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1节 本书名称: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本书作者:月照前墀 本书简介: 应届大学生张月盈出了车祸,一睁眼穿成了刚没了爹妈的长兴伯府五姑娘。 该吃吃该喝喝,咸鱼躺平活到十五岁,跟着祖母回了京城的伯府。 伯府看似朱门绮户,内里什么奇葩事都有—— 两个大娘子又在争谁才是名正言顺的当家夫人。 二公子看上了父亲的小妾,每天晚上偷偷爬墙。 三姑娘回家哭闹,只因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夫婿竟然喜欢男人。 …… 所以—— 月盈就天天赖在她祖母房里蹭吃蹭喝,偶尔打理打理香粉铺子,无聊时就听丫鬟讲讲府里的八卦,把伯府当成一个巨大的戏台子。 过得比谁都舒心顺意。 直到有一日,吃瓜吃到自己头上。 伯府千娇万宠的四姑娘有了心上人,要让月盈替她嫁给病弱的四皇子。 月盈一合计,好啊! 嫁过去就是正一品的皇子妃,坐拥万千家产,老公还活不久。 升官!发财!死老公! 这简直就是量身为她定制的。 月盈当即点了头。 众人:“……”这就答应了? --- 沈鸿影出身皇家,自幼遭人暗算,为了让幕后之人放松警惕,藏拙假装身体病弱,自认为无心情爱。 因此,皇祖母为他定下的未婚妻从长兴伯府四姑娘换成了五姑娘,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满。 只要新妇安分守己,他也绝不亏待了她。 新妇进门后,每日理事不超过一个半时辰,却将王府料理得井井有条。 沈鸿影甚是满意,以为自己娶到了贤妻,不由心生怜爱。 直到他发现,新妇私下却对京城各府的八卦如数家珍,听得津津有味。 甚至和贴身丫鬟讨论:“不知殿下最近身体如何?还有多久我才能做寡妇?” 沈鸿影咬牙切齿:歇了这份心吧!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宅斗 先婚后爱 主角:张月盈、沈鸿影 一句话简介:升官!发财!死老公! 立意:每个人都有美好生活 第1章 回京叫什么伯夫人,你该叫母亲才对。…… 恰似三月时节,京城地处北地,春日姗姗来迟。 河面上薄冰刚尽数消解,无数的航船便从江南各地扬帆起航,奔赴京都,南门不远的御河码头前的河道里正熙熙攘攘挤满了船只。 长兴伯府上的船便是其中之一。 俗话说得好,在京城一片瓦砸下去,随便都能砸几个王孙公子。权贵如云的京城,区区一个长兴伯府自然算不了什么,若不是出了一个礼部侍郎,在勋贵圈里几乎就要查无此人了。 故而,长兴伯府的船分外低调,不过中等大小,除了船头悬着一面写着“张”字的旌旗,与别的商船几乎看不出任何差别。 船二楼的窗户却撑开了一角,船舱内,下首打香篆的丫鬟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着旁边从窗户缝朝外望去的少女。 她便是长兴伯府的五姑娘,张月盈。 人人都说京城伯府里四姑娘清丽脱俗,堪称京城第一美人,可偏偏丫鬟不这么想,暗自腹诽,若是他们见过五姑娘,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人。 可惜时下世人偏爱如弱柳扶风般婉约的女子,自家姑娘这般秾艳的外貌倒是落了下乘。 想到这儿,丫鬟便忍不住叹了口气。 “鹧鸪,你又叹什么气?”正出神间,如玉珠落盘的女声传来。 鹧鸪抬头间恰好对上一双滟滟传情的秋眸,接着是艳若桃李的一张粉腮雪面,不禁心神一滞,匆匆移开目光。 “姑娘,奴婢不过想着府里的事,您如今也十五了,伯府里跟您年纪相当的就有四姑娘、六姑娘,赶巧都凑在了一起,也不知您的婚事是何章程?” 张月盈闻言低低地“哦”了一声,似乎对这个话题不太情愿。 是的,张月盈是个穿越人士。重活一世,一转眼十几年就过去了,竟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这是快啊…… 想想上辈子这个年纪的自己,还是个起早贪黑的中学生。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刚找了份工作,过马路上被车一撞,睁眼闭眼间发现自己竟缩水成了个奶娃娃。 不过这回投的胎不错,生在勋贵之家,虽出生不久就没了爹妈,但衣食无忧,还有一个什么都可能缺绝不会缺了钱的祖母。上辈子没能实现的咸鱼躺平的生活,几乎就在向她招手了。 她想得入神,只希望最好别有人提起她的婚事来,反正她在长兴伯府地位尴尬,就算有好的也不会轮到她。 更何况在她看来,银子可比郎君可靠多了。 毕竟男人可能会变心,金钱才是永恒的。 心里如是想着,嘴上却道:“松松神,再这么多思多虑下去就真成小老太婆了。我的事,自有祖母来做主。” “姑娘说得极是。”鹧鸪心想果然是自己胡思乱想了,姑娘从小养在太夫人膝下,太夫人定然不会看着一手养大的孙女没了下场,这才放下一万个心来。 乳白色的香雾自青花缠枝香炉里袅袅升起,张月盈阖眼闻罢半晌,道:“今日的新香凝神静气的功效不错,待会儿春燕姐姐来时让她给祖母送去,正合她老人家礼佛时用。” “姑娘总想着太夫人,太夫人也想着您。” 说曹操曹操就到,穿着一袭水碧色裙装、外罩一件银红夹袄的丫鬟踏进门来,年纪不过双十上下,五官秀气,观之可亲。 “春燕姐姐竟这时来了。”鹧鸪立马迎上去,春燕可是太夫人身边最受重用的大丫鬟,就是小辈的主子见了都要敬她三分。 春燕却从不敢拿大,规规矩矩对着张月盈福身道:“给五姑娘请安了,太夫人派我来同您说一声,约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了咱们。” 张月盈使了个眼色,鹧鸪搬了把小杌子过来,春燕直着身子小心坐了。 张月盈道:“我已叫杜鹃去清点行李,就准备着下船,约再有半刻钟就回来了。” 楚太夫人和张月盈身边伺候的大丫鬟 均是以鸟为名,张月盈身边的大丫鬟一个是鹧鸪,另一个便是杜鹃。 春燕又同张月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出去,她还要去服侍太夫人。 长兴伯府的马车就在码头等着,领头的婆子一身暗红色松江缎长袄,发髻简单却插着一根品相不低的金钗,一看便知是伯府有头有脸的仆妇。 她身后一射之地的另一个婆子虽不如她体面,但也是形容富态,嘴里含着瓜子壳,低声抱怨:“怎么还没到?太夫人也不给个具体到的时辰,咱们可在这儿站着苦熬了大半日。” “哎呀!”她忽然尖叫一声,“余家姐姐,你这是做甚踩我一脚!” “王松家的,你这个老货,松泛了许多年,连规矩都稀松了,太夫人岂是我等奴婢能够议论的?”余嬷嬷剜了她一眼。 她怕是忘了这位太夫人从前是何等的厉害手段,任凭府里的两位大娘子再怎么厉害,遇上了太夫人那都只有偃旗息鼓的份。 被余嬷嬷这么一刺,王松家的不敢多言,低头“呸呸”两声,将嘴里的瓜子壳吐出来,揣着手只当自己是块木头站在余嬷嬷身后。 忽听到码头响起了咣咣的铜锣声,厚重响亮的男声传来: “长兴伯府来人,速速来见!速速来见!” 余嬷嬷下意识便向渡口处望去,只见从官船的甲板上下来了十多个丫头,清一色的银红夹袄配上象牙白的百褶裙,恭恭敬敬地垂首侍立。 少顷,船上出来了一个及笄之龄的少女,最外头披了见豆绿色的披风,绣满了银色的合欢花暗纹,走动间隐约可辨披风里头穿着的银丝锦绣百花裙,上面的金丝绣边闪的让人眼前发昏。只是头上戴了顶轻纱帷帽,挡住了四面八方窥探的视线,却让人更加好奇轻纱之后的面容是何等出尘绝色。 少女搀扶着位五十左右的妇人,余嬷嬷即刻就认了出来,忙带着一众人上前问安:“奴婢们请太夫人安。” “起来吧。”太夫人笑道。 余嬷嬷却不敢造次,又侧身向后行礼道:“奴婢问五姑娘好,五姑娘吉祥。” 张月盈微微颔首。 楚太夫人全程笑眯眯的,看不出什么喜怒,离了京城数十年,再见这些人和景,竟觉得有些陌生了。她目光扫过余嬷嬷身后带着的一众人,见没有别人,细长的眉毛骤然一皱,心道:“果然如此。” 余嬷嬷察言观色,哪里注意不到,只有万分的小心:“太夫人,码头人多眼杂,先登了车回府才是要紧。” 楚太夫人却不接话,只问道:“家里这些年可好?怎么也不见伯爷和你们大娘子?” “伯爷还在礼部应卯,哥儿们都在学堂,明日冯府大姑娘下聘,大娘子带着几个姑娘帮忙去了。”余嬷嬷答得滴水不漏,腹中却是一肚子苦水。 自家大娘子平常也是个爽利人,偏偏遇上了太夫人就糊涂了,不是下聘正日子,冯家也不是没了她这位姑奶奶就转不动,不乐意来接婆婆,找的这个理由真是拙劣的很。 可余嬷嬷还是得打着圆场,顶着楚太夫人若有所思的目光,额头上的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算了。” 过了好一会儿,楚太夫人施施然移开视线,由春燕扶着上了马车,余嬷嬷总算松了口气。 这遭儿勉强算是过关了。 车轮碾过京城的青石板路,辘辘作响,张月盈小心掀起车窗的帘角往外瞧了瞧。 街道两旁民居鳞次栉比,各色酒楼的酒楼旌旗迎风招展,街上行人如织,小商小贩卖力吆喝不止,好一副盛世景象。 张月盈余光睨了眼对面的楚太夫人,见她闭目养神,似没有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更加大胆地观察着车窗外的情景,盘算着京城里哪里合适再开一家香粉铺。 马车行了近半个时辰,长驱直入进了一座府邸的侧门,张月盈便知道这是进了长兴伯府。 马车在垂花门前停下,祖孙二人由春燕扶着下了马车。进了门,穿过两条抄手游廊,早有几个仆妇等在前面,其中一个朝余嬷嬷点了点头。余嬷嬷便明白大娘子好歹没有再给她出难题,已经带着人候在了太夫人住的山海阁外边。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2节 果然,山海阁的外边两个华冠丽服的妇人被簇拥着等在廊下,这便是长兴伯府的两位大娘子了。两人站在一排,中间却多出了好大一片空,看样子这二人依旧不睦。 “儿媳见过母亲。”身着宝蓝色对襟的妇人率先上前,尖尖的一张脸,满头珠翠,整个人却一身肃穆的气质,不过三十五六的人,看起来生生长了十岁。 余嬷嬷福身唤了句大娘子,她便是长兴伯府里掌家的小冯氏。 楚太夫人瞥了小冯氏一眼就叫了起,张月盈跟在太夫人身后,却见她脸上的神色一瞬间隐约有些嫌弃。 楚太夫人话音未落,小冯氏咻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仿佛多一刻也等不得。 旁边穿妃色花鸟裙衫的妇人忽然开口:“儿媳在这儿给母亲请安了,儿媳不比弟妹统管着全家,多年下来精神越发不济,也不请个太医来好好调理一番,连略略蹲一小会儿都不行了。” 话里话外都在嘲讽小冯氏对太夫人敷衍。 这便是大冯氏,面若银盘,一脸福相,头上戴着顶象牙头冠,鬓边点缀了几朵粉白桃花,明明年岁稍长,瞧着却比小冯氏年轻不少。大冯氏的嗓音珠圆玉润,即使是给人上眼药,也不会让人听得厌烦。 小冯氏发现了张月盈,眼睛蓦地亮了起来,径直拉住她的手:“这是盈姐吧,一转眼便长成了大姑娘。” 说着,从左手上撸下了一只羊脂玉镯套在了张月盈的手腕。 “二婶。”张月盈谢过小冯氏,转头又向大冯氏行礼,“见过伯夫人。” “哎呦!”小冯氏玩味似地看向大冯氏,“盈姐,叫什么伯夫人,你该叫母亲才对。” 第2章 一夫二妻两个都是明媒正娶,可不得弄…… “我离家日久,府里多出了些生面孔,但大多还是认得的,就不劳二婶提醒了。” 张月盈一听就知道自己这位二婶又要作妖,和大冯氏斗法也罢,偏偏要将她也给搅进去。 想清清静静过着日子,怎么就那么难呢? 她一双秋眸扫过小冯氏,目光直直对上她,将小冯氏看得心里发毛,暗自感叹这丫头跟了太夫人那么些年,倒有了几分太夫人的威势,对着长辈也敢这样,真是好生无礼。 小冯氏正要发作,只觉袖子紧了紧,侧头却见余嬷嬷对着她一个劲儿地摇头。 大娘子可真是糊涂,拿小辈做筏子,说一千句一万句,都是不占理的。 被小冯氏揭开了身份的尴尬处,大冯氏面上不吭声,心里已经将她问候了千万遍。 自己这个正主都没有说什么,她跳出来做甚,是要替自己把太夫人和五姑娘全得得罪了不成? 大冯氏越想越觉得小冯氏不安好心,瞪了她一眼,上前搀住楚太夫人:“这舟车劳顿的,山海居里还是从前的模样,母亲和盈姐不如进去歇息片刻?” 一众人挤进了山海居,楚太夫人目光扫过四下,朝大冯氏点点头:“你做的不错。我记得我梳妆匣子里有对红珊瑚耳坠,待会儿叫春燕拿给你,就戴着玩玩儿吧。” “那媳妇可要日日戴着,好叫别人看着母亲疼我呢。”大冯氏十分上道。 张月盈跟在后面暗叹,祖母这是在敲打二婶呢,谁叫她连个好脸都装不出来,说话也不中听。这些年伯府的消息也陆陆续续传到过江南,府里斗法她总是落了下风的那一个,积年累月性子是更刻薄了几分。 一路奔波劳累,楚太夫人有些倦怠,懒得与两个儿媳虚与委蛇,叫所有人都先回去,有什么明日请安再说。 小冯氏嚅嗫着嘴唇欲要再说什么,被余嬷嬷暗中拦下。 走到了伯府东边的桂芳园,小冯氏骤然拉下了脸:“嬷嬷,刚才在山海阁里拦我做甚?芬姐旁边的屋子都收拾好了,哪有放五姑娘住在山海阁的?” 余嬷嬷只道:“大娘子问过太夫人的意思了没?” 太夫人待五姑娘亲昵,显然希望她挨着自己住。 小冯氏仍是固执喃喃道:“府里就没有这个规矩。” “太夫人就是规矩。” 余嬷嬷好歹劝了又劝,小冯氏心 里仍是不忿,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便宜那丫头了,可怜我的芬儿,还得同姐妹们挤在坠珠院,想多摆几个箱笼都施展不开。” 余嬷嬷垂着头,心想四姑娘一个人住了整座阁楼,府里的姑娘再没有人比她住得更宽敞了。不过,她也清楚自家大娘子的性子,若私下连个嘴瘾都不让她过过,指不定如何憋闷呢。 于是,便按下不提。 ### 山海居西侧的厢房灯火通明,一个小丫鬟端着铜盆进了里屋。朱金描漆的梳妆台前,张月盈用水净过了面,接过鹧鸪递过来的帕子擦干了脸上的水珠,随手抽掉了头上的玉簪,乌黑的秀发如瀑落在身后。 张月盈闭着眼,任由鹧鸪用梳篦给她梳着头发,几乎折腾了一日,正好放松放松心神。 “姑娘。”一个圆脸丫鬟从四季如意屏风后面探出一个脑袋。 “嘘——” 鹧鸪食指放在唇前,忙对她使眼色。 “是杜鹃回来了?”张月盈早就听见了脚步声。 扎着丫髻的丫鬟从屏风后面挪出来,三步两步进了内室,献宝似地提起手里的食盒:“知道姑娘晚上没吃饱,奴婢特意跑了趟大厨房。不过,这府里大厨房的厨娘可不如咱们江南时家里的于阿嬷,不过两盘寻常糕点,竟让我等了半个时辰还多,关键我还特意给他们塞了足足五个大钱。” 说到那五个已经离她远去的大钱,杜鹃的表情越发痛心疾首。 “就知道你是个财迷,下月你过生日,我再给你发个大红包。伯府里自有一套规矩,就算看不过也无法,等都安置好了,祖母自己必要再开个小厨房,届时便不会被他们掣肘了。”张月盈安抚杜鹃。 杜鹃“嘿嘿”笑了:“奴婢就等着姑娘的赏了,鹧鸪姐姐可不要嫉妒。” “你这小妮子,难道我还会贪图你那一点点儿钱财?”鹧鸪作势就要挠杜鹃的胳肢窝。 看着两人一番打闹,张月盈拿了块米糕入口,空荡荡的胃里总算有了几分饱腹之感。 晚饭的时候,长兴伯回了府来向太夫人请安,张月盈一边用饭,一边还得时时应对着他的问话,一顿饭吃得让人好不自在,连筷子都没动过几下。 米糕滋味平平,但也聊胜于无。唯独可惜于阿嬷阖家都在江南,她上了年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抛下一大家子背井离乡。 一连两块米糕入腹,张月盈垂眸敛目,问道:“你可打听到伯府里最近近况如何?” 特别是那两位针锋相对的大娘子。 杜鹃耳朵极灵,隔墙的人说话都听得见,最擅长去各处探听消息,这也是张月盈放她出门的原因,她压低了声音:“姑娘还真没猜错,这府里最近为了立世子的事情闹了起来。” “哦?我这个二叔父可要头疼了。”张月盈轻笑一声。 自己的两位夫人,手心手背都是肉,这闹起来了,可不就是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吗? 至于,为何说是两位夫人?这就不得不提起长兴伯府的往事了。 话说长兴伯府还有一点令京城侧目,便是家主长兴伯一人兼挑两房,有两位夫人,便是大冯氏和小冯氏。 一听姓氏,便知两人之间必定有亲缘关系,大冯氏和小冯氏皆出自左都御史府上,小冯氏是左都御史的亲妹,大冯氏则是隔房的堂姐。 十五年前,长兴伯还不是长兴伯,当时的爵位由张月盈的父亲张垣继承,长兴伯乃是伯府二爷,刚刚考中进士,娶了母家的嫡亲表妹小冯氏为妻。 然而,鸿禧三年的一场洪涝,奉命去河间府抢修堤坝的张垣不幸落水殉职,其夫人徐氏闻询早产,挣命似地生了一个女儿后见红不止,于三日后撒手人寰。 若是老长兴伯尚在那还好说,他上奏请立长兴伯为世子便是,但爵位早就归了大房且有功之臣不得绝嗣,按规矩是要过继一个子嗣到大房来承袭爵位的。可小冯氏舍不得唯一的嫡子,既不愿其他庶子捡了这个天大的便宜,又想当伯夫人,执意不肯过继。长兴伯心里也有小九九,便默认了妻子的做法。几番僵持不下,太夫人请了金陵老家的太叔公入京,议定了为长兴伯兼挑两房之事。 木已成舟,小冯氏再不愿也毫无办法,只能先下手为强,瞄准了娘家为了抚育幼弟误了花期而云英未嫁的堂姐大冯氏。只要拿捏了她弟弟的前程,说是进门做大房夫人,这位没有什么出身的堂姐还不是只能任她拿捏。 她还是长兴伯府唯一的大娘子。 偏偏坏事就坏在大冯氏唯一的弟弟身上。 那小子得知冯府以他为挟逼迫大冯氏嫁予长兴伯,一怒之下投笔从戎去了雁门关。恰逢蠕蠕大举犯边,他一人深入敌营先后取了蠕蠕南府大王和北府大王的项上人头,当即被封为崇庆侯。 只等皇帝批下长兴伯为其请封诰命的奏折的小冯氏则在拿到诰书时彻底傻眼了,诰书上写的是—— 册封崇庆侯之姐大冯氏为正二品长兴伯夫人! 偷鸡不成蚀把米,小冯氏眼前一黑,旋即晕了过去。 “眼看着二公子年纪大了,二夫人可不就着急了,想让伯爷上折子请封二公子为世子。”杜鹃从匣子里翻出特制的面霜,递给张月盈。 张月盈指腹取了豆大的膏脂,于面颊上按压涂抹,接话道:“伯夫人不肯吧?” 世袭的爵位就在眼前,谁愿意放走这块肥肉? 更何况她还是皇帝亲封的长兴伯夫人。 一个是原配,一个是伯夫人,都是明媒正娶,可不得弄得一地鸡毛。 杜鹃接着说道:“所以,伯爷最近都不乐意去两位大娘子房里,说是被吵得脑壳儿疼,反而更喜欢往于小娘那里去。” “于小娘?”张月盈垂眸想了又想,都不记得府里有这么一个人。 “于小娘乃是伯爷的同僚一个月前所赠,年方二八,精通音律。”杜鹃补充。 “咳——”张月盈一口茶水喷了出来,鹧鸪连忙给她顺气。 长兴伯府四姑娘如今也是十六,和他女儿一样大的姑娘,长兴伯竟然能下得了嘴。 真是老牛吃嫩草,离了大谱了! “二婶没闹?”张月盈记得当初那位生了大公子的小娘就是被发落了出去,另一位生了三公子和六姑娘的木小娘亦是每日在正堂端茶倒水服侍小冯氏,才勉强留了下来。 “怎么没有?”杜鹃凑近了张月盈的耳朵,“前日二夫人就拿住了于小娘在正房不慎摔了茶盏做由头,罚了于小娘在花园的石子路上跪了足足两个时辰,膝盖都快要跪废了。” 鹧鸪面露不忍:“这二夫人也太狠了。” 张月盈低头,手指轻敲梳妆台边缘,神色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几息,摇了摇头:“二婶婶管着伯府的事,是于小娘的主母,又抓着了错处,这样行事全在规矩体统之内,于小娘只有受着的份。” 而说她冷情也好,她这个侄女也没道理管到隔房的叔父房里的道理,要是闹了出来,二婶更不会放过于小娘了。 见鹧鸪面露同情,张月盈不由暗叹,自己这个丫鬟什么都好就是感性了些。 “于小娘的事情说难也不难,说来说起句,其实都是男人的问题。只要二叔父肯护着她,一切都好说。但二叔父,会吗?” 鹧鸪猛地摇头。 张月盈打了个哈欠,透过窗前的竹篾帘子,抬眼看了看外边散碎而下的雨幕,在鹧鸪端来的铜盆里盥过手,微扬唇角: “下雨了呀,明早记得提醒我,到时的路可不好走。” “歇息了吧。” 藕粉色的重重纱幔落下,杜鹃轻轻吹灭了最后一盏灯,少女纤细的身影蓦然隐没在一片黑暗中。 第3章 请安母亲对祖母不敬,传出去祸害得是…… 翌日,清晨。 坠珠院的墙头冒出一簇梨花,昨夜雨打枝头,残花落地,远望似余雪未消。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3节 余嬷嬷撵着女儿桃枝进了垂花门,一路耳提面命:“日后在四姑娘身边当差,要机灵些,心里更要有数,若有拿不定主意的便来问我。” 桃枝到了当差的年纪,昨儿小冯氏问到,就将她要来放在了四姑娘身边,也算是对余嬷嬷恩典。毕竟姑娘贴身的大丫鬟比起其他人在府中体面不少,将来不论跟着姑娘出嫁做了陪房还是自行婚配,都能更 上一个档次。 桃枝抱着手里的花瓶嘟囔道:“不就是伺候四姑娘吗,女儿省得,不求拔尖出头,但求安安稳稳不出一点儿错才好。” 余嬷嬷摸了摸女儿的头,这丫头总算领会到了自己的意思。 苍山堂的西厢,青绸黄袄的丫鬟打起暖帘,小冯氏走了进来,西边半开着的窗前,一道窈窕的身影正对镜梳妆。 她穿着一件宝蓝色十样妆花褙子,身形纤细,面色如玉,蛾眉宛若远山轻扫。 她便是小冯氏的女儿,长兴伯府的四姑娘张月芬。 瞧见小冯氏进门,她转过头,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娘亲,今日来得真早!” 小冯氏揽住张月芬:“苦了我的儿了,大早上就要起来,看看这气色都泛黄了。” 若不是要去山海居请安,她的芬姐还能再多睡半个时辰,可不是要让她给心疼坏了。 张月芬眉心皱起:“外人面前娘亲可莫要如此说,向祖母请安是我们这些做孙女的孝心。” “行,都听你的。”小冯氏轻笑一声,摸了摸女儿的鬓发,“那个老太婆别的不说,私房是极厚的,你说几句好话哄了她高兴,她洒洒水便有几个庄子到手了。” 张月芬含笑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应付过去,心里却暗叹母亲这些年是越发的市侩刻薄了,明明有着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情分,却越发不得父亲欢心,比不得东院的表姨母。 母亲对祖母不敬,传出去祸害得是她的好名声。 “对了,”对于女儿心中所想,小冯氏一无所知,她拍了拍手,余嬷嬷领着桃枝进了内室向月芬磕头,“这是余嬷嬷家的丫头桃枝,你身边的秋菊出去配人了,便叫她到你身边洒扫侍奉。” 张月芬知她娘的意思,微微颔首让身后的琼花赏了桃枝一个荷包,又让人起来:“今后你便到我身边做一等的大丫鬟,做事务必小心,不得有任何二心。我这儿的丫鬟都是花名,你这名字不错,就不必改了。” 桃枝按照余嬷嬷事先交代的表了忠心,又扑通跪下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张月芬满意了,便带着琼花和刚上任的桃枝跟着小冯氏坐了软轿往山海居去。 这边,张月盈早起后有些倦怠,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任由鹧鸪和杜鹃动手,给她挽了个百合髻,换上一身簇新的天青缂丝蝴蝶穿花褙子和妃粉色的八破裙,走的是端庄却不失俏皮的路线。 见张月盈颦了颦眉,似有些不耐烦,鹧鸪一边将一枚玉兰飞蝶步摇插入张月盈乌黑的发间,一边道:“姑娘就且忍一忍,过了今天见过伯府里的人就好了。” 从前跟着太夫人在江南的时候,自家姑娘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回了伯府的第一日,几位大娘子和姑娘公子均需来向太夫人请安,与太夫人同住的姑娘更是要做好表率。 “这个我知道,只今日一回罢了。若是日日如此,就是祖母她老人家都受不了,哪叫什么请安,分明是搅得人不得安宁。” 葵花青铜镜映出张月盈娇媚的面容,镜中人柳眉弯弯,朱唇微启时露出两排整齐的贝齿,一颦一笑愈加楚楚动人。 少女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信手拔掉了一朵金丝编出的芙蓉花,换上了轻巧的鹅黄绒花。 张月盈动了动脑袋,思忖总算轻巧了一些,不必压得脖子疼了。 疏离的叶影投落轩窗,斑驳的影子晃晃悠悠。 山海居正堂疏朗开阔,金樽饕餮香炉燃起袅袅烟香,大冯氏和小冯氏各带着两房人马泾渭分明地分坐左右两旁。 门口的珠帘一动,张月盈跟在楚太夫人身后走了进来,便察觉到了一道审视的目光。 目光的主人便是张月芬,她坐在小冯氏的下首,一双杏眼从上到下将张月盈打量了一番,心里默默做了评价。 这个五妹妹怕是劲敌。 她的左手边依次坐着六姑娘张月清和七姑娘张月萍,分别乃木小娘和周小娘所出,比起衣着精致的张月芬,她们的首饰衣裳皆是公中份例,举止气质也要畏缩拘谨许多。 正堂左边的大冯氏身旁坐着一个十二岁上下的少年和五岁的男童,显然是她所出的两位公子。 楚太夫人在主位坐定,小冯氏清了清嗓子,示意二房的三个女孩:“还不快去给你们祖母问安。” 三位姑娘以张月芬为首盈盈下拜,春燕即可呈上了给她们的表礼,不分嫡庶,一式三份,均是一套红珊瑚头面和一对掐丝虾须金镯。 张月萍和张月清难得见这样的好物件,对楚太夫人的态度再恭谨了几分,张月芬虽略有不虞,但多年养气功夫还在,稳住了脾气,没叫人看出一星半点儿。 楚太夫人招手,让张月盈上前与三个姐妹见礼。 鹧鸪同时捧来了张月盈准备的礼物,三对一样的珍珠耳环,珠形圆润,有小拇指指甲盖大小,一看便知是淡水珍珠中的精品。 “还请四姐姐、六妹妹和七妹妹收下。”张月盈道。 紧接着是大冯氏,她推了推大儿子,四公子张怀英便带着五公子张怀玉跪在蒲团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孙儿见过祖母,给祖母请安。” 楚太夫人依旧将端水做到了极致,赠给了每人一刀澄心纸、一方徽砚和一枚文竹报喜的飘花翡翠平安牌,连去了书院读书的二公子张怀瑾都有一份。 小冯氏用帕子沾了下眼角:“多谢母亲挂念他们这些小辈,儿媳这个做婶婶的,也该操操盈丫头的心。咱们府上请了位女塾师,每日给六丫头和七丫头讲课,盈姐既然回来了,便一道吧。” 昨日回去余嬷嬷与她分析了小一刻钟的利弊,小冯氏琢磨着大不了多关心张月盈这个侄女一点儿,向楚太夫人卖个好。 再说,盈姐离京日久,怕是没受过正统的贵女教育,若是日后出门做客,姐妹一体,不论失礼还是不通诗书,损得还是芬姐的颜面。 “这个就不必大娘子操心了。”楚太夫人饮过一口茶,将茶盏搁在一旁,“欧阳大家与我是旧识,我早已去信,请她安排盈儿入玉山书院就读。对了,萍姐和清姐也一起,不落下一个,如此方才是姐妹和睦之道。” 张月萍和张月清几乎使劲掐着帕子才将翘起的嘴角压了下去。 玉山书院那可是整个京城,不,整个大燕最知名的女子书院,由汝阳大长公主创办,教出了不少才女能人。 最有名的便是如今的山长欧阳大家,其父欧阳学士生前奉命修前朝史书,故去后便由欧阳大家接手完成余卷。卷成之时,皇帝亲自下旨褒奖,称赞其为当代班昭。 故而,但凡玉山书院出去的学生,谁不高看一眼。 “还是母亲有门路。”小冯氏道。 长兴伯府唯一在玉山书院读书的张月芬,还是小冯氏辗转托了娘家嫂子的妹妹方才有机会入学,早知太夫人有这般门路,她当初又何必四处送礼赔笑。 大冯氏也笑意盈盈地捧场:“还是母亲考虑周全,咱们家的几个姑娘日后若是有了好前程,肯定第一个回来孝顺您老人家。” “好了。”楚太夫人摆摆手,目光扫过几个姑娘,“后日便都上学去,至于请安,小孩子都在长身体,便五日来一次,时间也改到傍晚。” 谁都不想一大早就爬起来,皆口称太夫人英明。 再喝过一盏早茶,张月盈便替楚太夫人送客出门,她正要转身回山海居,被张月芬突然喊住:“五妹妹,稍后来坠珠院与我和六妹妹、七妹妹一道用午饭吧,正好我能同你们讲讲玉山书院里的事。” “四姐姐不嫌弃我来叨扰就好。”张月盈点头。 她懒得想张月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每日勾心斗角,思量别人一字一句背后的意义,累得慌,老得快,一点儿也不符合她的理想。 “姑娘,你真去啊?”转回山海居内,杜鹃问。 “不然呢?”张月盈戳了戳杜鹃的额头,“你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看多了。四姐姐能名满京城肯定不蠢。只要不蠢,就知道出了伯府的门进了玉山书院,都姓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给我使绊子,除非她疯了,再者人家父亲是礼部侍郎,自己又是伯府嫡女,要是欺负我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不怕被戳脊梁 骨吗?” “姑娘说的有理,但是……那些话本不都是姑娘您平常看得吗?”杜鹃斜睨张月盈,腹诽道。 “哦——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张月盈尴尬地扯起嘴角,朝里屋走去。 “难道是我记错了?” 杜鹃扣了扣头发,一头雾水,她怎么觉得姑娘的背影有些…… 嗯……对,狼狈? ### 已至午时,屋外骤雨未歇。 张月盈撑着桐油伞,一身月白色银线滚边披风,雨幕沉沉,她如忽而乍起的风踏上廊厅前的长廊。 张月盈将雨伞递给檐下的丫鬟,撩起披风一角进了廊厅落座。 桃枝和几个丫鬟接过张月盈解下的披风退了下去。 张月芬坐在红泥小炉边,击拂煮茶,旋转击打间,白沫骤起,绵长馥郁的茶香扑面而来。 “五妹妹尝尝我的手艺。”张月芬亲自奉茶。 张月盈接过茶盏,碧色汝窑建盏中茶汤微白,白沫上点着句极应景的诗: “雨打残碧落,烟霞映翠微。” 张月盈道:“景物仿佛就在眼前,如此造物,我倒有些不敢轻易消受了。” “茶便是当喝的,若被其掣肘,反而本末倒置了。”张月芬微微一笑,纤手另递了一盏茶给张月萍,“午膳还有些时候才会来,我便同你们说说书院的事,妹妹们心里也好有个数。别的不论,只是有一人,妹妹们要离得远些。” 张月盈坐直了身子。 宾客已至,正菜终于要上桌了。 第4章 玉山书院车中的青年睁开眼,眸光温彻…… 到了开学这日,与别的第一天上学的学生一样,张月盈比平常起得要早些。不过,玉山书院巳时方才开课,就算辰时半出门亦不算晚,故而早也早不到哪儿去。 梳了双丫髻,发髻间缠了两根红色的缎带,头上只点坠了一对芙蓉花钗,芙蓉碎玉的穗子恰好垂落耳下,与珍珠耳坠一起随张月盈的行止而动,灵动又飘逸。 楚太夫人特地交代了张月盈许多事,又将她送出了山海居门,在原地站了许久,方才令春燕扶自己回去。 张月盈与张月芬她们约定在伯府门前汇合,途经小冯氏住着的桂芳园,却见角落里两个丫鬟正跪在石子路上,头顶着一摞书卷,牙关紧咬,白色苍白。 “这是怎么了?”张月盈问。 守在一旁的嬷嬷狠狠瞪了两个丫鬟一眼,理了理衣襟上前回话:“请五姑娘安,大娘子吩咐让这两个小蹄子跪在这里,好让人瞧瞧吃里扒外是个什么下场。” 张月盈思忖大概又是两房或者是妻妾之间的那点儿子事,只道:“既然有错,便如此吧。只是我们伯府乃是良善之家,做不得苛待下人的事情,罚得也不要太过,传扬出去,恐污了咱们自家的名声。” “姑娘说的是。”嬷嬷连声应下,只是私下如何就不知道了。 与张月芬她们汇合后,张月盈登上马车,朝着玉山书院而去。 马车被打理得极为舒适,垫了两层软垫,张月盈坐在上面不见半分颠簸。她轻轻掀开车帘一角,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背影修长的青年手握缰绳,御马在前,眉眼间与长兴伯有五分相似,他便是小冯氏之子长兴伯二公子张怀瑾。 张怀瑾就读的长青书院与玉山书院仅一墙之隔,今日特意告了一节课的假,来送三位妹妹上学,再去书院。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玉山书院门口,一条青石长街被排队的马车堵塞得水泄不通,所有人只得下车步行。 “张四姑娘,好久不见了。” 张月盈循声望去,来人纤唇朱眉,眼尾上挑,一身与所有玉山书院学生一般无二的天青色长袍,乌黑的鬓发上簪了一朵重瓣海棠,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股睥睨众人的尊贵气质。 “冯大姑娘,有礼了。”张月芬原本淡淡的神色险些裂开,视线在来人身上扫过一圈,便不卑不吭地与她的眼神径直对上。 霎那间,空气中似有硝烟弥漫。 不必多言,张月盈都知晓这人便是张月芬那日着重对她和张月清和张月萍提及的安平侯府大姑娘冯思静——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4节 张月芬在玉山书院的死对头! 当日午膳过后,张月盈便派了人出去细细打听。 若说张月芬和冯思静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是没有的,只不过每每提及京城里才貌双全的女子,皆是她们二人。长兴伯如今正得重用,官拜三品,安平侯不过一个喜爱木工的富贵闲人,但冯思静的母亲乃是如阳郡王府的县主,家世上二人勉强打平。久而久之,她们便一定要在别处分个高下,一旦遇上了,众人便知道要有好戏即将开场了。 张月盈揣着小手,悄悄朝旁边挪动步子,离剑拔弩张的二人远一些,预备开始看戏。 偏偏有人就是要将她扯入戏中。 “这便是张五姑娘吧。”冯思静的视线忽而移到了张月盈身上,“家中兄长读过谨身先生之文,赞之绝妙,今日有幸得见姑娘。” 张月盈之父张垣身故后,皇帝赐谥号谨身,故而旁人常常尊称他为谨身先生。 张月盈面上不显:“冯大姑娘过奖,小女资质平平,让家父蒙羞了。” 说完,她忙不迭望向张月萍和张月清,三个人默契地先行溜进了书院的大门,唯恐火再烧到她们身上。 穿过一道圆形拱门,便见阶前立着位板着张脸、老学究一般的中年妇人,手里拿着一卷名册。张月盈几人叉手向前行礼,她抬头淡淡地扫了几人一眼,手里的名册翻得哗哗作响。 张月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张月盈,风荷院。” 张月清也分在了风荷院,张月萍年纪尚小,基础也差些,则是被分去了十二三岁女童所在的香蕊院。 几人在拱门前分手,张月盈跟着一位管事模样的女子朝书院深处走去。 “风荷院的院长牛教习为人和善,其余的师长胸中也是自有丘壑,两位姑娘莫要担心,日后定能学有所成。” 张月盈顿了顿,还是没把自己并不担心这话给说出来。 “那……明珠院呢?”张月清抬眸偷瞄了一眼,复又垂下眼帘。 明珠院所收皆是京城中最钟灵毓秀的女子。 张月清眼底闪现一丝艳羡。 听说四姐姐……还有刚刚书院门口的冯大姑娘好像都是明珠院的。 可惜自己……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的所思所想并不难猜,女管事嗓音依旧轻柔:“姑娘只是起步稍晚了些,日后未尝不可后来居上。” 张月清的眼睛亮起来,却乍然暗下。 差了那么多年,哪有那么容易补上。 张月盈等人跟着往书院深处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了假山后的一栋灰瓦建筑,上下俱被粉刷一新,门前不远处的汉白玉石碑上刻着“风荷院”三个大字。 张月盈转头对女管事笑道:“看来便是此处,多谢娘子为我等引路。” 她立在门口少顷,深吸一口气推门入内,张月清紧随其后。 刚跨过门槛,张月盈还未仔细打量学室,便听见一声兴奋的女声响起: “阿盈,你果然亦来玉山书院与我再做同窗了!” 话音刚落,张月盈只觉身后一紧,被人揽住了肩膀。 “想蓉。”张月盈扒下压在她肩膀上的手,偏头一看,莹润秀丽的少女恰恰挽住了她的臂弯。 “就打个招呼嘛。”何想蓉双眸微眯,眉眼含笑,恰似两弯月牙,“咱们快有半年没见了。” 何想蓉,现任户部侍郎之女,正是张月盈在扬州的手帕交,以前同在女塾读书,半年前因何父擢升先一步来了京城。 “这不就见了吗?你早收到我的信了却不回。”张月盈道。 何想蓉却不答,只说:“你跟我坐。” 然后,她扯着张月盈在南面靠窗的位置落座。此处窗轩开阔,抬头便可望见园中春色。 “此处不错吧,若是听夫子们讲得烦了,只需瞧瞧,烦恼便可一扫而空。” 张月盈颔首。 屋外的钟罄响过两声,一个姑娘才姗姗来迟,恰好在牛教习进入学室的前一刻闯入门来,有些狼狈地在张月盈和何想蓉隔壁的位置落座。 牛教习是个有些严肃的妇人,瞧着不过三十五六上下,说话的语气还算和 气。她着重勉励了几位新入学的学生,然后话音陡然一转,又道其他人要一如既往,莫要仅是一个春假过后,就疲惫懈怠。 这日,书院并不讲课,牛教习语罢后,轻轻一招手间,便有几位仆妇抱着几摞书本入内,人手几本。张月盈看了看扉页,除了《诗经》、《礼记》等,竟还有如《广陵散记》这样瞧着不像会出现在学堂的书。 此时,气氛已不似适才那般沉闷,姑娘们三三两两搭起话来。 隔壁的姑娘沉默了几许,小心翼翼开口道:“我……是安平侯府的冯思意,你们是……” 纤长的睫毛一扇一扇,衬得小姑娘圆圆的脸蛋分外可爱。 “何想蓉,家父户部侍郎。”何想蓉道。 “长兴伯府,张月盈,府中行五。” 张月盈方才说出名号,冯思意就轻轻抽出一口气,黝黑的眼珠子盯着张月盈许久,才按捺住惊讶。 冯思意咬了咬嘴唇:“冒犯了,只是你家四姐姐和我……” 张月盈接话:“不必多说,都清楚。” 书院门口那一遭,可都还历历在目。 冯思意松了口气。 冯思意与其姐脾性并不相似,反而俏似父母,自小生于富贵香中,知足常乐,只盼着就这样一生。总的来说,就是没什么上进心。 与张月盈可谓不谋而合。 一番对话下来,几人已熟稔了不少。 午后,诸人便各自散去归家,明日正式行课后,便不会再如此随意了。 张月芬去了友人府上的诗会,留下马车送了张月清、张月萍回长兴伯府。 张月盈则令车夫驾车往城西而去,城西有间楚太夫人的点心铺子,张月盈去打算去探探情况,顺便带些特色的江南点心回去。 马车驶过长青书院后门小道,张月盈只觉一个颠簸,手肘直接磕在了车厢上。 鹧鸪捧着自家姑娘的胳膊,满眼心疼,当即骂道:“怎么驾车的!若伤到了姑娘,就是拿你全家来赔都不够!” 车夫是长兴伯府的家生子,第一日派给张月盈,看了眼旁边的桐木马车,心道真是倒霉透顶了,竟遇上了这种事。 “还请鹧鸪姑娘饶过这一回,咱们刚刚这是撞上对面的车了。”车夫努力找补,力求不要丢了这门差事。 “嘶——”张月盈微微颦眉,被鹧鸪碰到伤处,轻轻吸了一口气。 一阵男声恰在此时从对面的马车中响起。 “下仆行事不当,伤及了姑娘,在下特代他赔罪。”此人嗓音清润,说话时不急不缓,“姑娘若是要寻医求药,在下必然承担所有花费。” 手肘上只是有些青紫,搽过药不过几日便消了,不欲再生枝节:“公子言重,可要叫下人日后小心驾车才是。” 说完,便吩咐车夫驾车离去。 桐木马车内传来低低的咳嗽声,车中的青年睁开眼,眸光温彻,似春三月的一泓清泉。 他掀开车帘看了看。 “是长兴伯府的马车。” 京城勋贵之家的马车上多有标识,张月盈所乘的马车恰好挂了写着“长兴伯府”字样的木牌。 “殿下。”守在车外的侍卫应声入内。 “去查查,我听说谨身先生的后人回来了。” 第5章 两房斗法别当她是个木偶,任谁都能来…… 回到伯府后,张月盈便后悔为何没在外面再多呆片刻。 原因无他,府中气氛实在剑拔弩张,小冯氏和大冯氏两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斗法。 楚太夫人和张月盈的山海居虽置身事外,但仍免不了被外边的风雨所扰。 春日入夜后的天气仍是寒凉,鹧鸪从小丫鬟手中接过食盒掀帘入内,将冷风隔绝在外。 “姑娘,今日的晚饭总算是送来了,足足晚了快半个时辰。” 小冯氏动手清查大厨房,欲要将大冯氏的人都赶出去,两方僵持不下,大厨房一度停摆。 张月盈看了下今日的菜式,一道卤鹅、一道焖排骨,两方素菜,再有一碗酒酿醪糟。 “往好处想,如今咱们自己开个小厨房,又有谁敢来说嘴。”排骨软香入味,不输于阿嬷,张月盈琢磨着能不能把这个厨子挖过来。 半个时辰后。 鹧鸪用镊子拨了拨灯芯,烛光从灯罩里透出来,照得屋子更亮堂了几分。 杜鹃打听了消息回来。 “二婶婶真这样做了?”张月盈已换了件半新不旧的石绿的苏绣玉兰衫子,半靠在软枕上,读着坊间新出的话本子。 杜鹃点点头,凑到张月盈身前说:“二夫人发落人已发落到了针线房,瞧着这架势,是要将全府上下的人都发落一遍。可有一点最奇怪,伯夫人竟然什么都没做,就由着二夫人这样。” 张月盈抚过鬓角:“只盼二婶莫要过满则溢,掉进了坑里。” 杜鹃心头一动,压低了嗓音道:“姑娘是说伯夫人还有后招?” “且看着吧,咱们只需瞧着就好。” 小冯氏和大冯氏斗了这么多年,谁都压不住谁,便知二人绝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张月盈正捧着杯浆酪,等着杜鹃再出去遣了小丫鬟去打探消息。 突然,外间喧闹起来。 急促的脚步声猛然近了,门前挡风的帘子被赫然掀开,一身崭新松江布褂子的妇人探进了半个身子。 恰是回府那日在码头上有着一面之缘的王松家的,虽比不上余嬷嬷,亦算得上是小冯氏的心腹。 “请五姑娘安,奴婢此来实在冒犯,实在不知能否请姑娘劳动一二?”王松家的面上恭敬,语气里却带着些许傲慢,并不似将张月盈放在眼中的模样。 张月盈嵬然不动,朝鹧鸪使了个眼色。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5节 鹧鸪当即呵斥道:“既然知道冒犯,就不该提出来。王妈妈可是忘了规矩,这里是山海居,不是桂芳园,妈妈这样闯进来,可问过太夫人的意思?莫非你还能做了太夫人的主不成?” “这……”原以为捡了软柿子捏,不曾想却碰上了硬茬,王松家的被这么一顶,反而懊恼自己没有把余嬷嬷的话听到心里去。 也是她跟着小冯氏的这些年作威作福惯了,连最基本的小心恭谨都丢了,又没见过楚太夫人昔年统管全家雷厉风行的模样,一时表现心切,到了太岁头上动土。 心里念头转过一遭,王松家的索性心一横,反正人如今已经得罪了,若还达不成目的,那才叫亏大了。 “五姑娘容禀,山海居自是清净之地,若非府中近来松懈了管教,怕那等腌臜事污了太夫人与姑娘的眼,才冒昧来请了您的安。”王松家的放低了身段。 “你这么一说,倒是为了我好。”张月盈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不欲再与王松家的虚与委蛇,道:“你若要做什么,大可以直说出来,何必弯弯绕绕,弄得所有人厌烦。” 话音刚落,王松家的也不敢反驳,顺杆子说道:“便是姑娘屋里的春雨有里通外人之嫌,为山海居内您与太夫人的安宁计,大娘子令我押了春雨回桂芳园。” 恰在此刻,杜鹃从外间进来凑到张月盈耳畔低声耳语了几句,楚太夫人身边的另一位大丫鬟灵鹊掀开门帘入内,对着张月盈行了个福礼: “给姑娘请安,外头闹腾的紧,太夫人派我来问问是怎么回事。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太夫人吩咐了,由姑娘您全权处置。” 张月盈点点头。 王松家的一时间只觉芒刺在背,便听张月盈漫不经心道:“王妈妈也听见了,山海居的事情自然需由着山海居自己做主,没的让二婶替我背了不好的名声的。” 这是半点儿都不让她插手的意思,余光扫过左侧垂手而立的灵鹊,王松家的有些不甘地退了出去,急匆匆朝桂芳园奔去,就要向小冯氏禀报,请她来拿个主意。 “春雨是谁?” 张月盈一向不怎么管下面的事情,山海居又有不少新进的丫鬟,她连名字都未听过,更别提认得了。 “是咱们院子里的三等丫鬟,领着料理花枝的差事。”鹧鸪答道。 鹧鸪一向料理着张月盈身边的人事,只听到了名字将人对上号了,不需张月盈过多示意,她便招呼了二等丫鬟春花去将人寻来,又换了山海居里从前管丫鬟的婆子来交代底细。 冷月上枝头,梨花带露柔。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春花身后跟着个双鬟发髻 的少女踏入室内,发丝柔亮,服帖地吹落在肩膀上。 “奴婢春雨拜见五姑娘。”春雨淡然下拜,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抬起头说话。” 春雨照做,借着烛光,张月盈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圆圆的小脸衬着秀气的五官,尤其是张微抿的樱桃小口,望之极为灵巧,神色却似有忐忑,不敢与张月盈对视。 张月盈直接开门见山:“二婶身边的王妈妈方才同我说你与府外头的人有勾连,你可有什么要辩驳的?” 乍闻此言,春雨脸色发白的厉害,上齿死死死咬着下唇,半晌都一声不吭。 张月盈看了她一会儿,静静道:“既然无话可说,想必是实情了。鹧鸪,去问问她的出生,让人将她领回去。” “不!”春雨忽而尖叫起来,猛地扯住张月盈的衣摆,祈求道:“还请姑娘行行好,莫要牵连了我全家……春雨……春雨,并没有做背叛伯府的事情。” “哦?”张月盈似是不信。 “与春雨通消息的并不是什么外人,是……”吞吞吐吐片刻,春雨终于说出了那人的身份,“是大公子。” 春雨口中的大公子便是长兴伯的长子张怀仁,因占了长子的身份,颇不招小冯氏待见,几年前便被打发去了通州的一个普通书院,府里便几乎当他不存在了。 “以为胡说攀咬主子就能逃的了?我已问过了人,你从前先在花房里,后又去了伯夫人那儿,最后进了山海居,怎么和大公子扯上的关系?”鹧鸪道。 “冤枉啊,姑娘可还记得大公子的生母薛小娘?” 张月盈没有半点儿印象。 “我娘也姓薛。”春雨丢下一计惊雷。 大意便是她和大公子有亲戚关系,甚至还是表兄妹。 “虽说做奴婢的不当和主子有什么亲戚情分,但奴婢的娘和小娘是隔房的堂姐妹,乡下饥荒,一道被卖给了人牙子给家里的弟弟换口饭吃。运气好,一道卖进了府里,姨妈从小伺候伯爷,被收了房,我娘嫁了个府里的家生子,如今在庄子上管事。姨妈死得早,大娘子又不待见,大公子自小就和野草一样,我娘实在看不下去了,常偷偷叫我带了东西给大公子,故而有那么几分来往。请姑娘明鉴。我也是因此被大娘子纠住了把柄,正巧我看着怎么都不像她的人,不得不潜到了东院为她卖命。” “你倒是口齿十分伶俐。”张月盈不会轻易叫她糊弄过去,“既然都是往事,也无人知道,王妈妈怎么找到你头上的?她口里你通的‘外人’想来是府里人吧,就是——” “伯夫人。” 春雨的心都漏了几拍,瞬间想明白了许多关节。 不待她开口,张月盈话锋一转:“我猜你大抵一无所知,从始至终都是二婶的人,却被人怀疑了忠心。” 杜鹃从外间奉了一盏牛乳茶进来,凑到张月盈耳边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 张月盈呷了一口,微微点头。 杜鹃说是去大厨房要茶,实则听了她的吩咐去套话打听消息,这不一下子就明明白白了。 “你可知你爹娘如今在何处?”张月盈缓缓道,“昨日叔父点了他们去伯夫人的庄子上做事。”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分明就是大冯氏玩得一招阳谋。春雨的底细怕早就被她摸得一清二楚,却留着这个“奸细”,卡着时间恰好将人支到山海居,春雨的父母又恰好落入了她的保护范围。 好一个祸水东引! 小冯氏必不会放过疑似背主的春雨,那么与山海居起冲突就是必然的,能有机会借楚太夫人的手收拾小冯氏,自己只需稳坐高台即可。若是成了,便可渔翁得利,若是不成,也没有什么损失。 真是好响的算盘! 春雨脸色愈发苍白,不见丝毫血色,嘴里念念有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无论在哪一边,她都已然是颗废棋。 “至于二婶那里,是我那大堂哥鼓动你去的吧?”张月盈接着又撂下一句话。 她搁下茶盏,抬眼看向春雨。 这戏中人当得果然分外叫人不爽,还是做看戏人来得更加畅快。 至于别的,她定然要好好计较,别让人将她当做了木偶戏里的木偶,任谁都能来算计一二才好。 第6章 好戏开锣一定要把她的这张假面扒下来…… 张月盈此语似乎戳到了春雨心中的隐秘,春雨的眼泪唰地一下就落了下来: “我娘是个糊涂的,庄子上自己的好日子不去过,非要去管大公子的事。大公子说是姨妈唯一的血脉,可他正经的母亲是大娘子,正经的姨妈是伯夫人,哪里能轮到我们这些来去都由着别人做主的人来掺合?” 张月盈使了个眼色,鹧鸪上前仔细替春雨擦了擦眼角的泪,又递了根帕子给她。 春雨攥着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通:“我若不照做,便拿了剪刀抵在脖子上,还说是为了我好,我办事让大娘子开心满意了,大公子便可回来,日后也可叫我翻身做了主子。我呸!姨妈是个什么下场她看不到吗?大公子未来的夫人再不济也会是个官家小姐,若遂了她的愿,我日后不过就是另一个姨妈罢了,或许连姨妈都还不如呢!” 说着,春雨吸了一口气,铿声道:“我不是糊涂人,只盼日后能自己做主,还请姑娘替我指条明路!” “我可许你个前程,但要你做件事,你是应还是不应?”张月盈道。 春雨沉默了会儿,侧边的窗户被风吹开了半扇。 张月盈倒也不急,颇有耐心地等着。 “好。”春雨眼圈发红,指甲死死扣入掌心,“若如姑娘所言,春雨无以为报。” 张月盈起身,踏入内室前回头道:“鹧鸪,去找二婶身边的余嬷嬷,就说我要处置了春雨,将她的身契拿过来。余嬷嬷是个明事理的,定不会多说什么。” 春雨面露讶色,转而又是一喜,连忙磕头拜谢。 只要身契一易手,她便彻底做了山海居的人,连小冯氏都不能再处置她。 ### 翌日,辰时三刻。 张月盈再次乘上马车去了玉山书院,同车的张月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五姐姐,听说昨晚你院子里出了事故。” “谁说的?”张月盈回了一句。 触及张月盈略带审视的目光,张月萍闭上了嘴,悄悄抬眼,只见张月盈眼中平静无澜,几乎要以为方才那不过是她看花了眼。 与此同时,春雨悄悄溜出山海居,身形狼狈地朝桂芳园附近而去,“噗通”一下倒在了王松家的面前。 风荷院这一日下来,张月盈她们跟着牛教习学了《诗经》,又一人得了一把算盘,噼里啪啦地跟着教算术的胡教习学着怎么盘账,再又去了院中水榭处,看蓝教习如何沏茶品香。 不论哪门课上,张月盈皆不怎么突出,水平中等。那些原以为她能与张月芬一较高下的人,渐渐收起了好奇之心,投向她的目光日渐稀疏。 张月盈更加乐得自在。 然而,别人却不似她一般安之若素。 昨日归府后,张月清被生母木小娘拉到房中私语了片刻,话里话外无非就是进玉山书院的机会难得,她务必要表现突出,才能有个好前程。 “你命不好,托生在我肚子里,大娘子并不待见,眼看着就要议亲,若不想被大娘子胡乱配了个小官公子打发出去,你只有大放异彩,甚至盖过你四姐姐,让全京城都看见你,伯爷才肯压着大娘子为你做主。”木小娘眼神殷切似要冒出光来,浑然不觉攥痛了张月清的手腕。 若无好处,一个平平无奇的庶女和表妹兼发妻且有娘家作为外援的小冯氏,想想也能猜到长兴伯的选择。 是以,张月清这日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势要将所有功课都做得尽善尽美。 这世间诸事,有时候就是越想要什么,就越不能如意。 小冯氏并没有给庶女们请过什么好先生,张月清之前的底子太薄,学起来就分外吃力,不过她硬是咬牙挺着,力求不露一点儿怯。 散学后,何想蓉约了张月盈与冯思意下次休沐的时候去郊外的东山寺踏青,那里斋饭鼎鼎大名,梨花也是京城一景。 马车刚刚回了府,楚太夫人 跟前的灵鹊就候在二门,凑近扶着张月盈下了马车,道:“大娘子带着春雨到了山海居,伯夫人也在。” 两人正吵作一团,楚太夫人懒得听她们你一言我一句,去了西厢房小憩,任凭两个儿媳在正堂闹腾。 “是我累着祖母了。”张月盈面露愧色。 灵鹊安慰她道:“太夫人要奴婢同您说,她老人家并不在乎这个,只是要您心里有数。这有时候,往往是百密一疏,偏偏就算漏了一步。” “我虽则不才,能学到祖母的一二分已够受用终生了。”张月盈带着杜鹃朝山海居的方向而去,张月萍和张月清亦紧随在不远处,今日恰好是阖府向楚太夫人请安的日子。 张月盈到时,小冯氏和大冯氏正分别割据在正堂两端,虽未曾开口,可她们身后的丫鬟们各个朝着对面怒目而视,情状可见剑拔弩张。 “二婶婶,伯夫人,这是怎么了?”张月盈眼睛偷偷瞟了大冯氏和小冯氏几眼,故作不知。 小冯氏哂笑:“五丫头啊,母亲可将你养得太好性了,由着别人把你当了木仓来使,到头来险些坏了你院子的声誉。” “二婶婶,这是从何说起啊?”张月盈仍旧满眼疑惑。 “王松家的。”小冯氏往身后使了个眼色。 王松家的今日收拾得十分体面,穿了一身崭新的深绿长干寺外衫,袖子挽至手肘,猛地从身后将春雨拽了出来。 “老奴昨儿去问过姑娘的安,为的就是这个小贱蹄子,只是匆忙的紧,也没查出什么始末来告诉姑娘。这不,今儿一问,发现这丫头不过一个替死鬼,被人拿住了家人,也不好叫她冤枉着。”王松家的笑容灿烂着说。 她总算立了大功!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6节 王松家的瞥了眼旁边的余嬷嬷,她早晚能做了大娘子身边的第一人,将这个老家伙给比下去。 张月盈满脸诧异,似乎是脑子转不过弯来,过了几息方接话道:“我不是让人将春雨关在后罩房,她怎么……” “五姑娘!”春雨噗通跪地,一连往地上磕了三下,再抬头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奴婢是冤枉的,请姑娘行行好,莫要把我卖出府去,下辈子奴婢愿意为您当牛做马。” 张月盈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吓了一跳,一连后退了两步,由杜鹃扶着方才稳住了身形。 张月萍和张月清缩在正堂的角落,更是一脸懵逼。 她们是谁?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不就是姐姐的院子里的一个丫鬟昨儿出了事儿,怎么又牵扯到了府里的两尊大佛? 还没等张月盈说些什么,就听外边的婆子吼着:“伯爷往山海居来了!” 春雨仍旧跪在地上,其余人都按照齿序依次坐了,楚太夫人也杵着乌木龙头鎏金拐杖从屏风后出来,不言不语端坐上首。 恰逢明日休沐,今日礼部事务清闲,长兴伯早早下了衙,便循例来山海居应卯,做做面子工程,向里外展示他是个十足的孝子,并没有轻慢继母。 长兴伯踏入正堂,身深红大袖官袍尚未褪去,随手摘下官帽递给身后的小厮。 堂内气氛凝重,楚太夫人紧闭双目,手指捻动紫檀佛珠,而自己的两位夫人皆面露不虞,不论小冯氏还是大冯氏皆是黑着一张脸。 长兴伯问:“这是怎么了?” 就跟在升堂审案一样。 楚太夫人淡淡掀起眼帘,眼神扫过大冯氏小冯氏二人,似有不悦:“那得问问你的两位夫人。” 长兴伯猛盯小冯氏和大冯氏二人,她们私下的那些小动作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从前怎么也妨碍不到他,他甚至还受益良多,便懒得管。 如今舞到楚太夫人这里,倒是不得不当了审案的堂官。 “伯爷恕罪,是妾身莽撞,不知做错了何事,惹得妹妹平白无故带着人闯进了东院,这才惊扰了母亲。”大冯氏抢先开口,边说着边捏着手帕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一副受人欺负的模样,很是惹人怜爱。 若不是尚在楚太夫人跟前,她甚至都能扑到长兴伯的怀里一字一句地诉起委屈来。 长兴伯别过头,努力忽视大冯氏那样全心全意信赖着自己的目光,看向小冯氏,打算听听她又是个什么说法。 他可不能偏听偏信,一定要一碗水端平! 小冯氏自然注意到了长兴伯和大冯氏的那点儿眉眼官司,暗地里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这个贱人,每每都做出这般模样,惹得伯爷对她心疼不已,即使有了什么过错,都只当没看见,将一切敷衍过去。 小冯氏暗下决心,今儿一定要把她的这张假面扒下来,让人瞧瞧她的心肝究竟黑成了什么样。 她好容易忍住气,道:“妾身身为伯府主母,为肃清家风,昨日清查府中各处,翻出了十多件下人间的不当之事。恰有一人牵涉其中,正好是从嫂子院里出来的,到了山海居,差点儿牵连了五丫头。若是她的名声有个什么好歹,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去见我那可怜的大嫂!” 小冯氏猛地一掐手心,眼角竟还真的落下几滴泪来。 不是就是演戏吗?她也会。 第7章 祖孙夜话家和万事兴,这种能称作家丑…… 提到已故的长兴伯夫人,可谓戳了大冯氏的痛处。 大冯氏虽是如今长兴伯的夫人,可当初进门是作为大房的夫人被迎进门的,正经来论,她应当是长兴伯的嫂子,她只称呼小冯氏为妹妹,就是想避掉这尴尬的一层。现下提起来,她偷偷的瞄了一眼被楚太夫人揽着坐在上首的张月盈,牵扯到这位,免不了要多费许多功夫才能收场。 她甚至有些后悔,早知如此麻烦,何必做这个局,这火烧到身上,要了无痕迹,一个字—— 难! 不论心中如何想的,明面上大冯氏仍旧气定神闲,不见丝毫心虚:“妹妹这说的哪里话?我也是为人母的,夜夜恨不得为英儿和玉儿熬干了心血,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长兴伯听了,未免有些迟疑,有些怀疑地看了小冯氏一眼,小冯氏看着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怀疑自己是故意找麻烦,立刻反驳道:“我可没有胡说,若是真有心,自是会挑了顶好的人给五丫头送去,哪里会有这一遭事儿呢?分明就是挂羊头卖狗肉,若只是将个看不顺眼的小丫头支出去也就罢了,还专门擢升她父母去庄子上做了管事,做尽了掩人耳目之事,又握住了别人的弱处,正好叫她为你做事。若是不知道的,自有别人帮接了烂摊子,平白坏了阖府上下的关系,真是打得好响的算盘。” “竟是如此!”长兴伯语气惊愕。 两位夫人的脾性他还是知晓一二的,长兴伯心里一盘算,便清楚事情是真的的了,暗骂大冯氏想除掉看不顺眼的丫鬟,随便支去哪个偏僻的角落当差便是,何必惹上五丫头。小冯氏也是个不省心的,家和万事兴,这种能称作家丑的事情又何必闹出来。 若是被外人知道了,还当是自己这个承袭了兄长爵位的人治家不严,容不下父母双亡的侄女。 长兴伯佯作大怒,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提高了声音:“成何体统!为了一个丫鬟闹得阖府鸡犬不宁!若是连自己院中的事都处理不好,依我看你们也不必再当这个家了!” 长兴伯一向是个和稀泥的性子,难得一次发怒,张月芬、张月萍和张月清她们都看愣了眼。 张月芬反应最快,连忙跪在长兴伯跟前表态:“母亲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为人直爽,想什么就做什么,从来都藏不住心思,眼里见不得不端事。” 说完,张月芬又面带赧色地对张月盈道:“好妹妹,是姐姐对不住你,给你惹了事,姐姐向你赔罪,妹妹要怎么说,我都不会还口。” 长兴伯捋了捋胡子,张月芬乃是他最为出色的女儿,关于她日后的前程,他已有了计较,自然不能放任她失了颜面,对小冯氏的几分怨气便平息了下来,便朝张月盈拼命地打眼色。 可惜张月盈不是他的女儿,更不想如他所愿,木木地靠着楚太夫人,好似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无知无觉。 “春日里地上凉,先叫四姑娘起来,免得冻坏了身子,有什么都可以慢慢说。”大冯氏一个眼神,身边的两个大丫 鬟就一左一右地将张月芬架了起来。 长兴伯满意地看了大冯氏一眼,很是满意她的体贴举动。 眼看轻轻几句话就要将事情盖过,小冯氏不免火大,嘴角浮起一丝讥讽,却又找不出什么办法反驳。 忽然,不知什么人将本缩在人群最后面的春雨往前一推,她便重重地摔在了堂前。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长兴伯原本消下去的火气渐渐冒了出来。 “伯爷先润润嗓子,让妾身先来看看。”大冯氏轻笑一声,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递给长兴伯,“哟——这丫头生得这般眼熟,不知是不是妾身看花了眼,眉眼间竟然有那么几分像……” 大冯氏语意未尽,不免让人更加浮想联翩。 长兴伯转眼看去,果然在春雨身上看见了几分故人影子:“你与蝶影是何关系?” 蝶影便是薛小娘的闺名,只是许多年过去,几乎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回伯爷的话,薛小娘是奴婢的姨母。”春雨低垂着头,眼睛盯着地面不放。 “我记得她是有个堂妹。” “正是家母。” 长兴伯顿时皱眉,责问小冯氏道:“从前不是与你说了,不拘给份产业钱财,放他们一家出去。” 小冯氏忽然被波及,委屈道:“当初我叫了他们自己来,他们说不善营生,也没什么本事,不愿意出府去,咱们是慈善之家,没有强迫人家的道理,就让他们留下了。” 至于长兴伯让给的钱财,当然是进了小冯氏自己的腰包。 长兴伯一想也是,抚慰地看了小冯氏一眼,小冯氏得到了鼓励,开口讥讽大冯氏:“也是嫂子洞察八方,事事都考虑周全。可惜春雨这丫头没本事,进了你的院子却是个立不住的,不过奉她妈的命偷偷给仁哥捎了几句话,便被撵了出来,事情还传扬了出来,真是浪费了你的一副菩萨心肠。” 小冯氏的话说得清楚明白,任谁都能听懂其中的关窍。 小冯氏最不喜欢大公子,不然也不会将人打发去外地。于是,大冯氏故意做了局,把春雨送去山海居,又叫小冯氏手下的王松家的知道春雨和大公子通消息的事,好叫立功心切的王松家的惹上张月盈,小冯氏和山海居对上,她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唯独可惜的大概是,棋局中最后的落点张月盈并没有如她所愿。 张月盈看着已经差不多了,慢慢站起来:“二叔,这里头弯弯绕绕的,听得我糊里糊涂的。二叔也莫怨二婶婶和伯夫人,她们都对我极好,日日派人来问候,有什么好东西都先送来。” 长兴伯大手一挥:“盈丫头,这都是她们该做的。” 张月盈将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的春雨:“原先是我不知实情,又轻慢了你。” 她看向长兴伯:“春雨着实无辜,但流言伤人,这么一遭下来,她在府里也难以立足。她的身契既在我这儿,月盈便斗胆换个处置,承了二叔的意思,差人去衙门里消了籍,放她去祖母的铺子上做个自由人,也不愁吃喝。” “很是合适。”能将事情抚平,长兴伯自然乐得,满脸堆笑,心里思忖须得给其他人上上紧箍咒,免得再闹出这般笑话来。 长兴伯捋着胡子默了少顷,发了话:“媛娘,你统管全家上下,这次却失之谨慎,御下不严,特别是那个挑事的配房。” 被长兴伯用刀子般的眼神打量着,王松家的已经吓得瑟瑟发抖,腿一软,双膝跪地,连连磕头。 小冯氏正欲开口,却被余嬷嬷扯了扯袖子,顿时掩息息鼓。 长兴伯高声宣布了对王松家的处置,革除一年的米粮,降为最末的仆妇,再拉到二门外,打上十五板子。 “娥娘,英儿和玉儿也大了,明日便挪到外院去,由我亲自教导。”长兴伯对大冯氏道。 大冯氏察觉到这句话里的寒意,明白长兴伯这是恼了她,把本想要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儿子去了外院还是她儿子,过些日子寻个由头再接回来就是了,不比小冯氏失了臂膀。 她抬头,余光瞥见张月盈端着茶盏轻轻拨弄着,动作轻慢。张月盈发现了她的视线,微微一笑,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算是敬了她一盏茶。 大冯氏略带僵硬地避过了张月盈投来的视线,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长兴伯处置完后,正堂里静的针落可闻,整个请安几乎在沉默中度过,直到楚太夫人开口后众人散去。 而后,张月盈与楚太夫人祖孙二人默默无言的用过晚膳,她不开口,楚太夫人亦不问。 张月盈饮过了饭后净口的茶,问:“您都不问吗?” 她今日叫春雨去找王松家的,不仅是让她把大冯氏的谋算和心思告诉小冯氏,还推波助澜了一番。比如大冯氏拿住春雨的父母,威胁她在事发后将一切都推到小冯氏身上,好让小冯氏在山海居这里再也讨不着好。小冯氏的火可谓一下就点着了,两方战况激烈,为了求个胜负,直接杀进了山海居的正堂。 楚太夫人闻言叹了口气,抬手让服侍的丫鬟们退至外间:“你安排得明明白白,我由着这一回,便是要看看你这小丫头有没有自保之力。如今看来,还须我多言?心自然是放在了肚子里。” 张月盈抬头,一双明眸水汪汪的:“那祖母先前答应的……” “东大街的那三间铺子租期正好到了,它们便归了你,随你怎么折腾。” “祖母最好了!”灯火映照下,少女容色晶莹如玉,轻轻一笑,眉眼弯弯似月牙,灿烂的笑意在脸上漾开。 “你可怕她们报复回来?”楚太夫人再问张月盈。 张月盈摇摇头,脑袋靠在楚太夫人的肩膀上,鼻尖萦绕着隐约檀香,眼中平静无波,分析道:“今儿这事,不论是二婶婶还是伯夫人,她们怎么想怎么做,从来都不重要。关键的永远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二叔父。二叔父乃是一家之主,从前二婶婶和伯夫人能时不时闹一场,不过是没有碍到他,甚至他还可以从中获益,所以只要两边保持着平衡,只当看不见。” “可这次不一样了,我成了她们闹腾的由头。二叔父弟承兄爵本来就有人不信服,再传出纵容内眷慢待失怙侄女的事来,二叔父的官声还要不要?大舅舅可是谏官,会不会参上一本?” “如此一来,就算二婶婶和伯夫人对我有意见,也只会触怒了二叔父,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谁都不会再做。伯夫人敢在我院子里弄鬼,未尝不是在做试探,她是个懂分寸的聪明人,什么人该惹什么人不该惹,应当已经心里有数了。” “你心里有数就好,日后想怎么躲懒都无妨。”楚太夫人揽着张月盈,轻抚她的肩膀,“只记住一点,再遇事如今日一般,莫让自己吃了亏。” 张月盈点头。 山海居里祖孙依偎一阵后,张月盈令鹧鸪收拾东西,只待明日去东山寺踏青。 第8章 东山寺这世间能称殿下之人,不外乎是…… 沿新宋门东去五里之地,有一处草木葳蕤、野芳幽香之谷地,东山寺便坐落其中。 东山寺始建于西魏年间,本是座山野小寺,只因在前朝出了位国师,方才鼎盛起来,到了本朝香火又渐寥落,但时不时仍有京中女眷到访,还不至太过败落。 这日,大约巳时,长兴伯府、安平候府与何府的三驾马车碾过山间小道,经过池边小桥,停在了东山寺的大门前。因提前打发了人来说过,一位面容慈和、五十上下的僧人正候在门前,见张月盈她们来了,双手合十,连呼佛号: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7节 “阿弥陀佛,小僧尺度,奉主持之命前来恭候诸位檀越。” 张月盈等人同样回礼,她与何想蓉并肩而行,走在前面的冯思意时不时回头,却碍于身侧的长姊,不敢造次。 是的,这次东山寺之行,冯思意的姐姐冯思静也跟来了,美其名曰,担心妹妹行事粗陋惹出麻烦。 实际上,张月盈和何想蓉皆瞧得出来冯思静是不放心她们两个,毕竟她们一个是入京不久的清流之女,另一个还是她死对头的堂妹,人品性情均不了解。 故而,做姐姐的还是要来替妹妹把把关。 因有冯思静在场,其余三人未免显得拘束了些,轻易不敢笑闹,规规矩矩地进了大雄宝殿,捻香烧过,各舍了些许香油钱,便由小沙弥 领着在寺中各处转了转,便到了斋堂用午膳。 东山寺的膳食做得精致,皆是将素菜做成了肉的模样,一口下去,清甜爽口,味道最少有七分相似。 饭用到一半,安平候府的丫鬟凑到冯思静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之间冯思静眼底闪过一缕讶色,也未细说,向张月盈等人告别,匆匆离开了东山寺。 冯思静人一走,余下三人的氛围霎时轻快不少。 “哎——”冯思意长舒一口气,抱怨道,“我姐姐她人可总算是走了,我早说了自己来的,她非要跟来,还当我是三岁小孩什么都不懂。” “冯大姑娘待你也是一片爱护之意。”何想蓉道。 “这个不必别人说,我也明白。只是她管的也太多了些,娘都不像她那样。”冯思意接话。 张月盈尝了一口艾草糕,入口微苦却又格外清爽,插话道:“正是用膳的时候,想这些做甚?难得来这一回,有时间还不如尝尝这东山寺的糕点。” 冯思意本就在这上面有几分心得,喊住一个小沙弥,道:“将你家的梨花冰酥来上一份。” 又对张月盈道:“寺里就这个点心最好,正好如今梨花开了,放在别的时候可压根就尝不到。” 咬破莹白冰皮的一瞬间,张月盈只觉自己寻到一分东山寺何以留存百年的缘由,若是周转不济,只需去京城里开家点心铺子都仅够了。 午后,天山一碧如黛。 张月盈她们沿着昙花桥登上东山寺后山的一座石亭,和风阵阵,恰是春日时节,何想蓉来了兴致,令丫鬟去取了三只早已备好的风筝。 “去岁说好的三局两胜,可你我却只各赢了一局,今日便来比第三场,看看我们谁的风筝飞得高,有思意做见证,月盈你可推辞不得。”何想蓉拉住张月盈说。 张月盈连忙求饶:“小女岂敢推脱,还请和大姑娘饶过一回,莫让小女做了那言而无信鬼了,到了青天大老爷跟前都不好分辨。” “你这嘴巴。”何想蓉捂嘴笑得花枝乱颤,冯思意亦不多逞让。 三人各领了只风筝,何想蓉是只老鹰,冯思意是蝴蝶,张月盈则是只燕子。山坳风大,纸鸢愈飞愈高,一盏茶的功夫,便没入了云中。 何想蓉扯动着风筝:“可看清了没?我的才是最高!” 张月盈并不怎么在乎输赢,不过区区小事,只要玩得开心畅快便好,不过她心知何想蓉还记着在扬州一连三年输给自己的事,乐得全了何想蓉的愿,捧场地赞起她来。 “一别近一年,也不知想蓉你上何处精进乐技艺?竟是怎么也赶不上了。” 何想蓉让张月盈专心些:“你若不当心,便要成了我的手下败将了。” 可惜她们二人只防着对方,却偏偏漏了一个冯思意。冯思意论放纸鸢并不算太好,因而一阵疾风刮来,她猛地扯了风筝线几回皆不曾起效,蝴蝶风筝竟直直地朝一旁栽去,好容易救了回来,却和张月盈的燕子风筝绞成了一团。 冯思意连连道歉,张月盈未尝有责怪之意:“谁还没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这种情况回回都有,没什么稀奇的。杜鹃,去拿把剪子过来。” 一剪刀下去,只听“啪”然一声,纸鸢失了牵引,翩然飘零于空,飘忽不定,瞬息间卷入青山深处,直直栽向寺中东面的一个角落。 张月盈估计好位置,请何想蓉和冯思意再次稍候片刻,带着杜鹃往风筝坠落之地去了。 ### 山风渐息,树影婆娑,不远的庭院里两道欣长的人影站在廊外。 此地恰是东山寺中最为幽僻之所在,少有人迹,是以张月盈一路寻踪而来路上均未曾受过阻拦,取了风筝回程的途中直直便撞上这一幕。 张月盈与杜鹃主仆藏身于白墙之后,二人说话的声音幽幽传入耳中。 “实在怠慢殿下,殿下亲临,老朽竟一无所知,让殿下在此等了半日。”东山寺的主持圆善大师落后于另一人身后半步,手捻佛珠,微垂着头,姿态恭谨。 这世间能称殿下之人,不外乎是皇室中人,大约是宗室的亲王郡王,都不是张月盈她们惹得起的。墙外偷听更非君子做法,奈何她们如今的处境,轻易有了动作怕是会惊动那二人,届时更是不妙。 张月盈的猜测一定程度来说是不错,另一人确是宗室之人,只是身份原比她所认为的高上许多。其人正是当今皇帝与已故皇后所生的四皇子,晋王沈鸿影。 按理来说,身为嫡长子,沈鸿影应是众星拱月的存在,奈何他身子一直不好,大病小病不断,少现于人前,甚至直接被排出了继承人之争的行列。 故而,京城诸人对他亦不甚熟悉。 忽而,自寂静中传来一声钟鸣,自山顶悠然传下,时隐时现,绵长清远。 沈鸿影并未说些什么,面容隐没于树荫光影之中,踱步和圆善大师二人走到庭院尽头。沈鸿影问:“小舅舅近日可还安好?” 圆善大师双手合十:“贫僧已是出家之人,谈不上什么好与不好。” 沈鸿影止住脚步,回头抬眼看向圆善大师。 庭院深深,墙头满树梨花如雪,他立于其下,身着青袍长裾,衣带轻扬,眉间略带沉思,眼睫下目光锐利而专注。 半晌,沈鸿影方才启唇:“人生有种种烦忧,昔日之事更非佛法可解,小舅舅何必如此着相。” 圆善大师闻言,沉默片刻,未曾料到沈鸿影竟然会主动提起那件事,他目光凝视纷飞的花瓣,轻叹一声,似是难以释怀,终究是他对人不起: “执念既起,苦海无边;佛法度人,非为解忧,而是渡心;心难自渡,纵使佛光加身,亦是无可奈何。” 沈鸿影抬手,“吱”的一声脆响,一段梨枝应声折断:“很多东西折了便是折了,本就不是你的过错,小舅舅若是愧疚,日后便帮上我一帮。” “你——”圆善大师阖目几息,重重地点了头,“殿下若是有什么需要转圜的,只管遣人告诉贫僧一声便是。” 这二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张月盈主仆二人分外尴尬,仅是只言片语,她们亦能洞察到其中蕴藏的私家密事。若是被当场逮住,她们不会被封口吧?到那个时候,就算说她们是先来的,只怕也不抵用。 原本以不变应万变等人离去最好,但眼看着圆善大师他们欲要掉头向她们这边走来,张月盈思忖少顷,忙唤了杜鹃近前,指了指东边的一条小径。张月盈适才观察过,此处前有假山树丛掩映,不过十余步路,便可绕进另一面墙后,是个视觉上的死角,只需动作快些,别人也难以察觉,就算是发现了,也难觅她们的踪迹。 沈鸿影与圆善大师二人行了数十步,方才踏上石阶,沈鸿影突地止住了步子,寒冷的目光直直刺向墙外。 “殿下?” 沈鸿影抬手不言,片刻后,方道:“无事,只是山中鸟雀甚多,需清理一番,莫要无意啄伤了贵人眼才好。” 说着,他调转方向,抬步跨过门去,目光扫过一圈,停在仍旧摇曳不止的几根树枝上。 “可惜,栖息的鸟儿先飞走了。” 圆善大师道:“我令人去问问何人来过这里。” 沈鸿影摇头:“区区小事,何必大动干戈,随他去吧。” 方才他与小舅舅也没说什么机密之事,就算传扬出去,也不过令人笑谈几句,自己实在不争气,只能求已经出家的舅舅帮忙说项,才不至于没了前程。 只是…… 那人方才能赖住性子藏那么久,也是厉害。 “对了,今日寺中来了不少香客吧?”沈鸿影倏然开口问道。 第9章 初见陌生的气息靠近,张月盈下意识后…… 这边,张月盈带着杜鹃溜得飞快,转过一段红墙甬道,登上两段石阶,才敢稍微停下脚步喘口气。纵是如此,她们也不敢多留,继续避过沿途有人之处,隐去行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先回了客院换了身衣裳。 为防万一,今日这身装扮日后都莫要再穿出门了。 只可惜这新做不久的裙子了。 换了身缠枝花卉湖蓝窄袖褙子、翠色小簇团花旋裙,并小半副莹石钗环,几乎变了个模样,张月盈才让杜鹃留下照看院子,换鹧鸪跟着她去与冯思意、何想蓉汇合。 只说路上不慎,衣裙上沾了污泥,耽误了些时辰。正巧冯思意与何想蓉也厌了风筝,三人相伴去了东山寺后山深处的幽谷赏泉,半日下来倒是也相安无事。 晚间,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雨声滴答,轻叩瓦檐。 雨天道路泥泞难走,一番商量后,三人索性今夜暂且留宿寺中,遣了下人轻装往京城报信,以免家中担心。 院中禅房早已收拾妥当,虽陈设简朴,用具却一应俱全。活动了一日,张月盈身上粘腻,沐浴更衣后,任由鹧鸪在身后用帕子擦拭着头发,目光落在桌上一支净白瓷瓶,里面放着一只新鲜欲滴的梨花,耳畔是窗外的阴雨霏霏,思绪渐渐飞远。 削葱的指尖轻点桌面,不知怎地,张月盈竟想起了下午无意间撞见的那一幕来。 提心吊胆了半日,至今还没有什么人找来,亦或者旁敲侧击地打听消息。是那人就此放过,还是所听见的内容本就不甚重要? 细细思量,那人与圆善大师言语间提及的什么“往事”、“帮忙”之类的从没有具体所指,可做的文章多了去了,何必节外生枝大肆寻人。 还有……那个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 至于其中所指,知道的越多,麻烦越大,张月盈不欲深究之前撞见的另一人的身份与其话中之意,可偏偏心愿难从。 翌日清晨,用过早膳后,张月盈三人去往大雄宝殿进香三柱,正往山门处去乘车回京,绕过一道仪门时恰好撞上了圆善大师。 张月盈眼神极好,立即瞧见了立于圆善大师身后的一位年轻公子。 乍而望之,仅一袭石青锦袍,容貌之盛,不言以表,让人忍不住自惭形愧。 此人神仪明秀,朗目疏眉,却面色略显苍白,眉眼间深藏几分病弱,显然不太康健。 “圆善大师!”张月盈三人尚且还在为来人的容色所惊,连忙收回视线,循例双手合十向圆善大师行了一礼。 “这几位是?”男声泠泠,恰如珠玉相击,似泉暗流,却难免带有一丝藏不住的弱气。 张月盈的动作一顿。 就是这个声音! 她的记性本就好,更何况声音的主人昨日给她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张月盈思忖一瞬,心中便有了定论。 “回殿下,”率先开口的是冯思意,“臣女与两位好友特来踏青进香,今日正要回去。” “嗯。”沈鸿影点头。 张月盈半低着头,和何想蓉跟着冯思意的动作行事,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沈鸿影一发话,便紧跟着告辞离开。 眼看着几人就要出山门,却听沈鸿影一声: “稍等!” 三人转身,便见沈鸿影款款而来,和风轻拂,在旁人眼中是翩翩郎君,美如画卷,张月盈却如临大敌。 难道……被认出来了? 张月盈呼吸都停滞了。 “不知是哪位的珠串掉了。”他轻轻笑了笑。 张月盈摸了摸腰间,黑眸微微睁大了些,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 “是臣女的。”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8节 张月盈话音方落,沈鸿影又缓步上前,陌生的气息靠近,张月盈下意识后退几步。 头顶阴影垂落,张月盈低头,他的掌心赫然躺着一串玛瑙。 “多谢殿下。” 张月盈飞快地拿起珠串,指尖不经意轻轻一触他手心,霎时间烫的惊人,道了声谢,声音小的不能再小。 “山间风凉,你们还是快些回去。冯二姑娘,代我向平乐堂姐问声好。” 冯思意答应下来,拉起张月盈与何想蓉就走。 沈鸿影没再为难,看着她们行礼离去。 直到她们的身影隐没于石阶之后,沈鸿影依旧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手掌,须臾垂眸,遮盖住眼底阴沉的神色。 走在长长的台阶上,张月盈只觉身后的视线如影随形,直到登上马车后,她方才逃出生天,问何想蓉道:“刚才……也不知是宗室中的哪位殿下?” 何想蓉摇头,自进京来她大多在自家文官的圈子里打转,对此不甚熟悉。 冯思意则不同,她母亲就是县主,外家更是宗室的实权郡王,宗室里都是她的亲戚,自然熟稔。 她轻咳一声道:“那是四皇子殿下,若论亲戚关系,算是我表舅。” 张月盈呼吸稍顿,她想过那人身份地位不低,却没想到竟是皇子之尊,故作镇定道:“我看他与圆善大师似乎极为相熟。” 冯思意道:“那是自然,外甥能不与舅舅亲厚吗?” 比如她自个儿和姐姐就经常回如阳郡王府小住。 至于圆善大师,先皇后出身承恩侯府,圆善大师便是先承恩侯的第二子,十五岁随父征战沙场,于西北边境立下赫赫战功,因功被特封为平西侯,风头一时两无。他却不知为何,在二十二岁之时突然削发出家,皈依佛门,成了东山寺的主持。 “但圆善大师佛法讲得极好,仍旧颇得陛下看重,时时令人传他入宫讲经,奉若上宾,真可谓是厉害的人不论做什么都厉害。”冯思意啧啧叹道,“四皇子殿下自八岁坠马后身体伤到了根本,时常在各处养病。这不,才从江南回来就来找圆善大师了,估摸着是要在东山寺住上一些时日。” “原来如此。”张月盈暗道。若是外甥,求舅舅帮自己什么忙,倒是在情理之中,想来自己只是无意撞见了甥舅二人私下说家事,没有什么好大不了的,自然也不惧外人知晓。 张月盈轻抿一下唇:“倒是不常听说这位殿下。” 冯思意道:“四皇子殿下不常在京城嘛,比起烈火烹油、京中人人奉承的三皇子殿下,自然算是默默无闻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有一点是公认的,我相信你们刚才也看到了,四皇子殿下是个实实在在的美人,脾气也是极为温和。去年他难得在上元佳节露面,隔着重重灯火,其姿容依旧征服了京城所有的男女老少,甚至还得了个‘玉郎’的称呼。只可惜那是看他的人潮汹涌,殿下身体不适,早早退场了。”冯思意说着流露出颇为可惜的模样。 “难不成里面也有你一个?”何想蓉忽而插嘴调笑道。 冯思静也不害臊,轻轻推了何想蓉一把:“这热闹谁都喜欢凑,美人嘛谁都喜欢看,有什么好大不了的。说是你们碰见了,难道不想去看看?” “冯二姑娘你呀说得对,当真是句句直戳人心。”张月盈与何想蓉皆捂嘴笑了起来。 随后,三人乘马车回了城内,中途绕道百花楼用了午饭,各提了一盒春日的时令点心回府。 当然,是张月盈做东,谁叫百花楼正是楚太夫人在京城的产业之一,如今正是交给她练手打理。 第二日便要回玉山书院读书,午后归府后张月盈便忙于课业,连晚饭都是鹧鸪特意煮了一碗醪糟汤圆加几块百花楼的糕点,都没同楚太夫人一道。好容易画完了书画先生布置的一幅春日花卉图,由杜鹃紧跟着往伯府花园内去松散一二,顺带消消食。 明月初升,清冷的月辉落下,洒满庭院内外小径,周遭的树叶映着幽幽的光亮,夜色融融,安静的只闻风声,憧憧树影随风而动。 杜鹃在前打灯,张月盈紧随其后脚步轻盈地穿过幽静的院落,抬头仰望,但见月明星稀,心中烦闷骤然舒解开来。主仆二人继续缓缓向前,来到一段长廊尽头,提裙登上假山之上的竹亭。 “嘘——” 张月盈突然止住了脚步,拉着杜鹃的手紧了紧,将她手里灯笼往下按了按。 “姑娘……”杜鹃压低了声音。 “看那边。” 杜鹃顺着张月盈指的方向望过去,墙对面是一幢二层的小楼,似乎是叫落雨楼。初代长兴伯是个戏痴,落雨楼最初便是建来安置府中所养伶人的,只是后来的几位伯爷对此并无兴趣,此处便日渐荒废,仅偶尔有那么几个仆妇去打扫一翻罢了。 现如今,落雨楼二楼的窗户隐隐透出微弱的灯光,究竟是谁这么晚了还在里面? “姑娘你听,那边有人。”杜鹃耳里比寻常人灵敏不少,几乎是立即就听见了楼内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二郎,你可算来了。” “薇儿,有你在此,我怎敢失约呢。” …… “咯咯”的笑声遥遥传来。 其中女声娇俏柔媚, 笑如银铃,柔情百转如山间黄鹂,只教闻者身体都酥软了大半,男声似乎是个青年,带着些这个年纪特有的低沉嗓音。 作为一个吃瓜人,张月盈深恨自个儿没有杜鹃这般天赋,只能听见影影绰绰的声响,别的都需要杜鹃代为转述,但也能听出落雨楼中的乃是一男一女。 夜阑人静,孤男寡女,又是这般情状,由不得人不浮想联翩。 是两情相投却遭家中阻拦,只能如此互诉衷肠? 还是罗敷有夫,使君有妇,只能如此以慰相思? 那女子娇嗔道:“我叫你来你就来了,你也不怕?” 那男子道:“我对你发过誓,刀上火海亦义不容辞。” 听来倒是情深义重。 “今日见了,咱们后面半个月都别见了。” “为何?” “老头子要来找我。” “但……” “你难道不怕被发现?” 如此这般,这一男一女的情景更明显是猜想的后者,至少这女子是有主的。 张月盈自动脑补出了一段二人青梅竹马,女子却遭老头子抢占,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悲剧爱情。 主仆二人屏住呼吸,欲要继续听下去。倏然,落雨楼的灯火俱灭。 张月盈失了兴致,心想着大约是府中的两位下仆偷偷似乎,刚打算回山海居,就听见隔壁墙下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几息后,一只脚跨过了高高的墙檐,而后一个身影自墙头一跃而下,一脚踩进了墙下的土坑,没有站稳,踉跄了几步,差点儿一头栽进了花丛中。 张月盈险些惊叫出声。 那人抬起头,脸色被月光照得惨白,背后的墙上留下一片晃动的光影。 这—— 是个熟人! 第10章 大瓜她这是吃到了什么惊天大瓜! 一身湖绿苏缎圆领长袍,腰间的苏绣玉带上系着一枚竹节昆仑佩,通体碧绿,透着温润的光泽。相同的玉佩,张月盈只在去玉山书院的那日二堂哥张怀瑾的身上瞧见过一枚。 张月盈脑子当场宕机,没想到适才落雨楼内与有夫之妇私会的男子竟然是张怀瑾。 她这是吃到了什么惊天大瓜! 啊!!! 这边张月盈思绪乱飞,另一边张怀谨四下张望,待确定四周无人后,终于长舒一口气,身影汇入墙角的阴影,看样子是往小冯氏所住的桂芳园去了。 张月盈从躲藏的山石之后显出身形,对杜鹃道:“若我没有记错,长青书院季考在即,二叔母最近是日日唤二堂哥前去考校?” 杜鹃点头称是。 小冯氏乃是最要强不过的一个人,眼见大冯氏所出的张怀英和张怀玉小小年纪显出了读书的天分,而素来看不惯的、被发配到老家的庶长子去年也考中了秀才,对唯一的儿子也越发催逼起来,常常念叨的便是张怀瑾要努力争气,万不能被别的兄弟比下去云云。 能让他在百忙之中紧赶着前去私会,也不知女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直觉告诉她这件事非同小可,一旦事发,几乎能将整个伯府搅得天翻地覆。 张月盈心里一万个好奇,眼见着天色已晚,也只能带着杜鹃回了山海居。 只有一半的八卦往往最令人抓耳挠腮,杜鹃一看便知自家姑娘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会意地出门去找府里她混熟了的几个丫鬟唠嗑,套套今夜还有谁去了落雨楼。 ### 夜色深沉,重门叠院的宫廷中一片寂静,一队宫人俯身而行,裙摆发出窸窣声响,几盏宫灯在夜风里微微拂穗,红墙之上投出一片暗淡的光影。 千秋宫内暖香袭人,半人高的鎏金兽首香炉中,青烟流淌,复又消散。 “娘娘,四殿下来了。” 宫女跪在床脚,埋头禀报,紫檀木大床上隐隐传来响动。 “是影儿来了?”女声听起来虽已上了年纪,但依旧清越,不难想年轻时是何等的婉转动听。 “回娘娘的话,正是。” 两名宫女缓缓揭开绣遍撒珠金线海棠花的宝罗纱帐,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妇高卧于青玉抱香枕上,虽眼角已有细纹,头发斑白,不饰珠玉,仅一身素黑的常服,自有一种高华威仪之气流露而出。 这便是当今皇帝的生母太后娘娘。 说起太后娘娘,亦是深宫中经久不衰的一段传奇。少时,因父亲被诬陷全家获罪,作为女眷被没入浣衣局为奴,不过几年光景,便一步步坐到了御前女官的位置,进而获得了先帝的垂爱,从此三千宠爱在一身,后宫佳丽皆黯然失色,后又生下皇子,被先帝力排众议立为皇后。昔年冤情也被尽数昭雪,娘家获爵,满门富贵。 从获罪宫奴到中宫之主,可谓杀出了一条血路,令人不得不佩服。 “孙儿特来向皇祖母请安。”清润的男声自殿外传来。 太后檀口微张:“夜晚天凉,还不快些进来。” 珠帘卷起,沈鸿影缓步入内,明亮的烛光映出青年清俊的面容,唯独眉宇间萦绕着几分孱弱。 在人人皆以为他将留宿东山寺时,他竟然回了宫。 “去了趟江南,看你这孩子瘦的,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太后语气关切,招手遣了贴身的胡嬷嬷去小厨房取早就备好的点心,“晚间才做的透花糍,正好给你填填肚子。” “皇祖母便宜孙儿了,孙儿在外也常想着这个味道。” 胡嬷嬷端了盘子上前,沈鸿影伸手捻了一块,豆沙做馅,糯米为皮,晶莹剔透,入口香甜即化。 “慢些吃。”太后瞧着孙儿小心谨慎、一手在下面接着唯恐掉落碎屑的模样,眼神若有所思。 这些年过去,他们长得是越来越像了。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9节 “再坐近些。”太后拉着沈鸿影的手,只觉一片冰凉,摸了摸他身上的衣衫,心疼道:“你未免穿得太过单薄了些。” 沈鸿影道:“孙儿走着过来的,穿多了反而觉着热。” 然而,有一种冷是长辈觉得你冷。 胡嬷嬷侍奉太后大半辈子,毋需明言便明白太后的意思,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宫女便捧着一件墨狐斗篷自殿后上前。斗篷毛色油亮,边缘由金线绣制了诸多福纹,低调中透着奢华,一看便是佳品中的佳品。 “这是西北新进的,哀家穿着未免太沉闷了些,你们男孩子穿着正正好。”太后道。 理由都找好了,沈鸿影由太后一手抚养长大,一向亲近,没有推拒,微微颔首,侍立在旁的内侍小路子上前接过。 问过暖饱后,祖孙二人说起了正事。 檀香幽幽,太后的声音不紧不慢:“你父皇这次把你从江南唤回来,为的就是为你开府。你已及冠,头上的两个哥哥也都已出宫开府,再这样下去实在不成体统。只是开府即要入朝,也不知会给你派个什么差使,只是……” 怕你的身子受不住。 “孙儿旦凭父皇做主。”沈鸿影话还没说完,一阵冷风入内,他顿时低头捂着帕子咳嗽了起来。 他的身体满朝上下皆知,想来也不会派什么繁杂的事情给他,若是差事不成人却先倒下了,又是一桩笑话。 皇帝向来爱面子,为了维护慈父形象,一定会对他关怀备至。 “谁开的窗户?” 见了他这般吹风就要咳嗽的模样,太后一阵心疼,正要发落看窗放风入内的宫女,沈鸿影摆摆手:“是我身子不好,何必怪罪她们,若是太闷了,孙儿也会咳嗽。” 太后默不做声。 胡嬷嬷推了那宫女一下:“还不快向四殿下谢恩!” 宫女连连磕头,直到额头浸出了血色,放被女官给带出门去。 太后又提了新修的皇子府的位置,以及府中日后的摆设,提前将小半私库给许了出去才算罢休。 夜色如水,更深人静。 太后就寝后,沈鸿影小心翼翼地退出殿内,往千秋宫偏殿而去。宫门已经下钥,他只能暂且留宿宫内。 高台风大,他顿时苍白着脸色又咳嗽了几声。 “查得怎么样?” “昨日在东山寺的不过就是那几家女眷。” “哦?”沈鸿影伫立廊下,身长玉立,对身后的小路子说着话。 “安平侯府的冯二姑娘和左都御史府上的何大姑娘行踪均有迹可循,唯独长兴伯府的张五 姑娘消失了小半个时辰,似乎是不慎弄脏了衣裙。” 沈鸿影拇指摩挲着食指指腹,意有所指:“还真是巧了。” 不禁想起早晨在山门口遇见的三个姑娘,冯二姑娘之前在如阳郡王的寿宴上见过一面,何大姑娘和何御史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张五姑娘就是低着头看不清楚全貌的那一个了。 那般姿态,现在越想越觉得可疑。 想必那姑娘是认出了自己,故意在装糊涂呢。若她真能一直缄口不言,一装到底,倒真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小路子小心地窥了一眼自家主子的神色:“需不需要……” “不必。”沈鸿影摆手。 既是谨身先生之后,日后自有她的用处,看在这份上,饶过她亦未尝不可。 “是。”小路子应声,只觉得主子的心思实在难以琢磨。 “前日闯进别院的刺客呢?” “三哥还在拷问。” “不必再问,杀了。” 沈鸿影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 月上枝头,泠泠寒光过隙,映在廊下的几朵残花之上。青年忽而手指轻挑起一二残瓣,碾作指尖齑粉,随风飘散开来,深黑的眸子越发晦暗不明。 良久,落下一声轻叹: “算了,由皇祖母去吧。” 第11章 掐架“这件事,我是故意的。”…… 第二天过午时,张月盈正同何想蓉和冯思意站在风荷院前的长廊下看着热闹,心里想的还是张怀瑾的事情。 昨日,伯府下人里谁家老夫少妻、夫妻失和,且女方可能与张怀瑾相熟,杜鹃也没能打听出一二来。 想想也是,这样的事情藏得再怎么深也不为过。 白白辜负了她这一颗虔诚的吃瓜之心。 不过,眼前的戏码恰好能抚慰她受伤的心灵一二。 瓜只要不到自己身上,就是好瓜。 庭院内,两方人马正在对峙,一个蓝衣少女正揪着另一个绿衣少女不放,双方剑拔弩张,眼见着就要打起来。 “那是许国公家的七姑娘许宜人和工部主事之女许宜年。”冯思意道。 穿着一身银缕孔雀蓝高腰及地长裙的正是许宜人,本也是眸清可爱,偏生被一副刻模样毁去了大半。许宜年虽处于下风,但丝毫不让,直直逼视许宜人,反倒令人不敢擅动。 许宜人高昂着脖颈,高声道:“许宜年,我阿父新赠我的一块墨锭,那可是徽州名匠之作,价值千金,你还不快快还来!” 许宜年眉头微颦,立刻沉声道:“衙门拿人也得讲证据,宜人妹妹无缘无故便冤枉定了我,是否太过武断?” 许宜人仍不死心,继续道:“谁不知你家多一点儿的银子都拿不出来,宇文教习都说了你新临摹的那篇《韭花帖》用的就是徽墨。” “谁说用了徽墨就一定是你的,许七姑娘你也太不讲理了一些。” 与许宜年交好的姑娘在一旁帮腔,两方顿时吵作一团。 在这样的情景下,许宜年面上不见慌乱,衣饰更是丝毫未乱。 “她们都姓许,莫不是有亲戚关系,家里人有过节?”张月盈问。 何想蓉回答:“你可算说到了点子上,她们正是堂姐妹呢。” 何想蓉早半年来玉山书院,许多事情都要比张月盈了解许多,经了她一番科普,张月盈方才将其中的恩怨际会梳理明白。 原来这许国公与许主事均是前代国公之子,只不过一个是嫡出长子,继承了爵位家业,一个是爱妾所出的幼子,于科考上有些才华。兄弟二人究竟如何结怨,旁人也不得而知,只是前代国公一去世,许国公便不顾父亲遗命,将庶弟扫地出门,多年来更是强用权势弹压着许主事的官位,以致其蹉跎了多年。 “这确实是结了大仇了。”张月盈点点头,也不怪两家小辈的关系如此糟糕,一副随时都会掐起来的模样。 “反正不是头一回了,咱们就看着,许宜年应付她的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冯思意道,“我姐姐在家都常提起她,说她处事周到。” 张月盈点头。 也是,若没有两把刷子,以许主事的官位,她怎么能挤进全是高门贵女的明珠院,还素有美誉。 虽然.......也可能有许宜人做对照的原因。 许宜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许宜年冷笑一声,缓缓从许宜人手里扯出衣袖:“七堂妹,你翻来覆去,每次都只有这点儿本事,只会凭空往别人身上泼脏水,实在是不堪入目。” 话音未落,许宜人便一巴掌呼向许宜年,将人摁倒在地上,又是一巴掌过去,许宜年咬牙认着,却是将侧脸正正迎上去。 围观的众人脸色骤变,一旦动手,就不是小事了,涌上前去劝架。 见此,冯思意的火气哗地一下就压不住了,她早就看不惯许宜人,若不是碍着许国公和她爹得交情以及许宜人从没从许宜年那儿讨到什么好处的份上,她早就要不顾姐姐的反对,将许宜人收拾一番。 眼见着冯思意半挽袖子往事件中心去,张月盈叹了口气,就要朝外走去。 “阿盈,你去哪儿?不一起去帮忙吗?”何想蓉问。 张月盈道:“去找能做主的人过来。” “那......”何想蓉一想也是,回头瞥了眼指挥着要将两人拉开的冯思意,有些犹豫。 “想去就去。” 得了张月盈的首肯,何想蓉也一头扎了进去,伸手便拦住了许宜人一方一位姑娘挥向别人的拳头。 张月盈则往教习们平日休憩的静芳斋去了。 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许宜人依旧压在许宜年身上,若不是被冯思意拉住了手腕,还要再打上去。 这时,外圈传来一声响亮的怒吼:“你们在做什么!” 张月盈趁机溜到了何想蓉身边,何想蓉见她回来,便清楚救兵来了。 参与此事的均是贵女,书院之中能够镇住场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张月盈找了半天,山长欧阳大家被太后召入宫中,只得寻了掌管书院规矩的张教习前来救场。有人似乎同张月盈是一个想法,主管明珠院的宇文教习也被人请到了此处。 许宜年见机双臂一撑,一把推开许宜人,反手将她摁在了地上。匆匆赶来的冯思静劝了几句,她才撒开手,低头跌坐在地上,眼泪唰地一下涌出了眼眶。宇文教习一连唤了她三声,她才缓缓抬起头来,左脸颊上赫然有一个鲜明的掌印。 宇文教习柔声询问她事情的始末,许宜年不言不语,只捏着帕子拭泪,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 比之一旁面庞扭曲的许宜人,谁是谁非简直不言而喻。 “山长仅一日不在院中,你们就翻了天了不成!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来说?”张教习脾气火爆,怒目扫视周围一圈,视线所及,所有人皆忍不住垂下头去。 书院里不少人都挨过张教习的戒尺,因而她积威甚重,谁都不敢贸然出言。 “既是你来请的我,便你来说。” 终是张教习随意往人群里一指,所有人的目光皆汇聚而来,张月盈无奈扶额。 自己这又是摊上事了。 只能一五一十地将她看见的说了出来,囊括了几乎所有细节,比如两个人是怎么吵起来的,许宜人唬了几巴掌然后被人拦了云云。 许宜人屡屡想要插嘴,张教习秀眉一挑,三尺长的竹篾戒尺轻叩在左手虎口,许宜人立刻老实了,虽还是怒目瞪着许宜年,但大字都不敢多说一个。 张月盈暗暗点头,果然还得是教习来了才能镇住场子,继续陈述: “实事便是如此,是许七姑娘先找宜年麻烦的。” “明明是她……”冯思静话音刚落,许宜人就要狡辩。 “宜年所用墨锭乃是山长昨日赠予她的,当时我也在场。”宇文教习一开口,算是彻底为许宜年澄清了冤屈。 张教习脸色铁青:“好,很好。无凭无据攀咬同窗,还动起了手,许七姑娘竟是将书院教的诗书礼仪全都抛到了脑后。在下不才,只能待山长回来再行禀告,请七姑娘回府休息一些时日了。” 如此惩处,不可谓不重。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10节 被直接遣返归家,就只比勒令退学好上那么一点点。 许宜人脸色白的下人,摇摇欲坠近乎晕倒,抬头看见张教习如利剑般的目光,颤抖着嘴唇,低声道:“学生认罚。” 又不是退学,回去请父亲操作一番,她就又回来了。 张教习将许宜人带出书院, 许宜年被扶着去看伤,原本围在此处的学生便渐渐散去。 “真是大快人心,张教习处置得好,她可总算是是栽了。” “她可再也欺负不起来人了。” …… 穿行于书院内,一整天下来,类似的言论不绝于耳,张月盈不禁感叹这场打架事件倒成了书院的热度榜首,今日过后,或许还是整个京城的。 玉山书院的课程有主、从之分,主课自然是整个风荷院一起上的,从课的三门,张月盈选了书法、琵琶和香道。前两门冯思意和何想蓉都有选,唯独香道这一门课上她落了单。 香道课设在书院西北角的一处轩馆,馆外种了数株百干凤尾竹,翠盖亭亭,郁郁葱葱,与粼粼水面相映成趣。 虽非空山,却独俱一番寂寥禅意。 这份寂寥,倏尔被游木长廊上传来的脚步声打破。 撩起门前纱帘,窗边斑竹桌椅前的纤瘦背影映入张月盈眼帘,微微侧头,露出侧脸包着的纱布。 正是许宜年。 香道课比之琴、书法等课小众许多,学生不过四人而已,许宜年便是其中之一。 时辰尚早,轩馆内仅有她们二人。许宜年远远瞧见她,搁下笔,挥手请她坐在自己旁边的位置。 张月盈顺势落座,与许宜年寒暄几句,又问她的伤如何。 她本以为那么一遭后,许宜年已然归家修养了。 许宜年轻抚着颊侧纱布,浅浅勾起唇角。 “医师看过后说无妨的,不曾破皮,只需按时涂药,这几日不见粉尘便可,对容貌不会有什么妨碍。还未谢过你将张教习请来,并仗义直言,是我害你开罪了许宜人。” “许七姑娘做的过分,许姑娘受此无妄之灾,在场的没有几个看得下去,教习问谁都是一样的回答。”张月盈语气客气。 “是吗?”许宜年垂眸,纤长的睫羽掩住眼底的冷色。 “这件事,我是故意的。” 第12章 玉颜斋夭寿了,她只想做个有钱的咸鱼…… “你不是看出来了吗?” 张月盈愣了一下,心中不禁一震,随即恢复如常,嘴角漾起淡淡一笑:“旁人所言不假,许姑娘观人做事果然细致入微。” “实在谬赞,我恐怕有负其名。” 张月盈观察许宜年,她脸上表情僵都没僵,泰然自若,思忖她城府果然不错。 俄尔,张月盈话锋一转:“不过,姑娘既知许七姑娘秉性,从前大多应该是避着她,纵然遇上了,也不会多做纠缠。当然,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许姑娘你能忍至今日,任谁都要赞一句好涵养,实在忍不下去了也是有可能的。” “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在那种情况下,你毫无躲避的意思,甚至还主动迎上去挨打,实在不合常理。” 许宜年定睛看了她好几眼,深吸一口气:“张五姑娘此等心性,当入明珠院才是。” 许宜年暗度,仅凭这小小细节,张月盈应已将她的计划猜出了大概。书院之中,果然卧虎藏龙,想到因她与冯思静交好而敌视自己的张月芬,这位张四姑娘恐怕还不曾知道猛虎就藏在身侧,只当是野猫罢了。 若是张月芬知晓她这位堂妹真面目的脸色,许宜年想想就觉得有趣。 “哪里哪里,我诗书礼仪只是过得去,并没有什么所长之处,更是远远不如明珠院的诸位同窗。幸好家中尚有祖母兜底,混吃等死而已。” 听张月盈如此言,许宜年笑笑,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张五姑娘可知我为何如此?”不待张月盈回答,她继续道,“有桩消息,我说予姑娘,全做谢礼。” 如此也算两清。 “太后娘娘请今日欧阳大家入宫,为的是书院中的诸位姑娘。” 昨日晚间她在欧阳大家府上请教书法,恰好撞上了前来传旨的千秋宫女官。召令上说,请欧阳大家入内商谈书院内学生课业,必要时可特开考校,如此可向世人昭显昔日皇家开创书院的恩德。 弯弯绕绕半天,太后就一个意思—— 我对你们书院的姑娘很感兴趣,想知道她们到底怎么样。 纵观从前,当朝太后、皇后过问玉山书院,不外乎就是为了宗室选妻。 仔细算来,国朝上次大选都要追溯到三年前,又是一批宗室子弟到了适婚年龄。若是能够在太后面前脱颖而出,别说宗室,就是皇子也不是没有可能,也有可能被赐婚到朝中重臣及勋贵之家。 对素有志向的许宜年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好归宿了。 许主事才在河工上展露了些许头角,未免父亲再被许国公压着功劳,不得升迁,为了家中弟妹,她都竭尽全力为自己博个前程。 故而,她特地用了与许宜人相同的那块墨锭临帖,又让她知道,在书院闹起来。如果许宜人不是总揪着她不放,借题发挥找她麻烦,也不会掉进坑里,只能算她自己活该。 “张五姑娘若是有意,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许宜人话才说完,门帘突然卷起,另外两个学生相携着踏入馆内,张月盈与她对视一眼,已然不合适再问下去了。 讲课的教习悄然入内,一声磬响后,室内香雾萦绕。 香道课的教习姓朱,打扮干练,一脸福相,对谁都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因玉山书院内并无精通香道的教习,欧阳大家只能外聘。朱教习的本职便是张月盈在东大街上新开的那家香粉铺子的大掌柜。在香道课上见到她的时候,张月盈都吓了一跳,总算明白祖母和欧阳大家因何关系好了。 几次课后,几人已算入门,此次授课的内容便是自行调配一种最简单的香料,小四合香。 四弃香以荔枝皮、甘蔗渣、香橙皮和柚子皮为原料,等分磨碎后以炼蜜调和揉搓成丸,果香四溢,清幽致远。 张月盈随着朱教习的示范,手持玉杵轻轻碾碎果皮,视线却不时飞到许宜年身上。 若她所言属实,那的确算是一件大事。 许宜人平日找的那些麻烦对许宜年而言仅称得上是小打小闹,但在这个关键档口,她就如同一颗不定时炸弹,难怪许宜年要先料理了她,提前为自己扫除障碍。 就算是消息有误,也能报了从前的仇。 这出戏真是稳赚不赔。 有意动者,自然也有无意者。 张月盈便是后者。 那些人家,想想宗室那些可怕的亲戚网络,一举一动都有几重长辈管束,无数皇家规矩,还有那些纨绔的宗室子弟,张月盈恨不得原地去世。 夭寿了,她只想做个有钱的咸鱼,不想做卷王啊! 不过,她这种父母双亡,外无助力,个人又毫不出彩的小孤女,应当也入不了太后法眼。 张月盈心想,她又可以继续苟着了。 转眼间,手中的香粉已成,她双手细细揉搓,直至成团,待香团变得光滑细腻,随即捏成形如珠粒的小丸,再放入木匣之中,静候阴干。 小四合香成,鼻尖余香未散,清淡如初。 因一心二用,张月盈将成品交予朱教习查看时,其余学生皆已离去。 朱教习捻起一颗香丸轻嗅:“姑娘这手艺,不愧是东家教出来的。” 朱教习口中的东家正是楚太夫人。 “勉勉强强而已。”张月盈有些不好意思,她也只擅长这个了,“教习不如与我一道,正好我也要去铺子里看看。” ### 街市喧嚣,人潮涌动,东大街两旁店铺林立,旌旗猎猎,不亏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 一架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停在东大街的中心位置,张月盈扶着鹧鸪的手臂下车,身上轻快了不少。 从街口到此处,马车足足走了有小两刻钟,坐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张月盈仰头望去,眼前的店铺招牌高悬,张灯结彩,内里更是门庭若市,挤满了服饰各异的女郎。 “玉颜斋这生意也太好了吧!”鹧鸪看得合不拢嘴,眼里满是惊讶。 张月盈嘿嘿一笑:“也不看看这里是谁开的。” 鹧鸪乐得为自家姑娘捧场,一连赞了数次,几乎掏空了所有奉承话。 玉颜斋共有两层,一楼是统一的柜台,大斗柜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香粉和各色胭脂,二楼则是雅间,专门 为有钱人家的女眷所留,可让伙计将东西送上去,不必与人挤在一起。 张月盈也特意为自己留了个雅间,跑趟的女伙计特地新沏了一壶紫苏饮,看向张月盈的目光里带着热切。 “东家稍等,春雨姐姐正在隔壁招待户部尚书家的女眷,得闲了立马就过来。” 张月盈颔首。 时间还早,她自可以找些事情做,不会让自己觉得无聊。 江南新出了一本名叫《金钗记》的话本子,讲得是一男一女奉命成婚先婚后爱的故事。女子聪明灵秀,男子身娇体弱却美貌如花,历尽波折夺回家业,剧情十分跌宕起伏。 《金钗记》一面世,留守扬州的掌柜便快马加鞭送来了京城,张月盈手里留了一本,其余两本送给了何想蓉和冯思意。 情节进行到紧张处,张月盈托腮看书看得入迷。 她旁边摆着一方小炉,炉上架着烤网,鹧鸪蹲坐在炉前拨弄着炭火,将米糕至于其上。米糕都是江南新米做成的,用火一烤,便金黄软糯,满室甜香。 春雨送了户部尚书的女眷出门,令人将账本取来,小心翼翼用托盘托着着工坊新送来的两盒香粉。踏入雅间,对斜倚在桌前的粉裙少女道:“让姑娘等了好久,春雨特地来向您赔罪了。” “嗯。”张月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从书页中抬起头来,“生意红火,我这个东家只有高兴的份,别整天赔罪来赔罪去的了。” 如今的春雨成了玉颜斋的副掌柜,较从前在山海居做三等丫鬟时几乎换了个模样,一身簇新的绸缎衫子,额前碎发梳起,乌发挽成鬟髻,发间插着几枚绢花发钗,更突出的是她的精神气,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干劲,张月盈都差点儿认不出她了。 果然还是事业养人。 春雨从伙计手里接过账本,递给张月盈:“还请姑娘看看,玉颜斋开业已有十日,减去成本,共计结余了六百二十四两银子,前三天最多,这几天生意趋缓,但仍比隔壁的几家好上两倍不止。” 春雨感念张月盈给了她这个机会,出府的这些时日跟在朱教习身后学得兢兢业业,已能将店内事务料理得妥妥当当,汇报起来亦是调理分明。 张月盈一面听着,一面随意地翻着账本,心中暗暗点头,前三日开业做了折扣,又有前期费大价钱雇人往京城各处传了口碑,生意自然要好些。不过,照这个架势,一个月赚上接近两千两银子不成问题,一年就是两万两,可以称得上是日进斗金了。 过了会儿,张月盈饮了一杯紫苏饮解渴,又问:“斋内哪样东西卖得最好?” “寻常客人最爱茉莉香粉,不过那些能进雅间的有钱人家不贵他们还不要,刚走的户部尚书夫人试了妆后,买了快三十两银子的东西走,连最贵的沉水香都买了三钱。不过,也有例外。”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11节 张月盈眉心微皱。 春雨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嗓音: “有件事姑娘要知道,我昨儿瞧见二公子身边的翰墨来了一趟。” 第13章 胭脂真是甘为美人,将钱袋掏空。…… “买了店里最贵的胭脂。” 张月盈听得直皱眉头,那款胭脂名唤滟滟芳华,是她翻了古方特意调配出来的,一盒就要十两银子。 伯府未成婚的公子,一个月也只有五两银子的月例,二堂哥这是将两个月的零花全数砸在了胭脂上。 今日也没有他送胭脂给二婶婶和四堂姐的消息,联想到之前落雨楼里瞧见的那一幕,胭脂最后到了谁的手上几乎不必多说。 真是甘为美人,将钱袋掏空。 之后,春雨再如何说起玉颜斋的事情,张月盈均兴致寥寥,心思早已飞到了那盒胭脂上。 ### 原以为有了线索,能够一改找不到人的局面。 但事实证明,并没有那么容易。 直到四月初三,长兴伯生辰,张月盈也没有寻到那位持有滟滟芳华的神秘女子。 按常理,长兴伯今年刚刚升任礼部侍郎,的四十岁生辰应当广宴宾客,大办一场。奈何去岁天寒,北方各州冻死冻伤数人,边境胡人更是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劫掠,皇帝召谕朝中要以节俭为上。 长兴伯揣度上意,并不在府中广设席面,而是午间在百花楼宴请了同僚,晚上再设家宴,不请外客,仅府中之人聚聚便是。 然而,各家的赠礼是不可能少收的。 小冯氏一早便让人收拾了库房出来,一样一样地册子上记下是每件贺礼为何家所赠。后来,实在忙不过来了,就将张月芬和张月盈拉来做了壮丁,分身去安排家宴。 当然,张月芬才是主力,张月盈只是顺带。 小冯氏料理伯府多年,张月芬在旁耳濡目染,自然是有两把刷子。她眉目低垂,手执毫笔,在册子上写写画画,偶尔开口问问管事,只是把一旁的张月盈当做空气。 库房的管事大多是小冯氏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托张月芬的态度,他们并不怎么理会张月盈。 张月盈半靠在她叫人特意搬来的贵妃椅上,看到张月芬埋首账册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张月芬最近对她的态度变化,她不是没有察觉,大抵也明白当中缘由。 不就是和冯思意走得近,然后就从值得拉拢的同盟姐妹,被自动归为了死对头冯思静的阵营。 其实她真有些想不明白,张月芬和冯思静两派争来争去有什么意趣,二人所长不同,也分不出高下,反倒徒生怨憎,不利于身心健康。 但看她们精神百倍、磨刀霍霍的模样,自己估摸着是以己度人了。 张月盈心道。 瞧着众人被事务弄得苦大仇深的样子,她也乐得被撂在一边清闲,只偶尔开口,表示自己没有当甩手掌柜的意思。 鹧鸪端着一套千峰波翠汝窑茶盏靠近,笑盈盈道:“姑娘忙碌了半天也累了,不如喝杯茶润润口。还有新做的百合酥,太夫人刚让灵鹊姐姐送过来。” 灵鹊果然捧着一碟百合酥上前,瓷盘上搁着十余个状若花苞的雪白糕点。这是一道孔府名菜,以核桃、玫瑰为馅,外包一层六瓣酥皮,中心黄馅微露,整个点心状似百合,故而得名。 张月盈尝了几块,甜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入口酥松绵软,想起正在和礼单账册作斗争的张月芬,对灵鹊说:“劳烦给四姐姐也分一半过去。” 鹧鸪给她倒了杯茶,唯独眼珠子死死盯着灵鹊手里的半碟糕点。 四姑娘排挤自家姑娘,竟然还能有百合酥吃。 哼—— 张月盈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都看着呢,我又不是牛肚子。” 能把所有东西都吃了。 声音压得低的不能再低。 鹧鸪闻言一愣,悻悻别过头来。 姑娘都大发慈悲了,她一个小小丫鬟也就勉勉强强不再计较。 反正都是姑娘吃剩的。 案几前的张月芬盯着眼前的百合酥,握笔的手愣了愣,与鹧鸪是同一个想法。 五妹妹这是把她当什么了,跟她还有冯思静的那个妹妹一样不思上进,满脑子吃喝玩乐? 但看起来似乎不错的样子…… 张月芬惊觉自己差点儿魔怔了,瞪了一眼张月盈,默默告诫自己三遍莫要生气,不能丢了伯府嫡出小姐的脸面,五妹妹这样她要高兴才是,如此家中姐妹再无人能与她争锋。 不知是不是反复的自我洗脑起了作用,张月芬嘴角竟然挂起了一抹笑。 张月盈远远瞥见了就觉得假的要命,好像京城瓦舍里的木偶人。 她自是不知道张月芬心中所想,心道:四姐姐还真是可怜,明明那么好吃的百合酥摆在眼前,却只能忍着,难怪表情那么难受。 ### 府中上下忙活了一日,吵嚷不已,整日都没个清净,眼看着暮色四合,天终于暗了下来。 虽然不能大张旗鼓,伯府正堂仍旧张灯结彩。四对红彤彤的灯笼挂在廊下,灯面上分别绘了东山再起、三顾茅庐、孺子可教和泰山北斗的故事,个个出自旧时名臣将相,寓意极好。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里,长兴伯亲自奉了楚太夫人踏入正堂,张月盈搀扶着祖母的胳膊紧跟在旁。 淡淡的夜色笼罩下,一身艳得惊人的洒金百蝶穿花罗裙的少女眉若远山,唇似樱绽,满室烛光映衬里,肌肤更是白的发光。 张月芬紧跟在小冯氏身后,眼看着红衣少女从眼前逶迤而过,眼底的笑意飞快逝去。 时至今日,她才第一次见识到这样明媚娇艳的脸庞有怎样的杀伤力。 所有的风头都被她抢过去了。 偏偏为了今日家宴,除了几位小娘,府中女眷皆是一身大红衣衫,张月芬也不例外,她甚至还戴了一整副红宝石头面,真真是有苦说不出。 日后在人前绝不能和她穿同一色的衣裳。 张月芬思忖。 正堂内烛影恍恍,角落阴影里的张月清和张月萍将光秃秃的手腕往袖子里藏了藏,脸上流露的更多是艳羡。大娘子并不待见她们,日常用度仅是过得去,张月盈腕间的那只芙蓉玉镯是想都不敢翘想。更别提府上的事,今天这般人手告急,都压根就不让她们插手,她们这对姐妹只能闲得在院子里一起喂鱼,至今连账本都看得不是很明白。 楚太夫人被请上了上首,额前精致的苏绣抹额上嵌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阳绿翡翠,衬得她整个人贵气十足,瞧着比长兴伯还有气势。 寿星公长兴伯在左下第一的位置落座,捋着胡子看着小辈按着排行一一给他拜寿。 张月盈从容淡定地送上了一件平平无奇的紫竹摆件,寓意节节高升,和张月芬亲手所做的针脚细密、刺绣繁复的长衫逊色了不止一星半点。 长兴伯也不在意这个,摆摆手让她退了下去。 眼看扳回一程,张月芬面色趋缓,整个人又透露出一种高门贵女的淡定自若。 宴席很快开始,张月盈坐在张月芬和张月清之间,正要去夹面前的一道鱼脍,就听右边的张月清问:“听说有人给父亲送了一件半人高的珊瑚树是不是真的?” 她和张月盈同在风荷院,有那么几分可以说话的交情。 张月盈摇摇头:“没有的事,下人传得夸张了,其实是鸿胪寺少卿送了伯府一串品相不错的红珊瑚珠子。” “嗯。”张月清点头,“我就是好奇。” 张月萍胆子大,也来插话:“书院的文教习让我们画麻雀,可我画出来的总是胖胖的,韩十一姑娘说我画的是走地鸡。五姐姐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这个……”张月盈卡壳了片刻,语气很不确定,“大概……多练练?” 张月芬扫了三人一眼,不屑道:“画这种东西,有些人的天分就在那儿,任凭如何苦练灵气都是不够的,还不如趁早寻些擅长的东西。” 张月清不敢反驳:“四姐姐说得是。” “可这世上能书善画的人那么多,也不是个个都天赋绝伦,寻对了技巧便是。”张月萍固执道。 眼见张月芬不满地皱了皱眉,张月清忙拉张月萍的袖子,示意她先服个软。 几人声音压得并不低,大冯氏一早便发现了她们的动静,忽然起身向长兴伯敬了一杯酒:“妾身祝伯爷您日后仕途顺遂,长乐安康。” 小冯氏亦不甘示弱:“妾惟愿夫君事事心想事成,如意安乐。” 见两位妻子如此捧场,长兴伯当然不会推拒,手执白盏一连饮尽两杯。 席间四个姑娘的争执就此揭过。 若说这次寿宴最为特殊的便是长兴伯的几位小娘也获准列席,虽然是末位,亦是极大的体面。 两位夫人过后,就轮到她们走到堂前向长兴伯敬酒。打头的是张月萍与张月萍的生母木小娘并周小娘,最后出场的便是近日最为得宠的于小娘。 灯火照映下,环姿艳逸的年轻女子脚步轻移而来,容色晶莹如玉,恰如花树堆雪,长眼妩媚,更添几分我见犹怜,虽衣饰素净,仍姿容难掩,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小冯氏冷哼一声,面露不满:“狐媚子。” 于小娘自张月盈席前款款而过,红衣少女眼神一震。 恍若纱笼月淡色,又似浮香绕曲岸。 素白披帛掠过鼻尖,于小娘身上飘来了久违的香味。 第14章 戏里戏外好一个父子修罗场!…… 世面上的胭脂,滟滟芳华称得上独树一帜。除去以胭脂虫、洛神花、珍珠粉、雪莲末等调色,令肌肤粉面覆雪,另用了龙脑、沉香并玫瑰油等名贵香料调味,可谓色香俱全。 这种胭脂是张月盈在扬州闲来无事时调的,因价格高昂,工序复杂,直到开了玉颜斋才真正面世。轻轻一嗅,她便分辨出于小娘身上散发的就是滟滟芳华的香味。 张月盈有一搭没一搭地拈着盘里的豆腐块,眼神却渐渐飞远,长兴伯正含笑饮下于小娘奉上的一杯清酒,交还酒杯的时候,还在她的纤纤玉指上轻抚了一下。于小娘低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整个人似朵娇羞的蔷薇。 坐在长兴伯下首的张怀瑾闷头连续灌了几杯酒入肚,不知是不是张月盈看错了,他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缭绕在于小娘周围。 张月盈的目光在三人间流转片刻,不禁感叹—— 好一个父子修罗场! 不是张月盈想不到,实在是不敢想。 二堂哥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对父母唯命是从的儿子竟然有这样的胆子,和父亲的宠妾私会。真是人不可貌相。 小妈文学就这样水灵灵地照进现实了。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12节 这瓜大的,她都快吃撑了。 ### 伯府正堂外搭了一个简易的戏台,家里养着的一个小戏班,家宴进行到一半,她们便粉末登场,扮相传神,戏腔铿锵,轻易便赢得了满堂喝彩。 张怀玉闹着要看武松的故事,长兴伯一向疼爱这个幼子,便令戏班随意作上一出。 或许是中间传话的人出了差错,戏台上竟演起了武松杀嫂报仇这出戏。 台上武松身披皂衣登场,手持五尺长棍,舞得赫赫生风,几番求索,查清了兄长去世的真相,又摆下宴席,手刃了毒妇,以告慰武大郎在天之灵。 点戏的张怀玉老早就被大冯氏捂住了耳朵,戏里的内容实在不适合五岁小儿听。 虽则这出戏与寿宴多少有些不太匹配,但戏里演得也是惩恶扬善、恶有恶报的故事。 大冯氏嘱咐贴身大丫鬟将张怀玉带回东院休息,又赞长兴伯道:“若谷阳县也有伯爷这样一位贤明的主官,断案入神又不畏惧那西门庆,武松也不必因报仇而犯了国法了。” “你呀你啊。”长兴伯早年曾在刑部短暂任职,这话正好说在了他的心坎上,戏台上的阴差阳错也变成了恰逢其时。他索性同意了张怀英从前院搬回东院。 大冯氏却拒了:“男儿岂能长于妇人之手,有伯爷教导,定胜过妾身百倍。” 长兴伯抚掌大笑:“英儿有你这样的母亲,日后何愁不能进士登科,荣耀家族!” 小冯氏瞪了眼已两颊绯红,浑浑噩噩的张怀瑾,咬牙切齿:“不争气的东西。”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就不知道去讨他父亲喜欢,难道真要看着爵位飞到大冯氏那个贱人的儿子手里,日后看别人的脸色过活。 张月盈直勾勾地盯着戏台上丑角、武生还有花旦的动作,眉头不自觉蹙动,露出了思索之色。 伯府这个戏台里,若于小娘是潘金莲,张怀瑾是西门庆,那长兴伯就是武大郎了。 想想戏文里的结局,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饮了口雨露饮,被呛得猛地咳嗽了两声。 “盈丫头,这是怎么了?快给她顺顺气。” 楚太夫人第一个发现了孙女的异常,鹧鸪心细,旋即轻抚自家姑娘后背,帮忙顺气。 几息后,张月盈捂着胸口抬头:“我没事要紧的,只是方才饮得急了些,耽误了大家的兴致。” 楚太夫人发话道:“知道你们小孩子觉得这儿人多闷了些,大娘子让人在外面扎了些灯,都去瞧去,别在这里坐着难受。” 张月萍拉着张月清起身:“听橙花说池塘里点了河灯,咱们去瞧瞧。” 张月芬坐着没动,长兴伯家宴前便说有事要单独告知她。 张月盈则带着鹧鸪、杜鹃二人往花园的方向去。 星夜沉沉,晚来风骤,吹来一丝恬淡幽香。张月盈轻摇纨扇,从墙边的花架后走出,踏上长长的抄手游廊,四十盏蟠桃花灯摇曳廊前,倒映出少女纤弱的剪影。 张月盈目光扫向杜鹃,一双明眸恍若沉沉暮色中明亮的星:“你发现了?” 杜鹃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吭 声。 鹧鸪左看看右看看,她们之间竟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有些气恼:“姑娘,你们俩打什么哑谜呢?” “还记得二堂哥派翰墨去玉颜斋买胭脂?”张月盈给了提示。 鹧鸪恍然大悟:“您是说找到了二公子的那位红颜知己?” 杜鹃会意一笑:“不仅找着了,刚刚就在席间。” “让我想想……”鹧鸪若有所想,手指无意识点了点太阳穴。 “大娘子身边的紫藤?” “不是。” “燕草?” “不是。” …… 几乎将她知道的家宴上所有的丫鬟的名字都报了出来,杜鹃仍旧摇头。 鹧鸪被磨得有些烦躁,只往栏杆上一靠,叉着腰,颇有些委屈地看向张月盈:“姑娘你管管杜鹃,她就是不告诉我。” “是于小娘。” 张月盈平静地扔下这颗深水炸弹。 鹧鸪瞪呆了,张开的嘴巴久久未曾合拢,像半截木头似的愣愣杵在原地。 “当真……?”鹧鸪半晌都没缓过来。 这谁想得到啊! “真的不能再真。”杜鹃道。 “姑娘,你们早就知道?” 杜鹃把眼一斜,道:“鹧鸪,你想什么呢?我们包括姑娘谁之前见过于小娘,最早还是从你嘴里在知道府里有这么一个人。都是今晚上认出了胭脂的味道才知道的。” “我还当你们商量好了,就瞒着我一个。”鹧鸪抿了抿嘴唇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也教过,只是她实在分辨不出那些稀奇古怪的香料的味道。 “对了,”鹧鸪忽而想起什么,咽了口气道,“这么大的事,姑娘你想好要怎么说没有?” 张月盈茫然:“告诉谁?” “自然是伯爷,太夫人,还有大娘子。” 张月盈噗嗤一笑:“干嘛要跟他们说。” 鹧鸪愕然:“难道就任由他们一直这样下去?姑娘让杜鹃在府里查这个,为的不就是这个?” 张月盈捏着扇子,在杜鹃肩上轻轻敲了一下:“我对这事感兴趣,然后就查了,现在知道了真相,仅此而已。” “可是……”鹧鸪似乎还有疑惑。 “你还记不记得扬州胡家的那场闹剧?胡大姑娘爱慕维扬县令的儿子,预备私下使手段悔了和皇商朱家的亲,被捅了出来了,胡大姑娘第一个去找了胡三姑娘的麻烦,将妹妹的脸划了两个血淋淋的大口子。原来胡三姑娘早就知道这件事了,胡大姑娘觉得是妹妹去告了状,不曾想胡三姑娘半个字都没说出去,白白遭了无妄之灾。你说这被误会的下场都那么惨,别说真去告了状的,真是两面不讨好。” 张月盈这么一说,鹧鸪也想起来了,胡家姐妹相残的事当初在扬州闹得沸沸扬扬,胡大姑娘被关到了家庙,胡三姑娘毁了容,订好的亲事也退了,结局可谓惨淡。 “鹧鸪,这点祖母从前说得好,做人有时要学会作壁上观,就算身在局中了,也不能做中心人物,尤其是告状精,半点儿好处都没有,还多招人恨啊。” 鹧鸪自小伴着张月盈长大,事事以她为先,思维有时有些呆板,张月盈也愿意跟她讲清楚。 “那姑娘你还真不能做。”鹧鸪显然听明白了,满脸拒绝。 姑娘这么漂亮,可不能成了胡三姑娘那个样子。 “你呀,就别瞎操心了,姑娘不早说了不管吗?”杜鹃推了推鹧鸪,示意她往前走,别挡在回廊上。 主仆三人继续往前走,听说花园里新栽了几株夜昙,说不准还能撞上它们开花。可惜只走到垂花门那,便有人来叫,来的是楚太夫人身边的灵鹊,让她不要往花园里面去。 灵鹊刚从花园里出来,表情分外凝重。 张月盈不由十分诧异。 灵鹊在,祖母定然也在。 花园里分明是出了大事。 许是见她久久没有回复,灵鹊有些担心,柔声安慰道:“里头的事有些不太体面,太夫人也是担心惊到了姑娘,让奴婢来送您回山海居去。” 张月盈回神,握住灵鹊的手:“灵鹊姐姐,我没什么妨碍,只是担心祖母她老人家。还有里面究竟怎么了?我总还是要知道的。” 灵鹊抬头窥了眼眼前的红衣少女,神色淡然,临危不乱,忽然明白了阿嬷从前总是念叨的扬州楚二姑娘是何模样。 就听她道:“二公子喝醉了酒,在院子里闲逛,不巧撞上了出来散心的于小娘,他竟将人抱住了,还让巡夜的丫鬟撞见叫了出来。伯爷刚刚才进去。” 张月盈瞬间明白,这是事发了,若不是扶着灵鹊的手,她定然会踉跄一下。 她们方才还在议论,这边石头就落地了。 做父亲的来抓了儿子的女干。 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正当张月盈预备再问,一又声尖叫在伯府上空传开—— “快来人啊!” 第15章 事发之后仅差一点点,二公子就要身首…… 女声尖利刺耳,似要刺穿旁人的耳膜。 是于小娘的声音。 张月盈的眼皮突突跳了两下,总有些不详的预感。 她张大了如同秋水的一双明眸,屏住了呼吸,朝垂花门内望去。 张怀瑾面色潮红,眼神迷离,原本紧紧扣住的圆领袍领口敞开,袒露出胸膛,衣袖散散拖拽在手臂上,衣衫凌乱,与大街上深夜游荡的酒鬼们一般无二。 他整个人显然已经彻底醉糊涂了,也不难理解他一时酒意上头,又受了刺激,竟不管不顾地犯下了错事。 张怀瑾脚步颤颤巍巍,走起路来左晃一下,右晃一下,时不时卡顿上一两下低头喘气。 更要命的是,紧追在他身后的不是什么仆妇、丫鬟和小厮,而是长兴伯。 长兴伯额头青筋暴起,愤怒的脸扭曲成一团,瞳孔里燃烧着无法抑制的怒火,双手死死握住一把长剑的剑柄。 长兴伯府祖上以军功封爵,后代弃武从文,但伯府正堂上仍挂着一柄初代伯爷征战沙场时的佩剑,向来只做装饰之用,以示伯府底蕴。 长兴伯乍闻消息,怒气上头之际,顺手将剑拔出,带到了花园。待见了花园里的场景,他更是怒不可遏,抡起长剑就要砍儿子,半点儿都听不进旁人的劝解。 就这样张怀瑾在前面跑,长兴伯在后面追。长兴伯不会武,对于用剑更是一窍不通,这把长剑以重铁制成,分外沉重,再配上他毫无章法的剑招,就是一个中年男人东倒西歪地挥着剑,沿途的树木痛失叶子,花朵痛失花苞,整个场面十分可怕。无一人敢近身去拦,否则劝人没劝成,反倒先成了剑下亡魂。 张怀瑾一路左绕绕右绕绕,竟每次都恰好好处地避开了长兴伯的攻击,两人最后绕着一座假山对峙起来,谁也奈何不了谁。 花园地面多铺以石子,张怀瑾一脚踏上去,碰巧踩到了一颗松动的鹅卵石,脚底一滑,整个人跌落在了假山上。此时,长兴伯宝剑高举,已追至他面前。 天边之月弯如镰刀,月光落在剑锋上,寒光浸浸。 “住手!”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13节 “伯爷,手下留情!” “您饶了二公子吧!” …… 各类叫喊劝阻声此起彼伏,长兴伯却仿若充耳未闻,双手落下,冷冽的剑锋直逼张怀瑾面门。 鹧鸪她们亦是惊诧万分,顾不上自己都害怕得发抖,立即围在了张月盈身前,灵鹊更是伸手捂住了她的双眼。这样的场景,绝对不能让五姑娘看见。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以为的血腥场面并未出现,只闻“铮”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恰好击中了剑锋,长兴伯手腕脱力,长剑深深插进了一旁的花坛里。 众人皆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前渗出的冷汗。刚才真是惊险万分,仅差一点点,二公子就要身首异处了。 长兴伯似乎也被自己吓得不轻,跌坐在地上,没了平常的体面,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差点儿做了什么。 虽说最后是他没收住力,控不住剑,但初时提剑之时,他确实起了杀心。 殷切期盼培养的儿子,竟差点儿死于他手。 “如何了?”张月盈眼睛被遮住久了,难免有些不安。 “姑娘,无事了。” 灵鹊放下手,张月盈放眼刚好望见楚太夫人正由春燕伴着往长兴伯父子二人处走去。 祖孙二人眼神恰好对上,楚太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心想:本是打算瞒着她的,竟然还是撞见了,便叫她也过来,迟早也要知道的。就似她自己,若不是年轻的时候见多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如今也不可能表现的如此淡然。 楚太夫人微微颔首,张月盈便知晓祖母这是同意她留下,带着三个丫鬟踏进了事发地。 地面上全是长兴伯适才砍下的残枝花叶,尤其是她们本打算去看的那株昙花,半边的花丛都没了,怎么看怎么凄惨。 张月盈刚走到楚太夫人身旁,便见一个身着黑色男子袍服的女子,大约二十多岁,眉宇间英气十足,头发只用一根乌木簪高高束起,简单干练,右手握着一把三尺硬弓,显然便是方才射出那一箭的人。 “晨风姐姐,许久不见了,不知你同雪客姐姐还好不好?” 十一年前,蜀中大旱,晨风和雪客一家一路逃难至扬州地界,为安葬亡母,自愿进府为婢。姐妹俩一个擅弓,一个擅刀,在武学上颇有天赋,便被提拔成了楚太夫人贴身护卫。如今,她们的籍契已销,雪客嫁给了楚家商行的一位镖师为妻,夫妻俩将镖局经营得红红火火。晨风则留下教导一些小丫鬟习武,张月盈和楚太夫人回京正是她领人沿路护卫,只是不知楚太夫人交代给了她何事,张月盈最近都没有怎么见到她。 “雪客很好。”晨风素来寡言,只淡淡答了这一句,又对楚太夫人道:“奉您的令,围住伯府,一个人都没有放出。” 楚太夫人听罢抬手,令晨风先下去。 张月盈睨了二人一眼,心想:“不愧是祖母,如此雷厉风行,立马就封锁住了消息。” 花园这边的动静极大,能将消息锁在府内已是极限,不可能不惊扰到府内各处。 桂芳园就在花园东面,仅隔着四面院墙,于小娘的叫声响起之时,她便纳闷发生了何事,忙让余嬷嬷出去询问。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幸亏有余嬷嬷及时搀扶,否则她早两眼一翻昏了过去。尽管如此,她仍整个人浑浑噩噩,双手打着颤儿,觉得方才那些话都是幻听。 余嬷嬷看着自家的姑娘这般模样,满眼心疼仍是劝道:“此时此刻,可由不得大娘子犹豫,需尽快去处置,务必要赶在堂姑娘之前。” “对,你说得对。”小冯氏借着余嬷嬷的力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银红的对襟长衫挂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她指甲死死攥进掌心,牙都快咬碎了:“莫要让那贱人先去嚼了舌根。打量着我不知道她的本事,几句话下去,就叫谨哥和伯爷父子成仇,她生的那两个小兔崽子坐收渔翁之利。” 东院的却与小冯氏所料想的大不相同,大冯氏去南厢房里看过张怀玉,小孩子玩闹了一天,早躺在锦被里憨眠。大冯氏放轻脚步退到门外,嘴角的笑容消失不见,贴身丫鬟云母便凑到她耳边,将事情说了。 大冯氏垂下眼帘,沉吟片刻:“知道了。” 云母一头雾水,她寻思她们东院与桂芳园是不折不扣的死对头,对方闹出了这般丑事,只有幸灾乐祸的份,为何自家大娘子却无动于衷。 云母嘴唇嚅嗫几息,还是觉得问道:“大娘子,不做些什么吗?” “云母,你想得太多了。”大冯氏掀起眼帘,眼底映出泠泠寒光,云母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噗通”跪在地上。 春日夜晚湿冷,石板上的寒气一路爬升,云母只觉浑身的汗毛都被冻起来了。 大冯氏也不管自己这个心腹丫鬟跪在地上是何得瑟瑟发抖,直接越过她,停在屋檐下,亲手掐灭了寿桃花灯。她抬头朝花园的方向眺望,眼底黑云翻滚。 如果是寻常时候,她肯定要去拐弯抹角地上几句眼药,偏偏今日太夫人在,还令人封住了整个伯府,摆明了就是亲自处置。她可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自己等了那么多年,也不在乎再多等一年半载。 还记得她刚嫁进来那阵,小冯氏满心盼望着做伯夫人,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她手底下的几个管事亦水涨船高,竟将特意拨给五姑娘补身的燕窝昧了小半下来。可还是叫太夫人知道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将来龙去脉查得一清二楚。那时,她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冷眼看着太夫人一声令下,犯事的下人便被拖了出去,屋外板子落下的声音此起彼伏。小冯氏被折了大半臂膀,死死咬着唇却连半句求情的话都不敢说。 这大抵就是掌控伯府二十多年的女主人的威慑力。 若不是太夫人后来带着五姑娘回了扬州,小冯氏又怎会舒心畅意这么些年,还能时不时找自己的麻烦。 大冯氏望向桂芳园的方向,心想着若是小冯氏跑去求情,又该是个怎样的光景。 因小冯氏身体还没缓过来,余嬷嬷让人抬了一架竹轿代步,小冯氏在上面频频催促:“快点儿!”轿子速度虽快格外颠簸,只令人晕上加晕,但她也顾不得这个。 一进花园,满地狼籍映入眼帘,心就凉了半截。 “莫不是我儿已出了事?”她思忖。 脚下的步子越发快了些,人也是肉眼可见的急躁。 “我的儿啊!”小冯氏终于寻到了假山旁边的张怀瑾,立刻就扑了过去,却被春燕轻轻挡在三尺之外。 “二公子身上有伤,大娘子还是当心些。” 莫要被她这么一抱,伤上加伤。 “好,好。”小冯氏满心满眼里都是儿子,死死盯着为张怀瑾裹伤的丫鬟,张怀瑾“嘶”了一声,她的目光便如有实质地刺向对方。好在那丫鬟淡定,手上的动作半点儿都未乱。 一盏茶后,张怀瑾情况稍缓,小冯氏腾出了功夫,准备对付这桩事里的罪魁祸首。 第16章 夫妻互殴从当家夫人辱骂妾氏发展到夫…… “于怜梦,你这个小贱蹄子!”小冯氏冷笑着,一步步朝于小娘走去:“我竟还小瞧了你,没想到你不声不响,竟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把我儿害成这样!狐狸精转世都没你这本事!” “妾……妾也……”于小娘头上钗环凌乱,鬓间散落了一缕头发,恰好挡在耳前,她眼中带泪,眼睛和鼻头也红红的,蜷缩在原地瑟瑟发抖,好似一头受伤的幼兽。 小冯氏瞧见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样子就觉得烦,心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了,捏着拳头,面色越发铁青。于小娘坐在地上双手往后撑着退了几步,朝贴身丫鬟使了个脸色。 那丫鬟也不是什么胆大的人,好容易鼓起勇气上前去拦,却被小冯氏一把推了出去。 小冯氏阔步至于小娘近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猛然甩了于小娘一个巴掌,于小娘瞬间跌倒在地,左脸触地甚至发出了“啪”的响声。 用力之狠,力气之大,实在为人侧目。 谁都没有想到小冯氏竟然还有这样凶狠暴力的一面。她统管阖府,虽有些严格,也看不惯下面的妾氏,但从来都是当家主母的端庄模样,就是要罚也是让底下的下人动手,何曾自己撸着袖子干。 这一出手,着实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冯媛,你干什么!”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长兴伯,他当即向小冯氏怒吼。 她私底下惩处一下妾氏也就算了,竟然当着他的面也敢这样,是不把他这个伯爷放在眼里了。 于小娘顶着发青的脸庞,抱住长兴伯的腿嘤嘤哭泣了起来:“伯爷,要为妾做主啊,妾不过出来散散心,就遭了无妄之灾。又不是我让公子喝醉了酒,猪油闷了心。大娘子却还要来怪我。” 她哭得声嘶力竭,气息低哑,眼泪将长兴伯的衣服都沾湿了,原本白皙的脸上多出了一个硕大的巴掌印,对比起来更加可怖。长兴伯见此颇为动容,实在不忍心,伸手就要亲自扶于小娘起来。 打了那一巴掌后,小冯氏被余嬷嬷劝了几句消下的火气被这一幕刺激的即刻重燃。 