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引》 第1章 [古装迷情] 《春夜引》作者:松下有鹤【完结】 文案 【有夷光飞燕之貌,兼文君花蕊之智,引得兄弟相争、君臣相夺,见者无不消魂丧魄,颠之倒之。】 这是野史对纯仪皇后的评语 于清蕴而言,她不过嫁了三任夫君 且一任比一任强而已 1.如文案,女主嫁过三次,虽然有最终男主,但前两任戏份不会少 2.每次嫁人都是真嫁,会圆房的那种,夫君全c 3.女主外表温柔内心冷漠的超级大美人儿,利己主义,非传统意义良善,期间会动心,但永远最爱自己 4.万人迷倾向,本质应是一篇苏文 5.架空设定,名节要求不高,再嫁很宽容 6.配角栏顺序仅代表重要男性角色出场顺序 ps.【】内容化用自冯梦龙对夏姬的评语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正剧 万人迷 主角视角清蕴??配角很多人李秉真陈危王宗赫杨喣李审言 其它:苏文,修罗场 一句话简介:一任(夫君)更比一任强 立意:为了更好的生活而做选择 第1章 黛眉似墨,肌肤如玉 “小时候每逢清明,莲婆就要带我去码头看会船,河里乌泱泱全是船,码头也是挤挤攘攘的人群。待它们竞划起来,岸边人跟着飞跑,如箭一般。” “有一次,莲婆带我跟到了一处山头,只见到处都是无主孤坟,大家都在给他们插柳条、奠浆酒。我不懂这些,便跟着烧纸钱,烧着烧着,不知哪儿就起了一场火,险些把我裹进去。我傻了般,竟就站在原地不知动弹,还是旁人见了,忙一把拉开我,才只伤了条手。” “你瞧,到如今胳膊这儿还有块印迹。” 正轻声述说往事的女孩儿捞起袖口,指向左臂肘节,倘若定睛一看,就能发现整条手臂光滑细腻,毫无痕迹。但她恍若未觉,仍在与人低语,“那时候猗猗你还没来家里,自然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她笑起来,“莲婆吓坏了,连夜带我去大金佛寺,说是撞了邪要找佛祖庇佑。” “那些僧人围团作法,给我蒙上红布招魂,可他们不知,隔着红布看到的那幢幢树影,比那场火可怕多了。” 说着说着,她神情又恍惚起来,双目空洞洞望向房梁,倚在榻上的身躯微微前倾,手臂下垂,一截湘妃色衣袖随之坠在地面。分明是极衬人气色的衣衫,穿在她身上却于事无补,姣好的面容此刻憔悴无比,眼下一圈青黑,肤色苍白,眼神茫茫。 正是一副“撞邪”的模样。 直面这些异状的清蕴面不改色,轻握住女孩儿的手,温热的触感让对方回神,“怎么了?” “大姐姐又做梦了罢。”清蕴递去一杯蜜水,“京城附近哪有什么大金佛寺呢,想来是看的书里有这个地方,才叫你无意间梦见。” 她柔声说:“清明会船的习俗,我倒是听说过,在江浙那一带才有,应是大姐姐听哪位长辈提起过,和儿时记忆混淆了。” “……是这样吗?” “自然是。”将她的手放回榻上,清蕴盈盈含笑,淡然的模样很能说服人,“你近日病了,时常都在歇息,觉多易梦,不奇怪,待病愈就好了。” 女孩儿神思混乱,对她的话半信半疑,于是姊妹俩又说了好些话,直到小半个时辰后,清蕴才走出这间闺房。 候在外间的女使白芷迎来,为她系上云肩,细声道:“外间风大,天色也暗了,姑娘注意脚下。” 清蕴嗯了声,随她出门。 来时霞光漫天、浮云悠悠,踏出门槛时,风灯都已燃起,隐约可见庭院四周粉墙高筑。 游廊下立了道人影,清蕴脚步一转,朝她走去。 “天色已晚,舅母回去歇息罢,令娴姐姐刚才也已睡了。” “我怎么睡得着。”郑氏面露苦涩,“盈盈病成这样,已是神志不清满口胡话了。我方才去听过,她自幼在京中长大,哪儿去过江浙,见过什么大金佛寺啊。莫不是真像她说的那般,撞邪了不成?我、我可去哪儿给她招魂呐……” “子不语怪力乱神,撞邪一说本就是无稽之谈。”清蕴面色如常,“令娴姐姐只是入秋偶感风寒,病了而已,病人的话怎能当真?那些所见所闻,无非是她往日听人说过,或在书中看过罢了。” 随后轻轻摇头,“记得混了,便以为亲身去过,才会说出那些话。舅母您是关心则乱,回头仔细一想,也能明白过来。” 她说话时,郑氏一直在仔细打量,观她神色不似作伪,才微微放下心来。这孩子年少不惧鬼神,又不知道莲婆的存在,所以没有多想罢。不像她,一想起莲婆是在女儿三岁那年年病逝,就不禁毛骨悚然,都有些分辨不出女儿到底是病糊涂了,还是真遇到了一些神鬼莫测之事。 不管如何,病了总比撞邪或疯了好。 握紧清蕴的手,郑氏道:“好孩子,你大姐姐说的这些话可千万别说给旁人听,尤其是你大舅舅和外祖父母他们,他们操心的事已够多了,不能再烦扰他们。” “我省得,放心罢舅母。” 得了保证,郑氏幽幽叹声,“这样的事,本不该叫你掺和进来。可你们姊妹情谊深厚,先前盈盈在病中,也总是唤你的名字,我才请你来安抚她,哪成想到了这种地步,身子好些,脑袋却发起蒙来。” 又切切道:“你虽不是我儿,但来家里这些年,早叫舅母当成亲生的孩子般看待了,所以也总想着,亲姊妹没什么可见外的,倒叫你这段时日奔波受累。做长辈的,真是愧对你。” 靠得近了,面前女孩儿那张秀丽绝伦的脸在灯火下愈发清晰,黛眉似墨,肌肤如玉,正是灵动鲜活的好模样。由此想到躺在病榻上形容憔悴的女儿,本是说些场面话的郑氏悲从中来,险些再度泪流满面。 “这些年全承外祖父母和舅舅舅母关爱,怎好说愧对二字,本就是我该做的。”清蕴微微一笑,续说了抚慰的话,令郑氏惶惶的心终于有些安定。 饶是因家中长辈一直偏爱这个外孙女,而隐隐对清蕴不喜的郑氏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无怪府里府外那么多人喜爱。便是此刻,她不也在这儿寻求慰藉么。 天色愈晚,郑氏敛了悲色,“你还没用饭,误太久对身子不好,快回去罢,我再去看盈盈一眼就走。” 清蕴应是,唤回白芷,在郑氏目送下步出这片僻静之地。 王家在京城扎根百余年,府邸代代传承,或修或扩,到如今着实占了不小面积。除却不能逾制之处,其余地方处处彰显世家气派,所以连一个寄居的外孙女,也能在府里得一片独居的院落。 清蕴的居处名为朝云榭,外祖母亲自所取,饱含着对外孙女的关爱。院落不大,但布局精巧,打理得井井有条,甫一入门,便是花木葳蕤的景象,月色下愈显幽静雅致。 女使白兰笑着迎她,“料想时辰晚了姑娘不爱用饭食,就请汤婶煮了碗醪糟,若是不够,还备了茯苓糕,姑娘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清蕴摇头,回头让她们去歇息,走进内室。 褪去外衣,披上闺房常着的水青长衫,半松发髻,在四方桌前不紧不慢地享用醪糟,就着灯火展开信笺。 纸上简单记载了两人的出身、品貌,分别为齐国公世子李秉真和天泽七年的探花郎周墨。 前者是舅母为王令娴看中的郎君,后者则是王令娴的心上人。 其实出身名门,得长辈爱重,又无磨难的闺阁女孩儿,哪有轻易得癔病或疯症的理由,王令娴更是如此。不过是得知家中有意为她和齐国公世子说亲,自己却与新科探花互生情意,无法明着反抗长辈命令,才想出来的大胆之举。 早在一月前,清蕴就无意撞见过这位表姐和人幽会的场景。她那时候随意掠过了一眼,只作不知。 某种程度上,清蕴能够理解她。大舅舅作为大理寺卿,身居高位多年,对子女亦威严深重,寻常不敢忤逆,更别说自幼孝顺乖巧的王令娴。大舅母呢,对儿女关心无比,却也掌控欲极强,事事都要安排妥当,凡有决断都不容置喙。 探花郎虽出身苏南世家,但家族日渐式微,论权势地位与齐国公府相差甚远,如今仅在鸿胪寺任主簿一职,大舅母八成不会同意。 王令娴不敢说出事实,只能想方设法搅黄这次议亲。对于她的身份而言,装病很难,似真似假的癔症倒不容易分辨,所以从半月前就陆陆续续有了今日这种症状。郑氏把人迁居到了府内的僻静角落,对外道染病需要静养,实则是为了保全女儿声誉。 议亲一事,自然而然被搁下了。 看过关于二人的种种消息,清蕴视线停留在与齐国公府有关的那几行字,若有所思地垂眸片刻,随后将信笺放入灯罩,待火舌一点点舔舐纸张,仅剩最后一角时才松手。 第2章 其他事都要待日后再看,当下她最好奇的是,舅母对这一双儿女了解甚深,王令娴装疯一事,她当真毫不知情吗? ** 戌时三刻,王令娴在榻上辗转反侧。白日睡得久了,夜里自然精神抖擞,何况她从来没病,药汤大都偷偷让贴身女使倒了。 窗外夜风呜嚎,灯影摇晃,帘子被吹得啪啪作响,在这寂静一隅尤其明显。 装癔症的想法是她从话本中汲取的灵感,没有和任何人商议,她心知鲁莽,忐忑不已,但从没后悔。只要能够搅黄这突如其来的议亲,她什么都愿意做。 周郎得知她的处境,已经修书前往家中,准备请德高望重的长辈来提亲,至多再过半月,就会有人登门。到时候再向长辈陈情,应该会容易许多。 一意孤行瞒着母亲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那定是狂风暴雨般的大怒,不会给一点缓和的余地。譬如她儿时为给母亲做生辰礼而未去练字,被发现后,母亲根本不听解释,强势地领她到先生面前认错,即便先生连声说已经告假了也不予理会,让她当着来往兄弟姊妹的面前罚站两个时辰,那种羞辱感自不必说。 类似的事情,从小到大不知发生过多少次。她面上柔顺,但心底却是愈发不愿与母亲说话了,正如这次。 母亲重视脸面,没有把她疑似得癔症之事大肆宣扬,连父亲、兄长和祖父母都被瞒着,家中能够接近她的只有寥寥几人。 唯一令她捉摸不定的是表妹清蕴。 清蕴素来聪慧,又观察入微,有好几次,她总觉得表妹那清凌凌的目光已看透了自己,只是没有言语戳穿。她试探过,使小脾气般胡闹,但清蕴从不气恼,当真哄病人般耐心细致对她,叫人难以确定,心中也生了愧疚。 无论如何,清蕴在这家中与她最要好,姊妹情深,即便察觉她是装傻,想来也会帮她瞒着罢。 左右睡不着,王令娴起身半倚在床边看书,只是心浮气躁,字句无法入眼。她干脆下榻,取出纸笔,预备再问问周郎那边如今是什么状况。母亲如今慌了神没有细查,待她反应过来发觉情况有异,恐怕会横生波折。 三字落笔,身后突然传来声响,叫王令娴手腕微颤,斗大墨渍立刻晕染纸背。 “盈盈。”郑氏声音在屋内幽幽响起,“原来一个人得了癔症,也能看书,还能写字。” 第2章 陆姑娘是阖府夸赞的闺秀 深夜寂寂,秋雨凉凉,恰如王令娴此刻心境。心跳声几乎在瞬间冲破耳鼓,又慢慢回落,被发现了,还是被母亲发现,有种惊惧又无奈的感觉。唇角颤动半晌,终是回过头,扯出一抹似笑似哭的神情,眼眸跟着瘦削的肩下垂,“娘……” 猜想得到证实,郑氏胸中长舒一口浊气,三步作两步踏来,仅看到纸上被晕成一团的墨渍,扫视一圈,注意到女儿微颤的身躯,仍没有放缓语气,“如果不是我今晚察觉了,你准备装到什么时候?又是要给谁写信?” 王令娴不语。 素来乖巧守礼的大家闺秀,若是已经做过了装疯卖傻这种事,再装聋作哑也不是很难。母亲没有诘问其他,仅是发现了装病之事,她便打定主意不吐露任何实情。母亲的性情,她再了解不过,若是知晓她与他人有了私情,直到嫁人前她都别想再出门。 面对被锯了嘴似的女儿,郑氏实在忍不住,狠狠一掌扇去,扇得王令娴头瞬间甩向一侧。她却没有哭叫,仿佛早料到这一遭,除去被打出的泪花外,人仍木然坐着。 郑氏厉声斥道:“到了如今还要欺瞒,你还认不认得我这个娘!大半个月来,家里为你的事又急又愁,忙得团团转,你竟没有一丝良心,干看着我们着急?我整夜整夜睡不着,泪都流干了,四处去求神问佛,恨不得上苍把病痛都降给我。谁能料到,我的好女儿竟是装的,全然不顾家里人如何!” “现在就给我好生把原委说清,不然其他长辈那儿知晓了,可不是这个场面,知不知道?” 被一番连声斥骂威胁,王令娴身子颤得愈发厉害,可面对神色恨恨、步步紧逼的母亲,仍紧咬牙关,半天道:“我不想说。” 郑氏怒火腾然升起,竟不知女儿如此油盐不进,“还不想说?你可知这种事传出去会有什么影响?好好的大家闺秀疯了,旁人怎么猜想?家里人如何自处?你爹爹、兄长、家里的兄弟姊妹都要受你所累。我竟不知生了这么个孽障!” 依旧沉默。 但做母亲的,如何会没有对付她的手段。先前郑氏因女儿突病失了沉稳,如今理智回归,迅速恢复当家主母的威风,“这样的事,你一人必做不出来,还有谁在帮你,陆清蕴?还是王令嘉?” 王令娴虽未回应,郑氏已从她的反应中看出答案,“看来没有她们二人,是素桃罢。” 王令娴僵住,素桃正是她最信任的贴身女使。 “一介下人,竟不知劝谏主子,跟着糊涂行事。这种不忠心的奴才,我立刻发卖了去!” 她作势起身,见女儿仍不张口,便一狠心走到门前,刚要推门,王令娴终于喊道:“你非要这么绝情吗,娘!” “绝情?”郑氏只觉好笑,“你做出这样的事,倒说我的不是?” “口口声声为我好,娘又什么时候真正替我想过!”王令娴抬高声音,“那齐国公世子体弱多病,注定时日无多,你要把我嫁过去,还不是因为齐国公府位高权重,这场婚事能帮爹和哥哥官运亨通!” ** 后半夜落了场雨,清蕴醒来的时候,庭院已是满地桂花,荡出金灿灿的波光。 外祖母去寺庙礼佛了,无需例行请安,她简单梳洗后,就直接坐在窗边用起早饭来。 面前摆着茶汤和一碟羊肉包子,都是厨房汤婶感谢她帮小孙女请大夫而开的小灶。茶汤是以秫米面、糖、桂花卤打底,再用沸水冲泡制成的小吃,甜香可口。羊肉包子更别说,摆在面前便有羊肉、香料混合的香味扑来。二者搭配得恰到到处,可见用心。 白兰服侍在侧,便和她说一些在府里的见闻,偶尔得两句回应,氛围颇为松快。 跟着她的两个女使,白兰擅与人交际,能言善道,总能知晓一些秘闻。白芷内敛些,不算精明,但论忠心程度还要更胜一筹,能够守口如瓶。 用得差不多时,白芷进门,“姑娘让注意西院的消息,我一早守在了那边。大夫人刚把府务交给了几个管家和二夫人,说是大姑娘贪凉加重病情,要亲自搬去竹院照顾。” 清蕴沉吟,依昨天王令娴的状况来看,除却装出的癔症外,身体应当无事。目前齐国公府和周家也没有任何动静,她没有任何必要“加重病情”。 思及离别时郑氏朝竹院久久凝望的模样,她心中有了猜测。 “请了大夫吗?” “到荣中堂请了大夫,二夫人提议去请太医,被拦住了,说是没那么严重。” 清蕴起身,“我去看看罢。” 尚未踏进竹院,就不出意外地被拦住,郑氏身边得用的何妈妈守在外边,“感念陆姑娘关心,只是大夫说了,姑娘这回得少见人,既是避免愈发严重,也是怕旁人过了病气。有什么话不如让我代传,或等姑娘好了再来。” 目光微转,往常守门的几人都不见踪迹,王令娴的贴身女使素桃也消失无踪,清蕴的猜想肯定了八分,“既是大夫嘱咐,我就不打扰了。那舅母呢,可方便去看看?” 何妈妈摇头道:“夫人没事,只是如今一心忙着照看姑娘,实在无暇顾及其他,也不便见人。” 清蕴目露忧色,“舅母操劳,何妈妈记得提醒她保重身体。” 何妈妈一再颔首,态度很和善。她心里清楚,夫人并不喜欢陆姑娘,早先还曾明着针对过,这大半年因长辈态度好了许多,暗地里还是一样的。 但这不至于叫她故意摆脸色,陆姑娘是阖府夸赞的闺秀,出了名的好性儿,这些年在府里就没和人红过眼,还时常会给她们一些吃食衣料之类,遇着难处去寻她,也时常能得到帮助。 连夫人曾做过那样的事,她也完全没放心上,可见心胸宽阔,所以何妈妈打心眼里喜欢这位。 时常在夫人身边服侍,她还看得出三郎对陆姑娘有意,可惜夫人不同意。 回到朝云榭,清蕴在院子里待了会儿,慢条斯理地浇花剪枝,亲手侍弄好这些花木,才换了身衣裳,“我过一刻钟出门,去叫陈危来。” 陈危是府里陈管家的亲侄子,当初清蕴孤身来京,就是叔侄俩去接的她。途中恰逢山石崩塌,陈管家护主受伤,落下记不清事的毛病,被王家放在别庄里休养,陈危则继续留在王家,清蕴外出时一般都带他。 没多长时间,人已经进院。 陈危立在三步外,也不出声,只等她的吩咐。 单论外貌,他仍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英气的脸庞犹存青涩。但若触及他那双眼,谁也不会觉得他是个莽撞冲动的毛头小子,目光沉如深湖,轻易难起波澜,身姿笔挺挺地伫立原地,令白兰多扫了几眼。 第3章 “听说你前段时间都在学刀,练得怎么样了?” “还行。” 白兰听着笑了,“你真谦虚,我听说师傅都夸你是武学奇才。” 陈危没说话。 清蕴瞧了眼他腰间木刀,“走罢,顺便出门给你找把称心的武器。” 说完让白兰留家,示意他和白芷跟上,驾车往绸缎铺驶去。 天子脚下,寸土寸金,要想在这儿拥有一家铺子绝非易事。清蕴手中这几家还是当初母亲出嫁时家里给的嫁妆,因是嫁往外地,几间铺子就仍由王家派人打理,定时送银钱去。待她双亲离世,人也被接到京城来,铺子就自然而然转到她名下。 她快及笄时,王家就把几个铺子彻底交给了她打理,掌柜等一应角色任由她选换,当前掌柜是清蕴亲自聘来的生意老手,彭有财。 彭掌柜面相亲和,身形略带富态,整日笑呵呵,唯独眯起眼时才见几分犀利,“月余未见,姑娘愈发气度不凡,方才竟不敢认了。” 他的嘴总能把人夸出花儿来,清蕴微微一笑,边往内走,边听他陈述几间铺子近期的状况。 “新上的茶戏在茶楼里很受欢迎,这月盈利赶得上前半年。”彭掌柜奉上账册,“全赖姑娘指教有方,米铺、绸缎铺和茶楼如今都是盈余。” “如今铺子全交给了彭掌柜,能有这种好气象,自然都是您的功劳。”清蕴仔细看了会儿,“这月赏钱都翻一番,至于哪些掌事伙计该赏,就由彭掌柜定夺。” 彭掌柜应是,也没想着独断,而是奉上准备赏罚的名单,各自依据分明,清蕴简单扫了几眼,没有异议。 一路边走边说,很快到了铺子后的独栋小楼。让白芷陈危守在门外,清蕴转过屏风,一眼瞧见彭掌柜为她准备好的册子与画像。 “依姑娘吩咐,查了这六位小郎君。”彭掌柜斟茶,“明面上能够打听到的消息都在册中,暗地里不为人知的,也尽量打探了。目前看来,都是年纪、才貌恰好,既无婚配,也无恶习,前途不可限量的佳公子。” 清蕴嗯一声,倚在靠背上慢慢地翻阅册子。袅袅茶雾升腾,半笼住那一笔翠黛,模糊了神情,却愈显容色清灵,恰如一幅浓淡合宜的水墨画,令人目光流连。 从旁候了会儿,单看她漫不经心的态度,彭掌柜就知道这六人都不大能入其眼,开口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其实册中所陈、画像所描都不一定比得上本人风采,何况性情如何,还是要相处过才有体会。姑娘若有意,我去安排一番?” “不必。”清蕴把册子放到一旁,“选人不比挑珠宝首饰,他们外在卖相如何,粗略了解就够了,具体如何我并不在意。再者,有些人也并非见几面就能看透。” 彭掌柜微怔,品味那“卖相”二字,觉得用在择婿一事上,既有趣又别致,“姑娘说的是。” 静了会儿,清蕴问:“你可了解天泽七年的探花?” “天泽七年,周探花?”彭掌柜混迹市井多年,很有些人脉,算得上小百事通,很快反应过来,“这位周探花三年前在金銮殿上可是名声大噪,因着结识了柳阁老,便没有外放去当县官,而是进了吏部,仕途之顺连状元郎都比不上。当初不知多少人家找他说亲,都被他以早有婚约给拒了。不过……后来不知发生何事,又从吏部转到了鸿胪寺,如今是没什么消息了。” 彭掌柜还当姑娘对这位探花郎感兴趣,正想多说两句,又听她问,“齐国公府呢?” 怔了怔,他回想道:“齐国公曾以军功封侯,尚镇国大长公主后不久晋封国公,如今手握十万兵权,长女在宫中为妃,这些是众所周知的事,没什么可以说道。齐国公世子向来体弱多病,深居浅出,除却前几年一篇文章惊天下外,也没听过什么。倒是关于齐国公及其夫人,我这儿有些不便外传的小道消息,姑娘听了,真假可要自辨。” 得了应允,他道:“传闻齐国公早有爱妾,尚主后也不曾遣散,且多有偏爱,国公府的后院里,名义上一度有两位主母。直到十多年前,这位宠妾突遭恶疾,慢慢没了消息,外人说起齐国公夫妇二人,就都道恩爱有加了。” 短短几句话,供人遐想的余地很多。不过豪门大族多密辛,清蕴听了也没多意外,“大长公主性情如何?” “据闻很是蛮横,敢与天子争锋。”彭掌柜笑了笑,“这位殿下可是能够亲自领兵作战的主,其长女又嫁入皇家,既是天子姑母,也是岳母,有些脾气不足为怪。” 他补充道:“近几年大长公主也迷上了求神拜佛,京城附近凡有名望的高僧都拜访过。姑娘常去那家寺庙的法显禅师,正是大长公主的座上客。” 突然,他又想起一则秘闻,凑到清蕴耳边低声说了句话,让她讶异地睁大眼,“当真?” 彭掌柜神秘微笑,“小道消息罢了。” 若有所思片刻,清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和彭掌柜重新讨论起生意上的事。 论生意经,彭掌柜绝对算得上佼佼者。他路子也多,三教九流都能找到人脉,虽然势力爱财了些,在清蕴看来,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不知不觉间消磨了一个上午,清蕴在这儿用了顿午饭,随后去打铁铺帮陈危定了把刀,买了些送人的物件,正准备归家时,马车停下。 陈危出声,“是三公子。” 第3章 婚姻于她而言,不过利益之谋 话音刚落,外边也传来问候,“是陆姑娘吗?” 掀开车帘,着一身竹青直裰的男子立在马车三步处,身材高大,气质冷峻,正是大舅母郑氏第二子王宗赫。他和王令娴是同胞兄妹,在王家孙辈儿郎中行三,故被称作三公子,出声询问的是他的书童疏影。 “三哥。”清蕴轻步下车,笑道,“今天怎么有空上街市?” “国子监从明日开始休沐,得了几天假,我正要回家。”王宗赫解释,扫一眼她的马车,“还有什么事要办,可需帮忙?” 清蕴摇头,说也准备归家,疏影立刻道:“小的瞧陆姑娘马车上堆了好些物件,不如乘我们这辆,反正大得很,坐五六人都绰绰有余。” “不用,正好这些东西也要理一理。你们先走罢,我们就跟在后面。” 王宗赫未置一词,点点头就上了马车,唯独疏影难掩遗憾。 早在几年前,公子和陆姑娘还没这么客气。尤其是陆姑娘刚来府里头几年,疏影几乎是看着自家寡言少语的公子日渐开怀起来,凡陆姑娘所在,总能瞧见公子身影。兄妹情深也好,少年慕艾也罢,总归是好事。偏偏大夫人不这么想,对公子三申五令,不许他亲近陆姑娘,若是俩人多说几句话,回头就会责罚公子,还威胁要把陆姑娘赶回江苏。 时日久了,公子和陆姑娘逐渐疏远,他也变得愈发冷漠内敛。及至那件事发生后,连家都很少回了。 马车行使间,王家大门已至,门房瞥见这两辆马车,再仔细瞧人,立马“哎呦”了声,乐呵呵迎来,“巧了不是,三公子和陆姑娘也回得这么及时。老夫人正好半个时辰前回府,您二位赶紧去罢,定都在聚着呢。 兄妹俩对视一眼,同说了声“好”。 ** 清蕴的外祖母秦夫人出身将门世家,是老威侯之女。她喜欢礼佛,每年都要去寺庙住几回,十天半月不等,这回直接待了整月,府里小辈当然都要去请安。 走到月洞门前,清蕴自然而然和王宗赫分开,“三哥先去罢,我在外整日,得先去更衣才好拜见外祖母,劳烦你帮我说声。” 王宗赫理解点头,看着她离开后,又再原地站了会儿离去。 清蕴回了朝云榭,先喝杯茶水,再翻了几页书,随后将外衫一换,这才不紧不慢朝主厅去。 未入厅,已经见得乌泱泱一片,外间侯满仆从,见了她都笑着行礼。 清蕴的外祖父膝下三子一女,长子次子俱已成家,各自育有两子一女,算上她这个外孙女,孙辈便有7人。再加上儿媳妇孙媳妇等人,儿孙绕膝一词着实不是虚言。 不过秦夫人威严很重,向来不苟言笑,小辈们颇为敬畏,所以厅间虽然人多,却井然有序,并没有肆意笑闹声。 她到的时候,刚巧听到郑氏回话。 “起先是小咳,请大夫看过,说要静养,不然容易转成肺热,所以把人迁到了僻静的院子。”郑氏顿了下,接道,“本来快好了,可昨夜又不慎染了风寒,只能继续养病。我放心不下,如今正打算搬去一块儿好照看。” “孩子们年纪小,难免有不周到的时候,当长辈的要多留心。”秦夫人说,“无论什么病都不能拖太久,再过三日还不见好,就去请宫中太医。” 郑氏低头应是。 秦夫人转向二儿媳柴敏,“老二还有半年才能归家,令嘉和兴哥儿又小,你一人若照看不过来,多和我们说。都是一家人,不要见外。” 第4章 柴氏是继室,才到王家没两年,脸嫩得很,每回和婆婆说话都紧张不已,听得这堪称温柔的话,连连点头。 提点过两个儿媳,秦夫人又按长幼顺序一一和孙辈们说话。和其他人家不同的是,王家儿郎的学业最不用操心,个个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上头两位公子都已经考取功名步入仕途,还在读书的王宗赫更是被断言有状元之才,所以秦夫人只关心了他们日常起居和身体。 等到清蕴时,她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长高些,仍是瘦。” 长辈见着疼爱的孩子,都会情不自禁说这些,刘妈妈笑,“长身子的时候,正抽条呢,瘦些也正常,康健就行。” 秦夫人也微露笑意,着人取来一枚兰花纹样的荷包,“凌云寺的平安符很灵验,从灵真大师那求了些,方才他们都拿了,这是你的。不用贴身带,放房里也行。” 建朝崇尚佛教,先帝犹盛。他不仅精通佛学,还著书立说,亲自登台讲经,甚至将禅师请入宫中一同起居,有时禅师一句话,都能左右国事。受他影响,本就香火繁盛的佛教在这些年更是到达顶峰,不管寺庙的平安符、姻缘符是否灵验,许多人家都愿意求一份。 几句话的功夫,下人们摆好了饭食请他们移步,氛围也慢慢轻快起来。表妹王令嘉特意凑到清蕴跟前说话,想打听大堂姐的消息,却只得一句“应是染了风寒”的敷衍回答。 她不满鼓腮,“大姐姐真是小病么,怎么休养这么久?且我瞧你们都有种神神秘秘的感觉。上午婶婶就奇怪得很,问我前段时间有没有和大姐姐出门,结识了什么人。真是明知故问,大姐姐整日被压着学女红、读书、管家,谁能拉她出去玩儿啊。” “你也说了她忙,若不是生病,大舅母又怎会叫她休养这么久呢?” 王令嘉被问住,眨眼想想确实如此,又总觉得哪里不对。不过她因幼时丧母很得长辈溺爱,仍是孩子心性,才琢磨会儿,就被清蕴几句话逗得眉开眼笑,早忘了来意。 借添菜的时机,清蕴把视线投向旁侧,瞧见郑氏眉眼郁郁,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她应该已经发现王令娴有情郎一事,只不知是谁,不好直白地去问其他人,竟病急乱投医地问到王令嘉身上。 一大家子用过晚饭,秦夫人照旧留下清蕴,让她陪自己消食。 祖孙俩在花圃周围走了阵子,各自说些这段时日的见闻,提及清蕴祖父那边的来信,秦夫人问,“陆家说的什么?” “没什么大事,只说我许久没回江苏,祖父祖母多有思念,让我择日去看望。” “还有呢?” 沉默片刻,清蕴在秦夫人洞穿一切的眼光中开口,“说是为我谋了桩好亲事,刚上任的浙江巡抚,一月后就会进京述职,届时四叔会随这位巡抚同往,让我告诉外祖父母,一同做好准备。” 皱眉回想了下刚上任的浙江巡抚是哪位,秦夫人露出怒色,“才丧妻的老鳏夫,膝下还有一子,他们也敢给你说亲!这么多年都没来瞧过你,是哪里来的底气和胆子,拿你去讨人情。” 清蕴笑了笑没说话,秦夫人总觉得从这笑中看出了苦涩,怜惜更甚。 女儿出身已是富贵至极,女婿又有将才,在征战中屡建奇功,得封威武大将军。作为他们女儿的清蕴,却没能享受几分荣光,因为在她七岁那年,父母就双双离世了。 据她所知,陆家有四子,女婿在家中行三,并不受重视,即便得封大将军也不过是方便了兄弟们谋取功名利益。女婿离世后,其身后名所带来的荣耀、富贵尽数被陆家所得,女儿带去的许多嫁妆也被陆家把持。得了这些好处,他们却连三子留下的一双儿女都不好好抚养,以至小外孙染了天花早夭,清蕴在陆家也几乎无立足之地。 得知这些事后,她立马派管家去江苏接人,一留就是八年。 八年来,除却年节送些礼,陆家什么都没做过,在她看来,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对清蕴的事指手画脚。 可在身份上,他们作为清蕴父亲一脉的长辈,安排她的婚事又的确天经地义。 秦夫人眉头紧锁,心中快速掠过京中一些人家,“先前我和你说的那几个,还着人理了册子,可都仔细看过了?有没有中意的?” 没等清蕴回答,她光打量外孙女神色,就知道没看上,“没瞧上罢,也不奇怪。这几人家世只能说一般,自身也没任何功绩。我是觉得他们家风清正、好相处,倒忘了多问问你的喜好。和阿嬷说说,可有什么想法?” 清蕴摇头,“目前还不好说。” 秦夫人当她害羞没追问,只叹了口气,“若不论其他,三郎就很好,他对你也向来关心。但我探过你大舅母的意思,她很不情愿,所以就作罢了。” 听出这话里询问的意味,清蕴立刻道:“都是兄弟姊妹,哪会有别的想法,三哥应该也一样。阿嬷可千万别提,错点了鸳鸯谱,来日见面都得避着走。” 秦夫人如何听不懂这意思,也清楚自己就算能让三郎娶清蕴,郑氏仍是个大难题。她要是成了清蕴婆母,磋磨这孩子的法子就太多了。 沉默之际,清蕴握住她双手,“您别一直为这事烦心,车到山前必有路,一个月的时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再不济,我就是不听他们的,陆家又能拿我怎么办,强押我上花轿么?” 秦夫人终于被她逗出一丝笑意,心知是这么个道理,急也没用,“明儿我着人再理些册子来,仔细挑挑。” 清蕴一应说好,看出外祖母今日舟车劳顿已经累了,便把人送去歇息。 出了梅院,她也没急着回去。方才在席间吃了几杯黄酒,如今躁意还没完全散去,想再独自走走。 让白芷候在远处,清蕴独自在游廊漫步。 今夜无星无月,唯有悬在檐下灯笼绽出的几缕微光,夜风吹得灯笼摇摇晃晃,衣袂随之飘扬。走着走着,清蕴在廊柱旁停下,思绪仍停留在一刻钟前。 其实她考虑过陆家说的这门亲事。 这位新上任的浙江巡抚年过而立便能成为封疆大吏,执掌一省权柄,称得上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若非他和陆家有牵扯,其子又已通世事,她并不介意成为他的继室。 毕竟婚姻于她而言,不过利益之谋。能得真情厚意,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算什么。 吹了会儿风,清蕴刚下阶唤白芷回去,转角处突然窜出一道急匆匆的黑影,没刹住脚,直直撞了过来。 白芷及时扶住了清蕴,看黑影结结实实摔倒在地,“你是哪个院子的,怎么大晚上这样匆忙?” “我,奴婢是厨房的帮工,家里人病了急着赶回去,没仔细看路,冲撞了陆姑娘,还请您原谅。” 来人细声细气地说话,声音又急,一时间根本听不出是厨房的哪位。白芷皱眉打量,可黑乎乎的夜里只能瞧个轮廓,看起来个子不高。 清蕴表示无事,注意到来人一身近似夜行衣的装扮,鼻间还嗅入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颇为熟悉。 眸光微转,她问:“是圆儿吗?” 来人怔住,含糊应了一声。 “听说你母亲病了,着急也是人之常情。”清蕴点了点头,没再问话,直接和白兰转身离去。 第4章 王令娴割腕自尽了 回朝云榭不久,夜雨就淅淅沥沥落了下来,清蕴梳洗过后很快上榻歇息。 今晚轮到白兰守夜,离开前,白芷随口问了句,“厨房的圆儿你认识吗?” “当然。”白兰笑着回答,“你有事找她么?她前几天回老家去了,要过阵子才回来。” 白芷嗯一声,说没什么,心里有了猜测。她以前也碰到过大晚上偷偷溜出去的人,不是出去赌钱,就是私会情郎,还有偷偷拿东西出去倒卖的。 总之和她们没关系,还是不告诉姑娘,省得她知道了自责。 **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两天,除去请安外,清蕴都没怎么踏出过院子,难得懒怠地歪在美人靠上,临窗翻着一堆纸张。 奉秦夫人命令,刘妈妈找了好些少年郎,囊括之人极多,从寒门学子到世家子,应有尽有。慢慢看过去,很有种皇帝选秀的感觉。 白兰挑开卷帘时,就见到自家姑娘把纸张一摊,盖在脸上的模样,不由露出笑容。 没打搅她,轻手轻脚地进去添茶,越靠近胡床,一股幽香就越发明显。 她们姑娘擅长调香,但甚少用,这清幽的香气是源于博古架上那盆墨兰。寒露节气刚过,墨兰仍是盛放景象,给雪洞般的屋子添了丝生气。 屋内的陈设布置上,白芷总不能理解主子。院子里花团锦簇,闺房内却冷冷清清,她那小小住处都常放些喜爱的摆件玩意,这儿瞧着竟连一件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每回只有瞧见姑娘后,才能真切感到这是女孩儿的住处。 “白兰。”清蕴声音从纸下传来,“陈危这两天来过吗?” 第5章 “没,他神出鬼没的,这两天我也没瞧见。”提到这个,白兰有了话,“陈危这个木头,戴管家想让他接管账房,不肯。三公子想让他在身边伺候读书罢,也不愿,只在府里感谢打杂的活儿,也没个正经名头。要不是他和陈管家的关系,恐怕都要被人忘了。唯独听姑娘您的话,随叫随到,若是姑娘愿意说两句,说不定他就听劝了。” “人各有志,他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好插手。” 说曹操,曹操便到。话才落地,白芷就隔帘说陈危在外边等着,允他进门后,他直接大跨步走到清蕴身边,带来一个令人极为震惊的消息。 王令娴割腕自尽了。 捏着纸张久久没动,清蕴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子时。”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忙罢。” 陈危离开后,清蕴仍躺在椅上,眼中有些疑惑。 依她对王令娴的了解,她应该是绝无可能自尽的,既不会生出这种想法,也没有这个胆子。 是受了刺激,还是其他原因? 她没有困惑太久,因为半个时辰后,秦夫人那边就传话让她去竹院,特意嘱咐她只身去即可。 清蕴从善如流,被请到竹院外屋时,秦夫人、大舅舅王维章、郑氏以及王宗赫都在其中,个个沉着脸。 “猗猗。”见了她,秦夫人神色稍缓,“这样冷,怎么不多穿些?” “已经很多了。”清蕴含笑握住她手,示意自己暖得很,被秦夫人唤到身边坐下,完全没提为何叫她到这儿来。 秦夫人的爱护之意溢于言表,王维章不得不轻咳一声,“清蕴,请你来是有一事相问。” “大舅舅请问,但凡我清楚的,一定知无不言。” 坦然的态度让王维章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在他眼中,外甥女清蕴是再令人放心不过的孩子。孝顺、端庄、知礼,待人大方和善,谁见了不夸?她万不可能做出帮表姐和外人传私情的事,如果知道了,也会第一个劝阻,更不会瞒着他们这些长辈。 斟酌语句后,王维章尽量言简意赅把王令娴割腕自尽、进而被他们发现根本没病的事说出。 他也是盘问过妻子郑氏、何妈妈、素桃等人,才大致清楚了前因后果,惊怒无比。惊于乖巧懂事的女儿会和人生出私情,怒在这么大的事妻子居然瞒他,所以昨夜夫妻俩就已大吵了一架。 令娴因发现及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左手筋络受伤,从此以后都不能再提重物,遇阴冷天气还容易酸疼,让他们心痛不已。 最为关键的是,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让女儿豁出性命的小子到底是谁! 妻子第一个怀疑清蕴,觉得她和令娴关系好,肯定知晓内情,说不定还会从中帮忙。王维章不这么想,可也不愿放过任何一丝探明真相的机会。 随着他的讲述,清蕴露出惊讶之色,许久道:“所以舅舅是想问我,是否能猜出此人身份?” 王维章颔首,看着清蕴凝眉思索,“这些我确实不清楚,之前也没看出任何征兆,若是我再仔细些,也许能有发现。不过……大姐姐很少出门,赴宴也都是和长辈们一同,倒是有几个交好的姑娘,也许可以看看她们家中是否有适龄的兄弟?” 这种推测,王维章已经想到,并一一否定了,夫人早就查清楚和那几家无关。 他作为大理寺卿,常年做的都是查案的活儿,自认早练就一双鹰目,甚少有人能够当他的面说谎,稍一观察清蕴神情,就知道外甥女没有说谎,她对这些确实毫不知情。 可笑他们这些长辈,竟在这儿把孩子当犯人般审问。 “三哥在国子监的同窗呢?他们偶尔也会来家中做客。” “不是他们。”回答的人是王宗赫。 又问了几句,正当王维章觉得得不出结果,要让人回去时,郑氏猛地扑去握住清蕴双臂,长甲几乎陷进衣衫,“你肯定知道罢,不然令娴装疯时为何也只要你陪?你们商量过什么,那人到底是谁?你莫不是对我怀恨在心,故意不说?她可是你姐姐,你难道不知这样是害她么!” “夫人/郑静!”王维章和秦夫人的喝声同时响起。 王宗赫也迅速起身,在看到王维章上前握住郑氏的手时停下。 秦夫人怒极,没想到儿媳到这个地步还要怀疑清蕴。 当初郑氏刚嫁来时,就和未出阁的女儿不对付,俩人常常争锋拗气,互不服输。本以为这种较量在女儿远嫁后能消停下来,可郑氏竟把恩怨延到了下一代,常拿清蕴和令娴作比较。 无论外貌还是才情,清蕴远胜令娴,曾在宴会上传出名声,郑氏觉得是她夺了令娴风头,暗暗挤兑许久,后来清蕴就甚少去诗会、文会之流了。她若是给清蕴挑了什么衣裳首饰,郑氏也定要给令娴选一套更贵重的。诸如此类的事,不胜枚举。 最过分的是,去年定王将去封地戍边,一位宗亲欲帮他解决终身大事,找上了老大,问王家是否有适龄姑娘。 令娴自幼不喜打打杀杀,瞧见刀剑就腿软,连骑马都不敢,而清蕴幼年曾随父戍守边城,颇擅骑射,适合得多,老大自然而然为其举荐清蕴。 这事他们都是知道的,当时还有些不舍,想先让清蕴看看。 可郑氏呢,她认定这是老大不疼亲女、偏疼外甥女,竟在宗亲派人上门时,当着媒人的面贬损清蕴,还安排好些下人做戏,成功搅黄了这门亲事。 不仅如此,在议亲失败后,还故意给清蕴介绍外家远亲,一个矮胖如瓜的商家子! 她听闻后简直怒极,直接把人轰出门,狠狠罚了顿郑氏。从那以后郑氏收敛许多,眼见和清蕴也慢慢亲近起来,还当儿媳是有所悔悟,原来一直就没变过。 “你这个当娘的都没发现,清蕴能知道什么。”秦夫人冷声。 郑氏犹不相信,争执之际,里屋的门忽然开了,脸色惨白的王令娴站在那儿。 仅着单薄里衣,宛如一缕幽魂静静看着他们。 “娘。”她嘶哑出声,“你别问了,这事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 她唇畔露出一丝讥笑,“至于为何总找清蕴,大概是因为,不想和你说话罢。” 郑氏如遭雷击。 王令娴视线轻飘飘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清蕴身上。 “清蕴,有空陪陪我吗?” 轻轻颔首,朝其余人递去让他们安心的眼神,清蕴随表姐进房。 阴雨天到处都是昏沉沉的,屋子里燃了许多烛火,置了炭盆,把每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即便下人们简单清理过,从被角、床沿、地面的星点痕迹还是能看出当时的惨烈。王令娴割腕时对自己当真没留情面,可见决心之坚。 她失血过多,这会子人还有些恍惚,回榻后坐在那儿许久没说话。想起表妹还在房里后,忙转过头。 清蕴坐在床侧,正垂眸看她搁置在小桌上的一本书,烛光映照出美好的侧颜,温柔一如往昔。 “猗猗,你怎么……不问我?” “我不知大姐姐想不想说。” 王令娴苦笑,不管她想不想说,也都知道了,于是缓缓道:“我以为娘会逼问我,谁知,他们竟去审问你,叫你平白受罪了。” “说几句话的事,没什么。”清蕴视线停留在书中,其中一页明显被反复看过,纸张略微泛卷,讲的是项王、宋义之事。 当初楚军奉令救赵,宋义见秦军正与赵军交战,迟迟不肯出兵,是项王果断斩杀宋义,大军才终于前行。也是他出手凿破所有船只釜器,不给将士退路,才能大败秦军。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王令娴的房中此前从未有过这类史书,对这些也没兴趣。 清蕴把它拿了起来,轻轻摩挲。 “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忽然出声,“是那位教的吗?” 王令娴神色微变,没料到她这么敏锐,一时抿唇不知怎么说。 “大姐姐不必提防我,我不会打探那人是谁。” 相较于长辈,王令娴确实更信任这位年纪相近的表妹,也愿意说些心里话,踟蹰了下,“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傻?” 两天前的夜晚,她偷偷让没受到看管的素荷帮她到书局传话,那儿是她和周郎常见面的地方。素荷回来后带了这本书,关于项王宋义这页被折起,她看了许久,终于明白其中意思。 当然犹豫过,可母亲的强势更令她厌恶,她想要打破母亲的桎梏,为此不惜付出一切。 “我只觉得,大姐姐很有勇气和决心。”清蕴柔声,“若能达成所愿,没有傻不傻,只有值不值得,你认为呢?” 王令娴心头微震,抬头对视而去,看见清蕴眸光温和,竟真的在赞许她,令她翻涌的情绪也跟着奇异般的平复下来。 “值不值得,其实我也不知道。”王令娴喃喃。 她喜爱周郎吗?当然是喜爱的。可要说多么了解,才几个月的时间,如何能看穿一个人呢。所以清蕴的问话,她没有答案。 第6章 “我有个方法,不知大姐姐愿不愿意尝试。”清蕴对她晃了晃书。 第5章 王家适龄的女孩儿,不是还有一个么? 两刻钟后,清蕴推门而出,朝望过来的众人点头,“大姐姐很累,刚睡着了,今天最好不要再打搅。” “她可有说那人的身份?” “没有。”清蕴沉吟,“不过我们说定了一事,大姐姐暂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还请舅舅舅母给些耐心。至多一个月,这事就能见分晓。” 王维章思索了下,很快点头,“好,我们先不追问,让她安心养伤。但这段时日她也不能外出,更不能私下和那人见面。” “我知道的舅舅。” 女儿糊涂,清蕴他还是很相信的。这孩子向来沉稳聪慧,凡事都懂得拿捏分寸,应该不会搪塞他们,王维章又说了声好。 郑氏想开口,被丈夫一个冷眼扫来,话到嘴边停住,看着清蕴去了屋外才开口,“那……我也过段时日再去国公府?” 姊妹俩谈心的时候,她被婆婆和丈夫狠骂了番,再加上受女儿的剜心之言刺激,这会儿终于收敛了那咄咄逼人的神态。 “明天一早就去。”秦夫人出声,“继续拖着,你想看令娴再割腕一次不成?” 郑氏嗫嚅,“若是令娴想通了,这桩亲事有哪里不好?” “蠢妇!”王维章低斥,“你可知国公府这些年寻了多少名医奇药?早有传言说齐国公世子命数微薄,难以活过而立,你想让令娴嫁过去守寡不成!” 他和齐国公世子同在朝为官,知道这位世子时常告假休养,翰林院编修这样轻松的文职都支撑不住,可见身体孱弱。难以活过而立的话,其实也是道听途说,但不说得严重夸张些,就无法打消妻子的念想。 郑氏瞪大眼,果然不说话了。 “但凡你议这门亲之前和我多说两句,都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王维章厌恶地看她,“好在没交换庚帖,赶紧上门说清楚。大长公主可不容易糊弄,你最好想个不容回绝的说辞。” 他们争吵时,清蕴就在外边廊下等候,王宗赫伴在身旁,间或有三两字眼传入耳中,都听得不怎么清楚。 但王宗赫何等敏锐,从几个词中就猜到他们在说什么,也推断出了妹妹割腕自尽的另一个原因,眸色沉沉。 在听到里面又接着提起清蕴时,王宗赫余光凝在清蕴脸上,发觉她神情恬淡、毫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大约一刻钟后,房门打开,三位长辈走了出来。 “走罢,猗猗。”秦夫人出声。 清蕴点头,这场闹哄哄的戏总算要散场了。 临走前,秦夫人瞥了眼儿媳。她刚对郑氏下了禁足令,并收回管家权,让她去过国公府后,就在家好好照顾王令娴,不必再管其他。 既是要管教郑氏,也是为清蕴出气。 王令娴割腕一事刚发生时,秦夫人就没想把外孙女牵扯进去,毕竟怎么想都和她毫无关系,是郑氏执意要把人叫来。结果兜兜转转,果真叫清蕴受了委屈。 所以刚出竹院没两步,秦夫人就道:“你大舅母喜欢争强好胜,心眼又小,之前那些话别当真,都是她一家之言,我们从没这么想过。你的心性,阿嬷再清楚不过。” “嗯。”清蕴扶着她,语调一如往常,“大舅母也是爱女心切。” 体贴模样叫秦夫人内心叹气,这孩子灵秀聪慧,就是待人太宽和了,总叫她觉得容易受欺负,真不知怎么护着才好。 “过刚易折,过柔则靡,刚柔并济才好立足。长辈虽要敬重,也不能任其摆布,知道吗?” 清蕴唇畔弯弯,答知道了,叫秦夫人不放心地提点好些话,直到路口才停住,“我还有些事,你先回屋歇着罢。若是你大舅母那儿再找,不必去,只管叫她来见我。” “好。” 拜别长辈,清蕴转道去厨房,探望了下汤婶刚病愈的小孙女,丝毫没被刚才的事影响心情。 因去年那件事,家中好些人为她鸣不平,觉得她这些年在大舅母这儿受了委屈。但在她看来,郑氏并没有那么惹人厌恶,相反,还很好用。 她对定王毫无兴趣,却不好亲自出面拒绝。所幸郑氏见不得她胜过王令娴,稍微被煽风点火,就出手搅黄了议亲,极是干脆。 至于那些明里暗里的比较,她从未放在心上,毕竟郑氏那些手段实在不值一提,反而让她在府中立足省了不少功夫。 ** 因消息封锁及时,竹院的半夜惊变甚少流传出去,连二房那边都不知道王令娴自尽一事,王家得以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 但郑氏翌日要去拜访齐国公府时,内心就很难平静了。 坐在马车上,她一直惴惴不安地思索要如何和那位殿下解释。 论关系,她和镇国大长公主以前算得上亲近,二人是幼时好友,玩笑般成了结义姊妹。可惜随着年岁渐长,联系就淡了下来。等大长公主亲自领兵平乱,得封“镇国”二字后,争相讨好她的人如过江之鲫,难以找到接近的机会。更别说如今她和齐国公都手握兵权,长女又在宫中为妃,国公府可谓翻云覆雨、权势滔天。 若非半年前在光明寺的意外相遇,直到现在她也难和人说上话。 所以一得知大长公主有意为世子择妻,郑氏就对这件事上了心,仔细打探过世子情况,觉得除了体弱些再没什么可挑剔的,便主动透露出结亲的意思。 当时大长公主笑盈盈看她,问是否当真,她斩钉截铁,才得殿下欣然应允。 如今也是她出尔反尔,可见要遭受怎样的怒火。 郑氏忍不住想,怪不得大长公主要那样问她,原来世子竟是那样的状况。 如此说来,殿下也隐瞒在先,自己算不得十分理亏罢。 她在内心给自己鼓足了劲,刚在厅前落座喝了口茶,就见傲气凌人的大长公主携众仆婢入内,那股气势顿时一泄千里。 慢慢吞吞地把想好的理由说出,郑氏硬着头皮道:“小女承蒙殿下抬爱,可惜身子不争气,一场高烧反反复复,如今竟是得了喘疾。大夫说必须要静养,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既如此,怎好耽误世子的终身大事。” “外头的赤脚大夫能有几分本事?明儿叫宫里太医去瞧瞧。”大长公主不以为意,“要怎么治,需什么药,尽管找我便是。” “不敢劳烦殿下,先前已请了宫中太医。”郑氏做出愁闷模样,“若非有了定论,也不敢来说这些话,实在是……天意弄人,两家无缘呐。” 定定看着对面,大长公主突然一笑,激得郑氏心头也猛一跳。 “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既然令娴身体不好,我当然不会强求,只是……”她道,“文英,早先若非你说想借儿女亲事延续你我闺中情谊,我也不会拒了宝真郡主那边,如今宝真郡主已经和人定亲,你这边又出状况。大师说过,世子半年内必须娶妻,现在我去哪儿再找个好儿媳?” 郑氏讷讷说京中有众多闺秀,世子不愁无妻,还表示要送上厚礼弥补。 大长公主却道: “你们王家适龄的女孩儿,不是还有一个么?已故陆大将军之女,听说她也尚未议亲。” “这……”郑氏尴尬道:“我不过是她舅母,哪儿做得了这孩子的主。别说家里两位长辈,听说陆家那边也正准备给她说亲呢。” “那不是正好,谁能比得过齐国公府?” 接着又说了些话,大意是两家人同在官场上走动,总有打交道的时候,闹得难看就不美了。表面和气,实则有些威胁的意味。 强势得不容人拒绝,可郑氏哪儿敢应下,陆清蕴是婆婆的心头宝,如今又得知世子寿数不长,更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她忧心忡忡地回到家中,把大长公主的话原原本本传到,果不其然遭到反对。 “决不行。”秦夫人斩钉截铁,先前拨得哔啵作响的佛珠被拍在红木方桌上,“我们王家的姑娘任他挑选不成,姊妹交替着议亲?” 王维章也道:“国公府再势大,也没有强娶的说法。我们为陛下办事,凭的是本事和忠心,任他们使那些手段,还能威胁我们不成?” 郑氏不敢接话,此事因她而起。若非她受定王一事刺激,铆足了劲想给令娴定个家世门第都出众的世家子,也不会引出这些麻烦。 好在家里人知道迁怒她无用,紧要的是拒绝这莫名其妙的提亲。 “你明日再去登门,带几箱厚礼,就说清蕴已经和人定亲,只能辜负殿下美意。” 秦夫人一锤定音,不容儿媳再说,把人赶出了屋。 第6章 天意使然 秦夫人拒绝了大长公主的提议,也没有和清蕴提过这事,只抓紧时间为她挑选郎君。 所以清蕴这段时间除去探望王令娴,就是不停翻看外祖母拿来的册子,很有些皇帝选妃的感觉。 第7章 眼看陆家人进京的日子愈近,她依旧是不紧不慢,沉静自如,养气功夫极好。 如此大约半月后,郑氏难得主动来看她。 “猗猗。”她恢复了体贴模样,唤得极为亲热,“才给盈盈做了份梅花焦,想起你也爱吃,我就带了份来。” “多谢舅母。”清蕴吩咐人上茶,两人说过几句寒暄的话,郑氏围着她面前的琴看了两圈,“猗猗爱琴?你大舅舅那儿有把琴叫独幽,听说是名琴,反正他放在那儿不怎么用,干脆取来给你罢。” 清蕴笑着先道谢,然后说:“大舅舅也是爱琴之人,君子不夺人所好。” “爱琴又如何?他马上就要去别处任职了,那把琴又不能随时带在身边。” “大舅舅要走了?” “是啊。”郑氏道,“他惹怒了陛下,要被外放到海南那等蛮夷之地去任知府,说是做出功绩才让归京。” 说着说着,止不住得失落,“他又不愿带上我们,这一去,何时才能再相见啊——” 海南?这几乎等同于放逐了。 清蕴讶异,“大舅舅办差向来细致妥帖,怎么会惹陛下生这样大的气?外祖父没有求情吗?” “你外祖父的性子还不知道么,只说这是陛下对你大舅舅的历练,根本没想插手。”郑氏幽幽道,“我请了其他说得上话的人帮忙,也无一例外被驳回了。” 清蕴跟着沉默下来,似乎不知如何安慰她。 郑氏却好似开启了话题,自顾自说了下去,“你有所不知,这段时日我们家中很不太平。” “先是朝堂上有人攻讦你外祖父,说他酒后失德,大肆议君,目无法纪。随后又是你舅舅误判了一桩案子,惹得陛下大怒,当朝停了他的职。这不,昨儿又传出风声,说是要把他贬去海南。” “最近我在家里确实隐约听过一点风声,还以为是小事,没想到竟这么严重。” “唉,朝堂的事怎么好对你们说道。” 眼见她目露沉思,郑氏又开口,“其实……我觉得他们并非真出了差错,而是另有原因。” “嗯?” 屏退左右,郑氏斟酌语句把先前齐国公府向她提亲的事说出。隐去前因,只道大长公主听闻她的美名,意图为世子求娶,却被家中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殿下素来傲气,可能是不满我们拒绝亲事,故意为难王家。”郑氏试探地问清蕴,“你觉得呢,猗猗?” “朝堂争斗牵系甚大,其中利益错综复杂,不一定只是为这件事。”清蕴笑了笑,“舅母应是想多了,我还不至于有如此能耐。” 郑氏有些着急,“那我问你,若是这桩婚事再摆在面前,你会应下吗?” “这并非我应不应的问题。”清蕴摇头道,“外祖母已经为我选定人家,准备同人说好后就择日交换庚帖,一女如何许两家?” “……是谁?!”郑氏大惊,她还当那是婆婆的推辞。 “是佥都御史夏宁夏大人府上的公子。” “你已见过此人了?” “还未。” 郑氏放下心来,“佥都御史如何比得上齐国公?国公爷和殿下皆是位高权重,但凡国公府的人,哪个不被高看一眼?世子如今虽然名声不显,但你还记得三年前科举时他在金銮殿上一鸣惊人之事吗?陛下亲口夸赞他有济世之才。当时好些名门闺秀青睐这位世子,争相想与其结亲。若非当初世子身体尚未大好,怎会拖到今日呢。现今他已经好转许多,再调养一段时日,就能和常人无异了。” 这样夸赞的话,目的未免太明显了。清蕴静静看郑氏,“舅母的意思是,因世子家世才貌更出众,我便要毁约?” “怎么算毁约呢,你和那夏公子又没定什么。舅母知道,你是淡泊之人,向来不追求这些名利。”郑氏道,“可能够选择的话,为何不选个更好的呢?何况、更何况……” 她一跺脚,“猗猗,我同你说实话罢,这些话就是大长公主那边透露出的意思,她打定了主意要你嫁给世子。眼下除去你外祖父和大舅舅,你三哥如今在国子监也处处不顺,或许过不久,家中其他人也要受牵连。国公府势大,李贵妃又深受陛下宠爱,你难道真忍心仅因一门亲事,就叫我们家破人亡么?不过是考虑考虑,并非直接定下,若是能有个妥当的理由回绝,也许那边便不气了。” 事情其实没这么严重,但郑氏知道未出阁的姑娘家不经吓,故意把事态说得夸张些,好歹先把人哄答应这一步再说。 凭她作为长辈的切切恳求和话语中透露的意思,清蕴似乎被说动了,“此事并非我一人能够决断,您得先和外祖母商量。” “只要你同意,我立马就去同母亲说。” 清蕴思索许久,最终点头。郑氏心头那块巨石终于落下,整个人都轻快许多,“那我现在就去。” 她一刻也不愿耽搁,步履匆匆地出了朝云榭。 在她身后,清蕴继续慢慢练琴,清泉激石声不绝于耳。 她当然知道王家形势并没有那么严峻,也清楚郑氏私心。 不过这桩婚事演变成今日情形,对她而言算不上意外,甚至等的就是这一刻。镇国大长公主的行事作风都有迹可循,再加上她信重法显禅师,而法显是个表面德高望重、淡泊名利,实则极其贪财的假高僧,有些事就有了暗地筹谋的余地。 到如今,一切正在往她预期的方向前行。 ** 夏家公子是这两天秦夫人才看中且有意定下的。 佥都御史官职说不上高,也决计不低了,加上夏家家风好、有不纳妾的习俗,让秦夫人十分满意。她旁敲侧击一番,听说夏家幼子两年前曾在宴会上见过清蕴,自此一见倾心,更是高兴,所以想促成这桩婚事。 郑氏这会子来提齐国公府,当场被她狠骂了顿,“老大办事不谨慎被人抓了错处,你非觉得是那边使绊子。官场上的事,什么时候要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去维系了?” “娘,您先别气,我也是替清蕴着想。世子寿数的问题,殿下那边金口玉言,说经过这些年调养,已好了许多,绝不会欺骗我们。哪个姑娘不想嫁更好的郎君?清蕴既然能答应考虑,心底也是意动的。”到了秦夫人这儿,郑氏又是一套说法,“听说陆家那边也盯着清蕴的婚事呢,难道他们还有本事越过国公府不成?” 但无论她怎么舌绽莲花,在秦夫人这儿都没什么用。 真正让秦夫人惊讶的是清蕴竟会答应,不由想,她把夏三夸得绝无仅有,这孩子都还是寻常模样,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应下郑氏,到底是被诓骗了,还是确实对齐国公世子有意? 左思右想,秦夫人不知如何是好,便在王贞归府后提起了这事。 清蕴的外祖父王贞官拜礼部尚书,称得上位高权重,但他奉行以和为贵,从不摆官架子,对家人、同僚、百姓都是一副随和模样,甚少与人生龃龉。有人道他整日笑眯眯的,像个滑不溜的老狐狸。即使这段时间在朝堂上履遭针对,他面上依旧平和,看不出半点急躁。 听完秦夫人带有明显倾向性的话,王贞抚须,“这阵子齐国公心情大好,偶尔会带世子赴宴。我观其虽不健硕,但也无沉疴之态,许是确实大好了。” “如此,你也赞成?”秦夫人狐疑,“你莫不是也认为朝堂上那些事和这有关,准备拿清蕴消灾?” “夫人未免把我想得太无用了。”王贞失笑,“如今朝堂由柳阁老、齐国公、司礼监分权而治,以我和老大不偏不倚的作风,遇到这些事并不稀奇。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同李世子打过几回交道,他担得起君子二字,可为佳婿。” 还道:“夫人,猗猗已经十六,你既信她能独自掌管好几家商铺,为何不信她有自己的择婿之道?长辈的拳拳爱护之心,不一定是孩子们所想。郑氏才犯过的错,你莫非也要效仿?” 这话真正戳中秦夫人的心,犹豫了半日,还是把清蕴唤过来一问。 “你大舅母把话儿都说给我听了。”秦夫人道,“你和阿嬷说心里话,到底是被她那些话吓着了,还是真想要这门亲事?不要夏家了?” 清蕴起先没说话。 秦夫人也没逼问,接道:“官场上起起伏伏都是常有的事,当初你外祖父因触怒先帝被贬谪出京,也是在外待了五六年才回。哪儿有一帆风顺的仕途,和你没什么关系。还有……” 她觉得这话不大好对小辈说,又不得不叫外孙女晓得其中利害,“你有所不知,那世子……恐怕于子嗣一道也是艰难。即便他寿数没问题,也不是良配。” 清蕴听罢似乎也有些惊讶,沉思良久,“阿嬷,那这桩婚事就更适合我了。” 秦夫人大为不解,若为人妇,无子嗣傍身该是多么艰难,这孩子不可能不清楚。 “有一事,我一直不曾告诉您。” 第8章 “嗯?”秦夫人倾身。 “小时候和爹娘戍边时,我曾受过伤。”她轻声讲述,“当时以为小伤,爹娘都没在意,痊愈后却留下畏寒的小毛病。直到回了江苏,有位擅诊女脉的大夫为我看过,令我要好生调养,不然会于生育有碍。” “本在用药调理,爹娘却相继离世,弟弟也……刚被接来王家的两年,我无心想这些。记起后再找大夫一看,大夫说,已是十分困难了。” 秦夫人完全怔住,几乎要站起来,“你这孩子……这样大的事竟也不说?哪儿有大夫能比得上太医院圣手,我这就去请专攻女科的太医来……” “我私下寻的,就是一位刚致仕的老太医。” 秦夫人久久无言,不只是为外孙女可能失去了为人母的机会,更是心疼她年幼时受过的病痛,以及在王家的小心翼翼,竟连这种事都不开口。 她突然想起,其实清蕴刚来王家时,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进退有度。 那会儿这孩子很要强,女红、骑射、诗书、文章,无论什么都努力学,样样都要拔尖,似乎想向她们证明,好得长辈们喜爱,不被抛下。后来她因过于出众被暗地排挤,又逐渐明白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于是慢慢学会了中庸之道,不争不抢,待所有人都温柔和善。就像她外祖父教的那般,静水深流、蓄势在内。 清蕴做得极好,连她这个外祖母都几乎要认为,清蕴一开始就是这讨人喜欢的模样。却忘了她作为寄居王家的表姑娘,心底必然会有难以融入其中的排斥感,以及寄人篱下的疏远。 再有这样的硬伤,怪不得她在择婿之事上,一直表现得兴趣缺缺。 秦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清蕴却风轻云淡,“我一直不知该怎么和您说这事,也不好辜负您的好意。最初应下舅母的请求,确实是想为家中解燃眉之急,如今听您这么说,只觉天意使然。依世子状况,国公府定不会强求子嗣,于我岂不正好?” “更何况,齐国公府确实势大,和他们结亲总归是利大于弊。”清蕴说着,忽而一笑,“说起来我其实占尽便宜,并没有您想得那么委屈。” 秦夫人不这么想,在她看来,清蕴会考虑这桩婚事,完全是因郑氏扯出的这些纷端。说什么占便宜的话,恐怕是不想让家里惹麻烦。 “结亲不只是两家事,也是夫妻二人之间的事,以后你们要日日夜夜相处,无论如何不能马虎。你和齐国公世子先见一面,合了眼缘,再谈其他。” ** 秋阳弄光影,忽吐半院红。1 如此好天气,在窗畔支一张胡床,摆上茶灶、釜器、木炭等物,把茶饼先炙烤一遍,再碾成细末,以乳泉煎煮,待三沸后舀出茶汤。这样集天时地利人和煮出的茶,即便是寻常寿眉也别有一番滋味。 藏翠自幼跟随世子,见识过不知多少奇珍异宝,品尝过无数佳茗,在捧着手中这杯茶时仍忍不住感叹,“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说的就是世子爷煮的这壶茶。喝下去真叫人通体舒畅,耳清目明啊。” 坐在胡床前的青年仍在往茶壶内添加薄荷、盐等物,任它们由小火烘焙,动作不紧不慢,看着随意但极有条理。 他穿了身素色道袍,长垂及履,宽袖拂膝,本就挺拔修长的身形愈显清逸飘然,听得这明显的恭维时莞尔一笑,恰如清风朗月入怀,“喜欢就多喝些。” “藉香不在,我自然要多喝几杯,等他回来要嫉妒得很。”藏翠把杯中茶一饮而尽,“可惜世子爷喜欢煮茶,却不能喝。来日等您身子好了不用再吃药,可得好好品尝。” 李秉真未置一词,自从五岁那年突遭恶疾后,他常年累病在身,几乎都是在服药和针灸中度过,早就忘了康健的滋味。所幸还能寻得一二兴趣,在忍受病痛之际,尚能有丝慰藉。 “品尝什么?”人未至,大长公主声先到。她几步从八角门穿过,珠翠缠身、华服迤地,风风火火的模样。 藏翠立刻起身,恭敬称“殿下”,解释道:“是世子煮的一壶寿眉。” 镇国大长公主挑眉,示意他倒一杯,随即转向儿子,“安儿,王家那边已经应下,想安排你和陆姑娘见一面。” 她把王家的话大致说了遍,李秉真立即听出其意,“这似乎不是直接答应婚事。” “那有什么?”大长公主满不在意,“但凡见了面,还会有姑娘不想嫁给你?若非法显大师以紫微斗数测算,算得你宜娶辛酉、壬戌年出生,五行属水的女子,我也不会直接定下她。有这份运气,他们该感恩戴德才是。” 对于母亲的作风,李秉真早有预料,也心知她必然使了手段,不然此前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王家不会这么快改口风。 说起成婚,他自己当然是反对的。早在还未及冠时,就有太医私底下说他活不过而立。经年下来,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越发清楚,也早有心理准备,不想耽误任何一位姑娘。 许是这两年身体稍微好转让母亲产生错觉,以为他将要彻底痊愈,竟动了给他娶妻的念头。 他不想拉旁人下水,这些心思却不会在爱子心切的大长公主面前流露,只微微颔首,“那就见见罢。” 第7章 至少今日见面,我对世子并不失望 “姑娘,咱们走边上,人少。” 霜降节气已至,石经山上仍绿荫如盖,笼住了朝阳的温度,使寒意更甚,但登山前往光明寺参拜的百姓还是络绎不绝。 白芷陈危一左一右护着清蕴,可以看见有好些虔诚的香客正在长阶上三步一叩、五步一拜。 光明寺能求姻缘,可到底不是姻缘寺,白芷不懂,为何两家要选在此地让姑娘和世子见面。累这一遭,还不如找个茶楼。 清蕴骑射功夫好,体力比寻常闺阁女孩儿要好些,三百级石阶后,只是气息微微不匀。白芷和她差不多,陈危就更无异样了,拾阶时如履平地。 站在原地休息片刻,清蕴先去主庙拜了拜,奉上香火钱,瞧见几支求签筒时,视线略作停留。 陈危一直在注意她,见状直接把月老灵签筒拿了过来。 她想了想,“再拿个签筒,干脆都求一签罢。” 随着一阵摇晃,三个人的签文很快依次摆在面前。 