”说到这,他不由在老板面前为江落说好话,“我觉得她是个好妖。” 蓝小梵长在蝶楼,性情和顺讨喜,被主顾以一千两买下。离了蝶楼,不过几个月,主顾家中遭逢变故,急需盘缠周转,那人舔着脸找到雪千山,要将蓝小梵退货。雪千山二话不多说,还了一千两,蓝小梵回到蝶楼。 他自以为惭愧,总觉得哪里做的不好,才被退货,对不起雪千山多年 栽培。他赤子天真,脑筋简单,给他一点好,他就忍不住交出全盘信任。 为了几罐蜂蜜,便将一个陌生人划为自己人。 雪千山比他大许多岁,历经世事浮沉,人见过,鬼也见过。没有那么天真单纯。江落一介大妖,能避开大阵,潜入长安,实力不容小觑。长安所有妖兽都戴着颈环,唯独她没有。她如此明目张胆招摇过市,不怕得罪驱魔司吗?这个人拥有他们都不具备的从容镇定。 她自恃实力,随心所欲。没人能奈何得了她。 不日,商铺伙计拉着一板车的罐子,送到蝶楼门口。几十个罐子,装着上好的蜂蜜。伙计指名道姓点蓝小梵出来收货。蓝小梵一头雾水,看到那堆自己根本买不到的蜂蜜,他惊呆了。据伙计说,是一位江姑娘让送的。 “是你,”蓝小梵见到伙计熟悉面孔,上次就是他把他赶出去的。蓝小梵下巴差点掉到地上,有点茫然,道:“你们不是不卖给我们吗?” “确实是这样,”伙计尴尬地笑笑,道:“可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多、多少钱?”蓝小梵试探问。 “一套头面首饰,能值个三五百两。” 花三五百两买一板车蜂蜜?虽然蜂蜜很好吃,但如此昂贵,和吃金子有什么区别。看来江落的手头并不宽裕,在家里没有花大钱的权利。想买个什么,还得去当首饰。蓝小梵十分震惊,哪能承受如此重礼,当即抗拒万分,道:“我们不要了,你们给她退回去。” 伙计一听顿时不干了,“钱货两清,概不退还。东西我已经送到,你们爱要不要。”说完,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蓝小梵急了,追了两条街。他没戴头纱,一跑到人多的地方,周围的视线便汇聚他身上。 像跳进油锅里似得,蓝小梵浑身别扭,眼看着伙计跑进人群中消失无踪。他束手无策,别无他法,只得灰溜溜回来。这礼送得惊大于喜。二人能有几分交情,值得她花几百两来送礼?蝶妖们都爱吃蜂蜜,被香味吸引,二十几个人围着板车议论纷纷,直流口水。 有个罐子上头夹着片纸条,说是蓝小梵的朋友送给大家的见面礼。 大家都好奇这朋友是何许人也,是男是女。为何出手如此大方。他们满腹狐疑,纷纷盘问蓝小梵。蓝小梵哪知道江落会送一板车的蜂蜜。 他手头拮据,养活自己都勉强。如果收下了,拿什么去回礼呢? “到底谁送的,”一只蝶妖冲蓝小梵挤眉弄眼,“难不成是你给自己找的新主人?” “才没有。”蓝小梵矢口否认,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被退货后,一直沉浸在自卑中。为什么不是别人被退货而是他呢。老板养了他孵化他,结果他白吃那么多干饭,没能为蝶楼做出一点贡献。到头来的卖身钱还被买主拿走了。老板虽然没有说什么,他心里怎么可能不难受。 蓝小梵被戳中了伤心事,愤愤不平,“我以后再也找主人了。” 蝶妖姐姐笑道:“遇到对你好的,疼你的,也不要吗?” 蓝小梵道:“不要就是不要。” 蝶妖姐姐道:“我瞧你这位朋友,倒很会投其所好。” 蓝小梵连忙为自己辩解,说也说不清楚,道:“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众人嬉笑起哄,七嘴八舌的,搞得蓝小梵恼羞成怒,百般解释也无用。平白无故送什么蜂蜜,引起大家误会。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蓝小梵心头的郁闷压过了收礼的欣喜,一气之下,气冲冲跑了。口头上发脾气,说蜂蜜他不要。让大家全部分掉拿走,一罐也别给他留。 大家笑望着他欲盖弥彰、张皇逃窜的背影,更加乐得厉害。 蝶楼难得出现这样的欢声笑语。 雪千山站在二楼,遥望远处热闹的一幕。 蝶妖们住在这里,病的病,残的残,整日情绪低落,聚在一起惆怅居多。今日为这车蜂蜜,各各稀奇看热闹,腿瘸的那个都拄着拐杖出来了。雪千山也很久没听到他们的笑声了。 自驱魔司下达禁令,妖兽们生存环境严苛,出去风险极高。为避免意外情况,雪千山很少让他们出去。保障了人身安全,却忽略了他们的心理状况。 蝶妖们十分懂得人情世故,一人只拿了一罐,没有贪多,剩下全部送到蓝小梵屋里。蓝小梵还在生大家的气,晚饭都没吃。趴在床上趴了一整宿。他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屋子里充斥着蜂蜜的甜香。那些罐子被堆在窗户下,蝶妖姐姐送来就在那。 第84章 他才不看,又不是他让江落送的。 仿佛多看一眼,就显得他虚荣似的。蓝小梵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滚,想她为什么要送这么多蜂蜜呢?还特意拿头面首饰去换。他们才见两次面,一点也不熟啊。 她人没来,东西先来了,是觉得他很好骗吗?为几罐蜂蜜,就兴高采烈,昏了头,就跟她交朋友。蓝小梵胡思乱想,心里五味杂陈。他对江落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是个很厉害的大妖,跟蝶妖截然不同。只有师父,没有主人。 第一次见面曾对蓝小梵说可以叫她大王。 也许她没来长安之前是个呼风唤雨、叱咤一方的大王,拥有无上地位和权势。她行走在长安,舒展自如,气场平和,一副从没受过欺负霸凌的模样。 蓝小梵从未见过如此有尊严有自信的妖精。好像天底下没有值得她退缩害怕的东西。甚至驱魔司也奈何她不得,那份张扬和镇定让蓝小梵望尘莫及,心驰神往。强大不在于一个人的外表,而在她的内心,在她骨子里,是蓝小梵此生也无法拥有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时不时响起翻身和叹气的动静。月亮爬上树梢,鸟雀都已入睡。 不知不觉,天亮了,蓝小梵爬起来走到蜂蜜前,才发现居然有这么多。他少说得吃个半年。蓝小梵叹了一口气,把它们一罐一罐收进柜子里。又忍不住发散思维,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事。说实话收礼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烦恼惆怅,为此拈酸。 这礼物是江落单送他的?还是别人都有。她会不会认识一个,就送一个? 妖王的话,肯定是三妻四妾的吧。 “江落,虫妖,约三百岁,等级不明。楚王徒弟,性乖张,顽劣难驯,与傅小侯爷傅溶交好。嗜甜如命,不食荤……” 在雪千山的桌案上,摆着一份详细的资料,事无巨细描述江落进入长安后全部信息。她先被傅小侯爷带回来,再被楚王柳章收为徒弟。来长安之前,一片空白,没有记载。 没人知道她从哪来,是做什么的。 她横空出世,成为楚王府的一员,跟随柳章修行,还结交了一个名叫雪柔的人族姑娘。素日举止无度,自由散漫。 这份资料上,最让雪千山意外的一点是,她之所以没有戴颈环,是因为柳章替她戴了。 雪千山耗费十年光阴,揣摩柳章,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了解的依然不够深,不够透彻,仅仅是冰山一角。孤傲的楚王殿下,怎么会为一只妖戴上象征屈辱的颈环? “老板,您在吗?”外头传来敲门声,是蓝小梵。 “进来。”雪千山翻过资料,用一本书压住。 蓝小梵推门而入,怀里抱着两罐蜂蜜。他侧身挤进来,把蜂蜜放在雪千山的桌上。“老板,他们都有了,您也尝尝这个,很甜。” “那位江姑娘送的?” “是,”蓝小梵生怕老板也误会,忙道:“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送,我没向她要过礼物。” “你和她交情深吗?”雪千山淡淡道。 “才认识,哪有什么交情啊。”蓝小梵挠了挠后脑勺,满脸写着无措。 雪千山看着蓝小梵,他的生涩和忐忑都是明摆着,他和江落不熟。说明江落没有连接过他。否则不会如此手足无措。雪千山思索片刻,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曾教过你的。” 蓝小梵认为老板说得很有道理,他已经纠结一晚上了,“我知道,可我没想好该送她什么。” 雪千山为他提供思路,道:“请她过来吃顿饭吧。” 蓝小梵道:“啊?” 雪千山补了句:“以你的名义。” 老板一向反感外人进入蝶楼,竟然主动请人来吃饭。看来江落在他那儿,还算合眼缘。蓝小梵连忙答应下来,请吃饭比较能显示出礼节的。他边琢磨着,边离开,瞥见雪千山脸上的血痂。他觉得很奇怪,多了句嘴, “老板,您可以修复这点小伤口的,为什么让疤留在脸上?” 雪千山似乎才意识到这回事。他愣了愣,触碰自己的脸,目光晦暗,道:“留着也好。”戴着一张面具活得太久,人就会忘记本来的面貌。他已经忘了。 他没有露出自我的权利。有时候心底里会涌现一种冲动,把这张脸彻底撕毁,哪怕面目全非,变成一个吓人的怪物,也好过做别人的影子,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江落操控他划伤自己的脸,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快慰。 蓝小梵没听明白,留着疤有什么好的。 雪千山道:“你出去吧。” 蓝小梵只得把问题咽了回去。老板那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第70章 处境“你真的该死。” 江落应邀赴宴,这一次,没有鬼鬼祟祟,光明正大走的正门。她来的时辰尚早,晚饭还没备齐,大家都在厨房里忙活。 蝶楼许多年没来过这种正儿八经的客人。还是雪千山主动提起的请客,一下子在蝶妖们引起轩然大波,炸开了锅。要知道老板在不营业的时候,几乎不说话不出门,他为人孤僻,没有一个朋友,也并不鼓励蝶妖们出去结交朋友。邀请江落,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的事。 这一顿饭,意义重大。所有蝶妖都参与了进去,足有三桌人,为蓝小梵出谋划策商量吃什么菜。蝶楼囤了不少米面蔬菜,不用上外头买,大家平日都是自己做饭吃的。 只是客人来,需得有一样压轴主菜。有的提议包饺子,北方包饺子是一件隆重的待客礼节。大家纷纷赞同,饺子要肉,蓝小梵还得出门,想办法买一点回来。这次有了正经的目的,蓝小梵特意去向雪千山报备出门,雪千山听了,并没有立即反对。 为客人准备好吃的自是天经地义。 但雪千山忖度良久,否了这个提议,道:“她不吃肉。” 蓝小梵愣了愣,道:“是吗?”老板怎么会知道江落不吃肉? 雪千山道:“改成汤圆罢。” 蓝小梵觉得也不错,道:“那,好吧。汤圆也行。” 换成汤圆,就不必出门采购了。糯米粉有的是,今年秋天正好开了许多桂花,芝麻也有。东西一应齐全。包汤圆的包汤圆,做菜的做菜。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能干的活。那几个病着的,下不来床的,也都被这热热闹闹的气氛所吸引,精神头大好。 蝶楼出现了过年才有的氛围。 蓝小梵穿梭其中忙忙碌碌。他年纪小,许多事插不上手,负责跑腿拿东西。 “哎,你们说,要不要在汤圆里包一枚铜钱?”蓝小梵灵机一动,冒出个鬼主意。 “又没过年,你就想吃铜钱了。” 去年包饺子,藏了枚铜钱,说谁吃到谁就有一年的福气。蓝小梵一个人吃了五十多只饺子,撑得扶腰走路,也没吃到铜钱。他心心念念的福气被雪千山吃到了。虽然雪千山不要,让给他了,他还是觉得很遗憾。至今耿耿于怀。 “饺子才包铜钱呢。”有人调侃他。 “汤圆也可以!”蓝小梵信誓旦旦。 “你这回打算吃五十个还是八十个?” “没准我运气好,第一个就吃到了。” 蓝小梵不理会大家善意的嘲笑,说干就干,洗了一枚铜钱,包进糯米皮里。不知道是皮太软还是铜钱太硬,形状扁扁平平,很是难看。他多加面粉,费劲千辛万苦才搓成球状。结果那只汤圆硕大无比、标新立异,站在汤圆群中仿佛发了福的将军肚。 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包了东西,大家围过来啧啧称奇,笑得蓝小梵很不好意思。他自己看着也好笑,打算拆了重包。外头忽然说客人来了,蓝小梵顾不上汤圆,赶紧跑出去。 江落来了。 雪千山陪江落进园,园中桂花盛开,香气浓郁。有丹桂也有金桂,他们做汤圆都是新鲜采摘的,薅秃了几棵树。江落折下一枝桂花嗅了嗅,“很香。” 雪千山闲庭信步,仿佛陪着故友散心,随口闲聊,道:“这儿原先是片海棠,我都砍了,改种桂花。” 江落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海棠。” 雪千山道:“海棠无香。” “香有香的好处,不香有不香的妙处。”江落折枝一朵,别在雪千山鬓边,道:“有香之人什么也不戴,亦是风情。无香之人就算戴花,也是东施效颦。” “有无香气,”雪千山听出言外之意,望向别处,“都是命里注定的。” 他哀而自伤的神情似有触动。 江落岔开了话头,没有往下说,道:“脸还疼吗?” “疼一疼也好,”雪千山木然道:“我快忘了,疼是什么滋味。” “大名鼎鼎的雪老板竟然是具行尸走肉。”江落像是听了奇闻,对此很感兴趣,她面朝着雪千山走路,道:“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雪千山道:“世道吧。” 好一个世道。只听凡人境遇坎坷,抱怨世道艰难。妖精怎么入世,又悟出什么道呢?江落倒要听听,世道是怎么把妖变成鬼的。 第85章 虽则雪千山与江落是第二次见面,但经过上回共连后,如同亲密朋友。跳过了一切怀疑和隔阂,他们成了天然同盟。江落有疑问,雪千山自然对她知无不言。 在雪千山的讲述中,江落得知了蝶楼成立的初衷。 三界之内,人与妖相残互害,战争不休,从未迎来过和平。人间有识之士一直在思考如何终结战争,他们得出结论,必须将人间领土的上每一只妖都杀死,禁止他们繁衍生息,让这片领土变成净土,再也没有妖精出现。如此,方能止战。 可人间妖兽何其之多,野草一般,杀不尽除不绝,双方的厮杀导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雪千山也是这些惨剧的受害者。他失去父母亲族,在尘世间流浪,就像千千万万只妖兽那样。不过他比较幸运,修成了人形,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这对于蝴蝶等低等虫族来说是非常不容易的。 他历经坎坷磋磨,费尽千辛万苦,从深渊中爬出,看见青山那样高,苍天那样远。自身的存在堪比沧海一粟,渺小得不值一提。阴霾笼罩头顶。他一眼看穿自己的命运,也看到整个妖族的命运。 宿命无法抗拒,难以逆转。 他们生来是妖,就注定毫无意义地死去。雪千山为此感到悲哀。 他决定做些什么。 他提出了一个伟大的构想,那就是让妖精去掉妖性,学做人,融入人族。如果自废武功证明自己的无害性,人类是否会接纳他们呢? 雪千山开了蝶楼,培育一批懂得温良恭俭让和仁义礼智信的蝶妖,学人族习性,看人族的书,明道德礼仪,知廉耻。他们孵化后便拥有人形,从未以蝶妖的姿态活过,行动举止以及思想都和人一样。训诫幼子孝悌之义,教女子三从四德。 他们是绝对柔善而顺从的,绝不会背叛和反抗。 雪千山以价格作为门槛,筛选主顾,为他们定制蝶奴,完全满足人族喜好。这样蝶奴进入千家万户,与人族生活融合,将更加顺畅。 在雪千山的设想中,蝶奴足够忠诚,就能赢得人类的情感。情感互通,是链接族群的根本。当蝶奴和人族成为牢不可破的家人,那么隔阂必定消失,人族与妖族将迎来千年以来的第一次和解。 但雪千山没有想到的是,一切都跑偏了。 几乎所有主顾的要求集中于蝶妖的容貌和身段,像是定制心仪的玩具。比宠物还要低等的,随意亵玩的玩具。他们肆意凌辱、打碎以及泄/欲,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更不会感到愧疚。 雪千山花了很久时间去思考情与欲的关系。 他以为人与妖的区别,在于有情。然而事实上,很多人也没有情。人之所以独特,是因为足够智慧且拥有分工,形成庞大族群,与仙妖三足鼎立。他们地位卓然,得天道庇佑,仿佛生来高贵。仙必须庇护人族才能得到香火供奉,妖族残杀人 类会被天道制约。 可人真的伟大吗? 人也有自私、低劣和残暴的一面,并没有雪千山想象中那么高尚神秘。人本质上也是妖兽。他们和妖兽一样,这个发现耗费了很多年时间,击垮雪千山的全部信念。他发现自己苦心孤诣,所做的一切全都没有意义,只是制造一桩又一桩稀奇的惨剧而已。 人不会接纳妖兽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之间的战争只有不死不休。和平从前不会,以后也永远不会。雪千山意识到自己失败了,错得离谱,一塌糊涂。 听完雪千山的讲述,江落理解了他的所作所为。但不能苟同。 江落对雪千山做了评判,道:“你真的该死。” 雪千山勉强一笑,怆然道:“我知道。” 阉割掉血性和斗志的妖还是妖吗?那和案板上鱼肉,待宰的猪狗,有什么区别。 蝶妖生来就是畸形的。如果他们没有成精,和猫猫狗狗一样,摒弃自尊摇尾乞怜,也能活下来。偏偏要教他们做人。住在精致的绣楼中,做肩部能抗手不能提的柔弱废物。注定被卖掉,要去讨好主人,祈求食物和安身之所。 他们不是人,也做不成妖,就在这尴尬两难的夹缝处境中,麻痹自我,混沌度日。 已经成精的妖兽,怎么能和未开化的妖兽一样活着呢?现在蝶楼已经被关停,这批蝶奴,就是最后一批。他们是雪千山失败的产物,被牺牲的代价。就像一群聚集在干涸水洼中的蝌蚪,无法跳出去。只能等待烈日蒸发水洼,活活窒息,失去最后的生存土壤。 驱魔司的政策在收紧。 死亡来临的那天已经不远了。 “你将此地取名为秋南苑,亭子叫望南亭。” 事已至此,骂雪千山没有任何意义。他也在这里等死。江落沉默良久,认真思考他们的困境,道:“蓝小梵也向往南边,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雪千山道:“我们无法离开长安。” 蓝小梵也是这么说的。江落不解:“为什么?” 雪千山道:“驱魔司大阵,不允许长安的低阶妖兽离开。” 大阵不允许高阶妖兽闯入,将潜在强敌隔绝在外,也不允许低阶妖兽随意离开。他们与大妖是隔绝的,从源头上杜绝联合可能。生活在长安的妖兽,与人族习性相似,对人性的弱点和劣势了解深刻。 更为关键的一点,他们可能会记下长安的街道布防,一旦外逃,与外界大妖勾结,反攻长安。将造成冲击和动荡。人族惧怕高阶妖兽,不信任低阶妖兽。 江落挖去妖丹,潜入长安,最远去过郊外,没有离开大阵的范围。 这么说来,她也是出不去的吗? 江落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们走不掉,”雪千山目光悲凉,道:“我们在等死。” 等水洼干涸,他们就消失了,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死亡,就像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第71章 汤圆“福气送给你,收着吧。”…… 蓝小梵跑到门口,听说客人已经进来了,正在跟老板逛园子。他又跑回来,这儿找找,那儿找找。差点把园子都翻了过来,才在桂花树下寻到二人踪影。 蓝小梵瞎跑半天弄得满头大汗,远远看见,没敢出声,先深呼吸三个来回,把汗擦干净。对着水池反光检查自己的着装仪容。他今天早起换了七八件衣裳,红的太艳,青的太素。既不能显得很刻意又不能太敷衍,选中这么件杏黄色的长袍。 他扯着衣带仔细一看,上头沾了点芝麻糖,擦不掉,心情立即不好了。他想跑回去重换一件。结果雪千山和江落走过来,已经看见了他。 “你在做什么呢?”江落打量他捉襟见肘的动作。 蓝小梵连忙转过身,把衣带捏在袖子里。 江落盯着他,问道:“脸红什么?” 蓝小梵道:“你来了。” 江落道:“我来就脸红?” 蓝小梵本来是想打招呼的,挤了半天挤出一句“你来了”。没想到江落说得比他快,刚好接在那句“脸红什么”的后面,蓝小梵顿时整个人不好了,红彻底红透,连忙解释道:“不不,我刚才跑得太快,热得慌。”一否认,更像是欲盖弥彰。 他求助似的望向了雪千山。雪千山替他解围,问道:“汤圆准备得怎么样了?” 蓝小梵赶忙把话头揭过去,免得没完没了,道:“差不多了。” 雪千山道:“走吧。” 江落顺利丝滑地融入了他们,笑着回应每只蝶妖好奇的眼神。蜂蜜打开了一扇门,门内有群蝶妖们。江落性格讨喜,自来熟。她野生妖族的身份吸引一大群蝶妖问东问西。 他们从未出过长安,和蓝小梵一样,对外头的世界一无所知。只能凭想象和道听途说拼凑妖域的模样。像遥远的梦,可望不可即。如今,梦中人走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一切都真实存在。那种震撼难以描述。 江落身上仿佛笼罩一种圣光,吸引他们着魔。 在她的故事里,妖精们争抢地盘,用利爪和牙齿撕烂敌人的咽喉。千万虫族大战,吞掉一座高山的全部植物,致使来年寸草不生,毁灭敌对族群。也曾历经艰险,牺牲半数同胞,对抗洪水天火……江落通过白描手法讲故事,不掺杂任何感情,越发显得冷酷惨烈。 他们是那样的,为了生存和繁衍,牺牲能牺牲的一切,换取一个族群延续的机会。 哪怕机会渺茫,哪怕代价惨重,也不可能屈服。不计代价,去死,去斗争。比起江落故事里伟大的虫族,他们这群蝶妖,不过是群抱在一起取暖的可怜虫。 苟延残喘,任人唾弃。 “我知道自己可悲,”蝶妖姐姐苦笑道:“却不知道,我们如此可悲。” 她掩面而泣。旁人为她递上手帕,一时悲从中来。 蓝小梵却是不怎么懂,怎么听着故事,还都哭了。 雪千山同样感慨良多,望向远处,目光放得很远。他看的是南方。没有一个囚徒不像逃出围墙看看外面的世界。可那道墙如此高大,跨不过,推不倒。令人满心绝望。对于丧失希望的人来说,故事只会越听越悲伤。 第86章 “我们真的去不了南方吗?” “你忘了,老孟他们闯大阵,尸骨无存。” 有人出言警告,将大家从白日梦拉回现实。是啊,不是没人尝试过。尝试的结果就是死。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大阵那么大,也会有漏洞吧,我们能不能找到漏洞钻出去?” “哪有这么简单,”一绿衣蝶妖给他们泼冷水,“大阵无形,看都看不到,怎么找漏洞。” “诶,”蓝小梵想了想,忽然道:“我们能不能去偷份图纸,研究下。” 大家听了这话,唬了一大跳。 “说什么呢,图纸在驱魔司,谁能闯入驱魔司!” “也是。”蓝小梵意识到自己的幼稚。这几乎不可能做到。他们修为浅薄,连捉妖师都打不过,遑论潜入驱魔司,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盗走图纸。 “就算能偷到,”绿衣蝶妖扯了扯自己的颈环,“这玩意怎么办?” 颈环还在呢,就算能逃出去,驱魔司的人一发觉,照样可以通过捏爆颈环弄死他们。逃出去也没用。此话一出,众人唉声叹气,都看着自己脖子的颈环,厌恶而抵触。几乎每个人脖子上都有一道勒痕。 绿衣蝶妖黯然道:“我不怕死,就怕戴着这东西去死。投胎也戴着未免太恶心了。” 话说到这份上,引起广泛共鸣。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可有什么办法呢,困境难解。气氛变得凝重,大家安静了。雪千山听完议论,开口打破沉默,道:“颈环数量众多,只在长安用,它的控制范围是有限的。如果我们能在驱魔司反应过来之前飞出五十里界限,跨过漓江,颈环就会失效。” 众人都抬起头来,眼里有光了。 “真的吗?” “真的,”雪千山道:“它的范围只有五十里。” 如此精准的数字, 必然是机密。 江落看了雪千山一眼,“你怎么知道?” 雪千山道:“我主人说的。” 江落对他的主人十分好奇,什么人,竟然知道驱魔司的机密,“你怎么能确定你主人没骗你?” 雪千山眼睛有了几分神采,道:“我不能确定,可我相信。”相信那个人没骗他,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人才有点盼头,在这险恶的世道里,自欺欺人地活下去。 颈环距离有限,这是个好消息,值得高兴。可最大的问题依旧横亘在他们面前,那就是没人能拿到图纸,了解到大阵是否有漏洞,让他们突破。这个问题不解决,一切讨论都是无意义的。他们连长安都出不去,遑论跨过漓江。 短暂的喜悦很快被天堑难题所冲淡。大家讨论一圈,依旧没有希望。 “算了,我们不说这个。”绿衣蝶妖中断话题,免得越陷越深。今天是请客,讲到最后,大家抱头痛哭,让客人怎么办呢。 “吃汤圆吧,汤圆好了吗?” “应该煮好了吧。”大家飞快配合着转移话题,强颜欢笑。 “我去端,”蓝小梵忙起身,跑去厨房。 热气腾腾的汤圆上桌,冲淡悲伤气息,摆脱沉闷氛围。笑容重新回到了席面上。蓝小梵给每个人都舀了一大碗。第一碗先给雪千山,他笑道:“老板,吃汤圆。” 雪千山嗯了一声,道:“大家都吃。” 他握着勺子,咬小口,桂花糖顺着嘴角流出来。 他并没有哭,也并没有笑。不知为何,那一幕看着异常伤感。 雪千山和柳章的气质都偏冷,不苟言笑。但气场完全不一样。雪千山的冷是历经千帆、尝遍人情冷暖的无奈苦楚,碎过了,烂透了,拼凑起来站在人前,维持衣冠楚楚的表面。他是靠某种奇怪的执念吊着续命的,牵着他的那根线断了,他便会魂飞魄散。 而柳章的冷,是坚硬的,具有力量的。像庙宇中素净慈悲的菩萨。没人能让菩萨笑或者哭,但他能听到你的祷告,为你指点迷津。雪千山只是长得像柳章,他没有柳章的心。他的心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你吃汤圆,”蓝小梵横过来的手臂挡住了江落的视线。江落回过神,汤圆的热气冲到她面上。蓝小梵满怀期许道:“这是我们自己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江落道:“好。”她吃了颗,咬破软嫩弹牙的糯米皮,里头桂花糖流出来,唇齿留香,溢满桂花位,香甜无比。 蓝小梵小心翼翼道:“怎么样?” 江落道:“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汤圆。” 蓝小梵笑了,大家也都眉头舒展,纷纷道:“喜欢就多吃点。” “小梵在里头包了铜钱,看谁吃到,一年交好运。” “让我来尝一碗。” “看谁这么有福气。”大家哄抢汤圆,争先恐后。 江落顶着热气,吃完满满一大碗。蓝小梵给她舀了一颗硕大无比的汤圆。尺寸比其他的大上一倍,像只小包子。大家舀汤时都避免舀到这颗。最后被蓝小梵舀给江落,大家交换眼神心照不宣,大家都看了过来,江落望向蓝小梵。 蓝小梵忍俊不禁,道:“你吃啊。” 江落二话不说,吞下大汤圆,胡乱嚼了几口。所有人紧盯着她,看她吞咽,把汤圆咽到了肚子里。江落被大家反应逗乐了,笑道:“怎么了?” 蓝小梵诧异道:“你没吃到什么?” 江落道:“没有啊,我都咽了。” 蓝小梵道:“可我明明……”他只塞了那么一枚铜钱,包了这只大汤圆,怎么会没有。蓝小梵愕然地望着江落,心想她不会咽下去了吧。 “你你你,”蓝小梵惊慌失措,忙握住江落的下巴,“你快吐出来,里头有铜钱。” 他手忙脚乱,六神无主,又不好去扣人家的嘴。 把铜钱吃下去会不会死啊? 江落一个劲的笑,脸都要被他握变形了。蓝小梵怕她越笑掉得越深,到胃里去,更慌了,“你别笑!你快吐出来!” 江落舌尖卷着铜钱,低下头,吐到蓝小梵手里。 “急什么,不在这吗。”她故意逗他玩的。 蓝小梵反应过来,虚惊一场。 蝶妖们笑着调侃他:“看你急得那样。人家还能真吃了,就你傻。” 蓝小梵道:“干嘛骗我。” 江落道:“开玩笑。” 蓝小梵赌气道:“我不理你了。” 江落卷起他的手指,将铜钱包裹,道:“福气送给你,收着吧。” 蓝小梵握着滚烫的铜钱,仿佛握着一颗心。松手不是,攥紧也不是。他张了张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再一望江落,心头竟然涌现强烈的惶恐和不安。好像什么顶好的东西,才拥有,就预感到了失去的那天。天大的福气,怎么可能属于他呢? 第72章 立场“谁让你去那种地方?”…… 楚王府。 换阵之期在即,柳章整日忙碌。因傅溶不在,人手短缺,柳章同张道长商议后,从玉清观拨了十几个人过来。一方面他们懂阵法,能提供辅助,另一方面给年轻人提供历练机会,有利于他们成长。 张道长一直苦于无门无路,让徒弟们干些摆摊算卦、招神驱鬼之类杂事,没能挤进主流正统,难有出头之日。若能在换阵一事上发光发热,大展宏图,得天子垂青,将来的路也能走得顺利些。如果朝廷大发慈悲,给玉清观拨一笔银子,那就更加喜上加喜了。 张道长打得如意算盘,舔着老脸跟柳章一提,说让他带带孩子们,出入上下,有个见识。反正楚王府已经养着两个孩子,多几个也不算多。 柳章看在师兄弟的情面上,加上的确缺人,便同意了。 玉清观师兄弟十几个人,包含溪亭在内,背着行李,住进了楚王府。方便师叔有事随时使唤,也为了省点客栈花销。进来之后,吃住全免,无人不谨慎办事,唯柳章马首是瞻。 江落连日往外跑,一日从蝶楼回来,在王府门口跟溪亭等人走了个对脸,几个师兄见过她,大方问候道:“小师妹好!” 江落道:“你们是忙什么?” 师兄们谦虚笑道:“帮师叔跑腿,做些小事。” 溪亭照旧是怕她,躲在人群后头,不吱声。 江落没有注意到溪亭。一行人往竹屋走,有说有笑。到了门口,便齐齐收敛神色,整肃仪容,以示对长辈的尊重。静候片刻,赤练请他们进去。柳章点了四个人,吩咐两件事,一路往驱魔司给杨玉文送信,一路去请御林军首领夏庭芳。 四人领命告退,剩下的人接着拼图纸。 柳章已经将阵法图纸全部整理完毕,只有细枝末节需要修正。那几个年纪大点的弟子精通阵法,耐心细致,省却柳章许多繁琐功夫。众人皆有事要做,很快进入状态。江落被晾在一旁,与他们格格不入,柳章显然是看见了她,却当做没看见。 赤练为江落解围,把茶水转交江落,使眼色,让她去送。江落借坡下驴,把茶水端到柳章面前,道:“师父喝茶。” 第87章 柳章张口便是冷嘲热讽,道:“你还回来做什么?” 江落不明所以,道:“这是我家,我当然回来。” 柳章道:“整日在外鬼混,早出晚归,看不到人影。我还以为你把这当客栈。” 江落最近往返蝶楼,的确跑得勤。她以为柳章忙得要死,根本没功夫管她。谁知道他每日都把她的行动看在眼里,并对此感到不满。 肯定是陈叔那个大嘴巴汇报的。 江落为自己狡辩,道:“我哪有。我闲着无事,就是随便逛逛。” 柳章道:“心经后头十几卷,不见你读。月初吩咐你专攻《坐忘论》和《筑基入门法》两本书,恐怕拿回去一页都没翻过。要你早起练功,你睡到日上三竿。自己承诺晚膳后打坐一个时辰,结果倒床就睡,体内的气至今还是乱的。” 他将她批得体无完肤,玉清观弟子们都在。 江落脸上过不去,讪讪道:“我读了一点,书中奥义艰涩,我读不懂。” 柳章揭她的短,不留余地,道:“我在旁边全写了批注。” 江落又嘟囔道:“字太多了,太催眠了。” 她惯会找借口,听得柳章一阵火大。总有诸多理由,她自己是清白无辜的。柳章忙得没时间盯着她,傅溶又出门了。她那自制力跟喂了狗一样。柳章骂道:“懒怠无度,荒废光阴。偷奸耍滑,不思进取。”他冷着脸,撂下警告,“待我忙完这阵子,再揭你的皮。” 江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众师兄们装聋作哑,也不敢劝,各各轻手轻脚,生怕疏忽大意,战火烧到他们身上来。师叔脾气不好这点他们早有耳闻,无缘亲眼得见。江落一个娇气些的姑娘家,面皮薄,怕苦怕累那是正常的。柳章当着这么人的面说她,还把话说得那么重。 若是气性大些,恐怕当场就哭了。 师兄弟们心里暗自同情,溪亭悄悄看了江落一眼。江落气得满脸通红,直瞪着柳章,却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她咬着下唇一脸负气,像只气鼓了的河豚。 柳章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道:“还站这做什么,挨骂没挨够,等着我夸你?” 江落赌气道:“师父想骂,就骂个够好了!” 柳章道:“站到窗户边去,懒得看见你。” 江落攥着两只拳头,转过身,气得同手同脚走到窗户下。她开始罚站,并对竹屋内每个人怒目而视。大家忙忙碌碌,都不敢跟她对上视线,怕她咬人。柳章全然当她不存在。直到图纸初步拼凑完毕,夕阳落下。一副完整图纸摆放在柳章桌前,汇聚着所有人的心血。 林师兄问道:“师叔,您看看,还有哪不对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大方向是对的。 柳章点点头,目光落在图纸上,道:“你们去吃晚饭,晚上不用过来了,我自己看。” 林师兄如释重负道:“是,师叔。” 师兄弟们陆续离去,竹屋空了下来。楚王府点起蜡烛。柳章细细对照图纸,审核细枝末节,他按图索骥,不知不觉忘了时辰。赤练进来问是否要传晚膳,柳章让他们自己吃。赤练只得出去。柳章秉烛移动位置,忽见地上影子,蜷缩成团。 他顺着影子望向窗户下,江落站在那,抠窗户缝支出来木刺。 她站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 柳章并没有罚她,是她自己犟,要较劲,难为自己的腿。柳章专治犟种,软硬不吃。她要站就把腿站断好了。柳章的目光从她执拗的身影上掠过,回到图纸上。 竹屋光影如水,窗外响起几声秋蝉沙哑的叫声。秋霜寒意渐起,夜是凉的。柳章再看向江落时,她已站累了,蹲在墙角,抠地砖缝。那双没用的爪子真应该砍了,没一刻守消停的,哪家小姐哪家女宿整日扣扣摸摸,手脚不安分。 柳章看她就来气,哪哪也不顺眼。都秋天了还穿着夏季的轻薄襦裙,也不怕冻出毛病。江落抱着膝盖,打了个喷嚏。她揉一揉鼻子。 柳章忽然开口道:“冷热都感觉不到吗?穿的都是些什么。” 江落都没反应过他在跟自己说话,抬起头,发现大家都走了,屋子里只有她和柳章两个人。这话只能是对她说的。江落不知道自己的衣裳又怎么碍他的眼了,觉得柳章故意挑刺找茬,就是找她的毛病。 她听着不舒服,故意顶嘴:“虫子哪知道穿什么衣服,依我们的习性,倒是不穿衣裳最舒坦。” 柳章冷笑道:“索性床也不要,挖个洞冬眠算了。” 江落道:“我正有此意呢!” 说着,又是一个大喷嚏。 依柳章的脾气,顶撞师父,目无尊长,直接得来上三五十个板子。然而江落不怕疼,又是个厚颜无耻。说她一句,有十句等着回。骂她不仅不能起到训诫作用,反倒容易把自个气得脑梗。柳章是倒了十八代血霉摊上这么个徒弟。 柳章扔了一件外袍给她,道:“还不穿上。” 刀子嘴,豆腐心。 江落抓着衣裳,上面有柳章的味道,非常好闻。看在这件衣服的面子上,她想顶嘴的冲动生生压下。她把自己裹起来,身体暖和了不少,不打喷嚏了。她站起来活动酸麻双腿,在原地小步跺脚。柳章还以为她要偷袭自己。 江落只是蹦跶了几下。 柳章看不惯她这举止无度的跳脱模样,道:“回你房间去蹦。” 江落是想走的,走到一半,她又回过头:“师父不好奇,我这几日去哪了吗?” 柳章道:“满身妖气,谁知道你去哪里鬼混。” 江落嗅了嗅自己的肩膀,并没有闻出什么特别妖气。柳章鼻子怎么这么灵。 “我跟妖精待在一起,自然沾惹妖气。” “你去哪了?”柳章问道。 “蝶楼,”江落走到他面前,道:“师父听过这个地方吗?” 柳章久居长安,怎么会没听说过蝶楼。 蝶楼名声不佳,是为饲养蝶奴,供人娱乐玩弄。 “谁让你去那种地方?” “蝴蝶是虫子,我也是虫子。”江落反问道:“我们不能做朋友吗?” 蝶奴是种畸形产物,既不像人,也不像妖。跟他们待在为伍,耳濡目染,恐怕会生出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江落心性不坚,容易被带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柳章自然不希望江落跑到染缸里去打滚,道:“你以后别再去了。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江落反问道:“师父去过吗?” 柳章道:“没有。” 江落道:“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好呢。” 她心想,柳章的成见,和世人一样。根深蒂固,牢不可破。哪怕素为蒙面,他也根据自己的臆断给旁人判死刑。江落与蝶妖俱为同族,和他们待在一起,比跟人在一起还要亲切。可柳章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斩断这一切。 “师父,我看见,他们都戴着颈环。” 江落轻声道:“他们很可怜。” 柳章头一次听到江落嘴里说出可怜二字,不由觉着新鲜,问道:“他们可怜?” 江落注视着他脖子上的颈环,道:“师父能为我戴颈环,为我遮风挡雨。可他们没有这么幸运。没有人帮他们。” 所谓同理心,从从自身情感萌发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江落生来孤寡,对待死亡毫无敬畏,她没有情感。所以当初柳章说她是无心之人。如今修心似乎起了点效果。她竟然对一群蝶妖产生了特殊的同情,能够感同身受。这让柳章始料未及。 也必须这对于她的修行不是什么坏事。 虫族与她亲缘关系最近。她能更深刻地带入,思考,共情。心怀大爱者必定有情。柳章意识到,她这些天跑来跑去并不是在鬼混,气稍微顺了点。 “蝶妖与人为伍,却无尊严,这是他们的悲剧根源。”柳章暂时放下成见,在平等的角度,与江落探讨此事。这是修心的必经之路,她可能会有所感悟。 江落果然在意,追问道:“那他们应该怎么办呢?” 柳章道:“回妖界是他们最好选择。” 江落诧异道:“师父也这么觉得?” 柳章想了想,道:“人间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离开才能摆脱命运。” 江落道:“可是他们出不去。” 柳章道:“或许将来某天,律法会改,他们能重获自由。” 他的意思是蝶奴应该等待时机。 等来的自由,算真正的自由吗?江落眯起了眼睛,意识到,柳章在糊弄她。 柳章是站在人族和长安的利益上的,他们需要维持稳定和太平,暴乱对于他们不利。所以他绝对不会鼓励蝶妖反抗,至于蝶妖是否会在等待的过程中死去,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为大局牺牲,在所难免。心怀大义的修士能为天下苍生献出自己的生命。 牺牲几只蝶妖,有什么大不了。 想通这个道理,江落终于看清,柳章是什么 第88章 样的人了。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总带有一层朦胧遐想,高不可攀难以捉摸。柳章是人不是神。如此看来,他有自私的一面,他不可能跟妖精共情。基于这一点,江落后头的话都没有必要再说下去。 没有意义,不会有结果。 他们站在两个阵营里。 江落的目光扫过案上图纸,轻声问道:“师父觉得,会有那么一天吗?” 柳章并不清楚江落与蝶妖熟悉到了什么程度,以为就是萍水相逢,一场际遇。天下饥寒交迫身处苦难中的人何其多,蝶妖也是芸芸众生的一部分。 柳章盼着她向着光明,充满希望,故而道:“会有的。” 第73章 傀儡“多谢大王。” 秋风萧瑟,草木渐凋,长安的叶子都落了。 打过霜后一天冷似一天,蝶楼枯败萧条,桂花被几场急雨糟蹋得不成样子。蓝小梵想再吃一次那样新鲜的桂花汤圆也难。 驱魔司连发三道禁令,处处针对妖兽。各大主街实行宵禁,路口守着盘查的官差,逮到戴颈环的,便严加盘问。听说有几个因为行为鬼祟的被抓到牢里去。妖兽们杯弓蛇影,大都选择闭门不出。 蝶楼的食物储备还算充足,暂时没有断粮的危机。 蝶妖们相互安慰,给彼此施加信心,过阵子就好了。大家只能去相信,会好的。 长久的阴雨缠绵,太阳罕见,闷得人心里好似发了霉。蓝小梵挂在二楼栏杆边眺望远方发呆。在这个位置,没有树木遮挡,能看到前门和后门。他总觉得有人敲门,怕没及时开,那人便又走了。他吃了饭便来等一阵子。 可看见的只有无尽落叶凋零,听到的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蓝小梵心里空落落的,胡思乱想。会不会是那天的汤圆不好吃,所以江落再也不来了。会不会是蜂蜜太贵,她认为他很烧钱…… 思来想去没有个定论。 他把铜钱用红线穿了,挂在床头,入睡前看着,一阵失意一阵欢喜。 远处传来缥缈无依的琴声。曲调凄婉,洞穿人心。他做了一个悲伤的梦。 铜钱在黑暗中反射着暗淡的光泽,被窗子漏进来的风一吹,一动,细细红线将断未断。似游丝,将滞涩琴曲一颗颗穿了起来,每个节拍,就是颗珠子,从弹琴者心里慢悠悠滚了出来。砸在空冷的夜幕上,有的炸碎了,有的弹回来,余音绕梁,经久不觉。 朱楼上,四面门窗通透。雪千山身着皎洁长衫,面前摆着一架焦尾琴。一琴一人,空对月色。雪千山素手弹琴,轻拢慢捻。 琴声诉尽无限哀思,长安有名的唱曲。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1] 曲子弹了一遍又一遍。 江落站在朱楼下,望着楼顶开着的窗户。夜已深,蝶妖们都已入睡,江落没敲门,直接飞进了园中,听见琴音,弹琴者夜不能寐,还醒着。她循声而来,径自上楼梯,曲调行至穷途末路,高亢急促,像只被扼住咽喉的兽。 她联想到杨玉文冰窟内死去的凤凰。死也不露出狰狞丑陋爪牙,要有美感,凄厉,楚楚动人,是带有一种亵玩意味的死。她不喜欢。她宁愿凤凰掉光羽毛,五脏俱裂,死得东一块西一块。哪怕脑袋被砍下,爪子还能从敌人身体里钩出一块肉来,酣畅淋漓地死。 雪千山这琴弹的,给她的感觉跟那只凤凰一样。难道他也要步入后尘吗? 江落能能曲子里听出悲愤和幽怨,弹琴者的内心是挣扎的。只是身体被琴弦缠死了,一寸一寸割裂了,在遭遇凌迟。 她走到台阶尽头,上四楼,隔着浮动垂帷,雪千山朦胧的身影若隐若现。巫山云绕。江落拨开垂帷走到雪千山跟前,只见他十指鲜血淋漓,素丝上挂着的血珠一跳一跳。曲调急转直下,兽被掐死了。 江落脑海里绷紧的弦猛然震了下。 雪千山静静坐在琴架后头,似幻戏傀儡空心人一个,被抽走了魂魄。 江落盯着他空洞眼神,道:“雪千山?” 雪千山一动不动,眼珠子转了半圈,聚焦,看见江落。他反应了许久,才意识到江落的存在。他浑身冒冷汗,有气无力。弹琴耗尽了全部气力。 江落道:“你怎么了?” 雪千山极其轻微地摇了下头。 江落越过焦尾琴,握住他的肩膀,道:“看着我。” 雪千山沉默良久,缓缓抬眼,再次望向江落。二人四目相对。一阵暖息注入他双眼,深入脑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感觉到轻微麻痹后,身体渐渐恢复知觉。体温上升,冰冷手脚恢复了暖意。他头发里热气腾腾。 江落为他传输内力,渡去生机。 片刻后,雪千山苍白脸色恢复了血色,他反握住江落的手背,“我没事,不用了。”声音听起来依然很虚弱,但活人感重了点。 江落没有松开,等他呼吸平复,才收回内力。 雪千山道:“多谢大王。” 江落问道:“你这样的状况持续多久了?” 雪千山道:“有一段时间。” 江落问道:“为什么?” 雪千山扯起一个浅淡的笑容,道:“蝴蝶寿命有限,我活得太久了。是老天在提醒我该死了。” “你可以结茧,冬眠一段时日,重新化形。” “我已经在茧里了。”雪千山蜷手握住一把琴弦,指节发白,琴弦绷紧到极点,将断未断。 蝶妖脆弱易伤。他们所受到每次伤痛都留在身体里,经年累月,身体越来越差,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可以结茧重新融一具全新的,蜕变重生。相当于他们有很多条命,从头再来。不单雪千山可以结茧,蝶楼中残疾的蝶妖也都可以。 这是上天赋予他们的权利。 不过作为代价,他们将失去所有记忆。 在江落看来,这代价可以忽略不计。死到临头,活下来重要,还是记忆重要。 “你们为什么都不结茧?”江落上次就想问。 “不想失忆,”雪千山道。 “失忆又怎么了?” “像我们这样的妖,失去记忆,就什么都没有了。”雪千山松开了琴弦,拂去上头的血珠,“连自己是谁也无法确定。” “那不正好从头再来,”江落道:“反正你们都想去南方,重活一回。” “重活的我们,还是我们吗?” 江落听不懂这话。雪千山悲春伤秋,自相矛盾。他明明想逃,却心甘情愿困在这里,为自己找诸多借口。活不下去了就结茧,这是虫族的生存本能。雪千山在人间待久了,连这么点简单的道理都想得很复杂。 雪千山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大王失忆过吗?” 江落道:“没有。” 雪千山道:“如果让你失去在长安的所有记忆,你愿意吗?” 江落想了想,这是什么怪问题。她和蝶妖不一样,她的愈合功能极其强大,伤痛并不会持续累积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她的身体随时都在更新换代的过程中,不需要依靠结茧重来,所以没想到失忆这种事。她试着代入,权衡。 失去长安的记忆,相当于忘掉全部的柳章,和绝大部分傅溶,还有楚王府所有人。那么她将回归南荒时期的野蛮生活。可能是有点难受。但真要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不得不这么做,那她肯定是以自身为第一考虑。 就算失忆,她也会顺着傅溶这根藤,重新摸到柳章。她还是会拥有师父的。 “我愿意。”江落给出明确答复,道:“我的命最重要。” “没有什么回忆能让你用命去守吗?” “没有。” “我很羡慕大王,”雪千山道:“来去自由,身心由己。” “你就是想太多了。” 江落活得轻巧,从不内耗,折腾自己。万事都是别人的错,天道的错。反正她自己 不可能有错。雪千山心里头有堵,所以想不开,大晚上在这弹琴。 江落一把推开焦尾琴,坐到他旁边上,像个蛮不讲理的强盗,“你只要记住,你是妖。天生了你,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你想住好的地盘,就把爪子亮出来跟人去抢。你想吃龙肝凤髓,就去抓。你想繁衍后代,就打败所有的竞争对手,让你喜欢的女人只能为你一个人下蛋。” 江落义正词严,有理有据。她觉得自己说得特别有道理。 活着太简单了,一点也不难。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活着的。没有任何回忆值得他去死。 这群蝶妖就是在人间待太久,把脑子学坏了,僵死了,钻牛角尖。雪千山所说的理由在她看来极其的矫情。江落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回忆如此宝贝。你拿根笔记下来,等破茧之后再看,不就想起来了?” 雪千山思考了好一会,好似顿悟,他无声笑笑,道:“大王说得有道理。” 第89章 江落道:“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雪千山道:“我们走不掉,在长安结茧,没有意义。” 江落道:“谁说的。”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管画轴,拆掉封盖,倒出画卷。往地上徐徐摊开。 “这么黑看得清吗?要不要点个蜡烛。” “这是,”雪千山扑上前,跪在图纸前,道:“驱魔司大阵?” “我照着画了一幅。应该没有错。” “你怎么会有这幅图?” “这你别管了。”大阵细节颇多,复杂无比,江落画了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一画完就来了。墨迹还没干。在赶来蝶楼的路上,她想过很多问题。 譬如说,大阵泄露,会不会给柳章带来什么麻烦。蝶妖们潜逃离开长安,再也不会回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这对柳章来说应该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且偷看阵图那日,江落同柳章探讨蝶妖处境,他对蝶妖并无好感,也没有明显的恶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妖也是啊。江落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很快把这点小问题抛到了九霄云外。 江落道:“现在的问题,大阵的漏洞在哪,得靠你来找,我看不懂这个。” 如果傅溶在,她可能回去找傅溶旁敲侧击打听一下。傅溶不在家,她又不可能直接去问柳章。毕竟柳章才因为她不学无术、偷奸耍滑骂了她,她突然如此虚心想学,学的东西还这么敏感。柳章肯定会起疑心,进而发现她图谋不轨。 没办法,只能让雪千山去研究。 “你看得懂这个吗?” “看得懂,”雪千山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我研究过很多年。” “很好,只要在初九之前找出漏洞,你们就能离开了。” “……” 第74章 真心“她不会害我们。” 两幅一模一样的图,挂在房间里。 左边的有些旧了,右边是新的,雪千山闭门不出,独自站在画纸前,琢磨了一天一夜。江落已经离开。黄昏时刻外头响起敲门声,是他的心腹蝶妖白笙。白笙腿脚不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一重一轻。听到他的脚步声,雪千山没有把画收起。 “老板,我来给您添一壶热茶。”叩门声响起,三下。 “进来。”雪千山道。 白笙推门而入,先把门关上,再放下茶壶。 雪千山的身影站在两幅画之间。 白笙注意到那副新画,有些惊诧:“怎么多了一幅?” 雪千山脱下自己的外袍,拿在手里,袍子的右肩上印着明显的墨迹手印。是江落留下来的。她当时握着他的肩膀,为他传输内力。让雪千山从心魔中挣脱出来。她的手脏兮兮,沾满墨水,许是刚画完便跑来送,忘了洗手。墨痕分明,抓得很用力,像是要握断他的骨头。 她丰沛灵力汇入他槁木般的身体里,逼他振作起来。 她说一些粗糙直白的话,挽回他岌岌可危的信念。不知道雪千山喜欢什么,执着什么。劝他去抢地盘、食物甚至配偶。她在南荒,就是这么做大王的。 如果十年前相遇,雪千山也许会追随她,跟她走。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雪千山把外袍挂在衣架上,望着那只黑手印,迟迟接上白笙的话,“她拿过来的。” 白笙立即反应过来:“那位江姑娘?”他微微吃惊,“她偷了楚王殿下的图?” 雪千山道:“不是偷,是复刻。” 偷的肯定会被发现。复刻稳妥些,依旧要冒着巨大的风险。 白笙意识到其中的猫腻。 这不合常理,江落既有本事,能找到靠山,何必再与妖族为伍,蹚这趟浑水。蝶妖之中,不乏心思细腻者,对江落的来意和目的保持高度警惕。虽则大家对她身上的野性心驰神往,但忌惮归忌惮,向往归向往。他们还不至于因为几罐蜂蜜便对她顶礼膜拜。 白笙就是第一个怀疑她的,道:“她总不可能是为了小梵那个傻小子帮我们?” 雪千山道:“她是妖王,行事自有章法,不为会私情蒙蔽双眼。” 白笙道:“帮我们对她有什么好处?” 世人无利不起早,白笙会这么想,理所当然。雪千山将他们训练成高度人化的妖精,有时也为此感到悲哀,道:“你做了太久的人,懂得权衡利弊。妖未必会那么想。” 白笙是这世上最了解老板的人,可他为此迷惑,道:“老板,您似乎很信任她。” 雪千山道:“她不会害我们。” 白笙道:“那您为什么不直接实话实说,要用计使她心生同情,再去偷图纸。要知道我们的时间本就不多。万一她没有那个想法,我们的时间全浪费了。” 雪千山道:“真心也需要考验。” “您考验成功了?” “也许。” 白笙无话可说。老板是他们之中最有智慧的蝶妖。 老板做的事情都有自己的道理。 其实雪千山没有告诉白笙,他想要验证的,不是江落的真心,而是另外一个人的真心。驱魔司大阵的图纸他已在两个月前拿到手。他日夜揣摩,找到了可攻破的漏洞。 九月九日换阵当夜,西南方将暴露一个隐秘的通道,仅持续一刻钟。他们必须在一刻钟内,从通道逃出去,飞向南方,并跨越漓江。雪千山计划好了最佳路线。他们将带着六千多枚蝶茧完成这次伟大的迁徙。在驱魔司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当然,他所安排的一切,前提都建立在这幅图没有作假的基础上。 雪千山最担心的点,就是这幅图掺了假。也许那个人根本没想到让他走,只是抛出了一个看似解脱的诱饵,试探他。如果他有背叛之心,选择出逃,那么等待他和蝶妖们的将是万劫不复的结局,比死还可怕。所以雪千山花了整整两个月,寻找这幅图的破绽。 他心里明白,那个人要是有心做局,可以把假图纸做得天衣无缝,让他看不出任何破绽。所以雪千山必须另外想办法进行验证。 从江落那边出来的图,经过楚王柳章的火眼金睛,可信度极高。 因为糊弄柳章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有问题,柳章推得出来,那些矛盾的点,他一看便知端倪。雪千山的眼力还没有到柳章那个水平。江落复刻的图,跟雪千山手里的图一模一样,说明那个人没骗他。两幅都是真图。 原来那个人真要放了他吗? 雪千山心神震颤,恍惚了许久。 事以密成。谨慎起见,计划一直都在保密当中。只有雪千山和白笙两人知晓。待初九将近,雪千山准许后,白笙向大家公布了出逃计划。子时动身。只带口粮和茧。 蝶妖们被这个消息震撼得无以复加。他们渴求的一切,竟照进现实,有了成真的可能。黑暗中开辟出一条向着曦光的小道,通往他们朝思暮想的新天地。他们真的有机会,离开长安了吗?白笙再三笃定确认,众人才有几 分相信。白笙从不扯谎。 “为了这一天,老板已筹划多年,呕心沥血,殚精竭虑。” “他为我们找出了驱魔司大阵漏洞,预判西南通道将在子时打开。我们从这条通道出去,不会被攻击。行动迅速的话,一刻钟时间充足了。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下次换阵还要再等十年,我们之间很多同胞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机会稍纵即逝,大家应该明白。” “闯阵风险巨大,并不能确保万无一失。驱魔司随时会发现。我们很可能死在路上,尸骨无存。没人会来救我们,我们只能靠自己。为了回到祖祖辈辈生存的家园,重获自由,牺牲在所难免。你们愿意去冒这个险吗?” 白笙召集众人,说完肺腑之言。 台下蝶妖皆沉默聆听。白笙举起自己的左手,道:“愿意跟我走的,举左手。不愿意的,可以留下来,继续待在蝶楼。” 漫长的寂静,无人响应。大家都明白,这一去,永不复返,意义重大。蝶妖姐姐率先举起了手,高昂着头颅,目光炯炯有神。绿衣蝶妖随即响应,举起左手。接二连三,台下的手陆陆续续举起来。没有人开口说话,所有人的手都举过头顶。 为首的白笙看得热泪盈眶,眼睛通红,道:“好!” 没有一只蝶妖是孬种。 白笙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把空碗摔在地上。 瓷碗炸碎,碰撞声刺耳。 众人心神大震,纷纷饮酒,摔碗。碎瓷声连成一片,如同放鞭炮,响个不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喝过这碗酒,他们要去闯鬼门关。蝶妖们满心悲壮,无人落泪。 蓝小梵用力揉了揉通红的眼睛。 白笙交代了诸多注意事项,向大家分发蝶茧和口粮。六千多枚蝶茧,全是他们的同胞,每人需要携带三四百枚在身上,一同离开长安。到了温暖适宜的南方,他们将孵化蝶茧,共建庞大繁华的蝶族,生存繁衍。分完蝶茧后,蝶妖们散去,回去收拾自己的行囊。 第90章 白笙叮嘱大家,为了轻便飞行,少带东西,能不带走的东西就别带走。众人领命。厅内空了下来,满地酒渍和碎瓷片。 雪千山从里间走出来。方才聚会,他一直在后面听着。 “老板,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 “你做得很好,”雪千山道:“从今往后,你就是他们的族长。” “在我心里,您才是我们唯一的族长。” “我罪孽深重,不配做族长。” 雪千山捡起一块碎片,握在手里,攥紧,感受钻心的痛楚。痛楚能让他清醒。 白笙不忍心地看着他。 雪千山道:“你要带他们杀出重围,攻克难关。带大家去抢地盘和食物,身为一族尊长,你必须让大家有地方住,有足够的食物填饱肚子。”说到这,他笑了下。 他教过大家循规蹈矩,识文断字和人情世故,却从没教过大家怎么做强盗。一直以来,大家都叫他老板,族长这两个字重如泰山,他担不起,他是个无良黑心老板,做了一辈子坏事。活到头,终于想做件好事,发现自己对妖族的生存法则一窍不通。 他只好拾人牙慧,把江落说过的那些话翻出来讲。江落做大王,她的经验肯定是对的。雪千山搜肠刮肚,没由来笑道:“若是遇到喜欢的姑娘,就抢过来,让她为你一个人下蛋。” 白笙鼻头酸涩,哽咽道:“老板……” 雪千山思索片刻,觉得这话不妥,改口道:“还是要两情相悦的好。” 白笙苦笑道:“我们哪会找什么姑娘,还得您来给我们掌眼。” 雪千山道:“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了。” 白笙道:“哪能呢,您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姑娘排着队等着嫁给您。” 雪千山闻言,自嘲道:“下辈子吧。” 白笙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道:“老板,您跟我们一起走吧。” 雪千山让他出面召集大家,让他去当族长,明摆着是要撂挑子了。这幅交代后事的口吻,让白笙心下大恸,悲从中来。 雪千山道:“我不走了。” 白笙道:“我们明明可以一起走的。” 这些年来,雪千山深陷心魔,难以自拔,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在自己头上。可他们这些蝶妖本就是被走私到长安的,如果不是雪千山买下他们,给他们一个安身之所。他们的处境只会更加凄惨。守在蝶楼相互取暖,是雪千山点燃了火,让大家不至于冻死。 没有人怪罪过雪千山,是他自己折磨自己。 “为什么,您到底在顾忌什么?” 白笙扑通一声跪在雪千山面前,泪流满面,哭道:“算我求您了,跟我一起走吧。” 雪千山回首望向那座朱楼,摇了摇头,道:“我的琴在这,我还能去哪?” 第75章 错付“你会帮我们保守秘密吗?”…… 蓝小梵回到房间,发了一会儿蒙。他掐了自己的脸,痛的,不是在做梦。昨天他还在无所事事盼人来做客,今天居然要搬家了。他从未出过远门,也不知道南方冬天冷不冷。 白笙让大家回来收拾行囊,只给了一个时辰。 蓝小梵在蝶楼住了几年,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时间紧迫,怕耽误下去,害得大家等他。蓝小梵赶忙行动起来,打包东西。半个时辰后,白笙挨个房间检查,看需不需要帮忙。进入一房间,只见桌子上的包袱堆成小山,比所有人加起来都庞大。 白笙没看见房间里的人,东张西望,道:“这是谁的东西?” 蓝小梵从行囊后冒出头,冲白笙挥了挥手,道:“白哥,是我的,我在这呢!” 白笙道:“你拿这么多东西,飞得起来吗?” 蓝小梵露出为难的神情,尴尬地笑了笑。 他刚才试着驮起这一大堆,脚步打晃,站不稳。走路都很困难,遑论背着它们起飞。 白笙也不知道他装了些什么玩意,解开包袱带子,一看,里头应有具有。衣物,鞋履,被子枕头。外加鸡零狗碎的杂物,书本画册,甚至还有江落上回送的蜂蜜……整个屋子都恨不得搜刮带走。白笙看得脑子都打结了,没好气,道:“你干脆把屋子拆了带走算了。” 蓝小梵见他生气,忙往外掏东西,道:“我我我拿出来一点。”他拿起枕头,有点舍不得,怕到了新地方睡不着觉。掏出棉衣,又怕南方会冷。看见杯子,这杯子他喝了好多年,扔掉实在可惜。他左右为难,犯了选择恐惧症。 这样磨蹭下去到明年都收拾不完。 白笙一把推开他,把包袱撕开,手法粗暴。 “这蜂蜜死沉死沉,带着干什么?” “别扔,”蓝小梵忙道:“这几罐还没开封。” “那空罐子呢?也留着?” 蓝小梵喝过蜂蜜后,把罐子用水冲洗干净,收了起来。 白笙当场就给他扔到了地上。 蓝小梵慌忙捡起来,还好没磕坏。他有点想放回去,被白笙瞪了一眼,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小梵,我们是去逃亡,不是去踏青。”白笙脸色凝重,道:“我们随时都可能会死。” 蓝小梵低下了头,羞愧不已。 白笙把话说得很难听,“如果你舍不得这些东西,就留下来,别走了。” 蓝小梵生怕被抛下,赶紧道:“不,我想走的,我和大家一起。” 白笙道:“那就拿出两样东西,其他的全部留 下。” 两样东西,怎么可能呢?蓝小梵一阵茫然,他无法想象,自己丢掉这些,要怎么在天南地北的陌生地方活下去。白笙道:“我再给你一刻钟时间,你想清楚。”他一走了之,拂袖而去。两人的争执引来了隔壁房间的绿衣蝶妖。 绿衣蝶妖抱着手臂靠在门口,道:“蓝小梵,你疯了吧,带这么多东西。” 蓝小梵迟疑地看着他,问道:“你带了什么?” 绿衣蝶妖两手一摊,道:“什么也没带。” 蓝小梵道:“啊?”这超出了他的理解,他难以置信,“那你睡觉用什么盖,喝水用什么装,洗澡怎么换衣服呢?” “你是不是傻,我们回去做妖精的。” 绿衣蝶妖一言难尽,嫌弃他,道:“睡树上,喝露水,洗个屁的澡。你见过那只蝴蝶洗澡。我跟你说,要不是白哥刚刚骂我赤身/裸/体有伤风化,我连这身衣服都不想穿。老子光秃秃地来,光秃秃地走。一丝沾人味儿的东西也不碰。” 蓝小梵道:“……”说得好有道理。 他们不是简单地搬家,是要舍弃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 蓝小梵听完训诫,有所开悟,把包袱里的东西全部拿了出来。思考自己应该带走哪两样,抉择与舍弃,让他对离开二字有了点实感。抛开外物,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呢?蓝小梵坐在杂物之中,一刻钟格外短暂,又十分漫长。 约定时间结束后,他从包袱里拿出了一罐蜂蜜,一本画册,用布包起来。卸下多余负担,轻装上阵,他的心也变得轻松起来。趁白笙还没来,他解下床头的红线铜钱,系到自己手腕上,用袖子遮住。这个没重量,他偷偷多带了一个,应该没事的吧? “好了吗?”白笙回来了,在门口问。 蓝小梵吓得忙转身,把手背到身后,道:“我好了。” 白笙看见他肩膀上背着的轻便包袱,应该只装了两三样东西,没有再挑他的理。 “吃点东西,在房间等出发,不要乱走。” “好的。”蓝小梵点头如捣蒜。 待白笙离去,蓝小梵关上门,兑着白开水吃点心,填饱肚子。今晚要飞很远的路,必须保证充足的体力。他躺在床板上,看着自己住了许久的窝,竟然有几分陌生。屋子被他拆得乱七八糟,面目全非。说不留恋是不可能的。 他在蝶楼出生,在蝶楼化形,这就是他的全部。 可他和其他蝶妖一样,向往自由。离开长安,回到他们真正的家园。破茧成蝶,向死而生。在长安现出原形都是被禁止的。蓝小梵使用翅膀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没有放肆飞过,不知道自己的上限在哪,究竟能飞多远。 要不要练习一下呢? 万一飞不好,晚上就糟了。蓝小梵窜起身,腾出空间,方便翅膀张开。不知为何,脱掉衣服,准备念咒恢复原形时,他感到一股强烈的羞耻。就好像人退化成没毛猴子一样,很难适应。得先深呼吸三个来回,做好心理建设。 他尝试了好几次,才成功。 蓝小梵试着舞动自己的翅膀,居然很轻盈地飞了起来,他悬停在半空中,盘旋一小圈,渐渐适应。他在房间里飞了几个来回,克服心理障碍,觉得自己还行,不会拖大家的后腿。心头大石落地。试一下差不多了。他准备休息一会儿,节省体力。 于是他落了地,重化人形,双脚踩在自己刚才脱掉的那堆衣服上。他做不到好兄弟那样坦荡大方,赶忙把衣裳穿起来,系上腰带,回过头,却见窗子上站着只蜻蜓。 第91章 窗户没关严实,蜻蜓是从缝隙里钻进来的。 蓝小梵心里头纳闷,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蜻蜓,他走到窗前,弯下腰,凑近去看,蜻蜓拥有颜色绚丽的复眼,他意识到这些眼睛都在看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蜻蜓发出声音,回答道:“刚刚。” 竟然是江落的声音。 蓝小梵吓了一跳,差点摔地上。 他扒拉着窗户,确定是蜻蜓在说话,震惊道:“江落?” 江落道:“是我。” 蓝小梵道:“你为什么要变成蜻蜓?” 江落道:“我没有变成蜻蜓,我在家里,只是借助蜻蜓的眼睛,看看你们。” 蓝小梵大惊失色,道:“你全都看见了?” 江落道:“你的翅膀很漂亮。” 蓝小梵道:“!!!” 显而易见,她全都看见了。他捂住脸,转过身去,深吸一口气。有点难以接受。蜻蜓绕过他身躯,飞到了他的前方。蓝小梵蹲下去,抱住脑袋不想面对现实。蜻蜓跟随他降低高度,悬停在他面前。江落好奇道:“你怎么了?我不是在夸你吗?” 蓝小梵艰难道:“你来了,为什么不出声。” 江落道:“我看你那么紧张,怕一打断,你就飞不起来了。” 蓝小梵道:“……”这么说他还得谢谢她。 他搓了搓自己发烫的耳朵,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耳朵越搓越红,人也红了,崩溃了。他刚才怎么没检查一下窗户再脱衣裳呢? 蜻蜓绕着桌子上的包袱飞了一圈。 “这些东西都要带走吗?”江落没有继续谈论他的翅膀,岔开了话头。 “没有,”蓝小梵道:“这些都不要了。” “为什么?” “太重。” “确实有点多,”江落想了想,道:“如果你舍不得扔,等你们走后,我可以把东西拿到我家,来日碰面的时候,再交还给你。” “等等会,”蓝小梵从羞涩中醒悟,意识到一件要命的事,他豁然起身,“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走?” 这事只有蝶楼内部知道,白笙再三强调,不得宣扬。白笙才公开这事,江落怎么会知道。难道她方才围观了聚会? 江落道:“我知道,有什么问题。” 蓝小梵试探道:“你会帮我们保守秘密吗?” 江落在那边似乎是笑了,道:“当然。” 蓝小梵提起的心落下去,如果江落走漏风声,他们恐怕凶多吉少。江落说她将保守秘密,蓝小梵便信了。他愿意相信她的。 “东西需要存在我哪里吗?” “存你那,”蓝小梵看着蜻蜓,试探道:“你日后怎么给我?” “我会回南荒的。” “你有师父,又不用戴颈环,回去做什么?” “那是我的地盘,我为什么不回去。” “你走了,你师父怎么办?” “师父也带去。”江落不假思索道。 “哦,”蓝小梵陷入沉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对于他们来说,应该算是一次分离告别了。蓝小梵郑重思考她的提议,道:“不用存了,他们说,这些东西以后都用不上。” “随你。”江落并不在意。 蜻蜓落在桌上,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 蓝小梵打开锦囊,从中取出一枚雪白的茧,放在蜻蜓面前。 蜻蜓绕着茧飞翔,打量它,“这是什么?” 蓝小梵道:“茧。” 江落问道:“你生的?” 蓝小梵满面通红,被她一句话弄得十分狼狈,忙道:“当然不是!” 江落不解道:“那是谁的?” 蓝小梵道:“他是我的孪生兄弟。” 蝶楼孵化的茧,全都是双生胎,免得化形过程中发生意外,造成主顾的损失。一只夭亡损毁后,可以迅速孵化另外一只。如果哥哥平安长大,可以自行决定弟弟去留,销毁或孵化都行。一般大家都会留着,当做纪念。 “他和你长得一样吗?” “嗯,”蓝小梵轻轻抚摸蝶茧,温柔小心,道:“一模一样。” “有你的记忆吗?”江落充满好奇。 “没有,”蓝小梵解释道:“他是他,我是我。” “有意思。” 蓝小梵鼓起勇气,咬了咬下唇,蚊子哼哼似的说了句什么。 江落一个字也没听清楚。蜻蜓凑近他嘴唇,靠上去,试图听得清楚些。却没停住,在他下巴上撞了下。蓝小梵慌忙退后仰头,扭头看向别处。 “你刚才说什么?”江落还在纳闷。 “我说,”蓝小梵哼哼唧唧道:“你愿不愿意帮我照顾他一段时间。” 此去山长水远,再无归期。天下偌大,两个人断了联系,从此难以重逢。如果江落带着与他同出一源的茧,就能通过茧感应到他的远近距离。找起来可能容易一些。 蓝小梵欲盖弥彰,找了个借口,道:“我们可能会遇到危险,茧跟着你,安全一些。你若帮我这个忙,来日重逢我再谢你。你若嫌麻烦……”他语气落了下来,也没什么底气,勉强一笑,“那就算了。” “怎么照顾?”江落打断他的丧气话。 “放在干燥的盒子里,多通风,不冷不热就好。” “需要喂吃的吗?” “不用,”蓝小梵听她口风是要答应了,雀跃万分,笑道:“他吃不了东西。” “行,我记下了。”江落道:“保证还给你的时候一根丝也不少。” “谢谢你。”蓝小梵郑重其事。 现在,江落要照顾的东西,除了自己搭的蚂蚁窝,还多了只蝴蝶茧。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比在南荒开疆拓土简单得多。蓝小梵得寸进尺,见她答应这一桩,又忍不住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江落道:“还得等一段时间。” 蓝小梵道:“你留在长安,是有什么事吗?” 江落道:“有,头等大事,等我办完,就回去了。” 蓝小梵的手缩进袖子里,握住缠红线的铜钱。日子有了盼头。他眉眼弯弯,心里甜滋滋的,像喝了一整罐蜂蜜,轻声道:“好,我等着你。” 第76章 戒严柳章道:“人各有志。”…… 长安戒严,街道封锁。沿街商户门户紧闭,大街上一个平民百姓看不到,只准官兵通行。各分岔路口分兵把守,巡逻队伍穿梭于大街小巷。偶尔快马疾驰而过,来往送信,流水般的汇聚到驱魔司,共同组成万事具备的结论,由赵志雄呈报杨玉文。 杨玉文身披全副战甲,腰间挎着长刀,大步流星走到驱魔司门口,望着清澈透明的天空。万里无云,他眯起眼睛,视野尽头掠过一只苍鹰。 苍鹰翱翔万里高空,横掠天空,俯冲下来,半空中撞上透明大网,大网被撞的刹那闪现金色光芒,比太阳更耀眼。苍鹰四分五裂,羽毛和血从天空坠落。 这是驱魔司大阵防御开到最大级别的效果。 无论妖物,还是小动物,一旦撞上屏蔽网,将立即四分五裂。 钦天监推演天象时,预判初九那日阴雨多云,诸星暗淡,乃大凶之兆。这话当着陛下的面说的,给驱魔司施加了一层压力。杨玉文回头便让人架了几门高炮,对天连发上百炮,大雨提前落下。 到了初九,果然晴空万里。 杨玉文问钦天监的人这下还凶不凶,那老头急赤白脸,一通抓耳挠腮,无话可说,愣是把记录簿上的大凶改成了大吉,这下杨玉文满意了。几个宿敌向监管此事的柳章告状,弹劾杨玉文擅改运道,恐上天降罪。 柳章不做回应。 晴天有利于观察,于换阵有利。杨玉文办得没有问题。 为换阵,陛下辍朝三日,六部文武百官皆配合驱魔司行事。共有七万兵马守护这座长安。长安百万生民,祖宗基业,若有闪失,杨玉文与柳章都难辞其咎。不成功便成仁。比起这桩头等大事,不敬苍天也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接过重担以来,柳章没少收到告状。有实事求是的,有夸大其词的。几乎杨玉文每一步动作,都遭到反对。一方面可看出杨玉文树敌颇多,的确很不受待见,另一方面却佐证了他的确是办实事的,只按照自己的计划稳扎稳打推进,绝不因任何人任何事动摇。 杨玉文刚愎自用,又万分自负,雷霆手段,不惜声名狼藉。办事的人永远会比不办事的人遭受更多误解和谩骂。对此柳章看得分明,洞若观火。 只要是对的,有利的,驱魔司的提案,他都会批。譬如杨玉文要砍天坛那棵百年老树,理由是换阵剧变,此树位置过高,易引天雷,触发火灾。礼部官员纷纷反对,并暴跳如雷,表示那棵树是真宗亲手所植,砍了大不敬。 柳章便折中处理,让人把树挖了,等换阵完,再埋回去。 这下礼部的人连柳章一块骂了,数典忘祖,背弃祖宗。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满心盼着柳章上台,跟杨玉文神仙打架,斗个你死我活。哪知道气性刚烈能抗旨的楚王殿下竟然转了性子,对驱魔司大开方便之门,处处放水。杨玉文干得太过分,他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第92章 这让大家深感失望。 柳章与杨玉文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分明是要将长安的天翻过来。大家自寻晦气,碰了壁,愤愤不平,又聚起伙来,准备日后联名上奏弹劾柳章收受贿赂、结党营私等罪状。朝中暗流汹涌,围绕换阵之事引发的风波,从未停歇。 天坛挖树那日,杨玉文和柳章围观,礼部以及宗亲监督,连何内监也代表陛下来了。七万人为了长安安危累死累活,忙个不停,无人在意。杨玉文要从户部要点犒劳银子,他们扣扣索索。结果挖个树,成了天大的事。 大家忧心如焚,生怕伤了真宗亲手所植的常青树,被祖宗怪罪。 诸如此类荒唐事,不胜枚举。杨玉文受惯了这些,习以为常。比起他,这次柳章被骂得更厉害,因为柳章身为皇室子弟,要挖他老祖宗的树,更是倒反天罡。杨玉文看见礼部尚书吹胡子瞪眼,将柳章训得跟孙子一样,觉得十分滑稽。 那位老尚书八十岁高龄,三朝元老,官封太傅,祖上两位老臣配享太庙。老头子身上金光闪闪,连陛下也敬他三分。他是老古板,成天挂在嘴边的就是成何体统。杨玉文捧腹大笑,难得如此开怀,问柳章:“不知殿下聆听教诲,作何感想?” 老尚书年纪大了嘴碎,说两句便说两句吧。 树还是要挖的,柳章听他骂完之后,让人把他扶下去休息。 杨玉文看热闹不够,还要当面揶揄柳章。柳章泰然以对,并未觉着丢脸,道:“这些年,杨大人还能在朝为官,也不容易。” “这话说的,”杨玉文道:“旁人一听,更要将殿下视作我的朋党了。” “为国为民,于大局有利,谁的朋党又有什么干系。” 柳章认同杨玉文的布阵策略,但不认同他的手段,也瞧不上他的品行。这是可以分开谈的两码事。在杨玉文看来,挺稀罕。他以为柳章是将他全盘否了的。两人此生对立,永远不可能做朋友。 杨玉文轻描淡写刺了他一句,道:“殿下孤高自诩,不屑于结党。如今竟说这话,到底不符合你的神仙人品。” 柳章接道:“你高看我了。” 这话是杨玉文初次听闻。柳章从不自贬。 从得知柳章包庇江落杀人一事后,柳章的形象,在杨玉文眼里一再崩塌。变得越来越真实,也更有人味了点。他不是那么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 柳章才情出众术法高超,却管不住徒弟,身份高贵,也会为世情低头退让,把砍树方案改成挖树方案。懂得顺势而为,不在无无意义的事情坚持,引发争斗内耗。他甚至学会了容忍退让,把驱魔司的颈环堂而皇之地戴在脖子上。 杨玉文看见了,朝臣也能看见了。每个人都看见了。柳章能无视所有外界异样的目光。杨玉文总认为,他和柳章站在太极的两端,一黑一白,追求自己所认同的道。杨玉文走在黑里,不介意被染得更黑点。而柳章在白里,自然要想方设法维持那份白。 但柳章变成了灰的,圆融贯通,反衬得杨玉文故步自封,像个非要跟所有人对着干的傻逼。 “这东西殿下戴得舒服吗?”杨玉文问,有点挑事的意思。不知为何,每次与柳章对比,他都觉着自己输了一招。 “不舒服。” “要不我给你换个好的?” “不用。”柳章无意纠缠此事。 面对旁人眼光,他不在乎。杨玉文颇觉玩味。 “黑色不衬你,换个红的怎么样?” “看来杨大人对换阵胸有成竹,倒关心这等微末小事。” “当然胸有成竹,”杨玉文见他岔开话头,也觉得纠缠颈环的事没什么意思,道:“十年前的错误,我爹犯了一遍,我不会犯第二遍。” “小心驶得万年船。” “败了,”杨玉文望向苍天,眼神漠然,淡淡道:“老子拿命去填。” “此阵若毁,你我死不足惜。”柳章却看的是远处长安街市,道:“遭殃的是天下万民。” 杨玉文扭头走了,把刀扛在肩膀上,道:“殿下放心,有驱魔司在,天不会塌的。” 走出十几步,遇到一群宫装女子。为首竖着高髻,着浅紫素仙裙,二十出头的年纪。那人生得极美,身段款款,明艳动人。所过之处人人回首,响起小声的议论“秦姑娘来了”。杨玉文刚好走在她的去路上,站定了脚步。 身后几个驱魔司弟子都低下头,生怕多看她一眼会被上司殴打。 秦愫朝杨玉文行礼,笑道:“杨大人安好。” 杨玉文道:“你怎么在这?” 秦愫道:“听闻多位大人在此,太后命我来送桂花汤圆,祝换阵圆满顺遂。” 后头宫女都提着食盒,井然有序,似一群仙女。仙女忽然降临到一群大男人中间,顿时让气氛焦灼起来。秦愫抬了抬袖子,宫女开始分发汤圆。杨玉文在她脸上完美无瑕的笑容扫过,料定她是假传太后口谕,跑来见柳章的。 太后年事已高,怎么会管那么碎的小事。要管也是皇后来管,轮得到秦愫露面。 “今日是你母亲祭日,你可还记得?”杨玉文问道。 “记得,”秦愫莞尔,眼睛半弯月牙,“劳烦杨大人上心。近来宫中事忙,不能随意走动。前两日我已禀明太后,私下回秦家为母亲上过香了。” 她只称呼杨玉文为杨大人,而不是表哥。因为上回翻脸,杨玉文说她不配做杨玥的女儿。秦愫从善如流,改了称谓,与杨家划清界限。她好似一个没脾气的假人,无论杨玉文如何奚落讽刺,皆不以为意。只有提到柳章,才会有反应。 母亲祭日她可以挪到前头去祭奠,听到柳章来了却殷勤送汤。 “追男人到你这份上,”杨玉文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道,“也真是贱得厉害。” “秦愫卑弱之身,不值一提,”秦愫面对无理责难,从容道:“如今四海升平,仰赖各位大人不辞辛劳,舍生忘死。我略尽绵薄之力,与有荣焉。” 她本可以和他们这些人并肩站在一起。她却要退到幕后,甘流于俗,做寂寂无名之人,行微不足道之事。若是如此谨小慎微苦心孤诣,为自己谋个好前程,从此相夫教子,也未尝不可。她偏要不知廉耻等着柳章,沦为天下笑柄。 秦愫走的每一步,都踩在杨玉文雷点上。 杨玉文都想一耳光抽死她算了。 十年前,驱魔司大阵被破,上古凶兽麒麟从天而降,攻入长安。沿街房屋毁坏三千幢,百姓死伤上千人。麒麟凶性大发,四处喷火,引发城中混乱。 驱魔司众人抵挡不住,节节败退。直至麒麟攻入皇宫,天子危在旦夕。杨家女杨玥挺身而出。杨玥身怀三甲,独守于崇明殿外,以腹中胎灵结凶杀阵,给于麒麟致命一击。麒麟败退,逃出皇宫。援军终于赶到,杨玥却身死力竭,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那次惨案给驱魔司带来了惨痛教训。 天子震怒,命驱魔司务必击杀凶兽。杨国师立军令状,率部赶往玉山追杀麒麟。杨家功过相抵,杨玥以女子身死封一等军侯,以国礼厚葬。成全满门忠烈四字,英名不朽。提起那位天下无双的姑姑,杨玉文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钦佩的人不多,女子更没有,杨玥是唯一一个,她的死重于泰山,大公无私。大家都记得她的名字,知道她姓杨,而不是秦家太尉夫人。秦家因这么个儿媳妇争光。 杨玥留下的孤女秦愫被太后带进寿康宫亲自教养,陛下抚恤,无人不怜惜。甚至杨国师都对妹妹的遗孤深感愧疚,曾问过秦愫,要不要回杨家,继承她母亲遗志,做一名捉妖师。秦愫拒了,说抛头露面非女子本分,她愿意跟着太后,学琴棋书画针织女工。 秦愫没有那个志向,杨国师只好随她意愿。 这把杨玉文气得七窍生烟。他满心期待,准备教表妹习剑,谁知人家只想学绣花。 她可是杨玥的女儿, 她怎么能说那种话,自甘堕落。就算天底下所有女人都那么说,唯独她不可以。然而人各有志,他们无法勉强秦愫走那条路。秦愫不敢拿剑,连只鸡也不敢杀,唯好读书。 长大了,秦愫美名远扬,成为长安的才女,文士口中的名美人,幽淑娴静,仪态万方。一家有女百家求。 杨玉文出入秦楼楚馆,常听那些男人评点女人,说到最后,都要和秦愫做对比。他们夸秦愫何等仙姿玉貌,柔媚温婉,又是孤女身份,身世清贵。比话本子中编撰的女角还惹人怜爱,神魂颠倒。有一家公子甚至为秦愫害了相思病,此生非她不娶。 席间的酒后之言越说越不堪,越说越下流。杨玉文把桌子掀了,扬长而去。后有传言说他暗恋秦愫。而在杨玉文心中,他对秦愫并非男女之情。秦愫是杨玥唯一的继承人。杨玉文总在透过她看她母亲的影子, 可渐渐地,他发觉,秦愫软弱得无可救药。 第93章 秦愫只是秦愫而已,一个庸俗肤浅,愚不可及的女人。 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杨玥了。 秦愫亲自舀了两碗汤圆。一碗奉给杨玉文。杨玉文抬手撂翻,汤水泼在地上。他剜了秦愫一眼,翻出白眼,厌恶连盖也盖不住。杨玉文走了。贴身丫鬟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秦愫脏污的裙子,忍不住道:“杨大人怎么这样。” 秦愫默然不语。丫鬟跪下去为她擦拭裙摆。 秦愫扶起她的手,道:“别擦了,回去再换吧,没关系的。” 丫鬟小声抱怨,秦愫只当听不见,又端了另一碗,去送柳章。此情此景,柳章目睹杨玉文与秦愫闹翻,并不好置喙。秦愫还是笑着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她惯会忍耐,粉饰太平。 柳章接下汤圆,道:“多谢秦姑娘。” 秦愫道:“殿下也觉得,我不如我母亲吗?” 柳章道:“人各有志。” 秦愫垂下了目光,望着裙角污渍,扯了扯嘴角。 像杨玥有什么好,死得那么早。 除了虚名,什么也没得到。 第77章 换阵“你不会让师父失望的,对吗?”…… 天坛上,星罗棋布,排满禁军。 他们身披盔甲,左右间隔两丈,一字排开。手中高举火把,将偌大天坛照得灯火通明。 江落眯起眼睛去看,朵朵火焰虚了焦,连成片,像一条长长的银河。看久了有种眩晕感,分不清天上地上。人间宫阙,琼楼玉宇。 天坛是换阵的最佳观测点,杨玉文和柳章亲自坐镇,驱魔司和玉清观都在。禁军出动,以防意外。宫中上下严阵以待。所有人高度警戒,然而换阵过程十分宁静。 好像开始了,又好像已经结束了。驱魔司大阵在十年内被杨玉文改得面目全非,换阵设计了一套全新模式。没有人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过程。一切悄无声息,像黑夜中的海,凶机埋伏在水面下。今夜长安固若金汤。 夜幕中一旦浮现出不同寻常的东西,那便是厮杀的信号。 江落早早来到,站在玉清观弟子这行的尾巴里,与溪亭并肩。 “还要等多久啊?”她站麻了腿。把重心不停地在左右脚之间切换。 “不知道。”溪亭小声道。 大家傻站着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江落耐心几乎耗尽。 换阵本来和她无关,是柳章一只手薅了她来,让她跟溪亭他们一块站岗。江落又不是他的侍卫,她来站岗能起到什么作用。 长安戒严,形势紧张,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引起连锁反应。柳章兴许是担心她一个人在家,闲得无聊脑子抽风,在这节骨眼上使坏。柳章公务在身,照管不到家中,怕她兴风作浪。索性放在眼皮子底下,省得她闯祸。 江落自然不忿。 在柳章眼里,她就像个随时会失控发疯的闯祸精。凭什么恶意揣测她,一定要做坏事呢?她是个再讲道理不过的人了。江落望着柳章的背影,嘀嘀咕咕骂了两几句。她拖着麻了的腿,走向前头唯一两个座位。那是为杨玉文和柳章准备的。 除了这两位,其他人哪配有座位。 江落站得烦躁,管他三七二十一,找到座位直接一屁股坐下。天坛辽阔,守卫众多,都跟雕塑木桩一样。她稍有动作,四周视线便汇聚过来。林师兄见江落突兀的举动,忙在后头使眼色打手势,催她回来。江落没看见。 坐下来舒服多了。反正柳章也不坐,让她坐一会怎么了。江落惬意十足,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这位置好,睥睨四方,视野开阔。整座皇城尽收眼底。再看得远一点,长安城街市都在自己脚下。天地日月乾坤,围绕着她旋转。 怪道皇帝喜欢坐头一把交椅,俯瞰众生的滋味果然不错。 江落翘着二郎腿,怡然自得。小桌上摆着一盘青绿的橘子。她扒开青皮,把橘子瓣扔进嘴里。这橘子不知道谁放的,酸掉牙。她刚嚼两下,五官扭曲,当即伸出舌头,把橘子吐了。太难吃了。这么酸也送上来。 “快回来……”林师兄用气声说话。 江落回过头,看见一脸惊慌的林师兄。林师兄冲她疯狂招手,快回来,别坐在那,免得别人笑他们楚王府没规矩。那不是给她准备的位置。 江落的屁股纹丝不动,就坐那了。 她对林师兄的示意视若无睹。 这一晚上,玉清观弟子跟驱魔司的人初次较量,激起了男人之间奇怪的胜负欲。他们比谁更有气势,一个个站得笔直,像是骨盆前倾的老母鸡。拽得很。杨玉文和柳章在前头聊天,后头明争暗斗,暗流汹涌。 片刻后,杨玉文和柳章结束交谈,转身往回走。他们俩老远看见江落坐在那,像个小山大王。直到他们走到跟前,林师兄的心提到嗓子眼,暗道完了。江落依然没有起身的打算。杨玉文隔岸观火,自个坐下,笑看着两师徒。徒弟大庭广众之下使性子,不知柳章打算如何是好? 徒弟坐了师父的座位,师父坐哪呢? 柳章看着坐没坐相的江落,还有她脚下的橘子皮,道:“站到后面去。” 江落瘫成没骨头的样子,向他撒娇,嘟囔道:“我不想站着。” 柳章好商量的语气,反问:“那跪着如何?” “不要。”江落坐直身体,她豪迈地拍拍自己的大腿,“要不师父坐我腿上吧?” 杨玉文闻言,心说哟,你们玩得挺野。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柳章。 柳章像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孽徒说出什么鬼话都不会让他震惊。 “我看你这条腿是不想要了。” 林师兄见状不妙,赶忙架住江落胳膊,强行把人拖走,腾出位置。座位空了出来。柳章这才坐下。他气定神闲喝了口茶。他对江落的忍受能力已经被锻炼得非常强大了。过阵子秋后算账,再收拾她。他不急于此时发作。 “劣徒言行无状,让杨大人见笑了。”柳章留意到杨玉文窥探的眼神。 “养徒弟真有意思,”杨玉文抓了两个橘子玩,道:“搞得我也想养一个。” “可以试试。” “我看中了你家这个。” “杨大人患上了眼疾吗?” “哈哈哈……” 柳章居然会讲笑话,真稀奇。养了这么个活宝,磨出好脾气,被迫与世俗和解,还学会了自嘲自贬,与徒弟拌嘴。杨玉文觉得柳章越来越有意思了。他想到一个不怎么合适的比喻。以前的柳章,像个贞洁烈女,不苟言笑。现在像个带孩子的寡妇,认命了。 江落一把甩开林师兄,瞪着他,林师兄被她眼中凶光吓住,不敢再拉扯她。 “师妹,听话,”林师兄劝道:“别让师叔为难。” “是他为难我。” 江落火气冲,坐也没地坐,非拉着她来。 江落故意大声道:“我走了!” 林师兄道:“你一个人去哪?” 江落道:“我回家睡觉,我才不在这傻站着。” 她扭头就走,沿着地砖线,面朝南方。看样子是打算一个人生闷气走回楚王府。这会儿戒严,不可能派马车送她。走路可能要走两个时辰。林师兄急了,怕她路上碰见禁军说不清楚,给柳章惹麻烦。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不能把这头倔驴打晕,扛走。 江落走出老远,心下别有算计。 她想找个隐僻的地方,观察蝶妖们如何冲出大阵,关键时刻助他们一臂之力。可跟柳章待在一块,她什么也干不了。借着发脾气,赶紧跑路。她越走越快,半道上,卡住。她低头一看,腰间缠上了一缕金光。 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倒仰,向后飞去。掠过十几丈距离,她大吃一惊。刚要施法刹住,便撞入某人怀抱。江落回过头,耳坠子擦着柳章的鼻尖荡过去,阴影掠过他瞳孔。柳章的手横过她的腰,把人禁锢在身前,道:“坐着,不要再胡闹了。” 这椅子足够大,容纳得下两个人。 江落的屁股坐在半边椅子上,但上半身枕在柳章胸膛里,整个人斜躺着的。裙摆刚好盖住柳章的膝盖。这姿势从外头看来,就像坐在他怀里一样。江落看着腰间的手臂,浑身的血凝固了,她不知所措,保持僵硬的姿势。 柳章不准她走,让她和他坐同一把椅子。 “师父……”江落死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抱她。 “安静,”柳章动手合上她的嘴,“不许吵。” 他指腹擦过她嘴唇,江落哆嗦了一下。她嗓子干渴,艰难咽了口唾沫,突然很想喝水。但发不出声音。柳章让她安静,她好像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想照他说得做。 江落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她忘掉了蝶妖,也忘记了腿麻。所有感官都汇聚在后背,跟柳章胸膛相贴,衣裳传递着暖意。柳章是温暖的,江落贪恋他怀抱,试着放松,就这么靠在他身上。她的脑袋顶着柳章的下巴,眼睛看到了漫天的星星闪烁。 第94章 柳章环抱着她。两人仰望着同一片星空。 原来今夜的星星这么亮。 “知道那颗最亮的,是什么星星吗?” 柳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说话时,胸膛闷闷的,江落能感觉到他说话的气息。 “是什么星星啊?”她小声道,脑子晕晕乎乎,被柳章话题牵引。生怕打破这静谧气氛。刹那间,杨玉文不存在了,禁军也不存在了,这里只有她和柳章两个人。 “启明星。”柳章道。 “那旁边,”江落伸出袖子里的手,指了指天空,“旁边那颗小的呢?” “贪狼。” “下面那颗闪着的是什么?” 斗星、牛星、女星、虚星……江落点到一颗星星,柳章都能说出它的名字,如何分辨以及星星象征的吉凶之兆,有的蕴藏神话故事,他娓娓道来。 原来人族给每颗星星都起了名字。航海迷途之人,依靠星星寻找回家的路。牛郎织女,通过鹊桥相会。还有一种说法,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长在天上,为思念他的人照亮道路。柳章讲了好多好多的故事,江落听得渐渐入迷。 如果就这样抱着,听他说话,到天荒地老,该多好。 江落浮想联翩,把正经事忘了个精光。 雪千山他们应该是没有问 题吧。杨玉文和柳章都在这里,不会发现他们。 江落的心霎时静了下来。 柳章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手背,像是哄小孩睡觉,轻声道:“等你修成正果,到九重天上,就能看见真正的星星了。” 江落享受其中,小声道:“现在看到的不是真星星吗?” 柳章道:“只是星星的光。”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 “等你有了心。” “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心。” “等你手上这串辟邪珠再也不发光,”柳章握住她的手腕,话音带着点神性,“等你看万物生灵,也同蝼蚁一样,没有摧毁的欲望。明白了何为守护和拯救,心自然就会长出来。” 江落把耳朵贴在柳章的心口,听着他的心跳声。 “就像师父这样吗?” “是,”柳章握住她的手,道:“你会比我做得更好。” 江落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柳章为她整理袖口,盖住辟邪珠,道:“你不会让师父失望的,对吗?” 江落仰头望他,满眼星星,斩钉截铁道:“当然!” 杨玉文看他们旁若无人聊了大半天,一通乱扯,最后七拐八绕,得出这么个结论。不禁对柳章的洗脑能力叹为观止,从星星扯到徒弟发愤图强,徒弟还深信不疑,跟打鸡血一样。先前他对赵志雄表示,柳章管不住这条狗,江落迟早闯大祸。现在看来,他可能要把那句话收回去了,这他妈的也太听话了,什么忽悠都信呐。 恐怕柳章让她去摘星星,她都会满口答应,嗷呜一声,把星星咬下来。 江落一脸崇拜地窝在柳章怀里。 柳章说了半天话,抽空喝了口茶,对上杨玉文怀疑人生的眼神。柳章摸了摸江落的脑袋,十分含蓄地表示我徒弟就是这么听话,没见过吧,没见过就对了。 第78章 叛逃他们是自由的。 长安天际,出现了一层白亮细线,如海浪般缓慢卷来。滤过满天星光,由远及近,越来越亮。长安被这一根口袋线收紧。囊括方圆三百里,四方天空都被圈了起来。江落仰望天空,看着这巨大的白色圆圈。她在瓮中,坐井观天,渺小得不值一提。 天坛上所有人,玉清观弟子,驱魔司捉妖师,包括守备禁军,上千人,全部抬起头,望着那个圈。白圈以天坛为中心收缩变小,笼罩在他们头顶,亮度盖过星辰日月,大家沐浴在圣洁的白光下。杨家数代阵师凝结心血,打造出的大阵,鬼斧神工令人惊叹。 这是人族智慧的结晶,为守护百姓而建的大阵。 妖魔不侵,神鬼莫犯。 有它在,长安便永远在。 天坛上一丝风也没有,江落眺望西南方向,那儿星光暗淡,一片空无。她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什么细节。如果雪千山没算错,他们将从那个方向突破。以怎样的方式,是否成功,都是未知数。无人知道命运会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江落置身人群中,所能做的唯有等待。她从不向上天祷告。 子时过后,在视野深处,西南方位,忽然闪现了一个小点。那颗点深深烙印在江落眼瞳中,让她心头揪紧。她面无表情,屏住呼吸。小点炸开成白花。 江落的瞳孔收缩了下。 她抓着柳章的手,掌心发烫。 此时此刻,她仍同柳章坐在同一把椅子上。柳章注意到天边不同寻常的异动。 白花的光芒转瞬即逝,仅仅刹那后,归于黑暗。 江落的心不安跳动。这是成功了,还是失败? 柳章扫过江落手背,她的手又细又瘦,骨头稍微用力便凸显出来。他抬起眼,不动声色注视着江落的侧脸,江落嘴唇微张,死死盯着天边那朵小小的白花。她紧张而焦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抓谁的手。柳章任由她抓着,思索片刻,回过头对林园使了个眼色。 林园会意,悄悄退了下去,离开天坛。 场上注意到那点异常的人不多。 杨玉文靠在椅子上睡觉。他是全场压力最大的人,此刻安然闭目,竟能睡得着觉。他身后的赵志雄倒是处于警惕状态,看到了白花,但没叫醒杨玉文。白花转瞬即逝,也可能是看花了眼。赵志雄正在思考为这点小变故叫醒杨玉文值不值当。毕竟那点光芒,比一只鸟撞上去还小,可以忽略不计。 江落悄悄环视全场,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反应,他们只盯着头顶收缩的白圈。很长一段时间,风平浪静,再无异动。天将明,白圈收缩为点,光芒消失。东边的晨曦显露,烧出一层火烧云,霞光万丈,照亮了士兵寒光闪闪的盔甲和他们手中暗淡的火把。 “怎么样了?”杨玉文辗转醒来,眯着眼睛看天。结果差不多在他的预计中,什么乐子也没等到。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可什么都没发生,未免无趣。 “成功了,”赵志雄难掩兴奋,沉声道:“一切顺利。” “有什么死鱼烂虾撞上来吗?” “好像没有。” “好像?”杨玉文把玩这词汇。 “应该没有。”赵志雄连忙改了不严谨的说辞。 “行,收工,”杨玉文站起来打了个哈欠,破觉没意思,“回去睡觉。” 杨玉文走了,驱魔司捉妖师留下来收尾。禁军换班轮值,夏庭芳同柳章打了个照面,汇报昨夜宵禁情况,一切安然无恙,他询问接下来的布防是否照计划执行,得到柳章的肯定答复。柳章交代完,天坛的士兵撤掉了一半。阵已经换完,最薄弱的时刻结束,接下来不会出现太大问题。继续巡逻是为安定人心。 柳章乘坐马车返回楚王府,稍做修整,用过午膳,还要去向皇帝复命。 下了马车,江落嚷嚷着好困。 她揉着眼睛东倒西歪,抛下柳章,回自己房间先去睡了。 “师叔,”不多时,林园带着确切消息向柳章回禀,“是群蝶妖闯阵,他们找到了大阵的漏洞,逃出长安,往漓江方向飞行。” 昨夜西南炸出的白点必有缘故。 动静这么小,不像是闯入,而像是溜出去。 柳章慢条斯理喝了点米粥。 他让林园去查,是为掩人耳目,把事态控制在狭小范围内。这些年试图溜出长安的妖兽不在少数,大多不得章法,撞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成功者寥寥。驱魔司保持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态度。有进必有出。这口子一开,贻害无穷。 这群蝶妖能突破大阵,定有高人指点。 柳章清楚江落的斤两,不认为她会是那个高人。她连阵图的正反左右都分不清。但她前些日子天天往蝶楼跑,还对那群蝶妖展现出异乎寻常的同情。他们皆为虫族,蝶妖逃跑,肯定有江落一份助力。 柳章的目光落在书桌上的阵图上。 江落来来往往,想必是看到过的,她对图画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上回画荷花图便照抄了话本子里的插图,对应得分毫不差。 前因后果这么一推,事情就理清楚了。显然,是江落搞的鬼。 “师父,那群蝶妖修为低下,却能叛出长安,不知是何缘故?”林园哪里知道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只觉得蹊跷。 “他们从未归顺,谈何背叛。” 如果在以前,柳章会让林园直接拿下他们。任何危害长安的潜在威胁必须被抹除。可方才江落抓着他的手,那样紧张忐忑。这位不可一世的大王为蝶妖们偷看图纸,行鬼祟之事。她不知道自己已经露出了多少破绽,还故作镇定怕被人发现,伪装做戏。 她从未为什么东西如此悬心过。 柳章教她拯救和守护,她学会了,救的是妖,护的也是妖。若不成全她这一番漏洞百出的苦心,叫她功德圆满,他日又怎能心怀大义,怜悯众生?大义从小义中来,她虽然偏了。柳章耐心浇灌这棵树苗,盼望她长成参天大树,偏一点,总比不长好。 第95章 至少他的教导起到了作用。柳章认为自己有耐心,把她一点点扳正回来。有情的坏种,比无情的坏种好教得多。 “依师叔看,是否要将他们缉拿归案?” “放他们走吧。”柳章的答复出人意料。 “万一蝶妖作乱害人怎么办?” “他们若安分守己,不必干预。若伤了人,格杀勿论。” “是,师叔。”林园明白了。 虽然他不明白,师叔为什么要护着这群蝶妖。但林园习惯听命令行事。师叔吩咐,他自然言听计从,无有异议。一群蝶妖而已,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放他们走便放他们走吧。反正驱魔司大阵已换,他们拿着原来图纸的漏洞,也毫无用处。 连溪亭都能镇压 的蝶妖,能对长安造成什么威胁呢? 晨光大亮,天边一轮火红日出。 蝶妖成群结队,往南飞行。他们已经持续飞了三个时辰,照雪千山划定的路线,从树林过,掩人耳目。狂风震得蝶骨几欲折断,每次闪动翅膀都需要忍受钻心痛苦。他们从未飞这么远,自化形以来,翅膀基本是个摆设。就和一群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去爬泰山一样艰难。 漫长飞行使人身心俱疲、负累不堪。 蝶妖身体脆弱,逆狂风而上,翅膀遍布撕碎伤痕。速度不能降下,还得随时保持警戒。一只大鸟都能把他们的阵形冲乱。病的病,残的残,哪里耐得住如此长途奔袭。蓝小梵看边上的蝶妖姐姐快不行了,飞到白笙跟前,道:“白哥,要不要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白笙断然否决他的提议:“不行,老板嘱咐过,必须飞过漓江才能休息。” 蓝小梵道:“可是她快坚持不下去了。” 白笙厉声道:“必须坚持。” “没有捉妖师追来,他们应该没发现我们吧。” “只要没有跨过漓江,我们还在驱魔司的监管之下,就不算安全。” 白笙在前头领路,蓝小梵及绿蝶几个强壮些的收尾,确保无人掉队。他们顺利突破了大阵。胜利就在眼前。蓝小梵用翅膀挽住蝶妖姐姐,助她飞行,加油鼓劲。其他人一一帮扶,勠力同心,绝不放弃。蝶妖姐姐强撑着最后一丝体力,奋勇振翅。 成群蝶妖飞过城池山野,自由的风呼啸而过。痛楚伴随着莫大的兴奋,激发斗志。 日出照耀着他们熠熠生辉的蝶衣。 不遗余力,最后去博一回。 漓江像一条蛇,横亘在山岭间。那样远,又仿佛触手可及。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喘气,咬牙,眼冒金星,却不知疲倦。蝶妖姐姐断了一根翅,在朝阳下坠落,被狂风卷跑。蓝小梵一头扎下去,抱住她,带着她飞,“坚持,再坚持一会儿。” 蝶妖姐姐疲惫道:“我飞不动了,小梵,放下我。你们走吧。” 蓝小梵道:“没关系,我背着你。” 蝶妖姐姐道:“我不想拖累大家。” “我背得动,你很轻。” “放下我吧。” “绝不……” 绝不抛下同伴。 他们曾在雪千山面前发誓。 绝不抛下同伴,绝不停下,绝不回头。 胜利就在眼前,他们都会信守诺言,回到故乡。哪怕每一根骨头都断掉,哪怕蝶衣碎成飞絮,也要血肉模糊手脚并用,爬出囚笼,到太阳底下去,拼命生长。没有任何困难能阻挡坚若磐石的信念,他们是自由的。 第79章 牺牲“全部截杀。” 杨玉文这些年身居高位,养出了一点古怪脾性。越是压力重大,紧迫关头,他越松弛。前期准备充足,事到临头却慌张,那是心里没底,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杨玉文守了一整夜,换阵没出事,之后也不会再出事。 赵志雄多长了个心眼,让人去调查西南方向的事故。究竟是什么,得弄明白,上司事后问起,也好有个交代。他手下的得力干将小汪查了一通,回道:“赵大人,有几只妖兽跑了。” 妖兽跑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赵志雄道:“什么妖兽?” 小汪道:“蝶妖。” 早不跑晚不跑,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什么意思,挑衅驱魔司? 赵志雄心思细,不得不多想几层。长安戒严,蝶妖顶风作案,风险极大。选中这个时间,分明是看中换阵时暴露的漏洞。时机只有那一瞬,必须把握。可他们怎么会晓得大阵的漏洞呢?难道有人暗中相助?图纸是内部泄密,还是外部泄密? 种种疑虑浮上脑海,赵志雄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他的脸色凝重起来。握着刀,人在屋里来回踱步,身上还披着战甲。 小汪提醒他一个更糟糕的消息,道:“大人,他们即将飞过漓江,飞过漓江,颈环便失效了。” 赵志雄疑惑道:“飞那么快?” 小汪道:“他们从昨晚一直飞,没停过。” 颈环的控制距离有限,这也是驱魔司内部机密,外人不得而知。蝶妖普遍虚弱,马不停蹄飞那么久,可能是怕被发现,想着掩人耳目尽快飞过漓江。可话又说回来,他们怎么会知道漓江是一道门槛呢?赵志雄思来想去,越想这事越蹊跷,不对劲。 时间紧迫,蝶妖即将跑路。 小汪请求他的示下,问道:“大人,需要派人拦截吗?” 蝶妖跑了是小事,关键是,一旦他们越过漓江,颈环的失效距离将会变成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以为,驱魔司无所不能。他们心存忌惮,认为自己逃到天涯海角,也将受制于颈环,逃跑是无效的。驱魔司能随时弄死他们。 无形威慑比有形威慑更加可怕。 如果这层窗户纸戳破,大家发现颈环有距离限制,那么驱魔司的威信将大打折扣。妖兽的敬畏心必将减弱,他们本不甘受制于人,蠢蠢欲动。有成功的先例在,所有人都将以突防漓江为目标,那时候就麻烦了。 驱魔司的人手自愿有限,窜逃妖兽数量少的话,尚且可以控制。数量一多,那捉妖师什么都甭干了,天天打地鼠逮耗子,那叫什么事? 赵志雄预料到一波鸡飞狗跳的后果。必须将这种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 “拿着我的令牌,把沙盘打开。”赵志雄掏出令牌扔给他。 “我该怎么做?”小汪忙问道。 “全部截杀。” 小汪揣着令牌,来到驱魔司地下三层。他举着烛台,面朝一座巨型石门,将令牌插入凹陷处。石门缓缓打开,唰唰掉落灰渣。小汪用手护着烛台步入。 石门内空无一人,黑暗无比。 正中悬浮着一座大型沙盘。 沙盘上四通八达,阡陌纵横,缠绕一条护城河。以皇宫为正中心,排布房屋瓦舍市井街道,这是座微小的长安城模型。由沙土和木头搭建,消耗灵石维持运转。 模型散发着淡淡绿光。 小汪捧着烛台靠近,融入那绿光海洋,到了近处,他才看清模型的内部。原来里头点缀着许多萤火虫,数量成千上万,或蜂聚,或散落。绿光如丝如点,有的缓慢浮动,有的静止凝固。绿光变幻多端,照得小汪脸上也是绿油油一片。 小汪干的是文职,不常来地下,对绿光不太适应。等眼睛适应一会儿,他开始绕着沙盘寻找漏网之鱼。他很快找到了,沙盘上,有一群萤火虫离群索居,跑到了长安城外,正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接近漓江。虽然肉眼看起来慢得像龟爬,但现实里的行进速度应该相当惊人。 他们在逃命,逃离长安。 小汪从没想过蝴蝶能飞那么快。 从模型上看,他们 很快就要成功了。小汪俯视着这群萤火虫。赵大人吩咐他,全部截杀。截杀就是截杀,不会有别的解释含义。这对他来说是个很轻松的指令,不用出城去追捕,不用跟操刀跟妖兽打打杀杀,目睹血腥死状。 小汪是良家出身,并不喜欢虐杀妖兽。正如他在家,看到老仆杀鸡,也会觉得鸡可怜。但鸡就是鸡。杀鸡是老仆的工作。如果可怜鸡,把鸡放了,老仆就没活可干了。进入驱魔司之后小汪循规蹈矩、兢兢业业,偶尔会想偷点小懒,但上司的安排,他是会认认真真完成的。 萤火虫们挤在一起,像个小小的绿球,他数了下,得有二三十只。 小汪把烛台伸进去,火苗正对着小绿球。 很快,绿球外层被烧焦,冒出一缕黑烟,萤火虫掉进山林中。现在,所有的绿光都汇聚在长安城内,城外没有漏网之鱼了。小汪吹灭蜡烛。拔出令牌,关闭石门。他大功告成,预备回去同赵志雄交差。他哼着小曲儿,想的是今天去晚了,食堂可能没有早饭吃。 山林逶迤,绿叶翻涌成海浪。 透明蝶影从山间掠过。 一蝶妖跌跌撞撞,掉了队。他颈环变烫,勒着喉咙,喘不过气来。拼命撕扯,颈环钻出火苗,点燃他的手指,迸发出的火焰直接烧穿喉咙。他凄厉的叫声响彻林间,尖锐细长。狂风助长火焰烧遍全身。两只翅膀沐浴在熊熊火光之中。 第96章 蓝小梵被那声惨叫喊停了,惊恐回顾,“你怎么了?” 那人不能回答,火中身影挣扎。 蓝小梵惊于此景,骇然不能语,紧接着外围一圈蝶妖逐渐起火,重复前者命运。蝶妖们方寸大乱,慌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为首的白笙回过头,见此情此景,亦感锥心蚀骨之痛。是颈环在作祟。驱魔司发现他们了。 白笙意识到大事不妙,嘶吼道:“听我号令!继续飞!” 他们已经飞到漓江边上,咫尺之遥。 离成功只差一点。 蓝小梵听到吼声,三魂六魄震了下。怀中蝶妖姐姐即将脱手,他试着拉住她。蝶妖姐姐的面庞在火焰中模糊,她痛苦哭泣,为免连累蓝小梵。她松开蓝小梵的手指,放任自己向下坠落。随火光化作飞灰,吹向了漓江。 蓝小梵的心也跟着掉了下去。 绿蝶在后头猛地扑向他,撞得他趔趄摇晃,“愣着干什么,快飞!” “他们掉了……”蓝小梵魂不守舍,头脑发蒙。 “再不飞,我们也要掉了。” 蓝小梵下意识扑腾着翅膀,听从白笙的指令,往前飞。他们发过誓,绝不回头。用力到扭曲骨头。他横冲直撞,满心悲愤,如果悲愤能化作力量,势必能开山填海。 可我们不是不能抛弃同伴吗? 为什么不回头,看看他们,拉着他们……兴许还有救。 他在心里哭求白笙下令停下来。翅膀还在义无反顾往前飞,心里空荡荡的像是掉了一块血肉。空洞的口子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身体的一部分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没有时间哭,也没有时间悲伤。生死关头,争分夺秒。 飞到漓江上方时,烈火折损了他们半数同伴,只有一半蝶妖靠内力生生抗住烈火,没有被当场烧死。他们被迫降低了飞行高度,贴着水面飞行。可烈火焚身,阴魂不散,内力渐渐也难以抗衡,蚀骨痛苦难以容忍,唯一能解脱的办法就是扑进水里。 可入水打湿翅膀,他们再也飞不起来。身上携带的蝶茧进了水,就无法孵化。他们只能忍受千刀万剐的酷刑,拼命向前。 命运降临那刻,所有人都仿佛有了预料,美梦幻灭,回到冰冷现实中。他们从未逃出驱魔司的魔爪。天空上无形的眼睛在注视他们,看他们精疲力竭、奋力挣扎,在即将功成的最后一刻,拨动命运线。一切回到原点,什么也没改变。 一首跌宕起伏的曲子刚完成铺陈,要到振奋人心的高处,戛然而止。有人剪断了琴弦。他们这弦上求生的蜉蝣,又怎么跳出命运的深渊。 到最后关头,死亡阴霾笼罩头顶。白笙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对岸,他张开翅膀,释放全部蝶茧。然后动用灵力奋力一挥,掀起狂风,将零零散散的蝶茧全部刮向对岸。灵力耗尽的瞬间,白笙被火焰吞噬,掉入河中。 他漂亮的翅膀浮在水面上,像一块焦黑的破草席,随水波荡漾。 所有蝶妖都学着白笙一样,释放了随身携带的蝶茧,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他们耗尽灵力,被颈环烧死,齐齐坠入漓江。 无数飞灰落向河面。 蓝小梵失去了知觉,疲惫身体变得十分轻盈。他的翅膀无力垂落,伴随着清风徐徐降落,如一片轻盈落叶,泊在水面上。周围晕开一圈圈涟漪。那样轻,轻得微不足道。 晴空和飞鸟离他远去,山川褪色,蝴蝶消失。他画册中缤纷多彩的世界一点点流逝,回归空白虚无。他忘掉了一切,回到蝶楼那间小屋。他窝在被子里,第一次产生作画的冲动,脑海被各种狂想填满,满心战栗,却不知如何下笔。 拥有十万只蝴蝶的山川,是他想象出来的。 蓝小梵被温暖而柔软的力量托举着,像睡在一张巨大的水床上。他望着东边火红的晨曦,不再想画册,想江落说的故事。蚂蚁军团滚到刀山火海争取胜利。那是一群怎样虫子呢? 他们牺牲一切,他们胜利了。 他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条虫子,是他幻想话本中的小小主角,主角名叫蓝小凡。 蓝小凡是一只笨笨的毛毛虫,生活在森林里。他渴望冒险,于是背上行囊,告别朋友,在晨曦初现时踩着一片枯叶,从万丈高的瀑布滑下来。激流打不散他的决心,狂浪淹不灭他的意志。我的小小英雄要去冒险了…… 太阳下,山谷里,漓江川流不息。 水面黑灰泛动着粼粼光芒。 蓝小梵闭上了眼睛,沉入水底,再没爬出来。 第80章 烧纸“你果真无情。” 换阵后,长安禁令解除。 江落得以绕开柳章注意,偷溜出门。 柳章前脚刚进宫,她后脚跑到了蝶楼。蓝小梵托她照顾的那只蝶茧还留在房间里,得尽快拿回来。蝶楼空空荡荡,人去楼空,风游走在墙角屋檐。秋后蚂蚱半死不活,叫声显出了几分颓唐凄凉。江落轻车熟路,上楼梯,穿过一排排房间,走向走廊最里头那间。 大抵是怕江落进不来,只有蓝小梵这间没上锁。 江落推开门,门缝里夹着的黄叶掉在地上。她弓腰捡起,对着光端详,看见上头刻着行小字,“山水相逢终有期”。镂空黄叶,小字透光。 房间里头井井有条,被褥茶具摆放整齐。 蓝小梵临走前,那般仓促,竟然还抽空把房间收拾了一通。江落拉开柜子,从中取出锦盒,打开一看,蝶茧躺在里头。她轻轻抚摸蝶茧光滑的表面,里头活物幼小稚嫩,呼吸轻缓,耳朵听不到,要用灵力去捕捉,才能感受到这只小生命的存在。 这只蝶妖孵化后,将跟蓝小梵长得一模一样。 想想倒是很有意思。 江落合上锦盒,连同黄叶放入怀中,收起来。他日重逢她将信守承诺,完璧归赵。让蓝小梵知道,她是说话算话的。江落估摸着时辰,距离换阵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他们应该已经飞过漓江,朝南飞去了吧?雪千山说,只要没被驱魔司发现,就不成问题。 江落相信了他的说法。 毕竟雪千山是大家爱戴的老板,他怎么会放大话,故意害大家呢? 江落问过雪千山,需不需要她做些什么。雪千山思索再三,婉拒了她。雪千山的意见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们准备得足够充分。执行当日,越不引人注意为好,江落最大的帮助就是什么也别做,莫引人起疑,如此,成功可能性最大。 话虽如此,出于谨慎考虑,江落留了一批蜻蜓,在驱魔司门口蹲守。门口便于隐蔽,进去容易被杨玉文发现。蜻蜓监视着驱魔司的人员进出,只看到杨玉文进去,没看到他出来。每个出门的捉妖师都被蜻蜓尾随。有的回家休息,有的去办事。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江落的视线之下。江落发现,驱魔司没有出城针对蝶妖发动抓捕行动。他们可能没发现蝶妖们跑了。目前一切顺利,风平浪静。蝶妖们这群漏网之鱼,好像真的瞒天过海,从这群大人物手指头缝隙里溜走了。 江落在蓝小梵的房间待了一会儿,有点想知道他们在哪。蜻蜓是很低微的虫族,距离一长,灵视不起作用。她不便长途追踪。江落关上房门,回到走廊中。凭栏远眺,远远看见园子里冒出一缕烟。树丛中,火光隐现,人影式微。 好像有一个人待在那。 蝶楼不都已经空了吗?谁在哪?江落望向那头,再一凝神细看。视线穿透树叶,一道白色身影赫然在目。 叶子打着旋儿落在雪千山肩头。 满地枯黄落叶,秋风瑟瑟。雪千 山跪在地上烧纸,袖口污黑,沾着香火灰。他面朝火堆,身旁靠着一个大竹篓。竹篓中堆积着花白的纸钱。火焰上升的气流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纷纷扬扬的落叶围绕着雪千山飞舞,似鬼似幻,看不清面庞。 江落望着这诡异的画面。 白衣白钱,冷雪般的质感,偏偏坐在火堆,随时化掉一样。他一片衣角被火点燃。雪千山浑然未觉。江落走到近处,抬起脚,替他踩灭火苗。 她在雪千山烧焦的衣裳上留下半个脚印。 雪千山头也不抬,目光发直,盯着火焰中明亮的焰心。他瞳孔的两束火光像是鬼火在燃烧,冷得没有温度。火再旺盛,烧不穿这具纸糊的壳子。 纸钱气味十分熟悉,当初向云台出殡的队伍经过楚王府门口,漫天散落纸钱,向家人披麻戴孝,身上充斥着香烛油钱的潮腻气息。傅溶说,死了人,才会烧纸。白衣为奠,寄托哀思。雪千山把纸钱撒入火中,重复这个动作,烧了一把又一把。: 江落蹲在雪千山旁边,注视他哀戚神色,问道:“你在做什么?” 雪千山听到她来的脚步声,一动不动,道:“烧纸。” 江落抓了张纸钱,一边端详一边问道:“为谁烧?” 雪千山道:“我们自己。” 江落道:“不是人死了才烧纸吗?” 第97章 雪千山道:“他们死了。” “什么?” “都死了。” “你怎么知道?” “感觉得到,”雪千山僵硬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他们都是我孵化的,就像我的孩子。” 孩子的离去,长辈一定是最先感觉到的。烈火焚身之痛,百倍加深,回馈到雪千山身上。蓝小梵等人遭受灭顶之灾时,他立刻有所察觉。 雪千山眼前一黑,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他躺在地板上,很久没爬起来。功败垂成,满盘皆输。他事先推演过无数遍,不是没想过全军覆没的结局。譬如离开蝶楼,被巡城军发现,发生冲突。譬如突破大阵时,直接灰飞烟灭。又或者他们成功脱逃,被驱魔司发现…… 雪千山在脑海里预演了上千遍的失败可能。 他明明知道,可能会死。 但他依然纵容蝶妖们对自由的向往,任其在美梦中沉沦,无法自拔。他为蝶族的将来赌上所有人的性命,自己却无耻地躲在幕后,看着那一张张澎湃的笑脸。飞蛾扑火,付之一炬。 驱魔司不允许他们跨过漓江。早该知道的。雪千山总是心存侥幸,期望不幸命运中总会降临那么一丝幸运。万一驱魔司没发现呢? 江落握着雪千山的后脑勺,面对面靠近。她把自己的额头贴在雪千山的额头上。眼前浮出一片白蒙蒙的雾霭。那不是雾霭,而是密密麻麻的丝。丝山丝海,缥缈无依,被利斧从中斩断。海被分开,两岸断裂的丝像瀑布一样垂下去,垂进看不见的黑暗深渊。 蝶族内部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清道不明,但他们能感觉彼此的存在。现在那些丝断了许多根,雪千山与他们失去联系。所以他知道,大家都不在了。 “为什么,”江落触及真相,无不疑惑,“驱魔司没有追杀他们。” “颈环,”雪千山指着自己的脖子,麻木道:“他们控制颈环,隔空杀人。” “他们为什么不求救?” “来不及。” “……” 跨过漓江,就能摆脱驱魔司控制。 驱魔司根本不给这个机会。 他们的计划失败了,拿到图纸,依然无用。颈环是致命的杀器。火堆灼灼燃烧,他们靠得太近,热浪一阵阵扑在江落脸上。江落感到令人不适的刺痒,她下意识抓了下脸,怕自己听错了,问道:“蓝小梵他们,都死了?” 雪千山的语气像要随风逝去,道:“都死了。” 江落探向怀中锦囊,她还揣着蓝小梵给的茧。托孤真的变成了托孤。他们约好再见面。没有后续了。死亡意味着戛然而止,永无相见之日。 对于江落来说,死亡十分常见。南荒每天有无数只虫子因天敌或自然灾害死去。修炼成精的稍微能活久一点。但保不准,哪天就被飞禽走兽吃掉。她随时随地都在折损一部分臣民,收获一批新诞生的臣民。 蓝小梵他们不是她的臣民。他们不叫她大王,也不听命于她。萍水相逢,因缘际会。她决定帮他们。却没帮成功。惊闻噩耗,江落第一反应不是哀痛,而是强烈的挫败感。认真去做的事情不得善终,让她非常不舒服。 她接受大家会死,但很难接受自己的失败,输给了驱魔司。 这甚至算不上一次正面交锋。 火势越来越大,雪千山还在往里添纸钱。江落的脸蛋被烫得发红,灼热感令人心生焦躁。她想把火踢翻,想抓住雪千山的手,让他别烧了。 雪千山脸上流下两行清泪。 江落看着他,愣住,忘了烦躁。她鬼使神差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眼泪。 “你哭什么?”江落莫名其妙。 “大王为谁哭过吗?”雪千山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声音滞涩。 江落想了想,她在傅溶面前演过假哭,这算为傅溶哭过吗? 雪千山道:“痛极了的时候,人总是要哭一哭的。” 江落不解,又问:“你很痛?” 雪千山泪眼模糊,他将手深入火堆,握住一片正在焚烧的纸钱,道:“百倍甚于此。” 火焰吞噬了他的手,炙烤,焚烧。表皮皱缩脱水,变干变黑,溃烂皲裂,翻出一层猩红的血肉。他手抖得厉害,脸却在笑,又哭又笑。强烈矛盾带来一种神经质的感觉,江落永远也无法想象柳章的脸流露出这种表情。 雪千山这是疯了吗? 虫子忍耐度高,但不会无缘无故伤害自己。 雪千山此时此刻,究竟痛苦到何种地步,要比火烤强烈百倍。 江落不明白,她想明白。于是学着雪千山的动作,也深入火中,抓起一把带火的纸钱。直接粗猝不及防被烫得一哆嗦,她本能想撒手。太烫了,刺痛,尖锐的刺痛。像是手指头被石头砸成烂泥。 她强行按下本能反应,没有退缩,坚持了一会儿,直到手指也被烧得焦黑。当然是痛的。不过她控制意念去忽略痛楚,很快就不痛了。 江落捻了捻余烬,面无表情。 无知无觉。这是虫族与生俱来的天赋。曾经柳章告诫过她,让她珍视自身每一部分存在,否则永远是蠕虫。她不懂,明明痛让人难受,可以忽略,为什么要沉浸在那种痛当中?雪千山甚至主动去体验痛。 “你感觉不到痛?”雪千山意识到她与自己的不同。 江落不是在强忍痛苦,装作若无其事。她是真的没感觉。 “你也可以像我一样,”江落道:“忽略它。” “以前可以,但我变成人之后,就做不到了。” “做人那么痛苦,你为什么要做人?” “是啊。”雪千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自嘲,苦笑,笑得肺腑作痛。一直做个畜生多好。 永远不会体会到痛彻心扉的滋味。他羡慕江落,还是那么纯粹的妖精,冷血,不怕痛。他原以为江落得知大家的死讯,会有一丝一毫的愤恨和痛苦。但是什么都没有。她透过雪千山看见那些丝之后,疑惑消除,不再纠结。她顺畅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雪千山目睹她冷漠的反应,竟然有些嫉妒她。 “你给小梵送过蜂蜜,他都藏起来,舍不得吃。” “临走不能带太多东西,他还带走了一罐蜂蜜和你给他的铜钱。” “他跟你告了别,约好日后再见。” “……” 雪千山一句一句陈述事实,全部是蓝小梵的小心思,与江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盯着江落,是带着恶意说出来的,他试探她的反应。“小梵死了,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江落剥掉手指头上的死皮,方便新肉长出来,随口道:“我为什么要难过?” 雪千山抹掉脸上泪痕,道:“你果真无情。” 在她眼里,只有失去了的东西,才值得难过。蓝小梵不算她的东西,顶多算,一个过客,是看见树上一片好看的叶子,是路边的石头,水底的浮游,是万事万物随处可见的风景。风景到处都是,人往前走,能遇到更好的,怎么会为旧路上的风景难过呢? 雪千山试着代入江落的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发现问题变得很简单了。她是真心想要助他们逃跑,也希望他们成功。但他们死了,她不难过,这是事实。 “虽然我不难过,但我不希望他们死。” 江落把指头剥得鲜血淋漓,撕下布条,缠住,她认认真真为自己处理伤口,包好了。然后不由分说,抢夺雪千山的手臂,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把他的死皮也强行撕掉,道:“我师父说,虫子的每一部分都很重要,不能随意损毁舍弃。” 雪千山张开嘴,猛吸凉气。 陡然的剧痛让他头脑发昏,险些当场晕过去。 江落动作粗暴,一点也不客气。看他痛得冷汗涔涔,浑身战栗,牙关咬出了血。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纳罕心想,有这么痛吗?谁让他自己把手放到火里烤,活该他痛死。江落又从自己裙子上撕了一块布,给雪千山包扎。 “虫族同伴被敌人杀死了,我们从不难过。” 江落打了个死结,欣赏自己的包扎手法,道:“我们只做一件事。” 雪千山疼得意识涣散,道:“什么事?” 江落吐出两个字,掷地有声。 “复仇。” 第81章 地堡“你全部计划好了?”…… “该怎么杀掉杨玉文?” “不是杨玉文,是杨虎臣。” “杨虎臣?” “杨玉文的父亲,当朝国师,他才是罪恶之源,万恶之首。” “他在哪里?” “地堡。” 江落和雪千山的交谈异常简单。搞清楚对象,地点,有了主意。他们要去报复驱魔司。不需要思考此事风险多大、成功难度多高。 定下目标,思考执行策略,然后实现。江落曾指挥千军万马摧毁敌人的王国。现在,为了蝶妖,她将不遗余力捣毁驱魔司背后的真正首脑,予以杨玉文沉痛打击。就像当初进入幻境,干掉蛇母,报复钱舟山那样。 第98章 “好,我们去杀掉杨虎臣。”江落作下结论,语气平静,仿佛是决定今晚吃什么。她挑了一盘菜,没有人能改变她的意志。 “你知道杀掉杨虎臣意味着什么吗?”雪千山不得不讶异于她的轻率。妖王自负率性,轻易许诺,轻易做决定。她考虑过鲁莽行事的后果吗? “我不需要知道,”江落立起身,把剩下半框纸钱倒入火中。火焰一下子窜得老高,熊熊燃烧,两人身影并排立在火光中,随烈焰颤颤巍巍。江落拍了拍手中灰尘,道:“我只知道,这世上没有不能死的人。” “那你呢,”雪千山目光复杂,盯着她,“你不怕死吗?” “怕。但我没那么容易死。” 江落勾起嘴角笑起来。她摊开掌心,那是她指头剥下来的血肉,“知道我什么敢挖掉妖丹孤身来长安吗?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死了,这块小东西会继续长大,变成新的我。我是无限的,没有任何东西能彻底摧毁我,杀死我。” 雪千山闻言,久久为之震撼,道:“这就是妖王的力量。” 江落道:“是,我本事多着呢,你追随我吧。” 雪千山道:“我已经是大王的子民了。” 精神共联之后,雪千山永远信任江落,无法背叛江落。这是一种臣服的表现。 “不,”江落却转过身,道:“你的心在别人那里。” 雪千山怔在了原地。妖王能看透一个人的心吗? “和我一起去,我需要你的协助,”江落晃了晃手腕上的辟邪珠,道:“我不能直接杀人。” 关于杀掉杨国师这件事,与其说临时起意,不如说蓄谋已久。在雪千山不为人知的过去中,杀死杨国师曾是他活着为数不多的意义。他抱有必死的信念,送走全部蝶妖后,将独自一人潜入地堡,完成壮举。 江落的加入,是个意外。他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从未想过,能拥有并肩作战的同伴。白笙算半个,白笙是他留给蝶族的引路人。引路人死了,孩子们也都死了。他后继无人,了无牵挂,还剩最后一件事要做,才能死而无憾。 “臣雪千山,谨遵大王之命。”雪千山撩袍跪下,朝江落拜倒。 江落随雪千山来到一座白塔后。白塔位于闹市,供奉三清塑像,人来人往,香火鼎盛。塔后的土地庙无人问津,他们低头走进低矮的房檐,里头黑漆漆一片,角落里坐着个泥塑土地公,笑容憨态可掬。 雪千山蹲下来,伸手拂去土地公头顶上的灰尘,揭开他的头盖骨。里头机括咔哒一声,石柱缓缓上升,长出来的不是土地公的脑子,而是一块四方凹槽。 “这是通往驱魔司地堡的入口之一。” “杨虎臣病退后,被藏在地堡深处。我们必须进入地堡,才能找到他。” 地堡由杨虎臣牵头建造,耗时数十年。它的建立初衷是为了保存火种。在妖魔入侵长安,驱魔司折损大部分有生力量的前提下,其他人可以撤退到地堡避难。 “长安这么多人,”江落道:“地堡能装得下吗?” “只能容纳三千人。” “那其他人怎么办?” “地堡为贵族而建,并不考虑百姓的死活。” 雪千山从随身储物袋中,取出一枚四方玉石印章,巴掌大小,上头雕着一条精美的龙, 江落被吸引了目光,盯着他手中玉石,凑近,“这又是什么东西?” 雪千山道:“打开地堡的钥匙。” “你怎么会有钥匙?” “主人给的。”雪千山说道。 他主人到底是什么人?如此神通广大,驱魔司地堡的钥匙都能搞到手。江落不禁纳闷,刚想开口问什么,被雪千山打断了。雪千山知道她有何疑虑,解释道:“我主人也要杨虎臣死,和我们站在一起,大王不必担心。” 这未免太巧了,他们刚刚决定刺杀杨虎臣,那位“主人”就已提前准备钥匙。像是料定了,他们会走到这一步。江落直觉上警惕起来。野兽对危险有着极高的敏锐度。她会预判对方先手,但在没搞清对方路数前,自己先被预判了。 这很不舒服,背后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似的。 雪千山道:“我本来打算一个人来,加上大王,胜算会高些。” 江落道:“你全部计划好了?” 雪千山道:“是。” 此事看似是江落提起,邀他协助。实则雪千山早有谋划。 江落对雪千山的过去一无所知。 她能让他信任自己,却不能看透他心底的秘密。 雪千山隐瞒了很多,但江路既然来了,要为蝶妖们复仇,便不会出尔反尔。雪千山是无心插柳还是有心利用她,都无所谓。她终归是要去杀杨虎臣的。 雪千山将玉石底部放入卡槽,正好完美吻合。石柱下沉,带着玉石回到土地公头颅中。雪千山合上天灵盖。与此同时,机械声碰撞,无数精密构造 运转起来。地面轻微晃动,土地公下方出现一个大洞。两人瞬间失重,坠了下去。 江落抓住雪千山肩膀,催动灵力,雪千山反扣住江落手臂,忙道:“别施法。” 江落的施法中断了一瞬间。二人掉了十几丈高度,心率上升。 她满脑子疑问,有点错乱,“直接摔死吗?” “不会。”雪千山揽过江落的腰,仰身向下,一路俯冲。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二人身形如流星急坠,滑入黑暗深渊。照这速度撞到石头上必定粉身碎骨。 雪千山是要带着她去自杀?江落惊疑不定,尚未理解他的意图。忽然身体一轻,被升力捞起。雪千山背后亮出了一双银色翅膀,半透明状,上头印着斑斓花纹。翅膀轻轻一扇,形成气流,稳稳托举他们身躯。两人停止坠落,衣袍翻飞。 “不许我施法,”江落莫名其妙,望着他翅膀,“好让你耍帅?” “地堡里的机关能监测到施法痕迹,”雪千山被她怼得灰头土脸,解释道:“我有翅膀,本来会飞,不需要动用法力。” “难道我没有翅膀不会飞吗?” “……”雪千山忘了这茬。江落是妖王,肯定有翅膀。 算了,他飞就他飞,也是一样的。 江落没有纠结此事,索性省点力气,她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 雪千山便也略过,回归正题,道:“这得问大王。” 江落道:“问我?” 雪千山道:“是。” 江落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她怎么知道该去哪?雪千山这话说得没道理,可江落转念一想,雪千山计划周全,能搞到钥匙,却迟迟不曾行动,躲在蝶楼烧纸,难不成是有意等她来?他说加上江落,胜算会提高。那么她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地堡不许动用法术,且完全陌生。找到杨虎臣,必须得有地图,他肯定在最隐秘的深处。 “我们已经滑行一段距离,”雪千山道:“大王没看出来,地堡是什么结构吗?” 甬道狭长,动辄拐弯。他们走走停停,像是进了迷宫,反复兜圈子。 江落脑海里将刚才行进过的路线相连接,形成树根般茂密复杂的结构。 “这是蚁穴。”她醍醐灌顶,灵光乍显。 “没错,是蚁穴,”雪千山道:“地堡深入岩石,规模庞大,非常容易坍塌。开凿初期的艰巨程度难以想象。杨虎臣在设计之初参考了蚁穴结构。他们将铁水灌入蚁穴,等铁水冷却凝固,再连根挖出,得到完整蚁穴铁树模型。在此基础上,作了调整和改进。 要不说人乃是万灵之长。说他们聪明吧,那是真聪明。说他们坏吧,也是真坏。如果没听雪千山说起,她恐怕想象不到,人为了达成目的,能做到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这就是个放大的蚁穴。” “蚁后会藏在什么地方,杨虎臣就在什么地方。” “原来如此,”江落点点头,有了判断,“这么说,杨虎臣负责产卵。” “……”雪千山道:“不是。” 跟江落聊天,总让人有猝不及防之感。 根据严肃的推理,一番思索,得出极其离谱的答案。 雪千山感觉自己不解释下,江落肯定要照着自己理解,得出些奇奇怪怪的结论。雪千山认真道:“我的意思是,杨虎臣是杨家的根基,地位等同蚁后。”说完看她没反应,又找补道:“他不产卵。他是个残废的老头。” 江落哦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 雪千山道:“大王能找到他吗?” 江落道:“可以。” 她熟悉所有虫族洞穴构造,对路线和房室的穿凿规律了如指掌。长安的蚂蚁或许跟南荒的蚂蚁有区别,但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掌握规律,没什么难的。 江落与雪千山交换位置,她到前头领路。 第82章 刺杀“那就去杀了他吧。”…… 江落摸清地堡构造后,长驱直入,直抵地下核心层。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或许是那把钥匙的功劳。它成功打开了所有的门。甬道内惊人的安静,一个守卫都没有,比陷阱还像个陷阱。唯独最后那扇门,是关着的,雪千山再次取出玉石。 第99章 门上有个相似的卡槽,和土地公脑袋里的一模一样。玉石放进去,忽而疾风密雨,驶向雪千山。江落以极快的反应速度把他往回一拽,护在身后。暗器沿着她后背危险擦过,没入石壁中。雪千山安然无恙,江落替他抗住了伤害。 雪千山始料未及。这把钥匙畅通无阻,所有机关都停了,只有最后这扇门,还保留着攻击性。他赶忙扶住江落,问道:“你没事吧?” 江落感觉像被刀子划了一道,但摸着后背。衣裳却完好无损,一点没破。她试着活动臂膀,行动如常。似乎也不怎么疼。 “没事。” “驱魔司暗器不简单,我帮你看看。” “不用了,”江落摆摆手,婉拒他,道:“出去再说吧。” 这儿乌漆抹黑怎么看,她自己摸着,确实毫无感觉,可能连皮都没破。到石壁上找了找,刚才没入暗器的地方,光滑平整,空无一物,根本没有东西。奇怪了,这是什么情况?江落不禁陷入了自我怀疑,难道她刚才看错了。驱魔司怎么还搞装神弄鬼这一套。 “大王真的没事吗?”雪千山有些严肃,怕她吃了亏不说。 “说了没事,”江落不耐烦道:“你怎么婆婆妈妈的。” 门已经开了,在这纠结什么。无论受伤还是没受伤,都得先办正事。江落如果真的不行了,肯定会告诉他原路撤离。但她一点事没有,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磨磨唧唧呢?江落懒得搭理雪千山,自顾转过身,往门里扔石子。