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生平二三事》 第1章 [无cp向] 《首辅生平二三事》作者:步云时【完结】 简介:顾月霖生于没落的书香门第,幼年丧父,母亲把受气当饭吃,终是落得被迫离府,住进陈旧的别院。 这关头,顾月霖得到了一本前人留下的手札。 他因此多了两个金手指,一是预知未来灾祸,二是一笔巨额财富。 随后几年,雪灾、时疫、洪灾、地震……相继登场。 顾月霖不得不开启囤货模式: 粮米干果、油盐酱醋茶、鸡鸭鱼肉蛋; 御寒之物、绫罗绸缎布、药草、补品…… 后来,顾家跪求顾月霖回府做一家之主; 顾月霖有了志同道合的异姓手足,傲娇贴心的萌宠; 更带着整个国家囤货防灾,威服四海。 七年间,顾月霖从一介书生到位极人臣,自平步青云到权倾朝野。 他不自觉地有了迥然相异的面目: 对于善待自己的亲友、无辜的苍生,给予的只有倾力善待; 对于背叛自己、搜刮民脂民膏之人,给予的唯有残酷冷血。 温良如玉心怀天下是他, 倒行逆施跋扈恣睢亦是他。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时,顾月霖回顾来时路,对比自己与留下手札的前人生涯,惊觉有着诸多近乎诡异的重合。 内容标签:平步青云 爽文 囤货 主角视角顾月霖 其它:暴富 一句话简介:从书生到权臣 立意:强自己更要强天下 第1章 顾月霖没再往下看,心里、后背直冒寒气。 元和二十二年,初冬,枫叶欲残,草木枯黄。 午后的郊野,四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行路。 蒋氏向窗外看了看,“就要到了。” 顾月霖“嗯”了一声,收起手中的书。 “这一场风波,保不齐要误你一生。”蒋氏语带歉疚。 顾月霖宽慰母亲:“您说的哪里话,命由天定不假,却还有一句事在人为。” 蒋氏拍了拍他的手,别转脸,竭力逼退泪意。 顾月霖今年十六岁,四年前开始到沧州那边由名士开设的书院就读,顺风顺水地过了县试、府试、院试,明年便可参加乡试。如今家里出了事,不得不搁置课业。 顾家是趋于没落的书香门第,顾月霖出自长房,父亲顾逊十年前英年早逝,之后这些年,他和母亲的境遇每况愈下。 三天前,二房、三房、四房联手演了一场戏,请一个老道看风水,老道说长房近两年时运不济,会影响顾氏一族的气数,想化解也容易,长房的人转运前离府居住即可。 蒋氏猝不及防,根本没有斡旋的时间和余地:那三个房头当即请来族里几个德高望重的人到府里,意见迅速达成一致,要求长房照道士说的做,态度强悍。 今日一大早,顾月霖赶回家中,只来得及帮母亲收拾箱笼。 蒋氏手中目前仅有一百多两银子,若随儿子到沧州,安顿、开销很成问题,而且要是撒手走人,顾家保不齐就编排出什么罪名,把母子两个逐出宗族。 至于顾月霖,确定母亲走出困境免于纷扰之前,都不会回书院读书。 马车停下来,蒋氏和顾月霖下了车。 马车只有一辆属于母子二人,另外三辆是雇的。 周全和赵妈妈昨日先一步过来收拾屋宇,此刻匆匆迎出来,行礼问安之后,给雇来的三名车夫许了好处,请他们帮忙搬下箱笼,安置到室内。 顾月霖要帮忙,被拦下,便走到院外,打量周围环境。 院落四周是荒草地、小树林,方圆几十里不见人家。 如果以前没派人定期过来打扫修缮,早已成荒宅。 在京城外找个这样的所在也是不容易,顾月霖心想,不知已故的外祖父外祖母当初怎么想的,怎么把这里给了母亲做陪嫁? 蒋氏寻过来,低声道:“我之所以没坚持要回城里那所陪嫁的宅院,是有缘故的。待嫁时,你外祖父特地叮嘱过我,万一日后家道中落,旁的陪嫁都可以舍下,却一定要留下城外的宅子。” 顾月霖一笑,“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看着儿子的笑颜,蒋氏心头敞亮几分,悄声道:“关乎这宅子,还有要紧话跟你说,这会儿得先收拾一番。” 顾月霖颔首,母亲和仆人忙忙碌碌坚持不让他搭手的时间里,他前前后后转了个遍。 宅院占地面积不小,三进,后花园早已荒芜,通过错落的亭台楼阁,不难想见曾有过满园芳菲、诗情画意。 另外,顾月霖凭借学到的营造知识看出,大门、院墙、屋宇分外坚固。 若没猜错,宅子出自造园名家之手,建成时价值不菲,想要恢复该有的样貌,也不是难事。 仅凭所知的这些,顾月霖已有些理解外祖父的用心。 到傍晚,主仆几个安顿下来。 顾月霖和周全、车夫成安住在外院;蒋氏和赵妈妈、两名婆子住在内宅正房。顾月霖还有两名小厮,带着他的书信回书院了,请假休学之余,要把他陆续带过去的东西带回来。 因为时间仓促,赵妈妈备下的食材有限,晚饭是东坡肉、雪菜黄鱼、炒冬笋、白玉豆腐和一道龙井竹荪,蒋氏亲自下厨做的。 在餐桌前落座,蒋氏道:“你赶路辛苦,本该吃的丰盛些,哪成想……” 顾月霖笑道:“书院从上到下一个样,主张吃得清淡为佳,这些已经很难得,最难得的是您亲手做的。” 蒋氏强扯出笑脸,给儿子夹菜,“那可要多吃些。” “一定。” 吃到七分饱,房里没别人,蒋氏压低声音,说起下午提起的事:“我出嫁之前,你外祖父要我妥善保管的,除了娘家给我的体己银子,还有两张图。如今银钱早没了,迟一些我把图拿给你,放在我手里没用,我瞧着跟天书无异。” “那我琢磨琢磨,不管能不能看出门道,都会好生保管。” “但愿图里藏着改善处境的玄机。”蒋氏看一看家什陈旧氛围凄清的居室,满腹心酸与不甘。 顾逊病故后,她主动让出当家主母的位子,一心教导儿子,盼着他有朝一日考取功名。 别的房头看出月霖是她软肋,非但不给半分体恤,反倒没完没了地加以利用要挟,渐渐走到要她贴补公中、霸占她陪嫁的地步。 那样她都忍了,到头来,却落到了被逐出府外的地步。 不需问也清楚,那三个房头都是庶出,没有能入仕的人,做梦都想撵走嫡出的这一支,从而瓜分迟早要由月霖继承的祖业。 她不能怪娘家早早没了人,亦不能怪夫君早早撒手人寰,只能怪自己走错了路,连累了儿子。 她深深呼吸着,这时,顾月霖走到她身侧,握住她的手,语声柔和而坚定: “娘,您相信我,这只是一时的苦。我在外读书这么久,结识良师益友,考取了秀才,都不是虚的,没道理让那杆子小人欺负了去。给我几日光景,从长计议。” 蒋氏抬眼,看到儿子俊美至极的脸上的神色,与方才语气一般无二。 她的心忽然就落了地,变得前所未有的镇定、冷静,展颜笑道:“说的没错,娘相信你。” 饭后,母子两个清点手里的银钱细软。 顾月霖先一步交底:“我手里剩余四十多两银子,再就是几块品相不错的玉石,在外面低价淘换到的,真到了拮据那一步,能找识货的兑换一笔银子。” 蒋氏道:“我这儿加上赵妈妈保管的,共两百六十两,金银首饰不少。在路上我就盘算过,节省着一些,一两年足可衣食无忧,只是……” “只是,要防着顾家穷凶极恶,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打点人。”顾月霖笑笑地替母亲说下去。 “没错。” “如果他们的荒唐算盘打得成,真就是没天理了,您别总往坏处想,我心里有数。” “我听你的。”蒋氏道,“从你祖父那一辈开始,顾家不论家境还是名声,就都不大好了,下聘时很寒酸。是以,我明面上的陪嫁中规中矩,要说值些钱的进项长远的,不过是被抢走的城里那所宅子和大兴的庄子,体己银子就不说了,早被算计完了。” 她要供儿子读书,还要贴补一群白眼儿狼,能存下银子才是怪事。 “您也说了,再不济,我们也能过一二年,不愁不在眼前的事儿。”顾月霖笑道,“折腾了一整日,您早点儿歇息,我们说话的时间多的是。” “你也是,早些睡。对了,等一等。”蒋氏转到内侍,过了一阵子折回来,交给顾月霖一本薄薄的书,“带回去看。” 顾月霖会意,告辞回了外院。 周全和成安到了这里,主动将很多分外事揽到了手里,把顾月霖的寝室、书房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备了沐浴的热水。 顾月霖各赏了他们一枚扳指。他不相信会走到当东西的地步,手头的现银却真要精打细算,便有了看起来大手大脚的打赏。 第2章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吩咐周全、成安关好大门就歇息,他却了无睡意,到书房消磨时间。 母亲给他的书里,夹着两张图。 顾月霖展开来看,不至于如同看天书,却也没好到哪儿去。 应该是机关消息、密室暗道的图,但他在这方面的涉猎,仅限于懂得怎样打开一些书柜书架的暗格,再多的一无所知。 顾月霖没有做无用功的习惯,很快收起图,斟酌着放在什么地方最稳妥。 下意识的,他视线落在空荡荡的偌大的书架和两个书柜。这是书房本有的,也不知有没有暗格、机关之类。 他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检查、寻找机关,大半晌过去,一无所获。唯一算得上新发现的是,书架、书柜底部都已嵌入地下,无法移动。 想多了? 顾月霖有些累了,坐回到书桌前,喝了一杯已放至冷却的茶。 随后脑筋一转,仍是不死心,开始研究眼前的书桌。 又反反复复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按、拉、转地鼓捣一层抽屉的拉环期间,他听到了很轻微的一声响动。 声音是在这房间响起,却绝不是书桌何处发出。 顾月霖尽快回顾一番自己进门时的情形,绕着室内查看不同之处,没发现,注意力又回到书架、书柜。 终于,他找到了答案: 靠墙角的书柜底层的木板居然开启了,现出一个不大的黑漆漆的空间。 顾月霖耐心即将用尽,也懒得顾忌别的,直接伸手下去摸索。 到手的是一本小册子,再无其他。 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回去落座,在灯下细看。 那是一本言简意赅的手札,纸张为褐色,一页通常只有一两句话,看纸张、字迹的新旧程度,起码已有二十来年。 手札上记载的,都是皇室、朝廷、顾家、蒋家近三十年的大事,譬如先帝驾崩、今上登基、朝廷用兵的年月日,譬如顾家老太爷、蒋氏的父亲病故。 这些是顾月霖必须有所了解的大事小情,他的记忆与手札所写的完全吻合。 再往下翻,逐页记录的是: 元和十二年九月十三,顾逊身死; 元和二十二年十月十九,五皇子端王身死; 元和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七,京城及周边三省遇百年罕见之雪灾,遇灾身死者不计其数; 元和二十三年正月十一,京城及周边时疫爆发,入夏方止。 顾月霖没再往下看,心里、后背直冒寒气。 今日之前的事记载无误,他可以认为是某个人经历之际便记下,那么,端王、雪灾、时疫的事便是未卜先知。 要他斥一声胡说,就得先一步否定自己甄别纸张笔迹年月的眼力。 他做不到。 藏的如此隐秘的手札,是某个人恶作剧的可能有多大? 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如果是真的,仅凭母亲和自己那点儿傍身的钱财,能不能支撑着熬过雪灾、时疫? 时间相加长达半年左右,几乎不可能。 顾月霖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第2章 二老爷展开顾月霖写的状纸,一字一句地阅读。 夜已深沉,整座宅院陷入沉睡。 醒着的只有顾月霖。 他终于平静下来,有心再看手札,念头一起便打消。 这一日受刺激的事情委实不少了,没必要给自己雪上加霜。 他感兴趣的只是手札到底记了多少页,便从最后一页往前翻。 翻了两页,头脑还来不及辨清楚意识到了什么,手已自有主张地翻回先前一页。 褐色的无字纸张在灯光映照下,现出几行字的凹痕。 逐个辨认实在太吃力。 顾月霖从自己的书箱里找出一把吸墨的细沙,均匀地洒在纸上,再以一把小尺子来回轻推,字迹大致呈现出来,足够他读懂: 手札为泄露天机之作,得遇有缘人时,余必已命归黄泉。 此蒋氏一门,祖先蒋松。 此宅为蒋家别业,地上为名家手笔,地下另有乾坤。 芸芸众生劳苦一生,半生皆荒废在床榻之间,思来无益亦有趣。 梦里不知身是客,梦里别有新天地。 落款没有名字,只有年月日。 竟然是皇帝登基那年。 顾月霖脑筋一刻不得闲,手里也没闲着,将书房一切恢复到原样,母亲给的图揣在怀里,熄了灯,踏着月色回了寝室,和衣歇下。 再多的,他实在没心力探究下去,得睡一觉缓缓神。虽然,已经数度怀疑自己在梦游。 - 卯正时分,蒋氏走进厨房。 赵妈妈刚蒸好一屉千层馒头,见到自家太太,很是不安,“您怎么来了?时辰还早,再多歇一阵多好。” 蒋氏笑容可掬,“晓得你厨艺好,可月霖在跟前儿的时候,我就想亲手给他做饭菜。” “明白,明白。”赵妈妈指了指居中长案上的食材,“您瞧着给少爷做些小菜,奴婢把粥熬好,备好带来的几色酱菜。” 此时的顾月霖正绕着架子床寻找蹊跷之处。 梦里别有新天地,绝不是写手札之人的感慨,只能是给有缘人的启示。 比起昨晚,这次用的时间不长便有所斩获。 架子床一个小小的暗格里,有一把钥匙; 架子床向外挪动一截,靠地面的墙角糊着褐色的纸,纸质与手札所用的一样,扯下来,现出的平滑砖块中,有一块上面有个锁孔。 顾霖试了试,钥匙和锁孔纹丝合缝,随即收好钥匙,把床挪回去,拭去挪动间留下的些许痕迹。 所谓地下乾坤到底是怎样的,不妨留到晚间继续探究,白日里他另有要紧事。 早餐就着熬得香浓的小米粥、千层馒头,享用母亲做的几色小菜,顾月霖吃得心满意足,告辞时说:“我到书房写点儿东西,随后得骑马出门一趟,见见旧相识,最迟傍晚回来。” 蒋氏在意的是:“见同窗?自己去?” “自己去。”顾月霖笑得现出整洁的白牙,“娘,我十六了,同窗成婚早的都有抱上孩子的了。” 蒋氏莞尔,“说的也是,尽量早些回来。” “成。” 顾月霖在书房忙碌一阵子,便策马出门,径自去往城里。 他要见旧相识不假,却非同窗,走这一趟是为讨债。 - 上午,顾家二老爷坐在书房,心不在焉地听管事挨个进来回事。不会有大事,也不会有喜人之事,他一味嗯啊地应声敷衍,吩咐管事自己看着办。 顾家繁荣过三世,其后渐渐趋于没落。 顾逊在世的时候,境遇有所好转,怎奈身子骨不好,是个短命的。 二老爷是庶子,很多年时时记得嫡庶之分,满心巴望着长兄长袖善舞,给自己谋个小官,或是谋一条财路。 等长房只剩下孤儿寡母,二老爷就把嫡庶之别抛到了九霄云外——三房四房也是庶出,谁也别说谁。 近几年,二老爷满脑子想的都是把能撵走的撵走,这样一来,分家的时候能多得一些产业。要是不分家强撑着,最终只能是耗尽公中所有,一大家子抱团儿喝西北风。已然如此,就得做最划算的选择。 做局撵走长房之后,二老爷大大地松了口气,有了这开头,日后拿捏顾月霖那小子更不在话下。 假如那小子在窘境中还能参加乡试且能金榜题名,顾家自然要毕恭毕敬地请他回来光耀门楣; 若相反,乡试过后便寻由头将之逐出宗族,那么,二房便是正正经经的一家之主,接手嫡枝该分的祖业是顺理成章。 如何都有利可图的大好局面,二老爷只一想便喜上眉梢,笑弯了双眼。 有小厮进门来通禀:“回二老爷,四少爷来了,要见您。” 顾月霖在同辈间行四。 二老爷的笑意敛去大半,眼中闪过狐疑,“请。” 顾月霖进门来,恭恭敬敬行礼问安。 二老爷让他落座,唤人上了茶点,笑呵呵问道:“为何回来见我?” 顾月霖欠一欠身,道:“二叔是知道的,我出外求学之前,课业之余,管着家母陪嫁的产业。” “我自然记得,但你如今不是运道不济么,放心,等你们的背运过去,一切如常。”二老爷愈发地和颜悦色,“若是你在外头,过起了自己的一份日子,外人定要生出诸多猜测。你若是手头不富裕,我每个月多给你十两银子便是,到底才十六,哪有花钱的地方。” “家中的事长房自然能搁下,可我娘那些陪嫁,于情于理都该由我们掌管,不论我们身在何处。”顾月霖的语气不容置疑。 二老爷不由得凝眸打量说话的人,或者说,到此刻才正眼看这个侄子。 那小子身上竟有了几分慑人的气势,眉宇间却没了年少时惯有的忧郁,显得平和内敛。 第3章 二老爷又想到了二太太,自从接管大太太的产业之后,几乎每日乐得找不着北,要是到手的鸭子飞了,她不每日哭天抢地河东狮吼才怪。 他板起脸,道:“我已说了其中轻重,听不听在你,如何行事在我们这些长辈。往后还是要避忌一些,有事命下人传话即可,不要擅自回来。”语毕端了茶。 他以为顾月霖到了此刻,定要羞恼交加地拂袖而去。书生、秀才那类人,最在意的不就是一张脸么? 实际上的顾月霖声色不动,不疾不徐站起身,将一张状纸送到二老爷手边,“这份状纸我写了五份,其余四份已分送到故交亲友手中。您若执意将我娘那些陪嫁扣在手里,我就将您和二婶告上公堂。” “什、什么?”二老爷张口结舌,猜想着是谁给他出的主意。 顾月霖回身落座,慢条斯理地道:“那个牛鼻子一通胡扯,我和我娘随他去,横竖府里乌烟瘴气,我们也懒得住。 “只是,长房的产业你们把持,我娘陪嫁的产业你们也要贪,这是哪家的道理?动辄跟我说长幼,在乎外人的眼光,那我少不得提一提嫡庶,论一论外人眼中,到底什么是要脸,什么是不要脸。” “这这这……你是苦读圣贤书的,怎么能为了钱财告叔叔婶婶?”二老爷能顺嘴说出这种恬不知耻的话,也是蒋氏以前的隐忍惯出来的毛病。 顾月霖轻轻一笑,“我的确饱读圣贤书,您是我叔父,自然更懂得圣贤眼中的是非黑白。圣贤在成为圣贤之前,也得柴米油盐地过日子,三餐不济的话,哪有工夫心力琢磨醒世的大道理,您说是不是?” 二老爷不理他,展开状纸,一字一句地阅读。 笔风犀利,简直歹毒,就算换了他是顺天府尹,也会一看状纸就把顾家二房厌憎到骨子里。 收拾这小子容易,当场打得他半年下不了床不过一句话的事,可他之前提过的故交亲友是谁? 如果前脚把人狠揍一顿,后脚便有人跳出来鸣不平,那二房岂不是又给自己添了一条实打实的罪名? 再说了,如果不是胸有成竹,铁了心夺回蒋氏的陪嫁,顾月霖也不会独自前来。 二老爷顾不得侄子在场,抓着状纸团团转,末了无力地跌坐回座椅,脸色已经分外难看。 顾月霖掐算着时机百上加斤:“我一位同窗也是家在京城,在勋贵之中或许不算显赫,收拾一个顾家却易如反掌。我回来之前,同窗给了我一份名帖,叮嘱我若是遇到是非,便拿着名帖去找他双亲。我独自前去,您必定认为我有意诟病,不如这就一道前去,也请外人评评理。” 语毕,他取出一份名帖,晃了晃。 “不用不用,我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哪儿就能走到那地步?”二老爷的汗都要下来了,扯出来的笑脸比咧着嘴哭还难看。 顾月霖目光骤然转寒,语气亦是冷森森的:“那您怎么着?照旧把我这个秀才当做脚底泥踩踏,还是办件人事儿,将强夺的产业归还?” “……”二老爷用仅存的一丝不知羞耻的心挣扎着,“这不是一时半刻能决定的事,容我跟别的房头商量……” “那我们互不耽搁,您斟酌您的,我到顺天府击鼓鸣冤。”顾月霖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 望着少年郎清绝的背影,二老爷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遇到大是大非时的长兄,他彻底醒悟过来,忙不迭追上前去,“月霖,月霖!你别动怒,我答应,答应你。” “立刻着手办妥。” “好好好,你消消气,坐下喝茶,我这就唤下人过来,当着你的面儿吩咐下去。” 顾月霖折回来,从容落座,笑微微的,似一直憋坏的懒懒的大猫,“正好,趁这档口,算算零打碎敲的账。” - 下午,蒋氏等回了儿子。 早间她觉得月霖神色怡然,这会儿的他神清气爽,而且,他走的时候是一人一骑,回来时身后跟了两辆车、两名大丫鬟、两名小厮。 丫鬟小厮都是蒋氏再熟悉不过的,亦是对他们母子忠心耿耿,昨日被二太太寻错处留在了府中。 “这……这是怎么回事?”蒋氏喃喃地道。 四名下人难掩喜色,快步走到她面前行礼问安。 “到房里细说。”顾月霖携母亲到书房。 “你回顾家了?”蒋氏隐约猜出了几分。 “跟二叔推心置腹地叙谈一阵子,他归还了您陪嫁的产业。”顾月霖将拿在手里的锦盒递过去。 二老爷是能跟人推心置腹的货色?蒋氏分外确定,月霖用的手段,最轻也是软硬兼施。 “陪嫁宅子、庄子的地契房契都在里头,还有一千两的银票。”顾月霖说,“银子是二房欠您的零头,他一时拿不出更多,观望几日再说。” 今日已是十月十六,他要等到十月十九,看端王是否如手札上所说的死于非命。若应验,雪灾大抵也假不了。 第3章 又一番变着法子的尝试,结果终归是可喜的。 蒋氏大喜过望,没看锦盒里的东西,只是问:“那两辆车上是——” “有您小库房里剩下的好东西,其次是您身子骨单薄,平日该好生补养,我挑拣着府里存的成色好的捎过来了。”顾月霖笑笑的,“府里饭菜不怎么样,酱菜、火腿、腊肉之类倒是做得很入味,我分了一半。” 酱菜等等,冬日有无天灾都该多多益善。 蒋氏忍俊不禁,“有你我可真是凡事不需愁了,别的不说,年关便可踏踏实实地度过。”说完把锦盒推回去,“你一日在我跟前儿,一日就是当家做主的,由你掌管着这些,不要说我,便是赵妈妈她们,心里也更踏实。” 顾月霖闻言,从锦盒里找出银票,留下两张一百两的,其余的给母亲,“我花钱大手大脚的,有二百两满够了,花完再跟您要。” 蒋氏没推辞,道:“大小也是一个家,等你那两名小厮回来,正正经经地记账,到时我分出五百两给周全,让他继续管账。” “全由您安排。” 顾月霖犹豫着,到底没告诉母亲,今日只是与顾家算账的开端,那起子人欺瞒压榨长房的,可不单单是要回来的这些。 当晚的饭桌上,不论主仆,都有顾月霖捎回来的火腿、熏鸡、酱肉,每个人都切实地欢喜起来。 喜悦自然不是为了这一餐,是因为顾月霖让他们看到了切实存在的希望。而原本,是抱着陪太太少爷吃苦的决心前来的。 主人家面临低谷,恰是最需要忠仆的时候,他们认定责无旁贷。 谁有吃苦的瘾?谁不希望有惊无险? 同一时刻,顾家二房夫妻正忙着掐架。 二太太叉着腰,横眉立目,“我去串个门的工夫,就把那些产业给了那小崽子,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连个孩子都压制不住!” 二老爷把已揉得皱巴巴的状纸拍给二太太,“不然怎么办?由着他把我们告到顺天府?什么样的官员能觉得我们占理?” 二太太肚子里的墨水只有几滴,认不全状纸上的字,扫了一遍,一把扔到地上,“我不管那些!吃到嘴里的肥肉被人抢走了,打死我也不依,你赔给我!” “你讲讲道理吧。”二老爷又何尝不是满腹苦水,套用了顾月霖的一些说辞应付妻子,“大嫂娘家门里是没人了,可在京城应该还有几门亲戚,月霖又是小小年纪过了童试,有交好的同窗。随便哪一个有家底的给他撑腰,都够我们喝一壶。那到底是大嫂带过来的产业,咱们霸在手里怎么成?传出去怕是要笑死一条街的人,凭我们吃老底的家境,沦为笑柄后就会变成过街老鼠,走上末路。” “我不管,”二太太尖声道,“我要银钱,要那些庄子铺子今年的进项!” “有本事就去要回来。再说了,你娘家怎么就没给你那么多陪嫁?” “那还不是因为你是庶出,给我的聘礼就没仨瓜俩枣。” “你一个在娘家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庶女,也好意思指摘我的出身?”二老爷也动了气,“再蝎蝎螫螫,我就大耳刮子抽你!” 二太太心疼极了那些飞走的进项,捂脸哭了起来。 在门外服侍着的下人无语望天:二太太还真把大太太的陪嫁当成自己的了,哭的这叫一个情真意切呦。只是,哪儿来的那么厚的脸皮?这才是最叫人纳闷儿的。 城外的蒋氏那边,临睡前,听今日过来的大丫鬟绿珠说了些不知情的事: “您陪嫁的宅子、庄子是二房瞒着别人要到手里的,三房四房也不是明白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想得通,可二太太扣下的小库房里的物件儿,三房四房可是一清二楚。 “昨日您和少爷刚出府,三太太和四太太就跟二太太理论起来,意思是平分。 “二太太怎么肯,推说日后要归入公中。 “那妯娌两个倒也有招儿对付,当即命锁匠在库房门上现加了两道锁,一人拿一把钥匙。” 第4章 也就是说,谁想打开小库房,需要凑足三把钥匙。 蒋氏已经彻底没脾气了,闻言笑了笑。 绿珠也笑,又道:“以前没看出来,庄子上的管事是个硬气的,昨日晚间到了府中,二太太要的账册、周转的银钱都没带,一副好说好商量的我就跟你耗着、跟我耍横我就玩儿命的架势,二太太没辙,说估摸着得跟那管事打一阵擂台。” 蒋氏笑意更深,“这种话,也只有二太太好意思说。” “谁说不是呢。”绿珠道,“少爷回来之后,指派周管事去庄子上传信了,要那边的管事明日起就断了给顾家的粮米菜肉的供应。” 蒋氏愈发心安,心说要不是月霖有主见,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只怕是先掉进深井再落入深渊的命。 - 外院的顾月霖,正色对两名小厮道:“近来我心绪不宁,夜间要在房里留一盏灯,而且睡得极轻,稍有动静便会惊醒。你们等我歇下后,只要没有出人命的事儿,就别进门惊动我。” 探秘需要时间,他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两名小厮称是领命,随后,有一个道:“要是那样,您直接拴上门得了。” 顾月霖正中下怀,笑道:“这样也行,横竖这几日我总是醒的特别早,卯时左右把门打开就成。”随即摆一摆手,“去歇息吧。” 两名小厮称是而去。 到了歇息的时辰,顾月霖小心翼翼地移动架子床,确定留出的地方绰绰有余。随后栓好门,只留了床头小柜子上的一盏羊角宫灯,换了身家常穿戴,和衣躺下,闭目养神。 待到夜阑人静,顾月霖起身,带上可能用得到的物件儿,借着灯光,让钥匙与砖上锁孔嵌合,轮番用上所知的方式转动钥匙。 向左向右各转动两次,几息的工夫后,石砖所在的这面墙壁的左半边徐徐移动,留出二尺左右的缝隙。 往里看,一片近乎死亡的黑。 顾月霖毫不迟疑地跨步走入,仍是几息的工夫后,墙壁合拢。 他取出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看到一条向下延伸的石阶路。 狭窄道路两侧的壁上,有一盏盏错落的灯。 顾月霖一面走,一面点燃几盏灯照亮。 石阶路不长,有转弯。 拐过弯,仍是下行,仍是石阶路。 要说不紧张,那是假的,随时都在担心哪里袭来暗器凶器。 揣着紧绷绷的一颗心,顾月霖行至路尽头。 面前是一道厚重的石门。 门上没有锁,只有锁孔。和寝室里砖上形状相同的锁孔。 要用到的仍是那把钥匙。 又一番变着法子的尝试,结果终归是可喜的,石门徐徐开启。 顾月霖在门开启时便拔下钥匙,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进门。到此刻,直觉使然,他坚信应该向前走,不会考虑其他。 石门带着枯燥的声响关拢。 顾月霖又打开火折子照亮。 面前是一丈左右的短廊,尽头是两扇厚重的木门。 廊间墙壁上有灯。 顾月霖点了一盏,走到木门前,缓缓打开。 他立刻走进去,要面对的仍是昏黑,但有外面的光流入,不妨碍他即刻看到大致情形。 面对的这间石室,乍一看一如寻常富贵门庭待客的厅堂,很宽敞,正面墙上悬着一幅画,下方是三围罗汉床;东西两侧分列着两个多宝架、茶几、透雕椅。 甚至于,还有栩栩如生的盆景。 顾月霖见有灯烛,*逐一点亮,然后,少不得悉心观瞻。 悬着的画作,顾月霖看落款,知晓是出自百余年前的名家之手; 陈设俱是酸枝木、花梨木材质; 盆景以各色玉石雕成,别说顾月霖来不及鉴别质地,便是只看手艺,也能确定价值不菲。 各色各类的石头价钱不同,但能请好工匠精心打造的盆景,价值最次也是中上等。谁会闲得横蹦,请高手雕篆成色寻常的石头? 曾经的蒋家,到底是怎样的门庭? 顾月霖看清室内一切的同时,留意到三围罗汉床上的黑漆小几一侧有个小抽屉,已经向外伸出一段。 抽屉里是一张楷书写就的字条:打开多宝架上未上锁的锦盒。 两个多宝架上摆的都是大大小小的锦盒,没上锁的只有一个尺来见方的。 除了乖乖照办,别无他想。 锦盒里有一封奇怪的信件,一本不知什么年月的话本。 信纸共有六张,每张有二十来行,每行的内容都是三个数字。 不需说,这是加密的信,破解完才知晓说了什么。 这多要命。 他算术很好,却没碰见过这种难题。 顾月霖险些失力坐到地上。 过了好几关才走到这里,接下来不知还要经过几关,才能见识到手札上所说的地下乾坤。 换在平时,他绝不会心急,但手札上的预言若属实,就要紧锣密鼓地筹备应对灾情所需一切。 这边主仆加起来十几口,能确保每个人不出岔子并非易事,另外还有至交,只要能帮就得尽力而为。 可不管怎么说,被牵着鼻子走是定数。 顾月霖强打起精神,带上信件、话本子原路返回,一面走一面熄灭点燃的灯火。解题要用笔墨,地下就算有也不一定能用。 回程中,与来时的步骤一般无二。 到了寝室,又躺在架子床上泄气片刻,顾月霖才意识到一个情况:在地下居然一直没有气闷的感觉。 按理说,地下已经长期封闭不知多少年,形成毒气亦非不可能。 那么,是有人近期频繁出入,还是…… 多想无益,记下这次的疏忽更重要。 顾月霖摒弃杂念,到东次间取来小炕几和笔墨纸,再摆上信件和话本子。 斟酌良久,毫无头绪。 算了,先看看话本子吧,起码能换换脑子。 没料到,歪打正着了,解题的法子就在话本之中。 第4章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金银 信上每一行的三个数字,分别对应所在书籍的页数、行数、行间位置。 这种密信,外人如果不知道对应的书,拿到也没用。 顾月霖很钦佩想到这方式的人,也知道自己可参照的只能是这部话本,即刻着手,逐一找到记录对应的字。 于是,信件由数字转为一百二十来个字,言语清晰明了地说了一些事。 那两幅图,一幅是藏于地上的各个通往密室的机关所在处,另一幅是地下的机关消息布阵图。 地下有各类妥善收藏的书籍字画珍玩,更有一笔合计白银九万余两的钱财。 想要看懂图,拿到各类宝物,看完话本即可。 信末,执笔之人提及自己的姓名为蒋昭。 顾月霖记得小时候听母亲提过这个名字,似乎是她的叔祖父,再多的不复记忆。 他继续看话本。 话本讲述的是一个人遁入空门之后,遇到数位奇人异士,有人把算学化用到方方面面,有人深谙武学精髓,有人深谙奇门遁甲,有人精于营造,有人最善布阵防敌…… 顾月霖凝神通读了两遍,在措辞精准娓娓道来的言语之中,获益匪浅。关于两幅图的内容,他感觉自己领略了,却没十足的把握。 此刻是十月十七凌晨,还有整整两日,急于求成不如全然消化掉看到的一切学识。 他定下心来。 - 上午,周全、成安带着两个小厮仔仔细细收拾外院的屋宇,大门、廊间的梁柱、房间的门窗扫去浮尘,擦拭干净。 周全在库房里找到了雕篆着“竹园”二字的匾额。 顾月霖听他说起,笑道:“那就挂上,省得与人提及只能说行走路线。” “是这个理儿。” 匾额挂好,顾月霖看着那功底深厚清逸有力的两个字,确定出自蒋昭之手。刚想找母亲问问蒋昭其人的生平轶事,听到飒沓而来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不由笑开来。 来人是长兴侯世子沈星予,昨日他进到城里,先去的便是沈府。跟二老爷说的什么亲友全是假的,只有关乎勋贵之家的是真的,而且有所保留,这同窗跟他一道回的京城。 沈星予跳下马,鞭子抛给随从,剑眉星目间飞扬着笑意,“我想好了,不回书院了。本来萧先生就总说我是混日子的,你不在那儿,我连混的兴致都没有。” 顾月霖失笑,“胡扯,我有那么大情面?” “你是一方面,我爹娘也一百个乐意,这不是有个世袭的官职么,他们让我明年进官场。” “好事,往后我也是有靠山的人了。” 沈星予一通笑,转身吩咐随从把礼单、礼品送进去,又抬眼望着门楣,“竹园,这俩字儿比你的脸都好看,难得啊,哪位名家的手笔?怎么也没个落款?” 这人说话就少有正经的时候,顾月霖照实答道:“应该是我外祖父那边的人,刚挂上,没顾上问。” 第5章 沈星予颔首一笑,“时间不早了,改日再给令堂请安,我就不进门了,你赶紧跟我说说,顾家那头怎么着了?” 顾月霖言简意赅地说了昨日事情经过。 沈星予双眼更加明亮,“妥了,接下来照昨日说好的办,我这就去收拾那帮孙子!”飞身上马后,晃一晃颈子,“你得犒劳我一幅亲笔作的画,过些日子我过来取,外带蹭吃蹭喝,说不定还要蹭住。” “乐意之至。” “回见。” 沈星予一路策马疾行,进城后与备好的人手汇合,直奔顾家。 二老爷正在跟三老爷、四老爷掰扯昨日的事。 三老爷说:“二哥,不是我说你,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会被个晚辈拿捏住?他哪儿有出面撑腰的亲戚?交情好的同窗更是胡说八道,你什么时候见过勋贵子弟来家里串过门?居然被他唬住了,说你什么才好?” 二老爷拧了眉。 四老爷不赞同地摇摇头,“京城的确有勋贵子弟在那间书院求学,出身好,又一心向学,这种人怎么肯踏进顾家的门?看我们掐架的笑话不成?人家就算有心来,月霖也不会请。依我说,就该等明年乡试放榜后再决定长房去留,着急来那么一出实在多余。” “你少马后炮!”三老爷瞪了四老爷一眼,“那小子越大越瞧不起我们,就算金榜题名,也断不肯给我们半分好处。” 二老爷道:“可是老四说的也有在理之处,月霖若是顾着情面留在府中,到底是跟我们清算旧账,还是光耀门楣,谁说得准?” 三老爷语气加重:“算什么旧账?跟着再嫁的亲娘过了多年又认祖归宗的少见么?文人的计较是我们能懂的?” 二老爷也没好气了,“你也说了,那是人家亲娘又嫁了,长房情形跟那些一样?” 这边争论着,有管事满脸忐忑地进门来禀:“长兴侯世子来见三位老爷,瞧着似乎来意不善。” 三兄弟心头俱是突地一跳,难道那位世子爷就是顾月霖所说的同窗好友? 再不想见,也不敢失礼于那般贵客,三个人相形迎出去。 沈星予一扫先前的飞扬跳脱,神色冷峻,全无寒暄的耐心,“找个地方说话。” 三兄弟忙把他请到外书房。 落座后,沈星予开门见山:“顾家门里的事,我和爹娘听了不少,今儿是奉双亲之命走这一趟。哪个牛鼻子老道看的劳什子的风水?你们把他拎过来,我也瞧瞧他信口胡诌的嘴脸。” “这……”二老爷紧张得搓着手,“那道人云游四方,行踪不定……” 沈星予凤眸微眯,“行踪不定的人说的混账话,你们深信不疑,该是颇有名望的。我有幸与两位名扬四海的真人结缘,道家门里数得上名号的都有耳闻,你们请的哪一位?” 现编都来不及,二老爷杵在原地嗫嚅着。 沈星予睨着他,奚落道:“遇到了江湖骗子?哥儿仨的岁数加起来够埋两回了,这是缺心眼儿到了什么地步?” 兄弟三个承认否认被骗都不行,又不敢张冠李戴,只有冒冷汗的份儿。 撇清关系之前,终归是顾月霖的长辈,沈星予不好由着性子挖苦,指一指随自己进门的四个人:“有两位在顺天府当差,另外两位精于写算。他们知道我的心思,今日留下来与你们商谈,否则——”说着甩下一张状纸,“我陪月霖到衙门告状。”语毕步履如风出门去。 刚回来,家里家外不少事等着,他真没工夫在顾家磨烦。 - 顾月霖盘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问道:“娘,我记得您跟我提过蒋昭这名字,他是不是您的叔祖父?” “是。”蒋氏边做针线边道,“蒋家曾因他荣极十数年,可惜的是他后来皈依道教,没几年客死他乡。” “是怎样的一个人?” 蒋氏略一思忖,“惊才绝艳。”顿了顿,又道,“百年不遇的奇才,所求的却与常人迥异,好奇什么便去做,譬如经商、营造、入仕,但是做成了就撂挑子走人。” 顾月霖莞尔,“洒脱恣意,只听着便欣羡不已。” 蒋氏笑了笑,继而一声叹息,“皈依道教之后,宗族对他颇有微词,很多年提起他都犯忌讳。自家人要忘记,别人又怎么肯一直铭记。关乎他的生平,我所知晓的很少。” 那倒不打紧,迟早能找到合适的人详细了解。顾月霖岔开话题,说起沈星予去顾家的事。 蒋氏隐忍太久,凡事连点到为止的反击都做不到,听了不免担忧,可也只是片刻。横竖事情已经开了头,横竖再怎么闹也不会比离府当日情形更差,她何必多思多虑。 这日夜间,顾月霖确信已做足准备,怀着寻宝的心情,再次踏上探秘之路。 图已能看懂,找到的入口机关也在书房院的室内,却非昨日走过的路。 可喜的是,开启机关后便会得到写有提示的信件,就算过程曲折,用时也比昨日短。 这一次,他涉足之处没有任何华贵的物件儿装点,长长的走廊左右是一间间石室。 提示仅限于如何启动石门,顾月霖也没有危险临头的预感,便点上一支蜡烛,从从容容步入。 空无一物的房间,看一眼就离开,到下一间。 走进的第三间,地上散放着几口一尺见方的小箱子,没上锁。 顾月霖随手打开一口箱子,不由瞠目:里面全是珠宝,五颜六色,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这些东西是被随手抓起来扔进去的样子,有的珠链缠在了一起。 看看其余的,情形大同小异。 顾月霖叹服,没多做逗留,转到别处。 估摸着没出一刻钟,他再一次瞠目。 一间分外宽敞的石室中,箱子一口挨一口地贴墙放置。 打开的第一口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银元宝,之后是银条,还有金叶子、金条…… 衣食起居方面,蒋氏从不曾短缺过顾月霖什么,但家境不允许他手面大也是实情。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金银。 第一反应不是狂喜,而是再一次疑心身在梦中。 用了一阵子接受了天降财星的事实,他吁出一口气,确然踏实下来。 钱财是不需看重的身外物,可缺钱的日子凭谁也难消受。 一面寻找蒋昭曾提及的藏书,他一面盘算着尽早告知母亲。 至此,他基本上相信天灾降临的残酷世情,如此,要与母亲从速商量出应灾的章程。 第5章 沈星予嘴角一抽,心说这厮倒真豁得出去 上午,天高云淡。顾月霖来到内宅正房,对蒋氏道:“我有要紧事跟您细说。” 赵妈妈和绿珠闻音知雅,相形退下。 蒋氏唤顾月霖到里间,见他神色郑重,道:“有什么事只管说,只要你好好儿的,什么都不算事。” 顾月霖娓娓讲述手札相关一切。 蒋氏聆听期间,几度愕然地睁大眼睛,听到末尾,得知儿子找到了一笔财富,表情变得茫然,好半晌才轻声道:“是真的?” “千真万确。” “有那么多钱财,你大可以回书院,不……”蒋氏吃力地转动着脑筋,表情陷入矛盾,“不妥,预言要是成真,我可受不得你离家在外。” “如果成真,乡试之前我只能在家备考。”顾月霖提醒母亲,“当务之急,是看明日端王的事会不会应验,在那之前,大可以为着有备无患斟酌诸事。” “对对对,”蒋氏频频点头,端茶喝了两口,强迫自己恢复冷静,“预言倘若应验,我们大抵要关起门来过半年之久,筹备起来可谓千头万绪。我能帮你什么?” “我只听说却没经历过那种情形,衣食起居亦是一知半解,要您提点的事很多。” 蒋氏敛目思忖片刻,“我找出往年冬日各类开销的账册,你用心参详,另外我再依据耳闻目睹的事,试着给你列出个清单。就算虚惊一场,也没坏处。” “您说的是。”顾月霖有意缓和气氛,笑道,“直到此刻,您也没半分发财的喜悦,不想亲眼瞧瞧?那可是蒋家留给您的。” 蒋氏笑着叹息,“我那叔祖父要的是有缘人,哪里指望蒋家后人了?更何况,有不祥的预言并存。” 顾月霖也是喜忧参半,还有些失落,因为昨夜没找到藏书。 只一部话本,于他便是受益终身,蒋昭的藏书里面,不知有多少无形亦无价的珍宝。明白这些,由不得他不急于得见。 母子两个又叙谈一阵,便照蒋氏先前说的,分头忙碌起来。 整个上午,顾月霖脑子里尽是炭、粮米、糖酒茶、蔬菜鱼肉、棉花衣料皮子……等等的价格。 顾家那头的事,他毫不担心。 今日有个活宝会到顾家犯浑,那兄弟三个再活八回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 沈星予昨日留在顾家的人,两个是顺天府通判,另两个是顺天府尹家中的钱粮师爷、沈府的幕僚。 第6章 顾家兄弟三个明知道这阵仗足以压死自己,仍旧没放弃挣扎。 如果按照顾月霖、沈星予的意思认头,他们就要穷得叮当响。 日子可想见的不好过,那就不如放手一搏。 这要从顾家的祖产、长房的产业说起。 祖产经过两代无能的家主败家之后,到这一代所剩的是祭田、良田、京城内外七所宅院。 宅院可以变卖租赁出去,但书香门第怎么能做那种市侩的事儿,便只留作族里的人消夏散心。 田里的进项一概归入公中,而顾月霖的祖父有两个手足,到如今房头不少,主支要按亲疏、祖制供给着他们。这样一来,主支旁支享有的利益皆有限,实际算起来,刚够糊口罢了。 这情形已维持数十年。 如今顾家府里三个房头,早在顾逊成婚之前,便由长房的产业养着。 长房产业部分来自顾月霖祖母的陪嫁,其余的是顾逊借母亲产业的财力置办。产业均是经营得当的铺子、往外租赁的铺面,足够长年累月供给着顾府。 顾逊病故前,不曾交代收回自己手里的产业给妻儿。蒋氏自嫁进府里到如今,不曾接触外院账目,根本就没想过属于自己这一房的产业,就算想过,也会默认为又是一笔理不清的烂帐。 她懵然不知,设身处地想来也有好处,不然只是多一份气苦憋屈。 这不代表顾月霖不曾留心,更不代表没人告诉他。 如果家族同心同德,他自是认可父亲的做法。 问题是,父亲对手足仁义之至,可那些手足是什么玩意儿?十年来刁难算计孤儿寡母,不以为耻,唯有沾沾自喜。 顾月霖和沈星予找补的就是这笔账,要收回长房的产业。 二老爷和两个兄弟赶走长房母子,目的恰是那些产业。营生平分,再正式分家,拿到各自那一份,余生足可小富即安。 只是,历年来的账目、一应契书、顾逊生母将手中财产全部留给儿子及其骨血的遗书,需得找出来或销毁或转移,并且要不着痕迹。 只要消息走漏,不是族人闹着分一杯羹,就是吃官司,再糊涂也明白这些轻重。 原本做了很缜密的计划,现状却背道而驰,形成他们受不住的落差。 兄弟三个识得一些心术不正的芝麻官,事到临头,免不了打起集结人手反将一军的算盘。 秀才遇到兵都有理说不清,两个清高傲气的少年人和门第高贵显赫的沈家,遇到官场上的泼皮无赖,也只有干瞪眼撒腿走人的份儿。 可他们想不到的是,顾月霖、沈星予早已选定应对这种情形的人手。 打官司背不住有变数,耗时多久也未可知,不如以恶制恶。 对付顾家的人是李进之,典型的纨绔子弟,年初与顾月霖、沈星予不打不相识,随后来往纯属互送人情。 时近正午,沈星予和李进之相对坐在马车上,一起去往顾家。 李进之已知晓整件事的经过,蹙眉骂道:“他奶奶的,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同在一屋檐下的孤儿寡母也好意思欺负?把我这十足十的流氓都气着了!” 沈星予一乐,“现在愿意帮忙了?” “愿意,不让我管我反倒会急。”李进之拿出随身带的酒壶,灌了两大口,“把心放下,我多的是法子收拾他们,压根儿不用过脑子。” “横竖你是人来疯,今儿只管由着性子折腾。”沈星予惬意地喝一口茶,“跟你待着真舒坦,瞧着你,我就坚信自己还有法儿要。” 李进之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地笑,转头隔着车窗唤随从,交代几句。 言语跟黑话似的,沈星予听不出门道。 到了顾家,两人和贴身随从被顾家三兄弟请到待客的暖阁。 落座后,茶点上来,二老爷看着锦衣华服但坐相很差的李进之,“这位公子是——” 李进之名声在外不假,可那意味的是人们怕与他碰面,有他在的地方,多数人都会避开。他懒洋洋一笑,道:“姓李,无名小卒而已。说吧,眼前的事儿你们想怎么了?” 二老爷只当是沈星予的亲友,笑呵呵道:“李公子与小侯爷的来意,我们猜得出。正好,今日有几位官场中人来了寒舍,对此事疑虑颇多,想当面请教小侯爷,我这就将人请来?” 沈星予敛目看着手中茶盏,似是没听到。 李进之当即摆手,“不必。我来这一趟,是为私事。将下人遣了吧,省得待会儿听到不该听的,惹祸上身。”语毕像是没骨头支撑一般,半躺在太师椅上。 二老爷觉得这人仪态涵养皆无,心里很是不屑,转向沈星予,“小侯爷是什么意思?” “听他的。”沈星予说。 二老爷无法,只得遣了在场服侍的下人。 “简而言之,是风流韵事。”李进之指了指二老爷和三老爷,“你们两个的媳妇儿红杏出墙,该不会还不知情吧?” “什么?!”兄弟两个异口同声,险些跳起来。 四老爷瞪大眼睛,下一刻就疑心是不是二哥三哥教女无方,私下里与贵公子勾三搭四,被人占了便宜还遭嫌弃。 “府上二太太是不是一副刻薄相,脸上有两颗痦子?三太太是不是瘦的像麻杆儿,脸色蜡黄,嘴角有颗米粒大小的痣?”李进之显得有些吃力地撑身坐起来,满脸坏笑,“再多的记号,要不要我说下去?以你们的家境,她们可有机会在达官显宦面前露脸?要是不在特殊情形下相见,怎么样的人才会盯着她们看?” 二老爷、三老爷被他一串子问题弄懵了,做不得声。 四老爷匪夷所思:要说这人胡说八道,可二嫂三嫂的确是他说的那样;要说妯娌两个真接触过富贵门庭里的人,得是在怎样的特殊情形下? “那妯娌两个,跟你们倒真是一家人,无所不用其极地膈应刁难长房,没错吧?就这种品行,干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儿都不在话下。”李进之向身侧的随从伸出手。 随从交给他一支镶绿宝石金簪、一个白玉手镯。 李进之拿在手里,端详片刻,问二老爷、三老爷,“瞧着眼熟么?” 兄弟二人忍不住走上前,细看之后,齐齐变了脸色。 沈星予瞧着这一出戏,兴致颇佳。 李进之将物件儿递回给随从。 二老爷怒目而视,语声嘶哑:“你到底是谁?意欲何为?” 李进之抬手,大拇指竖起,指了指自己,“我是李进之。你们猜,我想干什么?” 二老爷、三老爷僵住。 这就是那个名满京都的纨绔。 这纨绔怎么也来掺和顾府的家事!? 他们怎么对付得了这个流氓中的流氓!? 沈星予眼中闪过满意的笑。 李进之拿出酒壶,老神在在地喝一口酒,“你们让月霖、星予如愿,那两个妇人便是清白之身;相反,便是与人私通的货色。你们俩——不,你们哥儿仨也一样,如果给脸不要,明日便是倒贴着好男风的人睡的东西——我就不埋汰女子了,与你们般配的,也只有那三个恶毒的财迷疯。” 他没捎上四太太,不是因为四太太没干过缺德事,而是手下办事不力,只瞧见了人,没能拿到她像样的首饰。 四老爷这才明白,自己并不能置身事外。 三老爷最沉不住气,这会儿已经快气疯了,“你你你……你倒是说说,内人与谁有染?血口喷人,也不怕遭报应!” 李进之又指了指自己,“跟我,不行?我比不得月霖和星予,却也是数得上名号的美男子,你媳妇儿见色起意,有什么好奇怪的?” 沈星予嘴角一抽,心说这厮倒真豁得出去,以往的确混账事一箩筐,却没出过这种事。或许,只有这种方式才能死死拿捏住衣冠禽兽。 李进之的视线在兄弟两个面前逡巡着,“真生气了?我也真想把她们带回家纳为小妾了,气死你们算了。”顿了顿,转头望着沈星予,认认真真地道,“你看可行不可行?” 第6章 今日起,就得抓紧储备各类生活所需 沈星予不说话,头一遭忍笑忍得很辛苦。 接下来,事态毫无悬念。 李进之闲闲道:“我要给你们扣上的这顶绿帽子,我说是真的,它就是真的;我说没那么回事,今日便无事发生。你们三个会不会失身于为人不齿的男人,也是同一个道理。 “众所周知,以往我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洁身自好,真没干过这么掉价的事儿,但这未尝不会令人深信不疑。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人陪着出丑,那就不算丢人现眼,唉,我也只能这么宽慰自个儿。” 顾家兄弟三个你看我我看你,从彼此眼中看到的是愤怒与无措。 明知那混帐是沈星予带来的,他们能求的却只有他,一起深深施礼。 沈星予不待他们说话便雪上加霜:“你们请的那个老道,沈家已派人抓住,他常年在京城转着圈儿坑蒙拐骗,午后就能送到顺天府。再者,顾家下人不少,一定有人愿意指证你们。” 第7章 兄弟三个沉默下去。 若公了,道士必然成为顾月霖的人证。 若拉下脸耍无赖胡搅理,请过来的那些芝麻官和他们绑一起,也不是李进之的对手。 别无选择。 李进之的耐心很有限。 他站起身来,负手而立,意态忽然间与方才判若两人,双眼神光充足,闪着森森寒意,身姿挺拔如松,透着常年习武之人的轩昂,就连语气也变得森冷:“给句准话,要不要老子先把你们打服了,再说那些破事儿?” 这无形中成了顾家兄弟的台阶,三人彻底认怂,说一切全听小侯爷和李公子的。 沈星予道:“立文书、清账,交出契书和府上老夫人的遗书。” 二老爷忙道:“契书、遗书不在我们手上,我们也不知在何处。”如果在他手里,哪里还需要费那些功夫? “那就先立文书、整理账册,我得送到月霖手里。” “是是是。” 顾家这边忙乱期间,周全赶过来,分别交给沈星予、李进之一封信。 两人看过,俱是一笑。 李进之道:“我就不去竹园了,省得吓到大太太。”停一停,取出自己的名帖递给周全,“让你家公子收着防贼,一般门第的败家子二世祖、市井里的地痞流氓都给我面子,万一有不识数的找上门,亮出这帖子,让人去找我就成。” 周全由衷地替自家公子道谢。 沈星予道:“我明天过去,估摸着得拖到晚间。” 周全称是,行礼离开。 李进之也没闲心再逗留,“我走了,哪天遇到文人里的渣滓,再找你们俩帮忙。” 沈星予满口应下,等人走了,把顾家兄弟三个唤到面前,“契书和遗书,你们大哥生前寄放在府外一个稳妥之处,死心吧。” 三人面如土色。他们以为大哥对手足到了傻实在的份儿上,却不想,人家留了这么一手。 账册早已经了顺天府尹家中师爷、沈家幕僚的手,很快收入箱笼。 沈星予收好兄弟三人阐明一应产业为长房所有、此后只能由长房的人打理的文书,起身道:“何时你们分家,我和李公子再来。” - 沈府侍卫将文书、账册送到竹园后,顾月霖让周安带上文书到各个铺面走一趟,随后到正房,跟母亲说了长房产业的事,末了道: “祖母的遗书、营生的契书,父亲寄放在了云居寺,由一尘法师代为保管,等我年满十八再物归原主。一尘法师可能听说了家里不消停,今年夏日出门云游,路过书院时,跟我提了提。我没下决心之前,说了也是给您添堵,便隐瞒至今。” 蒋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良久讽刺地一笑,“我是该感激你父亲有先见之明,还是怨怪他不曾与我提及一字半句?” “怎么都行,换了谁也意难平。”顾月霖说。 蒋氏笑开来,“罢了,仔细计较起来的结果,是你爹娘为人处世都有不足,你别怪我们。” “怎么会。” 蒋氏被手札预言的大事压着,真没闲情翻陈年旧账,说起眼前的事:“账册看完了?” “看完了,冬日该用的一切,心里都有数了。只是,”顾月霖转头望一眼门窗,“窗纸到底不如明瓦,我想买些明瓦,给您和内宅仆妇的住处换上,女子天生体弱一些,冬日就算太太平平,也该更暖和一些。” 明瓦是将海月、云母或骨胶磨成薄片,嵌在格子门窗上可透光,防风挡雨。因造价高,只有真正的富贵门庭才能大量购买。 寻常门第及至百姓,只能用材质优劣不等的布料、窗纸,糊窗很麻烦,还要看着脏污、破损情形清洗或更换。平时也罢了,赶上连日闹天气,诸多不便。 蒋氏面露喜色,取出一串钥匙,“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不用买。后园里有几个小库房,这是钥匙。你外祖父跟我说过,一个库房里存着很多明瓦,可要是不常住的话,就没嵌上去的必要。” 顾月霖逸出愉悦的笑,“又省了一笔。” “可不就是,这儿是福地。” 母子两个相形到后园。 后园错落着六个小院儿,室内只有必要的座椅床榻,用做小库房的是打通的倒座房、厢房或后罩房,里面情形大同小异: 一进门就能看到明细账册,相应的东西或是放在箱子、立柜里,或是用油纸严严实实封住,显眼的地方均贴着物件儿类别的笺纸。 纸张和字迹颇有些年头了。如此细致,大概是自蒋昭那时起形成的惯例。 至于存放的东西,不似地下那间厅堂里那般华贵,却也是中上等门第才能常用的,其实很招有贼心的人惦记,仅凭一把锁可防不住有歹心的。 顾月霖没听说过这里有失窃的事,那么——“以前是怎样的人在这儿看守宅子?” “你外祖父找的,是兄弟两个,今年大概五十多了,我不清楚他们的来历。”蒋氏有些无奈,“赵妈妈和周全过来当天,交出所有钥匙后,便辞了差事,没说去向。” “或许我们来常住时,便是他们对外祖父交差之日。”顾月霖道,“我只是想,一般人看不住这个宅子。” “那你可就错了。”蒋氏笑道,“以前一直瞒着你,这一带的名声可有些糟糕。” “怎么说?” “晚间靠近这一带的几条必经之路,不少人遇到过鬼打墙,只好折回去一段,绕过这里赶路。” “哦?”顾月霖讶然失笑。 “真的。需要修缮的时候,赵妈妈不是都会过来住上一两个月么?这些年来,她听好些人说过这种传闻。”蒋氏道,“一般人根本不能靠近,又怎么出得了被盗的事儿?” 到底是鬼打墙,还是蒋昭利用地势布的迷阵?顾月霖相信是后者,至于看护宅院,一定有不单单靠人力的方式。 蒋氏又道:“有趣的是,在这宅子里的人夜间出去,就没那种遭遇。自然,没人特地走出去很远再折回来,估摸着试了也会遇到奇怪的事。” “我也这么想。” 来到存放着明瓦的小库房,母子两个不再走马观花,查看存放的数量,以及有无损坏。 保存得当,数量繁多,把内宅外院主要的屋舍全换上明瓦不在话下。 蒋氏咋舌,又自嘲一笑,“以往也不是没见过高门大户的奢华,过了这些年上下够不着的日子,连情绪不上脸的涵养都没了。” “您是先苦后甜的命,这样更好。” “你宽慰我的本事,胜过常人百倍。” “明明是大实话。”顾月霖笑着,“一两日就换上明瓦。*” “嗯。” 回到书房,顾月霖翻阅那些新到的账册。 长房的产业是五个铺子、三个向外租赁的铺面。 铺子分别经营酒、干果、瓷器、香烛、胭脂头饰,以前定期送新到的部分货品到顾府,各个掌柜每年三六九腊月盘账一次,交账之余上交盈利。 盈利当然不会多,而在顾月霖看来,不年年亏本已很值得佩服。 应灾的话,铺子里的存货倒都能派上些用场,就算是胭脂头饰,送到内宅也能愉悦女眷的心情。 向外租赁的三个铺面分别是布庄、茶肆、扇子铺。一年交一次租金,今年都已交过,下次交纳时间为明年春秋季三个日子。 傍晚,周全回来了,禀道:“各个掌柜看了二老爷他们立下的文书,知道不需再看那三个房头的脸色,打心底高兴,只盼着早一些给您和大太太请安。” 顾月霖和声道:“过两日我会挨家看看。明日上午你再进城一趟,多听听算得大事的传闻。” “记下了,那可是美差。” 夜间,顾月霖没再去地下,早早歇下,养精蓄锐。连续几天睡得少,真的很需要一个好觉。 转过天来,一早进城的周全巳时左右赶回来,道:“端王薨了。不知道怎么回事,皇上传旨,丧事一切从简,官员百姓可吊唁,不需服丧。” 顾月霖道:“去告诉太太。” 预言应验了。 今日起,就得抓紧储备各类生活所需。 第7章 “我拿不准的是,要买多少。” 顾月霖取出昨日写下的书信,认真检视。 信写给书院山长萧默。 住到竹园,看到蒋昭留下的预言手札,得到蒋昭留存的一笔财富,顾月霖都如实告知恩师。 萧默若相信,便会针对预言有所准备,设法让更多的人有所准备;他若不相信,也绝不会外传。从来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顾月霖封好信件,唤来周全,笑道:“你还得去城里。” 周全也笑,“小的自来闲不住,有事您只管差遣。” “带上两个小厮,坐车去城里,把这封信加急送出去。”顾月霖递出信,拿出荷包,取出一张百两银票,“再添置三匹马,二十两一匹的就行。余下的银钱你管着,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外院的人要经常出门。” 第8章 周全应声领命而去。 长房之前共四匹马,一匹驾车,三匹供顾月霖和陪着去书院的辛夷、景天常用。 算算时间,辛夷和景天一半日内就能回来。 马车是内宅常用的,接下来要酌情添置些人手,事由又繁杂得很,三匹马可倒腾不过来。 至于马的价格,最常见最实用的,近几十年都是二十两一匹。价格再低的,除却急于救急的,皆有不足之处。 价格高昂的骏马宝马,顾月霖自认买回来也给不了人家用武之地,还是算了。 蒋氏脚步匆匆进门来,坐到书案对面,先交给顾月霖一张清单,“我目前能想到的是这些。” 顾月霖摆到手边,又拿过自己拟的那一份,加以比对。 蒋氏有些焦虑,“真的应验了,你怎么还像没事人似的?” “怎么可能。”顾月霖失笑,“我是想先筹划好,再分轻重主次着手。” “是这个理。”蒋氏轻轻透一口气。 顾月霖说起实际的事:“御寒重中之重是柴炭棉衣粮米,按现有一切,不妨先着手炭与柴。 “我仔细问过了,现今柳柴炭八钱银子一百斤,白炭五钱一百斤,木炭最低四钱、最高八钱一百斤。 “好木柴价格相差算是不大,一百斤的价格是六钱到七钱银子。 “我拿不准的是,要买多少。” 他举例的是往年在顾家常年用的,再好的再差的自然还有很多,价格差距悬殊,而那是根本不用考虑的。主仆都已习惯的生活条件和环境,没必要打破。 银钱方面,近二十年来情形固定:一两银子折合一千文钱,一钱银子是一百文。 顾月霖不知道别人,单论自己,报账合账更轻松。 蒋氏敛目斟酌了一阵子,抬眼望着儿子,和声道:“你要是想着,地下那笔钱财能不用就不用,什么东西能省就省,自然凡事都要反复思量。你要是没有那种顾虑,那我要告诉你的就是多多益善,那些又不是放不住的东西。” 顾月霖就笑,“那些钱财既然已经发现,我就会运用,没那些故作清高的矜持顾虑。说白了,不管花掉多少,我都是本着迟早赚回来、赚更多再放回去的初衷。” 蒋氏绽出的笑容,无言地诠释着以你为傲,与有荣焉。 顾月霖明了母亲的态度,便再无顾虑。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人,他大概能归类其中。曾经的确捎带着管一管母亲陪嫁的产业,也不过是通过与往年账册对比看出问题,并不能把那些数字落实到实际生活。 顾月霖微笑道:“我心里有底了,虽不至于存下十年八年的,可起码要够我们用上一半年,反正放着也不亏。” “正是如此。”蒋氏欣然笑道。 随后,母子两个考量过现今及日后,并将一些可能发生的意外结合,商定了不少花费预支事项,譬如达成一致的柴、炭相关: 柳柴炭和木炭各五千斤,择价百斤八钱银,合计花费八十两; 白炭一万斤,取价百斤五钱,合计五十两; 好木柴两万斤,价百斤六钱五,合计一百三十两。 至于存放之处,全不成问题:竹园每一处的屋宇都建的甚是宽敞,即便外院内宅厨灶地方不够用,也还有大把闲置的小院儿里的小厨房。 蒋氏回内宅之前,放下五百两的银票:“本来要给周管事用做家中常用的,现下不同于往日。” 顾月霖没收,“您只管留作家用。其余开销,我就走捷径了,反正不是为难您,就是消耗蒋家先人的钱财,两相对照,我还是借助他老人家的财力为上策。” 蒋氏全然认同。 天擦黑时,沈星予来了。 顾月霖知会了母亲,命仆人摆饭到自己的书房。 沈星予吃的津津有味,赞不绝口。 顾月霖由此相信,赵妈妈的厨艺真不是母亲和一众仆妇吹起来的高超。要知道,沈家小侯爷可是出了名的爱干净、擅挑剔。 第8章 “出去这一趟,花了三百四十五两。” 饭菜撤下,换上茶点,顾月霖和沈星予对坐长谈。 沈星予绘声绘色地说了李进之在顾家耍无赖的情形。 顾月霖笑得不轻。 沈星予也是到此时仍好笑不已,“他干嘛来那么一出?你是怎么看的?” “进之看品行差的人,眼光自来很毒。”顾月霖分析道,“我那三位叔父,背地里不是东西,在外却是满口仁义道德,最在意外人的眼光。这种所谓要面子的人,拿真假难辨的事撕他的脸,见效最快。” “我觉着也是这么回事。”沈星予端详着好友,“我不需考这考那的,回来搁下文武课业是自然,你呢?可别辜负了萧先生对你的寄望。” 萧默是文武兼备的名士,建立的书院亦是文武课业并重,他青睐的习文练武的好苗子,摔打磨练的方式严酷且层出不穷,单在习武方面,就连自认很吃得了苦的顾月霖和沈星予,都曾抱怨过几次简直惨无人道。 “现下真顾不上了,下月中旬之前,都要张罗琐碎之事。”顾月霖神色转为郑重,“有些事,不论你是否相信,我都要告诉你。” 沈星予正色颔首,“你说,我怎么可能不信你。” 顾月霖把这几日的经历言简意赅地告知好友,末了道:“这些事也已写信告知萧先生。直觉使然,我觉得蒋家先人的预言非虚。” 就算理智交情摆在一起进行苛刻的衡量,沈星予都是顾月霖可以全然放心的至交。 单说讨回产业的事,已经说明情分之深厚。 其次,长兴侯沈府家大业大,只外院账面上用来周转的银子,就常备着十万二十万两银钱,不是真正惊人的宝藏,都不会引得沈家为之侧目。 沈星予用了些时间才消化掉所听闻的一切,“蒋昭……我偶然听我爹和幕僚念叨过几次,可惜当时都当典故听,听过就忘了,只记得那是举世无双的奇才。这里是他经手的别业,那么……他留下的示警言语,便不能不重视,对了,告诉萧先生了没?” 蒋昭是一些人的谈资,顾月霖并不意外,此时只欣喜于沈星予的态度,“听到端王身故的消息,便命人送出了信件。知道你今晚要过来,我才没进城找你。” 沈星予透一口气,边思量边缓声道:“这等大事,我自然要尽一份力,可是,没我爹首肯帮扶,什么事儿都能出岔子。 “我得好好儿想想,怎么半真半假的告诉我爹还让他深信不疑……眼下不能把你扯进去,只要提到你,我爹就少不得拉着你没完没了地问东问西——他对蒋昭满心折服,这态度我是记得的,可你知道的还没他多。 “再者,我爹要是缠着你说话,就会害得你引起外人的注意,存好心的也罢了,存着歹心的一准儿死盯着你寻差错。” 这是完全设身处地的考量,顾月霖自是没有不认同的。 沈星予笑得狡黠,“骗我爹也不算难,我想大致的路数,你找出纰漏帮我圆谎。” “行啊。”顾月霖由衷笑道,“只要令尊相信,便会变着法子让更多的人幸免于难。” 沈星予反过头来宽慰顾月霖:“有灾情,便是有备无患;无灾情,不过是多存了一些东西在手里。怎么算都不是吃亏的事儿,于情于理,我爹都会设法煽动所有能被他煽动的人。” 顾月霖莞尔,随即道:“依照先生以往的话锋,这类事怕是指望不上朝廷,需得另辟蹊径。” “没错。” 要研讨商议的事情太多,分量太重,沈星予留宿在竹园。翌日早间,到内宅给蒋氏问安的同时道辞,态度是打心底透着的谦恭温和。 蒋氏对这位小侯爷早就听儿子、小厮说过不少事,以前也收过几次对方送的礼物,有先入为主的好感,见了人更为欣赏,由此,言语便是从头到尾地存着欣赏体贴。 虽是匆匆一见,两人都给对方留下了比想象中更好的印象。 送走沈星予,辛夷、景天回来了。 辛夷笑道:“萧先生帮忙找了相熟的镖队,捎上您在书院的家当,明日便可送上门来,小的两个只带了您最常用最珍视的。至于您休学的事,先生说怎么都行,权当您三位叔父手拉手上吊了,您得给他们守一年孝。” 顾月霖忍俊不禁。 景天也笑着,呈上一封厚厚的书信,“萧先生给您布置的功课。” 顾月霖心里暖暖的,让两个心腹去吃饭,好生歇息,见周全等人正忙着把内宅的门窗换上明瓦,去了地下一趟。 他挪上来一千两黄金。 足足一百斤的实物,要不是在书院习武四年之久,真得倒腾几回。 顾月霖把黄金收进一个小箱子,唤上赵妈妈,带着黄金坐马车去了城里。 最先去的是一家年月久口碑好根基硬的银号,将手里的黄金兑换成面额不等的银票、散碎银两,合计六千两。 第9章 银子与黄金的兑换值,轻易不会有浮动,但凡有了,便是世情有了莫大的变动。 顾月霖目前不需顾虑那些,只是图银票用起来方便。 按照昨日与母亲说定的,他和成安去炭市街购置了柳柴炭、木炭、白炭、好木柴。 铺子里的掌柜自然要唤人手送到竹园,因数量着实不小,主动免了脚价。 粮米方面,要等见过蒋氏陪嫁的庄子上的管事再行斟酌,顾月霖转了几个布庄,问了问棉花、棉布的价格,最终前往自家租出去开了布庄的那个铺子。 好歹有着租赁的关系,要是掌柜的人品还行,不妨关照一下他的生意。 进到铺子里,顾月霖并没自报家门,只是找掌柜的询问价格。 掌柜的是四十来岁的男子,身形高大,胖胖的,乍一看让人觉得不好惹,可是说话十分爽快,笑容分外和善,只片刻就叫人忘记初见他的感觉。 顾月霖对这人挺有好感的。 掌柜的如数家珍地回答顾月霖的问题:“弹好的熟棉一斤七十文,棉线一斤一百文,粗棉布三百文一匹,细棉布三百三十五文一匹。” 价格与别家一样,顾月霖唤赵妈妈看质量。这种事,他有心亲力亲为也不行,这种眼光可不是想有就有的。 赵妈妈用心看过,笑眯眯地对他轻轻点头。 顾月霖迅速盘算一下,道:“我要三百斤熟棉,棉线十斤,粗棉布一百匹,细棉布一百匹。” 掌柜的讶然,目露惊喜,随即一刻不耽误地拿过算盘,边拨算珠边道:“三百斤熟棉是二十一两银子,十斤棉线一两,粗棉布一百匹三十两,细棉布一百匹三十三两五钱,一共是八十五两五钱,得嘞,您给我八十五两,外带送到您府上,行么?” 赵妈妈微不可见地对顾月霖点了点头,示意讲价的余地也就这么大。 顾月霖本就没讲价的打算,见状一笑,取出出荷包付账,说了竹园的位置,“脚程不算近,您送过去为不为难?” “不为难。”掌柜的笑道,“在城里一些地方,要绕来绕去地走上大半天,算脚程不比您家离这儿近。” “那就成,装上车跟着我的马车走就行。” “好嘞!” 和来时一样,赵妈妈和顾月霖一起坐在马车上,全程笑眯眯的。 顾月霖道:“我娘说,做棉衣的话,一个人用二斤上下的棉花,我没记错吧?” 赵妈妈应道:“少爷没记错,男子用的稍微多一些,女子用的稍微少一些,平均就是这个数。”顿了顿,终是没忍住,问,“您怎么买这么多?家里上上下下全算上,现在也就十多个人。” 顾月霖如实道:“往后要添些人,还有庄子上、铺子里的,背不住还要接济人。” 赵妈妈的回应是:“那奴婢可得跟红翡、绿珠抓紧做棉衣。”她对自家太太和公子从来是无条件地信任。 顾月霖一笑,“真要辛苦你们一阵了。” 这时,赶车的成安扬声道:“少爷,您刚刚说要添些人,要不要厨子?” 在顾家的时候,饭食一概由府里的大厨房供应,各房头小厨房的用处,不过是常备着热水,做些点心,遇到自己房里值得庆贺的事,才会买菜肉果蔬,擅厨艺的仆妇下厨。 如今在竹园,是蒋氏、赵妈妈、两个大丫鬟轮班做饭菜。 成安了解这情况,为此有这一问。 顾月霖道:“你有合适的人手想推荐?” “是。”成安道,“我有个发小,以前在一个饭馆做主厨,收了两个小徒弟。早在今年初,饭馆倒了,师徒三个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一般都是只要我那发小,那两个徒弟没地儿安置。” “厨艺怎么样?” “厨艺不敢说一流,小的只能保证绝对不比太太和赵妈妈逊色。以前在顾府,小的推荐也没用,到眼下记起了这一茬。” 顾月霖道:“你得了空就去唤他们到竹园,让太太看看怎么样,太太觉得行就留下。” “是!” 布庄送东西的车一直跟在后面,随行到竹园,由赵妈妈引着去了内宅。 顾月霖长期居住的书房院、蒋氏的正房已经换上了明瓦。 布庄的人离开后,辛夷已睡了一觉,精神抖擞地跟顾月霖讨差事。 顾月霖吩咐他几句,去找母亲说话,先报账,“出去这一趟,花了三百四十五两。炭和柴说好了,申时左右送过来。” 蒋氏颔首,“有什么感触?” “觉得银子其实挺禁花的。” 蒋氏笑出声来。 第9章 预想了各类情形,独没料到这一种 顾月霖说了厨子的事,又叮嘱道:“明日起,您不妨找几个女工好的,小丫鬟、粗使的婆子小厮也添一些。宅子这么大,只凭眼下这些人,时间长了忙不过来,他们原也不是洒扫的差事。” 蒋氏满口应下,“的确得抓紧添齐人手。” 顾月霖取出兑换的银票,要分出一半给母亲。 蒋氏执意不要,“你也说了,银子禁花的很,我手里现在有一千多两,添置东西也不过是零打碎敲的。何时手头紧了,自然会问你拿。”她把银票放回荷包,塞回儿子手里,“钱财又跑不了,我图的只是现在这样,心里有底。” 顾月霖拗不过,“等会儿我给周全一千两,留作里外一应开销。” “应该如此。” 又说了一阵子体己话,顾月霖回到外院书房,找到周全,将能想到的一应事情安排下去。 周全一一记在心里,收拾出账房,选了几个地方做存放柴炭的库房。 银子的事,他没问,笃定蒋家那边已故的夫妻有先见之明,给女儿外孙留下的绝不仅仅是明面上的产业,况且,就算没留别的,如今的家当足够丰衣足食。 等到炭、柴相继送到,周全有片刻傻眼,这才仔细看了看顾月霖给他的票据上的数量。 两相里核对过票据,准备卸车。 运送炭、柴的人手不少,周全依着顾月霖交代的,给了每人五十文钱,请他们帮忙送进相应的地方。 那些人是雇工,平均每天赚三四十文而已,皆是眉开眼笑地应下。做惯做熟的事,又有趁手的工具,手脚分外麻利。 - 沈星予回到付侯府,找父亲说话。 长兴侯沈瓒任职京卫指挥使,这两日都是上午到端王府点个卯,就回家闲待着。 见到爱子,沈瓒抛下手里的鱼食,擦净手,坐到软塌上,“月霖那边的事告一段落了?” 他见顾月霖的次数数得过来,却没少看那少年人写的文章,打心底喜欢。 “顾家那边的事,只能到此为止。”沈星予在父亲近前落座,从下人手里接过热茶,摆手遣了。 “分家目前来说不可能。”沈瓒分析道,“那些混帐没把事情做绝,是存着来日月霖光宗耀祖重振门楣的希望。就算他那三个混帐叔父张罗,族里也绝不会答应。” “的确。”沈星予深凝着父亲,“而且如今也不是计较那些的时候,月霖有另外要着手的事。” “哦?何事?”沈瓒端正了神色。 “月霖的母亲出自曾经荣耀至极的蒋家,您可知情?” “自然知情。蒋昭之后的蒋家人,我如数家珍。” 沈星予目光微闪,“蒋昭之后的蒋家人,你这说辞是无心,还是——” “蒋昭在家族辈分大,论岁数,同辈人都比他大一大截。他终生不曾娶妻生子,所在的那一支,他是最后一个。”沈瓒迅速算了算,接道,“就算蒋昭依然在世,如今也不过六十多岁,比月霖的外祖父年长十来岁而已。” 沈星予缓缓颔首,脑筋飞快地转起来,“也就是说,他享年不过四五十岁?” “四十多岁便走了。”沈瓒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您对他老人家像是所知不少,月霖所知的都不多。” “我不是曾在金吾卫当差几年么?皇上有两年经常念叨他。” “是么?”这倒是沈星予从不知情更没想到的。 “皇上生平一大恨事,便是没得到蒋昭襄助。”沈瓒不知想到了什么,微笑起来,“皇上还是储君的时候,蒋昭辞官致仕,皇上拼了命地阻拦,也没拦下。蒋昭跟他说,您会有惊无险地继承大统,在位时长三十六年。” 沈星予颈子一梗。 皇帝一般都是难违天命见阎王的时候才会离开宝座,蒋昭这摆明了是早早给皇帝算了寿数。 沈瓒笑意略略加深,“有几年皇上每逢年节就会叹气,说又实打实地没了一年寿命,把不知原委的宫人吓得什么似的。” 沈星予莞尔。 “得了闲再跟你说那位奇才的事。你到底想说什么?这给你带的,扯出去八十里远。” 沈星予敛容正色,“最近月霖所经历的那些事,早有人给过警示了。他高堂收到一封落款是蒋家前人的信件,信中说了她与月霖今明两年要遇到的大事,到如今,自此番回京到端王之死,桩桩件件无不应验。” 第10章 沈瓒动容,“竟有这种奇事?你说是不是蒋昭或他至交所为?他自名动天下到辞世,所遇奇人高人数不胜数,有窥探到天机的不在话下。” 沈星予很想承认,但临时换路数多有不便,故意拧了眉,“您怎么就跟蒋昭干上了?提到个蒋家就没完没了地说他。” “你是不知道那人有多玄乎……” “打住打住,”沈星予陪着笑,“甭管您怎么猜测,先听我说完行不行?最要紧的大事我还没说呢。” “成成成,你说。”沈瓒放在何处都不是好相与的人,这一辈子的好脾气都给这个儿子了。 沈星予强调了端王之死的事情应验的事,说了将要发生的天灾。 沈瓒定定地望着他,不言语。 不相信?费心费力铺垫这么久,白忙了?沈星予腹诽着,坦然自若地稳稳地接住父亲的视线。眼下算不上撒谎,他只是用委婉的方式警醒父亲而已。 过了好一阵,沈瓒忽地一拍大腿,“绝对是蒋昭办的这事儿!不论他还在不在,都只能是他留给后人的。只有他才办得到!”说着腾一下跳下地,兴奋地转来转去。 “……”沈星予呆住。他和月霖预想了各类情形,独独没料到这一种。 在父亲心里,蒋昭到底是怎样的存在?神明一般么? 好像就是那样。 沈瓒消化掉起伏激荡的情绪,回身落座,态度更为郑重:“星予,在我有所举动之前,你必须跟我保证,所说这些都是真的。我不是信不过月霖和他娘,说实话,对照起来,我信不过的是你,毕竟,大事小事的,你骗过我好些回。” 沈星予又想笑又有些内疚,幸好早有准备,取出月霖的信件,“月霖说话比我更有条理,这是他写给您的。原想着用不到,没料到,您真信不过我。” “兹事体大,别怪我。” “明白。” 沈瓒看完信,喃喃道:“该怎么行事才好?”随即陷入沉思。 沈星予等了许久,起身道:“我帮您唤幕僚过来?” “不成。”沈瓒大手一挥,“此事说服他们就得费一番功夫,安排各项事宜,他们也派不上用场,一个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里拿的出确然奏效的法子。”顿了顿,又道,“月霖划出的道儿,倒是可以试试。” 沈星予暗暗松一口气。过程的确与想象的不同,最终却比预想中进行的更快更顺利。 “别走,咱爷儿俩仔细商量一番。”沈瓒说。 沈星予应得爽快之至:“行啊,难得您高看我一回。” “说这种话亏不亏心?兔崽子,打小就欠揍。”儿子打小就欠揍,他这当爹的却是一手指头都舍不得动。当初是看着儿子就快没法儿要了,才把眼一闭,硬着心肠送到了萧先生门下。 万幸,小兔崽子彻底走上了正道,成了和顾月霖一样被萧先生看重的爱徒,也和月霖那种注定是文人翘楚的少年成了至交。 第10章 足见务农的百姓之苦 天气忽然转寒,内宅的人全穿上了夹袄。 明明前几日还是深秋时的宜人,只需加一件罩衣。可照现在估算着,再过几日,不生火怕是受不住。 蒋氏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所思甚多。 巳时左右,成安推荐的厨子刘槐带着两个小徒弟来了。 蒋氏见师徒三个的穿戴虽寻常,却分外整洁,人亦是从头到脚、由心而生地透着洁净,便有了几分认可。 叙谈片刻,知晓了他们找差事不顺的理由—— 刘槐说:“小的有几分洁癖,收徒亦只瞧得上脾性相仿的,对于灶上其余的人,最好听我们的。饭菜就应该做到最干净,小的实在忍不了邋遢的人。这一点若不能得到允许,那我们……” 人家不是你想请就会忙不迭留下的人,对雇主也有条件。 蒋氏笑开来,道:“这性子倒是正合我意,你们大可以长期留在竹园,厨房大体由你们做主。当下这一两日,人手不够,还请你们谅解。” 师徒三个同时面露喜色,随后,刘槐主动请求给顾月霖请安。成安起了大早给他传信,说了是顾月霖先一步有着几分认可之心。 蒋氏自然喜闻乐见。 顾月霖得知师徒三个的脾性,只觉有趣,问刘槐觉得三人多少月例合适。 刘槐挠了挠头,“两个学徒还没学出门道,小的只要能保证他们有吃有穿就成。少爷大可以把他们当成末流的小厮,横竖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 顾月霖看得出,对方对徒弟的评价很有保留,当下一乐,道:“每个月给你们二两五钱,随你怎么安排。等徒弟出师了,记得跟周全成安说,到时再给他们加月例。自然,我丑话说前头,接下来你们得结结实实忙一阵。” 刘槐回以的是千恩万谢。 蒋氏那边,跟赵妈妈合计添人手的事,“竹园实在不小,闲置的屋舍便是隔三差五打扫一遍,也需要不少人。” 赵妈妈认同,“您和少爷住的正房、书房院是三进的,人少了难免服侍不周。” 服侍周不周到的倒是不打紧,眼下多一个人到竹园,兴许就是多救一个人的命。要不然,月霖也不会急着让她张罗。 蒋氏盘算一番,道:“小丫鬟、小厮、婆子只要勤快听话便可,专司针线的找三个。你们有适合的人推荐,便带过来让我瞧瞧。余下的不妨到牙行找,以身世孤苦的为先。至于月例,以顾家为例。” “午后奴婢陪您到城里转转。” 顾月霖今日没出门的安排。 庄子上的管事杨五来了,和儿子各赶着一辆平板车,车上装满了粮米菜肉鲜鱼。 顾月霖对他存着一份感激,亲自迎出去,“有不少事跟你细说,你们下午再往回赶。” 杨五面相淳朴耿直,毕恭毕敬地行礼称是。 顾月霖带他到书房,等茶点上来,和声道:“我看过账册,记得庄子良田两百一十亩,留十亩常年种蔬菜瓜果、饲养家禽牲畜,其余全给佃户租种。” 杨五点头,补充道:“正是,此外庄子上还有个鱼塘,每年开河到上冻之前,都能打上鲜鱼来。” “目前多少人打理着庄子?” “小的和婆娘、三个儿子、两个儿媳妇,赶上意外情形忙不过来,佃户便会搭把手。庄稼人,都是相互帮衬着度日。” 顾月霖呷一口茶,表明意图:“我不是要查账,只是有必要问清楚你们一家和佃户一些细致的情形。”略顿了顿,问道,“据你所知,每个佃户到了如今,家中留有多少存粮?只管细细告知于我。” 杨五对他这态度只有感谢,理出个原委,报细账给他听:“夏麦秋粟全部加起来,一亩地每年总产值,合小麦三百斤上下,也就是两石左右。 “蒋家近三十多年,不管别家如何收租,让佃户寻常年景交租三成,荒年灾年免租,低于其他门第少说也有两成。 “即使如此,田庄上那些佃户,每年只算作物进项,留存口粮只能维持到明年夏收,幸好一般能兼顾些别的差事,到年关时可有些结余。 “至于庄子,今年年景不错,迄今共收租一百五十石,也正因年景不错,夏收后小麦价格低于往年,小的只卖出了五十石。 “到今日为止存留的一百石,想等年关前看看情形,磨成白面精面,寻个适合的价格卖出去。” “不用。”顾月霖语气愈发温和,“我从良师益友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要存些粮食备用。下月十五之前,你陆续送四十石小麦过来,余下的也不要出手,好生存放,供你一家一半年的口粮之余,瞧着谁家难住了,只管接济。” 杨五很困惑,却没片刻犹豫,“小的记下了。” 反正粮食在他手里也是倒腾出银钱的事儿,太太和少爷怎么安排,对他一家的区别都不大。 但是,四十石可是六千斤,母子两个存这么多粮食在竹园干嘛?难不成哪个家大人多的友人遇到了坎儿,需要他们接济?应该就是这样。 ——除了这些,他想不出别的合理的解释。 顾月霖又道:“我与家母很是记挂着庄子上的一切,不定何时便会过去住一阵,屋宇有没有失修不牢固的?” 杨五认真想了想,诚实地道:“有。您和太太才能住的主屋,这些年始终空置,逢大雨大雪天,便有漏雨、屋顶被雪压得塌一块的地方。小的和两个儿子尽力修缮了,怎奈不是内行人,瞧着哪儿出问题补哪儿而已。” 顾月霖失笑,“无妨。我尽快找工匠,让他们过去从速修缮一番,你们住的地方、周围百姓房子不牢靠的,到时只管如实告诉工匠,他们自会前去,一应工钱由太太和我来出,算是犒劳你们这些年尽心尽力照看庄子的功劳。” 杨五起身,深施一礼,“多谢太太和少爷的大恩大德。” “言重了,周围人的日子都能过下去,才能谋取好光景。” 第11章 事情得一件一件去办,眼下对庄子上的人所能做的,只能点到为止。其他要紧的事项,等跟杨五更熟稔些再落实为宜。 至于修缮屋宇的工匠,沈星予已经揽到手里: 他爹娘常年各过各的,难得的是都喜欢营造事宜。夫妻两个留了些能工巧匠在手中,每年你一出我一出的,那些工匠一时忙的想死,一时闲得横蹦,幸好薪酬优渥,也就什么情形都能认头。 立冬之后,京城工匠进入这行业在北方绝对的淡季。沈星予私下里给他们些好处,便能随意差遣。 至于沈家府邸别业,氛围如何、屋宇*是否漂亮放一边,分外结实是根本。不然夫妻两个真就是吃撑了瞎忙活,还不够丢人的。 顾月霖全不需挂怀工匠的事,心里算计的是实际的账: 一石小麦六百八十文,四十石二十七两二钱。 也就是说,一斤小麦才四文多。 足见务农的百姓之苦。 现在计较这些,再怎么鸣不平都没用。 而且单凭让杨五送来的六千斤小麦,兴许都不够竹园嚼用的。毕竟,人手添置齐全后,达三五十人也很正常。 顾月霖摊开账册,查看粟米、豆类等等的价格。 第11章 露怯 沈星予揣着个小账本,到别院找母亲一起用饭。 沈夫人的父亲是先帝小舅子的掌上明珠,无忧无虑长到及笄之年,嫁给长兴侯沈瓒。 转过年来生下嫡长子,便常住在什刹海的别院,开琴行、建园子、养戏班子……京城没哪个女子敢说比她忙,比她更逍遥自在的就更没有了。 沈瓒和所有显贵士大夫一样,生下继承一切的儿子是无形的责任。 责任尽到了,他对自己和妻子的要求仅限于,不给彼此戴绿帽子。犯不着出那种家丑,实在起了那份心也行,先好合好散。 所以,他很赞成妻子的生活方式,也不委屈自己:谢绝了妻子给自己添妾室通房什么的,只请她别干涉自己收藏珍玩字画的爱好。 沈星予一向认为,父母是一对很神奇的夫妻。 别院已经生了火,室内暖如春日。 沈夫人穿着碧色衫裙,慵懒地卧在软榻上,正在吃葡萄。 “这时节还有葡萄呢?”沈星予笑问。 “有官员进奉给皇上的,皇上赏了一些门第。”沈夫人推了推果盘,“尝尝。” “不爱吃这种玩意儿。”沈星予坐到母亲近前,问,“您这边一共多少下人?” “我怎么知道?”沈夫人斜睇儿子一眼,“问这个做什么?有事直说,别绕弯子。” “今年冬日所需一切,得多存一些。” 沈夫人连句为什么都懒得问,“吩咐管事去办就是了。” 沈星予见她把水果当饭吃的架势,就看出了苗头,“遇到不痛快的事儿了?” “一大早被皇后唤到宫里,没出几句话,就说我的字写得不错,要我抄佛经。” “您怎么说的?” “我告诉皇后娘娘,不信佛。”沈夫人嘴角轻轻一扯,“她却说,那就是信奉道教,还是要我抄经。我又说,也不信那些。” 沈星予失笑。 “她睁着眼睛问我,怎么会什么都不信。我说哪能啊,我信明君,比如皇上,信真正的有才之人。她又开始扯没用的,说女子最该做的是相夫教子,总顾着自己算是怎么回事。”沈夫人吁出一口气,“告退之后,我跑去见皇上,跟他告了他媳妇儿一状。” 她年少时,与皇帝皇后很熟稔。 沈星予笑出声来,“于是,皇上就赏了您葡萄,还说了什么?” “说皇后闷宫里的日子太久,脑袋大概缺弦儿了。” 沈星予哈哈大笑。 “混小子,笑什么?”沈夫人剜了他一眼,“我还是越想越生气,我要是相夫教子的料,前些年怎么可能差点儿把你养成二世祖?但不管怎么着,关她什么事儿?你如今不论样貌才学都是一等一的,是她那个废物儿子能比的?怎么着,瞧着我撞了大运,就出幺蛾子让我不痛快?真不怪皇上老想废了她。” 她又不是真没心没肺的,闲来常反思自己的不足、对儿子的亏欠,从没有释怀的时候。但她该时时反省是一回事,别人指手画脚是另一回事。 沈星予笑得东倒西歪,又好生宽慰。 沈夫人好过不少,展颜而笑,看看时辰,唤丫鬟摆饭。 她生气的时候总会奖励自己吃得多一些好一些,因而午间命厨房备了佛跳墙。 沈星予了解且喜欢母亲的脾性。 席间,沈夫人记起星予提到的事,问:“是要闹灾,还是有黑心的商贾要哄抬物价?” 沈星予避重就轻,“只要闹出一样,这两样不就是一回事?” “说的是。”沈夫人一面享用鱼翅一面轻轻蹙眉,沉了片刻,讲起旧事,“可惜,这种事没法儿提醒皇上。 “以前有官员联合妖僧,信誓旦旦地说天象有异,将有大灾,皇上宁可信其有,命官员筹备应灾事宜。 “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笑话,灾情没出现,却出了很多趁机敛财的赃官。 “人杀再多,也是丢人丢到了家,从那之后,别说什么得道高人,皇上连钦天监都不信了,见都懒得见,足见膈应成了什么样儿。” 沈星予颔首,“听爹爹说过。闹不好要掉脑袋,谁也不敢迎着刀口往上冲,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听说当年那个妖僧攀扯蒋昭,皇上才深信不疑的?” “是啊。”沈夫人叹口气,“你说蒋昭招谁惹谁了?人不在了,还被拿来做文章。跟他同辈的那些该死不死的族人,揣摩出皇上对他的青睐不减当年,没少做小丑般的功夫,好像谁不知道蒋昭最不待见的就是他们似的。” 沈星予心生感慨,“果真是人无完人,没有一生过得十全十美的。” “说起来,月霖跟蒋昭有些相似之处。”沈夫人语带关切,“他和顾大太太可好?” “不错,您不需挂怀。” “等月霖金榜题名之后,我和顾大太太就能常来常往了。现在真不行,像宫里那个糊涂东西,不是干不出唤母子两个进宫胡说八道的事儿。跟我交好却境遇不够好的人,她能说人话才怪。” 沈星予哈哈地笑,“得了,皇后早就摆明了破罐儿破摔,想一出是一出,其他的娘娘不是有几个很好?您多想想那些好的。” “我不生气了,何时提到她都没好话罢了。”沈夫人笑盈盈的,“你想让我筹备些什么,吩咐管事就成。算账我在行,实际过日子全是个摆设。唉,我得到的这些好,能分给顾大太太一半儿就好了。” “我怎么吩咐管事?”沈星予有些犯愁,但也有所保留地道,“倒是弄到一张清单,可一说话一准儿露怯。您就比方黄豆吧,做豆腐得用,可要是存几个月的,需要多少?我总不能也让管事掂量着办吧,管事也不见得清楚。” “多多益善不就成了?唤管事照着一千两银子花。” “……”沈星予发现,母亲是轻易让自己生出优越感的存在,深凝她一会儿,笑说,“您果然是办大事儿的人,我真不该跟您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说的不对?错在哪儿?” 沈星予拿出小账本,翻了翻,“黄豆一石五百三十文,一两六钱买两石,您一张嘴就是两千来石,三万来斤。我的娘,您是想每日三餐吃全豆腐宴不成?” “鬼小子,可算逮住我的短处了,可着劲儿排揎。”沈夫人笑容明快,不以为意,“迟一些我给你唤两个厨房里的人,这类事问她们,心里就有数了。” “也行。” 第12章 隐隐介怀的事与所见蹊跷 饭后,沈夫人唤来小厨房两位管事,一个又高又胖,姓窦;一个又矮又瘦,姓梁。 沈星予说了添置食材的事,问:“寻常来讲,夫人这边每日用多少黄豆?” 窦妈妈立即上前一步,笑道:“据奴婢所知,按单日来算倒是用不了多少。就算宫里的皇后娘娘,每日份例中的豆腐也不过一斤八两。” “用不了多少是多少?”沈星予最烦自作聪明答非所问的人,偏偏这种人一抓一把,稍不注意就会撞上。 梁妈妈欠一欠身,道:“回世子爷,寻常一斤黄豆出二到三斤豆腐,平摊到每日,一斤黄豆就够用。榨油自然要另说,但夫人一向更喜欢用香油荤油做的饭食。” 沈星予心里算着人数,想着一个月准备两石,怎么也足够一众主仆用了。说白了,宫里给嫔妃的供应,也不是单给那一个女子的,嫔妃要是自个儿用完那些东西,不横着长才是见了鬼,不可能常年保持窈窕的身段儿。 窦妈妈自觉面上无光,斜眼瞧着梁妈妈辩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谁会真用一斤豆子磨豆腐?账从不是这么算的,夫人和世子爷哪里晓得这些。……” 第12章 沈星予吁出一口气,敛目喝茶。母亲用的人,他不好说重话。 沈夫人睨着窦妈妈,淡声道:“微末小事都没句痛快话,捞油水捞到我们母子面前了?以后不准干涉采买的事,经手的东西损少一样,我就剁你一根指头。下去。” 统共几两银子的事儿也想捡漏,换了人参燕窝阿胶灵芝,还不得往死里糊弄她?她是不计较银钱,却没当傻子的闲情。 窦妈妈险些吓晕过去,根本挪不动步,被两名丫鬟架出去的。 沈夫人望向梁妈妈,指一指近前的小杌子,笑眉笑眼的,“坐下喝杯茶。我们母子对厨房的事一窍不通,吩咐买办都不知道怎么把话说得不让人误解。世子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沈星予补充道:“也是必需得知晓行情,有不少同窗用得着。” 他已经跟月霖说定了,所知的范畴内,只要有需要接济之处,便会出自己的一份力,只晓得傻呵呵地扔钱出去自然不行,得考虑实情,不然也得步上皇帝被人涮的后尘。 梁妈妈下意识地认为,书院给学子出了关乎百姓生计的考题,忙道:“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沈夫人则横了星予一眼。合着小兔崽子先前只是敷衍她,根本没跟她交底。不过也难怪,跟她交底与否,她都得现抓人帮他。 沈星予不耻下问的时候,顾月霖也在琢磨这类事。 绿豆一石五钱九;黑豆一石三钱六分五;豌豆一石六钱六。 都不是必不可少的,寻常不过换着花样做些点心羹汤。在相熟的铺子里各买两石即可。 黄豆得多买,豆腐、豆油常见于饭席之间。过来第一天他就发现了,厨房所在的院落里,有房间分别放着榨豆油香油荤油之类的用具。 售卖香油的地方很多,价格视优劣定,不妨买现成的。至于荤油,他都知道取用的章程,灶上的人更不消说。 现在的问题是—— “辛夷,”顾月霖扬声唤心腹进门,“问问刘槐会不会榨豆油,几斤黄豆出一斤;按五十个人来算,每天需要多少豆油;再就是豆腐,问清楚一斤豆子出多少。” 辛夷不明白,自家少爷一身清贵,怎么就迷上了柴米油盐?受什么刺激了?如何腹诽也不敢问,即刻跑去厨房,很快折回来复命: “刘管事说会榨油,而且最好是全让他们三个经手; “每天二斤半豆油,足够五十个人的三餐,什么用多了也没好处; “寻常五到七斤豆子榨一斤油,每天给厨房十五斤豆子绰绰有余,毕竟不少菜用别的油烹制更合适; “再有,一斤豆子出二三斤豆腐,这个没有餐餐上桌的必要。但多备一些黄豆肯定没坏处,放得住,隔三差五地要做些千张、老豆腐入菜。” “几匹马每日用一些可御寒,那就存二十石,需要……十两六钱。”顾月霖说话间走笔如飞,列出个单子,推给辛夷,“拿给刘槐,让他腾出手就出去采买。” 他伸个懒腰,现出些许倦怠,“写的这些满打满算才十四两,寻常绫罗绸缎却是动辄一二两一匹,但不管务农的还是织造行雇工,都没不愁生计的。什么世道?” “……哦。”辛夷表情活似梦游。 顾月霖看得出他在担心,和声安抚:“我另给先生传了一封信,看到他回信之前,没法子静心做功课,便筹备些粮米食材,毕竟不像在城里那么方便,多买些能够长期存放的。” 这话有七分真。得知萧默的态度之前,需要做两手准备,一如所愿也罢了,倘若恩师视为儿戏,少不得和星予想别的法子斡旋。 那可不是易事,尤其前提是书院山长为萧默。 顾月霖心境一日起伏多少次,间或生出无力感:但凡有个举人的头衔,也不至人微言轻力薄至此。时不待人真挺要命的。 抛开这些,还有些事隐隐地让他介怀。幸好只是偶尔不痛快,他从本心就不想追究。 辛夷那边,大大地松一口气,“明白了,不然我以为您要改行做粮米生意了呢。” “乡试落第再考虑也不迟。” “别别别,您一准儿高中!”辛夷精神抖擞地出门去。 顾月霖漫步出门,转到马厩。 成安正笑眯眯地看着马儿吃饲料。 “它们住的这地方怎么样?”顾月霖问道。 成安转头,神色有一刹有些怪异,仓促行礼后笑答:“再好不过了,特别容易打理,马住着很享福。您留意到了没?这儿的窗户都是将格子窗、支摘窗巧妙地合二为一。”他指给顾月霖看,“格子窗外还有一层实木,向外能支到贴墙的地步。要是赶上连日雨雪天,放下来就成。门也同理,可以在必要时封起来。” 顾月霖没留意到,却已对竹园的任何精妙之处见怪不怪。 外面能防范歹人,地下别有洞天——地上再怎么着,还能神的过鬼打墙的障眼法、让他想跪了的迷阵? “刚过来那日,我只留心到你备了足够五匹马用到明年春日的饲料。”顾月霖说。 成安嘿嘿的笑,“顾家决定长房搬出府当日,夫人给了赵妈妈一百五十两做家用,给了小的十两。小的打小爱马,那时担心在竹园保不齐食不果腹,却不能委屈了马,就托周管事帮忙,把十两银子一文不剩地添了饲料。” “那多好。”顾月霖说了方才决定购买的豆类,“榨油出的豆饼、做豆腐出的豆渣能用不短的日子。此外,黄豆每日留了三四斤的富裕,磨成汁或是做成马料豆,全在你。” 成安目露感激。 顾月霖温然一笑,“我瞧着秸秆麦麸什么的添的委实很多,其他的相对照就少了些。你找周全支五两银子,四两买十石大麦,剩下的你做主,喝点儿小酒也行。” “喝酒误事,小的可不能不顾这几条命。”成安笑着,深施一礼,“太谢谢您了。” “应该的,你忙。” 按理说,这一番交谈非常愉快,顾月霖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到底哪里不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走进书房,成安乍一听到他语声时怪异的神色,分外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定格,再放缓。 那神色间,有慌乱、惊诧,还有恐惧。 在顾月霖的认知中,成安和赵妈妈、周全一样,是母亲陪嫁过来的忠仆,训练有素。 训练有素的仆人,会在听到主人家的声音时慌乱惊诧么?反正辛夷、景天不会,对他和母亲都不会,至于恐惧,更无可能。不单对他,对任何人都如此。 那么,成安是忽然意识到了以往不曾发现的事? 会是什么? 顾月霖心念数转,有了定论,下一刻就与隐隐介怀的事联系到了一起。 第13章 准备囤食材 顾月霖深埋于心的不快,源自双亲。 被迫搬来竹园,确然是因祸得福,但这不代表他能忽略很多问题的存在。 他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将长房产业一应文书交由方外之人保管。 他不明白,母亲何以忍气吞声到了那地步,要因那样可笑的理由狼狈地离开顾家。 她知道竹园不简单,却分明没想到暗室中放着那样一笔财富,先前的逆来顺受便更说不通。 用脚指头想都能笃定,那道士禁不起查证,她大可以当场寻根问底,要求另请高人进府。又或者,直接放下打官司的话,顾家没有不认怂的可能。 可她什么都没做,只跟他说来不及斡旋,闹起来会连累他的名声,算了。 被撵出来也罢了,连自己的嫁妆都任由人扣下。 这已不是隐忍,是窝囊。 她为什么被顾家拿捏到了那地步? 难道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人手里? ——除此之外,顾月霖做不出别的推测。 顾月霖从记事起,蒋氏就对他存着金榜题名的指望,不允许阻断耽搁他苦读的事情发生。 顾月霖五岁那年,顾逊卧病在床,怕孩子步自己后尘,特地请了位拳脚师傅。 蒋氏当时不反对,说习练几年也有好处。 顾逊去世两年后,蒋氏打发了拳脚师傅,理由是顾月霖习武花费的时间太多,迟早耽搁课业,而且根基已经打好,没必要再继续。 迫于家里不消停,请的先生才学有限,不得不送顾月霖到外地求学之际,蒋氏说,萧先生不强求学生文武双全,可自行选择一样求学,如此,他只从文即可,给他的银钱并不包括习武要交的费用。 顾月霖能怎样? 到了书院,顾月霖常偷空去看萧先生指点学生习武,颇有心得。 萧先生留意到了,问他是不是想习武,观望这一段有何心得。 顾月霖照实说了自己的情形,和领略到的精髓。 萧先生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我遇见习武的好苗子,倒贴钱都愿意教,只不知你怕不怕苦,愿不愿意接受我的安排,偷偷摸摸地习武。 第13章 顾月霖喜出望外,哪有不接受的可能。辛夷、景天也随着他习武,同时和他保持一致地瞒着家里。 后来顾月霖曾经试探过母亲的态度,撒谎说沈星予偶尔指点他习武,获益匪浅。 蒋氏说偶尔为之倒是无妨,当做一如蹴鞠的消遣就得了,可别沉迷其中,毕竟朝廷不举办武举。 他满口答应,想着等金榜题名或屡试不中后再告知母亲也不迟,她不接受也没用了。 在蒋氏几个忠仆的印象中,顾月霖已算是文武双全,毕竟年幼时的拳脚师傅对他赞不绝口,说仅凭三二年学到的,已远胜寻常成年的习武之人。 这两日顾月霖心绪紊乱,偶尔会忘记刻意加重脚步。 成安的反应太值得玩味。 其一,成安也是习武之人,不然看不出其中深浅,至多是被吓一跳; 其二,成安那份恐惧的流露,意味的很可能是做过或准备做亏心事,正是习武之人迟早会察觉的。 心里思忖的再多,顾月霖也不会与蒋氏提及只言片语,正如瞒着她要回那些产业。 横竖说不说都一样,母亲的态度不会改变他的决定。 横竖那些疑问得不到与以往不同的答案,要是想告诉他,近几日就是最好的时机,母亲压根儿没那个意思。 不问,不代表无所作为。 顾月霖唤来景天,“外院需要添的一应人手,你来张罗,内宅也添几个等级不同的仆妇。去禀明太太,说你有这方面的门路,我已同意。” 景天还真有门路,立刻道:“落下伤病改行的镖师趟子手行不行?小的有两个亲戚是走镖的,认识一些我提及的这种男女,只求安稳过活,能糊口就成。” “太好了。”顾月霖被提醒,欣然颔首,又推心置腹,“我要你办这事儿,是为了对家中一切了如指掌,你瞧着合适的便提点几句。傻子都看得出,太太是老老实实坐家里都能被折辱的做派,动辄离开家门的闹剧,我再不想经历。” 景天不好接话,却是认同的神色。 顾月霖拿给景天五十两,“抓紧行事,过得实在窘迫的当下给些贴补。曾走镖的人,例银或许要酌情加一些,别忘了跟太太说明这一点。” “是!” 景天禀明蒋氏后,策马去了城里。 顾月霖换了个懒散的姿势,倚着座椅闭目养神。 过了一阵子,蒋氏进门来,见儿子长腿搁在案上,不由蹙眉,“累了就到卧房歇息,这样怎么成?” “醒醒神罢了。”顾月霖正身坐好。 蒋氏没落座,瞧了瞧案上散落着的账册、清单,叹一口气,“这类事你跟周全仔细交待一番,他也能替你办,你的时间应该用来读书,不是说萧先生给你布置了功课么?” “静不下心来。”顾月霖愈发烦躁。 “越是静不下心的时候,越要逼着自己学,不然……” 顾月霖打断母亲的老生常谈:“如果是来竹园当日的情形,我每日满脑子想的只能是变卖哪些东西,能不能拉下脸找星予接济,还读什么书?” 蒋氏哽住,“我知道,是我连累了你,可浑浑噩噩过了那么多年,真忘了怎样硬气地行事。” “算了,您过来是——” 蒋氏道出来意:“不是说让我添置人手么?我和赵妈妈已经商量好了,她推荐了几个适合在外院当差的人,明日就能过来,你怎么转头交给景天办这差事?他年岁小,弄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家里可怎么办?” “赵妈妈推荐的是什么人?” “有顾家的,再就是她的亲戚……” “不行。” 蒋氏愣住,因为儿子言行不对劲,目露困惑。 “不行。”顾月霖强调,“辛夷、景天的能力不输于周全成安,找的人绝对可靠,您不必担心。” “你的看法而已,我可不是这么想。” “赵妈妈之所以服侍您这么多年,是因为年纪轻轻丧夫,婆家娘家都容不下她。她哪儿来的亲戚?那种亲戚有可靠的人?是我记错了,还是谁说谎了?” “……你到底怎么了?因为何事不痛快?” “您怎么不回答我问的事情?”顾月霖唇角微扬,仍是温润如玉的面目,一瞬不瞬地凝着蒋氏,“认为我不记得年幼时的见闻?外院有周全成安两个深藏不漏的,您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不放心景天的眼光有什么不对?” “不是我想说什么,是您该对我说些什么。”顾月霖说,“我不想等太久。” “你长大了,是我多虑了。”蒋氏轻飘飘地抛下这句话,转身出门。 说了这么多,正面回答一句也无。正因此,顾月霖愈发确定种种推测,庆幸招揽自己的人手的决定。 不论顾家拿捏着母亲什么把柄,都不足以构成顾家与长房对峙的局面,那就没什么。 要在同一屋檐下闷着的日子不短,顾月霖有足够的耐心抽丝剥茧。 “少爷。”门外传来刘槐的声音。 “进来说话。” 刘槐显得喜气洋洋的,行礼后先夸赞这园子,“厨房格局再好不过,小的能想到的用得着的家什居然全有,我们三个是打死也不想换地儿了,何时少爷觉着哪里不妥,定要及时训诫,省得我们哭着喊着的不要工钱也要留下。” 顾月霖莞尔,心情终于好了几分,“鱼禽肉蛋等等食材的价格,你一定如数家珍,坐下,与我仔细盘算一番。” 第14章 “都说为母则刚,人家是为母则窝囊。” 刘槐愈发欢喜,“小的揣摩着,您意思是多存一些过冬的粮米食材?” “的确。”这种话题,顾月霖只能照搬虚虚实实的套路,“庄子上每隔三五日送来平日所需,到下月上旬为止。一来相隔甚远,二来那边的管事算得太太与我的恩人,我们不希望他太辛苦。” 刘槐释然,“这儿离城里的路也不近,要说不足之处,恐怕只此一点。”说着双眼一亮,“少爷,小的听说后花园等于闲置,能不能选个合适的所在,找些蔬菜种子,弄个小菜园?” 顾月霖哈哈地笑起来,“你总是比主家事儿还多,我真明白你们为什么闲那么久了。” 刘槐也笑,“好些人一听我们说这说那,就觉得我们事儿精,放到厨房一准儿跟人掐架,自是当即否掉。” “所以,你们师徒三个与竹园有缘。”顾月霖说回先前的事,“往后常住这里的人不会少,你掂量着买些种子,弄个小菜园,我不懂那些,忙的时候拨人手给你。” “多谢少爷!”刘槐拱手道谢,随即一拍额头,规规矩矩坐好,“食材的事,您吩咐。” “比方说,我们要足不出户半年左右,每日仍旧能吃上鱼禽蛋肉,会不会很难?” 刘槐洁净的双手交叠在一起,边思索边道:“冬天上冻后,食材妥善处理,存放的时日比其他季节长。 “肉类可以腌制、灌肉肠,法子很多。其他的大同小异。 “总而言之,留一部分吃新鲜的,余下的腌制。” 顾月霖颔首,“蔬菜也是一个道理。” “没错,像大葱、大白菜,能放一整个冬季,红薯之类放地窖里,时间更久。” 聊的越多,顾月霖对饭食的担心越少,他亲自给刘槐续了一杯茶,“先从购置肉类说起,你怎么打算的?” 刘槐报价给他听:“时下猪肉一斤二十文,牛肉、羊肉一斤十五文;整鸡一只四十文的为宜,整鸭三十文,整鹅二十文。”顿了顿,“猪牛羊也有整个儿的。” “只说你,是买整的还是论斤买更好?” “当然是整的好,论斤买得分门别类。您想啊,要全是一种肉,那能做的菜就那么几种。” “那就买整个儿的。”顾月霖示意他说价格。 “牛一头八两上下,三十斤羊五钱银子,猪一头一两五钱。这三者的斤两相差悬殊,价格听起来就差很多。” 顾月霖嗯了一声,“你说的这种牛得五百来斤。我是这么打算的,到下个月十五之前,陆续买回两头牛、四只羊、八头猪。” 刘槐会意,“一边腌制一边买,到十五那天买回来的,天气已经很冷,可以吃一阵新鲜的。” “说的这些大概三十两,腌制需要不少调料,论斤买都不比肉便宜。”顾月霖取出五十两给他,“你先用着,不够了我再给你。” 刘槐讶然,“这……不用经过周管事?” “不用,我主张的事情走我的账。” “那小的单记一笔账给您过目。”刘槐说,“其他的就照猪牛羊的章程,给您列个价格明细单子?” “再好不过。”顾月霖拉开抽屉,抛给他一个账本,“有没有纸笔?” “有有有!”刘槐告退。来时高兴,出门时简直是心花怒放。 刘槐的脾性之于一同当差的人,可能是小小的灾难,之于顾月霖却是难得,他一向喜欢与有趣的人打交道。 第14章 这是不需要防范戒备的人。 需要长久隐瞒的秘辛,如果知情人太多,早就成公开的秘密了。 成安之所以推荐刘槐,是为了效忠的太太免于辛苦,还能每日享口福,这样的顺水人情,谁会不乐意送。 - 沈星予策马行过长街,瞥见李进之的身影,带住缰绳,拨转马头寻过去。 李进之站在人来人往的茶楼门前,一袭玄色深衣,一身慑人的寒意。垂首站在他面前的三个年轻男子,有两个微微发抖。 这活宝闹脾气的时候,还挺有个人样儿。沈星予腹诽着跳下马。 李进之循声错转视线,颔首一笑,低声交代近前三人两句,负手走到沈星予面前,几步路间,便恢复了不着调的德行,“沈小侯爷跟我这种二百五在一块儿,也不怕人说闲话?” 沈星予笑出声来,“每回我想夸你两句的时候,你就先一步给自个儿拆台。干嘛呢?谁又把你惹毛了?” 李进之晃了晃颈子,“唉,纨绔也不好当,黑白两道都沾的纨绔更不好当,你这儿乖乖坐着喝茶听书呢,当空就来一道要劈死你的雷。” “有满大街乱转散心的闲情,没工夫去找月霖?” “找他我是乐意,可他家里不是有别人么,我去了不是给他丢人现眼么?” “甭跟我找辙。我爹娘知道我跟你的交情,什么都没说过,月霖那边也一样。” 李进之牙疼似的吸了口气,声音压低:“说实在的,顾大太太瞧不瞧得上我倒在其次,我是觉得吧,瞧见她我肯定上火。” “嗯?”沈星予挑眉,“没见过的长辈也能让你上火?你真是混好了,混大了。” 李进之一摆手,“你跟我和月霖都不一样,福窝窝里长大的,我们眼里的人情世故跟你是两回事。” “掰开了说说?”沈星予牵着马,往别处走开去。 李进之跟在他身边,“其实顾家这事情挺荒谬的,荒谬在根本没必要发生。 “大太太望子成龙,凡事顾忌月霖的名声,人之常情,但也正因为这样的人之常情,她和儿子被撵出来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据理力争? “不跟夫家的人闹是要脸,被撵到城外也叫做要脸?如果你我不是局中人,如果不认可月霖,会不会质疑他们两个的品行? “来,你替她跟我摆摆道理。” 沈星予语塞,头一回被个流氓问得无言以对。 “老话儿都说为母则刚,人家是为母则窝囊。这么说不过分吧?” 沈星予不得不承认,这厮点出的句句在理。 李进之漂亮的唇形一弯,勾出嘲弄的笑,“我打心底瞧不起这种人。幸好月霖没随寡母的性子,不然这辈子就是个穷秀才了吧?” 沈星予仍是无言以对。 “嗳,这事儿要换了你娘,她会不会立马跑厨房找把剔骨刀跟人玩儿命?” 那是一定的。沈星予笑出声来,拍拍李进之的肩,“那你怎么着?为这个疏远月霖?” “说什么呢?我做纨绔之前,也是正儿八经习文练武的好孩子,那小子笔墨中的锐气,我心服口服,而且他处事的路数特对我脾气,耍横、蔫儿坏那都是信手拈来啊。” “我踏实了。”沈星予下巴点一点就近的酒楼,“我请你喝酒。” “走着!”李进之应得爽快,“顾家那边就这么算了?不用我再帮着找补找补?” “你得问月霖。” “明儿就找他去。” - 这晚,顾月霖如常到内宅用饭。 蒋氏没什么精神,赵妈妈不时偷瞄顾月霖一眼。 顾月霖权当没看见,安安静静地吃饭。刘槐的厨艺非常好,饭菜非常可口。 吃完饭,闲话几句,顾月霖回到书房院。 周全小跑着过来,呈上一封信,“傍晚送到的*,小的手边事情多,忘了及时给您送来。” “没事。”顾月霖随手接过,走进书房。 是萧默的回信。 顾月霖心中雀跃与忐忑并存,刚要拆信,心头一动,找出几样东西,将两盏明灯移到近前,检查信件有没有被拆开过。 第15章 帮数人易,救数众难 有时候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偏就会发生。 信件被拆开过。 这使得顾月霖看信之前,要先甄别是不是恩师的字迹。 字迹没问题。 信件内容只是要他了解京城一些名士高人的生平、现状,课余时可多加揣摩提及之人的书画。 与顾月霖的去信驴唇不对马嘴。 他反而因此心安。 这是一封加密的信。 顾月霖以前没有需要密信告知的事,上次因为事情关系重大,临时采用了封蜡的方式:封蜡燃烧熔化,滴在封口,再盖上自己不常用的私章。信件落款也加盖同一印章,如果两者印迹不同,萧默收信后便会察觉。 这种信件拿到手容易,拆开也不过随手一扯的事儿,难的是没办法迅速伪造。 萧默用的是什么方式? 暗号、拆字的法子都行不通,信中没有对应的文字。 再说了,那不是一个答复、三言两语能说尽的事。就算根本不相信顾月霖的说辞,直接不理或直白地写一句已阅即可,根本不用多费心思。 目前为止,萧默只教过顾月霖四种法子,三种都可否掉,只剩下藏匿法:将信件用特殊的墨写在纸张布料上,浸入水中才可阅读。 顾月霖摩挲着手里的信纸一角,轻而反复的。 纸张现出清晰的层次,他小心翼翼揭开。 顾月霖收拾起手边的东西,明灯放到桌边,亲自备了清水,将接下来的纤薄纸张浸入水中。 用馆阁体写的信件缓缓呈现出来。 顾月霖屏住呼吸,凝神阅读。 萧默说我相信你,应灾诸事,于书院并非大事,难的是书院之外。帮数人易,救数众难。 他叮嘱顾月霖,一定要让沈星予说服其父沈瓒,士林与权臣联手,才能真正减轻受灾人数、灾情后续诸多恶劣情形。沈瓒如何也不肯相信的话,不妨用他说事。 三日后,他的堂弟萧允到京,住望江楼的松月居,到时需要顾月霖前去,与之细细商谈。 信末叮嘱顾月霖缜密行事,切忌激进,要以自身安危为重。 顾月霖透一口气。 恩师在最短的时间内权衡轻重,更派了最信任的堂弟过来,目的必然是与沈瓒接洽。 所能想到的最佳局面,莫过如此。 一时间,顾月霖心潮澎湃,忽略了周全拆信的不快,取出竹园那两幅图,结合在话本中所得,沉下心来审视。 以布阵局面来看,地下俨然与地上一样,自成一所居处。也正如寻常宅院一样,有主次不同的入口,引领人到达不同之处。 以阴阳观风水,以乾坤定格局,以中枢控分支。诸事大凡遵循此道。 顾月霖找到的是入口,却非中枢。 金银珠宝被那样放置,足见蒋昭是打心底视为身外物,选的地方一如宅院中的库房。 需要找到的是意义形同书房、正房的所在。 顾月霖不相信,蒋昭留下预言的目的只是免去寥寥数众之苦,没留下灾后时疫的应急措施。 精准推测出时疫症状的可能微乎其微,却可能留有前例的对症良方,以供后人参详。 如果恩师不相信,要面临的难关太多,不可能做到应灾之余准备防范时疫。现下吃了定心丸,便不妨全力尝试,抓住每一个可能。 顾月霖彻夜未眠。 事实亦没辜负他付出的精力。 这一次,走过粉刷过墙壁的穿廊,推开花梨木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与上面书房格局相同的居室。 家具摆件样样俱全,透着内敛的精致华贵。 顾月霖为之兴奋的是,一个个偌大的樟木书柜贴墙而立,镶嵌着在如今少见而珍贵的玻璃,拭去玻璃上蒙着的尘土,可看到整齐排放的书籍卷宗。 只是,书柜上落了锁。 要是跟那位祖宗上这种火,顾月霖早吐血了。 他打量一番,走到北墙下的书桌前。 书桌上空无一物,里侧有一格格抽屉。 顾月霖取出帕子,擦拭桌面、座椅,落座后,逐一查看抽屉里放的东西。 左边第一格抽屉,放着竹园上方、院外的堪舆图、布阵图,附有详细的运用讲解手札; 第二格抽屉,放着下方密室全局的堪舆图、布阵图,亦附有详细的运用讲解手札。 这几幅图用最常见的手法绘制,一目了然。手札仍是蒋昭亲笔写就,措辞浅显易懂而精准无误,找不到哪怕一个字的多余。 至此,顾月霖真正成为竹园的主人——这是蒋昭不需点出的用意。 第三格抽屉里面,是书房中各个书柜的钥匙,整整齐齐地放在三个篆有南、东、西标识的薄木盒子里,缀着刻有一二三数字的小铜牌。 第15章 余下的抽屉里,随意放着笔墨纸砚,大抵是离开时收起来的。 蒋昭何时来到这里,又是何时离开? 怀着这种疑问,顾月霖拿着钥匙走到书柜前,手探出又收回。 他折回去,用心看了关乎地下两幅图,依照讲解开启下面居室的总枢纽。 重重通道连接的房间全部打开,行走时不需再做耽搁。 顾月霖在相邻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找到两个鸡毛掸子、几方帕子,仔仔细细地将书房陈设上的灰尘拭去,擦拭一番。 顾月霖擦净手,将所有书柜上的锁打开。 蒋昭的藏书种类可谓面面俱到,顾月霖能想到的都有对应的书籍,不曾涉猎不感兴趣的学问著作也不少。 顾月霖要找的是医书,也找到了。停留的时间已经很久,估摸着快天亮了,他强按下贪恋之情,选了几册医书回到上面。 窗外,晨曦初绽。 - 早间,神采飞扬的顾月霖到正房请安用饭。 蒋氏明显也是整夜未眠,形容与儿子完全相反,容颜憔悴,表情晦暗。 用过早饭,漱了口,蒋氏说:“内宅的人你也让景天找吧,省得日后不放心。” 顾月霖笑笑地看她一眼,“行啊。横竖您手里堪用的人不少,譬如身手不错的,譬如私自拆信的,譬如嘴巴一张就能多出亲戚的。” 蒋氏面容僵住,侍立一旁的赵妈妈面露惊惶,后退了一小步。 顾月霖道:“他们服侍您多年,我无以为报,眼下能给的不过是一份清闲,再有什么事,我不再烦劳他们。”语毕告辞回了外书房。 他觉出蹊跷,母亲给的不是解释,反倒来这一出,怎么想的? 置气? 破罐破摔随他如何? 他有过惯着至亲的毛病,现在真没那份闲情。 母亲要的是愚孝的儿子,金榜题名或许都在其次。而他以前就是她需要的德行,她说什么他都没二话,甚至连习武之事都小心隐瞒。 所以母亲才被他的试探弄了个措手不及,都没想到叮嘱忠仆小心行事,这才有了周全私自拆信的错上加错。 毋庸置疑,他不是愚孝那块料,趁早让母亲明白为好。 景天昨日出去还没回来,顾月霖便把添内宅人手的事派给辛夷,“灶上的、针线上的尤其要抓紧,不然误事。你跟周全支一百两银子,直接去牙行选,遇到签死契又合适的就把人买回来。” 景天应声而去,快马出门。 顾月霖看了会儿医书,忽然想起一个疏忽之处,把平时专司洒扫起居的阿金阿贵唤来:“你们俩找周全支八十五两银子。上回我买回来的布棉等物,照着再买一份回来,还去那间铺子。” 两个小厮领命而去。 上回顾月霖只顾着御寒的棉衣了,却忘了厚实暖和的棉被。现在竹园的人不需愁这个,新添的却没有,尤其在牙行里选的,衣着像样已不错,不可能自带铺盖。 至于银钱,他是故意的。 主家有产业的时候,周全不能帮忙守住,银子放他那儿就不见得牢靠。 周全拿得出手的本事是追随自家太太,不妨一如既往。往后有了合适的账房管事,他大可以做回混吃等死的三等管事。 上午,杨五和两个儿子、两个佃户驾着四辆车来了,送来二十石小麦、寻常饭食所需,帮着刘槐师徒三个放到相宜之处。 杨五特地禀明顾月霖:“小的跟佃户说了您的意思,大家感激不尽。修缮屋舍的工匠已经去了庄子上,昨日便忙活起来。余下的二十石,三日后送来。” 顾月霖给了他二百文,“路远,留你们不合适,回家后替我请帮忙的佃户吃顿饭。” 杨五千恩万谢,随后去给蒋氏请安。 刘槐匆匆而来,请顾月霖看看禽鱼的价格单子。 禽按只算,鸡五十文,雏鸡一百文,鸭三十文,鹅二百文; 鱼按斤算,鲤鱼二十四文,鳜鱼五十文,白鱼八十文,鲫鱼一百文。 鸡鸭可熏烤蒸炖炒,用鹅做的名菜相对来说很少,在顾家上桌的次数有限。 四种鱼耳熟能详。 这些多少无所谓,有最好,没有也完全能过。 顾月霖斟酌着,缓声道:“鸡买四十只,不要雏鸡,鸭二十只,鹅五只,鱼各一百斤。这些得四十七两,你找周管事支五十两,富余的跟昨日一样,买作料配料用具。” 食材不像别的,斤两上不可能全部按照预算,银钱上得留出这里多一些那里少一些的余地。 刘槐对顾月霖的心算心悦诚服,笑道:“那小的就跟着杨管事的车进城采买,回来跟着送货的车,午间膳食由小的那两个徒弟做。” “你倒是会替我省脚钱。”顾月霖笑着端了茶。 过了一阵子,周全引着神色倨傲的李进之进门来,神色复杂,“这位李公子说是您的朋友。” “的确是,你备些茶点。”顾月霖起身,对李进之拱手一礼。 李进之清隽的容颜绽出爽朗的笑容,还礼后道:“我实在是闲得慌,快给我找点儿事情。” “还真有。”顾月霖请他到里间落座,“耍着横办好事,做不做?” “我还能干好事儿?”李进之自己都不大相信,“说来听听。” 第16章 用人靠前不用晾起来的事儿,他干不了。 顾月霖直言道:“到顾家走一趟,让他们全族分头筹备出御寒的衣物粮食,起码要够半年足不出户所用。等到腊月,自会有人照市价购买;而若遇到人力所不及的情形,他们用了也无妨。你和亲信也一样,能不能答应?” 李进之看着顾月霖,若有所思,“昨日我跟星予喝酒的时候,他也劝我和亲信筹备那些,搬出你和他爹来压我。这无所谓,撑死了花个几千两,你们也绝对没存歹心。我只是不明白,既然是好事,为什么捎上顾家?” 顾月霖隐隐听到周全的脚步声,“等会儿跟你细说。” 李进之亦是耳力绝佳,立时会意。 周全端着茶点进门来,陪着笑放到茶几上,之后退到一旁侍立。 顾月霖微笑,“萧先生要我了解哪些名士的生平,你已知晓,不妨将你知道的给我记上一笔。去忙吧。” 周全面部明显一抽,表情分外窘迫,称是退下。 接二连三有人找他支银两,全是顾月霖先前走私账的事由,他满心狐疑,只是腾不出工夫到内宅询问。这下明白了,也知道自己往后又要坐冷板凳。 顾月霖那边,对李进之解释:“一个巴掌拍不响,顾家固然不义在前,却终究是长房一年年惯出来的。家父在世的时候,他们一直遵循家和万事兴。这些你必然心里有数。” “当然。我不走正道是被家族逼的,没法子,爹娘窝囊也算了,气性还挺大,生生被气死了。拧着的事儿被他们做尽了。”李进之的口吻,一如在说别家的闲事,“你遇到的这些破事儿,我一听就能猜出几分,固然恼恨收拾的那些人,对令堂也有微辞。” “顾家门里的是非,比起你所经历的,不过小巫见大巫。” “那是,顾家的人终归没坏到令人发指。”李进之释然一笑,“明白了,我照你的意思办。毕竟吵着给人戴绿帽子,足够你两位叔父恶心一辈子。” 顾月霖哈哈地笑,心里则想着,恐怕就是那样的现实摆着,二老爷等人才放弃挣扎,有的没的都不敢拿来对峙。 喝了口茶,他道:“一两日下人就能添齐,你想来就来,不需顾忌家母那边,我的朋友,她没必要每个都见。” 没眼前这个活宝,兴许到今日还在打官司。用人靠前不用晾起来的事儿,他干不了。 李进之欣然应下,“那再好不过。” 两个人说起柴米油盐的事情来。 李进之很吃过两年苦,对这些比寻常的买办管事还要娴熟,绝对不会存在吩咐下人吩咐不到点儿上的情况,话里话外,点拨了顾月霖不少。 “星予实心实意想学这些,偏生脑筋在这方面不灵光,得一面听一面记到账上。”李进之笑道,“他说真不能怪他,他娘就是个四六不懂的。”说了沈夫人随口要花一千两银子买黄豆的事。 顾月霖大乐,却是毫不意外,“沈夫人是天之骄女,到何时也不需理会这些。” 李进之完全认同,“这种烂世道,就算男子,能活成她那样逍遥自在的,也是异数。” 语声刚落,他的随从疾步进门来,匆匆对顾月霖行礼,转到他身侧,附耳言语几句。 李进之漂亮的浓眉立时拧了起来,清隽的眉宇尽带戾气。他连喝了两口茶,转头看着月霖,“那个死孩崽子,又他娘的跟我找茬。我要是把她弄死是不地道,可要是不把她弄死,迟早得让她气死!” 顾月霖莞尔,“闲得你们俩,不过是多赚少赚点儿钱的事儿,总较真儿。” 第16章 李进之晃了晃颈子,“我要是不较真儿得成什么?让个毛孩子拿捏住的名声,我可受不了。”说着腾一下站起来,步履如风地向外走,“你说的事儿我记下了,一两日办妥。我找她爹去!” 顾月霖失笑。 京城的头号纨绔,非出自望门的李进之莫属。可他也有克星,那人正是他方才谈及的女孩君若,巨贾之女。 君若今年十五,天资聪颖,自幼文武双修,如今经手的盐运、镖局与李进之这边重合,免不了起纷争。 顾月霖、沈星予和李进之初谋面那次,君若惹得李进之暴怒,要下狠手给她个教训。 落到局外人眼中,就是个二十来岁的大男人欺负小姑娘,任谁不帮后者? 于是,顾月霖和沈星予为君若化解危局。 两个路见不平的少年郎的胆色与身手,使得李进之由衷欣赏,起了结交之心。因而火气消减,对君若说这次就算了。 君若像翘着尾巴的猫咪一样,耀武扬威地走了。李进之则请顾月霖、沈星予到沧州城里的酒楼,摆了一桌席面,细说由来。 便有了三个人的不打不相识。 李进之这个人,接触时其实只要稍稍留心,就会发现他是活得至为率性,放得下虚伪、架子的人。 把沈星予当不谙世事的顽劣孩子,惯于吊儿郎当;把顾月霖当做他曾熟悉交好的同窗,说话会不自觉地委婉很多,但都出自真心善意;而对于君若,他就只是个道上容易炸毛下黑手的前辈。 这样的活法利弊并存,可不是这种活法的,谁又曾诸事遂心。 午间,顾月霖照旧到内宅用饭。 “太太昨晚没睡好,这会儿难得有了些睡意,您只管自己用饭。”赵妈妈说。 顾月霖无所谓,颔首落座,“等人手齐了,我三餐都在外院用。今儿实在没法子,小厮全派了出去,我总不能自己到厨房端饭。” 赵妈妈讪讪的。 顾月霖拿起筷子,瞥她一眼,“你们做了多少冬衣?” 赵妈妈道:“正房是各人做各人的棉衣棉被,再就是您和外院几个的,得过三两日做完。” “等辛夷带回针线上的人,你把所有布棉送到针线房。再有,初到竹园那日,太太带过来的料子成色寻常,也全送到针线房,用到实处,就说是太太赏给一应下人的。” 赵妈妈低声应是。 顾月霖不再言语,慢条斯理地用饭。 庄子上送来的食材有蒜苗和鸡蛋,厨房做了蒜苗炒鸡蛋,鲜嫩可口。 顾月霖不由得琢磨,蛋类要买多少合适? 李进之说,他过穷日子的时候,鸡蛋鸭蛋鹅蛋是稀罕物:一个五到七文钱,一个月才赚一二两的窘境,怎么舍得见天儿买来吃。 但他也说,蛋类显而易见的一个好处是抗饿,常吃绝对有好处。 与其自己费脑子,不如等刘槐回来,跟他商量。这样想着,顾月霖敛起思绪,专心吃饭。 第17章 这才是过日子的情形 未正时分,辛夷景天相继回来交差。 辛夷带回十二个人,九男三女,呈上一份名册,道:“八个走过镖的,四个打小跟长辈习武的少年人。两个需要事先贴补,各给了十两,小的请人吃饭喝酒花了二两四钱。内宅三个都是女镖师,家里早就没人了,找差事一再被拒之门外。” 落下伤病的女镖师,找差事相对更难。寻常门第的女护卫,大多是以丫鬟管事的身份行走,打小培养,真正知根知底。已成年又习武的女子,能引发的只有忌惮防范,谁也懒得受那份儿累。 而要她们做针织、帮厨等差事,就算会,也不见得比别人做得好;如米仓店铺的雇工,又以身板儿强壮的男子为佳,几乎不会考虑女子。 除非到别的地方改头换面,隐去曾走镖的经历,才能如寻常仆妇当差,而这又是她们不碰壁到一定地步不会意识到的。 顾月霖颔首,“有没有除了习武另有一技之长的?” 辛夷频频点头,“有有有。高元礼今年三十三岁,善写算,在一位官员家中做过三年账房管事,夏日那位老爷被降罪,到西南做县丞,养不起也带不走家中下人。 “木静萱今年二十七,做过一年多买办,跟高元礼在同一家当差又没了差事。 “两人祖祖辈辈在京城,有秀才举人作保,找差事比旁人容易些。” 说着取出一叠纸张,“两人的保人亲笔写的文书,还有这十二个人各自签字画押的投靠文书。” “让高元礼替周全管几天账试试,木静萱还做买办。其他人的差事你看着安排。全带过来,我见见。” “是!” 高元礼乍一看真就是账房先生的样子,面容清癯,透着和善沉稳。 木静萱面容自带喜气,举止端方,言辞爽利。 其他人样貌气质各不相同,却都没有顾月霖一看就生出不适的地方。 顾月霖挨个儿寒暄几句,吩咐三名女子不必提及以前走镖的经历,又让辛夷各赏一钱银子,“先让他们用些茶点,说说话。” 辛夷引着众人前脚告退,景天后脚进门来,先递上逐个添加完成的名册,娓娓道:“针线上的四个,灶上特意找了两个帮厨。有四个小女孩儿是买回来的,两个六岁,各五两;另两个十岁、十一,各十两。……” 一匹马二十两,三十两换四个活生生的人。 顾月霖阻止自己算这种账,听景天说完,数了数那些名字,“新旧加起来四十九个仆人,你们这差事办的不错。” 随后唤来辛夷,主仆三个进一步商量。 外院定了冯十二为管事,内宅添了尧妈妈一名管事,两人负责日常诸事,针线房由巧娘管理。 说话期间,已是厨房主厨兼管事的刘槐随着采买的两车食材回来了,阿金阿贵亦跟着载有布棉的车归来。 顾月霖把定下来的管事请到厅堂,为他们引荐,和声交代一番,叮嘱几句。 包括刘槐在内,都是刚过来的,相互之间不存在谁敬着谁防备谁,气氛很融洽。 外院的大库房存着餐具、被褥枕头毯子。 餐具多为买回来没用过的。几十套铺盖干干净净,但有新旧之分,冬日用的存放的少,共五套。 好在没到夜间太冷的时节,把棉被给体弱的,其余人若是冷,挤一挤,多搭一条被子就行。 被褥保存得当,不潮,可到底放置太久,应该在上午取出来晾晒,可惜顾月霖考虑不到这些。所幸刚到申时,天气晴朗,晾一半个时辰足够透气。 其余寻常必须用具,一些房间本就放着,库房里也都存着不少备用的。 至于住处,冬日自是不宜分散居住,柴炭集中到一个院落烧火墙火炕,大家都住得舒坦。 是以,外院男子住倒座房,二到四人一间,内宅仆妇住正房东西两侧的小院儿。 顾月霖逐一安排下去,末了提及蒋氏:“太太略有不适,没精力过问内宅诸事。等会儿你们到正房走一趟,能否给太太请安都正常。” 众人于是明白他为何事无巨细亲自出面,当下生出的只有对孤儿寡母生活不易的体谅。 蒋氏这次没再拧着行事,打起精神,笑容可掬地见了新来的仆人,循例打赏。 冯十二、尧妈妈得知顾月霖储备粮食等等的事,当即灵活运用人手,各自酌情安排几个人到针线房、厨房帮忙。 新任账房管事高元礼着手的第一件事,是查看外院大库房的账册及实物,翻完名录去找巧娘、刘槐,问他们短缺什么,库房里应该都有。 巧娘缺一些颜色的棉线丝线,刘槐缺两口大锅、坛坛罐罐。 高元礼全部找到对应的,指派人送过去,记在账上,禀明顾月霖。 不过一个时辰左右,仆人全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 这才是过日子的情形。 顾月霖满意之至。 刘槐打心底乐滋滋,等顾月霖忙得告一段落,端着一盏茶、两样点心来到书房,“您尝尝成不成。” 顾月霖品一口茶,尝了豌豆黄、赤豆糕,诚实地道,“我不爱吃这些,说不出好坏,茶却是恰到好处。” “有合您心意的就成。”刘槐奉上今日的采买单子,“明日起,小的出去跟木管事一道吧,各有相熟的门路,省不少工夫。” “那自然好。”顾月霖趁势道,“如果赶在下月初六之前,厨房所需全部采买回来,可有难处?” 人手不足又要给人差事的时候,要么将期限许的长一些,要么少派差事,否则下人一听就已打怵,会有意无意地找辙拖延,以防百上加斤。这是萧默提点过的,也就是顾月霖先前把期限说到下月中旬的原因。 刘槐毫不迟疑,“没难处,不缺人手万事不愁。看木管事的做派,您要她搬一座食山回来都不在话下。” 顾月霖笑着示意他落座,闲话家常。 第17章 聊着聊着,定了购买蛋类的事: 鸡蛋一千五百个,计七两五钱; 鸭蛋鹅蛋取价六文,各五百个,计十二两。 在往年,杨五一整年送到顾府的鸡蛋鸭蛋,总共两千来个,四个房头都是三五日吃一次,想每日食用得给厨房银子另买。也就是说,如顾府一般家境的,下人很少有机会吃到。 顾月霖是想,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吃的种类尽可以多一些,但也不能在原先基础上做得太过,更何况刘槐认为: “腌好的蛋类做法有几种,眼下只举个最常见的例子:腌好的鸡鸭鹅蛋,一切为二装盘,每人吃半个,五十一个人暂且算用二十五个。 “庄子上送来的余存六十多个,往后起码还能送五十来个,这样算,能有两千来个用不同的法子腌制。 “照先前举的例子,能用八十回,以半年为期,每个月从上到下有十三四天可以吃到。小的得给您和太太多留一些,下人三五天吃一回,尤其鸡蛋个儿小,不妨偶尔多隔三四日每人一个。” 别的厨子在厨房是当差,刘槐在厨房是过日子。 “那就这么着。”顾月霖没有不认可的余地。 他不能保证这些人多久吃一次蛋类,正如他不能改变一个孩子被父母换五两、十两银子。 沉了沉,他说起另一事:“往后我三餐在书房用,早间随意,午间晚间四菜一汤,主食看着办。太太那边也一样,迟一些我跟她说。” 刘槐称是,遂不再耽搁,跑回厨房忙碌。 请安的时候,顾月霖说了膳食的事,“您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厨房,其他的照着在顾府平时的规格,刘槐不是允许谁敷衍了事的性情。” “是该如此。”蒋氏和声道。 顾月霖又坐了片刻,见母亲没有再开口的打算,笑微微告辞走人。 独自用过晚饭,交代辛夷:“找刘槐和木静萱一趟,出门时带些燕窝鲍鱼大虾回来,给太太用,照着一百两花。银子找账房支。” “是。” 伏案忙碌到深夜,顾月霖带上纸笔去了下面的书房,记下所有医书名字,一式两份。 布棉粮食鸡鸭鱼肉已经够磨人了,药材药方比那些还要命,累死他也找不出什么,不如换个方式,寻求个中高手帮衬。 翌日上午,顾月霖策马赶到沈府。 同一时间,李进之再度成为顾家三位老爷的座上宾。 第18章 无事生非的货 二老爷、三老爷望着李进之,恨不得哭一鼻子。 自从这祖宗上回闹那么一出,两人每每回到房里,心绪如出一辙:怎么看自己的妻子怎么别扭,疑心她红杏出墙。 至于勾三搭四的对象,绝不可能是李进之,李进之替别人认下了而已。地痞流氓的头子,才不会把自污当回事。 揣着这种心绪,兄弟两个对发妻的态度能好到哪儿去? 问题是那妯娌两个也不是善茬。 二太太本就是河东狮兼泼妇怨妇体质,她冤枉挖苦二老爷是家常便饭,二老爷要是无事生非,她就能让他脱一层皮。 三太太的狠劲儿在骨子里,平时由着三老爷端着架子装腔作势,他要真敢往她头上扣七出之列的罪名,她就真跟他拼命。 如此,二老爷和三老爷对最怀疑的那个问题的试探,总是犹如隔靴搔痒,人家无知无觉,自己憋闷至极,偏又不敢再加把力。 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来了,兄弟两个只怕他说出更过分的事。 四老爷看着李进之,心惊肉跳。 上次他幸免于难,便看的明白,不过是纨绔摆了两个兄长也就是顾家一道,顾家只要敢硬杠,就是个面子里子荡然无存的结果。 现在,他担心自己步两个兄长的后尘,被强加上一顶绿帽子。 李进之轻咳一声,开门见山:“你们别满脑子腌臜事儿,我没闲心一再送人难看的帽子。” 兄弟三人不知该哭该笑。 “不过呢,”李进之痞痞地一笑,架起了二郎腿,“得看我要跟你们做的这笔买卖能不能成。” “买卖?”二老爷强自镇定下来,赔着笑问,“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李进之将顾月霖的意思完完整整地表述,只是,用的是地痞的面目。 他才不会浪费力气跟财迷疯推心置腹,以暴制暴以恶制恶,永远是针对这种人的最佳方式。 兄弟三人陷入沉默。 家族存好几个月的生活所需,各房头管各房头的,听起来不难,实际却是处处为难。 自从顾月霖让庄子铺子断了府里的供应,府里已经乱套了: 厨房做的饭菜清汤寡水,申斥两句便大吐苦水,绕着弯儿地说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之苦,言下之意是您想吃的好没错,但得给钱买食材; 府里三个房头的少爷少奶奶闺秀不清楚家中变故,轮番地找到长辈面前跳脚,要胭脂头饰干果酒水等等,抱怨饭菜一日不如一日。 三位老爷紧锣密鼓地掐了几回架,不分胜负,只好一起承担恶果,方方面面自掏腰包贴补公中,想着先打肿脸充胖子把冬日度过去,来年沉下心谋划一番,放下书香门第的架子,做做小生意。 有了钱才有舒心的光景可期,要是没钱,如今是流氓头子找上门,往后兴许就要沦落到是个人就敢上门挑衅的不堪境地。 李进之提出的事由,坏处是不会有盈利,好处是算起来也不亏。细论起来,他们就像是码头上不要钱的搬运雇工,先自掏腰包收集储备好这样那样的东西,等人来拿的时候,人家把你花的还给你。 如果李进之到期就来取东西,见顾家听命行事,日后总不会再为难。说起来,不少人都说过,那纨绔有仗义仁义的一面,他们没相信过罢了。 如果李进之到期不来取东西……每年进到腊月,物价就会噌噌地涨,他们转手卖出去就是了,价格比今时高一些,比时价低一些,还能赚到差价呢。 两相里权衡,这事儿只差一样东西。 兄弟三个避到里间咬了一阵耳朵,随后转回来。 二老爷道:“公子的吩咐,顾家自是没有二话,却终归担心您贵人事忙,到下个月中旬的时候忘了这件事。我们的意思是,双方能不能立下字据?” “书香门第中人就是麻烦,”李进之笑意慵懒,对随从打个手势,“纨绔身边也有谋士,早已料定你们有此举。” 随从取出一份文书,交给二老爷。 二老爷接到手里,认认真真看过,转给两个兄弟,对李进之躬身行礼,“顾家的情形,公子必然看的一清二楚,不是我们谨慎,更不是小人之心,唯请公子海涵。” 李进之只是道:“没事。这种文书我备了不少,你们不是第一家,也不是最后一家。” 这是真的,昨日与月霖说笑间定下了章程。他根本没作息可言,凌晨到天亮之前,已经找过两个门第,签了文书。 二老爷得知有同道中人,心头大石落下的同时,生出几分困惑,想不通李进之做这种事有什么好处。 难不成,明年物价要和腊月里一样噌噌噌地涨? 要是这样…… 一定是! 二老爷目光微闪。 虽然银钱*不多,只能量力而为,那也可以尽可能地多存一些! 他打定了主意。 - 不是休沐日,沈瓒要上大早朝。 顾月霖要见的也不是那位长辈。 见到沈星予,他把列出的医书名录放下,“交给令尊过目,劳烦他拿给太医院、相熟的名医、得道高人,瞧瞧有没有他们所不知的,若有,又是哪些。” 沈星予二话不说,当即应下。 “令堂是在府里,还是在什刹海?”顾月霖问,沈夫人要是在府里,他理应前去问安。 “在什刹海。”沈星予笑道,“外人说我娘常住什刹海,其实说的不对,她除了必要的日子,根本不回来。算一算,我爹娘已经有三二年不曾碰面。我真怀疑,他们何时坐在一起,会异口同声地问,您哪位?” 顾月霖莞尔,又有些担心,“有没有为此伤神?” “怎么可能。”沈星予笑容真诚又璀璨,娓娓道,“这样又有什么不好? “他们改不了这世道,一个不娶妻是难上加难,一个不嫁会过得万般艰难。尽到为人子女传承香火的责任之后,可不就该随着自己的心思度日。 “要是可能,往后我不会娶妻纳妾,做不到的话,最不济就学我爹,踅摸个跟我娘心思一致的女子,不然不行——娶妻只为了人家生孩子的男人,也叫人?” “寥寥数语,点破了不少事。”顾月霖笑着端起茶盏,“我敬你。” “有先生和你带着才想通的,万幸。”沈星予笑着与之碰杯。 顾月霖回竹园的一路,心情都很好,回到竹园之后,心情就好不起来了—— 第18章 刚一进门,跳下马,被他旁敲侧击委婉警告的周全匆匆迎上来,禀道:“太太房里的人和新来的买办木管事起了争执,闹得厉害,太太束手无策,您快去看看吧。” 顾月霖凝了他一眼,“新来的木管事?我倒是不知道,相隔几日,就有先来后到之分。” “……小的失言了。” “竹园是竹园,顾家是顾家。你要是以老人儿为居自恃高人一等,不妨去帮成安养马。”顾月霖说着,步履闲适地回往书房。 周全瞠目。 这大少爷的意思是……不管内宅的事? 管不管的先搁一边,让他帮成安养马的话是不是得当真? 昨日随着新进来的仆人进门,成安车夫的差事没了,因为少爷说,添的护卫起码有五六个是赶车的好手,那就不用辛苦成安了,那么喜欢马的一个人,让他专心打理马厩才是最好的安排。 冷风阵阵袭来,周全却沁出一头的汗。 顾月霖回到书房,卧在临窗的软塌上,脑筋一刻不停地转着。 恩师说话惯于留有余地,比方他说初三午时到何处,最晚也是初三凌晨到。而眼下事态紧急,或许明日就能见到萧允,那他就得尽早出门。 思忖间,蒋氏带着赵妈妈和木静萱来了。 顾月霖吁出一口气,起身端坐。 蒋氏顾自坐到棋桌前,素手一点两个仆妇,“起争执了,我不需理会,你看着办。” 什么叫你不需理会?顾月霖心中不快,面上却是一如既往地温煦,“横竖无事,不妨说来听听。” 赵妈妈向前一步,抢先道:“木管事寅正出门,和厨房的刘管事一起,奴婢是知道的,想着他们起这么个大早,要办的差事定然非同寻常。 “结果呢?两个人买回了燕窝鲍鱼和尺来长的虾,还说是少爷特意交代的,引得内宅外院好些人赞少爷孝顺。 “可实情又是什么?奴婢一样一样查看过了,全是下等货色!” 说到这儿,赵妈妈敛容端色,朝着顾月霖直挺挺跪下去,俯首在地,“要不是顾及少爷的才名、太太的贤名,奴婢真要去顺天府告一状了!不论结果如何,起码得让人知道,心黑的人是怎样欺瞒书香门第的孤儿寡母!” 顾月霖神色淡然,语声温煦:“你闹得阖府尽知在先,要诉诸公堂在后,木静萱又是我差遣辛夷带回来当差的,不给太太一个说法,确实不妥。” 赵妈妈听了这一番说辞,觉得挺别扭的,但因着末尾言语实实在在到了耳里,定下心来,再瞄一眼蒋氏,便有恃无恐,索性叩首请求,“只请少爷体恤奴婢为太太着想的心思,为奴婢主持公道!” 顾月霖睨着她,眸中泛起浓浓的嘲讽。 他又望向母亲。 蒋氏瞥他一眼,敛目喝茶。 顾月霖忍下心头翻涌的不适反感,问赵妈妈:“燕窝价值几许?” 鸡蛋都不能每日常备的门第,他的母亲栖居多年,最好的光景,他也不记得曾享用过燕窝参翅。要是用过,也不过是沈星予、李进之逢年过节时送的,可那两个都怕他尴尬,总是先讨要他的笔墨,再以此为借口送上。 赵妈妈额头没冒汗,却还是连擦了两次额头,“这……奴婢哪里晓得那些,却辨得出成色,毕竟……”稍稍一顿,她定下神来,“毕竟太太出自蒋氏,出嫁前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 顾月霖打断她:“要是贪慕豪富门庭里的日子,你也不用陪家母至今。眼下闹出事了,就只说眼前事。以主家出自富贵门庭为荣的奴仆,总不至于连妥善回话的本事都没有。” “月霖!”蒋氏喝道。 顾月霖望过去,眸色深沉,神色却仍是笑笑的,“不让我管?那又为何带过来?” 蒋氏语凝。 顾月霖再次问赵妈妈:“市面上的燕窝价值几许?” “……奴婢不、清楚,可是,那成色是不一样的……”赵妈妈仿若福至心灵,语速加快,“木管事买回来的,跟上好的是不一样的,肯定不一样!” 第19章 惊诧 “辛夷。”顾月霖沉声唤道。 辛夷应声进门。 顾月霖用下巴点了点赵妈妈,“掌嘴。” 辛夷没有丝毫迟疑,走过去挥出手,给了赵妈妈正反两记耳光。 赵妈妈被抽得歪倒在地,嘴角沁出了血。狼狈地爬起来,再也不敢吭声。 “你这是做什么!?”蒋氏惊怒交加,逼视着顾月霖。 “无事生非的东西,打死都不冤。”顾月霖语带不屑,转头吩咐木静萱,“木管事,你说来听听。” 木静萱屈膝行礼,恭声道:“回少爷的话,燕窝八钱银子一斤,可以存放三二年,奴婢买了五十斤; “鲍鱼三钱银子一斤,买了一百斤,一部分用冰保存到过完冬日,余下的由刘管事做成干的,可存数月; “大虾都是将近一尺来长,一两银子一只,买了三十只。 “奴婢和刘管事在同一家铺子买的,不知是否妥当,和掌柜的说好了,若您觉着不妥,可以调换。” 顾月霖颔首微笑,问蒋氏:“您觉得是否妥当?” 蒋氏不说话,面色青红不定。 顾月霖吩咐木静萱:“把你和刘管事的衡量告诉太太。” 木静萱称是,低眉敛目,道:“燕窝可每日食用,但不宜多,买的其实很多,好在可以长久放置。 “鲍鱼两只约莫一斤,三两日用一次为宜,买的也有富余。 “大虾来讲,打算的是一个月上桌五六次。” 顾月霖目露赞许,“我没想的这么细致,要你们照着一百两银子花,而你们办的甚是妥当。”说着话,取出两块碎银子,信手抛出去,“接着,给你和刘槐的。” 木静萱自然而然地接住银子,行礼道谢。 顾月霖一笑,“上好靴子的价格,你可知晓?” 木静萱道:“据奴婢所知,一双七钱银子。” “买十七双,我和书房的四名小厮,随景天回来的十二个人,每人一双。” “奴婢记下了,迟一些便问明各人尺寸,进城采买。” “还有什么短缺的,你只管采买,报到账房支取银钱。去忙吧。” “是!”木静萱再次行礼,脚步轻快地出门去。 辛夷得了顾月霖的示意,乐滋滋跟出去。 他得告诉木静萱,少爷和他们四个小厮的靴子尺寸。 对习武之人来讲,靴子好坏的问题更不容忽视,大多宁可用价贵的袍子斗篷换一双穿着舒适的靴子。 书房里的顾月霖正睨着蒋氏。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看不起自己的生身母亲。 “毋庸置疑,您最擅长的是受窝囊气,不是找茬生事的料。说来听听,到底为什么?” 听到儿子含讥带嘲的淡声质问,蒋氏面孔涨得通红,怒道:“我要你当家做主,却不是这个情形!所有旧人你都不给好脸色,所有新人都是你找来的,那我算什么?摆设?” 顾月霖和声道:“我不想将您当摆设,我希望您能吩咐旧人提前晾晒库房里的被褥,您没有;我希望您和我的身份不颠倒,不需我衡量张罗短缺之物。您做到了哪一点?” 蒋氏呛声:“是你生事在先所至,我的心腹你都不待见,一味抬举新来的那些货色!” “的确是我先试探您,问您有没有隐瞒我的事情,是因此,您就能放下当家主母的身份?我是枉顾您的颜面,可您这两日又何曾给过我分毫的体面?” “……”蒋氏噎住。 顾月霖指一指赵妈妈,语气仍是温和的:“今日你们不说出个一二三,这蠢货就离开竹园,别再碍我的眼。” “……” “离明日还有不短的时间,你们不妨回内宅思量。不送了。”顾月霖说。 蒋氏和赵妈妈失魂落魄地走了。 顾月霖独自静坐许久。 他生气,恼怒,想摔东西,想把母亲那几个所谓的忠仆绑一起拷打一番。 却又深知这等琐事不值得自己发作。 也许,这就是寻常人所说的,琐事最磨人心。 他真能理解诸多门第窝里斗的情形了,点点滴滴累积的失望嫌弃,到了一定程度形成的厌憎,兴许能与仇恨比肩。 他不希望,亦惧怕那种情形降临到自己身上。 又隐隐觉得,极可能成真。 他从来不知道,对长辈生出怀疑质疑轻视那一刻起,便再不能对之仰视,由衷尊敬。 是因为得到了蒋昭留下的有形无形的财富所至么? 顾月霖开始自省。 自省半晌的答案是,不是。 真不是。 对母亲的不满亦或失望,狼狈地离开顾家是症结。 窘境困境之中,人会变得分外敏感多疑,如何的自制,也抵不住现实残酷带来的种种情绪。 为了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要星予、进之出面帮忙,他对他们只有感激,对母亲深觉无力,面对隐于灵魂中的另一个自己,他只觉耻辱。 第19章 如果没有偶然所得的财富,他会是什么情形? 守着长房的产业、母亲的陪嫁度日。 不能再回书院,他怎么敢离开?凭母亲那种窝囊做派,哪日被人做局落得个足以浸猪笼的罪名都不稀奇。 终日相对,有意无意间揣摩母亲的做派,想找到足够抵消缺点的长处,结果怕是徒劳无获,再添怨怼。 算了,不想了。 用过午饭,顾月霖吩咐辛夷、景天:“带着阿金阿贵到书房院外守着,不论何事,入夜之前,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辛夷景天称是而去。 顾月霖去了地下居室,他实在是特别需要找个事由排遣心绪。 比对过地上地下堪舆图的方位,他已知晓,地下居室浑似地上外院,以书房为中轴,总体位置向西末端在地上中轴路,向东的末端在竹园院墙数丈之外。 不论换了谁,建了这样一个园子,都会买下方圆几十里的地皮,以防外人破坏、发现竹园的秘密。 这一次,因着畅行无阻,顾月霖把地下的宅子转了个遍。 上房厅堂先前已来过,正是放着名贵陈设的所在,如今东西两侧墙壁各现出一道门,通往次间。 次间又有通往梢间的门,再就是耳房、厢房。 四合院的格局,期间自然以抄手游廊连接,中间是一如地上的院子。廊下有用石砖砌出来的空无一物的花圃,南面有没水没鱼的金鱼缸,东面是没有蔷薇花的花架子,西面是没有葡萄的葡萄架。 廊间垂着一盏盏以明瓦为表漆色不同的灯笼,一个小梯子。 顾月霖借着梯子向上,打开一盏灯笼,见里面是一只白蜡烛。 他用火折子点燃蜡烛,随后又拎着梯子到其余三个方位,各点燃一盏灯笼,以便更清晰地看清院落。 院中还有两口井,罩着黑漆漆的金属井盖,一口标有可用,一口标有废水。 两口井旁边各有木箱、铁钩。 顾月霖若有所思,随即面露惊异。 许是因为所在之处不同的缘故,他明显感觉到了空气的流动。 有风。 或许,这就是不论到地下何处都没有不适的原因。 而此时感受,如果不是错觉,意味的便是院落中有通往地上的透气孔,还不止一个,不然不能成风。 如此,那两口井便不是摆设。 他疾步走到标有可有的井边,俯身,手碰到铁钩柄部之际,顿住。 他蹲下去,取出火折子,移到铁钩末端对着的位置,看到了气孔。 真的可以用。 顾月霖按照无言的指引,打开井的盖子。 井水是流动的,就算常年不用,环境相对封闭,短期不宜引用,也可以为洒扫之用。 顾月霖又打开箱子,不出意料,里面是吊绳、簇新的木桶。 他将井盖恢复如初,其他一切亦然,随即疾步到了书房院,不出所料,在院中也看到了情形一致的两口井。 他打水上来,用做清扫,将书房院正屋、耳房的一事一物收拾得焕然一新。 混入尘土的水,倒入注有污水的井中,末了将井盖复原。 可通风是真,到底有限,湿气重了总归不好。 在这忙碌的过程中,他又有了几乎为之狂喜的发现:东面三间耳房,其中一间陈列着三口箱子,一口盛着文房四宝,一口盛着各类上好的纸张,一口则全是医书,附有名录。 或许书房里的书册只是藏书,这些才是蒋昭对预知到的一些事所收集留存的。 顾月霖的心情复杂难抒。 蒋昭在做这些的时候,到底是何心境? 想象不出。 蒋昭若在世,哪怕相隔万水千山,顾月霖也要追寻过去,哪怕不得相见,只是遥遥一拜。 尊敬的,虔诚的,表明自己的感激。 不为眼前,为所得一切。 只可恨,斯人已逝。 顾月霖把一切收拾停当,带上医书名录,循着弯弯绕绕的路,到了存着金银珠宝首饰的所在。 他分几次取了黄金、白银到上面,合计一万两白银。 末了一次,离开之前,他启动关闭存着金银屋舍的机关。 这样一来,就算谁拿到相同的图纸,找到相应的入口,也无法进入。 按理说,防谁也不该防自己的生身母亲。 可他就是到了不得不防至亲的难堪境地。 他没办法期许,同样的银钱转到母亲手里,她会跟他做一样的安排。 那就如她所言,奉行蒋昭只求有缘人的说法,财物暂且为他所用。 最起码,他想的只是帮的人多一些再多一些。 最起码,他身边没有无理取闹跳梁小丑般的下人。 夜色深浓时,顾月霖视为小丑的赵妈妈来了。 顾月霖遣了服侍笔墨的景天,问道:“何事?” 赵妈妈见室内再无他人,上前一步,道:“日间的事,的确是奴婢无理取闹,您怎样责罚都是应当的,只请……” 顾月霖凝眸,视线寒凉,“掌嘴确然是轻了,就该拔了舌头。” 赵妈妈一愣又一僵,跪地磕头,声声作响,“奴婢知错,再不敢了。” 顾月霖实在是不耐烦了,冷声道:“说人话。” “是是是!”赵妈妈直起身,稍稍迟疑后,道,“太太如今并非凡事不理,只是有心无力。奴婢斗胆问一句,您可曾想过,太太孀居多年,能不能再走一步?” 顾月霖不动声色,敛目看着手里的茶盏,心头却是惊诧不已。 孀居之人再走一步? 再往前,只能是再醮。 母亲要再嫁。 可是…… 再嫁没什么,父母之间本就没情分可言,父亲撒手人寰之际,母亲大可以要一份放妻书,何须等到如今? 或许已经拿到手了,只是因着他彼时年幼,才一直不提? 到如今提及也没事,但在这样的关头提出来,简直是不合时宜到了可笑可悲的程度。 顾月霖唇角徐徐上扬,不辨悲喜,正如随他缓缓抬起的眼睑现出的明水双眸,“再醮?” “……是。”赵妈妈弱弱应声。 “我没想过,但我随她如何。只是,我最多只能改随她的姓,不可能随她再嫁之人的姓氏。” 母亲生于蒋氏,再醮无可厚非,只是他已十六岁,委实不愿冠上另一个姓氏,那就随她的姓氏好了。 自记事到父亲辞世,父亲的音容笑貌,一言一语,种种给予,都是他只能领受而再无可能回报的。 这一生,终究是要辜负父恩,也不差加上不孝这浓墨重彩的一笔,自然,也得有一定的前提—— 顾月霖问道:“何时有的这打算?那边是哪一家?是否可信?” “这……”赵妈妈尴尴尬尬地笑着,把手里的帕子拧成了一条绳。 从头到尾,顾月霖的反应都不在太太和她意料之中,她委实还没从惊诧中缓过神来。 哪有这么轻易接受生母再嫁的孩子?她们打一开始就没想过他能接受。 顾月霖耐心即将告尽,语声透着森森寒意:“不能说?难不成要我两眼一抹黑地给太太准备嫁妆?” 第20章 天要下雪娘要嫁人 赵妈妈想到辛夷甩自己的两巴掌,感觉脸颊又在作痛,慌忙道:“您去内宅一趟,请太太跟您说吧。” “不去。”顾月霖道,“退下。” 赵妈妈回了内宅,过了一阵子,陪着蒋氏进门。 顾月霖望着母亲,心累得很,起身行礼,请她到里间说话。 景天送来两盏茶,悄然退下。 顾月霖盘膝坐到炕几一侧,默默地喝茶。 蒋氏端了茶盏在手,摩挲着盖碗,轻声道:“既然你同意我再嫁,那便抓紧与顾家撇清关系。” “您嫁您的,不想我留在顾家无所谓,但我也不能随您到别家。”他是十六岁,不是六岁,怎么可能去过一眼可见的糟心时日。 “……那边是首辅魏阁老。”蒋氏劝道,“他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你随我过去,他会视你为亲生,尽心扶持。” 顾月霖沉默片刻,忽而一笑,“我改主意了。” 蒋氏与赵妈妈俱是双眼一亮。 顾月霖心头一阵恶寒,“就算那边是皇上,我也要留在顾家,您何去何从与我无关。我真的想过独自过活,改随您的姓氏,此刻再想,不需多此一举。” 蒋氏与赵妈妈眼中光彩化为黯然,前者道:“你别赌气,想想前程。” “我不送您了。” 蒋氏不肯走。 顾月霖喝了两口茶灭火,冷静下来,推测道:“为了这桩好婚事,您才心甘情愿地离开顾家。顾家以为算计到了您,实际上您求之不得。” “不是不是,您多虑了,”赵妈妈抢先解释道,“那时候并没说定。” “没说定,”顾月霖讽刺地一笑,“那就是顾家有人觉出端倪,用话敲打过。你们没底气辩解,刚好别的房头撵人,只好老老实实离开。” 第20章 主仆两个默认。 其实顾家的人只是捕风捉影,根本不敢拿来说事,否则他早已获悉。 “做贼心虚,您深有体会。”顾月霖凝着蒋氏。 “月霖,”蒋氏神色哀戚,“你听我的,随我到魏家,我求你了。顾家有什么好?这些年谁曾善待过你?你留在那样一个家族……” 顾月霖再次逐客:“不早了,您早些回房歇息。” “我在跟你说正事……” 顾月霖手中茶盏猛地掼到炕几上。 赵妈妈发出一声低呼。 蒋氏面色发青。 “您要做首辅夫人,我就得换个爹?”顾月霖眼神空前的锋利暴躁,“劳烦您把自己和我当人看。回房去。” 赵妈妈敛目屏息,扶着蒋氏离开。 顾月霖一整夜没阖眼。 手头有事,也实在气得不轻。 辛夷景天不言不语地陪着,侍奉笔墨。 到子时,顾月霖没那么烦躁了,和声说了下面居室的事,告诉他们如何抵达,“你们去看看,随意转转。书房的东耳房里有三口箱子,把盛着医书的那一口抬上来。” 堪舆图布阵图和讲解手札已收进书房的暗格。倒不是他对心腹也存着提防之心,而是深知他们对秘辛的兴趣是点到为止,知晓太多反会成为莫大的压力。 辛夷和景天称是,却站着没动,还没缓过神,好一阵才能挪动脚步。 顾月霖瞧着他们的背影,笑了笑。 过了半个时辰,辛夷和景天抬来箱子,满脸兴奋地讨差事:“小的两个好好儿收拾一番吧?虽说不住,也不能委屈了那些陈设。” “行啊。”顾月霖道,“下面有沙漏,你们算着时辰,差不多了就上来,眠一眠。” “是!” 两个人忙到即将天亮才回来,了无睡意,并且带回两本账册,景天道:“在主院东次间的博古架上找到的,这是下面陈设物件儿的名录,瞧着上面有灰尘,您似乎没注意到?” “没。”顾月霖接到手里,翻了翻,“这多好,不然你们还得登记造册。” 辛夷由衷道:“老人家心思之缜密,简直吓人。” “昨日出过什么事,使得赵妈妈闹起来?”顾月霖这才有心情问及根由。 辛夷回道:“小的特意问过了。昨日您出门后,有人上门找赵妈妈,没多久,太太就要出门,因车夫不是成安,要冯管事唤成安赶车,冯管事说是您着意安排的,不能害得您朝令夕改。太太拂袖回了内宅。 “等到木管事回来,送燕窝到正房,赵妈妈问东问西,和她起了争执,等您回来,便闹到了外院。” 想出门,不欲让他知晓去向。找赵妈妈的,是不是魏家那边派来的?这些人到底在唱哪一出荒谬的戏? 顾月霖转去洗漱,换了身玄色粗布道袍。 红翡过来传话:“太太请少爷过去一趟。” 辛夷无语望天。少爷只是说三餐在外院用,可没说不去请安,就不能等一等? 顾月霖说知道了,拿出昨晚写的两封书信,交给辛夷景天:“一封送到沈府,信件和那一箱医书当面交给沈世子,他会转交给沈侯;另一封信给李公子,他一般上午都在家。内室那口箱子里是金银,兑换成大额银票,过两日要用。” 辛夷景天奉命行事,没多久一起赶着马车出门去。 顾月霖去了内宅。 蒋氏坐在内室临窗的大炕上,神色也不知是过分的平静还是麻木。 顾月霖照常行礼请安,尽力让自己心平气和。 蒋氏抬手示意他落座,遣了赵妈妈,轻声道:“那件事,不论你如何抵触,我也得跟你说个清楚明白。” 顾月霖颔首,“您说。” “势在必行,我必须要到魏府。”蒋氏神色坚定。 “我没拦着。” “你也必须跟我去。” “那种事,做梦更容易些。” 蒋氏无声地叹息,“这其中的缘故,我迟早会解释给你听,但不是现在。你知道了全无益处,我不想伤到你,只盼着你考虑切实可以得到的诸多益处。” 顾月霖似笑非笑,“我不明白,为何非要在此时说这件事?今日已是十月二十四,离下月初七只有十二天,再如何从速,也不够走完必要的场面功夫,而我并不是无事可做。” 蒋氏顾自道:“脱离顾家的事,你若不肯,自然有人出手。” 顾月霖温和而耐心十足,“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您也得明白,那不是首辅的权势财力可以促成,我三位叔父再不堪,也到不了那种地步。 “他们一定想过设法将我逐出宗族,但如何也不会将家族子嗣送到别人膝下。 “前者不过是贪财捡着软柿子捏,后者则会令全族唇亡齿寒,他们就算想答应都不行,更不要说没傻到那地步。您要分清楚这其中的差别。 “别用魏家对我危言耸听,有这工夫,不如说点儿实在的。” 蒋氏消化完他一番话才问:“你指什么?” “魏阁老。他今年不过四十来岁,娶怎样的女子都在情理之中,只是,再娶之际认下继室的儿子,是不是匪夷所思?” 蒋氏抿了抿唇,眼睑低垂。 “官场中老当益壮的不少,内阁便有两位六十来岁的阁老,正常来讲,首辅该抓紧的是添个亲生的儿子,且笃定能亲自教导孩子长大成才。他是自知再不能添子嗣,还是料定自己过几年必死无疑?” 鉴于魏家门风、魏阁老其人风评一向不大好,自己又是局中人,顾月霖对那位首辅大人实在说不出中听的话。 “我说过,迟早会告诉你。”蒋氏望着他。 顾月霖颇有对牛弹琴之感,“那就等到告诉我的时候再说。” 蒋氏眼中闪烁着焦虑,“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心急如焚,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 “我想知道,可您不肯说。” “暂且搁置婚事也行,但我要带着赵妈妈成安几个到城里住几日。” 顾月霖望着蒋氏,唇畔笑意越来越浓,眼中寒意越来越重,“我一个不留神,被迫离了家门;又一个不留神,您要给我换个父亲;再一个不留神,得出什么荒唐的事?我得心宽到什么地步,才能放任您离开眼界?” 蒋氏被他的态度刺激到了,面孔苍白如纸,“我拉扯你这么多年,难道是为了你这样的冷嘲热讽?你不要忘了,这是我的陪嫁宅子。” 顾月霖不以为然,“那我们先撇清关系,各自为安?” 蒋氏恨声道:“我没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少跟我不阴不阳地说话!” “天要下雪娘要嫁人,前者我阻止不了,后者我本想顺其自然,您不答应,有什么法子?”顾月霖看看天色,站起身来,“我还有事,得出门。” “不行!既然不让我出门小住,那你就有个孝顺儿子的样子,这就去趟魏家,替我送一份请帖到内宅。”蒋氏双眼几欲喷火,“你再跟我拧着来,我死给你看!” 顾月霖下颚微动,轻轻地磨着牙。 母亲简直要疯,可就算到了这地步,还是不肯说出所有隐情,只用他最反感的蠢笨低劣手段。 “此刻起,您和旧人不得跨出竹园半步。至于其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手头事情多,不会再来晨昏定省,您多担待。” 说话间,顾月霖阔步出门,背影孤绝。 第21章 母亲不怕丢人,他就不怕现眼 顾月霖交代外院管事一番,策马直奔城里。 径自到了望江楼,问过伙计,得到的答复是一位萧先生半个时辰前入住松月居。 顾月霖心头一喜,请伙计为自己带路。 