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聋作哑》 第1章 [现代情感] 《装聋作哑》作者:周板娘【完结】 作品简介 【年上,小镇男女,人设不完美,1v1,he,短篇】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越来越多,压在两人心里,成了一块一块又聋又哑的石头。 周涯 x 方珑 标签:职场婚恋 现代言情 he 1v1 第1章 祖宗 裤袋里的手机响起时,周涯刚从桶里捞出今晚的最后一只生腌三目蟹。 左眼眼皮蓦地跳了两下,周涯不耐烦地咬了下后槽牙。 他没搭理手机,把腌蟹甩到厚砧板上。 手起,刀落,三两下就把螃蟹均匀切块。 琥珀凝脂般的蟹膏溢出来,盛了一盘晶莹剔透,芫荽缀顶,白醋伴旁。 他不用喊“上菜”,只需把盘子放前头,朝前来端菜的店员比划个手势,对方就知道要送去哪一桌。 今天周六,大排档座无虚席,不到十一点,腌虾已经卖完了,虾姑也所剩无几。 圆桌裹着层层塑料桌布,在老旧骑楼下方杀开一条血路,人声嘈杂,觥筹交错。 灶眼里鲜红火苗跳跃,花蛤在猛火强攻下颤巍巍地张开口,露出最嫩的那块肉儿。 挂满污油的排气扇轰隆作响,客人们点菜都要用喊的,指间香烟指东又指西,烟灰都不知道跌落哪里。 鹅肠去肥膏,杂鱼贴小鼎,咸菜滚车白,白糜盛两碗,最后是任君选择的杂咸。 手机响第三遍的时候,旁边负责记菜的阿丰终于忍不住:“老板!电话啊!电话!” 周涯往鹅肠上淋了些许卤汁,递给店员,双手在一旁又油又旧的破毛巾上随意擦了几下,把夹在耳上的香烟取下来,跟身边人扬了扬手,走出档口。 看清来电人,周涯“嗤”了一声。 仍是不接,他把烟点起,待电话再次打来,他才重重吐了口烟,接起电话。 “阿哑啊!在档口忙吗?”电话那边的声音音量很大,似乎知道他忙,直接切入正题,“忙也没办法,你现在来一趟所里吧。” 食指中指还夹着烟,周涯屈起拇指,用指骨压住跳了一整晚的左眼皮,声音里全是烦躁:“这次……又因为什么事?” 他嗓子极哑,加上不耐的情绪,实在谈不上好听。 “哎,在‘88’和人干了一架……放心吧,她没受什么伤。” “谁他妈管她有没有受伤。”周涯骂了个脏词,“年纪小小本事挺大,打架打进派出所了,真是光宗耀祖。” “也不小了,十九了……”对方有些无奈,“总之你快过来吧,对方家长已经在路上了。” 周涯扯起嘴角冷笑:“我不去,找她自己的妈去接。” 对方叹气:“那得去‘永安’请了啊……” 烟嘴被牙齿咬得几乎要断裂,周涯一口接一口抽烟,不吭声。 对方接着说:“你不来的话,我只能找敏姨了……” “你个混账!我妈什么身体情况你不知道?现在什么钟点?早睡了好吗!”周涯咬牙切齿地骂。 “哎呀,那你就来嘛,好歹是你妹……” 周涯直接掐了电话。 三两口把烟抽完,他把烟蒂弹到路边的下水沟,未灭的火星如跌落深渊。 走回档口,阿丰嬉皮笑脸地看向他:“大小姐又闯祸了?” 周涯这人性子冷,又因为嗓子受伤,向来不爱说话,能把他逼得火冒三丈、脏词不停往外喷的,也就只有周家那位不成器的小祖宗了。 周涯冷眼睨他,指了指砧板旁的位置,示意他顶上。 阿丰把记菜本放下,摇头晃脑地唉声叹气:“今晚的客人能吃到我‘刀神’斩的卤水,是他们的福气。” 同样负责记菜和招待的张秀琴把新写好的单子撕下来,压在台面上,笑骂道:“别那么多废话,赶紧切一盘鹅翅,十五桌的!” 因为长年累月的大声喊叫,女人的嗓子早已沙哑,但音量依旧不小,一头紫红卷发在这个小镇里显得格外时髦。 “遵命!”阿丰见周涯走开,压低声音冲张秀琴挤眉弄眼,“未来老板娘讲的话,我肯定要听。” 张秀琴作势要打那黄毛小弟:“乱讲什么啊,就不怕阿哑听到了打你?!” 说是这么说,平日雷厉风行的女人眉眼莫名地软了几分。 周涯去了趟厕所,洗干净沾上油腻的双手,再去杂物间取了皮衣。 有熟客喝到面红耳赤,招手喊他来喝一杯,周涯冲对方摇摇头,穿上皮衣,从内袋摸出摩托车钥匙,接着走出店外。 张秀琴不等他交代,已经主动说:“你去忙吧,店里有我们看着。” 周涯点头道谢。 但眼神里的客气与疏离,让张秀琴一颗心倏地下沉。 临街的位置都让客人的车停满,员工的摩托车停在旁边小巷内,周涯的也是。 入夜寒风穿巷过,频闪的壁灯是颗湿冷火柴,周涯骑上车子,长腿支地。 插了钥匙不急着打火,他再衔了根烟,这次慢条斯理地抽着。 完事了,才踢开边撑,打火骑出去。 他还打算在镇上兜两圈,就让那破事多得要命的祖宗慢慢等吧。 第2章 谁先动的手 庵镇很小,镇中心的派出所其实就在隔壁街。 周涯从它门口经过两回,第三次的时候被蹲马路边上的任建白逮住了。 “警察临检!熄火下车!” 任建白扒拉着周涯的车头,气急败坏地骂骂咧咧,“从档口过来走路都不用五分钟,你那么久都不出现,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在这附近瞎晃悠!你倒是快活,里头那几位都又要打起来了!” “打起来好啊,给你们无聊的值班时间增加点情趣,多欢喜啊?”周涯空轰了两下油门,瞪他一眼,“滚开。” 任建白说话说出了视死如归的感觉:“不滚,你有本事就从我身上碾过去。” 周涯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还真换挡轰油想往前撞。 任建白吓得半死,瞬间往旁边跳,高声叫:“妈的你还真撞啊?!” 周涯狠瞪他:“有病,我停车。” 任建白家和周涯家是邻居,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是同班同学,任建白清楚他的性格脾气——嘴巴和他浑身腱子肉一样硬,但心还是软的。 任建白屁颠颠地跟过去,摸出烟盒和打火机,提前做周涯的思想工作:“待会儿进去了你别骂方珑啊,其实这件事吧,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周涯停车熄火,打断发小的话:“是谁先动的手?” 任建白一愣,烟递到一半:“啊?” 周涯把烟和打火机接过来,再问一次:“谁,先动的手?” 任建白犹豫片刻,才说:“方珑先动的手。” 周涯罕见地提起嘴角嗤笑了一声,眼神仍和夜风一样冷。 见状,任建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帮方珑讲话:“但方珑只有一个人,对方两人,所以其实方珑也没什么机会动手。嗐,就是小孩之间的小打小闹……” 火苗快凑到烟头了,又被拿开。 周涯沉默片刻,把打火机抛还给任建白,没来得及抽的烟塞进皮衣兜里,迈腿往派出所大门走。 “走吧,进去看看祖宗。” * 派出所的调解室不大,桌角崩裂,椅子老旧,泛黄墙壁上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色污迹,白炽灯灯管雾蒙蒙的,边角挂着的蛛丝倒是根根分明。 这一切方珑都挺熟悉的,毕竟来过几次了。 她坐在长桌一边,低垂着头,不想看见桌子对面那对狗男女,还有狗男女各自的母亲。 被扯到的头皮已经不痛了,被扇的脸颊有点儿肿,最痛的是脖子后面,应该是破皮了,火辣辣的疼。 派出所好冷,明明关着门窗,还是不停有冷意从脚板底往上攀。 方珑一双腿冷得发麻,稍微一动就有阵阵颤栗密密麻麻地袭来。 她还得咬着槽牙忍着,不想让对面看出她的坐立难安。 那对坐在一起的年轻男女,一个是她刚分手不到一个月的前男友江尧,一个是她的前闺蜜吴丹纯。 此时吴丹纯哭哭啼啼,小声啜泣:“呜……方珑,你真的误会了……我是在你们分手后才和江尧在一起的,我们没有、没有……呜呜呜……” 江尧拿纸巾给她擦泪,温柔低声哄:“别哭了,你不用跟她解释,我们清者自清。” “干嘛?这是夫唱妇随?”一阵反胃涌上来,方珑直接当着他们的面表演干呕,讥讽道,“你们少在这里一唱一和,真他妈把我恶心坏了。” 吴丹纯母亲大声斥道:“阿妹,你真的很没有家教!这里是派出所,你还敢满口脏话!” 江尧母亲帮腔:“就是!都不知道江尧之前是不是瞎了眼,才跟你这个小太妹走到一起!” “我无父无母,当然家教不如你们家的好,能教出这么个女儿有八百个心眼。” 第2章 方珑眼刀扫向楚楚可怜的吴丹纯,越想越气,“吴丹纯你真的好会演戏啊,那时候我发现江尧有劈腿迹象,你鼓励我一定要坚决和他分手。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分手了你才好光明正大和他在一起对吧?你说你贱不贱啊?” 江尧蓦地站起来,指着方珑吼:“你骂谁贱?!” 方珑也拍桌而起:“谁跳脚就骂谁!吴丹纯贱!江尧你更是贱到天上有地下无!!” 江尧气得面红耳赤,吴丹纯捂脸大哭,吴母江母拉着负责协调的年轻民警要求主持公道,方珑几乎要蹦到桌上——周涯和任建白走进调解室,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混乱画面。 到底当过多年民警,任建白喝止声中气十足,颇具威吓力:“干嘛呢?干嘛呢?当这里是菜市场啊?!都给我坐下!!” 其他三人都坐回原位,吴丹纯也收了哭。 就剩方珑,挺直腰背,仰着下巴,抿紧双唇,瞪着周涯,像是下一秒就准备要上战场,英勇就义都不怕。 周涯斜眸,扫一眼坐方珑对面的那四人,很快移开眼,冷睇方珑。 他一手还插着裤兜,另一手只伸食指,对着方珑身后的木凳子点了点。 再开口时他的嗓子哑得不像话:“坐、下。” 第3章 方珑家属 “88”是镇上新开的ktv,曲库丰富,装修时尚,引进了大城市的经营模式,一人五十元可以唱三小时,还包自助餐,汽水任饮,自开业后吸引了不少镇上的年轻人。 方珑今晚和几个朋友从七点唱到十点,准备回家时,方珑在ktv门口看到了江尧的摩托车。 她让朋友先走,自己重新回到楼上,一间房一间房的耐心找过去。 在一个迷你包里,她看到了江尧,大腿上坐着个女生,两人蜜里调油,唱一句情歌,就亲一下嘴。 我轻轻地尝一口,这香浓的诱惑,我喜欢的样子你都有…… 我轻轻地尝一口,你说的爱我,舍不得吃会微笑的糖果……* 这是她和江尧拍拖的时候,每次唱k必唱的情歌之一。 女生背对着门口小窗,但方珑仍能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她的贴心好闺蜜吴丹纯。 之前所有她觉得奇怪的地方,一下子全清楚了。 她好几个月前就发现江尧有猫腻,每天晚上早早就下了qq,问就是困了累了想睡觉;睡前的电话粥煲不到十分钟江尧就开始打哈欠,有次方珑在挂完电话后,等了一会儿,重新打过去,对面竟然占线了;约会时,江尧也是心不在焉…… 方珑试探过江尧几次,每次都试不出个所以然,反而和江尧有了龃龉。 她同吴丹纯吐槽此事,吴丹纯拍大腿保证江尧肯定是出轨了,一直劝她和江尧分手,鼓励她勇敢做自己,又在她面前把江尧数落一番,把江尧的几乎所有缺点都念了一遍。 方珑当时心里头闪过一些头绪,可速度太快,她抓不住。 此时再想,便觉得吴丹纯对江尧了解得太仔细了,有些涉及隐私的细节,不是亲密相处过的男女,是无从得知的。 方珑今晚唱k时喝了酒,酒意翻涌上来,浇得怒火烧得通天高,一秒就烧断了她脑子里的那根理智线。 她推门冲进去,抓起桌上的饮料酒水,毫不犹豫地泼到那对情侣脸上。 又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扑过去扯着吴丹纯的毛衫领子直接甩了一巴掌。 江尧终于回神了,方珑被他重重推倒,一屁股坐到大理石矮桌上,尾椎麻了一半。 方珑悲愤交加,邪火更旺,手里抓到什么全往江尧身上招呼。 酒樽果盘,薯条花生,话筒骰盅,天女散花。 她被泪水挤满的视线里只能看到那狗男人,一时忘了包厢里还有另一人。 吴丹纯从后面扯住她马尾,扇了她几个巴掌。 本该是痛的,但方珑那时候肾上腺素高涨,毫无痛感,还有力气推开吴丹纯,再次朝江尧扑过去,张嘴往他脖子狠狠咬了一口。 后面的过程方珑记不清了,她被推被拉,被打被踹,直到ktv的工作人员冲进来,把他们分开。 …… “你看看,这里,这里,全都是方珑的杰作!” 江尧一会儿指着脸上的抓伤,一会儿指着脖子上的齿痕,一会儿指着一塌糊涂的羊毛衫,咬牙切齿,怒目圆睁,好像对面坐着的,不是他交往了小半年的前女友,而是什么杀父仇人。 江母痛心疾首:“她居然往我儿子头上砸酒瓶子!这是能随便砸的吗?如果伤到眼睛了怎么办?瞎了怎么办?你是能赔我儿子一双眼吗?!” 吴母横眉冷眼:“我女儿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养着,我们骂都不敢骂她一句,今晚被人打成这样,肯定要造成什么心理阴影!我们要求那什么、什么肉体损害赔偿!还有精神损失赔偿!” 吴丹纯梨花带雨,倒是一直没怎么说话。 “肉体损害赔偿?那叫人身损害赔偿。” 方珑半阖眼皮,细长眼尾上挑,讥笑道,“想得倒挺美……放个屁赔你,你要不要?” 任建白倒抽一口凉气,竟本能看向周涯。 这家伙自坐下之后,双臂抱在胸前,微垂着头,眼睛不知盯着桌上哪一条木纹。 一动不动,入定高僧似的。 任建白太阳穴是一扯一扯的疼,感觉他搬石头砸自己脚,替一位祖宗请来了另一位祖宗。 “你!!”吴母又被激怒,把看着就不怎么牢固的桌子拍得快散架,“警察同志!你看看!你看看这家伙的态度!我真的是被她气得心肝痛、哎哟,好痛……” “妈,你别生气了,我真的没事。”吴丹纯终于开口,挽着吴母的手臂柔声劝,“其实整件事就是误会,说清楚就好了,我不需要什么赔偿的……” 要是吴丹纯能像江母吴母那样说话夹枪带棍,方珑是可以精神抖擞地跟她吵上两小时,脏话不带重复的。 可吴丹纯偏偏不是。 她纤弱可怜、眼泪一颗颗往下落,和暴躁粗鄙、粗话一句句往外抛的方珑形成强烈对比。 方珑又烧起一把无名火,刚想蹦起来,就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不轻不重地落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周涯其实没用什么力气,但还是发出了“砰”的一声。 就这一声,让原本嘈闹的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 谁都没有出声了。 周涯不想再浪费时间看这场“大龙凤”,打算尽快解决。 他连眼皮都没怎么抬,直长睫毛掩去眼中的不耐烦:“你们去医院验伤,该赔多少,带单子来找我,我赔。” 吴母的声音没那么急了,但有些狐疑:“多少你都赔?” “我的档口,是隔壁街的阿哑大排档。” 周涯抬眸,眼仁儿极黑,“要是我没赔,你们天天来店里找我都行。” 这话方珑听着就不乐意了,蹙眉对周涯说:“你干嘛替我赔?不对,凭什么要赔他们?” 周涯当她透明,继续对着对面四人说:“如果验伤报告出来,证明他们是因为今晚这事儿没法上班工作,我也可以赔你们误工费。” 方珑倒抽一口气,声音都大了:“周涯,你有病吧?!” 到底没忍住,周涯还是翻了个白眼:“你安静。” 他盯着江尧,忽然,轻笑一声,说:“当然,前提是他们有‘工’。” 江尧愣了几秒,很快听明白了对方的讥讽,面涨红成猪肝,却无法反驳。 方珑噗嗤笑出声,不顾场合地翘起腿,得意洋洋起来:“哈!他们俩都没工作,误个屁工!” 江尧家里是做茶叶生意的,他每天回店里看两眼就算上过班了,而吴丹纯原本和方珑一样,在镇上超市上班,但吴丹纯嫌工作辛苦,干不到半年就辞职了。 不过她家里也不催着她找工作,倒是总催她找个有钱男友,谈个两三年朋友,就可以当上“少奶奶”了。 吴母不悦:“误工费就算了,但那什么精神赔偿,我们是一定要追讨的!” 江母连连点头:“对对对!” “和事佬”任建白敲敲桌子:“家属、家属,既然大家坐到一块儿了,那就心平气和地谈嘛,事情总会有办法解决的。你们看,方珑家属肯定是有诚意的,但咱们也不能乱要赔偿嘛,对不对?” “什么叫乱要赔偿?这是我们应得的!” “不赔我就要告她!让她进牢里蹲十天半个月的也好!” “我就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骂人打人,粗鲁野蛮,毫无家教!” “谢天谢地我们江尧已经跟你分手了,以后谁家娶了你做媳妇,就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砰——!” 一声巨响喝住了呱噪吵闹的几人。 连方珑都被吓了一跳。 周涯这次稍微用了些力气,声音响了些。 他收回手,掌心向上,在方珑面前轻勾两下:“你站起来。” 第3章 方珑不明所以:“干嘛要我站?” 周涯懒得解释,不发一言地看着她。 方珑心里破口大骂,黑面神,臭老头,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周涯又让她转过身。 方珑今天上身穿一件粉白色连帽卫衣,下身是牛仔裤和长靴。 卫衣正面已经沾满污渍,背面也是,红的黄的,脏得要命。 而且在背上,印着有一个鞋印,不是很大,浅棕色的。 不知道是谁踩到了什么饮料,再往方珑背上踹了一脚。 “既然双方都动了手,我也会让方珑去验个伤,看看有没有破伤风啊内出血啊肋骨骨折啊之类的,验伤的医药费,你们也得赔。” 周涯还是坐着,冲还在啜泣的吴丹纯扬了扬下巴,“你们看看,这鞋印像不像她脚上穿的那双小皮鞋踩的啊?” 全场安静下来,任建白和年轻民警看向那鞋印,再低头,看看吴丹纯的脚。 方珑脑袋拼命往后扭也看不到背后的脚印,恨不得直接把卫衣直接扒下来看清楚。 吴丹纯则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双腿往后收,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我、我……” 周涯再次抱臂,目光不知不觉已经犀利了许多:“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瘦瘦弱弱的小姑娘,下手那么黑啊。” 第4章 谁爱当她哥就去当吧 周涯今晚的说话量已经超标了,喉咙早就有不适感。 他站在派出所门口,盯着江尧一行人离开,才抬腕看表。 已经十二点半了。 夜风簌簌,但周涯没觉得冷,反而浑身燥热,身上穿一件t恤加皮衣他都嫌太厚。 他站在门口抽了两根烟,任建白才带着方珑从里头走出来。 “阿妹啊,这次能和解就算是不错的结果了,要是对方继续追究,你麻烦可不小的。” 任建白不是第一次这么苦口婆心地劝方珑了,有些话一说出口,他都觉得似曾相识,好像没多久之前才讲过,“你快二十岁了,说你是小孩嘛也不合适,还是得学着收敛收敛脾气嘛,别总跟鞭炮一样,一点就炸……” 方珑双手插兜,垂着脑袋,明显没把任建白的话听进去。 左耳进,右耳出。 任建白有些没辙,挠挠后脑勺:“行吧,时候不早了,你坐你哥的车回去吧。” 方珑终于出声,声音像闷在玻璃罐里:“不用,我自己回去。” 她看都没看周涯,从他身边径直走过。 下一秒她被一股强力拽住了手臂! “嘶!”她呲着牙,回头冲周涯吼,“痛死了!你放开我!放开啊!” 周涯没搭理她,虎口像铁钳死死箍着方珑的手臂,二话不说,拉着她往摩托车的方向走。 男人腿长,步伐过大,方珑挣脱不开,还被带得踉跄,差点儿摔倒。 “你松开、松开!”她破口大骂,“臭大叔!臭老头!!” 方珑用另一只手去掰周涯的手指,但纹丝不动。 她又朝周涯的肩背手臂连甩巴掌,可那件黑色皮衣就像他的铠甲,痛的只有她的手掌心。 “哎呀,阿哑、阿哑,你慢点轻点……”任建白疾步跟在他俩后面,无奈得连连摇头。 他和周涯同岁数,今年二十九,都比方珑大十岁,所以当方珑每次骂周涯“臭大叔”“臭老头”的时候,任建白都会感到有暗箭咻咻地往他胸口扎。 刚才被对方家属辱骂成那样,方珑都没有想哭的感觉,这会儿和周涯在路上拉拉扯扯的,眼眶倒有些发烫。 尽管此时入了夜,路上没几个人,可她还是觉得好羞耻。 耍泼赖皮她在行啊,干脆膝盖一弯,准备一屁股坐到地上。 可周涯太了解她撒泼的那一套操作了,再加上周涯的人生字典里,就没有“怜香惜玉”这个词儿。 他猛地弯腰蹲下,把这油盐不进的叛逆少女一把扛到肩上。 脚朝前,头朝后,他的肩膀顶着她的肚子,还掂了掂,跟扛一袋米没什么两样。 方珑一下子失了重心,头昏脑涨,一瞬间眼冒白光。 她想大叫都没办法,因为胃里的酸水倒流,直直往她喉咙蹿:“放我下来……我想吐……恶——” 周涯置若罔闻,走到摩托车旁,才把方珑放回地上。 说“放”算好听了,方珑觉得他就是把她丢了下来。 她没站稳,摔跌在地,本来在ktv里就撞伤的屁股更痛了,疼得她咬牙闷哼一声。 方珑抬起脸,死死瞪着周涯,嘴巴仍然不饶人:“周涯……我去你的……” 周涯脱下皮衣,随意抛在油箱上。 迎着方珑满含怒火的目光,周涯在她面前蹲下。 小臂抵着膝盖,宽厚背脊如山峦微微隆起,t恤被撑得不带一丝皱褶。 “方珑,这次是最后一次。”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直视着方珑,沙哑的声音不急不缓,“下次你再进所里,就算任建白找八人大轿来抬我,我都不会来保你。” 方珑呼吸有点儿急,胸廓一起一伏:“不来就不来,今晚又不是我找你来保我的!” 这两兄妹从以前就是这样的相处方式,要么好一段时间冷脸冷眼不理对方,要么三天两头斗气吵架,任建白看得多,早就习惯了。 他悄悄往旁边走两步,不想被他们拉进这场“战争”里。 “嗯,行,你可要好好记住你说过的话。” 周涯冷笑,食指朝自己太阳穴点了点,“做事说话之前麻烦你先过过脑子,别他妈每次都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痛。还有,眼睛能不能擦亮点儿?别净惹这种孬种男人,你瞧瞧你自己,交往过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他的声带是天生受损,又低又哑,但其实不怎么好听。 像口破了洞的钟,能撞响,但难听,风穿洞而过,有些字冒的还是气音。 方珑的呼吸更急了,从胃到胸口,再到喉咙,都有明显的灼烧感。 她得用力咬住唇肉,才能止住脊椎骨头上来回窜的一阵阵颤栗。 那是身体察觉到危险时,最本能的恐惧。 “周涯,你没什么资格训我。” 方珑双手攥拳,硬提起嘴角,“你和江尧就是半斤八两,不然可芸姐也不会在结婚前跑了。” 周涯蓦地一僵,背脊绷得更紧。 任建白也听到了,心里咯噔,顾不上那么多,急忙走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两人能不能不要总是火星撞地球?看在敏姨的份上,和平共处一次,行不行?” 他扬扬手:“别在这里吵了,阿哑,你送你妹回去吧,别让敏姨担心。” 路灯的昏黄光晕进不去周涯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方珑被他盯得发毛,心跳不知何时失了序。 她手撑地一下跳起,丢下一句:“不用,都说了我自己回去!” 接着跑到马路边,扬手拦了辆出租车,上了车。 她动作太快,任建白想拦都拦不住,忙问周涯:“你真让她自己回去啊?要是她不回家,又在镇上瞎晃悠呢?” 周涯站起身,双手掐腰,往路边下水道盖啐了口痰,才慢条斯理地说:“她爱上哪上哪,关我屁事。” 任建白叹气:“哎,她好歹是你妹……” “任建白,我看你对她那么上心,干脆这‘哥’让你当算了。”周涯跨腿坐上车,插上钥匙,“这什么破烂兄妹关系我是不稀罕,谁爱当她哥就去当吧。” 任建白连连摇头:“别别别,我伺候不起您家祖宗。” 排气管“轰”一声,周涯把车开到发小身旁,稳稳停住。 任建白以为他还有话要交代,往前走了一步:“还有事——唔!” 才说了几个字,他的胸口就结结实实挨了周涯一拳,闷钝痛感瞬间传开来。 任建白咬牙骂:“你发什么神经?干嘛打我?小心我告你袭警啊!” “我还没跟你算账。” 天冷,周涯说话时唇边有浅浅白烟聚成团,但声线寒凉,“她都快被打成猪头了,你刚才还跟我说她没受什么伤……这他妈叫没受伤?” 第5章 今夕是何年 上了车,方珑才觉得疲惫,整个人泄了劲,倚在车门上。 车窗外忽明忽暗的灯火,让人一时失神。 什么江尧,什么吴丹纯,都随着倒退的街景,在她的脑子里逐渐变淡。 是,今晚她是替自己出了口气,但此时却一点儿满足感都感觉不到。 她的心里头早就破了个大洞,像无底深渊,怎么填都填不满。 她放着空,任由思绪乱飞,一时没察觉,出租车车头的计价表“滴滴”声猛跳。 大姨家在镇北,从派出所过来,车费最多也就十块钱,但当出租车停在巷口时,计价器上显示着红艳艳的「20」。 这价格离谱了,明显是计程车司机调了表。 如果是平时的方珑,她肯定要跟司机大吵一架,可现在她连开口说话都觉得累,只想赶紧下车,回家睡觉。 第4章 结果雪上加霜,她今晚唱歌花了些钱,裤袋里这时候只剩一张十块钱纸币。 “阿妹啊,赶紧付一付,我还要继续接客的。”司机一直从后视镜里打量她,眼神有些猥琐。 “……我身上只剩十块。”方珑把折着的纸币摊开递给司机。 “不是吧?”司机突然大声起来,“我看阿妹你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学人坐霸王车啊?!” 方珑皱眉:“是你的表有问题吧?是不是还兜路了啊?” 司机当然不承认:“不可能,我的表好着呢,也没有兜路!要是我有兜路的话,你刚才怎么不提出来?到了目的地才说我兜路,我看你就是想坐霸王车!” 镇上的出租车十有八九都动了手脚,居民们以前没少中招,近年来大家选择打车的话,都会上车前先跟司机讲好价格。 方珑后悔上车时没有先说好车费,但现在她实在没力气跟司机扯皮。 她拿出手机,打开联络簿。 大姨这个钟点,肯定已经睡下了,方珑不想吵醒她。 周涯的大排档平日都得开到凌晨两三点,方珑猜他应该是回档口继续忙了。 联络簿里还有江尧和吴丹纯的名字,方珑飞快跳过,继续摁着手机键盘的向下键。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朋友很多,没想到她把联络簿从头摁到尾了,一时半会儿竟找不出一个可以过来帮她的朋友。 “怎么说啊阿妹?你没有办法找找家人来付吗?”司机摸着下巴,语气忽然变得轻佻,“要不然这样吧,阿妹你留个电话号码咯?明天我来找你,你再补还给我就可以啦。” 方珑终于察觉到司机令人不悦的视线,浑身立刻不自在,她挪了挪位置,往车门方向靠,并把车窗全摇了下来。 这时,车后方有摩托车排气管声传来,且越来越近。 方珑眨眨眼,忙探头往后看。 竟是周涯的摩托车,所以他没回店里? 摩托车慢悠悠地驶过来,方珑急忙推开车门,挡住周涯的车:“喂!帮帮忙!” 周涯押了押刹车,一条腿落地,微仰着下巴睨她:“……你谁啊?” 方珑知道周涯还在气——他这人小气,每次两人吵架,他都得气足一个礼拜。 但她不同,她能屈能伸。 方珑声音很小:“哥,我不够钱。” 周涯抿紧唇。 狭窄街道上的路灯间距远,光线向来一般,但女孩的眼珠子异常的亮。 里头藏着星,挂着月。 周涯鼻哼一声:“是谁刚才说不用我管的?” 方珑摇头,立刻否认:“没有啊,别冤枉我,我可没说过这句话。” 她记得她只让周涯下次不用来派出所保她,严格上来讲,这两句话是不一样的。 她一摇头,眼里的光也跟着晃起来。 周涯喉咙蓦地泛起痒,不耐地扬扬下巴:“站一边去。” 司机等得烦了,也下车了,手搭着车顶问:“阿妹,到底还要多久啊?” 周涯踢了机车边撑,从屁股后的裤袋里掏出一沓钞票,下车走向司机:“多少钱?” 司机扫看他一眼,说:“二十。” 周涯一顿,撩起眼帘,直截了当地问:“表改过了?” 司机噎住,这次他不像几分钟前那样粗声粗气,变得吞吞吐吐:“没、没改啊。” 面前的男人又高又壮,板着张脸,眼神冷漠,这么个大冷夜里他只穿一件短袖,却还觉得他杀气腾腾。 司机有些畏惧,最终退了一步:“……给、给十块就好了。” 周涯抽出钞票递过去,司机接过后上了车,嘴里不满嘟囔着什么脏词。 出租车离开后,周涯回头牵车,这才发现方珑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离开了。 他转头看过去,这么丁点儿时间,那家伙竟已经跑出一段距离。 靴子脚步声不小,哒哒,哒哒,跳进他耳里。 内街狭长,只靠着两侧楼房墙上的盏盏壁灯照明。 温暖灯火裹着她的身影,像颗入口即溶的奶糖。 周涯多看了两眼,收回目光。 咬着牙低声骂:“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周涯没急着往内街走,等了一小会儿,才开车驶进。 周家在内街深处的老楼里,停完车后,周涯抓起皮衣上楼。 走到二楼时,他刹住脚步。 比他早走的方珑竟站在楼梯拐角,背着手,贴着墙,像是在等着他。 周涯微怔,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方珑往上望一眼三楼,压着声音说:“大姨好像醒了,我见屋里有光。” 周涯就这么站在二楼,没再往上,两人中间隔着半层楼梯。 半晌,周涯开口:“怕了?惹事的时候怎么不怕?” 方珑鼓着腮帮,低头随便踢一脚地上的灰:“大姨身体不好,你别让她太担心了。” 周涯“哼”了一声,走上楼梯,把皮衣丢到方珑身上,兜头兜脸盖住她的脑袋。 他说:“你那衣服脏得一塌糊涂,很难不让我妈多想。还有,把头发放下来,遮一下脸和脖子。” 方珑扯下皮衣,偷偷甩他一个眼刀。 小小的,轻轻的。 他俩身型有些差距,他高,她矮,他壮,她瘦,皮衣穿她身上,就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 衣领有皮革混着烟草的味道,方珑皱皱鼻子,把拉链拉上。 两人进屋时,马慧敏正坐在座机旁,手拿电话筒。 方珑的手机也在这时响起,“滴滴哒哒”的电子音乐声在楼道里很响亮。 方珑挂掉电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精神一点儿:“大姨,你怎么还没睡?” 马慧敏放下话筒,有些吃惊,她没想到儿子和外甥女会一块儿进门,说:“我早睡了,起来上厕所,见你还没回来,正给你打电话呢。你俩怎么一起回来了?” “我今晚不是和朋友去唱歌么?唱完后,大家伙说要去吃夜宵,我就带他们去哥的店里了。吃完后,哥说他也要回家,就顺路载我回来了。”方珑的谎话信手拈来,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 她拨了拨头发,有意拿没被扇巴掌的那边脸对着大姨:“怪我,今晚玩得太开心了,忘了跟你报个平安,让你担心了。” 马慧敏柔柔地看了她几秒,叹了口气:“人没事就好,不早了,赶紧去洗澡睡觉吧,明天你还得上班呢。” “没事,我明天排的晚班,大姨,你快去睡吧。” “行。”马慧敏看向周涯,“阿涯,你进来一下。” “好。” 自跨进家门,周涯就把身上的刺儿全收了起来,语气都温柔了不少。 他给了方珑一个眼神,示意她该干嘛干嘛,接着进了母亲的房间。 卧室有点儿冷,周涯蹙眉:“怎么不开暖气?” 今年是冷冬,很早就降温了,马慧敏体弱畏寒,周涯提前买了部新的油汀给她用。 马慧敏坐上床,摇摇头:“开久了太干,喉咙总不太舒服。” “那明天我再去给你挑个加湿器。” “不用不用,天气预告说接下来要回暖了,你别浪费钱。” “这哪能叫浪费?”周涯走到床边,帮母亲掖好被角,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好得很,就是担心你妹。”马慧敏轻叹,“她是不是又出事了?我看她神情古古怪怪的,脸好像还肿了。” 周涯默了几秒,如实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小孩们闹了一下。已经处理好了,你别担心。” “伤得重吗?” “多少有点儿,但都是皮肉伤,养几天就好。” “这孩子就是脾气不大好,但心里那一块还是善的。” 马慧敏握住周涯的手,拍拍他的手背,“阿涯,你当哥哥的多照顾照顾她,毕竟她只剩下我们这俩亲人了……千万、千万别让她跟她爸妈一样,沾上那些不该沾的。” 马慧敏的手背没什么肉,皮包着骨,有输液留下的明显痕迹。 周涯握住母亲羸瘦的手,轻轻拍了拍:“嗯,我知道。” 第6章 刷衣服 方珑喜欢洗热水澡。 她喜欢热水从花洒里兜头淋下、体温逐渐变暖的感觉。 也喜欢因为泡太长时间水、指腹皮肤变皱的的感觉。 这样能让她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还活着。 而“洗个热水澡”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搁六年前,方珑想都不敢想。 她并不在庵镇出生,她的母亲马玉莲是马慧敏的妹妹,年轻时嫁到了离庵镇二十公里远的水山市。 男人名叫方德明,自己做点捞偏门的生意,方珑小时候听还未走上歧途的母亲说过,他们家是整条街上最早有轿车的家庭。 方珑长大后回想,她应该是有过过一段时间好日子的。 方德明长得好看,但空有一副皮囊,实际糟糕透顶。 第5章 爱喝酒,爱赌钱,98年金融危机后生意失败,他更加沉迷酒精,稍有不顺就会对母女俩拳打脚踢。 后来这男人染上毒瘾,还传给了马玉莲。 家里有一个“道友”已经够受了,更何况有两个。 方珑看着家里的东西一点点被掏空,看着不到四十岁的马玉莲面黄肌瘦,看着家和母亲都只剩下空壳。 灯不亮了,母亲的眼睛也是。 那年方珑才十岁。 马玉莲越来越不管家里的事,方珑得负责起家务活。 洗衣机被卖掉了,电视机被卖掉了,窗式空调被拆下来,玻璃窗空了个口,随随便便用塑料袋胶带封上。 煤气罐常是空的,寒冬天里十指浸在水里洗衣服,指头每裂开一个口子都是锥心之痛。 吃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马玉莲有买肉菜回来的话,方珑还能简单下个面给两人吃,但经常她放学回到家,家里都是乌灯黑火。 一开始还有热心邻居愿意接济她,但或许后来觉得她家的情况太复杂,渐渐也疏远了。 方珑没饭吃,饿得快疯了的时候,她开始偷。 她又矮又瘦,校服宽松,袖子里能塞进好多东西。 小卖部的咪咪和娃哈哈,有的时候对她来说就是一顿饭了,面包店里没盖上盖子的海绵蛋糕,更是难得的美味佳肴。 忽然从某天开始,方德明和马玉莲经常回家了。 方德明甚至给妻子买了新口红和新裙子。 方珑那年才十二岁,小学都还没毕业,但她很清楚,经常出入家里的那些男人为的是什么。 她连家都归不得,每天放学后都在学校里待到快关门,再去家附近的超市门口借盏路灯写作业,等到超市关门,她才回家。 草草洗个冷水澡就躲回自己房间,她会把书桌推到门后挡住。 纸巾撕半搓成团,塞进耳朵里,这样能让她稍微睡个好觉。 她甚至在床垫贴墙的地方,藏了把水果刀。 这样精神紧绷的日子过了快一年,就在方珑即将精神崩溃的时候,方德明因贩毒被抓了,判了七年。 同年,马玉莲因吸毒过量走了。 马玉莲的后事是大姨一家赶过来操办的。 在墓地旁,大姨问她愿不愿意搬到庵镇,和他们一起住。 …… 叩! 一记敲门声让方珑终止了回忆。 门外传来周涯的低哑声音:“晕过去了?” 方珑搓了搓皱巴巴的指尖,关了花洒:“洗完了,你再等一等。” 大姨家的这套房子,是姨丈年轻时候的工厂分房,楼体有些年岁了,老房子面积不小,但浴室只有一间。 门外那人没回应了,方珑只听到逐渐走远的拖鞋声。 她擦干身子,趁着浴室里热烟弥漫,在洗手盆里手洗了内衣裤。 那件沾了污渍的卫衣她取了个水桶丢进去,倒了些许漂白粉,打算泡一晚,明天再刷洗。 走出浴室,客厅没人,周涯房间门半掩着,里面有窸窣声响。 方珑走去阳台,把内衣裤晾起来,裤子袜子则丢进洗衣机里。 她的房间在周涯的旁边,看在周涯今晚给她付了车费的份上,方珑走过去敲了敲门:“浴室空出来了。” 几秒后,里面的人回答:“嗯。餐桌上的东西,你拿进房间里。” 餐桌上有一条干净毛巾,和一个不锈钢小锅。 锅里卧着两颗鸡蛋,煮熟的。 这组合方珑挺熟悉的,拿起东西进了房间。 毛巾包住鸡蛋,在微肿的脸颊上轻轻滚过,热气能舒缓涨疼感。 方珑一边拿鸡蛋滚脸,一边把手机里江尧和吴丹纯的电话号码删掉。 一登陆qq,“滴滴滴滴”一阵狂响,方珑没看朋友发来的信息,手摁方向键,找到那两人的qq。 吴丹纯的qq签名是今年很红的《心墙》歌词:就算你有一道墙,我的爱会攀上窗台盛放。 方珑翻了个白眼。 这首歌她自己也好喜欢的,每次去ktv必点,还拿来当过qq空间的背景音乐和手机来电彩铃。 哪知道,原来她就是那道墙,阻碍着他俩相亲相爱啦!你说气人不气人?! 把qq也清理干净后,方珑把手机关机,拆了背壳,取出电池充电。 她看了眼梳妆台上的台历,上面画着她的班表。 啊,明天是2009年最后一天了。 要换日历了。 周涯听着门外没声音了,才拿着手机去了阳台。 他点了支烟,打了个电话给档口的阿丰。 不知是不是因为快跨年的关系,这几晚夜游的人多了不少,这个钟点档口还坐满人,很多食材都空了。 明天是年末最后一天,外出庆祝跨年的人应该会只增不减,周涯一根烟抽完,已经计算好明天得增加多少食材。 挂了电话,他把烟蒂掐灭在八宝粥罐里。 这时才发现,自己t恤右肩膀的位置被水滴湿了一小滩。 他没多想,抬头一瞥。 但只一眼,就移不开目光了。 那些贴身衣物的风格越来越成熟,从或粉或白的蝴蝶结花边,到现在或黑或红的半透蕾丝。 就像她本人一样,从一根蔫了吧唧的豆芽菜,到现在成了亭亭玉立的玉兰花。 黑夜能给一些不可告人的心思裹上一层保护色。 周涯没忍住,又抽了根烟。 这次火星一闪一灭,速度很急。 他回屋取了换洗衣物,进了浴室。 未散完的水汽全是她的味道,是一种很甜腻的果香。 周涯皱着浓眉,脱了衣物,再裸着身子放了个水。 那玩意儿微翘着,他得往下压,尿得不算舒服。 花洒开关掰在左侧,是她喜欢的水温。 周涯以前试过,对他而言太烫了。 他把开关掰至右边,冷水很快倾泻而出。 就这么兜头淋了会儿,那股火才压了下去。 周涯抓了肥皂洗头,心里已经骂了自己许多脏词。 他洗得很快,前后不过五分钟。 擦身子的时候,他瞧见地上的水桶。 方珑今晚穿的那件衣服在里头泡着。 周涯套上短裤,光着膀子,弯腰把桶里的衣服捞了出来。 他拆了块新的水晶香皂,再找了把刷子,在洗手盆里一下下刷着衣服上的污渍。 心里想,这是最后一次帮这祖宗刷衣服了。 等过完年,他就要搬出去。 任建白今晚有一句话说得挺对。 方珑快二十岁,早不是个小孩儿了。 第7章 他是被领养的 隔天早上,周涯八点多醒的。 方珑还在睡,马慧敏没在家——最近她身体状况好了些,每天早上都坚持去楼下溜达几圈当锻炼身体。 厨房的高压锅里有马慧敏煮好的白粥,周涯手脚放轻,舀了一碗公,就着餐桌上的豆豉鲮鱼和杂咸,几口就扒拉完了。 他回房间里换了身衣服,牛仔裤和长袖t恤。 一出房门,隔壁的房间同时开了门。 他愣住,而刚跨出门的方珑也顿了顿。 方珑先开的口,声音慵懒:“你还在家啊?我以为你出门了。” “准备出去了。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尿急,尿急。” 女孩也是够大咧咧的,说完后丢下周涯不管,小跑进了浴室。 周涯站着一动不动,满脑子都被刚才看到的画面占据。 她身上只着一件宽松长袖t恤,米白色,领口宽松,长度及大腿。 袖子过长,跟唱大戏似的。 阳光是从阳台那边淌进来的,柔柔落在她身上,那不算厚的布料会透光,掩不住底下的白雪红梅。 最要周涯命的,是这件旧t恤原本属于他。 之前衣服穿久了,布料太薄,还是容易脏的浅色,周涯本来想丢了,被方珑要了去。 方珑说它够宽松够柔软,适合当睡裙。 适合个屁。 周涯搓了几下脸,匆匆走到玄关,取了车匙,出了门。 “砰!” 关门声很重,先是木门,再是防盗铁门,方珑坐在马桶上,被吓得小腹一紧。 “怎么这么早火气就这么大,更年期啊?变脸变得比三月天还快……”她闷声嘟囔,“这样子哪有姑娘愿意嫁给你啊?笨蛋……” 她方便完,想处理一下昨晚泡在桶里的衣服,结果桶里是空的。 走到阳台,那件卫衣正挂在晾衣杆上,迎着冬日暖阳,白净如新。 有开门的声音,方珑走到客厅,进门的是大姨。 “哎哟,你怎么那么早就醒了?”马慧敏提着菜篮子,问着和儿子一样的问题。 “起来上个厕所。”方珑走过去帮她拎过沉甸甸的菜篮子,走向厨房,“周涯刚刚出了门,你们碰上面了吗?” 第6章 “有的,在楼下聊了两句,他去进食材了。” 方珑把菜篮子放到流理台上,想了想,还是开口问:“大姨,我昨晚在浴室里泡的那件衣服,是你帮我洗的吗?” 马慧敏换好拖鞋,也走进厨房,不解问道:“什么衣服?” 方珑默了几秒,摇摇头笑道:“没事没事,是我睡糊涂,记错了。” * 周涯坐在面包车里连抽两根烟,才启动驶出。 面包车是专门用来拉食材的,后面两排都拆了,空间很大,即便每天清洗打扫,还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鱼腥味。 庵镇寨内有多条内河穿过,桥梁也多,周涯往常去的菜市场开,很快上了第一座桥。 内河河水呈黄褐色,潺潺流动,水不清澈,但没有漂浮垃圾,也没有异味。 ——早些年乱抛乱排情况频繁,河水污染严重,这两年有整治过,初见成效。 桥身窄,两侧被地摊占满,进不去市场的菜贩就在这里支摊。 周涯在一菜摊前停了车,推门下车,绕到车后方打开后厢门。 摊主是一对母女,女孩面容稚嫩,先于母亲迎上来,笑容满面:“阿哑哥,还和平时一样吗?” “对,麻叶、芥蓝、空心菜、春菜……叶菜都多拿一斤,豆芽、芫荽那些就和平时一样。” “好!稍等啊,我给你装袋。”说完女孩就转身去挑菜。 菜摊大娘笑道:“周老板生意不错啊。” 周涯谦虚:“哪里,也就过得去。阿伯身体怎么样了?” 以前这菜摊是女孩的父亲来摆的,摆了好多年,菜都是他每天清晨在家里田地里现摘,比市场里菜摊稍微便宜几毛钱,但大伯几个月前摔断了腿,重担就落在了大娘身上。 大娘欣慰道:“你真有心,还记挂着他。骨头养得差不多了,过段时间就能好。” “那就行。” 说话的这么会儿功夫,女孩已经装好四大袋蔬菜,薄膜袋都被撑得透明。 “我来拿就好。”周涯走过去,一手各拎两袋,轻松得跟提拎两袋鸡蛋一样。 女孩看着他鼓鼓涨涨的手臂肌肉,脸烫了烫。 她把放在收钱箱旁边的一袋菜角*拿过来,递给周涯:“这是给你留的菜角。” 周涯挑眉:“这也太多了吧?多少钱?我一起给。” “不用不用,谢谢你总帮衬我们家。”女孩把袋子直接放进面包车里,“祝你生意兴隆!” 周涯不推拒了,道了声谢,把钱给了大娘。 面包车离开后,女孩还在伸着脖子张望。 母亲被逗乐:“你一个姑娘家家,怎么像个色鬼老盯着人看?虽然他天天都来买,但你包的那袋菜角也太夸张了,会亏本的。” “谁叫他长相那么突出啊?”女孩感慨道,“他小时候吃什么才能长得这么高这么壮的啊?压根不像我们这边的人。” 南方男人普遍身高不怎么样,能有个一米八都算祖上积了德,但像周老板这样身高一米九的,在这小镇里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人。 菜市场的摊贩们除了叫他阿哑,也会称他“大只佬”。 大娘数好钱,把大张的纸币塞进腰包,零钱则丢进收钱箱,说:“诶,你没听你爸说起吗?周老板应该不是本地人。这附近的街坊都知道,他是被领养的,估计有些北方人的血统。” - 菜角:指的是葱姜蒜香菜芹菜这些,这边买菜的时候,摊主都会赠送。 第8章 这里有我的家 周涯进完食材,开车去档口。 大排档晚上六点开门营业,其他厨师和员工要下午才上班,档口就他一人。 生腌蟹需要的时间最长,所以他先准备这个。 今天除了三目蟹,他还买到了牛田洋的膏蟹,老板专门留给他的,只只膏满肉厚,生龙活虎。 周涯挑了一半来腌,另外一半养进鱼箱里。 大量芫荽蒜末打底,混合海盐辣椒姜末,和切碎的金不换。 一只只螃蟹码进大盆,盖满调料,倒入酱油,最后白糖提鲜,封盖冷藏。 