试探一番,确定没有暗器。才进入。雪千山瞧她生龙活虎,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不好再多嘴。当务之急,是确定杨虎臣在不在里面。 在门内,有一位垂垂老矣的老头。他干枯瘦小的身体,躺在八卦图上,皮肤高度木质化,头发和黑指甲长得很长,好似一具干瘪的老僵尸。他的脸仿佛融化后重塑的烛油,五官尽毁,眼洞深深凹陷。没有呼吸,脉搏相当微弱。 在老者上方,悬停着一枚灵珠。灵珠散发的光罩刚好覆盖他的身躯,向他的心脉注入灵力,上千根灵丝源源不断钻进他身体。据说杨虎臣生前遭遇重创,是这颗灵珠吊住了他的命。外伤如此言重,没有仙力加持,这人完全活不成了,他身体烂得比虫蛀空的大树更加夸张。 江落走到杨虎臣跟前,感觉不到一丝的魂魄气息。 杨虎臣分明是早就死了。 江落道:“魂飞魄散,内丹炸碎,肉身残毁至此。他竟然还活着?” 雪千山道:“听闻杨家有一传家宝,是枚骊珠,出自秦皇陵墓,能保死尸千年不腐。” 看来这枚蓝色发光的珠子,就是骊珠。 二人围着杨虎臣,面色各异。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了杨虎臣。除了他,躺在核心层的老头还能是谁呢?江落道:“续一千年的命,他也活不过来。” 雪千山道:“杨家要的,不是让他活过来,而是维持他不死的状态。” “这有什么意义?” “他不死,意义重大。” 要说杨虎臣,必然要提起驱魔司的 发家史。 驱魔司前身是陇西一有名宗门,叫青云门,宗主姓杨。青云门以捉妖为业,广收门徒,培养了许多修士。杨家的修士们除魔卫道,名满天下,晓誉四方。 后因妖族入侵,杨家为抵御妖魔保护百姓,死伤过半。青云门元气大伤,残部为了保留火种,举全宗之力迁徙至长安,攀附官员,借此站稳脚跟,图谋发展。经当朝太师举荐,先帝对杨家主事人委以重任,筹建驱魔司,统管天下妖魔案子,只对皇帝负责。 青云门自此改头换面,吃上了官饷,杨家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与贵胄联姻,日益壮大。杨虎臣升任国师,封无再封,杨虎臣的妹妹杨玥嫁给了秦家太尉。 那是驱魔司如日中天的巅峰。 “杨虎臣将驱魔司带向辉煌,让天下妖族听到他的名号,闻风丧胆。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的威名能让所有蠢蠢欲动的妖族都忌惮三分。杨家不会让他轻易死了。” “你蓄谋已久,早就想杀他。” “是,”雪千山道:“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杀他。” 那就是说,在蓝小梵他们没出事之前,雪千山便做了打算,要杀杨虎臣。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雪千山放弃重活一次的机会,也要留下来完成刺杀。江落思索片刻,这是她刚才疑惑的地方,问道:“他害过你?” “何止害过。” 雪千山苦笑一声,伸出手,掌心浮着一层金色粉末。 他讲起了自己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和杨家的世仇,“这是蝶粉。能够吸附气息,捕捉影像,对驱魔司破案大有用处。” “多年前,杨虎臣命人挖空玉山,将十万只蝶妖囚困其中,用于收集蝶粉。我不巧被抓了,在里头待了许久。我目睹无数只蝶妖被锁在柱子上,刽子手从他们的翅膀上刮下蝶粉。千刀万剐,鲜血淋漓。许多人不堪折磨,死在山里。” “十年前,麒麟兽冲破长安大阵,被杨玥击退,逃到玉山。驱魔司遭遇有史以来最大危机,他们倾巢出动,全力镇压,在玉山结阵,杨虎臣打算不惜一切代价诛杀麒麟。他们启动大阵,封死了麒麟,同时玉山也塌了。十万蝶妖葬身地底。我是侥幸逃出来的那个。” “他们没有将蝶妖提前转移吗?”江落问道。她不知道,雪千山的过去如此悲惨。 “诛杀麒麟,关于杨家满门性命,驱魔司生死存亡之际,杨虎臣怎么会浪费时间去转移蝶妖呢。蝶妖死了,他们可以再养,一群消耗品而已,不值钱。杨虎臣是何等狠辣的人物,当初傅家小侯爷傅溶和楚王柳章被埋在下面,都差点被牺牲。他连杀皇族的代价都付得起,怎么会把一群微不足道的蝶妖放在心上?” 江落听傅溶说过这件事。傅溶对驱魔司和杨玉文的成见源自于此。 所以说,在十年前,杨虎臣差点杀掉了柳章、傅溶和雪千山。 杨虎臣手上沾着十万只蝶妖的血。 雪千山提及往事,眼中犹带伤痛。 他屡屡尝试,让自己走出过去,都失败了。 “其实白笙蓝小梵他们,都是我拼死逃出来时带着的虫卵。火太大了,我恨我自己,没能多带一些。玉山的过往那般沉重,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顾。我对小梵他们隐瞒了过去,骗他们说是被走私进来的。我不想要他们带着仇恨出生,背负着那样惨痛的命运。” 雪千山希望,他们能融入人族。但事与愿违,这条路也没走通。 “所以你想杀杨虎臣,不单是为了小梵他们报仇,还是为十万只蝶妖报仇。” “对,”雪千山道:“我杀了他,才能洗清罪孽。” 他日夜备受良心折磨,死后无颜面对同族,怕自己下了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命对他太坏了,一次也没能得偿所愿。 他早在日复一日的自责懊悔中磨掉了心气,逐渐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浑浑噩噩,像只孤魂野鬼,他没法结茧,也不能结茧。那样罄竹难书、刻在骨子里的滔天恨意,若他也忘了,谁还记得呢?这具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身躯是为了存放恨意而存在的。 他可以带着恨一起去死,却不能放下恨,自私苟活。他是一块由恨铸造的碑,铭刻着蝶族的血泪史。在他身后,埋葬蝶族凄惨过往。在他身前,蝶族未来一片迷茫。 雪千山活得太累了。 不杀掉杨虎臣,他永远也走不出心结。这个人就废了,无法活下去。 “那就去杀了他吧。”江落折断一根铜灯,把铜杆递给他,道:“拿着。” 雪千山连抬起手都有些费劲。 江落抓住他的手,合上他手指,用力攥住。 雪千山谈及往事,情绪顿时刹不住了。他被困在回忆中,无法自拔。忽然一下子浑身僵硬,手脚冰凉,瞳孔涣散,出现了上次弹琴一样僵化状况。像是某种应激反应。刚才不该让他说那么多的。江落捧着他的脸,直视他,喊道:“雪千山!” 雪千山无动于衷。关键时刻掉链子。江落注入灵力,试图唤醒他。太慢了,一时半会根本缓不过来。再耽误下去,可能会被驱魔司发现。江落当机立断,剥夺了雪千山的意志,控制了他身体,下命令:“雪千山,去杀了他。” 雪千山嘴唇张动:“是,大王。” 眼神迷茫,语气毫无起伏。他举起铜杆,走到八卦阵上。脚步停在杨虎臣旁边。他用铜刺尖锐处对准杨虎臣的心口,向下刺去,一下,又一下……他脖颈上的颈环无声掉落,化作布条灰飞烟灭。杨虎臣一死,颈环竟然失效了。雪千山脖颈上青筋鼓起,有一圈明显勒痕,他对此浑然不觉,只是一股脑刺着。 杨虎臣干瘪的身体不堪一击,像是捅进破棉絮,没有阻力。 雪千山僵硬地刺了许多下,渐渐的,动作慢下来。他恢复些许神智,望着眼前千疮百孔的老头,万千往事涌入脑海,眼睛变得通红。 第100章 他猛然发狠,扔掉铜杆,一拳锤碎了杨虎臣的脑袋。他飞起一脚,把这颗脑袋踢到了墙里,又踩在杨虎臣的心口,把这具残躯踩了个稀巴烂。雪千山习剑,拳脚功夫了得。到此刻全部都忘了,如同崩溃绝望的孩童,挥动拳脚,毫无章法,将心底里的野兽彻底释放出来。 江落看着他把杨虎臣的骨头一根根抽出来,折断砸碎,泄愤,十年积压,一朝爆发。雪千山前所未有的失态,他像个绝望的疯子,把尸骸弄得一团糟。 这下大罗真仙赶到,也不可能复活杨虎臣了。 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必要继续逗留,徒增暴露风险,应该尽快离开。可江落静静等着,让雪千山发泄个够。直到他累了,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 杨虎臣的尸体……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了,只能算一摊碎渣。 雪千山像一具被抽走魂魄的躯壳。 但江落知道,他活着,以前都是死的,现在才是活的。 雪千山仰头望着石壁,笑了两声。地堡内回荡着他嘶哑狰狞的笑声。他歇斯底里,放肆大笑,笑得泪流满面,喘不过气来。他通红的眼睛几乎要滴出血,起伏的胸膛要在喘息和咳嗽中震碎。 恍惚间,江落注视着他癫狂面容,透过那层皮,看见一个鲜活的魂魄。她忽然觉得这个人一点不像柳章。这是雪千山自己的样子。他不像任何人,只是他自己。等他笑完哭完,江落走到雪千山面前,伸出一只手。 雪千山握住她的手,缓缓站起来,站不稳。 江落稳住了他,道:“走吧。” 雪千山道:“去哪?” 江落道:“去你想去的地方。” 雪千山觉得自己好累好累,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我走不动了。” “上来,”江落在他面前扎马步,道:“我背你。” 雪千山望着少女柔 软的肩背。 江落不由分说,反手抱住他小腿,把人背起。雪千山身形踉跄,倒在她身上。没等反应过来,江落强行把他背走。雪千山背负重担,头一次被别人背起来。那是种奇怪的感觉,让人心慌。他的去路不由自己掌控。江落走到哪,他就得去哪。 雪千山想下来,像让她停下。他能够自己走。可嗓子发不出声音,身体使不出力气。当溺水之人遇到浮木,他本能抓住,能浮一会儿是一会儿。 雪千山真的太累了。 哪怕江落把他背到阎王殿去,他也不想下来。 就这样,往前走吧,走出阴暗的地堡,到太阳照得到的地方去。 江落感觉脖子一热。 雪千山的眼泪掉到她领子里去了,她被烫了下。 怎么又哭了?大名鼎鼎的雪老板,竟然是个爱哭鬼。 第83章 枫林“把我埋进去。” 二人一路奔逃,从地堡暗道另一条出口中跑出,冲进树林中。江落背着雪千山飞了几十里路,确认身后没人追来,才慢下脚步,给自己喘气的机会。江落双手撑着膝盖,放下雪千山,让他背靠大树维持站立。地堡四通八达,暗道众多。他们在地下跑完,又上到地面跑 此刻应该还在长安的某个郊外。 枫叶红透,层林如霞,这是片杳无人烟的枫树林,他们奔逃至此。 “杨玉文一定会来追杀我们的,”江落缓过那口气,依旧没有放松警惕,危机并未解除,这里并不安全。江落站直身体,打起精神,“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是。”雪千山同意江落的说法,是得躲躲。 “你有什么打算?” “我?”雪千山靠在树上,面容疲倦,“我想赖着大王。” 历经生死难关,二人相互依靠,产生的信赖感叠加在精神链接的基础上,飙升至顶峰。雪千山对江落产生强烈依赖心,这并不奇怪。 “怎么个赖法?”江落把问题抛了回去。 “我已是强弩之末,无人庇佑,必死无疑。大王是我在世上唯一信任之人。” “你应该找个地方结茧,”江落想了想,给他拿主意,“重新炼一具壳子。” “那我将失去所有记忆。” “雪千山,”又是这个借口,江落上次已经听过,“杨虎臣已死,你该忘了那一切。” “大王,”雪千山勉强笑了笑,“不单是恨,还有些美好回忆。” “什么美好回忆?” 雪千山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才道:“请允许我向大王保留一点秘密。” 杨国师已死,那是杨玉文亲爹。杨玉文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追查真凶,报仇雪恨。雪千山逃到天涯海角也有可能被抓回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金蝉脱壳,舍弃这具躯壳以及全部修为,融化自己,再度重塑。到时候他将成为一只全新的蝴蝶。他随便找个深山老林,修炼个三五百年,出来还是一条好汉。驱魔司未必能追踪到他。 江落认为此乃万全之策,可雪千山钻了牛角尖,总拿失忆说事,失忆能比丧命更严重吗? “你想赖着我,就得听我的。” 江落不打算听他瞎掰扯,直截了当道:“你先结茧,把妖气裹住。这样驱魔司便无法追踪到你的气息。等风头过去,我再将你送到南荒,那是我的地盘,没有人能伤到你。到南荒就安全了。你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铺好了康庄大道,前途一片光明。 人在迷途中,进退失据时。遇到强势的外力,斩钉截铁告诉你,你就这么干,必须这么干,是很有诱惑力的。你会情不自禁跟着她的思路走。 雪千山道:“那大王呢?” 江落道:“别担心我,杨玉文杀不掉我。” 目前为止,江落是安全的。她拥有强悍的再生能力,几乎不可能被杀死。只要不死,其他的都是小事。雪千山的处境比她危险多了。他太脆弱,根本不是驱魔司的对手。江落得把他安排妥当了,再考虑自个。 雪千山道:“我知道大王神通广大。我是问,我去南荒,大王依然要留在长安吗?” 蓝小梵当时也问了这个问题。 江落回答说,等办完事,她就回南荒。 “我现在还不能走。”江落不假思索,还是这句话。 “为什么,”雪千山对她产生了好奇,道:“大王能轻易盗来驱魔司大阵图纸,也能从地堡全身而退,想必闯阵于你而言,也并非难事。是什么困住了你的心?” 江落和他一样陷入了沉默,雪千山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人心中皆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雪千山自以为失言,歉然道:“大王不想说的话……” 江落问道:“你生过孩子吗?” 雪千山不明所以,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她,道:“我是公的,生不了孩子。”在广阔的虫族世界中,繁育方式多种多样。雄性产子,不是什么稀罕事。很不凑巧蝶族的繁育方式跟人族相仿,都是母的生孩子。所以乍一听到这个问题,雪千山有些茫然。 江落道:“那你觉得,改造一个男人的身体,让他怀孕产子,需要多长时间呢?” 这涉及到了雪千山的知识盲区。 雪千山思索再三,动用生平才学推测一番,斟酌道:“可能需要两三年。” 江落道:“那我还得再待个两三年。” 此话一出,雪千山这才听懂了她的意思,“大王来长安,是为了生孩子?” 江落道:“是的。” 雪千山道:“……” 一个妖王,挖掉内丹,潜入危险重重的人间地盘。如果照话本子来写,她的行为必须得有个强烈的推动力。或是复仇,或是为了占领人间,她得野心勃勃,才配得上如此的忍辱负重。结果她告诉雪千山,自己是找媳妇生孩子的。 江落在雪千山眼中的形象,一下子从深不可测神秘强大,变成了色/欲熏心和色令智昏,堂堂妖王,最大的人生目标竟然是找人生孩子。这种割裂感没法形容。 雪千山震惊片刻,顿感啼笑皆非。他意识到,是他想得太复杂了。 妖王为什么一定要老谋深算,怀揣着不可告人的宏伟目标呢,她为什么不能纯粹天真,只在乎一亩三分地,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呢?谁规定强者必须勾心斗角,步步为营。强者之所以为强者,不在外力或野心,而在于她能为自己的心活着。 雪千山活了大半辈子,囿于往事,不可自拔。想不明白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而今豁然开朗。心头阴霾一扫而空,诸多不能开解之事皆释然。他终于悟了,想通透了。 “那我预祝大王得偿所愿,”雪千山从没有笑得如此轻松,释然,道:“多子多福。” “我会的。”江落坦然收下祝福。本来如此,她的目标从未改变。 雪千山面带微笑,背靠着树身,缓缓坐在了地上。 江落看他脸色苍白,道:“你怎么了?” 第101章 雪千山道:“我有点累。” 江落道:“我接着背你?” 雪千山道:“不用,我可以在这里结茧。” 江落道:“这儿?” 这树林除了落叶什么都没有。 “这里很美,”雪千山拾起一片漂亮的枫叶,“叶子都是红的,我喜欢这儿。” “驱魔司可能会找过来。” “没关系,我结茧后,就是只普通蝴蝶。”雪千山安然躺下,枕着一大片枫叶,像是睡在自己床上。他的眼神安详而宁静,“山里的土壤埋藏着数百万的虫卵,还有冬眠的小虫子。我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谁也不会找到我。” 江落想了想,雪千山说得有道理,驱魔司应该没法从一百万只虫子里筛选到他。在这里结茧,和在别处,都差不多。尊重他的意愿吧。 “需要准备什么?”江落从未结过茧,不晓得是什么流程。 “劳烦大王帮我挖个坑,要半丈深。” “然后呢?” “把我埋进去。” 枫叶林美不胜收,能被埋在这里,是件风雅事。 雪千山望着层层叠叠的叶子。红色精灵在风中摇晃,打着旋,争先恐后,亲吻他面庞,捂住他眼睛。鲜红叶子混合着木质香与清香,令人陶醉。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死在这,也十分不错。临死前,有片土地葬他,有人为他挖坑。何其有幸。 江落用匕首挖了一块土,松软度还不错,湿度适宜,非常适合虫子冬眠。只是动手挖土效率太低。她召唤蚂蚁,让蚂蚁挖了一个长方的坑,深半丈,长度适宜,刚好足以容 纳一个成年男子。雪千山躺了进去,正好,不多不少。 “怎么样?”江落站在坑外俯视坑内人。 “很舒服。”雪千山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望着长方的天空,安详道:“把土盖上吧。” 江落端起一捧土,信手洒在他身上,“你会不会憋死?” 雪千山道:“不会,我们是虫子,本就生活在土里。” 江落继续往他身上浇土,问道:“你需要多长时间结茧?” 雪千山道:“七七四十九天。” 江落道:“好,我守你四十九天。” 雪千山本打算闭上眼睛。他目光一动,盯着她,“你要守着我?” “不守着,”江落立起身,用脚往里扫土,“你被别人挖走怎么办?” “把土填平,盖上叶子,不会有人发现我。” “万一你会被野兽吃了怎么办?” “不会的,”雪千山道:“我有防护层,野兽也不挖到这么深。” 上回蓝小梵他们离开,江落没在场。这次她长记性了,世上绝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她直接蹲在这,寸步不离,守七七四十九天,看谁能当着她的面把雪千山偷走。 “守着更安全。”江落坚持己见。 “不用那么麻烦,”雪千山生怕耽误她的时间,道:“四十九天之后,大王再来挖我。” “不麻烦,我闲着也是闲着。” “大王不是急着去生孩子吗?” “也没有那么急。” “……” 雪千山没想到,江落竟然要为了自己在这林子里守四十九天。他不知该如何承受这份天大的恩情,他满心惶恐,“那大王吃什么,喝什么呢?” 江落盘腿而坐,气定神闲,道:“蚂蚁会为我运送水和食物。” 雪千山道:“大王不无聊吗?” 江落道:“我跟蚂蚁聊天。” 雪千山喉头滚动,鼻尖一片酸涩。 这对江落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七七四十九天,很快就过去了。雪千山埋在土地,她就坐在上面发呆睡觉,守候他的安全。可是他们才认识多久。为何要在意他的生死。 雪千山压下千般复杂心情,柔肠百转,无限慨叹,终化作虚无。可惜,他们认识得太晚了。什么都来不及。雪千山闭上眼睛,哑声道:“大王的美意我心领了。但大王不能留在这,我结茧后,气息收敛,但是大王的气息还在。驱魔司很可能会被你引到枫树林来,进而发现我。等他们来了,这里便不是我重生地点,而是我的埋骨之地。” 这么说,好像也是。江落醍醐灌顶,差点忘了这茬。 雪千山考虑到了点子上。 “而且,不单是驱魔司,”雪千山从理性出发,接着道:“大王消失,楚王府肯定去找你。如果柳章来了,我更加死无葬身之地。大王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去稳住柳章,而不是守着我。” “你认得我师父?”江落问。头一回听到雪千山提起柳章,有种很微妙的感觉。虽然雪千山跟柳章长得一模一样,但她至今没搞清楚,他们俩什么关系。 “我认得他,”雪千山道:“他不认得我。” “为什么你落到他手里会死无葬身之地?” “因为,我十恶不赦,”雪千山无奈苦笑,“我做过的坏事,比大王想象的要多得多。” 这确实有点棘手。柳章嫉恶如仇,对妖族没有什么仁慈心。如果雪千山底子不干净,被翻出来,柳章肯定会将他就地正法。雪千山的担心不无道理。江落留在这里,利大于弊。若是她引来驱魔司,再引来柳章,那雪千山更不要活了,还结什么茧,直接入土为安。 江落仔细考虑他的提议,改变了主意。说一千道一万,最后当然是以雪千山的安全为重,她当机立断,决定尽快离开。她把土堆盖上,铺好枫叶,伪造成一片平坦的土地。并让蚂蚁把新翻出来的碎泥土全部运走,这片土地从表面上看毫无破绽。 埋着雪千山的土,与整片枫叶林一致,火眼金睛也分不出区别。江落留了两只蜻蜓,在此守候,道:“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会直接赶过来。” 雪千山使用隔空传音,回答她,“好。” 江落道:“你乖乖结茧,四十九天之后,我来接你。” 雪千山道:“好。” 江落道:“我走了。” 雪千山道:“大王保重。” 江落道:“再会。” 雪千山轻声道:“再会。” “……” 第84章 写字“你去哪了?” 江落离开枫树林,跳下断坡,路上碰到了玉清观的林师兄。 林师兄勒住缰绳,大喊“吁”,调转马头,绕江落走了一圈。他诧异打量她,还以为认错了人,问道:“小师妹,你怎么在这?” 长安这么大,江落哪里想到能碰见林师兄,她急中生智,从路边掐了束野花,“我出门散散心。”她故作惊奇,目光从林师兄等人身上扫过,反问道:“你们做什么去?” 林师兄对她的说法信以为真,道:“玉山地震,师叔遣我等来探查。” 江落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望去,对面的大山塌了半边,滚滚灰尘如云。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塌山深处,曲折明灭。原来那边就是玉山。 “好端端的,怎么地震了?” “我们正要过去,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林师兄有要事在身,不便闲谈逗留,叮嘱她,“我们得走了。师妹尽快回府,师叔正在找你。” “找我做什么?”江落一听柳章找自己,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事情暴露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林师兄率众赶赴玉山,行色匆匆,与江落打过照面后,一行人背影消失在羊肠小道。江落目送他们远去,确定他们是奔着塌方去的,没有拐进枫树林。这才打道回府。她没走正门,从后院墙翻进去,偷偷摸摸溜进自家小院。见四处无人,轻手轻脚推开门。 进入房间后,关门,上锁,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江落转过身,只见柳章跟一尊大佛似的坐在那。她吓了一跳,差点崴了脚,惊疑不定瞪着柳章,“师父?”桌前散落书本笔墨,每一本都是摊开的,柳章握着本字帖,正在检查她的功课。江落压下心头慌乱,佯作镇定,“师父怎么在这?” 柳章把字帖扔在桌上,脸色看起来不大曼妙,道:“我不来,也不知道你的课业荒疏至此。” 字帖写得敷衍了事,功课欠了半个月的账,体内炼气也没有长进,紊乱至此。柳章看到一半上了火,命人叫来这个不学无术、玩物丧志的劣徒,江落竟然不在。 “你去哪了?”柳章火气又添了一层。 “傅溶不在家,师父又忙,我心烦,出去逛逛。” 江落捧出一束野花,塞到柳章怀里,讨好地笑笑:“我特意为师父采的。”她偷瞄柳章脖子,颈环也不见了。 难道说,杨虎臣死了,所有人的颈环全部都会失效? 柳章忙完换阵之事,总算抽出时间来管教她。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涎皮赖脸,没羞没臊,柳章要这束破花干什么用,道:“傅溶有他的事,你也有你的事。把心思放到正途上,你的道行又怎么会至今毫无长进。” 江落道:“怎么能说没有长进,我生命线确实延长了。” 第102章 原来在她看来,多活一天赚一天,这也算长进。 “好大的出息,”柳章听着可笑,阴阳怪气道:“那你何必认我做师父,去海底捉只王八来,多拜拜,没准能活一万年。” “师父,”江落拖长了音调,撒娇道:“我会努力的。” “你日日荒废,可见心思懒散。” 江落从善如流,认了错,“是,我不该只想着玩。” 她没有继续顶嘴,让人想骂她,也不好把话说重了。江落是需要不断鼓励引导的性子,骂她起不到什么作用。柳章懒得浪费口舌,做无谓之争,把字帖拿了回来,道:“你的气太浮躁。先练字,把心静下来。” “现在?”江落猝不及防。 “你想等到哪一年?”柳 章没给她讨价还价的机会,“就现在。” 江落揣着一肚子的事,哪有闲情逸致去练字。柳章看出她不大情愿,为她研墨,选了一只纤细的狼毫,直接塞到她手里。江落不能露出端倪,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迎着头皮上。先应付柳章,过了这一关再说。 江落提笔蘸墨,随手写了个“静”字。她心不在焉,字体松垮。 柳章在后头盯着她,虎视眈眈,道:“再写。” 江落如芒在背,一口气写了五个静,连笔如蛇。 柳章十分严苛,“让你写字,不是画蚯蚓。” 江落将宣纸揉作团,换了一张,重新再写。她心浮气躁,故意把字写得很大,又重又用力。心里乱七八糟的,柳章到底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折腾她?到底是看出了破绽,有意试探,还是闲着没事纯属找茬?江落猜不透他的心思,又惦记着枫树林里的雪千山。 一口气把静字写上五十遍,没有一个能看的。她摆烂了,破罐子破摔,干脆画起了蚯蚓。心思彻底跑偏,画蚯蚓她可在行。刚才挖土的时候可挖出好几条呢,画起来如有神助,栩栩如生。江落糟践笔墨,捣蛋乱来。 柳章道:“好好写。” 江落瞬间泄了气,扔下笔,道:“师父,我有点累了,能不能明天再写。” 柳章注意到她气血不足,有气无力,道:“做什么了,这么累?” 江落敷衍道:“没什么。” 柳章握住她的手,蘸墨,落笔。他指腹紧贴着她的指甲,完整覆盖贴合,带着力度,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静”字,干脆利落。那个“静”字是站起来的,顶天立地。 江落被柳章的气息所包裹,顿时不知所措。他手把手教她,写了一遍又一遍静字,速度缓慢,勾折,轻重,皆有章法可循。手里教着,嘴上说明关窍。江落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只见他嘴唇一张一合,气息温热,说的什么,完全没听清。 柳章道:“学会了吗?” 江落含糊嗯了一声。心想他的唇形真好看。 柳章手松了力度,让她自由发挥,道:“你再写一个。” 江落照做,写出的一个静,与柳章所写别无二致。 柳章道:“你把我的字当成图,复刻了一遍,这不是你自己的字,再写。” 江落只好再次重复。柳章眼睛是刀子吗,怎么这都能看出来。 柳章道:“看着字,不要看我。” 江落匆忙收回目光,像是被抓包,有点心虚。 全是静。柳章写的四平八稳,一个接一个,活了过来,站在她心里,压住那些鬼怪妖魔。江落心念百转,都绕着这个静字旋转。眼前经纬渐渐分明,拨云见日。字有形,心自沉。她这次定了定神,扯过宣纸,写了个比脸还大的静字。 柳章的评价终于有所改善,道:“好了点。” 江落长舒一口气,不再那么慌了。 柳章给她倒一杯茶,让她坐下。江落喝了口茶,听柳章讲练字奥义,竟然真的平心静气,耐性十足。待柳章讲完,又布置了一些新的功课,叮嘱她明日午时前完成。江落点头答应,规规矩矩将师父送出门外。柳章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江落一个人。 江落如释重负,脱掉自己的衣裳。纤细身躯立在铜镜前,只穿肚兜和绸裤,露出大片后背肌肤。江落剥离里衣时,听到一段血肉粘黏的细碎声音,令人牙酸,她不得不放慢动作,像是从身上撕下一块完整的皮。 镜子里,少女的后背上,一条狰狞的血痕从右肩蔓延至左腰,皮开肉绽,深可见骨。形状狰狞可怖,将她一分为二,像是整个人从背后裂开了一条血肉模糊的峡谷。血是热的,冷风游走期间,凉飕飕,骨头都要冻碎了。 在地堡中,为护住雪千山,她挡了一记暗器。那暗器不知是什么东西,能穿透衣物,只伤皮肉,而且腐蚀性极强。当时没觉得怎么样,后来才发现,她的伤口在不断愈合裂开。暗器上很可能涂了特殊药水,专克能人异士。 驱魔司的法器果然不同凡响。 江落的修复能力再强,也扛不住反反复复的开裂。这道口子起初细如发丝,几乎毫无感觉。现在她脱了衣裳一看,小口子竟然裂到了一指宽,触目惊心。如果再不处理,可能会越裂越严重。江落赶紧用水清洗伤口,翻出针线。 她平常看丫鬟们做过针线活,缝补衣裳。身体裂开了,也可以试着缝起来。这具壳子缝缝补补,勉强还能用。江落穿针引线,咬着线头,对着镜子找角度。这个姿势毕竟太别扭了,她颇费功夫。 或许是柳章写的那些静子起了作用。她这么个急性子,竟然也不骄不躁,慢慢调整姿势,用尽平生最大耐心,去完成缝补。 柳章说过,要珍惜身体。 就像刘婶珍惜食物,丫鬟珍惜碎布头。 从腰侧开始,一针一线,歪歪扭扭。她技法生疏,针沾血又滑,捉不住。有些费劲地缝了七八针,地上一滩血,她满手鲜血。忙活了半个时辰,只缝完一半,精疲力竭。她没了力气,便趴下去休息。 她在地堡多次打斗,一路奔逃,安顿雪千山,回来还要应付柳章。这一天马不停蹄忙得团团转,此刻终于能休息,眼睛闭上后,瞬间进入了睡眠状态。 她想歇歇再继续。 第85章 上药“师父知道了。” 柳章带着药推门而入,屋里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向血腥的源头走去。 镜子前的少女昏睡不醒,侧躺在地上。她双眼紧闭,只穿了肚兜和绸裤,暴露出一大片白皙的后背。后背有道伤口,被血污弄脏,狰狞万状。下半部分被针线缝补起来,上半部分还是敞开的。线头随风游荡,吊着根绣花针。 这场景看起来十分诡异,像是还未缝补好的布娃娃忽然成了精。 柳章没想到江落会伤到这么重。 缝补线野蛮而粗糙,显然是她自己弄的,没弄完。柳章走到江落面前,放下手中药瓶,将她扶起。江落一回来,他便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气。 江落行动自如,言行无异,说明不是重伤,没有伤到要害。皮外伤的痛楚她能忍。哪怕顶着伤也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柳章面前逞强。柳章洞若观火,倒要看看她这幅硬骨头有多硬,犟种能犟到几时。 结果她还真硬生生扛着,哼也不哼一声。怎么会有这么倔的孩子? 竟然把自己伤成这幅鬼样子。 柳章看着那道触目惊心的口子,心里跟针扎了似得,又惊又气。惊的是什么兵器,能让她无法愈合修复,气的是她什么都不说,瞒着师父。 江落什么也不说,打算自己悄悄地,把伤口缝上。 缝到一半还睡着了。 柳章真想骂她两句,罚跪三天。想把她从地上抱到床上去,却无处下手,后背不能碰。他小心托着她冰凉的脸,心里五味杂陈。江落半睡不醒,倒在柳章肩头。柳章注视她苍白神色,道喊:“江落。” 江落不为所动,没醒。柳章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她背后的伤好似一束狂热生长的梅树,处处透着诡异。柳章拾起挂在她身上的银针。江落这下醒了,柳章不得不握住她肩头,“师父在这,别乱动。” 江落迷蒙着眼睛,看清了柳章的面孔。她没有表现出抗拒,反而往他怀里钻。她找到了避风港湾。半梦半醒间,意识模糊,仿佛回到还在蛋里的时光。她像只受伤幼兽。柳章再铁石心肠,也无法在此刻把人推开,他温声道:“很快就好了。” 柳章剪断了线,替她做完她没做完的事,然后取出自己带来的外伤药,给她上药。江落渐渐清醒了,仰头望着柳章,一阵阵发呆。 柳章道:“怎么弄的?” 江落道:“为了保护一个人。” 柳章道:“保护谁?” “他是我在长安唯一的臣民,他叫我大王。” “我收你为徒,盼你修行得道,你去外面招揽喽啰当山大王?” “不,不是喽啰,”江落道:“我只是想保护他。师父说,懂得守护和拯救,就有了心。” 柳章的手指顿了顿。她记得他说的话。 第103章 江落将柳章抱了个满怀,让两人的心口相贴,心同跳。 “师父,我现在有心了吗?” “你的路还长,”柳章缓和语气,气消了一大半,“保护别人之前,要先学会保护自己。”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轻易毁伤。你父母不在了,我便是你的父母。徒弟受伤了,师父也会心疼。我说过,要爱惜身体的每一部分。你虽然不怕疼,但伤留在身体里,总归是有害的,害处积累,会加深你的戾气。以后行事不要那么冲动,知道吗?” “师父心疼我?”江落只听到了这句话。 “你伤成这样,我怎么能不生气。” “师父说的不是生气,是心疼,我听到了。” “……”柳章见她满眼欣喜惊讶,还高兴上了,改口道:“我哪有说。你看看你自己这幅德行,该让你疼死算了。” 嬉皮笑脸,没个正行。跟她讲道理她在那胡搅蛮缠。 江落不怕疼,但听到柳章心疼她,她心尖上酸胀难忍,好像一片羽毛拂过。想再听他说一遍。柳章不肯说了。堂堂师父,竟然说话不认账。 他明明说了,还不承认。 江落趴在柳章怀里,乖乖等着他给自己上药。柳章修长手指抚过伤痕边缘,让那痛楚活了过来,江落沉浸其中。竟忍不住去体验,痛与痒共存的酸麻滋味。像一条蛇在背上浅尝辄止地爬,吐信子,舔舐她的伤口。 药膏滑而黏腻,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安抚了她的心神。 江落全部注意力都汇聚到了他指尖触碰到的地方,肌肤相贴,却是隔靴搔痒,柳章会刻意避免触碰她的伤口,以至于痒和痛之间若即若离,缠绵悱恻但绝不相融,不能叠加出更刺激的体验。江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猿意马,她说了句怪话,“师父,我不疼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期待得热血沸腾。 两人这么抱着,柳章明显感觉到她浑身紧绷,卯着什么劲儿,“那你冷?” 江落欲言又止,道:“我……” 柳章三下五除二上完药,把她推起来,“好了,把衣裳穿上,当心着凉。” 江落还没体验完,药就上完了。 柳章冷酷无情,说推开就推开,多抱一会儿都不行。 江落只穿了肚兜和裤子,柳章的眼神放在远处,没有落到她身上,因此并未注意到她脸上一片不正常酡红,眼神也分外具有侵略性。江落盘腿而坐,紧盯着柳章,口干舌燥,道:“师父帮我穿,好不好?” 柳章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道:“你说什么?” 恐怕这世上没有人敢让柳章服侍穿衣。江落鬼使神差,就是很想这么做,道:“我的背动不了,伤口会裂开的。师父帮我套上就行了。” 柳章不假思索道:“我让丫鬟进来。” 他起身要走,江落一把拉住。手臂抬起来的瞬间,带动肩背,后背蝴蝶骨凸起,上头缝合的线条扭曲成蜈蚣形状。她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诚恳道:“不要她们,会吓着她们的。师父帮帮我?师父说过心疼我的。” 柳章活了二十多年,作为傅溶的舅舅,都没给他穿过衣裳。遑论有男女之别的徒弟,江落乃是女身,任何亲密举止都不妥。论理柳章甚至不该在江落脱成这幅模样时为她上药,然而看到她的伤,一时忘了分寸。现在才想起尴尬来。 “撒手。”柳章仍然看着别处,在此情景下,很不自在。 “师父……”江落继续胡搅蛮缠。 “我让你撒手。” “我的衣裳在那边,”江落见他铁石心肠,只好退而求其次,“师父帮我拿过来,总可以吧。” 软磨硬泡,磨出了柳章的几分软心肠,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在柳章心里,她与傅溶一样,都是晚辈,有些事情没有必要太计较。柳章并非忸怩之人,他心思干净,伸手捡起江落脱下的那堆衣裳。白色里衣被血染上一大片污渍。 脏成这样,别说穿了,洗都没法洗,得直接扔了。 也不知道她到底跟怎么弄得一身伤。 柳章放下脏衣物,转向旁边衣柜,准备给她取一套干净衣裳。他意外发现,江落竟然有五个大衣橱。里头堆满裙子。江落喜好奢华,穿衣裳从来不穿重样的。上月陈叔送账本给柳章过目,绸缎庄多了一大笔开销。 柳章对女子的衣物摆放规则一无所知,他连开三个衣橱,才找到她的里衣。里衣和肚兜放在一起,也是红红绿绿,花里胡哨。他刻意错开目光,随便取出一套,然后砰的一声,关上柜门。江落倒了谢,伸手接过。 她以为他是不肯帮自己穿的,准备自己来。 柳章却道:“当心伤口。” 他抖开衣裳,披在江落肩头,先穿了左边手臂,再穿后手。把她的头发从衣服里捞出来。然后为她整理领口,系上衣带子,手指灵活地打了一个结。 “这几天睡觉安分点,”柳章提醒她,“趴着睡,别乱抓乱挠。” “我一直趴着睡,”江落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高兴得不得了,“从来不乱抓乱挠。” “阿巧说你晚上爱蹬被子,横着睡,踹枕头。” 阿巧是服侍江落的丫鬟,经常为她梳头洗脸,夜里盖被子。 江落诧异道:“师父怎么还关心这个?” 难道说,柳章除了在意她功课,也在意她平日吃饭睡觉吗?竟然把阿巧叫过去问这些琐事。 柳章道:“你是我徒弟,我为什么不关心。” 江落扑过去抱住柳章。 柳章怕她动作幅度太大,扯到伤口,忙道:“你快坐好。” 江落知道他又要推开自己,说些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她不想听那个。她享受柳章的怀抱,汲取温暖,眷恋依赖。好像抱着这个人,她什么都有了,也什么都不缺了。江落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小声道:“师父,你多抱抱我吧,这三百年来,没什么人抱过我。” 柳章听了这话,心念一动。这只是个孤单缺爱的孩子。他抬起手,本想安抚她的背,考虑她的伤。掌心最后落在她的后脑勺上,握住。 “师父知道了。” 第86章 谁干的“谁干的?” 杨玉文拿着令牌进入地堡,看见了一地碎布和残渣。一开始,没意识到那是什么,他怀着疑虑走到残渣中间,捡起半块巴掌大小的颅骨。在手指接触骨裂边缘时,他半咪眼睛,心头一紧,手一抖,差点没拿稳。大脑瞬间空白,凝固了好一会儿才出现反应。 杨玉文回头望向身后,赵志雄带着驱魔司弟子跪在门外,所有人都低着头,一片死寂。杨玉文揣着父亲的颅骨,在巨大的荒谬中竟然笑了出声。他静静收回目光,发现地上暗淡的失色的骊珠。 骊珠停止了输送灵力,因为杨虎臣已经彻底死去,无法再接受哪怕一丝一毫的灵力。所以骊珠进入了休眠状态,重归于寂。 一个时辰前,杨玉文得到了许多消息。先是沙盘萤火虫集体死亡,全体妖兽颈环失效。二是鬼塔裂开了。三是玉山地震。三件事看起来毫无联系,突如其来,十分蹊跷。 底下人险些慌了阵脚,赵志雄生性多疑。他上报时发出了重大预警,跟杨玉文说怀疑有妖兽暴乱,杨玉文刚睡了两天,爬起来吃面条。他边吃面条边听完了汇报,并没有慌,一司之主,到底是沉得住气。 杨玉文经历过许多次妖兽暴乱,对他们的行动逻辑有一套自己的判断。妖兽大多冲动,发动袭击,喜欢孤注一掷赌一波大的。要么滥杀无辜制造惨案,要么举全军之力硬攻,很少来虚的,搞一些烟雾阵。 鬼塔,玉山,颈环之间并无联系…… 他们想暴乱,这么乱来,除了引起驱魔司戒备,没有太大的用处。杨玉文仔细斟酌后,并不同意赵志雄的看法。目前没有发现其他异动的话,风险仍是可控的。 杨玉文慢条斯理喝完面汤,看着碗底残余的葱花。他不喜欢吃葱花,吩咐厨子别放。可这厨子是杨家三代沿用下来的老面条师傅,年纪大了,许多习惯改不过来。因为杨虎臣当年吃面必放葱花,老师傅每每多放。 老师傅一生无儿无女,为杨家三代人做了一辈子的面条,他是府里唯一一个敢把杨玉文说的话当做耳旁风的人。杨玉文念这个老顽固七老八十快死了,也没有跟他一般见识。 今天杨玉文忽然想起来吃面,老师傅依然坚定不移地放了葱花。 冥冥之中,好似在提醒他什么。杨玉文灌了杯茶水润喉,想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不知为何,来了这么多诡异消息,他却觉得,一点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东西被他忽略了。杨玉文暗自思索着,寻找答案。 赵志雄还在喋喋不休,试图让上司相信事情没那么简单。可究竟如何,他也说不清楚。他们被困在千头万绪的麻线之中,抓不住那根线头。 “地堡怎么样了?”杨玉文忽然突兀地问了句。 第104章 “地堡,”赵志雄一时错愕,道:“没收到异常消息。” “派人去看看老爷子。” “是。” 赵志雄小跑离开,独留杨玉文,对着空碗。 挂在墙上的西洋钟一摇一摆,发出咔哒声,令人心神不宁。杨玉文的手指扣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很少出现焦虑心情。哪怕换阵最紧张的时刻,他也没有真正慌过。 十年如一日做一件事,早已形成习惯。成大事者绝不心神动摇,他以为自己已经淬炼出了铜皮铁骨和铁石心肠。没有什么能压垮他。可心头堵着的那块大石越发沉重,杨玉文始终坐在那里没有动。等到赵志雄送来最后的消息。 最坏的结局,无外乎那个人出了事。 杨玉文早就当他死了。 古来圣贤皆死尽,所有人都可以死,凭什么他杨虎臣不能死?生老病死,这很正常。在目睹杨虎臣重伤惨状后,杨玉文一直是这么麻痹自己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一方面,他用骊珠给杨虎臣续命,吊着最后一口气。另一方面,他又给杨虎臣立碑设灵位,每逢清明都亲自磕头烧纸。搞得外界都以为杨虎臣死了,杨玉文在装孝子。陛下都他表示慰问,旁敲侧击问起杨虎臣身体近况。杨玉文说是老样子。 杨玉文的行为自相矛盾。 权力早已攥在他手里,他能控制一切。无论他怎么为非作歹,杨虎臣都无法跳起来扇他一耳光。让杨虎臣死掉,也顺理成章,甚至杨玉文心底里也隐隐盼着老头子赶紧死。 你不是一直瞧不上我吗,觉得驱魔司没有你不行吗。那你干脆死一死,看看你死了究竟会不会洪水滔天,我杨玉文能不能独当一面?十多年来,他心怀恶念,憋着一股气,从未真正发泄出来。他觉得杨虎臣真正死了那天,自己一定会很痛快,彻底解脱。 摆脱父辈的阴影,真正成为掌权者。 再也不用顾忌任何东西。 他就是唯一的主宰。 直到赵志雄冲进来,跪倒在地,战战兢兢说完了什么。 杨玉文才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快。 心是空的,什么情绪都没有。 地堡内,鸦雀无声,唯有满地残渣,和跪倒的驱魔司众人。杨玉文揣着杨虎臣的颅骨,又捡起了一根折断的灯杆。灯杆的尖端沾着些许布料和皮肉,显然这就是凶器。大名鼎鼎的杨国师,竟然是被一根棍子戳死的,听起来十分讽刺。 那人还又踹又踩,还搞得残渣到处都是。杨玉文到来之前,所有人都惊呆了。无人敢收尸,无人敢说话。赵志雄顶着巨大的压力,在死寂中开口,道:“大人……” 杨玉文打断他的开场白,直切正题。他只关心这一件事,问道:“谁干的?” 赵志雄头皮发麻,因为什么线索都没发现。他当然不敢正面回答,道:“那人是用钥匙开的门,机关全部关闭。也没有动用法力,所以事发无人察觉。” 杨玉文重复了一遍问题,“我问你谁干的?” 赵志雄缄默不语。 杨玉文看向了他,赵志雄磕了三个响头。 “能进入地堡核心层的钥匙只要两把,一把在我身上,一把在宫里。” 杨玉文理智仍在,没有发火骂人。他扔掉灯杆,从自己怀里掏出了铜钥匙,端详片刻,确定是真的,没有掉包。这可真是见了鬼了,杨玉文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那人从宫里偷了玉玺,打开入口,关闭机关。” 赵志雄语塞,根本接不上话来。 按理来说,能打开地堡的,只有皇帝和杨玉文。 杨玉文想让杨虎臣死,直接取下骊珠就行,没必要动手。这父子两关系扭曲敌对,却又一脉相承。那毕竟是他亲爹。 而若是皇帝陛下指示,让人暗杀杨虎臣,似乎也说不通。杨虎臣是个活死人,杀他的用意只能是为敲打杨玉文。可换阵才成功,皇帝这么做,未免太让人寒心了。 而且,帝王心术,讲究制衡和体面。毁尸灭迹却不做干净,如此激进,更像是怀着深仇大恨的泄愤之举,不像皇帝派人干的。这么一琢磨,两头不通,只能是有人偷了玉玺,进来杀人。 杨玉文的揣测十之八九接近真相。 “大人,有一件奇怪的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杨玉文道。他面色平静,毫无丧父的悲痛之色,好似死了个无关紧要的人。 “我们用了蝶粉。”赵志雄凝重道:“什么都没捕捉到,凶手好像凭空消失了。” “这么说他是鬼杀的?” 杨玉文露出讽刺笑容。他放下颅骨,拍了拍手上灰。 蝶粉能捕捉影像和气味,任何凶杀现场,必定留下痕迹。现在竟然出了两桩命案,都成例外。东宫外头惨死的舞姬,只留下影像,没有捕捉到凶手的气味。现在地堡出事,不单气味没有,影像也没有,成了无头悬案。 要么凶手是鬼,无影无形。要么那人未雨绸缪,抢在驱魔司反应过来之前清理了现场。另外一位毒师听了片刻,上前禀报杨玉文,开口道:“门口的石针被触发过,凶手不是鬼。” 杨玉文看着他,道:“石针呢?” 毒师道:“应该在凶手的身体里。上头抹了剧毒,不出三日,他必死无疑。” 这可能是唯一一个好消息了。 凶手杀了人,带走了毒师的石针,命不久矣。 杨玉文却没有表现出高兴的脸色。 大家的心情依然分外沉重。 在杨虎臣的带领下,驱魔司威震四海。在场所有捉妖师都聆听过他的教诲。没人想看到,这样一位镇国安民的枭雄人物,竟如此不清不白地死去。他是个英雄,应该死在捉妖的路上,而不是暗无天日的地堡。众人心中五味杂陈。 “你,”杨玉文想了半晌,这事没那么简单,他伸手点了某个人,“过来。” 那是驱魔司负责淬炼法器的主事,提炼蝶粉,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那人诚惶诚恐迎上前,道:“属下在。” 杨玉文道:“说说看,为什么蝶粉失效了。” 主事赶忙道:“没有失效。昨天试过,都是管用的。” 杨玉文道:“那为什么地堡的信息没有捕捉到?” 主事冷汗岑岑,硬着头皮道:“信息是一次性的,如果有人提前吸走空气里所有的气味,那么我们二次提取,是什么也得不到的。” 杨玉文道:“你想说,凶手不仅偷了玉玺,还偷了蝶粉。”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这未免有些太匪夷所思。凶手能悄无声息潜入皇宫,盗走玉玺,还能摸进驱魔司的库房,拿到蝶粉。地堡都是他来去自如的地方。这么说来,此人身法神鬼莫测,乃是绝顶高手,接近成神,他干脆直接造反算了,还杀杨虎臣干什么? “库房有人把守,且存货数量对得上,没有失窃,”主事生怕引火烧身,忙解释道:“只要能抓住蝶族,都能淬炼蝶粉,不单是我们库房里有。” 蝶族,说到这,杨玉文思绪被打通。他好像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他想起昨天赵志雄汇报的一件事。好像跟蝶族有关,当时没注意听。 “赵志雄,你昨天说蝶妖怎么了?再说一遍。” “一群蝶妖叛逃长安,从大阵西南方向溜出去,飞到漓江。我已命人将他们消灭。” “都死了吗?”杨玉文话音带着寒意。 “逃出去的都死了,”赵志雄道:“城里不知还有没有。” “查,”杨 玉文下命令:“派人去查。” “属下这就去。” “掘地三尺,把他们全部找出来,一个也不许放过。” “是!”赵志雄领命前去。 杨玉文环视在场众人,又看了看满地残渣,他打了个响指。残渣燃起腾腾火光,剧烈燃烧,火焰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杨玉文背着手离开,无视满地跪倒的下属,撂下一句话,道:“如你们所愿,杨家又可以发丧了。” 第87章 朱楼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蝶楼一片狼藉,碎瓦片烂房顶,栋梁坍塌,池塘水枯,满园草木都被连根拔起。驱魔司将这里翻了个底朝天,掘地三尺。 雪千山耗费十年心血建造起来的蝶楼,就在他们闯入后毁于一旦,变成废墟。 换阵那日,蝶妖们集体出逃,被颈环截杀。蝶楼早已空空如也,谁也没想到蝶妖竟还有同党残留。他们留在城里的幸存者得知同伴死讯,选择复仇,潜入地堡,杀死杨虎臣。从逻辑上来看,这个推测出来的前因后果说得通。 只是杨玉文从未想过,这群卑贱的蝶奴竟然能成为自己的杀父仇人。 驱魔司豢养蝶妖,提炼喋粉,养蝎子,提取毒液……供货不计其数,要满足大量捉妖师的装备需求,他们的采买数量庞大。 自杨玉文接手驱魔司以来,大多数供货都外包了出去,仅保留一个对接人。他裁撤冗余机构,缩减开支,得罪了一大堆利益相关人。倒不是杨玉文同情妖精,而是他看见那堆报账的罗里吧嗦就烦。干脆全裁了不要。杨玉文厌恶妖精,但对他们身上的可利用部分还是很喜欢的。 第105章 蝴蝶无用,蝶粉有用, 杨玉文对蝶楼名气有所耳闻,当初办过向云台和秦牧争抢蝶奴的案子。这家店能在长安开得风生水起,必有独特之处。驱魔司好几次严查,都没查出雪千山背后的靠山。这个人不简单,他凭空出现,肯定藏着保护伞。 杨玉文要把这把伞撕开来看看,到底谁在跟驱魔司作对。 “启禀大人,搜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一栋楼。” “那楼有问题?”杨玉文亲自带队,搜查蝶楼。 “那栋楼有法力护体,属下想问大人是要抓活口,还是直接强攻?” “楼里有人?”杨玉文听明白了赵志雄的言外之意。 “有一个,”赵志雄斟酌道:“应该是蝶楼老板,雪千山。” 人全部跑光了,只剩最后一个,等着被瓮中捉鳖吗? 杨玉文遥望着不远处的木质朱楼,顶楼纱幔飘飘。有一道身影端坐其中。琴音响起,清晰的调子随风传来,弹的是《小重山》。曲调哀婉,如泣如诉,恍若仙外之音。如此流畅凝练,至少有十年功底。琴技可与长安最好的琴师一较高下。杨玉文不懂琴道,此人被驱魔司包围,竟然还能安坐弹琴,心性非同凡响。 杨玉文倒要见识下这位大名鼎鼎的雪老板。 好大的胆子,敢杀杨虎臣。 杨玉文跨过门槛,踢开蝶楼金灿灿的牌匾,背着手,“去看看。” 赵志雄在前头领路,穿过乱糟糟的园子,抵达楼下。杨玉文远远仰起头,望着顶楼随风舞动的纱幔。 朱楼笼罩在一层银光之下。 琴师的身影若隐若现,看不清庐山真面目。装神弄鬼。杨玉文抬手一扫,银光溃散,纱幔碎成了破布,纷纷扬扬落下。朱楼被杨玉文徒手扇去了半个屋顶,端坐楼内的人初现身形。 雪千山身穿白衣,身姿挺拔,依稀可见芝兰玉树一般的风骨。只是内力孱弱,不堪一击。他的银光保护罩像个空架子。杨玉文轻而易举破了他的防守。 雪千山手掌按着琴弦,嘴角溢出血丝,气息微弱。他低着头,眼前一黑。 刚才杨玉文的内力打到了他。他本就支离破碎的内丹难以维持,脸上现出蝴蝶花纹,出现妖化征兆。他想弹完这首曲子,因而缓了须臾,调用最后灵力维持人形面孔。这无异于加速死亡。他再次支起身体,抚弦。沉稳琴音再次流泻而出。 还弹……挑衅吗? 杨玉文站在楼下,心生不满,隐隐压着暴躁情绪。雪千山这宁死不屈的德性让他联想了柳章,身形轮廓和半妖化的脸也十分相似,简直照柳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很难想象,蝶楼老板顶着柳章的脸出去卖笑。这一点让杨玉文很不舒服。 干脆把楼直接砍爆,让这个冒牌货去阴曹地府弹个够。 “我跑不掉,”雪千山的声音从高处落下,似乎看穿了杨玉文的心理活动,道:“杨大人何不静下心来,听完这首曲子呢?” “你就是雪千山?”杨玉文按下暴躁暂且不表。 “是,”雪千山道:“雪某久仰大人之威名,无缘得见,今日初次相逢,幸会。” “你杀了我爹,跟我说幸会?” 杨玉文单手拄着刀,坐在一棵断树上,想听他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来。雪千山肯定跑不掉。 雪千山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与杨家的仇,今已解开,一干二净。” 杨玉文道:“什么仇,就因为我们刮蝶粉?” 他轻佻随意的语气,让琴音微微凝滞。雪千山眼中带刺:“大人以为,这不算血海深仇吗?” 如果这也算血海深仇的话,那么驱魔司每个人,都得死上一万遍,才能抵偿。杨玉文不屑一顾,耻笑道:“跟我谈公道,你是找错了人。” 不谈公道,他与杨玉文其实无话可说。 雪千山敛去眼中锋芒,适可而止,收回了话头,“那大人想跟我谈什么呢?” 杨玉文关心的事情另有其他,道:“谈谈你的同党和靠山吧,你是怎么拿到玉玺的,又是怎么穿过迷宫进入地堡核心层的。” 雪千山道:“我没有靠山,也没有同党。” “你的意思是,你单枪匹马闯进去,杀了我爹。” “大人觉得我没那个本事?” “你有,那你应该死了,”杨玉文道:“门口机关触发过,石针留在你体内,你必死无疑。” 雪千山指尖一抖,断了根弦。他努力保持冷静,心却像是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了,冻得他打了个寒颤。他幡然醒悟,石针在江落体内。 “你的同党现在还好吗?”杨玉文问道。至此一问,断定了,他有同党。 雪千山心神大乱,琴弹不下去了。 江落说她没事,表现得根正常人一样,难道一直在强撑。 她不愿意让他查看伤口。 雪千山没答上来,楼上琴曲停歇。杨玉文知道拿捏到了他的七寸,循循善诱,瓦解他的心房,道:“反正你的同党也活不长了。你把他交出来,我可以考虑给你个痛快死法,让你们一起投胎路上做个伴。” 雪千山望着绷断的弦,自言自语,道:“我没有同党。” 杨玉文道:“你以为你能抗得过严刑拷打吗?” 雪千山道:“只有我自己,一命偿一命,我来抵罪。” 杨玉文道:“你不逃,是因为知道逃不掉。蝶妖取粉过度,会丧失结茧能力。你把地堡里的残留气味收得一干二净,让我们无迹可寻。为了保护同党,不惜因此暴露自己。你无法结茧,难以隐藏自身妖气。哪怕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能找到你。所以干脆主动跳出来,想死得体面点。” 他的话句句锐利如刀,往人心窝子里钻。 坐在琴台前的雪千山渐渐风化。 杨玉文没有轻易放过他,道:“雪千山,你不怕死,但驱魔司有许多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比刮粉惨痛千百倍,你想一一尝试吗?” “你的身体天生就是载体,只要同党和你待在一起,他的气味和信息都会留在你身体里。你过往数十年,见过的所有人,经历的一切事物,都写在你身上。像本摊开的书。谁都能翻开看。你会像丝线被我们一根根抽出来,分毫毕现,一览无遗。那种暴露是彻头彻尾,不由你意志所决定。” “不单是你的同党,还有你的靠山,你的爱侣……你们之间说过的话,相处的画面,不为人知的秘密,全部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你以为 你能逃得掉吗?你会比死难受多了。” 杨玉文略带嘲弄地剖析他,戳穿他的心理活动,“多么忠诚的一只蝶奴,至死还在护主。你主子那般神通广大,难道没料到你落在我们手里会是什么下场。他不来救你,任由你去送死。你还要继续为他保守秘密吗?” 先诛心,后离间。雪千山道:“大人的手段,果然名不虚传,令人胆寒。” “如果你主动坦白,”杨玉文抛出了台阶,刚柔并济,道:“我可以允许你保留一部分隐私。” “大人好气性。”雪千山却笑了起来,“我杀了令尊,大人竟然能心平气和跟我谈条件。” “你还不值得我发火。”杨玉文道:“你只是个提线傀儡,偷盗玉玺,潜入地堡。这背后没有人精心设计那是不可能的。你的仇恨也不过为人利用,甘心做棋子。我跟要跟你主子谈仇恨,还算对等,你算个什么东西。” “大人说得有道理,我确实什么都不算。” “你自己下来,”杨玉文不喜欢有人站在高处,跟自己说话,他给他的耐心够多了,“还是我把你打下来?你自己走,可能会少吃点苦头。” “我自己下来。” 雪千山终于认了命。他无处可逃,插翅难飞。 像是在杨玉文诛心之论下意志瓦解,不再做无畏坚持。 被江落埋进枫林后,他在地下躺了半日,觉得非常安宁。要是这么死了,也很好。如杨玉文判断的那样,他被取过太多次蝶粉,已经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彻底失去结茧的能力。江落误以为他还有重生的机会,其实没有了。 他隐瞒真相,给江落保留一个美好的希冀。也许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江落挖开枫林的土,没找到他的身影,会以为他不告而别,已经飞走了。只要心里盼着相见之日,分离便不算分离。在她心里,他会一直在的。 江落当时想留下来守着他,他差点露馅,找借口支开江落。半日后待天一黑,林中起了雾,他才借机避开蜻蜓的监视,重回蝶楼。杨玉文迟早会找到他,与其被铁锹挖出来,不如自投罗网,死得干干净净。 而且,出于私心,雪千山也想见一见杨玉文。看看驱魔司三代掌权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他看清了,杨玉文和杨虎臣是一样的人。父子俩如出一辙,完全吻合他的预想。雪千山对妖族和人族的和解再也不抱有任何希望。 驱魔司代表杨家的意志,杨家代表朝廷的意志。他们一直走在对妖族赶尽杀绝的路上。所以,永不可能和解,战争永远不会被和平取代。 第106章 雪千山彻底心死了。 如果妖族与人族之间注定不死不休,那么虫族未来的希望,只能寄托新的领袖上,他想保护江落,在离开认识的最后一刻,给自己留点念想。 “大人说错了,我并非无路可走。” 雪千山起身,抚摸着他心爱的琴弦,笑道:“我还可以去死。” 他闭上眼,双手攥拳。仰起头,一缕火焰从胸口钻出。杨玉文看见一个明亮的火中影子,雪千山竟然自爆内丹,他疯了吗。顷刻间,火焰将他包裹,人形如蜡烛熔化坍塌,现出蝴蝶原形,那双漂亮的翅膀在大火中焚烧殆尽。 杨玉文骂了句脏话,气急败坏。如果雪千山烧成灰,那就什么都查不出来了。他作为记忆载体而存在。杨玉文的手掌跨过虚空,握住雪千山逸散的内丹,企图制止他的自爆。杨玉文握了那颗滚烫的内丹,像是握住一颗柔软的心。 下一瞬,内丹在他掌心猝不及防地炸开,裂变成烟火,爆撒。流星般坠落,点燃了屋檐梁柱,整个朱楼陷入火海,熊熊燃烧。 雪千山无法反抗驱魔司从自己身上搜刮信息,他所能做的,只有烧光自己,让秘密和他一同死去。驱魔司什么也查不到。 杨玉文掌心的余烬成灰,流逝在指尖。 狂风助长朱楼大火肆意生长。 雪千山自焚而死。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1] 杨玉文眼中火光闪烁,掌心流出血来,却感觉不到疼痛。 “疯子,”他黑着脸,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杂种。” 第88章 麒麟“有危险就躲在我背后。” 玉山地震,杨家发丧,蝶楼被驱魔司烧了个精光……近来长安风波不断,传得沸沸扬扬。 江落闷在楚王府练了许多天的字,还是写不好那个静字。 她听说了杨玉文烧楼的事,分神用蜻蜓去看枫林。依然风平浪静,叶子飘零,她老是冒出个莫名其妙的冲动,想把雪千山挖出来看看还在不在。又怕暴露行踪,被杨玉文发觉,此刻正是多事之秋,她若沉不住气,跑到枫林去,岂非没事找事害了雪千山? 思来想去,只得耐下性子沉住气,再等上一段时间。四十九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就一个多月。那时候再挖,更加妥当。 江落说服了自己,不再纠结。 她背上的伤口缝针完毕,渐渐愈合,长得很好。时不时会疼上一下。走路吃饭,或是夜深人静睡觉翻身,忽然一下痛入骨髓的刺痛。像被什么锐物扎了,她找不到根源,突如其来,挡也挡不住。自从她主动品尝过一次痛楚,她的控制能力好像失效了。 痛楚来袭时,无法被忽略。五感因此变得更加灵敏,哪怕衣裳里一根线头没收好,扎了她,她也会不舒服。吃菜咬到了舌头,疼一下,就没胃口了。一天的好心情被这稀碎的小痛苦磨得一干二净。她情绪低落,又不明缘由,一时暴躁起来,便摔筷子砸碗。 丫鬟们怕触霉头,不敢近前。小姐的脾气近来很糟糕。 江落不想练字,她想去干点别的什么。但不能去挖雪千山,蝶楼也被烧没了,她偶尔看看蓝小梵留给她的茧,想起当初回南荒再见面的约定。 秋天来了,冬天也快到了。 她的臣民们应该在准备筑巢冬眠,她已修成人身,不用冬眠,往年大雪封山,她便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大树上,眺望山河万里,冰天雪地,银白色雪盖郁郁葱葱的山林。雪层下埋着待苏醒的虫子和种子,他们都将于春暖花开的世界归来。 江落有点想念南荒,她爬上墙头,眺望南荒的方向。那样千里迢迢的路程,当初是怎么走过来的?她与傅溶游山玩水,天天疯玩,从未回头看过。家永远是家,南荒不会搬走,她的臣民是一代代地在那里等着她回去。 她来人间吃也吃了,该见识的也都见识了。左不过三五年,等她与傅溶完婚,就要搬回南荒去。傅溶不喜欢傅家,生性自由,想必住在哪里都能适应。他应该愿意为她牺牲一下的。至于柳章……也一并带走,大家继续围着她。她做大王,仿照皇宫建造一座宫殿。傅溶住东边,柳章住西边。 江落有条不紊地盘算好了一切,只待时机成熟。 她的心无比安定。 她侧卧墙头,单手撑着脑袋,观察远处街道上的贩夫走卒。无论春天,夏天还是秋天,他们都背着货物或者拉着货车往返奔波,每个张脸十分疲倦。 人不冬眠,终生劳作到死。 横竖看着都写着一个苦字,没什么意思。 林园一骑绝尘,回到楚王府,向柳章回禀玉山之事。 他面色凝重,风尘仆仆,一路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柳章心头坐实了猜测,果不其然,林园带了一个坏消息,“如师叔所料,玉山地震是因麒麟引起。” 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 柳章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林园忧心忡忡,问道:“师叔,消息瞒不住,我们该怎么办?” 柳章一直怀疑,当年攻破长安大阵的麒麟没有死,只是被杨国师封在山里。 十年前,柳章在玉山行动中为挽救傅溶,险些丧命。后来复盘,他发现自己当时的位置离麒麟太近了。如果麒麟当场暴毙,内丹炸碎,威力相当惊人。他与傅溶大概率尸骨无存。他们能活着出来,反而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这无法用运气好来解 释,柳章也没搞明白其中门道。 柳章重伤后闭关一年,出来后发现驱魔司宣布麒麟的死讯,朝廷放下了警惕。傅溶年纪又小,记不住那么多的细节,此事只有柳章知道。一直卡在他心里,成为疑影。驱魔司已然盖棺定论,柳章手里没证据,无法跳出来跟他们公开唱反调。 他独自一人跑到玉山勘察过数次,并未捕捉到妖气。往后十年安然无恙,直到玉山地震,他判断大事不妙,派林园他们一查,麒麟果然未死。 驱魔司当年立下军令状,骑虎难下,麒麟必须死。麒麟不死,杨家就完蛋了。 玉山地震后不久,杨家公布了杨国师的死讯,由此推测,很可能杨国师多年苟延残喘,他的最后一丝元神,还在牵制麒麟。元神消散,牵制失效。一旦镇压失效,麒麟便会重临人间,危害长安。纸包不住火。 疑案等来了真相大白的那天。 柳章很希望,是他多虑了。谁也不希望看到麒麟活过来。 当年惨案若再次重现,便是他们全部捉妖师无能。 诛杀麒麟刻不容缓,柳章当机立断,“传我令,玉清观弟子即刻赶赴玉山,截杀麒麟。” 林园道:“是,师叔。” 他赶紧退下,去发穿云箭,公布消息,生怕延误片刻。 赤练为柳章取来一套银色盔甲,接下来恐怕有场恶战。柳章抽出自己的本命剑,用帕子擦拭着,并未流露出慌态,问道:“傅溶还没有找到吗?” “没有,”赤练道:“小侯爷近七日没有来信,我们无法确定他的位置。” “继续联系他,让他务必赶来。” “是,殿下。” 江落看到柳章的院子里钻出来几支冲天炮,烟花炸开,特别响。 她咬着手指头,猜测出了什么事。一会儿后,柳章穿着全套盔甲、护腕和银靴出门,身后跟着赤练和林园等人。他们俱是步伐匆匆,神色庄肃,不晓得要去哪。江落从未见柳章穿这身,既威风又漂亮。她眼前一亮,跳下去截住柳章去路,问道:“师父这是去哪?” 柳章道:“出门办事。” 江落立即挽住他的胳膊,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林园见她没眼力见,怕误了时辰,赶紧解释道:“小师妹,我们是去打架,不是去玩儿,很危险的。你还是留在家里吧。” 江落一听,更加兴奋了,这下她非去不可,“那我更应该去保护师父。” 林园再三劝告。她不听。她能保护柳章,那才是见了鬼。别到时候给他们拖后腿。马夫把马牵过来,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上去,抱住马脖子。谁也不能把她扒下来。她骑的还是柳章的马,众人都看着她,觉得这小师妹太不懂事了,火烧眉毛,她还使性子。 这会儿谁有功夫纵着她的大小姐脾气? 赤练还以为柳章会发火骂人。柳章却没说什么,似乎并不介意。他翻身上马,单手握住缰绳,与江落同乘。看样子是默许带上江落。他愿意带着徒弟,其他人自然无话可说。他们紧随其后。柳章一手骑马,一手揽过江落的肩膀,把人按在自己怀里,沉声道:“坐稳了。” 江落感受迎面而来的狂风,兴奋地大叫:“好嘞!” 一行人策马奔腾,横贯长安。 “驾!” 玉山脚下,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各路散修,八方宗门,玉清观弟子,以及驱魔司披麻戴孝的捉妖师等等,方圆百里的修士陆陆续续赶了过来。麒麟复活的消息不胫而走,所有人的罗盘都指向了浓郁妖气汇聚之地,他们顺着指引,赶往玉山。 第107章 若能抢在众人前头诛杀麒麟,那将是一件名扬天下的盛举。谁能抵抗这样的荣誉呢? 当年杨玥不过击退麒麟,便成为天下巾帼典范。来者不乏女修,都想成为杨玥第二。人一多,把路挤死。马队进不去,天上的修士飞来飞去,搜索麒麟踪迹。 地面上的羊肠小道被塌方截断,好不容易挖出一条道来。附近的农户支起棚子卖橘子,抱孩子的妇人站在田埂上看热闹。长安承平日久,百姓们听说有仙师捉妖,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有乐子看了。仙人除妖,多稀罕啊,怎么能错过。 柳章目测现场有上千人,顿时皱起了眉毛。 “楚王殿下,”一道士认出下马的柳章,忙道:“幸会幸会。” “王道长?”柳章记得他。也是个宗门修士,善画符。 “是我,殿下也是来杀麒麟的?” “麒麟?” “是啊,”王道长揣着罗盘,道:“还在找呢,不知道躲在哪。” “你们怎么知道有麒麟?” “听说的,大家都这么说。” “……” 柳章刚查出麒麟可能复活的消息,这些人全知道了。 这阵仗明显不大对劲,柳章让赤练去查查。赤练探听后,发现大家的说辞惊人一致。原来五天前,黑市有人发布悬赏,宣称玉山麒麟复活,完成首杀者可得黄金万两。当时没人信,因为麒麟十年前就死了。消息并未引起注意。 谁知三天前,玉山突发地震,附近妖气大涨,罗盘直指玉山深处。有人将信将疑跑来碰运气。黄金万两可不是笔小数目。若麒麟真的复活,那就意味着驱魔司成了吃干饭的。各路捉妖师近年来被驱魔司压得抬不起头来。诛杀麒麟,不单能大赚一笔,还能把杨玉文踩在脚下,扬眉吐气。 他们杨家不是自诩为国捐躯舍生忘死吗?区区一只麒麟,耗费十年,两代人都没能杀死,杨玉文还有什么脸面统管天下妖魔官司?干脆回老家种地得了。谁不想借此机会扬名立万,踩在杨家头上拉屎。故而消息爆炸性传开,好几天前,便有人出发了。 现在玉山人满为患,水泄不通,都是来杀麒麟的。 众修士们跃跃欲试,兴奋不已。 “消息是个匿名主顾发的,身份不明。” “到底谁在背后搅浑水?” 玉清观弟子议论纷纷,都是一头雾水。 三天前,玉山才地震。那个人是怎么提前两天料中麒麟复活,并以重金布局的。此事处处透着蹊跷,暂且没有时间详查。 为今之计,是尽快查明麒麟踪迹,举全力诛杀,将损失降到最小范围内。目前有捉妖师源源不断赶来,赤练再去打听,竟听说赏金涨到了两万两,还在不断增加当中。金钱激起贪欲,让人疯狂场面只会越来越混乱。 柳章看见那边乐呵呵卖橘子的,对危险处境一无所知,当即吩咐赤练,道:“找衙门的人来,先把无关百姓清场。” 赤练道:“山脚下都是田,人这么多,恐怕清不干净。” 柳章道:“能清多少清多少。” 万一麒麟冲出来,发生踩踏,引起伤亡就糟了。 赤练领命离开,柳章又道:“林园。” 林园道:“弟子在。” 柳章道:“你带两个人,御剑飞行,到顶峰去看看。” 林园道:“是。” 江落站在柳章后头,听他下达命令,如何布防,如何围堵麒麟,如何安置无关百姓。说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大家有了主心骨,明白自己该做的事情。松垮的玉清观瞬间拧紧成了一根麻绳。柳章具有独特的领袖魅力,发号施令,坚定而果断。众人无不信服,江落有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她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插了句嘴,情不自禁问道:“师父,那我做什么呢?” 大家都这么紧张忙碌,投入到一件事情当中。 她好像也该做点什么。 柳章看了她一眼,道:“跟着我,不许乱跑。” 江落道:“然后呢?” 柳章道:“有危险就躲在我背后。” 江落道:“……” 意思是,她什么都不要干,躲起来看热闹就行? 第89章 输赢师父,来斗法吧。 江落坐在高处的树枝上。她眺望着远处飞行的修士,其中有柳章的身影。感知麒麟方向后,所有人都随着罗盘的指向去了。从风中传来的议论声一阵接一阵,原来大家聚集在这里,是为阻止麒麟复活。那只曾经攻破长安,险些吞噬傅溶的麒麟,还没有死吗? 柳章让她留在原地。 她站在局外人的视角,目睹人族出击,密密麻麻,人数过千,如箭矢射向山间深处,风擦过兵刃,发出尖啸。有的提刀握剑,有的手拉长弓,千千万万的杀意汇聚成一股强悍的力量,组成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 江落观察着每个人的起势,不放过每个细节,她需要记住的,远不止这些。虫族与人族的组织方式十分相似。曾几何时,她也指挥着千军万马,围猎一个庞然大物。区别在于,她做领袖时,所有虫子都听命于她,但眼前这批修士各行其是,并不完全遵守柳章的行动方案。 只有玉清观弟子听柳章的。 其他人齐头并进,争前恐后,对亲手斩杀麒麟展现出浓烈的兴趣,生怕晚了分不到一杯羹。以至于疏密不当,给敌人留下了突围的空间。 江落看到缺口,如果她被围攻,肯定会从那边杀出一条路。 柳章也察觉到这个巨大漏洞。他试图弥补,然而玉清观弟子人数有限,难以平衡。大家都红了眼,狂热无比,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愿意停下来。 这江落感到费解,抢功劳这件事在虫族内部是不存在的。江落对待付出劳动的同伴都一视同仁,没有分多分少一说。大家认可这样的分配方式,因为理应如此。人族却有所不同。如果场面继续乱下去,麒麟很可能会跑掉。 江落隔岸观火,并不打算参与进去。她得好好看看人族是怎么战斗的。 “小师妹,我们要不要下去待着?”溪亭的声音从边上传来。师兄弟们都随柳章出战,只留下溪亭,照看江落。自从玉清观事件过后,溪亭对江落敬而远之,见了她恨不得绕道走。偏偏他战力最弱,容易拖后腿。师兄让他留下来。 江落飞到树上观望战局,溪亭不得不陪同。他有点恐高。 “你自己下去就是了。”江落把他的提醒当耳旁风。 “我怕你会摔。” “你觉得我会摔吗?”江落看了他一眼,很不客气道:“再啰嗦我把你的嘴堵上。” 溪亭噤若寒蝉,不敢再言语。 小师妹有点蛮不讲理。他吃过她的教训,知道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江落随口问道:“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去杀麒麟?” 溪亭道:“我比较弱……” 江落道:“还挺有自知之明。” 溪亭难堪得低下了头。这话真伤人。要是他能像师叔那样强就好了。威风凛凛,言出法随,连江落这么狂野的小妖,也在他面前乖乖听话。江落不懂他的小心思。她对溪亭的感觉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只要他少说废话,她可以容忍他的存在。 溪亭被刺了两句,默默坐在一旁,顺着她的视线眺望远方。 妖气越来越浓了。 江落把手掌贴在树枝上,通过粗糙的树皮,感受整棵树的枝叶、树干和树根。她的感观自上而下贯穿树身,直达地面以下的土壤,整座山体。某种巨兽的心跳从远山传来,扑通,扑通,一下接着一下。十分微弱,比风声还轻。 江落集中意念,把自己的心跳调整到和巨兽同频。这棵树,整座山,还有深埋地底的麒麟,都与她共振。她洞悉了麒麟的存在,就在修士围聚的正下方,瓮中捉鳖,无处可逃。麒麟在蛰伏喘息,他的状态不好,身体虚弱,仅剩一丝残血。 十年前的大阵将他内丹毁得支离破碎,他苟延残喘至今,好不容易熬死了杨国师,有了突围的机会。谁知道这么多修士围上来。他吃了许多山鸡野兔,小心藏匿行踪,可依然被发现。这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麒麟紧张难安。他的情绪全部透过心跳传来,被江落精准接收。 江落用力握住树枝,几乎能感受到麒麟的战栗和躁动。他是只困兽,即将面临屠杀,要想活下去。恐惧使得他妖气四溢,修士们已经入侵他的安全领域。 麒麟快要按捺不住,破土而出了。 安静!不要动! 神秘的气息从土壤中传来。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抚住了麒麟的头顶。 麒麟嗅出同类的气息,和他一样,就在这附近。 不要动! 那人正在试图安抚它。 麒麟怀疑那是捉妖师的把戏,引诱他自投罗网。可那强大存在释放的气息让他无法抗拒。他们同出一源,仿佛盘古开天辟地,还未诞生三界,他们便认识了。骨子里的本能是亲近的,应该彼此信赖。麒麟渐渐不再那么抗拒。 第108章 很好,就这么待着。 那人夸奖它,又摸了它两下,仿佛薅宠物的毛。 麒麟安静下来,顺着那股力量的指引,收敛正在疯狂逸散的妖气。 一时间,罗盘乱转,修士们迷失了方向。 “师叔,”林园悬停在空中,对柳章道:“麒麟消失了。” “刚才还在这里的。” “去哪了?奇怪,我明明看见。” “总不能跑了吧。” “……” 大家甩着罗盘,以为罗盘坏了。 柳章环视一圈,罗盘不可能集体损坏。一定是麒麟藏匿了气息。 “他还在下面,没跑,”柳章提剑,在下方画了一个小圈,“这一带。”他画的圈差不多是方圆一里。比罗盘还精准。林园无法想象他居然能用肉眼预判。这是何等的眼力和直觉。 “那我们下去吗?” “不,”柳章想了个招,道:“留个缺口,等他出来。” 如果麒麟不出来,他们落地扫荡的话,会很麻烦。林子太密了,必须分头行动,光线一暗,分头行动又有可能发生危险。玉清观弟子缺乏历练,能力良莠不齐。如遇紧急情况,一部分人可能无力脱困,需要救援。柳章考虑到安全问题,想着把麒麟从山里引出来,他不希望任何人在这次行动中受伤。 “好,我去通知大家。” 引蛇出洞的话,就是比定力,看谁坐得住。 柳章脚踩树梢站定,离地十几丈。风吹得树身飘曳如苇,他的身形随风不定。隔着很远的距离,另一座山头,江落只能看见一个银亮的白点。无论多远多少人,她总能第一时间捕捉到柳章的的身影。她情不自禁扬起嘴角,跃跃欲试。 她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树枝。 来啊,师父。来斗法吧。 看这一次我能不能赢过你。她燃起了胜负心。 修士们没了罗盘,和失明差不多。听到柳章通知原地等待,大多数人将信将疑。可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也是白费力气。渐渐有人停下来,随玉清观弟子静候。山头每棵树上都站满了人,画面十分滑稽,仿佛这片山盛产树人。他们有耐心,江落也有耐心。 “我渴了。”江落突然说道。 “啊?”溪亭一愣,没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说话,“什么?” “我说我渴了。” “哦哦,”溪亭掏出自己的水壶,递给她,“那你喝水。” “我不喝水,水没味道。”江落故意找茬,挑他的刺。 “那怎么办?”溪亭不知所措。 “你去给我摘点果子吧。” “现在?” “对,”江落指着与人群背道而驰的方向,“我来到时候,看到那边长了些橘子。” “可是师兄说,”溪亭看那边距离,来回得要点时间,有些犹豫,“我得寸步不离照看你。” 从来都是江落下命令,旁人立即执行。没有跟她讨价还价的,溪亭婆婆妈妈,惹得她不耐烦。江落握住他的后脑勺,把人带向自己,她冲他笑道:“你要是不主动去,我就像上次那样操控你去。我让你光着屁股在大家面前跳舞。” 溪亭被她吓得脸色煞白,连忙讨饶,道:“不不不要。” 江落拍拍他的脸蛋,道:“那还不快去!” 溪亭道:“我这就去。” 他叫苦不迭,扭头从树上跳下,跑去摘橘子。上回江落操控他,让他去袭击柳章,他到现在都还内疚后悔呢。要是这回又中招,光着屁股在大家面前跳舞,那他不要活了。他快哭了,师兄干嘛让他来照看这位祖宗呢。这不是要了他 的命吗。 溪亭哭丧着脸跑远。 江落目送他背影消失,冷哼一声。 她收回目光,静静等待。那群人肯定坐不住。 修士们缺乏共识,彼此不信任,都怕别人占便宜。仅仅等了一刻钟,便有人起来飞行巡视,探查麒麟踪迹。一口焖锅出现冒泡的,挡也挡不住了。三三两两开始落地,准备去林子里找。罗盘不管用,就各凭本事,先到先得。 反正地方就那么大一点,总能找到的。下去的人来来越多。 林园阻止无果,不得不向柳章请示,道:“师叔,他们非要下去。” 柳章望着这一幕,心情复杂。 忽然,林中一声巨响。大家的视线都汇聚过去。 巨响的中心冒出缕黑烟。 “谁在炸土?”有人大喊了一声。 “我炸的,怎么了,”那人理直气壮,“麒麟就在下面,炸一炸,就冒头了。” “你这么乱炸能行吗?” “守株待兔不可取,咱们必须主动出击。” 修士们隔空传音,大喊大叫,各有各的主张。有一波人同意炸土,把麒麟炸出来。另一波人觉得此举过于激进莽撞,可能会激怒麒麟,导致它暴走。这边人反驳说,暴走又如何,这么多人,怕个毛线。人海战术都能围死它。激进派的鄙视保守派,奉劝胆子小的赶紧跑路。保守派瞬间暴怒……场面乱七八糟。 事关尊严之战,谁甘心落后。 玉清观呼吁同心协力,他们的声音很快被唾沫星子淹没,变得微不足道。 林园如实向柳章禀报:“黑市赏金已经涨到两万五了。” 难怪这群人全都疯了。两万五,不是白银,是黄金。有多少人一辈子都没看到那么多钱。到底是谁在幕后翻云覆雨,激化战局?覆水难收,柳章已经不可能约束大家的行动了。连环炮的动静不时炸响,山里到处冒黑烟。 这架势很可能引发火灾。 罗盘依然没动,麒麟无比安静。 柳章感觉到哪里不对劲。麒麟刚开始非常躁动,被这么多人围困,它是恐慌的。可不知为何一下子镇定下来。连狂轰滥炸都难以惊动它。它铆足了心思,死也不动。 为什么呢? 江落手指点在树枝上,横划一道。 罗盘齐齐向北指。 所有人低头看罗盘,继而望向北方。只见那头山体抖动,树林骚动。麒麟的脊背拱出地面,把五个捉妖师撞飞上天。尖叫声响彻云霄。他们惊慌失措。 江落指尖猛然下划。 麒麟出现在东面,一口咬住大树,把树上的人摔出去。 变故突生,仅仅发生在一刹那。麒麟的速度快得像瞬移,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已有两拨人中招。有人大喊道:“麒麟出来了!它在那!” 众人齐齐响应,涌现那头。麒麟却又消失在地底。 再次出现却是南方山坳。 大家猛然折返,却又扑了个空。麒麟神出鬼没,踪迹难觅,在地底下活动,仿佛地鼠一样灵活,来回跑。把大家溜得漫山遍野到处跑,时不时两拨人撞在一块头破血流,时而误入峡谷被卡在里面。麒麟乐此不疲地玩着猫抓老鼠的游戏,谁也无法跟上他。 江落俯视战局,只动用手指头,非常好玩。 她把大家玩得精疲力竭、气喘吁吁。 全场之中,唯有柳章没动。他提着剑,还站在树梢上,乱象之中唯一的定数。他清晰看到,麒麟的运动轨迹并非毫无章法,而像是看了天眼,它知道哪里人多,知道往哪走最省力。对整个地形以及战局了如指掌。它在引诱大家奔向死路,自相残杀。 以柳章的了解,麒麟似乎没有那么聪明。 谁赋予了它智慧和天眼? 无论是谁,都必须停下来。不然来不及了。 柳章脚踩树叶,纵身一跃,飞向人头攒动的密林。他的位置高过于所有人,掠过晕头转向的修士们。麒麟还在流窜,速度比风还快,林中绿色倒伏,呈现出一条不明显的流线。那根线是麒麟的移动轨迹。只有站到一定高度才能看见。 柳章眼中寒光一闪,死死盯住。他急速下坠,挥剑。麒麟感知从天而降的杀机,毁天灭地般,惊人的强悍,剑尖所指的方向正中麒麟头颅。那片的树木全部折断,土层炸飞。麒麟脊背即将暴露在太阳下。它急于奔命,脱离了江落的掌控,慌不择路一头撞上石壁。 江落脸色一变。 柳章的剑光何其强烈,照得半边天亮了起来,耀眼夺目。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目瞪口呆,仰头望着那绝世的一剑。 有人曾说柳章是剑宗第一。 江落与麒麟共鸣,被那股杀机压得抬不起头,她心跳加速,额头冒汗。仿佛灭顶之灾即将降临。她紧咬下唇,几乎指甲掐断,硬生生扛着那剑意,猛然回折。重新获得麒麟的掌控权。在她的指引下,麒麟贴着石壁滑行,剑光落下的最后一刹那逃出生天,滑出二里地,顺着瀑布落入悬崖深处。 江落满头大汗,指尖血流不止,精疲力竭。 师父,这就是你的能耐吗? 她的心在胸膛里狂跳。 与此同时,远处山体崩塌,柳章落剑的地方传来轰然巨响。他徒手砍断了半座山。漫天灰尘涌起,众人惊疑不定,都有些茫然。他们什么都看不清。这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麒麟死了吗?没人搞清楚战况。 第109章 唯有柳章居高临下,洞悉一切,他有些意外和诧异,自己的剑斩空了。麒麟的转折太过突兀,违反常理。那并不是九死一生磨炼出来的极限反应,它不应该逃掉。像是有根无形的绳子,在千钧一发,把它拽走。 灰尘四起,大家掩面咳嗽,东张西望,寻找麒麟的尸体。 所有人都以为麒麟已经死了。 只有柳章知道,麒麟跑了。他飞向瀑布,往它逃窜的方向继续追杀。瀑布倒悬,飞流直下三千尺,水汽漫漫,一望无际。他落在一块平滑的溪石上,蹲下来,将手伸入流水,捞起一条带血的尾巴。麒麟金身已破,大限将至。 瀑布太高了,江落艰难维持下坠速度,免得摔死。麒麟本就孱弱,被柳章削断了尾巴,更加难以操控。她急得汗如雨下,提心吊胆。在这样的情况下躲开那一剑已经十分勉强。没等她喘口气,柳章又追了上来。不仅如此,瀑布下还钻出另一道剑光。 除了柳章外,还有别人。 麒麟腹背受敌,刚从柳章的剑下逃脱,再遇强敌,还是在下坠过程中,他找不到支点借力。麒麟惊慌失措,江落不得不调动全部意念去扭转战局。 她两眼发直,僵坐在树上,瞳孔都放大了,神魂出窍。溪亭抱着橘子飞上树,只见江落呆若木鸡。他拍了她肩膀,笑着道:“橘子来了。” 江落手一抖,瞬间破功。瀑布上的麒麟没能躲过第二剑。落入必死局面。漫天水雾中,他被一分为二,身首异处。硕大的脑袋和身躯从天降落,重重砸入水潭。山石晃动,水花四溅,血水横流。傅溶握着染血的长剑,从水雾中飞出。 柳章跳下山崖,刚好目睹傅溶那完美的击杀。 傅溶落在麒麟尸首上方,用剑一挑,挖出它完整的内丹。 柳章挽了个剑花,负剑而立。 傅溶把内丹交给柳章,“它死了。” 柳章注视着那颗鲜活的内丹,点点头,道:“做得不错。” 江落扭头吐了口血。 溪亭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 江落按住心口,咳了两下,她倒吸一口凉气,险些两眼发黑晕倒。溪亭扶着她的胳膊。江落心脉大乱,缓缓扭头望向溪亭,有点难以置信。溪亭怀里抱着橘子,手足无措。她眼中带血,透着狠意和杀意。 橘子一颗颗掉下去,溪亭被江落的眼神盯住,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 江落气息不稳,颤声道:“谁让你碰我的?” 溪亭忙松开她的手臂,道:“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江落反手一耳光,把他从树上抽了下去,勃然大怒。 溪亭摔了个狗吃屎,在地上连滚带爬。江落抓住他衣领,拳头紧握,她满面怒容,有种想掐死他的冲动,大吼道:“谁让你碰我的!” 第90章 褒奖“唉,孩子大了。”…… 楚王府。 从玉山回来后,傅溶休息了一段时日。 经御医诊断,他的伤并无大碍。除左臂轻微骨折外,其他都是皮外伤。 “我查舞姬死因,查到玉山一带。那边有座枫林,附近村民说八月叶子就红了。但除了枫叶相似,别无线索,我在那边待了好些天。发现一股妖气。妖气来源于玉山深处。山体是被挖空的,里头很大,我深入山涧,找到了麒麟的踪迹。” “原来麒麟根本没死,只是被杨国师封印在山里。妖气微弱,所以无人察觉。我怕麒麟跑掉,伤害村民。就在那守着,后来玉山地震,妖气大涨,麒麟挣脱离封印。我一直追杀它。” 傅溶同柳章解释完前头的事,后续一目了然。由于傅溶提前锁定麒麟,占据先机。没有人比他更快。当所有人收到悬赏令匆匆赶来时,傅溶起码已经在玉山附近待了十多天。他对麒麟的行动踪迹了如指掌。动手时胸有成竹,做到一击毙命。 “你发现麒麟时,麒麟是残血状态?”柳章问到关键问题。 “是,它非常虚弱。”傅溶没有否认这一点,“封印消失后,它吞了许多野味补充体力。当年杨国时的阵伤到了它的根基,至今没能恢复。它在苟延残喘。若非如此,我其实没有把握能靠一己之力杀掉它,。” 所以这是个巧合,傅溶发现枫叶,查到玉山。而麒麟正好复活。只剩一丝血,撞到傅溶手里,被杀。奔着悬赏令而来的捉妖师们全部铩羽而归,望洋兴叹,沦为傅溶的陪衬。他们千里迢迢赶来,倒像是特意来烘托傅溶的英雄壮举一样。 这未免让人感到几分诡异。无巧不成书,仿佛有人一早搭好了戏台子,让傅溶做主角,其他人是配角。一切只为了傅溶击杀麒麟名动天下。黄金两万也不过这出戏的彩头。 那日过去后,全天下都会听说傅溶的名字。提起他,不再是长公主之子,也不是傅小侯爷,而是杀麒麟的英雄。他的威名将盖过杨玉文。 他做到了十年前驱魔司都没能做到的事。 傅溶才十七岁。百年内恐怕很难再有人超过他的荣誉。 他一下子站到了顶峰。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因运气成为英雄,可能不是件好事。所以柳章特意问起麒麟似乎是残血状态。傅溶没有隐瞒事实吹嘘自己,还算诚实。 柳章问道:“陛下的赏赐摆满了一院子,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傅溶为此感到头大,大家把他吹得跟个神人一样,道:“何内监方才说,让我好好休息养伤,不必急着去谢恩。” “你的意思呢?” “我当不起,我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厉害。” “你心里有数,不骄不躁就是了。”此事还得详查,不管背后究竟是谁在翻云覆雨,柳章都会查个水落石出。他开解傅溶,道:“麒麟是你亲手杀的,虽有运气成分在,但麒麟乃上古神兽,敢于直面它挥刀,已然勇气可嘉。你突破了自己,便是进步,无需妄自菲薄。旁人恭维吹捧抑或嫉妒质疑,都是他们的事。” “我明白了,”傅溶点点头,“舅舅,我不会昏了头的。” 铺天盖地的褒奖,贺喜以及盛赞,都会使人忘乎所以沾沾自喜。傅溶这几日也是晕头转向的。一会儿何内监来,传陛下口谕对他猛夸,什么稀世奇才后生可畏。一会儿锦芳姑姑带着太后的赏赐来,夸小侯爷可给太后她老人家长脸了。 皇后及各宫娘娘皆有贺礼,太子甚至亲自赶到楚王府,与傅溶称兄道弟,还想着跟他一块学拳脚功夫呢……达官贵族,皇亲国戚,几乎踏破了楚王府的门槛。 傅争鸣这位亲爹想见他都还得排队。幸亏陈叔撞见,给他走了后门,领到傅溶房里。傅争鸣两只眉毛压不住往天上飞,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喜气洋洋,看儿子像看金饽饽。也不说话,捋着胡子面带微笑时不时点点头,洋洋得意,满脸写着“啧啧啧我怎么能生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搞得傅溶无所适从,“您到底有事没?” “没事不能来看看你,”傅争鸣满脸写着高兴,得意道:“我是你爹。” “您已经瞪着两只眼睛看我看半个时辰了。” “我乐意,我看你十个时辰,你还赶我不成?” 傅争鸣一脸坦然,丝毫不在意傅溶的嫌弃,他乐呵呵凑到床边,东看看细看看,傅溶实在是无法忍受,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傅争鸣握着他的手,含情脉脉道:“儿子,你的手怎么样?” 傅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把手抽出来,“说了没事。” 傅争鸣笑得慈眉善目,无比耐心,道:“你怎么杀掉麒麟的,跟爹说说。” 傅溶道:“我刚刚不说了一遍吗?” “爹想再听一遍。”傅争鸣心情曼妙,道,“儿子出息了,出名了……” 傅溶掀起被子盖住脑袋,懒得听他婆婆妈妈。傅争鸣见他不爱听,赶忙说到重点,道:“爹以后,再也不反对你当捉妖师了。” 这话别开生面,闻所未闻,傅争鸣瞧不起捉妖师,傅溶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听到他嘴里说出这话,不由诧异道:“真的?” 傅争鸣拍着胸脯打包票,诚恳道:“当然是真的。” “以前爹觉得这行没前途,是爹狭隘了。我儿如此高才,少年英雄。将来脚踩驱魔司,拳打杨玉文都不在话下,爹还担心什么呢?以后呢无论做什么,爹都第一个支持你。” “真的假的?”傅溶将信将疑。 人的格局天差地别,傅溶斩杀麒麟,柳章怕他飘了,提醒他戒骄戒躁。傅争鸣跑过来不分青红皂白一同瞎吹嘘,吹得他又有点忘乎所以了。当英雄的滋味真不错啊,亲爹看他的眼神都变了,这还是傅争鸣吗?怎么跟被人夺舍一样,这么陌生。 “当然!”傅争鸣都不知道怎么疼他才好,道:“除了一件事爹不能依你,其他都听你的。” “哪件事?”傅溶晕头转向的。 “你的终身大事,”傅争鸣话锋一转,说到九霄云外,“你不能学九殿下不婚不育,你得娶媳妇生孩子,你是不知道这些天有多少媒婆上门说亲。” 第110章 “那关我什么事。”傅溶瞬间被拉回现实。 “怎么就不关你的事,想想看,你立了这么大的功,陛下肯定 要给你封官。这份差事可不是爹托关系运作来的,是你实打实挣来的。你这么个青年才俊,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又生得相貌堂堂,跟爹年轻时候一样,哪家姑娘不想嫁给你。爹跟你说,就算你心里念着公主,恐怕皇后都能松口……” “胡说什么,”傅溶听他越说越不靠谱,打断他,“我什么时候念着公主。” “爹就那么一说。爹的意思是,无论你喜欢谁,那人都得躲被窝里偷乐。” “……” 傅争鸣喋喋不休,东拉西扯,漫无边际说些乱七八糟的。傅溶听烦了。张口闭口就是娶媳妇生孩子,能不能有点正经事。 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傅溶着急忙慌掀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肩膀,傅争鸣见他慌态,不明所以,一回头发现江落来了。傅溶刚上完药,半边身体还光着呢。 “傅溶爹爹好。”江落乖巧打招呼,端着碗补品。 “是你这丫头啊,”傅争鸣笑呵呵的,“给傅溶送什么好吃的。” “十全大补汤。” “这么香,”傅争鸣揭开碗盖瞅了眼,“你亲手做的?” “刘婶做的,让我端来。” “难为你这份心,正好我还没吃午饭……” 傅争鸣抖起袖子,伸出手,预备端过来。江落只端了一碗,没想到他要喝,于是道:“那我再去端一碗吧。”傅溶见江落要走,心里着急,伸腿踹了傅争鸣的屁股。傅争鸣豁然起身,差点栽倒在地。他扭头瞪着傅溶,这个逆子,一碗汤都不留他爹喝。 傅溶疯狂使眼色让他赶紧出去。 傅争鸣悻悻的,咳道:“不用了,我随口一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聊。”他拉住转身的江落,把人推向傅溶。以一脸过来人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个,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自顾离开。他走到门口,起了八卦心思,蹑手蹑脚折返,把耳朵贴在门边听墙角。 江落坐在床边,把汤端出来,道:“你胳膊还疼不疼?” 傅溶道:“小伤,一点也不疼。” 江落摸了摸他鼻梁的伤痕,他嘶声抽气。 “差点破相了。”江落自顾自道。 “我杀了麒麟,”傅溶哼道:“你只关心我破没破相啊。” “我又不关心麒麟,我关心你。” “关心我什么?” “关心你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有没有认识别的姑娘。” “……”傅溶嘴角忍不住上扬,故意道:“认识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那我以后用根绳子拴住你的腿,你走到哪,我牵到哪。你要是跟别的姑娘纠缠,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竟然不知道,你这么凶。” “我凶起来的样子你还没见识过呢。” 大补汤特别烫,刘婶嘱咐过要趁热喝。江落摸着滚烫的碗沿,感觉会把傅溶烫死。她低下头,蹲在床边小口小口的吹。傅溶注视她认真的模样,一言不发。房间忽然陷入了安静,谁也没开口说话。有微风拂过心田,那些纷乱思绪,都飘远了。傅溶再也想不到其他的事情,他只是看着江落,道:“放着等会就凉了,不用吹。” 江落撂下汤碗,坐到他床边,道:“那你饿吗?” 傅溶摇摇头,道:“不饿。” 江落道:“你想睡觉吗?” 傅溶道:“不想。”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傅溶凝视着她,轻声道:“我想看看你,好多天没看了。” “我还长这样,”江落掐了自己的脸,“没变。” 傅溶摸了摸她的脑袋,冲她笑。 江落也笑了起来。 不远处,扒在门边的傅争鸣,望着这一幕,心里感慨万千。他还想凑得更近去偷窥,忽然瞥见柳章过来。傅争鸣差点没站稳,栽进去。柳章扶着他肩膀,目带疑惑,显然是对他的行为感到费解。 傅争鸣不进去,扒在门上鬼鬼祟祟干什么? 柳章刚要开口询问,傅争鸣比划噤声的手势,往门里使眼色,示意柳章看看。柳章不明所以,莫名其妙。顺着傅争鸣的视线望去,看见了不得的一幕。 傅溶捧着江落的脸,在江落额头上亲了一下。 傅争鸣见状大惊,尴尬得脚趾扣地,没想到这小子如此唐突。他赶忙强行拉着柳章离开,生怕柳章勃然大怒,把傅溶当做轻薄自家徒弟的登徒子,上去抽傅溶一耳光。 “唉,孩子大了。”老父亲不胜唏嘘,故作镇定。他一转头,发现柳章脸色并不好看,道:“谁没年轻过呢,担待些,咱们又不是老古板。” 柳章道:“…………” 第91章 封赏“你至今未曾娶妻……” 玉山地震,麒麟复活。捉妖师们众志成城,齐聚玉山抗击妖兽。 傅侯之子傅溶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救百姓于危难,亲手斩杀麒麟,少年英豪,智勇超群,心怀大义,不惧危难,得天子亲口褒奖。 连带着那群打酱油的捉妖师们也被集体封为义士,朝廷张贴告示,大肆宣扬。 这可是件大快人心的捷报。 虽则麒麟复活出乎意料,但捉妖师们反应及时,扼杀其害,保护了长安,让百姓们感受到切实的安全感,认为自己是被一群强者保护的。长安民情亢奋,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讨论那位出身高贵的少年英雄,竟是已故长公主之子。 锦芳姑姑把市井里夸赞长公主和傅溶的话复述给太后听,太后笑得合不拢嘴。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长大成材,对得起他早逝的母亲。提起长公主,太后不免惆怅,秦愫在旁边宽慰劝解,把话题盖了过去,免得老人家伤心。 高兴的时候,该说些高兴的事。秦愫总有办法哄太后心花怒放。 傅溶明年十八了,要走仕途,据说陛下有意将他放在龙骑军中历练两年。龙骑军是太子手下的嫡系,如此安排,用心良苦。傅溶与太子一同长大,情谊深厚。若能在军中混出实打实的军攻,将来封侯拜相,也未可知。 太后闻言甚喜。 陛下重用人才,不拘年龄资历,给那些泥腿子出身的捉妖师树了个榜样。告诉他们想当官,不只有拜驱魔司码头那一条路。在此次震动长安的麒麟复活案中,驱魔司的存在感史无前例的低。傅溶杀麒麟时,杨家正在吊孝。虽派了几个人来调查,但没赶上趟,铩羽而归。 驱魔司的反应从头到尾都非常被动。 皇帝的谕旨里夸尽天下仁人志士,唯独没提驱魔司,心下不满,可见一斑。若是捉妖只需要靠一个少年天才和一些江湖人士,那么朝廷花着大把银子养着驱魔司,意义何在呢?驱魔司被压得文武百官抬不起头,皆因降妖除魔事关家国命脉,天下太平,干系重大。 他们有用,是镇国利器。如若他们没用了,有了替代选择。那么驱魔司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皇帝的赏赐到达楚王府后,特诏告柳章与傅溶觐见。二人奉命前去,在崇明殿叩见皇帝,皇帝亲手扶起二人,设家宴,皇后与太子作陪。宴席上谈到玉清观这次的贡献,皇帝大手一挥,给玉清观拨了一万两,用于修缮道观。柳章当场谢恩。 皇帝和颜悦色,道:“老九,起来。说了今儿个是家宴,不拘那些俗礼。”说着又点了傅溶的名,“傅溶,快把你小舅舅扶起来,斟一杯酒。” 傅溶扶起柳章,倒了酒,道:“是,陛下。” 皇帝嗔怪道:“老九是你小舅舅,朕难道不是你大舅舅,叫生分了。” 傅溶笑道:“臣心里是叫着大舅舅。” 皇帝道:“以后口头也这么叫。” 傅溶道:“是,大舅舅。”说着他上前,向皇帝举杯,“臣傅溶,恭祝大舅舅万寿无疆。” 皇帝龙颜大悦,畅饮一杯。太子柳钟笑道:“儿臣也敬父皇。如今妖兽已除,四海升平。有九皇叔和傅溶在这二位坐镇长安,想来父皇可高枕无忧,再不忧心妖魔作祟。” 皇帝捋着胡子听着舒坦,十分满意,道:“说得极是。”又饮一杯,感慨道:“换阵的事老九办得不错,玉山危机傅溶也处理得很好。你们两个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将来辅佐太子,保太平盛世,江山基业,朕也放心了。” 太子诚惶诚恐跪倒:“父皇年富力强,儿臣年幼,难当大任。” 柳章和傅溶同样起身。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们都起来,道:“闲谈罢了,不必拘谨。”何内监一一扶起诸位,皇帝长叹了一口气,道:“朕近来添了不少白头发,精神也渐渐短了。年纪上来,多少事力不从心。将来的事,都要交给太子去办。你们都得尽心尽力,柳家的江山,得你们来扛。” 傅溶与柳章莫不称是。 皇后在边上笑道:“陛下少喝两杯,精神就好了。” 第111章 皇帝道:“今儿个高兴。” 皇后道:“臣妾也许久没见陛下如此开怀。” 皇帝点点头,示意何内监继续斟酒。开心时候多饮两杯无妨。宴席上闲话家常,谈了点琐事,以及过世的长公主。俨然一家亲,无所不谈。皇帝兴头正好,想起前阵子定下遴选太子妃之事,问皇后办得怎么样。 皇后笑道:“名单已有了,定在下月。臣妾 倒是相中了一个妙人儿,人品相貌拔尖,就是不知道太后的意思。” 皇帝道:“得让太后过目,她老人家最疼几个小辈,又喜欢热闹。” 皇后办事老练,是个稳妥周全的性子,道:“到了日子,臣妾去请太后一同瞧瞧。” 皇帝点点头,笑望着台下的太子,问道:“钟儿自己心里可有中意的人选?” 太子低下头去,略微窘迫,道:“都凭父皇母后做主。” 皇帝道:“父皇是问你自己。” 太子温吞和善,极孝顺,就是没主见这点让皇帝很介怀。堂堂储君,若不能杀伐决断,岂不成了任人摆弄的傀儡。连选太子妃他都不敢发表意见,将来怎能坐得稳皇位。 皇后瞥见皇帝的脸色,给太子递了个眼神。太子会意,知道自己应该报出个名字,让父皇看到自己的主见。可是他憋得面红耳赤,愣是说不出口。皇帝等了半天,太子干巴巴挤出句:“儿臣……儿臣……”儿臣了半天,没个下文。 眼看皇帝陛下竖起眉毛,有训斥之意,他更慌了。 傅溶见状,忙出面为太子救场,笑道:“大舅舅何必刨根问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是有人选,怎么说得出口。我这厚脸皮的都不好意思,遑论太子脸皮薄呢。”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是傅溶说得这样吗?” 太子赶紧顺着台阶下来,抹了抹汗,忙道:“是。” 皇帝看着软性的儿子,既无奈,又充满慈爱,也没有再为难他,道:“那你改日写个名字,呈上来,只给朕一个人看,如何?” “好,”太子如释重负,道:“儿臣明日呈上来。” “年轻人,就是脸皮薄。” 皇帝调侃了两句,气氛重归融洽,他又把话锋转向了傅溶,“你说得头头是道,是不是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有了心上人呐?” 傅溶猝不及防,引火烧身,一脸懵。 皇帝显得十分八卦,道:“你既脸皮厚,不妨说说看,是哪家姑娘。朕来为你们主婚。” 傅溶结结巴巴道:“这这这……” 他把目光投向太子,太子刚刚摆脱危机,爱莫能助,满脸写着无奈。他又转向了柳章,柳章专心吃菜头也不抬,谁让他打圆场引火烧身呢。傅溶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之中。幸好皇后心慈,解了围,笑道:“选妃之日,有诸多官家小姐。太后不光相看孙媳妇,也是要看看外孙媳妇的。陛下若得空,不妨一同瞧瞧?” 皇帝道:“朕一去,你们都拘谨。朕就不去了。” 皇后道:“那臣妾把画像送了来,让陛下过目。” 皇帝嗯了一声,算应下。 大家都以为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后文。谁知皇帝今天当月老当上了瘾,过问两个小辈,又见柳章在那专心吃菜,想起点陈年旧事。听说修道之人辟谷,并不怎么吃东西。柳章忽然这么专注吃席,显得十分反常。皇帝注视着他,若有所思,傅溶立即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皇帝开口点了柳章,闻道:“老九,今日这菜很合你胃口?” 柳章迫不得已放下筷子,道:“回陛下的话,尚可。” 皇帝道:“你至今未曾娶妻……” 柳章当即道:“臣一心向道,绝无男女之意。” 还是这句话,两年前抗旨拒婚时,他就是这么说的。为此事,拂了皇帝的面子。秦愫毕竟是杨玥的遗孤,指给柳章,并不算辱没他。可他不要,宁愿得罪太后。两年过去,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皇帝心知无法勉强,也不愿再为此事伤了兄弟情分。他要打光棍,就随他去吧。 皇帝叹息道:“你既无意,便罢了。” 柳章道:“谢陛下成全。” “你办好了换阵之事,朕一直想着,该赏你点什么。你把功劳都推给了玉清观,朕嘉奖他们,现在你该为求个恩典了吧。” “臣无所求,谢陛下隆恩。” “那岂不是让天下人议论朕刻薄寡恩?”皇帝想了想,道:“你一心修道,不喜外物奢华,功名利禄都在其次。听说你收了个女徒弟,上回宫宴朕见了,十分乖巧。太后也夸她是个伶俐孩子。朕便破格赐她郡主名号,封号永宁,算你的义女,传承楚王府一脉。你意下如何?”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柳章不娶妻生子,楚王府这一脉在宗亲上就断了。破格封他的徒弟为郡主,延续香火,可谓皇恩浩荡。皇后心下别有思量。太子笑望着柳章,发自内心为九皇叔高兴。傅溶心下紧张,生怕柳章再次抗旨。 柳章默了片刻,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道:“此举不妥,臣不能领受,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眯起眼睛。何内监险些打翻茶盏。 皇后也带着异样的眼神审视柳章。 人人都说,楚王收徒后,孤僻性子有所改善。收过朝臣的礼,修缮过宅邸。似乎懂得了人情世故,行事有所收敛。可如今看来,他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陛下成全他不婚的心思,封他徒弟做郡主,他竟也不要。堪称轻狂无礼,不识好歹。 皇帝压着心头的不快,问道:“为何不妥?” 这话不好答,若是再以清修之人不慕荣华富贵为由,恐惹皇帝动怒。皇帝给的恩赐,他避之如虎豹,大不敬。太子和傅溶都为柳章捏了一把汗。柳章斟酌再三,道:“江落是妖身,才入我门下,虽苦心修行坚守正道,但封郡主事关重大,有待商榷。朝廷至今与妖魔划清界限,才杀麒麟,便封妖为郡主。前后相悖,恐惹天下人非议。” 他说到点子上,顾全大局,并非从自身出发。 皇帝顺着他的思路细细想来,也有道理。本想着小妖精封个小郡主,无伤大雅,更多的是图名头好听。却没想到更深一层。柳章的话倒是入木三分。如若封妖精做郡主,前头大肆褒奖捉妖师,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此言有理,”皇帝自顾自道:“朕再考虑考虑。” 第92章 陷落人怎么能拒绝自己的心? “舅舅刚才吓了我一跳。” 从崇明殿出来,坐上回楚王府的马车。傅溶心有余悸。 他还以为柳章又要抗旨不尊。柳章抗一次,还抗二次,未免太过惊悚。幸好皇帝自己收回了成命,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舅舅,”傅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道:“你以后有事跟我打个商量,别那么突然。” “我的事不会拖累你。”柳章安之若素,习惯了。 “说什么拖累不拖累,舅舅抗旨蹲大牢,我跪死在崇明殿外给你求情。” “瞧你那点出息。”柳章知道他为自己担心。 封郡主不是什么大事,陛下随口一提,未必深思熟虑过。 四两拨千斤推回去,皇帝想清楚,便不会坚持。 这一点柳章心知肚明。 “其实,”傅溶迟疑再三,忍不住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道:“长安这么多小妖,朝廷对小妖也不是都赶尽杀绝的。江落封郡主,也没什么吧。”他内心其实是抱有期待的。如果柳章接受皇帝的赏赐,让江落封郡主,将来说服太后……可能更加容易些。 他有着自己的小算盘,看到了往后十几步路。可柳章一口驳回,一切回到原点。他不得不承认内心的失落,从高处跌下来。有些指望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柳章道:“她不需要那些虚名浮利。” 傅溶道:“可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些世俗的东西作为支撑。” 柳章注视着傅溶的眼睛,静静道:“你想说什么?” 傅溶感觉自己被看穿了心思。 他们二人相处点滴,柳章看在眼里。并不是一无所知的。任其发展,恐怕江河日下,越来越糟糕。柳章不得不重申当日的说法,敲打他:“傅溶,你和她不是一路人。这一点我在很久之前提醒过你,不要陷得太深。” 傅溶下意识辩解道:“我没有……” 柳章道:“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傅溶顿时无地自容,十分羞愧。舅舅心有明镜,看得真真切切。他是不自知的。可感情的事,如何违背本心呢。傅溶心里头火烧火燎,像是过了一遍热炭。那种强烈的冲动几乎压垮自尊心,让他想将一切和盘托出。 “舅舅,”傅溶屏住呼吸,艰涩道:“她在跟你修道,她在变好,不是吗?” “变好又如何?”柳章轻飘飘把话头抛回去,不以为意。 “变好了,”傅溶每说一句话,都要鼓起莫大的勇气。正如秦愫所说,他要为自己争一争。怎么能甘心就此退缩呢。他面对麒麟,从没有想过逃。唯独这件事,教人心绪如麻,肝肠寸断,傅溶直视柳章,道:“她和我们,便是一路人。我们相信她,所有人也都会接纳她。” 第112章 “然后再请皇帝赐婚,把她嫁给你当夫人?” 柳章轻描淡写,把话说得毫无转圜余地,直白无比。 傅溶的脸红到脖子,几乎是不能呼吸,既羞耻又难堪。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了。好像怎么接,都显得难为情。柳章的话锐利如刀,他有点崩溃,把脸埋在自己的掌心。很后悔顶撞柳章,把天聊到这份上,根本聊不下去。 柳章继续道:“你觉得她会愿意嫁给你吗?” 傅溶蚊子哼哼似的回应道:“我不知道。” 柳章道:“她不会嫁给你的。” 傅溶一愣,抬起了自己的脸,望向柳章。 柳章的语气那样笃定,好像指出一个不可辩驳的事实。 柳章道:“她是妖王,妖王不会嫁给任何人。她的天性就是进攻和侵略,占有尽可能多的异性,为自己繁衍后代。她做不到专情,也不可能做贤妻良母。之所以至今没有暴露真面目,是因为她的发/情期还没到。” 傅溶道:“舅舅怎么知道?” 柳章针对这个问题,深入剖析,道:“妖王是非常复杂的。她好起来,喊我师父,端茶倒水殷切热情。她不好的时候,也曾尝试杀过我。她所作的每件事都是权衡利弊的结果。她对你展现出来的活泼纯真美好,甚至释放弱点暴露悲情经历,皆是处心积虑。妖王从不需要同情,你为何会对她产生怜悯呢?” “傅溶,你一直看到的,都局限于她的正面,哪怕她杀了向云台,你也不觉得她有多坏。因为你根本从未看清楚她本质如何残暴自私,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可那一天迟早会到来。你真的能承受得住吗?” 天愈冷,秋意浓。 窝里的蚂蚁无缘无故死了几只。江落按时按量放水放食物,养得十分精细,不晓得他们为什么想不开。或许是冰糖摄入过度,需要补充些肉类。 江落特意去厨房转了一圈,她相中一只大白鹅。跟刘婶打过招呼,拎着鹅脖子回到自己的院子,大白鹅扑腾翅膀,羽毛乱飞。江落站在满地羽毛中,产生了疑惑。她琢磨着从哪里下手。是拧断脖子扔进去,还是先割喉放血? 在楚王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久没干过徒手拆解猎物这种邋遢活儿了。 她操控麒麟,跟柳章斗法,被溪亭打断,急怒攻心喷出一口老血。麒麟死了,江落再次败给柳章,气得当场扇了溪亭一巴掌。谁让他这么快回来。江落气愤难平,回头一想,也不能说完全输给柳章,最后那一剑是傅溶砍的。他们前后配合,联手围攻,麒麟在劫难逃。加上麒麟的情况本身十分虚弱,想救也很难。 江落玩砸了,她恶狠狠拔掉大鹅一根羽毛。 大鹅叫了一嗓子。 她觉得真没意思。老是输……输得她心浮气躁。以为靠脑子和身体修复能力足以在人间横着走,结果到头来,还得比拼内力。早晚她要把内丹拿回来跟柳章斗一场。看谁比谁厉害。 江落胡思乱想,后背忽然疼了下。这刺痛持续多日,经久不绝,明明伤口已经愈合,却总是莫名其妙的疼。她弓腰,让脊背自然弯曲,反手摸后脖颈,感觉那里有东西,是硬的,细细长长。她福至心灵,顺着椎骨一节一节往下探。 隔着细嫩皮肤,慢慢摸索,手指停在一段凸起上。轻碰下,又是一疼。她找到症结了。 江落曲起食指曲起,顶着凸起往外刺破皮肤,捏住尖端,从脊椎里缓缓抽出一根石针,比中指还长,细如针,硬得像铁。那就是让她老疼的罪魁祸首。她回想起当日地堡下闪过的银光。雪千山说,驱魔司按期非同一般,原来就是这玩意。 石针带毒,江落并不怕毒。 所以她还活着。 江落凝视着石针尖端上悬挂着的一粒血珠,将石针刺入大鹅脑袋,自上而下,大鹅剧烈挣扎,江落握住它的脖子固定。羽毛下的皮肤打鼓似的跳动,血液沸腾,在体内横冲直撞,大鹅痛苦不堪,嘶声裂肺地惨叫。 热血如同凶兽乱窜找不到出口,从毛孔溢出,紧接着轰然一声,爆裂开来。血花四溅,江落没想到一只鹅能喷出这么多的血。她手中只剩下半截鹅脖子,鹅的其他部位全部炸飞了,漫天羽毛飘落。猩红的血流顺着她额头流下鼻梁,下巴…… 江落的衣裳被溅满了血点子。 不远处的脚步戛然而止。江落回过头,看见傅溶愕然地站在她身后,像是被这一幕惊到了。江落扔掉鹅脖子,拍了拍手,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 她攒出一个暖融融的笑,对傅溶道:“你怎么来了。” 傅溶惊疑不定地扫视她:“你在做什么?” 江落的血有毒,一般发作得十分温和,不会这么剧烈。大鹅爆血是石针引发的,江落并不想告诉傅溶地堡发生过的事,故而道:“我练习一下杀鹅。” 傅溶道:“你不是不吃肉吗?” 江落道:“可你要吃。” “你是想做给我吃?” “我试着学一下,”江落回到房间,打水洗脸,擦脖子。不该把大鹅扎爆的,弄得一身脏。她心里想着一套,嘴里说的又是另外一套,“以后我们去南荒,没有厨子,我也不会饿着你。你想吃什么我会给你弄来。” “我们去哪?”傅溶没听清楚。她说得含糊。 江落并没有重复第二遍。 她站在铜镜前,望着脏兮兮的自己。必须换件衣裳了。她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带。衣裳堆在脚下,刚跟进来的傅溶毫无预料。他被她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受惊不小。赶紧闭上眼,背过身,动作匆促,踢到了椅子。 江落一边换衣裳一边望着傅溶局促的背影和通红的耳朵,觉得很有意思。上回傅溶主动亲了她,她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成熟。两人的关系可以再进一步。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傅溶,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顺路来看看你。” 傅溶只想溜之大吉,跑得越远越好。他被柳章的话搅得心神不宁。他确实习惯了江落纯真无邪像个娇小姐,饮食挑剔,爱吃糖。以至于看到她满手鲜血捏着一只鹅,都觉得触目惊心,分外违和。她杀向云台的时候,也和杀鹅一样,平静无波吗? 江落换好了衣裳,穿戴整齐,出现在傅溶面前,已然干干净净。可傅溶以后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她给他剥了一只橙子,递给他:“吃一口,很甜的。” 傅溶吃了一口,尽量使自己表现得和往常一样,道:“嗯。” 江落拉着他坐下来,道:“还记得你答应过,要为我做一件事吗?” 他们拉过钩,有约定,傅溶答应了。但当 时江落没说什么事,此刻说起,不知是何用意,傅溶道:“记得。” 江落道:“兑现的时候到了。” 傅溶不明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出去陪我三天。” “去哪?” “我布置好了告诉你。” “布置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能在家里兑现吗?”傅溶听不懂她的哑谜,一头雾水,“跑出去做什么呢?” “不行,不能在家里,”江落认真考虑过这件事,甚至在脑子里预演过,她有理有据道:“家里人太多,会被打扰,而且师父肯定会破坏我们,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 “为什么不能让舅舅知道?” 江落注视着他,不答反问,“傅溶,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我……” “如果你是真心的,就不要让我失望。” “你,”傅溶屏住了呼吸,鬼迷心窍,“那你喜欢我吗?” “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我来长安也是为了你。” “真的吗?” “当然。” 傅溶的心跳得格外厉害,像是发起了高烧。他晕眩失神,觉得自己在做梦。江落说她喜欢他。话音在耳膜中不断回响,让他确信了,他并非一厢情愿。江落也喜欢他。欣喜若狂的浪潮席卷了他的情感和理智。 柳章的话言犹在耳,他知道自己不该深陷其中,可就算江落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又怎么样呢。只要她能演一辈子……眼前这个人说她来长安说为了自己。 傅溶既是恐惧又是心动,他悲伤地意识到,自己完了,无可救药。 江落摸着他滚烫的脸颊,心里也十分快乐,道:“这是我们的约定,也是我们的秘密,答应我,好不好?” 傅溶知道自己不该草率答应,可他满心欢喜,彻底沦陷,带着令人战栗的兴奋,说:“好。” 人怎么能拒绝自己的心? 就让他一错再错,魂飞魄散吧 第93章 彻查“《逢魔》是你写的吧。”…… 陇西有个老规矩,人死后,停灵七日,需孝子不眠不休守灵。杨玉文在灵堂靠着棺材蹲了几宿。这么多年,他们两父子很少单独待在一起。 第113章 隔着一层薄薄的棺材板,装着杨虎臣的尸身,或者说尸渣。驱魔司的人跪在地上一粒粒捡起来的。杨玉文觉得用扫帚可能省点事,没人敢。 人死如灯灭。 夜深人静,杨玉文独自坐着,手里提着半壶酒。喝得半醉,他的眼神依然清醒,透过层叠飘舞的白幡,望向杨家正厅外,开阔的门楣,那儿曾是百官踏破头想挤进来的杨家大门。 自杨玉文记事起,家中逢迎往来,求官拜庙门的不计其数。很少有门厅冷清的时候。 杨玉文上位后,常年不着家。三婶家不成器的儿子打死了一个货郎,求他捞人。杨玉文没管,愣是耗着刑部判了斩首的罪名。三婶疯了,咒骂杨玉文狼心狗肺。 杨玉文从不受人威胁,无论软磨硬泡还是威逼利诱都对他无效,他只干自己想干的事。他有那个能力。全盘掌控杨家后,他把亲戚得罪了干净,也把杨家世代积累的威望和人脉毁得差不多了。 杨虎臣蝇营狗苟,一辈子经营出来权势滔天的幻影,究竟在他死后,会不会随风而去?杨玉文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握在他手里的,究竟是实打实的权柄,还是父辈余荫下的残羹剩饭。 世态炎凉,这些天算是见着了。 杨家报丧后,长安十分平静。 大多数人认为杨虎臣五年前就死了,拖这么久才发丧,反倒迷惑。朝廷慢悠悠选了个“武恭”的谥号发下来,几乎是往杨玉文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什么国师,什么一肩挑起半壁江山,死了,得到个“恭”的评价,盖棺定论。君恩薄情,可见一斑。 这个谥号杀人诛心,还要绣金线,做成白幡,裹在棺材上。前来吊唁的每个人都能看见,违心赞颂死者的生平功绩。活着功高震主,死了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杨虎臣做的那些,杨玥做的那些,杨家世代祖孙做的那些,都算什么? 杨玉文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酒水打湿他脸庞和衣领,他坐在一片狼藉的纸钱中。香烛烧完了,灵堂安静无声,杨虎臣是不可能活过来同儿子探讨这些。 玉山地震,麒麟复活,颈环集体失效。鬼塔出现裂缝……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端接着发生。杨虎臣的元神在悄无声息的地方支撑着驱魔司这棵大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算是做到极致。他重伤濒死,死前一句话也没能留给杨玉文。 杨玉文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他扛着那么多秘密。连玉山麒麟未死,这么个大雷,都不曾透露一星半点,到现在东窗事发,驱魔司反应甚至没有那群江湖人士快。 杨玉文推测,杨虎臣当年可能想通过大阵消耗麒麟。没想到麒麟血那么厚,蛰伏起来硬抗了十年,反过头来熬死了杨虎臣。麒麟重见天日,被傅溶捡漏,让他露了脸。满朝尽是趋炎附势之徒。傅争鸣那老匹夫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杨虎臣被杀,雪千山自焚,线索中断。 杨玉文死了亲爹,还被踩成垫脚石,心里大不痛快。 这些天大家都夹着尾巴做事,生怕惹主子发作。赵志雄打起帘子,从后头步入,单膝跪在杨玉文跟前,为杨国师的灵位前点燃了三炷香。 杨玉文知道他没事不会过来,直接道:“查的怎么样了?” 赵志雄道:“查到了,雪千山的身价二十万两银子,是秦家出的。” 杨玉文刚要喝酒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回头望着赵志雄,眯起眼,“哪个秦家?” 朝中能花二十万两买蝶奴的有钱人,还姓秦,这几乎不做他想。 赵志雄给了他确凿答复,道:“秦太尉家。” 秦太尉和他家大儿子常年领兵在外,镇守边关。二女儿秦愫陪太后住在宫里,三儿子留在府里管家,病秧子一个,才名不显,四儿子秦牧倒是个远近闻名的败家子。 “这笔钱转过好几道手,明面上与秦家无关,来自地下钱庄。属下带人抓了地下钱庄的老板,找到账本,里头总共两笔账。一笔花在蝶楼,另一笔花在香云馆。香云馆的大东家就是秦牧。当年秦牧为蝶奴与向云台大打出手,您还办过他们的案子。” “所以秦牧包了雪千山?”杨玉文问道。 “多半是,”赵志雄道:“秦家有那个财力。” “雪千山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秦牧好男风?” “没听说过。”赵志雄也觉得奇怪,特意查了这事。秦牧嗜赌好色,养了一院子莺莺燕燕,都是女的,没有男的。而且秦牧极其讨厌柳章,为退婚之事险些去跟柳章干架。如果他图新鲜,也不应该找一个那么像柳章的人。 秦愫痴恋柳章,秦牧斥重金包养蝶楼老板雪千山,雪千山还神似柳章。 杨玉文喝多了酒,感觉脑子不够转。这他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放下酒坛子,盘腿而坐,试图捋清这团乱麻,放空大脑从头开始想。 雪千山受主人指示暗杀杨虎臣。如果他主人是秦牧的话,那问题就来了,秦牧为什么要杀杨虎臣?秦家和杨 家存在姻亲关系,没有明路上的过节。若为当初那场官司,未免小题大做。杨玉文不认为秦牧那个纨绔有这么大的胆子。 秦太尉都未必敢杀杨虎臣,一个小妾生的庶子怎么敢?杨玉文从未把秦牧放在眼里。秦家执掌兵权,与杨家并无利益冲突。杨家倒台,对他们没好处。 秦牧背后可能还有一层主使。 事到如今,事情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赵志雄查到这个消息,立即前来禀告杨玉文,道:“属下怕打草惊蛇,已经把钱庄老板放回去,那边有人盯着。一旦他的上线露面,便立即回禀大人。” 杨玉文琢磨了半晌,问道:“你说背后主使会不会是柳章?” 赵志雄道:“属下没有证据,不过此番斩杀麒麟,玉清观得了赏赐,傅溶即将进入龙骑军。两方都与楚王息息相关。” 从结果上来看,杨虎臣死了,柳章是最大的获利者。 这件事绝对跟柳章脱不了干系。 杨玉文摸到酒坛子,酒坛子已经空了。如果柳章杀了杨虎臣…… 玉山麒麟死后,十年前的事浮出水面,杨家再次站上风口浪尖。 那个“武恭”的谥号也尤其值得玩味,大家都能从中品出几分深意,朝廷已经没有那么把杨家放在眼里了。墙倒众人推。 市井话本《逢魔》继续连载。 书里写了杨家三代人,暴露诸多秘辛旧事,揭开了鲜血淋漓的伤疤,却偏偏语气嘲讽。笔触高高在上,直言杨国师该死,还说驱魔司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杨家几代人为大梁舍生忘死,人丁兴旺的家族死成了独苗,祠堂供奉上千盏长明灯,皆是忠魂。这本书轻飘飘抹去了他们的血泪史,写的全是诛心之论。 刚出第一篇,便触怒杨玉文,遭遇封禁。杨玉文动用私权,封禁书摊。这才有后头的崇明殿问罪。现如今驱魔司深陷风波,《逢魔》一书又跳了出来,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不怪杨玉文怀疑柳章,这件事从头到尾看起来太像连环套。 柳章忙完手头的事,抽空去杨家吊唁,他与杨虎臣有过一段短暂的上下级缘分。虽然他不认可杨虎臣的部分主张,但杨虎臣确实为天下百姓做出过巨大贡献,是值得敬重的。人死了,他来上炷香,理所应当。 杨玉文看着柳章说:“殿下胆魄惊人呐,竟然还敢来。” 柳章从怀中取出麒麟的内丹,用帕子包着的,递给杨玉文。“麒麟本就时日无多,杨玥重创了它,杨国师封印着它。傅溶不过是捡了漏。这枚内丹归属杨家,我带来还给你们。” 好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啊,他好处占尽,还不忘把麒麟的内丹还给杨家,博得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名声。杨玉文注视着带血的麒麟内丹,忍不住笑出来,多么讽刺,这是当着杨虎臣的棺材板当面羞辱他们。杨玉文咬着牙笑道:“我这人很冲动的,殿下真不怕被我砍死?” 柳章把内丹放在杨国师灵位前。 他并无挑衅或羞辱之意,只觉得应该物归原主。这东西不该他拿着。杨玉文如何处置,都随他自己。杨玉文表现出来的强烈怒意和杀意,让柳章感到费解。杨玉文疯了那么久,父亲逝去,变得更疯,也情有可原。 柳章没有跟他一般见识,上完香,便转身离开。 “《逢魔》是你写的吧。” “什么?”柳章站定了脚步。他回过头,不解其意。 “柳章,记住你所做的一切,”杨玉文盯着他,阴恻恻道:“你会后悔的。” …… “话本子还在连载吗?” “我早就让他们停笔了。” “什么时候停的?” “杨玉文封禁书摊,舅舅回来那天。” “那为什么关于杨家的话本子还再出?” “有吗?”傅溶被柳章叫去,问到最后,十分茫然,“没有吧。” 第114章 柳章将手中一本薄薄的册子扔给傅溶。 《逢魔》最新回目。傅溶翻了几页,瞧着十分陌生,道:“这谁写的?” 柳章刚从杨家回来,买了最新话本。当初傅溶跟驱魔司较劲,雇佣一大批写手造驱魔司的谣。本以为骂战止息,没有后文。谁知话本子又冒了出来。还编排上了杨国师,不知天高地厚。柳章以为又是傅溶作怪,道:“你倒来问我。” 傅溶仔细翻看检查,道:“这不是我们出的话本。” 傅溶混茶馆的时候,特意跟那些笔杆子交代了,编故事,重点在于恶心杨玉文。切莫评议朝政,不许写真人真事,用了许多假名。这点基本的敏感度他还是有的。三俗市井话本,敢把杨家三代人发家史挖出来讲,还把新丧的杨国师写成那副鬼样子,莫不是活腻歪了。 傅溶看完后匪夷所思,“我没让他们写这个。” 难怪之前杨玉文大发雷霆,把全长安书摊封了。柳章好心好意去上香,杨玉文竟对他放狠话。问题全出在这话本子上。 傅溶诧异道:“这本书,舅舅从哪儿得来的?” 柳章听他的语气像是一无所知,不由疑惑,道:“市井到处都是,杨玉文觉得是我写的。” 傅溶愕然道:“舅舅还有这爱好?” 柳章道:“……”他是闲得胃疼吗,还写话本。 傅溶年轻,不可能知道那么多旧事,必定有人在背后指点。如果柳章没写,傅溶又不知道这件事,说明背后还有第三方势力,正在浑水摸鱼。 舞姬的案子还没查清,又出了这事。 柳章也开始头疼起来。 第94章 解药“同心蛊发作过没有?”…… “殿下,张道长来了。” “请进来。” “是。”陈叔应声退下,去招待客人。 柳章来到前厅,喊了声师兄。张道长放下茶杯,回过头看见自家师弟,笑道:“师弟来了,”他穿了件崭新的道袍,头发也梳得十分齐整,一摊手,“你看我这身精神不?” 柳章许多年没见他收拾得如此干净利落,道:“师兄一向精神。” 张道长啧啧称奇,道:“师弟竟然学会恭维人了。” 柳章道:“师兄今日高兴,来我这喝茶?” 人逢喜事精神爽,玉清观最近走运。朝廷拨了一万两银子,给他们修缮道观,斩杀麒麟的几个弟子还被封为了义士,跟着傅小侯爷大沾光。玉清观名声打响,前来烧香算卦的人络绎不绝。张道长每天睡觉都能笑醒,手头阔绰,心里头高兴,给大家统一添置了新道袍。 今日来长安,是为采买丹砂符纸等物,顺带拜访工部的几位大人。 修缮道观他们都上赶着帮忙,搞得张道长怪不好意思。 那几位大人请张道长喝酒。 张道长喝到晚上,醉醺醺,那些人又叫了花娘作陪。吓得张道长借口尿急翻窗逃走了。这一逃,发现天色已晚,客栈都打烊了。张道长是个落拓不羁之人,准备找个桥洞兑付一宿,又怕弄脏这身新衣裳。现如今,他们玉清观扬眉吐气,也不再是穷要饭的了。 朝廷大官都跟他们称兄道弟,张道长作为观主,睡大街也忒不像样子。他有了点包袱,想起自己还有位师弟,故而跑来楚王府,借宿一晚。 张道长舔着一张老脸,说道:“师弟可否行个方便,我没地方住。” 柳章见他醉得厉害,东倒西歪,让陈叔扶他去厢房休息。 张道长一觉睡到天亮,彻底醒了酒。这些年他拮据窘迫,没少同师弟打秋风,都不好意思登门,有事都派弟子来。现在大不一样,玉清观能够自力更生了,他终于能挺直腰板。 张道长同柳章在竹林里散步,闲聊天,背着手道:“昨天我估摸那几位大人的意思,是想把玉清观挂到朝廷下面,跟驱魔司一样,吃官饷。师弟你怎么看?” 柳章道:“陛下确实有那个意思。” 张道长胡子一抖,道:“此话当真?” 柳章常在崇 明殿走动,隐约听到风声,道:“陛下想将玉清观改名为伏妖司。” 只要给钱,别说改道观名,就算把亲爹的名字改了,张道长都举双手赞成。如果能吃上官饷,不用搞那些坑蒙拐骗算卦跳大神,也能养活玉清观,他死而无憾。张道长用袖子擦擦眼泪,敢动得热泪盈眶,高呼皇恩浩荡苍天有眼。 柳章默默给他递了一块手帕。 张道长接过帕子,狠狠抹眼泪。 柳章道:“师兄愿意吗?” 张道长老泪纵横,怆然道:“死也愿意。” 柳章知道他这么多年不容易,道:“旨意过几天会下来。” 张道长道:“我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能遇到你这么个好师弟。” 柳章道:“是陛下的意思,我没做什么。” 张道长朝天拱了拱手,满脸欣慰,感慨道:“陛下圣明啊!” 皇帝要冷着驱魔司一段时间,提拔玉清观上来办事。柳章只是起到一个桥梁的作用。张道长却万分感激,想到未来的日子一片光明。 苦尽甘来,这捉妖的头一把交椅,轮到他们玉清观上来坐了。就是嘛,有了钱和朝廷支持,他们比驱魔司差在哪?张道长亲手带出来的弟子,哪一个不比杨玉文的手下强。张道长自信满满,恨不得现在插上翅膀立即回去,焚香沐浴,等待圣旨大驾光临。 “师弟,前段时日,你带着那帮孩子历练辛苦了,”张道长笑得满脸褶子,心情无以言表,道:“师兄还没谢你呢。” 柳章道:“师兄为我炼丹,我也没谢过师兄。” 同门师兄弟,比皇家手足还亲厚些。他们之间倒不计较那个。张道长暗自赞叹,这师弟真的打着灯笼都难找,帮衬他们玉清观,忙前忙活。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为他多炼些丹药。说到这,张道长想起一件事,道:“对了,我忘记问你,上回的雪魄丹好用吗?” 柳章道:“好用,只是吃了昏昏欲睡。” 张道长想了想,道:“可能是我怕药力太猛,害你吐血,加了些许麻沸散的缘故。” 师兄说的“些许”多半表示“大量”。 柳章从没有晕成那样过,他由衷道:“可以少加点。” 张道长连连点头:“好的,我下次改进。”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药瓶,道:“这是你上次托我炼的同心蛊解药,我照古法炼出来了。加了玉髓,应该能够把蛊毒净化干净。” 柳章接过药瓶,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药丸,晶莹剔透,“多谢师兄。” “才说不言谢,又谢我,多生分。” 