萧允多年来一直跟随在萧默左右,教书育人同时,打理书院内外种种事宜。 萧家这对堂兄弟,皆是两榜进士出身,只是萧允不曾入官场,萧默则高中探花,曾在翰林院行走。 一场大病,使得萧默放弃仕途,执教为生。有人说他在病中看开了,有人说他钻进了牛角尖。 伙计停在松月居门外,恭声传话。 须臾间,身姿修长面容俊朗的男子打开房门,见到顾月霖,逸出愉悦的笑容。 “先生。”顾月霖躬身一礼。 “快进来说话。”萧允笑得儒雅温和,“来的真是时候,不然我等会儿到竹园找你。” 望江楼是京城最好的客栈,自二楼起,房间氛围迥异,但格局一般无二,会客厅、饭厅、卧房、书房、宴息室样样俱全。 落座后,萧允亲手为顾月霖斟了一杯茶,“想必你这几日没闲着,先说说,做了哪些事?” 顾月霖说了已经告知沈家父子的原委,又说了医书的事,末了道:“我已知会星予,请沈侯爷这两日晚间留在府中,等您登门。” 萧允目露赞许,“做得好,省去我和你师父不少工夫。” 接下来,将萧默的主张和盘托出。 第21章 顾月霖越听心绪越明朗。 萧允拍拍他的肩,“你可以放心了,接下来只需安排好身边的事,这可是你师父的死命令。” “我自然照办。” 两人放松下来,笑着聊了聊书院近日的大事小情。 顾月霖心知萧允时间宝贵,一日不知要见多少人经手多少事,便适时告辞。 正要上马,听到一管清脆悦耳的声音: “月霖哥哥。” 顾月霖循声望去,见君若端坐在马上,忽闪着漂亮至极的大眼睛,困惑地望着他。 “这么巧。”他牵了牵唇。 “敢情你方才真没看到我?”君若释然一笑,跳下马,走到他跟前,“我安排个朋友住这儿,刚要走,就见你走出来,明明绝对能看到我,可你偏生理都不理。” 顾月霖歉然一笑,如实道:“正琢磨些事情,没留心。” “那就好。”君若笑道,“方才我真的很担心,李进之跟你说我的坏话,你不屑理会我了。” “怎么会。”顾月霖轻轻地笑。李进之对她,自来是气得跳脚时说些撒气的话,指摘她品行的却是一句也无。 “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你跟星予哥哥无意帮他整治我,从没给他出过治标治本的法子,不然我哪儿还过得了安生日子。” 君若活脱脱分外聪明漂亮的猫,寻常待人处事时大大方方,优雅乖巧,炸毛彪悍的一面全给李进之那般同道中人了。让一般人想烦她都烦不起来。 自结缘到如今,顾月霖、沈星予又跟她碰面几次,她一口一个哥哥地喊着,两人受用得很,真就把她当妹妹看待。 “你们较劲纯属吃饱了撑的,谁会管你们俩。”顾月霖笑笑的。 “昨日那厮跟我爹喝了顿酒,把我爹喝美了,摁着我训了一通。”君若啼笑皆非的,稍稍一顿,“哥,你要是手头没事,找个茶馆儿坐坐?有阵子没见了,想跟你说说话。*” 顾月霖正要应声,辛夷、景天赶着车过来。 辛夷快步上前来行礼,随后交给顾月霖一个荷包,笑道:“小的两个猜您就在这儿,差事都已办妥。” 顾月霖扫一眼荷包里的银票,收入袖中,笑着颔首,“不必急着回去,随我转转。”又转头对君若道,“一起喝杯茶。本就打算这两天找你一趟,有事商量。” “不怕有事,就怕你用不到我。”君若笑得现出编贝般的小白牙。 到了茶馆雅间,茶点上齐,君若的随从拎着一个小箱子进门,道:“大小姐,您还没用早饭呢,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一说真有些饿了。”君若望着顾月霖,“一起吃点儿?” 顾月霖一想,自己早间也没用饭,出门时真给气饱了,因而颔首说好,和她商量着点了两屉小肉包、两碗胡辣汤。 “汤要大碗的。”君若叮嘱一句。 顾月霖莞尔,给了她的随从两块碎银子,“让我那两个小厮也买些东西吃。” “好嘞!”随从放下手里的小箱子,笑呵呵出门。 那个小箱子,君若走哪儿拎到哪儿,里面是笔墨印信账册信函等等。 别看她四处跟流氓头子过不去,每日处理的事情比年岁相仿的人多几倍。 顾月霖说起正事:“听人说过,令尊开的粮米铺遍及大江南北,京城和周边三省设有诸多分号。” “是呀,”君若点头,“粮米、玉石、绸缎庄、茶庄、饭馆,在你说的范围,分号最少的也设有几十家。” 顾月霖道:“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一万两银子,十日内,你扣除人手所需费用,换成粮米,分散到谈及的这些地方的铺子。等天寒施粥时,不需提我一字半句,仍旧只是你君氏善举。” 君若面露困惑,“从我祖辈就年年施粥,可能是缺德事做多了,想做些善事积德,这都要成我们家祖制了。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花掉一万两? “生意场上其实只看能不能做,而不该问人为什么做,但在我心里跟你是兄妹,少不得多嘴一次。” 顾月霖和声解释:“多出的这些粮米,我相信你能全部落到实处,开设相应的施粥之地。哪怕一两银子,交给别的商贾我不放心,所以只好麻烦你。” “根本没有捧夸的言语,又明明是在称赞我。”君若开心地笑了,“这比好些人夸我一千遍精明貌美更让我高兴。” 顾月霖嘴角一牵,“别人夸你的也不是假话。” 君若眉飞色舞起来。 “别只顾着高兴,答不答应?” “答应,当然答应!” 顾月霖点了点荷包里的银票,交给她。 “那你等等,我得写字据,咱俩一人一份。”君若打开小箱子,取出笔墨纸砚印信等物,“我经手的银钱,除了自己管的那些生意,超过二百两都得上账,不然就都怀疑是我打劫来的。” 顾月霖哈哈地笑,帮她磨墨。 君若也笑,提笔即将书写时,目光流转,“不行,我得跟你打个商量。七千两我拿出来,替你放到南边的河工或者盐运,三千两照你说的做。” “找你帮着赚钱的时候少不了,不妨明年再说。” “哥,你听我说。”君若目光慧黠,“很多人走门路找我,要入股一些生意,我带上哪一个都没区别。 “现在你给我提醒了,那就好事大家做,我放出话去,谁自掏腰包参与三二年里君氏施粥之类的善举,我就分一杯羹给他,是多是少,要看他有没有眼光和脑子。 “这样一来,我估摸着,能筹集到的银钱最少也得三四万两。事情有眉目了,我爹也就知情了,少不得高高兴兴地多拨人手钱粮,把粥棚开设到寺庙道观也不在话下。这样算,是不是益处更大?” 说到这儿,她敛了笑容,一本正经道,“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就不干人事儿了,方才咱俩什么都没说,你只管拿着银子找别的黑心商贾。” “……”顾月霖笑着叹息,“服气了,依你。多谢。” 君若提笔书写,嘴里也不闲着,“瞎客气什么?自家人嘛。再多的我就不问了,等你想告诉我原因的时候再说。” “就算我不说,你迟早也会想通。” “但愿。” 君若写好两份字据,再分别誊录一份,和顾月霖逐一签字画押,各自收好。 随从进门来,放下买回的吃食,“到大小姐喜欢光顾的小馆子买的,回来的就迟了些。” 君若摆一摆小手,“没事,去大堂喝茶吧。”随后和顾月霖各自一份,埋头开吃。 一屉小肉包、一大碗胡辣汤,她如他一般慢条斯理地消灭掉。 “饱了没?”顾月霖笑问。 君若歪了歪头,“这样正好,真吃饱了会犯困,耽误我上街溜达。” 顾月霖哈哈地笑,“你是真溜达,还是巡视自家产业?” “真一年四季可哪儿溜达,看看人们衣食起居所用东西的行情。心里有数了,年底盘账时更轻松。” 顾月霖顺势请教:“我家里得存些茶和酒,知不知道价钱?” “这你可问对人了。”君若如数家珍,“市面上的细茶一斤一钱银子,再高一点的一百零四文,再低一点的九十六文;叶茶据我所知,一斤二十文、二十五文两种。”又建议道,“用来家里常备的话,细茶叶茶要我说都不能少,仆人有事没事的也得坐一起喝杯茶吹吹牛,这总比没事儿抱着酒坛子要好。” “对。”顾月霖又是认可,又因末尾的话忍俊不禁。 “总跟那些纨绔打交道闹的,真快不会斯斯文文说话了。”君若笑着说起酒,“烧酒一瓶五十文,黄酒二十文,豆酒我见到的都是装坛卖,一坛二百文。这些酒在不同的铺子,价钱上差不了几文,只需看出自哪个酒坊哪种酿酒的手艺,选你更习惯的口味。” “都记下了,等会儿斟酌着带一些回去。”顾月霖叮嘱她,“近日留心庙堂风向,还有星予家中动向,不妨有样学样。” “好。”君若无条件欣然应下。 将近正午,顾月霖和辛夷、景天带着茶叶、酒水,回到竹园。 阿金明显翘首等待许久,见到顾月霖,却是期期艾艾,“少爷,太太她……” “不说就摆饭。” 阿金攥了攥拳,鼓足勇气,“太太说她要去顺天府告您。” 顾月霖气笑了,“没闹着寻死?”母亲不怕丢人,他就不怕现眼。 “……闹过了。”阿金说。 第22章 目前分明是太太一头热 顾月霖以指刮了刮眉骨,“告诉太太,告状得先写好状纸,需要避讳的字不少,她要是一知半解,只管遣人来问我。” “是。”阿金哭笑不得,心知母子两个出了重大的分歧,可那不关他的事,他只需听少爷的话。 少爷是不要面子了,可那不是太太先不要里子在先的?哪有甩手不干全由儿子张罗衣食住行的主母? 第22章 顾月霖缓步走向书房院,有风袭来,觉出明显的寒意。 “当真冷了,上下居住的各处生起火来。”他吩咐下去。 冯十二唤人帮辛夷、景天搬马车上的茶和酒,“茶买的可不少。” “那是,”辛夷笑答,“整整花了十五两,一百五十斤,掌柜的送了十斤叶茶。少爷说细茶平时上下一起用,叶茶也没什么不好,不够喝了补缺,平时要是有不待见的人上门,也可以派上用场。” 冯十二呵呵地笑,“来竹园真是享福了。” 少爷被太太搅和得暴躁至极,偶尔那眼神跟刀子似的,傻子都无法忽视,难得的是不会迁怒下人,吃吃喝喝始终备着仆人的份儿。 景天道:“冯管事,等会儿您派人把酒窖收拾出来吧,带回来的酒是不多,但是下午要送不少过来,咱们长房酒铺里的。” 冯十二连声说好。 内宅的蒋氏,听完阿金复述的那番言辞,先恨声命令他滚。 阿金麻利地走人。 蒋氏哭得死去活来。 赵妈妈递上帕子,不时宽慰两句,却有着几分言不由衷。 先前蒋氏让她没事找茬也罢了,谁叫她当时脑子也不清楚,认为顾月霖不论如何也要秉承孝道,给生母和忠仆体面。 结果就不用说了,连带的令顾月霖毫不掩饰对旧人的嫌恶。他欣赏忠仆,但分外嫌弃能力不济的所谓忠仆。 越是看似温文尔雅的人,脾气当真发作起来,越不会留分毫余地。 而这半日,蒋氏转着圈儿地让仆人笑话了一番:跑去针线房要投缳的白绫,到外院出门被阻止时,吵着要去顺天府告儿子不孝,没人理会,索性要碰壁而死。 外院那些人仍旧面无表情地袖手旁观。毋庸置疑,顾月霖说到做到,谁想跟他一哭二闹三上吊,要么真寻死,要么就自取其辱。 赵妈妈在当时便觉胆寒,幸好手脚还算快,脑子也真转了起来,好歹没让蒋氏闹出更大的笑话。 蒋氏哭够了,睁着红肿的双眼,喃喃道:“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快?他哪里还是先前那个唯命是从的孝顺孩子。” 赵妈妈心知必须得时时规劝蒋氏了,要不然,头一个倒大霉的是她,因而道:“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兴许少爷心里积攒了很多不快,奴婢几个却是蠢笨的,也不懂得如何护您周全,这上下就一并发作起来。” 蒋氏充耳未闻,眼珠转了转,道:“你去找成安,他身手那么好,悄悄出去不在话下,让他送帖子到魏府。” “……这怕是不可能。”赵妈妈分析道,“成安就算能出去,少爷发现了,便会让他有去无回。更何况,外院那些人都不简单,兴许个个儿都比成安的身手好很多,成安怕是要回您一句身不由己恕难从命。” “那你去找那个逆子!”蒋氏咬了咬牙,“我不论你用什么法子,都要说动他,让我行动自如。” “太太!”赵妈妈一想到顾月霖寒凉的视线、森寒的语气,就是一阵心惊肉跳,因而急切起来,“少爷有多嫌弃奴婢,您不是不知道。奴婢说出个大天来,他必然一字不信,赏奴婢几十板子倒是一定的。” 哪怕是显贵豢养的死士,也不会为这种摆明了犯蠢的事义无返顾。她是想随着蒋氏过上更好的日子,但前提是在那之前还有命在。 蒋氏思忖再三,道:“你跟他说,他告诉我的那件事情,我没告诉任何人。他要是不想我嚷嚷得竹园人尽皆知,使得每个仆人都变成防范的贼,那就做回孝子,让我如愿。” 赵妈妈站着不动,“这样说怕是不成……” “你怎么回事?不想当差了就直说,大不了我亲自让那个逆子将你撵出去!” 赵妈妈转身去了外院,满脑门子火气。 的确,遇到的事情太大,换了谁也得方寸大乱,但也不至于到这地步吧? 阿贵进去通禀,折回来请赵妈妈进门。 顾月霖正在里间用饭。 赵妈妈二话不说,跪倒在地,“太太要奴婢来您面前说项,奴婢自认没那个本事,求您给几句足够交差的话,或是给了痛快的了断。” 一旁的辛夷、景天便要退下。 顾月霖说不用,又用了几筷子菜,方缓声道:“怎样荒诞的事都有可能发生,前提是不能颠三倒四,尤其姻缘,总得先了断一桩再着手其他。 “太太如今仍是顾家媳,想再醮,得先大归。 “未曾脱离夫家,再醮的事随便她怎么想,动辄胡闹便不应该了。 “我若明知她心思却放任她做糊涂事,便是对她和父亲的双重不孝。” 赵妈妈用心记下,恭声称是。 顾月霖见她真是来讨准话回去交差的,也就不介意将整件事掰开揉碎了说:“目前分明是太太一头热,魏家那边真有心,早已有所举动,起码会遣人来与她商谈。 “太太起先想的,一定是我再次请友人帮衬,可以轻松地离开顾家。 “为了全母子今生情分,我本可以那么做。可不论那件事成不成,她再醮的事都与我无关,这是已经摆过轻重的事。 “而到如今,她闹得令人生厌,我绝不会为她出一分力。 “她想走人,可以,拿出个像样的章程来,我瞧着可行,绝不拦着。反之,老老实实待在内宅,等魏家那边来人。” 赵妈妈再度称是,“奴婢记下了,多谢少爷提点。” “好自为之。”顾月霖继续用饭。 赵妈妈踌躇一下,还是把蒋氏寻到的由头说了出来,“奴婢也拿不准太太会不会那样做,您——” 顾月霖眼中闪过不屑,“哪日她口无遮拦,我便将所得一切交给蒋家。那些对她置之不理的娘家族人,想必会对她感恩戴德,帮她大归,为她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蒋氏双亲相继离世后,这些年了,蒋家没有任何人到访顾家,早已断了往来。赵妈妈最清楚不过,心说这活祖宗怎么这么擅长往人心口捅刀子?以往可是打死她都看不出来。 她讷讷称是,赶回到蒋氏面前,将顾月霖的言语原原本本道来。 蒋氏听到末尾关乎蒋家的话,气得将炕桌上的茶盏全摔了,末了伏在大迎枕上,绞尽脑汁地想法子。 这就是彻底没辙了。赵妈妈心里踏实了几分,想到顾月霖那句好自为之,不免盘算起来。 她要不要把一些事告诉顾月霖,将功补过?要不然,瞧这势头,迟早被他收拾得生不如死。 等打好腹稿就再去书房。她迅速打定主意。 这边的主仆两个各怀心思,外院的顾月霖在跟巧娘商量仆人衣服的事。 巧娘道:“棉衣棉被棉鞋过几日便能做完,少爷只管放心。通常是冬日做春裳,春日做夏衣,眼下赶到了一起也无妨,奴婢是来请少爷示下,下人的外衣是否用统一的料子,如果是,各要用哪一种,而且眼下哪种料子都不够。” “我疏忽了,是得尽快采买。”顾月霖道,“冬日用绵绸行不行?” “对奴婢们来说自然是最好。”巧娘欠一欠身,“绵绸时价八钱银子一匹,统一做更省料子,一匹能做十个人的外衣。太太赏的衣料里有三匹,却是颜色不同。” “用不用两可。”顾月霖道,“你循着见过的前例定颜色,衣服得有替换的,让木管事买十匹。里里外外的衣物本得给你们四套,其他的要用哪些料子,你也一并说了。” 第23章 蹊跷之事 巧娘大为感激,却是一刻不耽搁地回话:“现下里衣、中衣、外衣的料子都够了,您命人买回来的棉布、太太赏的料子绰绰有余。再就是大小丫鬟的比甲、外院男仆的罩衣,要是依着外衣料子,奴婢觉着也用绵绸即可。” 顾月霖颔首,又摆一摆手,否了方才的说法,“得了,买六十匹,富余的往后总能用得上。” 巧娘大喜过望,行礼道谢。 “你这一来,我才想起不少事情。”顾月霖指一指书案近前的小杌子,“坐下,喝杯茶。” 在一旁侍候笔墨的景天闻言,给巧娘倒了杯热茶。 顾月霖道:“你也说了,原该冬日做春裳,春日做夏衣,做不做的搁一边儿,存些料子总归心安。水纬罗、绉纱、杭纱、三梭布、白布、青布的价钱——”在赁出去的布庄里见过,知晓尺寸相同,伙计给人报价时听了一耳朵,此刻却混淆到了一处。 巧娘忙接话道:“水纬罗一匹一两四钱,绉纱一匹七钱,杭纱一两,三梭布三钱,白布二钱,青布三百二十文。奴婢请木管事问的。” “各买六十匹,颜色花色你斟酌着选,除了衣物,铺的盖的也得用一些。” 巧娘没料到他想的这么周到,同时意识到,内宅的事不论大小都不用指望太太了。但凡能指望上,眼前这一身清雅的少年何须管这些。 “再就是棉鞋,做起来耗时间,要是闹天气穿着也受罪。上回没买靴子的,还有三十四人,不用登高爬低,各买一双差不多的。”顾月霖说着,看一眼景天,“牛皮、羊皮的多少钱来着?我记得你没事就往成衣铺鞋铺转。” 第23章 景天笑着挠了挠头,“男子穿黑牛皮靴合适,两百八十文一双;女子穿白甸羊皮靴,两百六十文一双。” “每人一双。”顾月霖望向巧娘,“还缺什么?” “针线房没有短缺的了,镶掐所需的羊毛一钱银子一斤,木管事已买回五斤。”巧娘略一踌躇,“奴婢还要禀明一事,太太要十匹大绒,潞绸、青缎、红缎、红纱各二十匹,昨日差遣赵妈妈吩咐奴婢的,思来想去,觉着还是该先通禀您。” 顾月霖费解:“大绒且不提了,其他的要那么多做什么?” “那些一匹的尺寸,并非大绒、绵绸、青布等中制的十丈有余,潞绸是长三丈宽六尺,青红缎和红纱长三丈宽二尺。” 顾月霖下颚动了动,“价钱。” “潞绸一匹二两六钱,青、红缎一两八钱,红纱一两六钱。” 大绒就不需说了,平头百姓都知道,一匹价值百两。 顾月霖轻轻地笑了。母亲的嘴一张一合,一千一百二十两就出去了。 他说道:“大绒就免了,不论穿戴亦或送人,都与顾家门第不相宜。其他的照办。”说着取出两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景天,“交给高管事。” 巧娘起身行礼告辞,景天陪她去账房。 高元礼见到银票,神色郑重地锁起来,坐到桌案前,一面听巧娘报价格数量一面拨算盘,“绵绸一匹八钱,六十匹,合四十八两;水纬罗一匹一两四钱,六十匹,合八十四两……” 过了一阵子,算出总数,他盯着算盘喃喃道:“四百一十二两六钱,其中二百九十二两六钱是给我们置衣的。” 巧娘笑道:“我先前很是羡慕静萱和刘槐,瞧着他们终日欢天喜地的,没成想今儿就轮到了自己。”转身时道,“再算算,别出错。刘槐说了,少爷那脑子,比打算盘更快更准。” “这还用你说?不是心里有数,怎么会拨银子过来。”高元礼笑着招呼景天落座,“来,你再瞧着我仔细算算。” “我可不能掺和您的分内事。”景天笑嘻嘻地行礼告辞,“等会儿得出去办差,您忙着。” 申时初刻,酒铺送来了顾月霖定的烧酒、黄酒、豆酒。 算上顾月霖和辛夷景天带回来的,烧酒黄酒各一百瓶,豆酒五十坛,合计十七两。 掌柜的姓何,他亲自跟车过来的,特意带上了二十坛米酒。 上午顾月霖并没报出身份,他只当遇到了一个大主顾,等人走了,细看了看伙计记下的地址,见有竹园二字,才想起上次听来传话的小厮说过,自家大太太和少爷搬到了竹园。 他恼火自己眼拙手欠脑子转的慢,怎么就收了少爷的银钱? 这次过来,自是为着请安赔罪。 顾月霖一见何掌柜,便看出他心思,笑着示意他坐,“这次添置的酒水多,理应走账,别多心。” 何掌柜又是道谢又是笑,落座后:“小的带来二十坛米酒,自己酿的,一向定的是上好米酒的价,老主顾也都认可,经常买。本打算下月初送来,今日有给您请安的机会,便一并带上了。您问的时候说只有摆着的两坛,正是因为这一节。” 顾月霖不以为意,“没事儿,我一年也就喝几次酒,今日只是临时起意,几个酒窖都空着,想摆上一些,平时厨房做菜也用得上。”他总不能说是留着出不了门的时候上上下下喝酒解闷儿。 “逢年过节时您尝尝吧,看看有何不足之处。”何掌柜笑容诚挚,“酒的叫法很多都混着,比如米酒也叫做黄酒、料酒,优劣取决于用的米、小麦等等,也取决于手艺,小的想往后一直为您当差呢,想精益求精。” “行啊,回头好好儿喝几杯。” 叙谈一阵,何掌柜起身,要去内宅请安。 顾月霖道:“太太不大舒坦,能见你是最好,不能见也别往心里去。” “小的明白。” 何掌柜到正房之前,尧妈妈得了传话,先一步到正房通禀。 蒋氏冷着脸说不见。 尧妈妈不动声色,到院门外见到何掌柜,客客气气地说太太不舒坦,这会儿刚睡着。 何掌柜见到蒋氏的次数本就不多,不得不按礼数走过场罢了,闻言只觉轻松,高高兴兴回了城里。 当晚,刘槐一个徒弟送来一张明细单子,“小人的师父正忙着腌鱼,实在腾不出手,但他想着您理应看看调料方面的银钱是怎么用出去的,因而派小的送过来。” “行,我瞧瞧。”顾月霖和声道,“出不了错,只管去忙你的。” “是。” 恰在此时,阿贵在门外通禀,赵妈妈来了。 顾月霖嘴角一牵,“请。” 赵妈妈进门来,规规矩矩地行礼,非常识相地开门见山:“奴婢自知该告诉您一些蹊跷之事,只是也不知晓原委,只求您听了别疑心奴婢有所隐瞒。” “说来听听。”顾月霖敛目看着手中纸张。 单子上整整齐齐地列着香油、盐砖、土碱、花椒、茴香、大蒜、干姜、栀子、薄荷、莳萝等的价格和买入斤两。 他揉了揉眉心。 翻医书的时候见过莳萝,只当是一味药草,原来也与陈皮姜片一样,可入药也可做调料。 赵妈妈飞快地看看室内,见再无旁人,便敛目看着脚尖,低声道:“太太之所以忽然发作起来,是在您让辛夷物色外院人手的前一日,收到了一封信,成安送到正房的。 “那封信,奴婢猜着是魏家二小姐写的,信中还有一幅魏二小姐的画像。 “看完信,太太捧着画像看了很久,也哭了很久。” 顾月霖眉心微动,“说下去。” “那幅画像,奴婢看过,特意瞧了瞧题字落款,不然也不知画中人是谁。”赵妈妈抬头望一眼顾月霖,走到书案前,语声低至只有顾月霖能听到,“魏二小姐的容貌,与太太有八分相似。” 顾月霖剑眉一扬,又微微一蹙。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母亲偷空生了个别人家的孩子? 不可能。 母亲离府时日最长三两个月,都是外祖父外祖母病重病故之时,超过三个月的情形没有过。 就算她年轻时有瞒天过海的本事,如今想与女儿团聚,她也不该言之凿凿地带他嫁入魏府。 顾月霖深凝着赵妈妈,眼神竟是分外平静:“所有可疑之事,全部告诉我。不然,我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第24章 “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妈妈忙道:“奴婢既然过来,便会知无不言。”语毕望一眼门口。 顾月霖扬声唤辛夷,“带上门,和景天阿金阿贵到前院喝茶,赵妈妈走之前,不要放任何人进书房院。” 辛夷称是照办。 顾月霖示意赵妈妈落座,“怎么跟太太说的?” “太太用晚饭时,提了提您否了买大绒的事,奴婢说得空来问问您。这会儿太太已经歇下。” 顾月霖问:“你方才所说的,是太太首次与魏二小姐来往?” “奴婢仔细回想过,早在您年幼的时候,便远远地见过。” “年幼?几岁?” “您四五岁的时候,不知您记不记得,太太那时候每月到寺里上香。” “记得。”顾月霖唇角弯了弯,那时母亲的理由是为父亲祈福。 “奴婢有时随行,有时则是别人随行。奴婢打小服侍太太,是太太的陪房不假,却不是太太最信任的,最早还有个邝妈妈,原是蒋家一名管事的媳妇,十一年前回家享清福了。” 赵妈妈解释完这些,立刻说回先前的话题,“陪太太前去的几次,奴婢曾有两次见过一个小姑娘,初时猛一看,感觉与太太小时候生得一模一样,不免与太太啧啧称奇。太太只说人有相似的事自来不少。大老爷病故后,太太就再没去过寺里。如今想想,那个小姑娘定是魏二小姐。” 再没去寺里,恐怕不是因为夫君病故。 当朝首辅的生平,顾月霖记得一清二楚。十年前的魏阁老,尚未位极人臣,外放到青海,越三年平调至陕西,越一年升任两广巡抚。 魏阁老在两广两年,政绩斐然,因此被召回京城,入阁拜相。而在外放期间,家眷一直随行。 此时顾月霖的疑心病尤其严重,核算着时间,不免猜想,母亲送他到外地求学,是不是为了见魏二小姐更方便。 “这四年来,太太可曾出门走动?” “平时自然少不了出门,太太要亲自买些东西,奴婢有时随行,有时另有差事。” “邝妈妈现居何处,你可知晓?”顾月霖问。 “住在城南柳条胡同。”赵妈妈说了具体的位置,“每年过节,太太都要奴婢给邝妈妈送些银钱过去。” 顾月霖颔首,“被撵出顾家之前,谁用话敲打过太太?” “三太太,她找到过长房两次。”赵妈妈道,“起先是说见过太太独自出入茶楼客栈,要太太自重些,传出闲话便不好了。 第24章 “第二次说的是您出生前后的事。那年太太怀胎八个月上,蒋家夫人病倒在床,太太撇下顾家的事,回去侍疾,没多久动了胎气,在娘家生产,三太太说,说……” “说下去。” 赵妈妈嗫嚅道:“三太太的意思是,瞧着您只知埋头苦读,怕是不知道自己出生前后的事,大抵也没听说过七活八不活的俗话,说何时有机会,跟您说道说道。” 顾月霖确实不知道母亲早产的事。不记得父亲提及,母亲和仆妇亦是三缄其口,红翡绿珠年岁与他相仿,五六岁进的顾府,根本不知晓。 三太太暗指的是什么?她或许有口无心,找茬生事只是出于习惯,而局中人却被戳到了痛处。 顾月霖目光沉沉,“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太太心虚气短到任人撵出顾府?” 赵妈妈忙澄清道:“奴婢真的不知道,您可以随意找顾家的老人儿问,那次奴婢被留在顾家,打理长房院子里的事,随太太回娘家侍疾的是邝妈妈和两个大丫鬟。” “邝妈妈在世,那两个大丫鬟——” “就在您出生那年,服侍太太不尽心,被打发出府了,不知下落。” 顾月霖忽地岔开话题:“魏二小姐今年多大?” “十六岁……比您晚一天出生。去年春日,魏二小姐的及笄礼很是隆重,下人们议论了一阵。” 孩子落地相隔一刻,日期上都可以相隔一天,顾月霖是夜间出生,“魏二小姐很得魏阁老宠爱?” “并不是。魏大小姐今年十九,三年前在两广出嫁,两年前大归,回娘家后主持中馈,这两年总有姐妹两个不合的传闻,人前倒是看不出什么。” “难道不是一母同胞?” “是一母同胞,魏夫人生二小姐时血崩,十多天后去世的。” “太太和魏夫人可相识?又或者,魏家女眷之中,可有太太的旧相识?” 赵妈妈心头突地一跳。怎么这就问到了这一节? 不说实话,她大概得横着出去,说出实话,他定会察觉到她仍有保留。 顾月霖和声道:“以你的身份、位置,主动前来告知我这么多,已是递了投名状,有些事你不便说,我理解,可我已问了,你又有何遮掩的必要?” 他在猜测的事,兴许她早已笃定,只是不敢在言语间触及罢了。 赵妈妈想的则是,自己怀疑数年却没胆子确定的事,兴许他已笃定,的确再没有欲盖弥彰的必要。于是,她点头,“有。魏阁老有两房妾室,其中一位温氏是太太的手帕交。至于魏夫人,祖籍金陵,与太太至多在蒋家碰过面,在世时与顾家女眷从无往来。” “温氏可还活着?是不是出自我外祖父比邻而居的温家?” “活着。是。” 顾月霖话锋又是一转,“关乎竹园的两幅图,太太应该曾与你提及。” “是。” “我有些想不通了,她为何将那两幅图交给我?明摆着,这是她今时今日懊悔不迭之事。” 赵妈妈替蒋氏汗颜,“太太屡次尝试找出玄机,更曾数次命周全成安另请高明破解,只是从未成事。” 交给顾月霖,蒋氏不过是存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最重要的是,若真找到宝物,顾月霖一定会及时告知蒋氏,全部交到她手里。 蒋氏没料到的是,几日光景而已,变数频出,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儿子对她起了疑心戒备,毫不手软地拆她的台,给她没脸。 顾月霖当即想通这些,不以为意,“我只剩一个问题,邝妈妈现今是何情形?” “邝妈妈比太太年长几岁,嫁的那人早些年辞了差事,留了份休书,撇下她和儿子去了江南。前几年邝妈妈的儿媳妇进门,三年前生下一子。现今一家四口,日子过得不错。” “知道了。”顾月霖刮了刮眉骨,“你可有所求?” “能不能容奴婢想一想?”赵妈妈只是来求个活路,再多的真没敢奢望,但既然可以提要求,她就想改变一下处境。 “不急。”顾月霖端起已经冷却的茶,慢条斯理地喝着。 赵妈妈思量再三,恳求道:“您能不能把奴婢调到厨房或是针线房?奴婢实在伺候不了太太了,今日她还说,亲自请您把奴婢撵出去,奴婢离了竹园,再无去处。” “新来的仆妇住正房的东西小院儿。你厨艺不错,带人把院子里的小厨房水房收拾出来,逐步领内宅所需的食材过去,做内宅厨房的管事。”顾月霖温声道,“我料想着,日后用得上的时日不短,你断不会有名无实。” 赵妈妈跪倒在地,诚心诚意地磕头,“多谢少爷的大恩大德!” “谈不上*,好生当差,凡事跟刘槐商量着来。” “奴婢谨记,凡事听从刘管事安排。”赵妈妈告辞时,很有种得了解脱的意思。 辛夷景天见她回了内宅,忙返回来,奉上一壶热茶。 顾月霖与其说是冷静到了极点,倒不如说根本没有真实感,从头到尾置身事外。 这是极难消化、面对的事。 而且,蒋氏生产之际,周全成安有心也无法介入。当年如果真如自己猜测,邝妈妈才是关键。 他写下邝妈妈详细住址,交给两名心腹,“明日过去踩点儿,晚间等我汇合。” “是。” “没事了,早点儿歇息。” 顾月霖独坐良久,继续看刘槐写的单子。 香油一斤最低二十文到最高六十文五个价位,刘槐买的是三十四文的十五斤,四十文的十五斤; 盐砖一斤十文,买入二百斤;盐一斤七文,买入五百斤; 土碱一斤十文,买入一百斤; 花椒一斤五十文,买入二十斤; 胡椒一斤一百三十文,买入十斤; 川椒一斤八十文,买入二十斤; 茴香一斤三十文,买入五斤; 大蒜一斤十一文,买入二百斤; 干姜一斤六十文,买入五十斤; 栀子一斤十文,买入十斤; 薄荷一斤二十文,买入十斤; 莳萝一斤四十九文,买入三十斤。 这样看,用到莳萝的地方不少,顾月霖以往却一无所知,可见身边没有真正的吃货,都没兴趣探究菜肴的做法配料。 单子末尾标明,合计十八两六钱三十文,实付十八两三钱。足够半年所用,若添置过多可照价退还。 列出的不少,实际要用到以千斤计的禽鱼肉蛋腌制、后续要添置的蔬菜腌制,以及平日三餐所需,花的这十八两三钱,已经是刘槐精打细算过了。当日顾月霖给他买调料的钱大约二十两。 顾月霖思忖一阵,取过笔墨笺纸,写下回复:香油、胡椒、川椒、土碱以单中所列各添一份,银钱到账房支取。 香油多存一些,厨房的人就能省些榨豆油的工夫。 胡椒川椒入菜,顾月霖感觉很可口,仆人里说不定有不少同好。 土碱既可用做烹调,又可用来清洗衣物锅碗瓢盆,买再多也不愁没地儿用。 顾月霖又铺开一张毛边纸,写下明日给木静萱的差事: 小麦三十石,取价六百八十文; 大麦二十石,取价三百九十文; 粟米二十石,取价六百四十文。 如此,存的粮食绰绰有余。 而追加的这一万零五百斤粮食,加上四两多银子的脚价,也不过四十五六两。 还不够蒋氏想要的大绒半匹之价。 她所思所想,已经不在顾月霖能了解理解的范畴。 魏二小姐相关的事,一触及就是千头万绪,又做不到不去想。 顾月霖到了庭院中,来回踱步到后半夜,仍是全无睡意,坐到书案前,写了一些备用的信件。 翌日早间,辛夷景天一早出门。 给刘槐、木静萱的差事,顾月霖命阿金代为派出去,又交给阿贵一封信,“庄子上的杨管事要是这两日前来而我不在,把这封信给他。” 用过早饭,沐浴更衣,打坐半个时辰后,他心神静下来,躺到床上放空思绪,沉沉睡去。 申时,顾月霖起身,穿上最习惯的玄色深衣,策马进城,到城南一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 - 邝妈妈住在最寻常可见的三间小四合院,大小一如寻常门第里拨给闺秀、妾室的小院儿。 她的儿子儿媳开了一个小酒馆,需得常年起早贪黑地经营,如此,三岁大的孩子长期由她带在身边。 这晚,酒馆仍是到子时左右打烊,夫妻两个回来,看一眼睡在邝妈妈房里的儿子,草草用过饭,回房歇下。 邝妈妈随之歇下,留了一盏灯。带孩子从不是轻松的事,她很快入睡,却又很快醒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熟悉的轻微摇曳的灯光。 一转眼,便吓得险些惊跳起来。 床一步开外的距离,俊美至极的少年人坐在椅子上,意态闲散,似笑非笑。 第25章 也许正因他过于俊美,在这样的深夜猝不及防出现,令人感觉失真,叫人心惊胆战。 “四、四、四少爷?”邝妈妈用了些时间才磕磕巴巴地出声,用的仍是在顾府时的称谓。 “认得我,很好。”顾月霖语声和煦如春风,“我带了人手过来,让你儿子儿媳睡得沉一些。你孙儿亥时醒来,近子时入睡,最少也得过一个时辰才醒。” 邝妈妈听出的言外之意不少,抖着手穿上棉袄外衫,要下地行礼。 顾月霖摆一摆手,“我不请自来,你不用遵循待客之道,劳烦你猜一猜,我要唱哪一出。” 邝妈妈眼神闪烁不定,猜测颇多,也就等于毫无所获,不敢回话。 “狸猫换太子的戏,唱了百千年。”顾月霖语声里的温度一点点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缕缕的寒意,“我怀疑,十六年前,你帮太太唱过相似的一出。今时今日,你不说实话,我帮你换一对儿子儿媳,捎带着换个孙儿。你说可好?” 第25章 这辈子能做成的事,也只有倒腾孩子 邝妈妈死死地咬住唇,心里天人交战。 顾月霖起身,转到邝妈妈床榻南面的小床前,望着酣睡中的孩童。 他微微偏头,眸子眯了眯,“真是奇怪,昨日听说一对母女生得酷似,今日又见这孩子长的像足了生母。顾家怎么就没这么像的至亲?” 顾家的儿女也有与父母生得相似的地方,但都是这个嘴巴像爹,那个眉眼与娘相仿,外人兴许一眼看出,同在一屋檐下的人则会因为过于熟悉而不觉得有多相像。 顾月霖仔仔细细回想着,比对着,发现自己与父母没有相似之处。 孩子的床头放着彩色的小风车、布老虎、不倒翁,还有一个小小的琉璃碗,碗中是一颗颗颜色各异的琉璃珠。 顾月霖看着琉璃珠,想起小时候父亲给过自己一个半尺来高的琉璃瓶,里面放满了琉璃珠。 他一直让辛夷景天帮自己带在身边,但从不看,只是放在箱笼里。 他不自觉地俯身,伸手去拿琉璃碗。 “四少爷!”邝妈妈的语声虽低,却透着十足的焦虑与恐惧,她跪倒在床上,“奴婢求您……” 她在想什么?以为他要对孩童下手? 顾月霖由着她误会,拿起琉璃碗,踱回去落座。 邝妈妈道:“太太没有任何对不起您的地方。” “她也这么说。”顾月霖嘴角牵了牵。 邝妈妈语声有些发颤:“四少爷想知道什么只管问,但凡奴婢知情,定会和盘托出,只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奴婢的孙儿,他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 顾月霖只是问:“魏二小姐是太太的亲生骨肉?” “……是。”邝妈妈语气艰涩。 “比我晚几个时辰出生?” “……奴婢不清楚,真的。” 顾月霖拈起一颗琉璃珠,“这事儿我也没指望你知情,接下来问你的你可想好了,我不想听到模棱两可的话。太太和魏夫人生产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换子之事由何人促成?” 邝妈妈飞快地梳理思绪,整合措辞,请求道:“奴婢必须得从头说,四少爷别不耐烦。” “说。” 邝妈妈略沉了沉,道:“事情是温姨娘促成的,她是魏阁老的妾室,也是太太身在闺中时的好姐妹。 “在京城的温氏,数得上名号的,只有蒋家近邻那一家,祖上有从龙之功,得了世袭的国公爵位,怎奈一代不如一代,成了勋贵之家的末流。 “温姨娘自恃出身高贵,非权贵之家不嫁,温家当然希望她能如愿,给娘家添一份翻身的助力。 “温家看准魏家少说还有三代荣华,不惜反过头来请人到魏家说项。 “就在说项期间,魏家给魏阁老和魏夫人定下婚事。 “具体情形奴婢不知晓,只知道温姨娘恨上了魏夫人,发誓要搅黄她与魏家的婚事,到最终却被魏夫人算计了去,落得个一顶小轿抬进魏家做妾的下场。” 顾月霖慢慢地捻着手里的珠子。听着不耐烦,不听也不行,不了解原因,就不会明白有些事缘何发生。 已经说了这么多,没了退路,邝妈妈反倒认头了,语气随之变得平缓: “太太和温姨娘交情颇深,私心里自然同情好友,厌恶魏夫人。 “魏夫人和温姨娘进门的日子只相隔几天,按理说该斗得你死我活,但是没有。 “温姨娘从不争宠,只尽心尽力地讨好魏夫人,另一个妾室却很不安分。一来二去的,魏夫人与温姨娘尽释前嫌,情分越来越深厚,变成了她们两个联手收拾另一个妾室的局面。 “魏夫人怀着大小姐的时候,稳婆医婆都是温姨娘物色的。” 这就难怪后来红颜早逝了,顾月霖想着,果然,听邝妈妈又道: “可温姨娘百般的讨好服侍,只是障眼法,她越是伏低做小,越是痛恨魏夫人。魏大小姐出生前后,她没做手脚,是因为医婆稳婆私下里都跟她说夫人怀的是女儿。 “可到了魏夫人第二次怀胎,谁都说魏夫人怀的是儿子,温姨娘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不难想。 “温姨娘自从做了妾室,又在魏阁老面前说不上话,娘家便越来越嫌弃她。她每次打着回娘家的旗号离开魏府,都是住到太太在城里那所陪嫁的宅子,能见太太就见一面。 “奴婢记得,温姨娘听说太太有了喜脉,而且月份与魏夫人相近的时候,神色很……很兴奋,兴奋地整张脸有点儿扭曲。 “太太怀胎八个来月的时候,魏夫人的胎儿到了九个来月,比以前更看重温姨娘。 “也不知温姨娘如何说动了魏夫人,事发当日,请魏夫人到了太太的陪嫁宅子,到傍晚,又遣人送信给太太,说有大事要商量,不要声张,晚间过去为宜。 “太太那时是在侍疾,但蒋家夫人的病情已经见好,得了传信,便谎称落了重要的信物在陪嫁的宅子,得亲自去取,隔日才能回蒋府。 “那天夜里,出了换子之事。” 顾月霖沉了几息的工夫,道:“你给我讲了一个有点儿听头的故事,妾室算计主母,最终把人算计死了。那么,太太呢?她难道也是温氏深恶痛绝百般算计之人?温氏要她去见面她就去见面,要她催产生孩子她就生?如今又是不是温氏要她再醮,她就跟我一哭二闹三上吊?” 他无声冷笑,“要是那样,我不得不感激顾家实在心慈手软,换了我,早把她和带着的孩子弄死了,不弄死也早晚蠢死,留着碍眼做什么?” “您别动怒您听我说……”邝妈妈膝行往前,到了床沿,“太太当然也不是完全无辜,可她的确有万般不得已。 “那时候,大老爷动辄卧病在床,费尽周折请到家中的名医太医都说,大老爷只剩几年的光景。 “太太虽然主持中馈,三个妯娌和不少管事经常使绊子,过得举步维艰。 “那时太太的当务之急是站稳脚跟,做梦都盼着生下一个儿子,那样,不论大老爷在不在,她都有个依靠,在顾家始终有立足之地。 “若膝下没有子嗣,大老爷少不得在撒手人寰时给她一份放妻书,她是能回娘家,可生身父母的身子骨也都没多少年光景了,留下她一个,不知要被族人欺负到什么地步……” 顾月霖打断她:“所以她默许了温氏谓之疯狂的打算,而且完全配合。” “……是,大体来说是这样。但是太太这些年一直善待您不是么?她是真的把您当做亲生的儿子……” 顾月霖再次打断她:“魏夫人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啊?”邝妈妈张大嘴巴望着他,眼神迅速地变幻着。 “难道我听了这些,就该认为自己是魏阁老的孩子?”顾月霖目光冷如霜雪,莹白如玉的修长手指落在琉璃碗中,拨弄着琉璃珠,“温姨娘为了弄死主母,的确是大胆到了疯狂,但这事情太大,她理应考虑到所有意外。 “太太能生下孩子是她们可以确定的事,否则不可能铤而走险,可魏夫人不明所以地服下催产的药之后,有没有可能一尸两命?假如生下来的孩子性命难保,太太能答应? “依我看,那个疯子准备了第三个孩子是绝对的,甚至可能准备了两个。万一太太生产时出了意外,孩子保不住,或是生了男孩,要怎么办? “而不论当夜真实的情形是怎样,最终结果必须是顾家大太太生下一子,魏夫人诞下一女。” 邝妈妈惊诧之色更浓,恐惧到了骨子里。他说的句句在理,更可怕的是,句句皆为实情,只是……“您怎么会认为自己不是魏阁老的孩子?” “眼下是我需要你解惑。说不说?”顾月霖敛目,看着那些悦目的珠子,拈起一颗到指间,再拈起一颗。 邝妈妈下意识地随着他视线落入琉璃碗中,过了片刻,周身发起抖来。 第26章 他拈起了一颗颗珠子,那些琉璃珠在他看起来随意甚至轻柔的动作间,全化成了粉末。 他到底是不是顾月霖?不是说他在书院只习文么?可这等指力,岂非是身怀绝技之人才能练就? 太太简直是个睁眼瞎,对养在膝下的孩子一无所知!偏偏每次见面都是言之凿凿,深信就算她要顾月霖去死,他都不问原由地听命。 邝妈妈的恐惧急速转化为对太太的怨怼,因而再无迟疑,“魏夫人生下的是儿子,但是因为怀胎期间的膳食长期被人动手脚,孩子没落地就没了脉息。” “可知我出身?” “不知道。”邝妈妈无力地摇头,“奴婢真的不知道,已经知道的太多,不敢探究这种事。” “大老爷可知情?” 邝妈妈的无力到了言语间:“知情,去世前知道的。” “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邝妈妈不解,却不敢问,心念一转,忙道:“魏阁老不知道事情全部原委。温姨娘恨魏夫人的同时也恨他,宁死也不可能说出全部真相,她若告知魏阁老,说的必然是您是他的亲生儿子。” 顾月霖没料到自己能在这时候笑出来,但是真的笑了,“你们说什么,别人就信什么?你们这辈子能做成的事,也只有倒腾孩子那一桩。”稍稍一顿,又道,“太太的父母也知情,不然,凭太太那点儿本事,不出三天就得露馅儿。” 邝妈妈默认。 “好,你们做得很好。”顾月霖起身,把琉璃碗轻轻地放到座椅上,转身离开,步履潇然。 邝妈妈望了望轻晃的门帘,又转头看了看琉璃碗。 那些七彩的珠子,已全部化作粉末。 几乎就在她瘫坐到床上的同时,琉璃碗一分为二,分别倾倒,发出低而动听的声响。 邝妈妈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呼。 那少年心中的怒意有多盛,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第26章 不速之客,魏大小姐 长乐坊是京城最有名的赌坊,可小赌亦可豪赌,天黑时开门,天亮时散场。 美人多,美酒烈,借债快,三者占两者便可生意兴隆,何况长乐坊样样具备。 这个深夜,长乐坊迎来一位陌生的客人。 那是一名少年,看到他,便能真正领略风神秀异龙章凤姿那些形容美男子的辞藻。 起初,他选择的是中上赌注的推牌九。 安静优雅地坐在赌桌一角,手边一叠面额不等的银票,一壶烈酒,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牌下注。 玩法从大牌九转为小牌九,少年手边的银钱越积越多,赢了千余两。 除了两次大牌九与庄家和局,他就没输过。 同一桌的赌客逐渐有了相同的认知,少年绝对出千了,因而每每死盯着他看牌的手。 乌沉沉的骨牌映衬下,手更显得莹白如玉,手指修长,骨节清晰。和他那张脸一样,漂亮得过了分。 ——除此之外,赌客无任何发现。 有人一直输,不免输的心浮气躁,索性吆喝着来场痛快的,玩儿骰子,赌大小。 少年无所谓,只说闲工夫不多,喝完手边的酒就得走。 骰子竹筒一次一换,可那些骰子就像是听话的木偶,点数无一不让少年成为赢家。 少年手边的银钱更多。 酒壶空了,杯中酒已喝尽。 少年没收刚刚一局赢下的二百多两,歉然一笑,“该走了,有缘改日再聚。” 在他对面的彪形大汉执着酒壶走到少年身边,没轻没重地拍一拍他的肩,“酒水不分家,喝我的也一样,难得这样尽兴,公子不妨多留一阵。”说着,酒壶倾斜,要倒酒入杯。 少年很是随意地一挡,笑容温然,“你也没酒了,失陪。” 大汉笑道:“别这么生分,这人不就是一回生二回熟,这杯酒是我请你的,好歹给个面子……”边说边倒酒,酒是一滴没倒出来,他语声和手却突然顿住。 少年收起面前银钱,从容起身,悠然离开。 赌徒之间也有赌出些许交情的,便有人低声对瞅着酒壶愣神的大汉道:“中邪了?回神了。嗳,瞧那小子生得比美人还美,又细皮嫩肉的,一准儿是哪个高门的公子哥儿,不如抓紧跟上去打闷棍,把输的拿回来?” 大汉回过神来,却将酒壶重重放下,指了指,“拿你个头!想打人家闷棍?我瞧着你是嫌命太长!” 同桌的人仔细瞧着酒壶,片刻后齐齐变色—— 壶嘴顶端看起来已粘合在一起。 能做到这一点的,赌场里一划拉一把,但能如少年那样轻而易举的,便所剩无几。 “难道是江湖中哪位高人的传人?”有人猜测道。 - 走出长乐坊,顾月霖去了下榻的客栈。 选的两间上房相邻,伙计殷勤地送来净面的热水,告诉顾月霖,住另一间房的两位小哥已歇下,又说这里十二时辰供奉饭菜和陈年好酒,要不要来点儿。 该是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了。顾月霖颔首微笑,“来些下酒菜,一壶竹叶青。” 伙计应声而去,过了一阵子,送来四样小菜和酒壶杯盏。 顾月霖随手给了他一块五钱左右的碎银子。 伙计反复道谢,随即退出去,带好房门。 顾月霖取出银钱清点。 带了五百两到赌坊,现在数额增加到四千二百两八十七两。 说起来,他从不是什么书呆子好孩子,如酒、赌都早早染指,只是没瘾,轻易不碰。 他听人说过,越是拮据的时候越不能赌,更别妄想靠赌改变财运不济的情形。 赌桌上似有一只无形的手,你真的奔着捞钱去的话,就算你是千王的祖宗,也一准儿出岔子血本无归。 反之,手头有闲钱了,心里不痛快了,奔着扔钱消磨时间的目的,大可以去消遣一番。 不能回竹园,他又满腔火气,经过长乐坊,便走了进去。 到底为何动怒,他说不分明。 不需再存任何希冀,蒋氏与他没有血缘关系。 活了十六年,忽然就到了这么一天: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或许是一对被调换孩子的倒霉夫妇,或许是用亲生骨肉换取银钱的贫贱夫妻,或许……比这种糟糕的情形还要糟糕百倍。 引发这一切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恨毒了主母的温氏,一个认定有了儿子才能站稳脚跟的蒋氏。 对于蒋氏,顾月霖只能说她莫名其妙。 用无辜的生命撒下弥天大谎,跟所有局中人包括她自己开一个天大的玩笑,他能给予的,唯有厌恶。 而她对他,又确然有着十六年的养育之恩。 她和邝妈妈都说,她没对不起他的地方。 他也没觉得她对不起她,之前是受不了她的迟钝愚蠢而已。当然,以后也受不了。 以后…… 以后该怎么办? 无法再尊敬蒋氏,却更要顾念她的养育之恩,不能苛待她。准确来说,是不能不管她,不能看着她自寻死路。 顾月霖洗了洗脸,又仔仔细细地洗净双手,坐到圆桌前。 一道青菜辣炒肉,一道煎鲫鱼,一小盘切片火腿,一小盘炸花生米,一碗热腾腾的白饭。 顾月霖记起一整天只吃了早饭,也从没有跟自己过不去的毛病。 菜居然都是起火现做的,味道也过得去。 顾月霖慢条斯理地吃到八分饱,放下筷子,开始自斟自饮。 想喝到微醺,好好儿睡一觉。 希望像以前很多次似的,遇到不顺心的事,睡一场,醒来再想,便觉得不算什么。 可是喝完一壶酒,他仍旧清清醒醒的,了无睡意。 早知道这样,就该赶去魏府,把温氏掳到手。 可也只能想想。就算首辅府邸疏于防范,他也不能在魏家人找到面前之前有所行动。 比起他这档子事,魏阁老被妾室蒙骗算计多年,妻子和平白殒命的儿子的仇,更值得清算。 顾月霖确信,就算魏阁老再不在意后院儿的事,到了这上下,就算不能确定,也已起了诸多疑心。 温氏如今绝对没好果子吃。 顾月霖脱下深衣,挂到衣架上,熄了灯,躺到床上,望着窗户。 这是破晓之前的时刻。满目漆黑,或许下一刻就因一线光明朗起来。 又给人错觉,仿佛尘世陷入永夜。 - 上午,顾月霖带着辛夷景天逛纸笔铺子。 已有的文房四宝不算多好,贵在用得习惯,纸笔墨却得多买些备用,别的不说,顾月霖和身边四个小厮每日都要习字一半个时辰。 蒋昭留下的不少,但在可以一次用新的替代之前,顾月霖不想动用。 如今纸张一刀一百张,毛边纸一刀六钱银子,大红纸一刀三两。 兔毫笔一支二十文,川毫笔一支三十文,大笔一支三十文。 第27章 徽墨一锭二十文,其余种类价格二十文到三十文不等。 顾月霖买了六十刀毛边纸,大红纸两刀;川毫笔二十支,大笔五支;徽墨三十锭。 合计四十三两三钱五十文,掌柜的不待讲价,便抹去零头,要了四十三两,将一应纸笔墨好生包起来。 走在街上,辛夷景天总瞄着路边的冰糖葫芦。 顾月霖失笑,“一辈子都长不大的德行。”说完给两人各买了一串,替景天拎着那一包沉甸甸的纸张。 辛夷景天早习惯了这种情形,眉开眼笑地吃冰糖葫芦。 顾月霖其实不大懂:外面的糖衣再甜,里面的山楂却是酸的,在他是个越吃越无趣的过程,打小就不怎么喜欢,这俩小子却好这一口。 “少爷,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回客栈的路上,辛夷问。 “我吃过午饭就回,你们俩到长房的铺子转转,吃饭的时候细说。” “好。” 走进客栈大堂,掌柜对顾月霖的笑道:“公子回来了,有位魏小姐找您。”说着抬手一指。 顾月霖循着他手势望过去,见一个女子站在柜台旁,披着粉色缎面斗篷,姿容明艳,气质柔婉。 她与他熟悉的长辈都不相像,应该是魏阁老的长女。 顾月霖对她微微颔首。 魏大小姐礼貌地一笑,走到他近前,道:“家父魏阁老。我能不能耽搁公子片刻?” “可以。”顾月霖问,“到我落脚的客房,还是茶楼?” “到公子房间吧,几句话的事,我说完就走。” “请。” 循着楼梯上到二楼,走进顾月霖的房间,魏大小姐坐到临窗的茶几前,笑笑地打量着他。 辛夷景天张罗来茶点,便去了隔壁的房间。 魏大小姐摆手遣了随侍的丫鬟,“到门外等着。” 顾月霖在她对面落座。 “没想到,你生得这般出色。”她说。 “谬赞了。”顾月霖给她斟了杯茶。 “昨日家父下衙后,派人到府上递了请帖,却不想你不在,便命我派人寻找一番,找了这大半日才得以相见。” “令尊找我有事?”顾月霖真正想说的是,你们装死装到底算了。 “听这话音儿,公子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魏大小姐饶有兴致地审视着他。 顾月霖淡然反问:“知道一些,难道与你们有关?” 第27章 治家无方闹出的笑话,首辅担不起? “别误会。”魏大小姐道,“十六年前发生的事,你若知晓,那么所知的大抵于魏家有所助益。此一事,还请公子施以援手。” 顾月霖凝她一眼,给自己倒了杯茶。 “公子想了解何事,若需当面询问魏家内宅的人,是理所应当,但要在数日之后。”魏大小姐正色保证。 数日后天灾来临,道路被阻,京城内外不知要多久才能随意走动,她许的期限要延后许久。顾月霖刮一下眉骨。 魏大小姐见他不语,略显尴尬地解释:“我们手里目前只有一个温姨娘,偏生她死鸭子嘴硬,说的话禁不起推敲,却如何也不肯改口。家父自知外院的人出手没个轻重,便将人交给我拷问,但我始终不得其法,短时间里真没办法把人交给你。” 拷问女子,顾月霖也没立竿见影的法子,却也不得不提防温氏死在魏家的可能。 “我必须当面问温氏一些事,要如何才能相信,她能活到那个时候?” 魏大小姐非但不为难,反而盈盈一笑,取出一张纸,展开来放到他面前。 纸张右下角有魏阁老的签名、印章、指印。 “家父有言在先,公子若有合乎情理的条件,我照实写在上面,交给你留作凭据。”魏大小姐说。 “不急,可还有别的事要说?” 魏大小姐颔首承认,“还有令堂与我二妹的事。起初温姨娘捅出了换子之事,力劝家父娶令堂进门。家父从最初到今日的态度一致,怎样都可以。不论家母当初因何离世,二妹已经十六岁,家父又已位极人臣,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结亲算是化解流言的捷径。” “怎么说?” “曾经被调换孩子,总好过传出别的闲话。” 膝下次女与别家女子容貌酷似,有心人大可以散播二人私通的流言。这种闲人最热衷的流言,多少智者怕是都无力阻止。但是顾月霖没办法赞同,“闲话既然避免不了,何不将真相公之于众?” “我也这样想,可家父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本就是治家无方闹出的笑话,首辅大人担不起?” 魏大小姐看着他,笑得无奈,“你倒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可你我做不了长辈的主。我听温姨娘话里话外的意思,令堂很愿意嫁到魏家,与亲生女儿团聚。” “她愿意与否有什么用。”顾月霖看牢她,“你在令尊面前,该是从没表示反对结亲,因为你巴不得家母走进魏府,落到你手里,痛快淋漓地替令堂报仇。” 魏大小姐默了默,又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知道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么容易,却没算到你是这样的人。我能否认为,你根本不稀罕魏府那等门第,更不肯做家父名义上的子嗣?” “的确不稀罕,比起与魏阁老有那等牵扯,我情愿与李进之为伍,起码活得恣意自在。” 魏大小姐端起茶盏,“我闺名琳琅,很想多你这样一个友人,你名字是月霖?” 顾月霖无所谓,端起茶盏,对她抬了抬,喝一口。 “你分明已确定不是魏家子嗣,那么,我们先前过于想当然了,这可怎么好?”魏琳琅着实有些犯愁。 只要留心打听,便知顾家的名声实在不怎么好,在她和父亲看来,顾月霖会非常愿意随蒋氏到魏家,顾家那边,威慑也好,给些甜头也罢,是最容易料理的。却不想,这少年人并非寻常资质,定是心志坚定之辈,凭谁威逼利诱怕是都不能成事。 “方便的话,你去见一见家母,把该说的话挑明。”顾月霖道,“见到家母,随你说什么,断不可有涉及她安危的行径,今日如此,日后亦如此。”他看一眼纸张,“这也是一个条件。” 魏琳琅敛目思忖多时,颔首,“我答应,可有笔墨?” 顾月霖转头唤景天。 语声不高,景天却很快应声进门来。 顾月霖道:“到楼下借笔墨一用。” 景天应声而去,很快带着笔墨折回来。 魏琳琅提笔写下关乎温氏、蒋氏的许诺。 顾月霖看过,放到一边,向景天伸出手,“口供。”离开邝妈妈家中的时候,他吩咐辛夷景天,督促着她把先前说的再说一遍,各自记录一份,其中一份命其签字画押。 景天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顾月霖。 顾月霖拿出来看过,把没画押的那一份交给魏琳琅,“誊录的,你们应该有些用处。” “多谢。”魏琳琅双手接过,遂不再耽搁,“下午我就去竹园见令堂,告辞。” 顾月霖送她到廊间,回到门里,开了窗子,望着楼下街头的熙熙攘攘,过了些时候,忽地唇角一扬。 片刻后,李进之走进门来,笑容璀璨,“你这兔崽子,害得我可哪儿找你。”昨日他派手下前去竹园传话,手下却没能见到顾月霖,只打听到人来了城南,会在客栈住一晚。 “临时有事,没办法。”顾月霖笑着请他落座。 “遇到事儿了?”李进之语带关切,“刚刚往上看那一眼,觉得你有心事。” “碰到一笔人情世故上的烂帐,没事,能拖个一年半载的。” “不用着急的事情就不值得上火。”李进之从袖中取出两份契书,“要我办的事都办了,这是你要的那两百亩地。” 顾月霖接过契书,放到一边,“一亩地几两?” “其中一百亩每亩七两,另一百亩每亩八两。”李进之娓娓道,“全是一个富户名下的,几年前去南边做纺织生意了,前年想变卖手里所有田产,管事回来刚把地收回,他在那头摊上了官司,管事只能先回去捞人,一来二去就耽搁下来。都是上好的良田,但是荒了这两年,价钱就高不成低不就了。” 顾月霖取出银票,数出一千五百两给他*,“昨晚赌钱赢了点儿,不然还得让你跟着我回竹园拿钱。” 李进之哈哈地笑,手按着他肩头摇晃几下,“好好儿的孩子跑去赌钱,这是烦成什么样儿了?” 顾月霖拂开他的手,也笑。 李进之又道:“精通稼穑的人手我认识不少,给你选了个合适的,等会儿就到,你瞧瞧行不行。说起来,你这时候买地,做的什么打算?” “先种几年棉花试试。”顾月霖说。 “能行么?”李进之有些担心,“种棉花进项大是真的,江南那边靠棉花发大财的商贾不少,但北方如今种的人可不多。” 第28章 第28章 魏琳琅肆无忌惮地打量蒋氏。 “所以才说试试。”顾月霖撺掇李进之,“你要是有闲着的田地,不妨与我一起,赔了于你不过皮毛,赚了却是个长远的进项。” “那我是得凑凑热闹。”李进之没犹豫,即刻问道,“棉花什么时候种?” “清明前后。” 李进之稍一思忖,道:“我有三百来亩种杂七杂八的,也是想从中找个进项丰厚又长远的,一直没能成事,每年稍微有点儿赚头。这回就全用上,跟着你种棉花。” “你那稍微有点儿赚头是多少?”顾月霖故意逗他。 “跟寻常佃户比,稍微赚的多点儿。”李进之笑道,“我跟你说话什么时候玩儿过虚的?” “我也怕落埋怨。” “瞎扯。”李进之从辛夷手里接过热茶,喝了一口,意识到顾月霖懒得看契书,道,“还没跟你细说,你买下的二百亩地连着,在大兴,带一个五间房的院子,给原先的庄头雇工住的。短处是那一带没住户,找佃户有些麻烦,不然也不至于荒了两年,要是有百姓离得近,怎么着也会捎带着种些东西。” 顾月霖道:“不用找佃户,忙的时候在大兴雇短工。” 杨五一家及熟悉的佃户就在大兴,都可以腾出人手赚些零用钱,要是情形可喜,雇些长工就是了。 一个人影响一部分人,一部分人影响数众,这是必然趋势。 领头的要是获益颇丰,自有人效法分一杯羹,顺带着改善一些百姓的境遇;要是徒劳无获,只是领头的认倒霉的事,也到不了给不起人手工钱的地步。 顾月霖这才说起为何起了这心思:“书院有学田,前两年萧先生腾出几亩种棉花,收成很不错,我跟辛夷景天,还有一些对稼穑兴趣浓厚的学生,从头到尾参与。” 李进之释然,“在沧州收成不错,就是北方完全可以种植,这便妥了。话说回来,萧先生怎么不多种些?” 顾月霖弯了弯唇,“他只发话看结果,为的是接济穿不起棉衣的贫苦学生,并没琢磨过具体情形,有那份心也没那闲工夫,再多的更不会想。” 李进之接道:“况且,萧家产业颇丰,寻常营生不会放在眼里,学田也绝不是他们会用来生财的地方。” 顾月霖颔首,“先生倒是说过,我们以后谁情形允许了,大可以效法为之。” 两人谈笑间,李进之找的通稼穑的人来了。 这人四十多岁,面相沉稳忠厚,中等身量,身板儿结识,从头到脚干干净净的。进到门来,恭恭敬敬行礼。 “叫罗忠,我落魄的时候认识的,人品绝对可靠。”李进之替这人说目前情形,“常年为一些门第打理田庄,媳妇儿早没了,俩儿子不学好,跟着江湖帮派混,气得他断绝了父子关系,这几年那俩混帐东西彻底没了音讯。” 罗忠苦笑,“没那个缘分,不能强求。”继而转向顾月霖,“公子的情形,李公子都与我说了,您的意思可是要我打理那二百亩地?” “对。”顾月霖笑着请他落座,“喝着茶细说。”随即和李进之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打算如实相告。 罗忠只为一点犹豫:“种棉花我只听过、看过一些人说的经验,不知道能不能当好这差事。” “没事,我在书院算是学过,往后一起商量着来。”顾月霖道。 罗忠逸出欢喜的笑容。 顾月霖看向李进之,“先前他一年多少例银?” “二三十两吧?”李进之也不大清楚。 罗忠诚实地道:“一年二十两,吃住在庄子上自己想辙。” 顾月霖、李进之俱是莞尔而笑,前者道:“我一年给你三十两,你尽心些,来年收成不好也罢了,收成好的话,棉花相关的进项有你一成分红。” 罗忠大喜过望,起身深施一礼。 李进之笑道:“到时候你们俩别忘了我,这可不是我找个人说句话就成的事儿。” 顾月霖道:“忘不了你,有用的没用的一准儿全告诉你。”又商量罗忠,“那些地得到明年才能收拾,你眼下住哪儿?要不要跟我到竹园?” 李进之接道:“这得看你。他自己的宅子倒是不错,但常年赁出去赚点儿钱,自己租个小破屋子住。” 罗忠附和地点头,“我怎么都行。” 顾月霖手一挥,“那就到竹园,你等会儿跟我两个小厮商量好,收拾好东西再来这里碰头,一起过去。” 最先他打算的就是五十个仆人,现在正好凑上了整数。 李进之起身道辞,“这事儿就算妥了,我还有事,过几天再去找你。” 顾月霖送他下楼,“没又跟君若掐架?” “没。”李进之笑得现出一口白牙,“有她老子放了重话,怎么也能消停个把月。” “她不惹你你就别惹她。” “这话你跟她说,我可没故意抢过她生意。那毛孩子跟我犯相,你不是我,真不知道让她气着的滋味儿。” 顾月霖哈哈地笑,“那毛孩子是我跟星予的妹妹。” “还好意思说,你们俩也不管管。” “女孩子就得娇养,凡事宠着。” 李进之打个休止的手势,“跟耍笔杆子的人抬杠,我真是想不开。”说着加快脚步,“回吧,等我带好酒找你去。” 午间,顾月霖和辛夷景天找了间小有名气的饭馆用饭,席间详细地交代了一些事。 在平时,也就将就着吃一顿了事,现在顾月霖在银钱方面彻底没了压力: 自预言应验到今日,竹园内所需一切采买的费用,共一千四百两左右,加上置地那一笔,一共花费两千九百两。 而他昨日赢了三千七百八十七两。 以往花的是蒋昭留下的银钱,现在用赌徒输给他的钱补上了。 都不是他的钱,但花蒋昭的钱必须能省则省,花赌徒的钱就不一样了,横竖那些人不输给他也迟早输给别人。 世上没有算总账不蚀本的赌徒,只有长盛不衰财源广进的赌坊。 吃完饭,顾月霖策马回到竹园。 阿贵绽出大大的笑容,捧着茶点到了书房,禀道:“昨日杨管事送来了小麦和不少食材,看了您给他的信,差点儿掉眼泪,今日又赶早送来了一大车大白菜,一车红薯和一车大葱,说都是他们一家和佃户种的,分出一半送过来。另外,他一再要小的转告,谢谢您的大恩大德。” 顾月霖喝一口茶,见阿贵一脸“您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儿”的表情,笑笑地道:“一两日你就明白了。” 阿贵点头。 “内宅有没有出乱子?” “赵妈妈忙着拾掇小厨房水房地窖,尧妈妈接替她,白日在正房理事,房里有红翡绿珠服侍太太。要说有事,就是太太胃口不好,今日还没用过饭。” 不吃那是不饿,她又不是生无可恋的处境,不是满心盼着与亲生女儿团聚么?顾月霖心里没好气,“随她去。” 说话间,阿金来禀:“有位魏大小姐到访,要见太太。” 顾月霖吩咐阿贵:“你抓紧知会赵妈妈,来客在场时由她服侍太太,叮嘱她留心些,人走了她该忙什么忙什么。”又对阿金道,“不要怠慢,给魏大小姐引路。” 两人称是,分头行事。 - 魏琳琅一路走一路打量,见园中各处透着整洁雅致,下人井然有序,有种祥和的气氛。 她坚信,这是顾月霖的功劳,正如她坚信蒋氏不是疯子就是少见的蠢货。 蒋氏脚步匆匆地迎到廊间,看到魏琳琅,视线略顿,便往她身后张望。 魏琳琅笑意清浅,“顾太太放心,我二妹被家父禁足了,不绣完一幅屏风便不能出门。” 蒋氏按了按心口,又定了定神,请她到东次间说话。 茶点上来,魏琳琅先一步遣了随侍的丫鬟。 蒋氏只当赵妈妈是被顾月霖收拾了,这会儿自然只留了她在室内服侍。 魏琳琅目光沉静又肆无忌惮地打量蒋氏。 只说容颜,的确是美人,偏偏透着一股子丧气,使得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阴霾笼罩着。 就像她那个名义上的二妹,明明生长于高门,这几年言行越来越小家子气,让人瞧几眼就上火。 蒋氏心急如焚,问道:“你来是为何事?你二妹又为何被禁足?” “我找您能为什么事?”魏琳琅笑得云淡风轻,“被调换的东西,和温姨娘沆瀣一气,跳着脚地要家父娶您进门,不该禁足?” 蒋氏吞咽一下,想喝口茶冷静下来,手却有些发抖。她攥紧了拳,再开口,声音已有些沙哑,“你这些话从何说起?” 魏琳琅有些好笑,“怎么,我们这些看戏的一眼看出诸多纰漏,您这唱戏的却忘了好些事都是捏造的?” “不是!你听谁胡言乱语了?见我之前你见过谁?”蒋氏真正想问的是,是不是顾月霖说了什么。从中作梗的人,她能想到的只他一个。 第29章 魏琳琅用盖碗拂着茶盅里的浮沫,强自按下把茶盏拍到蒋氏脸上的冲动。 片刻后,她忽地嫣然一笑,“我曾嫁过人,守寡后大归,您想不想知道,那人是怎么死的?” 第29章 在我跟前儿,命能硬过我嫁的人? 明显不合时宜的话,在此时道出,自有深意。蒋氏望着魏琳琅那明艳的容颜,脑海闪过最坏的猜测。 “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事少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同一屋檐下的最常见。有人能在漫漫光阴中生出恩情,有人不能,便成仇。”魏琳琅语声徐徐,“我就是个活生生的成仇的例子。” 言外之意,凭谁也听得出。蒋氏心头一阵发寒。 “那人的出身你该听说过,不低,我在那个门第,算得人单势孤,但我想做的事还是做到了,譬如守寡,譬如大归。”魏琳琅眼中有了轻蔑,“顾太太,您可以守寡,大归呢?” 蒋氏不知该如何答对。 魏琳琅又问:“就算您大归再醮,在我跟前儿,命能硬过我嫁的人?” 蒋氏面色渐渐发青。 魏琳琅正色道:“如今情形,我仔细讲给您听:魏家相信,二小姐是您所生,但那孽障是家父的风流债,还是被调换的孩子,全在我们怎么说。 “若是风流债,您就算不浸猪笼也得自尽,或落发修行;若是调换的孩子,请您把胎死腹中的魏家子嗣还给我们。顾月霖不是魏家人,我们当真深以为憾。 “退一万步讲,您若能如愿嫁到魏家,我可以保证,您和我那个劳什子的二妹不会再有任何相见的机会;我更可以保证,你们的下场是生不如死。” 蒋氏簌簌地发起抖来。 “家母不是精明的人,但若没你这种猪脑子的货色帮衬,温姨娘如何能成事?家母红颜早逝,你亦是刽子手。”魏琳琅目光锋锐如刀,“你小心些,但凡有机会,我便要将你打入人世修罗场!” 蒋氏嘴角翕翕,想说话,偏偏发不出声音。 魏琳琅已懒得再看她哪怕一眼,放下茶盏,款步出门,离开竹园。 她没去见顾月霖,因为见面也不知能说什么。 他站在魏家的立场考虑过,理解她的痛苦愤懑。 她也能站在他的立场考虑诸事,理解他的为难不忿。 他愿意帮她解惑,给了她那份誊录的口供。 她也愿意帮他,可眼下能做到的只是不杀他的养母,再多的,有心无力。 既然如此,便不需相见。 如果,他是魏家子嗣,是她二弟,该有多好? 回路上,听到一列飒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魏琳琅凑近马车的小窗子,向外张望。 片刻后,为首的女孩一闪而逝,若浮光掠影,只那刹那,便知样貌绝美,性子恣意飞扬。 外面有侍卫低声道:“是不是君家大小姐?” 立时有人应声:“是她,我远远地见过几次,绝对没错。” 君若,传言中天下第一的女纨绔。之所以得此名号,只因她能与李进之掐架,不能赢,却也不会落下风。 流氓只能与流氓掐架掐得势均力敌——人们分明是这样认为的。 其实,李进之也好,君若也好,不都是好孩子?偏偏被世人这样误解。 魏琳琅叹一口气,下一刻就笑了,他们根本不在乎,又何须别人意难平? 她想了想周边路线,立刻笃定,那小妮子去了竹园,要见的只能是顾月霖。 - 魏琳琅前脚走,赵妈妈后脚赶到书房,将听到的一切娓娓道来。 顾月霖颔首,“你有心了。新差事可有难处?” 赵妈妈忙道:“尧妈妈治下有方,帮衬奴婢的都勤勉干练,明日便能收拾一新。只是,或许要添置一些厨具,奴婢梳理清楚了再来请示您可好?” “行啊。”顾月霖端了茶。 赵妈妈离开时,与赶过来的红翡迎头相遇,匆匆颔首一笑,径自回了东小院儿的厨房,卷起袖管,干劲儿十足地擦擦洗洗。 红翡到书房是为着传话:“太太像是被吓着了,脸色很不好,一味地哭,说要见您。” “没空。”顾月霖打个手势,命她退下。 红翡本也没抱希望,立时行礼告退,琢磨着要怎么把他这两个字换成一套合情理的说辞。 蒋氏这几日处境一落千丈,脾气却是一再见长,在她跟前当差的人,头疼得紧。 顾月霖想到密室取关乎稼穑的书上来。第一次就留意到了这方面的书,但当时要找的是医书,便没翻阅,他希望有关于棉花种植真知灼见的记载,这样一来,跟罗忠商量的时候会更有章法。 刚起意,便听得君若到访,笑微微迎出去。 君若与他一样,一袭玄色粗布深衣,如云的墨发高高绾起,只用一根银簪束着,分外利落的打扮。 望见顾月霖,她展颜而笑,“哥,突然登门是有事相求,你可别生我的气。” “怎么会,快来。”顾月霖抬手请她到书房说话。 “这儿真不错,一进来就感觉有点儿喜乐融融的意思。”在偌大的花梨木书案前落座,啜了口茶,君若微眯了大眼睛,显得很是惬意。 “是么?”顾月霖这几日是把日常诸事用来缓解情绪,根本没留意到园中氛围是否有变化。 “当然是真的,该是下人心情特别好。要不然,凭你一个,再高兴也不成。” 顾月霖轻轻地笑,“这倒是。” 君若示意身侧的随从。 随从把捧着的卷轴送到顾月霖面前。 君若道:“我家化用了各类舆图,算是经商地形图,这是京城和周围三省的。昨夜我忙了整晚,把一应可以施粥的铺子所在位置都做了标记。” “了不起。”顾月霖由衷赞许着,将图徐徐展开。 图三尺见方,用不同颜色的笔迹标注了不同类型的店铺。 “今日一早,我与家父一同吩咐了近前各个大管事,八百里加急传话到各个粮仓、铺子,今冬施粥的事决不可有所敷衍。”君若顿了顿,问,“哥,你说我们为何如此重视?” 顾月霖莞尔,“自然是听到了庙堂上的风声,不然还能是我的情面不成?” “真是的,都不给我卖关子的机会。”君若连喝了两口茶,放下茶盏,遣了随从,板板正正地坐好,“昨日大早朝上,有数名官员为着同一件事上奏,由头是听闻或知晓一些官员商贾勾结,蓄意哄抬物价,对今年腊月百姓买不起粮捱不过年关言之凿凿,可给出的真凭实据却不多,摆出来的那些商贾俱是名不见经传,与商贾勾结的只有四个五品官。这是为何?” 顾月霖却反问:“皇上作何决定?” “皇上啊……最终接受沈侯爷的进谏,着涉事商贾、官员所在省份的首脑,以不得搜刮民脂民膏为前提,从速调集百姓寻常所需备用,一年之内不论何时,以今年价钱出售;为防官商勾结乱民心、搅政局、误国事,必须从速办理,若有懈怠误国误民者,满门抄斩。旨意八百里加急到各处。” 顾月霖颔首,“案子得一步一步查,所需时日良多,防患于未然却是刻不容缓。” 君若颔首,“而起初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涉事商贾和官员分布的所在地,正是京城及周围三省。” “所以,你已经明白。” “是,明白你花一万两施粥所为何来,不明白的却是,这是你提醒沈家的,还是沈家提醒你的?” 顾月霖扬眉,“这话怎么说?也太看得起我了。” “你本就值得任何人钦佩。”君若歪了歪头,“我认的哥哥,自然是人中龙凤。况且,沈侯爷自来不是能给出那般体察民情的谏言的做派,这又与沈夫人和星予哥哥不同,母子两个对任何无辜之人都有仁心。” 再多的,她不便说。 顾月霖却懂得。若不是和恩师一样了解沈瓒为人的长短,也不会有找他鼎力相助的默契。 说到底,沈瓒是手掌兵权的勋贵,仁心之于他,需要审时度势。 不是沈瓒冷酷残忍,绝不是。只是,有些事他做了就是费力不讨好,还要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境地,他不做就能护得全族一如既往。 而在天灾人祸面前,只能选择最适合的人,尽力帮沈瓒做恰如其分的事。 朝堂上的事会迅速传遍京城的街头巷尾,到明日,因为已有准备,周遭三省也会获悉。 再加上萧默家族已派出人手在各地散播消息,百姓不论信或不信,都会本着存柴米油盐不亏的实质目的、防范朝廷短期内压制不住官商勾结局势的担心,购置过冬所需一切。 更何况,还会有相应的流言蜚语传出,例如官场生大变故往往意味着将有天灾降临,没有最好,但有备无患是最佳。 如此一来,相互影响,受灾的人数能减少一部分。 但也会有些明明想买齐所有银钱却不够的人。 第30章 太多了。 多到顾月霖不敢想,不能想。 而不出所料的话,今日早朝后,已有钦天监正使、两名副使面见皇帝,以身家性命担保下月上旬有雪灾降临,祸及京城及周边各省,求皇帝防患未然。 钦天监三人是死谏的架势,没牵扯任何权臣勋贵,而且言及时日迫在眉睫。 皇帝总会适度地做点儿什么。 哪怕只是舆情,作为帝王,尤其是不屑请所谓高人鉴别钦天监所言真假的帝王,在这关头,能做的不过是选择。 其一,不以为意,抛之脑后,真出事了被言官士林骂到死。 其二,未雨绸缪,就算对钦天监的说辞拖延着,该防患的必要之事,都另寻由头急速落实下去。 顾月霖正思忖之际,红翡闯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太太、太太投缳了!您快去救救她吧……” 上吊了,丫鬟却要他去救。 顾月霖笑了,笑容里只有自嘲,语气冷冷淡淡:“她若真不想活了,我也不留她。你照实告诉她。” 第30章 君大小姐的厚礼 红翡无法,只得跑回内宅,大冬天的,生生急出满头的汗。 要怪只怪绿珠那丫头,红翡恨恨地腹诽着。 蒋氏问顾月霖在忙什么,绿珠去打听了,照实说一位君小姐到访。 蒋氏听了,连连冷笑,将在室内服侍的全安排差事打发出门。 没多久,便上吊了。 一帮人吓得要死,七手八脚地把人救下来。 蒋氏缓过来却说,死而已,我多的是机会。 红翡方才急得乱了方寸,求顾月霖救蒋氏的话,本意是请他阻止她一再寻死。 但瞧这架势,她不论说什么,结果都一样。 跑进正房,一眼看到尧妈妈,红翡奔过去,拉住对方的手求助:“我可怎么办才好?” 尧妈妈见她额头冒汗却脸色煞白,紧握了握她的手,“怎么了?与我说说。” 红翡把顾月霖的态度如实相告。 “没事,我跟太太说。”尧妈妈给她一个安抚的笑,步调沉稳地进屋去。 外书房那边,君若权当无事发生,递上一张礼单:“我爹跟李进之喝酒那次,李进之说你作过一幅字画,赞不绝口,我爹就惦记上了,能不能借给我爹和我鉴赏一番?” 顾月霖汗颜,“进之跟我交情不错,说话时自然捧着我,做不得数。” “不管,你就说吧,借不借?”君若不满地看着他,“说起来,咱哥儿俩认识这么久了,你好意思让我空手而回?我可是专程为这事儿来的。” 顾月霖哈哈地笑,“借什么借,白送。” “诶呀,真的?”君若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芒。 “废话。”顾月霖起身到书柜中找出那幅字画,“进之也就看过这一幅。” “那就是说,还有很多更好的?”君若说着话,将画轴拿到手里,怕他反悔夺回去似的。 “还有一些,好不好不知道,原本这一幅就不怎么样。” “胡扯。” 顾月霖想想,又取出一幅松鹤图,“这幅我尚算满意,送给令尊。” 君若一张小脸儿笑得宛若夏花。 顾月霖指一指礼单,“送了我什么?” 君若道:“一些皮子、靴子、荷包。我是想着,你连茶酒的事都要劳心,其他事情大概也一样。 “皮子就不说了,用处多得很;靴子是我问过星予哥哥,从针线房选了几双,身边的好友、顶尖的护卫穿的靴子,自来是除了尺寸都与我一样;荷包是寻常打赏所需,我这几年都住在京城,针线房没事就做,常备着几百个,这回拨了三百个。” 顾月霖失笑,心想论过日子,真就是男女有别。只说皮子、荷包,他目前真没想到。 “带礼品的马车在后头,多了少了你都不准介怀。” 顾月霖反倒细看了看礼单,挑眉,“哪有这么写礼单的?” 她只列出了茶,酒,皮子,靴子,荷包,数量种类品相一概欠奉。 “杂七杂八的记不住。”君若捧着茶盏,振振有词,“妹妹给哥哥的东西罢了,其实连这单子都多余。你别多想,皮子又不贵。” “市价多少?” “又考我,”君若笑眯眯的,“各类牛皮一张五钱银子上下,生牛皮便宜些,一张三百六七十文;山羊皮和黄绵羊皮一张二钱银子;白硝鹿皮、鹿皮条四百八十文;白硝獐皮两百五十文;麂皮四百五十文。什么狗皮马皮的我没问,瞧着就不舒坦。” 顾月霖少不得夸她:“真是天生治家做生意的料。” 寻常门第中的男子、当家主母大多和他以前一样,看账本的目的只是弄清楚人情往来的规格,核对开销的数额有无差错,哪里会留心价钱,遑论随时报出价格。 君若明眸眯成了弯月,“身手也过得去吧?” “很过得去,习武的好苗子。”顾月霖笑道,“这么喜欢人夸你?” “是啊,越混人缘儿越差,回到家没一个说我好话的。” “反正你又不在乎。” “反正有我家月霖哥哥夸着。”君若眉飞色舞的,又连喝了两口茶。 顾月霖给她续茶,“怎么好像很渴的样子?” “午间没少喝酒。” “不学好,酒有什么好喝的。” “我爹跟我喝的。上梁不正,我这下梁想不歪都不成。” 顾月霖无语。 君若给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我家也鸡飞狗跳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的确。”顾月霖回以一笑,转而道,“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你说。” “朝堂上的事,让你的随从告诉我这边的下人。” “那些口没遮拦的,估摸着早说了,我再叮嘱一声。”君若唤来贴身随从,交代下去。 又闲扯了小半个时辰,她记起下人这一茬,请教顾月霖:“下人如何安排才妥当?” “各管各,需要贴补的就到账房支取银钱。明日起我让他们轮值,不当值有亲眷的抓紧安排好,没家的知会有情分的人。” 君若颔首,“我得赶紧安排下去。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发慌,觉得要出大事。” 顾月霖认真地道:“照着出大事的前提安排。” “我晓得。”君若一口气喝尽杯中茶,拿起两幅字画,“这一说我就坐不住了,走了啊。” “风风火火的。”顾月霖笑着送她出门,目送她带着十名随从策马离开。 君若离开两刻钟之后,君家送礼的马车到了。 阿金、阿贵捧着大包小包进到书房。 阿金禀道:“茶有密云龙大红袍、碧螺春、毛尖、茉莉香片、明前明后龙井、六安瓜片各三斤。都是顶级的好茶。” 顾月霖并不意外,谁让君大小姐送寻常的礼品都不成,“还有什么?” 阿贵回道:“三十坛陈年佳酿,竹叶青烧刀子梨花白各十坛,每坛二十斤。还有给您的靴子,一等一的皮子手工,也不知君大小姐从哪儿踅摸来的。” 阿金踩着他言语的尾音道:“再就是好些做工上乘的荷包,麂皮鹿皮牛皮羊皮各一百张,小白狐皮十张,虎皮两张。” 顾月霖嘴角一抽,“还有虎皮?”小白狐皮已是有市无价的贵物,虎皮更不消说。 “千真万确。”阿金忙道,“小的两个和高管事、冯管事反复看了许久,倒不是疑真假,只是有点儿惊着了。” 那小兔崽子。顾月霖唇角上扬,这种人情,总会有还上的一日。 巧娘听说了,立刻去找高元礼领皮子,“太太也不肯开库房给针线房好皮子,我正愁少爷的一应穿戴呢,这下好了。” 高元礼亲自带她去大库房,“后院儿那位咱们别想指望了,少爷的事一起张罗着。我问过辛夷他们,少爷一向穿玄色深衣道袍,其他的做了也不穿。今儿我跟木管事一起做了主,买二十匹玄色料子回来,回头还要劳烦你们。” “这是该当的。”巧娘有些唏嘘,“少爷也不知是忙的还是气的,只有买靴子的时候捎上了自个儿,其他的细琢磨一番,倒都是给咱们这些下人张罗的。” “说起这个,有个事儿我得告诉你。”高元礼道,“方才君大小姐的随从跟我们坐一起扯闲篇儿,说了庙堂上的一些事……”把听闻到的全盘告知。 巧娘听完,呆了呆,“也许,这就是少爷未雨绸缪的原由?” “一准儿是。” “等辛夷景天回来,再问问他们。” 高元礼深以为然。 顾月霖到男仆住的倒座房转了转,冯十二陪着。 一帮大男人两个或三四个住一间房,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整洁得过了分的,是刘槐和两个徒弟住的那一间。 “冷不冷?”因为习武是从来欺上瞒下没放下的事,顾月霖三伏天不出汗,三九天不觉冷,对何处的冷热都不敏感。 第31章 冯十二笑道:“不冷,习武的是大多数,有伤病是真,底子好也是真,不习武的正值壮年,如今又生了火,享福得很。” “你多费心,短缺什么及时知会我。”顾月霖说了罗忠要来的事,“等人来了,你安排好住处。” 冯十二满口应下,又道:“到时刘管事应该最高兴,他不是想弄小菜园儿么?” 语声落下,主仆两个相视而笑。 当晚,顾月霖去了正房。 下人已将室内全部换了库房里存的陈设,花梨木的桌椅茶几箱柜,炕上铺着大红色坐褥,多宝架上摆着或精致或华美的摆件儿。 满室透着内敛的华贵,早已不复初住进来时的情形。 蒋氏在寝室。 门内是一扇黄花梨嵌螺钿双面绣落地屏风。 顾月霖脚步顿了顿,轻咳一声。 尧妈妈迎上来,行礼后无声退出去。 蒋氏恹恹的躺在千工床上,见到顾月霖,眼中闪着雪亮的恨意。 顾月霖坐到床前的椅子上,“我忙的差不多了,打今儿起,多的是跟您耗着的工夫。” “谁要与你耗着?我要和亲骨肉团聚,若不能,生无可恋。”蒋氏语声沙哑。 “那可如何是好?”顾月霖笑微微的,“您想嫁,魏家已不肯娶。您那个亲生女儿也被禁足了,可见能力不济。” 想到女儿,蒋氏眼中噙满了泪。 “再说您活不活的事儿。我其实早想好了,如果不能金榜题名,便成为第二个李进之。您当真偷空自尽了,我未必守孝,要做的第一件事,兴许是将您做过的事公之于众。是以,您误不了我什么,我倒是能往死里祸害您的女儿。我们似乎没必要走到那地步。” 母子情分,顾月霖相信真的有过,起码在他这边,是真的敬爱了她那些年,做梦都没想过彼此并非母子。养育之恩,他毕生感激。 而今她怨恨嫌弃他,时时处处给彼此难堪,他也就随着她,不再顾念往昔。 毕竟,他已做不到陪她步入藩篱,踏入泥沼。 蒋氏默默地流了会儿泪,忽然坐起来,抹一把脸,“我有放妻书,我要离开顾家,与你恩断义绝!” “口说无凭,给我瞧瞧。”顾月霖耐心十足,“此外,父亲为何要将长房产业的契书托付外人保管,我们不妨说道说道。您想与我有个了断,可以,今日不妨一并清算。” 第31章 蒋氏被饿了起来 蒋氏则问道:“你扪心自问,我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顾月霖静静地望着她,“您的养育之恩,我到何时也不会否认。” “那便妥了,你父亲在放妻书里写了,在你长大成人之后,若同意我离开顾家,不论何年何月,我都可以离*开。”蒋氏道,“我也不说对你有什么恩情了,只请你让我如愿以偿。顾家毁了我一辈子,我一定要离开。” 顾月霖伸出手,“给我看看放妻书,不然我没法儿同意。” 蒋氏略一犹豫,起身下地,从妆奁匣子里取出一个信封,甩给顾月霖。 信封纸张的确是十来年前的,字迹亦然。 顾逊在放妻书里写了自己的病情,是顾家代代相传的心疾,一旦发作,人或许片刻间便会丧命,成婚一年后他才知情,断定自己寿数难长。 是因此,顾逊请蒋氏抚养月霖长大成人,到他娶妻成家或考中功名时,便是她全了一场夫妻情分,可以离开顾家。 “看清楚没有?”蒋氏站在顾月霖近前,盯着他面容,“你已过了院试,正走在功名路上,至于娶妻成家,只要我张罗,三五日便能给你定下亲事,顾家别的房头也多的是人想塞人给你……” 顾月霖抬手打断她的自说自话,视线缓缓地从信纸移到她脸上,“拿来。” “什么?”蒋氏紧张起来。 “父亲写给我的信,拿来。”顾月霖伸出手。 “哪里有什么信……” 顾月霖睨着她,视线冷淡,“这放妻书里,有些字看似是避讳什么,多一笔或少一笔,连起来却是一句话,父亲有书信留给我。” 蒋氏站着不动。 “不给我看信,您就别想如愿。”顾月霖掸了掸纸张。 蒋氏脸上尽是恼恨。她没什么学识,但看了多年,也已看出端倪。死的那个留了一手,眼前这个当即发现,不论死的活的都不给她可乘之机。 她咬了咬牙,又到妆台前翻找一阵,取出那封顾逊留给儿子的遗书。 遗书里,顾逊说的是顾月霖的身世。 顾月霖四岁那年,顾逊便已查清儿子非亲生的真相,但他说没关系,纵然是寿终正寝的命,也无意再添纷扰,换回亲生骨肉。 顾逊不认可血浓于水的说法,他一天天看着儿子长大,父子之情也随时日增长。 他只是看准结发之妻不是持家的料,没那份心,也没那份能力,但就算她吃尽苦头,也要将儿子抚养长大。 她胆敢用孩子做文章,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 他允许她在儿子长大后离开顾家,但要留下所有陪嫁的产业,以此作为补偿对儿子的亏欠。 亏欠,蒋氏可从来没有一点点觉得亏欠谁的样子。顾月霖噙着浅浅的冷笑,将遗书折起,连同放妻书一并收入袖中。 蒋氏惊疑不定,“你这是……” “父亲为何要将那些契书托付外人保管,我已明白。”顾月霖道,“您不想我看到父亲的遗书,为何?舍不得嫁妆?” “也就是说,你要听顾逊的,扣下我的嫁妆,让我离开之后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没有。”顾月霖道,“我想了想,还得替您保管、打理七年,除非,您告诉我生身父母是谁。” “我怎么知道!”就算再迟钝,魏琳琅过来那一趟,足够蒋氏意识到,顾月霖知道了当年的事,“你是魏家的温姨娘找来的,而她也是收买外人办这些事,从没跟我提过你的出身。你不是有本事么?去魏家问她好了。” 顾月霖从没指望她知情,看她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也不恼,起身道:“那就依我的意思,过七年再说。” “不行!”蒋氏道,“你拿着放妻书到顾家,再去顺天府记档,把我的嫁妆分文不差地交给我,带着你那些仆妇,滚出我的陪嫁宅子!” 顾月霖扬了扬眉,“一定要恶语相向?” 蒋氏逸出恶毒的笑,“若是不让我如愿,我可不知道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说你是顾逊和勾栏院里的婊/子苟且所生的也未可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怕什么?” 顾月霖轻轻磨着牙,扬声唤来尧妈妈,下巴点一点蒋氏,“太太神志不清,需得服药,服药之前要净一净口齿肠胃,五日内,不必服侍太太任何饭食。” 尧妈妈屈膝行礼,显得比平时愈发恭敬,“奴婢谨记。” “你敢!”蒋氏气得直哆嗦,他居然要饿着她,这不是明打明地造反么? 顾月霖不待她继续发疯,沉声道:“你若敢污蔑父亲或我,说一句,我让魏二小姐身上少一样东西,你若没完没了,我就让你亲眼看着我把她剁了。不信就试试。” 往心口捅刀子,相互威胁而已,做起来很容易。 尧妈妈以前是女镖师,身怀绝技,在此刻感觉到了杀气,暗暗心惊。她想不通,蒋氏何以让顾月霖震怒到了这地步。 蒋氏张口结舌,僵立片刻,跌坐到床上,嚎啕大哭。 顾月霖缓步到外院,在甬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大半个时辰。 他实在不明白,蒋氏那个脑子里到底塞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或许,长年累月思念女儿的痛苦,已经让她成了失心疯。 经不起事,但凡出了事,除了正常的行径,她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 不是亲生母亲倒好了,谁要真有个这样的母亲,走什么路都架不住她这块绊脚石。 余光瞥见几个男仆关切地望着自己,顾月霖嘴角一牵,按了按颈子,回了书房。 翌日,蒋氏真被饿了起来。水管够,饭菜点心等只要解饿的东西一概欠奉。 尧妈妈正色吩咐了正房所有下人,随即单独吩咐红翡、绿珠:“你们两个年岁不大,却是太太身边的老人儿,要是顾念主仆情分,只管帮衬太太,只一样,一旦被我发现,我就把人交给少爷发落。” 绿珠眼中沁出了泪。 红翡则道:“尧妈妈,能不能给我调换差事?我针线尚可,您让我去针线房吧?” 尧妈妈笑眯眯地点头,“答应你了,去吧。” 红翡欢天喜地地跑远。 绿珠只是道:“我不会做什么手脚的。” “那你就照常服侍太太。”反正除了绿珠,如今没有任何人愿意在正房屋里走动。 人往往是那样,意识不到短期内得不到什么,哪怕是以前从不会放在心里的,到这上下也是时时惦记着。 蒋氏这两日本就没好生用饭,面对这样的惩罚,那个难熬的滋味儿就别提了,偏生又担心女儿横遭祸事,不敢再说指责诋毁顾月霖的话,终日不过是躺在床上,和绿珠大眼瞪小眼。 第32章 赵妈妈始终神色平静,权当没有这回事,收拾好小厨房水房,去找刘槐、木静萱商量事情,有了结果,便尽全力写了一份工工整整的单子,去见顾月霖。 顾月霖正伏案写着什么,看到她,笑一笑,“添炊具?” “是。”赵妈妈呈上单子,“内宅三十多个仆妇,奴婢准备饭食不在话下,但灶台不够用,要砌四个,或是做大锅菜,或是常备着热水。其他的也要相应地添置一套。” 顾月霖颔首,认认真真地看,“铁锅一口八十文,砂锅一个才五文?一个鸡蛋就五六文。” 赵妈妈忍不住笑了,“是呢,砂锅便宜。” 第32章 魏家大小姐和二小姐来了 顾月霖继续看。 锅盖一个十文,勺子一个一百五十文,笊篱一把五文,刷帚一把八文; 水缸一口十文,瓷缸一口五十文,水瓢一个十文,水桶一个三十文,吊桶一个四十文; 刀二十文,磨刀石一块三十文,砧板一块二十文; 一斤左右锡酒壶一把八十文,二斤装锡茶壶一把一百四十文; 锡面盆一个二百一十文,茶盘一个六十文; 瓷饭碗一个五文,汤碗一个十文,酒盅一个五文,碟子一个七文、十个六十六文; 红箸十双十文,乌木箸十双五十文; 铁通条一根三十文,铁火箸一双十文,铁炉钉一根五文; 竹箩一个一百文,竹筛一个三十文,簸箕一个二十文。 顾月霖看完,把单子递回给赵妈妈,“要腌制许多禽鱼肉蛋蔬菜,有一些是不是用水缸、磁缸更好?” 赵妈妈频频点头,“刘管事也说了,库存的坛坛罐罐或许不大够用。” “你们掂量着多添一些。其他的全照你列出的数量买两份,一份常用,一份过年时换新,餐桌上所需亦是。” “是,奴婢跟刘管事商量好,便去找高管事和木管事。”赵妈妈喜滋滋地行礼退下。 顾月霖继续忙手头的事。 昨夜拿上来一套稼穑方面的书,是蒋昭的笔迹,起先顾月霖还拿不准是他写就还是誊录的,看过之后,便确定是他所作。 那全然置身事外、冷静到极致的平实精准的措辞,令人一目了然的笔风,已算是顾月霖很熟悉的。除了蒋昭,再不需作第二人想。 里面有十多页专门写的种植棉花各类事项。 顾月霖翻来覆去看了多遍,发现自己不论怎么与人说,也不如完整复述蒋昭这些言语。 于是他便抄写出来,留待交给罗忠。 倒不是他舍不得借阅给别人。 脑筋自幼就担得起过目不忘,可眼下心绪委实烦躁,对这书籍是如获至宝,偏又不能静下心来铭记于心,便要多留在手边几日。 辛夷景天回来复命。 他们两个昨日在城里转了许久,听说了庙堂上的事,回来后便告知顾月霖。 顾月霖让他们把消息告知所有仆人。 于是,俩小子从昨晚到现在,应承着一茬又一茬的人,说了一车的话。 “全知情了。”辛夷说,“多少有点儿人心惶惶的意思,毕竟以前朝堂上的事,不会传遍街头巷尾,小的两个又是把人们好的坏的揣测全说遍了,大伙儿不免担心。” 顾月霖手里的笔不停,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他们:“每人发三两银子的贴补,权当我给的零花钱,短缺什么只管搭伙坐马车、雇车到城里添置。 “你们跟几个管事仔细说说,今日起安排各自管的人手轮流当值,谁需要额外的贴补,到账房摘借银钱,怎么还随他们定。” 仆人跟竹园摘借银钱的事,得三两日才能定下来,要回家去仔细问过实际情形才有数。 辛夷景天称是领命。 “等等,”顾月霖抛过去一个荷包,“你们四个打今儿起轮值,每人三十两的贴补,不够再来找我。”他是最清楚不过的,身边这四个都是出身孤苦的,在这档口,需要关照的只是走动的近的亲友。 辛夷景天心里暖烘烘的,一时间却说不出话。矫情的话顾月霖不爱听,可感激的话落到这小爷耳里,就没有不矫情的。 “快滚。”顾月霖说。 两人也只好听话地滚去办眼前的差事。 木静萱和刘槐一样,随着与手下的人越来越熟稔有默契,不再需要凡事亲自张罗。 这会儿听心辛夷景天说了顾月霖的打算,木静萱从速安排好人手轮值的事,盘算一番自己的情形,也只有几位友人需要提醒,到时若谁需要接济,她取出自己部分积蓄即可。 于是,她想趁着去城里的机会,买些糖、糖果回来,想一想,专门去见顾月霖,开门见山: “奴婢想着,冬日里少不得有需要熬姜糖水的时候,平日正房也缺不了糖果,但刘管事那边的糖只够做菜所用,您看——” 顾月霖态度爽快,“买。” 木静萱报价给他听:“白糖一斤六十文,黑砂糖三十文,蜂蜜每斤五十五文,糖果每斤四十文。” 顾月霖却问:“内宅三十多个人,有多少小孩儿?” “十五以下的共十二个。” “小孩儿爱吃甜的,寻常做糕点也得用糖和蜂蜜,你记得跟尧妈妈提醒她们别吃坏牙。”顾月霖道,“各买二百斤,够不够?” “……”木静萱呆了呆,“会不会太多了?” “就这么着吧。”顾月霖取出四十两给她,“余下的三两你看着添点儿你们爱吃的零嘴儿。别去找高元礼了,他这会儿正忙着。” “是!”木静萱领了银子退下,出了书房院,迎面遇到了冯十二,笑着欠了欠身。 冯十二问她去请示什么事。 木静萱扬了扬手里的银票,照实说了。 冯十二有些无奈,“少爷烦成什么样儿了,我又不是没跟你念叨。” “你懂什么?”木静萱道,“越是这种时候,越得给少爷找些事儿忙着。”语毕匆匆转身而去。 冯十二在风里站了一阵子,若有所悟。 顾月霖那边,已唤了罗忠到面前说话:“可还习惯?” “习惯,住进来之后,小的很有些时来运转的感觉。”已签过契书,彼此便是主仆身份,罗忠自然而然地换了称谓。 “我这儿有些稼穑书籍,等我看完了再借给你。”顾月霖把誊录的种植棉花的记载交给他,“你是行家里手,一眼便知深浅,所得应该更多。” 罗忠初刻被那清逸有力铁画银钩的字迹惊艳到了,下一刻便逐字逐句地凝神细看,没等看完一页,便已眉开眼笑,“真是从没看过这样的记载,这一看小的心里就有数了。” “我想着也是。”顾月霖笑容温煦,“等把书借给你,你高兴的时候还多着。” “那是一定的,小的若有借阅的福分,定然视为珍宝,不敢存一丝轻慢之心。”罗忠深施一礼,“就算只为着长的这份儿见识,小的给您白当差二十年都心甘情愿!” 也只有真正身无挂碍、性情纯良的人才说得出这种话。顾月霖笑道:“可别,我指望着跟你一道发财呢。” 罗忠现出大大的笑容,朴实,又存着满满的希冀。 顾月霖又仔细与罗忠说了说来年的打算。 罗忠离开时,小心翼翼地捧着纸张,当真如获至宝。 - 刚用过午饭,魏家大小姐和二小姐来了,大小姐要见顾月霖,二小姐要见蒋氏。 顾月霖眉心微动,对传话的景天道:“依她们的意思行事。” 片刻后,魏琳琅走进书房,欠了欠身,盈盈一笑,“其实真有点儿没脸见你,却不得不来。” 顾月霖一听,就知道姐妹两个过来没好事,倒也不以为意。 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他能控制竹园,却不能控制别处,出什么幺蛾子都是情理之中。 “言重了。”顾月霖请魏琳琅在南窗前圆几落座,从景天手里接过两盏碧螺春,递给她一盏,“友人送的,不然只能请你喝寻常的茶。” “我本不善品茶,好茶用来款待我,实是不值。”魏琳琅谦辞后笑道,“多谢。” 顾月霖回以一笑,遂低眉敛目,悠然品茶。 魏琳琅从没见过这样的少年,年岁轻轻,便有着泰山崩于面前不动声色的涵养和气魄。 她过往中那个夫君,在成婚时也是十六岁,却是一时倨傲一时张狂一时丧气,七情六欲全在脸上,城府那俩字儿,他必然认识,行事却从来与之不搭边儿。 当然,也幸亏是那个德行,她才得以要他活他就接茬现世,要他死他就只能去见阎王。 然后,那段姻缘成为她毕生的耻辱,私下里独自回想,常会因他自我厌恶。 “月霖,”魏琳琅道,“在看到你给的那份口供之前,我不知原委,起初认定、生出疑虑后又希望你是我的胞弟。” “希望?”顾月霖唇角微扬,笑容有点儿嘲弄,“我希望如愿的事情也不少,可惜哪一样都不可成真。” 第33章 “我明白,但是,你真没希望过,有个姐姐么?” “我多年来希望有个妹妹,如今,已是心愿得偿。”顾月霖想到了君若,笑容变得很柔软。 在他臆想中的妹妹,就是她那个平时乖巧偶尔嘚瑟偶然锋芒毕露的样子。需要他帮助,需要他叮嘱,而她也牵挂着他,关心着他。这不是需要什么诱因、前提而生的缘分。 魏琳琅闻言并无失落,反倒心头一动,目光流转,“不管怎么说,我不能把你当外人,那女孩子可是君若?昨儿恰好在路上瞧见了她。” 顾月霖神色坦然:“是。我估量着你们会在路上碰上,不然也不会提及。横竖在我心里,只要她不平白发疯,我就会把她当妹妹,一辈子尽力扶持。” “我晓得,很为你高兴,真的。”魏琳琅的笑容温暖又惆怅,“只恨我们无缘做手足。” “便是你我想做异姓姐弟,令尊、令妹、家母也无意成全。”顾月霖看着她,“昨日你才说,令妹被禁足,今日却随你来了竹园。想来是令尊允许,且已答应令妹听来荒唐却于魏家有益的条件。” “……”魏琳琅无法否认,“要不要我先说给你听?” “不用。”顾月霖神色温和,“我倒是想不出,有什么是我接不住的路数。” 第33章 “我看起来像收捡破烂儿的?” 魏琳琅一笑,说起别的:“昨日钦天监三个人到皇上面前,当真是死谏的架势,咬定下月上旬将有百年不遇的雪灾。皇上跟他们磨烦了一阵,唤重臣到御书房商议,家父到今早才回府,我听着他的话音儿,皇上是宁可信其有的意思,已经和沈侯爷、兵部、吏部、户部商议着调兵遣将清点粮仓。你怎么看?” “皇上圣明。”顾月霖道。 魏琳琅莞尔,“说点儿正经的。” 跟她,顾月霖只能摆客观的分析:“古来三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而自皇上登基至今,年月委实不短了,大局上都算得风调雨顺,近十余年更是格外清泰。” 魏琳琅敛容道:“所以,只算年头,也到了不安生的年月。” “但愿不会。” “可沈府、顾府,甚至李进之、君家,都在筹备种种所需,你这边亦如此。”魏琳琅道。 “真是消息灵通。” “哪儿啊,最近现打听的,起初一头雾水,现下倒明白了你们的用意。”魏琳琅琢磨一阵,“三五日够不够安排妥当?” “你没问题,本就善持家。”要不然,魏阁老也不会让长女主持中馈。 “但愿吧,只是少不得有下人捞油水。”魏琳琅有些无奈,“跟硕鼠似的,逮住机会就往自己的腰包里倒腾好处,可我只是打算盘合账的架势唬人,根本不晓得物价。” 顾月霖微笑,转到书案前,拿起一叠纸张,折回来递给她,“我们这种门第所需的东西价格,你瞧瞧。” “什么叫你们这种门第?”魏琳琅嗔道,“谁不是吃五谷杂粮过活?魏家也从不是富裕的门第,急用钱时有人肯借来周转罢了。”匆匆看过两页,将纸张捏紧,“能不能借给我?不行的话,我在你这儿抄录一份。” “送你了。”亲自经手的,何况又已记录、誊录过几份,想让顾月霖忘记都难。 魏琳琅欠了欠身,眼中有着切实的感激,“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你跟魏家下人又跟我没过节。” 魏琳琅顿了顿,意识到了什么,细瞧他一眼,“一副谪仙的样貌气度,却要做这些俗的掉渣的事,你这日子委实不轻松。” 顾月霖失笑,“没有的事,我本来就俗得很。” 魏琳琅却很是唏嘘,唏嘘完愈发讨厌蒋氏。 两人山南海北地聊了许久,蒋氏和魏家二小姐琳伊相形而来。 正如顾月霖所听闻的,魏琳伊生得与蒋氏有八分相像,而那两分不像,是各自不讨喜的气质带来。蒋氏已经没气质可言,活脱脱怨妇的德行,魏琳伊始终低垂着头,言行间莫名显得畏畏缩缩。 蒋氏面色很不好,瞧着顾月霖,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低声告诉魏琳伊:“那就是顾月霖。” 魏琳伊飞快地抬头看了顾月霖一眼,稍稍一愣,上前屈膝行礼,“见过顾公子。” “你是何人?”顾月霖语声散漫,“魏阁老次女么?” 魏琳伊顿了顿,低声反问:“那么,公子真是顾家四少爷?” “我自然是。”顾月霖似笑非笑,“家父病故多年,生前却为我殚精竭虑,到如今都在护佑我,替我保管着顾家长房的产业,而他发妻若离开,也要遵从他的决定,把陪嫁产业悉数给我。” 蒋氏气得眼前直冒金星,踉跄一步,由绿珠扶着落座。 魏琳琅听了,先是想笑,下一刻便是满心不忍:这清风皓月般的少年人,到底被蒋氏气到了什么份儿上,才能毫无顾忌地说起这些? 魏琳伊哽住,片刻后才能做声:“我有要事与公子商议。”语毕,瞥了魏琳琅一眼。 顾月霖只吩咐辛夷景天:“将不相干的下人遣出去。” 辛夷景天称是,笑面虎似的,把蒋氏和魏琳伊身侧的丫鬟打发出门,折回来侍立在门口。 魏琳琅也摆手遣了身边随侍的。 魏琳伊仍旧介意魏琳琅在场,盯着对方,对顾月霖道:“公子有所不知,此时不便有局外人在场。” 顾月霖不以为然,“这话说的,好像我跟你同在局中似的。” 魏琳伊无法,垂首盯了脚尖一阵子,抿了抿干燥的唇,“不论你承认与否,我娘对你有十六年的养育之恩,这份恩情,你该不该报答?该不该为她解燃眉之急?” 顾月霖道:“我跟你说不着这些。有事直说,没事我送客。” 魏琳伊又低下头去。 辛夷景天瞧着就上火,给自己找事做分散火气,分别给顾月霖、魏琳琅换了一盏茶。 “眼下对于两家来说,最好的杜绝隐忧的法子,是联姻。”魏琳伊说。 顾月霖换了个闲散的坐姿,“怎么,魏阁老又想娶顾大太太了?” 蒋氏气得险些没脉。 “不是。”魏琳伊声音更轻,“是你我成亲,如此一来,我能长久地承欢膝下,报答生恩。” 顾月霖眸子危险地眯了眯,“我看起来像捡破烂儿的?” “顾月霖!”蒋氏忍无可忍,“我劝你适可而止,这是魏阁老的意思,由不得你想不想,他多的是法子让你认命……” 魏琳琅哈一声冷笑,“顾大太太怎么像是比我更了解家父似的?家父也只敢说试试,你倒替他把话说满了。”顿一顿,明眸闪着嫌恶看住魏琳伊,红唇轻启,“果然给点儿颜色就开染坊,全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谁知魏琳伊充耳未闻,忽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 匕首出窍,闪着森森寒光,锋刃抵在她颈间。 “公子今日若不答应,不肯成全我对生身母亲的孝心,那我也不需再活着了!”魏琳伊说,语声平添几分沙哑。 “琳伊!”蒋氏迈步上前。 魏琳伊迅速退后,“娘,您别管。” 魏琳琅抿唇,想起身溜出去,唤自己那名身手上乘的丫鬟进来。 她是恨不得魏琳伊咔嚓死了给她清净,但这是竹园,出了人命总归对顾月霖没有任何好处。 心念转动间,就见从顾月霖的方向飞出一个小物件儿,下一刻便听到了魏琳伊的失声痛呼,与此同时,匕首落地,人亦倒在地上。 辛夷即刻飞身过去,拿起匕首信手抛给景天。 魏琳伊近前,有一枚铜钱。 魏琳琅费了些时间才明白:顾月霖只是用铜钱击中了魏琳伊的手腕,便阻止了她寻死的这一出。 顾月霖喝了一口茶,视线凉凉地落在魏琳伊面上,“还想怎么死?我长长见识。” 魏琳伊捂着脸低泣起来。 “孽障!早晚我要将你告上公堂!”蒋氏恨得几欲发狂,可除了色厉内荏,再不敢做什么。 “也就是说,你想让她死?”顾月霖一抬手,“我瞧着她这德行,掐死比较合适,您来,我绝不拦着。” “……” 魏琳琅拍抚着心口,已说不清自己是何心绪。 “辛夷景天。”顾月霖唤道。 “在!” “将这两个人拎回内宅,请尧妈妈费心教导,让她们明白何为规矩。” “是!” 母女两个一听,登时哭闹起来。 辛夷景天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当下毫不手软,一人一记手刀让她们昏了过去,继而真就拎麻袋似的把人拎出了门。 “魏大小姐。”顾月霖转头望着魏琳琅,眼神、语气不含任何情绪,却带给对方莫大的压迫感。 魏琳琅敛容端色,“公子有何指教?” “令尊教女无方,似也无意管教,我愿意代劳,要将魏二小姐留在竹园一段时日,直到魏府以温氏将之换回。” 第34章 魏琳琅稍一犹豫,便郑重点头,“可以,纵然家父不允,我也替他应下了,再不会有这等闹剧。” “但愿如此。” 魏琳琅又道:“魏家教出了那等闺秀,缺理在先,没道理让竹园平白供给她饭食,等我回府之后,便送她衣食起居所用过来。 “公子若是信我,容我留下一名亲信,能帮公子的手下管教那个不成器的东西。” “可以。” 魏琳琅起身道辞,到门外留下丫鬟青柳,轻声交代一番。 顾月霖坐着没动。现在就算天王老子在面前,都别指望他给好脸色。 回到府中,换了家常的小袄棉裙,坐在临窗的大炕上,魏琳琅反复看过顾月霖给自己的那份单子,心里有了数。 魏阁老下衙回来,听说次女没跟回来,一头雾水,来找长女询问。 他今年四十来岁,身形颀长挺拔,眉眼清隽,确然担得起美男子之称。 魏琳琅见到父亲,也不下地行礼请安,直接说了在竹园的全部见闻。 “好大的胆子!”魏阁老蹙眉,语声冷酷,“真想让我用权势压他不成?” 魏琳琅不由哼笑,“本就是自个儿瞎了心左一出右一出的,人家不吃这套罢了。那是能用权势压得住的事儿?好,就照着您说的来:您是权臣,可人家沈侯爷也是权臣,而且是世袭罔替的勋贵。您再跟着后院儿有些女子胡闹,可别怪我先把事情捅到沈侯爷面前。” 魏阁老不由得多看了女儿两眼,“你这是连我一并怪上了?可那种事是我能料想到的?别耍性子……” “您不能料到,是治家无方;您纵着那些不识数的玩意儿上蹿下跳,是对我娘亲的不仁不敬。”魏琳琅斜睨着他,“我怪您?并没有。可您往后要是不好好儿给我娘亲一个交代,这笔账,我跟您算到底。” 第34章 “咱俩商量商量两家那笔烂帐?” 魏阁老在长女面前,已有几年底气不足,叹着气坐在炕桌一侧,沉吟道:“我看得出,你很欣赏顾家那后生,正因此,我才愿意试试结亲这条路。 “两家成为姻亲,约束着顾大太太和琳伊不出门走动,便不会传出流言蜚语。我何时在意过脸面名声,只是为着你罢了。” 魏琳琅面无表情,“结亲的路走不通。” “走不通我就不想了。”魏阁老一副好说好商量的样子,“至于你娘,我承认我对不起她,可这些年来,又何曾对得起过谁?” 魏琳琅气笑了。 魏阁老心知自己又说错了话,忙往别处扯:“说起来,少有后生能入你的眼,顾家那孩子,真不是你胞弟?有没有可能是他赌气,看不上魏家这门第?” “我那是先入为主,加之他又格外出色,就还是不自主地把他当手足对待。”魏琳琅停了停,瞪了父亲一眼,“您再怎么着,也是当朝首辅,总好过他不知生身父母是谁。怎么连这种账都算不清?” “不管怎么说,我仍是不死心,要不然,滴血验亲?” 魏琳琅嗤笑一声,“那您不妨先用家中小厮试试,十个里头总能找出三两个儿子。” “……”魏阁老啼笑皆非。 “有医者特地试过,您就别异想天开了。”魏琳琅道,“您心里那些小九九,我清楚得很。不论是认下月霖还是要人家做女婿,最终目的都是把外室所生的孩子带回府中。” 她这个爹可厉害了,原配早逝便不说了,对两个妾室多年不闻不问,在家一副清心寡欲的德行,外放期间却相继养了三房外室,被弹劾的折子一度堆成了小山。要不是政绩卓著,要不是今上不大在意这些,他早被人踩得回乡种地去了。 魏琳琅是四年前知晓的,那时父亲的外室已有两个生儿育女。她气得半死,只想与这个混帐爹老死不相往来,不为此,也不会爽快应下先头那桩婚事。 魏阁老闻言,尴尬地咳了两声,“怎么又提这事儿?我不是说过了,你一天不同意,我就一天不把人往家带。” 魏琳琅才不信他言不由衷的鬼话:“您在外怎么胡来,我没管您的资格,只求在家里落个眼不见为净。 “算起来,您外头那两个儿子也就几岁的样子,不如这样,您选一个带回家来,课业归您管,平时由我照顾。 “只一样,外室不可进门,那都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魏家就算是下三滥的门第,到了您这儿,该有的规矩也得立起来。” 魏阁老直觉闺女连祖宗都骂上了,可她说的事情却令他大喜过望,双眼放光地问道:“真的?你这这么想?” 魏琳琅道:“千真万确,我也看出来了,这件事一直搁置,您就会一直找辙,早晚闹得后院儿起火。 “我没再嫁的心思,但迟早会离开魏家,过自己的日子。在那之前,该帮您的都会帮。 “您想续弦就续弦,只是得找个处事拎得清的,要不然,您有多少个儿子都白搭,架不住人家给您养成二百五。” “续什么弦?”魏阁老很不自在,“有你打理家事,我最放心不过。再嫁的事儿……你嫁出去我也不放心,给你招赘如何?” 魏琳琅又气又笑,“您要不是我爹爹,我真会打您的。我怕了好些男人的混帐德行,才不想再谈婚论嫁。” “这样啊……”魏阁老眼神柔和,语气柔软,“反正也不急,你慢慢儿斟酌,爹爹怎么都依你就是了。” 魏琳琅拿父亲没辙。他一向是这样的,在外凶悍强横犯浑是常事,但在她面前,自来只是个对女儿千依百顺的父亲,干得起理亏的事儿,更挨得起她发火奚落。 “跟爹爹说说眼前事,”魏阁老脱了靴子,盘膝而坐,“接下来我到底该*如何行事?” 政务已经让他的脑筋搅成一团麻,再没心力梳理家门内的事。 魏琳琅亲手给他斟了一杯热茶,和颜悦色地说起自己种种见闻、考量。 - 竹园那边,长房开的五个铺子掌柜结伴前来,送来了酒、干果、瓷器、香烛、胭脂头饰,数量约莫占存货的一半或三分之二。 昨日辛夷景天分别去找过他们,打听也告知了不少事,到今日,已经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酒和干果,闲来都可以用来解闷儿; 胭脂头饰仆妇可用,顾月霖命尧妈妈、赵妈妈、木静萱、巧娘管着,今日分发下去一部分,往后用来打赏; 烛火是必需品,香料瓷器也都能用到实处,便全存到大库房,哪里需要便去领取。 顾月霖和五位掌柜说了一阵子话,亲自叮嘱他们一些事,随即免了他们去内宅请安,唤他们各自到账房领一百两银子,胭脂头饰铺子成本和价格高不少,多领一百六十两。 他不想铺子因为周转不开,连带影响给他们供货的人,便当是竹园买的,只管走明账,富余出来的银钱则是长房给几人的贴补,要求他们务必照顾好家眷和伙计,不够了只管来找他接济。 五个人千恩万谢而去。 内宅里,上到管事,下到小丫鬟粗使婆子,都因新得的胭脂水粉雀跃不已,捧着胭脂、眉黛、香粉、口脂、绢花、头绳、竹簪、铜簪……笑逐颜开。 以泪洗面的,只有蒋氏和魏琳伊。 蒋氏终归占着主母的身份地位,尧妈妈不好把她如何,见她说话不成体统,直接用帕子塞住嘴,五花大绑到椅子上,瞧着人收拾魏琳伊。 魏琳伊说话总离不开顾月霖、结亲,她可以没皮没脸,顾月霖的名声却是竹园的人齐心维护的,尧妈妈动了真气,毫不手软地给了她一通耳刮子,直到把人打得再不敢吭声。 蒋氏不断挣扎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全属徒劳。 尧妈妈命小丫鬟去借了五斤黄豆、五斤黑豆,找来一个面盆,将两种豆子一股脑倒进去,搅和均匀,冷冷笑道: “想来魏二小姐已做惯抄经书的事,明显不管用,那就试试我这种法子,豆子重新分好了,心大抵也就静下来了。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用东西撒气,哪怕短缺一两,便到地窖反思过错。” 魏琳伊抻了一会儿,自知没有选择的余地,抹着泪到面盆前。 尧妈妈板了脸,“把手脸洗干净!莫不是真当自己掉的是金豆子?你不嫌脏,别人可嫌弃得紧。” 魏琳伊只好照做。 蒋氏泪水涟涟。 尧妈妈理都不理她。 魏琳伊正分着豆子,魏家已送她平时所需的东西过来,装满了四辆马车,以粮食食材居多,而且,魏阁老策马跟了过来。 顾月霖将人迎到书房。 一进门,魏阁老便遣了随从,郑重地拱手一礼,“近来诸事,尤其今日次女找上门来出丑,皆因我治家不严,起了糊涂心思所至,望公子海涵。” 顾月霖倒是没想到,当朝首辅这么拉得下脸,当即悠然一笑,“阁老言重了。”说着以手势请他落座,又道,“听闻阁老喜喝明后龙井?” 第35章 “定是琳琅说的,”魏阁老是全然不跟他见外的做派,笑问,“公子呢?” “我不善品茶,寻常用来提神而已,手边有茶即可。”顾月霖示意辛夷去准备茶点。 魏阁老笑容和蔼,“琳琅得了公子给的单子,视若珍宝,我来之前,正底气十足地整治长期哄骗她的管事呢。” 在官场上的魏阁老,从无待人没架子的传闻,这会儿不论是私下里当真随和,还是做样子,到这地步已属难得。再怎么着,说起来都是他顾月霖顺势把魏二小姐扣下来做了人质,不讲情面在先。 思及此,顾月霖笑容里有了几分真挚,“近来清闲,专心打理家中琐事,若能帮到令嫒,是我的荣幸。” “我平日一听那些就想跑,不然家里也不至于乱成那个样子,更不至于让长女主持中馈。”魏阁老自嘲地笑了笑。 辛夷折回来,奉上茶点。 魏阁老品一口茶,现出满意的神色,随即身形微微前倾,认真地望着顾月霖,“咱俩商量商量两家那笔烂帐?” 顾月霖没来由地想笑,摆手示意辛夷景天到门外候着,“您是怎么打算的?” 第35章 只想报答生恩,枉顾魏家养恩的东西 “这事儿魏家得听你的,”魏阁老理亏地笑一笑,“毕竟,眼下还不能把温氏交给你,而你分明很是体恤琳琅的心绪,我感激。” “凡事得讲个轻重先后,令嫒生母早逝,与温氏有杀母之仇,换了谁都会如此。”顾月霖坦然道,“眼下我七事八事的,偶尔很是烦躁,没有任何打算。您不妨直说。” 他能说出什么让魏家照办? 谁给过他那种资格与时间? 他甚至连一时心静都难求。 魏阁老仍旧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那就听听我权衡之后的结果,你若不同意,只当我什么都没说,而你若大致上认同,再仔细商量。” “您请说。” 魏阁老道:“温氏便不消说了,等她跟琳琅认罪、为你解惑之后,要交给琳琅发落。” “这是自然。” “再就是顾大太太和琳伊,前者是你在意有心庇护的,后者么,比起她,我承认这几年更偏疼琳琅,可她终究是在我膝下一点点长大,做不到让她为别人偿还孽债。” 顾月霖颔首以示赞同。 魏阁老又道:“其实不论顾大太太还是琳伊,眼下看来,都是一门心思盼着母女团聚,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成全她们,你看怎样?” 顾月霖只是问:“魏大小姐同意?” “同意,同意。”魏阁老忙道,“琳琅是面冷心热的性子,这几年看起来是瞧着琳伊横竖不顺眼,看似有着种种严苛的手段,其实只是想让琳伊有个高门闺秀的做派,哪成想……琳伊自己心里有鬼,在家里根本没有底气。” 顾月霖有了几分释然。 可不就是么,魏琳伊年幼时,蒋氏便寻机去看,等到魏阁老回京入阁时,更要想尽法子接近相见,再加上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温氏…… 魏琳伊不能从事情的开端权衡认定自己无辜,反倒在知情后乱了方寸,便有了不讨喜的做派,以至于魏阁老偏爱长女。 魏阁老继续道:“琳琅如今对琳伊纵然有着万般憎恶,却也知道琳伊不是始作俑者,由此,也便罢了。” 顾月霖道:“我怎样都可以,只是不知,所谓成全是怎么个章程?” 魏阁老面上一喜,道:“给她们安排个清净之处,每个月送些例银和所需之物过去,过两年确定她们能踏实度日了,便远远地送出京城,琳伊的归宿随她们选择,你意下如何?” 顾月霖一听就知道,这是魏琳琅的主意,不由莞尔一笑,“我不反对,所需一切由我供给,只是,眼下我们想的好,只怕那母女两个不同意。” 她们要是动过这种念头,早就说了,不论他还是魏琳琅,谁会反对? 但她们打的主意,始终不离魏家权势财力。 “不会吧?”魏阁老眉心微蹙,“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儿,还要怎么样她们才满意?” “关乎人性的事儿,不好说。”顾月霖只是建议,“若是方便,您或您的亲信可以到内宅当面传话。丑话说在前头,您的次女被收拾成了什么样儿,我不知道,见了面别太吃惊,不要责难仆妇。” 魏阁老倒是处之淡然,“我就不去见了,已无必要。”转头扬声唤进来心腹王管事,细细吩咐下去。 王管事当即去了内宅。 顾月霖给魏阁老续茶。 魏阁老凝眸打量他两眼,暗暗点头。 不怪琳琅那样欣赏,话里话外都维护顾月霖。 不论怎么说,他都是在外有着种种不佳名声的首辅,寻常大员见到他,不说噤若寒蝉,小心翼翼慎之又慎是必然的。 自相见到此刻,顾月霖待他的态度就没变过,温文尔雅轻松淡然是真,言辞间却也不隐瞒性情中的棱角。但若抠字眼儿,无一丝失礼怠慢之处。 他对他的棱角心知肚明,心绪偏又是愉悦之至,只这等修为涵养,已属少见。 那样貌,亦是罕见的美男子。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已好几次惋惜这少年郎不是自己的儿子。要真是自己的亲骨肉,哪儿还需要外室所生的孩子进家门? 阴错阳差也要适可而止,闹出换子的事儿就够了,干嘛糟心到这地步? 魏阁老心里非常郁闷,面上则是不显分毫,与顾月霖说起制艺来。 原只是随意找的话题,却不想,片刻就被顾月霖的见解勾起了谈兴,笑着说起自己当年走过的弯路。 这也是一种提点的方式,顾月霖凝神聆听。 王管事回来复命时,魏阁老险些让人等会儿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可那怎么行,就是为了那些事来的,只好搁下话题。 王管事道:“顾大太太说顾公子欠她的,她不可能放弃自己应得的所有产业。二小姐也不同意,要我替她求您促成结亲之事。” 魏阁老缓缓吁出一口气。 顾月霖说过的关乎生父遗嘱、蒋氏陪嫁的话,琳琅着重跟他说了,要不然,他难免会误会顾月霖不仁不孝不念养恩。 那是个什么女人?难为他还动过娶她的心思,结果整个儿一毁人不倦的东西。 沉吟良久,他道:“顾大太太的心思,是顾公子和顾家的事,我不置喙。不过,公子不妨给她请个大夫好好儿瞧瞧,我听着那可不是明白人会说的话。” 顾月霖笑着颔首。 “至于琳伊,”魏阁老目光冷酷,骤然有了权臣的凛然威仪,“只想报答生恩,枉顾魏家养恩的东西,那就暂时在她生母跟前尽孝,即便哪日横死,魏家会做的,是给她三尺黄土、一张草席。” 他转向顾月霖,“能否借笔墨一用?” 顾月霖指了指书案,做个请的手势。 王管事磨好墨,魏阁老写下一张字据,沉声道:“拿去给她看,随后交给顾公子保管。” 王管事疾步而去。 魏阁老起身,面上已又逸出笑容,“琳伊只能先放在竹园,叨扰公子一阵。” “无妨。”顾月霖说。 “本想与你多说说学问上的事,被琳伊搅的满肚子气。罢了,改日再聚。告辞。” 魏阁老说的是实话,他自认对琳伊仁至义尽,她却又要这又要那,不肯为他着想,委实心寒齿冷。 顾月霖也不挽留,送他出门。 魏阁老回到府中,天已擦黑。 魏琳琅迎上来,巧笑嫣然,“怎样?” “顾家那孩子的确出色,琳伊……气得我五迷三道的。”魏阁老背着手,和女儿去往内宅的路上,把经过说了一遍。 魏琳琅勉为其难地宽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走一个不识数的女儿,来一个正可爱的儿子,您不亏。” 魏阁老怎么听怎么别扭。 “别闹脾气,抓紧安排下去,尽快把孩子带回来。”魏琳琅道,“瞧这架势,真要出大事,往后少不了在家闷着的日子,我们正好一起给您儿子开蒙,教他识字读书。” “我儿子?等人来了,你是不是也要跟他这么说?” “跟我矫情什么?”魏琳琅笑着携了父亲的手臂,“等人来了,自然就是我弟弟,谁敢怠慢他我都不依。” 魏阁老心里舒坦了,空闲的一手拍拍女儿的头,语声中尽是宠溺:“鬼丫头。” 魏琳琅只是笑,心说您要不是为了外头的兔崽子尽早进门,去竹园这一趟,不定又惹出什么祸来。 不过,过日子少不得相互妥协,父女也一样。 - 随后几日,竹园不少仆人请教过高元礼、木静萱和刘槐,回家后算出了所需银钱的具体数字,有十几个人这个五两那个八两的到账房摘借银两,借十两的已是最多。 余下的有一部分是家里早没人了,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便只需实心实意地劝亲友有所准备。 第36章 剩下的一部分是小小年纪被双亲卖掉的仆妇,在家里本就爹不疼娘不爱,确信若是回家,一准儿连如今身上簇新暖和的衣物鞋袜都留不下,还得被押着回来借银钱。 既然如此,她们为什么要放着好好儿的人不当,偏要去犯贱当牛做马?于是,不需当差时便揣上自家公子赏的银钱,结伴到城里逛逛,买些心仪的或是必备之物。 同样的几日间,顾月霖没出过书房院,对这些都有耳闻,也都理解。 不配做父母的人比比皆是,那种人种了什么因,终究要品尝相应的果。 他与其关心那些人的生死,远不如帮家大业大的沈家、李进之、君若思虑得更缜密周全一些,因而时不时派人送信到这三家。 与魏家也不陌生了,与之相关的无辜之辈怕是更多,但魏琳琅消息灵通,必然会效法三家行事,倒不必着意知会。 蒋氏和魏琳伊在内宅怎么过的,顾月霖毫不关情,也懒得听,只让尧妈妈掂量着办。 但那母女两个引发的焦躁不容忽视。 偶尔,顾月霖会临窗而立,一面喝酒,一面望着窗外萧瑟景致。 生平未有的孤寂,深入骨髓。 幸而会时不时地想到父亲。 已经消亡的男子,哪怕只是存着惩戒蒋氏的心思,都护佑了他十年。 那份人世最初得到的温暖,他当毕生铭记,不辜负。 纵然如此,仍是烦躁寂寥时多。蒋氏和魏琳伊,终究是除掉不可惜又没必要,但留在眼前属实堵心。 时光无痕而逝,到了十一月初三。 巳时左右,有两人联袂登门,是顾月霖从不曾想过会结伴做客的人:李进之和君若。 听完阿贵的通禀,顾月霖便笑着起身,大步流星地迎出去。 他怎么就忘了,这俩人都有坏的一面?绕着弯儿地请教他们一番,保不齐就能得到让蒋氏、魏琳伊收心消停的法子。 第36章 出自真心地想给予陪伴、相助。 李进之和君若神色如常,都和顾月霖一样,一袭玄色粗布深衣。 在书房落座后,顾月霖视线在两人面上逡巡着,“你们怎么一道来了?” 李进之抬手示意君若说。 君若神色无辜,娓娓道:“三日前,李公子怂恿着我爹到江南避一阵,还吓唬我们,说保不齐有官员商贾攀咬君家。我爹一向是银子越多胆子越小,立马卷包袱走人,还要带上我。 “我腻烦我娘和妾室整日掐架的情形,死活不肯离开京城。 “结果,乐子来了,我爹居然把我托付给李公子,请这人确保我在他回来之前毫发无伤也不伤别人。” 顾月霖哈哈地笑,瞥着李进之,“你真行,跟君东家成了忘年交?” 李进之笑笑的,“君氏少东家动辄气得我吐血,我不跟她爹攀交情,不出两年一准儿见阎王。” 君若牵了牵唇,“能让月霖哥哥一笑,我也认了。” “令尊怎么还特地交待你不伤别人的事儿?”顾月霖瞧着她,“你又盯上谁了?” 君若低头喝茶,不说话。 李进之接话道:“这丫头的母亲、舅舅张罗着给她定了亲,她老大不乐意,还嘴欠,放话要把那男的宰了。” 顾月霖释然,又笑。倒是听出来了,这对儿克星关系缓和了不少。 君若悻悻的,“那是个衣冠禽兽,偏生我爹架不住人睁着眼睛说瞎话。” “是不怎么样。”李进之承认,又道,“可我不是把人也撵出京城了?” 君若斜睨他一眼,“衣冠禽兽就该弄死,你把人吓跑有什么用?” 李进之也睨着她,“我倒是想捎带着帮你让他退亲,但你不答应,我有什么法子?” “该死的人,跟我退了亲不还得祸害别家的小姑娘?既然是这样,不如死之前膈应着我,横竖我又没打算嫁人。” “……说的居然挺有道理。”李进之说。 君若歪了歪头,望向顾月霖,现出活泼泼的笑,“哥,我能不能在你这儿住一阵?” 李进之先着急了,“嗳,这事儿你怎么能凑热闹?” 顾月霖听出话音儿,不由失笑,“莫不是你们俩都想搬进来住?” “我先起的这心思。” 李进之和君若异口同声。 顾月霖扬了扬眉,显得愈发松散,“行啊,愿意来就来,只是,少带人手,别计较饭菜不合意。” 李进之有些不满,“你这话说的,既然要蹭住,理应自带人手,还得自带钱粮。” “这回说的还像人话。”君若先肯定了李进之的态度,随即道,“我都准备好了,只要你点头,今日就能搬进来。” 李进之表情有点儿拧巴,不想同意又不得不随着君若表态,“我也一样。” 顾月霖想了想,“这不是跟你们客气的事儿,你们看着办。但是——” 这样一来,他倒不用请教对付蒋氏、魏琳伊的法子了,当务之急是告知两人自己身世相关的事。要是他们介意的话,今日起也不需再来往。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宣扬出去,他也无所谓。 他说道:“有些事情本来难以启齿,到了这上下,却不得不如实相告。”语毕,对辛夷、景天打个手势。 辛夷景天立即会意,稍稍梳理一下事情始末,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当年是非、如今的波折照实讲述一遍。 李进之聆听期间,已经黑了脸,到末了,手重重落在座椅扶手上,“真不是东西!哪有把孩子当盐似的倒腾的货色?” 这人近两年最主要的进项来自盐运镖局,跟所有干一行爱一行的人一样,什么事都能跟自己的行当联系起来。 君若是女孩子,对女子之间的弯弯绕更敏感,也比绝大多数女子的脑筋更灵,迅速消化掉便开始帮顾月霖面对现实。 她诚挚地望着顾月霖,踩着李进之的尾音道:“哥,这样的话,我就更该住进来了,别的我不敢说,起码能替你约束着那对母女,少给你添堵。” 李进之非常同意,道:“没错,这丫头万一有失策的时候,我也能搭把手。” 顾月霖心里暖意融融。 他看得出,这两个朋友是真的不介意那些乱遭事,出自真心地想给他陪伴、相助。 他语带笑意:“如此,你们想来就来,往后能少掐架,我就烧高香了。” 李进之和君若对视一眼,不得不再一次有了默契,同时别别扭扭地道: “尽力而为。” 顾月霖哈哈大笑。 君若也笑,当即起身,瞥着李进之,“说起来,日后我可是有哥哥做靠山的人了。我这就传话下去,命人把我的家当搬过来。” 说话间,步调优雅又神气活现地出门去,像足了心满意足又趾高气昂的猫咪。 “德行。”李进之磨着牙,修长白皙的手指扣了扣座椅扶手。 顾月霖笑得更欢,故意逗他:“我妹妹说的没错,你真得想好了再决定。” “真有意思,各论各你总做得到,我有什么好想的?”李进之扬声唤来贴身随从,吩咐下去。 接下来,就是安排住处的事。 顾月霖邀请李进之和自己同住在书房院,至于君若,只能让她自己在内宅选个地方。 君若闻言却是一脸莫名:“正房不就行了?你难道指望我把你那个养母当做竹园的主母敬而远之?” 李进之深以为然,起哄道:“没错没错,就这么着,你就住正房。” 他原本就是不曾谋面却有些反感蒋氏,到了当下,更为不齿。 她又不是月霖能为自己选择的养母,所做很多事都是为了遵从顾逊的要求,从而妄想挟恩图报,要月霖允许她带着陪嫁离开。 不是想再嫁给首辅,就是想让月霖成为首辅的女婿,说难听些,分明把月霖当成了摇钱树。 凭什么? 谁给她的脸? 这种不是东西的玩意儿,就该让君若这女魔头对付。 顾月霖心里感激,没有反对的道理,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君若和顾月霖的习惯一样,到了何处先要里里外外转一圈,带着两个女护卫闲闲游走。 李进之留在书房,唤景天温一壶酒,辛夷主动张罗了几色下酒的小菜,给二人摆上,就跑外间和李家、君家的随从吃干果扯闲篇儿去了。 一面喝酒,顾月霖一面道:“你家里那么多人,扔的下?这一住进来,保不齐就得挺长时间不能回去。” 李进之吃着盐水煮花生,闲闲道:“家里那些人,全是我看着不顺眼的,真每日看着,我保不齐就一个个灭了,那就不如来跟你做个伴,再不济,能时不时坐一起喝两杯。” “这倒是。” 李进之说起沈星予:“你来来回回给我们传信,对他助益最大,四处忙活,估摸着过一两日才得空过来。” 顾月霖道:“沈侯爷早就盼着他独当一面,经了这回的历练,往后没什么好愁的。” 第37章 李进之一乐,“侯爷的确高兴得不得了,凡事都带上宝贝儿子。对了,爷儿俩已经把萧允先生接到侯府住下,可知情了?” “先生派人来传过信,说得在京城留一年半载的,这样更好,我给同窗的信件东西,全请他派人带回了书院。” 说笑间,一壶酒见了底,景天适时地又送来一壶。 君若闲适地进门,坐到圆桌前,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哥,我刚才看了看账册,做主添置六十件蓑衣、三十架梯子,要是真有雪灾,下人可少不了这些,总要来回传话、扫雪。蓑衣一件三十文,梯子我让买最结实的,三钱银子一架。” 顾月霖由衷地道:“我真疏忽了,持家果然还得是你这样的才行。”说着和她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李进之偏要挑刺:“寻常一张木床才一钱银子,梯子真有那么贵?” “你说的那种床,我一脚能踹塌两张,有人在上头也摔不出好歹。”君若一面给顾月霖和自己斟酒,一面平心静气说着话,“梯子就不一样了,木料必须结实,做工更得好一些,要不然,不曾习武的下人摔下来,一个不对付就能摔掉半条命。” 李进之笑了,思绪已跳转到别处:“说起来,现下一斤芹菜就三百多文,真没道理好讲的事儿。” “谁说不是。”顾月霖道,“总生这种气,那就不用活了。得了,喝酒。” 李进之和君若一笑,端杯一饮而尽。 “哥,说到菜,你存没存?我给你倒腾些过来?”君若说。 顾月霖道:“不用,厨房管事和买办很得力,初六有铺子送过来。但你得管好自己的衣食起居,可别委屈了自己,缺什么只管吩咐下去。” 李进之瞄君若一眼,撇一撇嘴,“君大小姐可不就得娇养着。” “我哥哥愿意,管得着吗?”君若斜睨他一眼,笑得眉飞色舞,又对顾月霖道,“我是实打实的吃货,往后没事就下厨给你做菜。” 顾月霖欣然笑道:“那我可有口福了。” 三个人就这样坐在一起,边吃边谈,下酒菜换成了六菜一汤,膳食又换成下酒小菜,消灭掉好几壶酒,直到近申时才算尽兴。 这期间,李家、君家的人手已将李进之、君若惯用的家当、诸多粮食食材柴炭全部送来。 于是,竹园所有人都知道,头号纨绔和头号女纨绔要住一段日子,起先有些忐忑,但见顾月霖待二人如手足,二人又是对谁都没架子的,也便放下心来。 为此不悦的只有蒋氏和魏琳伊。 蒋氏被结结实实饿了几天,直到她全然崩溃,却连哭的力气都不足,尧妈妈才开始让她进食。 魏琳伊起初是被收拾了,但看过魏阁老亲笔写的她死在竹园魏家都不管的字据之后,再不敢嚷嚷什么结亲、尽孝的话,尧妈妈也就不再理她。 母女两个日夜相伴地过了这几日,正挖空心思地琢磨出路,却从绿珠口中得知了俩纨绔入住的事。 “那个孽障!是不是特地找了那般货色来震慑我们?”蒋氏愤恨不已。 魏琳伊则敛目沉思,“君若可是巨贾的掌上明珠……我们能不能设法拉拢,让她反过头来刁难顾月霖?要是那样,顾月霖还想得着好?同为女子,我不信君若不能体恤我们的苦楚。” 第37章 “雪獒?”顾月霖嘴角抽了抽。 君若浑然不知那对母女要打自己的主意,忙着安排自己的住处,压根儿顾不上。 惯用的家当全运来了,却不包括大件的家什。 库房里存有不少样式不同的整套家具,她选了一套不曾用过的花梨木材质的,至于房间,则选了正房的西次间、西梢间,梢间布置成寝室,次间用做小书房。 外院的人把床榻立柜座椅书案书柜等等逐一送来,按照君若的吩咐摆到相应的位置。 尧妈妈带着丫鬟婆子洒扫除尘,随后完善细节,桌子套上桌套,椅子加上椅搭坐垫,外间临窗的大炕换上坐褥。 等两间房重新收拾好,尧妈妈指了两名婆子、两名小丫鬟:“这四人负责您这边的洒扫等事,近身服侍的人,您有没有带来?”君若是自己来了正房,没有下人随行。 “杨柳、晓风随我借住,这会儿在外院账房,跟高管事说话呢。人手已足够。”君若打开不离左右的小书箱,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今日为我的事,劳烦的人不少,这是两吊钱,你瞧着分发下去。” 尧妈妈替一众人等道谢。 君若与之寒暄几句,等到杨柳晓风赶过来,便让两人看好家当,独自晃回外院,找顾月霖一起用饭。 从头到尾,在东面寝室的蒋氏和魏琳伊,完全被君若无视了。 难为蒋氏先前还想着,君若不论如何都该过来给自己请安,观望着这情形,气得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她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来替我掌家的?” “您总计较这些小节做什么?”魏琳伊嗔道,“君大小姐要是敬着您,上次过来的时候就来请安了,听绿珠说,那次您闹着上吊了?顾月霖固然没脸,您就脸上有光?” “可我又是为了谁寻短见的?”蒋氏气结,“那时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万念俱灰之下才……” “不说那些。”魏琳伊摆一摆手,“眼下看来,只能是我们做低伏小,见机行事。” 蒋氏想反驳,又颓然放弃。顾月霖不在乎她的死活,魏家亦不会管魏琳伊的死活,这样的处境,的确是再没有与谁置气的资格。 外院的李进之,与君若的情形大同小异。 书房院是三进的院子,顾月霖平时住在第二进的书房,李进之选了最后一进。 他也只带了两名心腹,却把这里当做自己的新家,花了些时间挑选家具,用心布置一番。 对竹园的仆人,始终和颜悦色,末了亦给了二两银子的赏钱。 他回到顾月霖那边,见兄妹两个正相对坐在书案前,君若在看竹园的账册。 “你是不是做梦都在赚钱?”李进之打趣君若,“寻常账册也值得你琢磨?” “当然值得,总归有我转不到的铺子,有些东西的价格并不清楚。再就是我能想到一两步,月霖哥哥则能随着我的心思再往前想,比如扫雪要用到的扫帚、簸箕、小推车,他又安排着添置了,赶明儿我也得传话给各处,有备无患。” 李进之服气了,“那我也得问问家里有没有备齐。过日子可真麻烦。” “活着最麻烦。”君若笑笑地给他一记“你怎么还不赶紧去死”的眼神。 李进之磨着牙,做个锁她咽喉的手势,“小崽子,整日里就是这憋坏的小猫儿德行。” 君若不以为意。 顾月霖莞尔一笑。 晚间,三个人滴酒未沾,围坐在一起大快朵颐。现在还没到纵容恣意的光景。 用过饭,喝茶时,常思进来找李进之,通禀镖局的事。 事情比较麻烦,李进之告辞回房处理。 君若没动,忽闪着漂亮的眼眸,道:“哥,我对李家那厮有所改观,你自是早已看出来。” 顾月霖颔首。 “我爹跟我念叨过他一些事,我却不知真假,你能不能与我说说?” 顾月霖反问:“在你本心看来,你跟进之当真结怨的话,结果会怎样?” 君若沉思片刻,非常客观地道:“自然早已成了死敌。但他总让着我,我早瞧出来了,行事自然不好亮出全部家底。真要对局的话,他与我势均力敌,我对他有几分钦佩。毕竟,君家最不缺钱,而钱能买到的东西太多,他手里的东西,却不是钱能买到的。” 顾月霖一如以前,没掩饰眼中的欣赏,“进之是把你当晚辈、小孩子,不想落得个欺负人的名声。我跟星予要不是确信这一点,早想方设法劝你别跟他唱对台戏了。李进之可是实实在在的猛人狠人,你别看他手里有什么,他真仇视谁的时候,谁被他送进死局的手段,绝不是谁可预料。” 君若缓缓地点头,轻声问:“是不是因为,他凭一己之力,毁了李家满门?” “也可以这么说。李家本是名门,进之的伯父叔叔都曾位极人臣,如今却都被他困在李府,苟延残喘。进之本可以考取功名走仕途,他没选那条路而已。” “当真?” 顾月霖笑微微反问:“十来岁连中小三元的人,你见过多少?” 君若扬了扬眉,“那厮真有那等才学?” “不但有才学,习武亦身怀绝学。”顾月霖道,“今日瞧着你们不再剑拔弩张,我真是松了一口气。你们俩要是趋于敌对的局面,我真要想辙试着化解,不想你们闹得两败俱伤。” 君若沉了沉,“眼下不是时候,等得闲了,你可千万得跟我仔细说说,那厮以前到底曾糟心到什么份儿上。” 听这话音儿,已经意味着想要认可李进之,*顾月霖喜闻乐见,“一定。” 第38章 “那成,我就等忙过这几日,再试着原谅那个克星。”君若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起身向外走,叹着气道,“其实我哪次不是被他气的晕头转向?这样一个人,与其为敌,不如结交,不然死之前都不得消停。” 顾月霖轻轻地笑。 君若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哥,你得给我个准话,往后内宅的事儿,让我和内宅几个管事商量着来。尤其顾大太太小库房的钥匙,得让她交出来,我绝不是想动她的东西,动了也能奉还,但这能让她晓得处境愈发岌岌可危,要么认命,要么急赶急地生事,到何时,快刀斩乱麻总是上策,你觉得呢?” 顾月霖爽快应下,“往后内宅由你做主,迟一些我传话下去。” 君若高高兴兴地回了正房,进到正屋院门,见东面房间已经熄了灯,一笑置之。 自幼至今,她是看着父亲的妻妾窝里斗过来的,好处是对内宅的弯弯绕门儿清,坏处是她对母亲逐渐失去敬重之心,如今母女两个简直已似仇人,所以母亲才会不顾她意愿给她定亲,那背后只有满满的算计。 血浓于水?在她这儿,单论母亲那边,根本就是个笑话。 - 十一月初四,一早,萧允的一名小厮来到竹园,送信之余,带着一样自家先生借花献佛的“礼物”。 所谓的礼物,关在一个小笼子里,一尺来长,通体雪白,乍一看,不知是小兽还是犬类。 那名小厮垂首恭声:“先生以前一名学生刚得的,三日前听到疯传的消息之后,赶着要回祖籍避风头,轻车简行是最好,这小东西又跟他犯相似的,便送给了先生,可它也不喜欢先生,任凭怎么照顾,它都没个好脾气。先生实在没法子了,给别人也不放心,便让小的送到您这儿,请您好歹收留它。” 他说话间,顾月霖已走到笼子跟前,俯身望着里面的小家伙。 毛色泛着晶莹的光泽,雪白映衬下,如同点漆的眼睛格外醒目。 它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圆圆的前爪并拢,仰着小脑袋,分外镇定地与顾月霖对视。 “雪獒?”顾月霖嘴角抽了抽。 “好像是……不,就是雪獒!”那名小厮道,“小的听先生提过一两次,您要不说真想不起来。” 顾月霖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这样的小东西,长成了如小狮子一般,他虽没亲眼见过,却见过几册杂记中的记载。 他从小到大,都没养过猫猫狗狗。父亲在世的时候,对猫狗的皮毛敏感,不能养;父亲不在了,蒋氏不允许他养。 让他这么个生手收留一条小生命?萧允先生那脑子,莫不是被七事八事的搅糊涂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期间,雪獒肥肥的小身子往前移了一点,小脑瓜微微一侧,视线仍是不离顾月霖,竟然现出几分好奇、探究的意味。 顾月霖心里一乐,也开始认认真真打量它。 就这样,两个隔着小笼子,陷入静默的氛围。相互相面似的。 第38章 我是最穷的人,穷的只剩了银钱 小厮忍着笑,取出一本小册子,双手递给顾月霖,“如何抚养随风,先生请教养过的老手和兽医,全部记录下来,都在这上头。” 顾月霖少见地反应有些慢,片刻后才接过册子,“随风?” “是,随风是先生取的名字,当时笑说,这小子腿脚不是一般的好。” 做到这地步,可见不是不想养,而是真的不投缘。 顾月霖又看了看那白色的一团,犹豫了一会儿,做出选择,“那就这么着。” 小厮绽出大大的笑容,“多谢公子!”随后取出萧允命他转交的一叠信件,“先生和公子的同窗给您的信。” 顾月霖接过,赏了他几十文钱。 小厮道谢,补充道:“随风的东西,小的全奉命带来了,除了饭食,您不用再添置什么。随风前天晚间才洗了个澡,先生说它绝对干干净净的,叮嘱您别纵着洁癖发作,每日都摁着它洗澡。”说完逃一般地告辞跑出去。 顾月霖失笑,转到书案前,想看信的时候,意识到屋子里还有个小东西,放下信,走到笼子前,蹲下去,打开那扇门。 小家伙也不着急,坐在原处沉了一阵子,才慢悠悠走出来,站在顾月霖脚边,看看这儿看看那儿。 顾月霖抬手抚着它的身躯。 皮毛非常厚实,却也真是肥肥的小身板儿。 小家伙却有些不乐意,扭头冷冷淡淡看他的手一眼,便要跑。 顾月霖及时把它带住,拎起来,笑微微地近距离地对上它眼眸,“随风?” 它全无反应。 “随风。”顾月霖再一次念出它的名字,“往后跟着我过,好不好?” 随风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顾月霖的笑透着寂寥。随风只是被选择的结果,终其一生大抵也就是孩童的智力,又能给予什么回应? 或许,十六年前的他,在温氏和蒋氏心里的分量,还不如随风。 最起码,此刻的他,想的是既然做出选择便会尽力善待。 他把随风放在地上,揉揉它的小脑瓜,由着它跑开去。 洗净双手,顾月霖在书案前看信。 萧允说,真挺喜欢随风的,怎奈小家伙瞧不上他也罢了,还一见他就呲牙发狠,沈家父子亦是。 又说我思来想去,在京这些人里只你最合适,再怎么着,都能受得了随风那个坏脾气,起码不会跟它着急上火,它总会慢慢习惯有你照顾。 信中另附一份萧允以前的学生写的转手随风给萧允、随萧允如何安排的字据。 字据等同于小家伙的卖身契。 顾月霖望了随风一眼。 它已溜到门边,坐在地上,仰头瞅着厚实的门帘。 顾月霖心知急着跟它套近乎也没用,继续看几名同窗的来信。 他请萧允转交同窗的,全是关乎庙堂上的事、京中传闻,请他们为自身或亲人未雨绸缪,以及大致如何准备为宜,家境拮据的俱寻由头一并送去面额一百到五百两不等的银票。晓得一个个都是骨子里傲气的,各自另备了一张三年为期的借据。 同窗的回信内容不一,但字里行间均透露着感激,告知他已经依着建议做到了哪一步筹备,此外,便是告知他书院的情形: 山长萧默自来有着雷厉风行的一面,加之人脉颇广,至本月初一,书院已经做好全面的防灾筹备。 至于其间学子,有一小部分从速赶回家中,其余的都留在书院。 有两个同窗戏言,说从来没想过,会与恩师同窗一起过冬甚至过年,但想想那情形也很不错,只不知山长是否允许学生私下里偶尔偷喝几杯酒。 顾月霖看罢信,唇角徐徐上扬。 不难想见,因着萧默的影响力,书院上下纵然揣摩出事态至为严重,却也是上下一心,不悲观,甚至能苦中作乐。 顾月霖的心终于完全放下。 至此,他能做的已经全部尽力去做,所得回馈亦不错。 其他的,他要与芸芸众生一样,听天由命。 将信件收到信匣中,随风忽地起身,颠儿颠儿地跑了一小段路,停下来踌躇片刻,竟然跑到了他脚边。 少顷,辛夷景天搬着随风的家当进门。 辛夷一脸的啼笑皆非:“澡盆、擦身的大手巾、饭碗、水碗、毛刷、剪指甲刀、睡觉用的兽皮毯子全都有,是不是得单独腾出一间房?” 顾月霖弯身把随风捞起,放在膝上,和声道:“西次间给随风住。” “好嘞!” 辛夷景天进进出出地忙碌起来。 随风起初一动不动,后来慢慢地挪着四只小爪子,寻找到舒适的位置便静下来。 顾月霖安抚小猫似的抚着它的头、背。 随风缓缓地眯起眼睛。 过了一阵子,慢慢地近乎小心翼翼地趴到顾月霖膝上,把小脑瓜搁到并拢的前爪上,又稍稍侧头。 又过了一阵子,随风缓缓地阖了眼睑。 睡着了。 顾月霖便知道,室内完全安静下来之前,它都不会去别处,比起别人,它更愿意相信他。 他拿起萧允亲笔写就的小册子,逐渐放松身形,倚着座椅靠背,凝神阅读。 他不想委屈随风,那就得给它备好够用几个月的肉类。 随风也好,竹园的七匹马也好,万一不舒服,养多少年的熟手也得抓瞎。 顾月霖只希望,明日能来的兽医,也通晓獒犬的各类病症。 是的,明日不但能来一名兽医,还会有一位名医,是拜托给沈瓒的事。 这是借出蒋昭留下的那一箱子医书换得的好处。 除了至亲,不论谁,想单纯地给沈瓒好处的话,往往会引来他的猜忌。譬如顾月霖,对沈星予掏心掏肺那是情理之中,至交么,本该如此,但单独给他沈侯爷莫大好处的话,他就要思量一阵了。 第39章 顾月霖对大多数人,自来不是只知付出不要回报。有个良医在竹园的好处太多,他怎么可能忽略这一点。 他要更多的人活下去,也想自己和身边人活下去,既然情形允许,那就不妨过得相对更顺遂如意些。 他要星予转告的对沈瓒的要求,看似不高,但时间有限,做到并非易事,如此,沈瓒在心里便能觉得这人情是有来有往的,何况往后还能互惠互利,倒更心安。 沈瓒早已承诺,两日前更是派人送来亲笔书信,强调事情绝不会出岔子,只请顾月霖别心急,到初五绝对能见到人,附加条件亦会一样不落地做到。 - 君若昨晚整夜未眠。 在忙碌的,与前些日子一样,都是通报各处名下产业的书信。每一次都觉得已经交代得足够完善,每一次信件派出去之后便会意识到有纰漏。 如此反复。 要不是十一二岁便由父亲带在身边处理各类经商事宜,如今恐怕早已急疯了。 满天下能被公认为巨贾的人都数得过来,何况只在这一个国度。 君家的产业,说遍及各地并不过分,而父亲陆续交给她的很均衡,也遍及各地。只是她偏好钱庄盐运镖局船工,外人不免以为她手里只有这几个行当的产业。 前一阵都忙着威慑下边的人了,信件概以军令的口气说话行事,到如今,便到了诉诉苦、博同情效忠的阶段。 万一真有几个月不便通信,她能指望的便是各地大掌柜的忠心和父亲对她的庇护。后者不成问题,但前者才是她长远的路。 昨日席间,她请教顾月霖,信中的话要怎么说才最妥当。这类事,她不是不擅长,简直是没做过。 顾月霖耐心地问了她具体情形,她自是坦诚相告,月霖哥哥当即给她口头拟了一份书信。 她这心肠冷硬的听着的时候,都很是心疼同情自己了。如此,真不用再愁那些大掌柜不动容、不更尽心。 她默记下来,回房沐浴之后,便开始写信。 这种信,自然是亲笔书写最佳,而且要做相应的一些调整。万一那些大掌柜里有嘴碎的凑到一起,有朝一日揭穿她把一封信誊录多份的事实,不说别的,她娘就能笑话她几十年。 幸好也是读过四书五经擅长制艺的,转换下行文措辞不在话下。 幸好掌柜在她这儿也有主次之分,分量有轻有重,需要表露的情义可以相应增减。 不然可就糟了。 ——她得承认,同样意思的话,由自己的月霖哥哥表述,便是恨不得让人哭一鼻子,换了她,就要差点儿意思。 哪个说她的哥哥笔风过于毒辣了?当真全是睁眼瞎。 她哥哥手里心里那支笔,分明是妙笔生花。 忙完已是天色微明。君若了无睡意,躺在小书房外间的大炕上翻来覆去一阵,想到了回报哥哥的法子,当即到了外院,策马出门。 - 依仗着顾月霖送的明细单子,魏琳琅自当日到这日上午,已先后下狠手惩戒了几名管事和府里的买办。 宗旨如一:蒙骗她捞到手的银钱给她吐出来,这期间还得不遗余力地照她的吩咐行事,不然直接送到顺天府,把牢底坐穿。 浑水摸鱼之后想领一通板子以伤抵债走人?她才不会傻到成全。既然以前见钱眼开,眼下就物尽其用,为了给她省钱拼死拼活。 好不容易觉着事情尘埃落定,无甚隐忧了,用过早膳,魏琳琅见过外院内宅的管事,亲自沏了一壶明后龙井,边看书边饮茶。 就在这时候,君大小姐登门造访。 魏琳琅闻讯,满脸诧异。昨日才得的消息,说君若和李进之住到了竹园,她当时笑着叹息顾月霖真是不想把日子往好里过了。可现在这码事,又是所为何来? 再怎么犯嘀咕,她也得以礼相待,不说别的,魏家绕着弯儿借君家名号的生意便不少,君大小姐之于魏家,不亚于小财星。 君若除了贸然登门这一点,礼数分毫不差,礼品备得丰厚,寒暄时言行优雅从容。 到了魏琳琅待客的小暖阁落座后,君若神色一整,郑重道:“我惯于开门见山。魏大小姐,我想接府上的温姨娘到竹园住五日,不知你能否成全?” 魏琳琅一边的柳眉稍稍一扬,“哦?这话我该怎么听?” “不用怎么听。”君若无辜之至,且浅笑盈盈,“不论是否闹灾,魏大小姐若能让我如愿,魏府才能有备无患地过好这个冬日;若相反——” 她抬眼环顾室内,明眸熠熠生辉,倏然便有了诸多立于权势巅峰的女子才有的凛然气势,“明日此时,我把魏府夷为平地,有九成把握。大小姐也知道,我是最穷的人,穷的只剩了花不尽的银钱,而钱能买到的人手,比比皆是。” 第39章 母女两个如遭雷击,险些跌坐在地。 魏琳琅不以为忤,只是冷静地道:“也就是说,再不济,君大小姐也能将温姨娘掳走。” “大小姐当真是聪明人。”君若语气真诚。 魏琳琅一笑,关心的却是:“顾公子可知情?” “自然不知,只是我这个妹妹想为他早一些解惑。” “只怕解开了疑惑,愁闷更多。” “那也好过没边际地胡思乱想。”君若道,“设身处地想来,任谁都免不得好奇那两个人是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日子。会想到好一些的,也会想到最坏的。心里有数了,才能知晓选哪条路。” 魏琳琅轻轻颔首,“只是,君大小姐的名声让我不免担心,人到了你手里,活不过三日。” “月霖哥哥肯为你着想,我自然要成全他的好心,不让他对你有所亏欠。” “既然如此,我答应。”魏琳琅道,“说到底,我还没筹备好,你若是发话下去,不准铺子粮仓卖东西给魏府,我真没辙。” 她总不能因为父亲一个妾室,就害得魏家二百来号衣食堪忧。更何况,这君大小姐一旦疯起来,真能朝夕之间把一个府邸拆掉。 君若说起别的:“听闻令尊前两日带回了个孩子,可是你幼弟?” “是,幼弟目前由我照顾,要为他着手的事情也不少。”魏琳琅轻轻蹙了蹙眉,幼弟现下正在适应新家,而一个小孩子需要付出的心力太多了,这幸亏不用她时时带在身边,不然真是自讨苦吃。 “怎么也没办个宴请什么的?”不庆祝却也不隐瞒,事情便让人云里雾里。 魏琳琅神色坦然,“家父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先看看资质,不成再换。这是我的意思。” 君若笑了,“不用为这种事心烦,家父这三四年也跟疯了似的,给我添了几个年幼的弟妹,总说交给我带。我才不肯,有那工夫,不如自己生一个。” 在各个行当出了名的人,能保有的秘密极少,和魏家一样,君家不少破事,早成了一些说书先生的老生常谈。所以,君若并不忌讳此类话题。 魏琳琅逸出轻快的笑声,“你果然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女孩子。” “魏大小姐远比我以为的更出色。”不动声色地退让,有时比与人死磕更需要勇气,君若不掩饰钦佩之色,“你若答应温氏的事,我可以顺道帮你看看账,打通一些关节,明日黄昏之前保证你做足万全的准备。这些我或许更在行。要是用不着,自然是最好。” 魏琳琅却是求之不得,“怎么用不着?你快帮我看看有无疏漏。” 这不是拿架子的时机,那些管事的能力,魏琳琅已打心底质疑,真担心出岔子。她命人取来这几日的开支账册,交给君若过目。 “还有笔墨纸。”君若坐到炕桌前,“目前没定下来的事,一概给你写上君氏或相熟的铺面,他们都备了足够的存货,我再给你留几分名帖,掌柜的见了便会抓紧行事,绝不缺斤短两以次充好。” “那可太好了。”魏琳琅命人取来文房四宝,一面亲自磨墨,一面说了府中情形。 事实证明,君若真就如顾月霖曾夸赞的那样,天生是经商持家的料,聆听、看账册期间,便帮魏琳琅重新整合账目,挑出需要添减之处,比如—— “添置的布棉着实不少,这是好事,但给下人额外添置的衣料得有一千来匹了,也太多了些,他们不是本来就有按例领的衣服吗?针线房现下就算还没做春裳,料子也早备齐了。减半,省出来的银钱给下人买好靴子,添些禽鱼肉蛋,脚暖和舒坦,吃得饱吃得好,远比穿的体面更重要。” 魏琳琅汗颜,“瞧着衣料也不贵,就这个那个的随意说了数目。” 君若翻完账册,“没有药材的支出——” 魏琳琅扶额,“我居然没想到这一层。” 君若铺开纸张,开始书写铺子名称及所售之物,“没注意我和李进之都请了坐堂的大夫到家里?等于请人把药铺搬到家里住一阵。人免不得头疼脑热,你家里又有个几岁的孩子,真如钦天监断言的那样,这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两相里都不亏。” 第40章 “对对对,有适合的人选。”魏琳琅赶紧吩咐下去,转而问君若,“竹园可办妥了这事儿?” 君若笑眉笑眼的,“自然,这可是月霖哥哥提醒我们的。” 魏琳琅的笑容透着松快,“那再好不过,我是瞧着顾公子心绪烦躁,担心他有所疏忽。唉,要是没遇见你们,我不知要闹多少笑话。” 君若手里的笔不停,和声道:“难免的,你跟我们不一样,平日还要帮令尊打理庶务耳听八方,属实辛苦。往后选对管事买办,便能省心不少。” “我记下了,等下教我几招用人之道。” “言重了,一起商量就是了。” 两女子相谈甚欢,魏琳琅执意留了君若用过午膳,这才亲自送到垂花门外。当然,让对方带上了温氏。 - 李进之昨夜亦是整夜未眠,他倒不是有事忙碌,而是作息时间与正常人相反,夜间看书处理账务等,白日里睡到临近傍晚。而如果白日有事,那就连轴转。 所以,书房院仍如以往,静悄悄的。 顾月霖正在看稼穑的书。 随风睡了一觉,醒来喝了水,吃过肉粥,就溜到门外望天去了。 翻过一页书,顾月霖听到君若带着笑意的语声:“嗳,你就是随风吗?”分明是已听下人说了实情原委。 片刻后,又道:“不是,我怎么觉着,你有点儿瞧不起我的意思?” 顾月霖微笑。随风还真是那样,对他算好的,看别人的小眼神儿,根本就透着轻蔑,很有点儿古老传言中神犬的架势。 君若逗了随风片刻,举步进门。 “用过饭没有?”顾月霖问她。 “吃过了,魏大小姐特地整治了一桌席面款待我。” 顾月霖沉吟道:“莫不是去讨要温氏了?” “嗯,带回来了。”君若站在他对面,白皙的小手撑着桌案,“你要是不高兴,我再送回去。” “那成什么了?”顾月霖道,“不过,在我这儿那是烫手山芋,得你费心。” “我正是这个意思。”君若笑着跟他商量,“正房空着的房间不少,我把她安置到后罩房吧,杨柳晓风可以轮班看守。” 顾月霖则取出内宅堪舆图给她,“不必浪费人力,正房院子里藏有两间密室,利用视觉上的偏差建的。你找找看。” “好啊,我最喜欢这类事情。”顿了顿,君若又道,“不想见见温氏?” “不见。”顾月霖答的干脆,只是把邝妈妈的口供交给君若,“看看能不能用上。” 君若默了默,说好,继而说起顾家的事:“回来的路上,听手下说,顾家主要准备的是柴炭粮食绫罗绸缎,足够用一两年了,其他的充其量只够用一个来月。听说了钦天监上奏的事,也不肯相信,说保不齐是与蒋昭有渊源的沽名钓誉的货色。” 顾月霖眼中闪过嘲讽,“又在打歪主意,不用管。” 那兄弟三个想趁乱发财,却也闹不出人命。横竖柴炭粮食绰绰有余,只是吃的单一些罢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君若笑着道辞,回了正房。 厅堂里,蒋氏和魏琳伊正在等,见了君若齐齐起身,异口同声:“可是君大小姐?” “是我。”君若选了张椅子,闲闲落座,“有何指教?” 母女两个昨日不好意思扒着门窥视,到此刻才凝眸打量,很是意外。 君若精致昳丽的容颜,无辜澄净的目光,高雅的气质,优雅的举止,肃冷色调的穿戴,全不在她们想象之中。 