生蚝、鲜虾、血蛤之类的小海鲜,要下午才腌,周涯拿活水养起,先去处理肉禽。 时间充足,周涯准备下午再回来铺头准备鱼饭和卤鹅等其他菜式。 他蹲下身,从养螃蟹的鱼箱里挑了两只大个头的,带回家。 回到家不过十二点,但方珑不在家。 “你妹说超市那边让她提前过去上班,中午不在家吃。”马慧敏瞧见儿子手里拎的袋子,“哇,今天中午吃螃蟹啊?” “对,牛田洋的肉蟹,我见够肥够大,拿回来加个菜。” “那珑珑今天没口福了。” 周涯浅浅一笑:“是啊。” * 2009年的最后一天,方珑被炒鱿鱼了。 她在镇上唯一一家大型超市当收银员,中午到了店里,她就被店长叫去办公室谈话。 店长语气委婉但意思直截了当,让方珑今天下班后收拾收拾东西,明天起可以不用来上班了,这个月的工资会给足,再给她一个月的补偿。 方珑上班时间不化妆,素着张小脸没什么攻击性,态度也没那么冲:“总该给我一个理由吧?” 店长无奈叹气:“小方,你刚来的时候我还担心过你会不会干活懒散,但和你共事一年,我发现你做事挺认真的,和你的合作也挺愉快的。不过……这是大老板的意思,我只是帮忙传达。” 方珑明白了,超市老板的妻子,是江尧家的亲戚。 这个小镇太小了,每天在路上走一圈都指不定会遇到几个熟人。 店长看看未掩实的办公室门,压低声音继续说:“听说你昨晚闹事闹到派出所了?而且好像有人跟老板说,你以前有小偷小摸的习惯……所以……” 方珑呆站片刻,末了,蓦地嗤笑一声:“行,我知道了,我去收拾东西。” 热恋期的时候,方珑觉得自己跟江尧之间不该有秘密,所以有把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告诉他。 现在方珑有些后悔。 倒不是后悔在这段恋爱中投入太多,而是后悔昨晚没有多赏江尧十个八个大嘴巴子。 方珑的最后一天班有些忙,买东西的客人很多,最好卖的是啤酒零食,还有保险套。 毕竟明天是假期。 下班后,她到员工休息室取自己的东西,有同事得知她被炒鱿鱼,特地走过来道别。 方珑和她们谈不上熟,只笑笑跟大家说“有空了会回来看大家”。 她还是有一个跟比较要好的同事,叫罗欣,和她一样是收银员,比她大了几岁。 罗欣从包里取出一包520,对方珑挑眉:“去后门?” 方珑点点头。 后门是卸货区,烟蒂满地,两个年轻女子就着浅浅月光,抽一根“散伙烟”。 罗欣替她感到不值:“只赔偿一个月太少了吧?无端端炒你鱿鱼,你应该多要点儿钱再走。” 方珑不想解释过多,扬扬手说:“……算啦,也不算是无故。” ——有个人以前跟她说过,虽然她小时候是走投无路才动了歪念,但做过就是做过,错了就是错了,没有什么借口,未来如果有什么后果,她也需要受着。 那时候她压根儿没把那人的话听进去,只觉得他啰嗦得好像个老头子。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长得这么漂亮,留在这个小镇太可惜了。” 罗欣倚着墙,斜斜衔着烟,打量起面前的姑娘。 方珑和她一样穿着超市的工服,毫无剪裁的一件长袖polo衫,方珑却能穿出她自己的味道。 她把衣服下摆塞进牛仔裤裤腰里,掐出腰线,扬长避短。 扬的是她的曲线玲珑,避的是她身高有点儿矮。 归根结底,还是那张脸过分好看。 狐狸一样的眼睛,眼珠子又黑又亮,细长眉毛稍微一挑,连女生见到心跳都要漏一拍的。 超市炒了她,估计还得流失几个固定客户。 方珑吁了口白烟,说:“这有什么可惜的?呆在小镇也挺好的。” “我们一个月工资就八百一千,我一个姐妹在广州,同样当超市收银,一个月能拿两千五呢。” 罗欣抬头望天,今晚无云,月亮很高很高。 她继续说:“提前跟你说一声,我打算干到过完年,就去大城市找找新的机会了。” 方珑眨眨眼,有些意外:“不错啊,打算去哪个城市?” 罗欣笑笑:“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哪里都行啊,我这辈子还没踏出这个小地方呢。虽然学历不怎么样,但有手有脚的,总归不会饿死。” 方珑真诚祝福她:“行啊,那预祝你成功,过几年衣锦还乡的话,可别忘了我哦。” 罗欣又劝了一遍:“你真的不考虑走出去?我觉得你比《昕薇》里的模特漂亮多了,出去找找机会嘛,说不定我哪天能在杂志上看到你呢。” 第7章 方珑的烟快烧到尽头,她丢到地上,用脚碾灭火花。 她轻笑摇头:“不了,这里有我的家,我不想离开我的家人。” 罗欣撇撇嘴:“你真的好奇怪啊,年轻人都巴不得往外跑,你倒好,跟萝卜似的一直蹲在这个泥坑里。” 方珑咧开嘴笑:“是啊,我喜欢这个大泥坑!” 两人道别时,罗欣忽然想起一事:“哎呀,前些天我逛街的时候给你买了份生日礼物,还打算过几天再送给你呢。” “礼物?”方珑睁大眼很是惊讶,虽然她和罗欣能聊上几句,但除了工作场合,私底下她们不怎么联系,没想到罗欣居然还记得她的生日,“你怎么会给我买礼物?” “上次我生日,你不是给我买了个小蛋糕?礼尚往来呀。”罗欣笑笑,拍了拍年轻女孩的肩膀,“这两天你看什么时候有空,来超市一趟,我把礼物给你。” 方珑胸膛一片暖和,伸手抱了抱罗欣:“保持联系。” “嗯,保持联系!” 第9章 新年快乐 跨年夜。 今晚大排档的客人果然络绎不绝,周涯一直呆在后厨灶台旁,被火苗烘得满头是汗。 他索性脱了t恤,光着膀子,只留一条白毛巾搭在肩膀上。 客人太多的情况下他不想呆在档口前面,要是吼上一整晚的话,他的喉咙早晚要承受不住。 但今晚熟客多,他还是得偶尔去前头应酬一下。 炒完一盘花甲,他送出去给客人,结果被客人拉住,硬要他喝一杯。 周涯推拒不了,只好陪喝一口。 别的客人看到了,也要他喝,张秀琴适时过来替他挡酒,笑盈盈道:“你们也知道阿哑嗓子不好,不能喝太多的,我替他敬你们啊。” 客人们挤眉弄眼地调侃她:“哇,秀琴姐,你用什么身份敬的酒啊?” “用阿哑大排档老员工的身份啊!” “哦,确实是,秀琴你当年还是个青春靓妹,就已经在阿哑这里卖酒了呢!”有个男客人喝多了,满脸通红,伸手就想揽住张秀琴的肩膀,“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做酒促妹的时候,只要你开口,多多酒我都开单的!” “所以要谢谢各位老板,这么多年来一直记着阿哑。”周涯跨前一步,挡在张秀琴面前,声音很哑,“这杯我敬大家。” 老客人们都知道周涯的性格和脾气,也不敢闹得太凶,意思意思喝了两杯就放过他。 周涯收了客人几根烟,分给阿丰和其他员工,自己只留一根,走出档口,衔进嘴里。 张秀琴追出来,慢慢踱步到他身旁,声音变得柔软:“刚才谢谢你啊……” 周涯摇头,示意张秀琴不用再说。 可张秀琴有好多话想跟周涯说。 以前她在大排档当酒促小妹时没少受到客人明里暗里的骚扰,很多次都是周涯帮她解围,后来周涯还请她来大排档做厅面。 她对周涯有好感的事,店里很多人都看出来了,可那时候周涯有女朋友。 而且……她比周涯大了三岁,所以迟迟没勇气对他表达心意。 现在周涯单身许久了,她就想主动一些,往前走一步。 “周涯,我其实——” 张秀琴才刚开口,就被周涯抬手挡住:“抱歉,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他甚至话还没说完,腿已经迈出去了。 周涯原以为自己眼花看错,直到走到方珑面前,才确定是真的。 他眉心紧蹙,直接问:“又出什么事了?” 不怪他这么想,这祖宗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 方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大排档来了。 下班后她漫无目的地在寨内走,每每看到电灯柱上有贴招工信息,她就会停下来,看看有没有适合她的工作。 就这么一根灯柱一根灯柱地摸过去,等回过神,她已经站在档口对面了。 一肚子馋虫被扑面而来的香气勾了出来——她今晚只来得及啃一个面包,到这会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没什么事,就是……饿了。” 方珑摸摸肚子,求人的时候声音倒是娇的,“周大老板,请我吃饭吧。” 周涯盯着她的眼睛看。 他知道方珑肯定是遇上事,但她不想说,周涯也没法逼她。 片刻,周涯叹了口气,扬扬下巴说:“到那边等着。” 店里店外的每张桌子都坐满人,周涯指的是骑楼下巷子口一块儿小空地,方珑“哦”一声,走了过去。 周涯转身回店里,进了杂物间找桌子。 阿丰早见到方珑,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哇噻,今晚是什么好日子?居然有天仙莅临小店!” 方珑笑着瞎说八道:“是啊是啊,还不快点好酒好菜都拿上来?” “没问题!我去给你偷你哥私藏的茅台!”阿丰环顾四周,问,“诶,你一个人来吗?你那小白……你那小帅哥男朋友没和你来?” 以前方珑带过男朋友来档口吃饭,阿丰觉得那家伙就一小白脸,挺有吃软饭的潜质。 周涯单手拎着一张折叠桌过来,刚好听到阿丰的发问。 “让开让开。”他嘴里还咬着烟,声音囫囵,“那边有客人要加菜,你过去看一下。” 阿丰还没跟方珑聊过瘾,一脸不情愿:“还没给妹妹点菜呢。” 周涯微微皱眉,瞪他一眼:“我来就好,你忙你的。” 待阿丰离开,周涯已经给方珑摆好了桌子:“吃什么?” 方珑从一旁拿了个塑料凳:“随便,能吃饱就行。” 周涯扯下肩膀上的毛巾,快速擦了几把桌面:“能吃饱的可多了,给你俩大馒头你也能吃饱。” “那我一定要四处宣扬你这是黑店,店大欺客。”方珑有些嫌弃他的行为,“你这毛巾擦过汗的吧?怎么还拿来擦桌子了?” “放屁,这毛巾干净的。”周涯睁眼说大瞎话。 “我不信。” 方珑眼疾手快,从他手上夺过来,凑到鼻前闻了一下。 油烟味挺重,方珑一张脸皱成苦瓜,吐着舌头佯装作呕:“恶——都是你的汗臭味!” 周涯把毛巾抢回来,攥成一串好似鞭子,作势要往她身上抽:“方珑你是不是不被抽就浑身不自在?嗯?非要吵架?” 方珑再次表现出能屈能伸的态度,嘻嘻哈哈地笑:“快去给我准备大馒头吧,周老板。” 她的笑声如铃,可笑意没进到眼底。 周涯舌尖顶了顶烟嘴,丢下一句“乖乖等着”,转身回店。 方珑敛了嘴角夸张的笑。 大排档的员工她都认识,每个人都过来和她聊一句,都问她今晚怎么一个人过来。 方珑想了想,索性回道:“也不是一个人啊,这不还有我哥在么?” 那边厢,阿丰捞起最后一只膏蟹准备过称。 周涯走过来,问:“哪桌要的螃蟹?” “十八桌,刚刚你说加菜那桌要的。” “哦,你去跟客人道个歉,说没了,问能不能改别的。” 阿丰没理解老板这操作,指着螃蟹说:“这不还有一只?” 周涯直接上手,捻起螃蟹身上的草绳,淡声说:“这只有主了。” 方珑虽然是个小身板,但胃口挺大。 而且她还有个毛病,无论你给她上多少饭菜,她都会全部吃完,一丁点儿都不浪费。 但后果就是她得紧接着吃几天肠胃药。 所以周涯不敢给她做太大分量的菜。 姜葱炒肉蟹,银鱼黄金蛋,冬瓜水鸭汤,芥蓝炒素粿,除了螃蟹,其他每一样都是分量减半。 “别硬往肚子里塞,吃剩的放着。” 周涯一边上最后一道菜,一边提醒,“吃慢点儿,先喝口汤。饿过头了吃太快,明天够你受的。” 交代完他准备回厨房,方珑蓦地开口唤他:“周涯。” 周涯脚步一顿,回过头。 她没看他,拿起汤勺准备舀汤,声音很轻:“我被超市炒鱿鱼了。” 微蹙的眉心瞬间松开,周涯悬着颗心也悄悄落下。 他问:“哦,什么原因?” “老板知道我昨晚进了派出所。”方珑饿了一整晚,又在寒夜里走了挺长时间,手脚冰冷,说话都在隐隐发抖,“还知道我小时候偷过东西。” 周涯沉默。 从他的角度,他能看见方珑头顶上小小的发旋,翘长的睫毛,还有发白的指尖,但看不到她眼里的情绪。 他屈指搓了下眉骨,脚勾来一把塑料凳,在方珑对面坐下。 “工作没了就没了,东家不打打西家。”周涯伸手把方珑手中的汤勺和瓷碗拿过来,没再追问,“家里也不等着你养,要是你不够钱用,跟你大姨说一声就行。” 方珑抬眸白他一眼:“我哪好意思跟大姨要钱?我妈以前跟大姨姨丈借的那些,我可能打一辈子工都还不清。” 第8章 “那是你自己轴,非要把债往自己身上揽,我妈什么时候跟你提过还钱的事?还不是你自己钻牛角尖?”周涯把舀好的汤放回她面前,“你能吃饱睡好,我妈就能安心。” 第一口汤暖了舌尖,第二口汤暖了胸膛。 一小碗汤下肚,方珑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暖风裹住,水蒸气贴在鼻尖,熨得她好舒服。 她稍微有些精神,晓得回嘴:“是谁以前像个小警察一样,说什么‘有借就要有还’,然后压着我一家家店道歉还钱的啊?” “你那能一样吗?你‘欠’的那些债,要是不还干净,以后会压着你一辈子的。” 周涯的声音有点儿浑浊,清了清喉咙,继续说,“但我爸妈那些钱,是你爸妈欠下的,跟你没半毛钱关系,你就少操心吧。赚那么丁点儿工资,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嘁,你这个人说话真的好沧桑。” “……”周涯斜斜睇过去,“你这个人真是油盐不进。” 方珑噗嗤一笑,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她挑了块蟹腿肉,一边吮,一边吧唧嘴:“你去忙吧,不用搭理我,我自己吃就行。” 周涯侧着身坐,背倚着墙柱,屈起一只脚,踩在椅子边缘:“忙一晚上了,休息一下。” “那一起吃点儿?” “不饿,吃你的。” “哦——” 周涯也不用问她“好不好吃”之类的问题。 他知道肯定好吃。 过了一会儿,隔壁桌有客人兴奋大喊:“朋友们,还有一分钟就到十二点!可以倒数啦!” 周涯和方珑不约而同地看表。 真的快十二点了。 但他俩都不是多么有仪式感的人,圣诞节挂不挂袜子、跨年倒不倒数都没太大关系。 其他桌子的客人也被感染了欢快,渐渐加入倒数的行列中:“40!39!38……25!24……” 周涯扬手招来阿丰,跟他说了几句话,阿丰眼睛亮亮,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 方珑就在倒数声中,喝完了第二碗汤。 等到倒数结束,大家高举酒杯,互道一声“新年快乐”。 这时阿丰拿着两个空盆当铜锣敲:“阿哑哥说,每张枱多送半打啤酒!祝大家新年快乐!!” 一瞬间,大排档欢声雷动,客人们纷纷站起来,冲周涯举杯道谢。 周涯不想多说话,只一一颌首,无声回应。 一回头,他看见方珑笑得狡黠,跟只小狐狸一样样。 方珑问:“每张枱半打?是不是听者有份?我也要哦。” 周涯放下腿,站起身,呵笑一声:“想得倒挺美。放个屁给你,你要不要?” 方珑觉得这句话有点儿耳熟,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她昨晚在派出所骂过的话! 她呲着牙凶起来:“谢谢!这么珍贵的东西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接着低头继续和螃蟹战斗。 周涯缓缓提起嘴角,眼神像掺了雪,很难得的柔了几分。 他认真唤她的名:“方珑。” “干嘛?” 方珑头都没抬。 片刻后,她听到一声,“新年快乐。” 第10章 有我养你 十二点半一过,一些客人从ktv和酒吧出来,转场到大排档。 尽管有一半食材都沽清了,但店里更热闹了,热炒单子一张接一张。 周涯得回后厨,他提前交代方珑,让她吃完就叫辆车先回家,又叮嘱阿丰不许给方珑拿酒。 但周涯的左眼皮又开始跳了。 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偏偏每次周涯左眼皮跳,方珑都会出点儿什么事,无一例外。 方珑到底是“财”还是“灾”,到现在,周涯也分不清了。 好不容易清完所有热炒单子,周涯丢下炒勺,出了厨房。 走到骑楼下,一扭头,就看到方珑举着啤酒对瓶吹。 周涯太阳穴狠狠一跳,视线飞快扫过桌上和她脚边的空啤酒瓶。 粗略一数,连上她手里的,已有五瓶。 阿丰正好从旁边经过,周涯脑子一热,一把扯住他后领,态度不大好:“怎么回事?不是交代了不许给方珑拿酒?” 阿丰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老板指的是那位天仙祖宗,大叫冤枉:“不是我给的啊!我刚才一直在忙,也顾不上帮你监督她,是不是祖宗自己去后头拿的?” 这“责任”没法追究,喝都已经喝了。 周涯放了阿丰,走过去敲敲方珑的桌子,声音闷闷:“挺能喝?嗯?” 方珑抬起头,一张娇俏小脸粉扑扑的,十足一个刚出锅的小寿包。 她舔了舔水润粉唇,勾起嘴角笑得没脸没皮:“反正明天不用上班了,今晚不醉不归!” “……不归你个头。”周涯没法直视她水盈盈的一双眸子,低头拿走她手里的啤酒瓶,“我去拿钥匙,送你回家。” “诶,我还想喝。” “想都别想。” 方珑吐了一下舌尖:“小气老头。” 周涯懒得跟她闹,他跟后厨和阿丰分别交代了一声,再去杂物间里穿回t恤。 还有一件运动外套没穿,他拿在手里。 让方珑在路边等,周涯进了后巷把摩托车开出来。 吃饱喝足的女孩乖巧得反常,静静站在路灯下,低垂着脑袋,不知是在数地上蚂蚁,还是在想天上星星。 周涯开到她面前:“上来。” “哦。” 方珑和往常一样,踩着后脚踏,跨腿坐到后座。 她还挺有精神地跟阿丰等人挥手道别:“我走啦,拜拜!” 周涯莫名烦躁,不耐道:“扶好扶好,别待会儿摔下来。” 方珑打了个嗝,小小声的嘀咕含在嘴里:“是不是更年期啊?暴躁得要命……哇啊!!” 摩托车突然往前暴冲,方珑没来及扶住后尾架,身体惯性往后,吓得她大叫。 她胡乱往前抓,也不管抓住的是什么。 而且抓紧了就用力攥住。 周涯肩膀骤颤,尾椎骨头到后脑勺一瞬间全麻了,差点儿急刹车。 方珑抓住的是他腰两侧。 除了攥住了他的衣服,也掐住他两边腰肉。 周涯不是怕痒的人,但被方珑这么一抓,浑身如被蚁咬。 密密麻麻,还不停往骨头深处钻。 他稳住车头,咬着槽牙,转过头骂:“方珑你抓哪儿呢?!” 方珑知道周涯刚才是故意的,屁股坐稳后,毫不客气地甩了几个巴掌到周涯的肩背上,也大声骂:“周涯你混蛋啊!是不是想要我条命?!” “我要你条命干嘛?拿来清蒸还是爆炒?”周涯嗤笑,“身上没三两肉,塞牙缝都不够。” “……臭老头!” 两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伴着摩托排气管声远去,老街逐渐安静下来。 大排档有客人这时才问张秀琴:“你家老板什么时候交了这么个女朋友啊?是挺年轻挺漂亮的,但脾气看上去不大好啊。阿哑那么憨实,以后岂不是要被她骑到头上?” 张秀琴替客人收拾桌子,说:“你误会啦,那是阿哑的表妹!哪是什么女朋友……” “哦,误会、误会!” 张秀琴嘴角的笑容有点儿僵。 以前她没怎么放心上,今晚才发现,周涯在方珑面前仿佛变了个人。 平时忙活一晚上,大家都听不到周涯开口说几句话,而且他的脸上总是一个表情,就算应酬客人,他也是不急不缓的态度。 可对着方珑,周涯的表情是生动的。 就算两人斗嘴吵架,周涯同样板起张脸,但和平时相比,其中是存在些许微妙的差别的。 张秀琴把脏盘子收到一旁的餐具桶里,忽然回头,看向街道尽头。 摩托车的尾灯早消失在夜里,留给她的只有淡淡的失落。 * 摩托车往镇北开,一束强光照亮前路。 后座的祖宗安静许久了,周涯也没刻意找话题说话。 他有挺长一段时间没载过方珑了,她自己有摩托,她的前男友们也有摩托,轮不到他接送。 时间再往前推的话,得到方珑念职高的那几年了。 有段时间,周围乡镇和村落出现一名流窜型连续强奸犯,受害者人数一直在增加,庵镇虽然还没出现受害者,但难免人心惶惶。 方珑念的职高在镇南,马慧敏担心她的安全,让周涯负责接送她上下学。 那时候的方珑比现在还难伺候,两兄妹一整天说不上几句话。 周涯抽烟开车,一声不吭,方珑坐在后面看书听歌,也一声不吭。 两人中间隔着方珑的书包。 直到后来那畜生被警察抓住了,周涯才结束“保镖”任务。 今晚的周涯有些心猿意马,双手一直发烫,微微出汗。 他和方珑的距离靠得很近,近得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一下接一下,吹在他后颈,吹在他耳后。 第9章 迎面来的夜风冷冽,身后却是恼人春风,周涯被裹挟在一冷一热中间,有些难熬。 好不容易来到家附近的那道桥。 和早上的光景截然不同,此时桥上无人无车,没了大小摊贩,显得桥面宽敞不少。 桥下河水依然潺潺,月光被推成银絮片片。 车开至桥中间时,周涯背上忽然一重。 他深吸一口气,一手稳住车速缓慢刹车,一手已经往后,反手虚虚扣住方珑的手臂。 长腿踮地,周涯回头。 方珑睡着了,侧着脸,脑袋歪歪地抵在他背上。 反手护着她的这个姿势有些别扭,但周涯还是保持了一会儿,才慢慢收回手。 他没急着开车,先慢慢抽了根烟。 为了让方珑睡得更舒服一些,他往前稍微倾身,再放松肌肉。 烟抽完,方珑没有转醒的迹象,反而还开始磨牙和说梦话。 脊椎骨头成了传声筒,把女孩在唇齿间咀嚼的呢喃梦呓,传到周涯的耳朵里。 “快过年了……” “工作……难找……” “要包……红包给大姨……” 周涯静静听着,连呼吸都不敢太重,怕吵醒了她。 片刻以后,他把一直搭在油箱上的运动外套摊开,往后一甩,披在方珑背上。 再抓住两条袖子,穿过两人的腋下,袖口回到他胸前,打了个死结。 虽然画面有些奇怪,但这样做能把方珑稍微固定住,免得她往两侧滑。 周涯换挡,用很慢的车速往家里开。 沙哑难听的声音也放得很轻,轻得像一团云絮:“找不到工作就找不到,有我养你。” 第11章 念想 方珑蓦地睁开眼。 她躺在床上,视线可及范围是她熟悉的天花板,窗帘不完全遮光,漫进来薄薄一层路灯灯光。 身上盖的拉舍尔焖得她满头大汗,脖子胸背都汗津津的,衣服黏在身上好不舒服。 方珑坐起身,低头一看,她穿的还是超市工服和牛仔裤。 把她抱回家的那个人,只是帮她脱了外套和袜子,再把她掖在裤子里的衣服下摆扯了出来。 许是那人觉得,这样子她睡着会比较轻松舒服吧。 把她抱回家的那个人…… 方珑有些胸闷,脑子晕晕沉沉的。 总觉得刚才好像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具体内容记不住,只剩一种陌生的失重感残留在身体里。 她把厚被踢到一旁,脱下工服,把衣服当作毛巾,擦了擦身上汗水。 薄杯内衣早浸满汗,散着一股汗酸味。 她皱着鼻子,嫌弃地把内衣脱下来,再重新擦汗。 电子表和手机被人好好搁放在床头柜上,方珑摸过来看了眼,两点出头。 她穿回衣服,下床取了条睡裙,打算去上个厕所,顺便洗个澡。 她没穿拖鞋,光着脚走出房间。 瓷砖有点儿凉,冷意让方珑总算有了些实感,灌满浆糊似的脑子也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无意识地转头瞧一眼隔壁周涯的房间。 房门合着,没什么声音。 方珑想,估计是已经睡着了吧。 但走到浴室门口,她知道自己猜想错误。 浴室门没完全合上,留着巴掌大的缝儿。 里面没开灯,但和房间里一样,有楼下路灯的光渗进来,浅浅地覆在浅蓝砖面上,勾兑得迷离暧昧。 客厅和餐厅都很静,所以方珑能很清楚地听见浴室里的声音。 有水珠子蹦落在地砖上的声音,和男人喘气的声音。 水滴声很有规律,每间隔两三秒就“啪嗒”一声。 粗喘声则毫无规律,忽短忽长,忽重忽轻,虫儿似的钻进方珑耳中。 心跳噗通噗通地加快,方珑双颊发烫。 她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应该说,她知道里面的人正在做着什么,才会喘成这样。 那扇门像潘多拉盒子的盖子,明知不能打开不能窥探,方珑还是不受控地往前走了两步。 从门缝望进去,先入眼的是洗手台。 墙上的镜子不小,倒映着磨砂透气窗那头的光,也倒映着淋浴间里的周涯。 男人背对着镜子,一手撑墙,另一手往下,出了镜子的范围,方珑看不到。 只见他头低垂着,肩背微弓,麦色肌肉在昏暗中显得更黑了,一整片泛着粼粼水光。 方珑看不清细节,但她想,应该会有水珠顺着肌肉线条往下淌,消失在光的尽头。 ……那暗处又有什么呢?…… 方珑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全归咎于那五瓶啤酒。 忽然,镜子里的男人骂了个脏词! 方珑吓得肩膀一颤,捂住口鼻往后退了两步。 她以为周涯发现了她的偷窥。 周涯并没有发觉“隔墙有眼”,他只是越来越烦躁。 刚才回到家楼下,方珑睡得挺沉,周涯试着唤了两声她都不醒,于是干脆把她打横抱回家。 抱着女孩上三层楼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可后劲十足。 回到家后,周涯连拿条热毛巾帮方珑擦脸擦手都做不到。 事因,在帮方珑扯出裤腰里的衣服下摆时,不小心瞅见的一小截白皙肚皮和浅浅的肚脐眼儿,已经让周涯高筑的城墙裂开缝。 周涯用冷水压了好一会儿都没用,没把火弄出来的话,他怕是整晚都睡不着。 像是这种时候,他一般不愿意去想方珑。 对方珑的动心已经是过了火,如若……那是下流龌龊,是瘪三变态。 周涯随意回想一部片子,模糊掉女星的脸,想着早晚能解决。 可今晚的感觉太不对劲了,挫败感重重压在他肩上,他又骂了个脏字。 最终还是遵从念想。 他皱眉闭眼,想象着方珑此时仰着张干干净净的小脸,狐媚双眸亮晶晶。 张开檀口,好乖好媚地唤他,哥。 “方珑……方珑……” 理智到底是输了,周涯将压在心脏下的名字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摊在月光下曝晒。 很快,他脑子白花花的,最后瞎说了什么话都记不得了。 余韵在身体里盘旋了一会儿,才渐渐退散。 被忽视的理智这时重新跳出来,站在高处指责他就是个控制不住自己的下流东西。 周涯还在喘,拿下花洒,开冷水洗澡。 挫败感并没有因此减退,反而越来越强烈。 像条嘶嘶吐信的蟒蛇,从他脚底往上攀,绞着他的身,缠住他的脖,与他直视,露出淬毒獠牙。 提醒着他,千万不要行差踏错。 他低头站在冷水下,水声掩盖住了门外微乎极微的异响。 方珑屏住呼吸小跑回房间,直到把门紧紧关上,才敢长吁一口气。 刚才周涯的声音很多都是气音,但方珑还是听出来,他在唤她的名字。 她无比懊恼,果然是好奇心害死猫! 为什么要偷看呢?! 方珑跳上床,扯着被子兜头盖住自己。 仿佛这样做,她能假装没有醒来过,也就不会窥见周涯的秘密。 刚才的都是梦一场,对不对? …… ………… 不对。 方珑哭笑不得,只要她一闭上眼,脑子里就会跳出来周涯刚才快结束时说的那句话。 小腹里好像放飞了一只受惊蝴蝶,不停扑腾着翅膀四处乱飞。 方珑头昏脑涨,误以为,这是因为她尿急想上厕所,才会这样。 殊不知是因为那一声声低喘,催熟了盛蜜的玫瑰。 第12章 做个守口如瓶的哑巴 “……喂……” “……方珑……” 周涯接连唤了方珑几声,但对方像被谁勾走了魂魄, 她低头盯着碗,勺子一圈圈搅着粥,就是不吃。 “啧……”周涯不耐皱眉,伸长手臂,两指在她面前的桌面上笃笃敲了两下,“喂,醒醒。” 方珑被吓一跳,瓷勺一时脱手。 她没来得及抢救,眼睁睁看着勺柄沉进香粥里。 “干嘛?” 她撩起眼帘,飞快地瞥一眼圆桌对面的男人,又拉下眼帘,低头去捞勺子。 “你是没睡醒还是聋了?喊了你那么多声都不应。”周涯食指在半空点了点方珑的碗公,“再搅下去得变水了啊。” 他今早去菜市场,鸡档来了一笼走地鸡,品质很好,他挑了半笼,打算今晚大排档的菜式里添一道白切鸡。 其中一只拎回家,斩细件,泡香菇,加冬菜,熬一锅香甜暖粥。 今天阴天,寒风簌簌,吃口热粥,对胃很舒服。 “对对对,我聋了……” 方珑一边嘀咕,一边直接含住勺柄,吮走上面挂着的米粒,“昨晚那几瓶啤酒肯定是假酒,喝得我脑门一阵阵痛……” 第10章 周涯眼皮一跳,又“啧”一声,从手旁的纸巾筒扯了一段纸巾,抛到方珑面前:“怎么不懒死你?拿纸擦!” 方珑没接,也不说话,微皱着眉心,眼神复杂地看着周涯。 昨晚她几乎一夜未眠。 中途她还是去洗了个澡,这次她先确认了周涯的房间里有鼾声,才匆匆走进浴室。 原来浴室门锁的锁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关上门,不到半分钟,它又会自动弹开来,得拿水桶顶住。 淋浴间的地面还是湿的,空气皂香未散。 ——周涯过得糙,不用洗发露沐浴露洗面奶,总拿一块香皂一条龙式解决全身上下。 那香皂没有特定的味道,普普通通的皂香,不是果香,不是薄荷。 但没有特别明显标志的气味,其实也是一种独一无二。 周涯又洗冷水澡,方珑一想到都打哆嗦,把热水开关掰到最大。 淋澡的时候,她像中了蛊似的,不停地回忆起周涯在淋浴间里的举动。 她低下头,看着水流的方向。 银灰色的下水道盖子上形成浅又小的漩涡,她就这么看着它转啊转。 不知哪条筋抽了,那瞬间方珑想的竟是,那些东西,都冲到下水道了吗? …… 周涯被她看得心跳快了两拍,再开口居然有些结巴:“又、又怎么了?” 这姑娘今天真有些奇怪,是宿醉的原因? 不应该啊,方珑酒量马马虎虎过得去。 虽不至于千杯不醉,但五瓶啤酒离醉还挺远。 方珑动了动眉头。 白天周涯的声音,和他昨晚在浴室里唤她名的声音有些差异,语气也截然不同。 这让方珑再次怀疑,昨晚她到底有没有听错? 周涯唤的真的是她的名字? 还是和她名字接近的哪位女生? 方珑真巴不得昨晚她喝的是假酒,能让她耳鸣个五分钟。 这样她就可以装作什么都听不到了。 马慧敏端着砂锅从厨房走出来:“怎么吃着吃着又吵起来了?” “没吵。” “没吵。” 两兄妹难得默契爆棚,异口同声地回答。 “哈哈,其实我觉得你们现在多吵吵也挺好的,家里热闹。”马慧敏一双眼笑得弯弯,把锅放到桌子上,问,“剩下还有大半碗,你们谁还能吃?我是不行了,好饱。” 周涯抬抬下巴:“给她吧,吃粥她得吃一碗半才够。” 方珑捂着碗摇头:“不不,我也吃不下了。” 周涯有些讶异:“吃这么点儿就够了?粥水不抗饿,拉两泡尿就没了哦。” 方珑翻了个白眼,越发觉得昨晚肯定是她听错了。 这男人对着她,嘴里总挂着屎尿屁,没半句好听话。 周涯没等到她的回嘴,也无所谓,取来砂锅,拿粥勺直接端锅吃。 马慧敏问方珑:“诶,珑珑,你今天还上晚班吗?” 方珑不想马慧敏担心太多,还没有告诉她被炒鱿鱼的事,打算等找到新工作了,她再说。 她说谎向来不用打草稿:“对的,我吃完就出门。” 闻言,周涯斜眸睨她一眼。 方珑回看过去,瞧见他眼神里的揶揄。 餐桌下的脚抬起来,她习惯性地朝他小腿踢过去,想要警告他不要在马慧敏面前说漏嘴了。 周涯早有预感,空出一手往下,“啪”一声精准地拍到她的脚踝。 “嘶——”方珑倒抽一口气,慌忙收回腿。 马慧敏正在就水服药,听见声响转过脸问:“怎么啦珑珑?” 方珑连连摇头:“没事。” 接着继续埋头吃粥。 其实周涯没用什么力气,但她觉得脚踝又痛又痒。 宛如被蜜蜂蛰了一针。 狼吞虎咽地扒拉完粥,方珑回房间换上超市工服和牛仔裤准备“上班”。 马慧敏一句“路上小心”还没说完,方珑已经出了门。 “这姑娘,风风火火的……”马慧敏饭后犯困,打了个哈欠,“对了阿涯,浴室门坏了,你看今天有没有空给修一下?” 浴室门的问题周涯也是早上才发现,他点点头:“我早上出去时买了个新锁回来了,待会儿洗完碗就来整。” “行,辛苦你啦。” “对了,妈。”周涯喊住马慧敏,想了想,说,“我打算过完年搬出去。” 马慧敏眨眨眼:“怎么突然想搬出去……” 她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亮了亮:“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交了女朋友?那赶紧搬赶紧搬,两人世界更重要!” 在这件事上马慧敏总觉得对不起周涯。 周涯之前有个稳定交往的女朋友,本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周涯也存了笔钱付新房首付,但家中突降变故。 先是周父意外身亡,再是马慧敏接连手术住院,周涯把储蓄全拿出来了,买房子和提亲的事也没了下文。 没多久之后,马慧敏就听说周涯和那姑娘分了手。 马慧敏也能理解,周家的条件确实不怎么样,遭姑娘家人嫌弃也无可厚非。 这一年周涯的大排档生意越来越旺,周涯重新存了钱,在镇政府旁的新小区买了套房子。 他让马慧敏搬过去住,但马慧敏不乐意,让他把房子留着做婚房。 只不过,她迟迟没听见周涯交新女友的消息。 周涯愣了愣,摇头道:“不是,我没交女朋友。” “啊……我还以为快能喝到媳妇茶了呢。”马慧敏的嘴角耷下来,“那你怎么突然想搬出去了?” “始终男女有别,我住在这儿,方珑可能会不大自在。”周涯起身收拾碗筷,“或者你和方珑搬去新厝住,我住这边也可以。” “那也是,你们都是成年人,是该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了。” 马慧敏没多想,望一眼客厅朝阳处的黑白遗照,缓声道:“搬家就免了,我可要和你爸一直住在这里的哦,等你和珑珑以后都有各自的伴,周末带上娃娃回来陪我吃顿饭就好。” 软绵绵一句话,却有些词儿像不长眼的锥子,往周涯心脏凿开血淋淋的洞。 过了会儿,他哑声开口:“妈,我……” “嗯?怎么啦?” “……没事。” 周涯在心里对马慧敏说了声“对不起”。 他知道母亲的心愿,她希望早日能见到他成家立业,希望能早日抱上大胖孙子或孙女。 小镇男女大多早婚早育,他身边的同龄人,有的人小孩都快上小学了,像任建白,明年也要当爸爸了。 可周涯知道他做不到。 他清楚,方珑早晚会找到适合她的另一半,会嫁人,会生子,会有属于她的人生。 到那个时候,或许他就能彻底放下了。 在那之前,他只能做个守口如瓶的哑巴。 把喜欢方珑的这件事,装进带锁的盒子里,深埋在阳光照不到的泥土下。 第13章 在他左心房阴暗的那一面肆意生长 周涯第一次见方珑,是在她刚满月的时候。 那年他十岁,是成为“周涯”的第五年。 母亲很开心,给这个素未谋面的外甥女买了一条金手链,还织了两件小毛衣。 父亲说小姨丈是城市人,做大生意的,叮嘱他要礼貌,要开口叫人。 周涯的声音不好听,在外头习惯了不说话,但父母期盼的,他会尽力做到。 这还是周涯第一次离开庵镇,他们一家三口坐上铁皮大巴车,颠簸了一两个小时,转了两三趟车,才到了小姨家。 窗式空调哗哗吹着凉风,冰箱里冰着乐百氏,桌上有一个糖盒,装着五颜六色的瑞士糖和金币巧克力。 那天的小姨和小姨丈都穿白色衣服,周涯有些恍惚,觉得小姨抱在怀里的那小女娃,未来应该会长成动画片里的小公主吧? 穿长裙子和黑皮鞋,走路时有蝴蝶小鸟跟在她身旁。 母亲把熟睡的小娃娃抱过来,周涯探头去看。 脸圆唇红,睫毛翘翘,闭着眼,嘴角有口水。 周涯咽了好几次口水,在心里练习了几次,才开口叫她的名字,方珑。 没想到这娃娃忽然睁开眼,撇着嘴,吸了吸鼻子,“哇”一声哭出来。 周涯吓一跳,大人们哈哈大笑。 那做生意的小姨丈还调侃他,说是不是因为他的声音太奇怪,吓到了小丫头。 小姨很少回庵镇,有回也是一个人带着小包大包的回来,吃完中饭就赶着回水山市。 逢年过节,周涯依然会陪着父母,搭一两个小时的车去小姨家。 小姑娘会走了,小姑娘会说话了,小姑娘会双手作揖、对他说“周涯哥哥新年好”。 周涯以为会一年年看着方珑长大,但没有。 那年他十八岁,技校毕业后去了一家大排档当学徒,工资交一半给父母,一半存起来。 第11章 他还想着今年有工作了,可以给小孩们包红包了,但快过年时,父母却说今年不用去小姨家拜年了。 后来周涯才听母亲说,九七九八金融危机,小姨丈的生意受到波及,周家还借了一笔巨款给他们家周转。 大人们向来不愿意把这些事情说得太明白,周涯没法了解得太具体。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为生计奔波,骨子里也多少有些寡情,渐渐便淡忘了小姨一家子。 直到三年后,他因要事需要去一趟水山市,母亲拜托他,办完事有时间的话去小姨家看看。 周涯办完事已是晚上七点,快赶不上回庵镇的大巴车了,但他还是决定替母亲去看看小姨和方珑。 小姨家的地址没变,单元楼的防盗门形同虚设,周涯直接上楼,手里拎一袋水果和一盒曲奇饼干。 他没想到,来开门的是方珑。 她不认得他了,从门缝里警惕地盯着他,问他找谁。 小姑娘十岁左右,不高,一双黑眸嵌在略显苍白的脸上,在楼道昏暗光线里,多少显得有些骇人。 周涯蹲下身,尽量和她平视。 他重新和她做自我介绍:“我是你大姨家的周涯哥哥,方珑,你还记得我吗?” 女孩认真地打量着他,约莫过了半分钟,才解开锁链放他进屋。 她说:“我不大能记得你长什么样子,可我记得你说话的声音,很难听。” 周涯本应该气笑,可他满脑子只剩下惊讶。 方珑没有长成穿漂亮小裙子的小公主。 她穿着过分肥大的校服,袖口领口都有些脏,及肩的黑发有些厚度,发尾乱糟糟的,不像是认真理过发,更像是在家里照着镜子,拿美工剪刀剪的。 而那曾经窗明几净的家,如今可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窗式空调不见了,玻璃上空出的大洞,用电话购物的海报狼狈贴住;电视柜上空空如也,进口电视和音响都消失了;客厅矮几上杂乱铺放着的作业簿和课本,旁边有包开了封的小浣熊干脆面…… 空气中还隐隐约约飘荡着一股酸味,这味道对周涯而言很陌生。 他问方珑爸妈去哪儿了,方珑低头抠着已经红彤彤的指尖,说他们都去工作了。 周涯又问他们现在在哪里做生意,方珑想了想才说,棋牌室。 周涯没再问了。 听见小孩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周涯问她晚上吃了什么,方珑指着那包干脆面。 家里没肉菜,冰箱空得可怕,只剩几只鸡蛋和几罐小菜。 隔夜饭倒是还有一大碗。 用完了调料罐里的最后一小撮盐巴,周涯给方珑炒了个蛋炒饭。 材料有限,好在闻起来还可以,蛋液裹着饭粒,颗颗分明。 小孩倒是个不客气的,狼吞虎咽的吃相不怎么好看。 趁她吃饭的时候,周涯下楼,到附近的食杂铺,买了些粮油调料,鸡蛋都挑了一大袋。 再上楼时,方珑已经吃饱了。 周涯把东西留给她,再从钱包里抽出所有百元钞票给了她。 其实也不多,就几张而已,周涯有些后悔,出门没多带点钱在身上。 他把周家的电话,还有他的小灵通号码抄在方珑记作业的本子上,叮嘱她有什么事,可以随时给大姨或他打电话。 回庵镇后,周涯把在方家看到的情形告知父母。 母亲唉声叹气,直说方珑是个苦命的娃,跟着这样不负责任的爸妈,不知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母亲一直试图和小姨保持联系,甚至偷偷拿钱给她,想改善她和方珑的生活环境。 因为这事,父母两人没少闹矛盾,而沾上恶习的小姨判若两人,那些接济都像投进咸水海,一点水花都没有。 周涯没有等到方珑的求助电话,等来的是小姨的死讯,还有小姨丈被逮捕的消息。 再后来,他们就把方珑带来庵镇生活。 青春期的女孩像只刺猬,防备心极强,性格冲动,看谁都不顺眼。 方珑爱挑衅周涯,周涯则不爱惯着她,两人一天一吵,两天一闹。 周父周母说他俩都是石头,整天硬碰硬。 方珑刚进初中时没少惹麻烦,很快成了老师眼里的问题少女,周涯隔三差五就得去学校替她“擦屁股”。 不过由于周涯读书的时候也是半个问题少年,对方珑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的这件事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有些原则性的问题,周涯忍不了。 方珑有小偷小摸的习惯。 经过面包店“顺手”拿一个面包,经过水果店“顺手”拿一个苹果,经过文具店“顺手”拿一支圆珠笔…… 有次在小卖部偷饼干的时候,她被店老板当场逮住。 周涯过去“保”人,给店老板递烟赔款,但方珑一身硬骨头,憋着股劲儿死活不愿意道歉。 周涯也硬,手掌用力摁着她的脑袋,怎么都要她低头。 回家后,周涯找出鸡毛掸子,追着方珑抽了她几下。 方珑被他抽哭了,气得拿着玻璃杯砸到他身上,玻璃碎了一地。 她说话都带着恨,说周涯谁都不是,没资格管她。 意思是,周涯是捡来养的,喊他一声“哥”都是给大姨面子。 周涯没说话,他抽了方珑多少下,就还了多少下给自己,“啪啪”声干脆利落。 末了,他抛下鸡毛掸子,说,就算没有资格,他也要管她。 之后他逼着方珑把偷拿过东西的店铺全说出来,亲自压着她一家家店去给店主道歉赔礼。 有那么一阵子,周涯和方珑的关系势成水火,直到方珑上了职高,稍微成熟了那么丁点儿,两人的关系才缓和了些许。 周涯也说不清,是从哪天开始他看方珑的眼神里多了些东西。 一开始他并没有察觉,是任建白有天半开玩笑地说,周涯你只有在你妹面前才不像个哑巴。 等周涯察觉到那晦涩不明的心意时,已经太迟了。 曾可芸跟他提分手,一方面是因为周家经济条件一般,家里人反对,另一方面是曾可芸觉得,周涯并没有那么爱她,所以她也不想坚持了。 周涯没有挽留,并衷心希望曾可芸能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而对方珑,周涯试过压抑,试过疏远。 可他的生活里全是方珑留下的痕迹,无论怎么做都是徒劳。 第一次在梦里出现方珑的脸,周涯陷进强烈的自我厌恶中。 可压抑得越厉害,方珑越常出现在他梦里。 她成了一株喜阴的爬山虎,在他左心房阴暗的那一面肆意生长。 第14章 想给对方最好的东西 新的一年了,家里的日历都得换。 马慧敏前些天去买菜的时候,已经买好了2010年的日历,她把只剩薄薄一页的旧挂历取下来,挂上新的,撕下封面。 周涯给浴室门换上新的门锁,来回试了几次。 走回客厅时,母亲还站在那本新挂历前,手里拿着支笔,一边翻,一边画。 周涯把工具箱放回柜子里,问:“妈,你不是说要去睡午觉么?还在忙什么?” “趁着这会儿记得,先把重要的日子标到日历上。珑珑的生日,她妈妈的忌日,你爸的忌日,还有你的生日。”马慧敏一页页往后翻,“还有,我看了一下,今年的好日子挺多的,尤其是下半年,好多日子都适合结婚、搬家,所以啊……” 马慧敏欲言又止,没有说得太明白。 周涯哭笑不得:“我只要搬家,没有要结婚。” “你可上点心吧,再不抓紧的话,我就要给你介绍相亲对象了啊。”马慧敏白他一眼,“你知道吗,最近我去楼下散步,那些跳广场舞的老太太老阿姨,都争着要给我塞她们家姑娘的照片。” 人总是有些势利的,虽然周涯外貌条件优秀,但早些年家里的条件一般,没几家上门说媒,如今眼见周涯买了新房,生意红红火火,还是单身寡佬一个人,便越来越多人想要将家里的姑娘介绍给他认识。 马慧敏之前想尊重周涯的想法,希望他能找到一个真心喜欢、而对方也真心喜欢他的姑娘,一直没想干涉他的感情生活。 但要是周涯还是这么单身下去的话,她可就要出手了。 周涯清楚母亲的想法,浅浅提起嘴角,有些无奈:“好,我努力,我抓紧。” 等母亲回房间午休,周涯掀开挂历。 1月10日,日期旁边的空白位置标注着:「珑珑生日」。 * 就在大排档那条街的街尾,有一家电脑店。 一半磨砂一半透明的推拉门上,贴着醒目的红字,「宽带」「维修」。 周涯在门口停好摩托车,推门走进,秦百乐从电脑显示屏后方飞快抬起头,看清来人,又飞快潜下去,大声道:“你随便坐!等我玩完这局啊!” 第12章 周涯“唔”了一声,走过去瞄了一眼显示屏,发小正忙着玩植物打僵尸的游戏,鼠标“哒哒”声响。 像进了自己家似的,周涯熟门熟路地走进店铺后方的小房间,里头有张小沙发和茶几,桌上摆着茶盘家伙。 他坐下来,按下热水壶的加热按钮,叩掉茶碗里的旧茶渣,等水沸腾,洗了茶碗后,再捏两撮茶叶放进去。 第一遍茶水先洗茶杯,周涯刚码好瓷杯,外头游戏音乐声就停止了,秦百乐掀开门帘布,朝周涯抛了根烟:“你够积极的啊,还专门跑过来一趟,等晚点儿我送去你铺头不就行了?” “又没多远,我正好顺路。”