清蕴是难得的长签文,上书【自剪芭蕉写佛经,金莲无复印中庭。清风明月长相忆,玉管朱弦可要听,多病不胜衣更薄,宿妆犹在酒初醒。卫星年违别成何事,卧看牵牛织女星。】1 白芷和陈危则分别是【盈虚消息总天时自此君当百事宜】和【谁知苍龙下九权女子当年嫁二夫自是一弓架二箭恐教龙马不安居】 他们二人中,前者算得上绝顶好签,后者就很一般了,和清蕴的签文有些相似,带着那么一丝谶言的感觉。 认真看了许久,清蕴笑笑,“签文如何解,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凭心参悟即可,不必尽信。” 说完没再停留,抬步跟上引路的小沙弥。 光明寺和皇室关系密切,先帝曾在这清修过一段时日,大长公主这两年也成了频繁来此的香客。当今对佛教之流没那么推崇,依旧把这里作为举行大典的地方之一。 越过前几座庙宇,后方大都是高僧清修之地,只有一些身份贵重的香客才能进入。 站在半山腰俯瞰,天际云蒸霞蔚,足下群峰环绕,正是一副叠翠流金的美景,引人目光流连。 小沙弥说这是他们每日做早课、诵经的地方,再指向不远处的一片房屋,那是香客们修行、居住的场所,齐国公府在这儿有一间常留的厢房,他要带他们去的就是那儿。 尚未走近,就能瞧见有青年守在门外,一身武者打扮,着赭色竖褐,腰佩长刀,见了他们颔首,“可是陆姑娘?在下是世子贴身护卫,藉香。” 陈危代作应答,藉香道:“世子在屋内等候,请陆姑娘独自入内。” 与外男相见,纵然这是家中安排,身边人也不可能让清蕴孤身和对方打交道,陈危和白芷立刻出声反对。藉香纹丝不动,面无表情道:“世子吩咐如此,其他人不得打扰。” 瞧他气势,似乎表示如果不听从,下一刻就会拔刀。 陈危双目沉下,绕过他就要上前开门,藉香眼也不抬地拿刀鞘阻挡,却见陈危伸掌握住木鞘,稍一用力,鞘身竟立刻有松散迹象。藉香心惊于此人气力之大,险些叫自己脱手,准备再使巧劲。 “陈危。”清蕴出声,“我进去,你们先在外等等。” 白芷从来不质疑她的决定,噢一声走到旁边。陈危则继续和藉香对峙了会儿才松手,低声道:“我就在门外。” 他心中对这位世子印象已极差,倚仗国公府威势,称得上目中无人。 对他们投去安抚目光,清蕴推开木门。 寺庙厢房布局大都简朴,陈设寥寥无几,除桌椅睡榻,也只有窗牗框住的一片山林可称清幽。 第9章 那处摆了张方木桌,上设棋盘,一眼望去,先望见的是衮着祥云纹的宽大衣袖,其下露出修长手指,正朝盘上落子。 光论这坐在窗畔的身影,已算得上浊世佳公子。美玉作冠,华袍披身,坐姿亦是挺拔,从中足以窥出世家子弟的优雅气度。但客人已到来,他却只简单说一句“坐罢”,头也不曾回,立刻便展现出一种令人难言的冷漠和傲慢。 清蕴不曾气恼,从善如流地坐下,旁边摆了几本书,是诗词、地方志、话本之流,一一掠过,视线最后停留在那盘棋上。 下棋这件事,可作博弈,可作娱乐,是门不错的消遣。高手间对弈往往十分胶着,很耗费精力,像这种黑白分明的局面,只算得上自娱自乐。 没过多久,这位世子就好似体力不支般轻咳两声,把棋盘一扫,回过头来,让人看清了他的脸。 眉、眼、鼻、唇无一不端正,组成一张占尽风流的面孔,兼具英气、贵气,极富魅力。但他脸和唇又极为苍白,身体半倚着靠背,眼睫低垂,仿佛光坐在这儿就耗费了极大的精力。 “陆姑娘。”他漫不经心地示意清蕴到窗前入座,顺手给她斟了杯茶,“两家商议的事,你应当都清楚了。” “如果世子指的是今日相见的前因,我确实知晓一二。”清蕴微微颔首。 李秉真看去,只见她双眸明净,气质轻盈,丝毫没有表现出被人怠慢的不悦,足见心性卓越。 如果在仲春宴上,像她这样清灵雅致的名门闺秀,定会被众多少年郎君追捧,而不是在此地和一位年长她七岁、疾病缠身的男子谈论终身大事。 他愈发冷淡,刚想开口,忽被一阵猛烈的咳意打断,不得不以袖掩唇。 一阵剧烈咳嗽后,捂嘴的帕子已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李秉真习以为常,徐徐收起软帕,掏出一丸药服用,又咳了好片刻才停歇,完全是重疾在身、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我沉疴在身,常年如此,已习惯了,你莫要被吓着。” “不会。”清蕴道,“我听人说,咳是因为体内积有郁气,身体在排瘀通堵,能咳出血来,成效应当更上一层。” 不意她如此从容,李秉真疑心自己听错了,却见清蕴安然如常。 很快敛去情绪,他道:“如此便好,既然陆姑娘不惧这些,有些话我就要坦诚相待。” “世子请说。” “我生来体弱,常年恶疾缠身,太医也曾断定寿数不长。只是家中长辈不愿我一直孤身一人,才动了为我娶妻的念头。我不忍拂长辈好意,但本人对娶妻之事,实则毫无兴趣。” “且我习惯独处,不喜与外人来往,若你我成婚,住处就分左右两院,互不打扰,有事可令下人传话。长辈那边问起,我自有说辞。” 清蕴“哦?”了一声,似有好奇,轻声问,“洞房那日呢?” “……我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 这几个字,李秉真说得尤其慢,似乎是才想到的话。 但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嫁过去,不仅要守活寡,还可能很快成为真正的寡妇,且丈夫对你根本不会有任何感情。寻常女孩儿听到这些,早就起身离去,清蕴想了想,竟点头道:“如此正好。” 李秉真顿在那儿。 “实不相瞒,我和世子一直有同样想法,总不知若是成婚,要如何与人相处,没想到今日竟能碰到志同道合之人。”说完这句话,清蕴继而一笑,“世子放心,若你不幸英年早逝,在找到下位合心意的人之前,我不会轻易改嫁。” 李秉真:“……” 久久无言,见他再想不到其他说辞的模样,清蕴终是忍俊不禁。 “世子为推拒一桩婚事,当真煞费苦心。” “先不论世子的君子之风翰林院皆知,稍加打听便能知道。”清蕴温声道,“真正傲慢之人,如何会专程为他人再备一壶梅花茶?我进房后,世子便关了小窗,抵去寒风。这座绣墩明显不是光明寺之物,应是专程为我所备。那几本书恐怕也是世子怕我等得烦闷,着人特意摆放。” 停顿几息,指向那方手帕,“帕上的血迹早已干了。” 她不紧不慢道出破绽,李秉真细思起来,竟是无一处不对,顿时露出无奈笑意,如和煦春风,将坚冰瞬间融化,“陆姑娘真是心细如发。” 他起身朝清蕴深深作揖,“少思无礼,冒犯了陆姑娘,还请姑娘原谅。” 清蕴起身还礼,“世子客气,我早有察觉,称不上冒犯。” 李秉真又笑了声。 起初见陆姑娘,他有瞬间为对方的容色所惊,感叹她的清丽出尘。本以为她和那些养在闺阁、温婉端庄的大家闺秀一样,经不得话激,没想到对方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自己的打算。 他没有为自身感到尴尬,只深深为对方的聪慧敏锐折服。 二人随后正式交换了姓名,李秉真道:“陆姑娘通透至此,更该明白,我说的话虽有夸大,但也是事实居多。国公府这边,我会和长辈说清楚,不会再为难你们。如果王家长辈询问,请你尽管把今日情形说出,不必在意我的声誉,他们斟酌后,定不会再同意这门亲事。” 清蕴没有回答,反问他,“若世子身体无恙,今日见我,认为如何?” 李秉真根本无需思考,就说出了“极好”二字,清蕴微微一笑,“那世子觉得,我该找个怎样的郎君议亲?” 怎样的?李秉真语迟,想不出具体模样,但至少不该是他这般…… “反正不该是世子这样的短寿之人,而是该与人和和美美地共度此生,白头偕老,是吗?” 李秉真眼中流露出认可之意。 “与相爱之人白头偕老,固然是世人所愿。可世子应当也见识过,这世上有多少夫妻是真正的两心相许?到底是共白头,还是渐成怨偶,谁能清楚?”清蕴看着他,“至少今日见面,我对世子并不失望。” “人多薄情,是嫁个表面和睦实则同床异梦的郎君过一辈子,还是找个合心意之人,不论岁月长短地相处,我心中有数。世子不必因寿数对我有愧,若在我们有幸结缘的时日中,世子能够对我一心相许、忠贞不二,于我而言,一年胜百年。” 第8章 开始纳采 藉香目送王家一行人离去,进房时见世子正站在窗边遥望,不知在看山间风景,还是那位陆姑娘的身影。 “藉香。”李秉真出声,“我也许做了个不当之举。” 对于世子之令,藉香从来不问缘由地服从。像今天来光明寺,他明知世子谋算,也很配合地刁难陆姑娘。 一回生二回熟,他还记得上次世子拒绝宝真郡主时,就是故意让女使贴身伺候,作出贪花好色模样,成功把人吓跑的。这回换了个法子,是因为大长公主担心世子故技重施,不许他带女使出门。 如果藏翠在这儿,肯定不会赞同此举,他只会苦口婆心地劝世子听从殿下安排。 这不代表藉香没有自己的想法,就像此刻,他对那位陆姑娘其实很有好感。文雅美丽,风雨不惊,让他不由想,若世子娶妻,也正是这样的女子才相配。 可惜世子一直自称是残病之躯,无心此事。 所以思考了会儿,他说:“世子拒绝太快了。” 无论如何,该多给自己一些机会才是。 李秉真回首,目光奇异,“不,是被说服得太快。” 藉香:“……?” ** 清蕴归家后,和外祖父母长谈了一个下午。和世子见面的细节自然不必交待,她只说:“世子为谦谦君子,我们二人一见如故。” 王贞闻言说了声好,秦夫人看起来有满腹意见,想起先前祖孙俩的谈话,到底应下了。 于是三日后,府里就传出了她将要和齐国公世子成亲的消息。 因为德高望重的云太夫人受齐国公府所托,携礼来王家提亲了。 位高如李、王这样的人家,没有提前说妥的话,决不会这样大张旗鼓。一旦开始纳采,八成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大多数人不知国公府内情,有好些是真心实意为清蕴感到高兴,道陆姑娘仙子面容菩萨心肠,正该配这样的豪门望族。和她不熟的,见了朝云榭的人也要纷纷道贺,反正锦上添花总没错。 唯独清蕴的大舅舅王维章,在发现自己不必再停职待家,又听闻这桩婚事,哪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稍一试探,得知郑氏果然去找了清蕴,当场就大骂郑氏糊涂,说朝堂的事和这毫无关系,不过是大长公主故意借此吓唬她罢了。 发了一通火,王维章抬脚就要去齐国公府,临到门前却正好被父亲撞见。 得知他去意后,王贞笑呵呵把儿子叫到了书房。 父子俩谈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不过王维章出来出后就叫来郑氏,让她把名下的一些铺面、庄子和古器都给外甥女添妆,并对清蕴郑重许诺,若有事,尽可来王家寻他。 第10章 郑氏自知理亏,对于这些安排虽然不舍,但也都老实照做了。 除此之外,二房长辈、京中好友,还有见过她的彭掌柜等人,都表示祝贺。 众人好意,清蕴都一一领受了,并没有因为这门亲事流露出太多情绪。 这桩婚事在外人看来,她一个孤女是有幸得了贵人青睐。在王家人眼中,她受尽委屈。唯独她自己清楚,有些事和天意关系不大,如今这个结果,机缘巧合只占少数,更多的是她步步促成。 如果凡事都凭天意、看运气,她此时此刻也不会站在这儿。 所以清蕴很快定下心来,开始为四月后的婚期做准备。 但忙碌的同时,有件事她一直不曾忘记,在稍微得空后,就来到了竹院探望王令娴。 离那夜过去已有半月,这位表姐瞧着丰润些,不像之前那样瘦骨伶仃,只是双眼依旧憔悴,没什么气力般。 饶是如此,在清蕴到来时,她依旧打起了精神,目中含着止不住的歉意。 “我听说了。”她道,“本想去看你的,可被娘拦住了。她说……这是你自己答应的,是真的吗?” 清蕴嗯一声。 “你真傻。”王令娴露出忧愁神色,“我不喜那桩婚事,不仅是因为周郎,也是听说了那齐国公世子实非良配。你万不该答应的,只要你不愿,祖母一定会护着你。” 她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但从没想过要把这门亲事推给自家姊妹。 “没有大姐姐想的这么糟。”清蕴柔声说,“我与世子见了一面,只觉是位光风霁月的郎君,而非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至于身体弱些,我又不期盼夫婿上马建功名,有何妨呢?” 她说得轻快又简单,王令娴却总觉得表妹在安慰自己,嘴角扯了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模样。 清蕴的目光在她周身转了圈,“那件事如何了?” 她指的,是先前给王令娴用于试探“值不值得”的方法,快一月时间,来往几回,应该能看出迹象了。 王令娴沉默了会儿才回答,“我不知自己感觉是否正确。” “嗯?” “按你的说法,我给周郎传信,说家中同意了我和他的婚事。但从此不会再管我,任我随他去外地赴职也好,或去苏南那边也好,都不会理睬。还说,家中嘱咐我们除去年节,不必再走动。”她缓缓陈述,“这封信后,足足等了半月,周郎才有回信,他说……” “说我不应为此和家中决裂,父母恩情不能忘,血脉亲缘不可割舍。” 王令娴再是因感情一叶障目,也能察觉其中蹊跷。周墨暗示她为了二人情谊,可以破釜沉舟、不顾一切,然而做出这样的事,又怎能不和家人决裂呢?他早该明白,王令娴以自尽要挟家人的刹那,就是选他而弃王家。 有这样的要求,他的目的几乎呼之欲出。 王令娴低声,“他还说这段时间不会扰我,也不会让长辈登门,让我专心和家中重修旧好。” “重修旧好。”清蕴重复着这个词,“看来周探花很孝顺,所以不忍你和长辈闹僵。” 听得这近似讥讽的语气,王令娴看她,“你也觉得,他表里不一、行为有异?” “大姐姐心中已有想法,何必多此一问?” 话落,王令娴心头悬着的巨石终于跟着重重落下。她不笨,非要从表妹这儿得到答案,也是因最后一丝不甘心。 相较日渐式微的周家,王家胜出太多,祖父又是六部堂官之一,他应该很想借王家在京城站稳脚跟罢。原来不是对她,而是对王家。 可她在此前当真没有一点感觉吗?宴会上那么多美丽动人的女孩儿,周郎为何独对她一见钟情,私下各种讨她欢心呢? 所以此刻,她厌恶的是自己的自欺欺人,也厌恶周墨暴露得如此之快,甚至不愿多和她周旋一段时间。 他怂恿她自尽时,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即便她当真死了也无所谓吗? “既然已经试出结果,认清了此人,大姐姐不如就把事情全部告诉舅舅,他自会帮你做主,你就不必再理会他了。” 王令娴有些恍惚,闻言点了点头,“会的,我答应了爹爹,会告诉他。” 清蕴微皱眉头,又说了几句话,王令娴才真正回过神来,对她轻轻一笑,“放心罢,我连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又有什么放不下呢。不会做傻事的,让爹教训他就好,待你成婚时,我还要养好身子看着你出嫁呢。” 仔细观察她的神色,清蕴面上没说什么,只在私下时认真叮嘱素桃、素荷二人跟紧她,一有异样就马上禀报家中长辈。 自从经历过王令娴割腕一事,两个女使险些被发卖,也惭愧于自以为是的隐瞒差点害死主子,听了这话连忙点头,保证绝不会让王令娴有孤身一人的时刻。 如此大约一个时辰后,天幕暗了下来,清蕴才回到朝云榭。 没了什么紧要的事,她索性去整理架上藏书。 她喜爱读书,无事的时候,随手就能拿一本翻看许久,不拘雅俗、不拘形式,只要她觉得有用,就能看下去。 嫁去齐国公府,屋内其他可收拾的不多,唯独这些书需仔细挑拣。 从上到下,每本都有她翻阅的痕迹,更久远些的,是初来王家时旁人送的一些读本。整理起来,其中最多的竟是王宗赫所赠诗集。 诗词多是她打发时间用的,看得不频繁,所以这些诗集要新些,整整齐齐独占一架。 清蕴刚取下一本,外头白兰传声,“姑娘,有人找您。” 紧接着补充,“是三公子的书童疏影。” 清蕴闻声走到院中,疏影很有礼地站在三步之外,“陆姑娘,公子有一事托我问您,可否借步说话?” 没有马上答应,循他视线瞥去,清蕴看到了在转角暗处等候的那道身影。 第9章 淑德兢兢,婉约可人 漆黑墙角没有几点亮光,他站在那儿,和张牙舞爪的树影交缠,带着令人心惊的沉默。 王宗赫显然是从国子监临时赶回,没有惊动府里其他人,仅仅在僻静处无声等她。 让她想起刚到王家时,她对京城许多地方不熟,每当以为自己要迷路时,身后都会有这道身影。 这样的天色分明看不清任何事物,疏影却感觉这两人已经静静对视了好一会儿,随后他听到陆姑娘开口,“这儿没有外人,有事直接说罢。” 这是拒绝和公子见面的意思,疏影干笑两声,绞尽脑汁试图说动面前少女。但平日里随和亲善的陆姑娘拒绝起人来也很干脆,丝毫不给他机会。 “下雨了。”清蕴道,“既然你不好说,那就等三哥回来,我再直接问他罢。” 说完她让白兰递了把伞,头也不回的进房去了。 疏影简直不敢看公子脸色,慢吞吞挪过去,“爷……” 半晌,王宗赫“嗯”一声,没有过多停留,转身离开。 细雨倾洒,王宗赫无心遮挡,衣角、发梢都沾满了雨丝,很快化作水珠滑落。他有张年轻英俊的脸,轮廓分明,眉眼锋利。而他的性情自幼就十分沉稳,处世练达,被王贞夸有大将之风。 但就是这样的他,此刻在雨中毫无目的地大步前行,双目低垂,看不清神色。 因遇到一些事,他这段时间十分忙碌,直到前几日才听说清蕴将要和齐国公世子定亲。 于是匆匆归家,先去找了祖父王贞,向其请求将清蕴嫁给自己。 祖父问他为何,他沉默了很久,说自己早就心悦表妹,还说,齐国公世子不值得托付终身。 祖父当时笑起来,“齐国公世子是否值得托付,你说了不算。不过,清蕴确实是个很容易叫人喜欢的孩子,我还记得,清蕴刚来家中时,你们兄妹和她很要好,时常孟不离焦。但你既然心悦于她,二人为何又逐渐疏远,以至冷淡呢?” 他没有回答,祖父却好像早知答案,对他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许多事和读书一样,需得慎终如始。宗赫,你尚且年少,有许多力不能及之处,这并非你的过错。清蕴亦有她的选择,旁人无法干涉,也不该干涉。” 祖父说话总是如此,点到即止,从不说得太明白。只毫无疑问告诉他,他如今并没有改变事实的能力。 无论于清蕴,还是其他。 ** “姑娘,齐国公府那边又送了礼来。” 临近年关,随着两家走动频繁,白兰白芷和齐国公世子身边的人越发熟悉。除去光明寺的藉香,另有一护卫名藏翠,二人一静一动,待她们都极为热情,言谈间已经把清蕴当作女主人看待。 这次送来的是一枚琥珀观音像,与指同长,雕工细腻,观音含笑之态栩栩如生,可在掌心随意把玩。 外祖父王贞喜欢鉴赏古器、名玩之流,清蕴随他学过,一眼就看出这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第11章 琥珀因其成因、特性被作为佛教七宝之一,《山海经》也早有关于它的记载: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丽之水出焉,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疾。 对盛行佛教的建朝来说,琥珀是极受推崇的,这份礼很用心。 “花签、琴谱、镇纸、琥珀,李世子送礼也太频繁了。”白兰轻声感慨,但也没有很稀奇。 时下风气开朗,未婚男女间都可明着送礼示好,更别说已经定下婚约的二人。这位李世子不愧为翰林院首笔,骨子里充满了文人情怀,送的礼都很风雅。 至于姑娘喜不喜欢这些,白兰看不出,因为姑娘每回看过后,都是令她们好生收藏起来,也从来没回过礼。 这样平淡的态度叫白兰不由好奇起那日光明寺的情形,私下问白芷,白芷闭口不言。陈危就更别说了,压根不理她。 把玩了会儿,清蕴照旧让人把琥珀收起来。 “姑娘,世子的礼另找个小箱子放置罢?这阵子送礼的人太多,尤其是陆家,两大箱子都装不下,到时候都要一起带去国公府么?” “理一理,按家里各人喜好都送一份。剩下的拿去彭掌柜那儿,直接卖了。” 陆家行事依旧是一贯风格,得知她和齐国公世子定亲,再不提先前的事,婚期未至就提前送了好些重礼,大意是讨好。清蕴从不拒绝,反正等他们发现拿不到好处时,就会自然而然收敛了。 “陆姑娘——”院门外遥遥传来声音,说是宫中来人,正在前厅等候,请她立刻过去。 宫中来人,且与她有关,叫人很轻易就想到了李贵妃,即齐国公和大长公主的长女。因身份特殊,她一入宫便得妃位,后晋升贵妃,盘踞后宫近十年,颇得圣心。 稍作打理后去了前厅,果然见两位出自承乾宫的女官在耐心等候。二人见了她十分客气,说除夕将至,贵妃娘娘特给她赐下年礼。秦夫人在旁,示意清蕴谢恩。 很难说她们到底是来赐礼,还是另有目的。交谈间,清蕴感觉两位女官一直在细细打量自己,从头到脚,不曾放过任何细节,又请教她女工、诗书等事,如此大约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方含笑离去。 王令嘉从旁观望,大气不敢出,直到祖母和女官身影彻底消失才抚胸道:“双目如炬也不过如此了罢,分明已经定亲,贵妃娘娘倒好似不放心般,非要让人来看一看你。怎么,若她不喜欢,还要退婚不成?” 王令娴摇头,“你可注意到随行的那两位嬷嬷?倘若不满意,该是她们要留下来教导清蕴。李贵妃闺中就以知礼明仪闻名,贞静贤淑。世子是她同胞兄弟,他娶妻,李贵妃在意些也不奇怪。” 似懂非懂点头,王令嘉很快放下这插曲,携两位姐姐回朝云榭去。如今王家有两件大事,一为清蕴成亲,二为王宗赫年后的春闱,他在今年秋闱取得不错名次,现在闭关备考。说起来都和王令嘉关系不大,她倒忙得团团转,整日操心不停。 这厢其乐融融,女官回了承乾宫,向李贵妃如实禀报王家见闻,对清蕴多有溢美之辞,夸她“言谈坐立无不端庄,待人接物皆从容有度,淑德兢兢,婉约可人”。 李贵妃端坐禅椅,闻言点头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她幼承祖母训导,最看中女子德行,其次才貌,得知这位陆姑娘德言功貌皆为典范,很为弟弟高兴。 并非她操心过多,父母都为武将,行事素来粗犷、不拘小节,他们为弟弟选的妻子,她自得过目。 “何事放心?”一道身影从廊下大步流星直入,转眼进了承乾宫内室,正是建帝杨煦。 他身形甚伟,足有八尺之高,眉眼深邃,行走间帝王威势显露,但言谈间的朗朗笑意冲淡了那阵压迫感。 大马金刀地坐上行榻,建帝身上隐隐传来的血腥味让李贵妃知道,陛下又去行猎了。 自从朝局稳定、战事停歇后,陛下对狩猎越发热衷,甚至曾当场饮血啖肉。她听闻后惊惧交加,以为陛下要同其祖父一般染上疯症,但出了猎场,他又举止如常。 规劝只会惹厌,李贵妃忍住谏言,把弟弟将要娶妻之事说出。 “朕听说了。”建帝挑眉,“依你看,那女子如何?” 说到这儿李贵妃恢复笑意,重述了遍女官的话,说这桩婚事“甚好”。 能够被守礼到古板的李贵妃称赞,建帝几乎能料想到这是位怎样的木头美人,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惦记,大婚当日,朕陪你去亲眼看一看就是。” 第10章 朕此来只为喝一杯喜酒 建帝的提议,李贵妃当然不想答应,他喜欢饮酒,醉酒后性情又尤为不羁,万一在弟弟大婚当日闹出事端就不美了。 但建帝做的决定,单凭她根本无法撼动。 李贵妃无法,只能把此事告诉家中,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过完除夕,很快就到了正月十八。 这是两家合算出最近的黄道吉日,时间赶了些,但该有的礼节丝毫未减。为表对清蕴的重视,齐国公府在原定的聘礼上,又添了千斤黄金,王家分毫不取,全作为清蕴嫁妆一同给她添上。 亲迎这日一早,除却赞礼、妆娘等人,王家的秦夫人、两位舅母、两位表姊妹,还有不远千里从江苏赶来的两位伯母都陪在清蕴房中,极为热闹。 两位伯母刚过完除夕就从江苏动身,才将将在昨日抵京。八年多没见面,昨晚还险些把王令娴认作清蕴,闹出笑话来。 清蕴两位伯父都吃的皇粮,一个在浙江严州任知府,多年来政绩平平、难以升迁,一个在卫所混了个百户,整日吃酒斗鸡、不图上进。夫妻一体,丈夫如此,两位夫人作风同他们也很像,大伯母腼腆,二伯母泼辣,大约都奉了令,很想讨好清蕴。 可惜有秦夫人坐镇,她们就算想同清蕴亲近,也找不到机会。 总算等她妆毕,二伯母宁氏见缝插针地夸人,“不愧是咱们陆家的姑娘,果真天姿国色,满京城怕是都找不到更出众的了,怪不得会被国公府一眼看中。” 大伯母赵氏轻轻点头,十分认同。昨夜没认出清蕴,就是因为她相貌远胜已逝的弟弟、弟妹,且与那二人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才叫她看走了眼。 她记得侄女幼时生得好看,但远没有现在这般夺目。那会儿瞧着圆滚滚的杏眸,如今却成了似水柔情的桃花眼,未语都有三分笑意。 当真是女大十八变。 秦夫人、王令娴隐隐皱眉,郑氏翻了个白眼,柴氏则以袖掩笑,各人神色不一。 王令嘉没品尝出其他意思,连声点头,“没错呀,陆姐姐当真好美。” 清蕴笑说:“是恰巧有缘,才得以结这门姻。两位伯母对我有爱护之心,言语自然偏袒。今天日子特殊,这夸赞我就先厚颜领受了,想必大姐姐和令嘉妹妹也不会计较。” 众人立刻附声。 秦夫人扫过国公府派来的人,为免陆家两个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给清蕴丢脸,出声道:“不用这么多人陪,你们大早起来也劳累了。刘妈妈,带她们去用朝食。” 无论是否乐意,其他人都暂被请出门,留给祖孙俩说话的空间。 这会儿天色仍然蒙昧,屋内燃满喜烛,映出满室珠光。 秦夫人细看外孙女,忆起她八岁刚来王家时的瘦小模样,轻声说:“知念出嫁仿佛还在昨日,转眼你竟也要为人妇了。” 王知念即是她的小女儿、清蕴母亲。 送别了女儿,如今又看着外孙女出阁,这样大喜的日子,秦夫人却很是惆怅。到底久经岁月,她适时收起了那些感慨,转而提起另一件紧要的事,“我之前带你去看的那个大夫,昨儿回了信。” 两个月前,秦夫人寻了位民间声望极高的医女,据说对女子疑难杂症很有研究,她听说后就私下带清蕴去了回。并不是执意要治好外孙女那子嗣艰难的病症,而是怕她身体由此落下病灶,引出其他问题。 身体如果能健康无恙,总归更好。 “她说你尚且年轻,如果愿意治,还是大有希望的。”秦夫人斟酌语气,怕惹得清蕴伤心,“只是不仅要用药,还要针灸和药浴辅助,时间或许要一两年,还得随时去找她看诊。” 这是长辈心意,清蕴当然不会拒绝,“好,等得了空,我再去和林大夫商量。” 秦夫人松了口气,不抵触就好,“她常年待在京城,随时都能去。如果身在国公府不方便,就传话给我,以我的由头去看,也省得叫人说闲话。” 作为长辈,她把各方面都考虑得周到,清蕴听了唯有感动。碍于妆容秾丽,嫁衣也换上了,不便动作,就轻轻靠在了秦夫人肩头,止住她的声声细语。 “阿嬷放心罢,我会好好的。” ** 黄昏时分,清蕴终于听到外面传来叫喊,世子来迎新妇了。 喜娘立刻给她披上红绸,嘱咐女使看好,勿让它掉落。左右跟着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搀扶的搀扶,抱瓶的抱瓶,口中说着吉祥话,由赞礼请清蕴出门。 第12章 齐国公世子娶妇,王老尚书嫁外孙女,前来恭喜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尤其是齐国公麾下武将、大理寺和礼部官员,脸熟的几乎都来了,待会儿有些还要跟着一同去国公府,此刻王家极为热闹。 众人听到赞礼高喊,目光不约而同落到门前,想见见这位极少在人前露脸的世子。 伴随着一声通传,一位年轻郎君在王家大门前下马。 他有着承自齐国公的修长身形,下马时如行云流水,极为潇洒,毫无凝涩。眉目沉静温雅,身处万众瞩目之处依然谈笑自如,对朝自己祝贺的人微微颔首示意。 仅这一面,就有不少人为其风采折服。 王令嘉偷偷和堂姐咬耳,“这位世子同陆姐姐神态气质好生相似,他们二人如果站在一块儿,简直是对神仙眷侣。” 王令娴点头,心底也为表妹松了口气。至少看外表,这位李世子不像久病之人,希望那些都是谣言罢。 旁人看这场婚事,只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是权势富贵的交汇融合。作为清蕴姊妹,她们关心的唯有新郎样貌如何、品行如何,待自己的妻子如何。 因此偷偷来看过新郎,观察过李秉真的外貌气质,她们又跑回清蕴身边,对她说起见闻,想叫她宽心般,把人大肆夸赞了番。 清蕴被她们逗得笑容不止。 很快,十全仆妇来引她去堂前和李秉真相见。即使隔着朦胧的红绸,她也一眼看见了李秉真身影。 他果然有些不同,一扫那日憔悴病容,看起来基本和常人无异了,安安静静地立在堂前,仿佛一株挺拔的青竹,堂前那么多人的打量都没有叫他神色有所变化。 待她出现,李秉真才终于有了动作,提前两步来扶。 这是离府前的最后一步,两人要相携拜别长辈。 王贞和秦夫人坐在主座,其侧由王维章和郑氏代做清蕴父母。她的两位大伯倒也很踊跃给侄女送嫁,可惜王家无人理会他们,这会儿只能同旁人一起,在堂外观望。 “你们如今夫妻一体,从此以后,无论遇到何事都要相辅相成,同荣辱,共进退。” 二人深深揖首,齐答记住了,秦夫人面色十分柔和,“愿你们夫妇乾坤和乐,永结同心。” 拜别长辈这步没有费多少时间,不到一刻钟,两人就齐齐出了堂前,李秉真手扶清蕴,把她交予女使,看着她登车入轿后才转身上马。 国公世子大婚,当然有严格规制。因府上圣眷荣重,又另有便宜。从王家到齐国公府,一路都有官兵相护,仪仗行队,香车宝马,头尾占据了数条长街。路途偶尔遇到障车讨要酒食钱帛,都被藏翠藉香等人轻松应付了。 喜轿停落,齐国公府大门敞开,从石阶下铺了条厚重红毡,一直延伸到堂内。 这种时候,凡事都不用清蕴操心,每步都会有赞礼引导,从下轿到拜见国公府一众长辈,简单顺利得出人意料。 直到即将送入新房时,管家匆匆步入,在齐国公身侧耳语两句,他点了点头,对所有人道:“圣躬已至,都随我去见驾。” 成婚当日能得皇帝亲临,毫无疑问是种无上荣光。齐国公领人到门前接驾时,两旁早就站了一群人,众人不敢直视君上,便在齐国公等人来时齐齐看去。 建帝此行不仅携了贵妃,身侧竟还随行着柳文宗柳阁老。 柳阁老和齐国公在朝堂上向来不对付,没人想过他会来吃这份酒。但他不仅来了,还是跟着建帝一起来,面容和煦地送上了厚礼,叫一众官员侧目。 “朕此来只为喝一杯喜酒,诸位不必拘束。该如何继续如何,不要因朕影响了这大喜的日子。” 建帝说完,就在齐国公迎接下径直走入前厅。氛围瞬间松快下来,清蕴也跟着重新走回去。 说来尴尬,如果建帝晚来一刻钟,她应当已经进了新房。可来的时机这么微妙,导致她只能先行去见驾,这会儿头上还蒙着一层红绸,在一众人中尤为显眼。 建帝很快注意到她这位新娘,挑眉道:“怎还盖着喜帕?” 有人答要送入新房后由世子挑盖,建帝笑道:“都是虚礼罢了,朕也是来得巧,不如就现在揭开,好叫朕一领新人风采。” 这混不吝的话,也只有身为帝王的他可以随意说出,视礼节于无物的态度立刻引得李贵妃和太夫人出声,“陛下,万万不可——” 清蕴身形微动,手就被李秉真握住,以为她在害怕,轻声安抚道:“无事,不必担心。” 确实不用担心,因为大长公主已站了出来,“陛下玩笑而已,不必当真。徐嬷嬷,着人送世子和世子夫人去新房。” 第11章 静谧而温和 不管内心是什么想法,建帝面上还是很敬重大长公主这个长辈的。姑母出面否了自己的话,他便一笑置之,没再说什么。 但直到离开前,清蕴都能感觉到一道强势灼热的目光,令人如芒在背。 那些听说的消息在脑海中不由再次浮现,关于齐国公府,关于天子。 齐国公府和皇家关系可以说极为亲密,一位大长公主、一位等同副后的贵妃,足以让它傲然于其他宗亲皇族,更别说国公夫妇手里握着实打实的兵权,天子有时都要谦让三分。 按理来说,建帝的行为确实应该是玩笑居多,但清蕴总觉得刚才门前的氛围有些微妙。 又或者说,另一道传闻为真。自从平复战乱后,建帝性情越发狂放,常常深入猎场厮杀,见血方休,疑似是疯症之兆。 如果真是疯症,突然发难就不奇怪了。 这些事具体如何,清蕴都不得而知,全凭猜测。深居闺阁就是这样,即使她可以通过手下的人打听消息,能够了解的终究有限。 “夫人。”白兰奉上一盏浮元子,让清蕴收回思绪,“整日都没怎么用食水,先填填肚子罢。” 方才两人喝过合卺酒后,李秉真就出门待客去了,他说去去便回,但可以料想时辰不会很短。 “不急,等世子回来罢。”清蕴对她一笑,让她们先去外间用些点心,自己则继续坐在喜榻上,目光缓缓流转。 这儿是世子惯常的居所,也是今后夫妻二人的寝室,布置十分典雅。因她的到来,另外添了明镜台、绣墩等物。 除去这些,纵目望去,屋内就没什么李秉真独有的物件,比她的闺房还要简单明了。那日他在光明寺左右手对弈,本以为是爱棋之人,这儿却看不出什么痕迹。 墙壁也是空落落,唯独挂了一副字,书写的是《金刚经》中段落,字迹孤峭挺拔,锋锐非常,尽显寂寥之意。 字如其人这个说法当然是不准的,多少卑劣凶恶之人能够练得一手好字。如果拿这个来给人品分高下,恐怕天下人都会乐于练字。 但从一个人的落笔风格,多少能窥见他内心一角。如果这幅字是李秉真所写,至少说明他的性情并不只有“温文尔雅”一词可以概括。 想到他自幼多病,这种矛盾复杂之处就可以理解了。 大约等了半个多时辰,李秉真携寒意而归,神色没清明。因病之故,他从来不饮酒,也没什么人敢灌他酒。 他见清蕴姿态没变化,料想她还没吃东西,就让人上了桌饭食,歉然道:“本来打算一刻钟就回,但陛下兴致颇高,多费了些时辰,让你久等了。” 清蕴说了声没事,就起身到明镜台前卸钗篦发。 李秉真更衣要简单很多,他换上了月白常服,就站在旁边看着她。 清蕴有一捧浓密的乌发,松散披在身后时如云般缓缓流淌,在女使的动作间,不时有亮丽的光泽闪过。 两人在光明寺见过一面,那时李秉真只知她貌美,不曾仔细打量。而今视线落在镜中,才注意到她有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眸,眼神柔和而不失清亮,五官宛然如画,唇畔天然上翘,微微含笑时,恰似皎皎明月,又如初绽桃花。一时间,内室仿佛都被她的容光照得更加明亮。 凝神欣赏了许久,他出声夸赞,“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颜,美人当如是。” 浪子般的言语,从他口中说出却一点不见轻浮,清蕴回头,望见他立在灯火辉煌处,神色坦然,顿时展颜,“多谢,世子亦是英朗非常。” 二人互夸的当口,仆婢们忙完已自觉退出内寝。四方桌旁摆了各式点心饭菜,分量轻,种类多。 问过她的喜好,李秉真为她取了碗清水面,自己则熟练地端起旁侧黑乎乎的汤药,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世子身体不适?” “是日常温养身体的药,我暂时无事。”李秉真解释,“今日特殊,我提前服了一丸药,这几天都会和常人无异。不过之后会虚弱一阵子,到时候你不要被吓着才好。” 他没有传闻中那么羸弱,可也确实难以支撑大婚当日的强度,就特意到太医那儿取了这丸药,除去两个护卫谁都不知。国公府的人见了,还当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身体也随之大好,大长公主更是满意这门亲事。 第14章 “那夫人平时有什么喜好?” 她的喜好……清蕴静默了阵,“大致都会一些,没有特别喜爱的。” 对这个话题,她聊兴一般,李秉真也没有追问,说起了其他。 夫妻俩就这样在榻上慢悠悠地下棋、聊天,如此到了卯时。女使们看时辰该起榻去请安了,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见到的就是两位主子在榻上精神奕奕下棋的模样,不由愕然。 ** 俩人都醒着,仆妇顿时鱼贯而入,伺候他们净面、梳妆、更衣。 既为人妇,发髻就要改一改了,零碎鬓发都被整整齐齐梳到耳后,露出饱满光洁的前额。在穿着上,清蕴挑了件杏黄色窄袖袄衫,墨绿下裙,外罩绯色比甲,看着就温婉亲和。 李秉真穿戴一新,和她并肩而立时,女使们都忍不住感叹,直夸二人是神仙之姿。 二人皆是含笑,相携往正厅去。 光看人,齐国公府算不上复杂。最年长的是齐国公母亲,被称作太夫人、老祖宗,她很重规矩,教养出的李贵妃也温婉守礼。但她如今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已经很少再管府中庶务了。 齐国公和镇国大长公主都是武将,性情直爽,不大看重繁文缛节,身边人只要不触及他们原则,犯点小错也不会计较。 往下的小辈有四人,已进宫的李贵妃、世子李秉真、永平郡主李琪瑛,以及仅比李秉真小一岁的庶弟李审言。 李贵妃恐怕要等来日进宫相见,剩下的一双弟妹,清蕴听过些风声,具体如何,还是要见了本人再看。 新妇进门后第一次请安,阖家也起得早,此刻天色仍然朦胧,他们就等在了厅中。 李秉真携清蕴出现的刹那,大长公主只觉眼前一亮,满室随之生辉,顿时露出笑容,很喜欢儿媳的样貌。 她自身是明媚大气的长相,齐国公亦是英武之辈,不然当初也不会被她从一干武将里挑中。李秉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融合了夫妻俩的所有优点,打小就是个玉娃娃,至及冠更成了玉树临风的潇潇郎君。她时常想怎样的姑娘才能和儿子相配,此刻一见清蕴,便觉得就是如此了。 大长公主从不掩饰情绪,众人观她神色,就知道世子夫人很称殿下心意。 齐国公内敛些,颇有威势,大约怕吓着她,特意点了点头。 太夫人神色平淡,见了夫妇俩说一声好,交待过几句要守礼立身的话就作罢。 至于剩下的两人,清蕴用余光扫了圈,瞥见大长公主左侧坐了个妙龄少女,衮衣绣裳,美貌非凡,看神态颇具傲气,正双目灼灼地打量她,想来正是那位小郡主。 余下一位青年则坐在位上没动弹,一直瞧着黑漆漆的窗外,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也没人在意他。 把众人神态映入眼底,很快到了敬茶的时候。 清蕴从托盘中取茶,按顺序一一奉上,各自得了份见面礼。 直到大长公主这儿,茶杯刚入手,清蕴眉峰挑了下,稍稍抬眸,就能瞥见小郡主疑似幸灾乐祸的神色。 双手纹丝不动,清蕴对刚放下托盘准备离开的女使道:“茶凉了,给母亲换一杯。” 女使面露讶异,不解她为何有这吩咐,大长公主没想太多,直接伸手去接,“凉了也没事,不过走个礼数,我只——”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险些脱手的茶杯被清蕴稳稳托住,登时柳眉倒竖,哪个不懂事的竟把杯子泡得如此滚烫。摔了杯子是小事,破坏了敬茶岂非不吉。 同时也对这个看起来温婉柔弱的清蕴刮目相看,就那一瞬间的事,居然能迅速反应过来。如果没接住杯子,她又不知内情,恐怕会怪罪到儿媳身上。 清蕴面色如常,“凉茶对身体不好,还是换杯罢。” 说完一个眼神,奉茶女使不知怎的,情不自禁就听令去换了杯盏。大长公主这回没阻止,依照礼节喝茶、给礼。 做完这些事,才算真正见过长辈,认识了李秉真的家人。 随后众人同用早饭。 因老夫人在场,所有人都秉持“食不言”的规矩,不曾说过一句话,席间仅能听到极其轻微的碗筷声,仆役走动、侍奉都是悄无声息。 王家两房人住在一起,儿孙又多,平时极为热闹,同席时绝不可能这样安安静静。 但国公府的人习惯了如此,清蕴也适应得非常快,仪态、动作无不沉着,有条不紊,看得太夫人暗暗点头,对这个孙媳妇更认可一分。 大约两刻钟,这场早饭终于结束,大家各自散去。 才走到廊下,和清蕴并行的李秉真就握起她拢在袖间的手,果不其然看见指腹这时候还在泛红,是再明显不过的烫伤,让他面沉如水。 “藏翠。”他道,“去夏大夫那儿取烫伤膏。” 藏翠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先被世子冷冷的模样惊得一个激灵,忙不迭应声而去。 堂前清蕴和大长公主的那些动作只发生在几息之间,没想到他看得这么细致。 清蕴笑了笑,“应该是下人没注意。” “他们不会犯这么浅显的错。”李秉真没有顺着她的话一带而过,抚过她指尖,“我心中有猜测,等查明了,定会给你交代。” 这样斩钉截铁的态度让清蕴颇为意外,无声观察他,然而除去和昨夜一样的真诚,再无其他。 场面上的漂亮话很多人都会说,清蕴本身就是个中高手。她习惯在情况不明时蓄势,也不会凡事都非得为自己讨个公道,因为有时候隐忍带来的益处显然更大。 她不用细想,都能猜到八成是那位神色异样的小郡主捣鬼,只不知是什么原因。 李秉真要如何呢,第一天就为她责罚亲妹妹吗? 第13章 不可过于重视,也不可忽视 为查茶杯一事,李秉真暂时离开,清蕴没太在意,先回了月舍。 刚嫁过来的她虽然无需管家,眼下也有些事做,到住处后先叫来了所有仆婢。 李秉真身边的人不多,贴身伺候的就藏翠、藉香两人,另有四位女使,以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四节气为名,平时负责衣物、采买和整理等琐事。至于外面庭院洒扫之类的重活,都是由府里管家另行分配仆役。 略问了几句话,表面看都是本分守礼的性子,待她这个女主人很敬重。 “你们在府里这些年,了解世子的喜好、习性,想来世子也习惯了你们服侍,所以从前做什么,今后也照旧,我不另外安排。若有不便决断之事,再来寻我。” 清蕴态度很和气,没准备用什么恩威并施、连敲带打的手段,这对她来说没必要。她并非没有倚仗的孤女,又是国公府明媒正娶而来,只要不是拎不清的人,绝不会仗着在府里待的日子长些就轻视她。 说完这两句话,转头对自己带来的两人道:“国公府和家中规矩有所不同,遇事多听、多看,有不懂之处就向这四位姑娘请教,万不可散漫无礼。” 春夏秋冬四女闻言,如何听不懂话中含义,顿时齐齐福身,“婢等定尽心教导两位妹妹。” “那就有劳你们了。” 向她们了解了李秉真的起居作息,清蕴接着问起府里晨昏定省的规矩,得知国公夫妇不喜这些虚礼,除去重要年节,并不要求小辈每日请安。太夫人上了年纪,每日都得服药入睡,起得不比以往早,特意嘱咐过,请安要卯时以后,也不可天天去,三五日一次就好。 这样看起来,其实国公府没有想象中规矩森严,某种程度比在王家还要轻松些。 白兰白芷闻言,都不由为自家主子松了口气,她们还沉浸在刚才前厅的肃穆氛围,以为从此连说笑都要受拘束。 好在请安不算严苛,世子看起来也很温柔体贴。 大致把人记了个脸熟,清蕴看日头正好,让她们把带来的嫁妆箱子都打开,将衣物、书籍之类的东西先摆放好。 那些金银珠宝、古器名玩,还有李秉真昨夜交给她的地契银票,就全都放进了月舍的小库房,两道锁,两枚钥匙,分别放在了她和白芷身上。 随便翻了翻账册,清蕴发现这场婚事下来,自己的私产竟是翻了几番都不止。相比起来,这些年店铺经营所得都只能算九牛一毛。 无怪有人视婚姻为买卖。 “在做什么?”李秉真刚回来就看见院中一派热闹景象,脚步径直往清蕴这儿来,在她身旁落座。 “把带来的东西稍做整理,有些日常用的就摆出来,想是要占世子一些空间了。” 李秉真失笑,“本就是你我共同的居室,哪来占用之说。屋里空出了很多架子,你随意摆放便是。” 他对外物的欲念非常淡薄,这点从月舍就能看出,里外陈设极为单一。作为世人眼中的文人雅士,他也没兴趣侍弄花草,月舍外的院子几乎光秃秃的,除去墙角的一株红梅,再没有任何花草树木。 就那株红梅,还是大长公主强行留下的,说是月舍看起来太寂寥,总要有个鲜亮的颜色点缀。 第41章 是了,最初他应下这婚事,不过是觉得她那双眼睛太明亮,太富生机。那些直接了当的话语也在告诉他,她清楚这场婚事背后可能的后果。 犹如死水般的生活泛出波澜,他情不自禁地许下承诺。 夫妻本只是名义,但同床共枕多时,角色已经在慢慢地、不由自主地发生转变。 李秉真知道,自己在变得更加贪心。 第35章 本该是兄友弟恭 李秉真周身总萦绕着淡淡药味, 这种气息裹住清蕴,让她想起每天看着他吃药的情形,苦味随着记忆泛出,生动起来。 有时候见他吃那么多药, 她会同情, 但从不会表现出来, 只会默默陪伴, 备好温水蜜饯。 除此之外,就是煮茶、下棋、看书。听起来重复且无趣, 她倒觉得没什么。 因为清蕴觉得,以李秉真的性格,会更青睐于这种细水长流、平静无波的相处。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俩人的感情在渐趋稳定,她也慢慢习惯了和他做夫妻的日子。 所以突然听李秉真这句话, 她很真实地愣了下, “我对世子,没有隐瞒。” 低首把她的神色映入眼底,李秉真摇头, 说没什么。 许多事情,她自己都还没意识到。 罢了,反正还有时间,慢慢来。 ** 天穹山狩猎匆匆结束, 朝堂上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齐国公请辞, 皇帝没有答应, 只贬他为副统领,继续留任军中。二是蒙古的瓦剌部换了个年轻族长, 不再满足互通贡市带来的利益,几次骚扰边境,朝堂这边决定和谈,正在商议人选。 这些事和清蕴没什么关系,对她来说,影响最大的是原本的公爹和婆母和离。一府分割为两家,今后国公府由她掌管府务,以及,李审言以后会常住国公府。 她先把府里需要处理的事理好,分轻重缓急处置,再和李秉真去隔壁大长公主府拜访。 大长公主没有因齐国公迁怒儿子儿媳,待他们态度不变,也没解释突然和离的原因,只让他们来去随意。 两府的墙砌上,但还给夫妻俩留了道便于来往的小门。 清蕴观这对母子俩的神色,见他们表面都很淡然,没什么愤怒、伤心的情绪,就没多说什么。 日子照常,五天后,齐国公处理好手头的事,把李秉真叫去书房,父子俩谈了一个下午。 李秉真回来时,对清蕴说,明天中午要去酒楼用饭。 “有应酬吗?” 李秉真随意道:“算是家宴,不用特意妆扮。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回京后你还没出过门,我明天不去翰林院,陪你一起。” 清蕴想了想,“那就去书局和珠宝阁逛逛,还有空闲,再在街市走一走。” 李秉真笑着应好。 翌日早晨,因李秉真不用进宫,夫妻俩都起得晚,伺候的人都知机地没打搅。 清蕴睁开眼,就发现昨晚打理柔顺的长发在枕间凌乱横着,里衣卷起道道褶皱,李秉真虚揽着自己,小臂还有道浅浅牙印。 睡前记忆回笼,她微微别过眼,脸上泛出不明显的红晕。 昨晚时机、氛围都恰好,两人说着话,自然而然亲昵起来。 本来觉得水到渠成的事,却在临门一脚出了差错。他们都太生涩,毫无经验,她难以做好准备,即便强行让自己容纳李秉真,也遮不住皱起的眉头。 见她太痛,李秉真主动停下来,让她不舒服就咬他手臂。 接着想了许多法子,甚至不知从哪找来几本避火图学习,尽力让她放松。 试了几次,成效甚微,最终没有真正圆房,倒是让他学到了些奇怪的方式,也给他身上添了些抓痕、咬痕。 清蕴没想到,看起来清心寡欲的世子,在床笫间还能有那么多探索的兴趣。 李秉真跟着睁眼,发现她已经醒来,却没看自己,意识到昨晚的事让她不好意思了。 他倒没什么,虽然他以前对这些没兴趣。但如今成了婚,妻子又是他越发欣赏、喜欢的人,自然不会真一直素着,有些事是天经地义。 倒是清蕴,平时无论做什么都那样沉静从容,难得一见小女孩儿的羞、怒。昨夜领略到她其他风情,难免情动。 他弄出动静,做出刚醒的模样,自然而然抬手把她揽得近些,“今天想买些什么?” “找些琴谱,再置办一套首饰,马上就到白兰生辰了。” 夫妻俩在被窝里咬耳聊天,只要不说昨晚的事,清蕴就很自然。 李秉真笑,“你对那两个丫鬟倒不错。” “白芷在我刚到王家时就跟着我了,白兰是五年前家乡遭了难,和家人流浪到京城。当时她家人病重,她主动卖身换银子,在街上遇见我,便请我买她。” “就买下了?”李秉真换了个姿势。 “并未,我当时身边已有个白芷,足够了。只能给她一些银钱,告诉她义诊堂所在。” 她以为白兰会用这些银钱买药,没想到白兰给自己买了身新衣裳,仔仔细细打扮整洁,到王家求聘。 当时王家正好要聘些女使,她成为其中一员,进门又惊喜地唤清蕴,秦夫人了解到这段缘分后,做主让白兰到她身边,一待就是这些年。 白兰没签卖身契,成婚前,清蕴曾问过她的意愿,知道她愿意继续跟着自己,才把人一起带来。 相较于一直陪伴的白芷,她对白兰虽没有那么信任,但也有情分。 白兰家乡习俗特殊,女子十八及笄,今年才算她的及笄之年,清蕴就想送套首饰祝贺。 了解前因后果,李秉真点头,“到时候在家里或酒楼摆桌小宴,你们三人聚一聚罢。” “嗯,我正是这么想的。” 如此说了会子话,日头渐移,透窗映出光芒愈盛,夫妻俩这才慢慢起榻洗漱。 李秉真在穿着打扮上没什么喜好,以前基本是随着女使的打理,即便她们挑了件颜色艳丽式样浮夸的锦袍,也能面不改色地穿,完全无所谓。 不过他相貌好、身量高,气质出尘,怎么穿都显得清逸文雅。 清蕴每逢出门,就会精心打扮一番,不拘做什么,毕竟不知何时就会遇到熟人,总不好太随意。 齐国公从别处去酒楼,夫妻俩也没叫马车,见还有时辰,就从府门前悠悠走过去。 出了深巷,经过一片住宅地,青砖铺就的石道出现在眼前,闹腾腾的人气乍现。店铺鳞次栉比,门前各有伙计叫卖,中间游走着挑担货郎,行人如织。再往里去,高楼渐多,片片旌旗招摇。 李秉真带她走进“汇香居”,报出名号,立刻有人领他们到阁子里。 里面早早坐了两人,齐国公和李审言。 昨晚李秉真就提前说明了聚餐人的身份,清蕴跟着打招呼。 齐国公点点头,他和大部分公爹一样,对儿媳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太关注,只要夫妻俩和睦就行。 他对清蕴无疑是满意的,才在这场特殊的家宴里让长子带上她。他能清晰感觉到,儿媳在时,长子的活人气也能多些。 李审言视线从街边风景转回来,简单示意,“大哥,大嫂。” 他和齐国公坐在一块,这样看过去,父子俩几乎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秉真嗯了声,携清蕴落座。 清蕴余光无声扫过几圈,感觉到氛围的沉默、凝滞和一丝尴尬。 这不奇怪,不说和陌路人差不多的兄弟俩,齐国公和小儿子应该也没怎么说过话。 以前碍于大长公主的存在,现在想让兄弟俩放下长辈间的旧怨,培养感情? 清蕴出声,打破了满室诡异的寂静,“你们这儿有什么招牌菜?” 伺候这间阁子的小二松了口气,总算来了个活人。 他一口气报出二十来道菜肴,清蕴认真听着,问他,“你们家有几种鱼脍?” “鲤鱼、鲈鱼、青鱼都有,单看客人喜欢哪种。不过小的还是更推荐咱们楼里的鲤鱼脍,前儿刚钓来的黑鲤,个个肉肥味美。”因清蕴含着浅浅笑意,看起来温和,小二就多说几句。 听到这儿,清蕴看向几位,询问他们的意思。 两个年轻人没说话,齐国公先道:“你喜欢就点一份,但鱼脍寒凉,脾胃不好要慎食,少思尽量少吃。” 和清蕴说过话,绑在齐国公嘴上的封条就打开了,“你呢?” 他问的是李审言。 “我都行。”李审言漫不经心地回。 于是齐国公做主点了几道菜。 清蕴发现了,他们父子各有几副面孔,在建帝面前一种,同僚面前一种,家人相处时又是一种。 当时投壶,李审言主动来找她,还以为他是因和李家的恩怨想做什么。今天看,又恢复到了初见的模样,懒懒散散,对他们漠不关心。 李秉真呢,面上没流露什么不满,但席间基本只和她交流,偶尔展现出的一点温情,也是在为她夹菜剥虾。 第42章 好歹是聚餐,总不能一声不吭。齐国公想和儿子们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话,就往往先暗示清蕴,挑起话题,再问他们俩。 这顿饭吃下来,说话最多的竟成了清蕴。 周旋在几人之间,她都有些累了,须臾起身,含笑道:“我去看看那道樱桃煎怎么还没上。” 随着她身影转过门,最后一丝柔软的气息消失,阁子里氛围重归死寂。 齐国公左右看看,长子面无表情,小儿子眼睛长在了窗户边,重重叹了口气。 “我找你们来,也没想过能让你们培养多深厚的兄弟情,只是有些话想说明白。” 这顿饭之前,齐国公其实和他们各自长谈了一番,不然两人不会这么给面子地来,这时候也做出愿意听他说话的模样。 齐国公沉声,“有些恩怨,都是我们上一辈的过错,波及到你们,是长辈们无能。你们兄弟二人,本该是兄友弟恭,互帮互助。” 李秉真眼中闪过讽刺,李审言也轻嗤了声。 齐国公只当没看到、没听到,“如今成了这种局面,我和……已经和离,家里如今就剩下我们几人,就算不能和和气气,也不该像仇敌。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你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以后如果有难处,和睦些,总比抱着旧怨好。” “为父知道,你们各自心里都有成见,有怨气。但今后审言在府里常住,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总在家里闹出争端,若有不满,先来找我,可好?” 李秉真道:“不至于。” 李审言顿了下,“我还没那个闲心。” 齐国公点头,经过那些往事,他算是明白了,有些话一定得提前说清楚。这样不管他们内心怎么想,总有了相处的一套规则。 其他的,就看天长日久的相处了。 对齐国公的思量,李秉真怎么想,李审言不得而知,他心里唯有淡淡的讥嘲。 他的好父亲在对待家人的事上面,永远是这么天真。以前觉得自己能够娥皇女英共享,现在是指望他们兄弟按他的期盼相处。 若不是领了陛下的令,他难道以为,自己真会回齐国公府待着吗。 第36章 如果能适可而止就更好 走在人间的烟火气中, 确实能更开朗。清蕴喜欢静,但不是死气沉沉,看风景和看人的感受也截然不同。 经过炒货、熟食、酒水各式铺子,在一路香气中转入布满书局的长街, 清蕴问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话的李秉真, “父亲另外交待了什么吗?” “让我们相处和睦点。”李秉真看起来没兴趣继续聊这话题, 主动道, “不是说要挑书吗?就这家罢。” 这是家两层楼的书局,现在是吃饭的时辰, 店里只有三俩客人,主人家在摇扇打盹,还有个帮工,在角落看着客人们,不时上前答疑。 各式书本收纳齐全, 清蕴先到二楼找到琴谱这架, 认真挑了几本,回头发现李秉真不在身边,而是在角落处看得专注。 想了想, 又给白兰白芷挑些读本。 她们俩读书写字都是由她教导,现在已经能识得许多字了。 不是淘什么孤本珍品,清蕴没耽搁太久。她结账时,李秉真也顺势拿了两本, 问起来就笑答:“随便拿的话本, 回家可以一起看。” 店主人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转到李家名下的珠宝阁, 先给白兰选了套金首饰, 再随意逛时,清蕴瞧中一对玉佩, 刚让人取出来,便有声音道:“我也想看看。” 挑目望去,姑娘面孔有些熟悉,稍微思量,名字就浮现在清蕴心中,柳阁老的小孙女,柳晚。 柳晚目不转睛盯着玉佩,大概看清蕴穿戴不俗,还算有礼,但也没那么客气,上下打量一圈,“我看它和你不是很相配,也是随手一拿,不如把玉佩先给我瞧。” 她身侧书生模样的文弱青年凑过来,小声道:“晚娘,要不咱们换一对罢。” 他观店里伙计都对这位夫人恭敬有加,料想对方身份不凡,起争执再被认出来就不妥。 “我就不。”柳晚哼声睨他,“你没瞧见吗?那上面一对儿虎兔,正合我们生肖。” 两人说话声没那么小,清蕴作为珠宝阁的半个主人,又清楚柳晚身份,当然不至于和她争,直接笑了笑,让伙计把玉佩送过去。 柳晚瞧她一眼,对她的识趣还算满意,“多谢了。” 清蕴听说过,她在家中一众孙辈中,最得柳阁老宠爱,脾气也最骄纵。亏得在这儿的不是李琪瑛,不然两人八成要闹起来。 不过,却是没听说她有和人议亲。目光不着痕迹在青年身上绕了圈,最后选一对红宝石耳坠,清蕴再去和李秉真会合。 没提刚才那件插曲,挑了个伙计让他把采买的东西送回国公府,俩人又在街上溜了几圈,再回家。 与大长公主府隔开后,国公府小了许多,被引进府邸滋养花草的小溪落在对面,幸而那片竹林就在月舍附近。 清蕴最喜欢在竹林附近的亭子里坐着。 李审言住处另选了块地方,和太夫人离得近。不便之处在于,要从府门前走回月舍,必得经过他前方的走廊。 他们逛得久,李审言早就回了,正在檐下抱剑擦拭,听到动静敏锐地抬首,视线转了圈,漠不关心收回,关窗。 不愿搭理人的意思溢于言表。 李秉真目不斜视,清蕴则是瞧见他门外的小厮,走慢了两步。 小厮领会她脸色,立刻知机跑过来,“你叫什么名字?是管家把你安排来的?” “回世子夫人,小的名叫阿宽,正是周管家派来的。安排小的留在二公子身边,帮忙牵马跑腿干活儿。” “只你一人?” 阿宽人如其名,有张宽阔的脸,此刻露出难色,五官挤在一块儿,像团皱巴巴的苦瓜,“本来还有个丫鬟伺候二公子起居,二公子说了,他不要丫鬟,所有的活儿都让小的一个人干。” 清蕴点头,“你辛苦了,本来给丫鬟的月钱也发给你,去和周管家说,就说我应下的。” 苦瓜舒展开,阿宽极为高兴地应了声,顿时有了精气神。 “以后若是二公子有什么要求,你和周管家不好把握,可直接来月舍找我。” 阿宽很懂,如今府里中馈都由世子夫人掌控,捏的就是他们这些下人命脉。世子和二公子不对付,夫人定是叫自己盯着二公子,有异样就赶紧报过去呢。 既是个亲近主子的好机会,又能多拿赏钱。先前被嫌弃的事顿时成了好活儿,阿宽笑眯眯又应声。 看他脸色,清蕴就知道想多了,也没点破,让人继续回去守着。 李秉真在前面两步等她,也不多问,回到月舍,让她先去净房洗漱,自己则帮忙把那些琴谱摆放好。 夫妻俩都不是时时刻刻要人伺候的,譬如今天在外用了晚饭,服侍的人就只需要备好热汤,再留个守夜的就行。 他们回得晚,清蕴沐浴前天边还有些许霞光,出来时窗外就已成溶溶月色,夜风经处,草叶摇动,泛出圈圈银色涟漪。 她站在窗边赏了会儿月,再在明镜台前打理好自己,回榻时发现榻边小桌显眼处摆了两本书,看封皮正是李秉真今日挑的。 摆在这儿给她解闷?清蕴随手拿起,看了几页后,“……” 哪是什么话本,称为文字版避火图更合适。 原来他当时聚精会神看的是这些,亏他一路都表现得兴致寥寥,她还以为李秉真被聚餐搅了心情,特意带他在街上多逛两圈。 结果是他心思根本不在逛街。 面色微烫,清蕴依旧借着灯光把书看下去。 看故事情节,这是本富商之女出门游玩,偶遇俊美书生,二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便爱意难止、烈火干柴的故事。 抛开合理性不谈,描写两人在桃花林中深入交流时,遣词造句香艳而不落低俗,又句句到位,让人浮想联翩。 清蕴认真看着,忽然被拍肩,瞬间把书合上,回头撞进李秉真眼眸,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白里透红的脸颊。 “……我刚打开。” 欲盖弥彰的模样让李秉真点点头,“我还没来得及看呢,是什么故事,精彩吗?” 清蕴:“……”分明在书局都看了大半。 李秉真低低笑出声,凑到她身边,展开书,翻到其中一页,“昨夜我们都试错了方法,原来要先这么做。” 一个个字仿佛沾了火星子,烫人得很,清蕴强装沉静,“这也只是话本,可信吗?” “应当可信,我翻了好些,做过比对,当属这两本最合适。” 不看书的内容,光听他的话,还以为李学士又发现什么大作。 清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一句“我先歇了”就躺上床榻,背对着他。 没过几时,屋内灯光暗了大半,有人掀开锦被,一只手抬过来,将她的脸捧起。 第43章 这些亲昵,他们已经很熟悉了,清蕴渐渐放松下来。 直到那只手探过去,和以往轻柔的动作不同,还在往深处探索,即便是清蕴也不由紧张,身体僵硬。 “放松些。”李秉真低低的声音贴在耳畔,“会舒服的。” 他说着,竟整个人钻进被中,察觉到他一直往下,清蕴的惊声还没出口,就全被他的动作止住了。 慢慢的,转换成另一种声音。 她觉得奇怪,伸手捂住,却被李秉真腾出的一只手按在了枕上,那些不成调的声顿时从口中逸出。 清蕴想咬唇止住,可当李秉真故意加快动作,有些感受就完全没法强行忍住。 她整个人化成一滩水,又好像在滩涂不停挣扎的鱼,只能听到自己的剧烈喘息。不一会儿,李秉真的气息也重新出现在耳畔。 他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也没再问,因为他已经很清楚她完全准备好了。 但清蕴在这种事上还是容易害羞,而他很喜欢听她的声音,便提前把她双手交握按住,吻掉沁出的一颗汗水,沉身。 两人都紧绷了一瞬,而后再渐渐感受到彼此,感受到其中的快乐。 这会儿,李秉真反而慢下来了,很温柔,也很折磨人。 但清蕴不知他是因身体之故没法太快,还是喜欢这样,总之不好问出口,被他这种温吞方法弄得几乎哭出来。 一回结束,她稍微松了口气,没想到李秉真稍作休整,又来了第二回 。 这真是平时多走两步就不舒服,迎风咳嗽的世子吗?她内心很想问,最终还是和他一起失了所有力气,在榻上休整许久。 直到他拿来打湿的巾子,才起身大致擦了遍。 重新躺进被褥,李秉真眼角眉梢,都透着与以往不同的愉悦。 他拿出了精益求精的态度,抚了会儿清蕴的发,轻声问她:“我方才表现,可有让你失望?” “……”清蕴不算委婉道,“如果能适可而止就更好。” 她不是很适应那种失控的感觉。 李秉真微微一怔,继而失笑,“我就当夫人在夸我,对不住,实在是你叫得……” 轮到他的嘴被捂住,清蕴瞪人的眼在此时妩媚且撩人,她却不自知。李秉真感受到熟悉的冲动,但自知确实要量力而行,强行压了下去,安慰她,“没事,只有我们两人,多说些又有何妨?” 他想让清蕴交流真实感受。 耐不住他缠着问,清蕴只能含糊说:“我也很舒服。” 随后低声夸了他一句。 李秉真的笑意愈发止不住,又亲昵了会儿,被她提醒明天要去翰林院,总算消停下来。 大概因为这两次睡前交流,两人这晚睡得格外沉,都没在中途醒过。 清蕴睁眼时,李秉真已经洗漱好出门了,白芷进门服侍她。 昨夜也是白芷守夜,单独给清蕴梳发髻时,她忍不住道:“昨夜主子可是不舒服?要叫大夫吗?” 主子声音不大,等她意识到的时候感觉人好像在哭,但里面没有传唤,她也不敢随意进去,后来又听到世子哄人的声音,便想着可能是做噩梦了。 至于那些听不懂的声音,白芷觉得,可能是撞到哪儿了。 清蕴耳梢又热了下,“没事,不用叫。” 原本她习惯了有人守夜,但经过了昨晚,意识到今后每次行房事都可能有人在听,就很不好意思。 她想,下次不能再让李秉真扣住手了。 还有,那两本话本也得放起来。里面的花样太多,她昨晚看了前面几页,就发现李秉真已经用上了,不知后面还会有什么情节。 