这哪里是第一女纨绔的样子?真正的大家闺秀能如此,也已难得。 魏琳伊不自主地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蒋氏已道:“你怕是有所不知,这竹园是我的陪嫁宅子……” “我知道。”君若打断她,“是不是为了仆妇拿走小库房钥匙的事儿起急了?看不出,您比我这等人更看重身外物,可话说回来,您现下这般处境,还有什么算是自己的?”说着,清灵灵的目光在魏琳伊身上打个转儿,“恐怕只有这一个说不清来路的女儿。” “你……”魏琳伊腾一下涨红了脸,“你知道什么?” 君若笑意款款,语声徐徐:“那要看我想知道什么,愿意认为你是一对儿男女苟且的奸生子,你就是;愿意认为是别的来路,也可以。 “魏二小姐急什么?你所知情的,谁敢担保不是你生母的弥天大谎?要知道,人犯起贱来,吓人得很,毕竟,找上门来逼着人娶进门那等不要脸的事儿都做得出来。若说不是秉承了生母的下贱,我可不信。” 蒋氏、魏琳伊把她哥哥恶心得不轻,哥哥不屑在言语上找补。无妨,有她呢。 一番连消带打,把母女两个都骂到了根底上。 蒋氏身形摇摇欲坠。 魏琳伊泫然欲泣。 君若却雪上加霜,扬声唤杨柳晓风把人带进来。 片刻后,两名女护卫把戴着帷帽的温氏挟持进门,站定后,帮其取下帷帽。 母女两个见到面容枯槁、嘴唇干裂、目光涣散的温氏,如遭雷击,险些跌坐在地。 君若从容一笑,“竹园多了一个人,便要占一份口粮,顾大太太与魏二小姐功不可没,便分出膳食给温氏。今日起,这母女两个一荤一素两道菜即可,主食照饭量做,别循例摆出好几个花样。横竖是牛噍牡丹,何必辜负人家的好厨艺。” 第40章 顾公子真暴躁了 蒋氏、魏琳伊陷入震惊无措之中。 顾月霖知道的已经够多,为何要纵着君若把温氏带回来? 温氏分明已吃尽苦头,落到那女魔头手里,岂不迟早抖落出所有真相? 而所有的真相,是连她们都不了解的,万一对她们不利…… 眼下便已是两个人两道菜的处境,真到那时候,岂不是要吃糠咽菜? 君若对杨柳晓风打个手势,自己转到小书房琢磨堪舆图,看出端倪便出门去,四处游走。 找到藏在倒座房、西厢房的密室,她将温氏安置到了厢房的密室,离开前,目光幽冷地望一眼温氏,一言不发。 她确信,只要自己不放狠话,这等货色就会心存希冀活下去。 回到房间,更衣叫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窝到宽大舒适的床上,沉沉睡去。 正房另一端的蒋氏和魏琳伊却要急疯了,表现大相径庭:蒋氏团团转,魏琳伊端坐在妆台前。 “初七之前,必须得想出法子,逼着那孽障服软,把温氏杀了或送回魏府……”蒋氏一味碎碎念。 “顾月霖可有软肋?”魏琳伊轻声问道。 “……没有,我不清楚。”蒋氏颓然。她不但不知道顾月霖的软肋,作为护身符的放妻书也被他拿走了。 魏琳伊又问:“他可曾亲近过女子?或者说,您有没有给他安排过通房?” “当然没有。”蒋氏有些不耐烦,“绿珠倒是死活不想再为人奴仆,想做通房,再抬了妾室,可那孽障根本没这心思,平时理都不理后院儿的丫鬟。” “这不就有法子了?”魏琳伊嘴角一扯,“您过来,听听我的打算。” 不管是否可行,都要死马当作活马医。蒋氏心里哀叹着,走到女儿面前,附耳过去。 - 十一月初五,天高云淡,冷风飒飒。 李进之、君若房里的人如走马灯一般来来去去。 竹园迎来了由蒋家侍卫护送前来的名医何大夫、箱箱柜柜、顾月霖先前送到蒋府的那一箱子医书。 顾月霖闻讯迎出门。 领头的侍卫抢步上前,行礼道:“我家侯爷命小的带话给您,医书全部无误地誊录数份,已分发到太医院、京城周边三省的太医署、各位名医、高人手中。 “另留了二十名人手在侯府,往后仍会日夜不停地抄录,以图将来能分发到各地,造福苍生。 “何大夫药铺里的所有的、没有而侯府与太医院恰好有的药材,全部送来。 “侯爷与世子分外感激公子,可眼下事务繁多,常被召进宫,实在不能登门道谢,这是父子二人给您的亲笔信件。” 语毕呈上书信。 “多谢。辛苦。”顾月霖接过信件,示意景天礼送出门。 这时候,何大夫下了马车。四旬上下的男子,面容清癯,斯文儒雅。 他徐徐上前来,拱手行礼,“在下见过顾公子。” “不敢当。”顾月霖侧身避过,继而深施一礼,“何先生莅临寒舍,是我的荣幸。” 何大夫微笑,“若真能每日守着那些医书拜读,当真是我百世累积才能有的福分。” 顾月霖闻音知雅,笑道:“我对医术毫无涉猎,医书在手里是暴殄天物,自然该由个中高手每日参详,若能有所助益,才不负前人寄望。” 何大夫放心了,“能得公子与侯府高看,实为最大幸事,日后有何差遣,公子但说无妨。” 第41章 顾月霖直言道:“您别嫌弃竹园的粗茶淡饭就成了,如有人染病,还要劳烦您。”不为了防着有人生病,他也不需请何大夫带上那么多装着药草的箱箱柜柜前来。 何大夫忙道:“现下这风向,来日怕是情形堪忧。稍后,在下家中便会拨出我和两个学徒日常所需一切送来。问诊治病,医者责无旁贷,公子千万不要客气。” 基于相互感激的前提,两人初一谋面相谈甚欢,随后,顾月霖请何大夫入住外院的上房和风堂。 何大夫如何也不肯,坚持选择和风堂的东小院儿。 顾月霖见他是诚心诚意,加之东小院儿地方不小,也就应下。转过头与冯十二、尧妈妈商量着,拨了两名婆子、两名小厮过去服侍日常起居。 何大夫很是感激,专程到书房道谢。 在他看,自己是受益无穷的一方,竹园给他的任何好处,皆为恩情。 顾月霖存的则是何大夫通过那一箱医书成为医中圣手的期许,当然想尽可能地提供最优渥的条件,只是碍于刚接触,调派太多人过去反倒让人觉着处处隔墙有耳,这才适可而止。 安排好何大夫,兽医郑永富前来,是个身形有些发福的三十来岁男子,眉宇间透着淡泊,让人越端详越觉矛盾的人。 郑永富过来之后的情形,与何大夫基本一致,但他不是多富裕的处境,没有任何随从,坚持住进了外院倒座房,唯一要求是他得一个人住,不然放不下带来的诸多药材。 顾月霖自是没有不应的。倒座房共十一间,本就住不满。 稍后,郑永富见到了随风,满目惊喜,“侯爷说的原来是真的?真有雪獒在这里?” “侯爷哪儿是哄骗人的性情。”顾月霖笑道,“只是,这小子的性情,在我看过于孤高了些。” 郑永富道:“这可不是病,没得治。” 顾月霖哈哈一笑,“我知道。” 随风要是很黏人,他倒会无所适从。 郑永富离开时道:“公子放心,雪獒皮实着呢,要知道,人家老祖宗可是大冬天睡冰雪之中都没事儿。” 顾月霖要求不高,半蹲下,揉一揉随风的头,“有你祖宗一半儿的修为,我就知足。” 随风小脑瓜一偏,小身子一个调转。 留了后脑勺给顾月霖。 - 十一月初六,仍是天高云淡,却是无风,阳光很好。 厨房需要的最后一批食材送来,一张明细单子也送到顾月霖案头。 单个论价的:茄子一个四文,黄瓜一根十文,冬瓜一个一百文; 按斤出售的: 芥菜二十五文,山药五十文,大笋五十文, 芋苗一斤八十六文,木耳一斤一百四十五文,菠菜一斤一百五十文, 苔菜一斤二百文,韭菜、生菜一斤二百五十文,荠菜一斤三百文,芹菜一斤三百三十文。 顾月霖对这一项的预算开销是二百两,结果刘槐只花了一百九十两,按个儿卖的都买了二三百个,按斤买的按需从一百斤到三四百斤。 二百两之内余下的银钱,刘槐也没替他省,买了八百斤小虾,一斤四五文的那种,炒菜、*入腌制的食材都可。 其次是烹饪必备的酱油、醋,一两银子买回了各几大坛经年的与味道新鲜的。 再就是其他调料的补货,毕竟,短期处理这么多禽鱼肉蛋,是诸多扬名立万的大厨也没有过的经历。 顾月霖没什么不满意的。 四处检视一番,确信再无短缺,他站在风中,微微仰头,深深呼吸。 - 申时一刻,因着蒋氏再三软硬兼施地要求,尧妈妈不得不来通禀: “太太说您既然有贵客登门,她这竹园的主母也不该怠慢,要请您和李公子、君大小姐、两位大夫到正房用饭,又说只望您不要怠慢客人,摆上桌的别是一荤一素才好。” “请她到书房来,不来就别再提及。”顾月霖道。 “是!”尧妈妈爽利地领命而去。 没多久,内宅有人来回话:太太会带着魏二小姐及贴身丫鬟前来赴宴。 顾月霖说好,笑意却是冷飕飕的。 酉正时分,面带倦容的李进之、君若,精神抖擞的何大夫、郑永富,准时来到外书房,转到待客的小厅饭桌前落座。 蒋氏、魏琳伊带着绿珠和三个小丫鬟随后而至。 菜肴羹汤一道一道摆上桌,温好的酒也送上三壶。 蒋氏最先拿起筷子,却又重重放下,道:“看起来,如今是月霖的好日子。” 顾月霖淡淡道:“自从父亲离世,哪有好日子可言。” 蒋氏哽了哽才清一清喉咙,沉声道:“你不是活在旧日的人,也不需说拿腔作调地说话。 “如今你有钱财傍身、友人在侧。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一点,便是你如今没个知冷知热的近身服侍,绿珠这丫头好得很,我也放心得很,今儿就把她赏给你。 “你若收下,日后我再不会为何事烦你。” 站在一旁的绿珠低垂了头,羞涩之至的模样。 何大夫、郑永富一脸莫名。 李进之和君若想把蒋氏当即掐死,但在竹园是客,只好按兵不动。 只有顾月霖,显得惬意得很,端着酒杯问:“我若不收——” “长辈赐不可辞,你若连这道理都不懂得,只当我白养了你这么多年!”蒋氏忽地站起身来,疾步向外,“养了个白眼儿狼,我还有什么活路!?” 又要寻死。 顾月霖放下酒杯,倏然起身,疾步向外。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酒杯碎裂,酒液倾泻。 众人连忙追出去。 蒋氏一面走一面掩面痛哭,哪里走得快。 顾月霖跟上她,“想寻死?” 蒋氏双眼喷火似的望着他,“我不死还有活路么!?你可曾给过我活路……” 顾月霖的手倏然扣住她后颈。 蒋氏身不由己地随着他往前走。 寒风凛冽,带得他衣袂翩飞,又旋带起阵阵寒风。那份冷,冷到了蒋氏骨子里。 行至一口井前,顾月霖指给蒋氏看,“跳下去必死无疑。这是我对你最后一份尊重。” 蒋氏望着黑漆漆的幽深似无底的深井,眼睛越睁越大。 “不是想死么?!”顾月霖忽地挟制住她身形,倏然往前一送。 身形离井口越来越近…… 蒋氏惨呼出声,拼命挣扎着,“不!不!我不死,不要死!……” 第41章 蒋氏居然觉得,这是迄今吃过最美味的早点。 视线急速错转,后颈上的手一松,蒋氏身形落在地上。 变化太快,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顷刻间的失重感令她发出“啊”一声惨叫。 然而触到实地的感触,又令那声惨叫戛然而止。 顾月霖睨着她,“想好了?不想死?” 蒋氏做不得声,只在心里把魏琳伊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就说自己做不来这种事,顾月霖不再吃她这一套。 魏琳伊却说,读书人最要面子最重孝道,他顾月霖能与君若无话不谈,却不见得会把这些不光彩的事告诉李进之,同为男子,反而拉不下脸; 又说那么多外人在场,顾月霖再怎么着,也会留绿珠在书房,最关键的就是这一点,这之后才有她的可乘之机,所以一定要不择手段,哪怕旧戏重演。 现在好了,顾月霖又一次翻脸也罢了,还要亲手送她踏上黄泉路。 蒋氏连装腔作势痛哭的力气也无,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站在人群中的魏琳伊缓缓挪动脚步,想离开这是非之地,顾月霖的视线却利箭一般射来。 “你过来。”他点手唤她。 魏琳伊费力地吞咽着,“不、不关我的事……” 顾月霖唤辛夷景天,用下巴点一点深井,“替我问问她,若有半句假话,当即扔下去。” “是!” 辛夷一把扯掉魏琳伊身上的大氅,与景天合力把人带到井边,迫使她对着黑漆漆不见底的井。 没有任何人上前阻拦,就算蒋氏,也不敢再吱声。 见这情形,魏琳伊哪儿还有胆子赌顾月霖敢不敢众目睽睽下杀人。 她很快承认是她怂恿蒋氏赏赐绿珠给顾月霖。 顾月霖沉声问:“有何企图?” “……等绿珠到了书房,我寻机扮成她服侍你……生米煮成熟饭,结亲便势在必行……”魏琳伊讷讷道。 何大夫、郑永富瞠目结舌,齿冷不已,心说魏阁老怎么养了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从而对顾月霖的发怒有了几分释然。 “回去再说。”顾月霖阔步回了先前的小厅。 阿金阿贵虽然好奇事态的发展,却不会忘记本职,收拾了碎在顾月霖手里的酒杯,拭去倾泻的酒。等了一阵子,便唤人将饭菜送回厨房,在灶上热着,见众人折回来,忙去厨房传话。 第42章 顾月霖到书房里找出父亲的放妻书和遗书。 一行人在小厅重新落座,蒋氏和魏琳伊只有被押着站在一旁的份儿。 顾月霖请在座四人传阅放妻书和遗书。 君若、李进之早已知晓纸张上的内容,还是做样子细看,并指出放妻书中藏着的暗语。 如此,何大夫、郑永富看的时候,便少了疑问,只关心写了什么。 看过之后,忍不住多看了蒋氏、魏琳伊几眼,猜出了二人的关系,猜不出的,只有蒋氏和魏阁老是什么关系。 顾月霖道:“养恩要报,父命亦不可违。我本想求个两全其美,接下来的七年,替顾大太太打理陪嫁产业,她不应。不是想带着嫁妆攀附权贵,就想让我做她得到荣华富贵的垫脚石,我不应便寻死。 “我原本无话可说,到今日已忍不得。 “弑母的事儿前一刻都能做,其他不孝的罪名更担得起。” 何大夫与郑永富心中感慨万千,感慨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最不该听到的事。怪只怪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根本不容他们三思而行。 就在此刻,顾月霖对二人温然一笑,“我早晚要公之于众,却不认为今冬是处理这类事的时候。二位不需有所顾虑。” 何大夫、郑永富起身拱手一礼,前者道:“公子心怀大义,否则不会将那等寻常不可寻的医书造福苍生。不论日后如何,在下都相信,公子不论如何行事,都有自己的道理,今日事,明日在下便忘了。” “是啊,我记性也不好,”郑永富笑道,“明日醒来,只要记得公子和随风就够了。” 顾月霖起身还礼,道声多谢,和二人再度落座。 他已下狠心收拾那对母女,吩咐辛夷、景天:“把那两人和绿珠送到浆洗房,分开来安置。若当差不尽心,照规矩教导责罚;若谁胡说八道,当即打死。” “是!” 一直想化作灰尘隐形的绿珠失声道:“少爷,不关奴婢的事,真的不关奴婢的事……” 阿金阿贵上前把她带走。 终于清净了。 饭菜再次摆上桌。 顾月霖亲自执壶倒酒,遂与在座四位推杯换盏。 - 当夜,蒋氏、魏琳伊住到了仆妇房,前者在西小院儿的厢房,后者在东小院儿。 绿珠本就住西小院儿,但所在厢房与蒋氏东西相望。 蒋氏和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同住,睡前,两个人在门里上了锁。 房间与正房一样,暖意融融,床上被褥洁净干燥又暖和。顾月霖从不是亏待下人的做派,对养育了他十六年的人却…… 怎么就沦落到了这境地?明日难道真要去浆洗房当差么? 蒋氏拥着棉被,哭着入睡。天刚亮,便被两名婆子唤醒。 一个面无表情地道:“该起了,抓紧洗漱吃饭。” 另一个冷冰冰的:“快些,别磨蹭。”语毕放下一摞衣服,“换上,你那身穿戴干不了活儿。” 蒋氏那份儿难受、尴尬、窘迫就别提了,可她还有别的选择么? 换上衣服,草草洗了把脸,把头发简单地绾在脑后,两名婆子领了早饭回来,站在圆桌前唤她吃饭。 蒋氏走过去。 她真的饿了,每到这种时候,就会想起上次被活活饿了几天的事。那种经历,再不想有。 食盒打开,香气溢出。 两名婆子取出两盘共六个大包子,三个大馒头,一盘肉炒白菜丝,两碟酱菜,一大海碗浓稠的米粥。 她们的冷脸化作了喜悦的笑,麻利地盛了三小碗粥,分好筷子。落座后,各拿一个大包子在手里,把一个盘子里剩的两个推到蒋氏面前,便眉开眼笑地开吃。 “真香啊,刘管事做饭是真有一套。”一个婆子赞道。 “可不就是。” 荠菜肉馅包的味道萦绕在鼻端,蒋氏低了低头,掩饰掉吞咽的举动,慢慢伸手,拿了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在手里,咬了一口。 皮儿薄馅儿大,汤汁恰到好处,正如馅料不肥不腻,当真满口生香。 蒋氏居然觉得,这是迄今吃过最美味的早点。可在以前,明明是常常摆上桌的,只是做得很小很精致,她总是吃一个了事,不以为意。 她闷头吃着,眼泪一滴滴落入粥碗中。 两名婆子没留意到,因为她们听到外面有人议论:“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有人接道:“是啊,钦天监说过上旬下大雪,要闹灾,怕是要成真……” 第42章 温氏抽噎着,“我说,定会知无不言。” 鹅毛般地雪片随风飞舞,翩然落地,染白了地面、屋顶。 魏琳伊坐在小板凳上,埋头洗一大盆衣物。 起初她不肯,看着她的大丫鬟直接给了她几鞭子。到这会儿,她后背手臂还在作痛。 洗衣服她不得章法,那丫鬟却没责打,而是耐心地告诉她怎样省时省力。 在魏家,浆洗房的人四季都要在庭院、廊间洗洗涮涮。在竹园还好,这个小院子里的倒座房用来浆洗,房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烧着火墙,刚进来时觉得冷,忙碌一阵便觉正好。 房间里有几个水缸,一角有个排水口,一个排水池,而且地面渐次向排水口倾斜。如此一来,用水倒废水很方便,水溅到地上多少也没事。 昨日的事,魏琳伊尽量避免回想。 她以为杀气只是江湖中人、军中武夫夸大其词的说法,而昨夜却有了亲身体验。 那种时刻的顾月霖,真把她和生母视为了草芥,因此冷酷又冷静至极。 她们的生死,真的只是他一念之间一个决定,无关其他。 她只是小打小闹地试试他的界线,他直接就想要她的命。 太可怕了。 这样的人,若对谁失望,便再不原谅。 如此一来,她就算有算计得他不得不娶她,来日他走上仕途,照样儿能轻而易举地把她整治得生不如死。 她招惹的到底是什么人? 生母怎么会把养子抚育成这样?素来不是都说她的儿子最是孝顺木讷听话么? 简直是个睁眼瞎! 都怪她,自己过得一塌糊涂,也毁了亲生女儿的一生。 魏琳伊恨恨地搓着衣服。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温氏正在外面一扇窗前,透过适度留出的缝隙,看着她给竹园下人清洗衣物的狼狈现状。在这之前,温氏已见过也做了仆人打扮的蒋氏。 风雪中,杨柳把温氏带回正房的密室。 密室陈设简单,却还算齐全。 温氏冷得厉害,下意识地坐到床上,用棉被裹住自己。 杨柳坐在桌前的长条木凳上,把玩着手里的软鞭,风轻云淡地说了昨日蒋氏与魏琳伊的遭遇。 温氏瞳孔骤然一缩,只觉寒意更盛。 杨柳道:“顾公子被恶心得够呛,现下懒得见你罢了,等他有心理会你的时候,大抵会有一个尘世中的十八层地狱等着你。 “我家君大小姐已得了清闲,很有兴趣用你练练手。她也没什么本事,身怀绝技之人最多能在她手里撑七天。 “你选谁?” 温氏的牙齿都在打颤,发出轻微声响。 杨柳玩味地看着她,“那些出名的酷刑你知道多少?要不要我逐样讲给你听,再用到你身上?或许也不用这么麻烦,可曾听闻过噬心蛊?我用我的性命向你担保,你身上不会见任何一处明伤,但每日都会品尝到肠穿肚烂、千刀凌迟、万箭穿心、五马分尸、炮烙……” “啊!……”温氏崩溃地哭嚎起来,“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杨柳盈盈一笑。 自家大小姐的威名、顾公子的随心之举,成了压到温氏的最后一根稻草,要不然,总要铁了心坚持一两日,试试君家惩戒人的手段。 有什么好试的?君大小姐若是能改行,不出三月就能成为头号酷吏,可恨朝廷不准女子入仕。 杨柳心里为君若可惜着,问温氏:“要不要说说当年事情的原委?” 温氏抽噎着,“我说,定会知无不言。” “不着急,横竖我家大小姐一时半刻来不了。”杨柳甩下誊录的邝妈妈的口供、一叠记载着各类刑罚的纸张,“先看看。” 温氏以为那叠纸张是蒋氏、魏琳伊等人的口供,拿起来看,看了两页便再没勇气,慌忙放下,又看口供。 起初她止住了泪,蹙起了眉,到中途却是勃然变色,“那个贱人!竟然把罪责全推到了我身上?!” - 随着昨夜一场风波,正房只剩下君若一个外来的主家。 没有任何人觉得有压力。 君若在房里,自有杨柳晓风服侍笔墨茶点衣食,如果去别处,惯于独来独往,不需要且反感一大群人簇拥着。 君家送来的部分食材安置在了小厨房和几个空置的房间,尧妈妈起初以为得让赵妈妈兼顾,君若却说不用,她和杨柳晓风都会做菜,只要安排两个人烧水烧火。 第43章 相处时间虽短,却足够仆妇意识到,君若和顾月霖一样,在他们跟前当差最享福。 譬如晚间在廊间值夜的,君若住进来当日就说,大冬天的在外头受什么罪,只管到厨房、厢房待着,跟人说说话吃点儿东西,乏了别睡得太死就成,万一有事,我会遣杨柳或晓风去唤。 至于室内,杨柳晓风轮班歇在寝室外间的大炕上,根本用不到竹园的下人。 昨夜,君若整夜留在外院,用过晚膳,和何大夫、郑永富去了李进之房里,叙谈到夜深才散。随后,君若又和李进之折回顾月霖那边,把酒畅饮,谈笑风生。 期间,杨柳晓风回到正房,到小厨房有条不紊地忙这忙那。 天蒙蒙亮的时候,带着一身酒气的君若回来了,沐浴更衣后并没歇下,反而精神抖擞地去了小厨房,亲自下厨。 把早起的下人看得一愣一愣的:这姑奶奶怎么跟男子似的精力旺盛?难不成泡在人参灵芝里长大的? 而且……厨房里飘散出来的香气分外诱人,意味着的是,人家说自己会做饭并非虚话。 绒毛般的雪花簌簌落下的时候,君若亲手拎着两个食盒走进书房,转到东次间里面的宴息室。 室内居中铺着厚实的毯子,散放着坐垫,开着两扇窗。 此刻,顾月霖和李进之相对坐在八仙桌前,前者如常的从容自若,后者有着少见的内敛沉静。 他们正望着窗外的落雪。 “下雪了。”君若把食盒交给阿金,走到八仙桌前,盘膝坐到软垫上,“只是,今年没几个人敢接一句瑞雪兆丰年。” “到底是应验了。”顾月霖叹息一般地道,起身将窗子关上,“别看了,反正看的日子还长着。” 李进之闻到食物的香气,扬眉一笑,“饭菜讲究色香味,味这一关过了。”说完笑着帮阿金摆饭安箸。 摆上桌的是炙羊肉,香酥鱼,清炒冬笋,葱花煎蛋;三屉荠菜肉馅小笼包,三中碗牛肉汤,十来个油酥烧饼。 君若夹了一个小笼包,“只有这个不是我做的。”说完吃一口,“真好吃。” “不显摆自个儿,倒先夸上别人了。”李进之笑。 顾月霖则用汤匙舀了牛肉汤,入口前闻一闻味道,只觉清香浓郁,入口后一笑,“地道的淮南牛肉汤。” “真的?”李进之忙敛了笑开吃。 顾月霖喝了几口汤,拿过一个油酥烧饼,就着汤里的食材享用。 油酥烧饼颜色黄亮,外酥里软,咬一口发出清脆声响的同时,芝麻独特的味道在口中弥散开来。 汤里有切得薄薄的牛肉、豆腐干丝,红薯粉条和菠菜,俱是烫熟出锅,味道极鲜,且加了足够的红油。 实在很合顾月霖、李进之的口味。 君若瞧着两人吃得惬意,自己也非常开心,但她这会儿更喜欢刘槐做的小笼包,消灭一个吃几口菜,直到吃完属于自己的一屉,还道:“明早也要吃。” 两男子莞尔,消灭掉半碗汤,开始就着烧饼吃菜。 李进之瞥过君若拿烧饼的手,“我的天,你还吃?” 君若不理他,咔嚓咔嚓地连咬两口烧饼。 顾月霖睇着李进之,“你又不比谁吃得少。” “没那意思。”李进之道,“见多了饭量跟小猫似的女孩子,也不比她瘦,真没见过这样儿的。” “那种女孩子兴许一天吃八顿,零嘴儿点心甜汤水果轮番上,加起来也不少。”顾月霖说的是蒋氏和顾家那些女眷平时情形,倒不是有意见,偶尔其实很羡慕她们的清闲自在。 李进之一想还真是,“对。我嘴欠,主要是压根儿不知道吃人嘴短是什么意思。” 君若笑了,这才道:“昨晚到今早,咱们都只顾着喝酒,没吃几口东西,我就想找补回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一点儿也不乏,哥,你可得容着我慢慢吃。” 顾月霖颔首,“照我说白天就别睡了,撑到晚间再好好儿歇息,别总黑白颠倒。” “好啊,我试试。” 顾月霖问李进之,“你呢?” “我手里没酒不行。” “那就喝,喝死你得了。” “你陪着就成。”李进之笑眉笑眼的,把烧饼随意扯开,放进汤碗。 “还挺会吃。”君若说。 “不都说这两样是绝配么,就像豆汁焦圈。”李进之顿了顿,看她一眼,“焦圈你肯定爱吃,喝不喝得惯豆汁?” 君若摇头,诚实地道:“喝不惯,比不了你们这种在京城长大的。” 李进之哈哈一笑,“哪儿啊,我们也喝不惯。” 顾月霖也笑,“消受不了,或许跟苦瓜似的,得分人。” “还有芫荽。” “香椿。”君若补充。 两男子却是异口同声:“香椿还成。” “成什么成?吃不来。” “香椿芽炒鸡蛋挺好吃的,明年春日你试试。”顾月霖哄道。 君若横他一眼,“你先吃个清炒苦瓜再说。” 话题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扯开去。 外面的雪势,越来越大。 第43章 他奶奶的,居然还有这种行当。 杨柳寻到书房,说了温氏要招供的事。 君若望着顾月霖,“要不要听听?” “你问还不是一样,”顾月霖对此兴致缺缺。 君若想了想,会过意来,起身回了内宅。 温氏不论给出什么答案,对顾月霖都不是好消息。 况且,温氏极可能也不知情,若知情,早已撺掇着蒋氏做些善后的事,若有利可图,更不消说。 君若进到正房厅堂,脚步一顿,转到东次间,拂去头上身上的雪花,蹬掉避雪靴,盘膝坐在大炕上,“把人带来。” 杨柳称是,又道:“温氏要和蒋氏当面对质。” “蒋氏、魏琳伊一并带来。” 杨柳称是而去。 过了约莫一刻钟,温氏、蒋氏和魏琳伊先后进门来。 杨柳备好笔墨纸,准备在一旁记录。 晓风奉上茶点,侍立一旁。 君若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茶,望向温氏,“你要和蒋氏对质,那就先跟她聊聊。” 蒋氏狐疑地看了温氏一眼,不明白对质的事情因何而起。 温氏则是屈膝行礼,“多谢大小姐。”继而转向蒋氏,“你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了我身上,以往我倒是没看出来,你竟有这个本事!” “这话是怎么说的?当年的事,我并未与旁人提起过。”这一回,蒋氏是真的冤枉,不要说魏家人,就连顾月霖都没逼问过她。 “不是你也是你哪个不堪用的下人,有什么区别?”温氏原本站在那里都有气无力的,这会儿却因愤怒有了些许气势,“所有的事难道都是我谋划的?妒恨魏夫人、想嫁入魏家那等高门的难道只有我一个?” 蒋氏不语。 温氏冷笑,“说什么我自以为出身高贵,难道你蒋家的人就不是?你家那些下作的长辈,关起门来不准任何人谈论蒋昭,可在外人面前,你们一家子不都是一个嘴脸,外人只要一提及蒋昭,尾巴就恨不得要翘上天。当年的蒋大小姐与我来往之初,很有些自降身价的意思呢,你忘了,我可没忘。” 蒋氏继续沉默。温氏说的这些都是实情,她没什么好辩驳的。 君若听得津津有味。寻常男子一听这些就头大,她可不是,闲来最喜欢八卦,不论什么地方的。 杨柳晓风见自家小姐那个德行,也就没出言提醒温氏言归正传,好在温氏真要指控的也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下一刻就道: “换子的事,你我明明是一拍即合,要不是你方方面面相助,我怎么算计得了魏夫人?再如何,我在魏府也只是个妾室,没人与我内外联手,刚有眉目便会被察觉,真当魏家的人是傻子不成?” 到此刻,蒋氏已经明白温氏的意图,反倒放下心来。 温氏不想一个人承担谋害魏夫人及其孩子、改变顾月霖命途的罪名,要拉蒋氏下水。 却是不知,魏琳琅和顾月霖打一开始就不认为她无辜,她何须用人往下拽,早已在水深火热之中。 只要温氏不空口白牙地编排罪名,蒋氏打算一直做哑巴。她已经没胆子再计较什么,也没力气与人计较长短。 温氏瞧着蒋氏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愈发气恼,“你怎么不说话?让仆妇把我编排成妒妇毒妇疯子的胆子去哪儿了?事发那晚,要不是你事先派人传信给我,我怎么会把魏夫人哄骗过去?事后要不是你求双亲帮忙,怎么能遮掩下来,以至于魏家被蒙蔽多年?” 蒋氏闭了闭眼,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件事把双亲气得不轻,可木已成舟,拆穿的话等于将她推入深渊,只好帮她善后,对顾家魏家两头撒谎。 从那之后,对她的态度愈来愈冷淡,碍于只她一个亲生孩子,没在明面上发落。父亲病故前,选了个同宗的蒋家子弟为嗣子,继承他这一脉的产业,留给她的只有一句话:好自为之。 第44章 “温姨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君若和声道,“你们沆瀣一气的事实,还需要你们特地招认?”这女人也太小看月霖哥哥和魏琳琅了。 温氏哽住。 蒋氏不大灵光的脑子在此刻转了转,意识到了些什么,低声道:“魏大小姐本就视我为杀母仇人。” 君若见温氏大概说不出有价值的八卦,对她循循善诱:“当年你从何处找的备用的婴儿?” “坊间有专门筹集紫河车的人,听说那东西养颜滋补有奇效,一些富贵门庭中的女子常用。做那种生意的人,不难知晓很多人家的家境,孩子生下来若是不要,他们也能搭桥牵线。” 他奶奶的,居然还有这种行当。君若在心里骂了一句,问:“你识得那种人?” “是我以前一个丫鬟识得。” “带母女两个到外面等等。”君若吩咐晓风,等人走了,又道,“你见到我,最先该说的是什么,应该心里有数。” 温氏本以为,蒋氏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了自己身上,因而怒火中烧。至于蒋氏目前的处境,她相信就是杨柳所说的那样,死觅活惹得顾月霖震怒而已。 眼下看来,以为的也是自己以为的,顾月霖、魏琳琅根本不在乎谁的罪责更大,眼前这女魔头更不在乎。换句话说,只要参与其中的,罪过不相伯仲。 她忙道:“我知道。事发前,我准备了两个婴儿,让下人从一个产婆手里买的,一男一女,共花了二十两银子。两个婴儿生下来都有些孱弱,可也只能找这样的,生下来就白白胖胖的,不合情理。” “考虑得真周到,难为你了。”君若眸子眯了眯,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像足了蓄势待发的小老虎。 温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原想说些认罪的话,却明白在这种人面前纯属多余,便只说该招认的:“后来那个女婴没用上,让那产婆带走了。至于男婴,便是顾公子,他的身世我真的不知道。” 明明猜到了这种可能,君若还是非常失望。不知道父母是谁,日子可怎么过? 她摩挲着茶盏,视线凉凉地锁住温氏,“也就是说,我听你啰啰嗦嗦大半晌,到最终,你用一句不知道打发我?” “不敢,我怎么敢?大小姐容我想想。”温氏竭力地转动脑筋,寻找当年一事的蛛丝马迹。 君若不催促,心里其实很紧张。 良久,温氏双眼一亮,“有一事不知能否做线索,当初我听那产婆说过,男婴的生母可能是身怀绝技的江湖中人,怀胎期间受了重伤,以至孩子难产,生下来之后,她只撑了小半个时辰。 “她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不少,全给了那个产婆,所求的只是请产婆为她的孩子寻个好人家。 “最重要的是,她留给儿子一枚半月形的碧玉吊坠,说那吊坠只能在原主手中世代相传,若落入外人手中,必当招致灭门之祸。 “是因此,那产婆才没敢昧下,而且特意与我提及,大概是为着避免我惹祸上身,连带的害了她。我后来也着意跟蒋氏提了一嘴。” 君若问:“吊坠现在何处?蒋氏可曾交给顾公子?” “那我就真不知道了,只是瞧得出,那物件儿质地极好,绝不是凡品。” 君若唤晓风把母女两个带回来,说了玉坠的事,“现在何处?” 蒋氏转头看魏琳伊,却是刚有那个举动便按捺下,垂首不语。 魏琳伊咬了咬唇,也低垂着头。 君若轻描淡写地道:“洗衣浆裳是太享受了,就该让你们每日穿着夏衣,在风口供人观瞻。” 那情形,一想就觉得冷得要命。蒋氏对魏琳伊微声道:“在何处?说实话。” “怎么回事?”君若语气冷了几分。 蒋氏腿肚子直转筋,还是没吭声。 君若锋利的视线笔直地刺向魏琳伊。 “在、在我这儿。”魏琳伊抬手,从颈间取下吊坠。 晓风拿过,交给君若。 君若沉了沉,见魏琳伊又开始低着头咬嘴唇,没了下文,火气就上来了,“掌嘴!” “是!” 蒋氏面色惨白,随着掌掴的声响,肩膀一耸一耸的,倒真识相了,没言语。等到魏琳伊挨完耳刮子,她才上前半步,欠身道: “错全在我,曾经起过探究玉坠来历的心思,又不放心经别人的手,便拿给琳伊,让她想想法子。……” 君若却打断她:“随后的事,让魏二小姐说。” 魏琳伊再一次被打老实了,顶着当下便已红肿起来嘴角沁血不止的脸,拖着哭腔道:“我查不出来历,却非常喜爱那吊坠的成色,起了贪念,谎称遗失了……” “到底什么东西投胎的?”君若眼中充斥着嫌恶,“滚回去洗衣服,敢偷懒片刻,我生撕了你那张脸。” 魏琳伊吓得三魂七魄丢了大半,跌跌撞撞出门去。 蒋氏也吓得不轻,但不敢流露分毫,木桩子似的戳在那儿。 君若转向温氏:“说那产婆,只要是你知道的,全照实说来。” 温氏欲哭无泪,“我只与那人见过两次,所知的真的少得可怜。本是我的下人找的,而知情的下人……早已灭口。” “年岁、口音、长相全忘了?难道你就没想过把那产婆灭口?见面时连姓氏之类的也不曾问?”君若没好气地提醒。 第44章 那女子把他带入人世间,与他最是有缘 天寒地冻的日子,温氏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如实请求道:“大小姐容我些回想的工夫,我实在是畏惧得厉害。” 君若爱答不理地嗯了一声,拿起半月吊坠,用柳叶刀除去细丝绳,递给晓风,“好生清洗。” 虽然时隔多年,但换子一事是温氏生平的一场大戏,事发前曾一再推演,事后亦少不得一再回顾反思每个细节。 有的人在惊惧交加之时,心智会陷入混沌,有的人则会灵光闪现,救自己一时。 温氏属于后者,心急如焚的时刻,与那产婆相关的记忆重现于脑海。 “那产婆二十六七的样子,不胖不瘦的中等身材……”温氏讲述着回想起来的,“对了对了,她生了一双吊梢眼,嘴巴很大,嘴角下垂得厉害,见我细瞧了她两回,她自嘲说婆婆小姑子都嫌弃她的面相,注重样貌的人家,也不会请她照顾有喜之人,最要命的是,生下来的儿子也随了她。 “口音我没印象,那应该就是寻常的声音,说的地道的京话或官话。 “记得我那丫鬟唤她路什么家里的来着……哦,是道路的路。路大?二三四五……是路四家的,没错!” 君若精神一震,有了这些线索,找出那个人不在话下,除*非人已死。她唤晓风,“取备用的女子画像纸过来。” 晓风疾步而去,旋踵拿回来一叠宣纸,和笔墨纸砚。 纸张上画着不同的女子脸型。 君若一面亲手磨墨,一面询问路四家的五官细节,随后迅速落笔描绘,即刻拿给温氏辨认纠正。 约莫小半个时辰,全然符合温氏记忆的画像跃然纸上。 “是她,就是她。”温氏喃喃地说着,心头已被恐怖感抓牢。 这女魔头简直随时随地准备着找人收拾人,而涉猎的范畴之广效率之快,绝不是年方十五的女孩子该有的。 蒋氏从头看到尾,反应只有目瞪口呆。 她愈发明白那个事实:单凭顾月霖这个朋友,就够她和魏琳伊每天死去活来八十回。 随之发生的是,她有了一种得到解脱、周身轻松的感觉。 女儿就在身边,她不用再牵肠挂肚; 温氏要指证她的事,先前也是她提心吊胆的,今日证明真的无人在意; 往后每日自有人给她安排事由,不用再呆坐着纠结那些有的没的。 她觉得付出体力换取温饱的日子也不错。从前定会嗤之以鼻,如今却是真的这么想。 - 顾月霖和李进之下着棋,喝着酒,并给君若留了观棋的软垫和一个酒杯。 君若带着一身寒气进门来,落座时,顾月霖已给她斟了一杯酒。 她神色一缓,唇角上扬,先把半月吊坠给他,“清洗过了。”随后递出口供和画像。 顾月霖端详着吊坠,第一反应是:“我身世还跟八卦有关系?” “嗯?”君若呆了呆。 “这不就是八卦图的一半?”顾月霖把吊坠放到案上。 君若凝一眼,失笑,“人家说是半月形,我没觉得不对,但你的说法更贴切。” 玉坠并非半个月亮的形状,线条类似八卦图中那条曲线,但巧妙而轻微地处理过,看起来更流畅优美,使得大多数人见了会最先想到半月。 “那是不是说,要找到缺少的那一半?” “不知道。”君若喝一口酒。 李进之拿起玉坠审视。 触手温润,玲珑剔透,是极佳的和田碧玉。 第45章 玉坠一面有繁复的雕篆。说繁复,是因线条极多,看起来倒也悦目,问题在于,谁也说不准雕篆的到底是什么。 顾月霖一目十行地看温氏的供述,有那么一瞬,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 君若猜着,是见到生母难产的言辞所至。 那女子把他带入人世间,与他最是有缘。 那女子生产后撒手人寰,与他最是无缘。 顾月霖把口供交给李进之,端详画像片刻,放回原处,默默地喝完一杯酒,之后道:“目前到此为止,不理这些破事儿了,吃完饭给你们找个长久的消遣。” “可是……”君若苦了脸,一副做错事的倒霉孩子模样,“我已经安排下去,送信到城里了。” “这种天气怎么送信?”她可不是舍得亲信吃苦的性子,“是不是带来了送信的鸟儿?” “是啊,两只信鸽,两只海东青。” 顾月霖点了点头,笑,“服了,随你就是。” 李进之道:“我也有适合的人手,你们俩赏个脸,让他们这一两日有个事儿忙活。” “我自然愿意多些人手。”君若展颜一笑。 顾月霖与二人碰了碰杯。 感激的话不需说,都在酒中。 君若说起温氏:“我瞧着她那情形,能抖落的也就今日想到的那些,往后再问,她也有话说,却会因为计较、畏惧种种情绪颠三倒四,做不得数。哥,等会儿你让辛夷景天过去,下午跟我那俩丫头一起盘问,捎带着让他们学学这种门道。” “行啊。”顾月霖颔首,“一两日内不至于大雪封路,明日将温氏送回魏府。” “送什么送,晚间我再传信出去就是了,要魏阁老派人来接。”君若对魏琳琅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对魏阁老却是嫌弃得不要不要的。 “也成。” 说话间午膳摆好了,三个人边吃边喝边商定诸事。 饭后,赶在两只醉猫打瞌睡之前,顾月霖带他们去了密室。 所经一路,所见一切,使得君若、李进之的酒意全然消退,表情似是走入了梦境。 顾月霖毫不意外。这两个人涉猎颇广,生长于真正的豪富、显贵门庭,对密室密道机关司空见惯,却也没想过会有这等规模且细节上均无差错的密室。 他着意走了从次到主的路,期间想起那些金银珠宝,开了机关步入,用意是:“有些珠宝堆放在这儿,我也没人可送,你们拿走得了。” 李进之扯一扯嘴角,“难道我就有人可送?给这丫头吧。” 君若平日不喜累赘的打扮,却不代表她没喜欢过珠宝,如今只是看得很淡而已。 眼见着那些珠宝真就是堆放在小箱子里,再随意看了几样首饰的罕见、昂贵程度,瞠目半晌,扭头给了顾月霖一个“你是不是缺心眼儿”的眼神儿。 顾月霖一乐。 “活生生的暴殄天物,你可真能作孽。”君若数落他。 顾月霖忙澄清:“本来就是这么放着。” “那就是两个暴殄天物的!”君若小心地把箱子盖上,封好,“带上去,我跟两个丫头帮忙清洗,好生安置起来,记得上面库房里有不少盛首饰的匣子。唉,换个人得不住嘴地骂你们缺德外带二百五。” 顾月霖和李进之笑得更欢,倒是不反对她的想法,帮她拎着首饰箱子。 等到了书房,君若和李进之看到那些藏书,同时陷入了静默的却澎湃的激动之情。 顾月霖提前敲警钟:“先说好,你们俩不准为了抢书掐架。” 两个人默契地望向他,表情都在说:那怎么可能? - 傍晚,身心疲惫的魏阁老顶风冒雪地赶回家中。 皇帝起初就觉得,钦天监三个人不可能好端端地活腻了捏造天灾那等大事,便完全按照应灾的章程安排京城及周围三省各项事宜,等一大早降雪之时,便进入了等同于备战的状态。 一整日下来,圣旨密函雪片似的飞出皇城送往各地,皇帝有言在先:不论用什么法子,要赶在大雪封路之前将信件送到各处。 皇帝都忙得顾不上用膳,首辅怎么可能比皇帝清闲,一整日简直连喝口茶的工夫也无。 而且,魏阁老有预感,往后这种日子怕是少不了。 不论灾情到了什么地步,京城官道总是能够通行,朝臣大多可以照常面圣,内阁的人更要时时准备应召觐见。 不管怎样,饭还是要吃的,还要多吃、吃好。身子垮了,有什么都白搭。 魏阁老径自去了长女房里。 有仆妇正在摆饭,说大小姐今晚亲自下厨。 魏阁老净面洗手,坐在花梨木圆桌前。 魏琳琅亲手拎着一个食盒转回来,和父亲笑着打招呼,打开食盒。 魏阁老鼻子很灵,立马面露惊喜,“东坡肉?” 魏琳琅颔首一笑,放到席面上空出来的位置。 玛瑙般的色泽与香气一般诱人,魏阁老食指大动,举筷夹了一块品尝。 “嗯,酥烂软糯,再没比这更可口的佳肴。”魏阁老频频点头,随着东坡肉在口中融化,美味引发的满足蔓延到四肢百骸,“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魏琳琅拿过布菜的筷子,给他拣了几筷子素菜到碗里,“知道您饿了,只管多吃些,但得荤素搭配着,不然病了我可不侍疾。” “乌鸦嘴的兔崽子。”魏阁老不满地瞪她一眼。 魏琳琅笑盈盈落座,斯斯文文地用饭,等父亲吃到半饱,说起正事:“您回来之前,君大小姐派人送信过来,明日魏府便可将温姨娘接回来。” “让我们接回来?”魏阁老放下端着的汤碗,毫不掩饰心头的诧异,“是不是说,他们想知道的,温氏已经招认?” “这还用问?”魏琳琅悻悻的。 魏阁老反复打量着女儿,“你怎么连人家三成的本事都没有?” 魏琳琅反而绽出愉悦的笑容,“有什么法子?谁叫我是魏阁老的女儿?” “……”魏阁老闷头喝汤。 “既然开口了,温姨娘便不会再有隐瞒,您不想说点儿什么?” 魏阁老尽量让自己显得郑重其事:“要给你娘一个交代。只要不影响我头上的乌纱帽,你说什么我做什么。我不是放不下浮华,眼下真不是作死的时候,你说是不是?” 魏琳琅深凝着他,“这会儿我觉得给谁交代都不那么重要了,您能不能跟我说说,放着家里的女子当摆设,跑外头转着圈儿的养外室,到底是怎么想的?” “……”魏阁老又闷头喝汤,“这鱼汤真好。” “那是牛骨汤。” 魏阁老呛咳起来。 “家里家外两个人似的,这又是怎么回事?”魏琳琅又气又笑,“莫不是您只要一碰公务,就有哪路神仙附体?” 第45章 “我绝不认为,妻妾安危与我有关。” 魏阁老喝了两口清茶,见女儿静静地审视着自己,心知这一关绕不过去了,有些话必须得跟她说清楚。 “比起温氏如何谋害你娘,你同样恨我彼时治家不严,想知道你娘从成亲到辞世的几年,我们是怎么过的。我可以告诉你,但我绝不认为,妻妾安危与我有关。”说到末尾,魏阁老语气透着冷漠。 末尾的言语,怎么样没心没肺的男子,也不会轻易说出,那就是有缘故的。魏琳琅静待下文。 魏阁老倚着座椅靠背,望着室内的翠竹盆景,讲起当年的事: “你祖父和你祖母住在别院多年,过的是琴棋书画诗酒茶的日子。你常去请安,心里必定认为那是两位慈爱大度的长辈。 “你祖父也是曾入阁的人物,但要我凭良心说,他只是个攀附权贵、结党营私的小人。不为此,他也不会不到五十岁便致仕,而皇上不曾挽留。 “那样的人在家中,儿女姻缘的用处只是裙带关系,开枝散叶都在其次。” 魏琳琅面露惊容,嘴角翕动,想反驳,又放弃。 祖父祖母的事,亲友下人在她面前提及,都只会说好话;外人只要不想跟她结仇翻脸,便不会说魏家任何一个人的坏话。 如果不是到了今时今日,父亲也绝不会与她说这种忤逆的话。 认知颠覆是在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她一直以为,祖父祖母和蔼可亲,通透明理,而且对父亲有着超乎寻常的包容、纵容。 为此,她在心里诟病过父亲不孝,竟忍心让双亲在城外的别院一住多年。 然而,父亲眼中的祖父竟是那样的。他分明引以为耻。 这是因何而起? 魏阁老自然没闲心跟女儿卖关子: “我一直不愿意谈起,是不想诋毁你素来尊敬在意的至亲,而今看来,并无益处。横竖说了的情形也不会更差,我就说说当年在我的立场、我眼中的那些是非。 “你娘出身很不错,出嫁前的志向是,非进士、才子不嫁。与我成亲,是她和两家长辈坚持如此。 第46章 “我很反感她那个莫名其妙的志向,进士才子进了官场,灰头土脸变成小人奸人的比比皆是。 “我不知道想娶怎样的女子,但我知道她是得不到我认可、尊重的那种女子,若成亲,绝非良配。 “那年我金榜题名,任职翰林院修撰,有几家起了结亲的心思,常来家中走动。 “你娘也屡次随着长辈登门,几次寻由头见我,我一概回绝,命小厮传的话很不中听,她仍不死心。 “于是,我就见了她,直言她行径轻浮,不知情的还以为上赶着嫁我。 “她却坦然承认,说就是要嫁个才华横溢锦绣前程的人,如此才能高人一等,又说我说什么都没用,婚事又不是我可以做主的。 “不欢而散之后,我变着法子搅黄婚事,可当时做不出损人名节的事,又人单力薄,哪儿斗得过两个家族。那是我这辈子最受挫的事。 “那期间,你娘为免与她心思相同的闺秀如愿,对两个女子下了重手,一个是温氏,另一个不堪平白被人玷污名节,当场自尽。 “死的那个我没见过,名字也早已忘了,只是想,她罪不至此。” 魏琳琅震惊。 魏阁老视线转回到女儿面上,苦涩一笑,“温氏是在魏家出的岔子,可笑的是,起初我只是局外人。 “温氏好端端地坐着,和相熟的闺秀一起钓鱼,用的茶点被人下了媚药,想赶紧回家想法子,起身时却被下人蓄意撞倒,落入水中。救她的是你二叔。 “你二叔举业无望,成亲就早一些,那时正是新婚燕尔。起初也犹豫了一会儿,后来瞧着要出人命了,才不得不施以援手。 “温氏被救上来,药性发作,幸亏贴身服侍她的人通药理,把人安置到就近的小院儿,请魏家的人准备了足够的冰。 “温氏在冰水里泡了许久,药性是解了,身子骨受不住那份儿寒气,差点儿病死。 “两家磨烦了一阵,查出是你娘收买了下人算计温氏,而温氏想嫁的是我。最终你祖父祖母决定,温氏做我的妾室。 “我说好,很好。 “的确很好,你二叔不能为了一时的善念,就迎一个斗法失败的女子到房里,你二婶更不该被长久膈应着。 “那件事之后,我又见了你娘一面,跟她说,我要早知你是毁人名节跟玩儿似的东西,早让你到尼姑庵里度日了。 “她却问我心疼的是哪一个。 “我说成亲也行,但休想得到我丝毫尊重、相助。 “她说那很好,你在官场争气,让我脸上有光,有儿女傍身,其他的都无所谓。 “我说你还想要孩子? “她说不要也行,只要你不在乎我把责任推给你,四处给你寻医问药讨秘方。 “我们就是这样成亲的。 “你出生之后,你祖父祖母看你外祖父家中日渐萧条,便百般嫌弃你娘,屡次要往我房里塞人。 “我跟双亲翻了脸,气得他们要住到别院,我只说,有本事就住到死,当即安排护卫送二老去了别院。 “其他的,我不关心便不知情,你这就可以询问府里的老人儿,我不会再禁止他们隐瞒你任何陈年旧事。” 说完这些,魏阁老现出深浓的疲惫。 魏琳琅许久做不得声。 原来,霸道狠辣的魏阁老,当年因姻缘吃的瘪受的气,不比任何一个嫁的不甘不愿的女子少。 至于生母…… 魏琳琅掐着眉心。 看过顾月霖给自己的那份口供之后,她就意识到母亲一度绝非善茬,有让人恨之入骨的地方,却不想,母亲手上还有人命,只因为对方也想嫁入魏家。 父亲这边,没有任何冤枉母亲的必要,他要是有那份心,纵着亲友下人说长道短就是了,足够她自幼年就瞧不起生母。 她强迫自己振作起来,想继续用饭,才发现菜肴早已冷却,忙唤人将饭菜热一热,又笑问父亲:“还没吃饱吧?” 魏阁老眉宇间的疲惫被柔和的笑容取代,“废话,我只吃了四块东坡肉,不够。” “等会儿您敞开了吃,我不管。”魏琳琅给父亲倒了杯热茶,放到他手边,又拍拍他的肩,“翻篇儿了。” 魏阁老趁机提条件,“往后别动不动就让我说糟心的事儿。” “养外室怎么能算糟心事儿?”魏琳琅笑着回身落座,打趣道,“真不是想膈应您,我真的特别好奇您怎么想的。”怎么说也是个美男子、权臣,干嘛总找市井间的女子? “就是个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的事儿,我要是有续弦的心,不会等到换子事发才起意,那会儿就是图个省事,真没别的心思。好端端的,干嘛给你添个后娘?” 魏琳琅笑了。 趁着女儿心情好,魏阁老索性将话说透:“至于那些女子,做的行当最差的是保媒、开牙行,却真是生计所迫,更没有过进魏家门的心思,添孩子是想老了有人供养,我接进来也行,毕竟对孩子只有好处。” 所谓出身好身家清白的,他恐怕早已受够了烦透了,想从女子手中得到的,不过是不憋屈不屈辱。魏琳琅释然笑道:“这样倒也不错,您把人安置好,别亏待,但也别纵得不知天高地厚。” “我心里有数,要是这点儿轻重都拿捏不住,早死八回了。” 魏琳琅全然放下心来,说起父亲的外室子,“煜哥儿现下习惯了府里的环境,我瞧着挺招人喜欢的,没有坏习性。您要是放心,日后我就让他住我房里,睡小暖阁。” “求之不得。”魏阁老眉开眼笑,“女儿果然是贴心的小棉袄。” “明日冬至,我给您包饺子,您早点儿回来,和我们姐弟两个一起吃。” “好!”魏阁老的沮丧疲惫全没了,只觉有女万事不需愁。 - 雪下了整日,夜深时停了一个多时辰。 仆人们见了,立刻齐心协力地扫雪,上房的上房,力所不及的就扫庭院路面的积雪。 忙完没多会儿,空中又飞起了雪花,也没人有丝毫失望。大冬天的雪又化不了,迟早要做,不如这样一点点减轻负担。 君若没注意这些,正在听温氏讲述昔年魏家后院那些事儿。 魏阁老的八卦,除了她的月霖哥哥,谁不感兴趣? 她问道:“魏阁老待妻妾如何?” 因着招供的态度不错,温氏晚间的饭菜和仆妇一样,吃得饱饱的,她添了几分鲜活气,表情也就更丰富。 听得问话,温氏嘴角轻轻一撇,“我们两房妾室在他眼里,跟魏府的一棵树一个盆景没差别,到如今都不见得记得我的长相。对魏夫人……” 她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每个月固定的几日回房就寝,直到发妻有喜。 “大小姐出生之前,他从来不跟夫人说话,就算在人前,夫人跟他说什么,他也只当没听见。有一阵气得夫人险些发疯。 “但他也不好受,看着就烦的人,成亲也罢了,还必须要遂她心愿让她生孩子,要不然……” “要不然怎样?” “要不然,魏夫人就要跟人说他不能人道。” 君若“嘶”地吸进一口气,想不通魏夫人到底图什么。 第46章 那人自然就是路四家的,当初温氏收买的产婆。 “那种情形之下,魏夫人后悔以前做的孽了。” 君若道:“比如——” 温氏说了自己被下药落水的事,又说了那个比她更惨的女子,“当年一位封疆大吏之女,进京就是为着婚事,魏阁老是考虑的人选之一。 “那女子实在无辜,清丽高雅,性情十分讨喜,特别孝顺。以她的情形,对婚事就算有自己的小心思,也会深埋心底,只听从父母之命。 “出事的地方在茶楼,女子出门买文房四宝,歇脚喝杯茶的时候,有几名形容猥琐的男子闯入雅间,要行不轨之事。 “魏夫人害她,只是自惭形秽罢了,想必做梦也没料到,那女子有着那等烈性,当即碰壁而亡。 “女子的双亲怎么可能不追究。夫人的娘家每况愈下,终至家破人亡,魏阁老的父亲致仕,都与此有关。” 君若无语死了。 为了一桩亲事,魏夫人何必引发那么多事?说服那男人同意才是正道,用阴毒的手段谋害假想敌是什么混蛋路数? 在一旁记录的杨柳也是面露愤然。魏夫人之流为什么不能学学大小姐和魏大小姐?为什么要用那种惹人嫌恶的阴招? 温氏要是没撒谎,那么,杨柳对魏夫人的下场只有一个字可说:该! 温氏陷入回忆之中,低声道:“我本就小心逢迎,夫人那时候又想弥补些什么,对我逐日改观,渐渐深信不疑,房里琐事都交给我打理。 “大小姐出生之后,阁老格外喜欢,疼爱得紧。他看到夫人善待我,加上夫人又去外院找他哭诉认错好几回,到大小姐周岁的时候,便是寻常夫妻的情形了。 第47章 “魏阁老那个人,对谁都能无情无义,不可思议的是,他喜欢孩子,非常喜欢,为了孩子,付出再多也甘愿。 “可我又怎么可能忘记当初的经历?如果那天不是常随我出门的丫鬟不慎崴了脚,换了通药理的,我被救上来定要丑态百出。 “我不想夫人嫁入魏府,也的确给她使过绊子,却想都没想过毁她名节,令她只能给人做妾。 “我但凡有别的法子,也不会用孩子做文章,不怕那女人,却怕惹得阁老暴怒,殃及我娘家满门。 “或许那时候我是疯了,但从无悔意。我的一生,在以妾室身份进门,住进那个逼仄的小院儿那天起,便已到了尽头,其后所有如愿的事,都是赚到的。 “她就该双手空空满心不甘地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若活到如今,别人的性命名节在她眼里,仍是可以随意践踏毁灭的东西。” 君若没说什么,示意晓风给温氏换杯热茶。 温氏道谢,声音低低的,捧着茶盏沉默片刻,问道:“魏大小姐先前那个夫君,定是她杀的,君大小姐可知原由?” 君若反问:“你猜着是什么缘故?”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到如今的最后一点好奇。”温氏忙解释,“魏大小姐十二岁之前,和二小姐一样,魏阁老都亲自指派人手教导照顾。二小姐就不说了,大小姐的品行却是差不了,她杀的人,必然做过伤天害理的事。终究,我最终要由大小姐发落,想添几分甘愿。” “原来如此,我很乐意为你解惑。”君若道,“她嫁的人偶尔就是个畜生,看中了她一个陪嫁丫鬟,强掳了那丫鬟和狐朋狗友喝花酒,丫鬟百般求饶,那帮畜生反倒恼了,生生将人作践得只剩了一口气,送回去当日自尽。 “后来,我们的魏大小姐便将那几个畜生挨个儿弄死了。期间魏阁老获悉,又挨个儿把那几个畜生的家门整治了一番,手段甚是霸道,引发了官场一番风浪。” 温氏释然一笑,“怪不得。大小姐跟阁老置气了不短的时间,大归后便又是父慈女孝,先前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君若则对魏阁老有了几分改观。 他是个很好的父亲,其实只看他先前对魏琳伊的打算,便能窥见一二。 可惜,他顾念十几年的父女情分,魏琳伊却不顾念。他除了翻脸还能做什么? - 翌日一大早,雪仍在下。 君若和李进之先后脚来到书房。 顾月霖莞尔,告诉二人直通地下书房的机关位置和启动的方式,“想去随时去,别忘了吃饭就成。” “忘不了,中午我要做饺子。”君若喜气洋洋的,亮了亮怀表,“巳时就上来。” 李进之没什么可贿赂好兄弟的,闷了片刻,“我凡事让着这丫头。” 昨日俩人为了几册习武秘籍掐了大半晌。 顾月霖笑着让他们去选书。 刚回到书桌前落座,杨柳晓风过来了,先呈上一个大大的牛皮信封,“大小姐给魏家准备的,但要公子决定给不给。” 捧着笔墨纸的晓风行礼道:“大小姐要奴婢两个把那些首饰登记造册,之后才好清洗,妥善安置。” 顾月霖从善如流。 君若对首饰的兴致,不及对书籍的百中之一,带上来只是为了不委屈那些名贵华美的物件儿,却没有据为己有的心。她只想把书房的藏书全部读完读通。 顾月霖已看完稼穑的书,这日当面交给罗忠。罗忠高兴得不得了,说已经买了足够的笔墨纸,要逐字逐句抄录下来,只不知道能否这样做。 顾月霖没有二话。 蒋昭对这类事没有任何交代,只是懒得做罢了。 那位祖宗,不论留字条还是著书立论,都不肯多说一个字,不肯予以一丝情绪,足见当时已漠视一切。留下通晓的收藏的一切,只因为那是能够造福苍生的,他有这样做的责任。 顾月霖看了看温氏后续交代的事宜。 他与君若一样,加之上次见面本就很愉快,不可避免地对当朝首辅有所改观。 在魏阁老那样的地位、位置,皇帝治国策略不见得与他一致,他父亲兴许给他埋下了无数隐患。这样的人,有时候根本没办法有政见可言。 处身权利的巅峰,在对上对下的权谋较量之中,谁都难免违心地妥协。 思及这些,顾月霖很愉快。反感的人还是越少越好,他非常愿意看到一些人的另一面,如此,处事时能避免先入为主,失了该有的客观公允。 君若那边,经过很久的权衡,又与李进之商量了半晌,总算选出一摞自己最急于拜读也没人争抢的书籍,捧着书上来时喜滋滋的,一双大眼睛熠熠生辉。 和顾月霖打过招呼,把书放进特意带来的小书箱,在雪中回到正房,放好书,粗略地翻阅一遍,转头去了小厨房,熟练地做馅儿和面。 她喜欢吃羊肉胡萝卜饺子,李进之喜欢猪肉白菜和牛肉大葱的,顾月霖没有偏好,那她就做这三种,刘槐和赵妈妈做荠菜肉、三鲜馅的,五种全摆上,哥哥选着吃就是了。 她做了很多,捎带着让每个仆人好歹分享三五个,饺子包好之后,全让小丫鬟婆子送到大厨房。 饺子不似寻常热菜热汤,就得吃刚出锅的。而她要是在正房煮了再送到外院,就这种天气,上桌时的火候会差一大截。 扎在藏书中的李进之被请回来洗漱之后,到了用饭之时。 菜备了六道,以酸辣爽口的凉菜素菜为主。 小厮小丫鬟鱼贯而入,奉上五刚出锅的饺子,放下时各报出是哪种口味。 君若做的饺子很容易分辨,小小的元宝似的,一口一个,皮薄而劲道,馅儿多而美味。 刘槐和赵妈妈做的和她有所区别的,也只是大小,味道没得说。 君若单独备了一小碗辣油,给自己和顾月霖各舀了一勺到碟子里。这是他们一次吃早饭时谈及的一个共同的嗜好。 两个用饺子蘸着辣油,吃得不亦乐乎。 李进之没辙,自己动手舀了辣油,“我这是什么命?跑这儿看你们兄妹情深,看我自个儿饱受冷落?” 君若闷声笑。 顾月霖笑问:“也喜欢这么吃?” “这么吃的年头比你们多。” 君若说:“蘸着腊八醋吃也不错。” “没错,刘槐已经泡上了。”李进之说。 对于刘槐来说,这里真就是他的福地,喜欢他手艺性情的人越来越多。 顾月霖想起一事,起身出去转了一圈。 “没吃饱就消食?”君若嘻嘻哈哈的。 顾月霖做个拍她脑门儿的手势,“我们家随风看我更不顺眼了,这两日压根儿不搭理我。刚去看了一眼,吃饱了睡大觉呢。” 你心里气儿不顺,不够熟悉的活物谁敢往你跟前儿凑?君若想。 李进之也是这么腹诽着,口中却道:“不搭理你,也更嫌弃别人了,这样更好,省得真跟平白多个小孩儿似的。” 顾月霖嗯了一声。 下午,竹园共来了三波人。 先到的是魏府的护卫,来接温氏,且带着魏阁老、魏琳琅的亲笔书信。 顾月霖把人和誊录的口供交给他们。 随即前来的是李进之和君若的人手,他们是送人过来的。 那人自然就是路四家的,当初温氏收买的产婆。 路四家的与一名女护卫共乘一骑而来,顶风冒雪的,被冻得不轻,下马时的动作分外吃力。 她随着女护卫和引路的小厮走进书房,神色仓皇,看到顾月霖的那一刻,表情有片刻的恍惚。 坐在一旁的君若、李进之对视一眼,预感到这人没白找。 顾月霖自然也留意到了,因而不急着说话,只是静静地审视。 路四家的固然怕得厉害,却还是忍不住一再望向顾月霖,眼神变幻不定。 她已经忆起一些事。 第47章 “公子与她实在是太像了。” 顾月霖取出碧玉吊坠,给路四家的加一重提醒。 路四家的眉心一跳,尘封的记忆纷沓而至,分外清晰。 君若取了笔墨纸,坐到临窗的圆几前,准备亲自记录。李进之过去落座,帮她磨墨。那产婆没有任何隐瞒的理由,又知道找她的是他们两个,更没道理找死。 路四家的跪地磕头,连声告饶:“公子明鉴,当年这玉坠的主人交待我的事情,我全部照做了,真的。她让我给刚出生的孩子找个过得去的人家,玉坠要由孩子贴身佩戴,这些都没出差错啊,我反反复复叮嘱了那对主仆,她们也不是拮据的情形,不可能贪便宜扣下才是,谁不怕一时的贪念殃及满门?” 顾月霖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说出你能想起的一切,我尽早派人送你回家;若有隐瞒、不实之处,我送你上黄泉。自己选。” 路四家的忙不迭表态:“我说,我说,本也没什么好瞒公子的。”说着,她再一次抬头望向顾月霖,“不瞒公子,刚看到您的样貌,我便觉得似曾相识,因而想起了当初曾有幸照顾过一段日子的女子,公子与她实在是太像了,不知您是不是她的——” 第48章 “你不说清楚,我怎么清楚。” “是是是,我糊涂了。”路四家的是长年累月与人斡旋,反应很敏捷,迅速分清轻重主次,道,“女子自称姓林,初怀胎的时候,独自赁了个小院儿住,送米粮菜肉过去的人唤她林小姐,我也一直这样称呼。 “林小姐官话说的动听,偶尔透着软糯,该是南方人。年岁大概十六七,这一点我说不准,因为容色倾城的人,不好判断年龄。 “我和照顾她衣食起居的四个,是她通过牙行同一天找到。 “林小姐随身带着柳叶刀飞镖什么的,我瞧着心里发毛,劝她用不到的时候尽量别放在身边,她说不碍的,自幼习武行走江湖,防身之物等同于她的朋友,对孩子绝无煞气。” 君若手中笔不停,心念转个不停。 世间诸多美人美男子的容颜,初刻给人的感觉,恰如见到绝美*的浮光掠影,惊艳。 而浮光掠影若映照成真、长久相对,有些根本经不起细细品味,不是容颜就是气质有瑕疵; 有些则经得起挑剔的眼光、世事的变迁,任凭时光荏苒,他或她亦时时让你有着初见的惊艳。 月霖哥哥的容颜,属于后者。 君若想着,与他酷似的女子,又该是怎样美好的一个人? 可恨天妒红颜,那人的音容笑貌,再不可见。 路四家的循着记忆讲述:“我只需在胎儿月份小和七个月之后的日子服侍,前前后后加起来,服侍了林小姐三个多月。 “林小姐在京城举目无亲,说赶路期间才知有喜,怕动了胎气,就暂住一两年。 “起初胎相不稳,大夫说是思虑过重所至,我不免担心,问林小姐要不要送信给夫君或是至亲,想着有亲近的人在身边,她能少一些愁苦。 “林小姐说已无亲人在世,恩师也已年迈,夫君就更不需提,为了他的志向闹翻了,她已经与夫家恩断义绝。 “我服侍的那些日子,林小姐每日不过是看看书,做做孩子的衣物鞋袜。 “是特别清冷的性子,不爱说话,我自然也不敢聒噪。 “怀胎近八个月的时候,出事了。 “那天有人用雕翎箭将一封信送到庭院中。林小姐看过,什么也没说。以前也有过几次这种事,我没往心里去。 “当晚我照常睡在厢房,到半夜,被丫鬟拍门叫醒,说小姐不知何时出去了,回来时不知怎的动了胎气,像是要生了,难受至极的样子。 “我赶紧让丫鬟去请常来的大夫,说只管大哭大闹地拍门把人闹醒,再许给二十两的救命银钱,然后跑去照顾小姐,准备接生。 “林小姐表面没有明伤血迹,我猜着是受了很重的内伤,特别怕她体力不支,熬不过去。 “她让我放心,如何也要生下孩子再死。 “后来,大夫来了,把脉后说只能用虎狼之药,或可保住孩子,小姐的情形却是无力回天。 “林小姐说赶紧用药…… “生产后血崩,林小姐也不在乎,只急着看孩子。 “她强撑着安排后事,身边剩的三千余两银子,给了我一千两,嘱咐我给孩子找个好人家,起码能保证孩子可以平安长大。 “她亲手做的那些衣物鞋袜,说是孩子仅能享有的她的一番心意,要我一定带上,和孩子一并交给养父母。 “余下的两千多两,给大夫和四个仆妇平分,请他们买口棺椁,找个清净的地方葬了她,不想费心的话,不妨找个空旷之处,一把火烧了。 “那个碧玉吊坠,她说本是孩子父亲的传家之物,还有另一半,两个放一起,可以纹丝合缝地拼起。 “她亲手给孩子戴上,告诫我不要起贪念,因为孩子的生父绝非善类,物件儿若落到于他不相干的人手中,定要招致灭门之灾,又要我叮嘱孩子日后的养父母。 “安排好这些事,不消多久,便走了。” 路四家的语声有些哽咽,“后来我们几个一起买了棺椁,把林小姐葬在了城外,因为不知她名讳,立了石碑,没刻字。 “林小姐亲手做好的那些衣物鞋袜,有一大包袱,我送孩子的时候带上了,她们也收下了。 “孩子的养父母我是知道的,出自书香门第,不显赫,但家境一如寻常官宦门庭,可以给孩子单独请坐馆的先生。 “那个门第的姓氏我真的忘了,但我知道孩子养母的陪嫁宅子在何处,离我家只有一里多路。 “送孩子去的那天,我给孩子的养母请过安,她那时也是大腹便便,给了我五十两封口钱。 “养母打的什么主意,我大致猜得出,当时反倒更心安,因为一心要儿子的人,没道理不希望母凭子贵的好光景。” 顾月霖始终安安静静地聆听,敛目看着手中的玉坠。 路四家的讲述告一段落,他没有任何反应。 路四家的向上磕头,“公子,我所知的就是这些,句句属实,当初那个大夫、四个仆妇,我也可以帮您找到,在当时,我们是相互监督的情形。 “至于那一千两银子,那年我买了一个小庄子,现在只有更值钱,我可以还给林小姐的孩子。 “其他的真没什么了,林小姐不喜装扮,寻常只用铜簪竹簪束发,通身一件首饰也无。……” 顾月霖轻轻一笑,“那是你的故人送你的,好生收着就是。” 随即冷静地询问其他枝节,如此事相关的牙行、大夫、仆妇、林氏葬身之处等等。 末了,他问李进之和君若有无遗漏。 两人斟酌片刻,俱是摇头。 李进之道:“我们俩的手下还没走,这就将人送回家?” “嗯。” 君若快步出门,与过来的手下交谈片刻,转身去找蒋氏。 蒋氏正在卖力地洗衣服。 君若开门见山,直接询问林氏给孩子做的衣物鞋袜,“在何处?扔了?” 蒋氏用了点时间消化,随后忙道:“没有没有,那些衣物鞋袜的料子很是昂贵,针线绣艺极好,不是顾家子嗣穿得起的,便一直存放着。” “可曾带来竹园?” “带来了,大小姐受累问赵妈妈一声,她知道放在哪个箱子里。” “好。去忙吧。” “是。”蒋氏快步折回去,忙着手边的事。 君若站在风雪中,望了蒋氏片刻。对这女子,她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转头寻到赵妈妈,君若和她一起到库房取东西。 赵妈妈很快找到那个包袱,交给君若,“这些年一直悉心保管着,太太她……没法儿跟少爷提及。” 君若颔首,拎着包袱往外走。 赵妈妈快步跟上,踌躇片刻,请示道:“大小姐,今日冬至,晚间奴婢能不能单独给太太加两道菜,做些饺子?” 君若很欣赏念旧情的人,爽快颔首,“当然可以,今儿你跟她一起用晚饭吧。” “少爷那边——” “哥哥自然不会反对,放心。” “多谢大小姐!”赵妈妈深施一礼。 君若回到外书房,唤阿金送包袱进去,自己在廊间转来转去。 她心里不好受,得等平静下来再跟哥哥插科打诨。 转头看着纷纷扬扬的飞雪,愈发烦躁。 今日雪势不大,要命的是一直下一直下,都不带喘口气歇会儿的,这要是没个准备,早已人心惶惶。 她戴上斗篷的连帽,顺着一架梯子上了院墙,看竹园外的雪景。 一片苍茫之中,有一列马车映入眼帘。 “一、二……”君若数着马车数量,眯起的明眸慢慢睁大,“八辆?哪个二愣子在这种鬼天气搬家?”这阵仗,一如李进之搬进来那日,比她的排场么,还差点儿。 没多久她就发现,那个二愣子是奔着竹园来的。 之后她又发现,那个二愣子是沈小侯爷。 她笑着跑出去相迎。 沈星予拍拍她的肩,那力道,根本是把她当壮汉,“小破孩儿,没事儿在墙头上喝风,可真行。” 君若还击好几拳才觉得报复回来了,“你个二愣子,怎么赶到最后关头才搬来?” “我下午才回来,前几天到外地给我爹娘送了几封信。”沈星予望向书房院,“月霖和进之呢?” 君若神色一整,把他拽到一旁,悄声说了这一阵发生在竹园的事,已够言简意赅,仍是用了不短的时间。 沈星予望着地面上晶莹的雪,神色一时愤怒一时黯然,“也就是说,月霖的生父仍旧是迷。” “没关系,只要月霖哥哥同意,过了这一阵就能撒开手查找,只怕他懒得找。” “换我大抵也是找不找两可。”沈星予神色复杂,“十六年有多长?那人若是想找,早已父子团聚。” “保不齐根本不知道妻子怀胎。” “那也不找自己的妻子?人不在了这么多年,一点儿也不挂怀?” 第49章 君若长睫忽闪一下,“月霖哥哥要是不想找,我就偷偷撒网踅摸,倒要看看那是个冷血到什么地步的人。”停一停又犯嘀咕,“可又觉着,那必然是个少见的狠角色,不是谁能整治的。” 第48章 大逆不道和不着调 雪色映照,夜少了几分惯有的昏黑。 沈星予选了书房院第一进,带的日常所需已安置妥当,食材全部送到厨房院。 八仙桌上摆着饭菜酒水,四个人各坐一方,把酒言欢。 顾月霖不提身世相关的事,其他三个便也绝口不提。出身、经历、前程各不相同的四个人在一起,最不缺话题。 沈瓒每日奉召进宫面圣,对皇帝的举措最是清楚,瞒谁也不会瞒自己的儿子。沈星予少不得复述一遍,又望着顾月霖,“百姓避免不了损失伤亡,可比起毫无准备,损伤最少能减半。” 顾月霖颔首,“已尽力,日后全看天命。” 李进之问:“现下钦天监的三个人怎样了?他们具体怎么说的?” 沈星予答:“他们说陆续降雪的天气得持续个把月。皇上本就是半信半疑,灾情过后,定有封赏。” “这两日的雪就够人受了,那么久的话……”君若晃了晃小脑瓜,“城外除了官道,路上的雪已经积得没法儿扫了,只能等回暖融化,路面又会泥泞不堪,灾民要集中安置,保不齐出现疫情。我住到二三月再走,哥,成不成?” “你们住多久都可以。”顾月霖说。 君若甜甜一笑,“今儿咱哥儿四个聚齐了,敞开了喝?” 顾月霖道:“一醉方休。” “好!”在座的三个齐声附和,同时举杯。 这一喝,就到子时才尽兴,各自回房歇息。 顾月霖没有醉意,更无睡意。 沐浴之后,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时辰,更加清醒。 他穿着中衣,披上玄色罩袍,到寝室外间的大炕上自斟自饮。 忘了是谁说的,当真心烦时,不是三杯倒,就是喝不醉。他倒不是不信邪,而是除了喝酒再不想做何事。 在他旁边,是君若找出来的那个包袱。 只有酒为伴的时刻,他打开来,细细地看。 衣物出乎意料的小,经过这些年,看起来仍似刚做好。 里衣中衣是一色的纯白,料子是白绫或细葛布。 外衣颜色多为深深浅浅的蓝、青,男孩女孩皆可穿,甚是柔软的料子,顾月霖叫不出名字。 三套冬日的大红色衣物格外醒目,料子是缂丝、蜀锦,盘扣以大小相等的珍珠做纽子。 还有两双小小的大红色虎头鞋,一针一线绣成的虎头煞是可爱,虎耳上镶嵌着红宝石。 顾月霖唇角轻而缓地上扬。这样的衣物鞋子,顾家的孩子可穿不起,怪不得一直压箱底。 而母亲若顺利生产,在赁来的小院儿居住,她又不喜出门走动,倒是给他穿什么都无妨。 无疑,只要是她手里有的,就想给孩子最好的一切。 顾月霖只是不明白,她何以陷入了那等孤绝的境地。 举目无亲,孩子都要交托萍水相逢之人。 她撒手人寰之际,是何心绪? 顾月霖本以为,生母的线索就算再多,之于他也是最遥远的无法生出亲近感的人。 可在听着路四家的讲述之时,在看着她一针一线做成的衣物鞋袜之时,他难过、失落,也觉亲切。 顾月霖再进一杯酒。 烈酒入喉,像是燃着无形的火焰,烫的他的心微微抽痛。 他倚着大迎枕躺下,望着上方虚空。 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下地,将包袱恢复成原样,犹豫一下,拿出了那两双虎头鞋。 包袱放进衣柜,拿着虎头鞋到了寝室。 床已换了考究的拔步床,他把小小的鞋子放进床头暗格。 顾月霖洗漱一番,去了地下书房,熟门熟路地找出科举相关的一摞卷宗。 回到书房,点燃明灯,伏案凝神阅读。 母亲拼死生下他,为他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养父视他如己出,对他的影响深远,亦为他煞费苦心。 他终归算是平顺安稳地活到如今,没资格伤春悲秋。 活一场,便要活出个人样。 终有一日,他会站到足够高的位置,让世人想忽略无视都不能。 若在战时,顾月霖会义无返顾地从军,在沙场建功立业,如今是太平年月,他就顺着蒋氏给他划的路走下去。 毕竟,做官可以实现抱负,所受的限制相对最少。当然,明年乡试过后,若是自知无望,那就琢磨琢磨歪门邪道,只要谋划得当,保有初心,照样能有叱咤风云的一日。 在以往,他做梦都不敢这么狂,如今的底气来自于蒋昭留下的藏书。 - 温氏回到魏府之后,仍旧是老实配合有问必答的态度。 下午,魏琳琅看完温氏的全部口供,默然无语。 两名府里的老人儿偷瞄着她的神色。 两人在魏琳琅跟前常年服侍着,今日说了许多魏夫人成婚前后的事。她们说的很多,温氏在口供中提及,比对的结果是一致。 魏琳琅按了按眉心。 护卫带温氏进来,行礼退下。 温氏屈膝行礼,“妾身问大小姐安。” 魏琳琅抬手免礼,笑容中有淡淡的嘲讽,“我娘实在了不起,若以为她报仇为名处置你,我底气不足。毕竟,名节被玷污,尊严被践踏,生涯被改写,换了我也会觉得,不如挨一刀毙命,既然活着,除了报复,还能做什么?” 温氏很了解她的脾性,更了解整个局面,“妾身罪名不止一条。” “的确。” 温姨娘当然算是聪明人,这些年了,府里从上到下都很尊敬她,内宅很多事由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如果换子之事没有浮出水面,大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讨个魏阁老外室的孩子养到名下也不见得有多难。 思及此,魏琳琅惑道:“闹出当年的事,我和爹爹定要彻查,真不明白你为何如此。” 温氏苦笑,“大小姐应该很清楚,有的人用在一时,省心省力,可若要用一世,形同养虎为患。蒋氏远在顾府,二小姐又不甘于事事被长姐压着管着的光景,早已非我能左右。除了陪着她们一起犯蠢,我别无选择。” 魏琳琅释然,思忖片刻,道出决定:“你谋害魏家子嗣,愚弄魏家多年,罪不可恕。但这终归是因果循环,魏家不会迁怒你娘家。三日后给你一杯鸩酒,如何?” 温氏整了整衣衫,屈膝跪倒,诚心叩拜,“妾身多谢大小姐。” 魏琳琅有些疲惫,“回房吧,许你安排身后事。”说着先一步出门,去小厨房准备晚膳。 昨日说定了,年节之前,每日做晚膳和父亲煜哥儿一起享用,父亲答应每日尽早回家。向父亲承诺过的事,她从不食言。 魏阁老却险些对女儿食言。 此刻的首辅身在御书房,陪皇帝下着棋说朝政。 皇帝美其名曰劳逸结合,魏阁老暗自嗤之以鼻:平白耽搁他时间还瞎找辙罢了。 魏阁老记挂着手头需要抓紧的公务,又得应付皇帝谈及的,下棋便成了最不上心的,很麻利地输掉一局,起身告退。 皇帝不悦,“敷衍的这么明显,朕棋艺到底有多差?” 魏阁老忙道不敢,如实道:“公务繁多,臣实在静不下心,请皇上恕罪。” “那怎么成?心不静,处理公务更易出错。老实坐下,再来一盘儿。”皇帝拿起一块梅花香饼,吃得津津有味。 魏阁老声色不动,心里气得不轻,想着这大半天也不知道让让我,噎死你得了。 重新开局,你来我往地落子期间,皇帝说起医书的事:“记得沈瓒提过,是一名书生主动借给沈家,请他们誊录出来,交给医术精湛之人研读。” “臣也有耳闻。”魏阁老顿了顿,又道,“不瞒皇上,臣有幸见过那书生。” “哦?你‘有幸’见过,怎么说?” “年仅十六,极为出色,臣瞧着,来年乡试必能高中。”魏阁老不大相信自己看小辈人的眼力,却相信女儿看人的能力。 “先前的三场名次很好?” 魏阁老特意了解过顾月霖的应试情形,自是答得流利:“均是二甲前三的名次。” 皇帝有些失望,“这就算出色?” “臣特意问过几句,亦读过那孩子的文章,确然是行云流水,才华横溢,可惜三场考试遇到的主考官都喜欢花团锦簇的文章,他吃亏在笔锋过利,不肯堆积辞藻。” “这倒有些意思。”皇帝生出几分好奇,再想一想,笑,“才十六,已经不易。也别怪朕轻看寻常书生,出过李进之那个连中小三元的小兔崽子,不免生出无谓的奢望。” 那小兔崽子跟那书生交情不错,魏阁老笑微微腹诽着,不提这一茬。李进之名声实在不好,说了对顾月霖利弊并存。 第50章 “那书生是哪一家的?”皇帝问道。 “顾家,名月霖,其父英年早逝,其母出自蒋家。” “蒋昭那个蒋家?” “是。” 皇帝神色复杂。 一提到蒋昭,皇帝就是这个德行,魏阁老见怪不怪。 “明年秋闱那孩子若高中,记得跟朕说一声。” “是。” 棋局到中途,势均力敌,皇帝心情大好,等待期间,跟魏阁老扯闲篇儿:“带了个儿子回家?” “是。” “外室生的?” “是。” “你找外室的眼神儿也忒差了,听说一个能登堂入室的都没有,怎么脑袋跟被门夹了似的?” 魏阁老微笑不语,心里却在想,我找什么样的外室你管得着么?你老人家第二个皇后是风流小寡妇,我可什么都没说过,现在怎么好意思挖苦我? 他真不想这么大逆不道,奈何摊上的这皇帝偶尔实在不着调。 第49章 只是哄劝,只是做他该做的事。 皇帝又道:“再怎么着,也该找门当户对的,你闹出的都是些什么破事儿?” 魏阁老落下一子,应承道:“门当户对的,臣配不起。” 皇帝哈哈地笑,“要说这种混账事,朕也做过,年轻的时候没少跟太后宗亲较劲,你又是为什么?” 魏阁老这才意识到,皇帝并没埋汰他的意思,也就顺坡下驴:“臣是跟双亲赌气。” “你不至于如此,一准儿还有别的因由,正如朕,别的原由没脸跟人说。” “皇上不至于才是,臣运气差了些,脾气更没法儿要,私事惹了一堆烂帐,承蒙皇上庇护,才能安然走至今日。” “这是什么话?朕不护着首辅护着谁?有才之人都要护着。” 魏阁老趁机转移话题:“举世皆知,皇上爱才惜才,总想着提携有才之人。已在官场的,皇上管教了这些年,有不少能担大任的,日后臣想请皇上留意有才的后生。” “比如刚才提过的顾月霖?” “是,再就是李进之,臣总觉着那孩子可惜了,但要是用的话,他断不能从文,已经折腾的声名狼藉,文官如何也容不下。” “有道理。”皇帝手中白子缓缓落下,“不是文武双全么?只要他有心,朕就给他武职,若他有才,委以重任又何妨?” “等日子安生了,臣找机会问问他。” “至于顾月霖,既然是你看中的人才,待得考取功名,朕便会着意提携摔打着。蒋家门里,只有蒋昭是国之利器,其他的连人都做不好。若与他沾亲带故的有他几分风骨,朕也算弥补了那桩憾事。” 蒋昭之于皇帝,好比一个人穷得要命的时候看到了金元宝,而那金元宝自己长了脚跑掉了,时不时恨得牙根儿痒痒。 魏阁老很理解那种心情,想一想顾月霖,微笑,“只说样貌,顾月霖与蒋昭不相伯仲,清风明月般的人物,性子瞧着也有些许相仿,看似君子如玉,实则透着锋芒。” “说的朕恨不得当下就见到人。”皇帝顿了顿,朗声一笑,“魏阁老,我们这算不算是以貌取人?” “臣实话实说而已。” “朕记下这孩子了。”皇帝瞧着仍旧势均力敌的局面,非常满意,“说实话,你急着处理完公务,要忙什么私事?说了朕就放你走,不然让你住宫里。” 魏阁老没辙,只好诚实地道:“臣的长女每晚亲自下厨,要臣尽可能一起用膳。臣亏欠长女良多,最近又惹得她不痛快,就想多陪陪她。” 魏家的事,皇帝知道的比大多数人都要详尽,当下放下棋子,“罢了,你快去忙,早些回家享受天伦之乐。这盘棋摆着,明儿你再来。” “多谢皇上隆恩。”魏阁老诚心道谢,麻利地告退。 人走了,皇帝颇觉孤单。他该是天下最不愁人陪着的,可想时时相对谈笑的,也只有信任的几个重臣。 孤家寡人,真是再贴切不过的帝王写照。 他信步走到殿外,望着飞舞的雪花,想到钦天监的上奏,心生几分恐慌。 多年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难道是要攒一起跟朝廷、苍生找补? - 清晨,雪仍未停,地上的积雪已三寸有余。 顾月霖迎风踏雪,走过垂花门,去往浆洗房。 蒋氏与前几日一样,早早起身洗漱,赶过来做事。 这里的仆人对她都非常地恨铁不成钢,但没有一个奚落难为她,每日都会帮她打水到水缸,早间过来时,兑入冷水的热水也已备好。 她先去领今日要洗的衣物。 抱着一大堆衣服,走向自己做事的房间时,无意间一瞥,看到了静立风雪中的少年。 茫茫雪色,萧萧风中,他站在那里,玄色衣袂翩飞,目光悠远澄净,望着她,又像是透过她看着什么。 “月霖……”她喃喃地唤道,心绪复杂至极。 顾月霖走到她面前,接过她怀里的衣物,帮她带回房间。 蒋氏亦步亦趋,局促不安。见他放下衣物,忙拎起木桶,到水缸前取水。 顾月霖抬手拦下,取过她手里的东西,放回原处,温和地道:“不做这些了,您回正房。” “啊?”蒋氏反应不过来。 “我送您回房。您是竹园的主母。”顾月霖认真地看着她,微笑,“迟一些,您的女儿也会回去。” 他打个手势,请她出门。 蒋氏茫然地照他意思行事,和他走向正房,一路沉默着。 走在廊间,一阵烈风袭来,蒋氏回神,低低地问:“为什么?” “我不该那样对您。”顾月霖说。 “可你定然已知晓身世,我以为你会怪我隐瞒了这么多年。” “不会。我受不了的只有您的偏激行事,做了混账事,您多担待。”他顾月霖,没有资格怪任何人。 蒋氏的泪倏然落下,具体为什么,她一时说不清。 “昨日起,我已开始埋头苦读,准备科考。”顾月霖停下脚步。 蒋氏随之止步,望着他。 顾月霖目光柔和而诚挚,“您以前的寄望,我仍会竭尽全力。能不能信我,凭我的努力、蒋昭留下的藏书,也能给您尊荣?” 蒋氏的泪落得更急。 “这只是我的心思,您不需在意,闲来好生思量,有了打算便与我说。离开顾家,带着嫁妆,我都依您,只要不做主我的婚事,可好?” 蒋氏无力地摇头,想说不用你做到那地步,却是说不出。 顾月霖轻叹,叹息湮没在风中,“别往心里去,日后再说。”他转身往回走,“您回房,已经吩咐下去,没人会怠慢您。” “月霖。”蒋氏抓住他的衣袖,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原谅我?” 顾月霖淡淡地笑着,“我听了生母为我所做的事,看到她留给我的衣物,明白母亲可以为孩子做任何事。您是魏二小姐的母亲,我理解,所以抱歉。” 蒋氏抽泣着,“我再迟钝,到如今也想明白了,你阻止我那些盘算,只是为着我的安危。若非万不得已,我又何尝愿意那样?” 顾月霖取出帕子,帮她拭泪,“不哭,不知道的以为我又把您怎么着了。” 蒋氏却怎么也不能逼退泪意,哽咽道:“先前我想着,琳伊在魏府那等高门过了多年,见识手段要比寻常门第中的高出百倍,哪知道……我陪着她胡闹,是真糊涂了,也真有私心,那样的话,你还是在我跟前儿,有你在,我心里踏实。真的,我没骗你,是真的。” 她哭得像个孩子。 顾月霖继续给她擦拭眼泪,空闲的一手轻拍她的肩背,柔声安抚:“我相信,别难过。” 只是哄劝,只是做他该做的事。 仍如以往?怕是此生再不能够。 君若赶过来,携了蒋氏的手,“瞧瞧,莫不是风大迷了眼睛?快回房洗把脸,我等您一起吃饭呢。” 有她一打岔,蒋氏自是止了泪,弱弱地对顾月霖一摆手,“你也快回房用饭,瘦了,多吃些。” “好,有事就唤我过来。” 君若揽着蒋氏回了正屋。 四名脸生的丫鬟婆子迎上来行礼,恭敬又殷勤地服侍蒋氏更衣洗漱,再送她过去与君若一起用饭。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她便当自己做了一场梦。 这何尝不是月霖治下有方的体现,他的小厮看人选人的眼光,比她强百倍。 饭桌上摆着水晶肘,切成薄片码在盘中,另有炒冬笋、酱菜、两屉小笼包、胡辣汤和…… 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摆在盘中,上面有盐、香油和葱花。 君若笑道:“是不是觉着奇怪?小葱拌豆腐,但我不喜切成小块的做法。”取过筷子,将豆腐捣碎,再拌均匀,“等下您尝尝。” 蒋氏心绪在谷底,仍是不自主逸出浅浅笑意,“已尝过你做的饺子,实在可口,你喜欢的定然差不了。”说着拿起筷子,“快吃饭。” 第51章 “幸好您不嫌弃手艺,这些都是我做的。”君若笑眯眯地埋头吃饭。 蒋氏喝了两口胡辣汤,浓香微辣,很是开胃,又尝了尝小葱拌豆腐,不得不承认,这样看起来过于随意的吃法,别有一番滋味,很爽口。 君若往蒋氏跟前推了推小笼包,“香菇、木耳、虾皮、胡萝卜、云片火腿、鸡蛋做的馅儿,月霖哥哥很喜欢吃,您好歹尝一两个。” “一两个可不够,但一人一屉我怕是吃不了。”蒋氏如实道。 “没事儿,有我呢。”君若笑道,“天没亮就去后院练剑,饿的厉害。” “也太辛苦了些。”蒋氏端详着对方绝美的小脸儿,心知女魔头也不是谁都能做的,这孩子精通的本事,别人会一样,便是一生不需愁。 “习惯了。” 因着彼此着意捧场,一餐饭吃得喜乐融融。 刚放下筷子漱了口,晓风进门来禀:“大小姐,沈公子来找您。” “又来找我要那本注解详尽的易数?告诉他别做梦了。”君若懒懒地挥一挥小手,“不见。”昨晚开始,沈家哥哥就跟她磨烦,她真舍不得,只能硬着心肠让他等她看完。 晓风笑道:“沈公子说想到送什么适合的礼物请您割爱了,如此也不见?” “沈小侯爷觉着拿得出手的,会是怎样的宝物?”君若起身,以眼神和蒋氏示意,“我去瞧瞧,骗过来借花献佛也不错。” 蒋氏失笑,转念想到琳伊,忍不住蹙眉,想着等会儿得跟君若说说,请她日后多担待琳伊的不是之处。 正打腹稿的时候,就听到廊间传来君若的语声: “沈星予,你居然拿这种玩意儿来跟我换书?你到底是磕碜谁呢?嗳你给我站住,今儿不让我打一顿我跟你没完!” 饶是蒋氏愁肠百结,这会儿也忍不住好奇,沈小侯爷自以为适合却令君若着恼的物件儿,到底是什么? 第50章 这是面对面地下了绝杀令? 沈星予一溜烟地跑,到了顾月霖的书房门前,站在那儿老老实实挨揍。 他觉着挺冤枉的。 要借阅堪称无价宝物的藏书,不就得用自己手边最看重的东西换取么? 经了这一段帮父亲母亲两头筹备日常所需,他明白了银钱的重要性,已经改了习惯,平时能省则省,出门送信期间,只选每日几十文的小客栈入住,用饭也不过一荤一素。 不为别的,只想来日把银钱花在刀刃儿上。 现在,他有了这种机会,把全部傍身银钱拿出来,妹妹怎么会气成这样? 李进之跨过月洞门,就看到君若抡着小拳头打沈星予,不由笑出来,“丫头,不是说星予也是你手足?” “现在不是了!”君若又给了沈星予一拳,做一个割喉的手势,气鼓鼓进屋去。 沈星予一脸憋闷地跟进去。 李进之挑眉,自是快步跟上。 顾月霖正在裁纸,瞧着神色迥异的三人,笑问:“跟我们洛儿掐架的换人了?” 洛儿是君若的乳名,兄弟三个都已知晓。 君若指了指沈星予,“你说。”又转向顾月霖,“哥,你给评评理。” 沈星予就照实说了,末了显得十分憋屈,“五千多两的银票,我这么多年攒下来的,怎么就成磕碜人了?我随身的物件儿最值钱的也就千儿八百两,更拿不出手。现在我把钱当我半条命,为了那本易数舍了,分文不留,这兔崽子倒好,摁着我一通揍,我到底招谁惹谁了?” 顾月霖和李进之下意识地望向对方,继而实在忍不住,爆出一阵大笑。 君若瞧着俩人璀璨的笑颜,火气消减再消减,末了随之轻笑,望着李进之,“五千多两就是你半条命?那我能买百八十个沈小侯爷,然后用铜钱活埋。” “合该挨揍。”顾月霖道,“送礼该送洛儿的心头好,你却只想到了自个儿。这好比是送给大财主一枚铜钱,她不恼才是见了鬼。” 沈星予这才明白错在哪儿,底气不足地道:“我哪儿知道她到底缺什么,就算知道也办不到。” 李进之接道:“想贿赂君大小姐这号人物,贵在心诚。我总说你不接地气儿,你倒是下凡了,却是直接往土里打滚儿,更招人烦。” 两个人都为自己撑腰,君若喜上眉梢。在竹园的时间短暂,她却能时时感受到家的温暖。 沈星予彻底服软,想一想,颓然道:“得了,最好的礼物便是*不夺她所爱,耐心等一段日子。” 等她看完之后,再等李进之看完,他认了,遵循先来后到。 终归是皆大欢喜,此事略过不提。 晓得蒋氏已经回了正房,沈星予和李进之命心腹送去厚礼。来之前他们都没想到先前那些糟心事,少不得遵循礼数,给蒋氏应有的尊重,眼下是虽迟但到。 君若也一样。 四个人说笑一阵,便各寻去处。 顾月霖准备科考,沈星予和李进之猫在地下的书房啃书,君若回正房誊录带回来的书籍。 那等遍寻不着有着精辟注解的书籍,便是有着过目不忘的脑子,也是读千遍万遍也嫌少,自然要一字不落地抄录下来。 这期间,被尧妈妈、赵妈妈或软或硬地敲打过的魏琳伊回了正房。 蒋氏陪女儿去见君若。 傻子都看得出,君若厌恶魏琳伊,先示好必不可少。 君若手中的笔不停,忙里偷闲地对蒋氏柔和一笑,请她落座,瞥过魏琳伊的那一眼,透着淡漠凉薄,沉了片刻才道:“魏二小姐也请坐,尝尝我这边的茶点。” 魏琳伊欠一欠身,转身坐到一张椅子上,拧着手里的帕子。 杨柳晓风奉上茶点之后,君若缓声道:“魏大小姐于我,是可惺惺相惜之人。魏二小姐与她却是天差地别,我实在欣赏不起来,做派没一处能让我这个俗掉渣的商贾之女瞧得上。” 蒋氏默默喝茶,做哑巴。 魏琳伊搅紧了手里的帕子。 君若道:“据说十二三岁之前也不这样,我猜着,是得知身世所至。” 魏琳伊不自觉地回想,结论是对方一语中的。 在她不自觉地转变之前,魏阁老、魏琳琅待她是极好的。 那份好她始终铭记,好到让她以为,不论她提出什么条件,父女两个——起码父亲会答应,哪怕勉为其难,哪怕强人所难。 然而…… 蒋氏也在回想,回想的结果是悔不当初。她真不该寻机找到女儿面前,与她相认。 君若旁观者清,搁下笔,不带情绪地道:“得知自己并非真正出自高门,魏二小姐逐日变得自卑、偏激是寻常情形,无可厚非。可要是换了我,在得知当时,便会告知养父,请他为自己做主,毕竟,婴孩无辜。” 魏琳伊不由得展目凝望说话的人。 面若白玉雕成,眸如曜石璀璨,唇似娇艳花瓣。足以倾城的颜色。 而言语,却是淬毒的刀: “能主宰你生死的第一人是皇上,可皇上不屑管,也一向维护魏阁老,首辅家中事,全由首辅做主。 “是以,这第一人便是魏阁老。 “但他也只是第一人,其他的不计其数。凭你那份儿蠢笨、那点儿斤两,瞬息间能要你命的,不上万,也上千。 “你却连这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想一出是一出地闹,还害得生母陪你一起唱寻死的戏。她本就自身难保,你看不出想不到? “枉顾养恩,漠视生恩,魏二小姐,除了自己,你对得起谁?” 蒋氏闻言,低头敛目。女儿如此,她要担几分责任?日后又要如何对待女儿?不能让她错上加错是一定的。 魏琳伊却忍不住辩驳:“君大小姐哪里知晓我的处境……” “我要说眼下我比你更清楚,你定然不信,可这是事实。”君若浅笑,透着彻骨的寒,“魏二小姐,可曾听闻某江湖帮派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可曾听闻一方巨贾的宅邸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 魏琳伊睁大眼睛,满目错愕。那是两桩悬案,街知巷闻,难道…… 君若毫无避讳地承认:“我有那等人手,没几千也有几百,查你区区一名闺秀,一半日已嫌多。”停了停,灿然一笑,“魏二小姐,你要记住,那是我的人手,不是君家的。我离了君家是君若,你离了魏家,又是谁?” 魏琳伊觉得一颗头似有千斤重,一点点垂下,直到不能再低。 那等人物,她纵然有九条命,也不够人磋磨。 蒋氏起身,深施一礼,“君大小姐,还请你给我二人指条明路。” 君若客气地一笑,抬手示意她落座,“不敢当。我视月霖哥哥如手足,眼下别无所求,膈应人的事儿越少越好,您说可是?” “是,的确是这个理。”蒋氏连忙表态,“我们尽力而为。” “对您,我到此刻已不大担心,只怕有些人仍旧自以为是,心心念念的只有自己的的事,还想用您做护身符。”君若冷冷扫过魏琳伊,眸色冰寒,“她若敢,那我也不介意脏一回手。” 第52章 这是面对面地下了绝杀令? 蒋氏不由打个寒颤。 魏琳伊却已因彻骨的恐惧,整个人僵住。 - 同一时间,身在地下书房中的李进之和沈星予,在谈论的正是君若。 李进之惑道:“你倒也罢了,月霖是真把那小崽子当亲妹妹似的宠着,那个女魔头,怎值得他如此看重?” 沈星予笑微微反问:“女魔头从何谈起?” “还不就是街知巷闻的那些事儿。”李进之说了那两桩悬案,“出手这般歹毒,实在是不上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都不懂,赶尽杀绝,实在有违江湖规矩。” 对君若,他是因着两个好友对她的维护看重,才愿意发现她的优点,却不会因此忘却她行事的弊端。 沈星予笑得云淡风轻,“那么,江湖有没有滥杀无辜的规矩?江湖下三滥与黑心商贾勾结的事,你可知原委?如若那等人犯下屠村、对妇孺施虐、随后成习的罪行,该不该诛杀?” 李进之罕见地瞠目结舌。 沈星予掰开揉碎了说:“那样的大案,若非死者该死,若非出手之人是替天行道,朝廷怎么会不落力彻查?君大小姐的所谓罪行,三法司、锦衣卫、内阁及至圣上,早已知情,只因伏诛之人牵连甚广,为免节外生枝,这才做成悬案。” 李进之敛目沉思,良久。 他得到的消息之中,也不是没有不随大流的声音,但是亲疏有别,他能选择相信的,自然是亲信。 然而星予是他的兄弟,更没道理骗他。 “这样说来,我倒是欠那丫头一句抱歉。”李进之坦诚地道,“以前误解她的事怕是不少,先入为主的偏见更不消说。”不为此,他打一开始就不会跟君若起争端。万幸是不打不相识,不然还了得?他不定冤枉小丫头到何年何月。 沈星予不以为意,“明白就成,横竖洛儿也不在乎这些。就像你。” “哪有真不在乎被人泼脏水的人。”李进之自认最有发言权,怅然一叹,“跟我说说她家里的事儿吧,我着意跟她爹攀交情的日子不长,却也看得出,她爹娘对她都存着算计。” 沈星予一头雾水,“这话从何说起?别的不敢说,她爹不是出了名地宠她?” 李进之瞪他一眼,“先前你还以为顾大太太对月霖没话说呢。” 沈星予噎住。 “罢了,问你本就多余,我找月霖去。”说话间,李进之已到了门外。 沈星予气结,气完之后忙跟上去。 第51章 人定胜天,在这种情形下是用不上的。 顾月霖坐在炕几前,面前、身边摆着前朝历届科举前三甲的制艺。经年已久,可参详的价值却是不可估量。 听了李进之、沈星予的来意,他说:“君东家根本不想让长女嫁出去,你们难道没听说,洛儿若是出嫁,要带走君家半数财产?” “什么?”两个人齐声道,表情惊讶。 顾月霖有些好笑,“说书先生都知道的事儿,你们却不知情。真的,洛儿跟我提过一嘴。” 李进之道:“话不多,摆出来的事情却是乱七八糟,你仔细说说。” 顾月霖道:“君家内斗得很厉害,洛儿十来岁就开始随着父亲经商,她叔父姑母非常忌惮,被洛儿收拾过几次,面子银子全无,结了仇,那些人想除掉她。 “被谋害过几次,洛儿握着人证物证,把事情闹大,要家族给她个说法,不然要到官府鸣冤,又请了几路高人压着君家。最终迫使他们答应,她在家中,掌管君家一半产业,且出嫁时要带上。 “为这个前提,君东家一直懒得张罗她的婚事,而洛儿的目的就是不出嫁。” 李进之举一反三,“但她的娘亲舅舅觊觎那半数财产,要找个听他们话的傀儡,所以一直上蹿下跳地张罗她的婚事。” 顾月霖颔首。 竹园的四个少年人,沈星予算是最不通人情世故的,不免问道:“眼下这门亲事,那男子明摆着不是良配,君东家不会看不出,怎么就由着妻子给女儿定亲了?” “他才不会阻挠。”顾月霖扫了一篇制艺两眼,信手放到一边,拿起另一篇,“洛儿瞧不上眼的,肯定出手整治,只要出手就轻不了。一来二去的,她在姻缘上也会成为寻常人避之不及的女魔头,正合了他的意。” 李进之和沈星予陷入沉默。 “不用为洛儿犯愁。”顾月霖笑,“君家全族现居江南,洛儿则已在京城安家,每年与父母团聚三五个月,找到面前的乱遭事有限,她应付得来。” “早知如此,我就替她把定亲那男的弄死了。”李进之很是懊恼,“再怎么着,有损名声的事情越少越好,尤其一个女孩子。” “之前顾不上,如今什么都做不了。”顾月霖倒是不以为意,“明年再说,到时候一起琢磨琢磨。” “成。” “其实那也是治标不治本,最该收拾消停的,是洛儿她娘和她舅舅,我主要琢磨的是这事儿。” 李进之深以为然,“明年那些人再来京城,咱哥儿仨一起替小兔崽子免去后患,法子你想,事儿一起做。” 沈星予笑得快意,“那太好了!” 顾月霖想起一事,对李进之道:“魏阁老新给我的那封信里,说有机会就在皇上面前提提咱俩。” 李进之颇觉好笑,“提你是为了以防万一,要你日后手下留情。” 顾月霖笑着颔首,“就是这意思,那狐狸挑明了说的。” “但是,提我干嘛?”李进之费解,“李家早被我折腾垮了,入仕的路也已断掉。” “谁说断了?魏阁老说,你要是愿意,会举荐你到锦衣卫,皇上算是不拘一格用人的明君,一准儿答应。等局面消停了,他要找你聊聊。” 李进之默了默,“我无所谓,等你乡试会试殿试的结果,金榜题名的话,我跟你一道进官场。”说着探手拍拍沈星予的肩,“你的事儿早定了吧?是不是明年就得进上十二卫?” “我爹跟皇上提过了,皇上的意思是让我进金吾卫,也凑合吧,有事没事的都在皇上跟前儿,打听小道消息最容易。”沈星予说。 “瞧你这点儿出息。”顾月霖大乐。 李进之和沈星予也笑。 - 魏琳伊被君若那样敲打了一番,再加上顾月霖造成的阴影,什么妄念都不敢再有,闷在蒋氏为她安排的小暖阁里,不是发呆就是睡觉。 蒋氏觉得这样也好,她领悟到的,女儿也能领悟,眼下只是灰心泄气,就由着她消沉一段。 蒋氏命人唤来巧娘,问了问针线上的事,末了道:“前些日子,我给四少爷裁了几件锦袍、深衣、斗篷,再就是几套中衣,眼下缺一些黑丝线、白绒,等会儿你派人给我送来一些。” 巧娘脆生生称是,又禀道:“账房管事、买办和奴婢私自做主,给四少爷置办了些玄色的衣料,大太太要是手边料子不够用,吩咐奴婢一声,给您送来。” 听话听音儿,蒋氏要做竹园的主母,更要做回顾家的大太太,她很高兴,自然随着蒋氏换了称谓。 “你们有心了,四少爷的衣物,不妨多分给我一些料子,我来给他准备。”蒋氏赏了六两银子给巧娘,“跟高管事、木管事分了。” 巧娘大大方方领赏,诚挚地道谢。 这日起,蒋氏针线不离手,一味忙着给顾月霖做新衣。 顾月霖那边,为免蒋氏经了这一番风波受不住,担心她后反劲儿病倒,唤宋大夫给蒋氏把把脉。 宋大夫闻音知雅,立马主动到正房给蒋氏请脉,顺道捎上魏琳伊,给母女两个开了调理的方子,道: “药抓好便送来,服药五日后,我再给大太太拟个药膳调理的章程,每隔三五日和刘管事给您做道去心火的药膳,坚持一两个月即可。魏二小姐还好,毕竟年岁小,底子好。” “劳你费心了。”蒋氏不知他来的原委,少不得要付诊金。 宋大夫忙行礼婉拒,隐晦地解释道:“我来竹园,是因为四少爷能给我终生受益的好处,他不要我给好处,我已是感激不尽,怎么敢收什么诊金。再有,我带来的药材补品敢说是在京城最齐全的,大太太若有补身的不时之需,只管开口,我当即奉上。” 蒋氏笑吟吟的,“那倒不会,只是要劳烦你,隔一阵便来把把脉,不生病倒下总是好的。” “一定,一定。” 宋大夫对蒋氏如此,对竹园仆人亦然。外院十几个带着轻重不一的伤病,内宅的是尧妈妈、木静萱和一名大丫鬟,他逐一把脉开方子,吩咐两个学徒按时帮人煎药,一概拒收诊金,且承诺会逐个儿调理得恢复如初。 他的承诺不是宽慰人。得以借阅良久的那一箱子医书,给了他这份自信和能力。 受益的仆人对宋大夫满心感激,却都是吃水不忘挖井人的赤城性情,最感激的是顾月霖。 第53章 - 元和二十二年,这一年的冬日,在无数人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正如钦天监所言,大雪断断续续地下了月余,积雪厚度过膝,饶是最靠近皇城的官道,扫雪也时时有力所不能及之时,使得百官有半数无法面圣,困居家中。百姓更不消说,从未经历过这等天灾的人,可谓寸步难行。 降雪时还好一些,雪间歇停止的时刻,寒气更重,如此反复。 莹白的雪,带给人恐怖的感觉,任谁也要终生铭记。 气温降低、降低再降低,京城及周边三省彻然领会到真正的天寒地冻。 君若、李进之两方通过鸟儿传递消息,陆续得知外面的情形: 诸多百姓要么没有时时扫雪的意识,要么没有准备,房屋被大雪压塌,只能请街坊四邻收容,与人同挤在一屋檐下,因种种因由得不到帮助的,情形可想而知。 这等关头,皇帝下发的旨意、君家提前做的安排的效果呈现出来。 没有路,也有人手任劳任怨地清扫积雪,人手能力的确有限,却都是竭尽全力,即便不能将积雪扫清,起码也能将过膝的雪的高度减半,令受难的百姓得以出门寻求帮助。 能帮到他们的,是官府、君家各个店铺开设的粥棚。 君若是从一看到十再看到百的脑子,虽然时间紧迫,也在各地尽全力腾出了一些收容灾民的所在。 皇帝比她的时间更紧迫,但君令如山,使得各地官府也急赶急地准备好了收容灾民之处。 人群集中,又非短期,迟早会有人病倒乃至死去,有些人的病症传给别人是无可避免之事。 防患未然的良医,帝王与君若也都竭力而为了,命各处做了这种准备,但能落实到什么地步,只能听天由命。 谁都希望这是一场噩梦,醒来时一切如常。 可谁都要切切实实地经历、面对和诸多变数。 无法回避,无法置身事外。 人定胜天,在这种情形下是用不上的。 顾月霖已竭尽全力,所思所想涉及到的,全部告知恩师、沈瓒,沈瓒也逐一请皇帝传了相应的旨意。 他们无愧于心,却无法有欣慰之感。 可怕、可怖又可恨的天灾,世人注定有心无力。 在竹园的所有人,逐步到统一地有了庆幸万幸之感。 屋舍本就坚固,又有二十来号人及时顶风冒雪地清扫屋顶院落积雪,饶是雪势再大,对竹园的影响也有限。 四个少年人每日早中晚一起用饭,早膳随厨房的心思,午间晚间均是六菜一汤,摊开来算,都到不了一人一荤一素的标准,省了许多。 主家省,又体恤仆人,饭食上的节俭自是每日惠及到仆人。 仆人一个个的非但没有因着天灾逐日憔悴,反倒是因着好过以往甚多的膳食面色红润,体力更健,精气神儿十足。 这等环境之下,事态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愁的是大多数。 比之境遇相同的门第,如今的顾家二老爷掌领的顾家,应该是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情形。 第52章 “我想自产自销,你是什么意思?” 正如顾月霖听说的那样,顾家兄弟三个储备了过多的柴炭粮食绫罗绸缎,其他的充其量用一个来月,想好了应付李进之的说辞:顾家拮据,平日吃的是粗茶淡饭,禽鱼肉蛋偶尔上桌罢了。 听说了钦天监上奏的事,顾家也不肯相信,说保不齐是与蒋昭有渊源的沽名钓誉的货色。 这是源于蒋氏长年累月没出息,使得他们百般轻视的副作用,且一向认为蒋昭是被今上捧得太高,实际也就是一般的权臣资质。 在他们看来,蒋昭要真有那么神通广大,蒋家门风必然极好,出不了蒋氏这种窝囊废。 最初降雪的两日,行走虽难但也能出门,官府特设的各类食材仓库、城中的店铺照常开门做生意。 顾家有些相信各类如预言一般的传言了,想添置食材,却已无能为力。 这些年府里情形每况愈下,账面上的银钱主要来自于长房那些铺子,如今顾月霖收入手中,进项便断了,他们花的是各自历年来抠账面攒下的体己银子。 贴补公中、买了过多的柴炭米粮等等,尤其绫罗绸缎价贵,真已掏空了他们的小金库。 那两日兄弟三个又是到小佛堂拜佛,又是到祠堂求列祖列宗保佑降雪只是寻常的天气变化,预言都是人们杞人忧天。 心愿是美好的,事实是残酷的。 降雪三五日后,大雪封路,顾家宅邸所在的路段不在京城主干,官兵扫雪不及时,出不得门。 越是天寒,越是长久闷在家里,有的人整日里所思所想都离不了饭食。顾家三个房头恰好就是这类人。 各房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和去年进门的大少奶奶,一度最大的乐趣就是拟菜单子给厨房。 仅半个多月,厨房里的食材消耗一空,能送上餐桌的只有米粥、白饭、馒头、花卷这些。 这种倒霉情形的第一天,二老爷见自己的菜单子换回的是变着花样做的主食,气得不轻,当即唤厨房管事到面前。 管事表情木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厨房已经没有禽鱼肉蛋蔬菜,不单您这里如此,各房今日都一样。” 二老爷着恼,“不是说能用一个多月么?这才半个多月,你把我当傻子糊弄呢?” 管事一脸“你赶紧弄死我我也解脱了”的表情,“您和二太太分开用饭,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也是,其他房头也是各吃各的,一天吃四五顿的时候都不少,小的若有二话,立即喊打喊杀,小的谁都惹不起。 “这些日子,为了供着各房,仆人三餐鲜少见荤腥,三两日吃些酱菜打牙祭,但是仆人有百十来号,再多的酱菜也不够用,五日前便已全吃完了。” “也就是说,我要每日吃这些玩意儿?” 管事不理他这个茬,说起别的:“买办没买调料,盐更是一斤不添,如今只剩了十来斤,小的日后得省着用。” 二老爷气得肝儿疼,却也没脸发作。 发作又能怎样?把人撵出去?那跟直接打死没区别,何况处置了管事,厨房别的人不免心寒,抱团儿不干了怎么办?如今又不同于平时。 他无力地摆一摆手,“知道了,记得知会各房。” 管事领命而去。 过了些时候,大少爷顾月浩、大小姐顾采薇联袂而来,俱是一脸的气急败坏。 行礼落座,顾月浩道:“爹,饭菜不成样子我也认了,怎的连酒都没了?往年不都是敞开了喝?” 二老爷没好气,“往年有酒铺按期送来,可那是长房的产业,如今由月霖接手,酒铺早就不再送酒过来。” 顾月霖瞪圆了眼睛,“月霖凭什么接手?我是顾家的大少爷,几时轮到他插手家中产业了?” 二老爷心说你懂个屁,“那本就是长房的产业,你大伯父自然要留给月霖,此事不要再提。” “那我想喝酒的时候怎么办?没得吃还没得喝?” “有本事就自己酿酒,少废话!”二老爷指一指门,“滚!” 顾月浩默了默,拂袖而去。 二老爷望向女儿顾采薇,“你想声讨我什么?” “没有的事。”顾采薇哪里还看不出,膳食是怎么求都没用的事儿,赔着笑道,“早在十天前,我就吃不上鸡蛋了,可是什么都没说过。走这一趟是想请爹爹赏我二三百匹料子,横竖我终日无所事事,不如多做些衣衫。” “二三百匹料子?你手面倒是大得很,可惜你爹没你这份儿出息。”要那么多衣料,是想给自己准备出多少年的衣物?她又知不知道衣料有多贵?二老爷满腹邪火,话自然是横着出去的,“还多做些衣衫,就你那一手烂到家的女工,能做出什么不伦不类的东西?” “爹爹!我……” “居然算计到我头上了,真是有出息。想攒嫁妆,也得有人肯娶你了再说。”二老爷又指一指门,“你也给我滚!” 顾采薇臊得满脸通红,眼中噙满了泪,气冲冲出门去。 二老爷望着晃动的门帘,颓然地叹一口气。 他的儿女怎么会是这样?是他和妻子上梁不正么? 反反复复质疑自己的时候,四老爷笑呵呵地进门来。 二老爷强自换上笑脸,请对方落座,“四弟过来是为何事?” 四老爷拿起一个花卷,吃了两口,笑,“这回我们算是遇到坎儿了,好在怎么都有的吃,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二老爷心头一宽,“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 “度过这一段之后的事,二哥可斟酌过?” “你似是有了打算?” 四老爷正色道:“二哥可曾听说过,李进之、君若住到竹园的事?” 二老爷冷哼,“月霖从离府之后,一件正经事没做,一个正经人没交。” 第54章 “话可不能这么说。”四老爷直接反对,“不论李进之、君若,抛开纨绔的名声,可都是富得流油的经商好手。尤其君若,她什么出身,不需我多说吧?” “你的意思是——” “那两个人,手指头缝里流出来的东西,就够顾家几年的嚼用,而他们与月霖定然交情匪浅。依我看,熬过这一段,我们便去竹园,请大嫂和四弟回来。不管月霖从文还是经商,对我们都只有好处。” 二老爷凝神思忖,没法子不认同,但也有顾虑:“怕只怕,月霖不肯回来。那孩子样貌不像大哥,脾性做派却与大哥像极了,那可不是说几句软话就成的事儿。” 四老爷不以为然,“他是长房嫡子、独子,设法振兴家业是他的责任,他若推脱,岂不是放弃了家族?明年秋闱他必定下场,在那之前闹得声名狼藉,他受得了?” “有道理,的确是这么回事。”二老爷笑开来,“就照你说的办,到时把姿态放得低一些便是了。” 四老爷也笑,提醒道:“到时尽量别让三哥同去,他最擅长的戏就是底气不足还瞎咋呼。” 二老爷深以为然。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三老爷气冲冲走进来,扑通一下坐到太师椅上,质问二老爷:“你和二嫂到底是怎么当家做主的?现在连口像样的吃的都没了,算怎么回事?” 二老爷不怒反笑,“也不知是谁,我说要少买些衣料,追着我和你二嫂、四弟念叨了两天,最终我们听了你的,今儿你还有脸来找我说三道四?” “我怎么知道会遇上这种鬼天气!” “少跟我说废话。”二老爷指了指上面的饭食,“找我有什么用?我比谁吃的好不成?” “你这是态度?一家之主得有容人之量,怎的连几句话都受不住?……” 二老爷冷了脸,“你就是个搅事精,往后什么事都不准你瞎掺和!” “谁稀罕跟你一块儿倒霉似的。”三老爷甩袖子走人。 一下子从鸡鸭鱼肉素起来,又不是主动斋戒的情形,谁都难免肝火旺盛。 这日起,顾府三天两头有人起争执,不是男子在外院吵架,就是女子在内宅拌嘴。 而这还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有人生病无法寻医问药。 最先病倒的是二太太,染了寒气,万幸厨房还能熬姜糖水,每日喝几碗,多盖被子发寒,折腾好几天,总算好了起来。 随着天气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内宅相继有人病倒,能做的不过是就地取材,用所知的法子帮病者缓解,横竖是怎么也不能闹出人命。幸好,终究有惊无险。 同样的日子里,顾月霖每日睡三两个时辰,时间主要用来准备科考,其他的时间不离习武,温故学新,或是运功打坐,或是到后园与李进之、沈星予或君若切磋,进益与日俱增。 如此过了一个来月,顾月霖想换换脑子,去找李进之说话:“种棉花的事儿,我想自产自销,你是什么意思?” 李进之已经考虑过,“一起置办纺织机、织布机,办个作坊怎样?情形好再逐步做大。” 顾月霖道:“我倒也是这么想,但得仔细算算账,看看划不划算。” 李进之拿过纸笔。 第53章 怎么样的家族,能让李进之毁掉仍不解恨? 顾月霖见他摆好架势却不落笔,笑,“你等什么呢?” “等你说了我记上。”李进之照实道,“我连棉花怎么种都没谱,蒋家老爷子写得再清楚,瞧着还是有点儿犯晕,其他的更不用说。” 顾月霖报账给他听:“一亩地产二百斤左右籽棉,收成好能有三百斤,一斤籽棉可以弹出六七两熟棉花,一斤半到二斤棉花出一斤棉纱……” “你等等,我算算。一斤十六两,六七两就算是占五分之二……”李进之边盘算边说道,“那么,一百亩地保守估计出八千斤棉花。一斤棉花七十文,棉布最低三钱银子一匹,有没有错?” “没错。”顾月霖给他泼冷水,“庄子上的管事、雇工等等的工钱,也得算进去。” “但是种棉花不用交税,朝廷一直犯愁的是种的太人少。”李进之一双眸子亮闪闪,“这的确是个好营生,要知道,一亩小麦产量也就二三百斤,一石七钱银子左右,满打满算得二两银子,而且税很重。” 顾月霖颔首。寻常百姓最棘手的是,粮食本就勉强维持温饱,不种米粮根本没闲钱买,再想种进项高的作物也是枉然。 “种棉和种小麦一样,收获之后可以再种作物。”李进之的热情全然调动起来,“我打听过一耳朵,织布机一台三十两上下,纺织机价钱不一,最贵的的六七十两一台,这是怎么回事?” “我问过洛儿,寻常的纺织机只有一个横着的纱锭,你说的这种价贵的,应该是最不得了的,有三十二个纱锭,并且可以同时纺。” “一天能纺出多少纱?” “一百二十斤。” “我的天,”李进之叹服,“那就不用犯嘀咕了,买这种,一天出的纱,就够织布机忙活不短的时间。” “没错。”顾月霖道,“织布熟手每天织一匹布,两个人轮班能得两匹。” “怎么织布机没有效率出奇的高的?”李进之有些遗憾。 “这种世道,有也得被人千方百计地销毁。过分省人力的事很难做成,尤其涉足许多百姓用来糊口的行当的时候。”一说世情,顾月霖就糟心,当即岔开话题,“我手里有个香烛铺子,可以改成卖布棉,烛火多进些货存着就是。那边前面是门脸儿,后面带个院子,屋舍一般,但用来弄个小作坊不成问题。” “地方你出,纺织机织布机我买。”李进之见顾月霖要反对,摆手阻止,“李家也有铺子,但是用着不合适,麻烦,我自己懒得置办,都是入股吃分红。铺面作坊要是租赁,一年也不少花,而且你还得管我棉花的收成。横竖今年是小打小闹,咱哥儿俩试完水再细说合伙的事项。” 顾月霖沉吟片刻,“好。” - 持续降雪几日后,内宅仆人每日过得单一却快乐: 浆洗房的人做事虽然不遭罪,顾月霖和君若仍是心存体恤,吩咐下去:灾情过去之前,个人管个人的衣物浆洗,共用的窗帘椅搭桌围等轮班洗,横竖到了浆洗房洗什么都不成问题。 如此一来,除了赵妈妈掌管的厨房,仆妇每日洒扫完屋舍,洗完自己的衣物,便聚在一起,说说笑笑间,帮针线上的人做针线,不善此道的,现学着分线、打打络子也用不了多久。 过了白日,各自成群。 早在顾月霖每人打赏三两银子之后,不少仆妇就和外院的人一样,自己买完必要的物件儿,余下的闲钱拿出来和别人凑一凑,托木静萱买酒、零嘴、干果、鱼虾肉回来,用做不当值消遣时所用。 每个晚间,十五以下的习字识字读书,这是木静萱和尧妈妈的意思,可行的话,就是先一步为顾月霖培养堪用的人手,再不济,这些孩子若是能写会算,此后的路会比别人走得更平顺。 十五到二十岁往下没成婚的凑在一起,打叶子牌,玩儿飞花令。 二十往上不论曾经嫁人与否,日子都是不尽人意,落得个孤苦境地。这些人聚在一起一般是喝喝小酒,打打牌,聊聊各自的见闻。 值得一提的是*魏琳琅派过来监督魏琳伊的大丫鬟小凡,今年十六,除了看到魏琳伊没好气,和内宅每个人都相处得一团和气,加之识文断字、会打牌、酒量不错,一到晚间,各年龄段的人轮班找她。 无独有偶,君若身边的杨柳、晓风亦如此。 无可忽视的喜乐氛围,蒋氏感触最深。 魏琳伊打定主意要冬眠似的,吃饱了睡睡够了吃,谁都懒得理。蒋氏随她去。 君若拿到爱不释手的书就亲笔誊录一份,悉心研读的只有武学,横竖她这辈子的主业是经商,其他的意义全是艺不压身。而且,她觉着把蒋氏那颗榆木脑袋敲打得开窍是当务之急,闲来只要得空,就请蒋氏到自己的小书房说说话。 蒋氏求之不得。 一来二去的,相处模式固定下来:蒋氏做针线,君若看书或抄书,这种情形下,两人都可以一心二用,放松地说说话。 腊月初七下午,一左一右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君若问道:“您往后想怎么着?早些让我们知晓只有好处,能尽早为您想辙安排。” “有什么好想的?”蒋氏轻声道,“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要是跟琳伊在一起度日,彼此只有死路一条,那孩子……被我毁了,总不能把她毁到底。她瞧着我,也不知因为恨我还是为什么,很贪心。” “这倒是真的。”君若懒得掩饰对魏琳伊的厌烦,“即便魏阁老倾家荡产,也满足不了她的贪欲,何况首辅又不傻,没把她灭口已是仁至义尽。” 蒋氏没办法接话,便正面回答君若的问题:“只要月霖同意,我照旧在他跟前,情分不可能如旧,起码别人看起来是那样。要是他不同意,我随他作何安排。” 第55章 君若放下笔,望着蒋氏,“不论他日后是鹏程万里,还是籍籍无名?” “是。”蒋氏肯定地颔首,目光清明,“我那些日子像疯了似的,说了好些伤人到骨子里的话,后悔的要死。十六年,哪怕是个物件儿,也会生出情分,何况是月霖那样招人疼的孩子?我可能有耽误他的地方,但绝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守着个孩子,记挂着亲骨肉,每一日都魂不守舍,便就过得浑浑噩噩。” 那该是非常复杂的心绪,口才再好的人也难剖析清楚,君若还是有了几分理解,思忖片刻,道:“那您得有个当家主母的样子,别再给哥哥添乱。那些日子您是要疯,哥哥纯粹被您气疯了。” 蒋氏沉吟,“你能不能教我持家之道?” 君若笑开来,“我尽力,等您出科了我再走。时日久了,别怪我赖在这儿才是。” “这话可就太见外了,你住上几年我才高兴呢。”蒋氏由衷地道。 君若并不能打心底相信蒋氏,但还是乐意在大事小情上倾囊相授。 人懂的越多,见识越广,眼光就会越来越高,起码料理内宅事宜不会束手无策,也能迅速看出别人用意的好歹,不会轻易跳进别人挖好的坑。 这日一起用过晚膳,君若和蒋氏联袂去了正房的小厨房,一起准备腊八粥。 君若取出糯米、江米、栗子、桃仁、花生、腰果、绿豆、红豆、桂圆、红枣和几片陈皮。 这些大多要提前清洗,浸泡起来。 两人分好各自负责的,卷起袖管开始忙碌。 蒋氏道:“你是习惯熬粥的时候放糖,还是吃的时候自己往碗里加?” “有什么不一样吗?”君若问。 “月霖打小就不喜欢吃甜的,你要是习惯加糖,我得给他单独做一些。” 君若失笑,“那他吃粽子、月饼的时候怎么办?” “吃一个应付事儿,尤其吃月饼,跟吃药似的,真有那么难吃?”蒋氏很困惑。 “什么毛病这是?”君若笑意更浓,“不过您既然特意提了,那就做两样。”发现蒋氏对哥哥并不是不上心,她挺高兴的。 “这样最好。” 处理好食材,君若陪着蒋氏回到正屋,做别后转到小书房。晓风递给她一张信鸽传来的笺纸。 笺纸上的字很小,说的是李进之家里的事。 君若看完,犹豫一阵,去了外书房。 雪如细沙似的,纷纷扬扬落下。 她以前从没想过会有这一日:对这晶莹洁白的雪,会生出满心厌烦之感。 顾月霖和李进之正对酌谈笑,见了君若,均是笑着一招手。 君若落座,先喝了一杯陈年梨花白,然后把笺纸放下,看着李进之,“李家二老爷死了。下午的事儿,新病旧疾相加,你请的大夫回天乏术。” “我们家死人,却是你来报丧。”李进之笑着拿起笺纸,闪身避过君若的小拳头。 君若又气又笑的,“那可是你二叔。” “死了算他命好。”李进之道,“这种天气,装棺材里找个地儿放着就成,没事。” 君若见顾月霖也是一脸的不以为意,旧话重提:“原先我就想着,有机会让月霖哥哥跟我说说李家的事儿,今儿赶巧了,李大少爷亲自与我说说?” 怎么样的家族,能让李进之毁掉仍不解恨?由不得她不好奇。 第54章 有生以来,那是他第一次确然感受到友情的可贵 李进之指了指顾月霖,“原先想找谁就让谁跟你说,我懒得翻烂帐。” 君若眼巴巴地望着顾月霖。 顾月霖刮了刮眉骨,没辙可想,对李进之道:“我知道什么说什么,不对的你纠正。” 李进之却没正形,“你说什么都对。” 君若莞尔。 顾月霖喝一口酒,望着君若,“进之已故的祖父是翰林院大学士,刚死的二叔致仕之前,官拜工部右侍郎。” “我知道,还听说了众口一词的一些事儿,譬如李大公子的父辈,最先承袭英国公爵位的是他的父亲。后来他父亲犯了大错,被他祖父开祠堂逐出家门,请朝廷褫夺其世子身份,改为他二叔袭爵。”君若毫不遮掩自己的八卦之心,“这是什么缘故?我特别想知道。” 当着事主的面儿翻人家的过往,顾月霖还是头一遭,说话之前自是先斟酌一下,尽量做到客观又委婉,“李家长房夫妻不善与人争斗,总是后知后觉,一而再再而三的吃亏,苦了的只有进之,我估摸着是憋屈加上内疚至极,以至于双双早逝。 “二老爷不需说,与兄长性情完全相反,官场、家中都是不择手段的做派。 “二老爷最早算计兄嫂,是用二人的名誉清白做局,手段很龌龊。 “进之双亲毫无防备中了招,辨无可辨,加之二老爷总给长房上眼药,老太爷闻讯当即就信了,开了祠堂。” 龌龊的手段不消细说,君若不难想象,忍不住唏嘘:“坏人作恶的招数也就那些,悲哀的是总有人上当。” “最常用的阴招,往往出其不意,最奏效。”顾月霖分析道,“发财的梦,十个人起码有七个会做,平白倒霉的梦,一百个人里不见得有一个会做。谁都希望自己被苍天眷顾,谁都莫名认为各类灾难离自己过于遥远。” “的确。”君若素手撑着小下巴,“可单凭这些,李大公子不至于恨家族恨到那份儿上。” “逐出家门的处境,如我这种时来运转的是异数,李二老爷又是不把人害死不踏实的货色,进之的日子是何情形,不难想见。父母过世之后,他独自在市井间过了两年多,做苦力为生。连中过小三元的人,放弃了功名路,这代价够不够大?可李二老爷还不心安,把他往绝路上送。” 君若动容。李进之困窘潦倒的境遇,从没人跟她说过。当然,这是因为结缘那日起到入住竹园之前,俩人都是死对头,身边的人都与她同仇敌忾,哪儿闲心打听李进之的不易之处。 此刻的顾月霖心里却有些发堵,说不下去了,对李进之打个手势,“想告诉洛儿就自己说,谁要翻你的旧账?送我多少好酒都不够消气的。” 李进之哈哈一乐,拍拍他的肩,“我自己都不当回事儿。多余。” 顾月霖不理他,自顾自喝酒。 君若感觉出些苗头,但戏是自己开场的,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落幕,只好硬着头皮对李进之道:“能不能说?后来怎样了?” “怎样了?”李进之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低眉敛目,唇畔笑意似有若无,“所谓的两年苦日子,因为那时年岁半大不小,做什么别人都觉着不牢靠。 “再就是曾经的老仆人都不确定双亲清白无辜,我彻底没了锐气,发现读过的书换不来度日所需,自幼习武也没用得到的地方。倒是也能找个门第做小厮护卫,可契书一签就是十年二十年,一口价买断一辈子的最多,我豁不出去。 “渐渐地算是认命了,倒也不觉得苦,街坊四邻有短工的差事都捎上我,码头、粮仓、铺子的零碎差事都干过,白日觉得很累,晚间总是一觉到天亮。 “其间二老爷几次使绊子,没能成事,安静了一段时间,我以为他不会再针对我。 “没想到……” 没想到,指望他二叔消停,远不如指望黑白无常改行给人送福报。 困窘日子的最后几个月,李进之结识了两个待人赤城的趟子手,引荐他进一个开张几年的镖局走镖。 走镖极考验人的耐力与勇气,而一旦遇到事情,就得用真功夫说话。所幸大体有惊无险,遇到波折也没多少损失。 收入多了,光景自是好起来,再不用算计着几十文乃至几文钱度日。 两个引他入行的是堂兄弟,姓齐。齐氏兄弟和李进之特别投缘,打心底把他当做自家的小兄弟,做主把李进之的家当搬到了他们的住处。 镖局生意冷清的时候,三个人就接一些短期内给大户人家做护院的差事。 那段时光也非常辛苦,但李进之过得非常知足且快乐。 有生以来,那是他第一次确然感受到友情的可贵,每日亦被友情温暖。 然而好景不长。 一次三个人一起走镖,多半路程要走水路。 镖船被人动了手脚,在水势湍急的路段沉船,李进之因着绝佳的水性,成为唯一的幸存者,饶是如此,上岸时一条命已没了半条。 一位老大夫收留了他,照顾了足足一个月。 直觉告诉李进之,有人与总镖头合谋促成了那桩惨案,回京后自是隐瞒行迹,着手查证。 第一个入耳的消息,竟是他的好二叔不计前嫌,发送不幸遇难身死的侄子。丧事办得风风光光,所有人都在感怀李家仁厚,对他李进之恨铁不成钢。 总镖头对外人的说辞,把那桩惨案说的有鼻子有眼,话里话外的,将过错推到了李进之和齐氏兄弟身上。 第56章 李进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孤身去找总镖头的死对头,达成默契,从江湖规矩、报官两条路入手,先均分了总镖头的财产,再将之送进大牢。 总镖头最终承认,是李二老爷以权压人,在船上动了手脚,目的正是除掉李进之及其两个至交,其余人等只能算时运不济。这份口供不曾外宣,直接呈报皇帝。 皇帝没直接发落,只是传了道命李进之回家族当家做主的旨意。 李进之回到李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二老爷的双腿打折,令其瘫痪在床,其后疏通御史言官,致使李家爵位被废黜。 李老太爷没用他出手,直接气死了。 李进之详查当年双亲被逐出家门的经过,所有涉事之人,一概以家法惩戒,终生禁足。 不到一年光景,李家男子再无人为官,考取功名的亦被断了前路。 末了,李进之微笑着,“当初找的总镖头的死对头,是威远镖局的谭总镖头,他跟我合伙,我乐意之至。一晃眼就到了如今。” 君若沉默着,连喝了两杯酒,紧蹙的眉头才略略舒展,叹道:“流言太可怕了,李家发送你那次,人们都说是你炸死,害得李二老爷闹了天大的笑话,皇上觉得他被轻易愚弄,不是做官的材料,才一再迁怒李家。你怎么不解释清楚?” 李进之耐心地解释:“皇上的意思很明显,要么我由着性子惩戒仇人,要么我告御状,按律处置谋害我至交、至亲的人。算算账,到最后一准儿是李家功过相抵,伤不到根本,我却要落得个背叛家族不念恩情的名声,那就不如跟皇上心照不宣,自己动手,好歹解气一些。” 君若不了解皇帝,先前自然考虑不到,这会儿深以为然,“比起头号土匪流氓,六亲不认骨肉相残的名声更糟糕,那样一来,你这一辈子就真毁了。” “洛儿,”顾月霖下巴点一点她的酒杯,“跟你进之哥哥喝一杯。” “嗯!”君若对李进之哥哥端杯,“进之哥哥,往后咱俩不是冤家对头,只是兄妹。以前给你添堵的事儿我就不说了,往后由着你可劲儿找补。” 李进之的笑容没了寂寥清冷,只有切实的愉悦,“小兔崽子,不气人的时候是真乖。得,我最缺的就是你这么个活宝妹妹,往后看谁不顺眼了,跟你竹园这三个哥哥说,别总自己出头。” “好!”君若明眸微眯,笑得现出小白牙。 两人一饮而尽。 正在这时候,猫在地下书房看书的沈星予上来了,察觉到君若和李进之相处的转变,欣慰之余打趣君若:“今儿怎么想开了?” “只许你们兄弟之间不打不相识?”君若振振有词,“我跟进之哥哥也是不打不相识,只是掐架的时间长了些罢了。” 沈星予哈哈大笑。 翌日一早,熬得香浓的腊八粥摆上饭桌,随上冬笋腊肉、酱牛肉、辣白菜、酸辣黄瓜条和几色酱菜。 正如昨日说好的,君若和蒋氏做了加糖和不加糖两样,这次,李进之和顾月霖喜好一致,还奇怪:“已经放了红枣还加糖,不会太甜腻?” 沈星予、君若齐齐横了他一眼,说“管得着吗”。 两日后,雪终于停了,天空湛蓝,阳关温煦。依然过于寒冷,人们心头的阴霾总算消散了几分。 所有人都在等待天气回温,雪化。 温度也真逐日回升,到腊月十四那日,基本上与往年这时节持平,阳光明晃晃的,路面的雪有融化之兆。 人们的喜悦只维持了两日。 腊月十六,来了一场雨夹雪,气温又骤然降低,雨水使得积雪消融之后又结了厚厚的冰,行人寸步难行。 顾月霖站在竹园门前,望着旷野,又望一望天,拿不准以前跟沈瓒说的除冰的法子能不能被采纳施行。 同一时间,身在宫里的魏阁老一个没留神,从第六阶台阶摔到了地上。 他觉得脑仁儿疼,怀疑腰要折了,不等近处的宫人赶过来,自己挣扎着起身,低低地骂了句:“他奶奶的,还让不让我活了?” 进宫就是千辛万苦,给马蹄上裹了把滑的布,骏马偶尔脚下还是打滑,一路悬着心。 进宫来,明明瞧着各处已经除完冰了,他偏就踩到了宫人不慎留下的那一小块。 魏阁老扶着腰走进御书房,先请皇帝恕衣冠不整的罪。 皇帝已经知情,连忙赐座赐茶点,询问过伤得是否严重,又道:“进宫求见是为何事?” 魏阁老忍着腰疼,起身正色道:“沈侯爷听人说了一个除冰的法子,今日亲自带人尝试,法子奏效,他目前仍在官道上忙碌,特地派人知会臣代为禀明皇上,请皇上传旨给各路官兵。” 皇帝面上一喜,“快说来听听。” 第55章 “我狂的日子还长着,只怕你看不了多久。” 魏阁老道:“以撒盐最佳,其次可用姜汁。” “当真?”皇帝满脸喜色。 魏阁老心说谁有闲心跟你开玩笑,神色则愈发端肃,“千真万确,沈侯爷已试过。” “朕这就传旨,盐从国库领。” 这事情落实下去,皇帝便命魏阁老回府,仔细查看有没有伤到哪儿。 魏阁老着实摔得不轻,隔着厚实的衣物,背部仍被台阶擦破了皮。 他庆幸是从上往下走摔的,这要是从下往上走,不论往前还是往后摔,万一赶个寸劲儿,就会伤到头部。 这么想的,用饭时也是跟魏琳琅、煜哥儿这样说的。 “心宽是好事,但您日后也得小心些,如今正值盛年也罢了,等到上了年岁,再粗枝大叶的可怎么好?”魏琳琅摸了摸煜哥儿的小脑瓜,“姐姐说的可是?” “姐姐说的对,”煜哥儿的小声音稚嫩而动听,“爹爹要当心。” “当心,一定当心。”魏阁老瞧着神色柔软的长女、眼神关切的儿子,心里暖烘烘的。 说起来,煜哥儿这段日子简直一天一个样,并且和琳琅的资质有的一比,每日坚持习字识字,花草鸟禽的画谱看几遍就记得清清楚楚。 琳琅这个做长姐的,该是打心底就没想过让幼弟敬她怕她。姐弟相处,很多时候更似好友、玩伴,令煜哥儿逐日开朗活泼起来,言行却不会忘了该遵循的规矩,时不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可爱得紧。 魏琳琅问起除冰的事:“多久能畅行无阻?” 魏阁老神色一黯,“城里也就几日的事,城外便不知要多久了。” “等到春节,天气怎么也回暖了。”这是个太糟糕的话题,魏琳琅说起别的,“京城来了场雨夹雪,别的地方是何情形?” “别处倒是没闹这等鬼天气,可外地的官府官兵做事必不如京城这般尽心竭力,真是横三竖四地不顺心。” 又一个很糟的话题,魏琳琅却不想也不能绕开,“度过这一关,朝廷少不得赈济百姓,减免赋税,不然迟早生乱。” “没错。”魏阁老颔首,“说起来,这次君家可是出了大力,而且听闻是少东家最先有的种种主张,可是真的?” 魏琳琅就笑,“怎么可能有假?君东家闹灾之前便已离开京城,做主诸事的自然是君若。” 魏阁老赞道:“好孩子,该狠时则狠,对百姓却有仁心,君一航祖上怕是冒青烟了。” 魏琳琅轻笑出声。 “每每瞧着你们这些出色的女孩子,我就恨律例不允许女子入仕,皇上亦如此。可每每一漏口风,是人不是人的都跳着脚唱反调。” “您今日是真气儿不顺,”魏琳琅笑意更浓,“说什么都能扯到不好的方面。” “这还是收着说呢。” 晚膳后,魏阁老如常去了外书房,处理公务。 次辅纪阁老到访。 本朝内阁中人不讲论资排辈那一套,地位全凭政绩能力。纪阁老已六十多岁,头发白了大半,身量不高,精瘦,双眼很有神。 魏阁老没动,唤人把人请进来。次辅平日也算个合格的重臣,但偶尔遇到为朝廷分忧解难的事,必定以荼毒军兵百姓商贾为先,简直要不得。 等人进门来,他似笑非笑的,“如今串门可是难事,纪阁老却夜间到访,难得。” 纪阁老拱手一礼,自顾自坐到书案前的太师椅上,“多亏了魏阁老、沈侯爷,我们两家之间路段的冰已除得七七八八。” 沈瓒都无意邀功的事,魏阁老更不会,“有聪明人提醒了沈侯爷,我只是个传话给圣上的,纪阁老言重了。” “却不知是哪路高人?” “这要问沈侯爷。” 沈瓒其实告诉魏阁老了,是顾月霖在一本藏书中看到的法子,传信告知。皇帝今日没顾上问,魏阁老便也没提。 凡事得有个度,他着意与皇帝提及一个少年,可一不可二。 纪阁老从小厮手中接过热茶,尝了一口,道:“我瞧着天气是闹过去了,先前官员弹劾官商勾结的事,也该落力查证了吧?” 第57章 魏阁老面色冷淡,“天气是闹过去了,灾情却刚开始。” “所以更要查。” “怎么说?” 纪阁老双眼冒着精光,“赈济灾民需要什么?银子。难道处处要朝廷贴补不成?多多查处官员、商贾,一概抄家,所得银两用来赈济百姓,岂不是两全其美?” “纪阁老这番宏论,不如禀明皇上。” 纪阁老目光闪过一丝阴狠,“这是自然的,我此番前来,也是为着提醒阁老一事。既然要查,就得找家底最丰厚的,譬如君家。 “君家此番出人出力不假,可那都是以前赚的黑心钱,迟早被人检举出行贿勾结官员的勾当。只是,我隐约听说,首辅大人与君家也算是有些生意上的来往?” 说这么多,末尾的话才是初衷。 魏阁老多看了说话的人几眼,冷冷哼笑,“这话说的,不知道的怕要疑心商贾刨过你纪家的祖坟。 “我魏家的确没少置办产业,因为祖辈留下的家底丰厚,朝廷也不曾禁止官员经商。魏家是否与君家有牵扯,随你怎么说,但你纪家到底做过多少不干不净的事儿,是否能由着我抖落出去? “一把年纪了,又想倚门卖笑又想要贞洁牌坊,恁的可笑!回头我就到佛前上柱香,保佑纪阁老下辈子到小倌楼过一生。” 只开头那句,就把纪阁老气得不轻,听到末尾,额角青筋直跳。他将茶盏重重放下,怒声道:“魏运桥,你未免太过猖狂!” “我狂的日子还长着,只怕你看不了多久。”魏阁老的笑容酷寒,“实不相瞒,以前对你诸多容忍甚至帮衬,只源于家父。如今,我忍够了,也无需再忍。纪老爷子,回去的时候万万当心,万一凭空掉下把刀把你剁了,你跟谁说理去?”随即扬声唤小厮送客。 - 腊月十八,午后。 顾月霖、沈星予带着外院除去厨房的男仆,从竹园门前开始除冰。 后知后觉的君若、李进之忙出去看,就见一帮男子拿着铲子或铁镐,衣袍下摆掖在腰间,忙得热火朝天;尧妈妈和木静萱拎着盐袋子,走在前面撒盐。 “真是吃饱了撑的。”李进之扬声道,“我早间传话给城里的人手了,明日起他们就赶过来除冰。” 君若接话道:“我也传话了,月霖哥哥、星予哥哥,赶紧带着人回去歇着。” “闲着也是闲着。”顾月霖无动于衷。 “瞧你们俩那土财主的德行。”沈星予揶揄道。 李进之没辙,立马跑回去找铲子,君若跟上去。 “小破孩儿,你跟着凑什么热闹?”李进之斜她一眼,“帮刘槐做饭去,晚上给我们吃点儿好的。” “早间就定了,晚上吃火锅,有什么好准备的?”君若巧笑嫣然,“我总不能坐实了土财主这个土掉渣的名儿吧?” 李进之哈哈地笑,由着她,“三路人手在路头尾一起忙也好,进展更快。” “是啊。” 谁都说不出道理,盐撒在冰面上,便会起到融化分解的作用,如此,把冰块铲下来相对来讲很轻松。 至于除掉的冰,在别处得装车另寻地方安置,但竹园通往城里的路不用:路面比两旁的田地高,田地又没种作物,冰块随走随放到田地中就行。 说来轻松,毕竟路程不短,冰层又厚,七天左右能忙完就不错。君家李家的人手也不能只顾这一头。 忙碌到暮光四合,一行人返回竹园。 刘槐给一众男仆炖了一大锅牛肉,烙了一摞大饼,另有用高汤、猪肉炖的白菜粉条,再就是两坛酒。原因无他,解饿,疏散寒气。 内宅仆人的饭菜一样,蒋氏帮着赵妈妈做的。 书房院,吃饭一定要凑在一起的四个,享用的正是君若说过的火锅。 牛肉、羊肉切得薄薄的,整齐地码放在白瓷盘里,另有切片的土豆、红薯、白萝卜,再就是血豆腐、嫩豆腐、冻豆腐和细粉、青菜。 火锅用的是竹园库房里存着的,银质带盖,共分成六格,可以单独放食材,以免串味。 做苦力的活计和习武不同,尤其没经验时少不了空耗力气,四个人谁也别说谁,整整半日下来,都觉得累,又觉通体舒泰,胃口自是好得很。 君若夹起牛肉薄片,放到汤中来回轻晃,见肉片的颜色到火候了就收回去,蘸着辣油吃完,满足地叹息一声,“我还存着些水饺,等吃到差不多了拿过来,下锅煮一煮,很好吃的。” “成。”三个人异口同声,谁都不会质疑一个厨艺高超的小吃货的提议。 君若一面涮肉,一面望着顾月霖,“等到可以进城,怎么也得腊月二十五六了,你是不是得安排一些事?” 顾月霖颔首,“得让罗忠找些雇工,进了二月要收拾两百亩地,先跟人说好,心里踏实。” 君若颔首,“那件事呢?你不想查个究竟?”指的是他的生父。 顾月霖笑了,“我想不想的放一边儿,倒是看得出你想查。” “对,我特别想查,就是担心你不感兴趣。” “太瞧得起我了,我非常好奇,只是不着急而已。” “那我就放手查了,进之哥哥、星予哥哥也得帮忙。” 李进之和沈星予自是没有二话,“这还用你说?” 四个人的心思一致:那个男人到底是谁,是何地位,他们不在意,再显赫也不会仰慕,再潦倒也不会看低。 他们介意的是,那个男子何以与妻子走到生离的地步,又到底知不知道亲生儿子的存在。 而顾月霖私心里最在意的是,生母临产前受的重伤,是否与生父有关,生父是否知情,如果是…… 他磨了磨牙。 第56章 “自私不可怕,可怕的是又蠢又毒又自私。” 蒋氏和魏琳伊也在吃火锅,用具、食材与外书房那边一样。 魏琳伊像是刚睡醒的样子,胃口却不错。 蒋氏说起众人除冰的事:“听说最迟腊月二十六七,通往城里的路便能通行。” 魏琳伊像是没听到,把一盘羊肉放到火锅汤中。 蒋氏无所谓,自己在另一格里一片片地涮肉吃,话还没说完:“到时候,若魏家同意,你便回去。” “什么?”魏琳伊将筷子收回,“意思是说,要我回去送死?” “送死?”蒋氏直刺刺地凝着她,“我思来想去,也找不出魏家苛待你的地方。” “魏阁老已经将我交给顾月霖发落……” “那是你枉顾魏家养恩在先。”蒋氏加重语气打断她,“而且魏家笃定,月霖为着我,不会将你怎样。他要是真想甩脱我这个包袱,尽早将我交给蒋大小姐处置就是了,哪儿还会有后头那些无谓的事。” 与君若相处这么久,得了诸多提点可不是虚的,先前好些事,蒋氏自然而然地看清楚亦想明白了。 魏琳伊哈一声冷笑,“不将我怎样,就是对我又打又骂,让我到浆洗房当差?” 蒋氏心里气得很,却没力气发作,索性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你那么清高、高贵,怎么不宁死不从?不是人家给你几鞭子你就老老实实洗衣服,就像人家给你一通耳光你就说出哄骗我昧下玉坠的事一样?我没出息我承认,你呢?只在我面前伶牙俐齿振振有词罢了。” “你!……”魏琳伊结舌。 蒋氏唇角噙着含义不明的笑,轻声道:“我住到竹园没几日,收到你的信,你口口声声说被魏大小姐欺压,就要活不下去了。 “末了还说什么?我要是再不下决心促成再醮到魏府之事,你受逼迫之下只能自尽。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张你的自画小像,要我留作纪念。 “为此,我全没了主张,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全照着你那些没脑子的章程行事。当然,我没资格埋怨你,只能怪自己误了你。 “可你做的那些功夫到底为了什么? “你被扣下之后,魏家父女和月霖所想的,都是为你我余生打算。我是自作孽,经受什么都是该当的。可你呢?要不是说了那些贪心太过的话,何以惹得魏阁老震怒弃你于不顾?” 魏琳伊笑容冰冷,带着轻蔑,“既然知晓自作孽误了我,那你该不该对我有所补偿?” 蒋氏无声叹息,“我对你能做的补偿,是让你活着,而这前提得是我活着,尽职尽责地对待月霖,随他如何发落。”她搁下筷子,怅然地望着魏琳伊,“我若死了,你要相信,没有任何人会在意你的死活,因为谁都清楚你如今到底是怎样自私的心性。” “我自私?我自私又是谁造成的?难道不是你……” “自私不可怕,可怕的是又蠢又毒又自私。”蒋氏忍无可忍,搬出君若的原话对付女儿,又道,“一切都怪我,我何时否认过?我或许教导无方,可月霖怎么就能缜密果决,你却是这个样子?有些事真要托你的福,先前我可从没发现,自己有那么蠢的一面。” 第58章 魏琳伊又一次张口结舌,一半出于无言以对,一半出于惊讶,不知生母何以这样能言善道了。 蒋氏扬声唤小凡进门,随即定定望着魏琳伊:“你要么想法子要了我的命,要么就好好儿想想,回到魏家如何度日。 “你今年十六了,想嫁人就请魏阁老给你找个外地名不见经传的嫁了,不想嫁就寻个不给人惹祸的安生去处。 “再想利用我对你的亏欠伤害谁,必然不能够了。你是我生下来的,得认命。” 魏琳伊怒极,却笑了,那笑容使得面容有些扭曲。 她猛然起身,抓住桌布,想掀桌。 刚进门来的小凡见状,闪身过去扣住她双手的腕子,使得她失力松手,继而将人带到三步开外。 蒋氏疲惫得闭了闭眼,“把她带回小暖阁,若是不听你的话,想怎样便怎样。忙完了便回来,与我一同用饭。” 小凡脆生生称是。 魏琳伊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 腊月十九,一大早,纪阁老进宫面圣。 皇帝以为他有十万火急的事,当即召见。 纪阁老行过大礼,便呈上准备已久的奏折。 人既然来了,折子便是看不看两可,皇帝道:“何事?” 纪阁老禀道:“天灾已过*,便可以继续查官商勾结的案子,臣以为……”将与魏阁老说过的事竭力委婉地禀明,提了君家,没提魏家可能与君家有牵扯的事,这要等皇帝给他台阶。 “怎么你想的总是跟朕拧着?”皇帝第一千零一次费解,“官商勾结的事本就子虚乌有,你为何不能将之视为仁善之辈绕着弯子给朝廷示警?这是多复杂的事儿,非要谁跟你说得一清二楚?” “英明不过皇上,但接下来赈灾势在必行,利用这个由头彻查官商中的不法之徒,一概抄家,便能筹到相应的银两,而不需开国库放粮,乃至减免灾民赋税。” “看起来,次辅想抄家的人不少,分量也不轻。”皇帝笑呵呵的,“可你是否知晓,在朝廷看来有分量的商贾,养活了多少百姓?把这种人抄家,好端端丢掉饭碗的那些人怎么办?你纪家养着?” 纪阁老不由怀疑,魏阁老先一步给自己穿了小鞋,不然皇帝说话的路数不会与以前大不相同。 “纪阁老年岁不小了,如今又是天寒地冻,当心身子骨最要紧,其他的事不需劳心。”皇帝一摆手,“回府吧。” 纪阁老无法,只得告退离宫。 人一走,皇帝就开始运气,冷声吩咐大太监刘洪:“去问问魏阁老,是否同意纪阁老的主张,若是又一个鼻孔出气,让他告病将养,朕权当他快咽气了。” 刘洪又是畏惧又是想笑,心情很复杂,表情很拧巴,该问的却必须要问:“若是魏阁老反对——” “抽空进宫来,与朕商议日后诸事。” “奴才谨记。” 随后的事没有悬念,魏阁老当即随刘洪进宫,很委婉又很歹毒地告了纪阁老一状。 皇帝心里舒坦了。他最怕的就是现今的首辅偶尔脑袋抽筋儿,最不该与次辅政见一致的时候偏要一致,惹毛他不是一回两回了,这回两个重臣要是又合伙犯浑,他就一并收拾。 -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恰好在这一日,城门通往竹园的路通行。 虽说如此,这条路上不见一个行人。 一来因为天还未回暖,寻常人受不住那份彻骨的寒冷,二来竹园方圆几十里只此一家,谁想寻求救助也得去人多的地方,而不会赌一家心善。 小年夜吃过丰盛的菜肴、热腾腾的饺子,外书房的四个人忙着裁红纸,准备写春联。 沈星予犯愁:“我的字一般,写春联儿没词儿,怎么办?” 李进之道:“我也是,咱哥儿俩就写人口平安、抬头见喜那些得了。” “怎么不说一个字儿不写,改去剪窗花?”顾月霖说。 君若则道:“月霖哥哥把春联横批写到纸上,你们照着抄。” 李进之一笑,默认。他已迅速习惯宠着妹妹的日子,一般是她说怎样就怎样。 沈星予最烦写字,这会儿不免抱怨:“君洛儿,你那脑子就没歇着的时候,不累?” “不累。”君若浅笑盈盈的,“再说了,这种事也用脑子?明明是你瞎矫情。” “你才矫情呢。”沈星予作势要打她。 君若笑着跑开去。 转过天来,蒋氏到外院找了顾月霖一趟,开门见山地说了魏琳伊的事。 顾月霖没有不应的道理,当即派阿金阿贵驾车,送魏琳伊和小凡回魏府,又问蒋氏:“您有没有短缺的东西?我等会儿到城里转转,或许能帮您带回来。” “没有,只管忙你自己的事。”蒋氏叮嘱道,“这种天气百年不遇,身子骨再好也不见得完全适应,穿暖和些。” “听您的。” 蒋氏不再耽搁,起身回房。 沈星予、李进之、君若也得回城里,和顾月霖一起离开竹园。 沈星予和顾月霖要一起去见一见萧允,沈瓒若在家最好不过。 李进之和君若则要找玉石届的老行尊,问那些人见没见过顾月霖生母留的玉坠,再就是循着路四家的和温氏的口供,派人手发力寻找当年的人证。 四人在城里的岔道口作别,顾月霖和沈星予策马并行在行人寥落的路上。 沈星予边走边轻声道:“如今掌管内务府的是宁王,但他派不上用场,要找造办处的老人儿,回家我先找我爹那些幕僚问清楚,还得做些什么工夫?” 顾月霖一听就会意,他也惦记着玉坠的事,笑道:“打听其人的长短处。宫里的人,不想惹是非的是大多数,上年岁的更怕晚节不保,无心掺和是非,不可强求。” “但是宫里的人见识广,门路更广,进之和洛儿有所斩获最好,不然只能指望宫里的人。”沈星予对此倒并不为难,“没事,也容易,我在宫里又不是没人手。” “你说真的?”顾月霖可不相信,不谙世故的沈小侯爷,会懂得早早地在宫里安插人手。 沈星予的笑容分外璀璨,透着得意。 第57章 魏琳琅道:“我会尽快给你找个外地的人家。” 顾月霖没追问,因为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到了沈府,两人分头行事,顾月霖先去见萧允。 萧允住在外院一个雅致的小院儿,神采奕奕,见到顾月霖,第一句话是:“随风怎样?” 顾月霖默了默,“不错,长高长胖了,只是不大理人,我每日只是瞧它三两回。” 萧允莞尔,“没见谁跟谁呲牙你就知足吧。”随即带他到里间落座。 “对,知足。”顾月霖笑着,问起这些日子城里的情形。 萧允照实道:“京城的官员军兵十分尽力,再加上君家处处照应着,损失已经降到最低。 “但不可避免的,大雪压塌房子,致使人受伤乃至丧命的事情也不少。 “至于别处的情形,官员说的好听,实情恐怕更不容乐观。” 顾月霖默然颔首。就算及时张罗着防灾的人是皇帝,也难做到面面俱到。 萧允又说了纪阁老被皇帝晾起来闲在家中之事的原委。 顾月霖微微扬眉,“这次魏阁老倒是没帮次辅。” “帮什么帮?以前是迫于无奈,如今不需再受制于人罢了。” 萧允在沈府常接触沈瓒的幕僚,有意无意地了解到很多官场上的事,何况萧家本就时时留意朝局,以前不曾说起,是觉着顾月霖年纪还小,不宜听闻太多。 顾月霖道:“也就是说,魏家老爷子留下的烂摊子不少。” “你这小子,倒是旁观者清。”萧允满意地笑了笑,问道,“这段日子可曾用功读书?明年别又考个二甲的名次,当心你师父揍你。” 顾月霖笑出来,“我可不敢那么看得起自个儿,名次不太难看便知足。” “瞧你这点儿出息。”萧允道,“先前的三场考试,终归要看底子深浅,有些话不好尽早跟你说透,比如做文章时要顾及主考官的喜好。来年不同,该提点你的样样不落,你千万争气。” 顾月霖正色称是。正如是骡子是马先拉出来遛遛的俗话,书院尽早与学子说清楚考场中一些不成文的规矩,闹不好会让人生出走捷径的心思,有害无益。 而这些事,只有真正考取功名的人事前或事后才顿悟。很多有真才实学却不曾下场的人,多年教书教不出一个金榜题名的,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恰如大白菜和开水白菜的差别,全吃过的人才分得清,非远观可明晰。 这边师生二人细说种种,君若和李进之正在城中穿行,先到君若的住宅,再到李进之亲信所在之处,各自放下口供的线索、要寻求相助的人和那个吊坠的详细特征。 吊坠背面那极为繁复的图,两人虽然瞧着云里雾里,却不妨碍照着描绘下来,留给手下详查。 第59章 两人说完正事,不免询问民间的切实情形,结果自是喜忧参半。 很多路段的冰雪尚未清除完毕。此外,雪停后城中的店铺也几乎没有开门的,分明是吓怕了,要留着存货自用,缺东短西的人家想买食材等等,只能去朝廷开放的各类仓房。 君家店铺得了君若的吩咐,瞧着别家行事,眼下自然没有开张的。到今日,君若心思也没改。 天灾刚过,凡事都容易出变数。君家即便再富裕,地位也是尴尬,阿猫阿狗都能嫌弃,尤其在这官员集中的天子脚下。一旦开张,引来哪个门第的混账东西不给银子白拿东西,是非常有可能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进之问起,君若如实告诉他。 李进之深以为然,“是该这样做,一旦有官宦门第滋事,市井间的泼皮也会效法。横竖有朝廷官府善后,君家不需再走在同行前头。” “嗯。往后若有必要,君家直接捐银两给朝廷就是了。”君若想起李家的事,好笑地道,“你二叔这一两日就得出殡吧?不回去瞧瞧?” “不去,干嘛带一身晦气回竹园?” “你二婶还在不在?”君若又问。 “在。”李进之道,“她是我那个好二叔得力的谋士,关在密室。” 君若思忖片刻,不免担心,“你既然已经回了李家,要不要给你二叔守孝?” “不用。皇上只是要我回李家当家做主,可没让我做回李家的子嗣,族里有人张罗过,我没应。这些年了,顺天府只有李家长房被逐出宗族的存档,没有变动,更没人找过我。” 君若笑了,“行事这么缜密,一点儿亏也不吃,有点儿佩服你了。” 李进之一乐。 忙完手边的事,两人一起到沈府汇合。 沈瓒原本正带着麾下部分军兵忙除冰的事,得知儿子回家有事,三个好友也来了,午膳前赶回府中。 见到四个样貌出类拔萃的少年人站在一起,沈瓒由衷笑开来,将他们连同萧允带到暖阁。 寒暄之后,沈瓒道:“早就听说了,你们四个这一阵同在竹园,即便是相互取经,也能学到不少东西。当然,星予最占便宜,他擅长的你们也都精通,你们擅长的,他不知何时才开窍。” 沈星予笑笑地点了点头,“这是真的。” 顾、李、君三人自然不敢托大,谦辞一番。 沈瓒私下里不至于像魏阁老那样,但也毫无勋贵的架子,没多久,便与众人相谈甚欢。 席间,君若像沈瓒敬酒之余,央求道:“侯爷,我和进之哥哥也在竹园的事,日后要是有外人问起,能不能说是您私下里交代了差事给我们?” 李进之附和道:“我也正要求这事儿呢,毕竟我们俩纨绔的恶名在外,若是连累了世子和星予,全无益处。” 沈瓒却道:“就我这儿子的德行,他不连累你们就是好事。” 众人一阵笑。 君若和李进之却不应。 沈瓒只好道:“得了,我就说要请你们一起参详几册古籍。”又转向顾月霖,“是什么世人不知的古籍,你记着给我写个单子。” 顾月霖却道:“压根儿没必要的事,您别听他们俩胡说八道。” 君若、李进之俱是斜睨着他,“你才胡说八道呢。” 沈星予想着月霖得下场考试,文人中的破事儿又最多,就道:“得了,就听他们俩的。说起来我也不是好人,搁谁都会怀疑你近墨者黑,表面文章该做的还是得做一做。” 轮到顾月霖没好气地斜睨着他了。 沈瓒却已想通,对顾月霖道:“有些事就得瞒下不瞒上,或是相反,毕竟爱嚼舌根的货色太多。等你来日大展宏图,记得好生收拾那些心脏嘴毒的东西,眼下先将就一阵。” 顾月霖还能说什么? 萧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颇觉欣慰。 其乐融融地用过午膳,又叙谈一阵,兄妹四个起身告辞。 沈瓒没有二话,只是叮嘱沈星予:“老老实实在竹园待着,没事儿别总来城里晃,明年正月十六回来就成。” 沈星予无语得很,“明日再去什刹海看看我娘,自然不会再四处走动。” 沈瓒尴尬地笑了笑,他压根儿把妻子忘到了一边,“说的是,你娘好得很,但是该去请个安。得了,今日早点儿回去。” 好在沈星予早已习惯这种情形,笑着称是。 - 魏琳伊已经回到魏府。 小凡本就在魏琳琅房里当差,自是先去大小姐面前复命,细说种种见闻。 对于魏琳伊做的那些破事,魏琳琅早已见怪不怪,但把脸丢到了竹园,面上还是有些发烧。要是换了心胸狭窄的,不定怎样质疑魏阁老和她魏大小姐的品行,正因为知道那四个少年人的心性,才更觉歉意,对顾月霖尤甚。 至于小凡所听闻经历的事,则让魏琳琅受益匪浅。四个人行事的路数迥异,却不难进一步确定他们的人品和用心。 主仆说完话,吩咐小凡回去歇息,魏琳琅照常处理家事、陪煜哥儿描红识字。 到申时,她才唤人将魏琳伊带到面前。 魏琳伊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木然地行了个礼,便垂头盯着脚尖。 魏琳琅开门见山:“顾大太太对你的打算,已经命小凡转述给我。她似乎是活明白了,难得,你却还是以往那个招人嫌的德行。” 魏琳伊自动忽略后半截话,只想听前半截的下文。 魏琳琅和声道:“聪明人都晓得,魏家如今最该做的,是给你安排个合情合理暴毙的下场。” 魏琳伊不自主地后退一步,面色渐渐发青。 魏琳琅讽刺地笑了笑,语气却没丝毫变化:“可你终究是有福气的,你生母前半生或许一无是处,却舐犊情深,看不得你因为她的过错下场凄惨。 “至于魏家,说实在的,连君大小姐都不见得惹得起,何况还有她那三个迟早要成精的异姓兄长。如此便罢了,这次就照着顾大太太的意思行事,她这心思,本就与家父大同小异。” 家父二字,使得魏琳伊一颗心如坠深渊。离府之前,魏琳琅再气恼,言辞间也不曾将她视为外人,而今已然不同。 魏琳琅继续道:“我会尽快给你找个外地的人家,到时给你个名单,随你选。有可能进官场的门第,绝无可能。你若答应,我便着手,若不答应,自己选个去处,魏家在外地的庄子有几处,你选一个,过去寿终正寝便是。给句准话吧。” 第58章 生母一定还留下了其他的线索。 “容我想一想。”魏琳伊哑声说。 “可以。” 沉了一阵子,魏琳伊道:“我隐约记得,魏家在青海、陕西、两广都有田庄。” 魏琳琅嗯了一声。 “那,我到两广的庄子上去。” 魏琳伊自知别无选择。 若是嫁了人,她魏二小姐的身份、被所谓娘家置若罔闻的处境,迟早在婆家成为笑话,碰上人心不足的人家,跑到京城来攀附首辅,不亚于拉上她寻死。 到了这境地,她所求的,不过是活着。 再者,侍奉公婆相夫教子的日子,一想便觉厌烦。归根结底,她不是过日子那块料,不然怎么会到这地步。 那就不妨放下一切,独自度过余生。 魏琳琅爽快应下,“我记得你更适应广东的环境。那边有个庄子,风景美,收成好,地方也不太偏僻,如何?” “多谢。” “不定何时才能启程,你只管慢慢清点房里的家当、收拾箱笼。” “是。”魏琳伊屈膝行礼,回房去。 魏琳琅轻轻透了一口气。 魏琳伊要是选择嫁人,魏家将防患未然的功夫做尽,也不能杜绝变数。 选择避世而居,隐忧最少,算是皆大欢喜的结果。过个一二年,魏琳伊要是有个人样儿了,再为她另做打算也不迟。 魏琳琅就算自认冷心冷肺,与魏琳伊也有长达十余年的姐妹情分,姐妹两个真的曾掏心掏肺地对待彼此,直到父亲结束外放,回京入阁。 蒋氏思女心切,想尽法子远远地看上一眼,被魏琳伊发现之后,母女碰面,旧事便被翻了出来。 魏琳伊大概没来由的做贼心虚,钻了牛角尖,行事做派越来越讨嫌。 但是,拂去表面这些纷扰,追溯到祸患的开端,要怪责谁? 魏琳琅若是遇到故去之前的母亲,也看不惯更受不了;若是被母亲以同样的手段算计迫害,不论做人做鬼都要报复。 魏琳伊,不过是那笔孽债的牺牲品。 温氏已死,魏琳琅已为不能存活的弟弟讨了说法,其他的局中人,她只愿相安无事。 但凡魏琳伊不是与蒋氏那样相似,但凡种种行径不是那么自私幼稚,也不需远送他乡。 敛起心绪,魏琳琅写了封信,派人送到竹园。 晚间,魏阁老走过垂花门,便瞧见魏琳琅抱着煜哥儿缓步而来。 第60章 他笑着走过去,接过儿子,心疼女儿,“这小子越来越沉手,抱着得多累?” 魏琳琅笑道:“不累。” 煜哥儿道:“姐姐说,要拿我练力气,疏散筋骨。” 魏琳琅点了点他的额头,“怎么?不愿意?” 煜哥歪了歪头,活泼泼地笑着,“愿意的,但是,惹得爹爹以为我懒,就不好了呀。” 魏阁老和魏琳琅一阵笑。 缓步走在路上,魏琳琅说了魏琳伊的事。 魏阁老沉默片刻,道:“这样最好。” “您去看看她吧。” “算了,见了又能说什么?等她想见我的时候再说。”魏阁老没有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习惯,更没雪上加霜的闲情。 - 蒋氏坐在炕桌前,手势灵巧地剪着窗花。听得小丫鬟通禀,顾月霖来了,她面上一喜,“快请进来。” 顾月霖行礼问安后,看到剪好的一叠窗花,小心翼翼地拿起,展开来看,“您还会这个?” 蒋氏笑道:“年岁小的时候学过,这几日跟着丫鬟们凑趣,便又捡了起来。瞧着可还成?” 年年有鱼、富贵牡丹、五福捧寿、紫气东来……“非常精致,非常好看。”顾月霖说。 蒋氏笑逐颜开,给他斟了一杯茶,“快坐下。” 顾月霖落座,慢慢地喝着茶,“魏大小姐遣人送来一封信,说的是对魏二小姐的安排。” 蒋氏问道:“令你为难么?” “那倒没有。”顾月霖复述了魏琳琅的意思。 “这样很好。魏家对琳伊十分宽厚。” “可这样一来,相隔千万里,您——”顾月霖斟酌着措辞。 蒋氏却笑了,“你不要担心我又生怨怼。我不在她跟前,什么事都出不了,可要是跟过去守着她,不定又出怎样的乱子。