周涯接住烟,但没有抽,先放在茶几上,“电脑里面的系统软件什么的都装了吧?” “装了装了,我拿给你看。”秦百乐折回去柜台旁边。 周涯微伏着背,右手执茶碗斟茶,目光斜斜扫过去,落在秦百乐一瘸一拐的双腿上。 秦百乐提拎着一大纸盒回来,在周涯面前打开,里面装着一部笔记本电脑,索尼的,是当下最受年轻女孩喜欢的型号。 “最近粉红色这部特别多人买,深圳广州都缺货,我好不容易才托人留住货。”秦百乐启动电脑,递给周涯,语气揶揄,“这么大手笔,你这是准备送给谁啊?” 周涯懒得解释:“我自己用的,行了吧?” “你觉得我会信?” “你信不信关我什么事?” 新的笔记本电脑体积小巧,外观时尚,开机速度和方珑现在在用的那部老古董台式电脑相比,就像改装过的跑车和人力三轮车。 “装了最新的win7,杀毒软件、浏览器、qq、听歌的、看片的……还有光影魔术手,我都先给你预装了。”秦百乐口渴,拿起茶杯一饮而尽,继续说,“如果她拿到手后不喜欢,再卸载就好。” “你刚玩的那游戏,叫什么来着?” “哦?《植物大战僵尸》?” “对,你也给它装一个吧。” “行!”秦百乐笑起来眯着眼,好像只坏心眼的老鼠,“还说是自己用……” 周涯瞪他:“怎么?你这游戏限制不让我这种成熟男士玩啊?” 秦百乐哈哈大笑。 粉色笔记本电脑重新装进盒子里,周涯燃起香烟,缓声问:“手术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秦百乐一顿:“啊?什么手术?” 周涯不耐地“啧”一声,瞥向他的脚。 他和秦百乐最早是在隔壁县城的福利院里认识的,秦百乐和他一个年纪,比他晚两年被送到福利院。 他俩都是孤儿。 周涯是因为喉咙问题迟迟没被领养家庭选中,秦百乐则是因为腿脚问题,他的先天性右髋关节有些毛病,痛倒是不痛,就是走路总一跛一跛。 后来周涯被周家领养,长大几岁后回了一趟福利院探望老师和阿姨,也和秦百乐重遇。 现在想起来也是有点儿老土了,当初俩小孩上了学,都会写字了,便交换了地址,后来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 秦百乐成年后离开了福利院,去深圳打了好几年工,最终还是因为腿脚问题,回来庵镇开了家电脑维修店。 其实秦百乐是可以通过做手术来改善跛脚的问题,但手术费用不低。 这些年他凭着自己的本事是攒了些钱,不过他有一个谈了好几年的女朋友,女方家人一开始嫌弃他没有房子,秦百乐便拿出所有储蓄买了套二手房。 结果女方家人还是不同意,说就算秦百乐有了房子,也不过是个有房子的瘸子。 …… 秦百乐嘴角还勾着笑,但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哎,都瘸了这么多年了,又不影响生活,做不做手术的,没什么差别啊。” 周涯“嘁”了一声,直截了当地说:“要没差别,你现在早就结婚了。” 他俩认识太多年了,向来有一句说一句,藏着掖着反而显得别扭。 所以秦百乐也没恼,捂住自己胸口佯装中箭,表情和语气都夸张:“你这人怎么一开口就往人胸口扎刀啊?要不还是干脆别说话算啦!” “不说话,真当我是哑巴啊?”周涯没好气道,“你别拖了,该做做,差多少钱我给你补上。” 秦百乐睁大眼:“哟呵,这是什么暴发户口气?” 周涯敲了敲烟灰:“我跟你正儿八经说话呢,你别总嘻嘻哈哈。” 秦百乐敛了笑,低头默了片刻,才开口:“接下来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我这腿能凑合就凑合吧,先把婚顺利结了,等未来挣钱了,再考虑考虑吧。” “怎么?又要花什么钱?” “阿乔爸妈不让阿乔嫁我,无非就是觉得诚意不够,那我就拿出我的诚意嘛。”秦百乐掰着手指头算,“过完年我想给阿乔买辆车……彩礼总是要的吧?婚宴也得摆啊,戒指、三金、婚纱照、蜜月……这些都得花钱。还有,结了婚之后,就得准备生孩子了,那养小孩的费用也不少的啊。” 周涯挑眉:“嚯,你这想得也足够远。” “这也叫远?这很正常好吧!虽然阿乔总叫我不要在意她的父母,说就算我什么都没有,她也要跟我在一块儿……”秦百乐蓦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很用力,“我这模样,能谈到阿乔这样的女朋友,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而且我是真的很爱她,也想尽我所能,给她尽可能好的生活。” 他紧了紧手指,把棉裤攥出皱痕:“我不想她过得惨兮兮的,还要被人嘲笑,‘看吧,她过得这么惨,都是因为她嫁给了个死瘸子’。” 周涯一直没开口打断他,指尖的烟烧出长长一道烟灰。 “我这心情,别人不明白不要紧,但你肯定是能理解的吧?”秦百乐把烟灰缸往他方向推了推,扬扬下巴,指向沙发上的电脑盒,“而且你看看你自己,不也想着给对方最好、最贵、最顶配的东西么?” 第15章 她才不是整天只会惹是生非的小丫头 方珑找了几天工作,均以失败收场。 小镇有它可爱的地方,也有十分明显的缺点。 因为地方小,机会较少,加上临近过年,很少店铺或单位在这个节骨眼招人。 最后还是任建白他老婆——林恬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 林恬的堂姐挺有本事,在镇中心开了家少女精品店,从一开始的一格铺面,做到现在四格打通,从一开始的女装店,到现在服装、鞋袜、箱包、首饰、化妆品……一应俱全。 林堂姐每个月都会去一趟广州,从十三行到万菱批发市场都走了个遍,等到精品店上新的那一天,就是小镇女孩们最开心的一天。 临近过年,店里进了许多新货,但走了两个店员,林堂姐急着招人,而林恬知道方珑工作没了,就跟堂姐讲了一声,顺便替方珑多说了几句好话。 堂姐让方珑可以来试试,只不过试用期的工资不会太高。 方珑当然没问题,工资稍低也没关系,只要每天有工作做,她就不会心慌慌。 毕竟有过工作经验,方珑很快就适应了新的工作环境,不算上她,店里还有另外三个店员,都是年纪比她大几岁的姐姐。 方珑每天的工作就是理货上货、回答顾客的咨询、留意饰品袜子之类的小物件会不会被人顺手牵羊、打扫卫生……等等。 新年穿新衣,来置办过年衫的客人一日比一日多,方珑每天都站到小腿发酸,讲到喉咙沙哑。 她想要好好表现,这样过年时或许有机会多收一个红包当奖金,过年后也比较大几率能留下来继续工作。 生活像颗气球,眼见着一天天涨起来,只不过在她生日的这一天,还是出现了一根刺儿,把她的生活再次扎得稀巴烂。 那天大姨早早跟她约好,说要给她做大餐,让她晚饭回家吃,所以方珑跟店里请了晚上的假。 周日店里的客人很多,方珑从早上开始就忙得像颗陀螺,午饭都只是匆匆咬个面包了事。 下午,她正服务着一位试鞋的客人,店里进来两位客人,是她认识的。 是吴丹纯,还有吴母。 吴母看她的眼神嫌弃得很,像在菜市场看到什么臭鱼烂虾,差点儿就要捂住口鼻了。 而吴丹纯的表情恰好跟她母亲相反。 她眨着一双无辜大眼睛,语气惊讶地问:“方珑?你来这里工作了啊?超市那边呢?” 吴母鼻哼一声,明显故意挑高了音量:“谁家超市敢请这种劣迹斑斑的店员啊?岂不是抓了只老鼠进米缸?” 她的声音很大,店里的其他客人和店员纷纷看过来。 方珑能感觉到心跳在变快,手心隐隐出汗,但她这次忍住了,没有回应那对母女,收回视线,专注服务眼前的客人。 吴母鼻哼一声,拉着女儿去楼上看衣服。 过了好一会儿,客人终于决定好要买的鞋子,方珑进仓库帮她取了双新的送到柜台结账,一扭头,就见吴丹纯站在货架旁。 第13章 她手里拎着两双鞋子,娇声唤:“方珑,这两款有36码的吧?麻烦你帮我拿一下,我想试试看。” 对方脸上笑意盈盈,仿佛一个礼拜前的闹剧完全没有发生过。 其他同事都在忙,方珑背在身后的手攥了攥,耷拉嘴角,深呼吸一个来回,才应道:“好,我这就去拿。” 吴丹纯挑了一双棕色短靴,一双黑色玛丽珍皮鞋,都是她平日很钟意的风格,清纯又优雅。 方珑抱着两个鞋盒走到她面前,屈膝半蹲在地,把鞋子从鞋盒里拿出来,声音淡淡:“这两款都是昨天刚到的货,是今年秋冬很流行的款式,简简单单搭一件大衣或裙子就很好看,很有气质——” 吴母也坐在旁边,哼笑一声:“我女儿本来就很有气质,跟某些人不一样,整天满嘴脏话脏词,动不动就动手打人。” 方珑没给她眼神,只再深呼吸一个来回,解开两双鞋的鞋带,轻放到吴丹纯脚旁,说:“你试试看。” 吴丹纯没接着母亲的话继续往下说,但也没替方珑说话。 她分别试了两双鞋,一会儿说颜色不喜欢,一会儿说有些顶脚,方珑按她的要求,再去拿来同款不同色、或同色不同码的鞋子给她换。 吴丹纯还是不喜,看中别的鞋子,又让方珑去换。 她长相阴柔斯文,眉心微蹙的模样看上去楚楚可怜、毫无心机:“抱歉啊方珑,你是知道的,我买东西比较挑,向来要花些时间和功夫的。” 方珑手脚麻溜地收拾着地上的鞋盒,仰头冲吴丹纯笑了笑:“嗯,鞋子和男人一样,都得穿上脚了才知道合不合适、喜不喜欢,要不然花那么多时间挑来拣去,最后还是挑了双容易崴脚或顶脚的鞋子,那就得不偿失了呀,对吧?” 吴丹纯嘴角僵了僵,还没来得及回嘴,方珑已经捧着一摞鞋盒走远了。 最后吴丹纯还真挑中一双皮鞋,还另外选了一套过年衫,牛角扣外套,格纹毛呢短裙,荷叶边衬衫,是店门口的人形模特身上展示的同款。 刚才吴丹纯试穿后,有另外一位店员夸她比韩剧里的千金小姐还要漂亮,夸得吴母眉飞色舞,立刻敲板订下来。 方珑后来去给其他的客人拿鞋子,不知什么时候,吴家母女已经结完账离开了。 她悄悄长吁一口气,把胸口里的怒火往下压。 哼,真希望周涯也能在场,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她才不是整天只会惹是生非的小丫头! 夜幕四合,方珑准备下班。 店铺后方有一间休息室,空间比仓库还小,放一张小沙发和矮几让店员吃饭用,旁边是一个储物柜,店员们共用,大家换下来的衣服和包袋都统一放在这里。 方珑换回自己的衣服,背着包刚走出休息室,就遇上其中一位店员莹姐。 老板娘这会儿不在店里,莹姐又是店里最资深的店员,方珑刚来店里几天,跟其他店员们还没那么熟络,不过该打的招呼不能少,她便跟莹姐交代了一声:“莹姐,那我先回去了。” 莹姐缓缓点了点头,但目光一直盯着方珑的包看,方珑归心似箭,没察觉异样。 方珑走出店门,她的摩托车停在路边树下,刚走到车旁,包里的手机响起。 是马慧敏来电,方珑接起:“喂,大姨。” 马慧敏问:“珑珑啊,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吖?你哥准备蒸鱼啦!” 大姨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方珑不知不觉地勾起嘴角:“我刚下班,十来分钟就能到家!” “行,那我跟他说一声。”马慧敏笑着说,“你别开太快,记得戴头盔,路上小心。” 电话那边除了大姨的贴心叮嘱,还能听见猛火热炒的声音,“唰啦”一声,像在方珑的胸口浇上一泼热油,烫得她眼眶发热。 而那股子熟悉的烟火气息,似乎就这么传到了她的鼻尖。 她揉了揉有些潮湿的鼻子,声音软了下来:“知道啦!” 方珑从摩托车后箱取出不经常用的头盔,很听话地戴上,正准备上车,匆匆从店里跑出来的莹姐喊住她:“阿妹!你先别走!” 方珑手里还拿着车钥匙,问:“怎么了莹姐?” 莹姐皱着眉头,双手叉腰,眼神明显不像往日那么友好。 她上下扫视了面前的年轻女孩一个来回,落在方珑腰侧的斜跨小包上,看了几秒,最后看向方珑的眼睛,试探问道:“阿妹,你刚才在休息室里,有没有从我的包里拿了些什么东西?” 第16章 二十岁 冬天的天黑得很快,对面居民楼亮起一格格灯火。 周涯在阳台上抽第四根烟,楼与楼之间的距离不远,他可以清楚看见对面那户人家的客厅。 有的人家已经早早吃完晚饭,一家老少坐在客厅吃水果、看电视,其乐融融;而有的人家,像是他和马慧敏,放着一桌子菜一口都没碰过,还满心焦灼地等着今天的主人公回家。 他吐了口烟,抓起发烫的手机,按下拨打,很快传来系统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左眼皮一直在跳,跳得周涯心烦意乱,注意力怎么都没法集中,脑子里有许多画面一闪而过。 还有半根烟没抽完,周涯没心情等了,直接掐了烟,抓起手机走回屋内。 他去厨房把热在蒸锅里的菜端出来,再给马慧敏舀了碗白粥,马慧敏快步走过来,欣喜问道:“珑珑要回来了吗?” 周涯放下瓷碗,走向玄关:“没呢,电话还是没人接。妈,我去她工作的地方看一眼,你别等了,赶紧先吃饭。” 马慧敏一下子耷了肩膀:“她明明说她下班了,十来分钟就会到家……现在天都黑了,她还没回来,电话又联系不上,该不会……发生了什么事吧?” 墙边的衣钩挂着黑色皮衣,周涯取下穿上,因为咬紧了后槽牙,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 回过头时,他让自己的表情尽量放松,安慰母亲:“应该不会的,要真出了事,这会儿也该有人联系家里了——” 马慧敏倒抽一口气,急忙挥手打断他:“呸呸呸,乱说什么话!重新说一次!” 周涯重重拍了两下后脑勺:“嗯,我乱讲话。总之你先吃饭,不用等我,我找到人了就给家里打电话。” 马慧敏没辙,只好点点头:“那你路上小心……” 周涯已经在心里过了一遍即将要走的路线,他打算先去精品店,再去方珑经常出现几个地点找找,像是什么快餐店、奶茶店、ktv…… 怎么都没料到,他刚下了楼,方珑便推开楼道门走进来。 两人皆是一愣,伫在原地。 方珑先开口问:“你……你要出去?” 心脏像月亮一样悬了一整晚,却没有因为找到了太阳而往下落,周涯心里憋着股气,压着情绪问:“你去哪儿了?电话关机了知不知道?大姨以为你出了事,差点儿都要给任建白打电话了。” 他语气没多好,往日要是他以这态度说话,方珑准会像被点燃的炮仗,一下子跳起来,但今天她只轻轻“啊”了一声,往包里掏了掏,摸出手机。 “刚才手机摔了一下,散架了,电池不知道摔到哪里去了,所以……” 方珑声音很轻,低着头,指尖扒拉着空壳一个的手机,“亮不起来了。” 楼道的廊灯只剩一颗灯泡,像烂掉的鸭梨,光线昏昧不清,等周涯适应了昏暗,便看清那个有些狼狈的姑娘。 她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穿一件棕色的连帽卫衣,外搭一件薄绒马甲,下半身穿短裙和连裤袜。 ——马慧敏总念叨她穿得太少,让她别总仗着自己年轻就胡乱来,以后上了年纪膝盖要痛的,但方珑说上班时店员们都得穿店里的挂板衣服,经常是裙装,她提前这样穿,方便到店后换装。 反观眼前。 卫衣帽子被随意塞在背后,马甲肩背处鼓起一团;衣领处的帽绳,一条垂在胸前,一条落进领子里;长袜没穿,大冬天的光着一双腿,而刚刚方珑掏手机之后,斜挎小包没合上,周涯就着不甚明亮的光线,瞧见包里胡乱塞着一团袜子;她就这么光脚套着帆布鞋,两只鞋的鞋带都松松散散…… 周涯心沉了沉,双手叉腰,伏下背去看低头的姑娘,态度不经意地变软:“发生什么事了?” 发丝在她脸侧晃荡,周涯看着她撇了撇嘴,把手机塞回去包里。 方珑抬起头,连名带姓唤他:“周涯,我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她不发脾气的时候,眉毛的形状很温柔,轻盈贴着眉骨,曈眸很黑,显得眼仁儿更大。 但不怎么亮。 像是一口不愿被打扰的深井,廊灯的光太弱了,照不进她的眼里。 周涯侧过脸,简单检查了她的左右脸颊,不问发生什么事,只问她:“受伤没有?” 方珑一顿,片刻后摇摇头:“没有,今天没打架。” 第14章 周涯的眉心一直拧着没有松,视线继续往下。 她有些许疤痕体质,小时候挨过打,一双本该像白瓷一样的细腿,留下了些许陈旧疤痕,淡淡的,像哪种花的花瓣。 不过没有新增的伤疤,别说乌青,连泛红都没有。 周涯确认问道:“没被人欺负?” 方珑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一点,末了还是摇头:“没,谁能欺负得了我?” “行,你牛。”周涯直接伸手绕到她脖子后,把胡乱堆成一团的卫衣帽子揪出来。 他竟还能提起嘴角笑,语气似是调侃、又似是安慰:“那能搞砸成什么样子?只要老白没喊我去保人,在我这里就不算糟。” 男人长得太高,肩膀很宽,像座山似的,把楼道的光遮去了一半,染上金光的微小灰尘漂浮在他发顶。 方珑有些晕晕沉沉,膝盖酸软无力,心跳快了许多,不知是因为饿过头了,还是因为刚才在精品店里发生的事。 她细声嘟囔:“真的很糟哦,可能会影响你和老白的多年兄弟情哦。” “得了吧你,净瞎操心……”周涯侧身让了条道,“快上去吧,你大姨在家等着呢。” “大姨现在还没吃饭吗?” “我刚想出去找你,把菜重新热了,让她先吃。” “那就好。” 方珑往上走,刚走了半层,被周涯喊住:“把鞋带系上,甩来甩去,待会儿踩到得摔个狗吃屎。” 方珑回头,没好气瞪他一眼:“今天我生日,能不能禁止说‘屎尿屁’这三个字啊?” 周涯挠了把后脑勺:“……行,今天之内我都不说了。” 方珑走到二楼,蹲下身简单绑了绑鞋带,再整理了衣服,才继续往上走。 进门前,方珑深吸一口气,扬起笑。 开门进屋,她对着在客厅沙发坐着的马慧敏打了声招呼,声音高亢嘹亮:“大姨!我回来啦!” 马慧敏闻声而起:“珑珑!你可算回来了!怎么手机关机了啊?” 方珑一边换鞋,一边把手机电池不见了的事告诉马慧敏:“没事,我有一块备用电池在家呢,待会儿安上就能用。” 马慧敏说:“人没事就好,赶紧洗手吃饭吧!” 周涯看一眼餐桌,刚才给母亲舀的粥一口没被碰过,菜盘子都用另外的盘子倒扣护着。 他明白母亲还是想等方珑回来。 周涯把菜都拿回去再热一遍,那条清蒸大白枪有些可惜了,稍微过了火候,其他的肉菜海鲜倒还行,一张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方珑换了身衣服出来,看着这么一大桌子,肚子里的馋虫被勾得直叫唤,欢喜得原地蹦了两下:“我能喝酒吗今晚?” 周涯瞥她一眼,终是问:“喝哪个?” 家里有春天时酿下的桑葚酒和青梅酒,也有夏天时酿下的荔枝酒和杨梅酒,一罐又一罐,存放在靠墙的玻璃柜里,静待着开启。 方珑舔了舔嘴角,眼睛这时候又有了光芒:“我都要!” “想得倒挺美……放——”周涯刹住车,这句话后头还跟着一句不大好听的,但他刚才答应了方珑,所以只白她一眼,走去拿酒杯,说,“先开荔枝酒吧。” 方珑笑嘻嘻:“行!” 三人围着饭桌坐,马慧敏本也想喝口小酒,但周涯不让,她只能以茶代酒,高举起瓷杯,笑道:“祝我们珑珑二十岁生日快乐!” 方珑眼睛泛起水汽,她举起酒杯,笑着跟马慧敏的杯子碰了碰:“谢谢大姨。” 周涯提了提杯,但没跟她们碰杯,只低声道了句:“生日快乐。” 正想收回手,酒杯被方珑凑过来的杯子碰了一下,发出清脆响声。 方珑努着嘴,似乎有些不情不愿:“也谢谢你咯……” 两人对视几秒,周涯先移开目光。 他的心脏好像也被谁,轻轻地撞了一下。 第17章 笔记本电脑 待母亲睡下后,周涯拎着两瓶分装出来的荔枝酒和一兜子水煮花生,上了六楼。 602住的是任建白和他老婆林恬,周涯没直接按门铃或拍门,发了条信息出去。 没一会儿,里头木门打开,客厅很暗,只有鱼缸里的灯充当光源。 任建白竖食指在唇前:“嘘,我老婆刚睡下……” 周涯见他一身睡衣外头裹了件厚外套,明白他的意思,扬扬下巴,晃了晃手中酒瓶。 几十年朋友不是白当的,任建白咧开嘴笑,鬼鬼祟祟地从外套两边的口袋里摸出俩玻璃杯。 因为楼层高,任建白结后,任父任母搬去另一套老房子住,将这套房子留给小两口。 两兄弟和往日一样,在任家的天台上喝酒,他们常这么干,天台设备齐全,折叠桌打开,塑料凳一摆,像模像样。 夏天时还能在这儿烧炭烤肉,但今晚只有冷风瑟瑟,任建白把脖子缩进外套里,佝偻着背,像个小老头儿似的小口抿酒。 果酒香甜,口感清爽,不过任建白还是要咂吧着嘴嫌弃一句:“这酒味甜滋滋的,就适合小姑娘喝……我们俩‘成熟猛男’,还是得喝啤的白的才带劲。” “不喝拉倒,还给我。”周涯长臂一伸,想去夺任建白的玻璃杯。 任建白急忙护住:“我也没说我不喝啊。” “嘁。”周涯翘着脚,丢了两颗花生米进嘴里,嚼碎了才问,“所以……方珑是和店里的一个员工闹矛盾了?” 任建白“嗯”了一声。 晚上林恬接到堂姐打来的电话,得知傍晚时店里发生了件事儿:有个叫莹姐的员工,放在休息室储物柜里的包里丢了东西,怀疑是方珑偷的。 但休息室里没有监控,对方提不出证据,两人在休息室里吵了一架,差点儿闹到要报警,后有林恬堂姐做中间人调解,但两人仍是不欢而散。 周涯觉得事情经过肯定没林恬堂姐说的那么简单。 他两指捻起一颗花生,稍一用力,花生开了口:“那你堂姐现在的意思是?” 任建白拿起酒瓶,给周涯的杯里斟满,说:“她说会调查的,但我看够呛。” 他瞟周涯一眼,声音闷闷:“堂姐还说,在没调查清楚之前,让方珑暂时先别回店里……” 周涯拿酒杯的手微微停顿,眉毛早就皱得跟山川峡谷似的,冷笑一声:“凭什么啊?又不是她干的,凭什么不让她上班?” “对,我也是这么说。”任建白鼻子有点儿痒,他屈指蹭了蹭,继续说,“但听说今天下午店里来了组客人,跟方珑认识……其中一个阿婶,叫店员们要小心方珑,说她手脚不干净——” “啪!” 周涯把喝空的杯子重重拍到桌上,打断了任建白的话。 折叠桌本就单薄,他力度不小,震得上头的花生壳轻飘飘地跌落几个,周涯不吭声,只半耷着眼皮斜睨任建白,阴影之下,一双眸子看上去深不见底。 任建白心里发毛,知道这是周涯发火的前兆。 他把桌上的花生壳往里拢了拢,脾气和音量都提上来,替周涯先把火发了:“你说说这都什么人啊?眼瞎还口臭!亲眼瞧见咱们祖宗偷东西了吗?这就是恶意诽谤!什么手脚不干净,我看说闲话的那人嘴巴才不干净!” 周涯从烟盒里敲了根烟出来,衔住烟嘴。 任建白见状,拿起火机打出火苗,凑到他面前,吞吞吐吐地问:“呐,阿哑,万一……我说的是万一啊!如果真的是祖宗她——” “任建白,你不想我们现在打一架的话,就把话收回去。”周涯再次打断他,深吸一口烟,再缓缓吐出,白烟在夜风中消散,现出周涯已经变得锋利的目光,“方珑这人,毛病是一大堆,但至少她敢做就敢认。” 任建白一噎,只听周涯继续说:“既然她说她没有拿,那就肯定没有拿,对她这点,我还是有些信心的。” * 方珑今晚洗澡洗了很久,浑身皮肤烫得发红,指腹皮肤泡得发皱。 她仰着头,睁着眼睛去接那些热水,直到眼珠子酸涩到受不住了,才阖上眼皮。 下午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无论她怎么洗都洗不去那些画面。 傍晚那会儿莹姐喊住她,说包里有东西不见了,问方珑有没有开过她的包。 突如其来且莫名其妙的指控让方珑冒了怒火,但她还是耐心压下情绪,反问莹姐为什么会觉得是她拿的。 店门口来往的人多,还有客人进出店铺,莹姐提出回休息室再说话,方珑同意了。 一回到店里,另外两位店员正凑在一起窸窸窣窣聊着什么,方珑一望过去,两人便顿住,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分头去服务客人。 进了休息室,莹姐把自己的包拿出来,泄愤式地摊开在方珑面前,说这里头本来应该有一条金手链,是她上班前摘下来放进去的,本来就怕工作期间戴着戴着不小心弄丢,结果现在链子不翼而飞。 第15章 方珑还是那一句,反问莹姐为什么会觉得是她拿的,而不是另外两个店员拿的。 莹姐也不拐弯抹角了,说下午她帮那对母女客人结账的时候,对方提醒她多留个心眼儿。 她听那个阿婶说起,方珑为什么会被上一个工作单位炒了鱿鱼,就是因为她手脚不干净,对方还说方珑是个惯犯,以前没少因为这种缺德事被人逮进局子里! 至于另外两个店员,她们共事一两年,如果真有人存坏心,她的金手链早就丢了。 方珑一下子便想到是谁在背后编排她,耳边嗡嗡作响,脑子一片空白。 理智线“啪”一声断掉,方珑懒得跟莹姐争论,直接把自己斜跨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东西噼里啪啦掉一地,手机摔开了背壳,电池也掉了出来。 之后,她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 先是薄绒马甲和连帽卫衣,蹬了帆布鞋之后,她把牛仔短裤和长袜一并往下褪。 就在她反手准备脱内衣的时候,莲姐的尖叫声充斥满整个小小休息室。 其实那时的情形方珑记得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几近全裸的自己,赤脚站在冰冷瓷砖地板上。 披头散发的模样肯定很狼狈,但她仍昂首挺胸地对莹姐说,她没有偷那条金链子,别把屎盆子随随便便往她头上扣。 是,她曾经是走过歪路,过过一段是非不分的时日,但如今她坦坦荡荡,对得住天地良心。 …… 浇在脸上的水渐渐失去了温度,方珑“哎哟”了一声,赶紧关了水龙头。 一不小心她就把热水桶里储起来的热水都用完了,得重新烧,不然周涯晚点儿只能洗半温不热的冷水澡。 镜子上蒙着雾,方珑抹了几下,转身回头,从镜子里看着自己肩背上浅浅的疤痕。 好一会儿,她才擦干身体,把浴巾盘在头发上。 她的护肤品很简单,一瓶化妆水和一罐大宝,全身都能抹。 精品店里最近来了一批韩国牌子的高档护肤品,什么水乳精华面霜,还有眼霜唇膜……一套下来比她一个月的工资还贵,她实在下不去手。 大宝好用着呢,也就天冷的时候她得薄薄抹一层,等到天气暖和了,她只擦护肤水都足够了。 每个月的工资,方珑会拿一半交给大姨,剩下一半除了偶尔和朋友出去唱唱歌吃个饭,其他的她都存起来了。 她想买台新电脑,家里旧的那台老爷机是周涯以前在用的,实在跑不动了,只是打开个“扫雷”都怕它随时要寿终正寝。 走出浴室,餐厅和客厅亮着灯,但不见周涯身影,方珑没多想,往自己房间走。 那晚不小心在浴室门外窥探到的那一幕,方珑选择了逐渐淡忘,这样她与周涯打照面,也不会那么尴尬。 ——说是这么说,其实这几天她总尽量避开周涯,能不碰面就不碰面,像今天楼道里那样的面对面对话,已经好些天没有过了。 在家时她一般都不关房间门,只虚虚掩着,门刚推开,方珑就愣住了。 靠窗的书桌,在那台被她用亮晶晶的闪钻贴纸装饰过的老古董台式电脑旁,立着一个长形大盒子。 是部笔记本电脑。 方珑心跳快了一些,她不记得她有在家里提起过她攒钱想买电脑的事啊,为什么周涯他会知道? 第18章 蛋炒饭 任建白蹑手蹑脚地进了家门,刚把木门关上,身后就幽幽响起老婆的声音:“终于舍得回来啦?” 他打了个寒颤,忙回过头,妻子肩披睡袍,抱臂站在卧室门口,挑着眉看他这个夜归人。 “老婆你怎么起来啦?上厕所啊?”任建白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我和阿哑上天台谈谈周家祖宗的事。” 丈夫还没走近,林恬已经闻到他身上的烟酒味,撇嘴皱眉捏鼻子:“哎哟,你臭死了!这是喝了多少啊?” 任建白哈了口气自个儿闻了闻:“没喝多少,就周涯家里自酿的那些果酒,今天为了方珑生日,开了埕荔枝的。” 林恬眼睛一亮:“啊,我也想喝荔枝酒!” 刚说完,下一秒她就摸着微微鼓起的小腹,嘟囔道:“但我不能喝啊……” “我知道你馋这口,刚才就让周涯回头给你每个口味都留一瓶,等半年后就能喝了!”任建白弯腰伏背,捧住妻子的后腰,往她肚子上亲了一口,“小东西啊小东西,你妈妈为了你,可是付出了好多好多,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你可得乖乖的啊,别闹腾,别让你妈太累啦。” 林恬被他逗乐,掐了他手臂肉一下,没好气道:“小东西嫌你嘴巴有味道,隔着肚皮都能闻到哦。” 任建白直起身,挺胸收腹,对妻子正儿八经敬了个礼:“请领导放心!我现在就去洗澡刷牙,保证上床睡觉的时候不带一丁点儿二手烟的味道!” 林恬确实是起来上厕所的。 过了孕早期,她的孕反减轻了许多,最近挺能吃,且动不动就犯困,晚上不到九点就想上床睡觉了。 她方便完回房间睡下,不多久,洗完澡的任建白也进来了,在她身边躺下。 任建白知道妻子容易手脚冰冷,从被窝里寻到她的手,捂住,低声哄她:“快睡。” 林恬胸膛里暖洋洋,往后蹭了蹭,说:“明天我去找堂姐了解一下情况,你让周涯和方珑都别太担心,这里头肯定有些误会,讲明白就好啦……” 她和任建白是家人介绍认识的,嗯,也就是相亲。 她是在外地上的大学,师范专业,毕业后为了当时的男友留在大城市里打拼,却遭到男友背叛,心灰意冷后回来老家,进了一所小学任职。 家里人不停给她介绍对象,但她一直无心投入一段新的感情中,一年过一年,不知不觉就二十六岁了,母亲天天在她耳边像唐僧一样念叨,说“这是小镇女孩适婚年龄的最后临界点”“再多一岁连相亲的资格都要没有了”。 林恬被闹得心烦,便在相亲名册里头随意选了一个,打算先应付一下母亲的催婚。 而这个被她点兵点将点到的,就是任建白。 小镇没什么罗曼蒂克的地方,他们初次见面约在一家铁板牛排馆。 这男人给林恬留下的第一印象不怎么样,他迟到了快一个小时,来的时候衣衫凌乱,嘴角还挂了彩。 他咧着一口大白牙,说是来的路上看到有人当街抢劫,他追了两条街才把贼追上。 林恬那会儿觉得他好傻,明明是他休班的日子,还那么尽力干什么。 但后来看着他被牛排烫得呲牙咧嘴的模样,林恬竟忍不住笑出声。 和任建白交往之后,林恬慢慢接触到任建白的其他朋友,像是周涯,至于方珑这个小姑娘,林恬也是早有耳闻。 小姑娘是有些张扬,有些叛逆,不过林恬与她相处得越多,越能感受到她的爱憎分明。 她就像只小刺猬,面对伤害她的人,她会竭力反抗,把身上的刺都探出来,而面对对她好的人,她只会翻个身,露出她最软的那块儿肚皮。 说方珑故意偷同事的东西,林恬是不信的,所以她打算明天去找堂姐,替方珑多说几句好话。 结果隔天,还没等林恬出门,方珑已经找上门了,还给她带了瓶荔枝酒。 方珑跟嫂子道了歉,说,要不精品店这份工作,还是算了吧。 不是做贼心虚,也不是耍小脾气,她昨晚几乎一宿没睡,冷静下来,认真思考,最终做出这个决定。 无论老板娘后续会不会查明真相,但既然莹姐等人已经对她有了既定成见,如果她继续在精品店里工作,未来难免还会有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 说到底,这份工作是嫂子帮忙介绍的,虽然方珑问心无愧,但她不想因为她的这些破事,让林恬和她堂姐有了龃龉。 也不想坏了周任两家的关系。 而且从老板娘让她先别上班的态度来看,方珑觉得她再努力,也撑不过试用期了。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大姨和周涯一样,会无条件包容她,接纳她,给予她一次又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 从精品店请辞后,方珑面了两家服饰店和一家餐厅,都被对方婉拒。 倒是在找招工信息的时候,有贴小广告的大叔问她有没有兴趣去当“ktv公主”,说收入好高的,在ktv陪人唱唱歌就有钱收。 方珑当然没兴趣,她又不是刚入社会的无知少女。 小镇里头的机会不多,但小镇外面的机会不少。 事因许多工人在过年前离职回乡,珠三角一带许多工厂和商家在待过完年后,都会面临缺人的情况,一些本地qq群里每天都有招聘启事。 近一点儿的,是隔壁城市的玩具厂或内衣厂,远一点儿的,是广州的服装厂,深圳的电子零件厂,东莞的鞋厂…… 流水线作业,有入职培训,包吃包住,开出的月薪是方珑在超市当收银员的三倍。 第16章 罗欣已经由朋友搭路,决定去大城市闯一闯,她听闻方珑在镇上找不着合适工作,又一次问她要不要一起离开小镇。 方珑还是拒绝了。 短时间内丢了两份工作,方珑不想让大姨担心,暂时还没跟她坦白,每天她都会早早出门假装“上班”,在外头溜达到“下班”时间才回家。 一月中旬,冷空气南下,温度持续下降,这一晚实在太冷了,方珑骑着摩托,脸被夜风刮得发疼。 她想找个地方吃口热乎的,又想省点儿钱,身体动得比脑子快,小摩托把手一扭,她熟门熟路地开到周涯的大排档。 快十点,还没到夜宵最忙的时段,大排档只坐了两三桌,周涯和店里几人围坐着喝功夫茶和聊天。 见到方珑来,周涯有些惊讶,他还没开口,阿丰已经蹦起来了:“哇噻!今晚什么风把天仙又吹过来啦?” 方珑笑嘻嘻:“正好路过,来蹭口饭吃。” 阿丰也笑:“以你那食量,一口饭可不够。” 周涯站起身,走到方珑面前,问:“今晚没吃饭啊?” 方珑偷瞄两眼客人们桌上的菜式:“吃了,就是天气冷,饿得快,想吃口热的。” 为了节省不必要的开支,她这几天都只在面包店买一包吐司,一顿半包,就着牛奶或白开水,塞饱自己就完事。 今晚肚子不争气,太早消化完“晚餐”,叽里咕噜响。 “那你真来对时间了,今天天冷,阿哑哥做了咸菜猪肚汤!”阿丰压低声音,“我盼着今晚客人不多,这样猪肚汤才有剩,拿来煮个粿条汤,哇,想想都觉得爽!” 周涯抬肘撞了他一下:“客人不多,损耗是在你工资里扣?” 阿丰急忙说:“开玩笑、开玩笑!” 阿丰讲得绘声绘色,方珑也自然而然地回忆起周涯煲的猪肚汤味道。 汤水奶白浓郁,猪肚软中带脆,虽然有放许多胡椒,但喝下肚不觉得辣,身体被熨得暖洋洋,很快会冒出汗,再来一口咸菜解腻…… 口腔里自动分泌出津液,方珑不争气地吸了吸口水,点头如捣蒜:“好好好,来一碗!” 周涯挑着眉戏谑道:“还点上菜了呢。” 方珑也挑眉睨他:“不行啊?” “行行行,我哪敢逆你意?不给你吃,你得在地上撒泼打滚。”周涯浅笑,夹烟的手指指向墙边的鱼箱,“想吃虾还是蟹?今天的虾个头够大——” “今晚不吃海鲜了,就来一碗猪肚汤。”方珑突然还想吃一样东西,“然后,你再炒个蛋炒饭给我就行了。” 第19章 你为什么总对我这么好啊? 周涯顿了几秒,重复了一遍方珑的要求:“蛋炒饭?” 方珑点头:“对啊,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总馋这口。” 周涯微微挑眉:“……行。” 不到十分钟,炒饭和汤都摆在方珑面前。 她先喝几口汤暖暖胃,再开始吃饭。 明明是好简单的蛋炒饭,方珑自己也会炒——以前周涯炒饭的时候她就在他旁边晃来晃去,步骤和调味学到足,可做出来的蛋炒饭还是和周涯的有些不同。 至于具体是哪里不同,方珑也道不明。 正好店里来了客人,周涯去厨房忙了会儿,再出来时方珑已经一个人干完大半盘炒饭了。 他皱了皱眉,走过去敲了两下桌子:“差不多得了,哪有人大晚上的吃那么多饭?也不怕睡觉时硌胃啊?” 方珑实实在在地打了个饱嗝,把盘子往外推了推,免得自己抵不住诱惑:“剩下的打包?明天我用微波炉热一热,中午能再吃一顿。” 周涯没应她,但直接端着起盘子去后厨了。 这么会儿功夫,档口又来了几桌客人,店里的人一下子忙起来。 方珑这才发现,今晚张秀琴和另外一个厅面小妹都不在,阿丰身兼多职,忙得团团转。 方珑逮着机会问阿丰:“怎么秀琴姐和小梅今晚没来?” “秀琴姐人不舒服请假,小梅不干啦。” 方珑惊讶:“小梅辞职了?怎么那么突然?前些天我还有看到她的啊。” ——小梅是之前店里一位服务员,年纪和方珑相当,是店里一位厨师的远房表妹,平日负责传菜和清理。 阿丰叹了口气:“哎,估计是觉得太累了吧。这工作不适合年轻姑娘的,日夜颠倒,细碎功夫多,而且什么客人都会遇到,面皮薄一点儿都顶不住。” 方珑能明白。 大排档做的都是晚上的生意,凌晨两三点都不一定能下班,食客们喝酒摇骰,二两马尿入肚,说的话做的事自然都不大像样,尽管有周涯、阿丰等人帮忙盯着,但女服务员还是常常会遇到骚扰事件。 阿丰又去忙了,方珑吃着吃着,觉得一人占着一张桌子有些不好意思,喝完汤准备先溜。 忽然听到后厨传菜窗口处传来急促的“叮叮叮”声,还有周涯沙哑的叫唤声:“人呢?快上菜啊!” 可阿丰和其他店员都在前头帮客人点菜,实在走不开。 今天天冷,大家都点热炒,后厨热气腾腾。 周涯颠着锅,突然听见小窗口那边有人大声问:“喂,这些得送哪一桌啊?” 周涯循声看过去,是方珑。 抽油烟机的声音很大,周涯几乎用喊的:“怎么是你?阿丰他们呢?” 方珑也喊:“都在忙!你告诉我哪一桌就行,我来送!” 周涯默了几秒,才说:“椒盐油筷是九桌的,杂鱼鼎是七桌的,两份炒素粿,分别是四桌和一桌……能记得住吗?” 方珑语气轻松:“小菜一碟啦。” 周涯提醒:“杂鱼鼎很烫,你记得拿布垫着!” 方珑小声嘟囔:“啰嗦。” 她来回跑了两趟,刚把那几盘菜送完,小窗的上菜铃又响了。 这次有热汤,小窗口有点儿低,周涯半弯着腰叮嘱:“汤很烫,拿稳点儿。” “放心吧,不会给你添乱子的。” 方珑懒得拿抹布,干脆双手往袖筒里缩,直接用外套袖子垫着,捧起大碗公转身走了。 周涯蹭了蹭鼻尖,回炉灶旁继续自己的活儿。 方珑再送了几回菜,有客人扬手,粗声粗气地喊:“小妹!来多半打啤酒!” 方珑脚步不停,声音嘹亮地应了声:“行嘞!” 她抱着六瓶珠啤过来,客人见她面生,好奇问:“小妹,你是新来的服务员啊?还是酒促?” 方珑熟练地开瓶,笑笑说:“都不是,阿哑是我哥。” “哦!原来是老板家属。”客人又问,“小妹今年多大啦?” 正好有别的客人招手唤她,方珑没回答他,帮忙开了最后一个酒瓶,丢下一句“慢用”,去招呼别人了。 越夜客人越多,阿丰见方珑下场帮忙,一开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会赶紧过去帮她忙,后面他自己也忙得飞起,是真顾不上了。 本来以为挺作、挺娇气的一祖宗,干起活来倒变了个样子,见她游刃有余地游走在每桌客人之间,不怕脏不怕烫,阿丰也稍微安下了心。 方珑知道大排档的活儿不简单,但只有真正经手,才知道到底有多琐碎。 陀螺似的忙了不知多久,她终于有空喘口气,在角落的塑料凳坐下。 只可惜屁股还没坐热,又有客人结账欲走,方珑起身,走去传菜窗那儿准备拿厨余桶来收桌子。 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周涯拎起厨余桶,目光从方珑沾了油渍的衣服袖口一掠而过,说:“剩下的我来就行,你先回家吧。” “没事,我看你这儿今晚人手不足,就帮帮你吧。”方珑语气中有种大发慈悲感。 阿丰路过,竟也能没头没脑地插上一嘴:“刚才真有些忙不过来,谢谢祖宗您的帮忙啊!” 方珑:“客气客气。” 周涯没接话,拎着桶去收拾杯盘狼藉。 刚腾出来的空桌很快被新的客人占上位,阿丰去招呼记菜,方珑从消毒柜里取出餐具,给客人一一摆上。 这组客人比较讲究,自带两包菊普,让方珑帮忙泡壶茶。 方珑不知道茶壶放在哪里,走到杂物间,瞧见周涯在里头,背对着门,窸窸窣窣不知在找什么。 “周涯。”方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声线还像往常一样,“有客人要泡茶,我找不到能用的茶壶。” 周涯侧过身,手里捻着两块花布料,想了想,说:“在热水机旁边的柜子里,有可以泡大壶茶用的茶壶。” 方珑说“好”,转身要走。 周涯及时开口唤住她。 他把手里的布递过去:“虽然拆了包装,但是是新的,先凑合着用。” 方珑接过来抖开。 原来是俩袖套,洗碗用的那种,白底小碎花,不知在角落里被遗忘了多久,折痕明显,还有些泛黄。 第17章 但确实是新的,布料没有下过水的痕迹。 方珑一时没反应过来:“给我这个干嘛?” 周涯眼帘半耷,垂眸盯着她的袖口看:“袖子都脏了。” 方珑怔住,抬起手,往前凑了凑,才看清,袖子上还真是沾了些油渍。 她的外套是黑灰色的,袖子也是深色,其实污渍并不明显。 但周涯却能看到。 她心跳莫名变快,也不走了,杵在杂物间门口挡着路。 本来她想调侃几句,像是常用的“你年纪是大了点儿但眼力还行”,话都滚到舌尖了,蓦然转了个弯。 “周涯,”方珑勾了下嘴角,但眼神挺认真,“你为什么总对我这么好啊?” 第20章 像海那边的灯塔一样 周围嘈杂,杯盘当啷,划拳声此起彼伏。 杂物间这边却很安静,门里门外的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半晌,周涯用看傻子的目光睇她:“原来你也知道我对你好啊?我以为你就是只小‘白眼狼’,成天没心没肺的。”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好歹兄妹一场,对你好也是应该的,我答应过我妈会照顾你。” 方珑其实一开口就后悔了。 瞧瞧她问的这是什么问题? 周涯的回答,她觉得在很合理、很正常,但不知道为什么,心脏莫名的有点儿难受。 仿佛成了水果摊上的一颗苹果,被谁经过的时候,悄悄地掐了一把。 她干笑了两声:“哈哈,我开玩笑的,你干嘛这么认真回答啊?” 说完她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杂物间。 方珑没再回头,所以她也没能看到,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周涯嘴角微扬的弧度立刻扯了下来。 乌云汹涌袭来,掩去他眼里的所有光芒。 当晚的猪肚汤周涯特意留起一些,收店后煮了锅粿条汤当员工餐,方珑也留下来分了一小碗。 得知方珑最近在找工作,阿丰猛地一拍大腿:“这不刚好?我们缺人,祖宗你缺工作,那你正好来店里帮帮忙,让哑哥给你出工资!” 其他员工也赞同,纷纷附和。 “原来以为你是十指不碰阳春水的大小姐,没想到挺能干的。” “对啊,应付客人也挺有一套的,小姑娘做这行得面皮厚点儿才行,没那么容易让客人带着跑。” “而且还勤快不怕脏,干脆真的来店里干吧,有你哥看着,也不会遭人欺负。” 男人们七嘴八舌,周涯重叩几下桌子,浓眉紧皱:“一个个大老爷们,话怎么那么碎啊?赶紧吃完收铺了。” 阿丰提醒周涯:“接下来越来越多人返乡,生意也会越来越好。我们一时半会肯定请不到人的,而且请了新人,还得花时间教他。我看祖宗挺行,至少菜式她都懂,就算让她来负责招待和记菜,估计都没问题的。” 周涯抓了一把今天刚炒的花生在手,慢条斯理地嚼:“我们这庙小,供不起一尊大佛。” 方珑一直没怎么出声,在小脑袋瓜子里盘算了许久,忽然开口问:“那工资多少啊?” 阿丰眼睛一亮,忙道:“像小梅那样子的话两千一个月,包吃,周一店休。” 方珑眨眨眼,没想到一家大排档的服务员,工资比她在超市时高出那么多。 “长假虽然只能休一两天,但工资会翻倍哦!”阿丰继续游说着,突然膝盖被踹了一脚,疼得他差点儿把嘴里的东西全喷出来。 周涯冷眸瞪他:“吃饱了是吧?吃饱就去洗地板。” “我可以来店里干。”方珑笑着,可爱虎牙露出来,“反正过年前我肯定是找不到工作了,就来帮你们度过难关吧。” 她的人生原则之一,是不能跟钱过不去。 有工作,有钱,她才有安全感。 周涯丢了最后一颗花生进嘴里,毫不客气地说:“话说反了吧?有你在的店里说不定才是难关。” 方珑就坐周涯旁边的位置,习惯性地给了他一肘子,没好气道:“周涯,你是不是炒菜炒多了,猪油糊了眼啊?你问问大伙儿,我今晚的表现怎么样?没一百分也能拿个八十分吧?” 阿丰直点头:“八十分少了,能拿九十九分。” 方珑笑:“少一分去哪儿啦?” 阿丰说:“怕你骄傲!” “哈哈哈哈哈——” 众人皆笑,只有周涯不是滋味。 方珑见他闷闷不乐,抬肘又撞了他一下,戏谑道:“怎么说啊周老板?难得我这尊小佛不嫌弃你的大庙,请我呗?稳赚不亏。” 周涯没同意,也没反对,拍拍手上的盐粒,站起时动静很大。 “随便你。”他闷声说道。 于是方珑就风风火火地“上岗”了。 马慧敏还挺赞成她去大排档帮忙的:“好啊,在自己家里的店干活儿,不用总看别人的脸色!” 方珑瞥一眼周涯,撇着嘴说:“那可不一定……” 周涯眼睛斜过去,淡声问道:“什么意思?” “呵呵。”方珑皮笑肉不笑,“哪有什么意思,别多想。” 马慧敏交代周涯:“多照顾珑珑啊,别让她太累太辛苦,意思意思做做晚市就行了,别跟着你熬到半夜一两点。” 