张道长摆摆手,表示小事一桩,道:“你以后有用得上师兄的地方尽管开口。” 柳章道:“师兄精通炼丹解毒,对同心蛊了解多少?” 张道长谈到这个不胜唏嘘,道:“够狠毒。如果没有玉髓,我估计我炼不出解药。” 江落牺牲一只眼睛,从钱府得来的玉髓,刚好用在傅溶身上。因果循环。她造的孽,自己解开,也算是弥补。两人的纠葛相互抵消,一干二净。柳章注视着解药,心下叹息,这段孽缘总算能有个了断。“这解药有什么副作用吗?” “没有,”张道长摇摇头,“玉髓是至纯至净之物,能消除所有毒性。” “那就好。”柳章这下放心了。 “同心蛊发作过没有?”张道长有些好奇。柳章神神秘秘,什么也没透露。 “发作过一次。” “一般来说,只在两种情况下发作。” “除了濒死之际,”柳章只知道有一种,“还有哪种情况?” “配种,”张道长说话向来口无遮拦,“非常激烈的时候,体验和濒死差不多,会有反应。”他顿了顿,忽然纳闷,一脸狐疑地望向柳章,“到底谁中了同心蛊,不会是师弟你吧?” 柳章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既然解药已经炼出来,事情能够解决,不必节外生枝。 “师兄不是急着回玉清观吗,我送送你。” 柳章收起药瓶,做了个请的手势。张道长莫名其妙被下逐客令,也不好刨根问底,揣着疑惑走了。柳章去到傅溶房间,没有人在。陈叔道:“小侯爷一早进宫,不在府里。今日太子选妃,皇后命小侯爷入宫陪看。” 柳章回想起来,皇帝上次提过这事,要皇后也为傅溶相看一位新妇。 孩子们果然都长大了。柳章望着窗外秋叶,有些感怀。 日子过得真快。 …… 柳章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落的院子。 丫鬟见到他,略微吃惊,道:“殿下……” 柳章临时起意,想来看看江落在做什么,道:“不必通传,你下去吧。” 丫鬟看了眼房间的方向,故意加重脚步,嗯哼几声,提醒屋里人注意。殿下来了!屋里悄无声息,门是关着的。柳章路过窗户边。 第115章 窗户开了半扇。 书台下,江落背靠右边把手,两条腿架在左边把手上。裤腿滑到膝盖弯,露出小腿线条,雪白的脚。涂着蔻丹的脚指头随意翘着。她慵懒而惬意地陷在椅子里,手里握着一本书,不是什么正经书。坐没坐相,衣裳松松垮垮。 柳章伸手推开剩下半扇窗。天光从江落脚指头移到她脸上,照了个通亮,仿佛妖精遇到佛光,无所遁形。江落被惊动,抬起眼。只见柳章立在窗外。 碧云天,黄叶地。他身后落叶萧萧。好似书中人出现在现实中,那双清隽眉眼泛动着粼粼秋光。江落一时恍惚,心停跳了下。她揉揉眼睛。定睛再看,真是柳章。她手里的话本掉在地上。师父来了!怎么没有人通传? 她怔愕地望着柳章,“师父?” 柳章扫视她的腿脚,道:“天这么冷,不穿鞋袜。” 江落赶紧把腿从椅子上放下来,胡乱套好袜子。她手忙脚乱,磕磕碰碰,险些打翻小案上的茶杯和瓜子,道:“师父怎么来了?” 柳章道:“来看你有没有用功,结果在偷懒。” 江落赶忙道:“我刚才还画画来着,画累了,歇一会儿。” 柳章不置可否,从外头关上窗户。 屋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江落还以为他要走。师父好不容易来一趟,看她偷懒,就气走了。江落有点慌,追出门去。柳章关好窗户,打算走正门进来,没想到她跑这么快。两人撞了个正着,都吃了一惊。 柳章道:“冒冒失失做什么?” 江落忐忑道:“我怕师父走了。” 柳章顺势抱起江落,把人放回椅子上。他蹲下去,握着她的小腿,给她穿好了鞋。“以后不许光着脚乱跑。” 江落望着他温润如玉的脸庞,小声道:“好的师父。” 柳章放下她的腿,抬起头。二人四目相对,江落忽然很想抚摸他的脸。她的手离他很近,咫尺之遥。抬起来的速度却异常缓慢,生怕被他察觉。没等她得逞,柳章却率先开口,问起另外一件事:“背上的伤好了吗?” 江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道:“好了,没留疤,师父想看看吗?” 柳章道:“好了就行,不必看。” 第95章 画中仙“这么烫,发烧了吗?”…… 柳章起身,要去对面坐下。江落看那把椅子离自己那么远,忙抢在他前头,先把椅子拖过来,好让柳章能挨着她坐。柳章看着两把面对面拼接在一起的椅子,不晓得怎么坐。江落瞥见他疑惑眼神,又把椅子分开些许,留出双腿的距离。这样两人坐着,膝盖碰膝盖。 柳章莫名其妙。 他把椅子拉开一大截,留出足够距离,坐下。 江落道:“我去给师父倒杯茶。” 柳章望着她忙乱的背影。这孩子如此毛躁,从前是怎么当大王的?江落有时候非常机灵,有时候又特别莽撞冒失。江落用自己常用的瓷杯,给柳章倒了一杯满满的茶,加了点牛乳。柳章闻出味道不对,颜色也不对,道:“这是什么茶?” 江落道:“我自创的,加了牛乳,师父尝一尝。” 茶就是茶,奶就是奶,混合在一起还能喝吗?柳章怀疑她故意戏弄自己,调了杯黑暗奶茶。江落满眼期待,说很好喝。柳章怀着以身试毒的心情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 他囫囵咽下,放下茶杯。 “好喝吗?”江落问道。 “可以尝试,”柳章一言难尽,道:“下次别泡了。” “明明很好喝啊。”江落自己也喝了一口。 她喝的位置,和柳章的位置一样。 柳章擦去自己嘴角的奶渍,当做没看见,他习惯她的没规矩,道:“把你的功课拿过来。” 江落依言照做。她端来一沓书本和字帖,柳章逐本检查,考教问题,她都能答上来。上次留给她的书,是认认真真读过钻研过的。这个态度大有长进,值得鼓励。柳章边看边指正她的误区。江落为他捏肩捶背,说师父辛苦了犒劳下师父。 柳章任由她捏,道:“这篇抄错了。” 江落压根顾不上功课,张口就说:“我再抄两遍。” 有错既改,谦恭听话。柳章能感觉出来,她这种转变并非来源于求知心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转了性子,变得无脑服从于他,无论他教的是对还是错。江落都会照他说的去做。这不好,没有自己的判断力。 但柳章转念一想,他曾被她一身反骨的时期弄得焦头烂额。无条件服从总比处处作对好得多。且不去管她,等她学通了,判断力自然有了。 柳章没有打击她的积极性。 “这次功课完成得很好。” “真的吗,”江落高兴起来,“那师父怎么奖励我?” “你去账房领银子,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不要银子。” “那你要什么?” “我要师父,”江落打了个磕绊,找补道:“我要师父多来陪我。” 柳章很忙,不能隔三差五来看她。功课都是按月布置的。他踏足她的房间的次数屈指可数,十分难得。大多时候江落想看他,得主动跑去竹屋。柳章时常外出,待在竹屋的时候往往忙于公务,顾不上跟江落说话。所以他今天造访,让江落十分惊喜意外。 “师父以后能不能天天陪着我?”江落趴在他的肩膀上。 “我有空的话,”柳章没想到她需要这样的奖励,心头软了下来,“会多来看你。” “一言为定。”江落拉起他的手指。 拉钩,约定,谁也不许变卦。 柳章望着两人交缠的尾指,孩子气,幼稚的举动。 他眼底浮现浅淡笑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道:“一言为定。” 窗外叶子在飘,白云远去。这一刻好安静,江落只想握着他的手指,到天荒地老的那天去。她心底里流淌出酸涩而甜蜜的河流。上层开心冒着泡,中层五内俱焚,下层是暗潮汹涌的野兽。野兽上下穿凿把她的心咬透了,又在数不清的空洞里开出花,一片芬芳馥郁的海。 江落抓着他的手舍不得撒开。 柳章便牵着她,信步走到书桌前,温声道:“你方才说你在画画,画的什么,让师父瞧瞧。” 江落寸步不离黏着他,道:“没什么,乱画的。” 她盯着他,视线一刻也不移开。 柳章翻看画作,她没有在谦虚。说乱画,果真是鬼画符,一幅能看的都没有。宣纸上落满狰狞扭曲的线条。下笔者心绪紊乱,似乎急于发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落笔紊乱。 “你模仿他人画作,不是画得很好吗?” “我不知道自己该画什么。” “先找一个参照物。” 江落不会画画,只会复刻。当她放弃复刻,想要画点自己的东西,立即退化成了一个生硬的初学者。脑子里一片空白,毫无概念。连画什么都不知道。柳章说过教她画画,今日正好得空。他为她调了各种颜色,让江落去寻找参照物。 他松开了她的手,她立即焦虑起来,想握住点别的东西。 江落在屋里漫无目的地搜寻了半天。 “找到了吗?”柳章调好颜料,问她。 “没有。”江落苦恼道。 柳章拾起一个花瓶,帮她做决定,“画这个怎么样?” 江落道:“我不想画它。” 柳章道:“那你想画什么?” 江落脱口而出:“想画师父,”她小心翼翼看着他,试探问,“可以吗?” 画人物可比画景物难多了。她还没入门,便要挑战高难度。 柳章也没指望她能画出什么惊世大作。既然她想,也不妨试试看。柳章挑了一本书,在窗前坐下,给她做参考,“你画吧。” 江落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她立即提起画笔。 画一副人物需要不少时间,也需要足够细致的观察。江落正大光明,观察柳章身上每一根线条。自上到下,一览无遗。她画画不打轮廓,都靠眼睛复刻,看得多仔细,画得就有多细致。从柳章纤长浓密的睫毛,瘦高的鼻梁,到嘴唇,下巴。一张标志的脸逐渐成型。 柳章垂眸翻书,打发时间。 他看书专注,并不怎么动,就和一幅静物画似的。江落讶异上天怎么捏出这样的造物,她没见过的话根本想象不出来,有这样一个人,完美熨帖她喜好,分毫不差地长出来。她画他伶仃漂亮的手腕,端方的仪态,细腰,修长的腿。无需任何外物修饰,那简单的居家青袍也被他穿出了惊为天人的美感。光影恰到好处,他的发丝和指尖都在发光。 江落观察他,临摹他,笔尖代替她的手,游走在柳章身体的每一处,抚摸这个人。她渐渐入了魔障,幻境和现实合二为一。 江落开始走神,顿在那,不动了。 柳章注意到她停下,以为是遇到什么难题。他走过来,想帮她看看,却发现她已经画完了。宣纸上的人物栩栩如生。柳章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画像。 第116章 原来在她眼里,自己是这样的。 画上人有些过分严肃。 江落回过神,发现椅子上的人不见了。她回过头,柳章近在咫尺,就在她旁边。她的心陡然狂跳起来,呼吸急促。师父什么时候过来的? 柳章专注看画,并未注意到她的异常,问道:“我平常看起来有这么凶吗?” 江落嗓子干哑,仓促道:“还、还好。” 柳章怎么看怎么别扭,道:“画点别的吧,我不好看。” 江落立即道:“师父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柳章道:“油嘴滑舌。” 江落道:“真的。” 柳章望着她水汪汪的眼睛,忽然想问,你对傅溶也是这么说的吗。想了想,此话不妥,便没有说出口。江落以为他不相信自己,忙道:“师父真的很好看,我画的,不及师父十分之一的风采。如果师父出现在南荒的集市上,我会用我三百年储藏的宝石和粮食,把师父买下来。” 柳章道:“……”这是什么夸人话术?他头一次听。 “你有很多宝石和粮食吗?”他对她的话有点好奇。 “有的,”江落孔雀开屏,兴奋道:“我什么都有,师父想不想跟我去南荒看看。” “不必了。”柳章暂时没那个安排。 “我会好好招待师父的。” “以后再说吧。” 柳章略过了这个话题。如果没什么大事,他一般不会南下。 江落却十分期待,陷入畅想当中。她想把柳章带回南荒,在遍野鲜花的山谷,为他盖一座皇宫。这是她的计划。 柳章对此一无所知。他的注意力又回到画作上,一个人从旁人的角度看自己,那是十分奇怪的事情。他忖度半晌,提出一个稳妥的建议,道:“把后面的窗户和树也添上,这样便不失单调。” 江落画画的时候,只看得见柳章,看不见其他的。 原来后面还有窗户和树。 她后知后觉,提着笔,有点茫然。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了。柳章见她迟疑,握住她的手,先添第一笔,是窗台的横线。以此定调,分出上下和内外。江落还是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柳章便带着她画。 “要留出足够的空白,近处大,远处小。叶子的疏密分布得当,可裁夺着删减。那一根横过来的就不要了……” 他半拥着她,讲解作画的奥义。江落闻到了他头发里的味道,目眩神迷,她望着他的嘴唇。 这么近,呼吸声都能听到。好想更近一些。 跟我去南荒吧,她心里的呐喊震耳欲聋。 她一刻都不想再等了。她要让他住在树洞里,她会弄来他想吃的东西,满足他一切需要。树洞是她一个人的领域,只有她能自由进出。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能进来。柳章必须日日夜夜都待在她眼底下。 柳章承诺会多来看她,那怎么够呢。她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她的想法既疯狂又自私。 柳章不能跟任何人说话,不能见她以外的人。什么都不可以! 江落猛然攥住柳章的手,掌心汗液濡湿他手背。 柳章的笔画歪了,在纸上留下一团糟糕的墨痕,像是砸上去的。这幅画差点被毁了。江落面红耳赤,压抑着自己的冲动。她眼神慌得无处可逃。柳章并未看见,感觉她非常紧张,道:“没关系,可以补救,添个花架或者花盆。” 江落低声道:“师父……” 柳 章听出她声音不对劲,道:“怎么了?” 江落深吸一口气,有点绝望,道:“你出去吧。” 柳章一愣,握住她额头,道:“这么烫,发烧了吗?” 他温热的掌心贴上她肌肤,人还站在她身后。江落忍受着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异常了,也知道那异常是因为柳章。可理智尚存,她隐约知道,那是不对的。人不对,时机也不对。太混乱了,她手足无措。 柳章想把她扶到后头坐下,可身体贴近的瞬间。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抵住了。 是尾巴。江落尾巴出来了,抵着他的大腿。 柳章瞬间反应过来。 经过短暂错愕和震惊,他迅速抽身后退,拉开了两人距离。 江落双手撑在书桌上,低着头,难堪而渴望。柳章走了,身后的空气都变凉了。 她从未如此心虚过。 她惴惴不安,甚至不敢回头看他的反应。 柳章却不是第一次碰见。上回喝了酒,她尾巴出来过。这次又没喝酒,怎么画着画着突然冒出来,他满心困惑,又格外费解。或许妖精到了某段时期,就是会不分场合发/情。柳章无力扶额,猝不及防,尴尬道:“我先出去了,你自己待会儿。” 江落天人交战,含混道:“嗯。” 她听到脚步声远去,门关上的动静。柳章匆匆离开。 她望着眼前被弄脏的画中仙,心底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是柳章,不是傅溶。她最开始,明明是喜欢傅溶的。可到现在,她竟然想不起傅溶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只有个模糊的影子。空气里的火花跳动,每一处,都提醒她,柳章存在这里。 柳章无处不在。江落闭上眼睛,一只手按着画纸,另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尾巴。 她发出难耐的喘/息。 第96章 选妃“你喜欢的姑娘喜欢你吗?”…… 太子选妃,御花园热闹。太后皇后俱在,欣赏入宫的妙龄少女们表演才艺,琴棋书画歌舞,出落得花朵一样的女孩们,铆足了劲,大展奇才,看得人目不暇接。 傅溶和太子坐在屏风后。他们面前摆着一排木签子,上面写着某某大人之女某某。皇后安排的,他们看上了谁,就把木签子抽出来。 直到表演进入尾声,两人面前的木签依然保持纹丝未动的状态。 傅溶觉得自己是来走过场的,那些表演他也没仔细看,太子看得十分认真,但一根签子也不拿。傅溶置身事外,闲极无聊,反过来头打趣太子:“太子殿下可是今天的主角,一个入眼的都没有吗?” 太子同傅溶在一块是最自在的,不用装老成,也不用摆太子的架子。纯粹两个志趣相投的同龄青年,没什么不能说的。在这场宴会中,他们都身不由己被逼无奈,熬完上半场,看向彼此的眼神都有些恍惚。太子道:“表弟不也是。” 傅溶道:“我的签子在我心里。” 太子颇为意外看向了傅溶,道:“原来表弟心有所属。” 傅溶低头喝口茶,耳朵通红。太子难得见他这么爽利人如此含蓄,对他心中那位姑娘十分好奇,不由问道:“既如此,当日父皇问起,你为何不说。” 傅溶拿他当挡箭牌:“太子不也没说吗。” 太子心照不宣,明白了。 他们这样的出身,挑选妻子,看似有大把选择,其实没得选。傅溶拖一拖,等到建功立业掌握实权,或许为自己心仪之人争取到正妻之位。太子却不能,皇后心中早有适宜人选,无论太子选谁,都灭不过那位内定之人的次序。 太子不由得羡慕起傅溶来,追问道:“你打算何时同太后说?” 傅溶早有打算,道:“进入龙骑军之前。” 先定下,去军中历练一二年,回来正大光明完婚,再适合不过。 太子闻言,想了想,发自内心感慨道:“真好。” 傅溶听出他语气中的失意。堂堂太子,竟然羡慕他,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太子无论看上谁,都是那人祖上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可太子这模样竟有自卑的意思,像是求而不得。倒让傅溶十分诧异,“什么真好?” “我羡慕你,”太子叹道:“敢去争,也能争得到。” “你也可以去争。” “争不来。”太子摇了摇头,垂下眼,神情低迷。 傅溶闻言一顿,思来想去,想象不出来什么人能让太子如此为难。他带着异样眼神,犹疑问道:“太子殿下,你不会看上了有夫之妇吧?” 太子猝不及防,差点喷了茶水,“当然没有!” 傅溶语不惊人死不休,放茶杯往案上一敲,道:“那有什么不敢争的。就算是有夫之妇,你想抢,也不是抢不到。” 太子示意他小点声说话,怕人听到,道:“你胡说什么呢。” 傅溶屏退左右宫侍,挪了椅子,跟太子勾肩搭背。他实在好奇,道:“说说呗,是谁啊?” 太子一言难尽,扶额道:“唉,你就别问了。” “是她不喜欢你,还是她不想入宫?”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呢?” “我知道,母后定了太子妃,”太子纠结万分,从没跟人讨论过这件事,道:“就算我娶她,她也只能做侧妃。她应该不愿意做侧妃。” “做太子侧妃都不愿意,这么横?” 第117章 “不知道。” “你让她忍忍呗。大不了你以后登基,把太子妃贬了,扶她做皇后。” “……”太子愣了愣,还可以这样。他从未这么设想过,一瞬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豁然开朗。太子心地善良,从未干过坑蒙拐骗画大饼的事,他诚惶诚恐,“这、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以后继承大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是,”太子转念一想,再次陷入纠结,“她未必愿意做皇后。” 什么!皇后都不愿意做,这姑娘还想上天不成?傅溶十分怀疑,太子到底看上个什么人,如此猖狂。荣华富贵地位权势都不放在眼里。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天下女子表率,与皇帝同尊。太子喜欢她,那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她竟然不愿意。 傅溶百思不得其解,问道:“什么情况?这是为什么?” 太子叹了一口气,难过道:“她可能不喜欢我。” 傅溶道:“你问过她了?” 太子道:“还没有。” “……”傅溶真是服了他了,道:“那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 “她有喜欢的人,我知道。” 放着太子不喜欢,去喜欢别人?抛开地位权势不谈,太子也是玉树临风,斯文和蔼,竟然得不到一颗芳心。可见天下事难以顺遂人意,强求不来。傅溶对此无话可说。 两人的交谈进入了死胡同。 太子瞅着他,试探问道:“你喜欢的姑娘喜欢你吗?” 傅溶道:“嗯。”他得到江落的确切答复了,心是安定的。 太子再次感慨:“真好啊。” 对比之下,他满盘皆输,神色越发伤感。 傅溶也挺同情他的遭遇,给他出主意:“其实我觉得你应该去试试,有些事,不说出口,是不作数的。” 太子不是 没有想过这么做,道:“我怕我跨出那一步,她会恨我。” 傅溶决定刺激他一把,把问题摆到明面上:“她恨你,和她嫁给别人,你更不能接受哪个?” 太子认真道:“只要她开心顺遂,嫁给别人,我也祝福她。” 傅溶道:“……” 难怪皇帝天天嫌弃太子窝囊。这他妈不是一般的窝囊。祝福心爱的女人嫁给别人,他怎么忍得了。傅溶难以理解,还想再劝劝,这时候有人来了。秦愫从太后身边走过来。傅溶收回话头,太子赶忙正襟危坐。 秦愫给太子行了礼,命人放下两碟雪花酥,道:“太后说这点心不错,让我送来,请太子和傅小侯爷尝尝。” 太子额首道:“有劳秦姐姐。” 傅溶捡了块雪花酥,放在嘴里胡乱嚼着,道:“你不该叫她姑姑吗?” 太子闹了个大红脸,局促道:“我,我跟着昭阳胡乱叫的。” 论辈分,秦愫是皇帝陛下的表妹,太子应该称呼她为表姑姑。昭阳公主自幼去寿康宫找秦愫玩,一口一个秦姐姐,喊顺口了,改不过来。秦愫笑道:“太子殿下和昭阳从前唤长公主姑姑,我何德何能,与长公主共用一个称谓。我比你们大不了多少岁,想叫什么都可以。” 傅溶觉得也有道理,他就随口一说,附和道:“确实,叫姐姐显年轻。” 秦愫忍俊不禁:“难道我很老吗?” 太子忙道:“秦姐姐天姿国色,无人堪出其右。” 秦愫笑道:“太子殿下惯会哄人开心。” 太子眼神闪烁不定。他以袖遮面,低头吃了一块雪花酥。 从傅溶的方向,刚好能看见太子脸颊泛红。傅溶有些疑惑,不晓得他对着秦愫害羞什么。在傅溶眼里,秦愫和柳章一样,都是上一辈的人。但秦愫其实是很年轻的。 傅溶的眼神在他们俩之间来回穿梭,从疑惑到恍然大悟,从震惊到瞠目结舌。他仿佛被雷劈中了,微微张口,嘴里的雪花酥还没咽下去。 傅溶手指哆哆嗦嗦指着他们两个,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秦愫察觉他的异常。太子瞥见傅溶见了鬼一样的表情,赶忙冲过去拦住他,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傅溶道:“你你你……” 太子给傅溶灌茶水,哆哆嗦嗦道:“傅溶他、他他噎住了。” 傅溶难以置信地望着太子。 太子神色惊惶,被当场抓包,不知所措。 秦愫道:“好端端的,怎么噎着了呢?” 傅溶艰难咽下那口食物。太子拍打他后背,他打了个嗝,收拾起天雷地动的情绪。天哪!太子喜欢秦愫!太子怎么会喜欢秦愫呢?!这个念头晴天霹雳,傅溶惊愕得无以复加,被雷得外焦里嫩。他要疯了。太子用眼神祈求他保密。傅溶震恐之余,也怕露出端倪。 秦愫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这要被人知道了,那还得了。 傅溶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其实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他行尸走肉般,冲秦愫摆摆手,道:“没事,我没事,我很好。” 秦愫关切道:“要不要再喝点水?” 傅溶难以消化这个事实,道:“不不不用了……” 太子怕他露馅,也十分紧张,问秦愫:“太后派你过来,还有什么话吗?” 秦愫愣了愣,解释道:“不过是让我顺道瞧瞧,太后的凤凰明珠,有没有相中谁家姑娘。”她的目光从空荡荡的签子前掠过,哑然失笑,“看来二位眼光高,谁都没看上。” 太子接不上这话,心底里发虚。 秦愫怕他们俩害羞,也没多说什么,道:“慢慢来,还有下半场呢,或许会有合眼缘的。” 太子没有看她的眼睛,无地自容,道:“秦姐姐回去入座吧。” 秦愫福身行礼,先行告退。等她的背影走远。傅溶立即望向了太子。太子一句话也不说。 “你,”傅溶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的感想,瞪大眼睛,“你,你怎么会喜欢她?” “我也不知道。”太子道。 “你疯了吗?”傅溶实在太震惊,顾不上尊卑了。 “你替我保密,”太子也有点绝望,“你千万别说出去。” 太子看上秦愫,这件事的炸裂之处,并不在于辈分。而在于秦愫曾被柳章拒婚过,柳章可是太子的亲皇叔。秦愫差点变成他婶婶。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秦愫跟柳章毫无关联,皇后也绝不可能答应让秦愫做太子妃。因为秦愫之母杨玥,差点入宫嫁给皇帝,是当时皇后之位的有力竞争者。所以陈皇后特别讨厌杨玥,顺带着讨厌秦愫。 杨玥为救驾死在崇明殿外,皇帝至今念念不忘。皇帝对秦愫的怜惜,让皇后看在眼里,经年累月,全部叠加为憎恨,恨之入骨。活人怎么争得过死人呢?死人还留了个楚楚可怜的孤女,像是阴魂不散。秦愫在宫中风评不好,多半是皇后的缘故。 这两代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十分复杂,一言难尽。 傅溶无法理解太子居然会喜欢秦愫。难怪他这么纠结,不敢声张,这要是传到皇后耳中,皇后可能会活活气死。别说做太子妃,就算做个侧妃,皇后恐怕都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太子怎么敢忤逆自己的母亲,去追寻真爱呢? 这比太子看上有夫之妇还可怕。 第97章 琴师这几天不要去招惹江落。 “舅舅,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一回到楚王府,傅溶立马找上柳章,急不可耐想要说出自己得知的惊天大秘密。柳章见他一脸急躁,行色匆匆,以为出了什么事,道:“怎么了?” 傅溶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痛苦道:“可是太子让我别跟任何人说。” 柳章莫名其妙:“你到底想说什么?” 傅溶特别难受,憋得厉害,道:“我很想说,但是我不能说。” 柳章道:“……” 傅溶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他灵机一动,想出个绝妙的好主意,道:“要不舅舅你问我,我点头和摇头,你来猜。这样就不算违背承诺了。” 柳章听他这口风,并不像是有什么正经事,道:“你不说就出去。” 傅溶道:“好的舅舅。” 柳章道:“回来。” 傅溶惊喜万分道:“我就知道舅舅你一定很想知道。” 柳章道:“……”我想知道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怎么傅溶进宫一趟,回来后变得神经兮兮。柳章取出药瓶递给他,道:“这是同心蛊的解药,你拿回去服下。” “同心蛊不是没有解药吗?”傅溶都快忘了这茬。听到同心蛊这个词,竟有些陌生。 “张道长炼出来了。” “哦,”傅溶接过药瓶,迟钝道:“是吗。” “吃了药,好好睡一觉。这几天不要去招惹江落。” “为什么?” “她在犯神经病。” “啊?” “让你别去就别去。” “哦,那好吧。”傅溶糊里糊涂揣着药瓶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原路折返。他有点祈求地望着柳章,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问道:“舅舅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第118章 “我到底应该知道什么?”柳章难得感到无语。 “你知道有谁喜欢秦愫吗?” “太子?” “你知道这事!”傅溶大惊失色,目瞪口呆。 “……”柳章望着他:“你刚说太子让你保守秘密,这很难猜吗?” “啊,”傅溶恍然大悟捂住嘴,“我我我说漏嘴了。” “你大晚上跑来就想说这个。” “是啊,我憋了一路,不知道该告诉谁。舅舅你怎么一点也不震惊?” “你能不能关心点正经事。”柳章想拿戒尺给他敲几下,看看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太子喜欢谁,和他有什么关系。傅溶觑着柳章的脸色,完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唉,若舅舅对秦愫动过哪怕一点心思,也不至于如此平静冷漠。 傅溶心里叹了一口气,那可是秦愫啊。任何人听到这个劲爆消息都 不可能毫无反应。偏偏是柳章。傅溶激动心情被泼了盆冷水,回头一想,好像真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他觉得特没劲,泄了气,道:“行吧,舅舅当我没说。” 多大个人了,怎么还一惊一乍,没个定性。 什么情情爱爱是是非非,不过各人门前雪,糊涂账,值得拿来作谈资。柳章一向不管这种闲杂事,话题谈及至此,他意识到傅溶也到了在意儿女情长的年纪。傅争鸣提过许多回,柳章想到了他亲江落额头那一幕,便问道:“今日东宫选妃,太后为你相中了谁?” 傅溶不大乐意提自己的事,上回柳章敲打他,他醒悟一瞬,继而倒头败在江落的告白下。这会面对柳章的问题十分心虚,生怕被看出端倪。他是个无可救药之人,找借口岔开过去,含糊道:“没有谁,我说我都不喜欢。” 柳章不置可否,道:“太后怎么说?” 傅溶道:“她老人家说,日后我相中了谁,告诉她便是。” 太后对这个外孙,是当心肝肉一样疼的。只要他喜欢的那位姑娘不是太离谱,想必太后都会为他做主。傅溶的婚事,有太后和傅争鸣撑腰,柳章不便插手太多。只要他不是非跟江落纠缠,娶谁都能前程似锦、未来光明。 柳章想了想,心中稍微安定,道:“这样也好。” 各人命数都能回到正途上去。 …… “晚膳殿下想吃些什么?” 太子坐在轿撵中,失魂落魄回到东宫, 内侍毕恭毕敬问道:“午膳您没吃两口,坐了一下午,定然有些疲惫。宫里已经备好沐浴汤水,您先用膳,再沐浴更衣。” 太子没吭声,兴致缺缺。内侍只好把脑袋缩回去,“那您先歇着,待会再传膳。” 太子独自步入殿门,身着繁复衣袍,腰佩玉带。整个人被这身沉甸甸的衣裳服侍拖着、坠着,要陷到地板里去。他十分疲惫,脚步越来越沉重。 今日选妃无疾而终,他与傅溶都没有抽出一根木签子。哪怕皇后叮嘱过“萧丞相之女温淑大方,正是我儿良配”,他看着那漂亮花签,仿佛看到自己生来便被摆布的命运。怎么也抬不起手,抽不出来,明明不可逆转,拖延无用。可内心还想小小挣扎反抗一下。 真羡慕傅溶,心志坚定,敢为爱谋划。 他连谋划的资格也没有。 太子与秦愫之间,何止隔着天堑。傅溶问他为什么喜欢秦愫,他说不知道,不是搪塞,是真的不知道。以前年纪小,没觉出什么特别的滋味,现在满是苦涩。 太子十二三岁时,教导他的老琴师归隐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先生。 皇帝听闻此事,让秦愫去教他。 秦愫琴艺卓绝,老琴师也夸过她天资非凡,除夕宴献艺,名动天下。皇帝赐她名琴绿漪台。秦愫自谦雕虫小技,不敢教太子。皇帝命她教,她只得应下。 那时候太子课业繁重,一天十二个时辰,要学七八个时辰。他的时间被经史子集治国策论填得满满当当,比陀螺还忙。秦愫的课只能见缝插针排进去。 她十分敬业,一早前来候场。太子还在上课,她便坐在后堂静静等待,听到太傅的讲解进入尾声,才整理衣裙抱起绿漪台,走进来。她讲琴道基本要义,从简单的入门,先弹一曲,让太子看着琴谱模仿。纠正他的指法,引导他感悟琴声韵律。 太子弹错,她也不凶,耐心说:“姐姐再示范一遍,殿下瞧瞧。” 她温柔的引导抚慰了太子焦虑的情绪。 太子生长在一个极其严苛的环境下,严父严母,太傅更是一板一眼。很少有人跟他亲近玩笑。秦愫既不因他的身份敬畏疏远,也不过分讨好谄媚。她不卑不亢,专注教琴,耐心细致,不厌其烦。好似一个知心姐姐,让人如沐春风。 她的课程是太子难得放松的消遣。 太子盼着她来,日思夜想。太傅时常拖堂,挤压了为数不多的琴课时间,让太子十分焦躁。秦愫便早早赶来,免得他着急。有时她听到太傅严厉训斥太子,也觉得太子小小年纪,有些可怜。太子的策论写得不好,她看过一遍,提出自己的见解。 太子改正后,再交上去,得了太傅称赞。太子钦佩秦愫博学多才,学富五车,开玩笑叫她女先生。她是太子唯一敢开玩笑的人。 秦愫哪里担得起先生之名,啼笑皆非,道:“太子殿下久居东宫,哪里知道粮米市价,估错了行军调粮的价格,情有可原。太傅为此训斥您,是过分苛责了。” 太子好奇道:“姐姐也住在宫里,怎么会知道价格呢?” 秦愫解释道:“我虽是一节女流,不懂军国政事,但我父兄镇守边关,幼时常听到他们为粮草之事犯难。耳濡目染,知道一些。如今我三弟管家,他是个病秧子,四弟又是个糊涂人。我虽在宫中,少不得为家中看账管事,多操一份心。” 太子这才知道,原来秦愫既要侍奉太后,还管着秦家的账。她也很忙,这样忙碌的情况下,竟然每天花几个时辰在东宫候着,教他学琴。太子心念一动,有了些异样情绪。 自那时起,点点滴滴,经年累月,一发不可收拾。 太子既怕秦愫过度劳累,又怕秦愫不来。他就那点甜头指望,没有琴课,自己每日勤学的期盼都没了。他只好拖着学不会,故意弹错。秦愫不嫌他笨,课多上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皇后起了疑心,“我儿聪慧,怎么学个琴没完没了。” 太子忙为秦愫辩解,把责任归到自己身上,说自己驽钝。 最后皇后还是新找了个琴师,取代秦愫。秦愫照例那日来,发现自己的座椅被人占了,才知皇后对她不满。她毫无怨言,站着教完最后一节课,把自己亲手写的新琴谱当礼物赠给太子,然后走了,再也没来。 太子对着琴谱怅然若失,后来去到寿康宫,每次见到秦愫,都十分内疚。 秦愫反过来开解他:“我才智有限,只能教到这,太子想要更上一层楼,得跟新老师好好学。将来青出于蓝胜于蓝,日后我有不懂的,还要去请教太子。” 太子从未见过如此温柔和顺之人,明明她受了排挤委屈,却安慰别人。秦愫似乎永远没有脾气,为他人着想。皇后为难她,宫中女子嫉恨她,说她虚伪伪善,收买人心。可太子看她十年如一日都是这副性子,怎么可能会是装的呢? 太子日益长大,听到秦愫与柳章的婚事传闻。他当时想,九皇叔人品贵重,与秦愫一样,二人是天作之合。可他却隐隐感到失落惆怅,不明由来。没多久,柳章抗旨拒婚,人人都在看秦愫的笑话。太子心疼秦愫遭受风波非议,却暗自庆幸婚事泡汤。 他怀着矛盾心理糊里糊涂过了好多年。 剪不断,理还乱。他对秦愫是什么感情,他也说不清。 太子站窗前枯站了许久,一回头,发觉皇后坐在殿内。他愣了神,喊道:“母后?”皇后什么时候来的,他发呆半日,竟毫无察觉。 隔着帘子,皇后端坐在大椅上。 太子忙跪地行礼,心下惴惴然,道:“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道:“起来吧。” 太子惶然望着庄重的母亲,“母后怎么来了?” 皇后示意太子上前,太子迟疑着,来到母亲面前。他没有选萧丞相之女的签子,母亲或许是生气了。太子有点慌。皇后摸着他的鬓发,无奈道:“看你今日茶饭不思,签子一根不拿,像是有心事。母后来瞧瞧你。” 太子面对母亲本能上紧绷,道:“儿臣没什么心事,只是昨日没睡好,母后多虑了。” 皇后道:“你是我生的,我能不知道你吗。” 太子不安地抬起目光,怯怯的。 皇后拿起一本没烧完的折子,放在案前,不轻不重的敲击声让太子心惊胆战。他有种不祥的预感。皇后慢条斯理翻开折子,上头写着个“秦”,半个“愫”。太子脸色倏地白了下来,后背冒冷汗。这折子怎么会在母后手里。 “你父皇要你写心仪之人的名字。你写了秦愫,却又让人烧了。”皇后望着他的眼神沉甸甸的,千钧之重,道:“钟儿,告诉母后,你为什么不敢呈上去?” 第119章 太子匆忙跪倒,羞愧难当,道:“母后,儿臣知错了。” 皇后道:“回答母后。” 太子道:“儿臣怕母后不高兴。” 皇后道:“既知我不喜,落笔时,为何又敢写呢?” 太子低下头去,接不上话。再温顺的人也会有叛逆的时刻。太子夜夜失眠,辗转失眠,冲动之下写出秦愫的名字。到天亮,勇气全消。他被后怕所惊醒,赶忙让心腹太监去烧了。 谁知道没烧完的折子会落到皇后手里。 太子悔不当初。他战战兢兢,不是怕母后怪罪自己,而是怕连累了秦愫。太后年事已高,不可能庇佑秦愫一辈子。秦愫在宫里的日子已经过得很艰难了。太子自责道:“母后,都是儿臣的错,求您不要为难秦愫。” 皇后看着备受煎熬的儿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天下女子何其多,你为何偏要看上她呢?” “儿臣,”太子难以回答,“儿臣也不知道。” “都是母后疏于防范,让她有了可乘之机,勾引了你。” “不,她没有,”太子闻言大惊,忙道:“母后,你错怪她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比你大了六七岁,你觉得她会什么都不知道吗?”皇后怫然变色,她对秦愫成见颇深,根深蒂固。见太子执迷不悟,恨铁不成钢,忍不住动怒,“只有你这个傻孩子,中了她的圈套,还当她清白无辜!” “不是的,母后。”太子着急忙慌为秦愫开脱,道:“她克己守礼,几乎从不主动跟儿臣说话。她对待我,就像对待昭阳一样,绝未逾矩。” “女子心计,你懂什么。”并不是明目张胆的勾引才叫勾引。真正的捕猎者,是攻心。皇后这些年在宫中看过千般手段伎俩,斗得死去活来。最难对付的,不是那群张牙舞爪、趾高气扬的蠢货,而是看似无所求的。 这才是真正的毒蝎子。 她清白无辜,什么都不要,旁人跪着奉送到她手里,她才迫不得已勉为其难收下。倘若真不在意,直接遁入空门远走高飞就是了,还搅和在皇城这个漩涡中心干什么。秦愫处心积虑,必定所图甚大,所谋深远,她的心性稳得可怕。 “母后为何对她抱有如此大的成见,”太子难以理解,听皇后把秦愫想得那么坏,忍不住道,“上一辈的事,也不是她的错。”他从未顶撞过母后,此时竟生出莫大的勇气。 “你以为母后恨杨玥,所以针对她,是吗?”皇后压下怒火,今日开诚布公,把话说透了,“母后告诉你,杨玥死了,什么都不是。过去那点恩怨早已烟消云散。母后执掌六宫,什么妖魔鬼怪不能容下,唯独秦愫。别说她做太子妃,就算她做你的妾,母后也决不能容忍。” “为什么?”太子困惑不已,难以置信。 “因为秦愫心机深不可测,”皇后郑重其事,“你要是娶了她,你的后宫就全完了,没有人能斗得过她,你也斗不过她。” “这,”太子从未想到这一层,错愕道:“怎么会呢?” “你可知道,数年前,你父皇有意封她做贵妃。” “什么?”太子万分惊愕。他没听说这件事。 “秦愫不肯,”皇后提及往事,心烦意乱。如果不是为了警醒太子,她这辈子也不想提起当年那件烂事,道:“你父皇没有明发诏书,怕太后不同意,让我私下去问秦愫的意思。我纵然恶心,也去问了。你知道秦愫怎么跟我说的吗?” “她,她说了什么?” 皇后陷入久远的回忆中,沉默了许久。 那时候秦愫不到二十,出落得亭亭玉立,弱柳扶风,娇花照水,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杨玥的影子,只是个美貌逼人的官家小姐,有才情有傲骨。 而她母亲杨玥是坚毅刚强的,毫无依附柔弱之态,母女俩气质大相径庭。皇后怀疑皇帝看上秦愫,根本不是顾恋杨玥的影子,而是纯粹贪图美色。皇后觉得恶心,看秦愫有些膈应,但远远谈不上深仇大恨。 倘若秦愫真的被皇帝收入后宫,皇后也能捏着鼻子忍下,看在太后的面子上,给她正常待遇。皇后膝下一儿一女,后位稳固,秦愫就算生了儿子,也威胁不到她的地位。堂堂国母,宽怀大量,难道容不下一个比她小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吗? 说她为秦愫争风吃醋,未免可笑。 皇后秉持公事公办的态度,把秦愫传来,请吃茶。 秦愫领悟了皇后的意图,笑弯起眉眼,说了句让皇后毕生难忘的话,“娘娘放心,秦愫不想做后妃,也绝无入主中宫之意。”她拒绝了,那语气轻描淡写。别说做贵妃,她甚至连皇后之位也看不上。当时秦愫意气风发,有着几分少年轻狂的意思。会说那样刺心招恨的话。 后来她再也不说了,学圆滑了。 那根刺却始终留在皇后心里,拔不出去。皇后想不通她的野心勃勃意在何处,多年耿耿于怀,化为仇视,冷眼旁观。原来这个小贱人不想做皇后,是卯着劲儿勾引我儿子。皇后恍然大悟,继而恨之入骨。 “除非本宫死了!”皇后怎么能忍,咬牙切齿道:“否则她休想做太子妃。” 第98章 心焦做梦都想…… 十月初八,御林军查明舞姬惨死案,系东宫一侍女所为。侍女爱慕楚王,偷习巫术,嫉恨舞姬侍奉楚王起意杀人。口供罪证人证清晰,详实可查。侍女供认不讳,无同谋。次月移交刑部下狱,午门斩首示众。禁军统领夏庭芳负失职罪,自请罚俸三年。东宫内侍全部撤换,宫中严禁巫术,违者论忤逆罪处置。 十月二十一,玉清观改名伏妖司,张清虚任司丞,官同五品。 十月二十八,百官联名上书弹劾杨玉文卖官鬻爵、草菅人命,历数十大罪状。皇帝命大理寺协同刑部彻查旧案。民情怨愤,《驱魔》一文持续连载。 十一月初七,驱魔司被问责,杨玉文停职。 十一月二十三,漠北边关告急,秦太尉率部抗击北戎,大获全胜,奏请正月凯旋。皇帝龙颜大悦,准奏。 十二月十四,皇帝下旨,聘秦愫为太子妃,命礼部择吉日完婚。皇后病倒。 长安的风闻一件接一件冒出来,你方唱罢我登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权势滔天的,一朝失圣心,万人落井下石。有机缘的,扶摇直上青云,天命所归。曾为太后建了礼佛堂的老和尚当年见到秦愫,称此女贵不可言。秦愫被楚王拒婚,世人皆笑老和尚有眼无珠。 谁知风水轮流转,秦愫做了太子妃。 皇后病倒卧床,不理六宫之事。皇帝命贵妃协办除夕夜宴。贵妃送了一份厚礼到寿康宫,交给秦愫。后宫风起云涌,斗争从未止息。 秦愫听多了风凉话和吉利话,心绪没有任何波动。她端着药碗,望着太后日益苍老的面庞,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她柔声道:“姑姑,该喝药了。” 太后神思恍惚,记忆有些错乱,道:“明仪来了。” 秦愫坐在她的床头,道:“姑姑,我是秦愫,不是长公主殿下。” 太后盯着秦愫看了好一会儿,“原来是愫儿。” 秦愫亲自试药,喂太后喝了一口。 “我是愫儿。” “你今日怎么进宫了?”太后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嫁入楚王府,老九待你好不好?” 这两个月,太后的精神头不好,常常认错人记错事。 太医开了许多药方子,却于事无补。 秦愫继续喂她喝药,耐心解释道:“姑姑记错了,我没有嫁给楚王。” 太后道:“不是你跟哀家说,你想嫁给楚王。哀家亲自为你做的主。” 秦愫道:“我如今要嫁给太子了。” 太后道:“钟儿?”老人家愣神片刻,想起点什么。前两日听到敲敲打打的动静,似乎是有什么喜事。太后后知后觉,也觉得十分开怀,道:“钟儿也好。钟儿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会疼人。你跟着他,肯定比跟着老九强。” 秦愫轻轻嗯了一声,服侍太后喝完药,为她擦拭嘴角药汤。 太后满眼都是慈爱,道:“姑姑相信,愫儿聪慧通透,跟谁都能把日子过好。” 秦愫放下空碗,把脑袋贴在太后的膝盖上,享受这片刻安宁。 她们两个,一个年少丧母,一个老年丧女。相互依偎取暖,养出一份亲母女似的情谊。无论秦愫提出任何要求,太后都想办法满足她。哪怕当初太后并不赞成她嫁给柳章,说柳章“情冷”,不是 个如意郎君,秦愫执意如此,太后便顺着她了。 “愫儿以后做了太子妃,就是大人了。” 太后为她梳理头发,殷切教导,道:“你与老九终究是有缘无分,过去该放下的,便放下吧。常言道,慧极必伤,哀家一直怕你太聪明,会害了自己。你得学笨点,明哲保身。皇后口直心快,性子耿直,但不是坏人。她为难你,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钟儿是个明理的,不会偏心亏待你。” 第120章 “我知道。”秦愫闭上了眼睛,有些倦怠。 “你要好好辅佐钟儿,让他将来做个圣贤明君,为他生儿育女。” “我知道。”秦愫声音几不可闻。 “日后哀家去了,不能再庇佑你,以后的路都得你自己走。” “太后福寿双全,长命百岁。”秦愫的眼泪淌过面庞,一滴接一滴,打湿太后膝盖,“秦愫会一直聆听您的教诲。” “傻孩子,哀家老了。生老病死都是寻常事。” “姑姑安歇吧,”秦愫坐起身,拭去眼角泪水,强忍道:“我去外头守着。” 太后握住她的手,目光浑浊动容,似乎还有好多未尽之言,“愫儿,姑姑有一件事托付给你。” 秦愫平复自己的情绪,道:“姑姑请说。” 太后道:“傅溶那孩子心思别扭。哀家原想把昭阳嫁给他,几番询问,他竟没有那个意思。像是属意他人,藏着掖着,前两日终于松了口,说是老九家的那个女徒弟。哀家细想了想,外来的野丫头终归不好,不是良配。等过两年,他兴致淡了,就撇开了。” 太后长叹了一口气,沧桑道:“可哀家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日后若有合适的机会,你帮哀家做主,让傅溶与昭阳完婚。” 秦愫握住她枯瘦的手,郑重道:“好,我答应姑姑。” 太后交代完,再无别的牵挂。她心满意足,满脸欣慰。秦愫为她掖好了被角,服侍她躺下。老人家安详地闭上眼睛,陷入沉睡。秦愫放下幔帐,为她吹熄蜡烛。寿康宫灯火摇曳,一片昏暗。秦愫的影子在地上颤颤巍巍。 她红着眼圈儿,视线一片模糊,轻声道:“对不起,姑姑……” …… 到了七七四十九日,江落准时赶到枫林。 她挖开土层,并没有发现雪千山的身影。她记着位置和深度,不会有错。这四十九天里,枫林的叶子掉光了,光秃秃一片,地上枯叶色彩纷呈,黄的叠着红的。 江落手持铁锹,挖了个大坑。她小心翼翼,生怕把雪千山给挖坏了。结果挖了大半天,她只挖出一件白色的衣裳。上面有雪千山的气息,是分别那天他穿的衣裳。江落抖落泥土,将衣裳摊开,上头有一行字。 ——“故人早晚重相逢,赠我江南一枝春”。 什么意思?江落蹲在土坑旁边,对着衣裳发呆,她有点疑惑。为什么衣裳在,人却不见了。 雪千山说结茧会失忆,难不成他醒来后,忘记有人在等他,直接走了。江落把衣裳叠好收起来,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在枫林找了两天两夜,没有找到一只蝴蝶。 雪千山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江落百思不得其解。既然衣裳上写着,故人早晚重相逢,说明他们日后还能再见。雪千山是有意识主动离开的,知道她会找来,所以留了字。可他们明明约好的,江落回来挖他,把他安全送到南荒去开始新的生活。雪千山为何不辞而别? 他不相信她吗?还是有别的想法? 江落陷入了自我怀疑当中,找来找去,一无所获。她最后有点烦躁,对雪千山产生不满。她认认真真等那么久,结果扑了空。 雪千山这个王八蛋。 江落有气无处撒。她漫无目的,兜兜转转,又回到那个大坑前。她心情恶劣,大不高兴,把土石踹进坑里,草草恢复原样。听说杨玉文最近倒大霉,可憋屈了,应该没有闲工夫来找一只蝴蝶的麻烦。雪千山是安全的。 想到这,她稍微冷静了点,没有那么烦躁了。可还是很生雪千山的气。她抱着一肚子牢骚离开枫林,心浮气躁。雪千山跑了就跑了吧,还省得她操心呢。背信弃义、说话不算话的王八蛋。日后再见,她把他翅膀揪下来。 “小姐,吃饭吧。”丫鬟阿巧端来晚膳,为江落布菜。 “怎么又有青菜,”江落最近情绪十分暴躁,动辄发脾气,“我说了多少遍,不要青菜。” “小姐不是吃素吗?” “前天告诉你我改吃荤了,你没听见。” 江落性情大变,尝试吃了一次鸭子肉,从此转了性子,再也不吃素。丫鬟以为她是想换换新鲜口味,让厨房每日荤素搭配送来。结果江落大发雷霆,是一根青菜都不愿意看见。丫鬟只好把菜端走。江落一个人生闷气。 反正最近没有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江落每天早上醒来,总是十分心焦口渴,到了晚上,又情绪低落。饭也不想吃,觉也不能好好睡。冬天来了,人人畏寒,她却肝火旺盛,手心脚心异常烫。根本不能盖被子,会热出一身汗。柳章让厨房给她煮夏枯草一类的凉茶,天天送给她喝。 她嫌苦,不想喝。喝了也于事无补。 江落也不知道自己是到底怎么了。那抓心挠肝的焦躁感,只有在见到柳章时,才能稍微平静。可柳章远着她,并不天天来看她。她心里头也十分难堪,没脸去见他。觉得自己那天把柳章恶心到了。可她又确实很想,做梦都想…… 夜深人静,江落咬着自己的手指头,挨着那煎熬的亢奋。 她觉得很难过。 “大王。”卧室内传出声音,有点陌生,又十分熟悉。 江落被这声大王吸引了注意力。 “大王,我在锦盒里。” 江落坐起身,抹黑走向柜子,取出锦盒。 她狐疑地打开了盖子,里头飞出一只蓝色蝴蝶。蓝小梵留给她的茧不知什么时候孵化了。蝴蝶围绕着江落飞舞,灵力浅薄,还不能化形。 他只能以蝴蝶的形态存在。 江落问道:“你是蓝小梵?” 蝴蝶道:“不是,我是他的同胞兄弟。” 江落道:“你有他的记忆吗?” 蝴蝶道:“有一点点。” 江落把他放在水杯边上,舀了一勺蜂蜜,不假思索道:“你吃点东西吧。” 蝴蝶轻盈降落,舔舐蜂蜜。江落看着他,想到蓝小梵,又想到雪千山。妈的,天杀的雪千山。江落气不打一处来。她情绪起伏剧烈,一会儿冷静一会儿烦躁的。江落猛搓自己的脸,像是要搓掉一层皮,戾气极重。蝴蝶感觉到她强烈躁动的气场,吃到一半,停在那不动了。 江落灌 了两杯水,念柳章教的清心决,道:“不关你的事,你吃你的。” 蝴蝶道:“大王发/情了。” 江落顿时反感,一点就炸,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蝴蝶沉默了一会儿,道:“你需要找个伴,不然会越来越难受。” 江落当然知道自己发/情了,她又不是傻子。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她定了一间隐蔽的院子,准备足够的水和食物,还买了很多花。总之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或者说,冬风也不欠。傅溶早已答应她的邀约。只要通知傅溶,傅溶肯定会去的。可事到临头,江落自己反而犹豫了起来。 在持续数日的辗转反侧中,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人,不是傅溶,而是柳章。这下问题就大了,柳章肯定不会答应的。上次蹭了他一下,他跑那么快,显然是对江落的亲近十分反感。他还是她师父呢! 江落求而不得,只能想办法说服自己,其实傅溶没有什么不好,她最开始看中的就是他。可说一千道一万,她还是无法欺骗自己。 她想入非非,胆大包天,想给柳章弄点迷魂药,把生米煮成熟饭。哪怕柳章醒来勃然大怒,她的身心也都得到了满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真想发一回狠。可是理智告诉她,那样就完了,柳章绝对不会原谅她。江落联想到柳章恶心她,厌恶她,排斥她…… 她就觉得难受极了。 她在乎柳章的感受,不想把事做绝,失去自己的师父。 如此两相为难,进退失据,江落日日失眠,快要把自己逼疯。比起这点焦躁,失去柳章似乎是一件更加无法接受的事情。所以江落委屈自己,一直忍,忍到了现在。发/情期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容易,光靠忍是不可能安全度过的。 她感觉自己游走在失控的边缘。整日神思恍惚,分不清幻境和现实。也不知道憋到最后,她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蓝小梵,你说我该怎么办?” “大王,我不是蓝小梵。” “我想喝水,”江落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心烦意乱,“这有杯水,我想喝井里的。但井里的水现在不能喝,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大王,”蝴蝶认真思考她的问题,道:“我觉得解渴最重要。” “是吗。”江落端起这杯白开水,眼神迷离。不知不觉,天又亮了,她记不住自己已经多少天没睡觉了。江落没滋没味地喝下杯中水,口舌干燥的确有所缓解。她深呼吸,甩甩脑袋,掐住自己的太阳穴。 蓝小梵一语惊醒梦中人,说得对,她醍醐灌顶,解渴最重要。 她总不能把自己憋死。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傅溶也很好,傅溶非常好。她现在就去找傅溶,把正事办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虽然现在柳章不愿意,但没准柳章以后会愿意,她何必急于一时,搞砸这段关系呢。 第121章 再说了,她又不是只发情一次。来日方长,还有很多机会。谁规定她只能喝一杯水?她是大王,她想喝哪杯就喝哪杯。想清楚底层逻辑。她豁然开朗,柳暗花明,思维瞬间得到了解放,看见一片春光大好。之前她还是想得太多了,事情根本没有那么复杂。 反正傅溶和柳章都是她的。 谁先谁后,又有什么区别。江落圆满说服了自己,再不纠结,十分高兴畅快。 “蓝小梵,你说得太对了。”她拍着自己的大腿站起来。 “大王,”蝴蝶弱弱道:“我真的不是蓝小梵。” 江落的心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她哪里顾得上自己叫错谁的名字。她揭开罐子,让他敞开了吃蜂蜜,“你慢慢吃,我要出门一趟。”她脚踩棉花,兴高采烈飘飘然地飞走了。 江落通知傅溶约会地点和时间,傅溶十分不好意思。 两人虽然已经互明心意,有了约定,但这份关系毕竟没有公开。傅溶跟太后说了江落的名字,此生非她不娶,他知道私定终身是不对的,会惹人耻笑。可情难自控,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必须大着胆子往前走,免得遗憾终生。 “这个地方在哪?”傅溶看着江落的纸条,有点诧异,她为什么选了个这么远的地方。来回跑一趟,可能赶不上回家吃晚饭了。 “那儿有东西吃,有地方睡。” “我们要在外面过夜吗?” “对呀。” 傅溶一愣,旋即有些忐忑。他不由自主红了脸,抿了下嘴唇,欲言又止,但是十分尴尬。他觉得江落可能没有那个概念,又不能直接说这样不好,委婉道:“算了,我们别去那,太远了。我带你去戏班子看戏,到酒楼吃顿饭,然后晚上我们去河边放放花灯。这样能及时回家,舅舅也不会发现。” 江落万万没想到他事到临头竟然拒绝自己,顿时不乐意了,“大冬天的,河都结冰了,怎么放河灯。” 傅溶怕第一次约会就惹她不高兴,忙改口道:“那我们去山上看雾凇和梅花怎么样?你不是说,这几日正好心烦。出去散散心。” 江落嘟囔道:“那有什么意思。” 傅溶耐心十足,询问她的意见:“你觉得什么有意思,我来安排。” 江落道:“我都安排好了,你去就是了,为什么不按照我说的来做。” 她听不进去劝,傅溶只好道出实情:“我们在外面过夜不好。” “有什么不好,我们回长安那几个月,不是天天在外面过夜吗?” “那不一样。” “你答应过我的,你想反悔。”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 “你就是反悔了!”江落生起气来,踩了他一脚。傅溶吃痛跳脚。他既无奈又难为情,捧着这个江落的脸蛋,好笑道:“急什么,我答应过你的,你想去哪我都愿意陪着你。可是舅舅最近叮嘱过,让我远着你,我怕他发现我们俩的事情。到时候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江落道:“你怕柳章?” 傅溶刮了一下她鼻子,狎昵道:“没大没小,还敢直呼舅舅大名。你不怕你师父啊?” 江落道:“我才不怕他。” 傅溶笑了起来:“行行行,算你厉害。” 不管柳章反对还是赞成,这事必须马上做了。否则节外生枝,还不知道有多少磨折。江落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能更改,她命令道:“把你的手拿出来。” 傅溶伸出自己的右手,忍俊不禁,“又想做什么呀,小祖宗?” 江落握住他的手,把一根细细的蛛丝栓在他的尾指上,傅溶不知道她是何用意,蛛丝另一头,系在江落手指上。她一勾,傅溶的尾指就动一下。非常灵活有趣。傅溶觉得很有意思,动动手指头,江落也被牵动了。蛛丝由乳白色化作透明的。 谁也看不见,只有他们两感觉到彼此之间的联系。傅溶情不自禁握住了江落的手,微笑凝视着她的眼睛,脸红心动。 江落搂着他的脖子,连哄带骗道:“我先去,你等会跟着来。师父不会知道的。” 傅溶挣扎了一下,无法拒绝她。就是出去过一夜而已,只要他把持得住,又不会出什么事情。索性遂了江落的心意,让她高兴一回,傅溶道:“好。” 江落转身离去,越走越远。他的手指被牵扯着,微微抬起,心也被扯走了,不在他的身体里,傅溶握住自己的小指头,在原地站了半天,既眩晕又快乐。 这小祖宗要了老命了。 江落租的那个院子离楚王府很远,天南地北,坐落在长安的对角线上。大道转小巷,拐十几个弯,才摸到院门。院子不大,几间房子,但布置得精致小巧,还配了专门的花园。冬天花枯了,江落特意花重金买下集市所有的花,一股脑堆在卧房里。 房内花香四溢,温暖如春,有吃的有喝的,什么都不缺, 两个人在里头待半个月也不用出来。 江落很喜欢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迫不及待想要住进来。她掏出钥匙,开了门,屋内清香扑鼻,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她提起裙子蹑手蹑脚从花盆间跨过,怕踢翻了,一跳的一跳的,开开心心地跳到了床上。她赖在床上兴奋地滚了好几圈。 时间还早,傅溶还要过一会才来。 江落静静等待,即将践行一件从未尝试的壮举。 待会从哪开始?她想了想,发现自己并不怎么会,虫族交尾她是见过的。可人又没有尾巴,怎么交?之前误入向云台家的花园,看到两个人偷情,赤条条抱在一块。光抱着应该是不够的,否则她跟柳章抱了那么多次,柳章应该早就怀孕了才是。 肯定还有别的,她脑海里有一些朦胧柔软的画面,却不得要领。 幸好她早有准备,她摸到床头几本香艳的话本子,从头开始学习。这是她特意买的,有 图有字,配备详细解释,非常适合初学者。 江落捧着下巴仔细翻看,自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脑子从迷迷糊糊变成了一团浆糊。她恍恍惚惚,冒出许多个疑问。 这样真的舒服吗? 怎么感觉两个人都会很难受呢? 她不会把傅溶吓跑吧?江落觉得肯定会,她咬着自己的指关节,啃吮着,胡思乱想。她要不要先骗一下傅溶,告诉他我们来做个游戏,然后把他的眼睛蒙起来?毕竟傅溶对她要做的事情一无所知。江落想着想着,等了很长时间。 她渐渐困了,书本盖在脸上,挡住天光。 不知不觉天黑了…… 第99章 解渴“没有傅溶,师父更好。”…… 傅溶被柳章叫到竹屋,分身乏术。他坐了一刻钟,度日如年,如坐针毡。心里藏着事,生怕露出端倪。人看起来镇定地坐在那,其实已经走了有一会儿。 傅溶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我觉得舞姬一案必有隐情。死者伤口断面过分整齐,不像巫术所致。结案陈词环环相扣,毫无破绽,反而显得刻意。前头什么线索都查不出来,忽然冒出个凶手,明摆着是幕后之人故意推个替死鬼出来。刑部早早结案,想给上头一个交代,可这样未免对死者太不公平了。” 傅溶有理有据,说出自己的见解。柳章叫他来就是为了分析此事。 柳章与他持有相同意见,道:“这件事确实不简单。” 案子已经查清,处置结果都出来了。他们还在探讨真相,其实没有太大意义。但真凶逍遥法外,如何对得起死者在天之灵。傅溶既然插手,便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他心有盘算,道:“改天我去刑部调案宗再看看。” 柳章道:“为何要改天呢?” 傅溶一愣。他尾指被蛛丝牵动,心也动了下。江落在催他。傅溶佯作若无其事,他低头喝了口茶水,道:“舅舅觉得应该什么时候去?” 柳章道:“人命关天,你本在调查此事,中途被玉山麒麟打断,拖延了很多天。刑部结案,肯定有人做种作梗。你若不尽早查清,等他们把证据全部清干净,真相可能永远不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天。” “舅舅说的是,”傅溶想了想,他的责任并不轻,“我会尽快办的。” “我和你去趟刑部。” “啊?”傅溶有些傻眼,猝不及防,“现在?” “你有事吗?” “没,没有,”傅溶心绪如麻,闪烁其词,“我很空闲的。” 说完他想给自己抽一个大嘴巴子。 柳章扫视他,将他的踯躅和慌张看在眼里,道:“那走吧。” 两人同去刑部,调案宗。刑部主事是个憨态可掬的胖子。胖子喜迎贵客,热情招待,一听到贵客来调案宗,当即耷拉着眉毛犯了难。 调案宗必须有朝廷文书,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照章办事。年底考评就要开始了,主事实在不敢犯禁,恳求楚王殿下和傅小侯爷的谅解,希望他们补了文书再来,别为难他一个干活的。他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妻儿,恳求二位大人有大量,别怪罪他,他也没有办法。 第122章 官场老油条滑不沾手,一个照章办事,就能把柳章和傅溶卡死在门外。 今日来得仓促,他们确实没有文书。光天化日之下,总不能可能强抢。 两人算是扑了个空。 傅溶再三暗示他通融一下,主事仍旧不松口。傅溶别无他法,只能对柳章道:“今日朝廷休沐,没法补文书,要不我们过两天再来?省得叫他为难。” 胖子感动得一塌糊涂,拱手道:“小侯爷深明大义。” 柳章并非仗势欺人之辈,也没有强求,道:“那便如此吧。” 傅溶掉头就走,摆出请的手势,“我送舅舅回去。” 柳章反问道:“你要去哪?” 傅溶眼珠子转了几圈。刑部离傅家不远,他脑中灵光乍现,为自己找到一个绝妙的借口:“这不正好路过侯府。我去看看我爹,晚上就不回家吃饭了。” 这套说辞合情合理,绝不引人怀疑。 柳章一直主张傅溶和傅争鸣修复关系。傅溶回家探望亲爹,他不会阻止。 傅溶打着如意算盘,心思活络。没等他高兴起来,柳章接上话,道:“正好,到了午膳时候。我也顺道拜访侯爷。” 傅溶道:“……”他没阻止他,他要和他一起去。 这不对吧。在他的印象中,柳章从未踏足过侯府。柳章和傅争鸣相处得并不和谐。为什么突然临时起意去拜访傅争鸣呢?傅溶心里咯噔一下,柳章不会猜到了什么,故意戏弄他。可是他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啊。 谎话已经说出口,覆水难收。傅溶心里头七上八下,不得不领着柳章往侯府的方向走。哪知道傅争鸣出门访友,根本不在家,只有赵梨带着孩子们会客。那场面别提有多尴尬了。赵梨战战兢兢,给柳章磕头行礼。 傅年年好奇地拉着柳章的袖子,奶声奶气地说道:“你是哥哥的舅舅吗?你长得真好看。” 柳章望着她头上红绳。 大概是长安最近流行的新式样,江落也这么绑过。 赵梨抱住傅年年,连头也不敢抬,怯生生道:“楚王殿下稍坐,待会与小侯爷用膳。我,我去厨房让他们做些菜。” 柳章听说傅溶与继母有些龃龉,今日一见,赵梨只是个柔弱妇人。 她在傅溶面前还要矮一头,诚惶诚恐的。 柳章道:“有劳夫人了。” 赵梨听到这声夫人,更加战栗,怕傅溶不高兴。她慌忙带着孩子走了。屋里只剩下柳章和傅溶。傅溶心不在焉,胡思乱想。柳章主动开启话头,喝了杯清茶,道:“上次江落从蛇窟里抱出来的,就是这小丫头吗?” 傅溶听到江落两个字,心惊肉跳,道:“对。” 柳章望着他错乱色神色,道:“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 傅溶道:“有吗?” 柳章道:“你一直在捏小指。” 傅溶潜意识攥住手指,欲盖弥彰。被柳章点穿,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明显。他感觉到头皮发麻,整个人都被看穿了。柳章伸手从空中捞住一根透明丝线,端详着,若有所思。一回头便对上傅溶近乎惊恐的目光。 “她一直在拽你。”柳章眼神如古井般深邃,波澜不惊。 “舅舅……”傅溶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你知道她想做什么吗?” “舅舅,”傅溶硬着头皮,说不出辩解的话来:“我……” 逃得一时,逃不了一世。蛛丝暴露的刹那,柳章什么都知道了。窗户纸被捅破,他头顶上的巨大压力反而消失无踪。全面摊牌,再不用鬼鬼祟祟。他在柳章面前缓缓抬起头,心里一片坦荡。他第一次忤逆舅舅,是在舅舅要杀江落的时候。现在是第二次。 柳章洞若观火,体察入微,道:“明知道前面有个坑,还想着跳进去。” 傅溶反驳道:“她不是坑。” “我一直在想办法,让你跨过命中劫数。” “她不是劫数。” “你什么都不知道,”柳章望着他孤绝的眼睛,倍感失望,“你已经疯了。” “舅舅说得对,我疯了。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傅溶指着自己的心口,带着那几份茫然的孤勇,道:“这颗心在为她跳。她勾手,我只能过去。” “同心蛊的解药我已经给你了。” “跟同心蛊没关系,”傅溶像是深陷绝境,无路可走。他用力攥着自己的手指,自嘲似的,越陷越深,道:“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疯了。” “你不想疯,没有人能逼疯你。” “我为什么不想,”傅溶情绪压抑到极点,陡然爆发,“没有人听我说话,她听我说。她为了遵守约定救我妹妹损失了一只眼睛。她陪我看烟花陪我喝酒说永远和我在一起。她说她喜欢我,她说她是为我来长安。她差点被舅舅杀了,死前还在叫我的名字。舅舅告诉我,我该怎么拒绝她?” 他一口气将心底秘密宣泄而出,酣畅淋漓。他再也不想忍了。 人迟早要直面自己的心。 柳章从未见过傅溶这般模样,失去理智,面目全非。柳章一直在提醒和敲打他,和江落在一起没有好下场。他却阳奉阴违,自甘堕落。 柳章所作的努力全部泡汤,也有几分怒意,“你以为她处心积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能为了什么?”傅溶皱起眉毛,苦笑起来:“最多要我这条命罢了。” “她想要就拿去好了。”他的语气轻描淡写。 “我出身侯府,看似什么都有,可我有什么呢?我娘死了,我爹一直看我不顺眼。太后满心疼我,却觉得江落是个野妖精,只想把昭阳嫁给我。舅舅抚养我长大,传授我功法,可舅舅关心过我真正想要什么吗?我每天都在想该怎么促成这桩婚事。可舅舅让我离她远点。” “我不想让她毁了你。”柳章疾言厉色。 “她毁我什么,”傅溶豁然起身,声音都有些失控,道:“除了向云台,她再没杀过任何人。她甚至尝试救一个女子脱离苦海。舅舅收她为徒,却还是对她怀有成见。就算她变好,得道成仙,舅舅也不会真正接纳她。” “你以为我阻止你们,是因为成见吗?” “难道不是吗?”傅溶眼睛通红,难以接受这样的不公平对待。 柳章把江落这个人全盘否定,说她残暴自私。好像傅溶跟她在一起,就全完了一样。柳章那样独断专行,替他们决定一切。他的话就是天条铁律,不可更改。傅溶只能遵守。可是这多不公平。柳章难道就不会犯错吗? “舅舅,”傅溶不忿至极,难以接受,“你一点机会都不给她。” “如果我不给她机会,她现在已经死了。” “是啊,我差点忘了,”傅溶后知后觉,想起这件事,“舅舅本就是为同心蛊才勉强收她为徒的。现在有了解药,杀掉她,我也不会有事。” 柳章何其薄情冷心,他对妖精,从未仁慈过。 傅溶盯着柳章,既心痛又绝望,反问道:“舅舅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敢对柳章出言不逊。 柳章忍耐再三,看傅溶钻进牛角尖里,胡搅蛮缠。每一句话都在加深误解,他几时想过再杀江落。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又怎么会无情到那个地步。一码归一码,柳章并不想同傅溶做无谓争执,这件事必须有个了断,道:“傅溶,我真心收她为徒。” 傅溶终于还问出了那句话,强烈的不甘和冲动,让他几乎歇斯底里,“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不明白。今天不把话说明白,是无法收场了。 柳章觉得这一切十分荒谬。少年轻狂,做事冲动,全然不考虑后果。儿女情长真有那么重要吗?不和江落在一起,他就会死吗?柳章有些厌倦,竭力平复情绪,道:“傅溶,你的路还很长。你以后会遇到很多人。回过头来看这段情意也不过如此。” 傅溶口不择言:“舅舅断情绝爱,当然会觉得不过如此!” 柳章被话堵住了一刹那,哑口无言。 傅溶道:“舅舅不会明白的……” 片刻寂静,鸦雀无声。 柳章沉默了很久,终于放弃,道:“你愿意为江落生孩子吗?” 傅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柳章道:“如果你说愿意,我就不管你们了。” “舅舅在说什么?” “她与人交/配,能使人受孕。” “她,”傅溶始料未及,从未想过柳章回说出这种话来,“她是男的?” 柳章将一切和盘托出,让傅溶自己做决定,道:“她是雌性,也是妖王。王不会怀孕,只需要为自己物色配偶繁衍后代。虫族没有她能看上眼的,所以她找上了你,给你下同心蛊。这样你才不会抗拒。” 他的每句话,都像一记重锤,捶在傅溶的天灵盖上。 柳章无视傅溶如遭雷劈的脸色,毫无感情继续说道:“在发/情期开始之后,你将会持续怀孕。孩子以寄生体的形式存在,能腐蚀你的意志力,让你忘了自己是谁。魔血日益摧毁你的身体,让你逐渐妖化,你的精神和身体都会上瘾。就算她有一天厌弃你,你也会求着她留下来,因为离开她会让你比死还难受。” 第123章 “也许江落主观上并不想毁了你,但这一切不由她控制。她也是魔血的受害者。失控过后,短暂清醒,她可能会因为伤害你而内疚心疼。她会退化成动物,失去理智。她将为自己放肆的行为寻找无数借口。甚至你满足不了她,她还会去找别人。” “妖王没有道德的概念。” “她会觉得一切都属于她,天经地义。” “她真心喜欢你,也真心喜欢着每个后来者。” “傅溶,你能接受这一切吗?”柳章把问题分析透彻,到一种残忍的地步,“我不反对你和她做朋友,是你自己想要把自己变成她的奴隶!你觉得这不可悲吗?” 江落在房间里等了一天一夜,等得花都蔫了。她扯蛛丝,蛛丝毫无反应。傅溶没有来,不知道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江落满心期待落了空,她独自返回楚王府,顺着蛛丝的指向,看见一棵大榕树。她与傅溶时常在树下嬉戏打闹。 江落握住一截孤零零的树枝,上头挂着根蛛丝,随风飘荡。蛛丝一头拴着她尾指,一头拴着树枝。傅溶把线解开了。她有些疑惑,想去找他,问他为什么爽约。可傅溶的房间里空无一人,行李都被收走。 傅溶去哪了? 她在屋里逛了一圈,发现压在砚台下的纸条,是傅溶的字迹。字条写着一段留言。“我怕有一天,我会忘了自己。到此为止吧。” 傅溶走了,不告而别,走得悄无声息。 江落最讨厌话没说清楚就一走了之的人。雪千山是第一个,傅溶是第二个。 傅溶留下来的纸条,江落对光看了又看,到此为止。好一个到此为止,不是任何人逼他走的,他自己要走。这算什么?他们之前的种种又算什么?江落把纸条撕了个粉碎。她苦心孤诣,所计划的一切全部泡汤。强烈的挫败感如泰山压顶。 傅溶怎么能走?他怎么能走!不,不可以,傅溶一定还没走远,她还能追得上。江落回过神来,向外跑去。丫鬟忙拉住她,道:“小姐,小姐你去哪?” 江落反手将人推开,冲到门口,正好撞见柳章。 柳章堵在她的去路上,道:“你想做什么?” 江落望着柳章,心里头很着急,解释道:“师父,我要去找傅溶。” 柳章道:“他已经走了。” 江落道:“我不许他走!” 柳章道:“傅溶自愿投军,建功立业。” 江落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意识到是柳章让他走的,“我不让他去。” 柳章料定江落势必会有一场大闹,示意丫鬟退下。丫鬟匆匆离开,为他们关上房门。柳章独自同江落对峙,面对狂风暴雨,“你有什么资格不让他去?” “他是我的人,我用他的时候,他必须在这里!我不管什么圣旨,也不管他是谁的儿子谁的外甥。他的一切都必须我说了算。”江落气得失去理智。她怒视柳章,步步紧逼,咬牙切齿道:“我现在就要去找他,把他囚/禁起来。” 柳章看着她疯狂的眼睛,厉声道:“你休想!” 江落气得身体在发抖。她眼神还是无辜的,带着笑,透着邪性的光彩。 “师父要拦我啊?” 柳章被他们两个的事搞得焦头烂额。刚劝走一个,这个又来发疯了。他两头救火,疲惫不堪,既愤怒又无力,“你们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 他拿着卦象,当做天条圣旨,棒打鸳鸯。傅溶明明已经对她动了心,就因为柳章从中作梗,让傅溶不得不放弃,远走高飞。都是柳章的错。那盘破卦象算得了什么东西。何以让他们畏之如虎。他们怕的,江落不怕。 “没有好下场又如何?”江落似笑非笑凝视着柳章。还是那般天真懵懂。残忍的狠意,她歪过头,认真而执拗地说道:“他死也要死我这里。” 柳章被她的无情所触怒,道:“自私自利,薄情寡义!” 江落冷笑道:“我自私自利?师父又如何呢?你口口声声说要助我成神,驱除魔性,其实根本不可能做到。你只是变着法子来压制我罢了。你何曾真心拿我当徒弟?我刚到楚王府,你就要杀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傅溶。” 她等了傅溶一天一夜。那种失望和空洞,如同恐怖深渊吞噬了她,她不想失去柳章。 可柳章把她逼到了绝路上。“干嘛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听你的,你也别拿师父架子来压我。” 柳章怒斥她胡作非为,道:“是你自己欲壑难填,什么都想要。世上事岂能皆如你意。” 柳章以为,她修心有一段时日,想来明辨是非,能够学会谅解和妥协。可谁知她反应如此剧烈,连囚/禁傅溶的话都说出口了,毫无廉耻心。 但凡她对傅溶有一丝顾念和情谊,都不会不顾忌他的性命。 她根本没想过傅溶,她心里只有自己。只要自己得到满足,傅溶死不死都无所谓。柳章看清了她的本质何等冷血,当年来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他的殷切教导和栽培心血全部付之东流,没有在这个妖精身上留下丝毫印迹。 这个惨烈的结果让柳章亦觉得失望痛心。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能放过傅溶呢?” 江落被他骂得懵住了。她不想同柳章吵架,明明她想要维护好所有人的关系,她忍了那么久,她既没有强迫傅溶,也没有给柳章下迷魂药。她受尽了委屈,把自己逼得想去死,到头来柳章还这么骂她。江落愣了好久,全面破防,“因为我好难受。” “师父,”她捂住自己的脸蹲下去,“我太难受了……” 柳章看着她濒临崩溃的模样,心有不忍。他走过去,扶住她,单薄的肩头像是要碎掉了。柳章的火气顿时被一盆冷水浇灭了。江落深陷绝望,他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安慰道:“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 江落道:“不会好的。” 柳章捧着她狼狈的脸,拨开她凌乱额发,道:“记得师父教你的清心诀吗?” 江落摇摇头,一阵恍惚:“我念了,没有用。” 柳章道:“师父陪你去泡冷水。” 他把江落打横抱起,回到江落的房间。让人准备冷水。江落蹲在木桶里,眼神迷蒙,望着窗外飘零的雪花。她的体温让冷水升温,整个房间热气腾腾,云雾缭绕。柳章点住她几处穴位,又为她传送灵力压制,起效甚微。 江落注视着雪花一片片落下来,道:“师父,下雪了。” 柳章道:“嗯,你看着雪,跟师父说话。” 江落道:“说什么。” 柳章道:“南荒下雪吗?” 江落道:“下。” “很厚吗?” “很厚。” “……” 柳章不断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 冷水换了一桶又一桶。江落的情况终于有所好转。她的额头不再那么烫。看样这是周期性的,一阵一阵。缓过最激烈的那个过程,她的体温就会降下来。柳章把江落从水里抱出来,放在床上,让她休息一会儿。她看起来非常疲惫。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天地白茫茫一片,琉璃般干净剔透。 江落的瞳孔中倒映着明亮的雪光。 柳章道:“睡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江落抓着柳章的袖子,期期艾艾,道:“师父别走。” 柳章坐在床边,为她擦去额头上的水珠,道:“师父不走,师父陪着你。” 江落放心了,闭上眼睛。她很累。她每时每刻,都在跟理智做斗争。她把脸贴在柳章的膝盖上,像一个做噩梦的乖孩子。柳章满身水渍,同样疲惫不堪。其实这一切也不是江落的错。谁都没有错……她从未发/情过,也许什么都不明白。她只知道自己很难受。 江落安睡了一刻钟。 她手指攥紧,死死抓着柳章的袖子。柳章还在,他没有走。江落陡然惊醒,那一股邪念又钻了上来。傅溶走了没关系,反正柳章还在。一样的。 甚至是她更想要的。 “师父。”江落嘴唇蠕动,发出细弱蚊蝇的呼唤。 “我在这,”柳章拧干帕子,盖在她出汗的额头上,“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告诉师父。” 江落缓缓坐起了身体,望着柳章的脸。 帕子滑落到膝盖上。 柳章握着她僵硬的手,免得她指甲掐进自己的肉里去。 江落看着两人相接触的手,体温再次上升。她的意识渐渐恍惚起来。 柳章关切道:“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还是喝点什么?” 江落像是听不懂他的问题,道:“师父。” 她喊师父,喊了又没有后文。 柳章不厌其烦地回应她,给她安全感,道:“师父在这。” 江落伸手抱住柳章的腰。这个拥抱是十分安宁的,带着眷恋的。 柳章摸着她后脑勺,道:“还难受吗?” 江落道:“我闻着师父的味道,就不难受了。” 第124章 柳章道:“不难受就好。” 江落道:“师父我们交/配吧。” 柳章道:“……” 突如其来,猝不及防。柳章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他没有勇气再问一遍你说什么。怕自己会气急攻心,一口老血吐出来。他缓缓掰开江落的肩头,两人分开一段距离。江落眼神清明,真挚而温暖。她捧着柳章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由衷道:“没有傅溶,师父更好。” 柳章把自己的手一寸一寸抽出来,目光含着冷意,盯着她道:“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江落意犹未尽磨蹭着他的袖口,道:“我就是这么想的。” 柳章挥开袖子,气急败坏,“不许这么想!” 江落道:“为什么?” 柳章险些失态,厉声道:“因为我是你师父!” 师父又怎么了……师父就是柳章,柳章就是师父。 江落还想摸到他袖子里的手腕。柳章豁然起身,离开。江落抓了个空。柳章走了,并愤怒地摔了门。江落后知后觉,他不是说要陪着她吗?为什么要走? “师父。”她下意识喊了句。 这次没人回应她。她坐在那,渐渐呆滞石化了。 第100章 煎熬“因为我太难受了。” 隆冬大雪。 师徒二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柳章布下结界,困住江落。江落无法冲破结界去找傅溶。 他们之间的关系降低到了冰点。 傅溶走了,被吓跑了。家中剩个大麻烦。柳章被两个混账玩意气得肝疼,还要为他们收拾烂摊子。他一夜没睡,翻找古籍,寻找消解之法。如果不是江落,他恐怕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会去研究“妖兽如何安全度过发/情期”这种鬼问题。 柳章想到她的话就火冒三丈。 混账东西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他不是没有教 过江落礼义廉耻。一发/情,脸都不要了。他当时应该重重甩她一耳光才是,大逆不道的畜生。 竟然敢对师父出言不逊! 柳章气了半宿,头大如斗。纵然快被气晕,也得耐着性子继续翻古籍,给她想办法。他到底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碰到这个天魔煞星。 书上说,妖兽发/情,要么忍着,要么找到配偶缓解欲/望,要么把自己阉了。总结来总结去,不过三种简单粗暴的方法。柳章竭力平复烦躁情绪,思考对策,看江落那德性,忍应该忍不了多久。拖延下去只会更糟糕。 干脆把她阉了算了。 柳章认真研究几个方案,发现容易失血过多,有生命危险。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给她找个伴,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以江落的妖力水平,还不能随便找。对方妖力太低的话,可能会有性命之虞。柳章上哪去给她找一个合适的配偶。这事有种匪夷所思的荒唐感。 柳章难以置信地想,我竟然要给我徒弟去找个男人?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归根结底,只能怪江落入门时间太短,如果她再修炼一年,不至于被发/情期逼得死去活来。偏偏是现在,才学个半吊子,心性也不稳,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别的困难,柳章可以指点她想办法战胜,可这个困难如此微妙特殊。柳章自己都没有经历过。 人生中某些磨难必须靠自己去跨越。 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柳章是个务实的人。他历尽千帆,度过无数艰难时刻。事已至此,情绪化没有任何用处,解决问题才是头一件要紧大事。他脑海中的惊涛骇浪逐渐归于平静,意识到江落别无选择。 给她找个伴吧,让她渡过情海。她会明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柳章没有妖精朋友,不知道上哪去给她找人选。他想起上次江落为保护一个虫族同伴,伤到了后背。那人是谁?她天天往蝶楼跑,难不成是蝶楼的妖精?可叛逃蝶妖被驱魔司杀了,蝶楼也被杨玉文一锅端。那人还活着吗? 很难说…… 柳章思及至此,心情复杂。 “因为我太难受了。”江落哽咽的话音言犹在耳。 那么骄傲自负的妖王,被他骂得破防崩溃,无地自容。她自尊心碎了一地。 真的,那么难受吗?柳章心里无声叹息,舌根泛出些许苦涩滋味。他不希望傅溶受伤,也不希望看到江落身陷绝境。两个人都得好好的,好好长大,修行。他悉心浇灌栽培的树苗,应该向着太阳长成参天大树。可是隆冬来了,这一场大雪,铺天盖地。 窗外雪花唰唰飘落,柳章沉默地坐在雪光的阴影里。 “贵人,您这边请。” 红衣女为柳章打起帘子,点亮屋里的灯。 柳章身穿黑色披风,头戴帷帽,坐在屋里唯一一把椅子上。隔着屏风,红娘领上来一群娇滴滴的小女妖,脂粉气扑鼻而来。柳章强忍不适感,走到黑市门口,他就有种掉头就走的冲动。但他进来了,还向老板提出自己的要求,道:“不要女的,换成男的。” 女老板怔愕地打量他,旋即赔笑道:“是是是。” 她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用帕子扇风,道:“男妖也有,贵人喜欢什么样的?” 这屋里又香又热。 柳章道:“……”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自己木然的声音:“要干净的。” 女老板忙笑道:“都干净着呢。” 小女妖下去了,上来一排少年。有的长着尾巴,有的长着耳朵,千姿百态,看得柳章两眼一黑。长安妖市无奇不有。柳章从前查案,把这儿扫荡过几遍。野火烧不尽,哪怕连根拔起,这些买卖过段时间又会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只要有买家,有需求,黑市就不会灭绝。 柳章没想过自己也会变成主顾。 自从收江落为徒,他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件违反原则的事情了。 “这个您瞧瞧,”女老板拽着小妖的手臂,给柳章过目,“嫩着呢?喜不喜欢?” “太瘦弱了。”柳章不假思索道。 女老板又拉了个高大些的,“这个如何?” 柳章扫视一番,道:“不好看。” 换下这批,来了另外一批。无论高矮胖瘦美丑老幼,能被他找到缺陷破绽,毫不留情筛掉。 女老板从一开始殷切推荐,到后头脸上实在挂不住笑。她怀疑这人是故意来找茬的,道:“您看了几十个,没一个中意的。咱们这小店实在满足不了您的需求。要是蝶楼没倒,您还能挑三拣四。可我们的头牌都在这了,您到底要个什么样的?” 柳章觉得自己并不算挑剔,一再降低眼光,还是没有合适的。 他在黑市逛了两天。 人人都知道有个奇怪客人要买男妖。可让他说说,找什么样的,他又无法描述。实在是令各大妖贩子迷惑。柳章空手而归,行走在肮脏阴暗的小巷中。天上挂着半缺的月亮,冰晶盘似的,清冷寂静。月辉落在他柔软披风上。 大雪覆盖着整个长安。 角落里传出小妖的娇笑,引诱道:“仙师下凡来,与谁度良宵?” 柳章的脚步不急不缓,没有停留。 没有合适的。在他眼里,江落虽是妖王,但性灵纯净无暇,集善恶于一体。她悟性非凡,顺天地运势而生,若不能救济苍生扶狂澜于既倒,势必堕入魔道祸乱人间。她是神赐之物,好和坏都与生俱来。柳章守着这块独一无二的顽石,悉心雕琢打磨,期待她绽放光彩那天。 这块独一无二的顽石,谁来配? 不要脏的,不要坏的,哪里去找一只纯白无暇的妖? 柳章仰头望天,对月无言。 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难题。 江落被困结界,出不去。她的身体和心理都出现了很大的变化。动辄暴怒,把屋里的东西都砸了。柳章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她的院子,以免被误伤。傅溶一走,江落成了个失去理智的疯子。她在屋里来回踱步,异常躁动,每到夜深人静,浑身滚烫。 如同发起高烧,神志不清。她的攻击性变得格外强烈,被身体的一团火折磨得夜不能寐,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涌了上来。她不仅恨傅溶不告而别,还恨柳章跟她作对,连楚王府的一切都恨上了。抓心挠肝,辗转反侧。 江落迫切想要寻找一个宣泄口。 隆冬时节,院子里覆盖着层层白雪。她的院子率先雪化,成片的雪片受热溶解,淌成一条小溪,穿过洁白大地,流向低处。倒了夜间热气腾腾,白雪蒸发,埋在雪层下的种子提前萌发生长发芽。斑斑点点的绿色迅速扩张,春色提前降临。 明明是天寒地冻的世界,院中生机盎然。 万物争发,郁郁葱葱。成了楚王府一处奇景。众人皆以为纳罕。天降异象,吉凶难测。 不过三五日功夫,植物的生长速度便超过了一年的周期,树木提前开花。桃花,梨花,杏花,茉莉,金银花,不同季节的花树藤蔓热烈绽放。整座院子五彩斑斓花团锦簇,奇香扑鼻。四季之景齐聚一院,花繁叶茂。美得杀气腾腾,惊心动魄。 第125章 眼瞧着那院子异军突起,看得人心惶惶,更觉不详。 江落独自躺在地板上。短短几日内,她的房子已经不成样子,被花草植被给吞没了。地板节节爆裂,草叶从缝隙里钻出,肆意生长。屋内梁柱缠慢藤条,沿着横梁开满一朵朵粉白色小花,花苞已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 这里不像个小姐的闺房,大变了模样,像个妖精的山洞。 江落被花草所吞噬淹没,眼神空洞,仿佛已经死去。蝴蝶悄然停落在她身边,用她能听懂的语言说:“大王,如果您无法找到伴侣,您将会现出原型。” 江落把脸埋在草里,不想面对现实。 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 她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慢慢度过。结果发/情期来了,傅溶走了。这无疑是最糟糕的一种的情况。蝴蝶提醒她:“在长安现出原型是非常危险的,所有的捉妖师将发现您的存在。他们会为了魔血追杀您。楚王府不再安全,您会被他们肢解瓜分。” 江落道:“有什么办法可以中止发/情?” 蝴蝶道:“断尾。” 虫族的尾巴,是十分特殊的,可谓至关重要。 江落盘腿坐在花丛中。尾巴蠢蠢欲动。她能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失去控制。等到尾巴控制大脑,她可能就彻底变成动物了。她并不想这样,很痛苦,身心备受煎熬。根本无法冷静下来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什么也干不了。 不眠不休,精神失常。 为了缓解和压下这种令人不适的烦躁感,她什么都愿意做。 江落拿起了刀,对准自己的尾巴。 蝴蝶见状一惊,对她做出郑重劝告:“ 大王最好不要那么做,断尾是不可愈合的。您已经挖掉内丹,再断尾的话,您将变成残废,无法自保,永远受制于他人,而且终身失去繁衍能力。这无异于自杀。” 也就是说,断尾她就废了。可能自杀还来得有尊严一些。 江落权衡之下扔掉了刀。她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把满地花草踩得浆液横洒,东倒西歪。她踩踏的速度跟不上花草生长的速度。是她自己在产生气味,诱使花草疯长。她是污染了这一切的源头。花香味冲得人头晕目眩,她真想一把火把这些该死的花和房子一块烧了。 江落走投无路,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柳章布下结界,不仅仅是为了防止她去找傅溶,也是为了隔绝她。柳章早就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当机立断送走傅溶送走。他预判了她的疯狂,做出应对之策,选择保护傅溶。 江落后知后觉,其实他保护了所有人。 因为江落在这段时期会变得极具攻击性,关在笼子才是最保险的。柳章考虑周全,避免任何人受伤。唯独放弃了她。他知道她在忍受怎样的煎熬吗?他知道她会伤害自己吗? 柳章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他一直秉持着清心寡欲的理念,认为江落像个牲畜一样,教她压制冲动收敛欲/望。 所以江落断尾,才是他最想要看到的结果吧。 她变成个半死不活的残废,再无反抗之力,只能乖乖做个小徒弟小宠物。等到那时候,她可能连村头的恶犬都打不过了。她成了笼中雀,家养狗,不但没了情/欲,连作恶的能力都没有了。那才是柳章所期盼的模样。温顺听话,纯良无害。 他再也用不着防着她了,也不用担心卦象上的劫难。傅溶安全了。没人能害他。等这一切过去,柳章再让傅溶回来,他们还是从前和睦亲近的一家人。江落想明白这一切,忽然什么都懂了。自始至终,他们是一家人,她是局外人。 没有人接纳她,也没有人在乎她。她的心好像破了个大洞。 “蓝小梵,”江落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我的心好痛。” “大王,我们是虫子,没有心。” 江落面无表情,她反应慢了一会儿。想起来,对啊,虫子根本没有心。是柳章当初让她去修心,她误以为自己真的有了心。人怎么会因为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而痛苦呢? 江落仰面倒在地上,任由鲜花穿透自己,她木然地看着快被吞噬的房梁,眼神冰冷麻木。时间缓慢流逝,阳光从屋子这头斜到那头,如退潮的海水,夜幕降临,只有她搁浅在人世间。无边寒冷笼罩着这间孤僻的房子。 第101章 雪夜“那我们回家吧。” 除夕夜宴。 柳章独自入宫,赴宴。推脱不掉的应酬。 皇家父子、手足,欢笑和睦,觥筹交错。殿内灯火通明,照得人脸如千篇一律的假面具。杯中酒倒映着辉煌殿宇,天地共舞乐颠倒,今夕何夕。柳章静静坐着,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在看他。上回中秋,江落也来了。 楚王府一共有两个席位。 柳章一喝酒,江落便怒目而视,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要冲出来咬人。她从矮桌底下爬出,钻到柳章袖子里,东张西望。她指着龙椅说:“师父,你让他下来,我坐一会儿。”她把每块点心都咬坏,耐心消耗殆尽。 “我以后再也不来了!真无聊!” “还有多久结束啊!” “好困,师父我们回去睡觉吧。” 嘀嘀咕咕,抱怨,怨气冲天……柳章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牢骚。安分坐着不好吗?总是这里搞一下那里搞一下,害得他一心三用。既要应酬,提防自己旧疾发作,还要盯着她别闯祸。养姑娘和养男孩终归是不一样的。如果傅溶那么作,他早就让他滚出去了。他不能让江落滚,她真的会滚,生气,然后给他点颜色看。 宫里比外头规矩更重,柳章有所顾忌,只能谨慎。他竟也有受制于人、进退两难的时候。 这次江落没有来,旧疾也没有发作。 柳章却产生了一些错觉。 他想起,自己喝得有点醉。江落趴在他耳边问:“师父,你喜欢这里吗?” 柳章当时也觉得疲倦,说了句心里话:“不喜欢。” 江落道:“那我们回家吧。” 柳章道:“嗯。” 他答应她了,也确实准备回去。偏偏被太子叫住,留宿嘉月堂。他躺在榻上意识恍惚,心想江落可能已经坐上马车先行离开,但又想,万一没有呢。 天那么冷,马车里没有炉子,没有灯。那个傻子会不会一直等?他的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自己站起来,去找江落。神识即将坠入睡梦深渊,却悬着一颗心,不得安宁。直到舞姬来,江落赶到。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傻子真的在等他。 江落说道:“师父放心,我不会让别人进来的。” 有了江落,他可以安安稳稳睡上一觉,不再悬心。 他觉察出有个徒弟的好处。 可是没消停一会儿,江落又冒出个奇怪的问题:“你喜欢秦愫吗?” 柳章没有回答。 师父的事情徒弟不要瞎打听。 在他心里,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师徒有序,男女有别。父慈则子孝。师父不遗余力栽培浇灌你,你勤恳上进。如此,皆大欢喜,对谁都好。你要克制你放肆的行为,做一个令行禁止的好徒弟。他怀有这样的期待。 可江落没有那么听话。她只是表面看起来听话。 柳章望着杯中酒一点点凉下去。 你说出那样令人寒心的话,你让师父如何自处,如何不失望。 他把酒一饮而尽。 宫女上前,笑着劝酒:“楚王殿下再喝一杯吧。” 柳章把酒杯倒扣在案上,宫女动作顿住,停在半空中。 酒喝完,席该散场了。 柳章收敛心神,不再胡思乱想,道:“给我拿个食盒来。” 宫女微微愣住,道:“什么?” 柳章道:“我要装点心。” 宫女反应了一下,后退,拿来食盒。席上点心他没动。点心样式众多,是十二生肖的形状,栩栩如生。江落最喜欢吃甜点。柳章想把它们带回去,给她尝尝。 今夜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傅溶走了,家里只有他们俩。江落被困在冰冷的结界中,想必对师父恨之入骨。柳章却无能为力。他想去陪陪她。事已至此,谁也不能逃避。她如果好不了,他陪她一起放血。把魔血放出来,想必情况会有所好转。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无论如何,他们都要一起去面对。 柳章提起食盒走出大殿。 宫道离马车有一段距离,他不得不步行。外头雪很厚,一个内侍为他打着灯笼。柳章踩着厚重雪层越走越快,转角碰到裹着雪裘的秦愫。 秦愫盛装华服,妆容明艳动人。身后跟着两个宫女。 “殿下安好。”秦愫屈膝行礼。 “秦姑娘不必多礼。” 柳章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回应她。 秦愫目光扫过他手中的物件,笑道:“殿下喜欢这点心?” 柳章随口 道:“还好。” 秦愫与他并肩同行,走在宫墙下,“今日除夕,太后让我回家团聚。我同殿下一起出宫。” 第126章 路这么宽,她要走,大可不必请示柳章。特意强调一起二字,想来是有话要说。柳章怕路上聊天又要耽误些功夫,江落在家里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他提着食盒,心里莫名有些烦躁。二人走了一段路,雪花纷纷扬扬。 柳章没有带伞,打灯笼的内侍想回去拿。 柳章直接说不必了。一来一去,又要浪费时间。淋点雪也没什么的。 秦愫接过侍女手中的油伞。她走近柳章,撑开大伞,为他挡住风雪。 伞柄下一段雪白玉腕。 柳章错开半个身位,避开目光,道:“秦姑娘自己打就是了。” 秦愫失神一笑,半含苦涩,道:“殿下为何避我如蛇蝎?” 柳章道:“没有。” 没有,只有一句没有,秦愫等着他后头的下文。柳章却是无话可说的模样,哪怕编个理由,搪塞几句客套话呢?不知道为什么,柳章总是离她非常遥远,像天边的星星,冷浸浸。秦愫自顾撑伞,不再令他为难。风吹起两人的衣袍袖带子,寒风刮面刺骨。 秦愫遥望着远方天幕上点点繁星,忽然有些感慨,“也曾有一瞬间,想逃出这苦海炼狱。” 柳章不知她为何发此悲谶,回道:“心苦之人,在哪都是苦海。” 秦愫哑然,思索半晌,笑道:“殿下说的是。” 宫道漫长,看不到头。 秦愫回过头,注视柳章的侧脸,好奇问道:“殿下今夜失魂落魄,又是为何人心苦呢?” 柳章脚步忽然一僵。他抬起眼,目光透过皇城,看向了楚王府的方向。他手指微微颤抖,一股剧痛袭来。糟了,辟邪珠碎掉了。他的心沉入谷底,被无尽黑暗淹没。江落出事了。他催动灵力,纵身跃上宫墙。 柳章独自飞向远方,转瞬消失在夜色中。只留秦愫站在原地,被风雪淹没。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秦愫感觉到锥心刺骨之痛,她身形摇晃,差点支撑不住。油伞倒头砸在雪地里。侍女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秦愫,担心道:“二小姐,你没事吧?” 秦愫闭上眼睛,道:“没事。” 她平复呼吸,努力站稳,再次睁眼已经冷静下来。 还是那个无懈可击的秦愫。 “我有点累了。” “我们回家吧,三公子四公子还在等着您。” “回家。”秦愫扶正自己半歪的步摇,恍若寻常,什么也没发生过。 坐上马车,返回秦家。秦家门口张灯结彩,道路上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门户大开,一群人翘首以待。看见宫里的马车徐徐驶来,门房忙跑回去,兴高采烈冲进正厅,禀报道:“三公子四公子,二小姐回来了!” 厅内大摆宴席,八仙桌上挤满了二三十个菜。山珍海味一应俱全。满屋子婢女侍立,桌前坐着两个人,左边是秦家三郎秦业,右边是四郎秦牧,中间主位空着。听到二小姐归来,婢女们喜笑颜开。秦业豁然起身,迎了出去,吩咐道:“快把菜热一热。” 秦愫结束宫宴才回来,家里都等着她。 大家等得花都快谢了。 年夜饭一大早做好,热了一遍又一遍。秦牧十分不耐烦。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幼得宠。父亲和大哥还没回来,三哥负责管理秦家,他负责花天酒地。三哥说今天必须待在家里吃年夜饭。秦牧不得不辞别狐朋狗友,待在家里。秦愫迟迟未归,把秦牧饿得七荤八素。他偷偷夹了一筷子虾仁吃,被秦业一巴掌打掉。 秦业重规矩,目光严厉,道:“饿死鬼投胎吗,等二姐回来再开席。” 秦牧忍不住抱怨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秦业道:“她明天回来,明天开席。后天回来,后天开席。” 秦牧有点无语,朝天翻了个白眼。 等了半天,秦愫的马车终于回来。家里顿时忙得不可开交。一拨人去热菜,一拨人出去迎接。厅内瞬间空下来,只剩下秦牧。大家乌泱泱拥出去,以秦业为首,迎接二小姐回家。侍女打起帘子,秦愫从马车中出来,秦业立即伸手去搀扶她。 秦愫搭着他的手臂,踩着一仆人的后背,下了马车。 秦业引她入内,难掩欢喜之色,道:“二姐姐,年夜饭已经准备好了。我和四弟在等你。” 秦愫脸色有些疲倦,道:“我累了,不吃了。” 秦业望着她,有些心疼,忙道:“我送你回房休息。” 秦牧叉腰站在门口,望着众星拱月狗腿子似的一干人。秦业杀伐果断,持家有方,在秦愫面前跟条狗一样殷勤。大家从白天等晚上,秦愫一句不吃了,全白等。这一家子仿佛专门为侍奉秦愫而存在,秦牧差点气笑了。 太后省亲都没有她那么大的架子。 秦愫虽然常年不在家,家里仍旧保留她的院子。雪下了几天,但她的院子干干净净,引活水养花,维持着花繁叶茂的景象。里头地龙烧得旺盛,人一进去,十分暖和。 秦愫回到熟悉的房间内,眉宇间倦色淡去了些。侍女为她脱下雪裘。秦愫伏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另一侍女跪在后头,为她卸下簪花步摇。屋里静悄悄的,暖笼熏香,秦业端着一碗百合羹进来,单膝跪在秦愫面前,轻声道:“二姐姐,你喝了酒,不妨用些百合羹解腻。” 秦愫无动于衷,没吭声。 秦业心疼她雪夜奔波劳累,道:“你最喜欢喝这个,我亲手熬的。” 秦愫微微睁开眼。 秦业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祈求道:“喝点吧。” 秦愫勉为其难喝了两口。百合羹清香淡雅,压下醉意。她今天确实喝了不少,差点在柳章面前失态。她眼神迷蒙,飘向远方。秦业再喂过来,她伸手挡下,不再喝了。 秦业只得放下百合羹,难掩失落。 秦愫随口问道:“家里最近好吗?” 秦业忙打起精神回道:“一切安好。” 秦愫道:“爹爹和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秦业道:“正月十九。” “让他们提前到十五。” “十万兵马,雪路难行,”秦业迟疑道:“恐怕……” 秦愫看了他一眼,目光沉甸甸的。 秦业忙垂下眼,知道她的决定不可更改,道:“我等会飞鸽传书,让他们快马加鞭。” 秦愫抚摸着秦业的侧脸轮廓,道:“迟则生变,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秦愫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我明白。” 一只白猫跳出来,钻进秦愫怀中。秦愫摸着它圆滚滚的脑袋,手感非常好,她心情舒坦了许多,柔柔一笑,道:“长胖了。” “是,我天天喂它。”秦业配合她岔开话头,顿了顿,“它很想二姐姐。” “把它喂得这么胖,”秦愫望着三弟消瘦面庞,“怎么没把自己喂胖点。” 秦业低下头,摸了自己骨骼分明的脸,笑道:“我吃不胖。” 秦业年方二十二,比太子大一点,支撑家业,辛苦奔波。显得少年老成,有几分病态。在秦愫的记忆中,他一直是个苍白羸弱的少年。打娘胎里生出来,跟个瘦小猫一样,整天跟在秦愫身后转悠,非常可怜。 秦愫顺着白猫的猫往下捋,关心了他几句,道:“吃胖点吧,把身体养好,姐姐还有很多事情交给你去办。” 秦业点点头,把她的话全部记在心里,道:“好,我会的。多谢姐姐关心。” 秦愫把头贴在榻上,与白猫对视。 “四弟最近在干什么?” “没做什么,”秦业道:“他最近很安分。” “告诉他,舞姬那件案子摆平了,算是过去了。” “是。” “他要是再敢算计柳章,恶心我,别怪我不顾念姐弟情分。” “二姐姐息怒,”秦业怕秦愫动气,忙道:“我责罚过他,他保证他再也不敢了。” 秦愫闻言,没有再说什么。说了半天话,她也累了。秦业见她闭上眼睛,知道这事不会再有后文,心下松了一口气。他悄悄起身,为秦愫披上毯子。侍女打开灯罩吹灭蜡烛。屋内光芒暗了下来。秦业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听到秦愫说了句什么。 “二姐姐说什么?”秦业没听清楚,忙转回来,等她的示下。 “我说,”秦愫慵懒地抱着猫,道:“让雪千山来陪我。” 秦业愣住,沉默了许久,才道:“姐姐忘了,雪千山死了。” 秦愫睁开眼睛,道:“谁让他去死的?” 秦业道:“他知道太多秘密,不能落到驱魔司手里。” 秦愫一言不发。白猫炸毛跳下美人榻,跑远了。秦愫撑着手臂缓缓坐起来,她头上簪环尽退,青丝垂落,不施粉黛,有清水出芙蓉之姿。天下美色无人能压秦愫一头。她这样美,美得让人绝望。她居高临下望着秦业,秦业心惊胆颤。这个人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秦愫甩手扇了他一耳光。 秦业跪倒在地,脸上火辣辣的,浮现出五根红色指印。 第127章 秦愫俯身靠近,凑在他耳边,重复问了一遍:“谁让他去死的?” 秦业颤声道:“是我。” “你和秦牧是不是都觉得,血浓于水,我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姐姐让我去死,说一声就是,不用脏了姐姐的手。” “你怎么敢未经我 的允许,擅自让雪千山去死。” “他一直想要自由。如果落到驱魔司手里,他可能会变成刺向我们的一把刀。” “驱魔司算什么!” “是不算什么,”秦业道:“驱魔司倒台,可杨玉文还在,他始终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杨玉文,又是该死的杨玉文。 秦愫按着太阳穴,有些头疼。秦业的考虑不无道理。可雪千山之死,绝非没有余地。秦业擅作主张,这一点让秦愫很不高兴。秦业笔直跪着,怕她酒后动怒气坏了身子,劝解道:“蝶奴罢了,姐姐要多少有多少,不必生那么大的气。” 秦愫道:“你倒是找一个比他更听话的。” 秦业道:“姐姐不过是为他的脸……” 秦愫道:“出去跪着。” 秦业道:“是。”他二话不说,跪着爬了出去,一路膝行。 侍女们全部低着头。 唯有心腹丫鬟看着可怜,斗胆劝了句:“小姐,三公子体弱多病,外头又在下雪……” 秦愫冷冷道:“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秦业跪在院子里,大雪纷飞。 他跪了一夜。 第102章 修罗场“师父来做什么?”…… “大王,你的状况越来越糟糕了。” “我还有多久?”江落看着自己的尾巴,尾巴已经收不回去了。 “一天,”蝴蝶道:“估计今晚就不行了。” 江落尝试过攻击结界,攻不破。柳章肯定精心算过,以她最大的潜力为阈值,势必要将她困在里面。她不可能出去。蝴蝶自然也做不到。江落满心疲惫,被全世界抛弃的滋味并不好受,道:“你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失控了,可能会杀了你。” “大王,还没到那个地步。” “你有什么办法?” “您的气味将吸引所有成熟期虫族,他们将从外界攻击结界。也许会有人成功。” 江落看到了,是有虫族在攻击结界。目前没有人成功。连她这个当大王的束手无策,谁能强到打败柳章?听起来天方夜谭,难以想象。江落对此不抱指望。她觉着,干脆现原形发疯毁灭吧,当人一点意思都没有。她在楚王府也待不下去了。 哪怕现原形会招致全天下捉妖师的追杀。大不了和母亲当年一样,继续往南飞。飞到个风景秀丽的山沟,无路可逃时,一头撞死。她决不能留下来当柳章的宠物。或许运气好,她能逃掉,有一线生机,还能接着回南荒当她的大王。 前尘旧事,就当是一场梦,忘了算了。 “大王,有人送东西过来。” 江落不想动,带着尾巴走路很奇怪。她觉得人的一切都不好了,还是当虫子好。她决定爬着走,手脚并用,爬到门口。 地上放着一个食盒和一封信。结界阻挡活物,并不影响物体传递。江落打开食盒,里头有红糖包子和龙须糕,还有一些她平常爱吃的茶点。一茶壶的冰酥奶酪,加了梅子肉和葡萄干。 满满当当全是食物,外加两瓶金丹。 江落发疯这么多天,好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她没有动糕点,抽出夹杂在其中的一封信。信上是柳章的字迹。 “服下金丹,静心打坐,勿动杂念。” 好个勿动杂念,说得轻巧,他说不动就不动。 江落讽刺地笑了笑。她又翻到背面,上面写着“师父晚上回来陪你过年”。 她握着药瓶,想必这金丹能压制邪性,叫她萎靡一段时间。过个屁的年,专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有什么用。他愿意让她上吗?他不愿意。 她的火气能靠一些糕点收买抵消吗?怎么可能。江落把糕点提回去,静静等待天黑。她坐在黑暗中,明白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万籁俱寂。 她听着植物的呼吸声和生长的动静,等待自己彻底失控。 撞击声传来,很有规律性的,自屋顶响起。像是飞蛾撞击灯罩。江落缓缓睁开眼睛,从撞击声中辨别出,有人在攻击结界。这攻击是极有技巧的,跟其他人鲁莽乱撞不一样。那个人在寻找结界的薄弱环节,非常聪明。 江落的视线穿过屋檐,看到了万里无云的夜幕。明月浑圆,似颗透明珠子,那样远那样近。虚无缥缈的月华洒在人间,孤寂的花房中,透明结界如碗倒扣,将花繁叶茂圈死在方圆中。妖王神秘而强大的吸引力,致使无数虫族疯狂涌向结界。 撞击声在两个时辰内持续。 江落竖起了耳朵。她决定出去看看,走到外头。天空一片晴朗,虫子都退却。因为强大的竞争者释放了抑制他们天性的气息。他们兴奋狂热,却不得不退避三舍。整个结界上,只有那蜘蛛。江落的出现激励了他。他在结界上方爬行。 这妖精修为匪浅,应有五百年内力。 经过不懈的尝试和努力,蜘蛛精找到了突破点。他分离一搏,利爪撕开结界,江落坐在台阶上。只见蜘蛛精从天而降,掉进院子里,落在她面前。结界凹陷出大洞,继而全盘瓦解。蜘蛛精竟然破了柳章的阵。 江落不由得对此妖刮目相看。她走到比人还高的蜘蛛精面前,伸手触碰他撕破结界的爪子,蜘蛛精立即收起锋芒,免得割伤她,并退后,压低身躯,呈现臣服姿态。 “大王,我来了。”蜘蛛精毕恭毕敬道。 “青禾?”江落终于分辨出他的气味,似曾相识,“怎么是你?” “是我。”他声音清润温和。 它身侧缠绕红光,眨眼间,蜘蛛消失了。一个二十左右的妙龄青年出现在江落面前。他长发散落至膝盖,银白色头发,身量修长,跟柳章差不多高。五官精致出挑,皮肤白皙。他苦涩而无奈地注视着江落,脸上带着伤,“我终于找到大王了。” 江落决定跟傅溶离开南荒时,青禾抱着她的大腿哭哭啼啼,说愿意为大王去死。江落让他自己选个地方死远一点。青禾算是她的忠心臣子。江落没想到他竟然千里迢迢追到了长安,有点意外,问道:“长安有驱魔司大阵护体,你怎么进来的?” 青禾确实在长安外围卡了很久,用手比划着,解释道:“我从一个塔里爬出来的。” 江落疑惑道:“什么塔?” 青禾道:“不知道,他们叫它鬼塔。” 江落道:“塔里有鬼?” 青禾道:“是,好多怨鬼,都在哭。” 难道说,这座塔打通阴阳两界,不受大阵控制,是个漏洞缺口。青禾绕过大阵从鬼塔里爬出来,才能不引人瞩目找到江落。江落有些感动,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模样,肯定没少吃苦头,道:“你不是最怕鬼了吗?怎么敢走那种地方。” 青禾也是在强忍害怕,见到她,瞬间把持不住,“我想尽快找到大王。” 江落拍拍他肩膀,“你受苦了。” 青禾道:“没关系,只要能见到大王,我做什么都愿意。” 江落一愣,盯着他艳丽眉眼,隐隐感觉不对,“你怎么长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青禾露出清浅的笑,似柳叶拂原,他不好意思解释道:“大王说我们都是歪瓜裂枣,我到了人间,专门留心谁好看。有个人说,只要我帮他杀一个人,他就把脸给我。我们做了交易。” 江落道:“你杀了人?” 青禾比出自己的食指,道:“就一个。” 江落心想,杀就杀了吧。反正她也不打算再做人了,不必守柳章的破规矩。妖精杀个把人算什么。江湖买凶杀人的买卖多得是,怎么没见柳章给每个死人都主持公道?青禾这事办得还挺公道,他明明可以硬抢,却选择做交易。 放在妖精里,这算非常有道德的。 青禾冒着重重危险,来到江落面前。柳章随时有可能发现结界被攻击,然后冲出来把他打死。每一刻都具有极大的风险。江落勾起他一缕头发,滑得像绸缎,道:“能攻破柳章的结界,很了不起。” 青禾道:“谢大王夸奖。” 江落牵着他的头发,“过来。” 她转过身,回到房间。青禾亦步亦趋跟在她 身后,光脚踩在柔软花草上,好奇地观察屋内环境。江落砍断一丛藤蔓,挖出衣柜,从里头翻找衣裳。柜中堆满裙衫,花红柳绿一大堆,都是她的衣裳,唯独没有男子穿的。她只得挑了碧色的宽松的裙子和腰带,递给青禾。 青禾略带茫然得望着她,江落道:“先穿上。” 青禾顺从地穿上了,短了点,但无伤大雅。江落打开食盒,供他挑选。 青禾摇摇头:“大王,我不饿。” 第128章 江落道:“你等会会饿的。” 青禾低下头,接过她递来的糕点,默默咬了一口。 江落道:“好吃吗?” 青禾道:“嗯。” 江落侧躺在花丛里,看着他,从脸看到腿,把青禾看得脸红了。青禾吃到一半被噎到。江落给他送去一碗冰酥酪。冰已经化了,这一碗变成了梅子奶酪。江落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点蜡烛。勺子碰撞瓷碗发出清脆声响。 “你是怎么破阵的?”江落问道。她实在很好奇,她都攻不破。 “其实不是我攻破的,是大王攻破的。” “我?” 青禾点头。他的手挡在腹部,微微发力,一颗血红色内丹亮了起来。随着他手掌上移,他张开口,内丹从丹田升起,飞出。江落眼瞳中倒映着红色珠子。她感受到召唤和魔气。内丹飞到她眼前,静止不动。江落伸手握住,内丹的气息和她同出一源,相伴相生。 “这是大王的内丹,我把它带来了。” “它留在南荒,能震慑四方,保护你们,你把它带来干什么?” “没有大王的南荒毫无意义。” “你又不听我的话。”江落望着手心内丹,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它藏在肚子里,来长安路上,遇到许多捉妖师。每次发生危险,都是它保护我。” “你怎么不把它私吞了?”江落想到一个问题,饶有兴致反问他。 “这是大王的东西,”青禾茫然不解,诧异道:“我为何要私吞?” 或许是在人间待久了,看过太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回头过来面对当初的同伴,江落竟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青禾从未变过,他们还是那般忠心纯正,变的是江落。学当人反而把她学坏了,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 江落收回了目光,百感交集,道:“是我胡说,你别放在心上。” 青禾笑道:“嗯。”他环顾四周,好奇道:“大王就住在这儿啊?这里好小。” “是很小。”江落道。小得让人难以忍受。 “那大王什么时候回去?” “快了。” “等发/情期结束吗?” 现在结界已破,江落可以去找傅溶了。 内丹回到她的身体里,她眼睛亮出红光,转瞬熄灭。她攥拳,辟邪珠陡然炸碎,四分五裂。断了线的珠子零零碎碎掉在地上。力量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拦住她了。柳章也做不到。江落起身,刚振作,又坐了下去。 她一阵头晕,不行,时间不够了。傅溶可能在百里之外,来不及去找他。 青禾搀扶着她:“大王,你不能这么忍着。” 江落深呼吸,努力冷静,道:“我知道。” 青禾望着她,犹豫了一会儿,目光郑重而虔诚,“我认为我配得上大王。” 江落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很多选择。她望着青禾,伸手握住他的脸,青禾低下头迁就她,两人脸对着脸,能看清彼此的睫毛和眼中倒影。江落用拇指抹掉他嘴边的糕点渣,“你勇气可嘉,可我们分开太久。你没有时间适应我,你可能会死。” “大王的内丹一直住在我的身体里。” 青禾抬眼注视着她,水光盈盈,道:“我能够承受的,大王不妨试试看?” 他赶赴万里而来,只为江落。江落身体的躁郁,在他出现之后,缓解了许多。她没有那么狂躁得想挠墙了。显然,妖精不可能对抗自己的天性。他们的味道是适配的。这种事情,你情我愿,能配合最好。青禾出现对她来说是最优解。 在江落看来,什么廉耻和道德都无关紧要。 柳章把事做绝,留给她轻飘飘一句勿动杂念,就忽略她的一切冲动。她几乎走投无路,她甚至得感谢青禾的出现。妖精就应该和妖精待在一起。直到现在,江落才意识到自己以前钻了太多牛角尖,走了太多弯路。 其实她一定要跟傅溶在一起吗?也不一定吧。之前是势在必得,后来遭受柳章屡屡阻拦,她被激起好胜心,非要得到傅溶不可。越是禁令,越是想打破。她得证明自己什么都能搞到手。她看上的,必须是她的。 压着一层一层的枷锁顶风作案,明里暗里疯狂攻城掠池,到后头跟柳章作对的刺激感甚至超过了傅溶本身。傅溶变成了胜利品,是她打败柳章的证据。所以傅溶跑了,她那么怒不可遏,急火攻心。难以接受。抛开那一切不谈。 失去傅溶是个失败的耻辱。 退一万步来说,傅溶跑了就跑了呗,她何必急于一时。等这阵子过了,她再想办法找他就是。柳章还能一辈子关着她吗?傅溶还能永远不回来吗?江落拿回内丹后冷静许多,想通了很多事情。甚至对柳章的恨意都冲减了许多。 其实柳章未必有她想得那么恶劣。他可能没想到江落的发/情期会严重到要断尾求生。他可能只是单纯地以己度人,认为自己清心寡欲能做到的事情,江落也能做到。 柳章顶着大雪飞回楚王府。 结界破了,辟邪珠碎了。他能想象到最坏的结果,是江落失控,杀掉楚王府所有人。他今天应该早点回来的,他应该寸步不离守着她的。柳章从没有这么后悔过。如果江落杀了人,他们师徒俩都死不足惜。 江落要是杀了人逃跑,落到杨玉文手里,后果更加不堪设想。驱魔司倒台,杨玉文蛰伏起来,对楚王府虎视眈眈。江落绝不是杨玉文的对手。柳章既怕她害人,又怕她被别人害了。魔血在她身体里这个秘密如果公开,那将是场巨大灾难。人人心生觊觎,成千上万的贪/欲会把江落拖进地狱。到那时候,柳章可能都保不住她了。 柳章推开楚王府大门。 幸好,他没有闻到血腥气,楚王府安然无恙。 柳章如释重负,心头大石落地。看来江落还是有一丝理智在的,没有把事情做绝。一切都还有余地。他恐慌情绪稍微有所平复。本以为会遇到血流成河的一幕。他走向江落的院子,想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他送了金丹和食物给她,她吃完之后,好好睡一觉,应该不至于失控,为什么会冲破结界和辟邪珠呢? 难道江落已经跑了?不对,他能感觉到她的气息。 江落还在家里。 柳章望着花繁叶茂的院落,茂密花墙将这方天地围得水泄不通。他拨开藤蔓,被刺扎了手,不顾刺伤推开了门。里头传出笑声。柳章愣住,大脑完全空白。他甚至怔住了。屋里有两个人,除了江落,还有个男妖精。这令柳章始料未及。 那个男的是谁? “大王。”青禾注意到江落的脸色变了。 “嘘。”江落比划噤声手势。她闻到了柳章的气味。 某种强悍的力量正在朝他们正在逼近,是捉妖师。门从外头被 人一脚踹开。鞋履碾压草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江落耳尖微动,扭头望向门外。柳章来了!来得比想象中更快。她刚把辟邪珠冲开,柳章就来了。他早不来晚不来…… 江落暗骂了句脏话。 他一进来,屋里的气场便发生了变化。 江落当机立断,扑在青禾身上,把他压在花丛中。柳章察觉有人破坏结界。以他的脾性,可能会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杀了青禾。江落第一反应就是把青禾护在身下,控制在自己的保护范围内。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柳章,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逆光中的身影站在不远处。 江落与柳章对视了一眼。 柳章望着他们两一上一下的身影。裙子叠在一起,好似痴缠交颈,江落一脸戒备地顶着外来闯入者。而底下那位埋没花丛中,看不见面庞。空气十分安静,浮尘在月光中跳动,坏掉的门扇掉在地上,乌鸦站在枝头。 江落开口打破沉默,问道:“师父来做什么?” 眼前之景,可谓不堪入目。 柳章将视线转到了别处。他一路十万火急飞回来,万万没想到会撞上这么一幕画面。他以为江落会有危险。现在看来她并没有危险,还自得其乐。柳章心中一股无名火,压不住的暴戾,想把她拖出去抽三十鞭。然后再把男妖精一剑捅死。 “你又在做什么?”柳章深呼吸保持克制,出口声音尖锐得有些变调, “我做什么,”江落玩着青禾的带子,“师父不都看见了吗。” “起来,”柳章压着怒火,“站到一边去。” “师父不让我和傅溶在一起,也不让我和别人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 柳章是想纯粹折磨她,让她憋死是吗? 柳章这个人控制欲太强。他不仅要求傅溶按照他的指示行事,还要求江落令行禁止。明明他们都翻脸了,他还来教训她。柳章连杀人的心都有了,试图跟她讲道理,道:“他身上妖气太重,不适合你。你清清静静修了那么久的道,和他在一起,会前功尽弃。” 都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讲修道。 第129章 江落好笑道:“那又如何?你以为我会在乎?” 柳章被她的话堵得心口难受。 上次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他都可以既往不咎。人年轻的时候,犯了错,没关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困难迟早会跨过去的。江落修炼这么久,一着不慎走回魔道,怎么对不起她自己吃的那些苦。她决不能同流合污,继续与邪祟为伍。 江落体质特殊,无数妖精觊觎她的血脉和力量,如果在她最脆弱的时期,有妖精对她不利,她可能难逃一死。柳章只后悔自己回来太晚,险些让她掉入陷阱。 “江落,听师父的话,”柳章试着说服她,连哄带劝,道:“走到师父身边来。”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江落反感至极。 “不要冲动,听我说,”柳章道:“我知道你为傅溶之事生气。你恨我支走傅溶。但你要明白,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现在时机不对,傅溶离开是不得已的。你若驱除魔性,修成大道,也许有一天能与他修成正果。我不会反对,” 江落听了这话,十分意外,柳章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到这个节骨眼上,柳章居然说他不反对她和傅溶在一起了。江落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觉得异常荒谬,讽刺不已,“你以为你是天君道祖?你不让,我们就分开。你让了,我就感恩戴德。” 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柳章在骗她,哄她乖乖听话。 江落看透了这一切,也厌恶透了。她再也不想听从他的命令,把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道:“柳章,我告诉你,你不再是我师父。我要回去当我的大王。” 柳章正色道:“你住口!” 江落直起身,把青禾从地上牵起来。青禾看了柳章一眼。江落摸了摸青禾的头,表示安抚,说了句没事。他们俩手拉着手从柳章面前走过。柳章拔出长剑,横在他们的去路上。江落挡在青禾身前,对柳章怒目而视,道:“你想干什么?” 柳章剑指青禾,威胁道:“放开她的手。” 青禾反而用力攥紧,丝毫不怵,道:“仙师可以杀了我。” 柳章眼中杀意凛然,道:“找死!” 他手中剑动若雷霆,刺向青禾。江落徒手击打剑身,一面推开青禾,独自对抗柳章。刹那红光撞上剑气。满院花草倒飞。瓦片碎落,柳章腕骨一震。他被强大的魔气逼退了半步,难以置信,望着江落猩红的眼睛,道:“你拿到了内丹?” 江落道:“是啊。”她摊开掌心,凝聚妖冶红莲,“你再拦我们,我对你不客气。” “你知不知道,你带着内丹,魔气四溢,随时会被人发现?” “我有什么办法。你已经容不下我了,我只有走。” “师父没有容不下你。” 柳章的剑都有些发抖,“外面很危险,你必须待在家里。” 柳章怕她出事。江落脑中轰然一声,柳章是在乎她的。这个念头令她神魂俱颤,信念动摇。柳章冲过来,捧着江落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放松,不要再动用内力。现在立刻随师父去闭关。师父会保护你,你别害怕。” 他目光认真,一定要把江落带回正道上。 江落心头越发难受,撇开脸不去看他。她不知如何是好,她感觉自己像是人格分裂了。一边生气,跟柳章斗狠,一边又贪恋柳章身上的气息。刚说了要跟他断绝师徒关系,柳章给她两句好话,她又迷糊了。天呐……她是不是疯了。 柳章肯定不会放过青禾,也绝对不会让她好过的。她为什么就是没法狠下心肠呢? 江落煎熬无比头痛欲裂。 柳章抱着她,把人搂在怀里,安抚道:“师父在这里。” 青禾还拉着江落的手,道:“大王……” 柳章断然喝道:“你给我住嘴!” 青禾脸色一僵。 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的蜘蛛精,两个人就厮混在一起。柳章脾气要是没收住,直接把他杀了,以消心头之恨。看在江落的份上,不杀他,这是最大的仁慈。柳章忍无可忍:“我不杀你,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青禾也被激出了几分怒火,道:“仙师未免太过嚣张,以为我不敢跟你动手吗?” 柳章半道上闯进来,坏人好事。 江落听到他们吵架,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回过神来。论武力,青禾不是柳章的对手。两人要是打起来,青禾必定吃亏。江落闭上眼睛,手指结印,柳章尚未反应过来,红色莲花已经攻入他身躯,包裹住他的心脏。柳章陡然僵住,动弹不得。 江落对他做了什么?他惊愕不已, 江落纵然万般不舍,最后还是下定决心,离开柳章的怀抱。他们俩相互折磨,太痛苦了。柳章不愿意和她在一起,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江落退后两步,注视着柳章的眼睛,拉着青禾的手走了。柳章用力挣脱,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江落提醒道:“这是魔印,师父解不开的。” 柳章望着他们的背影,慌了,追问道:“你们要去哪?” 江落渐行渐远,头也不回。 “江落!”柳章失声道。 别喊我,不要再喊我了!江落捂住自己的耳朵。 青禾见状,赶紧揽住她,把人带走。 他们飞向了远方。 柳章定在原地,手中剑吭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凝聚内力,气沉丹田。不遗余力攻向魔印,他双目通红,额头青筋暴跳,几乎是拼着爆体而亡的风险去打破魔印的束缚。莲花出现丝丝裂痕,由内而外,皲裂,柳章按住胸口,单膝跪地,喉头腥甜。莲花如雾气散去。他一口血喷在地上。 柳章眼前发黑,受了内伤,几乎全身脱力。 他试着站起来,却膝盖一软,昏倒在地。 修长的身影被花草掩埋。 一棵百年古树上。月朗星稀,青禾横卧树枝,衣裳垂落,眼中自有无限风情。江落皱着眉毛,脑子里走了 神。柳章竟然强行攻破魔印。他不要命了吗?不知道伤得有多重?种种疑虑充斥脑海,她旖旎心思淡去,竟产生了回去看一眼的念头。 青禾摸索着江落的手臂,道:“大王在想他。” 江落当即否认,道:“没有。” 刚吵完架,就回去,岂不是认输了。 江落迫使自己忘掉柳章。越想越烦,无法集中注意力。哪怕青禾主动缠上来她都没感觉了。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柳章攻破魔印,肯定是想来找他们?可他迟迟没来,不会是身受重伤,死了吧。想到这,她脑中浮现个惊悚念头。世上没人能强行攻破魔印, 师父不会死了吧? 虽然她记恨柳章跟自己作对,可她没想过,要让柳章去死。 傅溶不在王府,柳章独自一人,身受重伤。他又那么要强,不肯让人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哪怕真的扛不住了,也会自己死撑。天这么冷,万一他气急攻心,晕倒在冰天雪地中,被活活冻死怎么办。柳章的种种虚弱惨状开始浮现在江落眼前。 要不我还是回去看一眼?就一眼。不让柳章发现。 确定柳章没事,她再回来? 江落百般纠结,最终败给了自己。 “你先等会,我回去一趟,拿个东西。” 青禾问道:“大王还会回来吗?” 江落转身飞向夜空,道:“会的会的。” 青禾目送她离去,有种预感,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青禾心里空落落的。 第103章 发疯“师父,你难受吗?”…… 庭院内。 柳章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江落走后,周围空气变凉。促使花草疯涨污染的源头消失了。 柳章恍惚睁开双眼,雪粒子一颗一颗砸在他脸上。轻微的刺痛,针扎一样,唤醒了他的些许理智。江落和蜘蛛精已经离开,她头也不回。或许是师父伤透了她的心。她真的生气了,决定抛弃师父,回南荒做她的野妖精。 两人师徒一场,相伴那么长的时间,难道就都扔掉了吗? 柳章心头生出一丝悔意。如果今天没有去宫里,一直陪着她,结局兴许会有所不同。让她和蜘蛛精在一起,抑或和傅溶在一起,哪种情况更加糟糕呢?柳章胡乱想着,相比较,无论是谁,他似乎都难以接受。 从私心上来说,他不愿意江落沾染因果情爱。江落本心不固,懵懂无知。虽则修炼三百年,但还是个小孩。她知道什么爱不爱呢,不过是占有欲和情/欲作祟罢了。只图一时痛快,走错了路,终归害人害己。 柳章并不知道江落会不会回来。 他得找她回来。 徒弟可以抛下师父,但师父是不能舍弃徒弟的。徒弟错了,他得纠正。柳章手指动了动,竭尽全力,只是动了一下。他没法从地上爬起来。 他现在去找江落,会撞上一副怎样不堪的画面呢?把她找回来,她若舍不得蜘蛛精。要同人家长相厮守。柳章还能继续棒打鸳鸯拆散开吗?柳章眼前浮现出一副画面。江落求他收下蜘蛛精,两人一块修炼,做恩爱夫妻。柳章在前头讲经论道,他们在后面卿卿我我。 第130章 天长日久,生出一窝崽子。整个楚王府都被他们一家霸占了去…… 想到这,柳章情绪激动,胸口剧烈起伏。他气性上来,觉得难以容忍。真要如此他方才还不如一剑捅死蜘蛛精算了。他宁愿遭她记恨,也不想看到一窝妖精崽子。他挣扎着爬起来,就是死也找到江落,把她关起来。 一怒之下,他内伤发作,气晕了过去。 江落归心似箭,返回小院。柳章倒在满院花草中,就在刚才两人吵架的位置上。他看着江落同青禾离开,强行冲破魔印,晕倒在原地。江落这下什么火气没了。她伸手扶起柳章,轻声道:“师父?” 柳章受了内伤。脉搏微弱而紊乱。 江落环住他的腰,刚想把人从地上抱起来,看见地上一滩血。 “师父你怎么了?”她慌了手脚。 柳章眯起眼睛,气息翻腾。 