她在我跟前硬气得很,可你瞧瞧,一回魏家便也老实了。但是,你要是想给我安排个去处……” “没有,”顾月霖忙抬手阻止她说下去,“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担心您,想着能不能跟魏家斡旋一下,让二小姐离京城近一些。” “过三二年再说吧,如今离得越远越好。”蒋氏顿了顿,又道,“至于我,往后不管能不能帮你打理家事,都会像以前一样,不走动,不见客。魏家替你着想,我更该为你和魏家着想。” “娘,”顾月霖感激地一笑,“谢谢您。” 那一声呼唤,让蒋氏红了眼眶。 她转一转脸,勉力回以一笑,“就要用饭了,快回外书房去,我得跟尧妈妈、赵妈妈一起吃,问她们一些持家的事。” “成,那我回了,忙过这几日,我们四个每日过来烦您,陪您用午饭晚饭。” 蒋氏大喜过望,“好,好啊。” 当晚,一起写春联的时候,沈星予主动说起宫里有人那一节: “是误打误撞的事儿。有四五年了,我上街四处溜达的时候,遇到放印子钱的追着兄弟两个打,就带着护卫帮了兄弟二人一把。 “把放债的打老实了一问,得知兄弟两个欠他们三百两。我那时候哪儿知道钱是什么东西,正好手头有,当下帮忙还了。 “那会儿就觉得那个弟弟有些奇奇怪怪的,说话声音有些尖细,但也没多想。后来随我娘到宫里请安,一个小太监寻了机会,给我磕头道谢,我才认出来,他是那次帮过的人。” 顾月霖失笑,“原本这事儿办得有些没谱,结果却是好心有好报。” 李进之却道:“拉倒吧,明明是傻人有傻福。” “没错。”君若一阵嘻嘻哈哈。 沈星予也笑,“随你们怎么说,但那小太监今非昔比,是御前大总管刘洪的干儿子。刘洪这么些年了,也就明打明提携过这一个。” “叫什么名儿?”李进之问。 “李福。” “倒真听说过这么一号,人还成。”李进之真正的朋友都在这间书房里,狐朋狗友成群结队的,有一些会找宦官疏通门路。 沈星予又道:“不知道李福对别人怎么样,这几年对沈家很够意思,尤其我娘进宫的时候,会特意提醒她一些事。往后要是外面查不出玉坠的来历,我就请他打听造办处那些人的底细。” “真是段善缘。”顾月霖道,“找他帮忙之前,不妨先查查他兄长有无难处,先送人情是最好。” 李进之赞同:“没错,不能让人为了一份恩情,没完没了地忙活。” 沈星予想一想,欣然点头,“这法子好。现在李福在宫里一不缺钱二不受人欺负,厚礼在他眼里算不了什么,远不如帮他照顾好亲人。” 君若接道:“你们也算来往好几年了,他不会多心,只会更信任你。” 腊月二十九之前,林氏相关的五个人证陆续找到,被客客气气地请到竹园。 顾月霖全都见了,和颜悦色地询问,结果可说是毫无收获。 昔年的四名丫鬟婆子、那名大夫在见到顾月霖之后,便被唤醒尘封的记忆,稍加提醒,便记起事情始末。 那名大夫不消说,所知晓的只是林氏受伤、难产时的情形,除此之外根本是个外人,不知林氏任何底细。 四名丫鬟婆子与林氏相处的时间不短,但她们都没见过关乎林氏身份的任何凭据。 一名婆子说起林氏租赁的那所宅子的主人:“那户人家不在京城,只留了个老仆人守着,往外租赁不是通过牙行,而是在门上贴了张纸。 “林小姐经过时看到,便租了下来,具体怎样跟那老仆人说的,怎样签的契书,奴婢不知。初到那日,老仆人前去叮嘱了我们一些事,末了说一年后再来收银钱,便走了,也不知他住在何处。” 被问起林氏可曾提及过她的夫君、有没有给孩子留下生父是谁的话,四个人俱是摇头,说可能告诉路四家的了,因为看起来,林氏很信任那个产婆。 顾月霖早有预感,也就没失望可言,赏了五个人各五两银子,算是替生母感激他们当初的陪伴、善后。 君若、沈星予、李进之当即想到另一种途径:选些见闻颇广的江湖中人,打听十六年之前林姓美人。 顾月霖思来想去,觉得这事情奇怪得很。 如果他生父实在上不得台面,甚至于往最坏的方面揣测,他只是某种悲剧的附带品,寡言少语的生母大可对仆人三缄其口,而不会说与夫君闹翻的话,也没必要给孩子留下玉坠。 既然留下了信物,何以不给出那个名字?凭什么相信,孩子长大成人之后,会苦苦追寻玉坠的来历从而找到生父?况且,太多种意外可以导致玉坠的遗失,那可不是几句形同诅咒的话能避免的。 生母一定还留下了其他的线索。 但线索在何处? 这晚,顾月霖在廊间踱步多时,忽然想起,生母留给自己的除了玉坠,还有很多衣物鞋袜。 难道…… 他快步进门,找到那个包袱,打开来。 第59章 孤绝之人,身如浮萍 小小的精致的衣物一件件抖开,顾月霖从里到外凝眸检视。 他连褴边也不放过,衣料捏在指间,查验里面有没有藏着物件儿。 正是这份细致,让他有所斩获:一件细葛布夏衫领口的褴边,向里的一面用小篆绣着四个字,内有书信。 顾月霖摩挲着褴边,触感与旁的不同,里面分明有不知什么缘故而生的纹路,大概也绣着文字。 下一刻,他看着细密匀实的针脚,犯了难。 经常见蒋氏、仆妇做针线,却没见过她们拆衣服。而且他这边没有针头线脑的,只能用匕首,要是一个不小心,损毁了里面的东西,兴许要请内宅的人需补,全无必要。 他到外面唤来辛夷,“请大小姐过来,要她带上针线,看看能不能修补一部刺绣而成的书籍。” “是。”辛夷虽然难以想象君大小姐拿针线的样子,仍是当即领命而去。 过了约莫一刻钟,君若带着精巧的针线包来了。 顾月霖吩咐辛夷去歇息,带君若到里间,说明原委,把那件小衣服递给她,“能不能拆?” “就知道辛夷说的是幌子。”君若笑着取出最细的一根针,“虽然没正经学过女工,倒是知道怎样拆衣服鞋子。” 挑开几针线,找到一个线头向外扯断,豁口就大了数倍,如此反复,没多久,褴边拆下来。 君若递给顾月霖。 顾月霖将布料里子向上,铺平在炕桌上,果然不出所料,上面有序地绣着字,字不少,但很小。 “一起看看。” “这是……小篆?”君若瞧着有点儿发懵。 “对。” “好像没几个是我认识的。” 顾月霖笑出来,“没事儿,我写出来给你看。” “合适吗?” “什么话?”顾月霖睨她一眼。 君若笑一笑,乖巧地帮他铺上纸张,动手磨墨。 第61章 随着顾月霖落笔,一封信呈现在纸上: 妾身林珂,祖籍苏州,双亲辞世后,留有家资些许、良田若干。 今时身怀六甲,俗事缠身,恐难抚养孩子。 得见此信之时,必是与我阴阳相隔;得见此信之人,当是抚养孩子的恩人。 在此遥拜,不胜感激。 今生无可为报,仅能赠予手中产业,自知恶俗,然无他法。 一概契书印信,寄存于七风阁,已付予店家三十年筹资;另有票据存放于衣物鞋袜之中,凭票据取物。 今日起五年内,带上孩子、寄存之物到暖玉阁,若无误,五日后可接手; 今日起三十年内,带此书信、寄存之物到暖玉阁,若无误,十日后可接手。 暖玉阁人手皆为林家忠仆,查证不可避免。 孤绝之人,身如浮萍,心乱如麻,言辞多有失礼,万请海涵。 妾身再拜,惟愿来世有缘相逢,报恩情之万一。 落款林珂,时间是顾月霖出生前两个月,另有一个标识,圆形印章,中间有篆书“暖玉阁”。 “令堂早已料到有事发生,这才尽早筹备。”君若叹息着,道出信中要紧的消息之一。 顾月霖颔首,“暖玉阁我不曾听说,七风阁却是听人说过几次。” 说到君若的老本行了,她娓娓道来:“七风阁算是顶尖的当铺,如今到那里当掉或是存放的物件儿,价值都在万两以上。 “那里信誉极佳,且保管得当,就算是价值连城的物件儿,存在那里多少年,也不会损伤分毫。 “听我爹说,二三十年前也曾出过失窃的事,损失惨重,但七风阁都照失主定的价格双倍赔偿了,是因此,赔了银钱,却赚了最佳的名声。” 顾月霖语带钦佩:“精明不假,有魄力也是真。” “对,换个人早就找替罪羊坐牢抵债了。”君若又道,“至于暖玉阁,几十年前是玉石铺子,老板发迹之后改成了银楼,招牌却没换。 “说起来,七风阁的老板我见过,到暖玉阁能见到的却只有大掌柜,每每问起老板在不在,都说不是京城人士,轻易不会过来。 “如今看来,那倒也不是敷衍之词。” 顾月霖把没检查过的衣服推给她,“接茬帮我找票据,还有两双虎头鞋,我去拿过来。” “好。” 林珂寄存的东西里,可能有表露夫君身份的东西。 即便没有,以信中所言,暖玉阁是林家产业,那么,掌柜的总不至于不知道林珂曾嫁给谁。 不管怎样,找到票据去七风阁是当务之急。 找票据相对来说简单许多,因为那必须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衣物上若存放,找起来很容易,而且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君若查看完便原样叠起来,放回包袱。 最终,君若的注意力放到虎头鞋上,起先却是爱不释手地把玩多时,啧啧称奇,“这样漂亮的鞋子,也不知我小时候穿没穿过。” 顾月霖莞尔,转身取过酒,倒了两杯。他根本不知道从哪儿琢磨起,索性撂挑子等着。 君若赏看够了,又喝了一杯酒,这才开始查验。 手指探进鞋子里面,立刻觉出有黄豆粒大小的硬物,明眸流转出迫人的光华。 票据一准儿藏在这里。 大人只要不缺心眼儿,给孩子穿衣物鞋袜之前,都要检查一遍。也就是说,这双虎头鞋,林珂根本没打算让孩子当即穿上。 再仔细瞧,发现这双鞋子的鞋底比别的要厚许多,这里瞧瞧那里捏捏,她说:“哥,我似乎得把鞋底拆开。” “那就拆。要不是你当即取过来,我到今日也不见得想起这些衣物。”顾月霖又递给她一杯酒,“不着急。” “不急才怪,打量我和你一样沉得住气?”君若一口喝尽杯中酒,“忙完再喝,今晚肯定睡不着了。” “我唤人备些下酒菜。” “好啊。” 君若打小起,就爱跑针线房监督人给自己做鞋子靴子,这会儿特别庆幸有这毛病,不然她还真不会拆鞋底——在她眼里,这双虎头鞋简直可以做摆件儿,决不能拆得无法复原。 要是杨柳晓风会做针线就好了,吩咐一句的事而已,可惜有什么主家就有什么亲信,俩丫头跟她一样,宁可挨揍也不肯做针线。 她小心翼翼地动手,颇费了些时间,才把有硌脚的东西的鞋底拆下。 那个黄豆粒大小的东西,是一颗小珍珠。 鞋底中间一个极薄的用皮子做成的小信封,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封口封的严严实实。 君若赶紧递给顾月霖,“快瞧瞧是不是。” 顾月霖全程目睹,心里*暖暖的,接到手里,用裁纸刀拆开封口,里面是一张票据,纸张柔韧,字迹清晰。 票据上盖着七风阁的印章,特意标明保价二十万两。 顾月霖递给君若。 君若看过,道:“十六年前,七风阁最高只收价值二十万两的物件儿。”一存放便是三十年,只这笔银两,已非小数目。 顾月霖把拆开的夏衫、虎头鞋放在衣物最上层,松松系上包袱,放回里间。 转回来,下酒菜已摆好。 兄妹两个相对盘膝而坐,起先只是默默地喝酒,后来,顾月霖忽地一笑。 “怎么?”君若凝着他。 “想到了我养母。”顾月霖道,“较之陪嫁,她等于守着两座银山,竹园这边也罢了,需要人手,且需要运气,我生母留的产业,如今能否到手要两说,十几年前却一定可以,而她一无所知。” 君若一想,笑,“还真是。” “她心里不好受,没憋闷出病来已是万幸。” “的确,这些日子常跟她说话,看得出她心里的苦。只能盼着魏琳伊的疯魔劲儿早些过去,那样一来,母女两个也不是不能团聚。” “我也这么想。” 君若这才想起另外两个哥哥,“他们去哪儿了?” 顾月霖手向下指,“不知道什么毛病,非要在下边书房里看书。”不然早就唤他们过来了。 君若轻笑出声,“什么看书?下边有赌具,赌骰子推牌九都可以,他们每次碰头都会摁着一本书抢,以赌论输赢。你不知道吗?被褥、毯子、好酒全搬下去了,说要练好出千的本事,跟你比比高下。” 顾月霖一乐,“没正形到这份儿上,也真不容易。” 两人说说笑笑,喝酒倒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知不觉到了天亮。 早饭上桌时,到下面书房去瞧的景天回来说:“小侯爷和李公子正睡着,说写春联儿累着了,今儿得多睡一个时辰。” 顾月霖和君若笑了一阵,随那两个活宝耍赖。 吃完饭,顾月霖给两个兄弟留下一张字条,和君若乘马车到城里。 七风阁是一栋五间四进的宅邸,掌柜的和一众伙计护卫常年居住,没有开不开张一说。 守门的人见过君若,当即殷勤地带路,请兄妹两个到待客的暖阁用茶,又请来一位管事待客。 顾月霖对管事出示票据。 管事的仔细看过,面色变得很是凝重,双手归还之后,道:“我们东家这一阵恰好在这里,请公子和君大小姐稍等,容我去请。” “有劳。” 过了一阵子,有年轻男子步调悠闲地进门来,丰神如玉,气度超然。从容地打量过来客,拱手一礼,“贵客登门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顾月霖、君若起身还礼,“言重了。” 随后,君若望着对方,问道:“阁下是此间东家还是少东家?” 男子一笑,“君大小姐这话要是让家父听到,他可要吹胡子瞪眼了,说你咒他英年早逝。” “我又不知道七风阁是否已经易主,多虑了。”君若从顾月霖手里接过票据,“寒暄的话不如省了,劳烦少东家给个准话,能不能凭这票据取回东西?” “若票据不假,当然可以立即取走。”男子悠然落座,道,“只是,家父对这笔买卖分外在意,与我说了不少十几年前的事,我既然在这里,便想亲眼见一见物主。 “只是,所想的是一位正值盛年的倾城美人,却不想,见到的却是两个罕见出色的少年人。” “这话怎么说?”顾月霖和声问道,“令尊与物主相识?” 第60章 一个绝顶高手,侵吞妻子产业,所为何来? 男子反问:“公子可知物主是谁?” “林珂。” 男子慨然道:“家父不止一次说过,二十年前的年轻人,但凡有些见识的,无人不知江南林珂。” 顾月霖一笑,对方透露的消息已经不少,他也就不再追问,而是道:“不知阁下是——” “在下霍家老七,霍先。” “失敬。”顾月霖道,“若是令尊不垂询何事,我们便照规矩取物。” 霍先笑微微的,“取物容易,但就算拿到手,也不见得获益。” 第62章 顾月霖笑意玩味,“我之得失,何劳公子评判?” “公子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若公子不弃,大可成全我一份私心,取物之时,便是七风阁买下之际,价钱好商量,只高不低。” “难道不该是先办取物之事,再谈其他?”顾月霖笑意略略加深,“在下孤陋寡闻,不知七风阁的规矩,还请赐教。” 又碰了钉子,霍先毫无不悦,拱了拱手,“失敬,是我考虑不周。若公子方便,请将票据与牙牌一并给我瞧一瞧。” “这好说。”自从搬到竹园,顾月霖只要进城,便会携带牙牌,以防官兵设卡查验身份。 霍先认真看过,唤来大掌柜,交代下去。 大掌柜快步而去。 君若瞧着霍先,“先前不是说令尊也在?怎的派了你过来瞎打岔?” 霍先一乐,现出整洁的牙,“家父手中有一副物主的画像,他要亲自找出来,如有必要,会送给取物之人。” “你猜他会不会送给顾公子?”君若问。 霍先神色诚挚,“我从不曾见过画像,也不知其中原委,便无法揣测。” 君若一脸“这不还是废话”的表情。 霍先笑得更为愉悦。早就听说这小魔头是双面人,今日他就领教到了她难相与的一面。 大掌柜折回来,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樟木匣子,奉给霍先。 霍先一面查看一面道:“寄放在七风阁的物件儿,一概当面放进这种木匣,这是我祖父凝聚数十年心血打造而成,内外皆有机括,若曾开启,不论任何人,都会留下痕迹,内行人一看便知。” “霍家生财有道。”君若敷衍地说着场面话。 霍先将匣子送到顾月霖手边,“没人开启过,公子只管放心,是否需要当面验明存放物品的真伪?” 顾月霖看了看,道:“劳烦公子打开。” “稍等片刻。”霍先转到一旁,身形挡住别人的视线,打开匣子。 这一阵,蒋昭留下的关乎布阵、机括的书,是竹园兄妹四个重点研读探讨的学问之一。 有蒋昭最通俗易懂的讲解引路,有他们四个俱是举一反三的脑子,再相互取长补短,到了如今,顾月霖和君若都不大相信,还有什么机关能难倒自己。 但这种情形之下,没必要染指别人赚钱的物件儿。 霍先打开匣子,取出一个锦盒,交给顾月霖。 恰在此时,他的父亲霍清风走进来,手执画轴,笑容可掬。望向顾月霖,便是一怔,继而神色恍惚,“你……” 顾月霖起身,恭敬行礼,“晚辈顾月霖,见过霍东家。” 君若随之行礼。 霍清风将画轴递给顾月霖,“这幅画于情于理都该赠予公子,还望笑纳。” 顾月霖却一改先前的委婉,直言道:“不必,我并无安放之处。” 霍清风一僵,略显尴尬地笑了,“是这个理,是我多此一举。” 顾月霖凝他一眼,目光清清冷冷,如笼罩在皑皑白雪上的月光。随即道辞,与君若相形离开。 霍清风望着少年的背影,再度陷入恍惚。 霍先却在犯嘀咕:“您说过,匣子里定有暖玉阁的契书,方才却没顾上说盘下暖玉阁的事儿。爹,要不要我去问问顾公子?” 霍清风缓缓收回视线,“不必,暖玉阁的人手,该为他所用。” 霍先瞥过画轴,“画中人是不是林珂?顾公子与她——” “你是做生意的,不该探究不相干的事。”霍清风冷冷撇下这一句。 - 锦盒半尺宽高,有重重机括,顾月霖和君若琢磨一阵,将之打开。 里面一叠契书文书,顾月霖交给君若。余下的是林珂的牙牌,和一份婚书。 婚书上写着: 从此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指鸳侣谨订此约,永世为期。 立书人:程放,林珂。 日期是十八年前的秋季。 程放,顾月霖从未听说过这名字。 他把婚书递给君若。 君若瞧了,也是一头雾水,“程放是谁?” 顾月霖苦笑。 “该是江湖中人,可我们年纪小,又没那种人脉,自然不知情。”君若宽慰他,“还有暖玉阁的人,迟早会告知你双亲的很多事。” 顾月霖颔首。 马车直奔暖玉阁,不论开不开门,他们都要见到掌柜的。因为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九。 暖玉阁由寻常的四合院改建而成,临街的一面是二层小楼,出入的门改到了东面。 此时店门紧闭,顾月霖还是让赶车的景天前去叫门。 本没抱希望,打算好了等下到东面的大门,却不想,里面有伙计当值,片刻后便开了门。 顾月霖和君若走进去,道明来意,很顺利地见到了梁掌柜。 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面容隽秀,气质儒雅而清冷,不是寻常生意人的样子。 见到顾月霖,有那么一刻,梁掌柜眼中变幻着纷杂浓烈的情绪,但他迅速克制住,神色如常地寒暄。 君若对顾月霖示意,眼前人的确是她见过数次的人。 顾月霖将林珂手绣的书信、锦盒及自己的牙牌交给梁掌柜。 梁掌柜唤来自己的妻子何氏。 何氏四十来岁,样貌举止不输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七情六欲不上脸的工夫已是炉火纯青。 她端详那封手绣的书信多时,对梁掌柜轻轻颔首,“的确是大小姐的手法。”又转向顾月霖,深施一礼,但不言语。 顾月霖拱手还礼。 何氏离开时,脚步有些迟缓,背脊挺直得近乎僵硬,到了门边,飞快地抬手擦了擦脸。 梁掌柜清了清喉咙,行礼后换了称谓:“属下猜测,您是少东家,只是此事关系不小,属下必须照规矩查证一番。” 顾月霖道:“应该的。” “最迟正月初九,属下登门请安,您现在住在——” “城外竹园。” 梁掌柜略一思忖,说出具体的位置,“曾有耳闻,属下说的可对?” “没错。”顾月霖望着变得毕恭毕敬的梁掌柜,问道,“程放如今还在不在人世?” “已有十六年,无人知晓此人下落。”梁掌柜眼神诚挚,“属下先前的东家是林氏大小姐,十八年前出嫁,过了一年便与程放分道扬镳,知情人不少。” 顾月霖顺势道:“曾有人说,当年的林大小姐亲口提及,与夫君闹翻了,这话该怎么听?” “程放原是少年成名的绝顶高手,但身世成谜,家族、师从何人全无迹可查。”梁掌柜语气中有了几分愤懑,“这种人少见,但在江湖也不在少数,大小姐不在意,我们当时便也没多想。 “林家其实产业颇丰,大小姐留下的这些,不过几分之一,其他产业,是在她与程放成后易主。” 顾月霖微微蹙眉,“一个绝顶高手,不惜做出侵吞妻子产业的事,所为何来?” 江湖人也要过日子不假,但好意思做出这等事情的,实属罕见。 “属下又何尝不费解。”梁掌柜笑容苦涩之至,“知情的外人也有一些,程放在流言四起之前销声匿迹,这些年再不曾现身。属下之所以初一谋面便与您说这些,只因全不是秘辛。” “多谢。”顾月霖道,“只愿十日之后,梁掌柜能对我知无不言。” “这亦是属下所愿。” 顾月霖道辞。 梁掌柜将锦盒还给他,“属下定会竭尽全力从速行事,尽早过去请安。” “辛苦。” 回程中,君若拿出特地带上的两个小酒壶、椒盐花生米、蚕豆、核桃、瓜子,摆到矮几上,要顾月霖一起享用。 顾月霖陪着她喝酒,吃那些磨牙的东西。他的确需要这种方式缓一缓。 念及一事,他说道:“回去之后,我问问外院年岁大一些的,你也问问尧妈妈、木静萱。” “对啊,我怎么把他们忘了?”君若懊恼得用力一拍自己的额头。 “我这不也是刚想起来。” 回到竹园,已是午后。马车刚进门,阿贵的声音便在外面响起:“顾家大少爷、大小姐刚来,闹着要搬走竹园一应食材。” “疯了吧?”君若讶然。 顾月霖则问:“带了多少人过来?” 阿贵忙道:“十六名护卫。” “知会冯十二,带人将虾兵蟹将打出去。” “是!”阿贵高声应着,乐滋滋跑开去。 马车停下,顾月霖和君若下车,回了书房院。 书房的厅堂里,坐着神色倨傲的顾月浩、顾采薇。 换了谁是顾月霖,在今日的心绪都会非常恶劣。他真的没耐心应付顾家的人,进门就道:“你们的爪牙,我已经派人打出去了。要是想全须全尾的回家,赶紧走人。” 顾月浩“呦呵”一声,上上下下打量说话的人。 第63章 与此同时,君若也在打量那不识数的兄妹两个,兴致颇浓。 说起来,她不修理人的日子着实不短了,加之今日心情也没比顾月霖好哪儿去,正手痒呢。 第61章 二老爷只恨自己怎么不当场昏过去。 顾月浩含讥带嘲地道:“托你们长房的福,如今顾家被克得连饭都吃不上了。看起来,你们搬到这儿根本没用,离开京城地界才行。要是不想我把你整治得明年没脸下场考试,就老老实实听我的。” 顾月霖充耳不闻。 顾采薇见到君若,不自主地自惭形秽,暗暗后悔来之前没精心打扮,可是……如今哪里有像样的首饰衣物供她装扮。 听完胞兄的话,她忽略掉君若饶有兴致地打量,只看着顾月霖说话:“大哥说的没错,你们长房得有自知之明。你顾四少爷的品行,自有顾家男子评判,内宅女子能说的,便是大伯母的是非,你也不想闹到那地步吧?” 君若踩着她的尾音道:“月霖哥哥是何品行?顾大太太又有何是非?” “‘月霖哥哥’?他何时多了个妹妹?”顾采薇只当对方是蒋氏亲友的女儿,看中了顾月霖的样貌,跑过来套近乎,于是姿态高傲起来,“我们顾家的事,轮得到你置喙?” 君若轻轻一笑,“瞧你这长舌妇的德行,我若不让你拖成老姑娘在顾家受尽嫌弃,真对不起我跟你说这几句话浪费的力气。”顿了顿,又道,“我是君若,据说在外有第一女纨绔、女魔头的名声,却不知顾大小姐这般高贵的人物是否有耳闻。” 顾月浩、顾采薇登时变了脸色,尤其前者,直后悔到此刻才正眼看那小姑娘。 第一纨绔李进之、第一女纨绔君若的大名,家中就算为了避免他们在外惹祸上身,也会着意提及。 “你……不是,君大小姐怎么会来竹园?”顾月浩的倨傲跑到了爪哇国,为免横着出去,起身深施一礼。 君若目光一寒,“明明是来要饭,却摆出债主姿态的东西,也配与我说话?” 顾月浩难堪得涨红了脸,却晓得此时安危重于一切。他转头向顾月霖求救:“四弟,君大小姐前来,你怎么不早说?我和采薇多有冒犯,快帮我们讲讲情,容我们好生赔罪。” 不要脸的怂货。君若腹诽着。 顾月霖吩咐景天,“找人手来,把这俩绑了送回顾家。转告二老爷,他若不请家法惩戒,我自当代劳。” 君若接道:“唤上杨柳和晓风,由她们替我送顾大少爷、顾大小姐回府,督促着顾二老爷严惩。若不照办,召集人手,把顾家存的粮米衣料带走,分发给百姓,顾家胆敢阻拦,就全给我烧了。” 景天高声应是,转身唤人手进来。 顾月浩吃力地吞咽一下。 顾采薇已是双腿发软。她总算亲眼见到女纨绔的做派了,竟然一张嘴就是抢东西放火…… 为什么要来这儿自讨苦吃?母亲难道不知道顾月霖与君若交好吗?为什么不阻拦她,反而双手赞成她来讨便宜? 顾采薇六神无主间,双臂被人钳制,身不由己地离开书房。 这边清净下来了,沈星予、李进之从内宅赶过来。 实在是巧了,因着君若说蒋氏做派转变不少,加上又要过年节,他们终归是客,再不露面实在不像话。 用过午膳,联袂去给蒋氏请安,见她正在剪窗花,觉着挺好玩儿的,话就越说越多,盘桓多时。 回外院的路上,他们才知道顾家那对兄妹前来的事。 说完原委,李进之有些遗憾,“早点儿回来就好了,我最爱看热闹。” 君若却笑道:“凭月霖哥那个脾气,能有什么热闹可看?” 李进之想想也是。 - 雪停之后,顾二老爷的心绪反倒愈发恶劣。 先是除冰的事,仆人畏寒,做事磨磨蹭蹭,刚数落两句就犟嘴,说棉衣不暖和,那么厚的冰也实在是不好铲除。 主仆间置气几回的结果是,仆人当真有了怨怼之心,到最后一起声讨二太太这当家主母德不配位,给下人的棉衣里都掺了麻,分明是不顾下人死活。 于是,二房成了三房四房的笑话,又一次灰头土脸。 有效除冰的法子经由官府告知官员百姓后,顾家的问题又来了:盐不够。 二老爷只好从护卫里面选了几个身板儿结实、身手灵活的,派他们去买了二百斤盐回来。 这档子事了了,京城主路也可以通行了,买禽鱼肉蛋的事摆到了桌面上。 三房四房一味说这是公中的事,他们不管。 公中早就没银钱可周转了,半数下人的月例都发不出,他们又不是不知道。 那两个房头总是这样,觉着有赚头的事比二房还起劲,只要是出银钱的事,就推三阻四耍无赖。 二老爷数着手里仅剩的一点银钱,估算着兴许都不够过年发红包打赏的,实在没能力再贴钱。 二太太本就不是做事不留痕迹的料,三太太四太太又处处盯着,这些年捞到的油水有限,二老爷买粮食衣料的时候,几次三番从她手里抠钱,眼下她也是一穷二白。 二老爷照实跟三房四房说了,人家却只当刮了阵风,他属实恼了,说公中没钱,二房更没钱,谁想吃好的自个儿买去,别再到我跟前儿哼哼唧唧,我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三房四房却跟他耗上了,除夕在即,也没谁差遣人出去采买东西。 二老爷气笑了,想着明年就算下跪磕头,也得请长房母子回来,蒋氏主持中馈,月霖当家做主。他再也上不起这种火,糟不起这份儿心。 膝下一双儿女离开顾府,二老爷毫不知情,俩不成器的东西被押送回来,他想不知道都难。 景天、杨柳、晓风你一言我一语,把顾月浩、顾采薇说过的话讲述一遍,又一字不差地复述了顾月霖、君若的原话。 二老爷一阵气血上涌,只恨自己怎么不当场昏过去。 他看着如丧考妣的儿子、哭哭啼啼的女儿,心中厌烦至极,恨不得亲自将他们活活打死。 他们毕竟是小辈,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他怎么有脸说?但他不说是一回事,摆明了不敢再招惹顾月霖是另外一回事,这俩死孩崽子怎么就看不出? 居然跑去了竹园,对顾月霖、君若出言不逊。 当真是活腻了。 “来人!”二老爷指着顾月浩的手直哆嗦,“打这小畜生二十板子!” “爹!”顾月浩又惊又怕,直接破了音。 二老爷又指一指顾采薇,“挑拨是非的东西,打十板子!都给我狠狠地打!哪个敢徇私,与这两个小畜生同罪!” 他是真的气急了,却也是真的想让顾家过个安生年。 李进之流氓归流氓,对很多人都存着胜之不武也便懒得理的意思。君若不一样,那小丫头要是真厌烦了谁,兴许就是一辈子的事儿,见一次收拾一次,一次比一次歹毒。而且她是女孩子,本就不需奉行君子之道。 二老爷发话下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扯出笑脸,对景天、杨柳、晓风道:“如此处置,三位能否交差?” 景天瞥见杨柳、晓风不大满意的样子,心里笑得不轻,嘴里则当即道:“只不知下人是否听话,要是放水——” 二老爷哪里听不出言下之意,狠下心肠,道,“烦劳三位替我监督可好?” 杨柳、晓风有些勉强地点一点头。 景天自是爽快应下。在两个丫头看来,挨板子算不得严重的惩罚,可他非常了解不习武的人的体质,挨个十板二十板,说要了半条命也不为过。 顾家的下人本就对主家不满,又有人监督,给了他们不得不听命行事的借口,下手自然很重。 顾月浩挨到第十九板的时候晕了过去,顾采薇是被打到第七下的时候晕厥。行刑的人不管发没发现,都装不知道,把余下的板子打完。 景天三人愉快地回竹园复命。 兄妹四个正赶着子时之前写完春联,听了俱是一笑,说声知道了。 转过天是除夕。 刚到卯时,顾月霖被鞭炮声吵醒。 他没买鞭炮,竹园也不可能存放这种东西。那么,是哪个活宝带来的? 麻利地穿衣洗漱,走出书房院,就见两个兄弟、一个妹妹正凑在一起燃放爆竹,一个个笑得似孩童。 顾月霖情绪被感染,也由衷地笑出来,走过去凑趣。 后来才知晓,三个人都带了烟花爆竹过来,又十分默契地瞒下不提,只让心腹好生存放,时时检查。 仍在昏黑中的竹园,就在鞭炮声中被唤醒,不消多时,洋溢起过年的喜气。 早饭之前,顾月霖等四人联袂到正房,给蒋氏请安,与她一起用饭。 蒋氏今日穿了玫红色的褙子,因着由衷的喜悦,容颜焕发着神采,笑容比以往爽朗明丽。 她是真想开了。 第64章 的确是出过丑,且不止一次,但是,几个孩子都愿意忽略、忘记,她又何必时时记挂,无形中提醒孩子们? 就像君若那个小人精说的,人最要紧的是当下、日后,以前么,等到了一定年岁,有无尽的时光可追忆。 上午,兄弟三个亲自带着几名仆人贴窗花、春联,余下的仆人手脚麻利地清扫庭院,将屋舍收拾得纤尘不染。 蒋氏和君若在小厨房忙碌,准备年夜饭,包饺子。 下午,兄弟三个便没什么事了,沈星予、李进之怂恿着顾月霖赌骰子消磨时间。 李进之道:“你要是赢了,只当是我们俩给你的压岁钱,你要是输了,就当是给我们俩的压岁钱。” 沈星予无语望天。什么事让李进之一说,都能变得不伦不类。 顾月霖却打算找高元礼、冯十二问问程放的事——昨日到此刻都没时间。他照实说了,“等我一会儿。” 沈星予睨他一眼,“我们俩夜间不是睡得少么?早替你问过了,边玩儿边说。” “我们小侯爷越来越沉得住气了,憋到这会儿,委实不易。”顾月霖笑着坐到赌桌前。 第62章 人世间太多的姻缘简直荒谬、荒诞 程放年少成名,天赋异禀,精通多种久已失传的武功绝学。从何处学来,无从知晓。 其人貌比潘安,行事亦正亦邪,这亦是诸多女子迷恋他的理由。 程放与林珂成婚,按理说该成为轰动武林的大事,因为在资质方面,程放简直是林珂的翻版,恰如林珂是程放的翻版。但他们成婚非常低调,只摆了十桌席面。 成婚一年多,先是程放销声匿迹,再是林珂下落不明。 起先几年,成为江湖一大悬案,不同的人因不同的目的悬赏寻找。 没有结果。 江湖与庙堂一样,最不缺新人新事,能被惦记几年,已是罕见。 可不论如何,到最终,他们也避不过人走茶凉的世情,渐渐无人提及。 与夫妻二人相关的,最值得一提的是林珂之父林环同。 林环同曾是少年将军,世道太平后挂印而去,行走江湖,二十三岁娶妻,而立之年病故。 ——这是年长些的仆人所知一切。 顾月霖听完,觉着聊胜于无,手散漫地摇着竹筒,再落下。 李进之却道:“总听星予念叨,萧先生说你习武最专注时,一日胜过旁人数月,现下我已释然。这不论随谁,都是世所罕见的好苗子。” 顾月霖看他一眼,拿起竹筒,现出里面的骰子。 他们是用三颗骰子,赌的是谁点数大谁赢。方才沈星予摇出了五五六,李进之的是六六五。 沈星予、李进之一看整齐划一的三个六点,乖乖地把银钱推到顾月霖面前。 顾月霖就笑,“你们跟我赌,应该找个人替我。” 沈星予才不肯:“那不成明打明跟你要钱了?” 李进之打个继续的手势。 顾月霖把银钱退回去,抬了抬左手,“跟你们玩儿,全凭运气才有意思。左手没练过,随后就用这只手了。不过,你们还是够呛能赢,我如今财运特别好。” 李进之道:“我真是这么想的,不然怎么铁了心跟你小子混?” 两人哈哈地笑。 对这类情形,沈星予尚在学习如何应对,做不到全然理解。譬如此时他心疼月霖那样轻松的自嘲,不太理解进之的打趣,唯一确定的是这两个兄弟太经得起事,自己跟着他们混一准儿没错。 顾月霖换了左手之后,赌局便是各有输赢了,如此一来,赌骰子点数反倒有些无趣,索性唤来辛夷、景天推牌九。 这边热热闹闹,正房的小厨房里,氛围融洽阖乐。 杨柳、晓风帮着蒋氏、君若准备食材,或浸水,或用调料腌渍,或是大火、小火地蒸炖。 君若、蒋氏谈论的是顾月霖,此刻,前者道:“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哥哥的言行做派像极了大老爷。” “的确如此。”蒋氏道,“大老爷和月霖的情分,正如最亲厚的那种父子。虽然大老爷走得早,但月霖早慧,为此着实消沉了许久。” “我爹也对我好过,但我平时想不起来,也懒得想,大老爷是怎样宠孩子的?” “顾家不是富足的门第,但大老爷给月霖的,都是能拿出手的最好的。”蒋氏说着,想起一事,“每一年,他都会留出六张或十张簇新的十两银票,给月霖做压岁钱。 “月霖太小的时候也罢了,通常是压一压枕头我就收起来。到他四岁起,我就让他自己收着,可他总是拿几日就交给我,是怕顾家的手足偷走。 “说起来,我还给他存着呢,也没细瞧过是哪家银号印的,不知道如今还能不能花。唉,我也是瞎担心,他怎么舍得花。等会儿我就找出来,你去外院时捎给他。” 君若欣然说好,心里则想着,蒋氏也从没想过花那些钱,或许是因为,作为一个心怀歉疚的母亲,更能明白顾大老爷的爱子之心。 除此之外,她意识到的是:“哥哥是不是打小就跟顾家的孩子不亲近?” “不亲近最好,这些年我都为此庆幸。”蒋氏的话说出口,才觉出言语容易让人想偏,低低地加一句,“那些孩子实在是要不得,连我都百般瞧不上,你就想吧。” 君若逸出轻快的笑声,“今儿瞧见了两个,我也庆幸哥哥与他们并无情分。” “采薇倒也罢了,比月霖小几个月,而且是内外相隔,月霖平时眼不见为净即可,月浩从小就不是东西,偏生二太太还引以为荣,说什么男孩子就该能言善道,家族长子就该对手足发号施令。实际上呢?她儿子只是个窝里横,到了外头形同鼠辈。” 君若听了这一番话,转头认真地凝了蒋氏一眼,“您这不是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的?既然看得这样通透,拿捏把柄与之斡旋并不难,却没起过那等心思……您啊,忒懒了些。” 蒋氏忍俊不禁,“真会给我找借口,那我就顺着你往下说,日后尽力戒了这份儿懒。” “这话值一杯酒,晚间您好歹跟我们喝点儿,成吗?” “成。”蒋氏忙里偷闲地笑望君若一眼,心里想着,琳伊若是能学到这孩子十中之一的优点,也不至于…… 她闭了闭眼,迅速遏制住思绪。 先前的十六年,她就是不懂得克制,一再陷入对女儿牵挂而生的消沉心绪,才一步步无意识地毁了女儿,也伤了月霖。 半生已过,不能一错再错。 当初她最先做的选择是必须有个儿子,从而有了月霖。那么到如今,她最先该最好的,是孀居的顾大太太。 - 当晚,三兄弟来到内宅请安,和蒋氏、君若一起吃年夜饭。 菜肴很是丰盛:居中一道清蒸大虾,围绕旁边的是荷叶鸡、八宝鸭、骨酥鱼、水晶肘和素炒肉炒凉拌的菜。 必不可少的亦是压轴的,自然是热气腾腾的饺子。 有四个容颜昳丽气质不同的孩子在侧,蒋氏越看越是欢喜,正如对君若承诺的那样,适量地喝了些酒。 论酒量,她是哪一个孩子都比不过,瞧着他们吃到七分饱、喝酒才刚开了个头的架势,笑着吃了几个饺子,回避到里间之前放下话:“你们只管由着性子谈笑喝酒,散得越晚越好,我只等着明早给你们发压岁钱。” 顾月霖笑道:“娘真得早点儿歇下,抓紧眠一眠,子时左右,我要跟这仨活宝要放烟花爆竹,得闹腾好一阵子。” “过年了,你们怎么高兴怎么来。”蒋氏轻轻拍一拍他的肩,款步离席。 过年了,消遣也不过吃吃喝喝小赌怡情。 因是在内宅,很多话便是不便提及,四个骨子里都有些离经叛道的,一本正经地玩儿起了飞花令,倒也尽兴得很。 到了子时,内宅仆妇前来拜年。 四个人心绪愉悦地送出一个个红包。等到了外院,情形亦然。 发完红包,四个人燃放烟花爆竹。 空中璀璨绮丽的光火与地上的清冷、雪色形成反差极差但也极美的画卷。 有一刻,顾月霖静止不动,静静地看着眼前美轮美奂的景致,刻画入心。 - 大年初一,竹园这边请安拜年,主仆俱是自得其乐。 不*论主家、客人,各有各的烦扰,这是一定的,但都有着一份从容。包括蒋氏。 仆人也是有七情六欲的,自然也有自己的烦心事,但是他们深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道理。在一场百年不遇的天灾中毫发无损,且过得分外闲适安逸,这已是京城绝大多数人都不可得的福分,到了这一日,心中唯有庆幸、感恩和对未来满满的信心。 自初一到初九,兄妹四个面上俱是云淡风轻,实则密切关注着城里的风吹草动。 他们得知,今年进宫给皇帝皇后请安的朝臣和内外命妇,只有往年的七成; 第65章 纪阁老赶在除夕之前请旨,问能不能进宫给帝后请安,被皇帝一句“次辅当以康健为重”的话淡淡驳回; 顾家这个年过的还不如寻常去寺庙斋戒的日子:包括除夕、大年初一在内,吃的都是清粥米饭馒头花卷。 顾家饭食不济还不算什么,有顾月浩、顾采薇两个挨了板子的摆着,又是每日哭天抢地闹腾个不休,让从上到下的所有人更觉丧气,心头如同罩上了一层阴云。 因儿女被打一事,二太太初听闻,立马跑去找二老爷拼命,二老爷数十年不见的暴躁脾气发作,连给了发妻好几巴掌,直接把人打懵,再发话命小厮把发妻拎回内宅。 二太太醒过神来,闹着撂挑子不做当家主母了。 二老爷当即让她如愿,点了几个内宅管事妈妈打理内宅事宜。 二太太的脸已经被自己和夫君践踏到了地面下三丈开外,就说不要活了,请二老爷赏她砒/霜。 二老爷冷笑连连,点选了四名护卫去内宅传话:买不起砒/霜,但是想死的心思不难成全,护卫随时可把她带到府外,用冰雪活埋。 二太太的反应是再没反应——有儿有女的,她也没疯,干嘛要死? 一再地闹,不过是想通过夫君立一立威,捡起当家主母丢掉的脸面,而他却一次又一次地翻脸…… 那她不再指望他,指望儿女就是了。往后,大可以明打明地与他做陌路夫妻。 顾月霖听了这一场闹剧,只觉得人世间太多的姻缘简直荒谬、荒诞。 这些不过是可有可无。 他在等初九的到来,要看梁掌柜会不会来。 实际情形则是梁掌柜没让他等那么久,初六便赶来拜见。而且,进门后便撩袍跪下,叩头在地。 第63章 顾月霖的感觉更像是朝夕之间暴富 顾月霖明知故问:“梁掌柜为何行此大礼?” “属下已查实,公子是我们的少东家。”梁掌柜语气显得很是激动,“今日是来给少东家拜年,亦是请您接手一应产业,日后为我们做主。” “这些不急,我有些疑问,要请你解惑。”顾月霖请他落座。 辛夷、景天奉上茶点,悄然退出。 梁掌柜望着顾月霖,拱一拱手,“少东家只管垂询。” “外人皆说我生母下落不明,你怎么说?” 梁掌柜目露痛苦之色,“见到少东家之前,属下也以为东家避世而居,直到六年前才开始寻找。” “怎么说?” 梁掌柜娓娓道:“东家的授业恩师是女道长李观云。六年前,李道长仙逝,东家也不曾现身吊唁。若不是遇到大是大非,东家绝不可能不送李道长一程,我们到那时才慌了,着手寻找,却一直找错了方向。 “我最后一次见到东家,是十七年前,她与程放分道扬镳后不久。 “那时我江南、山东两处走,打理几个铺面和几个田庄,暖玉阁由内人打理。 “我们夫妻两个打理的这些产业,是林家祖上私下置办的,账目不过名录,接手之人亲自掌管,从不外传。 “东家自幼年起,便要我三五年交一次账,平时碰面也是她得空了走一趟,不准我去见她。 “那次我交给东家三万多两进项,东家只取了五千两,吩咐我,等掌管的产业人手都能独当一面了,就到京城的暖玉阁做掌柜的。又说平日无事不需记挂她,她或许要到海上一所岛屿过十年二十年的,下次再碰面,见到的或许是她,或许是她指定的带着印信的人。 “过了不短的一段日子,身在京城的内人写信告诉我,曾匆匆见过东家一次,东家叮嘱了先前与我说的那些话,再就是和以前一样,说不习惯京城的天气,很快便会南下。 “东家对我们,向来是要么不说,要么言出必行。 “为此,那些话使得我们认定,东家所在之处,只可能是江南或是海上,人手全集中在这两方面,做梦也不曾想到,东家已经有喜,并在京城停留数月。 “这六年,我和内人每年入冬后过来盘账,过完年回江南寻找东家。” 一席话说完,梁掌柜满脸愧悔之色。 林珂大概是见过何氏之后,发现有了喜脉,为免长途奔波出岔子,才寻了宅子住下。再之后,便是察觉到了危险,因着最坏的预料,做了种种安排。 顾月霖问道:“你们有没有寻找过程放?” “从没有。”梁掌柜道,“许多人以为东家与程放是情投意合才结为连理,实际上东家自成婚前便对程放有戒心,曾派人传话给属下与内人,平时只当自己是与林家不相干的人,决不能招惹程放,凡事都要避开他。我们自来是唯命是从。” 略顿了顿,他解释道:“属下本是林家的家生子,五岁进府,陪着老东家习文练武到九岁,老东家赏了我出身,出府当差,跟随的正是以前打理这些产业的管事。 “老东家到军中时,我执意暗中追随,老东家允了,给我安排了个假身份到军中。等到老东家辞官行走江湖,我便也将自己打回原形。等到老东家膝下有了东家,交给我的差事只一桩:若是有心,余生听凭东家差遣;若是厌烦了差事也好,领几万两银子另寻出路便是。 “老东家待我恩重如山,又曾有过袍泽之情,我怎么可能离开林家?” 顾月霖这才明白,对方一直自称属下,是多年来的习惯。他微微颔首,“人事无常,你不过是听命行事,不需自责。” 梁掌柜黯然称是,道:“属下带来了这些年的账目和存下来的三十五万两进项,原本该多得多,但这几年寻找东家,没少做无用功、花冤枉钱。请少东家降罪。”语毕从怀中取出一个特别厚实的信封,双手送到书案上,随后躬身站定,等待发落。 “没有过错,我从何罚起?”顾月霖坦诚地道,“说心里话,到此刻,我也不能将自己视为你的少东家。” 梁掌柜闻言有些起急,一时间却不知怎样说服他,闷了会儿闷出一出:“慢慢就好了,总会习惯的。” 顾月霖不由一笑,“几日而已,你便能确定?” 梁掌柜简略又委婉地道:“在京城的人手虽说不大擅长追踪查找什么,可我们循着您这条线查起来便不难了,尤其君家、李家的人手曾介入,他们不论在何处,都很扎眼。魏阁老那边的风吹草动,想探知也不是太难。种种相加,用了六七日已是能力不济。” 顾月霖颔首一笑。 梁掌柜行礼道:“少东家眼下有何差遣?” 顾月霖直言道:“我眼下最想探究的,自然是生身父母相关的一切,尤其想确定程放是死是活。” “属下定当全力追查。” “前提是,家母的告诫一定有隐情,你必须保证你们夫妻和人手能全身而退。”顾月霖叮嘱道,“这真不是心急的事,你大可以从缓行事,多久我都等得起。尤其最近,兴许会有时疫,不要四处走动,等大局安稳了再着手。” 梁掌柜郑重称是,随后道:“属下的内人想过来服侍少东家,不知您是否允许。” “那倒不必。只要方便,你们夫妻二人随时可以过来,与我说说话。”顾月霖态度淡然而坚定,转而说起别的事,“七风阁霍家,你们了解多少?” “霍清风是东家的旧相识,曾经屡次登门求亲,少东家见过他了?” “他和霍先,取东西时都已打过交道。” “他知晓林家不少事情,或许已清楚暖玉阁与您的渊源,属下要不要去试探一番,请他守口如瓶?” 顾月霖颔首,“正该如此,霍家若是对外说出什么,兴许会危及你们。他若趁机与你开什么条件,不要理会,知会我即可。” “是。”梁掌柜又关切地问道,“竹园这边可短缺什么?闹灾之前,属下听出风向不对,便多多存了各类日常所需。” 顾月霖想了想,“给我添置两辆马车。其他的这边也是早有准备,你不需记挂。”这类事,他没必要舍近求远 “属下记下了,明日便能办妥。” 顾月霖取出吊坠,说了来历,“我总觉得这是一个算得重要的线索。” 梁掌柜从没见过这个吊坠,保证会暗中探询,又说了一阵子话,道辞离开之前,唤随从将盛着账册的箱子抬进书房。 顾月霖送他到门外,折回来独自静坐许久。 沈星予自从住进来之后,渐渐被李进之带得日夜颠倒。两个人白日里除了用饭,大多时间用来看书补觉。是以,最先寻过来的是君若。 顾月霖合盘告知,末了道:“仍是不知程放死活。” 君若也颇为头疼,“他能去哪里?相邻的国度?海上?” “能确定的是,他若活着,所在之地一定需要大笔银钱。”顾月霖说起梁掌柜离开前提过的事,“所侵吞的林家产业,到手之后他就全部变卖了出去。” 君若综合所了解的林家的家底,道:“那得一二百万两,你说的没错。”说话间,发现了书桌上那个厚实的信封,问,“是不是那笔银钱?怎么不收起来?” 第66章 顾月霖之前是忘了这码事,此时笑一笑,“等你鉴别真假呢。” 君若明知他是敷衍,还是笑道:“那我就看看。” 信封里的银票,都是五千两、一万两一张,出自最有名的三个银号,到什么地界都能用。 君若故意逗他,“哥,你如今没我富裕,但比起那两个哥哥,可是腰缠万贯。不妨多想想开心的事,比如置办些什么产业。” 顾月霖其实还不能有真实感,不能认为自己是继承了产业,更像是朝夕之间暴富。他思忖片刻,结论是:“完全用不到蒋昭留下的银钱了,可以给账房一万两周转的银子,也省得我总算着账度日。” 君若失笑,“没别的?” “这会儿没有,眼下也没花钱的地方。”顾月霖取出两张五千两的银票,亲自去了账房,交给高元礼。 高元礼呆了呆,“您这是——” “发财了,先前的客人是来给我送钱的。你知道就行了,别跟人说。”顾月霖道,“往后再有什么花钱的事,我都让人来账房找你。” “这是自然,回头就兑换出小面额的银票、散碎银两。” - 翌日,梁掌柜派人送来两辆马车,一辆是寻常样式,一辆分外宽大舒适。 顾月霖很满意。 接下来他需要时时记挂的事情,除了程放,只有蒋昭预言正月十一时疫爆发的事。 顾月霖非常需要确定,自己先前的准备能否影响大局的转变。 天灾是不可控的,时疫就算迟早会有,也该有所延迟。 要是尽全力忙活了一场,事态仍旧按照预言说的发生,那他除了破罐破摔只管好自己和亲友,再做什么都在两可之间。 日子一天一天流逝,人们如常迎来正月十一这一日。 君若、李进之得了顾月霖的提醒,一早飞鸽传信到城里:若时疫爆发,立即告知;反之不需回信。 第一次,他们希望等待的结果是没有消息传回,起码也要迟一些,再迟一些。 第64章 魏阁老:“咱俩做个忘年交就成。” 作为竹园地位特殊的客人,何大夫的日子过得滋润无比。 守着整整一箱世所罕见的医书,对于一个医者,做梦都会笑醒。 自身医术的精进,通过有伤病的仆人好转情形快慢便可见一斑。更何况,何大夫来之前,医术便是公认的精湛。 因此,表面上看起来,获益最大的是得到何大夫诊治调理的仆人。 全是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性情,最感激的是顾月霖,但自家少爷有非富即贵的益友在侧,衣食住行需要用到他们的地方不多,切实地报答只能是尽心竭力且长久地当差。 何大夫就不一样了,毕竟是客,又不是能全然照顾好自己的习性,平时需要人帮衬的地方不少,于是,一个个地轮班前去尽尽心,足以保证这位良医过得舒坦。 正月十一这日,何大夫和先前一样,上午去看看正调理着的人,叮嘱几句,下午凝神研读医书。 他带来的两个徒弟,已追随多年,以前常代替他坐堂诊脉开方子,如今亦是求学若渴,过的是废寝忘食的日子。 如此一来,午后的小院儿总是静悄悄的。 听小厮通禀顾月霖到来,何大夫忙放下书,将人请到东次间,亲自沏了一壶明前龙井,陪笑道:“我常年喝这茶,还望公子多担待。” “哪儿的话。”顾月霖笑微微地观色、闻香、品尝,赞道,“这手烹茶的好手艺,属实难得。” 何大夫眉开眼笑,“公子抬举了。” 与谁越熟稔,顾月霖越是开门见山的做派,当下直言道:“我前来叨扰,是想问问您,若是遇到突发的时疫,您有几分把握?” 何大夫略一沉吟,“我能有前来竹园的福气,是公子斡旋之故,这背后是何用意,也能揣测得出。这一段我着重研读的,便是所有关乎时疫的病症、方子,再采集众家之长。 “那些医书全是先人的真知灼见,我有这捷径,自觉只要是与所见相似的,三五日内便可开出对症的方子,若是前所未有的症状……所需时日会长一些。可如今要是有疫情,有九成是因雪灾而起,这种前例,在拜读的医书之中不在少数。” 没一味自谦,也没妄自尊大。顾月霖逸出心安的笑容,“如此再好不过。倘若真有时疫爆发之日,您——” 何大夫立刻道:“到时还请公子再为我斡旋一次,允我前去医治最先染病的人。竹园这边,我两个徒弟留下即可,他们资质都很好,不然当初我也不会收下。 “要是真到了危急关头,我纵然在别处,也会时时送信回来,差遣徒弟照顾好上下人等。 “这心愿,我相信正是公子意图。” 顾月霖笑了,“这样的高帽子,我像是想不接下也不成。” 何大夫也笑,“哪里。而且对您来说,可没什么好处。” “那就这么着。”顾月霖示意他坐下说话,“一事不烦二主,迟一些我请沈小侯爷给他爹送信回去。保您周全的人手,我想请君少东家、李公子派人照应。您要是有所顾虑,直说便是,换人也方便得很。” “不用不用,”何大夫连连摆手,“公子安排的已是最妥当不过,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情形,也不及此。” “我尽快安排下去。”顾月霖回了书房。 这一日,无事发生,之后几日亦如此。 顾月霖暗暗透一口气。 因着冰雪蓄积的寒气太重,又常阴天,寒冷的程度依然胜过往年的三九天许多。 但春日迟早会真正到来,人们都是这样想。 元宵节之前,京城热闹了几日:一些店铺陆陆续续开张,包括七风阁、暖玉阁在内的许多店家在外设粥棚,接济受灾的百姓。 只有一点,售卖布棉粮米食材的铺子,仍是门窗紧闭,个中原由也简单: 毕竟有急于求财的商户,初六便开张迎客,却是没出两日便有出自官宦门庭的泼皮无赖光顾了一家,恶声恶气不说,更要将铺子里的东西搬空。 幸好有李进之的手下介入,与之周旋之前便报到了官府,衙役到的也不慢,店家好歹是有惊无险,但次日便又关门大吉。同日开张的并不敢赌李进之的人耳目通天,能在自己遇到难处时也及时现身,便也关了门。 其他持观望态度的店铺得知这情形,更不敢开门牟利了。 本来开张就是可有可无之事。官府设的售卖日常所需的仓房越来越多,而价钱低于往年三成,小生意人也效法为之的话,赚头本就少了很多,再加上一个可能惹祸的前提,也就作罢。 总而言之,庙堂上一度闹腾的结果,是禁止了任何人发国难财。 到了元宵节当日,几条主街上亦是冷冷清清。 与此同时,京城周边三省的消息传到民间:此次灾情受灾重的省份,死亡人数高的多达两万,最少的省份也有五千有余。 而这只是当地首脑报到朝廷的,实际到底死了多少人…… 天知道。 延迟了时疫爆发的时间是大好事,连带的却是让顾月霖无法判断前景。 因着死亡人数,加之读过的藏书中的种种前事,他想乐观地认为能避免都不成。 不论如何,日子还是得照常过。 顾月霖斟酌着离开顾家的事。 这是蒋氏此生的最大心愿之一,不论那个家族是好是坏,顾月霖其实都会成全她,只是她先前提出时总是不合时宜,他自然没好话。 眼下真该着手了。 正月十六早间,到正房请安的时候,蒋氏遣了室内服侍的,拍拍身侧,“过来坐,我有话跟你说。” 顾月霖从善如流,“我也有事相求,您先说。” 蒋氏笑一笑,“我思来想去,还是觉着离开顾家更好。最起码,我耳根子清净,那杆子闲人也没了连累你的机会。” “我想找您商量的正是此事。”顾月霖欣然一笑,“我是想,与其顾家日后凭着猜忌找辙,倒不如我们实话实说,但这取决于您。” “我有什么好反对的?”蒋氏道,“你是不是得先跟魏阁老打个招呼?不是要利用他,而是这事情本就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其日后生乱,不如当机立断。” 顾月霖很有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感觉,笑意更浓,“您要是真这么想,我今日就给魏阁老写信。但写信之前,我们得好生盘算一番。” “说的是,我是这样想的……”蒋氏将深思熟虑的话娓娓道来。 母子两个刚商量出眉目,有小丫鬟来禀:“魏阁老前来,要见公子。” 蒋氏忙道:“那你快去,别让人久等。” 顾月霖当即回了外书房。 同是局中人,所思所想总会有共通之处。 魏阁老品完茶,吃过点心,认真地望着顾月霖,“这可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你怎么还不张罗离开顾家?” 第67章 顾月霖莞尔,有意逗他:“这种事儿,拖十年八年也不新鲜。” 魏阁老开诚布公:“我哪儿耗得了那么久?为免万一,当尽早摒除后患。” 顾月霖照实道:“不瞒阁老,方才正与家母谈及此事,本想写信给您,请您赐教。” 魏阁老听了,心里很是熨帖,“我料想着,你不屑扯谎,更不稀罕要什么书香门第的出身。这段日子我左思右想,觉着你以前说的很对,与其瞒天过海,不如实话实说。这样一来,日后顾大太太能与琳伊名正言顺地相认、团聚。” “若如此,晚辈不胜感激。”顾月霖道,“换子之事不如全推给温氏。温氏病重临死时良心发现,这才道出实情,说她与家母有旧怨,使得家母与亲骨肉失散,养育在膝下的孩子身世不明。这也是家母的意思,您看可行么?” 蒋氏把魏夫人完全择了出去。如此一来,温氏只是个妾室,魏阁老就算被人弹劾,他至多是个治下不严、被人愚弄的苦主。但要是带上魏夫人,魏阁老就要一直被人追着弹劾治家不严、教妻无方,连魏琳琅都要被贵妇闺秀戳脊梁骨。 “该我感激你们母子才是。”魏阁老由衷道,“顾家待你们不仁,人们稍稍留心便能看出来。而我不能确定的是,令尊病故之前,关乎产业,可曾正式留下什么话?我不想你们吃亏,便宜顾家,不管如何,倒都容易应付。” “家父共留了三份遗书,一份在云居寺的一尘大师手里,两份在家母和我手中。”顾月霖当即取出两份遗书,拿给魏阁老看。 魏阁老当即明白了一切,对顾逊的爱子之心动容,“令尊分明死铁了心将长房产业留给你,那这事情就很简单了。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带上这些凭据,一起去顾家一趟可好?到时你什么都不需管。” “也好。”顾月霖派辛夷去知会了蒋氏。 君若、沈星予、李进之闻讯,一起前来拜见魏阁老,表示他们也要跟着凑热闹。 魏阁老瞧着他们,笑了一阵,“行啊,有你们在更容易成事,尤其君大小姐、李公子同时现身,凭谁也不敢出幺蛾子。” 四个异姓手足也笑。 一行人离开竹园,去往顾家。魏阁老乘坐马车,兄妹四个策马相随。 顾家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听得通禀,全懵了。那四个小兔崽子,哪个单拎出来都够人喝一壶的,结伴过来,再加上一个令许多官场中人闻风丧胆的魏阁老……顾家除了倒霉,还有什么可能? 再打怵,也得赶紧迎客。 兄弟三个一起相迎,把五个人请到待客的暖阁。 落座后寒暄几句,二老爷先向顾月霖卖好:“这一阵我都在想,要请你和大嫂回来当家做主。”倒也是实话。 顾月霖笑笑的,“您抬举,母亲和我哪儿有那等福气。” 李进之故意恶心二老爷,“先前要您多多筹备日常所需,我听说你们买了很多米粮衣料,赶上天灾,我算是歪打正着地办了件好事,您说对不对?” “对,对。”二老爷干笑着。 承情是一定的,要命的是过年时吃的也是米饭馒头花卷,嘴里真要淡出鸟来了。 有什么法子?官府开设的仓房只卖东西,不肯照价收米粮衣料。顾家没法儿周旋出银钱来,三房四房仍旧不肯掏腰包买菜肉,总不能找到别人家里问人买不买东西,丢不起那个脸。 旁支的那些人倒是全照着李进之的意思买了很多东西,自己吃喝不愁,分外感激那纨绔,却都不肯帮衬主支。接济他们,自己就要少吃少喝的,何苦。再说了,谁叫兄弟三个犯贱手欠来着? 李进之也不点破,笑笑地对魏阁老一拱手,“言归正传,请阁老说正事。” 魏阁老颔首,缓声说了换子之事的原委,全照着顾月霖的意思。 兄弟三个面面相觑,片刻后,三老爷站起来,指着顾月霖,恨声道:“你根本不是顾家子嗣,却霸占着长房的产业!这就还给我们!要不然……” 魏阁老面色骤然一寒,一记眼刀过去,立时有了睥睨天下的权臣威仪。 三老爷吓得一激灵,嘴巴卡了壳,做不得声。 魏阁老取出顾逊的遗书,“拿去看。若损毁分毫,我要你们的命。” “不敢,绝不敢损毁。”二老爷反应快一些,躬身上前,接过遗书,转身和两个兄弟一起阅读。 看完后,二老爷心想,长兄简直为养子机关算尽,摆明了要将自己和妻子的产业都留给了顾月霖。他还能替他做主否了这些决定不成? 三个人里,他算是最识时务的,收起遗书,毕恭毕敬地还给魏阁老,“我们明白了,阁老的意思是——” 魏阁老沉声道:“月霖的事,照我说的办:长房母子带着顾逊的产业离开顾家,自此互不相关。顺天府那边,我已派人去打招呼,你们何时前去,何时办妥。” 二老爷刚要称是,三老爷却鼓足勇气,上前道:“我认为不妥。再怎么说,顾家养了月霖十六年……” “顾家养了月霖十六年?”魏阁老将前面两个字咬的很重,“所谓顾家,包括你?” 三老爷道:“自然包括。我大哥的私心确实合乎人情,却不合理,长房产业是顾家的,怎么能让外姓人带走?就算您是手眼通天的首辅,也该遵循法理。” “那你与我说说,哪条律例规定过,个人不能将私产转赠他人?”魏阁老睨着他,满带不屑,“所谓长房产业,来自你嫡母的陪嫁,她就算换成银钱扔到街头,又与你这庶子何干?” “……”三老爷一张脸涨得通红。 不屑、轻蔑到了魏阁老言语之间:“再者,你们顾家门里这些破事儿,能瞒得住谁?十六年来,到底是你嫡母和长嫂的陪嫁养活你们,还是劳什子的顾家养过月霖,你心里清楚。 “再不服气,只管随我到圣上面前理论——你话里话外的,不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要跟我这管闲事的首辅打官司?那就不妨打最大的官司,我帮你告御状。 “钱钱钱,你是钱生的货色不成?” 三老爷被这样狠狠地鄙视着,自是无地自容。他哪里想得到,当朝首辅的嘴巴那么歹毒刻薄。 二老爷、四老爷一听到圣上二字,腿肚子就开始转筋了。 四老爷把三老爷推到一旁,深施一礼,“我三哥这一阵头脑不清,常胡言乱语,恳请阁老赎罪。” 魏阁老的视线在兄弟三个面上逡巡着,“你们顾家的女儿,我养了十六年,可是什么都没说过,往后也不想断了自己和女儿的情分,偏生你们蝎蝎螫螫,着实令人不齿。” “阁老教训的是。”二老爷忙道,“我们照您的意思行事,可行的话,今日就将此事办妥。”又望向顾月霖,“月霖得空么?” “得空。”顾月霖微笑道。 魏阁老道:“抓紧召集族人,开祠堂,我陪着你们。” “是是是。” 有首辅这尊大佛摆着,接下来的事情进展得分外顺利。 顾家族人一见到首辅,胆子就全吓没了,他说什么都不敢不应。 于是,李进之执笔写了一份文书,顾家有些分量的人全部签字画押。 魏阁老又亲自陪着顾月霖、二老爷去了一趟顺天府。 自此,蒋氏与顾月霖正式脱离顾家,再无瓜葛。 到事情了结,魏阁老也没听到顾家任何一个人问起魏琳伊,偷空与顾月霖说道:“这是一帮什么玩意儿?” 顾月霖失笑,“确实不是东西。” “离开再好不过,不然往后只有连累你的份儿。” “这多亏您成全。” “咱爷儿俩是相互成全。”魏阁老笑眉笑眼的,拍拍少年的肩,“这事儿我得跟皇上细说说,往后你出人头地、面圣之时,可别把我卖了。” “我怎么敢。”顾月霖笑意更深,“真有入仕之日,还要请您高抬贵手,别我刚一冒头,您就把我踩进深渊。” “混小子,我是那种人?别说你那俩纨绔兄妹偷个空就能把我灭了,单说琳琅就饶不了我。嗳,我们家琳琅可一直把你当她亲弟弟似的。” “荣幸之至。”顾月霖越来越敬重魏阁老这个双面人了,尤其喜欢他私下里说话没溜儿、不见外的做派。 魏阁老又何尝不是见多一次,对这少年的欣赏喜爱更多几分。作别之前,他低声道:“我给你带了份礼,今年乡试的主考官是翰林院大学士。他算不上喜欢花团锦簇的文章,但也不喜笔风太利的,觉着那是棱角太重、处处显露锋芒的性情。到时你可得悠着点儿。” 顾月霖郑重行礼,“多谢阁老提点。” 魏阁老却是愈发和蔼,“前两日刚定下来的,毕竟乡试要赶早准备。但皇上有时候也没谱,说变就变,再有变动的话,我也及时告诉你。 “秋闱之前,有事没事的去我家里坐坐,我刚接进家的孩子资质不错,你看着办,最好是过几年能收他做个小徒弟。” 第68章 顾月霖实在撑不住,笑开来,“您可饶了我吧,这往后保不齐还想拜您为师呢。” “净哄我高兴,真有那份儿心,保我年老之时过安生日子即可。” “您抬举,但不管能否入仕,只要您有我能帮、该帮的事,定当尽力而为。” “得了,你也别收我儿子做徒弟了,咱俩做个忘年交就成。” 话说到这个地步,顾月霖也就不跟魏阁老见外了,说起何大夫的事,末了道,“若有时疫,到时还请您帮衬着沈侯爷,让何大夫及时为最先染病的人诊治,最起码他能尽快研制出对症的方子。” “好孩子,你有心了,这事儿我记下了,你也要照顾好自个儿,还有那三个手足。” “一定。” 回到竹园,君若径自回到正房,与蒋氏说了事情原委。 蒋氏欢喜之至,“这太好了。以前只以为魏阁老是官场的煞星,却不想,是这般的通情达理。月霖能带着长房产业和我的陪嫁离开顾家,是挺重要的一个事儿,幸好有魏阁老成全。” 月霖不稀罕钱财是一定的,但手里已有大笔银钱,要是和她净身出户,过得越来越好,外人不定怎样揣测,说他接受两个纨绔的接济也未可知,总归对名声不好。 君若有什么不明白的,笑着握了蒋氏的手,“魏家的确是没话说。” 了却了一桩心事,顾月霖完全踏实下来,每日仍是用功读书,时不时写一篇制艺,拿给李进之看。 李进之在潦倒之前,可是公认的小神童、才子,再历练了这些年,综合人情世故看待科举,可谓心里门儿清。比对着顾月霖以前的文章,照实说出自己的看法,譬如哪篇文章适合哪样的主考官,可再委婉或是再犀利一些等等。 顾玉霖一一记下,当即调整。 李进之看的眉开眼笑,“如今你的功夫可谓炉火纯青,考官要是故意给你使绊子,我把他胡子眉毛剃掉。” 顾月霖大笑。 开心的日子总是显得特别迅疾,转眼到了正月二十九。 这一日,*李进之和君若同时得到消息。 他们最不想得到回音的消息,终是成了现实。 时疫出现。 最先染病的人,及时为其诊脉的医者如是说: 此症因不正之气而得,气虚、发热、胸闷,以至昏迷,为天之疫。一人之病染一室,一室之病染及数众。患者与旁人,当分室而居、分食餐饮,勿相对谈笑,当相互远离。 当日,顾月霖亲自送何大夫到沈府,以便他从速前去医治患者。 消息隔日传至街头巷尾,京城人人自危,纷纷关门闭户,视外人为洪水猛兽。 竹园亦然,只是没有常人的那份心慌,再一次避世而居,安然等待时疫成为过去。 第65章 有朝一日,程放主动来找顾月霖也未可知。 沈星予是二月初一回了家中。 先前他倒是想元宵前夕回去,被沈瓒命人传话拦下了。 沈瓒一直在忙公务,是不是分内事都揽到手里,一是因为交给别人不放心,二是到御前行走的人,出身都不低,后台硬的比比皆是,想让星予当差时底气更足,沈家就有必要再添些人脉或功绩。 现下赶巧了,有表现的机会,而沈瓒一向是更愿意立功,最讨厌与人周旋。和人打交道,他和妻子一个德行,得罪人比谁都擅长,跟人卖好是短板。 如此,直到正月最后一天,沈瓒才腾出手,找机会跟皇帝磨烦沈家世袭的四品官职。天灾期间,禁军之中便有不少病倒的,如今时疫又起,正是缺人的时候。 皇帝自天灾发生到如今,上朝成了偶尔为之的事,祭天祭祖从简到敷衍的程度,常有点儿闲得横蹦的意思,越是小事越乐得跟臣子打太极。 起先皇帝说:“你到如今也不过官居三品,星予一上来就任四品,万一再是个争气的,用不了多久就能跟你并肩,超过你也不是不可能。要是那样,朕一想都替你心虚。” 沈瓒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做老子的,谁不盼着儿子青出于蓝胜于蓝?打量勋贵跟你们皇室父子的情形一样不成? 再没好气,他也得好声好气地回道:“皇上与臣说笑了,要说品级,臣这侯爵是一品,星予的世子也是一品,若为这等事心虚,臣当初便不会为星予请封。此外,臣满心盼着星予成器,如此,过几年,臣也好赋闲,偷得余生清闲。” 皇帝也没好气了,“不到四十就想赋闲,你是愈发地出息了。”他听着很妒忌:人家早早立了世子,早早赋闲也很有可能,可他呢?至今还看不出哪个儿子是储君的料,想在活着的时候享儿子的福,做梦更容易些。 沈瓒毫不手软地拉魏阁老垫背:“人各有命,比起首辅大人,臣的日子的确省心许多。” 皇帝不由莞尔,“这倒是。”心里痛快了,态度便爽快起来,“说起来,曾与魏阁老提过星予的差事,锦衣卫、金吾卫,你选一个。” 沈瓒忙道:“皇上看的最明白不过,星予哪儿查的了案子?当差不力倒在其次,只恐延误大事。” 皇帝当即大手一挥,“那就到金吾卫行走,先在朕面前学好规矩,历练三二年。”原本就是这打算,转头命人拟旨。 沈瓒当即替星予谢恩。 到了二月初六,官服送到沈府,沈星予正式任职金吾卫指挥佥事。 他最感兴趣的只有两件事:时疫的进展,查找玉坠的来历。 时疫最早是在地方上出现,传到京城的源头是一名送信的官兵,连带出现的患者,是他一路上接触较多之人。朝廷派遣出人手,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其他染病之人,妥善安置。 何大夫有沈家、魏阁老两方助力,正月二十九当晚,便得以前去为患者问诊,和几位太医一起研制方子,到二月初二,患者服下汤药后,症状便有所好转,等到二月初六,症状减轻许多,可进食、下地行走。 自皇帝到官员百姓,无不为之欢喜。皇帝召见何大夫,当面赏万两白银,又问他是否愿意进太医院。 如今哪里是接受封赏的时候,何大夫谢恩时,便将万两白银赠还给朝廷,用以赈济灾民,又请皇帝隆恩传一道特旨,允他前去如今患者最多、时疫最重的地方。 皇帝感慨不已,当即如何大夫所愿,又钦点了二十名锦衣卫、四名吏部户部堂官随行。前者要确保何大夫的安全,时时传信回京城;后者为携带圣旨的钦差,督促官府搜集运送所需的药材,竭力避免药材价格上涨、百姓看得起病买不起药的弊端。 更多的,皇帝一时想不到那么周全,却有六名太医联袂上奏,请求随行。 朝堂重臣当然不能同意,毕竟帝王、皇城也不能杜绝时疫的发生,太医越多越好,宫里要是乱了套,有多少年的安稳根基也没用。 何大夫也不是反应慢的,顺势举荐几位京城名医同行。 皇帝顺势答允下来。 沈星予原本也想前去,皇帝压根儿不搭理他。 沈家就这么一个独苗,眼下也不是非用他不可的关头,皇帝就还是愿意把这小子留在跟前,省得万一出了岔子,使得沈瓒、沈夫人抱憾终生。 沈星予无法,以最快的速度传信到竹园,要顾月霖想想有无疏漏之处,请君若、李进之继续明里暗里帮衬何大夫,附带的是时疫对症的方子。 君若、沈星予立刻回信允诺。 顾月霖也当即回信,说事态严峻,帝王朝臣不论是怎样的品行,也会盼着时疫尽早成为过去。既如此,大家都会绞尽脑汁出谋划策,身在局外,说什么都是纸上谈兵,那就不如指望重臣将损伤减至最低,再者就是请重臣时时揣摩地方官行事的长短处。 沈星予看过月霖的信,深以为然。他已混到了皇帝跟前儿,听着不也只有抓瞎的份儿? 不了解官场中人,防患未然便无从谈起,这不是聪明与否的事儿。 先后与父亲、首辅提及,直言这是月霖的顾虑,见两位长辈由衷认同,时时找幕僚同僚议事,沈星予放下心来。 此后只要有机会,沈星予就找李福说说话,请对方为自己牵线,与造办处几位通晓玉石行情、工艺的人有了往来。 可也仅此而已。造办处的人主要为宫里当差,时时处处都少不得看刘洪、李福这些内侍中的红人的脸色,想要他们毫无保留,最终还得指望李福。 而天灾人祸一波三折,卖李福人情的事到如今也没办妥,除了传信让顾月霖尽可能抓紧,只能按捺着性子等待。 - 顾月霖终于到了凡事省心省力的日子。 内宅外院日常诸事,蒋氏主动接到手里,又有君若毫不藏私地指点,方方面面都无差错。 外院有高元礼、冯十二尽心尽力,门外事也能想到主家前面,譬如种棉事宜,两人问过罗忠,又召集男仆说了说。 一众男仆都愿意出一份力,等到天气回暖,就和罗忠一道去田庄。别的他们或许会添乱,除草、开沟却不在话下,横竖在竹园也没什么差事。 第69章 罗忠那边,出去找人手的时候,是应顾月霖的意思去找的杨五。 杨五当即到佃户中转了一圈,能保证有十个人过去帮忙。 因着一应供应减免太多,顾月霖只要求庄子上过好冬季,杨五一家和佃户的日子倒比往年享福很多,正愁没地儿报答呢。 可顾月霖又不是指望贫苦百姓有所回报的性子,罗忠转述了他的决定:前前后后大概需要月余,起先一个月每人领一两银子工钱,之后按天算,每人每天四十文。 杨五自知没斡旋的余地,就主动揽下了给罗忠收拾屋舍、筹备食材事宜,离的不太远,时疫期间早出晚归避开行人即可。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因着梁掌柜夫妻一再讨差事,顾月霖乐得运用他们在城中之便,再有什么事就全交给他们。 李福相关的事,顾月霖如实相告,夫妻二人欣然领命。 按理说,在人人自危关起门来度日的关头,京城本该没有热闹可看。 热闹偏就出了,还是蒋氏与顾月霖再熟悉不过的人。 进入二月中旬,顾家三老爷、四老爷带着状纸到了顺天府门前,击登闻鼓鸣冤,状告的正是二老爷。 顺天府尹当时并不在衙门,闻讯后鼻子都要气歪了。官府如今最少的是官司不假,但施粥、避免涨价、设仓房给百姓这些事由更为庞杂繁琐,哪一处出了岔子兴许就要丢掉饭碗。 上次顾家二老爷过来,顺天府的人已看出,魏阁老很不待见顾家,眼下他们居然跑过来生事,莫不是失心疯了? 顺天府尹赶回衙门期间,梁掌柜恰好得了消息,略一思忖,决定前去看看热闹,横竖如今寻常人消息相对闭塞,等到闻讯时,已是一半日之后,他过去也接触不到什么人,加之耳力很好,在大堂外聆听就行。 听了一阵,梁掌柜明白了原委: 三老爷、四老爷状告二老爷的理由是欺压手足、意欲侵吞三房四房的钱财和产业。 这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本来么,蒋氏与顾月霖脱离顾家之后,得益最大的是二老爷。嫡支已经没人留在顾家,他就成了长子,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祖上留下的产业。 要知道,这本是兄弟三个以前处心积虑要达到的目的。但在以前他们是合谋,如今二老爷已不需要他们相助,得来的权益是名正言顺。 先前一段日子,三房、四房左一出右一出地给二老爷添堵,他要是不设法找补,也就不是他了。 二老爷并没急着分家,只想缓解府里当下的困境,要三房四房把手里的闲钱拿出来,借给公中,用来买些蔬菜蛋肉。先前几次都是好声好气地商量,三房四房仍旧不肯,他彻底光火,放下了话:这会儿不肯顾念府里上下人等,日后也别怪他心狠,找辙将他们逐出宗族,到时候,他们沿街乞讨也轮不到他管。 三老爷、四老爷的想法正相反,认为二老爷小人得志,这就急不可耐地现出了歹毒的嘴脸,往后他们还想有活路?于是,就跑来告状了。 梁掌柜起先无语至极,随后就心疼顾月霖:少东家竟然在这样一个门风败坏的家族过了十几年。 老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一定是雷声大雨点小。梁掌柜转身回了暖玉阁。 他根本不关心顾家谁输谁赢,只想尽快知会竹园。 因为他意识到了连带的一个好处:只要程放还活着,还关注京城的动向,便会知晓顾月霖的身世,总不会一丝疑虑也无。更重要的是,若是窥知顾月霖的样貌…… 有朝一日,程放主动来找顾月霖也未可知。 第66章 难得一遇 信件送出,梁掌柜迎来一位不速之客,七风阁的老板霍清风。 如今不是串门的时候,霍清风却不同,本就是梁掌柜两次递过拜帖而不得见的人,当即吩咐手下请到暖阁奉茶。 两人相见时不多,生意上却有不少来往,自来是平起平坐的情形。 一碰面,霍清风便起身拱手,赔礼道:“先前实在不巧,我带着犬子去收几笔账,又看了看别处的产业,真没想到你会有事找我。失礼之处,多多包涵。” “哪里,是我唐突在先。” 寒暄过后,梁掌柜说起初衷:“霍东家心知肚明,如今暖玉阁的东家是顾公子。思量再三,此事不宜外传,只不知你是否愿意成全。” 霍清风笑容爽朗,“我为什么要往外说?好日子过够了,自砸招牌不成?那可是顾公子与你能联手指责我不守信的事儿。” “有这句话,我不胜感激。” 霍清风话锋一转:“说到顾公子,其实早在十一月前后,我就听说过他一些事,当时却不曾放在心里,直到他登门之后才又想起。待得他离开顾家的事一出,不免多思多虑,甚至前去核实。” 梁掌柜起了兴致,“何事?可方便与我说?” 霍清风说的,正是顾月霖光顾长乐坊的事,“……我与长乐坊的老板是故交,当晚很多赌徒注意到了顾公子,赌坊的人更不消说。 “说白了,貌若谪仙,赌术炉火纯青,身手又是一等一的好,谁能不侧目? “当晚盯梢是不可能的,第二天却有人在城南看到顾公子,到客栈一打听便知姓名,再去赌坊不免说起,眼巴巴地等他再次登门。他却再没去过。 “前几日我去了长乐坊一趟,那边的老板、两名打手都是江湖中人,不止一次见过林珂,在当时便觉得顾公子与她酷似。 “只是,这关系到林珂、程放和公子三个人的名声,尤其他们又与林珂无冤无仇,自是守口如瓶,平时却不免留意起顾家和公子的事。 “顾公子离开顾家的事,稍加打听便知原委,长乐坊的人私下里其实已经认定公子是林珂之子,却仍旧是无法提起。 “至于那些鱼龙混杂的赌徒,长乐坊老板不敢保证他们亦如此。” 梁掌柜听了,心情很复杂。 他没想到,少东家竟精通书生嗤之以鼻的歪门邪道,念头一起便心生愉悦:会赌而不好赌,不然早就在赌徒圈子里扬名了,这说明的是少东家自律自制。再说了,如今又不是好孩子能混出头的世道。 至于连带发生的那些事,倒与他先前的心思不谋而合:程放注意到少东家,只是早晚的事。凡事还不都是一样,在明处的人有时吃亏,有时则省心力。 他确信,顾月霖和他一样,想找到程放的下落。 因为程放欠林家一个交待,关乎林珂的谜团,也需要程放来解开。 霍清风此次前来,梁掌柜收获不小,一送人离开,便又凝神写了一封信。 他吩咐手下:“多备些这时节的水果禽鱼肉蛋,命绝无可能感染时疫的人清洗封存,妥善地送到竹园。” 何氏得知夫君的吩咐,忙取出自己为顾月霖抓紧做出来的几套衣服,孝敬蒋氏的衣料首饰,亲自放进一个樟木箱子里,要人一并送去。 梁掌柜自是没有不应的。 翌日上午,顾月霖收到信函和那么多东西,心里暖意融融。他的感觉,一方面是多了两名忠心且得力的手下,另一方面则像是多了两位可亲的长辈。 他留下给自己的几套衣服,命阿金阿贵把箱子送给蒋氏。 静心看完信件,讶然失笑。没成想,自己那次的率性而为,竟也有好处。 隐患自然也有,如果能如愿进官场,万一又被言官知晓这档子事,少不得放大百倍加以弹劾。 无所谓。 长乐坊总不会出面证明他当晚赢了多少,那等于断了很多赌徒前去的路。再者,他又没跟赌坊借过钱。 顾月霖认认真真地给梁掌柜写了回信,表达对他与何氏的感谢之余,阐明态度: 已然如此,不妨静观其变,暂缓寻找程放之事。毕竟今为多事之秋,保证更多人无虞最是紧要。 - 何氏送给蒋氏的衣料、首饰,或名贵华美,或雅致实用。 蒋氏很喜欢,却没问及一字半句。 如今月霖不会对他提及的,大抵只有生身父母相关之事,随之不提相应的一些东西的来路。 说来简单,那件事里面牵扯到多少个人、涉及多少是非都有可能。 她管不了,不添乱已是不易。 有了这份自知之明,奉行“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便不在话下。 蒋氏唤来君若,要她挑选些合心意的。 君若看罢,只选了一匹细葛布,又笑着解释:“人家摆明了是送您的,这份儿心意难能可贵。我就意思一下,分点儿福气便足够。” 蒋氏笑眯眯的,“你啊,最会说话。” 君若浅笑,嫣然无方,“我好歹也是沈小侯爷亲口指定的土财主,回头该多孝敬您才是。” 蒋氏忍俊不禁,“除冰第一日的事儿吧?难为你了,记到如今。” 君若笑着携了她的手,“还新得了不少菜肉呢,我们一起去瞧瞧,给我两个哥哥做好吃的,好不好?” 第70章 “好,好啊。” 两人亲昵地去了厨房。 - 托两个手足的福,顾二老爷生平第一次被衙役传唤到了顺天府的公堂。他倒也不惧,认识到芝麻官再不入流,那也是做过官的,一些官司的常规他还是清楚的。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儿,顺天府尹打一开始就懒得理,只差写个“你们回家掐架去”的字条在脸上,结果自然是耐着性子陪三兄弟磨烦了大半晌,最终选择做和事佬,要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二老爷是被告,没道理不认同。 三老爷、四老爷不免乐观地认为,此事会对二哥起到一定的威慑作用,也真没胆子与顺天府尹说不,当然顺坡下驴。 而回到府里,二老爷遣了下人,对两个手足冷笑连连:“我要说的,还是那些,只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借钱给公中,让上下人等过得好一些;要么等这一段过去,我追究你们行差踏错之处,逐出宗族。 “先前有些赌气的意思,现下我不赌气了,而且是打定了主意。 “你们有本事,明日就继续去告状,我受着。而在同时,我也会请人写状纸,求问顺天府尹,我该不该留两个害群之马在家族!” 三老爷、四老爷闻言俱是冷笑,“你只管一试!” 二老爷报以哼笑,“你们要是不要脸,我自然奉陪。”说着抬手一指三老爷,“我耳根子软我承认,可有一点,最歹毒的法子从来都是你想出来的。找坑蒙拐骗的道士的,是不是你的人?提前知会族人从速召集的又是不是你? “主意是你出的,事儿是你做的,官府查的出,更查的出我只是个听之任之的糊涂鬼。” 三老爷张口结舌。 二老爷又指向四老爷,“你也没好哪儿去。你房里的长年累月窥视长房,是不是你的主意?没事就捕风捉影的货色是不是我那四弟妹?你他娘的总说老三不是东西,最不是东西的其实是你,今儿跟我来玩儿耍横那一出?我奉陪到底!” 言辞间牵扯到的事,只要蒋氏肯出面作证,四房就会落得个挑拨是非祸乱家族的罪名。四老爷也哑了声。 二老爷发作完,积压许久的火气终于排遣出去,笑呵呵落座,指一指房门,淡然送出一个字:“滚。” 兄弟俩头一次麻利地听他的话,滚了。 - 这晚,上桌的六菜一汤里,有一道汽锅鸡。 汽锅以建水的紫陶制成,没有这汽锅,便没有汽锅鸡;最重要的食材,是不大不小不肥不瘦的鸡。 烹制方法,介于蒸煮之间,汽锅置于高汤锅之上,通过汽锅独特的构造,用高汤的蒸汽将鸡蒸熟,用时长达三两个时辰。 汽锅盖子掀开,汤汁清凉,肉香四溢。 入口时,汤汁鲜美,肉质鲜嫩。 属实是难得一遇的美味。 顾月霖、李进之赞许有加。 蒋氏欣慰地笑着,忙着给君若添了些辣子,嘴里则忍不住数落:“说你什么好?女孩子家家的,比月霖进之还喜吃辣。” 君若才不在乎,笑得活泼泼,“他们在您跟前儿都板着呢,其实比我还恶劣。” 顾月霖和李进之一笑置之,默认。 “真是的。”蒋氏扶了扶额,“真拿你们没办法。只一样,闲来给你们做的羹汤,再不准不吃。” “行啊。”三个人异口同声,但都透着敷衍。 蒋氏没辙,笑容里却透着舒心,更多的是宠溺。 顾月霖何尝不知养母的诸多改变,而且很多是为着自己,此时心里唯有暖意。 这日的他,预感失灵,根本不能料到夜深人静时会发生的事。 是在丑时初刻,冯十二和守门的一起求见,交给顾月霖一封书信。 顾月霖当即拆开,见到寥寥数语:关乎程放,有要事相商。倒履相迎,可免竹园数众成刀下亡魂。 顾月霖眉心微动,眼中闪过酷寒的芒。 威胁,而且是以人命威胁。那么到他这儿,用谁的名头都不成,就算率众前来的是他的生父也不行。 第67章 顾月霖看着君夫人写的信,有一刻气得脑筋打了结 竹园防止匪盗入侵的机关,顾月霖早就想试试威力如何,今日正是不错的机会。 他吩咐了辛夷景天几句。 两人疾步到了地下,按照指示启动机关。 顾月霖又对冯十二道:“传话下去,除了大小姐、李公子,任何人不得四下走动,留在房里等候吩咐。” 冯十二领命而去。 这边刚安排完,君若和李进之赶过来,前者本已入睡,却有着小兽般的警觉,心里不踏实,少不得过来瞧瞧;后者一如以往,夜间猫在地下的书房看书,已听辛夷景天说了经过。 君若瞧了瞧那封书信,嘀咕道:“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李进之则提醒顾月霖:“你得将外院人手好生用起来,毕竟不能总住在这里。” 顾月霖颔首,“说的是,不过倒也不急,还有一年光景。” 秋闱时要在城里住几日,如果能够参加春闱,也是明年二三月的事了。 李进之心绪跳转到别的事情:“消停下来,你得好生置办个宅子,不,买地皮自己建,咱哥儿几个一起设置机关埋伏。” 君若点头,“对对对,这事由有趣。” “行啊。”顾月霖笑道,看着李进之,“你也一样,别跟李家磨烦了,过好自己的日子最要紧。” “那就挨着买两块地皮,要是没合适的,买旧宅子拆了重建。” 君若却不同意,“你们俩比邻而居合适么?” 李进之却有的说:“我先建好了,留着养老不行?” 君若哈哈一乐,“要是这么着,我也跟你们做邻居算了。” “你到哪儿都是姑奶奶,轮班住我们两家。”李进之道,“星予不行,他不住沈府就得住什刹海那边,家里统共三口人,总不能一人一个窝。” 三个人都笑了,气氛仍如平时那般欢快。 左右也没别的事,君若取来酒、干果,和两个哥哥推杯换盏。 辛夷景天上来之后,就跑外边望风去了。 平时,兄妹四个没少琢磨竹园的机关布阵图,他们两个时时在跟前服侍着,也已门儿清,早就盼着有这种机会,怎么能不亲眼见证。 尚未走出书房院,两人就觉出空气里凝结着肃杀之气,叫人不自主地绷紧心弦。 辛夷悄声道:“外面那些人怎么过来的?难道那种鬼打墙的迷阵对他们没用?” “你倒是瞧得起他们,来竹园又不是只有那一条路。” “也是。” 到了紧闭的大门前,两个人侧耳聆听。 外边正热闹着:弓弩冷箭利器的破空声、人的闷哼声、跌落在地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两人眉开眼笑,又跑去内宅、后园观望,情形大同小异。 以他们估算,来的得有二十来个倒霉催的。 蒋昭果然从不会让人失望,简直神了。 没过多久,外面的人消停下来。 辛夷和景天折回到大门前,恰好外面有人高声道:“在下宋玉,求见顾公子、君大小姐。” 两人一愣。 宋玉?那不是与君大小姐定亲的人么?来的怎么会是他? 君若听说时也愣了愣,“怎么还有我的事儿?”又问李进之,“你不是把人撵走了吗?” 李进之一脸无辜,“你想弄死他,总让他在别处怎么成?但我没听说他回来也是真的。” 顾月霖笑道:“这不就有机会收拾了?”转头唤景天,“把宋玉带进来,其余人等只要是活着的,全绑进来,提醒冯十二,要防着他们自尽。” “是。” 在此之前,顾月霖对宋玉这名字并没印象,记得很清楚的是,和妹妹定亲的人很不是东西。他本想着,等到时疫过去再把那人收拾了,却不料对方自己送上门来。 此刻,他不免问君若:“这人到底做过哪些缺德事?” 君若一提起来就膈应,“开过青楼、小倌楼,好些女孩子、男孩子,都是他派爪牙强掳进去的。去年我给他弄关张了,备齐了人证,我娘和我舅舅却给我和他定了亲。” “你娘、你舅舅不知道他做过的事儿?”李进之困惑不已,“不可能不知道,那他们图什么?” “那孙子家底颇丰,最是贪财。为了钱肯做伤天害理的事儿,做我娘和舅舅的傀儡算什么?” 李进之匪夷所思,“你娘欠了你舅舅什么?出嫁这么多年,怎么凡事还只为你舅舅谋好处?那是亲兄弟,可你好像也不是她捡来的吧?” 君若横他一眼,却气鼓鼓来一句:“还不如是捡的。” 李进之有些不落忍,拍拍她的肩,“没事儿,今儿咱就弄死他,下一个就收拾你娘。” “没错。”顾月霖也宽慰君若,“别上火,不值当。” 第71章 君若好过了不少,绽出欢颜。 景天回来复命,禀道:“包括宋玉在内,共有七个活口。” “知道了。” 宋玉走进来时,一瘸一拐的。他腿上中了冷箭,当下拔出来,敷衍地包扎了一番。 顾月霖和李进之凝眸打量,见宋玉二十出头,面容清秀,形同文弱书生。比对着样貌,想着他做的那些事,深觉这的确是个衣冠禽兽的胚子。 宋玉站定,对兄妹三个行礼,“冒昧前来,多有唐突,恳请三位恕罪。”语毕,深凝了君若一眼。 君若不想倒胃口,敛目把玩着酒杯,看都不看他。 顾月霖问道:“受何人唆使?” 宋玉又看了君若一眼,“君夫人。” “我瞧着你是真活腻了。”顾月霖语气森冷。 “我可以对天发誓,是真的。”宋玉忙道,“前几日,外面那二十个人前去找我,带着君夫人的信件。” 语毕,取出一封信,转手交给一旁的辛夷。分明是为了意外早有准备。 信上的字很一般,言辞全是大白话。 顾月霖扫一眼,交给君若。 君若查验一番,道:“是她写的。”转手递回去。 君夫人在信中说,近来听友人说了一些事,涉及江湖中的程放、京城竹园的顾月霖,二人可能是父子。 友人给了她二十名杀手,要她选个合适的人带队去竹园,将除去君若之外的人全杀掉。此事做成,可得李进之、顾月霖手中全部财产,她愿意分三成给宋玉。 顾月霖看着君夫人写的信,有一刻气得脑筋打了结,直犯迷糊。 君夫人有没有想过,若她的打算成真,人单势孤的君若就会落到宋玉手里,宋玉要是当即把生米做成熟饭怎么办?这女人到底把亲生女儿当什么? 他把信递给李进之。 李进之气得直磨牙。 顾月霖问宋玉:“君夫人在何处?” “正在来京城的路上,因为……我想和君大小姐从速成婚,需得她成全。” 那就好,不需他们奔波到别处。 为君若要个说法是一定的,而君夫人所说的友人是谁,也有必要听她亲口说出。 君若提笔写了几张字条,问顾月霖:“先私了再公了可好?” “我正是这个意思。”来的这些亡命徒,交给锦衣卫刑讯才解气,但在那之前,得问出他们效忠的人是谁。 君若将字条交给辛夷,“拿给杨柳晓风,让她们当即送出。”活口需要她的人手讯问,死了的那些也得尽快扔到乱坟岗。 李进之凝着宋玉,眸如鹰隼。 宋玉额头上沁出了冷汗。 顾月霖摆手示意景天,“带下去,关起来。” 李进之和兄弟妹妹商量:“我有个专门整治人的宅子,不妨将活着的这些安排到那里,主要是不想脏了蒋老爷子这干干净净的地儿。” 顾月霖和君若都无异议。 天亮之前,君若的人手赶过来,分头行事,使得竹园外恢复如常。 君若、李进之决定一起回城里一趟,亲自刑讯,以便尽快问出那些杀手是何人收买。 顾月霖同意,要不是怕蒋氏担心,就也一道去了,好歹能开开眼界。 晨曦初绽时,君若和李进之带上心腹,策马去往城里。 于是,早间请安的便只有顾月霖一个,落座后解释道:“进之、洛儿有急事要办,过几日回来。” 蒋氏察觉出一些异常,却没过问,只是道:“一年之计在于春,他们两个家大业大,这就要忙碌起来。只是可惜,方才我做了疙瘩汤,本想着要你们一起尝尝。” “疙瘩汤?新得的食材有番茄么?”顾月霖道。 “没番茄就不能做疙瘩汤了?”蒋氏笑眯眯的,“洛儿做饭菜总有许多新奇的点子,我这算是举一反三。”说着起身,“去饭桌前老实等着,我给你盛过来。” 顾月霖大乐,依言行事。 过了一阵,蒋氏亲手端来白瓷大海碗,放到桌上,给顾月霖盛了一小碗。 “好香啊。”顾月霖由衷道。 蒋氏拍拍他的肩:“快尝尝。” 做法也没什么新奇的:白面搅成絮状,等加了高汤的水开了下锅,再放些切好的香菇、青菜和小小的牛肉丸子,末了加盐和香油。 顾月霖就着炒时蔬,连吃了三碗,胃里的暖意蔓延到四肢百骸,惬意之至。放下筷子,他已开始琢磨午间吃什么,“娘要是得空,再给我做一回烧茄子行不行?” 他本不喜欢吃茄子,怎样做成了摆到面前,也懒得伸筷子。前天蒋氏做了一道烧茄子,他本意是捧场罢了,尝了尝,竟觉得特别可口。 “真喜欢吃?”蒋氏喜上眉梢,却故意逗他,“难道是为着少吃些?” “哪儿啊,”顾月霖笑容清朗,“真喜欢吃您做的。以前听人说,烧茄子做好了比肉香,我觉得是胡说八道,如今可是自个儿打脸了。” 蒋氏喜滋滋的,“一定给你做。往后也要这样,想吃什么就跟我说,我现在最爱琢磨做菜。” “我会的。” 母子两个得以一日三餐都在一起吃,曾出现的隔阂倒又消减几分。* 顾月霖本以为,起码要等个十天八天的,李进之和君若才能回来。 不成想,三日后,兄妹两个便结伴归来,意味的只能是已问出那幕后之人是谁。 第68章 “我不作死,我只是要造反。” “那六个杀手,有四个招了。”君若取出口供,放到顾月霖手边。 顾月霖懒得看,“你们直接告诉我是谁。” “那人来头可不小,我们根本动不得。”李进之面露难色,“长宁长公主。” 顾月霖眉心微蹙,“居然是她?” “不可思议。”君若叹息道,“我娘和我舅舅一两日到京城,到时再问问我娘。” 不得不相信,却又没办法相信。 因为长宁长公主实在是个人物,买凶杀人根本不是她做得出的事儿。 先帝在位末年,起了内乱,年近十五岁的长宁随军平乱,两军阵前身先士卒,立下赫赫战功。待到战事平息,先帝从私库中去了五十万两白银,命工部为爱女打造府邸。 先帝驾崩后,皇帝对长宁看重且尊敬。 长宁的婚事不顺,皇帝连续两次由着她休夫再嫁,到第三次,长宁出门游历期间传信回来,遇到了意中人,已经结为连理。 美中不足的是,驸马身子骨不好,需要常年卧床将养。长宁游历回来前两年,驸马从不曾出现在人前,之后病情好转,常年不在京城,在外地为长宁打理产业。 久而久之,从皇帝到官员贵妇,浑忘了这个人的存在,连长公主的婚书、驸马的姓名都无人知晓,怀疑长公主因为心寒无意嫁娶从而撒谎的不在少数。 皇室之中,最不缺千奇百怪的事,但官员百姓都不敢在明面上议论,万一犯了忌讳,保不齐要掉脑袋。 而今兄妹三个想起长宁这些是非,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失踪多年的程放,只是谁都没说出口。 如果那位驸马爷是程放,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可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长公主嫁给江湖中人也不算什么,宫里不少身手一流的侍卫就出自江湖,江湖庙堂看似相距遥远,实则不然。 那么,如果程放要做驸马,长公主没道理问他要大笔银钱,高手如云的长公主府,不要说一个亦正亦邪的程放,就算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货色,也护得住。 若那个人是程放,他为什么多年来躲避着世人? 长公主又有什么理由要杀顾月霖? 杀就杀吧,为何不用死士,而是收买杀手?投石问路? 越想越是思绪紊乱,顾月霖索性暂且搁置,说起事实:“如今每晚都会启动机关防贼,子时之后,仆人都不能离开所在的院落,你们让心腹行走时注意些。” 君若、李进之颔首,说这样也好,心里踏实。 李进之道:“那些杀手过一阵灭口了事,宋玉是决不能留了,君若让他自己写好口供,明日到顺天府投案,死在他手里的少年男女不少,他如何都活不了。” 君若有些遗憾,“要不是我娘不识数,认准了他做女婿,我就把他留在手里,由着性子整治。” 顾月霖道:“事有轻重,与那个人渣撇清关系是当务之急。” 君若点头,随即笑起来,“有好处,正经人家一看与我订过亲的上不得台面,会更质疑我的品行,只会有多远躲多远。” 顾月霖接道:“而且,宋玉来竹园的事,你大可以用来拿捏你娘,可以趁机禁止她再干涉你的婚事,你爹应该喜闻乐见。” “对对对,”君若点头如小鸡啄米,“我手里可有她的亲笔书信,再敢跟我叫板,我真把她告到官府。” 李进之道:“我去见了星予一次。等君夫人到京城,他会请锦衣卫的人过去敲打一番。她做的那些破事儿,哪怕是长公主也不能为她解围。” 第72章 说定了这件事,三个人感觉轻松不少。 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竹园外面地上的积雪逐日融化,浸润了土地,若是留心,能看到嫩绿的小草。 进入二月下旬,罗忠得了杨五的准信,已打理好种棉的庄子上的屋舍,并备齐了食材,当日就向顾月霖请辞,“明日小的就赶早过去,抓紧行事。还有十名护卫小厮要随行,依小的看就算了。” “只管带他们过去,要是谁不舒坦,立刻回来请何大夫的学徒。”顾月霖叮嘱道,“你们十一个人将就些,用两辆马车过去。腌制的禽鱼肉蛋,刘槐已经备好,还有几坛酒,全带上。对了,可有通厨艺的?” “有,杨管事说找的人里有厨艺不错的,再说了,刘管事做好的东西,热一热就是少见的美味。” “也是,”顾月霖笑道,“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能安安稳稳,收拾田地倒在其次。” 罗忠感激不已,“您放心,小的全照着您说的办,尽全力照顾好每个人。” 翌日天没亮,罗忠等一行十一人离开竹园。 李进之那边,也早已安排好负责种棉的人手。他的田地不需收拾,只等着播种。 君若每日眼巴巴地盼着君夫人抵达京城。 这日得到消息,斟酌一番,对两个哥哥道:“我自己去见她,随后再把她放到进之哥哥那所宅子,怎么着也得给她些教训。” 若非万不得已,谁都不想当着外人与至亲争执甚至恶语相向。李进之和顾月霖再清楚不过,又笑着劝她悠着点儿,别把自己的亲娘吓坏。 君若不能保证,也就笑而不语,转头去跟蒋氏打招呼:“我娘来京城了,我得去看看。” 蒋氏听她说过君夫人把她许配给人渣的事,心知一准儿是君夫人又出幺蛾子了,便不多问,只絮絮地叮嘱:“千万留心,别与闲杂人等搭话,要么戴上帷帽,要么坐马车到城里,不然我可不准你走。” “我戴帷帽就是了。”君若笑得分外甜美,商量她,“回头您认我做干闺女吧,如今对我忒好。自然,为着哥哥的名声,这事儿得偷偷摸摸地来。” 蒋氏笑出声来,“已经是月霖的妹妹,本就和我的闺女一样。耐心等等,到你哥哥出人头地了,咱们正正经经地认亲。” “这可是您说的,我记下了。”君若笑着摆摆小手,“明儿上午就能回来,您给我做红烧肉,好不好?” 蒋氏连声说好,亲自送她到垂花门外。 君若赶回自己置办的住处,往君夫人房里的路上,小脸儿渐渐变得冰寒。 有两名管事妈妈小跑着过来请安,她们是君若的心腹。 君若毫无情绪地道:“将夫人房里的下人全部遣到别处,你们亲自看门,谁要是不经我允许就进门,先废一条腿。传话到外院,把我那个好舅舅绑过来,带上行刑的连枷棒。” “是!” 君若其实窝了一肚子邪火,今日要是不发作出来,不憋闷死也得窝囊死。 与母亲本就如仇人一般,现下恨意怒意累积到了爆发的程度。 君夫人连日赶路,非常疲惫,这会儿正在寝室小憩。 君若走到床前,她也没醒。君若拿起床头小柜子上的茶盏,举高,松手。 君夫人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看到女儿,先是惊讶,继而是恼火,“你这个黄毛丫头,作死不成?” “我不作死,我只是要造反。”君若取出两条细绳,轻而易举地把君夫人双手、双腿绑住。 “你要做什么!?”君夫人高喊起来,“来人,来人!你们都死了不成?!我……” 君若手中多了一柄柳叶刀,另一手扣住君夫人的颈子,刀锋贴着她面容,“再鬼哭狼嚎试试?” “你……” 女儿发火的情形,君夫人看过不少次,只是以前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落到她手里。心念数转,她问道:“你到底是为什么?我怎么惹到你了?” 君若退后一步,言简意赅地说了宋玉的事,“那畜生已经投案,身在大牢。你先是给我和他定亲,又唆使他杀我至交,到底安的什么心?虎毒尚不食子,你到底是不是人?我到底做了多少辈子的孽,才摊上你这么个东西?” “我只是……”君夫人眼神闪烁不定。 君若亮出她的亲笔书信,磨了磨牙,道:“我爹要是不休了你,我跟他没完。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杀了你弟弟。” “你要我说什么啊?”君夫人看出君若是真快气疯了,就要被吓得哭出来。 “信上所说的你的友人,到底是谁?” “是长宁长公主。”君夫人答完,看到了转机,“那是怎样的人物,你该清楚,如今她有不少事要用到我和你舅舅,你不能乱来。” “当真?”君若道,“她为何对顾公子起杀心,你可曾问过?” “我自然要问,但她怎么肯与我细说,只说也是受人之托。” 谁会托长公主办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要是闹大了,所有人都会认为长公主得了失心疯。君若百思不得其解。 此事,君夫人的弟弟曹禄由两名护卫押进来。 曹路见素来雍容美丽的姐姐狼狈至极,便知大事不妙,再一瞧君若似是跳跃着火焰的眸子,心里一哆嗦。 君若从护卫手里接过连枷棒,示意他们到门外等候。 两名护卫称是,将五花大绑的曹路扔到地上,转身就走。 君若睨着曹路,“放着自己的日子不过,没完没了地来君家搅和。你自己说,给我添了多少恶心事儿?又让我丢人现眼过多少回?” “洛儿,有话慢慢说,好好说。”曹禄求饶道,“往后我凡事都听你的还不成么?” “江南京城相隔千里,往后你不需再来回奔波,那么,这腿要不要的两可,你说可是?” 君夫人预感不妙,急得声音转为沙哑,“洛儿,你想想长公主,她真的有事交给你舅舅……” 话没说完,她就看到君若手中的连枷棒挥出。 看起来是很漫不经心的手势,似乎没用多少力气。 然而,君夫人清清楚楚地听到棍棒敲击、骨头断裂的脆响。 曹禄的身形骤然弹起,又重重地摔回地面,下一刻,他惨叫着,在地上打起滚儿来。 君夫人也惨叫起来,身形摔下了床。 君若转到她面前,掂着连枷棒,笑容似冰莲,极美,亦极冷,“你要不要来一下?” 第69章 “你本就不相信是我要杀你。” “你怎么能对亲人下这样的毒手?”君夫人满心都是骂人的话,却是不敢说出口。 君若扬声唤来护卫,“带舅老爷下去,等我吩咐。” 护卫进门领命,看到断了一条腿痛苦不堪的曹禄,毫无反应,没个轻重地把人带出去。 君若放下连枷棒,坐到床前的太师椅上,架着腿睨着君夫人,渐渐平静下来,“很多时候看着你,我就能理解弑父弑母的人。不过你别怕,我不会那样做。 “我是生意人,对你这样的人,会算着账行事。杀了你,落下大逆不道的名声,生意人都会跟我断了往来。太不划算。 “只是,我也不能再忍受你和君家。不管父亲是否休妻,我都要带着一半产业离开,离开之后,无父无母。” 君夫人折腾了这一场,累了,卧在地上不吭声。 “既然这么讨厌孩子,你干嘛要生下我?”君若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 沉了片刻,君夫人哑声道:“我只是讨厌你,不是讨厌孩子。 “我想要的是儿子,可你不是。生你的时候我险些赔上性命,再也不能生养,换来的是什么? “你从五六岁开始,就看不起我,从十来岁开始,凡事与我拧着来。到了这几年,比土匪更像土匪,对你舅舅那边心黑手狠。 “你若是我,会喜欢你这样的女儿?” 君若淡淡一笑,“看起来,你也做了一笔亏本儿的买卖。可是没法子,只能认命。时光不能倒流,你不能回到我儿时,将我掐死,对不对?” “你有誓死效忠你的手下,大概也有过命的异姓兄妹,怎么就不能理解我处处帮衬你舅舅?”君夫人挣扎着坐起来,定定看住君若,“你父亲待我如何,你看到了;你待我如何,你最清楚。这些年来,只有你舅舅,不论我有什么难处,他都毫无怨言地帮我。他做过的事,不论对错,都因我而起,你不该迁怒他。” 君若的笑容似有若无,眸子愈发漆黑幽深,“当你的难处是不能忍受我这个忤逆的女儿时,他就要把我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官员做继室,那年我十三。 “当你的难处是我不肯给你大笔银钱的时候,他就一次次与外人做局,试图让我赔个底掉。 “当你的难处是听命于长公主的时候,他支持并帮你拿宋玉当枪使,谋财害命,顺带着让我再没反对婚事的余地。 第73章 “你居然说,我不该迁怒他? “是不是只要我没被你们害死,就不该对你们动怒?” 君夫人沉默下去。 “说我瞧不起你,那是其次的,我从五六岁的时候就恨上了你了。”君若的语气像是在给人讲故事, “有几年,父亲不在家的日子,你动辄挑刺找茬,罚我跪祠堂,起先跪一半日,后来三两日,再后来不给饭吃。我结结实实地病过几次,可曾冤枉你? “我小时候怕苦,对着药碗抹眼泪,你就在一边儿瞧着,看小丑似的。那表情,到我死都忘不了。 “但我也得谢谢你,从那起,我再没哭过,心心念念的是快些长大,快些离开你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女人。” 有些事,君若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早就知道,母亲嫌弃,是因为自己不是男孩子。 这是她没办法改变的事实,但年岁小的时候总是很天真,想着女孩子又怎么了?只要努力习文练武,不会逊色于男子。 大概从七岁开始,她请父亲给自己请了名师,简直是拼了命的习文练武。一边恨着母亲,一边想得到母亲的刮目相看。 可在后来却发现,不论自己变成怎样,母亲能给予的,只有讥笑、嘲讽、不屑。 第一次被母亲、舅舅定下婚事时,她的心彻底冷了,减少回家的次数,再到京城定居。 长年累月被母亲那样无形地折磨着,她一定会发疯。 今日,离疯也不远了。 君若自嘲地笑了笑,起身唤来管事妈妈,让她们把君夫人送上马车,移到李进之的宅子,又道:“日后这里只是我的住处,不准老爷、夫人和劳什子的亲戚进门,把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起来,腾出个库房存放,时疫过后全清出去。” “是。”两位管事就算是木头,也已看出来了,君家又要出大事。 这就是跟着大小姐当差的好处之一:总有大戏可看。 - 翌日上午,君若回到竹园,先去找顾月霖,开门见山:“问了我娘整整一晚,她都不曾改口,说反复问过为长公主送信的人,那人说买凶杀人的事情,长公主也是受人之托。” “若是这样,事情才说得通。”顾月霖问她,“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君若照实说了,“我也要自立门户,再来一次,我不定干出什么事儿来。” 顾月霖取出一份拜帖给她看,“我想去见见长公主,她若不给回信,我就潜入长公主府见她。你怎么看?” 君若立时明白,为着她,哥哥不想把君家牵连进去,“没事,长公主要是有整治我娘的闲情,倒也不错。” “话可不能这么说。”顾月霖的笑如三月春风。 “也就是说,你现在根本不相信,长公主是与程放牵扯多年的人。” 顾月霖颔首,“反复想了想,没办法相信,但也总要问上一问。” 君若认同。 拜帖当即由辛夷送到长公主府。 顾月霖本没抱什么希望,没成想,辛夷复命时带着回帖和一块令牌,“长公主府的人说殿下明夜得空,烹茶恭候。持令牌在手,在城中畅行无阻。” 这情形下,李进之和君若不便同去,去了说不定会闹得长宁一味打太极。地位越高的人戒心越重。 - 夜,天幕湛蓝,有星无月。 顾月霖随着引路的侍卫,走在长公主府的甬路上。 府邸位置有些偏,占地颇广。 没有皇室园林的富丽与匠气,借景而建,近有娇花绿树、小桥流水,远有山峦飞瀑、高楼矗立,典雅的屋舍错落期间。 行至水榭外围,侍卫停下脚步,“公子请,殿下正在等您。” “多谢。” 顾月霖走上浮桥,展目望去,见一名女子临水而立,着一袭白色深衣,给人弱不胜衣之感。为免失礼,他没继续打量,不紧不慢地走到女子近前。 女子问道:“顾公子?”语声清越。 “正是。” “我是长宁。” 顾月霖行礼,“问长公主安。” “免礼。”长宁转身,负手走向水榭内,示意他跟上。 她走路如猫一般没有声息,身姿柔弱,背脊却挺得笔直,那柔弱便消减几分。 长宁转过穿堂,走进一间略显空旷的房间。 居中一张矮几,散放着坐垫,矮几上有两盏明灯、酒具、棋具。 “我食言了,说的是请你喝茶,备的却是酒。”长宁落座,随和地道,“下一盘棋,喝几杯酒,该说的也便说完了。坐。”说话间,亲自执壶倒酒。 顾月霖在她对面坐下,怀疑水榭之中只有他们二人,最起码,他察觉不到别人的存在,更没有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 抬眼打量,灯光影中的长宁,看起来只有二十六七岁,容颜清雅,气质娴静,这是样貌颇受岁月眷顾的女子。 只看其表,很难把她与叱咤疆场的护国公主联系到一起。 打好座子,喝尽一杯酒,顾月霖倒酒,“前来拜见殿下,是因听闻殿下想取我性命,总该问问缘故。” 长宁笑意清浅,徐徐落下一子,“闷得发慌的日子,便会做些无聊的事,你多担待。” “那么,是殿下有心如此,还是受人所托?”顾月霖凝她一眼。 长宁竟直言不讳:“受人所托,但我不能告诉你是谁。” 顾月霖指间黑子随意落下,“殿下口中无聊的事,关乎几十条人命。” “凭那二十来个人?”长宁讶然,现出很单纯的神情,“价格不高的寻常杀手罢了,兴许你一人便可全部放倒。” “殿下曾率兵征战,最清楚事到临头会出变数。” “可这次的变数是,根本不用人出面,他们已伤亡惨重。” 这话是不是意味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长宁另外安排了人手远远观望?顾月霖这样想着,长宁已道: “单说君家那孩子,冬季做了那等善举,我怎么会坐视她出事。只是,她结交的人是否同样出色,我总要看一看。” 顾月霖端起酒杯,“多谢殿下对君若的照拂。”说的有些言不由衷,毕竟一番扰攘下来,妹妹是最窝火的人。 长宁和他轻轻碰杯,一饮而尽,举止利落又优雅,“到此刻还没提程放,倒是沉得住气。” “棋局刚开始,不用心急。” 长宁莞尔,“你本就不相信是我要杀你。” 顾月霖如实道:“初听闻震惊,思量许久转过弯儿来。殿下若是因程放而对我起杀心,不需等到如今。或者说,我根本活不到如今。” 生于皇室,两代帝王青睐有加的女子,怎么会不明白斩草除根的道理。 程放当初是光明正大的成婚,在何处都非秘辛,长宁若与他有恩怨纠葛,以她的头脑,不可能等到多年后才考虑到他有骨血留存于世。 长宁笑笑的,“你最好奇的,是什么人托我做这种事,程放身在何处。” “若可以,请殿下透露一二。” 第70章 “也许,他是这世间对身不由己体会最深的人。” 长宁眸色慧黠,“我已有所透露。” 顾月霖的确已有所得,“殿下方才说,程放身在何处,而非是死是活。” 长宁点一点头,敛目看棋局,“棋艺着实不错,不似你这年岁该有的火候。”就像他的字,那遒劲的力道,是寻常文人十几二十年或可练到的火候。 “有幸得了高人提点,胜过以往许多。”顾月霖所说的高人,自然是蒋昭。 “那多好,不会索然无趣,我也不用尽早交底,省得你一心二用,毁了一盘好棋。” 这拖延的理由,引得顾月霖一笑。 长宁抿一口酒,“你是否认可,样貌过分出色,有时候也是一种捷径?” “认可。以貌取人的自来不少。” “原来,我对你犯了以貌取人的戒条。” “殿下说笑。” “的确是说笑。不但好看,还聪明内敛,怎样的人会反感你?”长宁好奇地道,“你真的只有十六岁?” “再过两个多月满十七,如果我目前所知无误的话。” 长宁轻轻地笑。 和顾月霖闲聊,是件有趣的事。你绕弯子,他无所谓,多的是耐心;你想让他多说几句,他却没那闲心,一两句就把一个话题说尽。 棋局走至中途,局面势均力敌,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等待的时间越来越久。 长宁主动说起与君家的渊源:“我一些故交私下做生意,时不时用我名头,更不乏与君家互惠互利的情形。 “我没料到,关乎君家的传言竟是真的,母女两个势如水火,通过君夫人做的生意,真要对质的话,父女两个不会承认与君家有关。 “好在对我这边的人,君夫人与曹禄不敢做手脚,全照着君若那孩子公允、仁义的路数行事,是以,有时谁需要我给君夫人写个条子,便也愿意做顺水人情。 第74章 “这次有故人向我借最得力的死士,我问明原委之后,便有了一番自相矛盾的行径。” 答应帮忙,但不肯出人手;传信给君夫人,却又派死士盯着故人收买的杀手。 顾月霖猜测道:“殿下是不是为了试探君夫人?若对方听命行事,也算是给君若的警示。” “的确。那样的事我看过、听闻太多,这算是首次介入,因为谁也帮不了谁一辈子。”不知何故,长宁的语气中有了疲惫、怅惘。 一生太长,谁到终点都是孤身离开。 “君若聪慧流转,即便我不说,她也能领悟到殿下的苦心。” “我相信。”长宁转而道,“好些人见了我,都会问驸马在不在府中,你因何不问?” 顾月霖默了默,坦诚地道:“到此刻,我怀疑根本没有驸马这个人。” 长宁凝视着他,绽出清艳的绝美的笑容,“理由是——” 顾月霖略一思忖:“殿下若是自己选夫成婚,其人定是人中龙凤,就算他自己有心,您也不会忍心将他埋没在锦绣堆。 “若猜测属实,便说得通了:殿下的婚事,外人只能看个花红热闹,必然有不得已甚至身不由己之时。那就不如用障眼法,有那么一个不存在又存在的人,不会牵扯到各方权益,而您能得一份自在。 “其实也可以找个做摆设的,但那意味着诸多变数。” 长宁笑得云淡风轻,“的确如你所言。生于皇室的人,享受的天家富贵,迟早要有所偿还。我已很是幸运,父皇宠爱,兄长不忌惮,不然也做不成这种荒唐事。” 她对顾月霖端杯,目光玩味,“一番话牵扯到诸多人情世故、尔虞我诈,并非你这年岁该看透。” “误打误撞,蒙对了而已。”顾月霖四两拨千斤,与她碰杯饮酒。 棋局上,黑子白子纠缠厮杀得难分难解。或许要缠斗许久,或许下一刻便分出胜负。 长宁明显喜闻乐见,双眸如明珠般璀璨,棋子落下,等待期间,主动提及程放:“他活着,但很不如意。也许,他是这世间对身不由己体会最深的人。当然,我也不认为他是好人。” “听起来,殿下对他的情形知之甚详。” “不错。” 顾月霖等了片刻,见没有下文,和声道:“程放欠一些人一个交待,日后我少不得落力查找他的下落,但愿不会扰了殿下的清净。” “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长宁道,“令他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的人,就在京城。你若信我,不需在别处空耗人力。” “我相信。” “其实到了我这里,已是你查证的一个重要关口,我本该实言相告。只是,每个人都会欠债,我亦如此。欠的人情偿还了,我才好对你开诚布公。但愿那一日能早些来临,更愿你在那日之前便已查清一切。” “早已不虚此行。”顾月霖低眉敛目,手中黑子沉稳落下,“只是,凡事古难全,遗憾不可避免。” 长宁看着棋局,片刻后逸出轻快的笑声,“也不知是死局还是残局,不妨留给我慢慢思量。” “叨扰已久,晚辈告辞。” “我送送你。” 长宁送他到浮桥上,停下脚步,语气柔和,“你生母,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子。今日见到你,是我近年来最欢喜之事。” 顾月霖深施一礼,“多谢殿下。” 少年颀长挺拔的身形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野。长宁抬头望一望星河,转身回到棋局前。 矮几上多了一块令牌,是她昨日赠予顾月霖的。 “这小子,手法神出鬼没的。”长宁轻笑着叹息。 先前有些话她本不该说,但她一点儿也不后悔。 见到这孩子真好,他的样貌,勾起她在外游历的回忆。那时的自己还年轻,心亦是。 哪像如今,入睡前有时会希望再也不要醒来。 经历的是非太多,累了。 看到的残酷太多,厌了。 - 李进之、君若相对坐在炕桌前,对着长宁的生平记录观摩。是命手下搜罗到的。 “原本只是随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没出仨月就独当一面,任前锋,当时的主帅是蒋昭。长宁是蒋昭在军中带出来的徒弟。”李进之轻拍桌面,“这就妥了,不用担心事有万一,蒋老爷子绝对教不出滥杀无辜之人。” 月霖独自前去长公主府,他们心里不踏实。 “是呢。”君若亦生出感慨,“昔年首辅权倾天下时,该有多少精彩的人与事?不能看到,也不能听到多少,实在是生平憾事。” 因为皇帝对蒋昭那份微妙的情绪,不论什么人提起蒋昭,都是言辞空泛,点到为止。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当真惊才绝艳。”李进之满脸钦佩,转而岔开话题,“你还没跟我细说,曹禄那条腿是怎么折的。” 君若心绪平静下来,乐得跟他念叨自己昨日干的好事。 李进之笑微微地听着,手也不闲着,一颗一颗捏开小核桃,剔出果肉,放到小碟子里,再送到君若手边。 很多时候,君大小姐是不知娇气为何物的人,她越是如此,三个哥哥越是打心底宠着,早做惯了这种事。 只有下厨替不了也陪不了她,根本没长那根筋,难得起了现学现卖的兴致,却没人允许他们进厨房:君若拒绝任何人给她添乱,蒋氏和赵妈妈不肯教,刘槐坚决反对他们在自己的地盘儿瞎折腾。 君若一面吃核桃,一面说经过:“……曹禄那条腿,我不准手下给他接骨,害了我那么多次,够便宜他了。至于我娘,写了一份口供,一份自请下堂的文书。有这些凭据,她就不敢再惹我,而且,我还能用来要挟我爹答应自立门户的事儿。媳妇儿想杀人,谁敢说不是受他唆使?我已送出加急信件,让他赶快来京城。” 李进之一乐,“真想好了?” “你和月霖哥哥怎么都这样问?” “不想你后悔。” “不这样才会后悔很多年。”君若道,“寻常做爹的,有谁受得了女儿被那么祸害?他是没做什么,但最大的错正是什么都不做。” “我是想,满打满算哥儿四个,三个迟早自立门户的,倒霉孩子是不是忒多了些?” “这种律例下的世道,倒霉孩子不计其数,只是绝大多数从众,没胆子与谁抗衡罢了。尤其约束女子的三从四德、女戒、女训,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进之哈哈地笑,“说的对。要我妹妹从这个从那个,怎么不说谁从她?” “可不就是。”君若歪一歪头,笑得现出小白牙。 - 午时初刻,顾月霖回到竹园。进城一趟就不能白去,要办的事情不少,这还是抓紧赶回来的。 走近书房院时,见到随风坐在石阶上瞧着他。 虽说它面无表情,顾月霖仍是心头一暖。每次他出门回来,随风都会这样迎他。 他招一招手。 随风不动。 顾月霖想着先去正房请安也一样,转身间,瞥见随风站起来。 他嘴角一牵,迈步往前,慢悠悠走着。 随风老大不情愿地跟上,一味闷着头。 这小子现在高度到他膝上,七八十斤重,逐日看着不觉怎样,回想起它到来那日,才会惊觉光阴过得飞快。 顾月霖停下脚步,瞧着它,它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 “德行。”他笑着揉一揉它的大脑袋,弯身把它捞起来,抱着折回去。 随风不爱搭理人的时候,他要是抱着它转一圈儿,它就像是吃了多大的亏,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顾月霖索性没事就抱着它在书房院里溜达一阵。毕竟它是雪獒,不是盆景那种摆设,相互总不搭理太奇怪了。 到底,随风习惯了他这个刻意养成的习惯。 李进之和君若正边下棋边等顾月霖,瞧见一大一小这样进来,俱是莞尔而笑。 随风挣了挣,没能如愿跳下地。 顾月霖站在一边观棋,道:“李福的事,梁掌柜办妥了。今儿侯爷恰好在家里,我请他把那半个玉坠转交给星予,也不知道造办处有没有人见过。” “我和洛儿的人也没闲着,但是没有进展。但愿星予尽快有所斩获。”李进之说。 辛夷走进来,将一幅画放在书案上。 顾月霖示意下棋的两个去看看,“梁掌柜踅摸到的画像。” “谁的?” “程放。” “太好了!” 君若、*李进之最犯愁的就是没有程放的画像,这样找起人来诸多不便: 总不能指望谁都记得一个消失多年的人,而记得的人说法并不一致,不知该采信哪种。就算君若的画笔如有神助,没定论也描画不出。 第71章 已经到了最小范围 画轴徐徐展开,现出赏心悦目的工笔画面: 不知何处的居室中,二十来岁的男子闲散地坐在圈椅上,一袭净蓝交领锦袍,剑眉,薄唇噙着似有若无的笑,一双勾魂摄魄的丹凤眼,狭长眼尾延逸出无尽风情。 第75章 他一臂搭在座椅扶手上,手自然而然地向下垂落,手指修长,骨节清晰。 这样的手……李进之和君若再熟悉不过,强忍着没去看顾月霖。 手的样子遗传自父母的人也有,但他们在确认程放人品之前,真不希望月霖与生父有任何相似之处。 再静心打量程放其人,不得不承认,单说皮相,是少见的俊美。 如果一家三口不曾各自流离,始终相守,不知要羡煞多少世人。 他们正暗自感慨着,听到顾月霖道:“你们瞧瞧就得了。我已安排下去,让梁掌柜多多临摹,在京城四处张贴寻找程放的告示。这事情容易,你们不用管。” “告示上写什么?”李进之问。 “近十七年来,如果有人见过程放,知晓蹊跷之事,可领五到五百两纹银;若知晓人在何处,酬劳三千两;若将人寻到并送来,酬劳一万两。” 君若有点儿懵,“哥,你这是——” “引蛇出洞罢了,知晓他下落的不会说,想说的又不知晓。”顾月霖说了昨日见长宁的始末,“我猜测,这些年来,程放是被长宁某位故人关押或控制,不管怎样,他都在暗处。眼下我不是找他,是找长宁那位故人。” 君若、李进之释然。 顾月霖继续道:“梁掌柜近几年常与盐帮打交道,今早打好了招呼。告示上留的地址,是帮主一处别业,处理这种事的路数,他们早已做惯做熟。” 李进之笑开来,“这倒好,你把我们全择出去了,而且盐帮是什么?历代帝王都头疼,遑论别人?” 君若眼中尽是钦佩。 “我主要是不想长期防贼。”顾月霖摩挲着随风的大脑袋,实话实说,“宋玉的事刚过,就有了这么一出,再没脑子的人,也不敢赌我们与盐帮没有渊源,少不得搁置再下杀手的打算。” 君若问:“梁掌柜与盐帮,是怎样个来往的法子?” “起初是夫妻两个砸钱请他们找我生母,后来与帮主夫妇、舵主、分舵主成了朋友。盐帮的人也得赚钱养家,营生越多越好,梁掌柜与何氏陆陆续续地给他们牵线搭桥,出出主意,那些人便上赶着大事小情地帮衬着。”顾月霖微笑道,“先前梁掌柜没好意思跟我提,说以为我是两袖清风的读书人,生怕我知情后撵他回祖籍种地去。他倒是瞧得起我。” 还有一句他没说,梁掌柜当时嘀咕着,您连赌都精通得很,料想着也能理解这类事。 君若、李进之笑了一场。 逃不开顾月霖臂弯的随风打了个呵欠。 李进之端详着随风,“雪獒有狮型虎型之分,咱们随风是虎型吧?” 顾月霖颔首。 君若道:“虎型更好看。狮型的我见过,头上颈上一圈鬃毛,反正我是瞧着别扭。虎型的要么没有那圈鬃毛,要么很短,但头大,嘴巴宽宽的,一举一动又像足了小老虎,不能更讨喜。” “既然讨喜就多抱着。”顾月霖把随风递给她,自己去更衣洗漱。 君若嘻嘻哈哈地接过,转回到棋桌前,握着随风一只前爪,下巴蹭了蹭它头顶,“瞧见没?我哥哥把你当小孩儿呢,他也只跟你不着调。” 李进之想想还真是,笑着取出给随风常备着的肉干,一块一块喂给它。 随风跟哪一个都没辙,又跟自己没仇,也就乖乖坐在君若膝上,吃着送到嘴边的小肉干。不自觉地,小表情变得憨态可掬。 顾月霖转回来,瞧一眼,笑笑地去了正房,见蒋氏正在看后院的堪舆图,问:“想亲自种些花草?”侍弄花草是她的嗜好之一。 “是啊,我每年都会留些花草种子。”蒋氏道,“你想照原先的格局,还是想有所调整?” “照原样来。” 蒋氏收起图,问他:“出门办事可还顺利?” “很顺利。”顾月霖道,“捎带着打听了一下外面的情形,京城还好,官府已将药方、相关药材价格公之于众,临时征用了一些药铺,没钱买药的百姓,只要找亲友带上彼此的牙牌,到药铺签字画押便可领药。 “周围三省的情形便差一大截,到底有来不及得到医治的,据锦衣卫传回来的消息,至今已共有三千余人因疫情殒命。本就被灾情所困,虚弱得很,禁不起病痛折腾。” 蒋氏神色一黯,“真是要命。”现下已经足够令人心惊胆战,而在蒋昭的手札上,这只是开始。沉了片刻,她想起何大夫,忙问道,“他在外可还好?” “挺好的,已通过洛儿、进之的人传过两封信报平安,说生平未遇的劳累,却也是生平未遇的甘之如饴。” “这才是医者仁心。” 此时宫里的南书房,皇帝也正与首辅谈论灾情、时疫。 “要是地方上也如京城一样,该多好。”皇帝说。 魏阁老欲言又止。 “说。” 魏阁老思忖片刻,想不出委婉的说法,干脆直来直去:“京城损失小伤亡低,固然是因为天子脚下,官员军兵更尽责之故,地方及时供给不时之需也同样重要。只说北直隶,灾情明明更重,却要把京城安危放在第一位。” 皇帝哑然苦笑,“可不就是,地方上要是不用管京城,负担会轻不少,可是……”可是没法子,这在他是无解的问题。 魏阁老起身行礼,郑重地道:“臣请皇上对地方官恩威并施,趁乱敛财、结党滋事者,满门抄斩;心怀苍生、鞠躬尽瘁者,当予以厚赏,并允诺减免赋税。官员理应体恤百姓,朝廷则理应体恤这等官员。” “准。”皇帝亲自拟旨书写,又写了几封情真意切的信函给封疆大吏。 先前他一味忙着给官员层层施压、阻断他们触犯律法的路,想招数想得都开始掉头发了,却忘了给官员允诺以及鼓励。 重压之下,很可能有人觉得进退都是举步维艰,并且对上对下都得不着好,那还不如破罐儿破摔。这情形下,只用铁腕手段是行不通的。 皇帝忙碌期间,魏阁老主动道:“此事并非臣的主张。早间偶然遇见了长宁长公主,她点拨了几句。” “朕可有日子没见长宁了,她在忙什么?” “起码今日没忙什么。”魏阁老笑道,“殿下要去什刹海找沈夫人,说素了一段日子,想胡吃海喝一通。” “长宁伤病缠身,心气儿也是越来越低,愁煞人。”说起最看重的妹妹,皇帝语气中有着真切的疼惜。 魏阁老忙宽慰道:“何大夫医术精湛,等他平安归来,帮殿下调理着便好了。” “对对对,你替朕记着这事儿。整个皇室,只有长宁能跟朕说到一块儿去,她要长命百岁。” 魏阁老亦如是想。 - 之后数日,无波无澜。 风中有了浓厚的春日气息,竹园外的生机恢复,柳条吐绿,颜色一日深过一日,草木野花拼力妆点着旷野。 清晨或阳光正好时,顾月霖会带着随风到园外转转。他担心随风突发奇想跑没影儿,更担心它伤到行人,总是给它系上一条绳索。 没想到的是随风很乖,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尾巴高高地翘着,表情像足了好奇的小孩子,大脑袋转来转去,左看右看。 这样几次下来,随风跟顾月霖亲近了不少,有时三更半夜的晃到书案前,眼巴巴地瞅着他,给它小肉干也不吃。 顾月霖猜了半晌,试着把它放到膝上。 它蹭来蹭去地找到舒适的位置,然后,就踏踏实实地睡觉了。 顾月霖想着,这小子什么毛病?小时候不撒娇不起腻,如今却开始黏人了。他怀疑它脑筋是倒着长的。 不管怎么着,总比长成了再来这一出要好。长成了的体型跟小牛犊似的,寻常椅子可搁不下它。 另一面,顾月霖彻底没了危机潜伏在周围的感觉。 梁掌柜说,目前没人揭下告示,更没人到指定地点说什么。 也就是说,寻找程放的告示起了作用。 目的达到,顾月霖心里一块大石落下,整个人松散不少。他遇到怎样的凶险都无畏无惧,受不了的是身边人因为自己有性命之危。 二月最后一天,沈星予休沐,到家点了个卯,就匆匆赶来竹园。 顾月霖见他眉宇间有焦灼之意,不由担心:“遇到棘手的事儿了?” “应该算不上棘手,但我真急得抓心挠肝的。”沈星予取出吊坠,手势轻巧地放下,“有李福帮忙打好招呼,我没事就找造办处的人扯闲篇儿,这玉坠就随身带着,给不少人看过。现在的难题是,有个人见过另一半,但他不肯透露——这还是李福无意间问过他一名仆从才知情的。” “那仆从怎么说的?” “说亲眼见过此人清洗玉坠,留在手里的好几天,频频传信也收到信件。” 顾月霖非但不急,反而笑了,“已经到了最小范围。那人是谁?” 第72章 君一航费解:这是哪路妖魔鬼怪派来的煞星? 第76章 “是造办处的功臣郭如海。”沈星予有些没精打采的,“玉器瓷器方面,改良、新创工艺,先帝再到今上,几次亲口嘉奖。宫里最贵重的物件儿,都是直接找他验看。 “看起来特别随和的一个小老头儿,却是一等一的涵养,起码瞧见玉坠的时候,说话滴水不漏,我没看出任何异常。 “我问过李福了,郭如海孤身一人,平辈素无往来,长辈早已辞世。” 顾月霖明白他为什么上火了,郭如海几乎是没有短板的一个人,小打小闹地算计不行,想找软肋拿捏也不行,“没事儿。这么不简单的一个人物,能让他缄默的人,分量轻不了。” 沈星予并没被安慰到,“范围是最小了,可这是一块铁板,我想得脑筋都要打结了,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才能撬开他的嘴。” “这是个好人,手艺、头脑、诚信都属一流,我们用什么法子都亏心。” “对啊,所以才愁人。”沈星予取出一叠纸张,“这是关于他的大事小情,我目前只能查到这些。” 顾月霖感激地一笑,“没有不能打动的人,容我想想法子。这会儿你先把心放下,过十天八天的再看。” 沈星予一向无条件地相信月霖,当即也就搁下此事,问起君若、李进之,“又在下边儿闷着呢?” 说话间,随风颠儿颠儿地进门来,坐到两人跟前,眼巴巴地望着顾月霖。 沈星予摸了摸它的头。 顾月霖道:“今儿没有,陪我娘、刘槐打理果蔬花草呢。” “怎么把你晾起来了?” 顾月霖轻咳一声,少见地现出尴尬之色,“我把兰草当草拔了,几个人把我撵回来了。” 沈星予笑不可支,“你那脑子,转的时候吓人,不转的时候更吓人。” 随风凑到顾月霖跟前,直起身,一只大爪子扒着座椅扶手,另一只扒拉顾月霖的手臂。 沈星予笑得更欢,“这孩崽子怎么了?是不是想开了跟你套近乎?” 顾月霖握了握那只圆圆的毛茸茸的爪子,“这一阵惯出毛病来了,催我带着到外边儿转转。” “那可得赶紧去,瞧这可怜兮兮的德行。”沈星予笑道,“我去给婶母请个安,帮她倒腾花草。”说着起身,步履如风地出门去。 顾月霖拍拍随风的头,“走。” 随风的尾巴欢实地摇起来,喜滋滋地跟他出去散步。 沈星予到了后园。 自从天气回暖,刘槐就请顾月霖选出两块地做小菜园,慢悠悠地着手松土、翻地,种上时令蔬菜,原本养在室内的小葱蒜黄韭黄之类,也移到小菜园里,有阳光直接照射,长势更好。 蒋氏主要忙的是自己喜欢的花色种植,加之君若命人送来很多花草种子,令她欢喜不已,恨不得亲手打理竹园每一处。 这类事以前听着人说、看着书册无趣,亲眼瞧着就不一样了,不论顾月霖、李进之还是君若,都奉行活到老学到老的原则,热心帮忙,不耻下问。 今日谁也不知道顾月霖在琢磨什么事恍了神,犯了谁都认为不是他该犯的错,大家索性一起起哄,将他撵走。 心思是一致的:他这一阵七事八事的太累心,有意让他清闲一半日。 尤其蒋氏,原则上,她不愿意任何一个跟前儿的孩子陪着自己做这些,这是作为长辈没来由好讲的私心。 瞧见沈星予,蒋氏挺开心的,关切地问他这一阵好不好,当差是否辛苦,宫里的膳食是否合心意。 沈星予心里暖融融的,答一切都好,转而却道:“前一段吃惯了您和洛儿做的饭菜,偶尔真是馋得慌。” “午间留下来用饭可好?”蒋氏见他点头,继续道,“那我这就给你准备饭菜去。”又转向君若,“洛儿,你哥哥可是也点你的名儿了。” 君若笑逐颜开,“瞧您,难得我有摆谱的机会,您一句话就给说没了。” 沈星予对她挑眉,“你跟我摆谱?这也太看得起我了,追着我打的也不知道是谁。” “那是你欠打。”君若走过去,携了蒋氏的手臂,“他好意思说我打他,我就也好意思跟您告他的状了,您是不知道……”说着话,两人渐行渐远。 沈星予一笑,走到李进之身边,“这俩人,瞧着跟娘儿俩似的。” “都往好处过的人,有人早慧,有人晚一些年罢了。”李进之笑微微的,“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有事儿?” “有。” 四个人相互之间没有秘密,这是早已形成的默契,沈星予娓娓道来。 李进之听完,眉心微蹙,“这事儿的确很难办,月霖怎么说?” 沈星予仍是照实复述。 李进之毫不意外,“那你就别操心了,安心等回音儿就成。为人处世得有条线,月霖是早划出来也做出来了,对什么人用什么招儿,他心里有数。” “明白。”沈星予道,“要不是为这个,我早就给郭如海使绊子了,有我娘和李福帮着,祸害个把人还不容易?关键就是这人真不错,正如月霖所说。” “你小子是真开窍了。” 这会儿,竹园外的顾月霖,正和随风走在旷野之中。 竹园所有人都不笨,都感觉得出最近发生了不少事,而且与他相关,由此担心他,才有了今日他被众人善意的撵回外院的事。 其实他现在没什么情绪可言。 生母辞世前的境遇,令他感受到母爱,又觉凄凉、愤然,蛛丝马迹让他对生父生恨,从而好奇,决意找到他。 而如今,长宁说过的一些话,令他觉得追查下去在两可之间。 找到生父,如果查证到的是又一个荒谬悲凉的故事,他该怎么办?到时,他对生父该予以的,是同情还是什么? 如果发觉生父就是背叛发妻、行径为人不齿的人,他又该怎么办?生父辜负生母,就像他认为结发之妻辜负男子一样,罪不至死。 他其实已经对寻找程放之事失去兴趣。 他时时刻刻介意的是,与程放相关的那个人,对他和身边人潜在的危险。这一关过了,谁知道有没有下一次?谁又知道下一次是何情形? 结论是还得追寻下去。 总之,就是很无趣很想罢手,但又不能不继续的事。 所以,顾月霖还是得认真思量让郭如海开口的手段。 没等他想出来,君若的父亲君一航抵京的消息传到竹园。 当日,君若正忙着陪蒋氏打理书房院各个小花圃,抽空到了书房,跟顾月霖说:“你帮我想好说辞,告诉杨柳晓风,让她们去跟我爹说那些破事儿。我的心思你再清楚不过,只要离开君家就行,明面上的君家一半产业,我就算不带走,也能轻松拿到手。” 顾月霖见她这就要走,打个手势示意她稍等,“我和进之跟你爹掰扯去,是不是更好?” “可他刚回来,要是染了时疫又恰好在有症状之前……”人与人之间的亲疏轻重,从来没道理好讲,她就是不想父亲坑了自己数年又无意间害得两个哥哥生病。 顾月霖轻笑,“傻丫头,又不是没方子没药草,何况你爹很惜命。” 君若笑了,“成,我做甩手掌柜的。” - 自收到女儿的信件起,君一航就过上了百爪挠心的日子。 妻子和小舅子把事情做得太过,女儿不定又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来到京城,到了住惯的宅子,被人客客气气地撵出门时他才记起,那是女儿置办的产业。更重要的是,这说明女儿真翻脸了。 当然,他到何处也不会没有落脚之地,在京城还有几所宅子,本是用来安置妾室外室的,如今选择一处住下就是了。 这日上午,他派人给女儿传信,在书房等她。 来的却是顾月霖和李进之。 在以前,他一定会满心欢喜,今日却是苦笑连连。 李进之已经是君一航的老熟人,相见自然随意许多,为好兄弟引见。 顾月霖是初次见到这位巨贾,见是毫无铜臭气的中年男子,身形高大挺拔,容貌十分俊朗,君若的眉眼便是随了他。 “因小女之故,早就拜读过公子的文章,先前又得了你的画作,荣幸之至。”君一航非常客气,将姿态放得很低。 “您太客气了。”顾月霖笑得温文尔雅,恭敬地行礼。落座后寒暄几句,他单刀直入,“今日冒昧登门,是受洛儿所托。如今她与李公子、沈小侯和我,是异姓兄妹。” “听说了,这是洛儿的福气。”君一航道,“曹氏办的糊涂事,我也已知晓原委,只是不清楚洛儿的心思。顾公子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答应。” “洛儿要离开君家,此后无父无母。” 君一航笑容中的苦涩更深,“何必走到那一步?” 顾月霖又道:“若您同意,她带走手中的半数君家产业。” “……”君一航沉默下去。 第77章 李进之与君一航交情不错,顾月霖便不想兄弟为难,乐得一直唱黑脸,“君家不少事,传得街知巷闻。明知失礼我还是要说,您从不是尽责的父亲。 “洛儿因您之故习文练武,在生意场上大展拳脚不假,但她已经给了您回报。君家富有的年月已久,跻身到位列前三的巨贾,却是两年前的事儿,您是否承认,这是洛儿的功劳? “自从洛儿帮您经商,成为您的左膀右臂,君家产业翻了几番,您心里有数。” 君一航听出了言下之意,不由皱了眉,“你的意思是,我把洛儿当做最得力的人手来培养?” “真是那样便好了。”顾月霖淡笑着轻叹,“若是您的手下,被亲生母亲、亲舅舅出尽花招地谋害,再怎么着,您也会出面主持公道。要知道,百姓对君东家众口一词的一个说法,便是信佛、心善。” 笑若春风,说出的话在字面上没任何锋芒,却如一记无形的毒针,直直刺进君一航心头。 他已近恼羞成怒的状态,哼笑一声,视线在顾月霖、李进之面上梭巡,“二位前来的意思,我已听出来了,原来是帮我女儿闹着自立门户。意料之外,想一想倒也是情理之中,毕竟,李公子把家族折腾得衰败是天下皆知,顾公子与养母脱离顾家是不久之前的事儿。对你们而言,什么生恩养恩的,那都不需顾忌。” 李进之笑得云淡风轻,“有什么法子?就是有人仗着辈分行凶,猪狗不如,与其等着那等货色被别人千刀万剐,不如我先一步为这世道清除秽物。” “要不怎么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月霖亦是笑着,折扇未打开,在他手中慢悠悠旋转着,“究竟是谁不仁不义,有些人是不愿意过问的,在意的只是辈分。小辈人做点儿出格的事,就认定是长辈倒霉,摊上了白眼儿狼,却不肯反思,辈分高是否就一定占理,更不曾反思,自己若是局中的小辈,又当如何。” 两人一唱一和,君一航被噎得不轻,因而愈发暴躁,“那你们倒是说说看,我到底怎么对洛儿不仁不义了?我对她有何亏欠?” 顾月霖见他到此刻仍旧理直气壮,也有了火气,“寻常人家母女成仇的确罕见,可在你君家,今年种种并非偶然,早已有过诸多前例。 “洛儿自幼年起,便被生母时时责罚以至数次病倒,君东家昔年是瞎了还是聋了?你敢说你不知情?你又是否敢说你真的曾护着洛儿指证发妻? “到这三二年,洛儿的婚事,曹氏与曹禄左一出右一出地算计她,你桩桩件件都知晓,正如你也知晓君家族人忌惮洛儿,花招百出。 “我只想问,君东家是否真的不能防患未然?又是否真的不能保护女儿?除了要她习文练武打好算盘,你真正为她做过什么? “难道一个女孩子天赋异禀能力卓绝,做父亲的便可撒手不管,由着她被人绞尽脑汁地试图作践成脚底泥? “你又敢不敢对天发毒誓,今日事,你最在意的不是洛儿要离开君家,而是她带走一半产业?你也别用劳什子的天打五雷轰那种空话,只用你妾室外室所生的儿女赌咒发誓即可。 “你真敢说宁可为了洛儿摒弃劳什子的香火传承,那我就信你三分,权当没走这一趟。 “而来日你若食言,我很乐意替天行道,令你断子绝孙。” 李进之边听边想,听到末尾的结论是,话已被月霖说尽,无需任何补充,因而便只是颔首以示赞同。 君一航的脸都要绿了,额角青筋直跳。 声声质问句句诛心也罢了,明知他信佛,相信因果报应,还要他赌断子绝孙……君一航费解:这是哪路妖魔鬼怪派来的煞星? 就在这时,顾月霖百上加斤:“长宁长公主对洛儿青睐有加,她不会明里相助,但洛儿得不到亲友相助,她早已心知肚明,是以,谁都休想让她说一字半句的违心之语。 “君夫人、曹禄先前所犯的事,与洛儿有关,但我是根源。我很乐意把这事情摆到明面上。你自己选,打官司还是用道儿上的规矩清算此事?” 第73章 对这种人,打动的方式便是什么方式都不用 长宁长公主被搬出来,再想到顾月霖离开顾家是魏阁老出面促成,君一航真招架不住了。 他焦虑至极,起身在室内来回踱步,好一番长吁短叹:“你们这些孩子,哪里知道做父母的苦处?洛儿那个脾气,你们是没见着,真吓人得很。 “我记得是她九岁还是十岁那年,曹氏要她到祠堂罚跪,那次我出门走半道又回去了,洛儿派看守祠堂的仆人告诉我,要是不把她当即放出来,她就摔供奉着的牌位。我一听也生气了,曹氏再怎么着也是她亲娘,我得给妻子体面,便没理。 “结果呢?那丫头那时候已经在习武,又是内外兼修,真就将不少牌位摔得粉碎,还要放火烧了祠堂,弄得我灰头土脸的。 “再有,平时没少跟她的堂兄弟表兄弟打架,她要么一脚把人肋骨踢折,要么打得人俩月下不了床。 “谁家有这么混不吝的孩子?” 顾月霖和李进之相信,这的确是宝贝妹妹干得出的事儿,眼中闪过笑意。人认栽之前,总要摆出个姿态,他们瞧着就是了。 君一航又道:“我护着她?我有时候都打心底怵她。我知道,不论君家、曹家,没一个是她瞧着顺眼的,她早就烦透了,迟早会离开。我是她爹,也是一个家族的宗主,不能不顾虑到方方面面,更怕她离开之后,连我都一并收拾。” 顾月霖、李进之不搭理他。被洛儿收拾那不也是自找的? 君一航重重叹息一声,回身落座,牢骚发完了,痛痛快快地认怂:“罢了,你们说怎么着就怎么着。若你们再说下去,我非气死在这儿不可。” 顾月霖笑了,换上初来时的态度,“凡事应该先礼后兵,这种事却没法儿用这种路数,您有什么担心的,只管说,只要合情理,我们就能替洛儿做主。” “我担心的是洛儿断了君家的财路。”君一航很有自知之明,“论经商,我连洛儿一半的头脑都没有,各个大管事如今其实只认她这少东家,我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他们都要问一句,少东家是否同意。” 顾月霖道:“您担心的事,不可能发生。您管好族人、妻子不惹洛儿,洛儿便会与您井水不犯河水,甚至互惠互利。” 李进之接道:“洛儿只求一份清净,对您谈不上恨,只是心寒罢了。” 君一航爽快地道:“成,我尽快张罗此事,两日后让洛儿来一趟,一起去顺天府,再各自请两位保人,立下文书。”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顾月霖和李进之回了竹园,并没跟君若细说经过,只告诉她结果。 兄妹三个都没想到,魏阁老隔日获悉,又起了凑热闹的心。 事情要从长宁说起。锦衣卫有几个人是她帮皇帝调/教出来的,得知什么新鲜事,都会告诉她。 君家的东家要和少东家分家,君一航忙着请有分量的人做中间人,消息自是不胫而走。 长宁听说了,觉得这事儿有些意思,便往深查了查,得知顾月霖、李进之见过君一航。恰逢魏阁老奉皇帝之命,找她请教一些政务上的事,说完正事便扯起了这些闲篇儿。 “阁老不是爱掺和这种事儿么?这回你要不要捞个保人做做?”长宁说。 “殿下要我站哪边儿?” “自然是给那丫头撑腰,省得往后君家族人欺负她。” “欺负女魔头?君家人全绑一起都不是个儿。”魏阁老哈哈地笑,却是当即点头,“殿下既然发话了,那我就做个顺水人情。” 长宁笑道:“回头我请你喝酒。” “我可当真了。” 魏阁老当下便命护卫传信到竹园,到宫里见到皇帝,少不得提一嘴。 皇帝有些无语,“别人都是劝和不劝分,你倒好,可哪儿张罗着让人分道扬镳,没溜儿的事儿都被你做尽了。再有弹劾你的折子,你自个儿看。” 魏阁老只是陪笑。 “罢了,难得长宁张罗个事儿,你只管去办。” 于是,魏阁老成了为君若撑腰的人。 君一航见到这尊大佛的时候,非常庆幸自己没拖延,要不然,不定倒什么霉。转念又想到一个好处:首辅为女儿出面,他应付族人的时候,大可以拿来说事,晾谁也不敢有二话。 君若这边,由衷地感激魏阁老,得了空请他到一旁说话。 魏阁老也没瞒她,“是长宁长公主吩咐我的,要不然,我消息没那么灵通。” “您和长公主都是我的贵人,回头有什么生意上的事儿,让琳琅跟我打个招呼就成。” 魏阁老也不客气,“行啊,我只会败家,不善打理产业,琳琅却得有些傍身的银钱,是该找些稳妥的财路。” “那我就等大小姐吩咐了。” “吩咐什么?持家赚钱的事儿,你是琳琅的小师父。” 第78章 君若笑眉笑眼的,“首辅大人夸我了呢,回头就跟三个哥哥显摆去。” 魏阁老逸出舒朗的笑,觉着这孩子跟长女有的一比,实在招人喜欢。 君一航冷眼瞧着,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不用问,首辅与女儿早已相识,相处时一如情分亲厚的长辈和晚辈。 他要是早知道这一节,早把曹氏休弃给女儿一个交待了。 悔之晚矣。 分产业的事,以前早就划分清楚了,不需再核实账目,由此,当日便无波澜地办妥诸事。 父女两个作别时,君一航心里很不好受,低声道:“以前,是爹爹对不住你,把没用的东西看得太重了。往后要好好儿的,沈小侯我没见过,便不提了,顾公子、李公子真是打心底心疼你,你可千万别跟他们耍性子。” “我记下了。”君若和声道,“日后遇到棘手的事,还是可以找我,毕竟我们不是仇人。”语毕,把君夫人的口供和自请下堂的文书交给他。 “爹爹谢谢你。”君一航语声有些哽咽。他付出的的确不多,眼前人却是他最看重的孩子,一朝各走各路,心里真是空了一块。 君若请他上座,毕恭毕敬地跪倒,磕了三个头,“您珍重。”随即起身,翩然离开。 君一航落了几滴泪。 翌日,君夫人和曹禄送到他的住处,他当即带上二人回江南。谁也说不准时疫什么时候过去,还是远远地避开为妙。 最要紧的是,他给族人交代、休妻的事,都要到那边才能料理。 是的,要休妻。 到了这地步,他要是还留着曹氏,真就是瞎了心了。 - 郭如海相关的记录,顾月霖熟记于心,有事没事就琢磨。 最终,他决定见一见那位老者。 等到郭如海不需当值,回宫外住处的日子,他寻机潜入那所宅邸。 这是不能被外人探知的事。 郭如海六十多岁,身量不高,微微有些发福,面容很和善。 他回家的日子,向来是直奔书房,处理庶务,了解一下宫外同行的动向。 这日,他心绪有些烦乱。准确地说,从沈星予手里见到那枚玉坠起,他就很不安。 夜已深沉,整所宅院陷入沉睡。 郭如海坐在灯下,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书册。忽然,他听到有人轻咳一声,下意识*地望向门口。 着玄色深衣的少年郎从容自若地进门来,容颜似经过妙手雕篆的白玉,气质如清风皓月。 这样出色的少年,郭如海在很多年前见过一位,没想到过了多年,又有了这等运气。 “冒昧前来,得罪了。”顾月霖拱手行礼。 郭如海又仔细地打量一阵,抬手请他落座,“我这儿几乎没有门槛可言,公子大可堂堂正正进门来,不知为何多此一举?” “我要说是为您着想,您肯定不信。”顾月霖出示玉坠给他看,“关于这物件儿,我有话要对您说。” “你是沈小侯爷的朋友?” “正是,晚辈顾月霖,此物是生母留给我的。”顾月霖目光诚挚,“要说的话着实不少,却不知您是否得空。” 郭如海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又道:“容我吩咐仆人两句。” “您请。” 郭如海起身到了门边,扬声唤来一名在外面值夜的仆人,“到院门口守着,有事无事都不要来扰我。” 仆人领命而去。 顾月霖见状,心里更踏实了。 郭如海转回来,喝了口茶,道:“公子想说什么都可以,老朽很愿意聆听。” 顾月霖此行的目的,不过是开诚布公,将身世相关一切、近来遭遇如实相告。 郭如海也如长宁一般,有人情债要还,这是一定的。但顾月霖不相信,他会心甘情愿被人利用,甚至助纣为虐。 对这种人,打动的方式便是什么方式都不用,坦诚相待即可。 郭如海听到林珂生前的遭遇,听到与魏家有牵扯的换子之事,听到了二十一名亡命徒试图夜袭竹园谋财害命的事,更听到了他明明见过另外半个玉坠却不动声色撒谎的事。 他稳如泰山的面色渐渐有了细微的变化。 顾月霖并非没有别的选择。 宫里消息最灵通,关乎首辅魏运桥的事,人们一向津津乐道,只要不傻,便都猜得出,首辅对顾月霖不同寻常,有意提携。 顾月霖若是决意撬开他的嘴,大可恳求魏阁老相助,便能将竹园遇袭之事闹到皇帝面前,细说由来。 皇帝因为最看重的长宁牵扯其中,不想查出个究竟也得查。 长宁自然不会受丝毫影响,但将他郭如海拎出来查问玉坠一事是不可避免。 但是顾月霖放弃了那样的手段,应该是不想亲友卷入是非,也不想绕着弯儿地逼迫他。 如果这样行事也是用来对付他的手段,这少年的头脑不可小觑;如果是出自真心实意地为亲友和他着想,便更不简单。 都说人不轻狂枉少年,而温雅从容如斯的少年,郭如海到此刻也只见过两个。 话已说完,茶已冷。 郭如海亲自给顾月霖换了一盏热茶,“不瞒公子,见到你,我总会想到一位已不在世的故人,蒋昭。样貌不相同,春兰秋月之比,只是这待人处世之道,他在你这年岁的时候,与你有不少相似之处。” “哦?”顾月霖由衷一笑,“我敬蒋昭如神,得了您这等评价,深感荣幸。” 并没趁机用蒋昭说事以图达到目的,虽然他的养母便是出自蒋家。郭如海真有些佩服他了,“听完诸多是非,我不动容不心惊是不可能之事。公子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只是想请您费神斟酌一段时日。将另外一半玉坠拿给您的人,是否告知,全在您。”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顾月霖仍是只说实话,“自从知晓身世到如今,我的日子可谓翻天覆地。说心里话,我早就有些厌烦了,却不能不做分内事查下去,我非常惧怕竹园再次经历危险。 “而且,程放的经历,毕竟可能对我有莫大的影响,譬如他是否有别的女子别的孩子,那些孩子会不会为人所用,给我和亲友带来重创,都属未知。” 郭如海笑微微审视着他,“你只说重创,却不提最令人发指的事,譬如程放另有子女,而别人心怀恶意,将你和他的女儿凑成双。” “那不可能。” “怎么说?” “今上最反感的事情便是赐婚,为此曾下发明旨,言明本朝帝王及至后妃,都不可干涉他人姻缘。没这种压力,我倒是想不出,谁能压着我与谁成婚。” 郭如海不免问道:“这样说来,你不打算娶妻成家?” “您若是我,还能对这世间姻缘有何憧憬?况且一生虽长,能排遣光阴的事由却太多,我只怕时间不够用。香火传承,在我看来不过是个笑话。” 郭如海笑了,“看出来了,你真的只是来看看我、说说话,不然不会说这等于你很不利的话。我感激。你给我三日,三日后你再来。” 第74章 落款的署名是程放。 晚间交班之后,沈星予回到自己的值房。 原本他该与三个同僚合住一间,但李福用沈夫人说事,为他在皇帝面前斡旋,皇帝又一向认为他是富贵圈里最娇气也最矫情的孩子,和人同住一日不定打几次架,于是,他有了单独的一个房间。 刚进屋换了身衣服,便有两名小太监送来食盒、美酒。随后前来的是李福。 酒菜是李福准备的。他住的地方全是太监宫女,请沈星予过去诸多不便,便有了这番安排。 沈星予以前对结交宦官的人存着几分先入为主的不屑,如今却是不同。 宦官之中也有好人,譬如着意照拂李福的刘洪,譬如李福本人,前者看不了聪明又有良心的宫人为人轻贱,后者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做派。 沈星予客客气气地请李福落座,亲手布筷,斟满两杯酒,“正想吃吃喝喝一通,及时雨就来了。” “小侯爷言重了。”李福笑道,“没你在外面关照,我哥哥照旧是拿着银钱坐吃山空。你那位经商的友人考虑得实在周到,这恩情,我与哥哥没齿难忘。”指的是梁掌柜。 没真正混出头的文人武将,居家过日子都常磕磕绊绊的,有人怕你出头,看到机会便毫不犹豫地下绊子踩一脚;有人作壁上观,以地位利益为准则,在一旁帮着不怀好意的对你落井下石。 何况李福这等刚熬出头的宫人。 打心底瞧得起宦官的人,少之又少,除非其人已到了刘洪那等地位。 这也不怪人们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实在是有些宦官心思扭曲,一朝得势便彻底暴露自卑又自负的真实嘴脸,行径令人发指。 对于李福这种依仗大太监得势的,宫里的都会持观望态度,明面上不开罪也就罢了,而他在宫外的亲人,被人察觉境遇转好,只会平添一份不屑,能不没事找茬已难得,肯帮衬的屈指可数。 第79章 自从李福在宫里的日子好过之后,他的哥哥李祥便不断收到他送回家的银钱,欠的债全清了,还有很多富余。 李祥拿着钱,想的是有个稳定又长远的进项,开铺子做生意不行,不说可能前来寻衅的人有多少,根本原因是他自幼贫苦,根本不懂生意经。 倒腾地皮、宅子倒也是条路,买入卖出再简单不过,关键问题是,年景要是每况愈下怎么办?那不就全砸手里了?他可舍不得这么糟践手足日日苦熬才到手的钱。 就这么一日日纠结着,始终没找到财路。 梁掌柜找上门,对李祥可谓久旱逢甘霖。 梁掌柜的法子,在生意人而言简单至极: 先自报家门,且言明是沈小侯友人手下一名大掌柜; 随后卖给李祥一个三百亩的田庄,但李祥只需付出三百两银子做定钱,余下的十年后一并付清; 邀请李祥入股一个老字号的在京城属二等的酒楼,先决条件是对外保密,每年照盈利的五分之一分红,若生意惨淡也无妨,入股之人每年仍有三百两保底的银钱可拿。 李祥仔细地查证后,就算不相信梁掌柜,也相信暖玉阁的招牌,再与李福见了一面,细说由来。 李福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当是沈小侯爷帮人帮到底,于是让哥哥把心放下,从善如流。与其每日担心**夜焦虑心烦,他更愿意再欠沈星予一份人情。 先前的事情便是这样尘埃落定。 这会儿,沈星予真诚地道:“自我开始当差,受了你多少照顾,我心知肚明。没你时时提点,我怎么会晓得皇上的脾性、习惯,在御前行走时不知会出多少岔子。得了,咱们就别总算人情债了,横竖是已算不清。” 李福从善如流,笑着喝一口酒,“不论如何,咱家日后不会对不住小侯爷便是了。” “这就又见外了不是?罚酒。”沈星予耳濡目染两个兄弟和宝贝妹妹应承人的路数,说起场面话已是信手拈来。 李福非常受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倒酒时问道:“你似乎对郭如海起了探究之心?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知道的都会如实相告。” “没有的事儿,先前知晓被他骗了,面子上挂不住罢了,但一个物件儿而已,他不想说出真伪也没什么,毕竟人家不是我的熟人,帮不帮都属本分。”沈星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月霖要保郭如海的平安,他就顺势而为。 李福想着,这小侯爷以前的名声,不是跋扈嚣张便是目下无尘,因而不自觉地站到他立场上考虑,颔首道:“明白了。可惜,郭如海那老东西不知,小侯爷先前只是平白招了些不好的名声,人并不是那样。” “学好了而已。”沈星予一乐,转而身形微微前倾,真诚地道,“说起来,我因着家母的缘故,对长宁长公主有着诸多好奇。那是天之骄女,活到如今,除了伤病,似乎再没什么成为她的羁绊,但也好奇,她是否不曾欠过人情债?要是那样,倒也是情理之中,却未免太孤单了些。” “哪儿啊。”李福苦笑,“这世间,哪儿有真正潇然自在的人?长宁长公主的羁绊自来不少,欠下的人情亦不少。我在宫里,就得知晓每位皇室贵胄不少事,那些事,说来其实与寻常人家无异。” “是么?”沈星予满眼好奇,“能不能跟我说说?不能说就算了,你只当方才刮了一阵风。” “这是哪儿的话?”李福笑一笑,思忖片刻,娓娓道, “我听干爹说过,长宁长公主年少入军中,主帅是蒋昭,二人亦师亦友。他们之间,便说不上谁欠谁。 “其后值得一提的大事,便是先帝驾崩,长宁长公主的生母敬妃被人算计,被人历数诸多罪行,皇族中的人都要其为先帝殉葬明志。 “挺荒谬的一个事儿,本朝连宫人都不需陪葬了,何况嫔妃。但那是皇帝的家事,外人不会傻到置喙。 “最终,是今上的五叔梁王,为敬妃将罪名逐一查实驳倒。 “其实吧,我干爹说,这事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长宁的手法,但她不便出面,转头求了梁王而已——梁王几十年都是粗枝大叶的做派,哪里做得成那种大事? “不管怎么着,结果是今上有理有据地驳斥了皇室宗亲,并予以相应的责罚,破例尊敬妃为皇贵太妃。 “可也就在那一日深夜,敬妃投缳自尽。” 沈星予动容,麻木地一口口喝着酒。 敬妃,要的只是一份清白,冤屈清洗之后,便义无返顾地赴死。 可是,这样做到底有何用处? “不过是亲者快仇者痛的举动,我一向觉着那种男子女子最愚钝不过。”李福说,“想死,先帝驾崩时一道去了便是了,别人也难以开口责难,是不是?赶在那当口自尽……我是想不出对长宁有任何益处,小侯爷旁观者清,能看到她那么做的好处么?” “……想不出。”沈星予再思量一番,还是得老老实实回答。 月霖对长宁的评价是:孤独,复杂,却又有着赤子情怀。 听闻时不解,现下他理解了几分,起码理解了她的孤独,脑筋转了几转,道:“只这一笔人情债?” “旁的事自然还有很多,这不是怕小侯爷觉着我啰嗦,我才只捡着最要紧的说么。” 沈星予忙道:“这又是说什么呢?真是自个儿找酒罚,不过这杯我陪你,来!” 转过天来,李福所说的一切,由沈星予写成翔实的信件,送到竹园。 顾月霖认真读过,并没顺着线索往下查证,要先等郭如海的回音。自然,回信时,也说了自己这边的进展。 已是清明时节,下过一场小雨,万物复苏,春意盎然。 罗忠正忙着带随行人手种棉花,蒋氏得知后,将冯十二唤到面前,让他抽空把一应人等所需的衣物鞋袜送过去,又给了二十两银子,“要是短缺什么,便让罗忠置办起来,打理作物最是辛苦,让他别委屈着自己和别人。” 冯十二领命,转头禀了顾月霖一声,便去了罗忠所在的小田庄。回来之后,向蒋氏复命时道:“有杨管事和佃户照应着,他们在那边挺好的,特地要小的感谢您的赏银。来回路上,都是行人寥落,临近人们必经路段的农户,耕作时面上都用布罩着口鼻。” 蒋氏问道:“现下时疫的情形好些没有?” “京城这边,最早染上的大多已痊愈,新近染上的人数每日都在减少,发病的多为受雪灾影响被官府安置起来的人。城门从未关闭,但是鲜少有外地人进京,因为北直隶、辽东亦是重灾区,设了重重关卡,谁想走出他们的地界,要手持各个官府的放行印信。” 蒋氏释然,心情却轻松不起来,转念想到君一航,道:“这样说起来,先前君东家来回折腾这么一趟,可没少上下打点。” “那是自然,”冯十二笑道,“不过于他倒也容易,再说他和大小姐的事,实在耽搁不得。” “这倒是。” 君一航要是敢不来,君若一准儿赶赴江南,她可不是能长期窝火的性子。 想到君若已是没有至亲的情形,寻常又总是男子一般的穿衣打扮,蒋氏心里平添几分疼惜,闲来找杨柳晓风要了女孩衣物的最新样式,得空就给君若裁衣缝制,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令她最愉悦的,自然是顾月霖。 随风不再疏远他了,他来正房时便带上它。小家伙看起来冷漠高傲,却总无意间惹得人发笑。 起初到正房,随风连门都不进,就板板正正地坐在厅堂门前,等着。有时等得久了,恰好赶上它该吃饭了,没办法,只好到室内去寻顾月霖,也不吭声,只用大爪子拐他的手臂。 顾月霖还有闲心调侃它:“你不是愿意看景儿么?接茬看去。” 倒是蒋氏不落忍,笑着斥他一句“混小子,没个正形”。 顾月霖就叫人把随风的饭食送过来,陪着蒋氏喂过两回,小家伙便对蒋氏亲近三分,再来便跟进门去。 