周涯嗤笑,自嘲道:“怎么我觉得我这是搬石头砸自己脚?” 方珑倒是不怕累不怕苦,只要周涯给足工资就行。 因为张秀琴生病请了几天假,所以前几天方珑稍微忙了点儿,有人听说大排档来了位漂亮小妹,还专程跑来店里吃饭。 阿丰总会在适当的时候跳出来,提醒客人这位漂亮小妹是老板的家属。 知道有这层关系在,大家开起玩笑时也稍微客气一些,没往有颜色的地方带。 突然有一晚,方珑接到了精品店老板娘的电话,对方同她道了歉。 方珑有些讶异,老板娘说,莹姐那事儿就是摆了个大乌龙,休息室那储物柜用的时间太久,隔板有缝隙,那金链子卡在不起眼的角落了。 但老板娘也没问她还愿不愿意回精品店工作,只让她找个时间来精品店,把那个礼拜的工资结了。 方珑心中有数,没再多问,隔天白天去店里领取了两百块钱的薪酬,跟老板娘道了别。 至于其他同事,方珑连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径直离开了精品店。 张秀琴病愈后来上班,见到方珑惊讶不已。 晚饭高峰期过去后,她找了个空档,趁着周涯在档口前抽烟的时候走到他身旁,说她老家有一堂妹刚职高毕业,想来庵镇投靠她。 “本来小梅走了,我想让我那堂妹来试试看的,没想到……” 张秀琴回头瞄一眼,方珑那姑娘正和阿丰坐在一块儿,两人看一本杂志,时不时大声讲、小声笑。 她收回目光,继续说:“没想到方珑会来店里帮忙。这厅面的活儿可不简单,她做不来的吧?” 周涯望着对面街的路灯,言简意赅道:“她做得还行,没拖后腿。” 张秀琴一噎,嘴角笑容微僵:“但她应该只是这段时间来帮帮忙,没法干长久的吧?” 周涯声音低哑:“不知道。” 身后的那两人又在嘻嘻哈哈,周涯心生烦躁,咬着烟,含糊骂了句:“笑个屁。” 张秀琴没听清:“啊?” 周涯长吸一口,吐出烟才说:“年后让你堂妹来试试看,合适就留下。” 张秀琴眉毛扬起来,开心点头。 那边厢,方珑的注意力总让不远处的男女吸引过去。 方珑听不见周涯和张秀琴在聊什么,只觉得他们站得很近,两人背影被暖黄灯光温柔包围着,很是温馨。 男的宽肩窄腰,女的身材窈窕,站在一块儿,还挺像一对…… 阿丰察觉到她的视线,循着望过去,忽然冒出一句:“话说,以后说不定你要喊秀琴姐一声‘嫂子’呢。” 方珑倒抽一口凉气,双眼睁得大又圆,声音压低,但语气很激动:“她、她她和周涯?!” 阿丰挤眉弄眼地笑:“秀琴姐喜欢你哥啊,这事大伙儿都知道,虽然你哥没明讲,但我觉得是迟早的事吧。” 方珑不知不觉地松了口气,甩一个眼刀给阿丰:“你别瞎造谣好吧?” “别冤枉我啊,这不叫‘造谣’,这叫‘预测’。”阿丰食指搓拇指,做了个数钱的手势,“要不我们来开个赌局?” “赌什么?” “赌你以后用不用喊秀琴姐一声‘嫂子’咯。” 方珑胸腔又鼓又胀,闷闷的,好像装了几块石头。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丢下一句“赌你个大头鬼”,起身去干活。 几天功夫,方珑已经习惯了大排档细琐繁杂的工作,和档口员工们相处得也不错。 偶尔有稍微难缠一点儿的客人,她四两拨千斤便能应付过去。 她每天最期待的是晚上的两顿员工餐,丰盛得让人发指,尤其晚上饭市前的那一顿,六菜一汤,有鱼有肉,偶尔还会出现龙虾鲍鱼。 第18章 方珑边吃边想,周涯这样真能赚到钱吗? 她骑摩托车上班,周涯也是,收铺后,两人同一条路回家。 一般她开在前面,周涯跟在后头。 从后视镜里,她总能看见周涯的摩托车头灯,还有在黑夜里一闪一灭的猩红火星。 灯光很亮,像海那边的灯塔一样。 第21章 烂了的大西瓜 这个冬天不怎么见到阳光,小城像被裹在一张半湿的棉被里,冻得马慧敏白天在家都得开油汀。 这天难得出了太阳,马慧敏急忙给六楼任建白的老婆打了个电话,想跟任家借天台晒晒被子。 林恬当然没问题:“阿姨你随时上来,天台门我给你开着。” 她考虑了一下,又说:“要不你等等我,我下来帮你拿被子吧。” 马慧敏忙道:“不用不用!千万不用!你这时候得少做点儿粗重功夫,我自己拿上来就好啦!” 早上十点,周涯去买菜,方珑还没起,马慧敏先是去周涯房间,捧着他和自己的被子上楼,至于方珑的,马慧敏打算等她睡醒了,再拿她的上楼晒。 三楼到六楼,也就三层楼,不过马慧敏捧着两床被子,还是费了些体力。 晒完被子,马慧敏下楼,快到五楼的时候,膝盖一发软,竟失足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周涯买完菜,面包车往大排档开,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是方珑。 他按了接听,一声“喂”还没出口,话筒那边的人已经大喊:“周涯,大姨摔倒了!她、她她现在站不起来!我不敢、不敢乱动她!你快回来!!” 周涯蓦地咬紧后槽牙,把方向盘往左猛打。 这弯转得太急,车后一袋袋肉或菜,顺着惯性往一旁倾斜。 周涯一边掉头往家里开,一边稳住情绪,向方珑询问母亲现在的状况。 方珑刚才是被门铃叫醒,摁铃的林恬语气很慌张,告知她大姨摔倒的事。 她从床上蹦起来,不顾自己蓬头垢面,急忙往上跑。 马慧敏被楼梯边角撞到了尾椎骨头,全身使不上力,其他地方倒是没有什么不适。 周涯赶到家里的时候,五楼楼道里站满了街坊邻居,而母亲在方珑的搀扶下,已经可以站起身了。 有邻居喊:“阿哑回来了!” 大家给周涯让出条道,马慧敏刚疼得满头冷汗,这会儿嘴角却还能挂上笑,对儿子说:“哎哟,你回来干嘛?就是摔了一下,没什么大碍……” 方珑神情是罕见的严肃:“什么叫没什么大碍?你刚才站都站不起来!” 周涯把身上的皮衣外套脱下来,递给方珑,背过身准备背起母亲,直截了当地说:“我送你去医院。” 马慧敏睁大眼,连连摇头:“就摔了一下,在家擦擦跌打酒就好了呀,何必去医院?!” “必须去。”周涯不跟她讨价还价。 林恬也在楼道里,还有其他邻居,都劝马慧敏得去医院看看。 老太太是害怕去医院的,总觉得自己只要一踏进医院,就会无端端地确诊出这个或那个病症。 可儿子的态度很坚决,马慧敏没辙,最终还是趴上周涯的背。 “我、我也要去医院!”方珑抱紧周涯的皮衣,疾步跟着他下楼。 “你先回去换衣服。”周涯走得挺快,但每一步都很稳,气息平稳,“脚不觉得冷啊?” 方珑这才想起,自己着急出门,身上还穿着充当睡裙的宽松t恤,连裤子都没套上,一对膝盖冷冰冰的。 马慧敏抬头冲她喊:“珑珑,你不用去!才多大的事儿啊,我过会儿就回来啦!” “不行,我得跟着!”方珑坚持要去,扒着楼梯把手往下喊,“周涯,你用车送大姨先去医院,我换完衣服自个儿骑车过去!” 这么几句话功夫,周涯已经快到三楼了。 他抬眼,点了点头。 方珑赶紧回了家,洗漱换衣,抓了摩托车钥匙跑出门。 隔壁街就有一家医院,不是特别远的路,方珑骑车往那儿赶的途中,脑海里蓦地跳出好几个画面。 一闪而过,像蝴蝶扇动翅膀那么快,但方珑还是捕捉到了。 记忆中的画面里,趴在周涯背上的那个人,是她。 * 马慧敏拍了片子,尾骨没有骨折,医生让她回家休息静养,这几天观察情况。 “哼,我都说没多大事儿,不用来医院……”马慧敏屁股疼,没法像平时那样坐着,得稍微侧着身,避开疼痛处。 她闷声道:“看吧,医生还不是让我回家擦药、多休息少劳累就行了?” “哎呀,你这个年纪摔到尾龙骨头可大可小的,当然要给医生看看。”方珑撇着嘴念叨,“还有,你要晒被子,怎么不喊我帮忙啊?” “你昨晚那么晚睡,想让你多睡一会儿。”马慧敏揉了两把泛酸的膝盖,叹道,“大姨这幅老骨头真是不行了,整天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酸……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着你俩——” 闻言,方珑头皮一麻。 这句话大姨可没少说,方珑很清楚后头会接着什么,无非是她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怕没法见到她和周涯各自成家的那天,怕没法抱到孙子或孙女…… 她赶紧打断大姨:“呸呸呸!打住!不许说!” 周涯去付钱拿药了,所以马慧敏可以趁着他不在身边多说几句。 这会儿马慧敏再回想刚才从楼梯摔下来的瞬间,多少有些后怕了,莫名悲从中来,她没被方珑打断,反而还握住方珑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珑珑你还年轻,人又长得漂亮,大姨是不担心的,但是周涯都已经快三十了!都说‘三十而立’,要是当年他没跟可芸分手的话,大姨这会儿估计都能当奶奶啦……” 方珑顿住,有股气儿在胸腔里乱窜。 她微微皱眉,左右环顾,不见周涯身影,才压低声音问马慧敏:“大姨,其实那时候周涯为什么会和可芸姐分手啊?” 马慧敏说:“还能是为啥?是我和你姨丈拖累他了呗。” 镇医院不大,好几个科室都处在同一楼层,候诊区有几个小娃娃正把长椅当道具,玩起了捉迷藏。 马慧敏一直盯着孩子们看,语气遗憾:“那会儿周涯的储蓄都花在我俩身上了,可芸的家里人觉得周涯太穷了,不乐意他们继续在一块儿。” “……就因为钱的事啊?” “对啊,要不还能因为什么?”马慧敏疑惑地看向她。 方珑抿紧嘴唇,噤了声。 几年前,也就是曾可芸和周涯分手没多久之后,方珑在超市里遇到来买东西的曾可芸。 她和曾可芸虽谈不上能手牵手一起逛街的关系,但见面打声招呼、或坐下来聊聊天还是没问题的,那天她趁着没别的客人,拉着曾可芸聊了几句。 方珑还记得,那时候曾可芸说,她和周涯分手,是因为周涯的心思不在她身上。 当时方珑义愤填膺,还替曾可芸骂周涯,说他表面上装得一副好有原则的样子,原来不过是颗烂了的大西瓜,一肚子坏水! 第22章 敢做不敢认啊你 周涯刚从药房窗口拿到马慧敏的药,鼻子一痒,没忍住,猛地别开脸打了个喷嚏。 他正想扯起袖子随意擦擦,旁边有人递过来一张纸巾:“用这个吧。” 看着站在面前的曾可芸,周涯怔了片刻,才接过纸巾:“谢谢。” 曾可芸浅浅笑着,瞧见周涯手里拎着的x光片袋子,问:“你来拍片?哪里受伤了啊?” “不是我,是我妈今早摔了一跤。”周涯把纸团揣进裤袋里,垂眸瞄一眼曾可芸隆起的小腹,很快移开目光。 曾可芸问:“阿姨没事吧?” 周涯很客气:“你有心了,无大碍。” “那就好。” 对话就这么停住了,两人站着的地方有点儿挡住别人的路,周涯先迈腿,往旁边走了几步,曾可芸转身跟上,他停,她便停。 没等到周涯问起,曾可芸抢先解释:“我来产检的,还有半个月就预产期了。” 周涯这次回答得很快:“嗯,恭喜你。” 和他分手后不到半年,曾可芸结婚了。 结婚对象比曾可芸大了七八岁,家里做茶叶生意,喜宴除了设在镇上最高档的酒楼,还回男方村里,在祠堂门口摆了几十围流水席,风光一时无两。 周涯没收到喜帖,但收到了曾可芸发来的短信,说她要结婚了,周涯托有去吃席的朋友包了封红包给曾可芸,在那之后,没再跟她有过联系。 只不过小镇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像这样的偶遇无法避免,不过再见曾可芸,周涯的内心平静得好似无风吹过的湖面。 曾可芸不经意地摸着圆鼓鼓的肚子,笑着问:“你呢?什么时候结婚啊?我好还个人情红包给你。” “早着呢,八字都还没一撇。” 第19章 “那你还不抓紧啊?过完年,你都三十了。”曾可芸说完又摇摇头,“不对,这边都算虚岁,你早三十啦。” “怎么你也加入催婚行列了?”周涯提起嘴角笑了笑,“女朋友都还没有呢。” 曾可芸微微睁大眼,有些惊讶。 周涯是个好人,但他不是一个柔软的人。 在和周涯交往的那段时间,曾可芸总觉得他像块石头,燥起来的时候像在火里烤红的石头,冷下来的时候像丢在冰水里的石头。 他不常笑,常冷着张脸,因为嗓子的关系,他也不爱说话。 但眼前的周涯和曾可芸记忆里的周涯有些差别,他柔软了许多。 曾可芸敛了些笑,有些话已经到嘴边了,到底是觉得不合时宜,最终什么都没说。 周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左右看了眼附近,问她:“你一个人来产检?” “……我妈陪我来的。”曾可芸缓了几秒,继续说,“本来我俩准备回去了,我隔老远瞧见你,想着还是得过来跟你打声招呼。” “行,你替我给阿姨带声好。”周涯提起手里的袋子扬了扬,“我也得回去了,我妈和方珑还在那边等着。” “啊,你妹也来啦?那你快去吧。” 周涯点了点头:“走了。” 曾可芸在原地站了会儿,直到看不见男人高挑的身影了,才转身离开。 她护着肚子,避开人群,慢慢走出医院大门,走到路边。 有几个摩托佬和出租车司机在大声吆喝,曾可芸找了辆出租车,谈好了价格,上了车。 自从第一次b超之后,丈夫和婆家对她的态度就冷淡了许多,就连自己的母亲都劝她要不这一胎就算了,下一胎再紧着努力。 那时候曾可芸如坠冰窖,一瞬间便看明白了她这趟婚姻的尽头。 这好像就是许多乡镇女孩的命。 从小就要学会繁琐细碎的拜神步骤,每个初一十五都要烧纸拜拜;不用成绩太好,反正职高之后要么去大城市打工,要么就找个有些家底的男人赶紧嫁了;收下的彩礼是一分都没碰着,那可是留给弟弟的“老婆本”;结了婚得三年抱俩,最好第一胎就是男娃,第一胎不是的话,就接着生,一直生到带把的为止…… 望着灰扑扑的天,灰扑扑的街,曾可芸觉得自己也是灰扑扑的。 肚子里的小娃娃在动,她轻轻抚摸,忽然有些绝望。 她觉得这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和这个小镇一样,都是灰扑扑的。 * 周涯回去接马慧敏,还想像刚才那样背她去取车,马慧敏不依,觉得丢脸,在方珑的搀扶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停车场。 周涯的面包车改装过,后头还放着食材,前头只能坐俩人。 扶大姨上车后,方珑对周涯说:“你先送大姨回去,我去买点儿东西。” 周涯问她:“买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方珑挥挥手,往自己的摩托车跑去。 开车回家的路上,周涯忽然觉得是该多买一辆家用轿车了。 小镇路窄,老区更是如此,开车远不如骑摩托车来得方便,停车也麻烦,所以周涯一直没想多添一辆代步小车。 目前这辆面包车呢只适合买菜搬货的时候用,载多一人还得自带一张小板凳坐在后头,想带母亲和那家伙出去玩两天都不行。 他和方珑是前后脚回的家,方珑把刚在医院旁的小超市里买的用品拿给马慧敏,一样一样仔细介绍:“大姨,这坐圈你这段时间在客厅追剧的时候可以用上,坐着屁股没那么疼。还有我给你挑的这个拐杖!你试试看,我刚一根根试过,这根很轻,但结实,这几天你去哪儿都得用它啊。” 马慧敏自然感动,心中感慨万千:“我们珑珑真是长大了,都会照顾人了,谢谢你啊。” 忽如其来的道谢让方珑有些赧然,努着嘴嘀咕:“哎呀,你跟我客气什么……” 周涯打了条热毛巾,拿过来给马慧敏擦脸擦手,睇一眼那两样小物件,嘴角已经不知不觉地勾起弧线,调侃道:“妈,别夸她,这人不经夸,一夸得飘到天上去了。” 方珑狠瞪他:“闭嘴吧你!” 来回医院一趟,再安顿好母亲,已经将近午后两点了。 周涯的肚子“咕噜”直叫,这才想起大伙儿还没吃午饭,赶紧往厨房走,想随便煮个面,大家将就吃两口。 没料到厨房里已经有人了。 方珑站在炉灶前,手执煮面用的长竹筷,正往锅里搅着,荡起一阵一阵袅袅白烟。 她侧对着厨房门口,毛衣袖子卷到手肘处,束起的头发让一截雪白脖颈露出来,正午的阳光轻轻熨上去,连脖子上的绒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周涯脚步放缓,隔着一段距离,看着那被白蒙蒙水汽包裹住的人儿。 平静如镜的湖面,轻轻松松被她搅出一圈圈涟漪,在周涯的胸腔里撞来撞去。 方珑夹起一根面条,心急想尝软硬,嘟嘴才吹了两下,就想往口里送。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小心烫死你。” 方珑吓得手一抖,面条又掉进滚汤里,她猛回头,甩了周涯一个眼刀:“烫死是没有,但要被你吓死!” “你胆儿可没那么小,比我拳头都大。”周涯走前两步,举高手摁开抽油烟机,“这顿你煮?” “嗯,就煮个面。”方珑没吃早饭,早就饿了,见周涯在马慧敏房间里捣腾,她便想着简单做点儿吃的。 牛腩高汤是周涯之前煮好、再分装成一袋袋冻在冷库里的,加点儿水,解冻煮化就可以下面条了,她还放了牛肉丸和软烂的牛腩块。 面条差不多软了,方珑撇干净锅缘的沫子,再丢进去一把洗好的生菜,关了火。 “我来。”周涯言简意赅,从她手里接过筷子,拿起旁边的大瓷碗,很快捞起一碗又一碗。 方珑把袖子放下来,又想当做防烫手套来捧面碗。 周涯白她一眼,语气嫌弃:“你这件是毛衣,沾上油了我很难给你洗的。” 方珑撇撇嘴:“谁用你洗?我每次都想自己洗来着,但你每次都偷偷帮我把衣服洗了。” 周涯顿了顿,下一秒说话竟磕磕碰碰起来:“没、没有……不是,我没有……” 方珑不管他,捧着面碗往外走,丢下一句:“嘁,敢做不敢认啊你。” 油烟机的声音很响,可周涯仍能清楚听见她轻飘飘的这句话。 阳光暖和,水汽蒸腾,周涯屈指蹭了蹭眉骨,发现自己热得流了汗。 第23章 有人朝她的屁股打了一巴掌 临近春节,出外打工的镇民逐渐回流,小镇街上出现少有的车水马龙,街铺张灯结彩,节日气氛一天比一天浓。 大排档生意好得不行,每天傍晚还没开始营业,就已经有客人上门。 还多了不少外地车牌的游客。 方珑不解,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愿意驱车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专程来这犄角旮旯的小镇吃一顿夜宵。 后来听好几个客人说,他们是从163博客上看到一位旅游博主发的文,专门找过来的。 周涯刚忙完晚市,从后厨出来,见方珑和店里的人围坐在平时喝茶的桌子旁,一群人聊着这件事聊得挺兴奋,他便凑过去瞧一眼。 有人给周涯让了个位置,他坐下,接过阿丰递来的烟仔,插上话:“博客?不就是写日记的地方?” 方珑正搜着客人说的那位博主,闻言有些讶异:“你居然还知道博客?” 她知道周涯连qq空间都不用,什么天涯网、人人网更加不会玩,这样的“老古董”居然知道博客? “‘居然’是什么意思?被你说得我好像就要进棺材一样……”周涯白了她一眼,拿来火机点燃烟,伸手在方珑面前勾了勾,“给我看看。” 方珑撇撇嘴,把手机递给他。 这位博主看起来小有名气,每一篇日记的阅读数和评论数都很多,他们是途经庵镇,路上随意问了几个路人,路人们不约而同地都同他们推荐了“阿哑”。 本来博主对这种小镇大排档的出品不抱太大期待,结果“阿哑”却成了他们此行最喜欢的饭馆。 文章中图文并茂,博主认认真真地给每道菜都写上点评,把大排档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还附上了“阿哑”的具体地址,让网友们有路过庵镇的话,一定要去试试看。 “哥,我们在大众点评上的评价也很不错,都夸我们味道好、分量足、价格低!” 阿丰把自己的手机也递给周涯,显摆道,“你看你看,我们是整个庵镇的餐馆里头分数最高的,别的大排档……呐呐,老罗家、亚强家,这上面都有,但评价都不如我们。” 另一个店员咧着嘴笑:“那几家哪能比得上我们家?老罗的海鲜不够新鲜,亚强喜欢看人下菜碟,细弟的就更不用提了,自从换了后厨班底,口味就越来越差,没几个人说好吃,能捱到现在都算大家给老铺面子——” 第20章 “好了好了,干好我们自己的活儿就行,别人的事少管。”周涯打断他们,二指合拢,在桌面上敲打了两下,提醒大伙儿,“有些话你们在私底下偶尔说说就算了,出去外头就看紧自己的嘴巴,别什么话都往外蹦,清楚没?” 阿丰有点儿得意忘形,翘着二郎腿说:“我们这说的也是事实啊,可没污蔑他们,哪像某些店,因为我们生意红火,就在外头编排我们、往我们身上泼脏水?” 方珑眨眨眼,睇向阿丰:“有人说我们坏话吗?” “对啊祖宗,你不知道,我们一步步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呜呜呜……”阿丰戏瘾上来了,佯装悲伤擦泪。 有客人来了,周涯站起身,冲阿丰的后脑勺打了一巴掌:“戏真多……干活吧你。” “哎哟!疼!” “哈哈哈哈——” 晚上回家,周涯像平日一样,待方珑用完浴室,他才去洗澡。 洗衣机里的衣服得洗大半个小时,他擦着头发回了房间。 半阖房门,他倚着床头坐,摸来手机,打开浏览器。 他搜了搜,找到方珑他们今晚提起的那个博主,刚才他看得潦草,这次认真地看完了整篇博文。 “写得倒挺实在。”他的嘴角不知不觉扬起了笑。 看完后,周涯没关掉网页,在搜索栏里熟门熟路地打入一个id。 网页一跳,进了方珑的博客。 ——这是他之前有一次跟方珑借了电脑办点儿事,无意间看到的。 方珑一般三四天更新一次日记,写写平日发生的小事,骂骂遇到的不顺,偶尔发发照片,有的时候也会用某首歌的歌词,来代表那一天她的心情。 周涯自认是一个挺无趣的人,生活几乎被家庭和生意占满,明明岁数也不算太大,但年轻人喜欢的那些消遣他都不喜欢,上网除了看看社会新闻,就是泡在方珑的博客里了。 在这里,他能得知方珑的喜怒哀乐,当然,方珑以前和男生交往时更新的那些什么破烂恋爱日记,每次都会让他胃疼好一阵子。 好在分手后,方珑会把这些日记和照片都删干净,他才舒坦一些。 周涯看了一会儿,听见外头洗衣机的声音停了,便放下手机,走去阳台把衣服晾了。 随后检查完门窗都关紧了,他才回房间准备睡下。 临睡前,周涯再看了一眼方珑的博客,意外的是,她在五分钟前更新了。 周涯摁了几下按钮,点进去最新的这则日记里。 方珑发了好几张照片,拍的都是她的电脑屏幕画面。 是上次周涯让秦百乐替他预装的那游戏,什么植物打僵尸。 方珑的文字看上去挺开心的:「最后一关也太难了吧!僵尸王好难打啊!但是我终于过关啦!植物们万岁!」 周涯笑了笑,看来他得去问问秦百乐,最近还有什么电脑游戏受欢迎才行了。 * 还有一天就到除夕。 除夕到大年初三大排档是不营业的,于是这天傍晚,周涯做了一大桌子菜,当做是提前的员工年夜饭,大家欢欢喜喜地吃完,准备站好最后一天岗。 晚市很快过去,到了宵夜时段,门庭若市,店里所有备用的折叠桌都用上了,骑楼下和店里都坐满人。 喝酒的客人多,方珑来来回回地跑,总有客人想拉她喝一杯,她嘻嘻笑着拿周涯当挡箭牌,说“我哥不让我喝酒”。 其中一桌客人很面生。 四个男人,胯大腰圆,满脸横肉,说着非本地口音的方言,摇骰子的声响很大,嘴里也没几个干净的词儿,一看就不是善茬。 阿丰找了个机会,小声提醒方珑:“祖宗,这一桌我来负责就好,你离他们远点儿。” 方珑明白阿丰的意思,点点头:“知道啦,谢谢你。” 阿丰这倒赧然起来,挠了把后脑勺:“客气啥!” 这桌客人自个儿带了酒,很快四人喝完一支洋的、两支白的,见没酒了,一个光头男举起手左右挥动:“喂!服务员!” 方珑离这桌最近,恰好刚送完菜,手上没别的工作。 她没有立刻应答,犹豫片刻,本想找阿丰或其他员工帮忙,可大家都在忙。 但也就这么几秒钟功夫,那光头男已经不耐烦,直盯着方珑喊:“这儿呢!喂,聋了是吗?” 方珑陡然生起一股无名火。 来“阿哑”的这段时间,虽然她也遇过不少酒醉的客人,但像这么不尊重人的客人,她还是头一回遇见。 她压下火气走过去,竭力忽视几人肆无忌惮的打量,耐着性子问:“几位大哥需要什么?” 光头睨她一眼:“有什么啤酒?” “珠啤。” “烂酒……”光头男不屑道,“只有这个了?” “对,啤酒只有这个牌子的。” “那行吧,拿一打过来。” 方珑提了一篮子酒过来,放下就想走,光头男不乐意了,嚷嚷着:“怎么回事?第一天出来做啊?不知道要帮客人开酒?” 他说的话明显意有所指,同桌另外三个男的都笑出声。 方珑没忍住性子,翻了个白眼,刚好在眼角余光里看见,档口前头的张秀琴望了过来。 但对方很快又回过头去招呼其他客人。 方珑想着速战速决,黑着脸,不多话,开瓶器一卡一翘,几个瓶盖很快叮铛落地。 光头男目光如鼠,从上往下,落在年轻姑娘曼妙的曲线上。 他“嘁”了一声,和同伴说:“这年头的小姑娘就是有个性,一个个脾气大的。” 其他男人笑声猥琐,附和道:“都欠收拾。” 方珑在心里已经把他们打了一顿,但她不想给店里的人添麻烦,硬是忍住恶心,开完最后一个瓶盖。 转身,才刚走出一步,她蓦地停住。 因为有人朝她的屁股打了一巴掌。 第24章 我信你 周涯左眼皮狠狠一跳,同时听到了外面的嘈杂声。 他想都没想,丢下大铁勺直接往外跑,其他厨师在后头喊他,他完全听不进去,满脑子都系挂着那个人。 餐厅中,一个光头男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捂着脸骂骂咧咧,脸和衣服上汤汤水水的,秃驴脑袋上还挂着一条咸菜。 旁边几个男的,一个蒜头鼻想去扶光头男,另外两个则指着方珑大骂,还想冲上前,被阿丰和另一个男店员拦下来了。 方珑在骂人方面向来不是省油的灯,她的嗓门大得能盖过那俩男人的声音,不带重复的脏词噼里啪啦地往外倒。 张秀琴这时候挡在方珑面前:“好了好了,方珑你先冷静下来,有话好好讲……” 方珑大喊:“讲他条毛!他手都摸我屁股了!是不是年纪大了得了帕金森控制不住手?有病就早点去医院!顺便看看你个脑,是不是没头发,脑子着凉萎缩啦?” “你老母……”光头男在同伴的帮助下爬起来,“你哪只眼看到我摸你?!还有,就算摸你又怎么了?臭三八,出来卖酒还把自己当条菜?!就是欠收拾!” 他气得面红耳赤,像辆坦克一样横冲直撞过来。 阿丰他们想拦都拦不住,眼看光头就要抓住方珑,几人急得大吼大叫: “喂!你干嘛呢?!” “方珑你快走!” “别碰她!!” 此时,周涯一个箭步向前,扯住方珑的手一下子把她拉到身后,自己往前挡住了光头男,还顺势推了他一把。 “啊!!”光头男踩到地上的瓷盘,踉跄两步,又一次滑倒。 “砰”一声巨响,光头男这次把桌子都撞歪了,桌子上的酒瓶乒乓落下。 他晕了片刻,仰头瞪着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男人:“你他妈谁啊?” 周涯牢牢挡住方珑,太阳穴的青筋往外冒,浓眉好似两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腾腾杀气已从他的狭长眼眸中流露出二三分。 “这家店的老板。”周涯垂眸,狠盯着光头的手看,沉声问,“你摸她了?” 有人撑腰,方珑音量更大,立刻告状:“对!他摸我屁股!” 左眼皮还在跳,周涯抬手用指骨压了压,微微回头,哑声警告:“你安静点,往后站。” 光头男站起来,嗤笑道:“谁他妈摸她?有谁看到了?” 他扭头问他的那几个同伴:“你们有看到我摸这女的吗?” 几个男人自然不认,纷纷摇头:“没有!” 光头男又问附近的客人:“你们呢?大家有看到我摸她吗?” 这几个男人看着就不好对付,客人们哪敢蹚这趟浑水,事情发生得突然,大家也确实都没看到,于是没人回答,有的人还轻轻摇头。 光头男看回面前比他高了一个头的男人。 他逆在白冷灯光中,眼眸很黑,绷紧的嘴角和肩膀,都散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第21章 “你刚才说,你是这家店的老板?”光头男给同伴递了眼色,问周涯,“你姓周?” 闻言,周涯表情没怎么改变,只是默了几秒,才说:“对,是我。” 光头男扯起嘴角笑得猖狂:“你这有监控吧?要是在监控里能看到我摸她屁股,那我给她跪着道歉都行。” 阿丰气极。 档口只有在酒水柜那边安了监控,而且也是防小人不防君子,平时基本只是做做样子。 他正想骂那光头男摆明了就是来挑事闹事,忽然瞥见周涯给他比了个手势。 阿丰立刻会意,找准机会往店外跑。 后厨的厨师也跑出来了,甚至连洗碗阿婶都掐着腰站在一旁,人数方面大排档占多,可就“谁先动手”这件事,成了罗生门。 光头男的气势越来越凶:“你这个当老板的怎么管员工的?一言不合就拿盘子砸客人?我看你这店以后也别想在这里开了!” 其他男人嘴里接连骂着,而且他们像是要给光头男壮胆,竟也抓起桌上的碗盘直接往地上摔! 陶瓷破裂声刺耳,刮得方珑眼眶一阵阵发热。 她突然抬手,扯住了周涯的手臂,咬牙切齿地自辩:“周涯……这次真不是我先动手……” “我知道。” 在满堂混乱中,周涯的声音低沉似水,却掷地有声,“我信你。” 加起来不过六个字,可每个字都像钟杵,重重撞在方珑胸口。 周涯轻拍一下方珑的手背,走前两步,直接问光头男:“监控没有,你想怎么解决?” 光头男指着方珑,恶狠狠道:“叫她给我斟茶道歉。” 不用等方珑奓毛,周涯直接冷声拒绝:“没门。” 光头男没想到店老板会回绝得这么快,气得像条凸眼金鱼,腮帮子一颤一颤的:“你、你你你说什么?” “我说,让她斟茶道歉,没门。”周涯睥睨着光头,低哑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不过来者是客,既然你不大满意我们的服务,那作为老板,我是该敬你一杯。” 周涯拎起篮子里还未开瓶的啤酒,后槽牙咬开瓶盖,一口吐远。 也不管光头男几人乐不乐意,他直接对瓶吹。 喉结不停上下滚动,周涯几口就灌下一瓶啤酒。 末了,他倒扣酒瓶,只剩一两滴酒液从瓶口坠落。 光头男皮笑肉不笑的:“吹一瓶就完事了?” 周涯二话不说,再拎起一瓶,咬开金属盖子。 方珑气得浑身发抖:“周涯!你不要喝!” 她要冲上前,被其他员工拦住。 周涯没搭理方珑的阻止,很快喝完第二瓶。 这次没等光头男他们说话,周涯拿起第三瓶啤酒。 方珑的脑子里嗡嗡响,视线里的画面一点点泛白。 光头男、阿丰、秀琴姐、客人、员工,谁都看不见了。 方珑只能看见周涯的背影,磐石一般,立在她的世界中央。 周涯喝下第三瓶,刚把啤酒瓶搁下,就听见有人大喊:“哥!!小心!!” 余光里闪过一道亮光,周涯本能抬起手来挡。 但他的速度慢了点儿,脑袋被人从侧方砸了个啤酒瓶子! 身子晃了晃,他先是眼前一白,再有阵阵钝痛传来。 酒瓶碎成几截,玻璃细屑飞溅,酸涩啤酒入了眼,他的眼珠刺疼难忍。 一个没完,光头男学着同伙,又抓了一个瓶子砸过去。 这次周涯有了准备,稍微避了避,酒瓶直接砸在他肩膀上。 光头男把手里的啤酒瓶残骸丢到一边,语气极其恶劣:“让你嚣!就这么个破店,老子分分钟给你们拆了!!” 事发突然,在场的人都没想到光头一伙会直接动粗。 周围的客人惊慌失措,害怕被波及,纷纷起身站远。 方珑是最先动的。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根弦崩断,下一秒她从地上抓了个空酒瓶,握着瓶颈,重重往桌上一敲。 “当啷”一声锐响,玻璃瓶立刻断成两截。 尖刺铮铮,直对着光头一伙。 方珑站在周涯身前,一双黑眸淬着火含着恨,死死盯着那胖秃驴:“你们几个天生没带把的,再给我碰他一下试试看?” 周涯有只眼睛进了酒,睁不大开,模糊不清的视线里,他只看到了方珑起伏不停的肩膀。 ……小矮冬瓜一个,养了这么多年,怎么养都养不高…… ……肉都没几两,就敢站在他面前给他挡…… 各种情绪汹涌袭来,周涯屈指压住额头,胸腔胀得快要炸开。 其他档口的伙计也忍不了了,几个男的被怒火遮了眼,纷纷拿起手边的东西:“是不是要动手?啊?!” 甚至有位员工跑去卤味砧板那里取了把菜刀,想像方珑那样冲过去。 光头男一伙本来还想冲那小妞嚷嚷,一看这阵势,不约而同都往后退了两步。 “都他妈……” 在浓烈的酒精味道里,周涯闻到了些许血腥味,他抹了把脸,大声呵斥拿刀的员工,“菜刀是用来做这种事的吗?!给我放回去!!” 员工替他感到不值:“阿哑哥,是他们欺人太甚!!” 周涯一眼扫过去,毫不掩饰眼里的狠戾锋芒。 一瞬间,员工几人心里皆怵,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就剩方珑,她依然紧握着手里的半截啤酒瓶。 这时,从远处传来警车鸣笛声,很小,但在黑夜里听得十分清晰。 阿丰也从外头跑进来,大叫:“警察来——” 店里一地狼藉,老板一身狼狈,阿丰愣了几秒,很快反应过来,火从脚板底往上冒,抓了把凳子就想替老板报仇:“我、我他妈跟你们这群瘪三拼了!” “放下!!” 周涯冲他吼了一声。 阿丰颤了颤肩膀,看了周涯一眼,才缓慢放下椅子,但红透的一双眼死死瞪着那几个男人。 光头男和另外几个男人互看一眼,撇撇下巴,撂下几句狠话,接着很有默契地同时往外跑。 阿丰气不过,边追边喊:“打完人就想跑?!我看你们就是存心来拆场的是吧!!” 周涯听得头疼,对张秀琴说:“去把他拉回来,车牌记下就行。” 张秀琴心有余悸,连连点头,问他:“你、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受伤?” 周涯没心情搭理她。 他往前走一步,目光一直锁在方珑涨红的耳廓和眼角。 “方珑,可以了。” 周涯声音软下来,一手握住她发颤的腕子,另一手则缓慢地掰开她的手指。 她握得太紧,指尖已经发白,手指冰凉,周涯很耐心,不敢太急,最后总算把她手中的啤酒瓶取了下来。 “方珑,可以了。”他离她站得很近,说话时嘴唇几乎贴着她的发顶,“可以放下了。” 方珑深吸一口气,蓦然回首。 她眼里像煨着一汪血,看得周涯心颤。 方珑迟迟不出声,嘴唇被她自己咬得肿红。 周涯也不开口,但虚虚圈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 突然,方珑猛抓起他的手,低头张口。 像只应激过度的野猫,死死咬住周涯的手臂。 第25章 她的红,他的黑 “那帮孙子属老鼠的吧?跑得可真快……” 任建白嘴里衔着烟,声音含糊不清的,“不过还好你有先见之明,提前让阿丰那滑头仔去把他们的车牌拍下来。放心吧,老子今晚不眠不休,也给你挖出这帮孙子是从哪里来的。” “抓到了又怎么样?能让我也兜头兜脸地砸两个酒瓶到那胖猪的脑袋上吗?还是能让我剁了他那只咸猪手?” 方珑还在气头上,双手抱臂,扭头一直看着车窗外倒退的路灯,阴阳怪气道,“长得牛高马大有什么用?平时和我吵架打架气势倒是挺足,这会儿怎么就怂了?被人欺负成这样,连句脏话都不敢回!” 周涯坐在后排座的另一边,任由身旁的女孩骂他外强中干、无用无胆。 方珑能唧唧喳喳地骂人,总比硬憋着气、屁都不蹦一个要好得多。 警车内的空间有限,周涯得双腿敞开才坐得稍微舒服,右手则架在车门上,屈着肘,骨节分明的手指松松垂在半空。 小臂被咬的那一块肉此时仍隐隐作痛。 而痛感会转化成酥麻,细细密密的,像淋了雨的爬山虎攀满他全身。 快要把他的理智和意志力全部掩埋住。 这样的情景任建白可没怎么见过,频频抬眸,看着后视镜里周涯吃瘪的表情,心里头直乐。 “不过妹妹啊,你哥这么做有他的理由。”任建白左手捻烟,伸出车窗外叩了叩烟灰,“以前你哥和你一样是个暴脾气,初中时候曾经试过在台球室里一打六,还把人牙齿都打掉两颗。哇,那家伙边哭爹喊娘边喷血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第22章 周涯皱眉,瞪向前排:“你少说句话会死啊?” 方珑终于把头扭回来,看着他呵了一声:“哟,这脾气刚才是离家出走了吗?现在终于回来啦?” 周涯又不吱声了。 任建白见气氛终于松了一些,嘴角也提了提,继续忆当年:“你姨和姨丈没少被老师叫去学校,后来读职高,你哥更是被一群‘小弟’认作‘老大’,一群人还喊他……喊他是什么‘庵镇揸fit人’!” 这称呼实在太土了,方珑忍不住笑出声,坏情绪瞬间散了不少。 周涯听不下去,别脸看向窗外。 要不是任建白还穿着警服,他肯定送他一脚丫。 “你哥刚开店那会儿,偶尔会有流氓或醉酒佬像今晚这样,喝着喝着一伙人就闹起来。你哥那时候太年轻,冲得很,一言不合就掀台,员工们也不是省油的灯,见老板都上了,自己怎么也得上啊。这不,两边打着打着,全进局子了。” 指间的烟一直没收回来,任建白看了看,已经快烧到尽头。 他索性弹开烟蒂,再关上车窗,声音不再被风吹散,清晰了许多:“年纪上来了,一身硬骨被磨得七七八八,又有了重视的人事物,做事自然不像小时候那样冲动了。” 方珑听到重点:“重视的人事物?” “对啊,像我,现在做什么事情之前,都会先想想我老婆。你哥呢,大排档和你姨就是他的心头肉。”任建白想了想,补上一句,“还有你啊,现在你也是你哥——” 周涯忍不住了,猛抬脚往驾驶座椅背踹,打断任建白的话:“话真多。” 任建白大叫:“诶诶诶,这可是公家财产,小心我告你!” “开快点儿,我全身都是啤酒味,臭死了。” “真不用送你去医院看看?” “干嘛去医院?”周涯往椅背倒,闭上眼,“屁事没有。” 之后的五分钟车程里,任建白还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今晚的事。 而后排座的两人,一人闭眼小憩,一人撑颊望窗,没人再开口应过任建白的话。 任建白把两人送到巷口,调头回派出所。 方珑走在前头,周涯跟在后面,两人脚下的影子忽远忽近。 上楼时,周涯终于开口:“方珑。” 二楼楼梯拐角的楼道灯最近坏了,楼梯间里浸满月光,方珑停下脚步,回头俯视比她低了半层楼梯的男人。 “今晚的事你别往心里去,那群人是冲我来的。”周涯一手插着裤袋,一手垂在身旁,因为用喉过度,声音嘶哑干涩,“不是你,也会是别的员工受骚扰,或者挑饭菜毛病,总之目的就是要我出现。” 方珑微微睁大眼睛,她没往这方面想过。 她问:“你怎么知道那群瘪三冲你来的?” 周涯解释:“那秃驴先确定我姓周,是店老板,才开始把事情闹大的。” 方珑睁大眼:“这又是为什么啊?” 周涯淡淡一笑:“小镇就那么大,生意都被我家做了,别人吃白果,自然得眼红。” 闻言,方珑又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谁掐了一下。 而且这次有点儿疼。 “听你这语气,还挺自豪?”方珑不自觉地抠起甲缘死皮,闷声嘀咕,“所以这种事经常发生?怎么在家时没听你说起过啊?” “这点破事有什么值得往家里带的?他们也没那熊胆敢把事情闹大,无非是想看我吃点儿苦头罢了。” 喉咙很干,周涯喉结滚了滚,才继续,“苦吃了,老子店照开,钱照赚。”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还真应了今晚光头说的,“嚣张”。 周涯不喜也不屑同行竞争,向来想着做好自己的生意就好,但他管不住别人的想法。 小镇太小,市场就这么大,一块大饼,他占得份量多了,自然会被人盯上。 最近“阿哑”的名气确实大了一些,生意也比别家红火,枪打出头鸟,周涯早就料到不会事事顺心如意。 只不过,今晚方珑被牵扯进来,有那么几个瞬间,周涯很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把那秃驴打得满地找牙。 周涯往上走了两台阶,看着方珑说:“还有,今晚的事别告诉我妈。” 许是月光的缘故,方珑觉得他的五官和轮廓都柔和了不少。 光影的界线变得很淡很淡,像张随时能穿破的网。 她找回以往两人吵架斗嘴时的状态,刻意大笑一声:“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之前可都是我跟你说这句话。” 周涯浅笑:“对啊,没想到我居然有求着你别‘报告家长’的一天。” 方珑定定看了他几秒,在心跳开始加快之前,赶紧转身,快步往上走:“行吧,以前你替我保密,现在我也替你保密一次。” 回到家,两人很有默契地没有开客厅大灯,放轻手脚,直接回各自房间。 方珑先去洗澡,她没洗头,只淋了淋身子,很快回了房间,空出浴室给周涯。 周涯进了浴室,脱下衣服,背对镜子。 被酒瓶砸到的肩膀有些泛红,但没有伤口。 伤口在脖侧后方的位置,不过是指甲盖那么大的划痕,现在已经止血了。 不痛不痒,周涯没在意,照常洗澡。 方珑的衣服裤子都在洗衣机里了,周涯把自己的放进去,加了洗衣粉后启动。 两人的衣服在滚筒里很快搅在一起,她的红,他的黑。 周涯浑身有点儿燥热,只穿了条运动棉裤,上半身裸着,也没擦干,在阳台抽了根烟,等水汽被夜风吹得半干才回房。 方珑的房间门关着,门缝没有光亮,他在门外呆站了几秒。 到底还是没敲。 只是一推开自己的房门,他又愣住。 他的房间只亮一盏床头小灯,薄薄一层暖黄,温柔地落在盘腿坐在他床上的女孩身上。 这个画面,跟他许多个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这让他一时分不清虚实。 第26章 成了一块一块又聋又哑的石头 方珑拍拍床垫,主动招呼:“愣着干嘛?过来啊。” 周涯双脚像被钉在地上:“……你在我房间干嘛?” 方珑白他一眼,伸臂把床柜上的小药箱拿过来:“你那伤口总得处理一下。” 周涯有时候觉得自己挺贱的。 因为怕越界,总对方珑恶言恶语,恨不得把她推到十万八千里远。 但当对方抛出一点儿甜头,他又像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总对自己洗脑,自欺欺人地对案上神明发誓,说这是最后一次。 他反手关门,一步步走向床边,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伤口?” 方珑咕哝:“我又不瞎。” “屁大点儿破皮,不处理也没事。”嘴巴是这么说,周涯还是坐到床边,“贴个创可贴得了,我又不是你,不像你那么娇气——” “啪!” 方珑甩了一巴掌到他硬梆梆的肩膀上,没好气道:“你这人怎么那么别扭呢?我一片好心想帮你处理伤口,你非要怼我两句才心里痛快是吧?” 周涯嘴唇抿成一道线,不吭声了。 方珑跪在他背后。 灯光暗,周涯皮肤又黑,她眯着眼往前凑,寻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渗血的小伤口。 她说:“看到了,你低头。” “好。”周涯这会儿很配合,微伏下背脊,斜歪脑袋,把伤口敞露在方珑眼中。 男人的身上散着熟悉的皂香,发根还带着湿意,方珑不知道,那是水,还是汗。 取棉签,蘸碘伏,轻拍在伤口周围。 一米二宽的加长单人床,对周涯来说仅仅够日常使用,承载两人时稍显逼仄。 应该说,整个小房间里的空气都好像变得稀薄。 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他俩很少像当下这样,两人靠得那么近。 方珑清了清喉咙,先开了口:“刚才老白在车上说的事,都是真的?” 她的声音就在耳边萦绕,周涯的耳朵有点儿发痒,稍微侧了侧头,才反问她:“……哪些?” “你别乱动。”方珑说,“你小时候在台球厅打群架的那些。” 周涯没开口回答,只点了点头。 任建白说的那类事情,其实在那段时间里没少发生,周涯记不清是不是真的一打六,也记不清对方掉了几颗牙,只知道,那时候他不反击的话,被欺负的就是他和任建白,或者其他弱者。 “那群小青年混社会的,总在我们学校门口欺负小孩。老白被拉去后巷几次,后来实在没钱了,那群人就让他回家偷。”周涯语速很慢,“后来他被阿叔阿婶发现偷钱,被打了半宿,整栋楼都知道这事,我也就知道了。” “之后你就帮他出头了?” 方珑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要是不出头,那就不是周涯了。 “嗯。”周涯想了想,多提一句,“这事儿你别在他面前提啊。” 第23章 “知道啦,谁都有过去。” 不知不觉,棉签多绕了许多圈,本来麦色的皮肤浸了碘伏,颜色更深了。 周涯有些不自在,提醒道:“毒都被消没了吧?” 方珑“哦”了一声,丢开棉签,习惯性地前倾凑近,对着沾满碘伏的那一处,努唇吹了吹。 