小冯氏一把将于小娘扯了起来,指着她鼻子骂道:“果然是贱货一个!你是什么身份打量着我不知道?平民女子,家室贫穷,为报恩才跟了伯爷。哼——不过就是一个湖州花船上卖笑陪酒的娼门。我开恩允了你进门,你不谨言慎行给我缩 着脖子做人,反而陷害我儿子,把自己说得多么清白无辜,真是黑了心肝,烂了肚肠……” 有了动手打人在前,也不算叫人震惊,只是难得从小冯氏嘴里听见这样骂人的话而已。 张月盈倒不觉意外,甚至听在她耳朵里,小冯氏已算是文雅了,前世有人当街开骂,连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要问候一下,比这难听多了。 长兴伯何曾见过自己的夫人如同市井泼妇一般的样子,真真切切是要把他的面子往地上踩。他从小冯氏手上将于小娘抢了回来,护在身后。小冯氏自然不愿,于是,一片混乱之中长兴伯的脸上骤然多出了两道血痕。 “你这个泼妇!”长兴伯摸了摸脸颊,“嘶”地呼出一口凉气,伸手摁住小冯氏的胳膊,想要制住她。 小冯氏情绪上头自然不甘示弱,半寸长的指甲又在长兴伯脖颈划出了一道痕迹。 “张域,你个没良心的,我们多年夫妻,你竟然为了那个小贱人对我动手?还要砍杀了我的瑾哥?” 从当家夫人辱骂妾氏发展到夫妻互殴,这事情了彻底大条了,戏台上都没这么精彩。 张月盈彻底看呆了。 “咳!咳!” 楚太夫人清咳两声,暗处立即走出了四个精壮的仆妇直接将小冯氏和长兴伯夫妻二人分开,好让他们冷静冷静。 小冯氏窝在余嬷嬷怀里,反应过来她刚刚竟然和伯爷动手了,有些后怕,万一长兴伯因此还要砍瑾哥怎么办。发现张怀瑾早被送离了此处,才松了口气。 长兴伯被挠了一脸血,更是愤然,越发看小冯氏不顺眼,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她,只吩咐丫鬟们小心护持着于小娘回房,路上万不可让她被旁人伤到一星半点。 这个旁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小冯氏自是不愿放过于小娘,继续骂骂咧咧起来。 “好了。”楚太夫人一开口,双方立刻掩息歇鼓,“你们就这么闹下去,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不打算弄清楚了?” 长兴伯忿忿:“还能有什么,不过就是那个逆子糊涂!” 楚太夫人环视周围,锐利的眼神令人不敢直视:“糊涂?我看未必。问也不问便要打要杀,幸好你如今不在刑部任职,若是如此,天下不知又要多了多少冤案。” “请母亲明鉴。”小冯氏被余嬷嬷向前推了一把,她眼圈红红,情绪已然平复,如今也只有这位她自儿时就看不惯的婆母能够为他们母子张目了。 楚太夫人继续道:“我已命人看住了府中上下,不论是轻薄庶母还是亲父杀子,只需传扬了出去,全府都没脸。瑾哥下面还有那么多弟弟妹妹,总不能叫他们失了名声,日后艰难。” 如果不是闹大了会连累张月盈,她甚至难得管他们怎么折腾。 “还是母亲有远见。”长兴伯摸了摸下巴。今日的事要是被府外的人知道了,于他的仕途官声也有碍。正好太夫人愿意管,她一贯手段高明,自己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此事便交由母亲处置。” 楚太夫人随即下达了指令:“先将于小娘送去覆榴阁,水落石出前不许出阁一步,更不许见其他人。至于花园里的其他人,你们和家里人的身契都捏在伯府的手里,今天不论看到了听到了什么,呆会儿出了花园的门最好就忘得一干二净。不然,黔州的矿山不久前塌了,正是缺人的时候。” 此话一出,周遭安静的如同墓地一般,不少本不在花园当差的下人都后悔自个儿跑来凑了这个热闹。这下好了,被记下了,以后都得夹着尾巴做人了。 楚太夫人做足了安排后,便带着张月盈回了山海居。 ### 夜深,庭院空寂如水。 几棵梧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影落石阶,恍若点点墨迹。山海居中灯火通明,灯影轻洒在雕花窗棂上,映得屋内一片柔光。内室一盏青铜灯静静燃着,楚太夫人的面容忽明忽暗。 “你没什么要说的?” “祖母您说什么?”张月盈接过春燕端来的牛乳茶呷了一口,只装作未解其意。 楚太夫人重重的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这丫头,跟你我祖母还装傻充愣,刚才你的神情就怪怪的。” “哎呦!”张月盈也不装了,抱住楚太夫人的胳膊,用撒娇的语气道:“祖母果然火眼金睛,任凭阿盈有七十二般变化,还是被您一眼看到底了。” 楚太夫人却一把扒开她,却再难对这个孙女板着脸了:“你给我正经些,别顾左言他,说正事。”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14节 张月盈收了脸上谄笑,清了清嗓子:“孙女我嘛,确实知道那么一点点内情。” 一边说着,她还一边作势用手指比了比,只是楚太夫人丝毫不买她的账。 “二哥哥大概是被人陷害的,可也并不无辜。”张月盈先说出了结论。 “哦?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是他先冒犯了于小娘,你可有什么凭据?”楚太夫人问。 张月盈咬着嘴唇,犹豫了几息,握住了楚太夫人手中的茶盏:“您先别喝茶,免得待会儿全喷出来了。” 楚太夫人:“……” “二哥哥和于小娘他们两个有私情,是你情我愿。”张月盈别开眼,视死如归地说了出来。 过了半晌,仍不见任何动静,张月盈睁开一只眼睛悄悄睨了一眼。楚太夫人端坐在紫檀雕花椅上,神色淡然如常,细瓷茶盏在她指尖轻轻转动,茶香袅袅升腾起,蒸腾出一片水雾,半点儿也不似被震惊到了的模样。 “祖母?”张月盈唤道。 楚太夫人将茶盏交予春燕,道:“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 张月盈不由捉摸楚太夫人的未尽之意——更糟糕的猜想是什么。依照祖母的性子,必然有她从前碰见过的实例,张月盈不免好奇还有何事比现实版小妈文学更加刺激。但她不敢问,还是端端正正坐着作乖巧状。 “什么时候知道的?”楚太夫人又问。 张月盈老老实实地回答:“就今天的家宴上。” 接着将之前怎么撞见两人在落雨楼私会,然后起了疑心,又恰好在于小娘身上闻见了张怀瑾买的胭脂,推理出她便是落雨楼的另一人说得清清楚楚。 楚太夫人点了点头,接着问:“若于小娘是自己买的呢?” 张月盈知道祖母这是在考自己,答道:“府中小娘的分例一月仅有二两银子,二婶绝不会私下补贴。六妹妹也说过叔父就算私下补贴大多都是衣裳绸缎,于小娘来伯府总共不过半年,怎么会花全部的月钱去买一盒胭脂。且若细查,只需看看于小娘身边的丫鬟近来有没有出门,再查玉颜斋的记录上有没有她即可。” “你倒是思路清晰。”楚太夫人道,“我就把这件事交予你去查查看。” 第17章 探病绝情女斩情丝,痴情汉走肾又走心…… 清晨时分,晨雾未散,叶尖露珠轻垂。 张月盈静静坐在窗边,曦光透过窗棂洒在她鹅黄的衣衫上,映得她的面容愈发柔和如玉。鹧鸪站在她身后,手法娴熟地梳理着如云的青丝,挽成一个精致堕马髻,左右各插上一把缠枝玉兰珍珠插梳,再斜斜簪了两朵新开的粉色蔷薇。 少女微微抬眼,眉间似有愁绪。 “嗐——”张月盈轻轻叹出一口气。祖母把于小娘和二堂哥的事情交给她,真是甩给了她好大一个难题。昨夜,她翻来覆去想了半宿,险些没有睡着,等寻到了机会,一定要好好补一补觉。 不过想想能在第一线吃瓜,心里还算有些慰藉。 张月盈掰着手指数了数,既然与男女爱恨有关,总逃不过那几种套路。要么女子发现男子变心或另有求而不得的心上人恼怒成仇,要么另有思慕男子之人设下圈套,却反倒弄巧成拙,而女子为了自保不得已而为之。当然,还有对张怀瑾来说最倒霉的一种,女子不过逢场作戏,没了兴趣便将他始乱终弃。 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哪种情况都有可能。 张月盈托腮望着窗外树枝上上窜下跳的麻雀,很是发愁。 “不管了。”她一下蹿了起来,吩咐杜鹃去取一盒上好的伤药,“与其在这东猜西猜,还不如去问问,有谁能比当事人知道的更多呢?” 随后再叫上了杜鹃和楚太夫人那的灵鹊,打着替长辈送药的旗号,往张怀瑾处一探。 ### 因怕长兴伯和张怀瑾父子在外院抬头不见低头见再生 枝节,父子矛盾激化,张怀瑾被留在了内院。万般诸事总是巧,彼时楚太夫人尚且不知张怀瑾和于小娘二人其中内情,偏偏就将落雨楼指给了他,暂做养伤之所。 张月盈亦时隔多日,再次靠近此地。 小楼依旧清幽,但从前的荒凉破败已经不再。小冯氏得知儿子要在此暂居,连夜就拨来了几十个下人,将小楼上下打扫得一尘不染,连里里外外的家具摆件都从库房里取了新的换上。另外又遣来了一家陪房,供张怀瑾日常使唤。 说起小冯氏,倒有另外一点要提。夜半突然围府,甚至差点儿惊动了五城兵马司的一个小队,事后总要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于是,便有贼人趁伯府家宴入府盗窃,还吓坏了府中女眷。 这个女眷便是小冯氏。 长兴伯颇为恼怒她昨日所为,毕竟他脸上还顶着三条青紫的印子,因怕同僚问起,落下笑话,已家中遭窃为由向礼部告了假。小冯氏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病了”,被禁足在了桂芳园,连出院子看儿子都不行。 故而,张月盈就在落雨楼撞上了奉母命前来探望的张月芬。 连长兴伯不仅为自己告了假,还派人了去玉山书院和长青书院为几位小辈均告了假,做足了府中有事的模样。 张月盈不令人通报,更不曾直接踏进门去,只在外间等着里面的兄妹二人叙话完毕。 “二哥莫要着急,就算是为着妹妹我的前程,父亲都不会对你如何,不过就是一时生气罢了。”张月芬道。 昨日家宴期间,长兴伯特意叫了她到一旁,与她说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宫里的太后娘娘预备相看京城里的年轻姑娘。能让太后如此大动干戈,选得必然是宗室亲王、郡王,乃至承袭爵位的世子之妻,二皇子妃和三皇子妃便是三年前那一回选出来的。 以张月芬的素来佳名,只需运作一二,何愁不能飞上枝头。未来亲王妃、郡王妃的兄长名声容不得丝毫瑕疵,张怀瑾自然不会有事。 “妹妹不必说了。”张怀瑾语气似乎十分颓丧,仿佛受了严重的心伤,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劝了有小半个时辰,见张怀瑾还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纵然是亲哥,张月芬也有些受不了了。她连连叹了几口气,带着桃枝拂袖而出。 与其继续呆在这,她还不如回坠珠院准备一二,日后在书院表现得要更出彩,不能叫任何人给压下去才是。 “五妹妹。”张月芬与张月盈在外间迎面撞上,脸上即刻挂出笑来。 张月盈行了个平辈礼,道:“祖母派我来看看二哥哥。” 张月芬道:“还得多谢祖母请来的大夫,二哥哥现在已经无虞了。” 张月盈道:“那就好,祖母也能放心了。” 寒暄了几句,张月盈便越过张月芬踏入了室内。 张怀瑾斜靠在床边,面色苍白如纸,脖颈前依稀露出几寸纱布,是缠伤口用的。他身上的伤口大多是在假山上磕的,其中背上有道伤口有三寸长,需得好生修养一段时日,小心着莫要撕裂。 但若要张月盈形容,他伤得最深的不是身而是心。 毕竟被人狠狠背刺了。 落雨楼服侍的丫鬟搬来一根红木凳,张月盈顺势坐下,示意灵鹊上前:“这是白玉膏,用来去疤最好。二**后是要入朝做官的人,平日瞧得见的地方留了疤痕总是不好。” 张怀瑾先谢过张月盈好意,只说:“难为你们,我日后的事又有几分说得准呢。” 言语间竟透着一股悲凉之意。 张月盈劝说他道:“二哥哥怎生如此悲观?世间种种常是阴差阳错,焉知没有峰回路转的时候?若是有冤屈,便可昭雪。若是有误会,亦可以解开。” 张月盈并没直接询问,安慰的话里句句都在暗示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就是为了先旁敲侧击些许信息来。 张怀瑾闻言,眼底微澜,似有亮光一瞬闪过却骤然熄灭。 他还能抱有什么侥幸心理。 少顷,张怀瑾抬眼看向张月盈,语气十分认真:“五妹妹,的确是我喝醉了酒,做了错事。谁也无需为我张目。” 张月盈瞧他说得认真,竟然没有半分勉强的样子,有些迷惑了。 按道理来说,父子之间总会有些相似,二叔父为爵位娶二妻,又在府中搞所谓的平衡,看似多情,实则一旦触发了他的切身利益,立刻就会变成这世上最为薄情之人。 二堂哥竟是个痴情种子? 一心一意护着于小娘,一个人抗下全部罪过,竟然连对方疑似坑了他都不在乎。 现代有一种说法,这……叫什么来着? 对,恋爱脑。 若是如此,张月盈最初为他们安的“花心公子不堪小妈诱惑”剧本算是报废了,变成了“绝情女斩情丝,痴情汉走肾又走心”的单恋故事。 八卦之心渐起。 当然,张月盈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目前的情况看,如果要撬开这位男主人公的嘴,必须给他一点儿刺激。 只见她四下打量了一下屋中的陈设,叹道:“从前几次只觉得这落雨楼荒凉的紧,这一收拾好了,便又是一处难得的清幽之所。” 落雨楼能被他们选为私会之地,日常肯定少有人迹,更少有人提及,骤然听到有人造访过此处,哪怕从未撞见过,二堂哥真的能一点情绪都不露吗? “五妹妹以前来过?此处偏远,四妹妹她们以前从不踏足这里。”张怀瑾手指紧握床沿,微微发白。 张月盈嘴角翘起轻微的弧度,张怀瑾果然有反应了。 “晚饭后附近是个消食的好地方。”张月盈继续在话里露出少许信息,继而话锋一转,“可惜时节未至,不然还真想见识见识覆榴阁的满院榴花。见过二哥哥,我便不多留了,还要去覆榴阁一趟,问问于小娘,才好回去向祖母复命。” 说完,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正要跨过门槛,却被张怀瑾叫住:“她……会怎么样?” “二婶不会让她好过,已令身边的配房拿着戒尺往覆榴阁去了,二叔父也没有拦。至于祖母,最后大概就是看她身上有几分罪责罢了。” ### 回山海居时,张月盈另绕了一条路,途中正要路过覆榴阁。 杜鹃不明所以:“姑娘,咱们真要去看于小娘?” “当然不。”张月盈轻摇罗扇,摇了摇头,侧头看向灵鹊,“但既然在二哥哥面前开了口,做戏就要做全。便劳烦灵鹊姐姐进去走一趟,我和杜鹃就暂留在外。” 能颇得长兴伯宠爱,甚至闹出这样一桩事后还能让张怀瑾对她死心塌地,于小娘肯定并不如表面那般简单。这种人的特点便是可从细微处观见痕迹,张月盈和杜鹃知晓的内情不少,恐打草惊蛇。灵鹊只大约知道于小娘同张怀瑾之间有些问题,去见于小娘刚刚好。 楚太夫人交代过,凡事归张月盈处置,灵鹊应了声是。 张月盈又吩咐:“再派人盯紧了落雨楼和覆榴阁两边的下人。如果一切均如我设想的一般,最近必然会有动静。” 主要是落雨楼。 春风熏人,杨柳拂岸。覆榴阁外便是一片池塘,养着一群大红锦鲤。 张月盈沿着池边移步,偶尔侧头和杜鹃搭几句话,忽而垂眸,目光落在水面上漂浮的各色河灯。灯芯早已在昨日燃尽,只剩残余的花瓣四处飘零。 “五姐姐!” 前方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张月盈指尖轻拈开身前柳条,便瞧见张月萍朝她招着手,张月清蹲在池边用网兜捞着河灯。 张月盈靠近了些:“你们这是……” 张月萍小跑过来,扯住张月盈的衣袖:“河灯里都放了写着吉祥话的纸条,我和六姐姐正在比谁猜中的多呢。可有意思了,五姐姐要不要一起来?” 第18章 亡者之灯孽债将报,魂安勿扰。…… 离灵鹊出来估摸着还有一会儿,张月盈思忖等着也是等着,不如找点儿事做。六妹妹和七妹妹久在伯府,说不准还能从她们口中听到什么。 于是,张月盈也成了蹲在池边捞河灯的一员。 “你们以前每年都这样猜灯里的祝语?”张月盈揪住一盏白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15节 色的河灯,问张月萍。 张月萍手腕发力,将长杆一挑,网兜稳稳网住四五盏河灯:“也不是。往年都是大娘子第二天直接叫人收了,我和六姐姐只能寿宴当晚偷偷拿几盏,昨儿我们提前跑出来就是干这个去了。不过,大娘子现下管不着我们,也没功夫管河灯的事,就由我们代劳了。” “对了,”张月盈差点儿被张月萍骤然凑上来的脸吓了一跳,只见张月萍挑挑眉,一双狐狸眼里写满好奇,“昨儿的事究竟怎么回事?” 显然张月萍也听了一两耳朵花园里的那桩官司。张月清虽然埋着头,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亦抬眼偷瞄了张月盈好几眼。 人果然总是八卦的。 “不是什么好事。”张月盈模糊道。 “我小娘跟我提了一嘴,好像父亲很生气,让我最近别去他面前晃荡,更别提二哥哥和于小娘。但我就是忍不住,想知道昨晚父亲到底是如何大发雷霆的,二哥哥和于小娘究竟是怎么回事。好五姐,你就说嘛。”张月萍撞了一下张月盈的肩膀。 张月盈思量良久,没说长兴伯提剑砍人以及和小冯氏夫妻互殴这样的骇人画面,只说张怀瑾酒量差,醉酒大闹了一场,于小娘不幸受了牵连。 “真的是如此吗?”张月萍脸上的笑容忽地绽开,露出两个甜甜的梨涡,“二哥哥一惯是个再循规蹈矩不过的人,我就说我小娘说的话不能当真,肯定是假的。” 张月盈咽了口唾沫,心道:木小娘念叨得说不准还是真的。 于小娘进府前,最为得宠的就是木小娘,如今快半年下来,木小娘见长兴伯不超过一掌之数,可以说直接跌入了谷底。小冯氏待妾氏严苛更是人尽皆知,很难没有怨言。人既生怨气,便可能会诉诸于口。木小娘形容于小娘和张怀瑾定然不会有什么好词,大约夹杂着“龌蹉”、“勾引”之类的词。 而七妹妹听了自己的话这般高兴,看样子是很喜欢张怀瑾这个哥哥,两人的关系应当不错。 张月盈轻轻一笑:“我还以为二哥哥不怎么管我们这些妹妹。” 张月萍马上反驳:“哪有?是五姐姐回来的不够早,早半年二哥哥还没被那么多课业压着。虽然大娘子是有些……也不准二哥哥和我跟六姐姐多接触,但二哥哥待我们不错。女塾功课如有不懂,我都是悄悄问的他。” 张月萍口中的张怀瑾乃是一个克己复礼、友爱姊妹的合格兄长,与张月盈的印象截然不同,或许说是他的另一面。毕竟张月盈受了落雨楼私会的影响,有些先入为主了。 “我悄悄告诉你为什么二哥哥绝对不可能和于小娘有牵扯。”张月萍压低了嗓音,凑近张月盈的耳边,“他有喜欢的人了,半年前我就撞见他在刻女子的木簪。” 簪子乃定情之物,男子送女子此意更甚。 张月盈了然。已知于小娘大约一年前入府,张怀瑾半年前刻簪定情,两个人有牵连的时间只会更早,甚至相识早于于小娘入府。若是这般…… 王允曾先许嫁貂蝉于吕布,后送其予董卓,以此离间父子二人。那么,于小娘会不会是另一个“貂蝉”?而王允又会是谁呢? 张月盈边想着边低头,手心的河灯瓣盏随风轻颤,除了香烛味,灯中似乎散发着另一种细不可闻的味道,有些酸,也有些刺鼻一时之间难以辨别。她拿起藏在瓣盏中的一张红纸,红纸被叠得方方正正,纸内写的便是寿辰祝语。 “六姐姐快来看,五姐姐手里这个白色的河灯应该是独一个了,之前都没见过。”张月萍拉着张月清两张俏脸凑了过来,催促着张月盈快些将红纸展开。 红纸打开,露出的却不是特意金墨书就的文字,而是另一张白纸。张月盈手指正要触碰,耳边传来一声喝止。 “姑娘,那东西不能碰!”灵鹊从覆榴阁出来后,便在附近寻人,瞧见刚才那一幕,心都快跳出来了,“那是送给死人的东西!” 灵鹊急忙将河灯从张月盈手中打落在地,瓣盏反弹出微小的弧度,终于松了一口气。 时人认为给死人的东西总是沾着晦气,除了以此为生的白事知宾,大多数人均不轻易沾染。 张月萍和张月清后退到了三尺外的地方,还颇为仗义地一左一右拉上了张月盈。 活过一世的张月盈不怎么信鬼神,但还是随了大流,并没有露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只是问:“灵鹊姐姐,这种说法我倒从未听说过。” 灵鹊解释:“这是湖州风俗,外地人应该都不怎么知道。在湖州河灯分为两种,一种用来祈愿,另一种则是用来送灵,也就是给死人送消息。白灯做船,红纸包白纸,白纸上留字,这盏河灯便是。大约是府中的哪位下人如奴婢一般是湖州出身,故意掺了进去,想要给死去的我亲人送个消息。” 张月盈瞳孔微张,眼底惊起阵阵涟漪,目光投向覆榴阁。 不,出身湖州的不一定是下人。祖母给的信息里于小娘便来自湖州,由六年前曾任湖州通判的户部主事方永财赠给长兴伯。 这盏河灯也有可能是她的。 余光瞟见手心,灵鹊方才只打落了河灯,那张叠好的白纸还在她手中。张月盈将手藏进衣袖,以有事为由告辞,回转山海居。 绕过池塘东侧的白墙,张月盈吩咐杜鹃道:“去打听打听于小娘昨日晚间是否靠近过池塘。” ### 一入内室,张月盈便展开了白纸,奇怪的是里面空无一字。 倒是谨慎。 外间门帘一动,发出一声闷响,杜鹃打听到了消息走了进来。 “禀姑娘,我去问了,于小娘去没去过池塘不清楚,但她昨日家宴前确实遣了贴身丫鬟去讨要这个月的分例,独处了一段时间。” 昨日事后,贴身服侍于小娘的两个丫鬟皆被楚太夫人示意叫去问话,口供均被白纸黑字记下,找问话的嬷嬷一查便知。 张月盈来回踱了几步,在铺着石青绫子的黄花梨交椅上坐下,手掌托住下巴,陷入沉思。 既然如此,便只能是怀疑,无法实证。 等等—— 她右手无意间捻动着白纸边缘,鼻尖嗅到了白纸传来的浅淡气味。 “微苦,涩口,是柠檬。”张月盈喃喃自语,瞬间明白过来。 这不就是前世那些电视剧和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无字天书”的把戏,亦写作密写术。蘸取柠檬汁或白醋于纸上写字,水干则无痕,遇火复又显色。 这白纸上用量不多,散去了大半,且与香烛之气混杂多时,若不是她鼻子灵敏,险些遗漏了过去。 案几上明角灯火光跳动,张月盈揭去灯罩,将白纸至于烛火一寸外轻烤,不过几息,黑中带褐的文字逐渐显现。字迹虽娟秀但细微处仍有些歪扭,写字的人显然不是自小练字,笔力不足。 “孽债将报,魂安勿扰。” 张月盈浑身汗毛冷竖,心下一沉,顿觉不妙。这八个字透露出的竟是有仇的意思,甚至可能涉及到人命。 若真是于小娘所书…… 百般念头在张月盈脑海转过,她拿起字条便往楚太夫人的居所去。 ### 四月初五,长兴伯寿辰后第二日。 树影婆娑,一弯刀月低低浮在梧桐树顶,昏红昏红的,似缭绕着淡淡的血丝。 张月盈向来清楚自己的斤两,答应去查于小娘和张怀瑾的事,大半是因为好奇和八卦,若超出了权责范围,立即就把事情交付给真正能做主的人。 昨日,张月盈将猜测尽数与楚太夫人说了,并交了字条给她。楚太夫人皱眉不语少顷,令人飞鸽传书至湖州,去查于小娘及其家人的旧事。湖州距京城骑马大约一日半的路程,飞鸽来回要快得多,最晚明日就当有消息回来。 张月盈让人表面上松散了覆榴阁守卫,只在暗中关注着动静,为的本是知晓张怀瑾有无可能趁机暗入阁中。不料先去覆榴阁的是来势汹汹的长兴伯。 覆榴阁内灯影重重,于小娘一身单薄的素衣,面对长兴伯眼中熊熊怒火,嘴角勾出冷冷的弧度。 张月盈和楚太夫人赶至阁外,遥遥望见的便是二人对峙的场景。 “我对你不够好吗?富贵、宠爱你什么都有了。为何勾结外人,传递消息,乱我家宅?”长兴伯质问于小娘。 “富贵?宠爱?呵呵——”于小娘咧嘴笑了起来,寒浸浸的笑声比鸦啼更要令人悚然,“在你们这种人眼里,我们不过就是物件,既然想要,就一定要得到。至于得到之后,为了你心狠手辣、嫉妒成性的夫人舒服,我们饱受磋磨算什么,只要捧到你面前的玩偶表面上令你满意,有什么好在乎的!” “若不是修了三生的福分,被我看上,你早该死在荒郊野外,穷街陋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既然你不知惜福,那么……” 长兴伯拨出了特意带来的一把匕首。 第19章 血溅银簪实际上还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 两日前花园的一幕仿佛又在重演,只不过利刃之下的从张怀瑾换成了于小娘。 覆榴阁的墙头陡然蹿下一道黑影,不待任何人反应,以前所未有的矫捷跃入窗内。紧随其后而至的另一个人影是晨风,她走到楚太夫人身边,递上湖州传回的消息。 楚太夫人低头瞄了一眼,转手将信纸递给张月盈,眨了眨眼睛示意晨风先进去稳住局势。 张月盈来不及看纸上的内容,亦步亦趋地跟着楚太夫人进了覆榴阁,然后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长兴伯的匕首没能落下来,不是因为晨风,而是因为另有一人先一步挡在了于小娘身前。为了夜间行动方便一身黑衣的弱冠青年面目惨白,肩膀因伤口撕裂不住颤抖。 “父亲,”张怀瑾抬起头,“千错万罪皆在我身,您不能杀她。” 张月盈扶额暗叹,这都是什么冤孽,又搞出来了个要命的父子三人修罗场。 “瑾哥,让开。”长兴伯的语气愈发冰冷,隐隐带着杀气。 张怀瑾巍然不动。 到这里,张月盈已经有些佩服张怀瑾。需知天下薄幸男子何其之多,大多见机不妙早自己跑了,能在被背刺后依旧矢志不渝,为更是护对方将自己抵上长辈的利刃的,已经称得上好男人了。 长兴伯咬牙切齿:“逆子!你身后这贱人是别人放进来的细作,欺你骗你,要毁的是你的前程,我的前程,整个伯府的前程!断断留她不得!” 方永财那人竟然早就投靠了二皇子,从他府里送出去的美人,都是为了替二皇子拉拢官员。探得他已经悄悄投靠了三皇子,美人便成了细作,传递了不知道多少机密消息出去,又布下如此恶毒的陷阱,让他们父子离心,搅得伯府不得安宁,从内部击垮他。此等恶毒的妇人手段,二皇子果然不是明主。 张怀瑾肩上隐约渗出血渍,仍站得笔直:“律法有言,杀人乃首恶。她已除贱籍,乃良人,父亲今日杀她,若被人告发,更是自毁前途。” “你……你……”长兴伯被儿子怼地直喘气,指着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想告诉儿子,这贱人今日死了又如何,只需捂在府里,一切悄无声息便过去了。 “哈哈——”于小娘又笑了起来,“二公子,跟你父亲这种人说律法当真是最一等一的笑话,杀人破家在他们眼里犹如喝水吃饭一样简单。” 而这样的人竟然能生出这样天真的傻儿子。真是讽刺! “只需他瞧上一眼,赞上一句女子的容貌好看,想纳入府中,我们家便要家破人亡,爹娘弟弟全都死了,我和姐姐就要被逼入贱籍。姐姐病死了,我便要顶上被他们作为礼物奉送给让我全家死绝的罪魁祸首!” 而侍奉过仇人的她,更是不堪,父母兄姐的质问萦绕耳畔,夜夜如同被钢锥刺心。 于小娘骤然和盘托出,天边黑云撕裂,一阵惊雷从天而降,雨点打落在瓦砾上,噼里啪啦,无边的雨雾从窗户涌入。 一盏烛台被风吹灭,张月盈恰好读完楚太夫人给的信,湖州的掌柜所查与于小娘所说皆是吻合。 三年前,湖州城外一户姓于的桑农家有二女,长女十七,美若天仙,幼女亦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一日,外地一位富商前去讨要二女被于父严词拒绝后,便有一群地痞流氓拿着摁了于父手印的巨额欠条闯入于家。两个女儿被抢走抵债,从此不知所踪,于家夫妇和幼子几日后也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如此刻骨的仇怨,换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无法平息。 张月盈抬眸看向长兴伯,他的脸上更加阴云密布,握着匕首的手蠢蠢欲动。 她这位叔父本就是个以自己利益为重的人,她亦是凭此反将一记,让大冯氏和小冯氏歇了借她打擂台的心思。于小娘的存在就是污点,严重地威胁了他的核心利益。 于小娘危险了。 她心想。 下一刻,于小娘突然暴起,抢先一步出手,原本隐于衣袖的手中赫然显露一枚银簪,簪身被打磨得薄如蝉翼,寒光森然,朝着长兴伯落下。 好家伙,应当担心自己的是长兴伯才是。 不知是不是故意,原应当最先出手的晨风丝毫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 银簪飞出,长兴伯提起匕首格挡,楚太夫人飞快捂住孙女的眼睛,张月盈依旧瞥到了一抹飞溅的血花。 “咚”的一声,张怀瑾默然跪地,一根银簪深深插入他的左肩,右手紧握着刚刚从长兴伯手中抢过的匕首,鲜血顺着簪身和指缝嘀嗒划落。他咬牙忍痛,向于小娘行礼下拜: “我代父亲向你们赎罪。”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16节 “你不配!” “啪——” 于小娘双目鲜红,满布血丝,一个巴掌重重打在张怀瑾左脸。 他有什么资格来赎罪,能让她全家全都活过来吗? 长兴伯耐着性子看到这里,抓住了机会,忽然越过张怀瑾,一把掐住了于小娘的脖子。于小娘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逸出喑哑的呻吟,挣扎着伸手去够长兴伯的脖子。 “晨风姐姐。”张月盈见势不妙,推了晨风一把。 晨风侧头,见楚太夫人无反对之意,上前一掌打在长兴伯手肘。于小娘喉间压力乍松,大量空气瞬间涌入,呛得她跪在地上连连咳嗽。晨风就站在她身后,制住了她的肩膀,再想有什么动作已然是不可能。 张月盈走近瞧了一眼张怀瑾身上的伤,看着吓人,实际没有伤到要害之处,只是要在床上躺上大半个月了。她余光瞥向于小娘的方向,不知是否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在看这里。 张月盈唤了一声,守在外面的下人纷纷入内,七手八脚地就要将受伤的张怀瑾先带走治伤。 眼见复仇无望,于小娘对着长兴伯声嘶力竭:“我们全家都会在地下诅咒你!官名爵位全部成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在菜市口被刽子手砍掉脑袋!生生世世受尽世人唾骂!” 言罢,她竟挣脱了晨风的束缚,硬生生朝旁边的墙壁上撞去,身子瞬时软绵绵地瘫倒下来,额角在白墙上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晨风探了于小娘的鼻息,摇了摇头。 没救了。 “够了。”在这里看了良久后,楚太夫人终于开口,“这又是一条人命。” 长兴伯霎时敛去厉色,满面惭愧:“劳烦母亲前来看了这么一桩丑事,没吓到盈丫头吧。” 长兴伯丝毫不怕她们将此事外传,都在一个府里,这人怎么死的,捅出去谁也跑不了谁。 “你也知道不光彩,哼——”楚太夫人颇有深意地盯了长兴伯一眼,呼出一口气后,让晨风将于小娘的尸身带了出去。 长兴伯十分满意继母的上道,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楚太夫人帮她扫尾,甚至亲自送她们祖孙出了覆榴阁。 ### 月光洒在水中,碎银般的光芒随波摇曳,映得塘水如镜。 途径池塘时,张月盈抬手,那盏白色的河灯轻轻落入池中,荡起圈圈涟漪。 斯人斯事,当随水而去。 大雨过后,夜风乍起,乌发轻拂耳畔,少女忽然附到楚太夫人耳旁:“祖母,于小娘她没死,对吧?” 楚太夫人讶异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露出一抹笑容:“果然是长大了,什么都瞒不住你。” 张月盈细细分说:“叔父他们或许不清楚,看见血流满面的样子,又有晨风作证,就觉得人已经死了。但一个人真要撞墙撞死,定然头骨都要磕碎不可,场面之惨烈远非如今头上开了个口子,流了些血,人晕了过去可以比的。再说还有晨风姐姐, 以她的本事,如果不是刻意放水的话,于小娘根本挣脱不了,更别提撞墙了。” “当然,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祖母才不是那等助纣为虐之人,更不会真的受叔父的胁迫,定然另有安排。只要于小娘活着,叔父就算指认祖母为同伙,那也是不成立的。” 如此便掌握了主动权。 楚太夫人摸了摸少女的发顶,证实了她的猜测:“盈姐说得不错。我示意了晨风,让她提前去找过于小娘。虽没有她身世的切实的消息,一些事情始末猜测和关于她上任主家的底细,再加上晨风的冷脸,对她还是很有说服力的。今夜总总早有谋划。” “全都是演戏?”张月盈瞳孔骤缩。她没料到祖母竟才是幕后主导,难怪覆榴阁里祖母始终镇定自若,连呼吸都不曾乱过一瞬。 真是老狐狸啊! 叔父自以为控制了整个伯府,实际上还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楚太夫人轻轻颔首:“一半一半。于小娘是当真想试试能不能自己报仇,所以我故意透了消息给你叔父,诱他来了覆榴阁。于小娘也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眼看亲自动手无望,也能干净利落地假死以待来日。至于你二哥哥……” 张月盈面露羞赧,眼神闪烁:“是我的手笔。我故意对他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让他以为于小娘处境堪忧,忙中出错得到实证来着。本以为他会派心腹来,没想到他竟然亲自来了,还刚好撞上了。” “已然算是不错了。”楚太夫人握住孙女纤细的手腕,继续道:“祖母今日再教你一回,若非要涉水而行,首要的便是有确保自己全身而退的本事。这便是执棋的眼界、布局还有谋划。更还需谨记莫要小瞧了你的对手,更不能低估了对手的下限。比如你叔父,他这次就是小瞧了女人。但你可不能小瞧了他,他可不是什么善茬,从前许多事情里都少不了他的手笔。” 说着,楚太夫人神情有些古怪,眉峰凝起,眸光深邃,仿佛忆起了什么往事,并且还不是什么好事。 第20章 太后下诏那我这钱舍得也算值了。 于小娘的事情并未止于长兴伯府的这个夜晚。 当夜,张月盈还问过祖母于小娘是不是有什么后手。被她认为始作俑者的长兴伯,她都这般痛恨,跟别提那些直接让她家破人亡并把她当做棋子摆弄的人了。 随后几日,朝堂之上忽然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左谏议大夫参户部左侍郎以权谋私私吞公款一事被查实实为诬告,连带着一群官员纷纷落马。其中便有那位户部主事方永财,因查出在湖州任上贪墨税款、私收贿赂等诸多不法事,被判抄家流放,遇赦不赦。 在旁人眼里,这不过就是二皇子和三皇子之间的又一次争斗,谁也不会想到煽动翅膀的那只蝴蝶竟然就是长兴伯府的一个小小妾室。 于小娘并不需要多做些什么,只是将传出去的消息或真或假的掺在一起,一点点的信息谬误便足以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将一场胜券在握的弹劾变为刺向己方的利剑。 这些目前皆与张月盈无关。 四月初六便有一条商船悄然离京,沿运河一路南下。十余日后,扬州楚记布坊下的采桑园里多出了一个采桑女,打扮简约却依旧美丽,不爱与人来往,却总是盯着京城的方向若有所思。 除此之外,许宜年的提醒终于成真。 四月初八,皇太后下诏,拟定四月二十二,将于玉山书院重开群芳宴,令众位闺秀各展其才,以彰皇家恩德。 ### 所谓群芳宴,取中的便是群芳争冠之意,三到四年一次,遍邀京城名门闺秀,以玉山书院的学生居多,最终选出十二位魁主。本朝男女大防并不严格,除各家的夫人外,不少年轻公子也会受邀到场。故而,群芳宴也能算作一场变相的相亲宴。其中又以皇家下诏举办的规格最高,不乏小官之女脱颖而出,实现人生逆袭的例子。 诏书一出,全京城瞬间沸腾。玉山书院的教习们每日除教课外,还需面对学生们私下源源不断的问询,毕竟教习手中也握有群芳宴关键的一票,套套近乎总没有坏处。京城里有名的衣裳和首饰铺子均新收到了不少订单,玉颜斋的生意也在趋缓后迎来了新一波的增长。 除了持续上升的财富值,张月盈的日子依旧平静无波,而何想蓉和冯思意就没那么好运了。何母连日摁着何想蓉练琴,但求能有些许出挑便是。冯思意被姐姐看着,力求至少要有一样拿得出手的才艺,不能丢了安平候府的脸。 连日下来,二人神色萎靡,仿佛受了百般折磨,直到马车驶入京城中心街市方才缓和许多。 不论哪个时代,买买买都是女人慰藉心灵的不二良药。 同行的还有冯思静,她今日半日内便拜访了数十位教习,仍旧神采奕奕,容光更增丽色,这样的精神状态,真是叫人佩服不已。她半掀开帘子,瞥了一眼外面,吩咐道:“先去霓裳阁。” 她回过头来,对冯思意道:“你也需得为群芳宴裁件新衣才是,最好要粉、蓝二色,不至于太轻佻,亦不会失了少女的活泼,宫里和宗室的娘娘都会喜欢。” 冯思意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应了。 张月盈和何想蓉对视一眼,都决定照着置办,冯思静交游广泛,另有渠道来源,想来这也是大多贵女的选择,肯定不会出错。 马车到了东大街街口便被堵住了,好在仅剩十几步路,四人被丫鬟们护着进了霓裳阁。店内的掌柜见到张月盈,眼睛咻地亮了,推了旁边报账的伙计就要上前,张月盈使了个眼色,掌柜才转而先招呼冯思静。 冯思静指了一匹金竹纹翡翠蓝妆花缎和一匹金莲锦绣藕粉提花绢,带着冯思意进了二楼雅间量体裁衣。何想蓉亦选了匹织锦缎的料子,张月盈在石榴红鸟衔瑞花月华锦和雨过天青色云锦上纠结了片刻还是决定都要了,天青色群芳宴穿,石榴红可用在别的场合。 女人永远都不嫌衣服多。 衣料选好,几人便要去百宝楼看珠钗配饰。东大街上小贩不少,她们一踏出霓裳阁的大门,便被小贩们团团围住。 “卖花嘞!今儿新摘的绣球花!瞧您们仿佛天上仙女下凡间,姑娘们,可是要来上一朵?” “糖葫芦!卖糖葫芦!京城百年老字号咯!” …… 绣球花开得浓淡适宜,浅翠的花瓣上尚余雨露,张月盈从荷包里掏出一吊钱,将一篮花全部买下,往她自己、何想蓉和冯思意发间各插了一簇。轮到冯思静时,张月盈拿花的手顿在半空,尚有迟疑,她微微低下头,方便张月盈动作。 冯思静轻触了一下娇嫩的花瓣,大方笑道:“多谢张家妹妹赠花。” 而后,她又一人买了一根糖葫芦,权作回礼。 见几人出手大方,周遭的小贩越发热情,举起手里的货物,叫嚷着请她们来看。 张月盈她们出声推拒,正要由丫鬟们护持着离去,却在此时横生意外。 几人心下一惊,一抬头,直来得及看见一道身影从人群中跌了出来。 一声闷响后,一个浑身灰扑扑的少年,不,更准确来说是个大约十岁左右的男童扑倒在冯思静近前。他蜷缩在地上,呆愣愣地盯着冯思静的裙摆。 原本光洁如新的群青渐变百迭裙竟沾上了点点褐色的污渍,犹如明珠染尘。污渍的来源便是翻倒在一旁的大篮子,碎成渣块的豆花汩汩流淌了一地。 “你这小孩子,干什么吃的!我家姑娘这条裙子你赔的起吗!”冯思静的贴身丫鬟立即上前斥道。 “不必了,”冯思静嗓音轻柔,如春风拂柳,她伸手拦住丫鬟,“一条裙子并不算什么,回去洗洗便是。” “是。” 冯思静低头不经意一瞥,落在男童右手食指和拇指指腹的薄茧上:“读书的机会不易,小朋友还是快些家去把功课做了,免得明日先生生气。你的这篮豆花我便买下了,还有这个你也拿着。” 说着,晔若春花的二八少女递给男童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丫鬟得了她的指示,也数了十余个大钱放在男童手心:“喏,拿好了。” “多……多谢这位姑娘。”男童一手捧着铜钱,一手拿着糖葫 芦,鼓起勇气抬头瞧了一眼买下这篮碎豆花的姑娘,眼睛一眨不眨,被丫鬟狠狠瞪了一眼后,忙不迭地爬起来,转身一溜烟地挤出人群,瞬时不见了踪影。 张月盈偷偷和冯思意咬耳朵:“你姐姐真是心善。” 所给的银钱远远超过了应有的数目。 冯思意一怔,随即无奈摊手:“我姐就这样,最看不惯我等混吃等死之辈,但对于愿意努力向上之人,不论身份,总是另眼相待。京兆府的一位主簿,之前是我们府上的账房,便是姐姐请爹爹将他推荐给了京兆府尹薛大人。” 插曲过后,几人终于进了百宝楼,还未看上几样东西,不远处便有女声传来,语气里带了些许刻薄:“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许宜年的好朋友们,怎么没带上她?想来是珠钗价贵,你们多备一分妆奁也不容易。” 说话的许宜人着了一身橙色妆花褙子,外搭一条绯色披帛,头戴山口冠,耳上一对红珊瑚长穗耳坠,全然是富贵至极的打扮。而紧跟在许宜人身旁,挽着她的手的便是张月芬。 她们俩怎么凑到一起了? 张月盈略有些惊讶。 在她的印象里,这两个人从来就不怎么相熟。张月芬的才女美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许宜人被勒令归家后,名声跌了一大截,围着她的小群体也都散了,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声名远扬。此时,与许宜人关系亲密,于张月芬似乎并无好处。 大概里面有着些外人不清楚的利益纠葛。 冯思静对着许宜人和张月芬微微颔首,下巴微微昂高一点儿:“许七姑娘与宜年的恩怨自是不需外人评说,只是京城上下如今都清楚究竟谁是谁非谁对谁错。至于群芳宴,受邀者无人敢有所怠慢,宜年当是自有安排。” 言外之意就是你这个没收到邀请的就不要在这替人瞎操心了。 张月盈思忖,与冯思静一起出来还是有些好处的,怼人都无需自己亲自出面。 “你……”许宜人也听明白了,脸色涨得通红,即刻就要发作。 张月芬忽然打断了她,走到张月盈跟前,略略福礼:“五妹妹怎么不早说,我们可以一道来的。” 张月盈嘴角含笑,目光落在张月芬裙角的一块鸳鸯比目佩上:“一时兴起,随便逛逛而已。” 张月芬最看不惯她这般淡然处之、优哉游哉的模样,自太后下诏以来,谁不是夙兴夜寐,日日苦练,偏偏听府里的丫鬟们议论她还是到点就睡,辰时方起,过得滋润极了。 张月芬面上却不显,仍是做关心状:“我方才见了一支木樨玉簪,正适合你,这就让这儿的伙计拿下来给你瞧瞧。” “那就多谢四姐姐了。”平心而论,张月芬审美不差,看一看又没有什么损失。 掌柜娘子亲自捧了一盘珠钗过来,张月盈扫了一眼,指了其中包含木樨簪在内的几支玉簪、一对绞丝雨花金镯、一对暗影鎏光耳环:“都包起来。”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17节 掌柜娘子应了,满脸堆笑:“是,少东家。” 冯思意闻言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许宜人的表情,笑花倏尔溅到了眼底:“这掌柜的管你叫东家,百宝楼原来是你家开的。” 张月盈道:“你漏掉了一个‘少’字,这是我祖母楚家的产业,我可做不得主。” 又吩咐掌柜娘子:“我四姐姐她们的一并结了。” 掌柜娘子问:“是走公账还是……” “公器岂能私用,自然是我的私房。不会让你们为难,今明两日便会有人将银两送来。” 张月芬的神情停凝一瞬,还是做足了姐妹友爱的模样,谢过了张月盈,心里却暗道母亲说的果真不错,祖母当真毫富。 许宜人并未有这样好的养气功夫,加之还记得张月盈就是那个把张教习找来害她被赶出书院的人,她把下巴腮一抬,冷哼一声:“算是便宜你了。张四姐姐,我爹爹嘱咐我今日一定要将你带回家去好生款待。哼——我们走。” 张月芬脸颊倏地泛起些许红意,紧跟着也走了。 瞧着那二人远去的背影,何想蓉哂道:“瞧把她给能的,明明是她占了阿盈的便宜,倒像是她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张月盈杏眼微弯,促狭一笑:“那我这钱舍得也算值了。” 第21章 群芳争冠琴棋书画,舞乐论茶,无论有…… 崇德五年,四月二十二。 长青书院。 疏园曲径,林寂不哗。 濯如月柳的青年着了一身家常襕衫,手执书卷,露出一双深黑眼眸,神色恬淡,眉宇间萦绕的病气褪去了七分。 吱呀一声门响,叶剑屏弯腰入内,随意地坐在一旁的蒲团上: “殿下,谏院那边的事情已经处置妥当。” 风过林梢,桐叶轻漾。沈鸿影的眸子轻轻一抬,鸦黑的睫羽投下一片阴影。 “左、右正言换了谁?” “按殿下的意思,新任左正言是丘白,两年前殿试第七,是徐山长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右正言是宏春县县丞沙富春,已年过三十,看着不显眼,谁都不会想到他是我们的人。” 沈鸿影默不作声,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叶剑屏踟蹰片刻,斗胆开口问道:“那左右谏议大夫……” 沈鸿影靠着案几将手中的书册翻过好几页:“两位谏议大夫直属于父皇,朱衡坏了事,孔净秋虽然保住了右谏议大夫的位置,父皇势必要寻一新人统领谏院,我们不能伸手。大约蜀州知州徐望津与枢密都承旨梁道成中择其一,我们届时再观后效。” 叶剑屏低头称是。 俄尔,小路子从廊厅外捧着一束木香花,绕过屏风,将花插到窗前的青瓷瓶内,笑嘻嘻道:“殿下,太后娘娘已从宫中起驾,已在往玉山书院去的路上了。特意传了话来,请您有空也去看看。” 叶剑屏窥了眼沈鸿影的脸色,噗嗤笑了:“太后姑祖母也是一片苦心,男大当婚,殿下何不就从了?” “叶二公子。”小路子小心翼翼唤道。 太后娘娘办这个群芳宴,旁人只当皇恩浩荡,为宗室勋贵所计,实则他们这些人都清楚,不过是殿下年岁已至,应要成家了。但是,殿下本人是没有什么成婚的心思的。 沈鸿影抬眸,语气平静无波:“二表哥年已二四,长夜漫漫身侧无人也是难挨。小路子,去知会承恩公太夫人一声,就说二表哥恨娶了。” “别!别!千万别!”叶剑屏好似炸了毛的猫,一下蹿了起来,“殿下,您就行行好,要我娘知道了,能有我好日子过?” 叶剑屏的长兄已于三年前成婚承爵,承恩公太夫人便一心操心小儿子,去岁还假托生病把他从江南叫回了京城。可怜叶剑屏接到老母亲病重的消息,一路快马加鞭,甫一进门便被一群贵女团团围住,个个看他的眼神如同饿狼扑食。他被吓得当场夺门而逃,至今提起仍旧心有余悸。 要是再来一回,他就只能去东山寺里找小叔做伴了。 “罢了。”沈鸿影端起一碗已经凉透的药汁,喝得一干二净,起身道,“便去凑个热闹。” ### 玉山书院门前车水马龙,数位贵女华服盛装,珠钗满头,款款下车,由打扮一新书院的使女带着前往花月阁。其间亦不乏翩翩公子,衣袍飘飘,手执折扇跨步入内,尽显风流。 以小冯氏打头,长兴伯府一行人亦来了。自张怀瑾出事后,小冯氏与长兴伯夫妻关系急转直下,纵然通身蜀锦满绣的华贵衣衫,也遮掩不住眉间萦绕的郁气。她紧紧握住张月芬的手,儿子不知为何至今闭门不出,失了斗志,她就只有这一个女儿了,可一定要争气。 欧阳大家特意给楚太夫人下了帖子,楚太夫人自然要来捧旧友的场。身着着雨过天青色折枝玉兰褙子少女挽着她的胳膊走在最后,一对双鱼翡翠玉环以浅黄丝绦系在腰间,随着莲步轻移,发出声声叮当脆响。 张月盈偏头对楚太夫人介绍书院的风物,并未注意到前面的张月芬悄然回头,视线落在她的衣衫上良久。张月芬想起自己新制的舞裙,除了刺绣用的纹样是白牡丹,乍一望去,与张月盈这身衣裳可谓极为相似,不觉攥紧了系着鸳鸯比目佩的细带。 花月阁所设群芳宴,分为内宴外宴。内宴设在阁内,以太后为首,有欧阳大家、书院教习与众多命妇作陪。外宴则设在阁外园林之内,花树掩映,牡丹、月季、芍药盛放满园,摆着几十张案几,每张案几上均设有瓜果茶水,好似宫中宴饮的场景。与之一溪之隔,便是一方桃林,残桃未去,落英缤纷,受邀的公子们便被安排在此处。 外宴已来了不少人,张月盈望见冯思意和何想蓉都已经到了。群芳宴的坐席依家世而排,两人一个案几,冯思静和冯思意坐在安平侯府的位置上,何想蓉则和一个文官家的小姐坐在一起。 她们一早就看到张月盈了,几番招手示意,颇为遗憾不能与她坐在一块儿。 张月清和张月萍坐在一处,张月盈便和张月芬共用一个案几。 “哼——”不远处传来一声哂笑,“我还以为多姐妹情深呢?她们就让你孤零零地坐在最下面,等会儿太后娘娘怕是连你的脸都看不清吧?” 张月盈偏头看了一眼声音的来源,许宜人趾高气昂地走到许宜年席前炫耀:“不像我,有爹爹的偏疼,另外寻了门路,我照样也能来这群芳宴,压在你头上。” 许宜年瞥了许宜人一眼,冷冷道:“许七姑娘,群芳宴并非寻衅滋事之地,凡请自重,莫要污了婕妤娘娘的清名。” 胡婕妤为宫中近年最受宠的妃嫔,本是教坊司的伶人,擅跳西域胡旋舞,以此邀宠,被纳入后宫。听闻许国公前日赠予了胡家不少金银,许宜人能来群芳宴走得便是她的门路。 “许七姑娘,太后娘娘或许就快到了。”张月芬开口。许宜人想起自家父亲的叮嘱,“哼”了一声:“便宜你了,日后我再找你算账。” 随后,她高昂着头走到张月盈她们斜对面坐下,一股傲色。 “太后娘娘凤驾至!众人迎驾!” 尖锐的高呵声远远传来,伴随着长鞭划破空气的噼里啪啦声,二十四个手持宫灯、羽扇的女官逶迤行来,紧跟着是一对明黄色的宫帐,其后是一顶十二人抬的黄金凤辇。 原本低头谈笑的贵女们均止住了话头,跪地俯拜。 良久,张月盈听见一声:“平身。” 所有人方才起身,人影重重,只能远远瞧见太后模糊的背影。 内宴,欧阳大家和张教习随侍在侧,太后脸上依旧淡淡的,瞧不出什么喜恶,眼角的皱纹流露出些许皇家威仪。太后坐上主位后便摆了摆手,欧阳大家恭敬地递上一本名册,在女官的示意下坐到了一旁的偏座上。 主座之下还摆着数张桌案,以承恩公夫人为首的诸多命妇上前向太后见过礼后,就依次落座。 太后慢悠悠地翻阅过名册,对参加群芳宴的贵女们已心中有数。 “人都来齐了,”太后抬了抬眼,对欧阳大家道,“那便开宴吧。” 欧阳大家应了一声,朝张教习颔首。 办群芳宴虽然是太后的意思,但按照惯例向来由欧阳大家主持,张教习代为传达。 张教习向前一步,高声道:“群芳荟萃,百花争艳。群芳宴的规矩,想必大家都知道了,我便不再多作赘述。琴棋书画,舞乐论茶,无论有何专长,尽可拿出来一试。不过,胜之亦须有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望诸位谨记,莫要行损人不利己之事。” 张教习语气铿锵,声音洪亮,立即传达至宴席各处。贵女们个个挺直脊背,不敢有丝毫懈怠,仿佛已经将话听进了心里。然而,有没有打算耍什么小把戏,唯有自个儿心里明白。 “请平王府新乡郡主沈妙音上前来。” 坐在外宴首位一身郡主冠服的少女起身,朝花月阁内走去。 内宴、外宴联通,外宴的贵女们也可看见阁内的情景。 两个丫鬟抬上一张琴案放在宴席中央,新乡郡主蹲身福礼:“新乡拜见太后娘娘,献上一曲《梅花三弄》,祝娘娘日日欢颜。” 说罢,她落座拨弦,一曲奏毕,中规中矩,不甚出彩亦无错处。因新乡郡主第一个上场,又是宗室,太后颇给面子的夸了几句。 而后各位贵女轮番上阵,有不少如新乡郡主一般弹琴奏曲的,也有如辅国公二姑娘当场作诗,以飞白书写下的,甚至还有郭国公大姑娘这般别出心裁,摘了朵蔷薇当道具,变了一番戏法,惹得在场命妇均露出了笑颜。 不一会儿,就轮到了安平候府。冯思静缓步到琴案前坐下,嘴角扬气一丝浅笑,抬手拨弦。 略有陌生的琴音自粉衣少女指尖飞泻而出,宛若行云流水,得见云影之兴,时而跌宕起伏,如一江蓑衣独立孤舟,得见满头风雨。 “是《湘潇水云》!” 已有人听了出来。 《湘潇水云》乃十大名曲之一,不少琴师习琴多年,仍难在演奏中技意并得,可见其难度。照冯思静的表现,她的琴艺已称得上登峰造极。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冯思静盈盈下拜,姿态温雅:“臣女献丑了。” 如阳郡王妃是冯思静的舅母,一向喜爱这个外甥女,率先开口捧场:“真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啊!” 句句称赞袭来,冯思静面上不见半点骄矜之色,淡然道:“实在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品貌端庄,素有佳名。太后坐在上首端详了冯思静一阵,记下了她的名字。 “‘一声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琴艺出众,不骄不躁,不负盛名。”1 张教习道:“请冯大姑娘移步上前。” 太后拿起胡嬷嬷捧来一朵玉芙蓉牡丹,亲手插在了冯思静发间:“愿尔不失本心,再接再厉。” 外宴接连发出了几声抽气声,太后娘娘亲自簪花这是何等的荣耀,冯思静这是锁定魁主的位置了。 望着投向粉衣少女的诸多艳羡目光,张月芬指尖掐入掌心。 他就在那边的桃林里。 她不能输,输给谁都不行。 第22章 美人灯我这不是怕打扰了你与美人相会…… 冯思静惊艳亮相后,众人对与她一母同胞的冯思意无疑也有了更大的期待,只是这份期待还是落空了。 冯思意被姐姐特训了近半月,吹了一曲笛子,说不上难听,只是匠气十足,毫无灵气。 唯有如阳郡王妃夸了她几句,把场面圆了过去。 冯思意躬身行礼后,缓步退出内宴,撇了撇嘴,心道:若是群芳宴允许比美食品尝心得,她肯定能拿到前三甲。另外二甲自然是常同她一道扫荡京城小吃的张月盈和何想蓉两个狐朋狗友了。 群芳宴开了近一个半时辰,眼看就要轮到长兴伯府,张月盈早已有了计较,待会儿不过就随意弹上一曲琵琶便是,此刻正认真地观看宛平侯府的九姑娘作画。 “五妹妹,不知你准备表演什么?”沉寂了许久的张月芬突然发问。 张月盈挑了挑眉,看了张月芬一眼。不等她说话,右后方传来一声惊叫,一个快步走过的丫鬟脚下一滑,摔在了地上,手中的酒壶随之坠地,酒壶里的梅子饮倾倒在张月盈的裙摆上,深红的酒水浸染了大片,在天青色的三间裙上分外显眼。 张月芬惊呼出声:“五妹妹——” 摔倒在地的丫鬟立刻爬了起来,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请罪:“请张五姑娘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小小的骚乱引起了不少贵女的注意,丫鬟的俯跪颤抖着,眼泪横流,濡湿了一片地板,仿佛张月盈不让她起来就是为人刻薄,小肚鸡肠。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18节 “五妹妹还是先让她起来,莫要让别人看了咱们长兴伯府的笑话。你还是先去换身衣裳。” “就这样算了,四姐姐可真是替人大方。”张月盈不咸不淡地顶了回去,张月芬的脸险些挂不住。 张月盈却不管,只对杜鹃道,“暂且将人扣下,去请书院安排宴席的管事来,我倒要瞧瞧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鹧鸪拿着帕子擦着张月盈裙子上的水渍,一脸忧心,不知要怎么办才好,眼看就要到姑娘上场了,这下只能往后推了。 “鹧鸪,随我去收拾一番。”张月盈道。 张月芬望着张月盈远去的身影,缓缓呼出一口气,嘴角勾起了微不可查的弧度。 花月阁周围还有不少小阁轩,贵女们若需更衣补妆均会到此处。 张月盈主仆进了为长兴伯府的阁轩,鹧鸪翻找出她带来的一个小包裹,忙递给张月盈:“姑娘,我多带了件衣裳,换这个吧。” 揭开包裹,一件石榴红的裙衫映入眼帘,正是那日在霓 裳阁多做的那一条。 “有些艳了,不过正好。”张月盈吩咐鹧鸪帮她换上。 正好可以狠狠打一波想算计她的人的脸。 她是想当个咸鱼,但不代表咸鱼没有脾气。 群芳宴有个不成文的说法,越早登场,越有优势。因此,群芳宴上从来不乏各种小动作,丫鬟打翻杯盏污染裙裾不过是其中最寻常的一种,不过这回第一个落到张月盈头上,着实让人觉得恶心。 鹧鸪替张月盈理顺了衣带,将青玉头面换下,换成一套簇新的红珊瑚钗环,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是谁这么缺德,比不过就算了,还净搞些小动作。” 话里话外,都对背后主使者分外愤慨。 “那个捧酒壶的丫鬟是许国公府的。”张月盈伸手将一枚金钗换了个位置。 那日,百宝楼中随侍在许宜人身旁的便有这个丫鬟,只是她离得远,容貌平平,没怎么引起人的注意罢了。 “又是这个许七姑娘!开宴前故意寻衅也就算了,之前的事儿还不都是她自己行为不检点,还记恨上姑娘了,哼——活该她刚才跳舞的时候摔了个大马哈!”鹧鸪早就看许宜人不顺眼了,当即就骂了出来。 “未必是她,”张月盈轻蘸胭脂,在额间绘出秋叶花钿,“也有可能是借刀杀人。” 许宜人最记恨的当数许宜年,若要动手,也应当是许宜年顶在前面,冯思静次之。如今,另外两人都好好的,唯独她这个小喽喽遭了殃,越看越不像许宜人的行事风格,更像旁人使得障眼法。 “哪个人这样遭人厌?当心老天爷看不下去,降个雷劈死她!” 张月盈拔下鬓间的木樨玉簪,递给鹧鸪:“找个盒子装起来,等会儿送给四姐姐。” 鹧鸪瞳孔骤缩:“姑娘你的意思是……四姑娘做的?” 张月盈颔首。 抛去一切的弯弯绕绕不提,直切结果,只需想谁才是这场闹剧的最大受益人。这种思路虽然简单粗暴,但极少出错。 还有那个丫鬟显然是头一次做这种事,开口前,她的眼神所向不是张月盈这位苦主,而是飘向旁边的张月芬,得了张月芬眨眼示意方才开口。 “咚!咚!咚!” 三声鼓声响起。 “去看看。”张月盈收拾停当,带着鹧鸪来到轩阁之外,此处地势较高,群芳宴上的场景几乎一览无余。 宴前的空地上摆出了七朵金莲台,丝竹管弦声乍起,一位蓝衣美人蹁跹入内,裙裾飘飘。 “四姑娘她……”鹧鸪指着莲台上的张月芬,嚅嗫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也太过分了。” 她穿的舞衣与姑娘刚刚换下来的衣裳竟然有八分相像。 张月盈毫不意外。 冯思静被太后赐花,已抢走了群芳宴的大半风光,张月芬这是急了,容不得自己亮相前有半分意外。 张月盈道:“这是因为你家姑娘我长得好看,穿一样的衣服,她怕我先一步上去,抢了她的风头。” 这话听着颇有些自恋,但鹧鸪用力地点了点头,很是赞同。 随着鼓点声声,只见场上张月芬飞身下腰,轻舒长袖,而后猛然甩开,踏步在七盏莲台间旋转,愈转愈快,仿佛真如水中之仙一般。 平心而论,张月芬的舞技的确出众,要张月盈来说,与冯思静的琴艺只在伯仲之间,可平分秋色,难怪京城的人总是将她们并列提及。 但是,她不该暗戳戳搞这种小手段,还舞到了自己面前。别以为自己没瞧见那个丫鬟说话前分明瞟了她一眼。 许宜人的名声差,利用她的丫鬟做局,查下去也只会是她因为旧怨怀恨在心而伺机报复,然后牢牢地背上这个黑锅。 眼看着张月芬的舞跳到一半,张月盈回头道:“鹧鸪,把我的香粉盒拿上,我们去借一柄剑。” 楚太夫人出行,晨风一向会随从护送,虽然因为太后亲至,不能离花月阁太近,她还是蹲在书院边缘的一处墙头上,张月盈很容易就找到了她。 听到张月盈要借剑,晨风还有些迟疑:“姑娘,我这剑开了刃的。” 意思就是见过血。 “没事,我会好好保管你的剑的。”事权从急,张月盈也不挑剔了。 在张月盈的连连保证以及百花楼掌勺师傅亲手做的桃片糕的诱惑下,晨风屈服了。 张月盈接过一柄极薄的剑,剑长三尺,周身泛着银白的光泽,因是给女子所用,还算轻巧灵便,不过对张月盈来说,还是有些压手。 “系一根红绸在上面就好了。”张月盈眼珠子一转,有了新主意。 万事俱备,张月盈主仆二人一路小跑朝花月阁赶去,转过一个拐角,忽逢一隅桃花林,她蓦然抬头,一个身影撞入她的视野。 忽然出现的青年公子身长玉立,明明身在其中,却与热烈的花树泾渭分明,他转身的时候,微风乍起,一片粉瓣飘落,他缓步而行,半分未沾。 短短几步路,天地光影俱静。 张月盈赶忙收回自己看得怔住的眼神,不由想起了冯思意对这位殿下的形容,上次在东山寺都没敢看,果然是个美男子。 “臣女见过三皇子殿下,不知殿下在此,冒昧叨扰了。”她率先屈膝行礼,衣袂微漾,仪态翩跹。 沈鸿影没有开口,眼神状似无意落在她身上,张月盈被打量得难免心生几分忐忑。 少顷,他淡淡出声:“长兴伯府张垣之女?” “回殿下,正是臣女。”张月盈回话之后,许久都未曾听见回应,久到张月盈以为他已然离去,掀起眼帘一睨,瞬间对上了双幽黑的眸子。她拿剑的手紧握:“臣女还有要事,不知殿下是否……” “咳!咳!”只听沈鸿影侧头咳嗽了两声,张月盈硬生生将还没说完的话憋了回去。 “殿下,您……”张月盈瞧着对方呼吸紧促,面色泛白的模样,心一下提起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完了这位殿下不会发病了吧? 果然是个美人灯,中看不中用。 沈鸿影扶着树干,深吸一口气:“不过小恙,张五姑娘若有急事便先请。” “谨遵殿下之命。” 张月芬舞蹈的乐音已经停了,张月盈必须赶在这之后上去。她瞄了一眼沈鸿影,见他气息稍缓,应该是没什么大碍,匆匆行礼,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沈鸿影站直了身子,一个眼刀甩向旁边的亭子里:“看够了没?看够了就出来。” 叶剑屏从柱子后现出身形,撑手跃过栏杆,揽住沈鸿影的肩:“我这不是怕打扰了你与美人相会吗?” 沈鸿影眉梢微微扬气:“能找个好一点的理由吗?” 不就是想看他的笑话。 “不过,这姑娘可真有趣,你让她走,她就真走了,一点儿留恋都没有,不像别的姑娘,眼睛都恨不得黏在你身上。殿下啊,你这无往不利的美貌可算失灵咯。”叶剑屏笑道。 “她赶着去皇祖母跟前。” “啊?” 沈鸿影道:“她便是前任长兴伯谨身先生之女,按理长兴伯府应以她为先,如今正要退场的却是张域之女,她却排在了第二。” 其中必有蹊跷,结合往年群芳宴的旧例,不外乎贵女之间倾轧的那点子事儿。 桃花幽幽,沈鸿影隔林眺望去,神情渺远。 桃林花树间依稀可辨红衣少女立于堂前的娉婷身影。 第23章 何为咸鱼你刚才是在盯着人家姑娘看?…… 张月盈赶到花月阁时,正逢张月芬从内宴出来,手中捧着一朵姚黄牡丹,嘴角不经意上扬,带着些许自得。 不枉她费心打听到太后年轻时便为先帝作过此舞,又特意将衣服与她相似的张月盈提前支开,总算是没有输给冯思静。 她望向桃林之中,目光逡巡片刻,几息后,略带失望而归。 “恭喜四姐姐了。”张月盈正面迎上她,一身红衣烈烈,宛如秋日里最艳的枫叶,面容灿然生光,容色绝丽,娇美无比,“得太后娘娘赠花,日后必定通达无比。鹧鸪,将东西拿上来。” 她打开匣子,露出里面的木樨玉簪:“长幼有序,四姐姐这样讲规矩的一个人,妹妹我更不敢私自越过你,只是晚了这么些天,四姐姐怕是等烦了。” 张月芬眼中 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深深的疑惑取代。她明明安排的天衣无缝,不过几支舞的时间,张月盈就算是查也只会查到许宜人的头上。 张月盈见她表情有异,原本的三分猜测也变成了七分肯定。 “五妹妹……”张月芬欲要解释,却被直接打断。 张月盈道:“需知世上并非皆是愚人。四姐姐也是打量着我平日里不争不抢,默不作声,就小瞧了我,可我恰恰是个明眼的人。” 需知观戏最要紧的之一便是有一双慧眼,不然戏中人就只是抛了媚眼给瞎子看。 “你要做什么?”张月芬问。 “四姐姐需知,咸鱼并不代表着无能。”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咸鱼,便代表着谁都能来欺负她一下,大可不必再躺平了。 张月芬虽不知她口中所指的“咸鱼”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还是本能地感到不妙,直直地看着张月盈。 二人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旁人看来不过是姐妹二人交流了一番,没有什么特别。 张月盈将发愣的张月芬甩在了身后,持剑踏入内宴。 “臣女张氏月盈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叫起后,她缓缓抬头,红衣少女琼英腻云,望之则满室生辉。 几位命妇交头接耳道:“长兴伯府的这位姑娘倒是头一个穿红衣的,莫要弄巧成拙了才是。” 半晌,见张月盈怡然不动,太后问:“你为何还不动?”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19节 张月盈道:“臣女斗胆求娘娘应允二人相助。” “哦?”太后表意不明,“你还是头一个敢提要求的。” 冯思静她们听见里面的动静,免不了担心起来,张月盈怎么突然来了这出,打了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太后娘娘要是怪罪,可该怎么办? 冯思意按住妹妹的手:“莫慌,人家心里可比你有成算多了。不信,你看——” 高台之上,欧阳大家似说了什么,太后微微颔首:“哀家准了。” 张月盈福礼谢恩。 “臣女所求第一人便是安平候府的冯大姑娘。冯大姑娘琴艺技冠众人,臣女斗胆请之抚一曲《秋风词》。” “姐!姐!你快去!”冯思意笑嘻嘻的,推了冯思静的胳膊两下。 冯思静瞥了眼撒娇的妹妹,无奈地叹了口气,往内宴而去。 其实她亦看出了长兴伯姐妹之间的峥嵘,即使没有妹妹的请求也会答应,展现她温良品性的同时顺道杀杀死对头的风头,何乐而不为呢? 张月盈继续道:“臣女所求第二人便是娘娘本人。” 话音刚落,万籁俱静。 无人料到张月盈竟会突然语出惊人。 “张五姑娘你可是逾矩了,娘娘千金贵体,岂是你能指使的?”太后身旁的女官喝道。 “暂且住口,”太后轻抬素手,饶有兴趣地望向张月盈,“你先说说要哀家做些些什么?哀家再决定要不要罚你。” 张月盈拿出香粉盒奉上:“臣女别无所长,蒙书院教导,唯在香道上略知一二。请娘娘择几味香料,令其成一味新香,此刻即焚。” 女官接过香粉盒,捧至太后眼前,太后随意指了其中三样。 半盏茶后,青花缠枝炉之中,丝丝缕缕的薄雾冉冉升起,好似孤烟袅袅。 似苦似咸的浓烈香味氤氲而起,“铮”的一惊响,红衣少女玉手抽出剑鞘之中的银剑,手腕轻旋,剑光如电,寒芒乍现。剑光在空中划出一弧,剑光与衣袂翻飞交织,烈烈飞扬,少女的身影如同戈壁沙洲中最红的一抹枫叶。她步履轻盈,身姿曼妙却不凌厉,旋身之间,剑尾所系的一抹红绸飘飞如火,宛如秋风卷起的落叶。 随着琴音趋平,少女手中剑势稍缓,俯仰回旋间,带起风声如沙,呼啸而过,犹如枫叶随风飘零,却红得炽烈。 琴音稍扬几拍,随后戛然而止,舞剑的少女也停下了动作。 一片寂静中,众人都看着正在收剑的张月盈尚未回神,竟从香炉内飘起的青烟中嗅到了一抹余味的甜。 还是太后最先回过神,惊讶出声:“你去过凉州?” 张月盈抿嘴一笑,答道:“禀娘娘,臣女生于京城,长于江南诸暨之地,未曾有幸见过边地美景。” 太后眼中喟叹转瞬即逝,看向张月盈:“上前来。” 张月盈向前走了几步,垂下头,视线里现出一截墨色绣凤纹的衣摆,在她面前停驻了片刻,发间骤然一沉。 张月盈抬起头,欧阳大家朝她点头道:“还不快谢过太后娘娘赐花。” “蒙娘娘赏赐,臣女不胜欣喜。”张月盈稽首。 而后,太后又再赐了一朵芍药给冯思静,才令二人回去。 如阳郡王妃见外甥女多得了份赏,喜得眉开眼笑,将贴身丫鬟唤道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方出内宴,张月盈终于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弄完了。 冯思静捧着太后所赐的樱草芍药,问:“之前倒未曾听思意提起过,张家妹妹还有这样的本事?” 张月盈道:“哪里,哪里。我也只会这么一点儿。” 这话听着像客套,却是事实。 这一世,她敢咸鱼躺平,全赖上辈子从小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当卷王攒下的老本。上辈子出车祸前,她因为学过几年舞蹈就被班上推去了毕业晚会上表演,准备的就是这支剑舞,被班长盯着练到了闭眼跳都不会出错的程度。刚好祖母特意提过太后少时长于边地凉州,满门获罪前的肆意少女时光,应当是太后最怀念的日子。而凉州的名景之一便是戈壁滩上的一片红枫林,与此舞相合,再加上奉给太后的香粉盒里均是产自西北的浓烈香料,她方能有把握一试。 冯思静淡淡一笑。 冯思意和何想蓉却是立马就迎了上来,盯着张月盈头上的那朵倾世墨玉看了少顷。 冯思意拍一下她的肩膀:“阿盈,枉我和想蓉还为你担心许久,你可真是深藏不露,给我们这些朋友长脸。” 何想蓉应和:“嗯,这朵花真衬你的衣裳。” 独坐席间的张月芬见张月盈得了太后青眼,指节发白,恨不得把手里的瓷盏都捏碎了。她的风头顷刻就被张月盈和冯思静盖过,心里难受得要命,还得装作满腹欢喜的模样应对旁的贵女们的道贺。 奈何这几乎由她一手造就,若不是衣服被污,张月盈就不会换上这身红衣,也作不了剑舞。 不少人也好奇地看向张月盈,若不是不熟稔,恐怕就要即可上来搭关系了。一旁再获一朵赐花的冯思静已经被人团团围住,要是像她们一样—— 太可怕了,张月盈想想就冒出一丝冷汗。 溜了,溜了,还是先去还剑给晨风。 惹不起,躲得起。 ### 桃林深处,花影婆娑,微风拂过,暗香浮动。 受邀的公子们坐在席间,还在对群芳宴上众位贵女议论纷纷。 “楚清歌,张四姑娘前面是不是你未婚妻?我刚才瞧你眼睛眨都不眨的。” “你别乱说。”一身靛蓝色对襟窄袖长衫的青年偏头,“世子殿下,刚刚弹琴的是你的表妹吧?今日她可是出尽了风头。” 被问到的青年周身云缎锦衣,五官俊美,斜卧在席上,折扇摆动间,难掩贵气风流。 他懒懒睁开眼:“你说的是哪个表妹,我的表妹可不止一个。” “殿下您别装了,就是冯大姑娘。” “是吗?我怎么没注意。”他打了个哈欠,仰头饮了一杯酒,便要趴着再睡。 此人便是汝阳郡王府世子沈允城,冯思静与冯思意姐妹的表兄。一贯以作风不羁、行事随心闻名于京中,曾因一时兴起,便月夜纵马,疾行百里,夜登天都山看日出。如阳郡王妃常在贵妇圈里抱怨自己这个儿子难管。 “殿下您瞧,如阳郡王世子在这种场合都能睡着。郡王妃又该找我娘吐苦水了。”叶剑屏站在亭间,指着远处的沈允城道。 沈鸿影目光飘忽,叶剑屏一连喊了好几遍,他才抬眸,撩起衣 摆,安然在亭中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水。 “舅母正好有事可做,也免得日日惦念你。” “殿下,你……等等……” 叶剑屏朝沈鸿影适才盯着的方向望去。 桃林边缘的小道上,一抹红影步履轻盈,衣袂无声拂过低垂的桃枝,渐行渐远。 他倏尔恍然:“你刚才是在盯着人家姑娘看?” 叶剑屏继而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太后姑祖母总算不必再为你的终身大事发愁了。” 沈鸿影冷脸:“不会说话,你可以不说。” 叶剑屏道:“你的小心思被我戳中了吧。” “你想得太多。”沈鸿影端起茶盏,撇去表面浮沫,“不过是看了场姐妹阋墙的闹剧,闹剧的主人公难得还算机敏,没有吃亏。” “我明白了,你喜欢聪明的。”叶剑屏忽而大笑起来。 小路子端着一碟新制的点心,道:“叶二公子,您就别开殿下的玩笑了。” 没看到殿下的脸都快黑了吗? 叶剑屏和沈鸿影这个表弟自幼相熟,清楚此时的他虽面上不显,但再玩笑下去,他怕是要恼了,故而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正色道:“刚刚接到消息,三皇子去了水云楼面见了户部、工部和礼部的几位大人。” “随他去,不妨事。”沈鸿影浑然不在意。 ### 张月盈自是不知道自己还在别人口中议论过一番,还了剑给晨风后,回了群芳宴,大大方方地与张月芬同席而坐。 已近午时,宴上奉上了不少新鲜瓜果、珍馐点心,张月芬皆无心享用,盖因她稍微一侧头,就能瞧见张月盈悠闲地品用着各色点心,更添上一分气闷。 张月盈发现后,心情更加欢快了,她故意杵在这里,就是要让张月芬如鲠在噎,偏偏还不能当众与她翻脸,只能憋着。 至于她会不会憋出什么毛病? 这又和自己有何干系。 张月盈暗想。 她一手托腮,一手把着杯盏中的浆酪,听内宴传来的动静听得津津有味。 在场上的是何想蓉,她一边弹琴,一边朗声说起了书来,说得便是《金钗记》的故事,声音跌宕起伏,将故事讲得引人入胜。若是忽略掉内宴边缘何夫人黑如锅底的脸色,也称得上一场别出心裁的表演。 到了午时三刻,太后说时辰不早了,便带着诸位命妇离席,让贵女们自行去用午膳,午后再行开宴。 张月盈顺着人流往膳堂去,踏过一座拱桥,恰好与从桃花林中出来的公子们撞上。 余光扫过,那位四皇子殿下坠在队伍的最后,小黄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生怕他有什么症候。 “四皇弟身子可好?” 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直直朝着沈鸿影走去,衣着华贵,召示着他不凡的身份。 “谢三皇兄关心。”沈鸿影轻咳了几声,稍微红润了些许的脸庞赫然变得苍白,好似纸糊的一般,一戳就碎,“不过出来转一转,不妨事。” 与三皇子并肩而立的乌金云绣衫的女子手执一把闲云团扇,遮住小半张脸,露出一双精明的狐狸眼:“殿下,如今风景正好,妾身说要出府来瞧瞧,您便让下人套了车,其实就是您自己想看,拿妾身做个由头罢了。四皇弟终日养病苦闷,怎么好一直困在屋子里。而且今日想必是皇祖母令四皇弟来的。” “茹娘说的是。”三皇子看向沈鸿影,语气里带着自傲,“不过,四皇弟也应更珍重自身,父皇想来快召见你了。日后同在朝上,兄弟之间可要鼎力相助才是。” 沈鸿影自嘲道:“我这身体……咳咳……能管好自己的事已是极限了。” “殿下,您该回去喝药了。”小路子躬身上前。 三皇子道:“那我便不久留四皇弟了。” 沈鸿影一行人离去,三皇子却携着身侧美人慢悠悠踏上石桥,丝毫没有顾忌仍在行礼的众人,准确来说,是颇为享受这种被众人尊崇的感觉。 张月盈背脊僵硬,在心里默默问候了三皇子一遍又一遍。 欺负他们这些人算什么,有本事去太后、陛下面前摆谱。 三皇子从她眼前走过,不时传来他与女子的调笑,张月盈却被他腰间挂着的一枚鸳鸯比目佩深深吸引。 这与她在百宝楼看见的似乎…… 是一对?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20节 她微微抬眼,看向张月芬腰间,系着玉佩的地方空无一物,而张月芬的手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京中人人皆知近来许国公有意向三皇子靠拢,而张月芬一反常态,天天往许国公府跑,同许宜人形影不离。 种种迹象下,张月盈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八卦的气息。 原来如此啊。 三皇子去给太后请安,往书院南方走远了。 张月盈锤了锤有些僵硬的腰,凑到冯思意旁边,问:“话说三皇子殿下身边的那位女子是?” 冯思意听到她的问题,忍不住分享起来:“那是三皇子妃,威武将军长女沈兰茹,当年京城里的风云人物。在被指婚给三皇子前,先后有工部尚书独子、燕国公府六公子、安勇侯府世子、平王世子等一众王孙贵胄登门向她求亲。她都嫁了人三年多了,其中还有三四位仍然未娶,对她念念不忘。” 张月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懂的,不就是万人迷嘛。 张月盈偷瞄了一下张月芬,见她眼神不定,似还在向三皇子离去的方向飘去,心里那一点点想法又坐实了。 有个三皇子妃那样的对手,也不知道她愁不愁。 午后,众人陆陆续续回到花月阁,如阳郡王妃正在站在一棵桃树前,瞧见冯思静,眼睛忽地亮了,伸手推搡着沈允城上前。 沈云成嘴唇抿成一条线,眉毛紧缩,时不时别过眼瞪着如阳郡王妃,满脸的不情不愿。 “快!快去找你表妹,把东西给她。”如阳郡王妃加倍催促。 沈允城手中拿着一枚花丝金镯,做工巧夺天工,镶嵌着数枚红蓝宝石,乃是如阳郡王府世代相传之物,将其赠予女子,意义不言而喻。 四下的目光唰地投来,围观的人群皆不自觉地后退,包括冯思意也拉着张月盈往人群里退了三步,留下冯思静一人在前。 如阳郡王妃满心热切地看着儿子缓缓向外甥女走去。 身为宗室,她多少能猜到太后娘娘的打算,眼看着冯思静愈发出彩,太后又独独赐了她两回花,疑似看中了她,便再也按耐不住。冯思静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外甥女,她是哪儿哪儿都满意,于是便决定先一步出手,将这个儿媳妇敲定下来。 一步、两步……沈允城与冯思静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忽尔,风起,卷落一树飞花。 沈允城大步自冯思静身边跨过,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快步停在了冯思意面前。 冯思意眸色倏紧,满眼不可置信,脑子一片空白,努了努嘴唇,吞吞吐吐道:“世子表哥,你……走错地方了,我姐姐在那边。” 如阳郡王妃亦斥道:“沈允城你这个臭小子,你在干什么?” 沈允城充耳未闻,作势就要将镯子套在冯思意手上:“如果一定要选一个表妹,我选这个表妹。” 周遭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和议论声。 二女夺一夫,姐妹反目,只要沾上这样的字眼,事情一经传开,必然会引得满城沸然。 冯思静的手紧握成拳,眼睫颤抖着,她咬紧了牙关,问:“敢问如阳郡王世子,臣女有何处让你不满意?” “哪里都不让我满意。” 近些日子,如阳郡王妃常在沈允城念叨的便是冯思静这个表妹如何如何的贴心,他若能娶她过门,如阳郡王府与安平候府两家又将如何如何欢欣鼓舞。冯思静一登门,如阳郡王妃就会变着法地逼着他与她相处。 她们从来就没问过他愿不愿意,究竟喜欢谁。 围观者窃窃私语,三言两语便明白了其中隐情。求娶冯思静,原来仅是如阳郡王妃的想法,汝阳郡王府世子素来骄矜,并不情愿父母强加的婚事,于是有了现在这一出。 “思静谢过舅母厚爱,可惜思静没有 这个福气。“冯思静强忍着难堪,颤着嘴对如阳郡王妃道,而后深吸一口气,“这身衣饰略有不妥,让各位笑话了,我先行一步,梳洗一番,请各位见谅。” 说完,她转身踏入另一条小路离去。 “我姐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更有太后娘娘亲口赞誉,你凭什么看不上!这么多年我们来往郡王府,也从来没有得罪过你,你凭什么这么羞辱她!”冯思意忿忿不平,霍然打落沈允城手中的金镯,“这东西,你爱给谁给谁!” 镯子“咣当”坠地,沿着地面滚了几圈。 沈允城从未被人这么当众怼过,一时气血上涌,直接脱口而出:“你又了解姐姐什么?她看上的不过是世子妃这个位置背后的尊荣和权势,就算我眠花宿柳,行迹放荡,只要我还是世子,她就会赶着上!我回绝了,她也好趁早再找下家!” “啪——” 沈允城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他没料到冯思意竟然会突然发难,挨了一巴掌,半边脸火辣辣的疼,可又不能还手,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她。 冯思静不甘示弱地回瞪:“看什么看?这是世子殿下自找的。我姐姐能瞧上你的身份,那是你的荣幸,不然瞧上你一眼都觉得嫌弃。殿下就等着往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痛哭后悔吧!” “姐,你等等我!”冯思静一把将沈允城推开,飞奔着朝冯思静追过去。 正主都走了大半,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开,七嘴八舌地离去。沈允城停在原地,呆滞了几息的功夫,默然凝视着冯思意和冯思静姐妹的身影消失在桃林间,摸着发麻的左脸,嘴角忽而露出了一抹笑。 “好,很好。” 他记住了。 ### 群芳宴重新开始,冯思静与冯思意还未回到宴内,发现了这一点的姑娘们都暗中用眼神相互示意,更有不少人窃窃私语,真正将心思放在宴会上的寥寥无几。 闺中生活大多困锁于大宅门内,长日无聊,遇上这样的大型八卦事件,正好为她们枯燥的生活添些佐料。 令人惊讶的是,处于流言正中心的如阳郡王妃依旧出席了宴会,且精神抖擞,临危不乱,该笑的时候笑,该捧场的时候捧场,半点没有受到影响的模样。任凭谁见了,都要感叹一句大家风范。 太后高坐台上,旁边陪侍的人从女官换成了三皇子妃,三皇子妃得了三皇子的讨好皇祖母的吩咐,一连讲了几个笑话,想哄太后开心。太后只觉她叽叽喳喳烦人的很,这才三年,这个孙媳妇就彻底变了个样子。她眼神冷淡扫过,三皇子妃才住了嘴,后退一步,把位置让了出来。 终于轮到了许宜年,她竟然表演了双手书法。只见她左右手同时在一张纸上动笔,默写了《灵飞经》全文。一柱香的时间内,她笔走龙蛇,一蹴而就,没有丝毫的停滞。待通篇写完后,众人才发现她左右手的字迹几乎看不出任何区别,一手卫夫人小楷婉转娟秀,颇有神韵。 欧阳大家从书院女使手中接过看了看,点点头,呈给了太后观览。 “果然好字,颇有风骨。”太后评价道,随后女官领了许宜年上前。 许宜年感受到那些投注到她身上的视线,心中雀跃,总算是熬出头了。她微笑着,按照私下一遍遍演练地那样朝太后行礼问安。 “若漪……” 太后目光不经意落在许宜年身上,顿时心中一震,目光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哀色。 少女垂手行礼,侧脸与故人几乎如出一辙。 太后眼底泛起微澜,神色却未变,只是轻启唇角,缓慢问道:“你如今年岁几何?” 许宜年闻声,恭敬道:“回太后娘娘,臣女生于鸿禧二年,年已十六。” “家中还有何人?” “家父任工部主事,如今正在晋州河道上,家中尚有母亲照管着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 许宜年特意多提了一句许父的职位,只盼太后能有个印象。 “赐花。” 许宜年回到座位的时候,脸红红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是止不住的激动。 许宜人望见她头顶那朵碗口大的赵粉牡丹,几乎快咬碎了牙,心想:早知道就不听爹爹的话,找人给许宜年一个教训,她也不至于出了这样大的风头,竟然爬到了自己的头上。这么琢磨着,许宜人唤来了身边的丫鬟,耳语了几句。 接近黄昏时分,天边红日将坠,新月初升,似橙似彤的云霞漾满了半边天空。 欧阳大家宣布群芳宴择出的十二位魁主时,人心又开始浮动。毕竟已得太后直接赐花的贵女仅有六位,还有六个位置尚且空缺,焉知自个儿没有机会。 结果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独得两花的冯思静夺了魁首,新乡郡主得了第二。 张月盈听到这里并不觉得惊讶,太后亲临群芳宴,总要为宗室撑撑场面。只是论才艺,冯思静远胜于新乡郡主,再加上要弥补之前那一场闹剧,新乡郡主只能退居第二。 张教习接着唱名,张月盈排在第三张月芬排第四。 对此,张月盈已完全无所谓了,对张月芬的那点儿子气早就出了,她还不如此时盘中的牡丹糕能勾得起人的兴趣。 宴会结束前,还出了一段小插曲。一个丫鬟险些将酒倾倒在许宜年身上,还好她躲得快,仅沾湿了半寸裙角。张月盈瞧了一眼面露憾色的许宜人,思忖她同张月芬不愧能凑到一处,这手段如出一辙,不过,这下她身上的锅背得更牢了。 群芳宴结束,太后起驾回宫,各家贵女陆续离开玉山书院。张月盈跟着楚太夫人一起上了马车,将同张月芬之间的恩怨说了,让祖母也好有个防备,以免张月芬突然失了智撺掇小冯氏发难,楚太夫人都不清楚缘由。 楚太夫人点点头,并没有做出什么表示,只要孙女没有吃亏就行。 坦白从宽完了,张月盈另有好奇,开口便问:“祖母,我怎么觉得今日太后娘娘对许姑娘的态度有些怪怪的?” 楚太夫人长叹一声,道:“许家姑娘和已故的皇后娘娘长得有五分俏似。” 当今陛下弱冠之时迎娶了表姐叶皇后,虽是少年夫妻,帝后二人之间却不怎么和睦,后宫之中三皇子的生母黄淑妃更为得宠,其声势一度直逼皇后,剑指后位。皇长子早夭后,叶皇后心灰意冷,在生下四皇子后骤然血崩而亡。不知是对此有愧,还是迟来的深情,今上驳回了所有继立黄淑妃为后的奏请,虚悬后位,令黄淑妃和皇甫德妃共同襄理后宫。 叶皇后既是太后的儿媳,更是侄女,太后见到许宜年的第一眼就看出来她与叶皇后相似。 “所以太后娘娘才对许姑娘这般优待,让她排在了群芳宴的第五位,还那么仔细地问过她家里人的情况。”张月盈若有所思。 难道是对叶皇后有愧,想要弥补? 不对,四皇子是叶皇后亲子,又由太后抚养,要弥补也是弥补他,而不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许宜年。 张月盈摇了摇头。 想这么多做什么,这些贵人想做什么,与她这个小人物有何干系,还不如回府吃一碗小厨房新做的热醪糟来的舒服。 ### 千秋宫。 明月千里,月华如水,角落里的香炉里白雾一蓬一蓬地浮上来。 太后漱了口,让女官们将贵女们的名册呈上来,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状若随意问道:“你看这当中谁最好?” 胡嬷嬷明白太后问得是她,示意宫女替了她调弄珍珠霜,斟酌答道:“奴婢没什么见识,看着个个都是好,只看娘娘您更中意哪个做您的孙媳妇儿。” “你这个老货,真是滴水不漏,我要的是你的真话。”太后与胡嬷嬷主仆近四十载,还不明白她的那点点小心思。 “既如此,那奴婢便直说了。综合而论,自然是安平候府的冯大姑娘最好,素有贤名,才情出众,又有侯府和如阳郡王府做后盾。娘娘理应最看重她,不过,“胡嬷嬷话锋一转,“您顾虑的是今日午后那一遭。” 太后微微颔首。 胡嬷嬷所言便是她心中所虑,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但冯思静和沈允城的事闹得极大,了结的又不甚体面。若择了她,皇家面子上过不去,影儿心里也可能会梗着根刺,与新妇难以携手同心反生嫌隙。 “至于别的,那位许姑娘……” 太后知道胡嬷嬷想说的是谁:“冷眼看过去,人是有那么几分相似,但工部主事的官位太低。” 胡嬷嬷道:“娘娘说得极是。不过,得了娘娘的青眼,许姑娘日后定然前程似锦。” 朱砂落笔,许宜年的名字便被划掉了。太后执笔沉思半晌,继续划去了几位贵女的名字,笔尖落在了“张月盈”三个字上。 “这位也不留?” 太后道:“人是不错,不愧是长兴伯太夫人教出来的。可惜非长兴伯之女,只是侄女,外家虽然在朝,却又都不在京中,于影儿并无助力。” “那便……”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21节 洒金白纸上,被朱砂圈出来的名字只有一个—— “张月芬。” “长兴伯府四姑娘与安平候府大姑娘齐名,其父礼部侍郎张域不涉党争,两位夫人一个连着左都御史府,一个连着崇庆侯,正正合适。” 太后转而吩咐候在外殿的女官:“明日宣长兴伯府两位夫人入宫。” ### 翌日清晨,一位女官悄然造访长兴伯府,小冯氏穿上三品诰命夫人的服饰随之入宫,而大冯氏则十分凑巧地感染了风寒,不能成行。 四个时辰后,小冯氏风尘仆仆回到桂芳园,久不与小冯氏说话的长兴伯就等在正房。为女儿计,小冯氏虽眼中仍藏着忧虑,但一见他就板着的脸终于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将太后召她的缘由道来:“太后娘娘这是看上了我们家芬姐,有意将她聘入皇家。” 长兴伯亦喜上心头,捋着胡子,频频点头,然而小冯氏的接下来的话就将他的好心情击得粉碎。 “太后娘娘说我们伯府世代名门,人才辈出,芬姐又是伯爷长女,样样都极为出众。四皇子殿下尚未成婚,与芬儿郎才女貌,正好相配。唯独有一点,四殿下的身子瞧着弱了些,也不知有没有妨碍?” 小冯氏讲得兴致勃勃,长兴伯的脸色却变得十分难看。 “四殿下?”他问。 小冯氏终于察觉到了丈夫的异样,窥着长兴伯的脸色,试探问道:“伯爷,有何不妥吗?” 长兴伯默然不语。 不妥之处大了。 要指望自己这位夫人明白其中关窍,还不如直接跟女儿说。 于是,长兴伯提议道:“要嫁人、同四皇子殿下过一辈子的是芬姐自己,不若叫她自己过来,将利弊说清楚。” 小冯氏一想,觉得也是,当年芳姐与永城侯府四公子定亲时,也是芳姐先点了头。 夫妻二人把张月芬从坠珠院唤了过来。 第24章 投名状放着好好的皇子正妃不做,难道…… “姑娘?快黄昏了,该起了。” 鹧鸪和杜鹃轻手轻脚地扒开三层的藕色纱帘,琉璃灯里闪烁的微光尽数落在整个人埋在被子里睡得正香的张月盈身上。 “姑娘,该起来吃完饭了。”鹧鸪扯了扯被子,催促道。 “知——道——了——”少女细密的睫毛颤了颤,她抱着抱枕缓慢坐起来,打了个哈欠,睡意终于驱散了大半,“现在是什么时辰?” “酉时正刻了。”鹧鸪忙着将床帐系好,一面说着,“天已半黑,大娘子入宫都已经回来了。按姑娘的吩咐,小厨房已经起锅,待会儿就该送饭过来了。” 鹧鸪扶着张月盈坐到梳妆台前,杜鹃接过小丫鬟端来的一盆水,拧干了帕子,张月盈接过细细净了面,整个人顿时清爽多了。 天色已晚,又不需要出去见人,张月盈没有梳多么复杂的发髻,重新打了条麻花辫了事。 为了犒劳因昨日群芳宴而疲惫不堪的心神,除了辰时午时起身用过饭,她睡了几乎一整天,现在只觉精神奕奕。 “太后叫二婶婶进宫是做什么?”张月盈捋着耳前的一绺头发,问杜鹃道。 杜鹃深知自家姑娘的脾性,早就去打听了,预备说给她听,更何况事情早就传遍了全府。 “都说太后娘娘有意做媒,要将四姑娘许给皇子。” 说着,语气里还颇有一些愤愤不平,张月芬昨日在自家姑娘身上弄鬼的事情,杜鹃和鹧鸪都还记着仇呢。 “许给哪位啊?”张月盈虽然不怎么关注皇家之事,但多多少少知晓二皇子和三皇子这最炙手可热的两位早已娶了正妃,未成亲的也只有排行往后的皇子。 杜鹃道:“说是四皇子殿下。” 原来是他。张月盈脑海中倏然浮现出那个匆匆两晤、神姿高彻的病弱青年。 鹧鸪冷哼一声:“咱们姑娘什么都没有,她还攀上了高枝。” 张月盈低头,隔着纤长的睫毛,看不清神色,过了几息,她说:“在四姐姐看来,她不是高攀,反而是下嫁吧。四皇子殿**弱多病,圣心有限,注定没什么前途。” 与另一枚鸳鸯比目佩的主人相比,更是天差地别。如果没有希望也就罢了,但偏偏就是有了希望却突然横生枝节,想来她肯定不会甘心。 有好戏看了。 小厨房今晚做了一锅酸菜鱼,鲜香酸爽,佐以青笋、竹笋、山药还有粉丝,张月盈主仆三人吃得心满意足。 山海居的院子里新扎了架秋千,花了院子里的小丫鬟们不少功夫,装饰上了彩纱、绢花,又铺上了一层软垫。张月盈坐上去,一摇一摇,夜风习习,很是惬意,便叫这个月多发半个月的月钱给院里的丫鬟,算作福利。 鹧鸪推着张月盈在秋千上荡得畅快,一个名叫春花二等丫鬟轻手轻脚地凑到杜鹃耳边,杜鹃点点头叫她先到廊下等着。 “姑娘,桂芳园那边有信儿来了。”杜鹃走过来接替了鹧鸪的位置,“大娘子和伯爷又吵了起来,四姑娘也在。” 张月盈长长的“哦”了一声,示意杜鹃继续讲。 “似乎还是因为四姑娘的亲事,似乎是大娘子和伯爷的意见相左,但具体如何还不清楚。” “是叔父和四姐姐不愿意吧。”张月芬轻描淡写地下了结论,感叹道:“四皇子还真是倒霉,成亲的对象有了心上人,还是自己的亲哥。” 算了,可怜人家做什么,身为皇子就算身子骨差了些,从小锦衣玉食,食邑三千,也比寻常人过得舒服多了。 “杜鹃,再推高一些!” 秋千上下翻飞,山海居里霎时洋溢着张月盈银铃般的笑声。 ### 如张月盈所料的那般,桂芳园里丫鬟仆妇们均小心翼翼,连头都不敢多抬,生怕触了主子们的霉头。 桃枝留在外间,时不时偏头往里面瞅,忽地额头一痛,她捂着头一看,对上了余嬷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娘。”桃枝低低唤了一声。 余嬷嬷瞪了女儿一眼,说:“还没过多久,我教你的东西就全忘了?” 桃枝回答:“这不是看姑娘和大娘子闹得厉害,我有点儿害怕。” 毕竟只有四姑娘好了,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日子才有盼头。 “主子们的事,与我们没有关系,按吩咐办事即可,不要多看,更不要多问。”余嬷嬷看着女儿委屈的模样,叹了口气,拉着她到了廊下无人之地,苦口婆心道,“你和琼花不一样,无需与她比。娘将你送到四姑娘身边为的就是混个名头,大娘子那儿已经答应待四姑娘出嫁便销了你的身契,放你出去自行聘嫁。你再熬些日子,便可功成身退了。” “桃枝,进来!” 还没等桃枝回复余嬷嬷,屋内就传来了张月芬的声音。 “是,姑娘。”桃枝慌忙踏入室内,就见张月芬扶着琼花走出来。 “你先回坠珠院,将我的首饰规整清楚。”张月芬简要吩咐道,“琼花,你跟我去外院见父亲。” 桃枝埋头应了,像个鹌鹑似地缩着后退几步,留出一条道来。张月芬瞥了她两眼,思忖这丫头终究是后来的,人也木讷,平日还是 丢到一边为好,盘算着哪个二等丫鬟可以提成一等补了她的缺。 琼花打着灯笼,引着张月芬离了桂芳园。桃枝正欲抬步回坠珠院,路过正房外,一扇窗户打开,长兴伯府的当家夫人坐在饭桌前,望着一桌的饭菜默默无言。 小冯氏真想去庙里面请高人算算她最近是不是犯了太岁,诸事不顺,先是儿子不知受何打击一蹶不振,后是女儿婚事坎坷,父女二人竟瞒着她做出了那么大的一件事。 “女儿心慕三皇子殿下,万万不愿嫁给四皇子殿下。”张月芬方到桂芳园,就立刻跪地不起,嘤嘤抽泣起来。 小冯氏吃了一惊,没料到女儿会是这般反应:“芬姐,闺中女儿家年少爱慕哪家公子都是正常的,嫁了人便慢慢淡了,没有人死守着这一点儿小心思不放的。” 这话说得颇有些过来人的意味。 “可……可是,谁都清楚四皇子殿下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见风就倒,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女儿嫁过去就是守寡的命。”张月芬一边捏着帕子拭泪,一边偷偷朝长兴伯看过去,见父亲点头,立刻抽噎不止,“更……更何况……三皇子殿下并非对我无意,我们……我们……” 张月芬喉咙里的话未曾出口,小冯氏猛然将手中碗筷一砸,“哗啦”一声,青花瓷碗摔了个粉碎。小冯氏霍地站起,眉目间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怒气: “你们怎么了?芬姐,三皇子殿下早已娶了正妃,你放着好好的皇子正妃不做,难道还想去给他做妾不成,我们长兴伯府的姑娘比武威将军府差在哪儿了,还要跑到他家姑娘手底下讨生活。” 在小冯氏看来,女儿就是被情爱一时冲昏了眼,她自幼倍受宠爱,哪里知晓妾氏在当家主母威压下过日子的苦楚,只需让她去见见府里周小娘和木小娘过得日子,就清醒了。 张月芬眉目低垂,情意绵绵道:“殿下……殿下很好,我愿意。” 见女儿仍旧灵顽不灵,小冯氏气不打一处来,长兴伯还在一旁拱火,细数嫁给三皇子的好处:“媛娘,三皇子殿下前程远大,身边侧妃的位置比寻常的皇子正妃高了不知多少,若是咱们芬姐有幸,日后做个贵妃,乃至皇后娘娘的位置也不是不能想。” “好啊,你们一个个早就谋算好了,一唱一和,打量就瞒着我一个,若不是太后娘娘叫我进宫去了一趟,直到生米煮成熟饭了,我还跟个傻子似的一无所知。”小冯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儿,心口闷闷的发疼。 她左手捂胸,弯腰缓过片刻,也不管女儿,指着长兴伯斥道:“张域!你个杀千刀的!我倒不知道你在朝上竟然有了这样远大的志向!要将女儿送去当了站队的投名状!” 小冯氏虽在后宅,但也需对外同官眷们交际,朝堂上的局势,她不是一无所知。 长兴伯这是投身了三皇子的阵营。 从龙之功获利大,但风险亦高,稍不注意便将摔下万丈深渊,尸骨无存,前一阵子京城里遭祸的那些人家就是最好的例子。保持从前中立的立场,只为圣上做事,按部就班地升官,一家人安安生生过日子不行吗?非得要连她的女儿也要搭了进去? “媛娘,我这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儿女好。”长兴伯按住小冯氏的肩膀,眼里闪烁着异常的光,语重心长道。 “为了我?瑾儿如今还在床上躺着,你为的怕是东院那个生的两个小兔崽子吧!”长兴伯所说,小冯氏一概不入耳。 长兴伯自知与她是说不通了,反正他只是通知,不是与她商量,留下一句:“你自个儿好好想想。”拂袖去了外院,打算与幕僚们商讨一二,此事要如何运作,既要不得罪太后,还要妥善拒掉这门亲事,得先有个章程才是。 府里养着的这些幕僚七嘴八舌,给出的方案都不是很合长兴伯的意。加之与小冯氏吵了一通,他心中烦躁,更不愿意回桂芳园去与她相看两厌。于小娘的事情后,他对几个小娘均生了些阴影,便乘了竹辇去了东院,欲要在大冯氏这朵解语花处松快松快。 不曾想,大冯氏却给他想出了一个妥善的解决之法。 第25章 看戏只希望这位美人灯没事,不然她们…… 张月盈自然不觉得这一切能同她扯上什么关系。 四月二十六,她才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昨夜跟几个丫鬟打叶子牌打得有些晚,不多睡会儿,怕是要长黑眼圈了。 张月盈靠在枕头上,随意翻开一本书,是昨日何想蓉让人给她送来的新出的《金钗记之替嫁良缘》。 杜鹃去催早饭,鹧鸪和春花收拾着张月盈今日要穿的裙装,对张月盈道:“何姑娘倒是清楚姑娘您的喜好,送了书来,还约了您今日晚上出去一道看戏。” “那可不是,知我者想蓉也。”张月盈正看到女主角被姐妹换嫁的部分,只殷殷期盼着后面男主角出来打脸的部分,好叫她狠狠出口气。 不过,写《金钗记之替嫁良缘》的这位扶桑散人当真是个妙人,笔力较上一本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还将世人最爱的替嫁、抢亲、打脸等众多狗血元素融合的浑然一体,文笔十分流畅。想来这本书的收益,还要再涨。 到了申时末,张月盈从长兴伯府出发。 如今已是春末,气温渐长,马车行进间,张月盈挑起帘络朝外探看,过往行人皆换了薄衣春衫,更有甚者着了夏日衣衫,熙熙攘攘往闹市中去。自太祖时,因天下承平已久,便废止了宵禁,京城中心夜间更是热闹非凡,常常喧哗至天边泛白。 马车已入东大街,目之所及华灯初上,鳞次栉比的商户间人头攒动,一片玉壶光转中,以东大街最中心的水云楼最为引人注目。 水云楼乃是京城的老牌酒楼,其彩楼高达数丈,雕梁画栋,廊檐相连,夜间灯花照耀,恍若银河倾倒,远在三里之外便可观得其灼灼光辉。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22节 张月盈踏入水云楼正门,楼内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她四处打量,一楼的大堂中央莲台之上,一位异域打扮的舞娘轻捻兰花指,素手反弹琵琶,舞步轻移,飞快旋转起来。 “阿盈!我们在这儿!” 一片嘈杂之间,何想蓉的声音陡然响起,张月盈即可循声望去,何想蓉正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朝她挥手。 张月盈行上二楼,与何想蓉汇合后,拐过两道弯,步入了西面一间玲珑却不失清净的包厢之中,冯思意此刻坐在轩窗前,低头用银匙挖着一个滴酥鲍螺,心情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 “阿意,今日叫你们来,便是来痛痛快快玩一场,你也莫要想那么多,倒不像你了。” 冯思意叹了口气:“事情传扬的满京城都知道了,姐姐何曾有过这样让人指指点点的时候。她难受,我也难受。” 还是汝阳郡王世子惹的祸,许多事情传着传着就变了味道,安平候府的两个姑娘都成了流言和八卦的正中心。若不是冯思静去了京郊庄子散心,冯思意估计还躲在府中。 张月盈安慰冯思意道:“凛寒过后,便是春日破冰之时,你家姐姐那般品格,日后定然不愁,只有叫别人后悔的份。” 冯思意脸色稍霁,但也明白这世道总是对男子更宽容些,哪怕错在汝阳郡王世子,他日后的姻缘也肯定比冯思静顺遂。她默默捏紧了拳头,要是日后他心怡哪家姑娘,她必然要出手搅和了,替姐姐报当日之仇。 张月盈落 了座,水云楼的两个女伙计送了三盘鱼脍、一壶青梅酒并诸多甜点小食入内,摆了满满一桌。 张月盈捡了其中几样,盛于青瓷盘里很是可爱,问何想蓉道:“你的帖子里只说了今日请我们来此赴会观戏,倒没说是什么戏?” 何想蓉笑道:“这场戏我早就随帖奉上了,阿盈难道没看吗?” 张月盈道:“《金钗记》?” 何想蓉补充:“是《替嫁良缘》。” “水云楼的动作倒是快,才出的话本子便排出了戏,想来与那位扶桑散人私下熟识。” 张月盈琢磨着,这背后庞大的人际关系大概也是水云楼屹立不倒的缘故之一,这点上百花楼就差了不少。 何想蓉抿了口青梅酒,边夹了块鱼脍,边不大在意地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只是话本子不错,排出来的戏也不会差到哪去。” 张月盈想想,觉得也是这个理。 冯思意朝包厢的轩窗望出去,正下方便是华丽的演出台,坐在此处,一边享用佳肴,一边也能将台上表演尽收眼底。 她问何想蓉道:“今日的戏是人戏,还是傀儡戏?若是人戏,这台子有些小了。” “傀儡戏。”何想蓉答道,“主演的是京城瓦舍里最有名的那家傀儡戏班子,不然,这水云楼今日人也不至于多成这样。” 一楼里的堂厅挤得是满满当当,上面的包厢也都订出去了,来的不止有男客,还有如她们一般的众多女客。她们正上方三楼的包厢里坐得就是新乡郡主及其表妹,左边的包厢归了太师府的长孙女。 咿呀咿呀哟的唱腔响起,一副缩小了数倍亭台楼阁从台下升起,几个约有半人高的傀儡木偶从天而降,身着锦衣华服,头戴钗冠,人物神态栩栩如生,恍若真人。其上悬着数十根银丝白线,细不可见,操纵傀儡的人应当藏身于楼上隐秘之处,傀儡一举一动仍游刃有余,足见技艺之高超。 “春风起,雁北归。青庐帐前,喜结良缘。催扇儿,君莫急,珠帘掩映芙蓉面。” 台上傀儡持扇轻拒,女声盈盈唱起来,婉转多情,与男声响应成和,演到二人婚房初见之处,台下欢呼喝彩不断。 张月盈三人也论起了戏来,何想蓉指点着哪处或还有不足和缺憾,冯思静则将一大碗玉粉丸子一扫而光,肚子都填满了大半。 方见傀儡却扇,演到高潮处,只听“咚咚咚”三声门响。张月盈却觉奇怪,她们已定了这间包厢,伙计也将点的菜都上了上来,这个时候,谁会无端来打扰?大约是谁走错了门,张月盈只当没听见。 可几息后,又响起了敲门声,这下,冯思意和何想蓉亦被惊动了。 门口隐隐约约传来低低的抱怨:“我来的时候就问过了楚二楚清歌,他说他们家这酒楼里就这间一向留给特殊的贵客,大多是空着的,也没被人记名定下,咱们直接进来就好,怎么还锁上了呢?” 冯思意不知为何抄起一把汤勺,挽袖近前,一把拉开了门,汤勺“嘭”的一声砸到了为首的那人头上,动作之敏捷迅速,把张月盈她们都吓了一跳。 “殿下!” 脸色略显苍白的蓝衣青年被砸中了额角,向后踉跄了几步,好险被身后的侍从及时扶住。 “您没事吧?” “四……皇子殿下?”张月盈朝门口望去,瞧见被砸中的乃是沈鸿影,嘴唇不由抿成一条线,咽下一口唾沫。 只希望这位美人灯没事,不然她们可有麻烦了。 冯思意蹲身连忙请罪,让出门来给沈鸿影,紧跟着的另外两位公子哥也趁机挤了进来,第二位却被冯思意猛地又推了出去。 “二表妹,你推我出去做什么?”沈允城只觉得冯思意莫名其妙,摇着折扇抬腿又要进门,又被赶了出去。 冯思意面露嘲讽:“小女身如草芥,不敢与世子殿下攀亲,怕世子殿下哪一日不爽了,想找个人羞辱一番,正好撞木仓口上了。” 沈允城不是傻子,当即明白她还在为冯思静抱不平:“前日我已随母妃登门向安平候府致歉,此事便应当了结了。” 了结?冯思意冷笑道:“世子登门,那副满不在意的模样,一句话都没问过我姐姐如何,瞧见的人只道哪里是向侯府致歉,倒像是我们倒欠了你一万两银子!” 沈鸿影此刻白着脸靠在小路子身上,叶剑屏正担忧地陪着他。张月盈拉过一张交椅请沈鸿影坐下,示意几个丫鬟守住此处,往冯思意的方向去。 此处包厢内有一扇山水屏风,恰好隔断了包厢内外,只能透过绢纱窥得少女隐隐绰绰的背影一二。 “扶冬,给你家姑娘倒杯水润润嗓子。”张月盈看向冯思意,“阿意,先喝口茶,再来算账。” 见张月盈过来,沈允城拱手道:“原来是张五姑娘,让你看了笑话,我这二表妹劳烦照顾了。” 张月盈却不敢受他的礼,只道:“世子殿下,请恕臣女直言不讳了。殿下之所为,时至今日,桩桩件件均是错。婚姻始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殿下不愿意被人摆布姻缘,也能理解。但婚约是郡王妃想提议定下的,也是让您赠金镯给冯家姐姐的,不是吗?非又不是冯家姐姐死缠烂打逼的你,殿下不敢反抗郡王妃,迁怒于无辜女子,还闹得人尽皆知,实在没有风度。人议如沸,男人风流,一句浪子回头,便可赢得满堂赞和。殿下自然不知女儿家的名声何等重要,冯家姐姐何等难堪,甚至只能避出京城。别说阿意打殿下两次,就算再打上十次百次,都一点儿都不为过。” 冯思意的眼睛倏然亮了,这话说得妙啊,责任全推到了沈允城身上,正合她意,十分捧场地应道:“就是,你把我姐姐害得那般伤心,就是该打。” 勺子落在了地上,冯思意左看看右看看,唯有旁边多宝阁顶上的一把鸡毛掸子最为合适,捏在了手里,做势便要抽人。何想蓉与张月盈自然要为好姐妹撑腰,一左一右摆出了同仇敌忾的架势。 沈允城面色极不好看,反问道:“你怎知她没有纠缠?” 第26章 妙人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啊。…… “你敢再说一遍?” 冯思意抖了抖鸡毛掸子,发出“咻——咻——”的声音。 张月盈同何想蓉对视一眼,默契地后退几步,顺手关上了门,给冯思意留出发挥的空间。 “说就说,若不是她时常关切,冷不丁出没在我周围,我母妃能起这个心思吗?”沈允城说。 冯思意也学聪明了,想了想道:“世子这真是不识好人心,我姐姐素来善良大方,连污了她裙摆的市井小童都不忍责怪,更何况郡王府。不过循礼多关切了几句,世子自己生出了妄想,还是我姐姐的错啦?” 还没说完,一鸡毛掸子就落在了沈允城身上,沈允城抬手便要挡,奈何冯思意动作迅捷,逼得他只能绕着屏风抱头鼠窜。 “咳!咳!” 好在沈鸿影的咳嗽声拯救了他,冯思意她们才想起包厢里还有沈鸿影这么一个人,正好张月盈让人去请的大夫来了,冯思意便暂且休战。 王大夫家中世代行医,本人是东大街回春堂里最好的坐堂大夫,医术比宫里的太医也不差多少。他推门走入包厢,外间摆设翻倒,略显狼藉,可以想见这里不久前必然出过一番事故。行走权贵府邸,王大夫深谙不多看不多问的规则,他绕过屏风,见坐着的青年嘴唇泛白,好看的眉毛蜷缩着,微微喘气,便知这就是他要看的病人了。 “请贵人伸手。”王大夫挽袖抬手请脉,敛目思索少顷,恭敬道,“贵人这是身有旧疾,骤然受惊,肺经略有阻塞。我为贵人施针,再静养片刻就无虞了。” 张月盈她们总是松了口气。 “多谢大夫。”小路子从腰兜里摸出一个荷包,塞给王大夫,王大夫一掂,里面大约装着十两的数目,这位病人出手算是极为阔绰了。 王大夫扎过银针,继而看过沈鸿影额角上的青紫,只是略微被勺子碰到了,不是什么大问题。只需细细擦了药,不过一天的功夫,就连半点儿印子都再也瞧不见了。不过,他问讯来得匆忙, 随身的药箱里恰好缺了活血化瘀的伤药还未补上。 鹧鸪身上还有些晨风给的药,是她们习武摔打磕碰着时常用的,张月盈便拿出来给王大夫应急。至于剩下的药膏,也一并送给了沈鸿影,算作赔礼,反正她也不差这一点点药,山海居里多的是。 如阳郡王世子被打了只能算作活该,四皇子被砸却是实实在在的无妄之灾,且他的地位更尊,张月盈她们更没理由、更不能赶人家出去。时下,世风开放,男女在公共场合见面、同处一室吃饭都很常见,少有人会说闲话,他们索性便暂且共用这个包厢。 水云楼的大掌柜亲自来了,指挥着伙计将屏风移到正中间,彻底将整个内室一分为二,又抬了一张新的桌案进来,多上了一桌席面。姑娘们坐屏风右边,沈鸿影他们坐屏风左边,可谓泾渭分明。 台上傀儡戏未完,酒楼内外不乏叫好鼓掌声,唯独这个包厢久久鸦雀无声。多添了几个不怎么熟悉的人,姑娘们不好再凑在一起说私下的小话。另一边沈允城因为理亏做起了闷头鹅,沈鸿影半阖着眼帘,坐着默地修养,独独叶剑屏遇上这谁也不开腔的场面,只觉难受,不一会儿就忍耐不住了。 “在下承恩公府叶剑屏,见过诸位姑娘!今日挤占了几位的包厢,实在惭愧,这里今日的酒菜钱便由我们全包了。”他拱了拱手,指着台上的傀儡,道:“我们也是听了家妹的话,说水云楼今日有好戏才来的,只是这出戏实在是新,倒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故事?” “并非民间故事,而是一本新出的话本,正式如今民间最爱看的。”回答的何想蓉声音微糯,语调微微上扬,掩不住隐隐的得意。 叶剑屏道:“原是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 有了人起头,包厢内尴尬的气氛渐渐破了,甚至连冯思意和沈允城都能心平气和地寒暄两句,而后只当对方不存在。 “张五姑娘。” 静默许久的沈鸿影突然开口。 张月盈愣了一下,惊讶地抬头看去。 有屏风作挡,看不清沈鸿影的模样,只闻他嗓音清润,不紧不慢问:“不知府上一切可好否?” 冷不丁被问道,张月盈虽不知四皇子素不与长兴伯府来往,为何乍然关切起伯府的事,仍思索少顷,说:“臣女代伯府上下谢过殿下|体恤,祖母身体安康,叔父公谦奉上,府中女眷也都顺遂无虞,只盼天|朝安泰,陛下及诸位殿下棠棣同馨,如月之恒,如日之升。”1 她的声音非常悦耳,不急不缓,清透又干净,好似玉泉叮咚,带着一点点儿的俏皮,说起客套话也是一套一套,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生硬。 沈鸿影接着问:“不知府上四姑娘可好?” 张月盈长睫微微抬起,终于明白了他的目的。太后想要点鸳鸯谱,光长兴伯府这边知道了还不够,应当还知会了另一个当事人四皇子本人。四皇子方才想问的哪里是伯府众人如何,分明是想探听未婚妻的消息,只是她没意会到他的意思,他便只能直言。想来,他对张月芬应当很满意。 想到这儿,张月盈直觉唏嘘,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啊。 自幼体弱多病,有长辈做主,好不容易找了个心上人,还是一心向着异母兄长的。 她虽心里如此想,面上仍然分毫不露,只是装作略有犹豫的模样:“不知殿下为何问起四姐姐?” 沈鸿影修长的指节沿着桌面轻敲,思忖皇祖母已招了长兴伯的夫人入宫,这姑娘是真没听到风声还是装的? 虽心有疑惑,沈鸿影仍开口解释,语似无意:“今日乍见冯二姑娘,想起了与冯大姑娘齐名的张四姑娘,问一问罢了。” 四皇子说得语意模糊,仿佛只是随便问问的样子,张月盈只当明旨未下,他不便直言,答道:“臣女久伴祖母身侧,近日还未见过四姐姐。” 意思是我和张月芬不熟,你问过我也没用。 可谓直白至极。 “那真是不巧了。”沈鸿影低头,眼神逐渐转深。 一声锣响过后,戏台上的幕布撤去,操控傀儡的傀儡师,拎着傀儡上台谢幕,观众喝彩阵阵,不知是谁起的头,满天的铜钱骤然朝着他们洒去,水云楼的伙计端着簸箕,捡着地上的铜钱,忙得不亦乐乎。 戏既然看完了,张月盈三人便不再多留,告辞离去,转战百花楼,去拿事先订好的点心。 如阳郡王妃亦遣了人来找沈允城,甚至出动了郡王府的长吏。长吏乃是同进士出身,四五十岁的模样,留着老长的山羊胡子,板起脸来,一派老学究的做派,很得如阳郡王看中,纵沈允城再不愿,也只有乖乖跟着回去的份。 待外人都走光了,包厢里只剩下了沈鸿影、叶剑屏以及小路子三人。 沈鸿影举盏,浅褐的茶水泻入瓷盏,茶雾氤氲,迷蒙了一片视线。 “殿下,决定好了?”叶剑屏斜斜靠着椅背,毫不客气地拿过瓷盏,细细嘬了一口。 沈鸿影淡淡扫了他一眼,叶剑屏立即收了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正襟危坐,正经的不能再正经。 “张五姑娘倒是个妙人,只差直说她与张四姑娘姐妹不和了。旁的人家里遇见这种事,别管对内恨得跟什么似的,对外还是要勉强装作和睦的样子。”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23节 群芳宴当日发生的事情,叶剑屏后来令人细细去查过,自然清楚其中内情。 张四姑娘那事做得委实不地道。 沈鸿影眼底云雾缭绕,端着茶,悠悠开了口:“叶表兄,你知道的,我不在乎娶谁。” 叶剑屏自幼做了沈鸿影的伴读,表兄弟两个从小玩到大,以前也不怎么在乎称呼,总是表哥表弟胡乱叫着,常被人说没规矩。后来,两人的关系变成了主公和下属,叶剑屏也将表弟这个称呼改为了殿下,沈鸿影也很少再唤他表哥。忽而再用起这个称呼,可见沈鸿影此时说的的确是真心话。 叶皇后和皇帝作为表姐弟,早早就认识了,成婚后也恩爱了一阵子,只是还是抵不过“人心易变”四个字,甭管黄淑妃还是李淑妃,多出一个人便能将一切击得粉碎。至于皇帝现在的怀念,不过是做样子罢了。 沈鸿影所求不多,只要对方没有坏心,能与他相敬如宾地过下去即可。 “但张四姑娘不行,她同三皇兄郎情妾意,我何苦要去做棒打鸳鸯的那根棒槌,娶一个其心有异的皇子妃回去,还得日日夜夜防着。” 叶剑屏说:“长兴伯这个人一贯滑不溜手,不然前年朱元先受贿案,栽了那么多人进去,偏他这个朱元先的好友安然无恙,还升了官。没想到他竟突然铁了心要站队到三皇子那里,虽然只是通过许国公秘密搭了桥,可一旦捅出来,他就会失了陛下最看重他的中立。” “自然是三皇兄给的条件更丰厚,”沈鸿影手中的茶杯顿了一顿,“亦或是手里的把柄更加致命。” 沈鸿影搁下茶盏,慢慢踱到窗前,只见水云楼繁华散去,只余满地狼藉。 半晌,他转头看了叶剑屏一眼,忽道:“如此,便成全了三皇兄和张四姑娘。父皇最迟明日便会下旨召徐望津入京任谏议大夫。这样,皇祖母那边也不会反对。” 第27章 请嫁叔父何必威胁祖母?我答应了就是…… 长兴伯府里的事不少,小冯氏虽然因为儿女的事和长兴伯有些离了心,也没有撂挑子不干的道理。她素来要强,越发抓紧了管家的事不放,将繁杂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连楚太夫人都能在这方面挑出她的不是。 桂芳园的那一家子近来关系微妙,张月盈却是个闲人,继昨日水云楼看戏后,又去了趟城西的瓦舍里瞧了一场时下最流行的女子相扑。而后,她去了玉颜斋查看生意如何,毕竟这可是头一桩她自行操持的产业,若是能做大做强,日后仅靠着它养老都够了。 “姑娘,这是这个月的账本,一共赚了二千五百六十八两银子,比上个月多了足足四百九十三两。” 接待张月盈的仍是春雨, 她的算盘拨得极熟练,眼里也添了些生意人独有的精明,她深谙斋中的情况,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朱教习功成身退,只在玉山书院继续教授香道,让春雨顶上做了大掌柜。 “怎的突然多了这么多?”张月盈诧异道。 春雨将账本翻至最中间的部分,一条接着一条地指着上面的条目:“还得多亏了姑娘新给的那个香方,只说是太后娘娘都玉口赞了好的,京城里的这些权贵官宦人家就排着队来订。如阳郡王府、平王府、户部尚书府上,刘太师府上……这些都订了好几两回去。” 张月盈点点头,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明星效应了,平心而论,她在群芳宴上调得那款香味道过于浓烈,其实不宜常在室内熏闻。但是,国朝女子中最尊贵的太后娘娘都说好,下面的人自然有学有样,立刻追捧了起来。 看了个大概,张月盈便不再多问,若是事事都要她亲自计较,那要下面的这些掌柜伙计们做什么,她不得被累得早早皱纹横生,吃不好也睡不好,还有什么意趣可言。 回了伯府,她便赖在楚太夫人房中,闻着小厨房里传来的烤肉香,和祖母一道读起了话本子。 正看到兴处,楚太夫人讲起了古来,说了十几年前京城里出过的一桩姊妹易嫁的旧事,灵鹊掀了帘子,快步走了进来。 “太夫人,五姑娘,四姑娘被宫里送回来了!说是失足掉进了宫里的彩霞池!” 张月盈蹙眉,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桂芳园里当日大吵了一架,她是知道的。可接下来几日,张月芬和长兴伯都按下不提,什么幺蛾子都没出,安安静静的,直到今日宫里来人宣张月芬进宫。原以为就算要出什么事,也应当是出在伯府里,没想到竟然应在了那规矩森严的宫禁之中。 “灵鹊姐姐,你且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儿?”张月盈问道。 灵鹊缓缓叙述:“也是从送四姑娘回来的女官和小黄门口中打听到的。今日,原是陛下想着太后娘娘择定了四皇子妃的人选,想要叫宫里的娘娘们再相看一下,才让淑妃和德妃娘娘传了四姑娘入宫去。宫人先领着四姑娘到了彩霞池,等着娘娘们过去,然后便去复命了。彩霞池附近守卫不多,一个错眼的功夫,四姑娘就到水里了……” 灵鹊窥了眼楚太夫人的神色,看不出喜怒,接着道:“然后……正巧三皇子殿下途经彩霞池,远远见到有人溺水,便下去救人。将四姑娘捞上岸的时候,恰好撞上了来彩霞池的娘娘们。” 她越说,头埋得越低。 后面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张月盈和楚太夫人对视一眼,眼神都很复杂。 张月芬竟是用上了这样的手段,来取消与四皇子的婚事。 张月盈轻嗤一声:“三皇子如此也只能算是救人心切,救人前也不知落水的是个姑娘,才有所冒犯。再说也是为了救命,不是什么大事。去年,大理寺少卿宋家的姑娘不也是落了水,被鸿胪寺卿家的董大公子救了,照常嫁给了未婚夫谢通直郎。婚后,夫妻一同上门谢过了董大公子救命之恩,成就了一段难得的佳话。” 灵鹊露出略显复杂的神情,一口气说道:“除了娘娘们,撞见的还有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四皇子殿下,当场猛咳了好一阵,犯了旧疾,险些厥了过去,听说招来了大半个太医院。” 是以,这事彻底不能善了了,就算太后还愿意,四皇子被气成这样,哪能忍下去。 婚事自然也就彻底告吹了。 张月盈眼珠一转,琢磨了少许,才品出其中的一二来,这桩局真是好强的谋划,可不是一个外臣或外臣之女能做成的,必然有宫中之人做同谋。不然,怎么就留了张月芬一个人在彩霞池,侍奉的宫人一个都不留,三皇子正巧经过,救人被一众妃嫔们撞见了也就罢了,偏偏还遇上了四皇子。 而这个同谋不必多说,大约就是三皇子和黄淑妃母子了。 三皇子肯为张月芬费这个心思,看来也是真的看重她,亦或是看重长兴伯。 张月盈托腮想着。 自己这个便宜叔父可是礼部的二把手,只需拿下了他,三皇子的手便可伸进礼部,胜过二皇子一筹。 还附带一个美貌有才的美人,怎么算都是笔一本万利的买卖。 要说这里面最可怜的,只有那个病了的四皇子了,没了未婚妻不说,短时间内怕是要被当成京城里的笑话了。 想明白这些后,张月盈让人去小厨房把烤好的肉端过来,她要一边撸串,一边看热闹。 杜鹃和灵鹊被她支使得频频进出山海居正堂,不时禀报着坠珠院和桂芳园的最新情况。 “太医院的于太医来了,正在给四姑娘看诊呢。” “大娘子哭了一场,又和伯爷吵了一架。” “伯爷匆匆穿了官服,已经带着大娘子进宫分别往垂拱殿和千秋宫请罪了。” …… 吃过饭,张月盈直接就着楚太夫人正房旁边的一间碧纱橱,矮榻上铺了层绒垫,睡了一觉,再醒过来的时候,隐约听见了帘子掀动的声响,然后是长兴伯向楚太夫人请安的声音,然后是小冯氏还有大冯氏。 张月盈起身,也不叫人,趿着鞋子躲到屏风后面,悄悄朝外探看。 只听见一声闷响,长兴伯噗通跪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小冯氏的眼神更是躲躲闪闪,大冯氏捏着帕子跪在长兴伯旁边,扶着他的胳膊,垂下的眼眸里平静无波。 半晌,长兴伯才开口:“还请母亲饶过儿子,儿子教女不严,以至其言行有失,触怒宫闱,特来向母亲请罪。芬姐好后,儿子必然让她亲自来山海居向您请安。” 楚太夫人颇有闲情地修剪着新插的荷花枝子,道:“落不落水,本不是一个姑娘家能决定的,意外罢了,就算惹出的麻烦大了些,还是犯不着特意来请罪。” “意外”二字,楚太夫人咬得格外重。 “说吧,究竟为了什么事情,能劳动你们三个大驾?” “既然母亲都这样说了,我便直说了。”长兴伯揣着袖子,缓缓道,“虽说咱们都知道是意外,但四皇子殿下为此病了,陛下和太后娘娘俱是震怒非常,又要继续为四皇子殿下物色新的婚事,难免迁怒。我想着这事既然因咱们家而起,便应当由咱们家替陛下和娘娘解了这道烦忧,也免得上面心里留了印子,对府里也不好。” 楚太夫人挑了挑眉,手里的剪子滞在半空,隐约觉得长兴伯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怕不是她想听的。 “我想着盈姐今年十月二十一便要满十六,比芬姐只小了半岁,也到了相看说亲的年纪。既是伯爷独女,又是英烈之后,与四皇子殿下正正匹配,群芳宴上太后娘娘又亲自点过她,定然不会反对。于是,便斗胆向陛下提了。” 屋外忽然狂风大作,雕花木窗被刮得“啪”地合上了,豆大的雨点急急打落下来。 楚太夫人默然不语,冷眼盯着跪在地上的长兴伯,宛若一尊冷凝的雕像,屋内的气氛凝固得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小冯氏默不作声,大冯氏却忽然朝前挪了挪,一反常态对楚太夫人道:“媳妇在这里恭喜母亲,恭喜伯府,即将喜得一位皇子妃。” “是吗?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年纪大了,倒还忘了一个你还称得上盈姐的‘父母’了。” 大冯氏既然决定插手了这件事来换去长兴伯的彻底信任,就没有打退堂鼓的道理,面对楚太夫人的阴阳怪气,丝毫不觉难堪:“做父母的都是盼着孩子们好的。” “看样子这是你的主意,我还得感谢你咯?” “媳妇不敢。”大冯氏极尽谦卑。 楚太夫人嘴角泛起一弯冷冽的弧度:“难为你自嫁进来装了这么多年,受尽了委屈,倒 如今才露出锋芒来。大娘子到如今还好好的,想必是你还念及了那一点儿微末的姐妹之情,可今后嘛,就不一定了……” 楚太夫人语义未尽,只听“啪”的一声,她手里的剪子竟然直直被掷了出去,刀锋险些砸中长兴伯。 长兴伯“咻”地站起身,与楚太夫人平视:“事关阖府,还请太夫人莫要再固执,莫不是忘了四月初五那日的覆榴阁,您可是经了手的。” 话音落,长兴伯拱手恭敬地向楚太夫人揖了一礼,屋内的烛火轻晃,映在他瞳仁里,满是威胁。 “叔父何必威胁祖母?” 张月盈慢慢从黄花梨彩绘八仙人物屏风后走出来,少女目光炯炯,樱唇轻启: “我答应了就是。” 第28章 赐婚答应是答应了,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张月盈躲在屏风后面的时候,听到外头的声响,特别是长兴伯的言论时,起初是有些惊讶的。她脑袋恍惚,咬着嘴唇,努力凝神想了片刻,明白长兴伯这是担心婚事不成得罪太后,把她推出来顶锅,毕竟论起身份,她比张月芬还要更名正言顺一些。 出了差错,他又不是有心的,还极尽所能给出了最妥善的处置方法来弥补。这般恭顺,若皇家再计较,便是有不仁之嫌了。 真真是好盘算! 怕是这个计策伊始,她就被算计了进去。 就算牛不乐意喝水,他们也会强摁着牛头。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这还是头一回。 至于嫁给四皇子,张月盈叹了口气,静下心默默盘算了起来,好像也不是不行。 四皇子无论相貌气质都极为出挑,说起来更像是她去占了人家便宜。皇子妃是正一品的品秩,地位尊崇,国朝上下除了皇帝太后,可让她屈膝者寥寥无几。而体弱多病这一点,在旁人看来是短处,她却不觉如此。身体不行,意多味着早早被排除到了储位之争外,不会沾染上是非,而日后的新君为了彰显自己的仁爱,也会对这个病弱的兄弟也要多加抚慰。 至于早死的可能,事先说明她没有咒人家的意思,按旧例,四皇子故去后,皇子府的家产便会落入她手。她学学宗室中的前辈们如平王太妃,养几个俊俏的小郎君也没有人会管。 升官!发财!死老公! 前世网上形容最爽的三件事,她一下就占麻了。 屏风外,长兴伯步步紧逼,张月盈纵是知晓祖母心有丘壑,私底下也有盘算,也是担心。既想清楚了,她便走了出去。 蓝衣少女姿态蹁跹,双颊带着醒后不久的红晕,一双眼眸清澈透亮,语气坚定又冷然。 长兴伯望着她,心里涌现出一股复杂感觉,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襁褓婴儿已长成了俏似故人的模样。 张月盈抬眼扫过面前几人,继续道:“答应是答应了,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其一,祖母年高岁长,伯府需以她为尊,以她先,一点儿忤逆胁迫都不能有。祖母想住伯府就住伯府,想住别院就住别院。” 长兴伯答道:“百善孝为先,这是自然。” “其二,既是四姐姐惹下的祸事,我要她亲自来向我叩首道谢。” 长兴伯还未有所反应,小冯氏呛声道:“本就是意外,你四姐姐也是受害,你怎可如此羞辱于她!”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24节 张月盈敛了唇角弧度,紧盯着小冯氏:“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诸位心中应当有数。” 作为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她就不信张月芬不知道长兴伯他们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那么受益者来向她道个谢,怎么就不理所应当呢? 长兴伯止住小冯氏,他早就做好了张月盈狮子大开口的准备,如今仅是芬姐弯一弯腰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务之急是把这件事彻底敲实了。 他道:“盈姐以身解伯府困顿,有恩当谢,才是应有之理。” 张月盈朱唇微启:“这其三……我要城西甜水巷的那座祖宅和铺子,还有京郊东山的那座田庄。” “甜水巷的宅子乃是祖产,岂有给你个小姑娘的道理。”小冯氏只觉张月盈分外得寸进尺,东山庄山林良田加起来有五百亩,是她预备给张月芬的陪嫁。 “叔父、婶母不答应也无妨。”小冯氏尚未喘口气,张月盈便话锋一转,耍起了无赖,“那我就不必去顶这个锅了,更别想着用强。衙门报官,当街拦车,敲承天门外的登闻鼓,乃至日后嫁入皇室当面向陛下娘娘陈情,禀明你们的盘算。我不过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要降罪也降不到我头上,至于叔父婶母如何,我就管不了了。只要我心不甘情不愿,日久天长,有的是力气和手段。诸位可要想好了,是要花钱买个日后清净,还是鱼死网破?” 话音方落,小冯氏面上仍有不甘,大冯氏推了推长兴伯,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长兴伯波澜不惊,点了点头道:“皆依你所言。” 甜水巷的祖宅是长兴伯府最初发迹时的宅子,共有五进,位置极佳,就这样舍出去,长兴伯还是有些肉疼。但不过一点钱财而已,纠结这个做甚,只要想,日后还怕没有更多的宅子庄子吗? “那便多谢叔父了。”张月盈眉眼弯弯,笑意灿烂得似从眼中满出来,“春燕姐姐!拿纸笔过来!总要留个白纸黑字的凭证。” 免得有人赖账。 长兴伯的脸终于有些挂不住,但前面都九十九步都走了,岂有卡在这最后一步上的。他在契纸上签了名,盖了印着他名字的私印,忙不迭带着两个夫人离了山海居。他得马上写了折子递进宫里,不论成与不成,这事都算了了。 眼见着长兴伯出了山海居的大门,张月盈长长吐出一口气,“啪”地坐在了楚太夫人旁边的椅子上,喃喃道:“总算是走了。” 侧头抬眼,却见楚太夫人似有忧虑地看着她,鬓边的头发比回京前更花白了少许。 “盈姐,你啊——”耳边传来楚太夫人沉重的叹息。 张月盈将斟好的茶推到楚太夫人面前,语气讨好:“祖母您先喝杯茶消消火气。” 楚太夫人的神情更凝重了:“什么时候醒了?” “叔父他们刚来的时候。”张月盈自顾自捧着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说了那么多话,喉咙都快干死了。” “都听到了?” “那是自然。您忘了我平日最喜欢做什么?耳朵好着呢。” “然后就把自己卖了?” 张月盈起身,和楚太夫人挤到一张椅子里,揽着楚太夫人:“祖母,我和叔父讨价还价的时候,可怕您一不高兴,就直接打断了。但您却什么都没说。” 楚太夫人拂过少女发顶,乌黑的头发柔顺光亮,她忽然想起张月盈儿时因为挑食头发有段时间都是枯黄枯黄的,如今已经变了样子。 “你大了,该有自己的主意了。”须臾,楚太夫人方道。 “孙女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春燕姐姐这几天理得便是永安公府、清河崔家、大理寺少卿等多家送来的帖子。这几家嘛,清贵有权,府上都有些出色的儿郎,我猜是祖母想为我相看。”张月盈头靠着楚太夫人肩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且不说这事陛下不一定准,四皇子我也见过几次,不算太糟糕,至少脸还是看得过去的。” 而后,她将那套“升官、发财、死老公”的歪理再讲了一遍,弄得楚太夫人连连摇头,伸手一个暴栗敲在了她额头。 张月盈缩了缩脑袋,捂着额头回嘴:“天底下要两情缱绻何其之难?如我父母、外祖父母那般的更是万中无一。与其期待自己是那个幸运儿,倒不如选个让人最舒服、也不讨厌的,舒心适意、痛痛快快地过一天 享一天的福。譬如祖母您,是觉得我祖父活着的时候痛快?还是他死了之后痛快?” 楚太夫人本名楚雪琴,乃是扬州楚家次女。楚家老太爷乞儿出身,徒手打下了一份偌大的产业,名下商号铺面无数,却妻子早逝,膝下唯有二女。长女楚雪画嫁予一姓徐的书生,书生而后登科,官运亨通,位至太子太傅,这便是张月盈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恰逢先帝下旨清查各府欠银,长兴伯府欠了国库三十万两无力偿还,楚太夫人便在楚老太爷的安排下携五十万两陪嫁嫁入伯府,陪嫁均为楚家票号,无楚太夫人的亲笔书信及印鉴便无法支取。楚太夫人借此把持了长兴伯府的内务,在楚老太爷过世后接手了楚家的商行,背靠伯府和徐府将生意越做越大,自然是威风赫赫,但亦是日夜操劳,还得应付老长兴伯。论起来还是寡居后,她依旧说一不二,却行事更加自由,继子张垣得力,亲外甥女徐明珠做儿媳接手家务的那段时日畅快。 自己如此,楚太夫人倒找不到理由说服孙女了,无奈道:“我倒不知这样,是将你养得好还是不好了。” 张月盈笑道:“那自然是养得好了,和您一般冰雪聪明,人见人爱。” 楚太夫人盯着她片刻,又伸手戳了戳她脑门,吩咐小厨房做了张月盈最爱吃的江油米糕和一些爽口的小菜送过来。 吃饱喝足,张月盈继续心安理得地赖在楚太夫人这里不走,听杜鹃实时转播大冯氏和小冯氏的新一轮交锋。比如小冯氏的丫鬟故意用开水浇烂了东院门口大冯氏最爱的那株花,大冯氏的丫鬟指责桂芳园分给她们的月例不够,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撒泼打滚。 谁知当日傍晚,宫里便来了赐婚圣旨。 伯府中门大开,焚香洒扫,张月盈跪于众人之前,上首钦差紫袍鹤补,朗声宣道: “崇德五年,岁次丙末,四月任子朔,二十七日乙亥,皇帝若曰:树屏崇化,必正壶闱。兹有先长兴伯、都察院给事中长女,公辅之门,秉德柔嘉,秀章含出。是以今遣户部尚书娄诚,副使宗正卿王应眠,持节赐尔为襄王妃。” 旨毕,张月盈领众人再拜,伸手接过诏书。 “恭喜襄王妃,恭喜伯府了。”户部尚书娄诚贺道。 “有劳尚书,请尚书喝茶。” 伯府的丫鬟为来使奉茶,长兴伯在一旁陪坐说话。 张月盈手捧诏书,面波澜不惊,心里却道:还好事先答应了,长兴伯的折子都还没送上去,赐婚圣旨就下来,那么一大笔横财差点儿就没了。 第29章 三姑娘她火气可真大,路过的狗怕是都…… 宫中早传出欲聘长兴伯之女为四皇子妃的消息,却没料到此长兴伯非彼长兴伯。也有知晓内情的暗自唏嘘少顷,不知是为张月芬叹惋还是庆幸。比起同天下达的另外两道旨意,这场赐婚并未在京城中砸出多大的水花。 第一道旨意是册封诸皇子为王,二皇子为楚王,三皇子为成王,四皇子为襄王,年纪尚幼的五、六两位皇子得了郡王爵位,只待成年后再上封号。 另一道旨意则是召工部主事许冕长女许宜年入宫,为正四品美人,并升任许冕为五品宣正大夫兼水利司司长。后宫初封位分以嫔妃家世来论,威仪赫赫如黄淑妃都是从最低等无品的御侍做起。后宫久不进人,许宜年忽而得封高位,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着实有些令人侧目。 玉山书院中亦是议论纷纷。 熏风乍起,草木幽香,海棠谢去,榴花绽开似火。 许宜年已预备于三日后入宫,自然不再来玉山书院,而是在府中受教习嬷嬷们的训导。但人虽不在,也不妨碍她成为话题中心。 “许家姐姐在群芳宴上格外出众,太后娘娘应是那时就定下她了。”一个姑娘道。 另一人凑到其他人耳边,压低了声音:“我听我娘说……” “也不知道宫里看上她什么了?”话音刚落,几人对了个眼神,执着扇子转头,看向一身缥碧团花褙子的的许宜人。 “怎么?”许宜人挑了挑眉,“以为许宜年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忙不迭要去捧她的臭脚了?宫里那么多娘娘,陛下恐怕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吧。” 许宜人这话说得刻薄,旁人都看不下去了,一身扶光橙长衫的姑娘道:“许七姑娘,许美人已为天子嫔妃,便不是你我能随意贬低的了。虽然七姑娘与美人素有恩怨,但你已因此被教习们警告了两次,还是尊父请了辅国公夫人向山长说情,你才能回来。若是再犯,怕是要退学了。” 另有人帮腔道:“七姑娘同许美人毕竟是堂姐妹,血缘上是断不了的,听闻许国公也往美人府上送去了不少金银,这是要重修就好呢。” 许宜人一听到这个脸瞬间冷了下来,那些书画珍宝送给许宜年,比砸碎了喂狗都还不如。她有气发不出来,“哼”了一声,转身风风火火离去。她走得速度极快,完全不顾路上有没有人,直直就撞了上去。 张月盈抱着琵琶正与冯思意说话,见许宜人过来,轻盈地朝边上一闪,躲避开来,许宜人却“啪”地一屁墩摔在了地上。 “嘶——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撞我!”许宜人吃痛,旋即呵道。 “你怕是要先去学学怎么走路才对,自己差点儿撞上了人,还倒打一耙。”冯思意近来为了呛沈允城,跟人学着说话怎么阴阳怪气,倒是颇有成效。 “你们……”许宜人看向张月盈,目光不善,“哦,原来是张五姑娘,全京城都知道你捡了旁人不要的东西,要是我……” 张月盈笑眯眯地盯着她:“许七姑娘,须知陛下所书的圣旨上从始至终只写过我一个人的名字,你最好还是管好你的嘴,想好了再说话,莫要有一日死于口舌之下。” “你咒我?” “善意的提醒罢了。”张月盈耸耸肩,提步离开,和冯思意一起走远了回头,瞧见许宜人猛地一连踢了好几下铺地的石板,反而伤到了脚,最后一瘸一拐地走了。 冯思意啧啧称奇:“她火气可真大,路过的狗怕是都要被她踹两脚。” 张月盈答:“还能是什么?情场战场两不得意呗。” 冯思意立马被勾起了兴趣,一脸八卦:“‘战场’我还能理解,是跟许宜年比输了,这情场……” 张月盈轻咳了两声,说:“你记得她与我四姐姐近来交好吧。昨儿,她派人上门探病,却是让丫鬟来将我四姐姐痛骂了一通。” 张月芬本就因为向张月盈行礼道谢有些委屈,被许宜人派来的人这么一激,倒真病倒了,连书院都还没来。 “许宜人她喜欢成王殿下啊。”冯思意恍然大悟。 张月芬落水被成王所救的事情虽然没有闹大,但有黄淑妃在皇帝耳边吹风,宫里几乎默认要把她配给成王做侧妃了,“好朋友”变情敌,许宜人只会觉得背叛。 张月盈猜测的要更深些,张月芬和成王之间大概率就是许国公从中牵线,成王频繁来往许国公府私会张月芬,许宜人却也投注了一颗少女心进去。 至于把许宜人塞到成王后院去?许国公又不傻,那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反正两个塑料闺蜜就这样掰了。 两人正往教授书法的课室去,拐角正要撞上一群结伴贵女,两人见状果断绕了另一条偏远些的道路。今日来找张月盈道贺的人不少,如果被围住了,没一时半刻可脱不了身。 ### 下了学,书院门口熙熙攘攘,马车排成长队。张月盈越过好几辆马车,才找到长兴伯府的马车,定眼一瞧,马车旁边正候着一个青衣内侍,远远朝她揖礼。 她忆起群芳宴时跟在四皇子身边的似乎就是这个内侍,应当是他的心腹。 “中贵人有礼。”张月盈柔声道。 “岂敢受王妃娘娘此等称呼。”小路子连忙推拒,不敢受张月盈的礼,他是来未来主母面前刷脸熟的,又不是来耀武扬威的。 “礼未成,当不得娘娘这个称呼。”张月盈笑笑,问:“不知中贵人寻我何事。” 小路子忙从袖里抽出 一封信笺递给张月盈:“殿下吩咐我将帖子送到,请王妃娘娘拨冗,于端午佳节,共观龙舟盛会。” 张月盈打开信笺,信纸上飞白书飘逸洒脱,却墨透纸背,丝毫不见笔力虚浮,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艺术品了。 