他身体弱于常人,在这种事上总要节制些。 想到这儿,清蕴顺理成章地把话本锁进了箱柜最下层。 “现在什么时辰?” “快巳时了。” 摸算着日子,清蕴道:“那就去向太夫人请安罢。” 自从两府分隔,她早晨还没单独向太夫人请过安,如今最疼爱的孙子常回来住,她应当会好很多。 第37章 “臣对这些女人没兴趣。” 清蕴被引进太夫人院子时, 老太太正在用早饭。 随着女使打起帘子,陪在她身旁的那道身影变得清晰,正是李审言。 清蕴走进门,他撩起眼皮扫了下, 继续盛粥。 太夫人一惯捏在手里的佛珠串被取下, 淡漠的神色变得温和, 问清蕴, “吃过了没?” “孙媳用过了。” 太夫人心情颇好,“那就坐下, 说说话。” 不过是四方小桌,落座的话,若非捱着李审言,就是在他对面,清蕴干脆没坐, 转而帮忙布膳。 这不是她头次这样做, 太夫人也清楚长孙媳妇孝顺知礼,笑了笑,视线转回小孙子。 李审言见状, 腾出手来,拾起筷子。 他吃东西利落而迅速,不见怎么动作,桌上三碟包子、两碗粥并一盘豌豆糕就下了腹。说不上粗鲁, 但也绝对不能称优雅, 和李秉真、王宗赫这等世家子弟风格迥然不同。 太夫人深觉他在皇帝身边当差辛苦, 心疼不已, 让下人们再添些点心。这回,李审言动作就慢了下来。 “之前你在外头住的时候, 身边不是还有个陛下赐的人,怎么没有带回来?” “人家嫌弃我官阶低、俸禄少,不愿伺候,回家去了。” 太夫人摇头,当然不信这话,“管家给你分去女使,怎么也不要呢?身边就留个小子伺候,够吗?” “不需要。”李审言顿了下,“我不喜欢那些柔弱、整日哭哭啼啼的女人。” 一句话出来,在场人听出两个意思。 太夫人想到李审言的生母,那孩子就是典型的弱女子,温柔似水,人也宛如水做的一般,哭起来泪涟涟的模样惹人怜惜。 审言是对他生母仍有怨。太夫人内心忧虑。 清蕴则忆起她曾在大长公主面前落泪,恰好被李审言撞见。因和他不熟,也知晓他在国公府地位,不曾斟酌这位小叔子的神色,现在想来,当时他确实是讥讽无疑。 不过,她从来不觉得适当示弱有什么不妥,李审言的看法,也与她无关。 太夫人招手,候在外面的阿宽忙颠颠跑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儿?从前在哪里伺候?” 阿宽一一道来,随后被问及年龄、家人、是否识字等问题,也都答了。因对答流畅,有股机灵劲儿,太夫人看起来还算满意。 清蕴静看着。 来国公府这么久,她第一次见这位祖母如此操心的模样。李秉真病了,只能得她一句事后问候。李审言身边一个伺候的小厮,她却恨不得了解其祖上八代事迹。 当着自己的面特意问,肯定也是知道她如今执掌中馈,有意彰显对李审言的重视,敲打她这个孙媳。 人心总是偏的,清蕴理解,却不能赞同。就像她此刻,也在为李秉真不值。 桌上碗筷轻微的磕碰声不知何时消失,唯剩太夫人和阿宽的问答声。清蕴垂手站在太夫人身侧,如安静的壁画,没发表任何看法。 阿宽却主动提起她,“老祖宗宽心,早在派去二公子身边时,世子夫人就已经吩咐过了,让小的务必用心伺候。二公子若有要求,尽管照做,遇到难处就去寻她。” 太夫人、李审言皆望过来,清蕴顿了下,“这是应该的。” 太夫人很欣慰,“考虑周到,怪不得你父亲令你管家。既然这样,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了。” 她就是怕因长孙的缘故,孙媳也和原来的儿媳一样,处处针对审言。如今看来,果然是个知书达理,懂得顾全大局的好姑娘。 说完,令人取出两枚平安扣,分别递给面前两人,说是给孙子们特制的,放在佛堂诵经供奉了八十一日。 光看玉质,细腻如脂,品相上佳,确实费了心思。清蕴代李秉真接过,听太夫人又道:“我听你父亲说过了,你如今虽然得陛下新任,任旗手校尉,但……” 有一众仆妇在,她把不该说的话咽回,“到底和你从前期盼不同,你父亲另有想法,得了空闲,就去和他说说话。” 李审言应了声。 整个国公府,大概只有太夫人能让他这么迁就,再不情愿的事也不会直接拒绝。 各自嘱咐完,太夫人照常要去礼佛,终于让两人离开了。 从太夫人这儿回月舍,必得经过同一条游廊,清蕴有意走慢些,任李秉真越过十来步,再恢复正常步伐。 游廊连通内外两院,经过花草丛生的庭院,快到分路口时,清蕴远远就瞧见临大门前附近有人牵马等候。 那马儿外形不算健硕,身上还有几道极明显的伤疤,尾巴仅剩半截,不算美观。 李审言大步走过去,抬手抚了抚马身,从袖中取出饴糖。马儿卷走糖,温顺地打了个响鼻,凑近他身前贴了下。 一人一马互动了会儿,李审言再一跃而上,驾马离去。 第44章 他有事去办,阿宽则被令留在家中,见清蕴多瞧了几眼那匹马,笑道:“夫人不认得这匹马罢。” 清蕴适时投来目光,阿宽立刻微微挺胸,殷勤解释,“当初江南一带起义,二公子只身混进平乱大军,从一介小兵到先锋校尉,就是被分得的这匹马。马儿名叫阿蛮,据说陪着二公子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当初二公子负伤回京,一进城就昏倒了,就是阿蛮带着他在城内到处跑,冲进药房抢药,公爷发现后,才把人带回府。” “所以呀,二公子对阿蛮格外器重,但凡是短程路,都会带上它。平日里得闲了,还会亲自给它刷洗,陪它到郊外去散心。” 动物有灵性,清蕴知道,但像阿蛮这样聪慧通人性的,在身边还是少见。 此前她听李秉真说过往,提起李审言随军,那时宛如听故事,到这儿才有了真实感。 如果大长公主没有出手,他和阿蛮也许都会是人人景仰的平乱将军。 清蕴回到月舍。 上次去王家,因王宗赫故意试探,她没有说出那枚印章的事,听他交代了那几句话就分开。 前天,王宗赫托人送来一封短信,言简意赅地表示他对那日所说之事已经有了解决方法,令她不必担忧。 具体做法没有提及,清蕴也不深究。 倒是其中话语的微妙区别,让清蕴陡然意识到,他现在已经正式步入官场。 那枚印章……如果去问外祖父王贞,不一定能得到答案,或许可以告诉他。 定下主意,清蕴把印章放进信封,决定等陈危随齐国公回府,让他送过去。 连着处理好几件事,日头仍未至正中,浮云游走,悠闲而惬意。 清蕴半倚在窗边,仰首沐浴阳光,长发轻飘,与窗下斜生出的一朵芍药共舞。 她低头瞧了眼,取来喷壶,给芍药浇些水,难得起了惫懒心思,决定在午饭前先歇个晌。 ** 李审言先去办了几件事,在外面小店用了顿饭,再往宫里走。 皇宫内不允许骑马,他牵马步行,经过一条狭长宫道。 长道无声,两侧红墙高耸,唯有他和马儿在其中慢慢行走。 他不说话,马儿也很安静。 如此走了程子路,在边上等候的小公公出现在眼前。 小公公和他已很熟,得了赏钱,在李审言开口前道:“李校尉放心,奴婢省得,定会用最好的草料,再帮蛮大爷仔细刷洗一番。” “刷洗不必了。”李审言道,“它脾气大,你们按不住,回头我自己洗。” 小公公领命,看着李审言拍了拍马儿离去,回头对阿蛮感慨,“李校尉伺候你还真是用心。” 解下兵器,李审言被引至建帝身前时,他正在御花园陪李贵妃赏戏。 并非钟鼓司排出的戏剧,而是一群貌美宫女在御花园内摘花扑蝶,供两位贵人观赏。 无需细想,便知是谁的主意。因为建帝看着看着,便抛下同坐的李贵妃,与宫女嬉戏去了。 算上刚被诊出喜脉的一月多身孕,李贵妃这胎怀了五个月,按理来说应该要显出孕状。可从远处看出,她身量依旧纤细,唯独小腹微微凸起,面色也极为苍白。 瞧见李审言来,她微抿唇,脸色愈发不好。 未等建帝回身,就远远道:“臣妾先回承乾宫了。” 建帝漫不经心摆手,李贵妃离开,场中便只剩李审言围观。 他这一看,就看了小半个时辰。宫女当中起初有人十分惊喜,以为可以趁机得宠,欢笑着和建帝嬉戏。 但她们很快发现,陛下纯粹是享受追逐的过程,抓到一人后往往不作停留,而是让她们继续躲避奔跑。如此下来,都被累得汗如雨下、气喘如牛,脂粉早被汗水浸透。 有人装作体力不支伏倒在地,发现陛下不曾在意,干脆往地上一趴。其他人有样学样,渐渐的,御花园倒了满地宫女,引得建帝哈哈大笑。 建帝玩闹够了,也很尽兴,吩咐每人赏十两银子,大踏步回身。浑身薄汗不舒坦,就往乾清宫去。 李审言默不作声跟上。 瓦剌部形势未明,朝堂局势正乱,观建帝模样,对这些似乎丝毫不上心,反而有兴致玩乐。 李审言刚注意到,万云身边的小太监手捧瓷壶,正是建帝常用来服用寒食散的温酒壶。 回到寝宫,建帝任人服侍解开外袍,仅着中衣,赤足坐在位上喝凉茶,听李审言禀报了几件事,也不怎么上心,反而就寒食散发表了看法,“这方子果然不一般,朕每每服用,都感觉浑身燥热难耐,精力无限。你当真不愿试试?朕已经让太医改良过,绝无坏处。” 李审言道:“陛下知道臣的体质,本就血气过盛,太医让臣时刻注意着,连温养的药物都不能服用。” 他的回话,难免有暗喻建帝气虚之嫌。不过建帝早习惯他口直嘴笨,对此不以为忤,“你就是年轻,血气方刚,至今身边也没个人伺候,常年如此憋着,哪能不难受?朕之前赏给你的美人呢,不喜欢?” 他显然知道云生已被李审言遣走的事。 李审言用了同样的说辞,“她对臣不满意。” 建帝哈哈笑两声,“怕不是你对她不满意罢!朕赏给你的虽不是绝色美人,却也温柔可人,你连享用的兴致都没有?到底是要求过高还是……?” 建帝知道,有些人看着威武强壮,实则雄风不再,简称中看不中用。李审言被他那位好姑母迫害这么些年,二十三了也没尝过女人滋味,不会真是出问题了罢? 目光往隐秘的地方瞄,李审言察觉到了,出声,“臣对这些女人没兴趣。” 这些女人没兴趣?建帝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云生这类美人是他用来款待赏赐臣子的,李审言在这方面,莫不是和那些满口伦理纲常的文人一样,只会碰自己的妻妾不成?还是找借口掩饰? 不过,李审言纹丝不动,毫无紧张感,建帝也就失了打趣的心思。 他就是恶劣的性子,别人躲,他会有兴趣。一旦主动迎合,反而没了滋味。 所以近些天得的那几位美人,那娇蛮、泼辣的性子都叫他欲罢不能,得知她们身份后,更为兴奋。 如此夜夜笙歌,他险些忘了今夕是何年。可惜李贵妃太扫兴,一来就是劝他明日去上朝。 蒙古之事自有内阁决定,他最后拍板同意就行,倒叫她一个身怀六甲的贵妃操心。 但贵妃的意思不一定来自她自己,还有可能是他那位好姑母。 想到这儿,建帝晴朗的神色转瞬变阴,“你住回国公府,可有察觉什么?” “时日太短,臣暂时什么都没发现。” 建帝颔首,“其他事就先放一放,多在府里待着,两边都要探一探。” 齐国公主动请辞,建帝调查了过后,打消了小半的警惕,但没有完全放下,还有些怀疑夫妻俩和离是故意做戏,所以派李审言回家居住。 至于李审言有没有可能和齐国公李德暗地同心,建帝并不担忧。从锦衣卫探查的消息,及他这段日子对李审言的了解来看,此子对李家深恶痛绝,绝不会把自己当成李家人。 他都有些不知自己是期待齐国公老老实实,还是心存异心了。 假如他老实,自己可以安心。但假如他暗地有筹谋,却被小儿子一手揭发,脸上会是什么神色? 建帝忽然问:“李秉真呢?” “确实体弱,府里常住着两位大夫,随时给他看诊。” 建帝嗯了声,这点他还是确信的。以往太医去国公府为李秉真诊治,回来也会向他禀报一番。 “他和夫人又如何?” 不防建帝问到这个,李审言内心怔然,面上如常道:“夫妻伉俪情深。” 应当可以这么说。毕竟他那位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兄长,唯独会在新婚夫人面前流露不同。 陆清蕴在国公府备受赞誉,但在李审言看来,她和李秉真几乎是同一类人,尤其是面上那层虚假的温和,看起来就像令人厌恶的面具。 他不喜欢装模作样的李秉真,对这个几乎同类型的名义上的嫂嫂当然也喜欢不到哪儿去。 没想到,陛下竟似乎有几分兴趣。 建帝想听的,当然不是这个。每每想起陆清蕴的容貌身份,他确实意动,那股聪明的劲儿也很吸引人,可惜性子太稳了,很少会慌张。 假如使手段强行得到了,恐怕也能迅速接受,而不会哭哭啼啼、寻死觅活。 那样总少了番乐趣。 而且,如果齐国公和大长公主是当真和离,两人也能慢慢放下兵权,他倒没必要太不给姑母面子。 建帝微微一笑,“朕知道,做个护卫的活儿对你来说屈才。这段时间就常待国公府,办好了这件差事,朕对你另有重用。” 第38章 今宵绝胜佳人共 在乾清宫待了两个时辰, 李审言牵马离宫。 第45章 因心里存了事,他没注意路,习惯性往卫所方向去,到城门前被守卫认出, 笑道:“李校尉, 这个点了还出城呢?” 李审言回神, 摇摇头, 在守卫疑惑的目光下往回走。 万家灯火燃起的时辰,行人渐稀, 青烟四起。走着走着,李审言驻足望向天幕,远处霞光隐去,转成一条狭长的白线。 停顿了会儿,阿蛮拱他手臂, 李审言唇畔闪过一丝极淡的笑, “你还是这个急性子。” 阿蛮打个响鼻,像在哼声。 他继续迈步,眼前忽然出现熟悉的马车, 双目一动,身体下意识在隐蔽处观察。 李秉真被人恭送出店,紧随其后的伙计则将锦盒双手奉至藏翠手中。 这个人李审言识得,是京中有名珠宝阁——明妆的掌柜, 向来眼高于顶, 只在面对达官贵人时有笑脸。 掌柜无疑识得李秉真身份, 恭恭敬敬地用袖口扫了扫车沿, 再请其上车。李秉真则微微一笑,似乎说了些什么, 掌柜连连点头。 两人对话的当口,李审言视线在几人身上来回游走,确定只是简单地买东西,笔挺身姿渐渐变得散漫,微倚着阿蛮。 皇帝其实不喜欢太过聪明的人,他在相处中慢慢琢磨出了这点,所以和那位相处,偶尔要做出蠢笨模样讨其欢心。 少年时也许会觉得屈辱,在经历那些事后就能明白,尊严是最无用的东西。 不过,有句话他没有骗人,对于这位血缘上的兄长,他确实没什么深恶的仇恨,虽然不喜欢李秉真温文尔雅的伪装,但止步于不喜欢,有时还会觉得,对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他最厌恶的,首先是李德,其次是大长公主杨淑容。 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后,过了一刻有余,天幕完全转暗,夜色渐明,齐国公府大门出现在眼前。 明亮灯笼散出黄澄澄的光,既照亮门前石阶,也映得步出大门的女子面容生辉,衣袂随风轻摇,宛若月下仙子。 她确实有副好相貌。所以刚进门时,就引得一些仆妇私下感慨,又因会收买人心,迅速获得一众赞誉。 连那样挑剔的杨淑容,都忍不住对她温言细语,偶有责怪,也会在她的泪水下心软。 李秉真颇为讶然地迎去,口中说着什么,无非是些“怎么出门迎我”“当心风大”之类的话。 两人站在一起,确实像那些人评价的那样,一对玉做的璧人。 李审言摇着懒散的步伐,现身朝大门走去。 …… “是李审言。”清蕴低语,身侧李秉真抬首,淡淡掠去一眼,朝来人点头。 夫妻俩没作停留,简单示意后就抬步朝内院去,任身后视线远去。 步入甬路,草木清香、虫鸣以及天际逐渐显现的星子,都在让两人速度变慢,左右自觉保持距离。 “这是夫人第一次到门前接我。”李秉真轻声道。 听出他语中惊喜,清蕴慢声,“你如果喜欢,今后每天都接。” 李秉真摇头,他不是需要妻子这种等候来点缀自己的人,只是感到高兴。 他看得清楚,清蕴嫁进国公府后所做一切,大都是向“温柔”“贤淑”“知礼”等词靠近,对自己也是敬重有余,真正的男女之情难寻。 所以今夜这小小的主动,格外让他欣慰。 抬手拍了下那脑袋,得见清蕴明亮中含着些许疑惑的目光,李秉真怡然,“今夜想小酌几杯。” 他平时不能饮酒,真正能喝的,就是张颖特制的药酒。 味道比不得真正的佳酿,偶尔想抒怀时,也可来上几杯。 清蕴想想,应了。 备上十余小菜,药酒,葡萄酿,仅夫妻俩对饮,也玩起飞花令来。 正是因只有他们俩,对飞花令的玩法就未曾拘泥形式,不拘位置,不拘“花”字,可随意以星月江河为令,罚酒后出题者为先,既能背诵名篇诗句,也可自己作诗,十分自由。 玩着玩着,竟又成了诗句接龙。 虽然清蕴喜爱看书,才华不浅,但李秉真毕竟整日混迹翰林院,整日琢磨诗词文章,总能“不小心”胜她一筹。 不知不觉快饮尽两壶,清蕴感到眼前渐出重影,不由斜手撑额,水亮的桃花眸微眯,懒懒想了半晌,“妙用何曾间古今。” 李秉真思索,“今我作夜游,千载当隗始。” “五言对七言,不可。”清蕴笑吟吟,“世子,饮酒。” 她双目含嗔,发髻微松,斜斜露出金钗,尽态极妍,令李秉真不由自主地心跳微快、血脉偾张,几乎是眼也未眨地欣赏着只有他能瞧见的美人、美景、美情。 “是该我喝。”他道,随后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放盏时,清蕴竟已含笑闭上眼,撑腮小憩起来。 李秉真又看了会儿,不自觉露出笑意,看着她慢慢从臂间滑落,伏倒在桌,一副不胜酒意的娇憨模样。 这倒是少见。 “夫人。”他轻唤一声。 无反应。 “猗猗。”他又唤。 依旧无声。 李秉真起身,略晃了两下,才发现自己饮了几杯,竟也有酣意。 或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上前抱起清蕴,放入床榻,再转身合窗。 月隐中天,星光大盛,李秉真看着,不由浮现出他刚才想到的第一句诗,“今宵绝胜佳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但若是接出这句,就无法得见她含笑催酒的娇态。 想到这儿,李秉真也不由怔住。 李少思啊李少思,何时起,你想的也尽是这些了。 他笑了下自己,没唤女使,自己打湿巾子,帮清蕴解去外袍,擦过脸、颈、手、足,途中还被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手,似是不耐烦。 李秉真毫不在意,自行洗漱后归榻,对上清蕴睡成一道粉霞的面颊,终是忍不住轻吻了下。 怕自己在她熟睡时做出不合时宜之举,李秉真没有往下,蜻蜓点水后就分开。 “好梦,猗猗。”他低声道。 ** 鸟雀啁啾,清蕴悠悠转醒,完全不记得自己如何上榻,如何入睡,唯有李秉真温柔的目光一直在记忆中浮现。 坐起身,长发随之散到身侧,隔着屏风,隐约瞧见李秉真的身影。 藏翠正在轻手轻脚地服侍他穿衣。 她弄出动静,李秉真很快转过来,“可有头疼?” 清蕴摇头。虽然喝了两壶,但半酣的感觉正好,只是一夜好眠,没有其他影响。 “那就好。”李秉真道,“今天是讲学的日子,需得早些去,朝食就不能一起用了,我尽量早些回家。” 说完,示意她之后记得去明镜台前察看,低头吻她发顶,再转身离去。 起身到窗边,看着他走出小院,穿过甬路,身影在廊下消失,清蕴再转至明镜台,一眼就看见那精美的绸缎盒。 轻轻打开,里面正躺着一对莹润的珍珠耳坠,通体呈淡紫,硕大饱满,令人一见便忍不住喜爱。 伸手抚过,清蕴决定,今日便挑一身和这对珍珠耳坠相配的衣衫。 她出声唤人,入内的正是白兰白芷二人。 月舍虽有六名女使,但贴身服侍的一般仍是她们俩,春夏秋冬四女很少入内室伺候。 洗漱净面,换好衣裳后,白兰给她梳理发髻,清蕴道:“再过半月,就是你生辰了罢?” 白兰笑道:“正是,夫人每年都记得呢。” 对于身边重视的人,清蕴都会很细心。 镜中望去,身后白兰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清秀可人。 想到她今年已有十八,按照建朝习俗,有些事不可避免,清蕴自然而然问:“此前你说家乡有过了十八再定亲的习俗,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白兰未签卖身契,但跟随她这么久,她自然不会忽略这种大事,也不会因用惯人而强留。有些事若故意忽略,或不予重视,反而容易招来麻烦。 动作慢下,白兰轻声道:“我们一家是逃难来的京城,这些年好不容易在这儿站稳脚跟,也不认得什么人。娘的意思是,在左邻右舍中为我找个熟人,若看中了,便定亲,嫁得近,还方便照顾。” 这个做法很容易理解。清蕴颔首,见白兰仍有话说的模样,便没有开口。 白兰继续道:“可我不想。” 轻轻转动眼眸,清蕴问,“那你是……?” 白兰欲言又止,面色犹豫,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终于在清蕴温和的目光下道出想法,“其实我早有心仪之人。” 听到这儿,调弄脂粉的白芷眼皮微微一跳,不知想到什么,心中有不好预感,抬头望向两人。 白兰俯身半蹲在清蕴面前,即便觉得羞于启齿,还是仰首,略带祈求地看向主子,“我……喜欢陈危,可不敢亲自向他表明心意。他最是听主子您的话,夫人可以帮我问问吗?” 清蕴面上仍带着笑,脑海里已空白了一瞬,“陈危?” 第46章 “是。”真正说出口,白兰就克服了女孩儿的羞涩之情,索性身边只有熟悉的主子和白芷,微微颔首,“起先只是觉得他很木讷,后来才发现他为人很可靠,主子交办的差事都能毫无差错地完成,平日里一些小事找他帮忙,也不会拒绝。正是我娘常说的那种,可靠又稳重的人。” 白兰不是甘于等待安排的人,从她当初得了银子,能够先用于打扮自身,把自己荐到王家这件事就能看出,她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最初其实没正眼看过陈危,瘦巴巴的小子,比自己还小一岁,实在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待两人年岁渐长,陈危身子抽条、长高,不仅容貌越发好看,展露出的干练气质也越发明显,白兰就忍不住常常投去目光。 她总说陈危不接受管家安排去干正经活儿,只愿听主子的话,何尝不是因为一直在注意着他。 可陈危太内敛了,白兰有事找他帮忙,他看在主子的份上不会拒绝,但若是送点心送荷包,就一概拒绝。 白兰拿不准他的心思,再加上陈危如今总跟在齐国公身边,很得赏识。白兰担心日后他出人头地,两人距离会越发远,所以想到了陈危最为顺从的主子。 倘若主子愿意帮自己说两句好话,陈危也不会直接拒绝她罢。白兰如此想。 “你们私下,经常接触吗?” 未曾注意到清蕴过于平静的脸色,白兰含羞带怯地修饰,“陈危常为夫人办事,一来二去,我们就熟起来了,偶尔也会一起说话谈心。” 白芷担忧地看向清蕴。 她虽然不明白主子对陈危的感情,但从那天在帐中情形看来,主子绝不会乐意看到陈危和其他人在一起罢。 “这样吗?”清蕴垂下眼帘,“等他和公爷回府,就让他过来,我帮你问问。” 第39章 “跪下。”她轻声。 应下白兰后, 清蕴一整天做事都心不在焉,几度走神。 修剪兰草时,她不知不觉把整盆草都剪秃,回过神来, 若无其事地让人把它处置掉。 强迫自己看完了一本杂书后, 她思绪稍稍沉静。 今天齐国公和以往一样, 回来得不算早。门房传来消息时, 夜色幽暗朦胧。 所幸今天李秉真传消息回,说他要在外用饭, 晚些归家,白芷依旧按吩咐去请陈危。 白兰没有在场,她就待在里屋,听清蕴问话。 门窗大开,甬路尽头的人影刚出现, 就被昏暗的灯光捉住。随着他快步穿过院落, 走到门外问候时,已经超出八尺的身高几乎要顶上门框。 陈危今天应该随齐国公去了宴席或酒肆,身上传来淡淡的酒香, 经风久吹而不散,自己恐怕也饮下不少。 他神色不显,步伐快而稳,三两下就到了清蕴面前。 如白兰所言, 他年纪少, 但已彻底长成了。跟随齐国公历练这么久, 让他的沉默干练之余, 还添了种飒气、英武。 看来齐国公拒了收他为“义子”的提议,但没有因此放下培养他。 烛光照不清他低垂的眉眼, 清蕴也没有抬眸细看,只转动腕间玉镯,沉默了好一会儿。 随着白芷奉上茶水,两个木头人活过来,清蕴神色如常地问他回京后在齐国公身边的生活。 陈危一一答好。 “你也到了这个年纪,可曾有人说亲?”说着说着,转到这个话题。 陈危答得很快,说不曾。 “家中亲戚也没有?” “父母双亡后,仅有叔父愿意把我养在身边,我身边仅有这一个亲人。” 里头白兰听了,暗暗思量。陈危的叔父陈管家如今是有名的“痴儿”,被王家养在庄子里,倒无需陈危时时刻刻孝敬。无父无母,虽艰难些,对她来说倒是好事,省去伺候公婆的麻烦,也不必担心兄弟姊妹太多,有纷争。 果然,有些事,陈危只有在夫人询问时,才会老老实实地答。不像她,此前无意中问过几次,都不知他家中境况。 “你自己呢,怎么想?” “陈危只想认真为主子办差,奉养叔父。” 听到这儿,白兰忍不住悄然从里屋帘子里挑出一丝缝隙,观看陈危脸色。 然而陈危背对着里屋站立,主子也是端坐圈椅,仅得侧颜。 主子抬手端起茶杯,刚碰到唇又放下,陈危便上前为她添了热茶,听着不解风情,眼力劲儿又实在好。 她等待主子提起自己。 清蕴很快提起白兰,“你觉得白兰如何?” “是主子身边的人。” “然后呢?” 陈危似乎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好半晌才道:“不知。” 白兰有些失望,但又觉好笑,陈危就是这么个性子,看来在主子面前也一样。真是木讷,主子问这么多,难道就没联想什么? 她的目光透过帘缝,忍不住在陈危身上流连,因此没有注意到,清蕴并没喝陈危递来的茶,而是自己另斟了杯。 陈危的愣怔,正是来自于此。 “以前同在王家,如今又同在我身边,说‘不知’未免有故意撇清干系之嫌。”清蕴似乎极淡笑了下,“还是说,你有什么事不好意思对我这个主子倾诉,而是要私下对白兰说?” 陈危终于反应过来,出声道:“我和白兰确实不熟,除去同为主子办差,私下没说过话,也没有他意。” 有些事,点到即止就可,不必问得太过清楚。 白兰听到这儿,虽隐隐有预感,还是不由攥紧帘子,透出纠结心境。 她没了再听下去的兴致,悄无声息地离开。 外屋,知晓白兰离开,白芷也紧接着走出门,清蕴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收敛无声。 “跪下。”她轻声。 陈危毫无异议,双膝一前一后落地,跪在她身前。 清蕴心中盘旋整日的莫名怒火并没有因他顺从的动作消失,反而愈烧愈烈。 她冷冷看着灯下陈危,即便跪着也仍显高大的陈危。 他沉默时,心中在想什么,除了陈管家,会有白兰吗? 在她没看见的时候,两人私下到底接触过多少次,说过什么话?他会像对待自己一样,渐渐为白兰献上一切吗? 除去白兰,是不是还有红兰绿兰黑兰? 他为什么不能更低调些、沉默些,不要那么显眼?送他去齐国公身边会不会是个错误? 清蕴脑海中这些杂乱的想法飞快穿梭,她完全没有办法恢复冷静,更没有办法接受陈危将来有可能会属于别人这个事实。 她对白兰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不满,没有愤恨,没有嫉妒,只是在听到那些话后,所有的思绪汇集,都变成了一句。 陈危背叛了她。 即使如今没背叛,随着年岁渐长,他也终究会罢。 但他的所有权属于她,没有她的允许,他不能、也不应该走向他人。 纤瘦的手指抚上陈危,稍用力,让他微微仰首,看向他的主人。 “白兰喜欢你。” “我会同她说清楚。” “如果之后还有其他人呢?” 陈危沉默,尚未发生的事,他没办法给出解决方式。 但他能感觉到清蕴平静神色下交织的情绪,“我会永远陪着主子,除非您抛下我。” “你用什么保证?” “性命。” 清蕴没在意这个保证,端详他愈发英气的脸,出神道:“也许是你长得太好看了。” 她说:“我不喜欢这样引人注目的脸。” 陈危没说话,无声了会儿,直接从身上取出匕首,朝额头划去。 第一刀,额角立刻出现血痕,鲜血涌出,从几滴汇成几道,避开双眼,顺着太阳穴、额中流淌而下。 他以目询问清蕴,见她冷眼旁观,没有要制止的意思,抬手就要划第二刀,却被挡住。 刀尖轻轻碰到清蕴掌心,戳出一点伤口,混着陈危的血,让手掌显得鲜血淋漓。 “没有我的同意,我也不喜欢你随意伤自己。” “……是。” 陈危用另一只没沾血的手,帮清蕴擦拭掌心。擦拭干净了,再从怀中取出常带的止血药粉,掌心那点伤口就好了大半。 他额头的伤仍在汨汨流血,清蕴没出声,他也就没处理。 渐渐的,清蕴好似被那道伤吸引了,忍不住想抬手触碰。 在触碰到的前一刻,她突然惊醒般,陡然起身,定定看了眼陈危,转身朝内屋去。 ** 李秉真被同僚们留下,在酒楼用了顿饭,席间众人就所修书籍的结尾展开争议,耽搁些许时辰,使他戌时一刻才归家。 月舍院门前悬着两盏风灯,静夜中氤出暖黄光芒,他悠悠然走至院内,才发现里面跪着一人。 凝神细瞧,正是陈危。 陈危头上有道尚未完全结痂的伤口,因未曾处理,伤口处的血块堆成一团,显得狰狞可怖。 第47章 对于李秉真的疑惑,陈危答是不小心磕伤的。 “为何跪在这儿?” “我惹了主子生气。” 李秉真稀奇,清蕴生气,竟会气到这个地步,让人大晚上带伤跪在院中? 再询问几句,发现是陈危自愿跪在这儿请罪,李秉真摇头,“她最器重你,怎么会让你这样罚自己?先回去治治伤口,明日再来。” 李秉真也能算陈危的主子,但他没听,依旧执拗地、笔挺挺地跪着。 这样的他,让李秉真莫名想到某些时刻的清蕴。他们主仆二人毫无疑问是互相了解的,彼此了解的程度,也许远胜他这个半路出现的夫君。 没有再劝,径直入屋,发现清蕴没有在篦发、看书,而是早早躺进被褥,一副熟睡模样。 洗漱后,李秉真轻手轻脚地入榻,就发现清蕴转了过来,那双清凌凌的眼中哪有睡意。 但也没什么情绪,仿佛正在放空,又仿佛在神游。 李秉真轻拍她,等人看向自己再问,“陈危做了什么事?” “……没什么。” 手无意识搭在李秉真身前,胸口盘踞的那股的情绪仍未彻底消失,如同一根鱼刺卡在咽喉,拔不出来,咽不下去。 如果能把陈危关起来就好了。躺在床榻上的时候,她一度冒出这种想法。 放任他在外面,迟早会有更多的人受他吸引。白兰不成功,还会有其他人。如今她有这个实力,可以把想法付诸现实。 甚至思考了几种方式,不会太引人注意,又顺理成章的方式。 会很可怕吗?他会同意吗?清蕴静静地想。 如果他拒绝了,清蕴知道,自己情绪定又会起极大的震荡。 既不喜这种情绪失去掌控的感觉,又无法克制自己。 她都不曾意识到,自己正在轻轻地咬着指腹,齿尖无意识地摩挲。 “如果有烦心事,不妨和我说说。”李秉真温声道,“我毕竟痴长你几岁,有些事,兴许能给出建议。” 清蕴没有回答这话,抬首凝视他。 他是她的夫君,也是完全属于她的。 忽然,柔腕蜿蜒而上,攀上他的肩头,俯身吻住李秉真。 不意她如此主动,李秉真心神微动,稍不注意,便被她带入这股缠绵的柔情之中。 烛光摇曳,衣衫渐褪,二人慢慢赤诚相对,只是不像上次,这回的清蕴居于上位,占据绝对的主动权。 李秉真近乎痴迷地看着清蕴额头凝成的一滴香汗,视线随它缓缓滑落,自上而下,经过高山雪峰,淌过温暖平原,最终汇入溪流。 即便在做极乐之事,清蕴情绪仍是静的,甚至淡漠,那双眼似映入了他,又并未在看他。 曾卧巫云见神女。李秉真忽然想到这句诗,而此刻,他正得神女垂怜。 他忽然起身,抱住这位正施予自己的神女,相对而坐,连成一片的地方瞬间更加紧密。 清蕴微微仰首,发出难耐低吟。 “快些。”她道,然后抱住李秉真。 随着这一声话落,疾风骤雨忽然扑来,她宛如在海面险行的一叶扁舟,随同着起起伏伏,好半晌才跟随找到节奏,身体颤巍巍的,快乐充斥着大脑,让她终于无暇再去想其他。 风雨停歇时,二人仍保持着相对而抱的姿势,彼此唯余重重喘息。 李秉真抬起埋了许久的头,拂过她额前被汗水黏住的发丝,还有几缕被含入口中,随着他的动作,湿哒哒地回到肩侧。 身下锦被也完全是湿泞一片,显然无法再睡了。 他轻声,“先去净房擦洗,我让人重新铺床。” 眼见清蕴去了净房,他起身趿鞋,唤来春风夏至,自己则披上外衣,喝了口温水。 支开窗户,清辉洒入,将他修长的身姿笼在其中。 李秉真看见院中仍跪着的那道身影,目中若有所思。 清蕴今夜的失控,应当和陈危有关。 第40章 山青卷红烟 火日炙人, 夜晚也有股挥之不去的闷热。 即便书房四角置了冰块,张颖拔下金针时,额角还是流下一滴豆大汗水。这针的位置不能有分毫偏差,每每施治, 都必须全神贯注, 耗费极大的精力。 幸而病患配合, 能静坐在那儿近一个时辰不动弹。 随着最后一针被拔下, 李秉真僵直的身体摇晃了下,被张颖及时扶住, 递上唾壶,“想吐血就吐,不要忍。” 看着李秉真吐出几口血水,张颖感慨,“我曾给自己试过各种针法, 给世子施的这种名为枯木逢春, 虽能焕发生机,却也伴随着万箭穿心之痛,世子真是能忍常人不能忍。” 相较于以往的尖锐, 他面上总算有了医者的仁慈宽和之色,“只要再寻到那几味药,我就有七成把握,只是要痛个一两年。” “一两年而已, 我还受得住。”李秉真道, “还要多谢张叔你为我费尽心力, 想出这种诊治之法。” 这是他下定决心使用此法后的第二次施针, 身体暂时还没有太大改善,但他相信张颖的医术。 张颖正色, “丑化说在前头,七成把握是我估摸的,若是药没找到,或是中途出了差错,都有可能功亏一篑,比以往更差。更甚者,直接丧命。” 李秉真颔首,“在这之前,张叔已经说清楚,我也听得明明白白。” 察觉他的认真,张颖暗暗松了口气,口舌恢复犀利,“两年前我对世子提起这个方法,你让我不要再提,一副等死的模样,如今却主动尝试。果然是成婚的人不一样了,舍不得自己那如花似玉的小夫人罢。” 早知如此,他就向大长公主提议让世子早点成婚了。 养气功夫深厚如李秉真,对张颖辛辣的讥讽也能含笑纳之,“时移世易,想法自然会变化。” 不可否认的是,因清蕴的到来,他的确想拥有更健康的身体、更长久的寿命。 披好中衣,他亲自送张颖出书房,让下人引其出府。 喝了几杯温水,藏翠入内,递来几封信,里面记载着近日朝堂内局势以及父亲齐国公的动向。 李秉真一目十行阅过。 如今朝堂以及内阁之中,已经隐隐都以首辅柳文宗为首,原本摇摆不定的人渐渐开始坚定立场。皇帝对这种情形,竟再没有此前一家独大的担忧,反而越发放权,也越发沉浸于享乐。 他把信烧毁,再拿起最后一张纸。 有关陈危种种现于纸面,从出生、亲朋、师承到在王家的风评。 毫无疑问,这是个极其简单的人,如他表现的那般,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 但李秉真在想,陈危那看似忠诚的表象下,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指尖划过陈危及其叔父到江苏陆家接清蕴的那行字,李秉真眸色不明。 ** 六月中旬,云阳长公主在别庄举赏荷宴,邀了京中许多人,齐国公府也在其中。 李秉真本没兴趣,思及近日清蕴情绪平平,便应下来,作出门散心。 宴会定在临近酉时,不至于炎热,亦能在晚霞中欣赏菡萏葳蕤。 “夫人要戴哪对耳坠?”白兰手中捧着一对八珠环和一对金丝玉兔耳坠,笑盈盈问道。 清蕴选了前者,白兰赞道:“我先前也想着这副最衬您的气质,端庄雅丽,和今儿的紫袖衫正相配。” 白兰惯会讨人欢心,一番妙语连珠,让白芷忍不住看过去,多少是有些佩服的。 那天主子询问陈危,白兰明确听到陈危对她无意,沉寂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恢复神采,和往常一样侍奉主子。 白芷稍微问了几句,白兰道:“没事啊,我早知那小子没开窍,拒绝了也不稀奇。本想着主子开口,他兴许会多考虑下,现在看来还是那个木头性子。幸好我在主子身边服侍,月俸丰厚,家里那边不敢轻易催我成亲,也不必急这事。” 听她言语,似乎有继续慢慢打动陈危的意思,白芷不着痕迹劝了几句,不知白兰听没听进去。 妆扮好,夫妻二人乘马车悠悠至云阳长公主的京郊别庄。 这儿离国公府有半个时辰的车距,两人早已决定好,宴席结束后就在自家的庄子里歇息。李秉真正逢休沐,还能在外游玩几日。 别庄占地极大,毗邻山峰,便将山峰一角的湖水划入其中,传闻中的万里芙蕖正栽种其中。 仆役引二人往青烟湖去。 尚未接近,已嗅隐隐荷香。湖畔有料峭山峰,溪水顺岩壁坠落,形成飞瀑奇景,引得湖面水汽氤氲,荷花在其中若隐若现,宛若仙境。 “尚未开宴,客人可要乘船近观?”仆役笑着提议。 湖面确实有不少精致小船,和飞瀑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观赏,伸手便可触碰娇荷,极为惬意。 离得远,看不清具体容貌,但看得出既有年轻夫妻,也有结伴同游的男男女女。 这样看,倒有些仲春宴的感觉。 第48章 来之前,清蕴就听说这场赏荷宴确实有为年轻男女牵线搭桥的意思,云阳长公主的女儿今岁十六,也许想让她看看如今京城的各式郎君,从中择婿。 索性无事,夫妻俩也要了一艘船。因都没有撑船的经验,另要了个船夫帮忙划船。 越靠近飞瀑,湿润感愈发明显,船夫适时停下,任小船在水波中轻轻摇晃。 抬眸望去,银河倒泻、飞珠溅玉之景映入眼中。茫茫湖面中,万里芙蕖盛开,田田荷叶蔓延至天际,上下一线,美不胜收。 身处如此壮景间,和面对狂风骤雨、满山飞雪其实很相似,能感受到人之渺小,也能感受到和天地、和自然万象无限接近。万事都能暂时搁置,唯余静静赏景。 好半晌,李秉真道:“山青卷红烟,此前总听说青烟湖之美,这还是第一次来。” 清蕴轻嗯了声。 船夫回首看了眼两位气度风流的贵客,道:“每逢夏日,青烟湖就有许多闻名而来的文人雅士。殿下从不会拒绝外人造访,还特意修建了一排房舍供游人歇脚。客人们若喜欢,可常来赏景。现在时候其实还稍微早了些,到七月中旬,荷花开得更好。” 又建议,“庄子里还有闲散画师,客人若有需要,可出资让画师留相。他们的画技通常和银子一样,付得越多,画得就越好。不过以夫人的容貌,怎么画都是仙子。” 朴实的赞美之词让清蕴不由展颜一笑,刹那间绽放的容光令船夫微怔,转向李秉真,真诚道:“公子真是好福气。” 李秉真笑回:“多谢,在下深以为然。” 话语间,船身忽然微微震荡起来,几人同时偏首,见一只小船不知何时飘来,和他们船身相碰。定睛看去,上面坐姿随意,捏着酒壶的,不是李审言又是何人? 他简单打了声招呼,没有投来过多视线,船身相碰看起来似乎也是偶然。 清蕴先想到的是,他如今随侍天子,难道那位也来了这儿?转念意识到,如果建帝当真驾临,他就不可能悠闲地乘船游玩,应当只是应邀而来。 倒不奇怪。 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和离后一段时日,太夫人就有意为李审言谋亲事,若非兄弟俩关系特殊,她又年少,太夫人恐怕还要对她交托重任。 今日他赴宴,恐怕多少有太夫人的推动。 两方不曾寒暄,李审言站起身,撑杆在水面轻轻一拨,船身瞬间淌出丈远,引得船夫忍不住赞了声,“好俊的功夫!” 这道在湖面上的潇潇身影,也引起周围小船注意。 从前低调的李审言,如今倒是越发肆意了。 夫妻俩收回视线,都没把小插曲放在心上,慢慢赏景,待时辰差不多了,再回庄内参宴。 云阳长公主和建帝并非一母同胞,却是他唯一一位留在京中的姊妹。其他的,若非和驸马一起去了别地,就是早逝。 这位长公主在京中出名的性子好,在建帝面前也有些地位,所以受到邀请的,大都不会拂她脸面。 宴席所在处,亦是水榭环绕,风景绝佳。每隔几步,便置明角灯照明,宾客如云,衣香鬓影。 李秉真作为表弟,带清蕴去向长公主问好。 “这儿风景如何,可还满意?”云阳长公主问。 “不负盛名。” “以前我多次邀你,都说没空,今儿怎么突然有空了?” 她话是问李秉真,双眸却在瞟着清蕴,笑盈盈地打趣表弟。 说了几句,见表弟媳似有些羞涩,便适时止住,“永平也来了,正和福宁一块儿玩呢。你们若是无事,不妨就待在我身边,不然待会儿开宴,他们认错人了可不好。” 凡举这种宴会,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对哪家公子或姑娘有意,可让身边仆从赠去绢花、手帕,双方若彼此有意,家世也合适,指不定就成了。 云阳长公主觉得,以弟弟、弟媳的样貌气质,若是被人错认,各收到一堆礼物,那可就有的笑了。 李秉真从善如流地应下,在附近落座。 主座旁边视野好,也是此时,清蕴才看见王宗赫也在场中,且座次和李审言极近。 他作为今年的新科状元,自是备受瞩目,相貌有种极为端正的俊美,稳重自持,是长辈们一看就会很满意的郎君人选。李审言虽然同样样貌出色,但他举止过于随性,看起来颇有种玩世不恭的浪荡子模样,兼之他传出的事迹也让众人的看法褒贬不一,投在他身上的目光明显比王宗赫少许多。 清蕴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觉得还挺有趣。 云阳长公主很贴心,没有让众人吃冷菜,菜肴大都是一道道上,且大都与荷花有关,美景美食同赏,既有口福,也不失风雅。 席间有各式活动,观舞过后,便是宾客们对诗、行令、作画、填文,热闹不止。王宗赫似乎不欲出风头,全程表现中规中矩,倒是有些人似乎故意针对李审言,几度提起他,都被他轻松化解。 清蕴不曾参与其中,但看得很尽兴。以往在王家,她基本是随大舅母郑氏和表姐赴宴。 郑氏不喜欢她出风头,她就很少参加这类宴会,大都是平淡地吃吃喝喝就归家。 宴至一半,她和李秉真打过招呼,带着白芷去更衣。 女客更衣处置于湖畔,解决所需后,还可在周围漫步赏景。正好坐得久了,清蕴就走慢些。 到岔路口时,前方传来一阵声音,靠近了,才听出是道男声,在大发牢骚。 “什么李校尉,不过是个媚上的佞幸,竟也敢作出那副傲气模样,对人爱答不理,真是小人得志!” 原来是被李审言下了面子的人,大约是找他说话,却被敷衍了事。 清蕴听到此人身旁另一道声音在连连附和,两人三言两语间,简直把李审言说成在皇帝面前摇尾乞怜的小狗。 从几句话中,就能知道这两人成色,不过是自己不得志,就嫉妒成狂。对于他们的话语,她不以为然。 世上谁不想得到权势,李审言能够以这样的方式亲近天子,那是他的本事。以他的处境,能够想到这种出路已经算不易。如果旁人有他的机会,能够凭此得到皇帝欢心,恐怕会比他更加谄媚。 “不急,稍后我去找他敬酒,然后再……”二人开始近身耳语,隔着花木,清蕴听不清内容。 但他们的谋算还未完成,便伴随着“哎哟”两声结束。 收回脚,李审言叉手拢袖,“两位大人怎么如此不当心,摔进了池子里,莫不是喝醉了?” 那两人面如土色,哪能不知背后算计都被正主听在耳中,顾不得身在水中,出声赔罪。 李审言扯了下唇,竟没再说什么,抬脚径直掠过了两人。此举让他们心中惴惴,疑心对方已想出报复自己的方式。 这厢,冷不丁对上越过来的李审言,清蕴心中惊了下,面色如常,对他点头示意。 李审言同样没说话,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了她几息,再迈步而去。 第41章 别庄夜雨 清蕴目送李审言离去, 他那捉摸不定的目光让她有些疑惑,但并未多想,继续沿着湖畔小径往回走。 转过月季丛,快到宴中时, 白芷忽然道:“是三公子。” 抬头望去, 王宗赫面前站着一位端庄妇人, 正含笑与他交谈, 其后作未出阁妆扮的少女有几分眼熟。 少女百无聊赖地游走视线,忽然看到清蕴主仆, 目光相接时,两人心中都泛起涟漪。 是之前在珠宝阁遇见的柳晚。 当时柳晚与身侧青年举止亲昵,清蕴以为二人已经有婚约,但看这情形,柳家长辈似乎有意撮合她和三哥。 柳阁老势大, 想和他家结姻的人不知凡几, 能够主动找上王宗赫,要么是十分看重他,要么是看中了外祖父王贞。 清蕴几乎立刻想起那枚信的内容, 不由想,外祖父究竟是何时起与柳阁老有联系的? 官场上的事,有时候确实令人难以捉摸。 随着柳晚动作,王宗赫和妇人也看了过来, 前者动作一滞, 与妇人说了句什么, 朝清蕴走来。 他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站定几息才道:“怎么不见世子?” “他在席中,我出来走走, 马上就回了。” “嗯。”王宗赫微顿,“我奉令来参宴。” 清蕴微微一笑,并未对“奉令”二字多做追问,也不欲打搅他们几人谈话,简单对话后,很快就回到坐席。 袖间沾了几片细小绿叶,李秉真为她拂去,推来食盘,“这道炸荷花不错,香甜而不失清新。” 炸荷花是济南府的特色甜食,清蕴略有了解,大致是由面粉、白荷混合油炸而成,撒上糖粉,简单而不失风味。茶楼那边就引进了这道点心,很受欢迎。 她略微品尝几口,再看了会儿旁人对诗,就感觉回到席间的柳晚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似乎欲言又止。 第49章 果然,没过多久,柳晚便找了个借口,请她到一旁说话。 “陆夫人,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柳晚的声音压得很低,内容虽是恳求,语气倒和那日珠宝阁相差不大。 看得出,她是个很傲气的女子。 余光从她腰间的虎形玉佩掠过,清蕴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柳姑娘请说。” “那日在珠宝阁的事,还请你和世子不要对外人说道。” 本来撞见就撞见了,柳晚不信这两人能闲得去柳家告密。但刚才的偶遇让她忽然意识到,这位世子夫人和状元郎是表兄妹,且在王家相处近十年,感情可能比同胞兄妹差不了多少。 故有此一行。 “珠宝阁何事?”清蕴淡笑了下,“柳姑娘莫不是记错了,我们从未在珠宝阁相遇。” 定定凝视她,柳晚松了口气,目中闪过一丝感激,也意识到对方的聪慧圆滑,飞快道:“多谢,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 清蕴点头回身。 柳晚特意来请求,就证明与那男子的关系绝非一时兴起,若是王宗赫真的与她议亲,恐怕感情上不会顺利。 然而,她也清楚,自己不便插手此事。王、柳两家有意结亲,考虑到的定不只是两家儿女的感情,还有诸多官场上的考量。 对于这类和自身关系不大、私人情感的事,她一向是冷眼旁观态度。 正如当初见到王令娴和周墨的暗中往来,也全作不知。 ** 宴席将散时,天边滚过闷雷。顷刻间骤雨倾泻,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云阳长公主当即让人引众宾客入内,为游人搭建的那排屋舍在此时就起了作用。 李秉真和清蕴没有入住,国公府的别庄离此处不远,二人向长公主拜别,乘马车到别庄内。 这儿相比长公主那座庄子就小了许多,除去仆役住处,也仅有两间屋子可供歇息,因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当初置办时,本就是作夫妻散心之用。 庄子由一对毛姓父子守着,他们提前得到消息,早已洒扫过主屋,备上香汤。 一阵忙碌,檐角铜铃在风雨中叮咚作响。 从上马车后李秉真就一直握着清蕴的手,开始施针后,他格外畏寒,即便在这种夏季的夜雨时,指尖也凉得令人发颤。 李秉真未曾在意这点凉意,低头看清蕴鬓边微颤的珍珠流苏,忽然想起大婚那日喜帕垂落的金穗子。 那时他连迎亲都要靠药物,如今却能牵着她的手在雨中走过这么长的路。 “你先去洗漱罢,换身衣裳。”清蕴察觉了李秉真周身的寒凉。 李秉真没拒绝,朝她点点头,先行去净房。 清蕴则立在窗畔,望着垂落的雨线将夜色织成银帘。白芷刚把铜炉的香灭了,忽然听得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一柄二十四骨油纸伞堪堪遮住飘摇的雨丝,虎纹暗绣的袍角出现在雨幕中,清蕴认出那是今日李审言的衣着。待来人手上的伞微微抬起,露出的脸果然是他。 夜色里,他的眼眸像被雨水打湿的墨,沉沉落在清蕴身上,又移开。毛老伯来向她解释,道二公子临时要来入住,正好还有一间屋子。 清蕴表示知晓。 但没想到,还未到一刻钟,别庄的门再次被扣响,毛老伯来请示,说来人自称王家三郎,得知别庄所属后,道和她是表亲。 是三哥?清蕴惊讶,让毛老伯将人请来,与王宗赫在檐下相见。 “长公主那儿屋舍不够,我将自己那间让给了别人,本想冒雨归家,途中遇到这间庄子,便来借宿。”王宗赫解释,“没想到正巧是你们。” 如果李审言没来,清蕴自然很乐意让他入住,但李审言占了另一件屋子,庄子里也没有余地,总不能叫表哥去住柴房。 将她的犹豫收入眼底,王宗赫瞬间猜到难处,刚要请辞,见二人果然熟识的毛老伯就已主动请缨,“我去问问二公子,是否愿意与这位王公子同住一宿。” 清蕴连阻止都来不及,人已经灵巧地溜进了对面的屋子。 出乎意料的是,李审言居然二话不说地同意了,至于疏影,则可以和毛氏父子俩挤一个屋子。 在毛老伯指引下,王宗赫先对清蕴道一声谢,随他走去对面。 他们二人相处,应当不至于有问题罢?清蕴略带迟疑地想,转身回房。 …… 夏雨来得突然,除去本就准备好留宿的李秉真夫妇,李审言和王宗赫都没有准备衣物。 王宗赫褪去外袍,准备搭在屏风边晾干,李审言则毫不介意地向毛老伯借了身换洗的衣裳,他厌恶周身湿漉漉的感觉。 李审言快速擦洗换好衣裳,就发现今夜将要同宿的状元郎临窗而立,正望着对面屋子。 暖光映照下,依稀能看到那边人影成双,女子正在为男子轻抚后背,正是夫妻恩爱的画面。 瓦当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敲出连绵的韵脚,不少水汽袭入屋内,王宗赫恍然未觉,身影被烛光拓在茜纱窗上,像是定在了那儿。 这可不像赏景的模样。 不知为何,李审言忽然想起傍晚的青烟湖上,那位名义上的嫂嫂回眸时绽开的笑颜,宛如蜻蜓点破春水时漾起的涟漪,美得足以让所有人驻足凝眸。 他若有所思,斜倚博古架,懒洋洋道出一句,“状元郎好雅兴,临风赏夜雨。” 王宗赫回神,不见慌乱,很自然道:“这附近的景致确实很美。” 李审言从小几上捞起酒壶仰首大喝一口,再递去,“可要来些?” “不必,我不擅饮酒。”王宗赫合窗,随手从架子上拿了本杂书。 如今时辰不早不晚,两个完全不熟的人要在今夜共宿,其实颇为尴尬。不过两人一个随性,一个沉得住气,都没表现出局促,也没商议今夜要如何就寝,各自看书、喝酒,倒也互不干扰。 这阵静默没维持太久,叩门声响起,毛老伯道:“王公子,歇下了吗?世子说,若还未歇,请您一同品茶。” 其实是夫妻俩都没什么睡意,李秉真得知庄子里有齐全的煮茶器具和几类安神茶,便想着烹茶取乐,顺便礼貌性地请一请客人。 王宗赫没有拒绝,但他出门时,李审言竟也跟着一同踏出了门槛。 毛老伯嘴唇蠕动两下,终究没敢出声。 带着两人进了主屋,他低着头想,虽然二公子没受邀,但这位和世子是兄弟,总没问题罢。 竖起耳朵,听到屋内响起人声,并没有对李审言的到来表示异议,毛老伯放下心来,为他们关上外门。 屋内,李秉真当然不至于把未受邀的李审言赶出去,只是神色冷淡,本来和睦的氛围瞬间凝滞许多。 潺潺雨声中,四人围坐在外屋。李审言依旧捏着酒壶,烛光映得他本就出众的五官愈发深邃。王宗赫则盯着红泥小炉上沸腾的茶汤,李秉真在执勺煮茶。 李秉真将第一盏茶递给了清蕴,王宗赫的视线自然而然随之移动,注意到清蕴接过茶盏时被热气熏红的指尖。 "前日得了一匣子徽墨,记得三哥最爱松烟。"清蕴忽然出声,"改日让人送去家里。" “多谢。”王宗赫颔首,他当然明白这不是在说墨,而是指之前清蕴问的那件事,“但松烟墨我那儿已备了许多,还是你们留着备用罢。” 李秉真笑了下,“说到墨,我想起前阵子克衡刚来翰林院时,一手好字引得众人称赞,皆自叹弗如。” “是世子和各位同僚过誉。”王宗赫自谦道。 打开话匣,三人由此聊起来。 他们说话时,旁观的李审言也不觉寂寞,兀自饮酒。 他眯起眼睛,一直在无声观察面前三人,敏锐地注意到当茶香弥漫时,王宗赫余光每每不经意扫过某处,喉结就会在烛影里轻轻滚动,那藏在衣袍下紧绷的肩线,像极了狼群窥见猎物时的姿态。 之前在屋内时,他尚且无法确定王宗赫在看什么,如今却是有八分明了。 原来如此,原来端方持重的状元郎,竟藏着这般隐秘的心思,且至今也不曾打消。 惊雷炸响屋檐,清蕴手微颤,半盏残茶泼在手背。 “可曾烫着?”李秉真出声的瞬间,王宗赫也下意识有动作,却在抬手的瞬间硬生生转道扶住案几,沉声道,“可有烫伤药膏?需及时搽药。” “只是一点茶,就算刚斟的,也不至于烫伤。”清蕴用帕子抹去茶水,那儿仅有一点红痕,摇头道,“没事的。” 李秉真并不赞同,王宗赫也直接起身,去找毛老伯问药膏。 李审言喝着酒,突然露出一抹笑。这趟跟过来倒是十分值得,戏台子搭得妙,生旦净末俱全,倒比官场的刀光剑影有趣得多。 第42章 李贵妃产子 药取来了, 王宗赫没再问其他,等待李秉真为清蕴搽药,自己就看着炉火喝茶。他知道自己刚才险些流露心迹,面前的兄弟俩未必没有察觉, 不能再这样大意。 第50章 其实无论清蕴成亲前后, 他都很少长时间地光明正大注视她。今晚忘形, 是因为被清蕴看见了他和柳文宗的孙女站在一起, 不免想观察她的神色。 回过神来才自嘲,自己和谁议亲关清蕴什么事。不说她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心意, 如果知道,可能还会庆幸他终于要和别人定亲。 定下心神,接下来王宗赫都举止如常,和他们闲聊着,等时辰差不多时主动请辞, 和李审言回到对屋。 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在他抬手又要取书之际,李审言冷不丁道:"听闻状元郎在翰林院修前朝实录?” “嗯。” “不知可见过承明帝与皇后的起居注?” 承明帝与皇后正是表兄妹成婚,听闻皇后最初与他人定亲, 是承明帝强行拆散佳侣,把表妹夺来。 这句意有所指的话此刻提起,让王宗赫偏首,冷静和李审言对视, “不曾, 请李校尉指教。” 李审言笑, “在下了解也不深, 倒是指教不了。日后修书时自会修到,到时状元郎再仔细看看罢。” 说罢, 转身潇洒搁下酒壶,未解外袍,也没上榻,直接坐在圈椅上,对他道:“我不用睡榻,在椅子上也能坐睡一晚,状元郎自便。” 随后直接合上眼。 两个大男人同榻多少会不自在,王宗赫当然不会劝他,余光把人打量了一圈。 李审言作为齐国公第二子,从前一直籍籍无名,有些人甚至不知齐国公有两个儿子。 即使不打探,王宗赫也猜得出他肯定被大长公主压制多年。兴许是因为世子病弱,看不得一个庶子锋芒太过,兴许是其他原因。 大长公主那样强势,李审言长期生活在国公府,被打压忽视,不该养成这样不驯到近乎乖张的性情。要么此人天生反骨,要么被压制太过,有了反效果。 从他敢到皇帝面前自荐,王宗赫承认他胆子很大,也有几分武艺。当初共同查案的时候,还能看出也有些才智。 但只到这个地步,还不足以让王宗赫重视。 ** 清晨,夫妻俩起榻,从毛老伯口中得知另外两人天色朦胧时就离开了,不想惊扰他们,就没有特来请辞。 “克衡真是勤勉。”李秉真感慨。 这几天百官休沐,昨晚他邀请对方在这同游,被王宗赫以还有庶务没忙完的理由婉拒了。 “三哥在家里的兄弟中,确实也是最刻苦的那位。” 清蕴身在王家了解得很清楚,几位表兄的天赋其实相差没那么大,但王宗赫绝对是勤奋的那个,春夏秋冬都不曾懈怠。 正是因此,他和家里人相处的时间最少,对长辈都是敬重居多,鲜少有像普通人那样亲近的时候。 她回忆了下,好像都没看到过他流露什么特别的神情,即使王令娴失手杀人,他在震惊过后,也是很快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沉稳不失圆滑,聪明又不会锋芒外露,所以外祖父说他天生适合入仕。 收拾一番,两人去了别庄附近的溪流。 昨夜暴雨引得溪水涨宽,钓都不用钓,走过去,鱼儿就窝在溪流附近的浅浅沟壑中,随手就能抓起来。 放生十余条,仍有小半桶。 藉香等人围石子搭灶准备烤鱼时,李秉真就带清蕴在附近闲走漫步。 晴光潋滟,山林间清露未晞,二人沿着溪水徐行百步,见前方溪水深处卧着一方奇石,大约是成年男子双拳大小,通体青玉色,样式奇特,宛如青色祥云,很是雅致。 山风穿林而来,裹挟着草木清香。 李秉真忽然说:“在这等我。” 不明所以地看他褪去鞋袜,等他走近那块奇石时,清蕴才明白过来,好笑道:“你是李元章吗?” 米芾米元章见奇石而拜,李秉真则是见了要取回收藏。清蕴不知他还有这喜好,也不顾衣摆会被溪水浸湿,上前几步去扶人。等上了岸才发现,他退下的鞋袜也同样浸湿了。 为着这一块石头,夫妻俩都湿了半身,回到搭好的石头灶边烤火。 此行相当于郊游踏青,白芷藏翠把能用到的东西几乎都带上了,还有国公府少见的馒头片,烤起来很香,不贪口腹之欲的李秉真都吃了好些,评价它比烤鱼更美味。 吃完烤鱼,让人把多余的东西收走,夫妻俩继续往山林里面逛。 暴雨过后是采蘑菇的好时候,由毛老伯带领,夫妻俩见识了一番如何在山里寻找蘑菇,辨别可食用品种,由此尝遍了鲜菌的煮、炸、炒吃法。 不得不说,比在国公府和酒楼里吃的还要鲜美许多。 连着三天,清蕴就在这种轻松惬意的吃吃喝喝中度过,不用思考太多,累了就铺毯子躺下,困了也可以原地扎帐篷休息。 且她感觉,李秉真的精力也比以往好了很多,游玩途中基本没有另外服药,还亲自去溪水了采了一篓石子,说是要回去后亲手打磨成棋子。 尽兴而归的时候,李秉真在马车上不经意问:“心情可好了许多?” 虽然清蕴之前就对这次游玩有所猜测,真正听他问出口,胸口还是暖了下,“前阵子来了月事,有些浮躁,已经好多了。” 李秉真笑着点头,没有多问。 ** 回归国公府没几天,就到了一个极其特殊的日子,威武大将军陆博行的忌日。 即陆清蕴的父亲。 李秉真原本不清楚,见白兰白芷准备香烛纸钱等物,询问一番才知道是什么日子。 白兰说,每年这时候清蕴都会去寺庙为双亲祭拜祈福,风雨不落。 “为何会是三份?” 白兰解释,“好像是给夫人的弟弟。” 清蕴曾有个弟弟,在父母离世后也染了天花早夭,李秉真是知道的,也感念于她的孝诚,决定主动陪清蕴前去。 两人来到云间寺,这儿有清蕴常年供奉的三座牌位,庙中僧弥早就认识清蕴,熟练地引他们去祭拜。 殿前的青铜香炉腾起袅袅青烟,清蕴跪在莲花蒲团上,左右设经幡,案前置长明灯,檀香混着纸灰的气息萦绕在经阁梁柱间。 李秉真注视着三座乌木牌位,最右侧那座未刻名讳的灵牌映着烛火,在青砖地上拖出细长的暗影。 这实在有些突兀,但他旋即想到,清蕴弟弟离世时年纪太小,供奉起来恐怕有不同讲究。 随同清蕴一起燃香、烧钱、祭拜,李秉真头次知道,清蕴原来也会背诵佛经,且熟练程度不亚于祖母。 见她双手合十,神情平静地闭目诵经,李秉真就在旁等待,直到结束后两人踏出供奉牌位之处才道:“夫人很敬重岳父。” 他觉得,清蕴祭拜时的神色其实不像儿女的缅怀,倒更像是寻常百姓祭奠圣人、仙师的敬仰。 清蕴嗯了声,“他击退外敌,保家卫国,我确实很敬重。” 同出身江苏的大将军,她怎么可能没听过。由于曾经深受倭寇侵扰,她更懂得这些为国征战的将士的珍贵之处。所以那天在听到李审言的事迹后,她意识到,不管他目的为何,他都切切实实为建朝百姓出过力,那些因李秉真而生出的成见顿时就淡了许多。 最敬佩的,毫无疑问还是陆博行,没有他,蒙古那边不会那么快败落,百姓恐怕还要多受许多苦楚。 可惜他这颗将星陨落得也快,迅疾到昙花一现,如今好些人已经不记得他的姓名。 两人阴差阳错有了“父女”缘分,清蕴便每年不落地来祭拜他们夫妻,第三个牌位,自然是为原本的陆清蕴所设。 她不知如果他们有在天之灵,会不会怨怪自己夺了陆清蕴的身份,但她除去最初担心被人识破以外,其余时候,并没有太多因这件事生出的愧疚。 陆清蕴并非她所害,她只是利用了摆在面前的机会让自己过得更好、更安稳。 重来一百次,她依旧会这么做。 唯一有点对不起的大约只有陆清蕴,因为自己到现在也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去为她移墓,只能让她躺在无名孤坟中,躺在悬崖下。 看她说完那句话后就沉默,李秉真以为自己触及她的伤心事,内心感到抱歉,直到离开寺庙都没有再多问什么。 云间寺离得不远,当天就能来回,刚过堂前,就发现齐国公和李审言站在那儿说话。 父子俩都穿着绯色官服,想来下值不久。看神态,谈话不大顺利,齐国公像是在强忍怒气,见到长子和儿媳便缓和了脸色,“在外可用过饭了?” 李秉真应是,齐国公沉声道:“你母亲那儿刚刚派人传话,说娘娘下午发动了,她要连夜进宫。” 就发动?清蕴惊了下,算日子,李贵妃怀孕才七月多,这应当算早产了,怪不得公爹满脸愁容。 “母亲可是要我一起?”清蕴主动问。 “不曾。”齐国公缓声,语调下竟暗藏几分恳求,“但若是得空,就陪你母亲一道罢。” 第51章 女儿已是后宫嫔妃,纵然他作为父亲,这种时候也没法陪在身边。 他了解大长公主,遇到其他事都没问题,唯独儿女受难,她最是扛不住。女儿如今早产,定是险象环生,他没办法安慰,只能寄希望于儿媳。 清蕴当然不会拒绝,二话不说就简单收拾东西,到隔壁去寻了大长公主。 正是傍晚,大长公主取了令牌,正准备和女儿李琪瑛一同进宫。她神色还算镇定,没有过于慌乱,李琪瑛就红了眼眶,见到清蕴竟破天荒主动喊了声“大嫂”,泪水就要掉下来。 李秉真皱眉,训斥还没出口,大长公主先道:“不许哭!” 李琪瑛被训得一震,忙坐好,瘪瘪嘴,就听清蕴温声道:“有好些人就是七个多月生产,娘娘这情况也算不上很特殊,太医医术精湛,定能安然无恙。” “当真?”李琪瑛愣愣问。 “就是这样。”大长公主冷声,“总这么经不住事,再大惊小怪,就不用随我进宫了。” 李琪瑛噤声。 爹娘和离后,娘就不知为何对她严厉了许多,明明只有一墙之隔,都不许她去找爹爹。她只是担心姐姐,娘不安慰就罢了,还要凶她! 李琪瑛满腹委屈,清蕴则注意到大长公主一直藏在袖间的手,便知道她也是强装冷静。 “你先回去歇息罢。”清蕴对李秉真道,“今夜应该不会回,有消息我们会及时叫人传回来。” 大长公主也点头,她心急如焚,实在没心思交待什么,匆匆进了宫。 进承乾宫时,天色已暗,宫女内侍步伐匆匆,来不及对三人行全礼,即便手里没差事,也不敢做出悠闲模样。 大长公主进了产房,清蕴和李琪瑛则被留在外面。 本以为会听到长姐痛呼的声音,但不知是隔音太好还是如何,李琪瑛发现竟出乎意料得安静,只是隔段时间会有人端着血水倒出来。 她心中难安,随手抓了个人,“陛下呢?娘娘生产,陛下怎么没来?” “一个时辰前就派人去请了。”小公公低声道,“许是在忙。” 李琪瑛再不关心朝政,也知道这阵子建帝其实上朝都上得少,哪来的忙碌?她内心同情长姐,也为建帝的做法感到齿冷。 以前陛下对姐姐的那些爱护宠爱,都是做出来的样子不成? 她目光四转,感觉偌大的承乾宫变得陌生,身边竟唯有大嫂还能让她感到些许安心。 “嫂嫂。”李琪瑛出声。 清蕴一直在关注产房里进出的动静以及宫人神色,被她一唤,回头就瞧见小郡主红通通的鼻头。 应该是记着“不能哭”的教训,她努力抑制住情绪,“我能握你的手吗?” 清蕴一言不发地伸手,转瞬就被李琪瑛用力握住,像是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 忽然,李琪瑛看向她小腹,“嫂嫂不会很快也要生孩子吧?” 她知道女子生育艰辛,以前只是听说,今天却在姐姐这儿感到了真切。姐姐身为贵妃,周围有上百号人伺候,吃穿用度无不精心,还有太医随时候诊,都能出现这种状况,其他人可想而知。 大嫂和姐姐很像,看着都美丽却柔弱,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应该不会。” 