浑身瞬间像过了电,周涯尾椎一麻,忙回头问:“喂,怎么还吹呢?” “哦,我习惯了这样做,以前帮我妈处理伤口的时候——” 方珑说至一半,蓦然怔住。 因为周涯转过头,两人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许多。 唇到唇的距离不过一掌长,同样温热的呼吸揉在一块,越来越滚烫。 同住屋檐下这么些年,他们中间似乎总划着一条线。 年龄,称呼,辈分。 像相邻房间中间隔着的那道墙,像职高她坐他摩托时挡在两人中间的书包。 但那条线其实很模糊。 习惯,气味,喜好。 像总出现在后视镜里的那枚车灯,像洗衣机里搅成一团的衣裤。 像现在。 仿佛被一股潮湿气流裹挟其中,方珑无法动弹。 她没敢看周涯的眼睛,目光往下,一直停在他的嘴唇处。 她也知道,周涯同样在看着她的嘴唇。 频率不一的两道心跳声震耳欲聋。 噗通,噗通,噗通。 门外忽然响起拖鞋趿拉的声音,门内的两人同时倒吸一口气。 周涯立即站起身,方珑则做贼心虚似的,飞快往后挪到墙边。 周涯站在门边听了片刻,用气音说:“估计起来上厕所。” 方珑点点头。 马慧敏确实是起来上厕所,过了一会儿,周涯听到马桶冲水声。 接下来他只要等母亲回房,他把祖宗赶紧送走,锁上门,就完事。 但马慧敏在他门外停下脚步,还敲了敲门:“阿涯,你这么早回来啦?” 方珑想都没多想,直接扯起周涯叠得整齐的被子盖到自己身上,像条毛毛虫,蜷在被子里。 她脑子一团乱,不明白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躲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心脏要蹦得那么欢。 不明白,为什么刚才有吻上周涯嘴唇的冲动。 周涯看着床上隆起的一团,烦躁地挠了把后脑勺。 他一边取下挂在门后的t恤,一边回答:“对,妈你等一下。” 他穿好衣服,用力往下扯了扯衣摆,好遮住那不争气的部位。 周涯只拉开一半的门,没往外走,挡着母亲的视线:“妈,起来上厕所呢?” “对啊,看你门缝有灯,想着你还没睡。”马慧敏看一眼旁边的房门,“珑珑应该是睡了,你们一块儿回来的?” “对,今晚生意好,东西早早就卖完了,就早点儿收铺。” “那就好,明天不用早起,你俩想睡到什么时候都行。我没什么事,你快睡吧。” “行。” 待马慧敏回房,周涯才把门轻轻阖上。 他两步走到床边,一把掀开被子,声音很低:“回去吧。” 方珑被闷得双颊泛红,呼吸急促,胸廓不停起伏:“大姨回去了?她有看出来什么不?” 周涯双手叉腰,反问:“有什么能让我妈看出来的?” 方珑躺着,视线正正好对着周涯的大腿。 她莫名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周涯很快察觉她的异样,猛转过身,语气变得不耐:“快走。” 方珑也不敢再逗留,下了床,拉开门,探头探脑见环境安全,脚底抹油地回了自己房间。 药箱都忘了拿。 房间又安静下来,周涯动作不变,就这么叉着腰站了两三分钟,等情绪慢慢退潮,才脱了t恤,倒到床上。 他的头发还没全干,一手屈肘压在后颈下方,刚好捂着那伤口。 那儿还残存着方珑的痕迹。 忽然,他骂了自己一句,用很脏的粗词。 都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跟不济事的愣头青一样? 此时,同样躺在床上的方珑,心跳依然飞快。 她抓了左胸两把,好缓解酸酸胀胀的异样感。 他们的中间还是隔着一道墙,但摇摇欲坠。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越来越多,压在两人心里,成了一块一块又聋又哑的石头。 第27章 新年乖大 除夕晚的年夜饭,周家和往年一样是围炉,周涯从下午就开始准备,熬高汤,片脆皖,斩龙虾。 方珑则陪着马慧敏处理白果,为饭后甜点芋泥白果做准备。 小刀剖开银杏,牙签挑去白芯,再抛进水里浸着,步骤很简单,过程很解压。 方珑很喜欢做这件事,应该说,她很喜欢大姨家过年的这种气氛。 小时候她不记事,等到了能记事的年龄,那几个农历新年过得是一年不如一年。 没有新衣服新鞋子她都不在乎,得到的压岁钱被方德明拿去当赌资也不心疼,方珑难过的只有当别人家都在开开心心地吃年夜饭时,唯独她家冷冷清清。 刚开始的几年,母亲马玉莲还会特地去买菜回来,做三四道菜,一家三口简单吃顿饭。 但菜还没吃完,方德明就会急匆匆出门,留下她和马玉莲两人在家。 而后面那几年,马玉莲也渐渐不在家里过年了,又或者回来一趟,给她带点儿吃的,就算“年夜饭”了。 “大姨你知道吗,我有一年的年夜饭,吃的居然是汉堡和可乐。” 方珑觉得挺妙的,以前那么难过的一件事,如今她却能微笑着,看似轻松地把它说出来,“那时候我们班里的同学,每个人都吃过麦当劳了,还有人在肯德基开了生日会,就我没吃过。” 马慧敏问:“麦……麦什么?” 方珑顿了顿,很快笑着说:“哦,就是快餐店!我们镇上也有,那家‘麦得基’就是。” ——大城市和小城市有差距,小城市和小县镇有差距,庵镇没有麦当劳和肯德基,但有山寨的快餐店“麦得基”。 马慧敏晓得了:“哦,就是那家吃炸鸡汉堡的。” “对对对,麦当劳跟它差不多。我那时候也好想吃一次,没想到居然会在除夕晚上吃到了,是妈妈专门去给我买的。” 方珑边说着,又挑了一颗白芯出来。 有些以前总藏在心里的话,也像被那根牙签尖尖给撬出来了。 “哎,你妈也真是……哪有人在大年夜里吃那玩意儿啊?”马慧敏忍不住叹了口气,“我知道她不喜欢下厨,但过年嘛,好歹煮几个热菜也好啊。” 方珑把最后一颗白果丢进不锈钢盆里,笑了笑,说:“虽然那次的汉堡薯条都冷掉了,但我开心得像个傻子似的。只是等到寒假结束,开学了,我回学校跟同学提起我过年时吃了麦当劳,同学们都觉得奇怪,我才知道,没有哪个家庭会在大年三十那一天吃快餐。” 马慧敏心疼不已,牵来她的手,拿湿毛巾仔细擦拭她的指尖,缓声安慰:“都过去啦,咱们珑珑的福气在后头呢。” 方珑笑得眉眼弯弯,虎牙尖尖,她斜着身子倚过去,碰了碰大姨的肩膀:“不用等到后头,现在就是我最有福气的时候!” 周涯手握菜刀,正片着雪白鱼肉。 他刚才已经把炉火和抽油烟机关了,整个厨房很安静,他可以把那姑娘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听着听着,他从眉头紧锁,到不知不觉勾起嘴角笑。 冬天天黑得快,家家户户亮起灯,旧楼和旧楼之间距离很近,坐在饭厅,都能听到别人家里电视的声音。 方珑把客厅的电视机挪了挪位置和方向,这样在饭桌打边炉的时候,他们也能看春晚。 她迫不及待地走到酒柜前,拿起玻璃杯问:“大姨,你今晚喝点儿吗?” “喝啊喝啊,我想喝——”马慧敏突然噤声,偷瞄一眼周涯。 周涯刚给卡式炉换了个新的燃气罐,“咔嗒”一声扭开开关,燃起一圈蓝色火苗。 他“呵”了一声:“今晚破例,你可以小喝一杯。” 马慧敏笑弯了眼,像小孩一样比了个“剪刀手”:“耶,谢谢儿子!” 接着走过去和方珑一起挑酒。 瓦煲代替不锈钢锅,奶白汤水很快沸腾冒泡。 虽然饭桌旁只坐了三人,周涯又是个闷瓜,但方珑一张小嘴唧唧喳喳的能抵十个人。 春晚每个节目她都能聊上几句,桌上一直都热热闹闹的。 马慧敏一开心,米酒多抿了两口。 情绪随着酒意上来,她又喜又悲,眼角逐渐湿润:“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最骄傲的,就是把你们两人都领回来家里。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几年,能不能看着阿哑娶媳妇,珑珑嫁得好……” 方珑忙道:“呸呸呸,大姨你是要长命百岁的人,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啊。” 第24章 马慧敏说:“生死天注定,我从不强求的,就是希望能在走之前,看到你们都好好的……” 周涯也听不下去了:“妈,我们现在也挺好的。” 马慧敏手背拭泪,瞪他一眼:“哪里好?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整天顾着赚钱,孤家寡佬……你看看你身边的同学,看看楼上老任家,先成家后立业,你这顺序都颠倒了。” 话题兜兜转转,还是离不开周涯的感情问题。 马慧敏喝了酒,吃饱后很快困了,方珑陪着她进屋,马慧敏悄悄对她说:“珑珑啊,如果你身边有合适的女孩子,就帮你哥介绍介绍呗。” 方珑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胸腔里像被填进一块块石头,硌得心慌。 “一直跟你很要好的那姑娘,叫……叫……”马慧敏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叫吴丹纯,我看她挺好的,又乖又漂亮——” 方珑直接打断马慧敏的话:“大姨,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前男友和前闺蜜搞在一起的这种破事,方珑没跟马慧敏提过。 对家人报喜不报忧这一点,原来她和周涯也很像。 “哦,那就算啦。” 马慧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拉开床柜抽屉,从里拿出两个红包,笑盈盈地递给方珑:“大姨等不到十二点了,提前把红包给你,新年乖大啊。” 方珑鼻子一酸,抿着唇接过:“谢谢大姨。” 两个红包,都是大的,但一厚一薄。 马慧敏解释:“厚的那个是你哥给的,他没备利是封,拿了钱给我,让我替他包。” 方珑浅浅一笑:“好,那我待会儿跟哥说声谢谢。” 但方珑没有和周涯当面道谢。 马慧敏在场的时候,他俩的相处还能自然一些,马慧敏一不在,他们就各做各事,尽可能地保持距离,连眼神都没有交集。 心照不宣,欲盖弥彰。 他们没有看完春晚,方珑早早回了房间。 睡不着,她找了本小说想转移注意力,看了不知多久,窗外忽然响起炮仗窜天的声音。 一声接一声,在黑夜里砰砰开出花。 是新的一年了。 她最后还是打开qq,给周涯发去一句「红包收到了,谢谢老板」。 又一颗花火升空,手机同时“滴滴滴”响。 方珑点开看,是周涯发来。 「新年乖大」。 第28章 让他变得柔软 马慧敏娘家的亲戚很少,婆家那边倒是有几个姑子。 但因马慧敏无法生育又领养周涯的事,很多年前她和婆家的关系就不大好,周父去世后,她更是跟婆家断了联系。 不用四处走亲访友拜年,马慧敏乐得清闲,周涯也是。 不过每年的大年初一,周涯都有一个地方必须去。 这天他起了个大早,天还没全亮,他开了厨房的顶灯,白茫茫一片,和面盆里装盛的面粉一样。 周涯从冰箱里拿出昨晚提前备好的胡萝卜泥,一点一点加进面粉,把两种颜色慢慢揉在一起。 清晨空气湿冷,但他上身仍只穿一件背心,左手扶盆,右手抓面,一抓,一按,一抓,一按,手臂用力时,青筋从皮肤下方微微鼓起。 他重复着动作,直到面团成型,颜色像夏天的枇杷。 等面团发酵的时候,他把同样提前准备好的豆沙馅拿出来,分成一份份,无需称重器,手指一掂他便知道份量足不足。 他担心吵醒母亲和方珑,已经尽量放轻动作,但刚想开始往面团里加豆沙馅的时候,他还是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 周涯停了动作,听着熟悉的拖鞋趿拉声越来越近。 “这么早就开始忙了?”方珑走到门口,懒懒倚着门框。 “吵醒你了?” “也不是,睡前水喝多了……”方珑打了个哈欠,声音也懒懒,“你在做什么?” “豆沙包。” 周涯朝她摊开手,掌心中央有一小球面团,嫩橘色的,但和他麦色的掌心一比,竟显得格外雪白。 方珑眨眨眼:“豆沙包?为什么是黄色的?” 周涯没回答,虚虚笼着面团,另一手拇指往面团中间轻压,很快压出一个凹陷。 把团成团的豆沙馅推进凹陷里,虎口一收,面团便收了口。 四周安静,没人开口说话,方珑静静看着那颗面团,在周涯手中很快变得圆润光滑。 喉咙不知不觉有点儿发痒,她挠了挠脖子,看着周涯拿起案板旁的一大把牙签,松松握住,尖头对着面团,轻轻在面团上扎出浅浅的纹路。 方珑突然“啊”了一声:“是‘橘子’吗?” 周涯抬眸看她一眼,点头:“嗯。” 他放下牙签,拿起筷子,用筷尖在面团上压出一个深一点儿的小洞,再取一根牙签,刻出“橘蒂”的花纹。 眨眼间,一颗“橘子”便栩栩如生,仅差叶子。 方珑刚想问,周涯已经先于她回答:“等会儿蒸好了,再往上插树叶。” 周涯往旁边让了让身,流理台上的洗菜筐里,装着清洗干净的碧绿叶子。 他捻起一片带梗绿叶,在面团上比划了一下,说:“昨晚在楼下偷偷摘了一把。” 厨房的窗户不大,窗外还是昏黑一片,年前刚换了节能灯泡的厨房顶灯很亮,所以那颗橘子模样的面团,空气中漂浮的面粉颗粒,还有周涯嘴角不经意现出的笑意,方珑都看得一清二楚。 方珑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心跳声震耳欲聋。 “……摘那么多,楼下的树都要被你薅秃了!”方珑急忙转身离开,“对了,我要上厕所、厕所……” 周涯呵笑一声,继续给面团里填豆沙馅。 方珑上完厕所,洗了洗手,自来水的冰凉让她打了个颤,睡意也被赶跑不少。 她本来想直接回房间,可双脚好像不受控制,又朝厨房走了过去。 周涯听到声响,头都没回,说:“你回去睡吧。” 方珑还是站在厨房门口:“你得做多少个豆沙包啊?” “四五十个吧。” 周涯动作很快,没一会儿,案板上已经排好一列面团,只不过还没做纹路。 他说:“这包子没多大,孩子们一口就能吃完,也就是意思意思应个节。” 方珑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你对孩子们还真上心。” 周涯斜睨她一眼,一句“我对某个小孩最上心”都来到嘴边了,被他硬是咽回肚子里。 他得继续当个哑巴。 周涯没应,继续搓面团,方珑就在旁边看着,半晌,她提议:“我帮你做后面的步骤?这样你能快点儿做完吧?” 周涯挑眉:“你可以?” “不就是拿牙签戳戳戳?这有多难的啊……少小看我。”方珑把睡衣长袖往上卷,“我也想给孩子们做点事,就算是我的一份小小心意吧。” 方珑知道周涯今天的行程,他每年过年都会回福利院一趟。 前段时间周涯已经给孩子们买了不少礼物,同那些琳琅满目的文具玩具和生活用品比起来,这些准备下锅蒸的包子或许不值几个钱,但饱含着周涯的心意。 方珑很认真地把一颗颗面团做成“橘子”,再码进蒸锅里,有了帮手,周涯的效率高了许多,没一会儿,就蒸起第一锅包子。 两人很少开口说话,只默契地做好自己手里的工作,此刻无声胜有声。 窗外天色渐白,顶灯不再是唯一的光源,人影随着晨光,位置和薄淡也慢慢有了变化。 不知不觉,他的影子,盖住了她的身子。 把最后一个包子放进锅里,方珑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大功告成!” 周涯把蒸屉搬到蒸锅上,盖上盖子开了火:“行了,你赶紧回去睡觉吧。” “我又不困……”刚说完方珑就打了个哈欠。 哈欠会传染,周涯也打了一个。 他瞥向方珑,顿了顿,指着自己的脸,对她说:“你脸上。” 方珑不明所以:“啊?” “沾了东西。” “在哪儿?” 方珑抬手摸脸,但摸不准地方,周涯一时没忍住,伸手过去,屈指,帮她把脸颊沾上的面糊面粉蹭掉。 周涯收回手:“行了。” 方珑挠了挠刚刚被蹭到的皮肤:“哦……你待会儿几点出发?” “八点半。” 方珑又“哦”了一声。 两道目光相撞,再移开,方珑嘴唇有点儿干,她舔了舔:“那我去——” 周涯几乎和她同时开口:“你今天有什么计划吗?” 目光再次撞在一块儿,这次谁都没有躲闪。 方珑摇头:“没有,打算就在家里呆着。” 周涯一手撑着灶台,另一手撑腰,低声问:“那你要不要,跟我去一趟福利院?” 晨光让厨房里氤氲的水汽有了形态,轻盈且温暖地裹在男人身旁,让他变得柔软。 第25章 也让方珑胸腔里的那一颗颗石头,成了可以随意搓揉的软面团,成了可以飘上天空的轻气球。 她本应该拒绝的,嘴皮子上下一碰,却鬼使神差地应了声:“好啊。” 第29章 他曾是这里的一员 “你的伤口,不用贴止血贴了吗?” 面包车行驶在国道上,车速快了不少,车窗车门的密封性一般,风声咻咻,冷意总能从细小的缝隙挤进来,方珑坐在副驾驶位,一边问,一边来回搓着发冷的双手。 周涯想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方珑问的是他前两天被玻璃划伤的那道口儿。 “早不用贴了。”周涯一手握方向盘,右手往后,摸来自己的皮衣,抛到方珑怀里,“盖着。” “啊?不用——阿嚏!”话音未落,方珑已经打了个喷嚏。 “别嘴硬,让你多穿一件你不听。”周涯想了想,突然说,“等过完年,我会买辆新车。” 皮衣很挡风,只一瞬身子便暖和起来,方珑揉揉潮湿的鼻尖,双手套进皮衣又宽又长的袖筒里,问:“买辆新的面包车吗?” “啧,我干嘛买多一辆面包车?想买辆正儿八经的,能载人的。” “也是,你这辆车载货是方便,但想再多坐一个人的话,还得自带小板凳。” 方珑回头看一眼,后车厢的一大半空间装着大箱小箱,都是周涯给福利院孩子们买的礼物。 还有几个叠在一块儿的蒸笼,里头装着他们刚才做好的“橘子”豆沙包。 “嗯,得多买辆家用的。”时间算早,国道上没多少车,周涯坐姿比平日随意许多,左手屈肘支在车门上,“还有,过完年,你去学车吧。” 方珑倏地睁大眼:“学开车啊?” “要不然呢?学自行车啊?” “……我不要学,好麻烦。” “……”周涯斜眼瞪她,“懒死你算了。” “哎呀,我出入开摩托车就好了啊。” “到时候我买了车,你也可以开。”周涯轻敲两下方向盘,“哦,如果你想要什么粉色红色的车,那我就再多买一辆给你。” 方珑震惊:“你这是干嘛?发大财了啊?” 周涯倒是丝毫不收敛:“今年是赚了不少。” “赚了就得花完吗?存起来不行啊?”方珑侧过脸看向车窗,今天天气很好,天上无云,阳光扎眼,她微微眯起,“说不定你明年后年就要娶老婆的,不用存点儿老婆本啊?” 她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周涯含糊应了声:“净瞎操心。” 这答案并没有让她悬在半空的心脏好受一些。 方珑没再搭话,挪挪身子,把皮衣拉高,遮住下巴,耷下眼皮,整个人潜进那股熟悉的味道里。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着怎么样的答案。 车内安静下来,周涯过了几分钟,转头看过去。 那人儿歪着脑袋,斜倚着车椅,背对着他。 应该是睡着了。 他轻叹一口气,坐直身,双手握住方向盘,目视前方,尽可能避开路面的坑洼。 好让那姑娘睡得安稳一些。 方珑醒来时,车速已经慢下来。 其实从庵镇到县城的车程不长,她没睡多久,但补了一觉,人精神许多。 让皮衣裹了一路,她身子也暖了,看着窗外的街景,问道:“快到了?” “还得十来分钟吧。”周涯嘴里衔着烟,但没点,声音有些囫囵。 “哦。” 方珑来过几次县城,说是县城,其实就是大一号的庵镇,人和车多了点儿,马路宽了点儿,中心城区比小镇热闹。 哦,还有,这里同样没有麦当劳和肯德基,不过和庵镇一样,有“麦得基”。 方珑没去过那个福利院,不过这些年住在大姨家,她时不时听大姨和周涯聊起,知道福利院不少事,也知道福利院前几年搬到新的地址了,环境好了不少。 除了政府机构和社会各界的帮忙,也有赖于许多曾经从福利院出去的孩子的“反哺”,例如周涯,例如秦百乐。 方珑脱下皮衣,手心摸到一样物件,她掏了掏,把打火机往旁边递:“喏,给你。” 周涯奇怪看向她:“干嘛给我这个?” “你不是要抽烟?” “没想抽。” 方珑也奇怪:“那你干嘛叼着烟?” 周涯默了几秒,把烟拿下来——他刚才就起了烟瘾,不过今天他不想在车里抽,所以只是衔着,过过干瘾。 他把纸烟攥在手里,稍一用力,纸烟便折了腰。 “不叼着总行了吧?”他说。 方珑撇撇嘴:“奇奇怪怪……” 福利院迁移的新址在县城的另一头,离县城中心城区有些距离,但面积大了不少,光是门面都气派许多。 大院门口和主楼门口都挂着喜庆的红灯笼,楼体崭新,墙壁干净,玻璃铮亮,一群小孩正在空地上追逐玩闹,周涯把车刚停下,已经有几个眼熟的小孩迎上来,兴奋大叫:“阿哑来了!阿哑来了!” 方珑解开安全带,看看他:“可以啊,这里的小孩都认识你啊?” “嗯。”周涯熄了火,声音有点儿低,“我倒是希望,每一年来,这里的小孩都不认识我才好。” 方珑一开始没明白,等下了车,走到车后准备帮周涯把礼物拿下来,她才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要是这里的小孩们都认识周涯的话,就代表他们在福利院又多住了一年,没被哪个家庭领养。 围在车旁的小孩年龄不同,有高有矮,有男有女,还有两个小孩坐在轮椅上,但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相似的真挚笑容,热情打招呼:“阿哑叔新年好!” 有小孩好奇:“阿哑叔,这位姐姐是谁啊?” 周涯挑眉,反问小孩:“你喊她什么?” “姐姐啊。” “你喊我叔,却喊她姐姐,所以是我看上去年纪特别大吗?” 反应比较快的几个孩子哈哈大笑:“本来就是啊!” 周涯也提起嘴角,跟小孩们介绍:“这位是阿哑叔的妹妹,方珑,你们喊她‘珑珑阿姨’就好。” 方珑连忙摆手:“别别别,大家喊我‘姐姐’就行!” 她白了周涯一眼:“我年轻着呢!” 小孩们嘴巴很甜,大声喊:“珑珑姐姐新年好!” 方珑胸口一暖:“新年好。” 周涯双手叉腰,佯装严肃:“那你们得喊我‘哥哥’,谁喊得最大声,待会儿就能拿到我的大红包。” 孩子们瞬间睁大眼,争先恐后地冲周涯喊:“阿哑哥哥!!” 方珑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中,周涯从未像现在这样,和小孩子们打成一团。 她偷偷地打量了一圈,有一半小孩的身体或脸部都有明显缺陷。 然后,女孩的人数比男孩多好多。 心脏没由来地泛起酸,接着是闷闷的疼。 方珑抿了抿唇,她仿佛能在人群之外,看到一个黑黑瘦瘦、闭紧嘴巴不说话的小男孩。 那是小时候的周涯,他曾是这里的一员。 第30章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方珑环顾四周,发现有一个小女孩没过来领礼物,她身穿红毛衣,安安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周涯也发现了,问身旁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孩:“小虹,那丫头是新来的?” 小虹点头:“对,她是上个月来的。” “去喊她过来拿礼物。” “哦!” 小虹刚跑过去,从楼里快步走出来两个中年妇女,两人和多数孩子们一样,都穿着红色衣服,一人穿红裙子,一人穿红毛衣,都很应景。 “周涯你来啦!” “新年好,新年好!” 周涯朝她俩颌首:“陈姨,张姨,新年好。” 他向方珑介绍对方,红裙子的是陈姨,红毛衣的是张姨,两人都在福利院工作了许多年,其中陈姨是目前福利院的院长。 方珑也学周涯那样颌首打招呼:“陈姨新年好,张姨新年好,我叫方珑。” 两位阿姨笑得眼睛弯弯,陈姨还直接调侃周涯:“你今年终于舍得把女朋友带来了啊!” 周涯一愣,紧着解释:“不,她是我妹妹。” 张姨说:“明白的明白的,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在谈恋爱的时候‘哥哥’‘妹妹’地称呼对方对吧?” 周涯头疼:“不是……” 这时,小虹牵着那个小女孩来到周涯面前:“呐,我把人带来了。” 小姑娘怯生生的,一双眼珠子黑得好似葡萄,嘴唇抿得很紧,有些无措地搓着两边裤缝。 周涯刚想开口,就见张姨伏下背,拍拍女孩肩膀,对她比划了几个手语,接着指向装满礼物的面包车。 女孩终于张开嘴,含糊地“啊啊”了两声,双手比划手语回应张姨。 周涯和方珑都停了动作,陈姨站在他俩身旁,低声解释:“她叫王琪,今年八岁,情况你们也看出来了……父母意外去世后,被送到这边。” 第26章 有了张姨的手语沟通,王琪没那么拘束不安,周涯想了想,弯着腰钻进后车厢里,在一堆礼物中挑出最大的那盒,直接塞给小姑娘。 王琪身形瘦小,这一大纸盒都快挡住她半个身子,她抱住盒子,仰头看着面前身材高壮的叔叔竟对着她比划手语,惊讶得张圆了嘴。 方珑也讶异,他不知道周涯会打手语。 盒子体积太大,王琪暂时把它搁放在地上,回了一个手势,周涯也很快回应。 两人无声交流了几句, 小姑娘的脸上终于有了浅浅的笑意,抱起盒子走到一旁。 “不错啊,阿哑,以前的手语你居然还能记得。”张姨对周涯竖起大拇指。 周涯继续把车上的东西搬下来,说:“简单的还行,难一点的就记不住了。” 方珑说:“我都不知道你会手语。” 周涯声音淡淡:“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方珑追问:“哦?例如什么?你倒是说说。” 周涯没再搭理她,把礼物分得七七八八。 最后还剩几份,他让小虹和另外几个小孩帮忙把剩下的礼物拿上楼,送给那几个没来操场玩的孩子。 方珑悄悄问他:“还有其他孩子在楼上吗?” 周涯点头:“有几个没办法参加集体活动。” 他把那一沓蒸屉拿下来,对陈姨、张姨说:“我给孩子们做了些豆沙包,这会儿凉了,我去厨房加热。” “行,我们刚在包馄饨呢。”陈姨牵起方珑的手,笑容和蔼,“中午你俩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方珑有些不大习惯长辈的热情,但她没有挣脱,声音清脆地答应对方:“好啊!” 周涯准备去食堂,喊住小虹:“小虹!” “怎么啦?” “你带方珑姐姐参观一下福利院,可以吗?” “当然可以!”小虹立即应下。 于是方珑跟着一群小孩上了楼。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小虹已经跟她做了自我介绍,她全名叫郭梅虹,今年十五岁,读初三,很喜欢周杰伦。 方珑没敢乱问问题,但年轻姑娘毫无忌讳,主动提起来福利院的原因:“我妈去世了,我爸去坐牢,没有亲戚能收养我,我就来这里住了。” 小虹往上走了半层,发现方珑没有跟上,她回过头:“姐姐,怎么啦?” 方珑立在原地,胸口起起伏伏,像是左胸口里养了只即将出壳的雏鸟,用它那还不算很尖的喙,一下一下啄着她。 酸酸麻麻,还有些痛。 楼梯间的窗户玻璃被擦得很干净,阳光涌进来,扎得人眼睛泛酸。 方珑低下头抹了把眼睛,缓了缓呼吸再跟上:“没事没事,刚刚眼睛好像进了沙子。” 小虹担心:“啊,用不用我帮你吹一下?” 方珑笑着说:“不用,谢谢你啊。” 方珑跟着小虹走到一个教室门口,透过窗户,她瞧见屋里有三个小孩,分别坐在不同的桌子前,正低头专心画画。 这是个美术教室,窗明几净,墙上贴着许多幅孩子们的画作,五颜六色,七彩斑斓,还有一位阿姨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不说话,也不打扰正在画画的小孩。 小虹和其他孩子都没有直接推门走进,而是对着阿姨挥了挥手,阿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起身往外走。 小虹把周涯的礼物交给阿姨,也跟阿姨介绍了方珑,阿姨笑着接过礼物,说代孩子们谢谢阿哑。 其他孩子跑完腿,又下楼去玩了,小虹领着方珑一路参观过去,最后回到她的寝室,小虹才小小声说,美术教室的那几个孩子都有自闭症,跟其他小孩玩不到一块儿,就喜欢呆在屋子里画画。 福利院现住的孩子有十几二十个,年纪都不算小,都过了适合被领养的年龄。 “我是不可能被领养的了,就算我是孤儿,我的年纪也太大,还是个女孩。” 小虹拉了张椅子让方珑坐,自己坐在铁架床的下铺,耸耸肩,说,“不过这样也好,我在这里住得比以前幸福多了。再过几年,等我十八岁了,就可以靠自己打工挣钱。” 像打开了话匣子,女孩陆陆续续说了许多话,方珑没怎么打断她,让她说个尽兴。 她就坐在小虹的书桌旁,桌子上的学习资料和书籍整理得井井有条,墙上贴着多张奖状,还有小虹和母亲的合照。 照片里的小虹还是个孩子,而照片明显被裁剪过,小姑娘有一半肩膀不见了。 方珑都能猜想得到,被裁掉的那部分里还有谁。 她也是这样,离开那家不成家的地方之前,她把相簿里有方德明出现的照片,都剪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响起音乐铃声,小虹跳起来:“啊,到吃饭时间了!不好意思啊姐姐,拉着你聊了这么久。” “没事没事,今天我好开心能认识你。”方珑摸出手机,“我们加个qq吧?” 小虹突然有些赧然,挠挠耳朵:“我还没有qq……院里的电脑只有老师们能用,然后我没有手机,也没去过网吧……” 方珑愣了愣。 “啊,姐姐你等我一下。”小虹走到书桌旁,从书架上抽了本彩色封面的本子,翻开后,连同一支笔一起递给方珑,“姐姐,你把号码写这上面吧!回头等我有qq了,我加你!” 方珑接过来,是本同学录,粉色的纸张上印着可爱的卡通小猫。 “行,没问题。”方珑写得很快,还把手机号码写上,“如果你什么时候想找人聊天,就随时打我手机。” 小虹露出灿烂笑容:“好!” 第31章 我男朋友来了 孩子们都很喜欢橘子形状的豆沙包,陈姨组织大家拍个合照,一个个娃娃捧着橘子,对照相机咧开嘴笑。 方珑也拿出自己的手机,拍了不少照片。 她发现,镜头总不知不觉地去寻找某人的身影。 周涯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他只有在一个熟悉的地方才会多说几句,例如家里,例如大排档。 还有现在这里。 他会主动跟阿姨们提起近况,会提醒孩子们不要挑食,会跟王琪交流,问她豆沙包好不好吃…… 这样的周涯让方珑感到新奇十足。 中午吃完饭,孩子们准备午休,周涯也准备返程。 离开前,他给每个孩子都发了个红包,说“新年乖大”。 小虹有些舍不得,问方珑:“姐姐,你明年过年还来吗?” 方珑点头如捣蒜:“来!而且也不用等到过年,我一有空就来看你们!” 其他女孩问:“真的吗?” “对,”方珑勾勾小拇指,“跟你们拉钩约定!” 面包车往国道方向开,经过县城主干道的时候,周涯问方珑:“难得来一趟,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的?” “没……”方珑忽然看见什么,嘴里的话瞬间变了道,指着斜前方,语气雀跃起来,“你在前面停一下、停一下!” “什么东西?”问是这么问,周涯还是降下车速,往右打方向盘。 “这里开了‘大卡司’,我想买杯喝的!” “大卡什么?” “哎呀,奶茶店。” 周涯翻了个白眼,真真还是个孩子。 车靠旁停稳,方珑迫不及待地解开安全带,周涯问她:“喂,身上有没有钱?” “嘁,当然有。”方珑推门下车,“要帮你带一杯吗?” “不要。”周涯熄了火,嘟囔道,“又甜又腻,就你们小姑娘喜欢。” 方珑不理他,小跑到奶茶店门口,正想点杯波霸奶茶,店员指着一张小海报,说:“今天有情人节活动哦!” 粉色的海报上印着好多爱心,方珑才反应过来,今天是大年初一,也是情人节。 周涯刚才在福利院一直没抽烟,烟瘾这时候又冒起尖儿,刚拿起烟盒,就听到方珑喊他:“周涯!你快过来!” 他一秒丢开烟盒,车钥匙都没拔,推门直接跳下车,几步就跑到方珑面前,皱着眉问:“发生什么事?” 方珑没答他,嘴角扬起笑,对店员说:“来了来了,我男朋友来了,这样可以参加活动了吧?” 周涯脑子里“嗡”了一声,接着就像过了电,整块尾椎骨头都麻了。 他不敢相信方珑五秒前说过的话,想确认,却像个哑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方珑一心在薅奶茶店的“羊毛”上,没留意到周涯的异样,还生怕店员不信他俩是情侣,抬手虚虚勾住了周涯的手臂。 店员对面前的俊男靓女点点头:“可以参加,热巧克力加珍珠两杯,买一送一!” 周涯回神,明白了方珑的用意。 他深深呼吸,没拆穿她。 两杯热巧克力很快做好,方珑道了谢,拿着两杯饮品回到车上。 周涯拉开车门,没上车,伸长手,把刚丢在车头的烟盒捞回来,一声不吭,走到路边树下,点了根烟。 第27章 他抽得很快,没一会儿烟烧完了。 回车上坐下,身旁的姑娘嚼着珍珠,口齿含糊地问他:“你真不喝啊?” “嗯。”被烟熏过,周涯的嗓子哑得不像话,明知故问,“刚才是干嘛?” “情人节活动啊,情侣今天买热巧克力,买一送一,还免费加珍珠。” “能省几块钱?” “十块钱。”方珑还挺自豪。 “……”周涯默了几秒,“啧”了一声,踩下油门,“行,你厉害。” 这声“男朋友”还真廉价。 “别那么小气嘛,既然有优惠活动,当然不能错过。” 方珑再喝了一口,斜眸留意他脸上的神情,试探问道,“借你‘过桥’,你不开心啊?” 周涯回答得很快:“哪敢?”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往国道方向开:“你别喝太多,尿急了路上可没办法随时给你找厕所。” 方珑瞪了他一眼:“大年初一,禁止屎尿屁。” 周涯回呛:“我就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不是仙儿,整天不用屎尿屁。” 两人你来我往地拌嘴,没什么实际含义,但其实也没人想争出个输赢。 道路两边的楼房越来越低,路越来越颠簸,快离开县城了。 方珑停了“骂战”,热巧克力已经喝掉半杯。 她打了个嗝,突然想起什么,问周涯:“早上你跟那小女孩比划手语,说的是什么啊?” 周涯回想了一下:“一开始我说那是送她的新年礼物,她回了我谢谢,我回她不客气……大概是这些吧。” “手语即是什么时候学的啊?” “我在福利院住的那段时间,院里有好几个聋哑小孩,我那会儿也不说话,所以跟他们交流都是比划手语,划着划着就会了。” “哦……手语难学吗?” 周涯说:“那得分人。” 方珑听出他的调侃,气笑:“我学东西好快的好吧。” 周涯认真道:“那就过完年,把驾照考了。” 方珑一怔,居然还能兜回早上那个话题?! 眼珠子转了转,她问:“要是我考到驾照,你就教我手语?” “你干嘛突然想学手语?” “下次再去福利院,我就能跟那小姑娘沟通啦。”方珑有些困意,挪了挪坐姿,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我跟小虹她们约好,下次还去看她们。” “……行,你考到驾照,我教你手语。”周涯应承下来。 车子刚出县城,方珑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抱着那杯热巧克力。 周涯怕她睡熟松了手,伸手过去,轻抽出杯子,放进杯架里。 午后阳光松软,烘得人昏昏欲睡,周涯以前一个人开车,为了提神,他会不停抽烟,但今天他不想在车里抽。 手边连颗口香糖都没有,他瞟见那杯饮料,盯着吸管看了几秒。 末了,他暗骂自己一句:“疯了吧你?” 周涯揉了揉眉心,醒醒神。 想起刚才方珑的提议,他勾唇笑笑。 前方漫长的道路畅通无阻,周涯右手松开方向盘,在她看不到的情况下,对她做了个手语。 食指先点了点自己胸口。 接着拇指食指弯起,碰了碰自己的下巴。 最后在暖阳中,隔空点了点在副驾驶位上睡午觉的那人。 第32章 “周涯” 一眨眼到了大年初二,也是周涯这个新年的最后一天假期。 吃午饭的时候,马慧敏跟周涯说,下午她和周父以前单位的一位工友要来家里坐坐,她想留他们在家吃顿晚饭。 吃饭没问题啊,但周涯还被马慧敏指挥着去洗澡刮胡子,以及换套正式一点儿的衣裳。 周涯哪有什么正式的衣服,翻了翻衣柜,也就一件买来拍证件照时用的白衬衫。 西裤没有,黑色牛仔裤将就。 方珑以为来的是什么重要客人,问马慧敏:“大姨,那我用不用也换套衣服?” 马慧敏难得笑得见牙不见眼:“你不用你不用,今晚周涯是主角,他肯换就行!” 方珑心里骤然咯噔了一下,她大概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傍晚,老工友来了,领着她的丈夫和女儿。 马慧敏十分热情,也拉周涯到客厅坐下,让他帮忙冲茶待客。 周涯没拒绝,坐在茶几旁冲茶,偶尔开口接话。 方珑跟客人们打完招呼就进了房间,关门时探头看一眼,撇撇嘴,心想果然是相亲。 姑娘叫沈颖,今年实岁二十七,比周涯小一点儿。 她长相斯文,穿及膝长裙和花边衬衣,性格有些内向,话很少,不大敢直视周涯,但总会在推眼镜的时候偷瞄他一眼。 老工友猛夸周涯,外貌条件优秀,生意也做得有声有色,真是年轻有为的大好青年。 马慧敏也夸赞沈颖温柔有气质,在学校里做财务,工作轻松且稳定。 “话说回来,小颖你现在工作的那所初中,周涯以前也在那里读呢。”马慧敏说。 老工友惊讶:“是吗?那也是小颖的学校!” 马慧敏也吃惊:“这么巧?!” 沈颖推了推眼镜,笑得腼腆:“对的,我比周涯小两届,以前有在学校见过他。” “哎呀,这可是难得的缘分。不过以前的周涯可混了,我和老周经常被学校叫过去批评教育。”马慧敏撞了周涯一下,“阿涯,那你记不记得小颖啊?” 周涯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话,只默默冲茶。 他对对面的姑娘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但不想让马慧敏难堪,便含糊说了一句:“可能见过吧,时间太久,记不得了。” 方珑贴着门听了一阵子,具体的内容听不到,但大人们哈哈大笑的声音很清楚。 听起来聊得很愉快。 她莫名烦躁,不再偷听下去,把自己摔到床上,塞上耳机听歌。 晚上吃饭时,方珑被马慧敏安排坐在她的左手边,周涯和沈颖相邻而坐。 八菜一汤的阵仗让沈颖父母给周涯的印象分又往上翻了一番,即便周涯的声带天生受损,说话时声音是难听了一些,但又不是真的聋哑人士,这一点点的缺陷他们觉得无伤大雅。 沈母更是直接凑到女儿耳边,跟她说“这可是潜力股”。 饭吃到一半,双方家长已经开始撮合俩小年轻,让他们饭后可以交换一下联络方式,手机、qq什么的,平时多多联系。 方珑一顿饭吃得无滋无味,最喜欢的红烧牛腩吃进嘴里,她都品不出是咸是淡。 没意思极了。 她囫囵扒完米饭,放下饭碗:“我吃饱了。” 周涯闻声看向她。 马慧敏讶异:“你今晚怎么吃得这么快?” “有、有朋友约我今晚唱歌,我洗个澡就出门了。”她腮帮子鼓鼓,向客人们颌首表示歉意,“叔叔阿姨,你们慢慢吃。” “行,行,你忙你的。” 方珑回房间取了换洗衣物,去了浴室。 浴室和饭厅距离不远,薄薄一扇门,挡不住饭桌上的欢声笑语。 直到花洒出水,水声才盖住外头的声音。 洗完头,方珑伸手探向沐浴露。 突然停住。 她看到了周涯的香皂。 回想起那次浴室门外偷窥到的画面,一个恶劣的想法在心里逐渐成型。 周涯可以做的事,她也可以。 她抓起香皂,从脖子开始,一路向南。 锁骨,小腹,腰侧,大腿,小腿…… 这款香皂出不了什么沫,薄薄一层,水冲即散,但在她身上留下了周涯的味道。 香皂回到胸口,方珑发现自己呼吸略急。 她停顿片刻,终是捻着香皂抵一圈一圈打转。 泡沫让皮肤变得光滑,指甲轻蹭细刮,就会有一群蝴蝶在小腹内扑腾乱飞。 方珑这次知道不是错觉。 她不是傻子,尽管之前的几次恋爱都幼稚不成熟,可她也算经历过,自然知道这样代表什么。 她咬着唇,香皂又再次往下。 脑子里是有幻想的,幻想着如果那晚他们真的亲吻了,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周涯对她有想法。 她也是。 一门之隔,周涯正和有可能成为他未来伴侣的姑娘吃着饭。 而她在门的另一边,用周涯的香皂涂满自己全身,沉浸在卑劣的幻想之中。 好糟糕。 * 送走沈颖一家已经八点半了。 他们这条内街路灯不怎么亮,周涯尽了主人家的礼数,专程下楼走一趟,把客人送到街口。 地面稍微凹凸不平,沈母小心翼翼地走着,有些感慨:“这里真是十年如一日,这路灯永远都这么暗……我们很多工友都卖了这里的房子,搬去别的地方住了。” 她问前方领路的周涯:“阿涯,你们怎么没想过搬?我听你妈说,你那套新房从装修好之后就一直空着。” 第28章 “我妈念旧。”周涯言简意赅。 “确实,你妈就那性格。”沈母继续问,“那你未来结婚,是打算跟老婆住到新屋那边两人世界的吧?” 这个问题其实也没什么,但周涯莫名觉得不喜,他正想回答,沈颖急忙拉着沈母的手,无奈道:“妈,你问这个干嘛啊……” 沈母不以为然:“这有啥?就是聊聊天、了解了解情况嘛。” 周涯多走了几步,如实回答沈母的问题:“我妈身体不好,未来我还是要把她带在身边的。她和我爸把我领回来,给了我一个家,我也一定是要照顾她到最后的。” 沈母一愣,还想说什么,沈父插了话:“可以可以,像你这样孝顺的年轻人,这年头可越来越少了!” 沈母干笑了两声,也附和夸周涯孝顺。 送走客人,周涯往回走,一整晚没抽烟,他也趁这机会点了一根,抽得快,没到家门口就已经抽完了。 进屋刚把门关上,马慧敏已经迎上来,兴致勃勃地问他:“怎么样怎么样?合眼缘吗?” 周涯脸上没什么情绪:“不合。” “只吃一顿饭,时间确实太短了,所以你们私下要多些联系啊。” 马慧敏清楚儿子的脾气,跟在他身后继续劝,“我觉得姑娘挺好的,你这家伙脾气硬邦邦,得像小颖这样温柔似水的姑娘,才能包容你,一软一硬,两人多配啊。” 周涯没出声,往卧室走,准备拿衣服洗澡。 马慧敏跟在他身后继续劝:“我私底下跟她妈妈聊过,这姑娘特别单纯,家里也保护得好,所以到这岁数了还没交过男朋友。就从朋友开始做起嘛,我看姑娘对你倒是有些好感,总对着你笑……” 见周涯还是油盐不进,马慧敏态度终于强硬起来:“我不管,周涯,你今年怎么也得谈个女朋友回来。” 周涯有些无奈,终于开口:“妈,你最近怎么那么着急?” 马慧敏仰头看着高她许多的儿子,忽的眼眶又红了。 “妈是真不知道还能看着你多久……” 马慧敏声音哽咽,“周涯,妈只是希望,在那天之前能看到你有属于自己的家。” 不能生育的她,在那个年代简直比恶人更“十恶不赦”。 婆家嫌弃她,当着她的面说她是“下不了蛋的母鸡”,还不停怂恿她丈夫休妻另娶。 但她丈夫对她一直一心一意,还不惜为此与家里闹翻。 其实夫妻俩心里还是希望家里多个小孩的,讨论思考后,两人决定去隔壁县城的福利院领养个小孩。 那会儿有个小男孩总坐在角落,不争不抢,不吵不闹。 个头小小,但眼睛很亮,看着人的时候显得格外真挚诚恳。 福利院负责人介绍,那男孩五岁,来福利院挺长时间了,因为喉咙有些问题,说不了话,性格也不够活泼讨喜,所以一直没被领养家庭挑中。 “小哑巴”是在附近国道旁的河边被村民捡到的,裹在脏兮兮的襁褓内,满脸都是泥巴。 也不知饿了多久,快没气了,还呼哧呼哧地掉眼泪。 ——因为哭起来只有气音,所以他才一直没让人发现。 福利院有其他身体无任何缺陷、且年龄更小的孩子,但马慧敏和丈夫回家考虑了一个礼拜,最终决定领养那“小哑巴”。 学丈夫的话来说,就是单纯觉得和那孩子有些说不清的缘分。 两人也是第一次当“父母”,领了孩子回家后,三人一开始的相处多少难免尴尬。 夫妻俩考虑再三,决定给孩子重新起个名字。 周父在纸上写了“周涯”二字,温柔地问男孩喜不喜欢这个新名字,如果喜欢的话就点点头,不喜欢就摇摇头,他们另外再起一个。 他们希望孩子的人生能像大海那般,看不到尽头。 男孩不仅点头,竟还开口说了话。 声音沙哑,发音奇怪,但马慧敏能明白他在说“喜欢”。 还有“谢谢你们”。 第33章 不是个男人 周涯明白母亲担心的事。 她在担心,当她也驾鹤西游时,世上又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所以希望他早点儿成家。 