她握着信纸,垂眸凝思了半晌,思忖虽说圣旨已下,她这个襄王妃已经板上钉钉,但反正她本就要去看赛龙舟,顺道见上一面也无不可,有什么事情趁早说清楚,免得为她之后在王府的快乐生活埋下隐患。 “劳烦转告襄王殿下,臣女定当赴约。”张月盈叠好了信纸,对小路子说。 了却了这桩插曲,长兴伯府的马车辘辘启程,飞快奔向长兴伯府。 那日随着赐婚圣旨一同下来的还有一道调令,令原蜀州知州徐望津右迁入京,任谏议大夫。徐望津便是张月盈的大舅舅,六年前,徐老太傅过世,徐家回扬州守孝,便跟她和楚太夫人住在一处,舅甥、表姐妹兄弟之间都是熟悉了,于张月盈而言自然是见喜事。不过,蜀中路远,大舅舅一家虽早在回京述职的路上,还要小半个月才能到。 她如今回府要见的是小冯氏的大女儿、长兴伯三姑娘张月芳和其夫永城侯府四公子唐志平。 方入伯府正堂,便见右边下手坐着一个柔蓝广袖褙子的少妇,唇色莹润微红,细长的两根眉毛挑起,鼻梁挺秀,隐约间能窥见小冯氏年轻时的样貌。 “这是五妹妹吧?”张月芳起身,携着张月盈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果真是秀外慧中,兰芬灵濯。难怪陛下太后娘娘看重,点了妹妹做王妃。” 张月芳笑容可亲,眼神收放有度,并不让人觉得冒犯,张月盈对她印象不错,也配合着笑了一下。 “五妹妹,这是你三姐夫。”张月芳拧了一把身旁的丈夫。 “永城侯府唐志平见过五妹妹,恭喜五妹妹喜得良缘。”说话的青年一身直缀皂衣,身材微丰,一双桃花眼,不笑也带三分情。 “三姐夫好。”张月盈福了福。 彼此见过礼,张月芳的丫鬟便捧了给张月盈的见礼,一斛上好的合浦明珠,一套青玉芙蓉头面,两对金丝累缀的五凤金镯,一顶象牙垂肩冠。远远超出了常例,想来里面有不少应该是临时添的。不过,对张月芳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25节 永城侯府钟鸣食鼎,几代经营下来,因未曾向国库借过债,得以富贵至今。小冯氏当初可是请遍了京城冰人,才为长女订下这门好亲事。唯一的不足便是,三年前永城侯夫人去世,唐志平因守孝错过春闱,索性携妻去了南边的白鹿洞书院读书备考,张月芳足足三年未曾归宁,与娘家只有书信来往。 杜鹃和鹧鸪接过装着礼物的紫檀雕花木匣,再移交给身后的几个小丫鬟。 张月盈不声不响地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听他们闲谈,若不是知晓她私下威胁他们的模样,定被会被这副乖巧嘴脸骗了去。 不过一盏茶,楚太夫人遣了灵鹊来唤人,张月盈带着张月芳夫妇一同回了山海居。 楚太夫人留夫妻二人喝了一盏茶,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让他们去坠珠院看望生病的张月芬。 张月盈踢了绣鞋,随楚太夫人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看祖母调香。楚太夫人舀了一勺沉香粉,问她道:“如今你也是要嫁人了的,礼部虽然还没有择定婚期,但估摸着就在年内。可从你三姐姐、三姐夫处看出了什么?” 张月盈摇头。 拳头大的鹅梨被香粉填得满满当当,楚太夫人将削去的梨顶盖上,用竹签戳紧,叫春燕拿去小厨房蒸三沸晾凉,明日再拿回来。 楚太夫人一边净手,一边对张月盈道:“你且仔细看着,那夫妻两个之间怕是藏着事呢。” 第30章 观舟赛你怎知,你不是我所选?…… 日悬当空,京城已然完全入夏,空气中隐约带着热意。 又逢端午时节,红旗当空,鼓声如同春雷阵阵。龙舟赛设在在汴河上,人流皆一股脑地往河岸挤去,去看龙舟竞渡。 张月盈掀开车帘一角,遥遥望见汴河边一座高挑的彩楼。 彩楼名叫观楼,楼成于先帝时期,用于帝王每年登楼观舟。今上并不爱看龙舟赛,观楼接待的也变成了朝中的大小勋贵官员,不过最顶上的一层空置,谁知道皇帝会不会突然起了兴致。 马车在观楼门口停下,小路子就等在那里,忙上前来扶。 “劳烦中贵人了。”张月盈直接干脆利落地跳下了地,鹧鸪抓给了小路子几颗金瓜子。 小路子揣着袖子,引着张月盈往观楼上走:“殿下订的是三楼临河的位置,既通风凉爽,视野也最是开阔。就等着王妃娘娘您来了。” 不论张月盈怎么纠正,小路子对她还是一口一个王妃娘娘,她也懒得管了。 沈鸿影临窗而坐,将楼下路边的景象尽收眼底,知张月盈来了,正了正身,就听门“吱呀”一声开了。 只见一只纤纤玉手拨开纱帘,走进一个穿着淡绿衫子的少女,比群芳宴那日颜色浅淡了不少,但眉眼弯弯,侧头正与小路子说着什么,粉晕轻扫脸颊,颜如朝华。 少女轻抬纨扇,遮住半边面容,扇面上绣着的却是一对缱绻鸳鸯。 大抵正值妙龄的少女均有一个希望觅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美梦。 但他大抵要让她失望了。 沈鸿影心想。 张月盈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福了福身道:“臣女见过襄王殿下。殿下是在看臣女这把扇子?” 被人抓了正着,沈鸿影当即移开目光,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面色却红润了不少,解释:“这扇子用的工艺精巧,难得一见。” “这算什么。扇子上的刺绣用的是苏绣,淮阳那边厉害的绣娘能够将一根丝线劈作十余根细丝,还可做双面绣,两面图案花纹皆有不同。”张月盈莞尔一笑,指尖抚过绣面,停滞片刻,她道:“不过我却不怎么喜欢扇面上这绣样,还是今儿出了门才发现,便懒得换了。” 这与他适才所想大有不同,沈鸿影听了,难得露出了一点儿困惑。 张月盈翘起唇角,问:“殿下没见过雌鸳鸯长什么样吧?” “扇子上不是绣了吗?” 张月盈脸上的笑更浓了:“这两只都是公的。灰扑扑的、长得像鸭子一样的才是雌鸳鸯,它们可没这么缤纷浓艳的羽毛,可不就遭人嫌弃了。雄鸳鸯找人家春风一度后,便跑得无影无踪,要去行下一场艳遇,留下孤儿寡母在一处,好不凄凉。” 见一个爱一个的渣男竟然是忠贞爱情的象征,前世她知道的时候,便觉大受震撼,找同学吐槽了好久。她自顾自地说着,没注意到沈鸿影眼底荡起了波澜。 “我竟是不知。”他须臾温和一笑,遮去了眼中神色。 河畔忽而响起了擂鼓之声,声如崩山。 这是要开始了。 张月盈和沈鸿影循声望去,此处视野极好,遥遥便可看见河对岸码头临时搭的高台上一位身姿挺拔的男子身着蟒袍,在几人的簇拥下登台,很是春风得意的样子。 “那是二皇兄。”沈鸿影向张月盈介绍。 原来这便是和成王斗得不相上下的楚王,张月盈倒是头一回见,不由多打量了几眼。跟成王和沈鸿影外表如翩翩公子不同,楚王膀大腰圆,气质英挺,不似皇子,更像江湖上扛着大刀走镖的镖师。也难怪,皇甫德妃出身将门,楚王更类母家一些,也是有可能的。 听说三日前,黄淑妃不知何故触怒了太后,被连削三级成了美人,与许宜年同阶,如今只能被称作黄美人。皇帝匆匆赶去都没能改变太后的决定,只能私下送了诸多赏赐安抚,宫里彻底成了皇甫德妃的天下。 与此同时,都察院的几名低阶御史一连弹劾了成王麾下的几位大臣,包括长兴伯在内。成王一系焦头难额,楚王这边形势一片大好,为汴京龙舟赛敲锣这样象征性极强的差事也从成王那儿到了他手上。 楚王走到红绸挂着 的一面一人多高的铜锣面前,抡起棒槌在上面猛地一敲。 倏尔,白烟散去,河面上十余只龙舟从中跃出,如离弦之箭一般地冲了出去,鼓点密密,将观者的心都吊了起来,欢呼声一阵赛过一阵。 “姑娘,你猜谁赢?”鹧鸪凑过来问张月盈道。 张月盈指了那只尚在第四位置上的蓝色龙舟:“我觉得惠州来的那只船赢。” 惠州便是前世的广东,广东的龙舟大战可是全国都出名。 小路子端了一杯青提饮给张月盈:“王妃娘娘竟不猜扬州?” “那个地方来的,总会偏着家乡一些,但前两年扬州的龙舟赛我还是看过的,反正不怎么样。”张月盈抿了口青提饮,里面加了冰块,顿时清爽了许多。 “殿下呢?”张月盈看向沈鸿影。 沈鸿影眉眼清疏温和,抬眼望着远方,睫羽落下一片暗影,他唇畔含笑:“未至终局,焉知鹿死谁手。” 张月盈却从这平淡的不能再平淡的语气中隐约听出了一丝峥嵘,可目光落在沈鸿影身上,只觉是一瞬的错觉。 这时候,汴河上传来一阵巨大的欢呼,和声声锣鼓。 “姑娘,是咱们扬州的船赢了!”鹧鸪也跟着欢呼雀跃。 张月盈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扬州今年的龙舟队如此迅猛,成了凭空杀出的一匹黑马。不过,惠州的龙舟拿了第二,她的预测也没偏离的太厉害。 几近午时,赤日满天地,热意融融。 鹧鸪和杜鹃携手将带来的两个大食盒打开,盛出一碗绿豆汤,给张月盈解暑。 糯米、绿豆、红绿丝、冬瓜糖、蜜枣飘在薄荷水里,上下沉浮。冰冰凉凉,带着丝丝甜香,沁人心脾。 本着见者有份的原则,沈鸿影自然也得了一碗,他捧着碗低头嗅了嗅:“是苏州那边的?” “嗯,跟着舅舅去苏州玩的时候尝过,味道不错。”张月盈边吃边点头,“殿下见过?” “去岁在江南养病,在苏州四时书院住过些时日。” 这个张月盈倒不清楚,她只听冯思意提起过沈鸿影常常离京养病。 张月盈突然发问:“那殿下可在扬州住过?” 小路子也得了一大碗绿豆汤,干燥的喉咙甫一得到滋润,正是对未来女主子好感倍增的时候,窥了眼沈鸿影的神色,插话道:“殿下去扬州拜访过徐山长的好友两天,都没来得及好好逛逛,只是可惜没有见过您。” “也是。同在吴地,臣女也只憾未曾有幸见过殿下,若是见过,这样一张俊脸,我肯定是日思夜想,压根忘不掉的。” 张月盈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她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随意惯了,只是不知道她这算不算撩拨了人家? 就是开开玩笑,也不是故意的,应该不要紧的吧? 她略有忐忑地瞟了眼沈鸿影,见他神色淡然,仪态端方,慢慢地品着绿豆汤,默默松了口气。 河风吹拂,汴河两岸旌旗摇曳。 沈鸿影握勺的手指不自然地蜷了蜷。 这姑娘说话,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已到了用午饭的时间,杜鹃借观楼的厨房,将另一个食盒里的粽子热了热,端了上来,其中一盘被摆在了沈鸿影面前。 张月盈一边解着粽叶,一边向他介绍:“这是百花楼新做的,一个咸鸭蛋的,一个蜜枣的,一个红糖的,最好吃的是红豆沙的,甜甜糯糯,却点到为止。” 沈鸿影目光在咸鸭蛋粽上掠过:“父皇和皇祖母喜咸,宫中从不吃甜粽。” “啊?”张月盈没料到皇室的口味竟如此单一,抿了抿唇,一下尴尬了起来。 她刚思索着如何找补,沈鸿影忽然径直拿起了豆沙粽,他剥粽子的动作又简洁又好看,不一会儿露出了白中带棕的粽肉。他一口咬下一小块,细细咀嚼了起来。 他动作突然,看得张月盈有些诧异,思忖这位殿下这么给面子的吗? 两盘粽子很快被分食殆尽,距下一场京城各商号的龙舟比赛尚有些时辰,张月盈正襟危坐,整个人显得极其正式,打算同沈鸿影谈谈正事。 “既然已经赐了婚,许多话臣女便不多兜圈子了。”张月盈开口。 沈鸿影抬眼,视线凝在张月盈身上:“张五姑娘请讲。” 张月盈道:“殿下和臣女应当都心知肚明,太后娘娘与殿下当初青睐的并非臣女,而是四姐姐。只是中间出了意外,长兴伯府需给皇家一个交代,臣女便阴差阳错被陛下赐婚殿下。” 沈鸿影静静地看着她,耐心地等她把话说完。 绿衣少女抬手将鬓边的一丝碎发别至耳后,继续道:“我知娶我或非殿下所愿,但……” “你怎知,你不是我所选?” 沈鸿影起身,背手望向汴河上偶尔飘过的画舫,阳光透过窗户斜斜洒在他身上,背影如玉,衣袂随风浮动。 张月盈的睫毛颤了下。 第31章 外室难不成他还真看上自己了?…… 沈鸿影的突然发问,让张月盈颇有些猝不及防,琢磨着当中的意思。 她蛾眉轻颦,眼珠子转过一圈,盯着沈鸿影的背影,心道:感情这赐婚的旨意下得怎么快,原来有他在里面搞鬼。 几面之缘而已,难不成他还真看上自己了? 但是,还没来得及出现的粉红泡泡下一刻便被沈鸿影戳破:“父皇坐观虎斗,不动如山,默许二皇兄、三皇兄相争,朝中两派争斗得如火如荼,我自知体弱,并无问鼎大位之可能,无力相争,不愿牵涉其中,只想图个清净日子过。” “所以,殿下选我。” “你最合适。” 虽出身勋贵,但背景干净,其父因公殉职,素享清名,本人与楚太夫人和如今的长兴伯一家显然不是一路风格,与楚王、成王两派均无任何干系。母族徐家曾经显赫过,虽如今有些没落,几位舅舅却默不作声占了朝中好几个紧要位置,凭借已故徐太师留下的关系,隐隐有再次兴盛的迹象。 而本人,他亦不讨厌。 张月盈没想到自己这位未来夫君竟然和跟她抱着同样的打算,皆准备找个合适的搭子过日子。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26节 既然无关风月,那么,一切就好谈了。 “殿下自己都不愿入局,却擅自把臣女给拖入了局中。”张月盈微微抬首,直视沈鸿影,茶色的眸子熠熠发亮,“不知殿下打算给我什么补偿?” 还是如此直白,不过比起那种话里话外的暗示,这种明目张胆的索要更让沈鸿影觉得舒服。他唇角弯了弯,抬手道:“我可以承诺姑娘,今后王府上下皆以你为尊,你叫人往东,阖府上下便无人敢往西,包括我在内。当然,王府的产业也均归你管制,你的嫁妆我分文不取。我在东山还有个温泉庄子,等会儿便过到你名下。” 给权也给钱,这样的补偿算是很有诚意了。 张月盈思索少顷后,说:“我想让殿下允我日后一个请求,不论对错、是非,殿下都一定要替臣女办到。” “是何请求?” “还……还没想好。” 这个就相当于要对方给一张空白的票据,今后用它支取多少钱,全看张月盈往上面填多少,造成怎样的后果完全未知。 张月盈清楚自己要的这个请求可以称得上得寸进尺了,正当她以为沈鸿影不会答应,他却轻轻说了句:“好。” “那便成交!”张月盈回过神,担心他反悔, 立马一掌击在沈鸿影掌心,“啪”的一声后,盈盈起身,福身行礼道:“臣女约了人一道乘画舫游览汴河,这厢便告辞了。” 少女提裙,转身跨门而出。 沈鸿影盯着他掌心良久,愣了一愣,怎么越相处越了解,就越觉得这个姑娘有哪里奇奇怪怪的。 ### 最大的那场龙舟赛已经比过,汴河沿岸车马稍疏,但仍时有堵塞,绘着长兴伯府徽文的马车悠悠前行,抄小道拐进了一条巷子里,再拐几道弯便可到百宝楼。张月盈在那里预定了几根五彩绳要取。 车厢一晃,车夫忽地勒马停车,一人御马飞快地穿过巷间,险些撞上了马车。 “等等!姑娘!”杜鹃拉住张月盈,掀起车帘一角,指着外面说道:“这人……看着怎么那么像三姑爷?” “是吗?”隔得有些远,张月盈不太看得清。 杜鹃说:“就是三姑爷,看他腰上挂着的那条快有半个巴掌大的红翡无事牌,听说是永城侯府祖上传下来的,绝对错不了。” 张月盈向来信杜鹃的眼睛,想起祖母之前同她提起过的事情,极目望去,欲探个究竟。只见马踏青石,尘土飞扬,黑马瞬间没入一条隐密的小巷。 因张月盈从前从未来过这个地方,她开口问道:“那条巷子是?” 鹧鸪和杜鹃同样对此处不甚熟悉,皆是摇摇头。 “姑娘,您和鹧鸪、杜鹃两位姑娘自然是不知道的,那条巷子土生土长的京城人都不怎么提。”车夫在京城赶了十多年车,对京城的每一条街巷,几乎都如数家珍,“若不是今天外面大街上实在太挤,车实在开不动,也不会从这附近走。” 张月盈好奇问:“我瞧着那里面宅子规整,住得应当还是些不差钱的人家,怎么都不愿提呢?” 车夫道:“这花山巷说起来不太干净。五年前,不远处的一家食肆着了火,殃及到了这条巷子,救火的人一来才知道,这里面住着的十个有八个都是旁人养在这里的外宅,好几家的夫人都打上了门。这里的名声便彻底坏了。” 鹧鸪插话问道:“既然人人都知道了,怎么不换个地方?” “好的人家自然是忙不迭搬走了,索性这里的名声已经打响了,成了咱们京城的一奇,那些外宅们就全留下了不说,之后还有不少人把外宅安在了这里。”车夫叹了口气,指了指巷口的一棵柳树,“每过了午后,嘿,这附近不少的婆子就蹲在那儿,等着看正室夫人上门的热闹。” 简而言之,如果怀疑自家夫君有了外室,就来这里找一找,多半都能找得到。 张月盈听得啧啧称奇,没想到京城里还有这等地方,那三姐夫这是...... 也在此处养了外室? 张月盈恍然,难怪祖母会说他和三姐姐之间有问题。 听说三姐姐从前在闺中时是个爆碳一样的脾气,虽然现在瞧着端庄温婉了许多,本性还是改不了的,若是被她发现了,又有一场大戏可看。 车夫正要重新挥鞭赶车,却见一辆小小的两轮青布马车鬼鬼祟祟进了巷子,就跟在黄志平后面。 “那不是伍大柳吗?他不是在给三姑娘驾车吗?怎么跑这儿来了?”车夫揉了揉眼睛,紧盯着青布马车前的车夫。 因离京日久,想念亲人,张月芳便和永城侯府商量了他们夫妻要先回长兴伯府住上一个月,伍大柳便是小冯氏拨给大女儿的车夫。张月芳今日似乎接了手帕交的帖子出门去了镇国公府,伍大柳应当替她赶车去了,骤然出现在这里,行迹实在可疑。 张月盈手指轻叩扇柄,心道:“三姐姐原来已经怀疑了,若真属实,只看何时闹出来罢了。” 多事之地,不宜久留。 马车去过百宝楼,停在汴河边的一个小码头。鹧鸪先一步跳下马车,又转过来扶张月盈。 张月盈甫一下车,便瞧见码头上停着的一艘画舫,虽说规格小巧,也有两层,画舫内外都扎满了新鲜花束,略微靠近,只闻香风习习。 画舫门口的珠帘被掀开,何想蓉和冯思意伸出手,一左一右将她拉上了画舫。 这画舫看似玲珑,实则内有乾坤,内庭豁达开阔,脚下锦绣铺地,家具均是清一色的黄花梨,不少贵女散落其间,时不时掩面而笑。 “张五妹妹,你来了。” 循声看去,只见四五个丫鬟簇拥着一个姑娘走过来,粉黛薄施,瞧着是个书卷气颇浓的美人,她对着张月盈笑了一下,接着飞快地把眼神收了回去。 这便是这场画舫聚会的主家,镇国公府的薛大姑娘,镇国公唯一的妹妹,素性温婉,平日里不怎么说话,总是与书为伴,有些社恐。她忽然下了帖子,请风荷院的所有同窗一道同游汴河,起初着实将人吓了一跳,但细细琢磨下来,便发觉这里面其实是薛大姑娘的嫂子、国公夫人的手笔,大约是担心小姑子不与人交际,特意组的局。 张月盈颔首,杜鹃将一方锦盒奉上,揭开盒盖,里面装着一条做工极为精美的五彩绳,其中夹杂着金丝银线,更巧妙的是上面串了七颗陶瓷珠子,一珠一字,连起来正是薛大姑娘最爱的一句诗。 “半道修缘半道君。”薛大姑娘的眼睛终于亮起来,向张月盈道谢,“多谢张五妹妹了,我很喜欢。” “薛大姑娘喜欢便好。”张月盈说。 薛大姑娘脸蛋微红,瞧着好似含羞草一般,要让她再多说什么,就是在刻意为难人。 她嘴唇嚅嗫着,犹豫了好久,才低声提醒张月盈:“你家三姐姐和我嫂嫂就在画舫二楼说话。” 说完,薛大姑娘又被身边的丫鬟簇拥着被迫去招待其他宾客,留下张月盈神情微愣。 三姐姐还真跟镇国公夫人在一处,那花山巷瞧见的青布马车里坐得必然不是她,但想必也该是个她很信任的人才对。 “你怎么呆住了?”何想蓉推了推她,张月盈才缓过神。 “无事。”张月盈找了个托词,“只是突然想起来家里小厨房的笼屉上还蒸了些牛乳糕,也不知道晚上回去还剩了没有。” 冯思意道:“没了就再做,咱们还怕麻烦?” 张月盈嗔道:“我又不是一定要吃,非得要厨房里的人连个节都过不好。倒是你,听说昨儿在百花楼和汝阳郡王又对上了?” 冯思意撇撇嘴:“我就瞧不上他那副高高在上,觉得全天下只有他最潇洒惬意的模样,若有一天他也经了和我姐姐一样的苦楚,我或许就大发慈悲地抬抬手,放过他了。” 三人随后找了个角落一边喝茶,一边听何想蓉讲起了市面上最近的话本子。何想蓉在这方面可谓如数家珍,哪些好哪些不好她都能一一指出来,并言之有物,比如新出的《风柳记》,她直言:“什么‘风柳’分明是‘风流’,一个小小秀才就见一个爱一个,骄矜拿捏起相府千金来了,还做着享齐人之福的春秋大梦,不知是哪个落第的穷秀才写出来的臆想。” 张月盈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原因无他,话本照进现实,她还真知道一位这样的顶级恋爱脑。她便与何想蓉、冯思意讲道:“想蓉你上京不久,扬州便来了位姓沈的新通判,沈府有一女便瞧上了一位登门的学子,那学子屡试不第,也起了走旁的路子的心思。坏就坏在他家中已有糟糠之妻,妻子一路从乡下找到了扬州,沈姑娘却直言不介意与旁人共事一夫,将沈通判气了个仰倒,强行将她送回了老家。” 何想蓉瞪大了眼睛,半晌叹道:“世间之大,果然无奇不有啊。” 何想蓉后来才知晓,她这句无奇不有还真是叹得早了些。 画舫沿着汴河缓缓向南而行,一位一身窄袖的大丫鬟踩着楼梯“噔噔”上了二层。 杜鹃凑到张月盈耳边,道:“姑娘,那是三姑娘身边的大丫鬟红缨。” 第32章 公府雅集多谢三姐姐提醒,什么事情该 …… 红缨上去后约有半柱香的功夫,就听见薛大姑娘唤了句:“嫂嫂。” 张月盈朝上瞧去,不知什么时候,通往二层的旋梯上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张月芳,另一个紫衣女子鹅蛋脸面,粉面桃花,顾盼生姿中隐隐带了些许气势,不必多想这位便是镇国公夫人,张月芳的手帕交。 说起国公夫人,旁人想到的不是些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至少也得是年过三十中年妇人。然而,唯独有两位最为特殊。一个是如今的承恩公夫人,先承恩公因流放儋州时熬坏了身子早早故去,世子袭爵,世子夫人也在二十一岁荣升为国公夫人。另一位便是眼前这位镇国公夫人,镇国公府原只是侯爵,先侯爷在鸿禧三年早逝,世子承爵后进入军中,到镇国公夫人嫁人之时,镇国公已因率兵从南蛮手中夺回松州进封为国公。 “镇国公夫人。”姑娘们皆一一福身行礼,轮到张月盈时,镇国公府人侧身避过并未受礼。 镇国公夫人端起杯盏,对众人说:“各位姑娘均是我家大姑娘的同窗,我在此谢过各位专程前来。我家大姑娘性子腼腆,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有事就来找我这位嫂嫂。” 她来这么一遭,所有人都清楚她是特地来替小姑子撑腰的。薛大姑娘自镇国公夫人出现起便如归巢的倦鸟一般紧跟着她,姑嫂关系显然极其亲密。 敬过一盏酒,张月芳对镇国公夫人笑道:“咱们还是先走吧,瞧着这些姑娘顾及着我们也放不开,怪不自在的。” 于是,镇国公夫人本想摸摸小姑子的头,顾忌人多,只轻轻在薛大姑娘左肩拍了拍:“别怕,好好招待你的同窗们,万事有我。” “五妹妹。”张月芳忽然开口唤住张月盈。 “三姐姐。”张月盈应声。 张月芳嚅嗫着嘴唇,似乎本要说什么,却又止住了话头:“闺中时光难得,好好珍惜,莫要辜负。” “多谢三姐姐提醒,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我心里有杆秤。”张月盈明白张月芳欲言又止的是什么,她的车夫既然瞧见了伍大柳,伍大柳发现了他们也在情理之中,索性给了张月芳一颗定心丸,表明自己不管闲事。 可不代表她不看闲热闹。 “那便多谢五妹妹了,五妹妹出嫁时,我必定添妆。”她们究竟在说什么,张月芳和张月盈均心知肚明,至于所谓的“添妆”,大概就是张月芳给的封口费罢了。 言罢,张月芳跟着镇国公夫人回了二层,留其他人在一层继续玩闹,看了午后的几场龙舟赛才悠悠返航。这一回画舫之行算是主宾尽欢,临走时镇国公夫人出来陪着薛大姑娘送客,还言道日后回多多请她们来玩,请大家在书院里多多照顾薛大姑娘。 风荷院的诸人本就相熟,自然无有不应。 张月盈回了府,连等数日都没有等到张月芳发作的消息,仿佛她只是个归宁的女儿,安安静静地陪在小冯氏身边。除了一回,她乘车到玉颜斋查账,竟在街上瞧见唐志平扶着一个头戴帷帽、身量较高的女子,两人看着十分亲密的模样。 连杜鹃都纳罕:“都说三姑娘以前是个厉害人物,如今遇上这种事情也只有忍下来的份。” 张月盈点头,心道:这世道下,许多成婚后的女子只能忍,也唯有忍,端看是媳妇忍成婆,还是忍着忍着把自己给憋屈死了。 人随势易,这位性子爽利的三姐姐是也成了“忍”字大军中的一员,还是另有盘算,张月盈也不得而知。 赐婚的圣旨已下,钦天监算了半个月,才在下半年内择了三个吉日,皇帝大手一挥,定下了离现在最近的八月初八。定好了日子,尚功局便派了几位女官为张月盈量体,用来裁制冠服。 刚送走几位女官,她便收到了镇国公府的帖子,邀她于五日后休沐时赴镇国公府的雅集。 雅集当日,张月盈和张月芳共乘一车,张月芬本是要跟着自家姐姐,可一瞧见张月盈,她便去跟张月清和张月萍挤另一辆车。 两辆马车慢悠悠地出了府,前往镇国公府,两家相隔不远,不过两柱香的时间,便到了镇国公府。 来赴雅集的不光有官宦人家的姑娘,还有夫人和一些青年才俊。 张月盈她们跟着张月芳,看她准确地说出每一位姑娘和夫人的名号,大觉惊异,这位三姐姐果然有两把刷子。 作为宴会的主人,镇国公夫人今日分外忙碌。男客自有镇国公招待,女客这边夫人们归镇国公夫人,姑娘们归薛大姑娘。但实际上,镇国公夫人时不时还要帮衬小姑子一二。 镇国公夫人远远瞧见她们,就亲亲热热过来招呼:“月芳,等了好久,终于把你给盼来了。” 张月芳道:“瞧你忙得跟陀螺一样,我都不忍心叨扰你了。” “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镇国公夫人看过张氏姊妹几眼,拉着张月芳嗔怪道:“虽这里面有两个我是见过的,但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你所有的妹妹,果然皆是亭亭玉立标致人物。” “岂敢,岂敢。你家妹妹难道就不出色?”张月芬眼里的笑深了几分,指着旁边的薛大姑娘道。 “我如今操心的就是她了。”镇国公夫人感慨一二,就和手帕交念起了妹妹经,对张月盈她们说:“你们自去玩吧,今日里面的花样可多着呢。” 张月盈她们跟着薛大姑娘往里走,镇国公府里后院花团锦簇,还引了条活水,潺潺溪流沿岸围了不少人,皆是在看水里的方开不久的睡莲。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27节 薛大姑娘时不时就需被迫停下来,努力与人寒暄一番,瞧着实在有些窘迫。 张月盈贴心道:“我们自己转转便是,薛大姑娘还是先去找国公夫人吧。” 薛大姑娘点点头,如蒙大赦般地溜走了。 张月盈正欲找个人少的地方静静呆着,看看冯思意和何想蓉来了没,余光就瞥见有几人直直朝着她们的方向走了过来,其中一人远远便喊道:“张四姑娘。” 原来是找张月芬,瞧着来者不善的架势,张月盈、张月清和张月萍顺势躲到了一棵石榴树后。 张月芬转过身,看着来人,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不知方才是哪位姑娘寻我?” “是我,”一个身穿樱草色窄袖衫的少女开口,望之不过十之三四岁,“听她们说张四姑娘的病好了,都出来赴宴了,我就定要来看看。” “完了。”张月萍嘴角抽了抽,喃喃念道。 “七妹妹认识?”张月盈问张月萍。 张月萍与她和张月清咬耳朵道:“她是我在香蕊院的同窗,威武将军的幼女沈四沈兰依,成王妃就是她二姐。” “那四姐姐跟成……”张月清缓过神,止住了未出口的话。 照这个情景,谁还看不明白,沈四姑娘是来张月芬面前替姐姐找场子来了。 “那……会不会?”张月清依旧心怀疑虑,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张月盈柔声安慰:“莫慌,再不济还有镇国公夫人呢,宾客出了岔子,主家脸上也不好看。” 再者,张月芬既然敢出门交际了,对会遇到的刁难肯定早有准备,不然她还进什么成王府。 就听沈兰依道:“张四姑娘既已康复,为何迟迟不上我们威武将军府来一趟,也好认认门,往后你见我,或许还要端茶送水呢。” 沈兰依比张月芬矮了半个头,张月芬微微低头俯视她:“沈四姑娘,你这是喝多了黄酒,说了醉话吧?” 沈兰依道:“你乱说什么?我何时喝了酒?” 张月芬捂嘴笑了笑:“若不是吃醉了,怎能说出那般胡话?我们伯府和尊府可是一点儿亲戚关系都没有。尊亲虽与家父同朝为官,可一个是文臣,一个是武将,素无往来,我为何要认你威武将军家的门?” 张月芬神色一正,继而不紧不慢道:“至于端茶送水,沈四姑娘若是到了我家来,作为主人家,我自然要请你喝杯茶,尽尽地主之谊。可沈四姑娘你因为我 客气了一点点,就分不清上下了,自以为高人一等,那可就欠妥了。” 意思就是就算她进了成王府的门,侧妃也是有二品的品秩,也是皇家媳妇,就算是一品国夫人见了她都要屈膝,更遑论沈兰依一个无品无职的将军之女。 外边传的都是张月芬是无意失足落水,宫里又因为太后压着,还未对她和成王的事下明旨,这事拿到外边怎么都不好说。 沈兰依也不知该拿什么话来怼张月芬,只能带着她的小姐妹气呼呼地走了。 张月萍见状摇摇头:“沈四姑娘此举实在不智,跑来找四姐姐的麻烦,只让旁人认为她是代表的是成王妃的意思。若是四姐姐日后在成王府里受了什么委屈,有了什么差池,都只会是成王妃嫉妒不能容人。” 张月盈听罢,倒是对张月萍侧目相看,没想到这个妹妹年岁虽小,但在看事情通透这一点上已然胜过了许多人。 众人看过这场热闹,便尽数散去。 再往里,跨过一座汉白玉小桥,便是一方绿萝荫庇的长廊,长廊上架了几架素面屏风,将男女隔开。东边是男宾席,不少文人公子便坐在那儿清谈聊天,论起风花雪月。西边女宾的地方各种糕点浆酪一应俱全,备有各色游艺之器,如棋盘、投壶乃至女子可用的绣箭箭靶。 贵女们各自散坐各处,或自取玩乐谈笑,或就悄悄竖着耳朵听隔壁公子的动静,皆不亦乐乎。 张月盈便在此处寻到了冯思意同何想蓉,她们两正坐在榕树下烤着肉,牛肉串上滋滋冒着油气。张月盈赶忙挤进去,打算摊手朝上,来次不劳而获。 张月萍年纪小,也是爱玩的性子,只不过平日里在伯府里压抑久了,拉着张月清便去投壶。她一连投中了五支,得了一把珐琅荷花梳篦的彩头,便推着张月清也要去试一试。 “六姐姐,你就试一试,肯定没问题的。”张月萍嘟着嘴对张月清撒娇道。 她知道张月清的心病,就是小时候做错了事情被木小娘罚得狠了,久而久之,做什么都踟蹰不前,带着些怯懦,总觉得自个儿做什么都做不好。 有张月萍于旁连番鼓励,张月清捏着箭杆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上前。 “瞄准!手不要举太低!力气不要太小!” 在张月萍的提示声中,张月清终于将羽箭掷了出去。 长长的羽箭飞入空中,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越过箭壶,越过屏风,直直坠进了东面的男宾席。 第33章 忍字刀摊上这么个夫君,可真是倒了八…… “宋清扬,你小子可算是中彩了,这羽箭偏偏就落在了你的帽子上!” 屏风对面骤然响起一阵欢呼声。 这边,肇事者张月清本人则瞪大了眼睛,目光呆滞,盯着她的手,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半晌,一个丫鬟过来传话道:“那边的公子想过来当面奉还羽箭。” 时下男女见面对诗,只要不逾矩,均是寻常,有大胆的姑娘亦起哄:“快叫人过来,也让我们瞧瞧是哪个倒霉蛋!” 又被镇国公夫人赶了过来的薛大姑娘点点头。 随后,两个丫鬟移开屏风一角,缝隙里侧身走出一位少年郎,齐整相貌,着一身墨绿衣裳,头戴纶巾,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支羽箭。 “原来是宋三公子。”有人认出了来人,“之前你来了我们家的雅集,我兄长还夸你词作的好呢。” 宋清扬道:“齐大公子文采斐然,宋某多有不及。” 而后对薛大姑娘道:“劳烦薛大姑娘将此箭转交给它的主人。” 丫鬟应声接过,便往张月清的方向去了,张月清接过羽箭,低着头,语气羞愧,脸色涨红:“这位……这位公子,实在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宋清扬拱手道:“宋某还要谢过姑娘赐箭,若无姑娘此箭破空而来,宜时宜景,宋某之词怕未曾得幸被推为魁首,故特来致谢。” “宋三公子实在言重,小女实在当不起。”张月清头一次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感谢,不由局促不安起来。 谢道过了,宋清扬再向在座诸位贵女拱手致礼,目不斜视地从穿过两道屏风间的缝隙,回到了男宾那边。 张月清捏着箭,面上依旧发烫,薛大姑娘虽少言,但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出言请张月清先去休息片刻,免去了她此时的尴尬。 午膳时分,镇国公府借地利,在溪水处布了曲水流觞宴。张月盈不怎么擅长吟诗作对,一连饮了三杯梅子酒,有些微醺。更有些倒霉的,不知被灌了多少酒,唐志平便是其中之一。因镇国公夫人与张月芳交好,镇国公竟也待他这个举人分外亲厚,接连劝酒,他是拒也不能拒,不一会儿就整个人都醉得站不稳了,被两个小厮扶去了客房。 约过了两柱香的时间,溪水旁众人仍在安心宴饮。 张月芳四下都没瞧见唐志平的身影,问镇国公夫人:“我家夫君怎么不见了?” 镇国公夫人答:“说是酒喝多了头晕,国公爷已经让人送他去屋子里歇息,等酒醒了就好。” “我还是亲自去看看,”张月芳起身,“也好安心。” 正好有几位夫人也乏了,便同张月芳同行,镇国公夫人遣了四五个丫鬟仆妇为她们带路。 “我的天爷啊!” 少顷,不远处的厢房里传来了女子凄清的喊叫。 担心出了什么意外,由镇国公夫人领头,众人循声前去,就见张月芳满脸泪痕,跌跌撞撞地扶着垂花门走了出来。镇国公夫人刚搀住她,她便立即呜咽起来:“我真是命苦,这是造得什么孽啊!” 见她如此模样,镇国公夫人分外担心,忙问:“月芳,倒底怎么了?” 张月芳只是继续抹眼泪。 镇国公夫人做势便要往里走:“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惹了你生气。” “别……别去。”张月芳一把拽住镇国公夫人。 这时,与张月芳同行的几位夫人紧跟着出来了,颇为同情地看着张月芳。镇国公夫人又问她们。 一位夫人嘴角抽搐,咬牙道:“简直不堪入目,难以入耳。” 其余几位夫人也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这下,镇国公夫人倒是非去不可了。她将未婚的姑娘尽数拦下,扶着张月芳带着一堆人气势汹汹往厢房去了。 留下的姑娘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张月盈站在原地,看着落到廊前的石榴花被人践踏得稀碎。 “俗话说,忍字头上一把刀。三姐姐忍了好些天,为的就是现在吧。”她喃喃自语。 别人或许不知,眼前的情景像极了前世宅斗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桥段—— 大庭广众,当场捉奸。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也会亲历一场。 三姐夫的相好似乎不是今日受邀哪位夫人或姑娘,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进得镇国公府。 另一边,镇国公夫人带人走到一间厢房前。厢房里灯火微弱,虚开一道缝隙的房门里飘出一股古怪的气味,隐约传来暧昧不明的声响。 镇国公夫人一抬手,一个婆子上前推开了门,率先探头进去,再出来时,咬着牙支支吾吾,仿佛难以启齿。 镇国公夫人见此情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恐怕比所有人想得都要严重,只厉声对那婆子道:“快说,里面倒底怎么了?” “咚!” 屋内发出一声巨响,似是里面的人受到了惊吓,镇国公夫人身旁的另一个健妇推开了门,众人便见两具白花花的肉|体从榻上滚落下来。 从男客处赶来的镇国公立马护在妻子身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天啦!竟然是——”几位夫人骤然直面了这极具冲击性的一幕,被刺激得转身干呕起来。 跟随镇国公而来的男宾也是震惊地合不拢嘴,虽然知道有些人私底下有些见不得人的小癖好,但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公之于众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是唐四公子。” 其中一个不必多说,自然是唐志平。 今日,镇国公府请的男客不仅有京城的官宦勋爵子弟,还有些在国子监借读只待明年春闱的举人。他们很快便辨认出了另一人:“那不是白鹿书院来 的卢盖吗?” “对,对,对,就是。” 事涉男客,便交由镇国公做主,他果断下了令,让人把门先关了,找了两个健妇和两个小厮进去将唐志平和卢盖收拾整齐。 然后,他拱手向众人致歉:“是府上招待不周,出了这等子事,令诸位受惊,薛某在此赔罪了。” 众人忙道:“国公爷也是无妄之灾,您再怎么也管不到人喝了酒胡来弄出来的事情上。” 镇国公夫人则是和丫鬟扶着已经快哭晕过去了的张月芳,看到方才那一幕的人,再看向张月芳,目光里皆多了不少同情。 摊上这么个夫君,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镇国公夫人柔声安慰着张月芳许久,她方稍微止住了哭声,声音哽咽:“我为他日夜操劳家务,尽心竭力,无不倾心相待。我……我以为他只是不喜我,或是身有隐疾,力不从心,私下为他寻名医救治,没想到竟然是……” 张月芳话还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28节 镇国公夫人被吓了一跳,赶忙喊道:“你们帮我将唐……不张三姑娘扶到我院中,再把府医叫来。” 同在国公府内,任何消息就是想瞒也不可能瞒过外边这些姑娘,不一会儿,厢房里面的情景就传遍了。 “两个……男人?”所有人都止不住地惊讶。 “我只在书里读到过以前南陈的文帝宠信过一个姓韩的将军,还想将他立为皇后。” “不止呢,还有《战国策》里的龙阳君和魏王,不然龙阳之好这个词怎么来的?” “反正,咱们都是只听过没见过,今儿就遇上了,你说他们是怎么……” 贵女堆里可谓一下炸开了锅,议论声不断,嗡嗡的响在张月盈耳边。 她也没料到自己这位三姐夫在外面的相好不是女的,而是个男的,还是他在白鹿书院的同窗,这么算起来,他们在她三姐姐的眼皮子底下说不准已经来往了两三年了。 三姐姐应该是被恶心坏了,强忍着到今日放了一记大招,闹了这么大一出,叫唐志平彻底在京城身败名裂。 何想蓉被惊得瞪大了双眸,偷偷跟张月盈咬耳朵:“果然奇中还有奇中奇,只是可惜你三姐姐……” 张月盈道:“早发现总比晚发现好,错不在我三姐姐,此时调头回车,犹未为晚。” 何想蓉点头。 未过多久,来了穿着两个翠色半臂的大丫鬟,请张家姐妹往镇国公夫人住的绛雪轩去看望张月芳。 绛雪轩内,张月盈她们围在床边,看镇国公府的府医为张月芳诊完脉,起身对镇国公夫人道:“夫人,这位夫人乃是骤然受了刺激,心虚紊乱,以致气血上涌,老夫开个方子,调理一段时日便无虞了。” “谢过李府医。”镇国公夫人命贴身大丫鬟请府医到外间开药,轻轻坐在床边,握住张月芳的手,“月芳,你安心养着,万事有我呢,定然不会叫他好过。” 张月芳挣扎着起身,就要往外走,张月盈她们也和镇国公夫人一道阻拦,她只喃喃流泪道:“我要回家去。” “好,好。”镇国公夫人柔声宽慰,命人去套了马车,就要亲自送张月芳回长兴伯府。 张月盈姐妹几人紧跟着一路回去。上了马车,张月盈掀开车帘,朝外一看,马车两边站着两溜清一色深蓝布衣、手持木棒的仆妇,瞧这架势颇为不善。 张月芳和镇国公夫人坐了前一辆马车,车门刚一合上,张月芳抹了抹脸上的泪,坐直了身子,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镇国公夫人瞧着她微红的眼眶,笑道:“你哭得那么真做甚?这个样子也不怕别人笑话。” “我也不想,这不是没控制好量,帕子沾蒜水沾多了,想止也止不住。”张月芳又哭又笑,模样十分滑稽,“再说,我是笑话,有人便是更大的笑话。” 镇国公夫人道:“那天,是谁在我跟前哭了一场,连连说自己是个笑话的?” “我这不都要讨回来了吗?” 端午那天,在画舫二层,张月芳收到红缨传来的消息,看着镇国公夫人,斩钉截铁说道:“绾娘,我们是打小在女塾结下的交情,你是明白我的,我是断不可能忍了这口气。他耽误了我几年好年华,将我当了傻子,推去受他们府上的气,我便定要叫他身败名裂。” 镇国公夫人当时便道:“从小在女塾里,就是你护着我不被我那几个继母生的妹妹欺负。那年,我被她们故意扔在城外,也是你骑马带了人到了荒山野岭打着灯遍地找我。如今,也当我帮你一回了。” 于是,张月芳便与镇国公夫人定下了今日此计,将唐志平的隐秘彻底揭露人前。 “真回长兴伯府?”镇国公夫人又问。 “那当然不,你不是说唐志平跟卢盖人清醒了就跑了吗?我这就去花山巷找他们算账去。” 镇国公夫人当即拍手叫好:“人我已给你备下,我们这就去。” 说完,镇国公夫人敲了敲车壁,车队便拐了个弯,朝着花山巷的方向去了。 第34章 打上门去唐志平蓦地喷出一口血,整个…… 午后,太阳便彻底升了起来,暑日炎炎,灼烧着地面。 一名穿着褐色短衫的妇人挎着蒙着布的竹篮,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快步穿梭在巷子里。 走到花山巷口的那棵大柳树下,褐衫妇人却发现她常坐的石墩子被占了,当即就恼了,柳眉一竖,道:“牛二婶,这可是我的地儿,还请您老让让。” 牛二婶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皮肤黝黑,是街坊间出了名的不好相与,其中一颗门牙就是跟卖鸡蛋的柳婆子打架磕掉的。她懒懒掀起眼皮,张嘴露出漏风的牙齿:“怎么了?这石墩子是你家开的,还是上头写了你家的名字?老娘就是坐这儿了,这就是老娘的了!你能把我怎么滴!” “牛二婶,你怎么就不讲理呢?”褐衫妇人推搡着牛二婶,要将她强行挪开。 因天热牛二婶本就烦躁,被这么一推,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一把抓住褐衫妇人的篮子扔在地上。 褐衫妇人也怒了,扑了上去,两人彻底扭打在一块儿。 大柳树下的其他妇人都忙着劝架,只听一人喊道:“快看!巷子那边来的是什么?” 原本劝架的人即刻撒开了手,留下褐衫妇人和牛二婶躺在地上,她两未多纠结,暂时握手言和,也跟着去看热闹。 主巷里远远来了两辆马车,更为可观的是马车旁边紧跟着三十四名健妇,眼神犀利,四肢健壮,一看就是做惯了重活,是使力气的一把好手,又有十多个小厮不知从什么地方一溜烟钻了出来,在后掠阵。 这一队人浩浩荡荡地路过大柳树,钻进了山花巷。 “这是哪家的大妇又来抓男人在外头养的小妖精了?” 瞧这来势汹汹的模样,大柳树下的妇人心领神会,这是她们看惯了的,立即奔走相告,把相熟的人都喊出来瞧热闹。 市井妇人本就爱看热闹,山花巷周围很快便围上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个个均伸长了脖子,欲要看个究竟。 “启禀姑娘,咱们已经到了。”红缨隔着帘子向张月芳禀报,张月芳掀起帘子一角,朝眼前白墙黑瓦、颇为体面的房舍看去,只觉讽刺。 “动手!”她“呼”地砸下车帘,下令道。 后一辆马车里的张月盈几人早便察觉到走的并不是回长兴伯府的路,直到马车停了,才撩开帘子一角。 “这是哪儿?”张月清身体忍不住缩了缩问。 “山花巷。”张月盈一眼便认出。 “就是......那个山花巷?” 张月盈点头。 几人交换了眼神,不约而同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车外,只见红缨挥手一声令下,七八个健妇冲了上去,抡起木棒“咚咚咚”地砸门。 过了约半盏茶,宅院的门栓终于不堪重负,“啪咔”一声断了。健妇正要冲入门内,唐志平终于在四五个小厮的保护下出现在了门口。 “快看!快看!正主来了!正主来了!” 巷子里围观的人群推搡着,朝唐志平指指点点。 唐志平被一大群凶神恶煞的仆妇、家丁盯着,眼神瑟缩,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你们哪里来的?这是要干什么?你们可知我是何人?” 斗志盎然的红缨双手叉腰站在门前,拿出比平常响亮十倍的嗓音高声喊道:“姑爷,奴婢们是奉了姑娘的令,来这儿寻丢了的陪嫁。姑娘说了,一定要将这宅子里头的贼给抓出来,不拘用怎么法子,只要抓住了就有赏!” 一群健妇应诺,哄然涌入宅门,将唐志平和他身边的小厮冲击得七仰八叉。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唐志平努力维持着平衡,高声吩咐宅子里的仆役。 还没喊几声,不知是谁下了黑手,他只觉肚子一疼,整个人四脚朝天瘫倒在了地上。 几个小厮被眼前的阵仗吓呆了,面面相觑后,只敢偷偷将唐志平拖到角落处,谁也不敢加入眼前的乱战。 少顷,宅院里传来一连串噼啦啪啦的打砸声,不知多少东西被摔了个稀烂,中间偶尔夹杂着脏话和叫骂声。 唐志平方缓过来少许,便不顾小厮的阻拦,马不停蹄地挤进宅门,又被门槛绊了个大马哈。终是念着院里养伤的心头肉,挣扎着爬了进去。 原本只在巷子里的人群渐渐围拢到宅子外头,人也越聚越多,这样大的阵势,乒乒乓乓的声响,一年也见不到一次。 约一炷香后,院子里的打砸声越来越小,一个婆子脸色泛红,木棒插在腰间,捧着一个汝窑花瓶小跑到红缨跟前。 “红缨姑娘,您瞧瞧这是不是姑娘丢了的花瓶。” “看赏!”红缨看也不看,当即扔给了婆子一吊赏钱。 另有七八个婆子衣袖半卷,额上冒着薄汗,拉着一个面容清秀、一身灰衫、二十岁上下的读书人扔了出来。 “红缨姑娘,这就是咱们要找的那个贼了。” 卢盖虽家贫,但自幼有寡母卖了几个姐妹供他读书,何曾受过这般对待。他蜷在地上,全身疼痛,只觉之前在镇国公府丢的脸也不过如此,心里想着唐志平为何还不来救他。 只听一个女声道:“既然抓住了,便送去京兆府衙门。” 卢盖顿时抖如糠筛,他读书十余载,若是被投入京兆府,有了案底,从此登科无望。他挣扎着要起身欲要逃掉,却被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摁在原地,动弹不得。 唐志平再从宅院里追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般场景。 他被气得面如白纸,手指颤抖着指向了无声息的马车:“张月芳你个妒妇!你给爷滚出来!” “吱”的一声,马车门开了,跳下来的却是镇国公夫人。 镇国公夫人指着卢盖道:“唐四公子,人要脸,树要皮。你与此人于我府中当众厮混,落了我国公府好大的面子。月芳正为你做的丑事伤心欲绝,我这个闲人便来替她撑撑腰,将此人从她那里拿走的东西拿回来有何不可。红缨,马上将人送去京兆府。” 话音刚落,卢盖就被捆住四肢,扔上一辆板车。唐志平要阻挠,却被五六个仆妇连成的墙阻在一旁,只能眼睁睁瞧着板车悠悠走远。 镇国公夫人转身回了马车,红缨打了个手势,一行人调头往长兴伯府的方向去了。 原以为今日被大妇赶出来的会是某个娇滴滴的外室,没想到抓出的竟然是个清秀的书生。周围的百姓讨论得愈发热闹。 “闹半天,怎么就抓了一个小偷?” “什么小偷?没看到人家宝贝的样子。啧啧,你还是见识太少,还不许人家玩得花些。” “老奉说的是,那些贵人有不少都好男风,那书生多半是人家的男姘头。” “哟,我听说好像哪个国公府才出了这么一桩事,会不会……” “真是猪油蒙了心,干出的都是糊涂事。一个放着家里的如花美眷不要,跑到外头来养男人。一个读书读到狗肚子里了,和有妇之夫搞在一起。真是世风日下。” …… 周遭的议论声不断,唐志平一口气憋在心里发不出,蓦地喷出一口血,整个人斜斜地倒了下去。 ### 张月盈方才见识了花山巷那一场全武行,对张月芳这个三姐有了全新的认识—— 行事狠辣,心有谋算,睚眦必报。 她有预感,这事还没完。 果然,一行人到了长兴伯府,张月芳泪眼婆娑地被红缨和镇国公夫人扶下车,甫一踏入伯府正堂,猛地扑进了小冯氏怀中哭嚎: “爹!娘!女儿委屈啊!” 镇国公府雅集的事情闹得这般大,消息一早便传至了长兴伯府,长兴伯与小冯氏早就候在此处。 “唐志平那个杀千刀的!”小冯氏一面轻拍着长女脊背,一面骂道。 镇国公夫人微微蹲了蹲身,对长兴伯说:“张伯父,月芳在我们府上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心实在难安,便擅自做主绑了那男子去了京兆府,又送了月芳回来。张家另外几位妹妹均可作证。还请伯父莫要责怪她才好。”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29节 “多谢国公夫人。小女能与你交好,乃她之幸。之后的事,我们会妥善处置。”不管心里如何埋怨镇国公府把事情闹得太大,长兴伯明面上还是一副关心女儿的慈父心肠。 张月盈亦终明了她们几个被带去花山巷的缘由。 若旁人问起是谁下的令,她们便是现成的证人。出面的只有镇国公夫人,三姐姐只会顺理成章地被摘出去。 正堂内吵闹了不久,春燕就来了,屈膝见礼后,对张月盈说:“五姑娘,太夫人问您何时回去?” “是我让祖母担心了,我这就跟春燕姐姐回去。”张月盈清楚祖母唤她回去,必然是要问今日的事。 张月盈掀起门前新换不久竹帘,跨进了山海居的内室,坐在惯常坐的那把交椅上。楚太夫人叫了灵鹊进来,倒了杯热茶,张月盈捧着杯盏满满嘬了几口,等着祖母问话。 楚太夫人盘膝坐在榻上,斜眼睨着喝茶的张月盈:“你三姐姐具体是怎么回事?” 张月盈将茶放到案几上,回答:“三姐夫与人有断袖之癖,喝醉了酒在雅集上与人胡来,被三姐姐和几位夫人撞破了。三姐夫跟那人跑了,镇国公夫人瞧不下去,带了帮三姐姐将三姐夫在花山巷置的外宅给砸了。” 楚太夫人等孙女把话说完,只问:“镇国公夫人是个聪明姑娘,但她与你三姐姐自小要好,难道旁人真不会怀疑她与芳姐故意做局?” 张月盈尚未来得及说什么,楚太夫人房里的一个二等丫鬟小翠进了外间,隔着屏风禀道:“太夫人,永城侯府的世子夫人、左都御史府的王夫人上门来了,正堂那边请五姑娘过去一趟。” 第35章 和离不知你要如何休我? 花山巷的宅子里里外外被打砸得稀烂,唐志平的贴身小厮忙雇了一辆车,将他拉回了永城侯府。永城侯府的府医给唐志平看过,只是跌了两跤,身上有些许青紫,其他的都是心病。 永城侯来看过一回,听小儿子嘴里还念着卢盖的名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拂袖回了后院继续听小娘唱昆曲,撂挑子给了永城侯世子夫妇。 做爹的能不管儿子,永城侯世子却不能不管弟弟。他留在侯府继续为唐志平延医请药,世子夫人则前来长兴伯府交涉。 永城侯世子夫人年近三十,是个身材微丰的圆脸妇人,被撂在正堂内连喝了三盏茶,面上都不见半点儿不耐烦。 这事儿总归是自家理亏,唯有做足了姿态,才能顺利将人哄回去,消弭流言于无形,有个圆满的结局。 正堂外传来脚步声,永城侯世子夫人搁了茶盏就要唤亲家,踏进门的却是一个年约四十五六、面容板正的中年妇人, 一双细眉高挑,眼神冷冷扫过她,施施然在永城侯世子夫人对面落座。 “舅夫人。”正堂上侍候的丫鬟是小冯氏的陪房所生,恭敬地给王夫人沏上了一杯六安瓜片。 王夫人并未动茶盏半分,只盯着永城侯世子夫人,忽而开口:“我见你眼生,倒不知你是哪家的小辈?” 永城侯世子夫人脸上的表情骤然一滞,永城侯世子荫官在鸿胪寺,婆母去世后,便是她打理着和各家官夫人之间的人情往来。王夫人和她早就于各个宴会上见过多次了,怎么会不识得她是谁,分明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永城侯世子夫人未面露不满,道:“妾身乃永城侯世子之妻,家中骤生变故,特来接四弟妹回府。” “接人倒是不必了!” 小冯氏同长兴伯终于姗姗来迟,落座上首。张月芳坐在小冯氏下首,手里捏着帕子,脸上犹见泪痕。张月芬、张月清和张月萍三个依次落座。 “伯母这是说的哪里话?夫妻间有些小矛盾也是正常,我们自该为他们从中说和说和,家和方能万事兴呀。”永城侯夫人仿佛看见长兴伯夫妻阴沉的脸色。 没等小冯氏驳斥,就听堂外的丫鬟远远禀报:“太夫人到!” 张月盈扶着楚太夫人入内,长兴伯和小冯氏忙让出了最上头的位置,张月盈则坐在丫鬟搬来的绣墩上,紧靠着楚太夫人。 她侧眼瞧了眼祖母,本该是她一个人过来的,祖母跟着来大约也是成日无聊,便跟过来一起看个热闹。 “妾身见过太夫人。”永城侯世子夫人起身朝楚太夫人见礼,“让您笑话了,还请……” 楚太夫人打断她:“老婆子久居内宅,随意评断,是为不妥,只是听闻消息,故来此一观罢了。若有什么事情,世子夫人还是找我这当家儿子和媳妇更为妥当。” 小冯氏适时说话:“正好我娘家的嫂嫂也来了,刚好可以做个见证,不知你家四公子做出此等丑事,可对我们有没有什么交代?” 永城侯世子夫人道:“伯母,四弟年少贪杯,喝醉了酒,一时举止失当,和那位卢姓举子不过就是误会一场。闹得咱们双方都下不来台,这又是何必呢?” “哦?”因女儿事先给她支过招讲过要如何行事,小冯氏此刻十分沉得住气,挥手让人抬上了三四个箱子,“凡请世子夫人看看,这些东西均是从唐四公子为那人在花山巷置办的宅子里搜出来的,里面的每一件均是出自我女的嫁妆,当初由我一件一件选定,有嫁妆单子为证。敢问世子夫人这些东西难不成是凭空跑到卢举人的宅子里的?至于偷窃这话,给外人听听就得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世子夫人应当心中有数。把人请上来!” 小冯氏大手一挥,便有一位灰衫中年人入内:“这是城西牙行的崔老板,专做房屋租赁生意。崔老板,唐四公子的房子可是在你这儿租的?” 崔老板揣着手,左看看右看看,想到自己被砸得面目全非的宅子,还是不敢惹长兴伯府。 “半月前,唐四公子的确寻到小人,要在花山巷租赁一宅子。文契已过过京兆府衙门,有所备案,有据可查。” “崔老板受惊,余嬷嬷将崔老板好好送出府,再封一份压惊钱。”小冯氏道。 永城侯世子夫人接连受挫,心里暗暗骂了好几句不省心的小叔子,但为了给夫君一个交代,仍是打起精神,把目标转向张月芳。 “四弟妹,都说这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总要念些情分,回去与四弟将事情说开了就好了。” 张月芳收了哭哭啼啼的模样,正色道:“大嫂嫂,如今我还称呼你一声嫂嫂,是给你几分薄面。我如今方知,这板子不打到自己身上,是一点都不会觉得痛的。易地而处,大嫂嫂你恐怕就非今时之模样了,怕是你娘家的几个弟弟早就抄家伙上门了。” “四年前,我新嫁,只当我与他仅是媒硕之言,终究不熟稔,故而不愿亲近于我。后三年,我也只当他一片孝心,一心为婆母守孝,专心举业。侯府每每写信催逼,问及儿女之事,言语间尽是责怪之意,要我为他张罗纳妾,熟不知乃是他一心心向男儿郎,压根就不中用。” 发现端倪的那刻,她只庆幸自己还没有孩子,若是有了孩子,她和唐志平便彻底撕撸不开了。 张月芳继续说:“我自问早已仁至义尽,却不知唐四公子旧年那位名叫暖玉的书童如今在何处?” 永城侯世子夫人瞳孔微缩,张了张嘴巴,却始终没有发出声来。 这事侯府上下瞒得严严实实,她竟然都知晓了。 想要如夫君与公公所期的那样善了,怕是不能了。 这样想着,永城侯世子夫人倒还松了口气,无论最后如何,侯府的人都怪不到她头上,毕竟她已然尽力。 沉默良久的长兴伯清了清嗓子,看向永城侯世子夫人:“世子夫人,我长兴伯府虽及不上侯府高门显贵,我家小女也非任人欺负。便由舅夫人做个见证,咱们两家好聚好散,让两个孩子和离吧。” 原来如此,这就是三姐姐的最终目的。 张月盈瞧着眼前的场面思忖。 若是此事未曾闹大,默默无声,以叔父的一贯作风,必然要三姐姐独自咽下苦果。如今这般,既已成仇,还不如当机立断,与永城侯府划清干系,既占着大义,还有个爱护女儿的名声。 就手段而言,三姐姐远胜于一母所生的张月芬,精准地拿捏住了叔父的心思,进而出了气的同时,亦达成了与唐志平和离的目的。 张月盈瞥了眼神情自若的张月芳,初次见她时,何曾料到她是这般人才。 果然,不可小觑任何一人。 “不成!” 循声望去,却是唐志平头上缠着纱布,竟由四个小厮抬着进了堂内,永城侯世子跟在一旁小心看护。 这般滑稽的模样,张月盈忍不住捂嘴偷笑。 唐志平恶狠狠地瞪着张月芳,再也压不住积攒已久的怨气:“她想和离,想都别想!我要休妻!” “咣当——” 张月芳挥袖,将桌上的茶盏猛地掷在唐志平身前一尺之地,摔得粉碎。 “按律,与更三年丧,不在休妻之列,不知你要如何休我?” 王夫人抿了口茶,适时开口:“明日大朝会,我家官人和都察院诸多同僚还未相好要向陛下奏禀何事。不过,如今看来是不愁了。” 这几乎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夫君。”永城侯世子夫人扯住永城侯世子的胳膊,眼神殷切,用力摇了摇头。 永城侯世子本就是荫官,若是被弹劾了,那还得了。 况且……她瞄了眼凑在楚太夫人身边耳语的张月盈,不管襄王如何势弱,这位日后终究是王妃,还有张月芳的亲妹妹也是要进成王府的,执意要闹,带累了她们的名声,他们更讨不着好。 形势比人强,永城侯世子身为侯府下一任当家人审时度势一番,少顷,便做下了决定,吩咐抬人的几个小厮:“四公子伤势未愈,即刻带他回府!” 又朝着堂上诸人拱手道:“此事是我们侯府对张三姑娘不住,明日我们便会将画押签字后的和离书送至尊府,三姑娘的嫁妆和当年的聘礼均可尽数带回。从此,三姑娘与我四弟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而后,他带着永城侯世子夫人退出长兴伯府。 翌日,永城侯府果然送来了一纸和离书。 张月芳自此重回坠珠院中长住,日常帮着小冯氏打理伯府内务。 若说府中对此最不高兴的,当属大冯氏所在的东院。 有张月芳于背后出谋划策,小冯氏一扫之前张月芬之事后一度被大冯氏盖过的颓势,又将整个府邸牢牢攥在手里。大冯氏避其锋芒,窝居东院,只日日过问两个儿子的学业,全然一派不问世事的模样。 对于两家和离,京城中自然物议如沸,但见当事的两家皆默不作声,不久便失了兴趣。倒是何想蓉带了本扶桑散人新写的话本——《回还记》。然而,要让张月盈来取,还是叫“和断袖老公和离后,我遇到了真爱”更贴切,这几乎就是照着真人真事写出来的。 ### 白云苍狗,时光倥偬,栀子花开了又败。 八月初三,张月芬一袭二品钿钗礼服,三拜别过父母,受封后被抬入成王府。 婚期将至,张月盈将和长兴伯约定好的宅子、铺子通通拿到了手,可原觉得自己什么皆不在乎的她却踌躇难安了起来。 活了两辈子,嫁人却是头一遭。 第36章 大婚张月盈迟疑了一阵,抬手握住沈鸿…… 崇德五年,八月初八。 大吉,宜嫁娶。 长兴伯府张灯结彩,遍布红绸锦绣,山海居外的树枝上遍系胭脂红的纱幔,错落的叶隙间洒下金辉漫漫,宛若一片红纱云海。 鸡鸣时分,天刚蒙蒙亮,张月盈迷迷糊糊便觉身边有人推搡着自己。 “阿盈表妹,到时辰,该起了。” 张月盈睁开眼,朝床帐外望去,窗外仍是青压压的一片。 “表姐,什么时辰了?”她睡眼惺忪地问。 “寅时三刻了,今日你还要先拜祖庙,再易服出阁,若再不起,怕就要迟了呢。”说话的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一张鹅蛋脸,眉眼舒朗,正是张月盈外祖家的大表姐徐婉怡。 大舅舅和外祖母楚老夫人一家早在两月前便已抵京,张月盈跟着楚太夫人拜访了几回,甚至在外祖母跟前住了小半个月。虽几年未见,一家人还是极快地亲香起来了。 赶上张月盈的婚事,大舅舅颇为豪气地大手一挥,直接送了她整整两大车蜀锦。数目之多,就算日日做新衣,都能穿个一年半载,同时附赠了四个擅长蜀绣的绣娘以做陪嫁。 依时下婚俗,婚礼前一日要有姐妹陪床,张月盈与长兴伯的几位姑娘终究生疏一些,便由徐婉怡代劳。 张月盈洗浴后,坐于梳妆台前,仰着脸,任由鹧鸪为她涂抹护肤的膏脂,两个小丫鬟正用干燥的巾帕将发尾拭干。 杜鹃引着楚太夫人和楚老夫人入内,两个老姐妹皆头发花白,瞧着张月盈露出会心的笑。 “祖母,外祖母。”张月盈想要起身问好,却被楚太夫人摁住,“今日是你的大日子,别管我们两个老家伙,好好坐着。” 珠帘相击,专门请来的梳头娘子捧盘而入,对着张月盈微微福礼,又对楚太夫人和楚老夫人道:“依礼,请两位夫人为五姑娘上头。”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30节 楚太夫人与楚老夫人对视一眼,各自拿起一把螺钿凤尾梳,轻轻地为张月盈梳理长发。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白头永同心。三梳梳到尾,儿孙落满地。” 念到最后,两位老夫人均略有哽咽。 当年张月盈的母亲徐明珠便是家中独女,徐老太师外放西北,楚老夫人不忍女儿受苦,便将她托付给楚太夫人养育,楚太夫人待这个外甥女也如亲女。后来,徐明珠故去,两姐妹均如被剜了心一般,还好有张月盈可以作为慰藉。 如今孙女要出嫁,怎能不伤感? 张月盈反手握住她们的手腕,语调尽量轻松道:“孙女以后不过就是换了个地方住,只要想,日日都能回来,何必这般?” “你这丫头,”楚太夫人抹了眼泪,忒了一声,“胡乱说些什么,都是当王妃的人了,也不怕被人听见,失了体统,白惹人笑话。” 说完,楚太夫人将张月盈的一头乌发挽起,楚老夫人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笄,插于她发间。 而后,张月盈穿了一身大红蜀锦绣衫,由楚太夫人伴着前往长兴伯府小祠堂奉香拜过祖宗和父母牌位,并酹酒一樽。 再回到山海居,张月盈便由宫中来的女官们接手。数位女官各司其职,几人为她重新绘过妆面,浸染指尖丹蔻,几人为她重新盘发,戴上九珠花钗、九宝钿、两博鬓的九翚四凤冠,又穿上天青色交领翟衣。 凤冠与翟衣均由内司尚功局按王妃品级制作,足斤足两。张月盈刚一戴上头冠,便觉不妙,她要全身紧绷方能勉强坐直,顶着这个东西一日下来,脖子可有得受了。 及至午时,张月盈揽镜自照,只见镜中人细眉杏目,面颊红润,恰如出水芙蓉,明艳照人。 声声爆竹声自前院响起,传信的女官报道:“迎亲车队已至。” “主婚的娄大人业已入府。” “襄王已入中堂。” …… 消息次第传来。 终于,女官再度入内催促:“请襄王妃出阁。” 楚太夫人最后为孙女理顺玉带,眼泪再度流了下来,她立刻擦去,紧紧握住张月盈的手:“盈姐,以后要好好的,去吧。” 楚太夫人别过头,不敢再看孙女。 张月盈的眼睛亦感酸涩,所有的伤感、愧疚一起涌上心头。今生种种,虽生无父母,却有这样一位老家人倾其所有为自己遮风挡雨,当真是何其有幸。 她突然回身抱住楚太夫人,泣不成声:“月盈有幸,此生得祖母养育爱护之恩,无以为报。此后,孙女不能再常伴身侧,望祖母兀自珍重,爱护自身。” 楚太夫人如往常一般摸了摸张月盈的鬓发,含泪笑道:“莫再流泪,当心妆都哭花了,祖母还等着你回来吃米糕呢。” 张月盈破笑为涕,手执团扇垂眸起身。鹧鸪与杜鹃皆换了女官服色,头戴罗绢、通草制成的一年景花冠,一左一右扶持张月盈往前。张月盈接连回头看了好几眼,终是被盛装打扮的女官们簇拥出门,往正堂而去。 行至正堂,只见人头攒动,满堂宾客挤在一处,张月盈小心坐在堂上的帷幕后,舅母韩氏守在幕前。这本该由长兴伯夫人大冯氏来做,但张月盈尚记着她出主意算计自己的事,便请舅母帮忙代行。 “襄王亲迎!” 帷幕外一阵喧哗,正堂内吵成一团。张月盈抬眼望去,朦胧可见沈鸿影头戴玄冕,身着红罗衮服在随行礼官的陪同下来到幕前。 “今夕催妆阁,风风透绮罗。会教蛾眉扫,候汝下妆楼。” 沈鸿影衣着华贵,风姿俊逸,玄冕之下的面容虽略有病意,一举一动间自有王公贵族生来俱有的矜贵。无人敢为难于他,不过走了个过场,司礼的女官便将帷幕卷起。 张月盈刚刚拈高了缂丝花鸟牙柄刻八仙团扇,遮住面容,听得宾客声声惊呼,身形颀长的青年低头穿过帷幕,行至她身前。 沈鸿影低头看着张月盈。 她端坐在宝椅上,规规矩矩地垂着头,只能瞧见满头珠翠,和一闪而过的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眸。 “影奉制特来迎新妇。”不急不缓的男声响起。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至张月盈眼前。 “妾固敢不从。” 张月盈迟疑了一阵,抬手握住沈鸿影的手。 他的手生得修长,指腹略有簿茧,有些磨人,掌心很暖,但指尖微凉。 张月盈在鹧鸪和杜鹃的搀扶下起身,款款向前。沈鸿影的步子有些快,被沉重的冠服压着,她都有些跟不上了,一个趔趄,险些被衣摆绊住。 “小心。”沈鸿影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一触即放。 张月盈抬眸,对上一双如一泓清泉般的眸子,涟漪阵阵,诱人细看。 “多谢殿下。”张月盈轻声应了一句。 两人继续往前,不过这回沈鸿影的步子放慢了许多,她正正好能跟上。 欢笑阵阵,鼓声雷动。 张月盈登上婚车,层层红色的纱幔放下,只能窥见前方的年轻王爷锦衣华服,骑着高头大马,勒马前行意气风发的背影。 他平日里那副病怏怏的模样,没想到马却骑得这般好,完全不输那些羽林卫。 礼官一声令下,迎亲的车队缓缓启程。 不少宾客随后登车,又要继 续去襄王府吃酒。张月芬跟着小冯氏站在府门前,入成王府后,成王待她分外体贴,一连几日皆宿在她院中,成王妃亦从不敢指使她。她今日特地回府参宴,也是一身绫罗绸缎,金玉珠钗满头,富贵至极,可眼瞧着张月盈的褕翟礼冠,以及这般盛大庄重的婚礼,心里难免一阵酸涩。可想想成王和襄王日后的前程差别,那一点点的遗憾又烟消云散了。 “母亲,咱们登车吧。”张月芬侧头对小冯氏道。 皇子娶妃,几年才能一见,京城今日万人空巷,只为一睹这份热闹。他们伸长了脖子,脚踮得老高,只为瞧瞧王妃娘娘究竟是不是如传闻那般天仙下凡。 奈何婚车附近重重护卫,锦绣软帘外罩,车檐金络珠玉垂落,将车帘压得分毫不动,只能望见一道朦胧端坐的身影。 沿途随行的丫鬟斜挎着青竹篓,坐在车沿,不停往两边洒下红帖,红帖之中或是几枚铜钱、碎银甚至银票,散的皆是这日的福气。围观的百姓一阵疯抢,时不时有人高高举起红帖,仰头大笑。 彩旗猎猎,迎风招展,车队浩浩荡荡绕过大半个京城的街道,停在襄王府前时,已近黄昏。 朱红的霞辉刺破渺渺云层,倾洒在琉璃朱瓦上,庭院楼阁均染上了暮色。 沈鸿影再伸出手,这次,张月盈自然而然地握了上去,不带半点犹豫。 二人携手踏过青布毡席,进入襄王府正堂,堂内皇帝身着圆领大袖龙纹常服,正襟危坐于高堂之上,身侧的宝座上放置着叶皇后的灵位。 张月盈和沈鸿影先拜过皇帝,又向叶皇后灵位行礼,再朝外拜过天地,最后相对而立不急不缓行过夫妻拜礼。 皇帝象征性训诫过一句:“佳儿佳妇,相敬如宾,琴瑟和谐。” 礼官满脸喜意,高声喊道:“礼成!送新人入洞房!” 一大群宗室命妇迅速涌了上来,簇拥着新人进入新房。 一盏盏明灯次第亮起,灯彩满院,新房内亮如白昼,张月盈和沈鸿影被推坐至罗汉榻上,床纱垂落,映得张月盈满面红霞如绯。 “早生贵子,美满团圆。” 如阳郡王妃和平王妃打头,抓起一把花生桂圆朝二人当头撒下。 “哎——” 忽然,张月盈被一枚红枣砸中的额头,唇间溢出一声闷哼。 第37章 不经逗真是不知羞耻。 “无事否?”沈鸿影听到响动,侧头问张月盈。 张月盈摇摇头,但沈鸿影见她秀眉微微蹙起,泪珠似在眼眶里打转,便知她在扯谎。 还真是娇气。 他叹了口气,略微拱手,对香衣云鬓的众位命妇道:“还请诸位手下留情,饶过我们。” “哟——襄王殿下这就心疼新妇了?”命妇们调笑道。 手里却半点情面都不留,花生果品宛若疾风骤雨般朝沈鸿影招呼过去,落在张月盈身上的唯有两三粒而已。 张月盈冷眼瞧着他的狼狈样,团扇遮掩下的嘴角翘起,漾出一抹偷笑,愈发明眸善睐。 直到盘中的果品砸完,她们才堪堪放过沈鸿影,转而催促起张月盈快些却扇,而后沈鸿影接连念了几首诗,张月盈皆摇头不应,就是故意要为难人。 “新妇还是放过新郎罢,也叫我们瞧一瞧你是何等花容月貌。”有人半是笑闹半是劝说道。 “清水映芙蓉,红烛照玉颜。良人何灼灼,罗扇掩华光。”沈鸿影思索少顷,继续念道。 “襄王殿下这是在夸王妃长得好嘞!”室内一片哄笑。 声声催促里,张月盈施施然除去团扇,烛光照映下,粉面含羞,肤白胜雪,眉如远山,朱唇含笑。本就出色的容貌为浓妆华服所衬,愈发摄人心魄,眼波流转所及之处,观者无不噤声敛息。 沈鸿影静静望着她,眼底是一闪而过的惊艳,直到端着喜盘上前的女官轻咳一声提醒,他才回过神,又变回了神情泰然的模样。 女官将两瓣红漆葫芦斟满美酒,分别奉予二位新人。张月盈抬袖掩面饮过,酒的味道极冲,一尝遍知是积年的女儿红,可惜着实不合她的口味,一杯饮尽,只觉舌尖刺辣。自衣袖缝隙间窥去,沈鸿影面色分毫未变,她只叹佩服。 女官接过饮尽的葫芦,合二为一,用红线牢牢缠紧,最后各取了他们一络头发,掺入红线编成一缕。 “合卺结发,夫妇恩爱,永结百年。” 宗室命妇们满脸含笑,瞧一眼姿容如玉的新郎官,再瞥一眼窈窕无双的新妇,暗叹好一对璧人,得了二人敬的三樽美酒,心满意足地退出新房。 红烛暖帐,灯影摇曳,寝室内鸦雀无声。 半晌,沈鸿影瞥过一眼张月盈,而后飞速移开视线,直直盯着墙上的大红喜字,轻咳两声,语气僵硬:“婚仪繁琐,王妃辛苦,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说完,他旋即下榻,就要同逃一般离去,却觉身后一滞,回身低头,只见张月盈微微歪头,满脸无辜地拽住了他的袍角。 “还有何事?”沈鸿影满脸无奈。 张月盈眨巴眨巴一双秋水剪瞳,一眼不错地盯着他:“不知殿下如此急切,要去往别处,是对妾身有何不满吗?亦或是衮服沉重,殿下要去换衣沐浴?” 说着,她目光游离,久久停顿在沈鸿影身上,自上而下扫过。 沈鸿影被她看得整个人都不自在,攥着衣袖的手不自觉紧了紧,耳朵尖微红。 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怎么用这种眼神盯着他? 真是不知羞耻。 沈鸿影绷紧了面皮,解释道:“按例前院尚有酒宴,我需易服赴宴。” 张月盈轻轻“哦”了一声,悻悻放开手。 看着沈鸿影落荒而逃,钻进黄花梨螺钿四时景屏风后的后罩房,张月盈终于“噗嗤”笑出了声。 “鹧鸪,杜鹃,你们瞧见了没?刚刚他脸上的表情……” 真是不经逗。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31节 “姑娘,你刚刚可吓了我们好一跳。”鹧鸪心有余悸,自家姑娘刚才那样逗弄襄王殿下,她只担心要是襄王恼了可怎么办才好。 张月盈不以为意:“因他之故,我受了整整一天的罪,我就是逗逗他怎么了?” 他又不会缺斤少两。 一日的各种繁琐仪式拜礼下来,张月盈腿脚都麻了,她同两个丫鬟笑闹着,欲要起身,一个不稳,头上的凤冠卡住了头发,滴溜滴溜的疼意从发根冒上来。 “快,帮帮忙,把这个该死的头冠摘下来。” 鹧鸪和杜鹃上前,轻柔地将凤冠卸了下来,张月盈顿觉脑袋轻盈了不少。 沈鸿影亦除去了礼服,换了身大红常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面色已然瞧不出先前的窘迫。他迈步越过对他行礼的鹧鸪和杜鹃,对张月盈道:“王妃先歇着,我去前面宴客。” 张月盈颔首。 乖乖巧巧,一点也不似会戏弄人的样子。 屋外的侍奉的丫鬟女官躬身目送沈鸿影离开,私下交换了眼神。襄王殿下待新王妃十分温和,她们需打起精神将人伺候好了才是。 屋内,张月盈褪去翟衣,换上一身银红的富贵如意纹浮光锦大袖衫,重新梳了同心髻,偏凤步摇凤口处衔着一条珍珠珠链,垂落至肩,折射着润泽的光泽。 鹧鸪对外招呼了一声,几名丫鬟拎着巨大的食盒鱼贯而入,安排起了席面。菜色不是宴席上的那般大鱼大肉,更多的是清淡的甜粥小菜和各色茶点果子,俱是江南风味,摆了满桌。 为了不在婚仪上闹出笑话,张月盈被大舅母韩氏严格管束,仅在晨起时用了一碗浓稠的八宝燕窝粥,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水米未进,腹中早已空空。 张月盈坐在桌案边,垂眸打量着菜品。 奉菜的丫鬟中有一个一身青色襦裙,叉手站在一旁殷勤侍奉:“王妃殿下,这是宫中尚食局拨来的荣厨娘所做的酥油鲍螺 、梅花汤饼和橙糕,请殿下尝尝口味如何。” 尚食局专司皇室膳食之事,专业能力不必多说,听闻每岁中秋皇帝赐给臣下尚食局所制的月饼,均是很快被瓜分殆尽。 张月盈提箸尝了几口,眼睛陡然亮了。 橙糕乃是将黄橙煮熟,捣烂去核,果汁加糖炖煮,再复倒入橘皮内凝固成型。入口软软弹弹,好似果冻一般,却入口即化,唇齿间只余瓜果清香。 她一样接着一样地各尝了几口,每样均很合她心意,心里盘算着若日日皆有这样的美食做伴,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婚房内,张月盈正大快朵颐,沈鸿影正穿梭在前院觥筹交错的筵席上。 皇子娶妻,竣工不久的襄王府大摆宴席。 教坊司专门拨了伶人,席间乐声奏响,轻歌曼舞,丝竹之音绵绵不绝。京中的勋贵官员不论是和阵营都来了,将前院五十张席面坐得满满当当。 不少官员均凑在一起推杯换盏。 开始还有所顾忌,可等到酒意上头,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威远伯府的二公子楚清歌连饮十杯,“嘭”地跳上桌子,仰天唱起了勾栏里的名曲。旁人去拉他,他理都不理,自顾自地唱着。 最后,还是叶剑屏飞身上前,一个手刀干脆利落地解决了问题,将瘫成烂泥的楚清歌扔给威远伯府的侍从。叶剑屏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深藏功与名,轻摇折扇,走到沈鸿影跟前,眼神戏谑地打量着他:“如花美眷在房,殿下竟也舍得来此?” 沈鸿影白了叶剑屏一眼,冷冷道:“大舅母带着两位姑娘往这来了。” “什么?”叶剑屏瞬间变了脸色,遥遥便见承恩公太夫人一左一右地挽着两位袅袅娉娉的姑娘朝他走来,“殿下,帮个忙,就当没看见我。” 叶剑屏嘴角抽搐,郑重地拜托了沈鸿影,合上折扇,忙不迭越过庑廊前的栏杆,一溜烟地跑了。 承恩公太夫人很快找了过来:“老身见过殿下。对了,老二人呢?” “跑了。”沈鸿影毫不犹豫地把表哥给卖了。 “这孩子,同龄人里就他单着一个人,他还想等到什么时候?”承恩公太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想到连比二儿子还小的襄王都有了王妃,嘴里念叨着叶剑屏的名字,然后寻人去了。 见新郎官出现在筵席上,宾客们少不得一一过来敬酒恭贺,沈鸿影不好拒绝,只能一个一个应付过去。不少敬酒的官员之前对这位病弱皇子印象模糊,甫一接触下来,惊觉沈鸿影待人接物温和周全,不需身边的内侍提醒,便能清楚说出他们每个人的姓名官职。 只可惜是这样一副身子骨。 “四弟今日迎娶新妇,乃是人生喜事,难道不与我痛饮一樽吗?”楚王端着两个酒杯过来。 成王亦不甘落后,直接插到楚王与沈鸿影中间:“四弟总不能只敬二皇兄酒,却将我给忘了吧。” 场面一触即发,原本打算向沈鸿影敬酒的官员瞬间闪得老远,生怕被楚王和成王的斗法给波及,却也偷偷观察着沈鸿影的举动。 也不知襄王殿下对二王之争又是什么态度。 ### 红烛高擎,纱帐掩映下,新房内红光溢彩。 张月盈用过了饭,丫鬟们轻手轻脚地将席面撤了下去。 内室之中,又只剩张月盈端坐榻前,心跳一时快一时慢,手指绞着衣袖,坐立不安,难得有了些女儿家的羞赧。 她猛地拍了拍发热的脸颊,想起大舅母韩氏昨夜郑重其事塞给她的那一本图册。 怕什么?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看过猪跑?上一世谁私下没看过那么一两部片子,那可露骨多了。 反正以沈鸿影的姿容,她又不吃亏。 过了一阵子,外头突然喧哗起来,“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而进。 婚房的门突然开了,幽幽的夜风灌入,让人不禁肤上生寒。 “王妃,前面……前面……殿下出事了。”来人闯入室内,大口地喘着气,满脸焦急。 张月盈眉心微颦,看向来人:“缓口气慢慢说。” 她估摸着大约是沈鸿影的身子骨有恙撑不住整场筵席,可来人接下来的话却叫她大为惊诧。 “殿下在席间突然吐了血。太医诊过,说是……说是中了毒。” 第38章 中毒表弟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襄王府的筵席上此刻一片混乱,许多人都来不及反应究竟发生了何事,满脸茫然,只见王府的亲卫赫然出动,将筵席团团围住,方知襄王出了事。 突然来了这么一遭,席间不少女眷花容失色,钗环散乱,也有胆大者嚷道:“不知出了何事?竟要对我等刀剑相向吗?” 廊下柱子的阴影里现出一道人影,一身劲装,双手抱拳:“小人等乃王府亲卫,无意冒犯,只是职责所在。查明殿下中毒原委前,任何人不得离开,烦请诸位见谅。” 话音方落,人影如同鬼魅一般消失不见。 夜风习习,屋檐下的六角宫灯摇曳不止,密集的脚步声远远响起。宾客们蓦然抬头,却见忽而落下细密的雨丝里,一柄红伞穿过氤氲的水雾,伞下是位红衣美人,脚步急促,面上似有急色。 “是襄王妃。”有人压低嗓音道。 “真是可惜了,大喜的日子,竟然碰上了这种事。” “可不是,别成婚第一日就……” …… 宾客们的万般议论皆不入张月盈之耳,她踏上台阶,裙角被雨水沾湿了寸许。 前院的筵席旁暂时辟出了一间厢房,里面灯火通明,房外更是密密麻麻围满了人。 张月盈娉婷站于门前,身形纤细,弱不胜风。 周围的人自觉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王妃殿下。”小路子为她打帘,张月盈弯腰进屋,向里面望去。 与屋外不同,厢房里面很安静,牙白莲花形香炉里点了静气凝神的沉水香,香雾浮浮沉沉。 “殿下如何?”张月盈开口问道,目光投向围着沈鸿影忙碌不已的太医。 小路子回话:“只说殿下是中了毒,施了针暂时稳住了,至于是何毒还未有分晓,要从殿下用过的那些东西查起。” 张月盈目光深远:“等不及了。” 万一真死掉了怎么办,虽说自个儿有那么些不便与外人道的小心思,但要是襄王真死在了成亲这一日,自己这个襄王妃的日子决不好过,更别提什么快乐潇洒了。 襄王府里张月盈最熟悉的下人便是贴身侍奉沈鸿影的小路子,她吩咐他道:“去厨房将剩下的全部牛乳带过来,全部给殿下喂下去。” 她记得古代的这些毒药大多与磷化物和重金属有关,牛奶可以与之反应,缓解中毒的症状。 小路子瞬间呆住。 杜鹃斥他道:“还磨磨蹭蹭什么,难不成要等到你家殿下真有事,叫人去取东西!” 小路子反应过来,忙遣人去了厨房,又要请张月盈示下:“殿下中毒时在场之人均已扣下,如何行事,还请您拿个主意。” 张月盈扶着鹧鸪的手,缓缓朝里步去,一边道:“王府之中还有长吏、那么多对应的官员还有幕僚,难道他们就是吃干饭的不成?哪一个不比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人清楚章程?什么都要我来管,等我定了主意,黄花菜都凉了。” “是。”小路子应声退至门边,守在门口的一个侍卫随后离去。 “见过王妃,”为沈鸿影问诊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太医,面容精瘦,惶恐不安,朝张月盈躬身,“老朽无能,实在看不出殿下所中之毒。” 张月盈直接问:“这位太医平常并不给殿下看诊吧?” “这位是太医院的许太医,今日也来赴了宴,平常为殿下看诊的是他的岳父傅老太医。”叶剑屏从里间出来,拱手向张月盈行过一礼,“见过王妃,已派人去请傅府傅老太医了,请您宽心。” 傅老太医声明远扬,年纪上来后便辞去了太医院院判的职务,只为皇帝和太后看诊,体弱多病的沈鸿影在京城时也由他照看。许太医的医术并不出色,能在太医院混到如今的地位,全靠岳父提携。 “姑娘,牛乳端来了。”杜鹃附到张月盈耳边说。 小路子支使的 内侍手脚倒快,端来了足足一罐牛奶。 “给殿下喂下去。”张月盈下令道。 许太医插嘴道:“王妃殿下,这牛乳能解毒只是民间偏方,微臣担心……” “那你能解吗?”淡淡一眼扫过去,许太医就没了声音。 许太医此时只想给自己两耳刮子,怎么就那么想不开顶了岳父他老人家的帖子来参加襄王府的婚宴,又被赶鸭子上架摊上此等差事。今日过后,他头上的乌纱帽怕是不保了。 襄王中毒昏迷,不能主事,襄王妃便是府中最大的。内侍不敢违逆,和小路子一道将沈鸿影颈后的枕头垫高,一勺接着一勺地往沈鸿嘴里灌牛乳,吐出来了,用帕子擦拭干净,又再喂。 看得叶剑屏在一旁默默为沈鸿影在心里点蜡。平日最厌恶牛乳、一闻这味道就反胃的人被灌下这整整一罐,他都怀疑是不是表弟媳故意报复襄王表弟搅黄了她的新婚之夜。 他别过头,不忍再看,心道:“表弟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这都是报应。 ### 赴宴的宾客均被引至附近的亭台楼阁中,不知初于何种原因,楚王和成王均被安排在了太湖石假山上一座半开的亭子里,遥遥便可窥见里面的情景。 其他人走也走不成,索性用着襄王府供的酒菜,悄咪咪地盯着里面的动静。 当时,沈鸿影一口血喷出来的时候,不少人也瞧见了。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32节 楚王和成王依次前来敬酒,那副情深意切的模样,仿佛沈鸿影不喝,就是不顾兄弟情义一般。 虽然皇家异母兄弟之间确实没有什么情分,不争得你死我活就算好了,但毕竟皇帝的辇驾才刚走,样子还是得做。 沈鸿影仍要婉拒,楚王却一把将两个酒盏塞入他手中,自己一饮而尽,沈鸿影便只能硬着头皮喝了。喝了楚王的,自然不能拒了成王的。 因饮酒过多,沈鸿影面上熏红,瞳光迷离,楚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四皇弟果然爽快!” 不曾想就是楚王这么一掌拍下去,惹出了大麻烦。沈鸿影骤然脚步踉跄,低头呕出了一口血,喷了成王满脸。 楚王盯着自己的手,满脸惊愕,他明明没怎么用力,四皇弟原来竟娇弱至此了吗? 成王被血糊住了眼睛,忙拿手帕擦拭脸上血渍,心里暗道晦气。 小路子反应过来,立马扑过来,大喊:“来人!殿下您怎么了!” 声音之凄绝,直戳人耳膜,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就在这时,许太医原本正同鸿胪寺的几位堂官推杯换盏,混乱中便被推到三位皇子之前。顶着四面投来的目光,他战战兢兢地查看沈鸿影的情况,最后摸过脉,只恨自己学艺不精,颤抖着声音禀报:“襄王殿下瞳孔涣散,舌苔发紫,下官观之是中毒之像。” 一语击起千层浪,若沈鸿影只是突然病倒还好说,一旦涉及到了毒杀皇子,就不是什么小事。 最有嫌疑的便是当时离沈鸿影最近的楚王和成王二人。 王府亲卫当即围了院子。楚王耐不住性子,露出了不满:“怎么?你们怀疑是本王?” 成王随手扔到沾了血迹的手帕,哂道:“二皇兄莫不是做贼心虚,怕被人查?哦,要知道四皇弟可是被你拍了一掌才毒发的。” 言罢,成王撩袍坐下,自斟自饮了起来。 “本王可没做过亏心事,不怕人查。”楚王忿忿道,赌气似地坐在了成王正对面。 二王之间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他们被请入亭子,再到皇帝的旨意和京兆府的官员来到襄王府。 几乎与之一同抵达襄王府的还有傅老太医。 傅老太医胡须头发花白,年过古稀的人被大半夜这么一折腾,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奈何这是他女婿摊上的烂摊子,为了女儿和外孙,他也得必须给摆平了。 他几乎是被两个内侍给抬进了厢房,朝张月盈作揖后,拖着颤颤巍巍的步伐便去查看沈鸿影的症状。 明亮柔和的宫灯映照下,沈鸿影本就白皙的皮肤苍白的有些过分,嘴唇不仅毫无血色,还隐隐有青紫色,的确是中毒的表现,只是嘴角遗留了一些白色的痕迹,似乎是……奶渍。 沈鸿影被灌过牛乳后,吐了两回。他素来爱洁,小路子正拿着帕子擦洗着污渍,连手指甲缝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傅太医在一张小圆杌子上坐了,边捋着白胡子边探沈鸿影的脉搏,过了几息,他眉头紧锁,眼神也越发深沉。 许太医偷瞄着岳父的表情,顿觉不妙,心道:难不成连岳父的太医院圣手今日亦要栽在此处了? 却也不敢打扰,只做鹌鹑一般缩在墙角。 傅老太医又起身贴近听了听沈鸿影的心音,方道:“襄王殿下的症状的确是中毒,所中之毒乃是雪上一支蒿,其虽形蒿,却长于雪山高原,寻常只能外敷,若未经炮制便内服,只需一点儿便可危及心脉。不过嘛,殿下这脉象有些奇怪,也难怪我这女婿瞧不出来。” 张月盈问:“敢问太医,怪在何处?” “仿佛体内本就有多种毒物交织,恰如一潭静水,平静无波,却有一滴水珠忽而坠入,掀起阵阵波澜,乱了体内的平衡。王妃适才给殿下喂了大量的牛乳,再催吐,和原有的毒素一起抑制住了雪上一枝蒿的毒性,殿下如今才能安然。不过,老朽而后也得去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请罪,之前请脉之时竟未瞧出端倪。” 内侍和许太医一起扶了傅老太医去外间开方抓药。 张月盈坐在沈鸿影榻前,凝视着他面无表情的面庞,半晌,叹了口气。 他竟然早就中了毒吗? 第39章 风动心动清矍的青年忽而探出手,修长…… 张月盈尚来不及细想其中关节,外间便传来了新消息。 京兆府尹带来的仵作发现了沈鸿影中毒的端倪。 “传!”张月盈朝小路子点点头。 厢房外间已摆上了一张紫檀木屏风,隔绝了屋外的视线,张月盈于太师椅前落座。 “今日之事,有劳府尹操劳。” “分内之事,不敢言王妃殿下之谢。”京兆府尹抬手介绍,“此为我们京兆府的仵作,姓楚,云州生人,乃验尸辨毒的一把好手,便是她发现了殿下所中之毒源于何处。” 京兆府尹使了个眼色,屏风外传来窸窣响声。下一刻,一个身影越屏而出,紧跟着京兆府尹焦急的喊声: “楚仵作,襄王妃面前不得无礼。” 清风拂面,一个青衣女子自屏风后走出,头盘单髻,插着两支荆钗,掀裙跪地,动作干脆利落,叉手对张月盈道:“民女与王妃俱是女子,并无回避的道理,再者当中有些细节,还是当面禀报说得更清楚。” “女子为仵作,倒是难得一见。”张月盈面露欣赏,历朝历代仵作均被视作贱业,男子愿意做的都少,更别提女子操此业了。 楚仵作不卑不亢:“家中世代仵作传家,民女不敢妄断家族传承。请王妃容禀,襄王殿下所中之毒乃是雪上一枝蒿。” 与傅老太医的判断一致。 “而此毒的来源便在襄王殿下最后饮用的那杯酒上,民女用家传的法子仔细验过杯壁、残余的酒水中均有此毒。若要获破此案,必得从这杯酒的经手之人上着手。” 屋内屋外均为之一静,这最后经手此酒杯的,可不就是另外两个王爷吗? 张月盈清了清嗓子,道:“既有线索,就有劳府尹查明真相,上禀天听了。” 京兆府尹咽下一肚子苦水,拱手道:“臣必当竭尽全力。” 说完,他连忙退出此地,留下手下人继续查证,自己亲自御马夜奔至皇城,赶在宫门下钥前,入福景宫向皇帝奏禀案情。 因事涉三位皇子,皇帝下令,案件转由大理寺主审,宗正寺和宫正司从旁协助。 赴宴宾客终于被开释归家,襄王府却空了大半,才分入王府的内侍丫鬟均 被宫正司带走。接连审查之下,发现端酒和管酒的丫鬟本是出自黄美人阁中的宫女,因黄美人降位,裁撤人手,被撵回了尚宫局重新分配入王府,并于二人的贴身首饰空管中搜到了白色无名粉末。然而,二人在供词中却言明她们受驱使于皇甫德妃,为其探听黄美人所居漱鸣阁的消息。 这下好了,无论哪个人都洗不清嫌疑。 翌日,皇帝于垂拱殿下令,勒令皇甫德妃与黄美人闭宫,楚王和成王禁闭府中,不得问政。 皇帝与太后赐下礼物若干,天使频频出入襄王府。然毒虽去,襄王仍未醒,圆善大师令人送了位姓谭的青年医者至王府,用药后一夜,襄王终于苏醒。而后,傅老太医与女婿许太医以医术不精为由请罪告老,谭姓青年因救治有功,得以补位进入太医院。 ### 崇德五年,八月初十,雨过天晴。 自八月初八夜半起,京城落了整整一日的雨,阴雨霏霏,雨丝交织,绵绵不绝,激起蒙蒙的烟雾,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骤雨新霁,荡原野,清如洗。1 残留的雨滴自瓦檐倏尔滑落,扑通坠入桂花树下亮晶晶的水洼。 旭日初升,鸟鸣啾啾,灯台上红烛燃尽,蜡泪淌了一地。 沈鸿影悠悠转醒,入目是一顶白底墨梅的罗帐,鼻尖萦绕是淡淡的药味,与从前不同,屋内还有一股恬淡的熏香无声无息压倒了药味。 他拉起衣袖,露出臂间两个发黑的针孔,心中了然。 谭清淮应当已经来了。 谭清淮出自黔州医毒之家谭家,谭氏之人擅医更擅毒,传闻可解天下所有剧毒,曾供职于太医院中,只是过去数年,所有族人均隐世于深山,从不出世。十余年前,沈鸿影第一次离京,便是秘密前往黔州求医,许下重诺,方换得了谭家派出谭清淮伴随他身侧。 屋内无人,沈鸿影挣扎着披衣起身,未走出几步,忽而驻足。 耳畔传来一声娇哼。 他循声望去,窗边矮榻上如意纹锦被隆起了一团,即使在睡梦中,那一团也嘟嘟囔囔,一点儿都不安分。 沈鸿影鬼使神差地靠近,低头垂眸。 张月盈侧躺在矮榻上,额前碎发勾在脸侧,纤细的睫毛宛如蝶翼,颤颤巍巍,投落一片阴影,朱唇轻抿,呼吸酣然绵长,两腮睡得绯红,仿若一朵春睡海棠。 沈鸿影叹了口气,自己这个襄王中毒生病,她这个襄王妃自然轻松不了,大约是为了方便看顾自己,才睡在了此处。 他放轻了脚步,就要离开。 “米糕,米糕,不要跑,姐姐要抓住吃了你哦。”张月盈嘴角含笑,嘴里嘟囔着梦话,显然在做一场好梦。 突然,她一个翻身,右手直接攥住了沈鸿影的手腕。 “抓住了。”少女呢喃道。 沈鸿影的手陡然僵硬。 少女的葇荑又滑又软,掌心生热,与他冰凉的指尖,仿佛一个如春风十里,一个如凛冽冬寒。 他欲要挣脱,动作间,张月盈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葱白的小臂。 沈鸿影别过眼,手指颤颤巍巍去够她的袖口。 “这米糕怎么那么冷啊。” 张月盈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倏地惊醒,打了个哈欠缓了缓,抬眸对上沈鸿影淡漠的目光,低头一看,慌忙收回手,悻悻道:“殿下,你……醒了?” 她努了努嘴,手足无措,仿佛林间受惊的小鹿。 “圆善大师送来的那位谭大夫可真厉害,傅老太医都没办法,他一来,殿下您就药到病除了,您可要好好谢过人家。”张月盈眼珠一转,说起谭清淮来转移话题,掩饰尴尬。 沈鸿影看出她的目的,并不戳破:“我与清淮相交多年,不在京时,皆是蒙他看顾身体,谢自然会谢,不急于一时。” “原来如此。”张月盈垂眸,心中却疑惑谭清淮为何不住王府,而是借住东山寺,直到沈鸿影中毒,才匆匆赶来。 “说起来,我还要谢过王妃,多谢王妃这两日照顾。”沈鸿影言辞一转,落在了张月盈身上。 张月盈摆摆手,道:“殿下言重,分内之职而已。殿下早先便给了我庄子银两做酬劳,收了别人的好处,当然要忠人之事,我自然要看顾好你。再说……你是成亲当天就死了,甭管愿不愿意,我又要背上一条克夫的名声咯。” 张月盈出生日即是母亡日,父亲早死,虽是尽忠殉职,早年间却也不乏私下有人说她克父克母的,沈鸿影这一倒,外头又有了类似的说法。 沈鸿影怔愣一瞬,未料到竟连累了她。 “若如此,是我有福不堪受。”他道。 张月盈的眸子轻轻一缩,抬起眼,打量沈鸿影片刻,说出的话却很煞风景:“我倒第一次听见有人自己咒自己没福气的。” “那便谢过王妃吉言,我定活得长长久久。” 张月盈顿时无语,鼓了鼓腮道:“殿下昏迷两日,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因何中毒吧。不过为着您的事儿,京城局势已然大变。” 沈鸿影苦涩一笑:“大概与我那两位皇兄有关吧,不然我一个闲散王爷在京城激不起什么风浪,果然是天家无兄弟。” 张月盈见他失落的模样,也觉他可怜的紧,便将京城这两日的变动讲予了他听。 “殿下还须长点儿心才是,被人把毒都喂到嘴边了都不知道,白白遭了这两日的罪不说。” “是我之过。”沈鸿影叹了一声,“只是二皇兄三皇兄亲自来敬酒,我不好拒绝,若是拒绝了,传了出去,经旁人的口舌一说……”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33节 “此非殿下之过也。”张月盈忽然开口打断:“有过的是那些生出害人之心的人,而非未曾防备的苦主。有人穿行于市井,却被人无故打了一拳,难道还要怪那人生得羸弱看起来就好欺负?另外,殿下当然可以拒绝楚王和成王,你的身体本就不好,若是他们真顾及兄弟之情,难道还会计较一杯一酒不成?再进而言之,殿下你时时难道就为别人的口舌而活着吗?” “有些酒,既然不想喝,就不喝。有些事,既然不想做,就不做。人生在世,纵使百年,不过须臾三万光阴,为何苦乐还要由他人呢?” 俄尔,四壁幽静,沈鸿影凝视着张月盈,眼神略空:“你便是如此吗?” 张月盈未觉有异,身子向前坐了几分,继续侃侃而谈:“嗯……大部分时候做得到,但有时候也不行,都是因为有些人实在太气了。不过,为他们不开心,一点都不值得。我一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要可以,当场就让他们还回来。若是不行,亦可以徐徐图之,早晚要让对方尝尝恶果,再讨些好处回来,哄自己开心啊。总之,绝对不能随意将过错归于自身,憋在心里,没病都会有病。喜乐由己,爱恨由己,舒心顺意,便是最好不过的日子了。” 沈鸿影微怔。 清矍的青年眸色幽深清澈,忽而探出手,修长的指尖微触少女飘忽的散碎发丝。 空气凝固。 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薄薄一层洒下,漏入窗棂,散落在张月盈身上,染出淡淡的光晕。 风乍起,撞醒了檐下护花铃。 叮叮当当,响彻寂野。 第40章 进宫你这次可谓一石几鸟,除了嘴巴受…… “殿下,你……怎么了?”张月盈歪头,眼眸澄澈透亮,试探问道。 沈鸿影猛地缩回手,垂眼道:“你的头发乱了。” “是吗?”张月盈摸了摸发顶,鹧鸪盘的发髻很结实,并没有散掉,玉手滑落,小指微屈,将一缕碎发勾至耳后,“好像是有些乱,多谢殿下提醒了。” “如此便好。”沈鸿影抿唇不言。 张月盈不自在地搓了搓手:“那个……殿下既然醒了,应该想要梳洗一番,我这就去 叫小路子进来。” 说完,她掀被轻盈落地,将脚塞进绣鞋,不等沈鸿影回答,便朝外间走去,偏凤步摇坠着的长穗在她耳边随着光晕一跳一跳。 半晌,天空飘来一片云彩,洒落门前日华消褪,沈鸿影方后知后觉收回视线。 “叶剑屏,出来。”沈鸿影语气冷漠。 “殿下,先消消气。表弟妹说的好,你呀犯不着为我这样不值得的人和事,心里不痛快。” 叶剑屏一手持扇,一手抄兜,悠哉悠哉地跨进门。 “你什么时候来的?” 叶剑屏应得轻飘,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来了不久。不过嘛——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沈鸿影潜意识并不愿再提方才的事,浅浅淡淡瞥了叶剑屏一眼,道:“说正事。” 叶剑屏合了折扇,紧挨着沈鸿影坐着,收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 “反正殿下都知道了,如我们所谋算的那般,楚王和成王均被暂时拘禁了。殿下倒是一等一的心狠,有谁能想到你能自己给自己下毒。傅老太医请罪告老了,今后谭清淮就不再是谭大夫,而应当是谭太医了。你的药,他正在配。” 沈鸿影颔首,表示知道了。 叶剑屏继续道:“你这次可谓一石几鸟,除了嘴巴受了点儿罪。” 沈鸿影看了叶剑屏好几眼,别以为他不知道叶剑屏话里是什么意思。他虽毒发,但有些时候意识还是清醒的,自然清楚自己被灌了牛乳的事情,他都没开腔,只有这个人偏偏要提。 沈鸿影只道:“如此,我要解毒便名正言顺了。” 八岁那年坠马后,他多病体虚一半是装的,而一半则是真的。直到私下多方求医后,在黔州被谭家诊出体内有着一种名唤冰蚕子的寒毒。顾名思义,冰蚕子便是以西北雪山之巅生活的一种寒蝉为原料,晒干后再研磨成粉。其毒性阴寒,发作极慢,却可以渐渐侵蚀人的身体。沈鸿影便是被人天长日久暗下了此毒,一点一点,积少成多,身子迟早会被蛀空。因当时他年龄尚小,无法直接祛除寒毒,只能以另一味热毒与之相互制衡,而若要同时拔除二毒,雪上一枝蒿便是药引。 既然这毒迟早得中一回,不如使之物尽其用。 “我曾中过毒的事情捅了出来,就看真正该担心的人耐不耐得住性子了。”沈鸿影手指轻敲扶手,眼中若有所思,“对了,再给他们添把火,让那些人进京吧。” ### 八月十三。 一大早,杜鹃推开窗户,外面天色晴朗,树影摇曳。 鹧鸪正用篦子细细给张月盈顺着头发,边梳便赞道:“姑娘这头发用桂花油养得好,乌黑发亮,昨晚洗过,今晨却不见半分毛燥。” 张月盈弯弯嘴角:“你就会说好话,咱们浣花阁里都安置好了?” 浣花阁是襄王府的正院,张月盈便住在此地。 鹧鸪不愧当惯了张月盈房里的大管家,当即答道:“阁内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陈设都换成了姑娘惯用的,西暖阁紧挨着花园,辟出了一道小门,再收拾了出来做调香室。姑娘带来的嫁妆大多都搬到后面的库房里了,其余放不下的,问过了路总管,开了旁边的流芳阁,暂时放置在那里。宫正司还未将王府的那些下人发还回来,阁内现在都是我们的人。” “别的先不管,约束好浣花阁就是了。” “是,都听姑娘的吩咐。”鹧鸪打开鎏金紫檀妆盒,十余支做工精美的发饰一览无余,“姑娘今日需进宫拜见太后和陛下,不知要梳个什么发髻?” 张月盈坐在梳妆台前,垂眼看了眼铜鉴里的自己:“就梳朝云近香髻吧,戴三姐姐送的那匣南珠新打的头面,发式素雅一些。至于衣衫,还是那日穿过的那身银红的浮光锦大袖衫,搭上霞帔就是。” 鹧鸪手指灵巧,飞快地就挽好了发髻,二等丫鬟春花捧着一个漆盘走近,漆盘里托着清晨新折不久的玉簪花,犹带露水。鹧鸪思考一二,剪下两朵簪在张月盈发间。 张月盈喝了杜鹃端来的一碗银耳粥,用了几筷子小菜,便上了妆,妆容以简单大方为首。 及至辰时三刻,她出了浣花阁,去往前院同沈鸿影汇合。 沈鸿影一身广袖朱红亲王常服,袖口绣着金丝祥云,腰缠白玉玲珑带,坠着一枚胭脂玉玉坠,风度翩翩,仪表出众。虽是大病初愈的模样,但气色红润,病意都去了三分。 “殿下晨早。”张月盈向沈鸿影问好。 “王妃晨早。”沈鸿影亦如是回应。 张月盈失笑,朝他伸出一只手,沈鸿影不明所以:“王妃这是?” “今日是要进宫给长辈问安,劳烦挪用殿下一只胳膊,让我挽上一挽,也好做个样子。” 沈鸿影愣了一下,神情有些茫然,但是瞬时便反应了过来。 是该做个样子,皇祖母那边也好放心。 他思忖道。 沈鸿影轻轻嗯了一声,伸出了左臂,张月盈立马挽上,自然的不得了,仿佛两人真是一对恩爱小夫妻。 “殿下走吧。”张月盈满意了,便催促着沈鸿影启程。 鼻间缭绕着似有似无的幽香,不知张月盈用了何种香粉,绵绵不绝,沈鸿影的身体僵硬了少顷,没说什么,目不斜视地走下王府府门前的大理石台阶。 襄王府在五王宫桥附近,马车行驶约一柱香的功夫,便停在了西华门外。 下车时不用张月盈再说,沈鸿影就非常自觉地伸出胳膊让她挽上。 千秋宫知晓沈鸿影今日要带新妇入宫拜见,胡嬷嬷主动请缨,一早便候在了宫门里侧。她遥遥瞧见这一幕,心道:襄王和襄王妃应当想处得不错,太后娘娘的心也能放下了大半了。 而后,胡嬷嬷便迎了上去,先行过礼,便盯着沈鸿影瞧:“殿下气色倒比之前要好些了,不枉娘娘念了好几日经。” “是我的不是,又惹得皇祖母担忧了。”沈鸿影道,又向张月盈介绍过胡嬷嬷。 胡嬷嬷亦在悄悄打量张月盈:“老奴不过伺候过太后娘娘几年,当不得殿下这番称赞。倒是当初跟着娘娘,有幸在群芳会上远远瞧见过王妃殿下,才是风采过人。” 客套话说完,胡嬷嬷便领着他们往千秋宫去,其间还不忘同张月盈讲些后宫的忌讳。 张月盈就这样挽着沈鸿影的胳膊,大摇大摆地进了千秋宫。还没进殿,她就望见殿内一片珠光宝气、锦绣生辉,这都是后宫的嫔妃和公主们。 这人可真多。 张月盈暗自咋舌,低眉顺眼地跟沈鸿影进了殿。 殿内香风习习,珠翠环绕,太后端坐在最上首,难得一身黄衫,配天青色霞帔,头戴九凤钗,长眉斜飞入鬓,看向沈鸿影的眼神格外温柔,仿佛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祖母。 太后目光落在二人挽着的手上,暗暗点头。 那日,张月芬突然失足落水被成王所救,她看穿了黄美人在里头的算计,固然愤怒,同时也盘算着如何再给孙儿找一门靠谱的妻族。而如今这丫头却是孙儿自个儿跪在她面前求来的,正好徐望津升任谏议大夫,这丫头的那一点不足也补足了,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如今想想,娶一个喜欢的,夫妻之间至少不会日日怨怼。 当年的教训,已然足够了。 张月盈余光扫了眼沈鸿影,走到太后宝座前,两人一起下拜行礼,再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茶,双手奉上。 太后没有为难张月盈的意思,接过茶抿了一口,再交由胡嬷嬷。 宫妃们哄笑道:“太后娘娘可算又喝到孙媳妇茶了。” 被一屋子人上下打量,张月盈心底有些发麻,只能扯出一抹笑,假装自个儿什么都不懂。 “走近前来,让哀家瞧瞧。”太后道。 张月盈行了个福礼,任由太后拉起她的手,格外乖巧。 “是个好孩子,但头上怎么这般素雅,去将我的那对金翅蝶舞步摇取来。”太后从宫人手中拿起一对步摇,一 左一右插在张月盈头上。步摇形如一对振翅而飞的蝴蝶,细小的宝石轻轻摇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多谢皇祖母赏赐。”张月盈大大方方谢过。 看过张月盈,太后又对沈鸿影道:“影儿,你的这场委屈,哀家定不会让你白受。” 沈鸿影上前扶了太后起身:“自有大理寺他们去查,何劳皇祖母费心。孙儿此次蒙难,亦多亏了王妃照料,得了新妇入门的福气庇佑,才能否极泰来。” 太后闻言了然,张月盈五刑克亲的那些流言,她听过几耳朵,清楚这是他想给王妃撑腰,转头嘱咐胡嬷嬷:“哀家记得私库里还有一柄南边进贡的玉如意,找出来一并赐给影儿媳妇。” 宫妃们又奉承太后慈和仁善。 女官回禀午间的席面布置好了,众人便移步到了彩霞池旁的水榭。 风吹荷动,碧波荡漾,好景作陪,恰逢其时。 一片潋滟光景中,一个宫女狂奔而至,气喘吁吁道:“太后娘娘,不……不好了,常才人被许美人撞了,跌在了地上小产了。” 第41章 所谓宫斗进了后宫这个大染缸,每个妃…… 宫中的春水生,以御贡荔枝和石榴为底,红茶做汤制成莲花状,清澈透明,观之宛如琉璃,口感顺滑,清香宜人。 张月盈尝了几口,听见宫女的禀报,来了兴趣,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观摩传说中的宫斗大戏。 她搁匙悄声问一旁的沈鸿影:“宫里经常有这种事?” “偶尔。”沈鸿影垂眸敛目,事不关己地用着御贡的碧螺春。 事关皇嗣,事情自然轻忽不得。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34节 管事的皇甫德妃闭宫,后宫中唯一能够决断的便唯有太后。 太后仿佛已然司空见惯般,将报信的宫女晾在一边,不紧不慢地用着完了一碗碧梗米薏仁粥,才示意胡嬷嬷开口询问:“你是谁宫里的?” 宫女战战兢兢回答:“奴婢是后苑里打理花草的三等宫女,被常才人身边的女官遣来报信。” 胡嬷嬷斥道:“常才人身边按例有宫女六人,怎么轮到你来报信?” 宫女忍着泪解释:“奴婢请嬷嬷明鉴,只因常才人随身只带了廖女官一个人,她不放心许美人的宫女,才让奴婢过来。” 问完这一遭,胡嬷嬷朝太后点了点头。 这宫女说的是真话。 太后这才问:“人挪到了何处?可请了太医没有?” 宫女答道:“常才人似乎……已经回了菊霜阁,廖女官也让去请了太医。” 宫女话音刚落,便听到女官进入水榭通禀:“娘娘,许美人到了。” “让她进来。” 水榭门前的纱帘一动,许宜年缓缓走了进来,穿了身豆绿绣串枝莲的褙子,系了条月白撒线缠枝绉绸裙,头戴一顶象牙莲花冠。一身华贵冠服衬得她乌眉肤白,恰如白瓷,整个人气质比四个月前天翻地覆,俨然一派贵人模样。 “还未恭贺襄王和王妃大喜,区区薄礼,万望莫要嫌弃。”许宜年先看向张月盈和沈鸿影,身侧的女官恰到时候地送上一方锦盒,里面放着一对嵌玉花红蓝宝石花卉发簪和一对镶金白玉臂环。能送的出这样名贵的礼物,看样子她在宫中的处境并不差。 “美人言重。”张月盈如是道,示意杜鹃收下了锦盒。 “臣妾特来向太后娘娘请罪。”许宜年随后盈盈下拜,对着太后瞬间变脸,一副愧疚不已的模样。 “你倒是说说你有何罪?”太后面上并无想象中的厉色,语气反而很和气。 “承蒙天恩,臣妾才能入侍陛下身侧,娘娘亦对臣妾百般照抚。可臣妾无能,于后苑内未能及时劝阻常美人,以致龙胎有损,实在愧对娘娘和陛下的恩典,故而臣妾有罪。” 许宜年泪眼婆娑,低头抽泣起来,仿佛真的悲伤至极。 张月盈暗暗咋舌,果然,进了后宫这个大染缸,每个妃子都能进阶成影后。 她偷偷扯了扯沈鸿影的衣袖,压低嗓音问他:“事涉后宫隐秘,我们在这儿是不是不大合适?” 沈鸿影侧目,便发现了她眼底的蠢蠢欲动,道:“你想看便看,不妨事。” “那就好。”张月盈放心地当起了看客。 许宜年与那宫女的说辞并不一致,当中谁真谁假犹如迷雾一般。 水榭外忽而又传来一阵女声:“下官菊霜阁常才人阁中女官特来为主子陈情,求见太后娘娘。” 常才人小产卧床,无法亲自前来,到场的便是她的心腹廖女官。 当事的两方人马到齐,水榭内数十道目光均投注在了她们身上。 廖女官“扑通”跪地,眼泪花突地冒了出来:“请太后娘娘为我家才人做主啊!才人虽胎还未稳,心想着襄王殿下和王妃头一回进宫,本是强撑着要来水榭赴宴,谁知路上遇上了许美人,发生了口角,许美人竟伸脚将才人绊倒了。” 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妃子忽然插话:“你说的都是一面之词,谁知情形究竟如何?焉不是你们主仆蓄意苟陷许美人。” “这是王修仪。”沈鸿影在张月盈耳边提示。 王修仪是后宫中的老人,本是福宁殿服侍的女官,后来成了妃嫔,失宠后便常常侍奉在太后身侧,凭此升到了二品的位置,是太后的铁杆簇拥。 “修仪您与许美人一向交好,说话自然向着她。”廖女官当即顶了回去。 “你说是我绊倒了常才人。为何我都走出了四五步,她才后知后觉倒下去,动作慢慢悠悠,生怕自己被摔坏了一般。”许宜年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说出的话却带了些讥讽。 话里话外均直指常才人就是装的。 廖女官声音凄厉道:“主子有孕,只需安然生下孩子,何愁来日,犯得着为了陷害美人你,置腹中孩子于险地?” 许宜年不为所动:“你最好想好了再说,你家才人当真有孕吗?”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妃面面相觑。 廖女官表情僵了一瞬,声音拔高了几分:“凡事都要讲证据,美人可不能乱说!” 许宜年道:“哪里还需要什么证据,昨夜我身边的佩儿去太医院取药,无意瞧见为常才人诊脉的王太医偷偷摸摸塞给了廖女官你什么,没想到竟是要用在我身上。是否属实,请另外的太医一诊便知。” “娘娘,”这时,一位女官躬身踏入水榭,“依娘娘的意思,菊霜阁的所有宫女服侍常才人不力,尽数交由宫正司审问,王太医未劝诫常才人遵从医嘱,不许再为才人看诊,另换了太医院院判亲自为才人把脉。” “结果如何?” “常才人并未怀孕,骤然出血是因为来了月信,并服用了大量的红花。” 廖女官绝望地阖上了眼,她早就跟才人说过这招行不通,奈何假孕乃是欺君,又有才人捏住了她的把柄不得不帮。她叹了口气,心道:“才人您也别怪我先保全自己了。” 她突然开口:“太后娘娘明鉴,罪臣此举也是被逼无奈。主子之前恶心呕吐,一直以为自己有了身孕,请了王太医诊断,说是月份尚浅,摸不真切,但主子还是报了喜。半月前,王太医把出脉像,之前都是错诊。罪臣劝过主子和盘托出,太后娘娘仁善,定不会责罚于她。可主子嫉恨许美人近来受宠,夺了她的宠爱,故意等在了福宁殿到彩霞池的必经之路上,想要嫁祸给许美人。罪臣囊中羞涩,偷偷做了绣品托人送出宫去卖,被主子瞧见了,以此为胁。罪臣害怕被罚,这才帮着做下了糊涂事。” “拖下去。” 胡嬷嬷吩咐宫女,两个宫女上前将廖女官架了出去。 太后继而对许宜年说:“你放心,你白白受了惊吓冤屈,哀家会给你个交代,让皇帝好好宽慰宽慰你。” 许宜年垂眸福身:“臣妾得证清白之身,已是娘娘垂怜。” 一段插曲过后,宴会照常,司乐司的乐官舞伎临水奏乐踏歌,丝竹之音不断。 张月盈默默夹着吃食,暗想与其说是宫斗,刚才的那一遭更像闹剧,手段和布局均分外拙劣且漏洞百出,真是蠢极了。敢如此冒险,多半是后面还有人。进宫不到四个月,许宜年在后宫应当已经经营起了可观的人脉,才能直接道出常才人怀孕是假,想来今日也是以身入局。而太后应该早就看多了这样的手段,全程就如同看戏一般,私下早派出了女官,干净利落地结了此事。 在水榭用过了 午饭,张月盈和沈鸿影便去了福宁殿向皇帝谢恩。皇帝只说了些如夫妻同心之类的场面话,问了两句沈鸿影的身子如何,给他分配了职差,让他中秋后便去翰林院修书。 这差事清贵又悠闲,妥善地考虑了沈鸿影的身体,沈鸿影自然谢恩。 张月盈他们二人刚刚出宫,几道旨意便下往了后宫。贬常才人为红霞帔,廖女官被逐出宫,升许宜年为正三品婕妤,并赐下贡锦十匹。最令人惊奇的是正在闭宫的皇甫德妃被削成了太仪,黄美人被升回了贵仪,均是从一品,二人再次同阶。 ### 翌日,张月盈带着沈鸿影回了长兴伯府,算是补上迟来的回门。 其实,沈鸿影中毒的第二日,楚太夫人就来过襄王府,陪了张月盈半日,但祖孙俩乍一相见,便迅速亲香在一块儿,把沈鸿影彻底抛在了脑后。 沈鸿影无奈,只能被长兴伯带去了前院喝茶,对于长兴伯话里话外的试探,他概不理会,只当是耳边风,颇有情致地论起了道经。 回了久违的山海居,楚太夫人问起沈鸿影如何,张月盈只道:“殿下如今待我还算体贴,想来日后相敬如宾应当不是什么问题。宫里太后娘娘看着他的面子,也没有为难孙女,反而赐下了不少东西。” 楚太夫人握着孙女的手,心算是暂时落下了一半。 忽而,门帘一动,春燕进屋通报:“太夫人,大公子听说王妃归宁特来拜见。” 张月盈柳眉稍颦,大堂哥张怀仁不是被发配在通州读书,从前为了探听伯府的消息,还惹出了当初春雨那一档子事,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看向楚太夫人。 楚太夫人道:“他跟着回京述职的通州刺史回来的,他去年便考上了举人,瞒得是一点儿风声都不露,通州刺史还要将三女儿许给他,送他回来当日便要提婚事,将大娘子给气得不轻,你叔父也未见得有多高兴。” “春燕姐姐,你去问问大哥哥来找我是为了什么。”直觉告诉张月盈张怀仁不是什么简单之辈,不觉得他来意单纯。 春燕嚅嗫道:“大公子说他是来应诺的,请王妃告知春雨的下落。” 第42章 桂花蝉殿下,你原来怕虫子啊?…… “难为他还记得春雨。” 只是不知他特地来寻春雨,实际上究竟打着何等的算盘。 张月盈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她搁了楚太夫人让小厨房特意给她备的牛乳茶在一旁,吩咐春燕:“就让他去正堂等着,我得空了自会见他。” 说完,她又跟楚太夫人品起了玉颜斋新研制但还未发售的唇脂。新唇脂按所放色粉的比例不同,调和成了不同的色号,用了诗词名句来取名。 最合张月盈心意的是一款日出江花,是前世一度流行的山楂红,非常衬肤色。 楚太夫人看了只叹:“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也同你一般喜欢这样鲜亮的颜色。” 随手选了一款朝日长,粉色偏紫,很素雅的颜色。 张月盈又让春燕端来了妆盒,拿起妆笔在楚太夫人脸上涂涂画画,楚太夫人一如往昔任孙女施为。 另一边,张怀仁被晾在了正堂,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山海居里的布置。大到墙壁上的四幅贴金花笺、多宝阁上的釉彩百花景泰蓝大瓷瓶,小到他手中的天青色汝窑裂冰纹茶蛊,都叫他移不开眼,暗自估算着其中价值。 张怀仁是庶长子,并不招小冯氏待见,薛小娘在世时,他被拘在院子里,没几年又被打发出京,没见过楚太夫人几面,印象里的张月盈也只是一个吃奶的小娃娃。他的消息并不算灵通,也就回府这几日从下人口中窥得这位王妃妹妹的脾性,张月芬惹出的麻烦,让她去顶锅她还真去了,应当不是个难拿捏的主。 等到接近午时,连换了三盏茶,张怀仁方听见正堂外边传来了稀稀拉拉的脚步声。 门口的珠帘撩起一角,张月盈缓步入内,坐在了上首的位置, 她亦是头一回见这位大哥哥,因春雨的缘故对他事先存了不好的印象,故意晾了一晾他,让上茶侍奉的丫鬟悄悄观察了他的行止,对他的性格大体有了谱。 她目光淡淡扫过张怀仁。 比之张怀瑾,张怀仁长相更加俏似长兴伯。颧骨高耸,两颊从两侧削下去,鼻梁却挺得笔直,眼窝凹陷,那双眼睛里偶尔闪烁着野心的渴望。 与长兴伯一般无二。 张月盈客气道:“大哥哥到京数日,我都未曾知晓,实在是怠慢了。” “卑不动尊,我岂敢劳王妃垂询,还是我来拜见更为妥当。”张怀仁起身,朝上首揖过一礼,礼仪不比京城的公子哥们差,显然下了一番苦功。 他姿态做得很足,张月盈却不以为意,开门见山说道:“明人不讲暗话,我与大哥哥并不熟稔,你特地跑来,当是有所求,我不习惯跟人弯弯绕绕大半天,就直说吧。” 张月盈拿住了姿态,张怀仁瞬觉她与事先设想的大不一样,秉着以不变应万变的打算,道:“当初无意间给王妃添了许多麻烦,我为道歉而来。” 果然还是话说一半留一半,跟打哑迷一样。 张月盈阴阳怪气:“大哥哥久在通州,与我素不相见,如何给我添得了什么麻烦?” “是春雨。”张怀仁只能道,“她也是顾念与我的情义,才帮忙传了消息,被人借题发挥,差点儿带累了王妃的清誉,是我的不是。只是听闻春雨被交由了您处置,想冒昧询问一下她的下落。” 终于进入正题了。 “你找她何事?” “不怕王妃笑话,昔年我在伯府内处境尴尬,下人也都不把我放在眼里,饥一顿饱一顿的,多亏了她这个小丫鬟时时记挂着我,肯替我办事。当年我曾经许诺过她,如今中了举,也算有那么几分能为,也到了该应诺的时候了。”张怀仁说得情真意切,叫外人听去了还觉得他分外知恩图报,成了举人老爷,还记得当您帮过他的一个小丫鬟。 听在张月盈耳中,只觉十分讽刺,暗嗤若不是被亲娘拿了刀子架在脖子上威胁,以春雨的心气,会跟他私下有往来?如今春雨脱籍成了良人,在玉颜斋当掌柜当得风生水起,他却又找上门来了。 张月盈没了好气:“我听你称呼春雨一个小丫鬟,你心里大约便是如此看她的?别以为我不知晓,你正正当当该叫她一声表妹的。论情义也当论亲戚情义,而不是主仆情义。” 她言辞犀利起来,直击张怀仁痛处,他深恨的便是自己的出身,生母仅是府中的奴婢,别说小冯氏了,连木小娘和周小娘都比不了。 “王妃何苦如此挖苦我?”张怀仁强忍着没有垮脸。 “实话而已。春雨已被放良,从此天高海阔,任她来去自由,她在何处,我也无权过问。”张月盈语气漫不经心,一个眼色示意杜鹃,“来人,送客吧。”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35节 “大公子请。”杜鹃闻言收了张怀仁的茶盏,请他出门。 “多谢王妃指点了。”张怀仁忿忿哼了几声,拂袖离开。 “姑娘。”眼见张怀仁走远,杜鹃凑到张月盈身侧,语气担忧。 张月盈盯着张怀仁的背影,道:“他大约之前有什么把柄落在春雨手上了,必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让人去跟春雨说一声,也好有个防备。” “是。 “杜鹃应声出了门。 会了会张怀仁,张月盈回了里屋,同楚太夫人一起用过了午饭,沈鸿影便亲自来了山海居,接了她一同离开长兴伯府。 ### 次日便是中秋佳节,绿云剪叶,桂花浮玉,秋风过,便洒落满地金黄,冷雾飘香满院。 襄王府内过节的气氛并不浓厚,侥幸没被宫正司带走的下人皆安安静静,按部就班地管着自己的一摊事。 张月盈虽喜爱闲适日子,但也爱热闹。别的地方她不好动,便指挥着下人依了江南的旧俗找了许多灯笼来,挂满了浣花阁,入目皆是各色花灯、鱼灯和蟠桃灯。只待明日入夜点亮,便宛如置身一场小型灯会,届时阁中无事的丫鬟皆可来看。 张月盈领了鹧鸪,搬了个小炉至院内的桂花树下,打算炮制从楚太夫人那儿拿回来的桂花蝉。 桂花蝉形似知了,远远望去好像大号小强,浑身散发浓郁的桂花果香,南方常用其蒸青头鸭。张月盈送了一半去厨房用来做菜,自留了一半来制成一款特别的桂花熏粉。 沈鸿影见了登门拜访的翰林院学士诸葛惇,说了节后去翰林院的事。诸葛惇与他的老师长青书院的山长徐崇箐乃是旧友,两人相谈甚欢,手谈一局后,诸葛惇方才带着一盒御贡的雨前龙井乘兴而归。 而后,沈鸿影往内院而来,远远便听见了笑闹声。 小路子知机地贴上来,道:“殿下,那边是浣花阁,当是王妃殿下她们在为中秋挂灯布置。您可要去瞧瞧?” 沈鸿影未曾做声,动作却极为诚实,迈着步子便往浣花阁去。 跨过两道垂花门,浣花阁内花木葳蕤,荡漾着阵阵幽香。 小炉上煮了壶清茶,茶水翻滚,发出汩汩的声响。 桂花树下放了几个小杌子,张月盈一身鹅黄浮光锦褙子坐在其中一个上面,叶隙间散落的光晕照着她的面容,让她愈发明媚生动。一旁的丫鬟呼呼扇着蒲扇,炉子的火舌越加旺盛,而她则低头不知在摆弄着什么。 青绿攀膊挽起衣袖,露出少女白玉一般的手臂,纤细的手指在簸箕上挑挑拣拣,偶有清风拂过,桂花如雨落,恰如一卷仕女图。 沈鸿影驻足稍许,正打算过去讨口茶喝,只见张月盈忽然揭开了壶盖,将一簸箕形似蟑螂的虫子抽倒了进去,还拿着筷子搅了搅,俯身嗅了嗅茶壶散发出的水雾。 他的神情骤然凝固,止住了还没迈出的步子,一时近也不是,退也不是。 “姑娘,您看那是不是殿下?”鹧鸪跟张月盈咬耳朵。 张月盈循着鹧鸪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瞧见了沈鸿影。 “殿下好啊!”张月盈招招手,豪不扭捏地出言相邀,“可要过来坐坐?” 沈鸿影负手走了过来,坐在鹧鸪让出来的杌子上,被温热的水汽一熏,面颊泛红,眉眼间的羸弱都被遮去了三分,反而多了几分娇弱的美感。 “你正在煮的是何物?”沈鸿影指着翻滚的茶水问。 “殿下,你问的是这个吗?”张月盈夹起一只桂花蝉,送到沈鸿影眼前。 沈鸿影被突然闯入视线的大虫子吓了一跳,虽佯作镇定,还是被微微拢起的眉毛出卖了。 张月盈看着只觉得有趣:“殿下,你原来怕虫子啊?” “没有。”沈鸿影嘴硬道。 张月盈噗嗤笑了,露出两枚尖尖的虎牙,全然不信的模样。她没有再逗沈鸿影,将桂花蝉丢回了茶壶,一本正经地介绍起来: “这个东西多长在南方的水田之中,素性甘咸温,有桂花香气,所以呢被叫做桂花蝉。用茶水煮后,再以黄酒蜂蜜蜜制,洗净晾干,研磨成粉,便是一味香粉,熏闻之后,留香恒久,不逊于其他名贵香料。对了,我还送了一半去厨房,殿下可要一起尝尝?” “这个……能吃?”沈鸿影神情犹疑。 张月盈答道:“当然,惠州那边用它蒸鸭,我之前也没吃过。” 沈鸿影彻底沉默了,吃这样一个怪模怪样的虫子,是从没有过的事,当即便要回绝,可抬眼对上少女含笑的眸子,说出口的却变成了:“那就一起试试。”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出口的话,他连反悔都不行,只能岔开话题,盼望她不要再提桂花蝉了。 “明日中秋,马行街有桂市,你可想去看看?” 张月盈考虑片刻,低声应了声:“好。” 第43章 京城悍妇今天算是见识了真正的河东狮…… 中秋夜,一轮明月高悬,清辉千里,映照人间。 京城之中犹以上元和中秋二节最为热闹,每至此时,街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挤满了满城街巷。 车马粼粼,一架精美的四轮马车格外花枝招展,两边悬着一对月亮灯,随着马车行驶左右摇晃,车沿缀着长长的浅粉绉纱,随风漂浮,车壁上挂着一块刻着“襄”字的木牌,昭示着车主人的身份。 车厢内铺了一层厚厚的绣毯,顾忌着沈鸿影在场,张月盈没有一登车就趴着瞌睡,而是抱着软枕斜斜地靠在一边,听着车轱辘声,抬眼偷看对面的沈鸿影。 街市两边彩灯的灯光从车帘透进来,全倾泻在了沈鸿影身上,他只穿了一身简单的宽袍大袖,除了腰间一块胭脂玉玉坠,并未赘饰,越发公子如玉。 张月盈却很难对他生出什么绮念,因为她满脑子都是昨日那一盘桂花蝉蒸鸭被端上桌时沈鸿影惊恐的表情。偏他拿着筷子的手都有些抖了,还逞强去夹桂花蝉,整个人如同赴死一般,还是张月盈让人又把这道菜端了下去,才吃了一顿好饭。 饭后,沈鸿影溜得极快,半点儿都不想在浣花阁停留。鹧鸪和杜鹃还有些担忧:“殿下都没留宿过浣花阁,姑娘你不留一留?” “留什么留?”张月盈满脸无所谓,“忘了谭太医的医嘱了,就算我有意他也无力啊,还是让殿下好好养精蓄锐,准备继续解毒吧。” 正好她也缓一缓,继续做做心理建设。 不知不觉,张月盈嘴角翘起,沈鸿影猜到她在偷笑什么,不由暗自苦笑,他这辈子还没有过那般狼狈的时候。 他清咳一声,道:“马行街就要到了。” 张月盈撩起车帘一角,马车拐过弯,视线豁然开朗,一条华灯盛照的长街闯入眼帘。 中秋夜的京城远比平常的时候热闹,商户足足是以前的两倍。入目皆是画鼓喧街,街道两旁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摊贩,各色旌旗与彩带高低错落。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均盛装打扮,头簪鲜花,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彩灯。 张月盈下了马车后穿行其中,颇有些乐不思蜀,路过一个小吃摊,摊位上整整齐齐码了许多蜜煎,明码标价,诸如蜜饯樱桃五十文,蜜饯李子雪花酥六十文,糖渍杨梅馅千层酥,不一而足。 摊主正殷勤地招待着客人,见张月盈目光流连,且衣饰均非凡品,心知来了大客,忙问:“不知客官是要买些什么,小店虽小,但已经营了三十多年,全京城都再找不到蜜煎比我家做得还好吃的了。” 这摊主虽蓄了须,但瞧着最多不过三十岁,为了卖东西说的话当然不能全信,张月盈捡了两粒蜜饯樱桃,放进嘴里嚼了嚼。 有些甜。 “每样都给我各包五钱。”张月盈道。 鹧鸪接过扎好的一溜纸袋,付给了摊主一吊铜钱。 张月盈拿着装着蜜饯樱桃的纸袋,脚步一顿,忽然忆起她似乎忘掉了什么。 等等—— 她想起来了,她忘了一个人。 少女眉眼一弯,朝沈鸿影伸出手,摊开的掌心躺着一枚暗红蜜饯。 “殿下可也要尝尝?殿下之前吃过甜粽,我想这种小甜点也是能吃的,就当昨天桂花蝉的赔礼。” 提到桂花蝉,沈鸿影的嘴角稍微抽了抽,旋即恢复如常。他伸手拿过蜜饯,放入口中,甜意自舌尖蔓延,眉眼霎时舒展。 张月盈看在眼里,暗忖喝惯了苦药的人果然喜欢吃甜的。 蜜饯的果皮染红了青年的唇,如玉的面容显出几分妖冶。 张月盈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冯思意和京城的许多姑娘们会称他为病玉郎,在上元的冷风里冻得瑟 瑟发抖,只为一睹他的风姿。 她定睛看了好一会儿,回过神,与沈鸿影对上了眼,意识到此举不妥,迅速垂了眼,睫毛一扫一扫。 外间人潮拥挤,沈鸿影的身子还未彻底好全,怕挤到他,几人上了不远处的一间茶楼。茶楼的掌柜阅人无数,知他们是贵客,忙将人请上了二楼的雅间,雅间临街,从窗内便可望见整条街和一轮圆月。 沈鸿影落座,对张月盈道:“这里的饮品不错,可以尝尝,是叶剑屏开的。” 张月盈问:“那我们可要付钱?” 沈鸿影回答:“记他账上便是,一点儿喝的,承恩公府的公子不至于如此小气。” 他往一旁的红泥小炉中添了炭,隔着帕子拿起了茶壶,手微微倾斜,浅棕的茶水落入两个茶盏,一杯自顾拿起,一杯推到张月盈面前,顺便拿了一碟米花糖放在桌上。 “茉莉花茶产自蜀中,可以一饮。” 张月盈吃了几粒米花糖,喝了两口茶,回口甘甜,果然不错。 俄尔,马行街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锣鼓声响彻云霄,一条偌大的火龙翻腾着走到街上,舞龙的艺人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操纵着火龙盘成各种不同的形状,时而火星四溅,宛若火树银花。 张月盈靠着窗户,抓了把瓜子,捏在手里,慢慢放在嘴边磕着,看着外头的杂耍队伍,眼睛睁得老大。 满街的热闹中,她却低头目光在一群逆着人流向前的女子身上掠过,直觉品出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果然,茶楼下传来一声厉喝:“老规矩,三妹带人去把后门堵住,其余人跟我进去找你们姐夫!” “这几位是?” 一来便要搜楼,这般架势,看得张月盈一愣一愣,可为首的女子,她之前也没有见过。 小路子应了一声:“回王妃殿下的话,这几位是吏部侍郎府上的几位小姐,姓云,祖上做的是行镖生意,这云大、云二、云三和云四姑娘个个都是京城有名的悍妇。云大姑娘嫁了济宁伯世子,世子时常流连烟花之地,云大姑娘大约又带着娘家妹妹们来抓人了。” 张月盈不觉一怔,前有三姐姐,后有云家的几位姑娘,这京城中的泼辣女子可真不少。 “窦陆英!你个杀千刀的,竟敢背着老娘偷腥,管你今日约的是张花魁还是李花魁,现在马上给我滚出来!要不然等会儿被我找到了,有你好看的!” 声音之大,连桌上的茶盏为之都震了一震。 张月盈捂住了耳朵。 今天算是见识了真正的河东狮吼是什么样了。 云大姑娘的威胁似乎并没有起作用,济宁伯世子并未出现,云家姐妹便一人带着几个丫鬟,风风火火上了二楼,一个雅间一个雅间地搜人。 整个茶楼瞬间被闹得人仰马翻。 外面乒乒乓乓,雅间内的张月盈却十分安然,她又斟了一杯茶,自言自语道:“云大姑娘嘴里的张花魁应该是晶水河那位做绿腰舞的花魁,轻盈绿腰舞,飞袂拂云雨。我没记错的话,她现在的入幕之宾应该是平王世子,这个时候怎么会在这儿?那济宁伯世子私会的应当是那位李花魁李香妃了,那位可是腰如纨素,号称千杯不醉。” 沈鸿影转过头,俯着身子看她:“王妃倒是对这些如数家珍。” 张月盈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摇了摇头:“算不得,只是平王世子去玉颜斋为红颜知己买过香粉,我听了两耳朵罢了。” 沈鸿影不言,也不知他信了没有。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36节 “等等,那是……” “小路子,怎么了?” 小路子指着窗外,道:“刚刚好像有什么人从旁边跳下去了。” “是吗?”联系茶楼里的动静,张月盈有了个推测,半个身子趴到窗沿,往下探看。 一个锦袍青年趴在街上,半散着头发,疼得骂骂咧咧。 张月盈饶有兴致道:“这应当就是济宁伯世子吧,为了躲夫人,竟然从楼上跳下去了,也不怕摔断了腿。” “你先回来,别趴在那儿,危险。”温润的男声自她身后响起,张月盈回头,见沈鸿影一脸无奈地拽着她的披帛,仿佛怕她一个不注意也摔下了楼。 对上他关切的眼神,张月盈狡辩的话咽进了肚子,没有拂他的好意,只是眼睛时不时往楼下瞟去。 “窦陆英在不在这里面?”云大姑娘终于找到了张月盈他们这间雅间。 掌柜在一旁拼命阻拦:“济宁伯世子夫人,这间不能进,里面有贵客,世子不在里边。” “在不在,要老娘看过了才知道。”云大姑娘瞧见沈鸿影,瞬间哑了嗓音,“襄王殿下,王妃殿下,是臣妇寻夫心切,不慎打扰。” 说完,便要退出去。 “世子夫人请稍等。”张月盈倏尔开口挽留,“夫人若需寻人,恐怕得往街上去,人被逼急了是会跳楼的。” 云大姑娘顺着张月盈的示意往窗外看,果然瞧见了摔折了腿、躺在地上哼哼的济宁伯世子。 “好啊,竟然学会跳楼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云大姑娘眉毛一挑,撸起袖子,便要下楼逮人。 少顷,楼下的济宁伯世子果然被抓住了,被云大姑娘揪着耳朵拖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还跑不跑了?” 济宁伯世子窝囊地对妻子拱手求饶,又被掐了几下腰间的软肉,惊叫了几声。 张月盈笑得花枝乱颤,止也止不住。 “啪——” 楼下云大姑娘正数落着丈夫,对面雅间响起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张月盈望过去,只见云三姑娘抡起胳膊,又扇了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受害的蓝衣青年,左右脸颊上各有一道红痕,颇有对称的暴力美学。 “威远伯府楚清歌。”张月盈认出了蓝衣青年就是云三姑娘的未婚夫威远伯府三公子。 “云三姑娘,是你误会了。” 一个青裳女子握住了云三姑娘的手腕。 是京兆府的楚仵作。 第44章 大表哥原来是你,小阿盈表妹。 “这是我与他的事,你干涉做甚?莫不是真心虚?”云三姑娘瞧着娇柔秀美,力气也是不小,但落在楚仵作手中,还是动弹不得。 她颦了颦眉,又动了一下手腕,还是被楚仵作牢牢掴在掌中。 楚仵作道:“姑娘见谅,我幼时随母亲和外祖父呆在义庄,常做粗活,故而力气大了些。姻缘圆满难得,出手阻拦,只是不想姑娘因误会和楚二公子生出嫌隙。姑娘且想想楚二公子可是这般人?” 见云三姑娘面有松动,楚清歌忙接话解释:“对啊,姝儿,定亲之后你可曾抓到过我在外边鬼混,我早就改邪归正了。” 云三姑娘瞪了楚清歌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上个月你还偷偷给晶水河的几位花魁娘子送了礼,七日前韩花魁还叫人偷偷送了串玛瑙珠链给你,只是叫伯夫人给截下了。” 楚清歌生得一副好皮囊,虽不曾真的眠花宿柳,但自诩风流,又爱好音律,常和晶水河的妓子们来往,谱曲唱和。威远伯夫妇对此很是不满,几经思量后便决定给二儿子择一个能管住他的妻子。正好威远伯夫人娘家与云家是世交,云家姑娘虽因为云大姑娘名声算不上好,却恰好合上了要求,便给楚清歌和云三姑娘订下了婚约。 故而,云三姑娘早清楚楚清歌的脾性,压根就不信他。 楚清歌不料她竟全知道,猜到应该是自家亲娘将自己给卖了,脸上绷不住一点儿,显然确有其事。 她冷哼一声,缓缓收回手,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对楚仵作道:“我观姑娘你眉目清正,行事大气,恐是一时被这个家伙蒙骗。他身上还留有香露味,不知之前先见过哪位红粉佳人,挨那两个大耳刮子也是活该。” 楚仵作笑道:“之前种种,在下一概不知,但楚二公子刚刚帮了京兆府的忙,抓住 了两个拍花子,救了几个小孩子,所以韩录事才请了楚二公子来此小酌一杯,以表谢意。不过韩录事刚刚下去找兵马司了,还未回来,此处才只有我和楚二公子两人。” “这位姑娘说的是与不是?”云三姑娘问楚清歌。 楚清歌先谢过楚仵作为他说话,再委屈巴巴地对云三姑娘说道:“跟你定亲时,我便发过誓与别的人全部都断了,上个月送的礼是最后一回,说明了我往后再不往晶水河去,玛瑙串不是我要的,是她们自己送到府上的,我这不是没收吗?至于我身上的香露……” 他边说着,边从袖口摸出一小白瓷瓶,瓷瓶上有玉颜斋的刻印:“我这不是路上瞧见玉颜斋的香露今夜只要寻常七成的价格,特意进去试了试,挑了一瓶,预备日后送你。” “是吗?”云三姑娘接过瓷瓶,打开才瓶口嗅了嗅,和楚清歌身上的确是同一个味道,香香柔柔,带着玫瑰和栀子花香。 楚清歌偷瞄着未婚妻的神情,小心翼翼问:“那你不生气了?” 云三姑娘嘟囔着嘴:“勉勉强强吧,没想到你还有抓拍花子的本事。” “哪里,哪里。”楚清歌嘴角微微一翘,说不出的风流,得意极了,“姝儿,外边景色正好,你可愿与我同游。” 云三姑娘挪过他的手,提步就走:“我还要去帮大姐的忙,你自己去逛吧。” 楼下济宁伯世子被云大姑娘收拾得哭爹喊娘,真是闻者伤心见着流泪。楚清歌见此身上发毛,亦步亦趋地跟着云三姑娘:“我跟你一道,也去帮帮大姨姐的忙。” 张月盈沉默了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了,低头笑了起来,肩膀微颤,俄尔才道:“有济宁伯世子做榜样,云家的其他女婿一定是全京城最规矩的男人。” “襄王殿下,王妃殿下。”楚仵作自然发现了张月盈和沈鸿影,遥遥对他们稽了一礼。 “楚仵作,几日不见,看来即使是中秋佳节,京兆府还是忙碌依旧。”张月盈对楚仵作这种能以女子之身立足京兆府的专业性人才颇为佩服,态度亦格外温和,一点儿都没有架子。 “今夜这街上人流大,小孩子多,难免有人想钻空子。兵马司的人手不够用,京兆府衙门便把我们都派出来了。阖家团圆之日,若是成了骨肉分离之时,岂不令人唏嘘。”楚仵作如是说,目光深远,似有所感。 “楚仵作说的是。”张月盈说,转头问沈鸿影,“品茗虽是雅事,但在一处呆久了,也总是无趣,我要下去走走,殿下可要一道?” 冷风入户,沈鸿影低低咳嗽了两声,脸上的血色逐渐消弭。 美人灯果然还是经不住风吹。 张月盈叹了口气:“秋夜风凉,殿下还是在此处好生休息,保养身子,被免得谭太医知道了问起,又要说你不遵医嘱了。” 沈鸿影按着胸口:“是我扫了王妃的兴,我便在此处,王妃若要去,现在便去吧,” 张月盈再问楚仵作:“如今清闲了些,楚仵作可要一道?” 楚仵作摇头:“王妃盛情,恕卑职不能领受,韩录事未归,卑职需候在此地。” 长街灯火如昼,鱼龙光影。 张月盈下楼后便汇入人流,便如撒欢的鸟儿,四处探看。鹧鸪和杜鹃怕被汹涌的人潮挤散,均一刻不漏地紧跟着她。 “姑娘当心些,莫要走快了,奴婢们跟不上了。”鹧鸪念叨道。 “知道了,快去看那边。” 张月盈点点头,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一个小摊上,摊主是个看着不大的男童,衣衫陈旧,衣襟上打了好几个大补丁,执笔在空白的面具上涂涂画画。 他年纪虽小,笔下功力却不弱,木制的面具经他描摹,变得有模有样了起来,不大的摊位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款式。 “小公子,这些都是你自己画的?” 男童闻言抬头,不卑不亢:“回客官的话,简单的是我所画,更精致一些的是别人的手艺。” 张月盈上手挑了一挑,看中了一个兔子面具,面具上缀了细细的容貌,触感软和。 “就要这个了。”杜鹃数了二十枚铜钱给男童。 张月盈拿着面具往脸上比了比,问两个丫鬟:“好不好看?乖不乖巧?” 鹧鸪从不吝啬溢美之词:“姑娘您比之月亮上的兔儿神也不多承让。” 张月盈眼眸弯成月牙,叫鹧鸪替她将脑后的带子系上。 “说起来我今年还没祭过兔儿神,回去后还是点两柱香,就许愿咱们能永葆青春,阖家安康。” 鹧鸪和杜鹃自然说是。 一个杂耍班子舞着火把从长街上走过,一个汉子赤着上身,站在一根九尺高的竹竿上,对着火把猛吹一口,熊熊火焰自他口中喷薄而出,后面跟着打铁花的艺人,“咣”的一声,炸开满天银花。 几个小童笑闹着朝前挤去,张月盈带着两个丫鬟,想换个地方继续逛。哪知一转身,迎面险些撞上了一人。 她被鹧鸪和杜鹃扶着,后退了两步,稳住了身子。 只听鹧鸪数落了那人几声:“走路也不当心些。” “大表哥?”张月盈忽然开口问。 那人一身黑色直缀长衫,身长挺立,手上拎了盏走马灯,灯上绘着嫦娥奔月的图画故事,上半张脸扣着一张白虎面具。 他微微抬眼:“原来是你,小阿盈表妹。” 张月盈的大舅舅徐望津生有二子一女,女儿是徐婉怡,来人便是长子徐向南,去岁刚刚及冠,已中了举人。 鹧鸪有些不好意思,赶忙向徐向南请罪:“原来是大表公子,婢子无状,冒犯了。” “既是护主,何错之有。”徐向南摆摆手,又对张月盈道,“回京多时,之前都不得相见,还是听祖母和母亲说起,才知表妹一切都好。只是今夜为何独自一人在此?他……” 张月盈听明白了大表哥的未尽之语,想问的是沈鸿影为什么没同她在一处,解释道:“今日的桂市还是殿下请我来的,只是殿下吹不得风,在那座茶楼上稍坐等我。” 满街灯火映照着来往的觥筹人影,徐向南微微抬头,与窗边袖手煮茶的青年对上了视线。 “殿下,水开了。”小路子低声唤了沈鸿影几次,他才揭开茶盖,缓缓倒入磨好的茶粉。 而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皓月相照,千灯辉煌,青年将一盏走马灯递给黄衣蹁跹的少女,不知他说了什么,少女低头莞尔一笑。 他叩在桌沿的手指骤然缩紧,清冷的眸子瑟缩了一下,漾起微不可察的寒芒,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流淌在心头。 “殿下在看什么呢?”叶剑屏从后走来,随意在沈鸿影对面坐下。他瞧着风尘仆仆,额前的几缕碎发被汗水浸透,肆意贴在耳前。 他注意到沈鸿影久久未移的视线,低头轻咳了两声,摇着扇子在沈鸿影眼前晃了晃。 “殿下可别继续盯着看了,王妃身边的是谏议大夫徐望津的长子徐向南,也就是王妃的表哥,亲戚见面,说上那么一两句话不是应该的吗?” “徐向南。”沈鸿影嘴里念着这个名字,“直南隶上届的解元,明岁一甲的大热之选。” 叶剑屏点头,眨了眨眼睛笑道:“是也。