江落把人抱进屋里去,找出一些补气丹。柳章咽不下去,江落捣碎了兑水,喂他服下。她把人抱在怀里,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给他运功传送真气。 柳章的体温冰凉彻骨。 忙活了半个时辰,终于才捂热。 他微弱的呼吸变得匀称起来。江落抱着他,心疼不已。为什么要冲破魔印呢?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和青禾走了,又怎么样,值得他如此气愤懊恼。 他又不喜欢她,不想和她在一起。 她要怎么做才能令他称心如意?江落从未面临过这样的处境。在她的逻辑里,她没错。青禾也没错。柳章想要保护傅溶,也有他的道理。既然如此,大家便分开吧,老死不相往来,这样的结局皆大欢喜。可为什么柳章还这么生气。她想不通。 江落留下魔引是为了禁锢他,不是想伤害师父的。她内疚极了,自己跟自己生闷气。这个夜晚令人如此伤心。她知道柳章爱干净,为他脱去了脏兮兮的外袍。柳章只着洁白里衣,睡在江落的床上。就像很久以前的中秋之夜,在宫中。她守着他,眼巴巴守了一整夜。 还是睡着了的柳章看起来最顺眼。 江落摸着他一根根的睫毛,心想,师父,我该拿你怎么办? 在她的世界里,繁衍与吃饭喝水一样,都是天理自然的事情。江落从未想过要强迫任何一个人。傅溶和青禾都是自愿奉献的。他们喜欢她,所以她成全他们,皆大欢喜。江落有着妖王的自尊和骄傲。这件事应该令双方都感到快乐而美妙。 如果她想喝一杯水,那杯水死也不愿意让她喝,有什么意义呢? 可江落现在不那么想了。 她决定自私点,放肆一回。 柳章既然疼爱她,想要保护她,为什么不能顺着她一次呢? 总是要吵架,总有诸多规矩。柳章就像一块顽固不化的坚冰。什么时候,这冰能化了,变成水……江落东想西想,有一股冲动,要做点什么。她忍不住触碰他,摸了他的睫毛,鼻梁,还有嘴唇。嘴唇是软的,带着一丝奇异的触感,让她流连忘返。 那似乎是冰雕身上唯一柔软的地方。 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师父。此刻安静地躺在她的床上。她想起某个令人心悸的诱惑,那颗浑圆的血珠,曾颤颤巍巍挂在柳章嘴角。在那样近的距离下,她呼吸变得压抑难耐,冲动又回到了身体里发作。 江落攀上去,凑近了,亲柳章的嘴角,蜻蜓点水,生怕惊醒他。仿佛品尝一道甜品,舍不得狼吞虎咽…… 柳章呼吸困难,突然间睁开了眼睛。他神智恍惚,本能去推江落。江落在忘我之际感觉到柳章醒了。她动作僵在那,因为强烈的兴奋感而大脑空白,莫名的恐惧和奇异的快慰撕扯着理智,让她头皮发麻,太阳穴暴跳。 柳章醒了。 暂停的瞬间,她与柳章咫尺相隔。 “你,”柳章声音含糊不清,“你在做什么?” 江落看向了柳章的眼睛,胸膛里响起巨大的心跳声。 柳章涣散的眼神渐渐聚了焦。屋里很黑,没有点蜡烛。他看得不是很清楚。记忆还停留在江落扬长而去的那一幕。柳章有些疑惑,不知道这孽徒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感觉到头晕眼花,口干舌燥,嘴唇发烫。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是昏倒了。 江落着了魔一样看着他,眼神露骨而充满侵略性。 柳章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还没反应过来。江落再次覆盖他嘴唇,在柳章清醒的时候亲他。像是冲破了某种禁忌,故意的,明知不可为而偏为之。柳章顿了顿,懵住。然后瞪大眼睛,猛然推开她。 第一下竟然没能推开。内伤导致他手脚都不太灵活。 江落抓住柳章的手腕,向上举起,用力压在床头。柳章 奋力挣扎,偏头躲开她的亲吻。江落不管不顾,在他脸上脖子上乱亲一通。这孽徒不是跟野妖精跑了吗,还回来干什么。他用膝盖顶开江落,惊魂未定,道:“你疯了吗?” 江落喘着气,全身的血都沸腾了起来,道:“我没有。” 柳章嘴唇红肿,沾着她的口水,道:“我是你师父。” 江落道:“我知道。” 很奇怪,江落到了这种节骨眼上,反倒还能有问有答。她处于一种奇异飘飘然状,像是喝了酒,但没醉,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反而柳章的情绪看起来更加激动。他因为江落僭越的举动而气得脸色发白,呼吸都错乱。 江落轻轻抱住他的肩膀,抚摸他的后背,企图安慰他冷静下来。柳章紧咬牙关,火冒三丈,道:“谁让你回来的?你不是要跟我恩断义绝吗?还回来干什么?” 江落解释道:“我不放心师父。我来照顾师父。” 柳章道:“我用不着你照顾,快滚!” 江落抱紧了他的身体。柳章感觉她潮热的呼吸,浑身紧绷,“我让你滚听到了没有?” 江落又亲了他的耳朵两下,道:“我不想滚。” 柳章握住她的下巴,强行掰开,道:“别往我身上蹭。” 江落道:“师父……” 柳章气结:“你!” 江落解他的腰带。柳章头一回面临如此窘迫时刻。他方寸大乱,意外发现内伤压住了身体里各处死穴,现在半分法力都无法使出来。他连推开江落都做不到。 情急之下竟然抽了江落一耳光。江落的脸被他扇偏,然而动作并没有停。 “你到底想干什么?”柳章手都在发抖。 “师父……”江落凑到他耳边说话。 “你,”柳章瞠目结舌,又来了,“你说什么?” “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你闭嘴。” “我会很小心的。” “江落,”柳章竭力保持冷静,气得差点吐血,尽管他人已经要气晕过去了,“我知道你今晚很特殊,你方才不是找了个伴吗?” “我现在不想要他了。” 江落用腰带捆住柳章的双手,免得他又抽自己一耳光。然后继续,她自认为温柔缱绻,绝不会伤到柳章。柳章肩宽腰窄,正好让她抱个满怀。两人身躯紧紧相贴,像是在做梦。柳章在她身下。 江落道:“我想要师父。” 柳章终于慌了,这一晚发生了太多的事,道:“你冷静点。” 江落显然不能够冷静了。她满脑子想法,等待付诸实践。她可以打晕柳章省得他反抗,可是她想要他清醒时候的反应。完完整整,彻彻底底地……江落一口咬在柳章的肩颈处。然后咬破下唇,让她的血渗进柳章的伤口。 不过一刹那,柳章便感觉到了不对劲。他有些恐慌,“你对我做了什么?” “师父,”江落轻声道:“我好喜欢你。” “别再发疯了。” “我没疯,”江落道:“刚才看见青禾,我并没有很想亲他。” 也没有这么快乐。她发自内心觉得开心,好像要拥有一样本该拥有的东西,吃到日思夜想的美味,由内而外的满足。她终于和柳章更靠近了,从前隔着一层纱,一堵墙。现在没有任何东西挡在他们之间。她终于看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江落的凝视让柳章溃不成军。柳章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她,也不理会身体上的每个反应。柳章曾经送那本周礼还摆在她的床头。 “人之异于禽兽,在于遵守公序良俗,知礼明义,不悖人伦。” 她什么都会了,什么都明白,还是决定打破这一切。 她决定做那个禽兽。 柳章头一次感觉自己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 他的挣扎,反抗,或是斥骂,都不可能阻止江落。一切都在滑坡,走向毁灭,变成他们之间的惨剧。江落是疯子,她没有想到,人生不止有今晚,还有无数个明天。今晚发生了这一切不该发生的事情,那么他们明天该如何面对彼此。柳章一往下想,就觉得一片黑暗。 索性自己今晚死在她手里算了。死了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想。 第131章 江落道:“师父。” 柳章满脸写着绝望,木然道:“别再叫我师父。” 江落作为主导者,诱使他沉沦。 朝思暮想,渴望已久的画面,终于成真。比想象中朦胧的滋味更加销魂。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久到失去耐心。再忍下去便要走火入魔。师父合该属于她。她对他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 早知道这么快乐。她应该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这么做。 对,在竹屋时,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赐她辟邪珠。她应该掳走柳章,找到没人的山洞,剥光了他。夺走他的自由,骗走他的清白,祈求他的原谅。她会是强盗、骗子和乞丐,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劣的坏种。然后把一切罪责都归咎到他自己身上。 谁让师父出现在我面前。 谁让师父……生得这样美。 两人折腾了一整晚,反反复复。 直到第二天早上,江落才逐渐消停。柳章早已昏睡过去,人事不知。江落的床不大,两个人挤着,有些束手束脚。必须搂在一起才舒坦。江落抱着他睡得香甜。 到中午,日光变得刺眼。她兜兜转转醒来。 柳章身上全是她留下来的痕迹,手腕也被腰带弄得全是勒痕。江落爬起来,找药给他涂上。柳章睡得很沉,江落本想帮他把衣裳穿上,结果发现弄脏了,皱皱巴巴。 一夜过后,楚王府的雪全化了,春意盎然,繁花似锦。江落竟然听到喜鹊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她靠在门槛上,像是站在某个山洞里去看外头的世界。天空湛蓝如洗,云层仿佛蓬松的棉花,阳光暖洋洋照耀着人间。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一下子回到了从前还在南荒的时候。 一切都如此简单纯粹,美好温暖。 没来长安之前,江落只关心吃饭睡觉,抢地盘,她本该如此活着。来到长安后,她一步步走向了另外的世界。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直立行走,和千人千面打交道。守着条条框框,自由被禁锢。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柳章什么都管着她。 现在她冲破了一切。她决定不再遵从人间的规矩,只按照自己的想法。譬如昨天晚上,非常快乐。所以她今晚还要再来一遍。江落是这样想的。回到房间,看见沉睡的柳章。 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江落情不自禁捧着柳章的脸,热热切切,亲了两口。 片刻过去,柳章眼睫挣动,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好半晌才从无意识的状态中恢复感觉。浑身酸软,四肢乏力,头也晕得厉害。气血流通不畅,导致脸色过分苍白,眼底浮现红血色,显得眼尾通红。他在眩晕的状态中再次闭上双眼。 江落悄悄趴在床边,凝视着他,像是对待某种易碎的珍宝。 她小声地说话:“师父,你醒了。” 柳章闻言,再次睁开眼。 江落的声音唤醒了他的脱节记忆。 柳章紧皱眉头,大脑一片空白。他眼珠子缓慢转动,看清屋内藤蔓缠绕的房梁,这里像个山洞。不是他的房间,而是江落的房间。 江落端了一杯温水过来,自己尝过,水温合适,不烫也不凉。 “来喝水。”江落试着扶起柳章。 柳章坐起身。他感觉强烈的不适,像是保持某个姿势被压得太久。他动作僵硬。江落喂他喝了半口水,暖泉滑过干渴咽喉,落入腹中。 柳章的视线落在江落的手背上。 江落握着他的手臂,肌肤相贴,触感鲜明。信息量巨大的画面轰然涌入脑海,他木然坐在那,像是风化了,被风吹散的细沙。整个人被惊涛骇浪席卷,冲垮,以至于荡然无存。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了江落。 江落还端着水杯,保持着开心的笑容。仿佛两人已经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师父,要不要再喝一杯?” 她依然称他为师父,毕恭毕敬,乖顺礼貌。 柳章的眼神如同冰刀一样寒冷。 江落脸上笑意凝固,变得干涩,以前她犯再大的错,柳章也没有用这样想杀人的眼神看她。她屏住了呼吸,手中杯子掉在了地上。在柳章醒来之前,她沉浸于莫大的快乐中。一下子被他反应拽回现实,从云端摔进十八层地狱。 她不明白,明明昨晚柳章的身体反应是愉快的,为什么醒后如此隔阂。好像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她罪无可赦。 在他的眼神逼迫 下,江落居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师父?”江落轻声道,望着他,一阵心慌。她莫名犯怵。 “你,”柳章话都说不清楚了,语无伦次,“你跪下。” 江落下意识跪了下去,直起上半身。 柳章道:“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 “你知道这是错的吗?” “我,”江落在诘问中不知所措,“我喜欢师父。” “你几时喜欢过我,你不是恨死我了吗。” “我没有。”江落握住柳章的手,亲了他的手背,“我喜欢师父。师父的一切,我都喜欢。” 柳章猛然抽出手,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晕过去。 他急怒攻心,内伤发作,扭头吐了血。江落用帕子接着。柳章剧烈咳嗽,肩膀抖动,胸口起伏。如果昨天晚上死在她手里,一切就都结束了。可没想到他活着醒了过来。柳章看到江落没事人一样,气得神智失常。 他从未面临如此难堪之极的处境,以至于脑子都要转不过来了。不知道自己该一掌拍死这个孽障,还是去找根绳子上吊。 江落用袖子擦了擦他嘴角,怕他把自己气死,道:“师父,你别生气。先喝点水。” 柳章一巴掌打翻了水杯。 瓷片飞溅,割断了几根野草,钉入墙壁中。 江落怯生生地跪在那里,表情充满无辜。 柳章两眼一黑,看不清东西了。他闭上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希望老天降下天雷,劈死他们两个。江落替他盖了滑落的被子,怕他着凉。 柳章道:“给我滚。” 江落道:“这是我房间,师父让我滚到哪里去?” 柳章道:“离开长安,永远消失。” 江落道:“为什么?” 柳章道:“你我恩断义绝,不再是师徒。” 江落道:“那我们成亲吧。” 柳章道:“……” 江落趴在他脑袋旁边,道:“师父,你已经是我的王后了。” 她的每句话,全部像利刃,砍在柳章心头。 提醒着两人发生过什么。 柳章料事如神,唯独没有算到过这一卦。他为傅溶消灾解难,干预因果,自己却掉入了深渊。这就难道就是命运给他翻云覆雨的报复吗?机关算计反倒作茧自缚。江落没能祸害傅溶,却祸害了他。柳章无法面对这崩盘的一切。 尤其他是真心将江落当做徒弟,教导了那么长一段时间。他满心盼着她能修成正果,重归天界。他为她铺好了康庄大道……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恩将仇报!他是她的师父,她怎么能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行丧尽天良之事? 柳章深吸一口气。他反手掐住江落的脖子。 江落猛然栽倒他面前。 柳章已经恢复些许内力。他手指痉挛,过度用力指甲发白,把掐得江落青筋鼓胀,呼吸困难。江落微微张着嘴,眼睛充血,面容痛苦扭曲。她不敢相信柳章居然要杀了她。盈盈双眼中蓄满泪水,写着委屈和惊恐。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滴在柳章暴怒的脸上。 她没有反抗,只是望着柳章。柳章心弦抽痛,感到莫大的悲哀袭来。他手指颤抖着松开了,终是下不了手。他杀不了她。江落脖颈上留下鲜明的五指痕迹。 “师父……”她剧烈喘气,发出嘶哑的声音。 柳章鼻尖酸涩难忍。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江落抱着柳章,把头埋在柳章胸口,如同幼兽恸哭起来,哭得那样伤心,痛彻心扉。在柳章的记忆中,江落从未没有嚎啕大哭过。她只有愤怒,暴躁,向外攻击别人的情绪,进而将痛苦让渡出去。哪怕被打个半死,深陷绝境。她也不会哭。 妖者无心,无心之人怎么会哭呢? 江落的眼泪决堤,淹没了柳章,滚烫的,融化了他的心如铁石。 是他教她修心。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柳章舌根发苦,溃不成军,体会到一丝绝望的酸楚。 江落哭到后头,哭累了。还一抽一抽的。她抬起头,眼圈通红,像是把这辈子的眼泪全部哭出来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口,她委屈道:“师父要杀我,就杀了我吧。” 柳章别过脸去不看她。 江落带着哭腔说:“我真的很喜欢师父。” 柳章望着窗外,乱叫的鸟儿,心绪纷乱如麻。 太阳依旧升起,没有塌掉。他觉得自己应该下地狱。 江落道:“师父,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第132章 柳章道:“是我错了。” 江落愣在那,忘记哭泣。 柳章缓缓道:“我不该收你为徒,也不该让你修道。” 江落感觉到他心中的难过,抱着他的脖子,道:“师父,不要难过。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的,我跟你修道。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柳章道:“你我已悖人伦,做不成师徒了。” 江落道:“可以的,师父。只要我听你的话,你就依然是我师父。” 她不懂那些规矩,也不想要遵守。她认定柳章是师父,那么一切就还像从前那样,有什么区别呢。江落捧着柳章的脸,望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道: “师父,别管那些文绉绉的大道理。我们在一起。如果你想做人间之主,我们就去造反。如果你想修道,不问世事,我去南荒给你盖座皇宫,我们住在里面,勤恳修炼。我一定会努力实现你所有的期待。让你成为最开心的人。” “江落,”柳章心口空荡荡的,“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可我们昨天已经在一起了。” 江落盯着他嘴唇,碰了碰。温柔缱绻,勾起某段心猿意马的记忆。她单手托着柳章的后颈,深吻柳章的嘴唇,并轻车熟路撬开他的牙关。柳章从迟钝的状态中抽离,转瞬被带入某种黑暗深渊。昨晚江落留给他的,像是某种烙印。刻在四肢百骸中,一点火星子擦碰,便瞬间燎原。 柳章眼神迷离,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天灵盖。 江落脸上泪痕未干。她熟悉了他的身体。柳章从混沌中惊醒。他几乎是在恐慌的情绪下,一把推开江落,把江落从床上推下去。 江落愕然地坐在地上,望着柳章,有些无措。 她第一反应是重新爬上床。手脚并用,急不可耐。 柳章头痛欲裂,被理智和失控感所撕扯,指着她:“站在那。” 江落满脸写着无辜,道:“师父。” 柳章道:“不许碰我。” 江落道:“你不是很高兴吗?” 柳章怒不可遏:“闭嘴!” 江落看他气成那样,怕气出个好歹来,只能闭上嘴。 柳章努力平复情绪。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冲击力巨大。他必须好好梳理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最好的处理方式是直接断绝师父关系,两人老死不相往来。可江落一通哭打断了他的思路。这会峰回路转,鬼打墙一样,又回到了尴尬的原地。 江落要是再来一次,他恐怕真能狠下心杀了她。 江落恋恋不舍地望着柳章,五迷三道。 她跪着,尾巴出来了,高高翘着。像是条撒欢讨好的小狗。 “师父要怎么样才能消气啊?” 柳章看了她这模样,错开目光,看了什么脏东西,只想骂人。 昨夜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捂住眼睛,不想面对自己。 江落一路膝行,又爬到他面前。 “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柳章喃喃自语,怒极反笑,他道:“那你去把尾巴砍了。” “啊……”江落震惊道。这这这,未免太过强人所难。她认真想了想,实在很难办到。简直有点崩溃,“不行,师父,砍掉尾巴我会死的。” “刚才还让我杀掉你,现在又怕死了?” “我不是 怕死。“江落陷入两难境地,“我要死得有尊严。我不能没有尾巴。” “那你去自我了断。” “好的。”她夹着尾巴,灰头土脸站起来,转身往外走。走得十分干脆利落。柳章不相信她真的会去自裁。果不其然,江落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 柳章就知道这混账玩意死皮赖脸出尔反尔毫无廉耻。她要是舍得自裁,柳章两个字都得倒着写。江落忍了忍,内心极度挣扎煎熬。她又跑了回来,冲到柳章跟前,恬不知耻:“师父,我们能不能再做一次。做完了,我再去死。” 柳章听了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滚!” 枕头恶狠狠砸到江落脸上。 江落眯起眼,鼻子快被砸扁了。 比起疼,她先嗅到香气,柳章身上的香气。没救了。 第104章 回味师父是快乐的,她确定。…… 柳章失踪,陈叔担心了一整夜,派人往返皇宫打听消息。宫里头说楚王殿下早走了。门房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殿下回来没。这大冬天的,人能去哪?就算柳章出门办事,也得给家里来个信啊。陈叔在竹屋急得团团乱转,等消息。 忽然江落走了进来。 她的头发乱蓬蓬,披散开来。衣裳穿得乱七八糟,没穿鞋,光着脚。像个鬼似的飘进来,把陈叔吓了一跳。陈叔打量她这幅狼狈模样,险些没认出来,道:“小姐?” 柳章用结界封住江落的院子,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 大家都好久没见过她了。 陈叔看她瘦了些,怪可怜的,道:“小姐你怎么出来了?” 江落在屋里来回转悠,寻找着什么。 陈叔问她话,也不回答,像是听不懂人话。 陈叔感觉她有点古怪,“你在找什么?” “衣裳,”江落找不到柳章的衣柜在哪,“我给师父拿一套衣裳。” “殿下不见了。”陈叔正在找他呢。 “他在我房间里。” “啊?”陈叔把整个王府翻遍了,都没找到柳章。 柳章说过,不要靠近江落的院子,所以没人去找。柳章怎么会在小姐的房间里?陈叔满腹狐疑,帮忙找了身衣裳,同江落一起,去她院子。走在路上陈叔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事不太正常。柳章为什么要在江落房里换衣裳? 江落走到一半,停住了脚步。她低下头,想起什么,有些沮丧地说:“算了,你送进去吧。师父他应该不想看到我。” 柳章刚才的反应伤透了她的心。 柳章还是怪她,讨厌她。 江落越想越难过,扭头走了,不再进入房间。陈叔端着托盘里的干净衣裳去找柳章。他推开院门,发现院门坏了。走到房间里,只见一地凌乱衣物,枕头,杯盘狼藉。柳章独自躺在床上,望着房梁走神。连陈叔走近,他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柳章脖子上和肩膀的咬痕,青肿,破了皮的嘴唇,以及可疑的红痕。陈叔端着托盘的手抖若筛糠,险些当场中风。陈叔自诩活了五十多年,也是有些见识的,妖魔鬼怪的离奇事也都有所耳闻。可这场面,大大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鬼上身了。 陈叔转过头,决定走出去,给张道长来做场法事。 他同手同脚地走到门口。 柳章出声道:“陈叔。” 陈叔欲哭无泪,都不知道作何反应,道:“殿下。” 柳章已经冷静了很多,“把衣裳放下吧。” 陈叔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哀莫大于心死。他六根清净四大皆空,转过头,回到床前放下衣裳,看见柳章依旧充满绝望。“我的殿下啊……” 难怪小姐蓬头垢面像个被糟蹋了的样子。 难怪小姐说师父不想看到她。 陈叔死也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柳章身上。殿下多么清白正直一个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呢?这要是传出去,楚王府的名声全毁了。以陈叔对柳章的了解,觉得他肯定不至于酒后乱性胡来,肯定有别的因素。难不成是被下了药? 对,一定被下了药。宫里头手段脏着呢。 上会不是还有个舞姬想要玷污殿下清白,死于非命,闹得满城风雨吗? 这不是殿下的错,殿下肯定也不想这样。想通这一层逻辑,陈叔好受了许多,看柳章一脸不想活了的模样,十分不忍,殿下想必十分自责痛苦,他还能说什么呢。老天爷啊,这简直是人间惨剧。陈叔长叹了一口气,有点心疼柳章。 柳章其实也才二十多岁。造了什么孽。 柳章换好衣裳,回到竹屋。陈叔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没问。正好碰到赤练跑过来,他看见柳章,十分意外:“殿下昨夜去哪了,我们都在找你。” 陈叔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赤练纳闷,陈叔怎么跟撞鬼似的,眼睛直抽搐,翻白眼? “我没事,”柳章道:“我要闭关几天,任何人不得打扰。” “好。”赤练会意,点点头。 柳章走向暗室,忽然脚步一顿,道:“赤练。” 赤练忙上前道:“属下在,殿下有何吩咐?” 柳章道:“去跟着小姐,别让她出现在人前,保护她的安全。” 赤练抱拳道:“是,属下遵命。” 陈叔闻言,心情复杂。柳章至今还称呼江落为小姐,难不成是想揭过去,当这件事没发生?可是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两人的关系还能恢复如初吗?陈叔想到这一点,就感到窒息。如果时间能倒回到昨天就好了。他一定不让殿下进宫赴宴,把殿下关在竹屋。 第133章 赤练对真相一无所知。柳章让他去找江落,他去了。江落一个人在园子里溜达,没穿鞋,光脚踩来踩去,失魂落魄的模样。赤练走到她身后,喊道:“小姐。” 江落没反应。他喊了好几声,她才回头。 江落望着赤练,动作慢半拍,问道:“师父怎么样了?” 赤练道:“殿下说他要闭关几天,让我们别去打扰他。” 江落哦了一声。柳章受了内伤,肯定要好好修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赤练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以为还在吵架,他有意从中打圆场,道:“小姐,殿下担心你的安危,让我跟着你,保护你的安全。” 江落眼中有了点光彩,“真的吗?” 赤练道:“真的。” 这么说,柳章还是在乎她的。哪怕气成那样,还是很担心她。江落转忧为喜,雨过天晴。她心里甜滋滋的,转过身,坐在台阶上,嘴角忍不住上扬。赤练也同她并肩坐下,问道:“小姐,殿下脸色看着不大好,你们昨天怎么了?” “也没什么,”江落抱着自己的膝盖,回味道:“我和师父睡了一觉。” “……”赤练一脸错乱,“什什什么?” 他理解了好久,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陈叔的脸刚才像中邪一样抽搐。 现在他的脸也开始抽搐了。 “怎怎怎会这样呢?” 他变成了个结巴,不会说话了。 江落无声叹气。她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圈圈,既高兴又伤情。 赤练感觉小姐这样有些疯疯癫癫的。 “还有别人知道这事吗?” “我只告诉了你。”江落道。 “千万别再说了,”赤练深呼吸,无法想象等会江落碰到刘婶,刘婶问小姐头发怎么这么乱,江落说跟师父睡乱了。丫鬟问她怎么不穿鞋,江落说跟师父睡完忘记穿了。整个楚王府都要被她吓成羊癫疯,赤练抽搐道:“答应我,别告诉任何人,把昨天的事烂在肚子里。” “为什么?”江落望着他严肃的眼睛。 “因为这件事传出去,会让殿下身败名裂。”赤练异常郑重,盯着她,认真告诫道:“不能说,一定不能说出去,知道吗?” 江落想了想,虽然不理解,道:“那好吧。” 赤练觉得这确实让人难以接受,道:“从现在开始,忘了那件事。” 江落摇摇头,别说忘掉了,她现在还想去重温一遍。 赤练知道她是受害者,十分同情。这里头肯定有误会,作为柳章的侍卫,他还是想为殿下挽回一些局面,道:“殿下是你师父,他错了,你要原谅他。” 江落道:“他没有错,是我强迫他的。” 赤练道:“……”他心肌梗塞了,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侍卫,知道这些,应该被灭口,“小姐,我说的任何人,也包括我。你不要再提起那天晚上的所有细节。”他天崩地裂,艰难道:“我真的不想知道。” 江落孤魂野鬼似的在府里游荡,时而乐呵,时而惆怅。赤练找陈叔商议对策,要不要请给大夫来给她瞧瞧。陈叔怕声张,先让丫鬟服侍江落沐浴更衣。丫鬟确认江落身上没有外伤。陈叔迷惑起来。怎么柳章带伤,江落却是好好的。 江落的屋子不成样子,没法住人,陈叔给她另外换了一间,新房间干干净净。江落待了一会儿,这里没有柳章的味道。她不想待,游荡回自己房间。陈叔亲自端来饭菜,看她正常之中又有点不正常,道:“小姐,吃点东西。” 江落坐在案前,神游天外。 陈叔迟疑问道:“小姐,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江落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咀嚼,道:“我很舒服。” 陈叔实在有些话说不出口:“你、你是自愿的?” 江落道:“自愿的。” 陈叔道:“你不怪殿下?” 江落道:“我这么喜欢师父,怎么会怪他。” 陈叔想了想,事已至此。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不管谁错了,都必须到此为止。以陈叔对柳章的了解,他绝对不可能接受自己跟徒弟在一起。江落或许懵懂无知,享受到师父的好处对他产生依恋感,觉得没什么。但柳章是长辈,他不能一错再错。 “小姐,原谅殿下吧,”陈叔痛心疾首,道:“楚王府会补偿你一辈子的。” “师父要补偿我什么?”江落很感兴趣。 “只要你放下过去,无论想要什么,殿下都会给的。” “那你帮我问问师父,”江落殷切期待,“他愿意天天和我睡觉吗?” “……”陈叔倒吸一口凉气。 他抹了把脸,觉得自己真是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 现在最应该冷静的不是柳章而是他们所有人。 “陈叔。”江落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小姐你吃饭,”陈叔心脏都不太舒服了,道:“休息几天,冷静冷静。” 江落回过头,对着碗里的白米饭,发起了呆。 被子里残余柳章的气息。 江落抱着枕头,嗅着那气息,陷入旖旎回忆中。耳鬓厮磨,纠缠。交合…… 动情的柳章,融化了,他蒙上水雾的眼睛,时而清醒时而涣散。船载着他们在大海中颠簸航行,潮红夕阳下的海鸥往返流连。 柳章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鬼魅,身体各个部位,无一不美,美得叫她陶醉。身体里无数个的快乐横冲直撞,疯狂涌入柳章的身体里。他一定能够感受到她滚烫而赤诚的爱意。 江落捧着柳章湿润的脸。师父快乐吗?柳章不肯回答。她追问,柳章溃不成军,闭上了眼睛。师父是快乐的,她确定。 第105章 找人“大王好了,用不到我了。”…… 江落一觉睡醒,梦里还是柳章。 彻底释放过,欲望得到纾解,身心满足。她的焦躁不安消失无踪。这次体验比她最初预想中还要好,可谓酣畅淋漓。冷静下来,回想那段疯狂时日,有些不可思议。 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那样悲伤压抑,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她居然跟柳章大吵大闹,差点断绝师徒关系。师父多好,这么在乎她。情绪过去后,只剩下伤人的话,扎在人心口,平添愧疚,柳章当时肯定对她很失望。江落暗自发誓,再也不跟师父吵架了。 江落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蝴蝶飞进房间,停在茶壶盖子上,道:“大王,你好了。” 江落长呼一口气,轻松快慰,“我好了。” 她抚摸着蝴蝶的翅膀。感觉忘了什么事,她一愣。动作停在半空,蝴蝶也不再扇动翅膀。江落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她猛然抬起头,青禾还在树上等着呢。她把这事给忘了。江落赶紧放下茶杯,冲出门。赤练挡在她的去路上,道:“小姐,殿下说,你不能见外人。” 江落行色匆匆,哪里顾得上,“别拦我。” 赤练寸步不离跟着她。 冲到大树下,江落仰头望去。一天一夜过去,哪还有青禾的身影。树枝上空无一人。她四下张望寻找,巷子里空空荡荡。青禾去哪了?长安危机四伏,青禾把内丹还给了她,万一遇到危险,如何自保。 早知道就把他一块带回楚王府算了。 江落也是昏了头了,后悔不迭,她居然把青禾一个人扔在外面。 青禾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除了江落,谁也不认识,他能跑到哪去呢?该不会等太久,生气了吧。江落答应他会回去,结果出尔反尔。 “小姐在找谁?”赤练手提着剑,提防着周围的动静。幸好巷子里没人。 “我一个朋友,”江落摸着自己的后脑勺,道:“我让他等我,他不见了。” “他有落脚的地方吗?” “没有。” “他从哪来?” 青禾说,他从一个叫鬼塔的地方来。江落有种不妙的预感。青禾不会心灰意冷,去了鬼塔,打算通过鬼塔离开长安吧?江落这事确实办得很不地道。可南荒千里迢迢,危险重重。青禾没有她的内丹护体,怎么打得过捉妖师?江落担心青禾安危,必须立刻找到他,“赤练,你知道长安有个叫鬼塔的地方吗?” “鬼塔,是有这个地方,”赤练有所耳闻,道:“小姐怎么问起这个?” “在哪,带我去。”江落忙道。 “那里阴气很重,小姐怎么能去那?” “赤练,我必须去那,”时间紧迫,没法跟他解释那么多,江落道:“要么你带我去,要么我找人带我去。” “我可以帮你找人,但鬼塔不是我们能擅闯的地方。” “你拦不住我。”江落被拒绝,毫不拖泥带水。她转身就走。 赤练追上前,被她反手一道印定在原地。 赤练感觉江落今非昔比,让她一个人去,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保护江落是他的职责所在。赤练脑筋灵活变通,见她非去不可,当即改口道:“我带你去,你别定着我,殿下吩咐过,我必须保护你的安全。” 第134章 提到柳章,江落离开的身影顿住。她解开法印。赤练重获自由。 江落改变主意:“那你带路吧。” 鬼塔从外表看起来是一座普通的塔。久年失修,残破不堪,结满蜘蛛网。据赤练说,这儿原先叫做英灵台,专门纪念那些惨死他乡没有亲人供奉的亡灵,是位住持建的。住持本想搞个噱头吸引同情心泛滥的香火钱,可惜香客大多迷恋送子观音和财神爷。 英灵台没有什么可保佑大家的。久而久之无人问津,荒废下来,积攒了一些鬼气。 不知从何时开始,英灵台传出闹鬼的流言,好多人进去意外失踪。驱魔司接到报案前去探查,没有找到鬼,贴了个封条禁止靠近。妖都抓不完,谁有空天天盯着鬼。贴条都贴了,谁再靠近,纯粹找死。好言难劝该死的鬼。驱魔司不管他们。 渐渐地,英灵台越来越邪门,连带着庙里运势一落千丈。香客稀少,和尚跑光,被迫关门大吉,庙也从此变成了野庙。英灵台也被叫成鬼塔。 赤练解释鬼塔的来历,江落并不关心。 她只是来找青禾的。 塔门开了一丝缝,阴风阵阵。江 落伸手推门,手指刚接触门板,脑海里便响起万鬼哭嚎的尖叫声,如同钢针刮过脑颅。她打了个冷颤。 这鬼地方还真的有鬼,成千上万,堪比阴曹地府。 “你听到什么了吗?”江落问道。 “没有。”赤练竖起了耳朵,警惕道:“有动静吗?” 赤练只是凡人,听不到。江落怕说出去吓着他。 “我进去找找,你在外面待着。” “还是让我进去吧。”赤练抢在她前头。 江落不理他,推开门,跨过门槛。鬼塔内一片漆黑。她适应了光线变化,发现里头堆满香烛桌椅等杂物。灰尘有一指厚。地面脚印手印凌乱,像是有人爬行过。江落环顾四周,这座塔有七层,墙壁上全是手印。他们被大大小小的狰狞手印包围了。 明明空无一人,却感觉倒是都是人。 赤练与江落背靠背,提防暗处,道:“小姐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江落转身走向角落。那儿有个楼梯,通往地下。 木质楼梯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动。 踩上去,摇摇欲坠,随时要塌掉。江落对后头的赤练做了个禁止的手势,道:“不要过来,楼梯只能承载一个人重量。”赤练刚打算踩到台阶的脚停在空中,收了回去。江落独自下楼,每下吱嘎声的缝隙,都传出鬼叫。 女人,男人,老人和小孩……重重叠叠,尖锐刺耳。 江落脚步不急不缓。 那些哭声环绕在她耳边脑后。 江落道:“吵死了。” 哭叫声戛然而止,塔内回荡着江落的声音。 吵死了……回音通往地下,十八层地狱,盘旋着,经久不觉。 恶鬼们被这三个字震慑。 江落警告道:“再叫把你们打得魂飞魄散。” 赤练正斟酌要不要跳下去,听到她中气十足的警告。看来小姐一点没带怕的。赤练思索半晌,没有下去添乱。他拔出佩剑,蹲在台阶边缘,透过楼梯缝隙去窥测江落身影。如有异常,他将立即跳下去,与江落并肩作战。 江落下到地下第三层,发现了青禾的身影。他还穿着她给的那件裙子。 青禾面朝墙壁,蹲着,像只阴暗角落发霉的可怜蘑菇。 “别抓我。”他抱住自己的脑袋,全身发抖。 “谁在抓你?”江落走到他面前。 “不要抓我。” “青禾,”江落蹲下来,握住他肩膀,“是我。” 青禾一哆嗦。他回过头,呆住了。 江落望着他受惊的眼睛,问道:“你怎么了?” 青禾不可置信一般,“大王?” 江落道:“别怕。” 青禾抱住江落,生怕她离开。江落摸着他脑袋,安抚他。青禾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这里全是鬼,他又那么怕鬼。青禾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大王了。” 江落道:“我不是让你等我吗,你怎么跑到这来。” 青禾道:“我等了很久,没等大王。街上有捉妖师巡逻,我怕他们抓我。” 江落拍拍青禾的后背,道:“都是我的错。” 青禾松开她,诧异地望着她,“大王说什么?” 大王怎么会有错呢。在他的印象中,大王从未认过错。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她不需要对任何人感到抱歉。长安的经历似乎把大王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青禾有些愣神,看着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江落道:“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 那些鬼叫声都消失了。 江落的出现,能震慑鬼怪。 青禾不再那么紧张害怕,有大王在,他不会有事。 他感觉到她的气息有所不同。 “大王,”青禾愣了片刻,意识到什么,道:“你和那个人……” “我们先出去。”江落打断他的话。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大王好了,用不到我了。” 青禾异常失落沮丧,期待已久的夜晚泡汤,被那个人截胡,“我还是走吧。” 江落没想到他要拒绝自己,愕然道:“你上哪去?” 青禾转过身,背对她,道:“回南荒。” 江落道:“你能保护得自己吗?” 青禾道:“可以,我没大王想得那么弱。” 江落道:“你连鬼都怕,怎么回去。跟我走。到时候咱们一起回南荒。” 青禾道:“那位仙师容不下我,大王又那么听他的话,我还是走算了。” 江落道:“没有的事,你是我的部下。他要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答应。” 青禾百般努力,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长安。到来头,还是她口中的部下。他欲哭无泪,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想一走了之。江落拉着他,两人手臂连成一道直线。没想到青禾还是头倔驴。江落觉得挺好笑,道:“你自己跟我走,还是我把你打晕扛走?” 内丹已经带给她了,青禾真不知道自己留下来能干什么,道:“大王何必强人所难呢。” 江落懒得跟他拉拉扯扯,不信自己还治不了他,道:“你要是走,以后再也别叫我大王。” 青禾顿时卡住,哑口无言。 江落等待他的后文。 青禾败给了她,他不可能不认大王的。 江落道:“跟着我。” 青禾垂着手臂,灰溜溜跟在她后头,放弃挣扎。他无法违抗江落的命令。走到一半,他的脚步忽然停住。江落以为他又要使性子,有些不耐烦,“你又怎么了?” 青禾脸色苍白,“我被抓住了。” 一只惨白的手,穿过地板,握住青禾的小腿。青禾被鬼手焊在原地。江落眼疾手快,擒住鬼手,往上一拽。鬼手凭空飞起向上顶翻地板。江落和青禾脚下一跌,失去支撑,从地下三层掉向地下四层。江落一手揽住青禾的腰,一手抓着半截鬼手,堪堪悬停在半空中。 碎木板从他们身侧哗啦掉落。 转眼间,整个三层的地板都塌了,惊天动地灰尘四起。 青禾施法变出个小火苗,为江落照亮。微弱光芒充斥黑暗空间,他们脚下堆满尸体。白骨森森,横七竖八地叠着。不知道偷袭青禾的鬼爪属于哪位兄台。江落扔掉半截鬼手,青禾下意识低头去看。江落捂住他的眼睛,转身飞回一楼。 赤练听到动静正要下去查看,没想到江落直接飞回来了,忙问道:“小姐怎么样?” 江落站定脚步,松开了青禾的腰,道:“好得很。” 赤练道:“刚才什么动静,楼塌了吗?” 江落道:“塌了一层。” 赤练道:“里面什么情况?” 江落道:“有很多死人。” 赤练闻言大惊,当即按住佩剑,“我进去看看。” 江落一把抓住他衣领把人薅了回来,“别看,死了很多年了,你会吐的。” 鬼塔失踪过许多人,生死未卜。如果找到尸首,理应报告官府。赤练跟久了柳章,行事作风也与柳章一脉相承。江落奉劝他不要下去,赤练硬要下去。结果没半刻钟,人再次上来,吐了个稀里哗啦。赤练撑着膝盖,弓着腰,差点把胆汁吐出来。 青禾刚才被捂住眼睛,什么都没看见。 见这人狂吐,他有点好奇下面到底什么情形,“真的很恶心吗?” “长了很多绿毛。”江落知道他胆小,故意吓唬他,“你确定你想知道吗?” “那我不太想知道了。”青禾从善如流,放弃追问。 “赤练,”江落道:“我们先走,回去再报官吧。” 人间的流程就是这样的。发现尸体先报官。不像他们妖精,发现尸首,先研究能不能吃。江落带着青禾返回楚王府,让陈叔把她隔壁房间收拾出来,给青禾住。陈叔看着这个外来的小白脸,本能反感。江落说这是她的朋友,要借宿一段时间。 第135章 陈叔只好让人收拾出一间屋子。 第106章 决裂“他心术不正,当杀。”…… 夜间,青禾独自待在陌生房间。 他身侧萦绕黑雾,蠢蠢欲动,暴躁不安。鬼魅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这个可怜虫。” 青禾蜷缩在角落里,挥手打散黑雾,“离我远 点,别跟我说话。” “你以为她看得上你吗?” “别自作多情了。你这个废物。” “你的脸都是换来的,丑八怪。她几时多看过你一眼。” “……”鬼塔里,那些声音阴魂不散,跟着他,嘲讽他。 青禾被那些刻薄言语激怒了,“走开!” 鬼魅游走在房间里,攻占他的心魔。青禾抄起茶杯砸过去。茶杯穿透黑雾,碎在门板上。鬼魅对他的愤怒视若无睹,继续道:“快要属于你的东西,被人抢走,你还不能生气。” “因为她是大王,你没资格生气。” “你好可悲。” 青禾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下去。他回到鬼塔,本想返回南荒,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可那些鬼叫声绊住了他,搅得他心神不宁。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能走到长安,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大王最亲的人, 他们认识了两百多年。到头来,比不过凡人的几个月。他怎么甘心? 这太不公平了。 他那么努力,却换不来一个机会。 “你这废物,没用的东西,除了哭还知道什么?” “闭嘴!”青禾吼叫道:“别说了。” 他红着眼睛歇斯底里道,“再说我杀了你。” 鬼魅笑着道:“杀我有什么用,你的大王又不喜欢我,你敢去杀了柳章吗?” 青禾身侧妖气四溢。 鬼魅还在拿话刺激他:“你不敢,你害怕杀人。” 青禾气息起伏,胸口堵了一团棉花。他的利爪渐渐突破指甲,暴露在空气中,狰狞可怖。他神志不清地站起身来,被巨大的愤怒压垮。他为什么不敢杀人?青禾拉开门,走出院外。月亮照着他半妖化的脸,略显扭曲阴暗。青禾一步一步走到了竹屋外。 赤练察觉妖气和杀机,拔出佩剑,只见林下走出一个人影。他把剑架在青禾脖子上,冰冷刺骨,坚硬兵刃紧贴着肌肤。青禾抬眼望着赤练。 赤练厉声质问道:“你来这做什么?” 青禾打了个激灵,猛然惊醒,像是做了个噩梦。 他梦游般飘到了这里。 赤练逼问道:“说!你想干什么?” 青禾道:“我……”他忘了自己想干什么,分外茫然。 要不是看在小姐的面子上,赤练不会对这妖精手下留情。三更半夜,不睡觉,摸到了竹屋。妖精行踪可疑,鬼鬼祟祟。赤练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青禾袖子里的利爪早已回到皮肉中,妖化面孔重新变回人样。他心虚不已。 “我迷路了。”青禾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我找不到我的房间。” “你走错方向了。”赤练对他的鬼话一个字都不信。从鬼塔里出来的妖,能是什么好东西。 青禾落荒而逃。赤练目送他背影消失在林中。 怎么办?他会不会告诉大王。 青禾心慌意乱,后悔不已。他怎么能被鬼魅蛊惑,上了他们的当呢?柳章是大王亲近的人,杀了柳章,大王肯定不会原谅他的。青禾渐渐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他是大王的部下,绝对忠诚于大王。失去忠诚,他将一无所有。一定是那群孤魂野鬼迷惑了他的心神。 怎么办?万一被大王知道了,大王会不会赶他走。 自己打算走和被赶走还是有区别的。 青禾一想到大王发怒,就觉得天塌了。他慌不择路,翻开袖子,急急忙忙在自己手臂下划了一道口子。带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回到房间。正好江落过来找他。江落提着一盒食盒还有一壶茶水。青禾故意放下袖子,欲盖弥彰。 江落打量他慌乱神色,问道:“大晚上你去哪了?” 青禾道:“我想去找大王。” 江落看了看旁边院墙,那么点高,“我不就在隔壁吗?” 她放下食物和水,招呼青禾快来吃。青禾心不在焉,跟在她身后,问道:“大王,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住,这里的人好像不欢迎我?” “谁不欢迎你?” “那个,”青禾犹豫了一会儿,道:“那个和我们从鬼塔回来的人。” “你说赤练,他怎么你了?” “我刚才碰见他,”青禾按着自己的袖子。 “怎么回事。”江落捞起他手臂,翻开袖子。一条长长的血口子,还在滴血,显然是刚划的。江落回到房间找了点金疮药,亲自给他敷上。 青禾道:“我怕我再住下去,他会杀了我。” “赤练不是那种人。” “大王觉得,我在冤枉他?” “没有心眼子,就别想着算计别人,你这伤明明是自己爪子挠的。当我连剑伤和抓伤都分不清吗?”江落给他敷完药,用绷带缠着,包好。 “……”青禾无话可说。大王看出来了。 他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想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青禾在虫族之中算是心思多的。可他这点心机,放在人族中,完全不够看。这个笨蛋怎么会想到划伤自己嫁祸赤练。听起来怪离谱的。江落好笑道:“行了,你早点睡吧。” 别走,青禾目光追随着江落背影。 他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音。 门咿呀一声合上了。青禾闭上眼睛,失魂落魄。他跌坐在地上,瘫倒,全身乏力。寒意贴着后背入侵五脏六腑,他汗毛倒竖,像是被鬼压着胸口,动弹不得。 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鬼又来了。 这一回,铺天盖地,窗户上飘过重重黑影。 阴森恐怖的鬼爪抓住了他的四肢。 他心脏用力跳动,身体里的血却一点一滴凉了下来。救命,救我。江落没有回来。无人能救他。他什么都没有了。在南荒的时候,他满心痛苦地望着大王同傅溶离开。他总是被抛下的那一个?为什么要抛弃我? 青禾眼神混沌失焦,脑海里涌现无数愤懑拷问。无人回答他。黑雾钻进他眼睛进入他意识深处,与他对话,“说吧,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 “你想杀了他们所有人,对不对?” “不……” “让他们去死!”怨鬼哭嚎,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震耳欲聋。 青禾什么都不听见了。叫声几乎将他的灵魂撕碎。他瞳孔剧烈收缩,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理智游走在失控边缘,一切都在走向崩溃。漫天的仇 恨淹没了他,他心底里的恶念破土重生,如洪水猛兽。 “说啊,你想让他们去死!” “让他们,”青禾张了张嘴,道:“去死!” 话音出口,仿佛打破某种禁制。他听到自己大吼道:“杀了他们!” 让所有人,都去死。怨鬼得逞,发出婴儿般尖细的笑声,震得房屋抖动,瓦片错位。楚王府上空,聚集了大片乌云。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无数鬼魂横过长空。他们被唤醒,涌向青禾的屋顶,吸食从他身体里蒸发出来的怨气。黑雾吞噬了这件屋子,包裹得密不透风。 起夜的仆人经过,发现天边黑色的龙卷风,如一条巨龙。 他手中的灯笼跌落在地。 黑雾四面辐散,扩张,盖住楚王府的天空。 “杀了他们。”青禾的身体里钻出源源不断的怨气。他将自己献祭给仇恨,怨鬼们兴奋无比,垂涎三尺。他的意志壮大了这群恶鬼。黑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 “救、救命……别杀我。”仆人连滚带爬,往回跑。 恶鬼们盯上了他。 “救命啊!” 柳章睁开双眼。他下了寒玉冰床,离开暗室。竹屋外,寒风呼啸,柳章只穿一件单衣。由于内伤尚未修复强行出关,他的脸色异常苍白。 楚王府上方,积聚万千恶鬼。怨气滔天。 柳章抬头望着黑暗夜空。 他手提长剑飞上屋顶,脚踩瓦片。恶鬼们盘旋在他头顶,窥探着,寻找下手的机会。他们忌惮柳章强大的修为。柳章喝道:“何方鬼祟,竟敢在此撒野?” 群鬼嬉笑着。 柳章剑指苍穹。剑尖出凝聚金光,形成大网,笼罩楚王府。金光罩牢不可破,撞上去的恶鬼刹那灰飞烟灭。余者皆惊,稍有退却。柳章横剑一扫,当中破开,冲乱恶鬼们阵型。黑雾裂成两半。没等合拢,剑气猛然攻入核心。柳章甩出鞭子捆住黑雾。 那恶鬼修成实体,被捆了正着,横冲直撞,拽着柳章在空中飞了两圈。如同咬钩鱼儿奋力甩开钓鱼人。柳章耐着性子同它周旋,天旋地转,找到机会。他反手握剑,捅入恶鬼核心。烈焰爆燃开来,在天上炸出一朵烟花。 第136章 恶鬼哭叫,穿透耳膜。撕心裂肺。 柳章从溃散的黑雾中跳出,落在地面上。漫天血雨。他修长的身影倒映在血泊里。除去那层渗人的杀意,显露出一层极冷极淡的气质。斯文体面,贵气逼人,像个握着笔杆子描绘花鸟的文士。恶鬼已死,大雾散去,唯独他一人站立。 江落推开门。她被恶鬼叫声吵醒。 大晚上的这是怎么了? 柳章身着宽松的墨绿色衣袍,朝她迎面走来。 江落以为自己在做梦,眨眨眼睛,道:“师父?” 柳章的剑尖滴着血。江落掐了自己一下,确定清醒,才迎上前。师父不是在闭关吗,怎么出来了。她刚想说什么,柳章却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径自穿过月门,走向隔壁。那是青禾住的地方。江落小跑跟上柳章,不知道他意欲何为,问道:“师父要做什么?” 柳章一言不发踹开房门。 青禾的身上符文流转,笼罩红色怨气。这里发生过一场邪恶献祭。 江落看了看柳章,又看了看青禾。青禾意识涣散,处于昏迷状态。 “师父,”江落见势态不妙,挡在二人中间,“有话好好说。” “他以身献祭,”柳章用剑指着青禾,“引恶鬼杀人。” “什么?”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江落扶起青禾,掐他人中,唤醒他。青禾缓慢睁开眼皮,“大王。” 江落看他状态有异,非同一般,冷声问:“你做了什么?” 青禾气若游丝道:“我不是故意的。” 还真是他干的!江落闻言,惊疑不定,“你为什么想杀人?” 青禾浑身战栗起来。他虚脱乏力,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柳章认得这个蜘蛛精,除夕夜他混进楚王府,与江落纠缠。柳章当时想杀了他,心慈手软留了他一命。谁知他还敢再来,险些对全府人犯下滔天大罪。妖精包藏祸心,大奸大恶。柳章岂能容他,威胁道:“你以死谢罪吧。” 青禾害怕起来,虚弱地缩到江落身后。他不想死。 江落握住柳章步步紧逼的长剑,试图为青禾求情,道:“师父,你饶他一回。” 柳章挥开她,意志不可更改,道:“让开。” 江落道:“师父不能杀他。” “你想包庇他?” “是,他是我的部下。”江落目光复杂地看了青禾一眼。她有她的行事原则,青禾并非奸邪之辈。今日青禾犯错,必然事出有因。柳章不分青红皂白就要给人定下死罪。江落岂能坐视不理,她郑重道:“无论他做错什么,都由我来承担。” “他险些杀了所有人。”柳章被她黑白不分所触怒。 “师父不是及时出来阻止了吗?” “若我没有呢,”柳章盯着江落,倒要看看她究竟如何分辨是非,怎样抉择,“这满府性命,和他相比,孰轻孰重?” “师父不阻止,我会阻止,”江落努力找补说辞,“惨剧既未酿成,岂能作为罪证?” “黑白不分,算我白教了你。”柳章对她的回答失望不已。 她还是刚来那样,自私无情,从未更改。妖王独断专行,行事只论亲疏远近,不论是非对错。人心都是肉长的。楚王府上下待她一片赤诚,却捂不化她的冷心冷肺。所有人都比不上她南荒那群妖精。 “我再说最后一遍,”柳章火冒三丈,道:“让开!” “青禾受鬼魅蛊惑,杀人非他所愿,”江落没有看到青禾引来恶鬼,也没有看到楚王府血流成河。她只知道,柳章要当着她的面杀死青禾,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局面,语气也有些焦急,“师父为何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他心术不正,当杀。”柳章盖棺定论。 “我不准。”江落急了。 “你再说一遍。” “我不准。”江落一字一顿重复。她推开柳章的剑,眼神坚定,她被逼无奈道:“我不想忤逆师父,师父也别来忤逆我!南荒所有虫族,皆为我臣民。就算他们闯下弥天大祸,我不让他们死,谁也别想杀他们!” “好,很好,”柳章怒极反笑。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她就是自私自利,黑白不分。多讽刺,这就是他耗尽心血养出来的好徒弟。柳章垂下目光,痛心无比,敛去眼中万般滞涩情绪,道:“今日要么他死,要么我们断绝师徒情分,你选吧。” “师父为何要逼我?”江落难以置信。他又说那样无情的话。 “你既然决心做妖王,包庇邪祟。还叫我师父做什么。我教不了你。你大可随心所欲,回南荒继续做你的大王,没有再管束你。也不会有人逼你读书修行。想杀生便杀生,想娶多少房妻妾便娶多少房妻妾。终日碌碌到死,这下你该如愿了。” “师父,别说这样的话,”江落打断他的话音,道:“我不想听。” “你一辈子都不用再听了。”柳章摇摇晃晃转过身,再也不想看见她的脸。 江落心里一沉,她拉住柳章的手,急切道:“师父。” 柳章愤然挥开袖子:“别碰我。” 江落抓了空,手指颤动,道:“师父,你消消气。” 柳章头也不回,冷冷道:“趁我没有改变主意,带他滚,否则我一定杀了他。” 江路抱住柳章,双手圈着他的腰,不让走。柳章一根一根掰开江落的手指,将她反手推开,江落还想上前,被柳章用剑指着咽喉。她愣在那。剑尖划破她脖子,出了血。二人隔着门槛对视。柳章眼中毫无仁慈怜悯。他的厌恶深深刺痛了江落的心。 江落不知所措,望着柳章无情的脸,心口像是被剜去一块肉,喃喃道:“师父……” 柳章转身离去,走进月光中,再未回头。 “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师父……” 江落站在门内,丢了魂魄一般。 柳章的背影消失在视野深处。师徒二人,形同陌路。 第107章 心事“师弟怎么受了内伤?” 房间里堆满的花已经全部枯死。 江落独自坐在床头。 她上回看着话本,在这等傅溶,等到睡着傅溶也没有来,这间屋子一直空着。柳章赶她走。她带青禾来此落脚,狼狈得像是丧家之犬。柳章意志坚决,他说会杀青禾,一定不是开玩笑的。江落想要保住青禾,只能离开楚王府。 江落把花盆踢得东倒西歪,仰身躺在床上。话本子掉落在地,她没捡,就这么躺了大半天。青禾推门而入,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水,走向江落。 他自知有罪,连累了大王,心中自责不已。大王竟然为了他与那个人决裂。青禾心中五味杂陈。青禾蹲在她面前,双手奉上热水,道:“大王,喝点水吧。” 江落缓缓坐起来,看着那碗水,问道:“这里没有柴,你从哪弄来的热水?” 青禾道:“我用内力加热的。” 他被怨鬼冲击,本已虚弱,走路都摇摇欲坠。还用内力去热一碗水。 江落没有喝,接过碗放在旁边。 “大王,都怪我。”青禾自责道:“我不该鬼迷心窍,犯下大错。”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我去向那位仙师谢罪,让他原谅大王。” “不要去。”江落否定他的做法,道:“我要保你,你何必送 死。” “可大王不是很喜欢他吗?”青禾还以为江落会发火。他做错了,大王生气是应该的。 “我喜欢他,和我不许他杀你。这是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江落枕着手臂继续躺下来,望着房梁发呆。柳章那么生气,或许存着之前的怒火,没有发泄出来。青禾成了个导火索。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不清不白。柳章根本没有接受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这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他无法面对她。 为什么鱼水之欢让他那么抗拒。江落想不通这个问题。人如果不喜欢交/配,是怎么繁衍出千千万万子孙的?难道说只有柳章不喜欢。 江落回想那日情形,又否定了自己。不对,柳章明明很喜欢。 师父活得太拧巴了,连喜欢都不承认。 以后要多睡几次让他适应。 跟柳章吵完,江落心里确实是难受的。可她调整了一会儿,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惨剧毕竟没有酿成,他们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动不动就要断绝师徒关系。情分在,关系怎么断得开。江落决定放宽心胸,想开点。等过几天柳章气消了,她再回去好好劝劝。 反正柳章已经是她的人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不可更改。 “大王,我错了。”青禾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江落回过神,想起青禾的事还没有处置。 “你为何对楚王府下手?” “我,”青禾无地自容,道:“我恨他们抢走了大王。” “我一个大王,怎么会被别人抢走?” 第137章 “那天晚上,大王明明和我在一起,却一走了之。” “那你应该恨我。” “不,”青禾摇摇头,“我不能恨大王,只能恨别人。” 江落明白了来龙去脉,一切因她而起,并不能全部怪到青禾头上。这件事得有个了断。江落想了想,没有回避,直接告诉他:“我现在只打算有一个伴。” 青禾低下了头,分外失落,道:“大王没有必要忠于他。” 江落道:“我只是忠于我自己。” 青禾道:“那大王还会有第二个伴吗?” 江落道:“不知道。” 青禾道:“如果有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我想排在他后面。” 江落沉默了一会儿。她毫无概念。虽然说,她之前认为,傅溶和柳章都属于她。但她确实没有想象过自己左拥右抱的画面。左手牵着傅溶,右手牵着柳章,后面还跟着一个青禾。这画面有种说不出来的畸形奇怪。 她可以收集五颜六色的宝石。可人与宝石,终究是不一样的。柳章两次要杀青禾。青禾曾故意瞒下傅溶中蛇毒之事,期盼江落打消去长安的念头。傅溶虽然好哄,但只喜欢她一面,一旦她暴露真面目很可能吓得逃之夭夭。他现在已经跑了。这三个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同出一室,必然鸡飞狗跳、天塌地陷。 光一个柳章就足够她吃个遍了。 “不需要,”江落拒绝他的提议,“回南荒后,我帮你另外找个伴。” “算了,”青禾最后一丝念想也熄灭了,道:“我不想和别人在一起。” “你好好考虑下。”江落朝他伸出手。 青禾有点懵,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掌心,握住。 江落被他整得有些无语,道:“我不是摸手,我是让你休眠。” 青禾困惑道:“休眠?” 江落道:“你受了伤,最好休眠一段时日,养好身体再出来。” 青禾道:“我想陪着大王。” 江落补充道:“你犯了错,给我添了麻烦。休眠一段时日,算是对你的惩罚。” 青禾听到后话,便不吭声了。大王的处置已经下来,对他仁至义尽,他岂能不识好歹。青禾没有再坚持。他摇身一变,化作蜘蛛,趴在江落掌心。江落蜷手握住,放进袖子里。这事算是处理完了,还剩怨鬼的账没算。 那群鬼东西挑唆青禾惹是生非,害得柳章中途出关,这笔账可得好好算算。江落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妖族与鬼族同属下界邪祟,井水不犯河水。鬼族竟然害她的人,她势必要予以回击,给他们颜色看看。她现在就去抄了他们的老巢,捉了鬼族的头儿,去向柳章磕头赔罪。 她就不信了,到那时候,师父还能骂她黑白不分。 她这叫替天行道! 江落站起身,端起热水。她把碗中水一饮而尽。壮志凌云,满腔豪气。 她龇牙咧嘴被烫到了。这水怎么这么烫? 年节间,楚王府闭门谢客,外人一概不见。陈叔拿傅小侯爷的平安信给柳章看,说是人已经到了西北,安全落脚。西北千里之遥,六七日赶到,这是日夜兼程不要命的跑法,马都得跑死几匹。他跑那么快,那么急,逃命一般。陈叔心疼孩子,说这是怎么了。 信中没有提及其他人其他事。 傅溶心里在想什么,旁人不得而知。 柳章看了信,收起来,压在箱底。陈叔走后,赤练来禀报另外的事情。“小姐在明月巷租了个院子,与妖精同处一室。邻人无有异常,万事太平。” 楚王府冷落寂静,只有伏妖司的人走动,张道长亲自登门,贺新年吉祥。柳章烹茶以待。张道长略坐了片刻,瞧他脸色不好看,问道:“师弟怎么受了内伤?” 柳章道:“练功练岔了,走火入魔。” 张道长生得一双火眼金睛,一只狗鼻子,又道:“你身上似有妖气。” 柳章八风不动喝了口茶:“是吗。” 他这个人,针扎不进,油泼不渗。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张道长看出他心事重重,有意开解都不知道从何下手。二人喝功夫茶。张道长讲起当年在山上学艺的生涯,说柳章是师父最得意的门生。师父老人家驾鹤西去那晚还念着他的名字。 意气风发,世事浮沉,师兄弟天各一方,境遇各有各的惨。他们两在长安好不容易熬了许多年。柳章这个边缘王爷终于得了圣心,玉清观也走狗屎运吃上官饷。 明明时来运转、否极泰来,可张道长觉得,柳章并不开心。 从前的柳章,无开心,也无不开心。万事如同江河从他身体里流过,带走泥沙和蛟龙,他的心如同水中璧月澄澈无暇。江月不因外物悲喜动摇,千万年高挂天边,无情胜似有情。张道长想象不出来他能被什么事绊住。 “师弟啊,有事你别憋在心里,跟师兄说说。” “师兄对鬼塔可有耳闻?”柳章无意剖析内心,把话头岔开到九霄云外。 “听说过,”张道长不知他为何提起鬼塔,道:“一座野庙,聚了些孤魂野鬼,无人超度,偶尔附身飞禽走兽,下山偷吃村民家里的鸡鸭牛羊。我派溪亭他们抓过几只,近年消停了些。师弟怎么无辜问起这个?” “前几日有鬼被怨气引来,攻击王府。为首一只已修出实体,修为不容小觑。” “什么?”张道长豁然起身,惊诧道:“竟有这样的事?” “师兄抽调人手去鬼塔看看吧。” 一群孤魂野鬼,竟然修出实体,这得吸食多少怨气? 道门有种说法,天地共生三界,代指仙妖人。实则细分之下可称六界,神、仙、人、妖、魔、鬼。神族与魔族数量稀少,早已走向凋零湮灭,而鬼族数量庞大,没有实体状态不稳定,惧怕阳光,危害有限。出没于深山老林,偶尔惹出一些吸食阳气、借尸还魂的祸端。 这算非常有杀伤力的。修士撞见,一般顺手就除了。 人族最大的敌对势力依然是妖族。 鬼族散漫离心,力量微弱,成不了大气候,一直没被大家放在眼里。驱魔司收到鬼塔报案,查都懒得查,贴个封条敷衍了事。鬼族害人通常以引诱教唆献祭为主。若那人不生邪心贪欲,不会轻易中招。这种人不栽在鬼身上,将来也会在其他的地方吃亏上当。 驱魔司救危救急,唯独不浪费时间救蠢货。还是玉清 观比较有良心,觉得人蠢未必该死,常常施以援手。这种费力不讨好的的贴本买卖干多了,其实也怪烦的。 大家不爱往鬼塔那边靠。 今天一听柳章说,恶鬼竟成了大气候,张道长不由郑重其事,当做一件大案来对待。伏妖司揭牌在即,可不能出什么岔子。“师弟,你提醒得很及时,师兄立即派人去办。” “有情况知会我一声。” “一定一定。”张道长顾不得其他,匆忙离开,去办正事。 陈叔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炸元宵进来,问候张道长。张道长急急忙忙往嘴里塞了五六只,烫得跟猴子似得上蹿下跳。一面跳,一面说改天来吃。脚底抹油跑了。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走,搞得陈叔摸不着头脑。柳章还靠坐在躺椅上,晒着昏沉沉的太阳。 元宵炸得金黄漂亮,个个饱满,呆头呆脑。 陈叔端着飘香食物,走到柳章身后,笑道:“刚出锅的,殿下要不要尝尝?” 柳章毫无反应,闭目养神,道:“不用了。” 陈叔忍不住发出感慨,道:“要是小侯爷和小姐在就好了……” 人走茶凉,殿下成了一个人。往日热闹历历在目。陈叔觑着柳章淡漠的神色,心有不忍,岔开话头,又道:“张道长来都来了,怎么也不陪殿下过个元宵节。” 柳章道:“还没到元宵。” 确实还没到,可太子大婚之期定在元宵,陈叔想着,那天殿下肯定没空,索性趁张道长提前把元宵炸了。没想到张道长又走了…… 唉,这叫什么事。 第108章 国喜妖魔鬼怪,末日之景。 秦家女出嫁,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朱雀大街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屋顶树梢站满人。禁军为维持秩序出动上千人,封了几条街,架不住人多。侍女们簇拥着朱红花轿。礼乐仪仗队蜿蜒成一条长龙,龙在人潮中逆流而上,朝着皇宫的方向,缓慢移动。 今日国喜,礼部千挑万选的良辰吉日竟然阴云密布,天地灰黄。一夜回暖化了雪,刮起阴嗖嗖的冷风,飘摇雨丝砸在花轿上,融着朱漆,像是斑斑点点的血泪。 吹吹打打的礼乐声在雨中奏响,一声唢呐声直上云霄。 清风拂开轿帘,秦愫华丽婚服上蟠螭纹忽明忽暗。 妇人出嫁,喜服常绣些凤凰鸾鸟朱雀,取吉祥欢喜之意,寓多福多寿之托。蟠螭纹圆眼大鼻,双线细眉,猫耳,颈粗大而弯曲。以金线镶绣,远观之富丽逼人,细看则觉不合比例,难分首尾。太子与秦愫婚期定得太近,婚服来不及新做。太后赐她从前所用旧嫁衣。 第138章 虽则年代久远,但色泽如新。 秦家已经出过一代皇后,秦愫入宫,将来太子继承大统,她便是第二代。两代人嫁衣传承,可见太后待秦愫之心,盼她将来一样子孙满堂、功德圆满。 太后如此看重,又有谁敢轻看秦愫呢? “秦家又要出一位皇后。”路人围观盛景,发此议论感慨。 秦愫手持翠玉团扇,遮挡面庞。她静静端坐轿中,整整一个时辰,姿态如标尺般稳定,唯有头顶花冠坠着的珍珠在晃动。秦家长子秦翼提前一日返回长安,赶上婚期,送妹妹出嫁。他身上还披着军中战甲,在前头亲自开路。 秦翼与秦愫感情深厚,同为杨玥所出,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哥哥护送妹妹出嫁天经地义。纵使有人议论秦翼一员大将穿盔戴甲进入皇宫,不合祖制,也被淹没在漫天礼乐声中。 花轿进宫,特意避开了杨家门口那条街。 驱魔司被查,杨玉文停职,人人落井下石。太子大喜怎么能粘上晦气,礼部改了道不从他们家门口过。杨玉文闲得在家拿弹弓打鸟,听见远处传来炮仗声和唢呐声。 论理说,秦家与杨家有亲,秦愫出嫁,他有资格去讨杯喜酒喝。但是花轿都改道了,恨不得跟他们家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还去凑那个热闹干嘛?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杨家今日之难,不过是那位真龙天子一念喜恶。用他们的时候,往死里用。用不着他们了,便抬脚踹开。杨玉文以为自己爬到亲爹的位置上呼风唤雨,其实只是做条呼风唤雨的狗。这狗谁爱就去当吧,玉清观那么上赶着,让他们狗叫去。 杨玉文倒是得了个清闲。 杨玉文手拉弹弓,瞄准天上飞过的白鸟。眯起眼睛,啪,一打一个准。白鸟从天而降。赵志雄小跑着捡起来,用托盘端着着给杨玉文。杨玉文看着那瘦不拉几的死鸟,道:“秦二姑娘大喜,当表哥的怎么能没有贺礼。把鸟送给她,就说我祝她长命百岁,和她姑姑一样,下七八个崽,死得只剩一个。” 赵志雄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惊诧道:“大人……” 杨玉文故意逗他玩的,笑起来:“吉利话都不会说。就祝她多子多福,早日当上皇后,给太子吹吹枕头风,提携下我这个表哥。” 赵志雄应道:“是。”他听懂了言外之意,让人准备一双大雁,裹上红绸,送去东宫。虽则杨玉文对柳家满心不忿,但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他的原话赵志雄自然不会复述。杨家正处低谷,何必呈口舌之快,得罪太子妃和太子。 大雁送到东宫,添喜气,总不会错。 东宫挂满红绸,太子已经等候多时。良辰将至,柳章踩着点入宫贺喜,走完过场便告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太子见了柳章,叫住他:“九皇叔……” 柳章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柳章与秦愫那段过往,世人皆知。太子以为柳章不会来。 太子道:“我想请皇叔喝杯喜酒。” 他亲自倒了一杯酒,递给柳章。柳章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别无二话。太子心情复杂。母后死也不同意他娶秦愫,父皇却下旨要他娶。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寿康宫又传来太后病重的消息,太后若仙去,秦愫在宫中,便真的无依无靠了。 太子纠结万分,探望太后那日,趁四下无人,鼓起勇气闻了秦愫一句:“姐姐真的愿意嫁给我吗?”秦愫闻言,不答反问:“太子敢娶我吗?” 太子被这一句话撞了个魂飞魄散。他跪在皇后床前,告诉皇后,他一定要娶秦愫为妻。皇后气得病 倒。太子是个孝顺善良的好孩子,冲动过后,良心难安。他头一回遵循自己的心意,却气倒了自己的亲娘。 今日大喜,人人都在,唯独皇后不在。 世上事难以两全。太子心结难解,不知道自己错了还是对了。柳章通透明理,能给人指点迷津。他喝了酒,壮了胆子,借此机会问个明白:“九皇叔觉得,人活在世上,应该遵循自己的心吗?” 放在从前,柳章或许能给出肯定答复。知行合一,身心自由。一个人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面对,还能做成什么事呢?这个人从里到外会废掉,做什么都错。他入了局,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不是那么好回答的。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此山中。 柳章沉默以对,良久后,才道:“臣不知道。” 太子又问道:“那孤娶她,九皇叔会贺喜我们吗?” 柳章道:“臣恭祝太子殿下与秦二姑娘百年好合。” 太子的心安定了下来。皇叔恭喜他们,应该已经放下了吧。 二人说着话,忽闻外头敲钟。众人停下手中活计,钟声响了七下。一位内侍连滚带爬闯进来,哭道:“太子殿下,太后仙去了。” 太后薨了。太子脑中轰然一声,险些没站稳。“什么?” 柳章扶住他。太子踉跄跪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喊道:“皇祖母……” 东宫跪倒一片,哭声四起。 钟声经久不绝,回荡在皇宫的每个角落。 柳章在满堂哀戚之色中抬起头,望向宫外天空,风雨飘摇。国喜撞上国丧,百年难得一遇。他掐指一算,脸色几变。太子哭成泪人,爬起来要去寿康宫,见太后老人家最后一面。 宫人无不伤心落泪,太后恩慈,广施善行。宫中上下没有不爱戴这位老人的。虽然太后病榻缠绵,时日无多。但谁也没想到会去得那么快。乍闻噩耗,都慌了阵脚。柳章扫视乱象,拉起太子,道:“太子殿下,即刻下令关闭宫门,严禁擅自出入。违者斩。” 太子沉浸在悲痛中,惶然道:“九皇叔说什么?” 柳章道:“要出事了。” …… 杨玉文打了十几只死鸟。 今天的鸟格外多,刮阴风。妖兽们蠢蠢欲动,小汪来汇报了三起闯阵事故。新换成的大阵由杨玉文与三位顶尖大阵师联合搭建。像麒麟闯阵的那种大灾绝不可能再发生。这些闯阵的妖兽自寻死路,不足为虑。 杨玉文听过算完,一抬头,看天要下雨。 礼部怎么选了这么个鬼天气作为婚期? 不过这不关杨玉文的事。驱魔司在整个长安的布防都停了,他背着一屁股官司烂账,处置还没下来,前程难定,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杨玉文回屋睡大觉。 杨家正堂内摆的石狮子罗盘忽然乱转起来。石球儿当啷乱滚,撞得水花四溅。杨玉文听到闷雷阵阵,梦到了他爹,父子二人对视,相顾无言。他爹还是那个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张大嘴,吭哧吭哧说着什么。吐词不清,越说越急,杨玉文透过他开开合合的嘴巴能看到他空荡荡的脑腔。他毫无感情地想,我爹死了。 老头子说的什么实在听不清楚,他连蒙带猜,盘算出四个字,“大祸东来。” 一声闷雷炸响,门窗震欲碎,闪电光芒照得屋内通亮。杨玉文睁开眼,摸到脸上一滩湿润水泽。他这辈子不知道哭字怎么写,怎么可能梦到老头子就掉眼泪。见了鬼了,他第一反应是漏雨。再抬头,瓦缝里的豆大雨滴砸到他眼眶里。 还他妈真下雨了。拉开房门,狂风暴雨扑面而来,院子里的树倒了几颗,花盆乱飞。庭院外的赵志雄冒雨,脚步急匆匆。杨玉文问道:“出什么事了?” 赵志雄道:“太后薨了。” 太后年事已高,死在这节骨眼上算是寿终正寝,不至于天将异象。杨玉文联想到方才诡异梦境,不同寻常,必有所指,因而又问道:“大阵有异常吗?” 赵志雄已经盘查过,道:“暂时没有。”那便不是妖族入侵。 杨玉文道:“长安妖兽可有暴乱?” 赵志雄道:“没有。” 没有问题,万事太平,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杨玉文感觉到不对劲了。 赵志雄接着道:“不过楚王下令封锁东宫,召集伏妖司全体待命。” 柳章封锁东宫,听起来没头没尾,杨玉文道:“他要造反啊?” 赵志雄道:“应该不是。” 造反围着东宫干什么,应该封锁崇明殿才是。而且柳章手底下没有兵,伏妖司人手有限,他又不娶妻又不生子,如今风头正盛,为何要反。以杨玉文对柳章的了解,他这么做肯定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是对灾祸有所预判。 预判并不稀奇,杨玉文也预判了,他就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封锁东宫。 “驱魔司也全体待命!”杨玉文道。他得思考下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 “可是,”赵志雄迟疑道:“我们被查,无诏不得擅动。而且大人已经交了令牌……” “待命而已,”杨玉文道:“谁说我要动,待着玩儿不成吗?” “属下这就去安排。”赵志雄立即领会了上司的意图。 杨玉文被撤了指挥权,事实上,驱魔司大多数人依然追随于他。朝廷不可能在一夕之间把这个力量拆分开。在没有解散之前,杨玉文依旧掌握暴力。 第139章 乌云蔽日,花轿队伍已然远去,看热闹的百姓依旧增多。不明情况的还在往里挤,想出去的出不去。一时桥头人潮比肩,相互挤压。几个人踩了脚撞了肩膀,推推搡搡,起了口角争执。起了骚乱。不知何处响起一声吵嚷,高喊“杀人了!” 进而听到刀砍入肉的钝响,众人唬得不轻,慌乱起来。有人操刀乱砍,惨叫声频频。官兵们挤不进去,横着长枪强行排出一条路来分流,却如同馅饼里挤肉馅,大声呵叱“退后”。 喊叫声、抱怨声、骂声齐响不绝,嘈杂喧闹。 桥上围栏被挤断,十几人摔进河中。 “快救人。” “有人落水了。”岸边人有的不识水性,冷眼旁观。 几个壮汉侠义心肠,脱了上衣跳下去救人。 乱象之中,只顾脚下。无人看见青天之上有怨鬼乘风而来,它们结党成群,络绎不绝。飘渺身影裹挟在一股红色邪气之中。红黑色雾气伴随电光闪现,扩散开,浮在危城之上虎视眈眈。小鬼俯冲下来钻进人群中。沾了人身,入主中原,移花接木。 鬼魅套了一层皮附身,旁人并无察觉。 很快,男女老少眼冒红光,凶相毕露。他们中了邪,见人便撕咬。人群中迅速爆发命案。失心疯的见人就杀,惊惶者奔逃四散。踩踏挤死人无数,落水溺毙。官兵淹没在绞肉般的乱象之中。 巡捕大营接到急报匆匆赶来救援,见情势不妙,拔刀斩杀凶犯。谁知凶犯新死,胸腹涌出滚滚黑烟,扑向巡捕。巡捕们继而中邪开始自相残杀。这恶病像是会传染,一捕头瞧出情况诡异,回禀长官:“是妖魔作祟。” 长官闻言,料想大事不妙,速遣人兵分两路,求伏妖司与驱魔司下场支援。 伏妖司早已严阵以待,投身街头厮杀。因他们才刚筹建,人数不过百余。仅靠玉清观弟子勉力支撑。鬼祟附身百姓。他们投鼠忌器,不敢痛下杀手,打出一个鬼,鬼又附身到另外一个人身上。他们打地鼠似的满街跑,混乱场面难以得到控制。 张道长很快意识到自身的缺陷。以他们的实力绝对不足以平定祸乱,遂派人去找杨玉文。两拨人前后抵达杨家,杨玉文听完他们的请求,呵呵一笑。 “杨某交了腰牌,现下不过一介平头百姓。妖魔作祟,两位找我有什么用呢。” “百姓危难在即,唯有驱魔司能平息祸端。” “你去找监察大人。” “现下长安一片混乱,死伤无数,驱魔司岂能坐视不理?” “伏妖司是干什么吃的。” “他们人手不够,现下长安大乱。多延误一刻,便要多死上百人。还望大人尽快下令。”那巡捕一路跑来,气喘吁吁,说得又快又急。 “驱魔司无诏不得擅动,”杨玉文气定神闲道:“你让我下调令,这不是让我公然抗旨吗?” 情况危急,杨玉文竟然摆出了置身事外的态度。这倒令人吃惊。堂内下属纷纷交换眼神。杨玉文是条硬汉,从不犯怂,也没有守过什么规矩。此刻拿话搪塞,焉知不是陛下动手太狠的缘故,寒了臣子的心。 “请杨大人顾全大局,”巡捕跪倒在地,袍子上全是血,道:“驱魔司熟知长安布防,令出而动,乃是镇国利器。百姓危在旦夕,唯有大人能力挽狂澜。大人若因小肚鸡肠偏私成见,枉顾大局,不知千载万世史书如何留名。” “你敢骂我……”杨玉文多看了他两眼。小小杂役,七品官都算不上,对他用上了激将法。 那巡捕生得浓眉大眼,方正脸面。满身血污,似乎刚经历恶战。 杨玉文正待思量。驱魔司此刻违令而动,究竟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那巡捕说完,仰面倒地。赵志雄把人翻过来一看,发现他背上全是刀伤,深可见骨。伤口暗黑发烫,萦绕鬼气。另一人匆匆闯入,回禀道:“察觉大批怨鬼从东方涌来。” 杨玉文看着刚死的巡捕,忖度道:“哪里来的这么多鬼?” 赵志雄接了飞鸽传书秘报,拆看一看,脸色也变了。“鬼塔塌了。” 鬼塔藏污纳垢,聚集孤魂野鬼,忽然塌了,冤鬼涌入人间。这是谁把粪坑炸了还引到长安来?杨玉文正待思量,又闻伏妖 司求援。 “望杨大人顾全大局。”伏妖司也是这套说辞。一半请求,一半激将法。 太平盛世,说贬你就贬你,说夺权便夺权。祸事一起,纷纷架起“道义”大旗,要你不计前嫌拿命去堵窟窿。你不肯,那便等着遗臭万年。这就是驱魔司一直以来都在干的事。杨玉文笑杨虎臣蠢,如今也要跟他老子干一样的蠢事。 他看了一眼巡捕,城里情况大概很不好。耽搁下去对谁没有好处。权衡利弊,不可能真的至满城百姓性命于不顾。 杨玉文掏出杨家玉符,扔给赵志雄,道:“调人!” 赵志雄面色凝重,上前道:“大人,我们若动了,便是抗旨。” 杨玉文道:“没听到外头在死人吗?” 赵志雄道:“我们还是等宫里旨意下来……” 等下旨,黄花菜都凉了。来回两个时辰足够鬼祟把十万人吸成干尸。 杨玉文提刀步入雨中。他分得清轻重缓急,还真的能当缩头乌龟,让天下人骂他们杨家人是孬种吗?杨玉文不顾赵志雄阻拦,一意孤行,断然喝道:“传我令!即刻出发,全力斩杀邪祟,不得有误!” 上司已下决定,赵志雄也无有二话,道:“是!” 杨玉文翻身上马,在雨中狂奔。雨水浇透了他的头发和眉毛,衣裳紧贴胸膛包裹心跳。他紧握长刀,马踏长街。身形如一道利箭划过水面。 城中魑魅魍魉,群魔乱舞。中了邪的百姓自相残杀,伏妖司弟子与鬼怪搏斗,官兵朝着半空中飞扬的黑雾砍杀。大雨滂沱,人声鼎沸。 杨玉文提刀斩下一人头颅。那人尸首分离,颈部喷血,还走着,四处喷洒。又是一刀,正中胸口。尸首跪倒在地,被杨玉文一刀拍了个魂飞魄散。怨鬼尖叫声犹如断弦破锯,猛然炸了耳膜。杨玉文提着滴血刀,马蹄踏过死尸。 他杀掉了十几个被鬼祟附身的百姓,留下一地形状各异的尸首。 驱魔司人马外加杂役,驻守长安,粗略估计有一万三千多人。 他们训练有素,久经战场。鱼贯而出,顺着街头巷尾分出经纬。很快,混乱战局起了变化。他们撞到中邪的百姓毫不犹豫砍死,趁鬼祟来不及附体下一个即刻抹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红色溪流顺着巷道砖瓦奔腾而下。 鬼祟比妖魔弱小,并不难杀,只是数量庞大,且混杂在人群中。这种不惜人命不计代价的杀法迅速体现出巨大的效率优势。伏妖司控制不住的局面,在他们手里开始扭转。 随着时间流逝,百姓奔逃离散,街头空下来,驱魔司入场,鬼祟们的猛攻和扩张遇到了阻碍。御林军兵马随即赶来支援…… 百姓们争相藏于房屋地窖,点火烧香,驱散鬼祟。伏妖司用马车装着符纸分发给他们。在杨玉文的滥杀下,怨鬼折损众多,进攻稍缓。因城内暴乱,低阶妖兽倾巢出动。 城中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妖魔鬼怪,末日之景。 杨玉文勒马回缰,奔向月桥尽头。那儿的天空挂着个黑色月亮。不是月亮,是浓雾,鬼祟从雾中源源不断涌出。似黑鸦,似苍鹰。那是乱象之根源。 一般只有荒年死人多,或是战场坟场,才养得出这么多的怨鬼。山鬼头目为魈,如今年岁太平,怎么会冒出一只魈来? 杨玉文擅长降妖除魔,不喜除鬼。小鬼难缠,好阴私诡计。且鬼以气聚,不好杀,非得一只一只拍碎捏死魂飞魄散方算完。寻常降妖除魔的法子难以派上用场。这打蚊子似的杀法耗费精力,少不得想个一锤定音的杀招。 杨玉文翻身下马,握住杨家祖传长刀。刀背银环摇晃,他的掌心划过刀刃,血染在刀刃上,凝结成红霜。杨玉文道:“不肖子孙杨玉文,请老祖宗们出山。” 他口中念念有词,刀背上白霜唰唰抖落,霜点如萤火坠地。朦胧鬼影在一个人身上重重叠叠,随杨玉文挥刀向前。千百人挥刀,动作同步。刀尖所向披靡。上千只怨鬼被砍中,伴随刀光落下,消散无踪。与捉妖师缠斗的小鬼齐齐阵亡,被鬼刀砍死。 捉妖师大为惊异,不知发生了什么,齐齐抬头望向杨玉文。 白光中的人形明亮刺眼,恍若金刚怒目。 杨玉文离地而起,脚下轰出大坑。他飞出十几丈高,身影与黑月重叠。进而黑月当中裂开缝隙,迸发白光。黑月竟然被他的刀一分为二,雾霭朝两侧散去,躲在雾中的魈露出了庐山真面目,那竟然是只房屋大小的巨型骷髅头,由千万只小骷髅头组成。 小骷髅头扭曲挤压,组成一张扭曲的脸,像是不断翻涌的藤壶。 就是这么个恶心玩意,从鬼塔里跑出来作祟。 第140章 是谁把它养到这么大的? 魈的小喽啰被杨玉文全部砍死,又被一刀削去了伪装。战局扭转。捉妖师等扳回一城,士气大振,面露喜色,举刀助杨玉文之威。 魈顿时发怒,脑袋震动。众人突逢变故,如临大敌,不敢轻慢,纷纷摆出阵型。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依附在魈身上的小骷髅唰唰剥落。它们从天而降,掉入长安。 第二波来了…… 第109章 战场地狱中的鬼,休想爬出来。…… 祸从天降,捉妖师们严阵以待。 杨玉文身后魂灵仍在,他再次振刀,预备斩杀骷髅小鬼。这时,耳边听到几滴清水滴在莲叶上,空灵飘渺,从远方传来。他诧异这样大的雨怎么能听清水滴声。再一回神,发觉大雨停了,空中凝固着千千万万根雨丝。 那一瞬间的喧嚣被拉长,画面扭曲变形,如同水湖面泛起涟漪褶皱。万籁俱寂,如有神来……杨玉文的目光透过一层水帘捕捉到模糊人影,从皇宫的方向飞向这头。那人冲破漫天雨丝,如入无人之境。柳章悬停在月下,双手结印,身后盛开一朵重瓣莲影。 骷髅头成千上万,静止刹那,被尖锐雨丝洞穿。在在那安静而诡异的画面中,杨玉文眯起眼,看清那是柳章。千机术! 每一根雨丝都带着凛冽杀气,如钢针利剑,直指骷髅头。骷髅头数以万计,架不住亿万根雨丝,密密麻麻,洞穿骷髅头,留下针眼般洞口。颅脑四分五裂,黑雾横流,眨眼间爆碎成齑粉,开了无数朵红黑相间的花。 怨鬼们甚至来不及哭喊出声,集体消亡于千机术下。这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待众人反应过来,时间恢复正常流速,大雨轰然倾泻而下,似天河开闸放水,将人间浇透。 柳章踏月而来,横掠长空。 他脚踩虚空,降落在杨玉文不远处屋檐上,俯瞰众生。 传闻中,修炼御物术,登峰造极者,可牵引万物气机杀人。或用伞,或用刀剑,取兵器之利,收放自如。而其中境界上乘者,甚至能趁风雨雷电之便,杀人于无形。千机术修炼要求极高,发动者需心正力正,以养天地浩然正气,否则易遭反噬,尸骨无存。 柳章竟已练到了这种境界。 杨玉文纳罕问道:“你学会了千机术?” 柳章道:“不及令尊七成。” 杨虎臣年轻时习得千机术,用得出神入化,能控风雷,坊间曾吹嘘他一指截断黄 河,眨眼可杀千军万马。虽有夸大之嫌,但千机术威力可见一斑。 不过杨玉文自记事起,没见他用过,以为是杜撰。央告想学,被杨虎臣拒绝,杨虎臣说他心术不正学千机术自寻死路,杨玉文气不平。今见柳章使出,方知确有此功法。杨玉文说不出作何感想,心情复杂,道:“他到底还是教了你。” 柳章道:“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杨玉文顿时气笑了,道:“放屁,用得着你教。老子只是不想学罢了。” 柳章回看向他身后鬼影重重,“听说杨家人战死,鬼魂都会回到这把刀里,共铸刀魂。” 杨玉文随口道:“他们闹鬼,我们也闹一闹鬼。” 柳章道:“薪火相传,英魂不朽。” 杨玉文凝视手中刀,霜华犹存,他徒手抹去那一层银白色冷霜,“我们都是些杂碎,贱命一条,死不足惜。这么大的雨,殿下是柳家人,千金之躯,跑来出什么风头?” 柳章道:“苍生有难,略尽绵薄之力。” 杨玉文道:“现下是伏妖司坐镇,他们若能抗住,我何必违抗圣旨出来淋雨。” 柳章道:“驱魔伏妖,皆为百姓。大人义薄云天,不计前嫌,临危而出,堪称忠勇。天下百姓会记住你的壮举。” 杨玉文一听柳章居然夸自个,觉得见了鬼,他悚然变色,反感道:“少他妈拿你那套驯狗话术跟我鬼扯!我不吃这套。” 柳章便不说话了。杨玉文这人有点心理毛病。跟他对着来他越起劲,跟他好好说话他敏感度拉满跟个炸毛刺猬似得。话不投机半句多。杨玉文清了清嗓子,岔开话头,“宫中情况如何?”他看柳章飞出的方向是正北面,料想是从宫里出来。 柳章道:“我布了阵,暂时无碍。” 杨玉文道:“你能掐会算,可知这只魈从何而来?” 柳章道:“报应。” 杨玉文道:“什么报应?” “你还记得十年前,杨玥重创麒麟时,身怀六甲。她以胎灵以凶杀阵,是以至纯至净未见天日之胎克凶兽。” “那孩子变异了?”杨玉文心想,柳章这会提起杨玥,恐怕不简单。魈就是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演变来的。杨玉文想了想,反驳了这个说法,道:“不可能。胎儿没有怨念,纵成了邪灵,无怨念凝聚,不能长久。再强的凶煞邪灵也会散了,怎么能长到这么大。” “有人用怨念饲养它。” “谁?” “不知道。”柳章擅推演,但不是无所不知。 长安上空,一只大魈倒映在每个人眼底。巨大的圆形骷髅,呈微笑状,胖头娃娃。大魈数量稀少,鬼魂能修炼成精,往往执念颇深。越强大,越容易失控,情绪化。内核脆弱,易为弱点所摧毁。 这只魈十分特别,它由胎灵演化而来,乃无邪之体,没有七情六欲。怨念滋养了它,却不会令它失控。它将越长越大,不受限制。融合万鬼,却自成一体,像个储藏邪灵怨鬼的容器。没有弱点,难以攻克。 杨玉文杀了它一批傀儡,柳章击溃它掉落的小鬼骷髅,但本质上没有伤到它的根基。接下来还有一场恶战。杨玉文道:“我们两的恩怨,来日再算。先除了这个鬼东西。” 柳章徒手拔出本命剑,道:“我们并没有什么恩怨。” 杨玉文哼了声,一跃而起,率先奔向大魈。柳章紧随其后。二人两面夹击,分头行动,并截住魈的去路。刀剑对准了同一个敌人。风雷俱动。大魈面对杀气腾腾的突袭,迅速抖开鬼火护体。兵刃突破鲜红外焰,速度拖慢。 杨玉文紧握手中刀,如同陷入泥沼,抽出也不是,砍下也不是。 只见刀光撞击火星四溅,一声钝响,似砍在重石上。力道反震得胳膊几乎脱臼。大魈的本体异常坚硬。杨玉文拼着蛮力乱砍几下。柳章察觉端倪,抽身退却,道:“它是金刚不坏之躯,受力百倍反弹。” 杨玉文闻言,住了手,被大魈火焰缠住,通体过了一遍火烤。他捏诀祭出防护罩,热焰滚过,人没事,头发燎了几根。柳章远在十丈开外,安然无恙。 杨玉文道:“得找到它破绽。” 柳章道:“我来牵住它,你刺它囟门。” 囟门是婴儿颅骨骨板之间尚未闭合的软骨区域,若大魈是胎儿炼成,此处应是突破口。 杨玉文反应极快,柳章话音刚落,他便翻腰上跳,顶着烈焰直取大魈面门。大魈闪身后退,快如闪电,杨玉文一击落空。柳章远观战局,再次使出千机术。这一次的目标不再是洞穿骷髅,而是牵制大魈。 雨丝连绵成细线,齐齐涌向大魈。大魈穿梭于夜空之下,烈焰甩出一条扫把星似的长长尾迹。雨丝紧追不舍,奔腾若浪。二者距离不断缩短。直至漫天雨丝笼盖成巢,将大魈上下左右的去路全部截断。大魈猛然刹住,火焰爆燃,暴露了刹那的慌乱之态。 天罗地网落下,真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千钧一发间,杨玉文双手挥刀,转眼跳到大魈脑袋上,“受死吧!” 他打出致命一击。大魈被千万根雨丝牵制住,眼瞧着这一击避无可避,死期将至。它剧烈挣扎,全身黑雾涌出,竟引发天地共鸣,雷电交加。 捉妖师们抬起头,望着壮烈搏杀的画面。成败在此一举。杨家长刀划过惊人的弧度。古老梵音响起,一只虚空佛手握住了刀刃。杨玉文如同蚍蜉撼树,不得前进分毫。刀魂层层剥离,利刃翻卷。刹那电闪雷鸣,天地惨白一片。 只听碎玉破冰之声唰唰响起,雨丝根根爆裂,化为无数碎片。锋利断面反射着青紫色电光,划过每个人惊愕双眼。那只佛手遮蔽了整座天空。轰然巨响,苍穹欲裂。千机震断,柳章掌心气丝遽然溃散。他身形摇晃,重重摔入草丛中。杨玉文则被震飞了十几里远。 大魈扭转战局,重新占据上风。天地都在它的力量下颤抖起来。柳章与杨玉文二人合力竟杀不了它。众人不敢去想震碎千机的是何种恐怖力量。 柳章单膝跪地,手拄着长剑,脸上几道鲜红色的血口子。 杨玉文看着手中卷刃的刀。 二人都意识到反常。 鬼怪好夺舍,抢占他人本体,移花接木。能自个修成实体的少之又少。这只魈的本体如此强悍,能扛得住杨家的魂刀,又不受千机制约,超脱于三界之外,独立因果,难以消灭。柳章本就受过内伤,加上千机反噬,此刻气血翻涌。他强忍着平复灵息,面色白如霜雪。 第141章 林园冲以来扶起柳章,道:“师叔!” 柳章抬起手,失意他退后。林园满是担忧之色。 柳章仰头看向天边黑雾,鬼气之中,掺杂妖气,魔气,这只魈是变种。吸过鬼吞过妖啖过魔血,不能算一只纯粹的鬼。它集妖魔鬼于一体,是个棘手可怕的敌人。柳章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可是,魔族陨落,只剩下江落一个。 大魈带着的魔气,难道从江落身上来? 大魈吃了江落吗?柳章心里一沉,头晕目眩。这个念头砸得他心神不宁, 怎么会呢?赤练明明说她与那蜘蛛精在一处。好端端的,怎么会落到魈的手里?不会的,柳章心想,她不会死的,她这魔物,碾压运势。恐怕沧海桑田天塌地陷三界俱灭,她也能好好的活到盘古再次开天地的那天。她与天地同寿,怎么会轻易死在一只魈的手里。 推翻了不安猜想,柳章的心依然惴惴不安。如若不是她,魈身上的魔气又能从何而来?混乱念头拉扯着理智。林园大喊师叔,柳章终于回神。 不论江落是生是是死,眼下最要紧的是除了这邪物。 “师叔快看!”林园失声惊叫。 在他走神的这一刹那功夫里,大魈爆怒,身型扩张数倍,形成了七个分身,分别镇守八个方位,似八星连环,牢牢锁住长安。大魈被彻底激怒,它想杀光这群人,今夜无人能从长安活着出去。那个巨大的骷髅头迸发红光,将天地照得通红。 花轿停在长街尽头,仪仗队和吹吹打打的人早已跑了个精光。满地花炮纸木牌匾,凌乱红绸,倾倒的嫁妆箱子,绫罗珠宝散落满地,被踩得乱七八糟。狂风吹开了轿帘,秦愫走出来。她颤颤巍巍的身形好似一只振翅欲飞的纸鸢。 在这末日一般的画面中,她仰望着天上红色邪物。 秦愫面敷粉白,眉心花钿妖冶,如鬼似魅。 她轻声唤道:“妹妹。”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原来是个女孩,应该成为秦家五小姐,受尽尊荣宠爱,长成昭阳公主那样娇憨可爱的粉团子。人人喜爱,跟在哥哥姐姐后面跑。秦愫经常想象她长大的模样。今年她十岁了,永远不可能再叫“姐姐”。 秦愫在长安看着她,像是从未离开,又像是久别重逢。 她们曾经住在杨玥的肚子里,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 妖魔降世,长安危矣。 太子不顾宫人阻拦,率一百三十侍卫出宫。柳章交代过,宫内布了阵,神鬼不侵。只要他不出去,暂时是安全的。可花轿没有抵达东宫。外头还不知道何等境况,秦愫生死未卜,他怎么能安心。那是他的新婚妻子。 太子强忍惧怕,带亲兵去寻。 一路上哀鸿遍野,血流成河。房屋倒塌,百姓失散。兼低阶妖兽趁势作乱,纵火伤人。那只巨大的魈悬停在天幕上,末世般的场景。东宫一行人百般搜寻,只找到花轿。仪仗队全跑了,花轿内空无一人,新娘子不知所踪。 东宫近臣见势态不妙,郑重劝告太子,道:“殿下一国储君,贵不可言。若有闪失,我等万死难辞其咎。殿下性命关乎大梁帝位传承,岂能因儿女情长,枉顾危险。请太子速回宫避让!”众人纷纷附和,跪下来求太子回宫。 太子找不到秦愫,心有如焚,又见国家疮痍满地,妖魔虎视眈眈。他身为太子,不能平定祸乱,救扶百姓,反而苟且偷生。伏妖司、驱魔司、禁军以及全城百姓,都在奋力杀敌保卫家国。他身上流着皇族的血,当为军众表率。 太子镇定心神,望着满地跪倒的臣子,他生出莫大的勇气,悲愤道:“长安岌岌可危,众将士舍生忘死,孤岂能苟全性命?” 这位年轻的太子头一次违背了所有东宫属臣的意愿。 太子高举龙纹玉佩,道:“传孤旨意,调东宫三百死侍,祝伏妖司一臂之力。” 近臣齐声道:“殿下万万不可!” 太子道:“快去!” 众人面面相觑。一人站出来,提出了个和大家截然相反的建议。那人头脑灵活,看得更长远一层,向太子道:“长安之势危若累卵。倘或兵败,大梁国祚毁于一旦。回宫未必安全。臣等护送太子出城避难,速迁南都,保存薪火,再定家国大计。” 生死存亡时刻,他竟然奉劝太子逃难,舍弃祖宗基业,另起炉灶。闻者莫不悚然变色。太子一惊,继而勃然大怒,道:“张侍中放肆!”堂堂太子,弃家国百姓于不顾,只顾着自己逃命去,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太子素来温吞懦弱,没有主见。近臣们也习惯替他做主。如今提了个建议,引来太子怒斥。那人也怔了。太子脱下红色喜服,只穿白衣。他单薄身影看起来不堪一击。太子独立于风雨中,拔出一侍卫的佩剑,朗声道:“孤与长安共存亡,再有逃兵,立斩!” 东宫军心紊乱,被这番话喝住。太子震慑全场,遂遣人助阵伏妖司,并派人快马加鞭送信驻扎在城外的秦太尉,请大军入城**。两件事做定,太子亲自登上高台,为众捉妖师击鼓。战鼓雷霆,响彻云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1] 风中鼓点与人心共振,太子亲临,鼓舞捉妖师英勇杀敌。战场上士气大振。这是一场无路可退的死战。杨玉文蹲在石头上磨刀,听到远处传来的缥缈战歌。 皇帝陛下惜命,龟缩在柳章设下的防护阵当中,不敢出来。东宫的人却挺身而出。软弱太子竟有玉石俱焚之心。杨玉文倒是有些意外。太子跟个病猫似的,关键时刻,敢与臣民共存亡,还有几分血性。杀敌靠的不是人多,是士气。 太子出面,总比没出面好。 杨玉文问道:“大阵开了吗?” 赵志雄道:“开了,随时可能启动。大人下令吧。” 杨玉文道:“再等等。” 驱魔司大阵一旦全开,长安妖魔鬼怪都难逃一死。妖精内丹爆炸,粗略估计得炸毁上万房屋,死伤十万人以上,代价巨大。比较起来,妖魔杀的人或许都没有开启大阵死得多。长安将尸横遍野,善后会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如无必要,杨玉文并不想那么做。那意味着把自己变成千古罪人活阎王。现下死的人还没有破万,只要杀掉大魈,一切还有回旋余地。开启大阵,那便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了。 赵志雄以为杨玉文没有下定决心,是在等宫里的信儿,问道:“是否要请示陛下?” 杨玉讥笑一声。请示又如何?圣人当然清楚大阵的杀伤力,奏章上写得明明白白。皇帝不出面不下旨,明摆着是指望驱魔司继续“抗旨”到底,坏事黑锅全让杨玉文一个人背。等事态稳定,民怨沸腾。陛下再下令杨家满门抄斩,平息民愤。这一套流程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杨玉文揣摩圣心,太了解那位至高无上的当权者了。 “再等等……”杨玉文提着刀。他要用卷刃的刀,继续为杨家搏一搏。 谁甘心背负骂名遗臭万年呢?谁不想站在太阳下,做光明正大的英雄。脏活总有人要去干,黑锅总有人要去背。他们杨家背得够多了。 血月当空,天幕斑驳裂纹喷涌浓稠黑雾,八颗大魈分身由锁链相连,尾端牵系着无数小骷髅头。街道上地砖开裂,涌现成千上万的鬼爪,天地变成了鬼怪的炼狱。长安一千年内死去的所有人,组成亿万鬼魂,齐齐哭嚎。哀音摧折心肝。 修为低下的捉妖师支撑不住,纷纷抛下刀剑,捂住耳朵。 “别听!” “快静心,隔绝六感!”林园等人大喊。还是有一些师兄弟中了招。 柳章挺身而出,倒掠而飞的身影在空中如同蜻蜓点水,留下一长串残影。他胸口绽放璀璨剑芒。剑气逆流,凝聚实体,化作一柄龙雀剑。刀柄如龙尾盘卷,刀锋若雀嘴突兀,长三尺九寸。他跃下,将剑插入泥土,一株清莲缠绕剑身生长,扎根,深入土壤地心。 莲花根茎迅速扩张至整片城区。地面鬼爪纷纷断折。 地狱中的鬼,休想爬出来。 哀嚎声戛然而止。张道长望着狂风中矗立的莲花,认出那是师父的遗物。师父临终前,把剑留给了柳章,力挽狂澜。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张道长朗声大笑,道:“还是师父他老人家的剑风刚正,能震慑妖魔。” 柳章高声道:“师兄,为我护法!” 张道长道:“来了!”他盘腿而坐,半刻也不拖延。 柳章就是他们所有人的主心骨。 伏妖司弟子纷纷坐地。上百人环绕柳章,灵力汇聚,如同涓涓细流,涌向柳章。柳章周身光芒大盛,不可逼视。他默念口诀,与天地共鸣。金色 符文轰然涌出,在他们上方,符文如同扶摇直上的龙卷风,密密麻麻飞向八个方位,组成八卦图,在高过骷髅头的位置。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金色符文如同如同瀑布雨,飞流直下三千尺,将大魈和分身全部围困其中。柳章座下盛开透明莲花。他睁开眼,目光坚定,控制着整片天空。天地万物为他所用,助他一臂之力。柳章大声道:“收!”。 第142章 瀑布流转,金光刺眼。大魈的分身遭受挤压,硬生生合二为一,回归本体。那股力量足以撼动山海,绝非人力可以支撑。柳章逆天而行,偏要将大魈收入囊中。他顶着泰山压顶般的压力,额头冷汗涔涔。手指颤抖。每一寸收拢,都需要消耗大量内力。 时间点滴流逝,他的身影越来越苍白,几乎快要变得透明。 张道长看出他舍命拼死,喊道:“师弟!” 柳章已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周围白茫茫一片,万籁俱寂。他困在核心当中。只有他一人。其他人都消失了。他只要大魈死,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杨玉文看着柳章模糊身影。他提刀上前,被赵志雄拦住。 赵志雄道:“眼下伏妖司逞能,且看他们能否成功。我们再动。” 杨玉文瞥了他一眼,道:“你倒会盘算利弊。” 赵志雄道:“他们自成一体,我们闯入,可能会适得其反。楚王殿下修为高深,未必不能敌。他们败了,我们再上。一层一层地死,死得更有效用……” 杨玉文张口接道:“若他们玉石俱焚,我们正好捡漏,是不是?” 赵志雄道:“是。”实话难听,道理就是这个道理。赵志雄能爬上来,也是这副脑子的盘算。 杨玉文发觉自己从未看清过他的真面目,事到如今,他还能条理清晰,分析出最有利的决策。杨玉文笑道:“那又何必拦我,我同柳章赴死。伏妖司败了,驱魔司就是你的天下。这对你最有利。” 赵志雄面不改色道:“属下对大人忠心耿耿。” 杨玉文将他的建议考虑了一番,颇有道理,“你说得对,等他们先死,我们再死。也来得及。” 他打消助阵的念头,静观其变。柳章死了,正合他意。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救呢?他们连朋友都不算。杨玉文听从赵志雄的建议,决意坐山观虎斗。 片刻后,符文瀑布中的人却越来越虚弱。八卦阵收紧的速度变慢,几乎停滞。柳章遇到了瓶颈。他的身形在白光中明灭闪烁,那是外泄的内丹元气。杨玉文暗自纳闷,按道理来说,柳章不应该只抗这么久。卡在这里,倒像是受过内伤,有所限制。 涨清虚那老道士狂喊师弟,伏妖司弟子如丧考妣。 柳章看着快不行了。 柳章这是要跟魈同归于尽吗? 杨玉文有些莫名其妙。这就死了,算什么?他们之间的恩怨尚未了解,杨玉文还没查清楚究竟是不是柳章杀了杨虎臣。柳章怎么能死。此念一出,瞬间推翻理智。杨玉文脸色越来越差,把刚才那些算计忘了个精光,他提刀就走。 赵志雄顿时看出他的意图,还是要救楚王,道:“大人!” 杨玉文反手把人推开,道:“滚一边去……”赵志雄没拦住。杨玉文正要赶去,忽见一团浓火袭来。快得像箭矢,冲入符文瀑布流,撞开一个大洞。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打破僵局,抱住坠落的柳章。 林园惊道:“小师妹!”那竟是江落来了。 第110章 破阵关乎长安千万人性命。…… 金色流光飘荡在天地间,垂天瀑布散去,二人缓缓落在地面上。风声低吟,拂去轻若尘埃的叹息。江落捧着柳章苍白面颊,道:“师父!”她不知所措,摸他微弱的心跳,道:“我来迟了,师父。”柳章已然听不到她的话音。 数日不见,柳章瘦了许多,摸起来都是骨头。 江落搂着他心疼不已。 自从那日离开楚王府,她没有一天不在想师父。相思入骨,方知离别苦。更难受的是只有她备受煎熬,想来柳章离了她,眼不见心为静,自在逍遥。可他脸色差成这样,肯定没有好好闭关,也没有好好吃饭。明知内伤在身,还来跟大魈打架,不要命了吗? 江落又气又恼,恨不得把他捆起来放在家里。万般言语哽塞,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她低声哄劝道:“师父快醒醒。” 柳章内丹受损,陷入昏厥,人事不知。 他为了杀掉敌人不惜拿命去拼。 江落悔不当初。早知道,她便死乞白赖留在楚王府,将青禾藏起来。她不该离开师父的。 为报复怨鬼蛊惑青禾作乱,她跑去鬼塔寻仇。深入十八层炼狱,揪出鬼王。鬼王是只修炼成精的大魈,潜藏在岩浆地底。江落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从老巢逼出来,大魈一出世,比鬼塔便塌了。江落被成群骷髅头包围,绿毛啃啮她手掌,吸她的血。 “又是你。”大魈俯视着下界渺小的江落。 它的声音出现在江落脑海里,不男不女又苍老又年轻,像七八个人同时说话。江落抬头望向大魈,缓缓攥紧拳头,道:“你这丑八怪,偷我的血,还敢伤我师父。” 大魈道:“我为鬼王,你是妖王,何必自相残杀。让我们倾覆人间,做这天地共主。” 江落道:“放屁!你差点杀了我师父!” 大魈道:“凡夫俗子,不值一提。” 大魈道:“他以戒律拘束你,以情驯你。你落入情网,不可自拔,早已忘了大志。你我生来不凡,岂能迷失心智拘泥于小情小爱。须知仙人把控六界,创立天道制约我等。妖魔鬼怪,苟延残喘,在十八层地狱中永世不得翻身。” “可究竟何为正,何为邪?我要黑白颠倒,善恶倾覆。太阳从西边升起,海水逆流,众生平等,重回远古荣光。” “放下执念吧,你是我们的一部分。” 话音重叠,错杂。童音稚嫩,老者沧桑,无数只妖魔鬼怪住在大魈这个容器里。他们的意识凝聚成强大的力量,与江落对话。他们看透天地万物,看透江落。江落的意识变成透明的,她的心空空如也。忘了自己,忘了来路去路。 恍若混沌初开,只有她体内的魔血存在。她与他们共鸣,是一样的存在。 江落搂着柳章,指尖还扣在他袖子里。 她是谁?是江落,还是南荒的大王,还是一团魔气…… “你第一次来到楚王府,柳章赐你辟邪珠。你痛得满地打滚,想的是杀了他。他把傅溶关在门外,把消魂符纸贴在你脸上,他要杀你。”随着蛊惑话音,脑海里闪现一幕幕画面,江落眼前再次浮现柳章残忍无情的身影。 “你修为浅薄,却心性恶毒。限你三日内离开长安,否则后果自负。” “人乃万灵之长,岂能与蝼蚁相提并论。” “妖者无心,无情。” “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 一幕幕画面,流水无痕,永恒的只有柳章。他冷漠而厌恶的眼神。江落跪在地上拉着他的袖子喊师父。柳章掐住她的脖颈,让她窒息。 为什么要杀我,凭什么杀我…… 错乱画面激发了她心底里的恐惧。她是恨过柳章的。黑雾钻入她的眼睛,鼻子,耳朵,放大她的负面情绪和极端痛楚。江落忘掉了许多事,却记得那样悲愤压抑的过去。她从未受过的磨难,委屈,不甘,失控的欲望,贪婪悲痛,全部在柳章这里爆发过。 他是万恶之源。 恍惚间,江落眼前迷蒙。她仿佛回到竹屋中,居高临下,俯视濒死的柳章。二人异位而处,爱恨分离,她分不清幻境现实。不属于她的记忆也被嫁接过来。她从何而来,为何而战?她好像是来颠覆长安的,要杀掉所有人。 她与柳章大战一场。长安生灵涂炭,她犯下了滔天大罪。 想到这,江落心里针扎似的一疼。她怎么会伤害师父呢?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环顾四周,捉妖师死伤惨重。满目疮痍,房屋倒塌。成千上万的尸体。都是她杀的。轰然涌入的一切让她难以承受。江落看着自己的双手。她满手鲜血。柳章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了。 这一切全毁了。他们之间绝无可能在一起。 难言的绝望涌上心头,铺天盖地的痛苦压垮了她的理智。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她头痛欲裂,心也像是撕扯成了两半。她徒劳无力地抱着柳章,把脸埋在他肩头,离他更近些。柳章嘴唇蠕动,虚弱气息擦过她耳畔。 江落下意识道:“师父……” 柳章的眼睛并没有睁开。他伤得太重,看不见成败,但嗅出了江落的气息。他握住她的一缕头发,低声说了什么。江落把耳朵凑上去。 柳章喃喃道:“快跑。” 江落愣住:“什么?” 柳章道:“快跑……” 江落眼前一片模糊。拨云见日,妖雾散去,只有一个柳章。 柳章让 她快跑。江落惶然道:“跑到哪去?” 她杀了这么多人,师父包庇她,要她快跑。柳章听不到她的回答,只是重复快跑。 江落眼睫颤了颤,心渐渐清明起来。师父不恨她,师父在担心她……以此为锚点,豁然开朗,理智夺回控制权。她抓住自己的脑袋,睁大了眼睛。催动灵力,将黑雾从脑中逼出,正本清源,黑雾不堪挤压,从她眼睛里混合血泪流出。 第143章 江落从这场虚假的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劫后余生。 人不是她杀的,她没有杀人。她是来救师父的! 她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江落抹去脸上血泪,重新立起身,坚定了信念。 “你我皆不容于世,无路可退。你冥顽不灵,自寻死路!” “是你不容于世,我有师父。”江落抱起柳章放到一个安全角落,保护好。 “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吗?”大魈仍未私心,瓦解她心防。 “师父放过我,就可以了。”江落不为所动。 “蠢货!” “我蠢,你又是什么,”江落转身面对大魈,体内魔气升腾,暴涨,“一团长绿毛的骷髅头吗?你连本体都没有,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她徒手举起数万斤的大鼎,砸向大魈。大魈唰唰掉了一堆骷髅头下来。它才是毁灭长安的罪魁祸首。 “我杀了你,向师父赔罪。”江落单薄身体在狂风中屹立不倒。她俯身,趴在地上,呈野兽蛰蓄势待发状。利爪突破食指,肩背骨骼外扩,长出一双复翅。头骨扭曲,突变为三角状。獠牙生长,身躯异变。魔气汹涌爆发,胜过大魈百余倍。 众人目睹此景骇然大惊。长安多年不曾出现过大妖,江落现出本体,令杨玉文和驱魔司等人都怫然变色。她一飞冲天,化身六翅金蝉。杨玉文惊疑不定,这才看出江落是什么东西,道:“柳章竟然养了个魔物!” 一夜之间,大魈和魔物重临人间,无疑是场浩劫。 连伏妖司等人都惊呆了。 林园瞠目结舌道:“小师妹她……” 张道长眯着眼睛。他见了江落那么多回,竟没能认出她是魔物。 江落与大魈撞在一处。轰然巨响,震得地面乱颤,石子弹跳。妖气和魔气形成一圈腐毒瘴雾,刺激性十足,众人泪如雨下,难以直视。两虎相争必有一败,妖气带毒,恐众人遭殃。张道长见状不妙,当即道:“快,撤退!” “可大魈未死,小师妹一人未必能抗衡。” “什么小师妹,那是魔头!” 张道长当机立断,做出判断:“我们暂时避避风头。等它们死了一个,再接着战斗。” 林园顿时傻眼,进退两难。张道长一巴掌拍他脑袋上,催促道:“快去把你师叔抬过来。” 林园回过神,眼下避祸最要紧,道:“是,师父。”两个人架起柳章,往室内避难。 赵志雄看向杨玉文,等待示下。 杨玉文道:“我们也撤!” 驱魔司开放地堡,容许一部分人暂且避难,挤得水泄不通。杨玉文命人把太子拖回来。太子还不能死。很快,战场上空了下来,只剩下江落和大魈。 江落将它从天上扑了下来,滚塌几幢高楼。灰尘四起。地缝里涌出无数只毒虫,江落的利爪撕扯大魈的头骨,将它脸上的骷髅头扒得一干二净。两只黑黢黢眼洞里流出沸腾岩浆。毒虫被烫死爆炸无数。弥散开来的毒雾充斥着整片天空。 两股力量对冲时地动山摇,大地撕裂。那柄倒插在地面上的“龙雀剑”摇摇欲坠。莲花枯萎。无数只白骨手臂再次从土里钻出。紧接着,街头巷尾涌出大批妖兽。他们受江落感召而来。 “杀了他们!”江落下达命令。 “是,大王。”妖兽们山呼海啸,一呼百应,加入战局,与鬼手缠斗在一起。撕咬,啃啮,吞噬……怪物之间的斗争,不用法术内力,只有赤/裸/裸的血腥残暴。满地残腿断肢和破碎眼球。妖魔混战,天地失色,长安沦为熔炉炼狱。 厮杀的动静透过厚重底层传达到地下,引得人心惶惶。 杨玉文把手贴在石壁上,感受激烈战况,他思索了片刻,喊道:“赵志雄。” 赵志雄立即上前:“属下在。” 杨玉文道:“现在开启大阵。” 赵志雄吃惊地看了上司一眼,旋即反应过来。妖魔混战,长安生灵涂炭,无论谁输谁赢,都是一场浩劫。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都去死。终结双方,一战定乾坤。 赵志雄道:“是。”他领命而去。 张道长在边上偷听了一耳朵,反应过来,原来驱魔司有法子平定祸乱。他们竟然熬到现在才舍得开。张道长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怎么不等大家死光了再开!” 杨玉文懒得这个老匹夫啰嗦。他推开张道长,往地堡深处走去。张道长在后头骂骂咧咧。林园与柳章整理过旧阵图纸,知道驱魔司藏着绝招。大阵一脉相承,必有保留,这绝招也是杀招。林园立即意识到重大问题。 “大阵若开,无差别攻击所有妖魔。江落兴许也会死。” 张道长听了徒弟的话,后知后觉。他望向角落里昏迷不醒的柳章,江落虽是魔物,但救了柳章性命,又为柳章去与大魈厮杀。她未必有戕害人族颠覆长安的心思。可世事难料,她深藏神力,潜入长安,必有所图。 柳章收她为徒,究竟知不知道她的身份? 若不知道,谁能说清她是否怀着阴谋。她若死在大魈手里,尚且值得一叹。倘若她没死呢?她比魈还强大,会有多么难以对付?谁能压制她。 恐怕到了那个时候,柳章醒过来,都奈何不得江落。天下都成了她的斗兽场。如此想来,她竟是和大魈一同死了,于人族最有利。张道长想了一圈,无奈叹气,杨玉文只是做了件最该做的事情。谁能反对呢?张道长无话可说,扶起柳章,为师弟传递灵气保住心脉。 师弟,你若醒着,也会这么做的,对吗? 世上不该有魈,也不该有魔。让他们都随风逝去吧……林园读懂了师父叹气中的含义,欲言又止,却没说出什么。谁也不知道,江落回归本体,是否记得前尘往事,心中是否留有真情。她和他们还是一样的吗? 没人敢赌。这关乎长安千万人性命。 摘星楼轰然倒塌,千万颗骷髅头烧出红莲业火。火势汹涌,连成一片火海。 众妖在火光中拼杀搏斗。江落徒手刺穿大魈的面骨。大魈的法相被攻克,没了外壳保护,化作一缕魂魄。难解难分的局面立即分出高下,大魈不敌江落凶猛攻势,当即舍弃小鬼,裹挟鬼火,奔向东方。剩下的本体化作流沙在江落手中消散。 众妖兽茫然抬头,望着大魈仓皇逃窜的影子。 江落站在破碎骷髅头中,身上火烧火燎。岩浆腐蚀了她半个肩膀。她依然站得很直,如山坚毅,傲视苍穹。小妖们渐渐反应过来,“它跑了!” “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欢呼声连绵成海洋。 白骨们见大势已去,回到土地里,隐藏起来。 兵败如山倒。大魈一跑,剩下乌合之众,作鸟兽散。这群鬼魂本就是仰仗着大魈出来祸害人间。领头的都已溜 之大吉,他们忌惮江落之威,纷纷遁逃。众妖兽们夺取胜利,大喜过望。江落并没有露出喜色。她要的不是赢,而是赶尽杀绝。 她势必要根绝后患,免去柳章后顾之忧。 伤了她的师父,还想跑! 江落盯着大魈逃跑的方向,正待奋起直追。一回头,瞥了眼。这一瞥不得了。她发现柳章不见了。心陡然塌下去。她再顾不上追杀大魈,掉头扑向墙角,四处翻找。她和大魈打得不可开交,天塌地陷。柳章该不会被埋了吧。 翻不到柳章,她越发急切。慌了阵脚。师父难道被鬼手抓到地底去了?江落徒手刨土,刨出一座小山,没有找到柳章的踪影。不仅柳章,张道长林园杨玉文他们,也全都不见了。江落环顾四周,意识到不对劲。 “大王,大王!”一小妖结结巴巴喊起来。 “怎么了?”江落道。 “快看!”小妖指着天边。 江落顺着他的指向望去,粼粼渔网,铺陈天幕,向中间缓慢收拢。 驱魔司大阵启动了。众妖仰着头,沉浸在欢喜当中,笑容转瞬凝固。他们刚刚帮助人族赶跑了鬼族,等待他们的却是天罗地网!驱魔司要杀了他们。大阵一旦大开杀戒,所有妖魔都将尸骨无存。全体妖兽呆若木鸡。 江落注视着以肉眼可见速度袭来的渔网。她临危不惧,处变不惊。 江落高声道:“众妖听令!”她的话音响彻云霄,回荡在长安上方,无数回音交撞,带着震慑人心的力量。“众妖听令!” 上万只妖兽都仰望着她伟岸身躯。江落呵道:“随我破阵!” 既然驱魔司一不做二不休,恩将仇报,逼他们去死。索性破了这鸟阵,鱼死网破,换取一线生机。江落为大家指明方向,明确目标。妖兽们屈居长安已久,早已有了不臣之心,屡屡闯阵。只是独木难支,力量微小,难以成功。 今夜长安暴乱,所有妖兽都涌了出来。又碰到这么个大王打头阵,带领他们突破监牢炼狱。岂非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纵然死了,也死得其所!众妖兽们义愤填膺、热血澎湃,他们揭竿而起响应江落。 第144章 “虫族随大王破阵!” “狐族随大王破阵!” “雀族愿随大王破阵!” “……”山呼海啸,一呼百应。所有妖兽都忘了自己的人间名字,只记得自己本族。他们跟随在江落身后,形成裙摆似的尾翼。成千上万,妖气汇聚。江落望着渔网收束的洞口,奋力一跃。她的身体带起了所有妖兽。凝聚成一股力量,以血肉之躯撞上大阵。 蚍蜉撼树,又能如何? 地堡内的沙盘陡然颤动,砂砾乱散。 赵志雄脸色煞白,道:“他们在闯阵!” 杨玉文单手按住沙盘,如镇山基石,道:“护阵!” 在场数位大阵师,捉妖师,齐齐伸手,稳住沙盘。江落调整角度,又是一撞。这次的力度比上次大了数倍。驱魔司不得不全力镇压。沙盘在两方力量的挟持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爆响。妖兽们撞得头破血流,却无一退却。 他们仰望遥不可及的星辰,看到的是笼子外的天地。人间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谁愿意去死,去换一个机会? 地堡内,情况焦灼。不知何处涌来一窝蚂蚁。他们爬上捉妖师腿脚。人群中响起痛叫声。蚁酸腐蚀皮肉,冒出缕缕白烟。杨玉文胡乱踩死十几只,烦躁道:“哪来的蚂蚁?” 赵志雄道:“地堡能感觉妖气,抵挡妖邪。挡不住蚂蚁。” 蚂蚁根本没有成精,从地缝里钻进来,怎么挡得住。他们的数量多如牛毛。杨玉文万万没想到他们百密一疏,会被蚂蚁乱了阵脚,道:“没成精怎么能听从江落号令,攻击我们?” 赵志雄也被蚂蚁咬了,他硬扛着,没有动,“是虫族共鸣!” 地堡空间狭窄,挤了几十个人。动用法术容易伤到自己人。 放火烧更加完蛋。一旦火势蔓延,整个地堡都会被烧光。 大家跳脚踩了几百只。 护阵需要全神贯注,若收敛内力,用防护罩保护自身。效果将大打折扣。此刻正值对抗关键时刻,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蚂蚁还在源源不断增多,如潮水淹没了地面,钻进大家裤腿衣袖,无孔不入。有人不堪痛痒,脱掉外袍扭身扑打蚂蚁。 剩下护阵的捉妖师,都要忍受钻心蚀骨的极致痛楚,被活生生吃掉了大腿。 他们都在苦苦坚持。 杨玉文怒骂道:“该死!” 剧痛之下,护阵的力量不断减损。心志坚定者也摇摇欲坠。谁能想到,驱魔司大阵,竟然会被蚂蚁攻破!蚁潮覆盖了每个人的脸。杨玉文震死一大批,又有一批涌来。 地堡之外,月亮高悬。妖兽们不知疲倦地撞击着大阵,天边出现渔网般的裂纹,江落瞄准薄弱口,奋力一撞。头顶光芒乍现。一道拳头大小的豁口,在每个人眼底爆开,曙光降临。月光无阻碍得落在每只妖兽身上。那层无形的阻碍在他们心里破开。 大阵并非牢不可破,驱魔司也并不是无所不能。 自由的风席卷而来,撼动妖兽的心灵,进而爆发狂喜。“破了!” “我们能出去了!” “大阵破了!” “我们自由了!” 地堡内,败北降临在一瞬间。 他们输了,一败涂地。 杨玉文勃然大怒,捏诀纵火,烧死蚂蚁。顾不上伤到自己人。失败几乎使他失去了理智。他拂去沙盘上层层蚂蚁尸体黑灰,身上衣裳还在烧。沙盘显示大阵破了洞。一个小小的洞,足够他们逃出生天。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杨玉文来不及扑灭,推开碍事的赵志雄,来到地面上,刚好目睹妖兽出逃的画面。 妖兽们从豁口涌出,如同流水一样,离长安而去,杨玉文拔刀冲上前,试图拦截。江落挡在他的去路上,如一座不可跨越的高山。杨玉文提刀指着江落,面对这碾压了大魈的魔物,丝毫不怵。他一人一刀独守长安,道:“谁都不许走!” 江落二话不说,俯冲下来,利爪踩在杨玉文胸口上。她的重压带着他从万丈高空摔下去。砸倒了一栋楼。杨玉文后背着地,口吐鲜血,目眦欲裂。二人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淹没在滚滚灰尘之中。杨玉文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他七窍流血。 江落看着他滑稽的模样,道:“偏要走,你能耐我何?” 大魈不是她的对手,杨玉文又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杨玉文嘴里念念有词,“不许走。” 江落踩着他手臂,轻轻一用力,碾断手骨。杨玉文身受重伤,动弹不得。骨头断了,手指扔紧紧攥着杨家刀。他因失血过多和剧痛神志不清,意识黑暗模糊,只记得不能妖兽逃走,否则遗祸无穷。他有他的责任。 “不许走……” 杨玉文眼神渐渐涣散,失去光芒。 江落像是看可怜虫一样看着他,想拦我们是吗。江落的利爪撕裂他皮肤,深入胸膛,攥住了心脏。温热跳动着的柔软器官,被握在手里。杨玉文因剧痛仰颈,急促喘气,张大了口,他瞳孔剧烈收缩。浑身痉挛抽搐。江落摘掉了他的心。 杨玉文像是濒死的猛兽,死死瞪大眼睛,凝望着天空。 巨大的血斑在他身下蔓延。 他不可能再拦下任何人了。江落扔掉心脏,与他注视着同一片天空。 天上妖兽已经全部涌出,他们悬停在豁口正上方,等待他们唯一的大王。等待她带领他们重新启程,回到自己的家园。长安不是他们的家园。 江落也预备动身返回南荒。她身份已经泄露,不可能继续留在人间。只是柳章还没找到,她四处寻找。她通过蚂蚁,得知柳章被带入地堡。警报声响起,邪祟入侵。疲惫的捉妖师们如临大敌。江落冲入地堡,精准无误落在柳章身边。 张道长正在为柳章输送灵力。林园望着江落面目全非的模样,道:“师妹!” 江落现出人形,缓步走向柳章。林园挡在她身前,反被撞飞。 张道长豁然起身:“魔头,你要做什么!” 江落 伸出一只干净的手:“把师父给我!” 张道长:“你做梦。” 眼看着又有一场恶斗,江落真是累了。她只想带走柳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这里容不下他们。江落散开魔雾,地堡被黑雾淹没,伸手不见五指。魔气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伏妖司弟子纷纷乱了阵脚。张道长按住柳章的肩膀。 黑暗中,一阵拉扯。江落怕他扯坏柳章,斩断张道长一只胳膊。张道长失了手,师弟没保住。被那团黑雾卷走。待魔气散去,伏妖死弟子惊惶四顾。林园发现张道长断了手臂,汩汩喷血,大喊道:“师父!” 张道长捂住自己的断臂,忍受剧痛,道:“快追,你师叔被抓走了!” 师兄弟这才回过神,地堡内哪还有柳章的踪影。 张道长气得几欲吐血,道:“快追!” 林园带人行动。张道长陡然反应过来,那魔头如此凶悍,他们几个追上去,抢不回柳章,恐怕会白白送了性命。这些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张道长气昏了头,也不忍心叫他们去送死,道:“等等,回来!” 林园匆忙转过来,“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张道长道:“算了别追了!” 林园道:“……”他也没了主意,焦头烂额,“那师叔怎么办?” 张道长气急败坏道:“谁让他养这么个魔头做徒弟。他活该!你们先去打扫战场,看看还没有妖邪残留。查探伤亡人数,救治百姓。” 长安刚经历鏖战,百姓死伤无数,还不知是如何惨状。他们哪有多余的人手去追回柳章。想来那魔头对柳章如此上心,不会害他性命。当务之急,是救治长安的百姓。林园纵然百般不忍,也不得不服从师父命令。这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溪亭忽然叫道:“太子也不见了!” 方才太子站在柳章旁边。 张道长大惊失色,莫不是被魔头一同卷了走? 这下真的完蛋了。 第111章 逼宫十年梦魇终于结束了…… 尸横遍野,寒鸦成阵。天空垂着一轮血红的月亮,狂风吹得大树摇晃,火光闪烁,满地尸骸插着箭矢。秦愫孤身一人站在长安街头。她身着大红喜服,发丝凌乱划过面庞,头顶花冠依然端正。染血珍珠与月光交相辉映。 恶鬼退散后,乌云消失,长安上下空灵如洗,血河共血月一色。 秦愫望着坚不可摧的巍峨宫殿,穿过大街,穿过宫墙。她单薄的身影如鬼魅穿过遍地死尸,来到崇明殿前。白玉石阶,步步攀登,走向皇城权力巅峰。 十年前,麒麟突袭,杨玥以一己之力抗击妖兽,死在崇明殿外台阶下。杨玥死后,被一把火烧了,骨灰匆匆入殓。灵堂内,铁钉敲入棺椁,碰,一下,碰,又一下……秦愫数着敲击声,六根大铁钉,一共三十下。 母亲出了远门,有一天会推开门,走到她面前,说“愫儿,娘回来了”。 第145章 就像以往所有次出远门一样。别人的娘都在家里当贵妇人相夫教子,只有杨玥挂着驱魔司的职位,隔三差五往外跑,把她和哥哥扔在家里。哥哥年长懂事,可秦愫不懂。杨玥说:“这是娘的责任。”什么责任,这么重要。 秦愫认为她还活着。哪怕听到那些议论声说起杨玥的死状可怖,也绝不相信。直到有一日,她来到崇明殿外,踏上那一节节石阶。某种感召击中了她。她蹲下来,抚摸第三块地砖。宫人都看着她奇怪的举动。石阶已经被清洗得一干二净。 可她却有所感应一般,精准摸到了那块砖。 秦愫没有亲眼目睹杨玥的死状,但一切细节透过冰凉地砖传递到了她的掌心。她感受温热的血,破碎的身躯,支离破碎的内脏……所有感官零散地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杨玥。她甚至感觉到,杨玥死前最后一个动作,是捂住自己的小腹。 杨玥身怀六甲,临死前,腹部却空了。那个孩子也被牺牲掉。 秦愫被可怕景象逼疯,尖叫起来,宫人们惊慌失措。她满地打滚,吼叫,爆哭,捶打地面。她歇斯底里的哭叫声吓住了一干人,大家以为她中了邪。秦愫高喊救命,救救我娘。怜悯目光落到这个小女孩身上,她像个无助癫狂的疯子。 后来每次路过崇明殿,她都会看到当时无助的自己和惨死的杨玥,以至于噩梦缠身,心病成魔。今日血洗长安,大破宫门。秦愫终于跨过了那块台阶。 她看见杨玥和那个死去的孩子,脚步依然向前。她推开宫门,跨过何内监的尸体,望向龙椅上高高在上的皇帝。皇帝满脸惊惶,披头散发,龙袍脏乱,早已没了九五之尊的威仪气度。秦愫依然朝他福身行礼,四平八稳道:“秦愫参见陛下。” 外头厮杀阵阵,乱军攻入。御林军死伤殆尽,禁军半数倒戈。东宫流亡,皇帝龟缩崇明殿,连贴身太监宫女都被毒死了。皇帝成了孤家寡人,一会儿大喊“快宣楚王”,一会儿“宣萧相”。时而高呼“夏庭芳护驾”,又急着吼叫“玉文救驾”。 喊到最后,声嘶力竭。没有人来救他。 无兵可调,无人可用,皇帝也只是案板上待宰的鱼肉。他终于慌了阵脚。正是穷途末路,生机断绝之际。秦愫来了。她还穿着喜服,对他行礼。皇帝已经知道秦家谋反的消息,却不知秦愫在其中扮演怎样一个角色。 “秦愫,”皇帝光着脚跌跌撞撞走下来,急切问道:“太子呢?” “比起太子,陛下更应该关心自己才是。”秦愫望着他苍老的眼睛。这是第一次,她直视九五之尊。以前不看,不是胆怯,是怕眼底压不住的仇恨夺眶而出。 今天她可以直视他了。 皇帝踉跄后退,从她的眼神中感受到一切,道:“是你,你们反了!” 秦愫缓缓道:“是啊,秦愫反了。” 皇帝愣神片刻,无法想象她是怎样穿过乱军,来到崇明殿的。 “孤封你做太子妃,将来你是国母。你生的儿子能继承江山。你为何要反?”秦家谋反,秦太尉夺权,她亲爹做皇帝,她也不过是个公主而已。秦家有三子,她一节女流还能做皇太女吗?皇帝以为看到了一线生机,希望借助秦愫身份扭转局势,道: “你即刻出宫,让玉文来救驾。你立了大功,秦家的罪不会牵连到你,你依然是大梁太子妃。” “陛下听错了,”秦愫微笑起来,笑容明艳:“不是秦家反了,是秦愫反了。” “你……”皇帝望着她素白面容,“你为何要反?” “陛下还记得杨玥吗?” “杨玥为国捐躯,舍生取义。”皇帝下意识道。他心中有愧,一直想弥补秦愫。 “她不是为国捐躯,”秦愫一步一步逼近他,道:“她是为你而死。” “朕封她为一等军侯。” 秦愫笑出了声,她仰头望天,对着雕梁画柱上的蟠龙,笑得撕心裂肺。 整个崇明殿都回荡着她的笑声。 皇帝惊惶后退了三步。 “一等军侯,”秦愫喃喃重复着。她从地上的尸首中拔出一把剑,注视着锋利剑尖,“那我今日请陛下赴死,也封陛下为一等军侯,如何?” “放肆!”皇帝终于流露出慌态,面对这个弱质女流,竟觉可怖,“你母亲忠君报国,除魔卫道,为了江山社稷壮烈牺牲。你竟敢造反!你大逆不道!” “忠的什么君,报的什么国?”秦愫缓缓提起剑。剑尖划过地板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她拖着剑,在地上留下一条笔直的划痕,“你身为君主,却贪生怕死。崇明殿殿门紧闭,我母亲死在阶下。你午夜梦回良心可安?偌大家国,忠臣良将,满朝文武。竟要让一个妇人去守国门,去保住大梁的江山社稷,难道不可笑吗?” “那是杨虎臣无能。若不是他误判,麒麟又怎会攻入长安。杨家犯的错,杨家人来偿还。” “杨虎臣该死,他的仇,我已经报了。” “是你杀了杨虎臣。” “不仅如此,我还整垮了驱魔司,殿下猜忌良臣,束手无策之时,还是喊 着杨玉文来救驾。” “你,你这毒妇,”皇帝打了个哆嗦,“都是你从中作梗,蒙蔽了朕。” “驱魔司是陛下问罪的,杨玉文是陛下停职的。” “秦家谋反,当诛九族,”皇帝指着她的鼻子,大喝道:“朕要诛你们九族!” “秦愫谢主隆恩。” 