成婚前,清蕴告诉秦夫人自己有旧疾,子嗣艰难。这话半真半假,她没受过重伤,但确实不易有孕,这是大夫当初的诊断。 大夫说,她是天生如此,可以调理,但要和寻常女子一样会比较难。这对身体没影响,她就放平了心态,加上嫁给李秉真后,谁也不会在子嗣上催她,她就更不在意了。 李琪瑛松了口气,继续专心看向产房。 给李贵妃准备的产房位于承乾宫偏殿,这儿没有住嫔妃。但李贵妃执掌凤印,宫内大大小小的嫔妃都不敢在她生产时若无其事地待在住处,纷纷赶了过来,不敢高声喧哗,就在位上窃窃私语,猜测贵妃安危。 李琪瑛无意间扫过去几眼,发现竟有妃子在此刻妆扮得格外用心,当即脸色铁青,意外得没有当场爆发,而是暗暗记住嫔妃模样姓名,准备择机再让母亲出手教训。 又过小半时辰,建帝仪仗姗姗来迟。 他下了辇,对一众请安的人摆摆手,步履匆匆,倒真像是忙碌国事而来,“贵妃如何?” 女官被唤出来,回他话,“娘娘虽然发动得早,但太医说腹中皇子安好,如今产婆正在推腹助产。” “怎么没有声音?” 女官道:“还未到正式产子的时候,太医说不宜叫喊,免得后继无力。” 建帝虽有了三个儿女,但女子生产的事,他依旧不大清楚,点点头,就坐到一旁等待。 同样听到这些话的嫔妃们也跟着松了口气,至于内心是庆幸还是失望,就只有她们自己清楚。 陛下很少临幸后宫,宫中有孕者极少。原本她们还在庆幸贵妃也一直膝下无子,今天她要是生下一位皇子,不会被当场册封为后罢! 这些心思,建帝自然懒得琢磨,他内心其实有些复杂。 李贵妃是他的表妹,也伴了他十年,再怎么不喜外戚势力过大,他也不会希望她一尸两命。可当初太医也说过,这胎是皇子的可能极大。 朝堂本就有人在催他立太子,大皇子生母地位低微,如果贵妃诞下二皇子…… 如今齐国公势头稍降,若是立了贵妃之子,之前那些功夫岂不又化为灰烬。 想到曾经看过的那则预言,建帝眯起眼眸,各种情绪在胸口()交织。 第43章 窥视 建帝登基五年时, 钦天监有人夜观天象,观出荧惑守心之象。十年之内,天子驾崩,杨家江山将会易主。 推演一番, 篡臣贼子极有可能出自外戚。 建帝首先想到的就是柳、李两家。 柳文宗侄女和齐国公长女都为后宫嫔妃, 外戚之中, 也以他们两家势力最大, 一文一武,各占鳌头。 他想知道预言当中更详细的指向, 那人却无法给出答案,建帝左思右想,将那人秘密处死了。 当然不是因为不信这则预言,反而是因为太信了,不希望走漏风声。 此后, 他一直在观察两家动向, 看他们是否会在暗中积蓄势力。 经历过李家军一事,建帝认定齐国公府威胁更大,毕竟他们手握兵权, 自己的姑母大长公主也日益张狂,让建帝十分不喜。 多疑的他,甚至想到齐国公是否早有不轨之心,故意让长子装病, 于是也对李秉真百般试探。从太医口中得知李秉真身体确实羸弱后仍没有打消警惕, 多次试探这位表弟对仕途的想法。 最初, 他越是试探, 齐国公越不敢放权。建帝表面放任他和柳文宗制衡,实则更为信任柳家, 在蒙古再起异动时,甚至想过借此机会让李家失势,随后清算。 李审言当然也是对付李家的一把好刀,没有什么能比父子反目更精彩的戏码。可惜齐国公不知是隐藏太深,还是终于决定急流勇退,在这种当口辞去统领之位,让建帝许多布置当即成了一场空。 建帝没有彻底放松,但确实因此有了疑惑,只能着李审言和锦衣卫私底下观察齐国公动静。 他有些后悔杀那人杀得太早,现在都没人能够为他观测天象是否发生了变化。 想起十年内自己将会暴毙的预言,他时刻让太医调养身体,边到民间寻找延年益寿之法。 杨家皇室确实都短寿,最长寿的也不过活了四十来岁,建帝如今已三十多,不得不谨慎。 旁人眼中的寒食散,实际是经过改良的方子,里面增添了各式药材。此外,还有能人异士在暗中为他炼制长寿丹,传授他采阴补阳之法。 建帝这段时日感觉精气神前所未有得好,朝事都暂时放在了一边。 李贵妃提前生产,让他瞬间记起所有。 放在往常,建帝坐在这儿,李琪瑛早就小蜜蜂般围上去。此刻她记恨建帝对长姐的不上心,愤愤不满,格外冷淡的模样惹得建帝扫来一眼。 这一扫,就扫到了同在旁侧的清蕴。 周围有诸多宫妃,她依旧美得出众,让人心痒痒,和以往相比,还有了种不一样的娇艳。这阵子完全放纵欲望的建帝几乎瞬间就想起了曾经对她的念头,喉头紧了紧,转回目光。 夜色深重,明月高悬,女官让人奉上茶水点心,但基本没人享用。 李贵妃生产持续了七八个时辰,期间一度传出血流不止的消息,险象环生。众人听得心惊胆战,再困都不敢请辞,掐着大腿保持清醒。 建帝不用一直陪,他在主殿休息了一个时辰,醒来后得知小皇子还没生出来,且李贵妃极有可能难产而亡时,步伐瞬间快了起来,准备进产房一看。 依旧被人拦住了,宫人们跪地说着“产房不吉利”的话,请他避让。 一声瓷盏碎裂的脆响惊醒众人,产婆捧着血水盆踉跄而出,话音未落便被内殿尖叫打断。 第52章 产房内,大长公主执刀的手腕稳如弯弓,刀锋割开皮肉的闷响混着李贵妃的惨叫,惊飞了檐下栖鸦。 “发生了何事?”万云第一个高声质问。 有宫女脸色煞白地跑出门,跪地道:“殿下,大长公主殿下取刀剖开了娘娘的肚子。” 一阵倒抽冷气声,建帝也被骇得退了两步。 李琪瑛瞬间握紧清蕴的手,力道之大几乎把她手腕捏断,听到清蕴的痛嘶才回过神,“对不起,娘她……姐姐她……” 已是语无伦次了。 她松手想冲进产房,就在这时又有人冲出报喜,“陛下,大喜!小皇子平安!” 这一瞬间,清蕴没有转头,也仿佛听到了许多人内心的遗憾。 建帝只顿了一下,就笑起来,像是为此高兴。 唯有李琪瑛大声问,“贵妃娘娘呢?她如何了?!” 那人哆嗦了下,“娘娘失血过多,伤口又大,情况危急,太医正在全力救治。” 李琪瑛再忍不住,撞开人就冲了进去。 李贵妃状况确实牵动人心,但随着刚出生的小皇子被抱出门,所有人都不受控制地看了过去。 建帝象征性地抱了下刚出生的幼子,让奶娘宫女们好生照料他,没有做其他表示,而是转身对其他嫔妃道:“你们无事就都回去罢。” 从昨晚跟着熬到天亮,许多人确实支撑不住,不管心情如何,纷纷告退。 建帝再看向唯一留下的清蕴,“你就……” “臣妇在这等娘娘消息,待娘娘安好了就即刻出宫,不给宫中添麻烦。” “……也好。” 清蕴自然也是又累又困,她本来和李秉真说好,等晌午一起出宫回家。到这个时辰了,李贵妃仍旧没脱险,她心中有不妙预感。 又喝下两杯醒神茶,清蕴自己也掐了掐掌心以免犯困。 昨晚没带上白兰白芷,她连个可以说话转移注意力的人都没有,只能在心中默背佛经。 炎炎烈日逐渐攀升,承乾宫被日光笼罩,清蕴周身渐出一身薄汗。宫女请她到内殿等候,被拒绝了。 好在这回没再等待太久,佛经背诵至第三遍时,宫人报喜,道贵妃伤口已被缝起,止住血,暂无性命之忧了。 清蕴松了口气。 由于贵妃不便探望,她就继续等大长公主出门,再提出先离宫的请辞。 大长公主很干脆应下,感念儿媳一直在外陪着女儿,“你辛苦了,我和琪瑛应该会在这住几日,先回去歇着吧。” 清蕴惭愧,她本来受命来看望贵妃,陪伴大长公主,结果两件事都没做成,全程都在旁观。倒是这位殿下,极为果断地出手,救下了女儿和外孙。 清蕴真心敬服她。 被小公公一路引至东华门,李秉真果然还等在那儿。 他已经得知小皇子平安,只不清楚长姐状况,清蕴人还未至,就远远朝他点头。 李秉真领会其意,沉静地站在原地等待。 宫门前不好议论,上了马车,李秉真才开口:“娘娘虽然身体柔弱,但也健康,一直在宫中精心养胎,为何会早产?” 清蕴轻声道:“郡主昨晚也问过承乾宫女官,她们说娘娘在养胎期间连宫宴都很少去,基本只在承乾宫内走动,吃穿用度一应都提前查过,没有问题。昨日下午也没发生意外,是在院中慢走时突然发动的。” 这样看来,似乎的确是贵妃运气不好。 清蕴略作停顿,还是没把自身的感觉说出口。 当时建帝抱起小皇子时,她总觉得,那盯着小皇子的眼神,像在看件刚出土的陪葬玉器。 然而提起来过于毛骨悚然,她身处这个位置,也不该说这种话。 李秉真微叹,“希望娘娘一切安好。” 清蕴跟着嗯了声。 对话几句,她就因困顿靠在了李秉真怀中,在马车摇晃中浅浅歇了一觉。 刚进门,果然见齐国公等候在那儿,问她宫内情形。 清蕴一一答了,安抚齐国公,“父亲放心,虽有意外,但可谓有惊无险,娘娘与皇子均安好。母亲仍在宫中陪伴,更无需担忧。” 齐国公问,“陛下可有说什么?” “母子均安,陛下自是高兴。” 齐国公若有所思地点头,不过得知女儿和外孙都没事,到底是安心大过其他。 倒是清蕴,短时间奔波两地,连着十多个时辰未眠,眼下青黑明显。齐国公也不好意思问太多,忙让儿媳去歇息。 简单洗漱后,清蕴扎扎实实睡了三个时辰。一觉醒来,天又暗了,外屋传来说话声,她仔细辨别了下,是李秉真和张颖。 似乎是在讨教刀伤的事。 张颖的医术涉猎也挺广,连这些都有所了解。 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不多时,听到里屋动静的李秉真就入内,手中拿了一叠纸,都是他刚记录下的要点。 清蕴发现了,他对自身的病不怎么上心,涉及到亲近的家人还是会和寻常人一样。 “我好像听到张大夫声音。” “嗯,他刚离开。” 清蕴故作不知,“难得见你主动找他。” 李秉真淡笑了下,知道夫人的意思。但他现在还不准备把自己在试用那个法子的事告诉清蕴,一则这方法本就是冒险,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施针过程也比较骇人。一则是想给她惊喜。 他如实拿出记录的纸张,“张大夫医术高超,在我看来有些地方远胜太医,所以向他讨教剖腹伤如何休养复原。” 太医诊治的对象多为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稍有不慎就容易被降罪。所以即便诊出问题,他们治疗起来也多用保守的法子,小小风寒治个十天半个月都属正常。 外人觉得太医院汇聚了世间医术顶尖之人,但李秉真从小见识过诸多大夫,心中自有分辨。 他们纵有十成医术,真正拿出来的可能只有三成,倒不如张颖,敢于担风险,只为治愈患者。 ** 李贵妃刚刚产子,朝堂暂时还没什么动静。 清蕴途中又进了一次宫,把李秉真记录下的休养之法和药方交给大长公主,用不用,当然是她这个母亲决定。 在这之后,清蕴再度清闲下来。 或许也不算清闲,毕竟府务、生意上的事不会停,遇到要事还是得她来拿主意。 唯有一件事,即使到郊外散了趟心,清蕴还是没有再次见陈危。 她还没有真正理好对陈危的想法,也不想再次情绪失控对他做出什么。 陈危不在意,她自己却是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这日傍晚,她坐在院子里新搭的葡萄架下,听管家禀报更换府里仆役的事。 周管家道:“依夫人的吩咐,把厨房、马房、洒扫的人都遣散了一半,昨儿下午刚到人市去挑选了十人,如今正在调()教着,等他们学好了规矩就立马用上。” “嗯,能耐是其次,谨言慎行最重要,别叫我再在府里听到风言风语。” 如果不是从白兰口中听说,她还不知府里一直有人在私下猜测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和离的原因,有好事者把这件事和李审言长期搬回国公府居住牵扯到一起。说齐国公有意抬举二子,大长公主一气之下和离了。 还有些人大概是没意识到府里风气流转,见她这个世子夫人执掌中馈,以为和以往一样,给李审言那儿送食送水送物时要么不及时,要么敷衍。 阿宽告到她面前,她思索后,决定罚一顿,再把这些人换了。 当然不能只换大长公主在时府里进的那些人,传到婆婆耳中,还以为自己对她有意见,干脆就各换一批。 周管家连连应是,“夫人放心,这自然是最紧要的。我昨儿也带人去二公子那儿看了圈,把该补的都补上了,今后绝不会有人故意怠慢。” 清蕴道:“天儿越发炎热,太夫人那儿要尤其注意及时换冰。除了各院,下人的屋子里也可每两日发块冰,不然热出病来也不妥。” 周管家继续应声,夸赞夫人细致。 由于是在屋外,商量的又是府里事务,两人声音不大不小,没有特意收敛,被在暗处的李审言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周管家夸清蕴“友爱体贴”时,他飞快扬了下眉。这位大嫂不是对他“友爱”,恐怕只是为李秉真、为她自己挣名声罢,也在祖母和父亲那儿做做样子。 斜倚在树干上的李审言嘴里叼了条草叶,眼睛紧盯着齐国公书房,偶尔扫一眼月舍外的院子。 两处临得近,才叫身居高处的他能够一览无余。 李贵妃产子后,建帝对李审言下了密令,让他日夜盯紧齐国公,看他会和哪些人来往。李审言知道除去自己,陛下定然还对锦衣卫下了同样的命令,说不定锦衣卫盯的就是他。他便做出出门当差的样子,实则藏身于暗处,盯着齐国公。 每当齐国公孤身待在书房或是在府中会友时,盯得尤其多。 第53章 但密辛没发现,倒是时常看见在院子里的陆清蕴。 应当是天气热,即使置了冰块,她也不愿总闷在屋子里,每过了晌午,就爱在葡萄架下乘凉。 有时看书,有时弹琴,有时和人谈心聊天,有时会像今天这样处理府务。 不知不觉间,李审言都快对她的作息和喜好了如指掌。 和在外时长袖善舞的模样不同,陆清蕴若是在院中独处,根本不爱笑,也不像对外展现出的那样温柔。李审言曾看到一只意外跌落枝头的小雀坠在她面前,被藤条缠住爪子,她看了半晌,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还是白芷去了之后,才帮小雀解放。 李审言便知道,之前自己的感觉没错,她的那些温婉果然是表象。 转过这些念头,李审言又看了会儿在书房中和老友相会的齐国公,从口型辨别出两人只是在简单叙旧,颇感无趣地移开目光,重新回到葡萄架。 李秉真不知何时回来了,夫妻俩屏退左右,正同坐在葡萄架下纳凉。 不知说到什么,他看见陆清蕴摘下一颗尚显青涩的葡萄,用水冲洗,面含盈盈笑意喂去。 李秉真笑看她一眼,丝毫不觉对方促狭,反而配合地仰首。 分明是光线晦暗的黄昏,李审言却仍将那颗葡萄上的晶莹水珠,以及那纤细白皙的手指看得清清楚楚。 看着那截指尖随着青葡萄一同被缓缓纳入口中,再收回时,指尖豆蔻色也仿佛愈发鲜亮。 李审言喉结微动,收回了视线。 第44章 百日宴 云阳长公主办的赏荷宴没白费心思, 不仅为女儿找到佳婿,参宴的其他年轻人中也有互相看定眼的。 王宗赫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架不住他家世、才华都太出色,考中状元后本来就是京中女婿的热门人选, 赏荷宴上被许多贵女亲眼见过后, 上门说亲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郑氏挑花了眼。 长子是王家长孙, 亲事当初是由婆母秦夫人拍板选的, 为一个六品京官之女。家世不算雄厚,只能说蕙质兰心, 十分懂礼。 长子宗晖被派到外省出任知县,一去就是几年,至今不知何时有机会归京,儿媳都毫无怨言地随任。从长子寄回的信中,郑氏知道儿媳将他照顾得很好, 还添了个小孙女, 便也慢慢放下了成见。 如今到次子宗赫,郑氏暗暗想,他可考中了状元, 挑个家世出众些的也不为过。 挑来选去,发现柳家竟也主动抛来结亲之意,想把柳家五姑娘嫁来。郑氏略有心动,却踟蹰。 早先给长子定亲时, 婆婆提醒过她, 不要只看家世挑人, 可以高嫁, 但切忌高娶,尤其是京中有名的那几家。一则是出身太高难以管教, 一则是公公王贞已官居礼部尚书,挑高官之家结亲,放在有心人眼里,难免有结党()营私之嫌。 柳阁老贵为首辅,柳五姑娘又是他最疼爱的孙女。柳家看上宗赫,不知有没有这位阁老授意? 她可不敢拿丈夫、儿子的仕途开玩笑。 郑氏先问了丈夫。 王维章皱眉,却不像以往那样断然拒绝,“问问父亲的意思。” 家宴上,郑氏便趁着气氛正好,不经意提起这事。 王贞抚了抚须,看向孙儿,“克衡觉得呢?” 秦夫人也含笑,“那日在宴会上,三郎应该和柳家姑娘见过面了罢?” 在长辈们关切非常的目光中,王宗赫淡道:“记不大清了。” “我怎么听人说,你和柳姑娘相谈甚欢?”郑氏狐疑地看着儿子过于平静的面容。 知子莫若母,虽然她和儿子算不得十分亲近,但说起自己的亲事也是这个死人样,该不会还惦记着陆清蕴吧? “我和每人都谈得很欢。” 王令嘉噗嗤一声笑出来,被长辈们看来时,忙收敛神色。 她不知道,三哥还会说这种笑话。 王维章皱眉,郑氏瞪眼,上首的王贞和秦夫人倒笑得宽和。 “你如今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祖父王贞道。 如果不是王宗赫当初以要专心备考的理由拒绝说亲,家里不会拖到这时候,毕竟他的大哥就是在及冠前定下亲事。 当然,王贞后来明白这是孙儿想科举考得功名后有底气迎娶清蕴的借口,可惜世事未能如其所愿。如今他主动开口,就是不希望孙儿一直沉浸在往昔。 王宗赫沉默了阵,“柳姑娘确实不错。” 郑氏大喜,观公婆神色,就知道他们并不反对,当即有了想法。 家宴上三言两语定下主意,接下来如果柳家那边态度如初,亲事应当会就此定下了。 王令娴从旁听着,暗中比对王宗赫和母亲的脸色,觉得与其说是兄长娶妻,不如说是母亲。 好在因割腕那件事,家里现在都不敢催着她定亲结婚,她乐得自在,也不想引起他们注意。 ** 李贵妃这胎生得艰难,小皇子早产体弱,她自己也因剖腹险些丢了性命,休养一两个月才勉强恢复精力。 两位主角都不方便,小皇子的满月就没有操办,而是等到百日再摆宴。 按李贵妃意思,只要请父母亲、弟弟弟媳还有妹妹即可。大长公主想热闹些,给女儿添喜气,提议请往日和她要好的一些闺友,时而会碰见的王家姐妹也没落下。 估摸着大约有二十余人,李贵妃着人去请示建帝,得他应允后再一一请人。 百日宴这天正好初十,是建帝新定下的升朝时间。 如今一个月升朝五次,分别为五、十、十五、二十、二十五这几日,其余时候若有要事,则由内阁单独觐见,向建帝呈禀。 刚解决完蒙古和谈一事,暂时也没什么天灾人祸,官员们禀报的都是些日常事务,建帝听得倍感无趣,留下一句“由内阁决断”,就结束了还没超过两刻钟的朝会。 百官面面相对,都看到彼此眼中无奈。 陛下越发懒怠了,本来一月上朝二十日,现在变成一月五日,每次都不到半个时辰,长此以往,恐怕比之先帝还不如。 至少先帝装模作样的时辰可比这位久。 提起来,他就以养身为由头。谁敢拦着陛下休养呢,龙体有恙,他们可无法担责。 本以为是中兴之主,谁成想…… 官员们慢慢往太和殿外走,王维章则有意停下,大理寺其余官员看出他的意图,接连向上峰告退,先行离开。 等儿子王宗赫走到身前,他低声问:“你为何也来上朝?” 王宗赫在翰林院历练了两个月就被调任吏部,任主事一职,按品级并没有上朝的资格。 “柳阁老令我随行旁听朝会。”王宗赫话落,柳文宗已走到父子身边。 “阁老。”父子俩同时敬称。 “有能者不该拘泥于寻常规矩。”柳文宗笑道,“克衡刚来吏部,就为我解决了官员考校的大难题,是可造之材,我便特意带他旁听朝会。廷尉可是觉得不妥?” “阁老抬爱,只是他年纪尚轻,又初到吏部,且……此举恐怕容易为阁老引来非议。”实际上,王维章担心的是儿子风头太过,引来针对,但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柳文宗哈哈笑两声,身边吏部两位侍郎就道:“廷尉多虑了,阁老爱才众所周知,谁会非议?若是其他人有能耐,我等同样会破格重用。” 柳文宗颔首,“你担心的是两家结亲之事会引来议论罢?举贤不避亲,我看重克衡,与他身份无关,不管他是不是即将成为我的孙女婿,都会如此。如今陛下忙于休养,朝中有能之士越多,越能为陛下分忧。” 此前奉皇命查案时,王宗赫查到吏部官员身上,且明知此人颇得柳文宗信任,依旧把“真相”报了上去。但在事后,他又私下找到柳文宗,向他“请罪”。 柳文宗当时就有些欣赏这个年轻人,比其祖父王贞多了分秉直,又比其父亲王维章添了分圆滑,才华手段样样不缺,简直是天生当官的好料子。 他一时意动,才有了后来两家说亲的事。 如今王宗赫即将成为他的孙女婿,他自然大力培养,器重程度几乎要比过亲孙子。 柳阁老这么说,王维章自然不好再有异议,只能把话按在心中,准备等回家后再告诫儿子,让他务必谨言慎行。 ** 承乾宫,众人在等待建帝驾临开宴,等到的却是他国事繁忙,要晚些时候再来的消息。 他暂时不来,许多人心中其实松了口气,在李贵妃面前不敢显露。 李贵妃神色淡然,“那我们就先开宴罢。” 由于小皇子羸弱,百日宴精简许多,奶娘嬷嬷们抱着他走了一圈,冠衣、送福等仪式过后,就把人抱回了住处。 众人边享宴、边赏戏,在座的都是女子,又都是李贵妃的熟人,尽可以随意聊天,让她当真有种回到闺中时光的感觉,一时晃神,感觉到了母亲的良苦用心,不由触动。 第54章 她自幼受祖母训导,和母亲算不上亲近,对母亲的一些做法,也时常觉得不够“守规矩”,多次劝导,母女俩总不欢而散。 李贵妃知道自己的性子不讨喜,也清楚一双弟妹在父母那儿的分量,从没指望过他们能多分点心思给自己。 但没想到,正是从来没和她好好说过话的母亲,一手把她拉出了鬼门关。 “今日大喜,娘娘可不宜落泪。”身边温柔的声音提醒,让李贵妃及时收住情绪,看向弟媳,“嗯。” 顿了顿,换了话题,“要多谢你和少思为我收集的方子,还有那些香,让我这阵子睡得好多了。” “平时里都是娘娘照拂我们,难得有为您出力的时候。”清蕴道,“是应该的。” 李贵妃笑,“我听说如今少思身体好多了,还能够去郊外庄子散心跑马,可是真的?” 清蕴给予肯定,李贵妃真心感到高兴,两人聊了会儿,得知李秉真今晚不会在家,便提议她今夜留宿宫中,多玩两日。 “我和表姐本来约好,今晚与她一起。”清蕴犹豫,李贵妃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明白过来是王令娴,含笑道,“这有什么,你们姊妹俩一起住在偏殿,有什么体己话尽可说,今晚我也不会打搅。明儿带你们去五坊看看,那儿有许多新下的小崽子,碰见喜欢的便挑去。” 清蕴问过王令娴,她也没意见,两人便一同留了下来。 偏殿原本就可住人,里面摆了张足以供六人同榻的拔步床,大长公主和李琪瑛都住过。 不过她们今夜不留宿,留下的只有清蕴二人。 散了宴席,陪着李贵妃去看了会儿小皇子,姊妹俩回到偏殿歇午觉,屏退左右,才躺上床榻说话。 两人都没提天穹山,只捡着家常小事聊天,从王令娴口中得知王宗赫已经和柳晚定亲,清蕴惊讶了下,“竟没听过什么风声。” 王令娴道:“两家都不想张扬罢。” 清蕴表示理解,柳阁老地位不同,外祖父行事也比较低调,定不想引起太多注意。 不过,她以前还以为以王家人的性子,肯定不会和柳家成为姻亲。 两人说着说着,慢慢睡了过去。 另一厢,建帝在兽坊待到未时三刻,突然被提醒起今天的日子,得去承乾宫走一趟。 他随手把药吃了,“那就去看看罢。” 第45章 夜访承乾宫 天儿好, 建帝没用仪仗,带着万云和两个侍卫往承乾宫走去。 走了一路,药效逐渐起来,万云察言观色, 看出本就燥热的陛下在烈日下愈发不耐, 提议道:“陛下在树荫下稍候, 奴婢去传辇车?” 建帝否了, 等到承乾宫主殿也出了一身汗。 “贵妃何在?” 宫人答:“娘娘如今和小殿下一起住在左侧殿,正在休息, 奴婢去请娘娘。” 建帝摆摆手,又移驾左侧殿。 由于母子俩身体孱弱,左侧殿没有置冰,只有偶尔的穿堂风带来一丝凉意。建帝刚到这儿,就感觉浑身汗湿愈重, 神色沉沉, 即便看见美丽的贵妃也未好转。 “臣妾和次奴这儿未置冰,陛下不如去主殿歇息,先备水沐浴?” 小皇子尚未取大名, 李贵妃深受佛教影响,便给儿子取小名“次奴”,以表怜爱。 “不用,先看看他吧。” 李贵妃应是。 左侧殿的主屋已经完全被布置成小皇子的住处, 奶娘、嬷嬷等伺候的就有几十人。 紫檀木做的摇篮结实大气, 上方悬挂了一串五彩斓斑的小铃铛, 建帝随手拨弄了把, 弄出叮铃铃的响声。 小皇子觉沉,没被惊醒, 一堆伺候的人先被吓了一跳,碍于是陛下,完全不敢吱声。 李贵妃道:“次奴长开了些,依臣妾看,基本是照着陛下的模子长。” “是么?”建帝淡声回,视线随之落在幼子身上。 大概是先天不足,小小婴孩显得很瘦弱,连呼吸也有种在努力的感觉。但相较于刚出生时的脸色,现在无疑白嫩许多,看得出五官精致,十分可爱。 建帝没看出哪里像自己,只看出贵妃很畏惧他接近小皇子,又想勾起他对小皇子的慈爱。 他如今有两位公主、两位皇子,公主们都满了五岁已开蒙,大皇子如今才三岁,生母病逝,被他随手点了位后妃照顾。 说起来,亲近儿女的时候确实少,大都是他们生辰时才会特意看两眼。有次心血来潮去柳妃那儿看望女儿,还把二公主给吓哭了。 对于这个可能和那则欲言有关的幼子,也实在提不起爱护之心。 建帝道:“好生照料着吧。” 转身回主殿,入净房沐浴。 酷暑难消,桶里备的是冷水,在里面浸了片刻,建帝眉头越皱越深,“唤贵妃来。” 贵妃以为是服侍陛下沐浴,结果刚到净房,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扯了过去,顿时脸色微变。 刚退下去的宫女还瞧着呢。 “陛下,臣妾还在休养,身子不便。”她轻声恳求,“且这也于理不合。” 抿了抿唇,想要挣开,“臣妾为您找个美人罢。” “三个多月了,还不方便?”建帝灼热的气息喷至贵妃颈侧,本来只是想消消火,倒真被她这颤巍巍的拒绝模样勾起兴致。 以往他幸贵妃都是在床榻之间,她呢,不拒绝也不迎合,像条死鱼般呆呆躺在那儿,唯独痛了才会闷哼两声,让建帝倍感无趣。这会儿不知是因有孕后隔了许久,还是换了地点,反应竟生动许多。 无视贵妃的不情不愿,把人扯进浴桶,建帝先去药效带来的燥,再慢条斯理地享用了一次。 他经验丰富,学了术法之后花样更多。 可对本就抵触这种事的贵妃而言,不管建帝用的什么花样,对她而言都是折磨,顶多快些慢些的区别。 无力地倚在桶边,贵妃眉头紧蹙,面色却娇艳,熟悉又新鲜的模样让建帝伸手摩挲片刻。他精力充沛,此时还没有真正满足,看在贵妃已经累了的情况下,决定夜里再来,但没说出来。 “朕再不来,宫里该传你这位贵妃失宠了。” “陛下多虑了。”李贵妃内心不是很愿伺候喜怒不定的建帝,若非畏惧他,刚才会拒绝得更彻底。 建帝挑眉,“哦,那就是有了次奴,就不需要朕了?” “……臣妾不敢。” 李贵妃不擅说谎,言不由衷的模样轻易就能被看穿,建帝没有戳破,转而提起另一件事,“前阵子朝堂又有人提起立嗣一事,爱妃怎么想?”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建帝自己主动开口,李贵妃却不敢接,“这是陛下和百官商议的事,臣妾不敢妄言。” 亲眼见证过皇帝对娘家的猜忌,私心里,她并不对自己儿子抱那个希望,更盼他平安健康。即使建帝突然有这个想法,她也会想办法劝阻,那么小的孩子,最怕福气太重,承受不住。且她可不希望自己儿子今后也被他的父皇猜忌来猜忌去,整日像自己这样,忧心忡忡。 建帝勾起她下颌,李贵妃低眉敛眸,看不出想法。 这种温顺,却让建帝感受到一种微妙无声的抗议,他头次在木头般的李贵妃身上感受到了脾气。 是因为有了皇子傍身? 突然起身,赤身跨出桶,建帝随手扯过中衣,唤人伺候,“百日礼稍后让万云送来,朕还有事要办,今夜就不再来了。” 他不来,李贵妃反而松了口气,拖着略带痛楚的身体回床榻,唤来女官,“去传个医女来,动静小些,别让人发现。” “娘娘出血了——”女官惊呼,旋即意识到这是何人所致,当即咽回声音,心疼地看自家主子,“娘娘伤势未愈,怎么不和陛下说?” 说了有用吗?李贵妃没和女官解释,陛下连看上的臣妻也不放过,女子在他眼中,恐怕就是个玩意罢了。 在孕中听闻了太多消息,李贵妃几近麻木,如今只希望能够安然度日。 ** 回乾清宫没几时,建帝令锦衣卫传召李审言,大约半个时辰的功夫,李审言奉命而来。 “盯了李德这么久,可有什么进展?” “除去每日协同魏统领练兵,其余时候大都待在家练拳、养花、会友,偶尔出门,也是应邀去喝酒。”李审言把齐国公会见的一些人列举出来,建帝一听,还真没几个位高权重的官员,大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武将,或者经年老友,老友也大都到了致仕的年纪。 兵部尚书孟集是他曾经的属下,到国公府求见时,他一次也没应过。 没发现什么问题,建帝反而不满意,他内心笃定那则预言说的是李家,李德要么是在韬光养晦,要么是连李审言也骗过了,或者…… 他目光沉沉扫过面前青年,依这阵子对李审言的了解来看,这小子不像那么有心计的人,不至于和李德演戏给他看。 第55章 建帝道:“除去李德,其他人呢?” 他指的是李秉真、大长公主等人,李审言的脑海中不经意闪过那张比荷花还要清丽的面容,以及那根细腻如玉的手指,垂首:“大长公主似乎养了面首。” 建帝愕然,随即笑了下。他就说么,皇家哪有为人守身如玉的,即便公主也鲜少如此。除去这位姑母,其他哪位不是把驸马当成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无聊时就养几个面首解闷。 齐国公虽然英武,到底是老了,何况两人已经和离。 问过大长公主,建帝还是顺带提起了李秉真夫妇。不过在这两人的事上,李审言就答得更少了,和建帝在锦衣卫那儿听到的相差无几。 想想也是,兄弟俩都不亲近,李审言对嫂嫂就更生疏了,恐怕都没怎么正眼瞧过。 记起李贵妃生产那时见过的人,娇美的芙蓉面和沉静的神色混合在一起,让建帝心底那点痒没有持续太久,就又开始“锻体”了。 道家有阴阳双修,佛教密宗有欢喜禅,建帝的采阴补阳之法结合二者所长,往往先独自练功法,再去找女子采补。 万云给他引荐了一批民间“高手”,很得建帝器重,如今在宫里都有自己的殿宇。 和他们练了一套功法,建帝自觉已经掌握要领,准备找人练功。 放在平时,他都是在宠爱的新人和那些“被献上”的美人当中挑选,今日被贵妃引起兴趣,当即决定夜探承乾宫。 建帝的“夜探”实打实,除去万云,其他人都不知晓,还以为他照旧歇在寝宫。 万云特意做好布置,好方便陛下“飞檐走壁”。 不得不说,建帝天生就喜欢这种刺激又隐秘的感觉,就像每每临幸臣子的妻妾时,不管他们知不知道,对他而言都能助兴。李贵妃守规矩,比寻常女子更矜持三分,他临时起意,决定作个伪装,最好能看到贵妃花容失色的表情。 避过内侍和宫女,建帝借着幽暗烛光走到榻前,垂下的床幔中,美人斜躺的身姿若隐若现,婀娜曼妙。 解去外袍,建帝一跃而上,先伸手堵住美人香唇,防止她叫喊,再毫不客气地伸手探入衣裙。 熟睡中的人意识懵懂地醒来,感觉到肆意游走的大掌,倏地一惊,立刻挣扎起来。 中午就小小领略过贵妃抗拒的建帝不以为意,动作越发狂放,惹得人也反抗得愈发剧烈,险些让他没按住。 他也发了狠,把人双手反剪到背后,剩下的一只手略使劲,轻薄的丝绸里衣“刺啦”一声裂开,露出光滑细腻的肌肤。 建帝更加兴奋,下手也没轻没重,等手背察觉到温热的水珠溅落时,意识到贵妃哭了,难得好心地贴在她耳边道:“莫怕,是朕。” 身下的人微震,没有回以他想象中的反应,反而泪水愈发汹涌。 虽然眼泪能让建帝快意,但也纳闷贵妃为何会如此,伸手板过被自己压制的脑袋,撞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含泪的脸。 建帝愣住,与此同时,身后传来戛然而止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震惊无比又极力忍住没有惊呼的,不是他曾惦记过的陆清蕴,又是何人? 建帝皱着眉,慢慢坐起身。 …… 李贵妃入睡没多久就被女官匆匆唤醒,从三言两语中拼凑出整件事,吓出浑身冷汗,匆匆来到右侧殿。 侧殿灯火通明,外面齐刷刷跪了一圈人,里屋的床榻上鼓起大包,清蕴正在轻轻拍打。 再一看,建帝靠在椅上由人服侍着喝水,神色看不出喜怒。 李贵妃先对上清蕴的眼神,得到一个微不可见的摇头,稍稍松了口气,没有真正成事就好。 她向建帝行礼,“陛下,这是……” “朕走错了地方。”建帝言简意赅,饶是他荤素不忌,也不喜欢这种找错地方、认错人的戏码,尤其是得知那女子身份后,更心烦意燥。 王贞的孙女可不是能随意打发的。 若是将错就错碰了陆清蕴,他还会高兴,付出点代价也没什么,说不定还能用这个理由强纳人进宫。 方才他做了什么自己清楚,除去最后一步,几乎已经把人玩弄了遍,无论如何也不能当做无事发生。 “怪臣妾,没有提前向陛下禀告让人留宿承乾宫一事。”李贵妃先行认错,揽一半责。 建帝从鼻间哼出一声。 紧接着,李贵妃问:“陛下如今是何意?” 建帝扫过床榻,沉默了下,“问问她,愿意进宫也可,不愿进宫,就把今夜的事瞒住。” “王姑娘自己恐怕无法定主意,不如臣妾明早传她祖母秦夫人和母亲郑夫人进宫,问问她们的意思?” 建帝应下,最后看一眼床榻边的清蕴,不想再在此处多待,很快起身离去。 李贵妃这才有空把清蕴叫到一旁,问起她今夜状况。 清蕴道:“我夜里容易惊醒,醒后不好再睡,就到外面走了会儿,回来就发现陛下忽然出现。” 说着面露自责,“若是我还在,也不至于……” 李贵妃做出噤声手势,事已至此,只能说都是天意。谁都没料到对她日渐冷淡的建帝会突然“夜访”,还访错了侧殿。她甚至隐隐庆幸当时留在榻上的不是清蕴,不然她都无颜见弟弟。 当然,后面冒出的想法不应该有,仅仅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忘却。 第46章 清蕴管得很严 秦夫人和郑氏一大早收到宫中传召, 都摸不清路数,想到王令娴昨夜留宿宫中,心中冒出了无数种猜测。 心神不宁地赶到承乾宫,远远就看到清蕴在外等候她们。 “外祖母, 大舅母。”清蕴迎接二人, 眼神示意, 宫女和她们身边的女使都自觉退下。 她言简意赅地把昨晚发生的事说了遍, 秦夫人眉头动了动,郑氏则倒吸冷气, 急怒交加,“盈盈没出什么事罢?!” 割腕之事犹在眼前,性烈如女儿,郑氏生怕她因受屈辱而寻短见。 “大姐姐身体无恙,起初一直把自己裹在榻上, 不肯同人说话, 直到前几刻,起身喝了口茶。” 左右无人,清蕴忽然朝两位长辈深深揖首, “此事也有一半责任在我,若我昨夜仍和大姐姐一起,便不会有认错的事。” 郑氏双眼充火,压低声音, “不是因为你, 盈盈怎么会一起留宿宫中?你本就该照看好她!” 若非碍于在宫中, 她恨不得上手! “好了。”秦夫人出声, 孙女外孙女她都心疼,也清楚不是她们任何一人的错, “先去看盈盈如何。” 思女心切的郑氏不再废话,踏步进入侧殿。 内屋未开窗,闭塞宛如幽室,考虑到王令娴情绪,李贵妃派了两位贴身女官在她身边守候,点满明烛,使屋内不至暗淡。 李贵妃身处高位,且刚诞下小皇子,郑氏有千般怒火都不敢对她发,迅速行了个礼,往床榻上去看女儿。 还没说两句话,先爆出哭声。 她是真情实感,觉得女儿命运多舛,李贵妃则十分尴尬,看了几息,退到屏风外。 秦夫人一同。 “事已至今,再怎么认错也无用,只怪我们大意。”李贵妃低声细语,将建帝的话道出,“您看该如何?无论怎么选,我都会尽力照看好王姑娘,也可做媒,为王姑娘择一佳婿。” 说完两句,宫女为她递上热茶,润了润苍白的唇色。 李贵妃睇了眼在旁扶着秦夫人的清蕴,接道:“此事和清蕴也没什么关系,望您老莫责怪她。” 牵扯到建帝,她点到即止。 秦夫人明晓事理,也远比她心疼清蕴,半晌叹一声,“怪不得谁,看令娴如何想罢,她怎么选,家里都支持。” 李贵妃明了,看来王家是比较疼惜儿女的,不会故意拿这件事谋好处。 “那你们先陪着王姑娘,不急,请她考虑清楚了再答复。” 李贵妃本想带清蕴一起回主殿,想了想,还是作罢,看秦夫人的态度,也许祖孙俩还有话说。 这点却是想错了,秦夫人仅拍了拍外孙女的手,未说一字。屋内,王令娴倒是受不住母亲的哭声和唠叨声,中间还夹杂着对她、清蕴以及其他人的埋怨,听得她心烦意乱,猛地掀开被,“娘你能不能别哭了。” 话说得又冷又沉,目光也是凉飕飕的,让郑氏着实愣住,“你,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将眼前冰冷的少女和一年前温柔贤淑的女儿作对比,郑氏深觉,她着实变了许多。 殊不知,对王令娴而言,亲手杀死周墨的刺激可比昨夜要来得深。 昨夜她确实惊慌,发现陌生男子是皇帝后又添了股恐惧。可建帝、李贵妃、清蕴接二连三的态度表明,错在天子而不在她,那股畏惧便慢慢消了。 放在一年前,被人又亲又摸,即使没做到最后一步,也足够让王令娴羞愤欲死。可经历过诸多事后,她除去最初的慌乱,回过神其实没那么伤心。 第56章 之所以做出那副模样,是因为她清楚作为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该有什么反应。 听母亲郑氏的话,却像是要拿这件事找全天下人算账。 王令娴内心冷笑,母亲是又从这件事当中看出了有利可图的地方吗? 不知女儿误解的郑氏仍在开口,“你说实话,昨夜是不是有人故意算计?” “算计?算计女儿能得什么好处?”王令娴推开母亲,“怎么不觉得是我故意留宿宫廷,想攀上陛下呢?” 殿内没有其他人,郑氏失声,“我怎会这么想?” 王令娴闭了闭眼。 如果可以,她并不希望把这事交给长辈尤其是母亲来处理,但她的身份偏偏注定了自己的事没法自己做主。 从遇见周墨,到初次议亲,为周墨割腕,亲手杀了周墨……种种过往在眼前交织,王令娴脑海中腾地想起天子那句话。 让她自己做主。 “我进宫。”她抛出一声惊雷,迎向祖母和表妹讶异的目光,定了定神,重复道,“我愿意进宫。” ** “便留在了宫里?”月舍,李秉真遣退左右,独自在净房陪伴清蕴,偶尔帮她舀水递巾。 她在宫中待了整整两日才回,李秉真以为是被长姐留下,不曾竟有这等荒唐事发生。 任热汤顺长发滑落,将肩颈以下浸在水中,清蕴颔首,轻声道:“她定下主意就去找了娘娘,娘娘禀报给陛下,陛下也应了。” 许是为了补偿王令娴,建帝直接给她妃位,并赏封号淑。 宫中突然多出一个淑妃,这则消息,恐怕要等明日才会传遍朝堂。 李秉真:“你这位表姐很果断。” 清蕴不置可否。 细究起来,其实也有迹可循,王令娴表面看着是遵规守矩的大家闺秀,可她做的每件事,都能出乎意料。 “娘娘怎么说?” “娘娘答应外祖母和舅母,会在宫中照顾表姐。” 李贵妃坐到这个位置,摸清了建帝脾性,知道没法寄希望于他的宠爱,又有一子傍身,没必要为突然增加的一个妃子紧张。李秉真也是如此,考虑到王令娴是和妻子一起长大的表姊妹,更怕她为此忧心自责。 清蕴道:“等封妃的事传出来后,我再去王家一趟。” 李秉真点头,“我陪你一道。” 隔了两日,宫里多了位淑妃的事,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得知新娘娘是王贞的外孙女,有人不解,有人则恍然大悟,怪不得这老狐狸迟迟不给孙女定亲,原来是打这主意。 王家风平浪静,从老到少都表现得和以往别无二致。在这样的氛围中,清蕴携李秉真登门了。 真正算起来,王家才是清蕴娘家,几乎没人惦记远在江苏的陆家。 出嫁的姑娘和姑爷一起上门,休沐在家的王贞、王维章、王维清及王宗赫一起参宴,接待了两人。 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谈论后宫的事,众人饭前只挑些家长里短的事随意聊。 上菜后,清蕴尝了口面前的腊鱼,仍旧受不住那股腥味,当即转头做出干呕的动作。 饭桌上齐齐静了瞬,纷纷有所猜测。 王贞和两位舅舅都笑眯眯的,期待有好消息,王宗赫迟了一息,也关心地看去。 李秉真很淡定,作为丈夫,两人同房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 张颖一直都告诫他未停药前不宜有孕,容易影响胎儿,他便每次都做了措施。 示意下人给清蕴上清水,顺便把她碗里那块鱼夹走,略带了笑意,“吃不了腊味,偏偏总爱尝试。” 秦夫人出声打破安静,“是了,清蕴每看到腊味都要尝一尝,却总受不住那股味儿。” 失望一闪而过,秦夫人吩咐人把清蕴面前的腊鱼撤走,众人继续吃饭。 饭罢,清蕴陪秦夫人去消食,李秉真则和比自己年少的舅兄王宗赫走到一块。 王家依旧是从前风景,花草、树木、假山、池水皆错落有致,游廊左右雕刻名家名篇,既有外祖父的文趣,也饱含秦夫人的心血。 住在王家时,清蕴很少有心思欣赏这些。出嫁归来,倒时常能体会到其中雅致。 和国公府略显粗犷随意的装饰相比,王家布景确实更精美。 “是不是很奇怪,今儿你大舅母怎么没摆脸色?”秦夫人问。 清蕴心知八成是她和大舅舅给郑氏讲道理、分析利害关系,才让郑氏变得心平气和,但还是做出愿闻其详的模样。 “她啊,原先是担心陛下会对盈盈不管不顾,又怕盈盈坏了名声,不好找夫婿。”秦夫人解释,“得知陛下封盈盈为淑妃后,怨气就顿时消了大半。” 事实证明,大儿媳依旧是那个大儿媳,一向就喜欢以门楣、地位论英雄,如今女儿得封四妃之一,甚至比在宫中多年还无封号的柳妃胜上一筹,还能有什么不满?就算有,也是短暂装出来的,毕竟王令娴进宫的方式不算光彩。 清蕴懂了,竟是她之前多想。 不过,大舅母这么“豁达”,舅舅和外祖母就未必了。 她还是取出提前准备好的荷包,秦夫人纳闷一看,里面竟放了巨额银票,当即愕然,还有不悦,“这是什么意思?” “阿嬷放心,这些和国公府无关,是原先您给我的铺子的营利。大姐姐入宫多少与我有些干系,思来想去,我只能让她在宫中使唤人更方便些,只是不好亲手拿去,还要麻烦您和舅母。” 李贵妃是李秉真长姐,也是清蕴的小姑子,不管她在不在意王令娴的存在,清蕴都不可能跑到淑妃宫里去送银票。 秦夫人面色复杂,“猗猗,你怎么待家里人总这样客气?好似生怕欠着我们。之前送了两次银票,我就当是你孝顺家里长辈的,盈盈与你平辈,她的事,哪至于要你出钱出力?别说盈盈进宫怪不了你,就算真和你有关,我们还能要你掏空家底赔罪不成?你们不是亲姊妹,胜似亲生,如今虽隔了宫墙,日后谁若有需要,有余力的,尽力帮忙便是。难道那些情分,就想用银子买断?” 清蕴微怔,沉默不语。 秦夫人不想在外孙女回家时说教,说过这两句就作罢,把荷包不容拒绝地推了回去,转移话题,“说起来,方才在饭桌上,我还当你们真有了好消息。” “日子还短呢,哪有那么快。”清蕴跟着收拾好情绪。 “确实,还不到一年的功夫,不必急。我之前说的那位大夫,你可是去看了?” 清蕴点点头。 秦夫人问调理得如何,清蕴答恢复得不错,叫她那张肃然的脸露出笑容。 祖孙俩拉家常期间,李秉真进了王宗赫的书房。 一眼望去,这儿最多的不是书,而是卷宗,有半个房梁高的卷宗堆了几十沓。刚踏进去,李秉真还以为进了吏部的公房。 “柳阁老这是让你把吏部搬过来了?”李秉真玩笑。 “都是官吏述职的折子,还有记录他们生平、功绩的卷宗。”王宗赫从卷宗海中掏出两把小圆凳,和李秉真各坐一个。 新的官员考校法由他提出,就没人能比他更了解一个官员该如何评、如何任用提拔。为了不让新法成为空中楼阁,也为了迅速站稳脚跟,王宗赫准备在三个月之内把近五年的官员履历看完,并按他们的能力、功绩进行分类。 本来呢,他每天一到吏部就开始埋头看卷宗。但柳阁老器重他,要么有其他事务交办,要么是带着他去六部的其他部晃悠。白日里没有时间,王宗赫便经常挑灯夜战。 这种状况持续了二十来天,直到吏部的人埋怨他带坏风气,还说因为他,吏部用烛用油的费用都高了一截,到两位侍郎跟前告状。 两位侍郎再告诉柳阁老,他惊讶之余,便应允王宗赫把卷宗带回家看,并延伸期限,半年内看完即可。 便有了王宗赫书房这幕。 李秉真听了来由,感慨道:“你也不容易。” 他这回是真心庆幸自己只需要在翰林院修修书、讲讲经了,看卷宗绝不能算有趣,可以说沉闷至极。 “世子现在身体如何?”王宗赫给他倒了杯水。 “已经好多了。” 王宗赫看得出这话不假,比起天穹山那会儿,对方的脸色健康许多,由苍白变成了正常白皙。 “翰林院可忙碌?” 李秉真笑了笑,“你曾待过,难道不知翰林院的情况?” 基本是可忙可不忙,对于他这种“不求上进”的人而言,那就是悠闲至极。 王宗赫顿了顿,“听闻世子有过目不忘之能。” 刚举杯喝水的李秉真一怔,隐约领会了他的意思,旋即被水呛得咳嗽出声。 这咳嗽还止不住,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王宗赫不得不放下手中卷宗,帮忙拍背。 咳得整张脸都微红,李秉真道:“你也看到了,我仍在休养,一点都累不了。” 第57章 王宗赫无声看去,虽无明显谴责,但这种沉默也是十分有力的质问。 李秉真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他如果真答应帮这个忙,起码得有几个月不得清闲。 “并非我不应你,而是……”李秉真慢慢道,“清蕴管得很严,要求我每日酉时正之前必须到家。若我一下值就在这待着不去见她,你觉得她会怎么想?” “我可以帮忙解释。” 李秉真摇头,“她只会觉得是借口。” 王宗赫并不觉得清蕴会这么不讲理,但确实也不想和李秉真聊起清蕴,因为这总会让他想到其它,继而乱了心思。 见他似乎放弃了劝自己,李秉真微微一笑,“听闻你和柳阁老的孙女定亲了?” “嗯。” 李秉真真心为他感到高兴,自然,也乐于见到他放下对清蕴的那点心思,“柳姑娘才名远扬,又深得阁老疼爱,阁老肯将孙女许配给你,可见对你爱重。” 王宗赫依旧不轻不重应了声。 “至于我方才说的那些,等你成婚了,也就清楚了。” 王宗赫敛眸,脑海中浮现的并非柳晚,而是不自觉地想到了清蕴笑盈盈的面容。 若她管束自己,他大概也会乐意当个悠闲世外人。 第47章 腕间红痣 回程的马车上, 清蕴发现李秉真又咳了起来,担忧他是病情复发,帮他顺着背,却听他讲起了书房对话。 得知只是喝水岔气, 她笑, “我记得你很欣赏三哥。” 王宗赫很少会主动找人帮忙, 开了口, 就说明两人关系确实不错,他也认可对方。 “欣赏归欣赏, 帮他分担吏部庶务就不妥了。一则我非吏部人员,一则我曾拒绝进六部,被陛下知道了怎么想?”李秉真说得有条有理,可惜唇畔的笑意暴露了真实所想。 清蕴当然不会拆穿他,闲聊几句, 路过街市, 准备去看看新开的绸缎铺。 绸缎铺大都是女客,李秉真不好陪,带着藏翠去了书店, 等清蕴着人唤他。 绸缎铺名为素织,分三层,一层经营各式成衣和普通布料,二层供富商和寻常官员挑选, 三层则接待达官贵人、皇亲国戚, 妆花缎、雨丝锦等名贵布料尽在其中, 还有不违禁的贡品。 大致瞄了眼门前, 从另一侧楼梯上楼,清蕴本是想随意瞧几眼店里式样, 再去三层看看是否有新奇好看的布料,便给宫里两位送去。 二楼客人不多不少,守了六位小姑娘,基本每位客人都能照顾到。 清蕴默默颔首,脚刚抬起,角落里暗暗盯了她一会儿的妇人忽然走来,“劳驾夫人。” “嗯?”清蕴应声的同时,白兰也往前走了两步,以恰好的距离站在她和妇人之间。 观清蕴穿着气度便知非富即贵,妇人不敢冒犯,目光不错,言语尽量柔和,“敢问夫人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清蕴未答,白兰道:“请问您是哪位?” 妇人自我介绍,“我姓姜,是宛平人氏,夫君是宛平县的工房吏员。今年长子科举考中进士,留任京城,一家人就搬了过来。” 她的话倒诚心,白兰神色微松,问她找自家夫人有何事。 姜玲看出来,不过面前女使这关,根本没机会与那位夫人交谈,老老实实地交代,“夫人与我长姐生得很像,让我想起自己的外甥女,应当就和夫人年纪差不多。” 白兰又问其长姐状况,得知妇人的姐夫曾是山长,已不在人世,外甥女多年未见,不由笑,“那你说的人定和我们夫人无关。” 她不可能对陌生妇人交代主子家世,姜玲却不肯放弃,因面前女子相貌气质与曾经的长姐实在太像了,美而不妖,柔丽动人,在人群中极为突出。 姜玲和长姐并非一母同胞,她是姨娘所生,且姨娘早早就去了,她便养在了嫡母膝下。 嫡母仁爱,长姐也对她这个妹妹照顾有加,所以姜玲一直很感念母亲姐姐的恩德,远嫁后也常寄信问候。 得知家乡那边倭寇愈发猖獗,她曾建议长姐一家搬来宛平,毕竟临近京城,处处重兵把守,安全定没得说。 长姐拒绝了,说姐夫放不下书院。姜玲一直担忧他们安危,后来得知夫妻二人双双自尽的消息,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剩下最牵挂的,就是仅见过两三面的小外甥女。 在长姐离世半年前,姜玲曾收到过她的来信,说有可能会带着女儿来宛平。她便想,长姐离世前,是否做了相应准备。 等了半年无果,她还亲自动身去江苏走了一趟,结果自然是一场空。 姜玲不肯相信外甥女也遭遇意外,这些年一直没放弃过打听消息,婆婆因此对她多有意见,好在丈夫支持。如今婆婆去世,儿子又考取功名,她陡然见到年纪、相貌都和外甥女对得上的女子,自是激动无比。 她和白兰讲述时,清蕴离了三步远,目光在姜玲身上幽幽停了会儿,在她察觉之前移开。 清蕴记性不差,随着姜玲自曝家门、讲述往事,慢慢明白过来,知道她就是当初母亲让自己投奔的姨母。 看起来,姨母并不像她当初担忧的那样会嫌弃自己,反而比想象中要友善慈爱,这么多年都没忘记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外甥女。 可那又如何呢?她已经做了王家外孙女,就不会再是林家女。 神色淡淡地提醒白兰离开,清蕴提前行了两步,竟被思亲心切的姜玲健步拦至身前。 “夫人。”姜玲嗫嚅,脸上突然流下一行清泪,“我知道世间长相相似之人有许多,似夫人这般尊贵的人物和我肯定也没什么关系,只是……” 她嘴拙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终究不肯死心,“我那外甥女腕上有一颗红痣,不知夫人、夫人……” 白兰终是变了脸色,迅速觑过清蕴神情,上前扯下姜玲,“大胆!” 随着她这声厉喝,铺子里的女管事被吸引注意,几步走来。虽然不知清蕴是幕后东家,也清楚她身份定然贵重,立刻先帮着白兰拦人。 姜玲被可能的惊喜冲昏了头脑,兀自流泪看向清蕴,神色之恳切,让管事看了都不忍。 她的儿媳注意到动静,匆匆赶来扶住姜玲,不知婆婆如何得罪了贵人,只好先告罪,再低声询问,才知道婆婆又把人认成了多年了无音讯的外甥女,同情又紧张。 夫君虽然成了进士,有幸在京中得到官职,但在权贵遍地走的京城,不过是最不起眼的小官吏,得罪不起人。 这时候,清蕴终于微微叹一声,上前扶住姜玲。 宽袖微微滑落,映入姜玲眼中的,是一对洁白如雪、没有任何瑕疵的皓腕,也没有红痣。 “我与姜夫人虽无亲缘,但见您如此,也为您倍感痛心。不如姜夫人告知我住在何处?倘若我遇见相似之人,定会派人去告知。” 姜玲盯着她两只手腕,失魂落魄地报出住处。紧接着,脸上泪水被人轻柔拭去,“我朝疆土何其辽阔,兴许姜夫人的至亲机缘巧合去了别处,只是隔得太远才暂时不得相见。姜夫人如此诚心,佛祖得见,定会保佑你们二人重逢。” “是吗?”姜玲喃喃。 清蕴给予她肯定回答。 姜玲儿媳内心称奇,这位贵人真是她们进京以来见过的少有的和气人。这不是婆婆第一次认错人,激动得痛哭流涕的时候也有,对方不是不耐烦就是被吓得匆匆离开,难得贵人还能出声安慰。 看效果,还很不错,婆婆当真听了进去。 清蕴的柔声细语让姜玲情绪稳定下来,看着面前年轻夫人的袖口被攥皱了些,顿时羞愧,“我弄坏了您的衣裳,多少银子?我来赔。” 清蕴的穿着、佩戴无不精细,要么是宫中赏赐的贡品,要么是时下鲜见的花色布料,都不能用普通银钱来衡量。白兰打量主子神色,笑道:“不必了,都是小问题。” 姜玲还想再说什么,贵人已经被管事领去了三楼,徒留一阵香风,令她内心惆怅不已。 挑了些料子让人送去齐国公府,清蕴走出素织,没有被刚才的事影响,还有心情吩咐人去酒楼买烧鹅。 白兰偷偷多看了几眼主子。 刚才她出声斥责,不是因妇人说中了什么,而是因妇人话语有所冒犯。但听完后,她确实也生出疑惑。主子手腕上没有红痣,可左臂有一颗梅花花蕊大小的红痣,因为生得很漂亮,宛如仙人点画,她和白芷看一眼就记住了。 难道就这么巧,长得像,还都有红痣,就位置不同? 白兰把事存在心里,不由自主地默默观察起主子。 她半途被聘到王家,不如白芷服侍的时间长,但对清蕴的身世也十分了解,知道她是在七岁那年父母双亡,隔了一年被王家接到京城。 王家人不愿提起这桩伤心事,白芷沉默寡言。白兰因关注陈危,暗地里打听他的消息,才知道陈危就是当初去接主子入京的人之一,另一个就是陈危的叔父,王家原来的管家。 第58章 白兰总认为,主子待陈危亲近,是因为陈危比王家任何人都更早接触她。 倘若……不单单是因这个呢? 私下细想时,白兰被心中浮现的可能骇了一跳,赶紧拍拍脑袋,试图忘记这惊人的猜测。 可越努力忘记,越难放下。 白兰想,如果她的猜测捱了真相的边,主子应该会很快传陈危来罢,就像以前每次遇到难事要办时,都会唤他。 她边等待,边观察。 让她松了口气,又莫名失望的是,妇人认亲的事过去了一两个月,主子都没有提起陈危。 ** 最难耐的酷暑过去,衣橱里的常服由轻便渐渐转为厚重,冰鼎也不用再常置了。 秋季舒爽,出游、办差都很适合。这个受到大部分人青睐的季节,对于李秉真而言却不那么轻松。 自幼由于毒病交加,他喜热不喜冷,开始施针之后,这种倾向就更加明显。 刚入秋,他的衣衫就比别人厚了两层。 清蕴最先察觉到不对。 李秉真煮茶时,清蕴突然摸向他的手,几乎和冰块差不多,刺得她眉头飞快皱了下。 “是不是那些药失效了?找张大夫诊脉,重新开个方子?” “不必。” 施针的痛楚都忍过来了,这点凉意不算什么。只是张颖对他说,那几味药中有一味找不到现成的,要等明年五月的成熟期,着人去守着采摘。 一味药延误了,不至于影响整体疗效,但贻误时间是必然的。张颖叮嘱他在这期间尽量注意身体,连受凉也最好不要有。 李秉真以往不在意这些,因张颖的嘱咐,今年就一反常态地早早换上厚衣。 清蕴猜得出他和张颖有事在瞒自己,但介于李秉真近两个月身体越来越健康有力,如今仅仅是凉些,就没有深究。 因为不用问,她也能感觉到李秉真的变化。 曾经连和家人都很少交际的人,如今学会了每隔三五日就去问候隔壁的大长公主,不是燃起了对生的欲求,又是什么? 反正只有夫妻俩在房中,清蕴没管女使们诧异的眼神,直接让她们烧起薰笼。 在薰笼的热意熏烤下,李秉真的手终于慢慢热起来。 “明晚父亲摆家宴,人多,时间也长,一时应该结束不了。我让她们备个小手炉,可以藏在袖间,凉了就换。” 齐国公很重家族,大长公主还在府里时,因她不大喜欢交际,也不希望旁人打扰儿子休养,很少在府里宴请别人。李家族亲有事摆宴,也大都是派人送礼了事,由此和各家亲戚就慢慢淡了关系。 如今齐国公有意把亲友情谊重新捡起来,决定在中秋之间摆一场家宴,邀请李氏家族一些在京中又熟悉的人来吃饭。 李秉真作为世子,现在身子又好了许多,肯定不好回避。 她考虑周到,李秉真自然说好。 到了第二天,清蕴一早就开始忙碌,根据参宴人员设座、定席,不过忙的主要还是管家,她主要负责最后定主意。 这场家宴,不止是齐国公有意和族亲重聚,也是想叫两个儿子和家里人多熟悉熟悉。 他居主座,李秉真夫妻和李审言则位于左右。 第48章 家宴 李家发迹于冀州, 主家不在京城。 齐国公李德也是地道冀州人氏,当初李家主家的掌权人为一员猛将,统领冀州十五万兵马。他很崇敬这位堂伯父,自幼跟随家中兄弟习武练兵, 后来机缘巧合到了京城, 凭一次次的军功高升封侯、尚公主, 再晋升国公。 因他的缘故, 李家陆续有不少人从冀州来到京城。同宗之间互相照顾是常情,奈何大长公主不好交际, 从始至终对他们不冷不淡。 齐国公这次举宴,邀请的族人但凡有空都来了。 清蕴提前看过名册,对来客了如指掌。除去齐国公,李家真正有分量的大都在冀州,迁到京城的, 没几个身居高位。 其中值得注意的大概就是齐国公一位堂弟, 如今任兵部员外郎,他的女儿嫁给了兵部尚书孟集的三子。如果说其中没有公爹的关系,清蕴决不相信。 她想, 公爹定和这位堂弟关系很好,安排座位时,也有意把这对夫妇放在前列。 等宴席开始时,果然看见齐国公频频和其交谈。 李家人尚武, 绝大多数男子都是武将, 个个身形高大健硕。常年风吹日晒下, 肤色也是麦黄, 如李秉真这样面如白玉、文质彬彬的儒雅君子位于其中,就显得很突出。 席间不论年纪大小, 但凡是女子,就没有不多看李秉真几眼的。 看完他,再看他身边美丽娴静的清蕴,都要夸赞两句佳偶天成。 夫妻俩笑着一一领受了。 但在这场宴会中,更加如鱼得水的是李审言。武将和武将之间总是更容易打交道,他从前在卫所,如今统领旗手卫,外人不屑他的手段,李家却有不少佩服他的同龄人。 在父兄面前桀骜不驯的人,交际起来竟也有把手段,不多时就和不少人称兄道弟。 灌了一肚子酒,他回到位上,稍抬眼就瞧见对面的兄嫂在轻声言语。二人举止亲昵,但不显轻浮,任谁都能看出是对感情极佳的小夫妻。 临近中秋,每桌都摆了几枝剪下的银桂。雪白动人的桂花在侧,竟都不及他们的容光。 他们倒很悠闲。 李审言忽然举杯离座,来到对面,“我敬大哥。” 李秉真看向他,从他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脸上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神情,也知道父亲在关注着兄弟倆。 “我不能饮酒,就以茶代酒回敬了。”李秉真淡道。 李审言说好,先一饮而尽。身后的阿宽赶紧添满酒杯,他转向清蕴,“再敬嫂嫂,这阵子在家中,多亏嫂嫂照顾。” 清蕴顿了下,轻轻回一声“应该的”,举起面前酒杯。 借抬手喝酒的动作,李审言余光在盯着她。他注意到,她饮酒的动作十分流畅,整杯入腹也没有丝毫异样,脸颊依旧莹润,目光依旧清明,可在放下杯子时,却做出了不胜酒力的模样。 他轻哂,知道她是故意如此,好转移李秉真的注意。 果然,李秉真见状就去关心妻子了,不再注意李审言敬酒的行为。 李审言想,他的好大哥到底是喜爱得太深,还是完全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三人各喝完一杯,全程默默围观的齐国公没察觉到暗流汹涌,只欣慰于兄弟二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终于能主动说上话了,暗道一声“好”字,心情畅快地又饮了许多。 这场家宴在齐国公心中办得十分圆满,没见太夫人脸上都溢满笑容么? 若是大长公主还在……刚冒出这个想法,齐国公就强行摁了下去。 多思无益,她下定决心的事都没有转圜余地。说和离,她就是真把他抛下了,所以这段时间对他的拜帖都视而不见。 既然如此,他更该经营好如今的家。 宴席散时,李审言和族中一些叔伯兄弟都熟悉起来,还和人约好下次比武的时间。 等陈危来把齐国公扶走,李审言对这个天生神力的少年多看了几眼,拒绝了阿宽的搀扶,以散酒气的名义,独自在廊下慢走。 走着走着,不自觉到了常待的地方。 回住处也没什么事,无非是上榻歇息。李审言一人又随心所欲惯了,常常入夜后不老实待在榻上,而是随意找个地方睡觉。 酒坊、赌场这等人声鼎沸的地方更受他青睐,但偶尔想要清静时,也会找一棵树,或者去屋顶待着。 齐国公这会儿正呼呼大睡,书房黑幽幽,并不是盯梢的时间,他还是一跃到了树干,凝望了会儿夜空。 随后,视线不经意地下移。 先入眼的是熟悉的葡萄架,被风灯照出大致轮廓,再往左,就是月舍的屋子。 国公府建造房屋的用料都是上乘,自然不可能像营帐那样,能透过窗户看清里面的人影。李审言只能看到月舍灯火通明,偶尔会有女使在主屋进出,大概在服侍二人。 其实看不到什么,李审言自认为也只是到树上静静心,散散酒气。 他自幼精通攀爬,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小窗被推开时,李审言的目光跟着转了过去,这一看,不由怔住。 她应是刚卸了发髻钗环,长发披散,临窗欣赏夜景。 今夜星光黯淡,唯有一轮明月闪耀。她看着看着,不自觉倚在窗边,随手拿了把木梳,慢悠悠地通发。掩在乌黑秀发下的,是一张在夜里依旧白到发亮的脸。 巴掌大小,镶嵌了一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琼鼻,红唇。像家宴上一些人奉承的那样,宛如仙子。 李审言没再看那张脸,稍稍敛目,聚精会神地对着面前虬结的树枝。 目光离了,还有敏锐的嗅觉。 分明隔了很远的距离,李审言却仿佛闻到被晚风拂来的长发幽香。 第59章 他没能继续待下去,直接跳下了树。 ** 齐国公府摆家宴的同时,柳家也办了场小家宴,为柳阁老庆五十八岁寿辰。 因不是整寿,柳阁老也不想高调,就只请了家里人。 王宗赫作为柳阁老准孙女婿和器重的下属,也在受邀之列。 柳晚的父亲是柳阁老幼子,她又是家中最小的姑娘,本身就在柳阁老这儿备受宠爱。在家宴上,柳家人感觉,这位准孙女婿的地位竟比长孙还要更高一些,座次被安排得紧贴阁老,惹得几个孙子都酸溜溜的。 但即便没有柳阁老,王宗赫本身的家世、才华就足够出众,单独拎出来,京中确实没几个世家子弟能比得过她。 柳阁老到这个年纪,在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考校小辈,儿子们大了,注意力就转到孙子们身上。 喝过几杯酒,他指节敲在黄花梨桌面上,突然笑了下,“我在吏部待了这些年,你们平时耳濡目染,应当对吏部的事有所了解。” 孙子们立刻绷紧头皮,知道老爷子要提问了。 “今日问问你们吏部铨选章程。”柳阁老微笑道,“若山西道监察御史突发急病亡故,当如何递补?” “回祖父,依《天泽铨法》当由都察院会同吏部考功司......”长孙柳文靖答得还算流畅,“三品以上需经廷推......” 他答完了,柳阁老没点评,看向其他孙子。 有人效仿大哥柳文靖,内容答得差不多,只用词不同。有人磕磕绊绊,不知所云。也有人直接低头说不清楚。 柳阁老又道:“若亡故的是景德六年进士呢?” 柳文靖愣了会儿,额角渗出细汗,不知此问何意。 他在柳家孙辈中学问最出色,对此都一时找不到思路,其他人就更别说。 柳阁老自然而然转向王宗赫。 王宗赫思索片刻,道:“景德六年殿试由先帝亲策,同年中现有七人任监察御史。若突然病故,当优先调任同科进士,方可避免结党之嫌——正如三年前汉阳知府丁忧时的处置。” “接着说。” “下官见过此类案卷。”王宗赫道,“天泽八年景州监察御史坠马身亡,吏部选了他同年的沧州知县替补,结果那人竟是御史表侄的姻亲。故而下官以为,当查清门生故旧,再......” 柳阁老:“若让你选人接任,要考量哪些?” “一察籍贯,二核师承,三验任地。”王宗赫语速渐快,"譬如不能选祖籍山西道者,不可用与前任有同窗之谊者,最好调任过三个行省......" 柳阁老耐心听完,目中赞许之意愈盛,最后颔首,“那些卷宗没白看。” 随后对孙子们道:“克衡不比你们年长几岁,胜过你们的不仅是天资,更因他勤勉。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可记住了?” 小辈们齐齐应声。 其他人怎么想不清楚,柳文靖是当真佩服王宗赫,思及对方就快成为自己堂妹夫,更添亲近。 王宗赫显露才能,柳晚父母十分高兴,越看准女婿越满意。 