与郭如海约定的三日光景,如水一般,平静逝去。 当日,顾月霖和蒋氏、君若、李进之打过招呼,正要出门时,冯十二来禀:“有人递了请帖过来。” 顾月霖接过请帖,打开来看到寥寥数语: 出行三载,今时方归。听闻公子欲寻我下落,特备薄酒于礼士巷梅园,盼今夜亥时前来一叙。 落款的署名是程放。 顾月霖眉心跳了跳,“人还在不在?” “在,小的把他唤过来?” “不必。”顾月霖道,“你替我回话给他,地点要改在望江楼的醉月居,时间是今夜子时。若他主家不能做到,约定便取消。” 望江楼始终打开门做生意,如今自是生意惨淡。 如果是有人冒充程放,他要赴的便是鸿门宴,有必要变被动为主动;反之,程放已经迟来这么多年,相信他与他一样不心急,亦不介意小小改动。 第80章 生父之于顾月霖,在今日,还真比不得真正的匠师的分量。他不能对郭如海爽约。 第75章 顾月霖一阵心酸,为生母。 再次拜访郭如海,顾月霖备了一份礼。 书房院中静悄悄的,有仆人守在门外,似是等他前来的样子。 进到院中,直觉告诉顾月霖,此间再无第三人。他走进厅堂,轻咳一声。 里面传来郭如海的语声:“公子请。” 顾月霖转到上次到过的书房。 郭如海笑得慈眉善目,“来得正好,我刚沏好一壶明前龙井。” 顾月霖和声道:“辛苦您了。” “客气。”郭如海斟了两杯茶,示意他坐,下一刻却道,“真是抱歉得很,今日公子大抵要失望而归了。” “无妨,这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事儿。”顾月霖递上带来的两本书,“鉴别珠宝玉石和别的国家的工艺记录,在竹园书房偶然所得,今日借花献佛。” 郭如海翻开书看了几页,手势便明显郑重亦谨慎起来,“公子割爱,实在是我的福气,只苦于无法回报。” “物尽其用即可,而且我手里还有誊录的,往后兴许会多多刊印,让更多术业专攻的人看到。” “这样的确更妥当,若行内人处处对同行藏私,怎样的手艺也会走至失传的境地。” “您睿智。”顾月霖喝了一口茶,“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但凡来城里,便想多见些人。” “不不不,千万别走。方才只是我再一次的试探,还望公子海涵。”郭如海笑道,“人上了年岁,偶尔会故意为老不尊,刁难别人。” “当真?”顾月霖笑意浅淡。 “当真。”郭如海神色诚挚,“你瞧,给你的交代,我已备好。”说着拍一拍手边一叠书信、纸张,“公子最想要的是一个名字,可玉坠相关的一些事,我也想跟你说说。” 顾月霖起身,深施一礼,“晚辈感激之至。” “快坐。”郭如海待他落座,直言不讳,“先前找我的人是清河郡主,梁王之女。” 顾月霖缓缓颔首。 郭如海说起原由:“外人提起我,总要说先帝和今上待我不薄,但要我说最感激的人,一个是蒋昭,另一个便是梁王。 “我之所以被先帝注意到,是这两个人之故。 “最早是我帮过蒋昭一些小忙,他一生涉猎太广,有几年对亲手打造雕篆玉石、微雕兴致颇浓,没事就找我说说这些。 “他成为首辅时,还不到而立之年,得知我要改良工艺的事情一再搁置,便与先帝提及,亲自和一些内务府的人交涉。而那时掌管内务府的正是梁王,他频频造访梁王府,两人成了忘年交。 “之后,梁王便对我照顾有加,不是一次两次,是长年累月。 “蒋昭辞官归隐前,我曾跟他说,虽然自知人力微薄,但他若有什么吩咐,定当肝脑涂地。他要我别理会他任何族人,说这样便是帮了他。 “至于梁王,前些年便以精力不济为由赋闲,身子骨亦是每况愈下。我逢年过节都会前去探望,他屡次与我说,亏欠最多的是清河郡主,她若有大事小情地求到我头上,能帮就帮她一把,毕竟我在宫里走动,欠我人情的不少。” 毋庸置疑,梁王人缘儿颇佳,外人对他粗枝大叶的印象即便不能说错,最起码也是太片面。真粗枝大叶的人,不可能执掌内务府多年,又成为蒋昭的忘年交、长宁的恩人、郭如海的贵人。 顾月霖释然,“这就难怪了。” “我起先对玉坠缄默,并非清河郡主特地交代过什么。郡主每年都会要我看些极少见的物件儿,我从不会传这种事。她对玉坠所知甚少,应该并不知道还有另一半,只是觉得玉坠上那些图案存着古怪,因而要我好生查查来历。” 郭如海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玉石方面与铸剑、制琴一样,也有造诣精绝的大师。只是这种人可遇不可求,上一位大师廖逸飞,生于三百多年前,辞世那年距今已有两百四十年。 “这对可以合二为一的玉坠,是廖逸飞晚年打造而成,手艺方面并无进益之处,玉石也并非独一无二,上面的图案在内行人看来,其实有些多余。 “只因为,这是应他一位孟姓友人所求制成。 “不管怎么说,出自廖逸飞之手的物件儿,都是行家最想收藏的,也非常留意那些物件儿的去处。 “他那友人膝下只有一女,此女出嫁时,将玉坠带到了林家。是你上次提及的林珂那一族。” 顾月霖心生疑窦:玉坠出自林家,可生母为何说出自夫家? “上次沈小侯问及我只做不知,因为他与林氏一族无关。”郭如海轻推一推那些信件,“我有个君子之交的老友,他家里世代经营玉石生意,可以追溯到三四百年前。这是我与他就玉坠一事的来往信件。 “这三日,我只是认真回想,将我去信的内容大致还原出来,如此,你看着会更清晰明了。” 顾月霖再次诚挚地道谢,又道:“拜读之后,原样奉还。” 郭如海笑眯眯的,“怎样处理都好,小事而已。”停了停,说起清河郡主,“对她的事,我所知的只有明面上那些,自幼颇得梁王、已故的梁王妃、世子夫妇宠爱,今年三十六岁,一直不曾成婚,独自住在郡主府,先后抱养了三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在膝下,一子两女。……” 顾月霖默默地听着。 - 望江楼。 醉月居是萧允来到京城入住之处,静照轩在醉月居正对面。 子时将至。 顾月霖步履如风地上楼来,先走进醉月居。 梁掌柜与何氏在等他,见面后,俱是指一指醉月居方向,“亥时便来了,一个人。”下午,顾月霖便传信给他们了。 顾月霖颔首,放下那叠书信和纸张,“你们看看,我先过去见他。” 醉月居的房门虚掩着。 顾月霖叩门两下。 里面有人应道:“进来。” 顾月霖推门步入,见临窗的圈椅上坐着一名男子,丹凤眼熠熠生辉,穿着净蓝锦袍,意态散漫,手中一杯酒。 男子看起来三十来岁,若除去眉宇间的淡淡沧桑,完全能与顾月霖看到的程放画像重叠。 “在下顾月霖。”顾月霖拱手一礼。 “我是程放。”程放示意他在自己对面落座。 顾月霖走过去坐下,摸出随身携带的小酒壶,旋开盖子,喝一口里面的陈年竹叶青。 程放静静地凝视着他,目光温和而冷静,过了好一会儿,道:“你在找我。” “现下看起来的确是。” 程放唇角微扬,浅淡一笑,便现出无尽的风情,“其实呢?” 顾月霖认真地打量着他,“其实是引蛇出洞,找的是使你失去下落的人。” “可找到了?” “猜猜看。” 程放笑容的纹路略略加深,“我真是今日刚赶到京城,不知的事情太多,听说最多的是,满大街张贴着附带我昔年画像的告示。有人告诉我,定是你的主意。” 顾月霖刮一下眉骨,“所以,你来找我,为的是要我停止那样行事,以免破坏你销声匿迹的局面?” 程放不答反问:“你娘到底怎样了?是不是已不在世?” “你指的是——” “林珂。” “林珂是我生母,她已不在世,生我那日走的。” 程放低眉敛目,看着杯中透明的酒液,叫人无可探究他情绪。 顾月霖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酒,忽而道:“两枚玉坠可以合二为一,本属林家,你有没有物归原主的打算?” 程放却反问:“怎么,要光明正大地做回林家的外孙?” “不。还不曾祭拜过生母,若有那日,不妨将玉坠化为粉末,与主人一样,尘归尘土归土。” 程放沉默片刻,“你不想与我相认?” 顾月霖缓缓摇头,“从不。” 程放轻轻地笑了,又沉默下去。 交谈成为一件艰难的事。 良久,程放语气艰涩:“你若是林珂所生,便是我的骨血。你,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 “我是生母之子,亦是养父养母之子。我即便是你的骨血,也不认为与你有关。”顾月霖视线笔直地看着他,“我找你的原因,只是想弄清楚,生母生产之前身受重伤,你是否知情,又是否与你有关。” “我不知情,但不知是否与我无关。”程放叹息,“我甚至到如今才知道,我们还有个孩子。你娘与我决裂、诀别时,我不知她已怀胎。” 顾月霖一阵心酸,为生母。 “那就说你一定知情的,譬如我生母为何与你决裂,譬如你成婚后为何需要大笔银钱,譬如那半个玉坠如何到了你手里。”他说。 程放闭了闭眼。 顾月霖温声建议:“可以的话,别再顾左右而言他。总这样,我没办法认为与你有任何相见的必要。” 第81章 程放下颚微动。 顾月霖态度和之前一样,用轻描淡写的语气抛出犀利的问题:“清河郡主是你什么人?她膝下的一子两女,是不是你的儿女?” “她是我什么人?”程放笑了,“仇人,永生永世憎恶的人。你可相信?” “实话由不得谁不相信,只怕你不肯说。” “有些话,有些事,说出口太难。”程放喝尽杯中酒,“但我欠你们母子太多,我试试。” 第76章 “还是欠的。我欠你太多,月霖。” 顾月霖喝着酒,静待下文。 “很多男子年少时,都会有毕生的抱负,我也有。”程放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倒酒的动作很优雅,握着酒杯的手很稳, “没人知晓我出自哪个程家,没人知晓我师从于谁,只因我幼年遭遇过家破人亡的惨剧,不想与任何人提及,习武算是自学而有所成,又有幸得到两部武学秘籍,得以成名。 “日后你若成婚,绕开同姓之人便可。” 顾月霖不语。 “自幼年到成名,我性情很偏激,眼中没有善恶之分,直到,”程放语气柔和了三分,“直到遇见你娘。颜如玉,心性也如玉,美而纯粹。 “我想让自己更出色一些,如此才能配得上她,恰好那时手里有一笔银钱,也有十多个志同道合的兄弟,一直想成立帮派的心思,化为着手的事实。 “在所难免的,筹建帮派遇到了难以跨过去的坎儿,你娘在那时跟我说,不如成婚,反正她也找不到更好的男子。 “我知道,她选择嫁我,只是要报答我救过她两次的恩情。即便如此,我也知足。 “立下婚书当日,你娘便将林家产业交给我,说我想用到何处都可以。 “我给她写了借据,她没收,说若是日后有了孩子,是男孩儿就给他娶媳妇儿,是女孩儿就给她做嫁妆,都没有就留着年老时一起隐居。” 程放取出一个锦囊,又从锦囊中拿出一张发黄的纸张,交给顾月霖。 是言及的借据,纸张字迹都是多年之前的,借的银钱数额写的是五十万两。字迹与顾月霖白日里见到的帖子上的一致。 顾月霖看过,放到圆几上。 程放又从锦囊里倒出一枚玉坠,也递给顾月霖,“关乎玉坠,早在遇到你娘之前,是我从别人手中辗转所得,并没细究来历。我承认,欺骗过你娘,可绝不包括这件事,她真是毫不在意身外物的性情,料想着也未必知情,只当做是我送的信物。 “成婚后清闲了一段日子,我们请教过不少人,对比过很多图,因此得知,玉坠上繁复的图案,是一张海图的一部分。 “那时我们说,有朝一日要去海上过几年,不论是随船行走,还是在海岛上居住。” 他语气里的失落寂寥,已是浓得化不开,“那真是我惜命一般在乎的人,我怎么可能骗她?” 顾月霖听出言外之意,他很介意自己那句物归原主的话,先前倒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程放显然没有放任心绪的习惯,很快言归正传,“新婚燕尔后,我便遇到了清河郡主。 “起先,她对帮派中人利诱,梁王府的名头,放到何处也很唬人,之后屡次出手,使得我手中诸事顺风顺水。我浑然不知的是,身边已出了好几个叛徒。 “随后,她要我休妻,与她成婚。 “你娘听说我与清河郡主过从甚密,有所误会,要我解释。 “可是,那种误会,哪里解释得清? “你娘对谁心寒失望了,只给三两次机会。最后一次,她要与我和离,我不答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起了争执,情急之下,我口不择言,说了不少伤她的话。 “从那之后,我再没见过她。 “因为,隔一日,我便被清河收买的人暗算,被送到京城。直到三年前,行动才不再受限制,寻机离开了京城。” 顾月霖问道:“离开后去了何处?” “海上。”程放道,“起先是找你娘,我以为她会在一个小岛上,然而没有。随后介入海运,如今情形不错。”他喝尽今晚第二杯酒,再倒酒时,倒了两杯,一杯放到顾月霖手边。 “自下落不明到三年前的经历,不能说?”顾月霖问他。 “简单说是被禁锢。”程放按一按眉心,“再多的说不出,也不是时候。你的一些疑问,也正是我所不知的,给我一段日子查明原委,好么?” 顾月霖深凝着他,好一会儿,说:“最多一个月。” “足够了。”程放对他端杯。 顾月霖这才改用杯子喝酒,一饮而尽。 “你娘在何处?”程放双唇微抿,“葬在何处?” 顾月霖说了地址,“碑上无字。” 程放颔首,将玉坠的另一半也放到借据上,“你收好。” 顾月霖则取出自己手里那半个,也放上去,“我娘生前已尽力安排得我安稳无忧。你欠她一个交待,去看她时不妨带上。” 程放深深呼吸着,“你且先收着,下次相见时若心意不改,再说。” 顾月霖懒得来回推辞,照他说的办,遂站起身来,“我等你消息,告辞。”缓步出门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语声: “还是欠的。我欠你太多,月霖。” 顾*月霖呼吸一滞,脚步未停。 - 翌日,梁掌柜随顾月霖到竹园,替少东家转述了程放昨夜谈及的一切。 一再重复那些言语,顾月霖自认没那份心力。 事实上,他到了竹园门外,跳下马,忽然被一种说不清的感触抓牢,什么都懒得做,什么都不想说。 他坐到大门前的石阶上,示意梁掌柜先进门。 一个人,在与不在,感触完全不同。 比如生母,她不在了,顾月霖便只能在漫无边际地想象之中,勾勒她的音容笑貌言行做派。 比如程放,他活生生地存在,顾月霖面对他时所有的感受,都不在意料之中。 就算不能无条件地相信程放,也会因为直觉轻信所听到的一切。 父子相对的每一刻,顾月霖都要竭力提醒自己冷静理智,打量他的神色,结合所知的各类消息,分辨听到的话是真是假。 那种情形特别累心,可在他道辞时,只是出于理智,心里并不想走。真正想的是听程放再多说说母亲的大事小情,说说他自己。 但他不能那样做。母亲殒命之前的经历浮出水面之前,他不能对程放有多余的情绪,起码不能让对方感知到。 他只希望,关乎母亲的事,程放没有撒谎,希望他到母亲坟前娓娓讲述。 他更希望,真有在天有灵那回事,母亲可以听到,从而添哪怕一分释然。 遐思间,随风慢悠悠走到顾月霖面前,坐下来,一双前爪板板正正地并排在一起,然后,静静地望着他。 顾月霖第一次怀疑自己自作多情了:他居然在小家伙眼里看到了失落难过的情绪。继续观望,又感觉好像是真的,反正它不开心是真的。 他摩挲着它的大脑袋,“回来得也不晚,也没说不带你出去玩儿,至于这样?” 随风偏头,蹭一蹭他的手,随后挪到他身边坐下,紧挨着他。 顾月霖心里暖暖的,又有点儿泛酸。 消失的心力回来几分,他搂了搂随风,一拍它厚实的背,“走。” 这一次,他忘了给随风系上绳索,随风却没淘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看他比看景儿的时候多。 过了好一阵,顾月霖才明白了一件事:并不是他在陪随风,而是随风在陪他。 - 城外,一处荒僻的所在。 程放行走其间,远望可以看到山峦、落日。 还好,总算有个可取之处。林珂喜欢海,亦喜欢山。 他找到了那块无字碑。 随从跟上来,沉默着摆好祭奠所需的酒水点心纸钱等物,便远远退到别处。 程放斟了两杯酒,一杯洒在地上,一杯自己喝尽。 随后他席地而坐,倚着石碑,望着蔚蓝晴空。 阳光怎么会那么刺眼,刺得他双眼生疼,泪意顿生。 不知过了多久,随从踌躇着上前来,低声禀道:“您吩咐的事情已办妥。” 程放拢一拢眉心,“准备进城。” “是。” 程放吃力地站起身,手抚了抚石碑,举步离开。 入夜,清河郡主府门前,一列轻骑飒沓而来,齐刷刷停下。 策马之人相继跳下马,俱是如棉花落地,无声无息。 守门的护卫看清为首之人,瞠目道:“程、程先生?” 程放瞥他一眼,负手走进府中。 护卫回过神来,飞跑着去给郡主报信。 清河郡主原本正在大发雷霆:养在膝下的小女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偷偷地溜出府去,儿子和长女主动请命前去寻找,却是到晚间也没回来。 第82章 听得护卫通禀,清河郡主先是面上一喜,继而却是冷冷一笑,“倒是没想到,他回来得这么快。” 语声未落,程放走进门来。 步履从容,神色散漫,仿佛只是散步回返,而不是逃离出去整整三年。 比起三年前,他看起来竟然年轻许多。 清河郡主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面容。同样的三年,她颜色已失,成了贵妇中的黄脸婆。 她笑了,满带讥嘲,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 门外传来仆妇短促、惊惶的声音,旋即恢复安静。可不同情形下的安静也是不同的,此时便充斥着紧张与危险。 清河郡主敛容端色,背脊挺得笔直,温声道:“你回来得正好,三个孩子不知去了何处,你能不能帮我找回来?” “不必了。”程放顾自落座,“我派人带走了他们。” 清河郡主嘴角翕翕,眼中迸射出凌厉之色,“带到了何处?你将他们怎么样了?” 程放凤眸微眯,雪亮的眼神里闪着不容忽视的不屑,“与你无关的三个孩子,被当做威逼利诱的三个工具,你又何必摆出慈母面孔?”略略一顿,眸色化作冰寒,“此刻起,我问,你说,若有一句不实,你会后悔来到尘世。” 第77章 过往(上) “你也不必危言耸听,我本就没什么不敢说的事。”清河郡主睨着他,“我只有一个条件,把孩子还给我。的确,那是你和别的女人所生,却是我一日日一年年照顾他们,他们就是我的孩子。” “留给你,等他们变成和你一样不可理喻猪狗不如的东西?”程放晃一晃手指,“别废话。十六年前的五月初,你有没有派人暗杀林珂?” 前一刻,清河郡主因他歹毒的言语暴怒,面孔扭曲,下一刻,眉宇缓缓舒展,逸出快意又恶毒的笑容,“岂止那一次。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活着的目的就是要她死,要你生不如死。” 程放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清河郡主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你该记得,那时候,江湖中有个百事通,别人不知道的事,他都知晓,却不愿提及林珂行踪。 “我先后花了三万两银子,他才答应出手相助,要我指定相见之地、约见原因,他会传信给林珂。 “地方定在京城一个道观,相见的由头是她师父落入了权贵之手。也是老天爷帮我,就在我起意时,那女道士送给了你和林珂一张斗方,请镖局的人送到你们成婚时住的宅子,却不知你们都已不在那里。 “托你那些曾称兄道弟的人的福,斗方成了林珂不论如何都要探个究竟的诱饵。 “我派去了十名顶尖高手,结果却……他们只有两个留着一口气赶回来复命,只确定林珂受了重伤,没多会儿便断了气。 “他们提也没提林珂怀胎之事,这是最可恨的一点。 “我当时要是知晓,不论如何也要斩草除根,哪至于到今年才察觉你们的孽种留存于世。” 程放的脸色已苍白得近乎透明。 清河郡主的笑意中有了真切的愉悦,“今日之前,我其实都不确定林珂到底是否还活着。看到你这样子,我便能确定她已死。 “那件事之后,我再找百事通,他说林珂不是去找恩师,便是回了江南,随后他便失去了踪迹。 “是为此,我反反复复花重金寻找林珂,地点划定在江南、女道士涉足过的山中道观,却怎么也没想到,她已死了,死在了京城。真该在京城多做些工夫。 “真是可惜了那么多银子,好在羊毛出在羊身上,那本就是变卖林家产业所得、你曾经的好兄弟为我赚得。” 林放的心弦一抽一抽,疼得他心如刀绞,手指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她来到京城,是不是因为猜测他和清河郡主在一起,赶过来寻找他,要告诉他有喜之事? 又是不是因为陷入了两难境地,在矛盾挣扎中感受着孩子在腹中一日日长大,一日日推迟了到郡主府寻他的期限? 他深深呼吸着,几经反复,终于勉强恢复冷静。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酒壶,喝酒时看到自己的手,月霖的样子在脑海中浮现。 月霖像极了她,手则像他。 性情却是谁也不像。她太单纯,他太复杂。 不像才最好。万幸。 血脉传承真是造物主的恩赐,太过美好,亦太过玄妙。 昨夜他面对着月霖,心里时时刻刻都是一面锐痛,一面温暖。年近四十的人了,和自己的孩子说话,竟是前所未有的艰难,总觉无力招架那样的通透敏锐。 可也不过是初见而已。 另外三个孩子,他陪伴的时间算起来有好几年,却不过是晓得他们是自己的孩子,必须要温和耐心地对待。这许是因为,他深知他们的出生是错,正如他自己的生涯。 错过、过错交替,便是他的半生写照。 清河郡主喝着茶,视线始终不离程放。 这男人像一场梦,美梦、噩梦都是他,让她一梦将近二十年。 自己都觉可悲的是,到如今,她也不愿醒。 她清了清喉咙,缓和了语气,道:“你早已明白,旧日寻不回,你已失去她。现下,我们冷静一些,只为孩子们从长计议。你和程珂的孩子是不是叫顾月霖?既不从父姓又不从母姓,那怎么成?而且他还是文人,今年应该就要参加乡试,你可为他的前程好生谋划?” 程放敛目喝酒。 清河郡主的语气更加柔和:“以前我对你是太过分了,可年轻时谁不是一条路走到黑?等时疫过去,我们便成婚吧,只做挂名夫妻,各过各的。 “那样一来,四个孩子都能常伴你左右,更能有最好的前程。我便是只凭着父亲的故交,足够保证他们要么位极人臣,要么安享富贵荣华。 “就算我亏欠你的,在孩子身上偿还不就结了?只说顾月霖,我……” “闭嘴。”程放瞥她一眼,带着满满的杀意,“再提月霖一个字,你的夜宵便是你的舌头。” 言辞不多,却让清河郡主恨得怒得簌簌发抖,然而她又了解他起杀心时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不敢挑战他的耐心。 他要这世间最好的女子,就算那女子对他并无男女之情,若不能,谁都无所谓,哪怕是最不堪的,只除了她。 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一年一年,一步一步,她禁锢他不假,他又何尝没摧毁掉她作为一个女人全部的自信? 有程放的随从走进来,当清河郡主不存在,毫不避讳地道:“仔细查问了一番,这三年来,郡主府每况愈下。当初背叛您的几个人已寻机离开,断了郡主府最重要的进项。而清河郡主急于找到您,花费甚巨,没脸变卖产业,更没脸举债,已陆续当掉了库房里最名贵的那些珍玩。” 程放问道:“府里没堪用的人了?” “没了。” 程放逸出含义不明的微笑,“怪我,高估了她。总以为情形还如离开时,府邸宛若铜墙铁壁,真该早些回来。” - 这晚,梁掌柜留在竹园,以便得到消息时及时告知顾月霖,也是担心少东家。 而事实证明,顾月霖根本不需谁担心。 他消沉的时间并不长,带着随风出去转了一圈,便已神色如常,与异姓手足、养母谈笑风生。 到晚间,坐在炕桌前,伏案忙碌。 梁掌柜捧着一盏茶走进门,轻轻放下,低声禀道:“程放是极难追踪的那路人,就算最擅此道的锦衣卫,怕是也会被他轻而易举地甩掉。 “他白日里的行踪,探查不出。所幸属下在清河郡主府附近安排了望风的,入夜时,有一列轻骑进府后,又有二十名黑衣人潜入。虽然看不清那两拨人的面目,但应该就是程放,因为有人唤为首之人程先生,总不能这么巧吧?” 顾月霖颔首,“若是他,既然到了郡主府,就得弄出些动静。等后续。” “是。”梁掌柜又道,“其实在那些人进府前,郡主府便出了乱子,郡主抱养的大少爷和两位小姐相继离府,阖府的人遍寻不着。” 顾月霖嗯了一声,“该是有备而来。依你的推测,他会将清河郡主怎样?” 梁掌柜思忖了一阵子,苦笑着摇头,“推测不出,他为人处世的章法,便是让人云里雾里,摸不清他的章法。有时有备无患,有时率性而为,有时是有备无患时率性而为。” 顾月霖轻轻一笑,“但愿他别一下子把清河郡主杀了,杀了倒无所谓,要是顾不上留下口供怎么办?”那能引发的只有他的猜忌,再度陷入疑团之中。 梁掌柜又想了一阵子,再次摇头,“应该不会,再怎么着,他得给您个交代。” “但愿。”顾月霖得承认,不见生父还好,见过之后,他反倒没办法利落地做出判断。 “不早了,等会儿您就歇下吧。”梁掌柜道,“昨儿就整夜没阖眼。” 第83章 “喝完这杯茶就睡。” 顾月霖真的累了,从心底、骨头缝里透着疲惫。忙完手头的事,沐浴更衣后躺在床上,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入睡前,他又一次希望生母入梦。 - 已是夜静更深时。 清河郡主坐得实在是累了,脊背发僵,况且窗户也没关,夜风来来回回,久了便有些冷。 她想问问那男子到底想做什么,却不敢出声。 随从进门来,并不说话,只是躬身等待。 程放打个手势。 随从一阵风似的出门去。 清河郡主预感不妙,侧耳聆听。但以她的耳力,什么都没听到,反倒令她更紧张。 过了许久,院中仍是静悄悄的,她却骤然变了脸色。 因为,她闻到了血腥气,而且越来越浓。 “你……”出生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声音颤巍巍的,“你到底要做什么?” 程放望着窗外,“你说呢?” “那么……你要把我怎么样?” “我把你怎样?”程放语带清浅笑意,“你怎样待我,我便怎样待你,本该是最好的方式。只是,我嫌脏,不想脏了眼和手。” 清河郡主的心一点点沉到了谷底。 “是以,只好照我的方式来。”程放唤手下取来笔墨纸砚,亲手为她磨墨、铺开纸张,再将笔送到她手里,“片刻后,这里便是一座死宅。自你我结缘到我三年前离开,期间的桩桩件件,全部照实写下来。” 清河郡主纵然万般畏惧,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要她这样做,又是所为何来? “写错一事,我就取你身上一样东西,从脚趾开始。”程放说。 第78章 过往(下) 随从放下出鞘的匕首、止血的药粉、包扎的布棉,站在一旁,等待程放吩咐。 清河郡主仅存的希望,不过是出现奇迹:皇帝或是长宁长公主临时起意,派人过来传话,从而发现端倪,或可救她一命。除了这两个人,她想不出,还有谁压制得住周身戾气的程放。 然而奇迹哪里是想要就能发生的?为免落得个缺胳膊少腿甚至缺了鼻子耳朵的悲惨下场,当下她只能认命,执笔在手,整理纷杂的回忆。 一字一句地书写期间,她与程放这些年的过往呈现在纸上,重现在眼前。 比起长宁、程放这等一身绝学的,清河郡主虽然也是自幼习武,但因资质有限,身手也便寻常。 可她生于王府,由双亲兄长千娇百宠着长大,更是在下人的阿谀奉承中度日,渐渐成了目中无人张狂自大的性子,没来由地认定自己是最美的女子,若与人交手也不会逊色于谁。 过了及笄之年,婚事提上日程,清河郡主谁都瞧不上,对父亲说要自己觅得如意郎君。梁王管不了她,也只好随她去。 一度,她游走于各地,与各色人等打交道,不期然地遇到了程放。 在当时,能与程放的俊美比肩的,她只见过一个首辅蒋昭,但是蒋昭年岁大她一截,如同长辈。 再命心腹打听程放其人,知晓其人亦正亦邪,天赋异禀,她便动了下嫁的心思。 她坚信,最好的东西都该属于她,最好的男子就该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而她料想不到的是,程放极难掌控,而且根本不将皇室宗亲放在眼里。第三次相见时,程放都不记得她是谁,分明是没正眼看过她。 对于那时的清河郡主来说,这是生平未遇的挫败,却也成了生平未遇的挑战。 她发誓,要将这男子收服,就算不计代价,不择手段。 程放亦正亦邪的好处在于,正邪两道都对他很是尊重,行事尽量绕开他,坏处在于都很忌惮他,不少人只恨不得他暴毙而亡。 由此,清河郡主的心腹想打探他的动向、过从甚密之人并不难,只要打着梁王府的招牌压一压,再用银钱收买,便有人知无不言。 于是,她知晓了他要筹建帮派,更知晓了他倾心之人是林珂。 清河郡主想将林珂杀之而后快。第一次,因着无知者无畏,亲自带队突袭林珂,结果是狼狈不堪地逃命。 那次之后她后知后觉,晓得林珂简直就是翻版的程放,只不过林珂性子清冷,不惹事也不管闲事,虽年纪轻轻,在江湖中的地位却不低,且远比程放更受尊重。 明白了自己那点儿工夫形同三脚猫,清河郡主恼羞成怒,毕生目标又多了一个:除掉林珂。 可就在这时候,令她濒临崩溃的消息传来,程放与林珂结为连理。 长宁那个已经在沙场名动天下的东西,虽没亲自到场,却送去了一份厚礼。 仿若一记又一记无形的钝重的耳光,连番打在清河郡主脸上。 她彻底钻进了牛角尖: 成婚了是么?那就拆散。 长宁胡乱凑热闹,她就央着父亲提醒长宁梁王府对她的恩情。 与此同时,她对程放几个最得力的弟兄恩威并施,许了锦绣前程,几个人相继背离程放,成了她手里的棋子,做起了双面人。 便有了程放与林珂反目、分道扬镳,再到程放被几个兄弟联手设局暗算,送到郡主府之事。 起先,清河郡主只想让程放对自己低头,用的是有形的无形的酷刑,前提是不能动他的脸,不能让他丧命。 然而那些对程放毫无用处。 一年。程放在郡主府的暗牢之中,生生过了一年。 清河郡主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的浅薄无力,却也更不想放手,将背叛程放的几个人唤到面前,临时用做幕僚,要他们想出足以钳制他终生的法子。 于是,便有人说,刑罚无用,那就用奢靡淫/逸摧毁他。 于是,便有了程放那三个养在清河郡主府的孩子。 迷情香、媚药,程放能防一次两次,却不能防十次二十次。他再抗拒,也终归有心神紊乱失去定力身不由己的时候。 那三个孩子,是这样来的。 所谓摧毁他的日子,又是一年。 而在那一年中,发生过数次令清河郡主毕生难忘的耻辱经历:她要么锦衣华服,要么效法林珂装饰,在他中了迷药时现身。 他要么重伤自己以至昏迷,要么凭借仅存的力气死死扼住她咽喉命她唤人取解药来……总之,他宁可伤、宁可拼死一搏,也不肯染指她分毫。 他对她的嫌恶,已非弃若敝屣可言。确然到了骨子里。 清河郡主相信,若是有理有据地告诉他林珂已死,他必然不会再活。 他在挣扎中不曾放弃的原因,只是为了林珂,为了那个根本不爱他的人。 可恨的是,她拿不出更伪造不出林珂已死的证据,即便有,她也不敢给他看。 她要的是他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 怎样折磨身体摧毁意志的路数都用尽了,清河郡主对程放到了束手无策的境地,便将他关在暗牢,好吃好喝好生服侍着,只不允任何人对他说出只言片语。 无边无尽无涯的寂寞,她不相信谁能长久消受。 可程放就是平静淡然地度过了一年。 那期间,程放染指过的女子,有三个相继怀胎产子,她全部以抱养的名义养在膝下。 程放无论怎样,也是最有担当的人,只要知晓有骨血在世,便不会再只有林珂一份牵念。 三个孩子,都有几分像他。 清河郡主既然决定要让他们成为程放一生的羁绊,自是要尽心照顾,好生抚养。 而人的感情是不由控制的。 对着个物件儿、猫狗久了,都能生出依恋,何况一个个漂亮至极的奶娃娃? 她原本不想,却又不自主地对三个孩子生出了最柔软的心肠。也是在这时候,她意识到了一些事,聘请高手布阵,再将程放安置到地上一所小院儿,让他和三个孩子每日相见。 她屡次窥见,程放对着孩子,自初时的沉默,再到后来的温言软语。 她便以为,自己是三个孩子认定的母亲,郡主府又是铜墙铁壁一般,程放迟早会放弃寻妻的心思,安于当下。 一日日的,她放松了对他的戒备。 直到,三年前盛夏的一日,他忽然没了踪影。 书写完这些,清河郡主瞥过闪着森森寒芒的匕首,不敢再以权势压人,“记得的全写出来了,只是不知道你和我的记忆是否相同。” 程放没理会,只拿起她写过的纸张细看,末了,将纸张放到她手边,“誊录一份。” 清河郡主盼望的奇迹到此时也没出现,不免心浮气躁,一边用笔蘸墨,一面低声询问:“你到底要做什么?到底要将我怎样?” 程放不予理会。 一旁的随从却上前一步,拿起闪着森森寒芒的匕首,握于掌中。 清河郡主再不敢吭声,老老实实地誊录自己的口供。 - 翌日,震惊皇帝、震动朝野的凶杀案由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据实陈奏: 第84章 “发现案情的是巡城的一列军兵,闻到血腥气,即刻冲进郡主府,然而府中只有杀戮之后的尸体,并无存活之人。” 皇帝险些拍桌子,“死了多少人?郡主府又共有多少人?” “时间仓促,微臣目前只查到郡主府共有三百二十八名仆从,昨日被一刀割喉的共计一百三十六名。” 皇帝闻言,冷静了几分,“也就是说,有近二百人失去踪迹而没被灭口?” “的确如此。” 皇帝沉了沉,吩咐道:“此案交由三法司及锦衣卫彻查。你,权当是无功无过,不知此事。” “谢主隆恩!” 皇帝转过头来连发几道密旨,追究自己留意到的几个细节,到下午,照常唤魏阁老进宫来议事、下棋。 下棋的时候,皇帝说了清河郡主府的惨案情形,又道:“一夜之间,取百余人的性命,听着实在是令人发指。只是,同在府邸的共有三百余人,凶手将其余人等迁移到了别处。这是为何?” “臣能想到的,只有不牵连无辜这一个可能。” “你是说,那一百余人全是该死的?”皇帝目光灼灼。 魏阁老丝毫也不打怵,“对皇上、对臣而言,那一百余人不过是不相干的陌路人,可也保不齐是罪该万死之人。臣方才只是就事论事,照实说出当下感触而已。这本来就是三法司会考虑到的一种可能。” 他真正想说的是,恐怕那一百多人只是个开端,他们只要有家眷的,只要在成年之后的,恐怕都难逃死于非命的下场。斩草要除根,做了开头,便不介意后续做得更狠。 ——这才是该最先防范的。但又从哪儿防起?谁知道清河郡主到底开罪了哪路煞星? 皇帝沉声道:“也就是说,你怀疑清河郡主是品行不端招致灾祸之人?” 魏阁老不卑不亢,“向来如此。” 如此的直接坦白,倒让皇帝险些没词儿,缓了片刻,问道:“何以见得?” 魏阁老不慌不忙,“清河郡主若有长宁长公主百中之一的好,便不至于成为一个坐吃山空的废物。长宁长公主若有清河郡主百中之一的不足,便足以毁掉今时名誉,不知是何下场。” 皇帝听了,起初是气恼他这样直白,再一回味,倒觉得他说的的确在理,因而颔首道:“传梁王进宫。” 刘洪领命而去,却是片刻后便折回来,“梁王爷、长宁长公主求见。” 皇帝拧了眉,“长宁因何见朕?” “说是有清河郡主留下的绝笔,长公主要请皇上大事化小。” 皇帝笑出来,心说自己真是把妹妹惯出毛病来了。再怎么着,在天子脚下杀了一百多人,要怎么着才能大事化小?那个傻丫头,真当他做了皇帝便能做主任何事不成? 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可他说出口的却是:“快将长宁请进来,有事一起商量就是了。” 第79章 男子有着无尽的孤寂,生无可恋被他诠释得淋漓尽致。 殿外,梁王正在质问长宁长公主:“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大事化小?” 长宁温然道:“皇叔稍安勿躁,我如此行事,也是为着您与郡主得以团聚,若不然,您恐怕再也见不到爱女。” 梁王匪夷所思,“这是何意?你是说凶手最先找的是你?该找的难道不该是我梁王府?” 长宁苦笑,“没法子,我也不想摊上这种事。” 刘洪小跑着出来,躬身道:“王爷、长公主请。” 二人敛容端色,举步进殿。 行礼后,长宁呈上手中口供。 皇帝凝神阅读,越看脸色越差。 他手中的口供,是清河郡主昨夜写的第二份口供。 第一份口供,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这第二份,则是她亲手揭露自己的罪行,足以身败名裂,关乎程放的,一概用化名代替。 昔年背叛程放投靠到郡主府的共五个人:杨彪、王猛、赵汝刚、柳一刀、安明凤。 程放最初与他们建立的帮派名为月明楼,宗旨是匡扶正义之余拓展商路,规划是在十二个省设一座月明楼,从第一楼到十二楼各有分工。 随着程放被禁锢,他先前最为精细的筹划全部成为泡影,正在筹建的帮派迅速瓦解,林珂交给他的林家产业全部变卖兑成现银,充实清河郡主的私库,与此同时,杨王赵柳安五人四处散播程放侵吞妻子娘家产业的消息。 随后,杨王赵柳安五人成了清河郡主的刽子手、敛财奴。 长达九年时间,清河郡主主要的进项是放印子钱,获得的暴利要么用来寻找林珂,要么聘请一流的杀手。 清河郡主在一些富贵门庭与杀手之间,做起了拉皮条的,一方出重金指定要杀要害的人,一方收钱取人性命或栽赃陷害。 口供中详细列出了门第和相应杀手之间的交易。 因为清河郡主贪婪成性,总是拿酬金的大头,许多杀手跟她也就是三两回的买卖之后便甩手走人,她便再招募新的人手,人手的资质每况愈下。 到了三年前,也就是程放离开之后,清河郡主在杀手圈子里已是臭名远扬,给杨王赵柳安五人画的饼也不能兑现,三两个月之间,郡主府里成气候的人分崩离析,消散一空。 那样的人离开之前,自然是能带上什么便带上什么,钱财更是重中之重,一下子把清河郡主打回到还不如原形的地步。 而清河郡主对程放的魔怔更重,私下里跟父亲张嘴,讨要了他小金库的全部银钱——十万两,到手之后全掷出去寻找程放,苦无结果,便命人陆续当掉库存的名贵物件儿。 那期间,她不懂行情,时时请郭如海鉴别、估价。 皇帝看完口供,捏住纸张一角,下意识地望了魏阁老一眼。 魏阁老眼观鼻,鼻观心。 梁王直直地盯着皇帝,皇帝将之忽略,“运桥,你看看。”把口供递给魏阁老。 魏阁老一目十行的看完,不动声色。 皇帝想到他先前的言语,问:“你早有耳闻?” 魏阁老回道:“听说过几次郡主当东西的事。” 知晓的自然不止那些,但别的并无真凭实据,说来无益。皇帝这才望向梁王,“宠爱女儿本属寻常,做到皇叔这地步的,却属罕见。”语毕示意魏阁老。 口供便转到了梁王手里。 梁王看到末尾,身形微微颤抖起来,突然之间现出龙钟老态。 “皇叔这样的宠爱,等同于害了女儿一生。”皇帝已知长宁用意,道,“江湖之中无庙堂,庙堂之上却有江湖中人。皇叔若要朕为清河郡主主持公道,朕还真没那份儿底气。正是多事之秋,若激起江湖公愤,怕要天下大乱。”故意危言耸听之后,又道,“对外只说,清河郡主暴怒之下处置了府中百余名仆从,负气离府,不知身在何处。” 魏阁老恭声领命而去。 “那么,清河郡主的下落,皇上,”梁王转向长宁,“长宁,不想找么?” 皇帝想到供词中涉及的那些门第,心说她爱死哪儿就死哪儿去,口中则道:“皇叔要找,只管吩咐下去,朝政千头万绪,朕恐怕有心无力。毕竟,一个不当心,便会有诸多门第心虚,跳出来先一步把长宁卖了,说是她授意谋财害命也未可知。” 长宁干脆就不搭理梁王。 梁王哑了声,告退时,身形有些佝偻,步子分外沉重。 皇帝心烦不已,急于排遣出去,起身招手唤长宁,“来,下盘儿棋。” 长宁从善如流,落座后笑道:“前阵子与一个少年人对局,我输了,近来一直在琢磨自己是从哪一步失误,落在了下风。” “哦?我跟你一起琢磨琢磨,能不能摆出来?” “行啊。”长宁取了黑子白子在手,一步步还原自己与顾月霖走的那一局棋。 “清河的事,你先前可知晓?” 长宁道:“晓得她干不了好事儿,却没料到她恶劣至此。” “她娘就不大正常,自尽的,偏生梁王自责也罢了,一味在清河身上找补,倒把孩子养歪了。” “皇兄明白就最好了。只是,皇叔免不了数落我忘恩负义。” “当初你母妃的事,本就是我们兄妹联手查实,再找他出面做一次好人而已,你欠他什么?”当初的事,皇帝要是想对长宁落井下石,那可是最好的机会,但他从没那份儿心,看不了妹妹吃亏。 长宁笑道:“话可不能那么说。” 皇帝大手一挥,“欠也是我欠他的,没你的事儿。” “也是,横竖你是债多了不愁。” 皇帝哈哈地笑起来,火气消减了大半。 - 这日下午,顾月霖收到了清河郡主的口供和程放的信件。*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月末可相见,届时你可亲口询问清河郡主。相见之前,会送一些物件儿到府上,望笑纳。 顾月霖看口供之前,回顾之前种种,心说自己这个爹可不是一般的够人喝一壶。 第85章 看完清河郡主自述的一切,顾月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的生身父母,被一个偏激到疯魔的女子葬送了一生。 清河郡主爱程放么? 不,她只爱她自己,她忍受不了分毫挫败、不甘,仗着身为天之骄女,无法无天。 长达十余年的禁锢,顾月霖难以想象,程放是如何熬过来的,又是如何保有勇气斗志,重头来过。 不杀伯仁,伯仁终究因他而死,该是为着这认知,程放在来信中也不曾为自己辩白一句。 这很好。顾月霖本就也是这样认为,本就希望生父这样行事。 对待在意的人,有时就不该在意脸面,最该做的是彼此坦诚相待。程放当初不能如实告知林珂自己的真实经历,从而使得误会更深,终究分道扬镳。 错便是错了,但这样的错,本不至于一个身死,一个生不如死许多年。错在他们命途中多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女子。 顾月霖恨清河郡主,恨到了骨子里。 他并非认为自己在亲生父母膝下会过得更好,只是彻骨地为生身父母痛惜、不值,尤其母亲,在如花的岁月凋零。而凋零之前的光景,是那样孤单寂寥,能作为陪伴的,不过是尚未出生的他。 母亲来到并不喜欢更不习惯的京城,甚至停留那么久,是不是为了找父亲? 顾月霖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放任这思绪,衍生出诸多猜测,哪一种都让他更觉悲凉。 哪一种可能,思虑到最终,母亲都是为了他。 这更让他疼。 他将口供递给辛夷,“交给大小姐、李公子,告诉他们,看看就得了。” 这是无法与任何人谈论的事,他只是必须得给参与其中的手足一个结果。 君若和李进之看完,亦陷入良久的沉默。 沉默之后打起精神,和顾月霖一样,权当无事发生。 隔一日,朝廷对清河郡主府一案的说法传出,君若很钦佩,悄悄跟顾月霖嘀咕:“叔父真有两把刷子啊,这种事都能做到跟朝廷心照不宣,大事化小。”已对程放改了称谓。 顾月霖一笑,“我也这么想。但若没人相助,也难成事。” “你指的是——” “我估摸着,应该是长宁长公主。” 君若思忖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那么,长公主对你没提及的事情恐怕不少。” 对这件事,顾月霖倒是看得很开,“关键在于我没问,也根本不知道从哪儿问起。” “反正她没坏心就是了。” “那是,欣赏我家洛儿的人,心肠坏不了。” 君若笑得猫儿般的大眼睛微眯。 - 是夜,长宁长公主府。 长宁仍如以往,独自在水榭,守着一局棋,手中一杯酒。 程放步履闲适地进门来,到她近前,拱手一礼,“见过殿下。” 长宁抬手请他落座,笑,“我这府邸于你而言,竟似无人之境。” “殿下根本不曾防范而已。”程放道。 长宁给他斟了一杯酒,“看到那份口供的时候,我便猜着是你的手笔。怎样?我行事蒙对了没有?” “正为此前来道谢,更要感激三年前,殿下的援助之恩。” 一个不再关心庙堂风云的护国公主,闲来盯着一个郡主,轻而易举。长宁探究到程放被禁锢在清河郡主府很容易,要救他走出藩篱,有难度,倒也能做成。 “罢了,”长宁轻叹,“我是为阿珂,想着她若知晓你的遭遇,定然看不下去。那时还以为,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你,一个与你相约的地方,却不想……” 程放默默喝酒。 “我或许有恩于你,但阿珂也是我的恩人。你知道,我在外游历期间,并不知晓江湖险恶,一次遇险,若无她出手,皇室的脸面会因我荡然无存。” 程放道:“隐约听她提过两句,说有幸曾与殿下朝夕相伴过一段时日。” “有一个来月。结缘之后,我邀请她到名下的别院做客。她告诉我江湖中有哪些恶人,哪些歪门邪道,我告诉她皇室之中的是非,官场上的趣事。我从没见过那么美那么静好的人,那时真遗憾自己不是男子,不能将她拐回家。” 程放一笑,温暖与苍凉并存。 长宁凝他一眼,“日后,你行事别再无所顾忌,可以帮月霖,但决不能拖累他。” “明白,一定尽力而为。” “说起来,那孩子来过一次,我对他隐瞒的太多,你好歹帮我说两句好话。”本不需要的,但是想到月霖,长宁便有些不安。 程放道:“这种事,殿下真是找错了人,我在月霖面前,只有无地自容。但是,话我会带到。” “也别一味自责,毕竟谁都不是蒋昭,看不到也算不出自己的时运。”长宁岔开话题,“这两日在忙什么?” “收拾清河郡主,安排那三个孩子。”程放如实道,“瞧这势头,时疫到月底便过去了,到时见见月霖,再说。” 长宁看着眼前的男子,看到的是无尽的孤寂,生无可恋被他诠释得淋漓尽致。 她没法子不担心,因而道:“见面时,该说的都与月霖说清楚。你性情不羁,如今不妨听亲生儿子的安排。” 程放唇角一牵,说好。 第80章 李进之将入仕 风轻云淡,平静如常的一日,顾月霖收到了程放派人送来的一个小小的箱子。 箱子打开来,里面有一个樟木匣子,一部手稿。 顾月霖先看手稿,发现字迹是大约两年前写就,写的是关乎筹建月明楼的格外细致的章程。 看罢,顾月霖不得不承认,若能成为现实,的确是利国利民且利己的一个再好不过的谋划。 程放始终不曾放弃心中所愿。 现在给他看,所为何来? 顾月霖若有所感,打开樟木匣子,看到的是面额不一的整整一匣子银票。 他想起生父要他将玉坠、借据一并收起的那一幕。 那时的生父,神色、眼神俱是无欲无求,又存着几许苍凉。 那意味着什么? 顾月霖忙唤辛夷:“送东西过来的人还在不在?” “还在。” 顾月霖将小箱子恢复如初,递给辛夷,“让他拿回去,跟他东家说,真想送我,等到相见之时也不迟。” 辛夷称是,疾步而去。 三月末,京城时疫消止,北直隶、辽东亦陆续传来部分地区的喜报。 顾月霖闻讯,心神全然松弛下来,给自己的奖励是倒头酣睡一场,这一睡便是一整个昼夜有余。 元和二十三年正月十一,京城及周边时疫爆发,入夏方止。 ——这是蒋昭的预言,实际情形是延时爆发、提早结束。 这让顾月霖欣慰至极,亦让他对未来踌躇满志。 三月最后一日,程放邀请顾月霖到什刹海一所宅邸。 顾月霖独自赴约。 碧水湖畔,程放负手而立,仍是一袭净蓝。 顾月霖随着引路之人走过去,拱手行礼。 程放颔首微笑,“近来过得可好?” “不错,不过是看书习武。”顾月霖打量他一眼,发现他明显清减了几分,面色很是苍白,“您气色不大好。” “睡得少了些,没事。”程放举步,“四下转转。” 顾月霖随他漫步在园中。 程放说了与长宁的渊源,末了道:“对你隐瞒颇多,长公主有些不安。” “猜到了,没关系。她做的已足够多,我感激。” “杀的那一百多人,全是清河郡主的爪牙,或许有人罪不至死,但活着是真多余,便一道处置了。”程放说。 顾月霖嗯了一声。 “余下的那些只是寻常人,见没见过我都无妨,不知就里,我本想送至外地另行安置,但长宁已帮忙安排别的差事。” “很好。” 经过一所小院儿,程放扬了扬下巴,“清河郡主在里面,你去见见。” “好。” 顾月霖缓步走进小院儿。 一名女护卫迎出来,“少主请。” 顾月霖随她进到堂屋,转到东次间。 窗下的椅子上,坐着一名中年女子,形容枯槁,眼里布满血丝,神色倒算是镇定。 顾月霖很快发现了她的异样:双手不自然地蜷缩着,双脚的姿态也很奇怪,“这是——” 女护卫回道:“这位是清河郡主,手筋脚筋挑断,膝盖骨也碎了。” 程放已经把这个人废了。顾月霖想了想,自觉自己并没有比这更好的惩戒的法子。 这时候的清河郡主,直勾勾地盯着顾月霖。 女护卫退出前行礼道:“属下就在门外,少主有事随时吩咐。” “好。”顾月霖走到清河郡主面前,反反复复打量她,视线冷漠。 “你是顾月霖?”清河郡主问道,“林珂的儿子?” 第86章 “我是。” “像……太像了。”清河郡主喃喃自语,眼神变幻不定,一时恐惧,一时狂乱。 “我娘是不是你暗害的?”顾月霖眼神如刀。 “是我,也是程放。谁叫他故作清高藐视皇室宗亲?合该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清河郡主低而疯狂地笑起来,“不论如何,我这一生,值了。你知不知道,程放曾被我囚/禁十余年?知不知道他做过怎样的事?他可不止你一个孩子,你还有三个同父异母的手足……” 说着说着,她语声突然顿住,因为—— 顾月霖微眯了眸子,视线笔直地睨着她,袖中滑出的柳叶刀在手里旋转着,“你觉得你还有哪儿是多余的?” 清河郡主在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眸里,感受到的是比程放予以的更重的厌恶嫌弃,和杀意。 又是一个有着狼性的人。 又是一个她在无可依仗的情形之下唯有畏惧恐惧的人。 她不敢再吭声。 “真是奇怪,你到底是什么秽物投胎成人的?”顾月霖再不想看她哪怕一眼,转身出门。 程放见他这么快就折返,很是意外,“怎么不仔细问询一番?要将人带到身边拷问?也好说。” 顾月霖一摆手,“免了,我瞧着她就反胃。您打算怎样处置她?” “我本以为,要交给你发落。” “不必。我没怀疑过什么。” 有长宁介入,顾月霖便已不需怀疑程放会做什么手脚。 更何况,以程放如今的人力财力,真打算对他有所隐瞒的话,行事绝不会是这个章法,更不会初相见时便说出被禁锢多年的事实——那是绝大多数男子想一生三缄其口永无人知的经历。 “那我就想想,给她个应当应分的下场。” “不用一刀宰了,那样反倒没意思。” 程放轻笑,“说的是。” 父子两个走到后园,在一个雅致的凉亭中落座。 圆几上,摆着棋具酒具,和顾月霖上次退回来的小箱子。 程放打开箱子,取出一摞卷宗,“我请长宁给你找的,近年来的科举考题和前三甲的答卷。” 这些考题和答卷,蒋昭留下的便足够用了,但此刻顾月霖仍是感激,心里暖融融的,又酸酸涩涩的,他双手接过,“这些我的确用得到,其他的却无甚用处。” “怎么说?” 顾月霖坦然地望着程放,“这段日子,想来您已从头到尾核实过,结果如何?我们是不是父子?” 程放言简意赅:“已核实。是。” “那很好。”顾月霖说,“您比我想象中出色良多,只是,养父待我极好,可以的话,我会一直用他的姓氏。” 程放笑得云淡风轻,毫无芥蒂,“理当如此。顾逊只是命途多舛,不然真是个人物。” “再说您,”顾月霖目光柔和,“您是被平白耽搁了十多年,现下该是大展拳脚的时候。月明楼的谋划很好,对于万一会出现的内讧、背叛情形,我和进之、洛儿反复探讨,商议出了个以防万一、自最初就相互钳制的章程。”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厚实的信封,递给程放,“防小人不防君子,您两相里考量着,从开始便与原有章程融合到一处更佳。” “你这是——” “我想入仕,那样会更容易实现抱负。”顾月霖笑得温文尔雅,“若不是那块料,到时再去找您,当个小喽啰。” 程放明白过来,逸出清朗的笑容,不自觉地有了对儿子该有的态度:“混小子,别乌鸦嘴,你金榜题名不在话下,改改不信邪的那根儿筋,就什么都有了。” “我改。”顾月霖老老实实受教,又道,“所以,月明楼的事,还是您亲力亲为的好,我就不掺和了。现下我不但不缺银钱,而且手里富裕得很,这方面您不用挂怀。” “好歹还是留下一些,哪怕一半儿呢。”程放商量他。 “就算我是天生的败家子,眼下手里的银钱,也足够支撑几年。”顾月霖如实道,“何况我没什么花钱的地儿,钱再多,到我手里也只是放着,如今倒是对赚钱的兴趣更大。” 程放斟酌半晌,终究是不情愿地点头,“行吧,先这么着。” “我等月明楼的好消息。” 程放敛目斟酌多时,再抬眼,凤眸熠熠生辉,“会有的,三二年之内。” “我相信。”顾月霖执壶斟了两杯酒,端杯时歉然道,“我知道您是我的父亲,但我现下真唤不出来,说不清缘故,您也给我些时间,好么?” 该刹那,程放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可就在他敛目抬眸之后,眼底便是一派清明,“我等得起,也该等。” 父子两个的酒杯轻轻一碰。 临别时,顾月霖取出那张借据,待程放看清,手势一转,借据化为粉末,“千金难买一寸真心,在当时您是出自真心,已足够。” 程放闭了闭眼。 顾月霖又取出两枚玉坠,将原属程放的那一半递给他,“留着更好,终归是个念想。另外一半,日后我会贴身佩戴。” “……如此也好。”程放抬起手,有些迟疑地拍一拍顾月霖的肩,“下次,我们一起去看看你娘,好么?” 顾月霖心头忽地一酸,“好。” 程放则是猝然转身,步履如风地走远。 如果顾月霖没出现错觉幻觉,那么,他方才看到的,那飞溅在风中的泪,便是真的。 那是一个男人对妻儿无可言说的愧疚、殇痛。 - 带着满怀温暖寂寥并存的心绪回到竹园,见随风颠儿颠儿地迎过来,顾月霖揉一揉它的头,下一刻便将它捞起来,抱着往里走。 随风罕见地哼哼唧唧起来。 大约是感觉自己是个大孩子了,个子的确不小了,不该再被人抱着。 顾月霖却哈哈地笑起来,把毛孩子一双前爪拢在掌中,抱小孩儿似的把它抱往书房。一大一小,一路走,一路较劲,赶上来或迎上来的仆人一直观望,一直没找到通禀的机会。 书房里,君若、李进之已经在座,还有一位首辅大人。 顾月霖全没料到,但稍稍一愣,便从容自在地放下随风,整一整衣衫,向笑微微的魏阁老行礼:“晚辈见过阁老。” “快免礼。”魏阁老待他,一如先前的随和亲切,而且颇为好奇地瞧着随风,“这是雪獒?可真招人喜欢。” 随风看也不看他,只一味仰着头瞧着顾月霖。 顾月霖莹白如玉的手抚上它的大脑袋,“是,的确很讨喜。” 君若接道:“月霖哥哥把我们随风当小孩儿。” “什么小孩儿,明明跟自家儿子似的。”李进之说。 魏阁老失笑。 顾月霖也笑,却在暗自检点,真不觉得自己对随风有多好。 魏阁老言归正传,瞥过顾月霖,又望向李进之,“进之,我是来替皇上传话的,要问你,可有入仕的打算?” 李进之的第一反应却是:“我有没有无所谓,月霖和洛儿呢?皇上有没有提及?” 第81章 “造船能赚这么多?”顾月霖好奇地翻阅账目。 顾月霖和君若同时拧眉,异口同声:“关我什么事儿?” 李进之回了一记莫名其妙的眼神,没觉得自己说错什么。 只有随风保持安静,乖乖地坐在顾月霖跟前。 魏阁老哈哈大笑,指一指身侧的位置,“真是的,我喧宾夺主了,快坐。”又对李进之道,“你跟月霖就不是走一条道的人,跟君大小姐更不是,瞎张罗什么?” 李进之揉了揉鼻尖,明知故问:“那我是哪条道儿上的?” 魏阁老笑意更浓,“皇上的意思是安排你到锦衣卫。”指一指身侧随从捧着的锦盒,“皇上册封你为锦衣卫指挥佥事,三日后上任。我就不正式宣旨了。” 李进之迟疑片刻,毕恭毕敬地对魏阁老行礼,“谢皇上,谢阁老。” “你似乎不大满意?” “原本打算和月霖一道进官场。”李进之如实道。 “胡扯,这又不是打仗,谁先谁后还不是一样。”魏阁老望向顾月霖,“前一阵你这里不安生,不去我府里也罢了,日后没事就带着你妹妹去找琳琅玩儿。” 顾月霖笑着称是。 魏阁老起身,对李进之一招手,“皇上要见见你,随我进宫面圣。” “是。” 到了宫里,魏阁老在皇帝面前点个卯,便去了内阁值房。 李进之行大礼拜见皇帝。 皇帝敛目望着身姿挺拔容颜清隽的年轻人,满意地颔首,“三日时间,够不够你搬出李府?” “回皇上,足够了。” “经你闹腾这几年,李家三五十年都缓不过来。说到底,李家还是有不少堪用的,你全给朕赶出了官场,朕只好跟你找补。往后别再较劲了,好生当差。” 李进之恭声称是。 第87章 皇帝细细问起李家的事,李进之本着避免日后麻烦的前提,全部如实回禀。 竹园那边,君若拿给顾月霖一万三千两银票和一本账册,“上回我不是分了你七千两出来吗?掂量着放到了南边的船厂。” “造船能赚这么多?”顾月霖好奇地翻阅账目。 君若却不大满意,“一般就是投一千两赚一千两,年景不好,赚头就少了一些。本来想给你一万四千两的。” “得了,已经超出我预计的许多。”顾月霖随手把银票递给景天,“给太太五千两,余下的放到账房。” “是。” 君若托着下巴,眼巴巴地道:“哥,明儿去选地皮好不好?” “好。”顾月霖道,“顺带着去魏府串门。” “嗯!” 晚间请安时,蒋氏问起那五千两银子。 顾月霖照实说了,又道:“您好生拿着,给您的零花钱而已。” 蒋氏想了想,笑道:“那我就拿着。” 顾月霖提起明日去魏府的事,问她:“您要不要去一趟?”他估摸着魏琳伊快离开了。 “不去了,”蒋氏毫不犹豫,“我翻来覆去琢磨过了,等她真安分下来之前,就请魏家费心安排吧。” “听您的,明日我问问魏大小姐,要不要我们这边出些银钱。” 蒋氏拍拍他手臂,眼含歉疚。 顾月霖笑道:“我们应该照顾好魏二小姐的衣食起居。” “到头来,只辛苦你一个。” “您拉扯我这么多年,不是更辛苦?” 蒋氏拍拍他的手,笑中含泪。 正要用晚膳的时候,李进之赶了回来。 四个人围坐在一起用饭。 桌上有一道番茄嫩豆腐。 “这又是婶婶想出来的新花样?”李进之问道。 “跟洛儿一起琢磨的。”蒋氏笑容慈爱,“她手下送来不少番茄,寻常也不过是做疙瘩汤,要么就当水果吃。” 君若将话接过去,“生吃没什么意思,我就和婶婶开始想法子,试着做了几道菜,就这一道吃着还成。你们快尝尝。” 顾月霖、李进之各自拿起小瓷勺。 番茄熬出了汁,嫩豆腐经过番茄汁的烹煮浸润,入口更加绵软柔滑,又有着番茄汁的酸甜味道。 “好吃。”两人异口同声,瓷勺再次伸出去。 蒋氏和君若相视一笑。 吃到七分饱,蒋氏和君若商量:“往后你就跟我和月霖住一起吧?再怎么知晓你精明能干,在我眼里也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要是独自过,我可不放心。” “哥哥同意吗?”君若笑问。 “废话。” “那我就赖上你和婶婶了。”君若爱娇地搂了搂蒋氏,“我可喜欢跟您一起做菜说话了。” “我还不是一样。”蒋氏笑道,“今儿提起这事儿,也是因为昨晚梦见你搬离了竹园,难受得厉害。” “梦都是反的。”李进之道,“婶婶偏心,怎么不留我?” 蒋氏笑道:“你可是官居四品的李大人了,就算我强留,你还能每日城里城外来回折腾不成?得空就回来,我和洛儿给你做好吃的。” 李进之笑得现出一口白牙,“成!” 饭后,顾月霖邀李进之、君若到书房说话。 他取出蒋昭那本预言的手札,坦诚地道:“我平时一直不敢看,估摸着这里边一件好事都没有。现下天灾时疫已成过去,不能不看了,你们说呢?” 李进之和君若的神色转为严肃,同时点一点头,一左一右站到顾月霖身侧。 顾月霖先和他们一起回顾了之前看过的内容,随即翻到下一页,见上面写着: 元和二十三年八月十九,梁王病故。 “宠了三十好几年的女儿出了岔子,皇上又不管,两股火加一起,是没什么活头了。”李进之说。 顾月霖又往下翻,看到的内容是: 元和二十四年,端午当日起,北直隶数日天降大雨,爆发水灾。 三人俱是倒吸一口冷气。 顾月霖缓缓地合上手札。 “要命。”君若咕哝道。 李进之叹气:“这可怎么防?” “天灾防不了。”顾月霖道,“只能未雨绸缪。” 李进之的手按在他肩上,“那时你必须进官场。”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君若只能苦中作乐地道:“好在还有一年的时间,足够我们一起谋划。” “这倒是。” 翌日一大早,李进之回了李家,着手搬到名下别院的事。 顾月霖和君若联名写了份拜帖,上午进城时命辛夷送到魏府,他们则去了牙行,询问地皮、宅子相关。 早就说好了,兄妹三个要在城里挨着住,以靠近皇城为佳。 牙行的人一听,便知这笔买卖小不了,先是眉开眼笑,下一刻便为难了:“临近皇城的街巷,卖地皮宅子的是不少,就是有的地方是富贵门庭的人扎堆,有的地方周围却是鱼龙混杂。” “无妨。”顾月霖道,“你只管说你手里的相宜之处,我们先看看。” “有公子这句话就成。”牙行的人又高兴起来,取出册子,逐一为兄妹两个介绍详细情形。 竹园地下的书房里有京城各类舆图,兄妹两个一面听,一面在脑海里比对着,最终选了居士巷,说定下午前去瞧瞧情形。 离了牙行,是巳时三刻,兄妹两个正商量着午间去哪儿用饭,辛夷赶回来,奉上魏琳琅的回帖:“魏大小姐说,若公子、大小姐得空,请到魏府用饭。” 两人从善如流,当即前往魏府。 魏琳琅听闻顾月霖、君若到来,亲自迎到外院,请他们到内宅:“外院是我爹的地盘儿,内宅里我才能款待得周到些,还请二位将就。” 顾月霖和君若俱是一笑,随她到了内宅,在待客的小花厅落座。 顾月霖说起魏琳伊的事,问:“她何时南下?” “十日后。”魏琳琅道,“如今她在府里足不出门,谁也不见,久了终归没好处,家父便想让她早些出去散散心。” 顾月霖颔首以示理解,取出五张一千两的银票,让辛夷交给魏琳琅,“家母的意思是,没道理继续让魏家养着一个不相干的人。原本那是我们母子该照顾一切的人,怎奈情形不允,只好一再劳烦魏家。” “这是哪儿的话?”魏琳琅笑道,“琳伊要是能变回以前的心性,我和家父还舍不得放手呢,这五千两,我暂且收一千两,权当一年所用。再怎么着,每个月额外多八十多两银钱,足够任何一位闺秀过得很好。” “全收下,逐年拨给她就是了。”顾月霖说。 魏琳琅想一想,也没继续推让,“那就依你所言。这是你们对她的一份儿心意,我替她领了,多谢。” “客气了。” 魏琳琅的视线在顾月霖、君若之间梭巡着,由衷感慨又诚实地道:“三四个月未见,你们已有很大的不同,气度已非往昔。” 以前的顾月霖如玉,如今锐气十足;以前的君若如猫儿,如今眉宇间多了一份清冷。 君若道:“不过是多学了些东西而已。” 三人一起用午膳期间,魏琳琅得知了兄妹两个买宅子的原委,思忖片刻,道:“居士巷,那地方名字好听而已,最早住的多为书生文士,出过几个金榜题名的,三十多年前有人涉案获罪,逐年萧条下去,如今十家起码空着三四家,等着卖出去换些银钱,住的人则是三教九流,什么行当的都有。” “不打紧。”顾月霖道,“时下人们趋之若鹜的几个地段,一亩地高达两千两,要是买现成的宅院,价钱就没谱了。那就不如买便宜些的地皮,自己找工匠盖屋舍。” 魏琳琅听的意动,“在家闷的时日太久了,下午我跟你们一道去。” 第82章 梁王看到了比噩梦更恐怖的事实 居士巷的环境和氛围都过得去,路面不窄,倒也算是干净。房屋明显是经过一番规划才建造的,整齐有序。 只是,有些院落空无一人却敞开着大门,可以看到屋舍已经坍塌,不用问也知道,是雪灾所至。 路上有大白天袖着手闲晃的人,但一看便知,不是地痞无赖的架势。 君若一面走一面观察,对身侧的魏琳琅轻声道:“住的有唱戏的,说书的,比较多的是做小本生意的。”还有两个一看就是吃软饭的,倒是没必要提。 “这些人最招人欺负,心大的能当热闹看,看不过眼的免不了生气。”魏琳琅道。 君若浑不在意,“这容易,没事带我们李大公子出来溜一圈儿就成。” 魏琳琅莞尔,“是啊,再亮亮你君大小姐的招牌,这一带想不清净也难。” 顾月霖跟牙行的人走在前面,听到两女子的言语,唇角弯了弯。 买地皮或宅子的事情,很少有干脆利落的时候,尤其买方需要的地皮多,这就要将前后相连的地皮宅子一并买下,而卖主出的价钱并不一致,高低之间差距不小,需要牙行的人耐心游说。 第88章 到申正时分,顾月霖和君若心里有了数: 连同房子一并出手的也认了头,愿意按地皮出售,大不了房子拆下的东西转手卖掉。 但有人急着用钱,有人则不急,是以,按每亩算,要价最低的五百五十两,最高的七百五十两。 魏琳琅暗暗算了一笔账,跟君若嘀咕:“我爹现在两份差事,领两份俸禄,一年也就一千一百两左右——合着他一年也就买二亩地。天,真可怜。” 君若闷声笑,“那不是还有很多贴补吗?府邸也是朝廷安排的。再说了,令尊可是一品大员,他都这样,等级低的官员不更难熬?” 魏琳琅点头,“我只是忽然想到了这情形,难怪朝廷不禁止官员家里的人经商。”顿了顿,又道,“月霖怎么要自己买地皮盖房子?入仕之后,迟早位极人臣,还用费这份儿心?” 君若只是道:“横竖也是闲着,营造其实很有意思。” 这边两人说笑着,那边梁掌柜寻了过来。他是先去竹园扑了个空,转到牙行打听后过来的。 见到顾月霖,他忍不住带着心疼抱怨:“这种事,您交代一声不就得了?怎么还亲自过来?” 顾月霖温然道:“自己看看才心安。” 梁掌柜拿他没辙,仔细问了几句,然后道:“接下来就把这事儿交给我们吧,牙行去暖玉阁方便,他们总不会企图蒙骗开门做生意的人。” “行啊。”顾月霖这才问他,“找我有事儿?” 梁掌柜忙道:“一直担心顾府出幺蛾子,平时便总留心着,前日,顾府多了个门客,是位书生,据说是出自义桐书院。义桐书院,我所知的只有您以前就读的那一家,那等所在,少有重名的吧?” “我也没听说过有第二个义桐。” “那书生姓杜,尚未打听出名讳。”梁掌柜道,“要不要继续留神?” “方便就打听,不然就算了。”顾月霖想了想,记得书院里姓杜的有几个,当下自然没法儿判断赶过来的是哪个,“我在明人在暗,就算有人打歪主意,你也盯不过来。” 梁掌柜心知他对仆从格外体恤,当下便爽快地道:“成,那我让人捎带着注意些,不当事儿就是了。” “嗯。” 同一时间,梁王府门前。 高车驷马慢悠悠趋近,车夫穿着寻常,头上戴着斗笠。马车停下,转身敲了敲车厢。 片刻后,四个一身青衣打扮的人下了马车,抬下一口箱子,不言不语地放到王府门前的空地上,随后返回车上。 守门的侍卫以为他们去请主家了,然而并不是,马车门关拢,车夫扬鞭,四匹马齐齐发力,一溜烟地走远。 侍卫一脸莫名,瞧着那口箱子,犹豫着上前。鉴于郡主府先前出的凶案,都害怕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的女子的呻/吟声,和抓挠箱壁的声音。 他们连忙分头行事,有人将箱子抬进王府,有人飞跑着去给王爷报信。 一刻钟之后,梁王看到了比噩梦更恐怖的事实。 箱子里的人是清河郡主,可她已经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残废:双眼失明,被灌了哑药,手脚被废得已没有任何一个关节能活动。 梁王呕出一口鲜血,登时昏死过去。 至夜间,长宁长公主和魏阁老先后脚来到梁王府。 梁王病榻前,站着世子和世子夫人。 梁王面色奇差,看到自己命人抓*紧请过来的两个人,吃力地坐起来,打个手势,“去看看我女儿吧。” 世子夫妇二人请两位贵客到厢房。 看到清河郡主,魏阁老用了些时间才认出来,因为本来就不大熟悉;长宁长公主看着,丝毫意外也无。 梁王世子低声道:“家父伤心至极,吵着要讨个说法,这可如何是好?” 世子夫人叹口气,嘀咕道:“自作孽,能怎样?” 被安置在美人榻上的清河郡主立时闻言,眼珠子来回转着,表情狰狞。 世子夫人瞧着,嫌弃地别开脸。 长宁和魏阁老一言不发,转身回到梁王面前。 世子夫妇命人搬来椅子,奉茶点。 梁王开门见山:“我的女儿被作践成了这样,远不如杀了她来得痛快,我一定要为她讨回公道!” 魏阁老不冷不热地道:“王爷请臣前来的意思是——” “今日我豁出这张老脸,求首辅大人和长公主卖我个人情,帮我到皇上面前陈情,派锦衣卫缉拿凶手。” “皇上已有论断,绝不会朝令夕改。” “长公主怎么不说话?事不关己么?”梁王盯着长宁。 长宁歉然一笑,“魏阁老所说的,我认同。” “你……当初你为难的时候求到我头上,我可曾一口回绝?” 长宁语声清越:“当初皇上陪我前来梁王府,请您主持公道,您虽然为难,还是答应了,我毕生感激。” 世子夫人将话接过去:“殿下正是顾念着那份恩情,这么多年来,始终明里暗里帮扶世子,更时时提点我们教导子女之道。不论有多少人情,长公主都已还完了。” 梁王气得摔了手里的茶盏,怒斥儿媳妇,“闭嘴!这儿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 世子夫人反倒上前一步,全不顾身边扯她衣袖的世子,“我本没有置喙的份儿,但我夫君是您儿子,我生下的儿女是您的孙儿孙女,家里这么多人,是不是都只为您那个跋扈乖张的女儿活着? “就当您欠她的,怎样贴补娇惯我们都装聋作哑,可我们欠了她什么?只说我进门这些年,她除了对他哥哥冷嘲热讽,来一次找我一次的茬,吓得孩子们见到她就躲,她还做过什么?” “住口!”梁王世子见父亲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生怕妻子把人气出个好歹,冷声训斥后,撩袍跪倒在地,“父亲息怒,要怪只怪我没出息,没能照顾好妹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世子夫人只好夫唱妇随地跪下,寒着脸,不再吭声。 “罢了。”长宁抬一抬手,“哥哥嫂嫂起来吧,这本不是争执罚跪便有用的是非。” 夫妻两个犹豫一下,站起身来。 长宁转向梁王,“皇叔爱女心切,我们明白,只是,兹事体大,您也该体谅皇上的为难之处。” “那我女儿这笔债就算了?她如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不是没看到……” 长宁忽而绽出清艳的笑容,“有些事您大抵不知情,我便提一嘴。前一阵,清河找我借一流的死士,要杀掉一所宅邸之中的五六十个人,我没应,她便自己收买杀手,还要我做了些牵线搭桥的事。 “那时我想,要总是这样,梁王府的人情,我这辈子都没法儿还清。我本想着,尽快给兄长、两个侄儿斡旋到更好的差事,再和嫂嫂商量着给侄女定一门好亲事,到那时,我便自认不再欠皇叔什么,对清河,该算的账,我也要为故人找补一番。 “只是时间不凑巧,清河招惹的人有多可怕,你们已看到。我现在只能奉劝皇叔一句,此事到此为止,否则,怕是灾祸不断。” 世子夫人听完,对长宁投去感激的一瞥。她和儿女这些年要是没长公主处处照拂维护,早被那对父女活生生气死了。 “我的女儿买凶杀人?”梁王先是拒绝相信,下一刻就有了开脱之词,“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做那等事?必然是那些人该杀!” 长宁面上的笑越来越浅淡,语气越来越缓慢:“十六年前,再过些日子便是十七年前了,您的女儿棒打鸳鸯,使得身怀六甲之人负了重伤,生产后撒手人寰。如今,得知人家的骨血身在何处,要斩草除根。您跟我说,那些人该杀?” 语声落地,室内已有了肃杀之气。她已动怒。 梁王词穷,沉了会儿才出声:“有何凭据?你将涉事之人全给我带来,否则我不相信!” “不相信?”长宁起身,轻一拂袖,“以往我也不相信,有的人年老之后,那眼睛耳朵就是摆设,那嘴巴除了吃饭讨嫌再无用处,今儿瞧着您,我信了。” 第83章 今年的考试对他来说,只是一锤子的买卖 梁王面颊上现出不正常的红晕,连喘了几口气才能出声:“以往将恩情时时挂在嘴边,也不过是顺口一说罢了,事到临头求你,便说出这许多诛心的话。我的确是老了,竟然不知人情冷暖能到如此地步。” “父亲,”梁王世子明知不应该,却实在是忍不住了,“长公主对我们颇多照顾,方才世子夫人已说了,我不再赘言。再者,殿下与魏阁老若不是有心庇护,早已请皇上追究清河种种罪行了,这些您难道都没想过?” 梁王怒目圆瞪,“你也相信你妹妹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梁王世子缓缓回以苦笑,“何止相信,我曾耳闻目睹,而且不止一次。您也不想想,若是不做谋财害命的勾当,寻常门第至多是潜心培养死士,好端端地招募杀手做什么?” 第89章 他没言明,却也不亚于明打明地跟父亲翻了脸。 一直在一旁看戏的魏阁老站起身,掰开揉碎了跟梁王道:“臣曾见过清河郡主的亲笔手书,她列出的名单中,有当朝次辅纪阁老,且纪家三年间两次找她牵线,只为铲除阻碍纪阁老仕途之人。凡此种种,已涉及半个朝堂。 “王爷,您要是真大张旗鼓追究清河郡主境遇凄惨之事,即便皇上答允,也会引得诸多门第心生恐慌。 “官员被卷入是非之前,一种情形是齐心协力地将人保下来,到那地步,梁王府便是手握半个朝堂的皇室宗亲,世子爷下半生在皇上面前,要怎样才能求得一份安稳? “另一种是拉帮结伙落井下石,先一步将人置于死地,到那地步,梁王府便是开罪了半个朝堂的皇室宗亲,世子爷下半生又要怎么过? “我再说些不中听的,以清河郡主现今的情形,您不论为她做什么,她还有福消受么?况且如今没有活过百岁的老寿星,您又何必为了一个不孝的东西,害得儿孙处处为难? “清河郡主没您庇护的时候,别人是把她当人,还是把她当个碍眼的物件儿,全在您如今怎么权衡。” 梁王再也说不出话。 长宁和魏阁老欠一欠身,叮嘱世子夫妇好生服侍,相形走出门去。 “纪阁老可有许久没上朝了。”长宁说。 魏阁老微笑,“皇上念着他年岁大了,让他好生将养。” 实情是皇帝前一阵正琢磨着让纪阁老回内阁,照常处理政务,正犹豫着,就看到了清河郡主的供词,将人又晾起来不说,且已暗中吩咐锦衣卫详查。 长宁轻声道:“令尊风生水起时,与纪阁老过从甚密,最终却成了你的烂摊子,可曾收拾干净?” 魏阁老嗯了一声。这么多年了,要是还受父亲的一丘之貉掣肘,他还混个什么劲儿? 长宁轻笑,“说好了请你喝酒,今日如何?” “求之不得。” - 李进之搬离李家的事,只需详细地吩咐下去,随身家当好说,将李家余下人等迁到外地是最重要的。好在早有盘算,再和手下商议出更缜密的章程即可。 是以,晚间他照常回了竹园。 顾月霖和君若正在描绘堪舆图。 李进之问明情形,挺满意的,又笑君若:“你在我和月霖家两头住不就得了?” “用你的话说,就是留着年老之后用。”君若笑盈盈的,“自己盖房子,多好玩儿呢。” 李进之莞尔。 顾月霖也笑,问李进之:“牙行的人腿都要跑断了,勉强给我们找到了适合的地方,目前一个宅子大约占地十亩,够用么?你要是不够用,那就住别处,正好给我们哥儿俩平分。” 李进之用扇柄敲了他肩头一记,“想得美。说实在的,地方不小了。说白了,到最终,不就是一个人带着仆人住么?宅子太大了没好处。” 顾月霖颔首。终有一日,蒋氏要和魏琳伊长久相伴,总归要和他走上不同的路。 李进之坐下来,瞧着堪舆图上的布局:外院倒座房之后,东面是书房院,西面是待客的花厅,再往后,东面是厨房,西面是马厩;走过长短相宜的甬路,到了垂花门,左右是花厅,再往前走一段,东西两面各有两个院落;最后方,便是花园占地。 “花园有没有倒不算什么,好风景都在别处。”他说。 顾月霖却笑道:“园子必须得有,再不济,也得给刘槐留出种菜的地儿。” 李进之和君若忍俊不禁之余,却是深以为然。 君若问顾月霖:“有没有跟刘槐说建宅子的事儿?” “说了,他就一句话,和竹园的厨房一样就成。” “猜就是。” 闲谈时,李进之少不得说起清河郡主回到王府的事。 君若掰着指头算时间,“也就是说,清河郡主还剩五个月衣食不缺的好光景。” “怎么说?” “有长宁长公主那样最好的小姑子,就有坏的没边儿的,恰好清河郡主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君若心里不知盛着多少门第的八卦,此刻自是少不得说起,“她对兄嫂过分得很,以为她爹打心底亏欠她,便像是谁都欠她的做派。 “世子没工夫跟她计较,世子夫人可不是善茬,有两次被气急了,直接跑进宫里,求皇上传一道命世子休妻的事,说实在伺候不了家里的小姑子。皇上就把清河郡主唤到面前,训斥一通,第二次还给了惩戒,断了宫里给郡主府一年的供给,那位郡主这才有所收敛。 “你们就等着瞧吧,往后可有她受的了。本来就人嫌狗不待见的,如今已没个人形,单是诛心的话,怕就要从早听到晚。” 顾月霖和李进之释然,再进一步想,也就对程放对清河的惩戒愈发淡然。 两日后,李进之到锦衣卫当差,坏处是很难再有窝在竹园享受一方清宁的惬意,好处是自此出人头地,如今能时不时与沈星予在宫里碰面,往后更能与顾月霖相辅相成。 地皮的事情,因为买方变成了暖玉阁大掌柜的少东家,掌柜的又委婉地表示,日后只要有机会,便可互惠互利,卖方也不是那眼皮子浅的,为着往后长远的好处,便不再争眼前的利益。 再不济,日后到暖玉阁买东西,价格便只需出时价的八成,这可是梁掌柜亲口允诺并给了凭据的。 所以,虽然最终仍旧有差价,但平均算下来,每亩地皮合银六百一十两。 顾月霖这边,拿给梁掌柜两万两银票,“买地皮余下的,用来请口碑好的工匠,抓紧破土动工,购置砖瓦等等。”又将堪舆图和一本亲笔写的小册子递过去,“你照着这章程安排工匠行事,得空了便替我去瞧瞧。” 梁掌柜当即应下,又道:“您要是需要时不时到城里,不如赁个过得去的宅子住下,属下就知道几个清净雅致的地方。” “不用。”顾月霖笑道,“仔细算算,离秋闱也没多久了,我得安心读书,准备下场考试。要是离熟人太近,恐怕要管不住自己,动辄出去串门,心也就静不下来。” 举业是大事,梁掌柜再无二话,领命而去。 君若买下属于自己的地皮,又在居士巷陆续买了些像模像样的小四合院。这次她不为谋利,是为得力的亲信置办的,护卫要娶妻,女护卫要嫁人,在那之前,有个属于自己的安身之处是再好不过。 她这举动提醒了李进之,也效法为之,为自己的手下陆续置办了十来所小宅院。当然,因为已经在官场,不能显得自己多阔气,便绕了弯子,借别人的名义行事。 四月中旬起,顾月霖每日早起晚睡,滴酒不沾,连打坐习武的时间都减去不少,潜心读书。 他和梁掌柜说的都是心里话。 科举之于任何人,都不可能有十成十的把握。而不论有几分信心,也希望自己的发挥更出彩,以免徒留遗憾。 秋闱春闱都一样,三年一次,反正顾月霖是不认为自己有多少三年可熬,更没那份耐心。 今年的考试,对他来说,只是一锤子的买卖,成就算了,不成就换条路走。 蒋氏知晓他心迹,更看出他的决心,免了他的昏定晨省,叮嘱他照顾好自己,什么都不需记挂。 一年之计在于春,今年春日算是被强行推迟了很久,君若要继续用心经营自己手里那份偌大的产业,日子也逐渐忙碌起来。 与以前不同的是,她理事的地方固定在竹园,每日专门有人将信函账册送来。 蒋氏瞧着两个孩子,心里生出许多感慨。月霖和洛儿都有着过人的清醒和自制力,想偷闲的时候便尽兴,忙正事的时候便不遗余力。 她自认自己以前少有做到的时候,如今却是不同,她得让他们的衣食住样样顺心,照顾得妥帖周到,这便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料理诸事。好在累积经验、瞧着君若行事的日子已久,现下倒也鲜少遇到为难的事。 随着端午节的临近,天气渐渐由暖和变得炎热起来。 五月初二这日上午,景天交给顾月霖两份帖子。 一份请帖,是程放邀顾月霖相见。 另一份是拜帖,对方署名杜华堂,字里行间强调彼此是同窗。 顾月霖立刻记起,梁掌柜曾提到成为顾家门客的书生姓杜。 他将帖子放下,“全应下。” 第84章 纵然无声,也能领略 当日午后,杜华堂来到竹园,顾月霖在书房待客。 两人的确是同窗,但也不过是点头之交。顾月霖平时要照常读书,还要应付恩师萧默诸多谓之残酷的训练,平日用来应付人的时间非常有限,更何况,两人在书院的住处相隔较远,下学后少有碰面的机会。 寒暄之后,顾月霖问道:“书院一切可好?” 杜华堂笑答:“很好,雪灾之前,山长做了万全的准备,时疫爆发之前,留在书院的学子也都被拘着,不曾出门,也便无人染及。” 第90章 虽然时时与萧允通信,再多一个人带来相同的消息,顾月霖愈发心安。 下一刻,杜华堂道:“尤其你接济的那些同窗,情形更好,银钱大部分送到家中置办所需一切,自己留在书院,人心惶惶时也能潜心苦读。” “我接济同窗?”顾月霖笑微微地凝着对方。事情的确有,却不知杜华堂怎么会知晓。 “难道不是你?”杜华堂微微扬眉,“几个人同时收到了你的信件,做的事情、其后种种反应皆类似,稍稍留心便可断定的事儿,你又何必做了好事却不肯扬名?” 顾月霖神色淡淡的,“当时我只是告知几位交情不错的同窗,萧允先生到京城时恰好与我相遇,我担心书院出了什么事,去信问一句而已。以往倒是不知,你这般留意同窗的一言一行。” “那些事儿,你我心里清楚就得了。” “什么事儿?”顾月霖唰一声抖开折扇,漫不经心地轻摇,“你这般笃定,倒像是私拆过谁的信件,却不知是别人耍笑你罢了。” 杜华堂闻言面色微变。 顾月霖悠然道:“祸从口出,为免日后人们将你当成捕风捉影的小人,我劝你谨言慎行。” 接济人或被人接济不丢人,但主动接济人的决不能将事情先一步抖落出去。 更何况,彼时他根本没想谁念自己的好,要是外人横插一杠子平添是非,好心就成了别有用心。也不是受不起,只是厌恶多事的人,能阻止就阻止。 杜华堂敛目思忖片刻,也打开折扇轻摇着,再度挂上笑脸,“这些都是话赶话才提及的,不需在意。我这次过来,是想告诉你一件喜事:我已与顾大小姐定亲,若无意外,日后你我便是郎舅。” 与顾采薇那个没脑子的定亲了? 与他顾月霖做郎舅? 那么,杜华堂如今有没有离开顾府避嫌? 与顾家结亲,又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细枝末节来不及追究,顾月霖只应对当下之事:“郎舅?杜公子误会了,我早已与顾家互不相干,否则今日也不会在此与你相见。” 杜华堂忙将打了无数次的腹稿搬出来:“话是那么说,可顾家对你,到底有着十几年……” 顾月霖没有聆听的闲情,“顺天府尹经手,首辅大人作证,我与顾家再无瓜葛。怎么,杜公子有异议?” “首辅大人……作证?”杜华堂惊愕,想掩饰已来不及。 “杜公子刚到京城,对有些事偏听偏信也属寻常。”顾月霖已对他心生厌烦,端茶送客,“还有事。” 杜华堂只好道辞离去。 顾月霖给萧允写了一封信,提了提杜华堂前来提及的两件事,随后直言不讳地问起这人的品行。他要是到了这时候,还不怀疑杜华堂品行有问题,萧允不找上门训他一通才是见了鬼。 封好信件,思忖片刻,顾月霖又给梁掌柜写了一封信,告知杜姓公子的事不需再记挂,他已见过其人。 转过天来,一大早,顾月霖策马到就近的城门外。 程放没让他等多久,不到一刻钟,便悠然策马出了城门,见到月霖,笑着颔首,继而扬鞭催马。 顾月霖跟上。不问,因为他知道父亲要去何处。 - 无字碑前,父子两个站定,相继上香,顾月霖跪拜,再与父亲一起默默地烧纸钱送给母亲。 顾月霖本以为,这种形式是多余的,自己便是来了,也无甚感触,只是遵循俗例行事。 事实并不是那样的。 他总忍不住望向那孤零零的坟冢,更忍不住想到,埋骨地下之人,便是拼却性命带自己来到这尘世的人。 心头悲凉,却是无泪可流。 不知过了多久,程放拍拍他肩头。 顾月霖回神,起身随他漫步到别处。 程放站定,仰脸沐浴着暖风,“明日我便走了。来之前匆忙,耽搁了一些事,得赶回去料理。” “应当的。”顾月霖道。 程放一笑,“不问我何时再见?” 顾月霖抬眸笑望他,“您见我不难,等到过几年,我相信自个儿见亲爹也难不到哪儿去。只要您等我。” 程放先是讶然地微微扬眉,继而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芒,末了却是眉心狠狠一蹙,转脸望向别处。 顾月霖心里也很难受。 只是,在这人世间,谁又不是身不由己? 程放仍如之前,很快镇定下来,转回来望着月霖,轻拍他肩臂,“说的是。我等着。”随即指向坟冢,“方圆三十里我已买下,拨了人手前来照看,不论你何时再来,情形都不似如今。” 顾月霖道:“该来的时候都会来,您无暇的时候,我替您上一炷香。”停了停,又问,“明日什么时辰启程?也不知能不能赶得及送您。” “不必了,送与不送还不是一样,终究要道别离。”程放笑容舒朗,“不过,我会尽快行事,赶到离你近一些的地方。倒不是不放心,只是想近一些地瞧着你。” 顾月霖欲言又止,终究只是点一点头。 程放扬声唤“阿元”。 阿元应声,急速而来,奉上两个大大的厚实的牛皮信封,和一个画轴。 程放接过,轻一摆手,阿元比来时更快地退远。 “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这些算是我给你的生辰礼。”程放将东西全递给月霖,“收下。” 顾月霖无话可说,称是接下。 程放说:“有事没事写信给我都可以,送到七风阁,他们会从速办妥。” 顾月霖没掩饰费解的眼神。他对霍家父子没恶感,却也真没半分好感。原因么,他也说不清。 程放却欣喜于他不再对自己掩饰情绪,“霍清风年少气盛时,曾发誓非林珂不娶。” 自然是年少气盛,不然也便不会有现今的妻儿了。顾月霖颔首表示明白。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凡事都可看淡,先一步差遣人找我互惠互利,我寻思着倒也无妨,只要他不失良心即可。” 顾月霖颔首,“也是,但我们得说定通信的章程。” 程放欣然颔首,又道:“这些等会儿再说,我还有不少事要告诉你。” 父子两个倾谈至申时,方各回各处。 不出意外的,随风又在书房院门前等着,瞧见顾月霖,不自觉地摇了摇蓬松的毛很长的尾巴,下一刻却又骄矜起来,摆出冷漠脸。 顾月霖笑得不轻,揉头抚背挠下巴一通哄。 好在随风已经领教过他人来疯抱着它的德行,乖乖地见好就收,颠儿颠儿地随着他回房去。 晚间,浸在松木浴桶里,望着氤氲着的水气,顾月霖才能全然放任自己的情绪,由着心头的哀伤泛滥。 父亲给自己的两个信封,他都看过了,一个是详尽地交代遇到急事派何人到何地等等,另一个则是十张一万两的银票,说保证你三二年衣食无忧,从来就是我的分内事。 程放末了说,我的亏欠在于,没资格说亏欠。 - 顾月霖的生辰,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都是五月初七,这一年,蒋氏便是再笨,也已凭直觉揣测或察觉到了一些事,进到五月便开始心焦,到了初三,少不得留下月霖说话: “你的生辰是初七,可我横三竖四地琢磨着,应该要早一些,你可知到底是哪一天?” 顾月霖先前还真没想过这问题,略沉了沉,道:“我生辰就是五月初七,不需改。这事儿关乎父亲也关乎您,不能改。” 蒋氏很快转过弯儿来,却更难过,“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问清楚你到底哪日出生,毕竟,你得记得亲生母亲生下你的日子不是?” “……不用记得,她不想谁记得。”顾月霖敛目微笑,“她离开之前,便不想让多少人知晓。” 他的生身母亲,一面可以应对江湖中的重重陷阱,一面却单纯又纯粹至极,另一面,则又为自己或儿女留下了一生安稳的退路。 三面。世人能将其中两面做成已属不易,何况三面。 或许母亲是不意为之情境使然,或许是早有慧根,到何时也不忘记留后路。 不论如何,那都是顾月霖想做到的为人处世的局面。 或许这便是亲情,纵然无声,也能领略。 - 五月初四,午后。 顾月霖在书房,埋头进一步琢磨出八股文章的套路。彻底玩儿明白了,他就不用怵谁做主考官了,哪怕皇帝临时更换主考人选也没事,再不济,也能混到春闱。 这时候,景天赶进门来,“顾大小姐和上回来过的杜公子来了,那位大小姐说要是见不到您,就碰死在竹园门前。” “见不到我,就碰死在竹园门前?”顾月霖笑得意味深长,倒也没让心腹揣摩,言语森然有声: “那你告诉她,想死就去死,若是死不了,你们可以帮忙另寻投缳跳井的法子。” 第85章 会说话,办差效率高 第91章 景天一路笑着,知会了冯十二。 冯十二也是忍俊不禁,背着手走到大门外,睨着杜华堂和顾采薇,照实复述了顾月霖的话,又问:“顾大小姐,要不要我们帮您?” 顾采薇呆住。 杜华堂面色青红不定。 “跟我家公子玩儿这一套,二位真是打错主意了。”冯十二板了脸,“赶紧走人!” 顾采薇掩面哭泣。太丢人了。 冯十二嫌烦,索性命人关了大门。 顾采薇和杜华堂灰溜溜回了城里,前者回顾府,后者回了如今租赁的住处。 二太太正翘首等待,见到顾采薇,连忙把人带到内室说话,“怎样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顾采薇悻悻的,“您和爹出的什么馊主意?顾月霖不肯见,我寻死觅活也没用。” 二太太大为失望,“这样说来,是彻底攀不上这门亲戚了?” 顾采薇不由撇嘴,“跟他攀的什么亲戚?凭他和蒋氏,也能过上好日子?” “你懂什么?”二太太狠狠剜了她一眼,“李进之那个纨绔,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沈星予也是官居四品的金吾卫,君若跟君东家分家各过,手里握着君家的半壁江山。你爹打听过了,这三个人自年前就住在竹园,和顾月霖的交情浅不了。撇开他们不提,还有当朝首辅,分明也是向着顾月霖的,上次不就亲自为他出面,来过咱们府里?” 顾采薇不吱声了。 “家里是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德行,一提分家谁都不同意,打定主意要绑在一起吃祖产,你爹和我能过出什么花样儿来?”二太太道,“回头你再好好儿哄劝着杜公子,让他务必想出个与顾月霖攀上亲戚的法子。” 顾采薇哦了一声,老大不情愿。莫名其妙地定了亲事,对方不像是迟早金榜题名的胚子,倒像是个惯会打秋风的,真不知双亲的脑袋是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 二太太去外书房找二老爷,说了女儿那头行事不顺的原委。 “本想着来一出苦肉计,让采薇做出被娘家撵出门的戏,却不想……”二老爷摇头苦笑,“那小子如今怎么是这种做派?” 二太太忍不住呛他,“说的好像你知道他以前什么做派似的。” 二老爷瞧着她,打起别的算盘,“你不能跟蒋氏走动起来么?” “我跟她走动?”二太太立刻摆手,“她请那位君大小姐对付我怎么办?再说了,以前她看不起我,我更看不起她,母子两个离府时,我扣下了她小库房里值钱的东西,换了你能不记仇?” 二老爷跟她越说话便越烦躁,起身向外,“我找华堂商量去。” 同一时间,梁掌柜正在问手下:“杜华堂什么来头?” “没来头。”手下笑道,“祖籍京城,祖辈摊上了事,辗转到了外地,几十年也没能回来。杜华堂的父亲半辈子都在忙科举,乡试一再落第,这几年才死了心,只供着儿子求学。” “那就难怪了。” 以杜华堂的背景,稍微过得去的门第,都会对他不屑一顾,他所能攀附的,也只有顾家那种勉强维持门面的。 当然,杜华堂真想为伍的不是顾家,而是顾月霖及其人际圈子。 有这种同窗,也够糟心的。梁掌柜为顾月霖上了会儿火,去了居士巷。 工匠们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他们要赶在酷暑来临之前,将一应居室建成,这样天热时就能在室内做各类细致的活计,等到秋日,再粉刷外面的墙壁、修饰屋顶、铺上砖石。 梁掌柜几乎每日都过来一趟。 顾月霖有洁癖,打三两回交道就能看出,这类人通常很注重细节,要不然,也不会给梁掌柜一本用心写的详略得当的小册子了。 梁掌柜不怕有差事,最怕少东家不肯使唤自己,这回自然是竭尽全力地督促工匠。 怕被糊弄,他请了位年事已高的一流工匠帮着自己,时时请教门道,譬如地基有没有打得很坚固,墙壁有没有倾斜,石料石砖瓦片木料等等是不是材质最好最耐用的。 老工匠是行家,正愁没事做,又得了梁掌柜给的实惠,自然有什么说什么,于是,木料石料做了更换,砌成的墙拆了重建三回之后,工匠们再不敢有一丝懈怠。 梁掌柜索性请老人家每日过来监工,自掏腰包,一个月给十两银子、五坛好酒、五斤好茶,外带一日三餐,一名随身服侍的小厮。 隔壁君若、李进之委派的管事见状,如法炮制。由此,这边就有了三个监工的老爷子,得了闲还能坐在一起喝喝茶,下下棋。 今日倒是巧了,李进之手边无事,也来了居士巷,见到梁掌柜,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这边真是一日一个情形,我听管事说了,多亏了你脑子灵活。” “哪儿啊,公子谬赞了。”梁掌柜道,“我瞧着,您那边和我家公子这边的格局一模一样。”李进之在这里的宅子和顾月霖是对门,君若的宅子则在顾月霖东边,紧挨着。 “我临摹了一份月霖的堪舆图,不一样才不对。” 梁掌柜哈哈一笑。 李进之道:“要不是诸多不便,我就一辈子在月霖家蹭吃蹭住了,跟他住着心里踏实。” “这般投缘,是您二位的福气。” “谁说不是呢。” 梁掌柜犹豫一下,跟李进之提了提杜华堂的事,“许是我多事,担心那人打着我家公子的旗号,跟您和沈小侯攀交情。” “我记下了,回头告诉星予。” 闲话一阵,李进之四处转了转,到宫里向皇帝复命。 他最近查的是清河郡主供词中提及的两个门第买凶杀人的事,一个如今已是封疆大吏,一个是顺安伯。 见到皇帝,李进之禀道:“微臣反复核实过了,确有其事。” 是在意料之中,皇帝语气闲散:“有没有捎带着查一查他们别的罪行?” “微臣愚钝,并没想到这一层,只是在查证期间偶然获知了一些事,忍不住探究了一番。”李进之说着,呈上一份奏折,“这是两人贪赃枉法的罪行,人证已经拘押。” 这小子,会说话,办差效率高,实在是个人才。皇帝想着,逸出含着欣赏的笑容,“过些日子朕就跟他们算账。你当差可还顺心?有没有人欺负你?” 欺负他?真是太久没听人这样问过自己了,李进之险些发笑,“回皇上,没有,同*僚待微臣极好。” “谅他们也没招惹你的胆子。”皇帝笑得浑似慈爱的长辈,“好好儿当差,朕不会亏待你。”每日瞧着这样一个年轻人,心里真是舒坦得紧。 李进之由衷道:“谢皇上提携之恩。” 他很清楚,反对他入仕的言官不少,皇帝没少接这类折子,却是一概不予理会,总上折子的索性寻由头发作一番。若非这样强势的君王,他的日子还真好过不了。 说话间,刘洪满脸喜色地跑进殿中,行礼道:“何大夫回来复命,此刻在殿外等候。” “哦?快请进来。”皇帝大喜。 何大夫形容整洁,人瘦了一圈,眉宇间难掩疲态,然而双眼焕发着光彩。 礼毕后,皇帝问道:“京城周边确实没隐患了?” “时疫早已消止,草民一再延迟回京,是因为遇到了一些疑难杂症,请皇上恕罪。” “医者仁心,何罪之有?”皇帝笑道,“朕要赏你,到太医院做院判可好?” 何大夫忙道:“皇上若有心恩及草民,便允许草民继续留在城外竹园,追随顾公子左右。” “这是为何?”皇帝不解。 “顾公子对草民有知遇之恩。”何大夫跪倒,再次行大礼,“太医院本就是圣手云集,各有所长,草民跻身其间,并无用处,倒不如追随主家,在城内外行走。请皇上体谅。” “朕明白了,不勉强你便是。只是实在可惜,念旧情又当真有仁心的医者,朕只认你这一位。”皇帝感慨之后,大手一挥,“此番时疫,你于社稷有功,赏黄金万两。此事,万不可再推辞了。” 何大夫自认不需要那么多的银钱,这会儿只想回竹园继续研读那些宝贵的医书,但要是什么都不要,再三谢绝皇帝的好心,便有不知好歹之嫌,因而显得诚心诚意地谢恩。 何大夫告退之后,李进之提醒皇帝:“微臣曾听魏阁老言及长宁长公主伤病缠身,是不是要请何大夫到长公主府请脉?” “对对对,朕怎么把这事儿忘了?”皇帝轻拍一下额头,“等会儿你跟运桥说一声,让他明日到城外竹园走一趟,请何大夫卖皇室一个人情。” “是。”李进之当即告退,到了殿外,快步追上何大夫。 二人只是在皇帝面前装着不曾相识,不在御前,自有一番契阔。 听闻长宁之事,何大夫笑道:“只要是病人,就没有我不肯尽力的,但还是等魏阁老去竹园的时候再应下吧。”这关乎首辅、李进之和顾月霖的人情往来,他理应照着皇帝的安排行事。 第92章 “您通透。” 何大夫回到竹园,顾月霖迎到书房院外,上下打量一番,有些不落忍,“这一段实在是苦了您。” 何大夫心里暖烘烘的,“您放心,我什么事儿都没有,心里高兴着呢。”顿了顿,又道,“皇上赏了我一万两黄金,怎么个花法儿,您得给我拿个主意。” 顾月霖哈哈大笑,携了他手臂,一同到书房说话。 知晓何大夫的心迹,顾月霖道:“等您和两个徒弟琢磨清楚那些医书,不妨将您先前的药堂做大,要本着做成字号的前提,我跟您合伙,如何?” “好,好啊!” “眼下什么都不着急,您抓紧用饭,好好儿睡一觉。” 话说到了何大夫心坎儿里,他不由一笑,“凡事都听公子的就是了。” 翌日上午,魏阁老来到竹园,亲自寻到何大夫的下榻之处,说定为长宁诊脉调理的事,转去顾月霖的书房。 顾月霖好茶好点心地款待。 “请我吃顿饭喝些酒吧,”魏阁老笑笑的,“有不少话想跟你说。对了,我还带了给你的生辰礼。”转头扬声唤来候在门外的随从。 随从放下一个画轴,行礼退下。 “阁老记挂,荣幸之至。” 魏阁老早就没法子跟顾月霖见外了,依着性子直言道:“这么久了,灾情、时疫的事,我从头看到尾,已知晓是谁最先防患于未然,皇上如今其实也颇觉蹊跷,没事就拽着我问东问西,你说,我到底该怎样应对才妥当?” 天灾疫情要是只有这一次,顾月霖也就打哈哈糊弄过去了,然而接下来的几年恐怕都好不了,那么,迟早要将蒋昭搬出来。 而在那之前,要先得知蒋昭在皇帝心里,究竟是怎样的分量。 第86章 耳边有声,心中有争 顾月霖沉吟片刻,“如果我说是蒋昭促成诸事,阁老会不会意外?” 魏阁老顿了顿,惑道:“怎么说?” “竹园最早是蒋昭的产业。他老人家留下了启示,可我因着一些旧事,不敢将他摆到台面上。”顾月霖道,“依您看,皇上对昔年首辅,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能是什么心思?”魏阁老忍不住笑道,“为帝王者,自然也有鸿鹄之志,皇上本想与辞官前的蒋首辅联手,打造河清海晏的盛世,结果蒋昭撂挑子走人了。在皇上看来,那就是他生平未遇的珍宝从手里飞走了,想起来就满腹遗憾。 “有一段,皇上想着长宁长公主算是蒋昭的徒弟,实心实意地要委以重任,长宁却跟蒋昭一样,厌了权势争斗,心气儿越来越低。没有长公主带头,皇上想任用女官的意图就没法儿实现,账算来算去,还是得算到蒋昭头上,说明明是他的福星,偏就跟他过不去,做了煞星。” 顾月霖细品了这番话,笑问:“也就是说,皇上对蒋昭并无心结?” “没有,真没有。”魏阁老对此很是笃定,“正因为极其看重又敬重,并且算是很了解蒋昭,皇上才顺着蒋昭的心愿行事,不给蒋家族人好脸色,更不待见动辄用蒋昭讨好卖乖的官员。很多人揣摩不出这一层,便误以为皇上痛恨蒋昭,提蒋昭是犯忌讳,其实怎么可能?” “明白了。”顾月霖感激地一笑,“皇上若是再问起,您只管用我方才的话回复,但别提任何人。眼下不是时候,说多了对您和别人都没任何好处。” “成,我记下了。你这孩子聪明绝顶,我信你。”魏阁老非常放松,伸了个懒腰,端起茶来尝了尝,满脸惬意,“上好的碧螺春,当真是好茶。” “君大小姐放这儿的,我这也是借花献佛。” “那孩子最近怎样?没为先前的事憋闷吧?” “没,她跟我一样,没心没肺的。” 魏阁老哈哈地笑。 过了些时候,君若过来请安。 魏阁老笑道:“你酒量不错,听你说话就能开眼界,本就想让月霖请你过来一起吃饭,又怕你要顾及规矩,一直忍着没提。” “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是那最不守规矩的。”君若活泼泼地笑着,如实道,“月霖哥哥早派人知会我了,我想着您大抵和他有话要说,便故意磨蹭了一阵。” 顾月霖亦笑道:“我们君大小姐最擅长不着痕迹地劝人多喝,阁老可得防着点儿。” “没事儿,今儿我告假了,喝高了也高兴。” 午间,三个人一起到小待客厅用膳,席间自是其乐融融。 消灭了一坛陈年梨花白,魏阁老觉得这样刚刚好,顾月霖和君若自是不会劝他再喝。 辛夷奉上一大海碗汤面,给三人各盛了一小碗。 面条宽而薄,非常劲道,高汤煮熟,加了虾皮、青菜丝和一些小小的牛肉丸子。 喝完酒免不了觉得口渴,这面汤又当真鲜美可口,魏阁老连吃了三碗,道辞时心满意足。 宾主尽欢。 魏阁老在途中喝了两杯浓茶解酒,到了家里,酒意便已消散了七分。更衣洗漱之后,他到为煜哥儿单设的小学堂看了一眼,见儿子正专心致志地听先生讲课,转身去内宅看女儿。 魏琳琅刚惩戒了一名外院管事,正吃草莓灭火呢,见父亲来了,行礼后,推给他一盘宫里赏下来的提早上市的葡萄,自己接茬吃草莓。 魏阁老瞧着,碧绿的荷叶盘里,草莓明显是少了一大半,不由笑了,“别人家的闺女吃瓜果论个儿数,我闺女要论斤算。” 魏琳琅横了他一眼,又撑不住笑了,“谁叫您找了一堆糊弄人的管事?上火了。上午看了看这几个月的烛火钱,只您和我、琳伊、煜哥儿每日室内用的蜡烛费用,居然敢报给我三百五十多两,这不就是又把我当傻子了?” “三百多两而已……”魏阁老见女儿的脸色转冷,忙转了话风,“我们的确花的起,却得照实情来。跟我说说,差错在哪儿?” 魏琳琅算账给他听:“最贵的蜡烛,价钱也不过五十文,大小得是龙凤喜烛那样,一两银子能买二十根,十两银子能买二百根,一百两就是两千根。 “我们就是敞开了用,因着根本没任何应酬,每日最多也就用一两根,好,半年来每人每日用两根好了,一个人到如今也就三百六十根,四个人是一千四百四十根——连一百两都花不了。” 龙凤喜烛要终夜燃着,到第二日也得剩下多一半。掌灯时间再早,也得是酉时了,而且魏家的人都没有熬夜的习惯,煜哥儿睡得早,琳伊基本上也是吃饱了就歇下,魏阁老和魏琳琅算是精气神儿最足的,但也是最迟亥时歇下。 最费烛火的两个,案上通常只有两盏六角宫灯,别处也会掌灯,但灯罩内用的是灯油,因为只是起个照明的用处,灯油要便宜许多,魏家自来没有多花银钱摆谱的闲心。 想通了这些,魏阁老颔首,“那管事的确是该罚,怎样处置的?” “把历年来贪墨的银钱全吐出来,领二十板子,打发出府。”魏琳琅道,“他这不是初犯了,上回是跟我言之凿凿,鸡鸭鹅蛋十五文到二十文一个,实际价钱是五到七文。当时发落的管事已不少,便没认真计较他的过错,他倒蹬鼻子上脸了。” 魏阁老很认同女儿处置的方式,这毕竟是主家不知柴米贵,仆人才欺上瞒下的事,说白了,他和女儿也有疏忽之处,便没必要从重惩戒。沉了沉,他笑道:“仍然是顾公子和君大小姐的功劳吧?” “是啊。”魏琳琅嫣然一笑,“月霖借给我的明细单子,我没事就看看,君若前两日也给了我一份,是补充月霖当时没顾上的。有他们给我托底,我再不用怕谁骗我了,只留意价钱的浮动就成。” “那你还生什么气?”魏阁老把荷叶盘抢到自己手边,“什么东西都一样,吃太多不好。” 魏琳琅想想也是,从善如流,剥了一颗葡萄,吃完后道:“君若说,月霖有个香烛铺子,到秋日要改做别的。灯烛这类东西,存再多也没事,地方阴凉且干燥就成。秋日之前,我请那掌柜的多进些货,分给魏家一些,您看成么?” “成。”论过日子,琳琅在君若、月霖面前,以前像是不接地气儿的小孩子,而魏阁老在女儿面前,简直就是个白痴,这点儿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思忖片刻,道:“我手里一些账目,你不肯经手,得空也帮我看看吧,保不齐我也当了不少年傻子。” 要不是无意间听女儿说起,他可不知道鸡鸭鹅蛋蜡烛的价钱,但那些又明明是寻常所需。 魏琳琅笑出来,“行啊。” - 五月初七,一早,顾月霖前去请安,君若也在。 和以前一样,两人和蒋氏一起用早膳。 赵妈妈奉上寿面,“这可是太太亲手做的。” 顾月霖望着蒋氏,“这些年都如此,最爱吃您做的面。” 没有客气,没有道谢,真正的母子就该是这样,蒋氏很清楚,是以心花怒放,“夏日多吃面有好处,我变着花样儿给你做。” 第93章 “那我可有口福了。” 君若笑道:“我也跟着沾光了。” 蒋氏宠溺地拍拍她的背。 面条厚薄均匀,切得细细的,用大骨汤煮熟,加了香菇丁、肉末、小黄瓜丝、青菜、鲜笋,与往年不同的是,蒋氏念及顾月霖的喜好,加了些辣油。 一碗面热气腾腾,香味四溢,入口自然极佳。 顾月霖和君若大快朵颐。 蒋氏瞧着,笑得眉眼弯弯,胃口亦是很好。 转过天来,魏琳伊离京远赴广东。 她分别留给魏阁老、魏琳琅和蒋氏一封书信,感激魏阁老的养恩、魏琳琅的手足之恩、蒋氏的生恩。 言辞间再没有近几年的不知所谓,情真意切。 蒋氏看过,欣慰之至。伤怀是一定的,可她也确然明白,她和女儿,都需要一番历练、成长,在那之前,没资格长久团聚。 这一年的夏日,并无新事。 李进之和沈星予念着顾月霖需要专心致志,加之也的确差事繁多,便一直没去竹园。 顾月霖过的日子单一且极有规律:每日卯时起身,洗漱用饭后读书、写写画画,午饭后运功打坐,回复恩师、生父、萧允、两个好兄弟的信件,未时初刻继续读书,用过晚饭,再读书到将近子时。 这样的日子,在经历的时候,感觉每一日都很漫长,可转头回顾时,又觉时光迅疾,流逝的速度可谓无情。 随着风中凉意越来越浓,秋闱已经不远。 顾月霖自认已经尽了全力备考,事到临头,与其反复温故难知新,倒不如全然放松心魂。 很多事情都一样,在适当的时候搁下一阵,再捡起来的时候,会有更深的领悟、见解。 他也没出门,只是捡起了放下许久的许多人认为是旁门左道的闲书,潜心琢磨其中的门道。 转眼进到八月,仍如以往,初九开考。 蒋氏和君若一起为顾月霖准备考篮,反复检查有无疏忽、遗漏之处。 到了八月初七,一起拿给顾月霖——因着种种考虑,他哪儿也不住,已订好了望江楼的松月居,为期十日。 顾月霖带上考篮,在养母、妹妹殷切的目光之中上了马车,去往望江楼。 他想高中的心,远比任何人迫切。 因为他深知,如今的自己形同于微火之光,能照亮的范围有限,想做什么大事,便要通过恩师、至交。 考取功名之后便不同了,尤其名次高的情形下,凭谁也得认可他有真才实学,不会对他的话置若罔闻,那么,只要筹谋经营得当,他就能帮到更多、再多的人。 惟愿运气眷顾,不辜负他的努力。 很多人是耳边无声自无争,可他是耳边有声,心中有争。 第87章 李进之道:“一句话,妥了。” 魏琳琅很关注乡试,到这上下,免不得患得患失,能拿来折腾的,也只有自家的小老爷子。 魏阁老理解,再三保证:“翰林院大学士做主考官,我已知会月霖,他心里有数。” 魏琳琅宽心几分,却怕再出变数:“皇上要是事到临头走马换将,又该如何?” “只要更换,就会晓瑜各处,学子们会当即知晓,稍微有点儿心机的,都来得及打听到其人对文章的喜恶,只要真正琢磨透了八股文,换什么人都一样。” “月霖琢磨透了?”魏琳琅只在意这一点。 “废话。”魏阁老笑睨了女儿一眼,“每次去做客,我也不是白去的,看过他不少文章。说实话,即便是如今的我,也比不过那般文采。只是这种话不好对他直说。 “况且他最近经历了不少是非,处世愈发地精明练达,看起来仍旧是无挂无碍一派清明,他要不成气候,我只能怀疑他真正的先祖作妖,坟上冒黑烟了。” 魏琳琅再无忧心,逸出明媚的笑容。 只是,此次乡试,饶是魏阁老,也不知皇帝早有预谋的变动: 除了主考的四书五经范畴内的题目,皇帝与翰林院大学士尹学同另出了一列附题,关乎算术、营造、稼穑。 开国之初的乡试会试中,曾有过算术考题,没多久便被废除。因为结果是推广不起来,反倒会消减学子应考的积极性,也就作罢。多少年里,很多到户部当官的人,都是事先得了上峰提点、潜心苦学算术的。 同理,工部诸多官员,也得在晋升之前做足功夫费劲脑筋,才能谋得一席之地,实在没那份儿能力,想瞎了心也不能跻身其间。 突然多了这么一套附考题,虽说卷首言明并不会列入最终考评之中,但要真是那样,又何必出这些题目? 饶是魏阁老,当下听说也懵了一下。 算术、营造、稼穑?单凭顾月霖那个神仙之中的神仙样貌,一身的清贵无瑕出尘不染…… 魏阁老忧心片刻,便也释然:诸多学子大多是三者皆不通,月霖起码精于算术。 然而到了乡试前夕,皇帝又传一道旨意:命翰林院大学士尹学同、武英殿大学士朱醒一同监考。 “今年乡试的主考官是翰林院大学士。他算不上喜欢花团锦簇的文章,但也不喜笔风太利的,觉着那是棱角太重、处处显露锋芒的性情。” ——这是魏阁老提点月霖的原话。 可如今加上了朱醒,那个上折子不吐脏字儿却常把人骂得想上吊的,月霖应对考题的文章该怎么写?怎样才能获得两位主考官一致的认可? 魏阁老有点儿上火了。 与他不同的是,沈星予和李进之听说后,反倒眉开眼笑,坚信月霖的胜算更大。 作为局中人的顾月霖,闻讯后无甚感触。朱醒弹劾人时笔风辛辣,该是心绪所至,并不能代表他喜欢那样的文章,况且皇帝要选拔的是人才,不是挑选言官。 他一到望江楼,梁掌柜与何氏就赶了过来,两人住在相邻的房间,照应他的衣食起居。 夫妻两个膝下没有儿女,始终是把顾月霖又当主家又当自家孩子照顾的做派,行事无微不至。 顾月霖惦记着宅子,对二人说:“放榜后我去看看。” 梁掌柜笑道:“工匠算是很尽心了,如今已像模像样的,冬日前便可完工。” 顾月霖一笑,取出程放给自己的那笔银钱,说了原委,交给夫妻两个,“你们帮我管着这笔钱,置办宅子往后要添置的家什,我再有什么私事,也从这里头出。” 一般的东家是动不动从账面上取钱,这位和林珂一样,动不动就反过来要他们管着自己的银钱。但这是程放给儿子的,用意绝不是存着,夫妻两个也就应下来。 为期九天的三场考试期间,君若怕蒋氏焦虑太过,哄劝着她和自己一起到城里闲逛。 蒋氏觉着也好,不想被闲杂人等看见,戴上帷帽就是了。 两人先去居士巷看了看。 正如梁掌柜所说的那样,已到收尾的阶段。 走到内宅,蒋氏指了指东西两个院落,“我和你各住一处,你就哥哥家、自己家两头走吧。” “好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君若笑着携了她的手臂,走到东面的正房,“庭院开阔,等到住进来,您自己拿主意布置,喜欢什么花草树木,我都能给您寻来。” 蒋氏笑着点头,见院中已经铺好方砖,白墙黑瓦,很是整洁。进到室内,墙壁亦是粉刷得雪白。 “哥哥说,竹园那边,有事没事的便回去住一住,那边的东西不需带过来多少,我们不妨盘算着,要添置什么样的箱柜床榻桌椅。”君若道,“我有专门打造家具的铺子,不少地方有分号,明日就过去瞧瞧,好不好?” “好,好啊。” 出了正房,往里走的时候,蒋氏提及梁掌柜与何氏,“夏日里见过几次,我瞧着他们特别想在月霖跟前照应着,回头跟月霖提一嘴,给他们拨出个小院儿来。” “不用。”君若笑道,“那两口子已在附近置办了一所宅子,隔着三两家而已,屋舍不错,只需要修缮一番。” 蒋氏莞尔,“我看啊,这居士巷迟早变成你们兄妹三个的地盘儿。” 君若欣然点头,“是有这苗头。就目前来说,已有二三十家了。” 随后的日子,两人游走在家具铺子、多宝阁之类的地方,晚间回到竹园,蒋氏就会记上一笔,迟早要拿出来的开销,得心里有数。 不知不觉间,九日光景便这样过去了。 考试结束那日,沈星予和李进之告了假,一起去接顾月霖。 多数学子都是满脸疲惫,因为在号监里真不亚于活受罪。 顾月霖却是神清气爽,一如往常。 两人齐齐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走,一起回竹园。” 路上谈及的,自然离不了题目。 附加的题目,在考试之前,只有包括皇帝首辅在内的几个人知情,都不能声张。沈星予和李进之听了,俱是讶然失笑。 第94章 “这一招可够狠的,怪不得我瞧着好些人没精打采的。”李进之道。 “对月霖却不算事儿。”沈星予神采飞扬,“那些我一直是硬着头皮啃书,他却兴味十足。” 李进之道:“一句话,妥了。” 顾月霖想了想,“答题很顺,中举应该没问题。” “横竖已经考完了,不想了。”沈星予开始琢磨吃什么,“太久没吃婶婶和洛儿做的饭菜了,真馋得慌。” “我还不是一样。”李进之开始报菜名。 回到竹园,蒋氏和君若已经备好丰盛的饭菜,由着兄弟三个大快朵颐。 放榜时间是月底,这中间的十多天,顾月霖要着手的是新宅与种棉之事。 饭后,正在说这些,罗忠赶回来报喜:“棉花已经熟了,正在采摘,收成很好。”又转向李进之,“李公子那边的棉花地,小的常去看,情形一样。” 蒋氏和手足四个同时绽出欢颜。 翌日,顾月霖和李进之一起去各自的棉花地里看了看,喜悦又添三分。 如同一颗颗小小的树木上,开着一朵朵雪白的棉花,雇工们手势麻利地采摘着。 鉴于明年有涝灾的前提,种棉之事势必搁置,这是两人引以为憾的。 私下里,他们和罗忠委婉地提了提。 罗忠追随顾月霖这么久,早已是无条件地信任他,消化完听到的事,反过头来宽慰兄弟二人:“没事,明年大可以全用来种些时令蔬菜瓜果,赶在天热之前收完。地种一年闲个一半年的好处很多,也跟人一样,劳逸结合是最好。” 兄弟两个笑了,顾月霖道:“主要是怕你正在兴头上,想到别处。” 罗忠憨厚地笑着,“不能够,小的能踏踏实实的照着自己的心思种地就行,不拘种什么,又不是跟您一年两年。” “的确。” 随后,彼此说定了棉花要送到李进之的别院,棉花秸秆部分用来做饲料,部分做燃料,余下的少部分还田做肥料。 这些,在看蒋昭的书之前,是顾月霖、李进之和罗忠如何也想不到的。 月底之前,新宅便可竣工,如今留下的工匠,着手完善种种细节。 兄弟两个看到近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所宅邸,着实笑了一阵。 “别什么时候喝高了,认错家门才好。”顾月霖揶揄李进之。 “认错了就对了。”李进之对于自己的偷懒毫不心虚,“布阵的功夫,其实已经做了不少,住进来之后再找专人来做。” “嗯。” 再进一步着手的,便是家具等等。 两人和君若一商量,君若是大包大揽的态度:“婶婶看过我铺子里的东西了,觉着很好,那你们就不用额外花钱了,算是我送你们乔迁之喜的贺礼。” 顾月霖晓得她脾性,略一斟酌,道:“成。不过,我得入股你那个铺子,明儿让梁掌柜给你送两万两过来。” 李进之也转头吩咐随从,“两万两,抓紧给我妹妹拿过来。” 君若大概比他们还清楚如今家底有多少,笑着应下,“还要记得跟你们的管事说说这事儿,我们年底可是要盘账分红的。” 时光在欢声笑语中无声流逝。 转眼到了放榜之日。 顾月霖并不心急,横竖那是早晚知道都一样的事儿,因而用过早膳之后,才唤辛夷去城里看。 辛夷到了城里,还没到榜下,便被李进之的心腹长安看到。 “你家顾公子大喜,高中解元!”长安由衷道贺。 “真的?”辛夷心头狂喜,倒不是不相信对方,实在是想亲眼看到。 “我陪你一道去瞧。”长安携了他手臂,“第一名,你只要眼神儿好,一眼就能看到。” 这是实情。 辛夷只需走近些便可看到,笑容更盛,“走着,我们一道去讨赏,沾沾喜气!” 第88章 蒋氏:“花梨木家具是不是太贵了?” 这日,竹园、沈家、李进之和魏家相继闻讯,俱是满心欢喜。 内阁值房里,魏阁老正琢磨着寻个由头宴请亲友,提一提月霖的事,刘洪亲自来请:“皇上因着两位大学士的推荐,特地看了看解元郎的答卷,急着找您说话呢。” 魏阁老忙随他去了御书房。 皇帝正凝神看着手边的乡试答卷,见到魏阁老,摆手示意免礼,招呼人到面前,有些不舍地将卷子递过去。 魏阁老正想亲眼瞧瞧,连忙接过。 “字好,文采好,算术、营造、稼穑亦颇有造诣。”皇帝喃喃叹息,“莫不是老天爷眷顾,又给了朕一名实打实的文曲星?” 魏阁老心说,寻常文曲星可不见得通晓营造稼穑那些乱八七糟的,这只是乡试,就临时给人加了个不见得能迈过去的门槛儿,怎么还嘚瑟起来了? 一面腹诽,他一面看答卷。看完之后,面上逸出由衷的笑容,“臣所见,正如皇上所言。”实际想说的是,这完全和顾月霖那张脸一样,漂亮得不像话。 皇帝将试卷拿回手里,继续细细研读顾月霖的文章,“你说这多奇怪,明明没有花里胡哨的辞藻,更没有彰显锋芒的用意,可是读起来就是分外流畅,赏心悦目。再细琢磨,就得承认,所用词句分外精准,翻来覆去地找,也找不出哪怕一个多余的字儿——这可是朱醒那个倔老头反复强调的。好,太好了……” 魏阁老失笑之余,也是满心欢喜。 他们哪里想的到,顾月霖接触蒋昭所撰写的书籍久了,最佩服的就是蒋昭用词精准这一点,而他本身也从不是爱说废话的性子,两相里融合之后,写文章不难做到不失锐气又简洁流畅。 蒋昭撰书时分明已厌世,顾月霖没到也不想到那境界。 “对了,这孩子叫顾月霖,你以前是不是提过一两回?”皇帝问。 “皇上睿智,臣以前提及的正是此人。” “慧眼识珠,有先见之明,是你这首辅该做的事儿。”皇帝笑道,“朕近乎等不及了,要看他来年会试、殿试又有怎样出彩的表现。” “臣亦是。” “今年才十七?” “是,五月份过的生辰。” “好,好啊。”皇帝道,“李进之那个不着调的,本来可以成为文官翘楚,可恨当时朕不知李家种种,现下这顾月霖,大抵能弥补朕的遗憾。” 魏阁老向皇帝道贺。他其实也是这么想,而且非常希望所想成真。 - 科举从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次乡试,杜华堂名落孙山。 顾采薇闻讯后就开始闹着退亲。 “这么久了,跟顾月霖攀交情的事毫无进展,乡试又没能中举,根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货色,我怎么能嫁他?”她这样对二太太说。 二太太基本上是认可的,转身去找二老爷,直说自己和女儿的心意。 二老爷却当即冷脸,“胡说八道!乡试会试要是有那么容易,便不会有好些熬了半生也不中举的人。再怎么样,华堂也在义桐书院苦读数年,与月霖是同窗,单凭这一条,便能在京城有一席之地。” 二太太不由冷笑,“一席之地打哪儿来?就凭人家月霖高中解元、他名落孙山? “月霖是去年没法子才不再去义桐书院,他杜华堂春日便离开书院跑来京城,又是讨好卖乖地跟我们家定亲,又是张罗攀交情,就这做派,能有什么出息? “再说了,他跟你忙活这么久,不论沈家、魏家、李进之、君若,谁不是筑起铜墙铁壁似的防着?谁搭理过你们?” “……”二老爷真被问住了。 “采薇有时候是没脑子不识数,却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休想把她随意打发给不成器的货色。”二太太放了狠话,“杜华堂没才华,那我就只能图钱,况且他本来就是高攀,聘金最少也得五千两,没有的话就知难而退。要什么没什么的女婿,我可不要。” 二老爷皱眉,“这不是胡闹么……” “那就直接退亲,说又请人算了算,八字不合。”二太太态度坚决,“这事情没得商量!” 二老爷苦口婆心地规劝:“华堂是没中举,可好歹是个秀才,又对我们言听计从。和他退了亲,采薇就能找到更好的?女孩子从十二三就开始议亲,她现在已十七了,几年来总共就定了这一门亲事。 “你也不想想,这两年顾家闹了多少事?你以为我们在外面是怎样的名声?顾家的女儿如今已不是高不成低不就,是压根儿无人问津。” 二太太被说到了痛处,嘴角翕翕,做不得声。 的确,她如今的名声差的紧,今年从没有谁下帖子请她做客,上门拜访的更没有。 夏日里,不少仆人想尽法子地请辞不做了,到了外面,没少说顾家门里那些是非,将蒋氏、顾月霖夸的天上有地下无,却把她说成了不懂教导儿女之道、处处苛待下人的主母,和母夜叉有的一比。 第95章 杜华堂再不济,说出去好歹是个读书人,样貌也凑合,要是退了亲,采薇恐怕要拖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嫁人其实没什么好,关键是家底薄,她若总留在娘家,只三房四房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 二太太颓然地叹了口气,欲哭无泪。 - 北雁南飞,草木逐日枯黄。 幸而午后的阳光和煦,很是惬意。 顾月霖带着随风走在旷野之中。 自从首次忘了拴上*绳索而随风依然很乖的事后,顾月霖就再没给它添过束缚。它就算淘气,他也来得及拦下。 当然,换成不是身怀绝技的就不行了,不用绳索跟存心找事没多大区别。 秋闱时顾月霖一走十来天,一直被他嫌弃太胖的随风上火了,瘦了一圈。 那日看到他,却是再没平时的半点儿别扭,格外欢实地跑到他面前,晃着大脑袋一通乱蹭。 顾月霖想,应该很难忘记那天的小家伙,瘦了,一身雪白的毛的光泽黯淡了许多,见到他却是那么开心。 不把它当小孩儿宠着才是难事。 郑永富始终没离开竹园,随风固然省心,马厩里那些马有他帮忙照顾,能过得更舒坦。他本就不想走,顾月霖又是诚心挽留,自是一拍即合。 郑永富私下里跟顾月霖说,那十来天,随风每日都打蔫儿,应付差事似的喝几口水吃几口东西,就趴在自己房间里的小毯子上,谁都不理。 到了傍晚、夜间,就到书房院门的石阶上坐着傻等,一等就等到翌日天亮。 如此反复。 君若心疼得厉害,但是怎么哄都没用,又说这类情形少不了,只能让哥哥这傻儿子试着习惯,叮嘱郑永富和辛夷景天等人如何都要让随风吃饭喝水。 顾月霖听着就很不落忍,但凡得闲,就腾出时间陪随风玩儿。 随风对绝大多数人的态度透着点儿傲慢嫌弃的意思,因而鲜少注意行人,在旷野之中,兴趣只在于徒劳地追着飞的低的鸟儿、蜻蜓。 见过几次野兔,它倒都是当即察觉,却会犹豫去不去追,没等它犹豫完,兔子就没影儿了。 近几日看到过两次刺猬,第一次像是吓了一跳,坐地上瞅着刺猬发呆,第二次算是认识了,居然直接伸出大爪子,要去按人家。 幸亏顾月霖就在它附近,飞身过去把它拎到了一边儿,它还老大不乐意,一通哼哼唧唧。 由此可见,到底是娇养着长大,同类司空见惯的,它都不认识,不然也闹不出这种笑话。 给仍旧客居沈府的萧允的信中,顾月霖提了此事。 萧允委实笑得不轻,回信说,堂堂解元,怎么就不分些脑力给我们随风? 顾月霖不以为意。单纯有单纯的好,他又不指望随风为自己做什么,只要始终漂漂亮亮的,没心没肺地陪着他就足够。 这天顾月霖和随风临近傍晚返回竹园,径自去了正房。 蒋氏正在斟酌添置什么样的家具,和顾月霖商量:“花梨木家具是不是太贵了?别的其实也不差。” “花梨木一般的床十几两银子,千工床三五十两。”顾月霖道,“单独打造一张千工床,价钱就没谱了,可洛儿的铺子专门做这些,成本也就不算高。成套地买吧,我瞧着顺眼。” “可是一整套布置下来,带上书架书柜隔扇隔断,我这边就得二三百两,那得存多少米粮了?” 顾月霖哈哈地笑,“我们说的是时价,实际不能是这个算法,您忘了?我和进之已经入股了,年底合账时,扣下这笔照价走账的买卖就是了。” 蒋氏想想由来,笑了。月霖和进之入股的银钱不少,她要再处处计较,反倒会让洛儿觉得生分,“得了,听你的就是。” 说话间,她望向喜滋滋的随风,逸出慈爱的笑容,“总算是缓过来了,先前真是担心得很。” 顾月霖揉一揉随风的背,“就要长成了,秋冬别只横着长才好。” 蒋氏横了他一眼,“到春闱、殿试一准儿又瘦不少,还不准我们随风提前养养膘?” 顾月霖大笑。 秋日里,所需家什逐步定好,却没当即送到居士巷。 兄妹三个建宅子之前,就将视觉引发错觉的效果淋漓尽致地运用起来。 在城里,多弄些地窖冰窖的无妨,要是打一开始就弄地下的密室,保密难,不被有心人察觉更难。所以,初步阶段,三人只是巧妙地在地上建了密室。 宅子完工之际,程放在来信中适时地推荐了数名工匠,说他们是专做机关布阵的行家里手,吩咐一声便能心领神会,而且能真正做到守口如瓶。就算有人嘴不严,通过他做的事,也会三缄其口。 顾月霖早已看出,生父绝非不是吃素的可言,如今只是万念俱灰,再不想扬名罢了,钳制人的手段层出不穷。 况且布阵的事由要逐步进行,经手的人要换几次,任谁到最终也是一头雾水,前期功夫用有经验的人,的确更省时省力。 他当即应下,叮嘱程放要保重,务必照顾好自己。 没两日,那些工匠主动找上门来,全然照着顾月霖的心思行事。 红叶似火之时,程放给顾月霖高中解元的礼物送到。 是一幅画。 顾月霖打开画轴之前,预感已告诉他,画中人是谁。 第89章 驴唇不对马嘴的交谈 工笔画中是一名少女,眉眼含笑,素衣绝尘,临水映花,飘然若仙。 是林珂,程放记忆深处的结发之妻,他亲笔画就。 顾月霖凝眸看了良久。 终于,生母在他心里有了清晰的音容笑貌,不再需要徒劳地想在梦中得以一见。 君若一直也记挂着此事,顾月霖少不得命人请她过来看看。 “好美,和哥哥好像。”君若站在案前,手虚虚地描摹着画中人的轮廓,感慨完了,说,“我要临摹一幅。”因着与哥哥的情分深厚,她对林珂有着切实的心疼、痛惜。 “随你。”顾月霖亲自帮她备好纸笔颜料。 “说起来,程叔父的画艺很精湛呢。”君若半是感慨半是唏嘘,“双亲都是天赋异禀,难怪你学什么都特别快。” “自己本就是罕见的聪慧,怎么还捧夸别人?你觉得自个儿随了谁?” “我是歹竹出好笋的典型,要是什么地方随了双亲,我才想上吊呢。” 顾月霖哈哈一乐。 随风翘着尾巴跑进来,到了书案前,直起身,前爪扒着桌沿,好奇地看着顾月霖调配颜料、君若落笔描画。 “小子,只准看,不准淘气。”君若煞有介事地警告它。 随风无辜地瞅她一眼,尾巴懒懒地摇一下。 君若忙里偷闲,见它完全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欣然一笑。哥哥回来之后,亲自给随风洗了两次澡,每一餐亲自喂给它,从粥汤到鲜肉,从少到多,小家伙整日喜滋滋,又是极好的底子,如今倒愈发地欢实可爱。 临摹完画像,君若亲自动手装裱,顾月霖喂小肉干给随风。 阿金来禀:“魏家的老夫人前来,要见您二位。” 顾月霖扬眉,“首辅大人家中的老夫人?” 阿金称是。 君若却是费解:“哥哥高中了,有人来见见庐山真面目也罢了,怎么还有我的事儿?” 阿金陪笑,“这就不晓得了。” “不见也不合适。”君若放下手边的事,哄着随风回了它的房间,和顾月霖一同去了书房院前面待客的小花厅。 魏老夫人六十来岁,头发花白,面容倒是保养得极好,皮肤紧致,双眼有神,却不知五官是哪里搭配有不妥,还是她可以为之,整个人透着严肃刻板颐指气使的架势。 竹园、魏琳琅两相里询问温氏期间,有来有往地提供供词和各类是非,顾月霖和君若都已很清楚魏阁老父母是怎样的人,有着先入为主的反感,今日几乎已断定对方前来没打什么好主意。 兄妹两个循着礼数,恭敬地行礼,请魏老夫人上座。 魏老夫人也不客气,在居中的三围罗汉床上坐定,便上上下下地打量顾月霖和君若。 兄妹两个索性也不再理她,顾自落座,唤人上茶点之后,不再言语。 魏老夫人习惯摆谱是真,看人的眼力也是有的。两个少年人看似恭敬,却也不会惯着失礼的来客,她忙笑着打破沉默:“早就听说,新科解元郎貌若谪仙,君大小姐亦是罕见的貌美,今日得见,传言果然属实。” 顾月霖敛目喝茶。 君若淡淡应了声:“老夫人谬赞了。” 魏老夫人又道:“听闻二位与我家琳琅有些交情,时有走动,可属实?” 顾月霖道:“走动不假,交情却谈不上。首辅大人的掌上明珠,岂是谁都能攀交情的人物。” 他一个书生,和魏琳琅有交情,私心里他承认,因为凭良心说,一直对彼此存着善意。但这种事,只能是当局者意会的友情,不宜外传,好些闲杂人等可不会认为男女之间有君子之交。 第96章 君若接道:“的确,魏大小姐聪慧磊落,出身不是一般的高贵,君若不敢高攀。” 她那第一女纨绔的名声摆着,真不好意思祸害魏琳琅的清誉。的确,魏琳琅的另一面也心狠手辣,但人家有亲爹不遗余力地善后,终归没狠到明面儿上。 魏老夫人的心思明显与二人在岔路上,会错了意,闻言笑得老大宽慰:“真是两个会说话的好孩子。”变相地认可他们有自知之明。 顾月霖笑微微道:“老夫人初次莅临,茶点必然不合心意,您多担待。” 真正的意思是送客,他应付这种人倒是无妨,偏生对方扯上了洛儿,他可舍不得让宝贝妹妹跟自己一起遭罪。 君若心知肚明,因着融融暖意盈盈一笑,拿了块豌豆黄品尝。赵妈妈这大半年得了刘槐实心实意的指点,饭菜糕点做得更加可口。 魏老夫人品不出别的,却品得出两个少年人绝没有殷勤款待自己的意思,想着是少年人的轻狂清高作祟,倒也能宽和相待,顿了顿,说及来意: “顾公子今年十七,君大小姐似乎是十六岁?正是最适合议婚的好光景。对了,顾公子,令堂在不在府中?我有不少话想跟她说。” 顾月霖道:“不巧得很,家母另有琐事缠身,此刻不在家中。况且她早有言在先,君大小姐形同于她的亲骨肉,对我行事也算放心,闲来不论遇到何事,都由着我们自己拿主意。” 君若意外之余,微微动容。哥哥一直不在意她恶劣的名声,她却不能不为他和婶婶考虑,是以明面上行事分外低调。而在这时刻,他等同于明打明认下了她这个妹妹。 因着提及姻缘,他不想自己和妹妹陷入别人无谓的甚至只有龌龊的揣测,才这样行事。但以他应付人的手段,大可不必如此,直接告诉魏老夫人,他们知晓魏阁老对双亲的心结即可。 可他想都没想就这样做了,不过是压根儿没觉得与她做兄妹有任何负担。 血亲都不曾给的强势的呵护维护,她在异姓哥哥这里得到了,且不能更多。 君若维持着面上的风轻云淡,心里却是浪潮汹涌。 只是,兄妹两个根本料想不到,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遇到魏老夫人,就是秀才遇到兵: 在魏老夫人看来,顾月霖的说辞,是枉顾养母的地位和心思、急切地想知道她要给他们说项的亲事。她这个被亲生儿子放到冷板凳上多年的人,自认很明白蒋氏的苦处,更清楚顾月霖的心迹。 因此,她继续自说自话:“如此也好,那我有什么话就直说了。 “我膝下次子,有一儿一女。我那一双孙儿、孙女,真不是自夸,当真是一等一的人才,不论年岁、才情、样貌,都配得起你们两个。 “因着一些家事,我早就想来竹园一趟。顾公子自然明白我是指什么,只是那时候顾虑颇多,怕无意间有所冒犯,便一直不曾登门。 “到近来,又得知那些事的最终结果,我就想着能否结一份善缘,恰好公子的同窗前去拜访我和老太爷,提及有意牵线搭桥的事,与我们可谓一拍即合。 “是因此,我才冒昧前来。毕竟,结亲之前,两家先说定了更好,可以免生诸多波折,你们说是不是?” 一番话说完,两个少年人没有预料中的喜不自胜、起身行礼感激她的礼贤下士,反倒仍是不动声色,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淡然审视着她。 她蹙眉,困惑不已。 顾月霖道:“看起来,老夫人根本没明白我的意思。 “第一,您登门实在是冒昧,我本可以不见。您大可以回到首辅府中,相信只要阁老同意,一句话便能将我唤到魏家。这般的纡尊降贵,我真消受不起。 “第二,家母潜心向佛,寻常只管一管家事,其他都交由我打理,否则,老夫人所知的那些是非,也轮不到我与阁老、魏大小姐打交道。 “第三,把前两条跟您掰开揉碎了说,是要告知您,我的婚事由我自己做主,在我认为尚未立业之前,不谈娶妻之事。君若也是这个意思——她是家母的义女,是我的异姓妹妹,我可以替她说这句话。 “是以,您觉着是抬举我们的事,我们只觉您是乱点鸳鸯谱,且离谱得可笑。 “若无他事,恕我失礼。” 语毕,端了茶。 魏老夫人一味瞅着顾月霖运气。她这辈子都没遇见这样不识抬举的人!他凭什么?刚中了解元罢了,就狂成了这样儿? 君若适时出声,笑意浅淡,语声温漠:“寻到人的家里唱闹剧,谁做得出?对外人都如此,把自己儿子当铺路石也就有迹可循了。换了我是首辅大人,也得把唯利是图的扔到别院图个清净。 “魏老夫人多少年没回过魏府了?当初的魏夫人到底是怎么进的门?真当外人不知道?这可不是能掩耳盗铃的事儿。” 魏老夫人瞅着运气的人换成了君若。场面功夫,她早已在自己认知内修炼得炉火纯青,允许上脸的情绪只有恼怒。要是换个寻常人,这会儿一张脸早已成了猪肝色。 兄妹俩态度如初,仍是似笑非笑的。 落到魏老夫人眼里,却成了笔直刺向心里的毒针。 这时候,门帘轻轻一晃,随风的大脑袋探进来,四下瞧了瞧,颠儿颠儿地跑到顾月霖跟前,板板正正坐好,目光不善地盯着魏老夫人。 顾月霖宠溺地轻拍一下它后脑勺。 随风不为所动。 魏老夫人却不知对方是个纸老虎,只觉那是个自己不曾见过的虎视眈眈的庞然大物,被唬得心惊肉跳。当下二话不说,起身就走。再待下去,她恐怕就要腿软迈不动步了。 第90章 魏阁老第一反应是丢人丢大发了 顾月霖和君若该忙什么还忙什么。 魏老夫人提及的他的同窗,一定是杜华堂,却没必要理会。 那边厢,魏老夫人赶回城外别院,到了房里,想起遭遇的怠慢,气得手直发抖。 魏老太爷寻到她面前,一看就知道事情没办妥,不由叹一口气,“说说原委吧。” 魏老夫人顺了顺气,将原委细细讲述,末了道:“看到的庞然大物,通体雪白,举动像虎,样子又像猛犬,那到底是什么?” “管它是什么。”魏老太爷可没闲心琢磨这个,“你是说,顾月霖和君若一口回绝了?” “没错。”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魏老太爷哼笑道,“他们打量自己有多少斤两?能入我魏家的眼,是他们几世修来的福气,居然不知好歹!” 有人和自己心思相同,魏老夫人的火气消减了几分,“老二那边,你打过招呼没有?” “唤他过来了一趟,他说儿女的婚事,要听老大的安排,晚间他便会提及。” “运桥没道理不同意。”魏老夫人道,“他赏识竹园那两个人,这是一定的。只是,既然那两个小兔崽子心比天高,我们魏家又何必上赶着?” “你懂什么?”魏老太爷一码归一码,“顾月霖确实有才,我派人打听过了,皇上都赞许有加,待到明年春闱,如何都能考中进士,这样的人,怎么能便宜了别家? “只要他与魏家联姻,便要承我们的人情,运桥那边也得顾着面子,接我们回去。难道我们真要在这儿度过余生? “君若自是不消说,虽说名声不佳,优点却是精明练达,谁娶了她进门,便是坐拥金山银山,往后几代都不需愁。” 魏老夫人对银钱并没概念,想着不管怎样,也落不到自己手里多少,只将关乎顾月霖的话听到了心底。 是啊,总要设法回去。如今长子已贵为首辅,谁见了她都得小心翼翼地奉承着,风光的日子,她实在是太过想念。 魏老太爷的话还没完:“春闱之前务必办妥此事。要知道,顾月霖人品才学皆出众,等到会试之后,万一被哪个勋贵惦记上,我们未必争得过。首辅权势滔天不假,却容不得半分差错,勋贵之家却是世代吃皇粮享恩荫,只要不自寻死路,便是一生的安稳富贵,谁不明白这道理?” “那……日后我还要去竹园?”魏老夫人满脸抵触。 她再也不想被那两个小兔崽子教训了,再不想看到那个怪兽。万一给她一下怎么办? “指望你?”魏老太爷冷笑,“过两日我亲自走一趟!” 魏老夫人见没自己的事儿了,长长地透一口气,没计较他的态度。 他们的算盘打得不错,没估算到的却是:他们在魏家有眼线,魏阁老在别院也没少安排眼线。 下衙后刚进家门,魏阁老便听心腹说了双亲今日办的好事。 他第一反应是丢人丢大发了:母亲找上门去提亲,月霖和君若要是认为,他以前相助都是为这目的,该怎么办? 而且月霖出自义桐书院,是萧默的得意门生,而萧默最是厌恶官场中的裙带关系,听说后,他这首辅往后岂不是都得被士林戳脊梁骨? 第97章 最要紧的是,皇帝会怎么想?调换位置想一下,他也会怀疑魏家看中了乘龙快婿,这才着意推荐。 居然还敢打君若的主意,别人除了认为魏家贪财还能是什么? 魏阁老气得脸色发青,在外院来来回回踱步。 魏琳琅听说父亲心绪恶劣,赶过来看望。 见到女儿,魏阁老强下压怒意,唤她到书房,说了始末,以及自己的种种考量。 “您可真是气糊涂了。”魏琳琅失笑,“可知月霖、君若怎么应对的?” 魏阁老悻悻的,“上火的关键就是不知道,安排的耳目没能跟随到竹园,你祖母回去之后,和你祖父嘀嘀咕咕时遣了下人。” “他们不会答应的。”魏琳琅笑容更为明丽,“月霖就不消说了,若是那等人,当初答应琳伊结亲不就得了?娶您膝下次女,总要好过娶您的侄女。” 魏阁老面色一缓。 “至于君若,我和她这样投契,缘由之一就是非常不屑嫁娶之事。您也不想想,她那三个异姓哥哥,是京城最出色的少年郎,这样的女孩子,还能将什么人放在眼里?” “对对对,方才我真气蒙了。”魏阁老释然而笑,“听你一说,我踏实了。” 心情好了,他脑子也就飞快地转起来,扬声唤来护卫头领,沉声下令:“即刻带足人手去老太爷那边的别院,日夜守护,就说京城内外不消停,我记挂着双亲安危,请他们入冬之前不得出门,亦不可会客。” “是!” 父女两个正要一起回内宅用饭时,魏二老爷过来了。 早在魏阁老与父母翻脸之前,二老爷、二夫人便受够了长辈带头滋长的坏门风,请长兄拨了个宅子搬走单过了。 魏二老爷见到魏阁老,直言道:“爹又要生事,莫名其妙地给我一双儿女定了亲事。 “提及的两个孩子,因着你和琳琅,我知道是极好的,但爹娘一定有自己的小九九,我才不上当,打死也不会应。 “只是,爹最大的本事就是说歪理,我跟他抬杠只能把自己气个半死,就胡乱应承了两句。哥,你可不能不管我。” 语毕,眼巴巴地望着魏阁老。 魏阁老笑开来,“方才正跟琳琅说这事儿呢,别担心,没事儿。” 魏二老爷吃了定心丸,逸出愉悦的笑。 于是,当夜,魏老太爷和魏老夫人被长子再一次收拾了,生气是少不了的,好在两个人心宽,不然也熬不了这么多年,摔摔打打、跳脚骂了一阵,也就消停了。 次日,魏阁老让女儿去了竹园一趟,替他赔礼道歉,保证下不为例。 顾月霖和君若怎么会迁怒魏阁老,但也乐见于父女两个这样鲜明的态度。 - 这两日,杜华堂总是心潮澎湃。 要知道,他跟首辅的双亲搭上了话,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而且,他要为魏家门里的少爷闺秀牵线做月老,话刚开了个头,二老便有了自己的主张,并允诺来日的确免不了请分量更重的媒人,但一定会给他留个位置。 如此一来,顾月霖再想对他敬而远之也没用,有本事就别娶魏家的闺秀。 他翻来覆去地想,也想不出顾月霖有任何不应的理由——那可是他梦寐以求却得不来的福气,如此行事,不过是自知举业难成,心里简直要羡慕妒恨死了。 为着长远的前景,如今也只好忍痛。 翌日,杜华堂派小厮送拜帖给魏老太爷,却是终日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音。 强忍了两日,他带着拜帖和八色礼品,直接去了魏家别院。 应承他的却是冷面冷眼的魏府护卫,说阁老说了,长辈心绪不宁,不宜见闲杂人等,连他赔着笑送上的礼品也不肯收,打发要饭花子似的让他走。 杜华堂云里雾里,实在按捺不住心绪,转过天来又去了魏府。 魏府守门的护卫问了问他姓名,不屑笑道:“我家老爷、大小姐早有交代,杜公子忘了?您什么时候来,老爷都不得空,记好了,日后再不要来。” 这话里嫌弃的意思太重,杜华堂再没法子自欺欺人,心知事情恐怕是不成了。 连续几日,他颓然至极,在住处窝在床上犯愁。 这日忽然念及顾月霖、君若,忍不住坐起身来,陷入苦思:他们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 要是认可他的好心,少不得寻上门来道谢,相反,少不得冷嘲热讽一番。尤其君若,那可是丁点儿委屈不肯受的主儿。 却是一直风平浪静。 或者也可以说,根本没人搭理他。 杜华堂斟酌半晌,终于回过味儿来,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像是被人狠抽了一通耳光。 真正的轻蔑不就是这样么?任你上蹿下跳,对方连个眼神都不肯给。 不管他心里好受难受,与顾采薇的婚事已经没得改,婚期定在农历十一月。 顾采薇和二太太死活看不上这门婚事,他从开始就知道,可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愁闷了几日,强打起精神筹备婚事。 至于待嫁的顾采薇,任凭二老爷说破了嘴,仍是憋闷至极,时不时想起君若对自己放过的狠话,一次次,她双手合十,希望君若能兑现将她拖成老姑娘那一句。 事实却是,君若很尊重自己不嫁的意愿,也很尊重别的女孩对婚事的选择,只要男方不是她确信无疑的败类,绝不会出手搅和。 顾采薇那档子事儿,有了二老爷处置的十板子,在君若这儿就已翻篇儿。说到底,她哪儿有那么多闲工夫记别人的小账,尤其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 - 立冬当日,魏阁老解除了对双亲的禁足。 午间,魏家老太爷、老夫人赶回魏府,要跟长子好生说道说道。 魏琳琅听说祖父祖母回来时,正和煜哥儿一起吃汤圆。想了想,她说:“祖父祖母回来了,我们去请个安。” “好。”煜哥儿立刻推开碗,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魏琳琅握着幼弟的小手,带他去了外书房,遵循着礼数行礼,为煜哥儿引见。 老太爷、老夫人瞧着年幼的孩子,眼中闪过嫌弃,前者道:“就是去年抱回来的那个?” 魏琳琅有些不悦,俯身拍拍煜哥儿的背,“没事了,回去继续用饭,等我给你讲解不懂的功课。” 煜哥儿点头,小大人似的行礼告辞。 人刚出房门,魏老夫人就忍不住高声数落孙女:“你爹胡来你怎么能由着他?来路不明的东……” “祖母,”魏琳琅着恼,冷了脸,“说话要有分寸,这还要我提醒您?” “我怎么没分寸了?那女子是什么货色你不知道?不劝着你爹迎新人进门也罢了,还将孽……” 魏琳琅再次打断,轻声道:“当着小孩子的面儿总要避讳一些。再怎么着,那些跟煜哥儿有什么关系?我爹被我娘吓怕了,再不敢娶妻了,您二老放心吧。” 老夫人气道:“你娘也是拎不清的,被人换了孩子都不知道。” “有什么法子?那不是您二位强压着我爹娶的么?”魏琳琅从容落座,闲闲道,“听说前些日子跑到竹园,给我堂弟堂妹张罗婚事去了?然后被我爹禁足了?” 老夫人、老太爷气结。 魏琳琅笑笑的,“我爹和我二叔料想着,你们定会大为光火,说不准要告儿子不孝,把他们逐出家门,他们的意思是,求之不得。” 第91章 长宁的言语,摆明了是为他们撑腰。 “混帐!”老太爷一拍座椅扶手,对着孙女吹胡子瞪眼,“你这是跟谁不阴不阳地说话呢?足有一整年不见你到别院请安,就是忙着学这忤逆犯上的腔调了?” 魏琳琅笑得风轻云淡,“我一年没去请安,就给我扣上了忤逆的大帽子,由此看来,以往对我的宽和大度,也不过是场面功夫,亏我还曾当真。 “我已知晓爹娘成婚前后的是非,不论是为着已故的娘亲,还是多年庇护的爹爹,都说不出你们半句好话。 “怎么,我外祖父那边失势后,你们没少磋磨我娘,眼下要将那一套用到我身上?行啊,随你们就是。” “胡说八道!”老太爷怒声唤随从,“给我掌嘴!” 随从应声倒是快,之后却杵在原地不动。 老太爷气得肝儿疼,一通喝骂。 这日,皇帝要祭拜天地,与朝臣宴饮。 作为重臣之首,魏阁老当然不能缺席,心里对这类事很不以为然,只是不好宣之于口,毕竟关乎礼部内务府好些人的饭碗。 席散后,出了宫门,魏阁老得知父母回府的事,当即往回赶。 未及进门,就听到里面的动静,魏阁老蹙了蹙眉,大步流星进门去。 老太爷立刻将矛头转向他:“你这是养的什么孽障?目无尊长,满口胡言,到底随了谁?” 魏阁老循礼数行礼,示意起身见礼的琳琅坐下,落座后也不接话茬,只问女儿:“说跟君若学会了酒酿珍珠汤圆,今日要做,有没有我的份儿?” 第98章 魏琳琅笑道:“怎么能少得了您的?”转头吩咐下去。 魏阁老转向老太爷,神色不温不火,“您过来,不过是讨伐我不孝,别用孩子说事儿。您说吧,想怎么着?” 老太爷一看到长子,肝火就非常旺盛,“这是我和你娘想问你的话!” 魏阁老换了个非常松散又不失礼的坐姿,“要不您当家,把我逐出宗族,要不我当家,您二老在别院安度余生,少掺和家里的事儿。” 老太爷额角青筋直跳,嘴唇有点儿哆嗦。 老夫人闻言急了,起身指着长子的鼻子:“孽障!我十月怀胎生下你,到老了,却落得个有家不能回的处境!这话你敢不敢在三法司面前说,敢不敢在皇上面前说?” 魏阁老失笑,“拜您二位所赐,我还有什么不敢的?不瞒您说,前两日我已向皇上照实禀明你们乱点鸳鸯谱的事儿,皇上说,连他都不好意思掺和别人的终身大事,魏家老太爷、老夫人倒是比皇室的脸还大。皇上也已亲口允诺,若您二位张罗着告状分家,直接找他说去。择日不如撞日,不如这就一道去宫里?” “……”老夫人沉默下去。 老太爷神色颓然。皇帝没在明面上数落过他什么是真的,但那是看顾着他长子的面子,这些他还是察觉得到的。当初离开官场,皇帝可是没一点儿挽留的意思。关乎帝王的言辞,长子怎么敢信口胡诌?那就必然是真的…… 有丫鬟进门来,奉上两碗酒酿珍珠汤圆,分别送到魏阁老和魏琳琅手边。 魏阁老端起来,用心品尝。 软糯香甜,暖意直达胃里,吃着不知有多熨帖。 魏琳琅对常做的饭菜自信满满,初学成的却总心里没底,今日先是瞧见煜哥儿吃得津津有味,此刻又看父亲吃得眉宇舒展,终是放下心来。 小小的汤圆舀起来送入口中,她细细品味,也觉十分可口。 看起来,君若这小师父是找对了,得了空定要学一学汤圆其他做法,魏琳琅想着,自己喜欢的红豆沙、芝麻等馅儿的,都要学会学好。 父女两个专心致志做吃货,把两个年老的人晾在了一边。 真不能怪他们冷心冷肺,只是早已达成共识:魏家的门风早已毁在了二老手里,再没个人正儿八经的纠正,不出三代就完了。 老太爷、老夫人一味遵循着所谓的趋利避害,实则是小人行径,魏府门里兄弟两个不屑并一直抗争,族里的人却把歪风学了个十足十,又当真得过很多实惠,以至于到如今遇到什么事,都不服魏阁老这个宗主,齐声唱反调。 而魏阁老能麻利地钳制双亲,却不能镇压整个宗族,这就导致他一度因膝下没有名正言顺的儿子,是非不断。 所以,魏阁老是真的希望双亲主动挑事,开祠堂把自己逐出宗族,但那偏偏又是最难的。 他出人头地到了这等地位,那些个眼里只有权益的人,怎么会放他走? 那他就只好慢慢来,先把作妖的长辈彻底收拾踏实。 此事最终结果,毫无悬念。 不往好路上走的人,先前有形无形祸害人的是非,终会成为轮回的因果报应,老老实实认了是最明智。 老太爷、老太爷不得不明智地偃旗息鼓。 - 何大夫自回京到如今,三五日去一趟长公主*府,为长宁调理身体。 大体说起来是不错,可长宁不是听话的病人,要是肯戒掉胡吃海喝的毛病,情形会更喜人。 只是,作为医者,何大夫更容易看出长宁时时有种活腻了的状态,肯按时服药已是不易。 这日,何大夫循例问诊之后,笑容松快许多,“殿下情形转好,往年冬日里的旧疾,今年大抵不会再犯。稍后调整一下方子,殿下每日晚间服药即可。” 服药次数从每日两次改成了一次,长宁微笑着应下,信手递给何大夫一个盛着诊金的锦盒,道:“见到你家公子和大小姐,替我带句话,得空了就来串门,跟我下下棋。我就不特地送请帖过去了。” 何大夫满口应下。 转过天来,顾月霖和君若联袂来到长公主府。 长宁见到兄妹二人,笑容舒朗,引着他们到水榭。 水榭建得巧妙,冬暖夏凉,是长宁多年来待客下榻之处。 落座后,长宁笑望着顾月霖,“你倒是沉得住气,这许久了,不为任何事登我的门。” 顾月霖实心实意地道:“殿下喜清净,厌是非,若是登门叨扰,之于您或我,都是利弊并存。因此,先前便不敢贸然登门。” 长宁一笑,“混小子,就不信你没用到我的时候。”转而望向君若。 今日的君若穿一袭淡紫,头戴八宝簪、如意钗,将小脸儿映衬得愈发肤光胜雪、面若桃李。 “委实好看。”长宁忍不住称赞,又调侃,“怎么转了性子?以往不是最喜男子装扮?” 君若俏生生地笑着欠一欠身,“我义母——就是月霖哥哥的高堂,最肯花心思打扮我,我到底是个女孩子,更乐得彩衣娱亲。” “是你的做派。”长宁笑着瞥顾月霖一眼,这小子从不顾忌繁文缛节,君若更不用提了,只是——“蒋夫人和你、月霖正式相认了么?咱们不在乎,在乎的人可比比皆是。” “还没有。”君若笑答,“依着义母和哥哥的意思,明年乔迁之后,正式办个认亲宴。如今已是冬日,我手头的事搁不下,哥哥也要继续潜心读书,鲜少会客,倒也不用急着公之于众。” “也是。凭什么魏阁老的双亲找上门提亲之后就认亲?落到他们眼里,不定揣摩到何处。”长宁欣然一笑,“只是,明年认亲时,可别忘了给我下一份帖子,我可是一定要捧场道贺的。” 顾月霖、君若同时起身,深施一礼,“多谢殿下。” 那不是谁都想凑热闹的事,长宁的言语,摆明了是为他们撑腰。 “跟我不用见外。”长宁浅笑盈盈,起身走向棋室,“跟我喝喝酒、下盘棋,这人情就还了。尤其月霖这脾气差的,上回留给我一盘云山雾罩的棋,我和皇兄、友人反复琢磨这么久,的确是能往下走,但都是到一步棋就成了困局,再成残局。小兔崽子,你倒是会给我找消遣天光的事由。” 兄妹两个闻言俱是笑开来。 长宁也笑,落座后,看着顾月霖的目光很是温暖,“若没有你,也没有何大夫那般精湛的医术。比起往年受尽磨折,今年我已算得身安体泰,寻根究底,终归要跟你道一声谢。你知道,人打心底活腻了,跟受尽病痛折磨活腻了是两码事,我自己分得清,却怕别人误会。” 顾月霖略一思忖,欠身道:“晚辈隐约明白。有些病痛令人身不由己,担心迟早会有丧失尊严的一日。要不何大夫怎么总说,身疾要随缘,心病在当世却真无药可医,全在于个人。” 长宁颔首,目露欣赏,转而看向君若,“瞧瞧你这哥哥,哪儿像是刚十七岁的?你瞧着他就不瘆得慌?” 顾月霖汗颜。 君若不自主地嘴角一牵,“习惯了就好啦,晚辈的胆子比不得殿下,但也过得去。” 长宁忍俊不禁,“这倒是实在话。” 对弈第一局,长宁选了君若,“你那性子,下棋必然也没个章法,好的时候兴许比月霖还叫人头疼,胡来的时候定要让对手恨不得打你一顿。今儿好歹别糊弄我。” “您风范、威名摆着呢,晚辈怎么敢敷衍?”君若笑着坐到棋桌前。 顾月霖观棋,给两女子适时地斟酒。 他和洛儿其实很需要这样的机会,提出心中所愿,看长宁是否愿意出面,不过是时间早晚、提出的人是谁的区分而已。 就算没有长宁主动提及会面,他们也会寻由头前来。 兹事体大,在明年北直隶农户播种之前务必做成,长宁不成,那就立马换人。 没等顾月霖提及,长宁倒是趁着等待的时间先一步道:“你们都不是好相与的性子,我不是耳濡目染,便是已有领教。换在寻常年月,未必应我的邀请,毕竟有无数个理由可以拿来搪塞。可你们很爽快地来了,那么,最不济也是与我互惠互利,说吧,只要是我能应的,都不会有二话。” 顾月霖略一思忖,单刀直入:“若是事情牵扯到蒋昭,殿下是否也是这态度?” 第92章 “听来是不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只要是对的事,不拘与谁相关。”长宁道,“关乎蒋昭的事,我有些兴致,说来听听。” “关乎天灾。”顾月霖道,“去年与晚辈相关的不少人,不敢说全部安稳无虞,却都防患未然,损失较之常人要少许多。这些,皆因蒋昭留下的警示而起。” 长宁慢慢地喝着酒,敛目思忖片刻,“说起来,皇上也觉出了一些蹊跷,揪着沈侯、魏阁老询问,他们只说是偶然听闻蒋昭留下了预言,从而选择信其有。这上下,我倒是能想通不少事了。” 第99章 顾月霖便说了竹园是蒋昭所建以及手札之事,“听到端王辞世的消息,我便再不敢有丝毫疑心。但如今,心里也在犯嘀咕,因为蒋昭断言梁王今年八月十九病故,可到如今,并未成真。” 事实上,他和君若、李进之、沈星予一致地猜想是,看过蒋昭留下的那些医书的医者对症下药,延长了梁王的寿命,都没当回事。 长宁却是微微变色,继而轻咳一声,替谁不自在似的,“那件事已成真。只是,当时正值秋闱,梁王世子携子嗣离京,巡视别的省份乡试情形,皇上又对清河郡主曾经做过的孽很是光火。 “梁王弥留之际,世子夫人亲自禀明皇上,皇上唤我一道去看了看。梁王心心念念的还是清河郡主,求皇上为他的女儿主持公道,严惩元凶。 “皇上没理会,转头吩咐世子夫人,梁王死活他不管,发丧出殡却要延后一两个月,省得世子父子该记上一笔的功劳被梁王搅和没了。 “世子夫人素来办事得力,消息自是一丝不漏。到这上下,我估摸着皇上早已忘了这码事。” 顾月霖和君若释然而笑,“原来如此。” “有了这档子事儿,我更确信你所言非虚。蒋昭那个人,是挺邪门儿的。”长宁目露感怀,言语却不流露,“需要我做什么,直言便是。” “想求殿下事先提醒皇上:明年端午当日起,北直隶天降大雨,要遇涝灾。京城在河北境内,务农之人相对来讲很少,是否有灾情要两说,但不论如何,势必受影响。” “的确是。”长宁面色沉凝,“你希望我怎么做?” “做到提醒皇上,有所准备即可。毕竟,预言之事若没发生,确然是百姓之福,却会引得龙颜大怒。” 长宁凝神思忖片刻,“沈侯去年如何做的,我心里有数,照猫画虎如何?” “多谢殿下。” “为何一事烦二主?” 顾月霖道:“沈侯若一再建功,会引得朝臣忌惮,弊大于利。” 这是萧允观望至今的客观看法,不认为沈氏一族会支持沈瓒再次出头,沈瓒就算心怀百姓安危,也要绕个大圈子行事。 毕竟,去年的功劳,沈瓒以沈星予的差事婉拒皇帝加官进爵的封赏,武官完全理解。到来年再表现卓著的话,五军都督府、禁军中官职高于沈瓒的人,都要担心自己挪动位置。沈家嫡系只有父子二人,实在人单势孤。 长宁一听便会意,笑道:“无妨,我试探一下魏运桥的态度,他大抵愿意在暗中相助。”顿了顿,玩味地看顾月霖一眼,说出他的打算,“我若能力不济,便将他推到明面上。” 顾月霖道:“殿下言重了,请魏阁老是舍近求远,毕竟皇上看重您是多年以来的事。” “真是会说话。”长宁笑着和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事情不难办,只管放心。等到你觉着可以知无不言了,再对我说出全部。” “一定。” 长宁的注意力回到棋局,拈着棋子凝神思忖。 这件事定下来,顾月霖和三个手足放松不少。 沈星予的差事,说来其实乏善可陈,主要的不过是在御前当值、陪皇帝出行时避免差错,次要的就是经营人脉,不论何时何地,混个好人缘儿总无坏处。 李进之在锦衣卫的差事很是繁杂,对他并没多少难度,区别在于,以前他是发话给手下安排差事的,现在的实际上峰其实是皇帝,务必老老实实听命行事。 君若经过几个月的缜密推敲,选出了五个独当一面的大管事,让他们相互协助之余又相互制衡,这样一来,减去了她大半负担,日子越来越悠闲自在,闲来与蒋氏一起布置居士巷的宅子,或是留在竹园待客。 专程寻到内宅见蒋氏的贵客,沈夫人是第一位。 沈星予对蒋氏的看法一波三折,幸好最初与最终一致,他也没有跟母亲说这种是非的习惯,所以在沈夫人那边,对蒋氏一直有着先入为主的好感。 沈夫人到访,一是由衷地向顾月霖道贺,二是想与蒋氏常来常往,再就是想见一见君若。她和长宁长公主自幼相熟,对女孩子的看法基本一致。 当日,顾月霖闻讯,忙赶到内宅请安。 沈夫人正和蒋氏、君若一团和气地叙谈,见到他,逸出由衷的笑靥,“星予平日总说些不着调的话,什么月霖的字儿比他的脸还好看,身手比他的样貌还出色,也只有见到真人才能意会。” “夫人谬赞了,”顾月霖笑道,“世子才是人中龙凤,惯于抬举别人而已。” “瞧瞧,这不就见外了?”沈夫人从随侍的丫鬟手里接过一个大红色描金锦盒,“两支狼毫,一些好墨,搁在手里也派不上用场,便送给你,只盼着来年仍旧高中。” 顾月霖收下,行礼道谢,又寒暄几句,便道辞回了外院。 他正着手训练竹园一应习武的人手。 这些人经了小一年的调理,伤病基本上都已痊愈,是时候了。 他们的功夫深浅在其次,重要的是形成默契,相互取长补短,如此一来,每一个在应急时发挥的威力及威慑力,会远远胜过本身的能力。 程放也考虑到了,将这方面的心得悉心整理,条理清晰地呈现在纸上,送到竹园。 