殿下这王妃娶得好啊,眼看着这样的青年才俊又要纳入你囊中了。” “是吗?”沈鸿影握住了茶盏,瞧不出一丝异色。 “京兆府的韩录事已经等在对面了,殿下今日不就是特意来见他的。”叶剑屏道。 “让他带人进来吧。”沈鸿影淡淡吩咐。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37节 第45章 走马灯他不知其由何而生,亦不明该如…… 张月盈回到茶楼雅间时,里面一片安然,叶剑屏已然离开,独留沈鸿影一人煮茶品茗,身影萧索。 张月盈进了雅间,在沈鸿影对面坐下,一盏走马灯径直搁在了桌上,水灵灵地闯入沈鸿影的视线里。 正是徐向南手中的那一盏。 灯内烛火摇曳,映着灯壁上的图案,广袖霓裳的仕女被细细描绘,怀抱玉兔,奔月而去。笔触细腻,裙衫钗环等细节被描绘得极其生动,一看便是画师下了功夫,且完笔不久,墨香尚且氤氲。 “画功精湛,笔精墨妙,不似坊间之物。” 张月盈正捧着茶杯解渴,冷不丁听见沈鸿影忽然开口。 她抬头,一双炯炯清瞳望向沈鸿影。 刹那目光相对,沈鸿影睫毛闪动,瞬时偏离。 张月盈偏偏未有所觉,明眸一眨,盈盈笑道:“这灯自然不是出自市井,而是出自我舅家表哥徐向南之手。大表哥幼时习文读书便是同辈之中最有天分的,不过君子六艺中,他唯独爱画,读书之余也下了功夫去学。早年曾和扬州乌家的小公子比过一场,出自他手的笔墨丹青,得了扬州书画大家的称赞,略胜对方一筹。四年过去,画技更是愈发精进了。刚刚街上正巧遇上了,他便把这盏灯给了我。” 沈鸿影心口似堵了什么,抬眼,对面的少女捻起一粒樱红蜜饯,说得怡然自在,忽而了然原来她不仅仅悉知京中的不少逸事,对于许多人都过往都如数家珍,也不吝于向任何人释放善意。 无论是丫鬟、仵作还有表哥…… 从来没有唯一的那个。 因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他不知其由何而生,亦不明该如何缓解。 沈鸿影未曾对张月盈的话做出评价,平静的近乎疏离。 “殿下?”张月盈轻轻喊了一声。 她陡然发觉,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完全读不懂沈鸿影眼底的情绪。 “时候不早了,回吧。”沈鸿影展袖起身。 张月盈被滑落的披帛绊了一跤,沈鸿影犹豫了一瞬,不知出于何种顾虑,没有伸手去扶。少女朝着桌面跌落下去,手臂撑住了桌沿,却不慎打落了茶盏,碎瓷片落了一地。 张月盈挣扎着站起身,看着满地碎瓷,有些懊恼地道:“碎了一只,这套茶具算废了。” 她也得赔钱了。 “账记到王府账上。”沈鸿影提步先行离开,仿佛没有瞧见张月盈的狼狈。 “姑娘,”鹧鸪扶住张月盈,“没事吧?” 张月盈摇摇头,轻轻握了握鹧鸪的手,鹧鸪才放下心。 张月盈轻手轻脚地提着走马灯上了马车,沈鸿影早等在了里面,阖眼假眛。 车轱辘缓缓转动,车厢内两人沉默无言。 张月盈无聊地拨弄着灯底的长穗,良久,前方传来一声烈马的嘶鸣,接着马车重重一顿,她眼见就要撞上车壁,闭上眼的那一刻,却没有碰到想象中冰冷坚硬的车壁。 头顶一暗。 “先起来。” 张月盈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后垫着沈鸿影的一只手,沈鸿影眉心微皱,低着头看着她。 “多谢殿下。”张月盈朝一旁挪了挪,有些拘谨,“若不是殿下相护,我的脑袋可要受罪了。” 沈鸿影揉着左臂,微微吃痛,敲了一下车壁,问外边:“前面怎么了?” 车门虚开一条缝,露出小路子的半个脑袋:“殿下,听说前面东大街的水云楼出了事,着了火,正乱着呢。” 张月盈掀开车帘,朝东大街的方向远眺,熊熊火焰倒影在她明澈瞳仁里。水云楼顶黑烟笼罩,小半个楼都陷入了火海之中,照亮了京城的夜空。 “火场的情况如何?”沈鸿影问。 小路子答道:“水云楼今日闭店闭得早,事发时里面并无客人在。里坊的武侯已经过去救火了,京兆府和兵马司的人也去了不少,可听说人手还是不够。” 沈鸿影解下腰间的玉牌:“拿了王府的腰牌,马上去叫巡逻的羽林卫过去,救火要紧,若是火势蔓延到别的地方,就麻烦了。” “是。”小路子领命,接过腰牌塞给了随行的一个侍卫,闹市之中,不能纵马,快跑着穿过人群,往羽林卫的衙门去了。 “杜鹃!”张月盈默默算了算自己在东大街的几间铺子和水云楼之间的距离,“除了玉颜斋,咱们家还有哪几间铺子今夜开门的?” 杜鹃凑到车窗边,道:“百花楼还开着,百宝楼和霓裳阁算算时辰应该已经闭店了。” 张月盈有些不安,心跳怦怦,沈鸿影吩咐完小路子,安慰她:“水云楼单独成楼,不与旁的建筑相连。王妃放心,只要及时扑灭了火,危及不到你的几家店铺。” “我明白。” 百花楼和水云楼之间隔了大半条街,没有一两个时辰烧不到,但其余的几间铺子虽没有人,但里面存放的东西可不少,特别是霓裳阁,一店铺的绫罗锦缎,皆是一点就着的东西。 她难免着急上火。 街市拥堵,马车只能暂留此地,静待人流渐渐疏通。张月盈沉默地盯着水云楼许久,一大队羽林卫手拎着木桶,执坚披锐地从马车两边掠过,所过之处,百姓们皆默契地让出一条道来。 约过了两柱香的功夫,火势终于被熄灭,夜风一吹,烟尘滚滚,顿时弥漫开来,空气中飘动着呛人的苦涩焦味。水云楼这座从前冠绝京城的无双酒楼,只剩下焦黑的楼架与断壁残垣。 小路子再探进了车厢半个头:“王妃殿下,王府的侍卫去那边探过了,您的铺子都没事。” 张月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拥堵的人群渐渐散开,马车重新启程,大半刻钟后,回到了襄王府。桂市游玩一番后,回程路上又目睹了那般意外,张月盈只觉身心俱疲,脑袋昏昏沉沉,一点儿提不起精神,回了浣花阁,草草梳洗一番,便吹灯入眠。 然而,王府外院书房的灯却亮了一夜。 ### 第二日,雨雾浮动,乌云黑沉沉地压在天上。 中秋后的第一日便是大朝会,张月盈醒时,沈鸿影早换了身大袖圆领紫袍,戴了直脚幞头入宫上朝去了。 中秋月夜,闹市火灾,自然惹人注目。谏院当即便有谏官上了折子,参京兆府办事不利,疏忽职责。 京兆府尹和两位少尹亦早连夜写好了辩白的折子承上,并由京兆府尹出列细禀事情始末,由此牵出一桩大案。 原是京兆府和兵马司追查人贩,在汴河码头拦下了一艘货船,此货船在兵马司记录上是江南来的贩茶商船,正要南归。然而,京兆府的人登船查看后,却在装着茶叶的囊袋里发现了私盐,除此外,还在船舱最下层寻到了二十来个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美貌女童。京兆府和兵马司当即便要查封这艘货船,船上的伙计身上大多都有点儿功夫,动手间便有三人逃脱了,京兆府的孟少尹一路追到东大街,眼见贼人慌不择路闯进了水云楼,打翻烛台,引燃了二楼包厢的纱帐。 京兆府尹徐徐道:“禀陛下,那三位贼人有一人被大火烧死,其余两人均被擒获,现关押于京兆府大牢。货船上共查获私盐五百斤,被拐女童二十五人,均为京城人士,既有出自民间之人,亦有来自小官之家的女儿,情节恶劣。孟少尹如今正带了京兆府属官重新检查勘验水云楼与货船。” 朝堂上就此争辩了一番,吵得不可开交,端坐上首的皇帝听得耳朵嗡嗡。半晌,终见谏议大夫徐望津手执笏板奏禀:“微臣以为水云楼大火,京兆府情有可原,不如令其限期破案,将功补过。” 皇帝头风犯了,只想退朝,当场便让京兆府按徐望津提议的办。 与此同时,雾霭沉沉,因京兆府封路,往常热闹的东大街人迹廖廖。 楚仵作提着箱笼,走进水云楼的废墟里。 水云楼昨夜被烧成的空壳甚至没能撑过一晚,于天明时分轰然倒塌。 韩录事走了过来,对她道:“楚仵作来的正好,刚刚发现了一具烧成焦炭的白骨,你来瞧瞧。” 看清里面的情景,楚仵作不由皱了眉。 角落里的油布上放了一具尸骨,被烟尘覆盖,黑黢黢的,瞧着十分可怖。 楚仵作将箱笼放在地上,打开 锁扣,拿出一副勘验的道具,戴上手套和面罩,半蹲在尸骨旁边查看。 一刻钟后,她摘下面罩,对韩录事说:“尸骨已经高度白骨化,根据腐蚀的程度来看,至少快有两三年了。且看这个地方,胸部的肋骨豁口整齐,应当利器所为。” 楚仵作拿起两根肋骨和盆骨,指着道:“死者的盆骨形短而宽,上口近似圆形,耻骨没有断开后又合拢的痕迹。故而,死者并非昨夜的贼人,而是一位未曾分娩过的女子。” 话音刚落,便有京兆府的衙役急急找到韩录事,嘴里还喘着粗气:“录事……水云楼的下面又……又挖出了一个人头!” ### 冷风裹着细雨,从掩着的门缝扑入,院里的桂花被雨水打落了一地。 杜鹃端着磨好的桂花蝉粉掀帘入内,舀了一勺倒入牙白莲花形香炉,烟云袅袅,甜香四溢。 她走到张月盈跟前,说道:“宫正司扣着的下人回来了一些,长吏差人来问姑娘打算何时见见他们。” 手中话本翻过一页,张月盈不以为意道:“不是还没都回来吗?等人齐了,再一道见。” 杜鹃明白自家姑娘这是想偷懒,继续接口:“宫里又送了些人,将剩下的都补齐了。” 张月盈“啪”地将话本砸在了案几上,长吁口气。 这下好了,躲不了了。 真是烦死了。 第46章 立规矩自个儿赚不到钱,倒惦记起我的…… 晚间没有落雨,夕时时分,浣花阁的檐下便点亮了一盏羊角宫灯。 张月盈先见过了长吏,长吏姓宋,快五十岁,人有些苍老,听说在举业上蹉跎了好些岁月,四十岁才中了同进士,又在清水衙门里熬过了许多年才被分到襄王府。襄王府的其他属官均以他为首,有了事业滋润,宋长吏精神百倍,难怪接连好几日跑来催促张月盈。 张月盈思量片刻,便定下了能让她一劳永逸的方针—— 见其他人之前,首先要给这位长吏立好规矩。 “这位便是宋长吏吧。”张月盈捧着杯盏,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颇为和气。 “微臣便是。”宋长吏姿态恭瑾,心想总算没有白费他的一番苦心,王妃终于肯理事了。 谁料张月盈再开口,却让他愣了一愣。 “按道理宋长吏年纪是我的三倍,我和殿下瞧着似乎该尊你为长辈。”张月盈话里将宋长吏捧得高高的,继而换了语气,“可殿下应当对你早另有交代吧?你可还记得?” 宋长吏的脸色有些难看,给王爷和王妃当长辈,他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忽而恍然想起沈鸿影的吩咐。都怪他终于得了实职,一时只想大干特干一场,却忘了长吏仅是辅佐之职,一切都还得王府真正当家人的意志为先,过了线,险些惹了王妃不悦。 能被选到王府,宋长吏当然不是全然不知变通之辈,一阵发窘后,道:“殿下吩咐过一切以您的想法为先,诸事皆听凭您的裁决。” “等等。”张月盈悍然打断他,“嫁进府的第一日,我便令小路子给长吏你传过话,若凡事一一听我裁决,索性将一日都耗费进去算了。理事者,当放者放,当收者收。” 宋长吏琢磨着张月盈话里的意思,是不打算大包大揽,只预备抓住紧要的,只要权责分明即可,自个儿在王府还是很有前景。 张月盈将宋长吏的反应看在眼里,再次柔了语气:“长吏进士出身,见识不凡,又在算账方面颇有几分能为,王府分到的皇庄店铺都还要你费心看着,府里的幕僚也要请你多留意担待。我与殿下均非闭耳塞听之辈,听闻你家中幼子已然开蒙,日后在读书上若有天分,就算长青书院和国子监够不上,旁的地方还是能进的。” 打一棍再给个甜枣,是上至朝堂下到内宅管事的通用套路,简单但有效。宋长吏所求,一为施展自身才智,二为惠及子孙后代。这两样都考虑到了,张月盈便多了个替自己管事的打工人,平日里也就能放心躺着,捣鼓捣鼓自己的私活。 “谢王妃赏识,微臣必然会竭尽全力将府中琐务料理清楚。”宋长吏如是道。 张月盈颔首,瞥了眼旁边的更漏,让宋长吏把全府上下的管事都叫来,花了半个时辰定了规矩。下人们日后凡有事便找管事拿主意,管事拿不准的,内院找鹧鸪和杜鹃,外院找宋长吏。如真有事要向她禀告的,只有每日酉时的前半个时辰能到浣花阁,其余时候概不理会。 这么雷厉风行的一通分派下去,下人各自散去,浣花阁中终于清净不少。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38节 前院侍奉的内侍来传话,沈鸿影今晚要去赴翰林院学士诸葛惇的饭局,张月盈点了一个暖锅,主仆三人在屋里吃了顿热乎的,想吃什么菜就往锅里加。饭后,趁着今日给阖府立规矩剩下的劲儿,将厚厚的三本嫁妆单子拿出来,再盘点一二。 数钱什么的最令人身心舒畅了。 “扬州五间商行和二十家铺面,苏州城外的五百亩上等水田……东山田庄,还有京城甜水巷五进宅院一间。” 点了许久,方才点完。 张月盈放下册子,站起来,伸一个懒腰,指着册子上的最后一行:“好容易从叔父那里诓来的宅子可不能荒废了,明日让春雨来一趟王府,我有事情找她。” 次日,杜鹃便去了玉颜斋,东大街尚未解封,家家铺门紧闭,玉颜斋亦不例外。春雨便住在玉颜斋的后院里,从后门虚了条缝放了杜鹃进去。 “杜鹃姐姐,你怎么来了?”虽不开铺子,春雨仍收拾得整整齐齐,一根流苏簪子将头发挽成了螺髻,迎了杜鹃进屋坐下,倒了杯水。 杜鹃道:“刚从外边过,水云楼还真是烧了个干净,京兆府的人将那边团团围住,瞧着就叫人害怕。” 春雨会意笑了笑:“没烧过来已算好的了,只是斋里少不得要多歇业几天,我也当放几日的假,松快松快。” “甭想了,你可松快不了,等会儿跟我去王府一趟,姑娘有事找你商量。”杜鹃对她道。 春雨双目一亮:“为姑娘做事,我可求之不得,等我吩咐那几个小丫头几句,就跟你回去。” 春雨转身出了屋子,叮嘱了前面两个丫头看管好库房。 她和杜鹃走到后门,却见似乎有人在附近徘徊,一瞧见她们,就躲进了街边的拐角。 杜鹃一步上前,将春雨挡在了身后,二人再退到了玉颜斋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杜鹃问。 春雨答:“大公子跑来了一回,有姑娘提前传的消息,我压根就没见他。外边是他派来的人,连日阴魂不散的,我也就懒得躲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杜鹃想起自己姑娘从前讲过的那些女儿家被人尾随酿成的惨剧,劝春雨道,“别不当一回事儿,要是哪天跟在你背后给你闷头一棍,后悔就来不及了。等会儿跟姑娘说,姑娘肯定会为你做主。” 杜鹃伴着春雨走到街口,上了马车,回了襄王府。 “大公子手中并无任何产业,听说是来找我要钱的,一开口就是这个数。”春雨比了个五根指头。 “五十两?”鹧鸪问。 春雨摇头:“五百两。” “大公子怎么不去抢?”鹧鸪倒吸了口凉气,掰着手指算了算,“那可是伯府里他快五年的份例了。” 春雨无奈:“大约是看玉颜斋的生意好,想从店里扣些银子来花。不过,姑娘您放心,我一文钱都没有给出去。” “自个儿赚不到钱,倒惦记起我的嫁妆和春雨的钱财起来了,真是丢人的很。”张月盈道。 张怀仁在她这里的印象再跌了几分,找跟他无甚关系的表妹要钱,真是好厚的脸皮。 张月盈问春雨:“你爹娘没来寻过你?” 春雨犹豫了下,没有立即回答,神情有几分苦涩:“他们被伯夫人拘在庄子上,自个儿出不来,但托了七八个给我带信。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大公子手头紧,凑不齐给苏寺丞府上的聘礼,我把钱拿了出来,主母日后过了门,必会念及我的好处,日后的日子便不会难过。” 原先要将女儿嫁给张怀仁在的通州刺史便姓苏,回京述职后,调任鸿胪寺丞。而春雨的爹娘也是遭心,还没歇了要 女儿给张怀仁做小的心思。 “鹧鸪,让人给春雨收拾个屋子出来,东大街的铺子短时间都开不了,就暂时住在王府里,任凭谁都没胆子跑到这里来弄鬼。再让人给兵马司传个话,若是再有可疑之人在玉颜斋外徘徊,直接抓了,扔进牢里。” 张月盈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张怀仁,以前就有人做过了那种人到了手里钱就到了手里的事,将人吃干抹净。 “谢姑娘。”春雨感激道。 然后,张月盈便与春雨谈起了正事。甜水巷的那座宅子她打算拿出来做生意,开一处供官家女眷们吃喝玩乐、打扮怡情的去处。简而言之,就是女性的私人会所,集美容、娱乐、购物为一体,但物以稀为贵,仅打算开放一定的名额出去。 管了玉颜斋快半年,春雨也算里面出来了,脑子里的生意经一盘算,便明白里面有利可图,道:“我先将玉颜斋这几个月记下的册子整理一番,选出花钱最多的几家夫人,计较一番,给她们都送张帖子。不,就她们下回来店里的时候,我见机提上那么几句,说新开的店里更私密幽静,亦能最先拿到斋里的新品,便算是揽了客了。” 张月盈对鹧鸪和杜鹃笑道:“这拨算盘珠子果然拨得人都精了,我才提了那么一点,她就想了那么远。” 又看向春雨:“理理你的主意,写下来给我。日后招来的客人身上均有分红给你拿,好处少不了,过不了多久,你就要成了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富婆。” 新生意这边刚刚议定,京兆府那边早已炸开了锅。 当日楚仵作验出寻到的烧焦的尸骨并非贼人,水云楼的废墟里又陆陆续续起出了十余具骸骨,皆为未生育的年轻女子,死亡时间一到三年不等。其中一具尸骨身上发现了枚月牙翡翠挂饰,经人辨认后,确认为城西一户绣坊家的女儿所有,两年前的上元夜失踪。 京兆府孟少尹推断,这些死者均是从前被拐带的女子。只是不知何故,埋骨在了水云楼下。 京城内承平十余年,此事一经曝出,便成了一桩大案。 最为此焦头烂额者莫过于水云楼背后的主家——户部尚书娄家和威远伯府,两家各占了足足五分之二的干股。如今楼被烧没了,下面又挖出了尸首,生意算是全完了。 好在威远伯府家底子还算厚实,甚至还有闲心为威远伯置办四十寿宴,还给京城各府都下了请帖,襄王府也收到了一份。 张月盈跟着沈鸿影安然登门贺寿,却在女眷休息的水榭里碰见了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楚仵作。 第47章 寿宴生瓜就要鲜衣怒马少年郎为爱低头…… 威远伯夫人出自福州荀家,和皇甫太仪娘家的嫂子乃是姐妹。福州荀家乃是当地的大船商,做海上生意,虽近几年因族中后继无人而大不如前,但当年荀氏姐妹出阁时,嫁妆足足装了十艘大船,浩浩荡荡停在汴河码头,堪称一时奇景。当年,威远伯府同长兴伯府一般,因还不上国库欠银面临问责,娶了威远伯夫人后,万事迎刃而解。威远伯夫人亦在伯府底气十足,二十年来,威远伯连个小娘都不敢纳,从无异腹之子。 有当家夫人的巨额嫁妆加持,威远伯府中,山石草木、亭台楼阁无一不被修得典雅精致。 沈鸿影被叶剑屏拉去了男宾席寒暄,临走的时候,叶剑屏只差指天发誓之后会把沈鸿影完完整整的还到张月盈手中。 张月盈一行人从抄手游廊下走过,一路旦闻桂枝飘香,檐下扎了一串大红灯笼,布置得十几喜庆。伴在她身旁的是威远伯世子夫人刘氏,年纪不比她大几岁,出自世代耕读之家,气度沉稳淡然。 “再往前面走些便是登云台,周围遍植菊花,是个赏菊的好去处。”刘氏介绍道。 过了道月华门,便到了登云台,汉白玉栏杆周围摆了几溜的花盆,里面栽着拥金屑、卧凉烟、幽姿、露拆寒英等各色菊花。台上搭了个彩帐,可遮挡风雨,帐内有丫鬟看守,皆垂首不语,规矩整齐。 张月盈暗暗点头。 确是个好地方。 与她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少,登云台附近有不少未出阁的姑娘手拿团扇,挤在一处点评着哪坛花开得更好云云,笑语连连。几位夫人呆在彩帐里,喝着热茶,聊着京城最近时兴的衣料首饰。唯独登云台的西面空出了一大块,贵女们皆默默远离了那处,唯留一人独坐其间。 彩帐内的官家夫人见了张月盈,远远福了一礼,让出里面最好的一个位置。 彩帐内并不大,她不怎么想和一群人挤在一处,摇了摇头拒绝,朝登云台西面走去,径直坐在了一个空位上。旁边的台几上摆了盆绿菊,清淡优雅,若不近看,大约只会当做叶子的一部分。 “楚仵作,可否容我在此稍坐片刻?” “我本也是客,谈何允许,王妃殿下自便就好。” 或许是因为是来赴宴,楚仵作今日的打扮比之寻常更精致了一些,一身银白绣鹤襦,外套浅碧交领半袖,发间簪了枚透雕花卉白玉簪,是玉簪花的纹样,雕工精湛,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她安然地端坐在方凳上,时不时抬头眺望远处,未见半分的不自在。 “想起来这该是第三次遇上了,我还没问过楚仵作本名?”张月盈问。 楚仵作不卑不亢答:“卑职本名楚蒿,青蒿的蒿,是一味性苦、清寒的药,乡下随处可见。” 张月盈笑言:“虽寻常,但也是治病良药啊,楚仵作过谦了。不过,此处花草要稀疏许多,楚仵作为何不去登云台的别处赏花,一人独坐,也是寂寥。” 楚蒿侧头向登云台东边看了一眼,原本偷看的贵女皆移开了视线,将扇子挡在脸前。 楚蒿道:“仵作向来与死人、尸体打交道,在世人眼中,乃是贱业。连普通的市井小民见了我们都要绕道而行,生怕沾染上晦气,更狂论这些高门贵女呢?如王妃这般,愿与我同坐交谈的才是少之又少。” 张月盈沉吟片刻,才道:“若无楚仵作这般人,又有谁能替死者申冤,慰生者之心呢?学艺而有所成之人,无一不是不论寒暑,勤学苦练数十载。你所做过的、能做的,已胜过我们大多数人了,理当敬佩才是。” 张月盈故意提高了嗓音,她刚刚把话说完,不远处的几个姑娘就频频向这边张望。一个连破多案、被破例收入京兆府的女仵作,当是传奇话本里才有的人物,何难不好奇,若不是被家中长辈叮嘱告诫再三,有大胆的或早凑过来问楚蒿怎么判断一具骨头是男是女、仵作平时吃不吃肉等稀奇古怪的问题。 楚蒿心头微暖,张月盈听见她低声道:“多谢殿下。” “一句话的事。”张月盈笑靥如花,星眸璀璨。 半盏茶后,何想蓉来寻张月盈,她猛地在张月盈面前刹住脚,行了个一板一眼的福礼,语气里还是调笑居多:“臣女这厢给王妃娘娘您请安了。” 张月盈清了清嗓子,摆足了架势,抬手玩笑道:“请爱卿平身。” 说完,两个人均低头咧嘴笑了起来。 “半个月不见,阿盈你就换了个身份,总觉得怪怪的。” “那想蓉你说说,我是多长了一只眼睛,还是多出了一张嘴巴,让你都认不出了?” “王妃娘娘自然是……越发漂亮了,简直是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何想蓉笑言。 张月盈抬眸瞪了她一眼。 “威远伯府花园里的湖边正在办年轻 公子们的射艺赛,阿盈你可要一起去看看?“何想蓉悄声在张月盈耳边问。 年轻公子们弯弓搭箭,露出肌肉贲张的小臂,这样的场景,想想就极具观赏性。 “怎么不去。”张月盈应了一声,然后就被何想蓉拉着急急往湖边去了。 两人沿着一条小路走了约半盏茶,到了湖滨的石亭外,石亭映在明澈的湖水里,晃晃悠悠。她们在石亭里站住,默默看向不远处临时辟出的靶场。 靶场十分简易,前面立着十个依次缩小的铁制圆环,圆环中都垂落一枚铜钱作为靶子。射艺赛的规则便是从大到小射起,以射落铜钱作为是否射中的评判标准。为安全考虑,威远伯府只提供了绣弓,多是闺中女儿所用,中靶的难度大大提升。 作为主家,楚清歌自然是最先被推上场的,只见他拉开弓弦,咻地射出了一箭,立即别开眼不敢看。 “楚二,睁开眼,你射中了!” “当真?”楚清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你骗我呢!” 最大的铁环中央铜钱依旧好好的,纹丝不动。 “谁骗你了?看旁边!” 楚清歌顺着友人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排在第三的那个铁环中间已没了铜钱。偏靶偏成这样,也是没边了,偏偏他的友人还煞有其事地从旁安慰他道:“只要射中了便是,射中的究竟是哪个靶子一点儿都不重要。” 张月盈看得笑出了声,心道这当是损友更为贴切。 果然,出师未捷,楚清歌连个眼色没留给他,丧着脸走开了。 之后,各家公子一一登场射箭,最厉害的有人中了七个,至于差的跟楚清歌不分伯仲。 “让开,我来试试看!”叶剑屏把折扇别在腰后,拿起绣弓掂了掂,紧了紧弓弦,倏尔弯弓搭箭,瞬息间,三根羽箭同时飞出,直直击断吊着铜钱的细线。 周遭霎时寂静一片。 少顷,有人高呼道:“一弦三箭,同时命中!” 而后,叶剑屏故技重施,连中九枚铁环。挽弓的青年眼藏锋利,意气风发,脖颈间青筋浮动,再次松弦,射中了最后一枚铜钱。 “不愧是后族的公子,果然是少年英才,勇武不凡啊!”众人连连赞道。 叶剑屏抱拳谢过一圈,复又摇着扇子,往男宾席去,途经石亭不远处,听闻石亭内的贵女唤他名字,亦微微颔首致意。 “想蓉。”张月盈轻轻喊何想蓉,不见回应,转头一瞧,何想蓉正双手捧腮,眼睛痴痴地盯着前方。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39节 “那位公子真是英姿矫健,就是不知道是谁家的?”何想蓉喃喃自语。 “承恩公府二公子,我家殿下的表哥,太后娘娘的侄孙。” 张月盈真担心何想蓉的下一句话就是她对叶剑屏一见钟情,倒不是叶剑屏不好,只是…… 只听何想蓉冷不丁道:“阿盈,你说这叶二公子适不适合在扶桑散人的话本里做一个对女主角爱而不得的男角色?” 张月盈不觉一愣,静了半晌,才答道:“其实做男主也不错。” 何想蓉驳道:“就要鲜衣怒马少年郎为爱低头,却终不可得,只能默默看着所爱与他人恩爱一生才带感。” 张月盈瞅了一眼何想蓉的侧颜,长睫轻煽。 “可你又不是扶桑散人,怎么敢肯定她一定按照你想的来写呢?” 何想蓉把头一扭,嘟着嘴道:“我回去就给书社写信,让他们转给扶桑散人,他那样有品味的人,肯定不会错过这个点子。” 有叶剑屏连中十环珠玉在前,剩下的公子哥表现俱是平平,很快便没了多大看头。 ### 晚间,威远伯府在正堂摆宴,男宾席和女宾席被一道长纱帘隔开。 伯府从教坊请了一队乐伎和舞伎,其中有个西域胡姬,伴着摇铃和唢呐在堂前跳起来胡旋舞,满身的金饰银铃叮当作响,轻盈的纱巾随之舞动,西域香料特有的浓烈气味缓缓飘到了正堂的每个角落。 最上首,威远伯和夫人同坐一席,不时有人前去敬酒恭贺,大多是楚王一系的官员勋贵,夫妻二人均没有推辞,坦然受了。 俄尔,乐罢舞停,当空的一轮如刀弯月被灰暗的云遮掩了行迹,角落里的两盏明角灯霎时熄灭,周围忽然暗起来。 “大约是风大了吹的。”威远伯向客人解释,“来人!把外边挡风的帘子放下来,重新把灯点上。” “威远伯怎不思是故人亡魂归来呢?” 一个女声从宴席角落响起。 张月盈听着有些熟悉。 女宾席前的纱帘掀开一角,走出一个银白绣襦的女子。 第48章 抛妻弃女路边的男人不要捡,这就是血…… “你……你是……?” 威远伯瞳孔骤缩,声音颤抖。 灯影绰绰,半明半昧,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女子真的宛如从地狱爬出的鬼魅一般,飘忽而来。 “我猜伯爷是想说的是……歆娘。” 歆娘这个名字落在威远伯的耳朵里,宛如一道惊雷直直劈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有、更不远听见这个名字。 乐伎舞伎不知去了何处,正堂中间的大片空出的丝毯上只剩了一个人。 “今日乃是我伯府喜事,有心请诸位来共乐,谁敢在这里装神弄鬼。来人,将她扭送到京兆府去,请京兆府的人好生问个明白!” 威远伯夫人只以为此人是故意来闹事,寻伯府晦气,当即就要命下人将她赶出去。 “伯夫人稍安勿躁,不必让人去找京兆府的人,我不就在这里吗?” 恰在此时,明角灯被重新点亮,昏黄的灯光瞬时将女子的面庞照亮。 张月盈顿时吸了口气。 ——是楚蒿。 不免疑惑起来,楚仵作这是特意来寻威远伯府的麻烦,难道威远伯和她手里的某个案子有关? 但眼下什么也看不出,还是先静观其变为妙。 威远伯的目光落在楚蒿身上,掠过她的眉眼、五官,他嘴唇泛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沉重而急促,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沿着下颌滑落。 “伯爷,你怎么了?”威远伯夫人一脸担心地看着丈夫,询问他身体是否无恙。 威远伯一把拨开威远伯夫人的手,猛地撑着桌子站起来,颤抖着声音问:“你……你究竟是谁?” 楚蒿没有理他,自顾自地从发间拔出了一根玉簪花纹白玉簪,随着她的动作,一绺乌黑的长发自她鬓间散落,垂落在右肩。整个人周身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气质,好像一头山豹,历经多年终于锁定了猎物。 “伯爷可还记得青州武原镇风家。”楚蒿抬目凝视着威远伯,“不过,我猜应该是已经忘了。否则你每每入夜之时怎能安枕呢?” 她举起手中的玉簪,朗声道:“早闻威远伯府有一根玉簪世代相传,取自昆山之玉,由前朝玉雕大家亲自操刀,镂刻以玉簪花纹样,只是多年前便已遗失。不知诸位看我手中的这枚是否眼熟?” “这跟簪子好像……我见老威远伯夫人戴过。” “随便找个匠人照着样子刻一根就是了,这个当不得真!” …… 宴席间议论纷纷。 威远伯夫人衣袖下的双手默默攥紧了桌沿,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东西。这枚玉簪乃是威远伯夫人世代相传之物,她嫁进伯府后曾经跟威远伯讨要过,可他都推说此簪早已遗失,她还找来了图纸,打算私下找人刻一根一模一样的,但苦于没有遇到合适的玉料,一直未能如愿。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着跌宕的情绪,想着自己的二子一女,在心底默念:“我是威远伯府的当家夫人,要有气量,稳得住场子。” 这位京兆府的仵作,不,是这位仵作的母亲能拿到这个东西,究竟和威远伯是何等关系,威远伯夫人心里已然有了数。她瞥了眼身边脸色铁青的丈夫,千防万防,平日里 规规矩矩的人还是瞒着她在外头搞出了这么一摊子事。 在座的宾客均品出了其中的含义,看向威远伯的眼神皆意味不明。 大寿的日子跳出来了个私生女,真是好大的热闹呀。 张月盈瞅了眼楚蒿,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眉眼间和楚清歌确有几分相似之处,难怪中秋茶楼见到他们,就觉着似乎有哪里怪怪的。 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威远伯夫人对楚蒿道:“不知这位姑娘从何处寻到了我们府上的祖传之物,还了过来,在今日这般日子里又是一桩喜事。至于姑娘你的身份,大家都姓楚,论起来都是一家人,何必把事情闹得这么僵呢?” 意思就是闹得差不多就行了,真让伯府难堪到下不来台,她想要的东西更得不到。 威远伯夫人看她的眼神,让楚蒿很不舒服。她讽刺一笑,道:“我不过乡野之中的一株蒿草,入不得伯府这般的高门贵胄之门,更不屑于与之为伍。另外,凡请伯夫人知悉,我今年二十有三,而夫人嫁入威远伯府似乎是二十二年前,贵府最年长的世子如今也不过二十一岁。” 若真论先来后到,也是威远伯夫人在后。 “楚子澄,你哑巴了?给我句准话,这个姑娘倒底是怎么回事?”威远伯夫人激动得推搡着威远伯,要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夫人,好了!”威远伯眉毛下垂,猛地摁住威远伯夫人,他眼角一压,对着楚蒿道:“你来究竟要做什么?” 威远伯已稳住了心神,与情绪激动的妻子对比鲜明。 楚蒿镇定自若道:“来跟伯爷你做个了断。” 她将玉簪收入袖中,缓缓向前迈了几步,“我有个故事,想请在座的各位宾客听一听,不知诸位可愿意?” “楚姑娘请讲!” 有瓜可听,谁不愿意。 楚蒿继续娓娓道来:“二十四年前,青州武原镇有位姓风的姑娘,名叫歆娘,家中虽非大富大贵,但也有百来亩水田,在当地也算个地主。风家父母无子,歆娘乃是家中独女,便打算招赘上门,承继家业。正巧一日她河边救了一位年青的公子,这位公子头部受了重击,醒来后只记得自己姓楚,至于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一概记不得了。” “风家也四处打听过他的来历,但都没有下文。公子被从河里救起时,虽一身粗衣布服,但斯文俊秀,也识文断字,应当是家道中落,便留他在府里做了个账房先生。久而久之,公子与歆娘暗中生情,风家父母想着既寻不到公子的来处,女儿又喜欢,便做主为他们办了婚事。当年官方备案的婚书尚在青州府府衙之中,其上男方所用之名为楚景,言明自愿与武原镇风氏女结为夫妻,入赘风家,所生子女皆从母家所姓。婚后不久,歆娘便怀有身孕,可哪知一日公子去青州府盘账,便再没了音讯。” 宾客们听得起劲,默默算了一下,二十四年前,威远伯刚好失踪了半年,才回到京城,再娶了如今的威远伯夫人,敢情他这是抛妻弃女了呀。不过堂堂伯爷,娶了个乡野女子为妻,做了别人家的赘婿,是他们也只会想把这件事彻底捂起来,再也不提。 “均从母姓。”张月盈默念道,有些不解。 这样一来,楚仵作难道不是该姓风吗? 楚蒿继续讲道:“诸位是不是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若真是如此,倒是一桩幸事。风家丢了女婿,自然四处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寻到人,时间一长,便猜到这是人家想起自己之前的事,看不上他们小门小户了,索性也就死心,没有再找人了。” “不久后,歆娘生下一女,全家爱若珍宝,风家父母也就一心扶养孙女。可就在孙女一岁半的时候,一伙匪徒闯入风家,将全府上上下下三十余口人屠杀殆尽,风家血流成河。唯有老祖父因未曾被砍到要害,带着藏在瓦瓮里逃过一劫的小孙女,就地掩埋妻女后,辗转去往云州投奔旧友。将孙女托付给旧友后,老祖父一病不起,三日后便与妻女在地下团聚了。孙女从此被旧友收为养女,跟养父姓楚。” 楚蒿说着,眼神阴沉,眼底血丝猩红,眼角一滴泪倏然滑落,没入丝毯,了无痕痕迹。 家破人亡,被人收养。 原来如此。张月盈思忖,楚仵作的养父是云州以前有名的仵作,应该就姓楚。 威远伯表情沉郁,仿佛已经料到了楚蒿接下来究竟要做什么。他声线刻薄:“就算如此我也只是个抛妻弃女之徒,剩下的与我又有何干。若你所说为真,你就更要记住你身上流着的是我的血。” 楚蒿双眸一抬,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好的纸页,“伯爷,按照婚书,我属于风家,是风家人,与你们威远伯府毫无关系。另外,我会向京兆府击鼓鸣冤,状告威远伯杀妻杀子,灭人满门。” 说道后面,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宴席上的宾客无一不倒吸了一口凉气,暗自远离了威远伯。虎毒不食子,若真属实,这位才是京城里难得一见的真狠人。 风歆娘和威远伯并没有和离,且有官府文书为证,按国朝律法,若风歆娘找上京,只要能证明签下婚书的就是威远伯,那么如今的威远伯夫人及其所生子女均不是合法的嫡妻和嫡子女。可威远伯本可以用别的较为和平方法解决这件事,为何偏偏要杀人呢。 张月盈听得浑身汗毛冷竖。都说过路边的男人不要捡,这就是血淋淋的现实例子。 “污蔑朝廷命官乃是重罪,你有何证据!”威远伯指着楚蒿的鼻子,怒目圆睁,语气暴躁。 楚蒿敛目凛声:“承蒙养父倾囊相授,我得以习得一身验尸本领。三年前,我终于因为办案回到了青州,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挖开我娘和祖母的坟墓,开馆验尸。我娘白骨上的七处刀痕极薄却形状狭长,并非寻常民间所用的砍刀、柴刀和菜刀等所能致,应当是军用的陌刀。且刀痕之中残有玄铁屑,类似铁矿所制的陌刀仅用于安州军中,而威远伯府世代经营安州军,伯爷那时正在军中。安州军的记录里,就在我娘身死的前一日,伯爷调动了一支小队,却原因去向不明。” “你敢说,与你无关?” 第49章 代母休夫我今日便替我娘休掉伯爷这个…… 夜空的一角,沉沉的乌云散去,如刀弦月浮在屋顶。 刚刚楚蒿所言,有理有据,许多宾客虽并非刑名中人,分不清真假,亦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更有分属在成王麾下的官员暗自盘算着此事该如何利用,才能才楚王身上咬下一大块肥肉。 从楚蒿自揭身份起,威远伯就料定了她是有备而来,不急不慌道:“二十二年前,我奉上令驻守安州军,兢兢业业,从不敢离开驻地一步。当年,军中确有士兵出逃,落草为寇,大约流窜到武原镇一带,害了人命。不过,我早已下令将他们全部绞杀,给了枉死的百姓们交代。” 事情已经推到了那些“逃兵”身上,他本人干干净净,能奈他何? 楚蒿紧了紧指节:“伯爷难道忘了有种人叫作漏网之鱼,我是,自然也有别人是。至于他是何人,伯爷上了公堂便知道了。” “不好了!着火了!” “快救火!” 焦急的喊叫声远远传来。 橘红的火光照亮了半片天空。 威远伯府的大管家一头栽进了宴席,灰头土脸,头发胡须被火燎掉了大半,浑身散发着一股焦糊味道。 “伯……爷,后面的书房着火了!”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40节 “还不快去救火!”威远伯斥道。 “来……来不及了,已经快烧成灰了。”大管家神情悲切,满脸自责地请罪,实则偷偷眨了眨眼向向威远伯传送讯息。 威远伯捋了捋胡子,心道还有他早有预备,不至于被人打得措手不及。他再对大管家吼道:“还不赶紧去叫人把剩下的火灭了,若是烧到别的地方,你有十条命都不够赔!” “不必了。”清越的男声从门外传来,继而是一阵沉闷又杂乱的脚步声,“京兆府的人已经把火灭了。” 一群京兆府的属官涌入,为首的是个绯红官服的青 年,气质锐利,宛如一把出鞘的宝剑,鹤立鸡群。 威远伯拱手道:“孟少尹,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来人便是京兆府两位少尹之一的孟修远,主理水云楼火灾一事,曾到过威远伯府问询,威远伯自然认得他。 孟修远道:“威远伯特意送来了帖子,在下若是不来,岂不辜负了伯爷的一番心意。只是晚到了少许,还望伯爷莫要见怪。” “岂敢,少尹请入座。” “入座就不必了。”孟修远抬手,京兆府的衙役瞬间将威远伯团团围住,“京兆府有要事,须请伯爷您跟我们走一趟。” “少尹可是弄错了?莫不是……”威远伯余光盯着一言不发的楚蒿。 这个死丫头竟然直接把京兆府的人弄了过来。 “伯爷,您盯着楚仵作做甚?这和她有何关系?”孟修远疑惑,他顿了顿,忽而想起什么,“哦,还是有些关系的,多亏有楚仵作帮忙,在水云楼挖出的死者尸骨上发现了一种晴山蓝的蓝铃花。此花仅种植于京郊南面运河旁的一个小庄子中,带人搜查庄子后,当场抓获了男子十一人,解救女子四十四人。四十四个女子均是良家,被人拐带囚禁,供人玩乐。庄子的主人便是伯夫人的远房堂弟,他已招了,庄子实为伯爷您所建所开,且账本就存放于伯府中。” “这实在是冤枉啊。”威远伯满脸惶恐,“这家中亲戚众多,我管也管不过来,我那小堂舅子大约是借了伯府的名头在外边为非作歹,真不关我的事啊。少尹若要查,尽管来查,伯府上下必无人会阻拦。” 孟修远从手下手中接过一沓账本,“何必再搜,账本不就在此吗?” 威远伯鼻翼翁动,呼吸变得急促不稳,眼睛死死的盯着孟修远手中的账本。 明明全都让人烧了,他到底哪来的? 孟修远继续道:“伯爷以为让人烧了书房就万事无忧了。在伯爷让人点火烧屋前,我便亲自潜入了伯府书房,找到了这些账本,烧掉的都是伪造的假货。对了,把人带上来。” 京兆府的衙役像拎小鸡仔一样,将一个人形物扔在了丝毯上。 “伯爷......小的无能。”人形物缓缓抬起头,眼窝青紫,鼻血从下颌滴落,弄脏了昂贵的丝毯,“实......在是.......” “老二,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大管家被骇地一激灵,不敢相信眼前鼻青脸肿的人是自己的二弟——威远伯府的二管家。 二管家顶着一脸肿胀,动了动嘴唇,扯到了伤口,嘘了口凉气,颤颤巍巍道:“弟弟我刚.......想烧账本,就被这位......嗯.......官爷给拖了出去,被他们给打成了这样。” 他和兄长一个烧外边一个烧里边,偏偏自己这么倒霉,被京兆府的衙役一顿胖揍,现在想来依旧忍不住瑟瑟发抖。 威远伯抬头双目,仰望着正堂屋顶精雕玉琢的天花,长吸一口气。 天不眷他,京兆府有账本在手,大局已定。 “孟少尹要如何?”他问。 孟修远道:“府尹大人已入宫向陛下请旨,请伯爷随在下前去京兆府。” 话音刚落,两个劲装结束的衙役一左一右制住了威远伯,当场便要押走。 楚蒿走到孟修远身前,拱手道:“可否请少尹稍等片刻,卑职还有话同威远伯说。” 孟修远点点头。 楚蒿一步一步走近,俯视着威远伯,眸光冰冷。 “英明一世,竟栽在了你这个死丫头身上,若再有一次,我必会慎之又慎,一个不留。”威远伯看到她,脸部的肌肉陡然绷紧,眼底凝着压抑的恨意。 “伯爷须知,你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就算没有我,迟早也会有别的仵作验出水云楼尸骨上的铃兰花,你逃不掉这一劫。”说完,她转身便欲走。 “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你可是我的女儿!”威远伯嘶吼道。 楚蒿顿住了脚步,攥紧了拳头,手心的纸页被攥出了褶皱。 “有件事我刚刚没说实话。我娘当年的确生下了一个女儿,但因孕中忧心失踪的丈夫,未等足月她便发动了,难产生下的女儿刚落地就没了气息。因为我娘有产后血崩的迹象,我祖父祖母怕她接受不了撑不住,去善堂抱来了我,我终身感念他们的收养之恩。所以,伯爷你听明白了吗?我不是你的女儿,我只是我娘的女儿。” 她回头讽刺一笑,光影摇曳,光斑落在她面上,忽明忽暗。 “按律,家有深恨死仇,夫妇便可义绝。我今日便替我娘休掉伯爷这个冷血的杀妻之徒,从此阴曹地府间,我娘也不必见你这个绝情负心之人了。” 楚蒿右手一扬,一张皱巴巴的纸页飞起,慢慢落在威远伯面前。素白的纸页上,他只能看见打头的硕大的“休书”二字。 威远伯死死盯着地上的休书,五官拧成一团,整张脸说不清的扭曲怪异,挣扎着就要去够。 “少尹,卑职要说的都说完了。”楚蒿对孟修远恭敬道。 孟修远挥手,衙役摁着又哭又笑的威远伯出了正堂。 然后,孟修远朝周遭拱手致歉:“京兆府办案,有所叨扰,烦请各位担待。” 又专门对沈鸿影道:“请殿下恕罪。” 沈鸿影道:“师兄公事在身,还是早回京兆府去吧。” 张月盈闻言一愣,暗暗吐槽,京兆府的孟少尹竟然是他的师兄,果然不愧是皇子,就算再边缘,这人脉关系果然是一般人怎么也比不了的。 京兆府的人一离开,宴席上旋即嘈杂了起来。威远伯夫人被枕边人欺瞒多年,一朝知晓了许多血腥往事,接受无能,瘫坐在了地上,儿子和女儿都围在她身边安抚。至于世子夫人刘氏,她已经被爹娘拉到了一边,威远伯犯下大事,威远伯府必不能幸免,刘家父母已打定了主意要让女儿马上与威远伯世子和离,以免被牵连。 所谓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威远伯的四十寿宴这反转再反转,一方唱罢,另一方登场,可谓精彩纷呈。来吃席的宾客飞速地散去,一点儿都不愿意再在威远伯府久留。 张月盈上了马车,远远看见威远伯府朱红的大门。此时大门中开,不停有京兆府的衙役和兵马司的兵士出入,门口皆是曾经趾高气扬的伯府世仆和哭哭啼啼的丫鬟,均被捆住了手脚,静待押解去京兆府问话。 张月盈不欲再看下来,放下了车帘,转头时冷不丁瞧见沈鸿影缩在车厢一角,琼姿姣姣的青年身上笼罩一股难言的情绪,长睫垂下一片扇形阴影。 “殿下?” 张月盈唤了一声,不见沈鸿影回应,她挪了挪位置,凑近了一些,只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仿佛就要碎掉。 张月盈心道不妙。 他这不会是吹了冷风,得了风寒吧? 她伸手去探沈鸿影额头的温度,还未触到额头,便被青年一手握住手腕。他的掌心犹如冰浸一般,寒凉透骨,张月盈都禁不住瑟缩一下。 “我无事。”沈鸿影放开张月盈,道。 “殿下手冷的跟冰块一样,怎么会没事?我马上让人把谭太医请到王府里,回去就给你看看。”张月盈说着便要喊杜鹃。 沈鸿影摇头,抬手拦住她:“不必。” 张月盈秀眉微蹙,满眼不满地凝视着他。 沈鸿影只能解释:“只是今日突然听闻了那样骇人的故事,这一静下来,想的多了,有些缓不来。” 张月盈脸色恢复,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她初闻威远伯如 何杀妻时心里也是毛毛的。 她正欲倒盏茶给沈鸿影压压惊,不曾想一个温热的身体突然靠在了她的身上,雪松的香气瞬时将她淹没。 第50章 求留宿如此,就不信他还能把自己怎么…… 肩膀上乍然多出不轻的重量,张月盈被骇了一跳,差点反手一掌拍过去,幸好及时反应过来车里只有她和沈鸿影,才没有酿成惨剧。 张月盈悻悻放下手,瞪了沈鸿影一眼,他小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她的肩膀上,睫毛一抖一抖,面有倦意。少顷,她能发觉到沈鸿影的身体渐渐松弛了下来。 敢情他这是累了,把她当靠枕了? 沈鸿影是舒服了,张月盈的感觉就没有那么美妙。全然陌生的男性躯体挨得有些过于近了,胸腔里的心脏怦怦跳着,她整个人犹如一根绷紧的弦,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殿下?”她压低了嗓音道,“你先起来,我的肩膀都被压痛了。” 沈鸿影从张月盈肩头微微抬首,眼神迷惘,好似才从一个迷梦中苏醒,极具欺骗性。 “抱歉。”他说,“头有些痛,刚刚睡意一时上来了。” 沈鸿影说着,突然垂头捂着帕子低低咳嗽了两声,眼角向紧蹙的眉梢吊起,月光透过车帘缝隙落在他身上,本就缺乏血色的肌肤更加透明易碎。 张月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就是在逞强,跟个孩子似的,不想看大夫,怕喝苦药。 既然不想喝药……就勉强迁就他一下,回府后让谭太医过来,把汤药都换成药丸。 至于别的,就先让让这个可怜的、被吓坏了的、单纯王爷吧。 张月盈弯腰从车座下的柜子里翻出一个硕大的抱枕,这是她平日在车上睡觉用的,塞到沈鸿影手里。 “你靠着这个休息。” 看着手里是寻常枕头三四倍大的宋锦软枕,沈鸿影愣了愣,半晌方抿唇道:“此物应当是王妃你的爱物,我……” 张月盈拿起抱枕,放在车座上,挑眉道:“客气来客气去,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我都把东西给你了,你用就是了。我又不会反悔。” “是,王妃说的是。”沈鸿影乖乖地靠在了软枕上,双手环住了枕头,闭上眼睛,一声也不响。 这才对嘛。 张月盈瞧着他乖顺的模样,终于满意了。 她偷偷观察了一阵,见沈鸿影果真规规矩矩,翻出斗柜里的一盒冬瓜糖,抿了一颗在嘴里,靠着车壁,撩开车帘一角,偷窥着外边。 一队一队的兵士举着火把来来去去,街道两旁的商铺全部打烊歇业,路上的百姓均被驱赶回家,到处都洋溢着紧张的氛围。种种迹象表明,京城似乎已经戒严。 威远伯被抓只是开始,远不是结束。 张月盈正思绪纷纷,忽而肩头又是一沉,侧头又是沈鸿影倒在了她身上,比上次好一点儿的是,这次两个人中间隔了一个枕头分担,肩膀上的重量轻松了不少。 沈鸿影清浅的呼吸声离得很近,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宇间也有道淡淡的沟壑,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伸手抚平。 张月盈轻叹了口气,心道:这里离王府也不远了,就这样吧。 ### 近日来,皇帝的风疾日渐严重,有时头疼难忍。许宜年侍奉在君侧,吹了些耳边风,道谭清淮家传渊源,之前她头疼请他开了剂方子,第二日便好了。连医术最高明的太医院院判都无办法,皇帝将信将疑召了谭清淮诊脉,谁知谭清淮几针下去,头风的症状便缓解了不少。皇帝大喜,升了谭清淮的品秩一级,命其主治他的头风。 今日,谭清淮本在太医院给皇帝配药,途中被襄王府来的内侍叫走,匆匆到了襄王府,连药箱都没拿。他原以为是沈鸿影的身体出了什么大问题,等到了浣花阁,却发现沈鸿影好端端地坐在垫了软垫的太师椅上,面颊甚至被茶汤冒出的水雾蒸得有些发红。 这哪里是犯病了的样子! 敢情他一路上白担心了一场。 “谭太医,殿下半个时辰前从威远伯府出来后出现了浑身发凉、困倦的症状,劳烦你给看一看。” 谭清淮之前来过襄王府多次,和张月盈这位襄王妃打过好几次照面,听她先开口,而沈鸿影这个正主坐在边上一口一口的饮茶,一句话也不讲,心道如今他真是连自己的主都做不得了。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41节 谭清淮不情不愿地给沈鸿影把了脉,向张月盈禀告:“王妃殿下,襄王殿下乃是受了惊吓,情绪不稳,微臣拟个方子便是。” 简言之,他压根没病。 就是娶了王妃,把自己当成风吹就倒的小娇夫了。 张月盈道:“有劳太医了。不过,可否将汤药方子换成药丸,更易吞服一些?” 谭清怀默默白了沈鸿影一眼,这个人从小就日日汤药不离口,什么时候怕起苦来了。 谭清怀答道:“这药的做法差之一分,药效便去之千里,故而请王妃殿下恕微臣不能改方。” “那便依照太医的意思。”张月盈无奈笑笑,反正她已经尽力了,他就只能吃苦药了。 杜鹃抬手请了谭清怀去侧边的书房写药方,再按张月盈的意思,私下包了二十两的红包,取了方子让小厨房的人去煎药。她再端了煎好的药回浣花阁,刚到外间,便见鹧鸪轻手轻脚地点起罩灯,内室里亮堂堂的。 “嘘——”鹧鸪左手食指比在唇前,给了杜鹃一个眼神,示意她往里面看。 内室点了熏炉,暖意融融,清凉的龙脑香味弥漫。沈鸿影喝完了半盏茶,独坐在棋盘前,手捻紫水晶棋子,自己同自己对弈,时而提笔记录棋谱。张月盈盘腿坐在窗前的罗汉床上,靠着凭几,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话本,眼睛酸了便抬头瞧瞧挂在窗外的走马灯。徐向南所赠的走马灯结构精巧,风一吹,便旋转起来,好似夜空中跳动的星子,煞是好看。 “里面这样多久了?”杜鹃对鹧鸪咬耳朵道。 鹧鸪道:“你刚走不久就这样了,殿下说等把药喝了再走,就自顾自在那儿下棋了。你知道的,姑娘就是个臭棋篓子,也和殿下说不到一块儿去,只能随便找了本书翻着看咯。” “这样啊。”杜鹃看着只觉得里面的气氛分外奇怪,想起刚刚端来药,“一路从小厨房过来,药都快凉了,我现在就端进去。喝了药,就让殿下早些走,快到姑娘睡觉的时辰了。” 鹧鸪深以为然。 沈鸿影尚不知晓他被两个丫鬟深深嫌弃了,他一连写了好几页的棋谱,眼睛略有发涩,抬头眨两下眼,粉衣少女仰头望着窗外走马灯的画面意外落入了他眼中。 沈鸿影握紧了手中狼毫,忽然出声:“王妃。” “嗯?”张月盈歪头看他,满眼疑惑,却清如明镜。 想要说什么但还没说,就被入内的杜鹃给打断了。 “给殿下和王妃请安,药已经煎好了,还请殿下趁热用了。”杜鹃低头奉上一海碗的乌黑药汁,浓浓的涩味暗示了它味道不佳。 和沈鸿影独处一室,张月盈连坐姿都有顾忌,早就盼着他早喝药早走人。她灿然一笑,眼神鼓励着沈鸿影。 喝药对沈鸿影乃是家常便饭,他接过海碗,仰头一饮而尽,半滴药汁都没浪费,眉头也未皱上一分。涩口的苦味弥漫舌尖,不知怎么又得罪谭清淮这个家伙了,他敢肯定这里面加了比寻常多三倍的黄连。 口中的苦味被慢慢压下,沈鸿影复又拿起棋子,继续琢磨起了未完的棋局。 张月盈咬了咬下唇,盯住沈鸿影半晌,他还是半点儿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都要气笑了。 这是打算赖在这里不走了? 半柱香后,沈鸿影解开了棋局,让鹧鸪把茶盏收走。 鹧鸪收到了张月盈的眼神示意,大着胆子问道:“初秋夜间风大,殿下可要奴婢让人准备件挡风的披风,再上路总管送您回去。” 谁料沈鸿影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方喝过一服药,吹了风,恐夜间难眠梦魇缠身。既然风大,就歇在这里吧。” 张月盈睁圆了眼睛,怔怔盯着沈鸿影,“啊”了一声。 长久的寂静后,沈鸿影问了声:“莫不是浣花阁不欢迎我?” “岂敢,岂敢。”张月盈垂着眼,不敢直视沈鸿影,搅动手指嘟囔道,“只是谭太医说过殿下的身子尚未好全,这......” 若要明说,还真有些难以启齿。 少女耳朵尖红了一寸。 “王妃放心,我当谨遵医嘱。”沈鸿影瞧着她的别扭样,颇有些忍俊不禁。 “嗯?”张月盈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颊侧瞬时染上了一片红云,“但是......” 还没等她把话说全,沈鸿影猛地俯身,捂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张月盈急忙跳下罗汉床,跑过去给他顺气,“殿下,你没事吧?” 沈鸿影抬手,借了张月盈的力缓了片刻,才慢慢站直了身。青年唇色愈白,眼角被刺激得微微发红,仿佛已然耗尽了气力。他可怜兮兮道:“王妃可还要赶我出去?” 张月盈现在哪敢,要是他今天出了浣花阁的门,被吹出了问题,让宫里知道了,倒霉不还就是她吗。她只得点了点头,“殿下请便。” 沈鸿影去了屏风后面的梢间更衣洗漱,留下张月盈在内室里双手捧着她发热的脸蛋。 鹧鸪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压低嗓子问:“姑娘,真让殿下今晚睡这儿啊?” 张月盈翻了个白眼,“不然呢,总不能真把人家堂堂王爷扫地出门吧。” 算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么大一个男人怕晚上做噩梦,说出来也挺好笑的,就让让他吧。 “我记得还有一个长枕头,拿出来放到中间隔开,再去寻一床厚点的被子,给殿下自己盖。” 张月盈无奈深吸一口气。 如此,就不信他还能把自己怎么样了。 第51章 共枕眠原来是红绸帐暖,美人在怀。…… 按理来说,沈鸿影更衣洗漱的速度不算慢,奈何张月盈的动作更加迅捷。鹧鸪和杜鹃一左一右替她卸了头冠珠钗,洗掉了胭脂水粉,涂好了护肤的面脂,换上寝衣,她便一溜烟地上了床,在靠里侧的位置躺下,成功占据了先机。 罗汉榻约有七尺宽,一个人睡绰绰有余,若是躺两个人,张月盈便觉得有些逼狭了,她都不能在床上滚来滚去了。她悄悄伸出食指,用指尖把枕头又往外面顶了一下,听见有外边声响,猛地缩了回去,整个人蒙头裹在被子里。 沈鸿影一回来,就透过纱帐瞧见了一个大蚕蛹,一动不动的,抿嘴笑了笑,自顾自给自己盖好被子,平躺向上,双手叠放在肚腹上,完完全全的规范睡姿。 鹧鸪和杜鹃撤掉了两盏明角灯,纱帐内顿时昏暗了起来,只有刚刚被拿进室内那盏走马灯散发的幽幽的光线。除了窗外偶尔传来的沙沙树响,室内一时安静的可怕。 张月盈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脸颊被熏得燥热,感受睡在旁边的人规规矩矩,没有什么逾矩的行为,心想着沈鸿影既然都保证了,应该不会对她怎么样。又过了一会儿,她实在闷得难受,蹑着手指扒住被沿,慢慢露出了半个头。大股的新鲜空气涌入鼻腔,张月盈觉得自己人终于活过来了,左右挪动身体,扯松被子的束缚,把两只手解救了出来。 怕扰到沈鸿影,她也不敢如往常一般左翻翻右翻翻,只能躺得笔直,盯着空落落的帐顶,思绪翻飞起来。 细细琢磨,楚仵作在威远伯府的说辞还是有不少前后的矛盾的地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对威远伯的恨意并不作假。 但是—— 身侧的长枕头动了动,原来是外侧的沈鸿影翻了个身,头一次和旁人躺在同一张床上,他同样也不自在,许久都没有入眠,呆呆地凝视着床帐。 张月盈心中有万般猜想,若是鹧鸪和杜鹃伴在旁边,她早就对她们一吐为快,哪用憋在心里,一个人瞎想。 半盏茶后,她试探性地低声问道:“殿下,你还醒着吗?” 沈鸿影“嗯”了一声,旁边有个蚕蛹在不停蛄蛹,唤了谁都难以入睡。 张月盈抿了抿唇,继而说:“我也睡不着,那殿下可以陪我说说话吗?就一小会儿就好。” 半晌,沈鸿影都没有回应,张月盈以为他不愿意理自己,打算翻身继续蒙头睡觉,他却说了句:“好。” 张月盈自说自话起来:“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有哪些地方怪怪的。” 黑暗之中,沈鸿影的眼帘一抬,眼底划过一丝深沉,思忖莫不是她从水云楼的案子里看出了什么。 只听张月盈接着道:“殿下,你说楚仵作究竟是不是威远伯的女儿啊?” 沈鸿影保持着背对张月盈的姿势,声音清冽:“为何想这件事?” “殿下你看啊,这楚仵作和楚二公子两张脸放在一块儿,那眉眼妥妥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要有人发现了,说他们俩还没有血缘关系,真的很难让人相信。”张月盈一本正经地分析,“再者,风歆娘当年诞下的女婴是死是活,也无人能够证明,全是楚仵作的一面之词。楚仵作深恨威远伯,无论如何都不会认他为父,当时那种情况,说那样的话还有可能是为了气威远伯。而且京兆府既然早就查到威远伯有问题,楚仵作在其中扮演了关键角色,她肯定事先知晓了。威远伯所犯乃是大罪,势必会牵连亲属,言明自己不是威远伯亲女,未尝不是为了避祸。” 沈鸿影忽然冷不丁问了句:“那如果她真是威远伯的女儿,你怎么看她?” 张月盈顿了顿,眼珠转了一圈,斟酌着答道:“有人或许为以为楚仵作忤逆大不敬,送了亲父下牢狱,我却不然。古有二十四孝,一部分是父母竭力扶养子女方全力报答,另一部分则是受当时朝廷察举之策,为名声授官而为。但依我看,父慈方能子孝,君贤方能臣忠。威远伯杀妻杀女,有何慈爱可言?简直是枉他投胎为人了,连田里的牲畜都比不了。风家于楚仵作,生她养她,若她不为他们报仇,反而原谅的威远伯,我才看不起她。” 张月盈语罢,沈鸿影久久未曾对此发表看法,攥着被角的手指渐渐松开。 少顷,他道:“天色不早了,王妃还是早些歇息,晚睡于身体不利。” “知道啦。”张月盈嘟囔了一声,翻过身,夫妻两人背对着背,再未交谈过半句话,一夜好眠,直到天明。 东方泛白,晨曦红霞为萦绕不散的薄雾披上一层艳色,秋风掠过,扶疏的树叶随风而动,曦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漏入窗轩。 浣花阁内,张月盈微微皱了皱眉,喃喃念了几句梦话,似乎眷念着香甜的美梦。檐下的护花铃被吹得叮叮咚咚响了起来,张月盈微微睁开眼,有些不适应忽如其来的强光。她用手掌遮住了眼睛,半眯着眼,试图驱赶透进纱帐的阳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撩起眼睫,轻轻拨开散碎的发丝,伸了个懒腰,好似一只慵懒的猫咪。 睡眼惺忪的少女略微低头,青年的睡颜霎时映入眼帘。沈鸿影蜷缩在罗汉床外侧,发丝衣襟凌乱,眼睑紧闭,格外安详。 张月盈拿不定如今是什么时辰,但是按她的作息,肯定不早了。 倒是这个家伙原来也会睡懒觉。 她侧躺着支起脑袋,忍不住伸出手,指尖隔着一层空气,随意地描摹着沈鸿影的五官轮廓。 青年乌发铺散在锦被上,闪着微微的光泽,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唇色很淡,微微抿着,不笑的时候,一张玉颜莫名让人觉得倍感疏离。 “母......母后......”沈鸿影的眉头倏尔急皱,五官痉挛,冷汗大颗大颗地从额角滑落,双拳紧握,宛如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张月盈登时心底咯噔一下,呼吸一滞,猜到沈鸿影大约梦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快些将人唤醒才是要务。 “快醒醒!醒醒了!”她急切地推搡着沈鸿影,一边高声呼唤外边的 丫鬟。 电光火石之间,沈鸿影陡然伸手,抓住了张月盈的一只手腕。 张月盈头一次知道,一个久病之人竟还有如此之大的力气,攥得她生疼,眼角忍不住泛起了湿意。她挣扎许久,也未能挣脱,唯有更加用力地想要将沈鸿影推醒。 “姑娘!你怎么了?有没有事?”正在外头折花的鹧鸪率先冲进来,满脸焦急地要来查看自家姑娘的情况。 正当张月盈下了决心,就要下手去掐沈鸿影的手臂,迫他放手时,青年终于睁开了眼。 “放开。”张月盈声音里含着怒气,连尊称都未用。 沈鸿影坐起身一瞧,他正紧握着张月盈的手,怔愣了些许,缓缓收了力道。张月盈一把缩回手,放到眼前细看,手腕被攥出了一道鲜明的红痕,丝丝的疼,她嘘唇吹了吹才缓和了少许。 鹧鸪更是心疼不已,自家姑娘平日里连皮都难得擦破一丁点儿,却被沈鸿影弄得遭了这个罪。明明就管不好自己的睡相,还非得留下来。鹧鸪也不管什么主仆尊卑,气鼓鼓地瞪着沈鸿影。 “伤到了你,是我的过错。”沈鸿影乍见情状这般眼中,心不由揪了起来,愧疚不已。 “哼——”张月盈并不接茬,忿忿道,“殿下日后还是另找地方高卧,占了我的地方不说,我一片好心更没讨着半分好。” 一边说着,她更加委屈巴巴起来,眼眶红红的,面颊上尚余水痕,好似只可怜的小兔子。 沈鸿影理亏,只能匆匆披衣起身,叫了小路子为他洗漱,不敢再打扰张月盈,颇为狼狈地离了浣花阁。 ### 前院书房侍奉的內侍为叶剑屏续了第二杯茶,恭敬地退出了书房。 叶剑屏无聊地动来动去,不时摆弄一番书架上的摆件,瞧了眼更漏,已至巳时。以前沈鸿影这个家伙最晚卯时半便起了,何曾耽搁到这个时候,他靠着门问了外边的內侍两句。內侍思忖叶剑屏是自家殿下的表兄,如实讲了沈鸿影昨夜歇在了浣花阁。 叶剑屏恍然,意味深长地笑了。 原来是红绸帐暖,美人在怀。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42节 那起得晚些——正常。 “殿下。”外面传来內侍问安的声音。 “下去吧,不要让人靠近。”沈鸿影吩咐过后,踏入书房,便见叶剑屏一脸玩味地打量着他。 沈鸿影顿住了脚步。 叶剑屏忽道:“我见殿下神色萎靡,怕不是昨夜没睡好吧?” 沈鸿影剜了他一眼,“若你的眼睛和嘴巴不想要了可以直说。” 叶剑屏悻悻闭上了嘴,他就是开个玩笑,谭清淮那家伙说了现在还不能动欲,那沈鸿影肯定不会违背医嘱。 他清了清嗓子,谈起了正事:“修远审了威远伯一夜,多的他还是不肯开口。毕竟威远伯罪名未定,身上还有爵位在,没法对他用刑。” “京兆府的官员不能,不代表别人不能。” “你的意思是我们......” “修远今夜只需支开京兆府的人,让仇三过去,他最擅刑讯,不需让人破一点儿皮,便能叫他把话全部吐出来。” 沈鸿影有了安排,叶剑屏自然记下,准备照办,又喟叹道:“威远伯这个老家伙还真是可怜,恐怕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栽到了谁的手里,那些埋在铃兰花下的尸首又是怎么跑到水云楼里的。” 第52章 闭门羹看在他亲手做了这么金贵的膏药…… 风摇绿浪层层,窗外最后一茬桂花如雨落。 因新补了禁军副都指挥使的官职,与沈鸿影通过气后,叶剑屏未呆过太久,借沈鸿影的地方换了身劲装,策马去了禁军日常训练的校场。 然后,沈鸿影也出了门,虽然皇帝只让他在翰林院主持修撰新的历书,也还是当每日都去应卯,大约是和几位学士交谈几句,再阅过下面翰林编撰的新书稿,大半日的时间便过去了。 翰林院的梧桐树叶落得有些早,枯黄的叶子还带着些绿,倏尔飘落,翰林院打零工的小吏本想将落叶扫了,却被沈鸿影叫住了。 凄序已至,叶落是自然之理,且不算多,不会阻了行人来往,留着也是一番意趣。翰林院有几个翰林甚至诗兴大发,当场赋了首七言绝句,获了学士们的一致好评。 及至日入时分,沈鸿影的桌上点了一个五寸高的白瓷小炉,下面烧着一根三寸高的粗蜡烛,上面架着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瓷盏。忽而,叩门声响起。 沈鸿影道了句:“请进。” 隔扇被推开,诸葛学士拿着一卷书进了公房,只见沈鸿影一边看顾着小炉的火候,一边往瓷盏里加入各种粉末,以木匙调匀,动作熟练,不见半分慌忙。公房内跌宕着浓郁的草药味,水雾氤氲。 “见过殿下。”诸葛学士看着小瓷盏内翻滚的半透明液体,问道,“这瓷盏的中的是否是漱玉消淤膏?” 从前,圆善大师还没出家在西北带兵的时候,练兵极狠,麾下常有士兵受伤,便弄出了一种伤药,名唤漱玉消淤膏,可助断骨再续,遇上再严重的淤伤,涂上一层,第二日便好了,乃是治伤的一味良药。只是随着圆善大师出家,此药从此绝迹于军中,唯有在东山寺才能求到。 诸葛学士此前无缘得见,只听友人说起过,唤漱玉消淤膏色灰白,有浓郁草药香,便猜测沈鸿影此刻所制便为此药。 沈鸿影道:“闲来无事,试着调调,不一定能成。” 手中动作行云流水,隔着帕子捏起瓷盏边缘,手腕倾斜,盏中的液体落入一方瓷盒内,药粉在液体里上下翻涌,宛若云烟。 “诸葛学士,有何事找我?”沈鸿影搁下瓷盒,放置在一旁。 诸葛学士道:“今年三月圣寿,陛下下旨令翰林院绘制行乐图,今日冯编撰刚刚画完最后一部分,想请殿下您先行过目,若有不足之处,也好改正。” 沈鸿影颔首,让出位置,诸葛学士唤来两个小吏,一左一右将画卷展开。 行乐图记叙皇帝寿宴时百官朝拜的胜景,篇幅极长,约有十一尺,分为朝拜、游园、夜宴、民乐四个部分,工程量之大,翰林院四位擅长绘画的编撰画了接近半年才完成了初稿。沈鸿影拿起灯盏,借着烛光,细细查看着画卷。民间虽另有不少书画大家,但翰林院胜在规整,笔墨写实,很符合皇家的要求,一路看下去,除了有些地方还需再上色,已然十分完备。 忽然,沈鸿影停住了,紧盯着一个地方,微微蹙了眉。 “殿下,可有不妥?”诸葛学士紧张道。 沈鸿影让灯盏靠画卷更近一些,示意诸葛学士来看,“此处有涂改的痕迹。” 沈鸿影所指乃画卷的朝拜部分,皇帝身穿冕服,头戴冕帘,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祝贺,皇帝之下的位置按年龄长幼本该是楚王,画上却是成王。经烛火一照,透出成王的画像下似乎还有一层,原本的人物被人用钛白遮盖了。 这是有人改了画。 诸葛学士脸色一白,若是没有发现这处,直接将画交上去,被发现了,翰林院可讨不了好,楚王一党定然追着翰林院不依不饶,自己头顶的乌纱帽也将不保。 冷静下来想想,诸葛学士的心里隐约有了答案,打算等会儿把四个编撰都叫来查查,能接触到此画的人只有翰林院的人。至于为了什么,一是可能不满楚王站于成王之前,二是只要操作得宜,陛下大怒,便可借此机会将翰林院来个大换血。 沈鸿影忽而对诸葛学士再道:“学士请容我再说一句。” 沈鸿影帮他找出了这么大的漏洞,诸葛学士对他十分感激。 “父皇御座之下便是太子所立之处,两位皇兄虽备受父皇器重,但均未被立储,站在此处,恐父皇不虞。”沈鸿影道。 两王及其党羽争斗多年,陛下高坐于堂,从不曾主动提过议储之事,也不知对楚王和成王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不过,陛下春秋正胜,再活数 十年应当不是问题,许是要等几位小皇子们长大了再议。 诸葛学士这样想,然后说出了他的解决之法:“楚王、成王两位殿下之上尚有皇叔,应以平王殿下在其上。” 平王与皇帝同为先帝之子,只是母亲仅为一美人,乃是二王的长辈,他在上首一点儿位置完全合乎情理,再将成王挪下来,和楚王站成一排,谁也不比谁更靠前。 唯独朝拜这一篇需单独重新再绘。 诸葛学士收了画卷,勒令公房内捧画两个小吏三缄其口,走路带风,去处置四个编撰。 ### 星夜如水,透着雕花的隔窗,倒影着婆娑叶影,随风而动。 浣花阁内,张月盈晚间吃了顿烤鲈鱼,此刻正在运动消食,做的正是前世风靡校园的广播体操,杜鹃和鹧鸪在一旁喊着一二三四。 刚跳到第四节 踢腿运动,春花匆匆忙忙至外间禀报:“姑娘,殿下往这边来了,马上就进浣花阁的大门。” 张月盈不理不睬,兀自锻炼,鹧鸪风风火火地走到外间,拉起轩门,“啪”地关上,干脆利落,可谓一气呵成。 沈鸿影刚到正房外面,差点儿被忽然关上的轩门砸到了鼻子。 他扣了扣门,小路子随即贴近了门缝,对立面说道:“鹧鸪姑娘,劳烦你开一开门,殿下是来寻王妃殿下的。” 鹧鸪只道:“烦劳路总管传话,浣花阁庙小,实在容不得殿下这尊大佛。” 小路子瞥了眼自家殿下的神情,无奈继续劝道:“殿下他并非有意,还请王妃殿下原谅他一二。” 门扉依旧紧闭。 “伤在我家姑娘,而非殿下,殿下自然不能感同身受。还有说是来道歉的,却连亲自说句话都不愿,就让你在中间当着传话筒,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鹧鸪你......”鹧鸪言语间颇有僭越,小路子方欲与她辩辩,沈鸿影对他摇了摇头。 主子发话了,小路子唯有作罢。 沈鸿影开口:“王妃皮肉之苦,非我所能代受。若她不愿见我,请将此物收下,寥尽我心意。” 他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盒,俯身搁在了门前,抬头看了眼里屋映在窗户上了姣姣人影。 能动能跳,当是无事。 沈鸿影伫立片刻,身形萧索。 主仆二人,转身回程。 半晌,门缝偷偷嘘开三寸,一只手伸出来,一把抓住瓷盒,缩了回去。 里间,张月盈刚刚跳完一整套操,脸上出了些薄汗,拿着丝帕在揩,“如何?人走了?” 鹧鸪“嗯”了一句,拿出瓷盒交给张月盈,“殿下留在门外的,说是给姑娘的赔礼。” 张月盈打开瓷盒,里面的膏体若雪,有些发灰,观之油润且柔软。 “郁金、乳香、三七、丹参……”张月盈一连嗅出了好几味中草药。 杜鹃好奇探头来看,“姑娘,这药膏该不会是传闻中的漱玉消淤膏,据说里面加了蓝田玉屑,再重的伤,只需要涂一点点儿,第二天就好了。” “是东山寺那个多少人拿重金都求不到的漱玉消淤膏?”鹧鸪不曾想,这乍一瞧着其貌不扬的膏药竟这般金贵。 张月盈探指挖了黄豆粒大小的一块膏体,思忖沈鸿影是东山寺主持圆善大师的亲外甥,他手里有些漱玉消淤膏的存货不足为奇。只是这膏药的手感,有些过软了,倒像是今日才制的。 “是真的。”她点头。 “那姑娘手腕上的伤,可以用吧?”鹧鸪道。 她对人不对物,甭管再怎么看不惯沈鸿影,只要对姑娘有用,便是好东西。 张月盈抚了抚裹着纱布的右手腕,尚有些隐痛,叹了口气。 真是拿人手短啊。看在他亲手做了这么金贵的膏药的份上,就大发慈悲勉强原谅他咯。 ### 翌日,浣花阁派了春花往前院送了个安神助眠的香囊,里面放了薰衣草、檀香、安息香、合欢花。1 小路子收到香囊,紧绷了一天一夜的神经终于松了,王妃送了东西来,代表事情就算过去了。他亲自把东西交到沈鸿影手中,瞧见自家殿下阴了一日的脸转晴,心知王府的两个主子算是和好了。 威远伯的案子京兆府还在审理,不知发生了何事,昨日还咬着牙不松口的威远伯突然愿意开口了,认了不少事,但更要紧的部分怎么都不肯说,除非让他见家人一面。 孟修远报了京兆府尹,等京兆府尹点了头,遣韩录事去请威远伯夫人和伯府的公子姑娘们一道至京兆府衙门。 虽还未夺爵,威远伯府已是树倒猢狲散,家仆们被抓的被抓逃的逃,甚至顺走了不少金银细软。威远伯夫人的妹妹皇甫将军的夫人荀氏登门安抚过姐姐,可威远伯夫人乍闻丈夫往事,乍经伯府变故,精神上已然撑不住了,刚满四十岁的人头发几乎一夜花白。威远伯世子侍奉在旁,父亲获罪,妻子刘氏离他而去,忙于四处疏通关系,看顾母亲弟妹,亦憔悴了许多。 听了韩录事的来意,威远伯夫人挣扎着就要儿女扶她前去,威远伯世子无有不一,他也想去问问父亲如今到底怎样才能保住伯府的根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匆忙赶至至京兆府,威远伯世子和楚清歌各在两旁搀扶着虚弱的威远伯夫人,一步一步地爬上台阶。 韩录事在前面带路,令着他们走了府衙西侧的一条庑廊,这条路离牢房最近且比较平缓,上头没说过要治威远伯夫人的罪,再加上她还有个楚王的舅妈的亲妹妹,总不能真把人累出个好歹。 京兆府整个衙门正在审问从威远伯府和蓝铃花庄子抓回来的人,人人都忙得团团转,一刻也不得清闲。庑廊上人来人往,搬运着卷宗,替人传话,时不时对韩录事打招呼。楚蒿斜挎着一个大箱子,向韩录事微微颔首,径直越过威远伯夫人一行。 威远伯夫人骤然厉声大喊:“你给我站住!” 第53章 你死我活威远伯夫人用尽全身力气将金…… “我尚有公务在身,不知伯夫人有何见教?”楚蒿闻声止步,没有回头,声线冷淡。 “你害了我们全家,怎敢还如此招摇过市!”威远伯夫人目眦欲裂,显然恨上了楚蒿。 庑廊上,京兆府的小吏、衙役们来来往往,听闻此处动静,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就近围观。 楚蒿的冷笑散在风里:“我身为京兆府仵作,当在府衙内履行己职,不敢妄用权位。威远伯落得如此下场,是因为什么罪名,不说当日孟少尹在寿宴上拘捕威远伯时说得清清清楚楚,就是韩录事今日应当又给诸位讲了一遍吧——贩卖良家,草芥人命。哦,当然还有一并共罚的杀妻灭门。” 威远伯夫人不依不饶,甩开两个儿子,猛地扑向楚蒿,楚蒿闪得快,威远伯夫人仅扯下了斜挎的木箱子,验尸的刀具掉出来,散了一地。围观的两个衙役迅速上前,一左一右利落地压制住了威远伯夫人。 韩录事关心道:“楚仵作,无事吧?”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43节 楚蒿摆摆手,摁了摁左肩,虽然及时偏头卸力,肩膀还是被勒得有些疼,但骨头应当无碍。她侧身俯视着被衙役们压得半跪在地上的威远伯夫人——白发丛生,眼底布满鲜红血丝,眼球突出,直愣愣地瞪着她,表情怨憎,全无往日贵族夫人的贵气,就像最普通的乡野泼妇一般。 她不急亦不恼:“夫人这么看我做什么?威远伯欺夫人,瞒夫人,难为夫人事到如今仍对他矢志不移。若夫人今日这一番 闹腾,是为了娘家的堂弟,我还高看夫人一眼。毕竟福州荀家当年为了给夫人姐妹二人凑嫁妆,几乎掏空了家底,不然即使族中并无能人,也不会衰败得如此之快。” “夫人口口声声说我害了你们全家,证据是我验出来的,我姑且认了。威远伯所为,那些无辜被拐、到死不见亲人面的姑娘们才是被毁了一生,她们的父母有的已然两鬓花白,苦苦寻觅多年,等来的只是女儿的死讯。威远伯府和夫人娘家的作为害了那么多个家庭,夫人享着这之上的锦衣玉食,当真从来一无所知吗?” 围观的小吏衙役皆念道:“就是,绣坊的那个老板他婆娘眼睛都哭瞎了,一家比一家惨。” “还有王家兴,就在咱们京兆府当抄书吏,幸亏少尹让他今日不必来,若是他知道威远伯府的人来了,那……” 威远伯夫人再次剧烈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从前他们得势时,哪有人敢怎么对她。 “少尹大人!” 绯红官服的孟修远从庑廊尽头走来,目光扫过一众围观者,“是手中的事情办完了,闲得慌吗?” 众人连道不敢,悻悻散去。 “楚仵作,城南有一女子自陈本是良籍,却为人所卖,遭人殴打,你可有安排?”孟修远问楚蒿。 楚蒿答道:“卑职正要去验伤。” “那便莫要再耽搁。” 楚蒿应了声“是”,接过被韩录事重新整理好的木箱,忙不迭走了,连个眼神都没给威远伯夫人留。 “放开伯夫人吧。”孟修远道。 两个衙役顺势松手,威远伯世子和楚清歌赶忙冲过去扶起母亲。 秋风乍起,孟修远背手而立,语气冷淡:“京兆府乃是官衙,无故袭击府衙官吏,按律,当杖五。” 威远伯夫人这般虚弱的模样,如何受得了刑,威远伯世子向孟修远作揖道歉。 “念伯夫人只是一时情急,也未酿成祸患,这次便罢了。”孟修远也未打算计较,只震慑一二罢了,“如要见威远伯,请随我来。” 楚清歌低声劝了母亲几句,和威远伯世子一起撑着威远伯夫人跟在孟修远身后。 京兆府管理着整个京畿地区,上到蓄意杀人,下到小偷小摸都要来这里走一圈,大牢里可谓鱼龙混杂,条件也算不上好。甫一入内,光线立马暗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臭味,沿途牢房里的犯人听见动静,都涌到门边,伸出手朝外探去,一双双眼睛在黑暗里散发着萤绿的光,瞧着格外骇人。威远伯世子在宗正寺领过几件闲差,还算镇定,楚清歌则完全是个纨绔公子,他只觉身上寒浸浸的,往旁边多看一眼都不敢。 威远伯的牢房位于大牢最深处,他尚有爵位在身,京兆府对他还算优待,牢房里干干净净,有简单的衫木家具,一盏油灯幽幽地亮着。 “伯爷!”威远伯夫人一到地方,甩开两个儿子,犹自扑到了牢房栅栏前,紧握着木栏哭嚎。 “夫人!”威远伯脚踝上戴了脚拷,听见响动,踉跄着跑到栅栏边,脚拷哗啦作响。 “家里如何?”威远伯被关在牢房里不见日光久了,视力有些退化,不大看得清楚人脸。 威远伯世子拉着楚清歌走近,道:“父亲,娘和我们都好,就是刘氏走了,府里的小人都跑了,孩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人散了就散了,只是你作为世子实在——” “无能!”威远伯忽然吼道,“毫无主见,不孝不悌,一点儿不配做我的儿子!” 威远伯世子被吓了一跳,正要分辩,被楚清歌拖远了,压低了声音提醒:“大哥,父亲这是要与我们决裂,唯有这样才能保住全家不被牵连。” 威远伯世子方才只是一时情急,经这么一提醒,立马反应了过来,指着威远伯骂道:“父亲你以权谋私,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愧对圣恩,我和二弟亦不屑认你为父!” 说完,兄弟二人互相搀扶着调头就走。 “你们这两个孽子!” 威远伯继续大吼,直到两个儿子走远,才收了声,心道不枉自己苦心教育,他们还是领会到了自己的意思。 威远伯朝孟修远的方向看了眼,“孟少尹能否稍退几步,留我们夫妻说几句话。” 孟修远同意了,朝后退了三步,留出了说话的空间。 “夫人,”威远伯扒着栏杆,对威远伯夫人说,“我自知对不起夫人,今日请夫人来是想拜托夫人去大慈寺替我续一续长明灯,灯里有一封手书,拿出来,可保我们全家平安。” “伯爷说的可是真的?” 威远伯点头。 “那就好。”谁也没料到,威远伯夫人陡然暴起,一手死死摁住威远伯的脖子,一手拔下发间的金钗,用尽全身力气扎向威远伯的脖颈。 电光火石间,狱卒扑上去叩住威远伯夫人。 “你……”威远伯被洞穿了喉管,捂着脖子,血从指缝冒出,他瞪直了眼睛,耳边回荡着威远伯夫人刚刚的低语—— “用你死,换我们活。” 威远伯夫人状若疯癫,仰天大笑,声声痛骂着威远伯是个负心汉,她死都不会放过他。 威远伯乃是要案的主犯,十分重要,大牢里常给犯人看诊的大夫匆忙赶来,探了探他的鼻息,对孟修远摇了摇头。 人已经没气了。 孟修远看了眼疯疯癫癫的威远伯夫人,无论是不是蓄意,人成了这个样子,更问不出什么来了。 ### 威远伯被威远伯夫人捅死的事,不到两个时辰便传遍了京城。 张月盈亦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威远伯被抓后,东大街的商铺重新营业,春雨回了玉颜斋,不过张月盈还是坚持给她配了两个身强力壮、懂些拳脚的仆妇随身保护。甜水巷的那间五进宅子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是究竟如何规划,还需要进一步参详参详。 正巧她和何想蓉、冯思意三人许久为聚,便请了她们二人同来。 甜水巷的老宅是开国时的老布局,每个院子划分得很开,院子和院子之间的门开得没有规律,人身在其中,一不留心就会迷路。 冯思意打量了周围,道:“如果是小时候,我肯定喜欢这样的宅子,方便玩捉迷藏,谁都找不到我。可若是用来做你说的会馆就差了些。总不能让客人来了迷路吧。” “是啊,”张月盈展开宅院的图纸,点了几个位置,“我打算把这几个地方的墙全部砸掉,再请专门的师傅来把整个宅子重新规划。比如东边留出来做容颜护理,中间是取乐看戏的地方,另外的还需再想想。” 何想蓉插话:“所以你把我们俩给叫来,是想和我们合伙?” 张月盈点头:“还有我外祖家的婉怡表姐,她就要和大理寺卿家定亲了,手里也有了嫁妆可用。赚钱的事肯定要大家一起。像这种客人涉及全京城女眷的生意,只有我一家做东,肯定开不起来。” “那我出五百两的银子。”冯思意直接开口,十分财大气粗。 张月盈愣愣地看着她,问:“思意,这么一大笔钱,你不和家里人说一声。” 冯思意吸了吸鼻子,颇有些无奈,“三个多月了,我姐姐终于从庄子上回来。一回府就抓住了我,给了我一大笔银子,让我学着打理置办些产业和商铺。要我看看账,管管侯府的下人什么,我做得了。可这做生意的活,我可当真是两眼一黑,到处抓瞎。还不如在你这儿拿了干股,日后也有分红。你家的生意到目前为止,我就没见有过赔了的。” 总比自己全亏了,回家挨骂来的好。 “什么东西刚开始做都有个过程,犯错什么都是正常的。以前在扬州,我刚开始替祖母管了个绸缎庄子,被人哄得买了一批坏了的生丝,亏了足足一千两银子。”张月盈举了自己的例子,忽而话锋一转,“不过,你参的股我收了,只是这会馆你也得亲自上手管一管,不许抵赖啊。” 何想蓉在一旁道:“你知道的,我可没有钱。” 张月盈歪歪头,“水云楼倒了,不知扶桑散人可愿来此高就?” 第54章 徐府寿宴久闻徐大公子才名,不知可否…… 何想蓉嘴角的笑容呆滞了一瞬,继而道:“人家是话本行当里的大家,我一个小姑娘哪能做得了人家的主?” 心里却想,大约是自个儿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 张月盈也听出了她话里的隐瞒之意,莞尔一笑:“不是你说的,给扶桑散人去了信,她可有回复愿不愿意写那本少年将军为爱折腰的话本子?若你能将她拉来,话本子日后便可来此处演,我也算你的干股。” “这个啊?”何想蓉顿了少许,她跟张月盈彼此心知肚明,那个扶桑散人哪里是别人,分明就是她自个儿,“扶桑散人回了话,说我提的主意不错,最新的话本子已经写了大半。若阿盈有意,不如我再写封信到书社,探探她的口风?” 张月盈颔首应了,心知何想蓉此刻应当已经定下了主意。 三人把宅子逛过一圈,杜鹃疾步走了过来,附耳对张月盈说了几句话,张月盈先是烟眉微蹙,眼中疑惑更甚,继而瞳孔一震,全然不可置信。 “外边出什么事了?”冯思意见她神态不对,开口询问。 “威远伯死了。” “什么?” 威远伯被抓时,何想蓉就在现场,冯思意虽未亲至,在书院里几日早听旁人说了一耳朵。威远伯也算罪有应得,死了都只会继续被人唾骂,但案件尚在侦办,京兆府怎么让犯人就这么死了。 还没等她们道出疑惑,张月盈放出了真正的王炸,“威远伯夫人杀的。” 冯思意倒吸了一口凉气,“倒不知威远伯夫人是此等女中豪杰,竟能手刃负心人。” 威远伯夫人从前纵然有时强势,也仅限于内宅之中,待威远伯从来都是温柔款款的贤妻形象,谁能料到她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出。 何想蓉也问:“那威远伯夫人现在如何?” 按律,妻杀夫比寻常杀人量责要重上一成,更别提威远伯夫人是在京兆府的大牢,当着京兆府少尹的面杀了要案的主犯。 “先被京兆府叩住了,但人疯了。”张月盈摆摆手,“皇甫将军的夫人带着楚王府的长吏去京兆府走了一趟,逼府尹把人交给他们带走了,毕竟疯子杀人是不讲道理的,也定不了罪,就让先看着延医请药,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再论。” 几人再感慨了几句,威远伯夫人多亏有个得力的妹妹能把她捞出来,就去了刚修好不久的正院饮茶,话间提及张月盈外祖母楚老夫人的六十二大寿。徐大舅今年刚刚高升回京,楚老夫人又是老太师遗孀,必然不会简办,冯思意和何想蓉除了家里自己也单独收到了徐婉怡发的帖子。 说到这里,冯思意嚅嗫着嘴唇片刻,还是冒昧张口:“我姐姐昨日才回家,外头都还没人知道,虽说她也能跟着爹娘一起去,但全家只她一人没有单独的帖子……” 被如阳郡王世子当众拒婚的事情过了快半年,影响依旧在。从前冯思静都是和张月芬并称,不分上下,如今张月芬在成王府混得风生水起,能与正妃分庭抗礼,冯思静却去乡下灰溜溜地躲到了乡下,头一次重回京城交际圈给人拜寿,若连一张单独的请帖都没收到,私下不知道会被人如何说嘴。 总而言之,都怪沈允城。 就是奇了怪了,最近她走到哪儿,处处便都是沈允城,跟影子一样阴魂不散,昨日又在朱雀门外碰见了那个家伙。 冯思意活动着指节,捏紧了拳头,盘算着要不要找人去敲他一计闷棍,再出出气。 张月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安慰冯思意:“放心,令姐秀外慧中,京中能出其右甚少,若她归来的消息传开,请她的帖子定然能把你家的府门都给淹了。我派人跟表姐说一声,再补一封帖子到你家。” “那便谢你吉言。”冯思意举盏,和张月盈、何想蓉碰了下茶杯。 ### 威远伯夫人杀夫一事,看似只是夫妻恩怨,实则牵涉极深,楚王那边包庇了威远伯夫人,成王那边就上奏力陈楚王以权谋私,乃是心虚的表现。两个王爷虽仍在禁足,门下官员在朝堂上打得有来有回,谁也不肯让步,恨不得打出猪脑子。 水云楼一案死了主犯还要继续审下去,皇帝早下了要三司会审此案的旨意,主审之人需得身份尊贵方能服众。眼看着楚王、成王是不行了,皇帝高坐龙椅,目光巡顾整个福宁殿,停在了站在左侧第一位置的沈鸿影身上。 沈鸿影一身紫袍,眉目低垂,不言不语,静静伫立,大殿内的吵吵嚷嚷仿佛均与他无关。 皇帝心想,这个儿子中了一次毒,倒是因祸得福身子好转了不少,那就他了。 “老四。”皇帝突然开口。 沈鸿影恍若无觉,被礼部尚书提醒了一句,回过神怔愣了一下,出列稽首:“父皇。” 皇帝道:“水云楼一案便由你主理。” “儿臣遵旨。”沈鸿影行礼谢恩。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44节 沈鸿影接了水云楼的案子,肉眼可见地忙了起来,连王府都不怎么回,全身心地扎入京兆府去,跟着京兆府的官员搜集案件证据,任谁看了都会称他一句恪尽职守,矜矜业业。 威远伯的案子细细查起来,才知道牵连的有多广。但从铃兰花庄子里抓回来的那些涉事的大小官员就有十多位,除此之外,铃兰花庄子也往外卖人。楚仵作那日去验伤的那位女子便是其中之一,她被三个家贫的秀才一起凑钱买回家,被关在院中,做了他们三个的妻子,一连生下四个孩子。女子上告后自然要与那三个秀才彻底斩断关系,三个秀才也不在乎女子,反而为分孩子闹了起来,谁都想多要一个孩子。 沈鸿影干脆利落地断了案,说三个秀才的行为违背人伦,行的乃禽兽之事,自以禽兽之规来论,三人被判弃市处决,又问过女子可愿扶养孩子。女子道生此四子非她所愿,而是被迫,并无母子之情。四个孩子便全被送去了善堂,女子拿了抚恤,离开了京城。 去徐府祝寿的路上,张月盈央了沈鸿影给她细细讲了这件事的始末,接连骂了那三个秀才几句。 幸好那位女子能离开京城,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 楚老夫人寿辰,徐府下了不少帖子,除了亲戚,大多是朝中持中立的人家,免得被上头猜疑。说是大办了,但比起威远伯府当日的煊赫差了不少,门前放了两串鞭炮,打扫一新,府里扎了些喜庆的红绸便算布置完了。 楚老夫人坐在正堂最上面紫檀木太师椅上,一身簇新大红金丝云锦礼服,头戴垂肩冠,簪了朵通草红牡丹,浑身披金戴银,俏似一个大红灯笼,再富贵不过。楚太夫人坐在姐姐身边,深紫的对襟大袖衫,戴了套简约蓝宝石头面,侧身和楚老夫人说着话。 张月盈今日做了清雅可爱的打扮,藕粉的花素绫褙子,配上浅蓝色的内搭,头戴一顶山口冠,甚是娇俏可人。 “阿盈来给外祖母祝寿了。”她对着楚老夫人福了福礼。 “祝外祖母松鹤长春,后福无疆。”沈鸿影一身青色圆领阑衫,如圭如璋,和张月盈站在一块儿,恍若一对金童玉女。 楚老夫人哪敢受他的礼,忙扶了沈鸿影起身,道:“殿下拨冗前来,陋室蓬荜生辉。” 张月盈挽住楚老夫人,扶她重新坐稳,“外祖母是今日的寿星,受再重的礼都不为过。殿下你说是不是?” 沈鸿影接到了张月盈使的眼色,拱了拱手,“在老夫人面前我是外孙女婿,岂敢自衿身份。” 他抬眸,见张月盈往他这儿瞧了一眼,眼神里的意思似乎是算他识相。 坐在一旁官帽椅上的楚老夫人的老姐妹均奉承她得了个孝顺的外孙女婿,正堂内顿时笑闹成了一片。 “祖母。”门边传来了润泽的男声。 “是向南啊,快过来。”楚老夫人招手道。 徐向南走到楚老夫人身前,对沈鸿影揖了一礼,再看向张月盈,语气关切,“阿盈表妹,中秋一别,总算又再见面了。听闻那日水云楼大火,不知可否受伤。” 张月盈摇摇头,“谢过大表哥关心,我一点儿事都没有。” 徐向 南道:“婉怡在后院的梨花台排了出戏,排得是你最爱的杂剧《咏絮才》,让我带话请你过去。” 张月盈面上一喜,几乎马上就要动身溜过去看戏。 她和徐向南你一句我一句,之间的熟稔气氛竟让人觉得有些插不进去。 沈鸿影负在背后的右手攥紧了衣袖。 他正欲说些什么,可余光望见张月盈兴奋的模样,不忍扰了她的兴致,按下不提。直到张月盈兴冲冲去梨花台找徐婉怡玩,才对徐向南开口:“久闻徐大公子才名,不知可否借步一谈?” “向南亦闻殿下自幼承教于长青书院徐山长门下,愿与殿下切磋一二。”徐向南抬手请一道沈鸿影出去。 楚老夫人看着两个年轻人远去的背影,有些不安,“咱们姐妹以前是私下是说过实在不行就让盈姐嫁回来,但看襄王殿下这个样子该不会是要计较这件事吧。” 楚太夫人白了一眼年少时有父亲护、嫁人后有夫君护、老了有儿子护的傻白甜了一辈子的姐姐,“都说了是咱们在扬州时私下提了几句,除了我们俩还有谁知道?” 楚老夫人想想也是,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楚太夫人叫了灵鹊过来,让她去前院的男宾席找外甥徐望津,若徐向南和襄王真起了冲突,只有他才能勉强稳住场子。 第55章 妯娌相争那你们家可真倒霉,有这样的…… 楚老夫人少时爱戏,随徐老太师初到京中时,便在京城的家中建了座梨花台,每每宴客都会请京城最好的戏班子来演戏。今日请的便是城东勾栏里最有名的一家戏班的当家花旦——妙音娘子,据说戏腔婉转,宛若天籁,听后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梨花台乃是一处三间四柱的万年台,高约五尺,周遭杨柳堆烟,金菊团团簇台前。除了正对着戏台的亭阁内,台下设了不少席位,赴宴的官家小姐大多聚于此处,不受陪同而来的长辈们的约束。 张月盈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戏幕开始前入了席,“我这不算迟到了吧?” 徐婉怡磕着瓜子,瞟了她一眼,“没,就等着你来了,才好开场。” 徐婉怡拍拍手,戏班的乐队咿呀咿呀地拉起了二胡,敲起了铜锣,戏幕缓缓拉开,一位花旦粉墨登场,她脸上的妆化得极浓、极重,几乎瞧不见原本的模样,不过词唱得极好,一点儿也不黏糊糊的。 “冯大姑娘的帖子,我已补了,瞧人就那上头呢。”徐婉怡凑近了,让张月盈回头往楼阁上瞧,冯思静手执团扇,一身湘妃色,笑语盈盈地坐在最前面的位置上,身旁坐的是一个陌生的妇人,头上堆满了笨重的金饰,手指上也套满了金戒指,活脱脱一副暴发户打扮,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冯思静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她,只当她就是空气,妇人又去攀扯其他宾客,别人均视她如洪水猛兽,不自觉远离。 “冯大姑娘身边的那个人是?”张月盈忍不住问。 “那是我那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二堂嫂。”冯思意在张月盈旁边入坐,撇了撇嘴,脸拉得老长,话里话外十分愤懑。 徐婉怡亦点点头。 虽说来者皆是客,但她就没见过比安平侯府这位旁枝的堂二少夫人褚氏更难搞的客人,对什么都挑挑拣拣几乎把徐府当了自己家不说,还以安平侯府的当家夫人自居,四处交际,吵得一众年轻夫人宁愿去正堂陪着老太太们说话。若不是顾着安平侯府的面子和不愿坏了祖母的寿宴,她早就将她扫地出门了。 徐婉怡侧头对冯思意道:“还得谢谢你姐姐费心拖着她,不然所有人都要遭殃了。” 冯思意饮了好几口茶,才压住心口的忿意,“我堂叔一家向来不让人省心,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拦在从侯府到这儿的必经之路上,死皮赖脸地跟了进来。” 她没说的出口的是堂叔一家敢如此,仗得便是安平侯府一族人丁不丰,安平侯仅有二女,在他们眼里整个侯府早晚都要归了他家,不时就登门闹上一番。可他们也不想想,日后谁袭爵是陛下说得算,他们这般所作所为都不一定过得了宗正寺的奏请。 “那你们家可真倒霉,有这样的亲戚。”何想蓉不知何时来了,怀里抱了一堆话本,见者有份,一人一本,“新鲜出炉的扶桑散人的话本《锦绣良缘之公子薄情》,这可都是头一批。” “扶桑散人的效率可真是高。”张月盈掂了掂话本,叹道。 何想蓉勾唇一笑,“这市面上的话本子一茬接一茬,不搞快些,就要被人忘了。” 戏台上花旦捻指唱道:“未若柳絮因风起。” 《咏絮才》这出戏讲得便是东晋才女谢道韫的传奇故事,刚演到谢安雪夜令各位子侄咏雪作诗,谢道韫独得魁首。随后,戏幕落下复升起,花旦换了身装束,继续演起了谢道韫持剑守城。 张月盈最爱的便是这一部分,激昂的唱词中,女子英气尽显,将弃城而逃的王凝之比成了渣。 “二弟妹,你这是要做甚?” 后方突然传来了两个女子拉扯的声音,越吵越激烈,一点儿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张月盈她们闻声转头望去,木制旋梯上,褚氏正对另一个斯文秀气的妇人拉拉扯扯,步步紧逼,冯思静在楼阁内指挥着两个丫鬟劝架,丫鬟们怕被误伤,一个都不敢靠太近,只在外围不时阻拦一二。 冯思意使劲揉了下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瞧见了什么,“这是……我另一个堂嫂。” 堂大少夫人陈氏,父亲是秀才,本人温柔贤良,嫁了个事事听从父母的窝囊丈夫,和妯娌褚氏的关系虽不冷不热,也未有过什么矛盾,和褚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骤然来了这么一出,真叫人有些震惊。 初时的震惊过去了,冯思意心里的火气“噌”地涨了起来,这一家子是跟着安平侯府进徐府的,她们这是把侯府的脸面往地上踩。她看向身边的丫鬟,“还不快去把堂老爷他们喊过来,把他们家的人领走。” 楼梯上褚氏和陈氏二人之间的战况愈发激烈,褚氏指着陈氏鼻子骂她道:“你个小女昌妇,自个儿做了什么事,心里有数,看我不划花了你的脸,看你以后怎么……” 褚氏随意从头上拔下了一根发钗,用力朝陈氏扎过去,陈氏反应倒快,抬手握住了褚氏的手腕,将金钗控制在了距她不过三寸的位置。陈氏越反抗,褚氏自然就越不甘,非要把对方的脸划烂不可,反握住了陈氏的手,两个人彻底扭打纠缠在了一起。拂袖弹指间,更加瘦弱的陈氏从褚氏手中夺下了钗子,侧过头闭上眼,双手举起钗子,向下扎去。 “啊——”的一声尖叫后,金钗匝地有声,陈氏扶着腰在一边喘气,褚氏呆呆伫立在原地,手颤抖着不敢碰脸颊,她右脸上有一道十分明显的伤痕,长约三寸,鲜血满满从伤口里渗出,半边脸都变成了血色。 张月盈看得目瞪口呆,在别人寿宴上大打出手,还打得如此厉害,怕是整个京城头一例。她心中暗道,这两妯娌打架的本领已经远远超过了伯府的小冯氏和云家姐妹了。 旁的人也呆住了,直吸凉气,看似如此柔弱的陈氏竟也有这样暴力凶悍的一面。骤一见了血,原本拉架的丫鬟恨不得离她们两里地远,丫鬟也怕自己遭了无妄之灾毁了容。 褚氏直觉脸上疼得快要撕裂了,盯着手上沾的血,慌得面无人色。 “我……我的脸……”褚氏捂着脸叫得撕心裂肺,尖利的嗓音直戳耳膜。 “弟……弟妹。”陈氏喘过了气,想要安抚褚氏,可是被自己毁容这一事实刺激得不轻的褚氏哪里会听她的话。 褚氏瞧着陈氏这副假惺惺的模样,怒气上涌,猛地一下扑上去,使出了浑身的劲头推搡扭打。众人都想不到褚氏竟然会突然袭击,丫鬟们鼓起勇气上前拉扯二人的时候已经晚了,陈氏被褚氏用力一推,脚下打滑,瞬间从楼梯上滚落。 再看楼梯上的褚氏目眦欲裂, 指甲缝里浸满了血,那模样好似从地狱爬出来寻仇的恶鬼,可怕至极。 这一系列的变故过后,徐婉怡的脸刹那间褪去了血色,身子晃了晃,几欲栽倒。 寿宴上见血,这都叫什么事啊! 张月盈乍见这般状况,一咬牙吩咐丫鬟们:“先去把褚夫人、陈夫人扶进屋,每人单独一个房间。再请府医过来。” 徐婉怡用力掐了几下掌心,才勉强稳住了心绪,低声向张月盈道了谢,派人往前面去传话,请安平侯夫妇过来。 除徐婉怡外,大家也都忙着善后,忽地听见一声惨叫,回头就见丫鬟满眼惊恐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陈氏,她脸色惨淡,月白的襦裙染上了一片红。陈氏顾不得喊疼,怔愣地盯着那一摊血。 张月盈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这样大的血量,该不会是小产了吧。 在座的大多都是闺中女子,或刚嫁人不久的新妇,无人知晓该如何处置这种场面。还是冯思静定了定神扬声道:“找个强壮些的婆子过来,把大堂嫂抱进屋去。” 又对徐婉怡说:“徐家妹妹,人命要紧,可否再催催你家的府医。” “好。”徐婉怡被吓得有些傻了,呆滞地点点头。 梨花台出事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等安平侯和平乐县主赶来的时候,陈氏已经被挪到了旁边乐然居,府医正在里面诊脉。 “这位夫人小产了。”府医皱眉道。 冷汗直冒、疼得近乎晕过去的陈氏咬着牙拽住府医的手臂,抖着声音请求:“大……大夫,求求你了,帮我保住这个孩子。” 成亲六载,她终于有孩子了,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 府医无奈摇了摇头。 陈氏用被子蒙着脸,“呜”地哭了出来。 枝头杜鹃声声啼鸣,张月盈她们等在屋外的檐廊下,安平侯腆着个圆滚滚的肚子走了过来,平乐县主有些紧张,冯思静一边握着母亲的手不停安抚,一边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转述给父亲。 安平侯听得两眼一黑,左顾右盼都没看到自己那个混不吝堂弟的身影,松了口气,要是他在这儿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孙儿没了,又是一番大闹。不论是安平侯自己,还是平乐县主都没有把握能摁住冯堂叔。 陈氏算是平乐县主的晚辈,她哭得这般惨烈,平乐县主听了不禁有些动容,瞄了眼长女的表情,冯思静附耳对她说了几句,平乐县主进屋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柔声劝慰陈氏。 “大嫂哭什么?”褚氏忽然出现在了乐然居门口。 “这孩子没了,真是苍天有眼,给你的报应!”褚氏半张脸都敷着纱布,倚着门扇,眼神阴鸷地凝视着陈氏,“大嫂做了那样罔顾人伦之事,还以为能退步抽身吗?” 第56章 心有灵犀阿盈表妹你可太偏心了,就一…… “你……知道了?” 陈氏的嗓音颤抖,眼神闪躲到一旁,整个人几乎要没进被子里装死。 这么一看,谁还不明白这其中肯定有鬼,褚氏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可若真要叫她们在这里再干上一架,或闹出什么丑事,楚老夫人今日的寿宴可算彻底毁了。 私底下有什么恩怨都该回了自家再关起门掰扯。 幸好徐望津的夫人韩氏及时来了,极其强硬地让人将褚氏的嘴堵了,再扭送出府。面对主人家,安平侯夫妇可以说尴尬至极,连连向韩氏道歉。 韩氏深知此事怪不到安平侯夫妇,他们素性温和,是京中勋贵人家里有名的好脾气,压不住这样的奇葩亲戚情有可原。她压低声音对平乐县主道:“我家主君已让人把你家堂叔子送出了府,待会儿再用顶软轿把你这侄媳妇送出去。县主也莫怪我们急着赶人,办寿的人家最忌讳沾上这种事情。” 平乐县主也懂这个道理,民间一直有说法小产之人会冲了办寿老人的福气,点了点头,柔声谢过了韩氏。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45节 府医施针稳住了陈氏的状况,便由两个老嬷嬷扶着她进了一顶青布小轿,悄悄从徐府的角门抬了出去。 陈氏这一走,却没隔断旁人的好奇心,原本就不怎么高兴的冯思意脸上更加阴云密布。冯思静伴着母亲平乐县主从乐然居出来,塞给妹妹一把李子,摸了摸她的发顶,“吃点儿甜的,别想那么多,堂叔他们翻不出什么风浪。” “真的?”冯思意还是担心冯堂叔会再闹到侯府。 “我保证不会。”冯思静语气笃定,“去玩吧,我陪陪母亲。” 又对张月盈道:“劳烦王妃殿下看顾我妹妹了。” 张月盈回答:“我和思意是朋友,谈不上看顾。” 她只觉得今天的冯思静似乎有些奇奇怪怪的,莫名有些违和。 冯思静没有再说什么,挽着平乐县主跟一帮夫人走远了。 不论是梨花台还是乐然居的戏张月盈都没有看成,一时有些怅然,不过很快又琢磨着去别的地方休憩片刻,喝喝果子饮,读读新到手的话本子也不错。 请人在梨花台看戏却出了意外,作为主人家的徐婉怡自然找补回来,主动提议去松涛亭,“大哥哥和襄王殿下正在那边下棋,不若我们去瞧瞧他们谁胜谁负?” 襄王与徐向南均是美男子,纵然里面的一个有了主,也不妨碍一群贵女去饱饱眼福。徐婉怡调侃地瞄了张月盈一眼,“阿盈表妹,你同不同意呀?” 张月盈昂了昂下巴,嗔道:“你们早有了主意,难不成我还能管着不让你们瞧不成?” ### 松涛亭周围遍植青松,翠色四季常青,忽而风起时,绿涛涌动。长亭正中间坐了两人,便是沈鸿影与徐向南,二人中间的棋盘上棋格已被棋子占去了大半,黑子和白子呈焦灼之势,彼此死咬着不放。 徐向南落下一枚白子,抬头看向沈鸿影,道:“殿下可要想好下一步怎么走。” 沈鸿影夹着枚黑子,垂眸审视了一番棋局,棋子“啪”地落下,“此时论输赢,尚有些早了。” 松涛亭围观的宾客不少,靠前的无一不踮脚伸头去看,靠后的便听前面的人转述着战况。亭外的长廊上甚至还开了赌局,赌二人谁输谁赢,徐向南才名在外,压他的人更多,赔率也要低一些。 徐望津坐在棋盘旁不远,垂目望去,整个棋盘一览无余,他捋了捋胡子,惬意地饮了口茶,心道这两个年轻人好端端的,不过就是切磋一二,关系也不似十分紧张的模样,小姨还专门叫他过来守着,真是多次一举。 再一枚白子落下,徐向南的棋风忽而变得咄咄逼人,一目接一目地攻城略地,一路包抄黑子,企图将对手逼至绝境。沈鸿影冷眼瞧着局势对自己不利,仍不紧不慢地落子,只是落子的位置让人摸不着头脑,使得棋局愈发诡谲了起来。 “还再下吗?” “谁赢了?” 近处的阁楼上倏尔传来三三两两的女声,对弈的二人循声仰望,便见阁楼的栏杆前聚拢了一大堆姑娘,蛾眉如画,团扇轻扇掩面,飘带轻浮,烟波流转地朝松涛亭内看去。沈鸿影瞥了眼徐向南,他的目光正凝固在阁楼上,所指的对象鬓发如云,身似轻杨,面上含笑,正同身旁的徐婉怡咬着耳朵,似乎察觉到了徐向南的视线,朝这边微微颔首。 沈鸿影眸光变得沉黯,如同幽静的湖水陡然水波凝皱,他垂下眼帘,掩盖了眸底深沉的情绪,指节敲了敲棋盘,提醒徐向南:“徐大公子,到你落子了。” 徐向南愣了愣,心思回到棋盘上,偷瞄了平静如斯的沈鸿影,莫名有些心虚,依旧一子不让,白子形势大好,一连收割了数枚黑子。 局面几乎是一边倒,观棋者连声叹道:“不想徐大公子在棋之一道上也如此之强,襄王殿下肯定要输了。” “我现在改押徐大公子还来得及吗?” 徐婉怡凑到张月盈耳边问:“襄王表妹夫看样子要输给我哥哥了,不知我哥哥若赢了,阿盈表妹可有没有什么表示?” 徐婉怡挑挑眉,朝张月盈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一看便是要讨要东西。 张月盈伸手弹了自家表姐一个脑瓜嘣,“终局未定,棋局之上变化莫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半途开香槟什么的,最要不得了。她也是从上次端午的龙舟赛里吸取的教训。 “可我哥哥又吃下一子,瞧着已经要赢了。”徐婉怡指着徐向南刚刚捡起的那枚黑子道。 “不,”张月盈怔怔凝视着棋面,“大表哥要输了。” 换言之,沈鸿影马上就要赢了。 “怎么可能?”徐婉怡拉着张月盈一定要她承认错误,“阿盈表妹你可太偏心了,就一味偏帮夫婿,连棋局都装看不懂了。” 张月盈虽不擅弈棋,但还是看得懂棋局一二,不知怎么地,沈鸿影每落一子,她竟能猜到他下一步会走到哪里。难道棋篓子还能转性了? “左上第三格。”张月盈兀自喃喃自语。 下一刻,徐婉怡惊讶至极地盯着她,刚刚沈鸿影竟真地把棋子下在了张月盈所说的地方。徐婉怡努了努嘴,道:“阿盈表妹,你和襄王殿下可真是心有灵犀,竟然想到了一块儿去。” 此时的徐婉怡明面上还坚信着自家大哥一定能胜,心里却有些信张月盈的说法,说不定襄王殿下真能赢呢。 手起子落,棋局上咫尺间风云变色,沈鸿影眉目舒展,形势须臾易位。 沈鸿影道:“徐大公子瞧如今的棋局如何?” 言罢,他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枚光滑的黑子,慢慢摩挲,等着徐向南应对。 徐向南打量着棋局,忽而品出了几分意味,常言道观棋亦是观人,走一步,观三步,主动示弱,叫人放松警惕,再步步诱人进入陷阱,足见沈鸿影心思之密心机之深,并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徐向南丝毫不让,放下一子,“殿下怎知我就没有机会再翻盘了呢?” 沈鸿影笑笑,并不言语,落子的速度越来越快,二人你来我往,在方寸之间厮杀了少顷。半晌,棋盘上白子十不存一,黑子占据了大半江山,胜局已定。沈鸿影落下最后一子,从容端起建盏沾了沾唇,道了声:“承让。” 徐向南将手中棋子掷入棋篓,揉了揉太阳穴,抬眼瞧了沈鸿影一眼,眼神复杂,“龙起之前潜于深谭,在下技不如人。” 徐向南认输的消息从内而外传开,顿时掀起千层浪。 “徐大公子真输了?” “我的钱,刚刚就不该改押的。” “襄王殿下这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一鸣惊人。” 徐望津看了眼已定的棋局,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谆谆教导:“儿子,你自小皆是兄弟姐妹中最出众的一个,科考也是次次案首,如今可算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这回受了挫,便收收你的傲气,沉淀一二,日后自有你的好处。” “爹,您看人下个棋都要说教一番,把哥哥给打击过了怎么办?”徐婉怡带着一众姑娘下了阁楼,穿过逐渐散去的人群,终于挤进了松涛亭。 “你个小姑娘乱说什么?”徐望津斥了女儿一句,语气却柔和了下来。 沈鸿影静静注视着一旁的张月盈,她用欣赏的眼光就近观察着棋局。 “还真是一样的。”她灿然一笑,笑花在两颊凝成了一对小酒窝。 “阿盈的棋艺进益了?”徐望津口吻轻柔。 徐婉怡抢着答:“可不是,刚刚阿盈先说一步,殿下后走一步,简直一模一样。” “是吗?”徐望津有些惊讶,张月盈这个外甥女的棋可是他亲自教的,他还能不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水平。 张月盈低下头,白皙的面容飞上两朵淡淡的红云,似被火撩了一般,忸怩道:“大舅舅说笑了,我的棋也还就那样。今日能说出一二来,全赖见过类似的棋局,才能猜出那么一点点。” 沈鸿影留宿浣花阁的那日,写了本棋谱,只是第二天一早走得匆忙,彻底落在了浣花阁。前日整理书架的时候,张月盈从一堆话本里找出了这本棋谱,翻了那么几页,便记下了。 沈鸿影乌黑的眸子顿了顿,反应过来,“是那本?” “嗯。”张月盈双手手指搅在一块儿,嗓音柔的仿佛裹了层细密的羽毛,一双剪水秋眸撞进他的乌眸,心跳忽而加快。 “主君!不好了!” 二人间气氛旖旎来不及发酵,便被突如其来的喊声戳爆,徐府的门房对徐望津禀报:“安平侯府的冯堂叔一家刚出巷口不久,就被京兆府逮走了,似乎为的就是刚刚在梨花台的事。” 第57章 谋算“表妹”二字上咬得极重,似乎是…… 徐望津不愧是在官场中多年,见过不知多少大风大浪,这点儿小场面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他让门房先停下话头,让人递给门房一杯清水润润喉。待门房情绪稍缓,他才继续问:“是京兆府的哪位下的令?去了多少人?” 京兆府尹和少尹都还忙着威远伯的案子,多半是下面的哪位录事,传唤人派出得衙役越多,代表事情越严重。 果如徐望津所料,门房道:“据说是位姓韩的录事,来了大约八九个人。” 京兆府韩录事,这名字听着耳熟。张月盈忽而忆起这位韩录事似乎是孟少尹手下的官员,中秋节那日与楚仵作同行的同僚。 徐望津面色凝重,仅为了女人家的纠纷,就算见了血,八九个衙役还是有些多了,这背后定然有不能为外人道的隐情。 “毋须多管,京兆府若有传唤再说。”徐望津稍微思量,这事说到底与他们徐府无关,选了个最稳妥的法子,预备派人去知会了安平侯夫妻一声,便暂时算了了。 “徐伯伯。”冯思意闻言却有些急,这进了衙门,最终又是要她父亲安平侯去捞人出来,她暗骂了冯堂叔几句,插话道,“还是我去寻我爹娘,说得也更清楚些。” 安平侯府的自家人愿意揽事自然最好,徐望津捋着胡须沉思了几息便同意了,“你且慢慢与你父母说。” 冯思意摁下心底的烦躁,道:“多谢徐伯伯。” “小意。”冯思意欲要往走,冯思静却快步进了松涛亭,她不见半点儿慌忙,落落大方地屈膝向徐望津见礼,“我堂叔家的事实在是叨扰了徐伯伯,爹爹已接到消息,先行去京兆府衙门。” 徐望津道:“安平侯既已知晓便好,京兆府尚未有定论,便不是什么不可转圜的事。” 冯思静神情黯然,“总归也不是什么好事,京兆府已遣人来通禀了堂叔他家犯的事,我们侯府真是没脸见人了。” 说着,冯思静逐渐悲切了起来,吸了吸鼻子,勉强收住了眼泪,但眼眶里还是水波盈盈。本因棋局终了渐渐散去的人群再此驻足,彼此间窃窃私语,好奇冯堂叔家究竟出了什么丑事,连素有美名的冯大姑娘都羞于启齿。不乏有好奇者派了下人到京兆府附近晃悠,只等一有了最新鲜的消息便来报。 “姐姐,你怎么哭了?看我不去教训他们一番。”群芳宴后,冯思意最见不得姐姐落泪,当即就摩拳擦掌带人往京兆府去。 冯思静不动声色地拽住了冯思意的衣摆,单独将妹妹拉了过来,一把抱住,埋头在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地安抚:“堂叔他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迟早有这么一天,你什么也不必管,他们会自食恶果。” 冯思意瞳仁一缩,忽而从姐姐的话里抓住了关键,试探问道:“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堂叔他们到底犯了什么事?” 冯思静容色依旧悲戚,未有直接回答的意思,可冯思意就是明白,自家姐姐在这件事里恐怕起了不小的作用,一切有迹可循,不然从来态度强硬的姐姐竟会允许堂叔一家一同赴宴,又说他们再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姐姐你……” “是。”不等冯思意把话说完,冯思静就给出了准确的回答。 “真的不会……” “别担心,一切有我。”她 眼底一丝寒意一闪而过,温柔地抚了抚冯思意的脊背,帮她渐渐放松下来。 冯思静抽泣了几声,抬手抹了抹眼角,抿了抿嘴唇,露出一抹勉强的笑,“实在是让诸位见笑了。事到如今,大家早晚都要知道,我也就不怕自揭家丑了,我堂叔家这是被家里的下人给告了。” 诸人听得迷惑,仆告主又跟梨花台妯娌俩打架有什么干系。 冯思静嚅嗫着嘴唇,顿了顿,仿佛鼓起巨大的勇气道:“是我大堂嫂和二堂哥之间有些不干净。” 众人面面相觑。 这……这是他们能听的吗? 这么大一个瓜骤然砸到了脑门上,张月盈也有些懵,整个人晕头转向,沈鸿影上前半步,手臂轻轻揽在张月盈身后,“小心。” “多谢殿下。”张月盈掐了掐手心,稳住心神,缓缓对沈鸿影说了声谢。 沈鸿影只是淡淡地敛了敛眸。 另一边,冯思静继续扔下几颗惊雷,“原本此事只捂在他们家里,下人们也都装作不知,可正巧京兆府日前重判了个三男共妻的案子,那下人一听觉得不对,可不正跟家里的主子对上了吗?于是,便跑到到京兆府把人给告了。” 张月盈偏头看了眼沈鸿影,淡淡的光影落在他如玉的面庞上,沉静的似此时此地的一刻均与他无关。她扯了一下沈鸿影的袖子,踮起脚在他耳边问:“殿下,冯大姑娘说的是不是你前几日判得那个案子?” 少女气息馨香,沈鸿影的耳朵尖被熏得绯红了半寸,手指不经意蜷缩了一下。 他轻轻“嗯”了一句。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46节 三男共妻的这个案子过于奇葩和罕见,只要是听过的人都清楚,审这个案子的人就在当场,只是碍于身份之别,不好开口询问沈鸿影对今日这事的看法。 张月盈朝边左移了半步,不动声色地挡在沈鸿影身前,企图阻隔各路窥探的目光。可惜她比沈鸿影矮了快大半个头,其实半点儿用都没有。 沈鸿影低头瞧了眼张月盈乌黑的发髻,嘴角微扬。 冯思静继续说道:“衙门问了才知道,原是我大堂哥被诊了不能生育,我堂叔做的主,让大堂嫂借二堂哥生个孩子。” 却是瞒着褚氏做的,得之不易的孩子就这么被一推给推没了。 听者暗道造孽,冯堂叔干得可真不叫人事儿。 “偏偏这事闹开了,还得让我家善后。”冯思静面上涨红,声音哽咽,向来高傲的一个人陡然露出这般脆弱的模样,怎么不叫人心疼。几位年龄稍大的夫人也替冯思静觉得委屈,轻声细语地安慰她:“冯大姑娘,我们都听着呢,旁人做的孽,这不关你们姐妹的事。” “谢夫人愿意为我们张目。”冯思静福了个礼,立马被一位夫人搀起。 “姐姐。”冯思意悄悄握住冯思静的手,只感受到一片冰凉,冯思静虽谋算周全,可第一次做这种事,手还是抖得厉害。 “我无事。”冯思静自然没有表面上这般脆弱不堪。 安平侯和平乐县主感情和睦,之间容不下第三人,故而膝下至今无子,唯有二女,主枝一脉形同绝嗣,夫妻二人性子又温和。于是,在旁枝特别是冯堂叔一家眼里,他们就是一块硕大的肥肉,盘算着日后过继子嗣后,能够在侯府登堂入室。纵然有外家如阳郡王府震慑在旁,也有人时时刻刻准备扑上来咬上一口。一旦父亲有什么闪失,侯府便如大山倾颓,情况绝对不容乐观。 冯思静自嘲地笑笑,其实沈允城当初在群芳宴上说她的话并没有说错。母亲和妹妹都不是能为这种事操心的主,那便由她来未雨绸缪。 她思来想去,想出了两个选择,一是给自己寻一门极高极贵的亲事,有足够的分量压住得旁枝不敢造次。她便将目光投向了京中好几家权贵,可沈允城拒婚,这条路便暂时走不通了,那便只能走第二条路——便是捏住他们的把柄,一击致命,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没成想她在京郊庄子上修养的时候,还就真找着了,索性借着刚刚出的案子的势,把这件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捅出来。 冯氏姐妹互相依偎,温馨不已。凭借多年的吃瓜经验,张月盈冷眼瞧着,忽觉似乎有哪些地方不对。她的脑子转得飞快,已知冯堂叔一家的血脉离安平侯最近,有可能会过继嗣子到侯府,但安平侯府都不喜欢冯堂叔一家,两家关系极差。 那么,反常的一切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一贯不耐烦冯堂叔一家的冯思静,忽然主动招待起了褚氏,不是怕给主人家添麻烦,而是另有图谋—— 准确来说,是毁了冯堂叔一家继承侯府的所有希望。冯堂叔的大儿子不育,不符合继承人的标准,二儿子如今和长嫂有染,多半会被京兆府治罪,也废了。其他旁枝要么同样人口凋零,要么就远在莱州老家,安平侯府的继承之危,这便暂时解了。 而冯思静只是个被亲戚连累,丢了大脸的可怜姑娘。事情传开,全京城的人也只会同情安平侯府遭了无妄之灾。 徐望津听了这么一耳朵八卦,感觉耳朵都得洗洗了,他给女儿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对冯家姐妹道:“园子里醉蝶花开得正好,同你们徐家妹妹还有阿盈去看看,舒缓舒缓心情,有你们父亲处置,没什么好大不了的。” 徐婉怡深吸一口气,上前请冯思静和冯思意先走,介绍道:“东边的园子里有一汪活水,周围种了些醉蝶花,如今开得正盛,乍一望去,茫茫花海,粉白一片,蝴蝶置身其中都要醉倒,这便是名字的由来了。” “我去看看。”张月盈跟沈鸿影打了声招呼,便要跟着去寻冯思意她们。 徐向南在一旁等候了许久,终于寻到了机会,插到张月盈眼前。 “大表哥有何事?”张月盈问。 徐向南清了清嗓子道:“那盏灯可还结实?” “嫦娥奔月的走马灯?”张月盈了然徐向南意指何处,“如今挂在窗外檐下,算是个装饰吧,还没有褪色。” “那就好。”徐向南得了回复,心里很满足。 “咳!咳!”沈鸿影突然咳嗽了两声。 张月盈扭头观察他的状况,“是吹了冷风难受吗?” 沈鸿影以袖捂面,摇了摇头,提醒她:“你不是说了要去看看表妹她们吗?” “表妹”二字上咬得极重,似乎是在提醒某个人,不过只是表哥而已。 “哦,只顾说着话,差点儿忘了,我先走啦。” 张月盈回过神,抿嘴笑了笑,小碎步跑着往前追赶,风风火火,一点儿仪态都不顾。 松涛亭的人陆陆续续走光了,西风萧萧,霎时热闹褪去,只余沉寂。 徐向南拱手对沈鸿影一揖,转身离去,衣袂飘飘,背影如松挺拔,连沈鸿影都必须承认这是一个生来就站在阳光里、前途坦然的谦谦君子。 不像他。 “殿下,我怎么觉得你瞧徐大公子似乎不怎么顺眼?” 叶剑屏不知何时从松林的阴影里踱步而出。 第58章 明心意他愿意依托于她,永远渴望着她…… “有吗?”沈鸿影偏头轻轻觑了叶剑屏一眼。 叶剑屏手中折扇挥得虎虎生风,满眼狐疑地盯着沈鸿影,就差直接怼他一句:“你说呢?” “许是适才弈棋,难逢对手,杀得正憨,骤然离局,难免余了些情绪。”沈鸿影低头,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 叶剑屏从小同沈鸿影一道长大,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表情中一闪而过的不自然,戳破了他的欲盖弥彰,“怕不是为了棋,而是为了人吧?” 沈鸿影眼神微动,平平淡淡的语气终于掀起波澜,“凭何如此认为?” 叶剑屏顿时无语,微微张着嘴,这次换他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冲过去扯着沈鸿影大喊,这人自己明明都察觉到了不对,怎么就是不开窍呢! 整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遇上这种事就变成了根呆木头。 真是气煞人也! 叶剑屏努了努嘴唇,用折扇指着沈鸿影,连叹了好几口气,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 “殿下和徐大公子从前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蜀地,本无交际。头一次见徐大公子是在中秋的马行街,是否?那徐大公子那时在做什 么?见什么人?“叶剑屏徐徐列举,“这第二次见,徐大公子又如何惹你心里不爽?殿下你难道就没发现两次都有个避不开的相同点吗?还是心里实则和明镜似的,故意装糊涂呢?” 相同点吗? 沈鸿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瞳孔微微收缩,眼底涌起一股淡淡的讶色,仿佛明白了什么,难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原来他真正在乎的是她吗? 而叶剑屏仍在一旁喋喋不休:“不就是我表弟媳待徐大公子比待你更亲近吗?不过也是,徐大公子和王妃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甚至曾有传言说徐府其实有意让他们俩亲上加亲。如果要这么一想的话,殿下就跟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一样,横插了一脚。” 沈鸿影清俊的面庞难得出现了些许裂痕,如蛛网般蔓延,语气不再保持平和:“你再说,嘴巴也不必要了。” 被这么一吓唬,叶剑屏装模作样地用扇子捂住了嘴巴,然后再缓缓移开,对沈鸿影的威胁置若罔闻,继续调侃道:“我待会儿还要禁军衙门上值,若真封了我的嘴,可就要误了殿下的全盘大计。” 沈鸿影周身寒凛凛的,冷冷道:“多你一个少你一个,也没什么大碍。” “殿下怎么能说,蚂蚁虽小,尚有几两肉,总不能因为我戳中了你心里的隐秘就不高兴了。古人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喜欢王妃,吃徐大公子的醋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就是酸味有点儿重而已。” 叶剑屏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沈鸿影又不可能真把他的嘴给堵了,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反而审视起了自己和张月盈的关系,思绪如同乱麻一般纠缠不休。 母亲叶皇后故去时,他年纪尚幼,除了午夜梦回见到的飘渺虚影,几乎没给他留下鲜明的印象。只是宫里的传言都说叶皇后和皇帝的结合只是太后一力撮合的政治联姻,两人关系僵硬,到最后几乎撕破了脸皮。 他从没见过所谓相爱的两个人是怎样的。 有这样惨烈的例子在前,若要他一开始就对情情爱爱有所期许,简直是强人所难。从始至终,他对妻子的要求都很简单——安分守己、妥当端庄、不拖后腿、没有异心。 张月盈的笑靥倏尔在他脑海中闪过,他猛然发觉,自始至终他主动谋算求来的这个姑娘,她拿得住下人,简简单单就能够把府里的事情打理清楚,却狡黠俏皮,有些懒散,心里似乎只有吃吃喝喝,让自个儿舒心惬意,每当听到别人家的奇葩事时,半眯着眼睛,餍足的好像一只可爱的狮子猫得到了心爱的小鱼干。 和他最初料想的安分守己、妥当端庄几乎就搭不上边,但他丝毫不觉得厌烦,反而如同飞蛾扑向黑暗中的光亮,忍不住想要靠得近一些近,再近一些。 他一只没有意识到这到底是为什么,直到今天,叶剑屏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他的掩饰,也解答了他的疑惑。 沈鸿影抬手捂住左胸,感受着胸腔里急促的跳动。 原来这是—— 动心了吗? 无论是对徐向南的看不惯,还是威远伯寿宴后回程马车上,身心脆弱之时下意识地全部交托,均源于这样一个答案。 他愿意依托于她,永远渴望着她投注而来的目光,仿若疲累的旅者,翻山越海,旦见春光潋滟,一刹花开。 沈鸿影终于弄明白自己的心意后,浑身并未为之一轻,反而更加烦躁了起来。 叶剑屏绕着愣愣出神的沈鸿影转了几圈,饶有兴趣地瞧着他眼中情绪翻涌,几息的功夫,变了又变,逐渐清明了起来。他心道自己这个表弟终于把聪明用对了地方,多亏了自己不遗余力地帮助,这是终于想明白了。 “殿下?”叶剑屏凑近喊了一声,“我说的没错吧。” 沈鸿影“嗯”了一声。 叶剑屏顿时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他竟然就这样直接承认了。 果然这有了心上人就是好,连口是心非的毛病都有了好转的迹象。 叶剑屏如是想道。他食指轻轻敲了敲扇柄,很快便有了主意,“这王妃与殿下你呢,已经结为了夫妻,正可谓名正言顺,徐大公子是半点机会也没有了。这剩下的嘛,就是殿下如何博取王妃的芳心了。倘若殿下不弃,我也可以替你参谋一二。” 表弟难得有了喜欢的姑娘,这个姑娘还早就在碗里了,他这个表兄若不帮忙撮合一二,简直对不起他们这些年的兄弟情义。 “你?” 对着沈鸿影的满脸怀疑,叶剑屏也不服气,双臂交叠在胸前,背靠着柱子,侃侃而谈:“好歹我叶二公子这些年走南闯北,民间流行的那些情爱本子更是看过不少。还有我娘三天两头地逼着我去见京城各家的贵女,也勉强称得上是阅人无数,总比你这个愣头青强。” 话说到后面,叶剑屏的嗓音越压越低,好几次被承恩公太夫人骗到贵女云集的花宴雅集这种事着实有些丢人。 沈鸿影抬眸淡淡扫过叶剑屏一眼,心里却有些意动。不少人的说法里,似乎对一个人动心,便会期望对方以同等的心意回应,那他是不是…… 可他有资格奢求吗?他的情绪上下起伏,纠缠成了解不开的结。 沈鸿影收回视线,抿了抿唇,背在背后的右手指尖微颤。真是要命,他竟然破天荒头一次思考起了这种事。 “既见佳人,溯洄求之。殿下你要主动一些,发挥你的优势。”叶剑屏见沈鸿影久久不语,审视了他一番,支起了招,“比如殿下美风采,容秀澈,只要好生利用一番,定能让人恨不相逢早。” 沈鸿影眼皮耷拉着,突然对叶剑屏的话产生了怀疑。 这个家伙,真的靠谱吗? ### 徐府院子里的蝶醉花却为一景,花圃的面积不算广阔,但花朵紧密地簇成一团,连绵起伏,接天铺地,斑斑阑阑,如虹如霞。 冯思静和冯思意姐妹单独交谈,不便打扰,张月盈便与何想蓉还有徐婉怡在花圃旁的水榭内落座。不多时,徐府的丫鬟就端来了好几盘点心,张月盈尝了几块,荷花酥、红豆酥皆是熟悉的江南风味。 她捧着杯子喝了几口酸甜的梅子饮了一口,再次思忖起了今日的一番冯堂叔一家的闹剧。凭心而论,冯思静的谋算是为了保证他们安平侯府全家的利益,只是她不该选在外祖母的寿宴闹开,不免让人觉得有些生气。 张月盈抿了抿嘴唇,把杯子放下,径直朝冯家姐妹的方向走去,发间的碧海潮生步摇随之甩出好看的弧度。 “思意。”张月盈和冯思意打了个招呼,“可否让我和你姐姐单独说两句?” “阿……盈……”冯思意和张月盈相处了那么久,甚至处成了好朋友,清楚她平日看似不争不抢,实则十分聪慧,对什么看得都格外明晰。她怕是察觉到了什么,自己若是阻拦,难免会生出嫌隙。 冯思静看出了妹妹的为难,拍了拍她的手,“放心,襄王妃殿下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我和王妃殿下说几句话,你先去找徐大姑娘她们喝茶。” 冯思意看看张月盈,又看看冯思静,在姐姐催促的眼神里,一步三回头,往水榭的方向走去。 “小意也是担心我,还望王妃殿下莫要见怪。”冯思静适时露出一个温和笑。 张月盈开门见山,直切主题,“是你算计了你家的两个堂嫂,对吗?” “是。”冯思静不认为这有什么好隐瞒的,“王妃殿下是想问为什么吗?”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47节 张月盈摇头说不,“你是不是故意选在今日的寿宴?” 大舅舅徐望津是谏院的 一把手,是清流中的清流,和大半文官都有往来,赴宴的宾客里更有不少外祖父徐老太师从前的学生。这些名士文官最重名声清誉,冯堂叔家那样的丑事骤然暴露在他们眼前,明日朝堂之上定然少不了弹劾的折子。冯堂叔一家从此便会在皇帝心中留了坏印象,两个堂兄不说仕途断了,多半还要被治罪,彻底绝了袭爵的希望,效果可谓一等一的好。 冯思静低头安静了半晌,说:“如果我说只是意外,王妃殿下信吗?” 第59章 二度留宿殿下,你大半夜的盯着我看做…… “时机太巧了,我很难信。”张月盈也不虚以委蛇。 冯思静苦笑一声,“我知道我的说法恐怕很难让人信服,但确实是实话。” 一个半月前,冯思静一路骑马到了东山寺附近,突遇暴雨,淋湿了半边衣裳,躲进了路边一间送子张仙观暂时避雨。有些普通百姓去不起东山寺和大慈寺这样大寺,这种不打眼的小观的香火便十分旺盛。这座张仙观虽小,但五脏俱全,大殿上供的神像竟然都塑了金身。 观主请了冯思静几人到庙后的寮房休息,冯思静坐在窗边,探出手去够屋檐滑落的雨滴,丝丝雨滴从手掌淌过,心境久违平和。 忽然,她抬头,眼睛紧紧盯着从对面长廊上经过的一男一女,离得越近,两人的容貌就越清晰,是陈氏和她的小叔子冯堂二公子。两人举止亲密,冯堂二公子殷勤地扶着陈氏,时不时说几句话逗陈氏开心,冯堂大公子却并不在附近。 冯思静招来随行的武婢,令其跟过去查看,随后冯堂叔和观主出现在了长廊上,距冯思静不过七八尺。她闪进屋内的视觉死角,隔着雨幕听二人交谈。 观主递给冯堂叔一张红笺,“一切皆如施主所愿,乃上上吉卦,必能心想事成。” 冯堂叔瞥了眼红笺,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给观主,“我儿子和儿媳的事,嘴巴要闭牢。” 观主得了银两,心满意足,“是,一切都按您的意思办。” 二人走后不久,武婢也探听完消息回来了,附耳说了她的所见所闻,冯思静也是一惊。她当即决定先按下不发,趁雨势减缓,离开了张仙观,入夜后令人将观主蒙头抓来了田庄。 观主本也不是什么硬骨头,被武婢暴打了一顿后,就吐豆子似的将事情一骨碌倒了个干净。 “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是那人家中有偌大的家业等着继承,可儿子和儿媳多年无子,听说十里八乡我们观求子最灵了,便来了观中给了两个生辰八字。给了那么大一笔银子,我们算得自然是吉兆,按惯例还得他儿子和儿媳亲自来一趟观里。” 冯思静再问了观主拿到手的两个生辰八字,一对比确实是陈氏和冯堂二公子的,警告观主封口,若是消息外泄,他吞进肚子里的钱,就要百倍十倍地吐出来。观主知道冯思静和别的人不同,她是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薅出来,别提有多乖巧了。 “难得有这样的把柄,我便打算借此大做文章。梨花台上我透露了些细枝末节给我那堂二嫂,本只想在她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以待日后正式发作。唯一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早就发现了端倪,当场发作,酿成了梨花台那般惨烈的场景。”冯思静娓娓道来。 接下来的话,不必冯思静说,张月盈也能猜到。索性已经出事了,她便一不做二不休,提前了计划,吩咐安插在冯堂叔家的丫鬟提前到京兆府告发。 张月盈道:“今日的宾客可都不是傻子。” 她的算计,瞒不过。 冯思静笑笑:“我不怕别人猜到,只害怕他们不知道。” 唯有如此,若再有人想打安平侯府的主意,也要想想能不能承担得起后果。 ### 拓月之末,玄月之伊始,天气渐渐凉,马车的车帘换成了更厚重保暖的款式,一入车厢,夜间的秋霜寒意涣然散去。张月盈兀自解下外罩的薄披风,正欲随意搁置一边,一只修长的手横插出来,一把接过披风。 张月盈蓦地回身低头,见沈鸿影将披风挽在左手臂弯间,细细捋着绸料上的褶皱,十分熟练的模样。她眸中闪过几分茫然,伸手扯住披风一角想要拿回,谁成想半点儿都扯不动,她两颊气鼓鼓的,抬眼瞪了沈鸿影一眼。 沈鸿影哑然失笑,拿着披风的手松了松,拉扯着的力一卸,张月盈反而因为惯性有些站不稳,朝前面栽倒。她反射性抓住离自己最近的物体,待稳住身形,循着手臂的方向网上看,终于发现她此时攀住的竟是沈鸿影的手臂。 张月盈拧了拧眉,有些诧异。 自己栽过来这么大的力,他的手臂竟纹丝不动。 他这手是铁做的吗? 她下意识捏了捏,硬梆梆的,难怪之前拽人手腕那么疼。 张月盈思绪发散了一会儿,讪讪撒开手,坐在了位置上,仰头小心翼翼地睨了一眼沈鸿影,青年的身量在车厢里显得很高,半边笼罩在暗色里,不甚清晰,却有种莫名的温柔。 “谢殿下,把披风给我吧。”张月盈垂眸,纤长的睫羽颤如蝶翼。 身下的软垫忽而一重,沈鸿影坐在了张月盈旁边,衣衫与软垫的绸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 “无妨。”他轻轻将披风叠好,放置在一旁的小几上,顺手倒了杯水递给张月盈。 张月盈脑袋懵懵地捧着杯子,暗自思忖这又是哪一出,沈鸿影平日同她相处虽不算生疏,但还是隐约可感受到一种拿捏得刚刚好的分寸感,突然这般殷勤备至,倒叫人有些不习惯了。 总而言之,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妥当的做法。马车上今日备的的蜂蜜水,张月盈轻抿了几口,舌尖是丝丝的甜,就当沈鸿影和寻常时候没有任何分别。 她指尖轻轻敲了一下杯壁,垂眸盯着杯中漾起的水纹。 对冯思静在园子给出的解释,张月盈将信将疑,但冯思静的姿态放得极低,言明翌日便会再登徐府谢罪。明日要不要谅解冯思静,说到底是寿星楚老夫人的事。但以张月盈对外祖母的了解,楚老夫人得知冯思静行事的缘由,多半会心软,然后轻轻放过。 至于冯堂叔一家,张月盈掰着手指算了一番,当事人堂二公子应该会受折脊杖十五,再服两年徒刑,陈氏刚刚小产,出于人道主义,应该会轻判和缓刑,褚氏涉嫌故意伤人,也会被判几下臀杖。发生这么大的事,一大家子里陈氏的丈夫堂大公子和冯堂叔肯定心知肚明,默许并有意推动,可他们没有什么明面上的罪名,并且亲亲可相隐,还是完美逃过一劫,美美隐身了。 马车辘辘行驶了约半柱香,张月盈想着事情一直安安静静不说话。沈鸿影见她眉目轻锁,似有轻愁,不明白其中缘由,不好擅自出言。经过东大街时,他轻轻敲了三下车壁,马车停了下来。 张月盈抬头,“殿下?” 沈鸿影道:“先在百花楼吃顿饭,然后再回去。” 徐府的寿宴只供午宴,王府自然是备了晚饭的,但沈鸿影觉得,既然是高高兴兴出的门,就不能愁眉苦脸地回去。 叶剑屏根据他大哥现任承恩公哄得夫人归的经验,给沈鸿影出的主意里第一条便是要时刻观察心上人的情绪,了解对方喜好,体贴入微,不知不觉渗入对方的日常生活。 张月盈愣了愣,想起她确实好几日没来百花楼,点了点头,“那好。” 二人穿着光鲜亮丽,再加上张月盈这一张脸刚出现,便有店小二跑去通知了掌柜过来。 掌柜是个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暂时扔下了没算完的账目,胳膊肘夹着把算盘,步履匆匆赶来。 “东家,今日可还是坐原来的老地方?”掌柜道。 张月盈颔首。 张月盈常呆的包厢位于二楼临街处,直须推开半扇窗,繁华热闹的东大街便可尽收眼底。张月盈从前每次只要至此,皆会在这里小坐一个多时辰,观察着街上的往来行人,能看出不少门道。 张月盈双瞳明澈,温暖的笑意重新回到了脸上,问桌对面的沈鸿影:“殿下想吃什么?” 沈鸿影道:“我未曾来过,你点你喜欢吃的便是。” 张月盈也不客气,点了两份扬州炒饭,加上一份清滋排骨、文思豆腐和松鼠桂鱼。都不算重口,沈鸿影也不至于无处下筷。 等饭菜端上桌,张月盈便开动了。 做菜的是百花楼里掌厨的大师傅,一手刀工十分了得,豆腐被切得细如发丝,汤底也是用鸡汤精心勾芡过的,十分鲜美。其余的菜色也各有千秋,瞧着分外诱人。 沈鸿影亦在苏州呆过的,尝过这里面的许多吃食,不过他的筷子最常在松鼠桂鱼上停留。 见此,张月盈忽而恍悟,沈鸿影原来真喜欢甜口的东西,难怪之前端午几个甜粽他均没有拒绝,在喜咸的宫廷内,这样的口味还真有些格格不入。 张月盈给沈鸿影夹了一块清滋排骨,“我看殿下喜欢甜的东西,可以尝尝这个排骨。用了老冰糖、九制话梅和老陈皮做出来的,酸甜可口。” 沈鸿影对上张月盈期待的眼神,默默夹起排骨,轻轻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迸射入口,外脆里嫩,舒滑爽口,恰是他偏爱的那种味道。 张月盈笑着看沈鸿影,“味道如何?” 沈鸿影用实际行动给出了回答,他一连夹了三块排骨到碗里。 张月盈眸中的笑意深了几分,用完一碗饭,她便搁了碗筷,单手撑着脑袋,默默看着沈鸿影吃饭。沈鸿影用餐的动作皆是皇家规范,不快不慢,颇有风仪,连一粒米都没有从碗里掉出,在包厢内的明亮灯火的照映下,配上清俊的外表,对观者来说也是一种不错的解压方式。 少顷,张月盈就这样心里的烦躁渐渐平息了下去。 吃完饭,二人直接打道回府,车夫方要挥鞭驱马,小路子匆匆跑来,从车窗递了个木匣子进来。沈鸿影自然至极地把匣子送到了张月盈手上,“看看合不合心意。” 木匣上纂刻着如意纹图案,张月盈一瞧便知这个匣子出自百宝楼。打开匣子的一瞬间,眼前流光溢彩,里面放着各种款式的小首饰,譬如珠钗、镯子、耳环等等,均是轻巧却精致的款式。 她拿起一枚粉珊瑚步摇看了看,上面的珊瑚产自南海,品质其实不如红珊瑚,也没有组成成套的头面,但因为稀缺,百宝楼定的价格有些虚高,许久都没有卖出去。没想到今日突然来了沈鸿影这么个冤大头,这支步摇又回到了张月盈的手里,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是你让小路子去百宝楼买的?”张月盈问。 沈鸿影:“刚刚突然想到还没送过你什么。” 张月盈点了点匣子里的首饰,发现都是最贵的款,越发肯定沈鸿影是个冤大头,“殿下应该知晓百宝楼和百花楼一样都是我的产业。” 不用他出钱买,百宝楼都会定时给她送新首饰。 沈鸿影道:“百宝楼的首饰最好。” 别的地方都不如它,送人拿不出手。 张月盈手指拨弄着几根簪子,转念一想也是,沈鸿影不光送了她一匣子首饰,还有对应的一大笔收入,半点儿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出,便喜滋滋地收下了。 