柳母私下叮嘱女儿,万不可在对方面前使性子,婚期还有一年,让她在这段时间和王宗赫好好培养感情。 柳晚听得不耐烦,面上嗯嗯应声,内心很是敷衍。 在堂姐柳照把茶水洒到自己衣裙时,柳晚斜睨她一眼,也不管她是故意还是不小心,干脆借这个机会离席更衣。 秋夜生凉,走到廊下时,柳晚抬首望了眼月,好似在上面看到了情郎身影,顿时痴住。 几息的功夫,她摇摇头,让自己不再想此事。 祖父最疼爱她,当初亲口应允她,夫婿可由她自选。祖父一言既定,柳晚自然当真,还真在踏青时看上了一个尤姓书生。 那书生家世平平,学问其实也一般,今年科举都没得名次。柳晚不在意这些,她本身就是天之骄女,行事也强势,喜爱的就是对方温文尔雅的举止和万事都可包容的性子。 本来想趁祖父生辰时提出,谁知道,祖父突然要把她许给礼部王尚书的孙子。 祖父有令,父母自然不会违背,就连她,在探过祖父口风后,也知道不大可能改变他的主意。 尤郎,我们今生只能无缘。柳晚转头踏进了住处。 她的院子一般都有婆子看守,还有两个贴身女使照顾。柳晚在房里换了身衣裳,听到窗户外的声响时,还当是野猫路过。 随后听到熟悉的声音,登时不可置信,几步开窗。 “你是如何来的?!”她压低声音质问。 尤衡张了张嘴,“你身边人告诉我,你为拒婚而自尽,说你想见我……” 话落,两人齐齐意识到不对劲。 尤衡反应过来,以她骄傲的性格,岂会做出自尽这种傻事?他关心则乱,竟没发现蹊跷。 柳晚则是意识到身边有人被收买,故意在今日引尤衡来,是为了害她! 她脑海中立刻浮现了一个人名,柳照。 这个堂姐比自己大一岁,按理来说本该是她先定亲。半年前,柳照确实准备说一门亲事,可男方一看到柳晚,就直道有意于她,只想娶她。 亲事就此罢休,本就看她不顺眼的柳照愈发针对她。 后来,祖父流露出要和状元郎结亲的意思,也是因为偏爱自己,越过柳照,把王宗赫定给了最小的她。柳照为此多有酸言,柳晚都没太在意,现在想来,可能柳照一直就在暗暗盯着自己,发现尤衡后,就定下了今晚毒计。 电光火石间,柳晚立刻出声让尤衡离开。 她名声受损不算什么,只怕祖父不会留尤衡性命。 但时机已晚,柳照在她离席后没多久就跟了上来,为的就是能够亲手“捉奸”,让祖父和王三公子看清柳晚的真面目。 第49章 你我成婚,在这期间只做名义夫妻 越激动, 柳照表面越镇定,装作关心表妹的模样一路来到柳晚住处。 当她看到窗畔的模糊人影时,就知道自己计策成功了,立刻在内心惊喜出声。 事实上, 她也的确叫出了声。 所有人都被她的尖叫唬了一跳, 女使、婆子们顺着视线看去, 当然不会忽略那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婆子们撸起袖子, 立刻气势汹汹地走去,惊讶地发现这竟是个看起来面白体弱的年轻人, 做的书生打扮。 尤衡想离开,可他哪敌得过膀大腰圆、力气极大的婆子,步子还没迈开就被捉住衣袖拉了过去,紧接着双手被反剪,制倒在地面。 柳晚微微握拳, 知道他走不掉了, 转而冷眼看向柳照。 柳照暗自兴奋。 她一直嫉恨堂妹,论相貌,她知道自己比不过对方。但论孝顺、聪慧, 她做得比柳晚不知好多少,祖父就是偏心! 尤衡不想连累柳晚,自认小贼身份,想来偷东西。 柳照哼笑, “那你这个贼人倒是大胆, 敢来柳家偷东西, 还偷到女子闺房来了。” 闺房一词在此刻被说出,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艳。下人们都不傻,立刻领会了四姑娘的意思。 怕不是偷东西, 而是偷人罢。 一时间,各式目光悄悄在尤衡和柳晚之间流转。 “妹妹别怕,我已着人去请了祖父他们前来,定要好好审审这个小贼,竟能摸到你的院子,说不定是家中出了内贼。” 柳晚绷着脸一言不发,她知道,柳照肯定做好了万全准备,和她争论没有意义。 传话的女使匆匆穿过游廊,往前院走。 前院,宴席正至尾声。柳阁老大悦,多喝了几杯酒,这会儿正由长子搀扶着。 他想留王宗赫住一晚,开口道:“克衡……” 话未落,女使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五姑娘在西院花厅煮了茶,请各位主子移步,前去品茗赏月。” 赏月是风雅事,柳阁老偏好此道,作为他最喜欢的孙女,柳晚确实会时常如此。 这就是柳照的小聪明了。如果她直接说在妹妹院子里抓到了賊,为了柳晚声誉,不管真假,长辈们都只会派两个能主事的人去处理。 可说在花厅赏月,柳阁老八成会邀王宗赫一起。 柳照猜得很对,王宗赫推辞不过,跟着柳家人往花厅去。 柳文靖走在他身边,向他讨教平时所读书籍。 王宗赫没有藏私,详细道出书单,在柳文靖的好奇下,把作息也说得清清楚楚。 得知他从开蒙起,看过了上千本书,备考期间每天都要读书至少五个时辰,还要抽空练武强身,柳文靖很佩服他的刻苦,笑道:“晚儿自幼受祖父教导,也喜欢看书,以后你们不愁无话可聊了。” 王宗赫没回这话,柳文靖当他过于君子,不愿在未成亲前谈论妹妹的事,适时住口。 未到花厅,王宗赫眉头隐隐皱起,太静了,附近竟没有仆从来往。 其他人边走边说话,一时未察觉不对劲。等看到花厅外的院子里站了几个婆子,中间跪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不由茫然。 第60章 这是什么状况? 他们看向站在阶上的姐妹俩。 柳照既然扯谎引来家中诸位,这时候就不怕再出头,主动出面,解释刚才发生了何事。 她用词委婉,可家里谁听不明白这是在暗指柳晚与情郎幽会? 柳晚父母脸色阴沉,既恨柳照不懂事,在这么多人面前不给女儿留面子,也气女儿不够谨慎,竟在今晚和人幽会。 今晚是什么日子,就不能忍忍吗! 他们怕柳阁老发怒,也怕准女婿一气之下要退婚。 柳阁老面色平静,谁都看不出他的想法。王宗赫迅速从这对姊妹的神色中猜出整件事的始末,心中微动。 柳文靖作为家中所有小辈的兄长,则是气愤于堂妹行事放浪,竟在外人面前闹出这等丑事。他才高兴于将有王宗赫这等妹夫,恐怕很快就要没了。 柳阁老的目光投向跪在地面的年轻男子,面容俊秀,虽然跪着,从眉宇和神态间也能隐约看出是个生性内敛温和的读书人。 是晚儿会喜欢的类型。 柳父问话,尤衡坚持道自己家中贫穷,故铤而走险来偷盗,胡乱走到此处。 柳阁老闻言失望。 不是个聪明人。 柳父才不考虑这些,碍于在下人面前,只吩咐把此人关进柴房,明早押送官府,内心已经暗暗判了此人死刑。 等人进了牢狱,凭柳家权势,还不是怎样都行。 柳晚抿唇,没有在此时做出举动,想待会儿去找祖父求情。 柳照不大满意这场景,她想当面揭穿柳晚,就是想看堂妹被长辈们唾骂,好解心头之恨,结果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揭过? 刚要开口,柳照父亲的眼风就轻飘飘扫了过来,其中暗含的威严让柳照瞬间僵住。愣住片刻,她终于意识到家里人并不想把这件事摆在明面上。 察觉女儿终于消停,柳照父亲收回眼神。女儿不及侄女聪慧,所以不得父亲欢心,他一直不以为意,毕竟只是个姑娘,无大错就好。没想到她因嫉恨姊妹,竟能主动扬家丑,这是犯了大忌。 回头必须带她向父亲请罪。 略问了几句话,定下尤衡“偷盗”的罪名,随着他被带走,众人也没了赏月的心思。 赏月?父亲/祖父没赏他们耳光就足够庆幸了。 问题在于场中唯一的外人。 好些目光作不经意状在王宗赫脸上溜过。 柳阁老出声,让王宗赫陪自己走走。 众人领会其意,各自散了,王宗赫则跟在阁老身后。 慢悠悠走了阵子,柳阁老道:“克衡,你年纪不小了,晚儿突然生这场病,还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若是你不想等,我们也不会怪你,回去和你祖父说一声,两家择日退亲。” 柳阁老年轻过,知道年轻人多有傲气。他越欣赏王宗赫,越不会硬逼人娶孙女,如此是结仇而非结亲。 不管今晚有何内因,王宗赫都会介意晚儿和尤衡的关系。 王宗赫沉默一阵,“阁老,下官想和五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柳阁老讶异地看过去,而后允了。 …… 柳晚被传来祖父书房,心中惴惴,以为要挨骂了,刚进房就想跪下,结果瞧见的是王宗赫。弯了一半的膝盖僵住,慢慢直起。 “王公子。” 王宗赫颔首,请她坐下,单刀直入地问:“柳姑娘可是和那位尤公子情投意合?” 柳晚:“……” 问得这么直接是什么意思?要骂她不守女德?还是想劝她回心转意? 柳晚没说话,暗自观察对方神色。可王宗赫本来就沉稳,官场历练了阵子,更不会轻易叫人看穿。 “我没有他意,只希望柳姑娘能如实告知。”王宗赫停顿,“也是不想看到意外发生。” 被戳中要害,柳晚静默,而后道:“我与他发乎情、止乎礼,不曾有越矩。” 她以为王宗赫担心的是这个,但王宗赫只是想确定他们的关系,不曾在意话中含义,“阁老和令尊令堂都不同意?” 柳晚摇头,“今晚之前,他们都不知道。” 当然,现在知道了也不可能同意。 王宗赫明白她的意思,“倘若我有办法让你二人终成眷属,柳姑娘可愿配合?” 柳晚猛地看他,“什么意思?” 王宗赫:“你我成婚,在这期间只做名义夫妻。待到时机成熟,我会想办法成全你们。” 这是王宗赫在意识到柳晚心有所属且和情郎无法厮守后,瞬间冒出的想法。 早在十多年前,他就给自己定下目标,其中之一是娶清蕴为妻。如今清蕴已经嫁给他人,目标不可能再完成,他也对成家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只想专心仕途。 他本性如此,不是心中所盼,就很难勉强。 之前碍于阁老结亲之意来得突然,长辈又施压,一时无法拒绝,才不得已定亲。他本来在思考,如何能够退掉这门亲事又不伤两家颜面,最好还能够借此了却长辈给他说亲的心思。 突然遇到这件事,他意识到,这是更好的机会。 总比他伪装自己不能人道要好。 若不然,家中还要想方设法为他求医。 柳晚:“……” 她脑海中飞快闪过诸多猜测,譬如王宗赫有隐疾,或者他和自己一样,有个不能在一起的姑娘。 可是男子和女子不同,就算不能娶为妻子,还能纳妾。所以这条被柳晚否了。 紧接着她甚至想,这人难道是好男风?拿自己做遮掩? 如果是这样,那他之前和自己定亲,简直太过分! 柳晚一会儿目光闪烁,一会儿柳眉倒竖,神情隐隐的变幻都让王宗赫猜得到她在想什么,淡道:“原因你不必知道,只告诉我愿不愿意。只要你应下,我立刻去请阁老放过尤公子。” 柳晚:“我凭什么信你?” “我可以立下字据,盖私印,承认自身有隐疾。若时机成熟却毁约,你尽可宣扬出去。” 柳晚挑眉,他刚考中状元,进了吏部,得祖父器重,前途不可限量,传出这种名声可不利于仕途。不管原因是什么,敢立这种字据,足以说明诚心。 “你现在就写。”柳晚放弃了探究真相。 王宗赫:“我未带私印。” 柳晚笑了笑,“字迹也作不得假,你先写,改日再盖印。” 王宗赫审视她片刻,当真走到案前提笔。 ** 随着季节往冬走,天儿愈发寒冷,以清蕴的身体底子都病了一场,更别说李秉真。 他每日裹得严实,在清蕴的叮嘱下随身揣着暖炉,连翰林院都告假不去了。饶是如此,依旧在某日夜里突然发热,陷入半昏迷。 张颖沉着脸来,为李秉真切脉许久,长长舒出一口气,“还好,还好是药效所致,我给他换个药方,年前静养一阵子就能好。” 清蕴亲自送张颖到屋外,忍不住问:“张大夫最近半年到底在用什么药?” 瞧她神态,张颖就知道世子没如实告知。既如此,他也不会主动戳破,含糊道:“在试一种新药方,看能不能彻底清除余毒,期间激起毒性也有可能。” “即是说并没有十足把握,风险还不小,是吗?” 张颖正色,“任何事,在下都不敢说有十成把握。” 清蕴深深看他,随后恢复柔和,“好,我和世子一样,信您。” 张颖面色有几分不自然,没应这句话,与她告别后离开。 好在躺了半个月,李秉真突如其来的虚弱就好了。身体消瘦一些,精气神却更足。 年关将至,他画兴大发,亲手提笔给清蕴作了几幅画,葡萄架下沐浴阳光、临窗看书、倚榻小憩。有些时候,清蕴都不曾意识到自己露出的神情也被他捕捉,留存在画纸。 这是夫妻俩的恩爱,画裱起来也只会留在寝室,外人不曾得见,但齐国公也听说了这件事。 因此在离除夕还有十日的当口,他犹豫问长子,“少思若得空,可否为我们阖家作幅画?” 他说的阖家,自然是太夫人、他、李秉真夫妇和李审言。 李秉真沉默了下,没答。 齐国公忙道:“不画也没事,作画毕竟费精力,还是多歇息。” 大约被他这小心翼翼的态度所触动,李秉真终于开口,“我这几日在画母亲和琪瑛,除夕前一日才有空。” “可以,可以,多休息一阵子也没事,反正我们随时都在,不赶过年。”长子能应下这个请求,齐国公已经很高兴了。 他自觉,这对兄弟之间的坚冰正在逐渐融化。 李秉真朝父亲笑了下。 除夕前一日,他应约让藏翠去请家人,作画地点就选在花圃。 老夫人独坐软椅,本该由齐国公立于她的正后方,两子一左一右。但齐国公私心想让兄弟俩靠得更近,便站在了左后方,身侧捱着李审言,李审言旁边空出一人的位置,再往右便是清蕴。 第61章 太夫人神情端庄,齐国公努力保持笑容,李审言则漫不经心,期间左顾右盼,被齐国公训斥了几声。 清蕴则是最安静的那个,笑得也最自然。 李秉真凝目观察了许久,再慢慢提笔。 他作画不能连续超过一个时辰,时常要停下来歇息片刻。太夫人和齐国公很理解,但凡他有要求,无不照做。至于李审言,他不想配合也得配合。 最终跃然纸上的神态和每个人展露出的差不多,虽然齐国公发现,儿子画儿媳和母亲的笔触明显要细腻许多,无论是五官、发丝、衣裙都要更生动,到了他和二子,就有种为了不破坏整幅画而稍微用点心的感觉。 即便如此,他仍旧十分满足,最后拿到画时险些红了眼眶。 第50章 明年陪你去赏灯 清蕴嫁进齐国公府后过的第一个除夕, 还算平静而精彩。夫妻俩吃了两家年夜饭,国公府用罢再去隔壁大长公主府。大长公主那儿人数少,可也不冷清,母女俩提前备了许多舞乐节目, 光府里侍卫耍枪也能看个小半时辰。 守岁的后半夜, 京城焰火依旧不止。清蕴和李秉真互相依偎在一把太师椅上, 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椅前置放炭火,不算暖和, 也不至于寒冷。 一重又一重绚丽焰火在空中绽放,彼此脸上的光线明暗起伏。 清蕴赏够焰火,低头和李秉真对望,两人同时呵出一口白气。 李秉真:“会不会冷清了些?” 月舍中家在附近的,都被他们放回去过年守岁了, 现在留下的就是夫妻俩、白芷和藉香。 白芷、藉香被他们劝出门去赏灯逛街, 连陈危也去别庄陪他的叔父了。 “我喜静。”清蕴靠在他肩上,捏住他修长清瘦的手把玩,“有你陪着就行。” 李秉真看着小妻子雪白漂亮的脸颊, 听着她温柔动人的话语,没有饮酒也不自觉醉了。 “明年陪你去赏灯。”李秉真知道她体贴,也更希望能给她一个健康的夫君,让她能够不必顾忌自己而总待在家中。 清蕴弯眸, “好。” 正月期间最紧要的一件事是走亲戚, 平日里没时间或不方便的, 这时候互相走走拜拜, 逐渐变淡的感情也能维系下去。 清蕴早就列好一串名单,有些人家就算不亲自去, 礼也要送到。往常大长公主可以忽略,到她这儿不能马虎。 齐国公看过后,对儿媳表示赞许,告诉她都走公账。 “但这其中有些是儿媳自己……” 齐国公笑,“家里就我们几人,不必分得那么清。这点银子,我还是供得起的。” 大长公主和离虽然带走了一批钱财,但齐国公有俸禄,府里也有经营,不至于送个年礼还得儿媳自己掏银子。 清蕴眨眨眼,从善如流地应了。 除去串亲戚,府里的一应用物、常服也该换新了。 李审言这儿也送来了整套的四季新衣,阿宽悄悄看主子试了件白色锦袍,好看是好看,衬得主子身上也终于有了丝文雅气,可袖口那儿是不是短了些? 管家那边许是没料到主子及冠后身长还能有变化,没让人来重新量体,他可不能不懂事。 阿宽转身就想往管家那儿跑,被叫住。 李审言边解衣,边瞥来一眼,“去做什么?” 鬼鬼祟祟盯了他半天就跑,不怪他多想。 阿宽嘿嘿一笑,解释原因。 李审言:“你什么时候和周管家那么熟了?” “公子不知道罢,世子夫人可是当着管家的面明令过,咱们回光堂若有要求,都必须摆在前列,周管家他们可不敢小看咱。”阿宽挺起胸膛。 李审言却记起其他事,“你好像还经常往月舍去,是不是?” 阿宽:“……” 他确实隔段时间就会去向世子夫人禀报二公子的事,可这不能算出卖主子罢。无非是交代主子一般什么时候着家,平日里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啊。 李审言稍厉了眼神,阿宽就扑通跪地,“世子夫人关心二公子,故常传小的去询问,只是怕府中人怠慢,没有其他。” 阿宽是最常见的那类仆役,能够办事,有些贪财,也颇为胆小。李审言观察过他一阵子,确定他不是哪处派来的内应就没在意,此刻也能分辨真假。 因此听完这句话,李审言像是想到什么,笑了下。 阿宽琢磨他脸色,“那,小的今后就不去世子夫人那了?” “不必。”李审言道,“还是和之前一样,那边问什么,就如实答。” 阿宽懵懂地“哦”了声。 ** 除夕元宵过去,官员休沐也就结束了,李秉真年前请了三月的假,新年刚开始就准时去了翰林院。 新年伊始,其实也没什么正务。院内寒暄过后,翰林学士就挑选二三人,带着他们到六部、大理寺、都察院等官署转一圈,和各衙门联络联络感情,混个脸熟。 都察院主掌官员的监察、弹劾和任职建议,干的活儿大部分都得罪人,不是所有人都会去,翰林院却没这个顾忌,毕竟除李秉真这种特殊情况,翰林院的人几乎个个都有可能到其他衙门任职,没几人会为难他们。像王宗赫,显露才能后,很快被柳阁老亲自要去了吏部,其他有特殊才能的人,也早早就被盯上了。 李秉真被点上随行,他一露面,熟人几乎都能感觉到他精气神的不同。以前多走两步就喘气的人,现在还能跑呢! 工部一位侍郎悄悄问掌管翰林院的卢学士,这位世子如今可有意到其他地方任职。无它,他们馋他一手画图的功夫许久了,眼睛比木尺还厉害,画出来几乎能和原物一模一样。 这不正是适合他们工部的人才? 卢学士笑着摇摇头,他刚才也问过这句话,少思依旧是从前回答,主意不改。 侍郎叹气,要不是这位是大长公主的心头宝,他多少得争取一把。 走走逛逛,小半日也就过去了。李秉真准备归家的当口,正好碰到进宫路上的李琪瑛。 “大哥。”李琪瑛高兴朝他挥手,“我准备去看次奴,你也许久没见姐姐他们了吧,一起去吗?” 李秉真:“后宫不得随意进出,我未提前求见,不好冒然前去。” 李琪瑛觉得兄长太守规矩,他们只去姐姐那儿吃顿饭,很快就走,避开人便是。 许是因为近几个月李秉真的转变,李琪瑛对他的畏惧淡了许多,以兄妹三人许久没聚的理由劝了几句。 李秉真有所意动,他确实有些日子没见长姐。过年时,母亲也让他方便时就去承乾宫走一趟,今天的日子,去了也不算失礼。 “我向娘娘拜个年,饭就不吃了。” 李琪瑛笑眯眯,“都随你。” 兄妹二人一起坐上马车,因永平郡主是宫内常客,守门侍卫压根没查她的马车。 在李琪瑛的叽叽喳喳下,李秉真也知道了一些不曾外传的宫闱事。 宫里多出一位淑妃,对于贵妃来说没区别,在其他宫妃那里还是引起了场小震动。原本建帝去后宫就不勤,新来的淑妃自从侍寝过后,看着还挺得宠,把她们所剩不多的日子都揽走了七八,柳妃也曾忍不住上门探情况。 但淑妃很傲气,基本不怎么搭理其他人,又有贵妃护着,还没闹出过事端。 “姐姐对人家也太好了,不知情者还以为王淑妃才是她亲姊妹呢。”李琪瑛吃味。 李秉真没搭话,李琪瑛自顾自说了半天,倍感无趣,最后闭上嘴。 承乾宫对于李琪瑛而言早已轻车熟路,绕过花圃,她眼尖地发现外面多了好些眼生的侍卫和内侍,登时有了猜测。 定是陛下来了。 李秉真也想到这个可能。 转身就走当然可以,但他人已经走到这,肯定已经有人发现他,回头对建帝禀报,天子还以为他来承乾宫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见了他就避走。 李秉真着人通传,入内后果然见到建帝,先向他请罪。 建帝似乎心情很好,怀抱小皇子在逗弄,宽容地赦免李秉真,“朕与贵妃正好要出去走走,你们一起罢。” 李琪瑛咬唇,看一眼姐姐,跟了上去。 建帝抱着小皇子率先踏出承乾宫,明黄龙靴踩在未化的残雪上咯吱作响。怀里的儿子连一岁都没有,他倒煞有其事地在那儿自顾对话。 李秉真落后半步,走着走着,注意到太常池边的冰面在日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小皇子在建帝怀里轻轻扭动,可那点力道完全撼动不了建帝,甚至没被察觉。 这根本就不是抱孩子的姿势,李贵妃双眼紧盯儿子,又不敢触怒建帝,脸色苍白。 李琪瑛最怕的就是这个,她这些日子来宫里也见过建帝,深知他对待小皇子的随意,每次都要吓得承乾宫众人心跳如鼓,生怕他一个失手给几个月大的小皇子带去危险。 又因之前种种,她早歇了对建帝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取而代之的是畏惧和淡淡的厌恶。 第62章 “次奴想看水鸟?”建帝不知众人的怒不敢言,朗笑着往湖边走去,玄色大氅扫过结了霜的梅枝。 李秉真瞳孔微缩——那处木制围栏不知何时断了两根,露出犬牙交错的裂口。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 建帝走得太快,身形急晃,龙纹皂靴在冰面打滑。李秉真箭步上前时,只听见长姐的惊叫刺破凝滞的空气。 三道身影同时扑向建帝,李秉真、李贵妃和李琪瑛。 终究是李秉真步伐更快一些,但抓住皇子襁褓的瞬间,他后腰也随之撞上断裂的木栏,剧痛如利刃贯穿肺腑。 “大人!”宫人惊呼中,李秉真将小皇子稳稳推回建帝怀中,自己却踉跄跌坐在冰渣里。喉间泛起熟悉的腥甜,他咬牙将血沫咽下,手指深深抠进冰层。 把儿子抢回怀里,李贵妃紧接着看向被人搀扶的弟弟,目中惊色未退,“少思,你如何了?” 建帝也稍稍镇定下来,方才他不是存心要摔儿子。 他再心狠,也不至于亲手杀子。 慢慢站起,李秉真费了会儿忍住喉间痒意,“无事。” 建帝则凝视着他被冰水浸透的官袍下摆,忽而颔首,“少思赤胆忠心,当赏。” 随侍太监捧出描金漆盘,六颗鸽卵大小的紫色丹丸在雪光中泛着妖异光泽。 “此乃高人进献的紫金丹,有延年益寿之效。”建帝亲手拈起丹丸,“朕每日都在服用,确实深感有奇效。少思,你向来体弱,朕便赏你一丸,紫金丸定能助你强身健体。” 建帝特意赏赐,李秉真无法推拒,接过丹药时,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他想起张颖再三叮嘱不可受凉,不可乱服补药,便准备把药放进袖囊。 建帝:“这几丸药刚制出来不久,越早吃药效越佳,还要配温酒服用。万云——” 在他吩咐之前,万云就已经让小太监拿来温酒。 建帝喜怒不定,又是众目睽睽之下,李秉真只得趁着俯身谢恩,将丹药压在舌下。 陛下总不会派人看他是否真的吞了下去。 随着一盏温酒入喉,李秉真脸色微变。 药丸遇水融化,转瞬间竟就化了小半。 他没再耽搁,找了个借口匆匆告退,转到无人的拐角,手扶枯树剧烈呛咳,把余下的药都吐了出来。 但他仍能感觉到方才不小心吞进去的那些药已经生效,五脏六腑隐生寒意。 ** 李秉真回府时,檐角冰棱正往下滴着雪水。 他扶着车辕的手指泛着青白,官袍下摆的冰碴在暖阳里融成深色水痕。 吩咐藉香去请张颖,他边往月舍走,边擦嘴角,腰伤和体内的寒意交织,让他步伐极慢。 清蕴正坐在院子里,背对着阳光绣荷包。 这是她年前就答应李秉真的,他送了画,她便送他一份代表二人的荷包。 小像不好绣,清蕴便选定霜冻后的青竹与冬日暖阳。 白兰白芷看了,都以为她为暖阳,殊不知在她心中,李秉真才是后者。 不紧不慢地穿针引线,闻得动静的清蕴抬首,望见李秉真这幅模样,愣了一愣,瞬间起身。 “怎么弄成这样?”她疾步上前。 “不小心沾了寒气。”李秉真勉强笑笑,齿缝间还渗着血丝,不敢说太多话。 清蕴却已嗅到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突然抓住他遮掩的袖口,暗红斑驳的血迹在绯红官袍不算显眼,可也绝不至于能够忽略。 那只总轻盈执着画笔的手忽然攥住她肩头,指节因剧痛泛起青白。 “别怕……”李秉真话未说完,人彻底倒了下去。 清蕴抱着身体瘫软下的他跌坐在地,仍有茫然。 还是女使们纷纷反应过来,帮她把人搬到床榻上。 张颖赶到时,李秉真脸侧的软枕已染透半边。 他三指搭上寸关尺,忽然倒抽冷气:“紫金砂混着鹤顶红?他吃了什么!” 清蕴已经从藏翠口中得知宫中的事,轻声道:“是御赐的丹药。” “胡闹!”张颖的银针簌簌落下。 他先前给世子服的药里有味白萼兰,最忌与丹砂相冲。一旦如此,就会寒毒入体,心脉迅速衰竭。 如果把李秉真的身体比作一块脆弱的布,他之前所做,就是使布更有韧性,让之前那些已经出现的裂痕不至于影响整体。 可这丸丹药就像一股强横无比的外力,直接把布撕成了几块! 他有再大的本事,也没办法把布拼凑回去。 向来从容不迫的张颖,手竟微微发颤。 第51章 死还是生? 月舍布局和寻常人家居住的二进房相似, 正房、倒座房、厢房、后罩房等都不少,是当初大长公主为了方便下人们照看李秉真而特意设置。 张颖占了倒座房,闷在里头研制祛寒方,偶尔出来给李秉真扎一针, 让他清醒片刻, 以免他长时间昏迷而没法用食水。 清蕴没有隐瞒这件事, 同府的太夫人、齐国公瞒不住, 隔壁的大长公主和李琪瑛不该瞒。 齐国公和大长公主看过儿子,从张颖口中得知要哪些珍稀药物, 已经连夜去找药了。一个进宫,一个去找朋友。 李琪瑛紧跟着来了。 六九寒天,从院外跨进主屋,李琪瑛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熏住,感觉季节瞬间变成盛夏, 整座屋子变成了巨大的蒸房。 屋里的人全穿着轻薄的春衫来回走动, 李琪瑛随手解下大氅,急切地朝榻上看去。 兄长李秉真被厚厚的被褥挡住,看不清脸色, 她问,“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清蕴:“天太冷,着凉了。” 李琪瑛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是陛下给的丹药有问题。” 实不相瞒, 她第一反应就是丹药所致, 可陛下自己也在服用, 没道理单单会害大哥。 清蕴没答话,李秉真之前清醒了阵, 头件事就是让他们别把丹药的事说出来。他的想法她明白,一则建帝此举确实不是故意,二则以大长公主的性子,知道是建帝导致他病危,定会冲进宫找人算账。 可对上皇帝,他们都讨不了好。 李琪瑛坐下,注意到嫂嫂消瘦许多的身影,不大熟练地安慰,“大哥他很厉害,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好比她幼时,不知听过多少次他病重,最终都是虚惊一场。 “希望吧。”清蕴伸手探进被褥,发现汤婆子已经转温,立刻让人换一个。 李琪瑛这才得以看清兄长形容。 这一看,顿时大骇。面如金纸,比雪还惨白几分! 环视默默做事,不发出一丝声响的下人,她心中生出可怕的猜想,“大夫怎么说?” “大夫在抓紧时间给世子爷配制新药,没说什么。”白兰看出主子的心情,主动出声,“郡主,这边炭盆多,药味重,您移步外屋罢。” 李琪瑛心不在焉地随她换了地方,呆呆候了会儿,几度想进去再看看状况,到底不敢打扰,最终满腹心事地离开了。 没过几天,皇宫、翰林院、王家都知道了李秉真此次病得极重,命悬一线。 王宗赫踩着风声踏进齐国公府。 由仆从引进月舍,还没走近,他已经先看见了清蕴。 她向来注重形象,这会儿要见外人却未梳妆,半倚在榻边和人轻声交谈。 李秉真正垂眸看她,手无力地搭在那一缕乌发间。 把装有老参的锦盒递给白芷,王宗赫在屏风外加重脚步,里面的清蕴立刻坐起身,回头看见是他,身形稍稍松懈。 “三哥。”她打湿帕子,为李秉真擦拭了脸颊和手。 王宗赫嗯了声。 他是近日来探望的客人中最能沉住气的,瞧见李秉真快速衰败的模样也没有太过震惊,坐下去刚说两句话,张颖就来了。 他和清蕴同时退到屏风后看张颖施针,金针在炭火映照下泛着暖光,扎进李秉真嶙峋的脊背时却像冰锥。 王宗赫稍稍移开目光,落在清蕴不住颤动的眼睫上。 他以为她会哭,但一直没有泪水落下来。她只是视线定在那儿,一刻没移开。 王宗赫内心沉重,既为李秉真,也为清蕴。 “到底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 没有无缘无故恶化的病情,便是他,也知道李秉真一直在好转,不然上次不会玩笑地提出那个要求。 清蕴:“陛下当面赐丹药,他不得已服用了。” 王宗赫微微一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故意而为?” 清蕴答不清楚。 可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没人能去找建帝算账。 王宗赫紧接着道:“大长公主和国公可知道?” 他和李秉真思考的角度出奇一致,清蕴淡淡回望,仍是摇头。 接下来就是沉默。 等张颖施针结束,两人立刻回到榻前。 第63章 李秉真刚又吐了回,下人们在换被褥床单。清蕴要上前帮他换中衣,他却别过头,流露出拒绝。 “我来吧。”王宗赫主动帮忙,没叫藏翠藉香入内,示意清蕴出去。 如今李秉真浑身无力,更衣都无法自主,要么让人全程搀扶,要么让他躺在床上,旁人帮忙脱衣,再一点点穿上。 好在王宗赫力气大,能一只手扶他,一只手动作。 炭盆加持下,王宗赫都出了身汗,任人折腾的李秉真四肢依旧冰凉,像刚从冰窖里搬出来。 不着痕迹地探过对方脉搏,王宗赫平静的脸色下掀起惊涛无数。 他不通医术,但放松时看过几本医术,知道常人脉象如何。如果按他的理解,给李秉真把脉时几乎感受不到脉象,和将死之人无异。 知道李秉真病重,却不知他到了这个地步。 直到离开齐国公府,王宗赫都没能再说出之前准备好的宽慰话语。 ** “云南进贡的雪蟾,快!”大长公主的脚步声惊碎了倒座房满室药香,她鬓发微乱,亲自抱着檀木药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在她身后,齐国公紧随而至,带来了张颖说了另一种药。 见大长公主身形摇晃,他伸手扶了下,曾经的夫妻都忘了彼此间的恩怨,齐齐看向张颖。 距离李秉真身体快速衰败过去一个月,宫中太医都摇头说没办法,只有张颖,靠着绝佳的金针术,硬生生地一次又一次把李秉真从阎王爷那儿拽了回来。 在两人心中,如今张颖是最值得托付信任的人。 但张颖并没有因他们的到来喜出望外。 这些日子以来,张颖天天皱眉,眉头已经成了“川”字型,此刻这“川”眉对二人扫了一圈,“请两位过来。” 两人心跳如雷地跟去。 “早在三年前我就说过,世子难以活过而立。”张颖的第一句话就让大长公主红了眼眶,“可是我儿才勉强二十五,离三十分明还远……” “世子身体太差,心力衰竭也是转瞬之间,我也无法预料。”张颖同样帮李秉真保守了秘密,没有说出他就差一步痊愈的事实。 如果大长公主知道,恐怕能立即心碎。 可即便如此,大长公主也依旧难抑激动,她作为母亲,无论多少次都不可能坦然接受儿子将死的事实。 “张大夫,您一定有办法,是不是!” “对。”张颖缓缓道,“我没法解他的毒,但这一个月来,确实想到了办法,可以暂时把他的毒压制。” 大长公主立刻追问。 “我用针法把他的毒全部移到腿上,能够暂缓毒发,延长三到五年寿命。”张颖接道,“但这样会废了世子双腿,从此他再也不能行走,出行只能靠轮椅。除此之外,他身体虚弱的症状不会好转,不止有碍行走,可能他坐、卧、吃、喝都需要人服侍,睡也无法睡安稳,时刻都处于病痛中。” 大长公主当然在乎这些,可她更想儿子活着,刚要张口应下,齐国公开口,“如果不用针法移毒呢?” “不移的话,少思……还有多久?” “不到三月。” 齐国公痛苦地闭上眼。 死还是生?对于他们活着的人而言,似乎是根本无需细想的选择,可对少思而言呢? 前者固然能给他续命几年,让家人安心几年,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长子的尊严和无休止的痛苦。 少思这一月来,每到需要更衣洗漱时,就不让清蕴靠近。他作为父亲如何看不明白,儿子是不希望自己在儿媳眼中成为一个狼狈不堪、吃喝拉撒都无法自理的废人。 两行清泪忽然从齐国公眼下流出,他拉住大长公主的手,不顾她愤怒投来的眼神,“让少思……自己选吧。” ………… 药炉咕嘟作响时,清蕴正在给李秉真读书。 他时常头痛,无法凝聚心神看文字,清蕴就拿出他平时看的书,一本本念。 榻前添了只白釉广口瓶,里面插满这个季节盛开的梅花、杏花以及桃花,种类繁多却不显拥挤。花瓣上水珠涟琏,显出一种蓬勃的生机。 李秉真刚歇了一觉起身,这会儿精神尚可,柔和地看着清蕴的侧脸,忽然唤她,“猗猗。” “嗯?” “一年胜百年,我可做到了?” 清蕴本来在极力保持平静,因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眼眶突然被热浪袭击,“……怎么突然说这个?” “只是好奇。”李秉真温声,“好奇我在你心中的评价。” “做得很好,但还不够。”清蕴道,“我早说过,人是会变的。” 李秉真莞尔,握住她搭在旁边的手指,“当时母亲和我说这门亲事时,我心中其实很不愿意。” “……嗯,看得出来。” “第一眼见你时,就更不想了。这样漂亮的姑娘,何必要配一个病秧子。”李秉真道,“但我很快被你说服了,知道为何吗?” 清蕴微微仰首。 李秉真抬手,抚上她的脸,被她顺势握住,贴在脸侧,“因为喜欢。” 清蕴呆住。 李秉真却微微一笑。 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俗人,面对美丽灵慧的清蕴,一见钟情应该也不算很稀奇。他最初没有想明白,而后在慢慢的相处中,才弄懂了自己的心意。 他从来就不是被清蕴的话给说服,而是顺应自己的心意,情不自禁答应了。 如果说这次是他的死劫,他更希望能够亲口告诉她,而非带着遗憾离去。 第52章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为命也 张颖的话, 让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大吵了三日。 在亲眼看到儿子默不作声地任人搬去净房,甚至有时喝粥也会不知不觉让粥水流到嘴角,继而不怎么愿吃东西时,大长公主终于有所松动。 她忍不住问清蕴, “你也觉得, 该放弃吗?” 清蕴身形微颤, 一时没有言语。 大长公主还要再问, 被齐国公制止,带到角落, “少思是你的骨肉,又何尝不是她的夫君?他们夫妻感情如何,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大长公主又是一阵剜心之痛。 是啊,少思对清蕴的喜爱她看在眼底,也为他终于能有羁绊而高兴。当初高僧分明说, 这桩亲事能够让少思…… 想了许久, 最后她哑声道:“让张颖去问,其他人都不许在场。” 她既不会去恳求儿子为自己而活,也不会让人影响他本该做的决定。 张颖进房时, 齐国公、大长公主、清蕴全都待在帘子后,不露身影、不出声响。 里屋早已看不出原本模样,除去书架和床榻,其他的都改成了方便李秉真起居的布置。榻边新摆了张木桌, 他随手一抬, 平时所需之物都能拿到。 但他倚着隐囊, 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看,直到张颖弄出动静, 才淡淡扫去。 张颖的性情决定了他不擅迂回,勉强说了两句,就被李秉真看出来意,“张叔,有话直说吧,和我有关?” 张颖顿了下,把那番话重复了遍。他和李秉真相处这些年,不忍心说得太直接,只道他今后会生活不便。 李秉真:“会直接成为废人,是吗?” 张颖沉默。 李秉真也沉默,他看向了那厚重的帘子,大致猜得出至亲们会有怎样的希望和祈求。 但脑海中随之浮现的场景更多。 他记得降生后几个月到如今的所有事。 在襁褓时,本就是无法自理的婴孩,可以任由长辈、乳母照顾。孩童时,也可以毫无负担地被母亲抱在怀中。随着年纪渐长,他在那些同情和怜惜的目光中,渐渐明白了自己是怎样一个累赘。 到现在,他还要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失去最后的尊严吗? “张叔。”李秉真道,“三个月,比我预想的已经多很多了。” 帘外,大长公主别过头,已是泪流满面。 屋外,离门仅有一步之遥的李审言也听到了这声回答,驻足半晌,隐约听到了女子隐忍的泣声。 他没再停留,回到回光堂,在阿宽不解的眼神中跃上房顶,平躺在上面,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清朗的天幕出神。 李审言知道,李秉真在配合张颖冒险祛毒,也知道这位兄长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因为陛下的丹药而使身体突然衰败。 平心而论,换做是他,被人害得功亏一篑,不管这人有心无意,不管这人身份为何,拼着一死,他也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李秉真就可以忍下来,经历过大起大落,仍能平静地接受现实。 这就是他和李秉真的不同。 陛下呢?他甚至不知一时的无心之举,会害李秉真病重。即便知道了,恐怕也只会毫不在意地一笑。 在建帝身边侍奉大半年,李审言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位君王如今的荒唐、肆意和残忍。因喜爱野兽与人厮杀,隔三岔五就要挑选卫所中武力突出,家世又不明显的小兵进宫给他“表演”。侥幸活了下来,便能得赏,不幸身亡,就随意打发二十两银子。 第64章 因喜爱与臣子的妻子厮混,便让锦衣卫大肆收集臣子妻妾的消息,遇见地位一般又足够心动的人,便示意万云对臣子威逼利诱,以助他“双修”的名义,将人暗中带进宫。玩弄够了,再赏个官位或者金银珠宝打发。 如今他还在炼丹,被他请进宫的那群高人以炼丹用药的名义,在民间肆意搜刮名贵药材、药方。一个月前,李审言听到他们的私下密谈,有户富商家中收藏了一棵两百年老参,本是留作传家宝,也为家中老人的不时之需而备。 他们听说后,要以十两银子强行买下老参,富商自然不愿,被他们以“不敬天子”的名义杀了阖府,最后用一把大火掩去了所有痕迹。 他们不敢把这件事禀报给建帝,只用老参来讨其欢心,其余的,自有人为他们善后。 假如陛下知道此事,会为那户富商做主吗?李审言想着,忽然不无讥讽地笑了。 李审言的枕下常年摆放着一本《武经总要》,有事无事时,他都会抽出来翻两页。即便被建帝当做消遣,成为时不时表演的工具,他也不曾放下过这本书。 而如今,他愈发觉得自己走的这条路确实是笑话。 ** 李秉真做出选择后,众人心照不宣,既没有点破,也没有拿出与众不同的态度来对待他。 区别只在于,张颖不再研制那些苦到令人望之生却的药,不再隔几个时辰就给李秉真扎几十根尖锐的金针。 无需用猛药,李秉真的状态就好了些,至少不用十二个时辰都待在床榻。有时精气神稍好,还能起身到院子里转几圈。 他其实更想出门,和清蕴在青烟湖、别庄的那段记忆犹在眼前,那是夫妻俩难得完全放松的时刻。 可惜如今他的身体经不得舟车劳顿,即便出门,也只能在国公府附近的街市走一走。 李秉真不喜欢过于喧闹的烟火气,他宁愿待在院子里和清蕴独处。 期间偶尔会有人来探望他,王宗赫、李家族人、翰林院同僚,他们每次待的时间都很短,似是得了交待,并不敢耽误他太久。 李秉真也不在意,偶尔视线会在周围的隐蔽处停留会儿。他知道,爹娘不想在他面前表露心情,故而总是暗中看着他。 他们怕忍不住,那么清蕴呢? 汤药的雾气漫过铜镜时,李秉真发现清蕴的耳珰总在晃。 她俯身替他系腰带时,衣领微微下滑,锁骨嶙峋。 他又望向扶着自己的那只手,想起去年中秋她提灯时的丰润指尖。如今玉镯卡在尺骨最凸处,稍一动弹就撞出闷响。 放在以往,清蕴为自己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他应有几分高兴。这代表她终于如他所想,真正把他放在了心上,即便不是期盼中的男女之情,终有一日也会慢慢转变。 但到如今,他更希望她能够像初见时那样,能够清醒地思索前路。 “想练字了。”李秉真道,“帮我拿纸笔来。” 待在房里太无聊,也就剩这几件事可做。藏翠不疑有他,取来纸笔,低头看到主子比老树枝丫还要枯瘦的指节,悄然红了眼眶。 他低下头退到角落,极力克制情绪,泪水慢慢退了回去。 月舍的人现在哪个不知世子情况?因主子们吩咐,他们个个都不会在世子和世子夫人面前显露,只敢在无人时背地里哭一场。 有时会碰到暗处的大长公主和齐国公,哭得比他们还要厉害。 李秉真随手练了几个字,清蕴从旁看着,听他难得提了要求,想吃她亲手煮的粥。 “茯苓粥可好?” “都好。” 清蕴嗯一声,走到月舍外,缓缓长舒出一口气,被白芷担忧地扶住。 “我无事,彭掌柜那边怎么说?” 白芷:“陈危刚来回话,说彭掌柜私下派人去江南一带寻了好些名医,他们听完世子症状,全都和张大夫说得相差无几。” 清蕴抿唇不语。 她只是想再试试,万一就有人治过和李秉真类似的病人呢?她知道,大长公主抱着和自己一样的想法,私底下没有停止过寻医问药,只是在没有明确的希望之前,不敢再把人带来。 如今看来,无论哪边,都是一样的答案。 嫁进国公府之前就曾有预料的分别,在它来临时,清蕴依旧猝不及防。她并不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只是忍不住同情、怜惜李秉真,这个生来就没有一天不是处于病痛中的人,好不容易燃起了求生的欲望,转瞬却依旧被命运捉弄。 人非草木,她和李秉真做了一年夫妻,对他的感情,并不像她最初想的那样平淡,无法冷静地看着他离开。 在外站了会儿,清蕴去厨房煮粥。 早春时节,天儿暗得依旧快,等李秉真练会儿字,喝下粥后,又到了他该歇息的时辰。 和每晚一样,清蕴依旧歇在他身侧。 寅时正,浅眠的清蕴照常睁开了眼,发现枕边人却没有和近日一般,在这个时辰自然醒来。 他仍闭着眼,平躺在枕上,仿佛没有任何声息。 清蕴心突然如雷般鼓噪起来,默然数了几十个数,才慢慢伸手去探他鼻息。 在触碰到李秉真的刹那,突然被一只手横空捉住,偏首含笑,“怎么了?” 清蕴怔住,不说话,定定看着他。 本是想小小开个玩笑的李秉真却有些不自在了,感到歉意,“当真吓着你了?对不住,我……” 平静陪伴他两个月的清蕴忽然毫无预兆地落下两滴泪来,不待李秉真继续开口,已是泪如雨下。 李秉真从那双泪水涟涟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一个肤色病白、面容极其清癯的男子。 若是不言不语地躺在那儿,恐怕就和死人无异。 他已经许久没照过镜子了,竟不知自己变成了如今的可怖模样。 李秉真感到了这个玩笑的过分。 想安慰,却不知如何说,“是我不该……” 清蕴依旧在落泪,从无声到抽泣,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很快,李秉真感觉自己身前的衣襟、被褥都湿了一大块。 他只能慌乱而充满歉意地抱住她。 李秉真的怀抱并不暖,他如今身体总是萦绕一股阴冷的寒意,宛如跗骨之蛆,在一点点带走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清蕴却回抱得更紧。 她不想他死,想他活着,哪怕是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哪怕他无法说话,甚至无法看她,也想让他活着。 可她无法开口。 李秉真轻轻地拍打她,像笨拙地安抚一个孩童,“对不起,对不起,猗猗……” 他厌恶自己的无力,因为此刻他无法将她抱起,看清她的神色,再慢慢擦干她的泪水,告诉她不必流泪。 放任自己情绪崩溃了许久,清蕴才抬起红通通的眼,轻声道:“你方才吓到我,让我咬到舌头,痛了很久。” 李秉真仍是说对不起。 清蕴摇摇头,往上轻轻吻了下他消瘦的面颊,露出笑容,“已经不痛了。” 李秉真无声回吻住她。 …… 又是半月,清蕴用银剪裁下第三朵月季插()入瓶中,李秉真在给兰花添水。 如今月舍添了许多绿植花卉,夫妻俩没有假手他人,亲自照料。 李秉真左手无名指总是不自觉蜷缩,水壶歪斜着,淋湿了地面。 “我来。”清蕴接过铜壶,将他沾湿的袖口挽起,接手浇花。 大长公主在门外站了半炷香,看着夫妻俩共同浇花,看儿媳给儿子喂枇杷膏。随着几声咳嗽,琥珀色的糖浆顺着他干裂的嘴角淌下,在衣衫上晕开点点痕迹。 “这可不是我故意。”咳嗽的人还在笑。 清蕴佯作怒意瞪他,少思则连忙讨饶。大长公主又站了会儿,没能继续看下去。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冲进去求儿子,求他为了自己用药。在这段时间,这个想法冒出过无数次,也被她忍回去无数次。 大长公主离开了。 李秉真似有所感,回头瞥了眼,什么也没瞧见,倒是发现了今日的好天气。 “出去走走吧。”他道。 清蕴便给他披上大氅,自己再去更衣。 对镜理发时,李秉真忽然道:“梳望仙髻。” 对上清蕴不解的眼神,他笑道:“初见时你便是这个发髻,很好看。” 依他的话,清蕴让白芷给自己梳发,久违地上了脂粉,得见李秉真由衷欣赏的目光,“脂粉未施时是清水出芙蓉,点妆后便是明艳若神妃仙子。” 饶是早习惯旁人对自己外貌的夸赞,清蕴也因他过于直接的话而微微脸热,推着他往院子里走。 从十日前起,李秉真已经不大能行走了,必须靠轮椅。 推着他在府里慢行了一圈,李秉真还是让她回到月舍的葡萄架下。 绿藤还没有完全发出来,日光透过木架照在两人头顶,暖洋洋的。 第65章 李秉真说起两人最近在看的书,昨晚清蕴正读到《反经》。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为命也。夫妻俩昨晚还围绕这句话小小探讨了番,李秉真对此深表赞同,清蕴则认为正好相反,最终各持己见。 他甚至带了原书出来,对书看了会儿,还是交给清蕴,“劳烦夫人再帮我读一段。” 清蕴将轮椅固定好,坐在他身侧,轻声读起来。 她的声音清如流水,明亮而清晰,李秉真静听着,视线转到蔚蓝天际。 悠悠几朵浮云飘于其上,淡淡花香拂面。 他仰首感受清风阳光。 “微察问之,以观其志;临难试之,以观其勇。”清蕴读完这段,忽然意识到李秉真一直没发出声响,已经有会儿了。 她眼皮微跳,偏首看向他,心中在想,也许他又在吓唬自己了。 但他既没有睁眼,也没有抬手,仅仅是静坐在那儿,唇畔含笑。 一直跟在不远处的张颖已经冲了过来,瞬间搭上李秉真的脉,再去探他颈侧。 半晌,张颖垂眸没说话,清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正是这时,李秉真搭在椅背的手轻轻下落。 清蕴没让他的手落地,接住这抹凉意,往前抱住他,顺势将脸埋进了尚有体温的衣襟。 第53章 何忍以罗敷之质,守柏舟之誓? 一个人的死也许会在某些人心中惊起波澜, 但不会使山崩石裂、天地变色,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日子依旧平静。 譬如李秉真离世的当天,风和日丽, 有友人相约踏青, 有孩童隔墙嬉戏, 市井照旧热闹。 清蕴早就领悟过这个道理。 父母受战乱相继离去后, 她孤身一人踏上寻亲的路,尝尽人情冷暖, 知道世间种种,唯利至上。所以她喜欢安稳,喜欢钱财,喜欢能够让自己高枕无忧的权势。 她向来也是这么做的。 可李秉真走之后,她忍不住冒出一个想法。 如果她当初回应了他, 和他一起离开京城, 在江南做对无权无势却悠闲自在的富贵夫妻,应该也不错。 可能他的病会治好,可能依旧是几年后病逝, 但总不会这么突然。 午夜梦回中,她甚至几度梦到这样的场景。醒来身边空荡荡的,向她表明,伴她一年多的枕边人确实已经不在人世。 清蕴总觉得自己是冷情之人, 当初父母去世都能很快振作, 想到出路, 如今却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她嫁过来前曾想过, 即便李秉真去世,自己守寡, 地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相反,齐国公和大长公主会因她对世子的深情而感动,给予她足够的体面和尊荣。 没了世俗间需要婚嫁的压力,既不用服侍一个男人,也不必为今后可能会有的妾室而忧心,自己亦有财有势,即便做个寡妇,又有何妨呢? 这样的想法本来毫无问题。 …… 报丧停灵过后,国公府择吉日为李秉真入殓。 经过最后三月,他整个人干枯得可怕。但眉眼依旧俊秀,宛如染上斑点的青竹,憔悴了些,只要把那些痕迹抹去,依旧苍翠。 看着大长公主亲自为他穿寿衣,清蕴脑海中浮现出光明寺初见时他的模样。那时候她其实很惊讶,惊讶于一个久病之人会有如此风采。 连抹几次眼泪,李琪瑛不得不转过脑袋,用衣袖遮眼。她这阵子大哭了很多次,可再伤心,也知道自己的悲痛比不过母亲和嫂嫂。 刚才她们为兄长整理遗容,李琪瑛甚至不敢看。她害怕看到他的死状,因为她心中总有感觉,大哥的突然病重,和那枚丹药绝对脱不了关系,甚至可能就是被丹药所害。 嫂嫂那天说染了寒气,应该是不想被她知道真相,而后告诉娘。 如果那天不是她一时兴起邀大哥进宫,他会好好的吗?如果娘知道是自己间接害了大哥,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李琪瑛被痛苦、悔恨、内疚折磨,不敢看兄长最后一面,也不敢安慰母亲和嫂嫂。 李家族人依次向李秉真作别,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死寂当中时,唯有齐国公注意到了李琪瑛复杂的神色,心中闪过疑虑。 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为儿子入殓,他暂且放到了一边。 入殓毕,棺木正式封钉。考虑到有些亲朋相距较远,灵堂会设整整一月,待吊唁结束,再出殡入土。 第一夜不用清蕴守灵,她被叫去房中休息。 回到月舍,她在窗边坐了许久,直到白兰叩门,“夫人,藉香请见。” 应允后,身着素服、佩白布的藉香入内,面对清蕴询问的眼神,一言不发地奉上木盒。 他是李秉真最信任的贴身护卫之一,清蕴意识到这是李秉真留了东西给自己。她心中有猜测,当打开木盒,一眼看到“放妻书”三字时,还是愣住了。 这是李秉真的字迹,不如以往遒劲有力,但每个字都写得很清晰。 她慢慢看下去,视线久久停留在最后几段。 今余久病膏肓,医者束手,惟见日薄西山,残灯将尽。每念夫人青春正茂,何忍以罗敷之质,守柏舟之誓?当此际,特修此书,明告宗祠: 一应妆奁田产,悉数奉还本家。东郊别业,着即过户夫人名下。四季衣裳十二箱,宝石、珍珠头面五副,皆准携归。余之私蓄纹银二千两,留作夫人添妆之资。 自今以往,夫人可更施环佩,另择良匹。李氏宗族不得以“未亡人”相称,亦不得以礼法相迫。若得贤士缔结朱陈,当以妹礼陪嫁,添箱之礼比照国公嫡女。 忆昔合卺之时,庭前双鹤交颈,曾许白首之约。岂料天不假年,竟成参商之隔。愿夫人莫悲薤露,善自珍摄。他日若过城南旧邸,见庭中梅树者,可酹清酒一盏,余当含笑九泉。 临楮涕零,不知所言。时乙亥年仲春上巳日,李秉真绝笔。 几滴泪水砸落,浸湿纸张。 藉香低头,不看女主人流泪的模样,“世子说,任夫人自选。” 这是一月前,藉香被叫到书房研墨,亲眼看着世子一字一句写下的。 世子道他走后,恐怕大长公主爱子心切,会强行留下夫人,不允她离开,所以留下这条后路。 清蕴:“他可对你们作了安排?” 藉香回:“藏翠会继续留在国公府效力,夫人在府期间,属下为夫人护卫。若您……日后离府,属下也会归家。” 可藉香哪有家呢,他幼时丧父,少时丧母,仅剩大伯一个至亲。他的大伯如今连孙子都有了,哪有位置留给他。 半晌,清蕴道:“你日后就跟着我吧。” 藉香跪地叩首。 ** 王宗赫被派去两百里外的县城考校官员,李秉真病逝的消息到他耳中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七日。 吏部同僚及该县官员就看到这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王大人陡然收了信,对他们道:“抱歉,有急事,在下需得立刻回京。” 没给旁人问缘由或挽留的时间,带着疏影就策马而去。 马儿奔逸绝尘,转瞬就不见人影,县衙官员目瞪口呆,喃喃,“竟不知大人骑御功夫也这么厉害。” 户部的同僚点点头,面上沉稳,心底也很好奇,什么事能让克衡如此心急,失了稳重。 快马加鞭一天半,王宗赫风尘仆仆进城,先到家梳洗更衣,再步行去齐国公府。 到国公府门前,刚巧遇见了来吊唁的柳晚。 作为和齐国公府上下都没有私交的小辈,柳晚其实不需要来吊唁。大概是想到了和清蕴的两面之缘,鬼使神差地就同母亲一起来了。 还有小半年就要成婚的未婚夫妻陡然碰面,情形不比陌生人好多少。 在母亲示意下,柳晚打了个招呼,王宗赫微微颔首,朝柳母问好,先步入内。 柳母看向女儿,语气中颇有些恨其不争的意味,“平日里那么能说会道,怎么到人家面前就成了木头?” 柳晚不说话。 柳母眼神一厉,暗握住女儿的手,压低声音,“你可千万别再想不该想的人。” 那场晚宴后,她以为女儿这场婚事要吹了,没想到状元郎毫不介意,回去后只字不提退亲的事,逢年过节继续送礼问安,他们便知道两家依然能成。 只是这样一来,难免矮了人家一头,柳母内心也觉得自己以前太放纵女儿,对未来女婿既喜欢又内疚。 柳晚敷衍几声,随母亲入内吊唁。 灵堂设在国公府正厅,宾客们笔直走就能到达。 白布幔悬在梁柱,随风扬起时宛如一阵缥缈的烟雾,裹住来来往往的人。王宗赫跨过这片雾,先看到灵床上停放的巨大黑漆棺木,而后是跪在蒲团上垂眸烧黄纸的清蕴。 纤瘦的身形笼罩在麻衣孝服下,整个人轻得仿佛随时都能被那白雾带走。 王宗赫一直隐隐握拳的手放开,接过下人们递来的香,走到灵位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第95章 不管这理由大臣们信不信,反正万云和谢云天都没出面反驳,也就没人去探究真相。 他们更想知道陛下伤势如何,还能不能醒来。 现今,皇帝身边被大长公主、淑妃、万云、谢云天等人围住,连柳阁老也不得面圣。 眼线都无法得知更进一步的消息。 齐国公脸色如古井无波,但马青能看出来,主子眼中光芒越来越盛,又渐趋平静。 还没到时候。齐国公想。 …… 清蕴抵达京城后才知道皇帝“为爱殉情”的传言,顿时脸色古怪。 别说她,朝堂上哪个不知道建帝对后宫嫔妃的态度,位高如李贵妃在他面前也只是取乐的玩意。 她看向王宗赫,他暗暗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夫妻俩扎进浙江两个月,哪料到这么短的时间天都要变了。 李贵妃薨逝和皇帝昏迷的消息混在一起,一时之间,前者的消息都没那么引人注目了。 礼部照常操办了李贵妃的治丧仪式,清蕴和王宗赫一同进宫,看到了红着眼眶的大长公主和淑妃。 李琪瑛把清蕴单独引去了承乾宫,察觉到她的沉默,低声道:“放心吧,至少承乾宫这儿都是娘的人。” 清蕴仍没开口,等周围无人时才问:“陛下那儿?” 李琪瑛摇头,“我不知道,娘不告诉我,也不让我打听。” 她也不在意建帝生死,更在乎的是从小像另一个娘亲一样对待她的长姐去了。 李琪瑛感觉这几年已经把生命中的痛苦都经历了遍,想伏在清蕴肩头痛哭,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自己大嫂,又是一阵难过。 突然,她注意到屏风后有熟悉的衣角闪过,立刻看过去,“次奴。” 没人出声。 李琪瑛直接起身走去,果然在后方看见了一道小小身影,被发现了也不慌乱,而是仰脸看她,“姨母。” 李琪瑛:“你身边的奶娘嬷嬷呢?” “她们以为我睡了。” 所以又是自己偷跑出来。李琪瑛看着自己的小外甥没法说重话,尤其是他那张脸,每每看到,就让她心中倍感内疚,哪里舍得责怪。 把人牵出来,李琪瑛道:“外祖母在忙,等夜里她就会来看你。” 说完转向清蕴,“这是次奴,嫂……你没怎么见过他吧。” 大名杨翊、乳名次奴的小皇子,当初诞生时要了李贵妃半条命。 最关键的是,年仅四岁的他,竟长了一张和李秉真七分相似的脸。 即便外甥肖舅,这也太像了。 清蕴一时晃神。 小皇子仰首静静看着自己的模样,让她有种李秉真转世重新站在面前的感觉。 第78章 小殿下和世子生得很像 杨翊:“我知道你。” 清蕴“嗯?”了声, 俯下身和他对视。 随即被这个孩子鸦羽般的睫毛攫住目光。 四岁孩童的面庞尚带着初雪般的软糯弧度,精致骨相显出一种贵气。眼睛大得惊人,眼尾却斜斜飞起道幼狐般的弧,瞳色较寻常孩童更浅几分, 像浸在琉璃盏里的雨前龙井, 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望她。 雪青衣袍裹住他单薄的肩头, 颈边戴着一道金色长命锁。 杨翊:“你的传言很多。” 不用问, 清蕴也知道宫中关于她会有什么样的传言,就像大皇子曾经对她的复杂态度, 年仅四岁的小皇子也懂那些吗? “什么传言?” 杨翊摇摇头,“那些不重要。” 他道:“你喜欢我。” 顿了顿继续,“所以我也喜欢你。” 清蕴没说话,李琪瑛上前,“这也是你姨母, 当然喜欢你了。怎么说话还是一句一句地蹦, 就不能说长点么?” 杨翊选择性无视了那句话,问她,“母妃呢?” 神色僵住, 李琪瑛说:“她还在养病呢。” 杨翊耷拉下脑袋,发间的发间束着明珠的银丝绦便扫过腮边尚未褪尽的婴儿软肉。这个本该稚气横生的动作,却因他抿得平直的唇线与绷紧的下颌显出几分执拗的庄严。 他不出声了,好像什么都懂, 只是不愿揭穿。 李琪瑛伸手替他拢了拢衣襟。 对这个早慧的外甥, 她向来当琉璃捧着, 不忍欺骗, 更不忍告诉他真相。 过了会儿,杨翊又看向清蕴, 唤她姨母,“带我去看母妃。” 这是一人不成,就换个人,李琪瑛对清蕴暗暗摇头。 可面对这样的小皇子,谁又忍心拒绝呢。 清蕴问他:“你喜欢画画吗?” 杨翊眼神微微亮起来,显然喜好也和已经离世的舅舅很像。 清蕴:“姨母难得进宫,陪陪我好吗?我们去学会儿画画,等晚些再去看母妃。” 杨翊被说动了,任清蕴牵着往里走,李琪瑛松了口气,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和外甥说这件事呢。 清蕴在承乾宫消磨了大半天,凭她对作画的了解和温柔耐心的陪伴,杨翊已经对她这个名义上的姨母依赖非常了。在王宗赫来承乾宫外接人时,依依不舍地跟到了外面。 王宗赫见到这一大一小的身影,瞳孔微缩。 看到清蕴牵着小皇子,有种妻子正带着和前夫所生孩子的错觉。 杨翊出生时难产,前三年都泡在药罐里,被李贵妃养在承乾宫几乎没怎么出过门,这就是俩人都没见过他的原因。 杨翊却从周围人的谈话中早就认识了两人,不仅知道王宗赫娶了自己曾经的舅母、如今的姨母,还清楚他是讨厌的皇兄的先生,所以一见他,就把头埋进了清蕴怀里,“姨母,我舍不得你,今晚在这留宿,好不好?” 清蕴:“这于礼不合,我明日再来看你,好不好?” 杨翊:“那姨母把我带走。” 他不想待在承乾宫,在这座宫殿生活四年,早就没了新鲜感。 王宗赫:“……” 摸摸手下毛茸茸的脑袋,清蕴示意奶娘把人接过去,温和却不容商议地拒绝了他。 俩人走出好长一段距离,似乎都还能感受到身后视线。 王宗赫观察妻子神色。 清蕴主动道:“小殿下和世子生得很像,是不是?” 王宗赫嗯了声。 清蕴:“性情也有些像,他如今是大长公主和郡主仅剩的家人了。” 其实相处下来,清蕴就知道内里还是很不一样。李秉真外热内冷,在乎的东西极其少。小皇子聪慧内敛,非常敏感,每个人对他的情绪转变他都能感觉到。 王宗赫再次应声,心道,和大皇子及陛下倒是区别很大,看起来更像母亲和舅舅。 夜色笼罩天幕,马车抵达王家,王宗赫去寻了父亲和祖父,清蕴就先回春诵堂。 接连发生太多事,她睡不着,沐浴后随手拿了本书,对着其中一页出神许久。 烛光忽然晃了下,被来人带起的风惊得左右摇曳,清蕴肩头落下毯子,“当心着凉。” 抬首看向他,“祖父他们怎么说?” 王宗赫:“没人能见到陛下,局势不明,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朝堂能正常运转,那是因为大多数政务本就是内阁在处理,不需要陛下那儿批红,但时间一长定要出问题,起码官员的任命、罢免都必须要盖玺印。 听他的意思,清蕴问:“陛下……伤得很重吗?” “应该是。” 夫妻俩看着彼此,都知道下一步的问题是什么。 东宫未立,两位皇子都有权继承大统。假如建帝真伤重而亡,留下了遗旨还好说,没有旨意的话,就看背后扶持的人哪方更占优势。 大皇子生母已逝,如今养在柳阁老侄女柔妃膝下,可以说和柳家捆绑在一起。二皇子背后则站着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在朝堂上武将不占优势,可如今内乱频出,谁都不敢小瞧齐国公的分量。 王家没有皇子,和两家都有利益牵扯。真到那时候,他们的站队极其重要。 但王宗赫还有个忧虑,齐国公所谋甚大,难道陛下去了,他就会安安心心辅佐自己外孙吗?不一定。 大长公主和齐国公曾为夫妻,他们俩却不一定能同心,恐怕会一个想推外孙为帝,一个只想挟外孙而令天下。 当然,这些都是王宗赫结合多方面情况的揣测,事态如何发展,他也控制不了。 夫妻夜话时,谢云天趁着幽暗溜进柔妃宫中。 宫人早就被遣出寝殿,柔妃听到暗号后直接开窗,迫不及待地问,“陛下怎么样了?” 谢云天:“娘娘是希望陛下好转还是病危?” 柔妃斜他一眼,回位上坐着,“还不是你没用,陛下受伤的原因都找不出来,人也救不醒,如今这不上不下的,我能有什么想法?” 她怀疑陛下突然受伤是大长公主或淑妃所为,苦于没有证据。但凡陛下醒来,就能弄清楚真相,可偏偏人一直昏迷! 第96章 要不是谢云天万云等人也一直守在边上,她都觉得是大长公主那边用药了。 谢云天:“陛下虽然无法恢复神智,但每天可以仍可以灌进药汤,按这情形,可能会保持很长一段时间。” 柔妃:“能痊愈吗?” 谢云天摇头,“我私下问过太医,痊愈的可能微乎其微,最多吊着一条命。” 他心底其实是庆幸的,即使自己炼制的丹药大部分是用药材制作,也架不住陛下当糖豆吃。长此以往,身体吃出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他。 