顾月霖综合自己的考量,做出一套涵盖防守、进攻、刀阵、剑阵详尽的章程,第一时间知会辛夷、景天、阿金、阿贵,他们全然消化掉,便不需顾月霖每日监督指点,能代为行事。 尧妈妈、木静萱和两名大丫鬟也参与其中,并且,还在小丫鬟里选了几个资质好又虔心向武的,每日用心教导。 - 顾家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一度闹得像仇人,但有个心思是一致的:时时留意顾月霖那边的风吹草动,绞尽脑汁地想修复关系,做梦都想把人请回来,做顾家扬眉吐气的标杆。 得知顾月霖、君若、李进之在居士巷买地建宅子之后,兄弟三个确信无疑:顾月霖发了横财,不然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有才又有财的人,如果一直善待,谁挑唆着让他走都不能成事,眼下可倒好……顾家人财两失。 思及此,二老爷当真上火了,牙疼了好几日。 三老爷主动来找他,落座后道:“顾月霖那小子时来运转,当真发达了,这可不行,得把他哄回来。” 二老爷如今一听他说话就没好气,“有招儿你只管用,谁拦你了?你跟老四跳着脚地告我的时候,我不也没命人阻挠?” 三老爷哽了哽,勉为其难地扯出个笑容,“那时候是憋闷得太久,脑子成了摆设,你怎么还记着?同在一屋檐下,应该齐心协力度日。” 二老爷哼笑,“我想分家,你们不是不同意么。” “不提那些,不提了。”三老爷手一摆,“我意思是,借着采薇出嫁的由头,我们不妨一起去竹园,给母子两个道个歉,请他们过来喝杯喜酒。” “他们能应才是见了鬼。”二老爷丝毫不抱希望。 “那总得试试吧?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先一步低声下气,他们还能有什么话说?到时候二嫂和我房里的也去,妯娌之间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话说开了便好了。蒋氏何曾是给脸不要的做派?” “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废话?”二老爷想到顾采薇唱寻死的戏,顾月霖都不为所动,彻底歇了那份儿心,“要去你去,能得着好与我无关,惹祸上身也自己担着。” “爱去不去!”三老爷拔腿走人,转去找四老爷商量。 四老爷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你四弟妹那个嘴欠的,没少干捕风捉影的事儿,我们俩没脸去。” 三老爷没辙,话已经说出去了,第二天便与妻子一起去了竹园,打着为二房送请帖的理由,好歹是被请进了门。 三老爷去了书房,三太太去了内宅。 顾月霖正在修剪一个盆景,见三老爷进门,散漫地道:“什么事儿?” 三老爷扯出自认最和善的笑容,出示请帖,顾自坐到茶几前的圈椅上,“采薇要成婚了。你们一起长大,有多年兄妹情分,她出嫁前,你好歹去送一送。” “免了。她见我不是要我的家当就是寻死,搁谁瞧着不瘆得慌?” “那是她孩子气,不是都已受了教训?如今是大姑娘了,不似以往。” 顾月霖放下剪刀,用帕子擦了擦手,“如今你能高看我一眼,不过是觉着我时来运转,走动着有益处。既然有这等心思,何必在我这个外姓人身上白费力气?” 前半截话是三老爷的心声,后半截他却没转过弯儿来。 “魏二小姐是顾家的骨血,你们却从不将她放在心上。”顾月霖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绝好的攀附首辅的机会,你们早已错失,听来是不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第93章 二老爷转向别处,实在没眼看三老爷那个蠢样儿 顾家要那位魏二小姐有什么用?留着给魏阁老添堵?再说了,一个闺秀而已,又不是男孩子,接回家族还要给她张罗婚事准备嫁妆,那是怎么算怎么吃亏的账。 第100章 再者,给别人白养了十六年孩子,那不是魏阁老的耻辱么?魏家不是该将养女送到寺庙或是家庙么?最不济也会把人关几年,封住悠悠之口。总之,那孩子是谁沾上谁倒霉。 三老爷思及此,对顾月霖的话颇不以为然。 “你们从开始到今日都没想管,我与家母却不能如此。”顾月霖落座,给自己斟了杯茶,“只是,我却不能不因此思量许多。如果正是我人单势孤的时候,换子之事浮出水面,那么,顾家定要逼迫得我与家母无片瓦遮风,无银钱傍身。魏阁老到访顾家当日,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三老爷脸皮再厚,一时间也没法儿对自己相悖的言行坦然,连带的想起了魏阁老对自己的挖苦,面色由青转白。 “我不明白,你今日为何前来?打量你说几句好话就能言归于好?”顾月霖敛目看着茶汤,唇角微扬,“寻常人遵循的与人为善、宽和大度,顾家从不曾遵从,我对你们,自当效法为之。” 三老爷如坐针毡。 顾月霖端了茶,“日后不必再来。” 他打发三老爷,不过片刻的事,而此时的三太太,刚走进正房。 三太太显得比一般纤弱的女子更瘦,这是因为骨架大又以瘦为美的缘故。寻常女子九十、百十来斤,便是娇娇弱弱的体态,轮到她,就有点儿皮包骨的意思。 细论起来,她本是秀美的五官,但随着年岁渐长,宁可挨饿也要维持苗条的体态,面上也随着瘦削,因而显得颧骨有些高,再加上肤色不够白皙、做派尖酸刻薄,渐渐形成了刻薄的面相。 蒋氏正在核对采买冬日食材的账目。天冷了,适合多做酱鸡腊肉酱菜,她和君若也想学着亲手做年糕、豆皮等等,少不得提早将东西准备齐全。 三太太进门来,见昔日的妯娌坐在炕桌一侧,眉宇恬静,神色悠然,肤光胜雪,不由愣怔一下。 明明还是那个人,却给人脱胎换骨之感。 养子中了解元,至于志得意满成这样儿?亲生女儿这辈子能否承欢膝下都要两说,这事实摆着,也能过得舒心?三太太腹诽着,又匆匆环顾室内,见陈设无不透着内敛的华贵,心里着实嫉妒得不轻。 她牵出得体的笑容,上前行礼,“大嫂,许久不见。” 蒋氏瞥她一眼,嘴角一牵,和声道:“顾三太太可千万别这样唤我,我们做妯娌已是翻了片儿的老黄历。坐吧。”转头吩咐丫鬟上茶点。 没有苦大仇深的面容,没有打一开始就翻旧账给她难堪,三太太固然心头一松,却也进一步认清蒋氏今非昔比了,不论处境还是做派。 她打起精神,笑道:“的确是,你们母子在顾家多年,已是前尘事。我们做长辈的倒是好说,可小辈人都是看着长大的,如今采薇即将出嫁,总念叨起你跟月霖。” 说着话,她将请帖送到蒋氏手边,“婚期在即,去送送采薇吧?孩子们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又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话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蒋氏合上账册,奇怪地看了三太太一眼,“你难道忘了?我本是最薄情的人,与蒋家早已断了往来。蒋家不曾帮过我分毫,却也没惦记过我的嫁妆,我便只当与他们有缘无分。而顾家么……”她意味深长地一笑,“没在你们妯娌三个手里疯掉,一直是我深觉庆幸的事。” 三太太的惊讶大于尴尬。对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伶牙俐齿了?居然学会了绵里藏针,和风细雨地把人噎个半死。 心念数转,她赔笑道:“我不勉强你,只是许久未见,心里当真欢喜,你好歹留我多坐一会儿,说说话。”提前断了蒋氏急着送客的路。 蒋氏无所谓。月霖处理这种事最是干脆利落,因为打心底厌烦虚以委蛇,可男子的方式对女子不适用,除非谁能成为第二个君若,否则就得做好时时与人磨叽的准备。 三太太身形稍稍前倾,装模作样地故意压低声音:“你和魏二小姐的渊源,我听说了。她如今怎样?过得可还好?” “她什么时候过得不好过?”蒋氏笑意温缓,毫不避讳,“月霖由我这般拎不清的长辈抚养了那些年,属实运道不济,幸好她与月霖不同,如今性情没什么可取之处,却是个有福气的,好光景不需愁。” 远行,自由自在地独享一个庄园,静下心来为自己的余生筹划,魏家和月霖不但不催她,还照应着衣食起居和银钱,这恐怕是很多过得不如意的女孩子的梦想。 三太太本想勾起蒋氏的伤心事,却不想,人家这样想得开,不免追问:“那她现在何处?你们能不能时时团聚?” 蒋氏深凝她一眼,“这也是顾家人该问的?那是顾逊的女儿不假,可你们开春儿便已知情,到冬日才想起有这么个人,自个儿不觉可笑?” 三太太讪讪的,“我们是想着,那件事定会是当朝首辅的忌讳,真不敢轻易过问。” “与我说不着这些,为时已晚。”蒋氏端起茶来喝。 三太太笑得脸都要抽筋儿了,也端茶来品,给自己腾出缓和心绪的工夫。茶是顶级毛尖,她喝了一口,茶的清香就化为满心的苦楚。 蒋氏与顾月霖当真发了横财,以前要不是闹到那种地步,如今母子两个手缝里流出来的,都够三房嚼用不尽了吧? 赵妈妈适时的进门来,行礼道:“太太,厨房刘管事问账目对不对,要是没错,他才好妥善地安置食材。” 蒋氏笑道:“禽鱼肉蛋没错,余下的过一阵子便能核对清楚。” 三太太忽然想起了举家喝粥吃馒头的日子,不自觉地吞咽一下。 “顾三太太也瞧见了,我正忙着,不留你了。”蒋氏歉然地端了茶,“我估摸着日后也忙得紧,无暇待客,再有什么婚丧嫁娶的事,不必知会我,我已与顾家再无瓜葛。” 赵妈妈对三太太笑道:“顾三老爷已经等了一阵子了,奴婢送您出门。” 三太太没理由再拖延,只好起身道辞,心想赵妈妈是蒋氏身边的老人儿,路上使些银钱,总能套出些话来。 却没想到,刚出了厅堂,赵妈妈点手唤来两名孔武有力的婆子,语气淡漠:“我正忙着,你们替太太送客。”说完甩手走人。 去往外院的路上,三太太搭话没人理,取出荷包没人接,她也只好沉默下去。 三老爷、三太太回城里的路上,一直在合计魏琳伊的事。母子两个有意无意间,都提到了这个人,可以揣测出的一点是,魏阁老并没嫌弃更没处置魏琳伊,那他们干嘛还像顾月霖说的舍近求远呢? 于是,到了府里,三老爷急匆匆去找二老爷,把自己和三太太的见闻娓娓道来。 二老爷懒懒地扫他一眼,“你们丢人现眼,我和老四用脚指头都想得出,跟我掰扯这些做什么?”他要不是笃定这一点,何必让女儿直接唱寻死的戏? “你怎么还不明白?”三老爷有些激动,“我们得去魏家,将魏二小姐接回顾家!” 二老爷转向别处,实在没眼看对方那个蠢样儿,“年初知道的事儿,到年底才想起那是顾家的女儿,你当魏阁老跟你一样?” 他和杜华堂最先想到的就是魏琳伊,也在当时就意识到为时已晚,只要为这事儿找到魏家,魏阁老就得发一通脾气。 除了认命还能怎样?总不能原本只是丢了个闺秀,到最终却被首辅收拾得家破人亡。 他喜欢钱,但越来越更喜欢双脚沾地地活着。 而三老爷的脑子一向是直来直去不肯转弯儿的,气道:“不论成不成,总得试试吧?拖越久越无从谈起,现下还不算太晚。” 二老爷挥苍蝇似的挥一挥手,“真要是奔着人为财死的道儿走,你尽管去。只是,这次我得有言在先,你攀附权贵之前,我先开祠堂把你逐出宗族。” “疯了吧你?”三老爷匪夷所思,“的确是,当下咱们都把那丫头忘了,现在想起来了,还不赶紧亡羊补牢?怎么着?你跟好日子有仇是不是?说白了,那也就是个丫头片子,要是儿子,他自己就得哭着喊着认祖归宗。” 近一年了,二老爷实在是受够了三老爷,听得丫头片子那几个字儿,满腔怒火被点燃,猛地站起身,用尽全身的力气给了三老爷一巴掌。 三老爷措手不及,挨了个结结实实,身形被打得歪向一边,眼前直冒金星。 二老爷犹不解恨,愤然道:“枉你也是膝下有儿有女的,说话怎么从来不知道为孩子积德?昨日说蒋氏什么给脸不要的话,今儿又说魏二小姐就是个丫头片子? “那是魏阁老尽心尽责抚养十六年的掌上明珠!魏阁老要是嫌弃养女,当初上门时就会把那孩子带来,可人家没有,为什么?除了舍不得还能是什么缘故? “你人心不足不是错,错的是明明猪脑子还总自作聪明,顾家迟早被你拖累死!” 顿了顿,二老爷一声暴喝:“来人!召集族人,开祠堂!” 第101章 他这就把三老爷逐出宗族,要是赶不出去,他走人还不成么? 第94章 皇帝素来知道,那个姑母与长宁不对盘 梁掌柜始终派人盯着顾府,是以很快得到消息,心里笑了一阵,和妻子一起挑选了苹果、梨子、桔子各一筐,派心腹送到竹园,捎带着送消息过去。 冯十二闻讯,亲自把送水果到正房,禀明蒋氏。 “真要分家?”蒋氏讶然。 冯十二摇头,“听说顾二老爷的意思是把三老爷逐出宗族。” “知道了。”蒋氏看了看水果,留了一小半,余下的吩咐他送到书房院。 冯十二笑呵呵地走了,蒋氏寻思片刻,笑了。一起用晚膳的时候,将听说的消息告诉顾月霖和君若。 自从家里家外可以放开手之后,顾月霖便对很多事毫不关情,外院那些人则不是多事的做派,因而蒋氏笃定,没人告诉他三老爷造访的后续。 君若立时眉开眼笑,“这是好事。倒是没想到,二老爷也有硬气的时候。” 顾月霖没言语,却也是笑眉笑眼的。 “只是,怎么突然就闹到了这地步?跟三老爷、三太太过来有关?”君若目光流转,问蒋氏。 蒋氏笑道:“你哥哥只跟我提了一句,顾家要是来人,点到为止地提一提琳伊。三太太那性情,哪里需要我主动说起,卯足了劲儿打听。余下的,问你哥哥。” 顾月霖并不卖关子,接话道:“顾家太闲了,我给他们找些事。顾家的人混帐的多,意识到最该攀附的是魏阁老,便会急于行事。 “今日我在外面也与三老爷提及过魏二小姐,不外乎两个结果,一是顾家三兄弟三妯娌联袂找到魏府,二是二老爷这当家做主的人防患未然。 “结果总归不错,二老爷没糊涂到家,他找的那个女婿也不是为了前程不要命的。” 君若笑出声来,“原来根由在你这儿,三老爷不定什么时候才想通。” 顾月霖道:“我烦他们总围着竹园打转,人又不少,要是轮番登门,我保不齐得膈应得用傻儿子吓唬人。” 蒋氏、君若想到随风无辜的模样,笑得更欢。 这边欢声笑语不断,顾家却是气氛凝重。 开祠堂撵族人的事情,不可能当日事当日了,二老爷是铁了心甩掉祸根,三老爷却是宁死不肯离开。 族里的人云里雾里,不论心里怎么想,嘴里都不能赞成,少不得两头劝和。 晚间,二老爷和族里几个长辈坐在一起,仔细说了说魏琳伊一事的原委,先检讨:“我当时没想到接魏二小姐回府,这是我的过失,但错了便是错了,根本没有回头路。 “不论到什么时候,只要魏阁老不提,我们就不能惦记他的养女,否则,他定要新账旧账一起算,月霖也绝不会坐视不管。 “要知道,顾家长房、蒋氏陪嫁的产业养活了府里十几年是事实,而且有账目可查,人证更不知道有多少。单这一条,顾府门里所有人都得遭殃。 “可我们要是倒了大霉,你们又能好到哪儿去?与魏阁老素未生平,对月霖亦无丝毫恩情,他们难道会同意你们瓜分顾家祖上的产业? “别忘了,我大哥为了月霖当真煞费苦心,那些凭据你们当日也不是没看过。在我大哥心里,月霖就是他的儿子。其实月霖大可以与我们争顾家祖上留下来的产业,只是他不稀罕罢了,魏阁老便也没提,只让月霖依从父命带走自己应得的。” 几位老爷子听完,思忖一阵,叹着气点头表示认可。 二老爷又说起三老爷干过的破事儿、说过的混账话和今日的言行,末了道:“这种人,我再没胆子跟他同在一屋檐下。他是什么不是人的话都敢说,什么不上台面的主意都敢打,我不想被他连累得掉脑袋。 “族里要是实在不同意,大可以将我和妻儿逐出宗族;而要是同意,三房本该分家时应得的那份祖业,我全给族里,你们瞧着均分就是了。” 几个人寻思半晌,转到别处窃窃私语了好一阵,终于达成一致,转回来表示同意。 到了这地步,便不是三老爷想不想走的事儿了。 翌日,族人齐聚祠堂,二老爷当众宣布决定,无人反对。 接下来,二老爷和几个老爷子、被小厮钳制着的三老爷到了顺天府。 顺天府尹见到二老爷,第一句话是:“又来了?” 二老爷汗颜。 顺天府尹问明原委,瞥过三老爷,“你是照族里的意思行事,还是我为你们家的事情升堂做个论断?恰好本官今日得闲,听说魏阁老这一阵也清闲,说不定能请他过来旁听。” 三老爷可没胆子见魏阁老,当下如丧考妣,默默地接受了被除族的事实。 三房搬离顾府当日,早已病故的梁王终于被皇帝记起来,这才得以筹备丧事。 与此同时,皇帝连传两道旨意:梁王世子成为梁王,他的儿子成为世子。 至于老王爷丧事的规格,与去年的端王一样,皇室该做什么做什么,但与官场百姓无关,谁想吊唁只管去,不去也是该当的。 长宁长公主少不得去了梁王府,以前的世子夫人、现今的梁王妃将她请到小花厅,“这边没什么事,我和王爷应付得来,殿下身子骨弱,别太伤心劳神才是。” “有什么好伤心的?”长宁淡然微笑,“我要是早知道皇叔独独对清河的事一根儿筋,早些年就该让他瞧见清河的真面目。可惜,总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却苦了你们。” “殿下可千万别这样说。”梁王妃忙道,“这些年要不是你凡事照拂,王爷、世子的差事怎么会越来越体面?我*在这王府过得挺舒心的,又不是见天儿地被小姑子找茬。我公公大抵正是因着你的缘故,凡事心里有底,才钻了牛角尖,再加上年岁大了,便是小孩子脾性了。” “我和你们一家子,把皇叔惯坏了。”长宁一笑置之,又叮嘱道,“丧葬诸事你不需劳神,礼部怎么说你便怎么做,别累着自己。” 梁王妃目露感激,“我晓得。” 叙谈一阵,长宁道辞去了宫里。 皇帝下了早朝,得知妹妹过来,忙命人请到御书房。 长宁见他脸色不大好,笑问:“又跟朝臣上火了?” 皇帝没好气,“户部那些人,一个个做事拖拖拉拉的,却又装得比我还要忙三分。朝廷攒了这么多年的家底,好像一两次灾情就能全花空似的,别的官员还没吭声,他们就想哭穷了,委实混帐!” 长宁从刘洪手里接过热茶,亲手奉给皇帝,“有雷厉风行的首辅,皇兄又是何苦来的。” “运桥确实出色,可他也只有一个人,哪里能诸事兼顾。”皇帝蹙眉,“次辅那个老东西,晾了他一年了,还不主动上请辞的折子。选拔个得力的新次辅,我和首辅不也能轻松些?” “纪阁老一向贪恋权势,皇兄难道看不出?” “无妨,他干过的好事儿已经查得差不多了。”说到这儿,皇帝又有些窝火,“锦衣卫指挥使办差的能力,还不如李进之那小子。李进之任职前,我便吩咐他去办,结果李进之现在都查清十来个案子了,他连一件事都没忙活完。” 长宁莞尔,“锦衣卫又不同于别的官署,大可以能者多劳,再有要紧的事,你直接吩咐进之就是了。到何时,人的资质也分三六九等,譬如乡试夺魁的解元郎,你不是说他的文采见地胜过旁人太多?” “也是。总而言之是人才少,人不够用。”皇帝心里已经舒坦了不少,“但愿明年春闱,能多选些青年才俊。”说着斜妹妹一眼,“反正如今你是只管说些宽慰人的话,也不管我焦头烂额。” 长宁理直气壮地耍赖,“怎么,我的病刚好一些,你就想把我累死?” “闭上你那乌鸦嘴!”皇帝作势要用折子砸她,却忽地想起一事,“大长公主正往京城赶呢。”指的是他的姑姑,与老梁王情分最深的临安大长公主。 “一来不定闹出多少幺蛾子。”长宁苦笑。 皇帝素来知道,那个姑姑与长宁不对盘,忙安抚道:“没事儿,有我呢。” 太后在世的时候,对朝政、宫中规矩一窍不通,却最喜欢指手画脚瞎添乱,饶是亲娘,他也没惯她毛病,并非一母同胞的姑姑,更别指望他会纵容。 长宁则道:“你就别管那些了,我又不是吃素的。”情分都是相互的,哥哥怕她受委屈,她也心疼哥哥常年如一日的忙碌。 皇帝哈哈一乐。 顾家二老爷起先听说老梁王的事,心里一阵发苦,担心皇帝为着多年的叔侄情分,以过高的规格厚葬梁王,而顾采薇与杜华堂的婚期已近,一个闹不好就得延期。 万幸,观望了两日,二老爷发现官场民间都跟没那档子事一样,且亲眼瞧见有人如期举办婚宴,这才心安。 到这时候,他才顾得上回想三老爷又犯浑的经过,隐约觉出一准儿与竹园母子两个有关。 第102章 思量再三,不过是苦笑着叹息。 也好,横竖是宜早不宜晚的事。 撵走了老三,四房夫妇生怕落得相同的下场,开始主动问起府里有没有难处,承认手里有些体己银子,同时诚恳地道歉。 二老爷并没趁机拿乔刁难,但也没给好脸色,毕竟四房是歪主意最多的,与其面上和睦不定何时被捅一刀,不如长久疏远地凑合着过。 接下来,顾采薇与杜华堂如期成婚,临安大长公主回到京城。 消息陆续传到竹园,君若对前者听过就算,对后者却很是重视。 她去找顾月霖,“我们去长宁长公主府里串门,好不好?” “有事?”顾月霖说着,已经取出一份拜帖,落笔书写。 君若道:“临安大长公主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跟着来了,都不是省油的灯,有些事我知道的比长公主多一些,觉着该给她提个醒儿。还有沈夫人那边,我们也得走一趟,要不然,我们的沈小侯保不齐要稀里糊涂地娶个媳妇儿进门。” “临安是刺儿头?”顾月霖笑笑的,“说来听听。” 第95章 魏琳琅不怒反笑,“你当真是朱小姐?朱国公的亲侄女?” 君若娓娓道:“原本行事倒也看不出是糊涂的,毕竟与老梁王情分匪浅,就算与长宁长公主相互看顾着老王爷的情面,也不至于相互为难。 “只是,长宁殿下征战期间,临安的小儿子触犯军法,长宁按律赏了几十军棍,人就废了,至今还半瘫在床上。那件事之后,姑侄两个就结了仇。 “临安嫁入的是英国公朱家,夫君老国公爷生前官至陕甘总督,身故后过了孝期,如今的英国公亦任陕甘总督。 “英国公算是个不错的封疆大吏,但治家无方,主要是他娘贵为大长公主,根本就没他管谁的份儿。 “临安经了小儿子那件事,性情变了不少,对孙儿孙女的管教更是离谱,不是教成书呆子,就是惯得飞扬跋扈惹人厌。 “曾经不是查过长宁殿下的生平么?各地人手将所知的传信给我,捎带着说了说与她不对付的人。” 顾月霖一面聆听,一面写好了拜帖,放到一边,问:“是不是临安哪个孙女看中了星予?” “是啊。”君若抿了抿唇,勾出一抹不屑,“好巧不巧的,正是临安小儿子的女儿朱宝璋,大约十六七,在其父任上议亲的时候,一味的对男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后来不知怎么的,说进京时曾见过沈家世子爷,说他长得好看,出身不错,她要嫁就只嫁他。” 顾月霖很是无语。 君若又道:“换个人这样说,我也不会觉得怎样,有不要脸的男子纠缠女子,女子为何不能自己选意中人?但朱宝璋真是要不得,口头禅是‘我祖母是临安大长公主’,余下的你就自己想吧。” 顾月霖莞尔,“长宁殿下那边,你要提醒什么?” “临安在来京路上逢人就说,长宁忘恩负义,漠视清河郡主生不如死,断言老梁王不是病痛之故,是被长宁活生生气死的。手下并不知我们与长宁的渊源,到昨日我才收到相关的信。” 顾月霖颔首:“这样说来,老梁王死之前也没闲着,给临安大长公主传过信。”随后唤阿贵去送两份拜帖,又对妹妹道,“到时我送你到城里,就不去长公主府和什刹海了,找梁掌柜说说话。你是女孩子,跟两位长辈说这些是应当应分,我在场反而不合适。” 君若歪了歪头,“好吧,横竖只是瞧你整日里闷在书房,要你出去散散心,肯出门就成。” 顾月霖一笑。 阿贵快去快回,带来的回复是:“长宁长公主和沈夫人都说冬日无事,大小姐随时可以前去。” 于是,兄妹两个决定用过午饭就出门。 出门时,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随风要么用爪子拐顾月霖的腿不让他走,要么就闷头气哼哼地跟着,他怎么哄怎么训都没用,倒是还没出门就换了两回衣服。 君若笑不可支。 顾月霖少见地没辙了,蹲下与随风平视,“要跟我出去玩儿?” 随风委屈吧啦地瞧着他。 顾月霖叹了口气,揉了揉它的背,“成,走。” 超过三个字的话,随风不明白,三两个字常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它却能悟到意思,闻言立刻神采飞扬,毛很长的大尾巴欢快地甩起来。 因为这个小家伙,兄妹两个改策马为坐马车,顾月霖带上一条绳索,免得随风吓到谁。 车夫抓紧赶路,到了暖玉阁门前,随分乖乖地被系上绳索,颠儿颠儿地跟在顾月霖身侧。 梁掌柜、何氏见到特殊的小客人随风,俱是满心欢喜,请它和顾月霖到书房,何氏赶去厨房,给小家伙现做些吃食。 顾月霖落座后,随风板板正正坐在他身侧,小门神似的。 梁掌柜大乐,“真招人喜欢。” “明年我得问问监考的人,能不能带它进贡院。”顾月霖开玩笑。 顾公子和傻儿子的趣事,梁掌柜去竹园时没少听,这会儿委实笑了一场,道:“回头我找懂门路的人讨教几招,您得让随风明白,一些常说的话、常有的举动是什么意思,慢慢让它养成一些习惯,这样它就不会怕您出门了。” 顾月霖欣然接受:“好法子,你多费心。” 君若那边,先去见了长宁,喝了两口茶,直说了来意。 “你有心了,多谢。”长宁笑容里有着真切的暖意,“我开罪的人不少,像大长公主那样分量的人,想忘也忘不掉,先前却没想到她这样沉不住气,四处败坏皇室的名声。”顿了顿,有些困惑地望着君若,“真可怕,人老了都会变得那样不知所谓么?” “哪儿啊。”君若笑靥如花,“有些人打年轻的时候就是十足的二世祖、混不吝,比如我的生身父母。人到底还是要看心性,好些人越是年老越是睿智通透。” 有侍女奉上果馔美酒,长宁摆手遣了人,亲自斟了两杯酒,“今年托月霖的福,我有精气神儿做些事情,这酒是我酿的,后劲儿足,你尝尝合不合口。” 君若喝了一口,感觉入口甘醇,入喉之后,却似燃起了小火苗,带着烫热入腹。猫儿似的大眼睛微微睁大,又眯了眯,“好,这酒很好呢。” 长宁神色愈发柔和,毫不掩饰对面前女孩子的喜爱之情,“酿了不少,回去的时候带上一些,跟你哥哥一起喝。” “好。” 带着十坛美酒离开长公主府,君若一刻不停地去了什刹海。 沈夫人原本正在看戏,听说儿子的异姓妹妹来了,忙亲自迎到垂花门外,一起去了正房的暖阁,“我受不了终日穿那么厚实,偏又不是习武之人,总是未入冬就生火,天越冷室内越暖和,真怕你不习惯。” “不能够。”君若笑道,“您肯定不爱去长公主府。” 沈夫人坦率地道:“那也是个冷热都不怕的,常年住水榭,夏冬两季只在待客之处放冰生火,我可受不了,总是请她过来。” 落座后,沈夫人唤人取来干果水果和热茶,又亲手给君若剥了一个桔子,递给君若。 君若心里暖暖的,笑得甜甜的,被长辈这样照顾的时候,都会这样。 “瞧着你,我就会后悔,当初怎么不再生个孩子,万一是女儿呢?更后悔没早些去竹园,那样一来,也能和蒋夫人争一争。” “认不认都是一样的,我和星予哥哥也是兄妹。” “说的是。” 说了会儿闲话,君若道明前来的初衷,末了道:“先前是想着,大长公主会在儿子任上寿终正寝,毕竟也六十来岁了,轻易不会长途跋涉,却不想,人算不如天算。” “朱家那丫头想嫁给星予?”沈夫人微微挑眉,“那我儿子不就是好好儿的白菜被猪拱了么?” 君若忍俊不禁。 沈夫人也笑了,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我私下里就这德行,说话没溜儿。” “这样才好,我本也不是有正形的。” “好孩子,幸亏有你,不然我们保不齐真要被有心人算计了去。”沈夫人亲昵地握了握君若的手,“我会尽快告知侯爷和星予。” “那自然最好,月霖哥哥也告诉进之哥哥了,他在锦衣卫,让人手稍加留心,就能帮星予哥哥防患未然。” 沈夫人不免问道:“进之也罢了,没空串门,月霖怎么没来?” “他说这些事由我告诉您就行了,改日再来给您请安。” “那是个心里什么都有,但又性子清冷的。星予要不是跟月霖结缘,估计不出仨月就被萧先生撵回来了。”沈夫人叮嘱道,“你平日多照顾月霖一些,春闱之前,他的日子最辛苦,但还是要劳逸结合。” “您放心,我一定尽力。” 沈夫人安然一笑,说回朱宝璋:“朱家那丫头,我以前没留意过,你可知她是个怎样的人?” 正被谈及的朱宝璋,这会儿正在魏阁老府中。 第103章 进京后,她随祖母住进了御赐的府邸,安顿好了便去梁王府吊唁,再就是四处打听老梁王的死因、清河郡主的遭遇,日子也忙得紧。 朱宝璋本想前去找长宁质问,但没贵为大长公主的祖母陪着,便没多少底气。想起曾经听祖母说过,老梁王生前请魏阁老到府中,求首辅施与援手,首辅却没给情面,心里便是老大的不痛快。 听闻魏阁老长女是寡妇、次女是白白替别人家养了十六年,朱宝璋心生不屑,这日得了空闲,便到了魏家。 魏琳琅听说过如今的朱国公,知晓他生母是大长公主,朱家其他的人,却从未见过。毕竟,她随父亲外放的年月不短,回京后朱家女眷也不曾进京。 是以,对朱宝璋的突然到访,魏琳琅一头雾水。她到待客的暖阁会客,循着礼数见礼。 朱宝璋样貌艳丽,外罩一件淡青色素面斗篷,除下斗篷,是一袭艳丽的海棠红。 魏琳琅一看,便知这是个不识数的:她祖母跟老梁王都是皇室中人,又情分匪浅,作为外戚的晚辈,在老梁王还没出殡的日子,怎么能穿成这样? 朱宝璋品了一口茶,问道:“首辅大人不在?” “今日非休沐日,家父尚未下衙。” “你们魏家二小姐呢?白白养了十六年的人,我倒是想亲眼看看。” 魏琳琅已确定,对方来者不善,却也不当回事,“去别院了。” 朱宝璋改为上上下下地打量魏琳琅,“听说你守寡后大归的?” 那是自己真实的经历,魏琳琅一派坦然,“没错。” “总赖在娘家怎么成?还是要再找个人家,免得哪日后娘进了门,受尽冷脸。” 魏琳琅不怒反笑,“你当真是朱小姐?是朱国公的侄女?” “自然。”朱宝璋傲慢地抬一抬下巴,“我祖母是大长公主。” 魏琳琅却陡然发难,扬声道:“来人!把这冒充皇室外戚的货色给我绑了,送到大长公主府。” “你!……”朱宝璋没见过刚一见面就抽疯要绑自己的人。 魏琳琅眸中沁出冰寒的笑意,“既是皇室外戚,大长公主又是老梁王的手足,若身份不假,此时该为老梁王尽孝,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你却一身艳色,跑来我魏家胡说八道,傻子才会信你是大长公主的孙女。” 第96章 “我魏家的人要告状,便直接告到御前。” “你敢!”朱宝璋拍案而起,眼中尽是凌厉,唇边却绽出不屑的笑容,“要绑我回大长公主府?何不直接将我送到官府告我一状?你这等货色,也只敢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耍横罢了。” 魏琳琅回以更为不屑的一笑,“官府又算什么?我魏家的人要告状,便直接告到御前。”说着改了主意,吩咐下人,“绑了,随我进宫!” 朱宝璋心肝俱是一颤,心里匪夷所思:自己惯用的路数,到了这小寡妇面前,怎么通通不灵? 魏府内宅的仆妇自来对魏琳琅唯命是从,当即利落地反剪了朱宝璋双手,结结实实绑起来,她两名随身丫鬟亦是。 朱宝璋慌了,色厉内荏道:“魏琳琅!我真是临安大长公主的孙女,这样对待我,当心我祖母要了你的命!” 魏琳琅不予理会,加了件大氅,款步出门。 进宫算什么?大长公主又算什么? 对她和她护短儿的首辅爹来说,这些都不叫事儿。 魏琳琅一面走,一面命护卫将朱宝璋的随从全部关押起来,又差遣人从速报信给魏阁老。 进宫路上,随从隔着窗户禀道:“大小姐,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大人有话跟您说。” 魏琳琅扬眉,透过窗户望向外面。 李进之策马跟在车旁,一袭玄色道袍,清隽的容颜凝着一股子肃冷。 “李大人有何指教?” 李进之嘴角一牵,“恰好遇见,听闻大小姐要进宫,正好顺路,在下可以护送到御前,还望魏大小姐赏脸。” 魏琳琅先是意外,继而由衷地道:“荣幸之至,多谢。” “客气了。”李进之这才一扬手,示意远远随行的下属跟上来。 他收到顾月霖的信件,当即派人手出去盯着朱家祖孙两个,生怕沈星予被个狗仗人势的货色讨了便宜去,属下给的回信却是两女子的这一出。 不论为哪头,他都该帮一把,毕竟魏阁老偶尔要在衙门间四处走,万一不凑巧,魏琳琅还要等一阵。 先有锦衣卫开路,后有李进之亲自递话给皇帝,魏琳琅畅行无阻地进了养心殿。 朱宝璋进了宫门后便松绑了,在锦衣卫冰冷的逼视下,只能认头。 皇帝从没见过魏琳琅,因为她小时候没机会进宫,长大至今不需要进宫给谁请安,可这不妨碍皇帝对魏大小姐有欣赏之情,因为她爹说家常时,经常提起自己的宝贝女儿。 魏琳琅仪态端方地行礼,“臣女魏氏琳琅,恭请圣安。” 朱宝璋想到祖母是皇帝的姑母,有了底气,紧跟着上前行礼,自报家门。 “平身。”皇帝望着魏琳琅,“琳琅,因何事见朕?” 魏琳琅欠一欠身,抬手指一指朱宝璋,“臣女想要确认,此女是否出自英国公朱家。” 皇帝也不知道,不论见没见过朱宝璋,他都没留意过,因而望向李进之,“进之可知情?” 李进之道:“回皇上,此女确是朱国公的侄女,自幼养在临安大长公主膝下。” 朱宝璋心头一喜,以为锦衣卫是明里帮衬魏琳琅,实际是挖了个坑。她做出万般委屈的样子,道:“皇上,臣女得以进魏家的门,便是自报家门的缘故,却是不知为何,刚闲话几句,魏琳琅便骤然变脸,命恶仆将我捆绑起来,押到宫里。求皇上给臣女……” 皇帝却不理她这个茬,又问魏琳琅:“已然确认,如何?” 魏琳琅的言语掷地有声:“那么,臣女要告英国公治家不严,纵容女眷到首辅家中寻衅,更无视皇室脸面,由着女眷在亲人丧期穿戴出错,言行不检。” 朱宝璋瑟缩地后退半步。 皇帝瞥过朱宝璋一身海棠红,满头珠翠,不由暗暗叹气。朱国公也是个倒霉催的,明明是个好官,长辈晚辈却全是二百五。 沉了沉,皇帝道:“细说经过。” 魏琳琅一字不掺假地讲述原委,末了屈膝行礼,恳切地道:“臣女命途多舛,生母早故,出嫁后丧夫大归,得以过得安稳舒心,全赖家父百般照拂。 “却不想,臣女大归一事竟成为朱家嘲讽奚落的由头。臣女怎样都无妨,可朱家由着闺秀如此猖狂,焉知不是蓄意挑衅当朝重臣?今日事,臣女若不计较,来日不定又有哪家平白受辱。 “再者,自去岁到如今,家父休沐的日子屈指可数,不敢说鞠躬尽瘁,却担得起任劳任怨。臣女委实容不得不相干的人寻到面前,长舌妇一般议论家父。” 朱宝璋瞠目。先前魏琳琅统共只与她说了几句话,这会儿居然长篇大论起来,还是句句不离两个门第、首辅颜面,而非两个女子起了口角。 她平时再目中无人不长脑子,此刻也意识到自己到底闯了什么祸,慌忙跪倒在地,请罪道:“皇上,臣女年少无知,思虑不周,臣女知错了,日后再不敢了。” 皇帝正要说话,有小太监倒退着进门来,正低声哀求着皇后。 皇后将小太监往一边一推,顾自走到皇帝面前,行了半礼,道:“臣妾听说朱小姐是被绑到宫门口的,念着姑母,少不得过来看看。”转向魏琳琅,冷声道,“魏大小姐好大的气派,连皇亲国戚都不放在眼里。再者,女子间的是非,找本宫裁夺即可,却怎么径自来叨扰皇上?” 皇帝蹙眉,不待魏琳琅应声,先一步和声吩咐:“琳琅,坐下喝杯茶。” 刘洪连忙上前,虚扶着魏琳琅起身,将她请到一旁的茶几前落座,示意小太监上茶点。 皇后见状,也蹙眉了,“皇上这是何意?” “找到朕面前的事,便是朕该管的。”皇帝不耐烦地一挥手,“皇后回宫吧。” “可朱小姐是大长公主的亲孙女……” 皇帝睨着皇后,“有你什么事儿?回你的后宫凉快着去。” 皇后瞬时涨红了脸,恼羞成怒,“臣妾也说了,官宦女子间的是非,理应由我裁夺。更何况,姑母上次进宫来,特意要臣妾照顾她的孙女一二……” 皇帝磨着牙,“关乎当朝首辅与英国公的是非,皇后也能裁夺?何时起,朕许了你干政之权?你有那个本事?” 话已特别重了,皇后委实招架不住,再不敢吭声。 “还不走?”皇帝满眼寒芒。也是邪了怪了,这女子年岁越大越不知轻重,导致他每次见到她,都要强行克制才能忍下大发雷霆的冲动。 皇后落荒而逃。 皇帝酷寒的视线锁住朱宝璋,“魏大小姐复述的你那些话,是不是你说的?” 第104章 “……是,可是臣女真是无心之过……”赶来撑腰的皇后都被撵走了,朱宝璋心知不妙,害怕得随时要哭出来。 “你承认便好。”皇帝缓声道,“今日起,凡是魏大小姐身在之地,你与你祖母都要退避三里,再有此等是非,便是抗旨不尊,按律论罪。至于口舌之过,掌嘴三十。”语毕对内侍打个手势。 朱宝璋还没缓过神来,内侍便将她架出去掌嘴。 皇帝吁出一口气,缓和了面色,对魏琳琅道:“可还满意?” 魏琳琅起身行礼,“圣明不过皇上,臣女感激之至。” 皇帝抬了抬手,温声道:“朱国公与魏阁老也算同病相怜,回头不妨问问你父亲,想来他也不会怪罪朱国公,当然,他若想继续追究,朕也给你们做主。” 魏琳琅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况且皇帝也实在够意思了,连忙道:“臣女年轻气盛,此时回想,已觉行事鲁莽,此事至此,再无所求。皇上宽和大度,不计较臣女冒失,臣女便已感激涕零。” “哪儿的话。”皇帝面上现出温和的笑容,“天儿不早了,回家给你爹准备晚膳吧。”又唤刘洪,“新到的好茶,给魏家父女选出几斤,像样的点心也多送一些。” 魏琳琅谢恩告退。 皇帝吩咐李进之:“把朱家那个不成体统的送回去,告诉大长公主,朕请她好生管教儿孙,另外,年前朕与皇后都不得空,她不需再进宫,只管安心悼念老梁王。” 李进之领命而去,刚出宫门,便遇到了匆匆赶来的魏阁老,他将人拦下,到一边简略地说了经过,“您闺女大获全胜。” 魏阁老的冷脸化作和煦的笑,他用力拍了拍李进之的肩,“好孩子,回头请你喝酒。” “说话可得算数。”李进之笑着,飞身上马,带朱宝璋去见临安大长公主。 临安见到面颊打得不成样子的孙女,登时暴跳如雷,“哪个混账东西打了我孙女?!” “在下锦衣卫指挥佥事。”李进之上前一步,神色冷峻地转述皇帝口谕,随后道,“大长公主冒犯皇上的话,在下便不照实陈奏了,望你们祖孙二人好自为之。” 临安理不清原委,想要追问,年轻男子已阔步走远。 朱宝璋扑到祖母怀里,哇一声大哭起来。 临安好不容易把她哄得止住了泪,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跟祖母从头到尾说清楚。” 朱宝璋抽噎着说了经过。 临安震怒,“魏琳琅好大的胆子,敢动我的外孙女,我就让她身败名裂!” 第97章 皇帝不赐婚不假,可也没说过不会阻拦谁结亲。 京城里的消息,如今顾月霖和君若一样,可以当即得知。 君若刚来到暖玉阁与顾月霖碰头,梁掌柜的心腹便赶过来,说了魏琳琅与朱宝璋的事。 兄妹两个讶然失笑。 回程中,相对坐在黑漆小几前,君若一语道出皇帝心迹:“皇上是真的心疼长宁长公主,这就开始给大长公主脸色瞧了。” 顾月霖颔首,又道:“大长公主未必看得出皇上这层用意。就算看得出,也乐得用一用倚老卖老的把戏。” “所以,该防的还是要防。” 因着魏琳琅大获全胜,君若不认为她会为此上火,却不想,转过天来,魏琳琅的请帖送到竹园,请她到魏府一叙。 竹园,魏琳琅是不肯来的。 蒋氏、魏琳伊那档子事,毕竟关乎她双亲,道理都明白,心结却难真正打开。 说白了,她能善待魏琳伊,对蒋氏无杀心,已是能做到的极限。 君若爽快赴约,对坐谈笑时,打趣道:“这下好了,我们魏大小姐有两个明打明退避三里的人了。” “是啊,倒要看看,那些自以为出身高贵的东西,往后还有谁敢找我的茬。”提及此事,魏琳琅就没好气,“你是不知道那丫头的嘴有多欠抽,三说两说的,就说到了我爹续弦,还断定会摊上个容不下我的后娘。得亏我当下翻脸了,要不然,她一准儿说到我娘头上。那种东西,做什么惯着她?” “我真没料到会出这种事。”君若很有些抱歉,“早知如此,就该把朱家那些事尽早告诉你。” 魏琳琅诚恳地道:“请你来,就是知晓你消息最是灵通,想要打听一二。” 别人对于八卦是听听就算,君大小姐是惯于在八卦里挖有用的东西,有备无患,难得的是人家的手下也依着她这心思行事。 君若自是知无不言,末了道:“你跟朱家八竿子打不着,我就没想到提醒你,却不想,朱宝璋最先找上的竟是你,好没道理。” 魏琳琅分析道:“物以类聚,她大概很为清河郡主的遭遇不平,而老梁王曾请我爹帮忙求皇上查寻元凶,我爹没应,她就来找茬了。” 君若想一想,也没别的可能了,又好笑又好气。 魏琳琅道:“梁王府那边,有宫里的大总管刘洪作证,老梁王临终前请皇上允许丧事一切从简,停灵十五天即可,又说他死后,请皇上多多照拂他的儿孙,皇上准了。”说着算了算日子,“再过几天,老梁王便出殡下葬,到时候,长宁长公主和沈小侯的日子怕要不消停了。” 君若叮嘱道:“他们无妨,毕竟已经有所警惕。倒是你,千万当心,歹毒的人害人,哪里需要亲自跑到你面前寻衅?” “我不会有事的。”魏琳琅感激地一笑,“我爹很是光火,已命护卫加强戒备,护卫一向是堪用的,不然以他那个走哪儿都得罪人的做派,怎么能安然无恙地到如今?我闲来也不出门走动,时不时应承上门做客的人而已。” 君若放下心来。 宫里,刘洪禀道:“皇上,临安大长公主请求进宫,要到奉先殿拜一拜先帝。” 皇帝心说拜个屁,先帝要是还在,早为了宝贝闺女长宁把你活活掐死了。他不耐烦地一拂袖,“不准,闲时若无震动朝野的大事,不得搅扰先帝英灵。” 刘洪转身出去,内侍照实传话。 被拦在宫门外的临安大长公主听了,气得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地上了华盖马车。 休沐日,沈星予去了什刹海,与母亲说话。 朱宝璋的事,他并不当回事,笑道:“她想嫁,我就得娶?开什么玩笑?” 沈夫人最近反思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他一向要耳闻目睹或亲身经历过什么事,才能悟出一些人情世故,因而劝道:“同样的话,魏阁老意气风发时便是没说过,也这样想过,结果如何?当初他还不是不甘不愿地娶了魏夫人?那可是满城皆知的事儿。” 沈星予噎住。 “区区朱宝璋不在话下,棘手的是临安大长公主,你当我和月霖、君若要你提防的是谁?”沈夫人道,“再说了,男女之事,有的人心思单纯的没边儿,有的人则是心思歹毒的没边儿,可做的文章不知凡几。” 沈星予有点儿头疼了,嘀咕道:“怎么会看上我?要是看上月霖、进之多好?他们就什么事儿都不用防,只需等着事儿找到面前。” 沈夫人啼笑皆非,“你这是夸人家出色,还是咒人家烂桃花不断呢?” “反正往后都有这一天。”沈星予笑道,“尤其月霖,您不也说,那就是活脱脱颠倒众生的妖孽相。” “嗳,我这可是夸他太好看的话,不准学嘴。”沈夫人戳一戳儿子的眉心。 “我要是傻到那份儿上,不就跟他傻儿子一样了?” 随风的趣事,沈星予倒是没少跟母亲说。沈夫人不由笑了。 沈星予想到眼前事,有了主意:“惹不起总躲得起。大长公主离京之前,只要是休沐的日子,我要么在府里,要么来找您,要么去竹园或者进之那边,这总成了吧?” 沈夫人点头,“出门时多带些人手。” 沈星予乖乖点头。 沈夫人又道:“我也找长宁想想法子,先一步断了与朱家结亲的路。” “再好不过。” 接下来的日子,老梁王出殡,魏琳琅照常留在家里,照顾幼弟,处理内外事务,应承上门拜访的宾客;沈星予如对母亲所说的那样,若不在宫里,便只在亲友四个地方打转,外人别说见他,连他人到底在哪儿都摸不准。 如此,进到腊月。 临安大长公主来京城这一趟,初衷是给最疼爱的孙女朱宝璋嫁给意中人,捎带着寻一寻长宁长公主的晦气,新添的一个目的,便是为朱宝璋清洗在*宫里掌嘴的屈辱,百倍千倍地报复魏琳琅。甚至于,为了魏琳琅之事,忘了前面两桩。 可魏琳琅一向深居简出,实在是无处下手。宫里因着混帐皇帝之故,连宫门都进不得。 临安大长公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暴躁狂怒之后,她冷静下来,忖度着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还是先将孙女的亲事落定为好。 已经有选中的人,直接请人上门说项就是了,沈家要是矫情,大不了她亲自登门,至于说项的人…… 第105章 临安大长公主去了长宁长公主府。 长宁最喜躲清静,却也深知有些人不是你能躲就行的,因此将人请到了外院待客的暖阁——进水榭的人,得是她看着顺眼的。 说是暖阁,其实并无暖意,下人现生了火炉搬进去。 好在临安大长公主带着手炉,穿的也厚实,不除下大氅就是了。 长宁悠然落座,问道:“姑母找我,是为何事?” 临安喝了口热茶,道:“老梁王与清河的事且不说,眼下我有一件事要你办。” 这种理所当然的口气,长宁听的年头不少,并不放在心上,“说来听听。” “宝璋已到了说亲的年岁,我瞧着沈家那孩子不错,你与沈夫人相识多年,去找她说说这件事,好歹先交换信物,将亲事定下来。” 长宁笑微微的,“朱宝璋?被皇上亲自下令掌嘴的那个?” 临安寒了脸,本就威严的面孔现出几分冷酷,“你这是跟我说话呢?” “耍威风没用,当真惹恼了我,一手指头就能要你的命。”长宁仍是笑笑的,“和沈家结亲也行,却得皇上首肯。皇上早说了,沈家那孩子的婚事,若女子不成体统,从他那儿就行不通。” 皇帝不赐婚不假,可也没说过不会阻拦谁结亲。 临安险些气得吐血。 “我要与高人参禅论道,您请回吧。”长宁起身,闲闲出门去。 临安望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痛恶兼阴狠之色,回到府邸,将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全唤到面前,商议半晌,最终选择从长计议,等过年再说。毕竟,和宫里的人有来有往,机会才更多。 喝完腊八粥,顾月霖收到了亲爹提前给自己的压岁钱,竟有五万两之多。 他少不得写信过去,说自己手头已是过分阔绰,烦恼是闲钱太多,您以后就别再给我钱了。 程放回信却抱怨,说谁让你没事要我帮衬?我总得干点儿合乎身份的事儿。 顾月霖想半天才闷出回信,说我往后要您劳心的事儿还多着,眼下要专心读书,也就无事可求。 程放这才舒坦了些,再回来的信件,由他心腹送至,附带厚厚的一摞卷宗。 因着儿子进入官场几乎没有悬念,程放网罗了诸多朝臣、地方官翔实的底细。 正是顾月霖目前私心里最需要的。 这就是舐犊情深,父亲会先一步为孩子权衡种种,设法铺路。 比起去年,今年的年节氛围格外浓厚,上上下下都是一团欢喜。 过了元宵节,顾月霖、君若和蒋氏分头命仆人归置箱笼,陆陆续续搬到居士巷。 年节过完,春闱的日子已不远。 第98章 “将士的职责是救助苍生,用武之地从来不止沙场。” 搬离竹园前,刘槐跑去居士巷的宅子,看了看厨房院,见格局如竹园一致,规模却扩大了不少,一应厨具餐具皆是全新。 他喜不自胜,这才正经忙活起搬家的事儿。要是那边的情形不合他意,他就赖在竹园不走了。 顾月霖听说,笑了一阵。 要到这时候,他才有时间细看去年种棉、售卖的各项账目。 两百亩地棉花,擀、弹之后,共得棉花一万八千斤左右,因他事先交代过,以出售棉花为主,棉布棉线什么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出售即可,饶是如此,也赚了一千九百二十多两,扣除田地和纺织雇工钱、人手伙食费用,最终进项也有一千六百两。 李进之那边是拨出三百亩地种棉,收成比顾月霖多一半,进项则比顾月霖多一倍有余——顾公子乐得照顾需要棉衣过冬的百姓,他则乐得多照顾些可以大把添置棉布的有钱人。 目前兄弟两个实在是财大气粗,李进之便没在钱上头磨叽,只是年前送了蒋氏、君若格外丰厚的年节礼,特地给随风备了足够的牛羊肉、牛羊骨和小肉干,还时不时给小家伙送来新鲜的羊奶。 顾月霖看帐当日,恰逢李进之得闲过来蹭饭,兄弟两个坐在一起,算了算细账。 顾月霖道:“如果照着我们这架势,手头有二三百亩地,哪怕现租个铺子、买纺机织机,一年下来也能净赚几百两。毕竟,这种营生的铺子,不需讲究多好的路段,一年三四百两租金的即可,稍稍让利,便不愁人纷沓寻至。” “种地来说,这就赚的很不少了。何况纺机织机买回去就是自己的,第二年又省一笔开销,到年底就能赚千八百两。”李进之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像我,以前可从没想过,能从庄子上拿到这么多进项。” “心里有底了,往后大可以长远经营。今年不行了,过了涝灾再看看手札,可行的话便撒开手做。” “对!” 说话间,顾月霖念及一事,数出四张银票,一张百两的,三张二十两的,唤来阿金,“把银票和账目一并拿给罗忠,银子是我早就许给他的。” 阿金笑着领命而去。 李进之道:“你读书读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倒是记挂着这事儿,年前给了罗忠三百两。” “知道你肯定这么做,我才没急着看帐。”顾月霖笑道,“年前跟罗忠打过招呼了,他说他又不缺钱,就是缺忙活的事儿,一到冬天就闲得横蹦。” 李进之哈哈地笑,“一年之初拿到进项,其实更好。” “涝灾的事儿,也不知道长宁长公主跟皇上说了没有。” 李进之道:“年前到这两日,长公主一反常态,时不时进宫,一准儿是为了这事儿。你别担心这些,专心准备会试要紧。” “没什么可准备的了。”顾月霖伸个懒腰,“着手搬家之前,我完全埋书里了,连随风都让洛儿带出去玩儿。” “既然心里有底,就吃喝玩乐一阵。” “嗯。” 李进之已经搬进居士巷。 原先他拿不定主意,担心皇帝忌讳锦衣卫的人跟谁走得近,却也真不愿意把那么好的宅子闲置着。 买下地皮之前,恰逢表现不错,皇帝想赏他个宅子,他就试探着提了一嘴,说听闻顾解元正在踅摸地皮,我瞧着他选中的地带不错,就怕做邻居会带累他的名声。 皇帝却是一乐,说都是年岁轻轻的人,一文一武做邻居不是挺好?然后大手一挥,改赐宅子为一个田庄。那次之后,没事了还会问李进之,地皮买下没有,宅子建的怎么样了,更数落过他和解元郎不着调,盖房子居然能用那么久。 有这前提,李进之自是没了后顾之忧。 - 宫里,御书房。 长宁长公主坐在棋桌前,手里的棋子迟迟不曾落下。 皇帝给她剥了一个柑桔,又给自己剥了一个,“我听说,去年冬日,你常与几位道长参禅论道,不会是琢磨着遁入空门吧?” “怎么会。”长宁失笑,“有一位真正的高人,就算只与他扯闲篇儿,也能长不少见识。而且他精通占卜,与蒋昭有些渊源,与我说今年大抵也不太平,我少不得一再探知究竟。” “与蒋昭有渊源的道士……”皇帝想了半晌,颓然放弃,“那可多了。”随即才意识到重点,“今年也不太平?可是真的?” 长宁不答反问:“皇兄可记得,我母妃自尽后,我说过什么话?” 皇帝回想一下,道:“你说,竟然是真的,他说的真的应验了。难道是谁事先便已料定?” 长宁微一颔首,“是蒋昭。父皇驾崩后没几日,他正色叮嘱我,谨防小人,看好我母妃。可我那时满心殇痛,并没听到心里。 “等到我母妃的事情闹起来,我这边推翻那些人栽赃污蔑的凭据,大多是蒋昭交给我的。他那时已经厌世,不想明面上帮衬,而且明摆着,他不出面还好,出面只会使得局势更乱。” 宫闱中事,只要有重臣掺和进去,就会有政敌跳出来唱对台戏,有弊无利。皇帝深以为然地颔首。 “当时他就说了我母妃的死期,说不论我做什么,大抵都留不住生母,若够心狠,不妨等她死后再亮出还她清白的证据,可从重惩戒无事生非之人,而若想尽孝,那就做自认为该做的事。”长宁怅然一叹。 “后来真被他说中了?”皇帝轻声问。 “真被他说中了。”长宁语气透着深浓的无力感,“彼时我还是太天真,想着先把话跟母妃说清楚,保证余生会竭尽全力孝敬她,她若不愿留在宫里,我也能求皇兄给我们母女两个清雅闲适的所在。 “那么想的,也那样说了。可结果是什么? “那天我一早进宫,陪她到宫门下钥之前,说了好些憧憬的话,憧憬着母女住在一起,朝夕相伴。 “她一直显得很高兴,附和着我说了很多。 “可我留下贴身侍女,回到府里,没出一个时辰,刘洪便寻过去,告诉我,她自尽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她简直是把我当猴子耍笑愚弄。 “为她守灵时我只想着,真该听蒋昭的,心狠些,等她死了我再跟那些人算账,斩草除根。 第106章 “横竖她都要死,横竖是个没出息的,我这个女儿不值得她活下去。” 皇帝听得心里闷闷的,拍了拍妹妹的肩,“或许她也和蒋昭一样,厌世了。” 那件事,兄妹两个落力彻查,可结果就是人家活腻了,偷个空了断了自己。他又何尝瞧得起那个对女儿无情的女子。 “蒋昭再不是东西,她也没有相提并论的资格。”长宁落下一子。 皇帝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提这糟心事儿,只是想告诉你,蒋昭真是挺邪门儿的一个人。” “我知道。”皇帝笑道,“你忘了?他老人家早给我算好哪年驾崩了。” 长宁啼笑皆非,将话题扯回去,“我所说的精通占卜的道人,并非浪得虚名,而他与蒋昭很熟稔,记得一次秉烛长谈时,蒋昭慨叹过,皇兄登基后的前二十来年,他无可作为,等到天下灾情四起时,他已不在人世。” 到此为止,长宁所说的全是实情,因为她做不到也傻不到睁着眼睛跟帝王扯弥天大谎,说谎的技巧在于,九分真,一分假。 皇帝蹙眉,“灾情四起?也就是说,去年不过是个开头?” 长宁道:“道人说,听蒋昭说过哪一年会出哪等大事,但他多喝了几杯,头脑不清,只记得京城与北直隶雪灾的第二年,端午时又将有涝灾。” 皇帝双眉锁成了川字,“你相不相信那道士?”他是想,妹妹没将人带来,便是那道士不欲出面,生怕招致杀身大祸。 长宁轻一点头,神色坚定,“我相信。” “那么,得早做打算了……”皇帝陷入沉思,手中的棋子落回精致的瓷罐。 长宁起身下地,郑重行礼,“皇上,长宁请命,从速巡视北直隶河道,做好引流截洪的准备。” “长宁……”皇帝动容。这么多年,他长期愁闷的事由之一,便是妹妹没了参政办差的心思,而今她主动请命,为的是帮他防患于未然。 长宁抬眼望着皇帝,清艳的笑容有了久违的飒爽,“将士的职责是救助苍生,用武之地从来不止沙场。” 皇帝上前扶她起身,只有一点顾忌:“你身子骨不好,巡视却格外辛苦,能受得住么?” 长宁笑道:“有何大夫那等圣手,好得七七八八了,前一段,他已将汤药改为丸药,说每隔半月诊脉一次即可。” “到时我找他说说,看他愿不愿意随行,有个妥当的人在你身边,我才能心安。” “这就是答应了?”长宁欣喜。 “怎么能不答应?做梦都在盼这一日。”皇帝展颜而笑,“只是你要答应我,什么样子离京,什么样子回来。” “一定。” 兄妹两个回身落座。 皇帝开始斟酌其他,“务农的百姓不可再种夏日收割的作物,除非能保证作物端午之前成熟……那也不行,不是收割了就完事,一旦大雨不断,作物放在家里也只有发霉的份儿。” 长宁道:“这些不妨与魏阁老商议,我打听过了,他与几个通稼穑的地方官相熟,酌情种些别的,免却百姓对生计的担忧,再给些实惠,便不会有人生怨。但此事要抓紧,譬如春小麦,二三月便要播种。” “对对对!”皇帝扬声唤刘洪,“快请魏阁老过来一趟!” 长宁暗自长长地透一口气,月霖托付之事,总算提上日程,而且开局非常好。 第99章 “朕只恨自己眼瞎,让你这么个东西高居次辅多年!” 长宁在宫里盘桓到入夜,与皇帝、魏阁老商定了细致并确然有效防灾的章程,这才心安,告辞回宫。 翌日,皇帝在朝会上明发旨意:长宁长公主巡视北直隶河道,着工部尽快甄选出相宜的随行人手;今年京城及北直隶改种端午前可收获的蔬菜,各地衙门分设货仓,照市价收购。 朝臣一头雾水。 皇帝与魏阁老一唱一和,给出合情理的原因,继而便是神色凛然地敲警钟,以防有人趁机欺上瞒下捞油水,列出种种罪行的相应惩戒。 接下来,便是京城、北直隶之外的封疆大吏的事儿了——京城及周边少种一季粮米、换了蔬菜,其他省份就要接应,米粮蔬菜可相互兑换时便兑换,条件不允许的时候,便要及时援助粮米,朝廷自会从别处给予补偿。 因着皇帝首辅一如去年应对灾情时的样子,朝臣大多数心神凛然,俯首帖耳,也有那胆儿肥的百般腹诽质疑,却晓得唱反调得豁出身家性命,也便噤声,与旁人一样的唯唯诺诺。 长宁长公主那边,午间迎来圣旨,被告知五日后即可成行。 已是板上钉钉,长宁心下一宽,转而思绪一转,离府去了竹园。 她来的不巧,正赶上竹园正经搬去居士巷。 好在顾月霖要留到最后才走,书房院一切照旧,对长宁倒无疏慢之处。 落座后,品过茶,长宁说了这两日皇帝的举措。 顾月霖神色明显松弛许多,欠一欠身,“辛苦您了。”要促成这等局面,绝非易事。 “该当的。”长宁不以为意,“我过来,是为着君若和令堂认亲的事儿。五日后我便要启程,不知何时回来,你能不能尽快安排好?” “殿下赏脸,我自当竭力而为。”顾月霖略一思忖,“三日后诸事皆宜,殿下可得空?” 长宁笑了,“为着你的异姓手足,真是什么事儿都任劳任怨。我自然是得空的,离京前只记挂着这档子事儿。”顿了顿,又道,“其实本该在你会试高中后,令堂再认义女。” “也不见得能高中,此时最相宜。”顾月霖眸色清明,笑若春风,“不论如何,有长公主在场作证,日后任谁也要晓得,我与君若是手足,任谁也不敢轻慢。” “你这小子,又捧我。”虽是这么说,长宁心里分外熨帖。 “还有一事,”顾月霖神色转为郑重,“君若名下的财产,便该由她享用支配,我只是要这个妹妹,不要她的身外物。所以,需要两个分量重的中间人作证,且要保证不可外传,可外传的只有作证的因由。君若的产业明细有近三十本册子,此事,又要让殿下劳心费神了。” 长宁敛目思忖片刻,笑开来,“两个中间人,另外一个是谁?” 顾月霖如实道:“魏阁老去年参与的门外琐事已有两桩,便不劳烦他了,这次请的是沈侯爷,账册前几日便已送过去。” “好,好啊。”长宁由衷认同,“我这边你不用担心,早些年也不是能甩手不管的处境,里里外外的账目已是看惯看熟,多说两日便可完事。” “君若乳名洛儿。”顾玉霖拱手一礼,“殿下真是洛儿的贵人。” “我这半生,上边有青睐相加的父皇、赋予厚望的皇兄,再就是那位几百年不可遇的良师益友。”长宁笑若秋风,怡人也萧瑟,“我只恨,你与洛儿没我同样的际遇,在这年岁,分明胜过我当年。” “殿下太抬举我们了。”顾月霖笑道,“若是洛儿在场,定要跟您争辩一番。您对她予以青睐,她又何尝不对您百般敬佩。” “早就说你最会说话了。”长宁端茶啜了一口,转而蹙眉,“我最爱喝酒,却给我茶,再好也不是我喜欢的。你这小子,不会把我送的酒喝完了吧?” 顾月霖忍俊不禁,唤辛夷取一坛酒过来,之后才道:“先前一心读书,枉顾其他,现下还有三四坛。”看一眼天色,又道,“殿下若是赏脸,不妨留下用饭,洛儿出门有点事情,哦摸着快回来了。” 长宁欣然笑道:“好啊。” 迟一些,君若回到竹园,赶来书房给长公主请安。 长宁唤她到身侧,格外和蔼地与之说笑。 提到要请人过目并且作证自己名下的产业,君若颇为无奈地瞄一眼顾月霖,咕哝道:“有什么法子呢?不然人家不肯认我这个妹妹。” 长宁大乐,“这才证明,你哥哥是真宠着你,更是真护着你。” 顾月霖瞧着君若,笑着接话:“谁知道我日后身边会添怎样的人,先一步摆到台面上,也省得有财迷疯觊觎我手足的产业。” “我晓得你是君子之心。”长宁赞道。 “我也晓得,”君若悄悄剜了顾月霖一眼,“横竖是把我当你傻儿子那般的脑筋罢了。” 顾月霖莞尔。 长宁却是不解。 于是,随风少不得在长宁面前露了露脸,长宁颇为喜爱。 有了这次小聚,认亲的事便定下来,更认真筹备起来。 按理说,区区三日光景,怎么也出不了岔子。可长宁自来就是惹人注目更惹人恨的存在,三日刚安稳地度过了一日,便摊上了是非—— 一大早,临安大长公主与被晾了一年多的次辅纪阁老联袂进宫面圣。: 皇帝想不通,这两个人怎么会凑到一处,凑到一处又想闹出什么事?因为费解,少不得将人唤到面前一问。 两个人的意思非常简单且一致。 第107章 纪阁老一进殿便跪倒在地,言语铿锵有力:“听闻皇上委任长宁长公主为钦差,巡视北直隶河道,这是朝廷委重任于女子,大大不妥!” 临安大长公主亦是深施一礼,沉声对皇帝道:“哪怕皇上说我倚老卖老,我也要请皇上收回成命。长宁长公主心术不正、忘恩负义、野心勃勃,决不可在风调雨顺的年月任用!” 皇帝听得心里怒火飙升,面上却是不显分毫,淡然笑道:“决不可在风调雨顺的年月任用?这话很有些听头,意思是大长公主认为经了雪灾时疫仍是风调雨顺,还是说,长宁那般人物,只能用于朝中无良将的关头?” 临安大长公主道:“自皇上登基到前年,一直风调雨顺,未曾出过大事,一场灾情时疫,算不得什么。”委婉地承认,长宁只能用在无武官可用之时。 皇帝轻轻哼笑一声,喝了一口茶,重重放下茶盏,唤来刘洪,微声交代两句。 随后,他不再理会纪阁老与临安大长公主,继续批阅手边的奏折。 纪阁老与大长公主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偷瞄皇帝脸色,觉得阴晴不定,也不敢再多言。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李进之带着一摞公文卷宗赶来,呈交给皇帝之后,静静侍立一旁。 皇帝只问李进之,哪些是他新近查清楚的。 李进之给他挑选出来。 皇帝凝神细看,又用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他漠然望向纪阁老:“次辅掺和朕的朝政之前,留在家中的时日已不短,可曾哪怕腾出一半日,用来反思行差踏错之处?” 纪阁老不论心里有鬼没鬼,都只能回道:“臣时常自省,却不知皇上所指何事。” 皇帝冷笑出声,握着卷宗走到他跟前,来回踱步片刻,骤然将卷宗砸到他脸上,“不知何事?是否因作孽太多之故!?” 纪阁老大骇,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临安大长公主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打圆场,“皇上……” 皇帝一记眼刀过去,语声更为暴躁:“一边儿待着去!” 饶是临安大长公主六十来岁的人,也被吓得不轻,不自主地瑟缩一下。 皇帝跟纪阁老翻起了旧账:“犹记得,先帝末年需用兵时,你先是上蹿下跳地主张劳什子的求和,求先帝先一步低头,送上爱女长宁和亲以示诚意;后来朝中无适合的良将,只能答应执掌半壁江山的首辅蒋昭的请命,令其挂帅出征,长宁亦执意请战。 “那场仗打了三年多。朕到近来才想通,是那一仗拖垮了蒋阁老和长宁的身子骨,更冷了他们的心肠。 “征战时数次粮草兵器供应不力,战捷后回来没多久,就被扣上种种杀良冒功、虚报军功、贪墨军饷、发国难财的罪名。纪阁老,你参与了多少次,你知我知。 “蒋昭与长宁皆非圣人,可就是圣人,又如何忍得了你这等脏心烂肺的东西!” 纪阁老年迈的身躯簌簌发起抖来。 皇帝目光和语气愈发冷酷,“先前的事,朕后知后觉,也认了,可你入阁之后,为了早些上位,又做了哪些阴毒之事? “两次三番找清河郡主帮你杀政敌的高堂、稚子,是不是你? “如今被一无知蠢货怂恿,前来阻挠朕任用长宁,可是次辅该做的事情? “朕只恨自己眼瞎,让你这么个东西高居次辅多年!” 末一句,皇帝是吼出来的。 纪阁老承受不住,瘫坐在地上。想起身跪好,竟是有心无力。 第100章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皇帝转头,冷冷逼视着临安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对朕有何赐教?” “没、没有……”临安大长公主下意识地应声。 “既然没有,便走,带着你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回陕甘总督那里,日后一切,听凭他吩咐。”皇帝转身直面着姑母,“你蠢了一辈子,你幺儿更蠢,到了你孙辈,已是蠢得令人发指。 “朕不夺你位分,未曾将你贬为庶民,不过是看顾着老英国公和英国公的功绩,与你无半分干系。” 临安大长公主惊诧不已,怀疑自己听到的言语是不是幻觉所至。 皇帝道:“记住,你小儿子贪功冒进以至三千将士溃败事后,长宁没当即处死他,是念着你与皇室的牵连;先帝没继续追究,是念着你到底是他的手足;朕没秋后算账,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若你愿意翻旧账,朕也乐意之至。譬如你当年可曾对长宁母妃泼脏水,譬如你这些年对孙儿孙女的教导,导致了多少令皇室蒙羞的闹剧,这些,皆有证可查。” 临安大长公主的身形摇摇欲坠。 皇帝不屑一顾,转身时唤刘洪,“拟旨:临安大长公主历年来德行有亏,证据确凿,朕只望英国公不再秉承愚孝之道。 “今日起,朕眼中,临安不过一介草木,只待英国公重振门楣,重塑家风。 “今日起,若无宣召,英国公及发妻儿女之外,朱家人等再不可进京。” 刘洪正色领命,疾步赶往内阁值房。 “你、你……”临安大长公主抖着手指着皇帝,“恁的忘恩负义……” 皇帝真笑了,“你可真有脸说。”他在龙书案前落座,视线笔直地盯牢大长公主,“你为江山社稷做过什么?嫁了一个本就堪用的武官,还是生了一个自幼由其父教导的儿子?又或者,是要跟朕说,你教出的那该死的小儿子、该流放的孙儿孙女,先帝和朕的轻纵皆是忘恩负义?” 换了体弱的女子,被这样噼噼啪啪且轮番的无形巴掌一通扇,早就当场晕厥过去。 可临安大长公主是什么人?她颠倒黑白的次数太多,也就是不要脸的时候也太多。 所以,到了这境地,她也只是僵立在原地,陷入愣怔。 皇帝下了最后的判决:“有生之年,朕再不想看到你,更不会允许你宠爱的孙辈踏入京城半步。当然,谁若想死,只管来。” 临安大长公主离宫时的样子,可谓凄凄惨惨。因为她明白,这是最后一次走在皇宫之中。 绝对的权势之下,做过亏心事的人,当真是再无出路,哪怕你出自皇室。 临安大长公主总算明白了,只可惜,为时已晚。 皇帝发作完姑母,内阁诸人已到齐,他命内阁传阅一应公文卷宗。 刚赶过来的五个人看罢,心思各异。有人暗暗称快,笃定次辅要倒台,有人心里打鼓,不知皇帝与魏阁老会不会追究自己与纪阁老常来常往这一节。 皇帝不知道也懒得知道那些小心思,只与魏阁老商量:“次辅本该在去岁秋日罢官,奈何锦衣卫指挥使办事不力,以至拖延至今。等次辅回祖籍之后,该由何人顶替?” 魏阁老心说您可真是给气得缺心眼儿了,这是该当众说的么?但他也理解皇帝,因而一下子推举了四个人,请皇帝三思后而裁夺。 皇帝经首辅一打岔,心绪稍稍缓解,也便顺着台阶下,直接说方才气昏头了,甄选次辅之事,押后再议。 瞥见已经端然跪好的纪阁老,皇帝心里的小火苗又烧了起来,“三日内,纪氏一族,凡有在京之人,一概离京。迟一刻,灭你全族!” 有无官职已是不消说,更已不重要。 纪阁老哆嗦着,话也不敢说,只颤巍巍地叩首。 皇帝却已看也不看他,起身拂袖,“散了吧。” 此事一发,多少人在拍手称快之余,有了对皇权的真切畏惧。 而对于长宁长公主、魏家、顾月霖及手足而言,只庆幸于长宁再没了膈应人的绊脚石,沈星予也不需再为朱宝璋有所避忌。 至于皇权,乃至天下,对他们而言,不过民心二字。 - 蒋氏认君若为义女的日子,如期到来。 沈家三人、魏家父女二人、长宁长公主、李进之相继到来,更有郭如海、沈星予在金吾卫的三名同僚、李进之在锦衣卫的五名同僚各自携家眷前来,再就是君若在京城的一些交情不错的名士、腰缠万贯的商贾。 长宁长公主当仁不让,主持认亲礼,先说了自己与沈侯爷作保,看过并各自誊录君若一份财产明细单子,末了笑道:“原本君若是不肯这般见外的,但蒋夫人与顾公子坚持,她也只好听话,不然就没义母、哥哥可认了。” 大家齐齐发出善意的笑声,又赞蒋氏和顾月霖处事磊落。 接下来,君若对蒋氏行跪拜大礼,蒋氏给了君若娘家祖上传下来的一对儿龙凤镯做见面礼。 顾月霖与君若见礼,交换了见面礼。 君若给哥哥的是一把缀着墨玉坠的古扇,顾月霖给妹妹的是一棵两寸来长的翡翠白菜。 魏琳琅、沈星予、李进之在一旁看着,俱是羡慕不已,尤其魏琳琅,心说自己真是运道不好,要是自己能认下月霖为弟弟该多好? 思及此,她没法儿不迁怒她爹,悄悄横了魏阁老一眼。 第108章 魏阁老心知女儿在想什么,莞尔而笑。 没多久宴席摆上,内外各四桌,人们各自落座。 刘槐的手艺不消说,蒋氏和君若琢磨出的新菜式他也全部学了去,另有长宁亲自酿的美酒,自是宾主尽欢。 这日之后,消息渐渐传扬出去,谁都少不得提一嘴君若产业的事。 不论谁听了,都认为是情理之中,她的哥哥是解元郎,自然是两袖清风身无挂碍的性情,而教出解元郎的蒋氏,必然也不稀罕身外之物,母子两个定是真正与君若投缘,要不然,才不会认下第一女纨绔。 说到那位大名鼎鼎的女纨绔,因着认亲一事,人们少不得有所改观:为人处世若真有种种不足,蒋氏与顾解元怎么会与之结缘? 君若听了几日,深切地领略到功名对于读书人的重要性,连身边人都跟着沾光。 欢喜之余,她踏踏实实地在顾月霖这边安了家,蒋氏住正房,她住在西面的院落,两人开始斟酌着种花草树木,装点庭院。 自从三个人搬过来,李进之但凡情形允许,便急火火赶回居士巷,来顾月霖这边用膳,有时吃饱了就霸占顾月霖的床,睡一觉。 顾月霖没辙,命人给李进之收拾出东次间,如他的寝室一般布置出来。 沈星予知道了,满心的羡慕嫉妒恨,正月最后一天过来,磨着顾月霖也给自己拨出一个房间,说往后的休沐日都要过来住。 顾月霖自是没有不依的。 今年会试从二月初七开始,到十五结束。 这次,顾月霖最放心不下的只有随风,幸好梁掌柜请教过几位经验丰富的驯兽师,他和君若逐步帮小家伙养成了一些习惯。 例如早在去年冬日,随风就会隔三差五的与顾月霖分开一阵,短则三五日,长则十来天见不到面。 起初随风气得直哼哼——顾月霖在不在家,它是清楚的,明明在却不让它见面,哪儿有这么缺德的人? 可君若和蒋氏待它极好,不管它听不听得懂,都会经常跟它说话,顾月霖跟它说话的时候却很少,平均一两天说一句话,而且逐步固定为不超过三个字。 不管怎么着,随风跟蒋氏、君若渐渐亲近起来,没顾月霖在身边,也打蔫儿,却不会执拗地傻等了。 赶去贡院当日,顾月霖用手势告诉随风,自己要离开*一阵,它要乖乖的。 随风可怜巴巴地瞧着他。 顾月霖真有些不好受,但没流露出来,笑微微地挥手作别,上了马车。 随风坐在自家门前,望着马车,直到不见了许久,还是杵着不肯挪窝。 蒋氏的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君若好一番哄,才把小家伙哄回房里。 本次会试循例由礼部主持,主考官有四位。 三场考试,第一场经义,第二场史书,第三场时务策。 在第三场考试中,又加了关乎六艺、稼穑的十道难题。自然,备注中言明,只是加试题,不计入考评范围。 好些考生在心里骂骂咧咧:既然不作数,你出它干嘛呢?莫不是摆着给我们解闷儿? 魏阁老没空做主考官,但跟皇帝找辙的小小空闲还是有的,他拿着那些缺德的加试题,问皇帝:“皇上能答对几道?” 皇帝有点儿底气不足地瞪他一眼,“管得着么?” “不见这些题,臣真不知自己才疏学浅到了这地步。皇上,您把臣的官职罢免了吧?” 皇帝笑骂一声“滚”,自然只是随口一说,“有几个人能答对就成,当然,顾月霖若是能全答对,不管名次如何,殿试时朕要钦点他为前三甲之一。” 事实是根本不需皇帝着意提携:二月末放榜,顾月霖高中会元。 - 元和二十四年春日,皇帝龙颜大悦,因为他得了一位连中三元的奇才—— 皇帝把膈应人的加试题带到了殿试,顾月霖仍是每道皆答,如算术一般有答案的,全未出错,如考见识学识的,给出言辞精准简练的分析结论,明明融合了不知书海中所得的多少真知灼见,却不见半句引经据典之语。他只说他融会贯通之后的心得。 皇帝大喜过望,因而钦点顾月霖为状元郎、册封翰林院修撰之余,留顾月霖说了一阵子话。 皇帝自来相信字如其人,就算没有魏阁老李进之等人做铺垫,他也料定那是个样貌出色的少年郎,却不想,出色至此。 事实上,殿试时皇帝便留意到了顾月霖,希望他就是新科会元,只是不好凑过去看答卷上的名字罢了。 期许成真,再次相见,皇帝如获至宝。给顾月霖赐座,上了茶点之后,他笑呵呵地问:“十七岁?” “回皇上,是。”顾月霖欠了欠身,“到五月初七,微臣满十八岁。” “好好好,这才是年少有为。”皇帝想矜持都矜持不了,“可曾定亲?” “未曾定亲,微臣认为,当先立业再成家。” “说的是。”皇帝眉开眼笑,立马开始给自己踅摸棋友,“你自然是善棋艺的,闲来可喜下棋?” “常与友人对弈。” “这便好,往后当差勤快些,朕少不得时常唤你进宫下两盘棋。” 顾月霖心里有些好笑,却只能道:“是微臣的荣幸。” “家中有哪些人?”皇帝是明知故问,却不得不有此一问,他总不能说,自会试后,我就把你大致生平摸清楚了。 顾月霖道:“微臣家中有寡母、义妹。” 皇帝由衷道:“令堂不容易,也于社稷有功,朕得琢磨一番,给她些奖赏。” 顾月霖起身行礼谢恩。 “不需多礼,快坐。”皇帝委婉地道,“去年,魏阁老掺和了一些门外事,朕有耳闻,如今想起来了,其中一桩,便是你离开顾家的事。” “正是。” “能与朕细说么?” “皇上有雅兴,微臣自然知无不言。”顾月霖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的身世、与养母离开顾家的原由,当然了,全是早与魏阁老对好的对外的说辞。 皇帝见少年人说及这些,面上无悲无喜,唯有流云落花般的从容,反倒愈发怜惜他和寡母,忍不住问道:“可曾寻找生身父母?” “找到了。”顾月霖道,“生母已不在世,生父远在他乡,不需相认。” 皇帝很是唏嘘,不忍再探究下去,“为何不曾更名改姓?” “养父待微臣极好,辞世前为微臣殚精竭虑,是以,微臣此生就是他的子嗣,不论他在世与否。” 皇帝满心赞同和欣赏之情,“朕明白了。如此,你先回家去,亲口给高堂报喜,改日朕再与你说话。” 顾月霖起身称是,行礼告退。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皇帝轻声慨叹,慨叹之后还不算完,转头又与刘洪、内阁说起。 消息从宫里、内阁迅速传到官场民间。 不消一半日,本就名声大噪连中三元的顾月霖,成了人尽皆知的美男子。 蒋氏、君若引以为荣。 顾月霖要无语死了。以往魏阁老说皇帝私下里没溜儿,他还半信半疑,现下是信了个十成十。 夸文采学识都可以,你夸我长相干嘛?真是吃饱了撑的。他腹诽着皇帝。 而皇帝在他纵马游街之前,有恩旨和丰厚赏赐送到居士巷:破例册封蒋氏为五品宜人诰命,另有诸多金银珠宝玉石绫罗绸缎。 亲自前来宣旨的刘洪,念赏赐物品明细便用去一盏茶的工夫。 蒋氏和顾月霖领旨谢赏之后,顾月霖少不得与刘洪寒暄几句。 刘洪却不跟他见外,笑眯眯地低声道:“咱家听李福私下里念叨过,说状元郎与沈小侯、锦衣卫李大人是莫逆之交,君大小姐则是蒋夫人的义女,这可真应了人以群分的老话儿啊,你们兄妹四个,哪个不是人中龙凤?” 顾月霖笑道:“您抬举,有缘罢了,三个手足在我式微时不轻视,更施以援手,是我此生幸事。” “状元郎自然是清风朗月的性情,三位手足日后都会因您受益无穷的。” “您又抬举,借您吉言。”顾月霖转手接过一个大大的封红,“出宫一趟怪辛苦的,您和诸位内侍买酒喝,权当我有幸留您用了一餐饭。” “太客气了,是我们沾了状元郎的喜气,两头得赏。”刘洪大大方方地收下,“日后有用着咱家的地方,状元郎吩咐一句便是。” “荣幸之至,太谢谢您了。”顾月霖拱手一礼。 刘洪忙侧身避过,又说笑一阵,高高兴兴地率一众宫人回宫。 一行人离开之后,蒋氏清点过御赐之物,笑着选出近一半的物件儿给君若,“明眼人都知道,这些是皇上给你的。瞧瞧,可全是女孩子喜欢的。可不准推脱,若有那胆子,我就要撵你回隔壁思过三月。” “您可真是的。”君若啼笑皆非,“义母赏我的物件儿,我自然是不会推脱的。” 第109章 “听话就成。” 待得状元郎纵马游街,京城万巷一空,争睹新科状元郎。 看到的真人,远比想象中更俊美更有风采,由此全然认可公子世无双之说。 当日,顾月霖便成了京城公认的头号美男子。 皇帝闻讯,很是欣慰,还跟魏阁老嘚瑟:“瞧瞧,朕就说那孩子是举世罕见的相貌佳、气度超然,百姓亦是心明眼亮的。” 魏阁老直言不讳:“皇上有夸月霖长得好的工夫,为何不同时夸一夸他的学识文采?万一有人怀疑您以貌取人,这不就是折辱了月霖?” “谁敢那么说,朕就把他关诏狱待着去。”皇帝不悦道,“殿试之前,月霖已是解元、会元,朕并不曾见过他。连中两次榜首之人,怎么样缺心眼儿的帝王会在殿试时找茬?再说了,判卷之人是朕么?” 魏阁老想想也是,却也不能不保有先见之明,“百姓最是淳朴,自然信得过皇上,只怕士林中失意的起了小人之心。” 皇帝噎了一下便有了对策:“殿试试卷不可随意发到各处,加试的题目却可以,你尽快把那些题目送到各地学院,不论官私。” “皇上圣明!” 皇帝高兴起来,随之想到了萧默,“此次会试殿试,义桐书院共有七人中第,尤其名次最高的是连中三元的奇才顾月霖,朕也要赏他对月霖四年间的倾囊相授,改义桐书院为河北官学,官府定要大力扶持,不可有一丝懈怠,你斟酌着拟旨。” “是!” 魏阁老进御书房的时候满腹抱怨,离开时却似他考中状元似的春风得意。 皇帝自然没忽略自己首辅的情绪转变,且非常喜闻乐见,“朕的魏阁老,亦是爱才惜才之人。”虽然私事常犯浑,公事上可是半点差错也无,委实难得。 顾月霖乡试、会试、殿试的答卷,已成了皇帝终日摆在案头的爱不释手之物。 今时想着魏阁老,再想到日后自己有如此首辅与新得的奇才辅佐,皇帝心里乐开了花,连生平恨事不能得蒋昭辅佐的遗憾都淡了七分,又因人逢喜事精神爽,样貌、精气神儿亦年轻了不止五岁。 按大周旧例,前三甲步入官场之前,有一个月的假,用来拜师、安家等事。 顾月霖真正要拜的,是已不在的蒋昭。是以,他这一个月,主要用来陪伴养母、妹妹和随风,在这之前,邀请客居沈府的萧允到居士巷,设宴答谢。 萧允替兄长萧默受了顾月霖的礼,对坐闲聊时道:“义桐书院已是官学,得了皇帝亲笔写的匾额,沧州当地、河北布政使更是事无巨细地循例行事,一丝错漏也无。月霖,你是义桐的福星。” “那是恩师和您在内的诸多执教之人应得的。”顾月霖道,“我不算什么,另外也中了进士的六个同窗才是书院的功臣。” “没你大放异彩,别人出自哪个书院,哪里是朝廷乃至皇上会留心的?”萧允笑道,“昨日,你殿试的答卷已分发各地书院,我看了,只能说,此番士林都要大开眼界。那些题,说实在的,没你摆着,我根本想不出有谁能全部答得那般出彩。” 这倒是顾月霖没想到的,随后快慰一笑,揉了揉自己的脸,“这样也好,省得士林猜忌皇上以貌取人。毕竟,皇帝先把我长得过得去的话扔出去了,是该圆场。” 萧允大笑。 畅谈畅饮之后,萧允和顾月霖道别,“明儿我就回书院了,留在京城这么久,是你师父的意思。从雪灾书信送到你师父手里那一刻起,他便笃定,你是人中龙凤。是以,他要我不近不远地瞧着你,日后,也能成为教诲学子的前例。” 顾月霖心下暖暖的,取出一封厚实的信件,“劳您带给恩师。没您与恩师及至义桐,没有今日的顾月霖。” 萧允丝毫感伤也无,快慰地拍一拍顾月霖的肩,飒然而去。 随后的日子,顾月霖本想清净度过,却不想,主动上门提亲的人接踵而至。 为着魏家父女对魏琳伊的恩情,蒋氏不能出面应承外客——魏阁老当初治下不严,温氏事发后至今,弹劾首辅的折子没断过,那么她要做的,便是不在人前露面,省得变相提醒言官旧事重提大做文章。这是她一早就展望到的。 顾月霖可以出面应承,却没那份儿闲心。有与人打太极的时间,他情愿沉下心来琢磨生父陆续送来的官员底细。 于是,应承人的差事便落到了君若头上。 她该爽利时爽利,该磨叽的时候就陪人磨叽,最终答复只一个:我哥哥在御前说了,先立业在成家,皇帝亦认可,而眼下并非我哥哥认为已立业的时候,所以,您等他心思有改时再来吧。 好些人碰了硬或软的钉子,对于末了的结论,皆是气得不轻:你哥哥要是到三十岁才觉得已立业又该怎么办?难不成那些小姑娘要等他到那年月? 这种人大多数是私下里抱怨一番也便罢了,少数却想着,关乎裙带关系的事,尤其是皇帝明里暗里认可的奇才的裙带关系,务必攀上,正路走不通,那就剑走偏锋。 第101章 “魏二小姐长大了,懂事了。” 蒋氏最近的心情极好。 一来是她已得知涝灾的事,先前十分担心,亲自见了见杨五,要他务必听顾月霖的,种些能在端午之前收获的蔬菜。 杨五满口应下,完全奉命行事。 随着长宁长公主带着工部官员、何大夫离京,皇帝的旨意也到了京城及北直隶各处,百姓改种瓜果蔬菜,朝廷减免赋税之余,另给了优渥的条件,也就欣然从命。 比之前次灾情,这次准备的时间足够宽泛,伤亡损失定能降到最低。 另外一件喜事,是魏琳伊有信和礼物送来。 东西是先到竹园又转到居士巷的。 魏琳伊在信中说,小时候经常与姐姐琢磨制香露,为此遍寻相关书籍,还数度前去请教一位深谙此道的道人。到了广东之后,反复斟酌了一段时间,决定自己带着仆妇种花、调制香露,做好的香露拿去铺子里寄卖,竟也颇受欢迎。 如此一来,庄子上的管事大力支持,专门拨出了十亩田种植鲜花,还从速告知魏阁老、魏琳琅。 魏阁老给了魏琳伊两千两,要她别干寄卖那等掉价的事儿了,自己租个铺子。魏琳琅也给了妹妹两千两,说一千两是月霖给的,另外一千两是她的一点心意。 魏琳伊便和管事一起商量着租了个铺面,去年半年下来,扣除各项费用,共赚了八百多两,庄子上的收成也有六百两左右。这还只是刚开始,往后随着名气越来越大,光顾的客人越来越多,情形只有更好。 因此,魏琳伊写信告诉父亲和姐姐,不用再定期给她银钱了,她可以养活自己,并且会尽快还清他们和顾月霖出的本钱。 魏阁老笑着斥小女儿一句不懂事,说那是给你的零花钱,还什么还。 魏琳琅则说,未出阁的女孩子便始终是小孩子,家里理应照顾好你的衣食起居。银钱不需还,既然会过日子了,就要学会精打细算,尤其要学会攒体己银子。 ——这些事,魏琳伊在信中娓娓道来,随后又说起顾月霖连中三元的大喜事,她很为生身母亲和他高兴,思量再三,选了套文房四宝作为贺礼,只望顾月霖不计前嫌,能够笑纳。 蒋氏又哭又笑了大半晌,转过天来,把信件和礼物拿给顾月霖。 顾月霖看完信,唇角逸出欣悦的笑容,“魏二小姐长大了,懂事了。” “是呢。”蒋氏道,“这礼物——” “一番好意,我怎么能不收。”顾月霖笑道,“您回信时帮我带句话,让琳伊照顾好自己,需要什么书籍、哪些香露的配方只管说,我能帮着踅摸。” 蒋氏连声说好。 顾月霖问她:“您想不想过去看看?” “今年可不成,你刚进官场,这边又要闹灾,我怎么能跑出去躲清静。”蒋氏态度坚决,又拍拍他的肩,“等我觉着可以过去了,会与你说的。” “那成。”顾月霖道,“您跟管事商量着,替我给琳伊送份回礼。再有,您估摸着她能用到的衣料首饰土特产什么的,也多送些过去。” 蒋氏感动得险些落泪。 顾月霖真的打心底高兴。耳闻目睹的迷途知返的事,他都会为之欣喜,从而真正释怀。 自此,蒋氏和魏琳伊曾有的隔阂消散一空,开始往来通信。 外面,有心人想摸清楚顾月霖的人际关系、常光顾之处,没多久就失望地发现,他根本不喜四处走动,偶尔会在居士巷散步,还是为了身边那极漂亮的雪獒。 再者,对门就是李进之,家里还有个女魔头君若,不论怎么想,用歪的邪的促成结亲都是难上加难。 只能等到顾月霖进翰林院当差后再想辙。 这期间,与顾月霖同榜的进士参加庶吉士考试,考中的自此成为翰林选官,在翰林院跟随德高望重的官员进行为期三年的苦学。 第110章 顾月霖弄来一份名单,确认六名同窗都通过了庶吉士考试,又为恩师和萧允添一份欣慰之情。 他与那六位同窗并不曾走动过,只是相互送了道贺的帖子和几色礼品。 因为他以前与六个人并不相熟,有四个见了面都未必认识,那六人也不是杜华堂那样一门心思攀交情的。 这样更好,相互省心。 时年四月,顾月霖正式到翰林院当差。 翰林院修撰,从六品,负责掌修实录、进讲经史等。说实话,顾月霖觉着这差事没什么意思。不论怎样,都要为着来日尽心尽力。 好在顶头上峰是乡试的主考官之一尹学同,同僚也都是和善的人,看他年岁小,都会先一步提点一些事。 在翰林院的一大好处,是少有突发事件,一般都可以按时上下衙,谁家里但凡有点儿喜事,就会宴请同僚。 顾月霖被邀请时,也随大流前去,随后再找由头回请。能在翰林院稳稳当当混日子的,都是才学见识被朝廷认可的人物,他不会小觑任何一个,再者,与这些人坐在一起扯八卦,总能听到些京官圈子里的弯弯绕,和官场中一些不成文的规矩。 顾月霖在人前,一向给人温良如玉的感觉,翰林院的官员见新科状元一丝傲慢孤高也无,岁数又都比他大了一截,权当对待自家小兄弟、晚辈似的,跟谁说起都是满口赞许,亦打心底理解了皇帝的喜悦因何而起。 皇帝本来想的很好,笃定自己能时不时与顾月霖下下棋聊聊天,实情却不允许:在外的长宁时时有加急信件传回,需要加固的堤坝、开辟引流出口都需要户部、工部落力支持。没人没钱的话,她什么都做不成。 兄妹两个心急如焚,同时施行铁腕铁血手段,压着相关的官员、官府务必从速行事,并督促工匠保证质量。 只凭长宁一个人,不可能细致地转到北直隶各处河道,好在她边走边挖掘相关人才,再请皇帝授命这类人为钦差,辅助她去指定地带巡视。 事实证明,只要有钱有人有决心,尤其在朝廷大力倡导的情形下,连奇迹都做得成,何况需要抓紧完成的任务。 时光悠然前行,到了四月中旬。 长宁的信件又至,这次是翔实地阐述了可喜的情形,以及无法更改的事实:有的城镇地势太低,不论用什么法子,都不能改变房屋田地被淹的事实。 对于这种情形,只能在降雨前夕及时派遣官兵,援助居民迁移到安全所在。事发前几日便迁移,百姓绝对不肯,且会引发民心浮动,一个疏忽就会闹出大事,到事发前夕便可用钦天监的预测说事。 幸好皇帝与魏阁老已经考虑到了这一层,当下传密旨给相关官府、军营,先决条件是听凭长宁长令。 已全力尽人事,最终只能听天由命,多思无益。 皇帝唤来翰林院大学士尹学同,问起顾月霖当差的情形。 尹学同回禀:“状元郎待人谦和有礼,对差事勤勉尽心,而且做事利落得紧。臣想着多给他些差事,却又不合旧例,只好拿给他一些值得反复阅读典籍,好歹可以消磨时间。” 皇帝笑了,又问了问新科榜眼、探花的情形,便让尹学同去忙。 到午后,百无聊赖,正想着唤顾月霖过来下棋,皇后与安阳公主求见。 皇帝不想见皇后,却不能不顾着女儿的颜面,便命人请进来。 安阳公主是贤妃所生,今年十六,样貌做派却是一团孩子气。 进门来,礼毕落座后,安阳公主羞答答地看皇后一眼。 皇后一笑,对皇帝道:“都说女大不中留,果然不假。方才臣妾到贤妃妹妹那里坐了坐,得知安阳心有所属,却不敢告知皇上。臣妾倒是很乐意促成一段良缘,便带她过来了。” 皇后只要拐弯抹角地说话,通常就没好事。皇帝和声问道:“怎么回事?” “安阳相中的,正是皇上青睐有加的新科状元郎。”皇后笑道,“安阳已先后几次溜出宫去,为的不过是远远看上一眼。” “母后……”安阳红了脸,垂着头,扭着手里的帕子。 皇帝懒懒地倚着软塌一侧的大迎枕,“那又如何?” “皇上不给官宦门第中人指婚,总不能不管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皇后道,“两个孩子年貌相当,一个有才,一个是金枝玉叶……” 皇帝一摆手,打断她:“虽说驸马也可委以重任,却不能再留在翰林院。进士只要尚公主,意味的就是断了入阁拜相的可能。” 安阳的手攥成了拳,明显紧张起来。 皇后不以为然,“话是这么说,可读书人就一定要入阁么?兴许状元郎并没那样想。” “他早就说了,先立业在成家,并不认为高中便是立业,是以,不谈婚事。”皇帝神色冷淡,“回去吧。朕只当你们没来过。” 上次被皇帝发作的情形,皇后历历在目,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满脸惋惜地望着安阳。 安阳缓缓站起身来,忽地跪倒在地,“父皇,儿臣没求过您什么,这件事,您就成全我吧。我好不容易才看中一个人,若不能如愿,生无可恋。” 皇帝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唇角上扬,牵出冷酷的笑容,“这就生无可恋了?那你想怎么着?出家、自尽,还是离开皇室,不需再听朕的吩咐?” 第102章 皇帝的逆鳞 三个选择,对生于皇室的人来说,无一不是灭顶之灾。 可是,安阳回道:“倘若父皇无一丝体谅,儿臣甘愿离开皇室。”语声清浅,却透着绝决。 皇帝挑眉,沉了片刻,问:“想好了?” “想好了。” 皇帝唇畔的笑意加深,语声很温和:“好,你去。”转头吩咐刘洪,“拟旨昭告天下,安阳再不是朕的女儿,离宫之后,是死是活,与皇室无关。” 刘洪面色有些发白,低低地恭声应是。 安阳则已脸色煞白。 皇帝讽刺地望着自己的女儿,“你生来一切,由皇室提供,朕要的回报,不过是听话乖顺,因为你除了这两样,一无是处。 “此番你要与皇室恩断义绝,朕也懒得磋磨你,给你纹银三百两。稍后你换上平民衣物,带上银钱离开。” 语毕,皇帝示意内侍,“拖出去。谁若对这个外人容情,休怪朕处以极刑。” 内侍早已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战战兢兢地拖了安阳出门。 安阳周身似已没了骨头,软趴趴的,动弹不得。 她并不了解她的父亲,所以也就不知道,皇帝当真震怒时,不会暴跳如雷,反倒会和风细雨地处置。 皇后一向不是聪明人,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晓得皇帝的脾性。她怯怯地后退,将步子放到最轻,想不惹注意地逃回自己的地盘。 “皇后留步。”皇帝道。 皇后心里打个哆嗦。 皇帝的视线落在近前的书册上,语声沉缓:“今日事,本不该发生。你但凡是个稍微有些脑子的六宫之主,便该明白,连中三元的奇才,身上背负着朝廷与朕的厚望,绝不会提议顾月霖尚公主。 “但朕也不意外,这正如你上次不问青红皂白,给朱国公的侄女讲情;又如你闲来最喜传召命妇,尤其是不合你心意的,转着圈儿地给朕开罪人,丢人现眼。 “再说你膝下的那个儿子,朕要他早些开蒙读书,你帮他拖到七岁;朕要他离京办差,你跟朕寻死觅活。 “教子、明理、治家你无一做到,资质远不如勤恳劳作的农妇。 “如此,不妨让贤。你是断然不肯的,那么,朕废后。” 皇后身形簌簌发抖。 他不是对顾月霖青睐有加么?她帮他把状元郎收为女婿不是为了他好么? 就为着一桩事,竟触了他的逆鳞…… 废后,还说她不如农妇? 皇后身形哆嗦一阵,又晃了几晃,继而晕厥在地。 - 逐安阳出皇室、废后的旨意先后晓谕六宫、百官。 翰林院里,众人听闻,意外只维持了短短的时间,继而三五成群,开始低声讨论因何而起。 没有人反对,没有人急着上折子求皇帝三思。 这是真正的实权皇帝治下才会有的局面。 顾月霖坐在案前,斟酌着更重要的事。 这几日,长宁长公主忙着与皇帝内阁斡旋的同时,也连给顾月霖、君若传了几封信,商量已定下来的大事的枝节。毕竟,要想事无巨细地得到朝廷支持,她要做的便不是奔波在外,而是终日与皇帝内阁商谈。 现下长宁最头疼的事,是如何安置势必受灾的百姓,尤其需要一次性迁移的。 若急赶急建造,充其量三个来月,房子甚至还没完全风干加固,就要接受大雨洗礼,不出三天就得出乱子。 若通过官府征用,倒也可行,问题在于地方太散,百姓心绪不稳放一边,安置起来也颇费时间人手。其次,就是被征用屋舍的人,少不得担心这担心那,不定生出多少抱怨。除非入住的是官差军兵。 第111章 尽量让百姓聚在一个地方,又要防止再生疫情,不是扎堆挤在一起…… 顾月霖脑筋飞速地转动着,忽地灵光一现,不由神采飞扬。 就在此时,有人走到近前,敲了敲桌面,“小子,悟到什么大道理了?这么高兴。” 语声苍老,语气和蔼。 顾月霖连忙起身,见来人竟是出了名的倔老头、乡试临时加上的主考官朱醒,笑着行礼,“晚辈见过大学士。” 朱醒一手端着茶盏,另一手抬了抬,“快免礼。”说着坐到书案对面,笑呵呵问,“安阳公主、废后的事可听说了?” “听说了。” “怎么看的?” “没怎么看,那是皇上的家事。”顾月霖神色安然而真诚。 “今儿我倒是想找你说道说道,依你猜着,两件事最终是何结果?” 顾月霖想一想,轻声道:“安阳公主的事,自有后宫嫔妃、她外祖父家为之求情,想来皇上也是想让女儿长个铭记一生的教训,最终大抵从轻处罚。至于废后的事……”他摇了摇头,“晚辈不认为皇上会用这等事置气,必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朱醒目光矍铄的双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刚刚我与尹大学士说了说,我也是这意思,”说着身形前倾,压低声音,“他却说什么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我跟他打赌了,谁若输了,要连续三日在四时居设宴。” 顾月霖莞尔,心头一动,诚挚地道:“恰好您来了,能不能容我请教一事?” “只管说,只怕我这点儿学识不及你。” “您太谦虚了。”顾月霖道,“例如说,朝廷要安置灾民,事急从权的情形之下,能否拨出军营中的营房给百姓暂住?至于让出地方的将士,能否去官府征用的各类居所分散居住?” 朱醒敛目沉思,又缓缓颔首,“有何不可?这是好法子啊。”说着望向顾月霖,心念数转,已在顷刻间想通了一些事,“谁问的你这些问题,你就这么答复,把握不足的话,大可以照实说我深以为然。” 顾月霖笑得现出雪白的牙齿,“您睿智,我还真得这么干,不然没底。” 朱醒哈哈一乐,起身拍拍他的肩,端着茶盏,踩着四方步转身,“我到尹大学士那边等信儿去,你忙。” 顾月霖心想,说老人家倔的都是什么人?这不是慈爱得不得了么?他笑着铺开宣纸,落笔给长宁回信,说完正事,又提出一个请求:若可以,请长公主向翰林院借调我到北直隶,略尽绵薄之力。 - 皇后晕厥过去之后,皇帝命宫人将她送回后宫,请太医诊治。 太医施针,皇后便醒过来。 等在一旁的刘洪询问太医几句,确定她并无大碍,便正色请她接旨,高声宣读废后诏书。 皇后不肯接旨,瘫坐地上嚎啕大哭。 刘洪叹一口气,甩手离去。 皇帝至今共三位皇后,第一位是太后外戚押着皇帝大婚的女子,封疆大吏的掌上明珠,自恃其父兄战功赫赫,动不动要皇帝给予封赏,不能如愿,就与皇帝如寻常夫妻一般吵架怄气。 皇帝忍了三二年,将元皇后人心不足的母族灭了,遣她余生在国寺修行。 与第二位皇后大婚之前,皇帝与太后的母子关系便已十分恶劣,那女子门第寻常,早年守寡。 听起来,这一位该是最有可能不成体统的,但事实正相反,人家反倒是真正的聪慧流转,又明白事理,可惜子嗣运不旺,共育有两个女儿,小女儿还是早早夭折,生产时又难产,心伤病痛相加,红颜早逝。 至于这第三位皇后,完全是因着生下皇长子,资历又够久,再加上太后留有册封她为中宫的遗诏,才得以上位。 皇帝跟自己的母亲置气多年,总不能在人走后还不留情面,便照办了,但也是从那之后,再也懒得踏入后宫。 这位皇后恰如皇帝所说的那样,转着圈儿地给内外命妇添堵,人家不爱听什么她偏要说什么,单说沈夫人,就被皇后气得跑去皇帝那里告过好几次状。 寻常想来,这也不算什么,最不济就是满朝文武和家眷都知道,当今皇后是个糊涂到家的,但也没干政的本事,当摆设就算了。 偏偏她自己作死,这次要给公主和新科状元牵线搭桥。 什么事情落到皇室,都不能只看事情的表象,而此事往深处想,就是这皇后真的什么都不懂,白在宫里过了这么多年。最起码,她连枕边人的爱才惜才之心都参不透。 皇帝怎么会不把皇后视为自己身上的污点?怎么会不干脆利落地抖落掉? 再说了,皇后什么时候做月老不成,怎么偏就选了这个时机?长公主正在外马不停蹄呕心沥血地忙碌,皇帝有多欣慰骄傲,就有多心疼,现在皇后来给他添堵,他能忍才是大白日见了鬼。 至于安阳公主,回到自己的宫室,皇帝赏的三百两银子不接,皇帝的旨意也不接,就不言不语神色麻木地杵在窗前,浑似老僧入定。 李福陪着刘洪过去看了看,并不当回事,小声道:“到了这份儿上,也只有装傻充愣给自己台阶下了。先前太瞧得起自个儿了,觉*着皇上怎么也会让她嫁给如意郎君,结果皇上不惯这毛病,只好出这种蠢招赖在宫里。” 刘洪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看破不说破,总也记不住。” 第103章 长公主借调人手 身为安阳公主的生母,贤妃真是恨死了皇后,闻讯后,一面吩咐心腹给娘家报信,一面赶到御书房求见。 皇帝召见,贤妃进殿后,先行请罪:“安阳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臣妾前几日便已知情,再三劝说,怎奈她不听。也不知买通了何人,凭臣妾如何到各处递话,她也总能出宫去胡闹。 “今日午后,原本臣妾要将安阳禁足,正说着,皇后娘娘过去了,出面讲情,臣妾不敢违拗,只好眼瞧着皇后娘娘带安阳离开。 “至于她们前来皇上面前说些有的没的,臣妾真的没料到。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请皇上降罪。” 贤妃的母族是清流世家。皇帝就算不相信她,也相信她背后的家族,因而只是道:“既然无辜,便无罪。” “臣妾还有个不情之请,”贤妃狠一狠心肠,恳求道,“皇上能不能网开一面,发落安阳到护国寺落发修行?若将她逐出皇室,臣妾娘家也绝不敢相助分毫,她又不是明白事理的做派,闹出笑话来,折损的仍是皇家体面。这说到底,虽然逐出去了,也终究是在皇室长大,外面的人不会忘记。” 皇帝沉吟道:“道理是没错,可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贤妃将态度放得更谦卑也更柔和,“在方外之地,不也不在皇室?” “……容朕想想。” 皇帝生平最厌憎的事情,便是有人为了姻缘之事胁迫他,而他的女儿,竟然想用与生俱来的身份强人所难,实在是让他膈应到了骨子里。 关键惦记别人也还有情可原,偏生惦记上了顾月霖,除了见色起意,枉顾皇室与顾月霖的得失,还能证明什么? 随后,贤妃年迈的双亲、兄嫂赶到宫里;贤妃在后宫人缘不错,有头有脸的嫔妃也联袂过来求情。 皇帝拿了一阵架子,便勉为其难地给了众人情面,改命即刻送安阳到护国寺带发修行。 他没说期限,为的是以观后效。 安阳公主离宫前,要当面谢恩。 皇帝没见。 至于废后之事,皇帝压根儿不允许任何人有二话。翌日,命废皇后迁居西山一所行宫居住,后宫诸事,着位分最高的三位嫔妃合力打理。 此事,官员命妇其实早就看出了苗头,不拍手称快已算厚道,而安阳之事的原由,内外命妇免不得探究一番。 没过几日,大家心里就都有数了。 原本就打算与顾玉霖结亲的人,由衷地庆幸皇帝心意坚定,同时也发现,沈夫人得了空就到顾月霖家里串门。 工部李侍郎催促妻子:“你不是与沈夫人说得上话么?赶紧趁这机会找她,她若能帮衬一把,结亲便有了眉目。” 李夫人却与他心思相反,直言拒绝:“我与沈夫人说话算得投契,正是因为彼此心直口快,没那些弯弯绕。再说了,状元郎一无娶妻之心,二与绝俗女子是手足,怎么可能看得中资质平庸之辈——人与人没得比,我们得有自知之明。” 李侍郎气结,“你用女儿的资质说嘴做什么?我的目的是借沈夫人之口提醒顾月霖,皇上对他寄望颇高,若成为我李家的乘龙快婿,定能得到倾力扶持。” 李夫人却已不耐烦,“刚说了要有自知之明,你就把自己当盘儿菜了。照你这心思,沈家、魏家做不到?他们族里、手足膝下没有适龄的闺秀?归根结底是状元郎如今没娶妻的心思,人家就不多事讨嫌。你有辙就自己想去,没辙也别想我出力,我只给女儿找才学样貌相当的人。” 第112章 李侍郎噎得不轻,到底不死心,一日下衙后,去了沈府。 寒暄之后,他与沈瓒说起顾月霖的婚事,语声压得很低:“皇室的金枝玉叶,便是顾公子有心,皇上也会为着他的前程否掉;高门中的闺秀也不合适,太引人瞩目,反倒更惹是非。如此一来,像我这等不上不下的门第,又是实心实意地扶持,倒是最适合不过,侯爷说呢?” 沈瓒不以为意,“不想娶妻就是不想娶妻,谁会在这事情上说违心话。譬如犬子,早跟我说了,二十之后再谈婚事,我深信不疑,在那之前,绝不会动辄提起扰他心绪。月霖的话又是在御前放下的,更不可能出尔反尔。李大人委实多思多虑了,尤其你把门第看的太重,说白了,指的不就是裙带关系?我劝你还是换个人打这种主意为好。” 李侍郎很有些灰头土脸,纵有百般不甘,也只好歇了这心思。 顾月霖每日按时离家下衙,在翰林院附近,有女子暗中窥视,不止一两个,他有察觉,也只能装作不知情。 与生父通信时,顾月霖请他夏日尽量不要走经过北直隶的水路,在那边的人手,也当妥善安置。 程放满口应下。 四月二十五,皇帝收到长宁密函,沉思片刻,唤人请顾月霖到御书房。 礼毕后,皇帝摆出商量的态度:“钦天监上奏,北直隶那边将有涝灾。朕想派你到长宁长公主身边,亲眼看看人间疾苦,学一学长宁的处世之道,只是太过辛苦,实在拿不定主意。” 顾月霖对皇帝与长宁的兄妹情分动容。明明是他请长宁成全,皇帝却将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他恭敬回道:“微臣若能前去,实属莫大幸事,恳请皇上成全。况且,微臣自幼习武,不惧风雨。” “当真么?那可太好了。”皇帝欣慰至极,“既然如此,朕便以长宁借调年轻官员之名,将你和进之一并差遣过去,具体负责何事,全由长宁酌情安排。” 顾月霖谢恩。他前脚刚走,后脚沈星予闻讯赶来见皇帝,满脸哀怨:“皇上怎么这样偏心?月霖、进之都能离京办差,为何不加上微臣?” “你——”皇帝不好说我就是觉得你不懂事吃不了苦,卡壳一下,找辙道,“会水么?” “回皇上,微臣也曾就读义桐书院,书院里有专供人学游水的水榭,微臣和月霖的水性都很好,山长亲口说的。” “……朕得先问过你双亲,他们若是不放心,朕也无可奈何。” “全凭皇上做主!”沈星予告退,转身遣亲信替自己去央及父母。 沈瓒和沈夫人因着长宁,本就不会反对,再加上李进之和顾月霖,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于是,见到替皇帝出宫询问的刘洪,不但没有不舍的言语,反倒恳请皇上给自己儿子一个历练的机会。 皇帝喜闻乐见,于是按先前的说法传了明旨。 梁掌柜、何氏获悉,当即开始收拾行囊,也不问顾月霖是否同意。对于少东家,他们断不允许出任何岔子。 换在平时,兄弟三个如何都要带上君若,现下却是不行:北直隶境内的生意、人手物品的调度,容不得君若不在京中坐镇,随时传令到各处。 两相里都明白的事,也就相互叮嘱一番。 蒋氏初闻讯有些茫然,但很快镇定下来,寻来尧妈妈、冯十二商量哪些东西是顾月霖必须要带上的,晚间和君若一起下厨,做了丰盛的一桌席面。 翌日,顾月霖、李进之、沈星予在居士巷碰头,带上各自随从,策快马离京。 这个月的二十七,也就是距离端午还有七天的时候,钦天监上奏皇帝,京城与北直隶将有连日大雨暴雨。 此次并没人想到借助钦天监,长宁若想用,不过一句话的事,根本不必等到今时今日。 再想想旧例,钦天监在灾情十天八天前有所察觉的情形不少。 皇帝愈发确信,此番的准备是势在必行,更是值得庆幸之事。再一个,他这两日本就在想,要利用钦天监使得百姓多一重应灾的甘愿之情,而钦天监预测出来主动上奏,再好不过。 他即刻传明旨到各处,进入应灾的最紧急亦是最后阶段。 数日降雨,人自然可以出行,运送东西却不容易。 魏琳琅赶紧去找君若请教:“这次要如何筹备?又得筹备多久的米粮菜蔬?”说话间便蹙了眉,“关键不是冬日,天气暖和,菜蔬放不住。” 君若笑道:“米粮往多了算,存一两个月的吧,千万要叮嘱管事存放时尽心,不能发霉。菜蔬禽鱼肉蛋倒好说,我们算是住在城中心,道路不会出大问题,运送时全用坐人的马车就是了。这次不比降雪那次,店铺只要房子好端端的,就会照常开门。” 魏琳琅踏实下来,忙又问起居士巷这边:“顾公子、李公子和你自己这边,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君若笑道,“哥哥这边,刘槐弄了几间暖房——和一些门第里的花房似的,蔬菜养在室内;我和进之哥哥有样学样,一应下人断不会短缺了蔬菜瓜果。其次就是禽鱼肉蛋了,我拨给各家庄子上两辆马车,道路可行便定期送来,不可行也没事,派管事在城里采买就是。” 是分享,亦是告知自己的应对方式,魏琳琅展颜而笑,“有你真是万事不需愁。得了,我就做那照猫画虎吃现成的,横竖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难得你瞧得上,我高兴还来不及。” 魏琳琅喝一口茶,问起在外的兄弟三人:“现下在何处,情形如何?” 第104章 心境相似的,还有顾家。 君若苦笑,指了指手边一封书信,“早间收到的,哥哥只是报平安,并没说在何处。” “现下也的确没个落脚的准地方。”魏琳琅道,“你们要是何时有加急信件,只管与我说,我找我爹跟锦衣卫打招呼,他们最清楚长公主身在何处。” 君若道谢,“真有急事的话,少不得麻烦你和阁老,但愿没有。” 魏琳琅说起魏琳伊的事,很欣慰,“以前总担心,她在那边又惹出祸事,却不想,终究是个聪慧的,做的香露也着实是上好的。”说着取出两个精致的小琉璃瓶,送到君若手边,“兰香和茉莉香的,不输京城最有名的香露铺子,价钱自然也不便宜,一瓶就要十两二十两。送了我几瓶,分你两瓶。” “又要费脑子又得有好手艺,还得符合有钱人的喜好,贵一些是应当的。”君若打开瓶子,闻了闻味道,赞许道,“当真是好,没有杂七杂八的香料味儿,和真正的花香几乎没区别。以往真没看出来,那傻丫头,做着风雅的事儿就把钱赚了。” 魏琳琅笑出声来,“还给你带了些香料,熏衣服被子的,在室内燃着静心的。都是琳伊往家里送的,你选一半给蒋夫人。” 君若道声谢,“回头我也给她找找少见的制香方子。那边的大掌柜,我去信打过招呼了,有事没事的照应着一些。” “我们怎么谢你才好?”魏琳琅问。 君若横她一眼,“这话说的,魏阁老帮衬我们的事你忘了?哪一件事没阁老出手,都要费些周折,还免不了找后账的,有他的名头摆着,你瞧瞧,我和哥哥清净舒心地到了如今。” “那些算什么,这两年,你们兄妹应灾前着手之事,皆于社稷有功。倘若没人做那么多,今上就不消说了,我爹就得愁白了头。” “好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日子还长着,一家人似的走动着不就好了?” 魏琳琅欣然点头。碍于蒋氏之故,她来找君若总是逗留小半个时辰就道辞。 君若送她出门时,笑道:“何时再来,直接到我那边去,早些来,晚些走,我们一起做好吃的。” “好啊。家里珍藏的好酒,我也带一些过来。” 魏琳琅回到家里,召集管事,按轻重主次吩咐下去。 府里经过几次整顿,现今留下的管事要么精明干练,要么忠心勤勉,都是不会做蠢事欺上瞒下的人。魏琳琅也不亏待他们,差事办得好,要么给丰厚的赏钱,要么帮他们解决家中棘手的事。如此,自然上下一心,不觉为难。 心境相仿的,还有顾家。 雪灾时,二老爷囤的粮米太多,等到风平浪静,还剩下三分之一,不是应季的,要转手就要将价钱压得很低,实在不划算。 二老爷自认也算是狠吃过苦头的人了,不再凡事往钱看,去年时疫过去,命下人好生保管存粮,待得祖业的庄子上送来新粮豆类,留下一部分搭着陈粮吃,余下的送到粮米铺按时价换银钱。 到冬日,他有点儿惊弓之鸟的意思,留下足够三四个月的粮食,勒令厨房的人做禽鱼肉蛋的腌菜,越多越好,反正腌制的东西只要厨子不出错,就能长久放置备用。 到今年开春儿,官府呼吁良田改种菜蔬。二老爷云里雾里,却也老老实实照办,再命人到杨五管着的庄子上看看情形,得知也是种的蔬菜瓜果,便知是顾月霖的意思,一颗心落了地。 第113章 蔬菜一茬茬收获,送到官府指定的仓房,换得一笔笔银钱。数目都不大,但积少成多,给人以成就感。 二老爷意识到土地的宝贵之处,琢磨着自己没有做生意的脑子,不如做个脚踏实地的小地主,用地生财。 听杜华堂说,顾月霖、李进之种过一季棉花,每人最少也得赚一千多两。 今年大势所趋,也就这样了。等到明年,一定要跟着月霖的步调走,他让管事种什么,顾家就有样学样。 得知钦天监的预测,二老爷才明白朝廷主抓的诸多事项究竟因何而起。 他唤来两名一向对自己忠心又明晰世情的管事,和他们商量现下到底该如何筹备。 三个大男人商讨磨烦相互说服了整日的结果,归结起来不过是君若对魏琳琅说的一席话。 二老爷心里有了准成,第二天按部就班着手,更不乏亲自督促不安分的管事的情形。 顾月浩自从挨了二十板子,在床上躺了两个来月,就对自己的父亲、顾月霖和君若畏之如虎。平时他再不敢到父亲面前要这要那,更不敢张罗什么事。 二老爷一副忘了这个儿子的样子。 总这样下去,别说给他找事由,就连娶妻恐怕都不给张罗。顾月浩痛定思痛,鼓足勇气寻到父亲面前讨差事。 二老爷扔给他一个空白的账册,“端午之前,每日到街头转转,打听府里寻常所需的各类物品的价钱。” 顾月浩欢天喜地地应下,带上一名小厮出门去。 四老爷那边,见二哥忙得团团转,却对他不闻不问,脸上很是挂不住,也怕自己这一房被彻底晾起来,学顾月浩去讨差事。 二老爷神色冷淡:“没什么好麻烦你的,只是,公中的厨房平时有平时的规格,遇灾期间不好说,或是减半,甚至要减到四分之一,而且每个房头就是一天三顿,再多了给钱也欠奉。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请你到时候管好房里的人,别动不动找我和厨房里的人闹,要想吃得好,得自己想辙。” “我记下了,”四老爷讪讪地笑着,“绝不会给二哥添乱。” “如此,我就烧高香了。” 四老爷刚走,杜华堂和顾采薇来了。 杜华堂要去给二太太请安,顾采薇则要单独与父亲说话,让他先去。 二老爷问女儿:“什么事儿?” 顾采薇扯出讨好的笑,“不是又要闹灾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您能不能借给我三百两银子?” “暴雨天再久,撑死了也就个把月的事,灾后事宜是官府将士的事,身在京城的人,受到的影响有限。”二老爷沉了脸,“你要那么多银钱做什么?出嫁时不是给了你五百两?华堂不是找了做西席的差事?而且你们成婚前,杜家给你们凑钱买了个田庄,吃喝不愁,怎的还不知足?” 杜华堂成婚后,见攀附权贵全然无望,死心不死心的放一边,当下的日子总要正儿八经地过。 说到他的差事,还是沾了义桐书院的光,有以状元为首的七名进士大放异彩,寻常门第对出自义桐的秀才也高看一眼,不指望他们能教导得子嗣高中,开蒙读书的几年却不在话下。 由此,杜华堂在谋取西席差事的人里成了香饽饽,被一个门第请到族学,教导五岁到十来岁的数名学生,每个月八两银子,每季四套衣物,并拨给一匹马、两名凭他如何差遣的小厮。 二老爷对此是很满意的。再怎么着,女婿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同样年岁的男子,每个月能赚二三两就已难得,大多数累死累活一整日,也就赚五六十文,女婿因读书小有所成,平均下来,每日轻轻松松地就能赚二钱多银子。 再怎么着,也已强过顾府门里包括他在内无所事事的一众废物。他照实和妻子说了感触,二太太对女婿的态度也切实亲近起来。 顾采薇提起这些却没好气,“八两银子算什么?我现在只有两名二等丫鬟、两个婆子服侍着,好些事都要亲力亲为。要是连日降雨,家里琐事就要增多,我想赶紧多雇几个下人,多置办些粮食菜肉……” “你不用管那些,华堂自有安排。”实际上,二老爷已经派人给女婿传话过去了,杜华堂没出两日就已安排妥当。而他这傻闺女,却睁着眼跟他说瞎话。 顾采薇鼓了鼓腮帮,又嘟了嘟嘴,“您要是不答应,我就找娘亲讨要。娘亲要是也跟您一个调调,我就回来住娘家。” “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只是,家里就算留着你住的地儿,在非常时期,也没备你那一份儿口粮。”二老爷瞪着女儿,“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打量着你嫁出去了,我就不能教训了?” 顾采薇气得哭了一鼻子。 二老爷不理她。 杜华堂折回来,见妻子神色有异,只当没注意到,落座后笑道:“有个交情不错的人,见我手里的瓜果多,用他鱼塘里的鱼虾跟我兑换,鱼虾都很新鲜,给岳父岳母选了一些,等会儿就送来。” “你有心了。”二老爷挂上和蔼的笑脸,和他说起手边种种琐事。 顾采薇在一旁坐了会儿冷板凳,心知说什么都没用,起身去找母亲说话。 明面上,顾家的三老爷、四老爷被二老爷收拾得不轻,暗地里,二太太也没少被夫君训斥乃至教训,到如今,也算是个合格的当家主母了,起码会为下人着想,处事也能一碗水端平。 顾采薇见母亲若有所思,不由问道:“华堂跟您说什么了?惹您不高兴了?” “哪儿啊。”二太太神色有着不容错失的失落、懊悔,“晓得华堂消息灵通,便跟他多打听了几句月霖的情形。如今人家可是了不得,先入了公主殿下的眼,又得了皇上和长公主的器重……” 早知道这样,谁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她当初也不会委屈蒋氏和月霖分毫。 第105章 “伙头军做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那些事,顾采薇听杜华堂慨叹过,此时想到在竹园出的丑,强行嘴硬:“每隔三年必出一个状元,有什么稀奇的?” “你懂什么?”二太太属实有些不悦,把从女婿那里长的见识搬出来,“殿试夺魁之时,是从秋闱中的几万人脱颖而出。连中三元的人,听华堂说,在史书中都是凤毛麟角,不然怎么会是公认的奇才? “今年共有近四百名进士,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位,其实都不可小觑。几万人里的几百个,那是容易的事儿? “你好歹也是嫁了读书人,日后不准说连我都觉得没见识的话。” 顾采薇又讨了个没趣,索性不再吭声。 “你怎么跟着回来了?有事?”二太太问。 顾采薇想了想,摇头说没事。她爹现在里里外外一把抓,她娘说什么不算什么,更无体己银子,提了也是白费力。 二太太拿起手边的账册,“既然没什么事,我就接着忙我的,你也学着点儿,别再把自己当大小姐。”转头命丫鬟将管事妈妈唤来。 小厨房里的果蔬菜肉不能断,下人也不能吃得太差,她得赶紧理出明细单子,交给外院管事安排。 顾采薇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了现状。 杜华堂在她眼里啥也不是,但他却能把她爹娘哄得团团转,遇到她做不来的事,他就提也不提,直接绕过她。 而她擅长的事……有什么是自己擅长的?顾采薇都不知道。 娘家就算接济他们,钱也一定给杜华堂,因为她爹看准了她贪小便宜没出息。长此以往,她怕是两头受嫌弃。 想来真是心酸,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 顾采薇没允许自己感怀多久,强打起精神,凝神看二太太如何理事。不然怎样?总不能破罐破摔,真活成受夹板气的小媳妇。 - 随风懒洋洋地躺在凉席上,眯着眼睛打瞌睡。 君若用牛角梳子给它梳理一身雪白的毛。 随风长成了,颈部头上也没长那圈她相对不喜的鬃毛,一直是她偷偷庆幸的事。 梳理完半边,君若挠一挠它下巴,“翻身。” 随风打个呵欠,翻了个身。 君若抚着它的头,“哥哥不在家里,你打蔫儿也没用呀。” 随风缓缓阖了眼睑。 君若怪心疼的。 平时洗完澡,随风会撒着欢儿地在室内外来回跑一阵子,等到不跑了,毛也干透了。 顾月霖离京之后,君若给它洗澡,它乖乖的,洗完了更乖,这就需要君若不停地换大手巾给它擦拭,等到七八分干,还要又拖又抱地哄着它到外面转一圈儿。 要不然,它老人家随意往哪儿一躺,不是毛不干导致奇怪的味道,就是把它漂亮威武的形象毁掉,而最要命的是,这情形可能会害得它不舒服。 小家伙本来就够糟心了,再正儿八经的生场病,她怎么跟三个哥哥交代? 给随风顺完毛、剪了指甲,已是斜阳晚照。君若洗漱一番,去了厨房,亲手给随风炖小牛排骨,用粳米鸡肉熬了点粥,又煮熟两个鸡蛋,蛋黄给它,蛋白归她。 第114章 看着随风兴致缺缺地吃完饭,君若拖着它去正房。所谓拖,就是从随风背部半抱起来、托着它两个大爪子往前走,走一段随风嫌别扭,便会自己走。 说起来,随风现在这大体格,她哥哥也是拎起来就走。她倒是有那力气,奈何不是哥哥高大颀长的身形,她抱随风比抱着个大男人更有难度,当然,也更滑稽。 到了正房,随风自顾自坐到蒋氏为它专备的凉席上。 蒋氏做了骨酥鱼、荷叶鸡、花香藕、肉丝炒豆苗,另有千层馒头和绿豆粥。她饭量小,君若也不主张摆一大桌却吃不了几口,两个人四道菜正好。 “都是我想吃的。”君若笑盈盈落座,拿起一个馒头,就着菜,吃得津津有味。后来吃了两片花香藕,就分一些到碗里,淋上辣油。 蒋氏嗔她一眼,“就这一样清淡的,也不肯好好儿吃。” “没法子,越热胃口越差,辣味开胃。” “记得多喝点儿绿豆粥。” “嗯!”君若夹了块荷叶鸡,转身招呼随风,“小子,要不要吃?” 随风漫不经心看一眼,继续望着映着霞光的明瓦。 “没口福。”君若只好自己享用。 蒋氏瞧着随风,眼角微湿,“总是随风最记挂月霖,上回会试,它送出去,就那么眼巴巴地瞅着……” “是啊,哥哥没白疼这傻儿子。”君若坐到蒋氏身边,揽了揽蒋氏的肩,“您也想哥哥,我知道,只管与我说,不过这会儿先吃饭,好吗?” “好,好。” 端午临近,居士巷三家筹备得样样俱全,君若派人去问过,得知魏家、沈府、沈夫人那边亦然,便安心准备过端午。 五月初三,煮粽叶,泡粽子米,洗蜜枣,做豆沙,做咸味粽的馅料。 五月初四,厨房、会包粽子的仆人分散到几处,开开心心地包粽子。 蒋氏这边,有君若、赵妈妈、尧妈妈、杨柳和晓风,六个人围坐在偌大的矮桌前,一面说说笑笑,一面分工忙碌。 因着蒋氏和君若的不断努力,氛围又洋溢着欢快,随风心情好了不少。这会儿,坐在君若身侧稍稍靠后的位置,好奇地看着她包好一个个小巧的粽子,偶尔,大脑袋一歪,贴着她背部,打个小小的瞌睡。 蒋氏有些替小家伙遗憾,“可惜,我们随风不能吃粽子。”她已问过君若了,晓得就算是咸味粽,随风也是不吃为好。 君若想了想,乐得让随风有参与的感觉,“没事儿,明儿给它包几个大的,里面只放肉和排骨,单独蒸一下,好歹是那么回事。” “这法子好。”蒋氏瞧着随风,满眼慈爱,“等到来年做粽子,随风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晓风接道:“说不定还会犯嘀咕:瞧着做的时候没排骨,怎么我吃的就有?” 大家都笑起来。 同样的一日,长宁长公主率领顾月霖、李进之、沈星予和千名官兵,帮助两个村落的百姓搬到就近的军兵营房暂避。 两个村落紧挨着,名字以南北作为区分,人口共计四千余人。 这么多人,自然是大村落,在风调雨顺的年月,所在地其实很有优势,离热闹的镇、县不算远,百姓除了务农,还能找到其他贴补家用的活计。 一千军兵,有一半的人临时充当车夫,各赶着一辆马车,一大半有车厢,余下的是平板车。 全是长宁从附近临时征用的。 这些村民都要带上行囊,换洗衣物、存的银钱等,路程又需要将近整个白日,很多人定然支撑不住。 老弱病残全部乘坐马车,其次是半大不小的小姑娘、太胖或太瘦的男女,再就是比较重的行囊。 行囊送到马车上,有专人记录,并在竹篾上填写姓名,再把竹篾交给寄放包裹的百姓,交代两句。 村民本就会在包袱上做记号,拿到竹篾,便妥当的放进包袱里;等到拿回时,找到对应的竹篾交还,记录之人划去记录,才能领走行囊。 这样一来,便可最大限度地避免拿错的事发生。 只这一件事,村民就对长公主满心感激和钦佩。人家可是真真正正的护国公主,当年为国为民流血流汗,到了如今,竟能为百姓考虑到细致入微的地步,任谁能不动容。 再一点,长宁御下有方。官兵的面相或许有天生的冰块脸、麻木不仁脸,但对百姓说话时都很和气,比起那些动辄吆五喝六轮鞭子的衙役官差,实在是天壤之别。 这些村民所不知道的是,今日这些军兵之中,有几十号就是他们最厌烦的那种衙役。 在此之前的几日,长宁已经带着顾、沈、李和他们安置了大几千百姓。那些把自己当大爷、对百姓耍横的,长宁全赏了一通鞭子,还不准任何人装死,得接茬跟着她办差。 有那些人的例子摆着,谁还敢跟百姓摆谱? 而百姓绝大多数都是淳朴的性情,你对他好,他便回报给你相等甚至更多的善意。 几千人的队伍,没有气势可言是一定的,规模却也是浩浩荡荡。 天明时分上路,近正午赶到一个开在大路边的小饭馆,长宁下令停下用饭—— 早有一队伙头军带着炊具米面肉菜过来,在饭馆内外两头忙碌,做好了猪肉炖菜、白饭、大馒头。 长宁和三个异姓手足跳下马,围坐到饭馆外一张桌子前。 沈星予见桌上有茶具,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没味道可言,他也不介意,只是口渴了而已。 其余三人则不约而同地取出小酒壶,慢慢地喝酒。 饭馆老板战战兢兢过来请安,问几个人想吃什么。 长宁却是一摆手,“伙头军做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她一向如此,最起码的好处,是伙头军不会敷衍了事。 老板强忍下诧异,唯唯诺诺退到一旁。 喝了一会儿酒,顾月霖、李进之同时收起小酒壶,去伙头军那边领回四个人的饭菜。 四个人拿起筷子,优雅又迅速地用饭。 第106章 未时初刻,起了狂风,大雨在狂风的裹挟中降落 饭馆老板、排队的不少百姓不自主地睁大眼睛。 皇室公主没架子接地气儿到这地步,是他们如何也想不到的。 何氏走到长公主身边,笑吟吟放下四个油纸包,打开来,两包花生米、两包油炸豆腐干。她知道,长公主和三个年轻人酒量极佳,吃完饭习惯边喝酒边说笑一阵子。 “费心了。”长宁笑眉笑眼的。 “殿下慢用。”何氏走开去。 “以前有人跟我说大锅饭好吃,我总不信,如今吃着的确不错。”李进之说。 “那你是没尝过不好吃的,有的人做出来的菜,油和肉都不少放,出锅时硬是跟白水煮的一样,馒头也能蒸得焦黄。”长宁笑道,“我遇到过,就跟上峰闹,说伙头军的厨艺必须过得去,要不然,随便找些养猪养牛的也能胜任,而且给他们同样的材料,说不定做得更可口。” 三兄弟笑起来。都知道,长宁口中的上峰,只能是蒋昭。 顾月霖问:“后来呢?” “主帅的膳食有专人负责,他跟将士同吃的机会不多。他先是挖苦我娇气,让我快滚回宫里享福去,我就盛了一大海碗菜,拿了两个馒头给他,说你要是能吃完,我就磕头拜你做祖宗。” 三兄弟笑得更欢。 “他吃两口就老实了,但也没责罚伙头军,只是撂下话:这次就算了,往后只要将士普遍认为饭菜难以下咽,所有伙头军就得替将士们把那些饭菜吃完。伙头军那边只好先让厨艺好的给各处掌勺,惹祸的玩儿命地练厨艺。”长宁笑微微地看着三个年轻人,“诸如这类事*,他都不会选择打杀的处罚,犯了错的逼吝着改好,为他所用。” 顾月霖会心一笑,“那些人的脑筋各有各的转法,一定有感激他宽和大度的。” 长宁颔首,“对,也有回过味儿来啼笑皆非的,心窄的便会记恨。” “记恨那等人物?”李进之漆黑的剑眉一扬,“他又不在乎。” 沈星予深以为然,“蝼蚁就算恨得祖坟冒青烟,也没法儿撼动高山。” “这话精辟。”顾月霖取出酒壶,旋开盖子,对沈星予扬了扬,喝一口酒。 沈星予眉飞色舞,取出自己的小酒壶,回敬一大口。 长宁、李进之莞尔。 闲谈一阵,长宁给饭馆老板留下十两银子。以所在的位置看,饭馆好几天也赚不了十两,但里里外外折腾了一番,需要人家好生拾掇一番,该给些补偿。 在老板千恩万谢之中,长宁下令继续赶路。起先走得比较慢,权当饭后消食,过了一刻钟才渐渐恢复到上午的速度。 百姓吃得饱饱的,赶路自然仍旧没有半句怨言。他们明显没料到还管饭,一多半人带了干粮,结果根本用不上。 因着午间清楚地看到长公主和三个气度不凡的贵公子的样貌,路上,百姓和态度和善的官兵打听,那三位小爷是什么人物。其实很多人更好奇长公主到底多大年岁,不明白她怎么看起来只有二十六七岁,只是未免冒犯不敢提及罢了。 第115章 官兵一脸的与有荣焉,说辞大同小异:“生得似谪仙的那位,就是连中三元的文曲星顾大人;神色端严冷峻的那位,是在御前行走的金吾卫指挥佥事沈小侯;样貌清隽更似文人的蓝衫公子,是锦衣卫里的指挥佥事李大人。三位公子已过来几日,是长公主向朝廷借调过来的,别看那般清贵样,大约比我们还能吃苦,只这几日,吃喝就寝都与我们一样。” 百姓啧啧称奇,连声夸赞三个人都是罕见的美男子,品行做派和样貌一样出众是必然的。 不消片刻,兄弟三个听长宁的随从说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可以貌取人几乎是古训,可大多数人只要在允许的情境下,便会以貌取人。”长宁笑道,“说实话,每日瞧着你们在跟前儿,我就跟看画儿似的,火气都能消减三分。” 三兄弟啼笑皆非,默契地想着,嘚瑟什么?百姓背地里不定怎么好奇你的保养之术呢。 说到保养这回事,长宁几乎全是跟真正保养的人拧着来的,其他的不提,只说闲下来手边不离酒这一条,于保养就只有坏处。这真正是苍天和岁月眷顾的女子。 天将擦黑时,队伍按照估算来到了军营。这里先前驻扎的军兵有大几千。 营房空出来八成,足够这些百姓容身,余下两成住的军兵,一来负责百姓的饭食,二来防止意外,能随时照应,要是有人起了冲突,也能当即料理。 百姓领回行囊,和自己的家人聚到一起,排队等候安排。 营房里,成婚育有儿女的军兵不在少数,住处足够安置寻常的一家; 平时几个人住一起的年轻军兵略多一些,一家几口入住也没什么不便。 至于家中只有一两个人的,可以与交情好的人临时凑成一家同住,男女分开即可。 再如何的井井有条从速行事,也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安排妥当。 伙头军估摸着时间做好了饭菜。 长宁和三兄弟要观望到明日才离开。 坐在预留的房间里,有军士送来与中午一样的饭菜,另有两盘炒鸡蛋,一盘对半切开的煮鸡蛋、一盘切开的咸鸭蛋,有些紧张地解释:“百姓送到伙头军那里的,说是给殿下和三位小爷的一点儿心意。伙头军不敢收,却架不住人放下东西就跑,连人都没看清,又想着您四位这般辛苦,就大着胆子做了。” 长宁心里暖暖的,笑容很是温和,“没事,百姓是心疼这三个小子了。” 军士松一口气,笑着退出去。 四个人说说笑笑地用饭,喝了些酒。碗盘撤下之后,长宁唤随从取来北直隶的地形图、河道分布图,与三个人进行最后一次审视、确认。 工部与地方上的河道衙门都再三保证,只有他们报出来的几个村镇有被淹的可能,其他的地方不需百姓搬离。 长宁找不出疏漏,也相信他们,但心里就是没底,需要有人一再证实他们没错。 毕竟,雪灾还容许百姓有个三两日的转圜时间,而大水则是直接要人命的东西。水性好的意外落水都不见得生还,何况是大雨暴雨导致的洪水猛兽。 顾月霖、李进之和沈星予,目前看不出门道的只有海图,其他的都是一看便清清楚楚,能够尽快做出分析估算。 他们每晚都要凝神斟酌许久,因为心情与长宁一样。 田地被淹不可避免,再因为疏忽导致人命,便是他们的过失、罪过。 翻来覆去地琢磨讨论,最终答案仍如前几日一样,没有了。 日后若有伤亡,便是引流泄洪导致。 而在那种情形下生死难料的,是军兵。 烽火狼烟一起,军兵上阵要拼上性命;无战事的年月,军兵要打理屯田;天灾人祸一起,军兵要为朝廷百姓应急善后。 最可亲可敬的人,在很多朝代却被劳什子的士大夫文官嫌弃,被称为武夫。 ——这些是不能深想的,想明白的结果,只有寒心二字。昨日,长宁如是说。 端午前夕,他们就是这样度过的。 转过天来,端午节至,别说吃粽子,连粽叶都看不到。好在长宁和兄弟三人都不大看重过节,全不当回事。 在营房里转了转,见百姓没有不安惶惑,长宁放下心来,好言好语地宽慰一番,启程到就近的县衙门。 当地知县诚惶诚恐地拜见,想是早已打听清楚长宁处事的习惯,请安后便禀明正事:“搬出营房的军兵、家眷,到了下官与相邻几个县城腾出来的地方,家眷是化整为零,军兵三五百或千余人住一处。 “再有,沈小侯、顾大人、李大人和君若大小姐捐赠的一万石米面,已分别送到知府衙门和我们这几个县衙门的粮仓,绝不会误了百姓的饭食。” 长宁满意地一颔首,和声给知县和兄弟三人引见,“捐赠米面的四个人,这是其中三位,君若要留在京城料理诸多事宜,不然也会赶来的。” 知县连称有幸,替同僚向三人道谢。是涉事其中的人,他便清楚,三个年轻人和君若,此次每一方都捐赠了价值五万两银钱的米粮,为北直隶的百姓出了大力。 随后,知县请四个人到早已备好的下榻之处。 需要长宁过目的公文卷宗账目纷沓而至。 长宁只留了需要她抓紧批示的公文,余下的卷宗账目全让顾月霖三个过目、合账。 沈星予和李进之自认算术跟顾月霖一比,实在是差了一大截,默契地均分了卷宗,把账全交给顾月霖。 顾月霖看帐算账期间,那哥儿俩总结出卷宗的要义,言简意赅地说给他听。 长宁看得一乐,只觉得这三个人,比寻常门第里的手足更像亲兄弟。 这日正午之前,天空还是澄净蔚蓝,骄阳高照。临近未时起了风,风势越来越大,空中阴云密布。 未时初刻,起了狂风,大雨就在狂风的裹挟中降落。待得风势渐缓,雨已是滂沱之势。 第107章 父子 长宁与三兄弟不约而同起身,到廊间看雨。 有侍卫穿着蓑衣疾步而来,禀道:“刚收到的消息,昨日安顿的百姓家中的牲畜家禽,已分散到三个地方养起来。” 长宁凝重的面色一缓,颔首微笑。 灾情之前,人的安危当然是第一位,豢养的牲畜家禽也一样,若是短时间内相继死亡,有很大的可能形成瘟疫。 上至皇帝内阁,下到地方官员,都考虑到了。 长宁和顾月霖,在先前的通信中,针对这种问题商议出了行之有效的章程: 百姓搬离之前,养着牲畜家禽的,一概留下不会轻易损毁的记号,不拘方式; 百姓搬走同时,派擅长安抚驯化牲畜家禽的专人带队过去,分头负责牛骡驴羊猪鸡鸭鹅,牲畜赶着走,家禽利用官署寻常用的车辆、笼子运送,到了专门拨出来的地方,照常喂食养着就是了。 安置的地方相对来说最简单:种田大户一般都有专门饲养牲畜家禽的庄子,分散到几个大户手中,不过是捎带着命仆人照顾的事儿。 灾情的大前提下,谁都不敢说自己没有求人之处,大户本就愿意给别人一些帮助,更何况,官府不但承他们的情,还会拨给饲料。 至于期间的损耗,就是相互体谅的事儿了,猝死的牲畜家禽,官府照时价补贴百姓,若是本就带病的,便照时价的六成补贴——家禽也罢了,牲畜大多都可以说全身都是宝,不是病死不能卖肉就真白养了,如皮毛、角,都能换取银钱。 如果指望着牲畜家禽长远得益,也没关系,大户吃些亏,补给百姓差不多的就是了——这是大户知晓官府安排后,自发提出的。 几方已经配合到这地步,要是还有更坏的意外发生,那没法子,只能是大家都认倒霉,由官府上报,听上面安排。 上面会怎样安排? 全国各地以君若为首的大商贾,给予北直隶方方面面的捐赠,其中就包括牲畜家禽,朝廷何时需要,发话便可调拨。长宁心里有底,只是要避免节外生枝,不说破罢了。 看了一阵子雨,四个人回到室内。 长宁道:“降雨期间,我们的要事只有一桩,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三人齐齐称是。 最紧要的泄洪分流点,就在这一带。若有万一,便会殃及本不该遭难的众多百姓。 长宁在沙场上必是冲在最前方的人之一,在眼下,她对河道只是半个行家,能出的力的确有限,但她必须陪在将士身边。若最坏的事情发生,便要上下一心救助百姓。 长宁如此,兄弟三个亦是义不容辞。谁若不想参与其中,又何必来。 - 雪是从容的,晶莹无暇,落地成景。当它为难尘世,是温柔残酷并存的方式,安安静静地累积寒冷、恐惧。 雨是多变的,或温柔,或粗暴,或萧瑟。当它为难尘世,便化身为最狂躁的暴君,让人生出天地将被雨水湮没、吞噬的错觉。 第116章 暴雨,很多人都见过。 持续整日的暴雨,很多人只听过传闻。 在这样的雨势中,瓢泼大雨变成有过之无不及的事实,特有的气势磅礴的落雨声宛若不祥的钟声,敲打着人的心魂。 白日的喧嚣喜乐争相议论已经过去。 夜深了,只闻暴雨声。 君若坐在廊间的竹椅上,手中有酒。 随风坐在她身边,依然如常安静,她却感觉得到,它情绪起伏不定。 她空闲的手落在随风颈部,温柔拍抚。 其实,她心绪又何尝不是翻涌起伏。 在君家十几年,君若从不知道纯粹的亲情是怎样的。 而从竹园再到如今,她已彻然明白,亲情能给予人的是由心而生的安稳、踏实,晓得自己不论身在何处遇到何事,背后都有长辈手足支持、支撑,没有任何条件的; 亲情能让人变得鲜活,情绪会随着亲人的步调生出欢喜、自豪、骄傲、痛惜、担心、心急如焚。 此刻的君若,便是心急如焚,当着的百爪挠心那样煎熬。 她知晓三个哥哥今日起要驻留在何处,要和将士冲在最危险的阵地前缘。 如果谁出了岔子,有了重大的闪失,甚至于…… 君若下意识地闭一闭眼,再摇一摇头。 不会的,不能胡思乱想。 君若喝尽杯中酒,借此缓和情绪。 再如何,有长宁长公主坐镇,有行事镇定缜密的月霖哥哥,大局上便不可能不稳,大局稳了,他们的安全就提高到七八分。 他们很难出岔子,进之哥哥、星予哥哥就更出不了岔子。 她还不知道长公主和哥哥的脾性?都是宁可自己遭难,也看不得身边人受苦的心性,而另外两个哥哥也是一样的,经了在官场的历练,处事已颇有章法。 君若好过了不少,再喝了两杯酒,心绪已和缓下来。 相应发生的是,随风的情绪也已转好。 君若略一思忖,笑得现出小白牙,俯身凑过去,贴了贴它的大头,“小子,敢情是我心绪不宁,才害得你也不踏实。” 随风嫌弃地别转脸。 君若笑的更欢,“真是个小人精,总算知道哥哥为什么那么疼你了。” 哥哥疼随风,是日积月累的情分;她疼随风,起先只是因为哥哥才更添一份喜爱。 近来不同了,她真的把随风当哥哥的傻儿子、自己的傻侄子,给的照顾全然发自真心。 随风太有灵性,它能感受到每个人对它情分的真假与多少,所以也是到了最近,才当真与君若亲近起来。 同一时刻的蒋氏,正在床上翻来覆去,时不时抹一把脸上的泪。 白日里言行如常,不过是拼了命强撑着,到了独自一人时,她便可以放任自己去牵挂、忧心在外的月霖。 每每这样牵肠挂肚,她便免不得回顾入住竹园后的一系列是非。 是的,那时她陷入了此生未有的困顿、痛苦之中,可是月霖呢? 种种应对风波的方式,透着不容置疑的暴躁、狂怒。 而他自来是温良如玉、儒雅温和人。 那时候,她究竟把这孩子气到逼到了怎样的境地? 若说无心,那便是亏心。她故意刺伤甚至恶语相向的情形,没齿难忘。 那时想着,彻底翻脸好了,死好了。 都那样了,月霖还是选择了原谅,先一步讲和。因为他通过生母的遭遇,看出了身为母亲的人的艰辛不易。 其实,她何尝有被宽恕原谅的资格? 却也因着月霖,她的亲生女儿得到了魏家仁至义尽的安排与照拂,她们母女有了如今在信中袒露心声、获知彼此近况的最好光景。 她抚养月霖十六年不假,却是月霖于她有恩。 到了今时今日,想到儿子在外可能遇到的凶险,她心头真似被小刀子一下下扎着,疼得厉害。 月霖千万不能出事,千万要好好儿的。只要月霖能安稳无恙地归来,她情愿折寿十年。 蒋氏对着满室漆黑,虔诚地祷告、立誓。 - 暴雨持续了一整个日夜。 初六这天午后,雨势逐渐变成大雨、中雨、小雨。 魏琳琅在家里实在是坐不住,吩咐了内外管事一番,知会过煜哥儿,带了不少礼物去了居士巷。 君若撑着伞,笑盈盈地回了自己的宅子。 魏琳琅已在内宅正房的东次间落座,在吃葡萄。 君若看一眼葡萄的成色,一乐,“自个儿带来的?” “是啊。”魏琳琅也笑,“自己带来的,自己先开吃了。” “你很喜欢吃草莓、葡萄,还有呢?” “酸甜而且脆的苹果,就是寻常庄子上种的那种苹果,太甜的、不脆的都不喜欢。还喜欢桔子,也得是酸甜味儿的。梨、樱桃、石榴那些,都不喜欢。”魏琳琅问,“你呢?” “我?”君若落座,素白的小手抚了抚额角,“没喜欢的水果。我不是醉枣醉猫嘛,爱的是酒、佳肴、干果。” 魏琳琅莞尔,“佳肴我带不了,今儿也没法子一起做,酒和干果却是有的,还给你带了不少零嘴儿。” “想不想喝酒?”君若忽闪着明眸,顾盼生辉。 “想。”魏琳琅笑容明艳无方,“本就是来找你喝酒的。” “那你吃什么葡萄?”君若笑着携了她的手,“到里间去,舒舒服服地待着,多喝几杯。” “求之不得。” 片刻后,风味小吃、厨房现做的下酒菜陆续摆到矮几上。 两女子相对坐在大炕上,手边各一壶酒,意态闲散地斟酒。 “我和蒋夫人心里难受也罢了,”君若笑着凝一眼魏琳琅眼下的乌青,“你这是怎么了?许久没睡好似的。” “不是睡不好,根本睡不着。”魏琳琅喝一口酒,“对月霖,我是真的自己都犯迷糊,最早以为他是我弟弟,也就几天而已,但落下病了。到如今,他这边一有个什么事,就跟我真的弟弟煜哥儿有什么事儿一样,横竖我是一厢情愿地认他做手足了,没脸说罢了。” 君若好一阵嘻嘻哈哈。 “你这妮子,显摆你手足多是不是?”魏琳琅拿起手边的折扇,作势要敲君若的头。 “要说这事儿,你还真就只有羡慕妒恨的份儿。”君若神采飞扬,像足了故意嘚瑟的波斯猫。 第108章 长宁与三名少年郎纵然风尘仆仆,也先进宫复命 废后的事办了之后,皇帝的心情就没好过。 他当然不是对废掉的皇后心怀留恋,是一杆子混帐朝臣总用这件事跟他找辙。 今日御史要他尽早册立皇后,要不然六宫无主,动摇国本; 明日礼部请他同意选秀之事、绵延子嗣,若皇室子嗣不旺,朝臣不安,则民心不稳。 看这种折子的时候,皇帝总会在心里骂骂咧咧。 当皇帝跟缺理似的,不能在奏折上批示过分的言语,要不然,他真要把那些人骂得祖坟冒黑烟。 当他是需要瞧着官员脸色行事的废物皇帝么? 这简直是侮辱! ——不过,这种话,他也只能跟魏阁老聊一聊。他是帝王,后宫的人他动不动都一样,长年累月摆着烂账,至于魏运桥这首辅,姻缘路情缘路都走得一塌糊涂。俩人就算不能聊出对策,同病相怜一下也是好的。 魏阁老也是服气了:皇帝、首辅隔三差五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聊彼此的八卦、吐苦水……传出去不知道要笑死多少言官御史。 但皇帝就跟个活祖宗似的,他没有不陪着的道理,所以…… 心情已经不是一言难尽可言。 万幸,大部分时间里,皇帝还是那个强势果决心系苍生的帝王,最记挂的始终是冲在灾情第一线的长宁长公主和三个堪称稚嫩的年轻人。 到这天,每日必然降大雨暴雨的情形,已经持续了小半个月。 魏阁老撑着伞到了御书房外。 李福抢步上前,扶着首辅大人到了台阶之上、廊檐之下,顺手接过伞,“阁老快请进,皇上正等着您呢。”继而压低声音,飞快地加一句,“半个时辰前收到了前边儿的消息,喜忧参半。” “多谢李公公。”魏阁老略略欠身,整了整衣袍,缓步走进御书房。 外面的李福和他干爹刘全,这一阵被他闺女打点舒坦了,对他颇多照顾。他也是到这阶段才发现,内侍要是想帮你,真是不定何时就能派上大用场。 当然他也知道,闺女不爱出门走动,对宫里的消息并不灵通,能走通这种门路,得益于先前住在竹园的四个孩子。这样挺好的,闺女有了益友,前路多了助力,能不能帮到他无所谓,能把自己的小日子安排好是妥妥的。 进殿行礼问安之后,皇帝起身去往里间,“边下棋边说。” 魏阁老早习惯了这个路数,称是随行。 皇帝心情是真的不大好,棋局走到中途擦出声:“长宁这个混帐东西,这种事居然也亲力亲为,她要是在朕跟前儿,真得揍她一顿!” 第117章 魏阁老一听那语气,就知道混蛋皇帝又心疼妹妹了,不疾不徐地接话:“长公主从来是那个脾性,不为此,当初如何能成为蒋昭那般惜取的人才?” “……是啊。但也托了那个妖孽的福,长宁跟他有师徒之谊后,朕这个做哥哥的,挺多时候都是说什么不是什么。” “……”魏阁老按了按眉心,“长公主行事,除了她母妃之事是因母女情分而起,何时不是为了皇上和先帝?” “每次唤你来,都是想让你给朕宽宽心,可你总是三两句就把朕说得想撞墙!”长宁生平中值得一提的每件事,除了先帝至为宠爱,就没有舒心的,皇帝一想起来就憋闷。 “……”魏阁老又按了按眉心,认真犯愁:我都这么不识相了,干嘛不换一个陪您聊天儿的?打量我愿意坐这儿不成?只往返的工夫,就够我处理不少政务了。我是欠了您老人家几百辈子的孽债? 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这些年了,皇帝一直是这个欠揍的德行,他又没胆子大逆不道得把想法变成现实,只好习惯喽。 这会儿的皇帝摇了摇头,主动结束长宁的话题,聊起令他最为欣慰的事:“咱们的新科状元郎,确然是文武双全的人物,先前长宁给他表功的折子就不提了,你都看过,如今这小子的做派竟也与长宁一样身先士卒。再就是沈家的小子、李进之,其他事情不知,在这大是大非面前,与月霖的做派一致。” 魏阁老想到了李福那句“喜忧参半”,“如此辛劳,铁打的人也受不住,恕臣多嘴,长公主与三个少年郎如今可还好?” 皇帝皱眉,牙疼似的吸了口气,“长宁那身板儿,连续吹风淋雨就是勉强,还混帐地下水救人……何大夫的意思是,又得多调理几年。 “月霖、进之、星予底子绝佳,却也耐不住连日的淋雨抢险,防不住的意外落下伤是不能避免的,就都躺倒过一半日。 “何大夫自是尽了全力,朕也早就跟他说了,不要给任何人下猛药图一时的看似痊愈……但是,年岁轻轻的就被这么折腾着,心里终归是不落忍。” 魏阁老点头以示完全理解。 真的理解,混蛋皇帝的位置虽然最孤高,惜才爱才的心跟他是一样的,眼下不论长公主还是三名少年郎,都是他们共同青睐有加的人,听得他们的情况那样糟糕,怎么能不悬心。 皇帝意识到这也是个糟糕的话题——他的首辅不肯多说的话题,就又说起连带的可谈的事儿:“这一次,还多了一批身份神秘的人,长宁不肯与朕说,朕所知的,不过是那些人全都是江湖绝顶高手。 “他们全都带了最得力的亲信、手下,协助官兵减免百姓伤亡,属实帮了大忙。” 那还能是谁呢?魏阁老的脑筋,对于女人、内宅是一塌糊涂,对于其他的事一向嗅觉灵敏之至。 有些事就算他问起,长公主也不肯说,却不妨碍他凭借直觉想见到原委。 带头的一定是月霖的生父,也就是一夕之间把清河郡主府踏平的人。 ——谁能恨清河郡主到那地步,谁又能确保可以全身而退,综合种种得到的信息,不难推测出来。 其实……皇帝大概也早就知道了,只是,庙堂高,江湖远,皇帝肯对江湖中人花的心思,从来只取决于他的政务忙不忙,眼下懒得去查,跑这儿套他的话了。 魏阁老起身行礼:“皇上历年来励精图治,勤于政务,天下皆知。到此危难时刻,江湖义士出手相助,不是最正常的情形么?” “这高帽子给朕戴的……朕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把你驳回去,总不能说不曾励精图治勤于政务……罢了,你这混帐德行也不是一两年了,滚回来,继续下棋。” “是。” 君臣两个就这样,时不时地用不着调来化解心焦,熬过了一日又一日。 此次灾情,比起曾经历的雪灾,伤亡损失本就要低很多,何况朝廷与百姓齐心协力地做了应灾的准备。 陆续降雨时间长达月余,报上来的百姓伤亡情况是二百左右,而在泄洪引流期间伤亡的将士,累积人数却达将近五百,因为他们要面对的不只是下水救人,还要面对洪水猛兽,最凶险的时候,甚至要在水中建起人墙,以血肉之躯与洪流抗衡。 每每收到这种奏报,皇帝都会沉默很长时间。 消息最灵通的君大小姐,揪心的时刻比九成宫阙中的帝王更多。 她能做的,是持续通过自己手中的商业小帝国调配粮食物资,重中之重是药材。 得知程叔父赶到了月霖哥哥身边时,君若细细回想这对父子的生平,险些落泪。 如果没有清河郡主那个疯子,如果林珂还在世…… 可惜,如果这两个字意味的实则最残酷,但凡脑中出现这类字眼,遗憾便已注定。 魏琳琅心知君若的情绪必然恶劣到极点,得空就到对方在居士巷的宅子盘桓,即便只是插科打诨地说些废话,也好过要君若终日在蒋氏面前强颜欢笑。 这日,恐怖的降雨期似乎要过去了,起码自一早雨就停了,天空蔚蓝,阳光灿烂。 午后,魏琳琅带了些新鲜的瓜果、自做的点心,又偷了父亲藏着的两坛好酒,乘坐马车去找君若。 她到居士巷,若是去顾月霖的宅子,最多停留半个时辰,若是到君若自己的宅子,却不会在乎时间,留宿的时候都有。没法子,她对蒋氏的心结比较多,根本没法儿化解。 君若也知道,换位想一下,自己能做到的极限也就是琳琅这样,自是不会说什么,琳琅直接去自己的宅子也是她提出的。 这一次,魏琳琅一进院落,便察觉出氛围凝重,心知君大小姐又被惹得炸毛了。 行至内宅的正房院,走在廊间,展目一看,魏琳琅扬了扬眉—— 两名男子跪在烈日之下,汗流如浆。 随风坐在厅堂门口,表情冷漠又高傲地盯着两人,一副给人相面的架势。 对于魏琳琅,随风不亲近,但也不烦她。不论怎么说,也算是看着它长大的人里面的一个。是以,此刻知道她前来,也没有反应。 魏琳琅从随行的丫鬟手里拿过盛着肉干的大荷包,走到随风跟前,把荷包在它面前晃一下,“小子,走,吃点儿零嘴儿去。” 随风犹豫了一下,慢腾腾起身,昂着头走进室内。它对吃的没兴趣,倒不介意带着客人到君若面前。 君若盘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正在自斟自饮,小脸儿上尽是肃杀之气。看到魏琳琅,才勾唇微笑,“我给气着了,拖到这会儿才用饭。” “……”魏琳琅扫一眼只有酒没有菜的炕桌,有些心疼,“我看你是气糊涂了,吃饭?吃什么?啃你家的花梨木?” “还真是,气糊涂了,这不是知道你今儿要来么,快些,带的好吃的全摆上。” 杨柳松一口气,“厨房里随时准备着您用饭,奴婢去传话,饭菜一会儿就得。” “成。” 晓风也敢说话了,半是哄半是建议:“外边戳着的那俩,您发话给个处置吧,瞧着随风都觉得碍眼。” 君若一乐,“家法处置,撵出君家字号,安排个地儿种地去。” “是!” 这期间,魏琳琅已经和丫鬟手脚麻利地摆上了瓜果点心和美酒,“瓜果早就洗净了,酒是我爹特高兴时才舍得喝几杯的好酒。” 君若笑开来,“今儿你也真是不过了,回头阁老别找过来让我还酒才是。” “不能够。” 等到厨房做的凉菜、小炒上桌,魏琳琅才问:“是怎么又把你惹毛了?” 君若实在忍不住,骂骂咧咧的:“忒他娘的不是东西,强调了不下十次,药草运送刻不容缓,决不可坐地涨价,那俩孙子倒好,一样都没办到。得亏不是只有他们负责这事儿,没耽误多少事,不然我剁了他们。” 魏琳琅莞尔,“听你说话是真瘆的慌。” “有你打岔,心里总算舒坦了。”君若拍拍身侧,柔声唤在室内来回溜达的随风,“来,乖侄子,跟姑姑一起吃点儿。” 随风兴致缺缺,她哄了好几句,才勉为其难地腾身越到大炕上,坐到她身边。 魏琳琅把手里的大荷包递给君若,“没气得忘了给我们随风午饭吧?” “没,哄着都不肯多吃,哪儿敢饿着这小子。”君若把荷包放到一边,“得过一个时辰左右,它才吃零嘴儿。” 魏琳琅嗯了一声,宽慰道:“我爹说了,估摸着再有半个来月,长公主和你三个哥哥就回来了。他们是不乐意,但皇上受不了了,生怕他妹妹和来日的栋梁熬垮,已经选好了代替他们善后的官员。” 君若真的气儿顺了,“有盼头了就成。” 魏琳琅迟疑片刻,还是说道:“这次鼎力相助官兵的江湖义士,都是有名有号的,只有一位程先生,自百姓到帝王,只知他姓氏,他是不是月霖的——” 第118章 君若与她对视一眼,“你要成狐狸精不成?连这都猜得到。” “你这妮子,恁的刻薄。”魏琳琅作势要用筷子扔她。 君若一笑,颔首,“是。程叔父是特地赶去陪着月霖哥哥的。原本,月霖哥哥要叔父避开北直隶,叔父大概原本想听他的,但知晓他赶过去之后,就忍不了了,集结了江湖高人一道前去。” 魏琳琅缓缓地点头,沉了会儿,说:“父子两个没心结最好。对了,程叔父有没有受伤生病?最前沿的情形可是特别凶险。” 君若怅然一笑,“叔父那种人,让人瞧着跟铁打的似的,伤了病了别人也看不出来。”那个风华无双的男子,活到现在,又迅速介入海运赚下金山银山,本就是个奇迹,耐力自是人中龙凤怕都要望尘莫及的。 魏琳琅听出也感觉到了一些端倪,却没多问。 她只是要确定,父子两个有无并肩面对风雨。确定了,也就能替月霖高兴一下了。 有个有担当的、在乎自己的父亲,意义有多重大,魏琳琅自认要比绝大多数人了解。 她的父亲有多少缺点,就有多少优点,这些年要是没有他如山的父爱支撑庇护,她恐怕早跟之前嫁过的那个人渣同归于尽了。 她希望月霖也能得到父爱,得到和她一样有父亲支持相伴的光景。 一转念,想到君若,魏琳琅心疼得心弦狠狠一抽。 她挪到君若身侧,“你本该是最应该亲缘深厚的人。”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对那些,君若是真看得开,“没那样不是人的父母,我大概也不会成为女纨绔,不会跟进之哥哥作对,也就不会跟三个哥哥结缘。要是不跟他们结缘,也就没法子跟你结缘。” 魏琳琅想一想,会心一笑,“账的确该是你这个算法。” 君若另一侧的随风打个呵欠,把大脑袋搁到她肩头,打瞌睡。 君若早习惯了,侧头贴贴它的傲娇脸。 。 六月下旬,傍晚,京城外的悠长古道,一列轻骑飒沓而来。 那些端坐在马上的人,正是自帝王首辅再到君若翘首以盼的,临危时冲在最前的铁血之人。 一行人进城后,化整为零,去向不同。 长宁与三名少年郎纵然风尘仆仆,也先进宫复命。 皇帝携一众官员迎到宫门外。 看到妹妹,皇帝撇下随行众人,阔步迎向她,“长宁……” 瞧着妹妹本就消瘦的身形,又清减了几分,他鼻子有点儿发酸。 长宁端然行礼,言简意赅:“长宁归来,问皇上安。此番出行,幸不辱命。” 第109章 “多年前,蒋昭曾与朕这样说。你们,怎么会这么像?” “快起来。”皇帝亲自搀扶,又亲自将随之行礼的顾月霖、李进之、沈星予扶了一把,“这段时日,于朕当真是度日如年,时时盼你们归来。好了,总算回来了,走,到御书房说话。” 回到御书房,经了一番扰攘,皇帝遣了一众官员,只留了魏阁老与四个远行归来的人叙话、用膳。 席间,长宁细数三名少年郎在外时对自己帮衬、对差事的不遗余力,又真挚地感激皇帝、首辅在后方的大力协助。 唯有君臣相辅相成,才有奇迹可期,而纵观整件事,上下一心地防患未然、减免伤亡损失已到最低程度,不敢言及后世,在如今的史册中无前例,可称之为奇迹。 皇帝的心情难以言喻,却也知晓,今日不是由着性子畅谈之时,更不敢由着性子喝酒庆祝——妹妹的脉案他一清二楚,三个少年人现今的身体状况是否适合饮酒,他并不知晓。由此,喝过几杯酒,用过晚膳,便命几人回府好生歇息,日后再逐个召见行赏。 这一晚无月,然而星光熠熠。 哥哥的归期,君若跟蒋氏提及的时候,为免对方等的心焦,往后推迟了一日。 所以,心焦的就只有她了。 随风则有着莫名的兴奋,入夜后,院落之中就盛不下它了,自顾自跑到大门前,坐在石阶上左瞧瞧右瞧瞧。 君若坐在它身边,反复在心里碎碎念:傻小子,你也是真神了、邪了。 夜阑人静时,两个几乎同时听到马蹄声。 君若心头狂喜。 随风耳朵一动,大尾巴开始甩来甩去。 君若转头打量它:个子跟个小狮子似的,是早就不能再长了,比起哥哥离家前瘦了些——不正经吃饭这么久,搁谁也得瘦。 刚要打趣它一句,它却在顷刻间站起身,嗖一下没了影儿。 君若瞠目:“天……我的轻功要是能到这地步,真要每日拜一拜菩萨。随风,真他大爷的跟风似的呀……” 远远地,顾月霖就看到一团雪白向自己冲来,身影顷刻间自远而近、自小到大。 他连忙一勒缰绳,跳下马,大步流星迎上去。 那白色的庞然大物径直冲向他,直接立起身,大爪子不管不顾地搭在他肩头,大脑袋这儿一下那儿一下地拱。 顾月霖抑制不住欢喜之情,朗声笑出来,“小子,乖,别闹。” 幸亏他自幼习武,也是习武的苗子,要不然,这会儿一定已经狼狈至极地被随风扑倒在地了。 随风一改维持很久的傲娇做派,结结实实地哼哼唧唧地跟顾月霖起了一阵子腻,被哄得舒坦了,才肯往家返。 君若远远望着那一幕,起先挺不好过的,到中途就开始笑了,到末尾,已经笑得肚子要抽筋儿。 相识这么久,真是头一次看到月霖哥哥这么心甘情愿地被折腾得有些狼狈。 望着随风趾高气昂地往回走,也望着哥哥步调闲适地负手而来,君若起身迎过去,步子越来越快。 “哥……”君若自己都没料到,这一声唤出口时,竟然有些哽咽。 “洛儿。”顾月霖也只跟自己的傻儿子没辙,对妹妹自是不会乱了方寸。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拍拍她的肩,“这一段苦了你。已经过去了,我们回来了。” “嗯!回来就好,回来太好了。”君若敛起莫名的难过,切实地开心起来,如花容颜绽出璀璨的笑靥,“说你们回来了,另外两个去了何处?” “星予得及时拜见父母,要先回侯府,进之有不少事要处理,不管是锦衣卫的差事,还是手里的生意,这一阵不乏惹他上火的。” 君若想的到,也只是故意找个话罢了,扯他衣袖一下,催促:“快去见义母。她近来入睡迟,这会儿于她不算晚。” “正犹豫着要不要去请安,如此也好。” 。 沈星予原本是有些犹豫的:回来是先回沈府见爹,还是先到什刹海见娘? 爹娘是京城首屈一指各过各的夫妻,可对他却是一样的好。 他做不到厚此薄彼。 再说了,什么男子才能顶门立户、男主外女主内的劳什子的说法,在他沈家都是扯淡——他何止做不到,根本是没胆子厚此薄彼。 所以,他跟小厮说:“分别告知侯爷、夫人,我回来了,在望江楼等候他们。” 要是爹娘年纪再大一些,他怎么也要把两人拎到一个宅子住,现在都是正值盛年,他就再混帐一回,劳动他们一趟。 到了望江楼,可得好吃好喝地犒劳自己一番,对了,估摸着洛儿已经见到了她的月霖哥哥,见完就该轮到他了——对异姓妹妹,他也是如对父母一般惦念的。至于随风……他就不用妄想了,那个月霖的傻儿子,最少也得腻月霖几天,凭谁也别想让它离开宅子半步。 沈星予正琢磨着点哪些菜的时候,府中侍卫策马赶来,语带困惑地禀道:“夫人得知世子大抵今日归来,一早便回了侯府,翘首以待。属下不知,世子这是要去哪里?” 一听便知,这侍卫与报信的小厮没在中途遇见,倒是时时观望着他行踪,所以这会儿完全懵了。 沈星予哈哈一笑,拨转马头,扬鞭驰向家中,还不忘敷衍一句:“累糊涂了,不记得家门了。” 皇帝率众相迎时,沈瓒自然在列,早已见到儿子,可皇帝不厚道,只留了首辅,害得他跟儿子连个招呼都没打。回府之后,自然是百爪挠心,盼着儿子早日回家。 沈夫人受得了与儿子分别,譬如他在书院时,她自来是牵挂与心安并存。 她受不了的是儿子面临危难。 这次到见了真章的时候她才明白,自己爽快答允儿子自请的差事,到底有着多大的凶险。 只是,不论如何,她也不能做反悔的事,急赶急地分派了身边最得力的几名亲信,负责母子之间随时通信,更保证她时时知晓儿子的现状。 于是,知晓了在这月余间,星予受伤或病倒三次,却是每次在病床上停留的时间都不超过两日。 她听了,真是心都要碎了。 但亲信也告诉她,长宁长公主和顾月霖、李进之亦是如此,那三个人哪一次的伤情都不见得比小侯爷轻,却都只允许自己最多休息一半日,小侯爷休息时间略长,是因长公主勒令如此。 第119章 别人她不知道,长宁那个破身子骨,沈夫人还是很清楚的。再想想,月霖和进之与自己的儿子年岁相仿,那两个孩子与长宁一样披风沐雨,她的儿子怎么就不行了?何况已经受了优待。 ——就这么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宽慰着自己,熬过了这些天。 一个多月,足足将她熬得瘦了一圈儿。 自然,她夫君也没比她好哪儿去,总是一面自豪着一面忧心着,加之军务本就繁忙,也愈发清瘦。 是以,沈星予见到的父母,毫无默契地站在一起,形容却都现出憔悴。 