周涯认真了语气:“妈,我知道的,我会好好考虑,但你也别总瞎想,方珑说你会长命百岁。” 马慧敏破涕为笑:“那小妞油嘴滑舌你也跟着信?不过我会努力的,没当上奶奶之前我可不走。” 周涯浅提嘴角:“那你再加把劲,一直到当上太奶奶那天吧。” 安抚完母亲,周涯拎衣进了浴室。 虽然下午已经洗过一次澡,但傍晚做饭时多少沾了些味道,他打算简单淋一淋身子。 淋浴间的地砖还有水渍,是方珑留下的。 和平日相比,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但周涯没多想,开水洗澡。 正准备拿香皂洗头时,他顿了顿。 香皂上也有水渍。 他这才发现,淋浴间里少了那股甜腻果香,反而残留着淡淡皂香。 周涯眉心微蹙,方珑用他香皂了? 用他香皂干嘛?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他已经洗完澡。 回房间拿起手机,发现有一条新短信。 是沈颖发来的。 先夸他做饭好吃,再问下回能不能去他店里吃饭。 周涯没回她,而是打了个电话给方珑。 * “带我走——就算我的爱,你的自由,都将成为泡沫——带我走——” 迷你包厢只有方珑一人,就算她唱得破音都没人嘘她。 包里的手机安安静静,因为她关机了。 她跟大姨说“和朋友约了唱歌”不过是临时编的谎话,但做戏得做全套,洗完澡她还是出了门。 节假日的“88”连大堂都站满等包厢的客人,但多的是一群朋友来唱歌的,很少像方珑这样一个人来。 有客人提前离开,临时清了个迷你包出来,一个人的方珑正好排到了。 她拿周涯给的那大红包来消费,芝华士一支,配康师傅绿茶半打,再讨了不少免费花生。 饮歌一首接一首唱,唱到喉咙都沙哑,才能暂时忽略,胸腔里忽上忽下的悸动。 在浴室用周涯的香皂干那档子事,并没有让她更舒服。 皂液褪去后,只留下干涩。 唱着唱着,方珑忽然反应过来,这个迷你包,是之前她和前男友打架的包厢。 “真是晦气……” 她顿时没了兴致,抛下话筒,按了原唱模式,打算把酒喝完、歌单听完就回家。 她不怎么喜欢兑太多绿茶,别人三分之一酒兑三分之二绿茶,她是反过来。 水喝多了尿急,她背着包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洗手的时候她打了个嗝,全是酒味。 她想,该回家了。 一踏出洗手间,方珑顿住。 走廊站着一熟面孔。 江尧斜斜倚着墙,脸上有不大正常的潮红,见方珑出来了,提起嘴角打招呼:“哈喽,好久不见。” 以前方珑觉得他是小镇“镇草”,如今只觉得他面目可憎。 她翻了个白眼,径直从他旁边经过,不忘骂一句:“大过年的真晦气。” 江尧两步追上来,挡在她面前,声音懒懒散散:“你和谁一起来的?朋友?还是新男友啊?” 男人说话时喷出浓烈酒味,方珑捂住鼻子,不耐烦起来:“我跟谁来的关你鸟事?” 江尧笑笑:“说话别这么冲啊……好歹我们也算恩爱过。” 他晚饭后就和朋友来“88”唱歌,没想到会遇见方珑。 看着她走进洗手间,裹在紧身牛仔裤的桃臀一晃一晃,他莫名心痒痒,上完厕所后就在这里等她。 眼前的姑娘就算横眉冷眼也漂亮,皮肤吹弹可破,双颊荡着薄粉。 江尧又问:“我是认真想知道的,你交男朋友没啊?” 方珑怒极反笑,抱臂问道:“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有的话就算了。” 江尧耸耸肩,“没有的话……如果你实在太寂寞了,可以来找我的。” 胸口喉咙都在烧,方珑忍住恶心,冷声问:“哎哟,那吴丹纯她怎么办啊?” 江尧叹了口气,满脸不爽:“丹纯她哪哪都好,就是总端着,和你完全不一样,一起这么久了还不让我‘全垒打’。都是成年人了,不知道她在装什么矜持。” 他忽然笑了一声,眼神迷离咸湿:“老实说,我偶尔还是会想着你……” 他没有说得明白,可方珑清楚他的意思。 冷意从脚板底直直往上窜,她气得牙齿都上下发抖。 可她今晚不想动手打人。 她不想又把事情闹大,大过年的还要周涯去派出所捞她! 脑子里盘旋着任建白上次在警车里说过的话:动手之前要多想想那些对自己重要的人。 第29章 指甲深嵌进掌心肉,方珑用痛意压制冲动。 只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骂:“江尧,你真脏。” 江尧敛了几分笑意,语气轻蔑:“我脏?宝贝,你和我半斤八两,谁都别说谁。” 他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快盖过走廊里的音乐声:“你一双被人穿烂的破鞋,有什么资格——” 话没说完,一只手从江尧背后伸过来,扯住他领子,直接把人抡到旁边墙上! “砰”一声闷响,江尧的背脊硬磕上墙壁,疼得他眼前冒金星。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方珑吓得连退几步。 很快看清,把江尧从地上硬拽起来、又喂了一拳到他肚子上的人,是周涯。 胃里的苦水差点儿全吐出来,江尧边干呕边骂:“你……你他妈——唔!!” 周涯不想听他说多一句话,一拳招呼到他脸上,直接把人打趴在地。 “周涯、周涯,够了,别打了!” 方珑有些慌,看到有ktv服务生匆忙跑去前台,就隐约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皱眉大声喊:“哥!!” 可周涯人在气头上,根本冷静不下来。 他蹲下身,扯起江尧的领子:“小子,我上次就忘了给你留句话。” 江尧鼻血口水混在一块,含含糊糊地求饶:“别打……大哥,别打我脸……” 周涯冷着眸,手指没怎么用力地扇了两下江尧的脸,声音哑得像有猛火烧过:“你真他妈不是个男人。” 第34章 摇摇晃晃的一道小桥 今晚的ktv生意很好,每个包厢都有客人,就算房间都关着门,歌声仍能穿过薄薄门板,这边在唱《财神到》,那边在唱《一千年以后》,还有人早早开始飚高音,唱着永远上不去的《死了都要爱》,在走廊里乱作一团。 很快,有几个服务生跑了过来,把闹纠纷的两位客人分开,有人挡在周涯前面,有人去扶江尧,问他用不用报警。 “报警……”江尧仿佛此刻才元神归位,连连摇头,“不、不用!不用报警!误会,都是误会!” 服务生有些为难:“但是你流鼻血了……” “是我自己摔的,不用报警……” 江尧看都不敢看周涯,推开想要帮忙的服务生,扶墙往走廊的另一边走,踉踉跄跄。 不知哪个包厢推开了门,里面的歌声涌出来,五音不全,可还是能听清谁在唱着张信哲的《爱如潮水》。 方珑没把江尧的异样放心上,也没空理会一旁询问的服务生。 脑子里嗡嗡作响,整个人就像成了沙滩上的一块石头,原本深陷在沙里,是一层又一层的海浪冲散了沙子,把她卷进更汹涌的潮水里。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她不停下沉,往海底深处。 身旁人影晃动,灯光昏暗如水,她看着他,他看着她。 方珑先动了身子。 她直接拉起周涯的手,扯着他往外走。 周涯刚才还像座爆发的火山,这会儿已经偃旗息鼓。 他垂眸看着被牵住的左手,有些恍神。 却没有甩开。 她走得急,马尾在脑后欢快地左右甩动,露在外头的一节脖颈覆着一层淡淡的红。 再往上,两颗耳垂也好似剥皮石榴。 不知是因为她喝了酒,还是因为情绪过分激动。 也可能是因为这走廊上的光,把人藏在心里的情绪勾兑得暧昧迷离。 大堂还有许多客人等位,方珑如过无人之境,拉着周涯走出ktv。 门外摆满了摩托车,方珑左右张望,她走太快了,边喘气,边抬头问:“你的摩托呢?停在哪儿?” 周涯对上她的眼,喉结一滚。 她眼眶都红了。 他扬扬下巴,指向对面马路的停车场:“摩托忽然打不着,我开车来的。” 方珑没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有好多话想问想说,憋在胸腔里像随时要爆炸的气球。 她拽着他穿过马路。 他也乖乖让她拽着。 晚上十点半的小镇,车很少了,中间没有护栏的马路,光影荡出海浪。 两只手依然牵着。 摇摇晃晃的一道小桥,却连起了两座孤岛。 露天停车场停了不少车,都是轿车或suv,连车牌都锃亮,停在角落里的银白色面包车倒是百里挑一,十分醒目。 方珑走到车旁才松开他的手,声音闷闷:“开车门。” 手心被她捂得发烫,周涯紧了紧拳头,指甲嵌进掌肉,不痛不痒,但能让他稍微清醒一些。 他掏出车钥匙开了车门。 方珑坐上副驾驶位,听到周涯问:“回家?” 方珑用力摔上门,直切主题:“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手机关机了。” 周涯把钥匙插进钥匙孔,一扭,车子发动时车身抖了抖,声音也不小。 他接着说:“然后就来‘88’找你。” “慢着。” 方珑伸手拔了他的钥匙,塞进自己的单肩包里,一起丢到后头,后车厢没有铺垫子,发出“咚”的沉闷响声。 “我手机关机,然后你来‘88’找我。”方珑虽然喝了酒,但这会儿思路异常清晰,直视着周涯,“这中间缺了一句,你给补上。” 周涯不明所以,眉心微蹙:“……补上什么?” 方珑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缓下语速:“我手机关机,和你来‘88’找我,中间缺了个原因。” 周涯嘴唇抿紧,扭头躲开她意图看穿他的目光。 方珑继续逼他:“你说话。”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周涯有些急躁,连敲了几下方向盘,蓦地往后探手,想去够方珑的包。 没料到他被推了一把,也没料到方珑力气有那么大,他竟被推得歪了身子,整个人往车门靠,手肘也撞在车椅旁侧。 “你知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方珑直直盯着他看,目光如炬,眸中带星。 胸口好像被她眼里的光芒烫了一下,周涯又抿紧嘴,收回手,虚虚倚着椅背,扭头看向车窗外,一声不吭。 方珑告诉自己要沉住气,要沉住气…… 片刻后,她听见周涯深吸了一口气,她坐直身子,仿佛随着他的呼吸,一颗心脏也被扯到半空中。 可她等来的只有周涯长吁一声后,再一次沉默下来。 方珑沉不住气了。 她本来就不是能沉住气的闷瓜性子! “好嘛,一到这种时候你就是个哑巴!”胸口里的气球被针扎破,气蹿得到处都是,方珑眼一热,直接跨过座位中间的变速杆,猫似的蹦到驾驶位。 周涯猛地倒抽一口气,浑身肌肉绷紧。 男人身高高,车椅被往后调了许多,驾驶位空间充裕,方珑跪坐在他腿上,扯着他的衣襟说:“你不说,我帮你说。因为我手机关机,你担心我出事,担心得要死,所以就来‘88’找我,对不对?!” 她喝了酒,浓浓酒气喷洒在周涯的脖子和下巴。 他喉结上下滚动,可喉咙哑得像沙漠,咽下的口水丝毫无法缓解干涩。 “你他妈喝醉了……给我过去。” 他双手掐住方珑的腰,想把她拎起来摔回副驾驶位。 “我没有醉!” 方珑当然不乐意回去,双臂勾住周涯的脖子,凶巴巴道,“周涯,你今晚一定要跟我讲清楚!” “讲什么讲?你钻什么牛角尖?” 这种姿势早已超过兄妹之间的界线,周涯有些焦急,松开她的腰,反手去拽她的手。 他语速一快就容易冒出气音,嗓子像破洞风箱:“你是我妹!你手机关机,我担心你出事,来ktv找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啊?!” “不是……你明明不是因为我是你妹,你才关心我……” 方珑一手胡乱掰住周涯的手指,另一手扯着他最近长长一些、但依然短刺的头发。 迫使他仰头,迫使他直视她。 她不想再装作什么都听不到了,这段时间压抑的情绪、晦涩的心情,在这一刻全数倾泻出来。 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方珑声音发颤:“我听见你在浴室喊着我的名字,我知道你对着我有反应……周涯,你喜欢我,对不对?” 周涯咬紧牙,抿紧唇,像个真正被针线缝住嘴的可怜哑巴。 他还是败露了吗?那些龌蹉不堪的念头,全被发现了吗? 还能有什么借口能让他搪塞过去吗? 而方珑似乎完全看透了他。 她俯身贴近他脖侧,埋在他肩膀上,说话时,嘴唇会在微鼓的青筋上若有似无地划过:“周涯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方珑是个硬骨头,把她接来家里的这些年,周涯很少见她哭过。 也就偷东西被他拿鸡毛掸子抽的那次哭了,后来他没再见她情绪崩溃过。 第30章 细声的呢喃听起来好委屈,眼泪一颗接一颗,沾湿他的锁骨和衣领。 一点一点,融化了他的心。 周涯慢慢泄了劲,由得她趴在他肩膀上哭。 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攀上方珑的背,一下下轻拍。 车子一直没有开窗,潮湿热气在车内聚集,挡风玻璃底下已经溢起薄薄一层雾。 许久,等到女孩哭声渐弱,周涯勾勾手指,指尖在她掌心画了两下。 “喂。” 他发的第一声还是气音,清了清喉咙,调整发声位置,再开口,“喂,抬头。” 方珑哭得脑门疼,眼泪鼻涕糊作一堆。 她把鼻涕都擦周涯衣服上,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干嘛……” 周涯轻呵一声,用袖口给她擦脸,低声问:“我不能什么?” “啊?”方珑不明所以。 “你说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是指什么?是不允许我喜欢你吗?” “……不是。”方珑摇了摇头,看着他说,“你不能对我太好。” 女孩一双眸子被水洗得黑亮,周涯眸色沉下来:“这又是为什么?” 方珑吸吸鼻子,哽咽道:“对我太好,我也会喜欢上你。” 她知道,她都知道。 而她的想法,周涯是这一秒才知道。 他很难形容当下的心情,它太复杂了,比打翻了厨房里所有调味料还要复杂。 酸里带着辣,辣中混着咸,还能品出一丝丝甜。 心里的墙建得再高再牢固又有何用? 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能把墙砸开一扇窗。 深埋土里的种子见光发芽,疯狂长出朵朵旖旎靡丽的花。 花杆带刺,花心渗蜜。 周涯知道它们很危险。 可他忍不住,仍然想要去拥抱她。 “方珑……” 周涯轻声唤她的名,一只手臂虚虚圈住她的腰,却不敢更进一步。 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一旦跨过了线,就再也回不去了。 “事情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他心里仍有顾虑,想要把持最后这道防线,即便它就快要崩断。 就在周涯还在犹豫的时候,方珑蓦地倾身,吻了一下他的唇。 她很快后退,皱着眉头问:“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啊?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这样不就行了?” 高墙悉数崩塌,周涯骂了句脏话,猛收紧手臂,把她揽进怀里。 另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他微眯起眼眸,哑声道:“那之后你可别跑。” 吻重重落下,汹涌爆发的爱意比酒烈,比夜深。 第35章 叩叩 方珑很少被这么吻过。 以前交往过的年轻男生对探索身体更感兴趣,吻一吻就直奔主题。 周涯不是。 他吻了她好久,从一开始的强势直接,到现在的刚中带柔。 唇舌相抵,津液互渡。 她的酒,他的烟,都成了催化剂,让身体里的火苗烧得通天高。 方珑快呼吸不过来,她先投降,撑着周涯的胸口直起身,仰头轻喘:“等一下、等一下……” 周涯其实也没多好,小腹被邪火烧得滚烫。 但方珑坐在他身上,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恰好压住他。 明明隔着几层不算轻薄的布料,他仍能感觉到她的气息。 周涯大口大口喘气,盯着方珑明显红了许多的水唇,移不开目光。 “真没用……”周涯嘟哝一句,“刚才是谁先放狠话的?” “你……你给我等着……我休息一会儿、唔——” 周涯没等她休息完,再次扣住她后脑勺,追着她的唇吻了上去。 手指不小心勾住了她的发绳,收手时,发绳也被带了下来。 长发簌簌落下,在两人颊侧微微晃动。 方珑新年前去染了头栗发,停车场内昏黄的壁灯打过来,让发色变得金灿灿,发尾还缀着闪烁的光。 周涯瞥了眼,情不自禁,摊开掌心去接那细碎星光。 再揉乱她的发。 “唔——” 才刚刚稍微喘上气,呼吸又再次受阻,方珑恼得甩了几个巴掌到周涯肩膀上。 但很快再次沉沦在缠绵暧昧的情意中。 方珑摁着周涯的胸膛,低头去咬他的唇。 平时没几句好听话的这张嘴,吻起来倒是挺软挺舒服。 但胸肌硬邦邦的,揉着没什么手感。 方珑摩挲往下,趁着周涯和她吻得入迷,隔着衣服,指尖偷偷勾了一下。 浑身像过了电,周涯拎猫似的捏住她的后颈,粗喘道:“……方珑,你胆子很大啊。” 只是接吻而已,两人已经动了情。 周涯憋得快炸开,方珑难受得眼角泛泪。 密闭车厢内昏昏沉沉像灌满海水,最后一丝氧气都要被耗尽时,一束光从后方射过来。 周涯一瞬间回神,摁低了方珑的脑袋,把她藏在自己的影子中。 是停车场的保安过来了,拎着手电筒晃。 “谁、谁?”方珑有些恍惚,趴在周涯胸口,听到的全是如鼓擂的心跳声。 “保安。”他轻抚方珑的背,“别动。” 保安先在车屁股往车内照了照,见车内真有人,走上来敲敲驾驶座的车窗,半警告半调侃地说:“阿弟,别在这里乱搞啊。” 周涯把方珑护在怀里,斜睇保安阿伯:“知道了,这就走。” 阿伯看不清车内,想拿电筒照,周涯皱眉,大掌一下拍到车玻璃上。 阿伯被吓一跳,也不敢再上前,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了:“开个破面包车……怪不得没钱开房……” 周涯听见也不恼,倒是怀里的人儿又奓了毛。 方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正想对保安破口大骂“狗眼看人低”,“狗”字刚出口,就被周涯堵住了。 用嘴唇。 方珑哼唧一声,嚣张的气焰消了。 两人厮磨一阵,慢慢平复下来。 方珑扯好衣服下摆,爬回副驾驶位,捡回包,找出钥匙还给周涯。 周涯那里还鼓着,也不搭理它了,再次启动了车子。 “要不要吃宵夜?”周涯边打方向盘,边问方珑,“你今晚那顿没怎么吃,饿了没?” 方珑佯装惊诧:“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饱?你不是忙着相亲吗?” 周涯听出她挖苦,但心情更佳,声音都亮了些:“那是你姨安排的,我事先不知情。” “那你觉得小颖姐姐怎么样啊?” “没怎么样。” “我看那位姐姐也挺好的,和之前可芸姐有点儿像,都是那种温柔挂的,好斯文。” 方珑用手整理长发,语气不咸不淡,“现在才知道,你口味挺重啊,不野的你不要……” 周涯瞪她一眼,知道她就这幅德行。 给三分颜色,能开大染坊。 他不揪着这话题,又问:“怎么说呢?用不用吃宵夜?” “不用啦,我刚才喝了好多水……”她这才想起她那已经付了三个小时钱的迷你包,惨叫一声,“我的芝华士!还没喝完!能不能回去ktv拿?” “……有毛病。” 周涯伸手过去,把她刚整理好的头发又揉乱,“少喝点儿酒,你那些烂鸟男朋友都不知道是不是你喝醉的时候看上的,什么破烂玩意儿,嘴巴没给他踩烂算给任建白面子……” 方珑噗嗤笑出声,牵住他的手,拉下来放在自己大腿上。 前方路遥遥,她摇下车窗。 夜风冰凉,但手心温暖。 * 马慧敏睡下了,家中安静。 方珑换鞋的时候小声问周涯:“你今晚来我房间吗?” 周涯刚压下去的火噌地又冒起,本能抬头望一眼母亲房间紧闭的门,才压着嗓子说:“不去。” “没想干嘛,聊聊天也行啊。” “不行,我妈在家。” 方珑不满:“大姨都睡了。” 周涯坚持:“她会起来上厕所的。” 他拍了拍她的腰:“去洗个澡再睡,都是酒气,衣服拿出来洗,别放好几天。” 方珑甩他一个白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妈。” 周涯嗤笑,不搭理她,摸了烟去阳台。 既然事情发生了,他得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方珑洗完澡出来,周涯还站在阳台上,没开灯,指间有白烟飘渺升起。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但还是被周涯发现了。 周涯回过头,顺手把没抽几口的香烟在铁罐里掐灭:“洗完了?” 方珑点点头,把手捧着的一团衣裤递给他:“帮我丢洗衣机吧。” 周涯接过来,应了声“好”。 方珑头发还是湿的,她擦着发尾,眉毛轻飘飘挑起:“那我回房间了哦。” “嗯,去吧。”周涯今天话说了不少,嗓子早就哑了,三个字里头,只有“去”有声音,其他俩字都是虚的。 第31章 方珑努唇:“就这样啊?” 周涯都能想象出来她刚才洗澡时用了多热的水,她站在面前,浑身散着湿热的水汽,嘴唇水润嫣红。 他的左眼皮,竟在这会儿突然跳了一下。 他低下头,抬手蹭压眉骨,说:“在家得有在家的样子——” “行,周涯你行。”方珑打断他,把擦头发的毛巾抛到那团衣物的最上方,“继续假正经吧,我回房了。” 她甩了甩头发,转身往房间走。 只给周涯留下一股甜腻果香。 等她进屋,周涯才笑着动了动身子。 方珑脱衣服脱得乱七八糟,袖管夹在衣服里,周涯一件件抖开,把袖子裤管都理顺了,再放进洗衣机里。 上衣,牛仔裤,袜子…… 他顿了顿,这里少了两样东西。 刚才那根烟没抽两口,周涯再点了根,慢条斯理地抽完,拿衣服进了浴室。 一进浴室,他又闻到方珑沐浴露的味道,甜得好似她的吻。 他逼着自己不能回想。 碰不到的时候还没那么渴望,吃到了只会食髓知味。 可一关门,就看到门后挂着一套内衣。 胸衣和内裤,各挂一个钩子。 是方珑刚换下的。 浴室门的挂钩钉得并不高,周涯的视线正正好,对着那条红色蕾丝内裤。 鬼迷了心窍,他两指一捻,把它取了下来。 布料薄软,红得鲜艳。 他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最后把这套内衣丢进洗手盆里。 洗完澡出来,他取了香皂,把两人的内衣裤都手洗了。 拿去阳台晾,再开洗衣机。 接着,周涯走到方珑门口,敲了两下。 叩叩。 第36章 都有火苗在跳 方珑拉开门,不吱声,只冲着门外的周涯嘻嘻笑:“干嘛?衣服都洗了?” 周涯冷嗤一声,手罩住她的脸,推着她的脑袋往里走。 门一阖上,方珑立刻扒拉下他的手,张嘴就往虎口咬。 周涯也没客气,一弯腰,一曲臂,直接把她拦腰扛起。 方珑倒抽一口气,同时松了口。 ——每次这个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像袋大米,周涯想把她搬到哪儿就搬到哪儿。 周涯把她丢到床上,单膝跪上床,俯下身想吻她。 方珑故意不配合,撇开脸不让他亲嘴巴。 周涯无所谓,别的地方也可以。 脸颊,下颌,眼角,最后到了耳侧。 舌一卷,就把耳珠含在唇间啄吻。 灼热的气息,吮吸的声音,对方珑来说都是突如其来的刺激,她受不住,喘着气想拍周涯肩膀。 周涯双手一抓,握住她两边细腕,高举过头,重重压在一旁没叠好的拉舍尔上。 “……以后内裤自己洗。”他边吻她耳廓边说。 “不要……你帮我洗。” “我是你保姆?” 方珑双手被压得动弹不得,但双腿暂时不受限制。 一拱腰,一抬臀,双腿盘上男人的劲腰。 嘴唇在他的脖侧胡乱吻,方珑的声音又软又黏:“你是我哥啊……” 周涯猛吸一口气。 如今他有些听不得这个称呼。 他洗完澡穿的运动裤,布料软,方珑很快感觉到他过分明显的变化。 她暗暗惊讶,心脏噗通噗通跳得欢。 一起住了这么多年,朝见口晚见面,方珑偶尔会无意间看到些东西。 她知道周涯身材条件不错,人高马大的,晾在阳台的衣物都是大一号,可她从未如此直接地感受过。 就像架在火上烧的利刃,又烫又硬。 气势汹汹,无法忽视。 方珑对未知有些莫名恐惧,嘴里却还要装作经验老道:“你多久没做了啊?怎么轻轻碰一下就……?” 周涯抬起头白她一眼,缓声警告:“方珑,你这张嘴巴,除了挑衅和吵架,还能用来干嘛?” “哼哼,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方珑贱兮兮地把脸凑过去,在他略微长出胡茬的下颌落下亲昵的吻,猫叫似的呢喃,“还能吃你做的蛋炒饭……” 她不知道周涯记不记得,她自己对小时候的那盘蛋炒饭是记忆深刻。 那段时间父母对赌钱像着了魔,几乎天天不着家,或者会在方珑上学的时候回家一趟,待方珑回家时,家依然是个空壳。 隔夜冷饭和几个鸡蛋,仿佛已经是父母对她最大的施舍。 那个晚上,方珑本来打算只吃那包偷来的干脆面垫垫肚子就行,把饭和鸡蛋留到第二天再吃。 作业写一半,有人按门铃,把她吓了一跳。 那些天经常有陌生人上门,不按门铃,直接捶打防盗门,喊着她父母的名字。 砰砰声巨响,夹杂着粗言秽语。 父母提前警告过她,无论外面的人怎么叫骂,千万别开门。 所以一有人来,她都会躲进房间里。 在房间躲了一会儿,方珑发现这次与平时不同。 门外那人并没有因为没人应门而逐渐脾气暴躁,还是很耐心的,每隔几秒按一下门铃。 她踮脚去看猫眼,是个大哥哥。 有一点点眼熟,但方珑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她开了门,因为她还看到大哥哥手里拎着一袋水果,和一盒蓝罐曲奇。 蓝罐曲奇耶,她都忘了有多久没吃过。 她好喜欢里头带葡萄干的那款。 光是这两样东西,就足够让她吃上好几天。 大哥哥很高,方珑得仰起脑袋,而大哥哥蹲下来和她平视,问她记不记得他。 他一开口,方珑就有印象了。 是大姨家那个捡回来养的“小哑巴”。 时不时夹杂气音的沙哑声,方珑没听别人有过,所以就算之前跟“小哑巴”只见过几次面,方珑还是记住了。 后来周涯给她炒了一碗蛋炒饭。 方珑不知道多久没吃过正儿八经的饭了,狼吞虎咽,仿佛饿死鬼上了身。 好好吃。 她满脑子全是,这蛋炒饭太好吃了。 之后接近一个月,她靠着周涯的“接济”活着。 她也试过自己炒蛋炒饭,但出来的炒饭黏黏糊糊的,怎样都做不到像周涯那样粒粒分明。 后来无论周涯给她做了什么大餐,鸡鸭鹅,鱼虾蟹,好吃是好吃,她也喜欢吃,但还是对那口炒饭,念念不忘。 …… “蛋炒饭?明天想吃吗?中午给你炒。” 周涯习惯性地询问,说出口才觉得犯傻。 哪有人在你侬我侬的节骨眼儿上谈论明天午饭吃什么的? 方珑也是第一次在这种气氛中被问“想不想吃蛋炒饭”。 她嘻嘻笑出声,乖巧地说“好”。 周涯想亲她的唇,循着她的笑声贴过去:“这张嘴,骂人厉害,吃饭也厉害。” “哦,我还能吃其他东西……” 方珑手不老实,往下偷摸了一把周涯的腰。 但很快,她眨了眨眼,改了口:“嗯……也可能吃不下。” 周涯听得脑门发麻,腰眼泛酸。 他倾身咬她的唇:“……够了,你别说话了。” 许是因为染上情意,他的声音好似风从山谷里来。 深邃,遥远。 有着未知的危险。 这次方珑没躲了,探舌与他纠缠。 空了许久的胸膛里被这个吻填满,空气都被挤了出来,方珑被吻得狠了,眼里水汽越蓄越多,唇齿间流露出许多情不自禁。 一个深吻结束,两人额头抵着额头,胸廓此起彼伏。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喘着气,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两人的眼睛里,都有火苗在跳。 方珑伸手过去,碰了碰他。 周涯摇头:“今晚不行。” 他解释:“家里什么都没备。” “那个……”方珑努唇,提议道,“我安全期耶。” 周涯蓦地皱眉。 他自认是个粗人,对女性也没了解得那么透彻,但到底多吃了几年米,该懂的事情他还是懂的。 他知道小镇的每家药店里,紧急避孕药很畅销。 也知道每根路灯柱上,都贴有三流妇科医院广告。 周涯年近三十,至今后悔的事情有几样,其中一样,是在方珑最重要的青春期里,没人能好好引导她比较正向的感情观。 她亲生母亲不能,马慧敏和她中间始终隔着层关系,周涯更是不知如何开口。 他轻抚方珑发侧,叹了口气:“方珑,以后别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了。” 方珑过了片刻,才明白周涯指的是什么。 又过了片刻,她明白周涯话里的意思。 一股强烈且陌生的情感,从身体深处不停涌起,瞬间灌得胸腔里满满当当。 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 第32章 “我也不会让你吃那些玩意儿。” 周涯屈指蹭去她眼角的湿意,眼神缱绻,但语气强硬,“听到没有?别给我装聋。” 方珑勾住他脖子,拉着他往下。 贴在他耳边小小声说:“听到啦。” 第38章 原来这句话它是会发光的 大年初三的菜市场格外热闹。 街坊们三四天没买新鲜菜,今天摊贩们一开铺,一窝蜂地涌来了,每个档口前都站满了客人。 周涯早知会这样,大年初一跟相熟的商家摊贩拜年的时候,已经提前让他们帮忙留一些好料,不然今晚的大排档得开天窗。 在老六海鲜那儿清点海鲜时,老板走过来,递了根烟给他。 周涯道了谢,把烟支在耳朵上。 老六环顾四周,蹲到周涯身边,小声问:“阿哑,过年前你店里是不是被人弄了?” 周涯转头看他一眼:“你知道?” 老六也坦荡:“小镇哪有秘密!” 菜市场更没有,简直可以算是小镇的“情报交流基地”。 周涯点头:“是有人来闹事。” 老六问:“知道是谁家搞鬼不?” 周涯反问:“哦?你知道?” “哎哟我哪知道,我也是听前面食杂铺的老板娘说起这么件事,今天见着你了,就多问一句嘛。”老六笼统地打哈哈,但还是好心提醒周涯,“没办法啊,谁让阿哑你店里生意好,挡着别人的财路喽。” 周涯呵笑:“你说好笑不好笑,与其花时间找人来砸我生意,不如多花些心思增进厨艺,菜做得烂,好意思怪我?” 老六咬着烟笑,从摊位上挑了一条白鲳,抛进周涯面前的泡沫箱:“就喜欢你这种敞亮直白的,送你。” ——年初一晚上,周涯去任建白家拜年时,也和任建白聊了聊那晚的事儿。 闹事那帮人的车牌不是本地的,车子是查到了,闹完事的当晚他们就离开了庵镇。 任建白问周涯要不要继续追,要的话就去跟当地派出所打声招呼,周涯摇摇头说不用了,那些混子不过是收钱办事的打手,真正看他不顺眼的另有其人。 就算追到了又能怎样?还得怪他自己皮糙肉厚,被砸了个酒瓶什么事没有,连追究都没法子,顶天了也就是让他们把那晚砸烂的碗盘赔了、或把那晚没付的饭钱清了。 周涯很早就在社会上行走,知道打开门做生意,并不能事事如意,有些苦就得敲碎了,伴着烟酒往下咽。 冲着他一个人来,没问题,他忍一忍就过去,但他的底线是家人和员工。 触碰到他的底线,他断不会轻易放过对方。 周涯来回两三趟,把一个个泡沫箱和塑料袋搬进车后箱。 和往常一样,车内的味道逐渐复杂起来。 周涯关上车门,心想这周忙完真得去挑辆代步车了。 他没有立即开车离开,还有东西需要另外买。 周涯绕到市场外围,进了相熟的服装店。 门口摆着一沓沓男士大裤衩,也有三角内裤和袜子,明码标价,十元两条,十元四双,诸如此类。 老板招呼道:“你好久没来了啊!” 周涯点点头,递了根烟:“来买几条内裤。” 老板接过,豪爽道:“自个儿选,红彤彤的也有。” 周涯看了一圈,问:“有没有稍微贵点儿的?质量好一些的。” “有有有。” 老板从玻璃柜里取了几个长形纸盒:“外贸货,厂里做出口的,但需要一盒一盒买,不拆卖。” 一盒有三条,宽裤边上印着一串英文,不同颜色组合,有的黑白灰,有的白红蓝。 周涯价格都不问,直接报了尺码,要了两盒。 老板夸他有眼光:“这个牌子啊,c……c……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读,只知道在香港卖几百块钱一盒的,在我们这里便宜,你捡到宝啦。” 周涯笑笑,付了钱。 十点多回家时,方珑已经起床了,正在餐桌旁吃她的早餐,白糜加颗咸鸭蛋。 两人对上视线,方珑眼珠子滴溜溜绕了一圈,冲阳台挤眉弄眼。 马慧敏在阳台捣腾花花草草,看起来心情也不赖,哼的小曲儿在玄关都能听到。 周涯换了鞋,走到餐桌旁,抬起手,手背蹭了蹭方珑的脸颊。 方珑也侧过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背。 突然想作坏,她张开口,朝他虎口咬了下去。 没怎么用力,但留下了黏糊口津。 周涯瞪她一眼,收回手,把虎口上的湿黏舔干净,才跟阳台的母亲打了声招呼。 中午吃蛋炒饭,再加一荤一素一汤。 三人落座,位置还和平时一样,周涯和方珑面对面,马慧敏在一旁。 马慧敏不免俗地又提起早上和周涯没结果的对话:“珑珑,你知道吗,你哥今早让我别给他介绍对象了,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方珑差点儿呛到饭粒。 她清了清喉咙,戏谑地看着周涯:“真没想到,老树也能开花呀。” 马慧敏被她逗乐:“你哥年纪也不大啊,哪能叫‘老’?” 周涯抬眸瞥方珑,又垂眸,目光落在骚扰他小腿的那只脚丫子。 她身高不高,脚也长得小,跟贪吃老鼠似的,沿着他的裤管一寸寸往上爬。 “那哥你喜欢的是哪位姐姐啊?我们认识的吗?” 方珑嘻嘻笑着,脚越踩越高,很快已经攀到周涯的膝盖上。 “我也没说过是‘姐姐’。” 周涯面色不显异样,桌下的手却一下便逮住她的脚。 三指一勾,在她脚板底飞快挠了一记。 方珑抵不住痒,大叫:“啊!” 马慧敏被吓一跳:“怎么了?怎么了?” 方珑悻悻收回脚,脚底踩着另一只脚的脚背挠痒:“没、没事,吃太快,咬到嘴肉了……” “哎哟,吃慢点儿。肯定是最近吃太多热气东西,上火,回头让你哥给你煲点凉茶降降火。” 马慧敏在儿子的终身大事方面格外细心,扭头问周涯,“诶,儿子你刚说什么?不是‘姐姐’,那是妹妹啊?对方比你年纪小?” 周涯半耷着眼皮,掩住深黯眼眸:“对,是妹妹。” 饭后,周涯在厨房洗碗,方珑趁大姨上厕所,跑进厨房。 她得踮起脚,才能够着周涯的耳边:“你疯啦,在大姨面前说得那么明显,被她知道了怎么办?” “明显吗?”周涯双手带泡沫,不揽她了,低头吻了吻她发顶,低声说,“你不让我有别的妹妹啊?” 方珑瞪大眼,呲起两排白牙:“周涯你敢?!” 周涯喜欢这样的方珑。 吃些无伤大雅的小醋,有着小孩子气的独占欲,这能让他感觉到,他在她心目中确实有一席之地。 以一个异性的身份,而不是只是她的“哥哥”。 方珑想挠他,但一听到马桶冲水声,立刻火速逃离厨房。 周涯顿了几秒,低头把剩下的碗盘洗了。 等到马慧敏进屋午睡,周涯才闪进方珑房间。 方珑趴在床上听歌看手机小说,纱帘把阳光筛得细腻温柔,落在她栗色发顶,和在半空晃来晃去的白皙双足。 见他进来,她不起身,也不挪位,还送了他一个白眼。 周涯心里乐,真成了只小白眼狼。 他走到床边坐下,摘了她一只耳机塞进自己耳朵里。 “还我,去找你别的妹妹要。”方珑想夺回来,伸手却被周涯扣住。 他拉着她的手到嘴边,咬了她一口。 “周涯你属狗啊?” “学你,整天咬人。”周涯摘了耳机,也把方珑另一边的耳机取下,“你先坐起来,我跟你谈点儿事。” 男人的态度怪郑重其事的,方珑熄了手机,坐起身:“说什么呀?” “昨晚你和我都有点儿着急,该说的话,我还没好好说。” 周涯不是性格外放的人,他也不爱剖白自己的感情,他总认为,做的比说的更重要。 但面对方珑,他渴望她能知道他的所有想法。 ——上一次有如此迫切的说话欲望,是他刚被周父周母领养的时候。 他很想很想感谢他们。 哑巴也想开口说话,就算他的声音千疮百孔。 此时,周涯抬眸,眼睛里盛满光,一字一字地认真发音。 “方珑,我喜欢你。” 方珑愣住。 她听过很多次这句话,从别人的口中。 甚至听过很多次“我爱你”。 “喜欢”和“爱”在他们口中,好像ktv里的情歌,随随便便就能拎出来唱。 它们逐渐变得廉价,变得老土,变得细碎。 它们变得轻飘飘,从口里蹦出来后就落在地上,沾了灰染了尘,成了脚边灰扑扑的石头。 遍地都是,但连捡都不想捡。 第33章 可这一刻,方珑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这句话它是会发光的。 明明是毫无实体的声音,她却能用眼睛看到,用耳朵盛住,用心脏亲吻。 真正的喜欢就是这样吗? 眼前的男人,长相算不上英俊,皮肤黑,发型不时髦,有胡茬,穿的是“菜市场衣服”,脾气差,满口脏话,洗澡只用一块香皂…… 他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缺点,一点儿都不完美,可此刻他在她眼里,比星辰还耀眼。 心跳快得要疯掉,向来能言善道的她脑子都不灵光了。 她把他扑倒在床上,埋在他颈窝,像个傻小孩,恶狠狠地威胁:“周涯,你不许再有其他妹妹!姐姐也不行!” 第39章 往下深深扎根 年后第一天开店,要做的功夫不少。 斩鸡拜完神,周涯给员工们发开年红包。 受年前那事儿的影响,大家的心中多少有些不安,不知今晚会不会有人再来闹事。 而且这件事在镇上已经稍微传开了。 话语很容易在口口相传中变了味,明明他们是受害者,可传着传着,竟有人觉得来他们店消费的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乌烟瘴气。 阿丰忿忿:“反正再来一次的话我就跟他们拼了,大不了再进去蹲多一次!” 周涯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你再给我瞎说?” “哎哎哎……打人不打头……” “你脑子都是水,帮你拍掉一些。” 见自家老板老神在在,众人也放松了许多,开始各干各活。 张秀琴今天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话,看向周涯的目光闪烁。 等到下午三点多,一筐筐啤酒送来,周涯出来帮忙整理酒水,张秀琴趁旁边无人,找到机会跟他说话:“周涯……” 周涯“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张秀琴有些吞吐:“方珑怎么今天没来啊?” 周涯抬眸:“她昨晚睡太少,我让她下午多睡一会儿,傍晚再过来。” 若搁以前,这句话听着没什么毛病,像兄妹情深。 但今天张秀琴听出了不同的情绪。 她从来不是婆婆妈妈的性格,尤其在年轻时,她的性子其实和方珑很相似。 可一对上周涯,她总会不知不觉把自己放软放低,做事说话都不那么强势了。 ——周涯的前女友属于温柔婉约类型的姑娘,而周涯光站在那里就是硬汉,张秀琴以为,他喜欢小鸟依人的女友。 原来不是。 张秀琴叹了口气,决定不再伪装自己。 她直切主题:“周涯,你很喜欢方珑吧?” 周涯一顿,红色啤酒筐沉甸甸,搁下时玻璃瓶擦碰出声音。 他直起身看向张秀琴,过了会儿,大胆承认:“对。” 张秀琴心中明了:“……不是家人的那种喜欢,对吧?” 周涯回答得更快了:“嗯。” 张秀琴浅笑,掐灭了心里最后的火花,缓声道:“昨晚我也在‘88’。” 周涯忽然就明白张秀琴为何会突然找他说话。 张秀琴低头没看他,继续陈述:“我那时候在大堂等位,瞧见你和方珑从里头走出来,想跟你们打招呼来着,但……” 但她看见方珑牵着周涯的手。 而周涯也乖乖让她牵着,跟在她后头走。 张秀琴从未见过这样的周涯,一身的铠甲全卸下来了,温柔内敛,和平时人前的刚硬模样天差地别。 倒不是说兄妹之间一定不能牵手,世间没有这个规定。 可张秀琴那瞬间觉得,他们两人的世界里,那一刻只能看到彼此,容不下其他人。 终于卸了心头大石,张秀琴长吁一口气,看向周涯:“那你们现在,还是兄妹关系?” 周涯没有一丝不耐,相反,他认真回答:“是兄妹,也不是兄妹了。” 张秀琴早已猜到:“那你们打算公开吗?” “不会刻意宣布。”周涯一手撑着酒水柜,想了想,说,“还是以方珑的意愿优先,她如果不想太高调,我会配合。” 周涯之前不敢在方珑面前显露心意,是因为他担心,如果方珑对他没有男女方面的感觉,那他俩之间的关系会变得尴尬。 如果因此连所谓的“兄妹”都没得做,那周涯宁愿一直装聋作哑。 二来小镇闲话多,尤其男女之事极其“受欢迎”。 谁家男人嫖娼被老婆打,谁家寡妇有了新欢,成了大家喜闻乐见的话题。 如果他和方珑交往的事被人知道,估计不出三日,就会成为大伙儿茶余饭后的碎嘴八卦,即便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周涯自己是无所谓,但他听不得方珑被编排的闲话。 一句都不行。 就像昨晚在ktv,他只想把江尧那张烂嘴撕掉。 “好,我会替你们保密的。”张秀琴拂了拂波浪卷发,忽的笑得明艳,“不过我也没什么机会和别人讲你们的八卦,我打算下个月离开庵镇了。” 周涯略微讶异:“你要走?” “对,之前不是跟你提过我那堂妹么?原来小姑娘挺有自己的想法,她想去大城市闯闯,我打算和她做个伴。” “打算去哪儿?” “珠海或东莞吧。”张秀琴声音低下来,意思倒是直白,“而且我年龄不小了,既然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那我也就不在这赖着了。” 周涯尊重张秀琴的想法,没再留她,点点头:“行,那我提前先祝你一切顺利。” 张秀琴淡淡一笑:“谢谢。” * 傍晚,大排档早早亮了灯。 晾凉的鱼饭一筐筐搬出来,和生腌们一同亮相于灯下,码放得整齐。 后厨在做最后的备料,方珑也忙着给骑楼下的桌子裹塑料桌布。 今晚风有点儿大,桌布一直被拱起吹开,她费好大劲才绑好一张。 张秀琴走过来:“我来帮你。” “耶,谢谢姐。” “客气。” 两人配合,很快把其他几张桌子都裹好桌布。 张秀琴突然开口:“方珑,对不起。” 方珑一怔,满脸疑惑:“怎么突然跟我讲对不起?” 张秀琴坦诚道:“除夕前那晚,你给那群人送酒的时候,我有预感可能会出事,但我却一直没过来帮你。” 她也认识方珑有几年时间了,和大排档的其他人一样,大家都当她妹妹看待,所以那晚出了那种事,张秀琴一直如鲠在喉。 明明她自己卖酒的时候,最害怕这种客人。 她再次向方珑道歉:“抱歉,让你遇到不好的事。” “天,吓我一跳!你这么严肃,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方珑笑了笑,“那破事我早就甩到九霄云外啦,你也别放心上。” 张秀琴能理解周涯为什么会喜欢方珑。 女孩敲碎酒瓶挡在周涯面前的画面历历在目,那一刻张秀琴就知道,谁都走不进周涯的心里了。 他心里的那个位置,会一直被方珑占据。 成年人会在许多个瞬间停下来,思考犹豫那么几秒。 说,这是长大换来的成熟。 方珑是不够成熟,甚至有些鲁莽冲动,但正正因为这种孩子气,她拥有许多人都已经缺失的勇气。 张秀琴很羡慕她这种“勇”。 这一晚,大排档生意极好,比过年前还热闹。 桌子总是满的,上一波客人结账,还没来得及清理,已经有下一波的客人坐下。 周涯今晚把后厨交给其他厨子,自己在冷摊上负责斩卤味和生腌。 方珑总忍不住偷偷瞄他。 大冬天的,他穿件短袖,还能满头大汗。 刀起刀落,银光烁烁,每个动作都干净利落。 还不爱说话,点点头,挥挥手,其他人就知道要送去哪儿。 唔……好吧,不得不承认,干着活的周涯是还蛮有型的。 九点多的时候,来了一桌客人,是任建白领着一帮同事来吃宵夜。 周涯有些意外,问任建白:“你怎么没跟我说你要来?” 任建白搭他肩,一副老熟人的样子:“哎呀,来给我好兄弟撑场子,不必多言。” “热死了,滚滚滚。” 