秦愫屈膝行礼,然后提起剑。剑架到了皇帝的脖子上。 皇帝颓然跌坐在龙椅上,浑身战栗。 “你要弑君?你敢背千古骂名?” “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十年。” “放肆,放肆。” “君父受命于天,却让妇孺抵命。杨虎臣该死,难道陛下不该死吗?” “朕也想救她,”皇帝崩溃大叫:“朕也想救她,救不了她。” 秦愫双手握剑,高高举过头顶。砍下,她被震得腕骨发麻。又是一砍,她控制住颤抖的手,血溅三尺。皇帝跪在龙椅下爬着走,用手捂住疯狂飙血的脖子。秦愫踩住他的龙袍,砍了第四下。皇帝发出惨叫。和当年钉入棺椁的铁钉声重叠。 秦愫睁大眼睛,看着他死,只是重复落剑的动作。提起,砍下……直到叫声归于平息,蔓延血泊濡湿她的鞋袜。她的手臂脱臼,剑刃卷起。崇明殿一片死寂。秦愫才停下了动作。龙袍千疮百孔,包裹的身躯变成一摊烂泥。 秦愫扔掉了废剑,报仇雪恨。结束了…… 十年梦魇终于结束了…… 她的仇恨蛰伏在这具卑弱女身下,日复一日,不断淬炼。破土而出,化作猛虎。 她要杀人偿命。谁说女子的恨意,只能化作棉里针,说什么忍辱负重,爬上龙床,杀他的孩子害他的女人。做一个翻云覆雨的专宠贵妃。隔靴搔痒的伤害,怎么够!嫁做太子妃,离间父子,骨肉相残,猫抓狗挠的攻击,怎么够! 她为何不能光明正大登上通天台,提着袖中刀,把恨之入骨的敌人一刀一刀砍成烂泥!杨玥保卫的是江山和百姓,不是你。你这懦弱自私的蠢货,滥用权术的蛆虫,披上龙袍的恶鬼。所有人都可以死,为什么你不能死! 睁大狗眼好好看,是谁在杀你! 我在杀你! 去死!下地狱! 秦家部将步入崇明殿,拜倒在秦愫面前。 秦愫气喘吁吁,站定了步伐,稳住身形。 “回二小姐,乱党已然伏诛。局势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好,”秦愫缓和了情绪,回过头来,看向阖宫大殿,“皇后呢?”整座皇宫都被他们拿下,唯独皇后据守。她执掌凤印,有调兵之权。 “她要求见二小姐。” “好啊。”秦愫用手帕擦拭鲜血,整理裙裳,来到未央宫。她与皇后不合,很少来未央宫,此刻如入无人之境。皇后被秦家军包围,身边太监宫女死了一地。秦愫无视那些尸体,径自走向内殿,望着头戴凤冠的皇后。 穷途末路,皇后依旧保持着国母的威仪气度,没有吓得跪地求饶。 秦愫脸上带着血,还没擦干,她莞尔笑道:“听说娘娘要见我。” 皇后恨意滔天,几乎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你这贱人,竟敢逼宫造反。” 秦愫被骂了,也不恼。才杀了皇帝,她手酸得厉害,脸色有些疲惫。事已至此,打口水仗有什么意义呢。秦愫充耳不闻,自顾自道:“如若娘娘交出凤印,我饶你不死。” 皇后冷笑道:“好大的口气!” 秦愫知道她是极有烈性的人,因太子娶自己,直接气病了。出于某种惺惺相惜的感情,秦愫劝了她两句:“娘娘不怕死,难道不顾念昭阳吗?她是你亲生女儿。如今陛下已死,太子下落不明。如果娘娘愿意合作,我会让昭阳嫁给傅溶,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 皇后听到皇帝已死的消息,大受打击。 第146章 她嘴唇苍白,蠕动着,发不出一丝声音。国破家亡,皆因错信奸佞,招致塌天大祸。妖魔作祟,秦家造反,皇帝驾崩,太子失踪……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消息接踵而来,皇后惊闻噩耗,几乎当场晕倒。她跪倒在地,难道是天要亡我大梁吗? 秦愫静静瞧着她哭。 可是皇后没有哭。秦愫要佩服她了。 皇后揣着袖子里的物什,强忍悲痛,道:“凤印就在我手里,你自己来拿。” 秦愫想了想,同意了。她缓步走上前,倒要看看这位大梁皇后究竟想做什么。皇后掏出匕首,刺向秦愫胸口。寒光闪过,侍女迅速拔剑挑翻刀尖。匕首倒插在旁边的柱子上,没入三寸深。皇后一击失败,反被刀架住脖子。秦愫一动不动,方才刀尖距离她心口只差毫厘。 皇后竟然想刺杀她。 秦愫有些意外,无声笑了起来。困兽犹斗。 皇后气性难平,满腔悲愤,咆哮道:“昭阳身为一国公主,国破家亡。她有何颜面享荣华富贵。她与我同死,以身殉国,来日黄泉路上,我们母女俩做个伴,对得起列祖列宗。你用她要挟我,算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真是嘴硬啊,到了这份上,还在坚持。 秦愫喜欢铮铮铁骨的人,可有时候又想要踩碎她们的脊梁,她盯着皇后,“是吗?谁说我要让她死。皇后既然执迷不悟。我让昭阳去做军妓,娘娘以为如何?” 皇后破口大骂:“太后待你恩重如山,昭阳与你情同姐妹,你丧尽天良!” “这不是娘娘自找的吗?” 秦愫欣赏她声嘶力竭的惨状,当娘的人,怎么会没有软肋,“娘娘死了,我照样能把凤印翻出来。我给你机会,你偏要成全忠义皇后名声。世人都爱看话本。皇后殉国,公主为妓。这故事岂不精彩绝伦,万古流芳?” 皇后道:“你不得好死!你根本不配做杨玥的女儿。杨玥在天有灵,后悔生了你这个畜生。” 提及杨玥,秦愫垂下了目光。 “娘娘不提她,我还以为大家都忘了她。她为了保护你的丈夫和你的孩子而死,柳家的江山社稷,是她保下的。如今我拿走,也占得一个理字。” 秦愫立起身,走向殿门外,望着冷淡的月光,“至于她后不后悔,娘娘到了九泉之下,见到她,也请她托梦告诉我。这些年我有好多话想问她,可她一次都不曾入梦。我想念得很。她当年明明答应我,等妹妹出生,带我去玉山看红枫。” “可她为什么食言了……”秦愫目光落在远方,声音几不可闻。 第112章 苏醒“你说大王究竟想不想他醒?”…… 章华台。 清夜晨,绿衣小妖换下瓷瓶中的残花,供上一束新鲜山茶。擦拭案几,添炉香。室内檀香袅袅,云纱曳地。两层高的宫殿,极尽清幽气象。外头栽种翠竹、芭蕉并几株杨柳,春色正浓,窗外墨绿至浅绿连成画痕。 静得只听见风声和山里的鸟叫。 一红衣小妖端着盆清水下楼,轻手轻脚。可巧绿衣小妖正要上楼,冷不防撞了个对脸。铜盆一路跳下去,叮叮哐哐,响得惊心动魄。二人俱是吓了一跳。水流成瀑布帘子。 绿衣小妖责骂道:“你个没长眼的,又撞我。” 红衣小妖回嘴道:“看见我下来还往上撞,我看你是存心的。要是惊着了楼上那位,大王动怒,我看你怎么办。” 绿衣小妖听了,一时气愤,道:“他躺了一个多月都没醒过,哪能这么容易受惊。” 二人拌起嘴,一上一下站在楼梯上。谁也不饶谁。吵了半晌,自觉没趣。到时候被大王撞见都得受罚。二人早已养成了闯祸谁也不说出去就等于没闯祸的默契。他们找来帕子,把楼梯上的水擦干净。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绿衣小妖悄悄看了一眼楼上,问道:“你说,他为什么还不醒啊?” 红衣小妖道:“伤得太重了呗。” 绿衣大妖道:“补药天天喂,大王给他调息,论理也该醒了。” 红衣小妖道:“估摸着也快了吧。” “你说大王究竟想不想他醒?” “那还用说,大王这么宝贝他。擦拭身子,喂汤喂药,都亲力亲为。百忙之中还抽空来这搂着他睡觉。有时候大王在我都不敢进去。偶尔听到大王还给他念诗,哼曲。人都昏迷了,能听见什么。天气好抱他出去晒太阳,冷了抱他泡温泉。” “是啊,从前大王是多么爱玩乐的一个人,如今只守着他了。纵然说他生得好看,美色迷人,也没有这个迷法。天天看,怎么就看不腻。” “他肯定有些我们都不知道的好处。”红衣小妖道:“我研究了一个多月,倒没看出门道。” “被你看出来,学了去,你也能当王后。” “再胡扯,信不信我打你。” “我随口一说。” “……”二人一边擦一边闲聊天,讲些乱七八糟的事。擦完楼梯,捡起铜盆,他们往外走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上传来些许动静。不知 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绿衣小妖道:“什么动静,他醒了吗?” 红衣小妖狐疑道:“我们上去看看。”说着三步并作两步,飞快爬上楼,撩开层层云纱,绕过木屏风。红绡帐下,一位公子坐在床上。二妖都大吃一惊。 这人躺了一个多月都没动弹过。 今日忽然坐起来,还失手打碎床头一个花瓶。 方才那动静就是花瓶碎掉了。红衣小妖大着胆子上前,一面伸手捡起碎片,一面偷觑床上人。柳章身穿一袭柔软雪纱,黑发长垂,肌肤素白几乎透明。像是刚从茧里蜕变出来的蝶妖。周身上下却无一丝妖气,清冷出尘。让人不敢抬眼直视他。 柳章从睡梦中苏醒,脸上带着些许困惑迷茫。他张开嘴,将口中异物吐在手心,那是枚鲜红的果核。红衣小妖小心翼翼道:“那是长生果,你心脉受损,大王让你含着这个。” 柳章听到说话声,这才注意到屋里来了两只螳螂精。 他垂下目光,二妖皆屏住呼吸,不敢说话了。 空气安静。 柳章意识到自己置身异样环境,所见无一物熟悉,“你们是谁?” “我叫小红,”红衣小妖自报家门,又指了指后头那个,“他叫小绿。大王命我们来服侍仙师。” “大王……”柳章环视四周,妖气蛰伏。又是两个妖精在照顾自己。他想了想,又问:“你们大王是叫江落吗?” 小红挠挠头,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大王就叫大王啊。” 柳章转念一想,江落是她凡间的名字。妖精没有这么叫过。除了江落,还有哪个大王会让人来照顾他呢。柳章依稀记得自己在长安与大魈战斗,最终内伤发作昏迷过去。战局如何未曾知晓。他怎么会和江落在一起。 种种疑问,柳章捡最紧要的问,“这是什么地方?” 小妖道:“章华台。” 长安没有章华台,这是个古书上的旧名,出自于《章华台赋》。写的是楚怀王骄奢淫逸,虚耗民力修建华丽宫殿楼台,设酒池肉林,招揽天下美人。整日纵欲饮酒宴乐,不理朝政。文章意在讽刺规谏。章华台也代指纵情声色场所。 柳章起身下床,只见富丽堂皇,珠光宝殿。墙壁上镶嵌着碗大的夜明珠,整座房梁用一具龙骨做成。挂着水晶帘,鲛纱帐。香案绣榻,金樽玉杯。他推开前门,青山入帘来,漫山雾霭静静流动。草木湿气扑面而来。 小红赶紧给他披上一件外袍,大献殷勤,“仙师,您别着凉了。” 小绿忙倒了一杯热茶,端给他,不甘落后,“仙师,您喝杯茶。” 柳章不为所动,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二妖齐声道:“章华台啊。” 柳章道:“我说外面。” “囚仙岭。” “再外面呢?” “南荒。” 南荒,江落提到过的南荒。柳章一愣。 “我昏迷了多久?”他怎么会来南荒。 “自从大王把您带回来,已经过去一个半月了。” 柳章肩膀上的披风滑倒地上。他险些没站稳。二妖扶了他一把。柳章抬起手,独自走向屋内。小红小绿都有些莫名其妙。捡起衣裳,跟在他后头。柳章跟丢了魂似的,缓缓坐下,很久没有说话。他与杨玉文据守长安,大魈死了没有,长安百姓伤亡如何,仍是个未知数。 他竟然昏迷了一两个月。柳章静心打坐,感知内力。发觉自己的内伤虽有修复,但使不出法力来。他看着自己苍白无力的手掌。 “江落在哪?”他心头不安,必须尽快找到江落,问清楚情况。 “谁,”小红看着小绿,疑惑道:“您说谁?” “你们大王。” “哦哦,”小绿赶忙道:“大王在名山上朝呢。” “带我去见她。” 第147章 “还早呢,大王正忙着,”小红提了个建议:“要不您吃了早饭再去?” “现在就带我去。”柳章的语气不容置喙。 小红和小绿对视一眼。大王吩咐过,这人醒了,立即回禀。既然他想要见大王,那便直接带去也是一样的。二妖便道:“行,我们带路。仙师您换件衣裳。”衣裳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异常丝滑轻薄,只在家里穿。柳章暗觉有异,却没说什么。 小红取来一套干净衣物。柳章换上,正好合身。 小绿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木舟,放在悬崖边缘。木舟扩大数十倍,可供四人乘坐。三人登舟,遨游在秀水明山之中,穿梭皑皑云雾。如御剑飞行,速度极快。此时太阳刚升起来,南荒犹在雾中若隐若现,看不清楚全貌。 这是柳章第一次来南荒。 他知道,此乃妖族群居之地,大大小小有上千个妖王。江落也是其中一个。她可能是最大的一个。江落曾对柳章吹嘘过,她什么都有,问柳章要不要去看看。当时柳章婉拒了。没想到,阴差阳错,他辗转竟真的来了这里。 “仙师,”架船的小绿笑着开口,“下面有铺子,我们下去吃个早饭吧。” “不必了。”柳章没有胃口,也不想吃东西。 “你不吃,”小绿摸着肚皮,咕咕叫,有点尴尬:“我们还没吃呢。” “下面的包子很好吃的。”小红也馋得很。 柳章看着他们两个,修为加起来总共不到二百年,放在妖精之中,还是小孩。两人望着山谷里的市集狂流口水,连船也开不稳当了。 “你们去吃吧,给我指条路,我自己找她。” “不行不行,”小红道:“其他妖精不认得您,万一吃了您,大王肯定会打死我们。” “我们买两笼包子路上吃,仙师您别着急。” 说着,把小舟开下去。一路俯冲滑翔,危险刹停在包子铺门口。船头几乎顶到了蒸笼。老板是个大腹便便的兔子精。兔子精炸了毛,指着他们破口大骂,道:“你们两个混蛋,停远点会死啊,怎么不开到老娘脸上来!” 小绿收了舟,放在袖子里,笑呵呵地搓手:“来三笼包子。” 小红掏出宝石放在柜台上,“快点快点,饿死了!” 兔子精戳着他们俩的鼻梁,“饿死鬼投胎!” 二妖笑嘻嘻,被骂了,也不以为意。店铺支了油棚,摆了六七桌,人满为患。三四口大锅上架着一层楼高的蒸笼。有妖加柴生火,有妖负责捡包子,有妖负责送餐。忙得不亦乐乎,像是在打架。 小红小绿来得太晚,没地方坐。他们找了个角落蹲下等包子,免得挡路又被兔子精骂,顺便空出一个位置,给柳章蹲。柳章并不想蹲着,便立在一旁。 小红笑道:“这里的包子可好吃了,您一定要尝尝!” 小绿附和道:“天下第一好吃!” 柳章旁观热火朝天的包子铺。 妖界争斗不断,也有太平时候,做起买卖,和人间别无二致。他初次见,多看了两眼。江落治下的南荒,原来是这个模样,与想象中很不一样。 “要是大王在就好了,我们不用排队。”小红等得有些着急。眼瞅着刚出锅的包子,咽唾沫。 “你们大王很喜欢插队?”柳章随口问了句。 “大王在哪里,都是优先的,怎么能叫插队呢。” “她喜欢吃包子?” “大王喜欢吃没有馅儿的包子。” “那叫馒头,”小绿纠正道:“大王爱吃甜点,隔壁那家宫廷白酥,她常叫我们买。” “诶,”小绿被提醒了,“要不给大王买一份,顺道的事。” “那你去吧。我在这等包子。” “好咧。”小绿跑到隔壁去,要了两笼点心。 那铺子人少些,不用排队,伙计是年轻人。小心包好两笼精致点心,双手递给小绿,道:“您慢走。下次再来。”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传到了柳章耳朵里。柳章觉得熟悉,望向那头,正好看见伙计的侧脸。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太子柳钟。 卖糕点的竟然是太子柳钟! 第113章 南荒“仙师醒了,他要见大王。”…… 太子随众人进入地堡,见柳章伤得不轻,上前探视。谁知江落劫走柳章,黑灯瞎火的将他一同 卷了来。众妖兽浩浩荡荡定居南荒,尊称江落为大王,忘却前尘,重新开始,没人把太子放在眼里。 柳钟战战兢兢,既担心自己与皇叔沦落妖域,凶多吉少,又怕长安战事不利。长安与南荒相隔万里,音信断绝。他犹如置身孤岛丛林,此番再见柳章,无语凝噎,竟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两个大男人站在店铺门口,一个还哭了。四周好奇目光汇聚过来。 柳钟道:“孤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亲人。” 柳章见人多眼杂,怕惹得怀疑,道:“进去说话。” 铺子不大,往里则是厨房。桌上堆着一袋白面粉,两盘发酵的糕点。柳钟眉毛和头发上都沾着白面粉,手指磨出了茧。柳章打量他朴素衣裳和消瘦面庞,看来太子这一个多月吃了不少苦头。柳钟强行止住悲痛,给柳章倒了一杯水。“皇叔喝水。” 堂堂太子,竟给人倒水。屈居这间小铺,迎来送往,卖糕点。柳章观察周围环境,接过茶杯,道:“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柳钟道:“那妖怪将我们劫来南荒,嫌我无用,丢开了。我人生地不熟又没有法术傍身,好几次遇险,差点被妖精吃了。幸亏一个好心老板救了我,把我留在店中打杂。我一面干活填饱肚子,一面设法打听皇叔的下落。皇叔到底去哪了?” 柳章道:“我重伤昏迷,今日方醒。” 柳钟听了,为他担心起来,道:“皇叔身体可大安?” “我暂时无碍,”柳章道:“太子受苦了。” “我还好,”太子把手藏到背后,故作释然,“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孤活了二十年,未曾有一日体验民生疾苦。如今亲身经历,方知填饱肚子,已是不易。老板对我多有照拂,我只做我该的事。” 江落与太子并无交集,太子被拐到这里,实属无妄之灾。柳章还昏迷了这么久,不知道他一个人担惊受怕怎么熬过来的。柳章道:“是我连累了你。” 柳钟道:“皇叔别这么说。发生这些事,谁都不想。” 柳章又问:“长安可有消息?” “没有。”这里的妖精与世隔绝,不知道人间,也不知道大梁。他想打听也没处打听。柳钟惆怅道:“也不知道父皇母后他们是否安好。” 他们被劫到南荒之前的事,柳章一概不知。 柳章既有疑问,柳钟便细细道来。说那日他出宫,带着死侍支援伏妖司。后来柳章与魈大战,江落冲入战局。他们躲进地堡中避难。外头天塌地陷的,也不知道谁赢谁输。杨玉文启动驱魔司大阵。没多久,江落忽然闯进地堡,与张道长抢人。 一阵慌乱后,太子失去意识。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妖怪队伍里。他害怕极了。总而言之,那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子也很混乱,搞不清情况。江落应该是赢了。因为听到妖怪们歌功颂德,都在称赞大王威武,带领他们攻破驱魔司大阵。 “她攻破了驱魔司大阵?”柳章听到这儿,脸色起了点变化。看来他对江落的实力有所小觑。 “是啊,”柳钟也挺震撼的,“他们都这么说。” 若大阵未破,长安妖兽又怎么出逃?来龙去脉,这么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倘若江落打死了魈,又接连破阵。恐怕她与魔血融为一体,力量超出三界之外,举世无敌。她已登峰造极,走到危险边缘,失控是早晚的事。世上无人能驾驭魔血的力量。 她可能比魈的危害还大些。 柳章问道:“她率领妖兽出逃,杨玉文没有阻拦吗?” 柳钟摇摇头:“不知道。”进入地堡后,他就没见过杨玉文了。 知道的,全说了。不知道的,他比柳章还迷茫。二人好不容易才碰面。为今之计,当然是尽快商议对策,尽快返回长安。柳章知他归心似箭,少不得安慰一番。一两月过去,长安的局势应该已经稳定下来了,担心无益。离开的事柳章会想办法,让太子暂时耐心等待。 柳钟对他百般信任,道:“我都听皇叔的。” 柳章道:“你在这里安全吗” 柳钟道:“暂时安全。” 柳章道:“好,我去见过江落,再与你汇合。” 柳钟道:“皇叔要去见那位……”他知道江落是柳章的徒弟,宫宴时见过一面。可如今身份迥异,徒弟还认不认师父,难有定论。他不知该如何称呼,“见那位大王吗?” 柳章道:“是。” 柳钟有些害怕江落,问道:“她会不会对皇叔不利?” 柳章倒不担心这个,“我昏迷这么久。她要杀我易如反掌。何必等到现在。” 第148章 柳钟想想也是,“那皇叔万事小心。” 柳章道:“你也小心。” “……” 二人谈完,柳章离开铺子。又有人来买糕点,喊伙计,柳钟忙应声。柳章回顾这间小巧不起眼的糕点铺,对照周围山水,记下方位。门口啃包子的小红小绿已然等候多时,他们奔上前,对柳章道:“仙师方才聊什么呢?” 柳章说:“没什么。” 小红道:“我们给您留了四个,您趁热吃吧。” 柳章说:“不用了。” 小红小绿笑嘻嘻的,也不客气,分着吃了。 吃过早饭,三人同上木舟,来到名山脚下。据说江落在这里上朝。妖界没有上朝的说法,只有发号施令。江落有什么命令,便召集大家。大家在山洞里蹲成一个圈。点到谁,谁就站起来。听她交代完,领命退下。这样发号施令的效率奇高。 但妖精一多,容易叽叽喳喳,闹哄混乱。 于是江落效仿朝廷,给自己做了一把龙椅。众妖上朝觐见,必须变换成人形,穿着衣裳,不许交头接耳抓耳挠腮。令初下,叫苦连天。江落锤了他们几顿,老实了一些。现在事情多,江落几乎每天上朝。要见她,得提前约定,有人通传。 小红小绿在洞门口纠结起来。大王有令,谁要是未经通传擅自闯入打断她上朝,捶十下。可大王还说了,仙师醒了必须立即汇报。两条命令自相矛盾,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小红道:“要不咱们先叫下青禾大人,问问他,何时进去为妙。” 小绿道:“说得有道理,青禾大人肯定知道。” 说着偷偷叫了青禾出来。青禾如今是大王跟前的红人。 “你们两个怎么来了?”青禾从山洞里出来。 “仙师醒了,他要见大王。” 青禾闻言,目光越过二人,落定在后头柳章身上。 二人隔空对视。柳章不避不让。空气安静了一会儿。青禾错开目光。二人在楚王府的时候有些过节。青禾见了柳章无话可说,可人已经来了,总不能赶走。小红察觉青禾神色有异,问道:“大王是不是很忙?” 青禾道:“我进去通传,你们先等会儿。” 小红不疑有他,爽快道:“好嘞。” 青禾转身入内。洞府中,金碧辉煌,众妖穿着朱紫长袍,不伦不类地举着笏板。分两排站立。由石阶往上,正上方中央摆着龙椅。江落身着玄色华袍,头戴十二冕旒,正襟危坐。神色难掩厌烦暴躁。她已经坐了一个时辰,底下还在吵。 一般来说早上能保持坐姿,中午变成躺靠,下午还没结束她就要打人了。近来事多繁忙,江落在整肃规矩,非常吃力地要让南荒脱胎换骨,变成第二个大梁。但她其实只学了个半吊子,徒知皮毛,不知内里,经常晕头转向。 青禾陪着她,默默端茶倒水。青禾并不在乎这些大刀阔斧的转变究竟是胡来,还是真的能迎来一番新天地。他只知道,大王做什么都是对的。 “大王,那个陈穷太过分了。他让我们所有妖精都搬到山上去,把山坳和平地空出来,开垦农田,种植桑树。他把我们当成牛一样使用,让我们学习插秧除草。” “我们妖精干嘛要种田呢?” “种田得等大半年才收获,还有可能遇到旱涝,颗粒无收。那不是白忙活吗。” “对啊,一直是山里 长什么,我们吃什么。” “他一个长安外来妖,仗着大王发号施令,耀武扬威,太嚣张了。” “……”说来说去,都在告陈穷的状。 青禾悄悄绕到江落身后。 江落好几次没插上嘴,摔了个茶杯,道:“都给我住嘴。” 众妖停止哼哼唧唧。 江落把人族那一套都搬了来。要种田,扩建军队,维护治安。制定律法,修建城池宫殿。她不允许任何臣民再像牲畜一样活着。没粮食就种粮食。哪里容易发生洪水,就去疏通淤泥开沟疏水,哪儿常有火灾,便派专人巡逻。她未雨绸缪,对抗天灾,建立秩序。 野蛮生长的丛林里天然没有秩序二字。 她不可能面面俱到。长安出来的,有几个颇有见识。江落给他们划分了地盘,封赏宝石和粮食,令他们筹措改革。无规矩不成方圆。这群妖有了用武之地,拿着尚方宝剑大展宏图,搞得原住民怨声载道,天天找江落告状。 其中一个叫陈穷的提议种田屯粮。 江落同意了,囤粮食有利繁衍生息,须得试一试。但大家普遍认为,种粮食没有抢粮食来得快。千万年来,妖界就没有种田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荒年一到,饿死一批,相互残杀。生生不息,代代循环,也没什么稀奇。 在长安时,江落偶尔想家,以为南荒永远会等着自己。她回来后,发现南荒的确一成不变。大家饿了吃叶子,渴了喝露水,偶尔打架。 三月,万物生长。新一代的虫子已然孵化,春暖花开,毛毛虫在潮湿的石壁上爬来爬去。 江落回到自己的树洞里住了两晚,那是她住了三百年的地方。她却有些陌生,夜里睡不着觉,去林子里发呆,看蜻蜓交尾。她发现虫子的交/配不存在快感,只是繁衍的一个步骤。他们所做的一切,顺应天道法则,却无主观意识。 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 对比她与柳章的那个夜晚简直像个神迹。她觉得不可思议。人在体验过那样的极乐后,如何回到从前,继续做一只麻木不仁的虫子呢?这像是一个诅咒。南荒还是那个南荒,变的是她自己。她没法当虫子了…… 第114章 相见“师父,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吵了半日,江落一锤定音,照陈穷的计策办。 众妖垂头丧气地走了。 江落闭目养神,青禾为她摘下王冠,给她按摩太阳穴。洞府内静下来,只有他们两个。 江落被这些人烦得不行,抱怨道:“我真想锤死他们。” 青禾劝道:“来日方长,大王何必操之过急。” 话是这么说,吵吵闹闹,究竟何时是个头。原本受江落管辖的,只有虫族。可听闻江落率领众妖兽从长安闯出,其他邻居吓个半死,通通放弃大王身份,转而对江落俯首称臣。 以前大家知道她厉害,可没有具体概念。 她竟单枪匹马,从人族地盘全身而退,还救回那么多同伴,可知手段通天。 江落回来后威望暴涨,地盘在一夜之间扩大了十几倍,新多出千万臣民。当时青禾觉得接纳这么多臣民容易出问题,劝江落深思熟虑。但江落被胜利冲昏头脑,对恭维和臣服照单全收,十分得意。渐渐的,问题暴露了出来。 虫族对她唯命是从。其他族群就很难说了。他们心思颇多,好逸恶劳,凡是有好处,就上赶着争抢,凡是涉及到出力干活的,就集体反对,搞得洞府乌烟瘴气。江落至今头疼,还没想到整治他们的法子。 “大王……”青禾按了一会儿,停下来。 “怎么了?”江落眼皮也没抬。 “那个人醒了。” 江落陡然睁开眼睛。 青禾道:“他在外面等着。” 江落道:“你怎么不早说。”她跳下龙椅,边穿鞋边往外跑,急不可耐。青禾一个人留在原地。江落连走路都嫌慢,直接闪现到洞外。看见一个熟悉身影站在水帘子底下。柳章背对着她,正观察两尾青鲤,不知等了多久。 “师父。”江落轻声喊了句。像是怕惊起一只蝴蝶那样小心翼翼。 柳章回过头,江落屏住呼吸,心漏跳了下。风从两人之间吹过,鲤鱼摆尾,溅起的水花。江落一步一步走到柳章面前,注视着他的面庞,道:“师父醒了?” 柳章道:“醒了。” 江落抱住他的腰,道:“师父终于醒了。” 小绿看着拥抱的二人,上前问道:“大王,我们给你带了糕点。” 小红连忙把没眼力见的小绿拉回来。 江落满眼只有柳章,根本没听见。她把下巴搁在柳章肩膀上,与他脸贴着脸,亲密无间道:“我好想师父。”柳章看着小红小绿。二妖倍感新奇,近距离围观。柳章掰开了江落的手指,强行剥离这个过分亲近的拥抱,道:“这段时间,都是你在照顾我吗?” 江落道:“是啊,师父伤得很重。我怕师父会醒不过来。” 柳章道:“你杀了魈?” 江落道:“没有,它跑了。” 这么说,长安还不算安全。柳章又问道:“魈身上为何有你的魔气?” 这是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他当时还以为,魈把江落吃了。 江落拉着柳章的手腕,带他回洞府内。两人同坐在龙椅上,青禾端了两杯茶过来。江落一五一十,把之前的她去找鬼王算账的事说了一遍。柳章才知道,魈身上有魔气,是因为沾了江落的血。江落想抓鬼王给柳章赔罪。谁知它逃了出来。 第149章 江落没有与它沆瀣一气,而是帮助人族,打跑敌人。说到这里,她有点邀功的意思,道:“师父骂我自私无情,我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柳章思索良久。 他的确有失偏颇,把话说得太过分。 江落偏袒青禾,是为她做大王的责任。她有自己的决断,与柳章闹翻,并非出自真心。 柳章生出几分悔意,道:“我不该那么说你。” 江落道:“我只想让师父知道,师父的教导,我从未忘记。” 柳章道:“那后来呢?” 江落道:“后来我就回南荒了。” 柳章道:“你攻破大阵,杨玉文没有拦你吗?” 当然拦了,只是没拦住。江落怕他追来,为永绝后患,就把杨玉文杀了。这一点柳章尚且不知情。知道了,恐怕又要吵架。杨玉文死不死倒是小事。江落这辈子再也不想跟柳章吵架了。她有意遮掩过去,含混道:“他拦不住我。” 柳章倒也没有多想,又问:“那长安现状如何?” 江落道:“我不知道。我回了南荒,怎么知道长安的事。” 这倒是句大实话。她只关心柳章,长安人的死活,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当时挺身而出,也是为了救柳章。江落根本不在乎别人,她埋怨道:“师父醒来,只关心长安,连杨玉文都料到了。唯独不关心我一句。” 柳章捞住她手掌,摊开一看,生命线是黑色的。 他的动作突如其来。江落反应过来,连忙把手藏进袖子里,不让看。 柳章道:“前功尽弃。” 她想活得长久,就得压制魔血。可她想要打赢敌人,就必须利用魔血的力量。这是个死局。江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为修道所做出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那条通天大道永远不可能再走通。江落捏着自己的手指,低下头去,“对不起,师父。”她轻声叹气,“我让你失望了。” 柳章心中五味杂陈,问道:“你还能坚持多久?” 江落道:“三五个月,或者半年。” 柳章道:“我会想办法。” 江落道:“算了,”她反握住柳章的手指,摩挲着,“这样也很好,活一天是一天。” “你救了我一命,我也会救你。” “师父,”江落抱住他一只胳膊,“你原谅我了吗?” “……” 昏迷许久,柳章的情绪淡去了一层。他们之间的纠葛,在生死存亡的宏大命题上,似乎变得不值一提了。在他坠落之时,意识模糊,隐约看见天外来人。很想看清楚那是谁。他习惯把自己放在退无可退的位置上。有个人接住他,反倒意外。 “算了,不原谅就不原谅吧,终归是我做错事。” 江落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 她凝视着柳章,笑了笑,认真道:“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 柳章心想你应该后悔。 如果不是他设立结界,江落或许不会那么快拿回内丹。如果不是为了救他,江落不会利用魔血杀入战局。因果循环,他是罪魁祸首。江落欺师犯上,他又毁了她的生路,到底谁比谁更可恨一些?是他吧。守护长安是他的责任,不是她的。 “你不应该来救我。”柳章道。 “我不救,”江落道:“师父死了怎么 办?” “死得其所。” “师父死了,我会疯掉的。” 江落捂住他嘴唇,不许他说那样的话,道:“真的。” 柳章望着她真挚的目光。 江落道:“师父不知道,师父对我有多重要。” 柳章的确不知道,他认为,在江落心里,她自己肯定是最重要的。其次是南荒,她的臣民……再然后的位置,可能属于傅溶。师父只是无关轻重的存在。江落真的需要师父吗?未必吧,柳章回想过去数月光阴,他总是很忙,好像并没有花很多时间在她身上。 他教她的东西是有限的。 江落临时起意,拉起他,笑道:“师父,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柳章道:“去哪?” 江落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神神秘秘,带柳章出去。用一块手帕蒙住了他的眼睛,不许偷看,神神秘秘的。二人坐着木舟飞过一段路,耳边风声嘈杂。柳章想起当日之事,以为江落要带自己去看宝石,炫耀下她的财富和应有尽有。她有些孩子气性,好大喜功,张扬无度。 “还有多远?”柳章对宝石不感兴趣。可江落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马上就到啦。”江落连忙加快速度。 柳章伸手要摘蒙眼的帕子。 江落用手捂住,道:“别偷看,这是惊喜。” 柳章想象不出来,南荒能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感到惊喜。除非瞬移到长安,他可能会有点震撼。除此之外,真没什么值得人高兴的。他现在满脑子都想着长安的伤亡情况。死了那么多人,朝廷恐怕都已经乱成一锅粥。加上太子失踪,更是天下大乱。 他没有闲心陪江落玩这些把戏。 “到了,”木舟落地,江落牵着柳章下来。 柳章抬起眼。车水马龙,热闹街市。 头顶一方明月,酒旗招展。沿街铺子贩卖香料、绸缎以及小吃点心。 小贩扛着冰糖葫芦叫卖。 卖花女挎着篮子从他们身侧走过,问郎君要不要买枝花。江落掏出铜板,挑了一枝好的。卖花女笑道:“这枝送给大王,不要钱。” 说着蹦蹦跳跳跑走了。柳章注视她背影,发觉那是只小狐妖。不单是卖花女,整条街,所有游人、小贩以及店铺伙计,全都是妖。柳章是唯一一个凡人。他与江落并肩走在大街上,大家朝他们投来善意的目光。 “大王,要不要来包栗子?” “大王,您尝尝我做的凉糕,味道香甜。” “胭脂水粉送您一盒。” “……”众人发觉江落的存在,异常热情。 叽叽喳喳叫起大王,送这个送那个,很快江落被大包小包淹没。她拿不下,还掉了许多。柳章看着这热闹的一幕,心想这个大王似乎深得民心。人人都要送她东西。江落从人堆里艰难挤出,对他们做了个拒绝的手势,道:“行了,不要再送了。” 她用储物袋收下部分小玩意,其他的退还,道:“我就收这些。” 没被收下的顿时沸腾起来,“大王一定要收下,我亲手做的,好歹是番心意。” 江落道:“我下次再来收。” 有妖不满嚷嚷:“大王上次就这么说。” 江落见阵仗不妙,赶紧拉着柳章跑路,道:“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两人一路狂奔,后头的商贩猛追。一面追,一面高喊大王,整条街都听到,转过头,得知大王来了,兴高采烈。场面一发不可收拾,送礼的队伍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江落哪里招架得住。这群长安妖兽跟她回了南荒,成为她忠实而狂热的信徒。他们崇拜她,家里供奉她的雕像,天天烧香跪拜。逮到活的,就狂塞礼物猛喂吃的。江落一出现,跟捅了马蜂窝一样。狂奔半条街,她拐进小道,轻车熟路进了某家小店的二楼。两人躲在漆黑的楼道里,鬼鬼祟祟。 柳章有些莫名其妙:“他们追你做什么?” 江落屏住呼吸,比划噤声的手势,“嘘……” 楼道狭窄,两个人几乎是贴着的。一路跑来身上有些发热。柳章游离在状况外,不晓得他们为何要跑。江落有点狼狈,无奈极了,她确定外头没声音,才开口解释道:“他们从长安跟我逃出来,到南荒安家。心存感激,所以给我送东西。” 江落是改变他们命运的大恩人。这群妖兽知恩图报,情深义重。 柳章理解了大家的亢奋。 于他们而言,江落等同再生父母。 第115章 宝贝“我是师父的宝贝。”…… “谁在那?”楼上传来一道声音,是个少年,嗓音青嫩。 “是我。”江落应道。 “大王来了,”那人端着蜡烛,从二楼快步走下。火光中现出少年面庞。他见了江落,喜不自胜,忙秉烛引他们上楼入座。楼上是间幽静的雅间,摆着一张小桌。江落先请师父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少年挽袖斟茶,对她的到来十分欣喜,热切道:“大王请用茶。” 江落喝了口茶,问道:“你的香料铺子生意如何?” 少年心想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笑道:“没什么生意,我都打算关门睡觉了。” 江落道:“这么早就睡觉,你吃饭了吗?” 少年道:“懒得吃。” 江落道:“你怎么这么懒?” 少年道:“既然大王来了,我去炒两个菜吧。” 柳章打量这间小屋子,有床有桌,一应俱全。楼下是香料铺子,楼上应当是主人的卧房。江落想借他的地盘躲开人潮,有意往这头跑。这少年是只蝶妖,生得白净秀气。二人闲话家常,似乎十分熟稔。江落说到一半,才想起对柳章介绍:“师父,他叫蓝小荷。” 第150章 蓝小荷就是蓝小梵的同胞兄弟,那只在楚王府孵化的蝶妖。 江落总管他叫他蓝小梵,他再三解释,虽然长得一样,但他真的不是蓝小梵。还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蓝小荷。江落觉得没有蓝小梵好听,他坚持那么叫,不叫就不应。 蓝小荷朝柳章一拜,毕恭毕敬道:“拜见仙师。” 柳章问道:“你是蝶楼出来的?” 蓝小荷一顿,迟疑片刻,才道:“是。” 柳章打量他一番,想起江落有段时间天天往蝶楼跑,认识了一堆新朋友。她为他们偷过大阵图。为保护某个人,伤到后背,还忍痛不告诉告诉柳章。 那群蝶妖对江落来说意义非凡,她生出了同理心和保护欲。因此当时林园询问柳章,是否要拦截窜逃蝶妖,柳章选择放过了他们。谁知蝶妖运气不好,死在杨玉文手里。柳章以为蝶楼没了,蝶妖也都没了,竟然有这么只漏网之鱼,还跟着江落。 “我去做菜,你们先坐会儿。”蓝小荷对着柳章有些不自在,想先行退下。 “好吧,”江落摆摆手,道:“你去忙你的。” 蓝小荷下楼,独自离开了。 江落轻车熟路打开他的柜子,拿出一包花生,边剥边吃。 “蓝小荷做菜可好吃了,师父待会尝尝。” “你经常来这吃饭?” “是啊。”江落剥开花生壳,自顾自道:“他原本有个哥哥,会做桂花汤圆。我们约好回南荒再见,但是他哥哥死了。” “除了他们俩,还有谁?” “还有雪千山,答应跟我走,结果他跑了。” “你认识的人倒不少。” “师父还不知道吧,雪千山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是吗……”柳章喝了口茶,神色毫无反应。 “师父怎么一点也不奇怪?” “天下之大,长相相似又有什么奇怪。” “我怀疑他主人也喜欢师父,故意把他的脸捏成那样。” “和我有什么关系。”柳章语气冷淡,满不在乎,好像听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师父生得如此好看,有人垂涎三尺,也很正常。” “不许说这些油腔滑调的话。” “好的师父。”江落从善如流。柳 章不乐意听,她就不说了。怎么会有人这么排斥听恭维话。如果有人夸她,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江落剥了一堆花生米,用手捧着,吹去了红瓤, “师父尝尝。”她向柳章献殷勤。 “不吃。”柳章道。 “尝一颗好不好?”江落凑近了,仰望着柳章,可怜巴巴道:“吃嘛。” 她眨着星星眼,蜜里调油的语气。好像手里捧着的不是花生米,而是自己的心。柳章不吃,她就要心碎了。以前江落亲手做糕点,想让他吃,也是这个做派。柳章司空见惯,此刻冒出了另外一个念头。她是不是对着所有人都这个做派? “你自己吃吧。”柳章推开她的手。 “师父好冷漠,”江落瞪他一眼,气冲冲,“不吃算了。” “当大王要有大王的样子,你瞧瞧你自己,什么德行。” “在他们面前我是大王,”江落理所当然道:“在师父面前,我是……” “你是什么?” “我是……”江落故意拖长语调。 她凑到柳章耳边,忍俊不禁,悄声道:“我是师父的宝贝。” 柳章听了这酸掉牙的话,整个人尬住。回想他二十多年生涯,也算历经世事,要想找出一句比这更腻歪无耻的话,竟有些困难。他扭头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怎么说得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江落却很认真。她的脸微微发红,像成熟的海棠果。 “师父的劫难还差不多。”柳章没好气道。 江落哈哈大笑,越想越开心,差点打滚。 柳章道:“坐没坐相,有这么好笑吗?” 江落道:“好笑极了。” 两人闲聊天,好像忘却烦忧,回到了从前。江落连日上朝的愁闷一扫而空。跟柳章待在一起是她最快乐的时候。柳章没醒的一个多月,她只是看着他,心情就会好很多。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离不开师父了。也许她不是师父的宝贝。 但师父一定是她的宝贝。 片刻后,蓝小荷端来酒菜,三人吃过。江落与柳章离开,蓝小荷送他们到门口。天已经黑了,铺子大多关闭,只剩下零零散散几只灯笼亮着。没有人再注意到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散步。街上静悄悄的,江落挽着柳章胳膊,她喝醉了,站不稳,所以要挽着。 江落说道:“师父觉不觉得这条街很眼熟?” 柳章道:“这是长安的朱雀大街。” 江落道:“对,我建了一条一样的街,分给他们住。” 这儿原先是片荒地,什么都没有。长安妖兽已经习惯人族的生活习性,住在房屋内,打井水喝,一日三餐,吃煮熟的食物。把他们放到原始丛林中,是很难适应的。他们打不过猛兽,也抓不到猎物,喝了不干净的水,还容易生病。 所以江落建了这条街,让他们继续以人族的形态生活。看经年累月,究竟是他们同化原住民,还是被原住民同化……这一切都是未知。 “你对他们很好。” “我希望他们有地方住,有东西吃,就可以了。” “上善若水,你已懂得为君之道。” “这是在夸我吗?”江落顿时来了精神,目光炯炯。 “是,”柳章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在妖族的立场上,江落做得尽职尽责,无可挑剔,“你无愧于臣民,是个很好的大王。” “我也觉得。”江落洋洋得意,沾沾自喜。 “不过你要学还有很多,”柳章思索片刻,提醒了一句,道:“他们弱小,你给他们特殊待遇,多加扶持,这是应该的。可有件事你需要深思熟虑。” “什么事?” “这群在人间长大的妖兽,和在南荒的妖兽,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二者融合,势必冲突。” “我让他们分开居住,井水不犯河水。” “那会出更大的问题。” “啊,”江落还没想那么多,她虚心向学,忙问道:“什么问题呢?” 柳章不管妖族的事情,江落既然求教,说一说也无妨。她这个大王做得糊里糊涂,能被臣民追得满街跑。虽有心机谋划,但局限自身,小算盘一套又一套,却不懂长远的谋划。她只知道把长安妖兽带回来,没考虑到更深层的矛盾。 长安妖兽和人太像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和妖的差异,和比人的差异更大。 他们懂人性,自私,狡诈,算计。现在看起来是很弱小。一旦站稳脚跟,势必谋求更大的利益。他们的胃口不会满足于这条街。表面上看来,他们对江落歌功颂德。等时间一长,他们发现江落耳根子软爱听好话,立即会有一大批马屁精围着她,蒙蔽她的眼睛,影响她的判断。 他们有无数种法子哄江落高兴,让江落厌弃从前那群粗笨无趣的旧臣。 南荒妖兽的斗争水平还停留在打打杀杀的阶段。他们已经更上一层楼,学会了借力打力,兵不血刃地扩张。把江落变成他们傀儡。 “章华台是他们怂恿你建的吧?” “是,师父怎么知道,”江落没想到他竟然能猜到这个,道:“他们说,住在树洞里有损我的威仪。皇帝有行宫,天君有仙宫。我也应该住在漂亮的宫殿中。” “他们还说什么?” “他们还说,”江落想了想,接着道:“我要统一南荒,消灭那些大大小小的妖王,成为妖族唯一的皇帝陛下。还让我纳几十个妃子,多生孩子。把南荒的土地划分整齐,让我的孩子带着军队驻扎在不同的封地。这样整个南荒就在我的控制之下了。” “你想那么做吗?”柳章饶有兴致问道。 “没想好,”江落感觉那是很大一盘棋,道:“听起来很有意思。” 做妖王,守着一亩三分地,娶媳妇生孩子,可以随意潇洒过完一辈子。做皇帝陛下,就没有那么简单了。长安妖兽图谋远大,野心勃勃。如果江落偏安一隅,他们永远不可能有出头之日。倘若撺掇她征战南荒,跟着她打天下,他们都能上来分一杯羹。 江落走到了悬崖的边缘,一无所知。 柳章看着她,心想,这个傻子。 江落道:“师父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柳章道:“不要相信他们。” 江落道:“不相信谁?” 柳章环顾四周,扫视了整条街的灯笼。江落顺着他的视线,反应过来。她还以为,柳章会比较偏袒长安妖兽,认为妖族应该跟人族学习。可柳章的态度截然相反。在他看来,长安妖兽不可信,只有她的旧臣值得信赖。 “不要抛弃你赖以生存的土壤,切断你自己的根。” 第151章 “师父能说得再明白点吗?” 夜已深,二人乘坐小舟,返回章华台。 回去路上柳章给江落讲了五胡乱华的故事。人族有历史教训可以借鉴。妖族没有历史,他们生活在混沌之中,从不记录。碌碌而生,碌碌到死。如果人族的战争历史在南荒重新上演,那将会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灾难。 人族可以统一,在于他们本是同根生。 妖族不能统一,因为他们族群太多太杂,差异巨大,且永远也无法融合。 妖族内部大多族群无法通婚,兔子永远也不可能变成老虎。力量悬殊决定了他们本质上对立统一。矛盾永恒存在,江落绝对无法平衡各方势力。她顶多靠暴力手段征服四方,做个周天子,让大家承认她至高无上的地位。那离真正的天下一统还差得远。 他们怂恿江落发起战争,做一件须有名头的蠢事,可谓恶毒到了极点。 第116章 温泉“你又想用强吗?” 柳章讲史,江落听得似懂非懂。细想了一通,其中门道颇深,暗藏玄机。有道是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柳章说的话句句在理。世上事因果循环,本无新鲜事。江落揣摩良久。翌日陈穷来,禀报农田种植,江落没有如同往常一样点头同意。 她产生了一些新的认知。 陈穷混迹市井茶馆,常与失意文人为伍,听他们高谈阔论,得了些见识。他受江落重用后,大刀阔斧改革,自以为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因此树敌颇多,人人告状。他直奔章华台,也不要人通传,径自找到江落。 陈穷道:“大王,开垦农田是利在千秋的大事。” 但凡提议什么,都要竖起大旗,占据制高点。江落曾经深信不疑。小红小绿正在摆放碗筷,准备早点。她准备先吃东西,故而道:“以后再说。” 陈穷道:“春耕在即,耽搁下去,怕误了农时。” “人吃粮食活着,我们吃草也能活着。” 江落不假思索回道:“急什么。今年误了,明年也是一样。” 她忽然态度大变,令陈穷措手不及。明明说好的,定下民生大计,岂能拖延。陈穷暗自纳闷,还想再说什么。江落已然不耐烦,摆手道:“你下去吧。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陈穷只好道:“是。”他灰头土脸地走了,一头雾水。 正好青禾进来,二人擦肩而过。 外头一阵喧闹响起。 江落看了眼楼上,柳章还在休息,道:“外面在吵什么?” 青禾端着一盘花,奉送到她案前,道:“启禀大王,长安妖兽进贡了三十位男妃。” 花为媒,以传情。 那些妖曾建议她多娶妃子多生孩子。 他们竟然上门毛遂自荐。江落抓着朵芍药花,端详片刻,道:“谁让他们送来的?” 青禾道:“自发送的。” 难怪外头欢声笑语,闹哄哄的,昨天柳章讲了一个晚上,天亮才休息,他身体本就没有完全恢复。小红小绿都轻手轻脚。外头这样吵,万一扰了师父清修怎么办。江落撂下芍药花,道:“让他们走,这里住不下那么多人。” 青禾抬起眼:“大王不见一见吗?” 有什么好见的,他们能比柳章更好看吗? 江落心念毫无波澜,她懒得见人,让他们赶紧滚蛋,别来烦她。青禾默然无语,不得已遣散众妖。众妖吃了个闭门羹,连江落的面都没见到,大失所望。他们郑重装扮,想为自己搏一个好前程。可惜铩羽而归,都有些不忿,唉声叹气。 “大王见都不愿意见我们一面吗?” “大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昨日我听他们说,大王带了个男的,在街上逛。可亲近了。不知道那是谁。” “是啊,我也看见了。”他们叽叽喳喳,讨论昨天的事。 不知道的人好奇追问。 见了的说,那人气质上佳容貌姣好,如谪仙一般。所有人都对仙人来了兴趣,揣测他的身份来历,为何能独得大王青睐。无人知晓,有一人试探询问青禾:“青禾大人,您一直跟在大王身边,知不知道那人是谁?” 青禾面无表情道:“不知道。” 众人作鸟兽散,有些莫名其妙。 囚仙岭的后山脚下有一处温泉,天然生长药草,熏蒸药气。南荒妖气弥漫,难得有块灵气干净的药泉。得天独厚,汲取日月精华。江落特意下令把章华台盖在这里。柳章内伤未愈,泡一泡有益于疗伤助眠。岸边栽种梨花,花瓣飘零。他们二人的鞋履踩过,也染了一阵幽香。 江落伸手试了下水温,不烫,道:“师父泡吧。” 柳章站在梨花树下。 泡温泉,自然是要宽衣解带的。 江落走到他面前,伸手握住他腰带,低声道:“我为师父宽衣。” 柳章握住她得寸进尺的手指,推开些许,“你退下。” 江落道:“我在这儿看着。” 柳章扫了她一眼,反问:“你要看什么?” 江落语塞,答不上来。两人僵持一会儿,柳章转身要走,有人看着他还不如不泡,江落拉住他的袖子,把人带回来,服软,“那师父泡吧,我先出去。” 她一步三回头,心不甘情不愿。脚步声渐行渐远,柳章确定她离开,才解开外袍。他没有全部脱掉,不想在陌生异域暴露身体。只穿单衣,光脚步入温泉中,坐下。落花在水面上荡悠悠,撞击着他胸口。他闭目养神,静静调整身体里的气息。 他内伤痊愈大半,却一点法力都使不出来。没有法术,意味着无法御剑飞行,走出囚仙岭。柳章疑心自己中了毒,以银针验血,并无异常。又怀疑江落给自己下了咒,似乎也没有。他感觉身体处在一种极端放松的状态,或许是昏迷太久,四肢懒怠,气脉凝滞。 只能耐心再等几天,看有没有好转,急也无用。 至少现在他和柳钟都是安全的。 泡了片刻,热气蒸得他面色红润,微微出汗。柳章靠在岸边,耳侧忽然捕捉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江落竟然去而复返,脚步声悄然走近。 “我来侍奉师父。” 她端着托盘,带来新鲜的青枣和红提,一壶茶水。江落跪坐在岸边,离柳章触手可及的距离。她注视着他白皙的后颈和肩背,心痒难耐。 温泉水透明,水下衣裳浮动。柳章的头发如海藻散开,皮肤白玉无瑕。江落忍不住掬起水,泼他。热水顺着他脖子滑入领口以下,消失无踪,花瓣却留在在脖子上。柳章伸手摘下花瓣。指如削葱,透明指尖滴着水。又潮又热。他回过头,望向干坏事的江落,眼神有点凶。她都猜得到,意思分明是“你胡闹什么”。 梨花娇艳,人比花更艳。 江落看得神魂颠倒。她伸出手,透过指缝去瞧柳章。 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师父想吃什么?” “不用。”柳章泡累了。他想出来,但是不方便当着江落的面出来。 “口渴吗?要不要喝杯茶?” “不喝。”柳章的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 江落满心失望,她巴不得喂他呢。可惜柳章不吃不喝。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故意起身道:“东西我放在这了,师父自己吃。我走了。”她加大动作幅度,摆出要走的架势,结果冷不防踩到裙摆,没站稳,摔进温 泉中。 小小的一声惊呼,伴随硕大水花,溅了柳章满脸。 湿漉漉的水泽沿着他脸颊滑下,他睁开湿润睫毛,目睹江落掉进水里。这拙劣的表演未免过于浮夸,一个大王还能被水淹死吗?倒要看看她怎么演。江落一沉倒底,泡在水中,脸朝下。水波荡漾,她浮在水面的衣裙层层叠叠。落花随流水,碧波荡漾。像一具淹死的浮尸。 半晌后,柳章察觉她气息不对,潜下去,捞住江落。 柳章握着她后脑勺。他摸到,在江落颅骨上,有一条裂缝。 他手指深入她头发根部,细细摸索,那条裂缝从脑袋顶裂到后脑勺,甚至能摸出明显的边缘骨刺。柳章捧着江落的脸,道:“醒醒。” 江落毫无反应。 柳章点了她一处穴位。江落扭过头,呛水。 她满脸梨花,苏醒过来,眼神迷茫地望着柳章,道:“师父。我怎么了?” 江落摇了摇头,似乎很是困惑,她拍一下脑袋:“我又晕了吗?” 柳章听出她话里有问题,道:“你经常晕倒?” 江落道:“也不经常。” 柳章道:“倒底怎么回事?” 江落道:“没什么,从长安出来,冲破大阵,我是用脑袋去撞的。当时也没觉得疼。后来才发现脑袋裂开了一点。” 裂开一点??这叫裂开一点?换做常人恐怕早就没命了。柳章十分惊愕,那外伤摸起来触目惊心,道:“伤得这么严重,为何不修补?” 第152章 江落看他紧张自己,心下欢喜。她故作烦恼,道:“在修补啊。” 柳章道:“平日昏倒怎么办?” 江落道:“就倒在地上,睡一会儿,醒了就好了。” 柳章道:“……”他心里有些生气,气她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你那些臣民部下呢?” 江落道:“我不告诉他们。” 柳章真不知道该说她点什么好。江落上前来,搂住柳章的脖子,压在他身上,“我和师父泡一会儿,待会便没事了。”她抱着他,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趁柳章还没来得及推开,率先道:“师父别推开我,我一个人泡,坐不住,会滑下去。师父撑着我就好。” 她找好了姿势。柳章像个木桩一样被抱着,也没有反应。两人湿润的身体紧密相拥,梨花白洁如云,倒映在他们头顶,水天颠倒。 江落醒来时,趴在岸边。怀里的人已经不见了。江落猛然爬起来,环顾四周,不见柳章的踪影。温泉边上空无一人。江落跑出山涧,东张西望,搜寻着,在不远处山崖上找到熟悉的身影。长草随风舞动。柳章的身形明灭,半被埋没。他席地而坐,面朝明月,沐浴月光。整个人看起来与清风一体,格外柔软。 江落走到他身后。她跪下去,抱住了柳章的腰,轻声道:“师父。” 柳章一个人想了很多事情。他与江落之间,有着太多不能言说的东西。以至于开口便是无言。南荒的月亮比人间看起来要大上许多,似乎触手可及,白玉生温,依稀能看到月亮上桂树和嫦娥的影子。再一眨眼,又是错觉。 柳章问道:“你的头还疼不疼?” 江落弯起了一双眉眼,笑道:“不疼。”师父还是心疼她的。 柳章目光穿透山林落在远方。江落抱着他,把脸埋在他肩颈处。手渐渐顺着腰游走了上来,握住他的下巴。她的脸贴着他的脸,耳鬓厮磨。两人身躯相贴,柳章被风吹了半天,体温比她凉一些。她像块火炭。江落摩挲着他的脸和下巴,亲着他的耳朵。 温热的呼吸擦过他皮肤和血管。她把他胸前衣襟揉得一团糟。渐渐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柳章攥住了她的手腕。江落亲得意乱情迷,喊道:“师父。” 柳章脸和脖子一片通红。 江落绕到了他的正前方。两人面对面,避无可避。江落把柳章按倒在草丛中。两根草藤捆住了他反抗的手臂。江落跨坐在他腰上。她握住柳章的脸,亲得他呼吸困难,无力反抗。以柳章此刻的内力水平,想要反抗她是不可能的。 柳章道:“不要。” 江落道:“可是我好想……” 柳章呼吸紊乱,仓促道:“你又想用强吗?” 江落愣在那,她盯着柳章的眼睛,心跳得非常厉害,道:“不,我不会强迫师父的。”她抚摸着他浓密的眉毛,发烫的眼尾,含情脉脉道:“如果师父说不愿意,我就会走开。” 柳章一字一顿道:“不愿意。” 江落闻言,呆了片刻。她迟疑许久,脑海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从柳章身上下来了。她有点失望,默默躺在一边,与柳章并排。两人淹没在草丛中,对着漫天星光萤火虫。江落的脸紧贴着柳章的肩头,发出轻细的呜咽和抽泣。 风吹过燥热的身体,带走潮湿黏腻的气氛,只剩下无言。 柳章觉得这场面很是诡异,到底谁在轻薄谁,道:“你哭什么?” 江落捂着脸,带着哭腔,道:“我太失败了。” 柳章道:“……” 第117章 表白“都是师父的错。” 休养数日,柳章身体渐渐恢复,不再那般孱弱了。 他再三尝试催动内力,仍旧一盘散沙。毫无起色。内丹明明完好,内力却施展不出来。这对于修行之人而言无疑是个重大打击,使人倍感焦躁。柳章惦记着长安,不可能心平气和住在南荒闲散度日。柳钟还在等他。 纵然没有法力,也得尽快想办法回去。 柳章心下盘算,南荒遍布江落的耳目,避开她逃跑很难。尤其在没有内力的情况下,更加难于上青天。一番权衡过后,他决定找个机会跟江落谈谈。 他们师徒之间情分还在。 江落敢于豁出性命为长安一战,说明她心中存在公道二字。开诚布公,讲明白道理,或许她会同意放他们走。柳章心底里是对她抱有一丝期待的。 抛开那些刺,不去想过去发生的错误,江落依然是他徒弟。 那晚柳章说不愿意,她什么都没做。 她敬重他。 山间新桃成熟,江落爬到树上去,摘了最大最红的桃子。她从树上跳到柳章跟前,像个欢脱的小孩。有好吃的,先孝敬师父。“师父,吃个桃。” 柳章婉拒她的美意,问道:“今日不去上朝吗?” 江落蹲在溪水边洗桃子,道:“不想上,听他们吵架,头疼。” 刚开始那一阵新鲜劲过去后,她发现上朝只是表面看着威风凛凛,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加上柳章提醒她别被谗言所蒙蔽。她决定暂缓那些民生大计,停止修建宫殿。专心待在章华台,陪着柳章。陪他吃饭,喝药,在山间散步。渐渐忘却世俗烦忧。 她听他讲史书兴衰。每天睡前两篇《左传》小故事,非常有意思,日子过得比神仙还逍遥。她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和柳章黏在一起,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人其他事。 江落将桃子洗干净,掰开成两半。师父一半,她一半。阳光晴好,正好出来踏青散步,他们并肩坐在树下。桃子塞到嘴边,柳章不得已咬了一口。 江落道:“甜不甜?” 柳章道:“嗯。” 江落趁机在他脸上摸了把,道:“师父要多吃点,长胖点。” 她喜欢动手动脚,情不自禁,触碰他。某种饥渴使然。这几天柳章的口头禅就是“成何体统”和“把手放下”。江落脸皮越来越厚,总有一天摸多了他会习惯。今天她摸他的脸,柳章没说成何体统,江落心里暗自高兴。 柳章似乎在想另外的事情,没顾得上她,道:“我把《左传》和《战国策》里头的名篇都默写下来,你自己慢慢研读,吃透。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江落道:“有师父教导,我何愁学不懂。” 柳章道:“师父不在,你日后也要自己悟。” 江落尚未反应过来,笑道:“师父怎么会不在呢?” 柳章斟酌片刻,望着她的眼睛,道:“我要回长安。” 刹那间,阳光远去,白云万里。 江落眼中笑容渐渐凝固。 柳章道:“我会给你寄书。你学不明白的,写信给我。” 江落道:“师父说什么……” 柳章道:“长安形势不明,魈没有死,始终是我心头大患。那日死了很多百姓,你又把太子劫到南荒。宫里宫外的情况恐怕都不容乐观。我得回去。” 江落满脸受伤的神情,抓着他的袖子,不理解:“师父要管他们,不要我了?” 她反应如此强烈,像是被抛弃的幼兽,柳章心下不忍,忙道:“师父没有不要你。” 她身份泄露,魔气泄露,已经不可能肆无忌惮再去人间了。她留在南荒老巢才能保证生命安全。如果柳章走了,他们天各一方,再难相见。江落如今离开他片刻都觉得难以忍受。她怎么可能同意柳章离开。长安可以没有柳章,她却不能没有师父。 柳章试图安抚她的情绪,解释道:“我回到长安,处理完邪祟的事情。待局势稳定下来,我再回来看你。你想吃什么,师父都给你带。” 江落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眼中蓄满泪水,委屈道:“可我根本就没有几个月可活了。” 柳章道:“不会的,分散魔血的力量,不是还有一个办法吗?” 江落愣住:“师父的意思是……”她最开始,给自己想的办法,是找人生孩子分散魔血的力量。峰回路转,竟又回到老路上。 柳章仔细为江落考虑过此事,人命关天,无论如何,都得保住她的命。“那日我听到有人送了三十几个男妖,你选一位合适的成婚,或可解燃眉之急。” 江落听完后错愕不已:“师父要我跟别人成婚?” “魔血深入骨髓,会害你性命。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 柳章不得不从大局出发,考虑切实的可行性,“如那人合你心意,也不失为一桩良缘。” 江落把桃子扔在地上,十分生气。她与柳章朝夕相伴,如成双鸳鸯。柳章却想着让她和别人成婚。他不吃醋,不嫉妒。难道他对她一点情意都没有吗?江落顿时惶恐不安,她发现自己从未得到过他的心,道:“我不想跟别人在一起,我只喜欢师父。” 她反握住柳章的手,满眼期许,试探道:“要不我和师父成婚,师父为我生孩子?” 柳章没想到江落会冒出这么一句猝不及防的话来,好生商议对策,倒把自己带到了坑里。江落越想越心动难耐,赶忙道:“这样既合了我的意,又解开生死局。师父还不用担心我。岂不是三处有益。”她找到个绝佳的立足点,“反正师父也不许我和别人在一起!” 第153章 柳章不可思议道:“我、我并没有不许你和别人在一起。” 江落逐渐找回自信心,道:“我和傅溶被师父拆散了。我和青禾也被师父打断了,说他妖气太重,不适合我。南荒没有一个妖气的不重的。如今看来只有师父最合适。更何况,上次我和师父水乳交融……” 越说越不像话了,柳章匆忙打断她:“那是个意外!” 江落立即道:“师父答应要救我的。” 现在的对话走向,被她带偏。她越发咄咄逼人,理直气壮,柳章原本打算安排完江落,好回长安办正事,说到后头反而进退两难。柳章被搞得灰头土脸、焦头烂额。江落却是攻城掠池得寸进尺,她执拗道:“师父这么疼我,给我生个孩子怎么了。” 柳章道:“……”这话听起来太离谱了,简直荒谬,他恼羞成怒:“别胡说八道。” 江落捧着他的手,耍起了无赖:“师父,你成全我吧。” 柳章强行定住心神,道:“你我只有师徒情,没有其他的。” 江落不以为然:“那也很好啊,谁规定师父和徒弟不能生孩子呢,我就喜欢和师父生孩子。” 跟江落待在一起,需要很强的心理承受能力,不然很容易气急攻心吐血而亡。她的歪理一套又一套,以自我为中心。为达到目的誓不罢休,软磨硬泡,连哄带骗。只想要别人按照自己的心意来,绝不在意世俗目光。 柳章很早以前便教过她伦理道德,书全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师父做得不到位,自食恶果。柳章不得已耐下性子,把事情解释清楚:“江落,我是你师父。你应该找个能跟你长相厮守的人繁衍后代,相互体贴包容,相濡以沫。忘掉我们之前的错误,重新开始。师父永远只是师父。你明白吗?” 江落道:“我不明白。”她目光虔诚认真,带着不听劝的疯劲儿,“我只想和师父长相厮守。” 柳章在她的猛攻下逐渐没了章法,不知所措,道:“你迟早会厌弃我的。” 江落连忙对天发誓,道:“不会,我真心喜欢师父。” 柳章道:“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 江落道:“师父疼我爱我,关心我,教我读书画画,跟我讲道理。而且师父长得特别好看,我每天看到师父,都想亲一亲,抱一抱。和师父待在一起我就很开心。出太阳开心,下雨也开心。我喜欢听你说话,看着你的嘴唇,就想亲。抱着你的时候,就想把你衣服全部脱掉。我想要师父和我一样开心,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 “你……”柳章听了,怔了片刻。江落忽然冒出这么大段的表白,突如其来,好似噼里啪啦放了串鞭炮,炸得人耳朵发蒙。他有些震惊,“你什么时候有这些想法的?” “不记得了,应该是从很久以前开始。” “你以前不是喜欢傅溶吗?” “我也以为我喜欢傅溶,可是我常常想不起傅溶,真奇怪。我天天都在想师父。”江落把掏心窝子的话说了出来,畅快干净。她早就想说了,一直没等到合适的机会。 柳章活了这么多年,第一回听人表白。 他一直以为,那个晚上只是个错误,是江落在发/情期爆发的恶果。他们之间,不该为此纠缠。但江落说她仰慕师父已久。柳章懵了好一会儿,回想她两次露出尾巴的情态,一切早有预兆,他后知后觉,恶果原来早已结下。 怎么会这样?!这不对。 柳章道:“不对,你喜欢傅溶,所以傅溶走了你那么生气。” 江落道:“我生气,是因为师父跟我作对,我以为师父想故意憋死我。” 柳章道:“……” 他凌乱在风中,好一会儿没吭声。 江落凑近去看他怔愕神情,神魂出窍,呆若木鸡。 “师父怎么了?”江落戳了下他脸颊。 柳章豁然起身,撂下江落,独自返回章华台。江落在后头喊师父,师父落荒而逃。柳章的脚步越来越快,进门时跟小红小绿迎面相撞。他们俩正打水洒扫,弄翻了铜盆,水洒一地。柳章在混乱中踩着水泽上楼。二妖面面相觑。片刻后,江落尾随而来。 “师父呢?”江落四处寻找柳章的踪影。 “仙师上楼去了。” 江落立即跟过去,想看看柳章什么情况。 楼上传来一句警告“别上来”。 江落迈上台阶的脚步停在半空。她诧异万分,心里泛起了嘀咕,师父这是怎么了。 好好说着话,为什么要跑。 柳章不许她上去,她怕惹他生气,犹豫了一会儿,收回脚步。她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使劲伸长脖子往楼上瞧,什么也瞧不到。她在楼梯口徘徊。站着等,坐着等,苦等半日,黄昏渐渐降临,依旧没等到柳章让她上去的许可。 小红以为二人吵架了,收拾出一套床铺。 江落不想去睡觉。 她表白了,柳章跑了,这算什么回应? 她抱着楼梯栏杆枯坐到后半夜,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搅和在一起。她猜不透柳章的心意,既不安又期待,恐慌之余,又有些兴奋,最终昏昏沉沉睡了去。章华台暮色降临,山间晚风如幽灵游走在每个人心间。黑暗中,柳章一夜未睡,他缓缓走下楼,路过楼梯上沉睡的江落。 尾生抱柱,是在等一个约定。 她又在等什么呢? 柳章无法回应,也不能回应她的感情。正如他当初告诫傅溶那些话一样,暧昧懵懂的少年情意,轻若尘埃,一拂即去。江落无父无母,身藏魔血,为世道所不容,她把心里无处安放的情寄托到了师父这个意象身上。师父对她好,所以她喜欢师父,而非柳章。 柳章肩负重任,岂能为情网所困。短暂慌乱后,他很快想通了。或许他过去所作所为,也有忘却分寸、不合礼数的地方,导致她心思跑偏。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错。柳章心中无奈。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柳章弯下腰,抱起睡梦中的江落,转身朝楼上走去。 他把她小心翼翼放在床榻上。 “都是师父的错。” 无声叹息,千言万语难以尽述。 柳章为江落盖好被子,坐在床边,注视她安静的睡颜。江落睫毛浓密,脸蛋未脱稚气,这是南荒无法无天的小妖王。她才活了三百岁,无忧无虑。来长安,遇到柳章,把这辈子的苦都吃尽了。柳章拨开她额前凌乱的额发,心抽痛了一下。 回想往日种种,他忽然喘不过气来,悔愧不已。 全是他的错。 …… 第118章 崩溃他已经一败涂地。 江落睁开了眼睛。 她推开被子,从床上坐起。走到窗前眺望山岭。今天天气不错,可以和师父出去挖春笋。小日子过得十分美好惬意。她伸了个懒腰,忽然发现自己在楼上。她记得昨天坐在楼梯上睡着了,谁把她抱上来的?难道是柳章。 “大王醒了。”小红怀里抱着新采的山茶花,走进来。 “我师父去哪了?”江落问他。 “不知道,”小红放下花,道:“没看见他下来。” 章华台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没 有柳章的踪影。小绿急急忙忙禀报江落,道:“木舟不见了。” 木舟能御风而行,日行百里。 江落思索片刻,回想昨日柳章所言,道:“你去把宫廷酥那个凡人带过来。” 小绿赶忙道:“是。”片刻后,去而复返,他告诉江落:“那个凡人也不见了。老板说他昨天还在,今早没找到人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柳章失踪,带走了人间太子。他们要回长安去。 柳章竟然不辞而别?江落睡得发昏,脑子还是有些迷糊。她掐着太阳穴缓缓坐下,沉默了片刻。空气静得落针可闻,小红小绿大气也不敢喘,只见她抓着桌上山茶花。拳头攥紧,汁液四溢。手背上青筋暴起。江落深呼吸,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这么纵容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说不愿意她就忍着,敬重有加,百依百顺。真心告白换来的却是不辞而别。他决意要回长安去。她没有长安重要,她在他心里一文不值!江落猛地掀了桌上杯盘。 小红道:“大王息怒!” 江落踢飞一只杯子,道:“把他抓回来。” 小绿忙道:“是是,能抓到的。大王千万别着急。” 二妖分工协作,一个留下来安抚江落,一个去抓柳章。木舟是南荒的法器,很容易追踪。柳章走不远。只要人还在南荒,一定能抓回来。 人活着,抓回来了。 具体怎么抓的江落不知道。可能是把木舟炸了,柳章和柳钟摔下来,落到他们手里。 柳章衣裳划破,脸上受了点轻伤,手腕被绳子捆着。 小红把人带到江落面前,令他跪下。柳章没有动。小红在他膝盖弯踢了一脚。柳章踉跄跪倒在地。他依旧想为自己保留点颜面,道:“没有师父跪徒弟的道理。” 第154章 江落挑起他的下巴,道:“你都不要我了,还自诩师父。” 柳章道:“我必须回长安。” 江落道:“我不准。”她接过小红手里的绳子,牵着柳章,把他栓到柱子上。其他人都识趣退下,楼上只有江落和柳章两个。柳章背靠柱子,面朝江落。他成为了俘虏,心里还在想失足坠崖的柳钟恐怕凶多吉少。如若太子死了,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思绪过于混乱,无暇应对江落。却又施展不出法术,只能任人宰割。江落把他捆在柱子上,作为他不告而别的惩罚,这惩罚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没有哪个师父能接受自己被徒弟绑起来。江落就坐在对面,审视着他,像是看犯人。 目光一寸一寸地凌迟。 柳章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如此羞辱。 柳章忍无可忍道:“把我解开。” 江落道:“不。” 柳章道:“派人去找柳钟,他可能还活着。” 江落道:“我为什么要去找他。” 柳章道:“他是人族太子,你救了他,会有好处的。” 江落道:“我不稀罕。”她油盐不进,听不进去劝告,就是要给柳章点颜色看看,出了这口恶气。柳章不能激怒她,只能耐着性子,站了一会儿,等她消气。 既然她想要惩罚他,那便如她所愿。柳章心里憋着股闷气。站了一个时辰,终于支撑不住。再耽误下去柳钟可能真的没救了。柳章道:“江落,去找找柳钟。” 江落望着他窘迫万分,走投无路的困顿模样,道:“我懒得救他,但是师父求求我,我可能会改变主意。” 柳章嘴唇蠕动,那些话实在说不出口。他从未开口求过人。可若太子死了,他良心岂能安稳,他答应过带他回去的。柳章挣扎了一番。人命关天,他岂能因自己的颜面,错失搭救良机。柳章沉默良久,低声道:“算师父求你。” 江落走到柳章跟前,与他脸对着脸,隔得很近,能看见彼此眼睛里的倒影,道:“求人总要有些诚意的。” 柳章深吸一口气,道:“你想怎么样?” 江落在他耳边说道:“师父答应我,留下来与我成婚生子,我便救他。” 柳章如遭重击,当头棒喝,头晕目眩。他闭上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江落没有给他逃避现实的机会,道:“师父不答应,我便让他去死。” 柳章偏开头,无法面对这一切。强扭的瓜不甜,她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他。保留一些体面不好吗?为什么要把他们之间的交情变成交易,往下流的方向走。他怎么能说服自己接受这样扭曲的关系。 江落抚摸着柳章的侧脸,心想他一生清白,染上颜色,道:“师父答应吗?” 柳章下意识道:“不……” 江落的手停在半空中。她始料未及,忍不住笑了,道:“看来师父在乎自己,超过在乎太子。” 柳章道:“我不是在乎自己,我是在乎你。” 江落道:“什么?” 柳章试着平复情绪,解释道:“我在乎你,所以不允许你践踏自己。你应该找个两情相悦的夫君成婚。我不是你的良人。别坏了这段情分,逼师父恨你。” 江落闻言,心头软了下来,所有的委屈轰然涌出。她鼻子酸涩,艰难道:“如果师父真的在乎我,根本就不会走。”她最讨厌别人不辞而别了。柳章却偏偏抛下她一个人。他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有多生气,有多难受。 江落握住柳章的手臂,说不出的难过,道:“师父说的话,全都是骗我的。” 柳章道:“没有。” 江落道:“那你就答应我啊!”柳章语塞,接不上话来。江落望着他绝情面容,从那虚假的温情中抽离出来。顿时充满绝望。柳章那么爱惜人命,他想救太子。可是他宁愿太子死了,也不愿意答应跟她成婚生子。他连说句假话哄她高兴都不肯。 江落忽然心痛得不得了,她觉得自己如此失败,无能,道:“你就那么讨厌我!” 柳章道:“我没有。” 江落难堪至极,情绪游走在悬崖两端,一端极端压抑苦闷,另一端爆发出怒火不甘。凭什么呢,我对你这么好,我这么喜欢你。我到底哪一点配不上你,你要这么排斥我。难道跟我成婚会让你生不如死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想到这,江落忽然情绪失控,叫道:“小红。” 小红哒哒哒上楼跑来,道:“大王。” 江落道:“去林子里找找,那个和师父一起逃跑的人,看他是否还活着。” 柳章正与她陷入僵局,没想到江落会让步。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江落盯着柳章的眼睛,短暂笑了一瞬,接着道:“活着的话直接砍死。” 小红道:“是。”他急急忙忙退下,照吩咐办事。 柳章道:“站住!” 小红僵在那。 柳章道:“江落,你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江落对小红道:“快去。” 小红进退两难,不知道该听谁的。他纠结再三,决定无视柳章,照江落说的办。他只听从大王的命令。望着他匆匆下楼的背影。柳章竭力挣脱手腕,反被江落捆得更紧。柳章本想求江落救人,反倒为太子求了一张催命符。柳章在如此危急的情景下,也顾不上其他了,道:“你一定要让我们中间添上血海深仇吗?” 江落情绪更加激动,道:“我不想杀他,是师父逼我的!” “谁逼谁?”柳章被逼无奈,道:“我根本不爱你,不喜欢你。你非要逼我和你成婚。” 江落仿佛被捅了一刀,鲜血淋漓。 她盯着柳章,眼睫颤动,连呼吸都忘记。 柳章道:“你用这种下作手段来对付我,还说我逼你。” 好,好啊,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吧。 柳章同她虚与委蛇,逢场作戏,周旋了那么久,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这才是柳章嘛。他一直这么狠,骂人跟刀子一样厉害。他什么时候待她有半分温情。何必再说那些虚情假意的话。江落气怔了片刻,怒极反笑。她下作,这才哪到 哪。 江落气得口不择言,道:“我怕我更无耻些,师父会受不了。” 柳章道:“你……” 江落握住他下巴,顺手解了他腰带。柳章顿时睁大了眼睛。江落一寸一寸地抽,让腰带紧贴着他腰身滑走,离开,衣袍松动。柳章刚要骂人,被她堵上了嘴。江落抱着他,亲吻,辗转反侧。柳章后背抵靠在柱子上,手又被绑着,躲不开。 他又惊又怒。江落踩着他的裤脚,一点点,往下蹭。裤子滑了下去,堆在脚踝处。现在柳章只穿着一层宽松外袍。风吹过,露出光洁的膝盖和小腿。 他被亲得快要站不稳。 现在他领略到她有多无耻了。 人与人之间界限被碾压,尊严彻底粉碎后,连那一丝恐惧和怒火都荡然无存,只剩下了麻木。他此生未曾体会过,这等绝境地狱,是多么无能为力。当他连裤子也无法穿上的时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什么师徒情,什么礼义廉耻,全都湮灭成飞灰,荡然无存。 江落发觉柳章挣扎的弧度变小,停下来,望着他的脸。她还是很想跟他好好说话的,“只是摸一摸,师父就受不了吗?” 柳章道:“放过太子。” 江落还以为他会为自己求饶。不知道为什么,看他受辱,她又很心疼。他们俩到底谁更过分一些?她下不来台,舍不得继续欺负他,心里又实在生气。为什么不能顺着她一点?江落想了想,决定把条件降低些,故意道:“师父亲我一下,我就放了他。” 柳章没有动,好像没听见。江落以为他不肯,谁知柳章忽然转过头吻住了她。唇齿相依,紧密贴合。温热地颤抖着。江落整个人懵住,一动不动,感觉自己在做梦。 柳章气息都在颤,道:“够了吗?”江落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再次亲下,覆盖她上唇,道:“这样够不够?”他为自己的自私无耻而感到悲哀,喘不过气来。他崩溃的,绝望的,去亲吻她的嘴唇,一遍又一遍。直到江落从震惊中回过神,她人都傻了,师父居然亲她了! “小、小绿!” 小绿哒哒哒从楼下跑来。 江落忽然意识到柳章没穿裤子。她大吃一惊,匆忙道:“别进来!” 小绿紧急刹住,在下面问道:“大王有什么吩咐?” 江落道:“你找到小红,告诉他。如果找到那个人还活着,就抬回来医治,别杀了。” 小绿道:“是,大王。” 柳章停止了亲吻,两人之间口水拉丝。 他眼睛通红,江落咽了口唾沫。两人身体紧紧相拥,连心跳都一样,震耳欲聋。 江落忘记了自己的怒火和痛苦,只有嘴唇上滚烫如岩浆般的温度残留。她盯着柳章的眼睛,着了魔一样。她捧着他的脸,亲回去,从浅尝辄止,到亲密深入。放了一阵又一阵的烟花,炸得人理智全无。松开绳子,柳章没有跑。他已经一败涂地。 第155章 第119章 堕落“那,我下次轻点?” 小红小绿救下柳钟,带回章华台。天色已晚,柳钟摔伤了腿,被抬到空房间休息。小绿负责照顾他,小红负责上楼同江落禀报。 他们不知道大王对此人究竟是什么态度,一会儿要杀一会儿要救的。 大王似乎对凡人。 南荒的妖精她一概看不上,唯独这两个凡人,她青睐有加。带回南荒后,一个留在章华台,宝贝似的藏着掖着,另一个则撂下不管。小红私下观摩着,也不是完全不管,听说那人间太子险些被妖精吃掉,江落特意吩咐,让小红小绿去买糕点震慑一番。 大家都知道那是受大王庇护的人。 如今这两人相约着逃跑,也难怪大王生气。 小红走到楼梯口,揣测大王气消了没有,冷不防听到些不同寻常的动静。时而低哑时而短促,气声叠着喘叫。地上散落着衣裳鞋袜,乱七八糟的东西掉得到处是。隔着朦胧幔帐,隐约可见床榻上起伏人形。小红远远看见,唬了一跳。 小绿见他上去没一会儿,就慌慌张张地下来了,问道:“大王怎么说?” 小红道:“明天再禀报,现在大王没空。” 小绿好奇问道:“为什么?” 小红含糊对他耳语一番。小绿恍然大悟。 待到明天,日上三竿,确定楼上没有任何动静。小红才再次步入房间。隔着幔帐,看不清楚,人似乎还睡着,他正犹豫要不要开口。 忽然床上传来一声,“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小红未经人事,倒也猜得了一些门道。妖界不忌讳这些事,撞见也没什么,大庭广众之下也有弄这个的。可人族似乎很羞耻,柳章特别正经。每回大王腻腻歪歪同柳章说话,他们好死不死闯进去,破坏了氛围。大王就很生气,骂他们白痴。搞得他们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恨不得化身为影子原地消失。 小红不晓得自个应该退下还是进去,他思考了片刻,还是决定保持一段距离,有事说事:“启禀大王,那个人没死,我们抬回来了。” 江落不以为意,道:“哦。” 小红道:“他腿受伤了,需要上药吗?” 江落道:“上吧,给他拿点吃的。” 小红道:“是,大王。” 江落道:“还有什么事?” 小红道:“没了。” 三言两语说完,没有了后文。江落像是还没睡饱,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下去吧,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俩不要随便上来。” 看来进来的依然不是时候,小红恨不得把脑袋埋到地板里去,装鸵鸟,“是。” 他鬼一样飘走了,悄无声息。江落想喊他倒杯水,人已经离开。她又舍不得从床上下来,便忍着渴意,接着睡。时辰已经不早了,他们昨天从地上折腾到床上,几乎没怎么睡。江落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床榻上,自是一片旖旎风光。 柳章整个人埋在被子底下,只露出半截赤/裸的小腿。江落怕他憋死,掀开被角,让他的鼻子露出来呼吸。柳章睡意昏沉,还没有醒。陡然被强光刺激,他抬起手臂挡住眼睛。江落摸他的胳膊,捏他的骨头,小声道:“天亮了,师父。” 柳章肩膀连着脖子那一片全是红痕,瞧着怪可怜的。 她喜欢亲他咬他,听他叫。 柳章特别排斥。 可是昨天他情绪失控了,暴露了从未有过的一面,让江落非常惊喜意外。体验比第一次更激烈。太神奇了,她想死在师父身上。 江落伸手搂住他的腰,亲昵地蹭了蹭,道:“那就再睡会吧。” 这么抱着,过了大半个时辰。人生最大的享受不过如此。柳章辗转醒来,他盯着房梁上的雕花。有种晕船的感觉,床和大地都在摇晃似的,很颠簸。他不知道该以一种怎样的姿态爬起来。如果能一直睡下去,死在梦中,或许是他最好的结局。 窗外晴空万里,清风习习。 江落渴得受不了了,起来倒水喝。 她给柳章喂水,柳章喝了两口,依然躺着,似乎是被累到了。江落将自己收拾干净,转过头 来服侍柳章,十分殷勤,道:“我给师父穿衣裳?” 柳章不说话。她便扶起他,换衣裳,将镜子移过来给他照照,“这样好不好看?” 柳章错开了目光,非常排斥,不想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他起身走开。忽觉两腿发软,有些站不住。 江落见他扶床而立,有些担心,忙问:“怎么了?” 柳章木着一张脸。从早上醒来后,他再也没跟江落说过一句话。江落以为他嗓子不舒服,让人煮了枇杷水,端上来。柳章也不喝,问小红:“昨天接回来的人在哪?”声音听起来是有些哑,让人想入非非。 小红道:“在楼下偏房。”柳章自顾下楼去了。江落还在原地回味。 章华台地方宽敞,庭院环绕,房间众多。 东边一间屋内,采光良好。柳钟正躺在阴影中,惶惶不可终日。太子衣裳破破烂烂,浑身刮伤。他一宿没睡,脸色苍白,左腿绑着绷带。逃跑失败外加坠崖,又被妖精不分青红皂白抓到这儿来。他担惊受怕,备受磨难。既担心皇叔凶多吉少,又怕自己前途未卜。 二位叔侄命途多舛,各有各的磨难。 柳章推门而入的时候,柳钟吓了一大跳,如惊弓之鸟。他眼神中透露着慌张和恐惧,险些打翻小案摆着的茶水和饭菜。柳章没想到会吓着他,忙道:“是我。” 柳钟这才冷静下来,“皇叔?” 柳章走到床前,检查他的腿骨。幸好,没有骨折,只是有些错位。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安排不当,急于返回长安,却在没有万无一失的情况下贸然行动。木舟遭到暗算,当空粉碎,两人坠落。柳章被他们带走,柳钟掉下悬崖,被一棵树挂住。小红他们解救及时,保住了他的命。柳章事后回想,确实太过仓促,不应该在那种情况下出发。 柳钟的全盘信任险些换来命丧黄泉。 柳章自责不已。他非常疲惫,一切都超出了掌控,“是我害了你。” 柳钟道:“这不怪皇叔,是他们太坏了。” 他懂事得让人心疼。他是大梁太子,本不该经历这些。 柳章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见他的父皇母后。 柳钟环顾四周,生怕隔墙有耳,道:“皇叔,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们吗?” 柳章道:“是不肯放过我。” 柳钟目光惶惑,注意到他脖子上的可疑痕迹,道:“他们没有为难皇叔吧?” 柳章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已经堕落深渊彻底烂透了,万死难赎其罪。他怎么样都无所谓,但必须想办法保住太子。柳章道:“你好好休息,别多想。有皇叔在,不会有事的。”安慰了一会儿,让柳钟放宽心。 柳钟依然对他充满信任,道:“皇叔也要保重身体。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柳章勉强道:“嗯。” 从房间退出来。碰到来送药的小绿。 柳章检查药膏,确认没有问题,才道:“有劳了。” 小绿盯着他的脖子,多看了两眼,好心问道:“仙师要不要也涂点药?” 柳章料想自己现在的样子好不到哪里去。他不想照镜子,也懒得涂药。这就是对他自己的惩罚。可柳钟那般惊惧不安,脆弱无助。他得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些,哪怕精神上摇摇欲坠也必须维持屹立不倒的假象。他若垮掉,太子救彻底失去支柱和倚仗了。 柳章道:“好。” 他找了个光亮的地方,坐下。小绿打算给他涂药,却被江落瞧见。 江落兴致勃勃抢过药膏,把小绿挤开,道:“我来。” 柳章立即起身,不想涂了。整个上午,柳章都无视了她,跟所有人说话,唯独不跟她说话。两人连眼神交流都不产生。让江落有些恼火。似乎他们每次做过之后,都要爆发一次大战。轻则吵架,重则断绝关系。 她宁愿柳章跟她吵架拌嘴,也好过不闻不问的漠视态度。 “好好的,又怎么了。师父倒是说话呀!” 她把柳章逼在墙角,不许他走,非得要个说法。 柳章没有力气再去应付她,跟她虚与委蛇,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江落道:“我已经答应你,把人救回来了,你还想怎么样?”总是翻脸不认人,把她当成空气。她受不了,忍不下去,“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柳章推开她手臂,道:“我满意极了。” 江落把人拉回来按在门板上。她有点着急,窝着一肚子的火。可吵架解决不了问题。她想跟师父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不得不收敛脾气。她迫切想找到问题在哪,耐着性子先反思一遍。憋了半晌,她才红着脸,嗫嚅道:“是不是我昨天太凶,弄疼师父了。” 第156章 柳章遥望窗外的群山。 江落温声细语,跟他商量道:“那,我下次轻点?” 柳章道:“你可以更重点。” 江落愣了愣,不知所措。这,似乎,不太像柳章能说出口的话。 柳章破罐子破摔,眼神冰冷,道:“弄死我算了。” 江落道:“……”她踌躇半晌,脸红得更加厉害,十分窘迫地低头认错:“师父,我错了。” 柳章道:“让开。” 江落默默站到一边去。柳章走了。 第120章 奖励“师父确定不想要吗?”…… 小绿把药拿给柳钟。 柳钟的腿还疼着,上完药,好受了许多。 这个妖精经常来买他的点心,早就认识的。柳钟并不知道小绿是那位大王身边的人。小绿让他放宽心,好好住下养伤。柳钟依然有些不安。 隐约能猜到,那位大王与皇叔之间存在不同寻常的关系。但皇叔没说,柳钟也没有多问。人人皆有难言之隐。皇叔吃的苦头肯定不比他少。 这毕竟是妖族的地盘,他们无依无靠。妖精想杀他们,或是想救他们,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柳钟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焦虑和担忧都于事无补。他必须克服恐惧,把腿伤养好,等待下一次机会。皇叔还在坚持,他也必须坚持。 两个人一起,日子似乎没有那么难熬了。柳章住在楼上,每天都下来探望他,带些新鲜吃食和伤药。柳钟的伤势渐渐有了好转。 外头下雨,江落闲极无聊,懒得出门。 柳章总对她爱答不理,她好几次想发火都忍住了。明明她已经认错,承诺只要柳章留下来她什么都听他的,柳章还是那个态度。她特别烦。柳章终日闷闷不乐,似乎不是在跟她较劲,而是在跟自己较劲。他有什么全部憋在心里,江落哪里猜得透。 两个人同处一室却好似陌生人。 江落睡床上,柳章宁愿睡地上。每次肢体接触都会让他产生应激反应。 有次江落喂他补药,柳章竟然吐了。江落找大夫给他诊治,他不准,不见生人。再提的话便摔东西绝食。气氛搞得十分紧张,江落也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 更奇怪的是,无论闹得再凶,柳章每日去见柳钟都会恢复正常,跟精神分裂似的。对她没有好脸色,对柳钟就很正常。江落一度恼火,怀疑他故意激怒自己,可又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理由。难道说她天天生气,烦躁之下就会把柳章赶走吗? 那怎么可能。 江落很好奇,他们到底在聊什么。 刚靠近,屋里说话声戛然而止。柳章知道是谁来了。 他把手搭在柳钟的肩膀上,用眼神示意“没事”。柳钟如临大敌,望着门外的身影不知所措。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去年中秋宫宴,江落随柳章进宫,太子也在。 他一共见过她两次。 在柳钟眼中,两层印象重叠。一层是初见时,楚王身后那个灵气逼人的小姑娘。她对宫里充满好奇。无论谁看她,她都光明正大看回去,反倒让那些窥测的人不好意思。第二层是长安大乱那天,江落抱住柳章的身体从天落下,光芒中的影子恍若神女。 现在是第三次了。 江落正大光明闯入,踱着步子,在房间里溜达,仿佛领主巡视她自己的领地。这屋里的人和东西都是她的所有品。她拨弄风铃,时而拿起盘中果子,玩了两下。屋里窗明几净,小绿每天都会换上新鲜花束。这间屋子原先是给傅溶准备的。 江落回头看向床上局促的柳钟,饶有兴致,问道:“你喜欢吃什么?” 少女面孔,年轻妖王,她眼神既不凶也不阴鸷。像是杏花巷子里卖鲜桃的小丫头,带着未经世事的纯真空灵。相由心生,她看着这样干净。如果微服出巡的时候见到了,会让人拥有一天的好心情。柳钟肯定会买下她所有的桃子,以期待她欢喜雀跃的表情。 没人不喜欢美好的事物和人。 可柳钟隐约察觉到,她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内里是恶劣的,黑心的。对比柳章脖子上还未完全消退的红痕,让人感到一种未知的原始恐怖。她侮辱她的师父,把他们囚/禁在此。他们还要极力避免激怒她。 柳钟避开她的眼神,维持镇定,道:“我没什么喜欢的。” 江落捡起一只梨,三下五除二,削皮,切块。她用刀尖扎着一块梨,喂到柳钟嘴边,黏腻汁水擦过他嘴角,仿佛岩浆,柳钟浑身哆嗦了下。 江落道:“吃呀。” 柳钟求助似得看向柳章。 柳章拦下了,挡在他们二人中间,对江落回以警告的目光。 江落觉得他们俩的反应很有趣,道:“我又不会扎死他。” 柳章拉着江落,卸了刀,强行拽出门。 门砰得一声关上了。 柳钟坐在屋里,心有余悸。后背浮上了一层白毛汗。 一门之隔,柳章眼中隐含怒火。他知道江落荤素不忌,有些癖好在身上。但凡她能入眼的,都不惜代价搞到手。昨天对着一个人山盟海誓无所不依,今天又能从另一个人身上找到兴味。柳章对她的行为难以容忍,“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必拿太子威胁我。” 江落坦然道:“我没有威胁师父,我只是想和他聊聊天。” 柳章道:“你们有什么好聊的?” 江落道:“还没聊,怎么知道。”柳章意志消沉,今日总算有了点别的反应。江落有心逗弄,她故意转身往屋里走。不知道为什么,柳章特别担心她会暗中加害柳钟。柳钟吃过的东西,上的药,他都会自己先试过。 “你到底想怎么样?”柳章拉住她。 “我只是……”江落望着他质疑的眼神,顿了顿,道:“想问问他,他皇叔喜欢吃什么,爱做什么。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皇叔高兴起来。” 柳章哑口无言。 江落小心翼翼,卑微问道:“师父能不能帮我问问他?” 柳章道:“他没有不高兴。” 江落摸摸他眼角,叹息道:“明明有。” 柳章沉默下来,江落握着他袖子里的手指,捏了捏,道:“师父以为我要做什么?” 柳章道:“……”他思虑过重,杯弓蛇影,“太子胆小,不禁吓。你别去见他。” 江落道:“师父吃醋了。” 柳章道:“没有。” 江落道:“师父承认,我就不逗他。” 柳章毫无感情道:“我吃醋了,我不喜欢你见任何人,可以吗?” 江落听了假话也高兴,道:“可以,我喜欢听。师父再多说些,我就奖励你。” 那一句违心话已经超出他的极限。再多说些,恐怕他自己都会被自己恶心到。江落想要的不仅仅是身体关系。她还要同他谈情说爱,风花雪月,吃醋妒忌,就像是人间无数对眷侣那样暧昧缠绵。这颠覆了柳章情感伦理,他接受不了。 “别这么跟我说话。”柳章无法说服自己从心理上接受她。 “师父确定不想要吗?” 江落伸出手,掌心多出几颗透明玻璃球。 球中晶莹剔透,包裹着一团流动的景象,闪烁光芒。 柳章看了一眼,忽然定住。他眼前亮了起来。这是,留影球。来自长安的景象。他与长安断绝联系两个月,对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 “要不要?”江落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她拿捏到他的软肋。 潮热气息擦过耳垂,形同呓语,诱惑他。 她很清楚他需要什么。她拿消息来跟他做交易。 “我没有东西跟你换。”柳章挣扎道。难以想象,他们的关系会发展成这样。先前是被迫受辱,以后难道要逼着他取悦她吗?这比杀了他难受多了。 “怎么会没有,”江落的手指游走在他腰侧,徘徊流连,“师父的每个地方,都是无价之宝。” “你拿走吧,”柳章直接道:“心肝脾肺肾,随你挖。” “我不吃内脏,”江落搂住柳章的脖颈,在他唇上蜻蜓点水亲了下,“吃这儿。”连亲带咬,直到他嘴唇红肿起来,染上艳丽颜色。她心满意足,把玻璃球放在一旁,转过身,扬长而去。只留下柳章站在原地,因激吻而呼吸困难,像个被轻薄后得了赏钱的小倌。 他不能去反省,不能去细想。人一旦破了戒,是经不起任何道德层面的审判的,所以他只是麻木地拿起玻璃球。他宁愿江落摘去他的心肝脾肺肾。 柳章回过头,正好门开了。 柳钟僵硬地站在门后,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我以为你们走了……” 家门不幸,柳章脑子里冒出这四个字。 …… 长安。 官兵把守街道要塞,清理垮塌民房,道路淤泥。来往民工扛着木头穿梭于大街小巷。 受过大灾和烈火的长安满目疮痍。 府衙门口架起施粥棚子。流离失所的百姓拿着碗排队,队伍蜿蜒如龙。死人太多,发了瘟疫,全城药材快被买空。到处乌烟瘴气,时不时有路人倒下,被官兵拖走。善堂停满尸首。马车一遍遍拖着尸体到城外集中焚烧。 第157章 长安遇到百年难得一遇的劫难,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大街小巷,张贴着通缉告示。告示上布满划痕。经过的人都要啐上一口唾沫以示鄙夷,伴随恶毒咒骂,纵然将其千刀万剐,难消百姓心头之恨。一张画像贴不到半天,毁得不成样子。上头通缉的是楚王柳章。 画中人生得好皮囊,君子端方,从皲裂的纸张上也能窥其神采。 可恨是个罪大恶极的奸人。 告示明明白白书写着他的罪名。勾结妖魔祸乱长安,杀害皇帝皇后,掳走太子。 那日长安大乱,妖魔作祟,皇帝驾崩。长安变了天。百姓惨遭无妄之灾,在混乱中度过了一段时日。民间流言纷起,矛头直指楚王柳章。据说他收的那个徒弟是魔头。流言愈演愈烈,传得有鼻子有眼,说他私下豢养魔物,图谋不轨,弑兄杀君,夺取帝位。 他犯下滔天大罪,人神共愤。 秦家军浴血奋战闯入宫中勤王,却晚了一步,没能救下君主。 如今皇帝驾崩,太子失踪,社稷岌岌可危,数位大臣趁乱勾结,称国不可一日无主,有意扶持宗亲即位。秦太尉极力反对,称太子才有资格继承大统。须得找到太子,再谈新君册立之事。双方僵持不下。 时局动荡,太子妃秦愫挺身而出。 她着蟒袍,入崇明殿主政,代太子行权。令秦家军维持秩序,赈济灾民。统筹六部官员,筹措钱粮征调药材,极力稳住民心,太子妃深明大义,自愿捐出全部嫁妆救助百姓。又亲临民间施粥,安抚百姓。她为了大义甘愿站到风口浪尖。 有的攻击秦愫牝鸡司晨,骂秦家有夺位野心。有的直言秦家谋反。骂战不休,秦愫所下政令,也备受攻讦,难以推行。因而爆发了几起抄家灭族的惨剧。 秦愫党同伐异,铁血手腕镇压不平之论。她刚柔并济,赢得民心,对付政敌也是毫不手软。秦愫临朝之日,有一位老臣撞柱而死。 秦愫命厚葬,写赋悼之。 “古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详,是为天下王。愫一介卑弱之身,得幸东宫,感念陛下隆恩甚已。今日家国蒙难,社稷风雨飘摇。吾不忍见百姓流离失所,愿效仿先慈独守崇明殿,盼太子归来。纵负千古骂名,九死未悔。秦家军在,柳氏江山在。” 此举引发轩然大波,秦愫手握兵权,又有太子妃的身份。其他藩王争立对抗,皆不能服众,几方僵持,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先找到太子。 找得到,那么秦愫名正言顺。 找不到,秦愫独木难支,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 一个女人,还能翻了天不成。那些肱骨大臣大多拥立太子,之所以疯狂攻讦秦愫,更多的是怕秦太尉趁机上位。然而秦愫竟能稳住父兄,苦等太子回宫,这勉强算个好消息。因此局面暂时稳定了下来。秦愫果真入主崇明殿,朱笔批红,下达政令。 因她的母亲杨玥晓誉民间,是个女战神一 样的人物。人们心中天然有层好感。加上她手腕不凡,迅速**,施粥散药。秦家更是在暴雨夜大开门户,收留无家可归的难民。她招揽民心,力排众议,竟强行稳住政局,避免了长安爆发内乱,也算有功。 民间或有诋毁之声,连乞丐都站出来为她说话。 那些个底层官员更不用说。有个县令更加直白,扬言“朝廷有粮有钱,才叫朝廷。只要百姓不饿死在我衙门前,我管他男人当皇帝还是女人当皇帝。”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秦愫评论两极分化。当然也有文人抗议,不过秦家门口的粥棚依旧人满为患。许多墙头草见风使舵,倒向秦愫,对太子妃歌功颂德。一个多月内,有的人加官进爵的,有的人获罪流放……乱象层出不穷。 伏妖司张道长主动投诚,拜倒在秦愫门下,官升三品。 林园陪同师父走出皇宫,看见街头通缉楚王的告示,闷闷不乐。他们当然清楚楚王没有勾结妖魔,朝廷往他头上泼脏水,无非想洗清骂名推卸责任,给百姓的怨气找个出气筒。 出了这么大的祸事,总要有人背黑锅。 林园满腔悲愤,要为柳章平反。明明是柳章舍生取义,为了长安险些牺牲,却被千夫所指。他们怎么能忍得下去。但张道长拦住了他,不许他们出头,保持沉默。并在朝廷动荡之际倒向秦愫。林园从没想过师父会是这种人,十分震惊。 张道长心知徒弟嫉恶如仇,道:“她能稳住朝廷,手腕可见一斑。园儿你记住一句话。我们捉妖师,可与妖魔斗,可与鬼怪斗,千万不能与权斗!” 林园是个读圣贤书读傻了的,道:“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张道长回怼他:“天下没有亡,亡的是柳家。” 林园道:“师叔也姓柳。” 张道长被怼得无话可说。万一他日柳章回来,发觉自己丢了王位,身败名裂,一干玉清观弟子全部投诚他人,不知作何感想。张道长心怀愧疚,叹了一口气,柳章陷在妖精窝,忍辱蒙羞,好不容易九死一生逃回来。看见这幅光景,想必很难受。 张道长无奈道:“那这样。待你师叔回来,你告诉他。为师被抓进大牢严刑拷打。为师宁死不屈,无奈苍生有难,为了保全伏妖司和小辈性命,迫不得已变节,实乃家门不幸。说的惨些,谅你师父会理解的。” 林园道:“……”他气不平,当场就炸了,“师父,这不对!” 张道长道:“那你想怎么办?” 林园道:“当然是为师叔澄清真相。” 张道长道:“有用吗?现在所有人都相信楚王勾结妖魔,你怎么澄清。” 林园道:“难道我们就应该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师叔蒙受不白之冤?” 张道长道:“当然不是,公道自在人心。等你师叔回来,早晚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们现在做什么都是白费口水。一朝不慎,我们就会成为楚王的同谋。要是太子妃迫于压力,将我们全部下狱,押到菜市口砍头,全完了。” 看傻孩子仍然没悟,张道长四下观望,见没人。 他得说些掏心窝子的实话,让傻孩子看清局势,道:“我们保卫长安不利,已然罪该万死,只是现在骂名被你师叔扛着,伏妖司尚有喘息的机会。不然我们下场可能比你师叔更糟。你以为师父投诚是为了荣华富贵吗?孩子,你记住,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们得保全实力,尽快找到大魈。魈没有死,长安依旧不安全。” 林园听了这段话,如雷贯耳,“师父……” 张道长心烦意乱,道:“走吧,去做点有用的事,别扯那些没用的了。” 第121章 秦家“我真的知道错了!” 崇明殿内,侍女端着新鲜的桃花羹,款款步上台阶。秦愫身着玄衣,白色玉带。发间毫无装饰,只戴了白珠,以太子妃的身份为柳家戴孝。她手执狼毫,在奏折上勾画,如同武士弄剑,随意自如。侍女放下桃花羹,道:“二小姐,那个老匹夫不老实。” 张清虚刚从殿内出去,秦愫不以为意,随口道:“墙头草罢了。” 侍女道:“倘若他们跟楚王联络,里应外合……” 秦愫道:“他们若不联络,我们怎么找到楚王殿下呢?” 侍女明白了她的用意。 秦愫放下笔。她已看完二十本折子,脖子有些酸。侍女为她按摩头部和肩颈,秦愫拾起勺子,喝了口桃花羹,想起一件事。太子和柳章都被妖怪掳走,不知所踪,此事伏妖司亲眼目睹。可有个人失踪,却是无头公案。秦愫问道:“还没有找到杨玉文吗?” 侍女道:“没有,他身边的赵志雄也消失了,查不到任何痕迹。” 四个人像是人间蒸发,集体杳无音信。很奇怪。 秦愫这个位置坐得并不稳当。外头群臣虎视眈眈,如果不能尽快找到那群变数之外的人,他日必成肘腋之患。一子错,满盘皆输。秦愫缓缓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侍女道:“是。” 一个小太监来禀报,跪在阶下,说道:“娘娘,秦太尉求见。” 秦愫眼皮也不抬,道:“宣。” 太监道:“太尉说,请娘娘回府一叙。他在家中书房等您。” 秦愫握住勺子,目光滞了滞。她缓缓咽下桃花羹,外头不太平,家里也不太平。她撑了许多天,有些事,须得有个了断。 “知道了。”秦愫放下羹汤,从龙椅上起身。侍女为她披上外袍,外头传御撵。秦愫乘坐皇帝的御撵返回秦府,沿途封锁街道,随行百余人。抵达秦府门前,秦家子弟秦毅、秦业以及四公子秦牧率奴仆跪迎,恭迎太子妃娘娘。秦愫在高处环视众人,唯独不见秦太尉。 “平身。”秦愫下了御撵,搭着侍女的手。 众人起来,恭敬侍立,以秦毅为首。 秦愫望向秦业,问道:“父亲大人呢?” 秦业道:“父亲腿脚不便,有失远迎,望娘娘赎罪。” 第158章 秦愫闻言,笑而不语。老父亲还没有瘸到不良于行的地步,她心知肚明。天下只能有一 个国军,秦家也只能有一个话事人。 秦愫扫视三位哥哥弟弟。大哥秦毅忠厚老实,三弟秦业毕恭毕敬,四弟秦牧眼神飘忽略带惧怕。进入了秦府,仆从退散。只有一家子骨肉至亲。秦愫没有急着去探望父亲,她很有耐心,望着秦牧,笑微微地说道:“四弟怎么不敢瞧我?” 秦牧下意识退了半步,像是见了老虎。 秦愫走到他跟前,伸手触碰他头顶上的紫金冠,“听说你在外头吹嘘,咱们家要当皇帝了。” 秦毅和秦业都望向秦牧。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秦家上下都有人盯着,水深火热。 秦牧慌忙道:“我、我没说。” “怕什么,这又没有外人。”秦愫拉着他的手,到一旁座椅坐下,像个温柔亲和的大姐姐。她与弟弟闲话家常,热络道:“告诉姐姐,你觉得谁该做皇帝?” 秦牧在她的注视下头皮发麻,道:“我不知道。” 秦愫道:“你知道的,不然怎么会在外头大放厥词呢。”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秦牧心提到了嗓子眼。 秦三公子秦业开口打破僵局,道:“我已训诫过四弟,命他日后谨言慎行。他不敢了。” “我在跟他说话。” 秦愫对秦业的话不置可否,慢条斯理道:“四弟,回答我的问题。” 秦牧绞尽脑汁回答道:“太子。” 秦愫含笑道:“太子不会活着回来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心思浮动。有些话放到台面上说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秦愫向来谨慎,可现在已经无所顾忌。她敢乘坐御撵,用天子服制。位极人臣或者母仪天下都不是她的目标。自从她亲手砍死皇帝后,她就只有一条路可走。秦愫想要从秦家最蠢的小公子嘴里,问出个惊世骇俗的答案,道:“我说的是秦家人,谁来当皇帝?” 秦牧被逼得无路可退,屏住呼吸,战战兢兢道:“是、是爹。” “爹老了。”秦愫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秦牧猛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在家中,素来说不上话,是个只知放鹰逐犬的纨绔。秦家发生的重大变故他看在眼里,身处漩涡中心,岂能置身事外。 秦愫道:“你那帮狐朋狗友不是说,爹老了,坐不了几年皇位。你是你爹最疼爱的小儿子,你比你大哥三哥更有资格做太子,将来应该你当皇帝,给他们封大官。是不是这么说的?” “不……”秦牧眼里颤动着惊恐光芒。他们私下说的话,怎么会传到秦愫耳中。 “你封了两个骠骑将军,一个宰相。”秦愫对他的所作所为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封了两个妓女当贵妃,是不是?你还点名道姓要昭阳公主柳茹做你的**玩物。” 她话音波澜不惊,听起来却压迫十足。 秦牧倍感惶恐,被阴霾笼罩。他忽然喘不过气来,感觉自己从未离死亡如此近过,道:“不不,我喝醉了!我乱说的!” 秦愫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她抬起手,侍女端着托盘,盘中盛放着黄帛和玉玺,笔墨齐全。秦业目光迥异,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秦牧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万个恐慌。秦愫却气定神闲,道:“玉玺姐姐带来了。你写吧,写了就是圣旨,姐姐给你研磨。” 她挽起袖子,洗净了纤纤玉手。亲自将朱笔奉给秦牧。 秦牧连连后退,脸色唰得白了下去。 他怎么敢伸手去拿那支笔。 秦愫一本正经道:“写啊。” 秦牧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秦愫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既然敢封官,怎么不敢写呢?” 秦牧道:“我喝醉了,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什么不知道。” “你不写叫人家怎么办?” “都是他们蒙我的,诓我的。二姐,我以后再也不敢乱说话了。他们故意离间我们秦家人,我是你亲弟弟,”秦牧欲哭无泪。他太了解秦愫的手段了,这是在逼他去死。他慌不择路直接跪下,哭得满脸鼻涕泡,“二姐,你原谅我。” “我知道四弟不是那样的人。” “是是,”秦牧忙道:“是他们冤枉我的。” “他们太坏了,故意离间我们姐弟。”秦愫抬了抬手,示意秦牧起身,别跪着,“起来吧,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秦牧劫后余生,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外头进来几个人,抬着个箱子,血淋淋的。就这么撂在正厅中间,秦牧吓了一跳,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这一切还没结束,秦愫不打算轻易饶恕他。他心惊胆战地望着脏污的黑木箱子,本能想要远离。 秦愫道:“二姐送你的礼物,打开瞧瞧。” 秦牧道:“那是什么?” 秦愫道:“你的将军丞相和贵妃们。” 秦牧毛骨悚然,大脑一片空白。箱子里装不下这么多人,很难想象,是怎么填进去的。血腥味蔓延在整个大厅内,他浑身冷汗直流,一动不动。 秦愫道:“去打开。” 秦牧道:“不,我不要。” 秦愫摇了摇头,道:“一直以来,你都很任性,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伴随她话音落下,两个侍从拖着秦牧,把他强行架到箱子前。秦牧像死猪一样扑腾,无人为他伸出援手。秦毅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秦业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压下千般不忍。正厅内回荡着秦牧的嚎叫声。侍从掰着他的手,打开箱子,执行秦愫的命令。 秦牧的手指几乎掰断。箱子一开,腥臭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叫声戛然而止,扭过头,呕吐起来。他边吐边哭。脸色难看得像个死人,连滚带爬爬到秦愫面前,道:“二姐,我错了,你别杀我。” 秦愫抬脚踢开他的脸,道:“我怎么会杀你呢,我的好弟弟。” 秦牧抱住她的腿,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秦愫盯着他扭曲面容,神色略带嫌恶,侍从立即拖走秦牧。他疯疯癫癫的,又喊又叫,哭得歇斯底里。被侍从强行带走。叫声经久不觉,那口黑木箱子还敞开着。谁也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腐肉的气息,尖锐如针。 漫长沉默后,秦愫抬起眼,望向了秦毅和秦业。秦毅面无表情。秦业终于没忍住,开口道:“留他一条命,我保证,他再也不会乱说话了。” 秦愫嗤笑道:“你上次也是这么保证的。” 秦业重情,下不了狠手,那毕竟是他们同父异母的弟弟。秦牧自幼被小娘惯坏了,在外头肆意妄为,给秦家添了很多麻烦。秦愫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秦业会想办法给他兜住,但现在,已经到了见血的阶段,兜不住了。 秦愫缓缓道:“他知道太多,落到别人手里,会变成刺向我们的刀。” 秦业心神猛然震动。这是秦愫当日质问他为何逼死雪千山,他自我辩驳的话语。如今螺旋镖飞回来,见血封喉。秦业哽塞难言,喉头涌现腥甜而苦涩。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在二姐姐心里,雪千山如此重要,比弟弟更重要。难以形容的嫉恨让他咬牙切齿。只是一个蝶奴而已。 “三弟,你说过的。”秦愫道:“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去做。” “我……”秦业不可置信地望向了秦愫。 她逼他去了结秦牧,以报复他逼死雪千山。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秦愫的残忍可怕。他以为,至少他自己,能成为她手下留情的例外。现在秦愫给了他当头棒喝,让他清醒过来。 没有例外,所有人都是她的工具。 她的玩物。 第122章 前嫌一家人,同室操戈,剑拔弩张。…… 正当秦业面如死灰。 外头来了个人,打破僵局,通传道:“二小姐,老爷来了。” 老爷子终于坐不住了。 秦愫还以为,他能撑多久。 儿子终究是老子的软肋。闹到这般田地,秦太尉想坐视不理,也不可能。 秦太尉两鬓斑白。他身上武将气质偏重,一辈子征战沙场,脊背总是挺得很直。如今年岁上来,稍微有些驼背,面容也增添几分风霜。他黝黑面庞有几道白痕,是死里逃生留下来的伤疤。从阎王殿走过几回,穿戴盔甲,自带杀神气场。 秦毅与秦业都让开路,喊道:“爹。”满堂内,唯有秦愫端坐不动,她注视着年迈的老父亲,道:“父亲大人腿脚不便,怎么出来了。” 秦太尉扫视黑木箱子,方才秦牧的叫声,他也听到了。 秦家此刻没有外人。秦太尉直视女儿的眼睛,道:“我若不来,你打算杀我几个儿子?” 秦愫伸手倒了杯茶,道:“爹,我也是秦家人,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坐,喝杯茶。”她大摆鸿门宴,与秦太尉分庭抗礼。 第159章 一家人,同室操戈,剑拔弩张。 秦愫八风不动。她身上刻意培养出来的温婉荡然无存,宝剑出鞘锋芒毕露之日,枭雄气质终于展现人前。她不再抬眼去看任何人的脸色,她就是一方势力。待在秦家,反倒有些纡尊降贵,颇为赏脸的意思。秦愫道:“爹不是请我回家叙旧吗?” 秦太尉道:“你还记得你娘吗?” 他没头没尾,忽然提起杨玥。那个很长一段时间刻意被回避的名字。他们心中的疤。秦愫曾为此记恨父亲无能。她求他为母亲报仇,反遭训斥。杨玥为国殉难,报仇,找谁报仇? 后来秦愫就不求他了。 秦愫泰然道:“当然记得,我天天想着她。” 秦太尉道:“你娘为国为民,忠勇无畏,巾帼不让须眉。” 外头人都这么说,家里人也这么认为。到现在她都还在吃杨玥遗留下来的荣耀光辉。秦愫感 慨起来,道:“是啊,世人为她铸碑立传,史书都留了她重重一笔。她是奇女子。” 秦太尉道:“可惜了,后人不会记得她的英名,只会记得,她生了个祸国殃民的秦愫。” 秦愫闻言,冷不防笑了起来。祸国殃民,这是父亲对她的评价。 她很久没有同父亲叙旧了。记忆中的父亲不苟言笑,是个呆板的武将,母亲有时会嫌弃他无趣。秦愫也觉得他挺无趣的,除了打仗什么也不会。 世人常说,杨虎臣是柳家一条忠心耿耿的狗,秦无极是第二条。皇帝让他镇守边关,他真的能吃沙子吃十几年。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反。秦愫也确实费了不少功夫。她很想坐下来跟父亲好好聊聊。 秦愫道:“我是杨玥生的,也是您生的。我们是一家人。” 秦太尉目光沧桑,道:“我没有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女儿。” 秦业闻言,脸色几变,失声道:“爹……” 秦太尉看了三儿子一眼,冷笑道:“怎么,你怕她杀了我?” 秦业嘴唇蠕动没说出话来。 这话真的太难听了,都说天家父子骨肉相残,他们家还没人当上皇帝呢,就已经出现鱼死网破的征兆。太后时常念叨着家和万事兴,秦愫耳濡目染,总想粉饰太平。她被骂到脸上,依然道:“您是我亲爹,我怎么会杀您呢。” 秦太尉道:“你泯灭人性,连你大哥都杀了,有什么不敢的。” 秦业望向秦毅,愕然无言,神情惊恐。 秦毅如同木偶僵立。这是统帅三军的秦家长子。 秦愫脸色出现了一丝裂缝。像是精美人偶被刀子划破,暴露出狰狞线条。她在一个眨眼的功夫里恢复镇定,脸上笑容无懈可击。她挑起眉毛,露出探寻的目光,“爹说什么,大哥不是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吗。” “他根本不是秦毅!”秦太尉拔出腰间重剑,架在秦毅脖子上。 “爹!”秦业握住剑,手指鲜血淋漓,被吓得不轻,“爹,您别冲动。” “他不是大哥又是谁?”秦愫反问。 “是鬼,妖怪,还是别的什么杂碎。你心里清楚得很。”秦太尉甩开秦业,气愤不已。他爆发猛兽般的怒吼,指着秦毅,“你看,亲爹要杀他,他都没反应。” 秦业蓦然愣住了。 秦毅一动不动,目光始终落在秦愫身上。 秦愫眼神转了半圈。秦毅也扭过头,盯着秦太尉,眼中如死水般,波澜不惊。 提线傀儡,秦业心想。 “我杀了你!”秦太尉猛然挥剑,砍向秦毅。 秦毅挥剑格挡,年轻人力度刚猛,哪里是一个老人能抗住的。 他把亲爹的剑当场砍断成两半。 秦太尉身形踉跄,差点没站稳,扑到在地。英雄迟暮,握不住剑了。秦业冲上前扶住老父亲。秦太尉望着地上的断剑,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这个家再也不是他说了算了。 秦业满目苍凉,他对父亲敬戴有加,颤声道:“爹。” 秦愫面无表情望着这一幕。 父子相残,人伦惨剧。 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如果杨玥显灵,肯定要冲进来,扇她一耳光。 可是秦愫静静等了半天,门外只有风声凄厉。鬼魂没来,杨玥已经魂飞魄散,再也不可能出现。这是上苍对她最大的惩罚。秦愫缓缓起身,捡起那把断剑,“我没有杀大哥。”她回望向秦太尉,一如幼时,那个温柔天真的女儿,“我真的没有。” “大哥死了,我舍不得他死。” 秦愫走到秦毅面前,摸了摸他粗粝的鬓角,道:“我只是让他重新活过来了而已。” 秦毅是秦家长子,秦太尉和杨玥的第一个孩子。 秦太尉对他爱若珍宝,自幼养在身边,手把手教他武艺。 秦毅聪颖好学,勤奋刻苦。年仅十岁便随同父亲征战沙场。他继承了秦太尉的威武体格,深受杨玥教导,性子又和母亲一样儒和温良。没有世家子弟的娇气,与将士们通吃同住。立下赫赫战功,也未染上一丝兵匪气,像一棵到哪里都能扎根的杨树。 没人不喜欢他的蓬勃阳光。 秦太尉和杨玥对他寄予厚望。弟弟妹妹都爱黏着他,每次年节回长安,他会给大家带不同的礼物。秦愫,秦业和秦牧都有。他与秦愫一母所出,对这唯一的妹妹也格外疼爱。秦愫要什么,他都会弄来。 有次秦愫想去看军伍操练,这是不合规矩的。他偷偷把她藏在军帐里,不惜被父亲责罚。 秦毅向来循规蹈矩,只会为秦愫破例。 秦愫喜欢跟哥哥玩儿,舍不得他走。偷偷换上男装,混进队伍里,想跟哥哥一起去边关。差点被当做奸细抓起来。秦太尉把她骂了一通,送她回家,她还不乐意。 她与秦毅感情深厚。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秦太尉做梦都没想到,会是她杀了秦毅。 六年前,秦毅在战场上中箭,伤口溃烂发炎,终日高烧不退。连宫里来的太医都说他恐怕熬不过这关,让秦太尉趁早准备后事。秦太尉失去妻子,一夜白头。如今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苦不堪言。秦愫看见哥哥病重,也哭得十分伤心。 不过很快,她就不哭了。 她告诉秦太尉,“哥哥会好起来的。” 秦太尉以为那是安慰话语,悲痛更甚。几日后,秦毅竟然真的奇迹般地好转了起来。太医都无法解释,只能说秦家祖上显灵,保住了大公子的命。秦太尉欣喜若狂,不管怎样,儿子还活着,就算要他的阳寿来抵,他也愿意。 秦家撤掉了白灯笼烧掉了准备好的棺椁,大摆宴席冲喜。 半个月后,秦毅的身体彻底完好如初。三个月后,他与秦太尉再次奔赴边关。朝夕相处,儿子的变化,逐渐暴露在秦太尉眼底。 秦毅死里逃生之后,性情大变,非常冷漠,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尽管非常难以置信,秦太尉也确定了,他不是秦毅。住在秦毅身体里的,是别的东西。 “他是同父同母的亲哥哥,”秦太尉痛心疾首,“你怎么下得了手啊?” “我没有杀他。”秦愫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 答案。 “我和大哥从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他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杀他。” 秦愫垂下眼睛,声色染上悲凉,“娘死了,哥哥又死了,我要怎么活下去呢?我不许他死。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他活过来。那个老道士说他有办法。我牺牲二十年的寿命,去换他的命。爹却觉得是我杀了他。” 深藏于心的秘密,终于真相大白。 秦愫眼睛通红,她机关算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为给了杨玥报仇雪恨。没有人理解她。她爹觉得她是个泯灭人性的恶鬼。秦愫拾起地上的断剑,惨然一笑,道:“我对老道士说,如果哥哥能活过来,我可以去死。” 秦太尉浑浊的目光颤动着。 秦愫陷入那段难熬的回忆中,她嗓音有点哑,道:“我还说,能不能再用我二十年寿命,换娘也活过来。他说不可以,因为娘死无全尸。而且,我没有那么长的寿命用来交换。我说那就复活哥哥吧。他答应了。” 轻飘飘的回音,回荡在正厅内,震耳欲聋。 秦太尉跪倒在地。 他匍匐在地上,像是只病羸弱的病虎。 半晌后响起呜咽的哭声。秦业也跪倒在旁边,泪如雨下。他们终于得到了真相。如此惨痛的真相。这么多年,秦业不是没有发觉蛛丝马迹,只是他不敢问。他怕问了,就永远没有转圜余地了。索性自欺欺人,骗自己说二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娘,为了秦家。” 秦愫跪在秦太尉面前,脸上泪痕斑驳,哭花了妆。她从未如此失态过。 她双手捧着断剑,递给秦太尉,“如果爹不相信,就杀了我吧。” 秦太尉抬头望着悲戚的女儿。 他抓起断剑,扔在一旁,抱住了她瘦弱的肩膀。 第160章 “愫儿……” 父女二人齐声痛哭。 多年心结,终于解开了。她还是他的掌上明珠。 秦愫把头埋在父亲怀里,颤声道:“爹。” 秦太尉老泪纵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秦业出言安慰,才缓和些。 秦业勉强笑道:“恐怕娘在天有灵,看见我们几个这副模样,会觉得好笑。” 他生母过世得早,被杨玥抱在膝下养大,也叫杨玥娘。 秦愫从父亲怀里起身,止住眼泪,望着秦太尉,没忍住笑了。“娘去世后,我都没看见爹哭。心里还很埋怨,觉得爹铁石心肠,是个木头人。” “我倒是有好几回看见爹对着娘的牌位偷偷抹眼泪。”秦业掏出帕子递给秦愫,又用自己的袖子,为父亲擦拭泪水,道:“二姐姐误会了,爹是怕他垮了,外人欺负我们姐弟。他是一家之主,怎么能垮呢?爹心里在滴血,不过是没忍心叫我们看见。” 秦愫嗔怪似的看他一眼,道:“你怎么不早说,害我错怪爹。” 秦业愧疚道:“都是我的错。二姐姐只管拿我出气,别怪爹。”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岔开话头,排解悲伤氛围。 父子三人总不能一直跪着哭。 秦愫亲自将秦太尉从地上扶起来。他腿脚不好,跪了一会儿越发疼痛。秦愫和秦业一左一右搀扶着,到主位上坐下。仆人端来茶水。秦愫整顿衣裳,恢复体面。她还是那个爱敬父母的温柔二小姐。秦愫接过秦业手中的茶盏,亲自奉上,笑道:“爹,您喝杯茶。” 秦太尉接过茶水,喝了两口,长叹气。 “爹误会你了。” “一家人,”秦愫浑不在意,道:“哪有什么误会不误会。” “咱们家总算苦尽甘来了。”秦业给她端了一杯茶。 “唉,”秦太尉沧桑道:“爹老了,以后这个家,还得交到你们手里。” “老当益壮,爹还是咱们的顶梁柱。” “你小子,”秦太尉指着秦业的额头,道:“越长大越乖滑。” “都是二姐姐教养得力。” “我没教你这些。”秦愫失笑道,“你可别往我身上推。” “行,我自己学坏的,不赖任何人。” “业儿是个好的,要说坏,还是牧儿那个混账,被我惯坏了。” 秦太尉陡然提起秦牧,秦业一顿,望向了秦愫。 秦愫神色波澜不惊。 秦太尉收敛神色,对秦愫道:“你放过他吧。” 秦愫盯着他,旋即笑了起来,道:“爹说什么呢。我不过吓唬吓唬他。秦牧也是我亲弟弟,我一样疼爱,还能真伤他性命吗?” 秦太尉闻言,沉默了片刻。他从座椅上缓缓起身。秦业下意识要去搀扶,却被挥手屏退。秦太尉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出三步。所有人看着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秦愫静静审视着他的背影。只见秦太尉缓缓转身,朝秦愫跪倒。秦业大惊。 秦太尉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把额头贴在地板上,高声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秦愫立在秦家正厅内,面对着青天,身后是秦家的列祖列宗。 她拖长的影子好似冠冕加身。 矗立在那里。 第123章 缱绻“师父,我冷。” 柳钟病了一场。连着高烧两日不退。卧床昏睡,梦魇缠身。面色潮红气息虚浮,四肢绵软无力,因高热而浮肿。额头上盖着一块冰丝帕子降温,汗在褥子上漫成人形。 那日得知长安的消息,柳钟当场昏倒,病重。据留影球透出来的消息,帝后离世,长安大乱。太子仁善孝顺,之所以能在妖界苦苦煎熬至今,皆因怀抱回家信念。父皇母后都还在家中等着他,他是父母的儿子,妹妹的兄长,大梁的太子。 守护万民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真相比他预料中要残酷得多。原来他被掳走那日,父皇母后就已经都不在了,他这两个月的期盼和怀念都奠定在空中楼阁之上。 国破家亡,无外乎此。 柳钟身心垮了下去,沉溺于光怪陆离的梦魇之中。 柳章坐在床边守候太子。这些消息对他们俩的冲击力不小。数千里之遥,无论长安发生什么,他们都无能为力。柳章叫醒太子,道:“该喝药了。” 病榻上的青年兜兜转转睁开眼睛,被子下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抓住什么。 柳章反握住他的手。 柳钟浑身乏力,气若游丝。用一个枕头垫在后背支撑起身体。他病恹恹地靠在床头,眼皮略睁着。柳章望着憔悴不堪的年轻人,端起了药碗,道:“喝药。” 柳钟轻微地摇摇头。柳章舀了一勺药,喂到他唇边。他连吞咽这个动作都十分费劲。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来,他轻声道:“皇叔,我是不是很没用。” 柳章道:“大梁有此一劫,错不在你。” 当日太子大婚,太后忽然薨了。柳章算出大祸东来,封锁东宫。他用法阵封住了皇宫,论理妖魔难侵。可若是乱党作祟王朝倾覆,他也无力回天。 柳钟注视着窗外灰蒙蒙的月亮,道:“大梁,是不是已经完了……” 他坐不稳,整个人往下陷,眼泪断了线地淌着。 柳章道:“喝完药,我便告诉你。” 柳钟眼珠子木讷地转了半圈,望向柳章,喃喃道:“皇叔知道?” 柳章把碗递给他。柳钟怔愣片刻,抬起手,端住碗。他想知道大梁是否气数已尽,自己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必要。楚王是修道之人,神机妙算,或许能窥见一二。溺水之人渴望抓住浮木。柳钟的手抖了半天,掰开自己的嘴,喝药。胡乱吞咽。 他按捺下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冲动。以倒灌的姿态,强行把药咽下去,药汁子苦得人舌苔痉挛,肺腑如烧。他一边喘气一边抓挠喉咙,颤声道:“皇叔,快,快告诉孤。” 柳章道:“汉家气数未尽,虽王莽窃国,有后起之秀扭转乾坤。太子殿下仁厚备至,乃天命所归。”一句话点燃了柳钟心中的小火苗。他需要找到个支柱。既然皇叔说他才是天命所归,那么他就不能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柳钟眼底燃起回光返照般的光芒,他抬起一张狼狈的脸,道:“好,好。孤知道了。” 在南荒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不便整日自称孤。但现在他得记住自己是大梁太子。柳钟握住拳头,放在自己的心口上,道:“孤会活下去的。” 安顿完太子,柳章从房间里出来,脚步沉重。他说谎了。天机不可泄露,大梁的气数也不是他一张口就能断言的。柳章姓柳,也是局中人,他算不到这一卦。正如算命人永远算不出自己的天命。他与柳钟一样前途未卜、命数难定。可若不那样说,太子可能熬不过了这一关。 人断了骨头,可以活。死了心,那就真的活不成了。 柳章站在门外,听到房间里传出呜咽之声。 夜已深,章华台被月华笼罩。这世外仙山桂殿兰宫,是一只妖王为金屋藏娇所建。事到如今,柳章也说不清楚,他应当怎样形容自己。 笼中鸟,阶下囚……抑或是亡国奴? 沉甸甸的字眼压在 心头,让人胸闷气短,他转身走出章华台。清风凌冽,满山桃花开,花瓣落在冰凉的石台上。满地月华如银霜,柳章站在树下,为群山所困。在章华台囚仙岭之外,蛰伏着百万之巨的妖魔鬼怪。 柳章目光沉重。 他如今处境,和太子一样糟糕。 在人间他是豢养魔物的妖道,弑君篡位的贼子。在南荒他是妖王的俘虏,和徒弟乱/伦通奸的渣滓。作为修士,他没了法力。作为师父,他已不配为人师。比起太子,他可能更应该思考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柳章的师父还在世时,嘴边常念叨着几句话,让徒弟们遇到低谷的时候自勉。再苦再难,不要失了志气。回想二十多年,柳章似乎并未遇到过真正的低谷。他是先帝幼子,母亲出身江南渔村,因美貌闻名,被采花使看中,带到长安充入内庭。 先皇晚年昏聩,愉情声色。母亲经过一段专宠时日,诞下皇子,取名为柳章。不久后先皇驾崩,母亲因有嗣而幸免于殉葬,但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柳章幼时,常看见她彻夜做女红,托宫人送出去卖钱过活。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在宫斗政变的夹缝中苟延残喘。 后来母亲郁郁而终,柳章被师父带到了徽山,他真正的人生是从那时开始的。他天分高,勤奋刻苦,宗门大比首战夺魁,年纪轻轻成为了师父门下得意第一人。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仗剑天涯,锄强扶弱。 新任陛下给他封了个楚王,赐了座府邸。或许是该感谢皇恩浩荡,兄弟都杀光了,还留他一个。柳章对柳家没有感情,这个王位于他而言可有可无。但皇帝需要施恩挽回冷血无情的名声,他只能接受。 第161章 他隐姓埋名过了驱魔司终选,又因志向不合而放弃退出。 过惯孤单清净的日子,后来又养了傅溶。 二十多年的人生,弹指一挥间。他并没有什么远大的青云志。前半生庸庸碌碌仿佛一场大梦。从高峰跌落到山谷,粉身碎骨,到如今,身败名裂,万人唾骂。镜花水月全是空。 “师父……”耳边呼唤声响起。 柳章恍惚睁开眼。 他躺在榻上,身上盖着锦被。 夜明珠的光辉照着小小一片空间。万籁俱寂,天还没有亮。他被子里的手被人握住,源源不断传递着暖意。江落趴在床边,歪着脑袋注视着他,道:“师父累了。” 柳章不眠不休照顾柳钟,精疲力竭。 江落回来时看到树下半被花埋的人形,心疼坏了,把他抱到楼上休息,又将偷懒早睡的小红小绿骂了一顿。她去赴老龙王的千岁宴,本想带上柳章。柳章不肯去。她没有勉强。主人公请她宴后留宿,她惦记着师父,提前回了家。 没想到师父会晕倒。江落给他把脉,有些虚弱。 她亲自点燃小泥炉,炖了雪莲羹。小锅咕嘟咕嘟冒泡,屋内飘溢着淡淡的清香。她一边看火候,一边看柳章。几天下来柳章都瘦了。 早知道不该给他们长安的消息。 那个小太子,精神脆弱身体也脆弱,得知长安出事,当场病倒,连累柳章天天照顾他。要不是怕柳章生气,江落早把他丢到山里去喂狼了。 “师父饿不饿?”江落问道。 柳章摇摇头,他没什么胃口。 江落挠了挠他手心,道:“吃点雪莲羹,我亲手炖的。” 她揭开瓷罐盖子,舀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小口小口吹热气,亲自尝了,温度合适。这才用勺子喂到柳章嘴边。柳章无动于衷。江落命令道:“张嘴。” 柳章看着她凶蛮的表情,道:“放着吧。” 江落捏了他下唇,道:“如果师父不吃,我只好嘴对嘴来喂。” 柳章没吭声,她真的凑近过来。吃个东西都要搞得如此淫靡。柳章心里叹了口气。他捂住江落的额头,把人推开些许,有点烦:“拿勺子喂。” 江落得了话,心满意足。她退回来拿起了勺子。 一口又一口。柳章无知无觉地吞咽。 雪莲羹炖得软烂,都用不着嚼。江落喂了小半碗,用帕子擦去他嘴角白色液体。柳章胃中暖热,手心发烫。这万年雪莲本是滋补之物。一片叶子足以给濒死之人续上半条命。江落整朵拿来炖汤。柳章吃完半碗感觉到身体不对劲。