沈鸿影暗忖,叶剑屏这个不靠谱的家伙竟靠谱了一回,姑娘们还真都喜欢收新首饰。 回了襄王府,二人并未分道扬镳,张月盈照例回浣花阁,沈鸿影亦紧随其后。张月盈这才明白他一会儿带她去百花楼吃饭,一会儿送她首饰,果然有所图谋。拿人手短,反正又不是没一起睡在一张床上过,她也难得计较。 出去了大半天,张月盈也是疲累极了,让丫鬟们替她拆了发髻,再简单梳洗一番后,倒头就睡。 她睡得很沉,再次醒来的时候,屋里暗沉沉的,唯一的光源是屋角的一盏将熄未熄的明角灯。天青色的床帐拢着,薄薄的一层,好似在流动。 她侧身斜卧,骤然对上了一层漆黑的眼眸,险些惊叫出声,幸亏想起今夜此地并非仅有她一人。 “殿下,你大半夜的盯着我看做什么?” 张月盈忽地睁开眼,撑起半个身子,死死盯着沈鸿影。 第60章 早膳沈鸿影就这样盯着帷帐顶端,直到…… 夜半三更之时,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看,似乎是鬼故事里才有的桥段。天知道,张月盈刚刚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 沈鸿影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子,小心地坐起身,垂眸正好能瞧见张月盈的发顶,白日高高挽起的如墨长发自两肩倾斜而下,均匀地铺陈在锦被上,双目氤氲着初醒的雾气。 沈鸿影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但还是闻见了张月盈身上传来的丝丝缕缕的香气,她所用的香料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总是前一日是一种,后一日又换成了另一种。今日用的是华帏凤翥,以郁金香鲜花为引,味道甘甜妩媚。 他深吸了口气,道:“我刚刚醒。” “哦?”张月盈听出了他话里的敷衍,心想他肯定没说实话,“我问的是你盯着我看做什么,又不是你什么时候醒的,真是文不对题。” 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沈鸿影终于开口:“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你了。” 这个是实话,只是没说看了多久罢了。 沈鸿影的语调波澜不惊,可落在张月盈耳中,莫名觉得别有意味,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算了。 张月盈扭头钻进被子里,大晚上的没事纠结那么多,还不如继续睡觉呢。 墙角的明角灯忽地爆开了一连串的灯花,一阵若有似无的细烟升起,须臾消散,屋内唯一的光源亦同时熄灭。沈鸿影背靠着床头,静静坐着,整个人如冰霜抟成,素色单衣令他更显单薄,不经意透露出几丝难以言表的孤寂。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48节 沈鸿影抬眼往榻的内侧看了几眼,入目的只有一团模糊的鼓鼓囊囊的被子,夜色里模糊的如同飘渺的烟雾,一触即散。他难得纠结起来,白日里被叶剑屏那么一激再一怂恿,自己骤然做出了许多事来,换作旁人见此,定会怀疑他别有用心,但张月盈待他如常,可见她心思澄明,并无绮念。 现在这样其实已经很好了,真的要将她拉入其中吗? “嗯——”睡梦中的少女发出一声婉转的低吟,下一刻,锦被耸动了一下,一只白皙的手从里面探出,搭在了沈鸿影身上。张月盈的袖子往上缩了一截,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臂。 一只手的重量很轻,沈鸿影仅需稍微动作,便可轻易拨开,但怔愣在了原地,躯体僵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他吸了吸鼻子,郁金香和沉香混合的味道直往他鼻子里钻,愈浓郁,他的呼吸愈混乱。 他咬了下嘴唇,轻微的刺痛让他从迷惘中挣扎而出,然后嘘出一口长长的气。 不知是何人的疏忽,卧房的窗户并未关拢,倏尔一阵夜来风急掠而过,窗牗大开,月色入户,透得纱帐白蒙蒙。少女安宁的睡颜骤然清晰,半边的脸没入被中,露出的半边脸红扑扑的,眉眼舒展,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沈鸿影没有唤人,蹑手蹑脚地起身,生怕吵醒了酣眠中的张月盈,走到窗前,但见月上中天,皎洁温柔,穿过树叶落下斑驳光影。 他伫立少顷,眸色渐深,然后合上窗户,四周又暗了下来,他回到床上,轻轻地将张月盈的那只手移回了自己身上,就这样盯着帷帐顶端,直到天明。 ### 翌日,张月盈苏醒时,照旧是日上三竿,她揉了揉眼睛,爬起身,床榻外侧已没了人影,连半点余温都未曾余下。她忽尔忆起今日似乎是大朝会,沈鸿影应该已经上朝去了。 宋长吏一大早便找了杜鹃去处理府中事务,鹧鸪带着春花进了内室,替张月盈梳洗打扮。张月盈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将帕子重新扔回铜盆里,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鹧鸪替梳理着过腰长发。 “今晨的早饭备了哪些?”张月盈随口问。 鹧鸪答道:“小厨房原本备了姑娘最爱吃的江油米糕,还有生煎包子、萝卜腌菜和银耳粥。可殿下临走时说下朝后要回 来和姑娘你一同用膳,厨子便多加了一道火腿酒酿蒸鲥鱼和芡实百合羹。” 话还没说完,张月盈的关注点已不在了菜上,“他说他要回来一起用早饭?” “是。”鹧鸪小心窥了眼自家姑娘的神色。沈鸿影有上次弄伤张月盈手腕的前科在,再此留宿浣花阁,鹧鸪一点儿都不放心,一大早就跑到房门外守着,正巧蹲到了准备出门的沈鸿影。 一身深紫朝服将沈鸿影身上的几分羸弱气质削去了,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见鹧鸪偷偷往卧房里面瞄,他道:“她无事,还在睡,吩咐下去,你们动作轻些,莫要将人吵醒了。” 这是惯例,鹧鸪自然答应,她刚为张月盈没出事送了口气,就听沈鸿影说:“昨晚是谁关的窗?” 鹧鸪回忆了一下,“是春溪。” “做事太不小心,撵出去吧。”沈鸿影淡淡道,从小路子手中接过直脚幞头戴上,径直跨过门槛。 春溪是刚被提起来不久的小丫鬟,平日做事便有些毛毛躁躁的,鹧鸪一听,便知晓她又捅出了篓子,大约是昨夜没把窗户关牢,让风透了进去。姑娘若被风吹了一夜,非得了风寒不可。 鹧鸪轻手轻脚进了室内,发现窗户已被关得牢牢的,也没有多留,让人把春溪拉了出来,按规矩罚了十戒尺,留待张月盈之后发落。 张月盈听了春溪的事,问:“这是第几次了?” 鹧鸪道:“第四次,之前摔碎了两个瓷盏,烧糊了一锅糊窗的浆糊。” “事不过三,但已罚了她十戒尺,便轻些,我记得她针线上的活计不错,让她出浣花阁去针线房吧。罚也罚过了,嘱咐针线房的管事慈和些,莫要因为她是因犯错从浣花阁出去的,就区别对待为难她。”张月盈手指一点一点地捋着耳后的发丝。 鹧鸪应了。 春溪本是后进府的丫鬟,赶上了之前王府里一大堆人被宫正司带走盘问,正逢人手紧张,分到了浣花阁。她嘴甜又会来事,很快和下面丫鬟打成一片,得到了出头的机会,没成想靠近正房伺候不过几天,便出了差错,被打发去了针线房,可谓是跌落云端,落差不是一般的大。但这事是王爷和王妃亲自定下的罚,自己也没被直接发落出府,春溪哭过一阵,收拾好包裹,跟着针线房的管事嬷嬷走了。 鹧鸪出去处置春溪,留了春花替张月盈梳头,春花跟着鹧鸪有了些时候,算是她的徒弟,学会了不少发式。不过,春花往常都只给鹧鸪打下手,这是第一次挑大梁,怯声问:“姑娘今日要梳什么头?” “轻巧些的就行,你慢慢来,不急的。”张月盈鼓励春花道。 “那奴婢替姑娘梳一个包髻。”春花手执玉梳,手指灵活,上下翻飞,一个近圆的矮发髻在张月盈头顶盘好,包了一层浅碧的绉纱。春花打开首饰匣子,张月盈挑拣了片刻,拿起那根粉珊瑚步摇。 “就这个了。” 春花一边将步摇插到发髻底端,一边说道:“等会儿殿下过来,见姑娘戴了他送的步摇,定然高兴。” 张月盈屈指弹下步摇垂落的浅粉流苏,撇了撇嘴,选这根步摇是因为它好看合适,自己喜欢,才不是为了让别人高兴。 此时,外间来了了通禀,说沈鸿影已经回府,正在往浣花阁的方向来。早饭也已摆好,张月盈起身移步去了西侧的暖阁。 沈鸿影进屋时,乍一瞧见坐在桌前、手指无聊地点着桌沿的张月盈,眼前一亮。她内穿了条浅蓝色百迭裙,外罩一件湖水绿莲花纹长褙子,头饰特别是那根粉珊瑚步摇和衣装很相得益彰。 “殿下。”看见他回来,小姑娘的眼睛一下亮了,沈鸿一落座,她就开始动筷,夹了一个生煎包子,配着银耳粥吃了起来,浑身洋溢着满足。沈鸿影吃饭仍旧慢条斯理,但和她坐在一块儿,下箸的频率都比以前高出了不少。 沈鸿影夹了点清蒸鲥鱼,状似无意提及:“冯家的事情,今日朝上已有了定论。” 他一早盘问过鹧鸪,知晓张月盈昨日在徐府单独和冯思静交谈过片刻,猜测她应当对此事的后续感兴趣。 沈鸿影这可算真的投其所好了,张月盈问:“丑事闹到京兆府,福宁殿大概要被弹劾的折子给淹了吧。” 除了威远伯的案子,最近朝中并无大事,谏官们只能拿这件事刷刷存在感。 “弹劾的折子共有二十三封,十封出自都察院,十封出自谏院,礼部尚书和宗正寺卿、如阳郡王各一封,还有安平侯也亲自上朝递了请罪的折子。” 张月盈:“那陛下怎么处理?” 沈鸿影道:“朝上就此事议过了一番,父皇令京兆府尹出列陈明事情始末,以及昨日已给出的判罚,然后便有了决议。” “京兆府已判的刑法不改,冯堂二公子私德不修,另革去功名,永不许再考,冯堂叔有蓄意促使之嫌,褫夺其一脉继承安平侯爵位的资格。” 张月盈心道,这样一来,冯思静算是愿望达成了,冯堂叔再也不能以此上安平侯府作威作福了。 “那陈氏和褚氏?”张月盈可没有忘了她们。 “受罚后,京兆府昨日便通知娘家接了回去,但……” “但是什么?” “陈父称女儿不守妇道,深以为耻,故当街与之断绝关系,言明她不如死了算了。” 张月盈好看的远山眉颦起。陈氏是做错了,但也没有陈父作为亲爹这样落井下石的。 沈鸿影看出张月盈的忿忿不平,补充道:“如今,是京兆府在照料陈氏。冯堂大公子想接她回去,陈氏同意了。” 第61章 打秋千就殿下你这样推秋千,比我都恐…… 有时候就是这般无奈,娘家的父亲不做人,陈氏不过一个宛如浮萍的弱女子,不懂谋生之法,只能同害她至此的冯堂叔一家继续过活。 世间之事并非都是爽文,也并非所有人都有打破囹圄的能力与胆识。但这个八卦听到最后,张月盈直觉心里堵得慌,狠狠咬了一口生煎,鲜香的汁水瞬间迸溅,待腹中已有五分饱,便撂了筷子,去外边的花园里溜达散心。鹧鸪和春花屈膝向沈鸿影行了个礼,退出暖阁,追在张月盈身后。 沈鸿影放下汤勺,侧目瞧着张月盈带着两个丫鬟从窗前经过,浅淡的天光斜洒在她身上,垂落的发带随着跃动的光点一跳一跳。 以他识人辨色的功夫来看,绝对又有什么事惹了她不快,他琢磨了一番,方才唯一触动她神经的唯有陈氏的结局。 “殿下。”小路子小心觑了沈鸿影一眼,“咱们跟过去吗?” 沈鸿影一个眼神,小路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让下人将剩下的早膳撤了下去,主仆二人随即出了西暖阁。 秋色渐浓,月桂已谢,浣花阁的芙蓉新栽不久,身量尚且低矮,初初绽放,缀满了檐廊一侧,粉柔白净,随风摇摆,粲粲若朝霞生辉。 沈鸿影在檐廊下远远听到少女的娇笑声。穿过长廊,越过一大丛芙蓉 花,一架秋千映入眼帘。 正值晨光最好之时,旭日高照,天空一碧如洗。 秋千正好躲在匝地的树荫里,美目盼兮的窈窕少女,素手挽着丝绳,双脚踏在秋千板上,上下晃动,衣袂飘飘,腰间长长的丝绦飞扬,如同一只翩飞的蝴蝶。 随着秋千的起伏,秋日的暖阳倏尔映照,倏尔又湮灭,她的面容或明或暗,宛若最被袅袅烟云笼罩着的最晴雨不定的湖波水色。 半仙之戏不过如是。 鹧鸪和春花紧张地护持在一旁,其他身着窄衣的丫鬟也被吸引到附近,偷偷探听着动静。 张月盈左脚悬空,只用右脚蹬住踏板,将秋千蹬得更高了些。她闭上眼,感受着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所有烦恼都被抛诸脑后。 这般冒险的举动,看得沈鸿影颇有些心惊胆战。 张月盈在踏板上轻巧地跳跃,换了只踩秋千的脚,瞧着稍不留神便有可能会摔下来,沈鸿影忍不住喊道:“当心脚下!” “殿下?”打秋千的少女似有所觉,蓦然回首,瞧见站在廊前的青年,双脚控制着身下的踏板,让秋千慢慢停下来,鹧鸪和春花一左一右扶着她从秋千上下来。 她小步走到沈鸿影跟前,笑意直达眼底,“你怎么也过来了?” 沈鸿影皱了皱眉,“我若不来,也不知道你会把秋千荡那么高。” 张月盈眼神闪躲,微微低头瞟着腰间系着的丝绦,嘟囔道:“荡个秋千而已,哪家的姑娘不会,不过就是高了一点点而已,我又不会摔下来。” 沈鸿影气闷在心里发不出来,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倒像是他蓄意为难一样。 “万一呢?” 张月盈摸了摸耳后,有些心虚,虽然她一直以来都常常这样打秋千,但沈鸿影也是好意,若驳了他,反而是自己不识好歹了。她脑袋瓜一个激灵,有了一个主意。 只见她一双清莹眼珠转了转,笑得很甜,拉住沈鸿影的衣袖,把他往秋千拽去,“秋千荡到高处,能比别的地方看得更远,心也能更自由。” 沈鸿影半推半就地到了秋千前,问张月盈:“所以你刚刚不高兴了,就荡秋千?” 张月盈拨浪鼓似地点点头,“我推你,殿下要不要试试?” 被张月盈满眼期盼地盯着,沈鸿影很难说出拒绝这两个字,然后人就被摁在了秋千上。 “那殿下,可要坐稳了。” 张月盈握住秋千的系绳,湖水绿的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皓腕,衬着一只白冰翡翠镯子,肤色愈白如雪。 张月盈离他极近,散落的一二发丝在他脸上一扫一扫,痒痒的难受。沈鸿影怔了怔,身后猛然被人一推,秋千朝上飞去,冷风迎面扑在脸上,瞬间将他唤回了现实。 第一下飞得还不算太高,落下来时,张月盈再用力一推,秋千向上的速度更加迅疾,沈鸿影攥紧了两边的绳子。直至最高点时,他忽而抬头望去,才发现此时的他离天空竟然如此的近,再朝前远眺,视线竟然跃出了浣花阁,甚至隐隐能瞧见王府的边墙。 心竟真的渐渐平静了下来。 推了几下,张月盈便躲到了一旁,看着秋千上被风吹得表情有些失控的沈鸿影,噗嗤发笑。 秋千很快停了下来,小路子上前要扶沈鸿影起身,沈鸿影抬手拒了,吸了口气,缓了一缓,便拽着秋千绳站了起来。 张月盈笑眯眯地看着他,道:“表姐和想蓉她们从来不让我推秋千,说是我推得太高,她们们会害怕。殿下倒是第一个敢坐我推的秋千的人。” 这下,沈鸿影几乎是彻底无语了。张月盈瞧着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就写着“是不是专坑我”几个大字。 张月盈索性不逗他了,自己坐回了秋千上,偏头问:“殿下刚刚在上面看到了什么?感觉如何?” 沈鸿影思量少许,回答:“人恰如风,可穿重楼。” “这就对了。”张月盈晃着脚道,“殿下追过来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生气?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我朝虽大部分女子都能走出宅门,若是同丈夫过不下去了就好聚好散,但也不乏有人迂腐如陈氏之父。这种人家中的女眷终其一生都会被所谓的三纲五常困于一间小院,永远都见不到外面的世界是何等广阔。她们只能坐着秋千,期盼它能飞得高一些,再高一些,这样至少能稍微窥见院墙之外的模样。” “所以,殿下你明白了吗?我只是一时替一个身不由己之人感到悲哀片刻罢了。” 沈鸿影问:“那你如今仍旧如此?” “不了。”张月盈摇摇头,她脚尖蹬地,秋千重新开始晃动,“我只会为这种事难受一小会儿,天下过得惨的人难么多,我要是全部放在心上,那不得时时刻刻唉声叹气,永远都耷拉着一张脸,笑颜不展,然后把自己的心给彻底压垮。我才不做这么蠢的事,还不如把这些让人不虞的抛开,做些让人忘却烦恼的事。” 沈鸿影沉吟了很久,都没有讲话,他轻轻走到张月盈身后,猛地将她向前一推,张月盈被吓了一跳,“啊”地尖叫起来。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49节 半盏茶后,张月盈从秋千上跳下,对沈鸿影横眉冷竖,嘲讽道:“就殿下你这样推秋千,比我都恐怖。” 虽然荡到比平时更高的地方的时候,是挺刺激和好玩的。 沈鸿影的表情有些晦暗,但声音依旧温和:“刚刚让你想起了不太开心事,像你说的荡高些就能丢开忘掉了。” 张月盈脑袋嗡的一声,怔怔愣了几息,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已经忘了。” ### 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备,甜水巷那座宅子改成的会所终于正式开张。 会所被取名为“凝尘”,取自“绮席凝尘,香闺掩雾”,专门服务勋贵官家女子。会所采取的乃是会员制,与张月盈名下的京城各家店铺联合,所有服务均汇于一体。简而言之,凡凝尘会所的会员均可就在甜水巷提前试用、买到玉颜斋的新品,尝到百花楼的糕点席面等等,不必再分别前往各处,耗费时间。 会所特别养了一个傀儡戏班子,此刻就在正院赏音斋开演,演得便是扶桑散人的《锦绣良缘之公子薄情》,悠扬的唱词声声入耳。 赏音斋占地不小,装潢是京中流行的华丽风格,若是有哪位会员想要借地开宴,此处便是一个好选择。张月盈方到此处,春雨便告诉她镇国公夫人已定下了下个月在这儿给小姑子办生辰宴,不少夫人也有所意动,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赏音斋照常留给张月盈了一个雅间,她方进斋中,作为东家之一的何想蓉歪在椅子上,颇有意趣地欣赏着台上的表演。 张月盈坐在旁边的位置上,手里摇着刚拿到不久芙蓉缂丝扇,问她:“这出戏排得扶桑散人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何想蓉话甫一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立即捂住嘴,眼睛睁得老大。 “我这话还能收回去不?”她嚅嗫着嘴唇片刻,问道。 张月盈道:“就没听说过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去的,就算我此刻成了个聋子,你刚刚的话还是记在了我的脑子里,又有什么法子能抹掉呢?” 她笑得一脸纯良,何想蓉噌地起身,朝张月盈扑过来,手直接探向胳肢窝,“让你诈我,让你诈我……” 张月盈被挠得咯咯直笑,赶忙求饶,何想蓉才收手,暂时放过了她。 “哼——你不是早清楚我知道你就是扶桑散人了。你知我知,怎么谈得上诈,我不过是正经地问候一句如今最炙手可热的话本先生。”张月盈持扇点了点桌沿。 “就这么一点儿名声,有什么值得得意的?”何想蓉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眉眼间的飞扬之色怎么也遮掩不住,“但这家戏班瞧着比当初水云楼还要强些。” 张月盈接话:“演戏的人都是从教坊司落选下来的,本事自然是有的。比起分到某些府上为奴为婢,在这里演演歌舞和傀儡戏要强的多。” 何想蓉忽然正了正神色,严肃道:“思意今日恐没有颜面来这里见你了。京城都传遍了,安平侯夫妇半个 时辰前携女上徐府致歉,他们旁枝的事是冯大姑娘捅出来的。” 第62章 大长公主沈鸿影打断她,“你不想做,…… 张月盈默了默,开口:“我知道。” “你知道?”何想蓉语气惊讶。 张月盈点头,一边递了杯桂花饮给何想蓉,一边说:“昨日我就猜到了,然后直接问了,冯大姑娘也承认了。” 只是没想到她那句“不怕别人知道,只怕别人不知道”竟是真的,若真是她自己主动传出去的,可见其心智极坚,自认受得起流言蜚语。从另一个方面看,也是令人佩服。 何想蓉指尖轻轻点了点杯壁,问:“这是你的意思?” “你还不了解我吗?”张月盈道,“我虽然不会全信她的话,但也不是什么无理取闹之辈。冯堂叔一家那就是一颗有缝并且臭气熏天的烂鸡蛋,迟早得暴雷,谁家撞上都得惹上一身烂泥,不过我外祖母家比较倒霉罢了。” 台上傀儡戏唱到高潮处,渐渐缓了下来,第一幕落,观者无不抚掌称赞,也算开了个好头。 此间戏完之后,张月盈和何想蓉移步,到了东大街新开的一家粤菜馆用午饭。那里菜式正宗,每日宾客盈门,尤其是那位掌柜娘子生得娇巧,水葱似的鼻子挺翘,头发乌亮的好似黑锻子,嘴唇是小口樱桃唇,有些稚气,但招呼起宾客来可谓八面玲珑,跟谁都能有说有笑,给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 张月盈当日回府不久,襄王府便接到了户部尚书府送来的请帖。 户部尚书娄诚的母亲是先帝姐妹信阳大长公主,他本人也算皇亲国戚,也是因这层关系,方能不搭理楚王和成王中的任何一方,仍旧稳居要职。 信阳大长公主年过六旬,在宗室中德高望重,早已不怎么出面,但每年唯有一日例外。信阳大长公主在京郊有一处别院,占地约有百来亩,内有一个不小马场和诸多亭台楼阁,每年九月信阳长公主均会在此举办马球会,广邀京城达官显贵。 这请帖便是邀张月盈和沈鸿影去马球会的。 马球会当日,别院一早便开了,张月盈和沈鸿影二人坐着马车入园,只见两边秋意渐浓,枫叶均红了,层林尽染,远远望去便如同红云晚照,一川烟霞落人间。 张月盈他们来的不算早,和户部尚书府和大长公主府最亲近的几户人家一早便到了,甚至连别院都逛过了一圈。 到了马场外头,鹧鸪和杜鹃退居一旁,沈鸿影伸出手,张月盈很自然地就搭了上去借力。沈鸿影的手放得对张月盈来说有些偏高,沈鸿影另一只手轻轻扶住她的腰上三寸,算是直接将人抱了下来。待张月盈站稳,抬眸瞪了他一眼。 下人们这几日对此早见怪不怪了。小路子嘴唇抿成一条线,埋头掩不住眼底的笑意,连鹧鸪和杜鹃对沈鸿影的敌意也去了不少,谁让他这几日的表现勉强让人看的过眼呢。 “走吧,先去见信阳姑祖母。”张月盈收回手道。 “嗯。”沈鸿影应了一声,并肩和张月盈走在一块儿,两个人的衣袖一擦一擦,隔得很近。 张月盈对两人之间的这种距离十分坦然,徐府寿宴后,沈鸿影就跟赖在了浣花阁一样,一连多日宿在一起,日日相对,就算是陌生人也该熟悉了。这么下来,张月盈莫名觉得他们之间也算有了点儿老夫老妻的感觉。 边往里走,沈鸿影边同张月盈说着信阳长公主的脾性经历,“信阳姑祖母年轻时的性子是宗室里出了名的豁达爽快,最喜欢穿着男装满京城晃悠,后来嫁了同样擅长打马球的娄老将军,婚后二人便修了这座别院。” “原来如此。对了,那娄尚书怎么从文没从武啊?”张月盈问。 沈鸿影回答:“信阳姑祖母当年生下一对龙凤胎,但因早产均十分孱弱,娄尚书便没有跟娄老将军习武,一女康乐县主嫁给了许国公。” 张月盈接话:“这个我知道,当年许国公是京城里有名的花花公子,偏偏康乐县主对他一见钟情,宁可和家里闹翻也要下嫁,信阳姑祖母只好进宫去求了陛下赐婚。” 但圣旨求得来婚事求不来情爱,婚后许国公依旧我行我素,不光四处寻花问柳,在府中也多有内宠。康乐县主大闹了几回,还是不管用,与许国公一次争执后,怀着九个月的身孕雪夜离家,中途发作,在京郊明惠寺产下一女。信阳长公主做主令女儿与许国公和离后,康乐县主直言见女如见其父,甚厌之,将女儿扔给了许国公,若非逢年过节连见也不见。 这个女儿便是许宜人。 还是张月盈查她时才知晓了这么一段往事。 “倒不知康乐姑母可会因许七姑娘找我的麻烦?”张月盈偏头问沈鸿影。 许宜人和康乐县主的母女关系虽然差得出名,但毕竟是母女。 “不会。”沈鸿影道,“要管早管了。” 许宜人这些年闹出的事不少,他都听说过许多,也没见康乐县主为她出过头。 沈鸿影继续道:“就算有什么,还有我呢。” “殿下,这可是你说的?”张月盈斜睨了他一眼。 沈鸿影颔首。 张月盈心想算他还有心,弯唇一笑,她一身鹅黄窄袖对襟长衫,头上簪了朵碗口大的金丝菊,银红发带垂落耳后,整个人容光焕发,宛若春花灿烂,几乎晃了沈鸿影的眼。 马场旁边的观赛台上扎了不少帐篷,连成一片,信阳大长公主便安坐主帐中,大长公主满头银丝,头戴凤穿牡丹云锦抹额,一身鲜红色骑装,精神气甚至远胜不少年轻人。她方一见张月盈便问:“四哥媳妇儿可会打马球?” 张月盈下意识看了眼沈鸿影,大长公主似有不满,“问你呢,你看四哥有什么用。他还能帮你答了不成?” 张月盈只好照实答道:“晚辈对马球一窍不通。” “可会骑马?” “会一点儿。” 这下,大长公主终于满意了,对身旁的三四十岁的华服女子道:“同玉,你和四哥媳妇身量差不多,我记得你多做了几套骑装,拿一套给她换上。” 张月盈这才注意到康乐县主娄同玉,只见她斜挽两行绿鬓,虽羸羸弱质,却并无花柳之态,眼波神光灼灼,与传闻中的模样并不相似。 康乐县主笑道:“有件茜红的,给她们年轻人正正好,在马场上也显眼。” 然后,又对张月盈说:“别怕,只要会骑马,打马球就很容易,学学就会了。” 沈鸿影出言为张月盈解围:“马场上情况难测,新手上阵,恐出意外,姑祖母且放过王妃一回。” 大长公面露不虞,“你们一家连个打球的人都找不出来,她不打,你来打?” “我来。”沈鸿影道。 张月盈伸手扯了下他的衣袖,有些担心地看着沈鸿影,成亲这一个多月,就没见过他骑过马,出门都是坐车。 大长公主喜笑颜开,朗声朝周围道:“诸位可都听见了,四哥说了要上场,可就不许他反悔了。” 张月盈把沈鸿影拉倒一边,压低嗓音问他:“你能行吗?” “能。”沈鸿影斩钉截铁。 见他心意已决,张月盈也有些无奈,不由柔了声线:“其实我学学马球也不错,你没必要……” 沈鸿影打断她,“你不想做,就可以不做,这是你告诉我的。” 阳光直直照在帐篷上,张月盈抬头,青年的脸逆着光,有些模糊。 “那你小心点儿,别受伤。” 冷不丁被人用自己说过的话堵了回来,张月盈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能再嘱咐小路子看护好沈鸿影。 虽有沈鸿影主动替了张月盈,康乐县主还是让人将那件茜红骑装送了过来。另见张月盈眉宇间似有忧色,康乐县主主动宽慰她道:“你毋须太过忧心,襄王小时候骑马的样子我是见过的,当时母亲就说过他会是打马球的一把好手,果然他的几个兄弟从前压根就没赢过他一回。” “可从前是一回事,现在又是另一回事。”张月盈喃喃自语。 恰在此时,康乐县主身边的嬷嬷过来禀报:“县主,许七姑娘来给大长公主请安了。” 康乐县主的脸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须臾方启唇:“让她进来。” 许宜人走进了主帐,还算端正地朝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各行了一礼,“臣女见过大长公主殿下,见过县主。” 自称臣女,称呼母亲和外祖母用的也是尊号,可见关系生疏到了什么地步。 “宜人来了。”大长公主对外孙女还算温和,指了指张月盈,“你还没向你四表嫂见过礼,从前你们都是玉山书院的同窗。” “见过襄王妃。”许宜人这才不情不愿地向张月盈福了福,余光瞟到鹧鸪手中端着的簇新骑装,眸底冰冷一瞬而逝,故意说:“爹爹近来给了我不少好料子,正好裁了一件新衣裳,县主也替我瞧瞧好不好看。” 一边说着,她原地转了个圈,展示着身上的浅绛色折枝绣襦,银丝绣成图案折射着淡淡的光泽。 “臣女还有事要做,就先告辞了。”许宜人干巴巴说了一声,转身气势汹汹地出了主帐。 康乐县主被她气得心口直疼,对大长公主抱怨:“这丫头越长越像她父亲,半点儿都不类我,生来就是气我的。” “你啊你,当初就说把她带回来,你偏要把她扔在许国公府,这下好了,被她父亲养成了这个样子。”大长公主也不忍苛责女儿,叹了口气,轻抚着康乐县主脊背替她顺气。 俶尔一声鼓响,马球比赛就要开始了。 第63章 打马球张月盈头一次窥得,那个本该在…… 马蹄声如雷响起,八匹健马奔入场中,溅起满地灰尘,马背上的郎君皆身着窄袖骑装,神采昂扬。沈鸿影驭马走在最后,单手勒着缰绳,悠哉悠哉,身旁与他并辔的却是一身墨绿袍服的成王。 这场马球竟是要与成王打! 襄王中毒一案查了一个多月,只知道沈鸿影之前便中过毒,其余半点儿都没查出来。楚王和成王虽窝在府里出不来,但也不耽误他们门下的官员搅风搅雨,甚至因无主更有越演越烈之势,皇帝一合计,索性将两个人一起放出来了。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50节 大约是刚刚解掉禁足,楚王和成王也要对外做出识相个样子,手下的人收敛了不少。沈鸿影处理起威远伯的案子更加得心应手,甚至指挥着京兆府顺藤摸瓜又端掉了京郊的一个人贩窝子。 “吁——”成王故意驾马横挡在沈鸿影马前,“四皇弟,许久不见,你竟也能下场打马球了,我还当这次与我一战的会是二皇兄呢。” 沈鸿影夹住马腹,直接绕过成王,回头道:“难得下场,还是球场上见真章。” “兰茹携侧妃特来拜见信阳姑祖母。”主帐的纱帘掀开一角,走入两位丽人,打头的一位是成王妃沈兰茹,一身靛青骑装,上绣着同色的木槿花,只觉丝光熠熠。 另一人自然便是成王侧妃张月芬了,成王被禁足,妻妾自然要陪着,张月盈也好久没见过她。张月芬和成王妃身上的骑装几乎是一模一样,仅有腰间的暗纹略有区别。 大长公主目光扫过张月芬,不由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她才不会闲着没事去管侄孙后院的事。 成王妃再看向张月盈,十分热情道:“这是四弟妹吧,我倒是头一回见,果然和侧妃妹妹是同一家出来的,长得可真是相似呢。” 张月盈撇撇嘴,就猜到会是这样,作为妹妹的沈四姑娘沈兰依当初就敢在镇国公雅集上堂而皇之地找张月芬的麻烦,作为姐姐的成王妃哪里会是什么好惹的货色。 张月芬在成王府的风头极大,成王妃显然是被惹到了,但她可不当她们俩掐架斗法的引子。 张月盈直接把话题引到别处,“早闻三嫂和二嫂当年一见如故,每每有二嫂的地方便会有三嫂,只是今日怎么不见二嫂?” 张月盈将“一见如故”四个字咬得很重,她口中的二嫂便是楚王妃皇甫白英,皇甫将军之女,楚王的亲表姐,和成王妃几乎同时嫁入皇家,因为二王相争,她们的关系就没好过,当面笑嘻嘻,背后恨不得捅对方刀子。 “是我来晚了,倒不知两位弟妹如此惦念我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楚王妃声线低哑,十分与众不同。 从另一边的帘门进来,楚王妃先朝大长公主行过晚辈礼,便径直朝着张月盈这边走来。 楚王妃长着一张瓜子脸,下巴尖尖的,但眉宇间透露着一股英气,眉毛略粗,微微上扬,无端透出几分凌厉感觉。 “二嫂。”张月盈对着楚王妃笑了笑,煽风点火道,“非是我,而是三嫂与你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是吗?”楚王妃盯住了成王妃。 眼看着主帐内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要大战一场,大长公主可不想自己好端端的马球会就这样毁了,清咳了两声,打断了她们:“不知待会儿的两队谁能拔得头筹,不若都猜猜,讨个好彩头。”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康乐县主头一个附和:“母亲说的是,您看好哪个,女儿就选哪个。” 大长公主未加思索,便有了决定,“就四哥吧,他那么多年都没打过,鞍马怕都生疏了,我押个他,也算给他开个好头。” 大长公主这话一说出来,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盯着张月盈瞧。 成王妃没听说过襄王竟然也会打马球,问道:“四皇弟这般冒冒然上场,不知是否吃得消?” 输人不输阵,张月盈直接怼了回去:“幸有谭太医妙手回春,诊出了我家殿**内宿毒,妙手医治,才能有今日。” 成王和楚王是被放出来了不错,但沈鸿影中毒的嫌疑还在他们身上背着,成王妃立即哑了。 楚王妃算了算她和楚王到别院的时辰,火上浇油:“三弟妹还是先担心三皇弟吧,四皇弟当年坠马前曾经打遍了资善堂未有败绩。” 楚王妃说着撸下一只绞丝金镯,抛到托盘中,“我押四皇弟赢。” 反正她不想成王赢就是了。 “我押我家殿下胜。”成王妃摘下一支镶绿松石凤钗,张月芬押了比之华丽不多逞让的累丝凤钗金步摇。 张月盈摸出一块墨玉比目佩,放在了押沈鸿影的这一侧,然后默默远离楚王妃和成王妃,看这二人打机锋固然有趣,但夹在其中实在容易被误伤,不如远观其变。 主帐角落里靠前的位置放了张椅子,张月盈便在那里落座,日头略有些晒,她拿了把缂丝扇挡在头顶,绢白扇面上一枝浅粉芙蓉独秀,投影下来,衬得她两颊如胭脂醉染。 一声锣响之后,她极目远眺而去,场上已经开打,沈鸿影和成王各领着三个队员,腰束彩绸,手执鞠杖,纵马追逐着漆红小球。两队的争夺分外激烈,小球几乎是才到一个人的杆下,立刻又被另一人夺走,满场乱飞,鞠杖时不时绞打在一处,谁也不肯放手。 一声锣响,原来是成王这队的一人瞄准了空隙,将马球击入了门洞。 “红队胜一!”裁判报数,成王一方立马插上了一根红旗。 马球赛需中三杆才算胜,比赛仍在继续,同沈鸿影一队的叶剑屏抢到了球,虚晃一木仓,传给了身后的沈鸿影。沈鸿影接到了球,压低了身子,急速攻向成王那队的半场,成王赶忙追上,朝沈鸿影挤去,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方寸。 忽然,成王挥舞着鞠杖击中了沈鸿影的马头,马匹吃痛,马头急速摇摆了起来,两支前蹄高高跃起,场面一度十分惊险。 “小心!”张月盈呼吸一滞,紧张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尖几乎没入掌心。 沈鸿影勒紧缰绳,俯身抱住马头,将马身压了下去,再度抄起鞠杖,一个猛调头,甩开成王,挥杆一击,小球约过小半场,直接滚落进了球门之中。 满场的喝彩声响起,张月盈也轻轻喊了一声,凑了个热闹,沈鸿影却似有所觉一般,抬眸看向高台的方向。 高台上帐篷连绵,旌旗招展,观者更是如云,他还是第一眼寻到了栏杆前的执扇少女。 他举起鞠杖,朝张月盈挥了挥。 张月盈亦站起身,踮着脚朝他挥了挥扇子。 叶剑屏驾马从沈鸿影旁边经过,只觉得没眼看,提醒他道:“又要开球了,表弟妹看着呢,你总不会希望在她面前输了。” 沈鸿影收回眼神,又去抢球。这次,球刚刚发出,便落入了他手中,他护着球眨眼间便越过了半场,兵贵神速不外乎如是,转瞬间便进了第二球。到了第三球,成王自然不想输,指挥着队员将沈鸿影团团围住,沈鸿影在马背上转了个方向,弯下身子,顺利躲过拦路的三根鞠杖,再翻身回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途遇拦路的成王,沈鸿影故意往右一拨,成王立刻左挡,没想到这是一个假动作,沈鸿影已经从另一边将小球拨入了球门。 “蓝队中三,胜!” 胜负已分,沈鸿影仿佛迎来了久违的放纵,青年得意地驭马绕场一周,绯红的骑装衣摆飞扬,沐浴在阳光里,风流肆意,意气风发。 张月盈怔怔看着,头一次窥得,那个本该在最好的年纪打马过五陵、英姿飒爽的少年郎君。 心怦怦地跳着。 张月芬单独坐在一处,和成王妃和楚王妃隔了两个人的位置,她看了看下面的驭马的青年,又看了看一脸喜色的张月盈,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襄王成亲后身体似乎真的好转了不少,他好像也很在乎五妹妹,赢了球还专门给她打招呼。她忽而望见输了球有些落寞的成王,打起了精神,王爷此刻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必然要赶在王妃前面。 同队三人紧随沈鸿影之后,高台上的贵女们往不约而同地往下掷花投帕,叶剑屏随意接了朵花,叼在嘴里,别提有多么得意。 沈鸿影穿过花雨,直接跑到了观赛的高台前,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马倌,大步上了高台,进了主帐。 大长公主一见他就夸道:“下场之后方见真章,你这本事可一点儿都没退步,往后请你出来打球可不许推脱。” “姑祖母这是在难为我。”沈鸿影说着,精神头虽还好,脸色也是微红,嘴唇却有些微微泛白,汗水大颗大颗地从额头滑落。 “殿下,擦擦吧。”张月盈递给沈鸿影一张绣玉簪花的帕子。 沈鸿影将帕子塞进了袖子,只用衣袖擦了擦前额。张月盈看不过去,另拿出一根新的丝帕,伸手替他揩去了耳前的汗珠。 她念叨道:“像殿下随随便便地对付一下,风一吹,又该着凉了。” “你说的是。”沈鸿影连声答应。 张月盈白了他一眼。 沈鸿影嘴角翘起,俯下身来,方便张月盈的动作,一面连忙找补道:“我赢了这一场,当有些彩头,那边的东西你看中了什么?” 指得是押成王胜的托盘上的那些物件。 “我拿什么都行?” 沈鸿影点点头。 张月盈笑了笑,把帕子塞到沈鸿影手里,走过去挑拣了起来。 半晌,她道:“我要这个。” 第64章 校园密恋所有不以成亲为目的的恋爱对…… 张月盈挑拣了一番,拿起一把匕首,走回沈鸿影身边。 匕首外表古朴,上面镶嵌着几颗绿松石和红宝石,但也在一众精美贵重之物的衬托下来显得有些平平无奇。 “就这个?”沈鸿影细长的手指点了点匕首的刀柄,垂眸与她对视。 还有更贵重值钱的东西怎么不选? 张月盈自认为和沈鸿影的关系比以前亲近了许多,也不打哈哈,理直气壮道:“挑东西看得就是眼缘,若是合我心意的,就是一文钱也行,若不合我心意,价逾万金亦无用,我看它顺眼就够了。” 说话间,张月盈发间的垂落的珍珠长穗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银红发带随风飘起,蹭过沈鸿影的面颊。 沈鸿影笑了笑,招手让端着托盘的仆从过来,抽出一只花丝香囊球放在张月盈掌心,“没说只能拿一样东西,这算个添头。” 张月盈眼前一亮,这个香囊球像极了前世博物馆里的某个文物,正好能用来随身熏香丸。 她将香囊和匕首都交给杜鹃,让她帮忙先收着。 这时候,成王才姗姗来迟,张月芬立刻就迎了上去,围着成王嘘寒问暖,不断吹嘘着成王的马上英姿,满心满眼似乎都是他,成王妃都被她身后的丫鬟故意拦了一拦。 张月盈默默看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想:难怪人家能宠冠王府,盖过正妃的风头,这业务能力自己这辈子都拍马难及。 成王原本不太好看的脸色被张月芬这么一哄,好上了许多,至少对着沈鸿影没有预料中的阴阳怪气,只道了句:“四皇弟本事不减当年。” 说完,成王又去准备待会儿和楚王再打上一场,那个才是真的重头戏。 半盏茶后,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低头在她耳边禀报了什么,大长公主眉心紧蹙,凤目一凛,吩咐道:“派人去拦着,莫要让宜人闹出什么事来。” 这话一出,谁还不明白大抵是许宜人又出了幺蛾子。 还没等张月盈派人去打探情况,许宜人的身影便远远传来:“你把事情都闹到朝堂上去了,还有脸出来?” “若人人皆如你所言知不法事却不告,这天底下不知要多出多少冤情。”听声音说话的是冯思静。 冯思意也在一旁帮腔:“再说,陛下已有了决断,不劳许七姑娘为我姐姐费心了。姐姐,我们走。” “冯思静,你们给我站住!”许宜人说不过,脸气得通红,提高了音量,“不信便问问这里的其他人,谁会和你一样干出就因为你们家的爵位到头了就毁了继承爵位的人这种事。” 四下骤然无声。 冯思意立时便要回嘴,被冯思静拦下。冯思静朝周围扫视了一圈,道:“诸位若有意见,不如下场与我较量一番,若是你们赢了,许七姑娘今日说的我便一个不落地认下来,若是输了,许七姑娘需为她出言不逊,当众向我道歉。” 冯思静右手拎着根马鞭,气势很足,再她的马球是出了名的打得好,冯堂叔的事论起来也只能说她大义灭亲做的不地道。但是,事情毕竟是当事人自己做下的,又不是她逼的,谁也不会跟许宜人一样蠢的主动凑上去讨打。 “把宜人给我拉回来!别继续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康乐县主气得手直哆嗦,打翻了一个汝窑茶盏。 两个嬷嬷应声过去,摁住许宜人,又同冯家姐妹赔罪:“还请两位姑娘见谅,大长公主和县主会管教七姑娘的。” 冯思静颔了颔首,冯思意对着许宜人翻了个偌大的白眼,便被姐姐一个眼色示意,没再吭声。 许宜人被带回主帐,还是很不服气的模样,怒气冲冲地控诉康乐县主:“爹爹都由着我,你这个从来就没管过我半分的有什么资格管我!” 康乐县主捂着胸口指着许宜人,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张月盈实在不想留在这里看母女大战,踮脚在沈鸿影耳边说:“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我……”沈鸿影也想跟去,张月盈却直接走了,半点儿也没等他的意思。他被康乐县主母女吵得耳朵疼,也离开了主帐,在马厩附近遇见了叶剑屏。 叶剑屏牵着匹枣红马,正挽着袖子给它刷毛,见沈鸿影过来,开口调侃:“你赢了那一场,王妃可有被你的风姿所折服?” 沈鸿影轻笑了一声,反问:“那满天的手绢砸下来,你可还消受得住?” “别提了。”叶剑屏将毛刷扔进水桶,污水蓦地溅出,沾湿了蓝色锦袍,他耸耸肩道,“也不知是谁写了本话本子,叫什么……《锦绣良缘之公子薄情》来着,里面有个男角色是个少年将军,痴念女主角。刚刚有两个姑娘还专门跑来安慰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让我不要自暴自弃,你说离不离谱。唉——我就只好躲这儿来了。” 沈鸿影道:“那你算是出名了。”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51节 叶剑屏“切”了一声,提起水桶,眼神瞥去一边,“我叶二公子在京城本身就很有名好不好。” 马厩外面刚好有个姑娘躲在草垛后面往里看,似乎在找什么人,叶剑屏一个激灵,拎 着桶便要走,“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一个个地竟把我当做话本里的角色,我先溜了。” 叶剑屏一溜烟地跑了,沈鸿影还留在原地,偷看的那个姑娘他认得,是张月盈的手帕交之一,好像姓何。 何想蓉遥遥朝沈鸿影福了个礼,“臣女见过襄王殿下。” “何姑娘。”沈鸿影点头回礼,“不知你刚刚为何盯着叶二公子不放?” 何想蓉毫不扭捏直言:“当然是看话本主角啊。” 这下,沈鸿影也和叶剑屏一般一头雾水。 ### 凡事宴会便出事,这是张月盈这一个月来总结出的一条铁的定律。 她发誓如再有这般大场合,她一定会谨慎再谨慎。直接撞进瓜田里,就连猹都有捂着心脏先缓缓。 “五姐姐。”张月萍眨巴着一双狐狸眼,可怜兮兮地望着张月盈,可惜这对张月盈没有半点儿用。 “你在这儿帮他们望风打掩护?”张月盈问。 张月萍抿嘴笑得一脸无辜,“就……这一次。” “嗯?” 张月萍立刻改口,吞吞吐吐道:“大概……大概还有几次吧。” 张月盈和张月萍加上三个丫鬟,躲在别院的假山后面,偷摸探出半个头,暗窥着不远处红墙下的一男一女。 一对菜花蝶扑哧着洁白的翅膀,落在一朵浅粉的秋海棠上缠缠绵绵。 “我记得他们第一回 见面是六妹妹在镇国公府投壶失了准头吧,怎么突然就这么熟了?”张月盈扒着假山喃喃道。 “五姐姐,你头偏过来一点儿,我跟你说。”张月萍咬耳朵道,“六姐姐和宋三公子是在书院混熟的。” “一个长青书院,一个玉山书院,是隔得挺近的……” 但两家书院中间毕竟中间还隔了一道半丈高的墙,男女学生们等闲也见不到对方的面。 张月萍:“宋三公子会翻墙。” 张月盈:“……” 好吧,果然只有功夫高,才能越过重重阻碍见到心上人。 张月盈心里腹诽,自己这是在围观什么青春期少男少女的校园秘密恋情? “宋公子,这里是大长公主的别院,我们单独在这里说话,是不是不太好?”张月清扯着帕子,抬眼小心翼翼地瞥了宋清扬一眼。 宋清扬安抚她:“偶然遇见说几句话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张月清问:“你待会儿下场打马球吗?” 宋清扬回答:“应该会,我们书院的好几个同窗都预备去试试身手。” 张月清露出一个羞涩的笑,“那……那我祝宋公子旗开得胜。” 张月盈听两个人交谈了半天,都是些车轱辘话,果然是小学鸡谈恋爱。 她侧身靠着假山,问张月萍:“他和六妹妹到底是怎么说服七妹妹你帮忙的?” 依照张月盈的观察,张月清和张月萍两姐妹中张月清性格有些怯懦,始终是年纪小些的张月萍占据主导位置。 “很简单啊,”张月萍捧着腮帮子,笑盈盈道,“六姐姐动心了。她为此竟然敢主动迈出一步,求我帮她想办法给宋三公子递信,而宋三公子也并非无意。” “那宋清扬有没有提过上伯府求亲的事?”张月盈直接问。 在这个时代,所有不以成亲为目的的恋爱对女方来说都是耍牛氓。 张月萍愣住了,嚅嗫着嘴唇少顷,“好……好像没有。” 张月盈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张月萍的发顶,这个刚刚满十四的小丫头果然还是涉世不深。 “咳!咳!咳!”张月盈故意咳嗽了几声,被那边正在私会的一对少男少女吓得不轻,宋清扬下意识将张月清护在身后,没有拔腿就跑。张月盈思忖他还有些当担,从假山后面现出身形。 “孤男寡女,不知宋三公子刚刚在与六妹妹聊些什么?这么开心。”张月盈轻摇着团扇,拿捏住了传说中那种棒打鸳鸯的坏家长气质。 “襄王妃殿下。”宋清扬见来人是张月盈,人还稳得住,甚至有些庆幸,因为张月盈与张月清同出长兴伯府,不会不顾堂妹的名声。 “五姐姐。”张月清朝张月萍看了一眼,向她讨主意。 张月萍对她摇了摇头。 张月盈也不管张月清,直接问宋清扬:“不知宋三公子打算如何?” 宋清扬俯身供手答道:“待明年春闱后,我金榜题名便登门向长兴伯府提亲?” “哦,是吗?”张月盈绕着宋清扬扫视了一圈,语气意味不明,“那你若是不能登科,就要我家六妹妹再等你三年,还是——” “只等榜上有名后,好另攀高枝!” 第65章 掌柜娘子在下自知位卑,但此心如磐石…… “不会!”宋清扬不假思索回答,没有半点儿犹豫。 “五姐姐,宋三公子他是个正人君子,他不会的。”张月清也被张月盈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见势不妙,扑到张月盈面前就要替宋清扬辩解。 张月盈看着她,单手扶额,只觉得脑壳疼。 恋爱中的小姑娘就是容易冲动。 张月萍很快从张月盈的举动中品出了一二端倪,懂了其中的用意,主动将张月清拽到了一边。 “七妹妹?”张月清不解地看着张月萍。 张月萍低声在张月清耳边说:“五姐姐这是在帮你的忙。” 没了张月清挡在中间,张月盈质问起宋清扬终于没有那么碍手碍脚,“宋三公子连思量都不思量一下吗?” 宋清扬一字一句道:“我对张六姑娘皆是真心,请王妃殿下明鉴。” “真心?”张月盈面露讽色,“据我所知宋少卿家中共有四子,你是第三子,也是唯一的庶出之子,生母早亡,被养于嫡母膝下,却是兄弟中在读书上最有天分之人,这般年纪便已是举人。故而,宋少卿对你寄予厚望,你不指望高娶,不代表宋少卿不想,你家中其他人不想。届时,你确定你的婚事真的能由你自己做主吗?” 宋清扬想了想,父亲确实好几次无意提到过他的婚事,说是同僚有意向他说媒,只是都没有答应,难不成真有拿他的婚事待价而沽的意思。 宋清扬道:“说来惭愧,家中至今尚无给我说亲的打算。但家中已有承继家业之人,长兄上一届业也登科,自行求娶了长嫂,我的婚事我自己应当也能做几分主。” 宋府的长媳出身不高,仅是翰林院编撰之女,若宋少卿当真执着于为儿子高娶,想来也不会应允这桩婚事。 张月盈手指轻叩扇柄,话锋一转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你做的了你的主,可我六妹妹的婚事唯有她父亲能决定。论起来六妹妹也是礼部侍郎之女、王妃之妹,长兴伯府乃自开国传承至今的勋爵,其门楣亦不低。六妹妹已及笄,怕是过不了多久登门求亲者便要将伯府的门槛踏破。” 张月盈虽故意夸大了一些,但张月清若嫁给宋清扬一定程度上还真算得上下嫁。 “在下自知位卑,但此心如磐石,永无转移。王妃殿下可是对六姑娘的婚事有所安排?”宋清扬有些不安,即刻刨白道。 张月清闻言亦望向他,两人 眼神之中情意绵绵。 张月萍忍不住跳了出来,对宋清扬道:“宋三公子,我五姐姐的意思你说半点儿都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是让你早点儿登门求亲。” “七妹妹说得对。”张月盈赞赏地看了张月萍一眼。 宋清扬咽了口唾沫,不敢相信,“王妃殿下是让我现在就去提亲?” 张月盈点点头,“这种事宜早不宜迟。你回去同你家里人商量,若愿意便提亲,若不愿你和六妹妹就此了断,一别两宽,各觅佳缘,而你们之间的事情……” “宋某对天起誓,必三缄其口,余生不对外吐露半分,如有违之,必屡试不第,仕途惨淡,不得善终。” 对一个以出仕为目标读书人来说,这个誓言可谓至毒。 “如此便好。六妹妹,七妹妹,我们走。” 张月盈带着张月清、张月萍转身便走。一边走着,张月清还恋恋不舍地回望,直到拐过一道琉璃照壁,她才克制不住情绪,埋在张月萍肩膀上嘤嘤哭泣了起来。 张月萍柔声安慰着她,衣襟都被泪水沾湿了半寸,求救似地望着张月盈。 既然管了,那便管到底吧。张月盈长嘘了口气,眼神示意鹧鸪先带她们两个去梳洗一番,等心境平复后再送她们回长兴伯府的席位,莫要叫人瞧出蛛丝马迹。 鹧鸪应了。 大长公主的这座别院修得粗犷却又精致,马场旁边的建筑是巍峨高耸的北地风格,过了一道月华门,便是南派园林,飞檐飘逸,楹联题刻无数,层台累榭。 张月盈带着杜鹃穿过一片小树林,跨过小溪上的石拱桥,走在一条细石子路上。一阵微风把清幽回甘的菊花香吹进了她们鼻腔,旁边的楼榭四周遍植金菊,细碎的花瓣落了满地。 楼榭前的匾额上刻了“观菊楼”三字,笔力遒劲,想来这便是老娄将军当年的书斋,因满园金菊在京城小有名气。 观菊楼门前的屋檐下挂了一只蓝羽灰嘴的玄凤鹦鹉,冯思意正拿着一根狗尾巴草逗鸟。仔细算来自从徐府寿宴后,张月盈仅收到了冯思意送来的一封道歉信,现在倒是头一次私下见面。 张月盈踏上石阶,鹦鹉一瞧见她,便“嘎”地从鸟架上蹦了下来,因为被细金链子拴着腿,只能扑哧了两下翅膀,又飞回架子上,在上面跳了两跳,抻着脖颈叫了起来:“美人!美人!” 张月盈被鹦鹉这么一夸,咯咯笑了起来,指着它道:“真是个聪明嘴甜的家伙,不知道凭此骗了多少谷子吃。” “阿盈。”冯思意迟疑了片刻,才出言搭话。 那日后离开徐府后不久,姐姐指使丫鬟告发冯堂叔一家的事遍传得满京城都是,无论是否有意,毁了她外祖母寿宴这事确实属实。就算姐姐被爹爹罚在祠堂跪了一夜,又主动上徐府负荆请罪,自己还是没脸见阿盈,毕竟姐姐的帖子是自己亲口向她讨来的,自己同样有责任。 张月盈探出一根手指挑逗着鹦鹉,“怎么了?” “对不起。”费了好大的劲,冯思意才把这三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我们家弄砸了你外祖母的寿宴。” 张月盈偏头睨了睨她,说:“你姐姐已经道过歉了,情有可原,我外祖母没说什么,我自然也无二话。还有冯大姑娘同我说过你对那些事情一无所知,我又怎么会迁怒你这个朋友?” 冯思意有些窘迫,两耳发烧,两根大拇指互相摩搓,换了个话题,“听说甜水巷那边生意不错,日进斗金。” 张月盈笑笑:“哪有那么夸张?不过这五六天赚了八九百两银子还是有的,等年末清账了再给你分红。” “我总算不是府里只出不进的那个了。”冯思意暗赞自己的投资眼光,这么一桩生意,就现在她都能分到差不多两百多两银子,简直是扬眉吐气。 “别想着躺着数钱啊,我回头叫掌柜把账本送你那去,你来盘盘。”张月盈道。 冯思意说:“那你得挑我姐姐不在家的时候送来。” 不然一定压着她一定要在什么时候之前把账目理出来,那可就太糟了。 “谁清楚你姐姐什么时候出门,撞上你就认命吧。”张月盈唇角挽了个笑,然后,两个人凑在一块儿教鹦鹉念起了诗。 “不是——花中——偏爱菊。”张月盈教了好几遍,鹦鹉却完全不理她,气得她收了手里的谷子。没了口粮的鹦鹉张口便叫唤了另一句诗:“黑云压城城欲摧!”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52节 冯思意挽着张月盈的膀子笑了几声,张月盈却更气了,心道这鹦鹉胡说一通,简直牛头不对马嘴。她手一扬,谷子全部飞了出去,鹦鹉惊叫一声,扇动了两下翅膀,掉落了两片蓝色的羽毛。 ### 午时,大长公主在帐中设午宴,因已故的娄老将军是惠州人,大长公主跟着喜欢上了粤菜。宴上所摆落在张月盈眼里,更像前世的广式早茶,黄金糕、马蹄糕、虾饺、流沙包等一众小食点心放在笼屉里被端上了桌,热气氤氲。 张月盈吃了小半碗皮蛋瘦肉粥,小口尝了下沈鸿影夹给她的蒜蒸排骨,而后回赠给了他一个水晶虾饺。沈鸿影轻轻咬了一口,竹笋、马蹄的清混着虾肉的鲜,味道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做这个的厨子定然有许多年的苦功。 宴上的诸人都沉浸在美味里,偶尔说几句小话,唯独许宜人因被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训了一通,又碍于许国公送她来前反复嘱咐要和康乐县主搞好关系,走也走不掉,整个人闷闷不乐,拿筷子戳着黄金糕泄愤。不过,也没人理她。 宴开了大半,大长公主令人唤了主办今日席面的人上来。守门的丫鬟打起纱帘,走进来的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姑娘,一身浅蓝襦衫,下搭一条桃粉百褶裙,梳了个双垂髻,戴了两朵浅粉的小绒花,明眸皓齿,容颜绢好,如同粉雕玉琢一般,丝毫瞧不出竟是在厨房里讨生活的人。 “民女见过大长公主殿下,见过诸位贵人,能为诸位奉宴,乃小店之幸。”姑娘乍一抬起头,张月盈便认了出来,这不就是粤菜馆的那位掌柜娘子。 大长公主道:“你们今日的饭食做得精巧,甚合本宫的口味,只是没想到你竟这般年轻,你姓甚名谁?可是岭南人士?” 掌柜娘子垂首回答:“回大长公主的话,民女姓柳,名南汐,乃京城人士。不过民女的养母来自岭南,民女随她学了这门手艺,凭此养活自己。” “收养孤女,扶育成人,你母亲却是大善之人。”大长公主称赞了几句,示意身边的嬷嬷看赏。 “等等!”沉寂许久的康乐县主突然出声,十指死死扣着桌案边缘,指甲几乎快要折断,瞪大了眼睛盯着柳南汐。 “同玉,怎么了?”大长公主唤女儿。 “娘!”康乐县主扯着母亲的衣袖,手指颤抖地指向柳南汐腰间,嗓音激动,“你看那是不是我的那块白玉绶带鸟花佩?” 第66章 真假千金民女不可能是您的女儿。…… 柳南汐的腰间的确系着一根浅粉的丝绦,末端坠着一块莹白的玉佩,中部雕有一只长尾绶带鸟,玉质温润,镂刻工艺巧夺天工,非寻常市井人家可有。 张月盈微微偏头,低声问旁边的沈鸿影:“这块玉佩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沈鸿影回答:“据说康乐县主和娄尚书当年满月之时,皇祖父赐下两块蓝田暖玉,一为花鸟,一为松鹤。康乐县主自小佩戴的便是那块花鸟佩,只是那块玉佩已经快二十年没有出现在人前,我不知究竟是何模样。” 张月盈若有所思点头,脑袋里已经把剩下的事补全了。 当年,康乐县主在明惠寺产女后,将玉佩给了女儿,但混乱之中不知为何玉佩不见了,却在今日骤然再见到了这枚玉佩,心中难免疑虑丛生,起了疑心。 “同玉,你先冷静。”大长公主让嬷嬷扶女儿坐下,“有什么事慢慢说,慢慢问,不能忙中出错。” 大长公主见过不知多少大场面,私下亦听说过不少勋爵人家的阴私事,比康乐县主冷静了许多。她端坐上首,看向柳南汐,语气却柔和了不少:“柳姑娘可否将玉佩予本宫一观?” 柳南汐虽不明所以,还是解下玉佩,递给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嬷嬷拿走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圈,将玉佩还给了柳南汐,转身朝大长公主点了点头。 大长公主继续询问:“这块玉佩是我女儿的旧物,不知为何会在柳姑娘手中?” 柳南汐再傻,到这里也明白是这块玉佩来历有异,自己若不能交代清楚,便有可能背上偷盗玉佩的罪名,得罪大长公主府,还会牵连整个粤菜馆。 她不过升斗小民,如何承受得起! 她“扑通”跪 地,双手将玉佩高高举起,道:“大长公主殿下容禀,此玉佩乃民女自小佩戴,实在不知它的来历,民女只愿物归原主,还望大长公主恕罪,莫要降罪他们。” 见她会错了意思,大长公主轻轻地笑了,示意嬷嬷先把柳南汐扶起来,问道:“本宫还未问过柳姑娘年岁几何?” “回大长公主,民女今年十七。” “生辰何时?” “鸿禧元年腊月十四。” “生于何地?” 柳南汐沉吟了片刻,答道:“按养母所说,应当是京郊明惠寺附近。” 康乐县主整个人一窒,瞳孔骤然收缩,双唇嗡张,对大长公主道:“娘,没错啊,我没认错。” 若初时在座的诸人都还认为康乐县主仅是寻回了先帝所赐的玉佩,现在均渐渐回过神来。 明惠寺不就是康乐县主当年产女之地吗? 难道…… 众人思维发散,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侧帐里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觉、还在拿糕点泄愤的许宜人。如果那位掌柜娘子是县主亲女,那么这位就应当是冒牌的。 然而,许宜人的眉眼五官都与许国公十分俏似,一看便知是亲父女,这又说不通了。 两行泪水从康乐县主眼角花落,坠落在衣襟上,她颤抖着声音道:“当年我将这枚玉佩放在了刚刚出生的女儿的襁褓之中,只是当日明惠寺突发火灾,我与女儿分开了一阵,一片混乱之后,这枚玉佩便不见了踪影。当时,我便觉有异,果然如此啊。” 此时此刻,在康乐县主心中已经为她从前厌恶许宜人、以及许宜人从来与她不亲找到了理由—— 本就不是亲生的,何来亲近可言。 张月盈在一旁看着这般混乱的场景,暗叹传闻中的真假千金竟然又被她赶上了,她这运气啊…… “县……主……”康乐县主一番讲述,柳南汐终于弄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她满脸惶恐,努力镇定道,“民女不可能是您的女儿。” “玉佩为证,什么都对上了,怎么不是!”康乐县主吼道。 闹出的动静之大,终于惊动了许宜人,她本就愤懑,乍闻康乐县主此言,像个炮仗一样冲进主帐,将端着托盘的丫鬟撞得人仰马翻,汝窑酒壶在地上摔得粉碎。 “啪——” 许宜人冲到柳南汐面前,伸手将人推倒在地,猛地一巴掌扇过去。 “你个市井出身的小贱货,不知是哪里的人,拿着块不知所未的玉佩,竟敢来冒充我的身份,看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 许宜人压在柳南汐身上,一手扯着她的头发,一手继续想要扇她耳光。柳南汐自小长在市井,并非孱弱无力之人,双臂掴住许宜人的身子,将她往外推了推,终于有了喘息之地,捂着胸口,喘起气来。 许宜人瞧着她,顿时一股无名邪火涌上心头,抓起一块碎瓷片,朝柳南汐脸上划去。柳南汐躲避虽还算及时,但脸上一阵刺痛,抬手一抹,指尖沾上了点点血迹,细密的血珠正从她左脸颊的一道两寸长的伤口渗出。伤口不算深,但被她白皙的肤色一衬,格外打眼。 “简直是疯了!把她给我拉开!”大长公主猛拍桌案,中气十足。 两个嬷嬷并几个丫鬟将许宜人拖拽到一边,许宜人本人也呆愣住了,呆呆地盯着手心沾血的碎瓷片。 康乐县主起身,去查看柳南汐的伤口,满眼心疼,“马上请大夫过来。你疼不疼?” 许宜人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自己委屈极了,歇斯底里地控诉道:“整整十七年,你就没养过我一天!你有什么资格怪我与你不亲!这会儿,一个贱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你就认她做了女儿,不过是县主你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找得借口罢了!” 康乐县主懒得理许宜人,拿着手绢欲替柳南汐擦拭伤口,却被柳南汐直接偏头避过,康乐县主的手停在了半空。 柳南汐顾不上流血的伤口,摁下对许宜人的愤慨,继续说道:“许姑娘说得在理,县主仅凭一块玉佩认人实在过于草率。民女虽为孤儿,但还是知道生母是何人,养母便是亲手从生母手中将民女接过。故而,民女不会是您的女儿,今日种种只是误会而已。” “怎么会呢?”康乐县主的手蓦地垂落,喃喃自语,失了精神。 许宜人狠狠剜了柳南汐一眼,思忖这人虽还算有自知之明,但等过了今日,自己决不会放过她。 “先把县主扶起来。”大长公主一边吩咐,一边再问柳南汐,“那你的生母姓甚名谁?” 柳南汐道:“民女不知,但养母曾经告知十七年前,她拉货途经明惠寺附近,遇见了一个穿着僧袍的妇人,妇人怀抱稚子,身上都是烧焦的味道,半边头发都被火撩去,倒在路边,奄奄一息。养母将人救起,连夜送至京城的医馆,奈何还是晚了,回天乏术。妇人也就是民女的生母浑浑噩噩临终之际,将民女托付给了养母。” 大长公主问:“你养母可还在世?” “去岁隆冬,含笑而逝。”柳南汐回答。 这下,是真是假,彻底死无对证了。 康乐县主忿忿道:“你养母她一面之词,如何当的真?” 柳南汐叙述得有理有据:“养母将生母尸骨葬在了京郊的荒山,每年清明都会带民女前去洒扫祭奠。临终前,更是再三嘱咐民女莫忘生恩。” “那玉佩?” “却是从民女的襁褓中找到。”柳南汐对此也有了自己的猜测,“民女生母身穿僧袍,又被大火灼烧过,民女推测她应该来自明惠寺的庵堂,在大火之中捡到了县主的玉佩带了出来。还望县主莫要怪罪已故之人。” “同玉。”康乐县主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大长公主一声唤,“大夫来了,先让他为柳姑娘看看伤。无论如何,姑娘家脸上留疤都不妥。” 丫鬟扶了柳南汐在一方矮凳上坐下,别院的府医走进主帐,仔细地用纱布沾水清洗了伤口,又敷了药。柳南汐礼貌地向府医颔首,全作感谢。 这个当口,所有的宾客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无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张月盈压低嗓音问沈鸿影:“京城之前有没有出过类似的事?” 沈鸿影剥了一瓣红柚递给她,想了想,道:“民间曾有过一例,不过两家是邻居,两个产妇在一处生产,最后分不清孩子是谁家的。不过,这两家关系本就好,经当时京兆府裁决,两家共同扶养两个孩子。” 张月盈咬了口柚子,酸酸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嘶”地吸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种倒好办。遇上康乐县主现在这种可就麻烦了,死无对证,谁也说不清当年的那个雪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怎么回事。而柳姑娘也坚称她与康乐县主并无关系,只是误会,事情就彻底僵在这儿了。” “毋须多想,与我们无关。”沈鸿影拿回她手里的柚子,换了一瓣削好的苹果,“刚刚的柚子酸,换这个吃。” 坐在张月盈他 们隔壁的成王却预备管闲事。许国公可是他麾下勋贵爵位最高之人,对女儿许宜人的重视和疼爱有目共睹,既然另一人已经矢口否认,他便要出言为许宜人明确身份。 “姑祖母,既然事情已经说清楚了,玉佩也找了回来,许表妹更是结结实实受了一番委屈,不如便将玉佩给许表妹,免得她日后因此遭人非议。” 成王一开口说情,许宜人便看向他,满眼倾慕,心道不愧是她心中之人,只可惜爹爹执意不许她嫁进成王府,何至于被张月芬抢了先。 “三皇弟此言差矣。”楚王突然插话,“这事情可没说明白,物证就在那儿摆着,柳姑娘所说也只不过是她个人的推测罢了,如何能轻信。” 楚王妃亦适时帮腔:“我瞧着柳姑娘与姑祖母和康乐姑母的面容颇为俏似,均是杏眼柳眉,面部的轮廓更是实打实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成王妃反驳道:“通京城谁不知道二嫂一向不好,看谁都觉得相似,你嘴巴里说出来的更当不得真。许表妹也算咱们看着长大的,只为一个小小玉佩便怀疑她,才是真真委屈了她。殿下,您说是不是?” 成王对着成王妃一笑,“兰茹你说得在理。” 楚王“哼”了一声,对成王嗤之以鼻,“康乐姑母之女身上有着皇族血统,如今有疑,三皇弟不思想法子彻查,反而言语之间便打算敷衍过去,莫不是要替人担下扰乱皇族血脉的罪过。” 二王之间就此事争辩不休,旁边忽然有个微不可闻的女声响起: “吵来吵去,不如滴血验个亲来的实在。” 第67章 滴血验亲可嫁入成王府不是四姐姐求来…… 声音的来源张月盈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巴,反应过来。 完了,嘴瓢了,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 “四哥媳妇儿,你刚刚说的是什么?”大长公主问。 宴席的焦点一下转移到自己身上,张月盈一下就成了锯嘴的葫芦,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她能说什么?滴血验亲可是上辈子各种宫斗、宅斗小说常用的套路之一,但放在现实中可不可信她也不知道啊。 沈鸿影先于张月盈开口,向大长公主解释:“回姑祖母,这乃是一些民间医家的说法,据说血亲者的鲜血在水中可融为一体。” 张月盈暗自腹诽,原来还真有这种法子。 大长公主看向下首角落里缩着的府医,“可有这种说法?” 能在大长公主别院供职的大夫医术虽可能比不得宫中太医,亦是医者中的佼佼者,自是博览医典,知晓不少民间偏方。府医斟酌了少顷,才小心回禀:“民间巫医却有类似的说法,不过大多是信口胡说,没有实证,当不得真。”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53节 康乐县主却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言辞急切道:“娘,不验便永远不知真相,既然有法子可用,不妨一试。” 康乐县主几番请求,意志坚决,大长公主不好再驳,令人备了碗清水端上来。 府医以银针刺破康乐县主指尖,一滴鲜血沁入水中,柳南汐和许宜人也照做,其中许宜人不情不愿,怨憎的眼神差点儿把府医也吓了一跳。 青釉缠枝莲花纹刻花瓷碗里水波浮动,三滴血珠逐渐晕开。众人无不敛声屏气,忐忑许久,半晌,三团血雾倏尔合为一体,缠缠绵绵,分不清彼此。 张月盈无奈扶额,这个法子果然不管用,若管用,难不成柳南汐和许宜人均是康乐县主的女儿? “这……同玉……”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有些不知该怎么劝慰女儿。 康乐县主的神经紧绷了许久,骤然散了大半,整个人依附在两个丫鬟身上,合眸沉吟片刻,勉强稳住了心神。 问不清楚,验不出来,那就只能请人查个明白了。 沈鸿影适时提议:“明惠寺火灾当年共有十七人罹难,最后的定论是天干物燥、柴房不甚着火。如今看来当年大火其中怕是疑点重重,没有那么简单。京兆府应还存有当年卷宗,姑祖母不如上告父皇,重启旧卷,查个明白。若真有疑,顺便也告慰了那十七条无辜枉死的人命。” 张月盈惊讶地看着沈鸿影,他竟然会主动趟这趟浑水,出言的时间也太巧了,而且提出来的法子似乎是所有里最切实可行的。 重查明惠寺火灾不仅仅为了康乐县主,还有昔年丧生之人,理由冠冕堂皇。大长公主顺水推舟,旋即命令下人备车,她要带康乐县主一同入宫求见皇帝。 马球会也未就此散了,娄尚书的夫人代为主持,宾客们照常吃吃喝喝,谈笑风生,只不过这交谈的内容已变成了康乐县主认女这桩奇事。冯思静、冯思意姐妹仍有闲心携同一位姑娘下场打了场马球,赢了一根碧玺璎珞项链当彩头。 楚王和成王两个王爷早已随同大长公主母女离去,楚王妃借口体力不支告辞回府,成王妃去寻娘家姐妹,倒是张月芬还留在主帐当中。沈鸿影被叶剑屏唤了出去,这里便只剩下了张月盈和张月芬二人。 “五妹妹,好久不见?”张月芬率先开口打招呼。 主帐内,一只青铜博山炉散发着袅袅香烟,风一吹,白雾飘得四处都是。黄衣少女伸手轻轻扇了扇,嗅闻片刻,辨别出鼻尖缭绕的是名贵的四合香——以沉香、檀香、龙脑和麝香调和,多用于宫廷,只一点点便贵比黄金。 半晌,张月盈坐直身子,浅碧的软烟罗披帛垂落在地,挪开小炉上的青瓷茶壶,客套道:“四姐姐说的不错,自我与殿下成亲那日起,成王府便闭了府,四姐姐就是想见我也出不了王府的大门。” 张月芬沉默了一会儿,兀自讲道:“我瞧着五妹妹和襄王殿下相处得颇为和睦。” “难不成四姐姐后悔了?”张月盈舀了一勺茶粉,注水入盏,手执茶筅,手腕微微用力,开始调汤击拂。 张月芬没有说话,暗自握紧了藏于袖中的锦帕。 她自然没有后悔,成王待她亲近,一得了什么好物,总是第一时间送至她房中,王府内下人奉承,除了名分,她与沈兰茹没什么两样。偏偏今日出了王府,她才悟出正妃名分的真正重要之处,如遇事,能够为成王分忧帮腔的只能是沈兰茹。长居后院,只做成王的解语花,不是她所欲,亦不足以日后让她得到想要的东西。 “可嫁入成王府不是四姐姐求来的吗?” 几次注水后,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张月盈拿起瓷勺,将雪白的茶汤分入莲花状白瓷素盏中。 “不然,四姐姐为何当初去哪儿都戴着那枚鸳鸯比目佩呢?” 张月盈捧起一个莲花小盏,轻抿了一口白抹,绵密顺滑,口感微苦。 张月芬不敢相信:“你……竟然早就知道了?” “我眼睛又不瞎,那玉佩你戴那般显眼,正好和群芳宴那日成王身上挂的是一对。还有你在五彩池一落水,黄贵仪便被削了位分,明眼人都猜的到是她在其中做了手脚,惹怒了太后娘娘。”张月盈语气淡淡的,“四姐姐特意屈尊来同我说话,应该不是为了叙旧,而是有所求吧。” 张月芬在成王府的处境,张月盈也看出来了,以她的野心肯定不愿仅仅满足于此。 张月芬也不兜圈子,直接说:“早闻东大街的玉颜斋是五妹妹的产业,我想托五妹妹寻一味香料——白笃耨香。” 皇帝最爱此香,但南疆为南诏国所阻,百越之地已多年不曾来朝进贡,白笃耨香已从国朝绝迹。黄贵仪只需将此香献上,便有七分的把握能够复宠,可惜成王府门下遍寻多日都不可得。香料是玉颜斋最赚钱的生意之一,贩卖有不少源自海外香料,张月盈应当有门路。 张月芬继续道:“如若寻得,我必有重谢,五妹妹也不必为将来忧虑。” 这不就是画大饼吗? 张月盈心道。 “我可没四姐姐想得这般神通广大。再者,我若真有白笃耨香,必当捏在自个儿手里,然后奉给陛下,为自己求些赏赐。两王相争,成王殿下未必笑到最后,现在谈将来,四姐姐为时过早了。”她搁下莲花盏,眉宇间没有任何笑意。 张月芬还待欲说些什么,张月盈直接下了逐客令:“今日二婶她们也来了,四姐姐不去看看?” ### 傍晚,天色阴沉,狂风肆虐,暮秋之雨哗啦啦地落了下来,砸得瓦楞噼啪作响,顺着屋檐淅淅沥沥流下,院子里的芙蓉花被打残了 大半,破势的花瓣沾了水,沾在了地上。 鹧鸪和杜鹃在屋里温酒,小炉上煨着的青梅酒里加了两颗乌梅,清甜的香气四溢,几乎要将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 张月盈坐在书桌前,翻阅着玉颜斋和百花楼新送来的账本。 最近,玉颜斋没有推出什么新品,店铺里的生意较为平稳,只要如常便可。倒是凝波会馆那边,意图加入的夫人姑娘过多,已经超出了了第一批会员的限额,春雨特意来请她示下。 张月盈听罢,道:“就按之前商量的,多出来的那些概不理会。” 物以稀为贵,若是凝波会馆的会员烂大街了,甜水巷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 春雨嚅嗫道:“闹着的人里面有承恩公府的姑娘。” 也就是沈鸿影的表妹,春雨这才拿不定主意。 张月盈回头瞧了眼沈鸿影,青年斜坐在罗汉床上,手持一卷书册,丝毫不受淋漓雨声所扰,自顾自地翻着书页。 张月盈问他:“殿下可要为叶家表妹开个后门?” 沈鸿影自书卷中抬首,白束的乌发一泻而下,风姿如玉,蹙眉道:“不需,你的生意,你做主。” “那便依殿下的意思,”张月盈吩咐春雨,“告知众人,今后无论是何等出身皆无例外,要想进会馆,全都得排队等着。” 春雨应是。 她们又讨论了一下其他琐碎事务,理出了章程,春雨带着账本出了府,张月盈总算解放了。她像一条死鱼一样半瘫在椅子上,直到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才懒懒地掀起眼皮。 “原来是殿下你啊?” 沈鸿影将一个酒盏和一个盘子放在张月盈面前,说道:“鹧鸪刚刚做好端进来的。” 张月盈手背触了触杯壁,尚且温热,瓷盘上放得是刚用小火炙烤过的江油米糕,外表有一层金黄酥脆的壳,秋冬之际,最合她的心意不过。 她腹中正巧有些饿了,三下两下吃掉了大半的米糕,甜滋滋的果酒下肚,半眯着眼睛,砸吧砸吧嘴唇,表情餍足。 “我还可以喝。”酒足饭饱后不久,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面颊微微熏红,她摇摇脑袋,拿着酒盏又啜了一口,试图赶走睡意。 “困了就先去睡。”沈鸿影夺过酒盏,将张月盈打横抱起,顶着鹧鸪和杜鹃惊讶的眼神,将张月盈抱入了内室。 张月盈一落入床铺的怀抱,眉头舒展,舒服得喟叹一声,抱住被子,往身上一裹,一个翻身,滚进了床榻里侧。 沈鸿影扬手放下帘子,纱帘笼下,光线朦胧,少女睡颜沉静。 他静静坐在榻边许久,未曾移眼。 忽而,门扇推开,风雨入户,小路子闯入内室,神情急切:“殿下,宫中来人,陛下有请。” 第68章 赠灯民女愿将粤菜馆并入其中,求得日…… 纱帐低垂,粉面娇俏的少女鬓云微乱,一张小脸藏在群青色的锦被里,朱唇微翘,模糊不清地呓语了几句。 张月盈做了一个梦,梦里狂风暴雨,而她在一叶小舟之上,随波逐流,汹涌的浪花猛地将船打翻,她落入水中,强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忽然,她被人捞起,模糊中瞧见救她的那个人怎么那么像…… 床帐上挂着的玉勾抖动,张月盈俶尔翻身,拥着被子坐起,靠在床头低低喘气,她摸了摸脖颈,刚刚的那种感觉竟如此真实,就好像有人亲身经历过那般。 “姑娘。”坐在小杌子上绣花的杜鹃听到动静,当即跑到榻边,卷起床帘。 “现在什么时辰了?”张月盈打量了眼外边的天色,天已然全黑,屋内只留了床边的一盏明角灯和案几上的一盏书灯。 杜鹃答道:“已经亥时了。” “殿下呢?” 张月盈接过杜鹃递过来的热茶,喝了小半杯,润泽了干涩的喉咙。 “一个时辰前,宫里来人请殿下去了福宁殿。”杜鹃令春花和另外一个小丫鬟进来,点亮了四角的座灯,屋子里瞬间亮堂了不少。 杜鹃一边小心地替张月盈梳理好睡乱的发髻,一边说道:“殿下临走时吩咐过,等姑娘睡醒了,要再喝一碗醒酒汤。鹧鸪在小厨房里守着呢,马上就过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鹧鸪端了一个釉里红缠枝牡丹碗过来,上面冒着汩汩的热气。 张月盈眉心微拧。 在她的印象里这种东西都不怎么好喝。 鹧鸪最是了解她不过,还能不明白她心里想什么,解释道:“姑娘放心,殿下吩咐小厨房做的是沆瀣浆,不苦。” 果然,碗内汤色呈乳白半透明,并不是那种黑乎乎的药汁。 张月盈轻轻啜了一小口,是萝卜的鲜味和甘蔗的甘甜,混杂了淡淡的姜味,还能入口。 秋雨夜凄冷,她将一碗沆瀣浆饮尽,嘱咐丫鬟们点起熏炉,驱散寒气,再将廊下的灯笼全部换成琉璃灯,以免火光被雨水淋熄。 张月盈外穿了一件百蝶素面披风,扶着杜鹃的手走到窗前,伸手朝外探去。瓦片上滑落的雨水如注,砸落在手心,凉意阵阵。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鹧鸪绕过屏风入内,手里拎着一顶走马灯,禀报道:“姑娘,今日大雨,表公子送的灯挂在廊下,被雨水浇坏了。” 张月盈半蹲着用手指碰了碰灯面,素纸做的灯面没有刷桐油,被雨水给泡开了,上面的彩绘浮起,一碰就落。 “留不住了。”张月盈看了一眼,沾在了她指尖软趴趴的纸片,“就是可惜了上面的画,那嫦娥抱兔画得多好啊。” “可惜了什么?” 黑夜中传来哗啦声,鞋履踏过石板,溅起的水花很快浸湿了来人的衣摆。 沈鸿影在内侍的簇拥下,穿过重重雨帘,拾阶而上,走到朦胧的灯光下。 “雨夜风大,怎么开着窗,还站在风口上?”沈鸿影收起缃黄的油纸伞,解下身上的白玉扣边披风,交给身后的小路子,露出一身玄黑的交领长衫,径直走到张月盈跟前,颦眉瞧了眼变得破破烂烂的走马灯。 “这是?”他问。 “被雨打坏了。”张月盈回答,“我正头疼该怎么处置,还有日后大表哥问起,怎么跟他交代。” 沈鸿影从杜鹃手里拿过走马灯,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盏灯对你很特殊?”沈鸿影试探问。 张月盈笑笑,伸手捋了捋灯下的长穗,有些怀念地说道:“小时候在扬州,祖母怕我遇上拍花子,上元节都不许我们这些小孩子出门去看灯,想看灯就只能自己在宅子里面点。我那时候画画得不怎么好,灯上的图案全都是歪歪扭扭的。一堆小孩子里大表哥画得最好看,所以外祖母都会让他多画一个,把我的丑灯给换走。” 沈鸿影读出了张月盈眼底的眷恋,紧握灯柄的手指缓缓放松,恍悟她所想念的其实是回不去的孩童时光,而不是某一个人。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沈鸿影突然开口,“揭掉破掉的纸,重新再糊上新的,新的灯面可以重新画上图案,便又是一盏新灯。” “殿下你说得倒轻巧,你觉得我是会糊灯的人吗?”张月盈一把甩开灯下的长穗,绿松石坠子撞在灯架上,“哒”地作响。 沈鸿影笑说:“真是不巧,我会,这灯便给我可好?” 张月盈愣了愣,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鸿影,二人瞬时目光相对,半晌,她移开视线,垂眸掩去眼底的仓皇,接话道:“那此灯便送给殿下了。” 小路子从自家主子手中接过灯,小心地护持着,这个东西可不能伤到。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54节 灯的事情了结,张月盈继续问沈鸿影:“宫中夜召,所谓何事?” 沈鸿影不慌不忙道:“我到福宁殿时,姑祖母、康乐县主还有许国公都在。” “康乐县主认女的事?”张月盈立马便猜出来了。 沈鸿影颔首。 张月盈眼珠一转,再问:“难不成这事归你管了?” 沈鸿影“嗯”了一声,“事涉皇室宗亲,需由皇室中人主理。” “威远伯的案子你还没管得明白,新的事又来了,谭 太医昨日来诊脉可说了最近要为你拔余毒的事,要切忌劳累。楚王和成王他们不管吗?“张月盈樱唇微嘟,言语间有些不满。 大长公主一进宫,楚王和成王就紧跟不放,分明是对此事在意的很。 沈鸿影微微一笑,心知她是关心自己,温言好语道:“两位皇兄各有私心,难以公正,正好我如今在管京兆府,姑祖母便向父皇举荐了我。” 张月盈撇撇嘴,“你也算是自作自受了,你提的主意,事情最后也落在了你身上。” “我就担个名头,事情还是下面的府尹他们做,这案子最后还是得上殿由父皇亲审。”沈鸿影赶忙安抚张月盈。 “闹这么大?” 沈鸿影回答:“案情复杂,有的麻烦。” 张月盈吩咐小厨房煮了碗姜汤,给沈鸿影服下,多出来的送去前院,给今夜护送沈鸿影入宫的侍卫内侍,预防染上风寒。 她拆发洗漱后便早早睡下,大约卯时左右,模模糊糊听见了沈鸿影的说话声,打了个哈欠,爬起身,“怎么了?” 屋内的灯火几乎微不可见,外边廊下琉璃灯的灯光从窗扇渗进来,沈鸿影披着件单衣走回榻边,撩起床帘一角,带来湿凉的水气。他低声说:“有人来访,寻你的。” 张月盈睡得还有些迷迷糊糊,揉了揉迷蒙的睡眼,“找我?这个时候?” 天都还没亮呢,她认识的人里有谁挑这个时辰来折腾人? 沈鸿影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名—— 柳南汐。 张月盈更是摸不着头脑,她为何会找上自己,她们俩压根根本不熟。她琢磨了少顷,思忖柳南汐大概是为了康乐县主的案子来的,假借找她的由头来找主理人沈鸿影。 张月盈披了件稍厚的狐绒外氅,头发用一根蓝田玉步摇半挽着,到了浣花阁正房。她方落坐不久,春花便将柳南汐引了进来。柳南汐还是昨日那身装束,只是鬓发略显凌乱,雨水直接淋湿了她的半个身子,右脸颊上裹伤的伤疤也未能幸免。 柳南汐一进屋,便被暖气包裹了起来,霎时驱走了身上过半的阴寒之气,整个人好受了不少。她偷偷抬眼,风致楚楚的少女靠着案头,步摇的银穗垂落在肩头,神色有些倦怠,面容有些苍白的襄王递给了少女一盏热茶暖手,被少女不耐烦地瞪了一眼,竟也丝毫不恼,神色依旧温柔。 她有些看呆了,襄王可是皇子之尊,竟然会和妻子如此相处,和普通人家的夫妻别无二致,不,是远远胜过。隔壁家的王二狗要是被夫人凶了,只会一大耳刮子扇过去,把王嫂子的耳朵打得嗡嗡作响。 “不知柳姑娘冒雨前来求见,所谓何事?”张月盈声音泠泠,示意她入座。 柳南汐忽然跪地,垂首向上首肃拜:“民女斗胆前来求襄王妃庇护。” 话音方落,她从怀中取出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锦囊,从中取出一张契书递向旁边杜鹃。 “这是东大街粤菜馆的地契,民女想以此请求王妃殿下庇护粤菜馆的伙计厨子,免受人所害。” 冷风忽地一吹,门口的珠帘相互碰撞,哗啦响成一片。 张月盈的眼神轻轻一缩,有些茫然。 “有信阳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看重你,何人敢动你?” 柳南汐低着头,右脸颊的伤口崩裂了,淡红色的血水混在雨水里流了下来,她紧咬牙关,努力将脊背挺得笔直。 她一字一句说道:“虽有尚书夫人再三挽留,可民女卑微之身怎敢久留皇家别院,故自行驾车回城,方进东大街便见有一伙家丁围着粤菜馆打砸,馆内桌椅摆设均成粉齑,伙计们也都被打伤。兵马司的人来了,却也不敢多管。” 她握紧了双拳,短短几息,却觉过去了好久,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掌心的软肉。 “可是许国公府?”张月盈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可能,要说柳南汐昨日得罪谁最厉害,非她莫属,以许宜人的个性完全做的出这种事。 “是。”柳南汐回答。 “为何不去大长公主府,而是来这里?” 柳南汐略微抬头,一双隐忍着怒意的眸子望向张月盈,“大长公主的庇护源自她认为我可能是县主的女儿,但民女清楚地知道我不是,日后真相大白,不被迁怒已是万幸,怎敢贸然求上门去。” “民女知晓隔壁的百花楼便是王妃殿下的产业,愿将粤菜馆并入其中,求得日后的平安。” 第69章 砸店许七姑娘别急着走,钱还没赔呢。…… 屋外雨声霖铃,满阁风声飒飒。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张月盈冷眼观察着,柳南汐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发颤,身形单薄,衣不胜风,伶仃飘摇,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她似乎咬定了自己不会是康乐县主之女,奉上地契转让店铺,求得便是现在以及将来。 大长公主如今可能会管柳南汐,然而,那些在粤菜馆里打杂谋生的人根本就会不在她的考虑之内。能让许国公府有所顾忌的京城里总共就那么几户人家,襄王府便是其中之一。 张月盈示意鹧鸪将柳南汐扶起来,杜鹃随即端上了一杯热茶,“柳姑娘,请用茶。” 热水的温度透过建盏温暖了柳南汐冰冷的手心,她时不时抬眼窥探张月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结果。 足足沉默了有小半盏茶的功夫,张月盈终于开口:“京中能得罪许国公府的不止我们王府一家,镇国公及其夫人为人仗义,素有扶危济困的贤名,柳姑娘同样可以找他们求助,为何偏偏选了王府?” “民女与镇国公府素无交情,甚至连面都不曾见过。”柳南汐仰着脸,“他们凭何会帮民女?” “我又为何要助你?” 柳南汐说得直白至极:“民女本想去京兆府报官,途闻陛下降旨,襄王殿下主理此案。这个案子因民女而起,无论如何绕不过民女,民女的安危与之休戚相关。且王妃殿下乃仁善慈和之人,民女才敢斗胆登门一求。” 张月盈白了一眼沈鸿影,心道果然还是因为这个家伙。 沈鸿影却仿佛不关他的事一般,兀自饮茶,平静的近乎疏离,烛火的光映在他身上,半明半昧。 他闻言看向张月盈,乖乖巧巧的样子,“你做主便是。” 这样子活像一个妻管严。 张月盈不动声色,少顷,“哒”的一声脆响,她搁了建盏在桌案上,缓缓说道:“柳姑娘所言所求,我已经都知道了。” 她稍顿一下:“我并非趁人之危之辈。” 柳南汐眼神迷惘,似乎挺懂了她的话,似乎又没完全明白。 张月盈继续道:“柳姑娘的遭遇本是无妄之灾,受情势所迫。今晨,我会让人放出粤菜馆易主的消息,百花楼的大掌柜也会象征性地去走一圈。至于别的,该是别人的东西,我一分不取。杜鹃,把地契还给柳姑娘。” 她又对柳南汐承诺:“你的铺子从前、现在、乃至以后,只要你想要便永远是你的,没有他人能够夺走。” 明明只有几息的时间,柳南汐却觉十分难熬,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浸透了她的衣裳,她抱紧双臂,瑟缩了一下。张月盈终于给了准话,她起身再朝张月盈肃拜一礼,长舒一口气。 所有人总算都安全了。 “柳姑娘!” 下一刻,柳南汐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离她最紧的杜鹃迅速将人抱起,探了探额头的温度,对张月盈道:“姑娘,发烧了。” 雨势丝毫不减,噼里啪啦地打在瓦楞上,无边水汽弥漫。 谭清淮昨日为皇帝配药,忙到了深夜,天才刚亮便人从睡梦中薅了起来,一张俊脸阴沉沉的,拉得老长。他半眯着眼,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漫不经心将手放在柳南汐腕间。 他神色忽而一凛,眉心皱起,对张月盈和沈鸿影道:“你们这是从哪里找来的忍人?” “很严重?”张月盈和沈鸿影面面相觑。 谭清淮道:“风邪自这位姑娘脸上的伤口而入,再加之受了寒,若再晚些,不必求医,直接去见阎王爷了。” 换言之,柳南汐脸上的伤口没处理好,发了炎又沾了水,引起了发热,而柳南汐竟一直忍着没有吭声。 沈鸿影冷冷地看着谭清淮,眼中流露出一丝威胁,“好好看,这位可能是康乐县主的女儿、信阳长公主的外孙女,若是医不好,你便自求多福吧。” “原来是她呀?”谭清淮若有所思。 信阳长公主别院的一番闹剧,消息灵通些的人最多不过半天就知晓了,皇帝还为这事犯了头风,谭清淮才被迫在太医院熬到了大半夜。 “小问题而已,怎会难倒我。”谭清淮正了神色,信阳长公主在宗室辈份高,出了名的难搞,这人要是出了事,可有的麻烦了。 谭清淮取出三根银针,扎了柳南汐的大椎、曲池、合谷三穴,又在右手五指指尖放血。柳南汐额头的温度果然没有之前那么烫手,谭清淮提笔写了一张方子交给杜鹃,嘱咐速速按此方抓药然后给人服下。 一番混乱后,沈鸿影自去梳洗准备上朝,张月盈留了春花和另一个名叫春苗的小丫鬟在西暖阁照顾柳南汐,再让人立即往百花楼传讯,然后披衣回了卧房继续补眠。 ### 辰时三刻,骤雨初歇,残余的雨珠一颗颗从树叶尖端滑落,东大街的石板路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洼,一辆四轮马车呼啸而过,溅起一地的污水,停在道路中央。 还未到营业的时辰,沿街的铺子里小心地探出几个脑袋,不约而同地打量着突然出现的马车,好奇究竟发生了何事。 忽然,一阵细碎却激烈的脚步声响起,街道尽头跑来了八个劲装结束的大汉,手里皆提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棒,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姑娘,请下车。”一个丫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躬身趴跪在湿漉漉的地上。另一个丫鬟小心地将车帘打起,扶出了许宜人。 许宜人一身十二色间色罗裙,朱红色的罗衫艳的刺目,头戴鹿胎冠,两缕黄金镊垂在发间,珠玉满头,可谓张扬至极。她抬步,翘头云履重重踩在了丫鬟背上,落在了地面上。她抬目朝前望去,涂着红色丹蔻的手指向门扉紧闭的粤菜馆。 “去!把剩下的都砸了!”她冷冷道。 昨日砸店时时辰已晚,许宜人本人未能前来,后面又来了京兆府的衙役阻拦,只能草草收场。今日,她就要亲自来这里看着这里被彻底毁掉,好好出一出心口的那口恶气。 反正爹爹说了她就是他的女儿,谁也不可能取代。 那么,假货就要付出代价。 八个壮汉均是许国公特意拨给女儿防身用的,许宜人命令方下,便应声拿着木棒往粤菜馆而去。正欲砸门,两扇雕花木门蓦地开了,门里走出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身穿褐色交领襕衫,头戴东坡巾,左手肘夹着一张算盘,右手捋着胡子,笑眯眯地扫视了几个壮汉一眼。 “不知几位壮士意图砸门,有何贵干?可是小店有哪里做得不周到的?还望海涵。”他道。 “废话什么?砸了就是了。”壮汉完全就不打算跟男人讲道理,只需听许宜人的命令行事便可,说着便要直接说出去。 “等等。”中年男人用一把算盘挡在门前,语气严肃“这里面我们才刚收拾完,你们便来砸店,要砸也行,可要先想清楚是否担得起砸店的后果。” 壮汉们面面相觑,有些迟疑,心想莫不是这家店铺背后有什么厉害的主家。 许宜人嗤笑一声,“一个乡野出身的冒牌货开的铺子,倒装起大头来了,砸就是了,我许国公府担得起。” 壮汉们得了定心丸,心一横,一窝蜂地冲进了店内,中年男人也不继续阻拦,闪身到了门边,听着店内打砸的声响,飞快地拨起了算盘珠子。 他可是事先提醒过了,只是他们执意为难。 噼里啪啦的声音从粤菜馆里传出,听得其他铺子里的人惊起了一身冷汗。 “粤菜馆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昨晚砸了一次,今天又来。” “许是哪家达官贵人昨日吃坏了肚子,今天还没能好,来报复了。”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55节 …… 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 一柱香后,粤菜馆内新换上不久的桌椅板凳全部变成了一堆破烂木条,簇新的瓷器也被尽数摔碎,店内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我们走!”任务完成,为首的壮汉招呼着同伴去复命。 中年男人的算盘再次拦在了他们离开的必经之路中央,“东西砸完了,那就该赔钱了。” 许宜人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刚踏上门前的台阶,就听见中年男人这一番话,她呵道:“你们是什么东西,敢叫我们许国公府赔钱。” 中年男人理都不理她,越过她,遥遥朝着门外揖了一礼,“宋指挥使,可把您等来了。” 来人是兵马司的指挥使,一身甲胄,泛着烁烁银光,身姿挺拔,腰间系了一把三尺长刀,周身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 “刘掌柜这是?”宋指挥使瞧了一眼跟废墟似的店铺,以为走错了地方。 刘掌柜道:“我们百花楼刚刚从别人手里收了这家铺子,日后便一道开着。只是刚刚换了新的陈设,便有人跑进来一通闹腾,店里便成现在这模样了,只好找了您来为我们做主。” “就是他们?”宋指挥使指着八个壮汉问。 刘掌柜点头:“就是他们。” 宋指挥使打了个手势,带来的手下应喏冲了进去,很快将壮汉们全部摁住。 “等等!”许宜人插话,“这不是柳南汐的店吗?” 刘掌柜恭敬地朝她供了个手,解释道:“昨日这儿的确还是柳姑娘的,不过今儿就已经换了主人,新的主人便是我们百花楼的东家襄王妃殿下,望许七姑娘周知。” 这粤菜馆竟然易主给了襄王妃,许宜人心道晦气,襄王前脚接了案子,襄王妃后脚收了柳南汐的店铺,这夫妻俩真是特意来与她作对的。不过,她也得罪不起,转头便要走。 刘掌柜喊来几个伙计,拦住许宜人一行人。 “许七姑娘别急着走,钱还没赔呢。” 第70章 明惠寺明惠寺的红枫鼎鼎大名,我带你…… 许宜人一口气闷在胸口,却碍于宋指挥使这尊煞神在场,不敢发出来,恶狠狠地瞪了眼身旁的丫鬟。 “钱给他。” 丫鬟颤颤巍巍地接过钱袋,递给刘掌柜。 刘掌柜掂了掂钱袋,重量不够压手,打开一看,里面不过十多两银子,还真把他当叫花子打发了。他将钱袋收入袖中,笑眯眯地看着许宜人:“望许七姑娘周知,这一点儿钱可不够赔。” 刘掌柜一边拨弄着算盘,一边念叨道:“二十套松木桌椅,三十个建盏,五十个青花瓷盘,别的摆设什么的就都不算了。承蒙光临,共计二百五十三两银子,抹去零头,请赔付二百五十两。” 被兵士摁住的一个壮汉不干了,骂骂咧咧道:“那松木桌椅最多二十文一套,你们抢钱呢!” 刘掌柜揣着手道:“虽是松木,但这桌椅的设计出自江南名家,这价钱当然便宜不了。” “你们倒是会算账,利字当头啊。”许宜人嘲讽一声,心道一个堂堂王妃竟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哪里,哪里。”刘掌柜谦虚道,“不知许七姑娘能否先将钱付了?” “拿银票给他。” 许宜人的丫鬟从荷包里数了四张银票,塞到刘掌柜手里,立即龟缩回自家姑娘身旁。 刘掌柜数着手头的银票,心满意足,嘴角几乎都要翘到天上去,对着许宜人笑得春花灿烂,“多谢许七姑娘惠顾,下次再来啊。” 许宜人的背影顿了顿,走路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块了许多,气呼呼地爬上了马车。 马车走远,刘掌柜抽出一张面值五十两的银票递给宋指挥使,脸上是生意人特有的谄媚,“劳烦宋指挥使亲自来一趟,多亏了您平日的庇护,一点儿小钱,请您和兄弟们吃个酒,还望莫要推脱。” 兵马司统管全京城的街道巡防,里面的官员除了规定的俸禄,平日还有不少灰色收入,宋指挥使轻车熟驾地接了银票,对刘掌柜保证:“刘掌柜放心,兵马司以后一定日日派人从外头过,不会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那便承蒙宋指挥使照顾了。”一场心知肚明的交易迅速完成,宋指挥使腰挎长刀上马离去。 刘掌柜靠在门边,信手拨起了算盘珠子,一个伙计走过来,朝刘掌柜竖起了大拇指,“掌柜您这招可真是高,用那些本就快要报废换新的东西换了足足两百多两银子。” “你懂什么?”刘掌柜面上毫无自得之色,将银票封进一个簇新的荷包,吩咐伙计送到襄王府去,“交给东家身边的杜鹃姑娘,就说是许七姑娘给的添头。” 伙计试探性地问:“掌柜您不留点儿?” 这么多银子,光是看着都叫人心动。 刘掌柜盯着伙计,目光锐利至极,伙计只觉心里想什么都要被看透了。忽然,屁股肉一疼,原来是刘掌柜抡着算盘重重拍向了伙计的屁股,他语气严肃:“你个小兔崽子,整日莫要想东想西,好好办事才是要务,若是做出了偷鸡摸狗的事,别说东家容不下你,就是我第一个撵你出去。” 其实,张月盈怎么会留意下面一个跑堂的小伙计的事。只是这个伙计实则是刘掌柜的外甥,他故意把话说得重了些,好震慑住伙计心里的那些小九九。 伙计立刻闭了嘴,自家亲娘求了舅舅好些时候,才让舅舅给他在百花楼安排了个活做。在舅舅三令五申下,他平日里低调为上,在外边只能叫掌柜,甥舅关系半分都不能外露,一个月便能赚近一两银子,若是被赶出去了,全京城上哪儿找这么好的活计。 “还不快去?”刘掌柜见外甥把话听进了心里,连忙催促。 “掌柜说的是,小的即刻便去。”伙计心知舅舅这是给他在东家那边露脸的机会,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半个时辰后,余下的银票就到了张月盈手里。 浣花阁的廊下铺了厚厚的软毡,张月盈靠着凭几坐在上面,看着丫鬟们清扫着院子里的落花。 昨夜风急雨大,几乎将廊前的大半芙蓉花都打落了,粉红的花瓣散落了一地。鹧鸪指挥着五六个洒扫丫头用扫帚将花瓣聚拢成一堆,再铲进簸箕里,预备送到园子里去当花肥。 “刘掌柜倒是个妙人,狠狠坑了人一笔。”张月盈随手把银票递给杜鹃,“这个你先收着,等柳姑娘醒了,就拿给她。” 有了这些银子,粤菜馆给付伙计们的伤药费和日后重新营业的本钱便全都有了。 正当此时,屋内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春花提着裙边匆匆跑过长廊,急切地向张月盈禀报:“姑娘,柳姑娘刚刚醒了!” 此时的柳南汐虽然已经苏醒,但身体尚且虚弱,她靠在软枕上,打量着西暖阁里的陈设,面色苍白如纸。她侧头瞧见一个面容清秀的青年正坐在榻边为她把脉,嚅嗫着嘴唇开口询问:“请问这位大夫这里是何处?” 柳南汐没等来谭清淮的回答,顿觉手腕一阵刺痛,两根银针落在了列缺、合谷二穴。 “忍住,莫动。”谭清淮的嗓音极淡,仿佛没有情感。几息后,他摘了银针,背对着柳南汐道:“你风寒风寒发热倒在何处,你自个儿不清楚吗?” 柳南汐垂眸回忆起昏倒前的事,长长的睫毛几乎要将眼睛盖住。 “这里还是襄王府?”她问。 谭清淮点头。 作为一个医者,他最见不得有病不医、强忍不发的病人,终是忍不住念叨起来:“柳姑娘要知道若是我晚到片刻,等着你的就只有两种结果。一是因风邪侵入肺腑急病而亡,二是直接烧成一个傻子。日后有病,还是今早找人瞧了为好。” 直觉告诉柳南汐,面前这个大夫看似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一点都不好相与,甚至可能还有些暴躁,她还是不要去摸他的虎须为好。 “多谢这位大夫救命之恩,南汐下次一定注意,不会再犯。”柳南汐忙道。 谭清淮没有吭声。 春花和春叶一个捧着一个荷包,一个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进了西暖阁,对谭清淮屈了屈膝,走到榻前。 春花率先开口:“这是许国公府赔付的银两,王妃殿下嘱咐等柳姑娘您一醒来,就拿给您收着。” 柳南汐没想到张月盈还为她要来了赔偿,真心实意谢道:“多谢王妃殿下帮忙,劳姑娘转告王妃,今日恩情,南汐永不相忘,日后如有用的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春花笑了笑,“您还是先喝了药,把身子骨养好了,才算真的帮忙呢。” 柳南汐身体无力,春叶便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边,这药汁苦涩难咽,但效果十分明显,刚刚下肚不久,胃里面就暖了起来,满上喉咙的苦水全部收了回去。喝完药,柳南汐得了枚杨梅蜜饯含在嘴里,舌尖是微微的甜。 谭清淮再次探了她的脉搏,给出了诊断:“照之前给的那个方子,每日三次,连服三日,脸上的伤口就用漱玉消淤膏敷着便是,不要沾水,注意保暖莫要再着凉。三日后,我再来复诊。” 几乎一个晚上没有歇息,随后,他便背着药箱去了王府外院补觉。 柳南汐好奇问春花:“不知这位大夫是?” 人虽年轻,但医术老练,若是在民间,不可能没有名声。 春花回答:“太医院的谭太医。” ### 柳南汐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两天的时间,就能四处走动了。 不过,粤菜馆尚未重新开张,她如今正在风口浪尖,预备先避过这段日子再做安排。京兆府倒是传唤过她几次,基本上是底下的小吏主动上王府来,楚蒿也来拜访过几次。故而,张月盈特地让人收拾了个小院子出来,专做此用。 而康乐县主自从知晓了柳南汐在襄王府的消息,送了一车的珍贵药材,就算日日煮顿顿吃,都得一年半载才能消耗干净。柳南汐把这些东西都好好收着,准备等真相大白后再如数送还大长公主府。 沈鸿影忙了两日,几乎连人影都见不到,若不是每日深夜张月盈还能感觉到身边睡了个人,险些以为他宿在了京兆府衙门没有回来。 第三日,他却忽然悠闲了起来,换了身浅色襕衫,在早膳时,对张月盈道要带她去京郊游玩。 “去何处?” “明惠寺。” 张月盈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殿下是要去明惠寺查案,带上我怕是不方便吧。” 沈鸿影道:“明惠寺的红枫鼎鼎大名,我带你一起去看。” “这个嘛……”张月盈努努嘴,眼珠子转了好几圈,装作犹豫的样子,许久才给了答案,“既然殿下诚心相邀,我就勉勉强强答应了。” 明惠寺和大慈寺是京城最负盛名的两家寺庙,大慈寺建在城内市井之中,明惠寺位于京郊以南,据说寺中一座金塔中供奉着佛祖的指骨舍利,故虽乡野深山,平日香火依旧鼎盛。 张月盈和沈鸿影进了山门,主持亲自迎他们前往大雄宝殿。 明惠寺的山道两侧果然全是红枫树,红艳如火,连成一大片,宛如天边绚烂的晚霞。 只是张月盈观察着,这些红枫树的个头似乎都不算太高。 她直接问出了口。 主持解释道:“阿弥陀佛,十七年前的那场大火几乎把大半个寺都烧干净了,这些红枫树都是在那之后种的。” “原来如此,多谢方丈解惑。”张月盈双手合十。 倏尔,金风乍兴,一片红叶吹落,落在张月盈手心。 她朝着风吹来的方向远眺而去,矮矮的红墙之后,隐约是个木质塔尖。 “那里是何处?”张月盈问。 第71章 拜干娘四愿我夫无病无灾,心想事成…… 一道一人半高的红墙横隔在半山腰, 将明惠寺一分为二,不过这边的面积稍大一些,墙那边则小了不少。 主持道:“王妃有所不知,昔年北边战乱跑来的流民不少,上代主持便做主在后山修了座庵堂,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女子,顺便也招待女客。”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56节 张月盈长睫微微一抖,仿佛忆起了什么,继续问:“我好像听人提起过,十七年前的大火可是从庵堂内一间许久不用的柴房燃起的?” “冬日天气干燥,当日下了雪,避雪的施主众多,慌忙间弄出了火星,酿成了惨剧。好在多年来,寺中香火供奉不断,无辜丧生者想来也能安息了。”主持说话间将明惠寺的责任洗脱得一干二净。 张月盈进了大雄宝殿,照例拈了三炷香在佛前参拜。前世作为一个无神论者,除了财神,这些佛和菩萨她俱是一概不信的,不过有了穿越这种常理难以解释的事情发生在自个儿身上,偶尔给点儿香火钱,许个愿还是可以的。 她微微侧头,沈鸿影双眸轻阖,双手合十,静静跪在佛前,殿内跃动的烛火在他脸上跳动,一半明,一半暗,似乎虔诚至极。 大约过了几息的光景,他方慢慢抬眸,将手中的香线递给小路子插入前方的香炉。 香烟袅袅,张月盈面前出现了一只清癯的手,只见沈鸿影起身展袖,要扶她起来。张月盈猛地抬头看他,然后将手掌放了上去。 他的指尖微凉,但掌心却很暖。 张月盈心想。 待张月盈站稳,沈鸿影便收回了手,整个人进退有度,身子微微绷紧,隐约可见克制。 “不知殿下方才许了什么愿?”张月盈故意凑近问道。 少女身上清甜的梨味扑鼻而来,瞬间压过了寺庙里有些呛人的的烛火味,沈鸿影垂眼瞧见她腰间系着的花丝香囊球,暗忖这个东西倒是没有送错。 他仅愣神了一瞬间,便回过了神,对张月盈道:“所求所愿若说出来了,便不灵了。” “也是。”张月盈也听过这种说法,撇撇嘴,有些失望的模样。 沈鸿影叹了口气,郑重道:“唯愿岁岁有今朝,年年似今日。” 张月盈闻言,神色僵住几秒,总觉得他话里有些品不出道不明的意味,可转念又觉得应该是自己多想了。 “殿下的愿望可真是笼统。”她评价道。 “那你呢?”沈鸿影反问。 殿前佛像高耸,神情慈悲,垂眸俯瞰世人。张月盈双手合拢,默念佛祖莫要怪罪,而后说:“我这人贪心,求的东西可多了。一愿身体康健,能活到一百零一岁。二愿财源广进,赚得盆满钵满。三愿顺心顺意,万事无忧。” “还有吗?”沈鸿影的声音里藏着一丝期待。 张月盈摇摇头,语气天真:“没有啦。” 沈鸿影的目光肉眼可见地黯淡。 “殿下,你怎么了?”张月盈偏着头瞧他,姿容如玉的青年此刻好似一朵打霜的花。 张月盈恍悟,自己竟然落下他了。 没想到堂堂王爷竟然会为这点儿小事伤心。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补了一个祈愿:“四愿我夫无病无灾,心想事成,永岁同昌。” 沈鸿影眼帘掀起,长睫轻眨,眼睛骤然亮起,映着点点烛火,炯炯有神,有些错愕地盯着虔诚许愿的少女,久久不放。 “这样,殿下可满意了?”张月盈偏头看他,澄澈的眸底倒影着万千星河。 目光相对间,沈鸿影一顿,一时间竟不知到底该如何作答。 少女的眼角被浓烈的香火熏得有些发红,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手指先落在张月盈眼角,一路往下,停在了她的脸颊。 沈鸿影动作突然,张月盈始料不及,几乎僵成了一块木头,双颊霎时飞上两片红霞,语调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迷惘和惶恐:“殿下?” 沈鸿影一下清醒过来,猛地收回手,攥紧了拳头,侧影带着一丝狼狈。 “你眼角沾上了香灰。” “是吗?”张月盈不知这是沈鸿影随意找的一个借口,连忙用指腹擦拭,眼角却擦得更红了,红彤彤的,好像一只兔子。 沈鸿影看着心有不忍,拿出一张玉簪花丝帕,“我帮你。” 张月盈撒开手,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沈鸿影越靠越近,丝帕柔软的触感落在她眼角,她不由自主地别开眼。 他离得有些太近了。 近到能看见他腕间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近到鬓边垂落的一缕发丝在她额头一扫一扫,扫得人心痒痒。 “好了。”沈鸿影将帕子收回衣袖中,张月盈只觉禁锢已久的呼吸终于重新顺畅起来。 她稍稍低头,声音含糊:“多……多谢。” 这番有些局促的模样,惹得沈鸿影翘起了唇角,温声道:“作为答谢,可否请你帮我个忙?” 张月盈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也不问沈鸿影要让她做什么,直接答允下来:“你说便是。” 沈鸿影道:“带我进一趟明惠庵。” 明惠庵建庵之初便定下了规矩,男子勿进,只能女子出入,京兆府的衙役之前来问话都只能将庵里的比丘尼叫出来。不过,也有例外,如有至亲的女客一道,男子亦可入内。沈鸿影的至亲女眷算起来唯有两位,一个是宫里的祖母太后娘娘,另一个便是作为妻子的张月盈。 “敢情你非要诓我来是为了这个,早说就是了。” 张月盈暗自腹诽这人看起来羸弱,实则狡猾的不行。 她掸了掸身上的粉尘,提步朝大雄宝殿外走去,肘间披帛飘散,发间的长穗步摇一晃一晃。 突然,少女停驻了脚步,回首看向沈鸿影,侧脸被浅淡的天光镀上了一层银晕,“不是说要去庵堂看看,殿下难道不一块儿?” 沈鸿影随即跟去。 明惠庵显然亦是经过重新修建,几乎寻不到当年的痕迹。 庵主明镜师太是个三十五六的女子,虽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缁衣,但身段玲珑,容貌秀丽。听说曾是京城中大户人家的女儿,后来家道中落,便在此削发为尼一心修行,不过几年便坐上了庵主的位置。 明镜师太过来应付了张月盈一番,说了几句客套的话,便回了禅房继续清修,留下弟子素真师太招呼他们。 说是师徒,素真师太其实并未比明镜师太小了多少,不过差了五六岁的样子,倒是她的徒弟普琴师太性子略显活泼,一点儿不似佛门之人般孤高冷寂。 沈鸿影出去四处转转,张月盈进了一间禅房暂歇,普琴师太陪坐,叽叽喳喳地推荐着庵中的各种素斋。 “我瞧着今日庵中似乎没有什么人。”张月盈看着空旷寂寥的院子,状若无意提及。 普琴师太道:“每个月这个时候,庵堂都不怎么接客,进来的人自然就少了。” “为何?” “这个嘛……是师祖她老人家定下的,因为有贵人来,师祖一般都会亲自接待。” “哦。”张月盈道,“小师太说的这贵人莫不是比我还贵?” 一个超品亲王妃,明镜师太都只是应付几句,不怎么搭理,能让她严阵以待、亲自作陪的人又该是何等身份。 普琴师太压低了嗓门:“王妃殿下说笑了,除了宫里的娘娘,谁有您尊贵?这位贵人在亲不在贵。” 张月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想来应该是明镜师太俗家的亲戚吧。” “也不是。”普琴师太仔细观察了一圈,见周围无人,才道,“师祖不许我们往外头讲,来的是师祖认得干女儿。” 贵胄人家怕家里的幼儿长不大,往道门和佛门里认干亲非常常见,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明镜师太这般遮遮掩掩的姿态反倒惹人生疑惑。 “倒不知是何人?” “许国公家的七姑娘。” 这个答案惊得张月盈倒茶的手倾斜过了头,茶水骤然从茶盏中溢了出来,流得满桌都是。 鹧鸪留在王府处置内务,杜鹃和春花跟来了明惠寺,她们俩忙拿着帕子一块儿把桌面擦拭干净。 张月盈沉吟片刻,咽下一大口茶,道:“许七姑娘近日怕是都无暇前来。” “这小尼也不知道。”普琴师太道。 “杜鹃。”张月盈使了个眼色,杜鹃会意往普琴师太手中塞了一个银锭,“多谢师太相陪,听闻 师太今日还有功课未曾做完,便先去吧,我自己在附近走走,不会四处乱闯。” 普琴师太得了赏钱,巴不得赶快回屋子里躲懒,行了个佛礼,便急匆匆离开。 张月盈斜倚在桌边,伸手摁了摁太阳穴,半敛着眼帘,回忆着明镜师太的模样。 她一直有一个猜测,只是不知做不做准,来了明惠庵之后,这个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按道理许宜人被爆出了可能是个冒牌货的消息,除了康乐县主,反应最强烈的应该是身为父亲的许国公。可好几天过去,许国公巍然不动,甚至一点儿介意的样子都没有,许宜人才敢继续在京中嚣张跋扈。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许宜人本就是许国公的女儿,只是母亲不是康乐县主,而是…… 张月盈忽而起身。 “姑娘?”杜鹃道。 张月盈喟叹道:“秋光无限好,怎能枯坐禅房独对佛龛,岂不辜负。走,我们出去逛逛,把百灵一道叫上。” 百灵也是张月盈的陪嫁之一,是晨风一手调教出的武婢,身手不错,只在张月盈出府时沿途跟随,别的时候均不出现。 张月盈带着几个随从,穿过一道叶贝门,隔着墙听见了女子的哭闹声。 第72章 羽箭来企图动不该动的人,这是他必须…… “我不信!我不信!” 尖锐的女声听着有些耳熟。 “那边是明镜师太的院子?”张月盈问。 百灵现出身形,一身浅蓝窄袖男袍,头发高高扎起,腰间系了一把软剑,她话不多,只微微点头。 她刚刚勘察过明惠庵的布局,站在屋顶老远就瞧见一行人紧跟着也进了明惠庵。 百灵禀报:“许七姑娘也在。” 张月盈了然,墙那边正在哭闹的应当就是许宜人了,而一直没有出声的另一人大概就是明镜师太。 “轻声些,莫要再哭了。襄王和襄王妃今日也在这,不怕别人听见?”明镜师太终于开口。 张月盈和沈鸿影来明惠寺来的突然,她知道他们到庵中时,许宜人已经进了明惠寺的大门,根本来不及送信让许宜人取消今日的行程,突然折返反而惹人生疑,只能不变应万变。 “被人听见就被人听见,又不是我让你们把我搞成这个不明不白的身份!”许宜人的声音愤懑。 “住嘴,没有什么不明不白的。”明镜师太握住许宜人的手,“康乐县主的女儿早就死了。我和你爹爹都打算好了,就说是当年不忍县主受丧女之痛,才将你抱给了她,全然一片好心。这样,你就还是许国公府的女儿。” “女儿和女儿之间也是不同的!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县主的女儿和一个庵堂庵主、破落户的女儿怎么可能一样!” “啪——” “你……竟然打我?”许宜人捂着右脸,怔怔地盯着明镜师太,满腹委屈。 明镜师太看着她,恨铁不成钢,堂堂国公府的姑娘琴棋书画、礼仪形体没学会,倒学了一身的尖酸刻薄。不过,转念想想,也怪不得她,谁让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脾气,还是经了磋磨后才稍微收敛。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57节 明镜师太道:“若无当年之祸,父祖不曾被下狱处斩,我便不会沦为罪臣之女,仍然是中山汤氏的大姑娘,身份不比康乐县主差到哪儿去。” 提及此处,她心中颇有怨念。她与许国公也算是自小相识,若非家中突然出事,早就成了许国公夫人,哪里还轮得到别人。 但世事没有如果。 墙这边的张月盈把二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惊得不轻,毕竟明镜师太话里话外均咬定了康乐县主的孩子已经死了。 她凭什么如此笃定? 一个近乎残忍的真相在脑海里酝酿。 “谁在那边?” 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张月盈敏锐地后退一步,一支羽箭突地越过灰墙,从不知何处又射来了一箭,击中了羽箭的箭尾,羽箭偏离方向,射中了院子中央的红枫树,霎时红叶如雨而落。 “姑娘,后退!”百灵拔出软剑,和另外几个丫鬟一起护在她身前。 百灵剑法轻灵,旋身而上,锐利的剑刃与刀锋相撞,溅起了细碎的火星。 “百灵姑娘,你打错人了。”和百灵交手的那名刀客一身黑色劲装,连忙表明身份,“我是王爷派来保护王妃的暗卫。” “话太多,我不信。”百灵没有因此放松半分,仍旧分毫不让。 那暗卫碎碎念了一句:“真是说不通。” 而后,暗卫腕间用力,“咣当”一声,百灵力有不逮后退了几步。 “齐铭,先去抓人。”沈鸿影从旁边的矮墙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连衣摆都未曾乱过半分,手执一把三尺长弓,朝张月盈急步而来。 “是,殿下。”暗卫对沈鸿影抱拳,而后跃过墙去,速度之快,宛若鬼魅般消失无踪,同样的身影还有十余个。 沈鸿影揽着张月盈的双臂,仔细打量了再打量,声音里还余有未尽的恐慌:“无事否?你怎么到这来了?” 张月盈摇了摇头:“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就出来看看。” 她说得倒轻松,沈鸿影却被吓得不轻,遥遥瞧见那支箭往她的方向飞去的时候,他的心瞬间凝固,犹坠冰窖。 虽然理智告诉他,他在张月盈身边安插了不少暗卫,她不可能有事,身体还是本能反应地弯弓搭箭。 “你早预备要抓人?”张月盈问。 “是。” “那明镜师太和许宜人……” “是。” 张月盈嘟着嘴,装作有些生气的模样:“殿下果然早就知道,原来就是瞒着我,觉得我会泄密?” 沈鸿影沉吟几息,道:“你不该到这里,这样危险的事,应当与你无关。” 她应该呆在安全的禅房里,直到这一切结束都无所察觉,高高兴兴地来看红枫,再高高兴兴地回去。 可是她偏偏还是掺和了进来。 张月盈道:“有百灵她们保护我,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沈鸿影瞥了眼站在一边安安静静的仿佛空气的百灵,能和齐铭这个暗卫头子过那么多招,这个武婢的功夫确实过人。 然而,这也不是张月盈胡来的理由。 “事无绝对,你如何能保证你一定无恙。” “你又没跟我说,我怎么知道。” 一时之间,两个人谁也不让谁。 墙外一阵喧闹声后,那个名叫齐铭的暗卫从墙那边翻了过来,打破了僵局。他向沈鸿影禀报:“殿下,明镜师太和许国公府派来的人均已经被抓获,京城里京兆府和兵马司也已经动手围住了许国公府。” 沈鸿影转身猛地把箭矢从红枫树上拔下,认真辨别了一番箭尖的标记,“这是京畿大营的箭。” 为了便于区分,国朝规定每个军营在箭尖上均会铭刻上对应的字样,民间似有的箭矢反而不会有类似的标记。 “把人带过来!” 话音刚落,一个身高八尺、体格精壮的男子便被押了过来。 “许国公府的?”齐铭问了一句。 男子没有反应。 齐铭重复了一次,还是没有回应。 沈鸿影晃了晃手中的箭矢,“总不会是京畿大营的人?” 男子的身体一僵。 “难不成说对了?”沈鸿影状若无意说道。 “不……是……”男子终于开口,吞吞吐吐半天说出来的还是仅有两个字。 “还有呢?” 男子又成了锯嘴的葫芦。 “既然不说,那么……”沈鸿影忽然后退至张月盈身后。 张月盈被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呆滞了一瞬,眼前骤然一片黑暗,不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而是沈鸿影垂落的衣袖将她的视线挡得结结实实。 “咻——” 沈鸿影用力将箭矢甩出,一声破空声后,箭矢直接插入了男子的大腿,力道强劲,箭尾仍在微微颤动。 企图动不该动的人,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把人拖走,和许七姑娘还有明镜师太一起带回京城。”沈鸿影有条不紊地吩咐,垂落的衣袖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张月盈眼前移开。 “你……你的手……”张月盈不知道刚刚他们俩算不算吵了嘴,亦不知道该对沈鸿影说些什么,要想让她先服软,那是不可能的。 她错眼瞟见沈鸿影右手白净的虎口上多出了一道伤痕,血珠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冒,“受伤了?” 沈鸿影低头看了看,下意识想将手缩到衣袖里藏起来,却被张月盈一把攥着。 “别动,我看看。”张月盈用帕子小心翼翼地将血迹擦拭干净,露出半寸长创口,“这是怎么伤到的?” 沈鸿影不自在地动了动喉咙。 适才出手太急,握得太紧,被箭尖给刮伤了。 虽然只是一个小口子,等会儿便结痂了,可他只是摊开手任由张月盈处理,少女轻柔的动作,犹如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触着他的皮肤。 “嘶——” 沈鸿影唇间故意溢出吃痛声。 叶剑屏那个家伙给他出过主意,唯有在女子面前适当示弱,才能叫她无时无刻把他放在心里,那便姑且一试。 张月盈忙问:“是我下手重了?” 沈鸿影摇头。 张月盈懒得和他继续闹脾气,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将伤口包好,提醒他:“回去找大夫上药,免得感染。” 转身带着几个丫鬟穿过叶贝门,往庵堂外走去,身形匆忙,似乎有些……步履匆匆的过分。 沈鸿影左手轻抚过手帕,凝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不觉笑了。 ### 福宁殿是皇帝居所和召开大朝会的地方,位于皇宫的正中,侧面角落的垂拱殿乃其日常接待臣子、处理政务之所在。 今时今日,垂拱殿主殿大开,只见大殿由多根朱红的柱子撑起,每个柱子皆是雕梁画栋,最上方刻有一条盘旋的金龙,殿内最上方的白玉宝座上端坐着身着朱红常服、头戴幞头的皇帝。太后坐在白玉宝座往下一点的凤座上,神情严肃,张月盈便侍立在她身后,再下方是宗室的长辈女眷,乌泱泱地挤满了大半个宫室。 皇帝的精神并不算太好,有些疲倦地摁了摁太阳穴,然后开口:“老四,听说你把许国公府给围了?” 沈鸿影恭敬答道:“父皇命儿臣所查之事如今已有了眉目,故而特请来了信阳姑祖母、康乐县主,还有宗室的诸位长辈一同前来请求父皇圣裁。” 皇帝方才也仅是做个样子,没打算真的责备沈鸿影,摆摆手道:“那便将人和物带进殿。” 信阳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坐在离御座最近的位置,翘首朝殿门的方向望去,明镜师太还有许宜人被推搡着入内,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我就说果然有鬼,我女儿是你换的?”若不是大长公主拽着,康乐县主当即便要过去与明镜师太拼命。 明镜师太早知事败,毫不在意康乐县主投来的怨毒眼神,扯着嘴角拉出了一个难看的笑,“你再恨我又有何用?我的女儿还不是在国公府享了十多年的福,而你的女儿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你!”康乐县主受了刺激,呼吸急促,目眦欲裂地瞪着明镜师太,仿佛随时会扑上去将其撕碎。 皇帝问沈鸿影:“可是真的?” 沈鸿影回答:“而当年明惠寺罹难之人中确有一具孩童的尸骨。” 第73章 母女相认恭喜县主,此遗骸并非令女。…… 殿内的众人有些可怜的看着俯在大长公主膝上的康乐县主,她哭得泪眼涟涟。然而,对于一个未曾谋面的小婴儿,他们很难再生出别的什么多余的情感。 沈鸿影补充道:“不过,这具遗骸是否是县主之女尚且有待验证。请父皇允准,请京兆府的仵作上殿。” “准。” 皇帝一声令下,楚蒿应声从殿外走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覆白布,不知遮掩着何物。 “卑职京兆府仵作楚蒿叩见陛下,恭祝圣安。”楚蒿不卑不亢,压根没有因为殿内皆是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而露出半分怯意。 “早闻大名,原来这就是京兆府的楚仵作。”说话的是楚王,他望向楚蒿的目光算不上多友善。也是,他手底下最大的钱袋子威远伯算是直接栽在了楚蒿身上。 楚蒿压根就不打算理他,从未被人这般忽略过的楚王指着她正待说些什么,楚蒿忽然一把揭开了白布。 “嘶——” 观者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 樟木托盘上所呈乃是一截三寸长的白骨,外观细小,仅有成人的一根手指长,仿佛轻轻一捏,便有可能碎成齑粉。 “这难道是人骨?”如阳郡王妃的语气不可置信。 “大胆!怎敢将这般晦气之物带上殿!”成王当即斥道。 楚蒿皆不入耳,只对宝座上的皇帝道:“启禀陛下,这便是明惠寺那具婴儿遗骸中的腿骨。《洗冤录》有载:‘试令某乙就身刺一两点血,滴骸骨上,是亲生,则血沁入骨内,否则不入’。骸骨既在,康乐县主之女身死否,依此一试便知,请陛下应允。” 皇帝看了眼大长公主,“信阳姑母,您意下如何?”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58节 大长公主还未启唇,已经冷静下来了的康乐县主抢先开口:“楚仵作,你这法子可有把握?” 楚蒿答道:“除《洗冤录》,《南史》和《会稽先贤传》等古籍均有类似之记载,卑职之师亦曾以此法助一人寻回亲身父母遗骨。” “那好。”康乐县主咬了咬牙。 “同玉。”大长公主看着女儿有些担心,怕她经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 康乐县主却很认真:“娘,是与不是,是生是死,总要有个结果,女儿承受得起。若生,便母女团聚,若死,女儿也要将她风光大葬,不叫她沦为无名冤魂。” 宫人取来干净的银针,往康乐县主指尖一刺,一滴鲜血滴落,落在那根细小的白骨上。 此刻满殿的视线均汇聚在这个托盘上,忐忑地等待着结果。 太后忽尔低声问张月盈:“影儿媳妇,你之前提过的滴血验亲与这个滴骨验亲有什么区别。” 这可难倒张月盈,她又不是专业人士,哪能知道得那么清楚,只答道:“皇祖母可莫要再提那事了,所谓滴血验亲,孙媳只是听了些民间传说,倒让信阳姑祖母和康乐县主那般失望过一回。至于这滴骨验亲,孙媳之前可是连听都没听过。” 太后早猜到她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也不失望,神色淡淡地瞧着上面的动静。 鲜红的血滴在白骨上停留了几息,并未渗入其中,而是顺着骨头的弧度倏尔滑落。 “这……”康乐县主几乎要喘不过气。 楚蒿仔细查看了白骨上的痕迹,没有一丝半点儿的血液透过骨壳,她对康乐县主道:“恭喜县主,此遗骸并非令女。” 康乐县主终于能正常呼吸了,苍白的脸色红润起来,几乎掩饰不住发自心底的雀跃。 刚刚发生的一切意味着她的女儿尚在人间。 “不!不可能!”明镜师太的神色瞬间变得凌乱,撑在地上的手霎时痉挛,止不住抖动,激动道,“我 明明亲手将那个孩子扔进来着火的柴房,她怎么可能没有死?怎么可能还活着?” 康乐县主此时一颗心都系在活着的女儿身上,眼神期盼地望着沈鸿影:“襄王殿下,那个孩子是不是……” 她想问是不是柳南汐。 “就目前的所查有八分的可能。”沈鸿影如实道。 康乐县主一时间又哭又笑,喃喃自语:“我就知道我的感觉没有错,当娘的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呢?” 楚王冷不丁开口:“四皇弟又是如何得知?” 沈鸿影豪不贪功,只言明:“这就要让京兆府的孟少尹来说了。” 一身绯红官服的孟修远本站在垂拱殿角落的一根重檐金柱下,此刻应声出列,从袖中取出了一方卷轴。 卷轴展开,上面所绘是一名女子的画像,此女杏眼桃腮,容貌娇俏,算得上一位佳人。 孟修远介绍:“画中人便是柳姑娘养母雪夜所遇女子。” “这人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不是说没什么人见过吗?怎么画出来的?” …… 一时议论声不断。 “虽说按理不能扰亡者安眠,但微臣等征得了柳姑娘的同意开棺,楚仵作以头骨复原了这张画像,多方查找下终于明晰了画中人的身份——十七年前的礼部侍郎廖乗独女廖秋娘。” 孟修远将查到的旧事娓娓道来:“廖秋娘本有一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可当年廖乗突发重症,猝死在礼部衙门,家产被族中长辈亲属吞噬一空,将她一个孤女赶出了家门,更可怜的是没了靠山的她也被未婚夫退了亲,走投无路下只能投身明惠寺求个庇护之所。而这位背信弃义的未婚夫,高侍郎可要下官特意指你出来?” 此言既出,工部右侍郎高淮波瞬间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有人蛐蛐道:“我记得高侍郎当年好像真的退过亲。” “廖侍郎对高家可是有扶助之恩,高侍郎竟敢这么对廖姑娘。” “廖侍郎泉下有知,怕是不得安宁,爬也要从地里爬起来。” 昔年私事于大庭广众之下被揭开,高侍郎面子难捱,忙朝皇帝道:“陛下明鉴,孟少尹查案便查案,何需牵扯微臣,如此这般,倒是何意?” 工部尚书年老,随时都可能乞骸骨,尚书之位届时大概率会由两个侍郎之一接任,关键时刻爆出这般私德丑事,高侍郎之前的盘算全都成了白用功。 “高侍郎莫急,”孟修远一点儿不慌,“此时还真与你有关。廖秋娘入明惠寺不久后,便偷偷外出寻过乡间的一位游医问诊。因廖秋娘容貌气质出众且一身缁衣打扮,游医对其印象深刻,京兆府的衙役拿着画像去一问就问到了。高侍郎可知她为何求医?” 高侍郎语气冷漠:“干我何事。” “因为当时廖秋娘已身怀六甲。”孟修远一语激起千层浪。 “怎么可能?”高侍郎额前冷汗直冒。 等等,他忽然想起,因当初廖乗有可能升任礼部尚书,两家的差距越来越大,他担心廖家会因此退婚,故意哄了廖秋娘……难倒是那个时候? 孟修远见高侍郎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说:“看来高侍郎是把一切都想起来了。楚仵作,把东西拿过来。” 楚蒿将托盘端了过来,孟修远拿起银针,攥住高侍郎的手刺了下去,血滴落,少顷,与白骨几乎融为一体。 “恭喜高侍郎,寻回亲女。”楚蒿开口,这句恭喜只让人觉得分外讽刺。 高侍郎几乎稳不住身形。 孟修远继续说道:“廖秋娘自知有孕,但因为害怕被赶出庵堂,一直蓄意隐瞒,唯有一个小比丘尼因无意撞见她换衣而知晓,此人当年明惠寺大火后便辗转去往水月庵挂单,如今已为庵主,法号清音。劳烦清音师太作证。” “阿弥陀佛。”清音师太眉眼慈悲,手捻紫檀佛珠,呼了一声佛号,“贫尼昔年的确帮善妙隐瞒了此事。” 清音师太口中的善妙便是廖秋娘在明惠庵的法号。 “上天有好生之德,胎儿既已投入善妙腹中,便无杀生之理,贫尼亦不忍善妙失了庇护之所,故而与她商量待生产后再将孩子送至京城善堂。” 只可惜七月之后,生下的女儿方一落地便没了气息。 “因那座柴房平日少有人去,善妙同贫尼便决定在那处生产。产后不久,巡夜师傅点名,贫尼便扶着善妙回了禅房。不久后,柴房着火,她闻讯而去疯了一般扑进了熊熊烈火之中,找寻孩子的尸骨,却从里面抱出来了一个哇哇啼哭的孩子,固执地认为这是她的孩子。然后,她抱着孩子狂奔,逃出了山门,怎么唤都唤不回来,从此再没了音讯。” 清音师太语罢,双手合十,再念了一声佛号。 经了她刚刚一番叙述,有耳朵的人皆能拼凑出当年的真相—— 明镜师太与许国公私通生下许宜人,不满女儿成为见不得光的私生女,趁机放火与康乐县主交换了女儿,并将康乐县主的孩子投入了火海,被廖秋娘救出,带到寺外,最终遇见了柳南汐的养母。 “师太所言……可是真的?” 柳南汐从软烟罗纱隔后走了出来,她从一开始就呆在后面,听了许久。 “出家人不打诳语。”清音师太颔首,掀起眼帘仔细打量了柳南汐,猜到了她的身份,“姑娘便是当年火海中的那个孩子吧,长成这般模样,也不枉善妙当初竭尽全力救了你一回。佛祖在上,行此善事得此善果,善妙想必已去往了极乐之地。” 没了人的阻拦,康乐县主一把将柳南汐揽入怀中,俶尔泪如雨下,柳南汐手僵在半空不知所措半晌,缓缓回抱康乐县主。 母女相认,皆大欢喜,此事到这里已了结了大半,沈鸿影却骤然剑指许国公。 第74章 揽责任看来你与她还真是情深意切多年…… “许国公,你在此处许久,却半句话都没有说。明镜师太所做之事,你可知否?” 这场公断进行了许久,许国公大概是最沉默的那个人,沉默到旁人都忽略了他这位当事人,可现下沈鸿影显然容不得他继续隐身了。 “回陛下,微臣……” 许国公话卡在喉咙里还未完全出口,便被沈鸿影打断:“国公先别急着否认,明惠庵里这位明镜师太可是说得清清楚楚,她和你早就商量好了说辞。” 许国公眼神未变,扑通跪倒在金砖上,指着明镜师太道:“请陛下治微臣隐瞒不报之罪,微臣也是被人蒙蔽多年,直到那日事发方才知道真相。臣是与这个毒妇有一段旧缘,但根本不知道当年她竟然做出了这样狠毒之事,可微臣终究养了宜人这么多年,她也是微臣的血脉,此事一旦曝光,她又该如何自处?当年,宜人亦不过一襁褓小儿,一无所知,微臣恳请陛下恕她之罪。” 许国公一个胡子老长的中年男人俯在垂拱殿的地板上痛哭流涕,诉说着他对许宜人的父女之情,焉了许久的许宜人显然深受亲爹感染,父女俩一道哭了起来。 张月盈看得满头黑线,暗中感叹许国公可真是个老狐狸,三句两句将自己的责任抛得一干二净,并把话题给带歪了。 一边止住了眼泪的康乐县主最厌恶的便是许国公这副舐犊情深的模样,他既然这么爱重这个女干生女,索性就烂在一块儿。她可不管他还是柳南汐血缘上的亲爹,在她眼里,就算要改姓,女儿也应当随她姓娄。 康乐县主出言嘲讽:“我倒不知许坚你竟是如此慈父。我听闻令女一岁便私下认这淫尼为干娘,看来你与她还真是情深意切多年不改,连亲女都能双手奉上,搏她一笑。” 这么一说,许国公话里的逻辑便全都不成立了,若一直被瞒在鼓里,以为许宜人是康乐县主所出,为何把她交给对康乐县主颇有敌意的明镜师太照顾,难不成他还真以为明镜师太人美心善,能将许宜人待若亲女。 突然,明镜师太爬起身,急切争辩:“县主误会了,是我不 满你,记恨娄老将军带兵抄家,令我沦落尘埃,蓄意勾引了坚郎。也是我刻意换女,就是要我的女儿享尽尊荣,让你感受失亲丧女的切肤之痛。唯独没想到那个小贱人竟然让人给救了,还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毁掉了我苦心安排的一切。” 明镜师太看似隐隐有癫狂之色,实则内里清醒的不得了。反正她已经逃不掉了,只有把许国公摘出去,他还能继续照顾女儿。 许国公瞟了眼她,心道这个女人还算识相,知道把事情都揽在她一个人头上。当年,她对康乐县主搞出那一出,起初他确实不知道,偏她还大胆至极直接找上了门和盘托出,威胁他若敢告发,她便咬死了他也是同伙。那种情况下,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压根没有人会信,索性将错就错,还能同信阳大长公主府保留一丝姻亲关系。 上首的皇帝听得皱了皱眉头,问:“这个明镜师太出身何处?” 沈鸿影如实回禀:“明镜师太本名汤静璇,当年光禄寺少卿汤保卿之女。鸿禧元年,汤保卿贪墨于徽州任上贪墨赈灾银二十万两一事事发,汤保卿及其子处斩,其余子女均被发往儋州为役,只是当年其女突然暴毙。” 这个暴毙的女儿便是明镜师太了。 从官方的说法讲,明镜师太就是实打实的逃犯。 楚王旋即补刀:“父皇,儿臣记得舅舅提起过许国公年少时却与汤家来往密切。” 谁不知道许国公是成王的人,有了机会,他肯定要狠狠落井下石。 成王自然也不愿失去这个臂膀,辩驳道:“二皇兄此言差矣,许国公为人敦厚良善,自然不忍见故交之女落入不堪的境地,遂特意照顾了一二。方才明镜师太也说了,是她因旧时心中不忿生出了歹念,这才坑害了南汐表妹。” 敦厚仁善? 用这个词来形容许国公,落在其他人耳朵里,简直要人笑掉大牙。 打压有能力的庶弟,包庇残杀亲女的情人,这可全部皆是他做过的事。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成王是在反讽呢。 “本宫不敢劳烦成王殿下为南汐做主。”沉寂良久的大长公主忽尔启唇,“有你这样一味向着外人的表兄,别把本宫的外孙女给卖了就好。” 大长公主亲历了两次帝位更迭,清楚这次的事情已经成了两王相斗的筏子,如今最要紧的是把柳南汐还有娄家摘出来。 “至于楚王殿下,自有本宫向陛下陈情,严惩罪魁祸首,不必殿下再继续多言。”大长公主继续道。 大长公主示意身侧的女官搀她起身,对皇帝道:“老身这外孙女因被人戕害之故,自幼不见亲人面,吃尽了苦楚,幸得的贵人相助才能走到老身和同玉跟前。老身今日便觍着脸请求陛下严惩涉案之人混淆皇室血脉之罪,再为南汐求份恩典。” 年过六十的大长公主猛地跪地,姿态低成这般,皇帝都被吓了一大跳,忙走下御座亲手扶起大长公主,“姑母言重,康乐表妹和外甥女的委屈,朕俱已知晓,定不会令她们蒙受委屈。崇源,拟旨。” 替皇帝侍奉笔墨的内侍摆好文房四宝,翰林院的诸葛学士提笔替皇帝拟旨。 “特破例册封康乐县主之女为寿安县君,至于罪妇汤氏打入天牢,着刑部查办。至于许国公……” 对于许国公的处置,皇帝还有些犹豫,事情的主谋乃是明镜师太,许国公则处于摘得出去摘不出去的边缘地带,但为了安抚以大长公主为首的宗室,还是少不得惩处一二。 “许国公就酌情降爵为宁武伯。” 爵位从公爵骤降至伯,在皇帝的心里已经是极重的处罚了。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59节 张月盈小心窥了眼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的神色,心知这个结果恐怕并不能让她们满意,皇帝这才破例给了柳南汐封爵。 恰在此刻,沈鸿影倏然吭声:“儿臣还有一要事未奏明父皇。” 收到主子的眼色,小路子适时将一枚羽箭奉给沈鸿影,此箭便是暗卫在明惠庵缴获的那一支。 沈鸿影拿着羽箭道:“儿臣和王妃在明惠庵遇袭,动手的人乃是许国公安排在许七姑娘身边的护卫。此箭便是从他手中所得,并非私人所有,而是军中之物。父皇请看,箭镝上刻有‘崇德四年制,京畿大营属’的字样。儿臣虽未曾接触过军事,但亦知晓军中刀剑箭矢均受兵部管制,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且从职务考虑,许国公从前节制的乃是西山大营,此箭出现在许国公府中人手中也不合理。私藏军械乃是大罪,儿臣不敢擅专,已令兵马司、京兆府暂围许国公府,听候父皇圣裁。” 皇帝眼底一震,换女之事于他看来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私藏军械瞬间就触到了帝王敏感的神经。 皇帝一个示意,内侍便从沈鸿影手中取走了箭矢。 