他眼眶一热,抢步上前,行跪拜大礼,“父母在不远游,孩儿不孝。” 夫妻两个齐齐伸手,一左一右将他扶起。 。 李进之正如顾月霖所说的那样,对下属、手下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回府清算。 窝火那么久的事儿,离宫后自然尽快落实。 至午夜,事情告一段落,李进之摸出小酒壶,喝了一大口酒,愈发惦记君若和随风。 那个嘚瑟的猫儿一样的妹妹,那个骄傲得近乎欠揍的雪獒,如今不知是什么模样。 罢了,横竖两个都是跟月霖最亲,他就忍一忍,明日再去见吧。 。 欢笑与强忍的泪水交织之中,长宁与三名少年郎各自回府,与亲友亲信一番契阔,都有一两日要忙。 这情形中,顾月霖是最心暖又最没辙的:他家随风从见到他那一刻起,就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跟他在一处,不允许他离开自己视线。 为此,顾月霖只好带上它,应承相继到访的翰林院上峰、同僚。 怕体型大的野兽、犬类,从来不拘男女,登门的自然有因为随风想拔腿就跑的,只是,一想到那庞然大物是那少年状元郎养在身边的,没胆子也装出胆色来;少数就是天生不惧兽类的,见了只有好奇,瞧着好看就生欢喜,对随风只有满满的善意。 而不论那些人是惧怕还是善意,随风都顾不上,它如今只在乎顾月霖的一举一动,怕自己一个不注意,那厮就又跑出去好长时间。 所以,他坐太师椅上,它就坐在他身侧——这实在是无奈之举,试过跟他一起坐太师椅,奈何椅子太小,它体格太大,根本盛不下,试过好几次都一样,只好作罢。 回京第三日,皇帝单独召见顾月霖。 顾月霖直接被引进了御书房的里间,皇帝已经摆好棋盘。魏阁老是不用逼着自己陪皇帝下棋了,往后他们几个会代行这差事,幸好皇帝下棋讲究君子之风,输赢都甘愿,不需有负担,这还是魏阁老提醒他的。 这么想着,顾月霖躬身行礼问安。 皇帝笑呵呵,打手势,“快免礼,坐,盼了这么久,总算能看看你棋艺是否有长宁说的那么好了。” 顾月霖依言落座,“微臣棋艺好坏时皆有,说白了是没谱,还望皇上海涵。” 皇帝听了,神色恍然片刻,缓声说:“臣棋艺好坏时皆有,说白了是没谱,还望殿下海涵——多年前,蒋昭曾与朕这样说。你们,怎么会这么像?” 顾月霖讶然,这是他从没想到的事,更觉得不可能,认为皇帝因为不甘混淆了记忆,“微臣不知,委实不曾料到。应对皇上的话,自来是随心随境。” 皇帝一时嘴角翕翕,心说你这末尾的随心随境,也是蒋昭说过的话,只不过,是在他离开朝堂之际。 那厮舍弃官员眼中的荣华之巅,飒然抛下关乎名利的一切,皈依道家之际,跟他说,臣要随心随境。 他气得跳脚,说翻遍史书,也无你这般的首辅。 那厮却淡然而笑,说万事皆是从无到有,从一到无数。 不恨那厮,真的不恨,但是想到他与自己直面相对的每时每刻,都要气得不轻。 那厮不是妖孽,谁是? 皇帝闭了闭眼,旋即逸出舒朗明澈的笑。 蒋昭不屑于叫谁模仿自己,顾月霖更不屑于模仿任何人,如有相似甚至一致的行径,那只能是苍天给他的恩赐——他遇到了年岁相差很大但心性一致的两个人,第一个,他是到死也不会甘心地痛失了;这第二个,他无论如何也要抓住,这个要是再跑掉,他会生出的心思,怕是恨不得上吊。 顾月霖不免在心里埋怨魏阁老:打交道那么多年,首辅大人都不知道今上神神叨叨的?不可能不知道,知道干嘛不提醒一句呢?神叨叨可比说话没溜儿严重得多。 第110章 终归是知晓了 皇帝知道自己失态了,倒也不在意。他又不是爱端架子的帝王,尤其不愿与赏识的人摆谱,谁越早知道他这脾性越是好。 落下一子,皇帝问:“平日喜欢吃哪种点心?” 话题怎么左一榔头右一棒子的?顾月霖困惑着,照实回道:“微臣不喜点心,寻常手边有杯茶即可打发时间。” 皇帝笑呵呵,“那么,喜欢什么茶?” 他老人家执意扯闲篇儿,顾月霖也就继续照实跟他扯下去:“不拘什么茶。微臣有奇遇之前,家境寻常,喝不下口的也只有高碎,其他品相的,沏得稍浓些即可。” “听得出,这是大实话。”皇帝欣赏地一笑,转头唤刘全,“赏赐的单子多加些茶,私库里有的都分给月霖一些,上好的更要多分一些。”见少年要起身谢恩,及时制止,“给你什么就拿着,都是你应得的,私下里相对无君臣,更无需那些繁文缛节。” “多谢皇上。” 刘全笑眯眯地安排下去。 “听运桥说,你种过棉,且收成不错?” 顾月霖笼统地说:“试种过一二百亩,收成的确不错,进项也不小。” “好事,好事啊。”皇帝笑容清朗,“此次赏赐之中,有朕为你选的两个庄子,都在京郊,加起来也就两千多亩,不大,你先试着打理,要是收成不错,朕再把外地那些像样的拨给你。” 顾月霖默了一下。 “也就两千多亩”,要他“先试着打理”……皇帝一定不知道,这种话对于寻常人来讲有多欠抽。 可谁叫人家是自幼金尊玉贵的人呢? “微臣只是随着长公主出外办差,并无建树,皇上无需赏赐。”顾月霖回道。 “得了,长宁跟朕手足情深,相互坦诚以待,很多事朕心里有数。父母赐亦不可辞,何况朕赏你的?”皇帝瞧着越来越复杂的棋局,心情更好,边琢磨着下一步,边问,“君大小姐是你义妹,此番虽然未能赶赴前方,所作所为却不少于你们几个,可知她最喜欢什么?” 洛儿最喜欢什么?最喜欢的是三个哥哥都在身边,有意无意地照顾着宠着她罢了,其他的,她哪里有短缺的?稍稍夸大其词一点,人家就是富可敌国的人物,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得不到的。 于是,他诚挚地说:“微臣的义妹重情义,不拘泥于繁文缛节,只想过得逍遥惬意,若说她有什么心愿,不过是自己做主婚事,不因那类是非平添烦扰。” “你的意思朕明白,稍后给她一道免却是非的特旨便是了,自然,寻常女孩子喜欢的,朕都会给她一些。” 刚折回来的刘全,又被打发去拟旨、选女子喜爱的赏赐之物。 顾月霖心里失笑,这次却是真的愿意从善如流。宝贝妹妹的确需要皇帝给些助力,要不然,被不成体统的皇族中人看中怕是早晚的事,没一道特旨,应对起来总要耗费些心力,那种事,能免则免吧。 之后,棋局几乎形成战局,皇帝凝神对待,顾月霖更不会轻慢,两人便有好一段时间没交谈。 最终,皇帝拈着的棋子徐徐落下,喟叹一声:“朕的状元郎,棋艺精绝至此,实乃幸事。”稍稍一顿,“朕输了,这却是数年来走得最舒心的一局。” 这会儿的顾月霖,只怪自己初见长公主时手欠,当时真该把棋走得乱七八糟,也就不会有皇帝早早知晓他棋艺不错的事。 现在好了,皇帝输了都这么高兴,往后只要他不作死,没事找他下棋是必然。 有那个工夫,他陪陪自家傻儿子不好么? 此时的随风,这会儿一定正在宫门外的马车上郁闷呢。 皇帝下棋,图的是消磨时间,但要尽兴,今日已经尽兴,也就不再让彼此再费脑子,何况已时近黄昏,便吩咐刘全:“备些清爽可口的菜肴,朕要与月霖喝几杯。” 刘全称是,不打波澜地报出诸多菜肴,征得皇帝首肯后,乐呵呵地出门,亲自到御膳房传话。 顾月霖念及自己跟亲爹保证过不再饮酒的话,暗暗苦笑。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彼时他没想到皇帝这般看重,也就没想到最先用心应承的居然是这一位,而应承这一位,寻常还不是人家说什么他就得照办么。 皇帝携顾月霖去了御书房后面的水榭。 进到水榭,顾月霖微讶:这里居然与长宁府中水榭的布置一般无二。 第120章 皇帝笑微微解释:“是朕照猫画虎,盼着长宁待得舒心,才愿意时时进宫,说说话。” “皇上与殿下,属实手足情深。” “这是自然。” 水榭冬暖夏凉,但时时打理着的宫人还是放了冰山,室内便更凉爽。 君臣分主次落座后,皇帝才记起顾月霖先前说过的一句话:“你曾提到一句有奇遇之前,这奇遇,指的是什么?” 那本就是顾月霖的有心之语,皇帝注意到是再好不过。他郑重行礼,“这亦是微臣想禀明皇上的要事。” 皇帝当即遣了随侍的宫人,神色亦变得郑重,“不论何事,你只管说。” “时至今时今日,微臣才确然相信,真有未卜先知之人。”顾月霖说着,从袖中取出蒋昭的预言手札,送到皇帝手边。 哪怕担负天大的风险,他也必须这么做,何况皇帝真的对蒋昭毫无恶感唯有遗憾,开诚布公是上上策。 皇帝起先声色不动,打开手札,只看了一页,便忍不住喃喃道:“那个妖孽……当真是那妖孽的笔迹……” 顾月霖无语死了。或许,日后他要把妖孽这词儿,归于可褒可贬范畴? 皇帝翻了几页,脸色已分外凝重,“月霖,这手札如何得来,你又利用手札做了哪些事,事无巨细地与朕道来。” “是。” 。 宽敞舒适的马车内,君若盘膝坐在凉席上,端着一盘小牛肉干,一块块地将肉干喂给随风。 随风知道顾月霖要离开一半日,碍于他神色冷峻,没敢闹腾。 但是,小脾气自是无可避免的。 万幸,随着顾月霖归来,它像是被打通了某根筋:以前闹脾气的时候,对美食兴致缺缺,现在则是不管什么心情,都不介意大吃大喝,就像是忽然想通了,吃完喝完再高兴或难过也是一样的,饿着自己实在很傻。 顾月霖、君若和蒋氏乐得纵容它。 一般大型的兽类犬类,五脏六腑的功能之强悍,都令人惊叹。随风已被顾月霖耐心调理了两日,完全可以时不时加一餐。这事儿,君若懂,随风像是比她还懂。 所以,等待的这段时间里,随风已经是第三次哼哼着要求加餐了。 “要么就把自己饿瘦一圈儿,要么就大吃大喝横着长,不怪你爹嫌弃你,有事了就跑去外面,把你扔给我看顾着。”君若明知是无用功,还是暗戳戳地给小家伙捅刀。 随风听不懂,不理她,在乎的只有她手里的肉干。扒着窗户往外瞧也需要体力,肚子不填饱怎么成? 君若跟它自来是没辙的,一块一块耐心喂它,再瞧着它眼巴巴地杵在小窗户前望着外面。 天色自明到暗,又从暮光四合转到夜色深沉。 终于,随风耳朵一动,小表情欢实起来,要往下跑。 君若及时扑过去抱住它,还不忘做无用功,悄声敲打:“不准又去扑你爹,这可是在宫门外,你害得他坏了温良如玉的形象怎么办?” 随风连哼哼唧唧的力气都懒得跟她浪费,只恼火于自己挣不开看起来娇娇小小的那一只,听得最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气儿也就越来越顺。 顾月霖上了马车,一看妹妹和随风这情形,哈哈一笑,吩咐车夫去什刹海一处宅院之际,拍拍妹妹的脑门儿,再握一握随风一只大爪子。 两个很没形象地纠缠在一起的总算分开了。 君若吁出一口气,“它大爷的,累死我了。” 随风则是拱到顾月霖怀里,好一通起腻。 顾月霖失笑连连,跟前儿两个活宝,都让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待到随风平静也乖顺起来,君若启动车厢机关,让这空间变成密闭的,轻声问:“跟皇上说了没?” “说了,该说的全说了。”顾月霖安抚地一笑,要她放心,“皇上自己就知晓如何鉴别笔迹和纸张留存年份,看到手札便已重视。 “他说蒋昭是妖孽,最终却告诉我,到了今时今日,他敬蒋昭如神明,由衷感激。” 这样,就是皇帝确信蒋昭所有预言,接下来,会为着仍将发生的灾情时疫防患未然。 君若闭了闭眼,长长地透出一口气,“皇帝是明君。” “不错。” 君若关闭车内机关,让一切恢复如常,“到什刹海,是不是要见叔父?你们说完话,我也要给他请个安。” “你们相见是必然。” 。 这一所位于什刹海的宅院,并非前次顾月霖见清河郡主的那一所。要说不同,便是布置得分外清雅且透着温馨,氛围令人如沐春风。 顾月霖已经是第三次到来。 没错,回京后的每一日,他都要来看看亲爹。 原因无他,他知道亲爹情形不好,却又没法儿知晓到底是怎么不好,数日前就开始上火了,可到如今还是没别的法子可想,只能接茬上火。 原本,父子情分不会这么快深厚起来,但相伴着经历了这场生平罕见的风雨,已是共生死的事实,何况…… 亲生父母和养父母对待孩子的方式,终究是不同的,前者没有任何顾忌,后者则会自觉不自觉地束缚顾忌颇多。 蒋氏就不需提了,多年来对顾月霖说尽心也是十足的尽心,却终究是一厢情愿,从未问过他是否喜欢、甘愿。 顾逊走得早,在顾月霖对养父留存的记忆之中,养父从不曾呵斥训诫他,责罚就更不需提了。这一点,到知晓身世之后,是顾月霖最感激也最怅然的。 而他的亲爹对他…… 相伴的一个多月,他们与军兵甘苦与共,哪里需要就冲到哪里去。 第一次负伤,程放的表情是又心疼又气:“如何的情形,也不用你下水。你是状元郎,耍笔杆子是正经,现下这么玩儿命干嘛!?缺心眼儿么!?” 第二次负伤,程放磨着牙:“第二次了。事不过三,你给我记住。” 到了第三次,跟谁都寡言少语的程放,硬是一面给儿子包扎、喂药、喂饭,一面没完没了地训斥了小一个时辰。 末了说:“再有下次,你记得拉上我,我跟你一道寻死去。” 而又到了第三次的下一次之后,程放所作的,只是及时出现在儿子身边,与他一起舍生忘死。 事后爷儿俩都在病床上瘫了整日,顾月霖还有闲情打趣父亲食言。 彼时程放只是没辙地笑一笑,“摊上你这么个小兔崽子,我能怎么着?你做的事都是对的,我总生气,只是心疼罢了。” 顾月霖终归是知晓了,父爱如山是怎么回事。 第111章 近乎诡异的,她理解了清河郡主为何疯魔多年 这次灾情之中,援助朝廷的江湖义士中,功劳最大的程先生,从头到尾只肯透露姓氏,目的只是陪在儿子身边。 而程先生负伤的次数,绝不少于他顾月霖,但他家程先生就是有那个本事:前脚负伤,后脚如常出现在人前,凭谁也看不出端倪。 常人看不出,顾月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一次次,他求父亲同意何大夫把脉开个调理的方子。 程放却说,同来的人里有位早已成名的神医,别的人,他信不过。 总之就是,不让儿子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为此甚至能把何大夫贬得一文不值,哪怕何大夫是自己儿子着意捧出来的新一代神医。 搁谁能不气得跳脚? 这一日的程放,依旧是顾月霖看惯的样子,这会儿正待在凉亭中自斟自饮。 瞧见月霖和随风相形而来,程放轻轻一笑。 月霖的大事小情,他都已如数家珍,如何能忽略随风这个小活宝。 程放对月霖打个手势,“带着一身酒气,想来也不介意与我再喝两杯。” “两杯可不够。”顾月霖笑笑地步入凉亭。 随风好奇地瞧着程放。 程放起身到它跟前,修长有力的手揉着它的大脑袋,“必是娇养着长大的,容我吩咐下去,过会儿再吃喝一番,可好?” 也是奇了,随风毫无抵触,乖乖地坐在那儿。而要是换个人,早就毛了,不是在被摸头之前就避开,就是用大爪子隔开。 顾月霖瞧着,只觉温馨至极,“这孩崽子平时可不是这做派。” “平时怎样?进之说的欠揍的做派?” 顾月霖哈哈地笑,“估摸着那么想的不少。” “那是胡扯,故意跟你找辙罢了。”程放又揉一下随风的大脑袋,回身落座,“獒本来就有睥睨天下的资格,你们一直这般善待,是理所应当。” “还以为您会夸我一句难得,您倒好。”顾月霖凝了父亲一眼,先喝茶。 程放笑容温煦,“要夸你难得,也不过是你晓得活物不可轻易养,养在身边便善待。少跟我矫情。” 顾月霖放下茶盏,“我要喝酒。” “本就是要你来喝酒,谁叫你自个儿手欠忙着喝茶的?” 第121章 顾月霖笑一笑,给自己斟酒,再满饮一杯。 喝完才顾得上回味一下,“这酒口感可不咋地,不过入口之后还成……” “闭嘴。”程放睨着他,“我没把酒杯拍你脸上,你就偷着乐吧,还有脸说酒的好坏?何大夫怎么跟你说的?不是要你三五个月之内戒酒戒辛辣之物?” 顾月霖不以为意,“何大夫不是您再三断定的庸医么?我怎么能信他的话?” 程放拧眉,“个兔崽子,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气我的?” “随您怎么想。横竖正是受得住孩子撒野的年月,我有什么好怕的?比我更混不吝的不孝子女多了去了。” 程放默了默,随即由衷一笑,“我明白你想知道什么。放心,我还有十来年。” 顾月霖眉心狠狠一蹙。 “不知你在,找不到你娘的时候,我时时刻刻想一死了之,如今不同了。”程放语气格外柔和,“我所说的那位江湖神医,绝非浪得虚名,我供他琢磨个三二年,保不齐就有治愈的良方,这是他说的。月霖,别担心。” 顾月霖揉着眉心,“关乎您的病情,我知道您对付我的路数。您说有十来年,那就最多只有三五年。” “你想多了。” “我是想多了,我想的不止这些。”顾月霖恳切地望着父亲,“爹,您能不能不离开京城?或者说,我能不能跟您走?” 程放睨着他。 “我没开玩笑。”顾月霖不避不闪,坦然回视。 程放默默地喝了两杯酒之后,才颔首,“我长留京城就是了,只是平日事情多,没空总见你。” “还有我手里的医书,您让您身边的神医研读一段日子。” 程放没辙地笑一下,“横竖你是认定我快死了。” 这次轮到顾月霖瞪他了,“我只是盼您长命百岁。” “知道了。”程放瞧着随风,“这小家伙要是能自己串门就好了,每日过来我都乐意。” “……懒得见自个儿的儿子,只惦记着儿子养的傻儿子,您那脑筋是怎么个转法?” 程放轻笑出声,“君大小姐不是也来了?你怎么也不提?” “这不刚说完要紧的事儿么。” 程放吩咐手下,“请君大小姐到花厅,备一桌席面。”说着起身,揉了揉随风的头,“我们换个地方,来。” 随风表情没变化,却是立刻站起来。 顾月霖自是喜闻乐见。 君若想见程放不是一日两日了,笑盈盈进到花厅,毕恭毕敬请安,“晚辈君若,拜见叔父。” “快免礼。”程放说,“看得出,君大小姐轻功不弱,跟月霖差不多。” 君若巧笑嫣然,“叔父唤我洛儿即可,您也知道,我是月霖哥哥正经认下的妹妹。” “好,洛儿,快坐。” 君若落座之后,才接他之前的话,“依您看,我们这种身手,要是行走江湖,不会见天儿挨打吧?” 程放一笑,“怎么会,放到哪个门派,都算得上高手。” 君若嘚瑟地笑一下,“多亏哥哥不藏私,在竹园的时候看了不少武学秘籍,时时相互切磋,要不然,我只是三脚猫的功夫。何时您得空,若能指点一二,便是我此生又一幸事。” 程放颔首,“过几日你与月霖再来,我好好儿瞧瞧你们的身手。” “嗯!”君若喝茶时,发现衣袖上沾着随风的毛,忙歉然地笑,“容我出去一下,收拾干净。” 程放何等眼力,立刻知晓怎么回事,“无妨。” 君若还是出去了一趟,请这边的仆妇帮自己把衣衫上随风的毛收拾干净,又仔仔细细洗净双手。 那边的顾月霖,解释了君若为何闹得一身毛。 程放莞尔,瞧着乖乖坐在月霖身侧的随风,愈发欢喜。 稍后用饭时,大快朵颐的是君若,随风坐在窗下,对着鲜美可口的小牛排骨、鲜肉粥,吃得津津有味。这两个没正经用饭,真饿了。 顾月霖已经在宫里用过膳,因着皇帝丝毫架子也无,自然吃得舒心。程放则是正在调养的阶段,无甚胃口。父子两个一样,对酒的兴趣更大,但都要照顾对方的情绪,不会多饮。 饭后,程放问月霖:“得了几日假?” “十日。” “好事。”程放亲自去了书房一趟,取来一个描金匣子,放到月霖手边,“给你在京城置办了一些产业,文书和所需印信、仆人的花名册都在里面,今日起自己打理着,我顾不上。” “……”顾月霖打开匣子,过目后交给君若,“我说我转了发大财的运,可不是虚言。瞧瞧,我爹可不是一般的富裕。” 君若*笑了一场。 程放也笑。没法子,直接给银票,儿子不肯要,他只好多给他置办一些别业,和进项长远又丰厚的产业。 “海运自来是暴利的财路,我已介入这么久,手里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他说。 顾月霖明白,只犯愁一点:“我都做官了,还靠您养着……太跌份儿了。” 程放哈哈一笑,“兔崽子,滚吧你。” 君若瞧着叔父由心而生的笑颜,暗叹就算今时今日,他亦是可倾倒众生的俊美无俦,年轻时有多勾魂摄魄,可想而知。 近乎诡异的,她理解了清河郡主为何疯魔多年。 这般男子,与正春风得意的哥哥一样,对于很多女子来说,恰如罂粟、蛊毒。 万幸万幸,她没长那根儿筋,与父子两个只是亲人,要不然,这辈子都要过得很痛苦。 因为,这对父子,不会属于任何女子,正如她君若,不会属于任何男子。 自然,程放曾经心折于林珂,但林珂对他,只是选择了一个适合嫁的人,如此而已。 天色太晚了,程放让君若到内院留宿,早些歇息。 君若知晓,叔父与哥哥哪怕只是相对而坐的时间长一些,都是满心欢喜,自是不会做那没眼色的,道辞去了内院。 这晚,父子两个手中各执一杯酒,谈到了不少平时几乎不敢碰触的话题,包括程放与林珂离散之前的事。 “……我求她相信我,不要和离,不要离开,可她从来是心寒了便决绝行事的心性。 “那时我不知已经陷入困局,不知身边人的背叛,挪用林家产业的事已是板上钉钉……怎么说?我很自卑,前所未有的自卑。越是如此,越容易恼羞成怒。 “她指责我背信弃义两面三刀贪慕虚荣,我指责她单纯到无知,从不会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实在不是能过烟火岁月的料。 “那种话,对一些人或许不算什么,可对她而言,已经太伤人…… “我真应该不论她如何行事,寸步不离地跟随。 “我可以自负的事情,自来只有一身绝学,若与她形影不离,就算有人布下天罗地网,我们也能逃脱,可惜我没有,我想月明楼的筹划早日成为现实,告诉她,我并非一无是处,最重要的是,我想她以我为荣。 “没有,我并没执意追随,以至于,此生再相见,唯有梦境中。” 程放饮下一杯苦酒,闭了闭眼,痛苦至极。 顾月霖坐到父亲身侧,无法安慰,只是伸出手,握住父亲的手。 程放身形僵了僵,继而手势一转,紧握了握月霖的手,再轻轻一拍,放开,“我还有你,万幸,还有你。” “对,还有我。要说我没怪过您,那自然是假话,但到如今,我理解。人世无常,谁能担保自己不会懵懂地陷入天罗地网?”顾月霖和声道,“我不能,所以,您好好儿照顾自己,多看顾我一些年,好么?” 程放凝着灯光影里的月霖,良久,颔首,“好。” 月霖总怕他生无可恋,总在给他找事做,总在给他盼头,他如何不懂? 顾月霖说:“提到人世无常的时候,我总会想到蒋昭,费解得很:当年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才会放下一切,潇然遁世?” “我也不清楚,他是我年少时最钦佩的风云人物。”程放想了想,“叱咤风云的蒋首辅的生平,我们一起查一查,慢慢梳理一下?” “再好不过。” 第112章 当世奇才顾大人 时光惊雪,一年年无声消逝。 这一年是元和三十一年,顾月霖二十五岁。 自入翰林院至今的七年,顾月霖很快从修撰升为五品侍讲学士,只要在京城,三日必有两日面圣,名为讲学,实为君臣对弈。 之所以说只要在京城,是因他外出办差、协助应灾的时间太多,五品翰林做了两年左右不假,在翰林院当差的日子加起来也就半年多。 君臣如此相互瞧了那两年,皇帝架不住月霖自请去即将发生天灾的地方为官,私心里也是无条件信任,令其外放,毫不手软地给予诸多权利。 到今年,蒋昭手札上提到的天灾总算告一段落,往后十数年风调雨顺,皇帝松一口气之余,第一时间把顾月霖调回京城。 第122章 正值春和景明的四月,时近正午,什刹海景致如画。 君若策马赶到程放的兰园,进门跳下马,匆匆走进书房,实在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叔父,听说了没?哥哥这一两日回到京城。” 正在作画的程放悠然一笑,“听说了。” 君若望见坐在太师椅上的随风,笑出来,“傻侄子,你爹快回来了,高不高兴?” 这几年,随风可以自己串门了,小家伙大抵是因着顾月霖的缘故,与程放特别投缘,经常跑来这边,顾月霖要是不在京城,过来就会住上一阵。 此时的随风甩了甩大尾巴,身形往前探,大爪子搭到书案上。 程放睨它一眼,空闲的左手揉了揉它的头,“一边儿坐着去。” 随风哼哼一声,气呼呼坐回去。 君若大乐,“这是想看您作画?画的什么?” “画的这小子。”程放搁下画笔,“你瞧瞧,我给你沏茶。” “好。”君若过去一看,被那画艺惊艳到了: 工笔画上,呈现的是随风戏水的画面,小家伙的表情活泼泼的,飞溅的水花、水珠、远处的荷花都逼真地呈现。 君若很想耍赖抢走,实在是太喜欢了。等程放亲自端来茶点时,她眼巴巴地望着他。 程放莞尔,“我画两幅,给你一幅。” 君若喜上眉梢,“叔父最好了。” 两人转到临窗的圆几前落座,随风跟过去,坐在程放身侧。 君若念及来意,忙笑着报喜:“对了,皇上已经传旨,册封哥哥为吏部左侍郎,和一等世袭临江侯。” 程放颔首,“三品大员,算是熬出头了。”至于侯爵,品级再高也要看有无实权,懂得的人都不会真往心里去。 “从七品到三品,只用了七年。”君若说,“皇上真是打心底欣赏哥哥,本想要他做兵部尚书,内阁除了魏阁老,全跳着脚反对,皇上早料到了,还是没好气,用爵位找补了一下。” 程放失笑,“什么事让你一说,总是更有趣。” “实际情形大约比我说的更有趣,长公主不也常说么,她那个哥哥一时时的特别没溜儿。” 程放哈哈一乐,“的确听她说过。”停了停,又眼含关切地看着君若,“你这几年一直跟着长宁殿下办差,可有不顺心之事?” “没有,好着呢。”君若笑眉笑眼的,“前不久面圣时,皇上说早晚把我弄进锦衣卫,只是少不得先跟官员掐一架,让我别着急。” “让你进锦衣卫干嘛?”程放蹙眉,“进之长年累月忙得跟要疯的兔子似的,经手的差事大多令人膈应。那个酒鬼怎么不给你争取个别的位置?” 君若好一通笑。叔父是这样的,对长公主没情绪的时候,称谓是长宁殿下,气儿不顺了就是那个酒鬼。 “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我女纨绔、女魔头的名声太响,除了锦衣卫,别的衙门怕是宁可上吊也不肯让我进去掺和。”她说。 程放一想,没辙地笑了笑,“你这小崽子也是,年少时可着劲儿作践自己的名声。” 君若被他数落,自来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心里只觉格外熨帖。 两人说话间,有人来禀:“回宗主,长宁长公主莅临。” “请她过来。”如今的程放是月明楼宗主、海运霸主,什么人到了他的地盘儿,都没有他殷勤相待的资格。 不多时,长宁步调闲散地进门来,“酒鬼来讨杯酒,蹭顿饭。”程放当着她的面儿也没少说她是酒鬼。 君若行礼后,笑得不轻。 程放淡淡的,命人备酒菜。 长宁一袭玄色深衣,手中一把折扇,头上只有一根束发的银簪,神采奕奕,看起来仍旧是二十六七的样子,非要找美中不足之处,不过是面色因为常饮酒有些苍白。 君若自来认为,叔父和长宁这种人,真就是活脱脱的妖孽,岁月简直是不敢给他们留下任何痕迹似的。 落座时,长宁揉一把君若的小脸儿,“自己再搬把椅子。” “嗯!” “殿下来我这儿也忒勤了些。”程放说。 长宁坦然道:“沈夫人不在京城,我蹭吃蹭喝的地儿只剩了你这儿。” “我记得,殿下的兄长可是天子,宫里什么好酒好菜没有?” “御厨做菜,跟工部造园一个德行,匠气重,出手的全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程放哈哈一乐,“殿下挖苦人的方式,总是很别致。” 长宁也笑,“沈夫人跑出去游山玩水了,能踅摸到不少珍贵的食材,我要她多送我一些,然后全送到你这儿和居士巷那边。” “行啊,白吃白喝好几年,是该给我些好处。” 长宁睨他一眼,“吝啬。”又端详一下随风,“又胖了,你能不能别把我们随风当猪养?” 程放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 君若逸出欢快的笑声,踩着轻快的步子,亲自去厨房安排膳食。 随风听不懂,但程放很高兴的时候,它也会跟着高兴,这会儿甩了甩大尾巴,傲娇脸蹭了蹭程放的衣摆。 长宁展颜而笑,“又胖又傻,也不怕你爹嫌弃你。”奇才顾大人有这么个傻儿子的事,早已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儿,“不过,幸亏有你在京城,要不然,这小子这几年怕是只能跟着月霖四处走。” “是我幸亏有它,谁陪谁从不是说得准的事儿。” “这倒是。”长宁愿意跟程放说话,就是因为他时不时地来一句她平时根本不会深思的很有道理的言语。她扬声唤来随从,命人放下带来的礼品,“你身边的李神医缺这些药材,昨儿我进宫搜刮了一些。” “谢了。说起来,你那些伤病真被何大夫调理好了?” “当然,何神医可是月霖一手栽培出来的,我落下的伤病大多是硬伤恶习而起,调理起来倒也不难。”长宁凝他一眼,“你呢?怎样了?” “还能活几年。”程放也不瞒她,“七年前,李神医只能保我三五年,已经赚了太多。” 长宁神色一黯,转而就乐观起来,“医者治病常有奇迹,你听他们的话,保不齐能熬死我这个万人恨呢。” 程放笑出来,“这事儿我倒是愿意试试。” “说定了啊。” “别总磨烦我,今上那边,你也得上心。” “何神医每月两次进宫,给皇上请平安脉,大病小病地都给他调理好了。”长宁很感激他惦记着自己的兄长,“恰如月霖说过的,既然有预言在手,人该做的便是改变预言的结果。” “对。明君难得,我希望皇上长命百岁。” “跟我一样。” 一对儿老友山南海北地扯了一阵子,酒席备好,君若请他们到书房院的小花厅,三人一番畅饮。 同一时间,沈瓒和沈星予也相对而坐,畅饮、畅谈。 几年过去,沈星予早已升任金吾卫指挥使,正如李进之成了锦衣卫指挥使。 这两年,沈瓒一直在跟儿子磨烦自己赋闲的事儿,今日亦如此。 “你娘这里那里四处游玩,我凭什么还要兢兢业业地当差?而且你真该娶媳妇儿了,我得好好儿给你张罗……” 这要不是自己亲爹,沈星予真要送他一句“滚”,他摆手打断:“进之和月霖都无娶妻的心思,我凭什么早早地成家?” “‘早早’成家?沈星予,你二十五了,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已经在每日跟你这个混帐儿子上火了。”沈瓒跳脚。 “……过两年再说,当差还没当明白呢,娶什么媳妇儿?月霖已经是手握实权的三品大员,三十之前肯定入阁拜相,我呢?合着我这辈子的奔头就是接下您的差事?盼着我点儿好成不成?保不齐我能混成一品的禁军统领呢……” “禁军统领?那得实实在在立下军功,还得是皇上和储君都认可的位置,如今储君根本没影儿,皇上要是让你执掌禁军,跟有心整治沈家没区别。” 沈星予心说我不就是随口一说应付您么?我干嘛要有那么大出息?这怎么还较真儿了?沉了沉,他抹一把脸,“世事难料,这七年别说我也曾数次参与抗灾,就算只是看着皇上、月霖、进之和首辅呕心沥血,也会有些拿得出手的抱负。得得得,不就是想给我娶媳妇儿么?您只管张罗,能费多少工夫?跟您赋闲到底有什么关系?您非放一块儿说全随您,我怎么都行,这总行了吧?” “……什么叫拿得出手的抱负?沈星予,合着你之前根本没抱负?” “唉……这不让您烦得嘴瓢了么?来来来,喝酒,好容易有两日假,我陪您多喝几杯。” 这边的父子两个吵吵闹闹,宫里的皇帝与魏阁老与之相较,气氛不要太平和美妙。 君臣二人在水榭用过膳,便摆上了棋局。 “月霖最迟后天进城门,朕让宣旨的人跟他说了,进京不用急着进宫述职,先回家。”皇帝笑呵呵的。 第123章 魏阁老真心实意地道:“皇上体恤,也是该当的。一晃这些年,着实辛苦了月霖。” “你家煜哥儿读书颇有些天分,等月霖回来,不妨让他得了空就点拨一二。” “臣自然是这么想的,只怕皇上给月霖的差事太多,等他稍微清闲就得过来跟您对弈,那不就太为难月霖了?”魏阁老十分委婉地求皇帝针对此事给句明话,让自己的煜哥儿拜个小师父。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罢了,还是你亲力亲为吧。”皇帝说。 “……”怎么好意思跟自己的首辅明目张胆犯浑不讲理的?魏阁老呕血不已,又一次大逆不道地想揍皇帝一顿。 “月霖养母封诰的旨意,朕已写好,迟一些就能送到居士巷,如此行事可妥当?” “圣明不过皇上。”魏阁老敛起恼火,由衷一笑,“皇上为月霖想的周到一些,他日后便更能心无旁骛,为国效力。” “朕正是这么想的。”皇帝落下一子,算了算步数,嫌弃道,“首辅的棋艺是越来越差了。” “臣的确是一年比一年讨人嫌,那么,不扫皇上的兴了,容臣告退……” “闭嘴,打量朕不知道你敷衍?再走一盘儿!” “……是。” 。 魏府。 魏琳伊来见魏琳琅,见礼后道:“姐姐,等到顾大人回京,我当面赔罪认错后,便着手筹备着回南边。”从随侍的丫鬟手里拿过几个锦盒,“是我给你和爹爹的几色礼品,可一定要收下。” 阔别数年,她到今年初才回来,看望一直不曾放弃她的魏家人,更要与一度险些被她毁掉的生母时时小聚。 如今的魏琳伊,有了魏家闺秀该有的底气和风范,再没那个讨人嫌的畏畏缩缩的劲儿,加之幼年时有过的深厚情分,魏琳琅实在烦不起来,朝夕相处这么久,早已做回了真正的姐妹。 “你是不论如何都要找辙,给我和爹爹实惠,罢了,成全你这妮子。”魏琳琅笑着接受,引她到宴息,遣了下人后提醒一句,“程先生给蒋夫人置办了不少产业,意在报答她对月霖的养育之恩,这事儿你可知晓?” “早已知晓,变着法子往兰园送了几次礼,是于我而言能备下的大礼,先生倒是收过两次。” “这就好。”魏琳琅给妹妹倒了一杯茶,“这次蒋夫人定会成为一品诰命,她的心愿,月霖已经实现。但也正因如此,她对月霖会更不舍,你别急着南下,等母子两个团聚一两个月之后,再结伴启程。” 她是知道的,月霖此次要让母女两个团聚,琳伊回来的目的,也是要接生母过去团聚一年半载,但蒋氏舍不下月霖也是真的。要是舍得下,哪里能熬得了七年之久。 “我知道,都听姐姐的。”魏琳伊满眼感激,“每每想到那年离京前,都恨不得给自己一刀……” “闲的你。”魏琳琅笑靥如花,拍她手臂一下,“彼时我们这些人,想看到的不过是你能心静、安稳地过活,如今已成了广东数得上名号的富户,是我们再高兴不过的。” “没有家里、顾大人、君大小姐、程先生的照拂,哪里会有今时今日?”魏琳伊险些落泪。她不再是狭隘自私又蠢笨的魏二小姐了,对很多事看的一清二楚。 “你真的长大了,也真的把别人的付出放到了心里。”魏琳琅欣慰之至,揽一揽妹妹的肩,“其实对我们来说,不过是顺手而为,最难得是你争气,把香露铺子做成字号又有多家分号的,近百年来也只有你。所得到的,便是你应得的,别总记挂前尘旧事,别人都想忘记,你又何必提醒?” “嗯!我晓得,但对顾大人,我不得不变相地提醒一下,到底欠他一声抱歉。” “明白,你这么做没错。” 说话间,煜哥儿过来了,兴冲冲进到宴息室,匆匆见礼后道:“大姐二姐,顾大人要回京了,我是不是能拜到他门下了?” 已经是十多岁的小少年,唇红齿白,有玉树临风之姿。 “……”魏琳琅蹙眉。她一直一直想认作弟弟的月霖,煜哥儿要拜师?——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辈分不就全乱了? 魏琳伊立马猜出长姐的纠结之处,笑着半真半假地替琳琅讲出来,又道:“拜什么师?顾大人前程不可限量,又正年轻,必定想全身心应对公务,怕是没有点拨谁的工夫。” 回来至今,煜哥儿只知她是自己的二姐,掏心掏肺相待,早已是分外亲厚的姐弟,她说话也就不需顾忌什么。 “啊?”煜哥儿皱眉,挪到魏琳琅身侧,扑通一下落座,“我不管!好几年了,做梦都想做连中三元的奇才的徒弟,有机会总该争取一下。大姐,你要是为了那些有的没的不帮我,我……我再不帮你打理外院庶务了!” 他能威胁长姐的,也只有这种破事儿。再严重的,别说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可能拿来利用。长姐是他最亲的人。 “德行。”魏琳琅气笑了,“庶务本就不是我的事儿,本来就是咱家小老爷子和日后的你该打理的,吓唬我?我看你是欠揍了。” 煜哥儿满目哀怨地向魏琳伊求助。 魏琳伊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笑容。 煜哥儿低低地嗷了一声,被糊了一脸泥巴的小狗似的,下一刻,起身跑了。 “混小子。” 姐妹两个异口同声,又一起笑起来。这是不需担心的,横竖那小子得等父亲一句准话。 真叫她们记挂于心的,是万众瞩目的顾大人的归来。 第113章 整治流氓的重中之重,是你要比他更流氓 蒋氏按品大妆接册封旨之前,正在厨房给李进之做饭菜。 进之希望月霖回来后好生团聚,数月前就为了能得一段日子的假尽心筹备,今日起,可以歇半个月,时时给属下拿个主意就是了。 回到居士巷,他自来是直奔月霖的宅子,请蒋氏给自己做好吃的,这天也是如此。 陪着蒋氏接完圣旨、领了赏赐,李进之给了宣旨的李福一个大红包。 李福知道这位煞星是沈小侯的至交,真的不想他破费,但对方也是诚心诚意地给,推不过便收下了,说起其他的事:“皇上说,瞧着顾侯很是喜欢这边的宅子,大约不肯搬到御赐的宅子,就想着再给顾侯一个皇庄,外省不错的宅子,拨给侯爷两所,皇上只是拿不准,侯爷想要哪一省的宅子。” 李进之稍一思忖就道:“广东吧,蒋夫人过一阵去那边散心,住在御赐的宅子里更清净省心。” “得嘞,咱家回去便禀明皇上。多谢大人提点。” “公公言重了,你我同个姓氏,五百年前是一家,往后皇上骂我之前,好歹给我提个醒儿。”李进之说。 李福哈哈地笑,“大人抬举,咱家记住这事儿了,往后尽力就是。”心里则想,皇上数落你的时候,情形都跟亲爹训毛躁的儿子似的,有什么好怵的?好些官员想有那福气还争不来呢。 二人说笑一阵,李福回宫复命。 蒋氏还是接旨领赏时恍然的状态。 一品诰命夫人的荣耀,是月霖给她挣来的。他说过入仕后给她尊荣,真做到了。 “婶婶,”李进之走到她身边,扶着她到室内,“您有个好儿子。” “是呢,再没比他更好的孩子了。”蒋氏落下泪来,“上次团聚,已经是去年的事,那时他就瘦了很多,气色不大好……在外总是谁都照顾,独独忘了他自己。” “这次回来就不会轻易离京了,日子也省心了,您别担心。” “嗯。”蒋氏拭了拭泪,笑着起身,“我换身衣服,继续给你做饭,月霖不知何时到家,我也给他备下些可口的。” “成,晚间我还是睡月霖那边,陪您一起等着。”执掌着锦衣卫,李进之的消息最是灵通,算着月霖一定能赶在城门落锁前回来,但没必要说,万一临时遇到什么事儿呢。 事实正如李进之料想的那样,暮光四合时分,顾月霖与数名随从策马进城。 先回居士巷还是什刹海,顾月霖根本不需犹豫。如无意外,第一时间要见的自然是养母,女子毕竟更脆弱,父亲对他的指望是平平安安,从来不在乎何时团聚。 回到家中,蒋氏匆匆迎到外院,遥遥望见月霖之时,便已泪眼朦胧。 那身形高大颀长、眉眼锐利的年轻人,是她的月霖。他何止已然长大,早已有了权臣慑人的气势,更有着可以庇护亲友的能力与担当。 顾月霖微笑着,大步流星赶到养母面前,撩袍跪倒,“孩儿远游太久,委实不孝。” “快起来。”蒋氏连忙扶他起身,抬头瞧着他清瘦的面容,“气色倒还好,怎么又瘦了?你就不能学学你那傻儿子?” 难得养母说句不着调的话,顾月霖朗声笑着,携了她手臂,“娘,我饿了。” “正要摆饭呢,备了你喜欢的几道菜,还有饺子和面,想吃什么?按理说是出门饺子回家面,但你又不讲究那些……”蒋氏絮絮叨叨起来。 第124章 顾月霖心里暖意融融。这几年,每次远行回来相见,养母便显得苍老些许,活活担心他担心得生了些白发,他是做不到年少时对她的掏心掏肺了,但也无法冷心冷情,一直很牵挂她。 李进之脚步匆匆地走来,见面先捶了月霖一拳,“小子,总算回来了!” 顾月霖拍他肩头一下,笑容璀璨,“快帮我宽慰娘几句。怎么回事?从不是絮叨的做派,今儿却像是备了一车数落我的话。” 蒋氏嗔他一眼,“混小子,等我年岁再大些,只能更絮叨,你就等着听我每日念经吧。” 顾月霖和李进之齐齐笑起来。 洗漱之后,顾月霖坐到桌前,大快朵颐。为了早些回来,一路真是风餐露宿,上次吃像样的饭菜是几天前,他已不记得。 饭桌上有热腾腾的小巧的荠菜牛肉馅儿饺子,顾月霖连吃了二三十个。 “慢点儿,你慢点儿,瞧这德行,近来到底有没有吃过饭哪?”蒋氏继续碎碎念,边念边给他盛了一碗鱼汤,“先喝汤再用饭的规矩都忘了,并不是要你讲规矩,这样对胃好。” “知道。”顾月霖对她一笑,“这不是一年多没吃到您做的饭菜了么?早就馋够呛了。” “往后每日都给你做。听话,快喝些汤。” “好。” 李进之在一旁瞧着,笑意柔软。这样的情形就算是自己毕生再不可得,也愿意时时看到。心里舒坦。 用过饭,叙谈一阵,蒋氏催促月霖和进之:“快去程先生那边请安,随风也想月霖。瞧见你我就踏实了,往后多的是说话的时间。” 顾月霖也不矫情,“成。我们的程先生也不是让谁省心的主儿,是得赶早过去瞧瞧。” 蒋氏笑着送他们出门,“快去吧,我赶着给你准备明日的早膳,不需要多久,忙完就睡了,你天亮时回来就成。” “嗯,您早点儿歇息。” 半个时辰后,顾月霖见到了程放、随风,还有宝贝妹妹和长公主。长公主这个来找酒喝的,喝出了兴致,一直和君若盘桓在此。 最先知晓顾月霖回来的,自然是随风。那样的耳力、感知,对于人来说是无法解释的。 和之前每次一样,小家伙和顾月霖起腻许久才肯放他一马,颠儿颠儿地陪着他去见别人。 顾月霖的发现是:傻儿子的确是又胖了些,不过还成,没到胖得懒得动弹的地步,跑起来仍旧一阵风似的,迅捷得很。 几人相见,一番契阔之后,长宁起身,唤上李进之、君若,“你们陪我逛逛这宅子的花园,找个地儿下棋。”她是夜猫子,所以,要她早早回府邸休息,是不能够的,但也体恤父子两个。 李进之和君若自是没有不应的。 只剩下两人,程放瞧着月霖,笑容舒缓。他们相见并非难事,只要他乐意,就能舒舒服服地坐着马车赶到儿子身边,这种事他也的确没少做。上次见面,距今不过月余。 “蒋夫人撵你过来的?”程放问。 “嗯。用饭时也不给酒喝,我可不就得趁机过来。”顾月霖熟门熟路地翻出美酒银杯。 程放一乐,“我记得哪个混帐说过戒酒来着。” 顾月霖也笑,“混帐说的话也能信?” 程放笑意更浓,“横竖不是心里没数的,今儿纵着你一回。” 父子二人对饮倾谈到夜半,顾月霖沐浴,洗去一路风尘,歇在父亲寝室的外间,天明时回到居士巷,用过早膳,进宫面圣。 皇帝亲自相迎。他对顾月霖的欣赏与恩宠,自来是不加掩饰的。 他先跟月霖细说了说自己知晓的吏部存在的问题,要这年轻人上任之前心里有数。 顾月霖早就大致清楚,但皇帝如此,仍是感激。 之后,皇帝与他商量此次的赏赐。权势、地位给了,实惠自然也要给,这可是一次次助他力挽狂澜的奇才,既然要把自己私库里的东西分出去一些,就该让人打心底满意。 顾月霖同意赏赐广东的宅子,其他的真不在意:“皇上也清楚,臣这些年尽心当差不假,家中负责务农的管事也是稼穑的好手,只种棉的进项,便足够余生锦衣玉食。” 说的都是实情。皇帝每次赏他,都会给他一两个庄子,每个庄子都是两千亩地打底,还全是适合种棉的,罗忠又是毫无私心尽心竭力地打理,他可不就赚得盆满钵满。 “朕晓得你不缺银钱,但日子怎么能是这个过法?”皇帝瞪他一眼,“朕要是瞧着国库充盈便知足,不求更多,怎么能应付这些年的天灾人祸?” “……”这是哪一路算账的法子? “如今你可是勋贵中的新贵,需要装点门面的事儿多了去了。罢了,懒得跟你啰嗦,朕做主就是了。”皇帝大手一挥,“下下棋,喝喝茶,其他的慢慢儿掰扯。” 顾月霖还能说什么? 直到霞光漫天,皇帝才允许顾月霖告退回府。 这一次,顾月霖有一个月的假。先前的户部左侍郎平职外放,皇帝下旨时就命其慢慢交接差事,一个月后再离京赴任。 随着顾月霖回到居士巷的,是琳琅满目的赏赐,自良田宅邸、衣料皮子到金银珠宝、玉器摆件再到文房四宝、名家字画,茶酒药材补品亦是一样不落。 如此的赏赐,真是面子里子都有了。 冯十二迎上来禀道:“魏二小姐午后便来了,为的是见您。” “你们帮夫人安置一应物件儿,请魏二小姐到书房。” “是。” 片刻后,魏琳伊款步走进书房的厅堂,抬眼望去,风华无双的男子坐在三围罗汉床上品茶。 他不再是昔年十六岁的少年郎。那时的他身形还有着少年人的单薄,昳丽的眉宇无声地诠释着温润如玉。而今的他,一举一动都在彰显权臣的从容自信,却又是那般的清贵无瑕。 魏琳伊不敢耽搁,上前去盈盈拜倒,“魏琳伊问顾侯安。” 顾月霖望她一眼,“免礼,喝杯茶。” 魏琳伊并未起身,“前来叨扰,是为昔年之事赔罪,亦为侯爷数年来的照拂道谢。” “受了你的礼,便是接了你心意,此后不需再提。”顾月霖语声和煦,“免礼,坐。” “多谢侯爷。” 阿金阿贵为她奉上茶点。 顾月霖的态度很好,可魏琳伊却觉出了莫大的压迫感,无法放松。 “听闻你要再次离京,日子定下来了?”顾月霖问。 “启程之日未定,此次我想与母亲一道南下,需得侯爷首肯。” “我同意。” “即便如此,母亲也要与侯爷好生团聚一段时日,再者,也不是需要心急的事。” “多谢。” 魏琳伊觉得,顾月霖没办法对自己完全改观,所作一切,不过是体恤长辈,饶是如此,到这地步已过于难能可贵。 她不敢说多余的有攀附之嫌的言语,只实实在在交待自己的打算:“此番南下,是因那边有不少人手和琐事要安排妥当,住上一年半载,我便与生母往回返,选个离京城较近的地方定居,侯爷意下如何?” “也好。京城外几十里到百余里,都有不错的地方,再远了倒是不必。” “是,我记下了。” “母亲近年来思虑太过,有些体弱,日后同行,你要尽心照顾,为她调理。” 毫不客气的理所应当的语气和措辞,倒让魏琳伊听得很是熨帖。有着共同的母亲,相互提点着如何尽孝,本就是理所应当。她连忙说:“一定会的。” 又说了几句,魏琳伊起身道辞,“天色已晚,不*耽搁侯爷。” “今日就罢了,日后不妨时时过来,陪母亲说说话。” “好。”魏琳伊由衷一笑,行礼出门。 静静地喝完一盏茶,顾月霖敛目沉思。 随风回来了,趾高气昂地走到三围罗汉床前,毫不迟疑地跳上去。 顾月霖笑了,温柔地抚着它的背。 随风没事就去兰园,也不是白去的,不知程放从哪里学到的驭兽的窍门,慢慢教会了随风诸多防范坏人、陷阱的技巧。 再不济,它懂得遇到危险时知道赶紧跑就得了,那速度,追得上它的都在各个兽园,追不上它的本就是一瞧见就腿软,好在随风成长的环境不同,从来是不招惹它它根本不会动欺负谁的心。 不为此,两头都不会放心小家伙独自出门。 已是饭点儿,顾月霖略显慵懒地起身,“吃饭去。” 这是随风听得懂的,立刻跳下地,跟着他回内宅。 母子相对用饭时,顾月霖主动提到魏琳伊:“魏阁老不好意思询问,却很关心次女的姻缘,以往在信件中提过几次,说次女莫不是被长女带沟里去了,这么久了,也没嫁娶之心。” “我问过,她还真没有。”蒋氏笑眯眯的,“仔细想来,成家是有好有坏的事儿,碰上个我这样拎不清的,还不如自己过。” 第125章 “瞧您说的。”顾月霖失笑,“二十出头而已,不着急,往后您在她身边,看情形行事。” “嗯,我看着办。”蒋氏忙着给他布菜,“不用琢磨我们南下的事儿,好歹过俩月再说,不把你养胖点儿,我是不会走的。” 顾月霖一乐,“行啊,依您。” 戌时左右,君若、李进之和沈星予结伴前来,一个带酒,一个带下酒菜,再有一个带了磨牙的干果。 四个人和在竹园时一样,在顾月霖的书房彻夜饮酒畅谈。惹得早膳时蒋氏挨个儿训了一通。 一个个夜猫子,她给补再多的山珍海味,也架不住他们这么熬。 连她自己都知道,如今是越来越絮叨了,根本克制不住,也就不管了。 兄妹四个却都觉得,她这样更可亲可爱。不待见你的人,才不会因着你少睡了一觉、瘦了一些上火数落,慈母心肠罢了。 蒋氏本来以为,和女儿启程之前,一切照旧,顾月霖也没想过能出什么事。 说白了,如今兄妹四个都是天子面前的红人,他们不趁机收拾人就很难得了,只是,母子两个都忽略了一回事:月霖如今的地位、前景足够太多的人觊觎、攀附或忌惮。 如今要攀附新贵顾侯的人里面,最急切的是蒋家,那个早已被蒋氏抛到脑后多年的门第。 说到蒋家,顾月霖就不能不念及蒋昭。他与父亲对昔年首辅的生平早就了如指掌,但蒋昭忽然退离朝堂潇然遁世的原因,却是如何也查不出。 皇帝也不知原委,不然不会耿耿于怀数十年。 长宁长公主大抵知道些秘辛,但她不想说什么的时候,神仙也没辙。 程放和顾月霖倒是想过,安排人到蒋家探寻,但转念想到蒋昭对家族的嫌弃,立即作罢。 斯人已逝,何苦纵容着一起子小人对他说长道短。 蒋家第一个来到居士巷的,是蒋氏的大伯父,如今的蒋老太爷、蒋氏一族的族长。 其时母子两个正在一起侍弄花草,听得通禀,顾月霖说:“请到书房。娘,您接茬忙,若需要我再着人来请。”他们不想左右逢源是真,却也不需躲避任何人。 蒋老太爷年近七旬,头发花白,但精气神儿十足,却不是有多少城府的:眸中闪着明眼人一看便知的市侩、算计。 他采用的是先礼后兵的招数,落座后,对顾月霖开门见山:“老朽此番前来,为的是蒋家一处不慎流落到外的祖产,族中人等皆希望拿回蒋家,却关乎顾侯,不知侯爷能否成全。” 顾月霖低眉一笑,喝一口茶,“您指的是——” “竹园。” “原来给族中女子的陪嫁,叫做不慎流落到外的祖产,是可以拿回去的。”顾月霖望向蒋老太爷,目光骤然冷漠如霜,“这种糊涂账,我没与您计较的余地。” 蒋老太爷喜忧参半:他们看准竹园是风水宝地不假,却并不是真的要拿回去,毕竟那样太丢人了,只是想借这事由,让蒋氏和顾月霖欠他们人情罢了。 拿回去必然也有诸多好处,却不知要多久才能看到可喜的情形,远不如立竿见影地用人情换到的益处。 他只能试探地问:“顾侯的意思是——”干脆利落地把竹园给蒋家么?要是那样,他倒也不丢人,却也真不能满足。罢了,拿回园子之际继续找辙就是了。 “我没计较的余地,只因是局中人。不知蒋老太爷是否见过今上,这不重要,这事儿横竖要打官司解决,既如此,不妨将官司打到御前。”顾月霖放下茶盏,从容起身,“烦劳您与我进宫。” “……这这这!怎么就到御前打官司的地步了?年轻人,不要冲动行事,你听我说……”蒋老太爷立时苍白了老脸。 顾月霖轻一拂袖,“来人,送蒋老太爷与我同行,进宫。” 竹园对他的意义,早已重到难以言说,偏生他在这样的情形下,无法据理相争。难道要养母过来,与这明显居心不良的老东西磨烦么? 既如此,还是干脆利落一些,让皇帝给个说法。说法令他满意也罢了,不满意的话,今日还回去,明日再耍流氓拿回来就是了。 整治流氓的重中之重,是你要比他更流氓。 第114章 就是好意思让皇帝给他处理这种破事儿 说来心酸,蒋老太爷这辈子,见到天子真容的次数很多,蒋昭致仕之前叱咤风云那些年,蒋家人能沾到的光再有限,凡有宫宴随着参加还是很容易的,问题在于,蒋老太爷认识皇帝,皇帝却不知道他是哪根葱。 好了,今日皇帝能知晓他到底是何许人了,却是被顾月霖的手下挟制着进宫。 想一路也想不通:这是什么路数? 什么路数?仗着宠臣的身份张狂一下,就此断了闲人攀附的路而已。他就是面圣容易,就好意思让皇帝给他处理这种破事儿,有胆子陪他这么玩儿的却不会有几个。 到了宫门口,顾月霖出示皇帝亲赐的令牌,禁军当即客客气气放行,还殷勤地替他寻来带路的宫人。 蒋老太爷一看,心知自己要倒霉了。 此时皇帝正在与长宁长公主对弈,听得顾侯携蒋老太爷求见,面上一喜,“要他没事就进宫来,总归是个听话的。快请进来。” 长宁莞尔。 刘全领命时也是一笑。皇帝大人故意忽略蒋老太爷那一茬,谁又会傻到出言强调? 很快,顾月霖与蒋老太爷进殿,行礼参拜。 皇帝即刻一摆手,“平身。月霖来观棋,帮长宁挽回些颓势。” 长宁瞧着实在太费思量的棋局,索性离座,起身到一边用茶点去了,“月霖替我走完这一局。” “也好。”皇帝笑笑的,对顾月霖招一招手,“快来,让长宁给你断乱七八糟的官司。” 好么,如此宠臣,谁跟他打得了官司?蒋老太爷脸色煞白,实在站不住,再度跪了下去,“微臣有罪,请皇上、长公主开恩。” 回应他的是长宁清越的语声:“将原委讲来,错一个字,本宫记你一军棍。” 蒋老太爷一哆嗦,腿简直要抽筋儿了,却连粉饰太平也不敢,将之前与顾月霖的对话照实复述一遍。 顾月霖很快看清楚棋局,在心里迅速地计算推演,沉稳地落下一子。 皇帝听蒋老太爷说话的时候,蹙了蹙眉,见到那落下的一子,神色逐渐变得郑重,琢磨着如何应对时,笑得分外舒心。 他纯粹是喜欢下棋,而不是喜欢赢,最想得到的是对手,从不是自作聪明让着他的人。 最让皇帝满意的对弈之人,该是令他时时刻刻都不能松懈,真的可以利用一两步棋扭转局势。 此时,便是这样的情形。 长宁淡声问蒋老太爷:“竹园是蒋家祖业?有何凭据?” “蒋府有多名人证,知晓竹园确系蒋家产业,如何论,也不该落到临江侯养母手中……” “所谓临江侯的养母,是临江侯府太夫人,我朝一品命妇。” “是,微臣失言,殿下恕罪。” “时隔多年,只有人证不足为信,可有账目上的凭据?” “回殿下,并未找到,只是人证之中不乏已经荣养的蒋府老人儿……” 长宁默了默:“蒋老太爷究竟是耳力不好,还是听不懂人话?” “……” “凡有产业,必有文书契书账目,拿不出这些,你跟本宫说竹园是你蒋家的?你怎么不说这御书房也是用你们祖上的地皮建的?” 蒋老太爷连忙磕头,“微臣不敢,万万不敢!” 顾月霖刮一下眉骨,唇角微扬。 皇帝落下一子,神采奕奕,对妹妹的一番应对,失笑不已。亏她还好意思跟他嘚瑟,说什么有位高人夸她挖苦人的方式别致,这么直来直去只差带脏字儿的骂人,倒是哪儿别致了? 长宁不知兄长心中的打趣,只说正事:“你们口中的蒋家,是否包括你的小叔父蒋昭?” “自、自然包括。” “真是脸大。”长宁语气转冷,“蒋昭是本宫的恩师,可遇不可求的恩人。自然,蒋昭结交的奇人异士繁多,两肋插刀的至交也不在少数,有本宫不多,没本宫不少。但是,你们也别全然看低了我们的师徒情分。他不少事,并不瞒本宫。” 蒋老太爷不敢接话了。 顾月霖想听长宁多说一些蒋昭的事。 长宁也没让他希望落空:“他遁世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本宫晓得,你却不知。你当然不知晓,不然不会跑过来丢人现眼。你的双亲、伯父伯母、叔父婶母,三两年间相继病故,凭你这个脑子,猜不出是蒋昭弄死的也是必然。” “啊?”蒋老太爷失声低呼,顾不得礼仪,满脸惊诧地望着长公主。 “那些都是该挫骨扬灰的东西。蒋昭本打算灭了蒋家满门,本不想给那些东西体面的死法。”长宁语气里似是挟了风、裹了冰,“有人劝他,不知者无罪,那也根本不是多死少死一些人能有所改变的事。他听了。只是,本宫没他心大,至今还在迁怒蒋家,你们大概看不出,蒋家一些人入仕的路,因本宫而葬送。” 第126章 蒋老太爷听得一知半解,嘴角翕翕,做不得声。 那本就是凭谁也听不明白的言辞,却也足够捕捉到诸多端倪,顾月霖揉一下眉心,落下一子。 长宁言语如珍珠落入玉盘,动听却无温度:“蒋昭离开家族之前,开了祠堂、到顺天府过了名录,竹园和周边地皮,皆是他买下,自然也该是他带走的产业。 “蒋昭至死也不会否认是蒋家人,至死也嫌恶你们。 “竹园是经他之手从无到有,打造出来后,转赠给蒋夫人父母。这种事他常做,屡见不鲜。 “本宫为何这么清楚?本宫得知恩师又起了造园的兴致,前去看过数次。本以为,那里是他落叶归根之处,可惜并不是。他从来是知己敌人徒弟都看不明白的一个人。 “到顾侯面前上蹿下跳之前,你们都不晓得去顺天府查一查记档? “到此时,你是否还要说,竹园是你蒋家产业?” 蒋老太爷几乎瘫在地上,“微臣知罪,微臣再不敢了……” 顾月霖又刮一下眉骨。听得蒋昭那些身前事,他有些难受。 皇帝也没好到哪儿去,叹息一声,沉默片刻,问长宁:“这位老太爷挂着的虚职是什么来着?” “我怎么知道。”长宁没好气。 刘全刚要禀明,皇帝大手一挥,“蒋氏一族,挂着虚职的全部罢黜,有实职的同样罢官,知会锦衣卫查一查,有无不法行径。” 蒋老太爷险些晕过去,皇帝的话却还没完: “此次蒋家无事生非,给临江侯万两白银以表歉意。再有下次,朕将蒋家灭族。 “此外,特发一道旨意,言明蒋昭生前另立门户离开蒋氏一事。 “日后,蒋昭的至交忘年交,朕都会倒履相迎,但以他亲眷之名攀附权贵者,当即杖责八十,终生流放。 “蒋昭不止是长宁的恩师,亦是朕和朝廷的恩人,凡有无故诟病蒋昭者,交由锦衣卫,从重处置。” 刘全当即领命,转身时一挥手,命两名内侍把蒋老太爷叉出去。 帝王的寻常一怒,非寻常人消受得起。 蒋家一门,已是皇帝变相裁定日后不准出头的门第。下一任帝王,不论对今上是怎样的心绪,都不会多余地推翻这种旨意。费心费力却未必得着好,是有多闲? 蒋家赔偿的一万两白银,顾月霖自己添了两万两,全数兑换成米粮,转手赠予之前外放省份最贫瘠的地区的百姓。 明面上,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顾月霖毫不掩饰地利用了宠臣的权益,断了一个门第几十年内出头的可能。 暗处中,有人恨得磨牙,有人嫉妒得双眼通红,有人则又多了几分忌惮之心。 对于顾月霖来说,倒也是真的杀一儆百,到蒋氏随魏琳伊离京,再无这等无聊是非。 送别蒋氏之前,顾月霖便已到吏部,每日尽心当差,时时去陪棋瘾大的皇帝下一盘儿棋。 休沐日,顾月霖盘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听各个管事回事。 在竹园添的那些人手,仍旧忠心不二地追随,得到的信任与委任更重。 辛夷景天追随他多年,早已历练出来,成为独当一面的大管事,阿金阿贵则取代了以前的他们,照顾顾月霖的衣食起居,打理府中的大事小情。 梁掌柜与何氏近年来是顾月霖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暖玉阁交给亲信代为打理,直到此番回京,才又捡回了老本行。 不要说哪一路的管事都忠心耿耿,即便是最为刁滑的性子,也不敢在顾月霖眼皮子底下玩儿猫腻。 要知道,这位爷可是数次带领一方百姓囤粮囤物资算无遗策的主儿,在皇帝与内阁挂了号的聪敏缜密,谁要想在账目上玩儿花活,妥妥的自取其辱。 单说去年,外放的顾月霖跟户部数名官员打起了笔墨官司,因由是一些地方是否要继续减轻赋税,这关系到百姓生存的细账。 来来往往间,户部那些人加起来好几百岁,硬是干不过一个顾月霖,全军覆没,灰头土脸地同意他继续减轻赋税的提议,据说皇帝有段时间提起来就哈哈大笑。 平时管事回事,顾月霖也只是循例听一耳朵,横竖一个个做账用心,银钱的支取或入账更精细。 料理完手边的事,顾月霖问阿金:“大小姐呢?” “和随风去了兰园,先生一直在指点大小姐的轻功、鞭法和剑法。” 顾月霖颔首。 刘槐亲自送来一盏羹汤。 顾月霖接到手里,闻着味道猜测:“药膳?” “是药膳,明目降火的。”刘槐眼眼巴巴地瞧着他,“夫人启程之前,再三交代小人,要用心给您做饭菜,调理身子。” “……”顾月霖笑着叹气,“遇到你们爷儿仨,我可真是捡到宝了,什么时候学会的做药膳?” “有两年了,求着何大夫指点的。您忘了?这两年我们不是总撒泼打滚儿地要去您任上么?为的就是能随时给您做药膳。”奈何这大爷不许他们去,只要他们照顾好夫人和大小姐的膳食。 “有心了。”顾月霖笑着拿起羹匙,“放心,我全用完。” 刘槐踏实了,喜滋滋回了自己的地盘儿。 阿贵送来一份拜帖,“又是杜华堂,亲自送来的,人在门房等着。” “问他到底什么目的。” “问过几次了,他都说要当面请示您。” 顾月霖沉默着吃完羹汤,“味道居然很不错。” 阿贵笑了,“这话小的可得告诉刘管事。” 顾月霖一笑,“跟杜华堂说,我这儿不需要门客幕僚,更没给他张罗差事的本事,日后不必再来。” 阿贵应声而去。 杜华堂听完,满脸失落地道辞。 如今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维持生计的仍旧是坐馆教书、小庄子的进项。 顾月霖却已位极人臣,他屡次求见,目的真就是请对方赏自己一个差事,哪怕在侯府写写文书呢。际遇的改变,偶尔不就是厚起脸皮争取到的?哪成想…… 都说顾月霖只是看起来温良如玉,实则冷心冷情,眼下看来,可不就是那样么。 心里实在烦闷,不想回家看顾采薇那张晚娘脸,杜华堂去顾府找岳父。 顾二老爷一路瞧着顾月霖平步青云成了宠臣,有几次真后悔得狠抽自己耳刮子,转头再一瞧自己的儿子那干啥啥不行吃喝第一名的德行,把他塞回二夫人肚子里的心都有了。 不过,这种情形也只是一两年一次,大多数时候,他还是知足的。 早在降雨成灾那年,二老爷就开始暗戳戳地学着顾月霖的路数打理田地。他倒不觉得丢人,学月霖和李进之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他一个。 顾月霖的产业必然是越来越多,而他知晓的只有蒋氏陪嫁的庄子,但就只跟着那边种作物,这些年也着实没少赚。 进项最丰厚的自然是棉花,哪怕只是收获后擀弹了送到铺子寄卖,利润也很丰厚。 今年几百两明年一千两后年再翻番地赚了几年,府里的账房又有了足够周转的银子,他也攒下了应急的钱。 曾来往的故人瞧着他踏实了,主动登门恢复来往,合伙做些互惠互利的小生意。 如此,一笔笔银钱到手,积少成多,倒也过上了小富即安的日子,二老爷给没出息的儿子娶了媳妇儿,抱上了孙子。 这天瞧见杜华堂,一看他那个脸色,二老爷就猜出了几分:“你总嚷着要换个差事,看起来不顺?” 杜华堂没精打采的,把去临江侯府的事说了一遍。 “你这到底是图什么?”二老爷无语了,“月霖那个人,有心帮你的话,根本不用你上门。近的身在翰林院的同窗,真有交情的,他这些年忘记过哪个?好几个被他带着外放,没两年就从七八品的芝麻官成了五品大员。远的就是你们一起就读的书院,他从未断过与恩师的书信来往,至今也是相互帮衬,跟萧默是没多少见面的机会,但萧默把他当亲儿子似的,谁不知道?” 杜华堂愈发颓唐。 “人跟人不一样,资质性情际遇,都是不能强求的。”二老爷着实纳闷儿了,“我以前那么不是东西,现在都看清自己的斤两了,你是实实在在的读书人,怎么还拎不清?” “我又怎么能拎得清?既然养家糊口,总得想处境更好一些。采薇动辄骂我没出息,嫌杜家穷,您也不是不知道。” “你脚踏实地过活,她凭什么骂你?你凭什么挺不直腰杆儿?”二老爷叹气,“我那个闺女的德行,你提亲时我就跟你交底了。你们是不富裕,但总好过闹灾的时候吧?总好过受灾的百姓吧?真是没吃过苦还瞎矫情。 “你们到底想怎么着?我倒是想看你们每天喜气洋洋的,可也不能养着你们分钱给你们吧?我自己的亲生儿子,到现在也是按月拿例银,多一文都不行,这你也是知道的。” 第127章 他不是大方的爹和岳父他知道,但他不是一视同仁的吝啬么?说白了,救急不救穷,更不能长久接济根本没出息的小辈。他可不觉得儿子和女婿值得他如何如何,有跟他们起急的工夫,不如指望孙子外孙,花心思给他们铺好读书的路才是正经。 杜华堂自然不是来找骂的,想听到的话已经听到,神色渐渐缓和。岳父允许他跟妻子有一说一据理力争就行,不然实在是太窝囊。 第115章 简直疑似捧杀 元和三十一年,至腊月,发生了几件事: 在皇帝的坚持下,君若进到锦衣卫,任指挥佥事,一时间,本就是诸多官员噩梦的锦衣卫,因为凑齐了昔年两位头号纨绔、魔头,成为京城最恐怖的衙门。 此事固然是因为皇帝不拘一格用人的爱才之心,另一重的重大意义在于,君若开创了本朝有才的女子入仕的先河。 没错,长宁长公主也曾手握重权,到底是因为金尊玉贵的出身、先帝与今上的器重,与君若入仕的本质有着根本的不同。 立储的事,朝臣每一年都会提几次,到如今,皇帝终于有了明确的态度,允诺会郑重考虑,拥立某位皇子为储君的折子,一概留中不发。 是以,皇室子嗣明里暗里争储的情形愈演愈烈。 而在同时,皇帝罢免了一位阁员,命顾月霖补上空缺。 连中三元、二十五岁入阁的顾侯,一时间成为士林、民间争相传颂的传奇人物。 “要不是深知皇上的性情,我真要怀疑,这是在不遗余力地捧杀你。”这日,兄弟二人相对把酒,李进之如是笑言。 顾月霖转着手里的酒杯,“我也犯过两回嘀咕。” “终归是好事,程叔父和蒋夫人会更以你为荣。与其顾虑来日,不如运筹帷幄。” 顾月霖嗯了一声,“近来清闲了?” “已在这位置上熬出了头,”李进之颇显自在,“只要不是离京的差事,平日管好得力的心腹即可。” “瞧着倒像是很知足,不想混个都指挥使做做?” “我又不是你跟星予。你已注定青史留名,下半辈子就算但求无过,也能享一世荣耀。星予背后有沈家,实打实地勋贵,肩上有承上启下的担子。我只求过得逍遥惬意,当差目前为止感觉挺有意思,什么时候玩儿够了,就指着你这靠山过日子。” “……把我夸了一通,我硬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李进之哈哈地笑。 没两日,沈星予挨个儿给兄弟、妹妹报喜:他要成婚了,婚期定在明年二月,只是,那表情跟报丧一样。 实在是没法子,他爹三天两头催婚,他娘倒是不催婚,只是更不靠谱,说不成婚也行,但总得弄个小崽子出来,不然实在说不过去。 三个手足真的很想宽慰一番,可瞧着他那个德行,实在忍不住笑,越笑越欢。 把沈星予郁闷得,转头去了什刹海,跟程放耍赖:“叔父,您可怜可怜我,把我从沈家劫出来做你儿子吧。” 又把程放惹得笑得不轻,末了告诉这个斗不过自个儿爹的倒霉孩子:“你成婚时,我跟月霖都会送你一份像模像样的礼。” 沈星予倒在临窗的大炕上,恨不得撒泼打滚儿。 “你到底憋闷什么呢?”程放笑着把一颗核桃扔到他身上,“人是你自己央着我和长公主帮你物色的,人家只求跟你过你爹娘那样的日子,等到有了孩子给了家族交代,就是各过各的。你可以反悔,但不该等到这种时候,那女孩子欠你什么?婚事出岔子,毁得是她下半辈子。” “唉……这些还用您说么?我有什么不知道的?还不准我跟您矫情一下?”沈星予满眼哀怨。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矫情?” “唉……”沈星予继续叹气,“成婚不成婚是不一样的,您是不知道进之跟洛儿那德行,可瞧不起一些成婚的人了,早就说过,看到成婚的人就想躲着走。您家月霖就不用说了,从来不近女色,前好几年就得了个冷心冷情的名声,他兴致全在建功立业上头。您说我要是成婚之后人嫌狗不待见的,一个个都懒得理我了,我可怎么活啊?” 下一刻,二十五岁的沈小侯来回打了好几个滚儿。 程放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末了说:“不能够,你们四个是最亲厚的手足,那三个不是那种人,你别一说话就是你媳妇儿、你家孩子就什么都有了。” 沈星予沉了沉,想通了一些事,“也对。要是往后我变成媳妇儿孩子热炕头的做派,坐一起确实没什么好聊的,可我又不是那种人,这是瞎担心什么呢?有病么这不是。”说完一骨碌起身,“叔父,赏些好吃的,饿了。” 程放再度被他引得笑了一场。 说笑间,随风趾高气昂地走进来,径自跃上大炕。 程放选了它可以吃的干果,一颗颗捏开,喂给它吃。 “看来看去,我们随风最有福气。”沈星予凑过去,要揉随风的头,岂料,随风大脑袋一歪,大爪子一伸,不准。 沈星予磨牙,“小崽子,我看着你长大的,你爹还没怎么着呢,你先嫌弃我了?” 随风不理他,自动自发地坐到程放另一侧,眼巴巴地瞧着他的手,要继续吃干果。 这下,沈星予彻底没了脾气,大笑的人换成了他。 。 快过年了,身在广东的蒋氏、魏琳伊兴致勃勃地挑选送回京城的年货,其实早就往京城各处送过一轮了,却觉得不够。大不了不送年货改送礼,就算春节期间才送到也没事。 蒋氏到这边之后,先到御赐的一所宅子里住了两个来月。李福那种人精,卖人情就会善始善终,找沈星予仔细打听过几句后,委婉地建议皇帝把赏赐的宅子位置选在魏琳伊居住的庄子附近。 由此,母女两个时时相聚,没多久,魏琳伊就帮生母弄清楚了风土人情,以及这边官场、生意场人情往来的一些枝节。 蒋氏虽然不会应承谁,但该了解的都会熟记于心,免得何时出个意外,就害得自己给两个孩子添乱。 起初一段日子,蒋氏心里真难受得够呛。她这一生,说起来重要的阶段,不是在等女儿团聚,就是在等儿子归来。 她从没主动离开过月霖,更不曾一走便是这么远、这么久。 魏琳伊哪里看不出母亲心焦得紧,哄着她时时写信给月霖,横竖那一点点开销不算什么,月霖就算再怎么日理万机无暇回信,看信的时间总是有的。 蒋氏也就听她的,没料到,月霖会认真回复她每一封信,除了应答她的叮嘱,还会说起京城近期热议的事,末了不是要她千万注重保养身子骨,就是请她帮忙亲眼去看一下地方志记载的名胜、园林。 蒋氏以前也常收到儿子的家书,但那是不一样的。那些年间的月霖在外,没有一日能放松心魂,字里行间虽然不显情绪,却也真有不了言及其他的闲情,也就是一般告知现状、请亲友勿扰的简略言语。 到如今,月霖的字里行间,有了松快闲散之感,字字句句叫人读着,既觉得赏心悦目,又倍感温暖心安。 这样的信件,收到第一封的时候,蒋氏好几天泪水涟涟。起先是感动,之后就跟发泄情绪似的,把二十多年来的内疚亏欠一并哭了出来。 阵仗吓人地哭了几坛,她反倒轻松了不少,虽然隔着黑山白水,反倒更加关心月霖的衣食起居,想到他可能短缺的东西,便吩咐下人办齐送过去。 月霖和程先生都给她置办了不少产业,不容推拒,她每次都是心绪复杂至极地收下,既然收下了,就不能打理得不如之前,竭尽全力,一来二去的,进项颇丰,攒下的财富比起别人不知如何,却足够令她这种见过些场面的人咋舌。 如此,平时给月霖添补些什么,哪怕再名贵,也不在话下。 到冬季,蒋氏和魏琳伊住在魏府的田庄上,母女两个的感受是相同的温馨惬意。 都走过那么久的弯路——令自己懊悔终生的弯路,才一步步有了如今方方面面的福气——别人主动给予的善意才能有的好光景,怎么可能不惜取。 至腊月,又在邸报上看到顾月霖入阁之事,魏琳伊惊喜异常,蒋氏则是欢喜得喜不自胜。 当日,蒋氏便写信给顾月霖,非常罕见的,信上只有四个字:以你为荣。 魏琳伊则写信给父亲长姐,说了对月霖一事的惊喜与钦佩之情,又问及自己备的贺礼是否合适,誊了备下的礼单,要他们费心添减。 这晚,魏琳伊沐浴之后、歇下之前,由新晋为二等丫鬟的姚黄服侍。 服侍在身边的人,迟早都要另外委以重任,或是放出去婚配,在一个位置空出之前,务必选出三两个待补的。如今,姚黄正是这类人选之一。 服侍着魏琳伊卧到床上,递给她枕边书,奉上一杯茶之后,姚黄也没循例离开,欲言又止地站在床前。 第128章 魏琳伊眉梢微不可见地一动,目光玩味。 像是耐不住了?很好,她也懒得日日看人做戏的嘴脸。 姚黄没辜负她的猜测,满脸忠心耿耿又为之不甘的表情,“小姐,奴婢跟随你八年了,不少事也听了一些。到眼下,得知一些喜报,真要钦佩您真是到何时都坐得住,沉得住气,但是——” 魏琳伊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看起来,这人就算到了她真正的主子面前,也是最不堪用的货色。 八年前的魏二小姐,魏琳伊自己都不记得了,七年前的魏琳伊是个什么德行,是她需得毕生铭记的丑陋面目。 不论怎样个情形,要怎么样才能与坐得住、沉得住气扯上关系? 第116章 认认真真地犯蠢 魏琳伊散漫地说:“好端端的,怎么给我戴起了高帽子?” 姚黄忙道:“奴婢只是回想着您这些年,很是感慨。” “哦?说来听听。” “您和夫人背井离乡的,也太苦了。”姚黄上前一步,语声转低,“顾侯与夫人虽非血脉相连,情分却胜过很多亲生母子。” 魏琳伊嗯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姚黄得到无声的鼓励,言语直接起来:“在外人看来,其实顾侯迟早会为着夫人娶妻成家,如今没那份心思,一来是夫人没给他张罗过,二来是不曾得遇真正样貌倾城、温柔似水的人。*” 魏琳伊唇畔逸出清浅的一笑。 他顾月霖早在连中三元之际,便成了诸多女子的意中人、诸多门第的乘龙快婿,那时候,只要他愿意,就能妻妾成群,哪里需要谁张罗?要知道,有位公主至今可还在国寺带发修行呢。 姚黄觑着她脸色,趁热打铁:“不瞒小姐,此地有位周小姐,样貌绝俗,性情当得起解语花二字。 “周小姐随亲人出门游历期间,曾与顾侯结缘,只是当时在路上,凡事都不好谈及。自从回来之后,周小姐对顾侯念念不忘,病过一场,全然是非顾侯不嫁的架势。 “此事小姐不需出面,您只需跟夫人提一提,见一见那位周小姐便可。能成就好事,皆大欢喜,不能的话,顾侯也不会不悦。说到底,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魏琳伊翻了一页书,“我知道了。唤吴嬷嬷过来,我与她说说话。” 姚黄猜着,大概是要吴嬷嬷打听一下周小姐,不由得心头一喜,称是退了出去。 片刻后,吴嬷嬷进门来。 魏琳伊神色有些冷漠,“那丫头属实不安分,好生查查,只是被收买也罢了,打发出去便是,若是哪个二愣子在我和娘身边埋的钉子,向君大小姐在这边的人手求助,请他们审问出底细。” “奴婢明白,一定安排得不着痕迹。” 这类事,每年都会出一两次,蒋氏也好,魏琳伊也罢,已经习惯了,累积的经验更是不少。 。 腊月十六下午,君若回到居士巷自己的宅子,亲自下厨,命人请哥哥过来用膳。 顾月霖坐在餐桌前,杨柳晓风摆饭时,君若递给他一张画像。 顾月霖展开来看了看,信手放到一边,“你要招募的手下?” 君若笑出来,“什么啊,这女子姓周,心悦于你。” “……我这么说可能显得狂,但心悦我的自来不比心悦你的少。什么来头?” 君若笑意更浓,将长筷擦拭一番,递给他一双,“魏二小姐从身边揪出来的,是齐王妃的堂妹。” 顾月霖颔首,“争储拉拢人常用的把戏,你酌情处理就是了。”说着话,给彼此斟满酒杯。 “知道了。咱哥儿俩可有日子没这么吃饭了。” “我妹妹太有出息,比李大人还忙,有什么法子?” 君若哈哈地笑。一年一年走过来,哥哥处理事情的手段,越来越让人捉摸不定,一时简单粗暴,一时可着性子跟人打太极,哪个皇子想拉拢他,不气死也得急死。 餐桌上有一道水晶肘,色泽诱人,肥而不腻。顾月霖尝过,问:“想咱娘了?”这是蒋氏的拿手菜之一。 “嗯,快过年了,很惦记她。” “宫里新到的赏赐,只要她们用得到的,我全命人送过去了。” “琳伊送的年节礼太多了,我也照样子回送了几车。”君若问哥哥,“说起来,咱娘有没有跟你提过你的婚事?”鉴于最初提及时的情形太凶残,她简直怀疑,义母这辈子都不会再有那等勇气。 “怎么不提?”顾月霖微笑,“前一阵大抵是听说了星予快成婚的事儿,在信里跟我说,要是我羡慕嫉妒,千万跟她说,她立马赶回来,跟我一道张罗婚事。” “还羡慕嫉妒,性子真是越来越诙谐了。”君若始终是那个热衷于八卦的君大小姐,“叔父呢?有没有着急过你的婚事?” “有时候跟你刚才那一出似的,让我看看画像、生平,问我瞧着怎么样。不过都是江湖女子,我说不行,我胆儿小。” 君若险些被酒呛到,好一通笑。 等她笑够了,顾月霖问:“今儿不忙?” “没事了。”君若说,“进之哥哥早就帮我把得力的人手安排到了锦衣卫,我自己的心腹也能随时上手,除了起初几天要看的卷宗比较多,我还真忙不起来。” “那成,吃完去什刹海,过过招,让我爹瞧瞧有无进益。” “嗯!” 自从程放为了月霖定居京城,就时不时用心点拨手足四个的身手。 而他程放本人,不论是销声匿迹之前,还是重出江湖之后,一身绝学都要排在江湖前三名。 四个年轻人得了他的真传,又有蒋昭留下的诸多武学秘籍,如今就算非常保守的估计,也都能排在江湖前十名之内。 自然,这是没必要让外人知晓的。 习武这回事,你喜欢就能坚持一生,你没那么喜欢,迟早放弃。 武学的宗旨从来与名利无关,更不是争强斗狠。 只可惜,一门学问的真谛,通常是绝大多数人做不到或领会不到的。 单说做皇帝这事儿,相信哪一个坐上龙椅的人都知道,应该做个明君,可在历史长河中,不知多少昏君、废物。 这一年,朝中无大事,朝臣的年节假是从腊月二十六到正月十六。 喧嚣忙碌到初六,兄妹四个全累得不轻,一个个猫在家里养精蓄锐。 也是从这天起,齐王、齐王妃三番五次造访居士巷。 齐王是皇帝的次子,自从废后住到行宫,皇长子赵王不得圣心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先是被打发到了封地,随后因几次过失,被皇帝从亲王降位成了郡王。 在这过程中,齐王与齐王妃的腰杆越来越直,底气越来越足。 倒也不奇怪,毕竟皇帝的长子早已失去争储的资格,以前皇帝没亲自盖章罢了,既然到了今时今日,齐王夫妻就是实际意义上的长子长媳,要他们不觊觎更多,委实不可能。 君若每次都让下人说自己去了长公主府。 顾月霖直接得很:不见,没空。 齐王妃是来见君若的,连续两次被拒之门外,私下里不免磨牙:“商贾出身,还真把自己当盘儿菜了!真是给点儿颜色就开染坊,没完没了地用长公主说事,就这德行,迟早被长公主厌弃!” 齐王被这么下面子,心里也很是不快,到了第三次,索性委婉地耍横:“不论如何,本王今日要在顾侯府上讨杯茶。”转身吩咐侍卫,“将王妃请过来。” 临江侯府的仆从倒也无所谓,恭恭敬敬地请夫妻二人进府,到暖阁奉茶。 两人喝了一个时辰的茶,兄妹两个仍是不见踪影。齐王索性赖在这儿了,命人去定了一桌席面,反客为主,吃吃喝喝还不算,将王府里的艺/伎调来几名,扬言她们来了就不用走了,日后服侍顾侯爷。 一干人折腾到下午,君若和顾月霖还是没影儿。 他们的确不在府中,君若跟李进之一起去了沈府,顾月霖一早带着随风回了竹园。 事实上,休沐只要得空,他就会回竹园看看,哪怕只是静思、打坐。 随风本就喜欢空旷的野外,跟着来总是兴高采烈的,要是不被带着在田野中转转,宁可忽略自己七岁的事实,可着劲儿地哼哼唧唧。 齐王夫妇进府中没多久,顾月霖便得到了消息,有些膈应,但也不当回事。 下午回到城里,直接去什刹海放下随风,顾月霖策马去了宫里。皇帝要是得空,他就陪着下盘棋,要是不得空,他找李福一趟,让李福给那对不知所谓的夫妻上上眼药。 皇帝怎么会没空呢?他早就不进后宫了,自己这里设宴的次数也有限,每日不过找些事由消磨天光。也就是家家户户过年的日子,不然他早整日里唤顾月霖或魏阁老来下棋了。 得知顾月霖求见,皇帝一刻不耽误,“快请进来。” 行礼请安后,顾月霖又单独给皇帝拜年,叙谈几句,照常对弈。 第129章 两盘棋下完,各自一胜一负,皇帝很是高兴,瞧瞧天色,颇为遗憾,“过年忙,你定是七事八事的,下次进宫,不知要等到哪日。” 顾月霖却道:“皇上多虑了,臣家中有不敢应承的贵客盘桓不去,进宫来其实是想求皇上隆恩,拨给臣一间侍卫的值房,臣实在是无处可去了。” 皇帝哈哈大笑,“说的跟真的似的。”别的不说,只他赏给月霖在京城的皇庄、别业就不少,哪里有无处可去的事儿。但这年轻人难得跟他耍赖,他倒也受用得很。 “暂时没地儿去,那就先在宫里待着,再下一盘棋,晚间与朕一同用膳。”皇帝说。 顾月霖称是。 见他并不主动提及,皇帝使眼色给刘全,派人去临江侯府瞧瞧是怎么回事。 宫中侍卫快马来去,半个多时辰之后便来复命,复述了顾侯府中今日的情形。 刘全一张脸纠结起来,像是牙疼到了一定程度,进殿后也不能恢复自然。 皇帝瞥他一眼,“怎么回事?照实说。” 刘全就照实说了。 皇帝属实无语了一阵子。他膝下的长子次子,怎么是天生做靶子的料?赵王就不提了,素来是认认真真地犯蠢,像足了废皇后,齐王这一出,是生怕别的皇子没由头弹劾么?齐王府的詹事府难道连一个明白人也无? 不过,皇帝的郁闷也只有一小会儿。 他属意的储君人选,与蒋昭的预言相符,不为此,他哪里敢到如今才着手立储之事。 换个位置想,别的皇子越不成器,来日继承大统的人越轻松,他看一阵子几个儿子的戏是必然。 第117章 胃口真的很大,也是真不怕把自己撑死 齐王、齐王妃见到李福的时候,完全是懵的。 李福笑眯眯:“皇上说了,两位殿下今日想必已经累了,该尽早回府才是,只是回去之前,将临江侯府恢复如初。” 齐王心里咯噔一下,忙摆出纡尊降贵的架子,微笑着询问:“这是从何说起的事儿?本王与王妃只是来侯府……” 李福仍是笑眯眯:“皇上说了,两位殿下今日想必已经累了,该尽早回府才是,只是回去之前,务必将临江侯府恢复如初。” 齐王脸色僵住。 齐王妃蹙眉,“李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事情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给我们一句明白话,还能吃亏么?” “皇上说了,两位殿下今日想必已经累了……”李福将话重复了第三遍,面上和善的笑容却变得分外冷淡,语气也加重许多,语毕转身,一挥手,“来,瞧着二位殿下行事,若是顾侯府里被弄得乌烟瘴气,又没好生清理乱七八糟的东西,皇上可是要罚的。” “是!”随行的侍卫、宫人齐齐应声。 齐王夫妇被吓了一跳。 当晚,顾月霖并没回府,与皇帝一同用过晚膳,谈了大半晌的公务,径自去往什刹海,到亲爹那儿住。 离开御书房之际,他看到了齐王夫妇齐齐跪在殿前,望着他的目光,充斥着困惑与怨毒。 顾月霖微微一笑,与二人实在无话可说。 皇帝不想见齐王和齐王妃,由着他们跪了一个时辰,命李福把人撵出宫去。 转过天上午,魏琳琅听父亲说了这件事,笑着摇头,“有些皇室中人,脑袋真像是被驴踢过。如今不要说作威作福,就算摆足礼贤下士的阵仗,朝臣也不会明打明地跟皇子来往。” 魏阁老颔首,“到见真章的时候了,齐王竟是这般不成样子,比我想的还不济。不过,寻常来讲,月霖不会如此,背后是不是还有隐情?” “齐王、齐王妃要给月霖和洛儿说合亲事,早就传出了风声。换了谁能见他们?见了就要被缠上。” 魏阁老释然,“宫里的人可知情了?” “李福已经获悉,让心腹小太监跟我提了一嘴,意思大概是要我帮您防着点儿,保不齐谁想给您续弦呢。” 魏阁老嘴角一抽,笑斥一句:“胡说八道。” 魏琳琅可不这么觉得,“过两日便是给煜哥儿办的宴请,到时候您把他带在身边,有个护犊子的样子,免得他在外头受闲气。” 魏阁老一乐,“我是不是护犊子无妨,谁不知道煜哥儿有你这个长姐护着?” 六年前,煜哥儿就上了魏家族谱,记在魏夫人名下。有一阵的确不消停,流言四起,嘴欠的全被琳琅收拾消停了。 “那不一样。迟早我得搬出去……” “闭嘴,不准!”魏阁老立刻板起脸,“你在家里住,我管过你什么?过些年煜哥儿成亲之后,你得教煜哥儿媳妇如何持家,要是家里只有我一个光杆儿公公,不是太别扭了?要是没你看着,你祖父祖母一准儿又出幺蛾子……” “得得得……”魏琳琅蹙眉,一摆手,“不搬走,成么?一说要走,就像剁了尾巴的猫似的,一车的理由等着我。” “不过,你要是有合意的人……” “闭嘴。”魏琳琅又气又笑,“我都什么年岁了?哪儿还找得到像样的人?就算人模狗样的,我也看不上。自己又有钱赚又有清闲,做什么去给别人家当牛做马?” “也是,依你,我只是怕你抹不开,没事就得提一提。” “往后别再提了,烦。” “好,不提,不提了。” 魏琳琅毫不留情地挖苦的齐王与齐王妃,并没通过之前的事琢磨出皇帝的态度,倒是因着兄弟妯娌之间的风凉话恼羞成怒,铁了心要如愿以偿。 正月初十,齐王妃进宫给皇帝请安。 她要是跟齐王一起进宫,皇帝倒不拘给不给脸面,而她单独进宫的时候,皇帝倒要给她几分情面。 齐王妃带了几色分外精致的南方点心,请安之后奉上,“父皇好歹尝尝味道如何。” 皇帝嗯了一声,“见朕有事?” “正是呢,要说的事正与这点心有关。” 皇帝由着她卖关子,赐座上茶,先后尝了两块糕点,“做法的确有些意思,味道也很好。” 齐王妃面露喜色,“回父皇,这糕点是儿臣的堂妹自制的新花样,能得父皇一句赞许,是她的福气。不是儿臣自夸,儿臣这堂妹,的确担得起蕙质兰心、容色倾城,琴棋书画亦是样样精通。父皇,您说这样的人,与顾侯是否般配?” 皇帝淡淡的,“出色的女子比比皆是,那不都要看缘法么。” “父皇说的是。儿臣堂妹随家父赴任期间,常四处游历,她与顾侯并非无缘。再者,蒋夫人那边,也知晓她这个人,没什么不满意的。”齐王妃自然是在胡说八道,但掌握的火候还算好,关键之处都含糊其辞。 皇帝仍是淡淡的,“听你这话音儿,朕是要备好赏赐,等着喝一杯喜酒了?” 齐王妃喜上眉梢,“正是呢。谁都晓得,父皇惜才,才有顾侯的圣眷不衰。如今一年之初,父皇何不破例一次,为顾侯与儿臣的堂妹赐婚?不瞒父皇,儿臣与王爷知晓这两人有缘后,生怕有美中不足之处,已请钦天监合过八字,般配得很呢。上次贸然登顾侯的门,言行失当,也是因这桩事喜不自胜而起。” “你这番话可经得起查证?”皇帝仍旧像是闲话家常,“话里话外的,你堂妹已成了月霖的有缘人,可自称与他有缘之人,朕听闻过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号才貌俱佳的,她怎么就能得了月霖青睐?” 齐王妃隐隐觉得不安,但这件事至关重要,也便言之凿凿:“父皇不知,时下多数女子因着长公主、君大小姐的风范,屡有东施效颦之举,性子自是不大……儿臣堂妹却是不同,当真是天生端方柔顺的大家闺秀,不是寻常人可比的。顾侯到底中意怎样的品行,以往谁又真的问过他一句?” 她还胡说出理了。皇帝避重就轻,“既然如此,月霖就该主动求娶,你着什么急?朕深恨乱点鸳鸯谱之事,对膝下子女是没法子,不得不指婚,对臣子却绝不会轻易赐婚。” “可是……顾侯性情内敛,怕是拉不下情面,自己张罗婚事……” 皇帝失笑,“三言两语间,你就将朕的重臣说成了没有担当之人?” “不不不,儿臣绝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皇帝耐心告尽,“今日你所说的一字一句,都给朕忘掉,胆敢辱没临江侯清誉,别怪朕翻脸无情。即日起闭门思过,明年此时再出门走动。下去!” 齐王妃面无人色地告退。 。 君若从初八就回了锦衣卫办差。 李进之最是了解她刑讯恶人的手段,现今就让她负责北镇抚司里关押的两个恶贯满盈的东西。 自家妹妹初当差,自然要弄个开门红,先在皇帝面前立些小功劳,坐稳指挥佥事的椅子,往后才好与他大杀四方。 这天上午,去往北镇抚司的路上,君若坐在宽大舒适的马车上,看完卷宗,打开随身携带的小箱子,看自己产业的账。 第130章 账面很漂亮,入账的银钱数字仍旧让她很满意。 一年年过来,遇灾时捐赠银两物资的确不假,却也无意中得到了特别好的口碑,灾情一过,生意便是愈发红火,获益银两总能超过捐赠出去的,是意外之喜。 她父亲君一航那边的情形,她就算不想知情也能及时获悉。 因着她拆伙离开,君家产业少了一半,富可敌国的名声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别人头上。 君家一族很是内乱了一通,君一航焦头烂额,但态度强硬,终究是没出大乱子。 令君若比较意外的,是君一航休妻之事。 竟然一波三折,到去岁冬日才分道扬镳。 不过,倒也不难想见其中的纠葛:曹氏姐弟知晓不少君家的秘辛,亦知晓一些老字号餐馆、酒楼经营红火的秘方,把他们放出去,迟早会成为那些生意的对家。期间得失的银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君一航怎么肯? 被妻子小舅子折腾了十几年,终究给他折腾出一个分走一半产业的女儿,他拿女儿没法子,还拿他们没辙么? 调整更改秘方期间,他跟他们死耗着就是了。 这一耗,就是这些年。 这件事上,总体来说,君若还是有点儿感谢君一航的:一日不正式休妻,曹家那群人就不会死心,顾不上跑来恶心她,而只要曹氏被休弃,他们就会逃命般赶来京城。 君若估摸着,曹家人已经在进京路上。 无妨,她如今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人脉有人脉,需要怵谁? 话说到底,她就算脑袋缺弦儿一回,摆不平那些蟹兵蟹将,不是还有哥哥和程叔父么? 思及此,君若的唇角徐徐扬起,明眸熠熠生辉。 就在此时,马车停下来,车夫禀道:“大小姐,前面是齐王爷的车驾,王爷唤您过去说几句话。” 君若嗯了一声,收拾好箱子,命杨柳好生保管,自己带着晓风下了马车,走到齐王的马车前,拱手行礼,“微臣问王爷安。” 这片刻间,她留意到马车旁边一名端坐马上的男子,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马车里传出齐王的语声:“要见君大小姐一面,委实不易,只说这一面,也是本王着意促成。” “王爷言重了,微臣不敢当。”君若应答之余,瞥一眼那道视线的主人。 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算得样貌俊朗,气度不凡。视线里没有令女子憎恶的贪婪、欲/望,却也同样令君若反感:他看着她,就像是在看着一个物件儿,是估算价值几何的眼神。 这人她见过,只不过,之前见到的是他的画像与生平。 他是齐王妃的胞弟周业成,前年成了鳏夫,是齐王府急于安排给君若的夫婿。 先有个齐王妃的堂妹,再来一个周业成,要说齐王府的胃口,真的很大,也是真不怕把自己撑死。 第118章 “有哥哥撑腰的感觉怎么这么好?” 马车的两扇雕花门开启,帘子撩起,现出齐王不阴不阳的脸,“君大小姐,本王请你赏脸同行一段,喝杯茶,说说话。”又指了指周业成所在的位置,“这是内弟业成,恰好遇见,便结个善缘。” 君若不卑不亢,“回殿下,微臣有差事在身,实难从命。”说话间,听到熟悉的马蹄声传来,心头一喜,又是一暖。 “哦?那你倒是说说,何时得空?”齐王面露不悦。 “不好说,这要看差事何时办完。”君若再行一礼,侧身站到一旁,“请殿下先行一步。”别说路面不够宽敞,就算容得下马车并行,寻常官员也要为皇室中人让路。 “君大小姐委实好大的架子。”齐王哼笑一声,“业成,你与君若皆是习武之人,既然遇见了,何不讨教一二?” 周业成称是,却不下马,居高临下地望着君若,“听闻君大小姐鞭法绝佳,我亦是同好。请指教。” 说话间,他手中多了一条长鞭,语声未落,长鞭气势凌厉地袭向君若。 如果面前不是这个女魔头,他一个大男人,如何也不会先一步出手,问题是她是君若,他和齐王府势在必得之人,为了好的结果,不需在意过程。 君若身法优美地向后一仰身,轻松避开对方这一击,继而迅捷地退后,语气已然不善:“王爷执意要阻挠锦衣卫办差么?” “看起来是。” 答话之人却不是齐王,而是如风般赶来的坐骑上的顾月霖。 “顾大人?”齐王扬眉,立时扯出自认为谦和的笑容,“本王先前再三登门而不得见,今日倒在路上遇到了顾大人,实在是巧。今日可别想推脱,本王定要好好儿与你喝几杯。” “王爷这年过的委实清闲,不是串门就是饮酒作乐。”顾月霖拱一拱手,却是神色淡漠,一身的肃冷。 齐王干笑着,心里再不悦也得忍下。这人的分量比君若更重,谁要是将他揽到麾下,几乎等于得了圣心和储位。 顾月霖看一眼君若,偏一偏头,“到一旁等着。” “好。”君若灿然一笑,乖乖地站到不远处。 “周业成是么?”顾月霖转向周业成,“我也是习武之人,与舍妹切磋之前,不妨先与我过过招。” 齐王先一步笑道:“好,好啊,难得顾大人有雅兴,本王今日有眼福了。业成,点到为止。” “是。” 郎舅二人也曾听说过,顾月霖文武双全,但是……谁信呢?除了外放期间剿过匪,从未有过顾月霖与哪个高手过招取胜的逸闻。 文人中几百年不遇的连中三元的奇才,少年成名,若还身怀绝技,得是怎样气死人不偿命的天赋? 他们觉得,顾月霖仕途上一直顺风顺水,怕是被人捧得飘了,以为只要自己涉猎的,就都强过别人。那怎么可能? 周业成不是走仕途的料,一身武艺可是得了江湖高手的真传。 顾月霖对周业成一勾手,“你来。” 周业成原本想问他用什么兵器,还想让他先出招,却不想,他狂到了这地步。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周业成想着,他先唱白脸,回头把人打趴下,再让齐王唱红脸好了。 于是,他手中长鞭再次挥出,气势愈发凌厉,攻击的角度愈发刁钻,鞭梢直冲顾月霖的面部而去。 那张脸,同为男子都觉得好看得过了分,今儿就让他挂彩,留下一辈子都难消的记号。 周业成想的是挺美,事实却很残酷。 顾月霖竟是不闪不避,手快如闪电地握住了鞭梢。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从不是虚话。周业成心头一凛,手臂蓄力,要将鞭子夺回。 顾月霖的手法却是快如闪电又如行云流水,握住鞭梢便施力猛地一带。 周业成的身形不自主地离开坐骑,生生被甩出一丈之外。身形落地,他觉得周身的骨头简直要碎了,眼前冒金星、喉间泛起腥甜的不适都不值一提。 而他感受最重的,是满心惊骇。 顾月霖的应对手法,的确是再简单粗暴不过,可那需要的手法、内力,只有内行人才能揣摩出几分。 周业成想不到的是,顾月霖的简单粗暴只是刚开始—— “这这这……”齐王瞠目结舌,完全不知道怎么下台了,毕竟,他打好的腹稿都是为顾月霖颜面扫地准备的,瞬息间就看到了大相径庭的情形,他脑筋哪儿转得过来。 顾月霖从袖中取出一个牛皮信封,准确无误地抛到齐王面前,“臣虽是吏部堂官,对刑部的一些案子也颇有兴趣,私下里做了些功夫。现在,臣要把周业成带到刑部归案,王爷若是不认可,大可随心行事。” “不行!”齐王险些蹦起来。 “来人!”顾月霖沉声。 “在!”数名悄然赶至的护卫齐齐应声,上前来站成整齐划一的队伍。 顾月霖手中的马鞭点一点周业成,“押送到刑部。” “你敢!”齐王跳下马车,“顾淳风,你要造反不成!?” “来人!”君若站到哥哥坐骑一侧,扬声唤人。 “属下在!”跟车随行的锦衣卫立时上前。 “协助顾侯的人,将涉案人员送至刑部。” “是!” 君若紧俏着绝美的容颜,冷眼睨着齐王,清越的语声透着森森寒意:“锦衣卫办差,皇室中人、天子近卫亦不可阻挠。王爷今日行径,微臣定要禀明皇上,讨个说法。” “好啊,你们……”齐王抬手点着兄妹二人。 有王府侍卫走到他身侧,轻轻扯一下他衣袖,微声提醒:“王爷,这不是与他们争执的时候。” 齐王这才发现,周围已经聚集了诸多围观的人。他面皮骤然由白转红,色厉内荏地扔下一句“你们给我等着”,就上了马车。 顾月霖亲自策马护送妹妹去北镇抚司。 到了僻静的路段,君若请哥哥上马车聊几句,“跟刑部打好招呼了?” 第131章 顾月霖颔首,“星予本也要同来,我让他带了更翔实的证据去刑部。进之是你上峰,我早跟他说好了,有事立马招呼我,不必他出头,免得你们两个落下抱团儿的嫌疑。” 归根结底,这是他明打明认下的妹妹,有事都该他出面。 “诶,真感动,有哥哥撑腰的感觉怎么这么好?”君若叹息着,笑靥如花。 “傻丫头。”顾月霖全然恢复了私下里的柔和,“乱七八糟的事,我们着手总归比你好一些。你那性子,把人立马弄死都未可知。” 妹妹那女魔头的名声,绝不是白得的。 君若嗔他一眼,“当差了,我还是很认真的,不会任性。反过来说,你这次也太彪悍了,一下子就把人送进了刑部。要是罪名小,到不了这一步,姓周的不死也等于废了。以后悠着点儿,已经杀鸡儆猴了,谅谁也不敢再轻易打我的主意。” “成。” 事情到此,并没告一段落。 长宁长公主早就把君若当亲闺女似的了,自家虎招招的孩子初当差,少不得命人随时留意着。 得知长街上那一出戏,长宁固然觉得不能更解气,也没让自己装作不知情,立刻进宫面圣。 兄妹相见,长宁开门见山:“齐王、齐王妃到底要做什么?我这个做姑姑的,何时开罪了他们?” 皇帝有些懵,“这话怎么说?” 长宁鲜少地带了情绪:“自与月霖、君若结缘,我就欣赏之至,对君若更多了几分心疼,便一直带在左右。多少事,其实是那孩子帮我,我才能不辜负皇兄的信任。到最近,齐王、齐王妃左一出右一出地膈应她和月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欺负的到底是两个孩子,还是绕着弯儿地打我的脸呢!?” “别生气别生气,你身子骨不好,千万别生气。”皇帝连连安抚,瞧着妹妹喝了两口茶,面色有所缓和,这才敢嘀咕,“不过,你要说那俩混帐欺负月霖、君若,也没有吧?起码月霖的事儿,我可都一点儿没含糊。” 思来想去,不都是他们君臣让齐王夫妻吃瘪受罚么? 长宁拧眉,“月霖哪里需要谁护着了?我只不过是顺带一提,我跟你说的是君若刚刚遇到的事儿!” 皇帝眉心一跳,“我不知道啊,什么事儿?齐王妃刚被我禁足,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是齐王那个混帐!”长宁把得知的原委讲述一遍。 “的确是混帐!”皇帝骂道,“横三竖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齐王那把戏,起先目的不外乎对君若用强,想制造住君若与周业成有染事实或假象,如此,君若再不情愿,也得委身周业成。 “做的什么春秋大梦?当真把那孩子惹毛了,齐王府都能一夜之间消失。”皇帝气哼哼地猛灌茶。他听闻的江湖传闻不多,关乎君若的却有一些,且记忆深刻。 长宁倒因此气儿顺了不少。 牛饮完一盏茶,皇帝才琢磨起别的,“不过,话说回来,月霖不是及时赶去了么?不是文的武的全玩儿了一下,也又收拾了齐王一回么?” 长宁呛声:“所以,皇上就能当做不知道,继续纵容齐王?” “怎么会。”皇帝哭笑不得,“你着什么急呢?月霖收拾了齐王的内弟,齐王能置身事外才是见了鬼……” “所以,君若平白无故被皇子寻麻烦,要哑忍?” “……不是,她是被寻麻烦了,关键她没吃亏啊。”皇帝弱弱地试图跟妹妹讲道理,“就算我要发作齐王,也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不是?” 第119章 爷儿俩的好脾气都给随风了 长宁说:“干扰朝廷命官办差不是错处?君若今日是去北镇抚司,耽搁一阵也无妨,要是别的刻不容缓的差事呢?” “说的对。”皇帝颔首,正要命人传齐王,内侍通禀齐王求见。 齐王是来告状的,进殿后便跪下,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细数顾月霖对他的种种冒犯。 皇帝气乐了,本以为齐王是主动进宫请罪,没料到是这情形。 “求父皇给儿臣做主!”齐王向上叩头。 “朕如何为你做主才好?”皇帝平心静气地问,“严惩顾月霖,命刑部当即释放你内弟?” “儿臣不敢,对顾月霖小惩大诫即可,倒是儿臣的内弟,素来安守本分,绝不会有行差踏错之举,还请父皇开恩。” 长宁颇觉好笑。 皇帝无语了一阵子,*叹一口气,“近来你和齐王妃过于忙碌,有些心浮气躁,这便回府去静静心。” “啊?”齐王诧异。 “朕说的话,你听不懂?”皇帝的目光一点点变得冷酷。 “儿、儿臣遵命。”齐王茫茫然地告退。 皇帝吁出一口气,非常不解:“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竟像是认定我会首先考虑他为储君。” “兴许是别的手足一再捧夸之故。”长宁想着,其他的侄子也是坏,生生用言语的迷魂汤把齐王灌成了小丑一般。 元宵节的宫宴,皇帝不准齐王夫妇参加,赏赐宫灯时,倒是刻意多给了君若两盏,又赞她办差得力,另赏了几十匹绫罗绸缎和几样珍奇的珠宝。 君若不觉得如何,长宁心里却真舒坦了。 正月未过完,刑部审理周业成参与的案子有了结果:周家屡次三番打着齐王的幌子作奸犯科,经手的买官卖官事件多达十九起,而出面斡旋这类事的人,正是周业成。 此外,周业成的原配并非周家所说的病故,是被周业成生生打死的,那女子的娘家再三鸣冤报官,奈何门第低,当地父母官看着周家的脸色行事,从不曾审理,倒是将那女子的兄长生生打成了残废。 比起原配及其兄长的遭遇,周业成横行坊间、欺男霸女的行径,倒实在有些不够瞧。 刑部的意思是,所有参与买官卖官之人,一概按律论罪,周业成数罪并罚,秋后问斩。 皇帝准奏,对周家的处置,着意吩咐了几句:“周家有罪者服刑,无罪者回祖籍,周家三代之内,男子不可入仕,女子不可选秀。” 接下来,就是齐王夫妇。 齐王自亲王降为郡王,从速离京去封地,无召不可进京。 皇室打头的两个皇子,争储的余地微乎其微,三皇子早夭,五皇子端王早逝,八皇子时年十七岁,兴致在于四处游历,不曾入朝办差,于是,最可能成为储君的,便只剩下了排位四六七的秦王、楚王和燕王。 蒋昭的手札上,自然写明了下一位帝王是谁,但顾月霖和三个手足并不知晓。 他们看过的内容,仅到几年前的天灾。 手札上每一条预言,无不关乎死亡、天灾。 如果他们是皇帝、长宁长公主那般的位置,如果预言不是以天灾为主,他们自然会看完。 如果不是确然高高在上的位置,如果确然经历感受过天灾的可怖、人力的渺茫,真不会有人有勇气看完那本手札。 如果要一年年笼罩在灾情的阴影之下,而自己能做的毕竟有限,那么,提早做到尽人事便罢了,知晓的太多,人恐怕会发疯。 再者,到底谁登基,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抱负是为安邦治国竭力而为,站队哪位皇子的事,根本不会考虑,绝不会做。要是不站队也遭来日的帝王猜忌,那就撂挑子好了,谁会傻到指望仕途、生涯始终顺遂? 进到二月,沈夫人自什刹海搬回沈府,尽心筹备星予的婚事,府里一派喜气洋洋。 沈星予的未婚妻,是程放命月明楼的人手甄选出三个人选后,由长宁长公主和沈夫人共同选定的。 以程放的性情,原本绝不肯染指这种事,但星予是月霖至交,破例又何妨。 沈星予的未婚妻姓陈,时年十六岁,艳若桃李,端方磊落。 陈家门第不高,情形与顾月霖离开的顾家大同小异。陈氏从不做什么一世一双人的梦,成婚于她,成为末路是命,成为出路是幸。 目前在陈氏看来,这婚事是成为她出路的幸事,且有莫大的意外之喜:先前只晓得沈小侯与君大小姐交情不错,亲事落定后,君若寻由头在外见过她几次,她这才知晓,对方是未来夫君的异姓手足。 而君若,是她打心底钦佩仰慕的女子。 能与君若常来常往,时时目睹其风采的吸引力,远大过那桩婚事带来的益处。当然她也清楚,没婚事就没这好处。 陈氏对君若坦诚之至,诸多心绪全然告知。 君若听了,稍有点儿哭笑不得。不过,这世间的夫妻比比皆是,日子过得千姿百态,如沈侯、沈夫人那般度日,反倒是相互都特别省心,星予哥哥和小嫂子就算全然效法,也没什么不好。 至于陈氏这个小嫂子,她自然是乐得多加亲近的,也将人引见给了魏琳琅。 正所谓人以群分,陈氏与琳琅很是投缘。 至于君若曾记挂于心的曹家人,在成为问题之初就被程放解决了:洛儿是月霖的妹妹,也与他的女儿无异,他怎么能不先一步思量到一些事。 第132章 君一航休了曹氏之后,曹家就拉家带口地赶赴京城,要来光脚不怕穿鞋那一套:你君若不是文人魁首顾大人的义妹么?我们不找你,只变着法儿地让你义兄丢人现眼,有本事他就把我们全杀了,没本事就老老实实给我们实惠。 然而,路上一直磕磕绊绊,行到中途,干脆齐齐消失了。 对,就是消失了。 月明楼人手把那家人掳走,运到一个荒岛上为奴种地了。 原本,君若先后与曹氏、君一航决裂就能算是终点,这些年过来,谁也没动过曹家。 奈何曹家死性不改,而程放最擅长做悬案,惩戒人的法子五花八门,栽到这人手里,曹家能得着好才是怪事。 君若本已做好万全准备,只等着曹家那帮人来送死,结果,左等右等也没消息,再一查,人没了。 思来想去,有这般手笔的,不是程叔父就是月霖哥哥,而哥哥凡事都会及时相告,于是,她带上几坛美酒、一幅名画去找程放,问起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放如实告知事情的枝节,又歉然道:“这一阵事忙,忘了跟你提,毕竟是年前吩咐下去的。别多想,若不赞同,只管直说。” 君若笑容璀璨,“这样处置最妥当。我想着只能是您出手了,赶紧过来道谢。叔父,谢谢您。” 程放神色淡泊,笑容柔和,“自家人,不需见外。” 说话间,外面传来顾月霖的语声:“都到这儿了,怎么还耍赖?”显得很无奈。 程放、君若相视一笑,一同出门去看。 随风躺在方砖地上,没好气地瞧着顾月霖。 顾月霖负手看着它,唇角一抹浅笑。 “你又怎么惹到随风了?”程放问。 “去竹园了,小崽子没玩儿够。”顾月霖转头,用眼神跟君若打招呼。 随风用爪子扒拉他的衣摆。 “快起来,脏死了,去洗个澡。”顾月霖柔声哄它。 随风一味哼哼。 顾月霖叹口气,弯身把自己的傻儿子抱起来,去往专给它设的盥洗室。 他抱着是一点儿都不吃力,但看起来总归有些好笑,随风的个子实在太大了,而且它胖起来就没再瘦回去。 程放和君若笑着,在庭院东面的石桌前落座,琢磨一盘残棋。 过了一阵子,随风在盥洗室里嬉闹起来,要么用大爪子拍水,要么就甩身上的水。 顾月霖磨牙,“兔崽子,你给我等着。” 随风闹得更欢。 等随风洗完澡,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院中的时候,走出来的顾月霖有些狼狈:被他傻儿子折腾得深衣湿了大半。 君若笑问:“随风什么时候这么有出息了?” “我哪儿知道,问我爹。”顾月霖悻悻的。 程放不乐意了,“你惯出来的,少往我身上扯。” “跟您从不这样儿?谁信?”顾月霖一脸认栽的表情,到室内更衣去了。 君若笑不可支,“你们爷儿俩呦,好脾气都给随风了,嗯不对,还有我和另外俩哥哥。” 程放也笑,唤随风到跟前来。 没多久,沈星予和陈氏大婚。程放、顾月霖送给夫妻两个一些容易打理又进项颇丰的产业,君若和李进之分别送了一所寸土寸金的宅子。 沈星予和陈氏早有心理准备,感激之余,商量着往后找机会找补回去。 他们还算淡定,沈瓒和沈夫人却惊讶了一把。 沈夫人叹气,“什么叫有钱,我这才见识到。”这种大手笔送成婚礼的,她是第一次见识到。 沈瓒感慨的点是:“那种赚钱的脑子,分给我一成也行啊。”顿了顿,打趣妻子,“合着你只是空有个花架子,实际没多少私房钱?” 沈夫人横他一眼,“废什么话?我只是在勋贵圈里比较富裕,要撑门面的花销不知道多少,怎么能跟那几个富到没边儿的比?” “星予真是傻人有傻福。”沈瓒看着她,“有儿媳妇了,就别再住外头了,不然太不像话。” “这还用你说?”沈夫人白他一眼,“只一条,平日不准管这管那的。” “……你不怕把儿媳妇带沟里去就行。” 。 新一年里,一些重要的差事,皇帝交给秦王、楚王、燕王去办,廷议时也都会让兄弟三人参加。 纵然蒋昭的预言和自己属意的人一致,皇帝也要分外冷静又慎重地观摩每个儿子的头脑与能力。 册立储君,已非兹事体大可言。 蒋昭的预言,一部分是无可更改的,譬如天灾发生之日,一部分则是可以更改的,譬如因为早有准备,尽早结束灾情带来的祸患。 所以总的来说,要相信蒋昭,但也不可尽信,毕竟,很多事已经发生改变,焉知不会影响到最有资格争储的皇子。 预言…… 这日,皇帝再次慎之又慎地取出蒋昭的手札,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心念数转,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立刻唤刘全:“将月霖过来,朕有话与他说。” 第120章 同心 刘全去往内阁传口谕的路上,顾月霖正站在次辅郑阁老案前,与之争论一事。 “我对吴知府没有任何成见,但他是齐王内弟的周家的世交,这本不算什么,问题在于,刑部目前正在核实周家买官卖官一案的其余涉案人员,他正在其列。”顾月霖说。 郑阁老哼笑,“顾阁老当真是耳听八方的人物,对刑部动向了如指掌,锦衣卫那边想来更不在话下,当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次辅大人何必避重就轻?”顾月霖唇角微扬,笑容淡淡,“我们在议的是吴知府的去向,您怎么说起旁的了?次辅大人是不是要告诉我,您是秦王的外祖父,所以,我该凡事听您的?” 郑阁老吹胡子瞪眼,“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你东拉西扯的做什么!?” “我也只是随口一说。”顾月霖笑容不变,“吴知府罪行无可转圜,罢官候审是必然,次辅大人可同意?” 郑阁老怒道:“不同意!” “为何?”顾月霖敛去笑意,有些烦了,“齐王妻族的世交,您又是秦王的外祖父,两两相加,已足够我起码弹劾您十天半个月。 “又或者,次辅大人的日子太消停,缺关乎己身的笔墨官司解闷儿? “下官不才,奉陪到底。” 言语也没多毒辣,伤人的是他的表情:自冷冷淡淡到轻蔑鄙弃,仿佛郑阁老根本不是活物。 郑阁老如何能不恼羞成怒,当即拍案而起:“顾月霖!你别太嚣张!仗着……” 顾月霖打断他,沉声问:“你奈我何?” 闪着森森寒意的眼眸亮如刀、利如刃,顷刻间便有了狼的酷烈、蛇的冷血。属实暴躁起来。 实在是不应该,真的不应该……然而,郑阁老切切实实知道,自己怕了。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其他阁员的注意,魏阁老首先问道:“郑阁老、淳风,怎么回事?”他对皇帝赐给月霖的字还是挺喜欢的,觉着恰如其分,明里暗里都这么唤着。 顾月霖仍旧凝着郑阁老,却语气如常地答话:“回阁老的话,关乎皇室外戚,我与郑阁老意见相左,许是因此,郑阁老不肯公事公办,下官正在琢磨弹劾的折子。” 魏阁老想笑,心知郑阁老要倒霉了。 郑阁老勃然大怒:“顾淳风!哪有你这样颠倒黑白……” “盖章。”顾月霖拿起案上一份公文,摔到郑阁老跟前。 几页纸张罢了,到了他手里,有了实际的重量,以至发出不轻的声响。 除了魏阁老,其余的阁员面面相觑。 这位新入阁的顾大人、顾侯、顾阁老,在官场彪悍的事迹太多了,外放期间有理有据地以下犯上是常事,没成想,这习惯也会带到内阁。 平时看起来,明明是那么一个俊美如谪仙又温良如玉的人物,这会儿的气势也太慑人了。 旁观者都如此,被顾月霖眼神凌迟着的郑阁老,就更不用提了。 恐惧之下,倒让他脑筋分外清醒,意识到顾月霖前前后后的言语的轻重。 这年轻人入阁之后也不会走寻常路,机会赶得巧,就拿他立威了。先前还不确定,眼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郑阁老心慌起来,额头险些冒汗,嘴里却不敢耽搁:“着什么急?我什么时候说不盖章了?” 顾月霖神色不变,言语间倒是给了对方台阶,“有劳。” 郑阁老心情复杂地在公文上盖了印章。 顾月霖拿回公文,回自己的座位之际,刘全来传口谕,“皇上有话要说,正等着顾侯呢。” 郑阁老的脸色更不好了。 魏阁老笑得那叫一个舒心。 历代首辅次辅都是政敌,就算次辅明面上装孙子,图谋的也是迟早让首辅成为真正的孙子,不然,皇帝岂不是连制衡之道都不懂? 本朝也是依照常例。 第133章 魏阁老做首辅这些年,历届首辅都是可着劲儿跟他嘚瑟的,要么资历太深,要么根基深厚,要么是有一定资历的外戚。郑阁老属于最后一种,他灰头土脸了,魏阁老就高兴了,何况今日这般情形。 皇帝那边,见到顾月霖后遣了宫人,取出手札,放到顾月霖手边,“你只看到天灾结束前几年,朕相信,只怕你不相信朕信你,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些,而是一些蹊跷之处。” “蹊跷之处?”顾月霖眉梢微扬,属实意外,“恕臣愚钝,皇上指的是什么?” “你绝对记得,手札开端写的是三十来年间的一些事,其中包括你养父故去、你养母的父亲故去。” “是,臣记得。” “怎么说呢?”皇帝斟酌着措辞,“这两个人,与你息息相关不假,但比起手札上提及的别的人物,分量就有些轻了。顾逊的确出色,但他毕竟没在官场上走多久,至于你养母的父亲,分量还不及你养父。” 顾月霖会意,“臣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是,这两人出现在预言之中,有些突兀。” “没错。”皇帝凝着顾月霖,目光温和,进一步解释,“朕莫名觉得,蒋昭刻意写下这两个人,好像是让你看到之后便能重视。 “蒋家的人,你名义上的外祖父外祖母那一支,蒋昭的确算是厚待了,但他一生惠及之人颇多,仅朕知晓的就不在少数,但那些人的生死,蒋昭并不曾提及。” 顾月霖在心里回顾着看过的那些预言,颔首。 “这是一点,再有就是你了。”皇帝说,“连中三元的奇才,不论如何,蒋昭都该记上一笔,但是没有。不仅如此,其他与你相关之人,比如破格入朝为官的君若,手札亦是从头到尾不曾提及一字半句。而类似的事,比如在你之后的两届状元郎,是有记载的。” 顾月霖再度缓缓颔首。 “朕猜着,蒋昭看不出你的运道。”皇帝将手札递向顾月霖,“你不妨从头到尾仔细看看。” “不必。”顾月霖微笑,“臣看过的都记得,再多的,真的不想看。” “也是,预言中也有些喜事,可总体来说,这手札就是个百试百灵的乌鸦嘴,不吉利的事情太多。” 顾月霖承认,“臣只愿意等着皇上吩咐一些事。” “朕明白,你看的灾情、生离死别已经太多,若是知道日后仍旧没个安稳的光景,换了朕,也难以消受。”皇帝给他宽心,“放心,近几年无大事。” “如此再好不过。” 顾月霖看过太多生离死别不假,如今最影响他心境的,是父亲终将离他而去,哪怕他竭尽全力挽留,亦不能更改那个事实。 至亲之人的消亡他都有心无力,其他的,还能指望他如何? “朕特意找你说这些,是认定你与蒋昭冥冥中有着不解之缘,相信你们迟早能够神魂相交,你会弄清楚当年蒋昭的决然遁世。”皇帝目光真挚,“月霖,不论如何,不要做下一个蒋昭。你们这样的人,就该毕生扎根官场,安邦定国,相信朕,朕会毕生器重你,也会让下一代帝王倚重你。” “臣定会铭记于心,不负皇上期许。”顾月霖郑重行礼。 皇帝也好,魏阁老与长公主也好,都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人。没有他们这样胸襟宽广的人,他的仕途绝不会走得这么顺。 皇帝心情转好,神色却更端肃,“要说关系重大的差事,的确有。过几年,朝国有心开战,蒙族、倭寇也蠢蠢欲动,你我君臣联手,领着天下臣民囤兵囤粮,以图威服四海之日,如何?” 顾月霖再度行礼,“但凭皇上差遣。” “好!”皇帝欣然而笑,携了顾月霖的手,走向棋桌,“我们好生定个章程出来。” 棋局之间,君臣二人议定大致的章程,末了,顾月霖没忘记给郑阁老上眼药:“刘公公前去传口谕时,臣正在顶撞次辅大人,皇上迟早知晓,那臣就先不打自招了。” 皇帝哈哈地笑,“惹得你跟他杠上,必然事出有因,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顾月霖照实说了,末了道:“这等见缝插针影响皇室子嗣清誉之辈,实在讨嫌。毕竟,一个官员的任免,关系着一地百姓的生计。” 皇帝默了默,“知道了,这事儿背后的账,给郑阁老记上一笔,到合适的时候一并清算。” “多谢皇上。” 在郑阁老眼中,顾月霖是清高自持的人,打一顿也做不出告小状的事儿,然而—— 好不容易等到顾月霖陪皇帝下完棋,又出宫到吏部交接公务,赶紧到御书房求见。 皇帝召见了次辅。 郑阁老委婉又毒辣地告了顾月霖一状。 皇帝睨着他,半晌说了一句:“知道了,退下。” 郑阁老是靠熬资历坐上次辅交椅的,哪里不清楚皇帝的脾气,一听就知道,顾月霖已经先发制人。 年纪轻轻入阁,还是又狠得起来又拉得下脸的做派,这是要成精么!? 当夜,郑阁老去了秦王府,细说白日诸事。 跟皇帝告状不成,到了自己的外孙面前,告状还不是轻而易举?他是这么想的,可秦王声色不动,只是淡淡问道: “都是阁员,有些争执在所难免,何况顾淳风所言不错,更无私心,外祖父到底是在气什么?” 第121章 完全相悖的说法 郑阁老忍下难堪,照实回答:“殿下有所不知,涉事的吴知府的发妻,是臣的庶女。” “原来有裙带关系。”秦王似是而非地一笑,“此事只能公事公办。” “……是。” “今时不同往日,外祖父日后若无要事,少来王府为好。”秦王端了茶。帮不上他,还给他添乱,这个外祖父连鸡肋都不如。 郑阁老离开时,感觉自己的仕途不大妙,闹不好要落得个晚节不保。 。 下衙后,顾月霖径自回了什刹海。傻儿子已经把父亲这儿当做另一个家,白日里总会跑来玩儿整日,而晚间要是见不到他,便会跑回居士巷。他都替它累得慌,偏偏它乐此不疲。 没想到,长宁长公主也在,又来蹭吃蹭喝了。 用过晚膳,顾月霖问程放:“舆图在哪儿?我得仔细瞧一阵。” “密室。”程放问,“又领了什么差事?” “好事,不用离京。”顾月霖把皇帝的意思跟父亲和长公主说了。 程放端着酒杯起身,唤上二人,“走,到书房继续喝。” 长宁笑着说好。 顾月霖很是无语,“你们怎么一喝就没完?身板儿好也算了,可你们是俩病秧子。” 被数落的两个人不理他。 到了书房,程放亲自取来舆图,和月霖一起张贴到墙壁上,坐下来参详。托儿子的福,他如今对官场门儿清,对诸多地方的民生、众多官员的生平如数家珍。 皇帝所谓的囤兵囤粮,意思是强兵富国,要达到这个目的,官员的任免至关重要,务必将栋梁之才调到可以大展拳脚的地方。 不为此,皇帝早就让顾月霖去兵部了。执掌吏部的是高太傅,皇帝的老师,如今已经年迈,一个月总有十来天要告假,再三提出致仕,皇帝再三不准:太傅和他一样,喜欢也信任月霖,太傅占着尚书位置,吏部事宜都交给月霖去办就是了。 长宁这会儿亦是兴致盎然,对月霖毫不藏私,推荐自己所知的堪用之人,有致命短板的也加以提醒。 三个人一时专心商讨官场的事,一时跑题说点儿别的,然后再把话题扯回来,不知不觉到了夜半。 长宁道辞,顾月霖送她到园门外。 望着月朗星稀的夜空,长宁负手站定,轻声说:“皇上根本不相信,他的寿数能长过蒋昭说的期限。” “皇上最是睿智通透,信与不信,都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的确。”长宁望着顾月霖,怅然一笑,“偶尔会觉得活着很累,是不是?” 顾月霖坦诚地颔首,“的确,好在只是偶尔。” “他从不曾说过我的死期,说不定突然有一天,我就不在了。”这个他,指的自然是蒋昭。 顾月霖蹙眉,“殿下醉了。” 长宁失笑,“顾淳风也有不肯听真话的时候。” “何止不肯听真话,我连一些事都不想面对。”顾月霖睨她一眼,“几句话就能把天儿聊得这么丧气,长公主好口才。” “丧气在哪儿了?我可没觉得。”长宁笑着一摆手,“走了,明儿还来,多送一些你爹爱喝的酒到这儿。” “成,明儿您也别早走,我还有事请教。” “嗯,回吧,你抓紧眯一觉。”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皇帝与顾月霖齐心协力着手官员升迁任免之事,宗旨其实就是一句大白话:一个萝卜一个坑,官员务必站到自己该占的位置。 高太傅瞧着君臣两个忙得不亦乐乎,心情格外好,身板儿也就硬朗了一些,这期间里每日到吏部当值,但凡顾月霖要他拍板儿的事,一概毫不耽搁地签字画押盖章,其他的他就不肯管了,因为精力有限,得悠着来。 第134章 于是,面见封疆大吏、推心置腹转告皇帝厚望的好事,委婉地劝德不配位的官员少些动作、自请贬职的开罪人的事,全落到了顾月霖身上。 顾月霖无所谓,落个好人缘儿固然是好,惹得谁背地里扎小人诅咒也再正常不过。 于是,官场对顾侯的评价出现了完全相悖的说法:有人说顾侯确然是风华无双的美男子,这也罢了,一言一行都令人如沐春风;有人说顾侯冷心冷情,口才全展现在不带脏字儿地骂人这事儿上了,不是一般的难相与。 这些都是正常的,皇帝听说了,哈哈大笑,后来又听说,顾侯性情暴躁狠辣,就有些纳闷儿了,随口跟李福说: “这不是月霖剿匪的时候,那些悍匪说过的么?平时哪里就暴躁狠辣了?”他的奇才只是偶尔有些小脾气耍耍坏罢了。 李福转动脑筋,“奴才愚钝,不知原委,倒是听了些闲话:一些人降职牵扯的是非太多,后果比较严重,跟要了人半条命没区别。”心里则在想,杀人不见血,不正是顾侯如今最擅长的么?被他磋磨得恨不得上吊的那些人,怎么可能有好话? 皇帝释然一笑,“有分量的知道月霖是什么人就行了,其他的虾兵蟹将不用管,随他们去嚼舌根儿。” 李福也是打心底这么认为,笑着附和。 官场上人员的变动,自然会触及很多人的利益,包括争储最有利的三位皇子,以及他们的亲友。 三位皇子绝对不会商议这种事,却极其默契地保持了一致的行径:平时缄默不语,遇到与自己相关的是非,赶紧面圣请罪,能舍不能舍的棋子,全都忍着肉疼舍了。 皇帝还是很满意的。既然想做帝王,就得深刻的明白:懂得取舍之道,是做帝王的根本之一。 皇子稳得住,如郑阁老一般的重臣却是没法儿稳住:门生旧部乃至子嗣的仕途受挫的事儿多了,证明的是举荐维护这类人的官员眼瞎心盲无能至极。 横竖得不着好,何不与那个过于年轻的顾阁老殊死一搏? 玩儿武的他们自然不行,谁都不想成为下一个周业成,但耍笔杆子弹劾人是他们的长项。对,顾月霖最擅长这类事,但他们不是人多么,就不信他应付得过来。 岂料,顾月霖自来做不了他们眼中上道儿的人。 这一次,他不与任何人打笔墨官司,谁牵头对他群起攻之,他就将诸多确凿的证据送到皇帝面前,或是递交刑部、大理寺。 开什么玩笑?他爹可是月明楼宗主程放。月明楼发横财是真的,人脉眼线遍及官场更是真的,说句不客气的话,他们父子想弄死谁,易如反掌。 第一个遭殃的是次辅郑阁老。从跳着脚煽动亲友门生弹劾顾月霖,到他被皇帝亲自下令罢官流放,只用了半个月。 随后仍旧有不信邪的——这么说也不对,他们只是明白,怎么着都要倒霉,赌一赌弹劾顾月霖成事势在必行。 结果是都没成事,只内阁,少了次辅之后,沈阁老、杨阁老相继倒台。 顾月霖入阁时,内阁六个人,经了这么一场大戏之后,只剩下三个人。 皇帝和顾月霖、魏阁老商议之后,任命在两人之间的傅阁老为次辅,另提了三个人入阁。 值得一提的是,新入阁的三人的排位,都在顾月霖之后。 三个人完全没意见。 想当年,魏阁老一下子蹦到首辅的位置,凭的是外放多年累积的政绩,可不是资历。 如今那位过分年轻的顾阁老,只七年灾情期间立下的累累功绩,就已是魏运桥都要望尘莫及的,再加上连中三元的几百年不遇之事…… 这人简直就是不给很多官员活路的煞星。 他们没那么想不开,他们很有自知之明。 朝堂大戏连台,魏琳琅瞧得畅快至极,但她也没闲着。 早在洛儿进锦衣卫之前,月霖就跟她说:“女子书院早就有了,教的却有半数是糟粕。何不开设真正对女子有益的书院?你若愿意,我出全部物资。” 当时琳琅横了顾月霖一眼,“小看我,认定我开不起书院?不是要跟你显摆我的小金库,只是要你晓得,我虽然人缘儿差,张罗到开办书院的银钱物资不在话下。” “那么,为难之处在于——” “真要成精似的,跟你说话好没意思。”魏琳琅又横他一眼,“是否为人师,关乎我毕生的抉择,执教是怎么回事,你我都了解。” 顾月霖颔首,“我了解,但你可以只挂个虚名,不需亲自授课。” “我但凡要开书院,就是要又做山长又要诲人不倦。” 顾月霖笑若春风,“那最好,但愿你毕生诲人,而不是毁人不倦。” 同音不同字的两个词儿的意思,魏琳琅立刻听出来了,当即将手边的贡桔拿起一个砸向他,“我把你当我弟,你却觉得我是毁人的料?” 顾月霖信手接住,哈哈地笑,“好好儿想想,决定了记得告诉我,最迟明年夏日之前。” 魏琳琅说好。 她怎么会不明白,开女子书院的人选,他不定有多少个备选,最先考虑她,不过是顾念这些年的香火情。 于是,顾月霖忙碌期间,魏琳琅也没闲着,反复权衡之后,正事着手开办书院的事。 她第一个找的是长宁长公主,第二个是沈夫人,前者代表的是皇族女子,后者代表的是勋贵门庭的命妇,得到她们的支持,定可事半功倍。 第122章 魏阁老致仕 长宁长公主听琳琅说了原委,当即表态:“你行事最有谱,我自然放心。只是,我平素懒散,能帮你的有限,等下把我的名帖给你,再给你两个得力之人,方便随时到账房取银钱,再就是帮你上下斡旋。遇到不开眼的人,你再来找我。” 魏琳琅大喜过望,却也有不能同意的环节:“银钱上的事您不用费心,月霖他们四个就能全出,要臣女出面,只是因为我最清闲罢了。” 长宁也不坚持,只是笑着纠正:“不是你最清闲,是你最合适,不准妄自菲薄。” 魏琳琅笑吟吟道:“臣女暂且接下您给的这顶高帽子。” 轮到沈夫人,问清楚长宁长公主的意思,斟酌后笑道:“我这些年都忙于吃喝玩乐,却也因此结交了一些有才之士,男女均有。等下我给你列出个名单,你瞧着是否用得上,要是有呢,我和儿媳妇儿就在家里设宴,你到时候过来,我们三个一起撺掇着人到书院出一份力。” “太好了,也真的太谢谢您和长公主了。”魏琳琅笑靥如花。 “你这妮子,可别高兴得太早,真是轻松的事儿,月霖也不会特地要你考虑了,开设书院麻烦着呢,到时候别跟他闹脾气撂挑子才好。” “不能够,月霖也是为我好,我晓得。”魏琳琅说。 这也是真心话。 君若入官场前后,魏琳琅曾对兄妹两个叹息:“真的很羡慕洛儿,能文能武,不似我,守不守所谓规矩的学问都没少钻研,却无用武之地,到头来,毕生都要困在内宅。” 顾月霖听了,说:“机会总会有,只看你想不想走出内宅。” 彼时魏琳琅只当他是宽慰自己,而在后来,他指给了她一条明路,且言明会鼎力相助。 之后的事,确如沈夫人所言,麻烦得很。 长宁*长公主与沈夫人帮忙解决的主要问题,关系书院的前景,但有前景之前,得先建成书院。 魏琳琅得了允诺后,选择院舍所在之处就成了当务之急。 有重要用途的所在,务必找个风水宝地,因为风水这东西,你不信自有人信,用风水做文章的自来不少,防患未然太有必要了。 如今的顾侯,皇帝恨不得终日把人绑在跟前,协力运筹帷幄。月霖是真的很忙,魏琳琅也是真的不忍打扰,却想尽善尽美地做成书院的事,脑筋转了几个弯儿,递拜帖到兰园。 程放与顾月霖的父子关系,对外没承认也没否认过什么,就算不是这近乎默认的态度,魏琳琅也早在数年前就已笃定他们是父子。 程放并不是深居简出,只是来往之人与锦绣堆里的人不同,更与官场中人不同,他自有他各路的友人,是以,与魏琳琅只有过几面之缘。 见到魏琳琅的拜帖,程放念及长宁提过的书院的事,有了几分猜测,当即命人回话,当日未时便可一见。 午后,魏琳琅早早出门赶到什刹海,在兰园附近看景,快到未时又上了马车,转到兰园。 她按照约定的时间,出现在程放面前。 快到端午了,天气已经有些炎热,程放惯常在四面开阔的水榭见客,对魏大小姐也不例外。 老实说,顾月霖是魏琳琅见一次惊艳一次的绝世风采,神奇的是,他的父亲也是这样,叫她见一次就惊艳一次,且感慨良多。 这样的人物,注定都不会走寻常路。一次次,她这么想。 第135章 对于月霖的友人,不论关系远近,程放一概是温和的态度,见礼后,请魏琳琅在花梨木八仙桌前就座,“魏大小姐为何事前来?” 魏琳琅笑得明快,“叔父,我心里一直把您当长辈的,您唤我的名字琳琅即可。”稍稍一顿,有点儿郁闷地道,“最开始到如今,我都把月霖当成手足,可惜不能如愿。” 程放莞尔,亲手给她斟了一盏茶,“好,琳琅,找我什么事儿?” “书院的事。”魏琳琅说了原委,“我偶尔也觉得,打一开始就四处求人不好,但月霖说过,舍近求远要不得。” “这话对,要强得分什么事儿。”程放笑若春风,“这么看来,你想让我帮你参详院舍相关事宜?譬如风水。” “是。月霖如今已精于营造,读通了奇门遁甲——他自己不肯承认罢了,而您在这些方面的修为要胜过他,他平日又忙于公务,我就——” 程放颔首,“情理中事,有没有备选的地方?” “有,有的。”魏琳琅面上一喜,从随行的丫鬟手里接过几幅宅邸的堪舆图,“您是现在看,还是我过些日子再来听您教诲?” “这就瞧瞧。”程放将图接到手里。 魏琳琅起身,将桌面清理出足够用的地方,又仔细擦拭。 程放认认真真地看堪舆图,魏琳琅在一旁告诉他地皮或宅院所在的位置。 程放唤人取来京城舆图,两相里比照一番,只留下两幅堪舆图,“信我的话,你在这两处里头选一个。” “那么……选哪个?”魏琳琅眼巴巴地望着他。 “我亲眼去瞧瞧。”程放转眼看看天色,“今日来不及了,迟一些我还有事,明日午后能给你答复。” “意思是您明日上午亲自去看?我能不能随行,跟着长些见识?” 程放微笑,“那样最好,毕竟是你的书院。” “多谢叔父!明儿我来接您。”魏琳琅深施一礼,笑容灿若秋华。 翌日,两人一同前往两个备选之处,选定相对来讲最相宜的地方,是一个近城郊的偌大的宅院,建造时便很注重风水相关的细节,用来做院舍也很适合,非要说不足之处,不过是年久失修,修时要多花些精力。 短时间里,程放就算有心,也不可能让魏琳琅出科,便只给她讲解一些于他很浅显但寻常的算命先生、尼姑、道士不懂的门道。 魏琳琅全程啧啧称奇,就此对这门学问有了浓厚的兴趣,送程放回兰园之际,借走几本与之相关的书籍,要求日后得以时常登门,请教不懂之处。程放和每一个做长辈的人一样,欣赏求知若渴的小辈,自是没有不应的。 初步的问题得到解决,接下来的修、添置一应陈设,就是魏琳琅在行的了。 主持魏家中馈这些年,自从当初得了月霖、君若的提醒与点拨,她敢说已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平素有些事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那对兄妹说了,水至清无鱼,她亦深以为然。 对于女儿着手的事,魏阁老一向是无条件支持,这次只是担心她累到自己,偏偏他也不比皇帝和月霖清闲一分,只好命亲信时时观望着,但凡能腾出一半天的时间,便和女儿坐到一起,专心商讨种种事宜,要么就结伴到书院里转一转,完善诸多细节。 时年九月,书院建成,取的名字有些意思:霖琅。 随着应允教学的名士相继入驻各司其职,诸多闺秀踊跃报名入学,年龄从五岁到十几岁不等,年岁的差异倒不算什么,魏琳琅早做了充分的准备。 顾月霖那边,名为严格执行官员考评制,实为肃清官场的差事,终是到了尾声。 皇帝下旨,升任顾月霖为兵部尚书,前兵部尚书因办差不利外放,外调两名官员,补上顾月霖和高太傅的缺——到此时,太傅大人几乎每月递交一次的辞呈才被准奏。 到年底,顾月霖官居次辅。这一年,他二十六岁。 至此,皇帝今年给自己和顾月霖的差事,才画上句点。 转过年来,帝王与首辅、次辅齐心协力,竭力打压地主恶霸,减低务农百姓的赋税,让百姓种地的目标不再只是糊口,而有余力种植可以换取银钱的作物。 与之并行的是广修路、通商道,令百姓不会因为路不通、作物无处售卖而失去发家致富的勇气。 说来不过几句话的事,全然落实下去却足足用了两年之久。而在这两年间,顾月霖丝毫不松懈地掌控着兵部,通过下属各个衙门,督促各地武官及所在军营加强练兵、督造精良的兵器火药战船。 在长达七年的灾年里,原本要溢满的国库的确消耗不少,但对目前这些钱财的消耗,还是完全可以负担的。有顾月霖打笔墨官司撂倒户部一大片的前情在,户部每每接到皇帝的旨意,至多是试探着跟皇帝磨烦两句,见势不好立刻改口。 说白了,户部就是那样一个存在,不管花钱的地方对不对,他们都得能省则省,因为万一出大事、用大钱而他们拿不出,要吃的官司就能要命。而今帝王杀伐果决,首辅次辅一个赛一个的彪悍——他们哪儿来的胆子跟他们唱反调?就算谁指摘他们有错,也多的是话回敬过去。 亦是在这一年,皇帝册立楚王为太子。 忙碌的岁月总是如浮光掠影,感觉过得飞快。 越两年,魏阁老致仕。 三番两次被驳回辞呈的经历后,魏阁老私下里对皇帝推心置腹:“臣自考取功名至今,日子是如何过的,皇上最是清楚。 “长达十几年,臣鞠躬尽瘁不假,也是在与家父家母较劲,我就是要活得耀武扬威,要他们在他们大逆不道的儿子的淫威下过活。 “如愿之后,臣自认仍旧尽心竭力,因为皇上是明君,因为朝堂中有纪阁老那样的败类,不把他们踢出官场,无法甘心。 “在那期间,淳风连中三元,皇上倚重,臣瞧着欣喜万分。连年的灾情,淳风可说是何处需要就投身何处,那份心智谋算魄力,臣自认再活几十年也不及。 “如今储君已立,官场非至清至明,却是刚刚好,也是臣功成身退之时了。 “臣的确不算年老,但此生最亏欠的是女儿琳琅,她近年为臣做的太多,臣为她做的却太少,若不能偿还,怕是到死亦难瞑目。” 皇帝沉默许久,黯然颔首,“好,朕准你致仕。放心,朕会安排好你的一切,绝不会令一代首辅黯然收场。” 魏阁老分外郑重虔诚地行跪拜大礼,就此辞别君王。 随着一代首辅魏运桥的致仕,二十八岁的顾月霖成为首辅。 第123章 “你要知道,我是感激你的。” 元和三十六年对于顾月霖来说,是生涯中的情分方面的灾年的开始。 时年秋季,顾月霖在外巡视期间,太子派锦衣卫告诉他,皇帝病重,速速返京。 顾月霖日夜兼程赶回京城,终究是没能见到皇帝最后一面。 一生勤政爱民杀伐果决的元和帝,溘然长逝。 刘全流着泪,将一个樟木箱送到顾月霖手中,“皇上辞世前,很是挂念侯爷,一日强撑着病体,亲自整理了些书册,放到箱子里。皇上吩咐奴才,说蒋昭那妖孽口头说过,又在手札上记了一笔,那么朕的死期便是不能改的,若是朕等不到月霖回京,你将这些东西交给他。” 顾月霖将箱子接到手里,感觉分外沉重。君臣十余年,又一直深得皇帝信重,怎么可能没有情分。 他顾不上打开箱子过目,将东西放到竹园的密室,转身诚心诚意地缅怀那位已故的明君。 整个秋日,在国丧中度过。 国丧期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尊生母德妃为太后,册封原楚王妃为皇后、侧妃姚氏为贵妃,依照先帝心意,内阁及至朝堂维持原样。 这一年的冬日,在一场漫天大雪中到来。此次的天气反常,世人皆默认为是苍天哀悼先帝英灵。 顾月霖不想消沉,心绪却日复一日地消沉下去。 程放已临近油尽灯枯。 再有,顾月霖意识到,他的随风也上了年岁,可以陪伴他的时日无多。 雪獒的寿命通常是十到十五六岁。 它到顾月霖身边时,他十六岁,如今他已值盛年。 这日下衙后,顾月霖一刻不耽搁地回到兰园,进书房时恰逢长宁长公主——不,如今她已是长宁大长公主。 非常罕见的,长宁神色黯然,眼中隐有泪光。 “殿下。”顾月霖匆匆行礼,下意识地向里望了一眼。 “他没事,只是我想到了一些旧事,有些伤怀。”长宁眨一眨眼,眼眸清澈明亮如常,“快进去吧,明日我再来。” 顾月霖唤人送她,自己快步走进书房。 室内烧着地龙,另加了两个火炉。 程放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守着一局棋。看表面,他只是更加清瘦了些,不见明显病态。 第136章 随风懒洋洋地卧在他身侧,瞧见顾月霖,比表情更懒地甩一下尾巴。 “小子,这是铁了心要当我的老太爷了?”顾月霖揉了揉随风的大脑袋。 随风先是用大爪子推他,随即又拐他手臂。 程放失笑,“说的什么不伦不类的话?” 顾月霖和随风闹了会儿,坐到棋桌对面,“几时传膳?”小老爷子最近胃口太差,他属实挂心。 “随你。” 顾月霖唤来仆从,问了几句,知晓父亲一个时辰前进了药膳和一小碗粥,也便不再着急用饭的事,敛目看着棋局。 程放摆一摆手,命室内下人全部退下。 顾月霖取了棋子在手中,凝神片刻,沉稳落下。 程放眉心一动,看他一眼。 “怎么?难道这是昏招?”顾月霖不解。 “这是你初见长宁时走的那一局。” “所以——” “只是有点儿服气,你真是怎么都能有路可走。” 顾月霖一笑,眉眼飞扬,“奇才么,就该如此。”在亲爹面前嘚瑟,他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程放哈哈一笑。 走了几步棋,程放说:“月明楼诸事,你要是接手,就赶紧的,要是不肯碰,那我就让它消失。” 让月明楼消失?那可是父亲毕生的目标,如今也已做得再好不过。顾月霖知道,这只是父亲再一次提醒他,要面对那些不想、不肯面对的事实。 他闭了闭眼。 “月霖,”程放语气格外柔和,“你总给我找这事儿那事儿的,已经十多年了。这段岁月,都是因为你,我才赚到的。如今我年岁不小了,你有什么看不开的?” “……日后我听您的,全听您安排。” “月霖,你要知道,我是感激你的。”程放凝着月霖的面容,“可以说,我毕生的欢喜,都是从与你相认开始。” “爹爹,”顾月霖回望着他,“情分是相互的,我是真的舍不得您。” “明白,我都明白。”程放敛目,再眨一眨眼,旋即按下手边一个机关,一间密室的门缓缓开启。他下地,“走,清点清点咱爷儿俩的家当,往后你是否做败家子,我都喜闻乐见。” 。 清河郡主到如今还没死,前一阵长宁大长公主问起时得知这事儿,简直差异。 梁王妃是这样说的:“姑母是知道的,我顶厌烦她,下人也都瞧着我的脸色行事,照顾她自是不会尽心。我本以为,以她那个性子,落到那等田地,要不了多久便会心力交瘁而亡,可她却始终撑着一口气,好像仍有什么执念。” 执念?清河郡主的执念还用说么?苟延残喘这么多年,或许只是在等程放的死讯,又或许,是等待顾月霖在官场下场凄惨的消息。 等待的滋味最难熬,何况一个形同活死人的人的内心煎熬。 程放对清河郡主的惩罚,或许正在于此。 这日,长宁分外清楚地认识到,程放大限将至。 她很难过。 她通常是将难过化为怒火宣泄出去的做派。 她去了梁王府。 梁王携家眷相迎。对梁王这位小姑姑,一家人都是感激的。没她一次次适时地点拨、向上推荐,凭老梁王末年纵着清河的糊涂样子,如今的梁王府绝不是父子两个都有官职在身、握了点儿实权在手的地位。宗亲没落,自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长宁摆手命一家人免礼,语声清冷:“把清河收拾出个样子,我要见见她。派个可靠的人在外面听着,日后梁王府的话风,要与我对清河说的一致。” 梁王与梁王妃立时会意,唤来数十年的忠仆孙嬷嬷,又将其余的事妥善地安排下去。 半个时辰之后,长宁走进王府内院的一个暖阁。 暖阁里面,除了瘫在软椅上的一个女人,再无他人。 长宁辨认了片刻,才确定软椅上的是清河郡主,牵了牵唇,随意找了个位置落座。 茶点已备好,恰是享用的时候,但长宁的喜好自来不是这些,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酒壶,一口一口喝着。 清河郡主渐渐显得不安,扭动着残缺不全的身形,眼珠子乱转,偏生没有焦距。 长宁轻轻嗤笑一声,“是我。” 清河身形僵了僵,继而安静下来。 “多年未见,听说你居然还活着,我来看看。”长宁说。 静立在门帘外的孙嬷嬷心内失笑,大长公主多少年来都是一样的,说话直来直去。 长宁端详着清河,照实说出所见:“方才进门看到你,我辨认了好一阵子,头发白了八成,脸上尽是褶子,面色黄的似是焦了的玉米面儿饼子——这是我记得的你唯一见过尝过的粗粮,也是觉着符合你面色的东西,要夸张些,不外乎说你面色差得似是糖炒栗子的壳儿,但你大抵不会信。” 清河面容扭曲了一下。 长宁轻叹:“你样貌天生是庸脂俗粉,本也无妨,若修得一身高华的气质,怡人的做派,这一生必是从头到尾的天之骄女,可你是怎么做的?” 怎么做的?清河郡主哪里来得及回顾生涯。 “你到如今还没行将就木,是想争一口气,还是等着谁的噩耗?”长宁喝一口酒,唇角笑容的轻蔑融入语声,“怎么可能呢?早就知道你脑袋被驴踢过,没成想,落下的病至今还没好。” 孙嬷嬷不自觉地无声地笑了笑,但也觉得大长公主的话不大对:明明是老梁王那个已经死了的混帐东西,纵容出了这么一个祸害。转念一想就释然:大长公主有什么看不穿的?故意刺激清河郡主罢了。 说白了,大长公主走这一遭,目的是诛心。 长公主先说起了顾月霖:“顾月霖,顾淳风,不知道你有没有听下人提到过。 “先帝在位末年,非但没有诸多帝王驾崩前的昏庸,反倒愈发勤政,举措无不关乎来日的苍生大计,而他明里暗里都信任倚重的,是顾月霖,程放的亲生儿子。 “顾月霖位居首辅的时候,年仅二十八岁。到如今,新帝登基,他仍旧是最被倚重的朝臣,最近被加封为太子少傅。 “你是不是在想,只是被加封太子少傅,没什么稀奇的?你毕生鼠目寸光,这么想再正常不过。 “你为什么就不能反过头来想呢?官职已是权倾朝野的首辅,再年岁轻轻成为太傅,不是很奇怪么?不是皇帝意在捧杀么? “很明显,今上也如先帝,十分信重月霖。” 清河郡主的神色有了变化,现出无尽的不甘、颓丧。 “月霖很好,会如魏运桥一般走完仕途,不同的是,月霖在走的路上便风光无限,那等荣宠,是魏运桥不曾得到的。自然,致仕后的荣光是否一致便不知晓了,也无所谓,因为,月霖自己已是几百年不遇的奇才,还有个强悍至极的生父。” 听到末一句,清河郡主的眼珠子开始乱转。 “不知你是否知晓,程放已经在京城安居数年,为的是他和林珂所生的儿子,顾月霖。对那个孩子,他是真的可以付出一切。清河,你知道如他那样的人,付出一切是怎么回事么?” 清河郡主没有焦距的眼珠子转得更欢。 “碰到你这种秽物,他本已是生无可恋,可是因着月霖,一年年地好起来,至今仍是海运霸主,且早已是月明楼宗主。月霖下衙必然会去他居处,父子两个联手促成的事不知凡几。他们,早已富可敌国。” 说完实话,长宁开始扯谎:“不论如何,你要是盼着程放走在你前头,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如今有至交相伴,更有小辈时时彩衣娱亲,舒心之至。最要紧的是,他还有李神医、何神医在侧,怎么样的病痛,是两位当世公认的神医所不能治好的?” 第124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清河郡主发出粗哑的声音,表现与寻常哑巴一般无二,任谁也不知她想说什么。 “可知那五个背叛程放的东西是何下场?”长宁起身,缓缓踱步,“程放与月霖相认第二年,便将他们全部抓获。 “妻离子散那些年,一半的错在你,一半的错是由那些忘恩负义见钱眼开的货色造就。 “程放该让他们受酷刑赴死,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那就错了,你根本不了解他。 “酷刑自然是要用的,但毕竟生了人的发肤骨骼血脉,就该物尽其用。” 清河郡主的眼珠停止转动,因为不解其意陷入茫然。 “神医不乏需得试药、试毒之时,亲力亲为危险且误事,用猫猫狗狗小兔猴子终归有些残忍,也并不能推算出放到人身上的效用,程放就让那五个东西为两位神医效力。 “两位神医得了这样五个活物,这些年研制改进了诸多济世的良方。 “那五个人一次次濒死,一次次被神医急赶急救回来。那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感受? “而这不过是他们的用途,再能熬也有期限。程放说过,他死之前,便会收敛顾及苍生之心,将他们挫骨扬灰,要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第137章 永世不得超生,这般言语,对清河郡主有着莫大的威慑。她想到了自身,猜想自己如今或许并不是末路,仍旧在走向末路的坎坷路上。所以,她面露恐惧。 “你在想什么,我大抵猜得出。”长宁走到她近前,目光森寒,“但你这种秽物,我很担心程放根本不会念及,有朝一日大限将至,也不会对你做出安排。 “你不用惧怕他,你要怕的是我。 “你是我这辈子最膈应的人,何时一个高兴或者不高兴——” 长宁俯身,离清河郡主更近一些,满带杀气地说,“送你上路,用我所知的最残忍的法子。” 清河郡主身形一震。如果可以,她此刻就要自尽,可悲亦可笑的是,她连自尽的能力都已丧失。 。 转过年,新帝改年号为泰安。 正月十六,新帝开始上朝,自来最是勤勉的首辅顾月霖告假,为期半年。 朝堂半年没首辅在,之于很多人是难以想象的。皇帝自然不准,顾月霖便再度上折子。 君臣两个并没磨烦多久,只三日便有了结果:皇帝准了。 没法儿不准,因为顾月霖的态度坚决,言明皇帝若是如何都不同意,他便要私自挂印离府。 顾月霖告假这么久,是为着送生父最后一程,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 程放说:“我想要的最终的归处,是海上一个小岛。新婚时,曾与你娘说过这类事,她并不反感,而且兴致勃勃,与我一同参详海图,遍览群书,选了那个无名小岛。 “相聚时,我不曾好生陪伴,死后定要永世相随。 “她的骨殖,我已先一步送到岛上。 “月霖,容我再不尽责一回,允我离开,到岛上与你娘相聚。” 在父亲这么说之前,顾月霖根本不知道,母亲的骨殖早已到了遥远的海上。 只是,随父亲怎么着吧。 他并不相信轮回、来世,他早已觉得活一辈子就已足够艰辛疲惫,很多人憧憬的来世,在他,想来只会摇头、拒绝。 有信仰的人,有时悲凉,没信仰的人,有时更悲凉。 顾月霖要送父亲到海上,带着随风。他不能允许父亲在生涯之末孤身远走,然后,再不归来。 他这一生,最尽力的是抱负,最在乎的是友情,最想要的是亲情。 养父顾逊的离世,黯淡了他的幼年少年光景,其后一直在蒋氏给予的关爱与压力之下度日,纵然甘之如饴,回想时也无任何趣味。 后来,养母钻牛角尖那一阵,算得疯狂,也真要把他逼疯了。 他在乎她,但她当真惹得他暴怒,若在他暴怒时若也一意孤行,他知道,他大抵会杀了她。 对蒋氏,就是这样分外复杂的感情。 他知道他的暴怒源于何处:养母可以无条件地相信魏琳伊,哪怕魏琳伊出的主意错漏百出蠢不可言。 那是她从不曾给过他的。 她给不了,他毕竟最初只是她稳固地位的一个工具。 这种事挑明了没意思,也太伤人,但是不说,不代表不明白。 最可笑又可恨的是,他并没有挑明、抱怨的资格。 归根结底,他好端端长大了不是么?这等生恩,如何能负。 于是,知晓身世之后,在那个降雪的日子,他选择了原谅。若不原谅,跟自己都交代不了。 见到程放初次,他心绪便有了莫大的起伏。 他能感受到父亲对自己切切实实的歉疚与呵护之心,哪怕不曾亲口道出。 他笃定,父亲会无条件地信任他,却已生无可恋。 于是,那之后的数年间,他总是建议或者需要父亲去做一些事,要父亲有所记挂,活下去。 父亲为了他,也真是什么都可以付出,桩桩件件的事,无不鼎力相助。 父亲有时是在弥补,有时则是宠着他胡作非为罢了。他懂得,他要的也正是这些。 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父亲终究是要先一步离开。 别离早已注定,他和父亲已经一再强行将期限延后,却终究创不出奇迹。 死生相隔的离别在即,顾月霖怎么可能让父亲独自远行、离开。 。 京城外三十里的庄园。 顾月霖跪倒在蒋氏面前,“娘,我告假是为私事远行,又要有许久不能来给您请安了。” “快起来。”蒋氏将他扶起来,携他落座,“要做的想做的只管去做,我挺好的,你不必挂怀,只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好么?” “一定。”顾月霖微笑,“这次不同于往昔,走之前我会安排一些人手到这里,一概由辛夷景天带到您面前,您只管全收下,但若是旁的人带来的,不需见更不需用。” “好,我记住了,全照你说的办。” 说话间,魏琳伊进门来,亲自端着茶点,又亲手送到母子二人手边,随后才后退几步,行礼道:“问首辅安。” 顾月霖抬手示意免礼,“总是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母女两个定居此处的年月已久,他每个月都会来一两次,每次只要碰面,魏琳伊就会给他行礼。往日不当回事,此次即将远行,也就出言提一下。 魏琳伊一笑,落座时笑道:“我怕你也不是一日两日一年两年了,场面功夫自然要做足。” “闲的你。”顾月霖失笑,“将母亲照顾得很好,生意也是越做越像样子,哪有你怕谁的道理。” “话说透了就不好了,你晓得我是什么意思就得了。”魏琳伊已经修炼出来了,不论与谁,不论直接或间接地提及当年做过的糊涂事,都能语笑嫣然,稍稍一顿,她便转了话题,“要出远门?” “对,这次是来辞行。” “母亲这边你不用挂怀,迟一些我送些小物件儿到府上,保不齐有你路上用得到的。” “有心了,多谢。” 离开时,魏琳伊送他到二门外,他着意叮嘱了几句,她一概欣然应下。 这日晚间,李进之、沈星予、君若、魏琳琅齐齐赶至兰园,为父子二人践行。 自开建书院至今,魏琳琅俨然成了程放的一个小徒弟,往兰园跑得很勤,渐渐地,与父子两个也就熟不拘礼了。 这一次前来,践行意味的是什么,她明白,旁人亦明白,始终挂着的笑容,不过是拼尽一生气力,来做这一场戏。 翌日晨间,程放、顾月霖带着随风离开京城。 长宁大长公主并未践行。 然而,随着父子两个的离开,她一病不起,不过数日,便已病入膏肓。 君若告了假,日日服侍在近前。 这日上午,皇帝遣了内侍来探病,本来一切都好好儿的,末了,内侍却来了一句: “皇上想着,大长公主病重,驸马因何还不现身?” 君若想一脚踹死那个满脸不怀好意的内侍,更想给皇帝一刀——先帝认可的这新帝,怕是表里不一、过河拆桥的东西。 长宁却是悠然一笑,“驸马早就死了,你去告诉皇上,让他治我的罪。” 内侍听了,倒再不敢造次,行礼道辞而去。 皇帝那边再无下文,反倒引得长宁满眼讥嘲。 午后,君若陪着长宁去了水榭。 “沈瓒那个不着调的,年初辞去了京卫指挥使的官职,也没能让星予顶上他的位置,错了。”长宁说。 “哦?怎么说?”君若隐有所觉,一时间却不能化为言语。 “若是父子两个都在皇城,如今的皇上大人有什么猫腻,总能防患未然,眼下却难办了。如今这个皇帝,是矮子里头拔高个儿罢了,不定什么时候犯浑卖蠢。”长宁正色提醒君若,“日后千万小心,见势不好,赶紧跑,记住了?” 君若用力点头,眼泪差点儿掉下来,“叔父和哥哥也是这么叮嘱我的,说我是女孩子,遇到任何事都不能硬扛,能溜就溜。” “那对儿狐狸精转世的父子……”长宁转眼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真想他们。” 君若没法儿说他们会回来的宽慰的话,只是握住长宁的手。 长宁缓缓反手,握住君若的手,“我就快走了,身边一切,能转手赠人的,我都给你,不要推拒。固然是因为我最心疼、欣赏你,也是因为,你是他和月霖这些年最宠的孩子。” 君若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颗颗掉落,然而再难过,也能察觉到,这一次长宁提及程放时,语气有些微妙。 她想问一件事,强行忍住。 二月下旬,长宁大长公主因病与世长辞。 第125章 “既然他变着法儿作死,那就别再过安生日子。” 长宁大长公主临走之前,带走了清河郡主,清河凌迟处死后,挫骨扬灰。 梁王一家到这时候才清楚,长宁有多憎恶清河。 清河是忽然间被带离了王府,王府就按无故失踪报官,禀明皇帝。 皇帝知道清河曾经作恶多端,没想到的是,已经半死不活了,仍旧有仇家不肯放过。 第138章 梁王府都心急悲痛不起来,皇帝更不会当回事,只轻描淡写地吩咐顺天府与刑部尽力寻找。 长宁大长公主入土为安之后,君若很多天心绪低落,沈星予和李进之也没好哪儿去。 那般风华绝代的人物,数年来不知帮过他们多少,又时时相见,下一局棋,喝几杯酒,要他们如何能忘记她的音容笑貌。 在外的顾月霖及时得到消息,独自静坐许久,转告程放。如今程放已将手中所有事务交给月霖,再不闻窗外事。 程放默了默,“生而无欢,走了也好。” 顾月霖只是不明白,长宁何以突然病重离世,隐约有些猜测,却不便探究。 。 顾月霖是二月初离京,走的时候有父亲和傻儿子相伴,返程时已是孤身一人。 启程时,程放的情形就已经很不好了,只剩下一两个月的光景。 程放辞世后,随风一下子没了精气神儿,固执地不肯离开海上那座小岛,每日只吃一点点东西,傻呆呆地守在程放和林珂合葬的墓地。 它原本最是依赖顾月霖,到如今,已经离不开程放。哪怕只是在那人曾在的地方停留,便足够。 顾月霖为着随风,多停留了一段日子,在那期间,随风也走了。 他的心,就此残缺了一块。 程放已然辞世,消息不曾向外透露,但月明楼的首领都是知晓的,有几位更是追随到了岛上,送程放入土后才离开。 不论明*里暗里,众首领对顾月霖是对程放一样的效忠,却不愿真正接受宗主已然不在的事实,仍旧唤顾月霖为少主。这亦是顾月霖所愿。 他比谁都清楚离别的发生,又极其厌烦任何人提醒他那个事实。 七月中旬,夏日将尽,却仍旧炎热。 顾月霖乘坐马车,不紧不慢地赶路,梳理陆续得到的一些消息。 日子不短了,不曾关注朝堂官场的动向,实在没那份心力。只是交代了月明楼各首领,倘若他的亲朋故交出事,一定要及时帮衬,不计代价。 现下要回去了,哪怕强迫自己,也得将各色人等的现状了然于心。 令他不适的、不解的、不安的消息,全由皇帝而起: 三月,女子周氏进宫,获封昭仪; 四月,贵妃之父冯安槐入阁,时有弹劾顾月霖、李进之、君若的折子,皇帝一概留中不发; 五月,冯安槐弹劾沈星予玩忽职守,皇帝令沈星予闭门思过; 六月,冯安槐举荐门生周世成入翰林院; 七月初,已致仕的魏阁老——如今的魏大学士、魏太傅,和同样已经赋闲的长兴侯沈瓒奉召进宫,次日相形奉旨离京办差。 有点儿调虎离山的意思。 顾月霖感受到了无形的威胁和算计。 到底是有心人恨毒了他们手足四个,蓄意动摇帝心,还是皇帝本就有意除掉他们四个? 念及大长公主病重期间,皇帝命内侍说的不怀好意的言语,顾月霖怀疑是两者兼具。 但是……初登基的皇帝,就想玩儿鸟尽弓藏那一套?未免太天真了。 七月下旬,顾月霖行至北直隶,每日走官道,在驿站安歇。 七月二十二,深夜,程佐出现在顾月霖面前,单膝跪地,拱手请罪:“属下办事不力,请少主责罚。” 顾月霖还没歇下,在灯下独自琢磨一盘棋,闻言抬一抬眉,“起来说,怎么回事?” “昨夜,皇上急召李大人、沈大人、君大人进宫,名为议事,实则当即缉拿,关入天牢,命刑部尚书刑讯逼供。” 顾月霖眉心一跳,视线骤然转冷。 程佐赶紧继续道:“弟兄们到午后才知情,当即设法营救,但三位大人都不肯,说若有一人不见了踪影,皇上会更加急于对您动手,那样一来,夫人和魏二小姐就会成为人质。君大人还说,皇上此番的意思是,用他们三个的性命换取您和月明楼,以及她手里的全部财产。” 顾月霖磨着牙,晃了晃颈子,“他们伤势如何?” “都动了大刑,伤势很重。除了刑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弟兄们已经拿捏住刑部一干人等的软肋,若再动刑,不会下重手,两位神医也已乔装改扮后前去疗伤开药。”程佐满脸愧疚,呈上关乎方才言语的所有信函,他也是刚收到的。 顾月霖吁出一口气,指了指对面的位置,“不怪你,是我近来无心诸事,疏忽太多。坐下,与我一同斟酌如何行事。” “是。” “既然他变着法儿作死,那就别再过安生日子。”顾月霖仍旧看着棋局,眼中闪烁着迫人的杀机。 。 七月二十三,天未明,蒋氏、魏琳伊在辛夷景天的护送下,来到居士巷顾月霖的府邸。 府邸经了顾月霖之手,屋舍中多机关密室,临时得到消息躲起来也不迟。 巳时,数十名身怀绝技之人闯入天牢,带走李进之、君若和沈星予。 皇帝闻讯大怒,狠狠拍打着龙书案,“刑部和天牢的人难道都是死的不成!?劫天牢的前例,你可曾听闻过!?” 刑部尚书脸色煞白,他何尝不是不可置信,浑似大白天遇见鬼的感觉。 皇帝发了一通脾气,摆手让刑部尚书滚。 刑部尚书赶紧滚了。 皇帝唤来亲卫,所谓亲卫,是在潜邸时便有的死士,“顾淳风如何?” “算路程,再有两日便可进京。” “可有异常?” “并未,仍是睡得极少,天不亮便赶路。” 皇帝稍稍心安,他并不认为劫天牢的事与顾月霖相关,不相信对方能遥遥地操控一切,“将蒋氏、魏二小姐扣押起来,即刻。” “是!” 然而,亲卫这一去,久久不曾回来复命。 皇帝越等越烦躁,根本静不下心处理政务,便早早地去了后宫,驾临周昭仪所居的菁华轩。 周昭仪有倾城的容貌,做派媚而不俗,是皇帝出宫散心时偶然遇到的。 一见便动了心,把持不住,有了床笫之欢,遂带她回宫。数月以来,一个月总有大半个月留宿在菁华轩,有时只是静静品茶、对弈,有时则是歌舞升平,锦闱内自来是恣意酣畅得很。 是在孝期,委实不该,但皇帝并不觉得愧对先帝。 先帝对魏运桥、顾月霖、李进之等人,都要比对亲生儿子好得多。 父不慈,焉能奢求子孝。 