他头晕心躁,开始出汗了。 江落还在接着劝,道:“再喝点。” 柳章道:“够了,饱了。” 江落道:“这可是我一片心意。” 柳章不得不岔开话头,道:“给我倒杯水。” 江落立即把雪莲羹抛之脑后。柳章支使她,她求而不得。小跑着去倒茶水,将柳章扶起。她用一只手托着柳章的后颈,把人半抱在怀里,道:“喝吧。” 柳章道:“我又没有瘫痪。” 他的意思是,江落倒水,他自己喝。 江落故意抱着喂。喂完了,不肯撒手。掀起被子盖住自己,和柳章并排躺在一起。柳章要起来,她不让,横过来一条腿,压在他腿上。趁势抱住了他的腰。被子里两个人的温度迅速上升,衣角摩擦声都显得暧昧亲近。江落嗅着柳章头发里的香气,道:“师父别动。” 柳章刻意避开她的说话气息,道:“下去。” 江落蹭了他两下,道:“不嘛。” 柳章道:“别蹭我。” 江落道:“好,就抱着。” 她打了个哈欠,真有些困。今天还喝了一点酒。 柳章的存在让她感觉特别安宁。 和心仪之人抱在一块,安然入睡。是件幸福快意之事。 江落今晚在赴宴时。龙王探知她喜欢凡人,令海妖幻化成人形少年,着透明鲛纱,于昏蒙月下翩跹起舞,暗送秋波。 海妖美中带魅,自下而上顺着她的膝盖爬过来,托着江落的手去摸他自己的脸,有几分挑逗的意思。隔着一块蓝色水纱狎昵引诱。 江落当时走了神,心想这衣裳穿在柳章身上会是如何光景。 柳章肯定不会穿,这衣服破破烂烂,袖子都没有。 所以需要江落动手帮他穿…… 脑补到这一步,她便有些心猿意马。 只抱着,不能睡,十分磨人。江落捏着柳章的腰带胡思乱想,某些念头蠢蠢欲动,可又不想坏了这安逸氛围。她一旦动手动脚,肯定会被柳章踹下去。师父就是这么残忍绝情。江落心里的野兽嗷呜叫了一嗓子,把脸埋在柳章的后颈处猛吸猛嗅。 今夜的师父有点烫。 她没了困意,不得不开口说话转移注意力,“师父今晚站在树下做什么?” 柳章也没有睡着,“赏月。” 江落道:“我知道有个无人小岛,那里的月亮又大又圆。躺在海岸边赏月,就像躺在银河里一样,星星伸手就能摸到,下次我带师父去看。” 柳章望月思乡,想的是长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江落说的是花前月下谈情说爱。两人驴头不对马嘴。柳章转过身背对她,逃避她,道:“你找别人吧。” 江落道:“师父明明知道,我没有别人。” 柳章道:“我怎么知道。” 江落静了静。随后,某个东西攀上柳章腰侧,贴着他身体向前爬行,触碰他手腕。是个灵巧的活物,柳章知道那是什么。江落的尾巴钻入他手心,讨好似的拱了拱,寻求抚慰。江落低声道:“师父握一握就知道了。如果我有别人,它不会这么硬。” 柳章道:“……” 尾巴跳动了一下。柳章手心出汗,濡湿了它,变得有点滑。江落隔着布料亲吻他肩头,含糊道:“师父握得紧一些。” 柳章那边死一般安静,毫无反应。 江落道:“我握着师父的,师父握着我的,好不好?” 柳章立即道:“不要碰我。” 江落无可奈何,叹息道:“好吧。” 曾经柳章对傅溶预言警告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江落并非滥情纵欲之人。一次做爽了,能管好多天。等瘾上来,找柳章纠缠,柳章不想,她就蹭几下解馋止痒。其他时候都是十分克制的。她就像小 孩子吵着闹着满地撒泼打滚非要吃糖,吃到了,心满意足,也就真心实意吃这一种。 这其实违背了她的天性,她脑中没有专情的概念。面对俯拾皆是的鲜花,不可能不受诱惑。何况柳章自认为姿色平庸脾气恶劣,对江落时常没有好脸色。她如此痴缠,反倒古怪。 今夜思虑颇深,千头万绪,搅和得人头疼。 柳章需要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但绝对不是这一种,道:“你为什么不去找别人?” 他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已然后悔。 江落道:“啊?” 柳章把脸埋进枕头里,头晕目眩。或许是雪莲的功效上来了。他心空脑热,胸膛里燃起一种躁意。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江落找不找别人关他什么事。他是疯了吗,问这种话。 他希望江落没有听见。 江落显然是听见了。她郑重其事对待这个问题,道:“虫子喜欢一个人,先要熟悉他的气味,气味对了,才能喜欢上。我不喜欢陌生人。” 柳章闻言,沉默良久。江落身上的酒气包裹着他。他知道她今晚去赴宴了。妖族宴会后的节目,恐怕比长安中秋宫宴结束后更加精彩。柳章曾被舞姬纠缠,江落不可能没有艳遇。柳章能想象出那画面,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青禾,你们认识很久了。” 江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起青禾,道:“他的气味很黏,朽烂的,像是不见天日的苔藓。我喜欢阳光的味道。” 柳章鬼使神差道:“傅溶呢?” 江路一愣,思考了片刻,道:“我忘了。” 柳章怎么可能相信这拙劣的谎言,道:“撒谎。” 虫族的嗅觉器官比眼睛耳朵更加发达,她尚未孵化时,便能通过气味感知外界环境变化。气味储藏在她的大脑深处。只要闻到过,终生难忘。这是她亲口说过的。 如今竟然说忘了。 江落解释道:“傅溶的味道和师父很像,储藏在同一个地方。不过很容易被师父覆盖。很奇怪,在傅溶那,我时常想起师父。但有师父在,我便想不起傅溶的味道。” 柳章心想,胡说八道,鬼话连篇。 他和傅溶哪里像了? 再一想,发觉自己已经被江落带到坑里。不由得气闷,他心里烦得很,后悔说了这些有的没的。他一点都不关心她喜欢什么味道不喜欢什么味道。柳章在床上滚了一圈,远离江落,把被子卷起来团团裹住。像个蝉蛹似的贴着墙,背对江落睡觉。 江落孤零零地躺在远处,身侧落空,空气冰凉,道:“师父,我冷。” 第162章 柳章没好气道:“冷死活该。” 第124章 证婚“兰山为证,花海为聘。”…… 万年老树藤上。血红色的小果子挂满枝头,密密麻麻,随风摆动,像是上千颗大小不同的小心脏。长生果品相诱人,唯独江落不能食。 她不听劝告吃过一颗,意外入了魔障,在梦魇中重复烈火焚烧血枯身亡的惨痛,醒来后恍然如隔世,浑身冷汗。黄昏下,她独卧沙土中,冷风潇潇。 老树藤的触须穿透她后背,拆下一根肋骨,说道:“汝食吾果,吾食汝骨。” 江落缺失的地方很快长出了一根新的骨头。她修复能力强大,断骨可再生。老树藤把她的骨头挂在枝头醒目位置当作摆设。长生果或被鸟雀所食,或坠入泥土腐烂,或悬于枝头风干。天生地长的滋补佳品,于她而言却是一大害。 江落问道:“你的果子鸟吃得蚂蚁吃得,为何偏偏我吃不得?” 老树藤道:“飞禽走兽,俱在六界轮回之中,万事万物同气连枝。我吃他们或者他们吃我,都是循环,无进益损害一说。而你等邪物不同。” 江落奇怪道:“有何不同?” 老树藤道:“你等吞噬天地万物灵气,只进不出,害天道失衡。故而食一果,还一骨。方为均衡。” 小气鬼。江落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她富有南荒,怎会在意几颗小果子。后来没再吃,不是怕被拆骨,而是对那个不明由来的噩梦隐隐心存忌惮。她那时还不知晓痛的滋味,在梦里却体会到肝肠寸断之感。谁人教会她痛,又害她痛成那样呢? 佛门中有因果、业果一说,江落不学无术,未曾听闻。老树藤打禅机她一概听不懂,当作唠唠叨叨的耳旁风。同傅溶去长安那日,她为保南荒安宁无事,于树下剖丹。众妖跪拜劝阻,求大王三思,说“根离土则枯,鱼脱水则死”。 唯有老树藤支持她。老树藤跨越轮回勘破玄机,说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先有因,后生果。你吃了业果,该去人间寻自己的因。” 江落游历长安,并未找到老树藤口中的“因”。倒是平白无故多得了个师父。 回到南荒后,同起同卧,快活似神仙。她终日得趣,难免有一缺憾。人间话本写到最后,金童玉女结亲交好。她与柳章欢合,却没有礼成。她留了心,寻一吉日,将宝贝师父拐到了老树藤面前,求它做媒。 柳章曾说,人族婚配讲究三书六聘。 老树藤寿与天齐,已具仙体,想来做他们的证婚人是够格的。 老树藤庞大的身躯像是一座山,沟壑纵横数十里,脚下根须深入石岩,上接苍穹。碧落茫茫,栖鸟无数,谷内兰花蜿蜒成溪。 当年傅溶于川上窥见此景,以为误入仙境。他福至心灵,为捡到的小妖取名为“江落”。 故事自此开始,最后回到此处。 柳章站在傅溶站过的同一处位置,心头被什么击中。宏大的宿命以不可抗衡的方式降临。无论是他,还是傅溶,都是成全她宿命轮回的契机。某种力量引领他走到这里。 江落投石入湖,浩大涟漪蔓延山谷,万鸟惊飞,蝶灵振翅。满山花苞绽放。他们二人站在一方黝黑岩石上,身后奔流川海响起巨大的波涛声。 江落道:“兰山为证,花海为聘。” 她的声音盖过了波涛,在谷中回荡,也在柳章胸膛中回荡撞击。柳章下意识退了半步,魂摇神颤。风将他推向她。花轻语,虫低鸣,都在怂恿。他口中的“不”字生生堵在喉咙里。江落轻轻抱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说道:“师父。” 柳章眼神迷蒙失神。 江落道:“说愿意。” 柳章张了张嘴,吐出两个字,“愿意。” 礼成,风平浪静,草结下了它的种子。无声春夜倦鸟归巢,只为见证这段天赐良缘。 泉水滴入深渊中万年死水。 涟漪一圈一圈荡开,模糊了记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脑海中的滴水声变成了冒泡声。似乎开水煮沸,闷在锅底,如雷如涛。谁点燃了柴火。扭曲画面逐渐成形。 许多年前,不知名的村落,饥饿的小男孩挖到枚蛋。他将碗大的白蛋投入锅中,捡柴烧水,水沸,蛋煮不熟。埋到炭火下烘烤半日,依旧毫无变化。男孩用木棍戳了半天,白蛋坚硬如石,难以下嘴。他失望透顶。当做无用之物,扔下了山崖。 这枚白蛋掉入谷底,破了壳。 里头钻出一个小小生灵。她生得胖乎乎,呆头呆脑。好奇地探出脑袋和触须,感知这人世间。食露水啃草根,裁剪草叶搭窝,躲避风霜雨雪。 两个月大的时候,她尝试爬树。风总会将她吹偏离原始轨迹。还有壁虎追杀。她跌跌撞撞,耗费半个月时间,才爬到树尖上,看清自己生存的这方家园。原来只是树冠遮盖的一小块土地。太小了,比起偌大森林广阔天地,她的世界不值一提。 风中飘来香气,淡淡的,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这样好闻。总是在落日时分如期而至,令人心驰神往。为了寻找香气的源头。她学会使用翅膀,从百倍高于自身的高空跳落,独自飞行。 循着那香气的源头找到渔村。 村民正在生火做饭。诱使她远航的香味来自一锅米汤。 襁褓中的婴儿饿得哇哇大哭,被妇人抱在怀中。她趴在窗户纸上偷看。妇人哼曲儿哄着婴孩,用小木勺喂米汤,一口接一口。婴孩止住哭声,咯咯笑了。妇人也跟着笑起来。屋里点着一盏黑漆漆的桐油灯,像是母亲的心。 母子两的影子落在墙上。画面凝固,镌刻为永恒。 刚学会飞行的小虫子添了几点灵光。 她离开茅屋,小心翼翼,探索着整个村落。 她在晾晒海鱼的海滩边发现母亲风化的尸骨,母亲的陨落被视作神降,连壳带肉早已被瓜分一空。每个村民身体里都残存她的味道。他们依靠她度过了长达半年的饥荒。小虫子不懂得那意味着什么。她以母亲遗骨筑巢,当做自己的第二个家。 她喜欢这里的气息。咸咸的海腥味,热辣的阳光,滚烫而粗糙的砂砾。迷恋阳光难免被它的温度灼伤。她挖很深的洞,与贝壳海虫为伍。 又过了半年,好景不长。村人渐渐生了怪病,逐一死亡,母亲的气味随着他们的腐烂渗入地底,消散于天地间。潮水上涨时冲走海滩上的巨型尸 骨。母亲和家园都离她远去,不复存在了。小虫子不得不踏上旅程,开始漫漫长路的迁徙,寻找新的家园…… 山有月,树有果。哪里才是她的家? 她想办法填饱肚子,磨砺爪子和牙齿,养大自己。 第一次捕猎,血淋淋地撕开一只兔子的皮毛和肚子。第一次结丹,感受星河般的光芒在肚子里旋转流淌,第一次化作人形,少女赤/裸的身体站在月光下,高高的山岗上,虫潮爆发的山呼海啸的大王。她第一个名字就是大王。大家都叫她大王。她从降生的那日起,注定走上王位…… 柳章恍惚睁开眼,眼前光影历历在目。 他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师父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我的一切。我破壳而出时踩上的第一片草叶,曾嗅过的米汤香气。我母亲被剥离血肉的瘦长尸骨。海妖组成的鬼影。我不可侵犯的隐秘所在,绝对的孤独。 我灵魂深处的凶残和缺失。 我给你你从来都不知道的事。午夜时分,我抚摸你的睫毛。在你昏迷时哼唱妇人哄婴孩的歌谣。像母亲一样微笑,又期盼你苏醒,也为我唱同样的歌。我要钻进你的心里,滑进你的身体,让你喉咙里的呻/吟都为我而破碎颤抖…… 我要你知道。你属于我,我也完全属于你。 挂上红布,红灯笼,筹办婚事。量体裁衣,诸多琐事需要办。江落亲自为柳章做了个花冠,用金丝和柳枝做底,她比划着柳章的头围,调整尺寸。然后翻出了整个库房里的最漂亮的红宝石,一颗一颗打磨。流光溢彩。漂亮极了。 “师父过来试试。”江落拉着柳章,坐在满地柳叶中。 柳章看着地上细碎的宝石。 江落把花冠戴在他头顶,端详片刻,问道:“重吗?” 柳章被沉甸甸的份量压制着,抬起眼,道:“你要师父的回答,还是傀儡的回答。” 江落抚摸垂落在他耳边的坠子,指尖擦过耳廓,道:“师父的。” 柳章道:“师父不会和你成婚。” 江落固执地重复道:“我是问重不重。” 柳章没答话。她掂量着,自顾自道:“有点重,我摘掉些。” 取下花冠,抱在怀里,挑挑拣拣想摘掉一些宝石。可看着哪颗都好,舍不得放弃。暗自烦恼。她如此宝贝这个花冠,好似做得更漂亮更轻巧些,柳章就会喜欢。 婚期在即,整个南荒送来了贺礼。整个章华台都洋溢着喜庆气息。小红小绿每日忙个不停。江落时而爬上梯子,扶正贴歪的囍字,时而一拍脑门,让他们准备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铺在床上。想一出是一出,她把花冠摆在床头,整日思索。 第163章 总觉得不完美,往上面粘越来越多的宝石。又因为重量不得不得拆卸。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孤注一掷喜不自胜。 那日对着老树藤,证心之日,她几乎把自己的一切剖开来。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魂魄,放在盘子里端给柳章。柳章看到了,可他不要。他就这样冷漠的,做一个旁观者,作为被控制后无声的反抗。 江落可以控制他,让他说心口不一的话,做身不由己的事。可无法扭转他根深蒂固的成见和坚守。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似乎永远无法被打破。 师父是这样一个绝情残忍的人。 江落有时候爱得想吃了他,有时候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又想跟他一起去死。江落忍无可忍。她打磨宝石,忽然情绪失控,将花冠猛然砸在地上。金丝断裂,宝石蹦出,叮叮当当滚下了台阶。有几颗蹦到了柳章脚边。他无动于衷。江落心如刀绞。 该发生的事全部都发生了,他还是不肯妥协。 江落望着他决然的侧影。她近乎狼狈的,落荒而逃,离开了这令人伤心欲绝的章华台。 她走了。柳章宛如木雕矗立。 好一会儿过去,他弯腰拾起一颗细小的碎宝石,握在手中,攥紧。就只半颗,他只能拾起这半颗。足够了,其他的不能贪心。 他不能要,也不敢要。 第125章 离间“杨玉文被大王杀了。” 江落彻夜未归,临近天亮,一枚红叶飞入章华台,降临在灯台上。 那是南荒常用的传信之物。 小红摘下来,里头传出青禾的声音。说大王喝醉了,弄脏了衣裳,令他们取一身干净衣物送去。残烛泪干,柳章独坐到天明。 角落里的眼睛在暗处看着他,陪他枯坐失眠,各有各的心思。他们的烦扰如出一辙又不尽相同。房间里,柳钟一袭白衣,腰带上系着根麻草。 柳钟大病初愈,在南荒为父皇母后戴孝。章华台张灯结彩,处处挂红。唯独他穿着一身不吉利的白,飘来晃去跟个鬼似的。 江落看着碍眼,要他换了。 柳钟执意如此,道:“为人子,不明孝悌之义,与畜生有何分别。” 从阎王殿走过一遭,他身上那股温吞懦弱的气质被血淋淋剥掉。失去所有,沦为阶下囚,一国太子忍辱含耻。他望向江落的眼神不再那般惧怕闪躲,多了几分坦荡平静。或是心如死灰,没有什么能失去的,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江落头一回被他顶撞,觉得很稀奇,绵羊竟然也长出了獠牙。 她听出话中讽刺之意,道:“你说谁是畜生?” 柳钟指着满堂红布,无所避讳。说道:“你强娶你的师父,就是畜生。” 江落抬腿一脚,将他踹到墙上,道:“你再说一遍。” 柳钟胸口剧痛,五脏六腑都挤到了一处。他摇晃着从地上爬起来,擦去嘴角鲜血。柳章听到动静,发觉二人起了冲突。他挡在中间,用眼神阻止柳钟。激怒江落不是个好主意。柳钟有心同江落分辩。柳章对他摇了摇头。他怕皇叔为难,最终没再吭声。 妖精寡廉鲜耻,怎么可能被一句尖话刺痛。 激怒她吃亏的最终还是他们自己。 江落隐隐有些火气。这小太子给他两口饭吃,既可以拿捏柳章,又能当宠物养。可他不听话,养着也膈应,江落可以随时送他上西天。谁 给他的胆子忤逆妖王。江落指着他的鼻子,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放了他一马,威胁道:“再有下次,我杀了你。” 柳钟被关了禁闭,不得出门。 柳章也没想到太子会顶撞江落,这很让人意外,道:“你这是何苦?” 柳钟垂下了眼帘,自责道:“孤护不住父皇母后,也护不住皇叔,是孤无用。” 太子习惯性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江落与柳章之间的种种,他看在眼里。知道柳章被逼无奈。皇叔是国之栋梁,救苦救难的英雄。应当受万人敬仰,享香火供奉,而不是囚困此处,委身妖孽,忍辱负重。自己作为太子,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滑坡,无能为力。 柳章怕他钻了牛角尖为难自己,道:“我与她之间的纠缠,祸起楚王府,非太子过错。” 柳钟郁郁寡欢,不知这煎熬日子何时能到头,恹恹道:“皇叔真要与妖孽成婚吗?” 柳章道:“我并非等待成婚,而是等待时机成熟。” 柳钟听他话里有话,今日章华台无人。唯恐妖精耳目众多,二人没有详谈,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柳钟不知道那个时机究竟是什么,只做一无所知的模样。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幼稚的太子了,沉下心静静等待。 小红去而复返,回来接着翻找衣柜。 小绿纳闷:“你不是送去了吗?怎么又来找衣裳。” 小红道:“大王要那件碧青色,带竹纹的,其他的不肯穿。” 找了半天,没找到。小绿也过来帮忙,道:“我怎么不记得有那件衣裳。”两人都有些疑惑。一回头望见柳章站在后头,顿时醍醐灌顶。大王说的那件,似乎是柳章的睡袍。这两人昨天吵了架,还没和好。小红半夜听见砸东西的声音,都不敢出来,怕被大王迁怒。 “仙师若得空,”小红试探柳章的口风,有意替他找个台阶下,“不妨亲自送去?” “你们送吧。”柳章无动于衷。他对江落是个十分消极的心态,既不想与她对抗争执,也不愿意趋炎附势。章华台筹办婚事,他只冷眼旁观。 “仙师有所不知,青禾大人他……” 小红试图添一把火,激一激柳章,故意道:“他有意献身于大王。” 柳章听了毫无反应,淡淡道:“那不是正好给她解闷吗。” 小红无言以对。 柳章连激将法都不吃。他没办法,只能默默将衣裳送去。回来又是一惊一乍,说大王头疼,翻箱倒柜的找药。小绿十分诧异,怎么喝个酒还头疼。这是喝了多少? 江落的酒量不至于那么糟糕。柳章回想温泉那日摸到她颅脑裂缝,她说偶尔会晕倒。慢慢修复,裂缝日渐愈合,可有时半夜,也会难受得哼哼唧唧,要师父揉一揉。柳章命她忌酒忌荤腥,不要出门吹风。江落一发脾气,便顾不上了。 他旁听小红之言,悬了心。 江落一向不愿意在外人面前露怯露短,此番却嚷得人尽皆知,莫不是疼得狠了?究竟有没有别的伤。柳章放心不下,吵架归吵架,江落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柳章对小红道:“我和你去瞧瞧。” 小红自然欢喜:“如此甚好。想必大王见了仙师,头就不疼了。” 二人同去寻找江落,木舟到了长安街,拐进小巷。竟是上回江落领他吃饭的地方。她在蓝小荷家里。阁楼上静悄悄的,江落猫在床上睡觉。有人靠近,她也没有发觉。柳章坐在床边,小红特意退下留二人独处。 江落身上散发着浓浓酒气,怕热,手脚都撂在被子上头。 柳章为她盖好了被子,伸手摸向她后脑勺,裂缝已经愈合得八九不离十,只是摸起来会有些停顿感。估摸着还要半个月才能彻底好转。用头撞阵,以为自己铜头铁脑吗?柳章说了她几句,她撒娇混过去,不肯揭自己的短。 她总要装得自己特别厉害。 柳章调整了枕头的位置,让她躺得更舒服一些。这么大的人,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没了师父该怎么办呢。柳章思绪纷乱,看着她不安分的睡姿。江落沉沉睡去,梦里面容似乎并不痛苦。他确定她无碍,坐了片刻,怕她醒来看见自己,便打算离开。 柳章起身。楼下传来些许动静。木舟降落在楼顶,他们从阁楼直接进去的,并没有经过一楼。可能是蓝小荷在下面。柳章不以为意,也不想同蓝小荷打照面。 他是来看江落的。江落没事,他就该走了。 “你说什么,”蓝小荷惊道:“魈是大王放出来的?” 只此一句,让柳章的身形遽然僵住。 楼下有两人。一个是蓝小荷的声音,另一个也很熟悉。柳章凝神细听,是青禾。青禾压低了话音,避人耳目,悄悄道:“若不放出魈,长安岂能大乱。大王怎么趁机带众妖兽脱逃呢?” 蓝小荷听了十分震动,才知道是这回事,道:“原来如此。” 青禾提醒他:“此事无旁人知晓,你不要说出去。” 蓝小荷心知干系重大,忙道:“我知道。” 柳章闻言,神色晦暗。他转身走下阁楼,朝一楼说话来源的方向。二人听到脚步声,愣了愣。蓝小荷有种不详的预感,道:“大王醒了吗?” 正待上楼探看,却刚好与下楼的对上。黑暗中现出了柳章的身形。他居高临下,睥睨二人。蓝小荷吓了一大跳,踏上台阶的步伐停在半空中。柳章往下走,他忙不迭往后退,像是猫见了虎,被气势所逼。他没想到柳章在这里,心里头七上八下。 第164章 刚才说的话岂不是都被听了去? 蓝小荷退到无路可退,朝青禾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青禾尚且镇定,反问道:“仙师怎会来此?” 柳章扫视二人,眼神看穿一切,道:“你故意引我过来,不就是听这一段吗。” 蓝小荷眼神在他们俩之间来回转,脑子有些不够用。 青禾笑望着柳章:“仙师不相信?” 江落曾告诉柳章,是魈偷了她的血,才带魔气。那是她的一面之词,真相无人知晓,恐怕只有回到鬼塔才能找到答案。柳章思索片刻,对于青禾的言论,他自有判断。两方必定有一方在撒谎。柳章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青禾闻言一怔,嘴角笑意缓缓裂开,道:“你以为你很了解大王吗?” 柳章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料定这是离间计。江落自有骄傲,不会做那样卑鄙的事。青禾本非善类,他又怎会轻信谣传,让江落蒙受不白之冤。柳章转身上楼,没有理会,随口撂下一句:“比你了解得深些。” 这话像把刀子,扎中了青禾。杀人诛心。 他阴暗面容渐渐扭曲,咬牙道:“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 蓝小荷见势态不妙,赶紧拉住青禾。却晚了半步,青禾脱口而出:“杨玉文被大王杀了。” 柳章站在楼梯上的背影顿住。 青禾目光隐含挑衅,一字一顿,道:“挖心而死。” 蓝小荷都害怕了,劝阻道:“你别说了。” 柳章沉默良久,既未反驳也没有质问。他离开阁楼,没有说一句话。留下原地二人。蓝小荷满脸难以置信。得罪柳章对他们显然没有一点好处。如果这件事柳章尚不知情,去找大王闹事。大王知道他们泄密,肯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蓝小荷惊异道:“你疯了吗?” 青禾眼睛怒火中烧,道:“我早就疯了!” 凭什么大王只在乎柳章,凭什么大王从不正眼看他。明明那个晚上大王应该属于他,却被柳章夺走。他忠心耿耿,换来的只有漠视和冷遇,凭什么? 第126章 蛰伏“长安那边有信吗?” 屏山县。 春月,野菜茂盛。村里家家户户采撷野菜。 马婶包了百来个荠菜包子。孩子们围着灶台馋得直流口水。抽出一笼,揭了盖,雪白馍馍被三五只手瓜分。孩子们急不可耐往嘴里塞,烫得龇牙咧嘴。马婶拿筷子一人手上敲了一下,骂道:“抢什么抢,锅里还有呢。把手洗了再吃。” 孩子们忙跑出去洗手。 大女儿云蝉提着两个篮子进来,道:“洗干净了。” 马婶道:“正好。”捡了新一笼的包子,用新鲜荷叶,分装篮中。她忙不迭安排着,“一篮送去灵官庙,另一篮送到隔壁去。” 鲜食供奉仙人,这是惯例,云蝉从八岁长到十五岁,已经为母亲连续送了七年。可送隔壁。她有些不乐意,撇嘴道:“那两个人冷冰冰,又凶又古怪。我不想去。” 马婶道:“你不去我让老二去。” 云蝉连忙夺回,“去就去”。她不想给隔壁送,不代表不想给灵官庙送。那才是正经大事呢。她今日特意换了件新衣裳,岂能因小失大。 云蝉挎着篮子,走出家门,途径隔壁院子。 隔壁住着两个怪人,外地来的。据说是两兄弟,家中遭难,亲人被妖邪杀光了,逃到此处。屏山县对妖邪仇视异常,普遍具有侠义心肠。村长听闻他们境遇凄惨,决定收容他们在此避祸。就住在马婶隔壁。 那兄弟俩二三十岁,哥哥年富力强,十分能干,砍柴跳水洗衣做饭一力包干。弟弟却是个病秧子,瘫在屋里,来了一个多月没出过门,不知生得什么模样。哥哥有情有义,对弟弟不离不弃。马婶热心肠,瞧他们可怜,常让孩子送些新鲜瓜果蔬菜之类过去。 云蝉乖巧懂事,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唯独给隔壁送东西这件事有些不情愿。她觉得那人面相好凶,又冷漠异常。收了东西就一句“多谢”,立即关门,生怕外人偷看。 没见过这么高傲的外乡人。 云蝉虽长在田野,却从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那位仙人也曾说过“众生无高低贵贱之分”。同样是人,凭什么他们高高在上。云蝉心里膈应,就不太想搭理他们了。 她走到木门外, 隐约听到里头传来劈柴的动静。肯定是那位勤劳的哥哥在劈柴,她心想。她犹豫半晌,鼓足勇气,正准备敲门。 门从里头打开。 一个光膀子男人站在门后,手里提着把斧头,年纪不到三十。浓眉大眼,身材健壮魁梧。云蝉的脸唰得一下通红。男人审视着她。云蝉眼神飘向别处,举起右手的篮子,道:“我娘让我给、给你们的。” 男人接过那篮包子,道:“多谢。” 关上门。反应和从前一样,这个人就不会说别的话。云蝉站在门外发呆。 屋里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似乎是那个病秧子弟弟,问道:“出太阳了吗?” 光膀子男人答道:“没有。” 屋里再无声息,兄弟俩说话没头没尾,也不出门,处处透着古怪。云蝉觉着莫名其妙,这不关她的事。她提着篮子转身离开。 赵志雄听到脚步声远去,提着篮子回屋,试了下包子,没有毒。 屋里空间狭小,东西两面挨墙摆着两张木板床,中间一张桌子,摆着水壶和茶杯。墙角对着些杂物,满满当当。 窗户被黑纸蒙住,不透光。杨玉文躺在阴影中。他穿着件布衣,面无血色,皮肤许久不见光而白得像纸。那张床装不下他。他个高腿长,头枕着自己的手臂。脚架在床栏上。杨玉文望着赵志雄手里的篮子,问道:“那是什么?” 赵志雄拿盘子装了四个,端给他,道:“芥菜包子。” 杨玉文拿了只,端详片刻,“芥菜是什么?” 赵志雄道:“一种野菜。” 窝在这鬼地方,天天萝卜白菜,嘴巴淡出鸟。他许久未沾荤腥。虽然没吃过荠菜,但这包子热腾腾软乎乎,看着挺有食欲。杨玉文咬了一口。有股涩味,和泥巴味。感觉像吃草,他扭头吐了,把包子隔空扔回篮子里。 “难吃。”杨玉文评价道。 赵志雄没说什么,把盘子端走了。 在城里的话,还有办法弄点东西。可村里与世隔绝,能吃的就那几样。眼下他们走投无路,不得不将就些。赵志雄倒是不计较口腹之欲。有什么吃什么。荠菜包子没有毒,可以果腹。 赵志雄吃了四个。他一声不吭,杨玉文自顾躺着。赵志雄吃完后出去劈柴。 外头响起木头裂开的动静。 杨玉文掐着太阳穴,有点烦,道:“你他妈的能不能消停会。” 不是劈柴就是磨刀,一早上没安静过。这院子小得要命,一举一动,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杨玉文精神状态堪忧,总想找个由头发火。但赵志雄就跟块石头一样无动于衷。赵志雄必须贴身保护他,不能离开太远。 两人同处一室,杨玉文又时常冲他发脾气。他只好在院子里待着。 赵志雄打井水洗了脸,冲掉身上的木屑和汗,套上衣裳。 半晌过去,屋里的又道:“把包子拿过来。” 赵志雄便进去了,端起那碟他不吃的包子,放到床前小桌边。 杨玉文只吃包子皮不吃馅儿。 “长安那边有信吗?” “秦愫称帝。”赵志雄道。简明扼要,就四个字概括局势。 杨玉文舔了舔后槽牙,到现在都还不怎么相信,道:“她被人夺舍了吗?” 赵志雄道:“据我们的线报,她才是秦家幕后的掌权人。” 这很离谱,秦家手里握着十万兵马。秦太尉膝下三个儿子,掌权的竟然是她女儿。他冒着诛九族的罪名控制长安,竟然是为了扶持女儿当皇帝。听起来匪夷所思。 外头都在传,秦愫是秦太尉的提线傀儡。她一直在给柳家戴孝,打着迎太子的名号,控制着宫里的禁军。对外弹压京官,笼络人心。没人想到她会称帝。名不正言不顺。 “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杨玉文尤其怀疑。 “不知道。”赵志雄道。 秦愫在杨玉文脑中的形象,十分割裂。 先是个庸俗肤浅为了追男人名誉扫地的蠢货,现在又忽然成了篡国揽政的武则天。人家武则天还耕耘了几十年才当上皇帝。她调子一下起那么高,一步跨上天,登高跌重,物极必反。不怕掉下来摔死吗?这完全不合理。 她真想当皇帝,应该从太子下手。多生孩子,巩固地位。等太子登基,她再趁机干政。干个几十年,人脉势力都有了,会稳妥很多。她成亲第一天就造反,这个操作属实迷惑,不合情理。她的底气是什么呢?十万兵马吗? 十万兵马可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也挡不住十八路诸侯。她这个皇帝最多当半年就会被踹下去。这也是杨玉文想不通的一点,她如此声势浩大,赌上全族性命,完全不考虑后果,只为了过一下当皇帝的瘾吗? 第165章 “长安那些妖魔鬼怪去哪了?”杨玉文问道。 “妖兽跟随江落逃往南荒,离开人族地界,再无声息。” “鬼呢?” “不知所踪,”赵志雄道:“秦愫掌权后,一直在赈灾。魈和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驱魔司垮了,伏妖司倒向秦愫。 以杨玉文对伏妖司的了解,他们绝对没有能力把怨鬼完全消灭干净。 杨玉文心底里隐隐浮现出一个新的猜测。那些鬼是秦愫放出来的,受秦愫操控。唯有如此,方能解释一切。秦愫手里不仅掌握着兵权,还同怨鬼勾结。 她手中握住的力量足以摧毁整个长安。自然不屑于后宫争宠夺位。她能直接杀掉所有反对派,踩着尸山血海登上皇位。这个推测,没有证据,但很接近真相。杨玉文万万没想到,那个低声下气的表妹,会有这样豪迈的志气和手腕。 美人皮囊,蛇蝎心肠。最毒不过妇人心……杨玉文咬了口荠菜包子。还是难吃。 这口哑巴亏他吃下了。 不得不吃,他被秦愫追杀得东躲西藏,犹如丧家之犬。 当日他泼了她的汤圆,大庭广众之下骂她是个贱货。她笑脸相迎。其实那个时候就能看出这个女人心性非同一般。 她是高门贵女,无论旁人私下如何议论,都不该骂到她脸上去。就算她当时生气扇杨玉文一耳光,闹到御前。杨玉文也不占理。毕竟他有失风度在先,为难一个弱女子。 秦愫绝不是没有自尊甘受凌辱之人。 她可能起了杀心,但伪装得很好。风水轮流转,她如今得势,把所有人踩在脚下。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权柄被她攥在了手里。只要下一道密令,就有成百上千的人助她追杀杨玉文。她应该十分得意畅快。 时至今日,杨玉文发现自己对秦愫一无所知。 这么多年前,他一厢情愿地认为,秦愫不肯效仿其母,成为捉妖师,是没出息没志向的表现。现在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秦愫的志向比他远大得多。杨家人再怎么翻腾,也不过做个权臣罢了。而她的目标是登上帝位,逼宫造反。 杨玉文不了解秦愫,也不了解女人。在他看来,世间女子,除了杨玥值得敬重,其他都没什么高看的。所以他也无法想象,在这个时代,竟然会有女人妄想当皇帝。还真的做到了。这件事带来的震撼比长安失守还要强烈得多。 他年轻时也曾风流快活,在秦楼楚馆一掷千金,独占花魁,蓄养名伶。只是玩,玩得尽兴就好。男女之间,无非那点风流事。玩了几年发现也没什么意思。他不关心那群苦苦等待自己的女人心里在想什么。 谁能想到,天塌地陷,他杨玉文有朝一日,竟毁在两个女人手里。一个挖了他的心,一个要索他的命。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杨玉文摸着自己胸口的位置。 那儿一片死寂,没有搏动。躺在里头的不是心脏,而是一枚冰冷的骊珠。他曾经问过杨虎臣,躺在地堡里当了几年活死人是什么滋味。现在他感同身受,终于明白了。 空荡荡的,冰冷刺骨的感觉。 像一具行尸走肉。 自挖心后,每逢夜晚,他身四肢冰凉。无论该多少床被子都没有用。他睡不着,疲倦至极,脾气更加暴躁。赵志雄捡了很多柴火,烧热水。用水壶装着,放在他怀中。他必须抱着滚烫的水壶才能入睡。水一凉,人就会醒。赵志雄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热水。 所以晚上灶火不能灭,白天得多劈柴。 两人在村里隐居避世,过了一个月风平浪静的日子。杀手没有找到这儿来,他们暂时摆脱危机,得以喘息。杨玉文终日卧床,修养身体。 天气好,太阳大的时候,他决定出门逛逛,透口气。 村里什么也没有,田边种着油菜花,香得人打喷嚏。沿着花田走到尽头,山脚下立着座道观。门前栽树,观内清清静静,一个人也没有。杨玉文扶着门框跨进去。 一道光落在雕像身上。这鸟不拉屎的偏远山村竟然供奉着神像。石雕的,看着颇为眼熟。神像下放着一篮包子,几碟瓜果,还有两束鲜花,一个柳条编制而成的花环。石台干净,似乎有人时时打扫擦拭。杨玉文捡起新鲜花环,抬头望向雕像。雕像的面容神似柳章。 他若有所思,身后传来一声娇喝“别动”。 杨玉文回过头,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 她跑过来,夺过他手中花环,怒道:“谁让你碰的。” 杨玉文瞧着她灵秀的眼睛,道:“你编的吗?” 云蝉仔细检查花环,还好没有弄坏。她编了好久呢。这个人也真是的,神像下的贡品也随便拿来玩,不怕遭雷劈吗?她瞪了他一眼,正要叱骂。却见此人生得丰神俊朗,亦有些呆怔,村里不曾见过这样的男子。 她捋直柳条的叶子,重新放回石台,没好气道:“是我编来献给神官大人的,你不要乱碰。” 杨玉文道:“他并未成仙,何以称为神官?” 云蝉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成仙。” 杨玉文心想,我不仅知道他没成仙,还知道他被徒弟掳走,可能过得生不如死呢。 云蝉见他神色微妙,似是不怀好意,心生抵触,道:“他就是屏山县所有人的神仙,只要我们遇到危险,被欺负了,他一定会保护我们。” 杨玉文觉得很有意思。 当年妖族入侵,驱魔司决定炸开大堤,引海河倒灌,让屏山县沉到海底去。以此再建屏障,重设法阵。舍弃数十万生民,避免国门被击穿。壮士断腕,屏山县本该是被舍弃的腕。柳章告到了长安捅破此事,公开与驱魔司唱反调。 朝廷迫于巨大的民意妥协。 半个月后,柳章与荣南军力挽狂澜。妖族终于退却,屏山县得以保全。柳章一战成名,成为了屏山的保护神。他裹挟民意倒逼朝廷,阻拦炸堤,得罪驱魔司,为皇帝厌弃。断送全部前程,只得到一些无足挂齿的民望。没有人承认柳章的功绩。 荣南军统帅决定给柳章刻一座碑,以山石为碑,祭奠苍穹,不知被何人泄密告状。此事未成,反倒让柳章背上狼子野心的罪名。他沉寂两三年,才从风波中走出。 山石不能刻下他的名字,但百姓记住了。 柳章身败名裂,在长安人人唾骂。唯独这个地方的人将他视若神明,坚信不疑。可世上哪有什么神仙呢?杨玉文嘲讽道:“你是说我现在欺负你,他就会神仙显灵吗。” 云蝉瞪着水灵灵的眼睛,愕然道:“你……”她红了脸,恶狠狠瞪着他。四下无人,她心慌意乱,佯作镇定:“你别乱来。神官大人不显灵,我爹也会打死你的。” 杨玉文扫了她一眼,笑得漫不经心。他捡起石台上的苹果。咬了口,转身走出道观,并未有任何轻薄举动。云蝉又气又恼:“谁让你吃神官大人的果子!” 杨玉文扬长而去,将她的骂声远远抛在脑后。回到家中,苹果刚好啃完。他扔掉果核,心情大好。赵志雄一个人在院子里劈柴。杨玉文坐在柴堆上。 “柳章和太子还没有线索吗?”杨玉文问。 “没有。他们被劫走后,杳无音信。所有人都在找他们。” 秦愫想找太子,控制在自己手里,或杀或囚/禁。禅让的流程是要走的。东宫属臣找太子,是为了活命。各方角逐,心怀鬼胎。谁都想提前找到太子,占得先机。可太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南荒又是妖族地盘,没有高阶修士保驾护航,闯进去等于找死。 谁也不知道妖精把太子抓走是为了干什么。现下局势一团乱麻。杨玉文给驱魔司旧部下达的密令是“保存实力,静观其变”。想浑水摸鱼的太多,站在岸边观望的也不少。 “你说柳章在妖界干什么呢?”杨玉文想起道观内的雕像,随口问道。 “属下不知。”赵志雄道,“大人认为,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他们柳家的江山,自己都不急,我急什么。” 杨玉文转身回屋,重新躺下,继续睡觉。 赵志雄心领神会,道:“我去做饭。” …… 第127章 嫌隙“我就想师父理理我嘛。”…… 江落在长安街混了几天,终日喝酒。 以前她喜欢跟大家出去打猎,回来找个山洞,点燃篝火,喝酒,载歌载舞。喝醉了躺在地上睡觉。热闹归热闹,到底缺点意思。具体缺什么,她说不清楚。蓝小荷是个谨慎人,无师自通烧的一手好菜,跟他相处很自在。这两日他紧张焦虑,总是不敢看江落的眼睛。 江路看出了端倪,劈头盖脸问道:“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蓝小荷道:“没、没有。” 江落道:“老实说。” 蓝小何正因一件事情心虚,经不得逼问,低声道:“大王回章华台看看吧。” 那日青禾爆出杨玉文之死,柳章一走了之,这件事悬而未决,像把利剑架在头顶。江落酒醉,一无所知。蓝小荷不便出卖青禾,十分为难。江落不回去,这颗雷也会越埋越大。蓝小荷道:“大王不回去瞧瞧那位仙师吗?” 第166章 江落道:“我瞧他,也没个好脸色,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蓝小荷道:“凡间有句老话,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日子想要过下去,少不得忍一忍。” 江落道:“我堂堂妖王,何必忍他。” 说完,不许再劝。磨蹭半日,蓝小荷实在扛不住压力,“大王还是看看他吧。” 江落懒得听他啰嗦,听蓝小荷口风不大对,起了疑心,“他怎么了?” 蓝小荷道:“没怎么。” “那你催什么催?” “……” 蓝小荷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江落再三逼问。他只得承认,把那天的事和盘托出,江落听完并未生气,纳闷道:“青禾怎么知道杨玉文是谁?” 青禾初来长安,谁也不认识。谁告诉他被挖心的人是杨玉文? 蓝小荷道:“那日逃出长安,众妖兽都在天上等着大王,都看见了。自然有认识杨玉文的。” 三十位男妃全部被大王拒之门外,私下定会打听被金屋藏娇的是哪位。挖出柳章的身份,只是时间问题。楚王殿下在长安还是很有名 的。柳章与杨玉文同为捉妖师派系领袖,一死一伤,有并肩作战的情谊,想来交情匪浅。 保不齐是哪个多事的,怀恨在心,故意透给青禾。由青禾作导火索,点燃此事。 蓝小荷花了两天时间想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后知后觉,已然错过了挽回局面的最佳时机。他好心肠,怕江落迁怒青禾,道:“其实青禾也不是故意的。他、他对大王情根深种,才被人利用。” 长安出来的妖兽,心机非同一般。无事生非,借刀杀人,这一套玩得太熟练了。难怪柳章曾提醒她要小心。江落想通来龙去脉,道:“我知道了。” 蓝小荷觑着她脸色,似乎并未动怒,道:“大王不生气吗?” 江落道:“人本就是我杀的,被他知道,有什么好生气的。” 先前柳章问起,她故意含糊过去,是怕吵架。纸包不住火。柳章早晚会知道。江落撂下蓝小荷,返回章华台,比起冷战,宁愿吵上两架。章华台一切如故。小红小绿在那打秋千玩。一个推一个荡。他们见到江落,纷纷跳起来,喜道:“大王回来啦!” 江落还没想好开场白,在门口踱步,问道:“他人呢?” 小红道:“您说仙师?他们在后头玩沙子呢。” 江落道:“玩沙子?” 小绿笑道:“是啊,他让我们挖了很多海沙,说是想种点仙人掌。” 什么意思,种仙人掌。江落满腹狐疑,绕到后头。 柳章和柳钟都站在一堆沙子前。沙子凹凸不平,形如山势沟壑连绵,纵横起伏,有的插着小木棍,有的压着贝壳。柳章背对着江落,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竹棍,正点在某个高处,说道:“此乃借粮必经之路……”话音戛然而止,柳钟的方向正好看见江落。 眼神交换,心领神会。 柳章敲敲竹竿,道:“种在这。” 柳钟端着个仙人球土坯,道:“好。” 他蹲下去,用小锄头刨土,将植株埋入。柳章转过身,已将沙土上的形势踩平,衣摆拂过歪歪斜斜的木棍,所过之处一片平坦,仿佛凌乱沙滩,看不出端倪。柳章不动声色清理贝壳,柳钟埋头干活。二人对江落的靠近一无所知的模样。 江落笑道:“师父这么有闲情雅致。” 柳章看了她一眼,道:“你还回来做什么。” 伸手不打笑脸人。江落都主动回来了,他还那个态度。她也是要面子的,刺道:“这是我的地盘,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慢条斯理,踱步到柳钟跟前。她的影子覆盖下来,柳钟动作停住。江落弯下腰,看着他手中怪模怪样的仙人掌,故意道:“怎么也不种点好看的花草,全是刺,瞧着就招人烦。” 柳钟呛道:“你不喜欢刺,可以不看。” 江落闻言一顿。她在跟师父说话,这小太子插嘴,如此不客气。看来她太给他脸了。她面色不悦,抬脚踩在柳钟手背上。那仙人掌全是硬刺,扎入掌心,顿时血流如注。柳钟手掌剧痛。江落用力一碾,将他的手和仙人掌碾入沙土中,道:“在南荒,你得叫我大王,知道吗?” 柳钟强忍着没有吭声,紧咬牙关。 柳章冲过来推开江落,道:“你做什么?” 江落道:“我说过,他再敢对我不敬,我就杀了他。” 柳章道:“你有气,只管撒在我身上,不必迁怒旁人。” 江落道:“我可舍不得踩师父的手。” 她胡搅蛮缠,为非作歹,一门心思作践柳钟。柳钟忍辱负重,吃了许多苦头。柳章满心愧疚。他小心翼翼,从沙土中挖出柳钟的手,仙人掌粘在上面,刺没入皮肉,几乎穿透手掌,血肉模糊。柳章为他打水清洗伤口,将肉里的刺一根一根拔出来,道:“忍着点。” 柳钟痛得抽气。江落冷哼了声,转身离开。 柳章看他这幅模样,不由道:“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为何要处处顶撞她惹她不快?” 柳钟苦笑道:“我也不知为何。” 他说了谎。这是头一次,他对柳章撒谎,心虚得厉害。 南荒妖王脾性古怪,残暴狂傲,他有所耳闻。刚开始他是怕她的,一门心思避让,免得给皇叔添麻烦。江落把他当空气。双方大体上相安无事。偶尔江落心情好,还会问问他柳章从前的经历。柳钟把自己知道的说给她听。她高兴起来,会赏赐他衣裳和糕点。 三个人同桌吃饭,仿佛其乐融融一家人。 小红小绿都对他和柳章一样尊敬。日子过得比之前卖糕点要舒适许多。渐渐地,柳钟意识到这种蜜水般的日子的恐怖之处。他身负国仇家恨,竟在妖界享乐。这里应有尽有,叫人玩物丧志。他时时警醒自己切莫沉迷其中。 很快他又察觉到,最严重的问题还不是这个。 柳钟原以为,皇叔被迫委身于妖孽,受尽耻辱。应该和他一样同仇敌忾。可事实上,他发现真相不是那样的。妖精对柳章的态度极好,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摆个祭坛供起来。柳章冷言冷语她上赶着赔笑。她想尽办法哄柳章开心。 两人同起同卧,如同做了夫妻。 他们之间的隔阂,好像一层窗户纸那么薄。有时候江落塞一块点心,或是夹一筷子菜,喂到柳章嘴边。他想也没想直接吃了。柳章写字的时候,江落在后面玩他的头发,他无动于衷。江落趴在他肩头撒娇道:“别写了师父,我们出去玩吧。” 柳章道:“别撞我的手,写歪了。” 江落道:“就撞。” 柳章被烦得不行,道:“你能不能安静会?” 江落道:“我就想师父理理我嘛。” 柳章转过身,在她脸上画了个王八,道:“理你了,你可以滚了。” 他可以轻易对妖王说滚,妖王绝不动怒,反而欢喜万分。她摸了把砚台,也在柳章脸上一通乱抹。两个人顶着满脸墨痕打闹,把书房弄得一团糟。 柳钟躲在暗处收回目光,只觉惊心动魄。他像只阴沟里的老鼠,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偷窥旁人,也生出阴暗心思。无法想象,万一皇叔对妖精有情,甘愿留在南荒娶妻生子,自己该怎么办。他已经一无所有,全靠皇叔的承诺活下来。 他们是要回到人间,复仇复国的。柳章如果改变主意,那么一切就全完了。柳家完了,大梁也全完了。他这个太子会变成妖王的宠物狗。 柳章如何做,全部取决于良心。他在妖王心中的地位如此之高。留下来,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回到大梁,匡扶太子,顶多继续做楚王。 二者的利益得失相差巨大。 秦家已经全面掌控长安,不日将扶持新帝登基。木已成舟,柳钟一个废太子,还能挽回局面吗?他除了正统的名号,一无所有。柳章凭什么支持他呢? 柳钟知道,自己不该恶意揣测皇叔。如果没有皇叔,他早就死了。可事到如今,他不再天真,有些事情不得不反过来想。 仔细计较起来,他与柳章其实并不熟。柳章本就是边缘王爷,常年不在宫中。太子久居东宫,两人是一两年见一回面的交情。又因秦愫之事,有些尴尬。后来柳章起复,才渐渐熟悉。他和柳章的关系比傅溶差远了。 柳章救助他或是为恻隐之心或是为江山社稷。 抛开那层身份,又凭什么为他赴汤蹈火呢。没有太子身份,他什么也不是。没有他,柳章可以过得很好。没有柳章,他将掉入十八层地狱。 柳章本是修道之人,皇家身份对他来说不是助益而是束缚。他母妃身份低微,死后都没能葬在皇陵。太后又对他那般轻慢疏忽,连皇帝也不喜欢他的脾气。他幼年在宫中受尽排挤打压,吃尽了苦头,对柳家能有几分情谊? 第167章 柳钟越深想,越悲观。人心难测。他手中筹码几乎为零。倘或任由妖精与柳章越发亲近。他日复国必定遥遥无期。柳钟夜夜失眠,苦思冥想,愁苦难安。 直到有一日,他出言顶撞江落。江落把他踹到墙上。柳章为他同江落冷战三日……柳钟也没想到,自己会变得如此卑鄙无耻。他没有办法,他什么都没有了。若不算计,他将一败涂地。柳章为他拔去掌心所有尖刺,上药包扎。 柳钟独自留在房间休息,柳章离开了。片刻后,楼上传来争吵声,花瓶摔碎,叮叮哐哐。 柳钟倍受煎熬地闭上了双眼。 第128章 委屈“凭什么算了!” “杨玉文挡了我的路,我便杀他。柳钟惹我不高兴,我就给他点颜色看看。南荒唯我独尊,没有人能踩到我头上去。”江落走到柳章面前,把他逼困在墙角,柳章转过脸。江落握着他下巴,直视他眼睛,“包括师父。” “你可以杀了我,犯不着拿太子出气。” “师父明明知道是他故意挑衅我,激怒我。还偏袒他。他装出受害模样,分明是为离间你我。” “太子举步维 艰,他有他的难处。” 太子举止反常,柳章又何尝看不出来。路数见得多了,心里头自然有一杆秤。他清楚柳钟所思所虑。太子一无所有,复国艰难,他们身上担子何其苦重。如果有一个人放弃,另一个便会被瞬间压死。生存之局,柳钟别无选择。 就算柳章承诺再三,他也难以安心。一日不回到人间,一日不能解脱。柳章别无他法。在江落眼皮底下挖来海沙,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同柳钟探讨复国的初步对策。如何拉拢势力,借兵,调粮,以何为据点,图谋反攻。 只有把这些东西摆到台面上分析,柳钟才会相信他的决心。信任是重中之重。江落与柳钟孰强孰弱,一目了然。柳章权衡之下,不得不偏向柳钟,“你自诩妖王,何必同他一般见识。” 江落平白受了气,还要宽容大量,忍气吞声。她如何能忍,砸了个花瓶,“他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耍心眼。我挖个坑把他埋了,让他去阴曹地府耍心眼。” 柳章拦住她的去路,试图息事宁人,道:“我会跟他说,别再触你的霉头。这次就算了。” 江落余怒未消,道:“凭什么算了!” 柳章道:“你杀他,等同于杀我。” 江落道:“师父威胁我?” 如果太子死了,柳章无法给他死去的父母一个交代,也无法给大梁一个交代。无论如何,必须保住太子的性命。柳章道:“区区小事,你踩烂了他的手,什么气不能消,非要闹到喊打喊杀的地步?人命关天,皆系于你之喜怒哀乐,你与暴君有何区别?” 柳章同江落讲史,提到过尧舜桀纣。贤君宽仁,万世流芳。暴君嗜杀,注定要被推翻。江落听故事的时候嫉恶如仇,轮到自己身上却不能引以为鉴。她只知道自己不高兴了,就要发脾气。脾气不发出来,她就难受。 江落说不过柳章,道:“我不管,是他得罪我,他自己找死。” 撞到气头上,容易冲动。他们两个都需要冷静一下。柳章缓了片刻,握住她袖子里的手,道:“师父知道你受了委屈。得饶人处且饶人。” “纵了他,他不把我放在眼里,下次还这样,” “不会有下次了。” 江落有了台阶下,气稍微顺了点。 柳章握住她后脑勺,摸了摸伤口,比上次又长平坦一些。他主动触碰她,似乎有意求和。江落顺势抱住柳章,把头贴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气息,情绪终于得到平复。她小声道:“师父去蓝小荷那里看我了,是不是?” 柳章顺势岔开了话头,缓解她的脾气,道:“以后不要喝那么多的酒。” 江落嘟囔道:“还不是被师父气的。” 柳章道:“你操控我,不许我反抗吗。” 江落将手伸到他后脖颈,拔出一根银丝。上回在老树藤面前证婚,她给他种的,希望他能听话些。但大多数时候她并没有操控柳章,柳章言行都是自由的,所以总是那么惹人生气。这东西留在他身体里作用不大。江落道:“我拔出来了。” 柳章感觉得到区别,道:“嗯。” 被操控的柳章,好像不是柳章。她听了一时的好话固然开心。可开心过后便是更深的失落。真真假假,两人的关系没有因此拉近,反而更加敌对。江落决定放弃这个路数,道:“看在师父的份上,我放过他。再有下次,我绝不姑息。” 柳章道:“好。” 江落试探问道:“那杨玉文的事情,师父生气吗?” 安静了好一会,没人答话。江落松开他,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柳章错开目光,片刻后,方道:“你们立场不同。生死有命。” 这是拔出银丝后,他说的话,想必是真话。 江落听了欢喜。她还以为柳章会很生气。不生气最好,看来柳章想开了。立场不同的人,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其乐融融握手言和,怎么能说谁对谁错?江落自认为没有错。 当日若不杀杨玉文,等出逃后,杨玉文率部追来,免不了一场恶斗。与其被迫迎战,不如先下手为强。杀掉杨玉文,驱魔司自顾不暇,肯定没工夫追他们。江落经过深思熟虑,并非激情杀人。就算柳章逼问,她也是这套说辞。 江落以为他接受了现实,道:“反正杨玉文那么讨人厌,死了就死了。” 柳章没有附和她也没有反驳她,像是无话可说。杨玉文生前跋扈,却死得凄凉。杨家满门忠烈,他没有辱没门楣。柳章心情沉重,没有办法用轻佻的语气同江落谈论一个死在国难的英雄。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夜间,柳章与柳钟详谈,让他别在激怒江落。柳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把戏,皇叔全部看在眼里。他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柳章道:“皇叔理解你的苦处。你也要相信皇叔。” 柳钟思量许久,退后两步,给他跪了下来。 柳章扶起他,道:“太子不能跪我。” 柳钟不肯起,执意给他磕了三个响头,道:“倘若有朝一日能回到大梁。为父皇母后报仇雪恨,钟儿就算万箭穿心而死,也心甘情愿。钟儿无才无德,不堪大任。丢了江山基业,愧对列祖列宗。愿舍弃太子之位,唯皇叔马首是瞻。皇叔才是天命之人。能救万民于水火,匡扶正道。若皇叔继承大统,想必父皇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 他没有筹码了,妖精轻易看穿了他的苦肉计。妖精与皇叔再无猜忌,婚期在即。他无力回天。所剩下的,不过太子名号。他愿意放弃皇位辅助柳章称帝,做最后一搏。 柳章乍一听,自然是错愕,道:“别说这种话,快起来。” 柳钟郑重道:“皇叔不答应我,我便长跪不起。” 他跪在那,丢掉了所有的自尊和野心,叫柳章无计可施。柳章亦有些怒气,道:“我已然背负弑君篡位之名。太子若推我上位,岂不坐实谣言,要我成为千古罪人?” 柳钟尚未想到这一层,慌忙抬头,道:“不,钟儿不是这个意思。” 逆党在长安散播谣言,宣称柳章勾结妖魔,掳走太子。倘若他日反攻,柳章果然做了皇帝。坐实谣言,承认他狼子野心早有预谋。泼在他身上的脏水再也洗不清楚。柳章正色道:“我日后还要倚仗太子,昭告天下,为我洗刷冤屈。太子却说这样诛心的话,我该如何自处?” 柳钟只顾着眼下,没有料到后头的事,乱了神,道:“我……” 柳章道:“太子若以为我有二心,不妨一剑杀了我。” 柳钟语无伦次道:“皇叔,我没有……” 柳章句句锥心,逼迫他看清局势,道:“我已罪孽深重。苦苦支撑,是因太子在,大梁仍有一线希望。太子轻言放弃,置天下万民于何地?” 一番番诘问,有千钧之重。柳钟当头棒喝,意识到自己误入歧途,错得离谱。皇叔这般护着他,他却不信任皇叔。他幡然醒悟,悔愧难当,忙改口道:“孤知道了,孤只是一时糊涂。皇叔切莫伤心。孤以 后再不说那样的话了。” 柳章将柳钟从地上扶起来。二人促膝长谈,敞开心扉。柳章说了一晚的话,劝他别多想,太子天命所归。不宜妄自菲薄。柳钟谨记于心,终于开悟,再无二话。 柳章满心疲倦。他不仅要应付江落,还要应付太子。这两个人想一出是一出。一个想让他生孩子,一个想让他去当皇帝。如果可以,柳章也想把自己劈成两半。谁想要,谁就拿去。省得一天到晚,层出不穷,变着花样来折磨他。 柳章离开柳钟的房间,想了很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们的忍耐很快会到达极限。 就算柳钟不疯,他也快疯了。 回到楼上,刚躺下,一只手伸过来圈住他的腰。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江落贴在他身上。柳章扣住她不安分的手,道:“我累了。” 第168章 江落等了他一晚上。 他去开导柳钟,用得着开导一晚上吗。 江落掰过他的脸,看着他,问道:“师父故意躲我?” 柳章闭上眼睛,装睡。 江落摸索着他的眼睫毛,感受他的抖动。指尖游走,顺着他鼻梁的起伏,往下,摸到了嘴唇。止不住地蹭。柳章有点痒,偏开头。她还在弄。他忍无可忍,张口咬在她指骨上。尖利的牙齿钳制着她的食指,力度介乎疼和痒之间。 江落反其道而行之,食指撬开齿缝,滑进去,擦了他舌尖。 似有若无,一下重一下轻。 柳章猝然睁眼,翻身把江落压在身下。 下一瞬,柳章从冲动中醒悟,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忽然明白了柳钟的担心从何而来。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坚不可摧。至少身体上的反应不可能骗人。朝夕相处,交颈而卧,午夜和清晨的缠绵,一幕幕画面从眼前闪过。那些欢愉带给他的毒害究竟有多深?他渐渐后退。 罪恶感铺天盖地压在他心头。这是江落,他怎么能…… 江落搂住柳章的脖子,挂着,用身体的重量,把他带着往下坠。柳章双手撑在枕边,目光复杂,似有无尽悲哀。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沉沦。江落仰头亲吻他嘴唇,道:“师父怕什么?” 柳章垂下眼,他心如死灰,哑声道:“怕下地狱。” 江落道:“我和师父一起下去。” 又是一夜荒唐…… 第129章 宿命“师父真的怀孕了吗?” 在南荒待久了,容易失去时间概念。日复一日,消磨时光。再这样下去,万劫不复。婚期前夕,柳章前往兰海秘境,找到老树藤。老树藤万年修行,成了精,参透因果,看得穿人心,不是一般的妖精。柳章走到山门前,眺望山崖上垂落的根须。 老树藤缓缓扭动身躯,山间石块唰唰掉落。 它俯视着渺小的凡人。 面对这座庞然大物,凡人如蝼蚁一般,微不足道。万事万物在它眼里都是透明的。柳章开门见山,拱手道:“恳请老前辈,助人族太子离开南荒。” 老树藤发出低沉厚重声音,道:“我为何要帮你?” 柳章道:“老前辈勘破大道,已具仙格。只因欠缺机缘,难以飞升。人间奸邪勾结怨鬼篡国,惹得天下大乱。老前辈若能送太子回人间,使真龙天子归位,救万民于水火,这份功德足以让您白日飞升、位列仙班。” 老树藤沉吟半晌,道:“你窥测天机,不怕遭雷劈吗?” 柳章道:“我罪孽深重,纵使天打雷劈,也是应该的。” 他态度诚恳,认清现实,还算个明白人。老树藤虽是妖身,一门心思只想飞升,这是它唯一的指望。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被凡人点穿,难免稀奇。它俯视着柳章头顶上的灵光,看出他前途和来路,道:“你与妖王并无机缘。是你擅改他人运道,反噬己身。” 柳章道:“是。” 老树藤道:“你可后悔?” 柳章默了片刻,道:“不。” 只要能保全自己想保全的人,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你天生仙骨,原本三十岁就能证道飞升。”老树藤抖落身上石块,似乎在用根须挠后背的痒痒,道:“可惜了,你与妖王珠胎暗结,注定沦为她的傀儡。” 柳章闻言一顿。他眼神闪过复杂光芒,下意识抬手,探向腹部。 那儿并无异常。他的脉象也无孕状。这怎么可能。 “老前辈说什么?” “你是男子,没有胞宫。此胎并未成形,胎灵附着于内丹之上。” “我使不出法力,原来是这个缘故?” “是也。”老树藤笑道:“你杀掉此胎,便可恢复法力。” 柳章心神震颤,面色凛然。他按在腹部的手指微微颤抖。 老树藤道:“你恢复法力,可与妖王抗衡。虽不敌她,倒也勉强能杀出一条血路,死里逃生。妖王身体里的魔血已然深入骨髓,随时会失控。你杀掉她的后代,她也时日无多。只要狠得下心,你可以尽情地报复她。” 柳章摇了摇头,抗拒道:“不,她没有害我,我不会报复她的。” 老树藤看穿因果,却看不到凡人会作何抉择,故意道:“她害你沦落至此,难道还不算深仇大恨吗?她让你怀胎,是想利用你做容器,借你仙骨消弭魔气。待瓜熟蒂落,你也将油尽灯枯。精气被魔胎吸食殆尽,你才是时日无多的那个人。” 柳章踉跄退了半步,身形摇晃。他勉强站稳。他不知道,自己真的能怀胎。这听起来十分荒谬。他一直奇怪自己为何施展不出法力,倘或内丹被胎灵寄生,就说得通了。柳章艰难消化了这个噩耗,理清局面。 杀掉胎灵,等同于放弃江落,与她彻底决裂。 没有人能原谅杀子之仇。 而且江落受魔血之害,需要子嗣分散魔气,延长寿命。她没有时间去寻找下一个伴侣了。她曾说过,虫子寻找伴侣,必须先适应对方的气味。如果无法匹配上,可能难以受孕。柳章杀掉这一胎,抹去他们唯一的孩子,也等同于逼江落去死。 柳章面临着艰难抉择。老树藤将他的挣扎收入眼底,冷酷无情道:“留下孩子,她活你死。杀掉孩子,她死你活。你想怎么选?” 柳章嘴唇蠕动,缓了片刻,才艰难发出声音,“留着孩子,我还能活多久。” 老树藤道:“两年。” 柳章心中快速盘算。他闭上眼睛,心想,足够了。两年时间足够办成很多事情。 老树藤道:“你要牺牲自己?” 柳章道:“她救过我的命,是我欠她的。” 就用他的命去偿还吧。两不相欠,一干二净。他们之间本就是桩孽缘,难有善终。所有的错误都到此为止。他罪有应得,死得其所。一切都由他来了断。 柳章暗自下定了决心。 江落修补好花冠,把宝石一颗一颗重新贴上去。她哼着歌,心情轻快。明天是她和柳章的大喜之日。忽然间,耳边响起老树藤和柳章的对话。“可惜了,你与妖王珠胎暗结……”她整个人呆若木鸡。直到柳章回来,她起身,走到他面前。 柳章刚要说些什么。江落伸手探向他腹部。 江落道:“我都听到了。” 柳章道:“……” 江落哽咽道:“师父不欠我什么。” 柳章心里五味杂陈,仰头望天。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宿命。 “放我走吧,剩下这一年,我想做点有用的事情。” “它胡说八道,师父不会有事的。” “我把孩子给你,我们两清。” “我不要,”江落抱住他,“我要师父。” “孩子能救你的命。” “不,我骗了师父,”江落情绪激动。她没有想到柳章会把那一切都当真。她无地自容,难堪道:“其实,其实只要我想,孩子要多少就有多少。” 南荒有一堆妖精排队等着给她生孩子。只是死亡率很高。她想要优质的,才千挑万选,找上傅溶。但并不是只有那条路可走。按道理来说,她临幸的人够多,总能有孩子活下来。 她欺骗柳章,说自己时日无多,只能活几个月,是为了博取他的怜悯和同情。哄骗柳章给她生孩子,是为了多跟他亲近。她自私自利,却没想到,柳章竟然愿意为她生孩子为她去死。听到那些话,她人都傻了。她那么卑鄙。师父却愿意牺牲自己。 直到此刻,她才看清,原来师父这么好。她内疚得几乎要哭出来,“那个老东西肯定在胡说,师父怀胎,怎么会死呢。” 老树藤隔空传音,道:“我没有胡说。” 江落操起手头的东西,往外砸去,怒道:“你就是在胡说,师父不会有事的。” 老树藤道:“妖精为你怀胎,都九死一生。他一介凡人,岂能不付出代价。况且魔气与他体内的仙骨本就相克。你将他强留在南荒,只会害他性命。” 江落气红了眼睛,道:“我不相信!” 老树藤道:“那便继续拜堂成亲,同榻而眠,看他能活多久。” 江落破口大骂:“你给我滚出去。” 她气急 败坏,点了火把,要去烧死老树藤。让他这个老东西胡说。师父明明好好的,怎么会死呢。她绝不相信。柳章拦着她,劝她冷静下来。拉扯间不知撞到什么地方,他腹痛难忍。江落忙撂下火把,扶起倒地的柳章,担心道:“师父怎么了?” 柳章说不出来话。江落把他抱到楼上去,躺着。片刻后,柳章稍微好转,脸色依旧苍白。江落轻轻抚摸着他的腹部,输送灵力安抚胎儿。她急得满脸通红,一脑门汗,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好受些。她也是今天才知道有孩子了。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江落六神无主,嘴里念念有词。 “没事,”柳章道:“你别着急。” 第169章 “师父还疼不疼?” 柳章伸手擦去她额头上的汗珠,“没什么感觉。” 江落如释重负,道:“那就好。” 柳章看她这个样子觉得心累,道:“你去喝杯水,冷静冷静。” 江落哦了一声,魂不守舍。她太紧张了,喝水的时候忘记张嘴,把水全部倒在脖子里。柳章目睹此情此景,无力扶额。江落手忙脚乱地擦脸擦脖子。柳章一言难尽地看着她,道:“你今天起床的时候忘记装脑子了吗?” 江落道:“……”她深呼吸,还是无法冷静。 她扑到柳章面前,抚上他小腹,满心忐忑,“师父真的怀孕了吗?” 柳章抓着她手腕上移,到内丹的位置。 “我也不知道。”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 江落把耳朵凑到他肚子上,屏息聆听,道:“它是活的吗?我怎么什么都听不到。” 柳章也毫无感觉。只有刚才被撞的那一下,腹痛剧烈。 的确存在着什么东西。 “胎灵没有实体,可能是听不到。” “那它飘走了怎么办?”江落又问。 “……”不要再问这些他也答不上来的问题了。 “它真的与师父相克吗?” “难说。” 如果不相克,他可能不会失去法力。 江落想了片刻,冷静下来,心中喜悦荡然无存。她怎么能让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害了柳章的性命。如果老树藤说的是真的,那么胎灵多存在一刻,柳章就要少活一刻。江落眼中光芒变得冷硬,狠下心肠,道:“师父,我们不要它。” 柳章始料未及,他还以为江落会为了孩子不择手段,道:“你不是需要孩子吗?” 江落断然道:“我可以让别人去生。” 柳章道:“……” 江落道:“师父不能有事。” 她是怎么理直气壮说出这么恶毒无耻的话。 柳章被她气得够呛,道:“你太自私了,别人的命难道不是命吗。” 江落道:“师父的命更加宝贵。” 柳章教过她,命无贵贱之分。她一点没当回事。 “你不要乱来,胎灵附着在内丹上。伤到它,我可能也会有事。” “那怎么办?”江落进退两难,难受了起来。她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听天由命吧,”柳章自知死期将近,都看开了,道:“你先送我和太子回长安。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等办完了,你再把孩子接走,给我上两柱香。” “……”江落哭丧着脸,悲痛道:“我不要师父死。” 第130章 诀别“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什么孩子不孩子,师父才是最重要的。江落抱着柳章,伤心了半天。她从没想过,有孩子会害死师父。现在要也不行不要也不行,到底该如何是好。该死的老树藤,知道有危险,怎么不早告诉她,到现在才说明真相。她后悔都晚了。 “生死有命,不必难过。”柳章摸了摸她头发。 “一定有办法的。” 江落抹了把脸,擦干泪水。老树藤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救师父。 “快说,我该怎么做,”江落冲到山谷,找到老树藤本体。那是一簇庞大虬结的根须。她扑在地上,拍拍枯藤,心急如焚。“老东西你快说。” “不要踩我的胡子。”老树藤道。 “你要是不说,我把你的老藤一根一根拔掉。”江落抓着根须,恶狠狠威胁。她说到做到。 “你想救他,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修炼成仙。” “成仙?” “是,在一年内,修炼成仙,炼化魔血。孩子与你同气连枝。你净化了,孩子自然干净了。到时候他孕育而出的便不是魔胎,而是仙胎。只要你能修炼成仙,你的命,那个凡人的命,还有孩子的命,全部都能保住。一举三得。” 老树藤说的,是柳章以前说的那个法子。江落早已放弃,无论成神还是成仙,都难于上青天。她看着自己掌心的黑色生命线,根本无法挽回,道:“可是,魔血已与我融为一体,那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老树藤反驳她,道:“非也,有志者事竟成,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江落想了想,太困难了,道:“我做不到的。”一年时间,根本不够。 老树藤道:“那你只能看着他死。” 江落被逼急了,方寸大乱。她豁然起身,悲愤之下怒火中烧,道:“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找个修士,生下孩子,就一劳永逸了。” “是,去父留子,一劳永逸。你现在要留着孩子的生父,这才是难题。” “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江落气急败坏道。 “你也没问我。” “……”是了,她没问过。之前她只想要孩子,不在乎对方的死活。现在自食恶果。江落抱住脑袋蹲下来,头痛欲裂。她的恶毒自私最终遭到报应。师父愿意为她去死,可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去死。难道只有那种办法,才能保住柳章吗。 “我要怎么做?”她走投无路,绝望至极。 “把他送走,远离南荒,免得妖气损害他仙骨。” “然后呢?” “独自前往海底炼狱,放干魔血,让海妖和怨鬼吃掉你的骨髓和内脏。” “再然、然后呢?”她声音越来越轻。等待老树藤说完,最后的代价。 “让骨头浸泡在岩浆中,溶解稀释成絮状。” “你是说我得毁掉本体。”江落反应过来。老树藤意有所指。 “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摧毁本体顺带着摧毁魔血,只保留魂魄。” “那我岂不是死了。”江落茫然道。 “我将为你重塑身躯,寄存魂魄,”老树藤抖抖根须,长出新叶。叶子环绕着起舞,幻化成一个新的江落。这个江落身上没有魔气,干干净净,眼神空洞,仿佛呆滞木偶。老树藤道:“你将失去力量,失去妖王的身份,成为普通树妖。” 江落似有所悟。她明白了老树藤的用意。“我再以普通树妖的身份,重新修炼成仙?” “是。”老树藤道。孺子可教也。 “可是时间不够,”江落皱着眉毛,“树妖修炼成仙,也要几千年。” “只要毁掉魔血,那个凡人就安全了。修炼的事可以慢慢来。”老树藤道:“问题的关键在于,你敢不敢冒险,遭这场罪。过程中稍有不慎,你就会灰飞烟灭。一切全在你自己的选择。你也可以放弃那个凡人,继续当妖王。那个凡人一死,你得到孩子,还能活上千年。” 这是江落一生中面临最艰难的抉择。 她本性自私利己,苟全性命,是她潜入长安的目的。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高高在上的师父愿意为她生孩子。她的胜负欲和征服欲也彻底得到了满足。带领长安妖兽返回南荒,她威望大涨,南荒妖民臣服于脚下。她站在山巅,握着至高无上的力量和权柄。哪怕天上仙人也奈何不了她。她是真正君临天下的妖王。 而要救柳章,她就得舍弃妖王身份,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毁掉自己。变成任人欺凌的小树妖。这代价何其惨重。她得为师父牺牲一切。 “你想怎么选?”老树藤问 道。 “我……”江落嘴唇蠕动,说不出话来。她无法做出抉择。 “放弃他,你还是南荒妖王。拯救他,你将一无所有。”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师父愿意她去死,她愿意为师父去死吗? 江落失魂落魄,回到章华台。老树藤说,柳章长期待在南荒,被妖气环绕,不断蚕食灵气,身体会变得越来越虚弱。想他多活几日,就得放手。 江落取消了婚期,一个人在楼下坐着。 柳章在楼上收拾行囊。 他没有什么东西要带走,只几件衣物,还有半颗宝石。他为江落写完了《左传》的名篇,吩咐她每日诵读,凡事三思而后行,别被花言巧语蒙骗。江落沉默地听着,像个不让人省心的徒弟。师父即将出远门,放心不下她。 柳章对江落与老树藤之间的对话一无所知,不清楚她放弃了什么,选择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需要把精力放在人间,以后不能再照顾她。 除了一个孩子,他没什么留给她。临别前,他交代得事无巨细,生怕江落吃亏,又怕她胡作非为,害了别人。江落越听越不是滋味,道:“师父走了,我把那三十个男妃全部叫到章华台,让他们陪我夜夜笙歌。” 柳章顿时沉下脸,道:“不要祸害别人。” 江落道:“我一个人睡不着。” 经历这么多,她还没长大,在使小孩性子。 或许是没有父母教养的缘故,无赖心思只能对着师父使。柳章连生死都能放下,又怎会为几句尖话争风吃醋。刨开那些是是非非爱恨纠葛,他们最深层的关系,依旧是师徒。他希望她能好好活着,道:“那就找个贴心的人,陪着你,一个足矣。” 第170章 江落红着眼圈儿看他,难以置信,道:“师父,你为什么不生气!” 柳章道:“师父没有时间陪你,如果有个人能……” 江落抓着他的手臂,声音有些失控,打断他,“够了!别说了!”她听不下去。柳章的每句话都化作刀子插在她的心头上。 面临生死抉择,柳章毫不犹豫牺牲自己,保全她。而她却在老树藤的逼问下动摇了。什么情情爱爱。她演得太投入,连自己也一块骗过去了。她沉沦于情海,贪嗔痴怨,为此着魔上瘾。疯癫痴儍,欢喜恼恨。她抛下妖王的自尊心和身段,对柳章极尽讨好谄媚。 只要柳章笑一下,她便满足欢喜。她这么喜欢师父,喜欢得连自我都没了。 两人每次吵架都令她心如刀绞。 为了师父她可以舍弃全部花花草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引。这难道不算痴情吗?她只要师父。她爱惨了师父。可老树藤血淋淋地剖开风花雪月的表面,让她陡然窥见内心深不见底的阴暗沟壑。柳章的光明磊落像一面照妖镜,折射出她真实的虚伪无情。 你爱师父,那你愿意为师父牺牲吗? 拷问降临,她步步后退,内心的答案呼之欲出。 她退缩了,犹豫了…… 江落只是个虚构出来的人格,是傅溶随口取的假名字。 她是妖王。如果有一天,无人叫她大王。那她是什么呢?一根杂草,一条蠕虫,还是孤魂野鬼。她可以顶着江落的躯壳出现在柳章面前,但决不能只依附这层躯壳而活。脑海中权衡利弊,她的心底裂开缝隙,暴露出一个精心算计、卑劣自私的懦夫。 原来那才是她自己。两层落差,由里到外陡然崩溃。 原来她这么不堪,真相摧毁了她的骄傲自负,杀死了她自视为是的深情。这一切都是假的。江落从懵懂美好的幻梦中惊醒。是因为柳章那么好,让她误以为自己也那么好。他的深情厚谊都是真的,她的痴心全是假的。 欲望滋生出的泡影一戳即破。自始至终,他们都不是一路人。 江落在无地自容的审判下绝望了。原来她根本不爱师父,她只爱她自己。那些朝夕相伴的画面如同沙滩伤的脚印。被潮水冲去,荡然无存。她被重重叠叠的精神压力击垮,无法面对自己。临别前,柳章安慰她:“师父走了,你多保重。”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柳章表里如一、光风霁月。衬托她那般阴暗龌龊,江落陡然爆发,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皮肉,道:“柳章,别再惺惺作态了。你以为你牺牲自己,我就会感恩戴德、改邪归正吗?” 她情绪崩溃,浑身散发着暴戾气息。 “我告诉你,我就是恶毒自私,天生坏种。哪怕你现在死在我的面前,我明天照样能左拥右抱寻欢作乐。你以为我真的爱你吗?我不过是看你有几分姿色玩弄你罢了。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模样。谁要你的孩子,你也配给我生孩子!” 柳章望着她歇斯底里的模样,被这些恶毒言语深深刺痛。 “江落……”他脸色惨白,仿佛被抽了一记耳光。 “我不叫江落,我根本不是江落。”江落眼睛通红,气得浑身都在发抖。额头因情绪激动而现出了魔纹,半妖化的面容有些扭曲,她吼叫道:“我现在不喜欢你了,你有多远滚多远,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柳章注视着她疯狂面孔,颤声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对,真心话。”江落咬牙切齿道:“你休想让我愧疚忏悔,我通通不在乎!” “我明白了。”柳章垂下视线,如遭重击。他听到心里滴血的声音。 “你把孩子打掉,我不要孩子,也不要你。” “好。” 原来诀别这么简单。 柳章走后,章华台空了下来。 江落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像是被剥皮后的幼兽。喉咙里发出恐惧的抽泣和呜咽声,仿佛被全世界抛弃。她好冷。浑身都痛,冷得打寒颤。空气藏着一万根针,呼吸也是痛的。她从没有这么痛过,痛得喉咙发毛,想要呕吐。 雪千山说变成人之后就再也没法控制痛觉。 原来是真的…… 第131章 人间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风大,黑旗迎风招展。 阳州太守谢秋泓登上城头,眺望远方山林。幕僚王思作陪。 他们二人的官袍唰唰抖动。 城内巡防严密,城外设禁对往来人口严加盘查。一个卖菜老农拉着板车进城,翻了车,瓜果滚落一地。众人帮忙收拾干净。检查无异,放行。军民和谐,井然有序,俨然一座安宁太平的边陲小城。然而谢秋泓六七年刚到任此处时,尚且是满目疮痍的一片废墟。 幕僚王思摇着羽扇,感慨道:“若非大人苦心经营,阳州焉能有此日。” 谢秋泓道:“六年了。” 王思道:“快七年了。” 谢秋泓吃了一嘴羽毛,将王思的破扇子往外掰,道:“这么大的风,别摇你那破扇子了。” 王思却要维持高人风范,“诸葛先生羽扇纶巾,运筹帷幄,乃是我辈读书人顶礼膜拜的典范。” 谢秋泓是靠军功升上来的,读书不多。但诸葛先生他肯定知道,他对王思装模作样十分不屑,道:“要学在心里学。” 王思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道:“大人是想说,但行忠义良臣事,人人皆为孔明。” 谢秋泓捋着胡子,点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 王思又问:“那大人是孔明吗?” 此言意味深长,谢秋泓默不作声,手按在城墙一块土砖上。行伍出身,他手指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粗茧。穿着太守的官袍,也像个扛大刀耍花枪的武夫。他左眼蒙着黑色眼罩,那是当年在荣南军打仗的时候瞎的。他以为自己会打一辈子仗。 他答应过一个人,会为大梁守住南大门。 纵使千万妖魔兵临城下,也休想突破阳州,进入大梁。除非跨过他和五万荣南军的尸骨,把阳州夷为平地。谢秋泓今年三十多了,他身体不错,自认为还能再守四十年。但他没等到妖魔再次入侵,大梁反倒垮了。 谢秋泓重重叹气,仿佛脊梁骨都弯了,“我算什么忠臣,陛下驾崩,隔了两个月我才知道。” 长安暴乱,阳州相隔千里,加上下了数月的暴雨。山中道路垮塌。阻绝音信。等长安的消息传到阳州时,黄花菜都凉了。别说北上勤王,他们连奔丧都赶不上。第二波消息传来,已经是改朝换代秦愫称帝。在此之前,谢秋泓连秦愫是谁都不知道。 一切就是这么突然。 “新朝国号称卫,女帝陛下号建元帝。满朝文武半数倒戈半数暴毙,封赏的诏书已经到了阳州。”王思收起扇子,啧了一声,“那位女陛下看重大人,给了个南王的爵位,大梁可从未有过异姓王。咱们阳州在朝廷素来不受待见。女陛下竟开了如此之高的价码,令人称奇。” 谢秋泓听了心下不快,驳斥道:“篡国妖女,算什么陛下。” 王思风轻云淡道:“这么说来,大人不愿投诚,依旧忠于大梁。” 人活一个忠字,丢了忠义,岂不连畜生都不如。 谢秋泓做的是大梁的正经官。 从没想过背主投荣,可事到临头,内中纠葛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女陛下雷霆手段,党同伐异。把控着长安,大肆笼络外地势力,投诚者加官进爵,反抗者派兵镇压。有谣言称,秦愫乃是妖邪所化,人人得而诛之。 又有一路说法,称秦愫其实是是杨玥鬼魂显灵。因柳氏残暴无德,上天降罪,才有妖魔鬼怪祸乱长安的劫难。上苍有好生之德,遣神使圣女降临人间普度众生,还世间一个太平。凡不敬神女,则为不敬上天,会遭天打雷劈。 两个流言各执一词,打得不相上下。 或说秦是妖,或说秦是仙。腥风血雨,各执一词。 对于阳州百姓来说,改朝换代目前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不过茶余饭后多了些谈资。日子该怎么过,照样怎么过。女帝登基还算件很稀奇的听闻。而谢秋泓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多了。他是太守,当着大梁的官,可大梁却没了。 谢秋泓几宿没睡好觉,早已痊愈的左眼又开始隐隐作疼。 幕僚只谋不断。无论上司做出任何决定他都能讲出好坏来。王思瞧太守的态度,仍然偏向于大梁,叹道:“长安乱成这样,归根结底,还是太子失踪的缘故。” 谢秋泓被提醒了,道:“昨天东南来信,不是说太子找到了吗,那个人叫薛什么来着。” 王思补充道:“薛凛,东宫属臣,薛侍中。” 谢秋泓道:“对,就是他。” 太子失踪后,东宫属臣流散,要么被杀要么不知所终。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以薛凛为首,逃到东南一带。他们打着太子的名号笼络势力,宣扬秦愫妖女论,公开与新朝唱反调,立起一面鲜明的旗帜。有不少人支持他们。 第171章 新朝大军派兵镇压,正激烈交锋。秦愫给谢秋泓封王的条件之一就是“剿灭东南流寇”。薛凛骂秦愫是篡国妖女,秦愫说薛凛他们是东南流寇。双方都想争取谢秋泓。 阳州方面一共收到了两封信。 东南薛凛宣称太子已经找到,重返长安指日可待,劝谢秋泓起兵相助,勠力同心讨伐逆党。谢秋泓目前没回复。谢秋泓还在怀疑一个问题,“太子真的找到了吗?” 王思道:“自然没有。” 谢秋泓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王思笑道:“太子若在东南,直接称帝即位,岂不更得人心。与北边分庭抗礼,秦愫会立即失去一大批拥趸。可薛凛上蹿下跳,偏偏无法搬出个能登台面的皇帝。说明他手里没人,在虚张声势,哪怕一个假的都没有准备好。所以才这么被动。” 现在谁都想找到太子。薛凛别无选择,据说他的九族已经被秦愫翻出来全部斩了。 问题依然很棘手,谢秋泓道:“太子究竟去哪了。” 王思摇头道:“天知道。” 谢秋泓道:“唉……” 阳州是大梁的南大门,他的首要职责,就是关死这道门。现在天下大乱。所有人都劝他把门栓拆了去打家贼,那外面的妖魔鬼怪冲进来怎么办。这才是谢秋泓最担忧的一点。长安妖兽集体出逃,涌入南荒,从阳州上空经过。五万兵马枕戈待旦。 妖兽借道回家,未伤百姓,进入南荒后再没出来过。 谢秋泓至今悬心,命城中戒严宵禁,严查奸细。谁也不知道那些妖兽会不会择日反攻。风雨欲来,内外交困。谢秋泓承受莫大的心理压力。 如果他选择守住大门,对内斗袖手旁观,等于得罪两方。将来无论太子登基还是秦愫坐稳皇位,都会因他的袖手旁观之举心生猜忌,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就算家门守住了,谢秋泓也完了。倘若起兵帮助某一方。妖族趁势作乱,阳州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谢秋泓的决定悬在刀刃上,无论前进后退,都是死路一条。王思看得明白,他自己也明明白白。他们身处绝境。“无论大人最终如何裁断,属下都以大人马首是瞻。” 谢秋泓将目光投向了茫茫山林。他看到无尽的阻碍,山的那边是海,海的那边是南荒妖域。他想到了一个人,同太子失踪的,现已声名狼藉的那个人。 他又在何处?风吹紧,谢秋泓犯了头疼。独自回到府内歇息,夜间听到雷声滚滚,不得安寝。熬了一宿,翌日神色不佳。一个小吏前来回禀,说是抓了个刺客,行迹可疑,关押在地牢内,问大人该如何处置。 谢秋泓问道:“什么样的刺客?” 小吏道:“很年轻,模样生得……似妖,却不是妖。他想要见太守大人,还说了句怪话。” 谢秋泓道:“什么怪话?” 小吏道:“他问一个谢字有多少笔画。” 谢秋泓静了片刻,想起什么。他身形跌撞,差点没站稳。手中茶杯铿然坠地,再回首已然变色,惊愕道:“人在何处!” 妖精千变万化,偶尔化作人形,潜入城中作乱。地牢专门为这种可疑人员所建,在地下三层。布防严密,铁桶一般。妖精进去了也插翅难飞。狱卒打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谢秋泓紧随其后,脚步匆匆。下楼梯时,他劈手夺过狱卒手里的灯笼,道:“哪边?” 狱卒忙加快步伐,一面掏钥匙,道:“就在前面。” 一路小跑,奔到牢门前。里头黑咕隆咚,谢秋泓提灯照去。隔着铁栏杆,牢房内堆积着凌乱稻草,一位年轻人席地而坐,面朝墙壁。他身着寻常布衣,可周身气质不俗。狱卒大力拍打栏杆,喝道:“大人来了,还不拜见!” 年轻人循声回头,火光照在他清晰的侧脸上。 谢秋泓大惊。他脑子里嗡嗡的,嘴唇蠕动:“都退下!” 狱卒道:“大人?” 谢秋泓大吼:“我让你们都退下!” 狱卒愣住,旋即道:“是。” 谢秋泓接过钥匙,开了牢门。待狱卒脚步声远去,他拜倒在年轻人脚下,身形匍匐,道:“臣谢三,拜见楚王殿下。” 柳章垂首目视他发顶,道:“谢大人别来无恙。” 谢秋泓惶恐道:“臣罪该万死。” 二人相识多年,许久未见。柳章示意他起身,不必多礼,道:“若不是被当做奸细误抓起来,我也不能这么快见到谢大人。” 谢秋泓搀扶着柳章起身,百感交集,道:“殿下见谅,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 柳章道:“无妨。” 他不能泄露行踪,唯有出此下策。柳章背负着滔天骂名,如今还能毕恭毕敬将他视作殿下的人不多,谢秋泓算一个。柳章自投罗网,也是看中他的人品。 谢秋泓诧异道:“殿下这是……” 柳章道:“我要找你借一千兵马。” 谢秋泓将柳章请出地牢,对外称是故交旧友,掩人耳目。见过柳章的人不多,倒也没引起怀疑。将贵客带到家中。谢秋泓住三进院落,倒也僻静周全。他命人摆上酒菜,于花厅设宴款待柳章,尽地主之谊,道:“粗茶淡饭,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厅外一株荔枝硕果累累,举手可拾。 此地开阔爽朗,比地牢宽 敞,又是谢秋泓家中。 二人叙旧寒暄都方便。 阳州地势险要,九山半水半分田,崇山峻岭,盛产荔枝。数万大山组成了天然的国门屏障。阳州太守谢秋泓即是行伍出身,屏山县出来的泥腿子,家中世代种田,父母大字不识。十几年前,妖祸横行,谢秋泓为了混口饭吃,到衙门挂了名。 他不会写字,也没有名字,在家排行第三,人称谢三。 谢三武艺高超,颇得荣南军统帅赏识。屏山县爆发妖乱,他主动请缨,保护家乡父老乡亲。也是在那场战役中,他失去了父母和兄弟姐妹。谢三跪在山墙上一笔一画地刻碑。柳章路过,看到满面山墙的凌乱刻痕,问道:“你想写什么?” 谢三道:“谢字有多少笔?” 柳章道:“十二笔。” 刚好,他家十二口人,谢三伏地痛哭。年轻人教他写了谢字,他一边刻,手指一边流血。从今往后,谢字每一个笔画都带着血。他与妖族不共戴天。 不久,谢三违抗军令,深入大妖巢穴,决一死战。紧要关头,那位教会他写谢字的年轻人从天而降,把剑插入了大妖的颅脑深处。谢三从虎妖的利齿下掉落,昏迷数日。醒来后,才知道那位身手不凡的修士原来是楚王柳章。 谢三因擅自行动受了惩处,又因击杀大妖有功而免于刑罚。功过相抵。据说柳章为他说了话,荣南军统帅顺势轻拿轻放,下不为例。军中令行禁止,倘若人人都一时冲动擅自行动,岂不是乱了套。谢三醒后自己去领了五十军棍,以儆效尤。他是个有血性的汉子。 卧床修养的时日,柳章前来探望,送了他本兵书。 谢三挠挠头,尴尬道:“我不认识字。” 柳章道:“可以学。” 谢三道:“学他干嘛?” 柳章道:“谢将军是想多杀敌还是想多救人?” 谢三道:“都想。” 柳章道:“那便学认字罢。” 谢三读了几年书,取表字秋泓,得蒙举荐,升任阳州太守。 柳章对他有救命之恩,外加知遇之恩。谢秋泓绝不相信,柳章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是个弑君篡位的奸恶之徒。想必其中必有内情。酒过三巡。谈起时局变化,谢秋泓知无不尽言无不谈,说到后头叹气连连,面色凝重,道:“殿下失踪这段时日,天已经翻过来了。” 柳章将饮尽的酒盏扣在桌面上,静静道:“那便再翻回去。” 谢秋泓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他风轻云淡,岿然自若,一如当年。 仿佛天崩地裂也不足以撼动他的决心。 谢秋泓心中震动,道:“殿下找我借兵,是想北上?” 柳章道:“先去东南。” 这么说来,是打算联合太子,共抗秦家大军。 谢秋泓思索片刻,他自然是支持柳章的,道:“一千兵马够吗?” 柳章已然盘算周全,此来,一锤定音,道:“够了。” “薛凛修书于我,要我调三万兵马援助。”谢秋泓迟疑道:“他下的是调令,盖了太子玉印,说是太子的意思。我若不尊便是抗旨。” 柳章道:“太子在我这里。” 谢秋泓惊道:“什么!” 这正好印证了幕僚王思的说法,太子根本不在东南。薛凛假传太子旨意,想必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别无他法,只能求助于谢秋泓。谢秋泓正为此事犯难。如果不救,坐视太子嫡系被围死去,恐怕他日无力回天。就算他不投靠新朝也相当于是新朝的走狗了。 可要救吧,他手里一共才五万兵马。 拨了三万走,还剩两万守阳州。风险太大。 第172章 柳章早有预料,给谢秋泓吃了颗定心丸,道:“西南绝不能乱,你的主力必须守在阳州。这也是太子的意思。薛凛那边我们自有对策。” 谢秋泓看了他一眼,道:“殿下的意思是……” 柳章道:“只需一千兵马,送我与太子赶赴东南。其他的你不用考虑。” 他们要去前线,单枪匹马支援薛凛,以保证西南无虞。谢秋泓心情复杂。如此一来,他的两难局面迎刃而解。既不用担心落得背主骂名,稳住了民意。又能把力量部署在防备妖族上面,比起三万兵马,一千兵马自然不足为虑。 “殿下带走一万,给我留四万,我也能守住。” “不用那么多,”柳章道:“带太多人会走漏消息。” “殿下想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柳章道。 “行,”谢秋泓豁然起身,事不宜迟,道:“我立即安排。” 谢秋泓办事妥当,抽调一千精锐,护送太子与柳章。一千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赴东南。旧友匆促重逢既分别。翌日天未亮,谢秋泓亲自骑马送柳章出城,在河边见到了太子柳钟。君臣会晤,太子问道:“谢卿承诺为大梁守南门,盟约可还作数?” 谢秋泓行三跪九叩之礼,俯首道:“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子奉上绶带。 谢秋泓双手接过,高举过头顶,再拜。 天蒙蒙亮,林中长河蜿蜒。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第132章 破裂是她丢掉了师父。 行军须得掩人耳目,避开官道,往深山老林里钻。条件艰苦,毒蛇众多。 柳钟终于回到了故土,比起精神上的重担,赶路受的这些皮肉苦几乎不算什么。有一千人马护卫他们的安全,只要与薛凛汇合,他便能名正言顺登基即位,重新开辟一番新天地。从此摆脱了受制于人的废物生涯,掌握自己的命运。 赶路途中,柳钟逐渐找回自信。他必须尽快成长为皇帝,肩负一国之君的责任,好减轻皇叔的负担。柳章谋划战局剖析利弊,像个完人,永远不会累。无论面对任何事他的情绪都没有什么起伏。回到人间后,他变得很冷静。 也不能说以前的皇叔不冷静。 他在南荒时,更有活人气息。会跟妖王吵架、辩驳,会不耐烦。吵完架明显能看出情绪萎靡。听说修道之人并无太多口腹之欲。可妖王喂的,他都吃了。 夜深人静,河面起了薄雾。 柳章坐在岸边石头上,手里握着半颗红宝石。这颗宝石只有拇指大小。光泽动人。可惜裂掉了,剩下半截布满裂缝。 妖王扣留他们这么久,终于放走。柳章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柳钟无从得知,也永远不会问。那段时日对他们来说是屈辱的,谁也别提,随着时间流逝淡忘。柳钟暗想,他将给皇叔史无前例的殊荣和待遇,以报答低谷时期的救扶之恩。 别去揭开伤疤,让它日复一日,慢慢愈合。 柳钟悄悄合上了帐篷的缝隙,收回窥探的目光。 河岸边,柳章仍坐在石头上。他原本打算,等雾再大一些,便将宝石掷入河中。这东西留着也无用。可雾渐渐大了,他却没舍得扔,只是松开手。叮咚一声,眼睁睁看着宝石掉在石头下的浅水滩中。亮色璀璨夺目,闪烁着,被流水冲刷。蠢蠢欲动,好几 次差点被冲走。 柳章又伸手把它从水里捡起来。 长安失守,楚王府想必被砸光了,他和江落东西都不会被留下。如果这一次算是真正的诀别。那么她留给他的东西,就只有这块宝石了。 或许还有腹中那个不知道能否保住的孩子。 江落临别前信誓旦旦,说她不要孩子也不要师父。 柳章知道,她口中说的,和心里想的,未必是一回事。江落懵懂无知,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知道令她高兴愉快的,便是好的,令她痛苦难受,便是坏的。她没有良知和道德,能将他人的生死置之度外。 可当柳章的性命也被摆上祭台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如此恐惧。 她从未经历过这种抉择,表现出极端的暴怒。她像个既要且要的孩童,当一切崩盘,撒泼打滚都无济于事,便转而攻击他人。柳章被她的话伤得体无完肤,却也明白,那不是她的错。 江落太年幼了,小小年纪便做了妖王。 她内心明明存在怯懦的一面,却不接受自己的怯懦。丝毫的妥协和放弃都会给她的自尊造成沉重打击。她需要时间成长,可柳章没有时间陪她成长。这是两人必然分开的内因。他们都需要冷静下来,跨过各自的难关。 柳章将宝石上的水渍擦干净,放入怀中,小心收好。 柳章走后,章华台变成了一座坟茔。 江落下令关紧门窗,散开帘子和帷幔,保持封闭。她独自躺在两人往常睡觉的那张床上,抱着柳章的睡袍。风和光都隔绝在外,屋内暗得分不清昼夜。 时间流逝,她不吃不喝。小红小绿都被她骂走了。 她不允许任何人干扰这个房间里的气息。 柳章走了,他的残余气息也在慢慢消散。江落把自己蜷缩成一只僵化的动物,躲在不见天日的洞穴里,获得安全感。 青禾走上二楼,拂开重重幔帐,走到床边。他在江落面前蹲下来,轻声道:“大王。” 江落手指紧紧攥着柳章的睡袍,眼神空洞,没有丝毫反应。 青禾握住她的手背,道:“我会永远陪着大王的。” 江落眼睫动了动。她先闻出青禾的气息,才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青禾低下头,在她手臂上亲了亲,虔诚而郑重。江落看向他。 青禾仰起脸,眼中柔情似水。 江落道:“走开。” 青禾扫视她怀中那件变形了的睡袍,道:“他背弃大王,大王还想着他做什么。” 江落眼神冷得没有温度,道:“我让你滚。” 青禾道:“我不滚。” 江落反手扇了他一耳光。他的头歪过去,又正回来注视着江落。偏要跟她作对似的。江落对他没有那样好的脾气和耐心。没有人能成为柳章第二。江落掐住青禾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按倒在床上。青禾在慌乱中打碎了一只灯。 碎片声略微刺耳,在这静得吓人的房间里。暗淡天光被帘子阻隔在外,江落的脸悬停在青禾正上方,咫尺之距。几乎鼻尖贴着鼻尖。青禾屏住了呼吸,盯着江落令人着魔的眼睛。好像梦中之景。上一次他们靠得这么近,还是在人间那棵不知名的古树上。 青禾的心快速跳动,他不确定,大王会怎样对待他。 两人虽然一上一下的压在床上,但江落的架势,像是打算要他的命,她开口道:“你向柳章告密,说我杀了杨玉文。” 青禾知道事情终究会败露,承认了:“是。” 江落手指加了点力度,令他窒息,道:“你明明可以成为我最信任的臣子,在南荒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我。我容忍你犯错,你却不知悔改。我杀了你,你就得偿所愿了?” 青禾脸庞充血紫涨。他眼神迷离,凄然一笑,“死在大王的床上,是我的荣幸。” 以前跟着江落,上刀山下火海,无怨无悔。能做一辈子跟班都觉得满足。不知怎么,心思变歪了,脑海里开始冒出许多大逆不道的想法。 大王要跟傅溶去长安,他百般阻挠,怕她一去不回。翻过千山万水追了去,见到她对柳章那样好,嫉妒发狂。原来、原来大王有那样一面。他恍然大悟,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可以这样亲密深刻、美好甜蜜。他发现自己浅薄得无可救药。 对比柳章,他在大王心中是无足轻重的。 恐慌迫使他拼命算计。他就是痴心妄想。哪怕得罪大王,也顾不上。青禾卑微至极,死到临头还是想为自己争取,祈求道:“大王给我一次机会,我能做得比柳章更好。” 在他窒息的最后一颗,江落松开他,把他从床上踢了下去,道:“你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青禾眼泪夺眶而出,剧烈喘气。他按着自己的胸口,咳得死去活来,道:“为什么?” 江落的话音冷酷无情,道:“因为我再也不会信任你。” 青禾跪在床前,手足无措,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大王。柳章他心怀叵测,从未忠于大王。” 这句话刚好触到了江落的霉头,提醒着她的失败。 江落手指深深攥住了被褥,道:“你再说一遍。” 青禾被她的戾气所震慑,自知失言。他张了张嘴,感觉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大王可能真的会杀了他。他咽了口唾沫,低下头去,没再吭声。 江落道:“我和他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多嘴。” 青禾道:“我只是想劝大王,别再为他伤心,不值得。” 江落赶走了柳章。她才不是被抛弃的那个人,有什么好伤心的。这个念头冒出来,她幡然醒悟。该伤心的应该是柳章才对。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她得以喘息,心口也没那么痛了。对,没错,她不需要伤心。她什么也没失去,是她自己不需要师父了。 第173章 没有师父也能活下去,她依然还是南荒妖王。 江落垂下了目光,喃喃自语:“你说得对,不值得。” 她本就没有师父。 想通了,江落从床上起身,撂下柳章的睡袍。她扯下遮光的帷幔,推开窗户。清凉山风涌进来,吹过她冰凉面庞和身体。重新沐浴在太阳下,她重获新生。风把屋子里残余的柳章气息全部带走,也把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带走,剩下个空腔,大洞。 迫切需要什么东西才能填满。江落抓起餐盘里发霉的食物,这是柳章走的那天,小红送进来的。不知过了多久,食物已经发霉。她胡乱往嘴里塞,腮帮子满满当当。 青禾冲过来拦住她的手,道:“大王!” 江落塞到喉咙撑不下,她跪在地上,胃里翻江倒海,呕吐起来……身体里的大洞没有被填满,反而变得更空了。她眼前一片模糊。扭过头,望向旁边的衣冠镜。镜中人蓬头垢面,像是被一具抽走魂魄的干尸。失去柳章,去了大半条命。 为了避免痛苦,陷入更大的痛苦中,无可救药。江落用手背挡住眼 睛,泪水顺着手臂一滴滴落在地上。她呜咽着,痛哭失声。青禾从未见过她这般悲戚模样,他的心阵阵抽疼。她是大王,大王怎么会沦落到如此狼狈境地。他宁愿她痛打自己一顿。 青禾伸出去的手不知该落在何处。 原来,没了柳章,会让大王痛不欲生。他们才认识多久呢?为什么?青禾困惑不已,渐渐红了眼睛。他心中苦涩翻腾成海,到最后,全面溃败。他扶着江落的肩膀,扯出笑容,道:“大王别难过。没事的。我、我帮你把柳章抓回来。” 他心如刀割,脸上还在笑,哄道:“他还陪着你,永远陪着你,好不好?” 江落渐渐止住了哭音,泪眼模糊望向青禾。只要大王能开心,他做什么都愿意。青禾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自己却已泪流满面,他深呼吸,止住颤声,道:“世上所有好东西,都属于大王。我豁出命,帮大王去抢。” 江落把脸埋在自己掌心。 没用的,她自己丢掉的东西,捡不回来了。 是她丢掉了师父。 第133章 围困“来者何人?” 幽州遭围半月有余。城中守军在薛凛的带领下负隅顽抗。历经七天七夜的苦战,城中断水断粮,八千兵马苦苦支撑。厮杀声到黎明前方止息,给双方留出了喘口气的功夫。许思平眺望着远处烽烟缭绕的城墙。城墙上千疮百孔,缺口处堆积着破烂沙包。 猎狗咬死羚羊的喉颈,一击无法毙命,这只羚羊过于狡猾,需要更多耐心去消耗气力。 硬骨头难啃,攻城的也疲惫至极。 许思平外放后做了十多年地方官,拔擢无望,一辈子在五品知州的位置上坐到老死。一夕之间改朝换代,天下大变。他不知怎么入了女陛下的眼,许以高官厚禄。 许思平已经到了做富家翁的年纪。背着二臣名声,死了难见先贤。他凭着读书人的一腔气节断然拒绝,第二日,全家三十七口人被抓去。他的脊梁骨断了,气性也没了。 名声比不过妻儿的性命重要。 为保全一家老小,许思平奉了女陛下的旨意,前去攻打幽州,绞杀太子嫡系。 副将匆匆掀开帐篷,呈上朝廷密信,道:“大人,北边的信到了。” 许思平接过密信,太阳穴突突乱跳,有些手抖。 ——太子不降,则屠城。 一目十行看清纸上字眼,扫到最后,他两眼一眼,差点死过去。 幽州数万百姓,怎么能说屠就屠呢? 也不是是女陛下的意思还是秦业的意思。 许思平想保全妻儿老小不假,却也不想干这等丧尽天良的勾当。他叹气连连。为今之计,只有谈判,想办法说服薛凛妥协,保住全城人性命。 “我去见见薛凛。” 许思平和薛凛是同门,有过数面之缘。 薛凛出身清贵,效忠太子。长安沦陷后,薛凛打着太子旗号招摇撞骗。他靠三寸不烂之舌笼络实力,躲避了新朝铺天盖地的行刺和追杀,九死一生,竟拉起一队人马,占据三州。可很快在大军镇压之下,他很快丢了两个州,退守幽州。 幽州失守,薛凛将死无葬身之地。他没有退路。 守备通传道:“许思平要攻城了。” 薛凛喝了口破碗里的水,匆忙爬上城墙。风吹得桅杆欲折未断。薛凛挺直腰杆,在密密麻麻压阵的大军中找到了许思平的身影。 许思平坐在战车内,“卫”字大旗迎风招展,薛凛眼冒精光,发出古怪的笑声。他看透了许思平的无计可施,这老匹夫还是怕死。 许思平道:“薛兄,降了吧。” 薛凛道:“我骨头硬,不比那断脊之犬,怎么降。” 薛凛年方四十,许是过度操劳的缘故。他头发花白,瘦骨嶙峋,像个黄土埋到脖子领的糟老头,比许思平看起来要老上十岁。可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如两团幽幽鬼火。在这尸横遍野的鬼城里,人心绝望。他燃烧自己,照亮黑夜。 大半江山都已沦陷,改姓秦。就算守住幽州,也是一座孤岛。还不如降了,保全残部和城中百姓。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守什么,这里又不是故都。 双方打了个昏天暗地,尸横遍野。薛凛狡诈,天天站在城墙上对许思平破口大骂,骂他十八辈祖宗。薛凛拥立太子,誓与伪朝势不两立。各为其主。许思平身为变节之人,自然是没底气在薛凛面前硬气起来。许思平无视辱骂,道:“你若一意孤行,恐城中百姓遭殃。” 薛凛道:“怎么,你还想屠城?” 许思平没回答,面无表情。薛凛轻易看穿他的处境,笑道:“你若屠城,必定被事后清算。你若不屠,便是抗旨。许兄,你也是走上绝路了。” 前些日子许思平上了道折子,询问女陛下,是否要活捉太子。如若女陛下想囚禁太子保全仁义名声,那么他将减缓兵力,改攻成围。等里头饿死了人,太子自然出来乖乖投降。许思平既完成了命令,又不用背上弑主之名。 倘若女陛下不在乎太子死活,让许思平猛攻,一旦城中人决定鱼死网破,那就麻烦了。许思平还在纠结杀太子会不会背上千古骂名。女陛下直接让他屠城。最毒妇人心。 薛凛怎么可能投降。恐怕全城人死光了他都不会投降。他巴不得死给全天下人看,新朝奸佞如何残害忠良,人神共愤。好成全他忠义名声。 而一旦屠城,许思平多半遗臭万年。 民怨爆发,女陛下绝对会把他推出去定罪,杀了他九族,平息民怨。为君者干干净净,带血的脏事都由底下人去干。这位女陛下比太子还像皇帝。许思平权衡再三,如果可以,他也不愿意做替死鬼。薛凛洞悉了他的处境,发出冷冷的嘲笑声。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许思平面上浮起怒意,道:“你已是强弩之末,还不束手就擒。” 薛凛道:“你以为你做新朝的走狗,就能保全一家老小的性命吗?许兄,你太天真了!那妖女勾结怨鬼,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说不定许兄的下场比我更惨。执迷不悟的究竟是谁?我看你还是降了我们,太子仁厚,定能给你找条活路!” 许思平道:“太子根本不在城中!” 薛凛道:“太子不在,我守什么呢?你迟迟不敢发起总攻,不就是怕逼死太子,落得千夫所指吗?如若太子不在城中,你又怕什么呢?” 老东西巧舌如簧,搬弄是非,看穿人心。许思平辩才不敌,又失了正义性。几句话功夫,便落了下乘。薛凛死到临头,还那么倨傲自负,倒像是有所依凭,倒让许思平心里打起了鼓,拿不定主意。太子究竟在不在城中? 真真假假,许思平打探了许久,没有定论。战场上,比得不单是兵力较量,更是心术较量。谁先露怯,便落了下乘。薛凛装神弄鬼的本事不小。 许思平也怕吃他的亏。 一个久坐军中,一个站在城头上,比起定力。幽州被围,断水断粮,时间一长,优势还是在许思平这边。许思平冷哼一声,咬牙道:“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熬了四个时辰,一时僵持。 夜幕降临。探子匆匆来报,向许思平禀报:“大人,不好了,我们的粮草营被烧了。” 许思平差点从战车上掉下来,道,“什么?” 探子道:“来了一队精兵,杀了我们一百多人,放了火。” 许思平道:“谁干的?” “不知道。” “有多少人?” “不知道。”探子一问三不知。 许思平气得够呛,一脚踹在在探子身上,“你是吃干饭的。什么都不知道。” 探子慌张道:“天太黑了,有很多人,看不清。” 幽州被围了这么久,都没人支援,薛凛要有后招,早拿出来了。如今下场的又是何方神圣。许思平命人灭火,前去打探精兵来历。火势太大,粮草不保。一个有眼力见的士兵小声道:“看那伙人的甲胄,倒像是荣南军。” 第174章 荣南军?许思平反应过来,道:“谢秋泓?” 副将道:“恐怕就是谢秋泓,他有五万兵马,离我们最近。” 许思平道:“不可能,我一直派人盯着谢秋泓,西南一动,我们立刻会知晓。” 调拨五万大军,绝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他事先没接到任何消息,谢秋泓的兵马总不可能是凭空飞过来的。许思平将信将疑,道:“再探!” 谢秋泓镇守西南,迟迟未动,朝廷诏安,他不回绝。薛凛求救,他也不搭理。这种墙头草摆明了打算作壁上观,保全实力好坐收渔翁之利。许思平料定幽州一败,谢秋泓势必倒向新朝。没想到这泥腿子出身的草莽将军留了一手,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探子前去打探,捡到个令牌,确实是荣南军。但那群精兵神出鬼没,同时出现在了好几个地方,根本无法判断人数。谢秋泓调了多少人过来?许思平惴惴不安,事态逐渐脱离了掌控。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副将道:“大人,剩下的粮草仅仅能支撑五日,我们该如何是好?” 许思平道:“立即写信,请求陛下支援。即刻回营,改日再攻。” 城下大军调转旗帜,开始撤退。 坐在城头上的薛凛豁然起身。许思平怎么忽然跑了。 不到片刻,大军还没撤出,忽然在山口堵住。响起一阵轰隆隆的炮声。不知炸死了多少人。阵旗骚乱。许思平的战车都抖了一下,他大喝道:“出了什么事?” 副将道:“属下也不知。” 太黑了,看不清楚。探子迟迟没回来。许思平垫脚站在战车上,眺望远处火光。 一支利箭破风而来,发出尖锐爆鸣。许思平看见自己战车上的桅杆应声断裂。大旗坠落。那支箭刚好插在他两脚中间,尾羽震颤不止。许思平膝盖一软,差点跪倒。耳膜差点炸裂流血。他看着**的利器,这支箭如 此精准,差点要了他的命。 幕后黑手是个射箭的好手。 许思平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山坡断崖。那儿站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握着弓。一个什么也没拿。被火把簇拥,所有人都能看清他们的面容。 许思平如同见了鬼,喃喃道:“太子殿下。” 进士登科那年,他见过太子。 太子不在城里,怎么在城外。许思平慌乱无措。 四面山林中钻出一簇簇火把,成掎角之势,将城门口的大军团团围住。士兵们张皇四顾,那漫山遍野的火光中好似藏着千军万马。 山坡断崖上,两个年轻人站在他们上方。太子柳钟身穿白衣戴孝,侧后方那位,手握长弓,分明是……分明是传闻中弑君篡位的楚王殿下柳章。他见过一次。楚王长得令人过目不忘。柳章和太子都失踪了,此刻一同出现,说明柳章效忠太子。秦党散布的谣言不攻自破。 柳章可能根本没有造反。 许思平心念急转,万万没想到他们会神兵天降。他本想大呵一声“太子是假冒的”。可众目睽睽之下,睁眼说瞎话有点困难,再说他被那一箭吓得腿软了,说不出话。 听闻楚王神通广大杀妖无数,想必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一箭再往上一些,便能叫他身首异处。许思平下意识缩起了脖子。 他维持着比较正常的声线,明知故问:“来者何人?” 柳章喝道:“大梁太子柳钟在此!谁敢妄动?” 一句话的声势,压过了黑压压的大军。 城头上的薛凛如梦初醒,爆发声嘶力竭的吼叫。他高举双手,又哭又笑,状似癫狂,道:“太子殿下!臣薛凛拜见太子殿下!” 薛凛宣称自己知道太子的下落,承诺只要守住幽州,迎回太子,就一定能争取到胜利,夺回江山社稷。没人知道他的信念源于何处。因为坊间传言太子早就死了。 无数人问过他:“先生真的相信,太子会出现吗?” 薛凛道:“肯定会。” 他说了很多遍,肯定会。至于太子会怎么出现,不知道。他坚守着虚无缥缈的信念,仿佛最后关头,会出现神迹。太子将在他们所有人面前从天而降,带着三十万大军摧枯拉朽般夺回胜利。失去这个信念,他将一败涂地。现在,太子真的来了。 城中残军山呼海啸,皆高呼太子,声势压人。伪朝的士兵则纷纷不知所措。许思平心慌意乱,难道是太子联合荣南军,烧了粮草营,前来围攻他们。才如此声势浩大。太子竟敢亲自上前线解幽州之围!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第134章 转机柳章只需要做他背后的影子。…… 薛凛和阳州守军终于等到援军。太子领兵而来,亲临前线,将生死置之度外,要与阳州共存亡,稳住了军心。屈居下风的低迷士气瞬间暴涨。城墙上火把高举,士兵们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辉。 太子柳钟与守军遥遥相望。 他看见他们褴褛衣裳和饥瘦面庞,道:“将士们,孤来迟了。” 薛凛放声大笑,笑声如同破烂风箱被拉响,呕哑难听,“太子来得不迟,正好,助我们一臂之力,生擒这老匹夫,诛灭两万逆党。” 许思平率军攻打幽州,号五万兵马,实则只有两万。薛凛看穿了他的虚实,并堂而皇之公之于众,是为振奋人心。攻受之势异也。薛凛拔下墙头被硝烟熏黑的战旗。他爬上高处,摇动旗帜。衣袍下枯瘦身躯似乎随时会在狂风中散架。 然而他屹立不倒,狂吼道:“我们杀回长安去!” 数月不见,记忆中的薛侍中竟然白了头发,潦倒至此。柳钟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化悲愤为力量,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他手提长剑,剑指长安,手掌握着剑刃飚出鲜血,高声道:“孤在此立誓,誓破长安,肃清妖邪。” 薛凛道:“臣等愿随殿下死战!” 众将皆道:“臣等愿随殿下死战!” 士兵陆陆续续响起了回应。 柳钟眼含热泪,这是大梁国土,和他的臣民。当他以为自己被遗忘抛弃时,还有人在苦苦支撑。他闭目收回热泪,再次睁眼时已然坚定,看向敌军阵营中的许思平,开口道:“许卿何以辜负皇恩?” 许思平不善言辞,跟薛凛对骂都灰头土脸,这会儿太子发问,他竟然语塞。他的官是先帝封的,如今听从秦愫的旨意。二臣贼子,为人不齿。许思平好歹是个读书人,他面上讪讪的,强撑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话太过可笑了,薛凛大笑起来。 许思平脑子飞快运转,抢在薛凛发话前大声道:“楚王豢养魔物,祸乱长安,劫持太子。太子已经成了楚王的傀儡!你们倘或相信,才真是中了妖魔的奸计!” 眼看情势不对,睁眼说瞎话。许思平这逆贼当真是厚颜无耻。 柳钟斥道:“皇叔为镇守长安舍生忘死。要不是他,孤岂能活命。许思平,你投敌叛国,还敢在此颠倒黑白,你才是一等奸邪!” 许思平被骂得面红耳赤,道:“人人亲眼目睹,楚王的女徒弟化身魔物,率领长安妖兽攻破驱魔司大阵,岂能有假?太子殿下一定是被蒙蔽了心智。” 柳钟勃然大怒:“你住口!” 说别人可以,唯独说柳章不行,这正好踩在他的逆鳞上。 柳章倒是心平气和,道:“不必与他做口舌之争。” 长安之事,黑白是非,每张嘴都有每张嘴的说法。公道自在人心,哪里是几句话能争辩清楚的。柳钟权且压下怒意,道:“许思平,你仍称孤为太子。孤岂不知,天下还有一臣侍二君的道理?” 许思平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在女陛下的旨意中,太子已然是个前朝余孽了。 柳钟道:“你做了大梁十几年的官,资质平平,却做到了五品知州。朝廷从未亏待过你,你却恩将仇报。百姓视你为父母官,你却率兵前往攻打幽州。甘愿沦为逆党的走狗,行不忠不义之举,罪该万死。” 太子一句句审判他,诛心剔骨,宛如凌迟。 许思平破罐子破摔,道:“太子殿下同我谈忠义,未免迟了些。” 柳钟接着道:“你固然无耻,尚存几分仁孝。秦愫抓了你妻儿老小,你不得已屈从,是为亲人的缘故。孤倒要看看,你今日是不是也要丢掉仁孝二字?” 后头两名精兵押上一个小男孩,站到火光下。精兵拔掉男孩口中塞着的布条。 男孩大叫道:“爹!” 许思平被叫了个魂飞魄散。那是他亲生儿子。儿子怎么会在太子手中。 小男孩哭叫道:“爹!快救我!” 许思平瞬间手足无措,喊道:“孩子,你怎么来了,你娘呢?” 小男孩道:“娘在后头,祖母也在后头。爹快救救我们。” 许思平妻儿老小,都被秦愫关在百里之外的原州。太子如何能 在秦党眼皮底下把人劫出来。难道说,他们带着五万荣南军,推平了原州,一路打到这头来的?他越想越不对劲,难怪谢秋泓一直装死,任由阳州被围,毫无反应。 第175章 原来是闷声吭声憋大招。 如果原州都被拿下,自己带着两万兵马,岂不是刚好被瓮中捉鳖。许思平脑中乱成了一锅滚沸的浆糊。儿子的哭声撕心裂肺。他当日投诚,就是想为许家留个后,让老母亲暗度晚年。现在人到了太子手中,还是活不成。 副将见场面混乱,提醒道:“大人,小心有诈!” 许思平心乱如麻。他儿子的声音他能听不出来吗?太子竟做了挟持人质之事。 柳钟道:“许大人府上三十六口人,都在孤军营中做客,可要一一相见?” 许思平道:“稚子无辜。太子仁厚,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柳钟道:“孤从未为难他。许大人是位好父亲。为了保住孩子的性命投诚。却不曾想过,他有你这样一位叛国的父亲,能不能平安长大。幽州断水断粮,又有多少位和你一样的父亲,要眼睁睁看着孩子丧命。许思平,你已走错了路,令你的孩子受辱蒙羞,还要一错再错吗?” 许思平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孩子的哭声肝肠寸断,他恨不得替儿子受死。两相折磨,苦不堪言。他又何尝想走到今天这一步。 柳钟道:“收手吧,许思平。” 副将见上司动摇了,立马道:“太子仁厚,定然下不去狠手。大人切莫糊涂。” 柳钟立即把剑架在了小孩的肩头。小孩尖叫起来。许思平浑身打了个冷战,差点踩空,从战车上扑下去,忙道:“别!”他从看到儿子那刻就失了理智,道:“孩子是无辜的,太子殿下,您饶恕他。” 柳钟厉声道:“即刻退兵!” 许思平回头看向身后的大军,又看向自己的儿子。他心情沉重而复杂,整个人快要被压垮,千头万绪,全部集中在瞬息间爆炸。似乎太子带着千军万马,已然攻破原州,剿灭他们也不在话下。似乎丛林中藏着豺狼虎豹,即刻会冲出来将他的孩子撕碎。 远在长安的女陛下更加凶残,靠一封圣旨,牵他做提线傀儡。他是提线傀儡,替死鬼。她让他去屠城!许思平在这般进退两难的绝境中,品出几分荒谬的可笑。 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他许思平,他何德何能?走到如此险恶的位置上。他不过是想保住家人,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所有人都把他往死里逼。 许思平笑自己愚蠢。一步错,步步错。全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许思平仰头望天,哈哈大笑。三军肃穆,唯有他一人行为反常,像个疯子。绝处逢生的薛凛此刻露出笑容,他知道,他们赢了。许思平笑得精疲力竭,才仰起头,问太子:“我若退兵,能放过我妻儿吗?” 柳钟道:“如许大人所愿。” 许思平闭上眼,把心一横。副将还想再劝两句,被他抬手制止。 许思平沉声道:“退兵!” 两万大军,如潮水退去,消失在夜色之中。幽州爆发欢庆,守军喜极而泣。 待敌军远去,太子与柳章入城,与薛凛汇合。薛凛一瘸一拐走下城墙,连跪带爬奔向太子。太子急忙迎上前。薛凛老泪纵横,道:“太子出师了。” 柳钟道:“薛侍中受苦了!” 薛凛不顾阻拦,完成三跪九叩的大礼。这是他毕生祈祷的重逢画面。太子不仅没死,还带来了援军,老天有眼,给大梁留了一条活路。薛凛拜完太子,进而拜见楚王,柳章扶起他。城中诸事尚待料理,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叙旧。 许思平退兵后,幽州稍做整顿,阳州的粮草刚好送到,解了城中军民的燃眉之急。太子亲自写信,从三州两县借调粮草兵马。太子起复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大梁,有不少旧臣千里迢迢赶来投奔。许多屈服于新朝淫威之下的官吏商贾蠢蠢欲动,有了死灰复燃之心。 附近百姓听闻太子下凡,纷纷送来家中米面,略尽绵薄之力。人心所向,势不可挡。城中百姓自发修缮城门,运土送水。很快,幽州再次成为牢不可破的据点。 一切都将迎来新的转机。 很多天过去,许思平才知道,原来太子当晚手底下只有一千兵马,兵不厌诈,他中了圈套,然而良机已失,悔之晚矣。太子原本打算按照约定,将他的妻儿如约奉还,薛凛却道:“还回去也是死字,留在我们这里,兴许活得还久些。” 许思平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退兵没有提出交接。好像那晚离开后,他就忘了自己还有儿子这件事。不久,许思平因违抗军令,被秦党斩首,人头挂在城门上三天三夜,以儆效尤。许思平死不瞑目。 幽州事定,太子迅速登基,改元光武。治宫殿,器御,卤簿,仪仗等。祭拜苍穹,敬告先灵,昭告天下。拜薛凛为相,柳章为辅政大臣。联合江南文官,发檄文讨伐秦愫。征调义军,北上攻占原州,拔掉钉在江南腹地的一口钉子。 原州知府在围攻中弃城而逃,沦为街头老鼠人人喊打,被石头砸死。此举改变了被动的战局,江南士绅纷纷倒戈,拥立新帝。 柳钟不计前嫌,广纳贤才,又聘望族王氏、陈氏两家贵女为妃。姻亲联合,巩固势力。一路上招兵买马,势如破竹,重返故都指日可待。 大军北上,途径苏州地界,暂做修整。新帝下榻先皇南巡时曾经住过行宫,物是人非事事休。柳钟潸然泪下,左右莫不哀啼。因在苏州停留数日,一面设祭,一面商讨北伐事宜。柳章统管军需杂务,薛凛是个用人鬼才。此番征讨点将的名单早已呈了上来。 江南人才济济,可用者颇多。可仔细比较起来都没有柳章全能。当日向谢秋泓借兵、在秦党眼皮子底下掳走许思平妻儿老小、解幽州之围、事后登基,全都是柳章的计谋。他藏身幕后,运筹帷幄,把一切计划周全,然后由柳钟出面一战定乾坤。 看似举重若轻,背后皆是步步精湛推演,拿捏人心。 人人都能看到太子神兵天降,智谋双绝。这样一个伟岸的君主,才能让万民相信,他能收复失地,重返旧都。而背后真正的策划者隐去了名声。没有人他付出多少辛劳,何等殚精竭虑。柳章在大多数公开场合很少露面,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 需要笼络人心、万民崇拜的是柳钟。 柳章只需要做他背后的影子。 柳钟任他为辅政大臣,他百般推拒。他相信太子能够独当一面,认为大梁不需要什么辅政大臣。柳钟执意要给他最高的殊荣和位置,并想尽一切办法为他洗清污名。柳章本就不在意外物虚名,世人毁谤,何足挂齿。名利犹虚,后事难继。柳章厌倦了这一切。 然而他越这样,柳钟越愧疚。 如果皇叔什么都不要。低谷时期的救扶之恩,又如何报答呢? 眼看双方要为此事起争执,薛凛出来打圆场,说道:“楚王既然认为,陛下能独当一面,可自做裁定。那么陛下的心意就是圣旨。楚王连圣旨都 不接受吗?” 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好争论的。 柳章笔直跪下去,道:“臣谢主隆恩。” 柳钟忙把他扶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道:“皇叔不必多礼。” 薛凛呈上来的北伐名单,柳章之名赫然在目。柳钟心想,皇叔在南荒吃了大亏,法力至今没有恢复,加上连日操劳,十分辛苦。若要再领兵出征,恐怕要废了半条命。柳钟心疼皇叔,想换个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为此犯了难。 这时,外头的人通传,说是有人投诚。 柳钟问道:“何人?” 侍卫回道:“回陛下的话,那人说他叫……杨玉文。” 第135章 血莲“想活命吗?” 长安。 太液池采了新荷,送到崇明殿,供陛下赏玩。 秦愫最喜荷花。宫里募集画师描摹新荷。调丹青,染宣纸。 大殿内错落着十几只画架,年轻画师跪坐在画架前,挽起右手袖子,手持大笔,笔尖凝聚着一点鲜红的朱砂。荷花跃然纸上,已经成形,只剩下调色这一步。画师斟酌了许久,笔尖悬而未决。风吹过宣纸卷起了一页角。 他轻微叹息,眉头微微蹙起,有些苦闷。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怎么不画了”。女声柔缓,撩人心弦。年轻画师吃了一惊,回过头。 女陛下站在他后头,不知何时来的。 秦愫身穿一袭浅绯色桃花裙,长发挽起,斜插着一根银色大步摇。嵌着精巧的红玛瑙,与耳坠交相辉映。衬得她肤白胜雪,面若桃花。于大殿内娉婷而立,如仙瑶下凡。满殿新荷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画师目光呆怔地凝视着她,误以为是荷花成了精。直到旁边响起轻咳,他才如梦初醒,跪下来行礼,道:“拜见陛下。” 慌乱间画笔掉在了地上,咔哒一声。他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好死不死,笔尖朱砂正好砸中女陛下的裙摆。画师想捡回来,又怕僭越,袖子里藏着手指蜷缩起来。秦愫看见了,俯身捡起这只笔。女陛下并未怪罪他的失礼,还亲自为他捡笔。他受宠若惊。 第176章 听闻女陛下血洗长安,手里沾过无数条命。坊间一拨人将她视为神女下凡,一拨人将她踩到淤泥里骂作妖孽。妖孽祸国,国将不国。 画师今年十七岁,不懂朝政大事。神仙妖孽都与他无关。 他家境贫寒,靠画画贴补家用,一家子七八口都快饿死了。宫里给很多钱请他来为陛下画荷花,他没有理由拒绝。穷得上不起学堂,他长到懂得气节为何物的年纪,却没有概念,只知道饿死才是一等大事。所以他带着自己最宝贝的画笔来了。 秦愫端详着呲毛的笔头,毛都快掉光,笔身沾满五颜六色的燃料,笔杆开裂。她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么破的笔,问道:“他们没有给你送新笔吗?” 画师斟酌道:“送了。新的笔毛太硬,我用不习惯。还是旧的合适。” 秦愫闻言,便将笔还给了他。画师小心翼翼双手接过,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秦愫目光落在他面前的画架上,道:“既然旧笔用得更加趁手,为何又不画了?” 画师道:“这朱砂不够红。” 秦愫扫过盛放丹青的瓷碟,朱砂艳丽。据说有的画师眼睛特别毒,能分辩出几百种层次不同的红。负责准备颜料和画具的内侍忙道:“这便是最红的。” 画师欲言又止,显然是不认同。 秦愫笑道:“画荷多着粉色,要那么红做什么?” 画师道:“陛下见过血色红莲吗?那是世上最美的花。我想画给陛下瞧瞧。” 秦愫道:“和血一样红吗?” 画师道:“是,我见过的。” 秦愫来了点兴趣,问道:“这等稀罕之物,你又是在何处瞧见的?” 画师没想到陛下会问起这个,实话实说道:“我爹种了三亩田的荷塘。在田里长的,我偶然瞧见,很好看。本想摘下来,结果第二天去的时候被牛吃了。” 秦愫冷不防笑了出来。现如今世道不知怎么的,凡有个好东西,得想尽办法吹嘘来历,什么天降异石,雷击神木,凡文人骚客,更有这等清高毛病。酸文假醋,动不动女娲补天之心,屈子投江之滨。好像老老实实写点东西会死。 自从把朝臣清洗完三分之一,秦愫身边能正常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身居高位,高处不胜寒,她有时候烦了,也想听点人话。这画师正好合她的脾性。 谁能教他在陛下面前说一段这么莫名其妙的故事呢? 牛嚼牡丹,可比风花雪月更有意趣。 秦愫道:“那便等找到合适的颜料,再上色罢。” 她漾着笑意的目光从画师脸上拂过。春风拂面,画师恭敬垂首。秦愫转身,长长的的裙摆从画架下滑过去,如流水无痕。她将目光投向了其他人的画作。刚才跟陛下说话这一会儿的功夫,画师已经觉得自己要被周围艳羡的视线扎成了筛子。 秦愫走到哪儿,哪儿的气息声便消失了,一时鸦雀无声。不知是谁失手打翻了颜料碟子,手忙脚乱。秦愫停住脚步回头望去,那人御前失仪,跪地求饶。秦愫只是看着那一地脏污。她的身影刚好站定,被角落中画架夹层中暴露出来的一点箭头所瞄准。 无人注意到杀机。 这对于刺客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蒙混入宫,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手指毫不犹豫扣动机扩。暗箭离弦,笔直射向秦愫。距离不到一丈,触之即死。毫无悬念。哪怕大内高手刺客扑上去以肉身挡箭也来不及了。秦愫难逃一死。 她对杀意浑然未觉。在杀手急剧放大的瞳孔中,那根有玄铁铸造的铁箭飞向秦愫胸口。箭头布满倒刺,淬了剧毒,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千钧一发,意外发生了。 在箭头触及秦愫身体的一瞬间,被黑雾生生截停。黑雾像条小蛇,从她心口钻出,咬住那根企图伤害她主人的凶器。杀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与此同时,秦愫反应过来。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原本乖巧安分藏在她身体里的黑雾涌出来,异化成龇牙咧嘴的猛兽。它吐掉箭头,转而锁定了杀手的位置,秦愫顺着它的视线望去,发现画架发射箭矢的黑黢黢洞口,那儿藏着一架弩。 杀手原本万无一失的刺杀的计划被黑雾打破。他死死盯着秦愫的眼睛,像要看清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后知后觉的内侍爆发一声大吼,“来人,护驾,有刺客!”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都愣在原地。秦愫与这名胆大包天的刺客对视了一眼,从他眼中看到了愤恨、不可置信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的眼神里藏着很多东西,唯独没有惧怕。这是名不怕死的死士。 他潜入宫中,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死秦愫,他没想过活着回去。 侍卫涌了进来,将大殿团团围住。杀手在劫难逃。其他画师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内侍指着他,“就是他,把他抓起来。” 侍卫上前将他拿下,按在地板上。杀手的左脸紧贴着地板,眼睛还斜看向秦愫的方向。 内侍们将秦愫挡在后头,骂道:“大胆刁民,竟敢行刺陛下!” 长刀架在杀手的脖子上,他一动不动,冷眼诘问,“身藏妖孽,为祸苍生,也配称陛下?” 内侍赶忙用布条塞住他的嘴。一顿拳打脚踢,叫他头破血流,说不出话来。周围的画师吓得跪了一地。方才诡异之景,有目共睹。他们心内忐忑。难道陛下真的如传闻中说的那样是妖魔化身吗?她身体里的黑雾是什么?竟然能挡住离弦之箭。 这一切超出了大家的想象。他们只是一群普通画师,哪里想到会碰到掉脑袋的事情。杀手不怕死,可他们亲眼目睹的陛下的秘密,还能活着走出崇明殿吗? 黑雾爬出来,顺着秦愫的手腕,爬到掌心。立起一个尖三角的脑袋。秦愫抚摸着自己饲养已久宠物。杀手的诘问一字一句落在她耳朵里。秦愫面色波澜不惊,而与她共感的宠物却渐渐暴怒,黑雾膨胀。它对着杀手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在秦愫抬眼的刹那,猛然失控,冲向杀手。在半空中化作巨蟒。一口吞下了杀手的身体。只听血肉绞碎啃啮的动静,令人牙酸。黑雾将杀手团团裹住,大快朵颐。片刻后,咀嚼声变小,黑雾散去,杀手消失不见,地上只剩下一块破碎白衣。 白衣染上了些许肮脏的粉色。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笼罩着大殿。满殿死寂。进食过后的黑雾重新回到了秦愫的身体里。女陛下亭亭玉立,还是那般明艳动人。利箭冲过来时她的站姿都没有丝毫改变。这可能是数月里,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刺杀。 百密一疏,还是失败了。 秦愫比他们想象中更加难对付。 目睹妖孽吃人的画师们面无人色,大气也不敢喘。仿佛下一个被吃掉的就是他们。粉色白衣震慑着在场每个人。御史大夫秦业匆匆步入大殿。他闻迅而来,径自冲向了秦愫,道:“陛下受伤了吗?” 秦愫道:“你说呢。” 秦业瞥见 地上血迹,心里头明白了原委。 他知道,世上没人伤得了秦愫。可听到消息,还是一路跑了来。现如今南边大乱。秦业命令皇城加紧巡防,并规劝秦愫不要出宫也不要宣陌生人入宫,最大程度防范意外。可秦愫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她宣画师进宫,作画解闷。严防死守,出了岔子。 秦业扫视满殿青年画师,难掩厌恶神情。只要出现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他都厌恶。 “来人,全部拿下!” “是。”侍卫应声而动。 “陛下饶命。”画师们纷纷骚动起来。