皇帝拿着箭矢观察了一番,面色凝重如铁:“你所言是否属实?” 沈鸿影拱手,“儿臣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君上。” 太后甫一得知沈鸿影遇刺,情绪有些激动,问张月盈道:“出了这等事,影儿不说,你也跟着瞒我这个老人家。” 张月盈用套话宽慰太后:“皇祖母放心,殿下无事,因不愿叫您老人家忧心方才缄口不言。” 沈鸿影都那么说了,她总不能说差点儿被射到的那个倒霉蛋是她,这不是拆人的台吗?而且她有理由相信他是故意往严重了说,刺杀皇子和刺杀王妃可不是一个量级的罪名。 再加上军械的事,许国公要彻底完蛋了。 皇帝大手一挥:“将许国公许坚下狱,责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军械之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陛下,请陛下明鉴,微臣冤枉啊!”许国公待要狡辩,就被禁军殿前司殿帅拖到了殿外。 皇帝道:“老二,老三。” 楚王、成王浑身一激灵:“儿臣在。” “此案若有人胆敢随意插手,与许坚同罪。” “是,儿臣遵旨。” 二王心知这是皇帝对他们的警告。 古往今来,私藏军械均是大罪,藏那么多军械干什么,当然是拿来养兵。因此,最终都会落在谋反二字上,汉朝的一代名将周亚夫就是因为私藏甲胄而下狱,最终在狱中呕血而死。 他们谁也不能去触帝王的虎须。 成王的背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脖颈上青筋分明,他默默攥紧了拳头,打定了主意一回府便要将幕僚们招来商量对策,千万不能被许国公牵连。 垂拱殿内人员散去,张月盈和沈鸿影朝宫外去的路上,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特意带着柳南汐过来致谢。 康乐县主极为感激:“若不是襄王殿下查明了真相,我与南汐母女怕是难以相认。” 再者,沈鸿影若未拿出那支羽箭,许国公只怕就要逃过责罚。 大长公主道:“还要谢过四哥媳妇,南汐之前被那个小贱人为难欺负,是你帮的忙。这个情大长公主府承了,日后你如有所请,本宫定会相帮。” 沈鸿影亦是皇子,身份敏感,大长公主不敢对他许下承诺,但对张月盈就没有这个顾忌了。 张月盈道:“本是应有之义,姑祖母言重了。” “谢过襄王殿下,谢过王妃殿下。”柳南汐也亲自道谢,“养母和善妙师太对我有再造之恩,大长公主和县主已经答应我可继续认她们为母。” 柳南汐言笑晏晏,并未因身份的变化而有所改变。 而另一边,皇帝的余怒未消,张月盈和沈鸿影刚刚离开垂拱殿的地界不久,福宁殿便传来了皇帝晕倒的消息。 晚间,谭清淮却来了襄王府,准备为沈鸿影解毒。 第75章 樱桃蜜饯男色当前,要是不看,那他生…… 秋夜微寒,树影迷离,薄雾溶溶飘散在地上,廊下琉璃灯里灯火摇曳,一撇月影落在裂冰纹窗棂格上,淡淡的月光和灯光一齐透进了浣花阁的西暖阁里面。 两个月来,谭清淮已成了襄王府的常客,沈鸿影身上的余毒也解了七八分,只待最后这一遭了。 谭清淮指腹搁在沈鸿影脉门,仔细诊过片刻,徐徐道:“我之前要的药既已备齐,今日便索性将剩下的都解掉。” “父皇的病如何?” 皇帝的身体状况向来被奉为机密,刻意打探皆会被认为是图谋不轨,然而,沈鸿影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 谭清淮竟也毫不避讳,直接说:“陛下内伤气血,至使经络堵塞风疾,气血不畅,风疾之症日盛。若得名医诊治,下一剂猛药,再加之修身养性,许能暂且维持现状。若不得,六邪进一步侵入,日后等着陛下的便是口歪眼斜、半身不遂。” 而太医院的惯例,针对这种慢性病,只会开出无功无过的太平方子,作为其中一员的谭清淮自然亦随了大流,不会去做那出头之鸟。如若不然,一不小心便成了华佗那般下场。 沈鸿影就着一盏羊角灯翻看着京兆府的一本案卷,“今日在皇祖母处听闻父皇今日频频昭重阳观的仙师进宫,可确有此事?” 谭清淮道:“医者力有不逮,陛下另寻他法也是自然。早闻重阳观的南谷子炼丹之术炉火纯青,所制丹药定能令陛下药到病除。至于我一个小小太医,承蒙许充媛引荐,也只能配些不入流的药替陛下舒缓头疼一二罢了。” 丹药这种东西里面全是朱砂水银,古往今来不知道吃死了多少人,但对一个被病痛折磨、渴望长生的帝王来说,仍具有莫大的诱惑,一旦痴迷其中,便再无法停下来。 沈鸿影道:“许充媛由皇祖母引荐入内,常伴于父皇身侧,自然为父皇的身体操心,等时机合适,你再引荐几副新药给她,保她继续荣宠不衰。” 许宜年在宫中扶摇直上,不久前再次进位,从正三品的婕妤晋升到了九嫔之末的充媛,这当中也有献药侍奉的功劳。 “早已备好,只需充媛开口便有。”谭清淮立刻道。 沈鸿影刚刚看完卷宗的最后一页,就听见叩门声,旋即打了个手势,与谭清淮止住了话头。 “谭太医这边可预备好了?”张月盈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湿意,手里端着一个汝窑荷花碗,浅青色的容器里盛着乌黑的汤汁,苦味直冲鼻间,“药引已熬好,我正巧从小厨房过,便送了过来。” 谭清淮扇闻了药气,闻出熬药火候正好,道:“已备好了,只待殿下服了药,便可开始。” 谭清淮方才捯饬了好一会儿,将一套长短不一的金针理顺。张月盈打眼望去,金针在灯光下反射着锋利的银光,颇有些瘆人,于是便别过眼不再多看。 被谭清淮和张月盈两个人一块儿盯着,沈鸿影顺从地端起药碗,将药汁一饮而尽,方一入喉,他就尝出这碗药近乎是他有生以来最苦的一回,仿佛放了正常计量百倍的黄连,苦到能够叫人把胃里的酸汁都吐出来。 他有些怀疑谭清淮这个家伙是不是故意的。 沈鸿影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眉毛紧紧地蜷成一团,久久未能舒展。张月盈瞥了眼他的神色,舔了舔嘴唇问他:“这药是不是很难喝?” 谭清淮不以为意:“为追求药效,此药所用的药材无一不年份久远,苦是自然的。” “多谢谭太医说明,但我问得是殿下。”张月盈轻轻笑了下,声音软糯。 沈鸿影不语,直接点了点头。 张月盈从袖子的口袋里掏出三枚樱桃蜜饯,放在沈鸿影手心,“那就先用这个压一压。” 沈鸿影看着深红色的蜜饯少顷,拈起一枚放进嘴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唇齿间的苦味霎时驱散了大半,蹙起的眉头缓慢舒展开来。 谭清淮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牙疼,他就不该在这里。 他清了清嗓子,插话打破了二人暧昧的氛围:“麻烦殿下,把上衣脱了,微臣要施针了。” 沈鸿影偷偷瞧了张月盈一眼,只见少女眼神平静无波,面不改色,唯独没注意到她有些发红的耳朵尖。 初听见谭清淮的话,张月盈恍惚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治病需要脱衣服吗? 做完了心里建设,沈鸿影磨磨蹭蹭地开始脱去外衣、中衣,一层接着一层。 半晌的功夫,张月盈便有些后悔今日让丫鬟把西暖阁的灯掌得有些过于亮了。 微黄的灯光下,青年盘腿坐在榻上,肌肤白得惊人,身材看着精瘦,实则肌肉线条分明,微微紧绷,仿佛正在酝酿着力量。 张月盈只瞟了一眼,便垂下了眼帘,可方才那一幕却在她脑海中经久不散。 “阿弥陀佛,”她默念起了释家的佛号,“一切**均是虚妄。” 奈何半点儿用都不管。 她搅动着指头片刻,还是忍不住想再抬眼。 就偷偷瞧一眼,应该没关系吧? 但是…… 张月盈摸了摸小巴,心想自己怪矫情的。 男色当前,要是不看,那他生成这样又有什么意义? 她纠结了一阵,朝红木美人榻的方向张望,却见一排一排针插在沈鸿影光|裸的后背上,活像一只刺猬。 真是…… 谭清淮动作利落,刷刷两下,行云流水间,便将三十余根金针插入沈鸿影背部。金针均入体半寸,沈鸿影只能老老实实坐着,连动也不敢动。 初时,沈鸿影只觉背部落针之处略有刺痛,紧接着胃里传来一阵一阵更加猛烈的刺痛,几乎快要灼烧起来。 “平心、静气、凝神。”谭清淮提醒沈鸿影,又对张月盈道:“劳烦王妃殿下过来扶着殿下。” 张月盈走到榻前,面对满身金针的沈鸿影,不知该从何处下手。谭清淮略略后退,为她留出空位。 张月盈侧身坐在榻边,离沈鸿影离得很近,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冒出的豆大汗珠。他紧闭着的眼骤然睁开,眼底激荡,愈发幽深,深邃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 张月盈恰巧与沈鸿影的眼睛对上,一阵恍惚,倏尔回过神来,低声唤他:“殿下,你还好吗?” 沈鸿影痛苦地咬着下唇,强忍着一波接着一波的疼痛,脸上仅剩下骇人的惨白。 他仿佛听见了张月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刹那间又离得极近。 “我……没……事。”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唇间终于溢出了这三个字。 这般模样,怎么会没事。 张月盈赶忙拿出一块手帕,一面动作轻柔地为沈鸿影擦拭着汗水,一面询问谭清淮有没有缓解的法子。 “没有。”有张月盈看着沈鸿影,谭清淮安心地在一边调配着待会要用的膏药,“殿下所中之毒乃西南奇毒,若要除去,必得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之痛。还未到最痛苦的时候,王妃殿下且记不要让殿下乱动。” 谭清淮的话下一刻就应验了。 最先饮下的药引终于彻底化开,霸道的药劲在沈鸿影体内横冲直撞,他一手紧紧抓住床沿,骨节泛白,浑身又痛又痒。 “殿下?殿下?”张月盈听见他压抑的呼痛声,连忙查看。 沈鸿影浑然听不见她的呼唤,剧烈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痛苦地将身子蜷缩成弓形,脖颈上青筋爆起。 张月盈清楚谭清淮嘱咐的时候到了,她顾不得其他,用力撑住沈鸿影的两肩,不让他倒下来,同时高声呼喊小路子进来帮忙。 有了小路子的协助,张月盈总算能够喘口气,沈鸿影的情况似乎亦稍有好转,表情逐渐趋于平静。此刻的他,格外惹人怜爱,零星的泪珠挂在他纤长的睫毛上,看得张月盈有些手痒。 她伸出手,葱白的指尖轻轻一弹,晶莹的泪珠瞬间迸溅,碎成了数瓣,散落在了少女面庞、唇瓣…… 张月盈抿了抿唇,忽然尝到了一丝酸涩的苦咸味。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60节 她一顿,摸了摸嘴唇,这难道是他眼泪的味道? 指尖忍 不住隔空描摹了两下沈鸿影的五官,纵然病容加身,仍风骨神秀,利落挺拔。 张月盈忍不住想,谁会费尽心机给他下这种毒呢? 突然,放在榻边的手感受一阵濡湿,张月盈垂眸低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摊不大的血迹,继续往上,一缕血迹自沈鸿影唇角蜿蜒而下,沿着下颌滴滴答答地坠落,红得刺目。 完了。 这是张月盈脑子里唯一的想法。 他刚才必然是忍着疼,咬破了舌头,这样大的血量,不会真的出事吧。 愧疚从她心底缓缓浮了上来,瞬间排山倒海,几乎要将她淹没,眼眶里不由蓄满了泪水。 谭清淮悠闲的走过来,瞧了沈鸿影一眼,道:“不错,药效发挥的这么快,毒血全都吐出来了。” “谭太医你说什么?”张月盈一脸懵逼,泪珠尚挂在面颊上。 那自己刚刚那般算什么? 谭清淮不得不重复一遍:“殿下嘴里流出的血是肠胃排出的毒血。” “别怕。”沈鸿影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看向张月盈的目光温柔如月色。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擦拭掉张月盈眼角、面颊的泪水,温热的泪珠灼得他全身发烫,心都紧紧揪成一团。 “别哭。”沈鸿影嗓子干涩,有些喑哑的嗓音令张月盈心跳缓了一瞬。 不待张月盈回应什么,谭清淮又插进来煞风景了。 第76章 喂药这语气就跟哄那些不爱喝药的小孩…… 谭清淮三下两下便将沈鸿影身上的金针尽数拔除,将一个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药丸塞入沈鸿影口中。 “差不多了。”他袖手道。 话音方落,更加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米粒大小的血珠从针孔里一点儿一点儿地漫出来,颜色黑红,仅看着便觉得十分不详。溢出的血越来越多,霎时奔流而下,沈鸿影瞬间成了一个血人,不一会儿,榻上垫着的床褥便被浸湿了小半。 “这……”张月盈的目光停留在沈鸿影身上,还是忍不住有些忧虑。 谭清淮再次强调:“是毒血。” 他都有些烦了。 张月盈“嗯”了一声。 是她少见多怪了呗。 “我无事,就是有些脏。”沈鸿影敛了目,苦笑一声。 若要示弱,此刻便是好时机,毕竟现在他是真的…… 下一刻,他齿贝间溢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手指紧紧抠住榻沿,手臂的肌肉随之剧烈抖动。 “好了,就会瞎矫情。”谭清淮嘴角抽搐了一下,暗自吐槽就你这家伙会装,还真把人给骗的一愣一愣的。他朝暖阁外大喊:“送药的人来了没?” 这回端着药入内的人是鹧鸪,乍一见到榻上坐着个血人,被吓了一跳,脚步踟蹰了一会儿,确认没走错地方,才缓缓靠近。 “谭太医,第二副药在此,下一副小厨房那边正在熬制,杜鹃亲自守着。” 这碗汤药的颜色较药引更深,涩口的苦味更浓,闷的有些叫人透不过气。 “给我吧。”张月盈示意鹧鸪把药碗给她,她拿着瓷勺搅动着碗中的液体,浅白的雾气升腾而起,少女的面容开始变得迷蒙不清。 本是隔雾观人,沈鸿影只见她轻轻一吹,水雾散去,入目便是少女樱唇不点而朱,微启露出洁白的齿贝。 “张嘴。” 沈鸿影不自觉按照她的指示行事,少时,一勺药汁便被送入他的嘴中。刚出锅的药口感有些烫,他舌尖一痛,嘴唇虚开一条缝,低低的喘着气。 张月盈皱了眉头,关切问:“还是很烫?” 他摇头。 张月盈却不信,低头对着瓷勺呼气,片刻后,她再度将勺子递到沈鸿影嘴边,“再试试,吹吹就没有那么烫了。” 这语气就跟哄那些不爱喝药的小孩子一样。 沈鸿影小心翼翼咽下一口药液,温度正正好,苦味瞬间攻击他的味蕾,他用尽了定力,才没没让面部的肌肉扭曲起来。 张月盈见他表情平和,揣度这下应该差不多了,乌浓的笑眼霎时绽开,举目望去,皆是星星点点的笑纹。 谭清淮默默别过脸,眼不见心不烦。 沈鸿影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模样,乖巧地等着张月盈一口一口地投喂,其实一口闷是最快、最不苦的喝药法子,这样一点一点反而会让苦味彻底弥漫,但他甘之如饴。 半盏茶后,这碗药方才见底,露出碗底的青花纹样。 张月盈将瓷碗交还给鹧鸪,对谭清淮客客气气道:“殿下已用了第二副药,烦劳谭太医继续诊治。” 谭清淮大手一挥,一枚金针直直落在沈鸿影颈后,几息后旋即拔除,沈鸿影眼皮沉沉,开始打架,向后一仰,倒在床榻上,没过多久呼吸变得清浅,沉入了梦乡。 谭清淮这回吸取了教训,主动解释:“这是拔毒的最后一步,殿下大约睡一个时辰便会醒。” 说完,他施施然在靠近熏炉的开光墩落坐,翻看起随身携带的医书,嘱咐张月盈看着些沈鸿影的情况,若有不对之处,即刻叫他。 小路子力气大,扶着沈鸿影的身子,让鹧鸪和赶来帮忙的春花协力将沾了血的床褥换掉。张月盈接过鹧鸪抱来的烟罗并蒂莲锦被,盖在沈鸿影身上,顺手帮他掖了掖被角。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灯光昏黄渐淡,屋外树影婆娑,摇碎成一片斑驳光影。 熟睡中的沈鸿影额前发丝细碎,沾了汗水,有些散乱地贴在脸上,骨节分明的双手自然地搭在肚腹前,薄薄的嘴唇紧闭,整个人斯文俊秀。 张月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思忖之后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大碍,向谭清淮问出了一个她想问了很久的问题。 “殿下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谭清淮自书页上收回眼,反问:“殿下他难道没跟你说?” 张月盈摇头,“没有些。以殿下的性格,大约是怕旁人为他忧心吧。” 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实则张月盈心里难免酸涩,好似嘴里含了一颗新鲜的山楂。 她深知自己不过是沈鸿影当初为了不娶张月芬无奈下的选择,与他亦仅是被一封圣旨绑在一起的半路夫妻,中毒这事被瞒着的大抵唯有她一人而已。 “也是,我给他看病这么多年来,他这人一贯如此。”谭清淮感叹,“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肯往外说,就生怕别人为此轻瞧了他,对外永远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越在乎的人,反而瞒得越深。” 这话落在张月盈的耳朵里,说不出哪里奇怪,这竟然才是他真正的性子吗?她空有满腹疑惑却问不出口,只能暂且摁下不提,默默将有些跑偏的话题拉了回来。 “谭太医,你还没说到底是何毒。” “告诉王妃殿下也无妨,是噬心散。” 噬心散乃一种极为罕见的慢性毒药,源自南诏国,在国朝境内近乎绝迹,能麻痹蚕食心脉,令人神色恍惚,身体衰败,直到呕血而亡。且此毒无色无味,初时难以察觉,待到有了症状早已无力回天。 谭清淮将其中关节一一同张月盈梳理清楚。 “王妃殿下如今可知殿下缘何一直以来两步一咳三步一喘,皆是此毒的缘故。”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张月盈一下抓住谭清淮话里的关键。 谭清淮的医术有目共睹,为沈鸿影看诊多年,他之前不可能没发现。 谭清淮默不作声,但张月盈已然从他的态度里得到了答案。 “那之前为何不解?” “他不想。” “母……别……”躺在床上的沈鸿影唇齿间突然溢出了破碎的呓语。 “谭太医快过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张月盈声音急切。 硕大的汗珠一阵一阵地从他的两颊、颈部冒出,积珠成流,很快将头下的软枕沁湿。 “莫慌,剩下的那一点儿余毒最后一次发作,忍过去便无事了。”谭清淮道。 昏迷中的沈鸿影并不安宁,手臂、脖颈、额头的青筋**,一双剑眉拢成一个小丘,让人耐不住想要伸手抚平。 张月盈望着这样的他,心里似有什么如同初春雪融后上涨的春潮慢慢漫了出来。她的语气涩然不堪,喃喃叹了句:“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沈鸿影的梦里是一片巨大的空洞,目之所及均是漆黑一片,他飘了不知多久,一个女子的虚影出现在前方,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小影儿,你都长那么大了。” “等等!等等!” 他高声大喊,欲请对方停留片刻,女子恍然未闻,撞向了下方的深渊。他追随而去,四面八方骤然变成了水,瞬间将淹没殆尽。 水底安静的可怕,压制了许久的那种啃食般的疼痛一股脑涌了出来,沈鸿影几乎想要掐住自己的脖颈,可理智告诉他不能。 对面出现了一个与沈鸿影一模一样的人影,语气渺远对他道:“我就是你,但你比不过我。你看,我拥有的你永远得不到。” 人影轻轻依偎着他追逐已久的女子,女子面容上的迷雾终于散开,露出一张五官与沈鸿影有五分像的脸。 “你看,我拥有的你永远得不到。” “你从一开始就失去了。” 人影继续道。 沈鸿影握紧双拳,指尖没入掌心,戳出了满手的鲜血。 等等…… 他倏然抓住了什么,猛地从这种感觉里挣脱,耸然一惊。 手轻轻往前一划,激起的水波刹那驱散幻影。 半晌,沈鸿影睁开眼,眼眸清寒无比,他动了动右手,发觉手中似乎真的握着什么东西,温热又柔软。他眸子一震,这种感觉曾经出现过,他右手攥着的是张月盈的皓腕。 他立马撒开手,抿了抿唇,垂下眸,睫毛在面上投下一片阴影,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张月盈的手腕。 “我弄疼你了?” 她手腕的红痕都是因为自己,陷入梦魇的自己那样不讲道理,抓住了就不放,她也挣脱不掉。 张月盈活动着有些麻木的手腕,摇了摇头。 这回可不一样,是她自己把手递上去的,早就知晓后果,怎么能怨他。 张月盈安慰沈鸿影:“你之前送的漱玉消淤膏还有剩,待会儿涂点就是。对了,杜鹃刚刚把最后一副药端来了。”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61节 这次,沈鸿影并没有再让张月盈来喂,主动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连半分药滴都未留下。 谭清淮再替他探过脉,他有些心虚,眼睛都不敢抬,毕竟沈鸿影再三嘱咐过不准把中毒的详情跟张月盈说,但他还是忍不住倒了个干净。 少顷,他收回手,对沈鸿影道了句恭喜,噬心散的毒总算解干净了。 往后几日,许国公私藏军械的案子在朝上闹得如火如荼,楚王和成王被皇帝警告在前,皆不敢直接伸手,只能暗戳戳地搞了些小动作。一大批箭矢刀木仓从许国公另一个情人所住的庄子上起出,顺势牵连下去,兵部尚书和两个侍郎全部被下狱。同时,有了母亲和妹妹的受益,娄尚书也几番上劄子弹劾许国公,颇有落井下石之态。 沈鸿影告了假,多留在府中修养,正好避开了这一场风波,但没过几天人又开始不着府了。 崇德五年,十月二十三。 张月盈晨间起床不久,小路子就从前院递来了一张烫金的帖子。 鹧鸪打理着她脑后长发,她翻看帖子一看,只见里面写着—— “十月二十三,汴河之畔,盼卿赴会。” 第77章 满船灯海谁准他那样唤她了? 落款:“沈鸿影。” 张月盈纳罕,这般神神秘秘,还专门递了张帖子是要做甚。 小路子心知自家主子写的内容不明不白,特意找补了几句:“汴河夜间美景如斯,殿下大概只是想邀您同游罢了。” 帖子制做得极为精致,底纸用的是桃花纸,此纸产自蜀中,将春日桃花花瓣融入纸浆之中,产量有限,扉页与内页上各绘了十二花图和汴河夜景图,笔触迤逦,晕染得当,色彩浓艳而不失清雅,其上覆着两行行书小字,笔力遒劲,笔锋飘逸。 几乎称得上一个艺术品了。 笔迹应是沈鸿影,就不知这绘图者是何人,不过襄王府不缺幕僚,或许是当中的哪位能人。 张月盈来来回回翻看了几遍,终于给了小路子一个准话,“夜晚的汴河我倒未曾见过,那便顺道去瞧瞧。” 小路子得了回复,笑呵呵地回去复命,鹧鸪一边为张月盈通着头发,一边道:“殿下倒还算有心,知晓今日是姑娘生辰,虽不在府中大摆筵席,也是个大日子,去汴河一游也好,省得另外再做安排了。” 张月盈手指绕着一缕头发打转,“你们倒是为他说好话。” 她虽如此说,话里却没有怪罪的意思。 鹧鸪回答:“只要殿下对姑娘好就行。” 还是真心换真心的道理。 皇室婚姻,张月盈已经嫁给了沈鸿影,那便是要过一辈子,鹧鸪自然盼着自家姑娘身旁的是一良人,能终身欢颜,不改当初。 张月盈垂眸思索片刻,凭心而论沈鸿影这人很讲信用,赐婚后的承诺皆一一兑现了,待人接物也是妥帖到了极点,几月的时间便将她的习惯爱好都摸清楚了,凡事也常常想在别人前头。 “姑娘今日戴什么?”鹧鸪问。 张月盈想了想,指了梳妆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取太后娘娘赐的那对金翅蝶舞步摇。” 这套步摇上点缀了数十颗米粒大小的红、蓝、粉三色宝石,平日佩戴,有些过于张扬,今日正好。 因这套步摇乃是孤品,张月盈还请百宝楼的匠人为之打造了配套的一对桥梁金簪、一副花丝长流苏鎏金耳坠和一条宝石璎珞项链。放置这些首饰的盒子一经揭开,入目均是耀眼的光华。 鹧鸪手巧,很快根据首饰为张月盈梳了一个最合适的发髻,上戴一顶象牙莲花冠,莲花冠两侧、后方点缀了桃、荷、菊、梅样式的通草花,两支步摇插于两耳之后,长长的珠穗垂至肩后。 这么一番装扮下来,蝴蝶步摇也没有那么突出了。 张月盈动了动脑袋,莲花冠的冠胎打磨得极薄,通草花更是材质轻盈,因此,尽管发饰繁琐,头上并没有多少重量。 再搭配了一条晴山蓝的百迭裙与莲红的珍珠滚边大袖衫,眉心点了枚珍珠花钿,正是恰到好处。 黄昏时分,张月盈便穿了这样一身兴致勃勃地出了襄王府。 秋日天暗的早,天边日影也已西沉,云卷云舒,霞光满天,红的如醉拂人面。马车穿过京城洒满鎏金的街道,张月盈掀帘远望,半轮红日趴在西山,飞鸟群群略过天际。 马车行至汴河之畔,夜色已浓,华灯初上。 夜晚的汴河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段之一,不论官宦子弟还是有钱的平民百姓,都愿来此品酒赏景,故而河畔高楼林立,灯火辉煌。 张月盈带着几个丫鬟,静静地走在这片绵延艳光中。 “公子可还要再喝?” “接着喝酒!接着舞!” 汴河上驶过的画舫内传来酥软又靡丽的声音,不知哪家公子又醉卧画舫了。 小路子打着一顶灯笼站在前方的巷口,远远瞧见张月盈她们,就迎了上来。 “王妃殿下,您总算是来了。” “殿下在哪儿?” 张月盈张望了一会儿,都未瞧见沈鸿影的身影。 “殿下正等着,您随奴才来便是。” 小路子恭敬地走在前面引路,半晌,一行人便迈入了一条精巧的水上回廊,回廊的飞椽下挂着小南瓜似的成串彩灯。 “这就到了,王妃殿下请。” 张月盈顺着小路子所指的方向瞧去,映入眼帘的是条仅有一层高的画舫,整个画舫外涂红漆,反射着淡淡的光泽,最令人瞩目的还是从船舱自内而外透出的耀眼光芒。 不客气的比喻,在张月盈看来,它就像漂浮在汴河上的一只硕大的电灯泡,亮得惊人。 张月盈小心地踏上甲板,靠近再打量了一番画舫的外观,船沿的扶手都有金色的描边和花鸟彩绘,可见这艘画舫并非民间之物。 小路子察言观色,似是瞧出张月盈心中所想,解释道:“这艘画舫当年被先帝赐给承恩公府,今日暂时被殿下借了过来。请王妃殿下移步入内一观。” 张月盈东张西望着向前走去,几个丫鬟方欲要跟上,小路子拂尘一扫,往前面一拦,几个丫鬟便被挡在了船坞上。 “路总管,你这是何意?”鹧鸪皱眉,对此不满。 小路子处变不惊道:“劳鹧鸪姑娘想一想,你们跟进去是否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鹧鸪不解。 杜鹃却听懂了,轻轻扯了扯鹧鸪的衣袖,附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鹧鸪这才不情不愿妥协,狠狠瞪了小路子一眼。 小路子毫不在意鹧鸪的不忿,笑盈盈地请几个丫鬟去回廊旁边的水榭里吃茶。 他偷偷往画舫内瞄了瞄,心 道今夜花前月下,二人独处,丫鬟们跟进去,叫什么事。 画舫内,张月盈步入其中,只觉差点儿被晃瞎了眼。目之所及皆是盏盏高悬的灯笼,这些灯无一部奇巧万分。兔子灯外边披了层细绒,宛若真的一般;波斯的琉璃灯以各色琉璃碎片拼凑而成,金丝连缀,上面的图案有些抽象;六角纱灯上绘各类人物故事,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其中一盏灯面上绘得竟是《金钗记》里的场景。 张月盈低头瞧了眼手里的帖子,观这笔触,和帖子上的绘画多半出自同一人之手。 上百盏华灯如昼,少女在船舱内来回游走,几乎迷失在了这片灯海之中,满目无不流光溢彩。 张月盈在船舱角落寻到了一个滚灯,莹莹的灯火自薄如蝉翼的糊纸透了出来。她知晓这种灯,里面有个小机关,把蜡烛放在上面,无论怎么摆弄,都只会一圈一圈地转,不会掉下来,烧到纸质外壳。 摆弄了滚灯半晌,张月盈玩心大起,轻盈地往前一抛,滚灯落在地板上,骨碌骨碌地滚去,撞开了一道刺绣门帘。 夜风骤起,船舱内的烛火均晃动了一下。 张月盈朝外望去,瞧见的是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银白发带在风中轻轻飘浮,沈鸿影一袭白色襕袍,半束着头发,手提一盏走马灯,伫立在船头的甲板上。 滚灯兜兜转转停在了他脚下,青年俯身捡起,随后朝着张月盈行来。 “好玩吗?”他柔声问。 看灯、玩灯欢了,竟然把请客的主人都给忘了,张月盈难免有些汗颜,但还是诚实道:“花灯类目繁复,可在这画舫上便可观尽,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流连忘返。” “那就好。” 沈鸿影仅扔下这一句,弄得张月盈有些摸不着头脑,索性和不去琢磨里面有什么含义。 正是玩乐的时候,何必为难自个儿。 沈鸿影没有把滚灯送还到张月盈手中,反而将他拎着的那盏走马灯递给了她。 张月盈顿了顿,垂眸扫视了一番,却看出了这盏灯与其他花灯的不同之处。 少顷,她惊喜道:“这是之前大表哥送的、后来被雨给淋坏了的那盏走马灯!” 灯的骨架都一模一样,只是外面多涂了层清漆。 “你把它修好了!” “不。”沈鸿影语气认真,“是重新画了。” 旧纸已揭,新纸已换,改头换面后,岂能称为旧物。 张月盈这才端详起走马灯上的绘画,上面的绘画更加写意,旋转了一圈才知是一幅长卷,画里苍山暮远,山寺悬铃悠悠,寺中人同局对弈,倏尔拨云见雾后,便是浪浸斜阳,楚天开阔,然大雁却不曾孤飞。 画里的元素过多,张月盈有些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她沉吟片刻,开口问:“不知这些都是那位大师的杰作?” 走马灯上的笔触与其他花灯上的一模一样。 “我画的。” 灯火照映下,沈鸿影回望着张月盈,眸中似有淡淡水色。 张月盈咬住了下唇,眼珠转了几圈,想了好些话来掩饰尴尬,“殿下的画技真是出人意料。” 沈鸿影笑笑:“儿时同老师学过一点儿,也只能画到如此,不及那些书画大家远矣。” 话说得谦虚,可张月盈只从里面听出了满满的凡尔赛。 这画工比徐向南的不差了,还一点儿,骗鬼呢。 特别是这个走马灯,黑白笔墨间有一种说不清的韵味,远胜过其他。 突然,沈鸿影道:“那阿盈可还满意?” 张月盈一时间恍了神,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刚刚叫她什么? 阿盈? 谁准他那样唤她了? “殿下……”张月盈顿了顿,“你刚刚唤我……?” 沈鸿影习以为常说道:“阿盈啊,我听何大姑娘、冯二姑娘均如此唤你,难道就我唤不得吗?”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62节 说着,青年眼底微黯,难掩失落。 “没有。”看他这个可怜样,张月盈实在不忍心。 得了准许,沈鸿影嘴角勾出清浅的笑,又唤了她一声阿盈。 “对了。”沈鸿影又道,“你也别叫我殿下了,去岁蒙老师赐字——渺真。” 第78章 仓皇而逃不知不觉,两张脸越靠越近,…… “渺真?”这个表字在张月盈唇齿间过了一次,她有些迷惑究竟是何意思。 鬼使神差间,张月盈无意问出了口。 沈鸿影看着她的侧脸,略微有些出神。 关于他的表字,除了老师赐字之时详细解释过当中含义,也就唯有小舅舅特意问了问。至于其他人,都不够格称呼他的字,自然也无从问起。 “你这样看着我干嘛?”张月盈撅了撅嘴,“不能问吗?无论是名字还是表字,都是世上之人对你的期许,既然示于人前,那就当令人知其所意,晓其所表。” “没有。”青年移开视线,然后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后,沈鸿影答得很认真:“鸿似雁飞,大而盛,可承万物。总的寓意旧日韶光,但影却如幻梦,一触即碎。” 不过一场盛大而又虚幻的旧梦。 “至于表字——” “小而存真。” “盛而虚幻,小而存真,正好是相对的。”张月盈抬眸见到沈鸿影如玉的一张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唯独一丝丝的幽怨格外明显,有些后悔自己的多言。 看模样,名字和表字显然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心里生出了一丝愧疚。 “唉——”张月盈轻叹一声,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月盈月盈,月满则盈,任谁听到了都会说这是个好名字,可过于圆满,便只能走下坡路了。” “你……”触到张月盈忽而染上了些许萧然的秋瞳,沈鸿影下意识嚅嗫着唇欲说些什么,却不知所终。 张月盈随意地趴在船头的栏杆上,眺望着汴河对岸红灯绿酒、人影绰绰、喧闹声不断的酒家,语气感慨:“月是长兴伯府这一辈女孩名字里的中间字,但我听祖母说起过,我父母在我未出世前便取好了月盈这个名字,意思是惟愿吾女无病无灾,一世圆满。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究竟长什么样,连画像都没见过,那轮月亮从来没有真正圆过。” 说到这里,她扯起嘴角,捧着脸笑了笑。 “但是,换个角度想想,有时候不知道亦何尝不是一种仁慈,关于他们的模样,我可以尽情想象。我娘的鼻子是不是同我一般翘?我爹的是不是被衙门里的事务烦扰得眉头紧锁?” “沈渺真,名字不能导致一个人所经历的的坎坷与波折,也不能决定日后是否顺遂。一个人是谁,只取决于他自己。更幸运一点,从父母所取的名字里,我只要知道那时候他们是爱着我的就足够了。” 张月盈头一次这样唤他,沈鸿影用清冷的双眸端详了她半晌。 张月盈大大方方回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轰隆——” 一声巨响,把张月盈吓了一跳,她猛地捂住耳朵。 又是“砰砰”几声过后,霎时,一束接着一束花焰从南至北、沿着汴河两岸射向高空,零星火星随之迸溅,掺杂于渺渺烟雾中,飘散在河面。花焰炸开之际,其声赫赫喧豗,九霄之上爆裂出恰似霞云的瑰丽烟花,照亮的少女的面庞。 张月盈仰头高望,身侧的沈鸿影略略侧头,便瞧见少女清亮的眼眸里倒映着绚烂花海,他仿佛能听见它们一朵一朵绽开的声音。 少顷,张月盈余光里瞟见,白袍青年衣袂飘飘,再往上,万顷嫣红照在了他脸上,令人莫名心悸。 一人抬头,一人低头,一红一白的两根发带在风中纠缠,就构成了一个有些暧昧的角度。 又是一阵烟火升空,银白的光从漆黑的云层里冒了出来,忽而散发,无数银花向四面飞散。 不知不觉,两张脸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近到张月盈可以清楚地看清沈鸿影浓密细长的睫毛、耳下的一颗红痣…… 青年富有侵略性的呼吸喷散在脸畔,线条分明的薄唇近在咫尺,张月盈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伸手推开沈鸿影,转身仓皇而逃。 火花流泻而下,轻盈如蝶,划过一道道绮丽光痕,宛若星辰坠水。 沈鸿影痴痴伫立原地,茕茕一人,甲板倒映着长长的影子,身后团团烟雾弥散,片刻璀璨后,四野归于沉寂。 张月盈奔出画舫,如风般穿过缀满灯笼的回廊,一头扎入了热闹的市井。 剧烈的跑动后,她肘间的银色披帛飘浮,蝴蝶步摇的流苏杂乱地摇晃。 她稍微停驻了脚步,靠着街边的柱子,微微喘了口气。她捂住自己的胸口,从没觉得心跳得那样快过,两颊的温度更是烫的惊人,近乎快要燃烧。 自己刚才究竟怎么了? 竟险些做出那样的举动。 张月盈的眼神透露出深深的迷茫和慌乱,好像一头受到惊吓的小鹿,在不确定前,只能选择逃离。 耳畔传来喧闹的丝竹锣鼓声,她蓦然抬首,眼前结彩悬灯,红色旌旗飘扬,上书“鸣珂坊”三个金色大字。 张月盈反应过来自己到了哪儿,这里是京城最有名的瓦子之一,凝波会馆的皮影戏班便是从此处聘走的。 如今无事可做,她索性顺着人流走进了鸣珂坊,一条长长的彩缚长廊后,灯烛晃晃,宛如青天白日,一道竹帘后,两个女力士正在台上比试相扑,战至激烈处,一人将另一人压在身下,瓦子内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胜者头戴花环鞠躬致谢后,幕布落下,仅过了片刻,再升起后,台上的装饰大变,布置得如同寻常人家的卧房一般。 两个女子粉墨登台,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见张月盈衣着打扮不凡,瓦子的伙计特意将她引到了前排落座。 “成日难寐心自乱,我有疑问,请阿瑶相解。” “你我有金兰之谊,必竭然相助,阮君请说。” “这演的是什么戏?”张月盈没看过这一出戏,有些不解。 “这是《金钗记》的头一本。”旁边席位的蓝衣女子向她解释,“这个还在鸣珂坊瞧的见,扶桑散人的其他书都只有去凝波会馆方能一观,可惜我排了许久的队还是没抢到席位,只能望之兴叹。” 蓝衣女子对于凝波会馆的怨念颇深,几乎就要溢出。 凝波会馆的幕后主人张月盈默默不语。 她记得何想蓉似乎只签了后两本书,最初的一本还是交给了别的戏班在演,想来便是鸣珂坊了。 “近日我总心绪难耐,何解?”台上扮演《金钗记》女主角刘阮君的女角唱道,嗓音柔柔却暗藏苦恼。 “见何事、何人恼?”刘阮君的手帕交徐瑶问。 “恰似春花烂漫后,亭柳堆烟,我放纸鸢,回首探看……”一阵冗长的唱词后,刘阮君轻叹一句,“只见夫君玉郎面。” 《金钗记》是半年前看的,里面的内容早已忘了大半,演到此处,张月盈总算知晓台上这是刘阮君向徐瑶哭诉烦恼,却被男主角何宴亭无意撞破,两人最后互通心意的那一回。 台上刘阮君继续唱道:“夏日风雨急,狂风雨落打芭蕉,久侯不见官人归,我心里熬煎。” 蓝衣女子喟叹刘阮君不争气:“雨天恐何宴亭为带伞淋湿衣裳,见他时心跳如鼓,刘阮君怎么就还不明白?” “秋日里天高风凉,他醉酒卧床,同奴诉心里话,我听着心揪揪,忙出言宽慰他,却叫自个儿发了愁。冬日雪满园,他赠我一枝红梅俏枝头,我手捧不肯放,只觉天下宝瓶皆配不上它。” “阮君啊——”徐瑶手拈花指,莲步轻移,朗声点出重点,“你竟未曾觉,四季轮转,花开花败,你的喜怒哀乐全是为了一个他。” 刘阮君一愣,怔怔地停了半晌,才喃喃道:“竟都是为了他吗?” “是也。” “为君所忧,思君所想,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大抵在乎他的心情、能为之耐下性子便是喜欢的开始。”蓝衣女子继续评论道,“若是我有朝一日也能与此良人便好了。” 蓝衣女子撑着脑袋,悠悠叹道,眼底全是向往之色。 与此同时,张月盈的脑海轰然炸开,心不住膨胀,挤得胸腔有些喘不过气,身子摇颤了起来。 这《金钗记》里的桩桩件件竟都与她对上了。 她怜他一身病骨难支离,忍他拔毒呓语扣腕之痛,解他纠结名讳缠心之结,还有那个在她心中久久不散、马场之上打马而来、自在肆意的红衣青年。那日,日光灼灼,却皆不及他。 原来这就是—— 喜欢。 好熟悉又好陌生的一个词。 前世她常常听到身边人说喜欢,两个人成日粘在一块儿,却不解其意,只是一笑而过。而前世今生,她都未曾对某个人有男女之间的喜欢,不懂亦不问,直至此刻才有些许恍悟。 突然,蓝衣女子盯着张月盈手中的走马灯叹道:“你的灯可真好看,山水画后面竟还藏着一个美人的小像。” “这位姑娘你说什么?”张月盈有些不信。 蓝衣女子重复了一遍。 张月盈转动灯盏,借着鸣珂坊内耀眼的灯火,终于找到了那个刁钻的角度。 那是一个少女的剪影。 是她的模样。 一颗石子落入静谧心波,圈圈涟漪漾开数尺,刹那间,心绪翻涌,湖底的莲种破壳而出,探出尖尖荷角。 张月盈猛地起身,侧头对蓝衣女子道:“多谢。” “姑娘你怎么就走了?戏还没完呢!”蓝衣女子面露不解。 张月盈莞尔一笑:“我要去找我的何宴亭了。” 说完,莲红少女就要朝鸣珂坊外奔去,独留蓝衣少女瞪大了眼睛,少顷,在她身后大声嚷嚷道:“这位姑娘,我叫苏秋曳,祝你幸福,我们有缘再见!” 张月盈挤过熙攘人流,奔过来时之路,逆人流而行,停在了长长的回廊前。 第79章 喜欢其一此心昭昭,为君忧,为君喜。…… 烟花散尽,汴河上几团烟雾几乎飘散殆尽,零星几盏河灯漂浮在河面上,宛如不系之舟,居无定所。 “殿下。”小路子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船坞边的白衣青年丝毫未动,衣袂发带随风摇曳,背影脆弱又寂寥。 沈鸿影一点儿都不在意那些灰尘和污垢,席地而坐,双脚垂在船坞之下,距水面仅有三尺之隔。 他静静地凝视水面,粼粼波光里倒映着几颗寥落的星子,风吹即破。 百灵不惯与人交流,方才张月盈骤然奔逃而出时,小路子便与鹧鸪、杜鹃在水榭里喝茶唠嗑,说些宫里从前的趣事,拉近距离。而后,三个丫鬟都去追张月盈了,小路子便留在了画舫旁,一如往昔地伴着沈鸿影。 小路子问过要不要派人去找张月盈回来。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63节 沈鸿影只答了两个字:“不必。” 身形萧索。 此情此景落入眼中,小路子忍不住有些埋怨张月盈。 扰得人心神缭乱,却将自家殿下置于如此境地,一走了之。 倏尔,回廊上忽而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小路子心道,暗卫们已将此处围住,这是将哪个不长眼的放了进来。他朝脚步声的源头注目而去,瞳孔微张—— 她怎么回来了。 张月盈在回廊入口停驻了好一会儿,心里天人交战,几番抬步可又都缩了回去,做了好长的心里建设,她握了握拳给自己加油打气。 “别扭扭捏捏的,直说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 少女 踏上长廊缓缓朝画舫而去,转过一道弯,远远便瞧见了沈鸿影的背影,画舫光亮如旧,青年却隐没在其外的暗色中。 “沈渺真。”她喊道。 沈鸿影闻声回头,灯光下的盛装少女容色娇艳,顾盼嫣然,恰似射姑仙子降临。 他凝视半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少女双颊晕红,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船坞,脚下的木板被踩得吱呀作响。 沈鸿影已经站起了身,襕袍还留有些许褶皱,张月盈跑到他跟前,抬起头,眼睫轻颤,目光落在他脸上,明目张胆。 沈鸿影转身,欲要离去,张月盈猛地抬手拽住了他的衣襟,几乎就要贴上去,浓郁的玫瑰花露味仿佛要将人浸透。 她一双眼睛蓄满星辰,亮的惊人,大胆而又直接。 “沈渺真。”她一字一句,极为郑重,“你是不是喜欢我?” 从鸣珂坊到这里的路上,她想了许多,是不是沈鸿影亦对她有意,才愿意想法子在不经意间靠近,赠她一船灯海,允准她在无意间践踏他的心意,却毫无怨言。 少女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不放,逼迫得人无处可逃。 沈鸿影退一步,她便进一步。 “铮”的一声,沈鸿影似乎听见什么东西突然断裂,原来是对岸酒家的乐伎弹断了琵琶弦。 裂帛声起,风吹云舒卷,圆月从云霭里抽身而出,朗照人间。 沈鸿影意识回笼,左手微微蜷起,低着头移开视线,不言不语。 张月盈嘴角抽了抽,她都主动问了,怎么他还是这种踟蹰不前的模样。 她盯着沈鸿影道:“你先回答我,是或不是?你如果不回答我就一直这样拽着你、一直问。” 语气里颇有几分执拗。 沈鸿影眉头一蹙,须臾抬手捋顺张月盈鬓前散落的发丝,修长的手指抚过发梢,落在蝴蝶步摇的长穗流苏上。 先动心的是他,最先说出口的是她。 沈鸿影不知该如何言说,却听到一句温柔的嗓音:“是。” 仅一个字,丝丝缕缕,缱绻胶胶。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四合寂静无声。 一句简单的话语恍若一片流云,弹指便在清风中消弥殆尽,不留半点儿痕迹。 “你……你说什么?”张月盈嚅嗫道。 那一声话音宛若蜻蜓振翅,掠水而过,掀起阵阵水波涟漪,久而未歇,张月盈身处其中,如同一片落花,被涛涛波浪搅得起起伏伏。 “是,阿盈,我喜欢你。” 沈鸿影的声音极淡,唯有他自己才知晓,他的心底究竟掀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 弹指太息,浮云几何。 这样轻易说出的一个“是”字,难道不就是他早已知晓的答案? 沈鸿影凝望她片刻。 少女面如新月,灿若朝华,娇小的鼻子挺翘,顾盼之间被一身华服衬托得光彩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青年叹了口气,复又阖眸,一语不发,听候着张月盈的审判。 张月盈抓着沈鸿影的衣服,指尖微微发白,瞪大了一双剪水秋瞳盯着他,固执地逼他睁眼。 “躲什么躲?你那声音‘是’说的那么大声,我早就听见了。” 此刻的她有些凶巴巴的,咄咄逼人,一点儿都不掩饰小女儿家的性子。 星霜荏苒,不知过去了多久,两个人还维持着原有的姿势未曾改变。 突然,张月盈轻嘘一声,放开沈鸿影的衣襟,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踮脚仰头,慢慢像他靠近。 霎那间,少女的衣衫上的熏香一阵一阵冲击着沈鸿影的神经,热意熏得他一阵一阵,屏住了呼吸。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张月盈要吻他。 谁知张月盈轻轻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胛处,许久都没有动作,耳边只余少女清浅的呼吸声。 沈鸿影的手停在半空,未敢回抱。 他心想只是这样就够了,不需要再多问什么。 岁月悠悠,心自安然。 “此心昭昭,为君忧,为君喜。”张月盈启唇。 沈鸿影怔愣,身子为之一僵,少女的樱唇轻轻啄了口他冰凉的唇,一触即分,轻盈如云絮,转瞬即逝。 沈鸿影脑子里轰的一声,血气上涌,然后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好似冰解消融,春水潺潺,漫出江面。 张月盈的面色宛如红灯映雪,眉眼舒展,笑意盈盈。 “你既然不说话,我就先走了。”张月盈说着,转身欲往岸边而去,步履娉婷,脑后流苏一颤一颤,她以袖掩口,轻轻笑了起来。 没想到他这个人,竟然还是一个小古板,连话都不敢说。 肘间的披帛猛然一滞,张月盈用力扯了扯,竟然纹丝不动。 她回首,画舫前的青年抓住了她银色的披帛,风声猎猎,纱罗随之舞动,倏尔一停,他如玉的面容撞入张月盈眼里。 他用力往回一拽,张月盈失去平衡,一头栽入沈鸿影怀中。他微微收紧双臂,将张月盈箍在怀里,青年身体的热意透过衣衫传到她身上。 她心怦怦地跳,仰头与他对视,眼底染上了迷蒙水色,动人心魄。 “我听见了。”这回换了沈鸿影说这句话。 他低头,少女朱唇饱满,娇艳欲滴。 刚刚那个吻太轻了,轻的几乎让人记不住。 沈鸿影看着张月盈,闭上了眼睛,吻了下来。 张月盈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个吻与之间的蜻蜓点水截然不同,她的触觉异常敏锐,沈鸿影的动作一开始如春江徐徐,后来越来越汹涌,甚至多出了几分入侵的意思。 两个人的气息紧密交织,在唇齿间沸腾,心跳几乎在一瞬间失守。 张月盈被沈鸿影突如其来的动作彻底击溃,任由他攻城掠地,自己则步步沦陷。她的睫毛剧烈颤抖,从青年如墨的瞳仁里窥见了自己的影子。 少女的唇酥软轻柔,沈鸿影流连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张月盈身上。 良久,他咬了咬唇道:“吾心如是,矢志不渝,永不回转。” “轰隆——” 一束烟火从京城东侧升起,爆裂开来,五彩的烟花照亮了大半个夜空,而后如同凤凰尾羽般划过长空,坠入云海。 张月盈和沈鸿影抬头仰望。 数十盏天灯爬上半空,漂浮着越升越高,俯瞰着整个京城。 张月盈环着沈鸿影的腰,耳语道:“那……我们这算说开了?” 沈鸿影点点头。 回廊与画舫洒下大片灯辉,照映出一男一女模糊的廓影,风吹得衣袂裙摆纠缠。 小路子默默退到很远的地方,拦住了回来寻人的鹧鸪和杜鹃,百灵坐在水榭屋顶的青瓦上,一手拿剑,一手拿壶,偏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暗卫齐铭。 回廊尽头,画舫之前,二人紧密相拥。 ### 张月盈醒来之时,天色早已大亮。 曦光破开云层倾泻而下,穿过窗棂,透进薄薄的烟罗纱床帐,落在张月盈酣睡的面容上,她的脸蛋睡得微微发红,显然得了一场好眠。 少女似乎忘了床榻上还有一个人,翻了翻身,手臂搭在了一具硬邦邦的躯体上,她迷迷糊糊地捏了捏,还有些热,有些软。 然而,下一刻,胡作非为的手便被人抓住了。 张月盈的眼睛努力虚开一条缝,眼前笼罩着层蒙蒙的雾,只瞧见浅青色的帐顶。 “醒了?” 轻越的嗓音令张月盈霎时清醒,她睁开眼,蓝色的锦被堆在身上,而她光|裸的手臂正搭在沈鸿影身上,对他的胳膊上下其手。 “殿下……不……渺真。”她喊了一声,才慌乱地把手臂收了回去,拥着被子坐起。 沈鸿影披了件白色外衫,靠在床头悠闲地翻着书本,外衫略有些松垮,露出胸膛的大片肌肤,几道红痕格外醒目。 看到这里,张月盈脸色骤然爆红,昨夜种种如潮水般袭来。 食色性也,人之大伦,也没什么好大不了的。 只是这个人实在有些过分,故意夹着声音哄她,骗了一次又一次,直至四更天方歇。 张月盈瞟了他一眼,暗自腹诽: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64节 此人状似美人灯,实则烈火干柴,猛如虎啊。 第80章 上药她简直没脸见人了。 “天色不早了,什么时辰了?”张月盈咬了咬下唇,尴尬地转移话题。 沈鸿影神色淡淡,道:“刚过巳时。” 张月盈扶额哀嚎了一声,就算她平日不喜欢早起,这个时间也有些过于晚了。 沈鸿影收了书本,垂眸看了眼张月盈食指的指甲,修得圆润光滑,唯独抓起人来有些疼,但若是短了,就不会这般好看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张月盈蜷了蜷手指,一下便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不就是昨晚动作有些激烈,把他身上抠破了吗。 张月盈心虚低头,忍不住嘟嘟囔囔:“我又不是故意的。” 沈鸿影自然听见了,伸手把衣襟梳理整齐,好似全然不在意。 突然,他欺身靠近,右手锢住张月盈的手腕,一张玉颜陡然逼近,张月盈几乎能看清他脸上的汗毛。 “你……你干什么?”张月盈瞪大了眼睛问。 沈鸿影道:“所以,阿盈,有意无意真的就那么重要吗?最要紧的还是看结果如何。”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可怜兮兮道:“你得对我负责。” 张月盈往床榻里退了退,吞吞吐吐道:“你……你还好意思,明明是你自己……” “要点补偿。”沈鸿影凑得更近了些,下一刻,一个有些湿润的吻落在了张月盈脸颊边,一触即分。 张月盈心神一震,身体有些僵直,她还是有些不太习惯和一个男子亲密到这种程度。 “利息日后再找你要。”沈鸿影垂眸,视线落在张月盈光洁如雪的肩膀上,眸中暗流涌动,飞快地伸手,用锦被将张月盈覆盖严实,然后在她发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翻身下榻。 在张月盈瞧不见的方向,眉眼舒展,笑得跟偷吃了蜂蜜的熊一样。 床帐外传来簌簌的穿衣声,沈鸿影穿戴好衣袍,出了内室,隔断的珠帘啪啦作响。 鹧鸪和杜鹃早候在正房外头,见沈鸿影出来,蹲身福了个礼,沈鸿影朝她们点了点头,显然心情颇好。 鹧鸪起身,往沈鸿影的背影看去,和杜鹃耳语道:“我怎么觉得这殿下今日有哪里不一样了?” 杜鹃扯了扯嘴角,昨夜是她守得上半夜,只恨自己的听觉有些太过敏锐,昏昏欲睡之时,男子粗重的喘息声和女子娇怯的嘤咛声不住钻入耳中,直至深夜方歇,听得人脸红心跳。 杜鹃用肩膀撞了鹧鸪一下,提醒她道:“一会儿在姑娘面前可千万不要乱说。” 依她对自家姑娘的了解,如今当正是害羞的时候,可莫要再添乱了。 鹧鸪答道:“我是个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只管放心就是。” 杜鹃端着脸盆,和鹧鸪一前一后走入了内室,屋内笼罩着一股靡靡的香味。 “姑娘可要起了?”鹧鸪试探性地唤道。 张月盈“嗯”了一声,声音软绵。 杜鹃赶在鹧鸪之前打起床帘一角,张月盈面色绯红,裹着锦被坐在凌乱的床铺上,长长的乌发落散落周身。 杜鹃递替张月盈穿衣,道:“春花已在隔间备好了水。” 张月盈点点头。 她撩起脑后的长发,露出几道暧昧的红痕,杜鹃动作顿了一瞬。 张月盈察觉到了她的停顿,问:“怎么了?” 杜鹃不知该怎么描述。 张月盈回头看了看,隐约瞥见了左肩胛骨下的痕迹,握紧了拳头,她就知道肯定是沈渺真那个家伙昨晚干得好事。 张月盈赶紧套上了衣服,身体尚有些酸痛,被杜鹃和鹧鸪扶着慢慢进了隔间,隔间里放着一个硕大的浴桶,春花正往里面倒了最后一桶热水。张月盈试了试水温,正正好,褪去衣裳,坐进浴桶中,立时便觉得舒服了许多,浑身的毛孔都被水蒸气熏开了。 泡了约一刻钟,张月盈从水里出来,重新裹上了里衣,内室里已被熏炉熏得暖融融的,一点儿不会让人觉得冷,鹅梨帐中香香甜的味道驱散了靡靡之气。 鹧鸪再不懂,也明白昨儿张月盈和沈鸿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想起自家姑娘出嫁前,春燕特意把她叫去,给了她一个匣子,嘱咐她这种时候要把里面的东西拿给姑娘用。鹧鸪从匣子里翻出一个不大的白瓷盒,里面装满了乳白色的膏体,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味。 “姑娘,用了这个应当会好些。”鹧鸪道。 张月盈猜到了这是什么,出阁前一夜,祖母和外祖母都同她提过。她取过药盒,羞羞答答地别过头,长发随之落下,遮住她发红的耳朵,“我……我自己来就行了。” 这种事情怎么好假手他人。 鹧鸪和杜鹃对视一眼,默契地放下床帐,退远了些。 “殿下!” 张月盈刚刚褪下一半的衣衫,沈鸿影忽然步入室内,隔着纱帘,女子半|裸的背影直直撞入了眼眸。 听到杜鹃特意拔高了几度的声音,张月盈被吓了一跳,慌乱地拢了拢衣衫,可是没什么用,白色的里衣垂落到了手肘,露出了身前的沟壑。 “你……别过来。”张月盈嗓音慌乱。 沈鸿影怎么会听她的,径直走到了榻前,撩开床帘。 鹧鸪和杜鹃见此场景,默默退了出去。 “做什么呢?”沈鸿影坐在榻边,眼睛瞟到了她手里的瓷盒,“我帮你。” 说完,他不容置疑地拿过瓷盒,手指挑起了一小坨膏体,问:“涂哪些地方?” 张月盈低着头不说话。 微凉的手指一碰到张月盈的肌肤,她就微微发颤。里衣越拉越低,到最后她索性放弃了,里衣散落在床铺上,仅余如墨青丝遮挡身体。 反正昨夜全都看过了。 沈鸿影极为认真地涂抹着张月盈身上残留的痕迹,不久便只剩最后一处。 张月盈攥着他的手哀求:“别……” 少女杏腮桃面,明艳妩媚,眉梢眼角皆是风情。 然而,沈鸿影还是拒绝了那双水灵灵盯着他的眼睛。 张月盈无法,只能拖过被子,蒙住整个脑袋,眼不见为净。可黑暗中,她的感官更为敏锐,沈鸿影的指腹刚刚触及,她就猛地战栗来一下,反应极大。 阳光透过浅青色的帐子,张月盈躺在锦被上的模样十分可人。 沈鸿影喉结动了动,眼神变得幽深。 半晌,张月盈鼓起勇气问:“好了吗?” 声音又甜又软。 回应她的只剩下一片沉默。 她试探性地露出半只眼睛,沈鸿影突然拦腰一抱,将她抱进怀里。 张月盈没料到他会这样做,本能地揪住了沈鸿影的前襟。沈鸿影的衣裳本就穿得不甚牢固,被这么用力一扯,直接散开,露出了大半胸膛。 “我……我不是故意的。” 张月盈想要解释,但于事无补,她已然惹火上身。 沈鸿影一手揽腰,不让张月盈掉下去,一手捧住她的脑袋,低头吻了下去,一发不可收拾。 男性浓烈的气息侵蚀着张月盈的感观,她有些喘不过气,张开齿贝吸气,却被沈鸿影的唇舌强势挤入。 张月盈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只能双手紧紧抓住沈鸿影的双肩,指甲报复性地扣进他的背,却被膈得有些发疼。 张月盈躺在床上,任他百般施为。 床勾抖动,骤雨初歇。 张月盈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身体的热流不住流出,沾湿了被衾。 沈鸿影从背后勾住她的细腰,下巴搁在她肩膀,轻轻吹了口气,张月盈浑身的汗毛又颤动起来了。 “你……你……别这样。”张月盈白了他一眼。 白日宣淫,这叫什么事。 她简直没脸见人了。 沈鸿影轻轻啄了一口她的脸颊,没有继续逗她。 丫鬟们则进来收拾残局,瞧见的便是沈鸿影打横抱起张月盈,去了隔间,张月盈羞得躲在被子里,连头都不敢露。 再从隔间出来后,张月盈整个人气鼓鼓的,指挥着丫鬟们将沈鸿影轰出了房门。 沈鸿影被关在门外,敲 了几下门,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冷哼,索性就坐在了廊下。 内室里,张月盈坐在梳妆台前,杜鹃和鹧鸪正在替她绞干沾湿的发尾。帕子擦过几遍,杜鹃用了一个小熏炉很快把头发熏干,鹧鸪掌心抹了些桂花油,涂在张月盈发尾,滋养发质,防止干枯毛燥。 听见沈鸿影在外头叩门,她们也没有求情,毕竟在这方面,他确实有些不知节制。 一柱香后,鹧鸪便为张月盈梳了一个简单的朝云近香髻,绑了条浅碧的素罗发带,插了几支珍珠发钗,耳朵上也坠了一对白玉耳铛,衣裳则挑了大长公主马球会那日的那身鹅黄装扮。张月盈自己动手,秀眉轻扫了两下,不浓亦不淡。 因时间已经晚了,早饭没有必要再吃,索性和午膳合成一餐。 张月盈刚刚推门出去,沈鸿影便积极地凑上前,手里捧着一朵绿菊。赏菊的时节已经过去,菊花也渐渐凋零,开得这样盛的花已算得上稀罕物件,就被他这样折了。 “你还在这儿做什么?”张月盈语气冷淡。 沈鸿影一边将绿菊簪在张月盈发间,一边道:“我见此花开得正好,唯有阿盈能配。” 张月盈懒得理他,但也没有再赶他走,直接绕过他,下了台阶。 午膳摆在院子中间的汉白玉石桌上,清蒸鳜鱼、糖醋排骨、菠萝咕噜肉、蟹黄包……近十道菜摆在桌上,香气飘飘十分诱人。 张月盈捏着筷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沈鸿影几次给她夹菜,她均垂着眼,没分给他丝毫眼神,显然气犹未消。 突然,春花端了一个汤蛊放在沈鸿影面前。 “殿下,这是姑娘特意吩咐小厨房为您做的。” 揭开盖子,奶白的浓汤里竟然是一条甲鱼。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65节 第81章 惊蛇一个人怕蛇,一个人怕虫,谁也不…… 站在沈鸿影身后的小路子脸上的笑差点儿憋不住,被自家主子瞥了一眼,才悻悻捂住了脸。 汤蛊里除了甲鱼,还加了红枣、枸杞和山药,瞧着卖相十分不错。 但是,甲鱼汤这种东西最是滋阴补肾,补虚壮阳。 张月盈这是在明晃晃地讽刺他。 沈鸿影镇定自若,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啜了口乳白的汤液,好似没有听明白其中的意思,真的在品尝美味佳肴一般。 蛊里的汤仅余一半,沈鸿影笑道:“多谢阿盈为我考虑。” 这人脸皮比城墙还厚,张月盈难得觉得吃噎,再跟他计较下去,自己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索性饭也吃的差不多了,难道还留在这里看着他受气,王府南侧的花园最近刚刚被重新修缮好,张月盈还没去过,干脆过去走走,饭后消食。 张月盈带着两个丫鬟气势汹汹地离开了浣花阁。 沈鸿影瞧着她气呼呼的背影,哑然失笑。 小路子有点儿搞不明白两人之间这又是再闹甚,小心问道:“殿下,您不去追?” 沈鸿影慢条斯理搅动着汤,道:“过满则溢,过急则易错,缓一缓也好。” 他是彻底把阿盈给惹生气了,稍微远离她的视线一会儿,她才有可能消气。 南侧花园依照扬州园林的形制改建,灰瓦白墙的楼阁亭台散落其中,峰石假山无数,遍植紫竹、青竹、红竹、白竹、湘妃竹等各类竹子,丛林掩映,秀丽不已。花园中间掘了一方小池,池面约有三丈宽,上架一道跨水梁桥,梁桥中央设一凉亭,凉亭边缘栽了不少四季常青的绿萝。 张月盈凭栏而坐,津津有味地观赏着池中残荷,果如许多人所说的那样枯黄的荷杆组成了各种几何图案,十分抽象。 秋风盈盈,张月盈亦感到有些凉意,鹧鸪特意折反了一趟,取来了一个铜质暖手炉,外套了绣花棉套,不至于太过烫手。 “你回去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张月盈捧着手炉,低声问。 “姑娘……你说什么?”张月盈的嗓音太轻,鹧鸪有些没有听清。 张月盈不得不重复了一遍:“我问那个家伙在做什么?” 那个家伙指的自然是沈鸿影,张月盈现在显然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说,只是以此代称。 鹧鸪照实回答:“殿下还在喝汤饮茶。” 张月盈嘴一下就拉了下来,闷闷不乐地拨弄着暖炉的流苏,嘀咕道:“明知道别人生他的气,也不知道来哄哄就算了,连一点儿反思的意思都没有。” “算了,不想他了。”张月盈摇摇头,把沈鸿影从脑子里甩出去,对鹧鸪道:“让小厨房备的火炉、茶具还有水果米糕可都弄好了?” 鹧鸪一招手,两个小丫鬟抬了一个陶炉进来,点燃炭火后,再将一层铁网罩在炉上,正要默默退到了亭子外边。 “留在里面,替我添炭,看护炉子吧。外面风冷,得了风寒就不好了。”张月盈对两个丫鬟道。 小丫鬟们是宫中采卖的贫家女,进宫前吃不饱穿不暖,进宫后又被年长的宫女嬷嬷们欺压,难得遇到一个如此宽和的主子,一时竟愣住了。 杜鹃看不下去,提醒她们:“还不快谢过王妃殿下恩典。” 小丫鬟们反应过来,朝张月盈行礼:“奴婢谢王妃殿下。” 说完,她们做在杜鹃搬来的两个小杌子上,一边看顾炉火,一边给苹果削皮。 红枣、生姜、红糖、苹果块一同入水,铁制隔网上的紫砂壶很快烧得汩汩作响,散发出香甜的气息,炉上空出来的地方则烤上了米糕。 沈鸿影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寻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情景—— 黄衣女子手捧暖炉,倚栏而坐,同丫鬟们一道围炉煮茶,言笑晏晏。 张月盈正撕掉米糕那层烤得金黄酥脆的皮,小口小口地吃着,别提有过么惬意。 “殿下。”两个小丫鬟慌忙站起身,退至一边。 张月盈抬眼,沈鸿影撩起亭子门口的竹帘踏入亭内,径直坐在了她对面。她也不理他,一句话也不讲,只当他不存在。 沈鸿影摆摆手,让两个小丫鬟回归原位,隔着帕子握住壶柄,倒了一杯茶,茶色红棕,香味扑鼻,正是生姜水果茶,暖身养胃,最适秋冬饮用。 “喝一杯,暖和。”沈鸿影将茶杯塞到张月盈手中,指尖状似无意地自她掌心一划。 张月盈捧着杯子,热意从杯身传导至指尖,低头抿了一口。 本就是她煮的茶,怎能因为他碰过了就不喝。 热茶下肚,胃里瞬间暖意融融,身体的酸痛亦减缓了不少,张月盈终于恢复了精神。 “你来做什么?”张月盈别开眼睛,口是心非道。 沈鸿影凑近了些,“我来求阿盈原谅。” 突然,他的眼神一凛,拉住张月盈的胳膊,将人往怀里一带,左手揽住她的的肩膀,右手抓住丫鬟小苹果用的小刀,往前掷去,随即挡在了张月盈眼前。 “啊!”张月盈眼睛被挡得严严实实,只听见两个小丫鬟尖利的叫声。 张月盈问:“怎么了?” “姑娘……别看。” 张月盈挪开沈鸿影的手,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蛇,趴在栏杆上不断挣扎,小刀直直插入了蛇的七寸,鲜血沿刀锋流下,蛇所在之处距她刚刚坐得位置仅有一尺之遥。 “……蛇……”张月盈吞了口唾沫,后知后觉的颤抖起来。 她最怕这种冷血动物。 一想到刚刚只要一个不注意,就可能被她咬到,整个人不寒而栗。 沈鸿影察觉到了张月盈的害怕,直接将她横抱而起,大步朝浣花阁走去。 张月盈不自主地环着沈鸿影的 脖子,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已经瞧不见了,别怕。”沈鸿影抱着张月盈进了浣花阁的内室,将她放在了榻上。 张月盈靠在他怀里,声音仍在打颤:“我……刚刚差点儿被咬了。” 说着,两行清泪簌簌漫出眼眶。 “我知道。”沈鸿影抚摸着张月盈的发顶,一遍一遍柔声安慰。 比起能像这样将张月盈揽入怀中,他更希望她没有受到惊吓。 他继续徐徐道:“刚刚已经让人看过了,那条蛇是条无毒的菜花蛇,让厨房把它拿去煲汤,弥补你今日受到的惊吓可好?” 张月盈一下从沈鸿影的怀里跳了起来,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要!坚决不要!我一点也不想再看见那个东西!” 晶莹的泪珠挂在脸颊,沈鸿影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替她拭去眼泪,低头在发顶印下一吻。 “好,都听你的。”沈鸿影一口答应,“只是没想到阿盈竟然怕蛇。” 张月盈嗔了他一眼。 怕蛇这种事情,又不是她想的。 前世作为一个“武德充沛”的大学生,上可打蜘蛛,下可踩蟑螂,唯独拿蛇这种冷冰冰的动物没有办法,只要碰见了,被吓得拔腿就跑,恨不得离它八丈远。 张月盈可不会任由人取笑,情绪刚缓了过来,便戳了沈鸿影的痛处,“我记得渺真你当初对桂花蝉赞不绝口,正巧又得了些,不若今天再做一些。” 一个人怕蛇,一个人怕虫,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去。 沈鸿影想到那盘骇人的虫子,心有余悸,表情果然抽了抽,求饶道:“阿盈,这个就大可不必了。” 这不就对了吗? 风过树影萧萧,沈鸿影昨夜新送的走马灯挂在窗前,偶尔透出一个少女的剪影。张月盈靠坐在沈鸿影身上,两个人彼此依偎,颇有几分岁月静好。 “对了,”张月盈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看沈鸿影,“你的功夫似乎挺不错,不论是那次在明惠寺,还是刚刚,都是一击致命。” 沈鸿影用大手包着张月盈的小手,道:“以前跟小舅舅学的?” 张月盈了然,圆善大师出家前是威名赫赫的少年将军,曾经力克蠕蠕,夺回凉州以北二十城,打通贺兰山脉,武功自是不凡。有他做老师,沈鸿影要是还练不出什么名堂来,可就真要惹人嗤笑了。 但新的疑问渐渐浮上心头,张月盈继续问:“按谭太医说法,你早就知道自己中了毒是不是?怎么能练武?” 沈鸿影眉心颦了颦,心里骂了谭清淮好几遍,那个家伙在他解毒昏睡的时候,究竟都讲了什么。 他道:“八岁那年,我意外坠马后一病不起,太医们都没有办法,小舅舅偷偷请了市井的一位医术圣手为我把脉,这才发现中噬心散。只是我中毒已深,那位大夫也无能为力,只能暂时拖住病情,指点我去黔州谭氏求医,这才有了谭清淮在我身边。” 沈鸿影讲得简略,但张月盈却知道其中少不了艰辛困苦,毒药发作的痛苦可不是谁都能熬过来的。 她仰头“吧唧”一口,亲在了他唇角,“以后都不会痛了。” 沈鸿影低头要亲回来,却被张月盈拿手挡住。 “别……别闹了。” 张月盈思索片刻道:“还有啊,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圆善大师军功卓著,前程大好,究竟为什么出家啊?” 沈鸿影眸色愈神,沉吟少顷,只答了一句:“因为愧疚。” 云里雾里的,张月盈没听懂,但也未追问。 翌日,沈鸿影久违上朝,张月盈辰时三刻坐了马车出门,去往东大街。 清晨的街道已热闹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小贩挑着担子走过街巷,两旁的铺子亦支开了摊子。 时隔大半个月,柳南汐的粤菜馆重新开张,取了个新名字——“广和居”。 此次,张月盈便是应她邀请,前去观看开张仪式。 第82章 以武服人让张大公子失望了,我既不娴…… 广和居张灯结彩,五色的彩缎从楼顶一直垂落到楼下,腰檐下悬了十盏精致的宫灯,大红的灯穗随风一晃一晃。 柳南汐亲自来迎张月盈,如今的她已封了寿安县君,衣裳首饰均不似从前,身着青绿瑞草云鹤长褙子,折枝花式纹样月白旋裙,手挽同色披帛,头戴山口冠和一对银镀金点翠串珠挑杆,另簪了满头鲜花,富贵清雅至极。 张月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柳南汐不自然地捋了捋云鬓,“让王妃殿下见笑。” 忽而乍贵,她还是不太习惯这般华丽的装束,可康乐县主一定要她如此打扮,衣裳已新做了三十余身,首饰头面这些更不必说,几乎是一股脑想要将缺失的十七年一下补偿给她。 张月盈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只称赞:“繁中有序,这身装扮不错。” 进了广和居内部,四面的墙壁均被粉刷一新,桌椅板凳换成了比松木更值钱些的柳木,半人高的山水屏风隔出一个个小隔间,每个隔间内均摆了一个白瓷瓶,插了木槿、蝴蝶兰等鲜花。 “这些均是外祖母和母亲参谋的。”柳南汐介绍。 短短几日,她便已对康乐县主和大长公主改了称呼,可见她们待她极好。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66节 “今日,外祖母去了九阳姨母家做客,但母亲来了,就在楼上的雅间。”柳南汐道,“她们原是不许我再经营此馆,说宗室贵女抛头露面总归不怎么体面。但耐不住我恳求,便应允了,还特地在玉山书院的欧阳山长处求了‘广和居’这个新名并一副题字。” “喏,那就是。”她指着一楼正中央的墙上挂着的卷轴,一手楷书,端庄大气,规矩严整,确乃欧阳山长的墨宝。 二人登上二楼,站在栏杆前,街上的情景恰好一览无余。 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过后,两只憨态可掬的南狮跳上门口半丈高的立柱,蹦跳舞动起来,一时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群,鼓掌喝彩声阵阵。特地从瓦子里请来的杂技班子亦不甘示弱,一个赤膊大汉走到门前,对着手中油灯一吹,一条巨大的火舌从他口中喷薄而出。未了,一个年轻女子登场,舞起了水袖,可谓翩若惊龙,比张月芬当日群芳宴一舞也不多逞让。 因柳南汐如今不便亲自出面,康乐县主便从名下的铺子里拨了一个得用的掌柜给她。场子热起来了后,这位姓付的女掌柜便在门口剪了彩,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广和居门户大开,食客一拥而入。 因外头嘈杂,柳南汐引了张月盈进了雅间,康乐县主正在里头,见了她,便再谢过一次。不久,席间端上了几盘虾饺、黄金糕等菜品,因味道甚好,张月盈将自己面前的东西都清理了干净。 柳南汐斟了一杯梅子酒敬张月盈,“请王妃殿下来,其一便是答谢您的庇护之恩,若无您相助,这广和居怕早成了一摊废墟。其二便是听闻殿下是凝波会馆的主人,想问问我这广和居够不够格入内?” 张月盈心想她果然另有所求,直言:“凝波会馆乃我与人合伙所开,只不过是占的股稍微大些,这等要事需先问过其他人。再者,广和居今日方重新开张,能够与否谈之尚早。” 说完,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那便等到日后见了分晓,王妃殿下再做决定。” 柳南汐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只要没直接拒绝便好。 突然,杜鹃急急地进了雅间,附耳对张月盈道:“姑娘,玉颜斋那便传来的消息,大公子亲自去寻春雨了。” 张月盈眉目一冷,向柳南汐和康乐县主告辞:“我尚有急事去处置,望县主与县君见谅。” 张月盈带着几个丫鬟赶到玉颜斋时,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对着斋门指指点点。 “听说是大家的公子,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呢?” “你没听那位公子说春掌柜是他们家的奴婢吗?主子管奴婢那是天经地义。” “啧啧……那姑娘可真凶!” …… 王府的家丁费了好大的功夫清理出了一条路,张月盈踏入斋中,眼前的场面并不如她所料。 一个橙衣的妙龄女子手持一根马鞭挡在春雨跟前,怒喝张怀仁:“大庭广众之下,岂容你纠缠不休。” 张怀仁挨了一鞭子,手臂上火辣辣的疼,他捂着胳膊,道:“在下都说了,她以前是我家的奴婢,这是我家的铺子。” “你敢再说一遍这是你家的铺子?”张月盈立于堂前,冷冷地看着张怀仁。 杜鹃适时出口:“好叫大公子知道这是我们王妃殿下的铺子,同您没有半点儿关系。春雨也早就脱了籍,如今是正儿八经的良民。您要钱不成,三番四次派人蓄意跟踪,我家王妃未曾计较已是看在微末的堂兄妹情分,您怎敢得寸进尺,闹事都闹到铺子里来了。” 杜鹃三两句便将事实陈述清楚。 “等等,”橙衣女子盯着张月盈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姑娘,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见过的,在鸣珂坊。” 张月盈打量她一番,想了起来,她便是那日邻座的蓝衣女子,似乎姓苏。 “我叫苏秋曳,那日你 走得急,不知听没听见。” “原来是苏姑娘。” 苏秋曳道:“我家中行三,叫我苏三姑娘便是。” 张怀仁听到此处,瞳孔一震,死死盯着苏秋曳,不敢相信他的推测。 苏秋曳摸了摸脑袋:“我刚刚听她们叫你王妃,但我刚来京城不久,实在不认得,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鹧鸪答道:“苏三姑娘,我家姑娘是襄王妃。” 苏秋曳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拍脑袋,指着张怀仁道:“他是你们王妃殿下的堂兄?” 鹧鸪点点头。 “他排行第几?” 鹧鸪道:“这是长兴伯大公子,生母为薛小娘。” “我的天呀!”苏秋曳发出一声土拨鼠的尖叫,“我爹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长兴伯的大公子才华出众,人品过人,敢情就是这样纠缠良家女子,意图霸占堂妹私产。我爹这是自戳双目了吗?” 张月盈若有所思:“敢问令尊是?” 苏秋曳回答:“鸿胪寺丞苏令则。” 这就对了,鸿胪寺丞就是原先的湖州刺史,有意与张怀仁结亲的便是他家,只是碍于张怀仁一直没钱登门提亲,这桩婚事尚未能落定。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张月盈叹了口气。 张怀仁弄清楚了苏秋曳的身份,赶忙道:“早听苏少丞说苏三姑娘才貌出众,娴淑文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什么名不虚传,言不由衷更准确些,苏秋曳就想不出那两个词有哪个和她搭边,这个张大公子张口就来,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一流。 她撇嘴道:“让张大公子失望了,我既不娴淑,亦不文雅,唯独会一点儿拳脚。” 正说着,苏秋曳用力扯了扯手中的马鞭,发出“咻咻”的声音,状似威胁。 作为一个文官的女儿,她不似已经出嫁的两个姐姐精于针黹女红,诗词歌赋,反倒喜欢舞刀弄剑,更个武夫一般。很让苏少丞头疼,想尽了办法为幼女寻摸婚事,这才看中了张怀仁,在伯府不受宠好拿捏,只要有他在,便不敢对苏秋曳如何。 张怀仁舔了舔下嘴唇,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当初,苏少丞有意招他为婿时,他只当对方惜才,故打算将女儿下嫁。现在,他终于搞明白了其中的缘由,难怪苏少丞一次都不让他见苏三姑娘。 这样逾越规矩、凶悍至极的女子,有哪个男人敢娶? 然而,张怀仁转念一想,这已是他能寻到最好的亲事,若不是苏三姑娘有这样的缺陷,哪能轮到他,少不得暂时忍了,留待日后再慢慢计较。 他继续向苏秋曳解释:“苏三姑娘,我与这位春雨掌柜实有姻亲关系,我是奉了她父母的命,来向她拿取些家用。” 好一个父母的意思,孝字压下来,这是想逼人就范。 “春雨,”张月盈看着张怀仁错漏百出的表演就觉得索然无味,“怎能仅听一面之词,你来说说。” 春雨从苏秋曳身后走出,对张月盈福了福,“姑娘容禀,家父家母确实对大公子寄予厚望,恨不得把全家都双手奉上,这银钱说是给他们,大概还是直接入了大公子的腰包。至于平日的家用,我父母管着伯府最大的几个庄子之一,吃喝不愁,我每月也捎给了他们一两银子。至于别的……我是实在拿不出来了……” 春雨扑通跪地,以袖遮面,嘤嘤哭泣起来:“玉颜斋的进项虽多,但这都是姑娘的,我若敢伸手,被查出来了是何后果,你们可曾想过?再……再说,我之前刚刚脱籍出府,打算自个儿做生意,却赔了一大笔钱,是姑娘帮了我,如今便是靠在这玉颜斋里做事还债,每月的那一两银子都是从我日后的工钱里支出来的。” 前半部分是真的,后半部分却是假的,又不是只有他张怀仁会睁眼说瞎话。 张月盈侧耳听着,只觉得春雨的本事长进了不少,连这等话术都学会了。 苏秋曳听着对春雨越发同情,忙安慰她道:“春雨掌柜,你在玉颜斋勤勤恳恳,我们都看在眼里,我家大姐姐只来了一回,便对你赞不绝口,说你为她设计的妆面好看,一定能早日还清债务。襄王妃殿下,您说是不是?” 第83章 大慈寺听小路子说你在这儿,顺路来接…… 张月盈乐得给春雨圆话,一本正经盘算:“按工钱来算,春雨约要再还十年,待今年归了总账,若盈利的多便免去一年。大堂哥与春雨的爹娘关系一贯很好,若是不满意,帮忙把钱还了就是。” 可算是打到了张怀仁的七寸。 他最缺的不就是钱吗? 说句实话,长兴伯府并未苛待他,几位公子每月的月例皆是一视同仁的十两,在外面应酬吃喝完全够用。真正让他发愁的其实是给苏家的聘礼,他疑心小冯氏看他不惯,故意压着婚事不理,害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殊不知其实长兴伯对他的婚事早有安排,压根就看不上苏家。 “五妹妹说笑了。”张怀仁道,“之前,我不知内情,这就回去跟春雨的爹娘说。” 张月盈道:“不必大堂哥去说,百灵。” 百灵今日未着劲装,被鹧鸪和杜鹃她们压着换了身浅紫的圆领缺胯四袍,腰系黄色腹围,梳了双垂髻,仍不改干练本色,伸手抓住了张怀仁的肩膀,反手将他扣住。张怀仁的贴身笑小厮也未能幸免,被襄王府的家丁制住。 “我是不方便管大堂兄的事,可有的是人能管。”张月盈看了看指甲,琢磨着换一个丹蔻的颜色,吩咐下人,“将大堂兄送回伯府,如实告知一切,请二婶和二叔父好生管教,莫要再惹出什么笑话了。” 张怀仁待要再说什么,百灵敏捷地往他嘴里塞了张帕子,紧接着几个人被拖出玉颜斋,斋内瞬间清净了。 远远一辆马车从东大街尽头而来,拉车的马匹共有两驾,行得稳健,一看便知并非普通人家。 马车在玉颜斋外停下,只见马车帘子动了动,隐隐露出了一截紫色衣摆。 沈鸿影走出马车,径直往张月盈张月盈的方向而去。 苏秋曳好奇地盯着沈鸿影瞧了两眼,心道这位襄王殿下果真名不虚传,姿容如玉,压低声音对张月盈道:“王妃殿下那日说要去寻的人便是襄王殿下了吧?” “还望苏三姑娘……” “王妃殿下放心,我定不多言。”张月盈话还没说完,苏秋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沈鸿影走到张月盈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你来做甚?”张月盈瞪了他一眼,语气却很温和。 沈鸿影直接握住她的手,“今日早朝完得晚,听小路子说你在这儿,顺路来接你。” 旁边的苏秋曳看得暗暗咋舌,没想到气质清冷的襄王殿下对待妻子竟是这般温柔,心里对张怀仁更看不上眼了。 春雨的困局已解,张月盈嗔了沈鸿影一下,便跟着他走了,两人的手紧紧交握,登车时甚至是沈鸿影直接将人抱了上去。 虽早看了场热闹,但市井中人仍议论起了沈鸿影。 “都说这襄王是个病秧子,可这人看着一点儿都不像。” “什么病?难道没听说过那是中了毒,如今没了毒,人不就好了?” “这王爷和王妃感情倒是好,我家的那个死木头对着我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更别提亲自来接人了。” …… 进了马车,张月盈自然地替沈鸿影去除头上的直角幞头,这东西左右长约四五尺,车厢内的空间被它衬得瞬间逼狭。 张月盈将幞头放在一边的斗柜上,问:“今日的大朝会怎么开得那么久?” 这个时候,连午饭的时辰都过了。 沈鸿影端起新斟的热茶,毫不避讳说道:“许国公的案子三司审得差不多了,今日朝上说的就是这事。” “那定下如何处置没有?” “许国公与京畿大营勾结倒卖兵器之事属实,兵部多位 官员事涉其中,一并发落。” 罪首许国公和京畿大营节制被判斩刑,子女流放儋州,兵部尚书和两位侍郎被罢官流放,其余的官员也全部被贬谪出京。 这一场事端里,目前获利最大的是许宜年的父亲,被皇帝指了承袭许国公降爵后的武宁伯爵位,可谓节节高升,人人都道他生了个好女儿。 至于许国公账目上无端消失的三千甲胄,沈鸿影暂时按下不提。 说完这茬,便到了襄王府。沈鸿影用了两三个小菜填了填肚子,倦意愈重,环着张月盈的腰在榻上睡了过去。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67节 “姑娘?”春叶端了净面的水进屋,被鹧鸪拦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张月盈接过春叶拧干的帕子,动作轻柔地为沈鸿影擦脸,他刚刚入眠,极易惊醒,张月盈只能维持着现有的姿势,不敢动弹。 好在几个丫鬟体贴,取来了几个靠枕垫在张月盈身后,她靠在上头便觉得舒适了许多。 秋阳柔柔,洒落在两个人身上,张月盈拿了本话本在看,屋内一时只闻沙沙书页声和沈鸿影清浅的呼吸。 窗前挂着沈鸿影送她的那盏新灯,随风而旋,张月盈偶尔抬头,便能瞧见灯里映出的剪影。 张月盈低头看了眼熟睡的沈鸿影,手指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不知怎么地却想到了头一回见他睡颜的场景。她轻轻替他拉好被角,又见过视线落回书页上。 岁月静好,莫不如是。 半个时辰后,沈鸿影自己醒了过来,见张月盈仍如半个时辰前一样,起身为她揉捏起了腰后和肩胛按揉了几下。他手法熟练,力道适宜,张月盈舒服得眯了眼,便听到杜鹃的声音:“姑娘,长兴伯府有人来。” 若是楚太夫人派人,杜鹃会直接说太夫人遣人来,而不是伯府,来者大约是为了张怀仁那事。 “请人进来吧。” 越过屏风入内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冯氏身边最得脸的余嬷嬷。这遭是余嬷嬷主动揽了差事,被晾在外头等了小半时辰也不见恼,对张月盈和沈鸿影行了个大礼,方才道:“大娘子特地让老奴前来传话,说王妃殿下的话她已收到了,大公子的事已禀给了伯爷,待伯爷下了衙便会有处置,给您个交代。大娘子还要老奴同您禀告,伯爷和她已为大公子相看了岳家,不会派人同苏少丞家说清楚,定不会坏了苏三姑娘的名声。” 余嬷嬷条理清楚,怪不得多年来都无人能替代她在小冯氏身边的位置。 张月盈道:“劳余嬷嬷走这一趟,二婶和叔父既已有计较,我便不再多言。杜鹃,送余嬷嬷出去。” 沈鸿影观察了余嬷嬷良久,人刚走他便感叹:“没想到冯大娘子身边还有这样的能人。” 张月盈说:“余嬷嬷是我二婶的陪嫁大丫鬟,可谓是桂芳园里的定海神针,我二婶性子有些急,若无她,怕是要因此闹出许多笑话来。” “不说这个了。”沈鸿影自背后环住张月盈,“有一件事还没同你讲,父皇今日令我迁去刑部。” “那翰林院的差事?” “归三皇兄了。” 成王门下不少人掺和进了许国公的事里,他本人同样受了牵连,工部、兵部、刑部的差事都被革了,发配到了翰林院。 张月盈想了想:“你的历书就快编完了,成王这个时候过去,岂不是直接摘了你的果子。” 见她想着自己,沈鸿影伸手抚平了张月盈微蹙的眉心,“毋须为这种事情计较,翰林院的学士大多不站队,下面的翰林大多是刚刚登科不久的年轻官员,究竟是谁做的事,他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对了,”沈鸿影顿了顿,“接下来我怕是要忙一段时日,但半月后的大慈寺法会我一定会陪你去。” 说完,不待张月盈反应,他在她鬓边亲了亲,张月盈顿觉有些羞涩,软软地靠在沈鸿影身前。 ### 每年十一月,朔风初至之时,大慈寺便会广开门,办一场极为盛大的法会。皇帝虽更笃信道家,但也会赐下不少珍宝法器,更况论日日烧香拜佛了太后。 法会前一日,太后便召了张月盈进宫,给了她不少如七彩琉璃宝塔、青釉莲花樽、阳绿翡翠念珠的物件还有一张两千两的银票,让她代为布施给大慈寺。 碧空如洗,鸿雁南飞。 张月盈方一下车,便在大慈寺门口碰见了长兴伯府一行人。 小冯氏携着张月芳,张月芬在成王府过得好,她便只剩下大女儿这个牵挂,近来一心给张月芳谋划新婚事,今日法会还约了靖国公家的夫人相看,马上就要定下了。大冯氏难得也出来了,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儿子。至于张月清和张月萍默默坠在队伍的尾巴,十分收敛,不过张月清的眼中仍难掩喜意。 因近来万事遂顺,小冯氏瞄了眼张月盈竟有闲心调侃:“许久不见王妃殿下,半个月前余嬷嬷回来同我们说,襄王殿下时时刻刻陪着你,待你极好,没想果真如此。” 沈鸿影陪在张月盈身侧笑了笑,不由让人觉得有些晃眼。 “殿下再次,岂能放肆。”楚太夫人年纪大动作慢,刚从车里出来,便听见小冯氏的话。 “祖母。”张月盈跑过去扶了楚太夫人下车。 楚太夫人拉着她左看右看,点了点头:“人没瘦,只是穿得简单了些。” 为了应景,张月盈戴了个莲花冠,服饰也尽可能的素净,只穿了件月白色的大袖衫,下着靛青百褶裙。 张月盈挽住住楚太夫人,白玉耳铛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娇嗔道:“这不是今日法会吗?祖母您之前每次见我,有那回不是衣着鲜亮?” 张月盈常常回山海居去看楚太夫人,祖孙两并不生疏。 楚太夫人注意到了被冷落在一边的沈鸿影,放轻声音对孙女耳语道:“他待你还好吗?” 第84章 长明灯我放不下你,无论何时何地,永…… 旁人听来这当是一句最普通不过的问话,张月盈知晓楚太夫人真正的意思,脸上泛起了两抹浅淡红晕。 她蠕动着嘴唇“嗯”了一声,心里不由想起,昨夜她要下床去倒杯水喝,手刚伸出床帐,就被他给强行拖了回去。中间休战时,她趴在枕头上低低喘息,身下痉挛不止,沈鸿影才肯拿了杯水放在她嘴边,火热的身子紧贴在她背上,不安分地动作。 张月盈敛了敛目,企图将脑袋里的杂念赶出去,想到自己刚刚竟然在佛门盛地想这种事,暗念了句:“佛祖恕罪。” 余光方瞟到风度翩翩的沈鸿影,她当即别开视线,这人精力充沛的有些过分了,可这实在不好与旁人说。 不过,今夜一定要把他扫地出门。 沈鸿影上前问过楚太夫人好后,贴心地为祖孙俩流出了相处的空间,自去寻前来参加法会的圆善大师。 小冯氏带着几个姑娘去找靖国公夫人,大冯氏牵着儿子去寻娘家弟妹崇庆侯夫人,张月盈挽着楚太夫人往地藏王菩萨殿去。 大慈寺内红墙夹道两旁,隐约露出一些长青的松柏,增添了些许翠色,行走在其中,楚太夫人同张月盈说起了长兴伯府近来的事情。 “你大堂哥的婚事已议定了,是黄家的四姑娘,小定都已经过了,只待年后办婚事。” 黄家便是黄贵仪的娘家,成王的母族,成王刚在许国公的事情上吃了大亏,长兴伯仍定下这门亲事,看来是铁了心要与之绑定。 “大理寺少卿的夫人身子眼看着就要不好,宋家长子长媳三天前来过一趟,既是以防万一,也是冲喜,六丫头的婚事怕是要提前,约莫下个月便要嫁过去。” 张月盈道:“如此也好。” 以张月清的性格,离开长兴伯府不是坏事,她与宋清扬两情相悦,婚后小夫妻俩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应当不算太难。 地藏王菩萨殿是大慈寺最幽僻的所在,红墙黑瓦的宝殿外松柏长青,因法会的关系,人流大多聚集于大雄宝殿,此处人烟稀少,唯有一个老和尚坐在角落的蒲团上念经。 “原是当年在京时,便为你爹娘在这里点了长明灯,这些年一直让这边的管事续着,如今既然回来了,按理怎么也该来一趟。”楚太夫人同那位老僧问过礼,捐了三百两香油钱,带着张月盈走到宝殿深处,亲自为两盏长明灯添油。 张月盈一勺一勺往灯内舀着灯油,默默听楚太夫人说话,暗沉沉的空间内,四周跳动的火光倒映在楚太夫人脸上,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伤怀,如同一汪幽深的水潭,晦涩而深不见底。 这种时候,再多的安慰都是多余的。 灯油加的差不多了,张月盈接过琉璃制成的莲花状灯罩放在灯盏上,后退一步,扶着楚太夫人往佛堂中央去。 地藏王菩萨金身佛像巍峨高耸,高坐莲花台上,慈眉善目地注视着来此的香客。拈了三支佛香在烛火上点燃,香烟袅袅,隐隐有檀香、乳香、沉香柏香和降真香的味道,张月盈一下便闻出这是梁武帝供佛用的七宝莲花香。此香名贵,可见大慈寺地位非凡。 张月盈持香插入香坛,而后跪于蒲团之上十指合一,心却不似方才平静,恍恍惚惚这么些年就过去了。她心里默念,乞求前世和今生早已故去的父母在天国喜乐安康,保佑生者日后顺顺利利。 敬完香,出了地藏王菩萨殿,楚太夫人要去寻欧阳山长几个老姐妹说话,张月盈也要去大雄宝殿替太后添香油钱。 张月盈一行人沿着甬道而行,秋风习习,吹得她衣袂飞飞,满园的银杏叶萧萧而下,铺就金黄一片,一个藏青衣衫的女子,头戴帷帽,与张月盈错身而过。 张月盈顿了顿脚步,回头朝那人看去,那人步子沉稳,背影不算纤细,观形体大约是个中年女子。 “姑娘,这人可是有什么问题?”杜鹃见张月盈紧盯着那人不放,担心问道。 张月盈收回视线:“无事,只是觉得此人看着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何人在哪儿见过。” 兴许是哪家的女眷,之前在宴会上见过。 张月盈不再多想,只当是个小插曲,去了大雄宝殿将太后交代的东西交给了大慈寺的主持。主持梵净大师虽是出家人,但与达官贵人打交道的这些年,早练就了左右逢源的本领,方谢过了太后的布施,言道必会日日为太后祝祷,又与平王妃寒暄,成功从平王妃手里拿到了五百两的香油钱。 看得张月盈暗自感叹,这大慈寺能成为京城最大、香火最旺的寺宇还是有原因的。 她走出殿门,沈鸿影正与一个身披袈裟的僧人在屋檐下交谈。见张月盈过来,沈鸿影不知同僧人说了些什么,二人并肩而来。 张月盈循礼合十双手,道:“月盈见过圆善大师。” 圆善大师打量了她一眼,忽而想起什么,含笑道:“王妃是三月十八那日来寺里进香的那几位姑娘之一吧?” “大师的记性真好。”张月盈道。 圆善大师道:“那日殿下也去了,第二天一早,你们还在山门见了一面,如今想来还倒真是有缘。” 张月盈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珊瑚手串,若不是被沈鸿影捡到了,这珠串早不知丢到了何处。 她接着感慨:“世上诸人有缘或无缘,或许就在那一瞬之间吧。” 或擦肩而过,或羁绊日深。 似乎忆起了什么,圆善大师有一瞬失神,复又捻着檀木佛珠道:“王妃说的是。我业障未休,日后也不必唤我大师,随殿下一道称呼我为小舅舅便是。” “小舅舅。”张月盈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 圆善大师笑了,从怀中取出一个海棠花佩,给张月盈当表礼,“这是我长姊昔年的物件,你收着吧。” 张月盈想了想,圆善大师口中的长姊便是沈鸿影的母亲叶皇后,这份礼还真当意义非凡。她对圆善大师保证:“多谢小舅舅,我会好好保管。”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将玉佩系在了腰间。 “我还要去准备等会儿讲经,就先离去了。”圆善大师道。 沈鸿影道:“小舅舅慢走,日后有空我会再去东山寺。” 圆善大师敛下眼帘:“那贫僧便扫榻随时恭候殿下驾临。” 圆善大师转身进了大雄宝殿,与梵净大师说起了话。 张月盈摩挲着玉佩上的海棠花图案,若有所思对沈鸿影道:“我才第二次见小舅舅,但总觉着他的心里好像藏着事。” 沈鸿影紧紧牵住张月盈的手,扣住她的手指,思忖有些事情还不是告诉她的时候,似嘘似叹:“世上之人自有其缘法,或看得开,或看不开,唯取决于自己走不走得出去罢了。” “那殿下有没有放下的事情?”张月盈微微仰头,两眸清炯炯,倒影着晴空的颜色,一直能望到沈鸿影内心深处。 沈鸿影心底不知名的角落倏地一颤。 殿内诵经声琅琅,殿外高香敬神明。两个人对望着,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末了,唯有沈鸿影的一句:“阿盈,我放不下你,无论何时何地,永永远远。” 突如其来的剖白令张月盈措不及防,她睫毛颤了颤,瞪了沈鸿影一眼,实则嘴角翘得老高。 没有哪个小姑娘不喜欢听别人说情话。 “就会说些好话来糊弄人。”张月盈娇嗔道,“香油钱和物件我已替太后娘娘送到了,这经啊咒啊,我实在是听不懂,也耐不住性子,还不如去禅房休息片刻,等着品这大慈寺的素斋。你若感兴趣便自去听,等会儿再到禅房寻我。” 大慈寺的素斋精妙非凡,能够用素菜做出肉的味道,张月盈早垂涎已久。 “好。”沈鸿影答应下来,又揽着张月盈的双肩嘱咐,“大慈寺虽是释家地界,但今日鱼龙混杂,说不准会被人冲撞,特别是寺西边的地界,那边普通百姓多。你自个儿要小心,我会让齐铭跟着你。” ### 大慈寺为张月盈安排的禅房位置不错,能依稀听到寺中的阵阵梵音,又不至于太过吵闹。 张月盈才坐下片刻,便有小沙弥送来了茶点,一共四枚,分别是咸干茉香椽、米裹胭脂球、冻露观音和凌霜糕,放在黑陶托盘里,被衬得很是精致。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68节 鹧鸪点了杯茶,递到张月盈面前,建盏中茶汤乳白,气息芬芳。 张月盈信手拿了根竹签沾了些许抹茶粉,正要往茶汤上图画,“吱呀”的一声,有人推了门进来。她警惕地盯着门口,下一瞬便放松了心神。 何想蓉和冯思意联袂而来,熟门熟路地坐在了张月盈对面。 “你们来的倒是突然。”张月盈道。 何想蓉目光上下扫过张月盈,调笑道:“若不是来的突然,岂非碰不见阿盈你这个大忙人?这半个月,你除了给我们送了账本,竟没有半点音讯。” 冯思意在一旁帮腔:“阿盈如今和襄王殿下打得火热,哪里还记得我们这些旧友。听说阿盈不过出一趟门,襄王殿下下衙还特意绕路去接,满京城就没有不知道的。” 张月盈面上有些挂不住,反驳:“你们可没给我下帖子,再说了凝波会馆的账目你们可理完了?还有平乐县住和何夫人如今恨不得把满京城的适龄公子都扒拉一遍,找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婿,我就不信你们还有那闲心。” “不巧了,我还真有闲心。”何想蓉捏起了米裹胭脂球,咬下一口,露出里头的玫瑰花馅,“有个问题想请教阿盈,听说襄王殿下的毒已经解了,那方面……” 第85章 抱在一起那尼姑看起来怎么那么像威远…… “咳——咳——” 张月盈被何想蓉大胆的言论下了一跳,一口气呛在了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手里的竹签“啪”地跌落进建盏,将乳白的茶汤搅和得一团乱。 鹧鸪忙给张月盈顺气,对何想蓉道:“何大姑娘,我家姑娘虽与您自小关系便好,但您也不能问这种私密的问题。” 何想蓉倒了杯清水递给张月盈,诚恳赔罪道:“家里人都不肯跟我讲,我也是好奇,才想知道那么一点点儿。” “想都别想。”张月盈哼了一声,舀了一勺茶粉,换了个新建盏调制茶汤。 禅房的屋顶上,百灵座于琉璃瓦上,神情警惕,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忽然,她眉眼一凛,反手一掌向后推出,抓住了齐铭的护腕。 “百灵姑娘,我奉殿下的令跟着王妃殿下,能否先放开?”齐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有些无奈。 百灵眼中警惕未消,上下扫了齐铭一圈,才慢慢松开了手。 手腕恢复自由,齐铭掀衣坐在百灵旁边的瓦楞上,毫不客气道:“我在此处歇歇脚,百灵姑娘想来是不介意的吧?” 百灵懒得理他,抱膝坐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齐铭偷偷瞟了人家姑娘一眼,心里腹诽,孤僻成这样的女子简直比块冰都冷。 “当——当——当——” 霎时,大慈寺西的佛塔的钟声响起,连续七下,急如风火,响彻长空。 乳白茶汤之上方重绘了一方菊花图,张月盈手中竹签停滞了一瞬,图案偏离了少许,瑕疵虽小但格外显眼。 “怎么了?”张月盈问。 大慈寺每两个时辰击三下钟,如今既不到时辰,更是敲了足足七次,这般情景分明是唯有极为紧急的情况时才会发生。 百灵从禅房打开的窗子跃了进来,动作轻盈,走到张月盈跟前,言简意赅道:“姑娘,有人在搜寺。” “百灵姑娘,你这也说得太简略了。”齐铭紧随其后进入禅房,“禀王妃,是京兆府发现了在逃的要犯,正在抓人。” 好好的法会竟然混进来了逃犯,冯思意不算胆小,还是吓了一跳,“人犯往哪个方向去了?没朝这边来吧?” 齐铭回答:“尚且不知,但冯二姑娘不必担忧,平乐县主和冯大姑娘处均有武僧相护。” 张月盈眼底掀点点波澜,眉心蹙了蹙,她记得沈鸿影之前提醒过她不要往大慈寺西去,难道他早就清楚那里会发生何事? 恰在此时,一队衙役停在了禅房之外,青衣大袖圆领袍的官员躬身在外,隔门对张月盈道:“卑职京兆府录事韩天石,奉令巡查,望襄王妃殿下见谅。” 张月盈抿了口茶汤,淡定自若道:“既是公务,便请韩录事自便,只一点我这处多为女子,请录事的手下手脚轻些,更不要动手动脚。” 京兆府的衙役大多均是几代世职,虽有能力出众者,但总体而言仍是良莠不齐,有些衙役总爱借职务之便占些小便宜,这是张月盈所不能容忍的。 韩录事恭敬道:“那是自然。” 张月盈、何想蓉和冯思意坐于屋内照常品茗吃点,京兆府的衙役将禅房四周搜了一圈,朝韩录事摇了摇头。没有寻到人,韩录事向张月盈拱手揖礼:“叨扰王妃,然人犯尚未被缉拿,还请王妃多加小心。” “韩录事辛苦,”张月盈道,“你也是奉殿下的命令行事。” “那卑职便告辞,殿下和孟少尹还等着卑职复……”韩录事话说到一半猛地停住,诧异地看向张月盈。 张月盈印证了心里的猜测,自顾自地舀着冻露观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韩录事自去吧。” 韩录事刚带着京兆府的衙役离去,出门打探消息的杜鹃便回来了,她去的时间不算久,才走到院外的甬道就往回折返。 “姑娘,事情已经打听清楚了,原是有个京兆府的小吏在寺西面瞧见了人,报给了京兆府。还有……”杜鹃欲言又止,“京兆府刚刚发现有人死在了地藏王菩萨殿,死的人是许七姑娘。” 死人的地藏王菩萨殿张月盈不久前才去过,难怪杜鹃后怕。 冯思意与何想蓉关注的重点则在许宜人身上,“等等,许宜人不是早被流放了吗?” 许国公的案子结得快处置得也快,许国公府的家眷早在七天前便踏上了南去的流放之路。 一是自己了解,二是沈鸿影平日亦会同她讲些,张月盈因此知晓的更多些,她道:“流放的队伍刚刚出京不久,第一日的夜间许宜人便不见了踪影,不过众人皆以为这是信阳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的手段,是以不过做了做样子找人,实则无人敢深究。” 只是谁也没想到许宜人竟然会突然出现在大慈寺,还是这般结局。 屋内气氛一时低落,张月盈想得倒开,吩咐侍从严守院落,一个人都不能放进来。 半个时辰后,京兆府仍未寻到人犯,而警戒已然渐渐放松,按原先的安排,众香客前往大慈寺膳堂用午膳。大慈寺的膳堂就在大雄宝殿以北不远处,窗明几净,许多个十二三岁的小沙弥端着托盘来回上菜。 因突如其来的意外,香客们都没有什么胃口,张月盈执箸,只简单地尝了几道菜,便匆匆折返。大慈寺为香客们安排的院落均集中在一处,一大群人汇成一群,张月盈与楚太夫人一道走,小冯氏在旁与靖国公夫人聊得火热,张月芳与靖国公四公子二人眉目传情,这门亲事显然已经彻底落定了。回途经过一方圆亭,圆亭周围以帷布遮掩,一问才知,是亭子正在重新上漆,如此是为了预防漆壳开裂。 正巧韩录事带着之前的那队衙役与香客们迎面相遇,他们已搜过了几处,都没有找到犯人踪迹,只剩了亭子这里。 韩录事向众人致礼,不曾出声,唯恐打草惊蛇,刚一挥手,四五个衙役拽住亭子周围的帷布猛地拉下。帷幕落下,看清亭中的情景,香客们无不发出了惊叫声。 “皇甫将军!” 楚王的亲舅舅皇甫将军正在亭中,怀里抱着一个身着缁衣的尼姑,两人举止亲密,搂搂抱抱,一见便知二人关系非凡。 “佛门重地,行此龌蹉之事,亵渎佛祖,简直叫人没眼看。”有人嗤笑一声。 张月盈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女尼的背影只觉十分熟悉,她的眼睛忽地瞪大,她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早晨甬道上遇见的那个帷帽女子吗? 等等—— 这个背影更像另外一个人。 靖国公夫人突然出声,替张月盈说出了她想说的话:“那尼姑看起来怎么那么像威远伯夫人呢?” ### 大慈寺内休憩的官眷不少,京兆府一股脑搜查下去,惹得一连串的禅房鸡飞狗跳。皇甫将军一家的院落位于客院西北,占地一亩,内有一间倒座大禅房、两间耳房、一方双头亭。 皇甫将军夫人在院落里走来走去,步履急躁,时不时回头问身边的丫鬟:“将军可曾回来了?” 丫鬟摇摇头。 皇甫将军夫人的脸色更加难看,念念有词道:“什么事情重不重要,我就不该答应答应他今日做这事,要是被抓到了……” 然而,皇甫将军夫人也明白这种事她做不得主,成王被许国公牵连,楚王正当发力的时候,钱是万万不能缺的,眼看着京兆府放松了神经,才敢重新捡起了那样生意。 忽然,院外传来了激烈的叩门声。 人终于来了,皇甫将军夫人严阵以待,屏吸半晌,她道:“开门吧。” 门扉敞开,皇甫将军夫人本以为进入院中的会是府尹和少尹三人中的其中一人,但来人却是沈鸿影。她忽地反应过来,威远伯的案子的主理人似乎就是襄王。 “见过襄王殿下。”皇甫将军夫人朝沈鸿影屈膝肃拜。 “免礼。”沈鸿影摆了摆手,径直朝禅房的方向走去,身后的两列衙役冲向两侧的耳房。见势不妙,皇甫将军夫人果断挡在半路上,对沈鸿影正色道:“敢问殿下这是何故?我家将军正在禅房中小憩,还请殿下通融莫要打搅。” 沈鸿影一个眼色,两个衙役上前架住皇甫将军夫人,将人搬到了一边。沈鸿影推门进入禅房,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樽弥勒佛像、几个蒲团还有简单的家具,而皇甫将军并不在其中。 沈鸿影扫了眼,便转身踏出门槛,冰冷的目光几乎要把皇甫将军夫人冻住,“倒不知皇甫 将军究竟在何处?夫人又为何阻拦?” 皇甫将军夫人不好回答,忐忑地绞着手里的帕子,只盼望衙役没有搜出什么要紧的东西。 沈鸿影继续徐徐道:“将军夫人确实应该担心。听说令姐病症已然大好,竟从养病的别院偷偷摸摸来了大慈寺,而皇甫将军同时外出却未告知予你。我若是将军夫人,真是不得不深思。” 沈鸿影一番话搅乱了皇甫将军夫人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衙役从禅房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玉环,大喊:“殿下,找到了!” 沈鸿影取过玉环打量了一二,抬眼看着皇甫将军夫人,眼神轻蔑:“不知将军夫人还有何话可说?刚刚死在地藏王菩萨殿的许七姑娘身上有一对玉环,这便是遗失的那一只。” 恰在此时,报信的丫鬟冲入院内,神色焦急,高声喊道:“夫……人,不好了,大姨奶奶和……和将军在膳堂不远处的亭子被人瞧见抱……抱在一起。” 皇甫将军夫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帕“啪”地落在地上,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第86章 妻姐妹妹,是我对不起你,可……可我…… 圆亭内的威远伯夫人骤然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似受惊的山鹿哆哆嗦嗦蜷进皇甫将军怀里,低头不愿让旁人瞧见她的长相。她一这般,皇甫将军仿佛就按捺不住怜惜之心,对韩录事喝道:“京兆府就是这样办事的吗?” 皇甫将军气势汹汹,韩录事却似见惯了一般,巍然不动,只道:“公务在身,搜查乃应有之责,况人犯在逃,且可能犯下命案,若不尽快抓捕归案,京城百姓恐难以心安,还请将军见谅。” 韩录事所言句句在理,皇甫将军无处反驳,然京城权贵多在此地,今日亭间这事儿恐怕即刻便会传遍京城。 西风萧瑟,落叶缤纷,散乱的银杏叶来不及扫去,恰在此时,皇甫将军夫人快步行来,踩得树叶蹦噶作响。她乍一见到丈夫和姐姐,一口气喘不上来,险些直接厥了过去,被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扶住,好容易才缓过来。 皇甫将军夫人语无伦次,指着两人的手不住颤抖,“你……你们……”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只是听说,她还能不信,但亲眼见证了自己的丈夫的确与姐姐搞在了一块儿,由不得她再自欺欺人。 “夫人……我……?”皇甫将军支支吾吾,试图安抚妻子,“我和大姨姐……” 他突然止住了话头,他和威远伯夫人究竟在干什么根本不能说,两相比较取其轻,皇甫将军果断选择让夫人继续误会。 皇甫将军夫人乃是次女,性子算不上刚强,眼瞧着自个儿好心收留的亲姐不顾廉耻和丈夫搅和在一起,眼泪唰地成串落下,指着威远伯夫人道:“好姐姐,你可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威远伯犯了事,你又患了癔症,如果不是是我进宫为你求情,你如今还在京兆府的大牢里等死呢!也是我好心收留了你在别院养病,为你延医请药,关照三个外甥。你就是这样报答妹妹我的?你竟是不怕佛祖瞧见了从天上降个雷来劈死你吗?” 皇甫将军夫人泪水如注,想到她这两月对威远伯夫人的关照竟最终引狼入室,更感委屈,嘤嘤哭泣起来,怎么玩也止不住。 临时找来的缁衣并不合身,肥大的袖子一直往下掉,扯下了领口一角,露出了半个肩膀的中衣。威远伯夫人拢了拢衣裳,娇滴滴地拉住皇甫将军夫人的衣角,哽咽道:“妹妹,妹妹,是我对不起你,可……可我也没有办法……” 此情此景,众香客免不了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将军夫人对她这姐姐可真是够意思了。” “若不是将军夫人出力,那楚清歌同云三姑娘的婚事早就保不住了。” “被亲姐背叛,将军夫人可要沤坏了,若我是她,就将荀氏扫地出门。” 然而,事情最后的走向更叫人瞠目结舌,当事人之一的皇甫将军被撂置一边,荀家两姐妹竟抱头痛哭起来。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69节 终究是观者太天真,还盼望着能见到一场姐妹反目的撕逼大戏。 长风悠悠,张月盈看着亭内的闹剧,余光里忽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蓦地抬头,沈鸿影从客院的方向缓步朝张月盈他们的方向行来,身后一串衙役,一看便是追着皇甫将军夫人而来。不过,衙役衣服上似乎是京兆府的标识,他如今已改去了刑部,怎么也应该是刑部的衙役跟着才对。 张月盈思量少顷,想起沈鸿影唯一可能还与京兆府有关联的事情——威远伯的案子还没结呢。因主犯已死,案件牵涉人员众多,勘察起来格外困难,时至今日还未结案,沈鸿影这个主审自然不能当甩手掌柜。 沈鸿影先走过看她,又问候了楚太夫人安好,张月盈凑到他耳边低声耳语:“我刚刚在地藏王菩萨殿外头的甬道遇到了个戴帷帽的女人,看身形很像威远伯夫人。” “多谢阿盈同我讲。”沈鸿影颔首,熟稔地摸了摸张月盈的发顶,张月盈白了他一眼,他方悻悻挪开手。 青白襕衫的青年转身大步向前,对皇甫将军道:“皇甫将军许久不见,将军夫人想来有话还没告诉你,刚刚在将军休憩过的禅房里寻到了这个。” 沈鸿影抬手,手中悬着一枚玉环,环下坠着的红色长络随风摇晃。 “不知将军可还认得?许国公府罪人许氏于六日前失踪于京郊五柳驿,一个时辰前被人发现死于大慈寺地藏王菩萨殿,颈部被利器连刺数下,流血而亡。” 皇甫将军整理好了衣衫,掸了掸衣袖的灰尘,不紧不慢说道:“襄王殿下好闲的功夫,殿下虽暂在刑部,但这命案怎么看都该归京兆府管,您实在是越权了。” 有一个外甥是朝堂上实力雄厚的楚王,亲生女儿又做了王妃,皇甫将军这些年均是受人奉承,不免显出了一二倨傲。沈鸿影身后小路子拂尘一甩,呵道:“皇甫将军,你是何身份,我家殿下又是何身份,谁允许将军以这种态度对我家殿下说话?且见亲王不行礼,将军的礼仪是忘得一干净了吗?” 被小路子这么一提醒,皇甫将军这才不情不愿对沈鸿影抱拳行了一礼,“襄王殿下安好。” 成王被申饬,实力大损,楚王的前景一片大好,他着实有些得意忘形了。 “将军免礼。”沈鸿影神色淡淡,仿佛皇甫将军行与不行这个礼于他皆无妨碍,受了这个礼,更是显得他气度宽宏。 偏偏皇甫将军被指出理亏在先,想端架子也端不起来。 小路子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将军自三年前对南诏用兵失利后,仅管着西山附近的一队禁军,不怎么清楚朝中的权责划分也是正常,故而言道许 七姑娘之死该归京兆府处理。然而,许国公一案由三司联判,刑部执行,许七姑娘失踪于流放途中而今身死,本就当由刑部追查。” 得了沈鸿影继续的示意,小路子继而补充:“再者将军忘了一件事,我家殿下并非与京兆府毫无关系,威远伯的案子如今还攥在我家殿下手中呢。” 和一个内侍计较,皇甫将军本人只觉得掉价,但小路子最后一句话让他心头一震,面上装作云淡风轻,道:“襄王殿下,中贵人这话我却听不太懂,我与已死的罪人楚子澄是连襟不假,但这事查了那么久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啊。” 沈鸿影手指捋顺广袖的褶皱,抬起眼帘,视线移向仍在抱头痛哭的荀氏姐妹,“此事目前看着似乎与将军无关,但威远伯夫人荀氏可逃脱不了干系。” “襄王殿下这是何意?”皇甫将军眼底骤然闪过一丝紧张。 沈鸿影道:“将军夫妇当初从京兆府带走荀氏用的理由是其身患癔症,神志不清,刺杀楚子澄仅是因犯病时神志不清。但是,现在本王观她神志清醒,思维敏捷,不知将军府延请了哪位神医短短两月,竟能使癔症之人重新清醒。父皇近来为头风所扰,不若将军举荐此人进宫看诊,以解君上烦忧。” 这话被皇帝知道了可还得了,他从何处去找一个神医来,若编一个治好病后就翩然离去的外地医者一听就很假。 皇甫将军半晌未答。 “将军既说不出,那本王有理由认为荀氏根本没病。”沈鸿影说,“假装癔症只是为了逃脱杀夫之罪,犯了欺瞒之罪。而刺杀楚子澄,本王更是有理由揣测荀氏乃受人指使行灭口之事,从而隐瞒实情,保护其他受益之人。” 威远伯府搜府,抄查出来的赃银与账目的数量对不上号,有三分之二的银两缺口不知去向,京兆府一直在追查此事。 “将军的私事,本王并无理由干涉,但荀氏京兆府今日必得带走,宫中医术精湛的太医不少,请一位仔细看过后便知其有无扯谎。” 沈鸿影一锤定音,两个衙役上前隔开皇甫将军,不让他阻拦,另有两个衙役分开荀氏姐妹。威远伯夫人见势不利,眼白一翻,作势就要嚷出声,衙役们经验丰富,干净利落地把一块还算干净的白帕子塞进了威远伯夫人口中。威远伯夫人腮帮子鼓鼓囊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皇甫将军夫人似乎将姐姐和丈夫的背叛忘得一干二净,拉住一个衙役,语气凄切:“你们抓我姐姐做甚?都是楚子澄那个杀千刀的,她可什么都没有干啊?” 沈鸿影依旧风度翩翩,背手道:“将军夫人还是好生与皇甫将军谈谈,他隐瞒你的事情可不少,若有一日,便悔之晚矣。将军,近日且毋离京,许七姑娘之事刑部还得传唤将军。父皇前些日子频频召二皇兄进宫,你也不想影响二皇兄,对吧?” 楚王今日未至大慈寺,便是在宫中随皇帝一道修道服丹,这可是绝对是受宠的体现,预示着楚王距太子之位再进一步,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襄王殿下说的是。”皇甫将军把气都憋在了心里,任何动作都不敢有,只道,“只是妻姐身子骨娇弱,还望殿下多加关照。” 张月盈在一旁听到这里,已听出这事定不单纯,但不管装得也好,还是其他缘由,皇甫将军和威远伯夫人结结实实抱在了一块儿,他是怎么有脸说出“妻姐”这个词的? 大慈寺的梵净大师匆忙赶来,小跑跟在京兆府少尹孟修远身后,孟修远一张冷脸,步伐紧凑,走路带风。 沈鸿影待他过来,直接问:“人抓住了?” 第87章 逼问难道还要她自欺欺人,他没在里头…… 孟修远点点头:“人在大慈寺西寺门外静慈街的一家小摊上,抓住时正扮作店家在那儿擀面皮,面没煮熟就捞了起来,被吃了面的一位老汉痛骂。” 而那位老汉是个乡下人,脾气暴躁,又无甚文化,京兆府的衙役被迫听了许多骂人的哩语,怎一个脏字了得,不过也都偷偷学了几句以备来日之需。 孟修远继续甩出更新的消息:“人已带回了京兆府关着。另外,许七姑娘那里也查出了些眉目,楚仵作已初步勘察过凶器是一支金钗,下官借了兵马司的人在寺内搜寻,于寺西佛塔下的一个水缸里寻到了这枚钗子,楚仵作看过,与许七姑娘颈部的伤口吻合,已派人去查了。” 侧目瞧着那枚钗子,张月盈觉得上面所用的工艺和款式都有些眼熟,她眼珠一转,终于回忆起在何处见过。百宝楼的掌柜上个月和总账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本册子,里头画了不少百宝楼的匠人新琢磨出的珠宝样式。张月盈只简单翻了两页便没有再管,没想到倒是在这瞧见了其中的一件实物。 她犹豫片刻,侧头低声对杜鹃吩咐了几句,杜鹃前去对同沈鸿影说了些什么,她便捧着那根钗子回来给张月盈看。 是一只银鎏金累丝炸珠垂头钗,周身未见任何宝石镶嵌,款式十分素净,乍一瞧并不显眼,虽细节稍有不同,但大体还是按着图册上来的,花丝打得极薄极细,这是百宝楼特有的工艺。不巧的是寻到钗子的水缸久未启用,已是个空缸,钗尖残留的血渍尚未洗净。胆小的女眷香客瞧了,别过头去,嘴里说着:“拿开!拿开!”,仍偷偷抬眼偷窥。 张月盈点头。 杜鹃捧着钗子交还给京兆府的衙役,对沈鸿影和孟修远说:“殿下,孟少尹,我家姑娘已看过,确是出自百宝楼,百宝楼的掌柜待会儿便会将册子送过来。” 百宝楼和玉颜斋一样,均是一客一记,只需去查了便知晓买钗的究竟何人。 僧帽滑落,威远伯夫人一头发丝垂落,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看不出任何具体的表情,只有触及钗子时,眼神微微闪动。 沈鸿影挥了挥手,威远伯夫人就被衙役带走,至于皇甫将军,没留给他半个眼神。孟修远带着京兆府的衙役迅速离开,留待众人思考威远伯夫人他们究竟还犯了何事,沈鸿影走到张月盈身旁,楚太夫人看出他们有话要讲,主动提出让小夫妻两个单独走走。 铅云压顶,呼啸的朔风卷起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刮过甬道。 红色夹墙之内,张月盈与沈鸿影并肩而行,秋风吹得人有些瑟缩,沈鸿影回头看了小路子一眼,小路子知机地从随行的一个小内侍手里拿走了件雪灰色绣缎水仙金寿字纹大氅递给沈鸿影。沈鸿影拉住张月盈,将大氅披在她身上。张月盈巴掌大的小脸被毛领衬得愈发娇小,整个人仿佛埋在了氅衣里。 半晌,沈鸿影终于系好了氅衣的黑色系带,从怀中掏出一串菩提子珠串,每颗菩提子皆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圆润,米白混着墨绿,好似传统的山水画。 珠串被沈鸿影放入张月盈手中,入手的手感冰凉,张月盈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沈鸿影慢条斯理的声音从她耳边想起:“阿盈,这珠串是梵净大师亲自开过光的,要好好收好。” 他的语明明很正常,但张月盈莫名觉得有些阴沉沉的,令她想起秋日的红枫林,纵然面上色彩斑斓笑语盈盈,内里却是一眼望不到底萧瑟凄凉。 “沈渺真,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什么事要解释?” 张月盈仰起头,对上那双黑眸,眼底忽而亮起,但随着似乎永无停止的沉默,又暗了下来。 她有很多疑惑,也有很多怀疑,但她不愿直接去查,想亲口听见沈鸿影的解释,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沈鸿影抿着唇仍旧一言不发,张月盈却觉得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更凉了些。 “阿盈,我……我没有……” 过了许久,他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词,张月 盈直接打断:“沈渺真!” 算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直接诘问他,可他来来回回都是那些糊弄人的话,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 张月盈向前几步,眼睛死死盯住沈鸿影,“沈渺真,你左不肯说,右不肯说,是真把我当成了糊涂蛋了,随便糊弄糊弄就完了,是吗?” “我没有。”沈鸿影试图辩解,却言语苍白。 氅衣拖地的年轻女子步步紧逼,娇小的身影堵在白裳青年面前,青年身后就是退无可退的红墙。 “沈渺真,还是如你端阳那日所说的一般,你我二人之间仅是形势所迫,你从未想过于我坦诚相待?” 女子好看的柳眉略略皱了皱,语气格外认真。 张月盈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连她都未能免俗,可一切的迹象表明,沈鸿影藏着的秘密太大,他的谋算从未停歇,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波涛汹涌,总会有破海而出的那一日。 她不想等到那一日才知晓真相。 女子削葱似的玉指戳在沈鸿影胸口,仿佛发泄般故意用力摁了摁,沈鸿影吃力地呼痛一声,张月盈却恍若未闻。 沈鸿影垂眸,睫毛如同小飞虫扑闪,恳求:“阿盈,别问了,行不行?” 真实太残酷,他不想用话骗她。 “既然现在不说,那日后也不必说了!” 张月盈放开手。 他明明清楚她想问的究竟为何,威远伯夫人突然出现在大慈寺和皇甫将军凑在一起,许宜人突然身死,京兆府的要犯被发现,那么多事情凑在一块,而沈鸿影偏偏就带着京兆府的衙役及时出现,还事先提醒她大慈寺西要出事。 难道还要她自欺欺人,他没在里头掺和一笔? 她愤怒地“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将石板路踩得嗒嗒作响。沈鸿影伸手,只抓住一抹空气,身影怅然,被小路子提醒了几声,才提步追了上去。 ###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浣花阁内,灯影绰绰,角落里的几盏明角灯均被点亮,烛火辉煌。 张月盈坐在罗汉床上,身前的长案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和各式调香工具,年轻女子的单薄身形被灯拉得老长。 鹧鸪和杜鹃缩在房间一角,对视一眼,谁也不敢率先去劝。 青年男女生活在一处,难免摩擦磕绊,张月盈和沈鸿影之前也吵过几次,但事态从来没有这次这般严重。 但是,两人在大慈寺闹起来时,她们两个丫鬟就在一旁,看在眼里觉得就是沈鸿影的过失更大,谁叫他支支吾吾连个囫囵话都讲不清楚。 “鹧鸪,”张月盈突然出声,“庄子上送来的郁金香可还有?” 鹧鸪忙道:“养在西暖阁的水缸里,是插花观赏,还是做别的用途,都在等姑娘示下。” 从小冯氏手里薅到的东山的温泉庄子张月盈没有让它闲置,借着地热盖了个温室培育各种花朵,甚至连反季节的花都养住了不少,郁金香便是其中之一。 张月盈吩咐道:“将花拿来,再去库房里取些熟沉香、苏合香油、茱萸子、干姜还有蜂蜜。” 自家姑娘一旦心情烦闷便会调香,鹧鸪给了杜鹃一个眼色,示意她照管好这里,绕过屏风出门。 方一合上门扉,鹧鸪转头便对上了满脸笑容的小路子。 “鹧鸪姑娘,王妃殿下可消了气了?” 鹧鸪撇了撇嘴,亦无甚好脸色:“我家姑娘脾气大,若襄王殿下受不了,尽可离开。” 檐廊下,沈鸿影身披玄狐墨玉大氅,坐在一张圈椅上,静静地望着随夜风摇曳的干瘦枝条,背影十分寂寥。 小路子忙为自家殿下辩驳道:“好鹧鸪,我家殿下是有话,这不是没法子进去说吗?” 小路子以为自己暗示得够清楚了,鹧鸪还是转身就走,忙拦住了她,“可否放……” “想都不要想。”鹧鸪不假辞色,“浣花阁的所有事皆由姑娘作主,若无她的意思,任何人不敢擅动,我可不想吃挂落,还是殿下自己想想法子为好。” 说完,她便急匆匆往库房而去,刚刚耽搁了不少时间,就怕取东西取迟了。 鹧鸪取了一盘东西回屋,搁在长案上,轻声唤了句:“姑娘。” 张月盈闻声抬头,走马灯下,女子面容恬静,安然怡然,仿佛没有受到任何烦扰。 她看了一眼托盘上的东西,微笑道:“都齐了。” 手指抚过娇嫩的郁金香花瓣,而后揪住花尖撕下,一瓣瓣的花瓣落入研钵,张月盈握住钵杵用力碾下,腮帮子鼓鼓,显露了唇边两个小酒窝,嘴里碎碎念着,好似钵中碾着的是沈鸿影本人一般。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70节 杜鹃和鹧鸪在旁帮忙将沉香研磨成粗粉,干姜与茱萸子磨成细粉。张月盈接过粉末过筛,混入了郁金香花泥之中,捏成了长片。 张月盈揭了盛有苏合香油的罐子,将长片一一置于油中,静等着香片浸泡完毕。 张月盈借着灯光翻动着百宝楼的册子,记录的册子一式两份,一本送到了京兆府,剩下的一本就被张月盈要了过来。她一行一行看下去,不知翻了多少页,在银鎏金累丝炸珠垂头钗那一栏登记的乃是楚王妃皇甫白英。 纤长的睫羽投下一片弧形阴影,张月盈手指滞在那一行小字上,久久未曾移动。 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牵涉到的这些人…… 张月盈不敢细想。 第88章 拉钩上吊她不过是想要吓吓他,他却敢…… 杜鹃拨动了熏炉里的银丝碳,回头对张月盈道:“姑娘,火差不多了。” 鹧鸪取了一个竹制抽屉过来,张月盈用镊子夹了被苏合香浸入味的香片放在上头,送到熏炉上去慢慢烘干。 因点了炉子,屋内暖融融的,杜鹃捡了几枚炭火放进手炉递给张月盈,“姑娘仔细着些手,若是生了冻疮就不好了。” 儿时,张月盈冬日贪凉跑出门晚学,手被冻的通红,十根指头肿胀到了平常的两倍粗,被楚太夫人压着泡了一个冬天的热水又涂了冻疮膏才好了。此后,虽未曾再犯过,鹧鸪和杜鹃她们还是对此万分小心。 “早已涂过润肤的乳霜和花露,担心这个做甚?”长冻疮的滋味并不好受,张月盈自个儿也不愿意再来一回,接过手炉放在膝上,一手贴着手炉,一手翻着鹧鸪新拿的话本子。 晚风轻轻吹着流云,寂寂冷辉透过窗棂缝隙洒满内室。 张月盈沉默了一会儿,问杜鹃:“外头人还没走?” 声音轻的几乎微不可闻。 杜鹃正在关照着熏炉的炭火,回答:“奴婢听着外头人还在。” “方才出去的时候瞧见人就等在檐廊下面,怎么说都不肯走。”鹧鸪拿着鸡毛掸子清扫着家什的灰尘,顺口插嘴道。 虚开一道半指宽的窗缝,如水寒意一阵一阵往屋里涌,张月盈仅触了几息便合拢窗户,吩咐:“将我另一个山水梅花铜手炉寻出来。” 话里的手炉是三年前张月盈常用的,直到换了如今这个白铜镂空手炉方被逐渐闲置。 鹧鸪领了命,只以为自家姑娘偶然想起了旧物,打算拿出来用一用,在侧间的黄花梨大箱子里翻找了约半盏茶的功夫,找着了另一个手炉,然后朗声问道:“已寻得了,姑娘可是要换了这个。” 张月盈饮了一杯新热的豆蔻熟水,淡定道:“添了碳,送到外头去。” 两个丫鬟被张月盈的吩咐骤然砸懵了半个脑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姑娘心里的气说消也没全消,惦记着外头风寒天冷,专门让她们送取暖的物件出去,可话里透出的意思仍旧是闭门不见。 鹧鸪和杜鹃二人很快达成了共识,主子们的事他们自去操心,她们这底下的丫鬟只管依着姑娘的意思行事便是,于是,鹧鸪拿着装了暖碳的手炉退出里屋。 檐廊下,小路子揣着手踱来踱去,不知过了多久,浣花阁正堂的门拉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了鹧鸪的半个脑袋。 小路子忙凑过来:“鹧鸪姑娘,可有什么消息?” 鹧鸪将手炉递给小路子:“我家姑娘给殿下的。” 小路子面上闪过一丝惊喜,思忖王妃的态度这是缓和了,那么…… 鹧鸪一眼便猜出了他的小心思,出言:“就是送个手炉,旁的想都别想,秋夜风急,让殿下趁早回前院歇着吧。” “好吧。”小路子眉目立马黯淡 下来,整个人蒙上了一层灰色,捧着手炉去寻沈鸿影。 沈鸿影伸手拂去卷落在氅衣上的枯叶,垂眸盯着山水梅花铜手炉半晌,语气里带着些许怅然:“拿给我罢。” 铜手炉被双宫绸制成的套子包裹着,上头用苏绣绣着喜鹊登枝的图样,刚一入手,暖意便从炉壁透出,手心霎时回暖,全身随之暖和起来。 青年指腹摩挲着炉套上凹凸的绣纹,回头望着长灯满挂的屋子,绰绰人影从窗扉透出隐约的痕迹。 沈鸿影闻见一股细微妩媚而甘甜的香味从里头溢出来,暗流涌动,颦了颦眉,而后笑了。 灰氅青年脊背挺直,背影端方清华,任由黑暗一点一点将他侵染。 ### 已至午夜子时,浣花阁内仍飘散着淡淡的华帷凤翥香,量虽少却香气馥郁,久久不散。 天气渐凉,罗汉榻上已换了厚重些的锦帐,浅蓝的绸帐垂落将床周围得严严实实,一丝冷气都钻不进来。 张月盈独自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翻来覆去,却并无睡意。按理,没人同她挤,能够独占一张大床,怎么扑腾都行,应当觉得舒服才是,怎么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想她做什么? 不能再想了。 张月盈咬着下唇,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气鼓鼓地把被子蒙到头顶。 被闷了许久,她还是睡不着,探出一双眼睛,心里恨恨想道。 不,一定不能姑息。 让他糊弄自己,非要叫他知晓自己的厉害才是。 等倦意才爬上她的眉目,半眯着眼,就要睡过去,张月盈听见窗棱咯吱咯吱地响,凉风卷动了隔断内室、外室的珠帘。 张月盈的目光落在锦帐外,呼吸骤僵,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房间的角落里点了一盏明角灯,借着忽明忽暗的灯火,依稀可辨一个人影敏捷地从半开的窗户里跃了进来。 张月盈身体一滞,手指抓住被沿微微蜷缩。 少顷,她才看清楚来人是谁,松了口气。 光影浮动中,身形高大的青年座在了锦帐外的圆木墩上,眉眼低垂,往榻上看来。 夜半三更之际,沈鸿影这个家伙竟然敢翻窗来偷看! 张月盈暗暗想:也要让他受个教训。 心动不如行动,左手摸索着朝枕头旁边探去,她记得放了根睡前挽发用的白玉雕凤首髮簪。 沈鸿影听到响动,微微抬头。 玉质的簪柄捏在掌心,张月盈赶忙闭上眼睛假寐。 榻上了无声息,年轻女子睡颜安然,似乎还沉浸在梦乡里。 沈鸿影伸出一根手指,从床帐中间拨开一条缝隙,张月盈嘤咛了一声,顺势翻了个身。沈鸿影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被张月盈握住,轻轻往里一拉,青年不备踉跄几步,半推半就地栽进榻里。 他眼帘抬起,蹙眉望去,一根玉簪正搁在他脖颈,簪尖闪烁着锐利的寒光。 摇曳的灯光里,张月盈长发披散,寝衣长长拖在床上,持簪一点儿一点儿逼近沈鸿影。 沈鸿影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嘴唇翕动,道:“阿盈好狠的心。” 张月盈莫名听出了几分委屈,但她豪不心软: “不问而自入,是为贼也,不论什么结局,均是活该。” 张月盈这话说得狠,沈鸿影捏着她手腕半点儿没有把簪子挪开的意思,还往故意里推了推,几乎没进了皮肉,簪尖晕染开点点血丝。 张月盈松开手。 玉簪随之坠落,从榻间滚落到地,断作了几截。 “沈渺真,你发什么疯?” 她不过是想要吓吓他,他却敢直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手指抹过伤口,沈鸿影一声不吭,将带血的指腹放在眼前,舔了舔嘴唇,摩挲晕染开指间血色。仅是刹那,青年神色变换过几分,又成了款款温柔的模样。 “阿盈心疼了?”他问。 桃花眼里水波潋滟,诱人深看。 张月盈只愣了一霎神,并不吃他这套,正色道:“殿下深夜来此,想必是想好了解释。当然,若是还没想好,窗户就不必再走了,左转出门,我就不送了。” 张月盈盘腿坐于榻上,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沈鸿影俯身望着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隔得很近,能轻易窥见对方眼底流溢而过的星点。 沉吟片刻,沈鸿影终于开口:“阿盈,你说的我想过了,但我的答案还是——不能说。” 张月盈正要脱口而出:“那你来干什么?” 沈鸿影突然话锋乍转:“如果我承诺,若一日原原本本,毫无隐瞒,悉数告知呢?” 这是他在檐廊下思量良久,琢磨出来的折中法子。 “我为什么要信你给我保证?”张月盈道,“沈渺真,你在我这儿已经没有信用了。” “我可以发誓。” 沈鸿影毫不犹豫,右手指天,誓词就要脱口而出。 张月盈伸手捂住他的嘴。 时人笃信誓言,要是真让他发了誓,最后还应验了,就是她的罪过了。 她顿了顿,嚅嗫嘴唇道:“勉勉强强相信吧。” “咯,”张月盈伸出小拇指,“拉勾。” 沈鸿影顿时皱眉,不明白她是何意。 张月盈叹了口气,就知道他不懂,解释:“我们俩拉了这个小拇指,这个约定就算成立了,谁都不能反悔。” 沈鸿影蜷了蜷手指,笨拙地学张月盈伸出了一根小拇指,勾住她的手指。 “来跟着我念,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谁就是小狗。” 帷罗帐里,两人手指勾搭在一块儿,随着清甜的女声一晃一晃。 张月盈大拇指摁在沈鸿影的拇指上,笑容明媚道:“这样就好了。” 刚刚的誓词实在有些怪,沈鸿影有些摸不着头脑,问:“真会变小狗吗?” 这个问题从来没什么人问过,张月盈反应了一会儿,噗嗤一笑,眉眼弯弯。 “小……狗……是小狗,”她鼓起腮帮子,举起双手,“汪”地叫了一声,作扑倒状,伏在沈鸿影肩上笑得浑身发颤,“对,如果你说话不算话,就会变成一条小黄狗,只会汪汪叫,谁也听不懂你说话。” 张月盈把大人小时候拿来吓唬小孩子的话复述了一边。 沈鸿影环抱住她,有些唾弃自己的小心思。她明明知晓他有所隐瞒,还是一次又一次包容,选择了相信,而他竟然故意发誓装傻,只是为了引得她的心疼。 甘甜的气味侵袭着沈鸿影的鼻腔,将他彻底包裹。 他阖上眼,默默许愿:若可沉溺于这一场绮梦,他愿永不醒来。 “对了,”张月盈忽然开口,“我的簪子。”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71节 沈鸿影哄她:“我赔。” 第89章 审案私德有亏,贻笑京城,总比被抓住…… 翌日是个阴天,墨色的浓云挤在半空,遮住了日头,沉沉的就要压下来。 辰时,鹧鸪和杜鹃瞧见沈鸿影大摇大摆地从卧房里出来,差点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由衷地要给他竖个大拇指。他到底是怎么再次登堂入室,让自家姑娘气懑全消的? 今日的京兆府门前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乌压压一片,无一不踮脚探头,好奇着里面的动静。更有心思灵活的小贩,特地在不远处的大榕树下支了摊子,贩卖各类蜜饯果脯、煎饼满头和热饮,不过一会儿,便赚得了大把铜钱。 秋末之时,榕树的叶子近乎完全枯黄,大把大把地从枝头飘落,一辆马车自远处而来,碾碎了枯枝败叶,车中人敲了敲车壁,车夫勒马,马车徐徐停在榕树下。 “姑娘,可有什么吩咐?”一个女声问。 车中人掀起车帘一角,露出一张妍丽的脸,张月盈看向榕树下的小摊,道:“那的杨梅蜜饯瞧着不错,去买一包来吃吧。” 杜鹃应声下车,小贩喜笑颜开地接过十个铜板,换回了一大包蜜饯。张月盈拈了几枚入口,酸中带甜,是她喜欢的味道,又散了些杨梅给随行的丫鬟。 俄尔,马车重启,停在了京兆府府衙对面。 沈鸿影显然早有准备,动作快得惊人,短短一日,所有线索均被梳理了出来,威远伯夫人就在今日被押上公堂开始审议。 事前京城四处传什么消息的人都有,但最主流的消息仍是威远伯夫人大义灭夫,却犯了国法要被从严处置。故而,除了看热闹的人群,还有不少被拐带了女儿的人家携家带口来为威远伯夫人抱怨叫屈。 “威武——” 张月盈从车窗望去,隔着重重人群,沈鸿影一身紫色官服高坐公堂之上,左右两侧分别是京兆府尹和孟修远。 “襄王殿下!府尹!荀夫人她杀得是个恶魔!她无罪!”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不顾衙役阻拦冲进府衙高喊。 她早年丧夫,膝下唯有一个独女,绣花绣瞎了眼睛,熬了心血才将她养大成人,去岁女儿刚定了一门好亲事,便在京郊失踪,回来的只是一具白骨。在普通老百姓眼里,威远伯那是王公贵族,就算犯了什么罪也不会受到什么大惩罚,若无威远伯夫人弑夫之举,恐怕她的大仇压根不会有得报之日。 “请青天大老爷开眼明鉴啊!” 说完,“砰砰砰”三声,老妇人将头砸在府衙的黑石地板上,额头几乎要磕破,被两个衙役搀扶起身时,地上尚残留着一丝血痕。 见此情景,其他人也紧跟着附和起来,京兆府门口顿时变得吵吵嚷嚷。 “肃静!” 惊堂木一拍,京兆府尹拱手请沈鸿影示下:“殿下,您看?” 沈鸿影命人搬了个矮墩放在公堂边,请老妇人坐下,语气温和道:“老人家莫急,先坐下稍等片刻。京兆府受诸位之爱戴,就必要庇护京兆府的百姓,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偏私,必会查明真相,替令女昭雪。” 他而后起身朗声向外间的百姓承诺:“本王在此承诺,京兆府今日所审所判均依凭事实律法,其中如有作伪者,当听凭诸位处置。” 此言既出,喧闹的人群总算归于寂静。 正式升堂后,威远伯夫人被带了上来,虽被关了整整一日,但有皇甫将军夫人在外为她奔走,她本人并未受什么苦楚,依然头发整齐,衣衫得体。她跪倒在公堂上,除去回答姓名籍贯何处,其余时间均一言不发,麻木不已。 过了约半晌,京兆府尹低声对沈鸿影道:“殿下,她一句话也不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宋府尹,急什么?”沈鸿影成竹在胸,诘问威远伯夫人道,“罪人荀氏,你莫不是以为只要你只字不言本王就拿无法吗?” 威远伯夫人的眼帘动了动。 因威远伯的爵位还未被革去,之前无论是孟修远还是京兆府尹称呼她都是用的威远伯夫人,沈鸿影是头一个称呼她为罪人的人。 她抬眸看向沈鸿影:“襄王殿下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 沈鸿影道:“急与不急,想必夫人自己心中有数。来人!带人犯上来!” 两个狱卒拖着一个中年男子入内,男子比之威远伯夫人狼狈了十倍不止,囚衣脏污破烂,隐隐可见身上道道血痕,赤足剐蹭地板,指甲壳近乎磨掉了大半。 孟修远出声:“不知这人夫人可还认得?” 威远伯夫人看也不看:“不认识。” “可他却认识你。此人姓仇名胡,现年三十二岁,福州人士,原为京郊铃兰庄的管事。两个月前,京兆府袭庄,他因事不在反而逃过一劫,于京城内隐姓埋名多日。”