细究之下才知,周氏出自先帝亲口发落过的那个周家,也就是齐王妃的母家。 而周氏本人,一度心心念念要嫁的人,是顾月霖。 虽然她说,那只是齐王妃的一厢情愿,可她若真对顾月霖没那份心思,齐王妃当初怎么敢那样积极地张罗。总之,她和顾月霖那一茬,皇帝非常膈应。 膈应的不但是这件事,皇帝本就对顾月霖等一干朝堂新贵膈应得要死。 顾月霖一年里所得的先帝恩宠,都远胜各个皇子一生相加的恩宠,何况是十余年圣眷不衰。 一个对父皇只有畏惧、不满的皇子,你如何能要求他不质疑、嫌弃父皇认可的人? 但皇帝也承认,顾月霖的确是做事的人,先帝驾崩前的几年,的确有了国富兵强、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景象,国库早已充沛得要溢出来。 既然如此,此次顾月霖若是乖乖就范,将手中产业和月明楼全部交给他,他也就给这位年纪轻轻权倾朝野的人一个善终的结果,要不然……皇帝冷笑,他到底不是无能、昏聩亦或傀儡皇帝,如今纵然没将全部实权握在手中,想收拾一个往昔的眼中钉、来日的拦路虎,还是很容易的。 走进菁华轩,千娇百媚的周昭仪出来迎驾,神色透着惶惑。 皇帝携她起身,柔声道:“爱妃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害怕了?” 周昭仪承认,“是呢。皇上不是允许家兄可以时时进宫与臣妾相见么,他说了天牢要犯被劫的事,臣妾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 皇帝虽然隐有不安,言语仍是胜券在握:“无妨,朕手里的棋子不止那些,要我们的顾首辅就范的法子多的是。最初终究是书生,这一生都戒不掉书生意气。” “皇上英明神武,是臣妾多虑了。”周昭仪笑靥如花,眼中飞快地闪过恨意和快意。 你顾淳风不是宁可掀翻齐王府也不肯娶我么?如今我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嫔妃,等到来日你落魄,我更是你可望不可及的如在云端的人物。 不肯让我爱,那我就赠你十倍百倍的恨。 周昭仪余生所盼望的,不过是顾月霖沦为阶下囚,等待她高高在上的出现,宽恕、施舍他的那一刻。 她令皇帝沉迷与自己的欢好之事,自是用了手段的,这日亦然。 但她如何也没料到的是,这一晚,在她与皇帝颠鸾倒凤的时候,近身服侍的宫女在她常用的香料中加了猛料。 这使得皇帝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却是不知餍足,整夜不得消停。 第139章 周昭仪中途就已觉得不对劲,想亲自查看哪里出了问题,可皇帝不给她时间。有两次,她几乎昏厥。 第126章 即将变天 深夜,顾月霖与二十名心腹策马赶至竹园。 大门悄然开启,又无声关拢。 “他们在何处?”顾月霖将马鞭抛给应门的侍卫,问已经等候在此的景天。 景天忙道:“三位大人在您的书房将养。” 顾月霖阔步走向书房院。 君若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她知道是哥哥派人劫天牢,却也因此揪心,生怕他被皇帝暗算了去,哪里敢放松心魂呢。 恍惚间听到哥哥唤“洛儿”,她忙竭力睁开眼睛。入目的是哥哥颀长的身形、消瘦的面容,一身玄衣,一身孤冷。 “哥……”她本想笑的,泪水却更诚实,先一步沁出眼眶。 “傻洛儿,受苦了。”顾月霖探了探她额上覆着的帕子的温度,转身洗净手,将一方帕子浸到冷水之中,再捞出来,适度地拧去水,仔细叠好,替换下她额头上先前那一块。 君若逸出了由衷的甜美笑靥,“只是些外伤,不打紧,你别担心。” “嗯。”顾月霖这么应着,却轻轻磨了磨牙。 上夹板、鞭刑、杖刑,的确都算是只留外伤的刑罚,可这种刑罚用到内外兼修的人身上,受刑的人会不可避免地运力抵御,被迫破功后,便会受到程度不轻的内伤。 “你这次回来……”君若不知道怎么询问才合适。 “我自己回来的。”顾月霖弯了弯唇角,“父亲和我那傻儿子,先后脚离开了。” 君若眉心狠狠一蹙,片刻后,泪水如珠般滚落。 早就想到了,以为已经可以淡然面对,可真正听哥哥说出来,才知根本做不到,才知心有多疼。 “不哭。”顾月霖取过一方帕子,耐心地给妹妹拭泪。 君若竭力忍住泪意,握住哥哥的手,“哥,我知道你有多难过。都怪我,你不在近前,就没了主心骨,一天天梦游似的,没能提早防范,给你添乱了。” “说的什么鬼话?”顾月霖反手一握她的手,拍一拍,“我们是兄妹,就别相互检点自身了,你只管好好儿养伤,安心等我的消息,好么?” 君若深凝他片刻,灿然一笑,点头,“好。” “相信我,不论最终是何结果,怠慢、委屈你的任何人,都要受到百千倍的惩罚。”顾月霖说。 转到李进之、沈星予同在的顾月霖的寝室,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 兄弟两个都有着兽一般的警觉,睡梦中感觉到氛围有异,相继醒来。 看到顾月霖,李进之笑出来,“原来是你这妖孽。我就说么,寻常人不至于一来就让我觉出煞气。” 他手臂骨、腿骨均已断裂,对着好兄弟,仍是谈笑风生。 十指险些废掉、周身遍布鞭刑印迹的沈星予,用缠着厚厚的纱布的手推了进之一把,“什么煞气,打从我们出天牢那一刻起,我就笃定是月霖的手笔,这亏绝不会白吃。”转头瞧着顾月霖,“这事儿过去之后,该不该跟我们畅饮几日?” “那是自然。”顾月霖笑着,在床前的椅子上落座,对星予道,“你一家老小,我已另行安排——沈侯、魏大学士被派遣出去办的差事可有可无,他们早已觉得不对,只是消息不够灵通,见到我的信物,要么转到安全的落脚处,要么全速赶回京城,路程倒也不算远。” 李进之颔首,“别人还好说些,我们的沈小侯,早就是有家有业的人了,他的孩子千万不能出分毫差池。” 沈星予斜他一眼,却也不能辩驳。的确是,早就是媳妇儿、孩子都有的人了,也和妻子默契地过上了如同父母那般的日子。 顾月霖仔细问起两人的伤势。 两人含糊其辞,一味粉饰太平,李进之说:“好歹没用阴损的招儿对付我们,知足了。等老子伤好了,再跟刑部尚书那孙子算账。” 沈星予附和。一看月霖的样子就知道,程叔父已经不在,他们怎么忍心再给他添一重心烦。 “不用你们,我来。”顾月霖活动一下指关节,“他以为他是先帝那种雄才大略的人物,椅子还没坐稳,就想动权臣。我不妨让他看看,权臣究竟能横到什么地步。” 李进之沉了沉,笑了,“跟顾阁老混,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儿。” “我也是我也是。”沈星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转而用胳膊肘拐进之一下,“总这样,什么话都是你先说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愣头青呢。” 李进之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小子,你以为你不是?” 顾月霖近乎吝啬地扬了扬唇角,眸光总算有了些许暖意。 。 翌日有早朝,皇帝却迟迟不现身,也无旨意传出,将朝臣齐齐晾了起来。 有朝臣比较敏感,譬如冯安槐,嗅出了今日气氛的不同,空气里似乎凝固着肃杀之意。 事实上,从劫天牢的事情发生那一刻起,冯安槐的心就悬了起来。他不似皇帝,怎么都觉得,这是顾月霖的手笔。 他简直怕得要死,随时担心自己也被突然劫走,只是,沈星予等三人是获救养伤,而他要是消失,只能是被踹进人间炼狱。 毕竟,这几个月以来,他针对顾月霖的架势,用别人的话来说,堪称疯狂,真就是见缝插针地上眼药、弹劾,换了谁是顾月霖,瞧着他也膈应得慌,恨不得一脚踹死。 冯安槐想找辙回府去,与幕僚认真商讨一番,悄然溜到殿外,便是吓得身形一震: 殿外已是重甲林立,被禁军包围起来。 冯安槐四下张望太监薛忠的身影。薛忠在潜邸就服侍皇帝,如今成了御前头号红人。 皇帝没用先帝在世时信任的刘全、李福,听说本想令两个人去守皇陵,还是两位太妃觉得不妥,将两人分别讨要到了自己跟前。 这会儿别说薛忠了,连他的徒弟、干儿子等大小太监全不见踪影。 冯安槐满心惶惑,正要悄然退回去,有人喝住了他: “站住。” 冯安槐吓得一哆嗦,展目望去,是禁军副统领。念及自己终究已身在内阁,他沉一沉气,板起脸问道:“你们这是何意?皇上在何处” 副统领根本不搭理他,摆手唤手下,“把他带去面圣。” 冯安槐来不及再说一字半句,就被人堵住嘴,拎麻袋似的去往后宫。 此刻的皇帝在做什么? 和周昭仪一起在床上躺尸,等着太医诊脉开方子呢。 昨晚纵情太过,一早如何也起不得身。 皇帝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身板儿实在不咋地。 周昭仪心里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奈何头脑昏沉,周身真的一丝气力也无,实在起不得身,想着缓一缓再说。 这对儿混帐男女实在反应迟钝,并不知晓,宫里即将变天,甚至不曾察觉,菁华轩里来了不少人。 身份最贵重的是宁王,也就是先帝的八皇子。先帝驾崩前一年,才把四处游历的小儿子唤回京,册封为宁亲王,执掌宗人府。 宁王当差兢兢业业,先帝病重时每日侍疾,父子情分远胜于先帝和别的儿子。其实这是很正常的,宁王年岁比争储的三个皇兄小一截,生母早逝,又是长期远离朝堂,一点儿夺储的优势和希望也无,越是如此,先帝越会添几分孺慕之情。 而今上与正常人的心思不同,登基后封这个赏那个,偏偏寻了宁王莫须有的错处,降级为郡王不说,还把人撵去了封地。 宁王是真的思念父亲,索性自请去守皇陵,皇帝说他惺惺作态,一通训斥。 宁王如何能不恨这个不上道儿的凉薄又小心眼儿的兄长? 今时今日,顾月霖命人请他火速赶来京城,给他安排的目的是清君侧。 以皇帝那个薄情的做派,宁王在封地的日子可想而知,委实苦不堪言。由此,他也没什么豁不出去的,看完顾月霖的亲笔书信,当即赶来。 横竖下半辈子是活不舒坦又死不起,倒不如抓住机会奋力一搏,好了就能有一条光明坦途,坏了也能得个痛快的了断。 顾月霖这人,宁王游历期间听闻的轶事太多,确信就算自己不得善终,身边人也能得到保护。 其他的人是顾月霖,和同样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沈瓒、魏太傅,再就是禁军统领方拓,及上十二卫的各首领,不能到场的,是李进之、君若和沈星予。 方拓站到宁王和顾月霖跟前,又招呼沈瓒、魏太傅过来,低声说:“都已经按淳风的意思安排下去,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西山大营随时待命。” 宁王颔首,一笑,“真没想到,大统领会这么痛快地应下淳风所求。” “先帝对臣有知遇之恩,今上登基后种种作为,分明是在羞辱先帝,臣忍无可忍。”方拓没说的是,沈瓒和魏太傅都是他至交,顾月霖兄妹四个是他的忘年交,一句话,先帝欣赏认可的人,他都无条件地多一份欣赏和信任,他们要做的事,他都不会觉得是错。 第140章 沈瓒望向月霖,悄声问:“之前没顾上问,我家星予如何了?” “昨夜我去看过,外伤较重,好在没伤到筋骨。”顾月霖照实说完,眼含歉意地回视。 沈瓒知道他的未尽之语,一摆手,“做官难免遇到是非,我只当他去打仗负伤了,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不够谨慎。” 魏太傅趁机问起自己两个女儿。 顾月霖道:“大小姐未被惊扰,也没人敢打她的主意,毕竟名下的书院如今已是女子官学。二小姐此次因我受了牵连,但已经与家母到了安全之处,您且宽心。” 魏太傅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如此最好,不然以她们那个小身板儿,一个不对付就送了命也未可知。洛儿这次也不会比星予、进之好哪儿去吧?” 顾月霖眸光一黯,又是一冷,无言颔首。离开竹园前,女医为洛儿彻底清理包扎伤口,他坐在厅堂,眼瞧着一盆盆血水、一块块被血色浸染的棉布纱布送到室外…… 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他瞬间弥漫出的杀气。 他们都确定,皇帝这回是得不着好了。 因为,皇帝碰到了顾月霖的逆鳞,还犯贱地反复撩拨。 第127章 “请你禅位。” 几名太医在禁军督促下,一起来到菁华轩。 一踏进院落,太医们就开始腿肚子转筋:随时要杀人的法场似的,这到底是要出怎样的大事?他们胆子小,他们并不想经历。 顾月霖转身,示意跟随在侧的程佐。 程佐会意,走过去微声吩咐几名太医。 不消片刻,几名太医纷纷点头。 宁王看得讶然失笑,“顾阁老的手下,口才非寻常人可比。” 顾月霖牵一下嘴角,“并非口才好。事关重大,有备无患。” “明白。”宁王转身直视着顾月霖,“淳风,你要知道,本王不论有无那一天,对你唯有钦佩和认可。” “多谢殿下。”顾月霖拱手行礼。 “你啊……往后看,此次不论生死,我待你的心,你总会明白的。”宁王知道,被今上这么个混帐东西惹得暴怒的顾淳风,已经丧失对皇室中人的信任,但是,来日方长。 若有来日可期,顾淳风仍是他终生信任的第一人,恰如他的父皇。 顾淳风会看到,世人也会看到。 。 几位太医轮番为皇帝把脉之后,得出一致的结论,禀明时也不掉书袋,说的全是大白话:“皇上身体亏空,又不节制得过了分,以至于……险些马失前蹄。皇上需要静养一段日子。” 马失前蹄是什么意思?在太医给出的前提下,是纵情之后险些精尽而亡的意思。没法子,他们找不出更贴切的说法。 孝期内干出这种事儿的皇帝,还有得要么? 皇帝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吩咐道:“对外只说朕偶感不适,将养几日便可。若是消息走漏分毫,你们几个也不用活了。” 他等来的并不是太医诚惶诚恐地下跪,而是院判躬身道: “回皇上,此时此刻,宁王爷、顾阁老、魏太傅、沈侯、禁军方统领,均在正殿等候消息,微臣等人,无法隐瞒。” 皇帝瞠目。 原本瘫在床上的周昭仪也强行挣扎着撑起身,面露骇然。 “朕不曾传召,他们因何前来!?要造反不成!?”皇帝叱骂,“你们这帮见风使舵的狗东西,居然屈服在了那厮的淫威之下?!” 太医院院判既然是最先发声的人,便是早已抱定了豁出去的心思,闻言无声冷笑,“诸位大人说了,若您实在起不来,要他们多等些时候,也是可以的。” 一句“若您实在起不来”,瞬间消减了皇帝的帝王气焰,让皇帝不得不反思种种行径的后果。 皇帝颓然倒回到紫檀木的大床上。 下一刻,有几名宫女装扮的人入内,二话不说,将早已面色变幻不定的周昭仪拎出被窝,拖了出去。 皇帝大惊:“你们要干什么!?” 没人理会他,只是有人进到寝殿,将窗户全部打开来通风。而先前诊脉的太医,早已悄然退离。 皇帝始终死死地盯着门口,他知道有人要来,甚而笃定那人是谁。 约莫一刻钟之后,顾月霖走进来。 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玄色粗布深衣,白麻镶滚衣缘,满身的杀气。 皇帝惊骇得撑身坐起来。实际上他很想跑,却已猜到无路可逃,也就放弃了拼力一试。 顾月霖在床榻两步外站定。 “你、你要做什么?”皇帝拼了命地维持天子威仪,然而力不从心,一张口便已露怯。 “这该是臣民问皇上的才对。”顾月霖缓声道,“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你的儿女,已在我手里,你的皇后、贵妃是否消失,亦或闹出天大的丑事,全在你。” 皇帝惊怒交加,身形有些颤抖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请你禅位。” “……就为了你义妹和李进之、沈星予?”皇帝怒极反笑,只是笑容有些狰狞,“这只能证明,朕要将你们逐出官场是对的,怎么样的帝王,容得下你们这样四个人同在朝堂?嗯?你倒是与朕说说!” “你可以容不下,却不该做得这般小家子气,你真是先帝的耻辱。” “大胆!你属实狂悖!” 顾月霖不再理会,转身道:“殿下,请你带诸位进来。” 很快,宁王带着魏太傅、沈瓒等人进到寝殿。 一看到宁王,皇帝险些蹦起来,“狼子野心!真不该留着你这祸患!” 宁王亦是满腹火气,声声质问:“父皇尸骨未寒,你便将他亲自发落的周家人弄到身边,一个与你夜夜笙歌,一个在翰林院滥竽充数;父皇要你倚重首辅、李、沈、君等人,你做到了哪一条?什么时候开始,能随意对朝廷命官动刑了?什么时候开始,身为帝王却觊觎臣子手中的产业?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也配为九五之尊?” 皇帝视线在众人面上逡巡,最终在方拓面上定格,“吃里扒外的东西!” 方拓面无表情,“沈小侯当差勤勉,皇上却听信谗言,用莫须有的罪名发落他。禁军职责是守卫皇城,对皇上贪恋女色一清二楚,京城早已流言四起,臣不知,皇上要如何以孝治天下。” 沈瓒上前一步,直视着皇帝,目光阴寒,“犬子无故被羁押,更被动了大刑,请皇上给沈家一个交代。” 魏太傅还是比较温柔的,“诸位列出的种种事宜,皇上的确要给个说法,依臣看,罪己诏是免不了的。” 金吾卫与锦衣卫的指挥同知齐齐出列,分别为自己的上峰鸣不平,揪着上峰被动大刑一事要个明白的说法。 皇帝一丝理都不占,又只有一张嘴,哪里说得过这么多人。 顾月霖缓步走出去,取出小酒壶,喝了几口酒。 久未相见的李福小跑着赶来,行礼时有些激动,“侯爷。” 顾月霖颔首,让唇角向上扬了扬,“此次多谢你和刘公公。人带到了何处?我要去看看。”问的是周昭仪。 “侯爷随我来。”李福侧身相请。他和干爹在宫里多少年了,只要人还没离开,手里就始终有堪用的人,眼下安排个隐秘的适合刑讯的宫室,再容易不过。 一路上,李福察觉出了顾月霖的变化:除非必要的言语,他都保持沉默,给人的压迫感极重。而在以往,当真是叫人如沐春风的做派。 这位爷的心情,属实恶劣得很呢。李福这样想着。 周昭仪自从被拖下床那一刻起,就预感到了灭顶之灾。即便如此,她也没勇气寻死,而且那些人也不给她自尽的余地。 被带进久无人居的宫室内,被刑讯不过一刻钟左右,她就撑不住了,用皇帝会尽快派死士来搭救、而她要不择手段地拖延时间的理由宽慰自己,从头开始招认: “齐王妃,也就是我堂姐,与当今贵妃常年互惠互利地来往。 “新帝登基,齐王妃想让自己和齐王的处境好一些,贵妃则希望自己的儿子来日有最好的前景,需得宗亲支持,于是,她们互通消息,着人将我送到京城。 “周家如今情形分外潦倒,与往昔天差地别,我受不了,誓要出人头地,令亲族重现以往风光。 “皇上闲来常出宫走动,我在安排之下,见到了皇上,如愿进宫。 “冯安槐算是家父的故交,没多少情分,但他知道,有贵妃女儿撑腰,再与我这般得宠之人攀上关系,绝对可以前程似锦,便答应我和齐王妃,入阁后不遗余力地弹劾顾月霖、君若等人。其次,举荐我堂哥入翰林院,只是模糊了一下堂哥的出身。” 刑讯她的是杨柳、晓风和几名女锦衣卫。 杨柳、晓风一想到自家大小姐的伤势,就恨不得将狗皇帝和这个以色侍人的女中败类碎尸万段。杨柳问:“此次三位大人突然被缉拿,你参与了多少?” 第141章 周昭仪犹豫着要怎么应对。 就在此时,顾月霖、程佐和李福进门来。 望见顾月霖,周昭仪先是片刻恍然,继而恶毒地笑起来,凝着顾月霖的俊颜答话:“我参与了多少?从最初到他们被劫走。 “我对顾侯,一度煞费苦心,看得出他最在意最憎恶什么事。 “我只是有心嫁给他,他却连相见的机会都不给,这也罢了,还毁了齐王府,毁了周家。 “冷情至此,合该被我算计一场。 “顾侯爷,看到你的异姓手足一个个半死不活,是何感受?眼下是不是要与帝王反目成仇?我倒要看看,你这权臣如何与皇权抗衡,我就算死在你手里,你也休想善终!” 晓风实在听得火大,将手边镇纸拍碎,碎片悉数用真力掷到周昭仪脸上。 周昭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由发出一声惨呼。 杨柳冷嘲:“长得跟个夜叉似的,也配肖想侯爷?下作东西,你到底是什么肮脏玩意儿投胎的!?” 顾月霖声色不动,拿过已经记录在案的口供,看过之后轻飘飘放回去,淡淡的,“稍后菁华轩里一名宫女会过来,你们结合她说的话仔细讯问。案犯不老实也无妨,将你们所知的酷刑轮番用一遍,弄死就弄死,无所谓。” “是!” “顾淳风!”周昭仪又是恐惧又是恨,整个人颤抖得厉害,“合该你……” 话刚开了个头,面上就挨了狠狠一巴掌,抽得她头晕目眩耳朵轰鸣,一时间做不得声。 顾月霖又交代了身边的人两句,步履如风地离开。 周昭仪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她始终憧憬着高高在上地面对他的时刻。 而他对她,并无高高在上之姿。他根本不把她当人。 第128章 “预言是应该打破的。” 让一位登基不到一年的皇帝禅位,自然是很困难的事。 新帝刚尝到皇权带来的诸多益处,迷恋于至高无上的感觉,怎么可能舍得放手。 只是,这新帝比较倒霉,激怒的权臣一个比一个厉害,尤其还有一个顾月霖,那是阴谋阳谋损招都不介意一起用的主儿。 如果按照皇帝和权臣对峙、权臣又不用强的情况来说,僵持的时间不定多久,但是,未到日落,皇帝就认栽了。 他没办法不同意禅位,因为相继传来的消息、递到面前的口供太要命了: 皇后亲口指证,皇帝在孝期从未断过酒色,屡有对先帝大不敬的言辞,更在冯贵妃、周昭仪的哄劝怂恿之下,将一无是处的冯安槐安排入内阁,针对顾、君、李、沈四人,设下歹毒的计谋,委实不配为一国之君; 周昭仪供述了蓄意勾引皇帝、百般污蔑首辅的桩桩件件,并且,自侍寝以来,每次都用很伤身的迷情香助兴,皇帝的身子早已大不如前,要不了多久,便会缠绵病榻; 冯安槐亦招供,李、沈、君三人锒铛入狱之事,有他一半功劳,三人入狱后,是皇帝要他代为传话,对刑部尚书及左右侍郎威逼利诱,使得刑部明知故犯,对朝廷命官动大刑。皇帝心动于君若和顾月霖手中的财力势力,势在必得。 总之,皇帝是个贪财好色、不仁不孝、听信谗言、丧德败行的东西,连枕边妻都忍无可忍。 有这些昏君资质也罢了,他还是一等一的没脑子,被女人哄骗下药这么久…… 魏太傅、方拓等人的感觉,犹如活吞了苍蝇那般恶心。 但越是恶心人的东西,越是没有下限。到申时,皇帝颓然道:“朕写罪己诏,发誓改过。至于如何改过,由诸位爱卿议定,朕照办。” 没人搭理他。 院中,魏太傅和顾月霖坐在石桌前对弈。 沈瓒和方拓在廊间看了片刻,见两人全然是置身自家园中的悠闲舒适,沈瓒微笑,方拓却是心里发毛。 他们在做什么事?在逼宫,在逼迫狗皇帝禅位,这样关乎生死的大事当前,对弈的那两个实在是平静得反常,已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言。 沈瓒拉了方拓一把,“走吧,我们请上王爷,找个地儿歇歇,用些茶点。” 已经到了这关头,心神是平静还是紧绷,事情不都得进行下去么?沈家是无论如何也要站在月霖这边,而方拓……方拓并没选择的余地,月霖已经被彻底惹毛了,就差明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了,权臣一旦有了做佞臣的苗头,恐怖得很。 方拓如此,来菁华轩的不少人*都如此,只不过,这是看破却不便说破的事儿。 一转念间,方拓也想到了这一点,并在想到时就释然。已经没得选,那就放轻松,随着领头的人的步调行事即可。 那边的魏太傅忍了又忍,还是问月霖:“令尊——” 顾月霖不作声,只是看他一眼。 魏太傅明白了,眸色一黯,“我不该问,抱歉。” “无妨,我们已有多年情分,家父与琳琅亦算忘年交。” “我知道,令尊教给琳琅诸多学问,如今琳琅读《易经》、《奇门遁甲》,见解远胜于我。” “也不知道她学那些干嘛。”顾月霖语气温和,“家父说,她亦是学东西的好苗子,一点即通。” “她被我耽误了。” “已经是名动士林的魏先生,您还想要她怎样?” 魏太傅笑了,“要这么说也对,我这闺女实在给我长脸。”说着落下一子。 “确定?”顾月霖问。 “不然呢?我可不干悔棋的事儿。” “您输了。”顾月霖指间棋子落下。 “……诶呀,大意了。”魏太傅懊恼得皱眉。 “难免的。”顾月霖取出酒壶,慢条斯理喝酒。 魏太傅喝了口茶,“说起来,你棋艺怎么这么好?十六那年已经非常了得。” 顾月霖想了想,“六七岁开始,我跟坐馆先生学会了下棋,经常自己琢磨。我在顾家没有玩伴,性情其实很孤僻,直到住到竹园之后,我才有了对弈之人。” “也不能说是孤僻,过分早慧、聪明的人,会经常觉得别人幼稚。”魏太傅一笑,“知道么?长宁大长公主二十多岁的时候,在蒋昭眼里,幼稚得似十多岁的少年。” “他自然有那资格。” “你也有。” “我没有。”顾月霖抬了抬眉,“就算才学政绩能与他一争高下,但心性不同,他始终是心怀天下之人,我不是。” “你也是。”魏太傅眼神坚定,语气亦是。 顾月霖一牵嘴角,不予置评。 “淳风,你只是累了。”魏太傅眼中有着真切的关心,“别让我担心,好么?” “尽力。多谢。” 杨柳脚步匆匆而来,行礼请安后,双手呈给顾月霖一份口供,“冯贵妃的。” 顾月霖一目十行地过目,送回到她手里,“拿进去,传阅后再交给我们的皇上。” “是!” 魏太傅笃定,那不定是怎样的虎狼之词,不由莞尔,“很多人对你,总会犯一个相同的错误。” “他们认定我有书生意气。” “那东西,我从不记得你有过。”说白了,能在地方上做出政绩的人,谁没对付过官场民间的流氓地痞?对付那种人的法子,只能是比他们更流氓更痞,可惜,太多不曾历经真正风雨的人不会明白。 顾月霖想一想,默认。别说书生意气了,他其实连真正的书生都算不上。真正的书生,绝不会把秋闱当做一锤子的买卖,成了就继续,落榜就另辟蹊径。 魏太傅慨叹:“我只是从未想过,他会是这种样子。” “或许是打破预言引发的坏结果。”顾月霖说,“如果先帝没拿到蒋昭的手札,应该十来年前就会立储,储君得到帝师教导、皇帝亲自指点的年月比较长,心胸眼界不至于差到这地步。” 魏太傅深以为然,“不错。先帝成竹在胸,所以不急,争储的人却早就快急死了,在人前尚能听取幕僚的建议装出个人样儿,遇到真章,自然原形毕露。” “而这也正说明,”顾月霖旋上小酒壶的盖子,似笑非笑,“预言是应该打破的。”语毕起身,从容地走向殿内。 魏太傅迅速琢磨一下,悠然一笑,起身跟上去。 冯贵妃那份口供,的确是虎狼之词: 被冯安槐举荐入翰林院的周公子,与待字闺中的冯贵妃有过一段情; 今上成婚后,妻妾环绕,却是子嗣艰难,三两年才能出一个有喜脉的女子,冯贵妃为了争宠,与外男屡次苟合,有了如今的两子一女; 冯贵妃希望自己的儿子来日荣登大宝,所以不择手段地笼络各色人等,齐王夫妇、周家自是在其列,她并不介意若是有机会的话,与周公子私会; …… 冯贵妃招认的事情很多,哪一桩都足够一个男人抬不起头,更不消说一个帝王。 皇帝有片刻的暴怒至极,有片刻的万念俱灰,到最终,终归是认头了:同意禅位。 第142章 对先帝大不敬大不孝的名声都能想法子清洗掉,可他捧着的贵妃和宠妃,一个比一个居心不良恬不知耻,要是只他自己知情也算了,关键是她们的供词是在臣子间传阅后才轮到他看的。 最要命的是,他子嗣艰难、迟早缠绵病榻也成了很多人认定的事实,而他现今的几个儿女——不管有几个不是亲生的吧,都已落在顾月霖手里,把顾月霖彻底激怒,不定逼着他的孩子又闹出怎样惊天的丑事。 是的,他已不敢再以出身论人短长,他更不敢再以为顾月霖是有书生意气的人。 狗屁的书生意气,那根本就是天生带着狼性的佞臣! 身为帝王,可以针对一个或几个臣子,还能针对一群臣子全部赶尽杀绝么?做不到。那么,他这辈子都是他们眼里的笑话、先帝的耻辱,一个个亲王可以轮番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造他的反。 被造反的时候,他能指望谁为他倾力御敌?是分明早已恨极了他的皇后的母族,还是本就心术不正算计他的冯家和周家? 如顾月霖这般的人,到时不论在不在朝堂,都会鼎力帮倒忙…… 前思后想都要沦为笑柄,主动禅位兴许还能让史官笔下留情,那……就认了吧。 “朕……禅位。”皇帝终是报丧一般地开了口。 顾月霖取出早已备好的罪己诏、禅位圣旨底稿,轻轻放到皇帝面前,“一字不错地誊录,然后,亲口知会百官。” 。 被困整日的朝臣熬到傍晚,终于等来了结果: 皇帝面无人色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亲口诵读罪己诏,亲口宣布,禅位于宁王。 有人跳脚,有人震惊,更多的人缄默不语。 谁又不聋不瞎,禁军那么多人,通过他们传到官场民间的宫廷里的污糟事儿,早已街知巷闻,颇不像话的话本子都开始流传了。帝王可以有三千佳丽,可以有宠妃,但那也得分时候不是? 多少朝代,帝王初登基的三年,都要为父守孝,就算时不时临幸嫔妃,也不会闹成这等不堪的情形——私下里丢人就算了,转着圈儿地现世是图什么? 这样一个皇帝,落到如此下场,正常人只能送他一个字:该。 。 七月二十八,新帝登基,普天同庆。 新帝将内阁多出来的冯安槐正式除名——那人自是早已下狱,但明面上的说法必须有。 此外,各赏顾月霖、君若、李进之、沈星予千亩良田、万两黄金,聊表新帝对他们受过的算计、不公的一点弥补。 另,魏太傅重回朝堂,负责指点帝王学问、督促修撰典籍。 同样的日子里,冯贵妃和周昭仪——不,如今是冯氏和周氏,她们身在暗牢,同样的遍体鳞伤,同样的满心不甘。 牢门开启,一行人入内。 绝色女子负手而立,睨着两个苟延残喘的人。 女子的手下迅速点燃几盏明灯,令室内明如白昼。 “君、君若?”冯氏失声唤出来。 周氏瞪大眼睛。不是说对君若用了大刑么?这会儿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她这样的人,自是终生都不会明白,意志力到底是怎么样一种强大到谓之神奇的东西。 “二位受苦了。”君若清越的语声毫无温度,却也不显寒凉,“今日我来,是要问清楚你们所知的废帝的死士。凭他那个色令智昏的脑子,告诉你们的必然不少,现在,我请你们告诉我。” “你做梦!”冯氏激愤起来,“你算是什么东……”一些自恃出身高贵的人,总是会无条件无理由地鄙弃憎恨出身不如自己的人,她恰好就是其中一员。 只是,她的话没说完,一名锦衣卫便飞掠到她近前,扣住她下颚,然后,她感觉到颈间一凉。 “啊……”周氏的眼睛瞪得更大,被冯氏的遭遇惊吓得几乎崩溃:瞬息之间,冯氏颈部多了一条红线,再过了瞬息的时间,才知那红线是被划出的血口,那血口喷溅出了味道腥甜的血液…… 但是,周氏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那名锦衣卫是如何出手的。 冯氏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也吓懵了。但她经历的这一遭并不致死,只是给她放点儿血,给个警告罢了。 “再敢口出不敬,割掉的就是你的舌头。”锦衣卫的语气森寒彻骨。 冯氏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哆嗦得身形要蜷缩成一团。 “想骂我是什么东西?”君若仍是负手而立,睨着两女子,笑容悠然而璀璨,“你们很快就会知道。” 第129章 来生还到我身边 内阁。 五位阁老齐齐瞅着顾月霖犯愁。 原因无他,对于冯安槐和刑部尚书的处置,顾月霖坚持菜市口砍头示众。 次辅是傅阁老,他干咳一声,硬着头皮道:“朝廷大员,一般就算是犯了通敌叛国的大罪,也只是流放、贬谪、自尽,砍头示众……从开国到如今,高官也没这种死法,史书中也难找前例。” 顾月霖语气凉凉的:“史书中有对官员用宫刑的先例,要不然,让那两个老匹夫试试?” “……”傅阁老又是头疼又想笑。 “那什么,眼下皇上初登大宝,杀官员怕是不大好。”元阁老小心翼翼地提醒。 “明年才改年号,无妨。或者,关他们三二年再行刑。” 元阁老也没词儿了。 这首辅一旦拧起来、狠起来,真是谁拿他都没辙。 顾月霖说着话,手里一刻都没闲着,这会儿将一摞卷宗、口供送到次辅面前,“大理寺已经核实。诸位看看,数罪并罚的话,凑不凑得上砍头。” 末一句,惹得其他几个人实在撑不住,笑了。 最终,傅阁老决定和首辅保持一致,“罢了,就按首辅的意思办,冯安槐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就不提了,只刑部尚书对命官动刑,影响实在恶劣得过了分。若不严惩,日后为官者,岂不是要时时担心重蹈他人覆辙?” “对对对。”旁人齐声附和。 要是内阁态度不一致,顾月霖也无所谓,自己上折子就是了,态度一致自然是最好,写完折子后,内阁一起署名上奏,分量更重。 新帝对此事毫不犹豫,当日看到折子,当日准奏,还主动唤顾月霖到面前,与他商量如何处置刑部两个侍郎,“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们要听命于尚书,但事发后不曾上奏,到这两日见势不好,才又是上折子请罪又是求见,做派实在没法儿要。朕想着,每人赏一通板子,革去官职,你说呢?” “皇上圣明。”顾月霖打官腔。 新帝笑着摇了摇头,“天气怪热的,坐下凉快会儿,等下太傅就来了,一起吃些水果,聊聊天儿。” “……多谢皇上体恤。”顾月霖是觉得,今上怎么颇有他爹那股子私下里没溜儿的劲儿呢? 新帝知道当官是怎么回事,毕竟掌管过宗人府么,还做得像模像样的,但当皇上要经手的一些折子、公文如何批示,哪些折子适合留中不发,他就是现学现卖了。 倒也拉得下脸,态度诚恳地向顾月霖求教。毕竟,首辅帮皇帝处理公文奏折是公务之一,对这些再熟稔不过。 顾月霖用新帝他爹的实事举例,言语简单明了地告知。 新帝用心记下,“辛苦你了,本该等太傅教朕,但朕真正是得从头学起,他要教的东西太多,往后朕就逮住谁问谁了。” “……”饶是打笔墨官司从没输过的顾月霖,这会儿也差点儿接不上话,“皇上自谦了,为皇上效力,是臣的本分。” 新帝一乐,“放心,跟别人不会这么说话,跟你不是不用见外么。” “皇上抬举,臣不敢当。”顾月霖声色不动,心里则想着,怎么就不用见外了?你要是也犯浑,我照样儿再拎出一个人取代你,你们皇室子嗣不想好了,我有什么好在乎的? 这时候,刘全进殿来禀,魏太傅来了。废帝倒台了,他和李福又成了御前红人。 新帝当即命人请太傅进殿,备茶点。 魏太傅瞧着乐滋滋的新帝、神色内敛的顾月霖,感觉这情形有些别扭,但又很和谐。也是奇了。 三个人坐一起,自然不会扯闲篇儿,眼下正是事情最多的阶段,有那份心也不能那么干。 说话间,定了新帝追封生母为太后、册封皇后嫔妃的章程。 这些都是大把大把花银子的事儿,涉及的事务庞杂,提前议一议,能避免新帝与礼部、户部谈及时不露怯。 眼看到了官员下衙的时间,新帝留下魏太傅,对顾月霖说:“你手边一堆糟心事儿,朕就不留你了,过了这一段,再由着性子找你说话。” “多谢皇上。”顾月霖行礼告退。 魏太傅腹诽:我没那么多糟心事,但有我闺女儿子等着回家呢,为什么你跟你爹一个德行,总不肯体谅我? 顾月霖自来是乘官轿到半路,便有随从策马来迎,他弃轿策马。 第143章 蒋氏和魏琳伊已经回了先前的居处,李进之、君若和沈星予则回了居士巷那边顾月霖的府邸。 回到家中的书房院,君若已经回来,换过药,正白着小脸儿服药。 顾月霖瞥一眼她额头的冷汗,收回敲她凿栗的手,“闲的你,那俩都还装死呢,你偏要逞强。” 君若虚弱又心虚地一笑,“就要去晃一圈儿,告诉她们:女魔头好着呢。” 顾月霖失笑,“兔崽子,闹不懂你这路数。问出口供之后,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待着,养好伤为止。” “知道啦。”君若放下药碗,用清水漱口。 顾月霖把盛着糖果的小碟子推到她手边,“快缓缓。” “嗯!” 另一边的李进之和沈星予,正在允许的范围内商量晚间的菜谱,跟前站着刘槐。 沈瓒和沈夫人当然想让儿子回府养伤,沈星予今日也回去了,只是,就一上午的工夫,他儿子就扯了好几次他手上身上的纱布——他说纱布是缠着玩儿的,他儿子就信了,也要缠。 沈瓒和沈夫人一看,先是怀疑宝贝孙子的脑子,后又心疼儿子,赶紧把人送回月霖这边。再让他们的孙子折腾下去,儿子的伤还想有个好? 顾月霖听沈星予讲完这事儿,由衷一笑。 有手足在近前插科打诨,到底是不同的。 再不同,在如今也不能真正缓解心绪。 过了子时,顾月霖仍是毫无睡意,策马出门,缓缓走在夜色中安静的长街,去往什刹海。 他开始不自主地想象着,随风一次次往返于两个家之间的情形。 一定是高高地昂着头、翘着毛很长的大尾巴,颠儿颠儿地虎一般优雅地慢跑在路上,小表情应该是喜滋滋的。 他想起随风被送到面前的那一年。 那是元和二十二年,他是正处于暴躁、困惑之中的,十六岁的少年,它是看谁都不顺眼的小小的一团,孤单,又傲气极了。 他想起最初短暂的离别,惹得随风分外难过的事。 次数太多了。印象最深的,是随风和洛儿一起等在门口的那个深夜,彼时的随风看到他,真是高兴得忘乎所以的样子。 他想起被父亲长久照顾之后的随风,淘气、活泼。夏日喜欢在浅水处戏水,被他惹得生气了,会在洗澡时收拾他,弄得他衣服总要湿掉大半。 相伴的日子长达十五年,始终是欢笑时多,分别时亦多。 他已经三十一岁了,或许它觉得,他已经不再需要它的陪伴,才安心地随父亲而去。 或许,它真的和父亲心有灵犀。父亲这些年,何尝不是用意志力强撑着,陪着他。 行到兰园,仆从在他趋近时便开了红漆大门。 顾月霖照常跳下马,把缰绳交给小厮,信步走进书房院。 也不曾刻意交代,但这里一切如故。 走进内书房,有小厮行礼后问:“少主要茶点还是酒水?” “酒,竹叶青。” “是。” 很快,小厮奉上陈年竹叶青和几色干果,随即退到门外。 顾月霖斟上一杯酒,找出棋具摆在炕几上,盘膝而坐。 就像是以前多少次一样。 就像是父亲和随风还在。 只是,对面再没了那个睿智的一身绝学的至亲至近的人。 只是,近前再没了那个毛茸茸的虎头虎脑的傻孩子。 一局棋来回走了十几步,指间的棋子就再也落不下去。 顾月霖撇下棋局,默然独酌。 喝的不少,喝了很多,没有醉意,仍无睡意。 顾月霖下地,擦净手,打开一个偌大的书柜,取出父亲所作的诸多画卷。 以往总是听洛儿、星予、进之或琳琅跟他嘚瑟,又得了程叔父哪一幅画,而父亲从未主动给过他,哪怕一个斗方。 父子相处时,说实在话是真顾不上这些,总是对弈、品茶、一起哄着闹脾气的随风期间,商议彼此手边的一些事。 他和父亲,亦是聚少离多,相对时总有说不尽的话,琴棋书画诗酒茶那些,真排不到话题间。 父亲大抵是想,横竖留在手里的都要给月霖。而他想的是,总会有时间细细品鉴父亲作画的造诣。 总会有时间,总是这样想。 总是不愿面对,那个注定死生相隔的事实。 顾月霖将画轴依次打开细看,又依次恢复原样。 他看到蔚为壮观的海、腾云日出的江、山中幽静的古刹、塞北漫天的风沙…… 他亦看到,带着书卷气的进之、人前始终冷峻的星予、波斯猫一般耀武扬威的洛儿。 他还看到,戏水的随风、酣睡的随风、打蔫儿的随风、活泼泼的憋坏的随风。 他更看到了自己,身着玄色深衣或是大红官服;神情肃冷亦或意气风发;策马离开或是远行归来;闲坐饮茶或静思对弈;伏案忙碌或静卧酣眠…… 他看到了,自己在父亲眼中的样子。与他以为的自己不同,要好一些,好很多。 到这里,顾月霖看不下去了,将画卷全部原样放回书柜,回身落座。 本想继续饮酒,可酒杯送到唇畔,如何也无饮下的兴致。 酒杯放回原处。 顾月霖闭目,深缓呼吸,末了,轻轻吁出一口气。 落泪已是不能。不知何时,他丧失了落泪的本能。 只是,对父亲和随风的思念如草疯长。 终究,是他们掏心掏肺地陪伴他,而他,没能给他们同等的回报。 他一直都知道。 所以,在父亲辞世前他说,来生我们还做父子,千万记得看顾好娘和我,只过一家阖乐的日子。 所以,在随风离开时他说,来生还到我身边,我不会再这般身不由己,会一直陪伴你,多与你说说话。 第130章 胆敢折辱顾月霖的手足,除了死,还能如何赎罪? 对于废帝的处置,皇帝与内阁再三商讨之后,有了定论:废帝降封为以前的楚王,因其在孝期大行淫|乱之事,禁足楚王府,终生不得出。 楚王膝下冯氏所出的儿女,毕竟她自己招认不是皇室血脉,不论真假,都只能废为庶人,终生服役。 至于楚王妃,膝下只有一女,而且她是真的恨上了楚王,厌恶至极,不然也不会爽快地出面指证。正因此,皇帝厚待,册封她的女儿为明安郡主,母女两个只管到郡主的封地安度余生。 君若很快通过冯氏、周氏、薛忠等人,查实楚王豢养的死士,禀明皇帝之前,先告知顾月霖。 皇帝这是首次正式见到君若,心里暗赞一声,容色倾城、气度高贵优雅,不知情的话,任谁也不能把她和女魔头联系到一处。 其时恰好皇后也在,连声称赞,又进谏于皇帝:“君若先前受了莫大的委屈,姑母若在,不定心痛到什么地步。臣妾想请皇上给个恩典,册封君若为郡主,毕竟是第一位女官,数年来又尽心竭力当差,屡受父皇赞许,当得起女军侯的封赏。” 君若忙向上行礼,“皇后娘娘谬赞,微臣委实不敢当。” “当得起。”皇帝将话接过去,“皇后所思,亦是朕所想。”当即册封君若为一品怡安郡主,享一地食邑,随后又道,“眼下锦衣卫的差事,你的同僚能分担代劳,即日起给你两个月的假,好生将养,这也是你哥哥的意思。” 首辅对义妹的看重、护短儿,世人就算以往一知半解,如今也已看得再明白不过:不论这女魔头在外如何的嚣张跋扈,令人闻风丧胆,在顾月霖眼中,不管再过多少年,都仍旧是他如珠似宝宠着的妹妹,不能受分毫委屈。 君若诚心诚意地谢恩,又禀明一些公务,告退出宫。 皇后望着那道纤弱而挺拔的身姿,感慨道:“不愧是父皇和姑姑看重的人。” 皇帝想到的更实际,“有她在前,明年魏大小姐的书院里,一定能选拔出几名女官。” “那也是个女中诸葛,只盼着何时得以一见。” 皇帝一笑,“放心,机会少不了。” 托皇帝以往不着调的福,两个人成婚不过一年多,说不上多恩爱,却非常默契。 譬如此次,皇帝接到顾月霖的信就赶来京城,皇后随即跟上,日夜赶路而来,做了赴死的准备。 她很清楚,皇室倒最是讲究夫妻一体,他若出事,她这一生也就完了,与其活着受辱,不如堂堂正正自尽,好歹不叫人看了笑话去。 夫妻两个说起别的,皇后问:“秦王和燕王,是不是仍旧留在京城?”关乎国事,但也关乎她和妯娌的相处,问一问是必然。 皇帝颔首,“那两个不是安生的性子,太傅与淳风都说,放在跟前最省心,他们必然比我们看得明白。” 皇后点一点头,由衷地为夫君庆幸,“日后仍有大名鼎鼎的顾淳风为国为民效力,实在是幸事。” “这是自然。只是,他遇到了不少事情,心绪不佳,坐一起扯半天,也没法儿哄得他一笑。” 第144章 “这是什么不着调的话?”皇后嗔他一眼。 “跟你说话,自然不需拘着。” 那边的君若前去交接了差事,踏踏实实放假回家。 刚进家门,皇帝皇后的诸多赏赐就到了,领赏谢恩后,笑盈盈给了来传旨的李福一个大红包,“辛苦李公公了。” 李福坚持不肯收,还送了一样白玉摆件儿做贺礼。 君若见他心诚,也便从善如流,承了这份儿情。 “委屈了郡主和李大人、沈小侯爷才是。”李福道,“这一遭重回御前当差,也全托顾侯爷的福,咱家的干爹为此可是哭过几鼻子。” “托家兄的福倒是真的。” “也不知方不方便,咱家想给李大人、沈小侯爷请个安。” “公公随我来。”君若当即带他去探病。 相较而言,李进之的外伤最少,却也最重,毕竟是真的伤筋动骨了;君若是伤不少,内伤最重;沈星予看起来最惨,实则伤势最轻,也是刑部那杆子人耍的小心思:这位背后到底有世代勋贵的沈家,真伤出个好歹,沈侯还不得跟他们拼命。 此时,两人正全无形象地窝在大炕上,琢磨一局棋。 李福一见两人这惨相,当即落下泪来。 李进之没心没肺地笑着,指了指君若,“伤最重的是这兔崽子,没法子,天生较劲的性子,非得爬起来跑外面晃一圈儿。” 沈星予接道:“属猫的,可不就这德行,哪怕回来难受得想死,在外头也得耀武扬威的。” 李福看一眼身侧的君若,眼泪再度夺眶而出,连声要她快坐下歇歇。 君若无奈了,笑着命人上最好的茶点,又宽慰李福:“我晓得你和刘公公待我们是诚心诚意的,我们也是如此。别听他们胡说,我好着呢,不然哥哥怎么会纵着我。” 李福觉得也有些道理,好歹收了泪,与三人说起话来。 毕竟有差事在身,李福不便多留,过了一阵子便道辞,说何时不当值了再过来探望。 君若送他出门,亲自给随行的人打赏,省得有嘴碎的回去说他的不是。 等一行人欢天喜地地走了,君若先回了自己那边,换药、服药。眼下天气还很炎热,出去一趟回来要是不换药,势必加重伤势,但每次换药的滋味,也真跟受刑一般无二。 收拾好自己,神清气爽地回到两个哥哥那边,君若提了提对帝后的观感:“瞧着夫妻两个都挺上道儿的。” “眼下听着的确是。”沈星予说,“我爹也是这意思。” “但是,月霖的势力有多大,他们也大概有数了。”李进之分析道,“等到翅膀硬了,起码得是几年后的事儿了,到那时,月霖想做的事儿大概也已做完。”他看着星予,“我们无所谓,随时能甩手走人,只有你,这几年势必做出个名堂来,对得起你的出身。” 这样的话,沈星予只听着就难受,却也知晓那就是事实,只好默认。 君若坐在棋桌旁,瞧着两个人下棋,时不时的,她望一眼宽大的太师椅、身侧的位置。那是哥哥的傻儿子以前常待的地方。 忽然就有些受不了了,她起身去了外间,闭目片刻,终究是纵容泪水颗颗掉落。 哥哥与随风的十五年,也是她与随风的十五年。 真的很想它,也同样地想念那个比哥哥更宠它的长辈。 可他们,不在了。 永远的。 下棋的两个人,哪里察觉不出她所思所想,亦是神色黯然。 沈星予用力眨了眨眼睛,拼命逼退泪意。 李进之则是深深呼吸,摸出自己私藏的小酒壶,灌了一大口酒。 。 对于周氏、冯氏,顾月霖并没着意对待,懒得费脑筋想适合她们的酷刑,只是把当初对君若和两个兄弟动刑的人弄来,要他们照本宣科,一次次重复君若受过的刑罚。 周氏、冯氏很快到了极限,迎来死期。 对于那些行刑的人,程佐请示:“要如何处置?” 顾月霖只回了一个字:“杀。” 程佐感觉得出,少主对一些事越来越没耐心,但也认为是情理之中。胆敢折辱顾月霖的手足,除了死,还能如何赎罪? 两女子死后没几天,冯安槐和前刑部尚书到了末日,一起被押送到菜市口,砍头示众。 此一事,在后世的人看来,是顾月霖倒行逆施的开端,认为就算是为着以儆效尤,也做得过了。 世情自来如此,刀不落在自己身上,便不会觉得疼,也不去想象那份儿疼,更不会去尝试理解局中人的做法。 只不过,局中人不在乎,别说后世了,即便当世,谁又能左右其分毫。 两名以前威风八面的朝廷大员伏法之后,楚王手中余孽铲除殆尽。 一个月后,楚王自尽于王府。 谁都知道,楚王没有一死了之的骨气,但有人要他是这个结果,他就只能如此。 至于楚王是被谁安排了生死,没人敢言明罢了。 没错,此事亦是顾月霖传令月明楼做成。 斩草不除根,等着祸及自身么?做不来那种蠢事。 他的赤诚良善,只给值得的人。 。 夏逝,秋至,冬去。 新一年,皇帝改年号为庆平。 正月十五,参加过从简的宫宴之后,手足四个聚在居士巷。 君若备了孔明灯,亲手递给顾月霖两盏,轻声道:“有什么想说的,写上去或画上去。” 丝竹之乐烟火爆竹,就算不在国丧,也有家丧,大家都没心情,燃放孔明灯倒是怎样都说得过去。 顾月霖说好,然而提笔多时,又放回去,默默地将两盏孔明灯放入苍茫的夜空。 君若眼瞧着这一幕,心口闷得不行,背转身,匆匆拭去眼角的泪,竭力绽出一如之前的欢颜。 累到无言,痛到无言,思念到无言,那到底是怎样的孤独? 是的,纵有手足相伴,顾月霖亦是孤独的一个人。 二月,顾月霖请旨南下,目的是剿灭倭寇,肃清海域。 皇帝前所未有的纠结起来,良久给不出答复。 “请皇上示下。”顾月霖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望着皇帝,怀疑他走神了。 皇帝牙疼似的吸气,眼巴巴回望他,“你不在,我怎么办?” “……”顾月霖想到了皇帝几十种不同意的理由,也都想好了应对之辞,但听到的这一句,根本不曾料到,而且——“我”怎么办是哪一出?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君臣熟不拘礼到这程度了? 不论如何,皇帝是把首辅整没词儿了。 皇帝殷切地望着顾月霖,“你说的事,父皇病重时也提过,那是过一两年才需要做的事儿吧?我应该没记错。而且,那种事,何须你亲力亲为?” “原本倭寇会一两年后才滋事生乱,眼下却不好说。”顾月霖说,“楚王在位一年便禅位,谁敢说,不会引得四方蠢蠢欲动? “而且,臣认为,不需总是等到敌兵来犯才御敌,我泱泱大国,为何要容忍长年累月居心叵测的鼠辈?既是国富兵强,何妨主动发难。 “皇上需知,海上一直不太平,沿岸百姓时时被侵扰家园。” 皇帝又说回了先前的话,“但你不在,我根本没主心骨,剿匪重要,朝堂也重要不是么?” “皇上有太傅辅佐,足可高枕无忧。”顾月霖耐着性子解释,“臣外放期间,曾数次剿匪,其中包括倭寇,并无败绩。臣并非要抢武官的功劳,只是若不亲身上阵,无法心安。 “剿匪、威服四海,是先帝遗愿,更是臣毕生所愿,请皇上成全。” 语毕,顾月霖向上行礼,举动间透着清绝。 皇帝忙道:“快平身,平身,不是不让你去,我这不是跟你商量么?”又招一招手,“坐下,我已派人去请太傅*了,等他过来,好生安排一番,你必然也不希望,前脚刚走,后脚朝堂就乱起来。” 他这个帝位,整个儿是捡漏得来的,又不曾自幼学习帝王治国驭人之道,如何不心虚。 顾月霖谢过之后落座,继续陪着皇帝磨叽。 稍后,魏太傅到了,态度鲜明地表示支持,与顾月霖相互补充着,说了安排诸事的打算。 皇帝找机会瞪了太傅好几眼。他不是让太傅来支持首辅的,本意是让太傅劝说首辅缓一缓再说行吗?这人倒好,一来就把这事儿敲瓷实了。 魏太傅只当没看到,心说现在的顾淳风,就算你爹在世也拦不住,跟我撒什么无名火?我招你惹你了? 总之,蝎蝎螫螫一整日,皇帝总归是心里有了底,答允下来。 翌日在朝堂上宣布,文武百官都没什么好说的。 文官大多不喜战事,动不动扯以和为贵那一套,但这次不同,性质是主动出击,好了坏了都影响不到自身,至于顾月霖,他自己都不怕功高震主,别人操哪门子心? 第145章 武官有不少跃跃欲试的,苦于没有与倭寇打交道的经验,而且剿匪要经历的是水战,那更是他们不曾涉足的,所以也就省了废话,口头支持首辅。横竖这首辅总是让人想起先帝最敬慕的蒋昭,能文能武,上了沙场照样大杀四方。 这一次,君若追随顾月霖南下剿匪。她要与哥哥生死与共,顾月霖也愿意她添一些实打实的功绩,哪怕有朝一日赋闲,她郡主的地位亦是不可撼动。 李进之要掌领锦衣卫,说好了,洛儿之后就是他。 沈星予恨不得撒泼打滚儿地要一起去,被顾月霖否了。 沈小侯的确也是一身绝学的人物,问题是生在福窝窝里,救过灾见过死伤严重的场面,但他手上不曾染血——从没亲手杀过人。 真有心,沈家需得为他筹谋,换个衙门历练,历练得心智足够强悍,顾月霖才能带他一起上阵杀敌。 要不然,就等于让一个心思单纯的人直面杀戮,保不齐要落下一世的阴影甚至心疾,那太缺德了。 对此,沈瓒与沈夫人自是对顾月霖感激不尽。自然,他们也尊重儿子的意愿,会与他一起求皇上,把他调到锦衣卫一段岁月,能实打实地缉拿人犯甚至当场处死,再到沙场杀更该死的人也不迟。若不能,大家都省省心,另做谋划便是。 归根结底,星予迟早要成为下一代长兴侯,需要切切实实的功绩,才能维系沈家的富贵。倘若不是那块料,也只好认命,总不能赶鸭子上架。 第131章 悍匪般的首辅 启程之前,顾月霖特地去向蒋氏辞行。 蒋氏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身子骨不大好,心性却愈发通透,她含笑扶起月霖,柔声说:“你有你的抱负,我也相信你能做到。还是那句老话,在外也要当心,千万照顾好自己。” 顾月霖牵唇微笑,“是。您也一样,千万照顾好自己,只要得空,我就会写信给您。” “我可记下了,说话要算数。”蒋氏提起君若,“我这两日一直派人到居士巷,其实是想着回去看你和洛儿。洛儿那个小没良心的,竟是忙得不着家,不要我这个义母了?” “不能够。”顾月霖唇畔的笑意稍稍加深,“洛儿也有很多事要安排妥当,早跟我说了,傍晚过来,要烦您做她最喜欢吃的几道菜,晚间跟您一起睡,说说体己话。” “嗳,好,那可太好了。”蒋氏先是应下,继而就道,“不行,我跟你一道回去,给你们四个做饭吃,出门的饺子回家的面,今儿给你和洛儿包饺子吃。” “不用您折腾,晚间我跟进之、星予一道来,还有琳琅,她说了要聚一聚。” “行啊,太好了。” 说了一阵子话,魏琳伊过来了,端端正正行礼,继而一番叮嘱,竟是显得比蒋氏还絮叨。 顾月霖很多年对她淡淡的,没法子,他记性好,忘不了她曾有过的疯狂也愚蠢的企图。可光阴最是无情,也最是有情,这些年走过来,因着她将养母照顾得很好,又一直在学这学那充实自己,反感也就一步步淡了、忽略了,切实熟稔起来。 这会儿听着她絮絮叨叨,顾月霖转眼瞧着蒋氏,“娘,合着这絮叨的毛病还能传染呢?” “混小子。”蒋氏作势要打他,“说琳伊絮叨也罢了,还捎上我,我如今可没那毛病了。” 魏琳伊哭笑不得,“你们娘儿俩也真好意思,三言两语的,就把絮叨这口大锅给我扣瓷实了。” 母子两个也笑,顾月霖更是道:“还不是你把娘惯的。我说话气人是常事,这几年也早说不过她了。” “要出门了,你有理,随你怎么说。”魏琳伊笑吟吟唤来两名管事妈妈,将顾月霖、君若路上用得到的零碎东西细细吩咐下去,要她们尽快备好。 管事退下后,顾月霖看着魏琳伊,问起实际的事:“听琳琅说,你揽下了扩建书院的事儿?” “嗯。”魏琳伊点头,“她平日太忙,这次我和娘出钱出力,横竖院舍不需要密室暗道,我们这些年监督着盖了几所宅子,别的不敢保,处处坚固不在话下。” 顾月霖颔首,“你们这一大方,我们的魏先生可高兴坏了,可哪儿嘚瑟。” 母女两个笑出声来。 说到魏琳琅对蒋氏,情形与顾月霖对魏琳伊相仿。再大的心结,随着一年年的时光流逝,为着恢复情分的妹妹,也就淡化、忽略了。 喝过一盏茶,顾月霖道辞。 母女两个送到大门外,目送他策马绝尘而去。 往回返时,蒋氏低头,擦去眼角的泪,“自从程先生和随风不在了,他在我跟前儿,我总觉得离我特别远,他在云雾间,我在人间似的。” 魏琳伊挽着母亲的手臂,深吸一口气,“心空了一半,可不就是这样。” 傍晚,手足四人和魏琳琅联袂而来。 魏琳琅让随从带了不少食材,嫩嫩的青菜、新鲜的牛羊肉、刚网上来的鱼和几种菌子。 听得她与蒋氏和魏琳伊念叨食材,顾月霖说:“你这闹得好像我和洛儿不给我们娘这些似的。” 魏琳琅用折扇敲他手臂一下,又横他一眼,“这都是书院里的,青菜菌子是学田里的,牛羊是专人饲养的,鱼是从河里现撒网捞出来的。” 蒋氏笑道:“琳琅别理他,他早就这德行了,得谁排揎谁。” “可不是么,我也瞧出来了。” 顾月霖笑笑的,拿过苹果和小刀削皮。 李进之和沈星予忙着报菜名。 蒋氏笑眯眯,“瞧你们俩这点儿出息,多少年了,爱吃的还是那几道,早备下了。”又撸猫似的抚着君若的颈子,“洛儿想吃什么?” 君若笑得微眯了眼睛,“您还不知道么,我跟他们是一类货。” 大家都笑。 “等我去给你们做,用不了多久。洛儿琳琅不准动,跟他们三个说说话。” 魏琳伊说:“我给娘打下手,你们用些茶点。” 君若和魏琳琅也没坚持帮忙,前者从受伤那次之后,就被禁止下厨,魏琳琅这些年忙于书院的事,厨艺早已生疏。 顾月霖削好一个苹果,递给君若,“洛儿,吃完。”她内伤还没恢复,饮食其实需要长期忌口,但她不肯听,他只好有机会就让她多吃些水果,何大夫说有好处。 君若乖乖接过,小口小口地吃。心里是真不爱这些,又不能不听哥哥的话。 魏琳琅不乐意了,从手边拿过一个大红苹果,抛给顾月霖,“不管从哪儿论,你也得喊我一声姐了吧?干嘛只顾着小的不管我?” “矫情。”顾月霖只好继续削苹果。 沈星予坐在一旁,闷着头剥小核桃,他喜欢一次剥出许多,再慢慢享用。 李进之瞧着碟子里的果肉不少了,伸手抢过,开吃。 “……有这么混的人没有?”沈星予又气又笑。 李进之理直气壮,“谁叫我比你大呢,谁叫你要跟我混一段日子呢。” 几个年岁相仿的人聚在一起,仍旧是少年时的模样。 是夜,把酒言欢。 翌日,顾月霖与君若离开京城。 魏琳琅站在高处,目送兄妹两人策马扬鞭,绝尘而去,满目苍凉。 这一刻,她是羡慕甚至嫉妒洛儿的。 她怨自己不曾自幼习武,对排兵布阵毫无涉猎。若不然,总能陪着月霖走这一程。 她有预感,日后见到月霖的次数,会越来越少。 事实上,魏琳琅的预感并没错,这是一次漫长的别离,顾月霖直到三十五岁之年,才班师回朝。 四个年头里,他是实实在在地南征北战。 先是用了一年多肃清海面,剿灭倭寇同时,令倭国真心实意地俯首称臣、岁岁进贡。 君若追随在兄长左右,屡立战功,倭国递上降表之际还朝,皇帝大喜,予以丰厚的赏赐,自此,君若位同一品军侯,任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 其后,顾月霖匆匆回京一趟便又北上,整顿北部边疆军纪,亲自练兵,数月后兵发朝国。 这是朝廷开过以来,第二次主动发起的战事,李进之、沈星予随军参战。 朝国对大周,始终是观望着局势找事的存在,从来没想过,对方会有主动开战的一日。 措手不及,敌手过分强悍,经了几次近乎惨无人道的败绩,朝国彻底老实了,效法倭国,递上降表,承诺年年称臣岁岁进贡。 对这个国家,谈判的条件牵扯到了几座城池,加起来甚为可观的疆域。 几座城池年月太过悠久,对于到底属于哪一国,始终存在争议。 顾月霖不管争议,他要那些疆域,要拿回来。 朝国皇帝、高官简直要气疯了,他们想尽了法子让大周的帝王知晓:你的首辅过分好战,现在根本不讲道理了,若纵着他的性子行事,大周能招引到的只有恨意和忌惮。 这边的皇帝却根本不理那些,无条件地支持自家首辅。 第146章 在面临着顾月霖麾下的大军又一次逼近国境时,朝国忍着钻心的疼,再次求和,最终签署了顾月霖亲自拟定的条约。 顾月霖要的土地,朝国双手奉上,并同意两国贸易往来中调整过的一些款项。为什么调整?因为朝国以前有占便宜没够之嫌,现在既然要装孙子了,那就得拿出切实的诚意。 朝国上下皆认定,大周养出了个悍匪般的首辅。 这般阵仗都始终强势又从容地渡了过去,草原部落哪里还敢观望,先一步示好,并拿出相应的诚意。 游牧民族的地盘儿的环境,大周百姓绝大多数适应不了,顾月霖打一开始就没想让他们割地,主动老实了是最好,慎重布防后,要他们接受挟制的手段,如愿后了事。 这一系列的大事之中,李进之、沈星予功不可没,先于忙着善后的顾月霖还朝后,同时得到皇帝的嘉奖,李进之册封一品军侯,掌领五军营;沈星予给家族又挣到了一个侯爵,皇帝允许沈家族里自行商议着给哪个人,此外,星予任职禁军统领。 京官见状,心正也心宽的觉得很好:不论拱卫京师还是护卫皇城,全被李、君、沈三人包圆儿了,待得首辅回来理朝堂事,天下再无隐忧; 心脏也心窄的只觉惶恐:不论文官武职,异姓手足四个都已站在荣华之巅,他们要是想重复强迫皇帝禅位的那一套,岂不是轻而易举? 为此,这些心脏的货推出了一名御史死谏。 那御史的确是抱定了大殿上撞柱而亡的决心,毕竟是留名千古的事儿,有多少人嗤之以鼻,就有多少人趋之若鹜。 只是,他再想死也没用,陪帝王上朝的上十二卫首领又不是吃素的,非常及时地拦下了。 皇帝非常气恼,在他面前寻死,有病吧? 那御史最终也没死,皇帝下令廷仗,直接把人打废了,自此彻底堵住了小人的嘴。 皇帝与朝臣翘首盼望,首辅归来之日。 明眼人皆知,顾月霖这几年的功业,足够保障起码五十年的康泰平宁。 这意味着什么? 大周已然步入盛世的开端。 第132章 她早已是传奇 时年端午前夕,顾月霖回京,随行的是千名精锐军兵。 当日,京城万巷一空。 顾月霖绝俗的相貌,在连中三元后便广为人知,当时也曾纵马游街,夺走了不知多少女子的芳心。 然而,那一年的顾月霖只有十七岁,十八年过去,记得昔日状元郎风采的人自是越来越少,在如今,要看他的人已经更迭。 大多数人都以为,再好的相貌,经了十八年的岁月,又经了四个年头的烽火狼烟,首辅再如何,相貌也只是稍稍胜过皮相好的同龄男子罢了。然而,亲眼所见到的男子—— 真正的俊美如谪仙,风华世无双。 并未身着甲胄,一身肃冷的玄色深衣。一双眼眸灿若星子,流转的光华疏无暖意,却是勾魂夺魄。 岁月、征战不曾为他留下印迹,初一看,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慑人的气势却是一把年岁的权臣也不可及。 不要说女子,就算很多男子,也一时间有些恍惚。 临街的茶楼上,李进之和沈星予临窗而立,谈笑风生。 “得,又要勾得疯魔一批人。”李进之说。 沈星予颔首,“我瞧着也是,我们的顾阁老实在是好看得简直招恨。知不知道?我家那小兔崽子,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一张他顾叔父的画像,贴他自个儿的小书房了,总跟玩伴嘚瑟,说那神仙般的人物是他叔父,跟至亲的叔父一样。” 李进之一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最早我在书院见到月霖,心里想的是,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出众的人?偏偏还妒忌不起来,只想跟他做哥们儿。” “我最初瞧着你们俩,想的跟你差不多。”李进之道,“但那是我们,好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一瞧见月霖就嫉妒上了。” “那种玩意儿还不少呢,恨谁根本不需要理由。”沈星予说着,望着渐行渐远的顾月霖,问起君若,“洛儿今儿没告假?” “告假了,半个月。一早皇后娘娘叫她进宫,说是有些上好的东西给她跟月霖。” “那就好,他们兄妹俩属实挺久没见了。” 。 皇帝率领朝臣迎到午门外。 顾月霖先行面圣大礼,继而请穿戴失仪的罪。 他从未穿过甲胄,哪怕身先士卒的时候。身手好,不需要。 这次本想悄没声地回来就算了,与千名精锐日夜兼程,箱笼落在后面,随身行囊里的外袍只有两套深衣——大红官服自然不能塞包袱里,京城府中又不是没备用的。 结果,皇帝再三命锦衣卫传话,要率百官迎接他凯旋,更要他不必计较繁文缛节,强调这是朝廷对功臣应有的敬意,他若拒不接受,而武官不明就里,反倒会为他鸣不平。 顾月霖也就应了。他懒得为了一件官服折腾手下,更不想折腾自己,也就如常穿戴地进京了。大不了,皇帝趁机治他衣冠不整的罪,无所谓。 此刻的皇帝毫无芥蒂,闻言匆匆打量,现出几分心痛,双手扶起顾月霖,“朕早已说了,淳风长途跋涉,不需计较小节,来,朕为你接风洗尘!”语毕,不管不顾地携了顾月霖的手,拉着人并肩前行,好一番嘘寒问暖。 顾月霖的第一反应是甩掉皇帝的手,实在不习惯,自然,强行按捺住了。 不怵皇权跟下皇帝的面子有本质的不同,前者是有胆色有权势,后者是作死。 接风宴上,自皇帝到文武百官,有着共同的感觉:顾月霖如今已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不论是谁,与他交谈都是一件很吃力的事。 可能太累了吧?大家都是这么想。好在这人酒量极佳,今日也不抵触喝酒这事儿,谁找他喝酒,不管话多话少,意思到了,他就会端杯与之同饮,由此,气氛倒也始终很好。他不爱说话,别人多说就是了,那么多人呢。 宫宴持续了很长时间,从白日到夜间。 出宫后,顾月霖策马去往居士巷,如一个久不归家的浪子,并不急迫。 遥遥的,他望见了门外高挂的大红灯笼。 随后入目的,是蒋氏和君若。 顾月霖心头一暖。有人等的感觉,总是好的。 策马疾行一段,他跳下马,唇角逸出微笑,“娘,洛儿。” 蒋氏抢步到他近前,紧握住他的手,一时间却说不出话。 君若望着哥哥,目光暖暖的,笑容也是暖暖的。她上前去,挽住蒋氏的手臂,“到屋里说话。” “嗯,好,好。” 片刻间,顾月霖发现了蒋氏的苍老,眼角细纹增多,鬓边染了霜雪,而且,病态明显。 这两年,蒋氏身体每况愈下,但在信中从不提及,报喜不报忧。她不说,顾月霖也知道,却无法回来侍疾,只好顺着她,装作不知情,吩咐人尽心照顾着。 到了内宅,三人自有一番契阔。 “咱娘三日前就回来了,只怕不能及时见到你。”君若说。 顾月霖感激地一笑,“既然回来就别走了,不妨让琳伊也住过来,横竖我宅子多,时不时要到别处。” “你不说我也不会走了。”蒋氏情绪已经平缓下来,语声里尽是慈爱,“在外受过伤,我得看着你好好儿吃饭、服药,哪怕三日里只能逮着你一日,也总好过常日里没人管得了你。” “依您。”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转过天,魏琳伊搬过来。 蒋氏担心顾月霖的身子骨,她则是担心母亲的病痛,照实跟君若说了。 君若怎么会不理解,“应当的。哥哥既然说了要你过来,就不是场面话,他自然也知道自己粗枝大叶,长辈的事有你在更妥当。” 顾月霖那边,天不亮就去上大早朝。 边疆种种军务,尚未得到封赏的有功将士,都需要他面呈奏折给皇帝,知会朝臣。 皇帝心里有数,早已备好一道道旨意,在殿上颁发下去。之后,就是封赏顾月霖。 皇帝和内阁的意思是加封顾月霖异姓王。 话刚开了头,顾月霖便断然谢绝。 皇帝只好退一步,要给他国公爵位,朝臣一致赞同。以顾月霖入仕以来的功绩,和那个一发作就吓死人的暴脾气,做摄政王都不稀奇。 顾月霖仍是态度坚决地拒绝了,给的理由也是实实在在:“臣只想立业,无心成家,毕生不会有子嗣,也不会过继。 “皇上给臣再多荣华,也无人承继,那便大可不必。臣如今所求,是皇上给三两个月的假,容臣将养伤病,处理琐事。请皇上恩准。” “告假的事好说,朕让你安心休养三个月。”皇帝毫不犹豫,“至于赏赐……你的性子朕清楚,既然说了不要,便是当真不稀罕,那便加封太傅,不准再回绝。其他的,容朕再斟酌一番。” 第147章 太傅这东西,有实权便是风光无限,没实权也不过一个按时领俸禄和例行赏赐的头衔。 顾月霖称是谢恩。又不是担不起,什么都不要,反倒又要被人说他书生意气假清高,何苦来的。 退朝后,皇帝唤顾月霖到御书房,商议完几件大事,开始叙旧。昨日接风洗尘人太多,君臣单独说话的时间其实很少。 皇帝说:“你受重伤那次,到底怎么回事?舍身救的谁来着?你一直也没提。” “……忘了,真忘了。”顾月霖歉然一笑,“小事罢了。”他救人的次数多了,哪里会每一次都记下对方是谁。 “给人挡刀枪叫做小事?”皇帝瞪着他,“你万一出了岔子,将士们怎么办?我和魏太傅怎么办?!” 顾月霖敷衍一句:“臣下不为例。” 主帅的义务就是从各方面保护将士的权益和安危,他要是遇到事情还能想一下值不值,根本就不会请命发起战事,更不会一次次身先士卒。 “罢了,只是气你在外不知道珍重自身,是非轻重我还是明白的。”皇帝道,“我把你的脉案给太医院与何神医看过了,照着他们开出的方子,备齐了药材和一些补品,皇后昨日让君若带回去了。” “舍妹与臣说了,多谢皇上、皇后娘娘。” “得了,真有心谢我,平时说话别总这么生分,听着怪不舒坦的。” 顾月霖顿了顿,牵唇微笑,“臣是真的越来越不善言辞,请皇上海涵。” 皇帝笑着叹口气,“我不勉强你,你也别嫌我烦。” “臣不敢,皇上言重了。” 于是,此次君臣叙话,仍旧是一个兴致勃勃,一个不咸不淡,好在从最初就这样,彼此已习惯。 顾月霖回到家里,琳琅满目的赏赐也到了,这次是刘全亲自跑这一趟。 只诵读赏赐明细单子,便用去不短的时间,但这是必要的环节。皇帝倒是想把私库分给顾月霖一部分,可东西要是不过名录,有好事的人检举,真是谁都说不清。再说了,皇帝赏赐是给人脸上增光,吃撑了才会藏着掖着。 谢恩领赏后,顾月霖和君若一起将刘全请到室内,奉上好茶好点心,说了一阵子话。 刘全、李福对顾月霖的感激是真心实意的,顾月霖不在的岁月里,两人没少及时知会李进之、君若或沈星予要紧的事,令他们猝不及防被人弹劾、找茬时,也能有备无患。没准备也出不了事,但谁愿意打没准备的仗呢。 顾月霖对在宫里当差的这爷儿俩也是感激的。说到底,有地位的大太监要是没事就给谁上眼药,对皇帝潜移默化,足够要人半条命。他说不了多少场面话,却知道刘全颇通文墨,送了自己搜罗到的一部古籍,和一套年月久远的文房四宝。 刘全感激不尽,而他也有给顾侯凯旋的贺礼,小太监早已送到门房。 等到刘全带人离开后,门房将他的贺礼送过来,竟是一幅享誉千年的竹图。 顾月霖妥善珍藏起来。 接下来的三个月,他的生活非常简单,称病谢客,隔三差五与三个手足聚在一起畅饮,三两日腾出一日陪伴蒋氏,余下的时间,不是在竹园,就是在兰园,有时伏案忙碌,有时只是静思或打坐。 他对之后的生涯作何打算,无人知晓。 。 皇帝自登基之后,始终勤学好问、勤政爱民,这一点,顾月霖早就听手下和魏太傅说过多次,并不意外,也无惊喜,帝王不就该是那样?现在这一位,很知道帝位意味着什么而已。 自然,这是莫大的好事。 首辅不在内阁的日子里,诸事皆由魏太傅代劳,自是出不了差错。但这位真是不恋权的人,顾月霖一回到朝堂,便将公务完全交接,又做起了闲云野鹤,每日除了被皇帝召见的一两个时辰,凡事不理——重修典籍的事去年便已收尾,在文官之中,他已是居功甚伟。 重回内阁,顾月霖过得比离开之前轻松很多:他主张的事宜,一般没人反对,省去了以往争执僵持的时间。 他所不知道的是,文武两方面皆功在社稷的人,单纯的文人或武官,都是轻易不会惹的。尤其他这种狠人,暴怒时连皇帝都能废,惹他,是嫌命长么? 他回归一个来月之后,君若上了请辞的折子。 皇帝首次看到,让她滚回家歇两天,然后照常当差。 第二次,皇帝直接不理。 不理是没用的,一天一道折子而已,君若能换着花样递出几个月的。 皇帝只好唤来顾月霖,问他妹妹在抽什么疯。 顾月霖说,妹妹征战期间屡次受伤,的确不适合长年累月当差,而且她已经把五城兵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换了谁,只要不是个缺心眼儿的,都能维持以往的情形。 皇帝默然之后黯然,默默地取出君若的折子,批示准奏,遂亲笔书写圣旨,怡安郡主改封为一品怡安军侯,世袭罔替,另赐府邸良田金银。 君若最初是在百姓有难时慷慨解囊的义商,后为守卫皇城所向披靡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剿灭倭寇期间,一次次深入险境手刃凶残狡诈的敌人,还朝掌领五城兵马司后御下有方雷厉风行。 她早已是传奇,朝廷百姓都该予她爱戴与尊荣。 皇帝是真的舍不得这样一位女将,但她既然坚持在太平年月功成身退,也便给她清宁。破例加封的侯爵,御赐的府邸,足够保障她毕生的地位与荣耀。 谁都知道,首辅和义妹产业无数,赏再多他们也不会看在眼里,但人家不在乎是一回事,皇帝的态度是另一回事。 顾月霖对此非常满意。 君若自己也很满意,给哥哥和义母长脸的事儿,她都很开心。 第133章 “死给我看。” 赋闲后的君若并不清闲。 谁要是有个顾月霖这样的哥哥,这辈子都不会没事做。 顾月霖纵着妹妹睡了一阵懒觉,胡吃海喝了几天,瞧着她又开始拎着小箱子满大街晃,便将人唤到书房,正式将程佐、程佑引荐给她。这两人是程放亲自带出来的心腹。 目的无他,顾月霖要妹妹替自己打理月明楼一些事务。 放到何处都地位超然又令人畏惧的月明楼,叔父毕生所愿、毕生心血,君若自是愿意助哥哥一臂之力。毕竟,他现在政务繁忙,又总被皇帝拖去下棋扯闲篇儿耽误时间,真需要可信之人分担一二。 程佐、程佑看了这些年,很清楚程放将君若当女儿似的,顾月霖与妹妹相互扶持,是共生死的情分,心里对她没有半分抵触,且跟她想的差不多。他们的少主手里事情太多了,心情一直不咋地,清闲一些,心绪可能有所缓解。 事实上,顾月霖一回到朝堂就烦,准确地说,是非常不耐烦。 人精、戏精、要脸的、不要脸的,你都能在朝堂找到对应的那类人的极致面目。好的谁都愿意见天儿看到,偏偏上蹿下跳的总是那些为人不齿的。 天下太平了,盛世可期了,一些文官、言官开始找武官的茬——拜首辅所赐,这几年做的桩桩件件都让武官与有荣焉,还给他们争取到了诸多好处,而朝廷能给官员的好处就是框架中的那些,武官得益了,文官自然就要让步受损。 这种账,不找补回来怎么成? 既然要找补,为什么不找那个一时从文一时行伍的首辅的茬?没他怎么会有文官诸多的糟心事儿? 最关键的是,谁要是能扳倒已注定青史留名的首辅,也能青史留名不说,在当世必然也将是风头无两荣华终生。 顾月霖为盛世铺平了路?顾月霖为万里江山呕心沥血功绩斐然? 为什么要记得那些?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到了该文官做主的年月,就得有人为真正的文官锦绣之路洒泪洒血,做铺路石。 用顾月霖和他的三个生死之交开刀,再正确不过。谁叫打头的那个文武双全,其实文武两边都不站队呢? 自然,顾月霖的彪悍可怖,谁心里都有数,对付这种权倾天下之人,弹劾没用,在御前上眼药没用,只可另辟蹊径,寻找他的短处。如果没有,那就给他造出来。 于是,早在顾月霖走在回京路上的时候,有此心的几名官员便结成同盟,共谋扳倒首辅之事。 方式么,自然是可行便用,不拘是否下作。凡事不都是循着成王败寇的定理,只看结果? 于是,进到这一年的冬季,京官圈子里风波不停。 卸磨杀驴鸟尽弓藏那一套,皇帝想玩儿的时候官员未必想玩儿,而皇帝不想玩儿的时候,兴许正是官员要玩儿的时候。 总有不甘于过太平日子的人,总有人想踏着铁血将士的血上位,古来如此。 他们所不知的是,顾月霖在等的就是这种糟心事儿。这才是征伐之后最终的善后。 * 因着顾月霖又一次连年不在京城,月明楼部分头领、各商号的大掌柜都已久不见他,今年首辅大人终于回来过平稳日子了,大家都一再请示,要提前进京,提前给首辅请安拜年——首辅不是一般的家大业大,手里不知多少堪用的人,要是到腊月再进京,过完正月都未必排得上号见上一面。 第148章 顾月霖感念他们的心意,常包了四时轩二楼的一等雅间摘星阁,每日午间、下衙后,有空便会前去,见一见始终忠心耿耿的各路手下。君若如果也恰好有空,便是兄妹两个联袂出现。 由此,首辅常在四时轩出入,没两日便街知巷闻。这是谁也拦不住的,毕竟五月初四才目睹过首辅的绝世风采,京城百姓想忘也忘不掉,况且,首辅莅临四时轩,从没遮掩过,人们云里雾里的,始终只有首辅亲自款待的人,四时轩上下三缄其口,那是谁都探究不出的。 连带发生的,是很多人守在四时轩的大堂或是门外,以攀关系的书生官员、各色女子为主。 首辅这地位,不论谁,只要搭上话,就能咸鱼翻身,希冀对自己而言的鱼跃龙门都不在话下。 首辅这年岁,若是成婚早,如今做了祖父都属寻常,但他不是不曾成婚么,他不是不同于世间任何男子么?对他一见倾心太正常了,不爱慕他的女子才奇怪——有人如是说。 但是,首辅若无应付人的心情,谁也休想靠近,总有身手不凡又反应极快的手下跟随左右,替他挡下不相干的人的靠近。 说到底,首辅兼太傅又兼一品军侯,莅临何处,重甲林立才正常,顾月霖行事已经分外低调。 在顾月霖这边,选择在外应酬是必然。 如果在居士巷的府邸或兰园见一干手下,门前势必要挂上迎客的风灯,不然会让来者有些不适。 这样一来,诸多送到回事处的拜帖请帖若还置之不理,就不知要开罪多少人——毕竟,他如今连有些交情的人平日也是懒*得见。 这倒也罢了,最重要的是,府中人来人往,会打扰需得静养的蒋氏,兰园那边,会破坏父亲、随风犹在的氛围,都是他所不愿。 * 时年冬月上旬。 休沐日,夜间。 今日拜见顾月霖的是月明楼各楼主。 对他们,顾月霖在打理诸事时从不曾卸下防备,但在相见时,又总有着一份先入为主的亲近之感。 自然,他如今的态度就算再温和,因着已经近乎深入骨髓的威仪、与生人寡言少语的做派,任凭一个个是江湖草莽,也不敢放任性子,只求个气氛阖乐便罢了,而这样的少主,亦正是他们以为的该有的模样。 顾月霖也知道自己如今性情中的短板,懒得勉强自己,却也不会让人在自己面前干受罪,四时轩里颇受认可的卖艺的,都会在宴席间相继登场,有这些人插科打诨,时间更容易打发。 开席没多久,君若过来了。 顾月霖命人在身侧加了把椅子,添了餐具酒具,再将妹妹郑重地引见给众人。 各楼主大多已经给君若请过安,她看重月明楼,自是愿意分出大把时间给他们。 各楼主尊敬地唤君若“君少主”,与她说笑,要比与顾月霖放松太多。是女魔头没错,但大家都知道,她的狠辣只用来对付人渣败类,平时做派很亲切随和。 气氛一下子欢快起来。 第七楼楼主出自武林世家,是铁掌震八方付千里、赤狐姜清颜最疼爱的孙女付之澄,今年二十六岁,七年前接替了年迈的老楼主,她对君若颇为仰慕,连敬了三杯酒。 君若爽快地喝了,知晓对方以轻功和暗器在江湖中扬名,何尝不欣赏。 付之澄提起君若年少时做过的一些事,例如将人的宅子一夜间夷为平地、雇的高手众目睽睽之下把某个败类杀了还全身而退,问的目的在于想知晓昔年是哪些高手参与的,雇他们又是什么价码。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又都是口风紧的,君若也便如实相告。 提到雇排名第一的杀手的价格,付之澄杏眼睁大,“那时候他那么便宜?有一年我找他,要除掉的人很一般,只是我不方便自己动手,他一张嘴就跟我要五万两,我要他别做杀手,去做强盗好了。” 君若失笑,“我还没说完呢,你也不想想我老本行是什么,除了意思一下的一千两,他要我管他喝一辈子的陈年竹叶青,穿一辈子最上等的鞋靴,酒铺鞋铺在各地都有分号。” “原来是这样,”付之澄释然,“敢情是个酒鬼。”要最好的鞋靴倒是正常,别说一等一的杀手,哪怕寻常人,鞋子不够舒适也闹心。 大家都笑。 顾月霖敛目看着酒杯,唇角噙了一抹笑。 伙计在门外扬声禀了一句才推门而入,奉上清蒸蟹,共三十多只,分装在四个白瓷大圆盘里。 “侯爷,点的菜都上齐了,有没有要添的?”伙计行礼问顾月霖。 顾月霖以眼神询问众人。 众人都说足够了。 顾月霖又看君若。 君若看着近前的蟹,想了想,“螃蟹我要吃,还想吃烤肉串。” 伙计一脸难色,酒楼哪儿有肉串? “你去给她买一趟,东大街干果铺子对面,别忘了连蘸料一起带回来。”顾月霖耐心地吩咐着,随意取出一张银票,“余下的你跟另外两个伙计留着花,这些天也辛苦了。” 银票的面额是一百两。伙计千恩万谢,离开时脚步轻飘飘的。知道顾侯手面大,却不想一出手就是百两,一下子就让他们三个专门服侍摘星阁的发了笔小财。 里面的众人都没当回事,继续喝着酒谈笑风生。 君若取了一只螃蟹到盘子里,但又要喝酒吃菜又要与付之澄说话,没工夫,转手就推到顾月霖手边。 顾月霖喝尽杯中酒,擦净手,开始剥蟹壳,手法熟练至极。 付之澄等人微讶:以前宗主在的时候,一起吃饭时,少主不是不爱吃螃蟹么?说麻烦。 顾月霖将蟹肉全部完好地剥出来,转手将盘子放回到君若手边。 君若灿然一笑,又拿了一只大螃蟹,放到他面前的盘子里,“一个不够。”哥哥如今不适合吃寒性大的东西,她可以。 顾月霖睨她一眼,却没说什么,默默地将第二只蟹剥壳。 付之澄等人瞧着这一幕,觉得特别温馨。 过了一阵子,烤串送来了,伙计买了很多,足够十几个人吃。 这次,顾月霖不等君若示意,直接取了一把肉串,刷上辣油,撒上蘸料,递给她。 在座的有人从没吃过肉串,比如付之澄——十二楼主虽然都是江湖中人,但出身不同,付之澄是那种不管什么时候饿了,想到的用餐方式都是去酒楼,或吩咐自家的小厨房做,随随便便在小铺子里、摊位前吃什么,是毕生少见的情形,另外还有四个养尊处优的楼主,跟她情形一样。 得亏有少主示范,不然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吃。 起先这五个人并不大感兴趣,只是想意思一下,却不想,尝过之后才觉得分外味美,不知不觉就吃了不少。 “唉,可真糟心,以前那么多年我都没吃过烤串,亏死了。”付之澄一副想给自己一巴掌的表情。 同病相怜的四个反应一致。 其余的吃货要么同情一下,要么幸灾乐祸。 付之澄忍不住问顾月霖:“少主和君少主没事还四处溜达,踅摸好吃的?” 顾月霖颔首微笑,“年轻的时候,有一阵经常这样,和李大统领、沈小侯一起。” 君若斜他一眼,“什么叫‘年轻的时候’?我可没老。” “对,我说错了,你是狐狸精转世,还有九百多年呢。” 众人大笑。 君若一面笑,一面又将一把烤串递给哥哥,“不够,还要吃。” 顾月霖这么多年都如此,自是一句数落的话也无。 付之澄在心内暗叹:怎么自己那些哥哥都不懂得照顾妹妹呢? 酒足饭饱、主客尽欢,已是亥时。 十二楼主却不舍得就此别过,强烈要求改日还要和少主、君少主一起吃饭。进京一趟,就都是安排好了手边诸事,腾出了起码一两个月的时间。再者,少主有手足在身边的时候,会现出风趣柔软的一面,他们可太愿意看到了。 他们的分量很重,忠心也是可见一斑,倾力协助顾月霖的事情太多了,顾月霖一笑,“不用你们说,今日只是阔别之后碰个面,明日起连续请你们喝三日的酒,午间晚间我和舍妹都会过来。” 十二楼主大喜过望,如此,也就痛痛快快地放兄妹两个离开。他们倒是不用急,这雅间常包下来了,就算睡在雅间里另设的起居室、棋室或茶室也无妨。 付之澄站在临街的一扇窗前,望着下面,低低地惊叹:“都这个时辰了,竟还有不少人喝着冷风眼巴巴等待。” 第四楼主笑着接道:“那你以为呢?这些年为少主疯魔的女子还少么?只我听说为少主终身不嫁的,就得几十来号,十多个是我们江湖人。” “那是有眼光。”付之澄说。 第一楼主赞同,“也是,多少人成家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弄出一堆孩子,操一辈子的心,等到年老,孩子还不见得孝敬。” 第149章 他们这边扯着闲篇儿,顾月霖和君若已行至楼下,走出大堂期间,十名侍卫及时出现在兄妹两个周围,阻止闲杂人等上前。 出了门,一行人等车夫将马车赶过来。四时轩最近生意太好,门前和附近的路段几乎终日停满马车,顾府又不会跟谁争这种事,车夫停放马车的位置就比较远。 就在这时候,有女子和一名小丫鬟快步而来,在侍卫上前打手势阻拦之际,跪倒在地,女子面色沉静地望着顾月霖,语气哀婉:“顾阁老,妾身今日被逐出家门,身无分文,已经走投无路,您能不能收下我?” 君若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楼上的付之澄亦是。收下和收留的意思可不一样。 但她们也得承认,那女子有着倾城容色,明艳无方,气质也过得去。总之,是千里万里挑一的好相貌。 顾月霖漠然道:“何故?” “因为……”女子稍一迟疑,便咬一咬唇下了决心,“因为妾身爱慕阁老,拒不接受家中指定的婚事,以死相逼,双亲说我是异想天开,大怒之下,开祠堂将我除籍,逐出家门。” “你双亲无错。莫要挡路。” 女子面上闪过惊愕。她容色绝不会输于顾月霖的义妹、有交情的魏琳琅,而他与她们并无男女之情,此时知晓她倾慕他才落得这下场,怎么会这样……冷血? 下一刻,她抬起掩在袖中的手,手中有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匕首抵在了颈间。 “顾阁老,若您决意不肯施与援手,妾身亦无半句怨言,只是,生若不能做您的人,甘愿在您面前死去,如此,这一生也算圆满了。” 君若抚额。用哪招不行,为什么偏偏用哥哥最厌恶的这一招?你的确貌美,但是,貌美就有理了?就能以死逼迫愈发冷心冷情的首辅大人了?这不是上赶着找死么。 果然,顾月霖扬了扬下巴,“死给我看。” 第134章 他们不懂顾月霖的路数 大堂里的食客已经聚到门前、窗前,只是,无人发出声音。 女子身形僵了僵,握着匕首的手渐渐开始发抖,眼泪掉下来。 还真当场自尽不成? 她先前只知道,这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却不想,这是她一生中最尴尬的时刻。 万幸,她身边的小丫鬟还算机灵,连声唤着“小姐”,做出拼命用力又很利落的样子,把匕首夺下。 顾月霖道:“来人。” “在!”有侍卫应声。 顾月霖指一指主仆两个,“形迹可疑,逼迫朝臣,送顺天府查问。” “是!” “顾阁老!”女子急切起来,“妾身只是倾心于您,何须走到那一步?” 顾月霖和君若的马车一前一后过来了,顾月霖对君若偏一偏头,“走。” “好。” 兄妹两个分别上了自己的马车,再不曾看那女子一眼。 顾府一名侍卫打声呼哨。 有两名女侍卫迅速赶来,轻而易举将主仆两个钳制住,押往顺天府。在这一刻之前,没人知晓女侍卫身在何处。 四时轩门前这场戏落幕了,但事件却只是刚开始。 看客们有的同情那女子,“只是心悦首辅罢了,一下子就进了大牢,这叫个什么事儿?首辅也忒无情了些。” 有人摇头,“上赶着不是买卖。明知首辅如今脾气暴躁,还往刀口上撞,自找倒霉。” 楼上同样目睹完全程的十二名楼主,则是失笑连连,也八卦起来: “也不知那女子有几句话可以当真。” “被赶出家门,立刻打扮得花枝招展来堵首辅,傻子才信。” “少主将人送进顺天府,是不是为了避免横生枝节?” “一准儿是。那女子今夜要是再出幺蛾子唱一出遭遇凄惨的戏,明日一定有人散播谣言,说是少主害了她,咬定少主不论如何,都该将人暂时收留。” “没错。” “我这就传令下去,查她!” “对,赶紧的。” 已经离开的君若,等马车行到僻静的路段,上了顾月霖的马车,“我带杨柳晓风过去瞧瞧,有没有要交代的?” “没,问口供你最拿手。” 君若一笑。 顾月霖打开暗格,取出两包干果,“带着路上吃。” “嗯!”君若捧着干果,轻巧地下车去。 两个多时辰后,君若和月明楼几乎在同时知晓了女子的底细,前者是帮着顺天府讯问出来的,后者则是整合消息再核实得出的结果。 送消息的人先后脚到,程佐看过,立刻去书房禀明。 顾月霖正在批阅公文,“说。” “女子本是一个暗中经营的青楼里的清倌,两年前被朱御史的内弟赎身,认作养女养在府中,改名南风。 “没有除籍的事,尤氏离家之前,与尤太太起了口角,尤太太气恼之下让她滚。 “尤氏此番行径,是朱御史授意。” 顾月霖搁下笔,沉了沉,取过信纸。 程佐上前磨墨。 顾月霖给恩师萧默写了封信。 李进之过来了,进门后先问程佐:“那女的怎么回事儿?” 程佐端给他一盏茶,照实说了。 “猜什么就有什么。”李进之一笑置之,“给我弄点儿吃的,厨房有什么端什么,饿死了。” “得嘞,您稍等。”程佐出门去,唤来值夜的阿金。 李进之瞧着顾月霖,“首辅大人,你怎么不理我?” 顾月霖睨他一眼,笑出来,“德行,我以为你是来找程佐的。” “您老人家不是不爱说废话么,我可不就得揪着你身边的人先问清楚。” “刚巡视回来?”顾月霖问。 “嗯,下午回来的,皇上留我用晚膳,聊了不少你的事儿。” 顾月霖无语。 李进之一乐,“星予跟我早习惯了,皇上对你的兴致,比对美人还浓厚。” 顾月霖气笑了,“再胡说八道,不让刘槐给你饭吃。” “得得得,我错了。”李进之扯着顾月霖去了外间,相对坐在炕桌前,“晚上没少喝吧?一起吃点儿。” “也行。” 没多久,阿金端来四道菜,“砂仁焖牛肚是刘管事给侯爷备着的,消食开胃,小黄鱼早收拾好了,牛肉丸子也是现成的,起油锅现炸了一下,冬笋是现炒的,还有一道火腿炖肘子,等会儿就得,跟金丝鸡蛋面一块儿送来。” “刘槐出去开个药膳馆也行,铁定赚钱。”李进之拿过筷子,“帮我调理了一阵子,真有效用。” “跟他提过两回,死活不肯,收拾我大概比数钱的乐子更大。”顾月霖摇头,“那小老爷子,现在我说什么不是什么。” 李进之哈哈大笑。 阿金撑不住,闷声笑着退出去。 兄弟两个说说笑笑的,胃口倒也都还凑合。 火腿炖肘子和金丝鸡蛋面上桌时,沈星予和君若相形而来。 “有好吃的,早点儿回来就好了。”君若擦净手,直接拈起一只油炸小黄鱼吃起来。 沈星予则捏了个油炸牛肉丸吃。 “饿死鬼似的。”顾月霖瞧着沈星予。 “就会数落我,洛儿不也直接上手了?”沈星予报复似的,又捏起一个丸子。 顾月霖和李进之转到炕桌里侧长的一面,后来的两个坐到他们先前的位置。 阿金捧着两套餐具、两碗面快步进来,给两人摆好。 “我要吃饺子。”君若说,“有放外面冻过包起来的,赶紧给我煮二三十个。” “暧,大小姐稍等。” “我也要。”沈星予说。 “少煮不了,小侯爷也稍等。” 君若说起正事:“我让顺天府尹看着办,他说朱御史有辱斯文,就算不能把他怎么着,也得闹出些阵仗。” 沈星予接道:“我已知会锦衣卫,让他们派人手在四时轩盯着,再有这种事,他们直接把人拎走就得了。” 顾月霖颔首,将帮他们擦拭过的两双筷子分别递过去。 君若立刻品尝火腿炖肘子,“嗯,炖得酥烂,入口即化,刘槐这手艺,神了。” 沈星予忙着唏哩呼噜地吃,没工夫说话。 等两个忙得属实饿了的人吃到七分饱,另外两个才说起与四人都有关联的一些事。 不知不觉间,天光已亮。今日没早朝,却不是休沐日,于是,兄弟三个分别洗漱更衣,一切如常地出门。 君若喝了杯浓茶,活动活动周身关节,到内宅寻蒋氏和魏琳伊。 * 尤南风一事,顺天府尹说到做到,弄出的阵仗属实不小。先是开堂审理,令尤南风将已经招供的话再说一遍,随后传唤其养父养母到公堂问话,末了更是进宫请示过皇帝,将朱御史传到顺天府大堂回话——虽说朱御史的官职是七品的监察御史,但所在的衙门地位非同一般,传讯到官府势必禀明帝王。 第150章 朱御史早就懵了,他不懂顾月霖的路数,什么叫“死给我看”?这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首辅的脑筋是倒着长的不成? 他费尽心思促成了这件事的发生,对顾月霖的反应做了不知多少次推想,又顺着推想做出种种相应的安排,可结果呢? 首辅根本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根本不在乎体恤善待妇孺的好名声,直接让尤南风死给他看。 ……怎一个丧气晦气了得。 到了顺天府大堂,朱御史回话期间,陆续有几名人证主动前来揭发,他们都是朱御史府中的下人。 朱御史脸色铁青,不明白他们哪儿来的背主的胆子,更想不出是什么人说服了他们。 他能怎么办?只有抵死不认一条路。 顺天府尹随他去,传唤三次之后,见他死不改口,便将一应口供全部上呈内阁,内阁再呈给皇帝。 皇帝为难,这事不同于言官死谏未遂那次,打废了那个言官的理由是大不敬、惊驾,朱御史抵死不肯承认唆使尤南风色/诱首辅,都察院里不少人都在拼命为其开脱,如果发落得重了,一百多号怕是要抱团儿闹事;而如果轻轻放过,又实在是气不过。 实在没辙了,皇帝唤顾月霖到御书房,“你怎么像没事人似的?我没遇到过这种事,又真想为你杜绝无谓的是非,怎么办才好?” 顾月霖风轻云淡,“搁置起来,拖着就是了。” “这种事倒要用拖字诀?”皇帝老大不乐意,想一想,有了主意,“对,就拖着,我拖着不办,朱御史就在家里蹲着,敢做不敢当的东西,别想再去弄脏都察院的地儿。” 接下来,皇帝怎么说的就怎么办。 朱御史因是非缠身,有立身不正之嫌,被皇帝亲口下令闭门检点自身,寻找能自证清白的证据。自然,皇帝没说期限。 都察院很多人觉得这样处置不妥,因为皇帝摆明了是认定朱御史有问题,而一个人有问题,别人都要跟着丢脸,他们怎么会不着急。 但是说良心话,这件事其实证据确凿,换成别的案子,早已结案论处,他们死活不肯接受面对事实,再三联名上奏,才争取到了皇帝用糊涂手法处理的结果。 那就这样吧,年底了大家都忙,过年时更忙,到明年,便不会再有人记得都察院官员闹出的丑闻。 事实证明,他们还是太天真了,也不懂得顾月霖的路数。 士林很关注尤南风一案,对于她领了通板子被释放的结果,没人反对。再如何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女子,若当真可恨,首辅断不会留她性命。 他们在乎的,是尤南风背后的推手朱御史。自然他们也懂得,言官轻易发落不得,抱团儿装瞎的言官更是谁都轻易不能动,这该死的默认的规矩由来已久。 不过,没关系。 他们手里有笔,写写文章各抒己见总行吧? 就不信骂不死那个不要脸的朱御史。再就是都察院里与之沆瀣一气的货色,也是时候用笔杆子刨一刨他们的祖坟了。 第135章 成了笑话 事情从发生到发酵也不过半个多月,不论是否官学,是男子还是女子书院,文采好的学子争相执笔,文章不出彩的就从其他方面出力,誊录文章散发到别处是必然,更有那家境优渥可以自行刊印书籍的,今日网罗到一批文章,三两日便集结成册,放到书局免费散发。 这样的势头,引发了身在书院内外的诸多名士的侧目,了解原委之后,亦做出了人们争相传送的文章。 这次不止朱御史,都察院里所有人都有点儿懵:书院关注朝堂是必然,但在以往,何曾有过这般公然议论甚至不带脏字儿骂言官的前例? 他们人再多,全加起来也就一二百号,哪里争得过士林? 士林关注朝堂,朝堂亦要关注舆情,皇帝闻讯后,立刻寻了些文章来看,见有笔锋辛辣歹毒的,有言辞简练到末尾画龙点睛的,也有用讲故事的语气讲述某御史生平的,重点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破事儿。 皇帝哈哈地笑,心里总算舒坦了。 本来么,尤南风一案,原本真不算什么,朱御史要不是死鸭子嘴硬到底的德性,立即认罪知错,也不过是得个降级罚俸的处置,可他偏不,实在让人来气。 原本他死扛着也不算什么,让人上火的是御史台那些人抱团儿为他申辩,摆出的架势根本是不听人话,却强行要别人听他们的鬼话。 这种情形就不只是让人来气了,要说都察院里没人发话,他们怎么会如此?闹出污糟事儿的言官自来不少,怎么就这次成了例外?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朱御史唆使尤南风不假,但他身后,也有唆使他的人。 皇帝起初为难上火的点,就在于意识到这些之后生出的不安:这种前例绝不可开,偏偏又不能用铁腕手段。 如今好了,士林的反应,成了此事柳暗花明的转折。 皇帝正高兴着,却有人给他泼冷水,这天大早朝上,左副都御史翟明出列进谏:“皇上,近日诸多学子诽谤朝廷命官,看起来是为着伸张正义,实则是受人煽动妄议朝政,此风断不可长,当明发旨意,予以训诫,言辞狂悖者,当收监入狱,以儆效尤。”说完,稍稍站直身形,斜斜望向顾月霖,“顾阁老,您说呢?” 皇帝皱眉,“何时起,御史也捕风捉影起来?受人煽动妄议朝政从何说起?你可有凭据?” “是臣言辞不谨慎了,”翟明躬一躬身,“仔细说来,当是文人学子为顾阁老鸣不平,因为事件之初,是尤南风钟情顾阁老,又是出自青楼,身世为人不齿,文人学子奉顾阁老为神明,如何能坐视他染上这等尘埃。” 顾月霖声色不动,皇帝心里却已来了火气,面上冷冷一笑,道:“连中三元的奇才,威服四海的悍将,在你看来,顾淳风比起曾经的蒋昭如何?” “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因此……” “文皇帝奉蒋昭为神明。”文皇帝是皇帝他亲爹的谥号,“当今士林奉顾淳风如神明,再好不过,朕近来一直为此欣喜不已。怎么,你不认可?不认可的到底是什么?” “臣自然深以为然,”翟明丝毫不打波澜,“臣只是担心,有心人会利用一些人的赤子之心,兴风作浪。”他再一次望向顾月霖,“顾阁老,您说呢?” 皇帝自知,自己跟言官吵架总是吵不到点儿上,起码不能戳到那些人的痛处,这会儿也就不言语了,只是盯着翟明运气。 “我说?”顾月霖这才看向翟明,神色淡淡,“我想说你多嘴多舌挑拨是非,可那是内宅女子七出之罪,略觉不妥,本想忍着。” 皇帝一下子笑了,唇角高高扬起。 内阁几个人也毫不掩饰心绪,齐齐笑出来。 翟明面色骤变,顾月霖这是在说他把朝堂当内宅,更是在说他一个御史却是长舌妇的做派,实在是莫大的羞辱。 “顾阁老真是好毒辣的一张嘴,烦您说说,我倒是有哪一句不实了?又有哪一句是不该说的?若不能叫我心服口服,还请阁老将之前的话悉数收回去!” 顾月霖轻轻一晃食指,“莫急躁。受人煽动妄议朝政、奉我顾淳风如神明都是你的言辞,站在朝堂说的每一句话,都需有理有据,否则,便是当众捧杀首辅,委实的小人行径。拿出凭据来。” 翟明第一次卡壳了。 这哪儿是拿的出证据的事儿?即便多少文人学子真将顾月霖奉若神明,也断不会嚷嚷出来,谁还不知道,首辅上头还有皇帝呢,那种话犯忌讳。 受人煽动那些话,就更别想找实证了,谁会明打明地说我就是为首辅出口恶气?谁又不知道那也是给他们的首辅惹祸的事儿? 顾月霖等了片刻,扬眉道:“拿不出?那我不但要说你搬弄是非犯了口舌,还要说你眼神儿不大好、耳力不灵光。 “士林声讨的朱御史,自己内弟为一清倌赎身的前提,是涉足青楼,他不知约束,反倒怂恿逼迫那女子攀附高官,本就是丧德败行的东西——这些皆有铁证记录在案,你却不看不听。 “你若抵死不相信下属是那等货色,可以推翻证据,更可以设法帮他自证清白,两者都做不到,却给士林泼脏水,将泱泱学子说成不能明辨是非、任人煽动摆布的做派,更想将朝廷当枪使,想堵悠悠之口。 “何时起,朝堂中人成了说不得的人物?若那般,帝王的英明如何广为人知?日后的栋梁之才如何得到百姓称颂? “你安的什么心?” 说到末一句,他目光骤然转寒,如两把利剑一般,直直刺来。 翟明还是第一次亲身领略到首辅的威势,一个没防备,竟不自主地后退一步。 “对,你安的什么心!?”皇帝颇觉扬眉吐气,手掌一拍龙书案,沉声喝问翟明。 翟明的头随着渐渐弯下去的腰身,低到不能更低。 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相互交换一个眼色,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能为力。他们没办法再反驳顾月霖,哪怕只言片语,也只好保持沉默。 第151章 此事引发的结果是,都察院里又出了一个为人不屑并抨击的翟明。 历来举足轻重的都察院,成了实打实的笑话。 皇帝心气儿顺了,真将朱御史的事搁到了一边,开始安排明年的出巡。二月就要启程,中间还要过繁忙无比的春节,不提前安排可不行。 他年少时最喜四处游历,目的在于看一看父亲治理下的锦绣河山,听一听各个地方官的风评。 在如今,他的目的在于,看一看自己在位期间,由顾月霖、魏太傅鼎力协助治理的万里江山,听一听民间传颂的首辅在外期间的轶事。 当然,这种大实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摆到明面上的理由非常说得过去。 国泰民安的情形下,皇帝时不时出巡是好事,顾月霖和魏太傅无异议。 皇帝自然要携帝师同行,首辅他自然也想带上,问题是朝堂不能没首辅坐镇,只好遗憾地作罢,出巡期间由顾月霖、傅阁老和梁王监国。 * 闭门家中的朱御史,比任何人都关注外面的动静。 皇帝要是一直把他这么晾着,他的仕途就断了。苦读多少年才考取功名,又熬了数年才进了威风八面的都察院,只因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摔得爬不起来,如何甘心? 有人笃定地跟他说,熬到明年正月就好了,到时候就算皇帝不肯,给他安排个立功的差事,便可一切如故。 起先,朱御史深信不疑,后来,随着仆从一次次从外面带回五花八门的绕着弯儿骂他骂都察院的文章,他一次次看得晕头转向几欲吐血。 骂他是能发财还是能做官?他这些年上不得台面的事,那些人如数家珍,都被阎王爷托梦了不成? 他只是想让首辅和一个出身不堪的女子发生点儿什么,就此开启扳倒首辅的大计,真有那么罪不可赦?要是没有鸿鹄之志,还做什么官? 而在同时他也料定,自己会成为弃子。 纵然志同道合,人也不喜欢累赘,尤其毫无所得反倒添乱的累赘。 对于这种累赘,一般人敬而远之也就是了,官场的人则不同,会在放弃的同时,要他发挥最后的价值。 朱御史最了解不过,因为如果换了他,也会这么做。 弃子的价值如何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当然得死。不管什么话,他活着的时候,皇帝和官员士林不肯听他说,只有他死,才能打着自证清白的旗号,咬定首辅诸多过错,成为真正把顾月霖拉入浑水的引子。 死么……被士林这般口诛笔伐,他的确是活不起了,活一天就得当一天的笑话,而且会连累到子孙、家族。 他等着那位上峰给自己一句准话,得了信儿,也好安排后事了。 但是,他也留了个心眼儿,要亲信传话给那边:近期府内外被盯得紧,来往只能通过彼此的亲笔书信,又说别人代笔的书信就别传递了,因为他已经拿到过几封难辨真伪的信,碍于身不由己,根本没办法查明出自谁手。 煎熬着挨了许久的骂,时间流转到小年夜前夕。 朱御史收到了上峰的亲笔书信。 上峰把他的死法、身后事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朱御史望天长叹,痛哭一场,沐浴更衣,交给亲信一些东西,又仔细交待了一番。 是夜,朱御史悬梁自尽。 死的滋味真的太难受了,失去意识之前,朱御史后悔了。 他不想死,偏偏下人已经全部撵走,无人可以救他。 再睁眼,仍旧是灯光昏黄的夜。 朱御史茫然片刻,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身在何处。 打量一番,发现自己躺在书房里间的架子床上。 一转头,他看到了一个做梦也没想到会在此时出现的人。 顾月霖。 第136章 “你倒是跟我杠上了。” 昏黄的灯光影里,顾月霖在看一份东西。 似乎是书信,朱御史眼角一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袖。果然,原本携带的遗书已经不见。 “你倒是跟我杠上了。”顾月霖将信折叠起来,放回信封,语带轻嘲,“在这份遗书里面,我暗中对你百般迫害,令你生不如死,绝望之下,你只能用自尽的方式来解脱。” “少主,”程佑闪身进门来,呈上一个小包裹,“朱大人的亲信交出来的,里面全是信件。” “该是他对背后之人留的后手,很好。”顾月霖打个手势,让程佑把包裹和遗书一并收起。 朱御史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还不能正常地说话。 程佐走进来,面无表情地给他倒了一杯水。 顾月霖摸出小酒壶,慢悠悠喝酒。 朱御史喝了水,喉间撕裂般的疼痛略有缓解,也终于能够出声:“阁老因*何救我?” “救你?”顾月霖睨着他,双眼是这暗夜中的两颗星,夺目却冰冷,“言之过早。生不如死,你怎么想到用这个词儿的?你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情形么?” 朱御史沉默。他想说他知道,但又记得失去意识前的悔意,便觉自己大概是没到那地步。 很明显,顾月霖今日心情不错,愿意多聊几句,“清河郡主出事之后,变成了什么样子,你可有耳闻?” 朱御史怎么可能没听过传闻,甚至于,他妻子亲眼见过清河郡主的惨状。 清河郡主府出事的那一年的那一夜,血流成河,郡主失踪多日被送回王府时,已经成了一个活死人。 他一度急于探明案情原委,四处打探消息。他妻子则好奇活死人是什么样子,随着一名高官的内眷前去探病。梁王府无所谓,谁去看都欢迎。 他妻子苍白着脸回到家里,是这样告诉他的:“不亲眼看到,真的难以想象,她全身都不能动弹了,手筋脚筋被挑断还不算,四肢的关节还被弄碎了;五官大概只有耳力还正常,可那还有什么用?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天,落到那地步,真就不如死了更好吧?不死也迟早疯掉。可她疯不疯,又有什么区别?” 回想到这儿,朱御史忽然念及顾月霖“救你?言之过早”的话,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寒颤。 “打个商量。”顾月霖说,“休养一段时日,做你早该做的那些事,我保你一家老小性命;若不,我给你一家老小安排几种死法,你看哪种更有趣。” 堂堂首辅,说着这般言辞,却是表情平静,目光谓之澄澈、单纯。 因为,这对他一定是寻常小事。 因为,他说的每个字都能兑现。 可怖如斯。 朱御史一时间分不清,他到底是首辅顾月霖,还是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 他剧烈地颤抖起来,清晰地听到自己牙关打颤叩击的声响。 * 小年这日,百官开始放假。 午间,顾月霖和三个手足齐聚四时轩,与月明楼十二楼主把酒言欢。 晚间,李进之、沈星予继续与十二楼主畅饮——实在是投缘,顾月霖则和君若回到居士巷。 蒋氏、魏琳伊起初听闻尤南风一案,俱是讪讪的,恨不得抽死当年的自己,转念也就撇下,不再纠结。 月霖肯定记得,却不希望她们记得,不然他不会给予原谅、照顾。既如此,她们拿自己没脸的事瞎矫情,最终恼火的还不是他? 既如此,只当做不闻窗外事,继续做富贵闲人也就是了。 到了小年,母女两个从上午就开始在厨房忙碌,食材全部清洗出来,该泡发的泡发,该小火慢炖的上灶炖着。 至傍晚,兄妹两个走进家门时,丰盛的晚膳恰好备妥。 四个人扯着闲篇儿,其乐融融地享用。 接下来,蒋氏和魏琳伊早已盘完手中产业的账,全心全意地筹备过年期间的种种事宜。 蒋氏已经数年不曾与儿子一起过年,魏琳伊则是首次与月霖共度佳节,自然都分外重视。 不可避免的,母女两个都想到了魏琳琅。 琳琅的书院做得分外成功,迄今已有数十名出自霖琅书院的女官身在官场,亦因此,去年有几位身在别处的名士想效法为之,分别诚心诚意请她过去,协助开设书院,顺道切磋一下各类学问。 琳琅应邀,帮助志同道合的友人是一点,想看看别处的山光水色是另一点。这一去,没个三二年回不来。 不论怎么讲,这对于寻常女子来讲,都是难得的际遇,只有替她高兴的份儿。 只是,再怎么高兴,每逢佳节,总会牵挂。 顾月霖和君若、李进之、沈星予那边,忙于与一些封疆大吏、军中将领相见。这些都是有着共担大是大非亦或袍泽之情的人,趁进京考评的机会,找手足四个小聚一番。 这样的故人,亦是兄妹四个十八年来的见证。 只有这样的故人才知晓,四人曾挥洒过怎样的豪情壮志,曾为百姓的安危不惜代价、舍生忘死。 亦只有这样的故人才知晓,四人曾怎样为这社稷的长远安宁赌上性命、身先士卒,挥洒热血。 第152章 更只有这样的故人才知晓,四人在人前因何一日日变得内敛、沉默、冷漠甚至冷酷。 世间多少事的开端,源于对苍生中善的珍惜与回馈,而在那过程之中,却要经历面对百千倍的恶,不管是天地给予,还是人为之祸。 看过、经历之后的结果,便是心魂会分化为两端:为真善而柔软,为丑恶而残酷。而他们看得太多,那心魂两端的对照,便愈来愈鲜明。 * 熙熙攘攘过完年,迎来二月,皇帝按期启程南巡,走的时候,一面万般憧憬,一面万般遗憾,憧憬的是沿途不知遇到多少新人新事,遗憾的是沿途所见不能与首辅同看。那个矛盾万分拧巴万分的劲儿,魏太傅简直没眼看。 此次皇帝出巡,并没让李进之和沈星予随行,而是用他们举荐的人、筛选的精锐。 皇帝南下之后,如他所言,朝堂由顾月霖、傅阁老和梁王主持大局。 只是,傅阁老和梁王私心里都清楚,自己只是个凑数的。因为皇帝再三找他们私下里说话,且再三强调:“若遇到来不及知会朕的事,大事听从淳风,小事也以淳风的意思为主。朕予淳风尚方宝剑,此剑一出,二位必须听从淳风号令。” 这么实诚的帝王,也是罕见了。 这么没存在感的重臣……算了,赶上了顾月霖大杀四方的年月,有什么好说的? 两个人私下里郑重倾谈,达成了默契。简而言之就是,哪怕顾淳风平白无故抽疯再换个皇帝,他们就算不支持,也会缄默以对。 不然怎么着? 清河郡主的例子摆着呢,齐王、废帝的例子更摆着呢,这些年眼看着顾月霖一路走来,他们还有什么看不明白想不通的? 结论只有一句话:惹不起。 好端端活了几十年的人,谁会嫌命长? 平白无故也不会生事的人,惹他干嘛? 那么有才那么好看那么功高震主——不,那么劳苦功高的能臣,谁都不该委屈他。 两人的态度,顾月霖根本不甚在意,但人家一天天明里暗里在公务上表示出来,便容不得他冷心冷肺,既然感受到了,也便委婉地告知他们自己承情。 何止承他们的情?皇帝此次没让进之、星予随行,也是在委婉地表达亦是在强调一种态度;顾月霖,我从无为难你谋害你之意,你只管安心。 虽然,顾月霖已经到了不需要为谁不安心的地步,看到对方的用意,仍是感激。 只是,感激归感激,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 二月十九,被抨击到今日、许久不见踪迹的朱御史终于现诸人前,而且是一露面就不容人忽视:他直接去了大理寺,状告都察院五名首鼠两端的官员。 就有那么巧,其时梁王就在大理寺。 也因为有这位一并监国的王爷在,大理寺卿更是不敢疏忽大意,当即受理,之后审案从头到尾的每一个环节,都第一时间请示首辅是否可行。 顾月霖倒不着急,每次都召集阁员再邀梁王共同商议。 简而言之,层层审理下来,因着朱御史手握的证据足够多更足够分量,状告的五人相继认罪。 这五人分别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左佥都御史、两名与朱御史官职相等的七品监察御史。 朱御史也曾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还是最先出头的那一员。此六人曾同心协力的大计,是不惜代价不计名声地扳倒不为文官牟利、只为武官造福的首辅顾月霖。 对此,六人定下了种种毒计,不乏用到美人计的地方,而所谓美人,不拘男女——样貌倾城的女子若不能引得首辅侧目、踏进圈套,就用隽秀非凡的少年郎试一试。 可惜,计划开始施行的时间并不长,刚一开始就出了尤南风一事,等着朱御史自尽期间,朱御史又神神叨叨地玩儿失踪,被他状告的五人深感不安,余下的计划也就一直不曾施行。 自从出了清河郡主那个疯子之后,梁王对这类事便分外敏感,得到大理寺的审案结果,拍案怒道:“查!查到底!把他们查个底朝天为止!” 顾月霖深以为然,不为此,他留着朱御史做什么? 第137章 往死里治 三位监国的亲王重臣达成一致的态度之后,命刑部与大理寺、锦衣卫合力,紧锣密鼓地查证。 刑部的人,因着前任尚书砍头示众、左右侍郎丢官罢职,看到顾月霖就胆儿颤,眼下自然是时时刻刻瞧着首辅的脸色行事。 锦衣卫就不用说了,如今在沈星予麾下,以前数年却是李进之和君若的手下,他们先后三位上峰,出事的时候是首辅及时搭救并为之报仇,自是以首辅马首是瞻。 这一层层的新缘就故,京官都看得明白,倒不觉得怎样,以往不也是这样么?首辅如今再强横狠辣,也没主动找过谁的茬,那些打心底服他的人亦如此。 但是,轮到都察院,看法便是大相径庭。 左都御史尹同真的慌了也急了,他平时自然不能指望十三道御史台时时效力,副手不过六人,这次案子,一下子就弄掉了他两个公务上的帮手,换了谁能坐得住? 尹同径自去找顾月霖。 其时的顾月霖身在兵部,他还领着兵部尚书的差事,平素白日不是在内阁,就是在兵部理事。 兵部尚书的公事房,按规制布置,宽敞气派得很,无形中透着肃穆。 尹同随小吏走进公事房,站在中央的位置,笑呵呵拱手一礼,“下官见过顾阁老。” 顾月霖眉眼不抬,“坐。上茶。” “不敢,下官有要紧事与首辅说,不知首辅是否得空。” 顾月霖摆手遣了小吏,视线仍旧不离公文,“说。” 尹同以往自然少不了与首辅打交道,亲眼见过首辅真正繁忙时的阵仗,更曾见识过首辅一心二用、三用的情形,没办法,皇帝交付的差事多,人家的确没工夫跟谁闲扯打太极。 是因此,尹同开门见山:“下官不明白,阁老因何大张旗鼓查办御史内讧一案?” “何意?”顾月霖提笔批示公文,语气淡淡。 尹同娓娓道:“阁老必然深知,都察院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之权,地位高于刑部与大理寺,而今几名御史内讧,查办是理所应当,首辅却为何将都察院晾在一边,交由别的衙门查办?阁老是信不过都察院的立身,还是质疑都察院被历代帝王再三肯定的地位?” “一说话就给人扣帽子的臭毛病,何时能改?”顾月霖手中的笔仍旧平稳有力,语气却已不耐烦。 尹同哽了哽,忍着气道:“不论言辞是否有过激之处,还请首辅给个说法。” “我若是你,要担心的绝非劳什子地位,而是会不会被小人拉下水。”顾月霖手中的笔移开,另一手拉开公案的一格抽屉,取出一摞誊录的供词,抛到尹同脚下,“自己看。”语毕继续批示公文。 尹同望着跟前的纸张,气得想骂娘。就不能唤个人递给他么?要他弯腰捡起来,不是羞辱他么? 气归气,想到对方意味深长的言语,还是弯腰捡起纸张,凝神阅读。 看到中途,他已是气得要炸了。 小人!那几个小人! 招供就招供,扯他做什么?! 扯他也算了,为什么要断章取义,污他不敬今上、妒忌魏太傅、顾首辅?为什么不将前因后果一并说出,只挑那些容易引起误会的言辞?假如顾月霖借题发挥,他也要被唤到大堂上自证清白。 难道他什么时候梦游过,挨家刨过他们的祖坟不成? 那几个畜生! 尹同握着纸张的手越来越用力,直到微微发抖。 良久,他艰难地道:“下官……下官御下不严,有失察之罪,朝廷降罪之前,恳请闭门思过,求首辅大人成全。” 他不管了,撂挑子了。 “上折子。”顾月霖说。 “是。” 当日,尹同递出请罪折子之后就病了,告假后闭门谢客,等着皇帝给他折子的批示。 终归是二品大员,就算皇帝给了监国的三人任免的权利,三个人也不会对他用,给他应有的一份尊重。 归根结底,尹同最大的错误是盲目护短儿,下属但凡出点儿什么事,不管对不对,他都先无条件地维护,因为太好面子,不允许自己掌领的衙门闹出丑事,为此,一次次被右都御史牵着鼻子走。这方面而言,是个分外看不开更看不清的人。 * 早已被收监时时接受讯问的钱、王、廖三名御史,把个朱御史恨得咬牙切齿,不明白他何以放弃自尽成仁的机会,反倒搜罗了他们那么多罪证,做了御史台第一叛徒。 但他们也知道,仕途已到尽头,查案的人并不只针对本案下手,还在查他们私下里有无作奸犯科之举。这一查,他们势必成为下一个朱御史,挨骂是必然,此生再也抬不起头。 同样处境的左佥都御史**年,日夜提心吊胆。要知道,他背地里做过的一些事,一旦浮出水面,下场便不好说了。按以前对言官从宽处置的情形,不过丢官而已,在如今,却是首辅始终过问督促,破例将他从重处罚,三代不可进官场也未可知。 第153章 而他们的情绪,比起他们这个团伙的头目,右都御史范承谟,便是小巫见大巫。 自从朱御史反水那一刻起,范承谟便知大难临头,确定顾月霖这一次是要拿他开刀,作为动都察院的引子。 顾月霖身上,到底是文人的风骨更重,还是武将的骁悍更重,早已无人分得清。 此番若依照文人的规矩,如何都会网开一面,可要是只讲究行伍时的铁腕手段,范承谟心知余生必定非常惨淡。 曾与废帝争储的秦王、燕王,他都在暗中常来常往。争储期间,两位王爷明里暗里对顾月霖示好,顾月霖从来不理,如今被迫成了闲散王爷,两个人如何能不恨首辅? 这次全盘的谋算之中,五成的计划源于两位王爷的暗中协助,一旦败露,两位王爷要受牵连,他则势必惹得今上忌惮、震怒,不变着法儿地要首辅将他流放才是怪事。 他真是恨死了自己。在劝诫朱御史自尽成仁之前,他不该相信对方那些鬼话,居然与他用亲笔书信商定诸事。 ——事实证明,这些人对自己下场的估算,过分乐观。 他们的恶意、暗中做的诸事的意图、用心之龌龊歹毒,足够任何人想将之碎尸万段,他们并未做成,只是有那个意图,照常理来讲,罪责就要减半,再结合考虑其他因素,罪责就要更轻。 只可惜,这一次,顾月霖根本不会照常理行事。 他要治一治文官、言官妄想独大统治朝纲的毛病,往死里治。 随着查案的进展,范承谟、**年及钱御史、王御史、廖御史的歹毒龌龊居心公之于众,引发士林前所未有的愤怒,联名呈万言书至刑部、大理寺,恳请朝廷从重从严处理。 朝廷未必会让士林如愿,但是顾月霖不会让他们失望。 结案论罪时,顾月霖代行天子令:范、刘、钱、王、廖五人结党营私、勾结亲王、祸乱朝纲,赐死,各家中男丁流放千里,妇孺贬为庶民,此生再不可入京。朱御史功过相抵,罢职返原籍,终生自省。 之所以说代行天子令,当然是因为,顾月霖是先斩后奏。 定罪次日夜间,五人在狱中迎来狱卒捧着的毒酒、匕首、白绫,相继自尽。 转过天,尹同自请革去官职,返乡思过,当日便被允许。 这一来,士林的公愤被平息了,都察院上下人等却快疯了,要么是气的,要么是怕的。 都在官场混,谁看不出首辅要动监察院握有的重权的意图?这要不先一步阻止,他们便再保不住超然的地位。 左右都御史、左佥都御史全不在了,没关系,还有与十三道御史同仇敌忾的右佥都御史——左右副都御使就不用想了,两人早已装病告假,谁都不见,分明是彻底怂了。 当日傍晚,都察院的百余名官员,在右佥都御史的带领下来到宫门外。 他们要去奉先殿,哭一哭已故的历代帝王,有十余人出列言明,若得不到允许,便碰死在宫门外。 看守宫门的侍卫当即请他们稍安勿躁,这便去请示。 一百多号以为,侍卫的意思是去请示中宫皇后,没成想,等了多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是禁军统领沈星予,以及数百名身姿矫健面容端肃的大内侍卫。 从头到尾,沈星予理都不理那些御史,只对下属下令: “四人一组,将诸位大人送回家中,如有尝试再度进宫生事者,当即押送诏狱。” 他是这么说的,他的下属也是这么做的。 执意再度进宫的,还真没有。诏狱那两个字意味着的,是与顾月霖同样的恐怖,谁会没事把自己往那里头送?他们就算要死或者半死不活,也得是在金銮殿上。 皇后听说此事的时候,风波已成了过去。她与心腹笑言:“要那些人想出新招数,也是不能够的。首辅料事如神,岂能不做防范。” 心腹也颇觉好笑,“本就成了笑话,他们偏要闹成天大的笑话。今日这自取其辱的一出,怕是要在青史上留下一笔。” 皇后略一琢磨,吩咐道:“赏蒋氏、君若、魏二小姐各一柄玉如意。” 她是不能赏赐朝臣的,赏赐官员家眷倒是无妨。总得让首辅知晓,她不是那作妖的,立场自来与皇帝一致。 事发第二天,右佥都御史丢官罢职。 至此,都察院里六位首脑折了四个。 顾月霖调四名地方官进京补缺,这一来,又有一系列的调动,他处理得从容又麻利。傻子也看得出,他分明早已料到今时今日。 到这时候,顾月霖才向巡游在外的皇帝禀明近日诸事,请皇帝降罪。 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拿到顾月霖的请罪折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其时魏太傅就在他跟前,瞧着他表情从讶异到舒心地笑再到几许悲伤,不由纳闷儿:这神色怎么跟全情投入地看戏似的?谁的折子能让皇上的心绪起落至此? 正在犯嘀咕,皇帝将折子递给他。 魏太傅看了,心情也是三起三落的。 “淳风如此,是不想我担上罪名。”皇帝苦笑,“他最是知我,也最不知我。” 魏太傅默然。 随后,皇帝批示道:淳风所为,即为朕意。 第138章 他预感到,顾月霖怕要一去不回 时年四月起,顾月霖针对都察院做出相关律例的调整: 免去都察院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之权,凡御史弹劾重臣、勋贵,要经大理寺与刑部核实,弹劾属实当即呈报内阁再转呈皇帝,相反,弄虚作假沽名钓誉者一概严惩不贷。 禁止官员死谏行为,凡有明知故犯者,即为蓄意惊驾藐视王法,斩立决,居心叵测死谏者满门抄斩,更恶者灭族。 总之,都察院日后有刑部、大理寺制衡,再不是官职不高却高人一等的地位。 此一事,顾月霖仍是先斩后奏。 都察院自然不能接受,一个个抡起笔杆子,绞尽脑汁地控诉首辅跋扈擅专、违逆旧制、不敬历代帝王英灵等等过错。 大多数人言辞委婉,到底是担心脑袋搬家,却又不得不为前程争取一二; 少数人言辞毒辣,实在是恼羞成怒以极,都察院统共只有六个品阶高的人,十三道御史台的一个个,官阶不过七品而已,若非有着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利,谁他娘的想做这种官儿?首辅却把他们的特权免了,那他们往后怎么办?汲汲营营这么久,到了却要想辙去别的衙门混饭吃么? 极少数真是情绪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在折子里将首辅一通谩骂。 内阁一两日间收到堆成小山的来自都察院的折子,齐齐摇头苦笑,看过之后,全部转到首辅的案上,意思很明显:您老人家惹出的祸,您自个儿善后,我们就算有心帮衬,也不知道打哪儿下手。 对于大多数与少数御史的折子,顾月霖看过就算,对于极少数疯狂骂他却毫无章法与理性的折子,却是认真追究,当即命锦衣卫将三名御史缉拿到北镇抚司,各杖责三十。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被杖责的人,要在几十名锦衣卫、数名小吏、差役的眼前,被扒掉裤子挨板子。 这已经是奇耻大辱,而这比起行刑的锦衣卫下手没个轻重,将三人无一例外地打废了双腿带来的打击,也就不算什么了。 血淋淋的人事不省的三个人抬出北镇抚司之际,顾阁老针对此事下发给都察院的公文送至: 言辞类疯犬者,概以杖责处之,首次滋事者从轻发落,后继者杖责加倍,菜市口行刑。 都察院首脑一声不吭,只是照实传达下去。下面的人有跳脚的,有彻底怕了沉默的,最多的则是放弃进谏,开始面对现实,琢磨新的出路。 而等到三个被杖责的人双腿皆废掉的消息传到都察院,上上下下保持了一致的沉默。 “首次滋事者从轻发落”,不是你顾阁老说的么?合着腿废了还是从轻?加倍处置得是什么情形?直接打死还是整个人瘫掉? 他们心里怎么想都没用,根本没辙。眼下首辅这做派,摆明了是“你发疯我奉陪,我疯起来你绝对陪不起”的意思。 可不就是,他们真陪不起。谁不是只有一条命? 算了,且忍着,等皇帝出巡归来再说吧。 由此,御史彻底老实了,依照新的规矩章程行事。 他们也知道,顾月霖绝对又先斩后奏了,但谁也不敢就此质问。皇帝赐顾月霖尚方宝剑是在金殿上的事,跑去质问,被那活阎王一剑割断喉咙可怎么办? 唉……真就是到了横三竖四碰壁受挫的地步。 这一忍,就是四个来月。 出去可哪儿野——不,出巡的皇帝一走就是半年,起先走官道,由着沿途官员迎驾,到半路改为微服巡视,带着魏太傅和精锐侍卫溜了,到七月下旬才在北直隶现身,摆驾回京。 圣驾回銮时,离中秋节只有小半个月,早晚的风里有了秋意。 第154章 回来的首次朝会,皇帝不等任何人出列上奏,先一步提及首辅监国期间种种举措:“自去岁到如今,言官屡出丑事,屡有悖逆犯上行径,其心可诛。朕在外期间,淳风针对都察院所作所为,其实并不合朕心意,若由朕处理,必不是这般心慈手软。” 都察院有资格上朝的几个人听了,彻底没了脾气,只是想着,这话您说着真不亏心么?首辅那么凶残,您还说他心慈手软……您这到底是有多恨言官?算了,不就是维护首辅么?我们早认了好么?干嘛呢这是。 说认了也是真认了。任凭什么人,被首辅改了规矩还每日盯着,实打实磋磨了四个月,搁谁还敢不认头? 皇帝又道:“自然,朕也知晓,淳风是为着大局,上为朕不留骂名,下为朝堂稳固,朕感激。朕只望诸位皆如淳风,如此,朕再无忧,苍生不愁。” 百官行礼,山呼万岁。 退朝后,皇帝留了顾月霖,要他一起去万兽园逛逛,“在路上我夜以继日地批折子,眼下没积压的,不缺这点儿偷闲的工夫。” “皇上辛苦。”顾月霖说。 皇帝凝他一眼,笑一笑,与他一同溜达着前去,命随侍的宫人远远相随,说话方便了,才蹙一蹙眉,“你三番两次先斩后奏,又是何必呢?什么事你都是从从容容办完,然后再上请罪折子,不过是将一些可能有的骂名揽过去,你不在乎,难道我就在乎?” “不一样。”顾月霖语气温和,“皇上是文帝的子嗣,当如文帝一般,令人无可指摘,若说臣仍有所图,便是如此。” 皇帝失语,隐隐预感到了什么,心里很不好受,闷头往前走。 顾月霖随着他的步调前行,自自然然,一派风轻云淡。 进到万兽园,皇帝闷闷地甩出一串子话:“你休想做第二个蒋昭。你不是他,你功绩已胜于他,唯一不及他的,不过是他神神叨叨,能看到很多人的寿数,可那本就多余,谁要他算生死了?撑的他。你得给我好好儿做你的首辅,熬死我才算了事。” “……”顾月霖按了按眉心。从文帝到如今这位,没溜儿的话他听过的多了去了,像此时这么没溜儿的,真是第一遭。 他不应声,皇帝索性止步,瞪着他,好像他欠了他八百辈子的债似的。 理一理思路,顾月霖娓娓道:“皇上谬赞,臣愧不敢当。 “臣与蒋昭不同,不似他心怀大义,不及他隐退之前一直施恩于人。 “臣的心肠,比他硬,臣的手段,比他蛮横,皆非权臣资质。 “臣做不了第二个蒋昭,却如他一般,终有功成身退之日。 “皇上须知,日后治理天下之人,绝非类臣者。臣尚有仁心、耐心,却已少之又少。” 皇帝继续瞪着他,面上的悲伤却一点一点加深。接到这厮第一份请罪折子的时候,便感觉不大好,现下倒好,他将话挑明了。 “你……”皇帝说出这一个字便没了下文,僵持片刻,气哼哼一甩袖子,“先不谈这些糟心事儿,听说虎园添了几个小崽子,我们去瞧瞧。” 顾月霖又按了按眉心,皇帝这轻易转换注意力的本事,倒是他所不及的。 到了虎园,当真看到了几只小老虎,皆是三两个月大,可爱得紧。 看着它们的意态,顾月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随风。 当皇帝将一只小老虎递向他的时候,他想也不想地接过,手法纯熟地安抚,令那个张牙舞爪嗷嗷叫的小崽子变得安静乖顺。 皇帝瞠目:那个小虎崽子,他怎么就对付不了?这是不是说,小老虎跟他家首辅很投缘? “瞧着怎么样?要不要自个儿养起来?”皇帝说,“地方不用愁,我给你个方便你和它的园子就是了。” 顾月霖的傻儿子随风,京城无人不知,然而在废帝当政那年,他告假远行,回来后再无人见过随风。不论什么人,稍一打听就知道,随风的寿数到了。 皇帝只是遗憾,从没亲眼见过那个毛茸茸的举止类虎的小家伙。 皇帝此时想用类似的宠物分散一下他的首辅对随风的思念。 “不用,真不用。十六岁之前,臣不喜任何可以养在身边的活物,随风是意外。随风走后,臣仍如少年时。”顾月霖说着,将臂弯间乖得要命的小老虎递给随侍的驯兽人,转向皇帝,笑微微的,“养活物就得让它一世安好、养老送终,臣以前只做到了后者,往后则是两样都做不到。” 皇帝对着他足可倾世的笑颜,凝着他闪烁着温暖、怅惘、明亮光火的眼眸,有那么一刻,悲从心起。 这悲伤,是因预感到的迟早将至的离别而起。 于是,皇帝又不理首辅了。虽然气哼哼,却带着他家首辅逛遍了所有值得一看的园子。 顾月霖也是服气了,琢磨半天,也不知道皇帝这是什么毛病。但是,管他呢,甩脸子就甩脸子,闹完脾气仍旧正儿八经做皇帝就行。 这之后的一年多,皇帝与顾月霖一起发力,将顾月霖对都察院的整改落实到底,与此同时,鼓励文官武官及至百姓有理有据地上奏揭发检举世所不容诸事,若弹劾属实,予以一定的封赏,反之重责。 告状么,谁做不来?很多人缺的,却是一个告状的资格、一份告状的底气。 有前提条件摆着,朝廷一月、一年所收到并受理的弹劾或告状的事例,大大少于都察院被整改之前,完善处理的案子的概率,却大大高于往年。 自然,促成这局面,皇帝和首辅俱是费尽心思,方方面面做出调整才达成。 越一年,顾月霖的目的全然达成。 转到这年冬日,蒋氏病重。 顾月霖奏请侍疾。 皇帝没有不应的,一颗心却悬了起来。 他预感到,顾月霖怕要一去不回。 * 腊月,回光返照的蒋氏瞧着服侍在自己跟前的月霖,眼泪扑簌簌落下。 顾月霖噙着安抚的笑,用帕子帮她拭泪,“这是干嘛呢?我有服侍不周的地方,您直接骂就是了,哭什么?真是年岁越大越似孩童。” 蒋氏哭的更凶,紧紧握住他的手。 顾月霖由她握着一手,另一手仍是温柔地给她拭泪。 好半晌,蒋氏才平静下来,静静凝望着月霖,“若是我跟你说,我到此刻才明白,你是我在这尘世最在意的人,你……会怎样看我?” “我明白,也理解,”顾月霖顿了顿,虽然根本不相信,还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但愿我不曾辜负这般情意。” “没辜负,从没有。”蒋氏竭力逼退泪意,“我只想活成老寿星,真的,就怕我不好了,害得你丁忧。可要是不让你丁忧,就得跟你脱离养母与养子的关系……我总觉得还能活很多年,真的,却不想,这就撑不住了……” “娘,”顾月霖反手握住她的手,“您怎么能这么说?没您就没如今的我。谁家母子之间不起嫌隙?我们只是有过一些不可避免的争端而已。我要谢谢您,宽恕我彼时种种罪该万死的行径。” “没有,你没有,你才没有……”蒋氏低低地抽泣起来。 “娘……”顾月霖和风细雨地哄劝着,总算是让养母止了泪。 “月霖,我只是盼着,你真的不恨、不怪我和琳伊,亲缘这东西,对于强悍的人,如你,或许毕生都不能将之看得*最重,可我们不一样,我们只是寻常人。你能明白么,月霖?” 能明白么?谁知道呢。顾月霖懒得去梳理纷纷杂杂的过往,颔首微笑,“明白。您放心,不论您在或不在,我都会照顾琳伊,保她余生安稳。” 蒋氏眸光亮了亮,“你也要善待自身,好好儿照顾自己。” “这是自然,身边有两位神医,想怠慢自己也不成。”顾月霖说。 “好,那就好。” 顾月霖起身,“琳伊候了多时,我唤她来。” 蒋氏眸中亮光更甚,“好。” 顾月霖凝她一眼,转身到门外,唤琳伊进去。 蒋氏终其一生,都活在矛盾、挣扎之中。 生涯最终,她最牵念的是她的亲生女儿,所有言语,其实都在为亲生女儿着想。 养子毕竟与数年来承欢膝下的女儿不同。 顾月霖无所谓。他不能计较,没资格计较,只能无所谓。 终夜,他静立廊间。 天色破晓之际,室内传出魏琳伊悲恸的哭声。 第139章 亲情方需暮时归,友人终将淡如水 得知蒋氏病故,李进之和沈星予当即赶去,进门时,府中已经挂了白。 君若一直在府中,蒋氏弥留时并没守在跟前。义母要对她说的话,病重期间早已说尽,义母最后的时间,她自然要留给哥哥和琳伊。 魏琳伊大哭之后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与顾月霖、君若一起安排丧事。母亲身子的情形,她再了解不过,早已料到这一天,事到临头,再悲伤也会保有一份理智。 第155章 蒋氏的丧事,办得极风光隆重,京官几乎全部携家眷上门吊唁,居士巷一时间成为京城最受瞩目的地段。 宫中的皇帝接到首辅丁忧的折子,黯然许久,只能准奏,又与皇后一起派人带上祭礼,前去吊唁。 停灵四十九日,蒋氏入土为安。下葬之处,是早些年特意请人看的风水宝地。 顾府就此开始守孝的日子。 葬礼后,魏琳伊病了一场,君若时时照顾着,请何神医经常登门把脉。 顾月霖进内宅看望。 魏琳伊满脸病容,消瘦得厉害,见了他,有些不安,“真没想生病,奈何身子骨不争气。” 顾月霖弯了弯唇角,“哪儿的话。什么都不要想,日后仍旧在这儿住着,跟洛儿一起过日子。” 魏琳伊略略沉吟,“我听你安排。” “听话就行。”顾月霖打个手势,阿金上前来,放下一个样式古朴的樟木小箱子,“娘把手里所有的产业、银钱都给了我,但你知道,我用不到,便转赠于你。” “这怎么行?不如给洛儿……”魏琳伊顿住,苦笑,“唉算了,她跟你一样,最不缺产业,也听你的就是了。” 顾月霖颔首,“好生将养,快些好起来。” “一定。你也要保重,别总怠慢自己。” “好。”顾月霖起身,回了外院书房。 要说多难过,他并不觉得;要说不难过,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他知道,过段时间就好了。 他已经有经验了。 多悲凉的笑话,居然对这种事有经验。 转过天,交代君若几句,顾月霖去了什刹海的兰园常住。 刘槐让两个徒弟好生照顾君若和魏琳伊的饮食,自己跟着顾月霖到兰园。 刘槐知道,顾月霖说守孝便是真的守孝,三餐不准见荤腥,但用素油烹制的食物多的是,花样不知有多少,难不到他。 他更知道,顾月霖此番丁忧,也是为着生父。 程放在世时,父子二人不曾正式相认告知世人,由此,顾月霖在父亲辞世后,没办法告假守孝。 ——每每想到这事儿,刘槐心里总是疼得厉害。 不知不觉间,他在顾月霖跟前当差,已有二十年。 二十年来,他看着昔年沉郁清冷的少年走上仕途,平步青云,再权倾天下,那么多年间,始终是快乐时少纷扰多。 这世间,真的是不论何等境遇的人,都难有长久舒心的光景。 * 朝堂之中,皇帝固执地不肯命人代行首辅职责,只将首辅的公务均摊给阁员。 而且,自首辅丁忧之日起,皇帝的脸色就没好过,脾气更是空前的恶劣,好像他才是那个没了娘的。 唉,随他去吧,横竖除了顾淳风,谁都拿他没辙。朝臣都是这么想。 临近春节,皇帝下令,过节期间宫中免去任何宴席,不得有丝竹之声。 好么,开始陪着他家首辅守孝了,至于么?任谁心里都少不了这么嘀咕,但皇上大人既然发话了,他们就要效法为之,过年期间免去一切宴请声乐。 朝臣的动向自然瞒不过没资格上朝的京官,京官自然要照着朝臣的路数行事,而瞧着京官动向的人比比皆是,照例行事,层层影响下去,这一年的京城,一如国丧期间的氛围。 除夕日,顾月霖因着不闻爆竹声觉得奇怪,问程佐:“皇室死人了?” 程佐险些笑出来,口中忙说没有,将皇帝最近的情形娓娓道来。 顾月霖抬了抬眉,心说闲的他。 他没想到,入夜,皇帝来了。 顾月霖迎出书房,见皇帝身披玄色大氅,清俊的面容消瘦了些,刚要行礼参拜,皇帝抬手拦住,“来找你一起吃饭,说说话而已。” 顾月霖将人带到书房院的小暖阁。 刘全、李福和几名小太监拎着食盒循序而入,将精致的膳食酒水摆上花梨木圆桌。 皇帝解释道:“命御膳房特地备的素斋,能不能破例喝几杯?你要是不想,那就算了。” “无妨,臣并不是守规矩的人,陪皇上喝几杯就是。”顾月霖说。 皇帝一笑,摆手遣人,“不用服侍我们,找地儿待着去。” 顾月霖唤来程佑,“带几位内侍去前面歇脚,让刘槐备一桌寻常的席面,好生款待。” 程佑称是,引着刘全等人退出去。 皇帝打量着顾月霖,见他穿着半新不旧的玄色深衣,眉宇仍旧是惯有的内敛清冷,容颜仍旧是令男子都要艳羡的俊美无俦。细究之下,眸光清明,并无颓唐伤怀。 “做了这些年君臣了,你怎么跟个妖精似的?一点儿都没变。换个不认识你的人,绝对猜不出你的年纪。”皇帝说着话,亲自执壶倒酒。 顾月霖失笑,随口敷衍,“皇上亦如此。” 皇帝递给他一杯酒,“就别皇上皇上的叫了,今儿我们只是友人,可好?” “好。”顾月霖对他端杯,“敬你。” 皇帝逸出由衷的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两人手边各有一个酒壶,也真的不再拘礼,酒杯空了便自己满上。 顾月霖问起皇帝的举措:“为何免了宫宴、丝竹?闹的一点儿也不像过年。” 皇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情不好,真没料到上行下效到了这地步,今儿一出来,我也吓一跳。” 顾月霖也笑,透着几分无奈。这个年岁小他一截的帝王,让他觉着不着调的时候太多。 一桌素斋做得颇用心,罗汉斋、素鸡、素东坡肉、素蟹粉等名菜俱全,亦很可口,君臣二人胃口都还凑合。 吃到七分饱,两人放下筷子,闲聊、饮酒。 皇帝说起上次出巡期间的见闻,“我去了你曾外放的地方,就是闹过蝗灾那地儿,如今很好,最先接替你的官员你也知道,是你的同窗玉良,一度不肯升迁,兢兢业业十来年,确然做出一番政绩之后,才肯升任知府、布政使。萧默真正是良师,教出来的学子但凡出头,便是一个赛一个的出色。” “家师的确是最好的引路人。”这是不需要顾月霖为恩师谦虚的。 “离开义桐书院二十年了吧?你们见过几面?” 顾月霖想一想,“三次,都是办差途经书院,从赶路时间里寄出三两个时辰,与恩师一叙。” “你是他这辈子的骄傲,却总是聚少离多。”皇帝替他遗憾。 “也不能这么说,家父——我生父在世时,得空便去书院,待上一两日,与恩师起初跟冤家似的,慢慢地成了至交。” 皇帝缓缓颔首,“令尊辞世的事,我知道,平时不敢与你提起,搁谁碰到这种事,我都不敢跟人家提过去的人,觉着忒不厚道。也是从令尊和随风走后,你有了很大的变化,没耐心、暴躁。” 顾月霖颔首,“想来的确是。不过就算没那档子事,我也有不了好脾气。” “因何至此?在我眼中,顾淳风不会有看不开、看不淡的是非。” “怎么会。”顾月霖转一下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执壶满上酒,“你也知道,文皇帝在位期间,京城和地方上连年闹天灾,我每一次都经历了,带着地方上的百姓抗灾。” “这是自然,无人不知你那番功绩,亦因此,无人指摘你二十几岁入阁拜相。” “功绩?那是用累累白骨堆出来的。”顾月霖目光悠远,“准备得再充分,在天灾面前,也无法避免伤亡。我看到几岁的孩童失去父母,站在风里茫然无措,他甚至都不明白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看到一把年纪的夫妇失去儿孙,他们要多幸运,才成为家中幸存的人?又有多不幸,成为真正老无所依之人?” 皇帝神色黯然。 “我还看到情深似海的小夫妻,男子死去,女子当即跳入湍急的洪水,要追随夫君而去。 “其实我本心里觉得,她的确是生无可恋,上无彼此高堂需要孝敬,下无子女需得照顾,她只有与夫君共建的一个小家。 “家园没了,夫君已死,她的确是没了任何活下去的指望。 “我觉得应该成全她,但又不能那么做,即刻命人施救,即使我知道,为着救她,可能折损数名年岁轻轻的好儿郎。 “她得救了,两名官兵因为救她而身死。 “这是怎样的一笔账? “女子醒来后,又要寻死。我赶过去,不是看她,而是跟她说,要死也等天灾过去之后再死,不然,我要让她为两名官兵偿命,她死了也要点天灯,挫骨扬灰,找方士为她下咒。 “她害怕死后成为孤魂野鬼,再无与夫君在轮回重逢的机会,也就不闹着自尽了。 “——这种事,我看得经手得太多、太多,早已累到了骨子里。” 皇帝深深凝望着说话的人。 那人低眉敛目,唇畔噙着若有似无的笑,一身的清贵无华,一身的孤冷寂寥。 第156章 当真是孤寂渗入骨髓的人。 “你累了,我知道了。”良久,皇帝终于能够出声,“抗灾如此,征战时亦如此,你要为责任、大义、长远,牺牲掉一些人,而你从来不能习惯。” 顾月霖抬眼看他,由衷一笑,“的确如此。如果随我冲锋陷阵的,都是以前都察院那些歹毒的货色就好了,我绝不挣扎困惑。” 皇帝也笑,笑容中有着无尽的怅然,“你要离开,你几乎已厌憎朝堂,我早已知晓。可你也要知道,我真的舍不得你,也离不开你的扶持。能不能——”他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首辅。 “你从最初到如今,在我面前,从不摆帝王的架子,为何?” “因为我这地位是捡漏儿来的,让我捡漏儿的是你,而在我登基之前,游历期间,你已是我毕生最仰慕、尊敬之人,我是真的为父皇庆幸得遇你。顾淳风,你可能又觉得我不着调了,但我能以帝位发誓,”皇帝抬手立誓,“若有一字半句不实,就让我打回原形、生不如死,膝下儿女亦皆不得善终,枕边妻……” 顾月霖摆手打断他,“聊天儿呢,干嘛咒完自己咒儿女还要咒皇后?我信你。” 皇帝凝着他眼眸,“真的?” “真的。”顾月霖对他一笑,“既然将我视为友人,便该明白一些事。” “你指什么?” “亲情方需暮时归,友人终将淡如水。” 皇帝琢磨着这句话,郁闷地喝了三杯酒之后,说:“这锦绣江山,是父皇和你一起缔造。我知你不论如何都要离开,我也拦不住你,但你得保证,时时与我通信,纠正我过错,不要让我辜负了你们二十年来付出的心血。” “日后诸事,我已备了自认再详尽不过的折子,你离开时带上,这是我为你、为朝廷做的最后一件事。不论对错,多担待。” 皇帝红了眼眶,闷闷地喝酒。 * 一代名臣、悍将顾月霖,入仕二十年后离开朝堂,丁忧次年上奏,辞去一切官职、爵位。 皇帝不准,一概不准。 非但不准,还将顾月霖的一等侯升为超一品。 顾月霖再上请辞折子,皇帝又将君若的女军侯爵位升为超一品,并加封魏琳伊为林阳县主。 顾月霖生平第一次服气了,也真不好意思再上折子。 皇帝的态度明明白白:你请辞一次,我就给你和你亲友晋升一次地位。 顾月霖就此搁下请辞的事儿,照常守孝。 皇帝再看不到自家首辅的折子,属实郁闷起来。可再是郁闷,也是没辙。 给他家首辅甩脸子的事儿都干过,自是能够心安理得长期甩脸子给一众朝臣。 他确确实实是心情长期不好,懒得遮掩了。 另一面,他也全然按照首辅为自己的规划,全然落实下去。 论气魄胆色,皇帝承认,登基之后数年,他都要对首辅望尘莫及,可他也不是捡漏之后就不求上进的,一路始终潜心学习帝王之道,更在观摩着顾月霖的权臣之道。 帝王心术,皇帝自认这辈子大概都不能全然领会,因为他底子薄,不是耳濡目染那些长大。 但是,他家首辅生平诸事,他可是如数家珍。首辅作为便可安邦定国,那他干嘛非学列祖列宗?照搬首辅的路数就是了。 这期间,李进之再三请辞,皇帝再三挽留,李进之持续上奏,皇帝无法,终是忍痛放他赋闲,提携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禁军副统领为禁军统领。 对此,皇帝暗地里红了几次眼眶。淳风早跟他说过,进之也不会长留朝堂,如今已成事实,那么接下来,怕就是淳风要离开了,长远的。 对此,沈星予暗地里哭了好几回。他比皇帝更清楚,进之的退离朝堂意味着什么。 他们手足四个,终于是要分道扬镳。 只是,他要如何习惯,没有月霖、进之、洛儿同在的岁月? 第140章 斯人早已遁世,而传奇不朽 三十七岁生辰当日,顾月霖独自回了竹园。 他早已放弃探究蒋昭生涯。自觉不该。 每一次回此处,只是因为这里能给他一份心魂的平宁。 地下甚为华贵的厅堂,顾月霖统共到过三次,第一次是最初按照指引踏入,第二次是为手足引路,第三次是文帝临终前留给他一些东西,他放在了这里。 在这一日,他百无聊赖,地上地下转了半晌,信步走入地下的厅堂。 他坐到居中的三围罗汉床上,慢慢喝着酒,仔仔细细地打量,生出疑问:蒋昭并非在意名利之人,生前也不喜奢华,因何打造出了这样一间昂贵到无价的厅堂?尤其是,地下任何居室都不似这般,有着强烈的反差。 有没有可能,这里也有玄机? 顾月霖脑筋转到这儿,并没多少探究的兴致。 首辅的位置他腻了,所以辞了,月明楼宗主的位子他也不稀罕,如今已将大半执掌权移交给洛儿。 到如今,他是真正生而无欢、死亦无惧、生不如死也无畏的心境。 既然再无可恋之处,哪里还会有好奇心。 酒壶里的酒喝去大半,顾月霖起身,取下放在多宝阁上的那个小箱子。 是文皇帝留给他的。 当初不肯看,是担心文帝托付他什么事而他不能办到,如今千帆过尽,看什么都是一样的。 没成想,箱子里根本没文帝交付给他的差事,只有宅院良田的契书,和蒋昭生前的手札,和一部亲笔手稿。 再就是,文帝特地留给他的一张笺纸: 勿多思,勿多虑,勿类蒋昭。朕信重淳风,天地日月可鉴,惟愿淳风余生安好,寿数绵长。 毫无准备地看到文帝特地留给自己的话,顾月霖扬一扬眉,闭目片刻,深缓呼吸。 勿类蒋昭?蒋昭到底是怎样的人?顾月霖根本不曾有全面的了解。但是否了解都无妨,他已挣脱所知的预言的枷锁,依照自己的心思行事。 顾月霖逐一取出良田宅院的契书,仔细看过,放到一旁。 之后,他仔仔细细地翻阅蒋昭的预言的手札。 正如文帝生前所言,关乎他顾月霖的记载,仅限于顾逊之类引起他注意的,他与他的手足,手札上不见只言片语。 连年天灾皆有预言,一笔笔的记载,也是顾月霖义无返顾投身各处的记录。 文帝崩、废帝即位,全然符合手札上的日期。 此后关乎数十年的记载,只有皇室中人、封疆大吏的死期。 ——有几个人,已经在手札预言的那一日死去。 而关乎帝位更迭,手札不见只言片语,关乎顾月霖、君若、李进之、沈星予,亦从不曾提及。 看罢,顾月霖抬了抬眉,放到一边,看蒋昭的手稿。 是蒋昭巡视、征伐期间的见闻录,也不知道文帝从哪儿弄到手的。看纸张、字迹,是蒋昭辞官之后写就。 因着笔触过分冷静、淡然,顾月霖阅读之时,也便是全然的冷静淡然。 看到末尾的一页,顾月霖目光凝住。 末页没有文字,画着一张图,分明是他所在的这厅堂的模样。 图中令人最先注意到的,是三围罗汉床上的小几,一角嵌着的宝石描画的线条明显更重。 顾月霖扬了扬眉。 小几就在身侧,他下意识地推了一下,几案却是纹丝不动。 他笑了,也真服气了。 居然要到此时才发现,这厅堂里也有机关。 他到这里的次数有限,而辛夷景天每隔几日就会回来一趟,洒扫一番。多少年了,他们也不曾察觉这小几的蹊跷,只是尽心地擦拭得干干净净。 或许也知道不能挪动,但他们对地下的一切的感觉只有邪门儿、神奇,该是见怪不怪了。 顾月霖的手抚上与图中对应的宝石,推、扭都不见任何反应,索性施力向下按,并不在意会不会毁掉机关,也不介意会不会引发危险。 这一按,玉石盆景缓缓移动。 顾月霖轻笑,一如二十一年前,想给蒋昭跪了。若没有冥冥中的缘法,他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再在这里有新的发现。 他走过去,看到现出来的小小的空间里,是一个小小的樟木匣子。 他拿起匣子,打开来,见里面是一个很厚实的牛皮信封,里面得有五六十张信纸的样子。 顾月霖没急着阅读,琢磨了一阵,将机关恢复原样,盆景归回原位之后,转到地上的书房。 他如何也想不到,信封里的纸张上,是蒋昭亲笔书写的生平: 十七岁高中状元,入翰林院两年后外放,六年后回京,官居三品侍郎。 二十七岁入阁,二十九岁位居首辅。 三十一岁,朝廷用兵,几次败仗之后,请命挂帅出征,四年间南征北战,威服四海,有了其后四十来年的清平。 顾月霖刮了刮眉骨,感觉这份官场履历与自己大同小异。 第157章 但他从不认为自己能与蒋昭比肩,因为仕途走得那般顺畅,源于蒋昭对他无形中的影响、教导,和有形的启示、指引,再就是文帝的赏识信重。 他继续看下去。 之后的记载,是蒋昭官场之外的生平: 五岁开蒙读书,求知若渴,双亲大喜过望,为他请名士、江湖高手,文武双修。 科举高中后,得到诸多女子、门第青睐,包括皇室公主,纷纷上门提亲,皆回绝。 十七岁到二十七岁,双亲从有微辞到斥责逼迫,极端时,到了与人里应外合、下药于他的地步。 蒋昭从未让父母得逞,只是心里分外失望、难堪。另一面,他察觉双亲陷入极端,必定有隐情。 就在他一步步探寻期间,双亲相继暴病而亡。那一年,他三十岁。 双亲连一句与他道别的话也无,便撒手人寰。 转过年,狼烟四起,蒋昭请命出征,其时的帝王命他夺情挂帅。 三十六岁那年,一出出的美人计上演,只一次,蒋昭险些中招。 那女子,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 那女子在事败后跟他说,你自幼享有的一切,本该是我的。 女子的言语,是揭开蒋昭身世的引子。 女子离开蒋府两日后,中毒而亡,顺天府的说法是自尽,蒋昭也便随他们怎么说。 首辅认真查一件事,还是很容易的。时年秋,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双亲的亲生女儿出生当日,被胆大包天的产婆掉包,因为,那是养母授意,养母需要一个儿子,否则长辈就要给夫君纳妾,她宁死也不要与人分享夫君的宠爱。 看到这里,顾月霖眉心跳了跳。 蒋昭,原来并非蒋家人。正如他,并非顾家血脉。好笑又悲凉的是,蒋昭养母与他的养母,原由大抵不同,换子的理由却都是为了稳固地位。 她们需要一个儿子,这成为她们的执念,为此而疯狂,从不去尝试别的转圜之策。明明有那么多膝下无子孀居终生却也过得风光如意的前例,她们做不到让自己强悍起来,只在乎凡俗枷锁下的眼光规矩,不去直面,不去打破。 蒋昭的养父,在他二十岁那年得知实情。 这养父不是顾逊那般人品。 顾逊看穿一切,却实心实意地爱重养子,不惜为他殚精竭虑,安排好一切。 而蒋昭的养父,舍不下养子带来的荣耀,只望通过他享有一世荣华,只望他能在青云路上结一门锦上添花的好姻缘。 奈何夫妻二人做戏不能做全套,一年年下来,被长期窥视他们动向的两个房头——蒋昭的伯父伯母、叔父婶母发现端倪,且抽丝剥茧地知晓了换子的真相,少不得私下里一番相互的威逼利诱。 之后,当年被掉包的女子,顶着已嫁为人妇又为人母的身份,配合总共三对作为长辈的心思,给蒋昭来了一出半老徐娘色|诱首辅的戏。 蒋昭全无防备,可不就险些中招。 知晓真相之时,蒋昭的养父养母已经被另外两个房头的人相继毒杀了,原因是夫妻两个想将换子之事告诉蒋昭,相信他会为着养恩、荣华免却纷扰,日后诸事皆听他们的安排。 另外两个房头的人却是旁观者清,深知蒋昭若是知情,定会公开一切真相离开蒋家,且会追究他们知情后的种种算计。既如此,不将那对夫妻灭口不是太傻了么?他们断然舍不下蒋昭给蒋家带来的荣耀、恩赏。 最终,蒋昭没离开蒋家,他终生都做蒋家子嗣,但他也毫不手软地除掉了伯父伯母、叔父婶母。 是为养父养母报仇么? 不,顾月霖并不能这样看。 蒋昭只是容不得满心污秽的下作东西罢了。 蒋昭毕生都是蒋家人,而在他皈依道教之后,再没给蒋氏一门出头的机会。 终究,他念着养父养母的养恩。 至此,与蒋昭出生时就被掉包的女子身份,未见只言片语的表述。 顾月霖相信,迟早会看到,所以也便不急。 接下来的内容,是蒋昭谈及的数位友人,其中包括长宁。 那位从公主到长公主再到大长公主地位的绝代女子,是蒋昭的小友。 蒋昭言及长宁的时候,顾月霖明显感受到了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温情,这是极少见的情形,然后,他看到了令他连呼吸都屏住的文字: 长宁心悦程放,又与程放钟情之林珂私交甚笃,一番情意,唯可交付落花流水。 余盼长宁早日释怀,亦盼程放毕生无忧。 余与程放,本一门人,其为后辈。 顾月霖的目光凝住,整个人也僵住。 原来,他与蒋昭皆出自程氏一门。 * 孝期满二十七个月之后,首辅顾月霖将印信、请辞折子、皇帝种种赏赐全部送还,潇然远行。 其时正值朝会,皇帝正冷眼瞧着官员吵架,听得刘全耳语,再匆匆看过请辞折子,当即腾一下起身,抄起案上的砚台掷出去,砸得粉碎。 “混帐!那厮恁的混帐!”皇帝背着手,在龙书案前急促地来来回回踱步。 百官惊诧,齐齐跪下。 静默的氛围中,皇帝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朕如何都留不下他,早已知晓,可他真这么做了,仍会失态。”顿了顿,抬手,“诸位平身。” 朝臣起身,有胆子大的,偷眼瞄着皇帝。 “让朕这般失态的人,也只有一个顾淳风。朕登基之前仰慕他,登基后添了一份彻头彻尾的信重。与他君臣数年,是朕生平最大幸事。 “朕在位一日,首辅之位便只属于淳风——朕与父皇皆认可的奇才。 “他辞官,朕让他辞,其他一概不准。 “纵然再不能有君臣叙话之日,朕也要留着本该属于他的地位。 “朕,敬淳风如神明。 “日后倘有冒犯、污蔑、亵渎淳风者,杀无赦。” 百官齐齐地双膝一软,跪地领命,心里却都在犯嘀咕:知道您舍不得您家首辅,但也不用做到这份儿上吧?好吧,谁让您把顾淳风的阴招阳招损招、磊落大义残酷狠辣全学了个尽呢?我们没辙,我们认命。 皇帝如何暴躁,如何行事,已经与潇然远走的顾月霖无关。 朝堂中首辅的权势、江湖中月明楼宗主的荣耀,都已是他不能再在意的。 他只想把自己留给一份余生长远的静和、安宁。 蒋昭在最后的记载中说: 余毕生经历,不过前人旧路,只望再无后者。 毕生所窥见后世情形,不知凡几,至元和二十二年,卦象屡屡出异,非妖孽,奇才也。 此奇才命途,无法参透,当属程氏后人。 程氏一门,本江湖草莽,遭灭门横祸,不过冤冤相报。 最诡异的,是蒋昭最后的几句话: 你必然知我懂我,更是多番阻我卦象之人,姓氏当为程,名为月霖,字淳风。 注定不可相逢相知,遥敬一杯,与君共饮。 君之命数,与我大同小异,或将殊途同归。 * 庆平三十七年,帝崩,已监国十余年的太子即位。 庆平帝谥号武。 武帝在位期间,自顾月霖辞官远行之后,首辅位置一直空悬。 新帝登基之后,尊顾月霖为帝师,君若、李进之、沈星予为太子太傅。 至于昔年的四个异姓手足,只有赋闲游历在外的沈星予可见踪迹。 一走三十年的顾月霖身在何处,无人知晓。 有人说他去了海上的岛屿,有人说他隐居于山中桃花源,更有人说他漂洋过海去了异邦。 二十多年前,君若、李进之相继离开京城,他们的去向,同样无人知晓。 这一年,有史官这样评价顾月霖:辅佐文帝、武帝创元庆盛世,六师屡出,边关尘清,威服四海,确为治世奇才,功绩难有后人比肩。然本如修竹皓月,当权末期性如孤狼,打杀言官数众,跋扈擅专,终若美玉染瑕。 魏琳琅闻讯时,正站在书院门前,静静凝望门楣上龙飞凤舞的霖琅二字。 她已随着年月从容地老去,是当今京城最受尊敬的名士。 自数年前起,她便将山长之位让贤于他人,深居简出。熟人和书院的学子都知道,每隔一两个月,她便会过来一趟,也不进门,只是望着书院名字出神良久。 这次,魏琳伊寻了过来,走到姐姐身边,将史官的评价一字不落地复述。 魏琳琅微笑,“也算公允,他走之前,自己在折子里写过跋扈擅专。” 魏琳伊叹息,“明知如此,仍是为他意难平。” “不需要,他不需要。”魏琳琅凝她一眼,“明明是俗得掉渣的京城首富,看起来却是出世之人,真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活法。” 魏琳伊笑着,抚一抚鬓边仍旧乌黑柔顺的发丝,“我长居顾府,那里可是淳风、洛儿住了多年的地方,兄妹两个全不似尘世中人,我被熏陶这么多年,终归能洗掉些俗气。” 第158章 “也是。” 魏琳伊仰头望着霖琅二字,“我记得,这是你请淳风写的。” “对。” “你——”魏琳伊顿了顿,轻声道,“喜欢他。” “是,我喜欢。”魏琳琅坦然自若,“那般人物,谁能不喜?” “可你从未表露过分毫,只磨烦着认他做兄弟。” “为他生为他死的人那么多,哪里需要多我一个。”魏琳琅怅然,“我要连自己都欺骗,因为绝不可让他知晓,他若知晓,便会成为陌路。” “的确。你这一生,最嫉妒的人是洛儿。” “只她有福气,与他是真正的手足,相伴二十年,得了他此生所有的疼爱,谁能不妒忌她?”魏琳琅噙着微笑转身,携了妹妹的手,走向马车,“到我那里坐坐。” 她从不肯去居士巷,若常在那里睹物思人,心岂非要空掉、死掉。 几日后,魏琳琅看近期友人的数封来信。 多少年了,他们始终在信中谈起顾月霖、君若、李进之和沈星予。正如生活在这盛世中的官员、百姓,人们从不曾淡忘他们。 魏琳琅回信时,写了这样一句: 斯人早已遁世,而传奇不朽。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