他们进宫,或是为谋财,或是为博一个前程。哪知碰到刺杀案,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清白无辜,恐怕遭受牵连,“陛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饶了我们吧!” 哭求声此起彼伏,惨兮兮的。 秦业对他们的毫无同情,道:“焉知没有刺客同党,押入大牢,严加拷问。” 画师们把头磕得哐哐响,“秦大人开恩!陛下开恩!” 秦愫叹道:“把他们杀了,谁来给我画画呢?” 秦业走到秦愫后头,借一步说话。他低声道:“刺客可能是薛凛派来的。此人奸猾,工于心计。可能会设连环套。” 秦愫听说过薛凛的名字,东宫侍中。据说当年陛下有意聘秦愫为太子妃时,除了皇后极力反对,还有一个人从中作梗,想尽办法阻挠,那就是薛凛。薛凛曾在太子面前进言,说秦氏女心毒,绝非良配。只是木已成舟,他没能改变。婚事最终定了下来。 秦愫反问:“你觉着,是杀掉所有人,会中了薛凛的计。还是不杀一个人,更会中计呢?” 攻心先要拿捏人心。 薛凛自以为能看透秦愫,猜到她的所有决定吗? 宫里死的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秦愫倒也没什么可在乎的。秦业执意认为,杀了所有人,才最安全。 南边的局势来越混乱,既太子称帝后,杨玉文也投效了他们。秦愫得国不正,备受攻讦,原本就没有太多民意支撑。她靠暴力夺来的东西,迟早会被更大的暴力所抢去。姐弟两都很清楚,这一切没有那么容易。 第177章 两人交换了眼神,轻易决定了一群人的生死。如果被刺客混进来,又全身而退,未免显得他们太仁慈了。秦愫点了一个人,道:“你过来。” 那名揣着炸毛画笔的画师期期艾艾,爬到了她的脚下,抖如筛糠。面对未知的命运,没人能不害怕。秦愫道:“想活命吗?” 他哑声回道:“想。” 秦愫道:“那便画出你心中的莲花,给我瞧瞧。” 画师沉默了一瞬间。他控制着手抖,蘸着地板上的血迹,勾抹在宣纸上。染色透过纸面,狰狞肃杀,莲花红得妖冶。秦愫看了一眼,嘴角缓缓上扬。是个聪明人。她只对聪明人法外开恩,手下留情。 “留着他吧。”秦愫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陛下!” 满殿哭喊声爆发开来…… 第136章 胎动我有所思在远道。 离了柳章,江落终日闷闷不乐。吃饭睡觉行走坐卧,好似一具行尸走肉。无论做什么,都高兴不起来。每到夜里,便后悔起来,生闷气。气自己一时冲动赶人,又气柳章说走就走。他从来不听她的话,偏偏这一句就听了。 他巴不得走呢,离她远远的。 江落不禁伤感起来。若是柳章把她的气话当了真,打掉孩子,可如何是好。 孩子是他们俩之间最后的联系了。 江落心底里依然有一丝舍不得。毕竟她也曾满心期待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降生。天不遂人愿。难道她要像老树藤说的那样去牺牲自我,才能同时保住柳章和孩子吗? 话本子里明明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她若死了,化作泡影,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承欢膝下的快乐,如胶似漆的甜蜜,都享受不到。那么她所作出的牺牲有什么意义。 想必柳章回到人间,会想办法尽快打掉孩子,让生活回到正轨上。这样他既能保全自己,还能彻底斩断两人之间的牵绊。他肩膀上扛着大梁和人族,满心扑在苍生大业上,又能匀出几分多余的留给儿女情长? 孩子的到来,本就是个意外。他不欠她的。 江落整日胡思乱想,心烦意乱。 陈穷来了章华台。上回的种田计划遭到搁浅后,他贼心不死,又谋划了许多条国策大计。他长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整日夸夸其谈。 对内呢,他主张发动战争,荡平大大小小的妖王,一统南荒。对外呢,他又强烈建议江落携精兵突破死海,以屏山县为缺口,进攻人间。理由是人族正在内乱,打起仗来自顾不暇。正是妖族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目前妖族与人间的交界处,只留了阳州区区几万兵力。无足挂齿,很容易摧毁。兵贵神速,因此江落必须马上动员。 陈穷口若悬河,说得唾沫星子飞溅,却见江落窝在软榻里玩绣花针。 她左手捧着一块软布,右手捏着根绣花针。针头刺下去,拔出来。红线上下翻飞,软布上绣出一对兔子耳朵的形状。江落在人间见过怀孕妇人绣花,给未出世的孩子做小衣裳。她没学学过,初次尝试,针脚有些歪斜。但也凑活。 或许是有方面天赋,她胡乱缝了两天,便找到窍门,无师自通,渐渐得心应手。 江落不出门,靠缝这个打发时间。 陈穷喋喋不休,实在聒噪。江落不耐烦道:“你说完了吗?” 陈穷费劲巴拉说了几个时辰,结果大王连一个正眼都不给他,一门心思专注绣花。他恨铁不成钢。堂堂大王,把开疆拓土的大事放在一边,倒做些妇人的无聊活计,真是鬼迷心窍了。陈穷忍不住道:“大王,您缝这玩意有什么用呢?” 江落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做有用的事情。” 陈穷无言以对。她拥有得天独厚的资质,却不愿意承担责任,只想做条庸庸碌碌的虫子。朝生暮死,荒废光阴。摊上这么个大王,陈穷的宏图大志得不到展现,心情格外惆怅。他总不能拿着鞭子站在后头鞭策她前进。 江落道:“你以后不要跟我说这些无聊的废话。虫族的地盘够住了,现如今风调雨顺,食物充足,也无天灾。大家吃饭睡觉生存繁衍,防范敌人的突袭。其他的时候休息就好。你那么多麻烦事,做了有什么用。” 陈穷讪讪道:“怎么会没用呢?万一人族进攻妖界,地盘被占去。万一突发山火,食物都被烧毁,万一……” 他未雨绸缪,恨不得把所有意外情况全部算进去。贪欲和恐惧无穷无尽,怎么能满足。一定要消灭所有的敌人,占据所有的地盘,控制全部不确定因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定要站在山顶上,唯我独尊,才配称得上王啊! 王怎么能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呢?陈穷心里的呐喊快要呼啸而出。 江落直接泼了盆冷水:“到时候再说吧。” 陈穷淋得透心凉,直接萎掉了。他总算认清,这位大王胸无大志,烂泥扶不上墙。他的毕生抱负在人间难以实现,在妖界也没法实现。他受到沉重打击,但还没有彻底绝望。至少,有一件事,他觉得大王会感兴趣。 既然江落不喜欢说这些虚的,那便给她一些实际上的刺激吧。 陈穷能屈能伸,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道:“大王说得极是,我仔细想了想,是我浅薄,杞人忧天。可眼下有件头等大事,大王必须考虑。” 江落已经不想再听他扯淡了,道:“罗里吧嗦,我没工夫听你瞎扯。” 陈穷加快了语速,道:“王嗣传承至关重要,大王身边一个妖也没有,是时候选纳一些妃子进宫了。”江落手中针线扎偏,被陈穷察觉。他立即快步上前,抓住这个机会,道:“环肥燕瘦,总有能合意的,大王何必在一 棵树上吊死。” 江落冷冷道:“你给我出去!” 陈穷还想再说点什么,喊道:“大王……” 江落挥手一扫,疾风将陈穷刮出章华台,飞到门外台阶上。陈穷滚了十几级石阶才停下。他扶着腰爬起来。殿门啪得关上,将他拒之门外。看来他踩到了大王的霉头。今天是不会再听他说话了。他无计可施,灰头土脸地走了。 江落把绣布扔到竹筐里。她看着乱糟糟的红线,心情烦躁。一生气,拿起剪刀,把自己刚缝好的布料剪得稀烂。剪完把又把那筐红线都踢翻了。没用的东西,做来干什么!她把自己气得肝疼。扑倒床上装僵尸,把脸埋在枕头里憋气。憋死算了! 她又何止想在一棵树上吊死。她倒乐意忘掉柳章重新开始。可是压根没有心情见外人,看到人就烦,说话也烦。做什么事都极其容易失去耐心。江落闷了一会儿,躁郁情绪不但没得到缓解,反而愈演愈烈。她像是得了某种不治之症,心悸心慌,手眼干热。 她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留影球。 球体透明,闪烁着荧光,在半空中浮现中流动的画面。 长龙似的队伍在大山深处缓缓行进,一眼望不到头。大军北上,浩浩荡荡。旗幡迎风招展,战马载着戎装将士。他们面庞饱受风霜摧残,眼神却坚毅如山。 江落百无聊赖,拨动着留影球,画面不断放大,在一张张人脸中划过。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柳章的身影。她满心失望,趴在枕头上,依稀能嗅到些许香气。仿佛昨日师父还在自己枕边同眠,转眼便天各一方。师父在哪呢? 她不知疲倦地寻找,在几万人中挨个寻找柳章。或许是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军中要领都经过乔装打扮,没有特别突出的,又或许柳章被秘密派去了别的地方,根本不在大军里。江落找了两个时辰。南荒的天黑了,人间天黑了。 大军开始扎营休息,黑暗中的人影更加难以分辨。 她必须十分仔细地观察。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她通过帅帐的位置,先找到柳钟。那儿的防守最多。皇帝夜间议事,心腹都在。黑压压地站在帐篷里,大概是在商讨行军路线和具体进攻计划。江落没有心情听。她挂念着柳章。 柳章立在比较靠后的位置。他似乎累了,从头到尾旁听,一言不发。直到柳钟问他“皇叔以为如何”。 柳章道:“并无不妥。” 柳钟道:“那便依杨将军所言。” 留影球没有声音,江落是通过唇语解读的。她忽然察觉到不对劲,把留影球往前一翻。杨玉文的身影赫然入目。他竟然没死!江落皱起了眉头。人挖了心还能活吗?她以为长安那晚杨玉文已经死在了自己手里。 有点邪门,她正琢磨着,众人陆陆续续告退,离开了帅帐,鱼贯而出。投身于营地的不同方向。天色黑漆,江落怕丢失了柳章的行踪,也顾不上再看杨玉文。杨玉文没死就没死吧。她着急忙慌,拨动留影球,跟上了柳章的背影。 还好,没有跟丢。柳章回到自己的帐篷。他一个人住。这是临时搭建的帐篷。环境十分简陋,就一张床,一张桌子。他倒了杯水喝,便躺下来休息。柳章目视上方,目光并没有聚焦。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偷窥着。 第178章 江落与他隔空相望,伸出手,摸了摸虚空的幻影,像是触碰到千里之外的师父。她情不自禁露出笑容,那种难以平息的躁郁也得到了抚慰。 饮鸩止渴,无可救药。她是如此的想念。 思恋成狂。看着柳章,终于满足了一些。江落也摊开被子,躺好睡下,仿佛他们并排躺在一起。两个人共享了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1] 柳章夜里失眠,没睡着,他翻了很多次身。也许是哪里不舒服。到了四更天的时候。他弓着身体,手掌按在自己的腹部,低声道:“消停些。”自言自语,语气充满了无奈。好像在跟孩子说话。是孩子在闹他,让他难受了吗? 江落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要是她在师父身边,还能给他揉一揉。师父不是娇气的人。他难受成这样,还不知道肚子里闹得多厉害。江落只恨不能飞到他身边去,把孩子训斥一顿。宝宝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师父让你消停,你还不消停!等将来出生了,定要好好教训你。 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看着,白白着急上火。 柳章一夜没能休息,第二日接着行军,脸色不是很好看。江落跟着担忧。她寝食难安,找到老树藤,问道:“先前师父怀着孩子,不是没感觉吗?他现在为什么这么难受?” 老树藤道:“胎儿要成型了。” 江落问道:“成型就难受吗?” 老树藤道:“不是胎儿折腾他,而是魔血。” 江落愣了很久,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儿她后知后觉,翻开自己的袖子。在她的手掌心,那根黑色的生命线渐渐延长,颜色淡化。江落这才意识到是因为什么。她的后代开始成型,自然而然分散了魔血的力量,她的寿命延长。这本是她最开始所计划的目标。 而她安全,就意味着柳章危险了。 魔胎反噬宿主,跟柳章相克。它会压制他的法力,吸干他的精魄,壮大自身。直到瓜熟蒂落。江落眼前浮现出柳章越来越虚弱的画面。她张了张嘴,心道,不,不可以。这绝对不是她想要的。她捂住自己眼睛,却看到柳章变成一具干尸。 她扑通跪在地上,不知所措。“他为什么不打掉孩子,他应该打掉孩子的。” 老树藤道:“他失去法力,他做不到。” 除掉魔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稍有不慎,柳章也许会丧命。他现在需要腾出精力北伐,出现任何闪失都将扰动军心。所以他不能再人前表露出异状。以不变应万变,等大局稳定,再来考虑自己的事。他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江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恨不能代他承受苦难。 师父这么骄傲,不愿意求助任何人。没有人能帮他。 老树藤道:“放心,魔胎降世之前,不会害死父体。他只是需要吃些苦头。” 江落万念俱灰。她不愿意师父为自己丢了性命,才叫他离开打胎。可师父走了,还是处于水深火热当中。这太不公平了。她都放弃了,命却以另一种方式折磨她。 “师父教你公道,正义,和良心。你只需要相信,这些是对的。余下的不公、不正和不良之心,都由师父来承担。” 一语成谶,所有的惨剧,果然都由他承担。 没有人能救师父于苦海。 只有她,她这么个不肖徒弟…… 第137章 截杀天无绝人之路。 据北边探子拿到的消息,基本证实,秦愫勾结怨鬼,与怨鬼合为一体。 他们真正的对手,不能当做人来对待。 当初夺位时,秦愫纵容怨鬼毁掉了大半个长安。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良知道德可言。后世留名未必能成为她的软肋。任何针对她的战略揣测都可能跑偏。所以直接把她当成妖魔鬼怪,摧毁即胜利,来得简单些。 这就是杨玉文的策略。薛凛也赞同。 薛凛跟秦党产生过多次正面交锋。他认为,秦党内部四分五裂,为了利益屈从在秦家这棵大树下。秦愫凭一己之力粘合了这些破碎木板,使他们看起来像一块密不透风的墙,实则千疮百孔。 本质上秦党并不强大,强大的只有秦愫一人。 她掌握军队、怨鬼、朝臣,才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又凭借惊人的智慧和手腕压住了惊涛骇浪,在王座上坐到今天。如果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确有本事,那么薛凛和杨玉文都不会被杀得犹如丧家之犬。 一方面秦愫是不可轻视的。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也没有必要过分神化她,只要把魈杀掉,秦愫没有怨鬼护体,只是个弱女子。杀掉她,秦党势必群龙无首,陷入混乱。她那几个兄弟都没有做皇帝的能耐和魄力。 有关于秦愫的讨论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毕竟是他们北伐所面对的最终对手。渐渐地,秦愫在柳钟心目中的形象,从温柔知心的琴师,变成一个面目全非、不可理喻的怪物。 他有时候会想,也许是怨鬼吞噬了秦愫,占据她的身体,做出这些事来。然而皇帝陛下这仅存的几分天真也被陆续收到的情报所颠覆。 薛凛在北边埋了许多的暗探,那些情报表明,秦愫即位是早有图谋,至少七八年前,秦家便大行官商勾结之事,暗地里疯狂敛财。他们所搜刮的民脂民膏,在长安暴乱后,变成赈灾钱粮,重新回到了百姓身上。 秦愫当上了皇帝,还从中赚取了民心。她并不爱钱,她所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走一步,算十步。天下为棋盘,百姓做棋子,还得 对她感恩戴德。 柳钟夜不能寐时,翻阅情报。他发现,也许比起自己,秦愫更适合做皇帝。他的落寞无人倾诉,曾忍不住在柳章面前发此喟叹,苦涩之意难以言表。 柳章却道:“陛下此言差矣。” 柳钟道:“朕说错了吗?” 柳章道:“为君者,谋其政。秦愫固有心机权术,但她做不了皇帝。” 柳钟问道:“为何?” 任何人都可以忌惮秦愫,唯独柳钟不能。他的眼光应该放得更长远一些。 柳章道:“她没有人性,也没有仁心。为一己私欲摧毁长安,后博声名救万民于水火。她自负能掌控一切,翻云覆雨,殊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靠怨鬼夺来的权势,终会在烈日下魂飞魄散。靠利益聚集的裙下之臣,也终会因利益分配不均而反目成仇。” “她的命格悬于刀尖之上,一时的气运挡不住涛涛洪流。就算我们不杀她,她也会自毁。陛下无需将一只鬼当做自己的对手,鬼终究是要去投胎的。” 这是第一次,柳章在柳钟面前剖析秦愫,将她扒得体无完肤。原来在皇叔眼里的秦愫是那样的。柳钟陷入了沉思,道:“皇叔也认为她是只鬼吗?” 柳章道:“是,鬼见不得光,扰人心神,没什么可怕的。陛下走在大道上,身负正气,应当昂首阔步,视邪祟于无物。何须妄自菲薄,长他人气焰,灭自己威风。” 柳钟心神凛然,醍醐灌顶,道:“皇叔说得极是,朕自勉。” 无论柳钟、薛凛、杨玉文还是那帮东宫旧臣,都在秦愫手里吃过大亏,心有余悸。唯独柳章没有。秦愫损害他的名声,往他身上泼弑君的脏水。他并不在乎。很大程度上置身事外,能让他较为冷静理智地全面看待问题。 秦愫和他曾经对付过的妖邪没有什么太大分别。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全力以赴,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他们谈完了秦愫,接着商讨行军细节。定下路线,后续粮草供给便成了首要大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柳章需要操心的事不比杨玉文轻松。 最近,他派出的一支队伍消失在五十里外的雁回山,至今杳无音信。不知是遭遇了山中野兽,还是碰到了敌人。如果是前者,说明这条路线比较危险,运粮会很困难,如果是后者,意味着整条线路已经暴露,必须进行调整。 派去的打探的人也没有消息,时间紧迫,柳章决定亲自跑一趟。 柳钟怕遇到危险,想另派他人。可军需由柳章一人调派,其他人未必有他清楚。若有事,柳章可随机应对,旁人不能拿主意,还得来回请示,又得耽误时间。 柳章道:“陛下不必担心,我速去速回。” 柳钟道:“皇叔切记万事小心,安全为上。” 怕引人注意,派了三十个精兵暗中保护。柳章天没亮便出发,赶了五十里路,抵达雁回山。是日,大雾弥漫,山道湿滑难行。 柳章一行人沿盘山小道前进,被一棵大风刮断的树挡住去路。大树粗壮,腰身两人环抱,人和马都过不去。柳章命人暂时修整,寻找其他路口。山中阴风阵阵,酷暑天气却似寒冬深秋,乌云密布,叫人心里发毛。万一下大雨,下山会很困难。 柳章道:“你们到附近找找标记。” 下属应声道:“是,殿下。” 第179章 分作四个方向,钻进林子,寻找前人留下的标记。片刻后,北边的那一组率先返回。他们双手捧着蓝布条,奉给柳章。柳章拾起来,看到了布条边缘的血迹,心知先前派去探路的人已经遭遇不测。这条线路不能用了。 他神色凝重。狭路相逢,恐怕是军中出了内鬼。 下属问道:“殿下,要接着去找他们吗?” 柳章摇头,已经过去五天。他们要么死了,要么落在秦党手里。就算找也只能找到尸首了。他得尽快回去重新拟定路线。柳章翻身上马,道:“原路返回,立即下山。” 众人道:“是。”纷纷骑马调头,往来时方向。才行半里,遇乱石阻路。这条路方才还是平坦的。柳章勒住缰绳,道:“小心,有埋伏。” 骏马紧急刹住,马蹄离拦路绳只差一步之遥。众人拔出腰间佩剑,警惕四周环境。草丛唰唰抖动,跳出百余蒙面黑衣人。为首者人高马大,手提弯刀,刀尖直指柳章眉心,大喊道:“能取楚王项上人头者,赏黄金千两,封万户侯!” 黑衣人眼神狂热,利刃出鞘。这伙人是奔着柳章来的。护卫随即摆开阵仗,将柳章护在中间,道:“保护殿下!” 柳章高坐马上,俯视这群突如其来的杀手,问道:“秦愫派你们来的?” 无人回应,他们训练有素。为首者身先士卒,率先出刀。场面一触即发。护卫与黑衣人投身于厮杀当中,柳章拔出了自己的剑,击中几处飞镖,又接下从身后射过来的暗箭,为近身侍卫挑飞了劈面而来的砍刀。他在马上的身法灵活机变,杀手难以近身。 场面僵持,柳章只带了三十多个人,中了埋伏,难以杀出重围。在厮杀中迅速丧失体力。很快,他身边倒下了几个侍卫,被撕开缺口。 柳章以一挡五。胯下战马被刺瞎左眼。他翻身滚落,后腰撞在一块尖锐乱石上。不知顶到哪块内脏,他单膝跪地,右手拄剑,忽然腹痛难忍。痛得一下子手脚僵硬。杀手看到机会,立即如同狂蜂浪蝶一样扑上来。 侍卫招架不住,折损过半。 一人扶起柳章匆匆后退。柳章额头上流下豆大冷汗,眼前一片漆黑。屋漏偏逢连夜雨,腹中祸害竟然在这个时候作妖。紧急关头,柳章勉力稳住心神,率残部撤离。杀手们有备而来,人数还在不断增多。几乎每个关口都埋伏着黑衣人。 跟随他一路滚雪球似的迅速暴增。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这座山的特殊地形,和大雾天气,为埋伏创造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柳章一退,便面临着瓮中捉鳖。幕后主使显然花了大价钱,不惜人命代价也要活活拖死柳章。才出动了这么多人。 柳章等人寡不敌众,占尽劣势。他失了法力,单凭剑术制敌,抵不过人海战术。又因腹中剧痛难忍,很快相形见绌。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死在这里。咬破了舌尖保持清醒。柳章步步后退,被黑衣人逼到了悬崖边上。 他手中冷铁卷刃,手臂上有几道划痕。身边侍卫所剩无几,满脸鲜血。柳章步伐踉跄,面色惨白,喉咙中满是铁锈味。天开始下雨,身边死的人越来越多。他脚下石子跌入万丈深渊,不见踪迹。大雾弥漫,模糊了他的视线。 天无绝人之路。 柳章面对黑衣人的步步紧逼,道:“我跟你们走,放过他们。” 侍卫顿时面露悲壮,道:“臣等誓死保护 殿下。” 黑衣人头目笑道:“三爷说了,不留活口,让我们带着楚王的人头回去领赏。” 三爷,秦业。要杀他的不是秦愫,而是秦业。柳章提剑指着悬崖,道:“我从这跳下去,你们什么也拿不到。” 黑衣人笑容戛然而止,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后,他们交换眼神,留出一道口子,让柳章身边的侍卫放下兵器。侍卫们自然不愿意弃主而逃,没人主动走。柳章目光示意他们快走。活着出去,给柳钟报信。否则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侍卫读懂了他的眼神,迫不得已放下兵器。那道口子放了几个人,又迅速合上。柳章目送他们骑马跑远。黑衣人逼近他,他开始思考,跳下悬崖和落到秦党手里哪个更安全。然后下一瞬,众目睽睽之下,柳章的身影踏入虚空。他转身跳下悬崖。 黑衣人大惊失色, 柳章攥着长剑。剑尖顺着崖壁下滑,火星四溅。他的身影急速下坠,没入浓雾之中。黑衣人趴在悬崖边上面面相觑。楚王出尔反尔,说跳崖就跳崖。谁想抓他就等跟他一块跳下去。这万丈深渊,跳了定是粉身碎骨。 狂风如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柳章手腕几乎脱臼。这把剑挂不住他的重量。在失去法力和轻功的状态下,他无法控制下坠速度。而崖壁光滑,也无借力点。等待他的,只能是怦然坠地,四分五裂。他别无选择。 他这辈子只做过一次俘虏,不想做第二次。 跳崖是仅存的机会。 恍惚间,时间变得十分缓慢,柳章甚至能看清流雾中的人形轨迹。他的身体变得格外轻盈,像一片羽毛,被托举着。刺耳的风声也消失了。一片落叶从天而降。他神思游离,下意识伸出手,捉住那片落叶,想起了一个此刻不在这里的人。 天空空旷依旧,他落入万丈深渊的时候,想到的是自己注定要食言了。 他答应给江落一个孩子。可他要死了,孩子保不住。柳章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无数张相同的脸。嬉笑怒骂,宜嗔宜喜,或天真或凶狠…… “师父。”呼唤呢喃,不同语调,喊的都是师父。 “师父,我来了。” 近在咫尺,仿佛贴着他耳朵钻进来。 柳章猛然回过神,感觉江落的气息就在身边。他环顾四周,下坠已然停止。他发现自己躺在虫潮之上。这不是在做梦。成千上万的虫子托举着他的身体,腾云驾雾,飞向山下的安全所在。柳章向四周寻找着江落的身影,却无空无一人。 她在哪? 虫子贴在柳章手指,舔舐他手上血迹和伤口。 柳章死里逃生,心中一片空茫。此刻能凭空出现,救他于危难的,除了江落还能有谁。柳章不做他想。从虫潮出现后,他腹中痛楚也缓解了许多。他抬起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心想,害人不浅的东西。 “我不要孩子,也不要你。”她残忍的话音言犹在耳。 既然什么都不要,还来人间做什么? 第138章 梦中人“师父梦到了谁?”…… 柳章遭遇刺杀。柳钟得到消息,心急如焚,命督军派人前去救援。大战在即,柳章万不能出事。结果援军赶到雁回山,发现了十几具新鲜白骨。从侍卫现场指认来看,那些白骨很可能就是刺杀柳章的黑衣人。 柳章下落不明,消失了一天,返回营中,只是受了些轻伤。 众人暗生疑窦,只好相信楚王吉人自有天相。恶人有恶报。想必那些刺客都是北边派来的,死了也罪有应得。柳钟得知皇叔归来如释重负,特意将柳章的营帐换到自己旁边,加强巡逻以防不测。柳钟忧思过虑,杯弓蛇影。 “朕剩下的亲人不多了。若皇叔再出事,孤情何以堪?” 柳章道:“我日后出去,多带些护卫。” 柳钟有意叫来太医为他诊脉,遭到了婉拒。从南荒回来,柳章失去法力,柳钟一直担心他的身体,怕他被妖王祸害,得了什么隐疾,讳疾忌医。柳章始终坚称自己没事。柳钟也别无他法,见他面容倦怠,便不再多谈,独自离开,“那皇叔早点休息吧。别的事明日再说。” 柳章道:“是,陛下。” 军帐外传来篝火焚烧的噼啪动静。 夜风萧条,巡逻兵卒时而经过。 柳章沐浴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躺在床上休息。他本已身心俱疲,回想今日之事,却有些睡不着。满山虫潮,被吸干的刺客们,种种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故人的气息似有若无,万分熟悉,但不见踪影。柳章辗转反侧,心中平湖激起了惊雷。她到底在哪? 回到人间后他拼命忘却南荒的一切。 午夜梦回,却不得安宁。他欠她一条命,还没还清。 欠债的怎么能忘得了债主。 今日她到底藏在何处?她不可能在南荒操控这一切,太远。她肯定在人间。什么时候来的? 柳章一直没察觉,说明她刻意藏匿气息。尾随他,保护他。碰到他遇险,出手相救,不慎泄露了行踪。柳章在床上翻了个身,望着空荡荡的枕侧。 她不该冒险来人间。两人既已决别,他的生死,与她有什么干系。 柳章难以入眠。数着更漏声,三更天了,回南潮夜,被褥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肝火旺盛,手心滚烫。至夜深人静浑浑噩噩睡去,做了个混乱不堪的梦。 梦里也是今日之景。满地鲜血,大雨倾盆,危机四伏。风声如刀。他被卡在死角无路可逃,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呼吸都停了。滴血刀尖悬停在他眉宇之间,滴答,血掉下来。刀刃贴着他喉管,冰凉刺骨。他是那引颈受戮的死囚。 第180章 曾经不知道多少次九死一生都没有这样紧张忐忑。 他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想在临死前,见一见某个人,至少好好道个别。告诉她自己不是有意食言的。时间不够了,刀刃已经割开喉管,温热的血汩汩喷涌而出。他努力捂住,阻止血液流失,心里焦急,想组织两句遗言。再等一等,等我说完遗言。 他眼前视野越来越黑,心脏在胸膛里狂跳,话到嘴边,像吞了枚苦薄荷,又麻又涩,舌头不听使唤。那句藏在心底里的遗言最终没能说出口,化作满腔遗憾。柴火无声爆燃,禁锢在这具冰凉的身体里,焖出不甘的烟,把他呛了个千疮百孔死去活来。 没了,什么都没了。 就算留下遗言,她会想听吗?他将自己放任自流泡在海水里,往下沉,再不挣扎反抗。忽然间,潮水涌动,什么东西靠近他的尸体。他睁不开眼,却觉得那气息熟悉温暖。对方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耳鬓厮磨。 曾几何时,多少个夜晚,亲密无间。那人亲吻他脖子,是方才刀刃割喉的地方。痛意掺杂着快感,让血液循环加速,暖热了他僵硬的身体。亲吻落在他脖颈,喉结。虔诚得像是在供奉朝拜。柳章被亲得神魂摇荡,从噩梦中挣脱。 他费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对方的脸。什么都看不见。 那个人像是鬼魂一样飘渺无形,只有落在他身上的吻上真实存在的。那温热潮湿的触感叫人头皮发麻,躲不开,一下又一下。柳章心慌意乱地想,是你吗? 他问了,无人回答。 那人抓着他的手,十指紧扣。压上来,覆盖着他的身体。朝思暮想被压抑的渴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如洪水猛兽。柳章有些焦急,还在追问,是不是你? 然后听到耳边一声低哑喟叹的师父。 师父,除了一个人,没有人会叫他师父。他久久失神,忘了言语,也忘了自己是谁。 师父啊……江落捧着他的脸,一颗一颗的眼泪流下来。她在哭,那样伤心难过。柳章情不自禁抹去她的泪水,别哭,师父在这。江落一边哭一边亲他。他献上自己,竭尽全力安慰她。别哭,师父没有怪你。 柳章猛然睁开眼。 军帐内一片漆黑,枕侧冰凉,空空如也。 他恍惚了好一会儿。迷蒙目光渐渐聚集。原来是做梦。他出了汗,身体潮热黏腻。香艳旖旎之景犹在眼前。他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苦笑。不知作何感想。柳章啊柳章,枉你修行多年,也不过凡夫俗子。鬼迷心窍,走火入魔。 人醒了,身上温存感犹在,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无奈。 他想起身去喝点水,浇灭那一团心火,可懒得动弹,就这么瘫着。等身体里的火苗一簇一簇熄灭。他僵麻的手臂忽然有了点知觉,像是有人在捏。柳章转过头,看见江落坐在床边,他一愣,以为还在做梦。 江落抚摸他手臂上的划痕,那是今天划伤的,她正用灵力修复它。伤口触觉带着刺痛,无比真实,柳章用力眨了下眼睛,确定眼前人不是幻影。 柳章喃喃道:“你……” 他嗓子干哑,发出的声音有些奇怪。 江落道:“师父。”她的声音和梦境中完美重叠,比梦中更加清晰。心惊肉跳。柳章呼吸都停了。他神情错愕,不可置信。 江落握着他的手,道:“师父,是我。” 仿佛是对梦中问话的回答,真假难以分辨。此情此景有些匪夷所思,他梦里想的人跑到现实里来了。柳章屏住呼吸,生怕开口她就会消失,小心翼翼道:“你怎么会在这?” 江落道:“我来看看师父。” 她把柳章的手臂放回被子里,盖好,然后起身。 柳章还在混乱当中,见她二话不说就要走,忙道:“站住……” 江落以为会师父赶她走,不想看见她。趁他动怒提前离开,好给自己留点面子。没想到柳章出言挽留。她莫名其妙转过身来。柳章掐了自己一下,确定不是在做梦。江落此刻就在他的军帐里。柳章的心一通乱跳,道:“你、你何时来的人间?” 江落道:“半个月前。” 柳章道:“你跑到这来做什么?” 江落道:“保护师父。” 柳章道:“我用不着你保护。” 江落道:“今天师父就遇到了危险。”果然是她出手相救。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柳章道:“你在南荒逍遥快活,我死了与你有什么关系。” 江落听了呆立片刻,诀别时,她说的狠话,全部变成了回旋镖。句句扎心,她知道柳章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所以没有露面。趁夜里他睡着,偷偷潜入帐内。没想到柳章忽然醒了。江落嗫嚅道:“有关。师父不能有事。我把他们全杀了。” 二人一站一趟,夜色漆黑,看不清彼此脸上表情。柳章沉默下来。她又救了他一次。江落孤身来人间过于冒险,她必须尽快离开。这不是再续前缘的良机,也不是师徒叙旧的场合。要断,就得彻彻底底断干净。柳章道:“这里有人保护我,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你可以走了。” 江落嗯了一声,并没有胡搅蛮缠。她比以前成熟了许多。 柳章不赶,她也要走的。 外头脚步声匆匆,说是抓刺客。这会儿出去正好撞上。 柳章怕两方起冲突,道:“等等。” 江落折返脚步,回到柳章床前。外头火光掠过,透过帐篷照亮了柳章的面容。他鬓发凌乱,面带薄汗,肌肤透着粉红。领口微微敞开,一缕头发勾在胸口的位置。像是生病了发烧。江落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是烫的,道:“师父不舒服吗?” 柳章在她的触摸下起了层鸡皮疙瘩,道:“被子太厚,闷的。” 江落盯着他红润的嘴唇,道:“是吗。” 柳章看向别处,不跟她对视。空气躁动不安。连沉默都显得欲说还休。火把时远时近,在帐篷上透出两个对坐的人影。柳章心下一惊,怕人瞧见,忙按下江落。一个巡逻的在外面道:“启禀楚王殿下,方才疑似发觉刺客行踪,属下需进帐查看,确保您的安全。” 柳章道:“不必,我这里没有人。” 巡逻的道:“陛下吩咐过,必须确保您的安全。” 军帐外围的人越来越多,如果不让进来,可能会惊动柳钟。他们的帐篷隔得很近。柳章仓促下扯过被子盖住江落,往床内一推。巡逻的进来搜了一圈,并未发觉异常,隔着幔帐能看见楚王独自坐在床上,他们告辞退下,让楚王安歇。 柳章松了一口气,伏在他身边的江落探出脑袋,与他枕一个枕头。 近在咫尺。空气安静了下来。柳章察觉出几分诡异,“你可以走了。” 江落道:“不急。”说好要走,她竟出尔反尔。 柳章预感没有好事,问道:“你还想做什么?” 江落道:“我有个问题。” “什么?” “师父方才睡觉,是梦到了什么?” 柳章愣住,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江落的手贴着他大腿往上摸,攥住。她动作突如其来防不胜防,柳章差点从床上跳起来。这混账在干什么?她手指微凉,握着……冰火两重天,柳章眼神震惊,薄面含怒,连呼吸都忘了。“松、松手!” 巡逻的还没走远,他压低声音,用眼神警告她别轻举妄动。江落凑近些许,去瞧他眼尾不明显的泪痕,怎么睡觉做春/梦还哭了,谁欺负他呢?江落好奇至极,又有些嫉恨,她太久没沾他了。情难自已,她仰起头,在柳章唇上啄了下。蜻蜓点水。江落低声问道:“师父梦到了谁?” 柳章怒道:“放肆。” 江落欺身压他,手指渐渐发力,“是我吗?” 柳章下意识推开她,却被唤醒了梦中凌乱记忆,一阵恍惚。他的反应不受控制,江落舌尖滑入他唇齿。柳章仰起脖子躲开她,其实是无处可逃的。“师父连承认都不敢吗。” “唔……” “是不是我?”她逼问,非要得出一个答案。 柳章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一开口,尾音直颤,直接把江落尾巴叫出来了,兴奋了。尾巴代替手指缠住他,这比梦中的刺激还厉害千百倍,柳章仰颈,瞪大了眼睛。这混账!江落变得呼吸粗重,“师父承认,我就松开。”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他们俩之间柳章一直是被迫承受方。他总想着闭目塞听装聋作哑,从不交流心得,江落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今晚柳章居然做梦了,她实在好奇。 江落突发奇想,道:“梦里的我什么样。师父喜欢吗?我可以照着做。” 柳章眼前浮现出她哭得一塌糊涂耍无赖的模样,不觉得那有什么好模仿的。想想都头疼。定是被子太闷,外加白天遇刺,精神紧绷,才梦到些颠三倒四的东西。他忘掉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情回顾。江落赖着不动弹,像一尾鱼滑进他怀里。并抓着柳章的手,放在自己后腰上,搂抱着,猜他兴许会喜欢。外头时不时有人影经过,动静稍微大点就会被人发现。 第181章 柳章艰难发出声音,十分含糊。只想赶快摆脱她,“别乱来。” 江落要问得更清楚一些:“我在师父梦里做什么?” “和现在一样吗?” “……” 柳章忍无可忍,颤声道:“快松开。” 江落慢慢松开了他,让他从灭顶的快感中掉下来,得以喘息。由烈火烹油变成了文火慢煎。柳章脑子里混乱不堪,像一团滚沸的浆糊。他腰间一松,腰带被抽了去,年轻而有力的身体相贴合。柳章抓住她乱摸的手。 江落道:“师父想我了吗?” 柳章猛然翻身坐起,掀开江落的身体。 分别时言之凿凿让他有多远滚多远。结果反悔了,一碰面动手动脚,直接奔着上床来的。她把他当成什么,随时扔掉随时捡起的乐子吗?柳章火冒三丈,积压数月的情绪爆发。他一脚把江落从床上踹了下去,勃然大怒,道:“给我出去!” 江落难为情地爬起来,眼巴巴望着他,不知所措。 …… 第139章 求和“你到底想怎么样?” 江落原本准备了很多辩解话语,给自己找补。她之前说的都不是真心话。她后悔了。可一见到柳章,忘了分寸。她只想跳过中间的隔阂,与他和好如初。可能是操之过急,用力太猛,给柳章造成了某种误解,导致他动怒。 江落有口难言,怕他气坏了身子,只好先行离开。 她并没有跑得太远。两人之间的误会一定要解开的。 军中人多口杂,柳章也没功夫跟她说话。江落等待时机,在外围晃悠了好些天,终于等到柳章落单。她趁守卫没注意,把人掳到了十里外的小树林。 柳章正在用午膳,休息一会儿下午还要议事。如果被人发现他无故失踪,又是天下大乱。树林荒无人烟,柳章手里还拿着筷子。他忽然瞬移到了这个鬼地方。一时错乱,惊怒交加,他瞪着江落,道:“你又要做什么?” 江落将一篮子的野果还有小罐蜂蜜,摆在他面前的草地上,道:“师父我们先坐。” 柳章道:“你脑子里就没有别的事吗?” 江落哑口无言,结结巴巴道:“我是说我们先坐下来,吃点东西。” 柳章道:“……”她是故意的吧。 江落有点想笑又怕他生气,只好忍着,解释道:“我瞧师父胃口不好,食难下咽,就准备了一些吃的。我们可以边吃边聊。” 柳章看见她心里就烦,道:“我不吃。” 江落探向他腹部,道:“师父不吃,宝宝也要吃啊。” 柳章打掉她的手,气不打一处来,道:“你都不要它了,还管它吃什么。” 江落低下头去,道:“我错了,师父。” 她自责内疚,懊悔不已,“对不起师父,我不该说那些气话。我想要它,也想要师父的。我只是太害怕了。这一切来得很突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现在想清楚了。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必须保护师父和孩子。求师父再给我一次机会。” 说着,她跪下来。柳章退后半步,看着她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知她是耍无赖还是真心想通了。他莫名其妙,“谁让你跪我。” 江落伏跪在草里,丢掉自己全部的尊严,恳求师父的谅解。她就是个懦夫,她坏透了。母螳螂怀孕,还能把公螳螂吃当食物吃掉呢。她居然抛弃师父和孩子,可不是天理难容吗。师父怎么生气,都是应该的。她该打该罚。 “只要师父能原谅我,我做什么都愿意。”江落悔不当初。 站在柳章的立场上,这事倒谈不上谁抛弃谁。他本来就是要回人间的,两人注定分开。只是江落为了她自己那脆弱的自尊心,离别时把话说得太过分。比任何一次吵架都过分。犹如倒刺,梗在柳章的心头,想起来就难受。话能收回去,刺留下的伤能消失吗。 柳章冷冷道:“站起来,像什么样子。” 江落抬起头,道:“师父原谅我,我就起来。” 还搞威胁这一套,柳章软硬不吃,“那你就在这跪个几百年吧。” 江落道:“好。” 柳章转身就走,没走动。他回过头,江落抓着他的袍摆,道:“师父把果子带去吃吧,我亲手摘的。”柳章接过篮子,江落脸上露出了笑容。然而下一瞬,就看见他随手一抛,篮子翻覆,果子滚落到坡下,消失不见。 江落缓缓松开他的袍摆,整个人如同缩水的蘑菇蜷起来,伏跪在那里,把脸埋在草里。柳章头也不回走出几步,听到身后传来抽泣的哭声。他闭了闭眼,心神骤乱。他彻底栽在这个混账手里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江落哽咽道:“我想师父原谅我。” 柳章忍下胸口翻腾情绪,道:“好,我原谅你,我们两不相欠,你可以走了。” 江落泪眼模糊望着他,道:“真的吗?” 柳章道:“真的。” 江落忙从地上爬起来,拉住柳章的袖子,道:“老树藤说,只要我潜行修行,就能净化魔血。我干净了,孩子也就干净了。孩子干净,便不会损害到师父的寿命。” 柳章道:“所以呢。” 江落道:“所以我一定会努力修行的。” 柳章想了想,察觉她的话有问题,像是刻意省略了什么关键信息,“此前你想修炼成神,万般艰难。如今魔血入骨,你想修行,又谈何容易?” 江落错开视线,支支吾吾道:“这个师父就别担心了,我有我的办法。” 柳章敏锐道:“你是不是炼了什么邪功?” 江落忙怼天发誓,道:“没有。绝对没有。老树藤它不会害我的。我一定能成功。” 柳章皱起了眉头,料定她有事瞒着自己。江落怕被看出来。她把滚到山坡下的果子全部捡了起来,收到篮子里,重新交给柳章。她强行岔开话头,扯起嘴角,笑道:“这个果子很甜的,师父尝尝。” 柳章望着她卑微模样,没忍心再扔第二次。他沉默片刻,接过沉甸甸的篮子。 二人相对无言,重逢后,光顾着吵架了。 柳章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懒得再去跟她翻旧账。两人既然难以善终,便到此为止。 柳章平复情绪,静下心好好思考了一会儿,道:“你既要修炼,便为自己好好修炼,能练到什么程度就练到什么程度。不要太勉强自己。更不必说什么为我和孩子去拼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这个孩子能不能保住,看他的造化。” 江落点点头,郑重道:“师父说的,我记住了。” 柳章道:“尽快回南荒,人间对你不安全。” 江落道:“师父胎像不稳,我想再陪师父一段时间。”她掏出自己脖子里戴着的一串种子,解释道:“这是老树藤给我的,戴着它,可以藏匿魔气。没人能发现我。” 柳章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江落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腹部,道:“它老是闹腾,师父连觉也睡不着,我看着心疼。” 柳章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觉?” 江落愣住,继而一阵心虚。柳章瞬间反应过来,道:“你监视我?” 江落生怕他又发脾气,忙道:“我怕师父遇到危险,就偶尔看一下。平常不看的。”柳章后知后觉,难怪他老觉得背后有双眼睛。江落自知理亏,顾左右而言他,岔开话:“师父明天想吃什么,我给你送来,放在营帐里就走。” 柳章都不知道该说她点什么好,道:“我什么都不需要,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江落不听话,我行我素。此后每天,柳章的营帐都会出现一些新的东西。譬如说山上采的新鲜莓果,两包桂花糖,一捧去壳的松子仁,杏脯梅子肉……不胜枚举,江落神出鬼没,跟打猎似得往他这塞东西。柳章胃口不好,平常吃的少。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占地方毫无用处。 不过有一回,他在枕边发现多出来只香囊。香囊里头包着的草药倒是很好闻,他看了一眼,放回枕头下,难得安眠。勉强算是江落尽对了一份孝心。他懒得搭理她,对这些杂物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直到某天,柳钟同他回营帐看地图,注意到桌上多出了一份烤鱼。 烤鱼被荷叶包着,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柳钟刚进来就闻到了,说道:“好香。”他剥开一层荷叶,发现鱼肉烤得外焦里嫩,还把刺剔得干干净净,“原来皇叔喜欢吃这个?” 柳章只好道:“是,我特意让人做的。” 柳钟笑道:“正好,朕还没用膳,就在皇叔这里一同用些吧。” 那鱼味道不错,柳钟特意询问是哪位伙夫烤的,柳章拿话遮掩了过去。 上次柳章遭遇刺杀,说明路线已经泄露。又要重新规划新的线路,他每日坐在灯下研究地图到很晚。就有一只蜻蜓趴在烛台下,默默陪着他,那双眼睛藏在暗处,如影随形。柳章赶过几次。 第182章 他端起烛台,作势要用烛油烫她,“走不走?” 蜻蜓固执地守在原地,大有扑火寻死之意。她死都不走。柳章放下烛台,拿只茶碗罩住她。蜻蜓什么都看不见了,在碗中乱飞乱撞,道:“师父,放我出去吧。” 柳章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江落道:“我太想师父了,想时时看到师父,又怕师父看着我烦,所以才躲在暗处窥测。”柳章道:“既然怕碍我的眼,找个角落蹲着便是,为何趴在烛台这么显眼的地方。” 江落藏了点小心思,不太好意思,低声道:“我得让师父知道我在想师父啊……” 蜻蜓靠蛮力向上撞击,使了大劲儿。茶碗跳动一下。柳章挑起眉毛,又添了个镇纸压住,看她能用意念顶起多大的重量。镇纸太沉,这下江落成为五指山下的孙猴子,再也翻不出风浪来。她无计可施,转而放弃,道:“师父放我出来吧,这里好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柳章道:“下次不要再送东西了,会惹人怀疑。” 江落道:“可是师父多吃点才能长胖。” 她挂念他的身体,变着法的弄些新鲜玩意给他开胃。柳章知她一番心意,行事固执。须得好好讲道理,才能叫她听话,道:“我胃口最近好了许多,吃的不少。师父会照顾自己。你把东西留着,我暂时不需要。” 江落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道:“那好吧。日后师父想要什么,再跟我说。” 柳章道:“嗯。” 他拿下镇纸,掀开茶碗。蜻蜓重获自由,围绕柳章飞了两圈。烛光下的影子如梦似幻。她降落在柳章指尖,凝视着他的脸,问道:“师父真的原谅我了吗?” 柳章指尖微微一动。他垂下目光,心下百感交集,道:“师父从未怪过你。” 第140章 斗殴“可是我想变得有用一点。”…… 柳章平白无故叫人做了烤鱼,还是剃了刺的。大军跋涉何其艰辛,他怎么会突然在意起吃食这些末等小事?柳钟关心皇叔,留意到诸多细节。 他案上多了些零碎的吃食,用几本书盖着。没有完全遮住,有一包开了口的桂花糖暴露出来。柳钟不愿意把事情往坏处想,那日遭遇刺杀,柳章一人全身而退,却没有解释自己是如何逃出生天的,柳章有意遮掩什么,颇为蹊跷。若那位妖王阴魂不散,还在纠缠于他,是能够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军中的。 她能救柳章,轻而易举杀死刺客,当然也能再军中杀死其他人。 莫大的威胁笼罩在头顶,犹如利剑倒悬。柳钟忽然坐立难安。他亲身体会过那位妖王的手段。凡人与妖魔鬼怪力量相差悬殊,在南荒任人宰割的宿命仿佛从未离他远去。那个人的阴影还在,从有形变成了无形。让人不得不忌惮。 他是皇帝,天下共主。柳章拥戴他,为大梁江山殚精竭虑。妖王应该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可对于江落出现的消息柳章选择了隐瞒。这难道不让人寒心吗? 柳钟知道皇叔不会害自己,可无论君臣还是叔侄之间,信任都是相互的。 烦闷之时,杨玉文前来求见。二人谈及军机大事,关于北上的线路还在商榷之中。 杨玉文以为兵贵神速,必须火速北上,哪怕硬碰硬,直接对上秦党的主力,也不能在气势露怯。但柳章认为那样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伤亡。 在重大决策上,柳钟的态度一般是偏向于柳章的。只要柳章反对,这件事多半难以推行下去。因此杨玉文十分不满,柳钟需要从中平衡二者之间的关系。 “杨将军迎战的决心和能耐,朕都知晓。作战部署朕一一看过了。但北边暗探传来消息,秦毅已经率军南下,他们对我们的渗透同样不浅。皇叔遭遇的刺杀便是佐证。若继续按照先前计划北上,弊大于利,容易中埋伏。杨将军身经百战,也知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昨日的精密部署照搬到今日兴许就不通了。” 杨玉文知晓必定是柳章从中作梗,“楚王殿下惯会挑刺,他倒拿出个更合适的计划。” 柳钟斟酌道:“皇叔提议先拿下东州。” 东州富庶,若能拿下自然得利,杨玉文道:“说的好听,等到摸清东州的部署,黄花菜都凉了。” 时间紧迫,大军是等不起的。他必须尽快下决定。优柔寡断是兵家大忌。柳钟道:“杨将军不必担忧,朕自有定夺。” 杨玉文拱了拱手,敷衍道:“是,陛下。” 他还能说什么,他无话可说。倘若当初知道是柳章在背后做这个影子皇帝,他未必肯暴露行踪前来投诚。现在上了贼船,拜了上将军,想下也下不去。他奔着一雪前耻,跟秦愫寻仇去的。却给自己脖子又一次套上了柳家的狗链子。 军营附近,有个野树林,是附近地势最高的山。柳章偶尔爬到山顶去观察周围地形,比看着图要准确很多。 山腰上两个士兵放哨,都是柳章的亲兵。杨玉文见了他们,就知道柳章还在山上。他沿着小道,踏上顶峰。 山头凸起褐色岩石,柳章负手而立,面朝东州的方向。风吹过他衣袍广袖,像是山崖边上扎根的松。杨玉文远远看着这棵松,特别来想给他踹上一脚,看他是不是真的没了法力掉下悬崖就死。 或许察觉到背后不怀好意的窥视,柳章转过了头。警惕性倒很高。 杨玉文开门见山道:“你真想拿东州?” 柳章道:“有何不可。” 东州是块多大的肥肉,没人不想吃,杨玉文全盘考虑过,道:“那是块平地,无险可守,打下来,得压重兵才能守住。” 他们的目标是北伐,直捣黄龙。把兵力压在这鬼地方毫无意义。不过杨玉文话锋一转,又道,“除非你想抢劫,吃干抹净立即扔掉。那就另当别论。” 以战养战,粮草不能断。东州很肥,够他们吃好几个月。 之前柳章权衡过,如果北伐推进顺利,主战场在北边,带着大批粮草辎重是十分吃力的。拿下东州只会拖慢行程。但秦愫反应太快,大军已然南下,要将他们一举歼灭。那么轻装简阵的打法就不再适用了。这可能会是一场长久的拉锯战。 因此,东州再次浮出水面,成为他们的战略目标。 杨玉文道:“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东州城内目前至少部署着七万兵马,不可能坐以待毙。直接杀进去,人家狗急跳墙,极限一换一,我们也得死不少人。东州太守可没有许思平那么蠢。” 柳章道:“得想办法拿到城中巡防图。” 杨玉文笑了起来,要能拿到巡防图,拿下东州如同探囊取物。他直接跪下来给柳章磕个响头叫声爹,还聊个屁的天。这种说法就和“杀掉秦愫很简单只要老天下道雷劈死她就行了”差不多。属于说起来很简单,实际上天方夜谭的事。 巡防图这么重要,东州太守难道会别在裤腰带上到处走吗? 恐怕城中早已戒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等探子摸到有效消息都得七八天,遑论找到巡防图的下落。就算有可能,但时间不够。他们等不起。 这也是柳章正在斟酌的难题。 杨玉文道:“陛下最迟明晚下诏令,在此之前,你不可能拿得到巡防图。” 杨玉文道:“这块肉无论吃不吃,大军都要北上。无非是勒紧裤腰带拼命,还是吃饱了肚子拼命两种结果。楚王殿下爱兵如子,不想饿死人。可我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尸体,怎么会怕挨饿呢。” 他抬起手,下意识按着自己胸口,“我爹护了长安一辈子,秦愫毁掉它,只用了一个晚上。我之所以还站在这里,是想亲手撕开秦愫的脸,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其他的,我不在乎。” 柳章的视线随之落定在他心脏位置上。 青禾说杨玉文被挖心而死,杨玉文靠骊珠续命,步杨虎臣后尘。父子俩宿命惊人重合相似。秦愫追杀他,他隐姓埋名忍辱负重,终于得到了一雪前耻的机会。柳章理解他急于北上的心情,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人与人的悲欢怎么能相通。他的感受旁人永远不会明白。杨玉文勾起嘴角,越想越觉得讽刺,冷笑道:“世事难料,说不定这一战输了,我被她千刀万剐。你成为她的阶下囚。秦愫对殿下可是 痴心不改。没准能封你做个贵妃。” 柳章无视话中讥讽之意,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她赢不了的。” 杨玉文道:“这种空话你留着跟陛下说吧。” 柳章便不再多言。风大,吹得灰尘扑眼睛。话不投机半句多,杨玉文嘴欠,聊多了必定起冲突。柳章言尽于此,转过身,准备下山。二人擦肩而过。杨玉文冷不丁开口道:“我被妖王摘心,死了几个月。你被她囚禁,快活了两个月。”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从秦愫说到江落身上,柳章遽然僵住。狂风卷着地上碎石,不安跳动着。他的目光晦暗莫辨,似搅动着将雨的浓云。杨玉文盯着柳章,饶有兴致道:“就是想问问,楚王殿下,被徒弟操得爽吗?” 第183章 柳章身上泛着一缕魔气,不属于他自身,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很长一段时间杨玉文都没想明白那是什么。直到现在,他一句试探,直接从柳章的反应上得到了答案。 柳章的瞳孔猛然收缩,脸上血色消失。像是被泼了热油,活生生剥下一层皮。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君子,被打碎了金身,血淋淋溅碎满地。他一世清白高傲到令人生厌,连屏山县那个鸟不拉屎的村子里都供奉着他的神像。神明高高在上,被信徒供奉叩拜之时,原来早已堕落腐烂,沦为不堪的玩物。 杨玉文欣赏他血肉模糊的惨状。 柳章站在风里,被一寸寸凌迟,体无完肤。 杨玉文接着杀人诛心,问道:“陛下在南荒,应该都知道吧。他有看过你被……” 后半句话戛然而止,没说出口,柳章一拳搭在他面门上。杨玉文踉跄退了半步。他摸着自己的鼻子,摸到一把鼻血,竟还笑了,笑得相当无所谓。这一天他等很久了。楚王殿下身败名裂,修为散尽,道心破碎,由内而外彻底变成废人一个。 他有什么资格披着人/皮出现在人前,继续发号施令? 杨玉文觉得畅快,又觉着恶心。自己变成活死人固然难受,可柳章现在比他还可悲。相比起来,被挖心似乎都没那么惨。他甚至有点佩服柳章,变成这个鬼样子,还能风轻云淡,东山再起。这份心态无可匹敌。杨玉文试着代入一下,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终于承认自己有比不上柳章的地方。 “你徒弟……” 杨玉文一张口。柳章再次拉拳,奔着他太阳穴打过来。 杨玉文抬肘格挡。看来戳到楚王殿下的逆鳞了。这事根本不能提。他当日断言,柳章管不住那个徒弟,一定爆出个大雷。没想到雷以这种方式炸在柳章身上。这师徒俩道德败坏、狼狈为奸,还真是龌龊到家了。杨玉文把等不得台面的事放到台面上来讲,当场激怒了柳章。 杨玉文更过分的话没说出口,先挨了打,生生被逼出火气。 他也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两人结怨已久,欠缺发泄的机会。 等侍卫察觉到不对劲赶到山上的时候,他们已经打得不可开交,难舍难分。五六个人上去劝架,才强行拉开。各自松了手。杨玉文满脸鼻血,鼻梁轻微骨折,一只眼肿得核桃大。柳章嘴角溢血,左脸颊也添了块淤青。 两位肱骨大臣一言不合打起架来,柳钟问起,杨玉文说技痒,跟楚王殿下切磋切磋拳脚功夫,让大家不必大惊小怪。又问柳章,说法差不多。 总之没什么大事,当事人既然都这么说,旁人只好这么信。柳钟命太医给二人送去金疮药,又以军中斗殴的由头罚了他们两个月俸禄,皆无异议。军中的规矩谁都得守。 柳章独自回到营帐,下属端着金疮药和清水走进来。 柳章抬手,示意他下去。下属边放下了手头的托盘,只留他一人在营帐内。柳章望着清水中自己面容狼狈的倒影,身后脚步声靠近。一只手伸过来,指尖碰到了他受伤的唇角。柳章下意识避开,道:“没事别来找我。” 他不用猜也知道来的是谁。江落露出半个身形,问道:“谁打的?” 柳章不想再横生枝节,便没有理会她的问题。江落见状,拔腿往外走。横冲直撞的,不知是要去找谁的麻烦。柳章立即道:“回来!” 江落道:“师父不说,我去查。” 柳章怕她闹事,直接道:“我和杨玉文打了一架。” 又是杨玉文?江落反感至极,道:“是不是因为我杀他一次,他怀恨在心,报复师父。” 柳章心情不大好,没耐性同她解释那么多,道:“是我先动的手。” 这就让江落有点想不太明白了。以柳章的性格,打人肯定是有原因的。 “是不是他做了事或者说了什么话,故意挑衅,激怒了师父?”江落猜得八九不离十。肯定就是这样。她对杨玉文一点好印象都没有。见柳章带伤,她洗了块帕子,为他擦拭嘴角伤口,心疼坏了,道:“师父想出气,告诉我就是。何必自己动手呢。” 柳章回到营帐内冷静了很多。他不该一时冲动与杨玉文斗气打架。这事传出去影响极坏,若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恐怕陛下会起疑。柳钟又是个多心的人。万一查到江落踪迹,对谁都不好。杨玉文犯贱的事多了去了,柳章越计较,他越起劲。 闹到后头谁也讨不到好处。 柳章胡乱擦了脸,试图抹去杂乱无章的思绪,道:“这是我的事。” 他把一切都分得很开。绝不让江落插手。江落握着他的下巴,仔细瞧了瞧,都破皮了。杨玉文好大的胆子,竟然把打伤师父。她眼中的杀意刹那间熊熊燃烧,席卷了理智。柳章意识到她想做什么,道:“不要去找杨玉文麻烦。” 江落道:“他自己找死。” 上次没弄死他,是他命大。江落不介意把骊珠掏出来,再次捏碎。看他有多少枚骊珠做替补。柳章神色凝重起来,握住她的肩膀,道:“他是北伐大将,至关重要,决不能出事。你听到了吗?” 江落道:“我必须替师父出了这口气。” 柳章道:“我没有什么气。” 江落道:“可我生气!” 柳章道:“我跟他打架,与你何干?” 江落被堵得哑口无言。她望着柳章,张了张嘴,道:“怎么会与我无关呢。” 柳章把话说得重了,缓和语气,道:“一件小事而已,你插手,只会闹得难以收场。” 江落恼恨道:“可他打伤了师父!” 柳章道:“他伤得也不轻。” 江落道:“他挨打,是他活该。师父受伤,我就忍不了。” 柳章道:“说了是小事,你忍不了也忍着。” 江落气得够呛,恨不得直接把杨玉文揪出来打死。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怕惹恼柳章,暗自生了一会儿闷气。柳章懒得再惯着她。他也烦得很。过了一会儿,江落强行压下火气,又磨蹭到他身边来,打开了金疮药。 “我先给师父上药。”她主动给找了个台阶下。 “你不能乱来知道吗?”柳章必须把话跟她说清楚,解释道:“如果杨玉文死了,我们将痛失一员大将。很难找到比他合适的替补。” “师父疼不疼?”江落边涂着,边给他吹气。她不接话。 “不疼,”柳章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别动杨玉文。” “听到了,”江落怨气冲天,叫嚷道,“等你们打完仗,我再掐死他。” “……”倒不至于这样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江落觉得这药涂了没用,想动用灵力为他疗伤,也遭到阻止。柳章按下她的手,“过几天就好了。大家都看见我的伤。等会出去消失了,恐惹人怀疑。” 他处处谨慎,怕江落去杀杨玉文,又怕她走漏了行踪,一片苦心。宁愿带着伤。江落破觉丧气,被棉花都在胸口。她憋着一股劲儿,说出口却是徒劳无力的。 “师父受欺负,我不能出头。师父受伤了,我也不能疗愈。送来的礼物师父一样都不要。那么我对师父来说究竟有什么用呢?” 她拼命想要弥补柳章,但能为他做的事情少之又少。她 痛恨自己没用,陷在这个处境里,满腹委屈,不知如何释怀。 柳章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伤到了她。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很糟糕。柳章心情差到了极点。他仍然打起精神,想跟江落好好说话,道:“你不需要有用。对于师父来说,你只要平安无事就行了。” “可是我想变得有用一点。”江落悲伤道。 她捧起柳章的脸,在那块淤青上亲了下,很轻很轻,“师父肯定很疼。” 柳章脱口而出:“现在不疼了。” 江落扯起一个笑来,心花怒放,道:“是吗,那我多亲两下。” 柳章道:“……” 第141章 情关“我有个师父。” 五更天,快马一骑绝尘,穿过山林。抵达大军驻扎所在,孤身入营,密见柳章。柳章等了一晚上的消息,灯花掉了几次。赤练单膝下跪,双手呈上染血的羊皮卷。 柳章看着他还在滴血的肩膀,问道:“受伤了?” 赤练道:“轻伤而已。幸不辱使命。” 打开羊皮卷,对着烛光一照。巡防图赫然在目。如果不出意外,赤练本该前天抵达。可柳章迟迟没有收到他的消息,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孤身入敌营,窃取机密,九死一生。赤练冒着巨大的风险执行命令。柳章这两天也为他悬心。 万幸的是,他平安归来,还拿到了最重要的东西。 赤练道:“我被他们困住了,这才迟了。” 柳章道:“你辛苦了,下去包扎伤口,好好休息几天。” 赤练准备退下,退到门口,忽然道:“殿下不问,我是怎么脱困的吗?” 第184章 以赤练的身手和头脑,他有他的办法化险为夷,柳章只看结果不问过程。赤练也很少会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特意提及,似乎大有深意。 柳章想了一想,问道:“谁救了你吗?” 赤练道:“是。我本来必死无疑。” 柳章道:“那人是谁?” 赤练沉默了很久,或许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来代指那一位,最终道:“是小姐。”江落?最近一段时日,江落神出鬼没,她消失的时候,柳章也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柳章为军务日夜操劳,她看在眼里,总想帮忙。她竟然救了赤练。 柳章好半晌没吭声,赤练不知道江落一直陪在柳章身边,以为两人早已分开了。一个做妖王,一个还是忧国忧民的楚王。两人之间隔着千万重阻碍。过去种种,赤练皆是见证者。有些话论理不该他来说,“其实小姐……” 柳章打断他:“你下去吧。好好养伤。” 赤练收回话头,无奈道:“是,殿下。” 赤练离开后,柳章翻开巡防图,看了半个时辰。今晚睡不成,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拿到巡防图,最迟后天大军便要启程,开始转进东州方向。 千头万绪,有待理清。天一亮他就得尽快去见柳钟。在这样繁忙紧迫的情况下,每时每刻都弥足珍贵。他的精力必须全部集中在军务上。 可他走了神。他想到烛台下赶也赶不走的蜻蜓。顶着茶碗艰难蹦跶。想到被自己拆了只吃了一块的桂花糖,味道甜而不腻。想到枕头下压着的香囊,散发淡淡的药香气。这些琐碎,毫无用处的小事,充斥着他的头脑,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我只是希望,自己对师父有用一点。” 她的话听起来悲伤极了。柳章用力掐住自己的眉心,混乱念头挥之不去。他悲哀地发现,无可救药的除了江落,还有他自己。 他们的不伦关系究竟该何去何从? 夜色如墨,一道黑影悄无声息闪过。杨玉文从睡梦中睁开眼。他本就浅眠。丝毫风吹草动都能惊扰。那道黑影蹲在他的床头,一只脚踩在他的胸口。钻心痛楚袭来,他正待起身,被蛮力所压制,四肢动弹不得。仿佛陷在沼泽之中。 他费力睁大眼睛。黑暗中的敌人一点点靠近,他嗅到浓烈妖气,再一挣扎。脖子上被刀片压住。“再动就杀了你。” 不掺杂感情的冷漠威胁,是个女声,他毕生难忘的声音。 杨玉文缺失的心脏顿时隐隐作痛。那个挖心的妖来了。阴魂不散。杨玉文冷笑道:“你不是已经杀过我一次了吗。” 江落道:“我能杀第二次。” 杨玉文挑衅道:“动手啊。” 他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和嘴巴能动。骨头还那么硬。冷刀子贴着冰冷肌肤游走。江落威胁似的,故意挑起他下巴。师父说了不准要他的命,可没说不准在他身上桶几个窟窿。瞧他这幅吊儿郎当的神经质模样,让人莫名窝火。 杨玉文道:“想割哪儿,都随便,我不靠脸吃饭。” 江落道:“你真想死?” 杨玉文发出叹息,道:“技不如人,有什么办法。” 江落对他的心路历程不感兴趣。她杀过他,杨玉文若要寻仇,她随时奉陪。谅他如今也没这个能耐。江落收起了刀子,问道:“你跟我师父说了什么?你们为何要打架?” 妖王深夜潜入,只为了问这个么鬼问题,怪离谱的。 杨玉文呵呵一笑,道:“你问他啊。” 师父要是肯说,她何必舍近求远跑来问他。江落百思不得其解,“你到底说了什么?”柳章绝非冲动之人,肯定是杨玉文说了很过分的话。 她必须问个明白。 杨玉文觉得这个问题很荒谬。他们之间,隔着人族和妖族的对立,血海深仇。再次见面,应当是你死我活。哪怕妖王前来斩草除根,场面也不会如此诡异。驱魔师大阵被破,长安沦陷,杨玉文是死是活,她都不在乎。 她来找他,竟然只是为了弄清楚杨玉文到底说了什么话把柳章激怒了。 杨玉文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未被妖王放在眼里。在这一点上,他依然比不过柳章。杨玉文怀着复杂心情思索了一会儿,毫无隐瞒,交代了原话。他想从江落脸上看到别的反应,道:“我问他被徒弟操得爽不爽。” 这是什么话,江落怔住。表面意思她听懂了,但没有听懂言外之意。对人族而言,刺探床榻之事,似乎是有些冒昧的。她反唇相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杨玉文道:“没关系,我随便问问。” 他随便问的话,导致柳章暴怒打人。江落陷入了沉思,所以这话让人生气的点在哪里?杨玉文多管闲事吗?她不明白,故而追问:“还有呢?” 杨玉文道:“剩下的话没来得及说。他的拳头已经落在我脸上了。” 江落挪开脚,不再踩着他。听起来没有撒谎。杨玉文闷声咳嗽了两下。他鼻青脸肿,额头还包着纱布。被柳章打得不轻。江落还在纠结困惑当中,道:“我师父为什么生气?” 杨玉文心想,敢情妖王什么都不懂,直接硬来的。他竟然对柳章起了些同情之心,道:“ 你不知道,这话对一个男人来说侮辱性多强吗。” “什么意思?”江落糊涂了起来。 “你是他徒弟,被徒弟睡了。没人能接受。这叫大逆不道。如果我是他,被这么侮辱,我宁可死了算了。” 他的话正好说到了点子上,让江落重新开始思考二人关系如此僵硬的原因。这似乎是症结所在。虽然说杨玉文没资格评价他们,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江落半信半疑,道:“我没有侮辱师父,我真心喜欢他。” 柳章修的无情道,偏偏命犯桃花。人不人鬼不鬼的秦愫爱慕他,妖王也喜欢他。他很招人,尤其是疯女人。相较之下,杨玉文从前眠花宿柳的对象,都显得过于正常。杨玉文想起了屏山县那座神像,村里的丫头给他送花环。脑子里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难道在女人缘这一点上他也比不过柳章吗? 杨玉文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你的喜欢对他来说,就是种侮辱。” 江落顿时自尊心受挫,嘴硬道:“师父他也喜欢我的。” “他承认过吗?” “他……”江落语塞,接不上话。仔细一想,柳章好像是没有亲口承认过。这下江落也开始了自我怀疑。渐渐地,放松了对杨玉文的压制。 杨玉文枕着自己的手臂,不急着呼救也不急着逃跑。他倒要瞧瞧,柳章的手段能发挥出多大作用,故意强调这句扎心的话,“他不喜欢你。” “除了我,他还能喜欢谁?”江落当场急眼。 “秦愫啊,”杨玉文张口就来,胡说八道。既然大家都不喜欢谈国仇家恨,人妖对立,不妨讨论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爱纠葛。妖王掌握力量,无懈可击。那么情感就会是她最大的弱点。 “秦愫比你美貌,比你聪明,还懂得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你处处差她一头,还是妖怪。你说柳章喜欢你什么呢。你除了妖力高强,一无是处。” 江落霍然起身,在他床上站起来,“你再说一遍!” “事实如此,你杀了我我也这么说。” “秦愫为了当皇帝,放出怨鬼,害死那么多人。师父才不会喜欢她这样的坏种。” “半斤八两罢了,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杨玉文伸手摸向枕下,拔出紫青宝云锥,朝江落面门划去。耀眼光芒爆闪。利器机括运转,电光火石,上百尖刺如莲花盛放,叶尖带勾刺,危险擦过江落鼻尖。 她后仰退去,周身魔气大开。 无形光罩凝聚成镜。杨玉文拽动床头铃铛,赵志雄破门而入,手提大刀,扑向床边。千钧一发。镜面扭曲爆碎,江落的身影消失在成百上千块碎镜片中。 杨玉文手中的锥刺被震飞出去,刚好打向赵志雄。 赵志雄堪堪避开,再一回神。镜片和江落都不见了。床上只剩下杨玉文,屋内光芒暗淡。杨玉文面色惨白,流了一脸鼻血。 他看向被定在门板上的锥刺,那是祖上传下来能斩杀仙人的神兵利器,从不轻易开刃。今日却叫妖王逃了,她毫发无伤。 赵志雄道:“大人,要追吗?” 杨玉文闭上眼睛,道:“别追了,你杀不了她,我们都杀不了她。” 江落已然入魔,或许放在驱魔司鼎盛时期,他与柳章合力,兴许能除掉她。但柳章废了,他也成了活死人。天下恐怕无人能奈何得了她。 柳章养出的怪物比秦愫更难对付。 街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江落孤身行走在街头,漫无目的,不知何去何从。她满脑子都在想杨玉文说过的话。她喜欢爱慕柳章,对柳章真的是一种侮辱吗? 人间的荣辱好恶令人费解。柳章受那一套观念毒害,自相矛盾不得超脱。否则他早就应该接受了她的爱意才对。杨玉文说的是对的。 第185章 江落脚步愈发沉重,要陷到地里去,长出根,她的根死死抱住泥土。风中看着人来人往,走不出心中的四方天地。 江落蹲了下来,抱住膝盖,路人都向她投来异样的眼神。“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门口大娘瞧着她脆弱模样,关心了一句。江落摇了摇头,不说话。大娘扶起她,到自家铺子里坐着,又倒了杯红糖水放在她手里。江落捧着热茶杯,沮丧无比。 大娘头上包着块布,相貌和蔼可亲。她笑望着江落,感慨似的道:“瞧这模样生的,方圆百里都找不出一个的美人坯子。肯定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宝贝,你怎么一个人蹲在街上,若是遇到坏人,爹娘岂不担心?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江落道:“我没有爹娘。” 大娘略微错愕,吃了一惊。她这装扮像个娇小姐。看不出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随口打听道:“那你跟着谁过活呢?” 江落喝了口红糖水,道:“我有个师父。” 大娘道:“你师父在哪?” 江落道:“他让我走。” 大娘道:“这是什么缘故?” 一个可怜孤女,没人疼没人爱。跟师父相依为命,也不知怎么的,师父大发雷霆,要将她赶走,她才流落街头。大娘听到这,更加心疼她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当初既然收养了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要赶你走呢?” 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走哪都遭惦记,遇到坏人多危险。江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是她先弃了柳章,才到这般田地。 想挽回,却不得要领。 柳章天天催她早日回南荒。 可她怕自己走了,这段感情就像风筝线一样,说断就断了。在柳章心里,她总是排在很多东西后面。难不成她要把他再次劫走,关在笼子里吗?她该拿他怎么办? 铺子里挂满衣裳绸缎,这是家卖布的,笸罗里装着零碎的布头和红线,小孩肚兜正缝了一半,搭着两只红袜。江落被两只小袜子吸引了注意力,她拿起来看,才大人的半个手大,好小好小。 大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笑道:“这是给我娘家妹子做的,估摸着她下月临盆,孩子快出来了,先预备着。” 江落摸了两下,柔软舒适,“能给我两只吗?” 大娘疑惑不解:“你要这个做什么?” 江落道:“给我的宝宝穿。”大娘一愣,视线往下扫了她腹部,小腹平坦无比,瞧不出什么异常。“你,你嫁人了?” 江落把手指头伸进袜子,翻出里子来瞧,上头绣着的纹样还挺好看,“我没有嫁人,师父不想跟我成婚。” 大娘听到这么个惊世骇俗的八卦,震惊无比,站起身来,“孩子是你师父的?” 江落嗯了一声。大娘瞬间脑补出一个始乱终弃的形象,“他堂堂尊长,坏了徒儿清白,连孩子都有了,竟不愿意娶你?” 江落也觉得很委屈,道:“是啊,他不肯。” 大娘又惊又怒,接着问:“难不成他已有了家室?” “没有。” “那他为何不愿意娶你?” “他说……”江落苦思冥想,“我们只有师徒情,没有别的,他不喜欢我。” 大娘心怀正义,颇为不平。天底下竟有这样没王法的事情,还是个师父,不怕天打雷劈吗,大娘怒道:“胡说八道!他不喜欢你,当初为何要哄骗你。到床上的时候不说师徒,穿起裤子又是师父了。怎么老天爷不劈死他这个黑心种子!” 江落听到师父被骂了,下意识想解释两句,却被大娘打断,“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是哪方人士。你告诉我,大娘帮你讨回公道!” 难得遇到这样热心肠的人,江落忙道:“别,师父说了,有人在的时候,尤其是白天,我最好别去找他。” 大娘闻言,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火冒三丈,“怎么,白天翻脸不认人,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想到你了!” 江落很难去解释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师父说他是为了我好。” 大娘恨铁不成钢,痛心疾首,道:“你无父无母,哪里知道这些负心汉的路数。 他哄你欺你骗你,吃干抹尽,痛快了,怕你闹,就编出这些话唠搪塞。你又不懂,还想着替他保全名声。真是被人卖了还给人家数钱。” 江落听着似乎有点道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师父不是这样的人……” 大娘道:“那怎么办出这样的混账事来!” 江落默了半晌,还是受到了那些闲言碎语的影响,道:“或许是我配不上师父,让他感到耻辱,故而不愿意与我在一起。” 大娘道:“放他娘的狗屁。你这般容貌,这身气派,嫁到谁家那是他祖坟冒青烟了,不拿你当菩萨供起来都算辱没了祖宗。他是天王老子,家里有皇位继承,多尊贵。什么叫你辱没了他?还说这种话,厚颜无耻,亏他说得出口。” 江落一知半解,奇怪道:“人间的规矩,不是说师徒不能在一起吗?” 大娘心说这还是个榆木脑袋,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还拿前一套观念来敷衍,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吗,庙里和尚还有还俗成亲的,大不了断绝师徒关系,再成亲,事已至此,就得想办法好好弥补。拖到孩子月份大了,更加吃亏。” 江落被她说得晕晕乎乎的,好像一切豁然开朗,没有那么灰暗了。 这位大娘为她指点迷津,让她眼前经纬变得清晰可见。人的道理真是神奇,正着说,反着说,都特别有道理。 之前柳章坚持师徒情高过一切的信念,让她也渐渐动摇了。可听大娘这么一说,诶,似乎也没那么坚不可摧。 “那……”江落握着小袜子,望向大娘,一脸求教的表情,“那我该怎么办呢?” 大娘心都要化了,造孽啊,这么小可怜的姑娘,禽兽不如的师父怎么下得去手,还要抛弃她。大娘沉下气性好好替她谋划起来。“你先告诉大娘,你是想离了他,要一笔赔偿自个过,还是想笼络他的心,日后长厢厮守呢?” 江落脱口而出道:“当然是长厢厮守了。” 大娘叹了一口气,傻孩子,痴心一片,被欺负成这样,还想着负心汉。 世间女子大多都难过这一关。执迷不悟,强行分开了,恐怕更加伤心。还是得想个法子,教她得偿所愿。也不计较什么真心假意,糊里糊涂白头到老,求仁得仁,足矣。 大娘道:“那你就按大娘教你的去办,听我的,你先……” 江落连忙竖起了耳朵,一字不漏地记下。 第142章 良夜“师父会想我吗?” 大军开拔,直取东州。杨玉文打头阵,柳章将巡防图交给了他。这一仗怎么打,怎么撤,由杨玉文决定。他需要一场胜仗来立威,让大家看见这位大将真正的能耐。比起柳章,他更需要威望和战绩。 这份功劳究竟是谁挣来的并不重要。 一切以大局为主。 柳章隐匿行踪,独自前往云岭渡口,筹措大军过江之事,以备接应。云岭在东州以北,是北上必经之路。如战事告捷,拿下东州,就得从这条道上过去。 柳章马不停蹄,行未雨绸缪之事。 江边日晚,水波粼粼,倒映着一轮黄澄澄的古月。栈道边,卖菜的村户收拾着菜叶子,兜售为数不多的枇杷。 柳章步行其中,周身烟火气缭绕。他以脚步丈路距,从渡口走到了主街,对行军速度有了判断。大概需要多少时间,一目了然。 听村人说江边凌晨会起雾,一直到出太阳才散。夜间渡江有雾遮蔽视野,易中埋伏。白天渡江又太过明显。他必须掌控准确时间,卡在一个合适的时期,让大军全部过去。 柳章在临近渡口的一处客栈下榻,随从们特意定了上房,推窗见江景,便于观察瞭望。 夜已深了,客栈安静无声,旅人大多已经睡下。随从们都在楼下,只有赤练住在他隔壁,保护他的安全。 柳章从渡口回来,独上高楼。他推开房门,饭菜香气飘了过来。他以为是赤练或者其他人安排的,径自走过去,却见灯烛明亮。 江落坐在一桌精致菜式面前。 她挽着松散堆云发髻,付粉施朱,眉如翠羽。像是溪边浣纱的新妇,稚嫩中透着逼人的艳色。听到推门而入的动静,她起身相迎,耳垂下的银坠微微晃动。 二人对视了一眼。柳章见她如此装束,不似寻常。江落好打扮,学那些年轻的小姑娘,总是戴得满头簪花银饰,挂各种吊坠,走起来路来响叮当,少有这般素净柔婉的时候。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柳章先把门关上了,免得被人听见。 江落福身行礼,道:“师父回来了。” 柳章道:“嗯。” 江落道:“师父一定饿了,来吃点东西。” 她牵着柳章的手,把人引到桌前,安排坐下。桌上菜色香味俱全,柳章想起她曾经学做糕点,能把人噎死。江落的手轻轻搭在柳章肩膀上,揉捏几下,道:“师父累不累啊?” 第186章 她眨巴眼睛,把下巴压在他肩膀上,道:“尝尝看,我做的好不好吃。” 柳章怕辜负她一片心意,提起了筷子。他不饿,只是略尝了尝,道:“还不错。” 江落听了欢喜,用帕子擦擦他嘴角,满眼带着星光,道:“真的吗?” 柳章看着她秋水盈盈的眼睛,连日疲倦一扫而空。每日勤于军务,宿在陌生客栈,奔波劳碌,一日三餐食之无味。他的头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问题。 江落是唯一能打断他所有思路的人。 她做的菜,说的话,满心满眼只有师父。面对这么个在家等着你回来的小徒弟,怎么可能不受触动。柳章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被唤醒,道:“师父会自己吃饭。你该回南荒好好修炼,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上。师父不需要你做菜,也不需要你在家里天天等我。” 江落顺势坐进了他怀中,搂着他的脖子,上下摇晃,道:“我知道。” 灯下看人,人比花更媚。她脸上在闪着光。柳章抬手抹了下她的脸蛋,是珍珠粉,莹润剔透。他指尖也泛着点光泽,“涂这个做什么?” 江落道:“女为悦己者容。” 柳章一顿。他很少从这个角度,去欣赏她那些花枝招展的装扮。人是长大了,心性还停留在孩童时候。江落亲近他,说那些不合时宜的话,做不规矩的事,闹剧感会冲淡真实的调情意味。让柳章会下意识反省,是不是自己的纵容把她惯成这样。 他总是感到费解,也很难去相信。江落对他的喜爱和冲动源自于男女之间的情感。 女为悦己者容。 她是特意改变风格讨他喜欢的。 柳章用拇指擦去她唇上胭脂,颜色太浓了,道:“你以前的模样很好。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不必取悦任何人。” 江落道;“我要好看些,师父才喜欢。” 柳章道:“美丑不在脸上。” 江落道:“杨玉文说秦愫比我强,师父喜欢秦愫。” 柳章道:“???”他一下子抓住重点,“你见了杨玉文?” 江落道:“放心,我没杀他。就聊了一会儿天。” 柳章顿时拉下了脸,有些动气,道:“你我之事,何时轮得到他插嘴。杨玉文那人疯疯癫癫的,拨弄是非,唯恐天下不乱,你跑去跟他聊什么!” 江落见柳章反应强烈,故意道:“他说得也挺道理。师父将我藏着掖着,可不就是怕丢脸吗。我哪有秦愫那么拿得出手。” 柳章道:“你犯得着跟她比吗。” 江落道:“她不是师父的心上人吗。” 杨玉文到底哪根筋搭错了,跟她造谣诽谤,编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江落还信以为真。柳章感觉自己可能要再去跟杨玉文打一架了。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他解释道:“我与秦愫毫无瓜葛。你为何要在意她。” 江落道:“师父夸过她。” 柳章道:“什 么时候?“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夸过秦愫。 江落替他回顾了一下。原来是中秋留宿嘉月堂那回,秦愫来送醒酒汤,柳章喝了。江落吃醋,说师父不怕她下毒吗,柳章回了句“秦愫不是那样的人”。 秦愫温婉和善,慈悲为怀,举办赏花宴是为了筹集善款救济穷人。从表面行迹来看,这人的确是个好人。后来的事颠覆了柳章的判断,打了他的脸,他对秦愫的野心一无所知,也完全是因为不熟。 “这算夸奖?”什么大不了的话,值得她耿耿于怀,记那么久。 “不是那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江落咬文嚼字,吹毛求疵,懊恼道:“说的你们好像很亲密,非常了解对方一样。旁人误会秦愫,只有师父不会误会!就是这个意思吧。” 小嘴的吧的吧,跑出一大车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柳章听完,在她鼻子上捏了下,好气又好笑,道:“我随口一说,你自己琢磨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我有什么办法。谁又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江落道:“那不都怪师父自己招蜂引蝶,还说这些有歧义的话,让人怄得难受。” 柳章道:“我怎么知道。” 江落轻轻抱住他,深呼吸,不知不觉带上了鼻音,埋怨道:“要知道啊,我吃醋,妒忌,生气,受了那么多委屈。斤斤计较小肚鸡肠,师父怎么能一点也不知道。” 柳章心空了一下。他像个只知埋头赶路的旅人。错过春夏秋冬,等花开花谢,才恍然发觉。那些被自己错过的瞬间如此宝贵,不可重来。人总是后知后觉的。 “是吗。”他听到自己空荡荡的声音。 “师父没有心。”江落的食指抵在他的胸口上,轻轻点了两下,撒气似的。又有点卑微难过,不敢太用劲戳疼他。 “师父只是……”柳章握住她的手指,忽然很想这么做,不是第一次了。他觉得自己对她辜负良多,罪无可赦,道:“只是没有意识到。”或许在他看来无理取闹的小事,放在她眼里等同于天塌地陷,值得气个半死。 “那师父以后不准夸别的人了。”江落接着无理取闹,得寸进尺。 原来她要的仅仅只是这些,一个妖王,怎么能卑微到这个地步。他曾说江落是无心之人,现在看来,他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江落屡次三番救他,冒着巨大的风险赖在人间,也是为了保护他。他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谨慎到刻意的地步,到底是怕惹人怀疑,还是怕心中不为人知的念头暴露? 柳章已经混乱了。江落坐在他的大腿上,他连推开都觉得残忍。 “以后师父只夸你,”柳章不由自主道:“可以吗?” “可以。”江落满心欢喜。太可以了。 “上回承诺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也请师父相信我。”江落信誓旦旦,郑重其事。 柳章闻到了她发髻间染的香,心里乱了套,他想顺着她,让出口的每句话都能使她高兴。道:“师父相信,你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做成。” 江落接着道:“师父心里装着天下苍生,重情重义。因黎民有难,不能弃家国于不顾,所以只能把我排在后边。我理解,我不恼。” 她变得懂事了很多,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让柳章有些意外诧异。 从前她认为总是优先的,我行我素,稍不顺心便动怒发威。学会了换位思考,不得不说,别开生面,十分罕见。 江落道:“是我钻了牛角尖,才跟师父闹了那么多别扭。我以后不那样了。” 柳章感慨道:“你长大了。” 柳章拇指擦过她眼角热泪,摩挲着。他的小徒弟长大了,知道错处,敢于承担责任,以后一定会变得成熟勇敢。他目光中满是欣慰。江落感觉到无尽的包容体谅,心头暖热。过去的一定会过去,未来的日子,她将百倍弥补师父。 江落用袖子揩去眼泪水。她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道:“我一定努力修行。” 柳章从她身上看见了流动的变化,欣欣向荣生机盎然。要维持这股子正气蓬勃向上,带来新的希望。江落笑起来眉眼俱弯。二人四目相对。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未来很长久,什么都不晚。 柳章也浮上一抹不明显的笑意。 江落摸了摸他的眼尾,道:“师父,以后多笑一笑,我喜欢看你笑。” 柳章道:“嗯。” 江落注视着他,怀着无尽的希冀和期待,道:“等人间战事平定,我净化后,师父愿意和我找个世外桃源,隐居一生,长相厮守吗?” 柳章不答反问:“你不回南荒当大王了?” 江落道:“不想当了。” 柳章道:“那你的臣民怎么办?” 江落认真考虑过此事,道:“虫族内部十分稳定,我离开后,族群中最强的,就会自动成为大王。没了我也一样繁衍生息。我没有师父想象中那么重要。” 柳章闻言,若有所思。 江落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他的下文。他用两个反问回避了她的问题。江落心里头仿佛悬着一根绣花针。冷风吹过,针扎了进去。柳章的沉默已经说明一切。两人虽然有了孩子,但师父从未正面回应过她的情感,她一直逼他。很多时候,柳章都是迫不得已接受了现实。 他真的愿意和她在一起吗?这是江落第一次鼓足勇气询问。说完就后悔了。她害怕从他嘴里听出扎心的答案。 没说之前,她还可以保留幻想,继续自欺欺人。如果柳章拒绝,她会真的伤心欲绝。江落在莫大的恐慌和不安定中退缩了,手指紧紧捏着自己的衣角。真相是块刀子,她也要吞下。柳章将她的反应全部看在眼里。 两人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是该有个说法。柳章想了很久,这个问题不能够轻率回答。他昨天梦到未来出世的孩子,还有哄孩子哄得要崩溃的江落。那画面十分滑稽。一个大孩子哄着一个小孩子。这是谁造的孽? 第187章 柳章在梦里袖手旁观。他心想,嗯,她自己造的孽。 这就是她的报应。 想着想着,柳章醒了,嘴角也噙着丝笑。 不知道从时候开始,他心中城墙被一寸一寸推平,变成了一片荒原。世俗成见和过往纠葛都灰飞烟灭。他能感受到的,只有腹中日渐长大的孩子,还有自己跳动的心。回想前半生,他为自己活着的片刻屈指可数。如果遵循心意,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柳章拨云见日,从雾中逐渐看清答案。但他沉默了很久,在她热烈期盼的目光下无路可退,略微窘迫,道:“等一切平息,师父再告诉你,好吗。”这是什么意思,答应还是不答应呢?江落陷入了纠结当中,眼神迷惑。柳章耳朵有点发烫,道:“你先下去。” 江落滑了下去,站在一边。 柳章自顾用膳,吃了点东西,被她看着。空气安静而暧昧,似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两个人中间流动。 这间与世隔绝的客栈,从没来过的陌生地界,自带安全感。好像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可以被原谅。江边冷津津的清雾丝丝缕缕钻了进来,勾出人心里含糊的东西,也漫进雾里,被稀释,扰动。 柳章用完膳,江落收拾了残局。他回到里间休息,江落的身影透过屏风,像是虚无缥缈的鬼魂,随时会飘走,让人觉得不踏实,可能是烛火太暗了。 “江落。”柳章下意识道。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她的名字。把人喊过来,又没了后文。江落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认真道:“我在这呢,师父叫我做什么?” 柳章用力握了下她的指骨,确定人在这,心头安稳些许,道:“没什么。” 这个动作释放了一个错误信号,让江落瞬间点着了。浑身涌过岩浆河。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变烫。江落痴心妄想,看他的眼神又变得黏腻迷糊起来,低声道:“师父。” 这声师父叫的暗示意味极强,柳章光听这个娇得不得了的腔调,就知道她不怀好意。 江落扒住他半边袖子,恋恋不舍,道:“我今晚能留下来吗?” 柳章没反应过来,嘴比脑子快了一句,道:“这么晚了,你还想上哪去。” 外头全是雾,路都看不清,别家客栈都关门了。江落特意跑来做了顿饭。柳章又怎么忍心把人大半夜赶走。 江落得了许可,当即脱掉鞋袜外袍,爬上床,占据外侧床铺。她生怕自己过于亢奋,引起柳章反感,道:“我,我不用盖被子。” 他们俩在南荒同榻多日,睡在一个被窝里什么都做过。若说计较清白规矩,早就迟了。柳章平躺着,目视帐子上的一朵朵小花。江落把蜡烛熄了几盏。她隔着被子贴近柳章,似乎是把手掌贴在他腹部的位置,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丹田。 柳章握住她手腕,道:“已经不会再疼了,不必耗用你的内力。” 江落道:“没事的。” 柳章道:“别弄,会出汗。” 江落停止输送,但手掌并没有收回去。就这么搭着,像是等待什么,她好奇问:“它会动吗?” 柳章道:“会的。” 江落道:“什么时候?” 柳章道:“不知道。偶尔。” 江落静静等待了半天,或许是被子太厚,感受不到什么起伏。她又撩开被子,从里头探过去。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摸到柳章劲瘦的腰。她顿时有些口渴,想要撕开那一层碍事的衣裳,和他肌肤相贴。 柳章道:“你不是不盖被子吗?” 江落钻了进去,欲盖弥彰,撒娇道:“外头冷。”她惯会耍无赖。她抓着柳章的手,盖在自己脸上,“不信师父摸摸,我的脸是不是很凉?” 柳章再次摸到了那抹细腻的珍珠粉,这里的妇人喜欢用珍珠敷脸,江落初来乍到,跟谁学的?他暗自纳闷,想一些漫无边际、不着四六的琐事。江落在他手里拱了拱,鼻尖呼吸和温热嘴唇摩擦他掌心,亲了下他手指,烫得很。柳章有意识把手收回 去。 江落的手却开始了不安分的游走,从腰侧腹部,钻进里衣,一寸寸临摹。像是在把玩一样自己的东西,珍贵无比爱不释手。 “你什么时候回南荒?”柳章岔开了话头,心弦乱震。 “明天。”江落道。 之前问,她总是推脱,含糊其辞,赖在他身边多一天是一天。这会儿忽然给了个准确时日。柳章失神道:“明天吗?” 江落道:“对,明天就走。” 这么快。柳章默了片刻,嘴上却道:“也好。” 毕竟是他自己催她走的。 江落凑近些许,温热呼吸喷在他耳边,问道:“师父会想我吗?” 柳章道:“你好好的,用不着师父想。” 江落道:“用的。如果知道师父想着我,我就算去死,也觉得开心。” 柳章道:“什么死不死,说话也不忌讳。” 江落握着他的脸,与他对视,嘴唇几乎要碰上了,眼神中流转着漩涡,如痴如醉,“师父会想我的,对吗?” 柳章很含糊的嗯了一声。两人的脸逐渐越靠越近,近在咫尺。彼此能看见彼此的倒影。下一刻,嘴唇被堵上。江落熟练啃咬吮吸,含着他下唇,撬开牙关。柳章还是躲了两下没躲开。江落爬到他身上去,把那个吻深入到让人晕眩的地步。 她脸上的珍珠粉蹭到了他脸上,耳鬓厮磨。柳章浑身燥热,脑海中一片空白。呼吸越发急促,游走在理智和疯狂的边缘,仓促道:“江落。” 他气息不稳,身体里血流速度加快。江落正在四处点火,“最后一个晚上了。” 柳章发出一声叹息。江落解开他的衣襟,将他的肩膀剥出来,亲锁骨和胸口,她饥渴难耐,一刻都等不下去,柳章握住了她的脑袋,又混乱又担心,心中翻江倒海。一件件衣裳被扔在了床底下,两个人身体都滚烫无比,江落只是一个劲地亲他,柳章推也推不开。 两人缠斗之际,孩子忽然动了一下。 江落正好贴着他,也感受到了。自是惊喜万分。“它动了。” 柳章懵住。然后江落滑下去,在他腹部亲了下。一里一外,母子都在。他在内外交困的刺激下开始起反应,该红的地方都红透。 太过分了。 江落的手指顺着他脊椎骨往下滑。柳章弓着背,被热出了很多汗。某些毫无关联的细节在脑海中闪现,却被江落弄碎了。江落拔掉他的簪子。黑发长发散落在枕边,他半睁的眼睛透着一层雾蒙蒙的水光。左脸因为埋着睡被压红,露出几分懒散的情态。 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柳章含混道:“不行。” “可以的。”江落哄他。 “孩子……” “师父放心,不会伤到孩子,孩子也想见见娘亲。”像是某种回应,心有灵犀,柳章身体里的小生命,又动了一下,彰显存在感。那种触动曼妙而陌生,他竟然恍惚了。 江落双手托着他的脸,凌乱的头发落在他胸膛上,道:“你看是不是?” 柳章欲盖弥彰,胡言乱语:“没有。” 江落的手顺着他后腰往下,“那这样呢?” 柳章扭过头,把脸埋在枕头,好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江落动作并没有停下,反反复复,叫人沉沦。正当他头昏脑涨,外头忽然响起了三下敲门声,两人同时停住。柳章眼神迷茫,跟做梦一样。 “殿下,是我。”屋外传来赤练的声音。 这么晚了,赤练跑来干什么。柳章脑子里晕晕乎乎,还没反应过来。 江落还坐在他大腿上。柳章按住她乱动的手,平复气息,道:“你……”他咳嗽一声,调整出比较正常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赤练道:“东州来信。”说着他推门而入。门没锁,战报急事,他要当面回禀柳章。开门的动静把屋里人吓了一跳。柳章揽住衣衫不整的江落,压在自己怀里,江落的额头磕到他的锁骨。赤练刚跨进门,隔着屏风望过来,“殿下睡了?” 屋里太黑,没点蜡烛,什么也看不清。 柳章捂住江落的嘴,不许出声,生怕赤练听到什么。 “输了还是赢了?”柳章问。 “大捷。”赤练道:“杨将军这一仗打得很漂亮。” “哦,”柳章压抑着呼吸,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殿下不听听细节吗? “明天再说。” 柳章交代过,东州消息,十万火急,无论好坏必须立即禀报。所以赤练才大晚上跑进来。但柳章不听了。他有点蒙,只好先行告退,关门的时候,问了句:“殿下嗓子不舒服吗?要不要烧壶热茶送进来?” 江落开始乱动,亲到哪就是哪,完全不在乎有没有外人在场。两人一个挡一个进攻,柳章内外交困,动作全部压在被子里。磨擦声都让人心惊肉跳。柳章这辈子也没经历过如此可怕的场面。江落贴着他脖子又啃又亲,一路往上舔到了耳垂。四条腿缠在一起,柳章仰起头,连窗外的月光也不敢看,他艰难道:“不用,你出去。” 第188章 赤练应声退下,并关上了房门。他是习武之人,敲门时,能听到里头有第二个人的呼吸。不止是柳章在。他以为殿下被人挟持。但听柳章说话的口气,似乎……被打搅了什么。赤练灰头土脸、心情复杂地退了出来。 他是个很有眼力见的下属。但殿下的做派让他越来越看不懂了。 赤练赶紧溜之大吉,并故意加重脚步声,表示自己已经离开。随着脚步声远去,柳章心头大石落地,旋即恼羞成怒,把江落从自己身上扒开。这混账东西,也不分场合。江落撞到了床栏,吱嘎响。她哎哟一声,捂住自己的脸。 “磕到哪儿了?”柳章忙直起身,要去看她。 “破皮了,流血了。”江落嘟囔道。 柳章捧过她的脸,摸了摸,并无伤口,江落直嚷疼。柳章便起来去给她找药。江落一刻也离不开,贴着他走路,两个人都没穿什么,被月光一照,落在镜子里,柳章从抽屉里拿出几瓶外伤药。江落将他堵在柜子上,按着腰,往下压。一只手扶着他的大腿,另一只手做开疆拓土的活儿。 柳章扭过头去,避免跟镜子里的人对视,道:“到底还上不上药?” 江落笑道:“师父就是药。” 柳章道:“……” 第143章 交易“事成之后,我要柳章当皇帝。”…… 柳章作息规律,向来到点就醒。今日迟了,赤练也没来敲门。 江落叫店家烧了热水,二人洗完,又继续躺下休息。 白天是纯粹的休息。 柳章一晚上迷迷糊糊,醒了睡睡了醒,梦多而乱。一会儿回到楚王府一会儿又去了南荒。每个画面都有江落在。她不仅在现实世界撒欢,连梦也霸占了去。来讨债似的,要不够。他放弃了无谓抵抗,由她胡闹。直到翌日醒来,身上没有一处不酸软。 江落趴在枕边看他,不厌其烦地抚摸他的鬓角。她想把师父的模样好好记住。 柳章眼睛半睁不闭,“什么时辰了?” 江落道:“申时。” 柳章睁开眼,他以为还早。不知不觉,都下午了。 江落握着他的手放进被子里,柳章道:“我送你。” 江落心疼他,道:“师父歇着。” 柳章起来换了一身衣裳,在房间吃过饭,同她出门。江落怕人瞧见,落后他几步,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店里人多口杂,柳章又这般谨慎,她不想再给他添任何麻烦。柳章察觉她刻意的举动,便拉过她的手,道:“走吧。” 江落受宠若惊,东张西望。还好周围没什么人。两人手拉着手,并肩下楼梯。拐角处冷不防碰见了赤练。赤练眼神闪躲,盯着自己的鞋面,道:“殿下。” 柳章倒没什么避讳,“我出去一趟,不必跟着。” 赤练道:“是。”他甚至没敢抬头多看江落一眼,待二人下楼,走远了。才将目光投向他们的背影。昨天晚上房里的人竟然是小姐,殿下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吗? 这座小镇没有人认识他们,走在大街上,也碰不到熟人。柳章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于是江落得寸进尺,正大光明,十指相扣。他们容貌气质出众,又十分年轻。走到人群中频频引来回顾注视。小地方民风保守,少见这样的。看完后,照旧忙自己的事。 没有人朝他们扔菜叶子。大家不关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忙。他们只是碌碌红尘的一份子。 一个卖枇杷的老婆婆笑着招揽客人,问道:“孩子,买枇杷吃不?自家后山上摘的,可甜了。”她折下一枝,上头硕果累累,挂了四级枚鲜嫩可口的果子,“来,尝尝。” 柳章见她年迈可怜,便伸手接过。 江落尝了一颗,味道不错。柳章掏钱买下一篮子,“待会坐船,路上慢慢吃。” 江落道:“嗯。” 她走水路,逆流而行,往西边去。乘船便利,比自己飞更省事。同行一段路,抵达渡口。柳章将沉甸甸的篮子交给她。日头正朝西边斜落下去。船夫靠岸,将码头的粗绳解开。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柳章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住她肩头,又拨开她额前乱发,别到耳后,道:“回到南荒后,按照我教你的心法口诀,好好修炼,压制魔血。不要轻易发脾气。自己照顾好自己。” 临行前交代的话语,上回说过一遍。江落没有心思听。再次重温,意义又是不同。 “我记下了。”她触碰他的腹部,“师父没有法力,我始终放心不下。” 柳章道:“有赤练他们在,保护我的人很多。你别担心。” 江落道:“杨玉文会不会对师父不利?” 柳章道:“不会的,他的目标不是我。” 江落解下一串手链,手链挂着只铃铛,放在他手心,“遇到危险,就摇一下。” 柳章虽然没有法力,但从前习得的剑术拳法都还在,傍身足矣。他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虚弱无助。未免江落悬心,他还是收下了。柳章将铃铛放进袖口,道:“好。” 江落道:“孩子出生前,我一定来陪师父。” 柳章摸了摸她脑袋,情不自禁,把人揽入怀中。江落抱住他,万分不舍。她长大了,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性,撒泼打滚。柳章有他的责任必须承担,江落也要承担自己的。她必须坚强无畏,去面对一切。江落鼓足莫大的勇气才逃脱那个温暖的怀抱。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风,努力做出潇洒从容的姿态。“我走了,师父。” 她独自登船,低着头,揉了揉眼睛,“这里风大,师父快回去吧。” 柳章立在栈道上,衣带随风舞动。小船西行,载着颤巍巍的落日,消失在他的视野尽头。成为一个模糊的黑点,被群山的阴影所覆盖。再也看不见了。江水悠悠,天地浩渺。 柳章独自立在江畔,终究是舍不得的,片刻后,他转身离去,身形落寞。半道碰见前来送伞的赤练。天上下起了濛濛细雨。赤练撑着纸伞,与柳章同行。这么多年,他是陪在殿下身边经历最多的人。 赤练问道:“殿下既然已经接受了这一切,为何让她走?” 柳章道:“人间即将大乱。她留在这里,会让我分心。” 赤练想了想,斟酌道:“大魈未死,秦愫又勾结怨鬼。如果小姐在,兴许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他的考虑依托于现实情况,切入利弊。东州大捷,是军队对抗层面上的胜利。攻城略池,在于兵法战术较量。他们未必会输给秦家军。但在另外一个层面上,他们存在重大短板。柳章失去法力,杨玉文重伤未愈。倘或秦愫亲自下场,可挡千军万马。他们却没人能抗衡。 传闻中秦愫吸食怨鬼法力暴增。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变成了一个怎样的怪物。就算大军平推到长安,杀不死秦愫,他们依然没有胜利。秦愫只要活着,势必能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小姐可能是这世上唯一能杀掉她的人。”赤练以为,殿下会让她留下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江落身为卫道者的徒弟,理应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柳章道:“人族战争,是我们自己的事,与她无关。我不想让她卷进来。” 江落因他吃的苦头和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他常觉得亏欠。不知该如何弥补。留她待在人间,危险重重。就算她能杀掉秦愫,柳章也不会让她去冒险。这是他的一点私心。 人族命运终归掌握在自己手中。若要求助妖王才能消灭敌寇,那么又该用什么来作为筹码进行交换呢。柳章不认为师徒情有那个份量。他不想以此绑架江落。那样太卑鄙无耻。而且江落的身体状况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好,魔血时时刻刻都在侵蚀她的身体。 赤练一无所知,以他的视角看起来,江落是他们的一份子,应同大家并肩作战。“只要殿下开口,小姐会愿意的。” 柳章道:“我不愿意。” 天下高手如过江之鲫,能杀秦愫的未必找不出来,可江落只有一个。 也许江落会愿意,但他舍不得。 小船倒行逆施,顺顺当当走了半个时辰。江落把一篮子枇杷全吃掉。种子舍不得扔掉,用水淘洗干净,擦干,装进布口袋里,收好。等来年找个好地方播种,又能长出枝繁叶茂的、硕果累累的枇杷树来。这样一想,心里头高兴起来。 离别忧伤淡去了许多。只是分开一小段时间而已,她坐在乌篷船内,默默安慰自己。 撩开竹帘,往外望去,天黑了,四面是水。也不知道师父回客栈了没有,这会儿又在做什么呢。他这么忙,肯定又是伏案疾书,写一些她看不懂的 东西。她想帮忙,帮不上忙。留下铃铛,还是不够安全。万一师父遇到危险,忘记摇铃铛怎么办? 江落心头的挂念始终放下不。她不能时时刻刻守着他。到底是个难事。她必须想办法,为柳章解决全部的后顾之忧。江落思索良久,拍拍船板,道:“船家,靠岸!” 第189章 乌篷船驶向对岸。江落独自下了船,趁月而行,赶到东州城外一凉亭。那儿有一白发老者,寻常衣袍,气质精明似鬼。江落的脚步声方一靠近,他便转过了身。 在军营中议事时,他的位置非常靠前。 江落打量他:“是你引我来此。” 那人道:“老夫薛凛,拜见南荒妖王。” 江落道:“你是柳钟的人,就应该知道,你们那位陛下恨我入骨。你怎敢背着他来见我?” 薛凛道:“老夫是大梁的臣子,行事只为大梁。” 江落道:“赤练被俘,我师父都不知道,你却知道。你这人还是有点本事的。” 薛凛道:“大王谬赞了。只是眼线多一些而已。” 江落道:“你给我通气,让我及时救了赤练。算帮了我一个忙。说吧,你想要什么?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薛凛道:“我想请大王为我们刺杀秦愫。” 他往北边派去的刺客,都惨遭毒手,无一能伤到秦愫。国战在即。杀掉秦愫,秦党必败。他需要一个绝顶刺客,实力足以碾压秦愫。妖王便是他物色出来最合适对象。既然秦愫能勾结怨鬼打破规则,他们为什么不能请妖王下场呢? 薛凛是个不择手段之人。只要能胜利,他可以利用所以能利用的一切。 江落道:“杀秦愫,意味着要先杀掉她背后的魈,这可不是个小忙。” 薛凛道:“铲除邪祟,还天下一个太平……” 江落听过太多冠冕堂皇的话,打断他:“与我有什么关系。” 薛凛收起长篇大论,话锋一转,道:“那都是楚王殿下愿意看到的。” 江落自然知道,师父想要什么。可柳章并没有要求她做任何事。倒是这个薛凛,心机颇深,图谋深远。江落道:“师父是师父,你是你,怎么能混为一谈。师父可没让我去杀秦愫。” 薛凛笑道:“那是师父疼徒弟。”江落已经不再是那个听了好话就会忘乎所以的傻子了。好话都隐藏着代价。她认真思考,道:“我可以帮你,但我有个条件。” 薛凛道:“大王请说。” 江落道:“事成之后,我要柳章当皇帝。” 薛凛闻言,沉默了很久。这话题听起来有些惊悚。他是东宫属臣,国破家亡都没背叛过太子。 江落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认为非常公平,道:“你意下如何?” 薛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为难道:“楚王殿下未必有称帝之心。” 师父爱不爱当皇帝是一回事,能不能当皇帝是另外一回事。 江落要送他一份史无前例的大聘礼,她胸有成竹,道:“那不管,你去想办法。” 柳钟那个废物都能当皇帝,师父为什么不能。 “让柳钟哪凉快哪待着去,少给我师父添麻烦。你答不答应?” 薛凛道:“我一介臣子,没有废立皇帝的权力。” 江落道:“那便让柳钟自己废了自己,反正他也当不好皇帝,只会给我师父添麻烦。”她看不惯他很久了。一想到这种人当了皇帝,柳章还得俯首称臣,就觉得不舒服。论才干,柳章比他强上千百倍。凭什么柳章不能做皇帝。 至尊之位她也要夺了来,送给柳章。集天下万民之力保护拥戴他。 “你同意,我便去杀了秦愫。”江落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一点不打马虎眼,给足了诚意。 薛凛不答。今天的话要是传出去,他九族不保。但薛凛的九族已经被秦党杀干净了。他孤身一人,倒也无所畏惧。“大王能确保,秦愫必死吗?” 江落气定神闲道:“当然。” 薛凛道:“好,我答应。” 江落抬起手指,将一条蛊虫递给他,道:“吃了它。” 薛凛道:“这是何物?” 江落道:“确保你践行承诺的东西。” 薛凛道:“我若违背诺言,就会被它杀死吗。” 江落道:“不,吃下它,你就会坚信。柳章才是天下共主。你会死心塌地追随他,并为他扫清称帝路上的所有障碍。你再也想不起自己从前忠于谁。如果柳章最终没能称帝,你将生不如死。” 薛凛点点头,大致明白了,道:“原来如此。” 无论柳家人谁当皇帝,秦愫都非死不可。薛凛身为文官之首,不可能看不出来,柳章和柳钟谁更适合登上大位。太子自幼软弱,现在还添了多疑的性情,没人能保证,他回到长安后,是否能弹压四方收服人心。太子需要引路者,可皇帝怎么能仰人鼻息呢? 薛凛闭上眼,接过蛊虫,吞下。 江落心满意足。老头还挺识相的。这就对了,柳章当皇帝,对谁都好。 第144章 走狗“她害死了那么多人。”…… 都说甲午年不是个好年,时局动荡,怪事频出。不是国破家亡,便是千古罕见大灾。自从元宵那日妖兽脱逃,长安大乱以来,风波无休无止。 南边大军压境。长安城人人自危。投敌叛主的怕北边输了这一仗,面临来日清算。坚守的旧臣苦苦等候,以迎王师。茶馆内因妄议国政被查封好几家。街头巷尾的议论如何能挡住。事不关己的高高挂起,忧国忧民者在监牢里叫屈。 林园率领几个弟子从巷尾走过,他们提着剑,衣裳上清一色的莲花纹。路人纷纷侧目,不知谁暗中骂了句“伏妖司走狗”。 尖锐刺耳,旁人低声喝止“小点声”。 骂人的哼道“新朝走狗,专门干见不得人的事,还怕人说”。 伏妖司弟子听不惯,脚步慢了下来。旁人嗅出些火药味,顿时作鸟兽散,怕被殃及。 从前驱魔司杀人放火,草菅人命,无恶不作,名声臭大街。可关键时候人家真的拿命去堵窟窿。杨玉文失踪多日,听说投了太子,领兵出征。在大是大非上,杨家人从未站错过立场。倒也算始终如一。从前拿点跋扈毛病都不算什么。那是有血性的真爷们。 伏妖司则恰恰相反。他们的前身玉清观穷困潦倒,救济穷苦百姓。但膝盖软,女陛下诏安,立刻跪了。顶着先皇所赐“伏妖司”三个字,更加讽刺至极。 张道长甘作马前卒,供秦愫驱策,连带着底下弟子声名狼藉,脸面扫地。林园等人走在街头,都被小孩扔过石头。师弟们愤慨无比,有心理论。林园一言不发拦住了他们。 张道长告诉大家,忍辱负重,做有用的事情,别做口舌之争,也别在乎名声好坏。 可这帮小伙子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君子论迹不论心,行迹全面败坏,赤子之心又能维持多久呢? 林园推开一间民舍木门。臭气扑面而来,弟子们都捂住口鼻。 屋内正中,房梁上吊着一具白衣尸首。舌头掉出来老长。 “这是第几起上吊的?” “第六起。” “加上那些投井、吞金和坠河的呢?” “恐怕得有二三十起了。” 最近很奇怪,离奇死亡的人很多,伏妖司处理了很多桩,都查不出原因。 林园道:“溪亭,把他放下来。” 溪亭道:“是,师兄。” 解开绳索,将透着腐气的尸首卸下来,放平,摆在门板上。 林园查验尸首,无明显外伤,死者系窒息而亡。意外命案集体出现,毫无疑点便是最大的疑点。林园取出魂灯,收集死者弥留怨气,超度一番。免得怨气聚集害人。 这些天,他和溪亭等人,都在做这些事。验尸,收集怨气,掩埋尸体。尸体死因查不出来,危害怨鬼的行踪也找不到。林园带着师弟们风里来雨里去。溪亭埋头干活,有时也冒出疑虑,忍不住问他:“师兄知道,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吗?” 林园被问得哑口无言,憋了半晌,道:“我也不知道。” 谁知道呢,也许只有师父吧。师父让他们做什么他们便做什么。口头上说是卧薪尝胆,又好像全无用处。忙了一整天,林园带着魂灯回到伏妖司。 张道长在丹炉前来回踱步,一头乱发,潦倒模样。他忙于炼丹,好些天没睡觉洗澡了。神色急切,时不时揭开炉盖看一眼。里头钻出缕缕白烟。林园上回听到炉子里传来婴儿的叫声,师父说他听错了。张道长见他进来,大喜,忙道:“好徒儿,你来得正好。快把魂灯给我。” 林园却没动,冷冷看着他,心里十分难受。“师父收集尸气,到底是想炼出什么邪物?” 张道长一脸不耐烦,急忙夺过魂灯,揣在怀里,“师父不都跟你说了,魈是至阴至毒的鬼物,要想打败它,需得找个比它更毒的帮手。” 林园头脑清醒,没那么容易被糊弄。他一针见血指出:“请神容易送神难,利用帮手杀死大魈。我们又该处置这位帮手呢?” 张道长被他说得烦躁, 敷衍道:“为师炼出来的东西,自有掌控之法。” 林园怒道:“那师父不是成为第二个秦愫了吗?” 第190章 林园是个好孩子,尊师重道,勤勉上进。张道长手把手教大的孩子。他从未忤逆过师父。张道长听了这句大逆不道的重话,也愣了一会儿,道:“你说什么?” 林园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却忍无可忍,道:“长安每天都在死人,我们身为修士,不能查明缘由,还死者一个公道。却整日收集残魂尸气,供师父炼毒。师父觉得这对吗?” 这些话他早就想说了。他无法理解,师父到底在干什么,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背地里却干着邪魔外道才做的事。修道之人理应身负浩然正气,可师父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林园满腔悲愤,眼神中的控诉锐利而凶悍。 看着一向踏实稳重的好孩子,急成这模样。张道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要死因,为师告诉你。大魈被江落打得元气大伤,需要生魂滋补修复,就这么简单。” 原来师父什么都知道,而他们还在苦苦追查蛛丝马迹,林园得知真相,如遭雷劈。想一想也在情理之中,他愕然道:“那为什么死者都属兔?” 张道长道:“因为秦愫属虎,虎食兔,大补。” 张道长轻描淡写的态度,深深刺痛了他。 “师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止?”林园痛心疾首,道:“她害死了那么多人。” “阻止,拿什么阻止。长安上千万人。属兔的有几百万。你能保护所有人吗?” “就因为做不到,就不去做吗。师父,你从前不是这么教的。” “我是把你的脑子教坏了,分不清轻重缓急。” “在师父看来,什么最重,什么最急?” “当然是干掉秦愫是重中之重” 张道长忙于炼丹,根本没工夫跟他解释那么多。 他带着魂灯走向丹炉,被林园拦住去路。林园今日非要问个明白。 “园儿,你必须明白。”张道长不得不耐着性子道,“干净的活儿大家都爱干,缺的是能干脏活的人。秦愫一人独大,只手遮天。她能操纵怨鬼。她不死,长安就会源源不断的死人。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想办法杀死她。” “我们可以潜入宫中完成刺杀。”林园急忙道。 “天真,”张道长冷笑道:“你知道南边派了多少刺客,全部站着进去,横着出来。” “秦愫真的……那般可怕吗?” “不可怕,只是难杀,需要采用一些非常规的办法。” 张道长语重心长,字字出于肺腑,道:“匡扶正统,拯救万民,那是你师叔和太子在南边做的事。如果你过不了良心这一关,大可以跑到南边去参军,离了我这里。师父一人也能奋战到最后” 林园反问道:“师父就这么笃定自己一定会成功吗?万一杀不了秦愫,炼出更大的邪祟怎么办?” 张道长道:“那便是苍生不幸了。” 苍生不幸,好一个苍生不幸。轻飘飘揭过自己的责任,后果全由百姓自己承担。张道长如此冒险激进,只要能杀掉秦愫,他可以不惜代价不择手段。 林园脸色惨白,嘴唇蠕动了两下,道:“如果师叔还在这里,不会同意师父这么做的。” 张道长叹道:“也许吧。” 柳章脑子聪明,可能会有更好的办法。但他确实想不到了。 张道长望着林园大义凛然的眼睛,忽然想,也许他和柳章应该换个徒弟。林园跟着柳章,知行合一,永远不会质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江落跟着他,那么难题迎刃而解。妖王可能是这世上唯一能绞杀秦愫的人。可惜,妖王拆了他一条胳膊,眼下也不在这里,谈合作也很难。 张道长无路可走,迫不得已。哪怕徒弟质疑,他也不得不这么做。 谁不想光明正大,誉满天下。可现实的困境只能逼人用非常手法。他若也爱惜声名,那么该做的事情又该让谁去做呢…… 流水般的折子和邸报送入宫中。 秦愫坐在花园中喝茶。她忙了很长时间,难得歇一天。秋千架上,趴着只雪白小猫。小猫娇气,爱玩。画师在后头给它推秋千,动作幅度很小,怕摇太用力小猫会摔下去。他推了半个时辰,有点辛苦,额头出了汗。一停下,小猫就叫。 宫女们瞧他被猫儿戏弄的模样都忍不住偷笑。 难伺候的是猫儿,女陛下倒是不怎么难为他。他心有余悸,战战兢兢。那么多画师进宫,只活下来他一个。他有自知之明,他的命比猫轻贱。 秦愫招招手,道:“把雪球抱过来。” 画师一脸茫然,道:“雪球?” 秦愫给了小猫一个眼神。 画师讷讷道:“它不是叫绣球吗?” 秦愫道:“昨日园中花团锦簇,它叫绣球。今日怪热的,叫雪球,凉快。” 猫叫什么名字,她说了算。画师把秋千架上的小猫抱起来,走到秦愫跟前。秦愫顺毛摸了两下,猫儿还是怕她。一膜就炸毛。亲近起来分外勉强。猫脑袋直往画师怀里钻,寻求庇佑。秦愫笑道:“没良心的东西。” 画师怕她不高兴,道:“猫多的是,陛下想养多少就养多少。何必为它烦恼。” 秦愫道:“可雪球只有一只。” 她松开了猫脑袋,蹭掉手上猫毛。宫女端来温水供她洗手。这只猫在宫里住着最奢华的宫殿,吃着精美的食物。有十几个宫女伺候它的起居。但画师隐隐觉得,秦愫并不喜欢猫。或许只是猫爱答不理的态度让她在意。哪天猫儿顺从了,恐怕会被抛在脑后,遭受冷遇。 内侍从花丛中走出来,回禀道:“陛下,张道长求见。” 秦愫道:“宣。” 画师抱着猫儿退后,行了礼,离开。 张道长随内侍入宫,见到了秦愫。他单手抱着个瓷瓶,另一只袖子空空如也。跪下去颤颤巍巍,差点五体投地。秦愫升他的官,利用伏妖司做一些事情。但这个老匹夫越来越不中用了。念在他是柳章同门师兄的份上,秦愫给过他几分颜面,道:“起来吧。” 张道长又颤颤巍巍站起来,道:“谢陛下。老夫身子骨不便利,可否赐座。” 秦愫笑而不语,张道长不尴不尬站着。四周宫女都退下了。没有人给他搬座位。 秦愫道:“张道长断了臂膀,又没断腿,怎么会不便利呢?” 张道长讪讪道:“也是。” 秦愫打量这条断脊之犬,唯唯诺诺,趋炎附势。哪里有宗门大师的风范。他竟然与柳章同出一门,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你找到你师弟了吗?” 张道长叹了口气,道:“还没有,他被妖王抓到南荒去,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兴许还在南荒。” 秦愫嗤笑一声,玩味道:“他在南边都快做成影子皇帝了,你还没找到他的行踪,是找不到,还是装作找不到呢?” 张道长脸皮无意识抽搐了一下。秦愫手眼通天。 什么都瞒不过她。遑论这点小把戏。 第145章 献宝“我要你去南边投靠柳章。”…… 张道长惭愧地低下头去。一把年纪了,混到这份上。出门被百姓骂,在家被徒弟骂。进宫还得被秦愫指着鼻子骂。风光荣耀只是一瞬间,随风而去。他又变成了潦倒落魄的糟老头。从前柳章还会维护他,但现在,他孑然一身。 张道长道:“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绝无二心,请陛下明鉴。” 秦愫道:“你这般无能,我留你有什么用。” 张道长尴尬道:“总会有些用处的。” 秦愫道:“我要你最后做一件事,做好了,我便放过伏妖司弟子。” 张道长受制于人,没有二话,道:“陛下吩咐就是。” 秦愫道:“我要你去南边投靠柳章。”她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丸,放在桌上,“让柳章吃下这个。” 张道长瞥了眼药丸,面色凝重,道:“控魂丹。” 秦愫道:“你眼力倒不错。” 张道长精通炼丹术,整日跟丹炉打交道。他见识过太多的毒药。控魂丹可名列前茅。吃了这东西,神魂俱失,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秦愫竟然要拿这么恶毒的办法去对付柳章。张道长始料未及。虽然他想保全弟子的性命,但从没想过要去害柳章。 秦愫心狠手辣,至少对柳章留情。没想到她无所顾忌什么都不在乎了。张道长通体生寒,暗中骂娘,脸上挤出笑容道:“陛下驭人有方,何必用这么个法子。柳章吃了药,就不是柳章了。陛下得到一具听话傀儡,有何意义。” 秦愫道:“听话些,也好过给我添麻烦。” 南边战事不利,已经对北边的政权形成巨大威胁,必须想办法釜底抽薪。 柳章对于秦愫来说,既是朝思暮想的情人,也是棘手的大麻烦。拿下东州后,战线一直在往北推进。柳钟麾下投靠者众多,得了杨玉文更加如虎添翼。相较之下,能够死心塌地为秦愫效力的将才屈指可数。大多是些墙头草,极易倒戈。 第191章 先前出了一个许思平,后来冒出许许多多的许思平。 秦愫得国不正,民心不在她这边,她施恩赈灾所立起来的仁爱名声,仿佛空中楼阁,一吹既散。市井传扬她神女下凡的舆论,也淹没在妖女祸国的浪潮之中。她当上皇帝,所下的每一笔苦工,都在被逐一瓦解。其中有薛凛的功劳,也有柳章的功劳。 傀儡太子占尽了仁孝大义的名头,举着复国大旗。无数人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他师出有名,名正言顺。而秦愫背后其实空无一人。一直以来,她依靠的都只有自己。 她是窃国之人。 如果时间再长些,做出些实打实的政绩,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可是风浪巨大,这艘刚下水的船很快就变得千疮百孔,风雨飘摇。她再厉害,也不可能跑到战线上御驾亲征,主导每一场战事。南边的鲸吞蚕食会让她越来越被动。她的自负在柳章处碰壁。她急于控制他,因此找上了张道长。 秦愫这下一支牡丹花,端详着,道:“你说,如果当初我与柳章成婚,他会拥戴我吗?” 张道长很想昧着良心说假话,可说不出口,这是道送命题。他绞尽脑汁,“这个……如果陛下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我想师弟他……他可能会愿意吧。” 秦愫花了很长时间去琢磨柳章。说他逆反吧,他身体里流着皇家的血,受尽打压,从未想过抗争。说他忠贞节义,他又为了屏山县百姓跟朝廷唱反调,险些搭上一条命。 秦愫看不透这个人,她一直认为,柳章骨子里并不忠君,他忠于一种强权下的稳定秩序。只要百姓能在这个秩序下安居乐业,谁当皇帝都可以。 “他为何不拥戴我?”秦愫有些想不通。 “陛下高看他了,他只是个迂腐的俗人而已。” 秦愫冷冷笑了一声,“是吗。” 张道长道:“陛下不必把他放在眼里。他没那个福分。” 她是皇帝,天下至尊。不必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区区柳章,又算得了什么。这话张道长说得很对。秦愫将牡丹扔了,踩在脚下,道:“去南边,把他带回来。” 归根结底,是要柳章做她的阶下囚。张道长心中充满唏嘘。师弟明明是个十分体面的正经人,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怎么谁都想霸占他,囚/禁他。张道长无法抗命,迫不得已收下了药丸。 秦愫起身离开花园。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张道长心想,这是秦愫最后一次召见他。如果没有带回柳章,她不会再让他进宫面圣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张道长上前道:“陛下留步。” 秦愫回过头,敏锐道:“你想反悔?” 张道长道:“非也。臣有一物,是楚王昔年所赠,特来献于陛下。” 说着,他趋步向前,毕恭毕敬,奉上了瓷瓶。秦愫暗觉有异。好端端,献什么宝。宫中上回杀了一批刺客。张道长难道也想效仿图穷匕见吗? 蠢货,阳奉阴违。 秦愫受够了这批自以为是的墙头草。敬酒不吃吃罚酒。张道长出手的一瞬间,秦愫眼中杀机毕露。身体中的怨鬼猛然发作,冲倒了他。张道长应声倒地,七窍流血。手中还未打开的瓷瓶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瓶中空无一物,泛着缕白烟。 白烟裹挟着血气,散发着古怪味道,钻入她眉心。秦愫猛然闭眼,偏过头躲避。这老匹夫藏了一手。侍女冲过来,扶着秦愫的手臂,道:“陛下?” 秦愫抬手按着自己的额头。脑中传来水流声。 侍女见她脸色不对,道:“我扶陛下回去休息。” 秦愫道:“慢着。”她并没有太大的不适感。白烟消失在她的身体里。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秦愫飞快镇定下来,望向地上躺着的张道长,道:“去看看,他还没有气。” 侍女探了张道长鼻息,摇头,“死了。” 这么轻易死了,太便宜他了。 林园跟师父大吵一架,回去想了很久。他无法认同师父的所作所为,也不愿意留下来继续助纣为虐。这违背了他做人的理念。既然师父说,不需要他们。他何必在这里苦苦挣扎呢。 他考虑再三,决定离开长安。 收拾行李时,被师弟们瞧见。师兄弟们从小一块长大,感情深厚,舍不得大师兄,纷纷挽留。林园去意已决。“我想去南边找师叔。师叔一定能想到破局之法,改变师父的决定。” 溪亭顿时挺身而出,道:“我跟师兄一起去。” 他们有的人,也深陷矛盾之中。师父投靠新朝,什么事都不跟他们商量。他们和林园一样,迫于师命,都备受煎熬。“大师兄,我们也和你一起去。” 林园见状,却也不好说些什么。他自己要走,难道还能要求其他人必须留下来吗。师父已经走火入魔了。“你们自便吧。” 大家都回去收拾行李,留下一封封辞别信,塞进师父窗户底下。若有的选,谁又愿意弃师父一人呢。他们大多数都是孤儿,师父待他们恩重如山。众人莫不哀伤,离开前,神色戚戚。到门口,忽然碰见张道长迎面走来。师兄弟们都唬了一大跳。 刚要跑路,师父就回来了。 大家面面相觑,有些发怵,不知如何解释。 林园首当其冲。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会让师父寒心,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张道长看着他们,问道:“你们去哪?” 林园扑通跪在他面前,道:“弟子不孝。” 溪亭等人也跟着跪下。 张道长接着问:“你们要去哪?” 林园光明磊落,不屑于藏着掖着,道:“去找师叔。” 张道长点点头,并不恼火,道:“正好,一道去。为师也要去找你们师叔。” 林园愣住了。师兄弟们交换眼神。林园最是困惑。明明昨天吵架,师父还说,干净的活儿有人干,缺的是干脏活儿的人。为何今日忽然态度大变。张道长此前严禁他们打探柳章下落,免得被秦愫利用。林园问道:“师父的意思是?” 张道长道:“陛下今日罢了我的官,为师也无计可施。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活路了。投靠你师叔,是唯一的保命之法。” 林园诧异道:“可您不是说……” 张道长打断他的话,“行了,我意已决。既然大家行李都收拾好了,那便启程吧。免得误事。” 众人见师父回心转意,纷纷欣喜不已。早就该弃了新朝,去南边投效太子殿下和楚王才是。都是师父一意孤行,才让他们留下。 师父在女陛下那儿碰了壁,估计是想开了。弟子们大喜过望,师父和他们一起走,两全其美。既不会背弃师门,也不用违背良心。还有比这更好的局面吗? 于是一行人悄悄出城,离开长安,日夜兼程赶赴南边。无人察觉异样,只有林园心中始终存疑。师父那么固执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这不合常理。几次试探,都被打断。他们人多,不便留宿客栈。夜里找破庙破道观歇脚,睡在瓦房底下。 几个小师弟到附近市集买了些馒头烧鸭,回来供大家充饥。溪亭将烧鸭奉给师父。张道长摆摆手,闭目养神,道:“你们分着吃罢。” 溪亭揣着烧鸭回到师兄弟队伍中。夜里,他心神不宁,悄悄对林园说道:“大师兄,你觉不觉得师父有点奇怪?” 这话应了林园的心事。林园道:“你看出什么了?” 溪亭说出自己的见解,道:“师父最爱吃烧鸭,一人独占一只,从不谦让。他总说我们小孩子有吃在后,福气也在后头。他一把年纪半身入土指不定哪天就上西天了,得多多品尝人间美味。他现在连烧鸭都不吃,看都不看。” 溪亭常跟着师父充当跑腿,对他的秉性习惯十分熟悉。张道长并不是那种德高望重,无理由宠爱徒儿的师父。相反,师父有时候特别鸡贼。吃独食这一点,可以称得上为老不尊。大家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一个人态度大变或许事出有因。连癖好习惯都突然改变,那便非常古怪了。 林园沉思良久,道:“你且不要声张。” 溪亭担心道:“师父到底怎么了?” 林园怕吓着他,没多说什么,安慰道:“没事的。有师兄在。” 他是这群人的兄长。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乱。 溪亭点点头,他相信大师兄,道:“嗯。” 第146章 共情“小、小师妹?” 南下途中,林园等人兵分三路。他支开师弟们,以走水路更加便捷为由,将张道长引到河边。河水湍急,并无船家揽客,都说快要下暴雨,还会涨水,渡河危险,给再多银子也不肯去。船夫们养家糊口,没人想挣这买命钱,奉劝林园他们过两天再来。 张道长掏出一锭金子,丢在船舱里,“赏你的。” 金元宝闪了眼,老船夫扑上去抓住。连人带金锭差点滑到河里去。