柔妃皱眉,“齐国公人在西南,一时不会回来,但时间长了,等他们意识到陛下不会再醒,就怕……” 柳阁老是她大伯,提到立储之事却总含糊其辞,不肯给确切答复。指望他出面帮自己和大皇子不太可能,如果趁齐国公回来之前平定局面,迅速把大皇子扶上去,到时候大伯不想帮她,也得帮。 谢云天,“娘娘的意思是?” 柔妃不满,自己的意思难道不明显,非要说出口? 谢云天故作不懂,她只能轻声道出担忧和想法。 谢云天低应一声,“齐国公也是我的仇人,我可以帮娘娘,但事成之后,娘娘必须答应我几个要求。” 想到父亲递的话,柔妃看着谢云天狭长的眸子,开口时宛如毒蛇吐信,暗暗打了个寒颤,最终还是点头。 ** 承乾宫中,清蕴正握着小皇子的手勾勒,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恰到好处的弧度,慢慢形成一片幽幽兰草。 不知不觉中,四岁杨翊抬首看她,清蕴含笑,“怎么了?” “姨母好看。”杨翊依旧是慢吞吞的说话风格,“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你。” 清蕴:“翊儿也是吗?” 除去自己母妃,杨翊不习惯别人喊他次奴,清蕴就从善如流地改了。正是因此,杨翊对她印象更好,因为外祖母和小姨母都没把他这话当真。 杨翊想了下,“不是。” 清蕴捏捏他的脸,笑道:“幸好不是,不然我该伤心了。” 杨翊捂住脸颊,有些不满姨母把自己当三岁孩童看待,可这样的亲昵,他许久没感受过了。 他脑袋一歪,闷闷地趴在清蕴膝上,“画百朵兰草,真能见到母妃吗?” 清蕴:“嗯,我会带你去见她。” 等到治丧最后一天,他总要去拜别自己的母亲。这孩子好像已经明白了生死的含义,总是安静地望着东边,那儿是李贵妃停灵的地方。 杨翊趴得更实,腮边软肉被挤压到一侧,双眸水润润地看着清蕴,像清蕴曾在天穹山遇见过的一只幼鹿,也是吃着树叶就往她身上躺,边发出小小的叫声。 不得不说,这种纯粹清澈又充满依赖的目光极其容易让人心软。 清蕴轻拍他。 “姨母抱我。” 清蕴把他抱起,等人趴在肩头看向后方时,她才发现王宗赫不知何时来了,杨翊看的正是他。 “夫人。”王宗赫瞥了眼不知为何对自己有敌意的小皇子,“到时辰了。” 又该离宫了,半个月来几乎都是如此,王宗赫从官署下值,就来接清蕴出宫。 杨翊不愿下来,难得展露出小孩儿难缠的一面。 看清蕴无奈却略带纵容的神色,王宗赫不经意扫过清蕴腹部。 表妹很喜欢孩子? 夫妻俩在一起时经常无所顾忌,房事频繁,也没特意做其他措施,按常理来说很容易有孕,清蕴看起来还没有症状。 不过王宗赫也知道,这种事要看缘分,成婚好几年后才有子嗣的也不少。 如果清蕴喜欢的话,他也许应该更努力些。 第79章 帝崩(剧情章主角含量少) 时值严冬, 昏迷的建帝被移到了修有地炕的懋勤殿。殿内另置炭火盆、熏笼,踏进去温暖如春。 丑时三刻,连着守了四五天的万云去歇息了,派司礼监黄公公在这儿守着, 余下两人为大长公主派来的侍卫和柔妃宫中女官。 无人注意到床榻边建帝的手指动了动。 一个多月来, 建帝偶尔会意识清醒, 但受限于昏迷的身体, 没法睁眼说话,只能听着身边人走动、交谈。 他听到太医战战兢兢的判语, 说他伤势过重,难以恢复神智。听到姑母冷静的话语,让人好好照顾。听到柔妃、淑妃二人在榻前言辞交锋、互相讥讽。 这些都可以预料。 最初建帝所想的是,等自己醒来第一件事就以行刺罪处死杨淑容——那胆敢对他动手的好姑母。至于次奴,看在他年纪尚小又失了母亲的份上, 不予惩处, 但今后只能被关在住处,不允许随意外出,说不定还能用他来牵制齐国公。 后来得知自己可能时日无多, 建帝想的是,如果有清醒的时机,就要立大皇子为储君,以免姑母和齐国公里应外合, 拥立老二来把持朝政。 等柔妃和谢云天在他榻前低声交谈了几句意义不明的话, 察觉到他们俩在合谋何事时, 建帝内心怒火燃烧。 这皇位他可以给, 但任何人都不能强行来夺,无论齐国公、大长公主, 还是柔妃、柳家。 在勃勃怒气下,他竟真的恢复了部分知觉。 大约一炷香功夫,建帝从手指微动到睁开眼,发出嘶哑声音,“……来人。” 距离最近的黄公公先反应过来,迅速冲过去,撞见建帝直视过来的眼,先不可置信,随即跪倒在地,“陛,陛下!” 建帝瞟了眼外面,黄公公立刻领略上意,“快来人,传太医——” 十二时辰候着的太医很快赶来,随后而至的是万云、大长公主、柔妃、淑妃、谢云天等人。 大约是心中有预想,太医诊脉时,建帝感觉他总在频频看柔妃、万云、谢云天二人,心慢慢沉下去。 他还没恢复太多精力,勉强又说出几个字,“柳文宗呢?” 万云道:“陛下,现在是丑时,柳阁老正在家呢,可要传阁老前来?” 从柳家到进宫需要近半个时辰,建帝没法肯定自己能维持那么久的清醒,更无法保证自己能醒第二次。 他的视线扫过围在身边的一圈人,没了当场给大长公主定罪的心,只断断续续道:“传……两位皇子。” 大皇子杨睿、二皇子杨翊接连被叫来,都是睡眼惺忪,对上建帝视线,又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杨睿对父皇既敬又怕,愣愣待在原地,杨翊躲到了外祖母身后。 万云代为传话,“陛下有话要对两位殿下交待,其他人退下。” 眼见建帝一副回光返照模样,柔妃第一反应是传位之事,哪肯离开,“陛下身边现在离不了人,两位皇子还小,不如让臣妾在旁边照看吧。” 建帝冷冷看她,没有斥人的力气,半天道:“滚……” 大长公主出声,“既然陛下有令,无关人等就退下吧。” 说完第一个往外走,其余人见状,只能慢慢跟上。 殿内顿时只余偶尔的炭火噼啪和呼呼寒风。 面对父皇审视中带着冷酷的目光,大皇子有些结巴,“父皇可要喝水?” 说完得到建帝示意,立刻倒了杯温水,站在榻边看建帝慢慢喝下。 从长子的眼神中,建帝看得出他的心思一如既往,“看外面,还有人,就,赶走。” 大皇子乖乖往门外看,果然还有几人贴在门边。他依令赶走了,再走回。 建帝扫过巴不得站得越远越好的小儿子,抬手召人。 杨翊不情不愿挪了过去。 从他的脸上,建帝看到了表弟李秉真的身影,看到了李贵妃的轮廓,唯独没看到任何和自己相似的地方,眸中闪过一丝狞意。 “再,近些。”他尽量保存体力,语气很轻。 杨翊走到他身前,被父亲枯瘦的手拂过脸颊,宛如蜿蜒游过的蛇,让人毛骨悚然。 “次奴。”建帝低低唤他,把人揽过来。 杨翊很不习惯他的怀抱和气味,下意识往后缩。 炭火盆在帐幔投下跳动的阴影,建帝手掌突然成爪扣住幼子后颈,匕首猛地朝他胸口刺去,却因虚弱无力和杨翊瞬间的挣扎刺歪了。匕首险险从其手臂内侧擦过,带出一片血珠。 杨翊想跳下床榻,却被扯住头发,攥得生痛,伤口在锦被蹭出道道血痕。 建帝猛咳两声,还要再动手,却总对不准位置。 一个是昏迷多日没什么力气的成年男子,一个是年仅四岁的体弱孩童,拉扯起来竟然不分伯仲。 “按住他!”建帝双目赤红瞪着呆立的长子,喉咙里滚着破碎的嘶吼。 大皇子看着父皇狰狞的神色和弟弟苍白的脸发怔,想冲出去大喊父皇疯了,脚却死死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就在建帝分心的功夫,杨翊已经拼尽力气挣开他,抬脚就朝门边冲去。 在建帝血红双目的逼视下,大皇子终于伸手拦住人。 第97章 他年长四岁,体格又健壮,拽住人简直毫不费力气,纵然杨翊回头又蹬又咬也没用。 建帝眼中迸出奇异的光芒,“好睿儿,杀了,他,即刻……传位。” 大皇子听清了,且因着最近柔妃偶尔脱口而出的话,也懂了话中含义。 他无法反抗自己的父皇,在不住的低斥中,手不知不觉抄起了青玉花瓶。 顷刻间,瓷片在杨翊头侧三寸炸开,满地都是裂开的碎片。 他嘴唇被死死捂住,大皇子结结巴巴道:“父皇,弟弟,弟弟他不动了……” 本想挣扎的杨翊隐约领会到兄长的意思,慢慢停下来,躺在原地,当真不动了。 因之前被刺伤,杨翊一直在流血,血被蹭得到处都是,从建帝的角度看,也无从分辨到底是不是从脑袋流出。 建帝只看到小儿子逐渐静止、失了生息的身体,喉咙中发出浑浊的笑。 天命,批言,他今天就要打破这些! 笑着笑着,建帝突然暴起揪住杨睿衣襟,刀刃直插心口。 大皇子被药味混着血腥气的味道熏得发昏,又被父皇的癫狂神态所惊,竟忘了躲闪。 正是此时,雕花门轰然洞开,偷偷溜回来听动静的柔妃察觉不对劲冲进来,看见刀尖距离养子胸口仅剩半寸,猛得一惊,脚步比思绪更快跨了过去,本能地把匕首打开。 这一打,立刻把建帝也推向了床柱,他积蓄的力气立刻消散,怒不可遏地看向柔妃,喉头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响。 这模样好比厉鬼,柔妃被吓了一大跳,把大皇子护在身后。 两人虽不是亲生母子,但父兄今后荣辱可都系于这个养子。 建帝喉间声响持续了好一会儿,瞪着柔妃的双目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失去光彩,头倒在了一边。 “母妃——”大皇子叫声响起时,柔妃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跳如雷。 陛下死了?被她那一推推死的?还是被气死的? 她迅速回头看了眼门,很快就要有人来了。 “睿儿,刚才怎么了?” “父皇,父皇要杀我们……” 柔妃猛地看向床边,发现倒在碎片中的杨翊,又惊又喜,“他被陛下——?” 不知为何,大皇子也不敢对着面孔扭曲的母妃说实话,颤颤点头,“他被砸破了脑袋……” 柔妃想笑,却知道现在不是笑的时候,硬生生又扭成悲伤神色。不管陛下为何突然发疯想杀两个儿子,事实是如今小皇子没了,仅剩她的儿子还活着。 无论有没有传位诏书,有没有旨意,能继承皇位的仅剩大皇子。 殿外在这时传来密集脚步声,柔妃意识到此刻形势,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 清蕴被宫中传出的钟声惊醒。 她睁开眼,等钟声停止后看向身边人,王宗赫微微颔首,“是九声。” 帝崩,皇权归于九天,故有九响。 建帝捱了一个多月,途中竟一次都没醒过,就死了。 无需言语,夫妻俩同时起身穿衣,走到屋外时,阖府灯火通明。祖父王贞一身素袍站着,王维章、王维清兄弟俩则穿着官袍,见王宗赫走来,微微颔首,“走吧。” 天子驾崩,他们作为臣子,自是要立刻进宫聆听遗旨,参拜新主。王贞虽已致仕,但作为老臣,也有资格去见天子最后一面。 虽然目前并不知新主会是哪位。 这时候谁都睡不着,清蕴陪长辈们坐在厅中,听郑氏不住向祖母秦夫人询问,像是在求个安心。 她一直安静不语。 秦夫人起初回了几句,被儿媳问得不耐烦,“好了,实在闲得慌就去把府里的人都召集起来训训话,让他们这段时日不许议论此事,谨言慎行。” 郑氏这会儿确实需要找个事做,她也适合训人,闻言当真去办了。 秦夫人看向二儿媳,“回去带着小的吧,和你们没什么关系,管束住下人就行。” 国丧二十七日,起码这二十七天不能出差错。 柴氏点头离去,秦夫人再看向身边人,没有说什么,只拍了拍她。 清蕴慢慢回神,对她一笑,“祖母,放心吧,三哥更会沉得住气。” ………… 王宗赫的确很沉得住气,在听到陛下驾崩前神思错乱、不慎伤了两位皇子时没有露出异样,在万云传下口谕,道陛下驾崩前亲口传位于皇长子也没像其他人那样质疑,从始至终安静听旨。 他如今是柳阁老最信重的弟子,在柔妃、大长公主等人眼中,已经是从善如流地站在了柳家这边。 第80章 吃味 天子驾崩, 留下口谕传位皇长子。在以柳阁老为首的臣子拥立下,大皇子接受百官参拜,正式登基。 大皇子杨睿茫然地被人带领着走完众多仪式,等他回过神时, 父皇已经殡天入土, 而自己身着五爪龙袍, 坐在了龙椅上。 内阁拟了十多个年号, 杨睿从中选中“文昭”二字,现如今称文昭帝, 柔妃则被封太后,尊号慈懿。 文昭帝年仅八岁,无法临朝亲政,朝堂政务目前主要由以柳阁老为首的内阁决定,遇大事则由柳太后和内阁共同商议。 先生也由王宗赫和翰林院的徐学士增至八位, 分别教导儒家经典、军政韬略、骑射书法等课程, 太傅由柳阁老亲自担任。 文昭帝最喜欢的还是曾经的老师王宗赫,可母后不让他太亲近王家人。 下了早朝,文昭帝传来大伴闻喜, 才问两句话,柳太后就走了过来,主仆俩立刻噤声。 曾经的柔妃已经十分习惯太后身份,颇具威严地问:“在说什么?” 闻喜小心翼翼瞧主子, 文昭帝抿唇, “问了两句二弟的情况。” 柳太后:“哦?怎么样了?” 闻喜答:“太医说二殿下身体无大碍, 只是受了惊吓才导致失声, 至今神智没恢复,也不怎么能说话。” 柳太后摆摆手, 闻喜知趣退下,殿内随后响起她的问话,“睿儿,你老实告诉母后,那天你弟弟当真昏迷了吗?” 事后发现二皇子杨翊不仅没死,还只是轻伤时,柳太后就怀疑他那天没有昏迷,甚至可能看到了自己为护杨睿“送”了先帝一程,总觉得这是个隐患。 文昭帝低头,“父皇确实用花瓶砸了他,当时流了很多血,我以为他……” 柳太后盯了他几息,文昭帝尽量保持平静。 兄弟俩没什么来往,柳太后想不出他有任何暗中维护杨翊的理由,便暂时作罢,转头道:“明天上朝时,会有人提议让你外祖父出任户部尚书、入内阁,到时若有人反对,你记住要出声。” 柳太后口中的外祖父,是柳阁老族中堂弟,此前在太常寺任职。 文昭帝:“柳阁老和外祖父为堂兄弟,按律二人不能同在六部为官,更别说同入内阁。” 他的声音在柳太后注视下越来越小,直至无声。 柳太后:“睿儿,你如今是天子,律法都由你定,规矩算什么。你尚且年少,又刚刚登基,朝中局势尚不清楚,可知里里外外有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不说那些亲王,朝堂上,还有人怀疑你父皇遗留下的口谕。土司之乱未平,齐国公霸着兵权迟迟不归,他是老二的外祖父,要不是他离得远,你当他会不会冲回来拥立你弟弟?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帮你外祖一家得权,只有他们,才会真心帮你。” 拥立弟弟也没什么不好。文昭帝在心中想,至少他不用面对这么多烦心事。 可话不能说出来,否则该挨骂了。 老老实实地听柳太后叮嘱了一堆事,文昭帝不住点头,两刻钟后终于被放走。 他带着大伴闻喜,不知不觉走到了承乾宫。 大皇子登基为帝,按理来说作为二皇子的杨翊该封王搬去宫外,但杨翊至今没有痊愈,王府也没有挑选好,人就继续住在了李贵妃曾经的宫殿。 刚过完年,文昭帝没体会到一丝喜庆氛围,感觉吹过的风都在呜嚎。 他盯着承乾宫的门,有些羡慕弟弟,至少弟弟的外祖母、姨母都还在,都很维护他。 因为在发现弟弟没死时,母后很想弄假成真,可姑祖母寸步不离,母后无从下手,只能作罢。 慢慢走到承乾宫外,文昭帝对行礼的人摆手,示意他们走远些。 突然间,耳畔听到轻柔的读书声。 有些耳熟,文昭帝回想了下,记起是那人——父皇曾想强纳进宫的陆夫人,如今嫁给了老师。 他站在窗边朝里望。 寝殿内,杨翊裹着狐裘缩在圈椅里,腕骨伶仃得能看见淡青血管——前日太医院刚拆了臂上纱布,听说如今连握笔都颤。 “接下来再讲商汤网开三面的故事可好?”清蕴往他膝头塞了个手炉,得到点头后翻开书本讲起来。 听着听着,床榻上杨翊睫毛颤了颤,把沾着墨汁的宣纸推到案边。 第98章 上面写了个歪歪扭扭的“汤”字,清蕴轻笑,“捕鸟人确实贪心,但商王说‘愿向左飞的往左,愿向右飞的往右’,只剩不听劝的才落网。" 接着抚过杨翊发顶:"翊儿觉得商王傻?" 杨翊摇头。 “后来诸侯都说商汤仁德连禽兽都怜惜。”清蕴蘸清水在圈旁写“仁”字,水迹映着炭火泛出金光,“其实商王是在教我们——” 窗外传来枯枝折断声,杨翊攥紧她衣袖,清蕴顺势将他冰凉的手包进掌心:“就像治病,汤药灌三碗总得泼一碗,强求十全反而伤身。” 听到这儿,文昭帝想起那些先生讲“仁政”时的长篇大论,忽然觉得还不如面前人讲得生动易懂。 至少声音也好听许多。 杨翊睫毛上还沾着药雾凝成的水珠,闻言突然伸手碰清蕴发间的木簪——今晨这簪子替他打翻了半碗苦药。 这时候,有宫女在外面惊呼:“陛下?” 文昭帝慌慌张张缩回扒在窗棂上的手,怀里的暖手炉滚进雪堆。 不待里面的人找出来,已经带着闻喜跑远了。 清蕴没有出去,听到宫人回禀陛下已经走了,再松开手,拍拍钻进怀抱里的人,“怎么这样怕陛下?” 杨翊看着她,抿唇半晌,忽然抓过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个“弑”字。 清蕴睫毛微颤,笑着握住他冻红的手指,“这是‘试’字的新写法吗?翊儿真聪明。” 边说着,边慢慢把字凃成完全看不清字迹的一团墨。 杨翊似乎不解,又似乎懂了,放下笔,继续窝在她怀里。 ** “小殿下的失魂症是装的?”王宗赫解开大氅,带进一身寒气。他刚从文渊阁值房回来,袖口还沾着朱砂批注。 清蕴往熏笼里添了块银骨炭,“不能断定,太医说惊悸伤神,但今天能够写字了。” 她顿了顿,“这孩子心思太深。” 天生聪慧没什么不好,但身处杨翊的位置,过于敏感通透总容易伤神。清蕴不知他和大皇子面对建帝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正如今人得了失魂症,待在熟人身边能安安静静,一旦只有宫女、内侍陪着,就要啊啊闹腾。 提起那个“弑”字,清蕴抬眸看过去。 王宗赫平静道:“只是无意间写的字,不用想太多。” 想太多也没用。 早在发现齐国公的人也在暗中助大皇子登基后,王宗赫就已经决定作壁上观,不参与其中利益纠葛。柳太后急着抬举柳家旁支入阁,忙着打压曾经提出质疑的人,朝堂如今也是乱糟糟的。 王宗赫继续道:“已经回家,就不要再提宫里的事了。” 也不要再提无关的人。 清蕴嗯一声,起身去梳洗。 沐浴归来,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通发时,手中木梳被人接过。 成年男子的身体在冬日里也藏着火焰,稍稍贴近,就感到了一阵热意。 王宗赫表现得不急不缓,但眼底的欲望已经悄无声息泄出。 国丧二十七日,夫妻俩已经一个月没亲近了。 清蕴回身,倚着妆台,“王大人在御前讲经的定力呢?” 铜镜里映出他高大身影,檀木梳慢慢顺着腰窝滑进妆奁,清蕴话出口的瞬间,忽然被拦腰抱起,往床榻边走去。 被放进被褥,清蕴看他解开衣襟,转瞬间就剩一件薄薄中衣。 “当心冻着……”尾音被吞进唇齿,那握惯笔杆的指节肆无忌惮地丈量着更隐秘的沟壑,腿弯也被顶上来的膝盖分开,曾经的记忆几乎立刻复苏。 清蕴闷哼一声,这人竟直接进来了。 沉寂一阵子的身体还没能完全适应,他又异于常人,让清蕴眼里几乎瞬间有了水光。 但在王宗赫眼中,她雪白的肌肤和乌发交缠,眸光潋滟地瞪视自己时,有如夺人心魄的女妖,让他浑身紧得发疼。 “抱歉。”说着这样的话,他动作一点都没缓下来,反而又重又快。 许是隔了段时间,他又激动非常,这次没有持续太久。 清蕴低低喘息,胸口剧烈起伏,不用照镜子她也猜得出自己是什么模样。 想到刚才这人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弹,低声问“教小殿下写字时也是是这样吗”之类的话,就不知说什么好。 “翊儿才四岁。”她简直没法相信,稳重的三哥还能和一个四岁的孩子吃味。 王宗赫不语,他当然知道小殿下才四岁,可……和那人长得太像了。 起初他只是讶异这缘分,没怎么当回事。但当小殿下对清蕴越发依赖,清蕴也经常进宫陪伴他时,他就忍不住想,她如此怜爱这个孩子,到底是因其身份,还是因为那张脸? 她是不是透过那张脸,在思念谁? 越想,王宗赫就越感到自己的卑劣、狭隘与自私,可也是越想,他越没法无视心中越来越大的声音。 他承认,自己十分在意这件事,在意得这几个月来心中都沉甸甸的。总忍不住思考,她是否一直没忘记李秉真。 嫁给李秉真是她自愿的选择,嫁给自己却是迫于形势的无奈之举。相比较之下,谁的地位更重要就很显而易见了。 迟迟没得到回应,清蕴仔细观他神色,“三哥?” 王宗赫回神,忽然倾身抱下来,低声道:“猗猗,我们生个孩子,可好?” 第81章 缘分到了,自然就有 卯时刚到, 王宗赫起身洗漱上朝去了,叮嘱女使们候着等吩咐。 日光走到窗棂,里间才传来动静,白芷第一个进去。腊月的天儿, 屋子里溜出一阵暖气, 榻上人脸色红扑扑的。 清蕴懒靠引枕, 让她倒水。 昨晚闹得晚, 因为她第一时间没给回答,三哥误会了, 一发不可收拾。 孩子的事,清蕴不抗拒,也没特意期待。守孝期间她喝过一阵子调理的药,效果不知有没有,先厌了那种苦味, 就停了。 这事除去贴身的白芷, 谁也不知道。唯独李审言的狗鼻子闻出过几回,用怀疑的眼光看她,以为她隐瞒了什么不治之症, 或者偷偷吃药殉情。 三哥是受了刺激,还是真心想要一个孩子?清蕴想到回京后郑氏偶尔敲打自己的话,低头看了眼腹部。 法显禅师虽是个能用金银收买的高僧,但也有真材实料。他曾说她子女缘薄, 没解释这缘薄, 到底是没有, 还是来得晚, 或者比较少。 后两者都好说,如果注定无子, 三哥可能会在意。 清蕴难得有丝心烦,随手抓起边上的书扇了两下,被白芷惊讶地看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白芷:“主子很热?” 她瞟眼外面的天儿,没错,树上还挂着冰棱呢,屋子里顶多算暖和。 清蕴:“……没有,摆饭吧。” 今天轮到大长公主陪杨翊,她待在家休息。 朝堂局势变化得很快,清蕴能感觉到,最初大长公主有扶小外孙杨翊登基的想法,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那想法变成了保杨翊平安,不和柳太后等人争。 接下来等杨翊封王搬去宫外,大长公主应该会一心抚养外孙长大。 可昨天杨翊写的那个字,总让清蕴觉得先帝的死没那么简单。 慢慢用过早饭,她去陪两位老人家说了会儿话,看看即将出嫁的王令嘉,碰见婆母郑氏时,被留下念叨了会儿。 郑氏对她始终不满,无奈家里人都喜欢清蕴,就只能在子嗣上面做文章。 无论她说什么,清蕴都听得认真,回得有礼,让郑氏有种一拳打进棉花的感觉,最后悻悻然放人。 王宗赫今天回得晚,没想到清蕴还没用饭,“下次不用等我。” 清蕴:“本来也不饿。” 王宗赫解去官袍,换上常服去洗手,待身上干干净净再回屋。 其余人都识趣地退下。 没有要事时,夫妻俩一般秉承“食不言”的规矩,很少在用饭的时候说话。 清蕴总觉得今天他有话想说,几次看过来,又没开口,于是主动问,“三哥今天回得晚,被什么事绊住了?” “一些琐事,没什么大碍。”王宗赫道,“今天在家做了什么?” 两人打开话匣,各自聊了些今日见闻,没什么不寻常之处。 用饭后走了会儿,看大半个时辰的书,夫妻一起上榻,清蕴唤他,“三哥。” “嗯?” “你很想要个孩子吗?” 王宗赫摇头,以为她在介怀昨晚,“昨夜是我想岔了,不该说那话。” 清蕴道:“和翊儿无关,只说这一事。” 清蕴不是会对一件事耿耿于怀的人,王宗赫飞快观察过她神色,直觉今天家中肯定发生了什么,最有可能的是母亲又拿子嗣来“训导”清蕴。 他沉思片刻,“我确实想要个和你的孩子,但急不得,缘分到了,自然就有。” 清蕴:“假如一直没有呢?” 第99章 王宗赫微怔。 他想到了两种可能,清蕴不想,或清蕴不能。 后者可能性极小,清蕴自八岁长在王家,从未受伤或生过大病,身体康健。如果有问题,此前那么多次大夫给家人请平安脉,早就发现了。 他不动声色,“为何会没有?” 清蕴:“我有一友人,嫁去夫家三年无子。夫妻俩本来感情极好,因此事渐趋陌路,最后和离了。” 王宗赫迅速意识到她说的是何人,应当是承恩伯的小女儿,在他和清蕴成婚没多久后和离,其夫家正是以她三年无子的名义休妻。 所以是因此伤怀么? 王宗赫宽慰道:“我们成婚才半年。” 清蕴:“……” 根本就不是时间的问题,但三哥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她在问什么。 想想也是,他在身体的嘘寒问暖上能够体贴入微,但揣测女子心思上始终差了一筹,不然当初她不会那么久才明白他的心意。 看王宗赫这一本正经的模样,清蕴顿时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再问,“确实,才半年而已。” 该急的时候再急。 王宗赫道:“如果是母亲又说了什么,不必放在心上,等抽个时间,我去和她谈谈。” 清蕴说好。 王宗赫又道:“十多年才生孩子的也有,不要受旁人影响。” 清蕴笑了笑。 如此过了两天,清蕴又被请进宫陪伴杨翊。 杨翊状态好了许多,除去依旧不能说话,发呆出神次数渐少,交流起来越发顺畅了。 清蕴依旧给他讲书,杨翊在旁边正襟危坐,鼓鼓的包子脸上满是认真。 这回讲到一半,清蕴突然回头,抓到了窗边的不速之客。 文昭帝离开的速度慢了些,脸色发红地被宫人迎了进来。 清蕴奇怪,“陛下不是应该正在上课吗?” 文昭帝:“教四书的先生告病假了,就来看看二弟。” 清蕴哪能想到小皇帝在撒谎,吩咐人给他上茶,听他问“我能否留下来一起听听”,略作思索就应了下来。 文昭帝很高兴,被弟弟警惕地瞪了也不在意,要了个矮凳,乖乖地坐在旁边。 被两双睁得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时,清蕴有种自己正在做教书先生的感觉。 当了一个多月皇帝,文昭帝仍没有天子的架子和气势,且相较于强势的母后,他更喜欢弟弟这位温柔的姨母。 此前因父皇而对清蕴生出的那点看法都消失了,只觉得承乾宫这儿成了自己唯一可以休憩的净土。 美中不足的是,陆夫人只会夸弟弟、抱弟弟,对他则恭敬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溜到承乾宫听书的第三次,文昭帝被抓住了,且是被淑太妃抓住。 淑太妃便是王令娴,她如今没什么事,偶尔会来承乾宫溜达,看望杨翊。 瞥见文昭帝身影时很是吃惊,“陛下在这儿?方才太后还带着闻喜,正怒气冲冲地到处找您呢。” 文昭帝紧张起来,“闻喜怎么样?” 王令娴:“暂时看着没事。” 文昭帝立刻道:“那我再躲会儿,淑太妃别告诉我母后。” 王令娴:“……” 清蕴问道:“所以陛下不是因先生告假而来,是私自跑来的?” 文昭帝耷拉着脑袋没说话。 清蕴:“是不想上课吗?” 文昭帝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好半晌道:“母后换掉了老师,我不喜欢其他人讲课,不想听。” 他没法明着反抗母后,就只能用不听课的方式表达不满。 文昭帝让闻喜假扮自己待在屏风后,他就满宫溜达,这几天才固定来承乾宫。 清蕴怔住,他口中的老师,一般是指王宗赫。 三哥被免了为天子讲书的职?在家从未提过。 文昭帝还不知自己揭了先生的底,低声继续:“母后还把老师赶去了工部,我没能拦住,陆夫人肯定觉得我很没用吧。” 清蕴:“……”她甚至也不知三哥转到了工部。 但面对小皇帝生怕自己嫌弃他的眼神,清蕴道:“陛下年纪尚小。” 文昭帝点点头,“等我再大些,一定把老师调回来,陆夫人别气。” 他道:“那我以后继续来听书,夫人不会赶我吧?” 清蕴:“陛下为天子,自是想去哪儿都行。” 王令娴看着,噗嗤笑起来。 第82章 你这钓的是鱼还是媳妇儿? 李审言纵马跑了几圈, 浑身大汗地归来,阿宽早早就守在大门外,接过主子丢来的马鞭,跟着跑上去, “爷, 孟公子在等您。” “孟嘉?”李审言转了个向, 往院子里去, “备桌饭菜来。” 阿宽:“料想爷回来该饿了,早就备好了, 还是您爱吃的那几样,多添了条孟公子爱吃的鱼。” 阿宽快速道出这几句话,随军几年,他行事也愈发干练了,让李审言多瞧了眼。 原先干瘦的人健壮许多, 肤色也晒黑许多, 成为深麦色,乍一看,完全看不出原本国公府小厮的模样。不用照镜子, 李审言也知道自己只会比阿宽更黑。 他没想过带阿宽,当初是阿宽自己主动请缨,非跟着他们去平乱,没想到一出来就是几年。 从领兵平乱到新君登基一年有余, 他们也从广西向北进入了贵州, 再到云南曲靖、四川永宁。 现在停留在此地, 就是等待主力军从毕节北上, 联合他们封锁长江,再从乌蒙山小道奇袭永宁。 这阵子没事, 李审言发现阿宽时不时就到附近转悠,直到撞见他帮一农家姑娘插秧的场景,才明白阿宽的意图。 主仆俩感情好了许多,李审言边走边调侃,“今天不去帮忙种地了?” 阿宽脸一红,“不去了,咱们还不知能在这儿待多久,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安定,还是不耽搁人家了。” 李审言意外,他还以为阿宽是无论到哪儿都不忘女人。 想起阿宽曾经提过的人,李审言想了会儿才记起人名,“还记着京城的……阿香?” 阿宽神色转为失落,“这一去几年,我寄过去的信都没了回复,听说阿香早就嫁人了,也不好再打搅人家。” 李审言脚步顿住,深瞧了阿宽一眼,看得他莫名其妙,“怎么了?” 李审言:“没用的东西。” 莫名其妙挨一顿骂,阿宽挠挠脑袋,没弄明白,“那咱们离得这么远,小的总不能拦着她嫁人吧?战场上朝不保夕的,要不是爷护着,我这条小命早就没了。” 李审言更不高兴,冷嗤一声,不再迁就他的速度,大跨步离去。 暂时歇脚的这间屋子原先是富商家宅,因战乱迁走了,这一带房屋空闲许多,就被征用。李审言不好享受,除去睡觉的屋子,其他地方看都没看过,因此看到孟嘉在院子里煮茶时,挑了挑眉。 孟嘉笑,“一来就见到这副好茶器,忍不住让阿宽拿过来用了用。” 李审言坐下,拿起他递来的茶牛饮一杯,豪放的姿态让孟嘉摇头,“茶需细品,幸好我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好茶,不然以你的架势,真是牛嚼牡丹。” 扫过他,李审言又喝了三杯。 知道面前人不爱这些文人雅戏,孟嘉就自顾自品了一杯,随后道:“彝族已定,等将军带人与我们一会和,攻下永宁宣抚司,土司之乱就彻底平定了。” 李审言淡应一声。 孟嘉:“你和将军还没拜见过新君,这一下,岂不是要大受封赏?” 讲了个不冷不淡的笑话。 自从齐国公私下派人把太夫人接走后,现在谁不知道齐国公以平乱的名义在西南一带囤积兵力,朝廷都难以管辖? 一来土司的乱子只有齐国公有办法,二来西南几省巡抚都已经暗中归顺齐国公,朝廷鞭长莫及,这时候再派人来也没用。 途中朝廷倒是想拿军需之事来拿捏他们,可惜为时已晚,他们早就可以自己从别处获得粮草补给,朝廷真做得太过,大不了明面上掀台。 新君登基后,其母族在朝堂上大肆排除异己,施迫民之策,如今已经快到上下否鬲、中外睽携的地步。先帝殡天前,民间已经有起义频发,新君登基后,起义势力不减反增,相较之下,西南一带反而算“乱得安稳”。 孟嘉冷眼看着,已经越发感觉到自己的预想即将实现。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放眼全国,大小势力各异,但还没有人能和齐国公抗衡。 这几年在平乱途中,齐国公做的事也不只有交战。每平定一地,他都会挑选得用之人接管治理,身边陆陆续续多了不少追随者。 有人向齐国公表忠心,自然也有人向李审言投诚,这对父子都是猛将,野心勃勃。 不过在李审言这儿,孟嘉自是要排第一位。 说过笑话,孟嘉正色道:“将军可曾和你说过接下来的打算?” 第100章 李审言:“没有明说。” 不过他也猜得到。 老头子要名声,当初暗地里帮大皇子登基,又一步步纵容新君和柳家,让民间对其怨声载道。接下来,就是在等一个名正言顺起事的理由。 让李审言来说,老头子还是想得太多,当初如果帮小皇子登基,光明正大回去扶持自己外孙,照样能够摄政,再逐渐取而代之。 归根到底,还是对那位大长公主和外孙留情,不想和他们走到那一步。 李审言对素未谋面的小外甥不会有那么多慈爱之心,倘若那是前进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他只会毫不留情地除去,没那么多耐心搬走。 从那夜离开京城后,他的心中就一直憋着一股火。随着时间流逝,这火焰不仅没有熄灭,反而随着京中消息的传来,越烧越大。 时至今日,他只想立刻回京。 ** 文昭二年夏,京城闷热异常。 清蕴来了月事,屋子没摆多少冰,多靠穿堂风和团扇纳凉。 她倚靠美人榻上看书,王宗赫就在旁边写写画画。 写着写着,忽然把笔一丢,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向来从容的脸上难得有丝不耐烦。 清蕴眼也不抬,“王大人就做好了?” 王宗赫转头,低唤一声“猗猗”。 清蕴没答,随手端起杯盏喝了口水,搁下时,身边人自觉帮她满上。 不一会儿,人也凑了过来,清蕴微微蹙眉。 她体温偏低,处于特殊日子时更凉些,是真正的冰肌玉骨。王宗赫则不然,冬天像个火炉,那会儿清蕴很愿意靠着他,夏天就敬谢不敏了。 知道她这时候没什么耐心,王宗赫就只握住她的手把玩,而后慢慢端详,比写工部的折子和画图纸时用心多了。 清蕴终于放下书搭理他,“三哥不是说,无论在哪儿都是一样办差,没有区别么?” 王宗赫被调到工部后,没有立刻和清蕴说。等事后她才从文昭帝那儿知晓,问起时只道六部中无论哪部对他来说都一样,工部之事在部分文官眼中是和文章无关的奇技淫巧,在他眼中则是干实事。 前提是,工部之人没有受柳太后指示,故意分给他枯燥乏味、无需任何思考的琐事。 譬如整理陈年旧档、抄写无关紧要的书本、监督无关痛痒的修缮工程,既消耗时间,又无处展示才能。 刚才王宗赫就是在对比工人描画出的废弃宫室新图样,修的是废弃了十多年的撷芳殿。撷芳殿为历代帝王采选秀女的场所,先帝多年没选秀,一直搁置着,据说梁柱都被白蚁蛀空了。 工部当然也有许多正事,譬如前阵子东南暴冲毁官道,这等要务却交给了柳太后那连算盘都不会打的表侄。 王宗赫纵有个首辅当老师,也抵不过势力越发庞大的柳太后。 柳太后这支大概是往日里被柳阁老压制得太狠,一旦得了机会,就拼命弄权,连柳阁老的亲孙子都被若有似无地排挤,更别说王家人。 文昭帝喜欢王宗赫这个曾经老师,更喜欢清蕴这个“姨母”,在王宗赫处处受排挤时,有次试探性地问清蕴意见,是否要帮老师开口。 清蕴当时无可无不可地应了,文昭帝大受鼓励,为了她和王宗赫,第一次和柳太后据理力争,母子俩破天荒地发生争吵。连在朝堂上,文昭帝也鼓起勇气驳斥了柳太后一系的官员。 事后,清蕴却被王宗赫施以劝诫了,道她不该介入文昭帝和柳太后之间。他的语气不重,句句有理,但听在清蕴耳中就是指责,因此不愿再管王宗赫职务变动的事。 她表面如常,内里冷淡,王宗赫受了好一阵冷落,费尽心思才让清蕴再愿意对自己流露真实性子。 这会儿面对清蕴小小的嘲讽,只是无奈道:“本该没有区别。” 视线稍稍往后越,清蕴看到摆了满桌的图纸,“撷芳殿修好了,会另作他用吗?” 王宗赫摇头。 那就是依然用来选秀,可文昭帝才九岁,等他选秀至少也得十年,到时候宫殿老旧,依然要修缮,现在摆明了是做无用功。 清蕴建议:“选个最简单的图样,随便修修?” 王宗赫点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看他神情,清蕴大致懂了。 三哥性子太认真,只要经手的事,再小都不会敷衍,他口中的“随便”和她理解的恐怕大有不同。 柳阁老喜欢他这股认真劲儿,如今到工部做这种琐事,这份认真就化为了疲惫。 清蕴道:“三哥该学会放松些。” 王宗赫知道,清蕴是在劝自己抓大放小。其实他何尝不清楚在做无用功,不过是没法适应太闲适的日子,总得找些事做。 如果清蕴愿意和他一起,他倒不介意放下庶务,陪她游山玩水也好,看书写字也好,都不会无趣。可惜她人虽不在官场,却远比他这个每天要上朝的人忙碌。 大长公主创立的织经堂每三日必去,铺子一月至少看两次,账册之流则是不定时查阅。前些日子还和郡主李琪瑛合办了一间学堂,请的都是学者大儒,只收有天资、聪慧绝伦的学生。 王宗赫去看过那间学堂,有富家子弟,也有平民百姓,少有高门大族之后,但无一例外都很聪明,小小年纪,却不容小觑。 其中有个叫江衡的孩子,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事后才知晓是清蕴偶然结识的一位妇人之孙,很得清蕴喜爱,地位只比如今被封为静王的杨翊差些。 有这么多事占据清蕴心神,王宗赫能分到的时间自然少了许多。 难得她今天无事,他才把本该在官署处理好的事务带回家。 顺着清蕴的话想了想,他道:“陪我去垂钓?” 见他实在被折腾得不轻,暂时又没事,清蕴颔首,“傍晚再去吧,现在太热了。” 夫妻俩商议好,王宗赫接下来就认真处理好了正事,等日头渐落,再拿着器具往城内的白马河去。 马车停在巷角,夫妻俩一个戴斗笠,一个戴帷帽,低调地和许多老翁一样,趁稍微凉快些的时候来垂钓。 清蕴坐在小凳上旁观,她不曾特意打扰,王宗赫却专注不了,一会儿低声和她说话,一会儿问她热不热,还腾出手帮她打扇。 旁边老翁瞥了又瞥,忍不住开口,“年轻人,你这钓的是鱼还是媳妇儿?” 竹编斗笠下露出半截花白胡子,随着笑声簌簌颤动,“老朽数着呢,半盏茶功夫你看了这小姑娘七回,倒比看浮漂还勤快。” 清蕴帷帽下的耳尖微微泛红,王宗赫却坦荡地将鱼竿往青石缝里一卡,拱手道:“让老丈见笑了,实在是在下愚钝,学不会这'姜太公钓鱼'的定力。” “非也非也。”老翁突然收竿,鱼线在空中划出银弧,钩上空空如也,“老夫看你是太懂钓鱼——知道这白马河里金鳞最喜食何物?” 他笑,“不是蚯蚓也不是米糠,是柳叶儿。” 大概是这段时间对“柳”一词过于敏感,王宗赫听到的瞬间就忍不住朝老翁看去。 老翁穿着平凡,没什么特殊,注意到王宗赫的目光,对他努努嘴,示意看对面。 夫妻俩发现,对面不知何时演起了一出官兵抓人的戏码。 被抓的青年一身斓衫,书生模样,气势凛然地说着什么。在他身后,似乎是家里人在哭喊恳求。 王宗赫看老翁,“老丈知道发生了何事?” 老翁:“自然,这人前阵子做了首诗,几乎人人都听过。” 夫妻俩心头微沉,都想起了老翁口中的诗。 宫墙柳,宫墙柳,遮天蔽日龙垂首。昨夜东风卷地来,金枝跌进臭水沟。 与其说诗,不如说是便于口口相传的民谣,直白易懂。 正是太直白了,当其传入清蕴和王宗赫耳中时,他们都意识到作诗人的用心和他可能的下场。 柳太后和她背后的柳家人,听到这首诗定然大怒。 王宗赫看向那书生,知道他不过是颗棋子,这诗背后肯定有人推波助澜。但能够推波助澜到这地步,证明民间谣言已经满天飞。 这场本来作娱乐之用的垂钓,因着这一幕,夫妻俩都没能放松。 第83章 这小子,还是这么张狂 朝堂权柄可凭一人独断, 但历史洪流从不屈从于谁的掌心。纵使柳太后垂帘听政,大举提拔同支族亲,终究压不住九洲沸反的讨逆声浪。 内有同宗异梦的柳阁老掣肘朝纲,外有数十万铁骑虎视眈眈的齐国公。北境狼烟未熄, 东海倭寇又起。更致命的是先帝暴毙留下的悬刃——文昭帝继位的正统性始终不明, 四海皆疑。 在这种内外交困的危局里, 柳太后把权柄攥得愈发急切, 导致乱象频生。 这把火经由幕后人操纵,越烧越大。王宗赫已经尽量明哲保身, 但身处朝堂,还是不可避免被波及了。 柳家人负责修缮黄河护堤,在押送修缮用材时,推车不慎翻倒,石块掉出来, 被人认出修缮护堤用的竟是遇水膨胀的青石。 第101章 黄河护堤向来用糯米灰浆浇铸铁榫, 唯有柳家经营的采石场才产这种遇水膨胀的青岩。他们用青石,对户部报账时用的是花岗岩的价,无非是想偷工减料, 从中牟取利益。 起初被检举,他们还编出前朝治水用书,说青石遇水则固,是神石。被人用事实揭穿后, 就立刻说是工部其他人擅自伪造账目, 从中受贿。 审讯中, 有人受不住牢狱之苦自尽, 刑部搜查其家时,发现了工部受贿官员的名录, 其中王宗赫就在首位。 王宗赫有没有受贿,自家人最清楚,他根本不缺银子,也不可能收这种钱。但柳家人铁了心要拉王家下水,根本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最重要的是,河堤已经修建得差不多了,即使现在重修,也注定晚了。 这个道理,清蕴明白,王贞、王维章等人更明白。 郑氏则更操心儿子的安危。 王宗赫被单独押在刑部大牢,因他的案子,作为大理寺卿的王维章也被暂时停职在家,朝堂上能够明面走动的王家人就剩王维清一人。 王宗赫被关押的第五天,清蕴在书房听长辈们商量,话说到一半,郑氏忽然开口,“陛下不是很听清蕴的话么?让她去找陛下就是。” 王维章皱眉,“慎言!” 郑氏:“我说的有什么问题?谁不知道小皇帝对她喜欢得很,为她能够顶撞太后。年纪再小,那也是皇帝,一言九鼎,难道连放个人的权力都没有?” 随后继续不阴不阳道:“三郎为了娶她得罪先帝,处处受排挤,要不是他自己有本事,早就被罢官了。如今好不容易挣出些局面,又叫人平白连累,说到底,祸根在哪儿还未可知。” 这话是在暗喻九岁的文昭帝也对清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连王贞也听得刺耳。 清蕴:“祸根在哪儿?母亲不妨说清楚。” 郑氏冷笑,“你能问,我却不好意思说。” 她认定面前人是红颜祸水,一次又一次祸害儿子。早知如今,当初她拼死也要拦着儿子娶陆清蕴! 清蕴没有动怒,“母亲既然要论祸根,不妨摊开算。去年太后强征陇右军田,三哥在奏疏里用朱砂圈出柳氏私铸兵器图样,柳尚书可是当朝骂三哥为‘竖子’?” 郑氏怔住。 “您总说三哥因我触怒先帝,却不见他执意清查禁军空饷时,有人往御前递了十几道弹劾折子。”清蕴看着她,“真正要他命的,到底是小儿女情谊,还是挡了别人百万雪花银的财路?” 平时郑氏挑刺为难,清蕴可以视而不见,也可以圆滑周旋,但她不会一味柔顺。 “母亲此刻逼我入宫求情,是要让陛下看见王家与柳氏撕咬,还是提醒太后该灭谁的口?”清蕴突然抓起案上几张纸,泛黄纸页放在郑氏面前,“这供状里夹着柳氏钱庄的兑票存根,三哥若真受贿,怎会用柳家商号过账?” “您比谁都清楚三哥不会碰脏银。”清蕴的声音陡然转轻,"可您对事实视而不见,而是在这里为难于我,甚至要借我挑起太后怒火,到底是怕三哥死,还是怕他活呢?” 郑氏哑口无言,她那些话确实有大半在发泄怒火,没想到会被一条条地驳回,又怒又怔,脸色青青白白。 王贞失望地看着儿媳,这么多年了还是没长进,喜欢钻牛角尖,遇事就冲动。 他对儿子道:“明天你拿我的玉牌进宫,不必求情,只管问陛下和太后讨要三司会审的恩典。” 起码得要个相对公平的裁定。 王维章应是。 王贞再转向清蕴,“你单独随我来。” 清蕴:“是。” 王贞交待的什么话,其他人不得而知,郑氏转头被丈夫训斥了顿,不甘心道:“就算我冤枉了她吧,三郎是她夫君,现在有难,她去求求人怎么了?还是说她的面子比三郎性命还金贵?” 王维章:“……”原来刚才说了那么多,她压根没听进去。 心中有了成见,确实难以保持理智,王维章也没继续责怪妻子,只道:“这事我们心里都有数,他少不得要吃点皮肉苦,一味埋怨清蕴也没用。你实在着急,就陪母亲去礼佛吧。” 郑氏犹豫会儿,还真陪秦夫人礼佛去了。 ** 清蕴没打算进宫,就算文昭帝愿意帮她,也没多少用处,他根本做不了主。 她进刑部牢狱去看了王宗赫。 刑部大牢深处飘着腐草与血锈的气味,清蕴跟着狱卒转过三道铁门。 最里间的牢房里,王宗赫正借着高窗漏下的天光在墙上写算,听见锁链响动时指尖微顿,石灰墙上留着半道未写完的堤坝截面公式。 “三哥倒是清闲。”等狱卒退到远处,清蕴才开口,手指拂过栅栏。 她今天特意穿了暗纹不起眼的雪青襦裙,鬓边珠钗换成银簪,在王宗赫眼中,像支误入幽暗处的玉兰。 “这里潮气重,该穿件披风来。” “没那么凉。”清蕴从食盒底层取出温着的药盅,“母亲很担心你,在广济寺供了长明灯,父亲前日面圣,提了三司会审。” 她把家里的消息一一道来,目光扫过他手腕,那里留下了几道结痂的伤口,果然有人对他用了私刑。 王宗赫接过药盏,忽然握住她欲缩回的手,看起来像是久违见面的小夫妻亲昵。 “青石遇水膨胀的周期是六个月左右。”王宗赫声音很轻,拇指摩挲着她掌心薄茧,“算着日子,秋汛该到开封府了。” 清蕴微顿,“你的意思是……要决堤了?” 王宗赫低声,“很多人就在等这个。” 其中最有势力的一方,也是她最熟悉的那个。 等溃堤之日,恐怕就是“清君侧”檄文传檄天下之时。 王宗赫入狱以来,慢慢理清了接下来局势走向。如果可以,他其实想保住黄河护堤,但柳太后不容他,其他人也不敢补救。 一旦溃堤,影响的是几十万百姓和万亩农田。朝堂间的争斗,要牺牲这些百姓的性命,无论于公于私,王宗赫都不忍。 也是因此,王宗赫认为,即使齐国公夺位,也不见得比先帝、柳太后仁慈多少。 相识十几年,又作为夫妻共处两载,清蕴看得出他的想法,“三哥想做什么?” 王宗赫:“陈危手中有兵,他是你的人,之前凭借‘捐输筑堤’得到漕运专权的背后,也是猗猗你,对不对?” 他这样敏锐,清蕴一点也不意外这些事被他察觉,点头。 “我知道猗猗你有抱负,有决断。”王宗赫静看她,“所以有件事,现在恐怕只有你能做,你会做。” ………… 仲夏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黄河水裹挟着泥沙奔腾而下。彰德府的堤坝在第七个昼夜的冲击下轰然溃决,浊浪如脱缰野马冲向下游三州十八县。 像王宗赫预料的那样,溃堤来得既迅速又猛烈,黄河两岸农田尽毁。 千里之外的云南军营里,齐国公捏着最新线报霍然起身:“开封到归德全淹了?” 马青点头,“柳氏用青石筑堤,遇水膨胀反而加速溃坝。现在百万灾民堵在徐州官道,柳太后竟下令...”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 “下令什么?” “射杀流民。” 帐外惊雷炸响,把齐国公双眼照得雪亮。他抓起佩剑大步流星往外走,召来麾下所有将领,把京城的事一一道来,问道:“柳氏祸国至此,诸位怎么看?” 帐外暴雨如注,火把在风中明灭不定,十余名将领分列左右。 马青率先道:“请将军即刻发兵!柳氏用青石筑堤在先,屠戮灾民在后,天怒至此,正应檄文所书——诛奸佞,正天纲!” 齐国公抚抚须,没说话。 参军赵镇接着道:“徐州流民已聚七万之众,可效光武昆阳故事,以‘代天抚民’为旗号。只要放出‘李’字帅旗,三日之内必成燎原之势。” 眼见齐国公沉默不语,似在犹豫,其余人立刻七嘴八舌说起来,有拿天意相劝的,有让他为李氏族人考虑的。 齐国公最后看向难得沉得住气的儿子,“你怎么想?” 他想知道李审言的看法。 李审言横刀倚在灯台边,闻言嗤笑一声:“黄袍都备好了,还要演这出三请三让的戏码?” 帐内霎时死寂,暴雨砸在牛皮帐顶如擂战鼓,将领们面面相觑、尴尬至极。要是孟嘉在这儿,估计恨不得跳起来捂住李审言这张嘴。 李审言可不管别人看法,拔出剑,剑锋扫过沙盘里象征京城的木雕,“人要杀,檄文要写,但我可不是给泥腿子打头阵的丧家犬。今夜取道汉中,七日破潼关,柳氏那些裹着绸缎的禁军够我磨刀么?” 齐国公冷笑,“狂妄!” “您当初杀京城来使的时候,不也是顶着十二道金令箭?”李审言反讥,“如今倒讲起什么名正言顺了。” 第102章 他突然站起身,“将军不肯定主意,那就在这儿等着,等属下告诉您什么叫改天换日。” 齐国公眼角抽搐了下,这小子,还是这么张狂,要不是这么多人在场,高低得抽他一顿。 他觉得儿子不懂藏锋,却有的是人欣赏李审言的作风,“小将军说得不错,将军顾忌那么多做什么,妖后挟持幼主,暴施无道咱们做的是匡扶正统的事,犹豫什么?” 至于打进京城以后要怎么扶,正统还在不在,那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这些话,其他人没说出口,可眼底分明是同样的意思。 齐国公终于定下主意,“好,传令各军,把存着过冬的土豆全发给灾民。马青带轻骑走太行陉,七日内把童谣唱到紫禁城下,诛妖后,清君侧,开粮仓!” 布置完这一切,李审言回到住处,抓起刚送来信,一字一句看过去,随后忍不住笑了下。 陆清蕴什么时候做起了大善人,宁愿自己出人又出钱,就为了帮那些流民? 他不觉得这是陆清蕴会主动去做的事,肯定是别人先提起,对她也有一定好处。 不过……与其费心劳力去做这些,还不如等他们进京后,留着那些来帮他们。 想到即将见面的场景,李审言眯起双眼,他可还记得半年前王宗赫提议给他封赏,让他提前回京的事。 明面上是褒奖,实际上是让他回京为质,让老头子不敢轻易动弹。 李审言找了个理由砍了传旨人,始终没忘记王宗赫给自己的这份礼物。等进了京城,可不得好好报答他。 听说王宗赫现在还在狱中,李审言不信以这人筹谋的能力会真正身陷囹圄不得脱身,定又是打着什么主意。 文臣心眼子多,做一件事要绕七八十来个圈。李审言不想那么多,他就准备赶紧帮帮这王老三,让人真正躺在大狱里出不来。 一回生,二回熟,陆清蕴第一任丈夫就去得突然,就算第二任丈夫出意外,应该也能很快接受。 第84章 嫂嫂,好久不见 护堤崩塌, 流民不断增加,齐国公打的名号正合人心,兼之他一路上开粮仓、杀贪官,迅速得到了大批支持。 朝廷手里兵力也不少, 尤其是镇守九大重镇的兵力, 加起来有数百万之众。但这些人或是不方便调遣, 或是有意作壁上观, 导致真正能对上齐国公的人寥寥无几,甚至有人被当场策反。 没办法, 这几年柳太后行事过激了些,又有大批文人操纵舆论大势,以至她十分不得人心。 其实真正论起来,柳太后和文昭帝上台后,做的荒唐事还不及先帝十之一二。但先帝为正统登基, 当初正值壮年, 还有率兵征战的战功及效忠他的文臣武将在手,光用舆论逼他用处不大,当初齐国公就没怎么用这招。 换成柳太后, 作用就与众不同了。 能够兵不血刃,就没必要硬闯硬拼。 李审言和齐国公进京路线不同,父子俩各自领兵,准备两方夹击。 但李审言这儿太过轻松, 让他总琢磨着其他。 孟嘉受齐国公命令盯着人, 以防李审言心血来潮, 要去干点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 眼见李审言又不知收到了哪儿来的密信, 孟嘉探头想去看,却被挡得严严实实, 让他狐疑不已,“你想去做什么?这时候可千万不能擅自行动。” 他想起李审言几年前独自带兵进京的事就头皮发麻,那会儿先帝还在,一旦被发现,李审言根本不可能活着离开。 李审言斜眼,“你什么时候成了老头子的眼线?” 孟嘉笑了笑,给他斟茶,“可别冤枉我,将军是因为什么对我另眼相看,我还是清楚的。只是担心你又收到什么消息,冲动行事。” 凭孟嘉微妙的直觉,他总觉得李审言进京那次是因为女人,此刻密信的内容,也极有可能和进京那次相关。 私下里,他向阿宽打探过,问李审言有什么相好的女子。结果阿宽摸头半晌,说他们家爷最重视和要好的女子只有太夫人,其他的连说得上名号的都没有。 李审言摇头,“没什么事。” 孟嘉不信,没事他眼底兴奋什么,愈发警惕,“咱们是在这儿守半个月,等将军下令前去会和吧?” 李审言挑眉,“你已经问了三遍,怎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孟嘉哽住,他是为谁才一遍又一遍提醒? 眼见李审言暂时没有策马溜向某处的打算,孟嘉不好时刻盯着人。作为管理粮草运输的军需官,他还有一堆事要做。 临走前叮嘱阿宽,“小将军若要去哪处,记得来告诉我一声。” 阿宽应声,“好嘞。” 屋内,李审言又取出那封信细看,上面正是清蕴如今动向。她用漕运船运来了三十万石粟米,现在人跟着船到了徐州。 离这儿不远。 她一个人运这么多粮食,也不怕被人给劫了? 于公于私,都得跑这一趟吧。 李审言打定主意,当夜悄然点了五百轻骑,让他们随自己赶去几百里外的徐州。 孟嘉发现人不见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快马加鞭都赶不上。 怪不得昨晚睡觉时眼皮一直在猛跳! 孟嘉眼神沉沉盯着阿宽,“你当真不知道去了哪儿?” 阿宽无辜,“小的真不知,爷压根没对我说过。” 顶多是昨晚听见了动静,故意装不知道,没起来而已。 对阿宽不可能严刑逼供,孟嘉只能自己查,从他们离开的方向和来去能够用的时间估算,很大可能是徐州。 徐州,徐州……孟嘉绞尽脑汁,徐州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想到之有人传过消息,说王侍郎的夫人疑似在借漕运船运输粮米救济灾民。徐州,不就是灾民汇聚的地方之一吗? 可这会儿去徐州,总不能是去劫粮船吧? 过去种种在孟嘉脑海中交织,脑海中灵光一闪,李审言对王家尤其是王侍郎莫名的敌意被孟嘉想起,他去京城那阵子,不正好是王侍郎成婚么?成婚的对象,是曾经的世子夫人、李审言的大嫂…… 一个极其荒谬又不可置信的猜想逐渐形成,孟嘉呆愣着,忽然“啊——”得大叫一声。 他哪儿是劫粮,分明是去劫人啊! ** 暴雨后的徐州码头飘着浑浊的土腥气,三十艘漕船在运河上排成长蛇。 清蕴站在船头,看着岸上乌压压的流民像被雨水打湿的蚁群,在官差鞭影下蜷缩成团。 “夫人,漕运司的人说这粮要先入官仓。”管事抹着汗回禀,“他们派了二十个书吏过来验粮,怕是三天都验不完。” 清蕴扫过每艘船上的护卫,陈危给她送来了三百人,如果单纯护送粮米是够了,但当地官府要插一手的话,这点人还不够看。 内乱频生,柳太后正自身难保,从上到下的官员倒是依旧不忘“初心”,这时候也要刁难。 她转身看向码头凉棚里喝茶的漕运司主事,吩咐身边人,“告诉他们,每船抽十袋验看。若敢拖延,就让知府亲自来和我说话。” 话传过去,凉棚下的赵德全眯起眼睛,看着漕船上那抹雪青身影。 他当然知道这是王侍郎的夫人,和大长公主也关系匪浅,但之前柳家传来的密信说得明白:不准任何人私自赈灾。 这是要让王侍郎做实罪名,所以这批粮必须烂在徐州。 “去把火油备好。”他唤来随从,低声吩咐了一些事,回头倒是恭恭敬敬地应了清蕴的话,每船抽十袋验看。 看当地官兵开始按顺序验粮,清蕴回到船内。 白芷帮她解下披风,“主子为什么不让陈危回来?” 清蕴:“还不到时候,他在那儿也有事做。” 她待的这艘船有客舱,足够容纳几人起居。清蕴特意备的这艘船,以防上岸有更多意外。 等待验粮的时间,她稍微歇息了会儿。 夜幕降临时,船头突然传来骚动。 白芷闻声出去查看,掀帘的瞬间,清蕴看见远处水面泛着诡异的油光,瞬间意识到赵德全要做什么。 不能等他们动手。 脑海中瞬间转过应对之策,她抓起案上烛台掷向远处,轰然腾起的火舌瞬间吞噬了一片湖面。 “砍缆绳!”藉香的厉喝声穿透夜空,护卫们挥刀斩断连接船只的铁索。 被点燃的漕船顺着水流漂离主船队,但更多火油正从上游倾泻而下。 箭雨突然从岸边射来,混在流民里的死士露出獠牙。三百护卫既要护粮又要御敌,转眼就被冲散阵型。 清蕴和白芷冲向船尾小舟,火光照亮她身后追兵狰狞的脸,突然有利箭破空声直逼后心—— 寒光闪过,箭矢被长刀劈成两段。李审言纵马踏破火浪,玄甲在夜色中淬着冷光,刀锋扫过处血花飞溅。 战马嘶鸣着冲出水火交织的码头,身后五百铁骑如黑潮漫过河岸,接管了所有漕船的控制权。 第103章 “嫂嫂好大的手笔。”他甩去刀上血珠,盯着清蕴,“三十万石粮食给别人买名声,不如送我当军饷。” 清蕴站在小舟上,压下眼底的震惊,只剩下一个疑惑。 李审言怎么会在这儿? 两人被水分隔,一个在小舟,一个在岸边。 李审言见她丝毫没有靠岸的架势,眉头挑了下,忽然下马,单手解开护腕束带,露出小臂虬结的青筋。 清蕴正准备吩咐白芷把小舟摇远些,李审言已经纵身一跃,到了眼前。 小舟被震得猛烈摇晃,白芷立刻上前,李审言看也没看地把人一拉,借力甩向岸边,那边随即有人接住了白芷。 清蕴:“……” 她扶着船桅后退半步,李审言就上前一步,片刻不错地盯着她。 后腰抵上船舷的瞬间,李审言突然揽住她腰侧。 水雾扑在两人交缠的衣袂上,将青莲色裙摆与玄色战袍洇成同一种深灰。 “嫂嫂。”灼热的气息在面前,“许久不见。” 夜晚湖面寒凉,他的视线却宛如火燎,硬生生让清蕴感到了灼热。 “许久不见。”她道,“但我已经不在齐国公府了,李统领该换个称呼。” 这是要撇清关系,连称呼也换成了“李统领”,李审言一点没生气,从善如流地改口,“行,陆夫人。” “陆”字被他咬得极其轻,听起来就和唤“夫人”差不多。 面对这种耍无赖的方式,清蕴也没法儿和他争。 一别几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李审言似乎更高了,身影愈发健硕,肤色极深,身披甲胄站在面前时,就像一头侵略性极强的猛兽。 这种危险感让清蕴几乎汗毛直竖,尤其是从刚才相遇到现在,李审言黑漆漆的眼眨都没眨一下。 且因他的突然出现,原本的布置瞬间被打乱。清蕴不得不思考,这到底是齐国公的吩咐,还是他自己的别出心裁。 李审言看得出清蕴的疑惑,但她不问,他就不说,任两人在飘荡的小舟上面对面站着。 他早就吩咐过该做什么,所以即使他人不在,岸上的事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清蕴主动开口,“所以李统领来这,所为何事?” 李审言:“军机要密,我能告诉嫂嫂,但不能告诉陆夫人。” 清蕴:“……” 她尽量平心静气,“那三十万石粮食是各地盐商共同为灾民所捐,如今流民正等这些粮食救济,还请李统领不要扣押粮船。” 李审言:“什么粮船?夫人是说我们刚在水面捡的那些船?” 清蕴:“……” 她终于意识到,从自己喊出“李统领”的那刻开始,他就准备对自己装傻充愣。 放在平时,她可以放下身段说几句软话。但不知为何,面对李审言时,心底那股火就极容易蹭蹭往上冒。这会儿也是,一股莫名的气上来,让她根本就说不出口。 她沉默下去。 李审言看着,表面漫不经心,眼底郁色也越来越沉。陆清蕴面对别人时不是向来很能说么?服个软,流点眼泪的事,对她而言非常简单。怎么,在他面前连装都不愿装? 还是说,再次嫁人以后,就自觉要和他这个“外男”保持距离,不能扯上任何关系? 无声间,清蕴发现小舟随湖面波浪越飘越远。 看李审言的架势也不会动,清蕴拿起船桨,还没划两下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偏头一看,李审言不知从哪儿拿了根棍子当船桨。她往岸边划的时候,他就往远处拨。 她的力气不如他,划了几下,船反而越来越远。 清蕴没有露出怒色,抬眸扫过他,忽然开始解披风。 李审言坐直身,“陆清蕴,你要做什……” 话还没说完,随着“噗通”一声,清蕴已经跳下了水。 李审言毫不耽搁,把甲胄一甩,立刻追随她入水。 湖水清澈,透过水中碎成银鳞的月光,李审言能清晰看到一捧青丝如水藻般散开。 他双臂发力,劈开水波,伸手一探,抓住她脚踝。 铁钳般的手臂缠上清蕴腰肢,将她拖入更深的冷光里。 灼热的气息封住了唇,齿间溢出气泡,唇关被强行撬开,极其强势地交缠而来。 清蕴伸手推开李审言,推拒间指甲划破他脖颈,血珠混着水纹荡成红绦。 铁锈味在舌尖漫开那瞬,她屈膝顶向男人要害。 李审言被迫松手,清蕴窜出水面大口吸气。 湿透的襦裙贴着身躯,勾出窈窕匀称的弧度,清蕴攀着芦苇上岸。 “你真是疯了。”她轻喘着道出这句话吐出这个词,发梢不住滴水。 李审言跟着湿淋淋爬上岸,上衣不知怎的沉在了湖底,精壮胸膛蒸着白气,喉头那道被抓出的血痕随吞咽滚动,双目仍盯着清蕴,“两年前我就该这么做了。” 第85章 边吻边斗 李审言不是君子, 也学不会那些矜持文雅的作风。他要是这个性子,能不能活着长大都不好说。 真正教会他为人处事之道的是两头狼,面对猎物要争抢、撕咬,吞进肚子里的才是真的, 才能够占为己有。 曾经他有过耐心, 觉得对陆清蕴不用急, 再不济凭借小叔子的身份在她身边打转都行。可她太过耀眼, 吸引的人太多,李秉真没了, 先帝死了,还有个王老三,未来还会有周老三、吴老四。 她的眼光又多变,谁知道哪个就会突然得她青眼。 所以在重逢起就压抑着自己的李审言,看见清蕴跳下水后, 终于没能再忍住。 这是她自找的。他想。 在清蕴刚站起身时, 他又揽了过去,不顾她的挣扎俯身而下。 这回有经验了,懂得如何避开她那极会咬人的牙, 把双手往后反剪,也再抓挠不了他。 久违的香气浸入唇齿之间,含吮的地方又软又滑。即便在梦里想象过无数次,又如何抵得住现实中真实的湿漉漉的吻。 他吻得太激烈, 又不懂技巧, 几乎是用一种要把清蕴吞吃入腹的架势在咬。清蕴没怎么感受到暧昧心跳, 被咬得眉头紧锁。 亲着亲着, 怒火和压抑的郁气不知不觉变成了意乱神迷。为了方便,他把清蕴整个儿抱了起来抵在胸膛和树干之间, 钳制她双手的力道慢慢放松。 清蕴感到手能恢复自由,先用力在两人间撑开距离,紧接着就是一耳光甩过去。 刚才在水里快速游上岸,又被李审言强行纠缠了许久,这一耳光甩过去,被打的人仅是闷哼了声,她累得重重喘气。 不过清蕴没留情,李审言左脸确实火辣辣的。他眼神戾了一瞬间,舔舔唇角,再次钳住清蕴双手,覆去。 察觉到清蕴还有双脚可以动,便用腿锢住,以防她再来个要命顶膝。 期间清蕴再次挣开手,对他右脸又来了一记,李审言被打得脸歪过去,回头冷笑了下,继续捉住人亲。 两人一个挣扎一个不妥协,边吻边斗,大约一刻钟过后,胸膛都在剧烈起伏。 李审言上身赤着,嘴角多出几道伤口,胸膛和背部也多了几道血痕,不是被清蕴抓的,就是被树枝划的。 他低首看着不肯再抬眼的清蕴,这会儿心气稍顺,但还是不满意她这么凶的态度,“对别人能那么温柔,怎么就对我这么凶,嗯?” 清蕴嘴唇又麻又疼,懒得搭理他。 李审言面上毫不在意,反正人现在在身边。 打他也好,骂他也罢,反正他不会放人走。 转身从湖边捞起几块布条往身上一盖,他瞧了瞧自己,觉得这样还是不妥。 他是不介意被人笑话,可刚刚当着那么多的面和陆清蕴在小舟上,这样回去,指不定得有多少人对两人浮想联翩。 在军营里待那么久,他可太清楚那些大老粗脑子里都是什么废料。 干脆横抱起清蕴,带着人跳上屋顶,随便找了个房子窜下去。 这儿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住宅,但人早就搬走了,只留了对老仆看宅子。 这对老人家年纪大了耳背,对人跳到院子里的动静丝毫不知。 李审言左右看了看,直奔没人住的主屋,在里面翻箱倒柜,还真给两人分别找了套干净衣服,把其中一套递给清蕴。 清蕴这辈子还没做过这种事,一阵无语,但身上湿漉漉的,太贴身不说,也极容易着凉,只能换上。 她特意走到屋内的屏风后穿,好在李审言这会儿没有追过来看。 等她换好,李审言已经在窗边等待许久了。 月光笼住侧脸,他静下来的时候,总算能够让人注意到那俊美到几乎昳丽的五官。 静不了几息,一转过头,那股又邪又狂的气质顿时覆盖了一切。 这也是当初京中许多女孩儿不敢和他议亲的原因,生得过于高大健硕不说,眼神和气势都充满威胁,一看就不是好人,哪个敢嫁给他。 第104章 慢悠悠打量会儿,李审言笑起来,“你老了就是这样吧。” 清蕴换的这套衣裳正是年长妇人所穿式样,她不知从哪儿找来头巾,把湿漉漉的长发包了起来。在李审言眼中,仿佛看到了她几十年后的模样。 清蕴闻言白了人一眼,穿件衣服就是老了的模样,这“老”得未免太容易。 李审言已经习惯她的眼刀,把两人的湿衣服打成包裹,再走过去把人一捞,开始飞檐走壁。 