周涯嘴里嫌弃,但还是把酒水柜上私藏的茅台拿了下来,给了任建白,“拿去和同事一起喝。” 任建白佯装惊讶:“周老板,这可使不得,我们是人民的好公仆,不能收受群众利益的。” 周涯笑骂:“不要拉倒,还给我。” 秦百乐也来了,但他不为了吃宵夜,就在店里走了几圈,决定好几个位置,说过两天送一套监控过来。 不用任建白和秦百乐多说,周涯明白他们的用意。 包括今晚来帮衬的街坊,许多都是老主顾带着一家大小来吃饭,给予他无声的支持。 很多小镇青年翅膀长了两根毛就恨不得往外飞,但周涯恰恰相反。 第34章 他没什么崇高理想、远大志向,他就想在这个小镇里扎根。 扎根,往下深深扎根。 小时候,有些小孩知道他是弃婴,会问一些让他厌烦的问题。 例如,你想不想找到你的亲生父母。 例如,如果亲生父母来找你了,你要不要跟他们回家。 他选择闭口不言,因为他那时候还无法确定自己心中所想。 如今若有其他人再问,他便会答,不想,不会。 这里就是他的家。 夜深了,店里依旧热闹,碰杯声不断。 周涯站在骑楼下抽烟。 望着一室烟火,也许是被烟熏过,他的眼眶有些许湿润。 方珑走过来,趁没人注意到他俩,用脑袋撞了下周涯的手臂:“喂,你怎么啦?” 周涯低头看她,胸腔里的情绪翻涌得更猛烈了。 他把指间还剩一半的香烟弹向下水道盖,不顾是否会被其他人看到,他牵住方珑的腕子,带着她往旁边小巷走。 男人的步伐很急,方珑几乎得小跑起来才能跟得上。 她皱眉压着声音问:“发生什么事啊?!” 周涯不出一声,走到自己的摩托旁才松开她。 方珑还没站稳,就被周涯抱到摩托车油箱上打侧坐着。 墙上壁灯一直没有人来修,时明时暗,伴随着“滋滋”电流声。 周涯的声音也好似过了电:“想吻你。” 方珑一双杏眸睁得圆又大,一口气含在喉咙里,吻已经落了下来。 周涯来势凶猛,方珑一时承不住,推他打他都无用。 过了会儿,她伸手抱住他,轻轻扯着他背上的衣服。 巷口方向甚至还能听到阿丰哈哈大笑的声音,他们两人躲在暗巷,偷三分钟的吻。 夜风寒凉,但两颗心,越来越烫。 第40章 我要给你一个家 周涯罕见的喝多了。 他先是去陪任建白那桌喝了几杯,别的客人看到了,也要他过去喝酒。 周涯难得没有拒绝,每桌都提了几杯。 但他不会让自己喝醉,只是比平时还要安静,坐在骑楼下的空桌子旁,呆呆看着街道。 阿丰提议:“老板,你和祖宗先回去吧,剩下的我们收拾就行。” 今天生意太好,十二点而已,备的料已经卖光了,只能提前收铺。 方珑摞着塑料椅:“回的话我去叫辆出租车。” 周涯摇头的速度很慢:“我没醉。” 他肤色本就深,看不出脸有多红,但一开口全是酒气。 方珑单手叉腰,说:“喝酒不开车。” “我那是摩托。” “摩托后面跟着个什么字?” 周涯一脸认真地想了三秒,才答:“车。” 方珑语气夸张:“来,跟我念,摩——托——车——” 周涯还真乖乖地跟着念:“摩托车。” 阿丰在旁边看得直乐,觉得这会儿两人身份似乎互换过来,周涯才是方珑的小祖宗。 周涯不乐意坐出租车,但也没坚持开自己的摩托。 他要方珑载他。 方珑开的是女士小摩托,周涯一个人就占去了大半张椅垫,方珑只坐了半个屁股。 “一喝醉就跟小孩一样……”迎着夜风,方珑往家的方向开,嘴里念念叨叨,“周涯你好重!别压我背上!” 周涯的酒量很好,而且自制力很强,很少会让自己喝醉,方珑在周家住了这么些年,也就见过一次周涯喝醉的模样。 那会儿她刚上高二,姨丈意外去世,大姨又因为心脏手术长时间住院,周涯忙上加忙,天天早出晚归,即便如此,他还不忘给她提前备好饭菜。 方珑的时间和他是错开的,早晨她上学时周涯已经出门了,晚上她去医院陪大姨的时候周涯已经回大排档了,她睡着不知多久周涯才回家,明明同住一屋檐下,两人却能好几天都见不到一面。 有一晚方珑正睡着,被外头声音闹醒,起来一看,是任建白扛着喝醉的周涯回来。 周涯就在那儿一直傻笑,看着她,咧开一口大白牙地笑,还一直喊她“妹妹”。 在那之前方珑没照顾过喝醉的人,也就只能学着言情小说里和电视剧里说的那样,给周涯泡了杯蜂蜜水,任建白把周涯弄进屋里躺下,方珑拿着水杯进屋时,周涯已经睡着了。 方珑问任建白,周涯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任建白支支吾吾,末了说:“小孩子不懂的”。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方珑才知道周涯和可芸姐分手了。 那会儿她还把这件事当作周涯的“把柄”,一吵架就拿出来激他,说没想到他还是个“情圣”, …… “唔,我冷。”周涯似是迷迷糊糊地嘟囔道。 车子小,他半弓着背,下巴抵在方珑肩膀上,胸口贴着她的背脊,手也圈着她的腰。 踩后脚踏的话他一双长腿得一直屈着,难受,他索性伸直腿,直接踩住车头踏脚的地方。 两人体型有差,说是方珑载着他,但更像是他抱着方珑在骑车。 方珑呵笑:“冷个屁,你这人字典里就没有冷字,大冬天都还洗冷水澡。” 周涯把她往自己怀里拢了拢,慢条斯理道:“洗冷水澡是有原因的。” 方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原因?” 周涯没回答,高挺鼻尖在她温暖脖侧蹭了蹭。 方珑“哦”了一声:“我明白了,啧啧,周涯你不老实。” 周涯又乖乖承认:“嗯嗯,不老实。” 手也开始不老实,往上攀了几寸,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 “周涯你疯啦!”方珑小声惊呼,“我在开车!!” “嗯……”周涯哑声呢喃,“好大……吃什么长这么大的……” “神经病!等下、等下撞车!”方珑脸都烫了。 先不说一边骑车一边做这么亲昵的事是第一次,方珑也未曾从周涯口中听过如此露骨直白的话语。 吃什么……吃什么…… 这些年吃的不都是他做的饭吗?! 周涯依然“嗯嗯”应着,但还是再多揉两下,才揽回方珑的腰。 方珑被他弄得不上不下,气得咬牙,空了一手去掐他大腿。 这时周涯由得她掐,但又像清醒过来了,低声提醒:“别单手开车。” “哼……” 方珑往后摸到周涯的耳朵,扭了一下,才收回手握住车把。 许是因为多载了一个人,今晚的小摩托有点儿开不动,方珑抓紧车头,生怕“翻艇”。 还有一个路口就到家了,方珑在红灯前停下。 身后的男人还是把下巴搭在她肩膀上,呼吸均匀,鼻息炙热。 方珑故意轻咳两声,半晌,周涯才应她:“放。” “放你个屁!”方珑又反手猛掐他耳朵,“你那什么……买了没啊?” “那什么?” “就、就那个!” “我喝醉了,听不懂……” “放屁!”方珑气笑,用力晃车身,“行,你听不懂,那就当我没问过。” 她还真不收着敛着,声音在无人街道上方来回打转,要是被哪个三姑六婆听见,得指着她鼻子说她小姑娘家家真不要脸。 周涯一双长腿支地,替她稳住车身,低笑着投降:“我真服了你……干嘛?真的很想要啊?” 方珑双颊早烫得不行,嘴巴还硬:“呵呵,我就问问……” 周涯睁开眼睛。 女孩的耳垂微红,染了沿路灯光,似通透琥珀。 嘴唇碰了碰她的脖子,他老实交代:“买了,还买了几条新内裤,都放到新家那边了。这几天哪天你有空,和我过去一趟,看看需要添点什么,我们一起去超市买了。” 红灯转绿了,但方珑没驶出去。 她扭头看周涯:“新家?镇政府旁边那套?” “嗯。” 周涯买房和后来装修的时候,方珑有陪马慧敏过去看过一两次。 但那套房…… “那不是你的婚房吗?”方珑声音很小。 腰上的手臂蓦地收紧,方珑猛吸一口气。 接着,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婚房啊,所以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懂了?” 像条件反射,鼻尖有些泛酸。 方珑眨巴着眼睛,好让里头飞快聚集起来的水汽散去一些,装傻扮懵:“不懂呢,哎呀,我是不是闻了你的酒气,也醉了啊?” 周涯坐姿不变,但话语里的嬉戏尽数收起,态度认真了许多。 “方珑,我要给你一个家。” 周涯说的不是“会”。 不是“我会给你一个家”,而是“我要给你一个家”。 是笃定的,是确信的,是必然的。 心脏成了个小小的热水袋,装满了所有的温暖。 方珑松了车把手,身子往后倒进周涯的怀抱中。 第35章 她亲了亲他微刺的鬓角和发烫耳廓,轻声细语:“可是我早就有家了啊。” 有高床,有软枕,有热汤,有饱饭。 有吵闹,有冲撞,有唠叨,有笑语。 有她回家的时间较晚、就会开始担心她安危的大姨。 有每次都说不再管她、但下一次仍会来把她捡回家的周涯。 原本是个空壳的“家”,早被一点点填得满满当当。 一扇扇窗通透明亮,盛进熨暖人心的光。 * 浴室门反锁,淋浴间热气氤氲,一对爱侣一前一后贴在一起,水流声盖过两人或急或缓的喘息。 周涯胸口贴着方珑的背,唇吻她白皙圆润的肩,做着刚才在马路上没能继续做的事。 他有些爱不释手。 方珑的声音和玻璃间里的白雾一样轻:“周涯……” 周涯知道她的意图,可他们在浴室呆了有段时间了。 “好了,洗好就回房间,再闹你姨要被吵醒了。” 他把刚蹲下的方珑拉起来,捏了捏她脸颊,在她耳边笑道,“去新家了,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 方珑鼓了鼓腮帮,忽然情绪有些低落:“怎么跟你谈恋爱,谈得跟偷情似的……” 周涯心一沉,忙去牵她的手:“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就是怕你姨一时半刻接受不了,反而容易出乱子。但如果你觉得不妥,我会尽快找机会跟她好好谈谈我们的事——” 方珑噗嗤笑出声:“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紧张。” 她捏了捏周涯的指节,“但是你不用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的,在一起不违法啊。” “可你也知道,别人根本不在乎我们有没有血缘关系,他们知道我们是‘兄妹’,少不了一顿瞎说。”周涯轻叹一声,把心中顾虑说出来,“我自己无所谓,但方珑,我不希望你被别人讲闲话。” 方珑能理解周涯的顾虑。 嘴巴长在别人的嘴上,三人成虎,一个不留意,谣言八卦就满天飞了。 “但我可是方珑耶。” 方珑抬头挺胸,眼睛闪着光,“我只在乎大姨的想法,其他人的,老实说我真的无所谓。 “我也相信,我们好好跟大姨谈,她能理解的。 “在一起是两个人的事,周涯,你别总想着一个人担下来。” 明明眸子浸过水,黑透晶润,但眼底又映出一抹跳动的火苗,能把周涯心里所有昏暗的角落都照亮。 他想,无论何时,他都能为她低下头,俯首称臣。 周涯在她额头落下虔诚一吻,水声遮掩不住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嗯,你可是祖宗啊,厉害着呢。” 两人不再在浴室逗留,方珑先擦干身子换好睡衣:“你等一下来我房间帮我吹头发?” 周涯说:“嗯,你先过去,我等等就来。” 方珑促狭地笑:“那你快点儿啊。” 她开门往外走,刚跨了两步,客厅的灯忽然亮了。 是大姨醒了。 第41章 他就是这样一个哑巴 方珑脑子“嗡”了一声,但反应极其迅速。 浴室靠近饭厅这边,而客厅顶灯的开关在门口鞋柜旁。 中间隔着个地顶天的装饰柜,视线有一定障碍,没办法直接从玄关看到浴室。 她反手把门阖上,两三步就走到客厅,跟马慧敏打了声招呼:“大姨,你起来啦?” 马慧敏点点头,微眯着双眼打量四周:“嗯,你们回来啦……珑珑,你刚才有没有听到奇奇怪怪的声音?” “声音?”方珑心跳如疯兔,但面上不能显露半分,“什么声音啊?” “我也说不清,感觉有谁在说话,不像你的声音,也不像周涯的声音。” “没、没有诶,我没听到……” 方珑咽了咽口水。 本该已经很熟练的“睁眼说瞎话”技能,这会儿倒有些不熟练了。 马慧敏摇摇头说道:“算了,估计是我做梦梦见的。” 她瞄了一眼墙上挂钟,再看看方珑:“浴室里头是你哥在洗澡啊?” “对、对!”方珑拎着挂脖子上的毛巾擦拭湿漉发尾,佯装自然地编了个借口,“我也是刚洗完澡,有点儿口渴,出来倒杯水喝。大姨你要上厕所的话得等等,哥刚进去。” 她刻意放大音量,好跟浴室里的周涯传递信号。 “行呢,没事,我不急——” 马慧敏一个哈欠打到一半,忽然顿住。 她看向女孩,有些好奇:“珑珑啊,我发现你最近跟你哥,关系好像好了不少啊……” 方珑猛吸一口气,鼻腔骤凉。 她干笑两声:“没有吧?只不过他现在可是给我发工资的老板了,我总不能跟以前一样,整天同他顶嘴吵架,不然他要公报私仇,扣我工资的。” 方珑不敢多说,怕多说多错。 她匆忙倒了杯水,跟马慧敏道了晚安,回了自己卧室。 马慧敏多打了两个哈欠,浴室门开了。 周涯也拎着条毛巾擦头发,唤了她一声。 马慧敏被困意缠身,没多留意细节,方便完后就回卧室了。 周涯在门口看着母亲躺下,再帮她把门拉上。 方珑的房间里有吹风机轰轰作响,周涯没去敲她的门,回房间后给她发了条信息。 「怎么跟你谈个恋爱,搞得好像在偷情?」 * 许是因为喝了酒,许是因为和一墙之隔的祖宗传了一晚上信息,隔天早上,周涯九点才起床。 马慧敏在客厅翻着报纸,见他出来,推推老花镜,问:“起来啦?今天晚了些,还要去买菜不?” 周涯咕哝:“嗯……吃碗粥就去。” 洗漱完,周涯进厨房舀糜粥。 他懒得拿到饭桌,直接把杂咸一股脑丢进碗公中,筷子搅一搅,倚着流理台大口吃粥。 还剩几口时,方珑挤进来厨房,小声道:“啊,你都快吃完啦?” 周涯愣了一下,囫囵道:“你怎么这么早?” 方珑鬼鬼祟祟往后瞄一眼:“你不是说要去超市?” 周涯手长,圈住她的手臂拉她到身边,低头就想吻她:“先陪我去趟菜市场?然后就过去。” 方珑迅速抬手,挡住他嘴:“我还没刷牙!” “臭臭的我也喜欢。”周涯笑笑,长了些许胡茬的下巴顶开她的手,再轻吻她的唇。 方珑心脏扑通跳,但还要佯装作呕:“哇,都是腐乳味。” 周涯拍一下她的屁股:“那你也得受着。” 厨房外大姨在唤:“珑珑你起床啦?” “对!”方珑大声回答,踮脚在周涯下巴上咬了一口,溜出厨房。 周涯笑着摇头,把剩下的粥吃完,拿新的碗给方珑舀粥。 方珑很快吃完早饭,和周涯一同出门。 临出门换鞋的时候,大姨还有些意外,开玩笑说今天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升起了。 两人先去了趟菜市场。 本来周涯想让方珑在车上等着,他天天来这儿早习惯了,可祖宗不一定习惯这里的味道和脏乱。 但方珑不依,屁颠颠地跟在他屁股后头陪着去进食材。 她很少来菜市场,没几个档口老板认得她。 有人调侃周涯,说他交了个小靓妹女朋友,这时候才带出来见见街坊,是不是太不够意思。 周涯笑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但也没有否认。 方珑帮周涯拎了两个稍微轻一点的袋子,避开地上水洼往面包车走:“你怎么不跟他们解释解释啊?” 周涯捧着沉甸甸的泡沫箱子:“解释什么?” “唔……就……”眼眸子滴溜溜转了好多圈,但最终方珑说不出个所以然。 周涯现在没有否认,未来如果摊贩们从别人口中知道他俩的关系,那会不会对周涯造成困扰? 但,要是周涯真的跟摊贩们否认了她不是他的女友,方珑想,她可能嘴上说没关系,心里则多少会觉得膈应。 有些里外不是人的感觉。 似是看出她所想,周涯把本来双手捧着的泡沫箱,抬至左肩上扛着,右手去取方珑手里的袋子。 凑近她耳边的时候,周涯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耳珠,打趣道:“行了,本来脑子就不大灵光,别想这么复杂的事,免得烧坏了。” 方珑凶巴巴乜了他一眼,把另一手的袋子揸紧,不让他一人拎那么多的东西。 把食材放回店里,周涯带方珑去趟新厝。 小区交房有好几年了,入住率挺高,楼下的小花园有不少老人家在遛娃晒太阳,小孩们穿着崭新衣裳,从方珑身边嘻嘻哈哈地跑过。 她看了两眼,跟上周涯的步伐。 原本周涯就打算春节后搬出来住,所以厝内早早打扫得干净。 窗明几净,地砖铮亮,鞋柜里有崭新的男女拖鞋,主卧双人床上铺着素色床品,厨房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第36章 “你看看还缺什么,待会儿去超市买。” 临近中午,周涯拎了些牛脚趾和牛肉丸过来,打算中午在这边煮个粿条汤将就。 他拿出两个汤锅,一个烧开水,一个热肉汤,肉丸冷水入锅,坐个漏勺,准备等水开就忘了里头下肉。 好一会儿都没听到方珑唧唧喳喳的声音,周涯感到奇怪,走出去一看,客厅空无一人。 周涯往卧室方向走,却在走廊的第一间房间找到了方珑。 这个房间还没有放床,白地砖,粉色墙,顶灯是花朵形状的,靠墙衣柜和书桌漆着清新白漆。 从颜色和装修风格来看,明显是个年轻女孩的房间。 方珑坐在飘窗台上,望着窗外,难得安静。 周涯走过去:“发什么呆呢?” 方珑回过头,眨了眨眼睛,直接问:“这房间是本来就预留给我的吗?” 前年房子装修的时候,周涯有提过一嘴,说要在新厝预留她和大姨的房间,问她俩喜欢什么装修风格和颜色。 但那会儿方珑觉得,当周涯有了自己的家庭,她这个当“表妹”的一直住他家,肯定会让嫂子不愉快,就让周涯不用留她的房间。 她可以一直陪着大姨在老屋这边住,如果大姨要去新家给他带娃娃,那她一个人住老屋也没问题。 她曾经还想过,如果有一天大姨和周涯决定要卖掉老屋了,她就出去找其他房子住——大不了就找个有包吃包住的工厂,本地的最佳,能离大姨近一点儿,有什么事情她也能照应得到,实在没有,再找外地的…… 方珑想了许许多多可能性,但没想到,周涯最后还是在新房给她留了一间房。 “嗯。”周涯言简意赅。 他也坐到飘窗处,轻拍两下自己大腿:“过来。” 方珑努着嘴,面对面坐到他大腿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小声嘀咕:“这样好像显得我是一个拖油瓶耶。” “是不是拖油瓶我不晓得,但你这小嘴巴,快能挂油瓶了。”周涯笑着吻她。 短短不过几天,他笑的次数估计都快能跟过去三十年的次数持平了。 冰山再冷,也能遇上属于他的太阳。 “周涯你真的好笨,这样哪有人要嫁给你啊?没有姑娘想跟‘表妹’住一起的……” 方珑越想,心脏越酸。 他就是这样一个哑巴,一直在她身后护着她。 怕她被出租车司机诓骗,怕她一个人开夜路会遇上危险,怕她手机关机是出了事。 怕她吃不饱,怕她穿不暖,怕她没瓦遮头。 无声无息地出现,无声无息地离开。 能说出口的关心只是小小浪花,那些说不出口的话才是汹涌大海。 “嗯,没有姑娘要嫁我。” 周涯吻上她的唇,似是自嘲,“怎么办,你以前说我会成为孤独终老的老头儿,被你说对了。” 眼前的男人,不笑的时候眉目冷峻,笑起来时,眼里的热意能将眉头千堆雪融化。 “哎,要是真的没有人看得上你,那我就勉为其难,来照顾你这个老头儿吧。” 方珑低头,咬了一口他的鼻尖,笑盈盈道,“周涯,我妈忌日那天,你陪我去‘永安’吧。” 永安是镇郊的墓园,当初方珑母亲去世后,他们将她运回来这边入土为安。 周涯挑眉:“我不是每一年都有陪你们去?” “可是现在你的身份不一样了啊。”方珑伸了根食指,指尖拂过他乌黑浓眉,自己笑得眉眼弯弯,“今年你是我的男朋友。” 第42章 算是我妹 周涯重重喘了口气,应了声“好”。 粗壮手臂紧托着方珑的臀,倏地站起来,也一同把她提起。 失了重心的方珑赶紧双腿盘紧男人的腰,惊呼声刚冒出来,就被周涯的吻堵住了嘴。 托着她的那双臂膀强劲有力,方珑慢慢卸了力,把自己全部交托给他。 吻越来越急,越来越深,周涯已经抱着她走到主卧了,被方珑肚子打鼓的声音打断旖旎缠绵。 又闻到厨房飘出的牛肉汤香气,这才想起厨房里的炉火未关。 两人互视一眼,不约而同笑出声。 吃饭绝对算得上他家最重要的一件事,其他事儿都可以往后放放。 吃完午饭,两人去了趟超市。 其实新家的东西周涯备得很齐了,方珑打算买些洗漱沐浴用品和卫生巾就行,其他的都能从家里匀一些放在这边。 现阶段她没想搬出来住,大姨身体不好,留她一人在老屋,方珑放不下心。 她想周涯应该也有同样的心情。 早上她起得早,中午吃饱有些犯困,周涯先送她回家睡午觉。 面包车开回家附近的停车位停好,周涯陪方珑一起走回家,准备换摩托车开回店里。 走到楼下,正好遇到从单元门内走出来的任建白。 任建白身穿警服,这点不奇怪,但他身后还跟着另一位身穿警服的民警。 两人看见周涯,也顿住脚步。 周涯熟稔地跟任建白打了招呼:“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任建白张嘴阖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周涯心一沉,看向另外那位男民警——昨晚他也在大排档吃过宵夜,周涯记得他姓高。 周涯对他颌首:“高警官。” 高警官语气挺客气的:“周老板,我们刚上去你家,你不在,老白正想给你打电话,问问你在哪儿。” 周涯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上楼再说?不用太紧张,我们也是提前来了解一下情况。”高警官没有说得太明白。 周涯看了一眼方珑,示意她安心,随后点点头。 回到家,马慧敏正站在电话旁准备打电话。 显然老太太刚还在睡午觉,身上穿着睡衣,肩膀披一条薄毯。 见四人进门,她不知该如何反应,手里握着话筒磕磕巴巴:“阿涯、珑珑……你们怎么回来了……” 倒是任建白先上前安抚:“姨,你看巧不巧,在楼下遇到啦!我刚才跟你说啦,没大事啊,就是有点儿小事,我们来找周涯了解一下情况,别紧张。” 周涯走到马慧敏面前,低声说:“妈,没什么事的,你进屋休息一下。” 他回头对同样一脸紧张的方珑说:“方珑,你陪陪妈。” 马慧敏一时没察觉出儿子话语里的细微变化,说话有些吞吞吐吐:“可是、可是……” 方珑挤出笑,过来扶马慧敏的胳膊,凑在她耳边细声讲:“大姨你放心啊,要是真出大事了,他们就直接把哥带回派出所了。来,我陪你去睡午觉。” 马慧敏依然忧心忡忡,但还是听了年轻人的话,进了房间。 周涯招呼两位警官坐沙发上,任建白有些别扭,高警官也清楚他俩的关系,提议道:“老白,要不你到外面等等?” 任建白猛挠了几把后脑勺:“行行行。” 他剜了周涯一眼刀,熟门熟路地走去阳台。 周涯拉来一张餐椅,在沙发对面坐下:“现在能问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高警官拿出小本和笔,态度正式起来:“周涯对吗?” “是的。” “你认识一位名叫江尧的男子?” 周涯料到多半是因为这件事,点头道:“认识。” “前天、也就是大年初二晚上,你是不是在‘88’跟江尧发生了冲突?” “对,我打了他一顿。”周涯没有一丝隐瞒,问,“是江尧出事了?” 高警官记完,抬眸看了他几秒,说:“江尧的家属称因为你对江尧进行殴打,导致他这两天精神状态极差,今早呕吐后还晕了过去,家属把他送去医院,并报了警。” 周涯微怔:“他的情况严重吗?” “外伤明显,内伤还在查,具体情况要等医院出伤情鉴定了才能确认。”高警官继续询问,“那晚为什么你会动手殴打江尧呢?” 周涯答:“因为他骚扰了方珑。” “方珑是?” 周涯朝母亲房间看去:“刚才你见到的那女孩。” 高警官也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问:“那女孩和你的关系是?” 周涯停顿几秒,说:“算是我妹。” 高警官记下:“江尧是怎么骚扰她的?” “他恶意羞辱她,说了些很难听的话。” “他们之前认识?” “嗯,交往过一段时间。” 高警官抬眸看他一眼:“我听江尧家属说,江尧和你表妹之前闹得不大愉快啊,有晚两人还闹到所里。” “对。” “所以……你们两家算是有旧怨?” “我不否认,我确实挺讨厌他的。” 周涯也撩起眼帘,直视高警官,声音不卑不亢,“旧怨算不上,那晚动手也确实是冲动了,但如果再来一次,我应该还是会这样做。” 第37章 高警官颌首,再问了一些细节,周涯都一一如实回答。 他跟高警官说,离开ktv后他就回了家,高警官循例询问:“有人能给你证明吗?” 周涯默然。 那晚的事他当然记得清楚,可不好说出口。 高警官以为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有谁能证明你那晚离开'88'之后就回了家,并一直待在家里呢?” “吱呀”一声,方珑从房间里走出来,像小学生回答问题那样举起手:“我,我我,我能给他作证。” 午后的阳光披在她身上,五官和轮廓都变得柔和,声音却干净利落,掷地有声。 周涯立刻站起来,浓眉微蹙:“方珑……” 方珑确认把大姨的房间门关好了,才走向沙发,压着声音说:“警察大哥,如果是关于那晚的事,我也在场的,你可以问问我。” 她把大姨哄上床后,就一直趴在门上偷听,大致知道警察上门所为何事。 她回忆着那一晚,条理清晰:“我们离开的时候,江尧还能自己走回包厢。而且除了我们,还有几位服务生在那儿,他们问了江尧用不用报警帮忙的,江尧自己拒绝了,警察大哥你可以去‘88’问问看。” “好。” 高警官逐一记下,抬头看向面前这对男女。 昨晚他在大排档见过他俩,那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这会儿大白天的再看见,竟觉得,他俩之间的距离不像任建白说的“表兄妹”。 他盯着他俩,问:“那你俩是一块儿离开的?” 方珑点头:“我拉着周涯离开的,‘88’的大堂监控应该能拍到我们。接着,我们在‘88’对面的停车场呆了好一会儿,估计前前后后得有半小时吧,那个停车场的保安阿伯……或许也能记得我们,他嫌我们的面包车破。” 听到这儿,周涯没忍住地笑出声:“我真服你……有够记仇的。” 方珑支肘撞了他一下,微恼道:“认真点儿!” 高警官清咳两声:“那之后你们就回家了对吧?” 方珑回答得飞快:“是的,一整个晚上,我俩都呆在一块儿,所以我真的能替他作证。” 这话听起来暧昧得很,高警官流露出探究的眼神。 而从阳台抽完烟回来的任建白就站在他们身后,惊诧得合不拢嘴:“妈啊,你们俩……?!” 第43章 就一口 周涯和方珑都没想过,第一个知晓他们关系的身边人,会是任建白。 也没想过,江尧这件事在两个小时后就有了转折。 任建白来电话的时候,周涯已经在档口忙着腌晚上要用的虾姑了。 他用肩膀夹着手机,听任建白说,江尧原来是因为服用软性毒品出的事。 而且还是掺假的便宜货。 任建白说:“我和老高再去了一趟医院,那小子清醒了,特别不经盘,拿着报告往他面前一怼,他就哆哆嗦嗦地全吐出来了。” 江尧昨天就人不舒服,胃里烧得疼,硬是扛着没去医院,结果到了今天,直接吐血晕过去。 他不想家里人知道他嗑“丸仔”,就把事情推到周涯身上,说是被周涯打得内出血。 任建白像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不停:“他说他是第一次碰那玩意儿,是朋友撺掇的,以为过了一天就测不出阳性。 “他把那晚和他一起去唱歌的朋友全交代了,一个个小年轻就贪图那么一丁点儿刺激……还有另外几人和江尧的症状差不多,但比他好一点儿,没晕厥送医院。 “哎哟,你没在现场,那场面真是一团乱。江尧他爸直接呼到他脸上了,一巴掌接一巴掌的,把江尧打得直嚎,江尧他妈则去打他爸,他那小女朋友也在旁边……哦,就是上次和方珑闹矛盾那姑娘,吓得直哭。 “虽然江尧这次住院的真实原因与你无关,但周涯你动手就是你不对,作为一名称职的人民警察,我有义务对你进行批评教育!打架一时爽,事后泪千行,你都老大不小——嘟嘟嘟——” 周涯受不了他的啰里八嗦,直接掐了电话。 几秒后,任建白又打来。 周涯接起,没好气道:“少说废话。” 任建白把到口的脏词咽下,直截了当地问:“你和方珑是怎么回事啊?!” 周涯单手切着芫荽末,眼皮抬都没抬:“你耳朵又没聋,刚才在我家不都偷听到了吗?” 任建白结结巴巴:“那那那、那也有很多种含义啊,‘在一起一晚上’,可以是通宵打麻将、打扑克,或者呆客厅看一晚上电影!” 周涯懒得瞒他,看一眼在旁边打下手的方珑:“没有,那晚我就在她房间里,她睡着了,我陪着。” 电话那头安静了许久。 周涯知道要给大家时间去消化和接受,叹了口气,问:“你今晚有空?我们当面聊聊。” “……我今晚值班,要到明天早上。” “那一起吃个早餐?” “……老榕树肠粉。” “行。” 等他挂了电话,方珑才急忙问:“老白说什么了?” 周涯把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方珑。 当听到“k仔”这种词,方珑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怎么、怎么又是……” 周涯知道,方珑对这类玩意儿深恶痛绝。 是使她家破人亡的侩子手之一。 ——仔细想一想,周涯也有些后怕。 要是这会儿方珑还没跟那家伙分开,指不定会受他影响。 不是这种“药”,也可能是另外的“药”。 周涯庆幸如今自己能把方珑稳稳护在怀里。 方珑帮他把搅拌均匀的腌虾姑封上保鲜膜,问:“老白还说了什么啊?” 周涯睨她:“还能什么?就我在你房间呆了一晚上的那件事啊。” 方珑吐了吐舌头。 她刚才一时情急,话没过脑子就说出口了,真是冲动误事。 方珑闷声喃喃:“也不知道大姨有没有听到……” 任建白和高警官离开后,大姨就从房间里出来了,看来是没睡着。 周涯回想了一下母亲的神情。 多的是担忧,和平时无差。 “不知道呢,这几天留意看看。”周涯手上沾了味道,便只低头,用鼻尖虚虚碰了一下方珑的发顶,低声道,“行了,别瞎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迟早都要说,听到就听到了吧,除非……” 周涯停顿片刻,声音再低了半分:“除非你不想让她知道。” 方珑立刻支起手肘,送了周涯一拐子,呲着两颗虎牙骂他:“你才别瞎想了!” 晚上收铺后回家,马慧敏已经睡下了,两人怕再出昨晚那样的突发状况,不敢再在浴室里造次。 一人一间房,和其他小情侣一样用qq隔空聊天。 方珑有一件事一直挂在心上,问周涯,家里的旧电脑他还需不需要用。 周涯疑惑:「我没什么机会用上,你想干嘛?」 方珑:「那天我们去福利院,我听小虹她说平时没什么机会能用上电脑,咱这台电脑不是闲置了么?我想着找秦老板把机子里头的配置提高一下,该换换,显示器配个新的,然后捐给福利院供孩子们日常使用,你看行吗?」 周涯:「行啊,哪天我把主机搬去老秦店里让他安排。」 方珑头发未干,趴在床上,打字速度很快:「费用我来出!」 周涯挑眉:「你个小气鬼怎么突然那么大方?发大财了?」 看着信息,方珑愣了一会儿,猛地坐起身,一边给周涯打电话,一边狠狠瞪着两个房间中间隔着的那堵墙,恨不得目光能把墙射穿。 周涯很快接了电话,懒洋洋地开口:“干嘛?” 方珑磨着牙问:“我是小气鬼?!” 周涯笑了:“你不是?” “我就是、就是……勤俭持家!” “对对对。”周涯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你怎么突然想给福利院捐电脑了?” “我就是想给孩子们做点事。” 方珑低头抠着被子,想了想,嘟囔道,“就像当初的你一样。” 以前她和周涯是没少吵架,但方珑又不是没心肝,就像某首粤语歌中唱的那样,谁待她好,谁待她差,她太清楚。 周涯低笑,领了方珑这份心意,说:“那行,我替福利院的孩子们谢谢珑珑姐姐。” * 隔天早上,周涯早起,马慧敏也起床了。 他同马慧敏解释了江尧的事,提起江尧的家人已经撤案,马慧敏才松了口气。 周涯观察了母亲好几次,见她面无异样,才稍微宽心。 他没在家吃早饭,和任建白约的那家肠粉店在他们一起读过的初中门口,那时候两人几乎天天都吃。 任建白是顶着两个黑眼圈来的,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好你个周涯,怪不得以前敏姨想撮合我和方珑,你不同意!” 第38章 周涯愣了愣,差点儿忘了还有过这么一茬。 那会儿任建白还没和老婆林恬认识,相了几回亲均无下文,有天任建白来家里蹭饭,马慧敏竟问任建白要不要试试和方珑处对象。 那时候方珑才刚过完十八岁生日没几天,周涯脑子一热,“啪”地把筷子拍到饭桌上,大喊他不同意。 母亲很快哈哈大笑,说她就是开个玩笑。 …… “啧,我妈那次是开玩笑,你还当真了?”周涯白了他一眼。 “你管我当不当真……”任建白消化了一晚上,到底是想明白了,合着以前闹别扭,全是别有用心,“反正你早就别有用心。” 周涯并不完全同意任建白的说法,但他没否认:“就当我别有用心吧。” 肠粉端上来了,任建白刮了刮一次性筷子的倒刺,问:“敏姨知道了吗?” 周涯摇头。 任建白:“那想好怎么跟她说没有?” 周涯又摇头。 “我昨晚想了想,其实这也挺好的,敏姨不总操心你俩的人生大事么?现在一下子同时解决两人的情感问题,还都是知根知底的对象,生活习惯什么的早就磨合好了,完美!” 任建白嚼着肠粉,含糊道,“还有,‘打是情骂是爱’这句话嘛,我算是明白了……” 周涯又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像我明天就要结婚似的。” “你可抓紧点儿吧,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年纪,大龄剩男……方珑那么年轻,分分钟被别的年轻靓仔勾了魂,到时候就要嫌你年纪大了。” 周涯一噎,在桌底下踹了他一脚:“滚,我哪里比不上那些小年轻?一个个瘦得跟排骨似的,一推就倒。” 任建白回踢他一脚,戏谑道:“是是是,你最好是不被祖宗一推就倒。” 周涯笑骂:“滚蛋。” 二人吃完出了店,站在路边老榕树下抽根饭后烟。 任建白叼着烟,手搭周涯肩膀拍了拍:“兄弟,这条路可能不大好走啊。” 想是想得轻松,要是敏姨不同意呢? 任建白还能想到许许多多的可变因素,但不忍心在这节骨眼儿上扫周涯的兴。 因为方珑这祖宗实在太年轻了。 他们都经历过“二十岁”,玩心大,不定性,不轰轰烈烈的感情不谈,“爱”这个字总挂在嘴边,轻飘飘的,一点儿重量都没有,更别提“家庭”了。 周涯掸了掸烟灰:“路再难走,要是没走走看,也不知道结果的。” 他当然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但只要方珑愿意走,他就会陪她走。 除非……方珑她不想走了。 但到那个时候,他能舍得放开她吗? * 昨天昨天和方珑在超市买的东西还搁在面包车上,周涯买完开店要用的食材后回了趟新厝,想再整理一下屋子。 钥匙插进防盗门,一扭旋他就察觉不对劲。 门没上锁。 心跳莫名加快,他开门走进屋内,听见卧室有歌声传来。 唱歌的人没察觉有人进屋,还在不着调地唱:“带我走,到遥远的以后——” 周涯放下东西,循声走过去。 昨天他给了方珑一副新屋的钥匙,但两人没约定什么时候过来。 地上躺着一个空瘪的双肩包,估计是方珑拿来装行李的。 主卧衣柜的门板打开了,遮挡住周涯的视线,方珑正弯腰捣弄着什么,他只瞧见半个屁股一晃一晃。 这房子买了挺长一段时间,周涯没在这生活过,对它一直没有太多“家”的感觉。 它更像是一个新的“住处”。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里是他的“家”。 道不明的情绪汹涌而至,周涯大步走上前,从后一把抱住方珑。 “啊!!” 方珑压根没有心理准备,吓得尖声大叫,丢了手里的衣物,反手对“入侵者”直接来了一巴掌。 周涯挨了一掌也不恼,牙齿咬住在方珑耳侧晃晃荡荡的耳机线,扯了下来:“是我。” 话音刚落,他已经吻住她光滑白皙的脖肉。 “是你……是你……是你也不能这么吓我啊!!” 惊吓转换成恼怒,方珑气得扭腰跺脚,又猛推圈在腰间的那双手臂。 但这可是周涯,她哪能推得动他。 吻一个个落下来,从脖侧到耳垂,从耳廓到下颌。 炙热气息钻进耳内,与鼓擂般的心跳共振。 方珑眼角的湿润,她分不清是因为突来的惊吓,还是因为身体逐渐苏醒。 人高马大的男人本来就有些重量,抱她又抱得紧,方珑腿一软,往前踉跄了一步:“要摔、要摔!” “不会让你摔。” 周涯的声音像被火烧过的枯木,搂住她腰直接把她原地转了一圈,托着臀轻松抱起她。 方珑发现自己“熟能生巧”,双腿一离地,就本能攀住他的腰。 她胸口起伏得厉害,黑眸水光潋滟,骂人的话都变得软绵:“周涯你早上吃的是肠粉还是‘伟哥’啊?!” “嗯,肯定是老板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头找他算账。” 周涯胡说八道。 隔着毛茸茸的毛衣,鼻尖顶了顶她的锁骨,他哑声道,“拉起来,给我吃一口。” 此时不是星月同升、万籁俱寂的深夜,有温煦阳光从窗外倾倒进来。 卧室面向小区园心,依稀能听到楼下街坊们打招呼聊天的声音。 方珑再厚脸皮也未曾试过大白天的干这档子事,又恼又羞,呲着牙嘀咕:“现在是白天啊!” 周涯吻了吻她的下巴,眼神里有撒娇讨好的意思:“就一口。” 第44章 我会回来的 方珑一觉睡到傍晚。 醒来时浑身酸软,尤其是大腿,像跑了几公里马拉松似的。 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全身从上至下都被擦拭过,头发蓬松,皮肤清爽。 床单被换过,床柜上有周涯留下来的字条,压在陶瓷杯下。 男人的字体龙飞凤舞,和在大排档记菜时没差,方珑竟能全部看懂。 他回大排档了,厨房灶上有他煮好的香粥,让她热一热再吃; 吃不完不要硬吃,放冰箱,等他明天再来收拾; 他还叫她今晚别去店里,好好休息一晚。 套上睡裙,方珑像只企鹅,一摇一晃地走到厨房。 不得不说,周涯这家伙身体素质是真好,三十岁了仍身强力壮,做了那么高强度的运动,事后还能打扫卫生和给她煮粥。 是皮蛋瘦肉粥,有点儿凉了。 方珑重新加热,直接一锅端到餐桌上,哼哧哼哧全吃完了。 饿坏了,渴坏了,累坏了。 洗完锅,方珑打开衣柜想把刚才收拾一半的衣服整理好,没想到周涯也帮她收拾好了。 两人的衣服挂得很近,内衣裤被整齐码进抽屉里。 方珑无奈叹气,又忍不住笑。 这样下去,迟早被周涯养成个小废物。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手机这时候忽然震动起来,方珑看了看就立刻接起,拉着长音:“喂——” 周涯坐在骑楼下,翘着二郎腿抽烟:“醒了?” “粥都吃完啦。” “哦?全吃光了?” “对啊。” 周涯沉声笑:“真能吃,不赚多点儿钱以后都养不了你。” 方珑“哼”了一声:“不用你养啊,我可以自己养自己。” “行,你能耐。”餍足的声音慵懒松弛,周涯抽了口烟,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就大腿没什么力气。” “那里呢?” 方珑故意逗他:“哪里啊? 晚市还没开始,没多远是阿丰和其他伙计趁这空档时间聚在一堆打牌,路上也有人车往来。 从那特定环境走出来,周涯就没那么厚脸皮了,那些话语全闷在肚子里。 他屈指在眉骨上蹭了蹭,音量降下来:“旁边有人呢。” 和他不同,方珑吃饱睡足了,伶俐小嘴则开始麻溜起来:“你刚才不挺能说的吗?比流氓还流氓!” 周涯本来就心猿意马,刚才在后厨备料的时候,他总分心,脑海里还不停回荡着她情到浓时的那声“哥”。 分心的结果就是:处理虾姑时他被扎了手指头、调料差点儿下错比例、阿丰他们喊他他没反应,诸如此类。 店里这时来了客人,阿丰丢下牌上前接待,周涯也得开始忙了,最后不忘叮嘱方珑:“多休息一会儿,记得别过来了。” “啰嗦哦。” “我去忙了,待会晚市后给你打电话。” “诶,等等等等。”方珑喊住他。 “怎么?” 天色未全黑,日落西山,粉蓝二色暧昧不清地勾兑在一起。 第39章 方珑趴在窗框上,懒洋洋道:“周涯,你看看天,今天有夕阳。” 周涯起身,走到骑楼外,抬头望天。 南方的冬季就算有出太阳,天空颜色也是淡的,没有太多浓墨重彩。 所以此时的粉紫色余晖是难得一见。 方珑问他:“大排档那边能看到吗?” “有,看到了。” “漂亮吧?” 黑如墨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温度,周涯笑笑:“漂亮。” 但漂亮的不仅仅是夕阳。 在别人眼中,这姑娘有着一箩筐的缺点。 但在他眼中,却比世上许多人都要鲜活。 一整个晚上,周涯归心似箭,档口的东西卖得差不多了,他就把店交给阿丰他们,自己匆忙回家。 母亲房间门关着,方珑的门倒是留了条缝,暖洋洋的颜色。 他先去洗了个澡,再闪进方珑房间,两人闹着吻着,差点儿擦枪走火。 最后把方珑哄好了,周涯才准备离开。 开门时,他多看了眼母亲的房间,再回了自己房间。 而房间内,马慧敏听到外头没了声响,她才重新躺下,缓缓叹了口气。 * 年初六后,许多打工仔像过完冬的大雁,陆陆续续飞离家乡,热闹了小半个月的小镇又恢复了安静,大排档的活儿没那么忙了,大伙儿开始轮流放假。 毕竟从年初三开始就上班了,大家都没时间陪陪家人。 方珑和周老板请了三天假,她答应了罗欣,陪她上广州一趟。 罗欣找了一份工作,是在一个服装批发市场里看店——店老板自家有工厂,在广州每个大型的服装批发市场都设了门店,有员工宿舍,薪资也比罗欣在小镇当超市收银员高出不少。 罗欣的爸妈很早就离了婚,各自有了新的家庭,一个在深圳,一个去了福建,只有罗欣一个人被留在了庵镇,由外婆带大。 外婆去世之后,老房子让大舅一家拿了去,罗欣成了“寄人篱下”,这次她要离开庵镇,大舅妈可没给她好脸色看。 “她以为我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吗?” 罗欣趁着去省城的大巴还没来,指尖夹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数落大舅妈,“她是偷偷帮我谈了门婚事,要拿我去换彩礼,好给她的傻儿子讨老婆呢!” 镇上有一个小车站,不过发出去的车多是去附近的城市和村镇,去省城的车得坐“过路车”,也就是从别的城市去往省城、经过庵镇的大巴。 既然是“过路车”,自然是不进镇里,大巴从高速下来,就在国道掉个头,把乘客们接上车,接着再重新上高速。 镇郊风大,接近高速入口的国道一有车经过便卷起沙尘,方珑双手插在卫衣前兜中,撇过脸避了避,待那阵风过去了,才打趣道:“那你现在算是‘逃婚’咯?” 这种事情在重男轻女的南方乡镇中太常见,方珑这些年没少听闻过,女孩儿就像超市里的货物,被价格枪打上一张张无形却刺眼的“价格标签”,罗欣不是第一位,也不是最后一位。 “哪用‘逃’?我是挺胸抬头地走出家门!”罗欣眯着眼说,“要不是广州那边还没复工,我早就上去了,这破家……我是一秒都呆不下去了。” 方珑想了想,小声问:“那你以后还回来吗?” “能在外头呆得下去,我就不回来了。但就算呆不下来,我也不回来了,阿嬷不在,我回来也没意思。” 罗欣吸了口烟,吐干净后才继续说,“上次你离开超市的那晚,我们不也聊过这个话题么?你说过庵镇有你的家,你也不想离开你的家人……方珑,我其实好羡慕你的。” 罗欣倾身往旁边看了一眼。 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面包车,方珑那位开大排档的表哥正站在车旁,刚才是他送她和方珑过来的。 此时男人远眺着车道的来车方向。 他和方珑的站姿很像,也是双手插在黑色皮衣的衣袋中,腰背笔挺,高大魁梧。 方珑循着罗欣的视线望过去,心跳莫名快了起来。 她清了清喉咙:“羡慕我什么啊?” “羡慕你能有让你心甘情愿地留在小镇上的家人呀。” 罗欣把烟头丢到地上,鞋尖碾灭,“这地方就这么大,连一趟能直接坐到省城的车都没有,大家都想往外跑,肯定是他们对你好得不得了,你才会想留下来。