有钱能使鬼推磨,老船夫把心一横,重新穿戴好斗笠蓑衣。 第192章 今日即便是鬼门关,看在金子的面子上,他也闯了。 张道长成功登船,林园紧随其后。林园的目光从那枚闪耀的金子上划过。师父铁公鸡一个,哪怕升了大官也抠抠搜搜,从未如此奢侈过。而且张道长从不会以如此傲慢的态度对待普通百姓。林园思及溪亭所言,心中猜测得到证实。 师父多半是被夺舍了。他不动声色,身形随着船身起伏不定。 乌云罩顶,青山镇守天地间,一尾小船驶入莽莽江水之中。豆大的雨滴噼啪砸在船板上,像是石子,砸得小船晃晃悠悠。船夫迎着风雨,撑杆把控方向。 黑压压的船舱里,张道长闭目养神。竹篾交错的影子落在他肩头,像是刀剑加身。这船太破,裂口众多。林园背后就有一个。风雨如同利刃剐着他的后背。他想用身体把这个窟窿堵住,免得师父淋雨。可是雨越下越大,他的脸渐渐失去了血色。握住剑柄的手背鼓起青筋。 天边炸响雷声,闪电的白芒骤然穿透这艘小船,照亮他们二人的面孔。 张道长睁开了眼睛,问道:“你师叔给你回信了吗?” 林园道:“还没有。” 张道长道:“信在你身上,拿出来,念给我听。” 林园胸口位置,紧贴着一封书信。柳章得知他们在长安艰难,已经做好了接应。这个消息他在支走师父后,告诉了所有人。但张道长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洞察一切。林园面对追问,保持了镇定,“师父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张道长道:“你想问什么?” 林园道:“师父明明不愿意连累师叔,为何要忽然决定南下,同意去找他。” 张道长道:“为师已经说了,陛下罢了我的官,长安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林园反驳道:“长安何曾有过我们的立足之地,师父一直坚守,不是为了另外一件事吗?” 张道长打断他的话:“你多嘴了。” 林园抽出长剑,把剑架在他的肩膀上。一个浪打过来,两个人都有些颠簸。林园眼神锐利坚毅,剑拿得很稳,“你到底是谁?” 张道长的脸上反射着剑光,“我是你师父,张清虚。” 林园的剑刃逼近他咽喉,道:“你应该不知道。师父很讨厌这个名字,说一听就像个神神叨叨的穷鬼。他从不自称张清虚。” 张道长道:“名字而已,何必计较。” 林园断然喝道:“我不管你是谁,赶紧从我师父身上下去!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张道长道:“你有这个能耐吗?” 张道长以掌刀劈开长剑,林园再刺,在船舱上戳出一个窟窿。剑气削去半个船顶,风雨怒号,雷霆大作。破船剧烈颠簸,撑杆船夫当场被巨浪甩飞出去。林园见状,要去拉住船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是条无辜人命。可张道长截住了他的去路,探爪掏他胸口。 林园侧身闪躲,二人缠斗,把破船打得四分五裂,各自占据一块船板,在大浪中浮沉,浑身湿透。隔着电闪雷鸣对峙。林园操起长杆,正面出击。张道长身法快如鬼影,每次都在即将被竹竿击中前逃脱,并闪现到另一个位置。 林园始终慢他一步,反被飞来木板多次击中。 他艰难稳住身形,望着自己肩胛骨处的血窟窿。雨水冲刷着血水。师父下了死手,他却狠不下心肠。那毕竟是他的授业恩师。理智告诉他,师父不可能这么对待自己,对面杀气腾腾的是别的什么东西,他必须除掉它,救回师父。 刹那的犹疑总让他错失良机。 张道长踩在林园的后背上,用身体的重量将他压入水中。林园呛水窒息,四肢挣扎,却被踩得更深。张道长半个身体没入水中,而林园则完全被卡在水下,难以冒头。张道长面容冷峻,一片漠然,好像即将淹死一个毫无关联的人。 这时,江面掠过细长纤影,从青山直下,长虹贯日。百余丈落差高度,猛然袭来。张道长察觉浓烈杀机,抬起头。他瞳孔反射出一抹黑影。 黑影转瞬到眼前,狂风炸翻他衣裳头发。张道长闷哼一声,胸口仿佛被巨石击中。他目眦欲裂,向后飞出十几丈距离,双脚在水面上划出两道笔直白浪。波涛汹涌的江面上,少女身形轻盈如白鹤,站在水面上。她周身衣料似能避水,笼罩着淡红色光晕。 张道长飞上了岸,摔进树林之中。而昏迷的林园渐渐浮上了水面。 大雨渐渐小了。江落抓住林园的肩膀,把人捞起来,弄到岸上。 她蹲在林园旁边,攥着拳头,在他胸膛上锤了几下。林园呛出一滩水,胸膛剧烈起伏。他有气无力地咳嗽,眼神涣散无力,四肢瘫软。等到肺里的水咳得一干二净,他总算活了过来。迷茫的眼神在虚空飘荡着,锁定一旁的江落。 他嘴唇蠕动,发出干涩的声音,“小、小师妹?” 江落用袖子擦掉他眼睛上的水,道:“是我。” 林园精神有些恍惚,道:“我死了吗?” 江落道:“没死,我救了你。” 她扶着他的肩膀,背靠大树,支撑起身体。林园勉强看清周围的大江和树林。他回过神来,这里不是阴曹地府。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江落道:“你在流血,需要包扎伤口。” 林园抬手按着自己的肩膀,钻心一样疼,“我师父在哪?” 十几步开外,那儿躺着具黑衣尸首。林园扶着大树艰难立起身,他踉踉跄跄走向那头,双腿摇晃。扑跪在张道长面前。江落望着他悲戚的身影,一言不发。张道长死不瞑目,四仰八叉对着苍穹,胸膛呈现出明显的凹陷。江落一掌打碎他的内脏和肋骨。 林园眼中泪水夺眶而出,他抱着张道长的头颅,哑声喊道:“师父。” 这声师父叫得格外破碎,让江落心生异样。师父二字,于她而言同样意义深重。她竟然感受到了林园的悲痛苍凉。哪怕师父要杀他,师父死了,他 依然难过得不能自已。江落走到林园身后,解释道:“他不是你师父,只是一只傀儡。” 林园捂住张道长的眼睛,手指颤抖,“我知道。” 江落接着道:“你师父早就死了。” 林园低下头去,从张道长的胸口,掏出了一大把黑色傀儡丝。活人是不可能被傀儡丝寄生的。有人杀掉了张道长,把他的尸首改造成傀儡。傀儡的气息与死者生前无异,众弟子们都没察觉,只当是师父回心转意了。殊不知壳子里早已换了一个人。 傀儡丝混合着尸血,散发着浓浓的腐臭气息。 张道长已经死去多日。林园心痛难忍。把那些傀儡丝一根一根抽出来,扔到一旁。他这么做,张道长也不会活过来。他只是不想脏东西留在师父的身体里。江落目睹此情此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柳章这样死去,她恐怕会发疯。 林园应该也很喜欢他师父的。 林园抽完傀儡丝,又去江边打水,为张道长擦脸。脱下自己的湿淋淋的衣裳,盖住张道长血肉模糊的身体。论理说,傀儡尸体应该烧掉。但雨太大,找不到干柴。林园跪在林子里徒手挖坟,十指鲜血淋漓。江落递给他一根棍子。林园没要。 他挖了一个大坑,将张道长放进去。堆成坟茔,用石块压住。最后插一块木牌子,上刻恩师张清虚之墓。林中水汽弥漫,泥土湿润。江落看着他指甲里的血泥和地上跪出的膝盖凹痕。人间的师徒情,不止她与柳章独有。每个人失去至亲至爱都会无比痛苦。 林园脸色难看得像个死人,他说道:“小师妹,谢谢你救了我。” 江落若有所思,道:“你是不是不希望我打死这个傀儡?” 林园道:“你做得是对的,没有错。” 如果可以,他情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师父的命。 但师父已经死了。他想自欺欺人也做不到。林园失魂落魄往南边走去,一瘸一拐,衣裳脏污。江落问道:“你要去哪?” 林园道:“去找师叔,把这里的消息告诉他。” 江落想了想,决定护送他一段路程,免得再遇到危险。两人沿着岸边行走,救下了挂在浮木上的船夫。船夫命大,上岸念了几十声阿弥陀佛。真正从鬼门关回来,才知道有些钱不能挣。江落对林园道:“明明是我们救了他,他为何谢谢佛祖呢?” 林园没接话,像是没听见。江落的话掉在了地上。这位师兄素来爽朗张扬,喜欢闲谈。江落主动开启话头给他发挥空间。他却不想说了。 世人皆爱求神拜佛,可佛祖若真的有灵,怎么会让一个徒儿从师父身体里掏出那么多傀儡丝呢。林园抓着自己的剑,像只孤魂野鬼,只知埋头赶路。人还是那么年轻,却不似当年策马奔向玉山时那般意气风发。 江落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林园走出了几步远,好半晌才听见。他顿住脚,回头望向江落,“你不去找你师父吗?” 第193章 江落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办。” 她要为师父解决后顾之忧,彻底铲除掉大麻烦。与林园匆匆相逢,分道扬镳,他们有不同的责任,朝着相反的地方走去。林园赶上师弟们的队伍,与大家汇合。 溪亭问他师父去哪了。 林园告诉大家,师父悟出大道,已经看破红尘,往西方云游,这人世间的一切与他再无挂碍。他归期不定,让弟子们好好修炼。师弟们面面相觑,这也太突然了。不过师父行事放诞不羁,本就跳脱,临时起意一走了之也像他的作风。兴许哪天受不了云游的苦头,就回来了。 大家接受了林园的解释。 夜间睡大通铺,溪亭心思敏感,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他问林园:“大师兄,师父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林园轻声道:“会的。” 到了南边地界,早有柳章安排的人前来接应。绕过前线,抵达隐蔽安全所。林园将师弟们安排妥当后,独自去见柳章。他将来龙去脉交代干净,跪在师叔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奉上长剑,道:“弟子无能,未能保护师父周全,罪孽深重,请师叔裁决。” 柳章闻言,紧皱眉头再未松开。自从收到林园来信,他便心神不宁,让他们日夜兼程南下切莫逗留。可最终还是出了事。柳章扶起林园,道:“这不怪你。” 林园长跪不起,面色痛苦自责。柳章顿了片刻,松开手,由他去跪。师父死了,徒弟理应发丧戴孝,眼下时局艰难,林园怕师弟们惊闻噩耗难以接受,暂时瞒下此事独自承受一切,是他作为大师兄的担当。 张道长死后被做成傀儡,连最后的尊严也不能保全。林园希望师弟们记住师父最好的一面。他苦心孤诣,到了柳章面前,再也支撑不住,哭声道:“师叔……” 柳章扶着桌角转过身去,袖中手指用力攥紧。只听身后哭腔压抑,声声抽泣。他闭上眼,强行压下万般哀痛。桌前摆着一坛杜康。 师兄爱喝酒,这一坛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两人上回喝酒,好像还是在徽山。张道长许多次放话说不醉不归,总被耽误。柳章揭开酒坛,对着窗户,将酒水缓缓淋在地上。 今天,无事相扰,师兄可以喝个够了。 第147章 故地一个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长安落日余晖,薄雨濛濛。江落孤身一人。 江落在人潮中抬起头,望向巍峨城楼。饱经风霜的古老城墙矗立不倒,像是站了一千年。上回经过这道城门,还是骑马。她坐在马背后,抱着傅溶的腰。二人一骑绝尘,穿过闹市的喧嚣和烟火。满城挂着灯笼,成千上万,她两只眼睛都要看不过来。 傅溶把她带到这里,如今却不见踪影,傅溶去哪了? 江落想起了很久没有想到过的少年,脚步停在城门下。人来人往,她不动,宛如潮水中的礁石。一辆驴车从她身侧经过,掉了个木箱子下来,刚好砸在她脚边。 江落回过神。赶驴的女子连忙上前扶起箱子,歉然道:“对不住,路上有块石头。车没走平。”她慌忙解释了两句,蹲下去,用袖子擦拭江落被弄脏的鞋面,“有没有砸倒您?” 江落俯视此人卑微模样,嗅到似曾相识的气息,“没有。” 女子这才抬起头来,“真是对不住……” 话音猝然中断,她盯着江落,呆住,瞳孔放大了。 江落道:“雪柔,别来无恙。” 雪柔缓缓起身,惊愕神情渐渐被欣喜取代。她眼中笑容绽放,难以置信,“江姑娘?” 自分别后,彼此失去了消息,两人许久没见。 雪柔脸上添了些许皱纹,双手也因劳磨出了老茧,比从前憔悴许多。但身上那股子怯懦柔顺的气质沉淀下来,变得坚定踏实。她穿着打补丁的布衣,和周围百姓融为一体,不像那个任人欺凌的美娇娘了。“你过得好吗?” “还好。”雪柔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道:“我编竹筐竹篮,做针线活,晒一些干菜卖钱自己。”她学会了自力更生,养活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抬得起头。饭不会烧就多烧几遍,竹筐编不好就拆了重做。 “孙贵呢?”江落拉着她的手,看上面的疤痕和老茧,她肯定吃了很多苦。 听到这个名字,雪柔脸上闪过一抹苦涩和慌张。“他……”她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深吸一口气,道:“他腿断了之后,脾气时好时坏。有时候要酒喝撒酒疯骂我,清醒后又哭着求我别走。他、他喝多了,把自己醉死了。”说到这,雪柔把头埋得很低。 江落把手放在她肩膀上,雪柔摇了摇头,擦去鼻梁上的泪珠,“都过去了,不提了。” 江落道:“没有他,你会过得更好。” 雪柔勉强笑道:“也许吧。” 雪柔明显不想再提孙贵,江落也没有刨根问底,孙贵那种烂人,早死早超生。雪柔整理好情绪,把箱子搬回驴车上。她力气比以前更大了些,“这边的院子他们收走了,不让我住。我攒了一些钱,想搬到外地去。” 江落解下自己的荷包,趁她不注意,塞到箱子里。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帮她把箱子扶正,免得再掉下来。雪柔道:“江姑娘放心,我不会把自己饿死的。” 她笑着道:“我要活到八十岁。” 江落心想,凡人寿命短,活到八十也能成为愿望。 雪柔望着眼前鲜妍少女,感慨道:“想来我白发苍苍的时候,江姑娘芳华依旧,如初见一般。” 江落神通广大,不是她这样的凡人。因缘际会,萍水相逢。江落把她从泥潭里拽出来,这份恩情永生难忘。可余生的路,她必须一步一个脚印自己去走。她们不是一路人。江落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道:“你想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雪柔温柔摇头,笑道:“不用了。江姑娘已经教会我,该如何活着。” 江落闻言,便不再多说什么。雪柔见她孤身一人,从城外来,又问道:“江姑娘要去做什么?” 江落道:“给我师父准备聘礼。” 雪柔愣在那,不知所 措。大概江姑娘和她们这样的凡俗女子到底是不同的。她尴尬地低下了眉眼,诧异道:“我还以为你和傅公子……” 她对江落的情感纠葛一无所知。以前见她和傅溶交好,认成了一对。没想到江落说要给师父准备聘礼,听起来有些惊世骇俗。雪柔压下了心头震撼。江落打量她反应,道:“你觉得我大逆不道吗?” 雪柔忙道:“没有。只是有些惊讶。”她自己就是个边缘人,吃尽了世俗偏见的苦头,怎么会用异样目光去看待旁人呢。“能得江姑娘青睐,那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江落道:“他是很好。” 雪柔发自内心道:“我祝江姑娘得偿所愿,一帆风顺。和师父天长地久,子孙满堂。” 谁能不喜欢吉利话呢。江落听了很满意,笑道:“肯定的。” 楚王府。 秋草渐调,茄子和苦瓜陆续成熟。 陈叔蹲在菜地里,舀一瓢水,灌溉植株的根茎。 在他身前和身后,是一块块开垦整齐的土地。园中落叶纷纷,瓜果成熟。陈叔记得很清楚,茄子是傅小侯爷爱吃的,苦瓜是殿下爱吃的。小姐喜欢吃甜瓜,陈叔也种了,可入夏时一场大雨把瓜苗打坏了,没有结果,十分可惜。 长安风波过后,柳章和江落离开长安,不知去向,消失得无影无踪。 傅溶也没有来信。陈叔料想,兴许是被人刻意截留了。以傅小侯爷的性格,得知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某种层面上来说,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陈叔耐着性子播撒下种子,等待瓜熟蒂落那日,这座园子的主人就会回来。他浇完水,直起了腰,将摘下的新鲜茄子拿到厨房。府里还剩下二十个人吃饭。 柳章被污蔑弑君,官兵闯了进来,一顿查抄,见人就抓。场面十分混乱,以赤练为首的侍卫们在柳章失踪当晚,便往南边追去,楚王府几乎只剩下一群老弱。陈叔等人被抓进大牢严刑拷打,盘问柳章的下落。有些人不堪折磨死去。 一段时间后,活着的人被新皇特赦,放了出来。 也是出来之后,陈叔才得知秦愫称帝的消息。 楚王府一片狼藉。陈叔带着老弱病残返回家中,凿出自己藏在墙壁里的养老钱,给大家买药,买米面吃食,勉强度日。楚王府面临严密监视,不许外出。他们便收拾屋子,种菜。陈叔相信,殿下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真相早晚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天,蒙冤之人必定雪耻。 门房急急忙忙跑过来,喊道:“陈叔。” 陈叔背着手巡视菜地,气定神闲,道:“慌什么?殿下回来了?” 门房道:“我刚才爬到树上,看到外头一条街全是禁军。” 陈叔道:“往我们这来的?” 第194章 门房道:“是,好大的阵仗,六匹马拉的车。”天子六驾,长安中,谁能有这样的出行规制。总不可能秦愫亲自来了。 “六匹马就六匹马,有什么好怕的?”陈叔活到这把年纪,半身入土,什么事没见过。 “我们要去接驾吗?”门房有些不安。 “不必理会,做你自己的事。”陈叔接道。 他们王府只接驾过柳姓皇帝,没有接驾过其他什么阿猫阿狗。秦愫来了又怎么样。大不了就是一条命。殿下受此污蔑,他们这帮人沦落到这般田地,与秦愫有着脱不了的干系。难道她大驾光临,还得三跪九叩迎接,高呼陛下盛恩吗? 楚王府正门大开,无人迎奉。秦愫迈上台阶,乌泱泱的宫女和内监都停在门外,没有跟进来。园子里空空荡荡,人烟萧条。走到后院才看见陈叔在那锄地。老人家穿着粗布衣裳,举起锄头,挥汗如雨。侍女喝道:“大胆,陛下在此,还不拜见!” 陈叔挥舞锄头的速度慢了一些,他转过身,眯起眼睛,将来人瞅了瞅,道:“老东西眼瞎耳聋,看不清楚,也听不大清楚。你们是谁啊?” 秦愫制止了侍女的斥责。世上不承认她称帝的人多的是。何必为难一个老头子。 很久以前,陈叔满心巴望着柳章娶秦愫,府里添一位楚王妃。哪里料到后来的事。 秦愫把楚王府往死里整,又法外开恩绕他们一命,监禁起来。不过是为了要挟柳章。陈叔能忍住破口大骂,忍术已然是炉火纯青。秦愫见陈叔一味装疯卖傻,充耳不闻,也罢了。她临时起意来逛逛。楚王府,和府里人,都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秦愫在最年少轻狂的时候,把柳章划做了自己的胜利品,可谋划之路漫漫,她偶尔孤单,会想提前尝尝胜利品的滋味。这才有了她与柳章的婚事。 可惜柳章不愿意,抗旨拒婚。 期待化作泡影的那个晚上,秦愫去蝶楼待了一宿。雪千山为她弹琴。看着那张和柳章一模一样的脸,她以为自己的心情会有所好转。离开时,却更添烦闷。当一个聪明至极的人发现有样东西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时候,就会产生摧毁他的念头。 每次见到柳章,她都在控制自己的疯狂。 她出现在人前,能把各种情绪演得炉火纯青。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完美秦愫。但柳章心中无物,目无下尘。万般变化敌不过剑心通明。好几次,秦愫甚至以为柳章看穿了自己,才如此疏远。随后又啼笑皆非地发现,柳章只是纯粹的不在意,不关心。 她好也罢,坏也罢。温柔和顺亦或是野心勃勃,都与他无关。 一个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这就是她在柳章心中的地位。 第148章 重游“她怎么敢?” 秦愫踽踽独行,漫步园中。楚王府还是那个楚王府,会跳起来拍树 枝溅她一身雨水的傅溶不在了,折枝抽打傅溶的柳章也不在了。如果退回到过去,一切都没发生。也许这里的人依旧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 傅溶会渐渐崭露头角,凭借自己的能力和父辈助力成为朝中新贵。他的前途一片坦荡,或是迎娶公主当上驸马,又是娶他中意的小姑娘,活得有声有色。 柳章不喜官场污浊,大概会急流勇退,找个机会同皇帝辞官,专心修道。 这两个人,怀揣赤子之心,是秦愫此生所不具备的。 长居阴暗角落的地鼠偶尔也会渴望阳光。她走到龙椅的位置上,心中仍然有一块缺失。求不得,爱别离……当了皇帝,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并不那么畅快。 为太后和长公主的缘故,秦愫一直对傅溶额外垂青。 长安祸乱,世家十不存一,傅家罕见地安然无恙活了下来。 她保留着太后的遗诏,如果傅溶回来,依然可以迎娶昭阳公主,延续锦绣前程,大展宏图。如果柳章回来,也可以继续做他的楚王。 明明她给他们留足了退路。 可是,他们的决定都让人失望透顶。 秦愫对自家人,都从没这样仁慈过。到底是为什么呢? 秦愫回到楚王府,试图寻找答案。她没有办法当面问出一个结果。 林中秋千荡荡悠悠。这里不是竹屋也不是傅溶的居所,位置较偏,但收拾得很精致。院门前台阶上一片落叶也无,似乎经常有人打扫。秦愫走到门口,定住了脚步。院门上有一道裂痕。看起来,像被人踹坏,后补好的。特意栽了根紫藤,用来掩盖。 只是秋天藤蔓干枯,挡不住什么。 秦愫心想,这是那只妖怪的屋子。柳章收的小徒弟。听说江落进入楚王府后,住了一间很宽敞的院子。她活泼顽劣,提供了许多笑料趣事,府里人都喜欢她,言必称“我家小姐”。一只妖怪,登堂入室,被养成千金小姐。 柳章带她赴宫宴,拜见各宫娘娘,让这样一个丢人现眼的活宝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竟也不觉得丢脸。柳章骨子里是传统重规矩的,不然对傅溶的管教不会那么严。他又怎能容许,江落放任天性,我行我素呢? 秦愫迈入屋子。里头光线暗淡,悄无声息。 屋内明显存在过打砸痕迹。杯盏花瓶都被清走,地板和桌椅经过擦洗,但破损明显,床上帐子整个被撕扯下来。柳章被打上造反的烙印,抄个家正是顺手的事,谁都抢着去干。可王府清贫,没抄出什么东西。 柳章不在意身外之物,秦愫抄了他的府邸。来日他投诚,自然能盖一座更新更大的,改朝换代,不破不立,去旧迎新。关于柳章过去不属于她的一切,最好都砸得干干净净。秦业上的折子,秦愫亲自批复。这点魄力都没有她也别当皇帝了。 这座楚王府,真正值钱的只有柳章。 柳章不在,就算化作废墟,也没什么可惜的。 尤其是这间江落住过的屋子。 江落厌恶秦愫,秦愫也不喜欢她。总跟在柳章身后撒娇卖乖。女子直觉如此灵敏,怎么会不知道彼此眼中的敌意从何而来。江落种种做派,秦愫看在眼里,并不放在心上。如果柳章会被那些轻浮肤浅的做派打动,那么意味着他也是个俗人。 秦愫不认为,柳章会喜欢上那只妖。妖性野蛮无知,柳章为什么会收妖怪做徒弟,她始终没有想通。原因查不到,柳章谨慎,藏得很仔细。或许是傅溶是知道的。 秦愫在屋里转了一圈,踩过地板,走到床榻边上。她扫过去的视线停在半路上。床头那几处指甲划痕,分外明显。秦愫的注意力被吸引。她发现,那个角度很低,不会是打砸的人留下的。只能是躺在上面睡觉的人抓挠所致。痕迹有的深,有的浅,隐忍难耐。 灰色白划痕烙印在秦愫瞳孔中,她久久站立。有一种被灼痛的感觉。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妖怪睡觉不老实,乱抓乱挠。但某种潜意识中冒出来的揣测异军突起,如雨后春笋,迅速拱破地表土层,让她的脸上平静的变得僵硬,龟裂。 鬼使神差,秦愫取出了蝶粉。她想亲眼看看,这些抓痕是怎么产生的。 金色蝶粉附着在抓痕表面,提取出信息。随后漂浮上空,形成了无声幕墙,画面流动。首先出现的,是一双修长白净的手,被腰带捆着,压在床上。那双手无力挣扎,手腕被勒出一道道红痕。秦愫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眼睛死死盯着蝶粉复现出来的画面。 那双手很漂亮,指甲透着薄粉,在有规律的撞击下,微微颤抖。指甲盖敲击着床头,迫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看起来有些可怜。他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又被人掰开。腰带解开后,他双手释放,被迫与某人十指相扣,深深陷在枕头里。 手背上的青筋蜿蜒如小蛇,蓝紫色血管埋伏在苍白皮肤下跳动着。 柳章因难以忍受而仰起了脖颈,汗液顺着肩颈落下,在那一瞬间,秦愫看清他脸上意乱情迷的表情。屋内鸦雀无声,画面静静延伸,展现出这间屋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明明白白告诉秦愫,那些抓痕,是柳章留下的。 秦愫就这么看着,一动不动。直到画面归于平静,太阳都下山了。柳章陷入半昏迷,趴在他身上的江落也餍足地闭上眼睛,她亲吻着他的肩胛骨。吻痕叠在咬痕上,青和红,交织如画。秦愫后退了半步,没站稳。 她环顾四周,没有找到花瓶。于是提起椅子,砸向空中无形的幕墙。薄薄一层的蝶粉被砸出一个大洞,向内弯曲凹陷。画面中交叠的人影也渐渐变形,淡化扭曲……侍女闻声闯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陛下?” 她从未见过,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陛下。出现如此失态的神情。 秦愫夺过她手中的宫灯,一把扔到床上,火苗掉在褥子上,迅速冒起了青烟。侍女略微怔住,秦愫将手头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部砸了出去。侍女跪着抱住她的双腿,生怕秦愫失去理智,劝道:“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动怒。” 第195章 秦愫眼中阴郁流泻而出,扭过头,盯着她:“我怒了吗?” 侍女被眼神吓退,松开了手,伏跪在地,不敢吱声。 床上褥子烧出一片大火,吞噬了那些抓痕。热焰直冲屋顶。床板燃烧时发出吱嘎声响。秦愫立在火光前,脑海中画面挥之不去,令人作呕。她一步一步,转过身,扶着门框。 侍女急急忙忙跟上来。大火很快吞噬了整间屋子。 陈叔带人提着水桶赶来救火,被侍卫架住,秦愫并没有下令救火。 陈叔满眼痛心焦急,这是小姐的闺房。如果烧没了,小姐回来,住哪呢。“放开我,起火了!快救火了!”陈叔不管不顾,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秦愫从他身边经过,“你不是聋了瞎了,看不见吗?” 陈叔愤懑道:“殿下一心向道,并非有意辜负于你,你为何要赶尽杀绝!” 秦愫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她笑出了声,“一心向道?”她的笑声让人听了心里发毛。火势越烧越旺,红透了半边天,空中弥漫着黑色灰烬。落在楚王府每个角落。秦愫道:“我竟不知道,楚王殿下如此冰清玉洁,德高望重。” 她咬字极重,充满讽刺和讥笑,几乎流露出了怨毒的意味。陈叔从未见过这样歇斯底里的秦愫。方才来时还很正常,怎么逛了一圈,忽然疯了。陈叔下意识望向江落的屋子,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其妙。难不成,秦愫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可屋里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除夕那晚发生的事只有他和赤练知道。 他们两守口如瓶,怎么会有其他人知晓呢。 秦愫盯着陈叔错乱的微表情,顷刻明白了,道:“原来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你们也知道。” 陈叔张了张嘴,愕然无言,想反驳也无从反驳。原本挺直的脊梁瞬间就弯了下来。很显然,他们俩说的是同一件事。 秦愫走近两步,俯视他,道:“她怎么敢?”话音含着点咬牙切齿的狠戾,最后一个字几乎破音,“她怎么敢!” 陈叔被吼得打了个激灵。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血压又上来了。本以为,秦愫对楚王府赶尽杀绝,是因为柳章在南边拥戴太子,处处与新朝作对。陈叔早已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他不会成为旁人要挟殿下的软肋。 可秦愫亲自前来,不是盘问情报,而是为了争风吃醋。陈叔也有点傻眼。大家觉得女陛下恐怖得不像个人,吼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确实像个因嫉恨神经失常的女人。居然火烧房子。陈叔无力招架,额头直冒冷汗,眉毛皱成川字形。 秦愫因他的缄默而勃然大怒,道:“回答我!” 难道楚王府上下全部知晓此事,已经默认江落做楚王妃了。这多可笑,傅溶喊柳章舅舅,一门心思说服太后迎娶江落。结果这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行苟且之事。柳章为人师表,怎么能接受自己徒弟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陈叔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觉得,柳章在秦愫眼中的形象,可能已经崩塌到不堪的程度了。秦愫才会如此暴怒。陈叔下意识想要辩解,道:“那、那可能,是个意外。” 秦愫冷冷笑道:“既是意外,为何他事后不杀了江落,再自行了断?” 与其是这个下场,还不如在柳章拒婚之时,就派人杀了他,做成傀儡。 她如此纵容退让,耐心十足。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就算柳章不属于她,也不应该属于任何人。她宁可他早就死了,死得清清白白! 陈叔也不知道她会这么生气,词穷了:“这……”虽然说,那一切不该发生,但男未婚女未嫁,不至于两人集体自戕吧。秦愫也太狠了些。难道殿下拒婚,就要为她守节吗? “秦姑娘,这是王府私事。”陈叔缓了缓,压住了紊乱心神。他不必为殿下感到羞辱,毕竟论人品,小姐要比秦愫强得多。就算做王妃,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陈叔迅速镇定下来,“无论殿下和谁在一起,都与你无关。” 秦愫被话堵了个正着。她咬着后槽牙,合拢掌心,空中浮尘的蝶粉重新回到掌心。陈叔疑惑的目光渐渐转为震惊。她竟然用了蝶粉,那岂不是……全部看见了。难怪这么失态。这下陈叔这张老脸也有些挂不住了,微微抽搐起来。 秦愫道:“不知傅小侯爷目睹此情此景,会做何感想。” 陈叔脸色大变,意识到她想做什么,“你……” 秦愫道:“他还会对他舅舅存有敬戴之心吗?” 陈叔奋力挣脱,试图夺下蝶粉,被侍女当胸一脚踹中。陈叔重重的身影倒在地上。他伸出手去,抓住秦愫一片衣角,却没抓住。傅小侯爷仍在军中,倘若中了离间计,与殿下离心,后果不堪设想。这颗雷炸在他们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 秦愫何其歹毒。她自己受了刺激,火烧楚王府。又在瞬间恢复理智,将犄角旮旯里扣出来的情报发挥出最大的利用价值。她若还有一丝人性,就不会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傅小侯爷还是个孩子。陈叔在绝望中目送秦愫等人离开,无能为力。 秦愫扬长而去,走到楚王府门口,阴鸷神色化作一滩死水。她扭头望向楚王府的牌匾,褪去色彩,失去金光,也只是一块木头,“把匾拆下来,”秦愫看了很久,眼里光芒消失得一干二净,道:“从今往后,再没有楚王。” 侍女恭敬应声道:“是,陛下。” 第149章 姐弟“姐姐就是我的命。” 皇宫内有一温泉行宫,其穹顶星夜漏光,状似月牙,又名月宫。乃梁皇为陈妃所建。 陈妃即柳章之母,大梁有名的后妃之一。其容貌冠绝天下,承宠后连升六级,以渔女身份越过祖宗规矩直接封妃。她生得做妖妃的资质,性情却默默无闻,是个寡淡之人。盛宠过后很快被喜新厌旧的梁皇抛在脑后。 月宫进了一茬又一茬的新人,原本的主人渐渐被遗忘。 陈妃死后,行宫荒废多年,直到秦愫称霸天下,重开殿门。这儿水热风暖,是皇宫最暖和的地方。下了一场秋雨,秦愫从楚王府回来后,寒意侵骨。她彻夜失眠,绰朝一日。 秦业举着笏板,带着十万火急的战报,在崇明殿等了半天。他来回踱步,神色凝重。 匆匆赶来的侍女朝他行礼,回禀道:“三公子,陛下明日也不上朝。” 秦业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我必须立即会见陛下!” 侍女面色犹豫,道:“陛下吩咐过,谁也不见。” 秦业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侍女从小跟着秦愫,出身秦府,是她的心腹。秦三公子是陛下为数不多信任之人。侍女环顾四周,见没人,低声道:“三公子,陛下病了。” 秦业道:“什么?” 好端端的,怎么会病了。秦业随着侍女进入后宫,步伐匆匆,赶往温泉行宫。听说秦愫去了一趟楚王府,放火烧房子,回来后便精神不济。秦愫屏退众人,独自待在行宫里。任何人胆敢闯入,格杀勿论。陛下的命令谁敢不从。 侍女担心秦愫安危,这才把消息擅自做主透给了三公子。兴许三公子能劝一劝。秦业在来的路上反复思考,想不明白有什么事能把秦愫打击成这样。二姐姐绝非软弱之人。他三步并作两步,无视禁令,跨上台阶。推开了殿门。 层层纱幔随风舞动,下摆曳地,水声传来。 秦业扶开层层纱幔。巫山云绕,热气翻涌。他急于确认秦愫是否有事,忘了为人臣子和弟弟的分寸。冲到最后一层,才猛然惊觉。秦愫就在温泉旁边。他垂下眼睛刹住脚步,什么也不敢看,轻声道:“二姐姐?” 透明纱幔后,无人回答。秦愫趴在地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秦业实在担心她的安危,小心翼翼抬起了眼皮。只是一个朦胧注视,他发现,秦愫衣裳完好。松了一口气,掀帘而入。他将秦愫从地上扶起来,看见她的手腕割了一道口子,架在水池边。 伤口干涸。水池却是粉红色的。 秦业大骇,探她脉象。秦愫气血两亏,脉搏微弱,脸色苍白如纸。他把她揽在怀里。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如此恐惧难安,慌乱无措。“传太医。” 他出口的嗓音都在发抖。来人,快来人,救命。秦业差点高喊出声,谁来救救我二姐姐。怀中人忽然动了下。秦愫抬手捂住他的嘴,道:“别喊。” 秦业惊悸道:“姐姐?” 秦愫道:“太医救不了我。”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不可闻。秦业看了看她的手腕,满眼心疼,“姐姐为何要……” 秦愫闭了闭眼睛,缓过气力。她知道秦业误会了,“我没有自戕。” 秦业道:“那是为什么?” 秦愫借助他的支撑,缓缓坐起来。她面朝池水,影子在红色水面上颤颤巍巍,似血中观音。秦愫身着白衣,长发散落。水中流动的黑影扭曲、缠绕,盘旋在秦愫头顶。时而变作巨蟒时而变作骷髅头。“以身饲虎,总要付出些代价的。” 第196章 秦愫垂下目光,用宽大的袖袍盖住手腕伤口。水中鬼影却流连忘返,仍不知餍足。秦业的目光复杂难言。他意识到,秦愫在放血喂养这些东西。 若非如此,一介肉/体凡胎,如何能操纵恶鬼。 “可、可是……”秦业隐约知道这些事,从未细问,怕被视作僭越,“魈由胎灵炼化而来,是我们的血脉至亲。她怎么忍心伤害二姐姐?” 秦愫道:“她都没有出生,怎么认得我是她姐姐。” 血脉是她们唯一的联系。秦愫只有这个办法,控制魈。她早已踏上一条不归路。秦业陷入强烈自责和悔恨,急忙道:“二姐姐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本可以为你分担。” 秦愫道:“你不是杨玥生的,她不会认你。” 秦业身形僵了片刻。血色池水倒映着他和秦愫的身形,如此近,又那么远。明明她就在他抬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魈对他充满敌意,露出了爪牙。秦业无法靠近她。他如鲠在喉,盯着秦愫一片脏污的裙角,很想捡起来握在手里,就像小时候做的那样。 他蹒跚学步,牵着姐姐的衣角。牙牙学语时,盯着姐姐的嘴型。 到底是什么把他们俩隔开的呢? 秦业眼前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温泉水正顺着孔洞流走,清水灌了进来。秦愫从地上起身,仿佛重新装了一副面具和盔甲,“这儿用不到你,你下去罢。” 秦业仍然跪在那,满心绝望。他压在膝盖上的手指蜷缩成拳。 十年前,秦愫有一回发烧魔障,求大哥去为娘报仇雪恨,大哥不肯。她哭喊着说,他们是一个娘生的,三弟四弟是小妾生的,只有他们是娘的孩子。可娘死了,大哥为什么不去报仇,为什么不报仇。秦愫梦魇,歇斯底里,疯狂捶打大哥,发泄心中压抑的怨气。 大哥病重,秦愫放弃了大哥,让鬼魂寄居他的身体。瞒着所有人,把疼爱她的大哥改造成傀儡。秦愫内疚愧悔,她对着傀儡哭道:“哥哥,我错了吗?” 傀儡抱着她,安慰她:“妹妹没有错,妹妹做什么都是对的。哥哥会帮你,无论你做什么,哥哥都会陪着你……” 在傀儡的安抚下,秦愫渐渐恢复了安静。 这一幕,被缝隙中的秦业意外窥见。秦业洞悉了二姐姐的真面目。恐怖而偏执,无可救药。他既害怕又有种战栗的兴奋。原来,他们是骨子里一样的人。 原来,他和二姐姐是一样的。 秦业生母难产早逝,幼年体弱,被杨玥抱去养。杨玥亲自喂养庶子,待他如亲生一般,百般疼爱。他和秦愫一样喝着杨玥的奶水长大,为杨玥之死痛不欲生,同样想着复仇。可秦愫看不上他,只想着大哥。 他只能百倍努力,完成秦愫让他完成的所有事情。筹划好谋反的全部准备。秦愫即位后,有人暗中挑拨离间,说一个女的当皇帝真是牝鸡司晨倒反天罡,有谋士撺掇秦业,叫他去反秦愫。秦牧勃然大怒,当场拔剑砍死了那 个人。 “我二姐姐怎么不配做皇帝?” 那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为了维护秦愫。他不容许任何人诋毁秦愫。他奉献了一切,让这颗心为她跳动,让这具躯壳供她驱策。到头来,却成了无用之人。秦业黯然无声。他捡起掉在一旁的匕首,是秦愫用过的。割开手腕,看着血流汩汩流出。 “姐姐疼过几次,我便疼几次。流过多少血,我便也放多少血。” 秦愫离开的背影停在那,她折了回来,抬脚踢飞他手中匕首。秦业趴在她脚边,将流血的手臂伸到一边,远离秦愫,免得弄脏她衣摆。他的额头抵着她鞋面,仿佛信徒,那样虔诚执着。秦愫发现自己从未好好看过这个弟弟。在她面前,他总是低着头,千依百顺的模样。 秦愫审视着他,道:“这是我的命,不是你的命。” 秦业放任自己沉沦下去,溺毙水中,道:“姐姐就是我的命。” 秦愫蹲下来,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若对你来说,我只是你姐姐。你为何要逼死雪千山,还派人去南边暗杀柳章?” 秦业眼中光芒惊恐颤动。深藏于心的秘密,被血淋淋扒开,他体无完肤,面临审判。秦愫将他的脸挥开,道:“秦业,你让我感到恶心。” 秦业苍白无力地解释:“我,我从未……” 从未什么,从未肖想过自己的亲姐姐吗?秦愫已然抽身,步步后退,怕多看他一眼就要恶心得吐出来,“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带着你见不得人的心思永远消失。” 秦愫昏倒时流露出的一瞬间弱态,让秦业心生怜惜,产生不切实际的妄想。二姐姐似乎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强大。也许,也许他可以,试着保护她,为她分担一切。可秦愫醒来后,又变成了无坚不摧的模样。皇帝怎么可能需要怜惜和同情。 秦愫嘲讽他,嫌恶至极。她的话比刀子还刺心。原来二姐姐什么都知道,自己如此卑劣可笑。秦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血。他用袖子将地板擦干净,然后整顿衣裳,起身。收拾起碎成齑粉的自尊,他朝秦愫一拜,心如刀绞,道:“臣告退。” 不是弟弟,至少,他还是她的臣子。 秦愫头也不回,秦业独自离开月宫,没了半条命。 在他背影消失的瞬间,压抑在血池下的鬼影轰然涌出,冲向秦愫。秦愫跪倒在地,肩头抖动,吐出一口血。她双眼通红,死死盯着那些鬼影,“来啊,杀我啊!” 殿内狂风大作,无数鬼影穿梭于纱幔之间。秦愫额发凌乱,嘴角挂着血丝,狼狈至极。一个身穿莲花纹道袍的人从血池中走出来。张道长俯视着落魄的秦愫,发出一声讥笑,道:“啧啧啧,姐弟情深。” 秦愫用力攥住了自己手指。大魈从她身后钻出,冲向张道长,张道长身形破碎消失,再次出现在另一个位置。 秦愫猛然转过身,张道长脸上挂着笑容,道:“我都死了,你打算怎么杀我?” 这世上,不是只有秦愫一个人懂得炼鬼。既然人杀不了她,那就变成鬼,继续跟她斗。秦愫擦去嘴角血迹,缓缓站起来,她目光倨傲,反问:“我杀光玉清观弟子。让你们师徒全部去阴曹地府作伴,张道长以为如何?” 到了这般田地,她还能如此镇定,大放厥词。 张道长呵呵一笑,道:“老夫拭目以待。看谁先死。” 第150章 故梦她只是个,三百岁的宝宝。…… 楚王府的牌匾已经被摘下,江落回到家中,满目萧条。她穿过熟悉的院落,看见一间烧得半塌的黑房子。看了好半天,才认出那是她自己的屋子。 江落抬脚横跨残垣断壁,在废墟中捡起一块焦木。 偌大楚王府,只有她的房子被烧了。江落端详着罪证,陷入了沉思,谁这么恨她?她的床和五大箱子衣裳都化作乌有,师父送她的书,也没了,只剩下几块耐烧的梁木。 虫子厌恶火灾超过水灾,洪水过后,埋藏在泥土下的种子依然能发芽。大火过后一片焦土,那真是寸草不生。江落在废墟中东翻西找,一无所获,顿时泄气。 “陈叔。”江落下意识叫道。以前在府里,一有事,她就喊陈叔。 陈叔总能解决所有问题。江落回来后没看到半个人,她环顾四周,对着空荡荡的楚王府,加大音量喊道:“陈叔!我回来啦!” 回音阵阵,格外清晰。 陈叔没有扶着腰气喘吁吁小跑来,满脸慈祥笑意,问道:“小姐,又怎么了?” 江落喊了其他的名字。无人回应。整个楚王府空无一人,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江落久未归家,本以为能见到很多熟人,没想到等待她的只有四面院墙,满地落叶。 陈叔怎么会不在家呢?江落在园中转了一圈,发现成熟不久的茄子和苦瓜。陈叔爱种菜,地里的草锄得很干净。说明前阵子人还在,最近消失的。江落一点点寻找着蛛丝马迹。 不知不觉,来到竹屋前。曾经她一天要跑个八百遍的地方。 那条竹林石子小道上有多少根竹子她都一清二楚。去的时候,满心巴望看见师父,总觉得小道太长。走的时候,她又舍不得,一步三回头,脚尖踢着小石子磨蹭了磨蹭,又恨这条道太短,不禁走。她总是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竹屋动静,幻听柳章说“江落回来”。 她真的幻听过,兴高采烈跑回去,把柳章从床上摇起来,不胜欢喜:“师父叫我做什么?” 柳章刚打算休息,瞪她,“我几时叫你了?” 江落搓着自己的耳朵,失望地啊了一声。她明明听到的。难道她听错了。那阵子江落异常黏人,时而欢喜时而沮丧,一惊一乍。柳章从床上坐起来。江路凑到他跟前去。柳章冰凉掌心覆盖在她额头上,“发烧了吗?” 江落只是心火旺盛,她摇摇头,“没有,师父。” 柳章道:“那你是怎么了?” 江落挪到他身边拉着他袖子,娇滴滴的,羞怯道:“我能不能留下来,和师父一起睡?师父抱着我,像刘婶哄小宝宝一样抱我,可以吗?” 第197章 柳章对她的怪话置之不理,反问道:“你多大了?” 江路噎住,无言以对。她只是个,三百岁的宝宝。 江落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就知道他不会答应。 她被拒绝后颇觉丢脸,打算从今天到明天整整二十四个时辰,再也不理柳章!她会变成一条冷漠无情的虫子,柳章叫她,她只会冷脸走过去,再也不会对他笑了!他一定不知道他的话对自己的心灵造成了多大伤害。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快乐了! 江落怨气冲冲拔腿就走,试图用决绝背影给柳章造成沉重打击。 她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听到柳章说了句“出去把门带上”。江落差点被气哭。师父一点良心都没有,师父是大坏蛋。江 落出门气得在竹林里暴打竹子。 翌日,柳章出门瞧见,一众竹子被劈得东倒西歪,“谁干的?” 江落恶人先告状,大声嚷嚷:“肯定是傅溶干的。” 什么坏事,都是傅溶干的,没有一件是她干的。 柳章道:“自己去收拾干净!” 江落灰溜溜跑去接过仆人的活儿,道:“给我吧。” 仆人笑道:“没事,小姐你歇着,我来弄。” 江落劈手夺过竹子,扛在肩头,拖到厨房,当柴烧。拖了一路,宽大竹叶横扫四方,从仆人们脑袋上刮过,把大家的帽子全扫掉了。把刘婶她们晒的衣裳也刮走了。一群人跟在她后面追,喊道:“小姐,你停停,先砍断再拖走!” 江落毅然决然,头也不回。 陈叔站在柳章后头笑得直不起腰,道:“殿下不叫这位小祖宗停,她是不会停的。” 她就是故意气他,跟他作对。柳章不晓得她又哪根筋搭错了,就因为他不肯抱她睡哄她吗?没见过这么娇气的人。 断竹被拖走,地上留下的桩还在。江落蹲在石子路旁边,抚摸暗黄的断桩。围绕着断桩,周围泥土中长出了三四根细竹。竹子总是长得很快。江落仰起头,望向竹林外稀疏的天空。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也好似一眨眼。 竹屋里当然不会有柳章伏案的身影。 他们离开得太久,这里连柳章的气息都快要消失了。江落的手拂过熟悉的桌椅板凳,眼前掠过一幕又一幕熟悉画面。如果掉进回忆深渊,她能在这里回味上三天三夜。他们之间,拥有这么多的美好回忆。江落坐在柳章的椅子上,学他提笔,在桌上勾画。 玩了一会儿毛笔。她有点想师父了。 江落趴在桌子上,目光放空。她什么也不做,只是想他。一缕一缕的风吹进来,带着泥土的草腥气。不知不觉,人恍惚了起来。忘记今夕何夕此地何地。眼前视线变得白蒙蒙一片。 她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柳章从门外走过来。 抬起头,艳阳晴好,柳章身着红色官袍,似乎刚下朝。 江落迷迷瞪瞪望着他,心跳得很厉害,喊道:“师父。” 柳章自顾摘了官帽。江落跑到他跟前,跌跌撞撞,不小心踢到凳子。 柳章循声回过头来,道:“冒冒失失。” 他抱起江落,放到床上,慢慢卷起她的裤腿,又是一块淤青。柳章目光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她有点心虚,道:“我不小心嘛。” 柳章倒了点药酒,为她揉搓膝盖。江落试着触碰他的脸,生怕他消失,小心翼翼道:“师父?” 柳章道:“嗯。” 一天不喊个几百遍师父,她就难受似的。 江落道:“师父怎么回来了?” 柳章道:“过会儿便走,下午崇明殿议事,我还要进宫。晚上不能陪你用膳。” 江落忙道:“师父太累了,赶紧休息一会儿。” 柳章奔波劳累,没有什么时间休息。江落拉着他的手,推到床上去,强迫他合上眼睛,“快睡快睡。”柳章配合她躺下来。江落像只猫一样蜷在他旁边监督他睡觉。柳章但凡睫毛动一下,她便摸一下,“师父为什么这么辛苦?” 柳章道:“人活着,没有不辛苦的。” 江落好奇问道:“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到师父,让师父不那么辛苦呢?” 柳章道:“快点长大。” 江落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可我现在已经长到这么大一只了呀。” 柳章道:“不是身体长大,是心长大。” “什么是心长大?” “就是走路再也不会踢到自己的膝盖,不会动不动生闷气,一天喊八百遍师父。” “哦,这样吗,”江落若有所思,她悟了,小声贴在柳章耳边解释道:“那我的心以前是很大的,遇到师父后,变小了,才会这样。” 柳章道:“怎么,倒怪我?” 江落抱着他的手臂,道:“是师父教我,要珍惜身体的每一部分。我以前腿断了都不疼,现在磕一下,哪哪都疼,还不都怪师父?” 柳章道:“胡搅蛮缠。” 江落觉得自己特别成熟稳重,足以为师父支撑起一片天地。可柳章还把她当成小孩子。只要师父相信,她什么都能做到。一声闷雷炸响, 江落睁开双眼。屋内昏暗,空空荡荡。没有柳章的踪影。她捻着刚在梦中抚摸过他眼皮的手指,心里的思念满得快要溢出来。师父为什么不能陪在她身边呢?江落鼻头微红,深呼吸,强忍难过。她缓了一会儿,爬上桌子,把束之高阁的盒子搬了下来。 擦去灰尘,打开,盒内装着一柄漂亮的九节鞭。 江落握在手里,感受沉甸甸的份量。这是师父答应送给她的礼物。她几次三番想拿走,师父总说,时候未到。那么现在时候应该到了,江落认为,自己能够拿得起它了。她取走鞭子,将盒子放回原地。 竹屋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一行蚂蚁沿着屋脚爬行。 江落蹲下去,伸出手,让蚂蚁爬上自己的指尖。“告诉我,陈叔他们去哪了?” 第151章 活祭“菩萨显灵,老天开眼。” 秦愫走后,楚王府烧了一间房,陈叔带人灭火,仅仅阻止火势蔓延到其他地方。 烧塌了房,整个地基都得挖出来重建。 待火小了些,陈叔从废墟中抢救出来两包衣裳,是平日江落最不爱穿的那几身,压在箱底。妆台下翻找出来的簪花首饰,碎的碎烂的烂。 大家刨得两手漆黑,一脸苦瓜色。陈叔打起精神,命人把东西收了。待殿下和小姐回来,自有处置。秦愫从楚王府挖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烧房子泄愤。睚眦必报、精于算计,实乃奸邪小人一个,陈叔心中暗骂,面上不忿。 扑灭余火后,关闭门户,令仆从轮值守夜。风声越来越紧,长安人人自危。秦愫撤掉了楚王府的牌匾,还不知多少人等着来落井下石。 陈叔嗅觉敏锐,预感到祸事将尽。他们不能设法联系柳章,只能苦守自救。陈叔闷坐了一宿,他想为殿下守住这个家,却连小姐的绣房都守不住。满府命悬一线,夜长梦多。陈叔盘点手头钱粮,翌日清早,召集大家。 “殿下在南边打仗,咱们帮不上忙。长安马上要乱起来了。我这个老头子,护不住大家。今日分了这些钱粮,各自散去,寻条活路。” 桌上钱粮均分,用布口袋装好系着。众人掩面而泣,没有人伸手去拿。陈叔在屋里原地踱步,道:“王府树大招风,大家去了,保重身体。来日殿下还朝,大家还在一处团聚。此乃权宜之计。” 他们四处逃散,隐姓埋名,谁又知道是楚王府出来的。秦党要抓也得费一番功夫。不似现在聚集,容易一网打尽。先前陈叔盼着秦愫还有一丝人性,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现下看来,局势大变,柳章他们推进速度太快,这边要狗急跳墙了。 楚王府能多活一个是一个。陈叔开解一番,众人听明白道理,恋恋不舍,却也别无他法。取了钱粮和包袱,趁夜逃散。不料才开后门,撞上巡捕缉拿盗贼,乱哄哄一气,捉了三四十人。陈叔用扳指贿赂捕头,反被刀架住。 那伙人颐指气使,凶神恶煞,气势唬人。不分青红皂白,把这群人以盗贼通敌的鬼名头下狱关押。大牢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喊冤的声音此起彼伏。 牢门落锁,大门一关,哭喊声捂在锅盖里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陈叔和十几个人蹲在一间牢房里。 “冤枉啊!我们不是盗贼!” “青天大老爷明鉴,抓错人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放我出去!”群情激奋,一个劲嚎叫。陈叔满腹狐疑,思索着原委,听到后头传来一声古怪的笑。他回过头去,见那儿躺着个头发花白的老乞丐。病歪歪的,面容脏污。他扯过稻草盖住自己身躯,扭动屁股换了个更舒坦的睡姿。 陈叔看了眼喊叫的人,又看了看老乞丐。 他悄悄上前,蹲下来,问道:“老大哥是几时进来的?” 老乞丐瞥他一眼,道:“七天前。” 第198章 陈叔道:“他们抓盗抓了七天吗?” 老乞丐挠挠头顶的虱子,随口道:“什么抓盗贼,骗人的。” 陈叔又问:“那是什么缘故?” 老乞丐道:“祭祀啰。” 陈叔脸色一僵,道:“什么意思?” 老乞丐发出沙哑的笑声,像个破箱子拉动了。他眼中迸发着诡异的光芒,道:“活人祭祀。” 陈叔道:“你怎么会知道?” 老乞丐道:“一拨接一拨的人关进来,一波又一波的人带走,至多积压三天。”他比划出三根手指,“三天,等你的怨气养足,就该进炉子了。” “炉子?烧火的炉子吗?” “烧人的炉子?” 陈叔心下大骇。官府的大牢,朝廷的巡捕,怎么会做这样丧尽天良之事? 大牢内哭声嘈杂,还在喊冤。老乞丐满眼空洞无畏,瘦骨嶙峋。陈叔看着他,“既然三天便是死期,你为何待了七天?” 老乞丐指着自己 的脑袋,四大皆空,道:“因为我没有怨气。” 陈叔道:“不生怨,便能逃过此劫吗?” 老乞丐道:“兴许吧。” 陈叔道:“那老大哥为何不告诉大家,都冷静下来,耐心等待。” 老乞丐努努嘴,满不在乎,“你有力气,你去说吧。” 陈叔立起身,望向身后乌泱泱的人群,张了张嘴,无从开口。这么多人无缘无故被抓到大牢里,没吃没喝,恐怕杀人的心都有了,怎么能不怨恨?能保持冷静的,完全是菩萨了。 陈叔五内煎熬。方才被押进来,过了地下三层,几十间牢房。若每间排满人,岂不成百上千?如此暴行,何异于桀纣在世?这天底下还有公道可言吗? “公道,”刑部催侍郎闲庭信步,道:“公道自在人心,人都没了,还谈什么公道。” 公堂之上,明镜高悬。崔侍郎从衙门出来,乘一顶小轿,抵达祭坛。远瞧着火光冲天。热浪一阵阵透过来。崔侍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远处大火坑熊熊燃烧吗,添柴加热油,一队人押着蒙眼的犯人。犯人脚上套着枷锁,双手被捆着,跑不了。排着队,一个一个下饺子。不肯下的,给一棍。摔下去扒着坑壁没掉的,踩两脚。饺子掉在汤锅里的一瞬间还没死,须得叫上半刻。烧穿饺子皮,就消停了。 糜烂的肉焦香飘过来,两个抬轿的小厮全都吐了。 崔侍郎捂住自己的口鼻,强忍不适,往天上望去。一团团黑气萦绕在大坑上方,他们的头顶,立着尊雕像。 “走走走!”崔侍郎挥挥手。小厮们重新抬起轿子,逃也似的飞奔出去,离开祭祀现场。崔侍郎在颠簸中吐了个稀里哗啦。 小轿停在秦府门口。崔侍郎对那牌匾望而生畏,硬着头皮去见秦业。他以前不过是秦三爷手底下一条狗,专管收租,承蒙抬举,坐上刑部侍郎的位置。基本上三爷让他查谁他就查谁。让他杀谁他就杀谁。现如今天下都是姓秦的说了算了。 崔侍郎收拾好仪容,拜倒在秦业跟前,喊道:“三爷。” 当了官,他还是习惯叫三爷。秦业桌前摆着一堆法器八卦,道经玄文,他捧着一卷古书,眼皮也没抬,道:“够数了吗?” 崔侍郎道:“加上这一茬,烧完的话,刚好九百九十九个。” 重阳九九归一,生人活祭。秦业的目光从古书上抬起来,染上些许希望光辉。用充足的怨气去浇灌那些怨鬼,秦愫就不用再放血了。再多的人命,在他眼里,都比不上秦愫的血。他不能让姐姐继续受到伤害。秦业道:“你做得很好。赏。” 他随手扔了块玉,崔侍郎直起身,双手拢住,又伏跪下去。他舔着脸笑道:“谢三爷赏。” 秦业摆摆手:“你可以滚了。” 催侍郎点头称是,转过身,又停住了脚步。“三爷。”他满脸褶子笑要裂开,“您神通广大,要不再赐小的一道黄符护身?” 秦业戳穿他的心思,反问道:“怕怨鬼索命?” 崔侍郎尴尬不已,没人不怕报应。唯独秦家姐弟,是阎王爷在世。他自打了一个大嘴巴,赔笑道:“怎么会,跟着您,上刀山下火海也快活。”说着磕了三个响头,急匆匆退下。 他回到家中,累得浑身虚脱,待仆人给床头贴满黄纸符咒,才敢躺下。夜里睡不踏实,总觉得有人敲门。守夜陪护的两个小厮都说没听见。崔侍郎疑心有鬼。夜半三更,又听杂役来报,说是神像被毁。崔侍郎一听,那还了得。 九百九十九条的人命,他盯着数的,已呈报秦业。若神像损毁,这些人白死了,三爷发怒,他全家老小有多少颗脑袋够砍。崔侍郎慌忙套上鞋,“备车!” 备车都来不及了,崔侍郎改口道:“快备马!快去!” 赶到祭坛,只见火已灭,雕像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崔侍郎差点两眼一翻厥过去。“这是怎么回事?”他按着自己胸口,“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下属战战兢兢道:“本来好好的,忽然刮起妖风。我们被风沙迷了眼睛,神像便碎了。再睁开眼,犯人们全消失了,只剩下满地的枷锁。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崔侍郎不怕报应,不怕天打雷劈,就怕秦三爷。这一切都失去了掌控。崔侍郎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快去大牢看看。” 大牢内,月洞门透出些许夜光。 犯人们歪躺着,烦躁不已,忧心生死难料。喊冤叫屈,哭爹喊娘,求神拜佛,喊了大半个晚上,嗓子也哑了。直至五更渐歇,呜咽哭声幽伏。 狱中黑暗无比,陈叔靠在牢门边,看月洞门下那一缕幽微月光。 月光扑闪,晃过一抹黑影。他目光动了动,那黑影似猫儿一般,影子拖得老长。从狱外来,朝里头走,离他们越来越近。陈叔揉了自己的老花眼,确定不是幻觉。那人肯定不是狱卒,凝神细听,也无脚步声。像是鬼影子飘了过来。 铿然一声,大锁落地。 冷铁清脆,砸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大牢里所有的犯人的都抬起了头。又是一声锁链崩断落地的动静。四下鸦雀无声,大家屏住呼吸,惴惴然。有个人小声道:“门、门开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断掉的东西是挂在牢门上的铁锁链。 全部牢房,锁链集体断裂。众人还没反应过来。 “是菩萨显灵了。” “菩萨来救我们了。”他们如梦初醒,争先恐后,涌出牢房。陈叔扶起腿脚不便的老乞丐,混在众人之中。顺着狭窄通道,像回 潮的鱼一样流出去。 脚下每一步都不由自己控制。所有人都急于奔命。 没有注意到,月洞门下,那一小片阴影。陈叔努力踮起脚步,望向那头。他看见。有个小姑娘蹲在角落里,双手托腮,注视着奔逃人潮。她像只长在树荫下的蘑菇。陈叔张了张嘴,无声喊道:“小姐。”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江落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夜晚过去,天慢慢亮了。 犯人们突破大牢,乌泱泱逃出来。半道上跟崔侍郎的小轿狭路相逢。 崔侍郎刚从祭坛回来,身边只带了十几个护卫。 “你们,”崔侍郎大惊失色,两袖乱抖,“谁把你们放出来的!” 一人道:“菩萨显灵,老天开眼。” 现世报来得这么快,崔侍郎腿一软,瘫在轿子里。这下完了,这下全完了!百姓们群情激奋,“这狗官助纣为虐,丧尽天良,打死他。” 崔侍郎急欲逃走,被按住两条腿,强行拖了回来。那些护卫寡不敌众,被打得鼻青脸肿。众人怨气冲天,对崔侍郎等人群起而攻之。场面混乱,崔侍郎高喊“救命”。他的呼声淹没在拳脚之中,渐渐没了声息。一滩血从混乱脚印中流出来。 “打死他!” “打死秦党的走狗!” “……” 第152章 水鬼这一路,注定不太平。 斥候驶入长安,传来秦毅战死的密报。秦家秘不发丧,掩盖消息,三日后,荆州失守传遍大街小巷。秦毅的头颅被杨玉文斩下,悬挂城门示众。 尽管秦业极力镇压,坏消息还是传到了父亲耳中。秦老将军头顶白发丛生,走到祠堂,看着祖宗牌位,站了一宿。他对着杨玥的灵位,喷出一口老血。 此后倒地,一病不起。病榻缠绵。药石罔效。 秦业从纷乱杂务中抽身,为老父亲侍奉汤药。秦老将军歪在榻上,背对着他,背驼得很厉害。秦业道:“爹,该喝药了?” 秦老将军道:“业儿。你跟爹说句实话。” 秦业道:“爹想问什么?” 秦老将军道:“当年你大哥是不是她杀的?” 汤汁倒映出秦业半明半暗的脸庞。他舀起汤,轻轻吹去热气,道:“怎么会。” 秦老将军闭上眼。药喂到嘴边,不张口。秦业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良久,收了回来。外头传来一声“走水了”。 第199章 东边院落火光冲天。仆人满脸黑灰,气喘吁吁回禀道:“是二小姐的院子。”他觑着秦业难看的脸色,飞快低下头,瑟瑟发抖。 秦愫院子引了一条活水,眼下已然干涸,植物烧没枝叶,根根光杆挺立。仆人们提着木桶来来回回奔走,泼水灭火。 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仆人拿手护着秦业,道:“三爷您后退些,火烧过来了。” 热浪扑面,秦业被逼退却,脸上火光闪烁不定。才下过雨怎么会失火? 凌乱飞灰在空中乱舞,墙头少女双脚晃晃悠悠。黄色裙摆下的脚尖踢着一小片落叶。她居高临下,俯瞰秦府众人着急忙乱的场面。秦业的视线透过火光,发现了她。落叶潇潇直下。明明她坐的位置那么显眼可疑,仆人们却视若无睹。 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看见她,吊诡之景让秦业心生警惕。 他想也没想,按住腕扣。他戴着袖箭,手微抬,利箭脱出,射向墙头少女。她连坐姿也未曾改变。疾驰袖箭靠近她时遇到无形阻力,速度减缓。她瞳孔中反射着锐利箭尖。下一瞬,箭尖无声爆裂,碎成了铁屑,四溅开来。 这暴露了她的位置。 镇守秦府的暗卫闻风而动,朝墙头包抄过去。他们反应很快。近来皇宫和秦府的刺客都不少,能人异事,藏匿无形。 江落从墙头上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 秦愫烧了她屋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公平得很。 她扫了秦业一眼,转身跳下墙头。秦业紧盯着那道消失在墙外的背影。 捣毁祭坛,放走犯人当街打死崔侍郎,火烧秦府,一桩桩一件件,背后主使必定是同一人。她正大光明现身,到秦府挑衅。她不杀秦业,目标会是谁?秦业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转身就走,脚下生风,道:“召集禁军,皇宫即刻戒严,连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 秦府外直通皇城主街,满城宵禁,夜市不似往日繁华。 江落绕开了城中布防,往没人的小巷子里钻。她的目标是皇城中心那个手握权柄的女子。与薛凛约定好,她杀秦愫,他让柳章做皇帝。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这样江落闭关修炼,柳章也能过得很好。江落酝酿了一段时日,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 她得为师父和孩子考虑好一切。 宵禁配有一套十分严密的体系。无数文臣武将、暗卫以及禁军,都将成为她攻入大内的阻碍。上万人手持兵刃把守宫门,誓死保卫皇帝安全,难怪人人想当皇帝。 江落要把刀子直接插入洋葱的核心,直捣黄龙,须得快准狠。这一路,注定不太平。 打更声绵长,商铺门户紧闭,酒旗在风中翻卷。江落极有耐心行走在街头。所过之处,夜猫退避三舍,暗处的眼睛却如影随形。门缝后,墙根下,房顶上,无数双眼睛闪动着幽深的光芒。他们窥视着,伺机而动。 自江落踏上这条街,便步入了一张由无数道目光编织而成的网。 那些眼神若有实质,如刀子一般。街上空无一人。她能嗅到腐烂的臭水沟味道,却没有活人气息。这条街是被清空过的。看来秦愫早有准备。 秦愫与大魈共生,能够探查到细致入微的痕迹。而大魈曾经偷过江落的血。想必江落踏入长安,秦愫便有所察觉。夜里静悄悄的,寒鸦站在枝头。 江落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停下了脚步。她回过头,猝然撞上一张惨白的脸。 是个女水鬼,湿漉漉的长发,两只空洞的眼眶,淌着血,散发出瘆人寒气。江落在南荒没怎么见过鬼,挺稀罕。水鬼面容枯瘦,身体泡得鼓胀。两人贴得这么近,尸气熏臭。 江落下意识捏住自己的鼻子。 女鬼张大了嘴,露出一寸长的青色獠牙。 江落毫不犹豫,当胸一脚踹在她身上。女鬼飞出几丈远,倒在地上,抖了两下。对方以扭曲的姿势翻过腰,手脚并用,瞄准江落的方向爬来。街道旁的水沟哗哗作响,浮沫震荡,爬出六只形状各异的水鬼。以江落为中心,呈包抄状。 江落取下腰间别着的银鞭,舞了一圈,噼啪作响。鞭子落地,将蠕动水鬼拦腰抽断,七只变成了十四段。鬼尸没有痛觉。他们的上半身仍在疯狂向前爬动,离江落越来越近。 阴阳相克,江落身体里流淌着魔血,气势雄浑刚猛。 她的招式对这群鬼打出去,如同打在棉花上。水鬼们越来越多,那条臭水沟似乎连通着阴曹地府,必须把源头堵住。江落脚尖点地,轻轻掠飞,朝后滑行。 地上的东西被她吸引。她肘击店门,卸下一块门板。反手拍飞两只水鬼。侧翻,凌空飞出四五丈。在空中倒踢木板。只见木板飞速片入水沟,铲出一排棱花镜。水镜通灵,引来恶鬼,难怪源源不断。江落重重扬鞭。飞向空中的棱花镜被抽爆。 细碎镜片混合着污水炸开成花,无数截面反射出扭曲的鬼脸。那些尚未来得及爬出来的水鬼,随镜子一同碎得干净。水沟中淹着大把头发,剧烈荡漾。江路稳稳落地,解决了剩下的虾兵蟹将,转而奔入巷道。 她毫不恋战,掉头就走,撂下了满地残肢尸块。 寂静街市忽然沸腾了起来,房舍中传出女子尖叫和婴孩啼哭的动静。打砸此起彼伏,紧接着门开了。白发老妪从门槛中爬出来,她十根漆黑指甲抠入地板,留下动物般的爪痕。豆腐铺子掉下门板,跑出个大汉,满头鲜血,面如罗刹。 妇人抱着个死婴,哭一阵笑一阵,癫狂无度…… 整条街,阴森热闹,百鬼夜行。人人都没 个好模样,似乎跟地狱掉换了。江落目睹此情此景,想起当初繁华温暖的人间。她打碎了水沟里的镜子,阻止水鬼入侵。却挡不住家家户户都有镜子。千家万户爬出鬼,她杀得光,除得尽吗? 秦愫把全长安的鬼都召集起来杀她。 江落环顾四周,攥紧鞭子。所有人都盯着她看。老妇人扑了过来。江落踢开她的头颅。往巷道狂奔起来。那些东西紧随其后,越追越快。数目急剧扩大,塞满小巷,水泄不通。跑进了死角。江落甩出鞭,勾住一处民房的二层栏杆。 一拽,栏杆松动。稍微发力,整个栏杆连带木板都掀了起来。 民房露出大缺口。江落趁势锁住房梁。她飞檐走壁,鞭子瞬间崩直。房顶塌了下来,刚好砸在她消失的地方,压倒一大片水鬼。灰尘混乱。 江落踩着碎瓦前行,健步如飞。她攀上高处,到屋顶上俯瞰全城。大街小巷,处处骚动。尸潮如涓涓细流,朝这头汇聚,不计其数。如果江落无视这些杂碎,只是跑,可以摆脱他们,直接杀入皇宫,擒贼先擒王。可肆意蔓延的尸潮如果放任不管,会害死多少无辜百姓。 秦愫已经丧心病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将同族置于水深火热当中。她满腹算计,当初利用妖族突破驱魔司大阵,重创驱魔司,扰乱长安。自己浑水摸鱼坐收渔翁之利,当上了皇帝。江落自初见时,便厌恶她,也全非因柳章之故。 秦愫骨子里的阴毒和冷漠比鬼怪更甚。 江落犹疑刹那,下定了决心。尸潮越来越多,她不能一走了之。她希望柳章北上后,得到一个太平长安,而不是疮痍遍地的烂摊子。她不会给秦愫鱼死网破的机会。 妖族依靠暴力掌握强权,最厉害的做妖王。但人族不一样,秦愫本身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江落杀掉她比捏碎一块水豆腐还容易。一直以来,江落认为自己的对手是大魈。杀掉大魈,秦愫自然死了。但现在,看着密密麻麻的尸潮,江落不那么认为了。 秦愫躲在幕后,翻云覆雨,自负聪明,妄图用这些杂碎屠杀妖王。 太自负,也太嚣张了。 她绝不会让她得逞! 她要让她输掉每一步棋,花光每一枚筹码。 她要她亲眼看着,自己是怎么一败涂地,输在南荒妖王的手里! 昨夜狂风暴雨,劈倒了一棵桂树,树冠砸在宫内礼佛堂屋顶上方,误伤金身佛陀。神佛连一尊塑像都护不住,如何庇佑苍生?可知香火换来的是心中自欺欺人的安稳。 秦愫不信神佛。自太后薨逝,秦愫再未踏入佛堂半步。她坐在池台边上,将手中鱼饵抛入万鲤池中。水中宫墙破碎,五色锦鲤哄抢饵料。 宫女们在后头恭敬侍立,表情如一形似木偶,悄然寂静。殿外的大太监急得火烧眉毛,跪于门槛下,手中高举奏折。军情十万火急,外头人都快疯了,着急求见陛下。可秦愫谁也不见。好似天大的事情,也耽误不得喂鱼。 侍女收到外头的眼神传递,斗胆上前,道:“陛下。” 鱼儿贪吃,冒水出头张圆了口。秦愫手中洒下的饵刚好掉进口中。这条鱼儿太贪心,也不怕撑死。秦愫终于开口问道:“崇明殿都有谁?” 侍女道:“六部朝臣,一百三十七人。” 秦愫道:“不止这个数罢。” 第200章 侍女道:“还有的……不知所踪。” 秦毅战死,荆州一破,这群人都慌了。旧太子率部还朝,号三十万大军,势如破竹,席卷故土。吓得叛臣们闻风丧胆。雪花般的军报飘入了宫中。那些周折将杨玉文的神勇描绘成战神下凡一般的姿态。不这么写,怎么推卸我方兵败的责任? 秦毅死了,谁来扛大旗,顶住天威震怒?风雨欲来,长安人心浮动。出了件百姓当街打死刑部侍郎的事,底层官员渐渐筹谋卷铺盖跑路。秦愫勾起了嘴角,神色莫辨。 侍女道:“败类不足为虑。巡防营和禁军枕戈待旦,守卫陛下,长安固若金汤。三公子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请陛下出面,只为稳固人心。” 秦愫倒掉了所有鱼饵,道:“人心是稳不住的。” 反复无常,倒戈相向,也不过一刹那。树倒猢狲散,崇明殿那群京官之所以还依附于秦家,无非是指望秦愫再次力挽狂澜。只要秦愫不死,他们就不会面临清算。 侍女道:“陛下,可要摆驾崇明殿?” 秦愫道:“再等等。” 鱼儿吃尽鱼饵,悄然沉入水底。 水面重归宁静,宛如一块黑色的镜石。在那平滑明亮的水纹中,龙袍女子端庄古艳,面容姣好。她年轻的脸迅速枯萎,扭曲变形,时而化作白发老妪,时而化作浓眉罗刹。丝丝游魂萦绕,千人千面,变幻无穷。黑漆漆的眸子反射着惊恐嗜杀的血光,像深渊,吞噬一切。 皇宫之外,风雷激荡。满城尸鬼奔腾,只为杀一人。 第153章 对局她必须引领棋子,走到合适的点位…… 江落的脚步落在青瓦飞檐之上。 身影疾驰,掠过无形残影。她身后仿佛飘动着千万根无形气丝,长达百丈,牵引着无数尸鬼的方向。她以身为饵,将尸鬼引出民房聚集区,奔袭十余里。 几经搜寻,找到一处合适位置。江落眼前一亮,在蜿蜒巷道之后,有块平地,宽敞,能容纳上千人。她从高台一跃而下,跳到地面上。刻意放慢速度。尸鬼嗅到了猎物的气息,双目赤红,亢奋起来。你追我赶,争相拥挤,相互踩踏叠加。 有的尸潮顺利流过来,有的阻塞淤积。江落甩鞭,抽飞几具尸体,为他们疏通道路。 与此同时,后头的尸潮扑向了她的后背。她侧身滑退,灵活游走在混乱场景中,宛若游鱼飞鸟,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尸鬼们青面獠牙,无数双手试图抓住她的衣角,撕开她的身体。贪婪而疯狂。 地狱中的鬼在不见天日的阴沟里待了太久。 他们渴望生人活血。江落身体里散发的魔气对他们有种致命的吸引力,她的血蓬勃旺盛,似岩浆,贮藏无尽力量。尸鬼们垂涎三尺。只要吞下她一口血肉,就能重塑肉身,不惧烈日阳光。江落被浓重尸气重重围堵,不得不压制呼吸,隔绝六感。 尸潮的规模大到一定程度,他们的气味和哭叫声都会对人产生毒害,重则影响神智。 江落在逼仄困境中热血沸腾,铺天盖地的围攻激发了兽性。她一面压制魔血,一面小心计算距离。所有尸鬼的点位在她头脑中形成一张棋盘。 她必须引领棋子,走到合适的点位上。 直至此刻,江落依然保持冷静。 “想吃我?”江落一鞭子甩飞半颗脑袋。脑浆喷在地上。 她踹开摇摇晃晃的无头尸首,踢断了一圈的獠牙,“我看你们怎么吃。” 牙齿横飞,叮叮当当,下起了小雨。 “死东西,死了还不安分。”江落看着他们嘴里的血窟窿,一阵嫌恶。嘴里疯狂分泌口水,尽管她努力克制,还是有种想吐的冲动。恶心死了。 江落从地上飞起来,拔地十几丈。底下尸鬼失去了目标,像无头苍蝇那样乱转。密密麻麻,大多数都聚集在她脚下。 江落双手结印,默念符咒。她念错了三次,才成功凝结金光。 这是道门结印的手法。柳章教过她,她记不住,念错,念反,老是弄伤自己。 柳章逼她背了几天,“别的倒罢,这招你必须记住。” 他疾言厉色,用近乎断定的语气。江落学拳脚功夫已然头大如斗,遑论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她还是习惯用利爪和牙齿,去撕碎敌人,用强悍内力,去撞碎敌人。 凡人研究法阵和法器,不过是因为自身力量有限,故而借助外物。江落自命不凡。她自己就是自己的武器,何必用上刀枪斧剑。她力能翻天,何须使那些花架子假把式。 跟柳章学心经道法,她能养性,承认师父说得有点道理。 可论实战,江落心底里十分骄傲。她其实认为师父不如自己。敷衍地学了几招,只为哄师父高兴。柳章看穿了她的不知天高地厚。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谁能不遇强敌,不入绝境?蝼蚁可围杀大象。你以为自己是指挥千军万马的枭雄。若有一日,你做大象,为蝼蚁所困,该如何破局?” 没有人比江落更清楚蝼蚁的力量。只是她从未把自己放在相反的位置上去思考过。江落下意识道:“他们打不过我。” 柳章道:“你杀不死每一只蝼蚁。他们会耗死你,吸干你。” 柳章一席话,如雷贯耳。江落心中惶惶震动,“我是他们的王,他们不会杀我。” 柳章道:“虫族以外,还有很多‘蝼蚁’一样的东西。江落,这个世界比你想象中更加复杂危险。你从未输过败过,不知恐惧为何物。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你栽一次跟头,好知道天高地厚。但有时候又怕你受伤。师父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师父想多教你一些本事。” “法阵的原理是利用天 地气机,以最小的代价,去困住敌人,压制敌人。它能为你在战场上节省力气,减轻伤害。你打得那么**凶悍,终不持久,有力竭之时。敌人群起而攻之,你又待如何?” 江落当日用脑袋撞破驱魔司大阵,在南荒遭了柳章无数顿训斥数落,说她是莽夫。她率领妖兽出逃,柳章没怪她。他只是摸到她脑袋上的裂缝就来气。 裂缝长好了,柳章心疼的模样却烙印在她心里。 我怎么能让师父为我操心呢? “师父,我学,我学还不成吗。”江落放下了散漫心思,道:“师父告诉我,这一招叫什么?我一定记住。” 柳章道:“万物归尘。” 江落浮在半空中,双手画圆,蓄势。起手撼昆仑。金色法阵从天而降,鲸吞天地元气,如泰山下坠。尸潮感知巨大力量压迫,躁动起来,纷纷抬头,只见金光耀眼夺目。巨大力量压制着他们动弹不得。 浩荡气机如涟漪扩散,飞沙走石,地面震颤。 江落五掌拍下,法阵光芒大盛。地面下陷一丈深。尸鬼们东倒西歪滚在地坑里。黄色沙暴淹没了方圆三里。江落的裙摆在风中猎猎鼓动。她掌心圆合一,目光坚定,“万物归尘。” 狂风沙暴逸散的速度生生遏制,被无形力量拢聚,回到坑中。厚重土层扣入大坑。万鬼哭嚎声的刹那收止,被盖住了。大风散去。平地无波,细小碎石跳了两下,重归平静。 江落的身影落在地坑中心。她的身侧空无一人。尸鬼们全部被掩埋在土下。隐约传来哭声,沉闷低哑。清风拂过江落额发。她出了点汗。这一招试出来不容易。不过眼前总算干净了。 江落试着恢复呼吸。 空气里仍然弥漫着淡淡的尸气。江落长舒一口气。 这一回,她毫发无损,还把尸潮全部收服,总算没给师父丢脸。 她在原地蹦跶了两三下,把土坯夯实。 “让你们叫,叫个够!”等十天半个月一个,全部烂成骨头架子,看你们还叫不叫得出来。江落掸去袖子上的尘灰,仰头望天。天幕一片漆黑。她似乎隔着虚空与某人对峙。这一局,她赢了。还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 池水中鲤鱼暴毙,涌出大片血水。秦愫手中饵盒掉在了水里。她左眼裂开一粒小孔,血线顺着小孔流出。侍女看着她,惊惶道:“陛下?” 秦愫捂住自己的眼睛,耳边传来张道长的讥笑声。 “好啊,不愧是我师弟教出来的好徒儿。竟然能埋了满城尸鬼。”张道长的鬼魂比其他怨鬼道行更深些,挥之不去。秦愫与他缠斗数日,也奈何不了他。张道长动出来辄冷嘲热讽一番,令人生厌。 秦愫身体每况愈下,放血使得她愈加虚弱。 她与怨鬼共生,免不了被那些极端情绪所诱导蛊惑。先前尚且能压制,可从楚王府回来,心性大乱,病了一场,在身体孱弱之时受了鼓动刺激,情绪上的波动越发偏激剧烈,她的怨恨和嫉妒,都成为了怨鬼的饲料。恶念难以遏制,宿主遭受反噬,自食恶果。 张道长欣赏秦愫精神错乱的模样,啧啧道:“看来你对我师弟,还真是情根深种啊?” 秦愫道:“住嘴!” 侍女见其面色苍白,道:“陛下怎么了?” 第201章 秦愫挥开了袖子。侍女挨了一巴掌,倒在地上。其他人全部下跪,不敢吱声。秦愫双眼猩红,在空中挥打着,“你住嘴!” 张道长的身形碎了重聚,骂道:“你这丧心病狂的毒妇,连我师弟一根手指头都配不上。待我师侄杀入皇宫,取你苟命,看你几时见阎王!” 秦愫气得火冒三丈,道:“滚!” 侍女惴惴不安,望着她神智失常的模样,忧心忡忡,也不敢上前搀扶。秦愫肩头耸动,胸膛剧烈起伏。池中死鱼翻着白肚皮朝天。满地跪着宫女,战战兢兢。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如今的秦愫喜怒无常,已经到了让人害怕的地步。 只有那位从小侍奉的婢女,爬到她面前,低声喊道:“二小姐息怒。” 这声二小姐,将秦愫从血红的世界中拽回现实。张道长已死,她不去理会就是。秦愫竭力平复情绪,她越动怒,越是上了他的当。婢女握住秦愫的手,用帕子为她擦去眼角血痕,温声道:“二小姐,夫人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秦愫通红的眼睛逐渐褪去了血丝。杨玥还在天上,看着她。她没有输,也不会输的。秦愫缓了片刻,开口道:“传我令……” 婢女忙恭敬垂首,等待示下。秦愫声音略微沙哑,但镇定了许多,一切仍在她的掌控之中。“即刻出动三千禁军,诛杀妖女,不得有误。” 婢女将额头贴在地面上,道:“谨遵陛下圣旨。” 长安街头空无一人,江落朝自己的目标走去。她渺小的身形穿梭于巍峨楼宇之间,无风无月无影。只她一人,一鞭,直指宫闱。万籁俱寂,江落心无杂念,脚步声不紧不慢。 甲胄碰撞声和兵刃出鞘声,从远处袭来。重骑三千,马蹄声踏碎长街,滚天动地,闷扑扑的动静压在人心口。江落感觉脚下地砖在微微颤动。她停下了脚步,立在天地间。 手持盾牌和长枪的士兵出现在尽头,他们穿戴重铁打造的盔甲,全身上下只露出两只视死如归的眼睛。排成一排,将整条街拦腰截断,堵在江落的去路上。 江落想要进宫,必须跨过他们的尸体。 禁军统领横下长枪,指向江落,道:“妖女来袭,格杀勿论!” 江落打量马上挂着披风威风凛凛的男子,不知怎么,想起柳章也穿过一次银甲。是去杀麒麟兽。人靠衣装。可她横看竖看,此人比起柳章都差远了。 江落笑了笑。她解下发髻里一根红绳,捆住自己的手腕。掌心黑色生命线已然触及尾部。她这具身体里,魔血难以根除。一旦越过最后防线,她就会失控,红绳扎得很紧,刚好贴着那道防线。她用以提醒自己,切莫彻底入魔。 她还想在清醒的时候见一见师父和师父肚子里的孩子。 不能变成疯子,那样师父会失望。 方才的尸鬼没有灵魂,血是凉的,早已死了,杀掉他们不足以扰动她的心神。但眼下的禁军都是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大活人,江落无法确定,杀多少人会诱发魔心。她闭上眼,再次握住了银鞭。师父赐予的武器能让她心中宁静。 对不起,师父,我又要杀人了…… 第154章 杀戮如果师父在这里,就好了。 崇明殿。 朝臣们犹如霜打的茄子,被秦愫晾着。 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谈起国事,一脸丧气。 “旧太子率三十万兵马来势汹汹,荆州已破。若是速度快,半月便能直捣长安。陛下若不能趁早拿主意,长安危矣!” 兵部侍郎揣着笏板,满脸络腮胡子,“放屁,他们哪来的三十万马,狐假虎威,虚张声势。” 另一人道:“砍掉一半水分,就算十几万人,也不简单呐!长安城内加起来不过七万兵马,要守东西南北四大城门,谈何容易?” “你们少在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为人臣子,不能为君主分忧,反倒指望君主出主意,要那么这群吃干饭的做什么?”此人乃是秦府门生,忠心耿耿。 群臣围聚扯皮推诿,拿不出一个合理的方案。说到最后便开始指责出身相互攻讦,闹哄哄犹如菜市场。秦愫在时,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行事。只是那位一言九鼎的陛下称旧疾发作,连日不曾上朝,引得底下猜测连连。 朝臣们各有各的心思算计,开始盘算自己的退路。 旧太子仁慈,可手下部将绝不是吃干饭的,他们怎么会放过这群乱臣贼子呢?留下来多半是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我们倒有一肚子主意,陛下不露面。又说给谁听去?” 人群里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不知什么人,冷不丁冒出一大段话: “陛下生得七窍玲珑心肝,非我等可以妄加揣测。只是局势变化莫测,长安危如累卵,陛下好歹有句话下来,让我们有个准备。守得住,相安无事,守不住,还有殉国一条路。陛下若萌生退意,意欲重拾太子妃之位,回归内廷,又置我等于何地?” 他话锋犀利,冒出一堆大逆不道之言。竟然说秦愫要回头继续做太子妃,这话可谓大不敬。秦府门生勃然大怒,指着他鼻子骂道:“大胆,你竟敢胡言乱语,毁谤陛下!” 见过亡国妃子被胜利者收入后宫的,没见过亡国皇帝能够善始善终的。这话摆明了侮辱人。崇明殿吵了起来。忽然间,外头太监细着嗓子叫了声“御史大夫到”。 吵架的声音戛然而止,摩拳擦掌的臣子们悻悻放下袖子,咳嗽几声,回到自己位置上。秦业自大殿外步入,脚下生风。他鹰隼般冷厉的目光扫视众人,全场寂静无声。 秦家人所过之处,空气都冷了许多。 秦业手里捧着圣旨道:“北城门告急,傅溶率五千龙骑军来犯,陛下有旨,兵部侍郎张宜即刻领虎符调一万兵马,击退敌军,不得有误,钦此。” 众望哗然。他们本以为,由南到北,至少还有半个月的时间筹划。没想到龙骑军会突袭长安。“可是昔年长公主之子,傅溶?” “他在攻城?”叽叽喳喳的声音乱吵。 兵部侍郎皱着眉毛,撩袍跪下,肃穆道:“臣领旨。” 张宜是跟着秦老将军一路提拔上来的副将。军功赫赫,跟着秦家连反都造了,哪里会怕一个不到二十的毛头小子。管他是谁,叫他有命来,没命回去! 江落率先出击,银鞭在空中甩了一圈,重重抽在那面密不透风的盾墙上,顷刻人仰马翻。禁军除的防守出现短暂缺口。江落疾驰的身影如一道利剑刺入敌人中心, 她劈手夺下长枪,挑飞一干人。抽身回旋,横扫八方。 以她为圆心,两步内,士兵齐齐倒地。 银鞭见血封喉,倒下的人眼皮抽搐外翻,发不出声音。 外侧士兵迅速形成大包围圈。围住江落,长枪短刺从她肩腰处擦过。江落后腰靠在一根长枪上,她就势一滚,枪头滚到枪尾,整个人如同翻花踏浪离地而起。掌心扣在那人天灵盖上,颅骨俱裂,七窍流血。江落与他贴面相逢,在对方的眼睛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匆匆一瞥,江落踩在众人头顶,飞出三四丈开外。 年轻士兵摇晃倒地,被同伴的脚步所淹没。 “杀!”吼叫声和咆哮声震天,他们朝她冲过来。 红色血滴从江落眉心流下。不知是哪个士兵的血溅到她脸上,很烫,跟尸鬼完全不一样的气息。面对着密密麻麻的兵刃,她眼中浸着冷冷的寒星。江落无悲无喜,她心想,杀光你们。她高高举起银鞭,又产生奇怪念头。 她心想,我认得你们吗? 我不曾侵占你们的家园,不曾杀死你们的妻儿,为什么彼此仇视,恨意滔天? 每杀掉一个人,江落就会想一遍柳章。只有这样,她才能不走神。眼前掠过的人脸越来越模糊,他们的吼叫声也好像游离天外,离自己十分遥远。江落灵活地躲避每一分攻击。她的速度比凡人快十倍百倍。 那些人无论怎么努力,都伤不到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 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被摘心,有的像蚂蚱似的穿在长枪上。 江落杀人杀得快准狠,只是毫无章法。像孩童折断一只只木偶人,扯碎一只只布娃娃。她的招式诡异而狠辣,泯灭人性。士兵们伤亡惨重,渐渐转攻为守。他们试图组建有效的防线,但一次次被江落冲散打乱。 这只妖无处不在,宛如阎王下凡。 江落眼前空无一物。她再次封闭六感,让自己无知无觉淹没于杀戮之中。 这样,她才能不看到死人的眼睛。一双双绝望、仇恨、恐惧的眼睛。她的心空荡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想念柳章。如果师父在这里,就好了。 她想看他一眼。 师父若是看到这幅画面,恐怕也会以为她入魔了吧。 江落手腕上的红绳骤然断裂。她忽然停住身形,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 刹那间,天地恢复颜色,风中吼叫声震耳欲聋。浓烈的血腥气袭来。她手臂上经脉起伏,发光变亮,像流淌着岩浆。袖子和红绳都被起火了。她扔掉武器,匆忙钻灭火花。 第202章 战场上的忽然停顿是致命的。江落置身于危险中心。她急于压制魔血,失于防范,身后挨了一刺。长枪洞穿了她的胸膛。江落向前栽倒,喉咙里发出闷哼。她看见胸前突出来的铁刺,血液顺着伤口汩汩流出,掉在地上。 她伸手拔出枪头,眼睛燃烧着团团红色火焰。 身体里热血沸腾。 “该死……”她嘴唇蠕动,努力保持冷静。 她还没见到师父。不可以失控。伤口的窟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她伏跪在地,趴在血里,十指长出了长长的指甲,皮肤寸寸枯萎皱缩,失去水分。这具身体不受控制地妖化。江落紧咬牙关,脑海中天人交战。一片阴霾侵吞了她的神志。士兵们纷纷停住了动作。有人大叫:“她的脸!” 伴随一阵惊恐的抽气,江落的脸骨正在像烛油那样溶解。 场面如此诡异,士兵们都心生畏惧,有些犯怵。 “走开,”江落喉咙里发出残破声音,“快走开……” 字词含糊不清,没人听懂。一人反应过来,大喊道:“快杀了她,等她妖化完成,一定会杀光我们所有人。”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越怕死的,死的越快。 江落还在喃喃重复着走开两个字。她在地上爬着走,手脚并用,迫切寻找着泥土和洞穴。她得把自己埋起来。可是地面上铺满青砖。她找不到土。 江落满心焦急,徒手扒开了几块砖。她奇怪的举动落在众人眼里。没人知道,这只妖怪在干什么。他们只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长枪再次落在江落后背上。江落向下扑倒。她身体踉跄,手上动作却没停。只要挖个坑,埋了自己,封闭气息,就不再受到外界刺激。魔血因杀戮而沸腾。她若被吞噬,就再也不会有清醒的时候了。 她会变成嗜血的魔头,永世不得超生。 江落正在拼命自救,可后背的长枪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她。她挨了十几下,浑身窟窿。痛混合着血越流越多。来不及了!暴怒之下她猛然转身,如野兽般吼叫。她头部彻底妖化,脊椎节节鼓起,外翻。冲出去,撞倒十余人,咬断他们的咽喉。 江落尝到了血的甜味。 她歪过头,盯着剩下的猎物。眼珠子机械转动,一片死寂。 …… 第155章 魔心“别怕,师父在这里。” 一声唢呐冲破云霄。 江落梦中惊醒,胸口钝痛。她从床上猛然起身坐起,攥紧自己胸口衣襟。长枪洞穿的痛楚钻心刺骨,她低头一看,却见自己衣裳完好。身上并无伤口。 丫鬟阿巧端着洗脸水推门而入,笑望着江落,道:“小姐醒了?” 江落穿着一件白色寝衣,躺在楚王府的家里。她环顾房间内熟悉的陈设,神色迷茫。这间房不是被秦愫烧了吗?阿巧坐在床边,为江落梳理凌乱的头发,手法轻柔。 江落浑身沸腾的血还在躁动。 她方才还在与人厮杀,怎么会突然回到楚王府? 阿巧见她脸色苍白,问道:“小姐做噩梦了吗?” 江落摇了摇迟钝的脑袋,她的头好痛。“我……”她的记忆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江落心里着急。她身体仍处于高度警惕状态,如临大敌,生死决战之际。仿佛片刻走神都会万劫不复,碎尸万段,可眼前画面安宁舒适。两层反差严重脱节。 江落浑身冒出冷汗,她忘了什么,她必须赶快记起来。 阿巧绞了帕子为她擦脸,道:“小姐别怕,噩梦都是假的。没人能伤害你。” 江落的冷汗被擦得干净,心中仍然没有着落,她喃喃自语,“噩梦?” 阿巧道:“小姐梦见什么了?” 江落喉头滚动,艰难道:“我、我不记得了。” 阿巧道:“那就别想了。快起来,今天可是大日子。” 她推江落的胳膊,把人从床上牵下来。江落坐在铜镜前,对镜梳妆。镜中人睡眼惺忪,额发凌乱。好像糊涂睡了一夜正在发起床气的懒虫。 她盯着自己的脸,满心茫然。真的是噩梦吗? 阿巧挽起她的头发梳了个发髻,戴上簪花步摇。继而描眉,贴花钿,抹唇脂。没气色的脸蛋渐渐变得红润鲜妍,正是二八年纪,青春韶华。江落最无忧无忧的一段时光,就是在楚王府当小姐。她每日晨起,都会和丫鬟一起玩半天胭脂,打扮得花枝招展。 阿巧驾轻就熟,画了漂亮的妆容,道:“小姐,这样可好?” 江落有种恍如隔世的恍惚感,道:“还好。” 阿巧又夹了张唇纸,自顾自道:“似乎不够红。” 江落抿了两下,唇色更加鲜红欲滴。她 抿完,忽然又想起来,师父不喜欢她浓妆艳抹的模样,于是想擦掉。阿巧制止了她的动作,道:“小姐,红一些没关系。今天可是大日子。” 江落再次听到吹吹打打的唢呐声,好像从前听过,“什么大日子?” 阿巧抿着嘴直笑:“咱们楚王府的大喜之日啊!” 江落闻言一怔。推开门,走出房间,到处挂着红灯笼和红布。楚王府一派喜庆吉祥。仆人们抬着缠裹红绸的贺礼,丫鬟端着红果和茶点,陈叔迎来送往招待宾朋。客人们声声道恭喜,家里从未如此热闹过。江落行走在园中,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府里人她都认识,客人却陌生模糊。 她费力辨认,不知不觉遗忘了噩梦。好像今天是个特别重要的日子。 仆人抬着一双大雁从她身侧走过,吸引了江落的目光。她扭头盯着看了一会儿,迎面被人撞上。江落回过头,对上傅溶的眼睛。两个人腿绊腿,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傅溶捞住她的肩膀,堪堪扶稳,打趣道:“大懒虫,你怎么又起那么晚?” 江落望向他明亮眉眼,道:“傅溶。” 傅溶屈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下,道:“发什么愣!还不过来,花轿都到了。” 江落道:“花轿?” 傅溶拉着她的手,一路狂奔。穿梭于来往宾客之中,危险避开茶盏,游鱼似的。两人越跑越快,江落眼前光影扭曲。跌跌撞撞冲到了楚王府门口,傅溶才停下。门前站满了人。他掂起脚尖,伸长脖子往前头张望。似乎有什么极有意思的乐子可看。 江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楚王府门前,停着一顶大红花轿。众目睽睽之下,喜娘揭开轿帘,迎出一位红衣妖娆蒙着盖头的美娇娘。她莲步微移,下了轿,众人欢笑鼓掌,炮仗炸响,噼里啪啦。江落什么也听不见了。 傅溶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九十九响鞭炮,震耳欲聋。浓烟模糊她的视线。新娘子手握红绸,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宾客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只有江落杵在原地。 傅溶悄悄拉她,“过来。” 江落纹丝不动,堵在门口。她看见,那根大红长绸,一端握在新娘手里,一端握在柳章手里。柳章身穿一袭红衣喜服,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江落下意识上前,满腹委屈轰然涌出,喊道:“师父。” 柳章充耳不闻,从她的旁边走过去了。 他只看他的新娘。又是一串鞭炮响,唢呐再次吹奏。宾客们簇拥着新人进入楚王府,说吉利话讨喜酒喝。江落一人凝固在原地,被浓烟淹没。她呛得胸口疼。这就是楚王府的大日子吗?柳章娶亲。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傅溶望着她奇怪模样,道:“你怎么了?” 江落转身,冲入人群中。她推开挡路的障碍,引来异样目光和埋怨,她不管不顾抓住了新娘子的肩膀。二位新人停住脚步。客人们全部看着了过来。 江落掀掉大红的盖头。新娘子退却半步,险些跌倒,被柳章扶住。凤冠上的珠子摇摇晃晃。秦愫惊愕地抬起目光。柳章问道:“你没事吧?” 秦愫低下头,微微摇头。 江落掐住了她的脖子。众人大惊。 傅溶连忙拉住江落,道:“哎哎哎,你这是做什么?” 江落手背青筋鼓起,掐得秦愫几欲断气,她发了狠。 柳章道:“松手!” 江落将秦愫按倒在地,双手攥住那纤细脖颈。秦愫嘴唇张开,脸庞涨红,伸出徒劳无力的手,试图推开江落。柳章握住江落的手臂,把她从秦愫身上掀开,并挡在二人中间。 江落还要再扑上去,被傅溶架住。 柳章抱起虚弱的秦愫,朝江落递了个警告的眼神。 江落一僵,浑身的血都凉了。秦愫靠在柳章怀中咳嗽,状态不太好,柳章吩咐陈叔,道:“去请太医。”然后抱着秦愫走向竹屋。江落跌坐在地,失魂落魄。 她捡起地上的猩红盖头,捧在手里看。 柳章为什么要娶秦愫?为什么?江落深吸一口气,手指发抖,将红盖头撕成了两半。 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一般。 第203章 傅溶责怪她:“你怎么又胡来?秦愫嫁给舅舅,以后就是我们的……” 江落瞬间失控,捂住耳朵啊的尖叫起来。傅溶被她吓住了,话音戛然而止。江落盯着他,眼神前所未有的凶残。柳章娶秦愫,她真的会疯掉。 傅溶不知所措。 江落推开他,从地上爬起来。她像个醉鬼摇摇晃晃地走路。 她忽然记起了噩梦的源头,她要去杀死秦愫。秦愫死了,就不能嫁给柳章了。 楚王府的红灯笼全部亮了起来,宾朋消失得无影无踪。等江落走到竹屋前,天色已晚。她一张张撕掉窗户上的大红囍字,用石头打掉每只灯笼。胸口怨气越积越深,她是如此的愤恨。柳章竟然撂下她,要娶秦愫。 师父怎能这么对她? 江落踹开屋门。喜烛高燃,秦愫坐在轩窗下,梳着自己的长发。镜中人褪去红妆,不施粉黛,脸上干干净净。江落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后,举起了匕首。 秦愫头也不回,道:“你敢杀我吗?” 江落对准了她的脖颈,反问道:“我为何不敢?” 秦愫道:“杀了我,柳章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江落咬牙切齿道:“你算什么东西?” 秦愫道:“我与他相识十余载,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徒弟是个杀人魔头,定然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江落道:“我只杀你。” 秦愫哦了一声,回过头,道:“那外头尸山血海,又是谁杀的?” 窗户纸上溅满血迹。陈叔低着头,趴在门槛上。他的血像条小溪一样流进来。江落手中悬而未决的刀子滴着血。她杀了陈叔。 秦愫缓缓道:“你杀了楚王府所有人。” 江落道:“我没有……” 秦愫道:“他们都死了。” 江落歇斯底里吼道:“我没有!” 她恐慌至极,死死盯着秦愫的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大杀四方的模样。她拼命向前,杀死挡在眼前的每一个人。他们温热的血喷在她的脸上,带着浓稠的腥甜,那样真实。 画面历历在目,她毫无感情地看着他们倒下。 杀光他们! 江落头痛欲裂,她分不清现实和幻境。 秦愫道:“你赢了这一局,也彻底输了。” 江落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有一丝冷血的念头,异军突起,“我没有输。”这儿只有秦愫一个人,只要杀掉秦愫,柳章永远都不会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江落按住秦愫的后脑勺,刀尖捅入她喉管。秦愫瞳孔剧烈放大。江落抽刀再刺,刀刀致命,鲜血喷涌。秦愫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江落满手鲜血,心变得无比冷硬。 就算她变成杀人如麻的魔头又如何? 这一局还是她赢了。 秦愫趴在地上,流干了鲜血,失去心跳。 江落渐渐恢复镇定。她扬起了下巴,歪过头,欣赏秦愫的死状。还不解气,召来蚂蚁,目睹秦愫被蚂蚁啃得一干二净。她才心满意足,在水盆中洗干净了双手。心情畅快,浑身舒适。她确认自己浑身无异,才迈步走向里间。 柳章坐在床边,看一卷书,安安静静的模样。江落挨着他坐下来,摸着他袖口漂亮的花纹,道:“师父穿喜服真好看。” 柳章道:“你来做什么?” 江落捧着他的脸,在他唇啄了下,笑道:“今天是我们大喜之日,师父说我来做什么?” 柳章道:“胡说八道。” 江落道:“我们来喝交杯酒好不好?” 她提着酒壶,斟了两杯,一杯递给柳章。 柳章没有接,反倒把她那杯也按下,一脸厌倦无奈,“好了,不要胡闹了,快出去。” 江落笑盈盈道:“那我们直接入洞房?” 柳章气恼道:“江落!” 江落伸手去解他的腰带,把人按倒,剥了半身衣裳。柳章自是不依,挣扎间头发都散了。他肩膀和胸口布满红痕,暴露在明晃晃的烛火下,江落的动作戛然而止。 “是谁?”江落握住他赤裸的手臂,“是谁弄的?” 柳章气急败坏坐起来,道:“你给我滚出去!” 江落气得浑身战栗,喃喃道:“滚出去,给你和秦愫腾位置是不是。” 她骑在柳章大腿上,捧着他的脸,迫使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我告诉你,我已经把她杀了,你们休想在一起!”她亲吻柳章,不顾对方的反抗,又亲又咬。“师父只能属于我。”永生永世,都只能属于她一个人。 柳章在剧烈挣扎中平息下来,声线毫无波澜,又冷得可怕,道:“我说过,不能杀人,你又忘了吗?” 江落道:“我必须杀了她。” 她看着柳章漠然的眼睛,心里堵得难受,低声道:“我只能杀了她。” 柳章指着门外的方向,道:“那这些人呢?” 满院满地的尸首,堆积如山。江落正欲撒谎,血色小溪却流了过来。她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什么也说不出口。柳章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江落心如刀绞,道:“不,师父。” 柳章抽出了长剑,抵在她后心,“你魔性难除,犯下此等滔天罪孽,师父只能替天行道。” 江落把脸埋在柳章怀里,丢了三魂六魄,目光哀伤。如果放在从前,她一定百般辩解下跪求饶,祈求师父的谅解。推诿责任,胡搅蛮缠,一哭二闹三上吊。 她赌师父一定舍不得杀她。 就算柳章真的狠下心,她也会在落剑的一瞬间逃走。她怕死。师父要杀她,她便躲起来。躲个三年五载,师父气消了,再回来磕头认错。 她的命这么金贵,怎么能去给那些人偿命? 她不认,也不服……直到此刻,江落依然那么想。 可是她的耳朵贴在柳章的胸膛上。师父的心跳声,透过鼓膜传来,她读懂了。她与柳章感同身受,体会到了他的悲痛无力。大爱无疆,他身为卫道者,岂能因远近亲属而徇私。师父爱她,故而无法原谅她。江落眼眶滚落出热泪,继而泪如雨下。 为何天生万物,唯她是魔? 柳章捂住了江落的眼睛,颤声道:“别怕,师父在这里。” 江落钻入他怀中,抱住了他的腰,让这个拥抱紧密难分。她不逃了。如果魔族注定湮灭,她希望一切不再重来,永远终结在这里。柳章亲手了结她,是她最好的结局。江落嘴唇蠕动着,想说出点遗言,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轻声道:“师父。” 柳章用力搂住她。 长剑穿透胸口,刺入心脏。冷铁让人打了个寒颤。 江落心口空空,疼得麻木,她的眼前温热的双手消失了。火光刺眼,漫天雪花落下。江落单膝跪地,浑身鲜血。周围尸山血海,无一活口。 江落摸到自己满脸的泪水。 梦醒了…… 第156章 攻城“随我攻城!诛杀逆党!”…… “报……” 城门守备军飞奔入宫,跪于崇明殿前,禀报军情。“旧太子柳钟率三十万兵马来犯!” 朝野震动,先有龙骑军突袭,后有太子攻城。三十万大军,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报,朱雀街死伤惨重,有妖以一敌千,正往皇宫杀来。” 秦党腹背受敌,火烧眉毛,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秦业代皇帝下旨,分派人手镇守四大城门。那些臣子们被三十万大军吓破了胆子,你看看我为看看你。被点到的名字的人抖若筛糠。 秦业提剑上殿,道:“违抗军令者,立斩无赦。”他做了一番安排,整肃宫中剩余力量,保卫宫门。然后步伐匆匆回到后宫。 殿门大开,空无一人。秦愫坐在龙椅上,手里握着张檄文。 秦业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将那张纸撕得粉碎,道:“我们还没有输。” 秦愫耳边珠子微微晃动。她捡起脚边的一块纸片,去瞧上头的字句。讨贼檄文,白纸黑字,写得文采斐然。秦业单膝跪地,仰视着神情寂寥的女帝,郑重道:“没有人能踏进这道宫门,除非跨过我的尸体。” 秦愫目光动了动,落在他脸上。 她伸出手,抚摸他的鬓角。二人少有这般亲近的时候。秦业心头涌现震恐不安。三十大军兵临城下,长安危在旦夕。可秦愫不惊不怒,她的脸色看起来透着些许厌倦。好似挟制权力,玩弄人心,对她而言已经不够有趣了。 “很多年前,我把大哥做成傀儡的时候,我知道你在门后偷看。”秦愫平铺直叙,说起了一件无人知晓的秘密,声线毫无起伏,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二姐姐……”秦业从未想过她会提起此事。 “我当时想,如果你揭发我,我就把你也做成傀儡。” 秦愫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复杂,“但是你没有。” 秦业是个认死理的人,他愿意一条路走到黑,永不后悔。 第204章 秦愫扶正了他的发冠,擦去他肩头的灰,像姐姐照顾弟弟那样温柔,“你会一直听我的话吗?” 秦业道:“会。” 如果秦愫让他去守城门,他会提着剑,守到最后一刻。 他希望自己在她那里还有些许的利用价值。 秦愫注视着他的眼睛,心满意足,道:“那你去死吧。” “后殿外有一口井,通往 黄泉地狱,我需要亲人的血和生魂,为我重聚力量。这是我希望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愿意吗?” “愿意。”秦业看着落在自己肩头的手指,这就是他的命。 “去吧。”秦愫缓缓道。 在长久的折磨中,秦愫找到了一个办法,摆脱怨鬼的反噬。那就是摒弃所有的情绪,让自己变得麻木不仁,丧失人性。她将失去所有,变成恶鬼。 秦业抚平她裙摆上的褶皱,起身,后退了几步。他转身离开,义无反顾。两人的距离越来越长。秦愫似乎从未好好看过他的背影。三弟长得很高了。 城头硝烟四起,城门外架着两门火炮,炮声震天,厮杀声惨烈。 傅溶策马奔腾,纵横于战场之中,手中长剑抹过敌人的脖子。 他盔甲上染了血污,眼神锐利。双手勒紧缰绳。**马高高抬起前蹄,踏在敌人的尸首上,泥浆飞溅。敌人没了声息。少年将军锐不可挡,身先士卒,手染鲜血,转眼拿下了十余人性命。攻城士卒擂鼓助阵,圆滚木奋力撞向城门。爬上云梯的人前赴后继,不惧生死。 城楼上,兵部侍郎张宜见大事不妙,高喊道:“放箭!” 万箭齐发,直奔傅溶而去。 傅溶挥剑劈开流矢。 张宜道:“傅小侯爷,劝你赶快弃暗投明,束手就擒。” 傅溶充耳不闻,又劈了十几支羽箭。放箭阻止了他靠近城门的步伐。他背负着军令状,今夜必破此门。张宜道:“你傅家满门老小,一百余口人,全在我们手中。你若不降,别怪我们对他们不客气!” 傅溶接住断箭,反手一掷。箭头直奔城门而去,没入张宜眉心。张宜一屁股坐在地上,目眦欲裂,七窍流血。统帅就这么死了,旁边副将陡然慌了神。守军军心大乱。 傅溶以剑指天,战袍随风飘扬,大喝道:“随我攻城!诛杀逆党!” 几十人簇拥圆滚木撞开了城门,杀声嘶吼。龙骑军鱼贯而入。守军被踩死捅死不计其数。兵败如山倒。长安对他的故人敞开了大门。 傅溶跨过城门。很久前,他从这座城门落荒而逃,离开了家园,去往边疆。他以为自己能忘掉伤痛,建功立业。龙骑军大多是良家子出身,与太子紧密捆绑,世居长安。秦愫继位后,对这群太子嫡系赶尽杀绝,当然没有放过他们的家人。 龙骑军原本三万人马,现在只剩下七千人左右。他们每个人,都与秦党有血海深仇。 “杀!” “杀光逆党!” “为亲人报仇!” 白色羽鸽横过长空,落到柳章手臂上。 柳章摘下白鸽脚腕系着的红丝带,道:“傅溶成功了。” 杨玉文骑着马,肩扛大刀,笑道:“不到一个时辰,这小子还有点能耐。” 柳章抬起手,白鸽腾跃而起,飞向夜空。三十万大军列队整齐,寒光铁衣,像沉默的山。随着杨玉文一声令下,山流动了起来,朝长安压去。云层间隐动的天雷发出沉闷的咆哮声。大地无形震动。白鸽贯穿了黑夜。 江落一步一步走到宫门前。她浑身是血,身体半妖化,比人形模样高大许多。走起路来地动山摇,青砖碎裂。传递着不详的信号。守门的侍卫仰头望着这尊恐怖的妖怪,紧紧地握住手中兵刃,不敢轻举妄动。江落踩死他们跟踩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她没理会这些微不足道的侍卫,目光越过宫墙,寻找什么。 皇宫之中,最高的建筑不是崇明殿,而是摘星楼。星官常于此处夜观天象测定吉凶。秦愫身着龙袍,孤身一人,立在摘星楼之上。 她的位置和江落差不多高。 两人隔着大半个皇宫,都看见了彼此的存在。 妖王高大巍峨,女帝影子单薄。她们看起来力量悬殊。秦愫却是更体面的那一个。她衣裳干净,头上戴着一支不合身份的蝴蝶簪子。 秦愫遥遥注视着妖王庞大身躯,原来妖是这个模样。 秦愫很少离开长安,没有亲眼见过大妖,只在书上见过,听人说过。人把妖怪描绘得那般狰狞怪诞。如今一观,竟觉平平无奇。兽而已,与山川湖泊,星辰日月,又有何异。秦愫放下七情六欲后,连情仇嫉恨都淡忘了许多,问道:“是你师父让你来杀我吗?” 她声音不大不小,从风中清晰传来。 江落道:“不,是我自己。” 秦愫心下了然,所有疑团,悉数解开。 柳章舍不得让徒弟搅进人间的战局,江落自愿为师父入局。他们之间,并没有嫌隙。 秦愫曾目睹柳章蒙受奇耻大辱。 那样了,柳章也没有杀掉江落,足以证明他留有余情,并不那么清白无辜。 城门已破,傅溶和杨玉文已经杀进来。秦愫与江落的对抗,已输两局,还有最后一局。 黑色雾气从秦愫头顶缓缓升起。大魈吸食了满城新鲜的尸气,暴涨数百倍,形成一个巨大的骷髅头,悬停在皇宫正上方。黑色夜空之下,江落与这只鬼气森森的庞然大物对峙。天地变色,狂风大作。江落做好了战斗准备。解决掉它,师父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满城尸鬼怨灵,齐聚大魈一身。 江落拔地而起,冲向天空。耀眼虹光自下而上生长,如擎天支柱。那根细长的虹光长达百余丈,上接苍穹,洞穿云霄。乌云翻滚雷霆怒号。末端尾迹离大地越来越远,最后凝结为一个光点,宛如星辰。光点从天而降,似流星曳尾,撕裂苍穹。 那颗红色的星星异常耀眼。 守城的,攻城的,奔逃的,皆目睹此神迹。天降异象。 星星掉了下来,以惊人的速度坠落,与半空中的大魈撞到一起。长安城亮如白昼。所有人脸上惨白一片,视野暴盲。连战马都在强光的刺激下变得呆傻。 刹那接近永恒,时间凝固。 每个人眼中都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忘记厮杀,忘记战场。白光夺走了全部,万物生灵仿佛都不存在。大街小巷,整个长安城,定格在白光之中,被强悍的力量压迫得喘不过气。他们泪流满面,齐齐放下兵器,跪倒在地。 杨玉文胸口骊珠几乎震碎。痛楚让他保留了一分清醒。 杨玉文屏住呼吸,扯下头顶黑色发带,绑在自己眼睛上。 那不容忽视又不可理喻的强大存在,释放出如此强烈的杀意。白光持续到最亮,杨玉文摸到了自己的鼻血。他们甚至来不及找掩体躲避。此刻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如果死神下达绞杀指令,他们全部会悄无声息地死去。 幸好,这恐怖场面没有持续太久,白光的亮度正逐步下降,周围的一切重新出现,轮廓模糊,泛着白圈儿,笼罩着一层层阴影。 他们不仅眼睛流血,耳朵也流血。方才爆发不仅是白光还有巨响。巨响震塌了房屋瓦舍,令人短暂失聪,他们什么也没听到。白光彻底散去时,所有人都抬起头来,从噩梦中苏醒。他们看见,天上挂这个死去的太阳。残阳如血,正在缓缓坠落。 杨玉文注意到,那是皇城的方向。 旁边的柳章不见了。 天空破了个大窟窿,亿万暴雨从沿着窟窿边缘金光落下,神明光辉普照大地。大魈已死,每一滴雨都是它的碎片。江落回到地面。水泊中倒影扭曲。四周十分安静,她能听到植物的呼吸,风的跳动。感官被无限放大。万事万物,分毫毕现。 触动心弦的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着管道奔袭而来。她嗅到师父的气息。 骑马赶来的是柳章。 江落低头一看,现在的自己太难看了。她努力控制外泄的魔气,恢复人身。 少女衣衫褴褛,赤裸着双脚。身上布满烧焦的痕迹。她笼罩在红色雾气之中,随时会蒸发一样。手中还紧紧握住银鞭。这样的神兵利器,在恶魔和怨鬼的战争中派不上用场。但打死一个凡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大魈死后,秦愫失去了所有的倚仗和防御。丝毫的风吹草动,都能折断她的脊梁。她输了三局,一败涂地。风中的身影摇曳着。 江落不打算倾听她最后的遗言,扬起了鞭子。必须在师父赶到前,杀死最后一个该死之人。锐利锋芒袭来,秦愫发丝狂舞。直到此刻任何闪避都毫无意义。她输了,愿赌服输。秦愫缓缓闭上眼睛,等待尸首异处的下场。 然而意料之中的审判并没有落到身上。 危急时刻,秦愫发间蝴蝶簪子钻出了一缕残魂,点点流光,散开,在她前方形成一双巨大的蝶翼。无形蝶翼展开,包裹住秦愫,用后背抗下那一击。 第205章 秦愫睁开了眼睛,还未看清对方面孔,蝶骨已然被劈开,生生撕裂。 江落想要收回鞭子已经来不及了。 “雪千山?” 曾经挖遍枫山,寻不到的身影,竟然出现在这里。江落后知后觉,蹙起眉毛,原来雪千山早就死了吗。他的一缕残魂竟然寄居在秦愫的簪子里。 阴差阳错,世事难料。雪千山留给她的衣裳上写着“故人早晚重相逢”,原来相逢之日,便是今日。他以魂飞魄散为代价,从江落手里救了秦愫一命。 白痴。 你以为你救得了谁,又感动得了谁? 流光昙花一现,无声寂灭,蝶影在空中浮动。 秦 愫伸手接住了一粒尘埃。她既不哭也不笑。命夺走她的一切,让她拼命抢来的东西输得一干二净。最后给她迎头棒喝,献血淋漓。真正属于你的,早就死了。秦愫攥住那粒尘埃,万念俱灰。她扯了扯嘴角,终于绝望。单薄的身影毫无征兆踏入虚空,从摘星楼坠落。 落地时,玄衣红血。 江落远远看着那滩血,收起了银鞭。秦愫终于死了。 身后马蹄声急停,传来一声急切呼唤,“江落。” 第157章 三人“傅溶,我们两清吧。”…… 江落回过头,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人。脑海中有如狂潮涌出。 柳章骑着高头大马,左手握住缰绳,右手提剑。他策马狂奔而来,衣袍飞扬,像个英武不凡的盖世大英雄。江落瞳孔反射的人影越来越清晰。 她无声笑了起来,心中莫名骄傲得意,这是谁来了?我师父来了。她兴高采烈,因狂喜而头晕目眩,正欲上前,不知怎么双膝发软。她跪下去,给师父拜了个早年。 柳章从马背上翻下,冲了过来。 江落惆怅喊了声:“师父。” 柳章握住她的肩膀,把人扶起来。 她衣裳破破烂烂的,肩膀,手臂,腰间,布满刺伤和血迹。江落在跟禁军对抗中受了贯穿伤,伤口已经愈合,但衣裳来不及换。柳章能从衣裳上的洞口看出她被捅了多少下。触目惊心。江落那么怕疼,踢到椅子都要哼唧半天。 她一个人,受了那么多伤。 柳章脱下自己的外袍,裹在她身上,哑声道:“我来晚了。” 江落摇摇头。不晚。师父能来,她梦想成真,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柳章将她小心翼翼搂在怀中,怕碰碎了。拥抱紧紧贴合,才确定,他真的找到她了。江落答应他回南荒,结果一个人孤身北上。若非林园知会,柳章还被蒙在鼓里。 他希望江落能置身事外,可她还是被卷进战争。她不顾危险,跑到长安秦愫对决,杀掉大魈。柳章握住她的后脑勺,缓了好一会儿,才能发出比较平稳的声音。他心痛难忍,不愿意让江落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道:“你答应我,要回南荒好好修炼。” 江落享受他的拥抱,道:“我想为师父做点什么。” 大魈已除,秦愫已死。长安还是那个长安,没有被任何人毁掉。江落希望,柳章回到家园,一切如故。她期盼的愿景都实现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江落察觉柳章呼吸哽塞,便立起身,去看师父怎么了。 柳章脸色异常苍白。他那般痛心自责,一点也不高兴,眼神透出些许悲哀,“我说过,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做。为什么不听话?” 江落也跟着难受起来,她没想到师父会这么内疚,忙道:“就这一件,以后师父说的,我全都听。” 北上一路,柳章不断计算路线,只盼着快些,再快些。他必须尽快找到江落。就这么忧心忡忡、寝食难安赶路。最坏的打算,莫过于江落入魔失控,若上苍垂怜,给他们一线生机。就让他在江落失控前找到她。柳章终于赶到了。 他的心剧烈跳动,仿佛濒死之人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白光覆盖全城之时,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或者江落的尸体。 江落感觉到柳章手心全是冷汗,反握住他的手,安抚起来,“师父,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柳章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轻易放江落离开。江落是骗子,嘴里没半句实话。他应该把人弄晕了打包送回南荒,而不是听信她的鬼话。柳章被她折磨得日夜悬心,去了半条命,他连脾气都发不出来。 江落怕他气出个好歹来,道:“没事的。” 柳章竭力压下情绪,道:“你身上这么烫,还说没事。” 方才那一撞的威力,有目共睹。江落的体温还没有彻底降下来。她的经脉鼓起,都是黑色的。血液流动速度非常快。柳章试图镇定下来,探她的脉象,乱得一塌糊涂,正常人脉搏跳这么快可能已经猝死了。江落还能谈笑自若。 她打起精神,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道:“我厉害啊。” 如果江落没有入魔,不可能在杀死大魈的时候爆发出那么强的力量。可若是她入魔了,为何还神志清醒。江落看穿他疑虑,道:“别担心,老树藤给我的菩提子,能压制魔血一段时间。” 柳章立即道:“多久?” 江落道:“五天。” 老树藤是万年大妖,他给的法宝,竟然只能延缓江落入魔迟五天。这会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江落每分每刻都处于危险当中。柳章开始扫清杂念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江落握住他的袖子,打断他思绪,道:“老树藤有办法救我。但是我没力气走路了,师父能送我回南荒吗?” 柳章想也不想,道:“好。” 哪怕天涯海角,他都陪她去。 江落心头如释重负。她抬起眼,看见了不远处的傅溶。 傅溶穿盔带甲,离他们十步之遥,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漆黑身形溶于夜色之中,只有两只眼睛闪着光。傅溶看起来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江落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但那分明就是傅溶。柳章把江落打横抱起,转过身。三个人面对面。 风吹过,画面十分安静。 傅溶率先错开目光,朝后头走去,道:“随我来。” 王师全面占领长安,进驻皇宫,把控要道。傅溶亲自将他们护送到一处安全地点。弄了清水和伤药。房间里还算干净,柳章放下江落,让她平躺。江落躺在床上休息。柳章洗帕子为她擦脸。而傅溶独自倚靠门边,离他们有一段距离,像个门神。 房间里鸦雀无声,仿佛一夕之间大家忽然不认识了。 江落一看傅溶,傅溶便要走。 江落叫住他:“傅溶。” 门口身影遽然僵住。傅溶沉默半晌,偏过头,道:“我爹他们被抓了,我去找找。” 江落道:“你等会。我有话跟你说。” 那日傅溶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他们好久没见过了。江落都不知道傅溶在干什么。后来又发生这么多事。如今重逢。傅溶却避着她。柳章看了看江落,确定她此刻状态还算稳定。用一块帕子盖住她额头冰敷,柳章从床前起身,给二人留出独处的空间。 他走到门外,与傅溶擦肩而过,道:“好好看着她。我派人去找傅侯爷。” 柳章走了。傅溶还杵在门口没动弹,脚下生根,纹丝不动,像是要站到天荒地老。 江落道:“你打算用后脑勺跟我说话吗?” 傅溶这才缓缓走到了她面前。 天快亮了,房间里光影暗淡,足以看清对方的面孔。 沙场磨砺,让傅溶褪去青涩,变得一个能号令四方的小将军。傅溶的眼神中多了很多东西,幽深而复杂。二人对视了一眼。江落打量他,道:“你这样穿,还挺威风的。” 傅溶低声道:“是吗。” “别担心,他们没事,”江落取出一只银手镯,放到他手心。那是傅年年的手镯。傅溶认得那花纹,傅年年失踪的时候,他们靠这东西,把人从蛇巢里救出来。 江落道:“我把你爹你妹妹他们,都救出来了,陈叔知道他们的下落。” 原来江落背地里又帮了他一次。傅溶握住玉佩,想起了很多事。心中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剩下了一句“多谢”。这句道谢拉开了二人的距离,显得格外生疏。原来他们已经生疏到这份上。江落一时沉默下来,无话可说。以前二人不是这么相处的。 好半晌,没人吭声。傅溶开口打破了僵局,没头没尾问道:“恨我吗?”他呼吸变得格外沉重,终于问出口,“我走后,恨我不恨?” 江落想了想,诚实道:“恨了几天。” 傅溶轻声道:“然后呢?” 江落不知该如何回答,后来的事过于复杂。她斟酌良久,道:“傅溶,我们两清吧。” 傅溶望向了她的眼睛,道:“你救过我的命,救过我妹妹,又救我全家。算起来,是我欠你的。我一次都没有还。如何能两清?” 江落道:“你把我带到楚王府,让我有了师父,足以抵偿一切。” 第206章 这话叫人痛彻心扉,难以释怀。傅溶连旧话重提的几乎都没有了。他听到自己滞涩的声音,“我还欠你一把剑。在傅家,我说过,我会送你一把剑。” 江落道:“你送给别人吧。” 银鞭静静躺在她身边,陪着她。一个人无法同时使用两样武器。江落道:“我用不上了。” 错过的,永远不会再有了。傅溶眼前一片模糊。他抬手,挡住眼睛。 江落以为他哭了。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窗外天空渐渐明亮,晨曦正在驱散黑夜。又是新的一天。死去的人长眠于地底,活着的人将从昨天,走向明天。江落揭开额头上盖着帕子,瞳孔里流转着红色的漩涡。她闭上眼,胸口钝痛,闷声咳嗽起来。傅溶听见她的声音,惊道:“你怎么了?” 江落佯做无事,敷衍道:“我有点困,想睡一会儿。你去忙你的吧。” 傅溶道:“我在这儿看着你。” 江落转过身,背对着傅溶。她竭力控制着身体不发抖,把喉头腥甜的那口血咽了下去。趁着神智还算清醒,她深呼吸,道:“你能不能帮我给师父带句话,让他等我。” 傅溶道:“等你什么?” 江落道:“等我好起来。” 傅溶道:“你为何自己不跟他说。” 江落深呼吸,道:“好,你叫他过来,我想跟他说话。” 她这么说,让傅溶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他们俩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余下的,她要跟柳章说。傅溶垂下了目光,也许从他当逃兵的那天开始,这些话他就已经不配再听。望着江落的后背,傅溶无地自容,道:“好,我去叫他。” 他转过身,失魂落魄,脚步像是灌了铅。走到门口,心头忽然针扎似的一疼。他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转头一看。床上空无一人。 江落消失不见了。 第158章 大结局他的道在等着他。 江落回到了那块平地上。她用柳章教的阵法,镇压上千尸鬼。 这是她目前法力能瞬移到的最近、也最合适的地方。 江落再一次对柳章撒了谎。老树藤给的菩提子,至多支撑她到天亮。天亮后,江落这个人就不存在了。没有五天时间,给她回南荒。江落那么说,是为了安抚柳章。 她不想看到师父因自己难受。 她连正式告别的话都不敢说,柳章太过于敏锐。一旦她表现反常,柳章就会立刻意识到她有事隐瞒。傅溶是个绝佳的借口和挡箭牌。江落自认为天衣无缝。 她得静悄悄地离开。 江落来到自己挑选的埋骨之地。她平躺下来,脑海中思绪放空,什么也不去想。微风拂面,带来些许凉意。地底下的尸鬼们发出呜咽声。他们尚未死去。 秦愫作恶多端,引出这些鬼,于百姓百害而无一利。而对于江落而言,却有另外的用途。老树藤曾告诉江落,她必须前往极海炼狱,让万千恶鬼啃噬身躯,毁去本体,舍弃虫身,方能彻底摆脱魔血危害。有了这些鬼,省却她千里迢迢赶路的功夫。 江落张开双手,将全身放松,道:“你们不是想吃掉我吗?” 她大方一回,以身献祭,让他们得偿所愿,吃个够。江落闭上眼睛。这是一场豪赌。老树藤也不能保证,她一定能重获新生。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也必须那么做。她答应过师父,会在孩子出生前陪着他。 江落满怀希冀,等待重逢那天到来。 她的身体逐渐升温,散发出热气腾腾的白雾。身体里的血液沸腾,熔化骨头,烧毁皮肉。衣裳在高温灼烧中起火。她的四肢和头颅一点点溶解,化作岩浆,渗入土壤。金色光芒穿透云层,火烧晨曦,太阳从东边升起。第一缕阳光普照大地。 地面上流淌那滩赤红液体折射出金属般的光泽,沿着四面八方,扩张,呈现蛛网般形状。随着太阳升起,岩浆下渗,与土壤融为一体。 地狱中如饥似渴的恶鬼沸腾了起来。他们被厚重土层压得动弹不得。 春风化雨,甘霖滋润万物。他们急不可耐,贪婪地争夺那令人疯狂的养分。解渴甘霖,也是致命毒药。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地底蠕动挣扎,一面生长,一面腐烂。透明气泡从土壤中的毛细孔涌出,向上飘去,逸散,整片大地雾气茫茫,又飞快在烈日下暴晒蒸发。 尸鬼的惨叫声长眠地底,沦为妖王的陪葬。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 柳钟于长安正式践祚,继承大统。恢复宗庙祭祀典仪,敬告先帝在天之灵,绵延国祚。肃清秦氏余孽,惩治国贼。嘉奖能臣,论功行赏。长安之乱自此止息。 朝廷版本法令免赋税三年,恢复民生。兴修水利,开垦农田。 四海莫不感戴圣恩,心悦诚服。 及至初冬,又下了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寓意甚好。秦党潜逃在外的余孽悉数缉拿归案,大理寺正式结案,将卷宗正式呈贡御前。柳钟翻阅过目,上头记载着一件怪事。 逆贼秦业行踪蹊跷,三十万大军压阵,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秦愫死后,他们将长安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找到秦业。但半月后,却听闻秦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一处村庄,是被村民从水井中捞出来的。他来历可疑,被县令扣押,关在狱中。 秦业得知天下易主,于狱中绝食而亡。没人知道他是怎么从长安逃走的。大理寺核查数月,不得其解,揣测是用了妖法。秦业已死,内情无从得知。 柳钟并未深究。余孽已清。他不会在秦党身上再浪费一丝一毫的心力。正如九皇叔所说的那样。鬼注定会在烈日下蒸发。花时间去思考他们为何会变成鬼毫无意义。 办完秦家的案子,柳钟下旨,为杨家平反,改杨国师谥号为“武忠”,重启驱魔司。张清虚因刺秦而死,功过相抵。伏妖司无罪,擢大弟子林园为主事。傅溶暂管禁军。 一切渐渐恢复成了最初的模样。 下朝后,天色尚早,傅溶回到楚王府。 楚王府少了很多人,门前冷清,只一个仆人在扫雪。 傅溶忘了打伞,顶着风雪走到竹屋。柳章正靠在软榻中休息。膝盖上盖着块毛毯,脚下摆着炭盆。炭火旺盛,屋里头很暖和。柳章近来身体懒怠,常常白日困乏。借此机会上书辞官,卸下重 担。陛下既未应允也未回绝,只是送了许多赏赐,嘱咐皇叔好好在家休养。 傅溶已然搬回傅家,三五不时过来探望。 柳章大多数时候都睡着。 傅溶怕自己身上的冷气冻着舅舅,没有靠得太近。 片刻后,毯子滑到了地上。傅溶伸手捡起。 柳章睁开眼,注意到他的存在,道:“东西都搬走了?” 傅溶盖好毯子,嗯了一声。 柳章道:“少惹傅侯爷生气。” 傅溶道:“我知道。” 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任性妄为、让人操心的小孩。柳章没有说太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傅溶很聪明。他能行军打仗,应付朝堂之事,为傅家支撑起门楣。长公主若在天有灵,应该会很欣慰。柳章能教给他的都教了。 “回去吧,雪天路滑,要当心。” “好,舅舅,”傅溶点点头,“你也保重身体。” 认真告别的话不适合他们。傅溶朝柳章一拜,转身离开。雪花纷纷,傅溶独自行走在竹林中。每一步都十分沉重。脚上像套了镣铐。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走不出楚王府了。这里他住了快十年。他怎么舍得走。可是,不走又能如何? 江落的院子被烧了,柳章没有让人重修。江落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 柳章给楚王府剩下每个人都找好了去路,包括陈叔。有人给他们养老送终。这座园子很快会变成空宅。傅溶不希望自己成为最后被剩下的那一个,才主动提出告别。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解决所有的后顾之忧,舅舅独自一人,将何去何从呢? 傅溶总是忍不住回想,江落消失的那天。他之所以没有在弄丢江落后疯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柳章太冷静了。面对傅溶崩溃自责的面容,柳章只是道:“她不会死的。” 江落伤得那么重,她为何要一走了之,离他们而去。她会躲到哪里呢?傅溶只能相信柳章的话。舅舅从不骗人。他说江落没事,就一定没事。妖王怎么会死? 透明的雪花无声坠落,在窗柩上凝结,累积。 柳章注视着窗外白蒙蒙的世界。 雪下得越来越大。像极了某个除夕。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去回想那个荒唐的夜晚。如今触景生情,恍如隔世。 “师父,别管那些文绉绉的大道理。我们在一起。如果你想做人间之主,我们就去造反。如果你想修道,不问世事,我去南荒给你盖座皇宫,我们住在里面,勤恳修炼。我一定会努力实现你所有的期待。让你成为最开心的人。” 江落的那些混账话,把他给气昏了。他以为自己根本没听进去。结果一字一句,语调,她的表情,全部印刻在脑海中。柳章每天睁开眼睛,就会幻听。 第207章 江落无处不在。他躺在软榻上,江落就趴在他的膝盖上,摸他肚子。他用膳,江落喋喋不休。他翻开书本,江落便握着毛笔在旁边乱画。她说的话,做的事,都是以前说过做过的。柳章知道自己在白日做梦。直到有一天下雪了,他听到江落说:“师父,我们出去堆个雪人吧。” 柳章仔细回顾,发现记忆中的江落并没有说过这句话。 他似乎思绪错乱,病入膏肓了。想象出来的人竟然开始自由行动。 为了减轻症状,柳章什么也不做,尽量睡觉休息。他不会被癔症摧毁神智。 落雪的声音空灵曼妙。透过窗户,柳章看见,江落蹲在树下堆雪人。来来回回,身影繁忙。雪人其实并不存在。柳章收回了视线。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打开,锦盒里装着只蛊虫。他伸手握住,轻轻一捏,虫子发出江落的声音。 “我可以帮你,但我有个条件。” “事成之后,我要柳章当皇帝。” “让柳钟哪凉快哪待着去,少给我师父添麻烦。你答不答应?” “……” 北上一路,薛凛举止反常,每日掩人耳目来找柳章汇报军机。东宫旧臣本该对太子忠心不二。柳章从他的身体里取出了这只蛊虫。蛊虫保留了二人密谋经过,柳章常拿出来听。 江落为何异想天开,诞生这样荒谬的念头。皇位又不是宝石,她想抢过来送谁就送谁。柳章只觉得好笑。他听了一遍又一遍,连她自信满满的表情都脑补出来了。 到后头,心如刀绞。 宝石,皇位,她一厢情愿,把自己认为珍贵的东西送给他。那些怎么会是他想要的呢? 柳章把手搭在自己的腹部。孩子的魔气已然流散干净。当傅溶惊惶失措,告诉他江落失踪的时候,他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了。 江落找到净化之法。那方法风险极高。她须得付出惨重代价。她不愿意任何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所以独自离开。孩子与她息息相关,如果江落真的死去,孩子一定有反应。柳章能够从这个小生命身上得到她还活着的消息。 这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联系。 分别只是暂时的。 等这场大雪下完,也彻底化完。柳章终于不再犯困了。 冬去春来,竹林里新笋冒头。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柳章收拾行囊,带上书,离开竹屋。像幼年拜师学艺徒步走去徽山。跨越千山万水,永不回头。 他的道在等着他。 ———————— 正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