夜风刺啦啦扑面,打在脸上又凉又疼,清蕴别开脑袋。 李审言察觉后,动作稍稍慢下来,用衣袖横在前方,帮她挡风。 他带她回的不是别处,正是清蕴用于起居的客船,白芷、藉香都在这儿。 水面的火已经熄了,大部分人在搬动被烧粮船上的粮食。 “主子!”一看到清蕴,白芷猛得扑了过来,藉香也握住腰间刀柄,走来挡在二人身前。 主仆几人的眼神如出一辙,都是对他的抵触和警惕。 烛光昏暗,白芷还是第一时间发现清蕴换了件衣服,她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反正没好事。 “还想要那些粮食,就待在船上别跑。”李审言开口,“不然,我可不会管那些流民有没有饭吃。” 放完狠话,他吩咐几十号人分别在岸上和水面把这艘船围着,以防人一个不注意从水下溜走。 转头,又带人去找当地官府算账。 李审言这五百轻骑是强行破城门闯进来的,徐州这儿压根没想到会有人夜袭,戒备不严,放倒城门上的人就能轻易攻入。 几年领兵下来,李审言对如何快速攻城破敌再熟悉不过,自己人这边根本没有伤亡。 李审言去敲打当地官府,船舱这边,藉香跪地谢罪,“都怪属下无用!” 他当时在按吩咐疏散粮船,发现有人跳上主子小船后立马狂奔赶去,还是晚了一步。 早在清蕴守孝期间,贴身照顾护卫她的白芷、藉香多少都察觉了李审言的心思,那时候不说,是怕影响主子名声。如今李审言在这么多人面前都毫无顾忌了,气得他们咬牙。 尤其是藉香,他曾是李秉真的人,天然就对李审言敌意更深。 “不怪你,他们来得突然,谁也想不到。”清蕴道,“他们人多,且都是精兵,不要硬碰硬。我没有下令,不许擅自动手。” 李审言那性子,可不一定会容忍藉香的冒犯。 想到这儿,清蕴加重语气,“藉香,听到了吗?” 藉香沉默片刻,“是。” 他很憋屈,眼睁睁看着效忠的主子被欺负却不能出手,甚至在半个时辰后,李审言大喇喇进入船舱时,还要守在外面。 藉香只能竖起耳朵,准备听到呼唤或不寻常的动静就立刻冲进去。 清蕴已经换了身衣服,整理一新,恢复端庄优雅的形象。 其实她无论怎样,李审言都不在乎,反正他知道真正的她是什么模样,嘴上却道:“你这裙子没我挑的那套好看。” 他说的是那件老气沉沉的襦裙。 清蕴自动无视了这话,“那三十万石粮食,李统领到底准备怎么办?还请给个准话,流民都在等着天亮后的赈灾粮。” 她来时故意闹得声势浩大,为的就是让流民知道赈灾粮来了。 李审言这会儿气顺,不在乎那阴阳怪气的“李统领”了,“这儿留十万石,剩下的我会带走。余下不够,这里的官府会补上。” 他已经找当地知府好好“商量”过了,他们如果敢不开仓放粮,就要做好被杀个回马枪、人头落地的准备。 清蕴:“李统领的意思,是要明抢?” “什么叫抢?”李审言往后一靠,大马金刀地坐着,“临时征用军需,等战事一了,自然会算上陆夫人的功劳。” 本质上,齐国公和各地起义造反的人没什么两样,但他打的是“清君侧”的名义,有西南一带正规军的支持,自身又得民心。所以李审言说的算功劳,还真不是大话。 清蕴微微低头,似乎在思索。 她还没做应答,一张脸就从下方探了过来,“在想王老三?” 清蕴:“……我想谁,和你无关。” 她第一次听到“王老三”这称呼被放在王宗赫身上,有点怪异,又觉得符合李审言的作风,毕竟他称呼齐国公都是“老头子”。 李审言:“确实无关,但我奉劝你还是少想。一个没用的废物,被关在大狱出不来,还得靠别人为他忙碌奔走,有什么好惦记?” 说完龇牙,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更何况,等你到了京城,人还在不在,都不一定。趁早忘了,回头也能少掉点眼泪。” 清蕴闭了闭眼,不想和他斗嘴。 李审言却说个不停,“文官都是花架子,只会玩心眼,当初你是怎么看上王老三的,就凭他舌绽莲花?如果不是有个镇守宁夏的王维轩在,真当先帝会忌惮王家?” “他也就会趁人之危,知道你衡量利弊后只能做选择,不然哪有他的位置。” 耳边嗡嗡话语不停,扰得清蕴根本静不下心思考,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不然如何选?学李统领为爱抛下一切,浪迹天涯、风餐露宿?” 李审言愣了下,随即扬眉,“所以,你也承认我和王老三的区别,知道谁是真心假意。” 说了那么长一句,估计他就听到“为爱”两个字。 清蕴再次闭上眼,决定当个哑巴。 ** 留下清蕴的三百护卫和自己的一百骑兵,李审言没在徐州多留,目前还没到能够肆意走动的时候。 清蕴作为他此行的主要目的,自然要被带上。 为着她的生活起居,李审言留下白芷,对藉香就没那么好的性子了,直接把人赶走。 清蕴吩咐藉香:“你先回京,把徐州的事禀报给王家几位大人,让他们尽快助三哥出狱。我这儿,就说我还有事要办,只能暂时留在徐州。” 藉香握拳,“我去召集人手,在路上埋伏……” 清蕴摇摇头,瞥了眼在远处懒洋洋站着,丝毫不担心他们密谋的李审言,“他敢放你走,就不怕你来拦。单打独斗,你不是他的对手,论兵马,如今也很难有人能抵挡得住李家军。” 她很平静地陈述事实,并道:“你曾在齐国公府待了那么多年,定了解齐国公的能耐,如今他已是势不可挡。与其在这儿和李审言纠缠,不如回去让他们早做准备。” 藉香还要再说,被清蕴噤声,“放心吧,好歹我也曾是他大嫂,他不敢真做什么。” 藉香不知主子是真有把握还是宽慰之言,但只能听从。 第86章 难怪李审言发疯 走得悄无声息, 回来得迅疾,且后方带着二十万石粮食。孟嘉听到这消息,险些以为自己误会了李审言,直到他看到被李审言从马上抱下来的身影。 那一瞬间, 孟嘉脑子里闪过“天要亡我”四个大字。他以为李审言是潜龙, 没想到这人是觊觎曾经大嫂、满脑子情爱的痴心虫, 真能在这种关键时刻跑去劫人! 看着李审言吩咐下属把人送去住处, 他忍不住道:“疾驰几百里,就为抢这么个人?” 李审言斜睨他, “二十万石粮食,看不见?” 孟嘉把满腹的脏话咽回去,“咱们不缺这些粮食,何况,等和将军会和后, 你准备如何禀报?” 李审言:“陆夫人深明大义, 知道我们所做何事后,主动带着粮食来投奔,将军知道也会欣慰。” 孟嘉:“……” 仗着二人关系较好, 他忍不住问:“你这样,将军可曾知道?” 孟嘉没敢说得太直接,觊觎曾经的寡嫂,传出去对李审言、陆清蕴都不是什么好事。时下对女子禁锢不算紧, 官府还十分鼓励女子守寡或和离后再嫁, 但也不可能鼓励嫁给曾经的小叔子。 又不是未开化的蛮夷, 行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那一套做法。 最重要的是, 人家陆夫人现在的夫君还好好的。 李审言:“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他就是被老头子的话术给骗了。 老头子曾说, 想要做天下大不韪之事,就要有与天下为敌的本事和勇气。 李审言想光明正大地拥有她,才没多作犹豫就随去西南。哪料到西南一行,直接让陆清蕴成了他人妇。 所以这回,无论老头子再说什么,他都不会听。 看李审言接连部署完一连串事,往住处去,孟嘉紧跟而上,“不要冲动,你知道将军的打算,王、夏、谢、周、郑、柴、荣、闵这些人家都不能随意动。这位是王家三郎的夫人,千万别做出无可挽回之事。” 李审言停步,“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孟嘉当然是怀疑他迫不及待要强占美人。 李审言冷笑了下,解开腕带和领口,示意他看自己的伤口,手背、手臂、额角、脖颈……全是道道血痕,看起来结痂不久。 第105章 末了道:“你该担心的,是我。” 孟嘉:“……” 一阵恍惚,他依旧默默跟上。 李审言落脚处依旧是极其简单的住宅,之前只收拾出了一间主屋供居住,如今清蕴来了,几个小兵就开始收拾其他屋子。 清蕴就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和白芷说话。 孟嘉跟随跨过门槛,忽然失声。 石桌畔的女子垂袖而坐,手指搭在茶盏边沿。穿的是天青色襦裙,乌发间只有一根素银簪,暮色在她周身自动分流,连归巢的鸟雀掠过院墙时都轻了三分。 坐姿挺而不紧,落落大方,宛如一根青竹把将颓的晚霞钉在天际,宁静却不失力量。 听到动静,她回眸,视线不经意地扫来,先掠过李审言,再打量地看向他这张陌生面孔。 几乎一眼,孟嘉不得不承认,陆夫人确有极其吸引人的魅力,无论外貌还是气质。 难怪李审言发疯。 他不想等李审言介绍自己,那还不知会被套上什么称号,先一步打招呼,“陆夫人,在下孟嘉,出身太原孟氏,在家中行七,夫人唤我孟七就好。” 清蕴意外,没想到和李审言走在一起的人会如此有礼,像个儒雅文人,而非粗鲁武将。 不过她如今为“阶下囚”,讲究不了那么多,仅向人微微点头,没有多做介绍。 李审言瞥了眼孟嘉,大步走向清蕴,“还缺什么就吩咐人去买。” 清蕴:“李统领会在这停留多久?” 李审言想了下,“三五天的样子。” “既然很快就会离开,那就没什么需要置办。”清蕴顿了顿,“多谢李统领护送这一程,等回到京城,我自会向齐国公和家中长辈禀明,送上谢礼。” 李审言微不可闻地冷哼一声,知道她是特意在孟嘉面前这样说,故意撇清和他的关系,以免引起别人猜想。 孟嘉也很识趣,“原来如此,陆夫人真是找对人了,我们李统领最热心肠,又讲义气,有他护送,您就放心吧。” 他说得一本正经,清蕴和李审言都微妙得沉默了会儿。 “爷——”里间阿宽唤人,似乎有事请示,李审言瞧了眼二人,往廊下去。 孟嘉在石桌旁落座,“听说柳太后意图鸩杀静王、囚禁陛下,如今还下令射杀流民,引得民怨四起,我们李将军才怒而率兵回京,不知道现在京城形势如何?” 孟嘉一开口,清蕴就知道他是聪明人,擅长的是智谋。 他想借机了解朝堂局面,她也不介意卖这个人情。 挑了些重要大事,清蕴开始和孟嘉交流起来。 等李审言回来,就看到清蕴和孟嘉面对石桌而坐,含笑晏晏,聊得十分投机。 他没出声打扰,同样在旁边坐下。 李审言生就一双丹凤眼,平时漫不经心时,会显得懒洋洋、吊儿郎当。当他面无表情看人,就会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孟嘉自知在聊正事,没什么别人看不得、听不得的,可实在忽略不了身边的灼灼目光,隐约中有不悦,还有丝丝幽怨。 他有些受不了,谁能想到李审言在陆夫人面前是这模样。且这人颇为记仇,还是不要在这种时候招惹为妙。 想了解的事情都弄清楚后,孟嘉立刻识趣告辞。 清蕴继续坐在原地,欣赏夕阳,慢慢品茶,刚才的微笑也随孟嘉的离开消失了。 李审言盯着她,“你喜欢孟嘉这样的?” 李审言能分辨她的真心实意或假意敷衍,刚才面对孟嘉,她说话的语气很淡,笑容也不刻意,不是在敷衍。 清蕴:“孟公子待人有风度、有礼仪,也讲道理,为何不喜欢?” 李审言冷嗤,“你的意思是,我没风度又粗鲁,还蛮不讲理。” 清蕴抬眸,“我没这么说,李统领若自己要对号入座,还请自便。” 李审言:“所以,就是喜欢这些文人?” 清蕴微微一笑,“自然,读书能明礼仪、知荣辱,我的夫君更是其中佼佼者。” 李审言胸口一滞,狠狠盯着她。 清蕴不躲不避,任他盯,身后白芷已经屏息凝神,随时准备上去帮忙。 可被暗暗嘲讽的人硬是忍下了这股气,留下一句硬邦邦的“我先去办事”就大步离开了。 在他身后,清蕴看着那道背影,不自觉出神片刻。 ** 李审言把清蕴强带到身边,凭的不只是一股冲动,他有几重思量。 一来他们虽然不缺粮,但也决不能让这批粮入徐州官仓,可能转眼就会被柳太后充作军饷。他跑了这一趟,那十万石粮食才会真正进入流民口中,还能帮李家军收揽民心;二来陆清蕴能够调动漕运盐商,不管她目的为何,朝堂那儿柳太后若要最后反扑,很可能拿她作笺,构陷她通敌或者其他;三来,就是纯粹的私心,他想见她,想把人留在身边。 他那句话也没有作假,他已经暗中做了部署,准备在自己带陆清蕴进京前,让大狱里待着的王宗赫出“意外”。 这些想法,李审言不曾对旁人说道,连孟嘉都认为他是感情用事,只担心他惹祸。 他暂时也不打算为自己证明。 先帝在时,他是怎么爬到旗手卫校尉的,朝堂上下有目共睹。平土司之乱这几年,他又“冲动”了多少回,许多人也清楚。 在外人眼中,他应当就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对他不会太过提防。 ………… 刑部大狱,身处牢狱的王宗赫不像外人想的那样凄惨。 柳太后的人最初对他用过私刑,随着形势瞬息万变,齐国公率兵北上,各城或是败退,或是主动放行,他们都在慌着保命,已经无暇再顾及被关押在牢里的工部侍郎。 他搬到相对整洁偏僻的牢狱,三餐另作安排,甚至有桌椅纸笔供应。 刑部一位侍郎私下来寻他,“克衡兄,不是我们有意为难,没有明显证据也要把你关在这儿。之前是那位下令,非得让你认下那贪墨的罪名,好叫柳家人开脱。” 他语气转变过于明显,王宗赫沉思了会儿,“齐国公打到哪儿了?” 刑部侍郎惊于他的敏锐,投去感叹的眼神,压低声音,“据推算,还有三日就能进京。柳家如今狗急跳墙,已经在发疯了。” 所以大部分人现在都在明哲保身。 王宗赫问,“请问,王家现在……?” 刑部侍郎道:“放心吧,王家被大长公主的兵马护得好好的,连带静王府一起,护得密不透风。柳家还抽不出那么多精力针对你们。对了,尊夫人倒是还在徐州,听说她向盐商筹集了三十万石粮食亲自前去赈灾,真乃女中豪杰,对你又情深意重,克衡兄好福气。” 他语带歆羡,小小捧了把夫妻俩,王宗赫仅是淡笑了下,没作过多回应。 已经有十来天没收到清蕴消息了,不应该。 如此又过两日,王宗赫发现,这天狱中静得出奇,连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巡逻的狱卒都不见人影。 思索之际,突然有一士兵装扮的男子大步走来,瞧他一眼,“是王宗赫王侍郎吗?” 王宗赫颔首。 来人抽刀砍断狱门锁链,“李将军已经进京勤王,我奉令来解救狱中被关押的各位大人,统统带去李将军身前问话,还请大人随我走。” 王宗赫起身,“勤王之师已经尽数抵京了?” 来人答是,打开狱门。 “有劳。”王宗赫跨出牢门时踉跄半步,右手顺势搭上对方肩甲。 来人肌肉瞬间绷紧,在察觉文官绵软无力的指节后松懈下来。 王宗赫目光不经意扫过这人身上甲胄。 看式样确是西南驻军制式,可护心镜边缘有道寸长斩痕——那是旗手卫独有的标记,专为近战特制的薄刃才能留下这般细窄创口。 握住袖中银簪,走到拐角处,趁来人观察四周情形时,王宗赫眼神一厉,忽然暴起,抬手用锋利簪尾贯穿来人喉骨。 一击即中,又狠又快,来人根本不曾提防他会这么果断下手,浑身瞬间失了力气,指甲抠进砖缝,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就瞪大眼睛咽了气。 居高临下看着他失去最后的气息,王宗赫甩去袖口血珠,抬眸看向空无一人的大狱。 时间不对,所以他起初以为这是柳家人派来,仔细观察后才发现竟是旗手卫中人。 他和旗手卫无冤无仇,实在要说就只有…… 王宗赫想起曾经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人。 李审言。 第87章 你觉得,一次就能满足我吗? 王宗赫想得不错, 人确实是李审言所派,在齐国公进京前一天派人带王宗赫出狱,借机杀了他,可以完美把这件事嫁祸给柳家。 即使老头子对他有怀疑, 也找不到证据。 但王宗赫警惕而敏锐, 本来就在随时提防柳家人的暗算, 对李审言派来的人, 也很轻易就看出了破绽。 第106章 他杀人后没多久,前几天探望过他的刑部侍郎匆匆而已, 瞧见尸体后瞪大双目,仔仔细细扫过王宗赫全身,“克衡,这是……?” 王宗赫:“应是柳家人所派,试图暗算我。” 刑部侍郎点头, “得知狱卒临时都被调出去一刻钟, 我就料到这里要出问题,还好你机敏。” 他抹了把汗,要是王宗赫出事, 要交代的人可太多了。 想了想,刑部侍郎下定决心,“你还不能出去,这样吧, 今夜你宿在我平时休息的值房, 钥匙也给你,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王宗赫颔首, “那就有劳兴元了。” 他就此换了个地方,梳洗一新的同时, 也从对方口中得知了更多当前形势。 柳太后那一支及其同党如今已分崩离析,正准备大难临头各自飞,甚至互相攻讦、推卸罪名。 柳太后挟幼主把持朝纲,文昭帝而今九岁,不仅没有被柳太后养歪,反而暗中保了不少人。如果齐国公除去以柳太后为首的佞党后,要借机弑帝上位,恐怕也会被人用同样的理由讨伐。 所以,齐国公最好的做法是先下手为强,在进宫前,就借柳太后之手先杀文昭帝。 王宗赫目光幽幽。 平安度过一夜,翌日,王宗赫就从刑部侍郎口中得知齐国公一路畅行,如今率兵围了皇宫。 他托人带话,先一步出刑部,到了齐国公面前。 齐国公尚未进宫,此刻就在久违的国公府,左右有十余名将领拥护,齐齐看着王宗赫步入厅堂。 齐国公对这个娶了清蕴的年轻人观感颇为复杂,审视片刻,“听说你有要事?” 王宗赫:“下官得知一事,和先帝驾崩、承嗣相关,还请国公爷屏退左右。” 左右皆惊,看向齐国公,见其缓缓颔首应允,“其余人等退下。” 王宗赫口中的秘闻,其他人不得而知,只知两人在堂中谈了大约半个时辰。 谈话结束时,齐国公看王宗赫的眼神已然不同,转变成欣赏,心道此子能在清蕴陷入困境时站出来迎娶她,现在能够站出来为他出谋划策,堪称有勇有谋,怪不得清蕴会应下。 “我会去找大长公主和静王求证,若此事为真,倒也省了许多麻烦。”齐国公道。 王宗赫笑了下,本来已准备告退,忽然道:“还有一事。” “嗯?” “昨日曾有一人自称为国公下属,假意带下官出狱。” 齐国公扬眉,莫非是柳家人意图借他的手除去王宗赫,这是让他帮忙算账? 王宗赫从袖中取出用帕子包裹的物件,双手呈上,“此人持西南军令牌,却着旗手卫暗甲,所以才被下官看出蹊跷,侥幸逃脱。” 齐国公目光在染血甲片上凝住,西南驻军与旗手卫素无瓜葛,能同时调动这两支的……他忽然想起前阵子的密报,说李审言麾下五百轻骑消失几日,回来时带着二十万石粮食。 本以为是这小子终于懂事了,结果…… 虽然被告到身前,当着王宗赫的面,齐国公也不可能直接承认儿子的所作所为,而是作欣慰状道:“好在你机敏,没有让贼人以老夫之名暗害了你这样的栋梁之材。” 王宗赫:“此事与国公无关,下官之所以揭露出来,是希望国公爷提高警惕,免得贼人如法炮制,暗害官员。” 齐国公:“……好。” 一个“好”字,王宗赫已明白这是齐国公的承诺,告退后转身离去。 在他身后,齐国公目中隐含的怒气显露出来,终于明白过来,那小子对清蕴不仅没死心,反而执念更深。不然不可能还没回京,第一步就是派人暗杀王宗赫。 与此同时,心中还有隐忧。王家三郎并非易与之辈,王家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即使是他,也不可能随意动王家。 允勖要和这样的人争,不一定能讨得好。 ** “主子,姜汤。”白芷递上热气腾腾的汤碗,看着清蕴一口气喝下。 这几天清蕴喉间容易干涩,吞咽时有轻微的疼痛感,这是感染风寒的前兆,便喝姜汤驱寒。 李审言闻着姜汤的气味就皱眉,他很少生病,对这种刺鼻、苦涩的味道基本没怎么接触过。如果要让他喝这些,他宁愿病一场,再任其自己痊愈。 看白芷离开,他道:“我发现一件事。” 清蕴对他基本是心情好时就搭理两句,其余时候则爱理不理,在他面前全无温婉善解人意的模样。 这会儿就没理人。 李审言道:“白芷曾经唤你‘夫人’,如今只唤‘主子’,你觉得为何?” 能是为何,自然是因为在清蕴守孝期间,白芷慢慢习惯了后者的称呼,在嫁人后也没改而已。 李审言不这么想,他只认为,连清蕴身边的女使都明白她嫁给王宗赫是形势所迫,故不再称呼“夫人”。 他眉梢间挂了些许愉悦,清蕴不明所以,但也懒得追问。 李审言是狗脾气,喜欢凶人,还倔,三句话里有两句半都在噎人,且总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清蕴早就放弃了和他正常沟通交流,一心在思忖回京之后的事。 她不希望回京后,和李审言的这段事被闹得满城皆知。一来容易招惹她不喜欢的是非,二来只会破坏生活的安稳,和她的希冀不符。 她都不曾发现,自己思索时,总习惯无意识地缠绕着一股发丝,目光放空望向远处。 李审言很熟悉她这些细节,目光微沉。 从密报中可知,派去的人没有得手,王宗赫还活着,再过两日,他们就要抵京了。 ………… 当夜,暴雨把驿站灯笼浇得东倒西歪,李审言闯进厢房门时,清蕴正对着铜镜卸耳珰。 烛火被劲风卷得明明灭灭,在他脸上镀了层阴影。 “雨太大,今晚走不了了。”他甩去披风上的水珠,铁锈味混着雨汽在狭小空间漫开。门外白芷的声音被人隔开,木栓落锁声清脆得刺耳。 清蕴指尖捏着翡翠耳坠,看向他,“驿站应该不至于缺李统领一间房。” 话音未落,男人染血的手掌已撑上妆台。铜镜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伤口渗出的血顺着护腕滴在她袖口。 “你闻不到血腥味?”李审言扯开腕带,仍带鲜血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 清蕴疑惑,才分开半天,又没有战事,他怎么受的伤? 李审言看出她的疑问,“没什么,也就是帮人找药材时,不小心被山石划破了手臂。” 清蕴今天正说了几味药材,但她是让白芷托人去采买,而不是去山上采摘。 面对李审言再明显不过的意思,她顿了下,“药膏在哪?” 李审言立刻从怀中取出两个药瓶,“黑色止血,青色促伤口愈合,你看着来吧。” 说完,手臂往椅背上一搭,一副等她帮忙的模样。 清蕴起身,先把长发束在身后,再找来剪刀,把李审言袖口慢慢剪开。 狰狞翻卷的皮肉越发明显,她没有惊惧,继续有条不紊地帮李审言冲洗、清理,再细心撒上药膏。 她处理伤口时,李审言就低头肆无忌惮地看她。 看她微微颤动的眼睫、挺翘的鼻、嫣红的唇,无一处不合心意,无一处不在引诱着他。 他想起重逢时的几个吻,虽然痛,但滋味悠长,事后想起来,总引得浑身躁动。 相处这些天,他不是没有冲动。和陆清蕴共处一室时,总需要更强大的意志力去克制自己。 以两人的处境,他想对陆清蕴做什么,她其实都无力反抗,而李审言向来也不是道德感那么强的人。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没有强行突破那道防线。 屋外暴雨如注,屋内安静平和,在这种氛围中,李审言几乎有种两人已成夫妻的错觉。作为妻子的陆清蕴在帮他包扎伤口,眼中满是心疼。 完好的那只手动了动,先抚上那乌黑的长发,再搭上清蕴肩头。 清蕴抬首,对上她那双如湖水般的双眸时,受此刻氛围蛊惑的李审言没忍住,低下头。 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前人没有躲。 他试探性地碰触到那柔软温热的唇,确定她没有抗拒的意思,直接撬开齿关长驱直入,熟练地勾缠起来。 隐隐的啧啧声响起,李审言愈发激动,双手托起清蕴把她放在妆台上,扫开一切碍事的东西,抵着人,在大雨声中亲得昏天暗地。 这是两人的第二次亲吻,和初次的粗暴截然不同,在清蕴的配合下,李审言感受到了身心相融的极致愉悦,以至双眼都隐隐发红。 清蕴后颈抵着冰凉的铜镜边缘,药草气息混着他身上铁锈味在唇齿间漫开,男人带着薄茧的虎口正卡在她咽喉处,拇指缓缓摩挲着颈侧跳动的脉搏。 “可以?”他含住她下唇轻吮,低低发出这声疑问,而清蕴的回答,是任由他的手探入中衣。不仅没有阻拦,反而伸手攀上他宽阔的背部。 第107章 李审言几乎受宠若惊了,手在触碰到那处边缘时停住,分开唇俯首,宛如鹰隼盯猎物般盯着她,像是要借此看穿她的心思。 清蕴和他对视,平复了会儿气息,李审言吻得又深又久,对她而言总是来不及呼吸,唇瓣也转成深红。 “不喜欢?” 李审言当然喜欢,喜欢得身体都发疼,但他没忘记陆清蕴的性格,她可不会这么容易就妥协。 明明昨天还对他爱搭不理。 答还是如实答:“喜欢。” 清蕴微微笑了下,“不是很想要吗?” 李审言先怔了下,随即怒火直冲上头,“你以为,我只想要一夕之欢?” 清蕴没说话,眼神却给予了肯定回答。 李审言终于明白过来,即将抵达京城,她这是生怕他纠缠不休,想在进京前“成全”他,以摆脱他这个麻烦。 他冷笑了下,胸口隐隐传来痛意,很快被更大的怒火充斥,“那你觉得,一次就能满足我吗?” 他道:“怎么也得陪个几百上千次,等我厌倦了,才能摆脱我。” 清蕴垂眸,她确实在试探他,如果仅仅是一次身体的亲密就能了却他的执念,她不介意用这个方法。但很显然,李审言想要的不仅是这些,他确实动心了。 虽然不知是为何,从何时开始,但她还不至于分辨不出他所作所为的真实性。 正想开口,李审言低头在她脸上狠狠咬了一口,起身大步离去。 接下来的两天,两人都没怎么说话,见面连眼神都不曾交流,让白芷等人纳罕不已。 因脸上留了牙印,清蕴也戴上了面纱,免得惹人浮想联翩。 抵京是在午后。 清蕴坐在马车内,驾车的是李审言亲卫,左右也有人把守,她根本无法中途下车。 看方向,李审言似乎打算直接把她带回齐国公府。 离国公府还有两条街距离时,马车忽然停下,清蕴听到熟悉的声音,瞬间掀开车帘。 “拙荆劳烦李统领照料。”王宗赫站在马车面前,看见清蕴身影,先对她投去安抚眼神,再朝李审言拱手,“在下来接她归家。” 李审言倏然勒马,玄色披风扬起锐利弧度。两个男人隔着三丈距离对视,空气里浮动的尘埃突然变得滞重。 第88章 李审言,松手 王宗赫来的时机正好, 再晚点,但凡到了齐国公府,李审言有的是方法打发他。 这会儿在大街上,王宗赫光明正大来接自己的夫人, 无人可以阻拦。 翻身下马, 李审言正面看向王宗赫。 二人都是九尺有余的身高, 李审言略高一指, 但身形要健硕太多,气势外放, 像出鞘利刃,充满攻击性。相较而言,王宗赫更显清癯儒雅,目光冷冽,宛如冰层下的暗流, 表面平静内在汹涌。 两人相隔而立, 恰似霜刃与青锋相撞,谁也不让谁。 李审言目光掠过马车边的雪色面庞,“王大人自身也是刚从狱中出来吧, 接人倒是勤快。” 王宗赫淡笑了下,“这等大事,自然不容疏忽,劳烦李统领一路护送内子了。” 一口一个拙荆内子, 生怕李审言不明白他和清蕴的关系。 他的身后站着两个人, 李审言认得出那是老头子身边的人, 立刻明白过来, 这人不仅躲过杀机,还和老头子达成了某种协议, 得到了庇护。 这是老头子对他的警告。 怒火和妒火交织,如果可以,李审言恨不得当街杀了王宗赫,再带着人离开。 可他知道,陆清蕴不会喜欢,真这么做了,只会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李审言看向了清蕴,王宗赫也随之看来,“夫人?” 清蕴颔首下马车,看着她走的方向,李审言下意识攥住她手腕。 “李审言。”清蕴看向他,声音平淡,“松手。” 李审言从来不知,她还会有这样平静却刺人的眼神。 王宗赫上前两步。 好在这是在巷子内,两方对峙才没有引起过多注意。 “等等。”李审言拧着眉头,“祭日快到了,你不是说,要到国公府来祭拜他。”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李秉真。 两人并没有聊过这件事,清蕴默了几息道:“不必了,等到那日,我自会去为他扫墓。” 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李审言握拳,等到人再也看不见,终于忍不住,狠踹了脚马车。 车辕被踢断,猛地击向墙角,左右无声,都不敢开口。 ………… 王宗赫也备了马车,一行人转了地方后,他低声问起来,“怎么和他一起回来?” 清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解释了遍,省去李审言为她而去的猜想,只道他们赈灾的举动和三十万石粮食引起了齐国公注意,故有此插曲。 王宗赫颇为自责,“怪我,不该让你一人前去赈灾,险些害了你。” 清蕴摇摇头,“本来就是我同意的,真有事,也是我们二人一起承担。” 王宗赫喜欢这个说法,这说明清蕴真正承认俩人为夫妻。夫妻一体,才会荣辱与共。 他抬手,想为清蕴解开面纱,不防被她别开脑袋闪过,让他动作停滞。 清蕴轻声解释,“有些不方便,等回家后再摘下。” 王宗赫目中闪过暗色,诸多猜想浮现,作为男人的嫉妒心和丈夫的占有欲使他迫切想知道真相,但他仍很克制地压抑了下去,选择尊重清蕴,“好,都听你的。” 到王家后,清蕴先随他去向长辈报平安,把近段时间了解的事一一道来。至于面纱的存在,就用感染风寒应付过去。 柳太后注定倒台,余下的就看齐国公会不会留下文昭帝的性命,是要扶持自己的亲外孙静王登基,还是直接取而代之。 在这些局势变动下,王家危机算是已经过去。他们之前遭遇了大大小小的麻烦,其中揪心的就是王宗赫受诬陷入狱,险些被定下重罪。 好在有王家周旋,清蕴又亲自带粮赈灾,及时遏制了沸腾的民情,也为王宗赫争取了时间。 王家长辈本就疼爱她,兼之她为王宗赫奔走所付出消耗的无数精力,对她更是怜惜感激。所以,关于清蕴为何会途中辗转,最后和李审言一同归京的事,除去郑氏嘀咕了两句,其他人都默契地没问,让她先去洗漱歇息。 清蕴确实累了,她坐马车就容易头晕乏力,之前让白芷配的药就是为了治这个,一路勉强支撑过来,这会儿面纱下的脸苍白无比。 看出她体力不支,离开长辈的视野,王宗赫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来,走小路去春诵堂,省得被下人们看见,她不习惯。 清蕴很快就朝他胸膛倚过去。 习惯成自然是很可怕的事,经过两年的相依相伴,她早就默认了有这样一个炙热的怀抱会随时对自己敞开,也习惯了他大多数时候的沉稳可靠。 分开这些日子,也不可能没有一丝思念。 所以,即便心情会因其他人的举动而泛起丝丝涟漪,对她而言,都是可以忽略、很快忘记的。 “先去沐浴?”王宗赫把她放在椅上问。 清蕴点头。 下人去备水的时间,清蕴就靠着王宗赫,和他慢声聊着这些天各自发生的事。 两人都是有条理的性子,行事周到,懂得瞻前顾后,一桩桩、一件件互相沟通起来都觉得没什么缺漏,交流得极其顺畅。 清蕴说了会儿,觉得没什么可操心,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王宗赫低眸凝视她片刻,目光似乎想要穿透那层面纱看到什么,手指微动,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随手拿起一本书,就着这样的姿势看起来,只是许久才翻了两三页。 清蕴直接睡了两个时辰,睁眼时,窗外昏暗无比。 她想要动一动,突然想起自己还在王宗赫怀中,于是自然无比地蹭了两下,亲昵可爱的动作让王宗赫流露笑意,“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清蕴:“水还热着?” 王宗赫:“让他们先留着了,没送过来。” 这会儿还不饿,清蕴道:“还是沐浴吧,坐了大半天马车,感觉浑身都是尘土。” 王宗赫自然随她的意见。 要沐浴,自然要解衣,王宗赫继续坐在那儿看书,没有要特意回避的意思,清蕴就转到净房外的屏风后,解带松衣。 临进净房前,她唤了声,“三哥。” “嗯?” “帮我把面纱拿走,它不便沾水。” 王宗赫思绪停住,起身走去。 走到清蕴身前时,他抬手,指尖勾住面纱系带的刹那,清蕴睫毛微不可察地颤动。 水汽氤氲中,那道若有似无的齿痕骤然出现在眼帘中,刺得王宗赫瞳孔紧缩。 他拇指碾过那道齿痕,本来重重的力道,在触及肌肤时,又瞬间变得轻柔。 清蕴暂时没有开口,观察面前人的神色。 第108章 解释也要看时机,看对方的想法。 如果王宗赫因这道齿痕认定她和李审言发生了什么,即使她指天发誓也没用。有些话,要对方听得进去,说出来才有意义。 出乎意料的是,王宗赫竟什么都没问,短暂的沉默过后,开口道:“猗猗舟车劳顿,我服侍你沐浴吧。” 清蕴迟疑了下,应声,两人一同进入净房。 褪去所有衣衫,清蕴把大半身体都浸入浴桶。再怎么亲密过,她也不可能习惯袒露身体。 王宗赫没做什么,当真把自己当成服侍她沐浴的仆从,帮忙淋水、搓发,力度适中,动作到位。 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清蕴被热水熏得脸色通红,让王宗赫背过身去,自己擦拭穿衣。 余几粒系扣时,王宗赫转身,指尖在她的湿发顿了顿,忽然俯身贴下来,齿间磨着锁骨轻咬,温热手掌垫在腰后。 小别重逢胜新婚,夫妻眼神相触,就知道彼此的渴望。 中衣滑落,松垮绸裤倏然坠地。 “三哥……” 清蕴蜷缩脚趾,却被攥住脚踝拖回水雾里。 王宗赫单膝抵开她,中衣紧贴着彼此身体,雾气凝结出的水珠顺着手臂滑落。 他掌心覆上那道齿痕,“疼么?” 清蕴摇头。 王宗赫吻下去,起初是轻柔的碰触,找回熟悉的感觉时,动作才渐渐大起来。 托着她,王宗赫慢步把人抱出净房,放上妆台对着铜镜,咬着她耳垂呢喃:“放松些,我想看看你。” 然而菱花镜面蒙着雾气,把人映得时明时暗。 清蕴偏首看去,什么也看不到。 她发现了,三哥尤其喜欢对着镜子亲密。如果没有镜子,就会用那双眼细细丈量她的每一寸。 即将被吞吃入腹的感觉再度出现,随着王宗赫的动作越发强烈,妆奁铜锁被晃得叮当乱响。 清蕴克制不住地出声。 ………… 动静渐消后,王宗赫仍不肯离开。带着薄茧的拇指抚过她脸侧咬痕,突然低头重新覆上那处,轻轻吻了下,似在安抚。 这样温柔的吻,和刚才激烈的纠缠截然不同,却让清蕴肌肤颤了下。 出于独占本能,王宗赫其实很想覆盖那道痕迹,但那样受伤的是清蕴,也会流露出他的在意。 他不需要在意,只有外来的、不被接受的人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去证明什么,而他和清蕴是夫妻,能够光明正大地拥有彼此,根本不该对这种幼稚、无能的挑衅投去太多注意。 王宗赫这样告诉自己。 慢慢的,他心中那股火当真熄了下去,低头看去,清蕴仍在怀中,眼眸水润,带着暴雨后的宁静。 她突然出声,“我和他,并没有发生什么。” 王宗赫确实有一瞬间的意外,很快就嗯了声。 清蕴仰首,顺着他手臂的力量往上坐了些,和他对视,“三哥不在意?” “在意。”王宗赫道,“但以你当时的处境,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受你控制。” 所以他当时的怒气,是对李审言,也是对自己,唯独没有对清蕴。想通之后,就没有再仔细询问的打算,不想让清蕴想起不愉快的事。 所谓的贞洁,在他眼里从来就不是评判一个人的标准,更不会受李审言的算计,轻易做出影响二人感情的事。 第89章 那是用力吮吸留下的痕迹 归家后一场好眠, 清蕴放空自己,睡到了巳时,起榻的时候脸色白里透红,一看就休息得极好。 白芷帮她压下翘起的头发, 根根梳理好, 默默瞟一眼, 再瞟一眼, 眼神中的探究和庆幸让清蕴看出来了。 她回眸,“怎么了?” 白芷摇摇头, “三公子平安,为主子高兴。” 清蕴知道,白芷其实是担心三哥会因李审言的事迁怒于她,怕她昨晚受委屈。 不想让白芷误会王宗赫,她直接问:“是在担心他因李审言为难我?” 白芷犹豫点头。 清蕴:“三哥虚怀若谷, 明辨是非, 不是小器之人,昨晚也没有过多纠结于此。” 说着微微用力握住白芷双手,“不过, 还是要多谢你为我着想。倘若我和三哥起争执,在府中应该也只有白芷你会无条件站在我身边。” 白芷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露出浅浅的笑,答了句“我知道了”。 不过, 心里还不是那么认可。主子可能没注意到昨天三公子和李统领对峙的眼神, 冷冽得可怕, 她当时都以为两人会打起来。 好在没有, 真打起来,遭殃的是主子。 妆扮时, 清蕴和镜中人对视。 菱花镜映出熟悉的容颜,六年时光未改骨相,眉峰如黛色寒山,聚着远意,眼尾添了三分岁月浸润的沉静,鼻梁挺翘,唇色浅淡,和六年前刚出阁时没什么区别。 清蕴一直都知道,自己有副好相貌,能够让她比大部分人先一步得到他人好感,行事也往往有事半功倍的加成。 太美的容貌也会带来麻烦,譬如先帝的觊觎,譬如昨天的纠葛。 但她从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 把最后一支发簪插好,清蕴环顾四周,“三哥呢?” “三公子出门办事去了,说中午就会回来,看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白芷说得不错,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王宗赫身影就出现在春诵堂,见她恢复神采,下意识笑了下。 摆饭的间隙,清蕴问:“三哥遇到什么问题了?” 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王宗赫本不想让她担心,但此事牵涉到了她,沉思道:“静王当初应该看到了先帝驾崩真相,有人想借他的口,让陛下退位。” 清蕴:“所以?” 王宗赫:“静王不肯见齐国公,大长公主劝也不听,他似乎听信了什么谣言,对齐国公很有敌意。” 五岁孩子对人的好恶全凭心情,不讲什么道理。纵然静王天生聪慧,也改不了他还是个懵懂幼童的事实,也许他觉得当初惹得外祖母伤心的外祖父不是什么好人,也许他认定齐国公是叛臣贼子,来害他和文昭帝的性命。 清蕴凝眉,“翊儿确实有些倔。” 认定的事实,轻易不会改变看法。 王宗赫:“有人听说静王很依赖你,希望你走一趟,劝劝他。” 清蕴第一反应是,有人要借这件事来对付王家。随即反应过来,以自己对前公爹的了解,真看不惯王家,不会辗转从她这儿下手。 并非她自大,而是她很清楚,齐国公对她爱屋及乌,只要其对长子还有愧疚、慈爱之心,就不会为难自己。 她想了想,“我也不能保证说服他,如果实在没办法,可以去试试。” 这话传到齐国公及其下属耳中,其余人仍有犹豫,齐国公则大手一挥,“让她去,成或不成都没事,绝不会有人敢为难她。” 他对清蕴还是很偏爱的。 得到承诺,见清蕴自己也愿意,王宗赫选择亲自陪她去静王府。 为方便照顾静王,静王府离大长公主府尤其近,这也代表,和齐国公府同样仅有一街之隔。 太夫人尚未归京,齐国公府现在就父子俩。 清蕴抵达静王府大门时,发现外面围了一圈甲士,个个人高马大,杀气腾腾。 不像保护,更像囚禁。 待看到领头人时,她瞬间明了,李审言带的兵,对静王杨翊当然不会有什么容忍度。 杨翊生母为李贵妃,她虽是李审言长姐,但姐弟俩的关系,恐怕不比李审言李秉真这对兄弟好多少,要让他对这个外甥有什么怜爱,比天上下红雨还难。 更何况,大长公主与他有生死之仇。 出入静王府的人都要受限,这俩马车出现时,正好在附近的李审言打马而来,看见相携而出的夫妻俩,瞳孔微缩,很快恢复寻常神色,用马鞭止住二人步伐,抬首,“他们可有凭证?” 守门小兵道:“回统领,有将军手令,可以放行。” 李审言:“不行,一次只能进一人。” 小兵犹豫,王宗赫出声,“齐国公特请内子来劝说静王殿下,在下自要陪同,不然,李统领自可去询问齐国公。” 李审言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扫视二人,“拿他来压我?” 他心中不爽极了,王老三简直如同没断奶的孩子,有事没事就找长辈出马,偏偏找的还是老头子。 王宗赫很淡然,“在下只是陈述事实。” 他能够应付,清蕴就没有开口,作为王宗赫的夫人,安静地待在他身边。 这副夫唱妇随的模样看得李审言目光幽幽,他怎么不知道,陆清蕴是这种体贴听话的性子?以前在李秉真身边时,明明事事都是她为主导,把他的好大哥,调教得和狗一样乖巧。 到王宗赫身边,就反过来了? 俩人不知他的心理活动之丰富,彼此对视一眼,了解了意思。 第109章 进,定是要一起进的。 李审言忽然下马,横插进二人之间,对小兵道:“搜身。” 小兵哦了声,立刻走到王宗赫身边,从肩头开始,仔细往下摸索。 小兵搜身的当口,李审言就抱胸立在那儿,姿态看着懒散,锐利的余光却在打量身侧清蕴的每一寸。 牙印消了,再看不出任何痕迹,神色恬静安然,也没有和他相处时的冷淡,像是终于回到了安心的地方。 扫过清蕴耳后某处时,李审言目光定住,死死地看着那道浅浅的红痕。 以前他或许不懂,但经历过两次吻之后,他一眼就明白,那是用力吮吸留下的痕迹。 现在他们还是夫妻,做些亲密的事再正常不过,李审言这样告诉自己。 可越是有意忽略,面前二人相拥、缠绵的场景就越在脑海中浮现,甚至一帧帧闪过。 李审言神色越来越冷,冷得几乎要结出冰碴。 这厢,小兵搜完了王宗赫,确定没有携带危险物品,转头到清蕴身前,犹豫道:“那陆夫人这儿……” 话音刚落,被李审言不轻不重踹了脚,“啰嗦什么,开门——” 小兵委屈地瞥去一眼,乖乖开门。 让人牵好马,李审言亲自陪两人走了进去。 静王府大小按亲王规格而来,布局、装饰不算华贵。静王当初出宫急,没来得及新建府邸,直接在曾经宅子的基础上稍微改建。 府内女使、侍卫大都是大长公主的人,此时领着一行人去了前厅。 只有大长公主等在那儿,看见李审言,神色不可避免变了几分,有恨、有妒、有怒。 恨李审言生母,妒他能够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儿,怒他在自己面前如此嚣张,不再掩饰一身不屑。 当初李秉真去世,按理齐国公该为李审言请封世子,可国公一直没做,一是担心大长公主受刺激对李审言做什么,二是李审言冲到他身前,明确说过不稀罕所谓的世子之位。 李审言说的不是大话,如今他凭借自身努力得到了现在的地位。如果他不是齐国公的儿子,齐国公有意压制,如今他权力还会更大些。 李审言没故意开口刺激大长公主,冷冷一瞥,任由另外两人开口。 清蕴唤了声“母亲”,两个男人接连侧首,随后想起来,她被大长公主收为了义女,这声母亲不一定有别的含义。 等她表明来意,大长公主颔首,“翊儿在书房画画,他不喜欢太多人,你去吧,我在这儿招待客人。” 清蕴应声,随女使径直往书房去。 放在平时,大长公主还有兴趣和王宗赫说些话。这种场合,她不失态已经算沉得住气,因此只招呼下人上茶水点心,随后静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王宗赫有礼地道谢,李审言则理都没理,走到窗边,紧盯着人离去的方向。 ………… 杨翊远远看见清蕴身影,高兴地撇下画笔,到书房前抱住清蕴,埋进她腰腹,“姨母。” 他说:“想你。” 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在面前亲昵地撒娇,谁都会忍不住心软。 清蕴俯身想把他抱起来,却被躲过,杨翊道:“长大了,很重。” 才长大一岁而已,被他说得好像成了大孩子,清蕴失笑,“这点力气姨母还是有的。” 她拉着人往里走,“翊儿在画什么?” 杨翊示意一旁用作模仿的画册。 清蕴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李秉真年少时的画作,那会儿笔触尚显青涩,风格初现。 杨翊默默观察她脸色,察觉出姨母的怀念,忽然道:“这是舅舅的。” 清蕴点头。 杨翊走上前一步,摸她眼睛,“姨母想他。” 清蕴没否认,“我和他曾为夫妻,有感情,想他也是正常。” 她知道这些话他都能理解,没有因他年纪小就糊弄。 杨翊忽然闷闷道:“我和舅舅,很像。” 清蕴轻轻地“嗯?”了声。 杨翊问:“姨母喜欢我,是因为他?” 清蕴明白了小孩的心事,摇头,“你们不一样。” 或许起初有爱屋及乌的原因,但相处下来,杨翊自己就有很多值得疼爱之处。 而且,某种意义上,清蕴觉得这孩子和自己很像。 杨翊认真地盯着她,分辨出话语的真假,终于开心起来。他拉起清蕴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难得说了长句,“没事,等我长大了,会更像,姨母可以喜欢。” 清蕴忍俊不禁,“姨母本就足够喜欢你了,还要怎么喜欢?” 杨翊不答,脸色微红地埋在她膝间。 他当然是希望姨母能够一直喜欢自己了。 这些出于孩童对喜爱之人的占有欲,清蕴不清楚,她接触的孩子不多,杨翊和文昭帝都很懂事。让她几乎要觉得天底下的小孩都是如此,无需操心。 慢慢悠悠地说了会儿二人间特有的亲近话,清蕴才从其他事,不着痕迹地引导到来意。 杨翊一听,直接流露抗拒,“我不要。” 清蕴讶异,“为何?” 杨翊:“做证了,杨睿被逼退位,是帮他,没好处。” 清蕴不动声色,“翊儿想要什么好处?” 她想过杨翊和齐国公这个外祖父不熟,可能会担心齐国公杀自己,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杨翊睁着清澈的大眼睛,语气自然无比,“杀杨睿,让我当皇帝。” 第90章 学一声狗叫 天真无邪的面容、稚嫩的语气, 二者组合在一起,显得那句话尤为可怕。 清蕴内心一惊,打量杨翊神色。 是他的真实想法,还是受其他人教导?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人之语, 继续道:“他会扶持我, 上位吗?” 不会。清蕴心中道, 齐国公筹谋这些年, 如果仅仅因为杨翊是自己的外孙,就要把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相让, 和他一起打天下的人也不会同意。 清蕴先问原因,“翊儿为什么想当皇帝?” “皇帝厉害。”杨翊道,“可以命令所有人,什么都不怕。” 清蕴:“你觉得现在的陛下很厉害吗?” 杨翊摇头,露出嫌弃神情, “他没用, 什么都做不到。” 被一个不是自己亲生母亲的人把控,连喜欢的姨母也维护不了,杨翊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曾经他就不喜欢杨睿, 到现在也没改变想法,不可能兄友弟恭。 想了想,继续道:“父皇就可以。” “可以什么?” 杨翊:“做所有事,不喜欢就杀。” 清蕴:“可所有人都不喜欢他。” 杨翊歪头, 他不明白, 当皇帝要那么多人喜欢干什么?只要外祖母和两个姨母站在他这边就可以了, 其他人他根本不在乎。 清蕴不知道, 他是受几度宫变而产生的这些想法,还是继承了杨家血脉, 天性如此。但杨翊年纪还小,尚可以教导。 她道:“正是因为你父皇太任性,罔顾百姓和普通人的性命,才会有那么多人不服、想要推翻他,不会真心拥护他。如果柳太后把持朝政时,没有做太多天怒人怨的事,你外祖父也不会在这么多人的支持下进京勤王。不是得到那个位置,就可以为所欲为的,行有所止、欲有所制,才能真正得到敬重。” 说着,捏了捏杨翊尚带婴儿肥的脸颊:“你和小伙伴玩将军游戏,若总是抢走所有木剑,大家还愿意同你玩吗?” 杨翊仰首,“当皇帝就是要拿最多的木剑。” “但好将军会把木剑分给士兵呀。”清蕴轻声,“你父皇把木剑全折断了,所以最后连帮他捡断剑的人都没有。” 杨翊盯着她想了会儿,忽然道:“明白了。” “嗯?” 杨翊道:“要有理由,才能杀人。” 清蕴沉默了,望着眼前的孩子,忽然觉得,有时候确实不得不承认血脉的力量。 他骨子里有同样的冷血。 杨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完那句话,姨母就用复杂的眼神盯着自己。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书房门就被推开了,李审言出现在门口,脸色冷得吓人,“你想杀谁?” 他几乎听完了后半部分的对话,当杨翊的话语一句句出现时,李审言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曾经建帝杨煦的身影。 暴虐、嗜杀、多疑、喜怒无常,杨煦如此,作为他的儿子,杨翊小小年纪竟也展现出了这一面。相较起来,龙椅上的文昭帝反而显得温厚老实了。 面对清蕴的杨翊一怔,回过头去。 不曾知晓杨翊容貌的李审言浑身一震,下意识看向清蕴。 她正半搂着这孩子,可以想象刚才两人交谈时多亲昵。 杨翊:“你是谁?” 又道:“谁让你,进来?” 他话语里有丝被冒犯的不悦,也是这时候,清蕴才意识到,原来在长辈亲人面前的杨翊,和在外人面前的杨翊完全不同。 第110章 五岁的他,已经很懂得权力要如何运用了。 李审言冷哼,“我是你爹。” 杨翊没有发怒,反而平静道:“擅自闯进来,外祖母会罚你。” 他根本没把李审言放进眼里,也不会在乎这个人说什么。 李审言是背着大长公主溜过来的,因为他想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会觉得陆清蕴对一个孩子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能把这种事全权交给她。 听到杨翊漠视人命的话时,他冷笑连连。但看到这孩子的脸时,又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这世上真有转世投胎不成? 直到杨翊又说出这句话。 李审言走过去,站立在二人面前,直直地看他,再审视清蕴的反应。 发现姨母没出声斥责,杨翊抬头,“姨母,这是谁?” 清蕴:“你可以称一声二舅舅。” 杨翊立刻想了起来,这就是小姨母提过的那个人,外祖父和别人生的孩子。 他道:“我没有第二个舅舅。” 李审言扯了下唇,勾住杨翊后颈,单手把人拎了起来。 一大一小贴得极近,两双眼对视,李审言是冷冷打量,杨翊则是终于带了敌意。 空中蹬了两下腿,他很快意识到这动作的无力,抿唇道:“放开我——” 那点力度和眼神的威慑力在李审言面前等同于无,李审言依旧自顾自地扫过他每一寸。 清蕴终于开口,“放开他。” 李审言啧了声,把人往地上一放,杨翊立刻走到清蕴身边,勾住她手。 看杨翊顶着这样一张脸和清蕴亲近,李审言十分不悦,出言讽刺,“你还没断奶么?遇事就往人身后躲。” 杨翊:“我还没长大,不会和你,硬碰硬。” 李审言:“……”这小子,还挺精。 清蕴不用问,就知道李审言不知使了什么方法甩开大长公主,质问没意义,只道:“国公让我来劝静王殿下,李统领要从中作梗吗?” 李审言:“劝了这么多句,你觉得有用吗?” 他眼中带着一种隐隐的杀意,“这小子天生反骨,你就是他亲娘,他也不一定听。” 意识到这张脸是恰巧和李秉真生得像之后,李审言又想了很多。老头子打仗是把好手,遇到家事向来糊涂,静王顶着这样的脸走到他面前说要皇位,指不定老头子昏了头,真能答应他。 本来也就是没什么感情的所谓外甥,如果可以,李审言真想杀了这小子。 杨翊对危险的嗅觉也极为敏锐,又往清蕴身后躲了点。 清蕴知道今天劝不出什么结果了,出声道:“他们在哪儿?” 李审言顿了几息,不情不愿道:“你的好‘母亲’犯了喘疾,正在看大夫,王宗赫一同。” 趁这个时机,他才溜了过来。 大长公主的喘疾是在李秉真去世后患上的,那段时间她伤心太过,常常哭到喘不过气昏厥过去,导致患病。 清蕴有些担心,对杨翊道:“那我们先去看望外祖母吧。” 杨翊对外祖母也是真心敬爱,立即应下。 往外走的时候,碰上了服侍杨翊的女使,看着他匆匆随女使而去,清蕴步伐缓慢。 李审言走在她身侧。 长廊转角处,清蕴停步看向李审言:“李统领先走一步。” 她不想被人看到两人走在一起。 李审言突然攥住她手腕按在廊柱上,鼻尖几乎撞到她耳后红痕:“对我总是又冷又凶,你能教那小崽子一堆大道理,对我怎么就不能讲讲?” 再近一点,他的唇就能贴上去了。清蕴微微一动,确定他攥得很紧,就没做无谓的挣扎,“道理要讲给会听的人。” 李审言:“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听?” 清蕴:“当真?” 李审言:“你可以试试。” 清凌凌的眼盯着李审言,好一会儿,就当他以为,她会让自己放开她,或者其他什么正经要求时,却看见清蕴露出一抹微笑,语气沉静,内容却堪称恶劣,“那学一声狗叫。” 李审言眼微微睁大。 清蕴好整以暇地看他,好像如今受制于人的不是自己。 半晌,李审言忽然挑眉,“你真要听?” 清蕴仍是含笑。 握住她手腕的手微松,后退一步,正当清蕴以为他要知难而退时,李审言又猛得抵过来,贴在她耳侧,不轻不重地“汪”了声。 声音还在耳畔回响时,人已经迅速撤离,那双丹凤眼盈着挑衅。 清蕴原地怔了会儿,转而又笑起来。 不同于刚才带着捉弄试探的意味,这次的笑很真实。 她夸赞道:“学得很像。” 李审言:“……” 无话可说的成了他,不知为何,耳根竟泛起极淡的红。他连来意和嘲讽王宗赫的事都忘了,就这样看着清蕴往回走。 清蕴的心情倒是微妙地好了些,因杨翊那些话而带来的复杂情绪暂时被抛到了一旁。 两人分前后离开了这块地方,清蕴先去看望大长公主,得知她只是因近日劳累而犯病,好好休息就没大碍,才放下心来。 身边没有别人在,连杨翊也被带出去了,她道:“母亲不该担心太多,国公爷连文昭帝的性命都准备留下,更不会伤害翊儿。” 大长公主:“他今日是不想,往后也会如此吗?” 清蕴无法保证,那个位子与众不同,一旦坐上去,谁也不能保证此人心性会一如以往。 此事问她也没用,大长公主换了个话题,“猗猗,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清蕴嗯了声,认真倾听。 “少思当初,真的是……时间到了,才病重的吗?” 与她对视片刻,清蕴颔首,“是。” 大长公主长长舒出一口气,喃喃道:“那就行,那就行。” 她很怕自己连儿子去世的真相都不知道,或者说,她怕自己抚养那个孩子,是对不起少思。 如果先帝真是害死少思之人,那么,把念子之情寄托在翊儿身上的她,岂不成了天底下最可笑的母亲。 清蕴:“正值特殊时刻,您和齐国公曾为夫妻,是风口浪尖的人物,有心人要做什么肯定会想从您这儿下手。那些消息真真假假,还是不要随意听信,专心养好身体,和琪瑛、翊儿一起就好。” 大长公主颔首,“你说得对。” 转头问:“刚才和翊儿商量得如何?” 第91章 她不该迈出第一步 清蕴把刚才和杨翊的对话大致复述了遍, 隐去李审言的出现,着重体现出杨翊和寻常孩子不同的思维。 她不想说这一定是血脉的传承,杨翊自幼随李贵妃生活在承乾宫,有那样一位生父, 可能时常处于心惊胆战中。 聪慧、敏感、体弱, 又生活在权力顶峰与危险交织的地方, 由此造就与众不同的心性, 可以理解。 大长公主沉思了会儿,缓缓道:“这孩子……是有些不一样。” 她道:“当初得知婉仪去世, 他一滴泪都没落,而是告诉我,婉怡被先帝所害,让我杀了先帝。” 那时候大长公主沉浸在失去女儿的痛苦中,对建帝同样有怨怼, 因此不觉得外孙的话可怕, 反而隐隐赞同,回想起来方觉心惊。 哪个孩子会张口就对自己的父亲喊打喊杀? 大长公主带兵时杀过不少人,她曾想过自己接连失去儿女是不是造了杀孽的报应。想到外孙, 她情不自禁握住清蕴的手,“如果他和先帝一样……” “不会的。”清蕴肯定道,“翊儿才五岁,这么点大的孩子, 正需要长辈的教导。他只是喜恶相较于常人更明显, 只要母亲好好教, 挑选好先生, 让翊儿明辨是非对错就行。” 在她笃定的语气下,大长公主慢慢点头。 “当务之急, 是让翊儿愿意站出来指认柳太后。”清蕴道,“母亲,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和大长公主谈心过后,约定好明日再来,趁着还没有归家,清蕴就让马车换了段路,带着王宗赫一起来到姜玲家中。 来得很巧,正好是姜玲和她的孙子江衡在家。 王宗赫沉默地站在清蕴身后,与众不同的气势和身居高位数年自然而然的威严让姜玲略显局促,她是第一次见到清蕴的夫君。 清蕴笑着向两人介绍彼此,王宗赫微微颔首,他知道姜玲此人。 清蕴说出来意,“我来找衡儿,有些和静王相关的事,想问问他。” 静王兴致来时,会去清蕴和李琪瑛合办的学堂,在那儿结识了大他两岁的江衡,两个孩子很合得来,有时候还会特意相约一起游玩。 姜玲紧张,“这孩子是做错了什么事吗?” “没有。”清蕴宽慰她,“他没犯错,也没有祸事,是我有话问他。” 姜玲长舒一口气。 江衡正在屋檐下放的小桌子上写写画画,走近一看,正在做算学。 第111章 清蕴没惊动孩子,自己缓步走到江衡身后。 檐角垂落的夕照余晖洒在宣纸上,七岁孩童正咬着笔杆凝眉苦思,面前摊开的算题墨迹未干: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王宗赫瞥见题目微微侧目,这题在户部清丈田亩时常用。却见江衡突然用笔在纸上写道:“首日两鼠各进一尺,共掘二尺,余三尺。” “次日大鼠翻倍掘二尺,小鼠减半掘半尺。”江衡念念有词,“次日合计二尺半,两日共掘四尺半,仍余半尺。” 清蕴见他要提笔写第三日,出声,“且慢,第三日未过完便会凿穿。” 江衡闻言怔住,盯着余下的半尺墙垣,反应过来,“是了,大鼠第三日该掘四尺,小鼠该掘四分之一尺,但只需再凿半尺......” 他抓过三枚铜钱排开,重新计算。 算着算着,突然涨红了脸,被某处困住。 王宗赫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算筹符号,忽然出声:“何不用累黍法?大鼠第三日每时辰掘三又三分之一寸,小鼠掘八又三分之一分。” 他边说边提笔写下方法。 江衡似懂非懂,“这分数如何运算?” 清蕴笑了下,“这便是朝廷设算学馆的缘故。” 说着,将整套算法在纸上列出,渐渐凝成江衡恍然大悟的欢呼:“是七个半时辰!所以总共两日又七个半时辰!” 姜玲捧着新蒸的槐花糕过来时,正看见孙子举着算纸开心,身侧两人都含笑看着,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也露出笑容,“衡儿,休息会儿,别总盯着书。” 江衡很听话,回头看两位客人,起身道谢,“多谢陆姨,多谢陆姨父。” 姜玲稀奇,“衡儿怎么知道这是陆姨父?” 江衡指着王宗赫腰间垂挂的鱼符:“上回陆姨来送书时,袖口沾着松烟墨的香气。今天陆姨父衣摆也带着同样墨香。” “而且……”他眨眨眼,“两人站在一起时,他左手总护着陆姨——娘说,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留心不让对方撞到梁柱。两人手臂碰触时,陆姨对他也完全不设防,可见两人很亲近,感情也好。” 果然是那个人小鬼大的江衡。清蕴点点头,王宗赫也难得露出笑意,对江衡的观察入微和其评价的“感情好”很很满意。 “很聪明。” 江衡面上带着孩童的小小骄傲,“当然,我日后可是要做状元的。” 清蕴:“我身边这位就是状元郎。” 江衡露出惊讶,默默看了人半晌,然后点头,“确实是我想象中的模样。” 几人都被他的话引得笑起来。 王宗赫曾经好奇清蕴怎么会和一个陌生人一见如故,还对其家中孩子多加照顾,此刻一见,也对江衡生出了爱才之心。 他暗暗看了眼清蕴。 如果和表妹有孩子,无论男女,大概也会是这灵慧活泼的模样。 这厢,清蕴从江衡在书院读书的话题切入,引到他和静王的交往,随后不经意问:“你觉得静王怎么样?” 江衡眨眼,“殿下天资卓绝,有万里挑一的聪颖。” “性格呢?” 江衡:“殿下喜静,眼光也高,不是看中的人,不会轻易搭话。” 这是孤僻的另一种说法。 清蕴从他的神色中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江衡作为一个外人能够打破杨翊的心防,被其接纳,肯定有旁人不了解的长处。 如果请他帮忙,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姜玲这儿待了近一个时辰,清蕴才和王宗赫拜别江家人,再度归家。 她轻轻倚靠着王宗赫,解释自己所为,“同龄人之间也许更容易沟通,江衡很聪明,有他在,也许会事半功倍。” 王宗赫赞成了这个想法,随即不经意道:“猗猗对这家人似乎有些特别。” 清蕴:“姜姨她……有些像我母亲。” 王宗赫抚她长发的手顿住,愧疚怜惜闪过,明了清蕴的想法,“对不住,我……” “没事。”清蕴敛眸,“我早就不再在意那些事,之所以会和姜姨保持联络,也是觉得和她有缘分。” 她语气含着浅浅的遗憾,这种平淡又恰到好处的情绪迅速让王宗赫放下了那丝疑惑,“人生难得有缘,江衡注定大有作为,今后若有机会,我会帮他。” 清蕴:“多谢三哥。” 王宗赫的回答,是轻轻吻了下她的发顶。 不用仔细观察,清蕴也知道,表哥不会纠结于她与完全扯不上关系的姜玲结缘之事。他很敏锐,敏锐到能够先一步察觉她的情绪,进而下意识避开让她不开心的提问和追究。 这样的对话,也早就在清蕴脑海中设想过无数遍了。无论是谁提出疑问,她都有应对的方法。 如果是李审言,他应该不会立刻安抚她,更可能做的,是紧紧盯着她,从她神色中找到蛛丝马迹,然后再漫不经心地表示,随便她隐瞒什么,有事不要忘了找他帮忙。 靠在王宗赫怀中,这些想法就在清蕴脑海中慢慢冒出来,不停盘旋。 今天她对李审言说的话十分出格,恶劣中甚至带了一丝不该有的戏弄、挑()逗。当时她确实有丝奇怪的愉悦,但事后回想起来,清蕴意识到,不该这么做。 她不该迈出第一步。 清蕴忽然抬眸,这个动作让王宗赫疑惑,随即惊讶。 清蕴竟主动吻了他。 转瞬即逝的讶然后,他很快反守为攻,低头吻下去。 夫妻之间的恩爱太多,从细小的动作中就能察觉到对方此刻状态。为了避免在马车上发生不该发生的事,这个吻被适时停了下来,王宗赫看着怀中唇瓣水润的人,动作止住了,有些身体反应阻挡不了。 他低声,“怎么了?” 清蕴:“三哥刚才风姿太盛,没忍住。” 王宗赫想起自己为江衡解疑答惑的时刻,不由低低失笑。 官场上挥斥方遒的时候那么多,都没能吸引清蕴,没想到仅仅是教导一个七岁的孩子,就能得到她的热情。 他难得开玩笑,“那我该收江衡为学生。” 清蕴也笑了下。 在这样的细声私语中,马车抵达王家。 回到春诵堂,夫妻俩以商议事情的由头屏退下人,白日里也彻彻底底荒唐了回。 ** 李审言被一声夸赞搅得心不在焉许久,等恢复意识时,发现人已经回到了国公府,孟嘉不知何时坐在身边,正张嘴说着什么。 滔滔不绝的当口,孟嘉停下喝了口水,“你觉得怎么样?” 李审言:“什么怎么样?” 孟嘉:“……所以你刚才一直没听?” 李审言不承认不否认,眯着眼懒洋洋的模样看得孟嘉拳头硬邦邦,不停告诉自己,面前这人打不得。最重要的是,打不过。 他重复了遍,“我说,柳太后不肯认罪,反过来痛斥将军的六大罪状,可以从柳阁老和王家入手,请他们联手写一篇檄文。” 李审言:“嗯,可以写。” 孟嘉:“你确定?” 见李审言毫无反应,他笑了笑,“好,那我就去禀告将军,去请王侍郎为其写一篇讨柳檄文。” 随后又道:“本也该是如此,我看将军特别欣赏王侍郎。