就像以前我阿嬷还在的时候,虽然她嘴巴上总抱怨我是个‘拖油瓶’,但那时候我压根儿没想着离开她,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真心真意对我好。” 方珑的心脏像是被重重鱼钩拽了一下。 虽然她之前和罗欣比较聊得来,但很少聊起这类偏沉重的私人话题。 方珑主动勾住罗欣的臂弯,轻声说:“都过去了,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 终有一天,你会再遇到真心真意对你好的“家人”,让你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的“家人”。 一辆大巴从远处驶来,周涯往前走了两步,待确认了大巴车牌,转身走向两个姑娘:“车来了。” 方珑跺跺脚:“可算来了,冷得脚都麻了……” 周涯没好气:“谁让你穿那么少?连件外套都不带。” 方珑想都不想就说:“有带的啊,在行李箱里呢。” 周涯把皮衣脱下来,塞到方珑手中:“拿去穿。” “哎呀不用,我真有带——”方珑被周涯甩了个眼刀,谎话编不下去了,攥了攥还有温度的皮衣,噘着唇小声嘀咕,“那你怎么办?冷不冷?” 周涯皮笑肉不笑地回她:“嗯,好冷啊。” 方珑差点儿笑出声,顺势道:“那你赶紧回去吧。” 周涯没搭理她,等大巴停下,他先去跟大巴司机确认了抵达车站,再帮两个姑娘把行李放进车后方的行李厢里。 庵镇只有她们两个乘客,罗欣已经先上车了,方珑还在下面,司机催促道:“阿妹,快点上车啦。” “等等!行李还没放好!”方珑大喊一声,着急地小跑到周涯身边,“喂,我走啦……” “嗯,快去,到了广州就给我打电话。” 大巴的行李厢门还没关上,横在半空,挡住车上乘客、包括罗欣的视线。 周涯一手扶着厢门边缘,微弯着腰,另一手勾了勾方珑的手指:“手太凉了,上去了就把衣服穿上。” 方珑突然有许多话想讲,但又觉得自己矫情,就是出一趟门而已,怎么弄得好像生死离别? 她反手牵住周涯,在轰隆隆的引擎声中,闷声道:“周涯,我会回来的。” 周涯愣住,一开始还想笑她怎么突然依依不舍起来,昨天收拾行李的时候不还开心得像个孩子? 但到最后,他只低下头吻了吻她的脸颊:“好,我等你回来。” 第45章 “周涯,你真的好像我的家长啊。” 初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方珑去过一次广州,那会儿周涯跟人借了辆小轿车,载着她和大姨、还有姨父去玩。 那次,是方珑第一次的“家庭旅游”。 林立的高楼,急行的路人,陌生的方言,浑浊的空气,时髦的小年轻,有异味的自来水,款式众多的粤式点心,繁华喧闹的商业街……每一样都给当时的方珑留下了深刻印象。 但印象深刻也无用,如今对她来说,这个城市依然是陌生的。 它太大了,下了高速,车子还得行走进一个小时,才到了客运站。 两个姑娘拿了行李,在车站出口呆站了好一会儿,面前的马路又宽又长,左看,右看,都看不到尽头。 罗欣比方珑多来过一次省城,但她也没了方向,最后还是方珑跑去问了旁边便利店里的店员,才知道地铁站要往哪个方向走。 两人在售票机前偷看别人怎么买票,捣腾了许久,才拿到两颗圆形车票。 闸机是人走过去一推杆子就动的那种,罗欣没经验,刷票入闸了,结果行李被卡在闸外。 两人慌里慌张地又抬又推,模样狼狈,累得直喘。 好不容易上了地铁,方珑也不敢掉以轻心,一直抬头看着路线图,专心听着到站播报,生怕她们坐过站。 可还是闹了“乌龙”,她们在列车中转站下错了方向。 两人一边哼哧哼哧地拉着行李箱去找地铁工作人员,一边嘀咕,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光是一个地铁站的长度都比庵镇一条小街来得长。 罗欣明天才去报道,今晚和方珑一起住酒店。 说是“酒店”,没想到其实就是一家小旅店,只是名叫“雅丽酒店”而已。 旅店坐落在一片城中村的主干道上,旁边是沙县小吃和兰州拉面,望着门口标着“钟点房”的霓虹灯牌,方珑有些恍惚,一时竟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庵镇。 门面很小,没有电梯,房间还在五楼,罗欣好歹是离家远行,行李箱很大很重,她一人抬不动,得两人一前一后抬着。 第40章 标间双人房,光线昏暗,家具陈旧,拉开窗帘也没有电视剧中的华灯初上,好在还算干净整洁,两人搬行李搬出一身汗,想着先去洗个澡,再出去吃饭。 罗欣去洗澡的时候,方珑给周涯打了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接着传来熟悉的低哑声音:“喂,珑珑。” 方珑心一颤,眼眶莫名有点儿湿了,软着声应他:“我到酒店啦。” “才刚到酒店啊?”周涯站在档口前,回头望一眼店里墙上的挂钟,都已经晚上六点了,店里早来了客人,“你上个电话是四点打来的,我还以为你早到了。” “那地铁好复杂啊,得换线,得等车,出了车站还得走好久……”方珑打开窗户想透透气,才刚推开一条缝儿,楼下嘈杂声音拼命涌进来,她忙关上,嘀咕道,“这广州城怎么这么大……” 周涯浅笑:“让你从车站直接打车去酒店你不听,偏要去坐什么地铁。” “这么远的一段路,打车得多贵啊?” “给了你钱你就拿去用,别一块钱掰成两块花。” 方珑鼓着腮帮一脸不情愿。 昨晚她收拾好行李,周涯进来她房间,塞了个牛皮信封到她包里,说是给她的旅费。 她说她自个儿有钱,区区一趟省城游她还是出得起的,但周涯硬让她带上,说以防万一。 等周涯回房,方珑打开信封点了点,周涯给她装了五千块钱。 除了一百元大钞,还有一些五十元和十元面额的钞票。 “人生地不熟,待会儿遇上个黑车司机怎么办?这次你又不在我身边……” 方珑的声音越来越软,像受热慢慢融化的麦芽糖。 周涯哪儿受得住祖宗这样的撒娇,耳朵一痒,脖子也“滋啦滋啦”的像过了电。 他换一边接电话,挠了挠发痒的耳廓,软声叮嘱:“大城市的出租车哪像我们这边胡搞瞎搞?你上了车,记得看一眼车头的证照,上面有司机的名字和编号的,你拿手机记下来,还有车牌号码……” 方珑噗嗤一笑,打断他:“周涯,你真的好像我的家长啊。” “啧,本来就是。”周涯微恼,蹭了蹭鼻翼。 既然是“家长”,那称呼可就多了,方珑掐着嗓子唤了他好多声,什么称呼都敢往外抛。 周涯听得脑门发麻,咬牙切齿道:“你就继续吧,回来别又哭哭啼啼的……” 方珑还想激他,这时浴室门打开,罗欣擦着头发走出来,方珑忙跟周涯道了句“拜拜”,挂了电话。 罗欣一脸揶揄地看着她,笑问:“跟谁打电话啊?” “跟我——”方珑忽然顿住,想了想,坦诚道,“跟我男朋友呀。” “好啊你,偷偷交了男朋友也不告诉我!”罗欣一双眼睁得又圆又大,“是谁啊?” 方珑没敢跟她说“你早上才刚见过他”。 “下次吧,下次有机会的话我给你好好介绍一下他。”她说。 她肚子好饿,想快点儿洗完澡去吃饭,但才刚把头发打出泡沫,便察觉花洒出来的水越来越凉。 不一会儿,洗澡水完全变冷了,浇在皮肤上激起阵阵颤栗。 方珑顶着一头泡沫,跑到门旁大声问:“罗欣!你刚才洗澡的时候有热水吗?” 罗欣回:“有的啊!但就温温的,没到特别烫的温度!怎么啦?” “没热水啦!” “啊?!你等等,我去楼下问问!” 方珑最后洗了个冷水澡,事因这破旅馆的热水供应是限量的,用完了得重新蓄水重新加热,来来回回得一个小时。 方珑草草洗完,擦身子的时候连打了几个喷嚏。 往地铁站方向走有个大型商场,这边没有“麦得基”,正牌快餐店的招牌在黑夜里亮着灯,楼上有必胜客和仙踪林,还有被方珑列入了“必吃名单”的回转寿司。 两个姑娘进店前说好了,她们奔波了大半天,一定得放开肚皮吃才对得住自己,可两人一边吃一边对照桌上的盘子价格表,进嘴里的寿司仿佛显得不怎么美味了。 白盘是最便宜的,黑金盘最贵,而且一盘只有一个,把三文鱼摆得跟玫瑰花似的,单单一个寿司就卖二十好几。 “我关注的那几个网红博主,每次吃寿司都好像不用钱似的……”罗欣伸长脖子,远远盯着她想吃的八爪鱼军舰寿司慢慢驶过来,“每次吃完,她们对着摞起来的盘子拍照,我看了一下,连个白盘都没有,两摞盘子叠得通天高……” 对她们小镇女孩而言,如今博客就是新世界的“窗”。 都不用打开窗,只是站在窗前而已,她们就能轻易窥见别人五彩斑斓的生活。 彼此都是二十出头的姑娘,她在省城,她在小镇,她每天轮着背不同的奢侈品包,她则刚刚才从博客里知道这些包原来都叫“奢侈品”; 她吃一顿寿司的花费,可能等于她小半个月的工资,毕竟你看,一颗“花之恋”都等于她一天的饭钱; 她在大学课堂上打盹儿的时候,她已经上工一个小时,坐在流水线车间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她跟开宝马的男朋友在照片中甜甜蜜蜜,她却被家人“许配”了一处“好人家”等着换彩礼…… “人比人,比死人。我也知道这种比较毫无意义,可憧憬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觉得是人之常情。” 罗欣拿下想要的寿司,夹起一块,在芥末酱油里重重碾过,塞进嘴里,囫囵道,“别人是一出生就在罗马,我是跑一辈子都到不了罗马,幻想是不敢幻想了,偶尔沾点边都挺开心的了……啊嘶!好辣好辣!” 不知是芥末的关系,还是情绪的关系,罗欣眼眶泛红,眼泪直流,连鼻涕都出来了。 方珑忙从包里拿出纸巾,抽出两张递给她——大城市吃饭,纸巾居然要收费,简直骇人听闻。 罗欣像破了洞的杯子,滴滴答答漏了会儿水,她吐槽亲戚,吐槽父母,吐槽超市老板,吐槽小镇……方珑没陪着她一起骂,没安慰她,没说些轻飘飘的鼓励话,她只是静静听着。 她很理解罗欣的心情,也理解罗欣的憧憬。 她玩博客之后,也收藏了几个博主的博客,每周她都会刷一刷网页,看那些对她来说是遥不可及的生活。 但方珑憧憬的东西或许和罗欣不一样,她只想要一个家。 一个有高床有软枕,有暖茶有热饭,有欢笑有悲伤,有吵闹有迁就,这样就足够了。 等罗欣的情绪缓和一些,方珑一口气拿了两碟“花之恋”,还有几个黑金盘,把面前的小桌板摆得满满当当。 “这顿我请!”方珑声音饱满,像块干瘪的海绵吸满了水,“祝我的朋友在新的城市里一切顺顺利利,地铁不再坐错站!粤语说得比tvb的演员还好听!工资一年比一年高!想什么时候吃寿司就什么时候吃!还有早日找到你想要的那些东西!” 罗欣眼眶湿湿,拿起茶杯和她碰了碰,红着脸笑得赧然:“那、那……那我们再拿两瓶波子汽水好不好?” 方珑哈哈笑出声:“好!!” 同一时间,几百公里外的小镇里,大排档食客满满,烟火气缭绕。 阿丰刚给一桌客人记好单,回头正想唤今晚掌刀的周涯斩粉肝和鹅翅,却发现周涯低头盯着手机发呆。 阿丰心里有了猜测,挑眉笑问:“哑哥,你不对劲啊,一整晚都在看手机,是不是在等谁的电话啊?” 周涯微微一顿,把手机塞回屁股后的裤袋里,白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阿丰更乐了:“哦——哑哥有情况!” 旁边其他店员听见,好奇道:“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周涯不搭理他们,挑了一根卤鹅翅丢到砧板上,菜刀举起又落下,“笃笃”声干脆利落。 他闷声不吭地斩着料,心想这祖宗怎么连条信息都不发,是不是玩得乐不思蜀了? 第46章 从天而降 隔天,方珑起床后有些蔫,不知道是不是前一晚洗了冷水澡,吃完饭又去看江景吹了冷风,下床走路时头重脚轻的。 她从行李里翻出周涯给她收拾的小药包,找到板蓝根冲剂,泡了一杯喝下。 罗欣今天得去档口了,方珑帮她把沉甸甸的行李扛下楼,两人在沙县吃了早餐,再一起出发前往这附近的一家大型服装批发市场。 罗欣在来之前就了解过,省城每个区有不同的批发市场,规模有大有小,加上附近的商铺聚集在一块儿,便形成商圈,可批发可零售。 白云这边以服装为主,衣裤鞋袜、帽子皮包、内衣配饰……从头到脚,从外到内,应有尽有。 方珑也记得林恬的堂姐——就是精品店老板娘说过,白云这一带的批发市场里专门做质量较高的精品货,但价格也比较贵。 罗欣准备去上班的那家档口所在的服装城基本都是女装店,风格以当下最流行的杂志款为主。 第41章 今日已经年初八了,仅有一小部分档口闸门紧闭,其他大部分都已开门营业。 虽然现在还是冬季,但许多店铺挂板的服饰已是春夏装,款式时尚,风格多样,两个女孩像进了大观园,看过来看过去,目不暇接。 商场的过道狭窄且弯曲,人来人往,有四处观望的客人,有从附近仓库拉来货物的工人,几乎人手一辆手推车,车轮碾着瓷砖地,“咔啦咔啦”直响。 也有和罗欣一样拉着行李箱的年轻姑娘,纷纷走进不同的小格子内。 方珑在一旁等了十来分钟,接到罗欣来电,说她得直接上岗,开始熟悉工作了,等晚上下班,会有同事带她回宿舍。 “谢谢你啊方珑。”罗欣真心诚意地道谢,“谢谢你专门陪我上来,还给我打气,等下次再见面,轮到我请你吃大餐。” 方珑提起嘴角笑:“行,你要请我去广州最贵的西餐厅吃饭!” 和罗欣道别后,方珑再在商城里逛了一阵子。 有些店铺比较讲究,竟请来了舞狮队,在店门口敲锣打鼓,咚咚锵,咚咚锵,红头红身的“大狮子”摇头又摆尾,高高跳起来去咬门框上悬挂的生菜。 看热闹的人不少,小小过道被挤得水泄不通,方珑被堵在中间,进退两难,她被锣鼓声砸得心慌,空气流通不畅,很快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好不容易挤出人群,走出一些距离,找了个稍微安静的角落,靠着墙休息。 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才发觉自己体温有点儿发烫。 本来她做了攻略和计划,要去金店给大姨挑颗“金寿桃”,要去城中最旺的步行街给大排档的伙计们买手信,还要去年轻人扎堆的流行前线和地王广场,给某位“大叔”置办些新衣服新物件。 ——他身材那么好,长相也不差,就是在穿着打扮上不太讲究,夏天背心短裤,冬天皮衣牛仔裤,偶尔会买新衣裤,但也和之前的款式差不多。 还有,洗澡从头到脚只用一块香皂也就算了,他连一罐大宝都没有,南方的冬天就算再怎么潮湿,也会起北风,这几天她和他亲密了许多,脸贴着脸的时候肤质对比更明显,最后她看不下去了,拿自己的乳液狠狠往他脸上抹。 可现在方珑越来越觉得难受,太阳穴如有针扎,而且小腹隐隐作痛,腰腿皆酸。 她离开批发市场,慢慢走回旅店。 刚进房间,周涯的电话打来,方珑喝了口水清清喉咙,才接起电话:“喂——” “珑珑。”周涯坐在面包车内,车后头装满今天的食材,“你还在批发市场那里吗?” “没有,罗欣直接开工了,我就走啦。”方珑强打起精神,“我现在、现在准备去上下九和北京路。” “去逛街啊?”周涯从耳上取下刚才档口老板给的烟,没抽,就捻在指间,“你一个人在外头多注意安全,保管好自己的财物,人多的地方小贼也多,知道吧?” “知道知道——啊、阿嚏!”方珑鼻子蓦地发痒,像有虫子在里头爬,想压都压不住,只来得及把手机拿远一些,捂住嘴巴打喷嚏,“阿嚏!我、我没——阿嚏!” 喷嚏止不住,一个接一个,打得她眼泪都往外飚。 周涯皱眉:“你感冒了?” 方珑捏着鼻子,鼻音全出来了:“唔,可能有一点点着凉……但不碍事,我早上喝过板蓝根啦,刚刚是鼻子突然痒了,打完喷嚏就舒服多了。” 她强调道:“真的,我没事儿!” 周涯多问了几句她的现况,方珑一直表示自己无大碍,两人聊了会儿,方珑说她要去坐地铁了,挂了周涯的电话。 她不想让周涯担心,就是一个小感冒而已,她自己能应付得来。 再冲了一包板蓝根喝下,方珑钻进被窝里睡觉。 睡之前她还不忘给周涯发条信息,让他不用担心她,她好着呢。 有病在身,方珑自然睡得不舒坦,身体时冷时热,明明手脚是冰冷的,但脸颊和额头温温烫烫。 旅店的被子厚度一般,她还把罗欣盖过的那床被子拿过来,压在自己身上,试图逼出汗。 汗水出不来,她头昏脑涨,睁开眼都没力气,水喝多了,又总得起来上厕所。 捣腾来捣腾去,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再醒来时,房间一片昏暗。 原来已经天黑了,窗帘细缝渗进来外头或红或黄的灯光,而且能隐约听见楼下的嘈杂。 是斜对面的一家服装店门口的音响在循环播放叫卖词,什么“撤场大平卖”“行过路过不要错过”,从早喊到晚。 她察觉不对劲,硬撑起身推开被子,一眼看见睡裤上沾了血。 她来月事了。 床单也遭了秧,一小滩鲜红是她的狼狈。 方珑吸吸鼻子,只是眨一眨眼,眼眶已经湿了。 还没来得及陷进懊恼中,这时,房间里不知哪个位置有“嗡嗡”声传来,她循着声音找了找,才发现手机掉到床柜和床中间的罅缝了。 手机卡得太深,她费了些力气把床推开才拿回沾了灰的手机,但电话自动挂了。 是周涯打来的。 方珑想拨回去,不过周涯又打来了。 方珑这次赶紧接起,一声“喂”还没说出口,她已经听到话筒那边闷钝的背景音中,有刚刚才听到的“行过路过不要错过”。 心率一瞬间飞快往上蹿,像冲天的火箭。 听着周涯压着火问她“房号是多少”,方珑跑到窗旁,拉开窗户,半个身子探出去,很快就找到她心里挂念的那个人。 她迫不及待地冲楼下大喊:“周涯!!” 周涯在旅店门口站了有十来分钟。 担忧了一整个下午,迟迟联系不上方珑,加上这附近环境不怎么样,鱼龙混杂,喧闹无序,他的耐性已经降到谷底,准备再打不通电话的话,他就要冲进这小破旅店,直接让前台把方珑的房号告诉他。 周围什么声音都有,但那人的声音从天而降,箭似的破开一切,直直扎到他头上。 他猛抬起头,长吸一口气,心脏也终于落地。 方珑生怕他看不到,还往外挥手,一颗两颗泪珠子无声往下掉:“你来找我了啊?” 周涯轻轻“嗤”了一声,手指往她的方向点了点,对着电话说:“嗯,我来了。” 第47章 我好幸福 小学的时候,与方珑同班的女同学普遍在五六年级就经历了初潮,而她那段时间饱一顿饥一顿,营养跟不上,到初一还没来月事,身材也比同龄人矮小一些。 马玉莲那段日子过得糊涂,母女之间几乎没有沟通,方珑心里忐忑,有一次趁马玉莲神志稍微清醒,终于向母亲提起自己例假迟迟未来这件事。 马玉莲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找出一包卫生巾给了她,说,只要是正常的女生都会来的。 方珑拿了那包拆了封的卫生巾,嘴巴一开一合,却好似个哑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正常女生。 对于男女之事,她在父母身上看过了许许多多不应该是她那个年龄该看到的事情,思想被扯着往前跑,身体却像被上了锁,自己不允许自己长大。 半年后,她收拾行李准备搬去大姨家,那包还没机会用上的卫生巾,被她一起塞进搬家用的蛇皮袋里。 升初二的那个暑假,有一个晚上睡一半,方珑肚子痛到醒过来。 睡裙和凉席都沾了血,血淋淋一片,方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剩本能高声尖叫。 很快有人来敲她的门,问她发生什么事,方珑知道门外是周涯,可这件事她要怎么跟他说出口? 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冲着房门大喊“你走开”“不要你管”。 后来门外安静了会儿,接着是大姨来敲门,好温柔地问她怎么了。 开门前,方珑还隔着门跟大姨确认了周涯和姨丈不在外头,才愿意把门拉开条缝。 ——其实她没有锁门,但大姨一家都不会问都不问就推开她的房门,他们每次都会敲一敲她的门。 方珑跟大姨说她是初潮,不知道会来得这么汹涌,大姨知情后只问她有没有卫生巾。 方珑找出母亲给的那包卫生巾,忽然被触及回忆中最不堪一击的地方,眼泪哗啦啦往外涌。 大姨牵住她的手,说她真是傻孩子。 护垫该怎么用,母亲没有教过她,大姨教了。 方珑去了趟浴室,再回到房间时,凉席已经被收走了,换了新的床单。 大姨还给她带了个热水袋和一杯红糖水,让她喝几口,暖暖肚子再睡。 那晚方珑睡得踏实。 隔天起床,天气很好,洗得干干净净的睡裙晾在阳台上,透着明媚日光。 …… 这次没等门被敲响,方珑直接打开门,半个身子探出走廊。 旅店不大,走廊不长,一眼就能望到另一头,楼梯在中段,她的房间在尽头。 第42章 那人走得很快,稳重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 “这里!”她小小声地喊。 周涯一跨就是两阶或三阶,越往上走越难受,怎么个破旅店连电梯都没有? 他拎过罗欣的行李箱,不轻,这两个小女生要怎么把行李抬上五楼?早上还得再抬下去? 他黑着张脸走到方珑面前,正想说她怎么订了这么个鸟地方,结果一见到她湿漉漉的眼仁儿,什么狠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低着头,声音无奈:“傻孩子,怎么还哭了啊?” 方珑鼻子一酸,刚止住的眼泪又往外冒。 她张开双臂,抱住面前风尘仆仆的男人。 他身上的味道显然不好闻,但方珑不在乎。 她只觉得他好暖,像个正在烧火的大火炉,能把她烫得融化。 周涯先是一怔,接着很快回抱住她,嘴唇贴着她的发顶吻了吻。 她的体温明显比平时高,他耐心询问:“是不是发烧了?” “嗯……”方珑细细声抽泣,“然后你还得下楼给我买点儿东西……” “买什么?药吗?” “……卫生巾,我来那个啦……” 方珑的生理期应该是下周,现在提前了,而她没有准备。 周涯进屋看了一圈,便明白方珑遇上什么事。 他先把行李袋放到一旁,进浴室洗了手和脸,再来探方珑的温度。 “温度不算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精神有好点儿吗?”周涯和她额头碰额头,“还有什么症状?” “精神比早上好多了,鼻子有点儿堵,还有几声咳嗽……” “行,我下去一趟,你等等我。” “好……” “门反锁,等我敲门你再开,别跑出来。” 方珑踮起脚尖,揽住他的脖子,吻了吻他有些胡茬的下巴,答非所问:“你怎么来了啊?” 周涯倒是直接:“想你就来了。” 白天他察觉方珑有些不妥,问她她不说,他放心不下,把食材丢回档口,跟店员们说了一声,就回家收拾行李。 也不算行李,就是随便抓了两套衣服和内裤袜子塞进行李袋里。 马慧敏问他怎么突然要出门,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坦白告诉母亲他要上广州找方珑。 他只说一个朋友出了事,他得离开两天,他会跟任建白和阿丰交代一声,让马慧敏有什么事就打给他们。 周涯本想开车,又担心他那辆破面包车开到半路歇火,最后还是选择了坐大巴。 来到广州已经天黑了。 方珑给过他酒店的名字和地址,当出租车停在城中村牌匾前时,周涯有一刻觉得这司机是不是走错路了?是不是黑车专“宰”外地客? …… 周涯在货架前呆站了半分钟。 他挑海鲜食材有一手,挑卫生巾是真不擅长。 隐隐约约能想起在家中垃圾桶里偶尔出现的护理用品包装袋,他回忆包装袋上面标注的长度,然后挑最贵的,日用夜用各拿了两包丢进购物篮里。 他还挑了个热水袋,再去食杂区拿了包红糖。 方珑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只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闲着没事,她打开周涯的行李袋,把他的衣裤拿出来,一件件套上衣架,挂进衣柜里。 周涯的牙刷和毛巾,她也拿进浴室里放好。 牙刷和她的插在同个漱口杯里。 镜子里的姑娘乱糟糟,双眼无神,脸颊泛红,嘴唇发白,但她提起嘴角偷着笑。 笑得露出小虎牙。 周涯回来了,一手拎着几个沉甸甸的塑料袋,一手捧着一沓新床单。 他把东西先稳稳放下,拿出热水袋和红糖,剩下一整袋递给方珑:“去把衣服换下来。” 方珑还记得上次他说过的话,努着嘴问:“衣服是不是要我自己洗啊?” 周涯没好气:“放洗手盆就好。” 方珑笑嘻嘻地跑进浴室。 热水壶里有水,但已经凉了,周涯闻了闻,果然省城的自来水有股味儿,和家里的不一样。 他没换水,直接按下热水壶开关。 弄脏的床单扯下来,换上新的,连铺两层,刚铺完,热水也烧好了。 周涯先灌了一半热水袋,没漏水,再灌满八分。 方珑洗了洗,换好衣服,心里踏实多了。 困意随之袭来。 她走出浴室,见被铺都整理好,桌上搁着热气腾腾的香粥,心一软,又想去抱周涯。 没想到周涯伸手挡她:“别别别,先别抱。” 方珑一下就恼了:“干嘛!怕我传染给你啊?” 周涯瞪她一眼:“我身上脏。” “我不嫌弃你。” “嗬,你敢嫌弃?”他朝那碗香粥扬扬下巴,“先吃点粥垫垫肚子,待会儿吃药。” 方珑呵呵笑着在桌旁坐下,执勺搅了搅粥,舀到皮蛋和瘦肉,料还挺多。 她说:“我吃不下那么多,没什么胃口。” “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剩下给我。”周涯拎起热水壶往浴室走,“还有,你和罗欣的舌头是被猫咬了?这自来水有味儿你俩都没尝出来啊?” “尝出来了啊。” “那怎么不买矿泉水来煮?” “懒。” “懒死你算了……”周涯把水壶里剩下的水倒掉,洗了洗,走出来,“懒成这样,那用不用我喂你?” “行啊。”方珑拿了勺子递向他,“那你喂我。” 周涯垂眸斜睨她,没回应,从另一个塑料袋里拿出新买的矿泉水,往热水壶里倒进两支,按下开关。 方珑的手还停在半空,周涯走到她面前,捻住勺柄,取走勺子。 他弯下腰,一手扶桌,勺子往碗里舀了满满一勺香粥,勺底在碗沿刮了两下,才送到她嘴边。 “张嘴。”他声音很沉。 方珑有些挪不动眼光。 无论是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把上衣撑得紧绷的宽厚肩膀,还是虽短但密的睫毛、黑得透不进光的眸子、有些干燥的嘴唇,都让她移不开眼。 她乖乖张嘴,含住勺子。 吃完粥再吃药,周涯让她上床休息。 被子里原来放了热水袋,被熨得哪哪都暖呼呼,像钻进一个温暖的蚕茧里。 周涯泡了杯红糖水,方珑口渴,喝了小半杯才睡下,很快呼吸声变得均匀。 周涯熄了顶灯,借着浴室淡淡的灯光,把她吃剩的粥,和一同打包的炒米粉一起吃完,收拾好桌子,把垃圾装好扎紧。 行李袋里的东西已经被挂进衣柜里,周涯动作放得很轻,拿了底裤和两个衣架,进了浴室。 洗完澡,他把方珑的衣物洗干净,用力拧去水分,晾在抽气扇下。 忙完一切,他关了浴室灯。 房间窗帘拉开巴掌宽的缝,迎进来屋外的霓虹灯光,浇淋在靠窗的那张床上。 本以为睡着的方珑,此时半张脸埋在被子里,一双眼睛睁得圆又大,闪过亮晶晶的细碎光芒。 “刚不是睡着了?”周涯放低了声音,结果说出来的都是气声。 “想等你一起睡。” “这单人床怎么睡俩人?” “挤挤就可以了。”方珑说着就往旁边挪,还掀开被子,“你上来。” 周涯对这样子的方珑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嘁”一声后上了床。 床不大,他头发未干,于是侧着身子半躺,把方珑搂到身前,热水袋就捂在他俩中间。 方珑用额头去蹭他的胸膛:“我是不是退烧了啊?感觉你比我还热。” “再蹭就自己睡。”周涯打了一下她的腰,“快睡。” 方珑软着声喊他名字:“周涯啊……” 周涯沉声应道:“嗯?” “我好舒——” 方珑本来想说“我好舒服”,话到了唇边她顿住,想了想,换了个说法。 “我好幸福。” 她抬起头,半耷着眼皮问:“你呢?” 周涯收紧手臂,把人儿拢得更紧,让两颗心脏贴得更近。 他浅提嘴角,道了声:“嗯,我也是。” 第48章 “周涯,去给你小姨跪下。” 方珑准备在广州多呆两天,一是因为身体不适,二是她不想生理期第二天就坐长途车。 她给大姨打了电话报备,没说自己生病,只说想陪朋友多两天,马慧敏没反对,还问她身上够不够钱花。 周涯来后的隔天中午,方珑搬出了城中村的小旅店,虽然人还有些低烧,但精神好多了。 周涯重新订了个酒店,这次是正儿八经的酒店了,还是挂五星的。 方珑有些心疼,这酒店一晚的房费比那小旅店贵了五六倍,两晚加起来比她一个月工资还多。 但贵有贵的道理,新酒店的舒适度比小旅店好的也不是一点半点。 方珑又昏睡了一个下午,傍晚起来时,烧退了。 第43章 她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就是有些遗憾,没法用上房间里的浴缸。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在浴缸里——” 最后两个字,方珑是凑在周涯耳边说的。 周涯后脑勺瞬间麻了一片,呲着牙警告:“病一好就开始皮痒了是吧?” 天知道摸得到、看得到但吃不到的时刻有多难熬。 晚上周涯带她去老字号酒家“饮夜茶”,一病愈就胃口大开的方珑连吃三粒虾饺、两笼凤爪、一碟叉烧肠、半锅咸骨粥。 在省城的最后一天,方珑终于按照计划去逛街,金铺买寿桃,饼铺买手信,再去“流行前线”给周涯配一身行头。 人来人往的地下商场,无人认识他们,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牵着对方的手,十指紧扣,在眼神对上时接一个吻。 他们在这里只是最普通不过的爱侣一对。 回程的大巴上,方珑刷到一则网页新闻,说广州年底的亚运会,开闭幕式会在正在建设中的海心沙广场举行。 那里还有已经竣工、但尚未对外开放的中国第一高塔。 方珑又觉得这次旅行多添了一件遗憾,周涯捏了捏她的指尖,说:“遗憾什么?明年再来一次就能看到了。” 方珑倚靠在他肩膀上:“下次带大姨一起来吧?” 周涯轻笑,应承道:“行。” 回到庵镇,方珑先回家,周涯则直接去店里,等收铺再回。 马慧敏似乎依然没有察觉两人之间的变化。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眨眼来到三月。 马玉莲的忌日就在三月三,周涯提前备好了祭品纸钱。 今年他比较上心,祭拜用的那只狮头鹅都是他昨天亲自卤的。 面包车因为拆了后排,能坐人的位置只有副驾驶位。 方珑和往常一样,让马慧敏坐副驾驶位,自己则搬了张小板凳搁在驾驶座椅背后方,是她的“专属座位”。 “永安”在镇郊,中间得走一小段国道。 路面坑洼,尘土飞扬,周涯开得格外慢,尽量避开地上低洼,免得后头的方珑被颠得难受。 他顺势说了自己准备买辆新车的事,马慧敏无异议,反而是方珑小声嘟囔了一句:“但是最近你的开销有点大耶,要不过多段时间再买?” 这小半个月内,周涯给新屋主卧添了个小电视,“资助”她去广州玩,又在广州给她买了部新手机,每一样都挺花钱的。 方珑数落他花钱大手大脚,他还挺骄傲,说钱就是赚来花的啊,要不夜夜干到天光图什么。 周涯从后视镜里乜了她一眼,方珑才觉得这句话听起来确实有些暧昧。 像是老婆在管老公乱花钱。 马慧敏只是浅浅一笑:“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该花就花吧。” 周涯和方珑在后视镜里互给一个眼神。 他们已经提前说好,待会儿扫完墓回家,就跟马慧敏谈谈两人的事。 今天天阴,墓园没什么人,周涯大步走在前头,一手拎着祭品,一手拎着铁桶和元宝蜡烛。 方珑扶着马慧敏在后头慢慢走,因为得上坡,马慧敏走几步就得休息一会儿,方珑也不急,陪她走走停停。 来到墓前时,周涯已经把墓碑擦了一遍,正半蹲在地,拿钉子刮墓碑上的字槽。 方珑把面包车上的小板凳也带过来了,放在一旁让马慧敏先坐下休息,自己走到周涯身边蹲下,问:“我来刮?” “没事,快弄完了,你去把漆油和毛笔找出来。” “好呢。” 方珑从红塑料袋里翻出红绿漆油和两支毛笔。 漆油铁罐的盖子压得很紧,她努力了一会儿还是打不开,指甲太短了。 周涯瞥了一眼:“拿来。” 方珑递过去:“盖得太紧啦。” 话音刚落,周涯已经打开盖子了,轻而易举。 “哇,再来一罐。”方珑笑嘻嘻地把另一罐递给他。 见她心情不错,周涯也跟着笑笑,把这罐也开好了。 马慧敏看着他们靠得很近的背影,若有所思。 字槽填上崭新油漆,三牲鲜果整齐码放,线香飘烟,红烛淌泪。 方珑今年在墓碑前跪的时间稍微长了点儿,阖眼举香,在心中跟母亲说了不少话。 周涯站在她身后,静静注视着。 忽的起了阵风,吹得烛火摇晃,方珑才起了身。 周涯走上前,不出一声,只递了张纸巾给她。 方珑抿着唇笑笑,接过纸巾,转过身按了按湿润眼角。 整理好情绪,方珑问马慧敏:“大姨,接下来就烧纸钱对不对?” “对,但珑珑啊……”马慧敏看着墓碑上妹妹永远不会再老去的照片,声音幽幽,“大姨要麻烦你先离开一下,可以吗?” 方珑怔住,侧眸看同样不解的周涯。 但母子之间多少有些默契,周涯心中很快隐约浮出答案。 他把车钥匙递给方珑,低声说:“你去车里拿两瓶矿泉水,等一下烧完纸钱能用。” 方珑有些紧张,连续眨了好多下眼睛。 周涯点点头,示意让她安心。 方珑抿紧唇,接过钥匙。 待女孩走远,周涯转过身,低下头问:“妈,你有话要跟我说?” 马慧敏的视线从墓碑上收回,抬起头,眼里情绪复杂。 “周涯,去给你小姨跪下。” 第49章 种子发芽了 马慧敏是在两位警察上门的那天察觉两个小年轻的事。 那天早上周涯和方珑一起出门,说中午不回来吃饭,马慧敏一时嘴馋,想吃点儿香的,就走去菜市场准备剁盘猪脚。 ——猪脚饭是她和周父的最爱,但近年她身体不大好,周涯严格控制不让她吃过分油腻的东西,她只能偶尔偷吃解解馋。 在菜市场,有相熟摊贩对她笑嘻嘻,恭喜她家好事将近。 她疑惑反问,头家说:“你儿子带了个小女朋友逛市场啊,两人看起来好登对。” 马慧敏一开始感到开心,心想这应该就是儿子之前提的那位“喜欢的女生”了,赶紧跟头家多问几句。 可越听头家描述越觉得不对劲,那姑娘的身高外貌和穿着打扮听起来很像方珑。 她跟头家说那是周涯表妹,头家不信,说两人的互动看着就像一对的。 下午任家小子就上门了。 …… 高大青年双膝着地,挺直腰背。 就算是跪着,他的背影仍安如磐石,在这阴冷天色间更显伟岸。 周涯依然觉得自己骨子里是有几分薄情的。 他的爱不多,分给爱人家人朋友后所剩无几,而对上没好好照顾过方珑的马玉莲,他并没有太多好感,尊重就更加谈不上了。 只不过爱屋及乌,方珑不恨她妈,母亲也惦记着亲妹,他便每年都会陪着她们来扫墓。 马慧敏要他跪,他可以跪,但他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亏欠了马玉莲。 “……那天我在房间里,其实听不大清你们在外头说什么。” 马慧敏撩燃了六根香,其中三根递给周涯,声音依然淡淡,“我真觉得自己老了,耳背眼花,连你那么明显的心思,我都看不出来。” 重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线香,此时却如千斤重的巨石,压得周涯几乎抬不起手。 他确定母亲已经略知一二,也不想再隐瞒她了。 双手紧扶三根香,周涯面容肃穆,眼神中不见一丝戏谑儿戏。 “妈,”他先唤了马慧敏一声,再对墓碑拜了拜,“我对方珑的感情是认真的。” 让他没料到的是,马慧敏接下来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认真的。” 马慧敏一手执剩下三根香,另一手扶着儿子的肩,想在他旁边也跪下。 周涯察觉母亲的用意,想递手搀扶,被马慧敏制止:“不用扶,我自己可以。” 鼻梁像被狠狠撞了一下,周涯咬住槽牙,把肩背绷得更紧,好让母亲借力。 “周涯,一开始我很气的,恨不得拿藤条打你一顿。” 马慧敏跪好,也双手扶香,双目直视着墓碑,“姑且不论你们名义上的关系,周涯,你比她大了那么多岁,你们的身份本来就不对等……说实话,我一开始觉得是你欺负了方珑,心想你可是哥哥啊,你怎么可以……” 周涯一动不动,嘴唇抿成线,没有辩解,没有反驳,只静静听着。 线香飘起的白烟像虫子,死命想往他眼睛里钻,咬得他生疼。 马慧敏缓了缓呼吸,缓声道:“但我想想,不对啊,周涯你不是那样的孩子。” 周涯浑身骤颤,手一用力,线香差点儿被直接捻断。 他阖上眼帘,再睁开时,里头已经红了。 声音也哑得不像话:“妈,上次我跟你说有喜欢的人,就是方珑。” 马慧敏轻轻点头:“嗯,当了你那么多年的妈妈,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比很多人都清楚。你是做不出那种强迫哄骗的下流勾当,对吧?” 第44章 周涯重重点了一下头,长长的烟灰掉落细屑在他手上他也不管:“嗯。” 接下来几分钟里,马慧敏沉默下来。 母亲没开口,周涯也没吭声。 直到两人手中的线香烧过了一半,马慧敏才再次开口:“周涯,妈能看出你俩现在情投意合,可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性。” “妈,你说,我听着。” “方珑还好年轻,如果未来有一天,她觉得对你的这份喜欢,只是因为依赖、而导致一时的错觉……” 马慧敏侧过脸,眼中泛泪,“如果她有了更喜欢的人,那你呢……周涯,你会怎么做?” 这些天,马慧敏回忆过去几年光景,又观察二人多时,从周涯的眼神和举动,她都能看出这孩子情根深种。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她多少还是有些私心。 两人能一直走下去,用爱意战胜一切,那固然是个好结局。 但如果这段感情只是一时火花璀璨,激情消退之后,两人还能回到原来的关系吗? 马慧敏觉得很难。 周涯他猛仰起头,对着天空深呼吸。 他见不得母亲这个样子,更不愿去想象,那个没有方珑的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冷冽空气像刀子刮着喉咙和鼻腔,好一会儿,他才收住翻涌的情绪。 “如果她真的有更喜欢的人了,我会让她走。” 他的语气依然沉稳有力,但微微摇晃的线香曝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马慧敏早料到他会这么做,叹了一声:“那你呢?你怎么办?” “在方珑选择了跟我一起的时候,我会以伴侣的身份爱她。” 灰白的天空有群鸟追逐飞过,周涯看得眼睛泛酸,他清清发疼的喉咙,才接着说,“如果最终她选择了别人,我会回到哥哥的身份,给她最大的支持。” 母亲又不说话了,周涯听到,她吸了两下鼻子。 不知她借着白烟,跟阴阳两隔的家妹说了什么。 半晌,马慧敏倾身拜了拜,扶着周涯的肩膀想起身。 跪了太久,膝盖酸疼,她身子不稳,周涯这次直接伸手扶她。 马慧敏站起来后,踢踢腿,再走上前,把香插进墓碑旁的泥土中:“孩子,你选了条不好走的路啊。” “……嗯,我知道。” “净学我和你爸。”马慧敏回头对他笑了笑,“我们当初可没少遭镇上的人说闲话。” 周涯眼睛微微睁大,很快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马慧敏因为不孕的事,遭受了太多太多。 马慧敏说:“小镇就这么大,闲言闲语管不住的,就算你和珑珑没有血缘关系,但在别人嘴里,他们能给你们编出十套新的故事。” 周涯答:“我不怕闲话,但不能影响到你和方珑。” 马慧敏这次反而没有给他太多安慰和信心,摇头道:“难,一定会有些影响,所以我说你选了条不好走的路。” 周涯噤声。 马慧敏走过去,接了他手里已经烧了一半的香,同样插到墓碑旁。 再转身扶周涯:“但是啊,路也不是只有一个方向,你们可以走出去的。” 要是小镇真的容不下你们,你们就走出去。 去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就像此时天上的鸟儿。 “不行!我们、我们哪里也不去!” 忽然响起的声音把马慧敏吓了一跳,往后一看,竟是方珑。 方珑刚才被支开,但以她的性格,怎么可能照做。 她假装走远,再绕到周涯他们身后,把自己藏在别人家的墓碑后方,一边双手合十地说“有怪莫怪”,一边偷听不远处母子俩的谈话。 墓园安静,所以大姨和周涯的声音都很清楚。 方珑听至一半眼眶已经湿了,而听到周涯说以后分手的话要回到哥哥身份照顾她,泪珠子直接一颗颗往下掉。 她小时候缺爱,长大了就想在别人身上获得爱。 有人跟她告白,她便觉得这就是爱。 一个人的“爱”不够多,那就两个人,三个人…… 可那些都不是真正的爱,做再多也不是,他们只是一戳就破的泡沫。 对周涯的感情是不是从依赖转换成的喜欢? 方珑自己觉得不是。 但她也懒得往回找源头。 到底是那个给她做蛋包饭的周涯,还是那个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她抽的周涯? 是接送她上下学的周涯,还是总默默把她弄脏的衣服洗了的周涯? 方珑讲不清。 可能都是。 有些感情是潜移默化,是埋藏在泥土里久久才能发芽的种子。 现在种子发芽了,见光了,方珑有预感,它会是最好看的那朵花。 “大姨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我不怕闲话的,我们不走……你不能、不能不要我们!哇——” 方珑一想到有可能要因此离开小镇,脑子突然短路,也不管现在在什么场合,哭得像个傻小孩。 马慧敏本来还想劝方珑别哭,听到这句也绷不住了,泪水涌出来。 “你还愣在这干嘛?” 她边擦泪,边打了一下周涯硬邦邦的肩膀,“去把你妹带回来啊!在别人墓前面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哦!” 周涯这才回神,大步朝连接墓地的斜坡走过去。 他抬手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终于扯起嘴角笑,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方珑你这祖宗……可真行。 一老一少在回去的路上稍微平复心情了,方珑像为了证明什么,唧唧喳喳不停跟马慧敏说着她和周涯的事。 一会儿说大排档的秃头事件,一会儿说ktv的江尧事件,一会儿又跳到以前,说小时候的事。 除了少儿不宜的那些,其他的都说出来了。 周涯听得耳朵发烫,又插不上话。 大半天了才嘟囔一句“以后别连我内裤穿什么颜色都跟别人说了”。 大嘴巴,一点儿秘密都守不了。 方珑拍了一下他的椅背,凶巴巴道:“说我什么坏话呢?” 周涯单手轻松掌着方向盘,另一手半挡住自己忍不住笑意的嘴巴:“哪敢?” 中午吃完饭,方珑跑去马慧敏房间,说要陪大姨睡午觉聊聊天。 周涯没阻止,有方珑陪着母亲,他能安心不少。 去过墓园的车子需要洗一下,周涯提了水桶和毛巾,准备回大排档之前先洗洗车。 面包车在过年前洗过一次,经过大半个月,已经沾了不少泥土粉尘。 他把地垫拆出来,忽然停了动作。 在椅座下方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条发绳。 是大年初二那晚,他和方珑在车上接吻时,从她头发上弄下来的。 发绳是黑色的,但上面有个樱桃小挂坠。 很明显是女生用的小玩意儿。 发绳套在手指上甩了两圈,周涯蓦地扯开绳子,套到自己左手腕子上。 橡皮圈对他来说有点儿紧,紧紧箍着腕子。 但周涯觉得这样挺好。 洗完车,他开着摩托去大排档。 阿丰等人已经到了,见到他来,向平时那样跟他打招呼。 周涯掏了烟盒,一支支烟派过去。 阿丰眼尖,一下子发现老板手腕上挂着条发绳:“诶,涯哥,这是什么?” 别人也好奇:“这看着是小女生用的啊。” 周涯斜斜咬着烟,“嗯”了一声。 几人面面相觑,眼睛睁得越来越大。 阿丰惊喜:“哇噻!涯哥你有、你有女朋友了?!” 想起那个人,周涯的眼神都变得温柔。 他捻了捻发绳上的小樱桃,笑着说:“对啊,老子有主了。” 【正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