孟修远道,“直到最近才重新开始活动,三日前收到了上线的一则讯息,于法会当日前往大慈寺地藏王菩萨殿与上线交接,交接的东西是——一个人。” 孟修远顿了顿:“夫人可要猜猜仇胡的上线是谁?” 威远伯夫人没有任何反应。 沈鸿影朝孟修远颔首,直接解开了谜团:“是夫人你啊。做夫人这一行的,无一不是逐利而行,哪里会有什么硬骨头,京兆府的刑官招呼了他几句,便什么都跟倒豆子一样倒了个干净。” 威远伯夫人:“刑讯逼供,一人之言,岂能当真。” “自是不能。”沈鸿影手指轻轻敲着桌案边缘,“夫人处理了楚子澄,可是不是忘了你娘家的那两个外甥?据他们招供,荀家的生意七八年前早就入不敷出,难以为继,就在这时候,夫人你叫他们入京和楚子澄见面,做起了那伤天害理的生意。” “那又如何?”威远伯夫人反驳,“楚子澄乃是我夫主,我一个弱女子岂能反抗他?自然只能唯命是从。” 边说着,她抬手揉了揉眼角,几颗泪珠顺着眼眶流出。 “那若是有这个东西呢?” 沈鸿影手臂伸出,指尖夹着的正是一张薄薄的纸页。 “贤侄荀蜓,见字如面,吾闻连日暴雨,江南水道堵塞,客主翘首以盼,货船之物无恙否?姑荀秀成,崇德元年五月二十三。”他一字一句念道。 那年的五月江南雨势连绵,运河河道的水漫出,所有船只均不能通行,滞留在了通州一带。而兰铃庄搜到了的账本里也记载了那时有一批“货”未能准时送达,刚好互为佐证。 “当然,这封信楚子澄并不知道,他自以为是你的两个侄子为他想出了此等绝妙的赚钱之法,殊不知一切均掌握于你手中。”沈鸿影继续娓娓道来,“其实最初楚子澄并不一定要死,但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企图出卖幕后的操盘手,也就是夫人你。楚子澄可以说是丧尽天良,但对夫人以及夫人所出的儿女尚有几分感情。当日,他已与孟少尹谈妥,只待夫人来,便将线索告知,可他只跟你说了几句话,夫人便痛下杀手,当真是果断至极。” “然而,人死却不等于痕灭,我们查过来楚子澄与夫人你皆与大慈寺颇有渊源。每月十三四,夫人都会亲自或派人去大慈寺为长明灯添灯油,十五那一日,楚子澄又会特地去大慈寺,理由也是为先威远伯添灯,这是不是有些过于巧合了?” 沈鸿影一刻不停,将种种证据摆上,就是脑袋再灵光的人短时间也会被砸的两眼发蒙。 原来威远伯被抓之后,这桩生意自然就断了,眼看着京兆府的风头渐缩,楚王那边缺钱的口子越来越大,威远伯夫人接了桩新生意——对方要许宜人。皇甫将军动用关系将许宜人掳走,带到大慈寺就是要通过仇胡把人转交给买家。没想到京兆府早盯上了仇胡,就等着这个机会要将他们一窝端。情急之下,威远伯夫人拔钗刺死了许宜人,弃尸在了地藏王菩萨殿。 坐在马车中,张月盈隔得虽远,但有杜鹃在旁复述,府衙内的一切知道得也是清清楚楚。 皇甫将军既与威远伯夫人是一伙,香客们在圆亭处瞧见的那一幕大概便是他们逃避追捕的蓄意而为。 私德有亏,贻笑京城,总比被抓住要好。 京兆府显然准备充足,物证和人证一个接着一个地登场。威远伯夫人的名声就这样一百八十度大反转,原先为她求情请命的百姓如今恨不得饮她血啖她肉,不知是谁起得头,一个没吃完的馅饼砸入了公堂,紧接着什么菜叶子、烂鸡蛋、破草鞋如狂风暴雨般朝威远伯夫人落下。 张月盈的马车就在这样的闹嚷声中驶离。 张月盈撩起车帘一角,最后回头望府衙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想:威远伯夫人大抵只会悔恨自己行事不够周密,而不是不该贩卖那些无辜女子。在威远伯夫人眼中,那些身份在她之下的女子不是人只是货物,收割她们,便是她的生财之道。 在有心之人的推动下,威远伯夫人名声的两极反转在京城造成了巨大的影响。沈鸿影、京兆府尹还有孟修远联名上奏,向皇帝禀明事情始末。 物议如沸,连帝王都不得不顾及,皇帝下令收押皇甫将军入刑部天牢,静待审查。然而。就在入天牢的第三天,皇甫将军被发现死于狱中,死因是毒杀。 楚王的舅家至此轰然倒塌。 皇帝大怒,禁闭楚王于王府,撸去一切差事。 与此同时,威远伯夫人招供指使她掳回许宜人的是宫中的许充媛。 第90章 夜奔山寺所谓死后安宁,哪有真相重要…… 又是一日晚间,帘外细雨潺潺,秋意阑珊,雨淅淅沥沥而下,打落在桂花叶上,发出顿顿的促响。 暮色四合,雨却愈下愈大,跌宕起阵阵苍凉寒意,积水渐渐满上石阶。 沈鸿影不知在忙什么,整整一日都没有动静,连饭也未用,正巧小厨房做了一盘玉露团,张月盈索性点了盏防水的琉璃灯,带着食盒亲自去前院走一趟。 襄王府的 前院张月盈并不常来,穿过一道月华门,远远便瞧见书房里亮着灯,昏黄的灯光被蒙蒙细雨蒙上了一层薄雾。 敲了三下房门,里面没有一点儿反应,张月盈示意通行的鹧鸪等在门外,自己提着食盒推门入内。 书房里果然没有人,空空荡荡,安静的可怕,书桌边的灯架上七根蜡烛缓缓燃烧,蜡泪成串滑落,堆积在灯座。 “渺真,沈渺真。”张月盈唤了几声,仍然没有回音。 放下食盒,她静静坐在书桌后的交椅上,看着潺潺流动的雨水映在明纸花窗上。书房的温度太暖,暖得她睡意上头,竟伏在桌上睡着了,除去雨声,书房内仅余她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浅眠的张月盈呓语了几句,如玉的手指叩着桌面动了动,她慢慢抬起头,耳垂上的白玉坠子如水滴晃动。她打了哈欠,伸了个拦腰,展开的手臂无意间撞到了身后书柜上摆着的一个裂冰纹的天青色瓷瓶。 张月盈被吓了一跳,瓷瓶坠地的碎裂声却未如约而至,她急忙回头去查看,瓷瓶仍在原位。张月盈有些不得其解,按理来说,依照她刚刚的力道瓷瓶不应该分毫未动,难道这个东西竟是长在书架上的不成? 张月盈难得被勾起了好奇心,伸手摸了摸瓶身,手感莹润,和其他的瓷器并无任何区别。突然,她握住瓶颈轻轻一拧,瓷瓶竟然自己旋转了起来。 少顷,隆隆声自身后响起,张月盈转身望去,对面墙前的一方四扇檀木水墨山水屏风从中间裂开,露出一道一人半宽的小门。门内黑黢黢一片,幽深无比,不知通往何处,呼呼的冷风从里面吹出。 早知道不少人家私下都会打造些暗道密室,没想到襄王府竟也会有,还就在沈鸿影的书房里。 张月盈停滞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她拿起琉璃灯,小心翼翼朝门的方向挪动。 犹豫半晌,终归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想来沈鸿影应该就在里面,不会有什么危险,张月盈提着灯往里面走去。 暗道里的空气都带着浓重的湿意,隐约能听见水滴坠地的声音,暗风灌进衣袖,凉飕飕的冷。张月盈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谨慎小心,初初的十余步暗道里安静的瘆人,而后便渐渐听见深处传来的依稀响动。 “殿下,你把人给弄回来,要问的也问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屏住呼吸,那是叶剑屏的声音,听下人禀报过叶剑屏午后便来了,应当一直没走,留到了如今。 “通知修远,让他找个信得过的人,我要验证真假。‘”沈鸿影道。 “你来真的?” “是。” 他们说的话,张月盈听得云里雾里,可直觉告诉她,这与沈鸿影承诺告诉的事紧密相关,甚至就是那件事本身。 “谁?” 张月盈朝角落里一缩,开始往外挪。 沈鸿影急步从密室里面奔出,一抹寒光从他腰尖飞出,张月盈被逼到墙角,手中的琉璃灯瞬间倾覆在地,烛光倏尔熄灭。 她低头,一把匕首正横在她的脖前,距肌肤仅有一寸,阴暗的光线里,持刀的沈鸿影眼底寒凉至极。 这柄刀极锋利,张月盈抬手欲要移开刀刃,指腹只是轻轻掠过,便划出了半寸长的血口,她忍不住痛“嘶”地叫唤了一声。 “阿……盈……” 沈鸿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满脑子都是她怎么会在这,怎么找到暗道的,可听到了什么,而自己刚刚竟然伤了她。 “咣当——” 铁刀坠地。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72节 沈鸿影茫然无措,紧张问道:“你有没有事?” 张月盈道:“嘶——你手挪开些,压到我指头上的伤口了。” “我……我不知道是你,不是有意的。”沈鸿影吞吞吐吐,半晌才憋出几句话,“伤口在哪根指头上,我看看。” “左手中指。”张月盈忿忿道。 执起她的手,沈鸿影低头,将她的中指含进了嘴里,轻轻的吮吸,鲜血的味道弥漫了他的整个口腔。 “你……” 酥酥麻麻的感觉由指尖传向全身,张月盈正待要说什么,沈鸿影揽住她道:“里面冷,我先送你出去。” 叶剑屏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殿下,怎么样?抓到人没有?” 沈鸿影正方要嫌弃他多话,一声惨烈的惊叫响起,万分刺耳骇人,他立马伸手捂住了张月盈的双耳。 张月盈心里闪过不妙的预感,隔开他的手,问:“里面……是什么?” 沈鸿影嘴唇紧紧绷住:“阿盈,别问这个。” “我都听到了,你难道想把我脑子里的记忆全部都洗掉吗?” “没……有。” 沈鸿影骤然焉了下来,好似打霜的茄子,垂着眼睛不敢与她对视。 张月盈趁机急步跑了起来,不过几息的功夫就到了密室门口。 密室的墙壁上挂着几个燃烧的火把,熊熊火焰剧烈跳动,空气中弥漫着难言的血腥气味。 叶剑屏指挥着两个暗卫将刚刚喊叫的那人的嘴巴堵上,听见动静,转头朝门口看去。 “王……妃殿下。” 张月盈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皇甫……将军。” 密室的最里侧是一间刑房,密密麻麻的刑具摆在桌案上,刑架上挂着一个人,披头散发,依稀能瞧见些许面容,嘴巴被布条死死封住。不,甚至不能称作一个人,他衣衫上血迹斑斑,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肉,这该是多么大的仇怨才会如此对待他。皇甫将军瞧见张月盈,四肢剧烈挣扎,呜呜咽咽地想要发出声音。 张月盈的心被雨水泡过似的,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沈鸿影只晚了几息的功夫追来,却已来不及阻拦,拉住张月盈的手欲要解释:“阿盈,你听我说……” 张月盈打断他:“皇甫将军不是死在刑部的天牢里了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这幅模样。 沈鸿影一言不发,眸子里黑雾翻涌,神情晦涩难辨。 “原来殿下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动用私刑,执利刃刺于他人,我从来就不了解你,更何谈……” 张月盈摇着头一步一步后退。 她的所言所行如同一盆冰水对沈鸿影当头淋下,周身的空气都冷了下来。 原来她竟是这样想他的。 张月盈不闻他应答,继续道:“我要走了。” 说完,她转身离去,想要逃离这间密室。 “不许走!”沈鸿影攥住她的手,将人拉回到,禁锢在自己怀里。 “你放开我!”张月盈握得她手腕生腾,激烈地挣扎片刻,却毫无用处。 沈鸿影只觉心里的弦越绷越紧,瞬息间撕裂断开,深埋的戾气倾泻而出,拽着张月盈便向暗道外走去。 “沈渺真,你干什么?” 沈鸿影看着她,极尽克制,一字一句道:“我答应过你的事,现在就告诉你。” 张月盈负气喊道:“我不想听!” 沈鸿影冷笑,撂下两个字:“晚了。” “叶剑屏,通知修远带上人,现在立即我们去东山寺。” ### 雨如瓢泼,雷声轰鸣。 银白色的闪电在乌云间翻涌,蓝森森的一闪,暴戾的雨水四处飞溅,织成一张庞大的罗网,好似洪泄,从天际一直垂到黛青色的群山之间。 忽然,林间的山雀拍打着湿透的翅膀振翅飞出不远,无力坠落在灌木丛中。 京郊的山路上,几辆马车疾速驶过。 路途颠簸,张月盈缩在马车一角,脸色发白。 沈鸿影倒了杯热水递给她,她别过头不肯接。 沈鸿影捧着茶杯劝她:“阿盈,天气冷,你刚刚淋了雨,喝点热水,不然明日会得风寒。” “不喝。”张月盈咬牙切齿。 沈鸿影拿她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个手炉,强硬地塞到张月盈怀里,不许她扔掉。 “吁——” 打头的暗卫勒马,高声喊道:“殿下,东山寺到了!” 马车徐徐停下,张月盈被强硬地裹了一身沈鸿影的大氅,紧接着被沈鸿影抱下了车。 从这里到东山寺的山门还有很长的一段台阶,沈鸿影一身单衣,身形单薄,拦腰抱着张月盈,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小路子打着伞紧随其后。他的动作极柔极缓,没让半点雨丝落在张月盈身上。 张月盈靠在他的肩膀上,向后望去,马车越来越远,整座山林寂静无声,偶尔传来几声尖锐的鸟鸣,魑魅的可怕。 半晌,石阶尽头出现了两三抹火光,那是涂了桐油的火把,雨水不侵。借着火色,张月盈自沈鸿影怀中抬头,瞧见了寺门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高擎着火把的几人。 “小舅舅,我来了。” 沈鸿影一开口,为首的一人抬首,斗笠的阴影里浮现出圆善大师的面容。 “小影,”圆善大师合十双手,“你来是为了……?” 沈鸿影颔首。 “阿弥陀佛。”圆善大师呼了一声佛号,“真决定了?” 沈鸿影分毫不退:“所谓死后安宁,哪有真相重要。” 第91章 开棺验尸你既然知道了这些,就该明白…… “那便如你所愿,去吧。”圆善大师长叹一声,侧身让出一条路,低垂的眉眼里闪过一丝无人知晓的晦涩情绪。 “多谢小舅舅成全。”沈鸿影应了一声,抱着张月盈跨过寺门。 东山寺地势陡峭,过了山门,等着来客的还是一道长长的石阶,在弥漫的雾气里,几乎看不见尽头。雨还在下,雨水自伞面滑过,然后如珠坠落,滴滴答答。 张月盈捏了捏沈鸿影的手臂,示意他放她下来。 沈鸿影不语,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雨丝沾湿了沈鸿影的大半衣衫,长长的阶梯终于即将走到尽头,竹林掩映之后依稀露出一座轮廓峥嵘的殿宇。 “这里是……” 冷风刮过面颊,张月盈往里缩了缩。 她知道这里,这座殿宇乃东山寺的最高处,常年深锁,旁人皆不得其门而入,传言都说这里镇压着食人精气的鬼魅罗刹。 沈鸿影怎么会带她来这儿? “阿盈,我们到了。”沈鸿影轻轻放下她,从小路子手中接过伞,微微倾斜遮在张月盈头顶。 张月盈裹着氅衣侧头窥探,沈鸿影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阴沉的殿宇,越陷越深,背在身后的右手双拳紧握。 从小到大,这已经说不上是他第几次来这个地方,可唯独这次不同,他终究要惊扰了此地的宁静。 沈鸿影犹豫不决半晌,拉住张月盈飞快地向前走去,云履踏在石板上,雨水“啪”地炸开,浸湿了衣摆。 张月盈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几乎是被他拖到了殿宇门口。 “轰隆——” 夜空中划破一条银龙,照亮了殿宇大门前的匾额,张月盈抬头仰望,喃喃念出上面所书的几个楷书大字:“追思殿。” 不必多问,从名字也能猜出此处的一二用途,大约是为思念哪个人所建。 沈鸿影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追思追思,追思故人。这里为前朝太宗皇帝秘密修建,他与发妻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奈何妻子不假天年,他便在东山寺修筑此殿以求来生。” 张月盈这回气得厉害,只撇嘴道:“这里竟是有这样一番佳话,可与你想说的事情又能有什么关联?” 沈鸿影表情露出六分苦涩、三分自嘲以及一分隐忍的愤懑:“不是所有的少年夫妻都能湘濡以沬,里面躺着的就是!” 闻眼,张月盈瞪大了瞳孔,万分震惊地看着沈鸿影,又看向前方。 里面……难道是……? 森然的夜风砸开殿宇禁闭的大门,卷动着窗棂,哗啦啦地响,张月盈努力抓住大氅下摆,才没有被风吹开。闭眼几息再睁开,殿宇的内部阴暗不已,透露出一股瘆人的寒意。 被沈鸿影近乎强硬地带入了内部,张月盈忍不住抖了抖,浑身汗毛冷竖。耳畔皆是呜呜风声,无数白色的长纱、长幡从屋顶落下,好似传说中妖怪鬼魂的栖息之所,任何人进入其中,都不能放松半点心神。 沈鸿影恍若无觉,执着地向前,一层一层拨开白色的纱幕,拨到后面烦了,小刀出鞘,布帛撕裂,大片薄纱应声而断。 终于,他停在了一道最大、最长的纱幕之外,微弱的光线照着,如月光般皎洁冷漠。 他探出一根手指,颤抖地触碰了一下纱幕表面,随后抓住白纱边缘猛地扯下,纱幕似瀑流般飞泻而下,露出背后掩藏的东西。 张月盈努了努嘴唇。 果然,半尺高的白玉石台上放置着一具金丝楠木棺椁,棺椁前的供桌上摆放着新鲜的果蔬,半根香线尚未燃尽,显然有人在定期供奉。 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的排位,上书:“故慧明皇后叶氏之位。” 本朝的叶皇后仅有两位,一位便是如今的太后娘娘,既然太后健在,那这意味便只能是沈鸿影的生母、当朝皇帝的结发之妻——叶皇后。 沈鸿影放在拽着张月盈的手,声音冷冽道:“不论是我还是你想要知道的一切,今晚在这里都能找到答案。” 话音刚落,他拿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根蜡烛,插在一旁的灯架上,背影落寞。张月盈行动比思维更先做出反应,跟在他后面点起了蜡烛。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73节 一根一根的白蜡被点燃,殿内逐渐亮堂起来,不复从前黑暗。 张月盈走到供桌前,重新点燃了三炷香,对着牌位的方向拜了三拜,默念道:“还请母后不要责怪我们今日冒昧前来,叨扰了您的安宁。” 点燃最后一根蜡烛,沈鸿影回头,入目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满室烛光里,蓝衣女子面容恬静,拈香祷告,一举一动极尽虔诚。 他不由自主朝她走去。 张月盈余光瞧见他靠近,飞快地把香线插入香坛,闪到了一旁,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恰在这时,殿宇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我带着人来了。”叶剑屏带着三个人推门而入,带入大股潮湿水汽。 解下身上披着的蓑衣与头上戴着的斗笠,另外三人露出原本的装束,紧跟着叶剑屏的是谭清淮,之后是京兆府少尹孟修远,拎着一个硕大的木箱,而被孟修远扶了一把的却是位女子。 “楚仵作。”张月盈一眼便认出了她。 如果谭清淮的出现张月盈还不明白意味着什么,那么楚蒿的到来已经足够揭示那个答案了。 仵作只验身后尸死人骨。 她愕然失色,眼睛一瞬不错地盯着沈鸿影。 无故开棺,惊扰已故父母的尸身,就是放在她前世都可能会被有些人戳脊梁骨的事,更别提如今,叶皇后还是这样的身份。 沈鸿影收拾好了情绪,冷静道:“楚仵作,修远来之前想必已同你交代过今夜要做何事。” 楚蒿回答:“回襄王殿下,少尹都提过。今夜之后,若无殿下您的首肯,卑职将缄口不言。不知所要验尸身在何处?” 沈鸿影指了指叶皇后的棺椁:“就在此处。” 在场的四个男子再加上小路子一起抓住棺椁边缘用力推动,尘封已久的棺盖缓缓开启。 “天啦!”张月盈捂着嘴,倒吸了一口凉气。 按常理,无论用了何种方法保存,一个已死去二十余年的人的尸身早该 成了枯骨齑粉,可棺中叶皇后的尸身却肌肤光洁依旧,没有一丝褶皱和干枯的迹象,连面容都是红润的,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随时都有可能醒来。 “姑……姑……怎么成这样了?”叶剑屏被惊得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沈鸿影低头看着母亲的尸身,慢慢道:“母后她一直如此。” 五岁那年,他无意间推开棺盖,那时叶皇后就是这个模样,而今日他却要破坏这份仪容了。 沈鸿影咬着嘴唇说道:“清淮、楚仵作,请你们好好看看我母后是否身中噬心散。” 听到熟悉的名字,张月盈一愣,这不是沈鸿影之前所中之毒吗?难道叶皇后竟是因此毒而死吗? 尸身保存完整,验起来容易太多,楚仵作应了,开始做准备,孟修远熟练地打开木箱将验尸的工具递给她。 张月盈沉默地行至沈鸿影身后,扶住了他的肩。 孟修远掌灯,楚蒿解开了叶皇后身上的皇后祎衣,手掌在腹部按压几下,找准了位置用小刀捅下去,暗红和褐绿的混合液体冒出,场面称得上刺激。 “害怕就别看。”张月盈被沈鸿影摁在怀里,脑袋紧贴着他的前胸,半点儿也瞧不见棺椁里的场景。 大约过了一柱香半的功夫,“咣”的一声响后,楚蒿和谭清淮收敛好叶皇后的尸身,绕过棺椁,向沈鸿影走来。 “殿下。”谭清淮率先开口,朝他点了点头。 猜测成真,沈鸿影没有如释重负,空气凝重的可怕。 楚蒿看了眼孟修远,接话道:“卑职还有一事要告知殿下,除殿下所说的噬心散外,卑职还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殿下应该知道故皇后娘娘尸身不腐并不符合常理,乃是由外力导致。然而,仅仅是噬心散还不足以达到这个效果,卑职看过娘娘的牙齿、手指脚趾指甲末端微微发黑,故皇后娘娘身前可能服用过大量朱砂。朱砂和噬心散这两样都是慢性毒,但混合在一起后,毒性暴增了五六倍不止,是以故皇后娘娘中毒的时间虽不长,但毒素已侵入肺腑,且无知无觉,不到发现时便已回天乏术了。” “知道了,劳烦楚仵作,叶二公子会护送你们回京城。”沈鸿影摆摆手,叶剑屏识趣地带着另外三人离开追思殿。 沈鸿影伫立在大殿中央,仰起头,紧盯着天花板,几滴泪从眼角滑落。 这是张月盈第一次见他流泪。 可怎能不流泪? 所谓真相,鲜血淋漓,钻心剜骨。 “……沈渺真,”张月盈踟蹰少顷,手指试探着触碰他的肩膀,“噬心散是不是……从……皇甫将军那里来的?” 问出这个问题尤其艰难,张月盈磕磕绊绊才将话给捋顺。 皇甫将军之父老皇甫将军乃是自南诏国而来的降将,老皇甫将军之母乃南诏长公主,皇甫家算得上南诏皇室成员,只是被南诏内斗牵连,辗转投到了国朝。直到皇甫贵仪被赐给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做良娣,皇甫家才算在国朝站稳脚跟。但是,以他们的出身背景,若要寻得噬心散这样的南诏密药应当不难。 如果果真如此,那沈鸿影针对皇甫将军那是合情合理,没有一点儿不应该。 她……她可真是反应过激,错怪他人了。 “阿盈,”沈鸿影突然箍住张月盈的下巴,迫她抬头,“你既然知道了这些,就该明白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第92章 喜欢其二他不负我,我不负他。…… “那你……是什么人?”张月盈胸口起伏了一下,疑惑问道,眼睛干净的透彻。 对上这么一双眼睛,沈鸿影愣神了刹那,缓缓放开了禁锢着张月盈下巴的手。忽地得到自由,张月盈咳嗽了两声,低头喘息起来。 夜色苍茫,黑黢黢的山峦起伏,山林间传出杜鹃凄切的啼鸣。这时候,他们已然走出了追思殿的大门,零碎的雨滴顺着屋檐垂落,滴答滴答。 “如你所思所想,你见到的我只是一个虚伪到极点的躯壳!”沈鸿影面上的表情渐渐冷下来,目光紧紧锁住她不放。 “从威远伯开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在背后推手!我野心勃勃,却有仇不敢直报,只敢在暗地里操弄那些阴暗诡谲之事!不过是躲在阴暗深渊里的一只魑魅!” 张月盈呆呆立在原地,满脑子都是他竟然承认了,如此轻而易举,连半点婉转都不曾有。 不知是冷还是害怕,她双手环臂,身体不由颤抖了一下。 回望过往的种种痕迹,不过是她没有去想,更不敢去想去问罢了。 “你……”她嚅嗫嘴唇许久,话还是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 沈鸿影心神激荡,身形一点一点塌陷下去,膝盖坠地,石板冰冷刺骨,却比不过他的心那般寒。 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彻底崩塌。 沈鸿影堆积在心中许久的情绪,混杂着多年的愧、恨、怨与憎,如山崩摧微般宣泄而出,浩浩荡荡,势不可当。 这一刻,青年半跪在地上,雨水顺着散落鬓前的两缕碎发一滴一滴滑落,砸进青石板上的水凹,荡起涟漪点点。 再抬头,他已猩红了眼眶。 “阿盈,这才是我。” “卑劣虚幻,充满谎言。” 他知道自己从来到这世上的第那刻起便生于深渊,今生今世都不得解脱。 可是人皆有欲,他亦不免其俗,心生贪恋。 明知有光在眼前,虽仅一丝一缕,纵阴差阳错,仍拼尽全力,纵共坠高崖,永不放手。 他双手死死攥着张月盈的纤细的手腕。 “答应我,不要拒绝。” 青年的声音近乎哀求。 冷雨滂沱,洇湿了月白裙裾,张月盈眼睫颤得厉害,手指蜷缩痉挛着,泛白的厉害。 电光劈透云层的刹那,她看清了青年煞白的脸色,喉咙似被冷雨呛住般凝固。 半晌,沈鸿影的声音混着乱向的铜铃声:“算了。” 非要问这个干什么,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吗? 腕间猛然一松,张月盈低头,沈鸿影再次放手。 她踉跄后退几步,拎起裙摆,急步离去,青石板上迸出一朵一朵水花。 她走了。 沈鸿影颓然坐在地上,双手无力垂在身侧,闭目仰头,任由雨水和泪水从脸上划过。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雨竟然停了。 沈鸿影睁开眼,仰脖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竹骨纸伞,青绿如同夏日新荷,然后是握着伞柄的莹白素手,伞沿坠落的如丝雨帘映着手主人的鬓边玉色。 “沈渺真,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一躲,你是不是傻啊?” 伞面陡然抬高几分,露出张月盈嗔怒的眉眼,殿宇透出的微光将她的眸光映得明亮异常。 “你……”沈鸿影半张着嘴,想问她为什么走了还要回来。 “你什么你?”张月盈气呼呼道,“伞忘殿里了,我不回去拿,你是不是就要把自个儿淋死在这儿了?”张月盈一手挽着沈鸿影的胳膊,费力拉他起来。 沈鸿影顺从起身,问:“你不介意我……” “介意什么?介意你弄得自己满身泥泞浑身湿透?”张月盈摸摸下巴,沉吟片刻,“说实话,这个我还真有点儿介意,因为你刚刚把我的裙子弄脏了,这可是才新做不久了,全京城没有第二件。” 沈鸿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裙裾的绸面上溅开了点点污痕,格外醒目。 “是我的错。”沈鸿影嗓音歉疚。 张月盈白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明明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你道歉干什么?” 然后,她故意顿了顿:“至于你想问的其他……嗯……如果你哄哄我,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沈鸿影喉结滚了滚,末了憋出一句:“阿盈,你……告诉我好不好?” 故意夹着的嗓音,让人生出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张月盈看他可怜巴巴的模样,决定不再逗他:“还 记得十月二三那天晚上,我去而复返后在画舫上对你说的话吗?” “我说我喜欢你,说出口的不但是我心里的想法,更是我对你的承诺。喜欢一个人,不是只喜欢他看着是什么样子,而是喜欢他的全部。”张月盈的手堪堪触及沈鸿影的下颌,指腹温柔拭去滑落的雨珠,“你的过去和曾经,是你之所以成为你的理由,我喜欢现在的你,就不会回避曾经的你。” “至于野心和你所说的诡谲计谋,乍一听上去确实会让人有些害怕,但细细想来,人既然活着总会有欲望,许多人达成野望的手段只会更加不堪入目。你不过是走了很多人都会走的一条路罢了,所为的也不过是要将别人加诸于你和你的亲人身上的苦难如数奉还而已,不需要为此感到羞愧和难堪。” 张月盈握住沈鸿影冰凉的手。 “沈渺真,听到没有,你已经很好很好了。”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74节 跨过了曾经的坎坷与苦难,最终来到了她面前。 “阿盈。” 此刻,说什么都显得多余,沈鸿影反握住她的手,几乎要将她捏入骨血中。 “好了,都大半夜了,城门肯定关了,回京城是来不及了,就暂时住在东山寺吧。走,我们去找小舅舅,让他给我们挪个客院,再把这身湿透的衣服给换掉。”张月盈已然把接下来要做什么安排得明明白白。 沈鸿影回答:“好。” 张月盈执伞的手微微倾斜,勉强笼住两个人的身形,她和沈鸿影手牵着手,一步一步沿着石阶走下。 “我还要煮壶热茶。” “好。” “再要些素斋。” “好。” “沈渺真,你是不是只会说好字?” “好。” “哼——” 青年男女并肩而行,穿行过竹篁间,笑闹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 那日的雨只下到子时,紧接着落了京城今年的第一场雪。 远处山峦苍茫,却非浑然一色,青黛的山上覆了皑皑白雪,恍若乌发现银丝,山寺晨钟回荡,空灵幽远。 装满银丝碳的碳盆静静燃烧,张月盈裹了裘衣坐在房门边,朝外望去。 门前的石阶覆了一层浅雪,隐约可辨几个小小爪印,大约是调皮的鸟雀所留,青松枝头积雪沉沉,偶有轻风掠过,簌簌施舍几片雪沫,飘散如烟。 “小影还未醒吗?” 张月盈蓦然回首,圆善大师立在侧边的长廊上,手里拎着一个食盒。长廊檐角挂满了晶莹的冰棱,挡住了路,圆善大师信手折断拇指粗的最长的一根,走到了门前。 张月盈摇摇头,朝屋里看去:“小舅舅,还没有。” 昨夜情绪爆发得那样激烈,是个人都会绷不住,心神稍微松弛了一点儿,就睡了过去,任谁都叫不醒。 “他没醒也没关系,”圆善大师放下食盒,“就是做了些早膳给你们送过来。” 张月盈想说依今天的情况怕是有些早了,圆善大师道:“昨夜难为王妃你了,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小影他不会介意。” 圆善大师说着,揭开食盒一角,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棕子,蜜枣、黄糖还有豆沙混合的香味猛然蹿入鼻腔。 “这是……”张月盈肚子里的馋虫瞬间被勾动。 圆善大师介绍道:“都是甜味的,若是不喜,我还可令人去换。” “很不错了。”张月盈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吃甜的就好,我喜欢。” 蹑着指尖一层层剥开粽叶,露出被黄糖染得金黄的棕肉,张月盈微张樱唇,轻轻咬下一口,丝丝的甜萦绕舌尖。 啃完大半个粽子,张月盈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圆善大师道:“全是甜口的粽子,殿下能吃吗?我记得他提起过宫里从来只吃咸棕。” 圆善大师笑笑,语气笃定:“不,小影喜欢吃甜棕。” “啊?”张月盈咽下嘴里的糯米,顿时觉得沈鸿影有些可怜,“那他岂不是从小都只能吃不喜欢的东西。” 圆善大师目光似有怀念:“其实很多年前,宫里每年也会做甜棕,不过那个喜欢吃甜棕的人已经不在了。” “对……对不起。”张月盈恍惚明白了什么。 圆善大师摆摆手,毫不在意:“陈年往事罢了,皆如烟云。小影和他的母后口味很相似,都喜欢甜口的东西,但因为担心吃坏了牙,一向都很节制。” 见圆善大师并不避讳讲些叶皇后的往事,张月盈鼓足勇气问道:“我喜欢豆沙的,那母后最喜欢的是那种甜棕?” “放了水果的。” 这个回答可让张月盈大吃一惊,她绞尽脑汁想了想也很难想出哪里会吃水果粽。 似是瞧出了她的疑惑,圆善大师解释:“昔年祖父被冤获罪,我等皆流放儋州。儋州四季如夏,湿热无比,盛产各类瓜果,长姐便另辟蹊径做了水果粽子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吃。回到京城后便再没有吃过了,时间真是过得久了,现在想想竟有些怀念。” 圆善大师话锋突地一转:“小影生而无母,父亲跟没有也没有什么差别,可他是个好孩子,一旦认定,便矢志不渝,不会再变。故而,恕贫僧这个爱操心的长辈斗胆一句,请王妃好好待他。” 对着这样一位全心全意替沈鸿影考虑的长辈,张月盈直言相告:“他不负我,我不负他。” 第93章 道歉这家伙什么时候竟学会了这一招,…… 山寺寂静,沈鸿影醒来的时候,枕畔空空荡荡,屋内空无一人,唯有碳盆里的炭火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披衣起身,步履轻缓,走到竹篾屏风后,终于听见了张月盈和圆善大师的谈话声。 圆善大师道:“小影五岁第一次上马,是匹不到半人高的小马,连蹬都没蹬上去就被甩了下来,摔了满嘴泥。” “是吗?”张月盈以袖掩面,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实在很难想象沈鸿影曾经有那般狼狈的模样。 “咣当——” 身后传来一声脆响,张月盈和圆善大师俄尔转头,猜到屏风后藏了人,张月盈喊道:“沈渺真,你竟然躲着偷听。” 话音刚落,便见沈鸿影从屏风后碎步移出,手里抱着支黄铜梅瓶。 “阿盈,小舅舅。”他微微颔首,笑得腼腆,一看便有些底气不足。 “殿下既已醒了,贫僧就不多留了。”圆善大师叹了一声,旋即起身,不待沈鸿影挽留便退出了客房,衣袂当风,徐徐走入满天雪花里,须臾,踏过的足印便了无痕迹。 沈鸿影在圆善大师的位置上落坐,目光微凝,落在张月盈身上,狐裘雪白,细密的绒毛裹在她脖颈,衬得一张小脸莹润如玉,眸含秋水,鼻尖微红。 张月盈被他这么看得浑身发毛,出言打断:“你再这么看,我都要被你看出洞来了。” 沈鸿影闻言一怔,收敛了眼底波澜,故作从容地别开脸,盯着手里的梅瓶,淡淡道:“你好看。” 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 “你说什么?”沈鸿影方才嗓音轻若蚊吟,张月盈并未听得太清。 沈鸿影再重复了一遍:“我说阿盈很好看。” 张月盈眼中闪过一丝羞赧,耳根染上了点儿红,暗自腹诽道:“这家伙什么时候竟学会了这一招,都会打直球哄人开心了。” 话虽直白,张月盈却十分受用,只岔开话题问他:“这个瓶子你还打算抱多久?不累吗?” 沈鸿影低头,惊觉梅瓶还在自己手中,摩挲着瓶身的手指立刻顿住,慢慢移开。 方才,他在后面偷听圆善大师同张月盈说话,一个侧身,不慎撞到了屏风旁的置物小墩,打落了梅瓶,暴露了行迹,幸而梅瓶是乃黄铜所制,仅瓶身有了少许磕碰,并未摔碎。 将梅瓶搁置一旁,沈鸿影随即敛袖正坐,端方雅正,神色肃然,好似一个听话的乖学生。 张月盈垂眸,没有再看他,取了一个豆沙粽,小心翼翼地剥开粽叶,递给沈鸿影:“喏,小舅舅刚刚送过来的早饭,快吃吧。” 手指触到温热的糯米,沈鸿影心中一暖,低头咬下一口,豆沙的软糯甜香在舌尖化开,正是他素来最爱的口味。 张月盈一边专注地剥着另一个粽子,一边絮絮叨叨道:“你昨日穿的外衣全都湿了,还没烘干,只能暂时将就小舅舅翻出来的旧衣。我一早就吩咐小路子让人回城再取几套服饰过来,想来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还有啊,我有个温泉庄子在附近,倒是还没去过,既然来了东山寺,你便陪我去瞧一眼。” “好。”沈鸿影眸中笑意浅浅,宛如春水漾开。 未过多时,两人便将食盒里的粽子一扫而空,张月盈腹中鼓鼓,往后一仰,随意地靠在门扉之上。沈鸿影亦不复先前的正襟危坐,斜斜靠着凭几,模样很是放松。 忽然,沈鸿影试探开口:“阿盈,关于我,你还有没有别的要问?” 张月盈右手摁着太阳穴,懒懒抬起眼帘,长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投下淡淡的阴影:“问什么?问你彻底搞倒楚王和成王后要做什么?” 只要有脑子都猜得到,这不是白问吗? 沈鸿影:“我问过皇甫筑,皇甫一族只弄来了噬心散这种毒,给我母后下毒的人不是他们。” “那是……黄贵仪?” 沈鸿影眼眸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深沉的晦暗,嘴唇微动道:“阿盈猜得可真准。我之前同你提起过小舅舅出家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愧疚,你可知他认为自己有愧于何人?” 张月盈摇摇头。 对于这种既隐秘又私人的陈年旧事,她无从得知。 沈鸿影直接揭晓了答案:“因为黄贵仪是小舅舅带进宫的。” 张月盈眉梢轻蹙,眼中错愕,没想到宫里的上一辈之间竟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 沈鸿影顿了顿,斟酌着语句道:“昔年蠕蠕侵犯西疆,凉州城主将战死,城破后不少城中百姓侥幸外逃,一路向东而行,黄贵仪便在其中。小舅舅奉命西征,少年将军白马银鞍,一木仓斩去沙匪首级,救下了年少貌美的黄贵仪,对她一见倾心。英雄救美本当是一段佳话,然人心难料,世事无常。” 他眼神晦暗不明,指尖摩挲着袖口的暗纹,继续道:“黄贵仪出身不高,其父生前不过凉州下辖县衙内的一名小吏,小舅舅携黄贵仪归京后,便将黄贵仪送至母后身边担任司宝女官,提一提身份,添一个皇后看重的名头,好让她顺理成章成为平西侯夫人,不会被外人议论。然而,就在我母后怀孕之际,黄贵仪忽然蒙受天恩,被封为红霞帔纳入后宫。母后事后才知,黄贵仪早已日日寻机与父皇偶遇,刺激下早产生下我长兄,我长兄因此体弱,不过三月龄便夭折襁褓。此后之事便人尽皆知。” 话至此处,他喉咙微动,似有千斤重。 黄贵仪飞速晋升,生下成王后,便被封为了淑妃。战乱中与她失散的两位兄长也被找回,位列朝堂,且年长者以外戚的身份破格封伯,年幼者因鸿禧三年治水有功也获得了赐封,人称大黄伯和小黄伯。大黄伯现节制京畿西山大营,小黄伯则任太府寺卿,可谓全家都权势在握,一跃成为一朝新贵。 张月盈闻言,添碳的手微微一颤,几粒粉尘沾在袖口,晕开小片灰色,她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圆善大师送黄贵仪入宫的确算得上引狼入室,自己痛失心上人的同时,还给宫中的姐姐送上了一个劲敌。于黄贵仪而言,见过了宫中的富丽堂皇,养大了心,便不再满足只做一个侯夫人,要顺势上位成为人上人确实也成功了。 但她还有一个疑惑,黄贵仪究竟用什么法子给叶皇后下的毒。 张月盈径直问出了口。 沈鸿影闭了闭眼,再睁开,瞳孔里已是清明一片。 “据母后当年身边的女官所说,黄贵仪突然一改处处与母后作对的作风,自言当年是被父皇强迫,请求母后原谅,日日送汤送水,日日留在凤仪宫服侍。母后自然不信也不愿意碰她送来的东西,奈何父皇常到凤仪宫看望,总会碰上。父皇最重后宫和睦,母后只能装个样子,十次里有六七次都躲不过。” 张月盈细细咀嚼其中所言,只觉处处蹊跷,却又说不上具体为何。要她说整件事里最可恶的当属隐身的皇帝,没有他的宠爱纵容,黄贵仪怎么敢对皇后下毒。而且当年皇甫太仪和黄贵仪在这事上显然合作了,虽然叶皇后薨逝后两个人闹掰了,但谁都不敢真的往死里针对对方,因为只要一个人捅出这件事,两个人都跟着一起完蛋。 如今,皇甫将军倒了,并不代表朝堂上的纷争结束,冬风又起,满地飘零。 沈鸿影接下来有何谋划,张月盈不欲过问,她很有自知之明,她就不是搞这种复杂的权斗之事的料。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她就只管顾好自己便是。 午后,沈鸿影陪着张月盈去了东山的温泉庄子。新修好不久的暖房内四季如春,鲜花遍布,张月盈在其中徜徉了许久,点了几株十八学士茶花要带回襄王府。又泡了一个时辰的温泉,顾虑沈鸿影明日要上朝,两人驱车回城,却没直接回府,而是去了东大街。 夜幕低垂,雪花纷纷扬扬,长街两旁,大红灯笼高挂,暖光透过薄薄的砂纸洒在雪地上,映出一片朦胧的橘红。 张月盈和沈鸿影下车,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窸窣响声,两人相携步入百花楼。 楼内包厢早已备后,入座不久,跑堂的伙计便端上了餐点,如酥油鲍螺、梅花汤饼、栗子糕、蜂糖糕、大耐糕等,被各色的餐碟衬得格外精致。 这全都是张月盈特地让人安排好的,请沈鸿影尝尝这些有名的市井甜点,算是为了之前误解他赔罪。 有张月盈在旁倾情推荐,沈鸿影几乎把所有糕点都尝了个遍,也能品评一二,说出味道优劣之处。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75节 吃了半个时辰,百花楼的掌柜亲自上楼送了壶沉香熟水给他们解腻。 张月盈正捧着水碗小口小口地啄着,倏尔听到外面的街道上一阵锣鼓声,推窗俯瞰,一队人马自街角转出,锣鼓开道,人人身着彩衣,头戴花帽,手持唢呐、笛子、长箫、铜锣等乐器,喜庆嘈杂的乐声震落了屋檐的簌簌白雪。 张月盈纳罕:“都这个时辰了,是谁家在办喜事?” 沈鸿影猜出了当中关节,嘴角抽了抽,有些不想解释。 这是,乐声暂停,队伍里跳出一个身着短褐、腰挂彩绸的少年,他嗓门极大,一开腔便震住了街上看热闹的行人。 “各位父老相亲,我们是城东瓦子里的锣鼓班子,特地奉了汝阳郡王府世子的令,今日巡绕全城,让各位周知——” “世子殿下为当日群芳宴所言,向安平候府冯大姑娘道歉!” 第94章 犯贱扇他两巴掌,还把人给扇爽了?…… 张月盈听得满头黑线,心道:这又是在搞什么鬼? 如阳郡王世子群芳宴当众拒婚安平候府大姑娘这桩事,京城就没谁没听过,被人这么一吆喝,街边很快围满了人。 张月盈敢打赌,那些铺子酒楼里不知还有多少人躲着在听。若是接下来处置不当,京城绝对会再添一桩笑料,于冯思静而言可谓二次伤害,在已结痂的伤口上再添新伤。 那少年敲了一声手中铜锣,乐声响起,锣鼓班子的人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听闻冯家有大女,才情似锦织天云。琴音绕梁惊四座,诗词歌赋铺锦绣。棋局纵横乾坤定,画中丹青难描摹。一笑春风拂柳色,再顾明月掩云烟。贤如孟光举案齐,持家有方人人羡。堪为闺中之典范,门槛踏破人人求。” 每唱一句,便有一声锣响,气氛被挑起,围观者无不跟着拍手叫好,初冬的街上骤然热闹了起来。 张月盈眼角抽搐,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唱词乍一听来也颇为押韵,文笔也还算过得去,只是如果她是冯思静,肯定不想以这种方式闻名整个京城。 如阳郡王世子这事儿干的不像道歉,倒像是刻意找人家的麻烦似的。 街边一位老汉见此情景,一手捋着长长的胡须,一手端着碗烧酒,对一旁的友人道:“郡王世子是不是后悔错过了这样一位美娇娘,想要挽回佳人啊?” 这也是大部分人的心声。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起哄道:“对呀对呀,我们这些人都能作证,郡王世子今日可是拿出了极大的诚意。” 诚意个鬼? 这可真的惹大麻烦了。 张月盈开口问沈鸿影:“我记得按辈分,如阳郡王世子比你小一辈啊。” 之前,沈鸿影几次遇上平乐县主,对她均称呼堂姐,已知平乐县主是如阳郡王世子的姑姑,即可得出沈鸿影是汝阳郡王世子的堂叔,张月盈本人也荣升为堂叔母。 沈鸿影点点头,“嗯”了一声,有这么一个干出这等糊涂事的堂侄着实有些丢脸。 他喉头动了动,道:“沈允城这么一遭搞下去,估计要把自己给搞没戏了。” 张月盈回头看了沈鸿影一眼,有些惊讶:“你知道?” “我自然有我的渠道。如阳郡王府在宗室中地位极重,安平侯府冯二姑娘又是你手帕交,事关他们,我就多关注了那么一点点。”沈鸿影徐徐道,“沈允城因是独子,从小便极受如阳郡王夫妇爱宠,不然也养成这般极为逆反的性子。冯二姑娘之前,可没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扇他两巴掌,这逆反起来嘛……” 沈鸿影话语未尽,张月盈默默翻了个白眼,默默吐槽:扇他两巴掌,还把人给扇爽了? 这不就是典型的犯贱吗? 因冯思意的缘故,沈允城的动态,张月盈亦稍知一二。群芳宴后,他便频频与冯思意偶遇,有次张月盈同冯思意相约京郊三春观游园赏花都能碰见他。只是冯思意始终记得沈允城当众下自家姐姐面子的事,两个人一旦见面,便如水入油锅,“砰”的一下就炸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吵个不停。 两人也可以算是渐渐吵出的感情,然后沈允城就跟哈巴狗一样跟在冯思意身后,每次都被她一顿爆锤。 张月盈嚅嗫嘴唇说道:“可再逆反也不能搞出今天这场面啊?” 沈鸿影也很无语,无奈扶额:“我几天前碰见过沈允城一回,他说正在为冯二姑娘预备一件礼物。” 这个礼物,今天不仅冯思意见着了,全京城都见着了。 夫妻两个相对无言,皆默默叹了一口气。 唢呐之声高亢而尖锐,直冲云霄,震得人心头一颤。 “你个死沈允城,搞什么鬼!” 隔壁的包厢传来一声尖利的怒喝,身如惊雷,炸的人耳膜发麻。 张月盈辨别出是冯思意的嗓音,隐隐听见有另一个女声在劝她莫要生气。 紧接着包厢的门被猛地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如疾风般冲出。 冯思意一身明媚橙衣,衣袂翻飞,乌黑的发髻因抖动微微散乱,几缕发丝垂落额前,眉目间染上了少许厉色,唇瓣紧抿,压抑着怒气询问百花楼内的伙计:“如阳郡王世子在何处?” 伙计抬眼瞥了瞥怒气冲冲的冯思意,声音有些发虚:“这个……我们哪里知道。” 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冯思意眉梢一挑,下巴微微抬起:“既然请我至此,他本人必在附近,大抵就在这百花楼内。” 伙计心头一紧,暗自思忖如阳郡王世子算得上楼里的常客,平日常来常往,出手颇为阔绰,贸然得罪了这位金主,日后的声音可怎么做?但是,冯思意他也不敢小瞧,这位冯二姑娘与东家相来交好,若是拂了她的意,自己一个小伙计事后也不知会不会被拿来顶包。 他左右为难,手中的帕子几乎快要被攥变了形,一个宛如天籁的女声响起:“冯二姑娘不行,那我要问郡王世子在何处,可否说呢?” “阿盈?”冯思意面露惊喜。 包厢的门倏地推开,张月盈从里面走出来,身上裹着沈鸿影刚刚为她披上的狐裘。 “思意,”张月盈莞尔一笑,“楼中人倒是没同我讲今日你也来了。” “别提了。”冯思意一想到张月盈也瞧见了沈允城搞出的那番闹剧,顿觉尴尬,语气里带着些愤懑,“真是丢脸死了,我是让他道歉,而不是把我姐姐再推上风口浪尖,我非得要找算账不可。” 这时,冯思静追了出来,朝张月盈和沈鸿影福了个礼,对冯思意道:“毋须再找了世子的麻烦,反正如今你姐姐我也不怎么在乎,若为旁人的一言一语就心绪不宁,那只能是我自己定力不行。还有甭管世子是为了什么,今晚这一遭过去,全京城的人都会知晓我安平候府大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貌美娴雅持家有方。我该谢他才是。” 冯思静这心态倒是真好。 冯思意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绪,可还是咽不下那口气。 张月盈瞥了眼恨不得缩成一团的伙计,声音冷冷道:“你可还没答我的问呢?” 这回,伙计直截了当回答:“世子殿下在三楼丙字间。” 杜鹃上前一步,袖中手指一动,一枚不大的银锭落在伙计手心:“姑娘知道你们这些下头人难做,要你放心今日之事绝不会波及到你,这银子算是额外给你的辛苦钱。” 伙计盯着手中的那枚银锭,喉结滚动了一下,这都快赶上他大半个月的工钱了,收好赏钱后,忙不迭退下。 冯思意气势汹汹,罗裙在长廊翻涌,直奔伙计所说的那间包厢。到了门前,叩门两声,无人应答,她毫不犹豫,抬手便是一推。 “沈允城,谁叫你用这样的法子给我姐姐道歉的?”冯思意质问。 门扉被“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墙上,震得,包厢中烛火摇曳,光影交错。沈允城正倚窗而坐,见冯思意来,瞳孔瑟缩了一下,似乎也明白自己理亏。 “小表妹,我已承认当日群芳宴说大表妹的那些话具不属实,且一一驳斥,广而告之。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沈允城一脸懵逼,不明白冯思意气在何处,隐约也猜到自个儿把事情给搞砸了。 见他如此模样,冯思意好比一头闷滚打在心上,气发也发不出来,冷哼一声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可知你今日这一番折腾,旁人又不知道该怎么议论我姐姐了,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回头草。” “原来你是在为这个生气啊。”沈允城嘴角略略翘起,心里暗喜,原来冯思意是不愿旁人将他和冯思静凑在一块儿。 “总……总而言之,你马上把这事儿给我了结了。”冯思意不愿多留,说完便拂袖而去,无人瞧见少女耳根泛起了一点儿薄红。 去也匆匆,回也匆匆,冯思意回到二楼,同张月盈告辞,拉着冯思静的手就往家跑。沈允城派了两个小厮下楼,令锣鼓班子即刻散了,围观的人均意犹未尽不肯离开。 张月盈他们两个倒是有些看不懂这番操作了。 ### 腊月初八,正逢腊八佳节,是个极好的吉日。长兴伯府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宾客盈门,预备发嫁女儿。 长兴伯一身墨色绸衣,容光焕发在门前迎客,正巧小黄伯随身带了一箱礼品前来祝贺。 “张老弟啊,咱们可是十七八年的交情,你今日同嫁二女,皆得贵婿,我可是特地来道贺。” “小黄伯哪里的话,”长兴伯抱拳回礼,说起场面话,“令女可还好?我那不成器的长子日后可就仰仗你这个老丈人了。” 同张怀仁定亲的便是小黄伯的五女 儿。 小黄伯道:“令郎才学出众,也是我家小五有福气。对了,成王殿下已说了,稍后他便会带侧妃一同来府上祝贺。” “殿下驾临,伯府真是蓬荜生辉啊!”长兴伯侧身,请小黄伯入府。 坠珠院内,此刻更是热闹非凡,丫鬟们忙前忙后,跑也跑不过来。 先前,宋家登门商量将婚期提前,正巧襄国公夫妇想着世子明年三月春闱,得提前收收心,飞速地过完了五礼,便要迎张月芳进门。张月芳和张月清的婚事便索性定在了同一日,正好也搏一个姐妹同日出嫁的佳话。 见过了楚太夫人,张月盈从山海居往这边来,行到张月清房门口,摸了摸袖子里装着银票的锦囊,推门入内。 第95章 大冯氏邓郎,多年不见了。 坠珠院,张月清屋内。 “六姐姐,来看看这顶凤冠。”张月萍捧起托盘里装着的一顶象牙团冠,冠底镶嵌了十余颗小拇指盖大小的南浦珍珠。 这顶团冠是宋清扬特意送给张月清的,她很是爱惜,嘱咐张月萍道:“七妹妹,你动作轻些,可别弄坏了。” “六姐姐放心,我当心着呢。”张月萍将团冠重新放回托盘上,拿起梳子帮张月清顺头发,有几个丫鬟在旁帮忙,满头青丝很快被盘起,梳成一个结实的发髻底座,一整天下来都不会散。 发髻梳好,张月清便换了身绿色的婚服,因婚期赶,她自己绣的婚服还未完工,用了霓裳阁的手艺,刺绣精美,凤鸟栩栩如生,还绣了不少如如意纹等吉祥的图案。 张月萍看着盛装打扮的六姐叹了口气。 “怎么了?为何唉声叹气?”张月清问。 张月萍往窗外瞟了一眼,对面是张月芳的居所,那边人声远比这里热闹,“可惜宋姐夫尚未登科,还没有品级,不然六姐姐也能和三姐姐一样穿命妇才能有的青色礼衣,头戴花钗冠。” 张月清低头笑笑,她很有自知之明,三姐姐再嫁的是襄国公府世子,甫一过门便有诰命加身,宋清扬如今还是白身,如何能比得了。 她拉住张月萍的手,安慰道:“七妹妹,你我一同在这伯府长大,你是最明白我的,我本就不在乎这虚的东西。更何况我也想清楚了,嫁了人便是另一番天地,宋郎年纪虽轻,但才干是实打实的,诰命这些我迟早也会有,并不急于一时一刻。今日这般便已经很好了。” 见张月清看得开,张月萍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默默低着头,将眼底的失落尽数掩藏。 六姐姐出嫁了,这伯府里可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调整好情绪,她对张月清道:“我给姐姐戴冠吧。” “好。”张月清微微低下头,珍珠团冠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头顶,两枚长长的珍珠流苏步摇被插在发髻两侧。 “可是我来得凑巧了。” 婉柔的女声响起,张月清转头朝外看去,张月盈一身藕粉大袖衫配宝蓝色霞帔,绕过一道四时花绣屏翩然入内。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76节 “见过襄王妃殿下。” 张月盈朝屋内的丫鬟们点点头,身后摁住了要起身行礼的张月清:“今日新人为重,何需多礼。” 虽没有起身,张月清执意抬手作肃拜状:“月清还是要谢过五姐姐帮忙,否则我与宋郎也不能如此快修成正果。” “既是谢媒,这遭我便勉强受了。”张月盈从自袖中掏出荷包,放在张月清手中,“对了,这个可要拿好。” 荷包的重量很轻,拆开一个口往里头一瞧,张月清的瞳孔地震:“这……” 里面竟然是面值足足有一千两的银票。 张月清这辈子都没一次性见到过那么多钱,支支吾吾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张月盈不容她拒绝,直言:“这是祖母给你的。” “那……三姐姐那边?” “三姐姐前次出嫁祖母便已给过,这次便没有了。” 纵然从前身在扬州,京城长兴伯府的每个姑娘出阁,楚太夫人皆一视同仁,令管事送了一千两银票。昔年婚姻,楚太夫人与长兴伯府,一个求钱一个求靠山,但此后楚太夫人的生意的确越做越大,这般便算是还了伯府这点儿恩了。 张月萍低声在张月清耳边说了几句,张月清将银票收捡至妆盒里藏好,说:“还请五姐姐替我谢过祖母。” 院外的锣鼓声愈来愈响,声浪如潮,一阵紧过一阵,丫鬟们涌进门来禀报:“六姑娘,七姑娘,宋家和襄国公府迎亲的队伍已至府门外!” “来得可真快!”张月萍一把将团扇塞给张月清,“姐姐,先拿好,我这就去拦门。” 事到临头,张月清端坐在妆台前,触着扇柄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待喧闹声涌进了坠珠院,她慌忙举起团扇,遮住大半张脸,仅留出一双秋眸不住朝外瞄,眼底是遮掩不住的慌乱。 半晌,喜娘进了房门,搀住张月清,喜气洋洋道:“六姑爷已至正堂,请六姑娘随我等动身。” 长兴伯府正堂,长兴伯与小冯氏高坐上首,看着两对新人对他们行拜礼。大约因为长女再觅良缘,嫁了个比永城伯府更好的人家,小冯氏满脸堆笑,瞧着慈和了不少,对待张月清与宋清扬这对新人亦是周到。只不过换到张月芳与襄国公世子,她是怎么看怎么满意,对于这个自己送上门的女婿夸了又夸。长兴伯的神情则冷肃不少,训诫了几句,大手一挥,便放两对新人出门。 而后,宴席上觥筹交错,丝竹声缭绕不断,笑语喧嚣。 成王携张月芬登场,态度热情,俨然是将长兴伯当成了老丈人般来往,成王妃之父威武将军都要后退一射之地。众宾客皆偷偷窥看威武将军,只见其独坐一席,安然饮酒,仿佛没受半点儿影响。 然而,看热闹的人也并未失望,成王敬酒到沈鸿影和张月盈夫妻席前,盯了沈鸿影片刻,眼神冷冽,如同浸着寒冰。 “如今,本王与二皇兄皆损失惨重,声势不再,四皇弟倒是风光正好,只是不知能持续到何时?” 话里的火药味极冲。 也是,谁身上的差事近乎被撸了个干净,手里的势力七零八散,遇上罪魁祸首,都不会和颜悦色。再者,一直能与成王竞争的唯有楚王一人,乍一杀出一个沈鸿影,让他栽了一个大跟头,心中难免愤懑,心中常想怎么就不叫他病死毒死,便没了今时之危。 沈鸿影巍然不动,颇有闲情地给张月盈夹了一筷子鱼脍:“阿盈尝尝这个。” 成王不满沈鸿影的忽视,压抑着怒气道:“四皇弟,对待兄长你便是这般态度吗?” 沈鸿影抬眼冷冷看向成王,目光如水,波澜不惊:“本王的所作所为皆职责所在,今日是长兴伯府的喜事,不知三皇兄可是要在此兴师问罪,毁了伯府婚宴?” “还有,”他顿了顿,“许国公乃父皇下令处置,三皇兄的差事也是父皇下旨撸去的,三皇兄却只敢同我闹。若是真有胆识,应当进宫去和父皇闹,何必在此作如此模样!” “啪”的一声,沈鸿影砸了筷子,席间霎时一静。 人人皆知襄王脾气温和,可猛地发起怒来,亦叫人噤声不敢言,果然是天潢贵胄,不容侵犯。 成王脸色微变,没料到沈鸿影不似从前般忍让,竟会当场发作,不仅让他下不了台,还将矛头挑到了他和父皇之间。他若是敢应,便是对父皇的处置不满,好大一顶帽子就这般扣了下来。 席间众人见状,纷纷议论起来,成王一时语塞,只得嘴角扯出难看的笑,对沈鸿影举杯道:“本王适才口不择言,还望四皇弟莫要见怪。” 沈鸿影举杯一饮而尽,神色从容如初,一点也不将方才的事看进眼里。 两人之间高下立见。 瞧着成王忿忿离去的身影,沈鸿影嘴角高高翘起,很是得意地看向张月盈,似乎在求表扬一般。 张月盈思忖,若是沈鸿影这个家伙背后有尾巴,此刻不知道摇得多么欢快。 她默默提箸给沈鸿影夹了一块玉露团以做奖励。 俄尔,宴席过半,张月 盈已有些呆不住了,同沈鸿影耳语几句,便带着杜鹃前去后院更衣,顺道散散心,免得被吵得脑壳疼。 冬日的院落沉静如画,檐角垂落的冰凌在晨光下映出粼粼微光。 张月盈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手中的手炉暖意融融,身后坠着杜鹃,缓步走在回廊之上往外望去。 寒风卷着几片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落在极乐霜的青石板上。 “姑娘这外头冷,咱们还是先寻一处地方,避一避风为好。”杜鹃轻声提醒。 张月盈微微颔首,她记得附近有个暖阁,正好可以落脚。 走到一节院墙前,张月盈突然停住脚步。 杜鹃恐出了什么事,担心问道:“姑娘怎么了?” “看那边。” 白墙上凿了观景的漏窗,张月盈目光透过镂空的花纹落在墙对面的庭院里。 “那是……伯夫人?”杜鹃也瞧见了墙对面的那人是谁。 未免与小冯氏同时出现的尴尬,大冯氏提前几日便告了病,今日留在东院养病,宾客们自然不会不知情趣地去打搅她,没想到她竟主动出现在了这里。 大冯氏一身银红,绉纱包头,点缀各色栩栩如生的绢花,戴了根长流苏金步摇,耳坠金丝传珠耳环,面贴珍珠,可谓从未见过的盛装打扮,看得张月盈为之一惊。 庭院寂静无声,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 杜鹃仔细听罢,附在张月盈耳边道:“姑娘,来人是个男子。” 大冯氏站在石墩桥头,脑后长长的发带被风带起,眼睛突地亮了起来,脚步轻快地往前跑了几步,盈盈一笑:“邓郎,多年不见了。” 第96章 私会伯府这些年的鸡飞狗跳皆是他们自…… 观之周围的环境,若是张月盈没有记错,这附近便是落雨楼,她不由腹诽此地的风水究竟是怎么回事,老是撞上这种事。 同杜鹃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均敛声屏气静观其变。 “娥娘。”来人唤了大冯氏闺名,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尾调微微扬起,无端听出几分缱绻,“你还好吗?” 大冯氏绞了绞发带末端,手指拂过眼角,回答:“我嘛,你都瞧见了,不过被岁月多刻几抹细纹,一点点老了罢了,其余还是老样子。” 空有伯夫人的名头,龟缩在东院一角,每日装出贤良温婉的模样,守着两个儿子就这样把犹如死水一般的日子过下去。 唯独没想到还有再见到他的这一天。 默了半晌,大冯氏问对方:“福州距京城千里之遥,消息难传,不知道你这几年在任上过得如何?不过,你已然归京,定是在吏部得了上评,方才得到了调任。” 那人嗤笑一声:“从一个县令变成了翰林院的一个史官?皆是芝麻大小的官职,这些年我算是看清了,从前科考名次多高、文章如何锦绣皆不重要,最要紧的是背后是否有人。倘若无人可靠,便寸步难行,只能在六七品的位置蹉跎一生,连座像样些的宅子都置不起。” 被现实磨平了棱角后,他学会了为自己寻一个依傍,然后一步一步爬上去,如若不然,他今日也得不到造访长兴伯府的机会。 大冯氏柔声宽慰他道:“我观成王殿下对冯郎你颇为器重,借以苦尽甘来,日后便都向前看吧。” “娥娘你说的在理。”那人犹豫少顷,继续问道,“怀英他们可都还好?” 大冯氏笑笑:“我那两个儿子被管得严,如今大的正跟着先生温书,预备过两年考个秀才,小的也启了蒙,刚学完了《千字文》,正在学《论语》。” “两个都是好孩子,日后定能榜上有名,令娥娘你扬眉吐气。” “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大冯氏叹口气道,“难得见你一面,如今人都在前院,找不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你随我去前面的暖阁坐坐,就当是陪我喝一杯茶了。” “娥娘。”那人再唤了她一声,向前一步,携住大冯氏的手,轻轻摩挲。 隔着镂空花窗,张月盈终于瞧清了这名陌生男子的模样,年岁约在四十上下,依稀可辨年轻时的俊朗模样,只可惜岁月不饶人,现下已是鬓角微白,饱经风霜。 他与大冯氏相携而去,逐渐走远。 张月盈主仆二人自花丛中现出身形,抬眸眺望。 “姑娘,可还去暖阁?”杜鹃探问道。 “去什么去?”张月盈指腹抚摸着手炉顶端的鎏金花纹,若有所思,“既然有人要在那里煮茶对饮,我们何必去凑那个鬼热闹?” 方才那般郎有情妾有意的情状,张月盈猜测两人必然早就相识,却被长兴伯和小冯氏的一己私欲拆散,伯府这些年的鸡飞狗跳皆是他们自己做的孽。 说罢,张月盈两人提步返回,绕道落雨楼,却再楼外瞧见了张怀瑾。 “五妹妹。”张怀瑾声音虚弱地唤了她一句。 小娘死后,张怀瑾大病近三月,才重回长青书院读书,未免因旧事思绪繁杂,用功连日不歇,更胜从前三倍,人瞧着面容苍白,比病前还瘦削了几分。他抬头朝楼内望去,眼底是止不住的愁思。 “我出来时,叔父正寻你去给成王殿下敬酒,二哥哥为何孤身一人再此?”张月盈揣度他大概想起了从前童于小娘在此偷偷会面的日子。 甭管真情还是假意,于张怀瑾而言,那段时光总是快活的。 对着父母,他早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又出了那样的事,他便唯有懦弱地逃,躲进书院里自我麻痹,能熬过一日是一日。 半晌,张怀瑾道:“席间太闷,出来走走。” 只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儿。 张怀瑾言语间的掩饰,张月盈早已看穿,却丝毫不提,于小娘如今是活着,但大抵并不想和他再扯上任何关系。 张月盈对他微微一颔首,径直走开,未到席间,便有小路子手里捧了一枝早开红梅前来相迎。她接过红梅,低头嗅了嗅,听小路子说:“本是殿下见梅花开得好,折了一枝叫奴才来送枝给您,但宫中黄贵仪出了事,席面散得差不多了,殿下便嘱咐奴才接您去伯府门口。” 小路子话还未说尽,成王穿庭而过,步履匆匆,氅衣翻飞间带起阵阵冷风,眉宇间透着凌厉与焦灼。张月芬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神色同样凝重,黄贵仪这个婆婆待她不错,就是装她也要装出焦急的模样。 张月盈立在原地,目光最终落在成王身后一名中年文士身上。此人一身灰色长衫,具有几分儒雅之气,但脊背微微躬着,不复从前挺立。 仅一眼,张月盈就认出了他,此人便是方才与大冯是私下会面的那位邓郎。 张月盈低声问小路子:“成王身后的那位中年文士是谁?” 作为沈鸿影的贴身近侍,小路子通晓如今在朝的大部分官员,能将他们之间乱麻一般的利害关系理得清清楚楚。他看了眼那人,半句不问张月盈为何对他感兴趣,回答:“翰林院上月新进的六品史官邓天锡,履新之前是福州莆田任县令,半月前向成王献文,才被收为了心腹。” 这就与邓天锡对大冯氏所说全部对上了。 “走吧。”张月盈知晓了邓天锡的身份,便没有再问,临走前绕道去山海居再见了楚太夫人一面,才与沈鸿影一块儿乘车归府。 夫妻二人方入浣花阁,沈鸿影熟练地替张月盈解下披风,抖落上面沾染的雪花。熏炉里的碳块猛地爆开几声,忽而,门外长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而凌乱,发出咚咚的闷响。 这是打听消息的人从宫门口回来了。 疾步而入的是沈鸿影一位名叫小卓子的内侍,地位较小路子稍次一些,但也十分受倚重。 小卓子躬身禀报:“殿下,奴才寻宫门口的守卫打听了一番,他们都只说不清楚,但宫里传了确实的消息出来。” 沈鸿影接过小卓子递来的纸条,淡淡扫了一眼,然后交给旁边的张月盈。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77节 张月盈垂眸读过,纸条上的内容言简意赅,三言两语便讲清楚了其中原委。 黄贵仪竟然是病了,就在与皇帝下棋之时骤然呕出大口鲜血,血中带黑,却查不出病因,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包括谭清淮如今都守着漱鸣阁,寸步也不敢离。 ### 宫中,漱鸣阁。 殿内帷幕低垂,金丝绣帐随风飘拂,烛火幽幽,映得满室昏黄,淡青香雾从兽首香炉里袅袅而起,沉水香的香味弥漫开来,却压不住那一丝苦涩的药味。 “母妃药已煎好,请您服下。”张月芬端着一碗乌黑的汤药跪在黄贵仪榻前,低眉顺眼,姿态恭敬。 黄贵仪倚在锦绣软枕之上,唇色浅淡,眼下黑青, 面容苍白如纸。她剧烈地咳嗽了两声,目光落在柔顺的张月芬身上,声音虚弱问道:“儿啊,茹兰怎未来?” 成王的眼神变了变,仍替正妃解释:“茹兰着了凉病了,如今在府中养病,今日长兴伯府都是月芬陪着儿臣去的。” 然而,成王没说的是成王妃之父威武将军近些日子以来对他不咸不淡,将军夫人先前来过一趟成王府,人走后的第二天成王妃便病了。很有可能是因为他被许国公连累失了势,有意避嫌罢了。 黄贵仪纵横深宫数十载,如何猜不透儿子的未尽之意,只道:“人既然病了,那边不好出门也不好理事了,让她好生在自己院中歇息,王府的事便交给月芬来办吧。” “母妃说的是。”成王点头应了。 进府那么久,终于能够摸到后院的核心权柄,张月芬喜不自胜,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将要紧的位置上换成自己的人,让这权利来了她手里,便再也丢不掉。 她明面上仍旧不显,一边拿着汤匙小心地服侍黄贵仪喝药,一边道:“妾多谢母妃信任,妾定恪尽职守,不让后院出一点儿乱子,令殿下烦忧。” “这药可真苦。”黄贵仪抱怨了一句,摆摆手让张月芬先把药碗放下,“本宫有些话想同皇儿说,这药便先放着,今日辛苦月芬了,你也先下去歇息。” 张月芬闻言,瞄了眼成王,随即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侍奉母妃原是孝道,妾岂敢居功。” 说罢,她将药碗轻轻搁置在一旁的桌案上,由宫人搀扶着悄然退了出去。 殿门轻掩,室内静谧一片,黄贵仪招手让成王坐得离她近些。她目光幽幽,压低声音道:“我这病非是天灾而是人祸。” 没有人比黄贵仪更清楚,她如今的症状同当年弥留之际的叶皇后一模一样,不过是程度轻些,尚还有命可活。 成王攥紧了拳头,几乎要喊出来:“何人敢如此大胆!”却被黄贵仪捂住了嘴。 她缓缓闭上眼,积蓄片刻力气后,继续说:“我如今要同你将的便是与此有关密的不能再密的一件事,听过之后记在心里,切记不要对任何人透露,静待时机凭此一击致命。” 黄贵仪将她伙同皇甫太仪对叶皇后下毒的事情和盘托出,成王初时惊讶不已,随后便日趋平静,隐隐感激起亲母。他心知若叶皇后还在世,她与沈鸿影便会如一座大山般压在其他妃子皇子头顶,自己怎还会有如今的风光。 只是有一点成王想不明白:“母妃,既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皇甫太仪怎敢向您下手?” 第97章 咬掉头张月盈报复性地一口啃下糖画的…… “能是何原因?”黄贵仪冷笑。 她们二人相互掣肘并非长久之计,只要她死了,叶皇后的死爆出来,死无对证的情况下,皇甫太仪大可尽数推到她身上,将自己给摘得干干净净,再牵连到她儿子。 黄贵仪看了眼成王,用劲捏住儿子的手:“皇甫家捅了那么大的篓子,楚王离倒台不远了,我儿定要好生把握机会。” 成王手被攥得生疼,仍点头应道:“儿臣都记住了。” “等等,”黄贵仪瞳孔突地瞪大,幽幽道,“你还要记住永远也别相信你父皇,按我们早就安排的来,该出手的时候一点儿都不能手软,必要的时候还有……” 黄贵仪话还未交代完,宫人匆匆闯入殿内,“扑通”跪倒在纱帐外,禀报:“娘娘,陛下身边的崇源总管前来宣旨,就快要到殿外了。” 皇帝降旨,黄贵仪就算病得再重,也需得梳妆打扮整齐、一身沉重的霞帔礼服带着满阁的人跪在殿外摆了香案接旨。 旨意里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念及黄贵仪病重云云,将她的位分又升回了淑妃。 将长长的一串旨意念完,崇源满脸堆笑让宫人们扶起黄淑妃:“淑妃娘娘,陛下惦念着您,您更要养好身子。” 崇源乃皇帝贴身近侍,在宫中很有脸面,黄淑妃照例招呼他暂留片刻。 崇源拒绝道:“若是寻常老奴定要向淑妃娘娘讨杯茶喝,可老奴尚要去清凉阁和天音阁传旨去,实在不敢耽搁。” 清凉阁与天音阁分别是皇甫太仪和许宜年的居所。 “不知……?”黄淑妃启唇。 阖宫迟早皆会知晓,崇源并不藏着掖着,只道:“回淑妃娘娘的话,陛下同时复了皇甫娘娘德妃之位,晋了许娘娘为九嫔之首的昭仪。” 黄淑妃唇角勾起勉强的笑,心道果然如此,这些年陛下一贯如是,叫她与皇甫德妃平起平坐谁也压不过谁,唯独许宜年算得上异军突起,晋升速度比她当年还快。 凭什么? ——当然是凭她那张脸。 帝王之心果真易变,昔年对叶皇后不假辞色,如今却能将与她有几分俏似的人捧到天上。 这迟来的怀念,若叶皇后那样刚烈的女子知晓,大概只会不屑吧。 黄淑芬生出了几分警惕,待崇源走了,拉着成王进殿,母子两人又交代了几句,宫门就要下钥,成王留了张月芬在漱明阁为黄淑妃侍疾,独自一人出宫,并未回成王府,而是去了小黄伯府上。 ### 浣花阁的窗户新糊了明纸,青白雪光透入将屋子照得透亮,屋内的炕炉太暖,汩汩往外冒着热气。张月盈穿了件单衣,翻过了扶桑散人将要新出的话本《玉傀记》,讲得是少年将军捡到了一具被鬼魂附身的玉傀,一人一鬼共克大敌却最终生死相隔的故事。 这可算是何想蓉写得第一本虐文了,不知正式发行后,多少读者将为这个悲剧性的结局意难平,甚至暗地里画个圈圈诅咒扶桑散人。 “姑娘,时辰差不多了。”鹧鸪提醒。 眼看着年关将至,京城街上越发热闹,沈鸿影飞速了结了刑部几桩棘手的旧案,约定了同张月盈一道上街去游玩。 张月盈搁下书本,接过鹧鸪递来的暖茶,耳垂上的红珊瑚珠子嘀嗒抖动,她问:“他让人来催了?” “倒是没直接来催,小卓子在外头晃了好几圈,殿下估摸着也快要回来了。”鹧鸪端走茶盏,取了一个手炉放于张月盈怀中,“姑娘的指尖有些凉,先暖暖。” 张月盈莞尔,反问:“你们也想出去玩吧?” 杜鹃捻着刚刚劈好的蚕丝线,在一旁凑趣道:“这可是姑娘早答应了的,有殿下陪着,允我和鹧鸪在街上松散一阵,让春花和春叶两个小的顶替我们。” “我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张月盈失笑。 说罢,她换了套出门的衣服,踏出了浣花阁的门。 腊月天寒,大雪初霁,襄王府的砖瓦在逐渐西沉的落日照映下熠熠生辉。 张月盈披了件大红羽纱的氅衣,氅衣是以鹤羽捻成的,往年便常穿,今岁再拿出来熏了一遍香后仍不过时。 沈鸿影一身月白的大氅伫立在襄王府前的雪地里等候了一会儿,听闻从后传来的踏雪声,蓦然回头,正巧抬手挡住张月盈远远朝他扔来的小雪球。 偷袭不成,张月盈撇嘴叹了一声,很是可惜,衣领边缀的细毛轻轻拂在她脸上,弄得她面颊有些痒。 突然,她猛然蹲下,逃过了沈鸿影投掷的雪球,笑嘻嘻指着他道:“一人砸了一球,我们可算扯平了,莫要再生事端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率先不守信用,抓起一把雪往沈鸿影头顶撒去,绵密的雪粒从天而降,沾在他领口灰色的绒毛上。 “阿盈,你别躲!”沈鸿影随手洒出一把雪,开始回击。 二人闹了片刻,兀自抖落衣裳上的雪花,沈鸿影扶住张月盈的腰,无需他人帮忙,轻轻往上一提,将她带上了马车。 “日后别直接用手抓雪了,多冷啊。” 张月盈的手指被雪水冻得冰凉,沈鸿影将她的玉手纳入掌心,大手包小手,温柔地呼着热气。 “你的手也没暖和到哪去?”张月盈怼他道,唇角微扬,眸底似有星辰闪烁。 沈鸿影一怔,心口似被什么轻轻一触,酥麻难言,待张月盈的手逐渐 回暖,才道:“总比阿盈要暖些。” 张月盈侧首,要去撩禁闭的车帘,整个人陡然没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清淡的雪松味几乎要把她淹没,原是沈鸿影敞开了大氅,将张月盈抱入了怀中,下巴搁在她肩膀,指腹划圈似的摩挲着她的双手。 张月盈没有挣扎,放松了身体,后背靠着沈鸿影,闭上了眼小憩片刻。 寒风凛冽,京城的街市上喧嚣一片,街边挤挤挨挨,蒸腾的热气氤氲成大片浓稠的白雾,冬日的寒气都被驱散了不少。 马车是上眯了一会儿,张月盈的精神头很足,拉着沈鸿影的手在街上东窜西窜,他们衣着一看便知不凡,故无人敢上前冒犯,倒是频频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卖糖葫芦,脆甜爽口的糖葫芦,三文钱一串!” 一个老汉裹着厚实的棉袄,吆喝声十分洪亮,他手中红艳艳的糖葫芦配上晶莹剔透的冰壳,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既然出来玩,便免不了消费一二,张月盈拿了两根冰糖葫芦,分了沈鸿影一根,小路子跟在后面默默付钱。鹧鸪和杜鹃已经溜了,春花和春叶头一次挑大梁,万分紧张地注意附近的风吹草动。 前面不远是个糖画小摊,张月盈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喜新厌旧,沈鸿影的手里又被塞了第二根糖葫芦,跟着张月盈凑到糖画摊前。 糖画摊的老板是个年轻姑娘,荆钗布衣,银红发带挽起头发,形容十分干练,见张月盈来,开腔揽客道:“这个姑娘可是要买糖画,两文钱便可转一次,转到哪个我便画哪个。” 糖画摊老板所指的圆盘与张月盈前世所见十分相似,均是中心一根木制指针,周边绘了各种糖画图案。 张月盈摇头:“转就不必转了,姑娘可接指定图案直接画的单子?” 糖画摊老板用手比了个四,道:“若要如此最少再加两文钱,要是图案复杂还得再加两文。” “只要画得好就行。”张月盈不缺这点儿钱财。 “那便依客官的意思。”糖画摊老板用铜勺搅动着糖浆,“不知要画个什么图案?” 张月盈伸手将沈鸿影拉过来,道:“我要两个,一个像他,一个像我,给你双倍的价钱。” 糖画摊老板抬眸瞧了他们几眼,舀起一勺糖浆,金黄色的糖浆缓缓流淌,转眼间便绘出了两个小人。 张月盈拿到凝固好的糖画,糖画乃是一笔而成,细节粗糙只有大致轮廓,但隐约能够瞧出几分人物的神韵。她把她的那个递给沈鸿影,自己留下了沈鸿影那个。 她晃了晃糖画,看着沈鸿影,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声音里带着俏皮:“你可要瞧好了,看我一口咬掉你的头。” 沈鸿影闻言,眉梢轻挑,带着浅淡的笑意,嗓音有些戏谑:“哦?那你最好快些吃,赶在我前头。” 说完,顶着张月盈怔愣的目光,他低头一口咬掉了糖画的脑袋。 “你……”张月盈哼哼了两声,报复性地一口啃下糖画的头,咀嚼得蹦哒脆响。 两个小小的糖画很快便被吃完了,张月盈拉着沈鸿影的手又去了别的地方乱逛,看过了瓦子里的杂耍和一场女子相扑,二人漫步在汴河河畔。 汴河并未结冰,耳畔流水涛涛,快要走到上回画舫的位置,沈鸿影揽住张月盈的双肩,让她闭眼少顷。 “你让我闭我就闭啊?”张月盈嘴上如此说,仍合上了眼帘,睫毛一颤一颤。 “这是给你的礼物。”青年温和的声音响起。 张月盈睁开眼,一盏六角宫灯映入眼帘,六面灯罩上依次绘着车马错身、山寺长道、红绸剑舞、龙舟竞渡、迎亲拜堂、一船灯火的图案。 明亮的灯火照得她眼中眸光一颤,灯上所画竟是他们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你画的?” 这个问题刚一出口,张月盈就觉得自个儿很蠢,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78节 沈鸿影“嗯”了一声。 “等等。”张月盈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对,“原来我去玉山书院的头一天撞到的那辆车是你的啊?” 第98章 父母事冰山脸遇上小太阳,这可是标准…… 看见第一幅画的时候,她就该想到了,明明她记得第一回 见他在东山寺,而曾同她相撞的马车有且仅有那一辆。 “是。”沈鸿影认了,“那日我方从凉州回京,前往长青书院拜访老师。” 沈鸿影嘴里的老师乃长青书院山长徐崇箐,儋州人士,昔年爆了冷门,殿试之时入了一甲,得了榜眼之名,亲母去世丁忧后未再谋求起复,反而在长青书院做起了教书先生。沈鸿影幼时便拜在他门下,从前在京城时皆长居青书院。 张月盈想起成婚前打听的有关沈鸿影的消息,点点头道:“早闻徐山长文采斐然,门下教出的弟子无数,就比如京兆府的孟少尹、谏院的江拾遗、镇国公……” 逐一数了过去,沈鸿影都还不知道她竟对他的这些师兄弟们这般如数家珍,一口气就能讲出一大串。 他笑笑:“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张月盈嘴角得意地翘得老高:“之前舅舅家要从蜀中回京,写信来托祖母给两位表哥物色书院,着力打听过罢了。” 徐向南明岁春闱去了国子监,但及其弟如今却在长青书院读书。 “对了。”沈鸿影后知后觉想起什么,“那日你的撞伤有没有事?” 张月盈想了想:“手臂上的一点淤青而已,涂了药第二天就好了。” 流水潺潺,几叶乌篷小舟从汴河掠过,棹舟的船夫手执长篙咿咿呀呀唱起了小调。张月盈一手提灯,一手拉着沈鸿影的手轻晃,突然,趁人不备踮脚轻轻亲了下青年的唇角。 唇角尚残有余温,青年的眼帘唰地抬起,伸手去抓人却扑了个空。 张月盈笑着朝前跑去,水红氅衣飞扬,如一抹晚霞轻盈掠过,回头对他挑眉笑笑。 “姑娘!殿下!” 鹧鸪和杜鹃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及至张月盈跟前时,已是胸口剧烈起伏不定,气息凌乱。 “不是叫你们自去玩了吗?怎么过来了?” 刚缓了几息,杜鹃轻喘道:“姑……娘,伯府那边出事了。” 张月盈眸色一沉,顿时生出几分不安,能让鹧鸪和杜鹃如此慌忙来报,只可能与祖母楚太夫人有关。 “祖母出了何事?” “不知。” “什么?” 杜鹃的话里语焉不详,张月盈握住灯柄的手微微用力,指节微微发疼。 沈鸿影敏锐感知到她的情绪变化,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了张月盈的手背,无声安抚着她紧张的心绪。 鹧鸪在旁补充道:“姑娘莫急,奴婢们只是听街上有人说太夫人今夜急匆匆地从伯府里面搬走了,遣了人各去伯府和太夫人处问缘由。虽还未得回复,但想着还是要叫姑娘您先知晓才对,我们便过来了。” 悬着的心稍稍安定,张月盈轻声问道:“祖母现今在何处?” 杜鹃回答:“太夫人已搬去了京郊的柳絮别院。” 张月盈年少失枯,全赖楚太夫人这位祖母一手抚育成人,楚太夫人于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出了此等波折,沈鸿影明白今夜剩下的行程均已泡汤,主动提议:“既然担心,我们便先去瞧瞧祖母。” ### 马车辘辘驶过南门大街,自朱雀门出城后一路向南二里地,翻过一座小土坡,便可瞧见山溪谷地间的柳絮别院。 楚太夫人京中房产不少,柳絮别院便是其中之一,因别院中有一曲小溪,溪畔遍植柳树,及至春日三月柳絮纷飞而得名。 此时的别院大门紧闭,乌檐覆雪,瓦楞和滴水檐下结出参差不齐的冰棱,顺着瓦檐垂落而下。 雪又落下来,天地被染成一片素白颜色,刺得人眼睛生疼,朔风阵阵,夹杂着浓厚的雪意,刚下马车,张月盈的脸颊和鼻头便被冻得微微发红。她却并不在意,拢了拢兜帽,脸畔细密的绒毛夹了些冰渣子,被呼出的热气缓缓融化。 张月盈这是第一回 来柳絮别院,鹧鸪正要去叩门,板门倏地开了,灵鹊露出半个脑袋。 “远远听见车马声,果然是五姑娘您来了。” 张月盈跨过门槛,问灵鹊道:“究竟出了何事?祖母怎么这么大冷的天从伯府里搬出来了?” 她们自扬州归京的时候,直接带回长兴伯府的东西不多,许多家什都是直接搬到了别院来。楚太夫人能在伯府里住满大半年已很是罕见,只是这搬出来的突然,才叫张月盈担心。 灵鹊边走边说,打消了张月盈最深的那层顾 虑:“太夫人身体无恙,五姑娘莫要担心。” 张月盈步履仍旧不停,往别院最深处走去。 灯笼满屋檐,映着泛红的雪色,楚太夫人站在庑廊下,只见张月盈深披红氅、手提宫灯踏雪而来,灯影摇曳,衬得少女眉目如画。 “祖母,我来看你了!” “慢些,慢些。” 楚太夫人张开双臂,抱住一头扎入她怀中的张月盈。 “您没事吧?”张月盈上下打量楚太夫人。 楚太夫人点了点孙女的鼻头,“我这个老身子骨尚且硬朗,倒是你脸都冻红了,还不先进去烤烤火。” “祖母安好。” 楚太夫人方一抬头,便见到跟来的沈鸿影对着她抬手施礼。她颔首道:“殿下也一并进来吧。” 张月盈回头对沈鸿影轻轻招手,笑吟吟道:“还不快点儿跟上。” 楚太夫人看在眼中,凝眉少顷,眸底流露出几分怀念之色。 “祖母?”张月盈察觉了楚太夫人的异样。 “无事。”楚太夫人伸手提张月盈掸去兜帽上的雪粒,“只是忽然想起,那天也下着这样大的雪,你娘跑到别院,告诉我她要嫁给你父亲。” 楚太夫人甚少同张月盈讲起父母从前的往事,张月盈深知这是祖母心中的痛点,默契地从不提及,可是这世间有哪个孩子会对身生父母不好奇。发觉楚太夫人有松口之意,张月盈立即抓住机会,小心问道:“那我爹和我娘是自个儿在一起的,不是您和祖父的安排?” 京中不少人家皆认为徐明珠嫁张垣乃是楚太夫人的主意,为的便是她能继续把持长兴伯府。但是,张月盈从来不信,虽只听闻过只言片语,她仍能从中拼凑出祖母对娘这个一手带大的亲外甥女是何等疼爱,若娘不愿意,这门亲事定不会成。 “想问这事很久了吧?”楚太夫人如何不明白自小养大的孙女,拉着张月盈步入屋内,亲手替她解开兜帽和大氅上的系带。 张月盈“嗯”了一声。 屋内暖炕烧得正旺,透不进丝毫寒风,暖意融融,张月盈褪了绒衣,穿着件缃黄长褙子与楚太夫人坐在炕上说话。 “明珠的性子是再活泼不过,无论是谁,平日里只要瞧见她,被她给哄上两句,无不喜笑颜开。” “那我爹呢?” 楚太夫人叹了口气,“我嫁到伯府来之前,就听说过你祖父膝下有二子,你爹乃原配甄夫人所出,你叔父则是第二任冯夫人生的。那时,下人都说你叔父性子更好,对待谁都是妥帖温和的模样,我却觉得不然。你爹看着板正,甚至有些冷冰冰的,对谁都有些距离,实则心里有杆秤在,最为讲理。只可惜他那副冷脸最后被明珠给破了。” 张月盈眼珠子滴溜一转,暗忖:这个故事听着怎么有些耳熟,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冰山脸遇上小太阳,这可是标准的言情小说模板,莫不是我娘她时常追着我爹跑,日久天长融化了冰山。 “那我爹对我娘冷脸了多久?” “不足半日。” 张月盈嚅嗫着嘴唇,心想这座冰山未免也太小些,估计还没有脸盆那么大,不然怎么化得那么快。 “我接明珠去伯府的头一天她便告了你爹一状。”说到此处,楚太夫人露出了无奈的神情,“明珠在山海居荡秋千的时候,你爹翻墙踩空一头栽了进来,把人吓得不轻。” 祖母口中所说的板正之人竟然做出这样轻率的举动。 这反差也太大了! 张月盈露出茫然的表情。 楚太夫人继续徐徐道来:“你爹后来自然是被你祖父狠狠罚了,挨了三十个手板子,还得恭恭敬敬地来向明珠道歉。” 都在一座府邸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之后的故事便十分明晰了,徐明珠与张垣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日久生情,到了年纪便你情我愿缔结姻缘。然而天意弄人,一个标准幸福的开端只等到了一个悲剧的结尾,徒让人扼腕叹息。 张月盈一连问了许多关于爹娘的事,屋内的炭火烧得旺,暖洋洋的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张月盈的头刚如小鸡啄米般点了一下,楚太夫人立马劝她去后面休息。 春燕早已打理好了床铺,绣被中皆填充了鹅绒,轻薄保暖,又用汤婆子事先暖好了,张月盈一趟上去便舒服得闭了眼,沉沉睡去。 然而,张月盈的梦却不似这般轻松。她梦见了前世的父母,自前世五岁以后逐渐模糊的面容突然清晰起来,耳边传来渺远的嗓音:“小阿盈,还记得我们吗?” 睡梦中的少女攥紧了被沿,手指发白,好看的柳眉皱着,让人忍不住欲要用手抚平。 突然,她蓦地惊醒过来,入目是墨绿色的帐顶。 披上外衫,趿起绣鞋,张月盈放轻脚步走到圆桌前寻水喝,黄花梨四季如意屏风对面灯火未歇,隐隐传来人声。 张月盈凝神辨了辨,听出是沈鸿影和楚太夫人。 “孙女婿斗胆相问祖母,岳父谨身先生之死可否有疑?” “咣当——” 第99章 前世今生有一种说法,转世重生后,多…… 汝窑茶杯跌落在地,摔了粉碎。 屏风这厢的沈鸿影与楚太夫人俱是一惊,对视一眼,于对方眼中皆瞧见了难得的慌乱。 此时此刻,沈鸿影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 完了,是阿盈醒了。 青年动作极快,疾步奔至屏风后,便见周遭满地齑粉碎瓷,凌乱不堪,张月盈眉尖紧蹙,茫然不安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 “阿盈。” 沈鸿影嗓音温润如玉,企图唤回有些失神的张月盈。 “我……”张月盈低低应了一声,声音轻若呢喃,喉咙仿佛被扼住一般,多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先别动!”沈鸿影出声喝止。 这一地的碎瓷粉渣,要是踩上去了那还得了? 银丝云履踏过茶杯残骸,不等张月盈反应,沈鸿影俯身拦腰将她抱起,步履沉稳地走出了此地。怀中张月盈轻轻推搡了他胸口两下,沈鸿影慢慢将她放下地。 足尖刚触地,张月盈站稳了身形,回头便见楚太夫人站在屏风边,银丝满头,被昏暗的珠光衬得憔悴几分,望着张月盈欲言又止。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79节 “盈姐。”楚太夫人知晓张月盈应当是全听到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祖母。”张月盈走过去,缓缓抱住了楚太夫人,将脑袋倚在她的肩头,一时不语,只余脉脉温情。然而,下一瞬,她突地开口,声音清冷如霜:“你们刚才讲得是不是真的?” 楚太夫人身子微微一僵,半晌后伸手轻抚张月盈发丝,语调中带着几分无奈:“盈姐,你是全都听见了?” 张月盈缓缓抬眸,眼底浮现粼粼寒光,直视着楚太夫人的双眼,虽竭力保持平静,仍听出一点儿颤音:“祖母,孙女只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你们方才所言——是不是都是真的?” 楚太夫人长仰头叹一口气,终是颔了颔首,沉重道:“是真的,盈姐你没有听错。” “那好。”张月盈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扭头看着身后的沈鸿影,“沈渺真,那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沈鸿影闻言,表情微妙,嘴唇蠕动了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讲起。 是说早在两年前他偶得一份残卷,发现了鸿禧三年淮河口突然决堤似有猫腻,还是近日来他在刑部卷宗里找到了实打实的端倪? 既为夫妻,他便知张月盈性格至深,一旦她开口相问却仍旧欺她瞒她,那便等着彻底完蛋,之前的几次便是最好的例子,更况论这次还涉及到她的生身父母。 沈鸿影沉吟片刻,决定如实相告:“我所言所问皆为真。” “那很好。”张月盈咬着下嘴唇,“涉事者或者凶手是谁?”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沈鸿影已瞧出张月盈虽面上淡然,实则心中之石已悬于高崖随时可能崩塌,若直接回答恐刺激到她。 沈鸿影伸手去够她的指尖,只见她轻轻避开他的手,声音轻若呢喃:“既然是我父母的事,我就有权利知道。” 纵然素未谋面,他们依旧给予她这一世的新生。 占了他们女儿的位置,就要尽到女儿的责任。 “盈姐,”终是楚太夫人开了口,“你想知道什么,祖母都会告诉你,只是我们慢慢来好吗?” “……好。”张月盈咽了口唾沫入喉,眼睛已有涩意。 楚太夫人令灵鹊取来了见暖和的披风,将张月盈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拉着她坐到了外间。 半扇雕花木窗开着,细密的雪粒随着风扑入屋内,丝丝凉意悄然渗入。 楚太夫人接过春燕递来的一只紫檀木匣子,一个眼色令她和灵鹊到门外守着,屋内只留楚太夫人、张月盈和沈鸿影三人。 “盈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怨过祖母,从来不同你说你爹娘的模样。”楚太夫人打开木匣,从中拿出一个两尺宽的画卷,裱装的纸张略略泛黄,可知已有了不短的年头,“很多时候一无所知反倒是种仁慈,祖母从前只盼望你无忧无虑地活,开开心心,带上你爹娘的那份。可如今看来是不成了,那么——” “想不想看看你娘是什么模样?” 楚太夫人的声音在静谧的屋内格外清晰,张月盈右手指尖发颤着去触画卷,停在黑色系带上半晌久久未动。她的心跳微微加快,另一只手无意识攥紧了衣袖,张月盈扪心自问:真的决定好了吗? “阿盈,看吧。”沈鸿影手掌覆在她手背,鼓励她道,“还记得在东山寺吗?当时,你陪我看过。如今,换我来陪你。” 张月盈猛地用力扯开了系带,闭目扭过头不看,只听见哗啦啦的纸页翻涌声,画卷渐渐展开。 画卷之上,一男一女一幼儿跃然纸上。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张月盈睁开眼,怔怔地盯着画上的内容,呼吸不由一滞,眼角染上了水色,她攥紧了画卷边缘,不停诘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阿盈,你怎么了?”张月盈神色骤变,眸底情绪翻涌不息,仿佛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沈鸿影见状,紧张地看着她,欲搞清楚缘由。 张月盈恍然未闻,指腹摩挲着画像上的人脸,浑身都在不住战栗,呼吸近乎停滞。 她不会……不会认错了,前世午夜梦回时她见过这两张脸无数次,触而即散,幻若云烟。 久违的记忆犹如汹涌上涨潮水席卷而来,霎时将人淹没殆尽。 画卷上的三张脸—— 一男一女赫然便是前世父母的模样,而中间那个小女孩分明就是张月盈自己。 这幅画画成时,这一世的她还没有出生,他们怎么能知晓她最终会是何面目? 楚太夫人抚摸着孙女的发顶,意图舒缓她的情绪:“你爹画这幅画的时候加上了你,人人都说他就是胡画一通,若是生出来的是个男孩,若是生出的女孩不是画上这般模样,岂不遭人笑话。可明珠却赞成的不得了,还一起替你拟定了名字。而今忆起,或许真当是命运使然,你就是他们所期盼的这般模样,只可惜……” “只可惜他们没有见到过我长到画上那般大。”张月盈接话,语调飘渺。 也从来没瞧见成人后的她是何模样。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温热的泪珠一颗颗从眼眶溢出,划过脸颊,滴落画卷,一颗接着一颗地晕开。 张月盈吸了吸鼻子,慌忙地用手去擦,若是被泪水浸花了,这幅画就毁了,再也瞧不见了。 仰头盯着屋顶,昏黄的烛火亮得她眼睛发花。 前世的事,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其实那些回忆早已以刀凿斧刻镌刻于灵魂,生生世世永不湮灭。 五岁那年的一个午后,她照常坐在门口,等父母下班带她去公园玩耍,但从下午一直等到黑夜,都没能等到他们回来。门开的那一刻,她激动地扑上去,可出现的只是祖父母。 她问:“爸爸妈妈去哪儿了?” 他们如同哄骗每一个小孩子那般告诉她:“爸爸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年幼的她信了,睡在祖母的臂弯里,喃喃嘱咐:“你们记得给爸爸妈妈打电话,让他们早点儿回来陪我,睡觉前还要给我讲故事。” 后来,张月盈终于明白祖父母那时的语焉不详、欲言又止指的都是—— 死亡。 永恒的离别,永不可能的相见。 从此的相见,唯有她每日出门前,在门厅内回望五岁全家福里的已故之人。 祖父母、外祖父母倾尽全力抚育她长大,她只能努力再努力,不能让四个老人为她操心,要向他们证明她能照顾好自己,能有本事在社会上生存,能够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奈何生老病死的规律无法打破,年迈多病的老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她而去,前世的最后一刻,她刚刚收到公司的聘用offer,打电话给外祖母,接到的消息却是噩耗,最后一个亲人最终离她而去。 有一种说法,转世重生后,多出的一生是为了弥补前世的憾。 可是这根本就是错的。 历经两世,整整两世啊! 现在告诉她,她前世一直渴望的,是她今生本该拥有了!可是……可是……她还未降世,便彻底变成了不可能! 苍天啊,为什么要这样待她! “我是做错了什么吗?”张月盈喃喃自问。 张月盈抓住领口的衣襟,心口痉挛着痛,她低头,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嘶鸣。 “阿盈,阿盈……”沈鸿影和楚太夫人均在耳畔一声一声焦急唤她。 “我……”张月盈抬头眼眶腥红,泪流满面,上齿死死咬住下唇,咬破了皮肉,鲜红的血随着齿缝溢出,嘴里满口血腥。 “阿盈,松口!”沈鸿影彻底慌了,用手掰开张月盈的嘴巴,贴着后背揽住她,制住她的乱动的双手,被纤长的指甲扎伤都一声不吭,柔声安抚道:“先别激动,深呼吸,你很难过,你很难受,我都懂的。可是阿盈你不能伤害你自己,知道吗?” 张月盈张口,却发现自己已然失声,只能爆发出一声几乎听不清的呜咽,一头偎进沈鸿影怀中抽噎起来,滚落的泪,冰冷的直凉进心窝。 沈鸿影轻抚她脊背,一拍一拍安慰。 不知过去多久,已是何时,张月盈稍微平复了情绪,她仰起脸来,纤长的睫毛尚挂着几滴晶莹泪珠,轻轻一颤,便悄然跌落。 张月盈尽可能冷静地问:“所以说我父母的死和谁有关,可以告诉我了吗?” 第100章 戏中人初为观戏人,终成戏中人。…… 楚太夫人顿了 顿,道:“盈姐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吗?” “祖母指的是哪句?”张月盈略有不解,从小到大,祖母跟她说过的话多了去了。 “咱们刚回京城后,你院子里闹过的那一遭。” 楚太夫人的意思已经给的很明确了,心思玲珑如张月盈怎会仍不解其意,“那时候伯夫人和二婶把我当做斗法的由头,看似是叫二婶彻底得罪了我们,实则一旦功成,获利最大的是伯夫人,她也就是做局之人。” 而张月盈之父张垣不幸身故后的最大赢家—— 张月盈眼中寒光闪过,齿贝紧咬,一字一顿道:“是二叔父。” 十六年前,老长兴伯仙逝已久,张垣早已袭爵并坐稳了伯爷的位置,长兴伯作为伯府次子虽已入仕且还未分家,但俨然彻底与爵位无缘。可一场意外后,兄长身死,遗腹之子又是女儿,长兴伯便成功兄终弟及得了爵位。 可不就是获益甚丰吗? 张月盈默默攥紧了拳头。 楚太夫人颔首,往香炉里添了些香粉,青烟袅袅升起,她的声音格外清晰:“我本也以为那只是一场意外,可是你半岁时,侍奉明珠生产的一个仆妇突然失足落水死了。这个仆妇是我从扬州带过来的,跟伯府的下人结了姻亲,她死后不久,你二婶便将她的丈夫儿女全部放良,给了大笔银两遣出京城。” “只可惜了,那是他们全家的买命钱。我察觉不对,派人赶到时,他们全家都快要死绝了,活着的几个性命攥在我手上,那便由不得说或不说了。” 张月盈嚅嗫道:“是那个仆妇杀了我娘,对吗?” 生产乃是女子的一道槛,只需稍有意外,甚至不会被人察觉就能直接将人推入鬼门关,当年的叶皇后是,徐明珠亦是。 假若张月盈生下来是个男孩,那么依照礼制,纵然她还是个连泡泡都不会吐的襁褓婴儿,长兴伯的爵位都应该归她继承,所以必须要想办法让还未出生的她死掉。 “顺着这条线摸上去,虽无确实的证据,但我该猜到的也都猜到了。” 于是,楚太夫人当机立断以触景生情为由带着张月盈搬去了扬州,临走时还亲自上书皇帝,自言不忍于国有功的继子断绝香火,恳请陛下垂怜,令其后继承爵位者必须为继子接续血脉,这才有了后来小冯氏让大冯氏进门,以及此后长兴伯府这鸡飞狗跳的十余年。 熏炉里的木炭烧得噼里啪啦,火星四溅。 张月盈坐得笔直,纤细的手指搭在茶杯上,紧扣着杯沿:“所以,祖母突然从伯府里搬出来,是打算……” “是。”楚太夫人回答得爽快,丝毫不拖泥带水,“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 正说着,楚太夫人的视线落在沈鸿影身上,意有所指。 沈鸿影被楚太夫人与张月盈这般盯着,心中一凛,自然要立刻表态:“我两年所得的残卷载有修筑淮河堤坝所用的土方、砖石、粮食等。而我看过官方给出的记载是:‘鸿禧二年,工部遣司水监主事黄义康筑淮州堤坝,户部拨银四十万两。’。按当时的物价换算过来,就算层层盘剥,中间最少也有十万两白银不知所踪。” 黄义康便是黄淑妃的二弟小黄伯,也就是长兴伯新结的亲家、张怀仁的未来岳父。 “身无才干,因女子裙带而居于朝堂,小黄伯实难服众,父皇为了让其更进一步,明面上令当时的工部侍郎挂名担责,实则由小黄伯主理,只待拿了修缮河道的政绩,便可加官晋爵。” 然而,黄家起于微末,家底甚薄,彼时的小黄伯经不住诱惑,昧下了许多公款,河堤偷工减料自然挡不住第二年淮州那场百年一遇的大洪水。 沈鸿影继续道:“岳父作为钦差赶赴淮州,一是为了抢修堤坝,赈济灾民,二便是为了查清其中是否堤坝损毁缘由。” “好,很好。”张月盈低声冷笑,嗓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所以小黄伯就同当时身为爹爹副手的二叔父勾兑好了,直接一了百了解决了查出端倪的我爹。一个除了碍事的兄长,一个顺势接过本就是他自己搞出来的烂摊子,双双得了爵位富贵。到头来只有我爹还有哪些灾民们枉送了性命!” 张月盈手猛地往桌上一拍,另一个汝窑茶杯不保,摔碎了半边,茶水溅出,濡湿了桌布。 “阿盈,你仔细手疼。”沈鸿影捧着张月盈的手看,确认没有划出任何伤口,才稍稍放心一点儿。 张月盈浑然不顾掌心疼痛,问:“祖母,你之前打算怎么做?” 楚太夫人回答:“命债当命偿。”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80节 昔年这个爵位因她而续,如今再由她毁去,也算得上善始善终了。 短短五个字,说尽了一切。 张月盈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掀起眼帘时,眸中已是一片冷寂。她伸出手去接窗外飘入的雪花,凛冽寒意压制住了她心头的燥意。 “祖母,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吧。” 半晌,张月盈淡淡道,声音平静的惊人。 楚太夫人见她神色恍惚,心知孙女骤然接收的信息过多,一时难以承受,心绪正当混乱之时,需要一些时间慢慢消化。楚太夫人睨了眼沈鸿影,沈鸿影朝她点点头,表示自己会照顾好张月盈。: 楚太夫人轻叹了口气,回头深深望了张月盈一眼,千言万语皆咽于喉中,蓦地转身离去,默默带上了房门。 雪落一夜,纷纷扬扬从未停歇,张月盈坐在窗前,倩影孤身如画,望着眼前簌簌而落的雪花,从深夜直到天明,仿佛与寂静的世间融为一体。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晨光出现,雪色渐稀。沈鸿影换了个新手炉塞到张月盈手中,从后揽住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取暖。 “天亮了。”他道。 “是啊,时辰过得可真快。”张月盈低头,吹落一片细小的雪花,莹白的雾气霎时氤氲。她侧头看了沈鸿影一眼,伸手替他将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多谢你陪我。” “同我,你还说谢?”沈鸿影擒住张月盈的手腕,感受到她纤细的骨节,一个羊脂玉镯松松垮垮地挂着,衬得手腕愈发纤细,一折即断。 张月盈低眉敛目,从昨夜到今朝,唇角终于多出了几分弧度,清浅却动人。 “之前从来没问过你,你当年知晓母后之死有异是何等感觉?” 沈鸿影替张月盈拢了拢领口,紧挨着她坐下,一点儿没有被戳到痛处的模样,很平静道:“很难形容,因为时间太久远,已经忘了。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很平静,仿佛她本就该是那个模样,那张面容在我儿时的梦中已然出现了无数次。不过,解开毒后,我就没再梦见过她了。” 孩提时代的他,父皇冷漠忽视,太后纵然庇护他,但不至是他一个人的祖母,看着旁的皇子皇女都有母妃独一无二的疼爱,他也曾幻想过要是母后还在那该多好。所以,他一度固执地不愿拔毒,想靠着噬心散带来的致幻梦魇再见见她的模样。 张月盈托着腮,轻轻笑道:“若有那样的梦,谁不会沉溺其中呢?” 可现实总是惨烈痛苦,却又不得不去面对。 这第二世的十数年间,她以为能只将自己当个过客,可如今回望,怎么可能真的置身事外,早已深陷其中。 初为观戏人,终成戏中人。 张月盈抬眸,却见沈鸿影低垂着头,一滴泪水从睫毛尖端坠落,浸染衣襟。 “沈渺真,你……别哭了。” 头一回见沈鸿影落泪,张月盈心头一紧,搞不清楚自己何处触动了他,下意识探向袖口,却摸了个空,才想起身上的手绢昨夜都已用完了。无奈之下,她只能抬手轻柔地揩去他眼角的泪痕。 沈鸿影唇瓣轻抿,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低声道:“我无事。” 张月盈指尖轻点,故意在沈鸿影眉心刮了刮,嗔道:“眉头都皱成这样,也别笑了,难看。” 沈鸿影望着她清透如水的瞳仁,忽而俯身将她拥入怀中,声音低沉而温柔:“阿盈,我们一样了。” 他曾经无比阴暗地设想过,将张月盈一道拉入深渊万丈,沉沦与共。然而,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却蓦然发觉,她能如从前那般不沾染任何阴秽,才是最好。 鼻尖萦绕皆是雪松木的清冽香气,张月盈愣了愣,抬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沈渺真,你做过的那些事,是不是也是为了你母后?或者说有她的缘故在?” “是。” 这是毋庸置疑的回答。 肩头骤然一沉,沈鸿影忽然察觉到什么:“阿盈,你想做什么?” “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张月盈一字一句,声调淡然中 带着隐忍。 那些刽子手怎么能这般安然地享有数十载富贵。 沈鸿影回答:“好,我们一起。” 寒风吹来,半掩的窗户倏然紧闭,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第101章 元日朝拜凡事当心,如今的皇祖母不能…… 崇德五年的除夕夜,是狂风暴雪前的最后宁静。 柳絮别院内外,满挂红纱灯笼,门楹换上了簇新桃符,朱红底色衬着金墨笔迹,格外鲜艳夺目。院中残雪未消,白茫茫的雪地里夹杂着许多爆竹燃过后的纸屑。别院里的丫鬟仆人手捧各色年货,穿梭往往,为偏僻的京郊别院增添了不少生气。 张月盈裹了一身大红绒衣站在廊下,手里摆弄着一个螃蟹灯。螃蟹灯制作精妙,蟹钳蟹腿均可自由活动,张月盈稍微动了动灯柄,螃蟹灯便跳动了起来。 “姑娘,”鹧鸪轻步上前,低声道,“太夫人请您往后头的小佛堂去进香。” 张月盈“嗯”了一声,顺手将螃蟹灯递给在旁边台阶上洒扫的春花,温声道:“大过年的,收拾完这里,且拿着灯同小姐妹去玩吧。” “多谢姑娘。”春花提着螃蟹灯向张月盈道谢,手指忍不住轻触了一下精致的灯面,细腻的触感令她心头微动,强忍着立刻去寻春叶她们炫耀的冲动。 柳絮别院里设有一间简易的小佛堂,佛堂未供佛神,而是摆了张垣与徐明珠的排位。 佛堂前的石阶薄雪未清,映着微弱的烛光,泛出冷冽的光泽。张月盈小步迈上台阶,与沈鸿影在佛堂门前汇合。佛堂的门半掩,缝隙里透出一丝昏黄的光,映在张月盈面上。 她轻轻嘘出一口气,水雾在冷空气中瞬间凝结成霜,倏尔消散。她伸手推开门,楚太夫人正背对着他们,抬头望向两个空荡荡的牌位。 “盈姐,你来了。”楚太夫人回过头道。 张月盈唤了声“祖母”,上前扶住楚太夫人手臂。 楚太夫人一个眼神示意,春燕点燃三炷香交到张月盈手里。 楚太夫人道:“依咱们家的习俗,除夕年夜饭前必要向先人祭祀进香,唤你过来,便是让你给你爹娘叩个头。” “孙女明白。”张月盈拈起三支香线高举过头顶,姿态虔诚地作揖三次,复又跪在早备好的蒲团上叩头三下,末地将香线插入香炉之中,双手合十,闭目祈祷。 她并不清楚此刻九泉之下的双亲是否能够听见她的心中所想,只是娓娓道来,说自己一切安好。 少顷,张月盈睁眼,眸光微转,低头见沈鸿影跪倒在一旁的蒲团上俯身叩拜,一举一动皆极尽虔诚,而后起身恭敬地对着牌位揖了一下。 沈鸿影抬眸与张月盈对视,看着她略带惊讶的眼睛,说道:“我娶了泰山和泰水大人的女儿,理应向他们答谢,谢他们将你带来了世间。” 张月盈怔愣,久久未言,只对沈鸿影绽出一个笑容,手指悄然探出,在衣袖掩映下轻轻拉住他的手。 年夜饭已在别院正堂备好,暖意融融,烛火辉煌,各类佳肴满桌,丫鬟们在堂外活动,时不时传来声声笑闹。及至翌日子时,爆竹声哗啦啦响彻云霄,张月盈捂着耳朵,看着外头爆开的璀璨烟火。 “祖母,”爆竹烟花的余烬烟尘逐渐消弭,张月盈对楚太夫人敬了杯酒,“孙女在这里祝您新年万事顺意,无有再操心之事。” 楚太夫人亦举杯,酒液尚未下肚,便听张月盈继续道:“您之所谋便交由我来办吧。” 端着酒杯手一顿,杯中酒液倾倒而出,洒了一地。 “盈姐,你这是何意?” “就是祖母心中所想的那个意思。” “你可知道……?” “孙女很清楚,也早就想明白了。死的乃是我爹娘,我的血肉至亲之人,如此大仇孙女岂能假手于他人?更何况祖母已为我绸缪多年,发间白霜都多了几分,何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孙女岂可让您继续操劳?”张月盈说着,手指捋下楚太夫人鬓间的一根银丝,“祖母知我,非软弱无能之辈,只要拿定了主意,谁都奈何我不得。” “纵然我不同意,你也会执意去做。”楚太夫人拍了拍孙女的手背,无奈长叹一声,从张月盈知晓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还能说什么,只能支持,“说吧,你打算怎么做?” 张月盈道:“如于小娘那般的人,祖母还偷偷藏了几个?” 她近日细细思量,于小娘的事情中还有几处疑点,也让人去核实过,如今还在玉山书院教授香道课的朱教习曾经出入过红枫山庄。 红枫山庄与铃兰庄皆是皇甫将军及威远伯一家暗中控制拐卖女子的地方,不过,与铃兰庄相较,红枫山庄更加隐秘,所安置女子均不买卖,而是被加以训练后送入各个达官贵人府中。于小娘便被豢养于红枫山庄,朱教习肯定早与她打过照面,亦或者更往深处想想,就是于小娘有这样的人身在其中,朱教习才会得了楚太夫人授意,接了请托入红枫山庄授课。 楚太夫人肯定了张月盈的想法:“盈姐猜得不错。于小娘父亲的死和她家的家破人亡并非湖州通判为讨好上司执意所为,更准确来说,就是你二叔父直接授意,而不是他说得那般无辜清白。” “当时,本要直接送给他的于小娘的姐姐坚决不从,在通判府悬梁吊死了,于小娘被藏匿起来,过了几年才被送入长兴伯府。朱教习得我授意,给过于小娘两个选择,一是我想法子将她弄出来,二就是我不插手一切照常不变,她选择了后者。类似情况的还有几人,皆藏于扬州。” 张月盈道:“烦请祖母安排他们上京,交予我,我自有打算。” 楚太夫人应了。 宫中虽中宫虚悬,然太后尚在,大年初一全京城的命妇均要入千秋宫向太后请安,楚太夫人告了病,张月盈却不能幸免。因要先自郊外进城再入宫,她便没有再睡,换了身诰命礼服,待天蒙蒙亮时与沈鸿影二人乘着马车往皇城去了。 路上,她卸下沉重的头冠,轻轻靠在沈鸿影肩膀上小憩了片刻,嘴里不时娇娇抱怨几句。大约过了快一个时辰的功夫,张月盈只觉肩膀被人推了推,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沈鸿影柔声提醒道:“宫门到了。” 张月盈瞬时清醒,忙让沈鸿影协助她戴上高高的头冠,细细整理好身上的琳琅配饰,端端正正地下了马车。 宫门外车马不少,甚至排起了队,张月盈和沈鸿影绕过长队顺利进了宫门,一同走过一段幽深甬道,两人就要在前方的岔路口分别。张月盈要走右边去千秋宫,沈鸿影则要去左边的福宁殿参加元日大朝拜。 临别时,沈鸿影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嘱咐道:“凡事当心,如今的皇祖母不能全信。” 以他对太后的了解,此番他暗中剪除楚王与成王麾下大半势力,将二人逼至如此颓靡境地,太后心中定然对他颇有微词。毕竟,太后对他素来的安排就是做个富贵闲散的病弱王爷,能保全自身便足矣,从未想过他竟会染指那至高权位。 张月盈点头。 元月初一,难得艳阳高照,宫道两旁的雪俱化了,散出了森森的寒意来。 千秋宫仍是派了胡嬷嬷出来迎张月盈。 她跟着胡嬷嬷穿过抄手长廊,余光瞟见几位满头银丝的国夫人畏畏缩缩地候在殿外,身后跟着的是其余大大小小的命妇。 胡嬷嬷觉察到张月盈的视线,心知她才嫁入皇家半年不到,之前从未见过这等场面,解释道:“太后娘娘卯时三刻方起,梳妆最少也要半个时辰,接见各位夫人们也要等到辰时三刻往后了。千秋宫的宫室有限,要先供着宗室的各位公主、王妃们用,外头的这些夫人们便顾不着了。不过王妃殿下放心,太后娘娘最是体恤下臣,给夫人们备着的手炉正在烧,待会儿也会有宫人送去,不会叫任何一个人冻着。” 张月盈顺着胡嬷嬷的话头称赞了几句皇祖母圣明体恤之类的官话,目光在等候的命妇群内巡骏 而过,终于在第四排的位置找到了小冯氏,而大冯氏仍旧抱病未来,只是这一次不是她主动生病,而是被长兴伯拘禁在了府里。 守门的宫人暖帘,张月盈方跨入偏殿,便觉暖风习习,里面点了好几个熏炉,飘荡着浓烈的沉水香味。信阳大长公主坐在靠前的位置,侧头同平王妃说着话,柳南汐跟在康乐县主身边熟练地同宗室女眷问好。张月盈从旁过时,隐隐听见某位郡王妃正大力向康乐县主推销着自己娘家的侄子,而康乐县主仅是笑笑不语,并未答应什么。 再往前便是皇甫德妃和黄淑妃的位置。皇甫德妃满减愁容,拉着外甥女兼儿媳的楚王妃询问着儿子还有娘家的状况。成王妃病得沉重,成王府时不时传来病情危重的消息,张月芬于是代行其职,跟随在黄淑妃身边侍候。 两柱香燃尽,宫里的铜钟敲响三下,宗室命妇们一同排队涌入千秋宫正殿,太后身着祎衣高坐宝座,冷眼看着众人对她三跪九叩。 礼毕,各人依次落座,太后眸光微转,环视殿内,最终落在张月盈身上,头一个点了她问话。 第102章 上元沈鸿影擒住她不安分的手指抵在唇…… “今日为何未见长兴伯太夫人与长兴伯夫人?”太后问话虽然语气平和,但有沈鸿影的提醒在先,张月盈仍不敢轻忽。 张月盈沉稳回话:“承蒙皇祖母关怀,冬日天寒,祖母不慎染病,于京郊别院疗养,虽有所好转,但久病不堪见凤颜,恐恶了皇祖母兴致。” 至于大冯氏,她是半个字都未曾提及。 太后略微沉吟,看出张月盈是个没有缝的蛋,垂眸看向坐在后面的小冯氏,问:“冯氏,襄王妃久不归宁,怕是不清楚你们府中情况。你既为一府主母,便由你来说说你们长兴伯夫人如今的病况。” 从前元日大朝拜一直都是小冯氏来,乍闻太后提起大冯氏,她初时虽有些懵,但立刻打起了精神,对太后恭谨道:“娘娘垂问,阖府上下不甚荣光,只是大姐姐素来体弱,染了重疾,这大年节的不好出来,若是冲撞了娘娘和诸位贵人便是天大的罪过了。”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81节 对外强行与大冯氏表现姐妹亲热,尽管只是嘴上说说,还是直叫小冯氏冒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看在大冯氏翻了一个永不能翻身的车的份上,她就勉强叫她一声姐姐。 “长兴伯府终究与皇家缔姻,伯夫人既然病了,哀家便令女官前去赐药慰问一番。”太后点头道。 小冯氏一时语塞,大冯氏又没真病,被女官看出端倪可怎么好,可又不能推脱,否则更显可疑。她思量几息,还是决定先应下来,而后再做打算。 “那臣妇便叩谢太后娘娘恩德。”小冯氏起身,赶紧向太后行了个大礼。 太后摆摆手,转而问起了其他命妇,约莫半个时辰过去,福宁殿那边传来的锣鼓声渐渐停了,太后摁了摁太阳穴,吩咐千秋宫的众人散了。 张月盈随着人流刚踏出殿门,胡嬷嬷便从后面追了上来,“王妃殿下。” “胡嬷嬷,可是皇祖母她老人家还有何事吩咐?” 胡嬷嬷一个眼神,便有两个宫人捧着托盘上前,“太后娘娘原是要留您稍坐片刻,奈何年关诸事繁杂,她老人家实在疲累,但还是惦记着襄王殿下,命老奴将西北进宫来的紫参送一份到您手上。” “那我便代殿下谢过皇祖母疼爱了。”张月盈笑笑,令鹧鸪和杜鹃接过托盘。 最为太后身边最得意的人物,千秋宫里不少事务还要劳胡嬷嬷拿主意,东西一送到,她就带着宫人去向太后复命。 因在殿门口停留了片刻,张月盈在千秋宫外碰巧与小冯氏和张月芬母女迎面相遇。张月芬面上端笑欲与张月盈打招呼,谁料张月盈步子带风,目不斜视,连个眼神都未曾施舍。 张月芬话堵在喉头,忿忿道:“她倒是悠闲,见到长辈连个招呼都不打。” 小冯氏面露些许复杂神色,心知楚太夫人就是被伯府里的事气的搬去了柳絮别院,张月盈对他们有怨气也正常,忙拉了下女儿的衣袖。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待会儿跟娘一道坐马车,我有事同你讲。” 母女二人登上马车后,小冯氏猛地往嘴里灌了一杯茶,待喉咙稍湿润些,拉着女儿的手徐徐讲道:“你以为五丫头缘何对咱们都没个好脸色?东院那个贱人搞出来了大事情,气到了太夫人,你娘我在府里可算是熬出头了。” “娘,你再说清楚些,究竟怎么一回事儿?”娘家出了大事,却半点儿没传到她耳朵里,张月芬语调难免急切了些,“东院那个不是年年此时皆会假称抱病?只不过今年恰好被太后问起罢了,怎么这里头还藏着事呢?” 小冯氏哼了几句欢快的小调,对女儿道:“可不是,也是那贱人不得底下的人心,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竟叫贴身的丫鬟好像是叫……叫石英来着给捅了出来。那丫鬟奉了她的令收捡书信,鬼鬼祟祟,被绣球给瞧出了端倪,刚被恐吓了一二便供了出来那些信原是写给翰林院的一个姓邓的六品史官。事情若直接闹出来,她尚可否认狡辩,但你娘我行事比从前谨慎了不少,细细绸缪了一场局。” 话里提及的绣球乃是小冯氏最信任的一等大丫鬟之一。 说到这里,小冯氏越发得意了起来:“先勒令那丫鬟闭了嘴,又叫人去查了,原来那贱人和那位邓史官早在闺中时便相识。我猜测这二人怕是曾经私定过终身,才能时隔多年依旧缠缠绵绵。待她又写了信托人送出去,我便叫人在府门口以肃清府内抄捡了那个丫鬟,一道带去了你爹和太夫人面前。证据确凿,她是想抵赖也不行了,你爹和太夫人皆被气得不轻,太夫人更是愤而搬出了府邸。如今,人就被拘在院子里哪儿也去不了,你爹厌弃了她,顺带也厌弃了那两个小崽子,你哥哥的世子之位眼看着就板上钉钉了。” 张月芬对娘家的事关注不多,听罢也明白大冯氏之事为何一点儿口风不露,伯府夫人与人私相授受这等事一旦外传,便是天大的丑事一桩,父亲堂堂礼部侍郎可丢不起这个脸。 不过,她也知晓母亲因被大冯氏占去了伯夫人名位愤愤不平了许多年,现下夙愿达成,自己也在成王府占了上风,王妃病重不起,后宅隐隐有以她为首的趋势,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张月芬挽住小冯氏的手臂,只嘱咐道:“哥哥的世子之位还未落定前,未防生变,您可千万不能冲动,给了旁人翻身的可乘之机。” “这个为娘我自然明白。”小冯氏让女儿放一万个心,之前被大冯氏坑了那么多回,她早学精了不少。 ### 年节里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月色如银,灯火如昼,红纱灯笼高挂,映得满城皆是暖融融的光晕。 沈鸿影站在广和居二楼的窗前,手中托着一盏小巧的莲花灯盏,微风带过,卷起他鬓边的几缕青丝,灯影摇曳,衬得他愈发眉眼如画。 俄尔,身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蓦然回望,只见张月盈轻轻合上了身后雅间的门,正朝他款款走来。 “和寿安县君谈好了?”沈鸿影问。 “嗯。”张月盈轻应了声,微微颔首。 事先约定的期限未至,她便提前允了广和居在凝波会馆的生意中插上一脚,让出一成股予柳南汐,且分文不取。此举不为别的,只为请信阳大长公主帮个小忙。虽说大长公主与康乐县主曾有言在先,张月盈若有求,必会出手相助,但此事可大可小,端看有心人如何运作罢了。故而,有利益交换在其中,反倒更令人心安。 “那我们走吧。”沈鸿影微微一笑,牵起张月盈的手,两人十指相扣往广和居外走去,还未走出几步,便碰上了带着禁军巡街的叶剑屏。 叶剑屏一身银甲,腰悬长剑,高坐马上,英姿勃 发,嘴角微微勾着,有些冷漠半点儿也瞧不出平日里不靠谱的模样。 “殿下!王妃!”叶剑屏瞧见沈鸿影和张月盈,远远招了手,驭马上前,高冷将军的人设维持了不到几息便完全破功。 沈鸿影上下打量了叶剑屏一番,眼神里里是隐隐可见的嫌弃,道:“今日怎么没陪大舅母,反倒做起巡街的活来了?” 上元节人游人众多,事端频发,京兆府、兵马司和羽林卫的人手全加上都不够,照例禁军也会拨出一些人手来帮忙。但是,若叶剑屏不主动请缨,此等累活压根轮不上他。 叶剑屏拍拍胸脯道:“食民之禄,忠民之事。我这个禁军副都指挥使也该尽尽责任才是。” 张月盈立刻拆穿了他:“听闻承恩公太夫人今日请了不少名门闺秀包了艘汴河的画舫沿河赏灯。” 柳南汐原也在受邀之列,只是因与张月盈有约在先最后还是拒了。 沈鸿影默契接话,哂笑道:“你怕不是逃了大舅母给你办的相亲会?” 叶剑屏自马背一跃而下,压低声音道:“大庭广众,你们夫妻俩多少给我留些面子吧,这是要让全京城的人都以为我堂堂承恩公府二公子恨娶不成?” 张月盈掩唇轻笑,沈鸿影广袖遮面,虽不见神色,然那袖下微微颤动的臂膀,却教叶剑屏笃定他肯定亦在笑。 “殿下!” 眼看叶剑屏就要恼羞成怒,沈鸿影即可至住了笑音,安抚他道:“若要大舅母不再为你的婚事操碎心,你还是趁早找个夫人为妙。” “殿下这话说得倒容易。”叶剑屏道,“可不是谁都有殿下这般运道,天家赐婚这样的盲婚哑嫁都能撞上对的人。” 沈鸿影挑了挑眉,一把将张月盈揽进怀里,挑眉炫耀道:“我与阿盈这般的天作之合的确百年难得一遇。阿盈,你说是吧?”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张月盈倚在沈鸿影怀中,连应了三句,手指轻点他胸膛,柔声哄他道,“若无渺真费心筹划,你我本该无缘,有此时此刻都是你的功劳。” 沈鸿影低眉看她,擒住她不安分的手指抵在唇边,随即在指尖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眼见着这这两人的腻歪模样,叶剑屏只觉得自个儿是一个硕大的灯笼,恨不得眼睛立时瞎了去,免得看见这个比甜的要掉牙的场面。 “阿盈!”一道嘹亮的女声隔街传来。 叶剑屏一听,暗道不好,扭头便欲蹬马离去。 第103章 女追男能被我看上,那是他的福气。…… “你躲什么躲?”叶剑屏还没爬上马背,就被沈鸿影拽住领子拉了下来。 “我……我……”叶剑屏正欲甩开叶剑屏的手,眼见着何想蓉越走越近,心中焦急万分,顾不得那么多,慌忙向马背上攀去,“殿下你知道什么?先放我走,啊,不然就来不及了。” “阿盈,襄王殿下。”何想蓉打过招呼,目光掠过张月盈和沈鸿影,最终停在叶剑屏身上,少女唇角微扬:“叶指挥使,几日不见了,不知安好否?” 何想蓉今日身披一袭藕粉绣红梅披风,发间点缀珍珠螺钿头面,眉如远山含黛,唇似朱丹浸染,满街灯火映照下,格外明媚娇俏。被这么一个笑语盈盈的姑娘这样直白的看着,叶剑屏难得怔愣了一瞬。 “何姑娘……”除了多瞧了自己几眼,何想蓉的这声问候合乎礼仪,一举一动更是从未逾距,若她只是个无意偶遇的姑娘,叶剑屏还能等闲待之,可偏偏不是,他一时竟言语无措起来。 “叶指挥使竟是与我好好说一句话也不成了吗?”何想蓉嘴唇下撇,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看起来可怜极了。 叶剑屏赶忙回答:“我没……有,何姑娘。多谢姑娘关心。” 说着,他忍不住挠了挠后脑勺,思忖怎么和姑娘相处,于他而言,这还是一桩难事。 何想蓉打量了一眼跟随叶剑屏几个的禁军,问:“叶指挥使可是在巡街?” 终于有了他能说得话上的地方,叶剑屏道:“上元京城出门的人口众多,身为禁军自然要挺身而出,我便带人巡逻东大街至朱雀门一带的地方。” “指挥使和禁军诸位将士为京城百姓安乐毫不懈怠,小女在此谢过了。”何想蓉说着,盈盈一福身。 “哪里,哪里。”叶剑屏被这么一夸,耳根微热,连忙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 只听何想蓉紧接着请求道:“我正巧要去舟桥夜市,只是我家的马车挤不进来,独自一人带着两个丫鬟走过去,心里难免有些没底,可否劳烦指挥使护送一乘?这灯便当做酬劳。” 一边说着,何想蓉一边递出一盏兔子灯,此灯十分小巧,彩绘更是惟妙惟肖,一看便不是街上小摊贩卖的货色。 面对突然蹿到面前的兔子灯,叶剑屏后退几步,一点儿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开玩笑,他堂堂禁军都指挥使,武将出身,手里提着这么一盏灯笼招摇过市,传出去岂不有损他威风? 他这唯恐避之而无不及的模样实在引人发笑。 张月盈低低笑了声,伸手推了下沈鸿影,眼神示意他:你这个表兄就这样让我手帕交下不了台,你不表示表示? 视线交错间,沈鸿影瞬间领会了妻子的意思,微微一笑表示这个他来搞定。 沈鸿影上前拍了下叶剑屏的肩,压低嗓音道:“接与不接,你倒是早下个决断,把人家姑娘晾在一边也不是个事。还有你不是要去朱雀门吗?护送何姑娘去舟桥夜市也是顺路。” “可是。” “可是什么?” 叶剑屏幽怨地看了眼沈鸿影,默默把剩下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襄王表弟只瞧见了何姑娘同他示好,却不知何姑娘之前主动凑上来许多回,皆是态度热切,许多问题问个不停,让人招架不住。然而,细细想来,她询问那些容易叫人生出误会的问题时,没有丝毫暧昧之意,叫人捉摸不透,比那些因承恩公太夫人示意撵着他走的贵女难应付百倍不至。 叶剑屏轻咬下唇,利落地接过兔子灯,随手挂在马鞍边,道:“禁军今日之责便是护佑京城百姓,岂有视何姑娘困顿于不顾的道理,既然顺路,我便送姑娘一程。” “那便谢过叶指挥使了。”何想蓉仰起脸,笑花几乎溅到少女眼底。 人潮涌动,车马难行,叶剑屏并未重新上马,而是牵着缰绳同张月盈他们走在一处。 张月盈拉着何想蓉走到一边,边走边问她道:“想容,你现在对叶二公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之前问她,她不是都说只拿叶剑屏当话本素材,可如今瞧着她的态度里已多了些别的意思。 何想蓉道:“叶指挥使这个人嘛,从前我只觉得他的武艺不错,弯弓搭箭时手臂**的线条更不错,做个话本子里角色定能收获一众簇拥,这才去接触他。” “接触着接触着,你便转了心思?我可记得威远伯寿宴上,你口口声声说对他半分兴趣也无。”张月盈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人随时易,沧海亦可变桑田,还不许人改了主意不成?”何想蓉嗔道。 “当然行。” 你高兴就好。 张月盈暗自在心底补充道。 “这不接触不知道,叶指挥使还就真挺符合我择婿的标准。” 张月盈还真知晓何想蓉择婿的要求,简单概括便是:身材好、脾气好、人有趣、有事做、家世过得去。 这几点看似稀松平常,但真要筛起来可太难了。 难得出了叶剑屏这一个符合的家伙,何想蓉又对他有些好感,可不得想法子弄到自己碗里来。 “这里头可能就家世一条有了些偏差,承恩公府的门第是高了些,可叶二公子并不承爵,也并非遥不可及。”何想蓉一板一眼分析道,“我也听说过承恩公太夫人在京城贵女堆里几乎挑花了眼,但我也不比那些簪缨勋贵之家的女子差啊。” “我庐江何氏乃从刘宋一朝传承至今的门户,祖上世有高官,还曾尚过公主,出过皇后,是正儿八经的钟鸣鼎食的书香世家。本朝虽有些落寞,但我爹也做到了户部侍郎的位置。我本人更是考入了玉山书院,群芳宴上虽未入前十,但也有了些许薄名。更别提我所写之文如今市井簇拥者无数,论这等本事,能比得过我的又能有几人?” 何想蓉言语间透着几分笃定,那自信并非虚浮无根,倒似有千斤重的底气稳稳托着,叫人无从置疑。 “所以,能被我看上,那是他的福气。”何想蓉斜睨了叶剑屏一眼,下巴微微抬起。 “那个……承恩公太夫人今日给不少官家姑娘下了帖子,你可曾收到?”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82节 张月盈还是有些担心,都说婆婆是世上最难缠的生物之一,承恩公太夫人虽然平日看起来和蔼可亲,若是何想蓉不入她的眼,事成后叶剑屏暂时分不了府,届时又是麻烦一堆。 “阿盈觉得以我的品貌我会收不到吗?我娘还催着我去,叶指挥使这性情肯定会逃。故而,我给拒了。我托大哥打听了禁军的巡防路线,可不就在东大街堵到人了吗?” 张月盈默默给何想蓉比了个大拇指。 如此了解敌情,有事先规划,且行动果断,一击必中,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 女追男隔层纱,不过小小一叶剑屏,定能轻松拿下。 沈鸿影与叶剑屏二人跟在后头,看着二女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表哥,我不信你瞧不出何姑娘对你有意?”沈鸿影眸中带笑,看向叶剑屏。 “唉——”叶剑屏长吁一口气,“可能是有那么一点点儿意思在里面,但她看我的眼神有时候怪怪的,我也说不清楚。” “然后,你对她是否有心?” 沈鸿影直击重点。 “这个……我还没想清楚。对了,先别提这个了。”叶剑屏话锋一转,说起了正事。“殿下,近日大黄伯私下接近了禁军侍卫步军司慕容诩,西山大营和皇甫将军的那些旧部也有些异动。不过,按殿下的吩咐,这些消息都被压了下去,半点儿风声都不会传到御前。” 沈鸿影眼底晦暗不明,手指轻捋袖口,淡淡道:“继续关注着,必要的时候推上他们一把,越乱越好。” 叶剑屏应下了。 话题已然转移,沈鸿影仍不放过叶剑屏,劝告他道:“何姑娘的事你还是早些思量清楚为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莫要等到以后再来后悔。” “阿盈,你快看!” 说着说着,一行人便走到了州桥夜市。 张月盈抬头远眺,街市正中央竖起了一根高约二丈半的竹竿,只听有人高喝一声:“起!”两个垂丝傀儡舞动水袖于竹竿下载歌载舞片刻,又闻一声:“开!” 垂丝傀儡迅速散开,竹竿底部倏地燃起一点火星,随即迸溅出细碎的火花。火光摇曳间,张月盈方才分辨出竹竿两侧竟层层悬挂着细小的竹枝。最底层悬挂着的木偶人唰地坠落,随着火花层层攀升,围观百姓皆拍手叫好,声浪一阵胜过一阵,震得人耳畔嗡嗡作响。燃至药发木偶最后一层,竹竿顶部的彩绘木鸟骤然疾旋,无数银花喷泻而下,宛若流萤下九天,灿烂夺目。 张月盈看得入迷,滟滟灯花映入秋瞳,忽觉身后有人来,却是沈鸿影悄然贴近,下巴抵在了她右肩,气息若有似无。 张月盈灵光一闪,反手拉住沈鸿影衣襟,不由分说倾身而上,霸道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沈鸿影眉梢微抬。 阿盈如此主动,他怎好拂了她意? 他瞬时反客为主,将张月盈的细腰叩入怀中,低头磨砺吮吸着她的唇齿,贪婪地攫取着她灼热的呼吸。 漫天火火里,气息交缠间,他们谁也没注意叶剑屏拎着兔子灯,款款朝正仰望烟火的何想蓉行去。 翌日,烟花落幕,朝廷开印。 一则童谣飞速地传遍了整个京城。 第104章 童谣这样的煎熬过了,便是烈火烹油,…… 巳时三刻,店内晨扫完毕,收拾停整,春雨令伙计开了玉颜斋的大门,站在店门前的台阶上张开双臂,舒展腰肢。 遥遥听闻有一连串的脚步声自街口传来,春雨定睛眺望,只见一群小乞儿小跑着在东大街上呼啸而过。为首的乞儿手里拿着的上元夜游人遗落的风车呼呼转着,他们边跑边领唱道: “西风起,雪飞霜,人人皆唱,天子脚下有恶狼。 色起意,祸难防,幼女失怙,求告无门家园破。 家业大,欲难填,天良丧尽,水淹他乡刃亲朋。 汴河水,涛涛流,青天闭目,冤魂不散恨难休。” 儿童稚嫩的歌声于略显空旷的街道上响起,平白多出了几分凄凉意味。 隔壁点金楼的女掌柜听罢,从旁的露出半颗头,问春雨道:“刘掌柜刚才可曾听见了?那歌声停了只让人觉得寒浸浸的,不知是哪家的大官人做了那些遭天谴的事。” 春雨与这个女掌柜关系向来不错,一边招手唤人出来扫雪,一边说道:“左右与我们这等升斗小民无关,咱们就等着事情闹出来,看热闹就是。” “还是你说得对,这大半年威远伯、许国公、皇甫将军,咱们谁家的热闹没瞧过。”女掌柜“呸呸”两声吐出几枚瓜子壳,深以为然。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后,便各自回了铺子里面,预备着正式迎客。 京城的乞儿们素来成群结队,晃荡于大街小巷。不过半日光景,这则童谣便悄然在全京城流传开来。 甜水巷,凝波会馆。 正堂戏台上正唱着《玉傀记》的悬丝傀儡戏。 苏秋曳排期许久终于得了进凝波会馆的名额,恨不得日日来此,将扶桑散人剩下几则不对外通传的戏本看个痛快。今日,她便拉了同爱看戏的母亲鸿胪寺丞之妻王夫人和表妹孔妙君同来。 “进了里面来看,才知这凝波会馆为何如此难进。”孔妙君手执一枚会馆特供的铜制小熏炉,衣袖煽动间,隐隐还能闻到梅花香,沿着步道而行,打量着会馆中的布置陈设。 苏秋曳熟练地替母亲和表姐领路,道:“表姐才觉出来?我以为刚刚在西面的凝玉堂你就清楚这里的好处了。” 凝玉堂内有着玉颜斋全线产品,且由专业人员取用替来客进行皮肤护理,简而言之就是古代版美容院。 孔妙君手指轻触了一下自己脸蛋,确实比之前水润了不少。 随后,孔妙君道:“只见一处怎可知全貌,从凝玉堂一路行来,这会馆内的园林布局虽有江南风韵雅致,亦不失咱们北地的大气磅礴,人员来往皆井井有条,比之许多官宦人家也要胜过几分。” “表姐先别想那么多了,”苏秋曳拽着孔妙君往正堂里钻,“你也是看过扶桑散人的话本的,如今最新排的戏就要开了,咱们还是先入席才最要紧。再晚些,好位置都没有了。” 三人紧赶慢赶寻了大堂中间偏东的一处雅座入坐,侍奉的丫鬟随即为她们端上了一壶酥酪、一碟蝴蝶酥,随即悄然退下,不留半点儿声息。 整个大堂长宽均约有三丈,高约一丈半,细密的雾白轻纱自顶部彩绘八角藻井垂落,巧妙隔开了各个雅座。 正中央的傀儡戏台更是设计精妙,机关复杂,可将戏台上的布景随时升降切换。苏秋曳眼睁睁瞧见戏台从萋萋荒地霎时切换为清幽园林,忍不住抚掌叫好,眼中皆是惊艳之色。 俄尔,一折戏毕,因饮了过多浆酪,苏秋曳与孔妙君相携出去更衣。二人经过一段抄手游廊,便见两个丫鬟蹲在园中打理花草,议论之声声声入耳。 “你听过今日从东大街传出来的那则童谣吗?” “你是说那群乞儿喊的那个什么‘天子脚下有恶狼’?” “对对对,就是这个。” “倒不知这里头说的是谁,我家是从淮州逃难过来的,十多年前那边的确发过一场大水。” 孔妙君提步朝两个丫鬟走去,苏秋曳暗道不好,当机立断拽住了表姐手臂,“丫鬟们日常干活,若连说些小话都不能岂不难熬得很?” “你以为我要去责骂她们?”孔妙君无奈笑笑。 看来表妹真是最近被她管怕了。 她虽秉承家教,自幼循规蹈矩,却并非苛责之人,家里的下人只要明面上规矩过得去,私下如何她从不追究。 “我不过有事相问罢了。” “那就好。”苏秋曳长舒一口气。京城之中,要谋得一份如凝波会馆的好差事实属不易,她方才真怕表姐叫了管事过来要罚那两个丫鬟,让她们没了 生计。 两个丫鬟手拿银剪,小心修剪着灌木枝丫,忽见头顶罩下一片阴影,抬头却见眉目如画的年轻姑娘站在游廊边,微微俯身注视着她们。 “奴婢见过姑娘,不知姑娘有何事吩咐?”她们上工前都做过培训,当即按照管事的嘱咐恭敬行礼。 孔妙君声音轻柔:“你们莫慌,我适才听见你们在说什么童谣,可否与我念一遍全文?” 她早对此略有耳闻,只是未曾知晓那童谣全貌。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今日已不知多少来客问过此事,她们熟练地诵起了童谣。语毕后,二人抬眸忐忑地瞟了孔妙君一眼。 孔妙君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琢磨着童谣里的字句,心道这童谣落在自己那身为谏官的父亲耳中多半又要上书劝谏,回去得提醒他斟酌着言语,莫要再惹怒了陛下。 “走吧。”得了想要的回答,孔妙君拉着苏秋曳回了大堂。 两个丫鬟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蓦然回头,看见了主管此地的管事。 管事问:“吩咐你们的事可曾做好?” 两人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今日不少客人问了,我们也都照实说了。” “那就好。”管事从袖中拿出一个钱袋掂了掂,扔给她们,“这些赏钱你们一人一半。” 二人将钱袋揣好,谄媚谢道:“多谢管事,若还有事吩咐,尽管来找我们。” ### 襄王府,浣花阁。 屋内暖气融融,天光透过窗棂,照着屋外的雪色,映得阁内明亮通透。张月盈一身家常衣裳,斜依在罗汉床上,手捧一本香谱兀自翻阅。一旁案几上的白瓷瓶中,一枝潋滟红梅斜斜探出,花瓣如胭脂点染,翘首生姿。 “檀香半两,栈香木、丁香皮、樟脑各一两二钱,麝香一钱,杉木碳二两。”1 张月盈轻声诵念着,鹧鸪和春花侍立在旁,手执铜称仔细称量着早已磨好的香末。 刚将香末混合均匀,张月盈便见杜鹃绕过屏风,抱着一个小酒坛步履匆匆进了内室,而原本去取青梅酒的春叶则跟在她身后。 “我见春叶兜不住,便顺道帮她将酒坛子拿过来了。”杜鹃揭开封口,清甜馥郁的酒味弥散开来,“另外还有姑娘安排的事已有了进展。” 闻言,张月盈眉目一挑,素手轻抬,道:“春花,春叶,你们先到外边守着,我有话同你们的两个姐姐说。” “童谣传到什么地方了?” “市井之内已人尽皆知,都在猜童谣里暗指的是谁。依照姑娘的吩咐,着重照顾了几位谏官每日上下衙的必经之路,凝波会馆里的那些官眷也都知晓了,最晚今夜必然传遍内宅。”杜鹃一五一十回答道。 “如此便好。”张月盈手持木勺舀了一勺青梅酒淋入香粉中,以指腹摩挲,渐成一团褐色香泥,“物议如沸,人声如鼎,先叫那些人自个儿对号入座,如坐针毡几日吧。这样的煎熬过了,便是烈火烹油,骤而焚身了。” 张月盈这话谁都不敢接,阁中顿时鸦雀无声,无人胆敢接话。 “成了。” 半晌,张月盈搓出了二十余根香细长的香线置于纱网隔上,因还未干透,香气隐秘,可嗅而闻之,朦胧可见千树红梅绽雪中,大雁北归春信来。 “让春叶进来,把这些香拿去暗出阴干。” 杜鹃朝外间喊了声,春叶心头一喜,知晓这是极体面的活计,能替姑娘捧香,便是得了姑娘的信任,自个儿日后姑娘身边也算站稳了脚跟。她不敢怠慢,麻利入内,双手接过网隔,小心翼翼地捧了出去,生怕有了半点儿闪失。 接下来的数日,童谣之事愈闹愈大,京城的诸多官员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果然,正月二十一的大朝会上,右谏议大夫孔净秋率先上书谏言。 孔净秋言道:“天子脚下,流言滚滚,暗指朝中诸官,百姓物议沸然,有乞儿言道:‘豺狼虎豹皆比不过天子堂官’,情势有愈演愈烈之势。正所谓堵不如疏,微臣恳请陛下降意彻查童谣中所言之事。若有,则严惩罪首。若无,则还物议青白。” 有女儿孔妙君苦劝再三,孔净秋忍痛将折子里那些痛斥朝中官员如何尸位素餐,并列举了一长串可能与童谣所述内容有关的官员名单给删除了。 高坐宝座的皇帝费力抬了抬眼,他近日忙着服丹与重阳观的仙师共修仙术,着实有些疲累。那些不要紧的政事皆交给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和昭文馆大学士商议处置,皇帝还未过问,自然不知晓宫外童谣之事,不以为意道:“为小小流言,便要怀疑朕的肱骨之臣,实在大题小做。” “陛下,臣以为孔大夫所言甚是。”京兆府尹出列道,“京城不少百姓已有猜测,个个说得是有鼻子右眼,若置之不管,不少同僚也会无辜背上骂名。” 听心腹都这般说,皇帝大手一挥准了,随即退朝回了垂拱殿。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83节 当夜,宫中便传出皇帝痰迷心窍的消息。 第105章 仙丹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浑,才把这个…… 冷月高挂天边,京城再飘起了一场细雪,轻纱般笼罩着巍峨的宫城。 福宁殿内,长长的明黄纱帐垂落,半人高的龙首鎏金香炉里升起阵阵青烟。纱帐外七八位太医待命,宫人内侍更是跪了一地,人人噤声不语,埋头盯着墨玉地板,丝毫不敢交头接耳。 皇帝死气沉沉地躺在帐内的紫檀拨步床上,只有两只眼睛勉强能动,谭清淮细细把脉片刻,终于起身退至一旁。 “谭太医,陛下如何?”许宜年连忙问道。 谭清淮摇了摇头。 见此,许宜年掩唇低呼,语气焦急:“这可怎么办才好?” 谭清淮道:“充媛娘娘莫慌,微臣从前给陛下配的药丸可还有?” “有的,有的。” 许宜年俯身蹲下,熟练摸到拨步床床头的小抽屉,取出一个药瓶,倒出几枚黄豆粒大小的药丸,抬手递到皇帝嘴边:“陛下,该服药了。” 皇帝微微抬眼,眼神有些涣散,嘴唇紧闭,溢出“呜呜呜”的声音。 伺候皇帝已久,许宜年自然瞧出了他的意思,温柔问道:“陛下可是要用太平观的仙师们送来的仙丹?” 皇帝猛地眨了下眼睛。 许宜年作势便要吩咐人去取。 “且慢!”谭清淮厉声呵止,扑通一声跪下,劝谏皇帝道,“太平观所奉之饵药,于陛下此时的身体无益,微臣还请殿下三思啊!” 皇帝闻言不悦,眸中射出阵阵寒光。 他们这些太医懂什么?太平观仙师的师傅可是白日飞升了的大罗金仙,那些仙 丹素日服下,便让他龙马精神。若不是身子不听使唤,他定然要亲自将这些不知所谓的太医扇一顿。 “还请陛下听微臣一言!”谭清淮言辞恳切继续劝谏。 许宜年则看出皇帝的耐心快要消耗光了,眼珠子一转,指着他厉声呵斥:“谭太医,陛下为君,你乃臣。你如此行事,究竟你是君还是陛下是君?” 这话说得严重,谭清淮立马伏拜在地:“微臣不敢逾矩,只是陛下的龙体……” 许宜年见他还欲继续谏言,掷出一枚茶盖打歪了谭清淮的幞头,当即喝道:“谭太医,还不滚出殿去!” “微臣遵命。”谭太医双手扶着官帽,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候在纱帐外的太医见他这般狼狈模样,不免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若陛下当真有什么差池,他们这些人不被送去陪葬都算好的了。 宫人取来了一个名贵的金丝楠木药匣,许宜年小心地从中拿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黝黑丸子,黑丸在她掌心微微滚动,泛着馥郁的芳香。 见到太平观进献的仙丹,皇帝的表情总算没有之前那般狰狞,对许宜年淡淡地眨了下眼。 “臣妾这就服侍陛下服用仙丹。”许宜年抬手,便有宫人端来一杯温水。她轻轻将仙丹送入皇帝的口中,而后灌了皇帝整整一杯水。 皇帝被呛得猛咳嗽了几下,死死盯着许宜年,见她手忙脚乱地为自己擦拭着嘴边的水渍,眼里满满都是关切,心想长着那么相似的一张脸,充媛与那人还是不一样的,永远都不会…… 突然,皇帝的喉咙传来如被刀片割碎的剧痛,一口腥甜涌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唇舌,嘴唇剧烈嗡动间喷出了一口殷红的鲜血。 许宜年被吓得跌坐在地,芙蓉玉面上布满血点,一滴一滴滑落,托曳出骇人的红痕。 跪在纱帐外的几位太医左眼皮一跳,顿感不妙。下一刻,垂拱殿内充斥着许宜年尖锐的叫喊声: “快来人!太医!陛下……陛下吐血了!” 最坏的情况果真出现了,太医们来不及多想,猛地冲至榻边,便见床帐、被褥、皇帝的寝衣上皆是喷溅的斑斑血迹,皇帝嘴唇青紫,嘴角渗血,两眼翻白,情况俨然十分危急。 接连几位太医诊脉看过,皆眉峰紧蹙,不敢言语。年纪稍长的那位头发已花白了大半,手脚颤抖,被宫人搀住了才堪堪没有倒下。 这可怎么办才好?陛下这分明是中毒的模样,且来势凶猛,真是天要亡他们啊! 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崇源领着谭清淮急急入内。 几位太医瞧见他,眸光如同见着了救星般骤然亮了起来,却又在下一瞬黯淡湮灭。 谭清淮医术虽厉害,但终究年纪太轻,还是得了许充媛举荐才能侍奉帝侧。如今不知陛下所中是何毒物,且病情进展迅猛,他如何能有法子? 虽这么想着,他们还是自动给谭清淮留出了一道口子。 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死马当活马医,若不试试,所有人都得完蛋。 谭清淮眉目沉静,镇定自若地探过皇帝鼻吸,切过脉搏,吩咐道:“取金针来。” 皇帝如今危在旦夕,崇源顾不得自个儿总管的身份,亲自给谭清淮递针。一连二十余根金针下去,皇帝的脑袋几乎被扎成了刺猬。 约莫过了大半柱香,金针归位,谭清淮抬手揩去额前豆大的汗珠,对许宜年道:“还请充媛娘娘喂陛下服用之前的药丸,以清水送服,药量是平常的五倍。” “好,都依谭太医。”许宜年答应下来,一股脑倒出十颗药碗,塞入皇帝嘴中。她正要伸手接过水杯,崇源端着杯盏上前:“充媛娘娘,还是老奴来服侍陛下吧。” “有劳崇源总管。”许宜年默默往旁边移了一点儿。 崇源用瓷勺一勺一勺地喂完了一整杯温水。 头发半百的那位太医探过皇帝脉搏,脉搏稳健有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的项上人头保住了。他握住谭清淮的手臂,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的声音说:“小谭,这回多谢你了。日后若有事,只管来寻我。” “为陛下治病乃臣子本分,冯老您言重了。”谭清淮客气道。 其余的几位太医亦依次拍了下谭清淮肩膀,表明他们记住了这次的情,日后必会还恩。 殿内人还未沉浸于劫后余生的庆幸不久,殿外便传来了喧哗吵嚷声。 原是黄淑妃与皇甫德妃皆收到了皇帝患疾的消息急急赶来,却不巧在垂拱殿门口狭路相逢,开始了惯例般的口舌过招,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 黄淑妃道:“德妃姐姐也来了?我还当你整日呆在阁中不是为楚王和你那要被流放的哥哥操心,就是琢磨着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呢?” 皇甫德妃看了看自己染得丹红的甲蔻,开口回嘴:“本宫比不得淑妃妹妹,先是自己病了,紧接着又是儿媳,焉知不是漱明阁风水不好,不知下一个又该轮到谁了?” “哦,对了。”皇甫德妃继续添了一把火,“圣寿将至,陛下前日来本宫阁中探望,已允诺了届时放我儿出来,我兄长亦可得到大赦。淑妃妹妹得空还是多提点提点成王,就是去了翰林院修书也得修出些名堂,别连襄王都比不了。” 黄淑妃咬牙切齿:“那样赞他,你可别忘了咱们都做过什么,如果他……” 她们全部都吃不了兜着走。 “淑妃娘娘,德妃娘娘,请进吧。”她们二人待要继续斗嘴,寝殿的门轰然打开,崇源正候在里面。 二人不得不连袂步入殿内,所过之处,宫人内侍皆躬身行礼。 “臣妾见过淑妃娘娘、德妃娘娘。”许宜年屈膝福礼。 黄淑妃扫了她一眼,每次见到这张面容都会勾起自己那些伏低做小的回忆。这个许充媛刚被太后弄进宫的时候,自己也试图找过她麻烦,却被陛下知晓斥责了一通。 仔细想过一番,陛下昏迷不醒,如今也该是时候讨回来了,也借此打压打压千秋宫那边太后的气焰。 “许充媛,你可知罪?”黄淑妃冷冷道。 “臣妾不知。” “陛下如今卧床定是你侍奉不利之故,我与德妃统管后宫自然要过问。你说是吧,德妃姐姐?” 在打压许宜年这事上,皇甫德妃和黄淑妃难得一致。 一个俏似叶皇后的替身她们并不害怕,而是担心容貌相像但脾性更温顺的许宜年会勾起皇帝对叶皇后的旧情。 不,其实已经勾起了。 不然许宜人的位分怎么会更坐火箭一般升得如此快,她父亲又是怎么坐上宁武伯的位置。 “臣妾确一直跟随于陛下身侧,但娘娘所言之罪,臣妾不认。”许宜年不卑不亢,直视黄淑妃,脊背挺得笔直。 恍惚间,黄淑妃甚至幻视了当年的叶皇后。 拨步床上的皇帝手指微微动了动,双目睁开,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黄淑妃一掌朝着许宜年拍了下去,许宜年躲也不躲,巴掌径直落在了她的右脸。 “陛下,您可要为臣妾作主啊!” 发觉皇帝苏醒,许宜年身上的气质陡然变化,玉手捧着脸颊,扑到龙榻前,嘤嘤哭诉起来:“淑妃姐姐和德妃姐姐她们一来,就不由分说地要治臣妾的罪。可臣妾是陛下您的后妃,就算是有罪,也该交由您来定。臣妾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若是陛下,就算是定了臣妾死罪,臣妾亦甘之若饴。” 黄淑妃看着哭天喊地的许宜年,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怔愣在了当场。 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浑,才把这个娇滴滴的哭包看做叶皇后的? 许宜年伏在皇帝榻前,哭得梨花带雨,眼圈通红。 一个年华正好的美人对他露出这般全然敬服、信任的目光,皇帝很难不为之动容。 他伸出干枯的手用力摩挲了许宜年的眼下,“充媛放心,朕绝不会令你受委屈。” 第106章 风波起京城,我回来了。 “咳咳——” 皇帝猛然咳嗽了几声,缓过来便见许宜年忧心忡忡望着自己,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淑妃,德妃。” 黄淑妃和皇甫德妃均将皇帝的态度变化看在眼里,皇帝甫一开口,她们便感到了不妙。 头一个被点名的黄淑妃率先缓步上前道:“臣妾忽闻陛下身体有恙,担心得垂泪不已,此来便是……特意来侍奉陛下。” 黄淑妃一边落泪陈情,一边用丝绢擦拭着眼下的泪,含情脉脉地看着皇帝。 然而,黄淑妃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她已是年逾四十、快要五十的人了,不复昔年美貌, 被明亮的烛光一照,眼角细纹横生,早年生子时遗下的褐斑透过厚厚妆粉,遮掩不住。她露出这般神情,与旁边娇嫩不知多少倍的许宜年一比,实在是被降维打击了。 不过,看在多年情分上,皇帝并未奚落黄淑妃,只是越过她询问皇甫德妃:“德妃你可也是这样的想法?” 皇甫德妃察觉到皇帝态度的微妙之处,并未避重就轻:“臣妾等承蒙陛下天恩,方能有如今。然臣妾身为协理后宫之人,今日未究细则,便是非不分贸然降罪许充媛。故臣妾特此请罪,请陛下降罪。” 直接了当地承认错误,反倒让皇帝的气消了大半,可刚刚答应了许宜年,还是要表示一二。 “淑妃和德妃便各抄写一遍《道德经》,送到宫观中为国祈福。” 到了四妃这个级别,抄写经书俱是由身边的宫人代笔,这处置只能说比没有强些。 皇帝握住许宜年的手,道:“至于充媛,这些日子照顾朕颇为辛劳,不过你刚升了位分没多久,也不好再升品。这样,九品之首的昭仪之位尚且空缺,你便先挪到昭仪的位置上去吧。”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84节 “臣妾谢过陛下。”许宜年伏地谢恩,姿态十分恭顺。 黄淑妃和皇甫德妃挨了罚,默默退出福宁殿,各自回宫抄经去了。 福宁殿内一时寂静无声,殊不知愈到此时,愈可能有滔天波浪凭风而起。 “崇源。”皇帝唤来了最信任的内侍。 “奴才在。” “传令给羽林卫了,让他们将太平观围了。” 刚一吃了仙丹,自己的情况便急转直下,几乎在鬼门关门口走了一遭,皇帝深知其中有鬼,岂有放过太平观之理。 崇源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躬身应道:“奴才这就去传旨镇国公。太平观所献丹药有异,伤及陛下龙体,此事定当彻查,羽林卫绝不能放过一人。” 说完,崇源悠然退出福宁殿,乘了马车往羽林卫衙门而去。 皇帝坐起身子,靠在许宜年刚刚摆好的枕头上,扫了一眼纱帐外低头站着的太医们,勾了勾手指道:“谭太医可在?” “微臣在。”谭清淮应声。 “进前来。” “是。” 两个宫人撩起纱帘,谭清淮一身绿色官服缓步上前,衣摆翩翩,对皇帝长揖一礼。 “是你为朕施针解患?”皇帝问。 谭清淮仍旧宠辱不惊,语气淡然:“陛下洪福齐天,自有龙气庇佑,必然能够化险为夷。” 见他丝毫不为自己揽功,皇帝暗自点头,放下了些许疑心。 紧接着,就这样晾了谭清淮好一会儿。小半盏茶的时间里,最紧张的不是风暴正中心的谭清淮,而是纱帐外的另外几位太医,帝王天威难测,若谭清淮这个有功之人都难逃一劫,更别提他们几个了。 俄尔,皇帝开口:“谭太医救治朕有功,着赏赐白银百两,锦缎二十匹,缠玉腰带一条。” 比起太平观里那些白白拿了许多供奉却心怀不轨的仙师,这个姓谭的小太医年纪虽小,为人却十分忠义,敢盯着天子之怒气劝谏。反倒是自己险些错怪了他,是应该给些赏赐才是。 “谢陛下赏赐。”谭清淮谢恩,心知自己在太医院的地位更近了一步,有些事做起来便容易多了。 ### 太平观起势于十多年前,底蕴不算深厚,奈何观主头脑灵活,专注于经营与勋爵之家的关系,短短数年便越过了许多百年古观。太平观的地位更是在入了皇帝之眼后,极速飙升,香火鼎盛非常。 宫观坐落于京城东南隅,夜色深沉,忽闻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惊醒了周围的达官贵人之家。各家均派出门房,提着灯笼,探头查看发生了何事。 只见街巷里火光通明,一大队羽林卫高擎火把快步跑过,铠甲闪烁,声势如雷。 到底出了何事?既然惊动了这么多的羽林卫前来? 门房们忙向自家主子禀报。 镇国公接到调令,便点了两百名羽林卫前来,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已将太平观团团围住。 太平观素日受惯了达官贵人追捧,守门的小道士甫一见此等阵势,便高声喝道:“尔等可知这是何处?我们太平观深受陛下信重,大门上头的牌匾都是陛下亲手所书,我们观主更是时常被宣入宫中与陛下论道,几乎可以称得上国师了。你们岂敢在此擅动兵戈!” “尔观主岂敢自称国师!”一声嗤笑响起。 小道士抬首,小道士抬眸,羽林卫齐刷刷侧身退至两旁,让出一条笔直的通道。马蹄声渐近,一位身披玄甲、气势凛然的将军驭马而来,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镇国公一边勒马原地踱步,一边说道:“黄口小儿怎敢胡言,本官可没听说本朝还有什么国师。” 若是有,在镇国公心里也唯有昔年率军马踏北疆、现已皈依佛门的圆善大师担得住此名。 镇国公继续朗声喊道:“太平观进献毒丹,戕害陛下龙体,有犯上作乱之嫌。本官特奉帝令前来,必要将太平观内所有贼人拿下——” “动手!” 随着镇国公一声令下,羽林卫如狼似虎,守门的小道士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反手捆住,观门也被即刻破开。大批羽林卫涌入观中,一路朝着太平观最深处而去,所过之处,道士无一幸免,尽数被擒。 越往宫观深处,所见所闻便越发不堪入目。镇国公腰挂长剑,大马金刀步入一处院落,羽林卫押着三个衣衫散乱的道士和一个鬓发散乱的女子到了屋外。 “禀国公爷,这三个男道士是观主座下的心腹弟子,至于这个女子是雪月阁的文娘子。” 雪月阁乃京城有名的风月场所也就是女支院之一,这几人方才在屋中行何事简直不言而喻。 镇国公冷笑一声,面露鄙夷:“清修之地,行此等龌龊之事,竟还配称方外之人!” 几人骤然被抓,神色迷离,直到被镇国公的话一惊,才醒过神来,畏缩地低着头,想要在地上寻个洞钻进去。 “说!观主去哪儿了?” 太平观这些徒子徒孙皆是细皮嫩肉,被这么些凶悍异常的羽林卫拿刀指着,早被吓破了胆,颤颤巍巍的交代起来:“师……师父若不在主院中……便……便应该在炼丹房的密室里面躲着。” 没过多久,龟缩在密室里的观主亦被揪了出来。整个太平观被洗劫一空,回程路上,羽林卫的囚车被这些道士们塞得满满当当。 周边的官宦人家见此无不倒吸一口凉气,一个时辰不到,煊赫一时的太平观就这样倒了。 ### 夜上三更,万籁俱静,寒鸦振翅,福宁殿内灯火幽微,金丝楠木拨步床内一片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皇帝午夜惊醒,觉得喉咙干涩犹如火灼,伸手轻叩几下床沿,低声唤道:“来人,有人在否?” 回应他的只有一阵如同狼嚎的风声,凄凉刺耳,殿角的一扇窗被吹开了一条缝,呼呼的风吹得层层纱帘随之飞舞。 “陛下——” 仿佛有幽怨的声音自渺远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你还记得臣妾吗?” 皇帝咽下一口唾沫,努了努唇,安慰自己道:“都……都是风声。” 实则此刻,他已心虚到了极点。 骤发痰迷心窍的缘故,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明白。 他令人去崇源去查过京城中近来兴起的童谣,听罢后,只心道大约是下头哪位官员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被人借题发挥了,扭头却见崇源支支吾吾,似乎言语未尽。皇帝再三追问,崇源才道出童谣还另有一句,只不过流传不多。 “有阿娇,金屋筑,所谓伉俪,被发覆面错一场。” 此时此刻,皇帝耳畔就隐隐传来了那句童谣,他缩到床头,自言自语:“朕乃帝王之身,何方魑魅,何不快快离去。” 下一瞬,一白衣女子穿过纱帘,径直朝龙床的方向而来,身形飘渺如烟,宛若魅影。 凄婉的女声再度响起:“表弟,你还记得表姐吗?”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骤然闯入视线,皇帝被吓得连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手指死死叩住床沿,闭上眼仰头听凭天命。 “陛下?陛下?”娇柔的女声近在耳边。 皇帝蓦地睁眼,却见眼前乃是许宜年身着寝衣,高举一方烛台站在床前。 “昭仪……怎么在此?”皇帝的嗓音还是有些颤抖。 许宜年轻声细语道:“陛下忘了,臣妾就歇在纱帘外的榻上,听闻陛下醒了,特来侍奉。” “那昭仪刚刚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没有,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妥?可要臣妾唤人来?” “不必了。” 皇帝摆摆手,想来 方才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但是却莫名觉得寒凉刺骨。 窗外天边已泛起红霞,金色的霞光落在河道上,泛起粼粼波涛。 汴河码头停泊了一只不大的商船,一个年轻女子走下夹板,晨风吹起帷纱,露出她秀丽的面庞。 她仰头看向码头上的牌匾。 “京城,我回来了。” “走,去襄王府。” 第107章 梦碎也不知道殿下最近身体如何?我还…… 襄王府西北有一阁名唤浮屠,三临曲水,遍植绿罗,乃王府内最幽僻的所在之一。此时此刻,浮屠阁内香雾袅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苏合香味。 鹧鸪打起风帘一隅,轻声隔着纱屏朝里面禀报:“姑娘,您要的人已入府。” 六尺纱屏上倒影的纤纤人影蓦地一顿,坐直了身子,“那便请她来此处详谈。” 鹧鸪应声退至阁外。 “夫人可曾听见了?”张月盈舀了一杯刚刚煮好的茶水,递给对面的女子,“我稍后还有客。” 纵然在内室之中,对面的那女子亦头戴帷帽,未曾露出半分真容,不可谓不谨慎。她捏住茶杯,浅啄了一口,说:“你的……” 第三个字还未说出,张月盈开口打断:“现在该急的可不是我而是你,最多还有一盏茶的事情,夫人可要考虑清楚。事先抽身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怎确信你们能赢?”女子质疑道。 “未来飘渺,怎敢预知。”张月盈抿了口茶水,清苦的滋味于舌尖蔓延,“不过夫人今日既来此寻我,必然知晓你已然没了别的选择。我知夫人十数年汲汲营营所欲为何,但那样东西,你永远不可能拿到手,从前不可能,现在不可能,将来亦更不可能。” 心头所想被张月盈直接点破,女子手指用力捏紧了杯身,指尖微微发白。 她瞟了眼笑吟吟的张月盈,心道这个丫头当初既然有本事反将自己一军,只有那些糊涂人才会犯了自己之前的错觉得她好欺负,却忘了她可是楚太夫人一手教出来,哪里会简单—— 外面是白的,里面剖开却是黑的。 很多时候的默默无为,不过是在看戏罢了。 “我从一开始就在太夫人掌中,任人扁搓。既然如此,你的条件我答应。” “咚”的一声脆响后,汝窑茶杯被女子叩在桌上。她随后起身,绕过屏风,往阁外行去。 张月盈并未抬眼,道:“那就多谢夫人相助,令郎们你可以带走。” 女子步履不停,她这次能出府是有云母顶着她的装扮在屋里装病,还是要早些回去,若是被人发现,那就真的功亏一篑了。 女子穿过风帘,刚至门外,便与另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迎面相遇。此女子一身衣料普通的靛蓝衣裳,手有薄茧,一看便知并非长期养尊处优之人,可再细观,她的身形却莫名有些熟悉。 襄王妃怎么会特意找这样一个人来? 后来的蓝衣女子打量了与自己错身而过的人身上所穿衣料,笑道:“原来是她。” 说罢,蓝衣女子撩起风帘步入室内,卸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环姿艳逸却略显朴素的脸。 她径直坐在了张月盈对面,抬手朝她深深揖了一礼:“之前还未有机会谢过五姑娘与太夫人救命之恩。”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85节 “救你的是祖母不是我。”张月盈抬首,锐利的目光直直看向她,“快一年不见了,于小娘,不,于梦怜。你应该更希望我这样来称呼你。” 蓝衣女子便是于梦怜,回归乡野后,虽没了从前在长兴伯府的养尊处优,反倒添了几分灵动生气,眉眼间更显鲜活,没有了那种傀儡般的死气。 一个月前,于梦怜收到京城递来的消息,于是年关过后便登船自水路入京。 “那么,五姑娘召我前来,究竟有何吩咐?” ### 密谈了有两刻钟后,张月盈自浮屠阁内走出,杜鹃和鹧鸪立刻迎上前来。 “接下来的日子,于姑娘就暂时住在浮屠阁,挑些嘴巴严的过来侍奉,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张月盈一边系紧披风系带,一边吩咐道。 鹧鸪心有疑惑,犹豫少顷仍开口发问:“其他几人都住在客舍中,姑娘为何却独独留她住在王府中?” 张月盈闻言反问:“这几日我见过的这些人里,你觉得谁最重要?” 鹧鸪摇头:“奴婢不知。但仔细想了想,好像都有些用。” 张月盈笑笑,而后解惑道:“于姑娘就是这当中最重要的一个,因为她与各方都牵扯甚深。她出自红叶山庄,与皇甫将军一系扯得上关系。同时,她又做过一段时间二叔父的枕边人,能够对外传递消息,肯定知晓不少其他秘密。不然,二叔父当初为何一定要杀了她?蓄意挑拨二叔父和二哥哥的父子关系,还不至于让人恨不得立刻处之而后快。” “再者,当初于姑娘假死的时候,我和祖母也在覆榴阁,‘见死不救’,‘助纣为虐’,被二叔父拿住了短处。可要是于姑娘是活的,且一眼便知是我所保,且关系密切,二叔父所认为把柄,即可便会变成刺向他的利剑。” 还有一点,张月盈并未言说,适才浮屠阁中,于姑娘告知了她另一件事—— 鸿禧三年,冬汛之时,于父在淮州服过徭役,就在淮河之上。 那个时候,于父见过长兴伯。 听完了张月盈的一席话,鹧鸪低头受教。 三人踏上松木回廊,步履轻快,哒哒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清晰。 浮屠阁与浣花阁相隔甚远,虽已开春,寒意未散,张月盈一路行来,鬓边的碎发已凝了薄薄一层霜花。 方一跨入屋内,暖意扑面而来,张月盈鼻间呼出的水雾顷刻消散。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春花与春叶守在外间,见张月盈踏入门槛,忙迎上前,替她撩起隔断的珠帘,眉眼含笑,“奴婢与春叶煮了一壶梅花酒,最是暖身,就等您回来喝呢。” “是吗?”张月盈嗅了嗅,阁中果然有股梅花酒的清香。 抬眼望去,阁中熏炉上支了细铜网架,一方青瓷酒壶正搁在上头,壶嘴微微冒着白气,酒香四溢,煮得正沸。 忙碌了一整日,诸事安排妥当,张月盈觉得有些倦怠,轻抚额角,心念微动,不如饮些酒,稍解疲乏。 只是张月盈没料到,这几乎成了近日她最后悔的决定。 “取几只酒杯来。”她轻声吩咐。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张月盈给在场的四个丫鬟都倒了一小杯酒。 鹧鸪只喝了一杯便不肯再饮,作为贴身大丫鬟的她 要是喝醉了,谁来照顾自家姑娘起居? 春花与春叶酒量不好,喝完了两杯,便觉一股热意涌上,慌忙告退去了阁外的雪地里醒酒。 梅花酒乃御赐佳酿,醇香甘美,初入口时,花香馥郁,几乎不觉酒气,但后劲却绵长。张月盈却似饮糖水般连饮数盏,脸颊飞上了两片红霞,整个人比春日桃花还要娇艳。 张月盈不觉自个儿醉了,靠坐在罗汉床上和杜鹃和鹧鸪絮叨了起来,不知不觉抖落出京城许多人家的八卦。 “寿安县君肯定对谭太医有意,上元节的时候还拐弯抹角地问我谭太医最近是不是常来襄王府请脉。只是太医品级不高,看看康乐县主和大长公主为她寻摸的那些夫婿人选,怕是很难看得上谭太医。” “还有镇国公府的薛大姑娘似乎有些中意她外祖家的表哥,可惜两家如今有仇。” …… 就这般零零碎碎念叨了许久,张月盈猛然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 “还……还有……一件事我好像忘了。”她揉揉额角,眼睛突地一亮,“是沈渺真。” 然后,她蹲在地上,以袖掩面,低声啜泣起来。 杜鹃已经彻底醉倒在了一旁,唯一清醒的鹧鸪见状,心里一紧,赶忙询问:“姑娘,你怎么了?别吓奴婢。” “呜呜呜——”张月盈呜咽道,“我之前的美梦全碎了。” “什么美梦?姑娘您倒是说清楚些。” “我做不成单身富婆了,我好伤心。” 在张月盈身边多年,鹧鸪也能听懂一些自家姑娘独用的词句。 “你知道当初为什么答应嫁到王府?”张月盈继续摇头晃脑说,“我就是图这里的主人一命呜呼后,我就可以坐拥全府财富,然后养几个俊俏小郎君,提前过上潇洒快活的退休生活。” 屋外传来一阵“沙沙”踏雪声,而后是春花和春叶的声音:“见过殿下!” 自家姑娘正在说的这些话若被殿下听了去,那还得了? 鹧鸪一边注意阁外的动静,一边安抚张月盈:“姑娘,您可别再说了。” “不,我就要说!”张月盈倔脾气上头,倏地蹿起身,慢慢嘟囔道,“不就是之前日日暗自念叨‘也不知道殿下最近身体如何?我还有多久才能做寡妇?’吗?连想都不能想吗?” 鹧鸪看见闯入室内的湛蓝衣角,心都凉了半截,默默为自己姑娘点了一根蜡。 姑娘,你还是自己自求多福吧。 张月盈的豪言壮语已尽数入了沈鸿影耳中,青年面无异色,瞥了鹧鸪一眼,眸底泛着寒光。 鹧鸪看懂了沈鸿影的意思,缓缓退至隔断外,试图替自家姑娘解释:“殿下,姑娘只是喝醉了说胡话呢。” 沈鸿影撂下一句“酒后方才吐真言”,步入内室,隔断珠帘发出阵阵清脆的碰撞声。 小路子让春花春叶将醉倒的杜鹃拖到了侧间,然后推搡着鹧鸪出了门。 房门轰然合上,鹧鸪抱头蹲在地上发出一声尖锐的低吟:“完蛋了,殿下都听到了,姑娘肯定把殿下得罪惨了。” 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话本子里那些夫妻离心后丈夫移情别恋妻子下场悲惨的情节。 小路子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鹧鸪竟然胡思乱想了那么多。 他清了清嗓子,说:“鹧鸪姑娘,你也别担心,殿下不会把王妃娘娘怎么样的。” 第108章 登闻鼓响算盘打得震天响,殊不知也只…… 梅花酒的香气氤氲不散,烛影摇曳,映得满室昏黄。 室内唯剩张月盈与沈鸿影二人。 “杜鹃?鹧鸪?”张月盈迷迷糊糊换了好几声丫鬟,皆不得回应,摇摇晃晃地迈开了步子,开始满屋子找人。 忽然,她额头一疼,伸手朝前摸了摸 手感有些硬,好像是撞到了墙了。 她转身便要离开,却被人捉住了手。 “阿盈。”耳边响起一个温润的男声。 “墙啊,你怎么会说话了?”张月盈睁大了一双杏眼,眸中水雾弥漫,懵懂的好似一头小兽,使劲戳了戳沈鸿影的胸膛,“你知道吗?好的墙是不挡路的。” 沈鸿影哑然失笑,道:“你且瞧瞧我是谁?” “你是谁?”张月盈仰起头,眼前似有东西在晃,只能看见块块重影,“看不清怎么办?” 话音未落,张月盈双手一抬,箍住了沈鸿影的下颌,稍微用力,便将他的脸拉到眼前。 四目相对,沈鸿影神色淡然,张月盈唇间则勾起一抹灿烂的笑,双手开始在他面庞上胡乱摸索。 “呵呵。”张月盈轻笑了两声,两瓣樱唇一张一合,嘟囔了起来,“看看这么白的皮肤,这么丝滑的触感,高挺的鼻子,深邃的眉眼,你好像确实不是墙啊。” 张月盈依次点评着沈鸿影的五官容貌,殊不知若是室内有第三人在场,她目前的行为活脱脱就是一个登徒子,沈鸿影则是那个被调戏的良家少男。 “哦——”张月盈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眼前这人是谁了,“沈渺真,你怎么在这儿?” 沈鸿影道:“我来听阿盈你说醉话。可要我重复重复?” “不听不听,和尚念经。”张月盈背过身,捂住耳朵。 沈鸿影绕到张月盈面前,盯着她语气戏谑:“方才不知是谁,口口声声盼着做寡妇,如今倒在这儿装模作样了。” “我说话这话吗?不记得了。”张月盈仍旧装糊涂,而后眼睛一闭,往沈鸿影怀里一栽。没过几息,便传来了她清浅的呼吸声。 沈鸿影垂眸凝视怀里面颊熏红、酒意未褪的张月盈,无奈叹了口气。 摊上这么一个小妖精,还能怎么办? ——只能认栽了呗。 这么想着,沈鸿影将张月盈拦腰抱起,慢慢朝床榻走去,步履轻柔,生怕惊醒了她。 月白床帐轻垂,张月盈被放置在竹青锦被之中,睡得安宁。明角灯内烛光葳蕤,透过纱帐,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映下道道光晕,蝶翼般的长睫亦投下模糊阴影。 “嗯——”睡梦中,张月盈无意识哼哼了两声,随即翻了个身,身上盖着的锦被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和胸前大片白腻的肌肤。 沈鸿影的喉结不由动了动,手指忍不住收紧几分。 人还醉着,自己若是趁人之危,阿盈醒后必要闹脾气,让他三天都进不了浣花阁的大门。这样,就太得不偿失了。 他暗自告诫自己。 沈鸿影迅速别过脸去,拉过锦被仔细为张月盈掖好被角,随手拿了本册,坐在床边,翻着书页。 ### 崇德六年,二月十五,福宁殿外。 距离上朝还有半个时辰,前来参加朝会的官员三三两两候在殿外廊下,按照部门类属聚在一块儿。 一身紫服的刑部尚书搓了搓有些僵硬的双手,感叹道:“这天气终于开始有些回暖了。” 户部的楼尚书应付完汇报事务的下属,走过来问:“崇尚书,你也别光想着天气。前些日子,陛下将查童谣的事交予了你们刑部。今日是陛下病愈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定然会过问,刑部可有了眉目?” 刑部尚书与楼尚书乃同科进士,为友多年,说话自然没有那么多顾及。 “这童谣所涉及广,要查下去便宛如大海捞针,区区这些日子怎么够?”说道这里,刑部尚书狠狠瞪了眼隔壁柱子下正与徐望浸交谈的孔净秋。 如果不是这个老匹夫多事,刑部怎么会多摊上这么一桩棘手的案子? 娄尚书觉察到刑部尚书视线所至之处,劝道:“孔大夫上书陛下,那也只是行了谏官应有之责,何苦迁怒人家?” 刑部尚书忿忿道:“我就是看他两眼,已经算好的了,我们刑部其他人如今可恨不得将他生撕了。”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86节 “不过,京中各部之中的确查出不少尸位素餐之辈,品级不高,行事却恶,做过好些与童谣里的几句相符的事情。” 比如工部的 秘书少监贪墨过河道修缮的银两,礼部郎中奉命出巡外地时强抢过一个美貌花魁强纳为妾...... 林林总总,朝中不少脏污事就这样被翻了出来。 刑部尚书捋须沉吟,总结道:“总之,这五毒俱全的难觅,但犯了那么一条两条的却好找。陛下若是问起,刑部也有交代。若是还要问责,还有襄王殿下这个高个子在上面顶着,我这个尚书顶多就顺带着挨几句骂,也不是什么好大不了的事情。” 如今的刑部尚书自入仕以来,虽无甚过人之处,却一路青云直上。究其缘由,无非是练就了一张刀枪不入的厚脸皮,任凭旁人如何叱责讥讽,他皆充耳不闻,只顾着自己手头的事。故而,从前刑部由成王把持,他竟能独善其身,不偏不倚,未曾站队。待前任尚书告老还乡,他便顺理成章地顶了上来,将这“厚颜”之术发扬光大。 娄尚书知晓同僚性情,明白他已有打算,便不再就此多言,转而聊起了家中的小儿女的婚嫁之事。 “咚——咚——” 远处传来两声沉闷的晨鼓,余音在宫阙之间回荡,渐渐湮灭于微凉的晨雾之中。 两刻钟后,大朝会便要开始,其余官员陆续抵达福宁殿外,个个步履如风,衣袍翻飞。 忽然,品级较低的绯服官员中窃窃私语渐起,尤其以礼部的官员最为明显,他们都乐得看自家上司的热闹。 “他可算来了。” “昨儿,丢了那么大的一个人,大家都猜他会不会告病在家。” ...... 长兴伯走上汉白玉石阶,便见廊下官员的目光都集于他一身,面色不由黑了三分。 袖中指节收紧,长兴伯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分毫,仿佛一点儿不放在心上。 他们就笑吧,笑过了这阵,就不会再有下回。 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冯娥娘这个贱人,她竟然敢…… 长兴伯深吸了一口气。 若不是崇庆侯给的赔礼足够丰厚,他才不会就那样算了。 “域老弟,你可算是来了,不知家事可处理好了?”率先招呼长兴伯的是礼部尚书。 之前,长兴伯仗着成王女婿,大肆在部里培植党羽,事事争先,已经严重威胁了顶头上司的地位。 甫一有了机会,礼部尚书自然出言挖苦:“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就是没了一个夫人吗?再娶一个就是了,何必为此烦恼呢?” 话里直戳长兴伯的痛处。 昨日,崇庆侯亲至长兴伯府,不久后,大冯氏与长兴伯和离的消息便在京中传开。起初,众人只当是谣传,而后却有不少人目睹崇庆侯从长兴伯府拉回了十几车的东西。更有人在崇庆侯府门口撞见了回娘家的大冯氏,虽神色略显憔悴,但面容丰盈,一点儿不似病了的模样。 长兴伯府此前对外宣称伯夫人身染重症,如此看来,当中显然有鬼。 长兴伯微微垂着眼帘,遮住眼底阴沉的眸光,道:“多谢尚书操心下官家事。请尚书放心,下官定不会因私废公。” 礼部尚书也是一个官场老油条,被长兴伯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丝毫没有不虞,点头道:“那便好。” 礼部尚书虽未直接再说什么,但自有人替他开口。 人群后的一个七品小官嘀咕道:“长兴伯当年能顺利承袭爵位,好像就是答应了不让谨身先生血脉断绝,这才多娶了一位夫人。但听说前长兴伯夫人将两个儿子带回了娘家,这还能算数吗?” 小官的声音不大,刚好能让长兴伯和礼部的其他人听得清楚。 面对一个比自己品级低上许多的绿袍官员,长兴伯自然没有对礼部尚书那样的顾及,刀子般锋利的眼神直接划了过去。 “许左司谏还是操心操心自己手底下的事。至于本官,膝下尚有二子,过继一个立为世子,日后承袭爵位便是,必不会让兄长身后香火寥落。” 长兴伯打算将张怀瑾过继,这事小冯氏本还死咬着不同意。但是,经他一通分析利弊,张垣夫妇已死多年,所谓过继就是改个名分罢了,难不成还不让人认自己的亲爹娘?张怀瑾照样还是他们的儿子,嗣子继承嗣父嗣母的财产天经地义,还可借此名分从楚太夫人和张月盈手中抠出些产业来。 长兴伯这算盘打得震天响,殊不知也只是徒然罢了。 三声鼓响后,福宁殿主殿殿门大开,官员们鱼贯而入。 御座下台阶两旁的兽首香炉青烟阵阵,散发着沉香味,令人昏昏欲睡。 皇帝高坐在上,半眯着眼,听着刑部尚书汇报童谣事宜。 突然—— “咚——咚——咚——” 一连串的鼓声骤起,贯耳如雷,响彻宫城,许久未曾停歇。 皇帝被鼓声吵得脑袋疼,终于睁开眼,看了眼身侧的崇源,有些不耐烦地吩咐:“去问问怎么了?” 恰在此时,一个小黄门匆匆跑进殿内,跪倒在地,颤颤巍巍禀报道:“陛下……宣德门外的登闻鼓响了!” 第109章 金殿鸣冤民女要告长兴伯张域见色起意…… 本朝建国伊始,便承袭前朝之制,于宣德门外设登闻鼓,如有冤情者,可击鼓以告,上达天听,然因条件苛刻,建朝百余年间,鼓响寥寥。 宣德门位于皇城正南,靠近六部官署,大小官员均自此出入皇城。 正是辰时三刻,朝会已开,宫门已闭,守在宣德门外边的羽林卫神思懒怠,倚着手中长木仓,半眯着眼小寐起来。 迷迷糊糊间,一辆两轮青布马车直奔宣德门而来,羽林卫立即醒神,几人拿着长木仓上前拦在马车跟前。 “车上何人!竟敢意图擅闯宫禁!” “还请军爷莫要见怪,民女一行人并无冒犯宫禁之心。”婉转的女声传来。 话音刚落,一袭素衣的美貌女子掀起素衣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几个羽林卫不由看待了一瞬。于梦怜见惯了类似的目光,不以为意,径直朝皇城门口走去。 “等等!”羽林卫反应过来,再次拦住了于梦怜的去路,“姑娘既然清楚会有什么后果,还不速速回去!” 于梦怜素手拨开挡在身前的红缨木仓头,指尖微扬,指向宣德门东侧约有十五尺高的皮面巨鼓,道:“劳烦军爷通融,我们正是为它而来。” “还有人?”羽林卫不安的心弦剧烈跳动,抬头望去,目之所及又有好几辆驴车慢悠悠地停在了不远处,几个庶民打扮的人跳下了车,正往这个方向行来。 “他们来了。”于梦怜看向拦路的羽林卫,“不知军爷可否放行?” 羽林卫神色冷峻,目光如刀般扫过她,沉声道:“姑娘可要考虑清楚,这登闻鼓可不是谁都能随便敲的。” 照于梦怜和其他人的打扮,应只是平民,到宣德门来击鼓鸣冤是实打实的越级告状。按国朝律法,击鼓者最少也要先受二十廷杖,方能上告冤情。 皇城大内行刑的强度远胜其他衙门,于梦怜这般瘦弱的身子骨,受了杖刑后,焉有命在? “咱们京兆府的府尹少尹都是明察秋毫的主儿,姑娘不如去那儿。” 于梦怜颔首:“劳军爷告知。我们既然敢来,便已想好了。” “对。”另一个面色黝黑,年近五十的中年妇人应和,“若是只有一个人,定然撑不住,但咱们可足足有八个人。大伙一起敲,没人也不过挨两三板子,死不了。” 羽林卫思量少顷,觉得妇人说得似乎也有理。 该劝的也劝了,既然人家打定了主意,自己不过一个守门的,也没有必要再拦,撤去挡路的长木仓,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于梦怜一行人一步一步踏上登闻鼓前的台阶,抬头望去,方觉此鼓之高之大,心中不由一凛。 鼓槌握在手中,于梦怜却觉重如千斤,迟迟未曾举起。 她深吸口气,强忍住眼底的涩意,心中默念:“于梦怜,这么多年,你不就等着这一天吗?怎么事到临头连个鼓都不敢敲了?” 半晌,于梦怜终于下定了决心,双手颤抖,高高举起鼓槌,正要落在鼓面上,突然—— 马蹄声响起,一辆精致的四轮马车倏尔驶来,车轮轧过沿途的积雪,在洁白的雪地拖出两道长长的车辙。 “敢问可是襄王妃殿下?” 值守的羽林卫一眼便认出了马车上襄王府的徽记,襄王早早便去了大朝会,车里坐着的也只能是襄王妃了。 车帘微动,隐约可见车内影人影绰绰,却瞧不真切。 张月盈问道:“不知那些人凑在那边是在做什么?” 张月盈所问便是登闻鼓前的于梦怜八人。 羽林卫回答:“禀王妃殿下,那几人均是有冤情要诉,预备瞧登闻鼓的。” 张月盈轻“哦”一声,兀自说道:“我记得上一回登闻鼓响是仁宗皇帝那朝,当朝状元杀妻弃子瞒娶会稽长公主,被侥幸活命糟糠之妻携子找上门来。此案后来被交给当时的京兆府尹,那位状元也被判了斩刑。不知今日又是何案?竟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这个小的倒不知。”羽林卫挠挠头。 “杜鹃。”车帘里伸出一只玉手,张月盈扶着杜鹃下了马车,“难得见如此场面,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说完,张月盈缓步走向登闻鼓,银丝白缎的披风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拖曳出浅淡的痕迹。 “若还不敲鼓,便由我来帮你们吧。” 于梦怜闻声回首,便见衣着素雅的张月盈朝他们走来。 “襄王妃?”于梦怜瞳孔微微放大,怔愣片刻。 她们之前商量好的剧本里好像并没这一出。 “给我吧。”张月盈从于梦怜手中拿过鼓槌,语调温温柔柔,“正好我也要进宫告状。” “可……” “我乃皇亲国戚,在八议之列,不受庭杖加身之刑。” 于梦怜微微低着头,固执道:“既然答应了来敲此鼓,所受之刑便是我们应当付出的代价。” 那些需要他们帮忙申冤的至亲之人都已然死了,唯有他们还活在世上。 张月盈明白大难中的幸存者常常对死去的亲朋产生难言的愧疚,这种情况没法劝,唯有静待时间将一切冲淡。 她只摆明事实说:“受刑尚需时间,若是因此耽误了正事便不好。更何况身体是人之根本,能不损毁便不损毁。” 言罢,张月盈高举双槌,重重落下,一次又一次。 耳畔不闻鼓声阵阵,但听风声萧萧,一场茫茫大雪霎时卷袭而来,皇城城楼上寒鸦惊起,围绕着九重宫阙盘旋反复。 守门的羽林卫先听见登闻鼓响,不以为意,只遣了人要去福宁殿禀报,等看清楚敲鼓的究竟是谁,倦意瞬间被吓去了大半。 襄王妃她……她不是去看热闹的吗?怎么还敲上登闻鼓了? ### 这边,大朝会上传达消息的小黄门略有磕绊地将羽林卫所见大体禀报清楚,末了添上一句:“最后敲登闻鼓的是襄王妃殿下。” 面对殿内大小官员齐刷刷望来的目光,沈鸿影镇定自若,甚至颇有闲心地捋顺了衣袖上的褶皱,仿佛半点儿都不干她的事。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87节 皇帝看了这个儿子一眼,就别开了视线。 自个儿的王妃做的事,他会不知道? 然而,现在不是纠结儿子儿媳谋算了什么的时候,皇帝正襟危坐,散发出令人敬畏的天子之气。 “原本欲敲登闻鼓者,所为何事?”皇帝问。 内侍骤然伏拜,额头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咚”的闷响,颤抖着嘴唇回答:“来人说……为举证童谣而来。” 人人都知晓新出的那首童谣乃是大半来京城的中心话题,六部不少官员都因此惴惴不安,被拉下了马。 此言一出,大殿内响起阵阵抽气声,官员们虽不能出声交谈,但彼此间眉来眼去不止。 刑部尚书摩挲了下手中笏板,心道这登闻鼓可真是响得巧响得妙。这下,有现成的苦主送上门来,刑部不必继续跟没头苍蝇一样乱查,案子亦很快便可了结。 皇帝默然少顷,袖袍轻拂,吩咐:“那便宣诉冤人上殿。” 约过了快半柱香的时间,两个内侍领着于梦怜一行人入殿。 有人瞧见了打头的张月盈,轻声嘀咕:“襄王妃怎么也来了?” 另一人悄然搭话:“这襄王妃可是击鼓之人,跟着前来也算合理。” 而站在礼部尚书身后的长兴伯半眯的眼睛忽然睁开,想要瞧瞧他这个侄女又在搞些什么名堂,襄王竟也由着她闹到大朝会上。他算是看清了,从前楚王成王相斗,襄王便藏在后头不声不响地渔翁得利,最近才露出些许峥嵘。 也是,毕竟是元后嫡子,若真没有一点儿想要问鼎帝位的心思,才真叫人侧目。 皇甫将军一出事,连带着将楚王的母族妻族全打残了,虽一时没有彻底一蹶不振,可到底就那样了。待成王慢慢蓄力,要对上的恐怕就是襄王了。 就这样让五丫头大大咧咧地来福宁殿乱晃,也不怕被别人拿住把柄。 于梦怜几人行了跪拜大礼,便听皇帝身旁的崇源扯着尖尖的嗓音问:“殿下鸣冤者何人?” “民女籍贯湖州,姓于名梦怜。久闻陛下圣明之光普照九州,故斗胆敲登闻鼓,望陛下作主,为民女平冤。” 荆钗布衣难掩于梦怜艳逸风华,俶尔抬头那一瞬,皇帝都被艳丽惊人的容颜晃了一瞬。 最为震惊的当属长兴伯。 于梦怜在他眼中早已是个断了气的死人,冷不防出现在朝会上,他险些以为是阴鬼在世。但仔细瞧瞧,于梦怜面色红润,显然是个大活人。 长兴伯攥紧了拳头,死死凝视着张月盈。 张月盈发现了长兴伯的视线,隔着重重人头,朝长兴伯略略颔了一首,冁然一笑。 长兴伯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当初,竟然是这祖孙俩联合着于氏那个小贱人摆了他一道。 长兴伯心知那童谣细细究来,处处与他相符,只是他行事小心,藏得深没有让刑部的那些人查到。 今日,于氏欲击鼓鸣冤然后被五丫头带进了大朝会,怎么看怎么像她们攒得一场新局,为的就是致他于死地。 不过几个妇道人家,常处内宅之中,能告的也不过是于父之死罢了,可那事又不是他亲自去做的,昔年的湖州通判早已被抄家流放,事情尽可推到方永财身上。 这么想着,长兴伯渐渐安下心来。 崇德得了皇帝首肯,再问:“所鸣冤情为何?” 于梦怜道:“请陛下明鉴,民女要告长兴伯张域七年前见色起意,指使湖州通判方勇才逼杀民女父兄全家,一年前还欲将民女灭口。” 长兴伯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不料下一刻便变了脸色。 第110章 轮番登场若有亲生爹娘千娇万宠,怎可…… “鸿禧三年,与人勾结,隐瞒淮河河堤崩塌真相,贪墨赈灾款项。” 于梦怜的后一句话如同一颗惊雷在朝堂上炸开。 霎时间,长兴伯被震得肝胆俱裂。 这件事他明明隐藏得极好,有关的一片纸页都没留下,全成了碳盆里的余烬。至于知情人,除了那个人,还有几个漏网之鱼,其他知道的人都死了。 于氏是怎么知道的? 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 刑部尚书眼神一凛,这就与童谣里的第三句的前半部分对上了。 鸿禧三年淮州的那场洪水,朝中就没有谁不知道,除去百年难得一见惨状,便因前任长兴伯、才华横溢的探花郎谨身先生也不幸身故其中。 刑部尚书心中暗自估算于梦怜的年岁,心中疑惑更甚。眼前这姑娘,瞧着不过二十出头,十六年前,她不过是个懵懂稚童,如何能知晓当年之事?想来,这 消息定是从别处得来。 如若属实,刑部接下来怕是有的忙了。 长兴伯仔细思索了一番,没有找到破绽之处,终于稳住了心神,反驳:“于氏,本官知晓你因为父母之殇,心中愤懑。但你之前是贱籍,身契可在我长兴伯府还没消,空口无凭污蔑朝廷命官乃是大罪,你可要想好了?” 于梦怜早料到他会矢口否认,不紧不慢道:“我是没瞧见,但当年却有人瞧见了。鸿禧三年,民女之父被征召至淮州河堤上做徭役。河堤崩塌后,民女之父侥幸未死,便继续抢修堤坝,直到有一日无意偷听到有人要密谋杀人。” 而两个高高在上甚至企图操纵钦差生死是人,怎么会注意到一个浑身糊满了泥巴的乡下健夫? 与此同时,长兴伯的面色更白了几分,脑海里回忆悄然复苏—— “张域,你被张垣压在头上那么久,难道就打算一直如此?” “我……我怎会?” “你别忘了,你可是收了我的银子,有同流合污之罪。以张垣的铁面无私,你以为他会放过你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 “张域,你可考虑好了?” “我跟你们一起杀了他,就谁都不会知晓了。” ...... 于梦怜声音猛然提高,手指长兴伯:“第二日,便传来前日夜间上游堤坝崩漏,钦差长兴伯落水殉职的消息。民女之父方才惊觉知道了什么,因放不下一家老小,害怕极了,从此对此事闭口不言,直到七年前这个人竟然出现在了湖州,民女之父一个照面就认出他来了。” “先长兴伯是个好人,民女之父知其死因而不言,饱受良心折磨,终于决定将你事告知家中儿女。民女所言句句属实,今日出言只为完成亡父遗愿,严惩恶人,不让真相蒙尘。民女敢对天发誓,如若有假,甘愿受五雷轰顶之刑,死后堕人阿鼻地狱,灵魂永世不得超生!” 这可谓是再毒不过的誓了,听了都让人忍不住抖上三抖。 大朝会上的一众官员看向长兴伯的眼神瞬间全变了。 假若这个姑娘所言非虚,长兴伯就是为了隐瞒自身罪行,勾结外人杀害了自己的嫡亲兄长,这简直是枉顾人伦,骇人听闻至极。 事情尚未确凿,不少簇拥前程有赖于长兴伯,不愿其就此倒台,仍替他辩护:“这也只是这女子的一面之词,其父已死,随意编造一段故事,也无人能查出真假。焉知长兴伯没有被冤枉。” 长兴伯顺势撩袍跪地,声音悲切道:“微臣恳求陛下还臣清白啊!微臣与兄长虽不同母,但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骨肉同胞。兄长身死,微臣心痛不已,恨不得以身相替,怎会行此悖乱之事!” 一边说着,长兴伯竟一边淌下泪来,若不明内情的人瞧了,还以为他当真冤枉极了。 突然,一阵女声响起:“若叔父当真对我爹之死痛如锥心,怎有闲心让人在京城弑杀亲嫂,意图斩草除根?” 循声望去,只见张月盈婷婷立于金殿中央,冷漠地凝视着长兴伯,眼底暗流汹涌。 适才,众人只关注于梦怜,却遗忘了站在她身后的张月盈。 张月盈甫一开口,便如石破惊天,惊煞所有人。 “这......所谓的刃亲朋寓意竟然如此,长兴伯难道不仅杀了亲兄,还杀了亲嫂?可先长兴伯夫人不是难产后血崩而死吗?”有官员小声嘀咕。 长兴伯当即悲嚎道:“五丫头,你要讲理,岂能听信于氏的话,便对血肉至亲生疑,当真令人心寒。这十六年可是我辛辛苦苦支撑着长兴伯府,庇佑着全家。” 张月盈冷笑:“叔父这是急得忘了,阿盈长在江南,不在京城。抚养我成人,保护我不被人所害的是祖母,不是叔父你啊。” 长兴伯与张月盈一双寒眸目光交错不过几息,她的眼底平静而深不见底,戾气刹那便可破界而出,叫他背脊生凉,冰寒刺骨。 是他小看这个侄女了。 这样的寒凉非一日之功,她必然早已知晓。 “再者,若无叔父从中作梗,我父母双全,所过的日子比叔父之庇护怕是好上百倍不止。”张月盈继续说。 这话似乎说得十分在理,不少人暗自点头。 若有亲生爹娘千娇万宠,怎可能愿意寄人篱下。 “父皇在上,儿臣今日敲登闻鼓,非仅是因为所见不平,而是为父母旧事而来。”张月盈娉婷下拜,宽大的衣袍挂在身上,瘦弱的身躯瞧着恍若风吹即倒。 不少朝臣望着她的背影,生出了几分敬佩。 襄王妃平日不声不响,没想到竟是个孝女。 皇帝听了金殿上许久唇木仓舌战,掀起眼帘,半眯着眼扫视了一圈大小官员的神情,最后定格在张月盈身上。 “朝堂乃肃穆之地,今日允你入内已是破例,所言一个字都不能有假。”皇帝沉声道。 张月盈明白皇帝这是愿意继续听下去,脸上适时露出一点儿欣喜,忙道:“儿臣多谢父皇允准。父皇方才只听了于姑娘所述,不若再听听其他人?” 皇帝颔首不言,便是默认。 张月盈微微挑眉,朝长兴伯弯唇浅笑,笑却不达眼底,恰如刀锋冷冽。 刚刚只是一个开胃小菜,这还有别的在等着呢。 一个年近五十的妇人上前,手习惯性揩了下蓖麻长干寺衫衣角,有些拘谨道:“民妇崔兴弟拜见……陛下。民妇和两个姐妹因家传的接生手艺被选为先长兴伯夫人的配房,当年姑娘生产,便是我们几个接生。” 崔兴弟毕竟曾随徐明珠见过些世面,很快便镇定下来。 “我们三姐妹对姑娘出嫁后,与伯府的家生子成了家。当时,民妇们的家人全被人拿住了,民妇几人要是不照做,他们全部性命难保。于……于是,民妇几人受了长兴伯指使,故意拖延了产程,害了姑娘。”言到此处,崔兴弟后悔不已,满头错杂的银丝再白上了几分。 “完事之后,民妇的家人都被放了回来,可民妇夜夜梦到姑娘来向我索命。过了大半年,我们都以为没事儿了,可民妇那两个姐妹全家突然死了。民妇害怕极了,偷偷带着全家逃离京城,哪知道刚出城门没过久,就有好些人蒙着面拿着刀蹦了出来,把民妇全家给砍了,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满地都是。只有民妇一个人活了下来。” 崔兴弟掏出一个小包袱,双手呈上:“民妇这里还有长兴伯当年给的金银和银票,这些都是证据。” 一个内侍上前将东西取走,崔兴弟猛地把头往地板上砸,“扑通扑通”的声音在福宁殿内格外明晰。 “民妇谋害了主子,自知有罪,只希望陛下还有诸位青天大老爷能为民妇枉死的全家作主。民妇甘愿伏法,被烂菜叶臭鸡蛋砸,被吊死在菜市口!” 崔兴弟纵然受了胁迫,也实实在在谋害了主人,是要下狱受刑的罪人,只是这般以头抢地的模样,着实有些可怜。 两个内侍将她拉起来时,黑石板上已沾上了血迹,崔兴弟的额头也磕破了,鲜血直流,大片淤青肿胀,令人不忍直视。 崔兴弟之后,上前的是个中年男子,四十岁上下,身穿短褐,四肢强健,估摸着是个习武之人。 唯一特殊的地方是他的脸上裹了厚厚一层白布。 “草民方自新,拜见陛下。”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88节 说完,他缓缓扯开脑后绳结,取下缠绕在脸上的白布条。随着布条一点一点滑落,露出方自新真实的面容。 第111章 该死之人只有不能开口的死人才能保守…… 剥离的白条之下,许自新剑眉如飞,也算品貌方正,带着岁月奠基的沉稳。偏偏从他的眉心至右边唇角横亘一条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暗红增生如蜈蚣盘踞,几乎将一张脸一分为二。 大朝会上的许多年轻文官这辈子哪里见过这样的脸,瞟了一两眼便收回视线,生怕今夜夜半做起了噩梦。 “伯爷可还记得在下?”许自新抚摸脸上疤痕,“我如今这般模样可是拜您所赐。” 因着被割裂成两半的骇人面容,长兴伯一时竟没能想起许自新是谁。 许自新看出长兴伯是把自己忘了,自嘲一笑,想想也是,高高在上的伯爷哪里会记得一个本该淹没于淮河的小人物。 “看来您是贵人多忘事。” 整整十六年过去,便只剩他一个人还记得当年之事,也只剩他一个人还活在世上。 许自新平静地说出两个词:“北冥寨,五千两白银。” 长兴伯的瞳孔骤然收缩,不可置信地盯着许自新。他想起来了—— 作为朝廷官员,手上须青白无血,许多事情长兴伯自然不可能亲手去做,十六年前便是他用五千两银子雇佣了淮州附近山上的一伙匪徒,前去解决自己的兄长。 这人……便是当年北冥寨的匪首。 “你是许平。” 北冥寨位于淮州以北的北冥山上,规模并不算大,里面多是老弱妇孺,唯靠寨中的一些年轻男子撑着。拦路打劫终究不长久,再加上这些男子多会些武艺,更有几个身手格外不错,便常隐姓埋名接了些单子,不拘是什么,总能补贴些家用。 “等等,”刑部尚书上任后便翻阅了各地历年的卷宗,对北冥寨也有些印象,“我记得这北冥寨在鸿禧四年一月便被淮州团练使给剿灭了,匪首许平也已经伏诛。” 许自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中恨意蔓延:“这位相公说得没有错。我本该是个已死之人,却侥幸天不收我,活了下来。许域,你敢不敢看看老子脸上的这道疤,这就是那日围寨时,被你们带来的人用刀砍出来的!” 许自新手戳着面上的疤痕,面目狰狞,几近怒吼:“全寨子的人都死了!一个不留!我们几个杀了人的,要杀要剐都认了。但吴婆婆、小花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一直安安分分呆在寨子里,连寨门都没有出过一步,你们也不放过他们!” 国朝推行仁政多年,即使是寨匪,若被俘后不加反抗,皆会暂留其性命,待逐一细细查过后再行发落,安排去处,更别提毫无武力的妇孺。如凉州的沙丘营便是由当地的一伙沙匪招安后改组而来,其眷属也成了军眷。 长兴伯冷然道:“北冥寨全寨负隅顽抗,试图袭扰朝廷命官,才会被尽数就地正法,卷宗里记载得清清楚楚。崇尚书,是否?” 刑部尚书点点头,卷宗里的确就是这么写的。 许自新“呸”了一声,不屑道:“你们这些当官的果然是颠倒黑白之人,这什么案卷是你们写的,自然白的能写成黑的,黑的自然也能写成白的。” “许自新,你先不要急。这岁月久远,卷宗上所记文字终究是死物,尚有待商榷之处。朝廷上下也非全是你所想的酒囊饭袋之徒,若有不实,那便改,若有不公,那便平凡,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刑部尚书见许自新情绪激愤,出言欲安抚一二。 “那便依这位相公的意思。”许自新抱拳道。 张月盈事先便同他们交代过,刑部尚书是位还算公正的人物,凡事只看证据,他若发问,只管把事实说清楚就行。 许自新交代道:“当年,这淮河的水涨上来了不久,寨子里的钱就用得差不多了。然后,有人说要跟我们做桩大生意,帮他杀个人,事成后一共会给我们一万两银子。我们想着总不能让寨子里的人饿死,便接了下来,长兴伯也先予了我们五千两银子的定钱。” 许自新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盘算着等水灾过了,便去山下低价盘些田地,慢慢将寨子给散了。 没想到这些银子竟成了全寨子的催命符。 “几个月后,寨子外边来了许多官兵,我们自知不敌,利落地开了寨门投降。没想到那些官兵进了寨门,见人就砍,我身中数刀,被逼到水边,才寻到机会跳水逃了。” 许自新慢慢攥紧掌心。 这样的鸡犬不留,分明是在灭口。 仔细想想就是那一桩生意招来的。 许自新从水里出来,寻了个破庙待着,发了好几日的高热,险些丢了性命。隔了好几个月,他才敢扮成乞丐进城偷偷打听到了消息,那日领头的除了淮州团练使还有长兴伯。 趁着夜色,他从铁匠铺里偷了一把大砍刀,拎着一路去往京城,想要报仇。人刚到京城,窝在长兴伯府门外了几天,就被楚太夫人的人拦下,好说歹说,送到了江南的一处庄子上。 “今日来的这些人都是人证,而我的手里还有件物证。”许自新从脖颈上拽下一枚荷包,小心翼翼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扉,“我虽没读过几本书,但有个习惯,只要做生意必然要留下凭据。没想到吧,这东西我还好好留着呢。” 刑部尚书接过凭借查看,纸页已经干枯变黄,仿佛一碰即碎,上面写了:“北冥寨许平可以此凭据自张域处兑得白银五千两。” 如果名字还能勉强称是同名同姓,但右下角赫然印着长兴伯的私印,这个可造不了假。 刑部尚书小心翼翼将证物放在内侍所捧的托盘上,对皇帝道:“启禀陛下,臣也已看过,应该就是长兴伯的私印。至于确认,还需拿回部里,等田老勘验过,才能下最终结果。” 田老乃是刑部专门辨别字迹、印章和油墨的小吏,已在行当里做了近四十年,几乎从未出过错。 皇帝点点头,开口:“长兴伯,你可还有什么辩驳?” 长兴伯明白自己决不能承认,否则他就彻底完蛋了,于是矢口否认:“微臣可从来没签过这种东西,就算这页纸上的私印是真的,也定是旁人偷拿了微臣的印章,要栽赃陷害微臣。” “叔父这是第几回否认了?”张月盈冷笑两声,蓦地嘲讽道,“这后面可还有四个人,莫不是他们每说什么,叔父就否认一次?” 这一回,张月盈可算将自己在长兴伯和旁人眼里的形象颠覆了彻底,谁都没想到平日里缄默无声的襄王妃口齿竟这般伶俐。长兴伯本人更是被怼得气血翻涌,连吸了好几口气都觉得胸口憋闷。 紧接着,长兴伯府薛小娘生前的丫鬟翠柳言明旧主之死乃是因为替长兴伯收捡书房时,无意间看到了与淮州之事有关的信件,这才被长兴伯掐死在了书房中。翠柳收敛尸身时,从薛小娘的紧握的拳头里发现了她临死前撕下信件一角,偷偷藏到了如今。 再然后是十七年前淮州衙门的两个账房,当年被人卖到了矿上做苦役,幸亏楚太夫人找人把他们捞了出来,不然早埋进矿坑里了。 因着登闻鼓响,这一日的大朝会轰轰烈烈地开了三个时辰,直接开过了饭点,朝上的官员早已被饿得饥肠辘辘。直到未时,皇帝轻描淡写地下旨将长兴伯关进了刑部天牢,再由刑部彻查事情始末。 当然,秉着避嫌的原则,沈鸿影不得参与其中。 说到此时,皇帝颇具深意地瞄了张月盈和沈鸿影这夫妻俩一眼,眼神里含着警告。 张月盈低头摩挲着左手腕上的芙蓉玉镯,心道:该防的可不是他们两个,而是另有其人。 ### “咣当——” 大黄伯书房中的一盏上好的汝窑茶盏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小黄伯焦急地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二弟啊,你走来走去,晃得我眼睛都花了。”大黄伯端着茶盏,慢慢啄着碧螺春。 这碧螺春可是去年末苏州新进贡的贡品,因他爱喝,黄淑妃特意从宫里拨了些赏赐给哥哥。 看着自家大哥这般悠闲模样,小黄伯焦急道:“大哥你还喝什么茶?咱家都快要事到临头了。可别忘了……” “你慌什么?”大黄伯搁了茶盏,抬眸白了自家弟弟一眼,“要镇定,别自乱阵脚。人家如今告得是长兴伯,证人证物直指的也是长兴伯,跟你没有半点儿干系。我若是你,便好好想想当年还有哪些尾没扫干净。如果还有,就想个法子全推到长兴伯身上去,免得被牵连出去。” 小黄伯思量了片刻,眸光一亮,左手往脖子中间比了一道,压低声音说:“有明晃晃的教训在前,只有不能开口的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咱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张域给做了。” 大黄伯双眉微皱,都不知道该说这个弟弟什么为好,捞钱的时候倒是利落,每到关键时候就会做出些蠢事来。 鸿禧三年,淮州秋汛,小黄伯怕被查出来是他贪墨公款、以次充好导致堤坝决口,和长兴伯合伙把张垣摁进河里淹死,可谓是蠢的不能再蠢。大黄伯都怀疑是自家这个弟弟被长兴伯忽悠瘸了,做了人家袭爵的刀。 当时,最明智的做法是直接从手底下找一个替罪羊,拖到张垣回京,以当时陛下对淑妃妹妹的爱宠,他必不会有事,也不至于时隔多年爆个大雷出来。 大黄伯道:“你杀人倒杀得爽快!可曾想过要是杀不到该怎么办?” 第112章 隐瞒不报似襄王妃这般能狠下心将这个…… “别跟我说什么杀不到就再杀一次的蠢话。”大黄伯冷冷瞪了小黄伯一眼,语气森然,“你以为你还有第二次机会?怕是张域还没死,你派去的那些废物就全被当场逮住了。” 小黄伯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辩驳:“大哥说的是。” 大黄伯见他心有不甘,叹了口气,谁让这家伙是自个儿的弟弟,认命地继续剖析道:“你给我仔细想想,为什么偏偏就今日那些与淮州有关的人就跳了出来。” “襄王妃。”小黄伯一点就通。 这位王妃比起另外两位妯娌,在宗室之中低调多了,可用脑子认真想一想,不论威远伯府、许国公府、皇甫将军出事的时候,她都旁观在侧,或深或浅都有所插手,常常会让人忽略过去罢了。能把手底下的产业经营得有声有色,那玉颜斋和凝波会馆的生意光看着就令人眼馋,襄王妃怎会简单。 也就只有她能把这些人拧在一块儿。 大黄伯颔首说道:“你既然知晓这一点,就应该明白今日之事乃是襄王和襄王妃一手主导,特别是襄王妃,张域杀得可是她爹。襄王妃必然早就知晓,若是要报仇,不论在长兴伯府里面下毒还是其他法子也好,张域早就能见了阎王。” 而这般大张旗鼓将事实广而告之,长兴伯完蛋了,他的子嗣也没有资格袭爵,爵位就此断绝,长兴伯府也算是彻底毁了。 这是要让张域活生生地受折磨啊。 世人无不在乎家族兴衰,似襄王妃这般能狠下心将这个娘家连根拔起的凤毛麟角,这可是个狠人。 自家弟弟敢去坏她的事,成不成得了先不说,要是露出了马脚,让她和襄王一路查上来,下一次要弃的就不止是张域,而是自家弟弟了。 小黄伯偷觑了觑自家大哥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还请大哥指点,弟弟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你同张域不是结了亲家吗?”大黄伯说。 小黄伯回嘴:“长兴伯府如今这般状况,幺娘还嫁过去做甚?” 幺娘虽是庶出,但也是他的女儿,当初也是看在张怀仁已是举人,前途可期的份上,他才肯许嫁女儿。 小黄伯现在只盼张怀仁识趣些,自个儿退了婚,幺娘的名声也不会受损。 大黄伯道:“别这副表情看着我。我也是做伯府的,哪里会看着我们黄家姑娘去受罪。你只需拿着这层关系去长兴伯府安抚一二,借机拿捏了他的家人便是。只要张域还想活命,本就不敢供了你出来。再如此一来,他就算真昏了头,也只能死死闭住了嘴。” “大哥说得在理。”小黄伯深以为然,说着便让人着手去办。 ### 傍晚时分,红日西坠,恍若从京城黢黑巍峨的剪影上掠过。 一辆马车轻快地驶至襄王府,楚太夫人下车进了门,改坐了抬青布小轿,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停在了浣花阁旁的一处院落前。 “祖母,阿盈等了好久,你总算来了。” 楚太夫人方一下轿,张月盈便如雏鸟投林般扑上前,轻轻抱住了楚太夫人。 “快让我瞧瞧。”楚太夫人眉眼含笑,细细端详着自家孙女。只见张月盈双颊红润,气色甚佳,身着一袭妃色长干寺外衫,下配同色褶裙,衣袂轻扬,倒也显得端庄得体。她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许:“这身打扮倒也还算妥帖。” “祖母好。”等祖孙俩简单叙完话,当了好一会儿背景板的沈鸿影出声,和张月盈一人一边扶着楚太夫人。 张月盈指着前头的院子,介绍道:“既然接了祖母来,阿盈想着和您住得近些,便择了这处院子,另取了名字还叫山海居。” 长兴伯府的山海居是不可能再回去住了,只能在襄王府里再安排一个。 楚太夫人抬头,眼前的院门用新漆重新刷过了,最上面楠木匾额高悬,上书几个大字,笔力遒劲,风骨凛然。 沈鸿影顺着楚太夫人的目光望去,见她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匾额上,便微微一笑,轻声道:“这字是我所书。” 楚太夫人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许:“字如其人,果然不俗。” 说完,由张月盈陪着跨入了院内。 屏退左右后,楚太夫人端起一盏刚沏好的六安瓜片,轻抿一口,润了润喉,这才抬眼看向张月盈,淡淡道:“你今晨做的事,祖母都听说了。”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89节 张月盈道:“那祖母觉得如何?” “行事激进,直接将自己暴露人前,十分不智,但……”楚太夫人故意停顿了少顷,勾得张月盈七上八下,“这一举堂堂正正,没有失了你父母风采。他们若泉下有知,定会为你骄傲。” 张月盈忽觉头顶一沉,抬眸见楚太夫人一如往昔那般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发顶,眼中泛起了点点湿意。 张月盈还没伤感一会儿,就听楚太夫人继续问道:“我明明给你送了十三个证人,怎么只送了八个出去?”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小黄伯可比二叔父难处理多了,阿盈和殿下合计过了,先将二叔父的罪行摆在明面上,正好等着鱼儿咬钩。小黄伯若上钩,我们就借机把他的事公之于众。若不上钩,和他有关的证据我就慢慢往外放,自会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小黄伯他们逼急,急中出错,自会有有机可乘。” 张月盈未曾言明的是,成王如今局面并不明朗,大黄伯手握西山大营,私下频频与守卫宫禁的将领相交,几乎是蠢蠢欲动。而沈鸿影的盘算便是将他们逼得越狠越好,大黄伯等人若仓促动手,准备不足,反倒能将伤害降至最低。 故而,京畿之地不久后将有一场大乱,京郊别院并不安全。张月盈思虑再三,遂将楚太夫人接至襄王府安置。虽然届时襄王府必然处于乱局中心地带,但已有的府兵和私下养出的暗卫足以护卫襄王府,京郊趁机四处劫掠的流寇才最为麻烦。 楚太夫人是何等人,自张月盈的语气里亦能猜出一二,握着孙女的手道:“你万事要小心。我今儿便做了主,把晨风交给你,雪客一家子也进京了,有她们在你身旁护着,我也放心些。” “多谢祖母。”张月盈没有理由推拒。晨风和雪客连带着她们的徒弟均是武艺高强之辈,正是她需要的。 夜色渐沉,西风吹得梅枝飒飒作响,满园腊梅花香翻涌。 陪楚太夫人用过晚饭,张月盈自山海居出来,转头便回了浣花阁。沈鸿影早已静候在房内,手拈一枚白子,目光凝于棋盘之上,昏黄的灯光流淌在他身上,衬得青年眉目愈发沉静,缱绻绵长。 张月盈几乎不忍心打破这片刻的宁静。 轻柔的脚步声入耳,沈鸿影知晓张月盈回来了,抬首望向门口:“阿盈,祖母饭用得可好?院子里的摆设布置可还合她老人家的意?” 张月盈撩开隔断的珠帘,笑道:“你倒是比我还关心祖母。” “我这个做孙女婿的自然要体恤她祖母。”沈鸿影将棋子掷到一边,拉了张月盈在身旁坐下,“再说了,若无祖母,何来阿盈,是我该谢她老人家才是。” “平嘴滑舌。”张月盈嗔道,眼波流转,瞪了沈鸿影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显然口不对心。 窗外檐角挂着一轮新月,清辉洒落,院外空明。 两人相依温存片刻,张月盈倚在沈鸿影怀中,指尖轻轻摩挲着他袖口的暗纹,问:“都安排好了?” “嗯。”沈鸿影轻轻点了点头,瞳孔映着月华,温润如玉,“双管齐下,必有奇效。” “那我便等着。”张月盈舒服地眯了眯眼睛,闻到了一股似梅似雪的香味,“你用了雪中春信?” 他抬手替张月盈拢了拢鬓边的碎发:“你前些日子一直在调,我以为阿盈喜欢。” 故而,才在衣服上熏了一些。 “闻着不错,值得鼓励。”张月盈打了个哈欠,从沈鸿影怀里坐了起来,注视着眼前的棋局。 棋盘上黑白战局焦灼,已战至终盘。张月盈忽而来了兴致,捡起一枚黑子,左停停,右顿顿,最终将棋子落在了棋盘左侧靠上的位置。 沈鸿影垂眸扫过棋盘,浅笑一声,一枚白子稳稳落下。 他道:“阿盈,你输了。” 张月盈哀叹一声,托腮道:“我果然不适合下棋,学了这么久,半点儿长进都没有。” 当夜,襄王府西北角门溜出了一个黑衣小厮,面目围得严严实实,一路皆选了黢黑隐秘的小巷行走,一直到了崇庆候府,第了封信给门房,指名交给大冯氏方才令择一路返回。 翌日一早,本不该上朝的崇庆伯夹带着一封折子迈进福宁殿,当庭撩袍下跪,递上了折子,声呼自己家中有隐瞒不报罪,特来将功补过。 折子的内容传遍朝野,小黄伯府上的汝窑茶盏当即又碎了几个。 第113章 大雪将至有用时捧得人高高在上不知所…… 崇庆伯所呈之请罪折非他所写,而是大冯氏亲手所书。手书中自陈了她坚决与长兴伯和离的原因—— 大冯氏知晓了长兴伯弑兄夺爵之事,无颜面添居伯府夫人之位,其子不敢奢望承袭爵位,更怕此事被长兴伯知晓自己难逃灭口之灾,故而自请下堂,与长兴伯和离。然长兴伯之恶行也已败露,她心中辗转难安,故而请弟弟崇庆伯代为上书,阐述实情。 若仅是如此,旁人也顶多感叹大冯氏此举乃妣离后对前夫落井下石以消心头怨愤罢了,但手书里还透露出一条极为重要的讯息: 长兴伯尚有同伙,且就在京城,大冯氏曾无意间偷听到过长兴伯与一人在书房中密谈,言语间涉及了淮州。 这封手书一经公开,霎时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众人皆议论纷纷朝中还有哪个官员和长兴伯一样丧尽天良。 唯一叫某些人庆幸的便是大冯氏并不清楚与长兴伯同伙之人的身份。 小黄伯当然着急上火,不仅仅是因为手书一事,还因为他昨夜派人去长兴伯府“看望”亲家,发现整个伯府已然人去楼空,长兴伯的家眷们早就不在了。 不,其实还留了一个人—— 他名义上的未来女婿:张怀仁。 再一打听消息,是襄国公世子夫人张月芳担心母亲和妹妹,把她们接去了国公府。 这下好了,襄国公府虽势力不显,但底蕴深厚。有襄国公府护着,小黄伯先前的计谋算是彻底泡汤了。 既然此法不通,便要再另寻办法,小黄伯匆匆往大黄伯府上去讨招,还没说上几句,兄弟二人就一同被妹妹黄淑妃召进了宫。 漱明阁内,黄淑妃高坐上首,纤指轻摁着太阳穴,耳坠红珊瑚长穗耳环,身穿百鸟蝶舞穿花锦绣大袖衫,一身打扮富贵已极,仍难掩周身的疲惫之气。 “娘娘宫中近来可是有什么不顺之事?”大黄伯窥探着黄淑妃神情,试探问道。 黄淑妃抬起眼来,眸底藏着一丝难言的冷意:“本宫今日特地请两位哥哥来,是有件事要同你们说。” 黄淑妃语气严肃,表情冷凝如冰,大黄伯和小黄伯看在眼里,周身一凛。 若论聪慧,黄淑妃当是他们兄妹三人之首,若有她都难以应付的事,那该是何等麻烦。 大黄伯停顿少许,说:“我与二弟虽力薄,娘娘若有所请必然竭尽全力,还请娘娘将事情细细道来,我二人许能参谋一二。” 黄淑妃坐正了身子,道:“两位哥哥可知如今宫里最要命的是什么?” 大小黄伯一脸茫然。 黄淑妃突然压低了声线,嗓音变得喑哑而又诡谲:“宫中正在闹鬼,那个鬼便是凤仪宫曾经的主人。” “叶皇后。”大小黄伯立刻反应过来,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神情也变得微妙起来。 黄淑妃继续娓娓道来:“原本只是有宫人夜间经过西边荒废的旧宫殿后被吓得没了神智,嘴里疯疯癫癫地喊着‘皇后娘娘’。因宫里边忌讳,下头的女官强压了这些事下去,没有上报。” “陛下最听不得叶皇后的事,上行下效也是正常。”小黄伯接话。 “若事情到此为止那还算好,偏偏叶皇后的幽魂不肯安息,竟然在宫中四处作祟,竟作祟到了福宁殿里,惊扰到了陛下。” 说道这里,黄淑妃攥紧了拳头。 她买通了一个在福宁殿近前侍奉的小内侍,从他嘴里抠到了一星半点的消息。陛下分明被叶氏幽魂纠缠多时,夙夜难眠,却从不敢开口。若不是上个月许昭仪侍疾时撞破,连夜召了太医来为陛下诊治,御前估计还要继续瞒着。 大黄伯突然想到什么,问:“那陛下可曾让道家的大师做过法?” “怎么没有?你当陛下之前为何那样信重太平观的仙长,只是一点儿用都不管。” 黄淑妃想到这里,就打了一个寒战。 原先她只以为陛下是追求长生不老之术,为此示意儿子收买了太平观的几个道士,请他们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 然而,仙丹顷刻变毒丹,太平观的道士一夜成了阶下囚,接下来,没过几天就全部死绝了。也不知道那几个道士临死前有没有把他们交代出去? “总之,你们只需要知晓一点——” “陛下对叶皇后愧意已生。” “可当年……” 小黄伯话未出口,就被黄淑妃打断:“君心易变,当年如何,对如今的陛下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许昭仪就是最好的例子。本宫已然年华不再,容色衰败。” 黄淑妃抚摸着自己的眼角,纵然她费心保养,指腹所及之处皆是细纹。她还记得那日福宁殿里皇帝看她的眼神,分明是倦了厌了。而与叶皇后俏似的许昭仪风华正茂,如今的局势与当年何其相似,不过翻转了一道罢了。 大黄伯劝慰黄淑妃:“娘娘何至于此,许昭仪无子,而您有成王殿下,她对您构不成什么威胁。” “但叶皇后能!”黄淑妃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声调陡然拔高。话音未落,她似惊觉失态,迅速瞥了一眼殿门,随即压低嗓音。 她紧紧攥住大黄伯的衣袖,眼底血丝密布,声音颤抖而急促:“大哥、二哥,你们得救救小妹我啊!” “陛下他要杀我!” 大小黄伯猝不及防,被黄淑妃一语重击,顿时惊得神魂失守,心神俱震。 过了好一会儿,大黄伯方才稳住心神,强压下仍有些轻颤的身子,低声问道:“娘娘……是如何知晓的?” 黄淑妃眸中泛起一丝苦涩,轻声道:“一月前,本宫无意间察觉自己竟中了噬心散之毒。初时,本宫还以为是德妃那贱人背弃了当年的约定,暗中对本宫下手。然而,细细查探了这些时日,却发现此事与她毫无干系。反倒是那盅验出噬心散的燕窝粥,竟是陛下亲自吩咐司膳司改了方子,特意为本宫准备的。” 她微微一顿,声音渐低,“那时,本宫便明白了——还有什么比让我这个当年日日喂食叶皇后毒药的人去死,更能平息叶皇后幽魂的怨怒呢?当年叶皇后毒发之后,陛下就已经查到是我做的了,只不过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发作。” 有用时,捧得人高高在上不知所谓,无用时,将人打入地狱连眼睛都不眨一 下—— 这就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皇帝。 “哥哥们还不知道吧,德妃已经病了,病得很重,已经起不了身了,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康复。”黄淑妃道,“楚王已经废了,襄王虽在朝中有了些势力,但毕竟根基不深,不足为惧,我们最大的敌人只剩下了高高在上的陛下。” “福宁殿传来的消息,陛下的身体并不康健,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一旦功成,二哥淮河的那点儿子事什么都不算。” “娘娘……您的意思是说……”小黄伯声音微颤,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大黄伯明白黄淑妃意之所指,回答:“西山大营确已在我掌握之中,禁军里有几位确实已经松口。但如今贸然发动,是否操之过急?” “不,一点儿都不。”黄淑妃的眼神逐渐坚定,“陛下圣寿将至,届时京城内外守卫疏松。此等良机,一旦错过,就要再等一年,我们没一个人耗得起。” “另外,给北边捎个消息。” “娘娘!”大黄伯瞪大了眼睛。 黄淑妃捋了捋耳前散乱的青丝,莞尔一笑:“来京城这么多年,老家的关系早就全忘光了,没成想还有用到的一天。” ### 二月二十一,信阳大长公主入宫求见皇帝,当日皇帝下旨,长兴伯之罪不及大冯氏之子,允二子改为母姓。 至此,张月盈答应大冯氏的条件已经完成。 二月二十七,蠕蠕犯边,北疆边境烽火重燃,以镇国公为主帅,两万精兵北上支援,叶剑屏亦披甲上阵,匆匆离京。 春日将至,枝头鸟鸣声阵阵,柳丝上新芽已露,草木蔓延生长。可暖融融的春光未照几日,便迎来了一阵倒春寒。 春寒料峭,冷风如刀,刺骨而透心。 二月二十九,圣寿节。 京城下了春日前的最后一场雪。 杜鹃裹紧了身上的袄子,小步跑进屋,低声抱怨道:“这是什么鬼天气?怎么还下起雪来了。” 屋内碳盆里的火光时明时暗,映得梳妆台前的女子眉目冷艳。张月盈头戴莲花纱冠,脑后一左一右垂着一对博鬓,面靥眉心以珍珠为饰,显得素净典雅。身上穿得却是一身大红色的烈烈红裙,明媚而张扬,一身装扮极具冲击力。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90节 “鹧鸪,今日宫宴我会带百灵和晨风前去,你和杜鹃守在府内,照顾好祖母。我若没赶得及归来,你们就听雪客的,不要放一个歹人入府。”张月盈对镜理正了发间点缀的绒花。 “姑娘。”正在为张月盈整理霞帔的丫鬟声音里含了哭腔,“都是奴婢们没用,不似百灵那般精通武艺,跟着去了倒还要费神护着我们。姑娘放心,我和杜鹃一定把浣花阁守得好好的。” 张月盈“嗯”了一声,然后起身朝阁外走去。 第114章 万寿节话音未落,一支羽箭自殿外射来…… 因皇帝圣寿,今日之京城张灯结彩,热闹远超以往。 车道上洒了细盐,白雪早已消融殆尽,故而张月盈和沈鸿影所乘的马车一路上走得都很平稳,没有出一点儿事故。 与其他来参加宫宴的朝臣勋贵不同,襄王府的马车直接过了宫门,长驱直入。这也算是沈鸿影作为皇子的一点小特权。 宫宴摆在福宁殿主殿,就是平常开大朝会的地方。殿内殿外已洒扫一新,殿门前的长阶两侧每隔五六尺便有宫人垂手而立,手中宫灯微光摇曳,映得殿前一片朦胧暖色。 张月盈站在福宁殿前的长阶上转头回望,眸中倒影着渐渐西沉的红日,天边的霞光流转,最终归于晦暗。 “阿盈。”张月盈听见沈鸿影轻轻唤了她一声,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缱绻。 暮色沉沉里,一身凝夜紫圆领袍的青年朝她伸出手来。 张月盈对上沈鸿影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眸,心底涌动的暗潮逐渐归于宁静。她没有丝毫犹豫,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反握住他手掌,声音轻柔而坚定:“我们一起。” 沈鸿影嘴角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五指默默收紧,与张月盈十指相扣,一同朝着大殿的方向缓步而行。 皇帝的圣寿真不愧花了半年的时间准备,张月盈方一入殿,便见殿内明月珠壁,金玉满堂,幡旌光影照耀一殿。 她默默嘀咕道:“啧啧,这可真是奢侈啊。” “阿盈,你说什么?”沈鸿影听见了她的小话,偏头问她。 张月盈打量了一下四周无人,轻轻踮起脚尖,凑到沈鸿影耳畔耳语道:“我刚刚在吐槽你父皇办这场寿宴花钱花得多呢。” 这席间单一只酒盏,便是琉璃所制,通体晶莹剔透,能随着烛火映照出五彩珠光,价逾百金。殿中席位数百,但这一项就花费甚巨,更别提其他了。 “我已近十年不曾来过这圣寿宫宴,这场面果然是更加盛大了。”沈鸿影似唏似叹。蓦地,他话锋一转:“不过,瞧着此地的布置,父皇也不会在席面上有所吝啬。机会难得,阿盈若瞧上什么菜品,尽可以多吃些。” 张月盈展颜一笑,点了点头。 沈鸿影忽而瞥见盘龙里金柱旁的席位上坐了一人,拉着张月盈道:“我带你去见见先生。” 沈鸿影口中的先生只会是长青书院的山长徐崇箐。张月盈对这位山长早有耳闻,外祖家的表兄徐向南不久前也拜入了其门下,自然生出了几分好奇之意。 待走得近了些,张月盈忍不住偷瞄了好几眼。徐崇箐约莫四十五岁上下,虽蓄了长须,却掩不住容貌间的清俊之气,一身素灰襕衫,手持一把水墨折扇,很符合她想象中的文士形象。 “学生沈渺真见过老师。”沈鸿影上前对着徐崇箐便是一揖,行止间的恭敬做不得假,足见他十分敬重这位先生。 “殿下实在多礼了。”徐崇箐赶忙扶住沈鸿影的胳膊,目光忍不住在他眉眼间逗留,而后落在沈鸿影与张月盈相扣的手上,微微一滞,似惋似叹,眼神复杂。 沈鸿影连忙向徐崇箐介绍:“老师,这是我妻阿盈。” “阿盈见过徐山长。”张月盈蹲身一福。 徐崇箐的神色已然恢复了正常,道:“这是若谷的女儿吧?他当初还画了一幅画像来跟我们炫耀,那时候你可还没出生。没想到却真被他给料中了,你和画像上长得可真像。” 若谷便是张月盈之父张垣的表字,昔年旧友与他相交时,多以此称呼。 张月盈清楚徐崇箐所说的画像便是祖母当初拿给她的那一张。 她只觉眼中一股涩意,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 “让……徐山长见笑了。”张月盈拈着手绢轻拭眼角。 徐崇箐道:“子女思亲,乃人之常情,有何可怪的?更何况你令当年真相大白,若谷不至抱憾而终,九泉之下他与令母亦能安息了。” 他转而警告沈鸿影:“我与若谷相交多年,你若必欺负了他家姑娘,我必饶不了你。” 沈鸿影与张月盈相扣的手指握得更紧了些,语气坚定:“我待阿盈,此心不渝,至死方休,必不会有那一日。” 张月盈眸光微动,看向沈鸿影,发出一声低喃:“我信渺真。” 徐崇箐见两个孩子这般模样,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长叹。 “罢了,罢了。” 他从袖中掏出两枚贝壳,贝壳上穿着簇新红绳,下方打了漂亮的同心结,正是一对。 “这便当是我补给你们的新婚贺礼,是简薄了些,但也是我这个做老师的一番心意。” 沈鸿影接过,轻轻摩挲贝壳表面,手指忽而一滞:“老师,这贝壳……?” 徐崇箐笑笑:“儋州来的。定居京城这么久,我也有十余年没回过故乡了,都快忘了海边的浪花是怎样汹涌,海音是如何澎湃了。” 张月盈顿时只觉手中之物的重量瞬时沉了又沉。 她求助似地抬眸看了沈鸿影一眼,只听他低声道:“收下吧,老师并不差这一块贝壳。” 张月盈又郑重地同徐崇箐道了谢。 远处鼓楼传来声声鼓响,低沉幽远,惊起了宫阙间栖息的鸟群。 恍惚间,眼前青年的面容逐渐与故人重合,徐崇箐拍了拍沈鸿影的肩膀,正色道:“这鼓响了,宴就要开了。渺真,你可莫要让她失望。” 说完,徐崇箐坐回了席位,重新与旁边的翰林学士攀谈起来。 张月盈听出徐崇箐最后嘱咐沈鸿影的话颇为微妙,但又不明其中缘由,整个人显得懵懵的。 两人落座后,沈鸿影同她咬耳朵道:“我当年病后,身体虚弱,宫里的学士不敢教我,幸亏老师将我收归门下。此后,我便跟着他在长青书院长住。我也曾好奇过老师为何待我这般好,直到那一日——” 徐崇箐醉酒,年幼的沈鸿影闯入了他的书房,看见了一屋子的女子画像。画像中女子的面容皆被毁去,但又都是同一人,从笔触间隐隐能够感觉到执笔人对画中女子倾注了极深的情感。 而徐崇箐面颊熏红,伏于桌案之上挥毫泼墨,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仕女容颜,又骤然毁去。 沈鸿影仅仅偷瞄了一眼,便将画像记在了心中,而没过多久他便在东山寺见到了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我并不知老师与她有何等交集,只知晓老师来自儋州,而她也曾随父流放儋州多年。”沈鸿影若有所思。 忽然,袖口轻轻一动,垂眸见张月盈正扯着他的衣袖:“不论缘由,徐山长待你均是出自本心,不是吗?” “嗯。”沈鸿影微微颔首。 随着铜管乐起,皇亲贵戚们打扮得珠光宝气,按照品秩高低依次入座。片刻后,钟鼓齐鸣,皇帝登临御座,头戴长耳襆头,明黄礼服加身,威仪天成。 霎那间,群臣俯首,声呼万岁。 张月盈偷偷抬眸,却觉皇帝的身体并不像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好,扶着龙椅微微发颤的手已经出卖了他的虚弱。 “平身——”福宁殿大总管崇源高呼一声,众人起身归座。 诸葛学士出列,展开一卷七色圣旨,朗声念道:“门下。朕膺昊天之眷命……” 这一大长串文字无非是歌功颂德,赞美皇帝如何如何英明,带领国朝走向光明的未来。 此等一成不变的官话,听得张月盈脑袋昏昏沉沉,她面作认聆听状,实则暗中观察着席上众人的情况。 坐在最上面的自然是皇帝和太后,按照从前的旧例,最靠近御座的右侧应该是黄淑妃的位置,而今日却换成了许宜年。不少昔年旧人望去,几乎以为回到了皇帝践祚之初太后、皇帝、叶皇后三人同座的场景。 然后,便是黄淑妃与皇甫德妃。黄淑妃似乎丝毫不在意自己被许宜年压了一头,只是摩挲着丹红甲蔻,时不时抬眼,瞄得却是太后的位置。皇甫德妃似乎生了一场大病,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头,宽大的礼服空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 楚王终于被放出了府,似乎因为受了大挫,没了母家和岳家的助力,夺位机会渺茫,整个人潦草了许多,连下巴上的青茬都没有刮干净,也没认真听旨,反倒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至于成王,张月盈觉得他不知道是不是去进修了演技,眼里对皇帝的孺慕几乎要溢出来,让人半点儿也想不到他今夜要做些什么。 成王妃仍然重病不起,陪伴成王身侧的变成了张月芬。因为长兴伯入狱,她也憔悴了不少,但打扮得还是十分郑重,倒显出了几分神采奕奕。 几声钟磬之音后,宴会正式开始。 丝竹管弦响起,舞姬们水袖轻拂,于殿中翩然起舞。 宫人们先呈上一道道精致的冷盘,多是金丝蜜枣、芥末鱼脍,翡翠拌鸡丝之类的常见菜品。随后是几道热菜,个个色香味俱全,这才是真的下了功夫。其中一道石鸡甚合张月盈口味,她连尝了好几块。 此石鸡并非鸡而是山蛙,张月盈总算久违地吃了一回酸菜烧蛙了。 宴席间,朝臣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互相交际了起来。 这样的喧闹声里,一樽酒盏落地的声音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俄尔,殿门倏尔开了,大殿角落的灯突然被吹灭了几盏,光线骤然昏暗下来。 “怎么了?快让人把灯点上。”正在饮酒的皇帝吩咐道。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自殿外射来。 第115章 兵乱起你听着,要活着回来。 一个小内侍急急忙忙跑入殿门,瞬间就被箭矢射了个透心凉。小内侍呆呆看着洞穿他胸口的箭尖,后知后觉地倒在地上,挣扎匍匐向殿内爬去,所过之处蹭出了一道蜿蜒血痕,在米色莲花纹的锦绣华毯上红的刺目。 “啊!” 这样血腥的场景,吓得宴席上不少人都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万寿节的宫宴戒备森严,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 小内侍的嘴里淌着血,浸透了胸前衣襟,用尽最后力气喊道:“外面……有……有人要……要谋……” 话还没有说完,小内侍的手就无力地垂落下去,再没有了半点儿气息。 “护驾!快叫人护驾!”反应最快的便是崇源,他招呼着近前守卫的金吾卫将御座死死围住,严阵以待。 小内侍剩下没说完的那一个字,谁都猜到是什么了,下一刻还喜滋滋过着寿辰的皇帝有些慌了,不可置信道:“他刚刚说什么?” 没人敢回答。 福宁殿外重重灯影与人影交叠,剧烈闪动,兵刃相交的剧烈咣当声刺耳轰鸣。 席间不少贵妇人被吓得花容失色,发髻间的金钗都歪斜了几根。而一些官员的表现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满脸惊骇,两股战战,瑟瑟发抖地在殿内四处寻觅着躲避之所。 信阳大长公主还算镇定,将女儿康乐县主和外孙女柳南汐拢到她身边,目光从不远处的沈鸿影和成王脸上扫过,思索着是他们中的谁搞出了这番动静。 因为早知晓今日不会平静,张月盈不慌不忙地吃完了最后一块石鸡。唯有沈鸿影察觉到了她心里的波动,在桌案下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手心传来的温度驱散了张月盈的忐忑和不安,侧耳听着殿外逐渐消失的兵刃声,她的视线停在成王右后方第三个空缺的位置上—— 大黄伯并不在此。 果然,外间与叛军交战的一个金吾卫进来,便叩了个头,颤声道:“陛下,是……兴远伯……黄旭领私兵直闯福宁殿。” 这话一出口,便如一场暴雨落入了湖中,即将掀起滔天巨浪。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黄淑妃以及成王身上。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91节 成王的身体紧绷,明白自家舅舅已经起事,微微低着头,忍住了心中的感受。 黄淑妃一身橙色洒金落梅大袖衫,满头金饰珠翠,整个人鲜艳夺目,高高翘起的嘴角显眼极了。 “你……”皇帝终于在此审视着这位陪伴自己多年的妃子,手指着黄淑妃,不住颤抖。 黄淑妃似乎也发现了自己有些太过张扬,掩唇笑道:“陛下您想说什么,臣妾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可明眼人都清楚她是装的。 殿外的声音忽然停了,气氛瞬间安静的可怕,殿门“轰”地被人推开,大黄伯一身金甲,手提着一把染血长刀,一步一步走入殿内,杀气凛然,令人不寒而栗。 “大胆黄旭!朕不曾诏兵进宫,你手执利器上殿,意欲何为?” 皇帝指着大黄伯呵道,语气暴怒。 大黄伯不以为意,看了一眼坐在上方的淑妃妹妹,甚为恭敬地单膝跪地,道:“陛下息怒,微臣只是听说有不轨之徒藏于君侧,欲要图谋不轨,情急之下才带兵前来护驾。请陛下允准微臣清君侧,保您安危。” 明明是起兵谋反,却被他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皇帝怒火中烧,被气得剧烈咳嗽了起来,一口气没喘上来,跌坐在了宝座上。 大黄伯一面说着,一面向禁军侍卫步军司慕容诩打了个眼色,他们带来的禁军正悄无声息地将福宁殿包围。 皇帝身前的金吾卫虽多,也绝不是门外这些人马的一合之敌。 诸葛学士历经两朝,见过不少大风大浪,又长年供职翰林院,尚余有不少文人风骨,并未如旁人那般惴惴不安,反倒呵斥起了大黄伯: “黄旭,陛下素来待你们黄家不薄。不然以黄氏出身之卑,何以位至四妃?你与黄剡并无寸功,何以位列朝堂享尽高官厚禄?尔等今行谋反之事,就不怕日后史书工笔之上俱是骂名吗?” “所以呢?”大黄伯指腹抚过手中刀刃,语气冰冷,“有谁规定了有恩就必报呢?” 至于史书,大黄伯更是嗤之以鼻,因为谁都知道那个东西只会由胜利者来书写。 诸葛学士还要说什么,却被大黄伯带来的士兵一把捂住了嘴,捆了起来。 “好 好照顾诸葛学士,等会儿我还有事要请他来办。” 说完,大黄伯停在了成王面前,抱拳行礼:“殿下,微臣欲清君侧,还请殿下示下。” 成王扬了扬嘴角,难掩心中的激动,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将来登上皇位,呼风唤雨地场景。他亲手扶起大黄伯,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那般回答:“情势危急,有劳大舅舅。” “微臣领命。”话音刚落,大黄伯就提着剑朝斜对面的席位走去。 楚王早完全喝醉了,整个人软成了一摊烂泥,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 看着磨刀霍霍朝他们走来的大黄伯,楚王妃急疯了,拼命地摇晃着丈夫的胳膊,想要将他给摇醒。 “楚王妃殿下,何必再做无用之功。”大黄伯提起长刀就要朝着楚王落下,众人皆别过了头,几乎不忍再看。 “咣当——” 一只长簪挡住了凶猛的刀势,握簪的人正是楚王妃。她好歹出身将门之家,会些功夫,这把长簪,她一贯随身携带,以做防身之用,唯一没想到的是第一次起作用竟是在这等场合之下。 此时此刻,楚王妃紧咬牙关,鲜血从咬破的嘴唇上滴滴溢出。 大黄伯循循善诱:“王妃殿下,您还是让开吧。让开了,你还有活命之机。”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殿宇。 不远处的皇甫德妃捂着汩汩流血的肚子倒在了地板上,眼睛丝丝盯着儿子的方向,挣扎着想要爬过来,而黄淑妃手中的匕首便是凶器。 楚王妃被突如其来的插曲摄去了一瞬心神,大黄伯趁此时机,一个肘击将楚王妃推倒在地。楚王刚刚迷迷糊糊睁开眼,迎面而来便是锋利的刀刃。 喷涌的鲜血飞溅至横梁。 目睹了丈夫惨死,楚王妃直接昏死过去。 朝臣贵胄们俱是噤若寒蝉。 连皇子说杀都杀了。 照这样看来,宫内的形势已然彻底落入大黄伯掌中,今日的皇帝和这里的朝臣勋贵们都插翅难飞。 “诸位莫怕。”大黄伯安抚道,“罪人楚王及皇甫氏业已伏诛。” 转而又对上首的皇帝道:“成王殿下承天所授,诛杀逆贼,请陛下立起为储君。” 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兵刃几乎是明晃晃的威胁。 “乱臣……贼子!朕决不遂你意!”皇帝狂咳道。 大黄伯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大声宣告:“陛下口谕,立皇三子楚王为太子,淑妃黄氏为皇后,谁敢不从。” “到时候了。”张月盈听见沈鸿影低声说。 下一刻,她就瞧见大黄伯朝他们夫妻走来,阴森森道:“轮到您了襄王殿下。” 按照大黄伯和黄淑妃的安排,除了成王以外的所有成年皇子今天都得死在这里。 与沈鸿影对视一眼后,张月盈瞬间躲到桌案下,沈鸿影一把抽出藏于腰间的软剑,迎上大黄伯的长刀,与之缠斗起来。 与此同时,沉寂许久的殿外再次喧闹了起来,大黄伯带来的私兵竟与慕容诩手下的禁军自相残杀起来。 福宁殿再次乱成一团。 兵刃相击,震声霍霍,转瞬间沈鸿影与大黄伯便已拆了好几招。 谁都没料到顶着病秧子的名声十多年的皇子竟然有如此俊的一身功夫。 沈鸿影腕抖剑斜,剑锋削向大黄伯右颈。平心而论,大黄伯的武艺并不出众,好不容易躲过沈鸿影这一击,抬头却见软剑猛地落下,直击他顶门,却最后不知为何偏了一寸,只削掉了他右肩至胳膊的大片血肉。 殿门的围堵短暂被击破,朝臣勋贵不约而同地朝殿外涌去。沈鸿影见好就收,趁着混乱,翻身自一丈来高的窗户跳下,恰好落在襄王府的马车上。 齐铭猛挥马鞭马车辘辘而动,疾速朝宫城西驶去。 沈鸿影从车窗进入车内,张月盈闻见了他身上的血腥味,朝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又瞟了眼一边昏睡的太后和胡嬷嬷。 沈鸿影点点头。 按照计划,沈鸿影刚和大黄伯交上手,她就被晨风带着从窗户跳到了马车上,另外几个潜伏在宫中的暗卫则负责将太后给救出来。 宽大的袖口动作起来总是不便,张月盈清楚沈鸿影等会儿要去做什么,解下发带,剪成两段,轻轻地替他将袖口扎紧。 沈鸿影握住她纤长的指尖,道:“阿盈,慕容诩和大黄伯兵力有限,如今最多控制了慕容诩手底下正南门和东门,我们正从小西门出去。等回了府……” “我明白的,你有你的事要做,我有我的事要做。”张月盈仰头望着沈鸿影,明明车厢里昏暗极了,可她明澈的眼眸却倒影着星罗万象。 小西门乃是当初皇城始建之初用于运送砖石的临时宫门,如今也只有往宫外运送秽物的牛车偶尔走走,几乎荒废了。故而,张月盈他们出宫还算顺利,襄王府距小西门不远,没过半盏茶便听见齐铭在外头道:“殿下,到王府了!” 沈鸿影正要下车,忽觉腰间一紧,原来是张月盈猛然环住了他的腰,只听她一字一句道: “沈渺真,你听着,要活着回来。” 第116章 重披金甲他本就该是个驰骋沙场、保家…… 襄王府的大门缓缓合上,世界骤然沉寂下来。 张月盈让人将太后送去浮屠阁,那里最为隐秘,远离喧嚣,即使等会儿真闹起来了,也不会惊扰了太后安歇。 素白云纹大氅拖曳出长长雪痕,张月盈踏上王府正堂前的石阶,抬头仰望。 星夜无月,碧空澄澈不见一缕云,天慕以东苍龙宿太白星比其他星子更亮,闪烁着朝太微垣移去。 ——乱起于此,亦将终于此。 正堂里点了满屋的明烛,烛光摇曳,落在张月盈面上。她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俯视着等候在屋外的王府府兵。 “王妃殿下,请您示下。”宋长吏躬身道。 大半年过去,宋长吏两鬓虽斑驳,但神采奕奕,远胜从前,几乎换了一个人。他知晓目前事态之严峻,纵然不通武艺,仍主动提前找齐铭借了一身软甲套在身上。 “外头的情况如何?”张月盈问。 宋长吏答道:“有几家的女眷和朝臣也跟着从小西门出来,按殿下的吩咐,暂时把他们收留在了偏院里。” 沈鸿影从宫里走的时候,也并不顾自家,吩咐断后的暗卫也给那些逃出福宁殿的勋贵官员指了一条向西出宫的路。 于是,不少乘车马入宫的人家也紧赶着出了宫门,如襄国公府和镇国公府那般自有府兵的自然赶着回了自家府上,其他的官眷就近借住在小西门附近的几家府邸里,襄王府便是其中之一。 张月盈道:“派人看好偏院,偏院之内他们可随意走动,若是他们要敢踏出偏院半步,直接敲晕了事。” 关键时刻,绝不能出半点幺蛾子。 一个暗卫掠至正堂前,噗通跪在青石板上:“禀王妃娘娘,慕容诩下辖的禁军暂时控制住了大半皇城,正与殿下带着的羽林军、金吾卫还有兵马司在城中交战。大黄伯辖下的西山大营还有京畿大营的一部分兵马正集结往西城门去,预备从朱雀门攻城。” 张月盈抬头,目光越过青瓦院墙,定格在远处冒起的浓浓黑烟上,滚滚火光冲天,赤红的令人触目惊心。 为了方便活动,晨风换了身利落的男装的,她估计了一下火光和襄王府之间的距离:“是皇城着火了。” 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雪客匆匆从外院回来,神色凝重:“姑娘,外头有一小队禁军在王府门口叫嚣,要押您进宫去给‘新帝’请罪。” “早料到会有人来。”张月盈语气淡然,隐约透着些冷意,“陛下尚未驾崩,除了逆贼,何人敢枉称新帝。王府上下沐浴皇恩,怎会听从逆贼号令。” 她抬手一挥,广袖轻拂:“来人,随我去府门口看看。” 寒风在树枝间肆意游走,吹得叶响飒飒,细密的雪花又落了下来,刮在人脸上冻得人生疼。 王府大门里侧挤满了健壮的府兵,人人手擎火把,将夜色照得宛如白昼。两扇朱漆大门被拍得咚咚震天响,喧哗的叫门声此起彼伏。 “里面的人听着!成王殿下拨乱反正,即将登基为皇,尔等还不速速进宫朝贺,兴许还能留得性命!” 张月盈冷笑两声。 这话听听就好,鬼才会信。 “动手!” 张月盈一声令下,晨风并几个暗卫手拿长弓如鬼魅般攀上府门高墙。寒光闪烁间,根根羽箭离弦,没入禁军甲胄,血花迸溅,门外哀嚎之声四起,只听着就让人肉痛不已。 外边的禁军也并非引颈就戮之辈,知晓张月盈绝不会束手就擒,遂分头行事。几人抬了一根粗逾碗口的木桩,猛力撞击府门;令有数人绕至墙根处,搭起人梯,试图翻墙爬入。 幸而张月盈早有准备,提前在墙上嵌满了碎瓷片和碎刀片,禁军的手甫一摸到墙头,便被割得鲜血淋漓。 随后半个时辰,府门外的动静渐渐平息。 俄尔,府外禁军已显疲态,张月盈朗声道:“门外的禁军且听我一句劝,成王于宫宴谋逆,罪在不赦,还望你们顾及家中的妻儿老小,莫要一错再错!” 而后,杜鹃又将这话高声重复了几遍。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92节 张月盈当然明白自己这话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就拖拖时间罢了。 消停了不过一刻钟,门前墙头再次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攀爬声,府兵们支着梯子爬上院墙,一瓢一瓢往墙外浇着刚刚打上来的冷井水。这样冷的天气,一瓢冷水浇到身上,瞬间便能将人冻个透心凉。地上墙面更是迅速结满了冰霜,叫禁军们攀援不住,一个接着一个地脚下打滑。 张月盈站在摇曳的火光里,手握着利刃,手指微微蜷缩,眼神坚定地看向府门的方向。 希望一切都快些结束。 她默默期望。 ### 墨黑浓烟恍如潮涌,顷刻间吞没了整座京城,原本热闹的街市变得空空荡荡,不见半点儿人影。 哒哒的马蹄声传来,沈鸿影手持长剑,纵马疾驰而来。他侧身问齐铭:“西城门那边如何了?” 齐铭抱拳回答:“回援的大军已在西城门外与西山大营交战,叶指挥使亲率一支小队乔装上了城楼,已将反叛的楼永年枭首。” “朱雀门呢?” “守朱雀门的罗阳筑是我们的人,平西侯以兵符调遣了东山大营的一千五百兵士,已从朱雀门入城。” “既然如此,”沈鸿影稍微松了口气,夹紧马腹,调转马头,策马朝朱雀门的方向而去,“我们便去接一接舅舅。” 沿东大街一路南下,沈鸿影遥遥便望见一队士兵簇拥着位金甲将军。那人身姿挺拔秀颀,身上的甲胄泛着烁烁寒光,依稀可见二十年前雄姿英发的年少模样。只可惜那头盔之下,是一个光溜溜的脑袋。 沈鸿影低低唤了一声:“小舅舅。” 这还是他头一回看见圆善大师做这般打扮。 圆善大师驭马靠近,略显生疏地行了一个抱拳礼,自我调侃道:“念了这么多年的经,突然再披上这一身戎装,倒有些不太习惯了。” “小舅舅这样就很好。”沈鸿影说得很认真。 他本就是个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将军,而不是披着一身僧袍、隐匿深山的枯槁寺主。 圆善大师笑笑:“城中的小鱼小虾也差不多清理干净了,咱们去皇城西面与剑屏他们汇合。” 沈鸿影素来谨慎,从事周全,按照他的布置,镇国公带领的军队刚一入城,其中两千精兵随叶剑屏前往皇城,余下兵马则分为两路,一路留守原地,一路直奔北城门后再分兵前往东城门。 不消多时,大量精锐兵马以极快的速度控制了各个城门,进而轻而易举地围住了城里所有要紧的官邸府衙。 襄王府便在其中。 一张太师椅摆在王府大门正对的石阶上,张月盈高坐其上,怀里抱着一个手炉,冷静地听着一阵又一阵的兵戈声。 王府的女主人亲临现场,与他们一同抗敌,共同进退,无需再多说什么,府兵的士气正盛。晨风和雪客姐妹麻利处置了几个试图绕道从西边角门翻墙进府的禁军。 突然,站在梯子上帮忙往外边浇水的宋长吏大喊一声:“殿下回来了!” 与此同时,王府外残余的禁军如潮水般退去,又埋伏的士兵堵在街头巷尾,纷纷被擒。片刻之后,王府外归于沉寂。 由宋长吏带头,府兵和暗卫们齐声高喝,欢呼雀跃,声音里是说不出的轻松和释然。 隔着府门,张月盈听见沈鸿影说:“阿盈,府里安全了,我这就去宫里了。待等会儿信号弹响了,你便可去做你想做的事了。” “好。”张月盈莞尔一笑,斟酌语句片刻,终是叮嘱道,“你……要小心,不要受伤,要是实在麻烦的话,就慢慢来,你一定打得过成王他们……” 沈鸿影轻轻捂住左臂上的伤口,这是刚才在京兆府衙附近与大黄伯私兵交战受的伤,虽做了简单的处理,但仍有些渗血。然而,听着张月盈的絮叨,他觉得伤口都没有那么疼了,只是一味地答:“好。” “咚!咚!咚!” “咚!咚!咚!” 三声门响后,张月盈便明白沈鸿影要走了,亦轻叩三下朱门,权做告别。 沈鸿影飞身上马,紧接着奔向巍峨皇城。张月盈听着渐渐远去的马蹄声,长嘘一口气,吩咐宋长吏:“情势虽稍有缓和,仍不能放松戒备,着人继续守好王府各处。” 说完,她带着几个丫鬟准备先回浣花阁换身衣裳。 路上,碰见春花匆匆自浮屠阁赶来,气喘吁吁道:“姑……娘,太后娘娘醒了,一定要见……殿下。” 张月盈颔首,提步改道浮屠阁。 沈鸿影已走,总不能现在把他叫回来,那么只能她去见太后。 浮屠阁内,门扉紧闭,熏炉里的银丝碳发出“啪啦”轻响。胡嬷嬷屏息凝神,牢牢守护在太后身侧,一步都不敢挪动。 太后受了惊吓,时不时咳嗽两声,每咳一下,在寂静的阁宇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太后娘娘,您别忧心。”胡嬷嬷看着自家主子这般状态担心不已,生恨今日|逼宫谋逆的成王和黄淑妃,极力安慰太后道,“您如今在襄王殿下的府上,定不会有事。” 太后死死捏住手中的檀木念珠,好容易得了片刻喘息:“阿花啊,外头怎么样?陛下……我的贵儿还好吗?” 贵儿乃是皇帝的小名,太后正是因为生下了皇帝才得到了成为皇后的机会,这个儿子就是她人生的贵人。 胡嬷嬷沉默了,落入反贼手中的皇帝会是什么结果想想也知道。虽然成王肯定不会愿意背上弑父的骂名,但总不会好受到哪里就对了。故而,胡嬷嬷一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太后才好,只盼望着襄王殿下早些过来。 阵阵细碎的踏雪声传来,胡嬷嬷朝阁外望去,原本亮起的眸光倏地黯淡。 长长的衣摆掠过覆雪的竹林,张月盈轻步穿过长廊,步入浮屠阁,隔着屏风向太后行礼,一板一眼道:“听闻皇祖母苏醒,孙媳特来向您问安。” 半晌,里间才传来太后低哑的嗓音:“影哥呢,他怎么不来看我?” “回 皇祖母,殿下如今不在府中。” “影哥他去哪了?你说!” 张月盈抬头,窥见太后投于绢屏之上的脆弱剪影,仿若苍山之倾颓,片刻便会有崩塌之危。 她回答:“殿下入宫了。” “好!好!” 太后苦笑两声,“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去……” 第117章 悔之晚矣当年之事,不论怎么选都是错…… “他进宫……是不是为了……他父皇……” 太后的情绪格外激动,猛然剧烈咳嗽起来,胡嬷嬷连忙轻拍她后背,为她顺气。 “皇祖母在说什么,孙媳听不懂。”张月盈站在原地,一味装傻充愣。 太后很不满张月盈敷衍的态度,提高了嗓音道:“你给我说实话!” 张月盈说得很是真诚:“成王犯上作乱,殿下领兵入宫只为平叛,拨乱反正。” “你以为哀家猜不到?”太后又猛咳几声。 事发之时,福宁殿里那么多那多人,谁不是被大黄伯和成王的突然发难吓得惶惶不安?唯有她和沈鸿影,一个镇定自若地饮茶,一个好能颇有闲情地吃东西。还有那么危急的情况下,他们还能一个吸引大黄伯的火力,一个带着自己趁机溜走,然后一同火速出宫,必然对此早有筹谋。 她是太后,不是傻子。 这么明显的事实想想就明白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成王和大黄伯是螳螂,那么自己一力庇护长大的好孙子便是那黄雀。 张月盈闭了闭眼睛,喃喃道:“事到如今,皇祖母再追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太后恍然,自嘲笑笑:“是啊,都是龙子龙孙谁又不想要那个位置呢。” 楚王、成王还有沈鸿影都是她亲生的孙儿,当年她亦是那般迫切地想要天底下女人最尊贵的皇后宝座,谁又不是野心勃勃呢? 皇位的厮杀从来就没有不见血的,至高王座面前,别说异母兄弟,就是同母所出也只会骨肉相残。 如今只是撕开了那层粉饰太平的遮羞布,将这个鲜血淋漓的事实赤|裸|裸地呈于人前罢了。 一阵冷风吹拂,卷着细雪拍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太后让人撤开屏风,与张月盈相对而坐。 灯影摇曳,眼前的女子乌发如云,肤如凝脂,更难得的是低垂的眉眼间依稀可辨自己还有若漪昔年的影子,只是更内敛,并不锋芒毕露。 太后眸色微沉,无意识地摩挲着佛珠上的纹路。 这是孙子自己选定的妻子。 是他全身心信任和托付的伴侣。 少顷,太后缓缓开口,声音苍老了许多:“影哥打算怎么处置他的那些兄弟?” 张月盈垂眸道:“国有国法,成王谋逆其罪当诛。至于其他的两位皇弟,他们还小,尚未成人,自然是继续在崇文馆读书,待到及冠成婚后,奉养两位母妃出宫开府,永享富贵。” 这既是回答,也是承诺。 两个小皇子与沈鸿影没仇没怨,他又不是杀神,没必要为难人家,顺带也能安抚安抚大乱后的宗室,何乐而不为呢? “那他父皇......” 孙子们的事解决了,太后最关注的便是儿子了。 “这个孙媳就不知道了,或许就看天意了。”张月盈抬眸望了眼皇宫的方向,重重檐阙相隔,也看不清那里的火究竟灭了没有。 太后的眉心缓缓拧紧,咬住了下唇:“影哥要对他父皇做什么?” 张月盈收回视线,嗓音略微低了些:“这要看陛下当年做过什么,皇祖母不明白吗?” “咚——咚——” 太后手中的佛珠倏然断裂,檀木珠子滚落一地,一连串的清脆声响在安静的浮屠阁里格外刺耳。 她怔怔地盯着散落在地板上的珠子,手指微微发颤,沙哑着嗓子问:“他......都知道了?” 有时候,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张月盈默然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如刀,剜得她心阵痛不已。 太后没了最后的侥幸,阖上眼,仿佛一层厚重的阴云笼罩在她周围。 “二十多年过去了,哀家......哀家以为能一直瞒下去。”太后自言自语,声音透露着无尽的悲凉与疲惫,“可终究还是有这样的一日,哀家就算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凤仪宫闹鬼的传闻出现后,后|庭里最害怕的不止黄淑妃和皇甫德妃,还有太后,因为—— 亲侄女叶皇后的死几乎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她知晓一切,却最终选择了沉默。 太后的眼底泛起了一丝泪花:“若漪是个好姑娘、好皇后,哀家没什么可挑剔的,宗室朝堂也没有人对她不满意的,可是......” “可是还是有人一定要致母后于死地,不是吗?最可怕的是那个人是她同床共枕的夫君。”张月盈接话。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93节 “是。”泪水自太后面庞滑落,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很多年前,太后几经周折终于登上了皇后之位,才明白这根本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先帝并非钟情之人,他曾经喜欢过太后,在对太后的兴趣逐渐散去后,便又开始宠爱其他后宫女子,生下一个又一个皇子。他们不断威胁着太后和皇帝的地位,对中宫和东宫之位蠢蠢欲动。 如果说最初是因太后受宠惠及娘家,叶家得以提前从儋州重回朝堂,那么后来则是太后需要倚靠战功赫赫的娘家巩固她同儿子的权位。 因对女儿和妹妹有愧,叶家虽不愿过多涉及储位之争,还是尽心尽力地帮扶,接连两代承恩公均先后战死边塞,马革裹尸。可太后还是不放心,她先帝请旨,让儿子迎娶了比他大五岁的侄女为太子妃。 最终,在太后的有意放纵下,先帝早早死于纵欲以及服食朱砂,她也成为了太后。 唯一没料到的便是皇帝将一切看在眼里,并最终化作了刺向叶皇后的利刃。 太后永远记得她发现皇帝让人在叶皇后饮食中投毒时,儿子的歇斯底里。 “你们叶家狼子野心,如果她活着,再有了皇子,我就是下一个父皇!迟早要被你们杀了,给一个黄口小儿让位!” 看着一手养大的儿子眼角猩红的癫狂模样,太后的心软了,侄女中毒已深,无力回天,只能将错就错,默许了接下来的一切。 或许是出于对叶皇后的愧疚,太后近乎执拗地抚养了她侥幸存活的儿子,也就是沈鸿影。 儿子和娘家,她选了儿子。 儿子和侄女,她还是选了儿子。 从那一刻开始,很多事情就注定了。 张月盈有些怜悯地看了太后一眼,语气似哀似叹:“皇祖母您庇护了年幼的殿下,日后他仍然会奉养您孝顺您。” 说完,张月盈起身施了一礼,转身就要离去。 身后是太后一声声呼唤的“我的贵儿”,以及胡嬷嬷的不断劝慰。 望着门外的婆娑树影,张月盈轻轻叹了一口气。 当年之事,不论怎么选都是错。 如今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而她也要去做个最后的了断了。 ### 宫阙深深,硝烟未歇。 福宁殿内最为狼狈的莫过于皇帝本人,王公大臣、后宫嫔妃能逃的都趁着之前的混乱逃了,只剩他一个人跌坐在殿上。 一股血腥气顺着门缝钻进殿内,皇帝闻着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陛下,可曾想过你也会有今日?”黄淑妃款款走近,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 下巴猛然被人箍住,皇帝被迫抬头,对上黄淑妃充满轻蔑之色的眼眸。 皇帝咬牙切齿:“你……大胆!” “啪!啪!” 两声急促的巴掌声响起,黄淑妃揉了揉有些发红的手掌,漫不经心道:“当年陛下不也是这么对在凤仪宫做女官的臣妾的吗?怎么只许陛下如此,臣妾就不行啦?说起来陛下的脸可真硬,打人手生疼,不过却畅快极了。” 皇帝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若不是你当年 在凤仪宫勾引于朕,朕怎会……” “怎会放纵臣妾给有孕在身的先皇后下毒?可就算陛下有一万个理由,归根结底还是您自己管不住下半身。”黄淑妃心中不屑,“陛下还是少说几句吧,留些力气来写传位诏书。” 慕容诩已去了皇城南门镇守,小黄伯正在偏殿威逼利诱一众没能跑掉的官员。 黄淑妃装也不装一把将皇帝推倒在地,只听“嘎”的一声脆响,皇帝的双腿磕到了宝座前的台阶,直接断了。皇帝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痉挛的双手撕扯着衣襟,钻心的疼痛令他瞬间脱力。 黄淑妃看着自己的杰作,甚为得意,居高临下地盯着皇帝:“这诏书陛下是写还是不写?” “朕乃天子,岂会屈服于尔等。”皇帝痛得直冒冷汗,仍旧不肯松手。 他太清楚了,若是黄淑妃得到了诏书,自己这个皇帝便没有了用,只怕即刻就要变成先帝了。 成王只是冷漠地看着一切发生,偶尔出声劝道:“父皇,您还是写吧。有母妃舅舅们辅佐,儿臣定不会辜负这国朝江山。您退位后,儿臣会尊您为太上皇,让您颐养天年。” “孽子!”皇帝“呸呸”两声骂道。 “娘娘和殿下何必对陛下咄咄逼人呢?”大黄伯让人将皇帝架起,扶到一边,“这诏书咱们自己写一份,再盖上玉玺不就行了。” 大黄伯二话不说,让人拿来笔墨,润了润端砚中尚未完全干涸的墨,动笔开始草拟诏书。 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一边跑一边高喊:“襄王带着援军打进皇城了!慕容将军没顶住,已经被当场格杀了!” 消息一出,大黄伯握笔的手一抖,墨汁滴落,锦帛上瞬间洇开大片的痕迹,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成王面上的笑容更是立马消失,黄淑妃更是脸色大变。 “你们说什么?”大黄伯脸色大变。 他们以割让凉州十五城为条件,与北面的蠕蠕达成条件。蠕蠕故意犯边,引京畿之地最强的两万军队北上支援,瓦解京城军防,为他们起兵提供条件。 沈鸿影哪儿来的兵马? 传信的禁军颤着声音道:“将军,襄王攻破了南宫门,正往福宁殿来,事态紧急,您和成王殿下还是快些走吧!” “母妃,大舅舅,咱们可怎么办啊?”成王一时如坠冰窖,揪着大黄伯的袖子不放。 “慌什么。”黄淑妃强行冷静下来,对兄长和儿子道,“陛下还在我们手中。” 襄王之前自西宫门突出宫禁,此刻又从南面攻来,他们只能从北边走。只要他们挟持着皇帝出了京城,一路向北逃到蠕蠕境内,不仅安全了,还能继续有待来日。 巍峨的宫城再度燃起烽烟,南边的宫城墙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际,喊杀声、刀剑相击声织成一片。 黄淑妃一行人拖拽着皇帝向北面玄武门而行。 皇帝只觉被人拽着跑了这一阵,整个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身子骨原本就不怎么好,腿又折了,怎么受得了这番折腾。 还未到玄武门,成王就听见侍卫传来的一声惊呼:“前面是……” 话音未落,只听“咻”的一身轻响,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传来,转头却见黄淑妃倒在了地上,胸口正中插了一枚羽箭。 前方漆黑一片,夜风夹杂着细雪朝成王迎面吹来。 “三皇兄,别来无恙否?” 沈鸿影正高坐于马背之上冷冷俯视着他,眸光是说不出的寒凉。 成王忽然一激灵,抓过皇帝挟持在身前,一把匕首抵在皇帝咽喉前:“四皇弟,父皇……在我手上,你要考虑清楚,可别乱来啊!” 下一刻,一道凛凌厉寒光袭来,他根本来不及呼痛,鲜血自他脖颈迸溅开来,洒了一地。 没有了支撑,皇帝“噗通”摔倒在地,成王的血溅了他满身,眼前只余一片血红。 模糊的视线里,他瞧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驭马持木仓而来。 第118章 正文完他们会永永远远在一…… 垂拱殿内,纱帐重重高挂,笼罩着散不去的阴云。 皇帝躺在床榻之上,先是感觉到似有什么苦涩的东西被灌入了喉咙,随即浑身如针扎一般疼痛,胸口闷闷的,如同压着一块巨石,半点儿都喘不过气来。 他就这样被生生憋醒了。 呼吸顺畅的一瞬,皇帝用力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连脖子都抬不起来,随即便是下肢传来的刺骨之痛,疼得他脖颈额头青筋暴起,指尖抠入了掌心。 他险些忘了,他的腿早就被黄淑妃给折断了。 想起这个贱人,皇帝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 他将出身卑微的她纳入后宫,接连提拔,甚至立她为四妃之一,予他们黄家滔天富贵,他们竟然敢勾结蠕蠕,调走京城的军队进而起兵谋反,逼迫于他。 要……不是她已经死了,他非要把她还有黄家的所有人碎尸万段不可。 皇帝如是想着。 对了,人呢? 皇帝举目四望,发现殿内空寂无人,墨玉地面冷光一片,安静的可怕。 “来人!来人!”皇帝嘶哑着嗓子,用力拍打着床沿喊道,却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短短几个时辰,皇帝几乎受尽了比过去一辈子加来还要多的苦楚,再次惶恐了起来。 他胸口一滞,再次剧烈咳嗽起来,丝丝血腥味萦绕在喉头,脑子天旋地转,视野再度模糊,仿佛罩上了一层蒙蒙白雾。 晕晕沉沉之间,皇帝听见了一阵熟悉却又陌生的脚步,“哒哒哒”,向他靠近,站在了他榻前。 “是……”皇帝唇间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微臣见过陛下。” 皇帝费力抬眼,终于看清了近前的人,一身耀目金甲染血,眉眼里带着难掩的杀伐之气,只是苍老了许多。 “叶施琅,果然是你。”这回,皇帝没有如之前二十年那样称呼来人为圆善大师,而是换回了他的本名,“镇国公出京北上,这京畿之地也只有你才有这样的本领,能够领兵攻入皇城了。” 圆善大师难得露出一丝苦笑:“躲在深山念了二十多年的经,再次换上戎装,握上那杆木仓,还真是不太习惯。” 这样寻常宛如叙旧般的语气,却让皇帝有些恍惚了。二十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与此时年过不惑的中年武将在他脑海中无限重叠,思绪瞬间回到了二十八年前的那场宫乱。 那时,先帝病重垂危,皇帝的异母弟弟废韩王与舅家一同逼宫,东宫的周围燃起的火光犹如血一般红。虽有叶皇后和东宫侍卫持剑护卫,尚是储君的皇帝仍旧惶惶不安,直到年仅十六的叶施琅浴血杀入东宫。皇帝还记得那个少年抱拳跪地,声音铿锵:“韩王谋逆,微臣叶施琅特来护卫太子殿下。” 皇帝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之前闭眼前瞧见的那个人应该也是叶施琅。 兜兜转转,两次宫变,都是这个小舅子救了他。 皇帝尚且沉浸在旧日的回忆中,就听见一个声音响起。 “父皇目前的病情如何?”沈鸿影淡淡地问道。 紧接着是谭清淮的声音:“禀殿下,陛下被人折断了小腿骨,不仅未能及时救治,还被人一路拖拽,这腿已经废了。并且……” “并且什么?” 方才为皇帝诊脉施针的就是谭清淮,对于皇帝的病情他再清楚不过。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创口已然溃烂,若要治愈,须当机立断,以殇医之法剁去患处。” 也就是说皇帝的双腿绝对保不住了。 可帝王怎能身有残缺。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94节 “你……胡说!”躺在床上的皇帝闻言挣扎着试图挪动四肢,再次牵动了伤处,疼得眼歪嘴斜。 “我的天啦!”谭清淮冲到皇帝近前,查看一番,发出一声惊呼,“陛下这是情绪过于激动,引发了风疾,这怕是以后都只能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了。” 回应他的是皇帝喉咙里发出的模糊呜呜声。 沈鸿影瞥了眼谭清淮,抬手道:“有劳清淮了,你先下去吧。” 明黄的纱帐拉开一角,沈鸿影款款入内,他已卸去身上铠甲,只余一件素白袍衫,若不是袖口领口尚绣有云纹,乍一望去险些叫人以为他穿的是件丧服。 “殿下啊,按你自己想的来吧。”圆善大师轻拍外甥的肩头,发出一声喟叹,抽身离去,将空间留给这父子二人。 “小舅舅,我明白。”沈鸿影点头应了一声,大步走到皇帝榻前。 这是皇帝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自己的四儿子,这眉眼、面庞像极了叶皇后,就没有半点儿类他。 沈鸿影冷冷注视着皇帝,语气寒凉的如同腊月飞雪:“父皇,虽然早就知晓答案,我还是想问问,走到今日的地步,你后悔吗?” 皇帝的神色微微一滞,似 是不明白沈鸿影何处此问。 沈鸿影笑笑:“我忘了,父皇再也开不了口了。可你还记得下在我母后饮食里的噬心散和水银吗?” 皇帝听到沈鸿影这话,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老四知道了! ——皇帝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 黄淑妃和皇甫德妃都死了,难道是母后告诉老四的。 对,对,肯定错不了。 当初,母后选了自己是因为只有他能让她做高高在上的皇后。可如今老四已然长成,他登临大位,母后还能继续当太皇太后,安享清福。 “父皇在想什么?”沈鸿影在床边坐下,“惭悔吗?” 话一出口,连沈鸿影自个儿都笑了,似皇帝这般自私自利的人哪里会真的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愧疚悔恨,最多也就是后悔没能斩草除根,让自己陷入这般任人宰割的境地。 “你杀了她,就要做好被人杀的准备。”声音凑道皇帝身前说。 “你……做……了……什么?”皇帝近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勉强挤出了几个字。 “太平观的仙丹管用吗?谭太医开得药丸可好?” 沈鸿影的嗓音落在皇帝耳中,宛如魔鬼低吟。 皇帝瞪大了眼睛,胃里不由翻江倒海,一股接着一股酸水往上冒,恶心的要命,却压根什么都吐不出来。 “父皇当年所做的,不过如数奉还到你身上罢了。” 太平观的仙丹掺了水银,谭清淮的药丸里则加了噬心散,都是慢性毒药,当年的叶皇后察觉不到,如今的皇帝亦不曾例外。 皇帝喘着粗气,双目泛着红光,整张脸扭曲,看着十分骇人。 沈鸿影淡淡道:“父皇恨我?” 皇帝没了挣扎的力气,无力地躺在床上。 先是太平观,后有谭清淮,甚至还有借太后的手送到自己身边的许宜年,他分明蓄谋已久,为的就是要为他母后报仇。 “那就在最后的这点儿时辰里,尽情地恨吧,如果过去的二十年我对你一般。”沈鸿影撂下最后几句话,毫不留恋地踏出了垂拱殿。 在他身后,皇帝蠕动嘴唇,欲要出声揭穿沈鸿影的阴谋,想要将那些忤逆自己的逆贼通通诛杀,挫骨扬灰,可都仅是枉然。 ### 刑部天牢。 幽深的走廊两侧,火把的光芒几乎微不可察,映出锈迹斑斑的栅栏与斑驳的墙壁,湿冷的空气里弥散着霉味和腥味。 铁链坠地的咣当声响起,靠着墙壁假寐的长兴伯睁开了眼,从稻草堆里起身,摸索到牢门边。 “你是谁?谁派你来的?”长兴伯分外警惕,紧紧盯着突然出现的蒙面黑衣人。 黑衣人解开栓着牢门的铁链,低声道:“长兴伯莫急,我是成王殿下派来的。” “来杀我?替小黄伯那个蠢货善后?”长兴伯眼神狐疑。 “哎——”黑衣人无奈,“伯爷您怎么能这么想呢?今日万寿节,殿下已向陛下发难,掌握了皇城,不日就要登基为帝了。这不,想着您这个老丈人,特意让我等放您出去。” “是吗?”长兴伯还是不信。 张月芬固然当初在成王府宠眷正浓,隐隐有取代成王妃之势,可成王这样的男人,权势为先,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女人费心筹谋。 再说了谁能保证成王逼宫就一定能成功。 若是有确定的把握,功成之后再放他出来还不是一样? 黑衣人有些不耐烦,语气急迫:“时间有限,伯爷您是走还是不走?” 长兴伯琢磨几息,还是决定赌一把,跟着黑衣人,毕竟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逃出天牢的机会。 他当了一辈子赌徒,大部分都赌赢了,才有了之后的高官厚禄,再赌一次又何妨。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夜色如墨,天牢厚重的石墙泛着冷冽的青灰色。 长兴伯跟着黑衣人坐上马车,朝南驶去。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车外的风忽然急了,一根箭矢破空而来,深深扎入车壁之中。与此同时,黑衣人猛然爆起,持刀攻向长兴伯,幸亏长兴伯反应敏捷,避开了这一刀,利落地滚下了马车,落在雪地上。 这人是来杀他的! 长兴伯不敢耽搁,赶忙爬起,顾不上赤足踩在雪地里的刺骨寒冷,在街巷之中狂奔起来。 寒风卷起地上散落的枯枝落叶,簌簌作响。 长兴伯已不知拐过多少个巷口,被人围堵过多少次,只是一直跑啊跑,终于甩掉了身后的追兵。 更鼓声远远传来,沉闷而缓慢,带着些许苍凉与孤寂。 长兴伯稍微停顿脚步,陡然发现他竟然逃到了菜市口。 每年秋后,经刑部复核后的死刑犯均会在此处行刑。 高耸的刑台之上,黑漆漆的木桩上残留着斑驳血迹,早已干涸成了暗褐色。 倏尔,夜风挤过狭窄街巷,发出低沉的呜咽。 ——有人追来了。 长兴伯顾不得那么多,疾步朝前逃去,一个月白劲装的女子堵在了他面前。他调头朝另一个巷口奔去,这次是一个身着黑色男装的女子拦住了去路。 长兴伯举目四望,只见埋伏在屋顶墙头的人逐渐现出身形,将此地团团围住。 这是一个陷阱。 他无路可逃。 “你们是谁?”长兴伯本能感到不对劲,这不是成王做事的风格。 无人应答。 “沙——沙——” 是车轮轧过雪地的声音。 长兴伯回头,一辆四轮马车轻巧地停在了菜市口。 夜色朦胧,长兴伯看不清车檐上悬挂的铭牌,只见一位素衣女子率先跳下了马车,然后是两个丫鬟。最后,车中露出一角红色,身着大红羽纱氅衣的年轻女子走下马车,顶着风雪,朝他的方向而来。 几息后,他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他的视线在打头的张月盈身上久久停留,然后锁定了跟在她身后的于梦怜。 长兴伯自嘲一笑,他总算忆起为何会觉得适才拦路的黑衣女子眼熟。那个人分明是太夫人身边那个叫晨风的武婢,去岁寿宴时,击落了他落向张怀瑾的剑锋。 “叔父是不是没有想到来的人是我?”张月盈的嗓音在风中格外清晰。 “盈姐,你是来杀我的吗?”夜风吹得长兴伯褴褛的囚衣漂浮。 “是啊,叔父猜得可真准。”张月盈毫不拐弯抹角,直接承认了来意。 随着她的行动,鲜红的大氅之下,依稀可辨是一身缟素丧服。 张月盈边走边道:“从前我最不喜白衣,因为这个颜色代表着死亡,但今日刚刚好。” 长兴伯感叹:“也是,杀父杀母之仇,岂是牢狱之灾可抵?你应当想尽所有法子,用尽一切手段,什么也不顾,什么也不管,让我这个仇人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果然都是张家人,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盈姐你和我是多么相似啊。” “不,我们一点儿也不像。”张月盈摇头,嘴角勾出讽刺的弧度,“我用计只是为了报仇而已,而你不折手段、杀兄杀嫂,只是为了奢望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 刹那间,长兴伯突地暴起,向张月盈袭来。晨风弯弓搭箭,两根羽箭穿过他的腿骨,将他死死钉在了刑台之上,连张月盈的头发丝都未曾够到。 “晨风,”张月盈道,” 借剑一用!” 她抬手,接住晨风扔来的宝剑,正是群芳宴上她作秋风剑舞的那一把。 摩挲着剑柄的凸出的花纹,张月盈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刺目的银光霎时照亮她的瞳膜。 “谋人性命者,当弃市。” “我提剑,来杀你!” 长兴伯这样的人最怕的莫过于死了,只要人还活着便一刻坏点子不停,人死灯灭,去下那阎罗地狱,跪着向枉死之人求饶谢罪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看着一步一步持剑靠近的张月盈,长兴伯笑声苍凉:“盈姐,叔父我啊,走到今日,没有半分后悔。凭什么你父亲就能拥有一切,只要有他在,我就只能是那个默默无闻的长兴伯府二公子,没有人能看到我!” “那也不是你杀我爹、害我娘的理由!”张月盈怒不可遏,握住剑柄的指尖泛白。 长剑落下的前一刻,她听见长兴伯说:“盈姐你生气的模样真同你娘一模一样。你知道吗,那年的山海居墙头看见她的人不止你爹,还有我啊。只是她从来都看不到我。” 凛冽的寒光闪过,长兴伯直觉脖颈一痛,无数的鲜血喷涌而出。 他缓缓向后倒去,呆呆地凝视着深黑的夜空,不见一丝云朵。 同是伯府之子,大哥母亲的出身还不如他,凭什么自己处处都不如。 读书之时,大哥一点就通,文思泉涌,锦绣华章一蹴而就。书院的教习只会对他大加赞赏,对他连一点眼神都不曾施舍。 科考之时,大哥高中探花,跨马游街,众人簇拥。而他只得了二甲,旁人说起也只会称他为张探花的弟弟。 咸鱼她只想吃瓜看戏 第95节 官场之上,大哥起步便是从六品,一路高升,深得帝心。可他必须得熬了三年又三年,才有了一个过得去的官职。 父亲去世,因为晚生了那么几年,也是大哥继承爵位。 他只能跟在大哥身后不停追赶。 长兴伯的目光最后落在于梦怜身上,耳畔是她当初的刻骨诅咒—— “官名爵位全部成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在菜市口被刽子手砍掉脑袋!生生世世受尽世人唾骂!” 果然,他这一生,从来就不值得。 闭眼前的那一刻,长兴伯恍惚回到那年桃花红时,他和大哥趴在墙上偷看,大哥跌下墙头,而他害怕责罚,踟蹰地缩在了墙后。 “这样的话,我娘若听到,只会觉得无比恶心。”张月盈没有多看长兴伯的尸身一眼,对他最后的遗言更是不屑一顾。 她娘是什么样的人?就算眼睛瞎了,也不会喜欢长兴伯这等小人。 从前用剑只为起舞,这是第一回 杀人。张月盈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双腿后知后觉地战栗,被杜鹃和鹧鸪搀着才勉强没有倒下。 宝剑坠地,血珠溅落,染红了皑皑白雪,刺目而惊心。 一只野狗从街边的箩筐钻出,径直叼走了长兴伯的头颅。 张月盈低头喘着气,呵出的白雾如轻烟缭绕,融去了沾在额前发丝沾染的点点雪粒。 急促的马蹄声骤起,张月盈蓦然回首,有青年自远方纵马踏雪而来。 张月盈呆呆地伫立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近。 俄尔,满天风雪里,沈鸿影猛然勒马,马蹄在雪地里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沈渺真,你来了。” 张月盈仰起头,两颊白里透着微红,扬唇一笑,牵出一对甜甜的酒窝。 沈鸿影高坐马上,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阿盈,抓住我。” 张月盈伸手,二人指尖相接,未及反应,沈鸿影已稳稳握住了她的手,稍一用力,便将人拉上了马背。 她轻呼一声,跌入他怀中。 “坐稳了。” 沈鸿影手臂一揽,将张月盈稳稳圈在身前,策马扬鞭,马蹄声回荡在寂静的京城。 晨曦微露,金色的光芒洒在他们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两人一马,向光而行,把所有的尘世喧嚣抛诸身后,最终化作一道朦胧剪影,向着初升的朝阳而去。 他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奔向又一个春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