此事一了,柳阁老定不会再留任,王侍郎是最有可能接任其位的人。” 第92章 太子李审言 “将军?”齐国公被唤回神, 不知不觉间,他手握住了正冒着热气的瓷杯,一看就滚烫无比,惹得身边人投来诧异目光。 他迅速理好神色, “继续说。” 出声的是齐国公从出兵云南后, 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军师, 名秋延, 人唤秋先生,也是他身边难得不通一点武艺的人。 能够独自领兵作战的人不可能没有一点谋略, 齐国公麾下有好几位智勇双全的武将,但单论智慧,还没人能比得过运筹帷幄的秋延。 当初能够兵不血刃抓了赵良、云开等几位土司,都归功于他的出谋划策,所以那些武将都对他很服气。 唯一可惜的是, 秋延身患恶疾, 必须好好休养。他准备等局势定下后,就告别齐国公,携妻女回江南老家。 秋延抚须, 扫过齐国公的脸,“我的意思是,王家有意投诚,王三郎和陆夫人主动为您解决了两件大麻烦, 论功行赏, 他们不仅不能落下, 还要重赏。将军一直苦于身边鲜少文臣, 依我之见,王三郎有宰辅之才, 若将军能放心用他,他也定会效忠于您。” 齐国公:“陆氏那儿,她不一定愿出这个风头。” 在齐国公眼中,曾经的儿媳娴静守礼,虽然聪明,但不是爱名利的性子。如果事后大赏她,有可能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秋延笑了笑,“曾听将军说过陆夫人之聪颖,她既然愿意为将军做这些,想来也并不会想一直籍籍无名。将军为何要因为她是一个女子,便觉得不适宜名声太盛?” 第112章 齐国公语噎,经秋延提醒,又想起大长公主。是了,他曾经的妻子就是一位敢于同男子争锋的奇女子,更不该因清蕴的身份就擅自为她决定什么。 齐国公点点头,“好,都按你的意思办。” 陆陆续续商议了两个多时辰,齐国公留秋延用饭,起身看向窗外。 暮色渐起,天际翻涌着金红色的云浪,高耸楼阁慢慢成为这幅巨画中的泼墨,被残余的光线勾勒出轮廓。 征战途中他曾看过更壮丽的景色,但无论哪儿都比不过这里,比不过那把椅上的风景。 愿望即将成真,他清楚,一月内,待文昭帝被静王指认退位,静王又“自愿”请他这位外公登基后,京中自会有人主动拥立他。起初隐隐的激动过后,如今竟有一丝惆怅寂寥。 起初齐国公有功成名就的野心,仅限于报效家国。先帝多疑,屡次试探、设计于他,他也只想着避其锋芒,渐渐甘于平庸。 直到长子身亡,激起了他最深的怒火,一步步、一天天走到如今地步。 数年过去,他即将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同时,也永远失去了和她重修旧好的机会。 ………… 李审言不知齐国公这么多愁善感,即便知道了,也只会嘲讽一句“矫情的老头子”。 他忙完事,亲自去把太夫人接了回来。老人家年纪大了,前几年一直在为儿孙担忧,现在得见二人平安,且大权在握,心下微松,就生了场大病。 这场病来势汹汹,大夫都不看好,其余人得知后,为免横生意外,默契地加快进度,将齐国公请上皇位,改国号为岳,年号取镇安二字。 与此同时,李审言被封太子,入主东宫。太夫人被封妙严太后。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但太后病重,镇安帝和李审言暂时都无瑕顾及其他,把次要事务都摆在一旁,先陪伴太后。 李审言心情不佳,脸色阴沉沉,没了惯有的松弛。 暂时忙完,他喝下大杯茶水提神,坐在太师椅上捏了捏眉,听到李琪瑛和清蕴一同去探望太后的消息时愣了一愣。 想想,快速披上外袍走去。 他迈入门时,清蕴已经看望过太后,留李琪瑛和老人家说话,自己则静静欣赏盆中绣球。 侧看过去,她神色宁静,像幅美丽的仕女图。偶尔眼睫颤一颤,也只会使这幅图更加生动。 已经三个月没见了,李审言视线动也不动地凝在她身上。 她突然说出那句话后,李审言本以为是陆清蕴有所动摇,随后却又能整整三个月都避开各种各样和他见面的场合。现在想来,那天可能只是她恶劣的一时捉弄。 李审言却没什么恼怒,可能是因为他早知她本性如此。如果不是最近事情太多,祖母病重,他怎么也不可能安静这么久。 宫人行礼声引起清蕴注意,回头看到他并不意外,“太子殿下。” 李审言直直入内,倒没做什么失礼的事,先问太后情况,得知老人家如今精神尚好地在和李琪瑛说话,嗯了声,“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喝药,别忘了。” 宫人应是。 等李审言重新转头时,清蕴无声收回目光。 他好像只是照常来看望祖母,竟没和清蕴说一句多余的话。旁人看来,太子殿下和陆夫人相隔丈余,安静无比,把相识但不熟这五个字诠释得十分生动。 唯独被注视的清蕴能感受到,他隐秘目光下的灼热。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李琪瑛出门,撞见李审言后微怔,掩去眼底的复杂,和他打了个招呼,但没行礼。 李审言不计较这些,淡淡掠过她一眼,径直去内室。 两人擦肩而过时,衣摆不经意相触,李审言腰间掉落一枚香囊。 李审言脸色微变,在宫人反应过来前先一步捡起香囊,也没对人发难,把东西往袖袋一揣,就走了。 李琪瑛长舒一口气,好在他没故意刁难人,要她对李审言行礼低头,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如果不是祖母病重,她根本不想进宫。 “他没为难你吧?”李琪瑛关心清蕴。 清蕴摇摇头,李琪瑛唔了声牵着人往外走,小声嘟囔,“好在有你,不然我都不知该怎么来。” 清蕴:“你也是陛下的女儿,即将受封公主,在宫中行走不用太拘谨。” 李琪瑛笑,“陛下愿意封我公主,是他对我还有仁爱之心,但娘已经与陛下和离,我不能真把自己太当回事。” 她没说出口的是,李审言如今是太子,日后如无意外还会登上那个位置。他性子阴戾,有仇必报,以母女俩和李审言的关系,要提防的是他秋后算账。所以她和母亲商量好,等过段时间,就带着杨翊离开京城,去别处生活。 具体时间和地点都没定,所以她没告诉清蕴。 李琪瑛换了个话题,“听说陛下很重用王……你夫君,准备让他入阁?” 清蕴:“也许吧。” 王宗赫很谨慎,不是铁板钉钉的事,不会随便说,因此这件事,清蕴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李琪瑛眨眨眼,看出她也不想聊这个话题,识趣地说起其他。 等清蕴归家时,发现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柳晚。 柳晚等候许久,一见她便迫不及待迎来,“清蕴。” 随手解开披风,清蕴好奇她的来意,吩咐人退到门外。 柳晚没有太多寒暄,几句话后直入主题,咬咬牙,“我来,是想请你,帮我们柳家姐妹向王大人求情。” “求情?” 柳晚颔首,“我们和柳太后同宗同族,有些罪避无可避,这些我都认了,可……” 她眼中隐隐冒出泪水,“王大人他铁面无私,主张严惩柳太后亲族,所有人都要清算,连女眷都不放过。我有尤衡护着,暂时还可安然无恙,可族中其他姊妹也同样无辜,要我眼睁睁看着她们被发卖教坊司,实在做不到。所以……” 柳晚在清蕴面前跪下,“清蕴,我只能来求你了。” 第93章 有几个人能像他那样不顾礼义廉耻! 街巷灯火稀疏, 行人渐无,慢慢到了宵禁时间。 新君登基,宵禁制执行得更为严苛,时辰一到, 不许任何闲人在街上游荡行走。一旦犯夜, 轻则打板子, 重则就地正法。 王宗赫刚在宵禁司夜巡队的帮助下解决了一桩麻烦事, 如今重新坐上马车往家去。 车夫虽然察觉他神色不虞,还是犹豫着开口, “大人,小的看那对孤儿寡母也没别的念头,就是纯粹去买药。” 刚才在路上,王宗赫透过车窗看见路途有抱着稚儿行走的妇人,打量妇人形容后, 忽然让车夫拦住他们。略问了两句话, 得知母子俩果然为柳家族人,便立刻叫来夜巡队,让他们把偷偷上街的母子押回家。 看夜巡队作风, 那妇人肯定少不了一顿罚。 车夫觉得大人行事未免太不近人情,妇人因稚子生病才入夜出来求医,即使夜巡队看见,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大人开口, 他们没法讲究人情。 即使是罪后族人, 也不至于连孤儿寡母都罪大恶极。 这话堪称冒犯, 王宗赫淡淡瞥他一眼, 没作答,也没出声斥责。但车夫已经从那眼神中感受到威严, 即刻缩了缩脖子,冒出的勇气荡然无存,心道经历过入狱又改朝换代后,大人官威更盛了。 官威很大的王宗赫回到家中,发现清蕴还没有上榻,在内室书桌旁看着什么。 她应是洗漱过,长发披散,脸蛋素净,中衣外披了件袄衣,身前摆着熏笼。 暖香四溢,屋内带着王宗赫熟悉的宁静,眉眼瞬间放松下来。 在官署待了一天,素爱洁净的他自觉浑身灰扑扑,先去沐浴了番,再回来找清蕴,坐在她身旁。 “在看什么?” 清蕴顺势将厚厚一叠类似账册的东西递给他,王宗赫接过,越翻,神色越平静,“柳晚来过了。” 是陈述而非疑问,清蕴颔首,“她不方便找你。” 王宗赫思索片刻,“尤衡会护好她,她不必担心。” 尤衡很适合任一地主官,治理民生,如今已经从知县升任知府。镇安帝登基,大部分要清算的都是京官,地方官员只要没有和柳太后一党勾结,能够做出政绩,基本不会受影响。 柳晚随尤衡去任上后,这还是第一次归京,就是因柳家的事。 严格来说,曾经的柳阁老和柳太后不能算真正一党,但两人关系太近,兼之柳阁老和曾经的齐国公如今的镇安帝为死对头,清算柳太后时,当然会不可避免地牵连到他。 如今柳阁老闲赋在家,门庭冷落,作为他学生的王宗赫备受重用,不仅没有对未牵扯其中的柳家人网开一面,反而如此无情,是清蕴没想到的。 清蕴清楚三哥在官场上有野心、有手段,但总觉得他大体而言是面冷心热之人。不然,当初不会冒着前程尽弃的风险娶她。 第113章 柳晚带来的事,让她有些许惊讶。 因此听到话后,她轻声道:“柳晚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 王宗赫目色微沉,“这事我们管不了,也不该管。” 虽然他得了镇安帝青眼,可在其面前最受信任、说得上话的绝不是他。柳家女眷这事,是有人故意要针对他们,打着为曾经被柳太后打压的人家出气的名号。王宗赫知道后没有阻拦。 抚了抚清蕴长发,他劝道:“我知道你心软,但他们行事不算出格,也有法可依,即便说到陛下面前,也是占理的。” 生为女子,清蕴天然对那些无辜受牵连的柳家女眷有怜惜之情,但王宗赫所言亦有道理,不可能为了其他人,让三哥罔顾自己和王家,去行此一善。 沉默会儿,她道:“我听三哥的。” 等这段时间过去,没有那么多人盯着柳家女眷,再寻机看看能否把她们转到织经堂吧。 王宗赫把她抱到膝上,似乎有话想说,但还是没出口。最终只无声抱了会儿,再转到榻上,随意聊了会儿家常琐事,拥着她睡去。 清蕴能察觉到三哥有心事,且和她有关。不过他不愿说,她也不想追问,等他何时想倾诉再听。 柳晚请求的事没有结果,她托人告诉了柳晚一声,没有把下一步的想法说出。那毕竟是无法保证的事,清蕴不想给人虚无缥缈的希望。 大概是明白不能强人所难,柳晚没再登门。 镇安帝登基一个半月,太后身体状况好转,他终于腾出时间,开始大肆封赏。 令清蕴意外的是,竟有对她的额外封赏。 “咨尔陆氏清蕴,沉敏多智,襄赞枢机……今特封文襄夫人,赐九章玄衣、玉叶冠,领开明渊阁行走。凡军国要务,皆许密奏,用彰女中张良之才。” 听内侍高声宣旨,清蕴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目光,面色不变,俯首谢恩。 宣完旨意,内侍将圣旨交给她,一并交来的还有黑木盒,盒中装有鎏金令牌,笑道:“皇权特许,文襄夫人今后可持令牌,自行在宫中行走。” 清蕴目露感恩,“多谢陛下。” 白芷奉上荷包,内侍一捏,就知道里面是银票,心道文襄夫人出手就是大气。他没过多推辞,说两句客气话就收下了。 像他们这等随侍天子的人早成了精,懂得该对谁客气。这种银子也不是谁的都收,要看人。 清蕴问他们,“请问明日可方便进宫?我想当面向陛下谢恩。” 内侍道:“陛下早有吩咐,文襄夫人若要去,随时都可。” 说完,笑盈盈回宫。 王家都没想到镇安帝对他们如此宽待,夫妻二人都有封赏不说,且都不是虚职。尤其是清蕴,以女子之身行走明渊阁,遇事可单独密奏,这种权力,比得过许多官员。 众人有各种猜测,王宗赫倒是接受得很快,道:“不拘一格用人才,不因男女之别有所区分,正彰显了陛下圣明。” 不论镇安帝出于什么原因封赏,王宗赫知道这应该很合清蕴心意。 他想得不错,清蕴确实很喜欢这道圣旨,比赏赐她金银珠宝要远远好得多。虽然她依然不能和男子当官一样每日参政,但已经拥有了不可小觑的权力。 与其他人无关,仅属于她自己的权力。 翌日,清蕴就持令牌进宫,求见镇安帝。 镇安帝在御书房接见的她,见她奉上的香料,面露怀念,“我还记得这香,于酒后用极佳,第二日不会头疼不适,是不是?” 清蕴说是,“陛下嗜酒,臣妇就又备了这种香。” 镇安帝摆手,“不必守这些虚礼,称呼你我就好。” 他身形伟岸,玄色龙袍加身时,皇帝之威尽显。但从他的眼神中,清蕴看到的仍是之前那个宽和慈爱的公爹,便也笑了下,“是。” 镇安帝问:“我赐你那道旨意,王家可有说什么?” 清蕴答:“家中人都很感谢您,让我要守礼知恩,不可恃宠而骄。” 镇安帝哈哈笑起来,不管王家人说没说这话,总之是他想听到且喜欢听的。 他道:“本来我只想到了赐你封号,密奏和令牌的主意可是……” 突然意识到什么,他重重咳了两声。 正好方才那句话声音也轻,清蕴没听清楚,见他似乎被茶水呛着,下意识想帮忙拍背,随即意识到不合适,瞬间停住。 镇安帝停了咳嗽,转移话题,拿起她送的另一种香,“这又有什么功效?” “是为您处理政务时备的,用于提神醒目,还可以解乏。”清蕴道,“您现在不妨试试?” 得到应允,清蕴便走到铜炉边准备熏香。镇安帝好奇之下,到她身旁观看。 香气尚未散发,两人正说着话,突然一个脑袋横插了进来。 “说什么悄悄话?”是李审言的脸。 镇安帝:“……”好在他没有心疾,不然迟早被这小子吓出病来。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没有传召就进来,规矩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话是斥责,内容透着亲昵。清蕴也不意外,经历了丧子丧女后,镇安帝对李审言纵容得很,面上嫌弃,内心恐怕没什么底线。 按李审言的性子,本来必会呛声,这会儿竟意味深长道:“嗯,可能确实到狗肚子里去了。” 视线都没往这边瞟,清蕴却感到一阵耳热,想起差不多要忘了的那个荒唐要求。 李审言继续问:“请问陛下和文襄夫人在商议何等大事?” 镇安帝把铜炉往他手上一塞,懒得搭话。 李审言看了看,终于明白过来,竟是隐隐松了口气。镇安帝看着,忽然意识到这小子刚才突然出现是什么意思。 竟是担心他对清蕴存在不该有的心思? 镇安帝又怒又好笑,要不是清蕴在场,恨不得当场打这小子两掌。自己脑子里存着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便对所有人疑神疑鬼。 也不想想,有几个人能像他那样不顾礼义廉耻! 有心敲打李审言,镇安帝对清蕴道:“你先回去吧,朕和太子还有事商议。” 第94章 蛮不讲理、横冲直撞的太子 镇安帝训话, 无非是老生常谈,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他不擅长开导,碍于礼法情面,有些话也不好说得太直白。 李审言敷衍地嗯嗯应声, 眼神使过去, 内侍总管自然而然来服侍镇安帝喝养生汤。 趁这个功夫, 李审言快速闪了出去。 清晨还明朗的天不知何时变得昏暗, 仔细听去,屋顶、地面不时传来细小的噼啪声, 是落了雪籽。 年关将至,按京城的气候,早就该有雪了,今年算来得较晚。 瑞雪兆丰年,之前迟迟不落雪, 有人暗地嘀咕镇安帝得位不正, 惹得上苍不满。如今雪花落下,许多宫人脸上露出轻松笑意。 清蕴在廊下停住,仰首观望, 看着雪籽转为雪花,再看其由小变大,飘至每个角落。 白芷想为她戴上兜帽,她摇摇头, 任雪花洒到发间, 伸出手, 感受这迟来的时节变化。 乌发红唇如她, 在素雪造就的天地中,成为极其浓烈的一抹色彩, 让李审言几乎不自觉停步,在不远处借着廊柱的遮挡定定欣赏。 不得不说,陆清蕴天生适合这样的场景。豪奢壮丽的宫殿是她的装饰品,珠翠华服也掩盖不了那昳丽的眉眼,金玉堆砌出她的形,雪色则成为她此刻的骨。 李审言想起几年前,自己趁夜入京,想在她再嫁当夜带人离开,却被毫不犹豫拒绝的场景。 午夜梦回中,这场景几度出现,令他愤怒、不解、郁郁过,几乎成为执念,却一直找不到答案。 此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陆清蕴很清楚想要什么,或者说知道她自己适合什么。居无定所、风雨飘摇不是她所求,她不喜欢冒险,不会轻易让自己处于险地。 这是她的处世之道,也是她经营所愿。 最让她喜爱的,是能够让她放松且安心的生活。 李审言难得没出面打扰,像曾经在国公府的许多次一样,避开视野,跟着她一路行走。看她欣赏雪景、漫步回廊、谈笑风生,最后走出宫门,登上马车。 他贵为太子,一路畅通无阻,马车速度不算快,也能够靠步行跟随。 差不多到下值的时间了,各官署中陆陆续续走出官员。离得远,李审言依旧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王宗赫。 一众文官中,王宗赫宛如鹤立鸡群,凭借出众的身形和眉眼成为焦点,被同僚簇拥在中间。 李审言确信前方马车上的人也看到了王宗赫,出乎意料的是,她竟没有上前,和她的好夫君一同归家? 瞬间来了更大的兴致,李审言在不易察觉处,看着在她的避让下,夫妻俩彼此错过,朝向不同的路。 她没有回王家,马车行驶到京中有名的一家酒楼,看样子预备在这儿解决午饭。 第114章 没什么急事,李审言索性也进了酒楼,见她要了个临窗的位置,便在不远处选定座位,凭借巨大落地瓶和座椅遮挡自己。 李审言隐匿功夫绝佳,有意收敛目光时,清蕴白芷以及其身后跟随的藉香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起初以为,清蕴是在王家遇到不如意之事,随意在外逛逛,而后发现她挑临窗的位置是另有目的。 酒楼斜对面为内务部街,整条街隶属于教坊司,管理的是官家乐伎,许多官员宴请饮酒时都会来这儿。 教坊司其实可称官家妓院,因此,他们来这儿可不单纯是为了喝酒赏乐。 李审言微微挑眉,难道王宗赫也会来这里寻欢作乐,她来这里抓人? 换了个地方,李审言跟着盯紧那条街。 落雪纷纷,天幕转暗,内务部街的灯笼渐渐亮起,隐隐的丝竹声变大,进入这条街巷的马车也开始多起来。 酒楼中像二人一样盯着那条街的不在少数,但寻常百姓多为好奇、打趣,说起教坊司的女子,都带着心照不宣的调笑。 “教坊司这段时间又进了十多个姑娘,都是罪后族中的。”出声的人啧啧道,“听说一个个都是大家闺秀,真想去瞧瞧。” 同行人笑他,“那都是贵人们玩的,你是几斤几两?” 随后又响起诸多议论,无非是教坊司的姑娘们曾经身份多么尊贵,容貌多美,肌肤多白,身段多软之类男人间下流的臆想。 目光落在那条灯火通明的街道,李审言随意把玩酒盏,姿态轻松,眉眼仍是含笑,看起来在饶有兴致地听市井闲谈。但若是熟悉的人坐在面前,就知道他已经十分不悦,甚至在按捺怒气。 李审言记得,月前处置柳家人时,曾定下过几条规矩:罪不及出嫁女,有婚约者可继续与男方成婚,十五以上不曾婚配之人可自行与平民婚配或随家人流放,十五以下的女子则只能一同流放。 只有一种女子会进教坊司,那就是既无婚配,又找不到平民百姓娶她,还不愿流放去寒苦之地的人。 他不信,会有十多个女子宁愿成为官妓,也不肯和家人一起吃苦。 将盏中酒一饮而尽,李审言起身,最后瞧了眼清蕴,转头离开。 他先传来亲卫,让他们去查柳家女眷之事,再以太子身份,去礼部查教坊司近段时日进人的册子。 礼部正好有个主事未下值,听吩咐把档案全部调出,心惊胆战地看着太子爷的脸色越来越冷、越来越黑。 “档上所记,柳如茵不过十四,为何也进了教坊司?”李审言指着册子问。 主事走过去,解释道:“应是此人生辰月份记错了,已满十五,父母在牢中身亡,又无婚约,故而被送去了教坊司。” 李审言眯眼,“此五人都有婚约,且有三人婚期在即,男方竟全都毁约?” 主事想了想,“卑职记得,其中两位姑娘的未婚夫婿本愿意履行婚约。但不巧的是,一人长辈突然离世,需要守孝三年。另一人则是临时反悔,特来礼部撤去记档。” 李审言没评价,接着又问了一些人,好在主事就是负责教坊司的,对这些事了如指掌。 听完所有缘由,他也没为难主事,反而夸赞:“不错,很尽职。” 至少没有一问三不知的情况。 主事受宠若惊,听说太子爷脾气不算好,自己何其有幸,竟能得到这位爷的肯定。 他胸中升起莫大的豪情,知道太子在调查教坊司和柳家女眷之事,主动道:“殿下还有何事,尽管吩咐卑职。” 李审言瞧来,笑了下,“还真有事要拜托你。” 他低声吩咐了一些话,主事嗯嗯应声,最后被他拍肩,“仔细办,必不会亏待你。” 这可是太子爷的承诺!主事更有干劲,连忙给下承诺,“殿下放心,三日内必有结果。” 乐呵呵地看着李审言离开的背影,主事想,谁说太子爷不好相处?明明很是平易近人,对他一个小小主事也客气有加。不像某些随陛下征战或在诛柳后中立功的新贵,行走时恨不得昂着头鼻孔朝人,连京城那些世家大族也要避其锋芒。 ………… 吩咐完主事,李审言没有闲下,继续着人查清那十三个女子进教坊司前,有谁推动过此事。 三日后,他手里捏着份名单,狞笑了下。 经过一日一夜的大雪,京中各处都积了厚厚的雪,街道清扫出供人行走的道路,将雪堆在两侧。 内务部街外冰天雪地,街内毗邻的几栋高楼暖香融融、乐声四起,分隔成两片天地。 戌时,宵禁时刻,李审言率领亲卫将这条街前后堵住,每隔一丈守着两人,随后令阿宽猛地踹开了其中一栋楼的大门。 楼内瞬间传来尖叫叱骂声,声音持续不到一息,立刻被身披甲衣、腰垮环刀的亲卫吓了回去。 亲卫迅速排成两列,迎接李审言入内。 李审言穿了身便于行动的劲装,衣衫紧贴身躯,勾勒出修长矫健的四肢,配上俊美脸庞,足以吸引许多目光。 但此刻没人敢欣赏这美色,在他们眼中率兵围楼的李审言和阎王爷无异。有人认出他身份,哆哆嗦嗦跪地,“太、太子殿下……” 房内饮酒作乐的官员被扯了出来,有些已经衣衫不整,正破口大骂,看见楼下所站何人时,立刻哑火。 其中有位曾和李审言共同作战的六品武官不以为意,醉醺醺往他身上靠,咧开嘴笑道:“兄弟们不过来找个乐子,殿下怎么弄这么大阵仗?” 随意往左迈了步,李审言冷冷看他没了支撑倒地,命令一名亲卫,“所有人问出姓名、官职,通通记录下来。” 待这栋楼的人全被押出来,他带着阿宽转战隔壁,如法炮制。 内务部街有五栋楼,那十三个人被分散在各楼中。但李审言此行所查的不只是柳家女眷之事,还为了查其他本不应被送来教坊司的人。 他已经掌握了部分证据,这才率兵前来。 在这边待了一个多时辰,随着名册被一一收齐,李审言点头,当即带着十余人,半夜闯进了礼部尚书的府邸。 礼部尚书四十多的年纪,正搂着小妾酣睡,冷不防房门传来轰响,尚未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被揪着衣领扯了起来。 紧接着,一堆册子甩了过来,李审言坐在他平时最钟爱的太师椅上,“好好看看。” 礼部尚书随手扯了本册子,“殿下是让臣看……?” “柳氏女年未及笄却被篡改生辰,江南盐案犯官之女早定娃娃亲遭胁迫退婚,还有曾经户部主事的妹妹连民籍都能改成乐籍。”李审言眼神阴鸷,俯下身,和礼部尚书贴得极近,“礼部什么时候成了皮肉买卖场?” 礼部尚书冷汗直流,“万万不敢!殿下说的那些,除了柳氏女,其他的事,都不在臣任上啊!” 他说得委屈万分,李审言也清楚这是事实,之所以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是为了给足够威慑,让他不敢提前和人通气,或为了维护亲友罔顾事实。 李审言嗯了声,“原来如此。” 礼部尚书喊得大声,“正是!” 李审言轻飘飘道:“既然这样,那给你三天,把这些作奸犯科的蠹虫给我挖干净。该流放的流放,该问斩的问斩,教坊司里被强掳的良家子,如果少送还一人,就用你的脑袋补。” 礼部尚书脸色僵了下,面对李审言的脸不敢说什么,只好拼命应是。 面对面时,文官哪里斗得过武官。更别说还是这蛮不讲理、横冲直撞的太子! 这夜,礼部尚书自是彻夜难眠,不得不苦着脸捡起那些册子,连夜梳理人员,待第二日去官署清查。 小小闹了一场的李审言倒没什么负担,让人继续守在那几栋楼,回东宫随便洗漱一番,见还有时间休息,直接往榻上一倒,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要上早朝,只睡了一个时辰的李审言依旧精神奕奕,换了身衣裳去上朝。 不出意料,他被御史弹劾了。 洋洋洒洒列了他擅自带兵围了教坊司的内务部街、伪造文书擅自给几十名女眷脱罪、深夜擅闯大臣府邸威逼恐吓等十余条罪名。 提到深夜擅闯大臣府邸时,礼部尚书忙摆手,冲镇安帝解释,“不不不,殿下并未对行臣威逼恐吓之举,是发现了臣职务有缺漏,特意来好心提醒臣,臣感激都来不及。” 李审言似笑非笑,倒也没反驳这说辞,目光对上文臣中的王宗赫,做出挑衅的神色。 王宗赫收到示意,依旧默不作声,旁观御史弹劾。 听下首人讲述完来龙去脉,镇安帝已经怒火难抑,其中有对李审言的,但更多的还是对众多女眷被逼入教坊司一事。 他先看向李审言,“太子,你可认错?” 李审言道:“儿臣知错,不该在知晓众多女子被迫入教坊司后冲动行事,未等陛下决断,就擅自伪造文书让她们提前脱身。” 第115章 御史:“……“只有这个错吗? 镇安帝点点头,“念在此事情有可原的份上,朕只罚你杖责八十。” 李审言二话不说,直接走出殿,扑到准备好的长凳上。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棍子敲打身体的沉闷声。 有人伸长脖子探看,确定不是所谓的阴阳板子,而是结结实实地打。 被罚的人一声不吭,其余人面面相觑,领略到一个讯号。 太子都这么干脆地罚了,那些涉事官员恐怕更不会轻饶。 八十板子下去,身体再强健的人也要残一段时间。镇安帝心疼儿子,更明白他为何反应这么大。 李审言生母就是罪官之后,她运气好被齐国公府救下,她的姐姐、李审言的姨母就没那么好运了。十三岁被虚报年纪进了教坊司,待后来被找到时,已经身患重病,没捱多久就去世了。 镇安帝没想到,儿子心里一直记着这事,还能够以己推人,惠及其他人。这让他头疼儿子不服管教之余,总算有了丝欣慰。 这样看来,允勖本性不坏,绝不会成为残暴之君。 李审言不知镇安帝脑补了多少,受八十杖责后,他被一瘸一拐地扶回东宫。修养期间,最大的乐趣就是听那些倒霉的官员名单。 具体消息是孟嘉带来的,他慢声陈述时,李审言就趴在床榻上,一下又一下地抛着柑橘,听得漫不经心,似乎还在想其他事。 孟嘉说完人,感慨道:“殿下挑的这件事真是恰到好处,把那些人正好一网打尽。即便偶有漏网之鱼,接下来也不足为患。” 孟嘉口中的那些人,是指镇安帝因过往情面而留下来实则毫无用处的前朝官员,以及一些自以为有从龙之功而嚣张跋扈、肆无忌惮的官员。 李审言早看那些人不顺眼了,和孟嘉明说过要处理掉这些人。那时候孟嘉劝他不要冲动,即使他是太子,也不能冒然对上这么多人,没想到,李审言自己就找了个极好的切入口。 孟嘉之前受的惊吓已经完全消失,对李审言的一石二鸟之计心悦诚服,既得了名声,还能顺理成章地除掉一些政见、图谋不同的官员。 太子如今用计谋已经炉火纯青,不再是莽撞的毛头小子。 如果李审言知道孟嘉的想法,只会嗤笑一声,这可不是一石二鸟,而是一石三鸟。 最后一个雷,是落在陆清蕴和王老三之间。 想象着王宗赫可能的反应,李审言懒洋洋剥开柑橘,掰一瓣投入口中,忽然皱了眉头,往孟嘉手中一丢。 “很酸吗?”孟嘉吃了一瓣,觉得还蛮甜的,“殿下碰不得酸?” 他才知道这事。 李审言灌了口冷茶,点头,“我从来不吃酸。” 第95章 丑陋的嫉妒 教坊司一案轰轰烈烈持续了半个月, 处置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员。纵然其中有镇安帝不忍心罚、不想罚的人,在太子李审言的推动下,也不得不按律处置。 这些都是后话。 朝会结束,重回户部的王宗赫有条不紊地处理公务, 端的是风轻云淡。 同僚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抓住他空闲的时机, 把人带到隐秘处谈话, “克衡,你可看了受牵连的官员名单?” 得到点头, 他神色沉重道:“我怀疑陛下是借此事来……” 做了个挤压脖子的手势,继续道:“故意授意太子大闹,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处置他们。你我都曾先后在前朝两帝手中为官,有朝一日,恐怕也会被寻机清算。” 王宗赫缓缓摇头, 沉稳自如道:“陛下为九五至尊, 举手可倾天下,若不想留下我们,登基之初就不会留, 没必要事后使这等手段。这些人其身不正、作奸犯科,故有此报。这实属常事,韩兄不必担忧。” 韩姓官员观察他神色,确定他没有对镇安帝的丝毫怨怼, 点头的同时心中不禁失望。 他自然清楚, 镇安帝作风并非如此, 故意拉王宗赫倾诉, 是因他和王宗赫同为前朝官员,都受到重用, 接下来还将竞争同一个位置。倘若王宗赫因此大发牢骚,甚至有所异动,就有理由告其一状了。 可惜,不管王宗赫是真这么想,或心思缜密,目前都无法抓到他的把柄。 局促一笑,他道:“言之有理,看来是我多虑了。” 王宗赫不置可否,回到官署重拾公文,无视了韩度以及其他人的目光。 年纪轻轻便官至三品,即便王宗赫沉稳老练,也容易遭到他人妒忌。在官场上,如他这般出身好、相貌佳、才智出众还能够受到天子重用的,都是凤毛麟角,常人拥有其中一样就足以自得,他却全占了。 更别说,他还有个温婉贤淑、美若天仙的夫人。 这位夫人不仅能打理好后宅,还能帮他一起立功,简直像全天下的好事都聚集在他身上了,叫人如何不妒羡? 唯一能够惹人诟病的,大概是王宗赫如今年至二十有六,与夫人成婚两年多,尚未有子。 思及他曾有段持续一年多的婚姻,柳氏女同样无孕,却在和别人成婚后迅速怀胎产子。好事者便在私下恶意揣测,道王宗赫无法令人有孕。 官场就是如此,因为官者也是人,他们当中既有人可以搅弄风云,也沉迷于这等不入流之事的蝇营狗苟。 王宗赫素来懒得理会这等小事,对于李审言所为,他心中的确另有猜测,却不是同僚想的那样。 时辰一到,王宗赫未作停留,直接归家。 霞光正盛,劈开融雪的寒意,笼罩在身前时,带来一股特有的暖和安心。车内的王宗赫沐浴到这阵暖意,鼻间忽然嗅到香味,令车夫停车,“我去买道雪花酪,你在此稍等。” 车夫忙道:“大人,小的去买吧,排着好长的队呢。” 可说话的当口,王宗赫已经避开他,径直朝雪花酪铺子走去。 雪花酪是道冷食点心,由碾成沫的碎冰、果酪、红豆、酸梅汤、蜂蜜等一同制成,冬夏盛行,清蕴很爱吃。 王宗赫排队时,前后大都是为自家孩子买雪花酪的夫妻,他身穿官袍立在其中,尤为显眼。 考虑到年少的堂弟堂妹也喜欢吃这些,他一次性买了五份,回到马车时递了份给车夫,“带去给你小女儿。” 车夫微怔,受宠若惊之后感动不已,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多、多谢大人。” 王宗赫移开视线,没说太多。他本来没想过给车夫,是在排队时,忽然忆起清蕴每每准备点心、团扇等小物件时,都不会落下身边的每个人,她还曾逗弄过车夫六岁的小女儿。 马车到大门前时,夕阳依旧,漫步行过回廊、拱门、甬路,离春诵堂还有几步路时,王宗赫看见在院中教人下棋的清蕴。 她似乎心情很好,唇畔笑意都比以往更深。 说着话,对面的孩子忽然抛下棋子扑到她怀中,依依不舍地说着什么。 是静王杨翊,他即将随大长公主南下浙江,此行应该是来告别。 王宗赫走近,听到杨翊稚嫩的声音道:“姨母为什么,不一起走?” “姨母家在这儿呢。”清蕴对他解释。 杨翊看见了王宗赫,对他敌意一如既往。 两人总是互相看不顺眼的状态,但年纪相差太大,王宗赫不可能真和他计较,便先一步进了里屋。 一盏茶的功夫,清蕴送走了杨翊,笑着谢他,“三哥竟会主动帮我买雪花酪。” 以往他总说冷食对脾胃不好,看见她特意吩咐人买,都会投来幽幽的、不赞同的目光。 王宗赫:“恰巧看见了,想起你爱吃。” 清蕴喜欢这说法,绕到屏风后,环抱住王宗赫。他身体微微一僵,很快放松下来。 作为经常伏案的文官,王宗赫久坐之后都会起身走两圈,清晨还会锻炼,体型保持得很好,腰身劲瘦,四肢修长。 清蕴喜欢被他拥在怀中的感觉,偶尔也会主动抱他。 王宗赫转身扶住她肩膀,低头亲下去。 清蕴被他托抱起,仰起微红的脸颊,“等晚上。” 王宗赫嗯了声,就着这样的姿势把人抱到桌边,看她打开盒子,开始品尝雪花酪。 大概是她吃得太享受,眉眼间萦着的愉悦让王宗赫很想知道味道,清蕴看出来了,往他口中喂了一勺,“如何?” 王宗赫:“……似乎只有冰的味道。” 清蕴弯眸,“本来主要就是由冰制成,尝的就是那股凉丝丝的感觉。” 见她说得头头是道,王宗赫忽然俯身,趁最后一点冰凉尚未融化在清蕴舌尖时,细细品尝了番,随后颔首,“还行。” 清蕴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弄得无言,也懒得指责他另有所图的行为,端起雪花酪横在两人之间。 被她这带着小小幼稚的动作逗笑,王宗赫堆积在心头的沉郁直到此时终于散去些许,把玩着她腰间玉佩,慢慢聊起天来,主要是问杨翊来访之事。 第116章 清蕴道:“安王留在京城,只有他要和大长公主离开,翊儿不大高兴。” 安王即曾经的文昭帝,他侥幸留得性命,但注定要终身活在监视下,娶妻生子都不得自由,当然不被允许离京。 杨翊还不懂那么多,他只觉得妒忌。 王宗赫低声,“这种小事,大长公主她们自能开解好。” 清蕴随意嗯了声。 静了片刻,他接着道:“教坊司的事,今日可曾听说?” 清蕴看向他,“是有所耳闻,但具体如何不清楚,正等三哥说呢。” 王宗赫便把今日朝会上发生的事,拣关键处讲述,没有故意扭曲李审言行为,也没表露任何看法,倒是一直在观察清蕴,发现她目中闪过的欣赏后,继续出声,“没想到,太子竟会突然管起此事。” 清蕴淡笑了下,“以他的性子,做什么都不足为奇,兴许是心血来潮。” 当真吗?王宗赫很想问自己的妻子,在从自己这里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后,她是否,转头去寻找了李审言? 她对李家及和李家相关的人和事,总是格外关心。镇安帝、大长公主、李琪瑛、杨翊,以及李审言。除关心外,还会额外多一份信任。 他并非不能理解,李秉真的存在对她而言必然很特殊,第一任丈夫,才学、容貌、性情都那样出色。最重要的是,他死在二人感情正浓时,和他有关的一切就都有了无法割舍的理由。 李审言当初也是凭借这个身份黏着她,在她心中留下一席之地的吧? 王宗赫置于袖中的手暗暗收紧,他知道,如果清蕴此时看向自己,肯定会被他眼中丑陋的嫉妒所惊。 他不怕李审言觊觎她,也不会因李审言仗着身份对她做了什么而心怀芥蒂,唯独不想看到的,就是清蕴对李审言的特殊和依赖。 教坊司一事,以他的身份无法插手,李审言却有足够底气去嚣张肆意地摆平此事。 而他,甚至不敢在此时对妻子问出口。 翻涌的心绪被王宗赫死死压住,即便是清蕴也毫无所觉。夫妻俩都是聪明又心思细腻的人,甚少有太直白的沟通,所以当一方有意隐藏真实情绪时,另一方很难察觉。 清蕴还颇有兴趣地问:“他擅作主张,陛下罚了吗?” 王宗赫点头,“罚了,杖责八十,现正在宫中休养。” 清蕴想象了下李审言蔫蔫趴着的场景,发现竟无法给那张脸上凭空安上垂头丧气的神色,略眨眼,不再想这个,“不管初衷为何,他确实做了件好事。等风声渐渐平息,我再着人去问问那些女子,看是否愿意有人来织经堂做事。” 织经堂现在基本由她一人管理,里面只收女子。因需要懂得识文断字,对文章也要有所了解,门槛较高,收的都是些原本出身不错但家道中落的女子。 王宗赫附声,“可以,经此一事,也不会有人敢盯着她们,只要本人愿意即可。” 虽然和这些人素不相识,但清蕴自己也可以说是家道中落之人,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来到陆家,她如今处境不一定比她们好多少。因此,她是真心怜惜这些人,得知好消息的情绪也十分明显。 沐浴过后,清蕴来到榻前,发现边上的棋盘被撤去了,随口问道:“怎么撤了棋盘?” 夫妻俩从成婚起就在边上摆了棋盘,时不时会来两局。 王宗赫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躺上来,“最近事太多,耗费精力,不想下。” “而且。”他轻声道,“我并不喜欢下棋。” 清蕴动作微顿,眼眸对上他,没说什么,仅微笑了下,“没什么,还有许多事可以做呢。” 她也是和李秉真在一起时养成了这个习惯而已。 她问:“那三哥以往在夜里都喜欢做什么?” 沉思了下,王宗赫道:“静坐。” “……嗯?” 王宗赫:“我喜欢静坐冥思,月夜最适合。” 触及清蕴眼神,又补充道:“或者翻阅山水画册。” 不补充还好,这一说,清蕴就忍不住轻轻地笑,“三哥真是不负自己从小到大的老成持重,这些喜好,比下棋还要闷。” 王宗赫心微沉,她很不喜欢? 但转瞬间,清蕴已经扑了过来,清香顿时萦绕在身侧,他看见她笑道:“无事,我也是比较闷的人,单看谁更耐得住吧。” 王宗赫亦露出淡笑。 这边夫妻和乐,另一厢,负伤的李审言在床上趴也趴不安稳,一会儿无聊地削木头,一会儿翻看两眼兵书,再过阵子又硬撑着站起身耍刀,总之没消停的时候。 等身体终于疲了些,他才重重往床榻上一趴,心想,王老三应当忍不住了吧。 第96章 太子选妃 冬夜生寒, 在偌大的宫殿独睡时,更显得孤枕难眠。李审言却睡得很好,狂风拍打隔扇、树木,传来呜呜响声, 他在梦中看着陆清蕴和王宗赫心思各异, 渐行渐远。 醒来时, 身上的伤口疼痛感似乎也减轻许多。 内侍如意估摸时辰, 准备服侍他洗漱更衣,惊讶地发现太子已经自己起了。行走间有些一瘸一拐, 但已经足够令人震惊,要知道这可是捱了结结实实的八十个板子。 他忙上前帮忙搀着,“殿下要出门吗?” 陛下都免了这段时间的早朝。 李审言摇头,“待会儿去仁寿宫。” 他固定每隔两天就会去看祖母一次,老人家习惯了, 今天看不到他必会询问, 如果得知他捱了板子,肯定心急。 本就被太医断定没多少日子的人,李审言不想她临了还要添不必要的烦恼。 在镜前走了几回, 不断纠正走姿,在李审言强大的意志力下,腿伤看起来改善许多。待踏进仁寿宫,已经和常人无异, 只是步子迈得不如以往大。 他来得巧, 太后正闹脾气不肯吃药, 曾经的周妈妈如今的周嬷嬷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见他如临救星,亲近道:“您快来劝劝娘娘罢, 不喝药怎么行呢!” 太后板着脸,“我已经好了许多。” 李审言毫不客气,“你不是大夫,说了不算。” 说完接过药,亲自喂端了个小凳坐着喂她。 太后不给镇安帝、周嬷嬷等人面子,唯独对着李审言听话得很,乖乖喝了口药,顿时被苦得眉头更皱。 又喝几口,她忍不住伸手,“给我吧。” 还不如一次性喝下。 李审言慢悠悠把碗换了个位置,继续一勺一勺递,“之前闹脾气不就是等着我来喂么,没事,还有时间,慢慢来。” 太后:“……” 眼见他气人的作风一如既往,周嬷嬷噗嗤笑起来,不管这祖孙斗法,吩咐人去备早膳。 一碗黑糊糊的汤药入腹,太后被苦得直找蜜饯,李审言边拿边嘴上不饶人,“你说你,总倔什么,不还是喝下去了。” 太后好半天缓过来,慢慢道:“那你倒是,说说,我倔的什么?” 老人家年纪大了,如今又身患重病,自觉时日无多,操心的无非就那几件事。 在太后还没有生病前,甚至远在镇安帝尚未离京平乱前,太后就念叨过多次李审言娶妻的事。她总以为李审言是因其父亲的前车之鉴不想成亲,此前给足了耐心,没想到越拖越久,如今人都二十九了,还完全没有成家的意思,这怎么行? 太后觉得,自己的病都是由此而来。 李审言面不改色道:“知道,无非是觉得后宫空荡荡的,陛下太孤单了。放心,明儿我就去帮他找七八十来个美人,保证再给你多生几个大胖孙子。” 太后还没反应过来,刚进门的镇安帝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浑厚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混账东西说什么!” 李审言回头,“说陛下您呢。” 内侍总管徐全立刻低头,太子这张嘴真是一如既往,不分对象地噎人。 看在儿子刚受了罚的份上,镇安帝不和他计较,正准备给母亲问安,岂料那番话还真说中了太后的一半心思,“说得不错,你准备,什么时候选秀?” 由于生病,太后说话有气无力,常常需要停顿,但这不妨碍她质问儿孙。 镇安帝哭笑不得,“母亲,我都这把年纪了,没必要。” 儿子都快三十了,镇安帝对这事是真没兴趣。许是别人想的,对大长公主念念不忘,许是国事太忙,无心操劳其他。总之,镇安帝就没做过填充后宫的打算。 太后不满,“你才,五十多。” 镇安帝唉了声,“五十多早就不算年轻了,您瞅瞅,这小子都快老了,我整日里要忙那么多事,哪有时间应付什么后宫?要不等过段时间吧,等您身子好些了,再亲自帮儿子操劳这事。” 太后沉默,她还能有好的时候吗?这说法明显是敷衍。 对于他编排自己老的事,李审言没正面反驳,只是嗤声震天响。要不是如今负伤,怎么也得当场舞一套刀法。 第117章 镇安帝懒得搭理他,瞧见空荡荡的汤碗,问:“喝了药吗?可要儿子服侍?” 刚说完,就被太后狠狠瞪了眼,让他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定是李审言又做了什么好事。 本来,镇安帝心里还因那八十大板感觉委屈了李审言,在见到人之后,这些想法顿时消失,这小子就是有把所有人都气得七窍生烟的本事。 父子俩就这样陪着太后聊天,看她精神尚可,镇安帝问:“您生辰快到了,是想大办一场,还是就咱们几个吃顿饭?” 太后多年信佛,物欲早就淡了,对排场架势没什么讲究,这么多年连宴会都没怎么举办过。但她心里存着事,想想道:“你刚登基,宫里是该热闹热闹,多叫些人吧。” 镇安帝应好。 事情就这么定下,太后指明了要热闹,镇安帝就让内侍总管徐全拟了份极长的名单,几乎囊括了所有朝官及其家眷,另有皇亲国戚等人,最初算起来竟有六七百人。为免人多生事,随后删删减减,将总人数控制在三百以内。 很快,那些家中有女的官员就接到消息,说太后有意在生辰宴上为太子选妃,暗示他们带上自家女儿。 这则消息,是家中长辈闲聊时让清蕴知道的,说起太子年纪,都淡是该娶妻了。之前被战乱耽搁几年,如今可不得赶紧办好这终身大事。 王贞这一支已经没了适龄的女儿,但王家其他支还有。这些人来请教秦夫人,秦夫人想了想,亲自来问清蕴:“猗猗,你曾和那位太子相处过不少时间,依你之见,他是什么性子,又会选什么样的姑娘?” 清蕴沉思,“祖母,实不相瞒,虽然我曾与太子同住国公府,但见面极少,并不算了解,只知他和寻常世家子弟有些不同,性情桀骜不驯,武力出众。除此之外,就和您知道的相差无几了。” 秦夫人点头,她想也是这样,猗猗这么娴静的姑娘,和太子那种性格也不会走得多近。 她问:“那你可曾见过他接触过什么女子?” 清蕴这次连思索都没有,直接摇头,“不曾。” 秦夫人犯难了,这可怎么回她们? 清蕴观她神色,轻声问:“她们很想争这太子妃之位吗?” 秦夫人:“倒也不是,只是摸不准要不要带家中姑娘去,才想问细些。” 如果真是一心一意奔着那位置去的,秦夫人也不会帮忙打探。 清蕴微微一笑,“依我来看,就当做没有此事,原本会如何赴宴,就继续如何。毕竟相看的是太子那边,没看中不至于失望,看中了便是有缘。且陛下是最体恤讲理之人,即便太子那儿看上了谁,姑娘自身不愿意,他也不会勉强。” 秦夫人听了,深以为然。 有了这些话,王家果然没再纠结于此事,原本如何继续如何,没特意多带人,也没故意少带人。 和他们不同的是,有些人家明显是铆足了劲冲着太子选妃来的,从衣着到妆扮无不精心,乍然看去,已经和寿宴关系不大。 清蕴静静欣赏这百花盛放的情景,感觉很是赏心悦目。 她和王宗赫一同进宫,但宴席将男女分开,臣子们一处,女眷一处,她就和几位长辈坐一块儿了。 令人惊讶的是,宴上点心和菜式都还蛮合她胃口,酒水亦是她喜欢的葡萄酿。 镇安帝和大臣们在前殿畅饮,李审言就陪在太后身边,被所有女眷看得清清楚楚。 他今日颇为不同,玄色蟒袍,玉带扣腰,偏首和太后低语时,灯光自然而然落在那轮廓分明的侧脸,眉骨处的阴影显得眼眸尤其深邃,端的是一副足够迷惑人心的好样貌。 清蕴能听到有人在低声窃窃私语,称赞太子相貌英俊。亦有人畏惧他过于高大健硕的身材,感觉他看着就不大好相处。 她一律当趣事来听,觉得蛮有意思。 宴席过半时,清蕴觉得坐久了,左右这时候也有人陆续起身,或是到附近园子里走走,或是去更衣净手,她也准备去趟净房。 一直用余光注意她的李审言总算看见人离开,唇角微勾,找了个理由就离开座席,等在清蕴回来的必经之地。 这段路位于拱门和回廊之间,仅有一盏灯笼照明,光线昏暗,掩去李审言的半边脸,唯独能看清他手中被不停抛洒的金豆。 待清蕴身影出现时,他低低出声,“文襄夫人。” 一字一句咬在口中,在幽暗的夜色中有种独特韵味。 清蕴脚步微顿,对上白芷的目光暗暗摇头,他可不怕招来旁人。 见她适时停留在原地,没有转身就走,李审言笑了,示意白芷离远点。 白芷并不听他的,得到清蕴示意才往回廊下面有,顺便盯着随时可能接近的其他人。 清蕴:“太子可有事?” 李审言反问:“不是你找我有事吗?” 清蕴一愣,随即见李审言眼中流露出熟悉的兴味,“你不是在到处打听,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吗?” 听到这话,清蕴顿时明白他为何而来了,垂眸道:“太子听错了,我不曾打听此事,是因太后要选太子妃一言,其他人好奇而已。” 李审言可不管是谁打听,反正陆清蕴那些话传入他耳中时,直接让他气笑了。听到陆清蕴对自己的诸多不了解,当即决定亲自来为她答疑解惑。 第97章 只要清蕴愿意给,他就想信 李审言不紧不慢开口, “寻常脂粉入不了我的眼,要想被选中,首先需得容色殊丽。” “其次,要肤若新雪, 最好皎若云中月, 立在那儿便夺尽满堂辉。” 说着这些话时, 他眼睛紧紧盯着清蕴, 没什么特别的动作,竟让她不自然地偏过脑袋, 不再和他对视。 因为那些话与其说是在提要求,不如更像是他对她的描述。 见清蕴这细微的反应,李审言眉梢微微闪过笑意,接着道:“当然,身量至少要及我肩侧, 不然——” 他声音带了三分戏谑, “我可没兴趣对着一个小矮子的头顶说情话。” 正好差一点和他肩膀齐平的清蕴:“……” 她道:“听起来,太子遣词造句的功夫大有进步。” 李审言:“那当然,读书才会知礼仪、明荣辱, 腹内没有些墨水,岂不容易被人笑话。” 清蕴露出礼貌性的微笑。 李审言还没停,继续道:“至于这性情,当然要温柔可人些, 不能动不动就打人, 连话都没听完就不理人。” 清蕴继续装作听不懂, 这人还得寸进尺, “文襄夫人有适合这些要求的姑娘介绍么?” “没有。”清蕴道,“我早已出阁, 并不认得多少未婚女子,太子想选妃,应该早点回席,太后和许多姑娘正等着呢。” 说着往前一步,“我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回去了。” 李审言侧一步,挡住她的去路,看着她默了会儿,“行吧,除去最开始那两句,其余话都是骗人的。” 清蕴讶然抬首。 听李审言刚才那些话,她本以为他是带着怒气来算账,毕竟“桀骜不驯”“只有武力出众”不算什么好评价。他性子如此,所以刚刚被有意无意暗指,她也不觉得奇怪。 可他竟这么快解释? 李审言不觉得主动低头有什么不对,在陆清蕴面前,他早就把“脸面”这玩意抛之脑后了。 低头看她,“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对其他人没什么兴趣。” 清蕴默然。 李审言:“就算你这阵子都用避开我来表明心意,也没必要急着和别人一起催我给李家配种吧。” 清蕴:“……”这话太粗俗直白,她更不知道怎么接。 往后退一步靠在树干上,让她不再有那么大压力,李审言垂眸,“我这人不喜欢三心二意,认定的事就不会改。你和王宗赫既然琴瑟和鸣,旁人怎么做都分不开,我只在旁边看着,难道也碍了你的眼?” 语气放轻,话中竟有难得的卑微,可谓把身段放低到了极致。对于普通男子来说都很难得,更别说这是李审言,对上镇安帝也照样叛逆的李审言。 如果李审言强硬些,和之前几次一样肆无忌惮、嚣张跋扈,清蕴只会对他不假辞色,也不怕他来硬的。但当他说出这种类似剖析心迹、恳求的话,她难免迟疑。 决绝的事已经做过,他仍旧不肯放弃。于公,无论是他随军征战平乱,还是他对抗诸多重臣解救教坊司女子,清蕴都很欣赏他。于私,他曾帮过她许多,除却对她流露的男女之情,其他基本无可指摘。 她一再避让,甚至表达厌恶,是不想让他破坏自己已经安排好的生活。 半晌,清蕴轻轻叹一声,“我曾为李家妇,如今再醮有归,无论如何,都不应和殿下有牵扯。倘若殿下当真有所垂怜,便更该替我着想。和臣子之妻纠缠,传出去对你而言不过添一笔艳闻,于我而言——流言却为千钧枷锁,稍有不慎,就可能是灭顶之灾。” 第118章 她似乎略含无奈,蛾眉轻蹙,神色堪怜。李审言心神的确恍惚了下,险些要直接说“对不起”了,但他更了解陆清蕴,她如果会真心露出这种示弱的表情,那才有鬼。 不过是两相对演,看谁更能骗人罢了。她当初为达到目的,在大长公主面前连眼泪也是说流就流。 即刻识破了她的把戏,李审言没戳穿,而是随着她的话沉思,“你说得有理。” 清蕴轻闪眼睫,不动声色观察他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我有个方法。”李审言冥思苦想后道。 清蕴:“嗯?” 李审言饶有兴致,“我对夫人实难忘怀,都道堵不如疏,这样吧,不如夫人定个地方,我们每隔三天见一面,并不做什么,只是见面谈心。次数多了,相思之苦一解,兴许我就觉得无趣,自然而然放下了。” 他补充道:“放心,我定会安排得隐秘些,谁都不会发现。” 清蕴:“……” 看见她眉头皱起、嘴唇微抿的不高兴神色,李审言几乎要肆意笑出来,很想抬手捏捏她的脸,以表明自己“洞若观火”,丝毫没被她骗到。 交谈还没继续,白芷忽然发出声音,神色着急地冲清蕴打手势。 但已经来不及了,清蕴和李审言都看到了来人。 缓缓走下回廊的,不是王宗赫又是何人? 王宗赫是特意来寻清蕴的,当他以寻祖母的名义来女眷这边,看见清蕴和李审言座位都空着,就有了不好的预感。脚步比意识更先一步迈了出去,一路走到这里,瞧见白芷的身影。 清蕴果然被李审言缠住了,不,或者不该这么说。 懒散倚树的李审言微微直起身子,清蕴和他隔了三步远,侧首看着回廊下的花。两人虽然没有面对面,也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但王宗赫从他们的神色中看出,方才二人交谈甚欢。 胸口处的滞重感有瞬间加重,王宗赫表面若无其事地朝李审言打招呼,对清蕴道:“夫人离席有些久,祖母担心,让我来寻你。” 清蕴颔首,“刚才路上遇到一条蛇窜过去,恰巧太子遇见帮了我,所以耽搁了会儿。” 至于为什么大冬天的皇宫内园子里会有蛇,谁都没在意这个问题。 王宗赫要的就是一个理由,只要清蕴愿意给,他就想信。 转向李审言,王宗赫道:“多谢太子为内子解困。” 李审言稍稍扬眉,好像从隐秘处看出了这对夫妻的问题,摆摆手道:“应该的。” 王宗赫:“今日不便,改日臣再携礼拜谢。” 李审言直接笑了两声,对他这话没做回答,而是看着清蕴,“既然有人来,那我就先走了。夫人别忘了,我们方才约好的事。” 分明什么都没约好,他自顾自说出来,神色还坦荡荡,让清蕴不合时宜地想,在做戏这方面,李审言真是长进了不少。 她能清晰感觉到,王宗赫握着的手紧了紧,显然不像表面那么无动于衷。 可等人都走了,他依旧没显露异样,沉稳从容地牵着清蕴往回走。 这种事,自己一味开口解释总有种不打自招、做贼心虚之感,清蕴迅速思考了下,决定等三哥问起,就说出七分事实。 但王宗赫一直没问。 在席间、马车上,甚至都沐浴好了躺在床上,他对今晚的事好像没有丝毫好奇。 “三哥,今夜……”清蕴柔声开口,才吐出几个字,就被王宗赫止住,目光含着深意,“不必说,我信你。” 清蕴:“……为何?” “如果会轻易为这种小事怀疑你,我又有什么资格做你的丈夫?” 话虽如此,清蕴总觉得三哥状态有些不对劲。 他不可能不介意。 转眼间,王宗赫已经扶着她腰亲了下来,含住她唇瓣舔吻吮吸,吻得有些重,让清蕴轻嘶了声。 “抱歉。”他的声音变得低哑,问她,“很痛吗?”。 清蕴摇头,抬手环住他,像是在安抚,“轻些就好。” 王宗赫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随着一个“好”字落下,彻底拉下了帷帐。 第98章 我们和离吧,三哥 “猗猗, 我想申请外放。”云消雨歇时,王宗赫把清蕴拥在怀中,胸膛温暖结实,心跳沉稳有力, 在冬夜中很让人依赖。 清蕴半阖的眼睁开, “为什么?” 王宗赫的理由很充分, “文臣笔墨虽工, 难润九边焦土。经筵纶音纵妙,不济闾阎饥寒。我自幼长于京城, 有幸科举夺魁,一路得师长提携,官途坦荡,却不懂真正的民生疾苦。当然,我还想离开京城, 去见识一下别地的风土人情。” 清蕴沉默了会儿, “陛下已经定你入阁,这时候选择外放,那边如何交代?” “只要把理由说明, 陛下会应的。”王宗赫帮她盖紧被褥,防止夜风侵袭,“倘若陛下不弃,等在外历练几年再回, 我也能更好为国效力。” “你想去哪儿?” 王宗赫眉眼间含着温情, “江苏如何?那是你的故乡, 虽然陆家人也在那边, 但今时不同往日,只要你不愿, 他们就打扰不了我们。” 冠冕堂皇的理由,动人的说辞,清蕴道:“如果三哥已经下定决心,我自然不会反对。” 她应得如此爽快,王宗赫目中讶然闪过,将她转过来,面对面问:“你愿意?” 清蕴抬眸看着他,缓缓摇头,“三哥去吧,我留在京城侍奉祖父祖母。” 动作停滞,王宗赫不可置信,“我们是夫妻。” “夫妻也不一定要时刻相守,看那些武将家眷,丈夫外出征战,妻子、儿女不都是在家中等候?当初二叔外放,二婶也是留在家中。”清蕴说着,浅笑了下,“何况,三哥有为国为民之心,有大志向,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生意上的事可以脱手,但织经堂和学堂如今都由我操持,如果冒然离开,好不容易立足的他们,恐怕就要没了。” 王宗赫语速快了些,“我可以帮你物色可靠的人代管,且我们并非数年不回。若有要事,我陪你回来处理。” “一旦外放,哪能说回就回,那和你初心也不符。”清蕴语调平静,“我不想成为累赘,更不想让三哥因我怠慢正业。” 他想外放的理由十分充足,她要留下的原因更是无懈可击。 王宗赫从来不知道,当清蕴的聪慧用来和自己辩驳,使自己哑口无言时,会让他心情如此沉闷。 他目光落在怀中人的侧脸,那里经烛光照映,显得细腻如脂,似暖玉一般。眉心也是一片平坦,没有任何犹豫纠结。 夫妻分离对她而言,是能够如此坦然接受的事吗? 片刻无声,王宗赫问:“猗猗,你当真是因为这些,不想和我一起吗?” 怀中没回答,就在王宗赫以为她不再理会自己时,她轻声道:“那三哥能告诉我,你当真是因为想历练,才准备外放吗?” 王宗赫身体僵住。 他无法对这样的清蕴说谎,更无法倾诉出自己阴暗和卑劣的心思。 其实他从来不是遇难则退的人,这样的性格没办法在官场上生存。 新朝初立,镇安帝的破格重用让他能够继续身居高位、执掌大权,也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前朝官员断定他谄媚逢迎,为了权力不顾曾经的师生之谊,不愿再与他来往。和镇安帝共同打天下的人则对他时时排挤,不高兴他也能和他们得到同等重赏,处处使绊。可他根本不惧这些,因他知道处境只是短暂,真正能让人拥有话语权的还是各自的本事。 真正令王宗赫不安、回避的是,清蕴对李审言的纵容与特殊。他本身便是机缘巧合才有幸娶清蕴为妻,并不敢肯定她对自己有多少真情实感。 假如李审言是那个能够让她敞开心扉的人,在其长久热烈的、可以为她打破一切礼法的攻势下,她真的还会留在他身边吗? 王宗赫不想赌。 清蕴眼中闪过失望,三哥依然不愿和她说。 她忽然起身,从橱柜里取出一床被褥铺好睡了进去,回头还笑了笑,“夜里寒,我睡觉时喜欢乱动,三哥为照顾我总把被子全让过来,容易着凉。还是各自睡吧,这样也安稳些。” 王宗赫没有反对的余地,只能沉默看着她闭眼入睡。之前身体还在极度恩爱的夫妻转眼睡进了两床被褥,各怀心事。 望着帐顶许久,王宗赫一夜无眠。 和他不同的是,清蕴纵有再多的心事,在能够休息时,一般不会故意为难自己。因此深深呼吸几个来回,她有意放空思绪,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身边位置早就凉了。白芷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看见两床被褥也没有多问,“主子是在家用早饭,还是去外面?” 今天定好要去学堂看看,清蕴不想因和王宗赫的隐秘争吵就一直烦恼,问过时辰后道:“去外面吧。” 正好换换心情。 第119章 几年下来,学堂经营已经走上正轨,名声渐起,一些不愿入仕的文人慕名而来,通常会被学子的灵秀聪颖吸引,最终留在学堂。 学堂给他们的束脩也很多,在京城没有落脚处的还可以住在学堂统一提供的宅院。 清蕴转了圈,在旁屋和学子们一起听了堂课,听先生逐字逐句讲解时,鬼使神差想到了昨天遇见李审言时他说的那些话,突然笑了下。 很轻的笑,在只有她和白芷的小屋内极其明显。起初清蕴自己没有感觉,处理白芷迷惑的眼神才明白过来。 “衡儿很聪明。”清蕴解释。 正巧是先生在对尤衡提问,白芷点点头,没把真正的问题说出来。刚才主子明显在出神,而不是听课。 听完课,清蕴留在学堂用了顿饭,了解了番当前学堂情况。 镇安帝登基前,学堂背后是大长公主,如今换成清蕴,她受封文襄夫人,有面见天子和密奏之权,没人会无事招惹。因此经手之人过渡期间,学堂安然无恙。 大半天的时间消磨得差不多了,清蕴归家,发现王宗赫比自己还早,正在内室看书时,对他笑了笑,先去洗漱沐浴。 当夜,夫妻俩仍是分被而寝。 清蕴倒也没有故意不搭理人,和王宗赫相处时,她仍和平常一样说话聊天,也会关心他的起居和身体。 表面上,除去外放去留的小分歧,他们没什么大矛盾,王宗赫却肉眼可见得沉默了许多。 他原本就话少,现在更是不轻易开口。 直到又一次,宫中太后以赏冰雕的理由,召官员家眷进宫时,王宗赫道:“那日我正好在酒楼定了宴席,可否不去?” 清蕴讶异,“什么宴席?” “我们成婚整整九百日,我觉得,应当庆祝。” 清蕴沉思会儿,抬首笑道:“好啊。” 如果可以,她自然不想和三哥走到那一步。他们的婚姻不止是两人之间的事,还包括王家的祖父母、叔父他们。万一分开,她今后很难再和这些亲人正常来往。 众女眷进宫那天,清蕴当然是和王宗赫一起去酒楼用了顿美食,气氛还算和睦。 但接下来,王宗赫对她的干涉逐渐增多。起初是不想让她参加一些宴会或独自进宫,而后则希望她外出办事时归家时辰能早些,说想早点看到她。慢慢的,就开始找各种机会,在她需要出门时陪着她。 他倒没像那些禁锢妻子的丈夫一样,不让她出门,只是安全感显而易见得低。清蕴甚至发现,身边有他派人跟随的迹象。 白芷觉得三公子这样的行为有些过分,难道主子没有自己的自由吗?清蕴没怎么生气,按住了藉香和白芷。 如果这样能让他安心些,她尚能忍受。夜里大汗淋漓时,清蕴抚着王宗赫的脸,如此想道。 随着大雪再次覆盖了整座京城,除夕的气息也愈发浓厚,街道张灯结彩,很是热闹。 王家人每十日会齐聚一堂用饭,算是一家小聚。不然住在同个府邸,全家也不见得能每月见个整面。 王宗赫是府里有名的大忙人,连着好些日子都是在儿子归家时匆匆扫上一眼,这会儿面对面,郑氏少不得嘘寒问暖。 关心他,当然也不会忽略清蕴。上次清蕴敢只身去赈灾为王宗赫解围,郑氏就对她基本没了什么意见,好奇道:“清蕴这阵子似乎都不怎么出门了,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她眼里闪着希冀,还猜测是儿媳有孕了小夫妻瞒着长辈。 清蕴笑,“最近天儿太冷,只想待在房里,是惫懒了许多,母亲可别笑话我。” 郑氏“呀”了声,“我记得你十来岁时也没这么畏寒啊,冬天整日待在房里怎么行,得多走动。明儿我要去宁家看望他们新诞的小孙子,和我一起去如何?” “母亲。”王宗赫开口,“清蕴和宁家人素未来往,不认得人,根本说不上话,去了也是无趣。” 郑氏想想也是,“那过几天我打算去青云观看盈盈,给她带些东西,你们姊妹俩关系好,去看看她?” 镇安帝退位后,王令娴作为前朝太妃,当然不可能受封。但看在她和清蕴的关系,镇安帝本想予她自由,放她归家,是王令娴主动要求去青云观清修。清蕴去看过,感觉她还蛮喜欢这样的日子。 这个问题,清蕴自己答了,“我才去看望过大姐姐,这次就不打扰母亲和她相聚了。” 郑氏点头,捧盏喝了口茶,忽然又想到一事,“对了,宫中太后那儿定了些太子妃人选,召我们进宫,许是想更了解这些姑娘,也可能让人帮忙参考,你要不要……” “母亲——”这回,她被王宗赫强硬地打断了。 他脸色十分不好,语气也硬邦邦的,“您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话语一出,桌旁刚用了饭,正在各自聊天的王家人都怔了怔,继而震惊。 这竟是老成守礼的三郎会说的话? 要知道,即便母子俩曾因清蕴的事闹过不快,他可从来没当着这些人的面给自己母亲难堪。 “三郎。”王维章第一个出声,“给你母亲赔礼道歉!” 王贞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孙儿,秦夫人则似有所感,看向了清蕴。 清蕴也不赞同道:“三哥,你失礼了。” 王宗赫亦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心中愧疚,起身对还在发愣的郑氏俯首,“母亲,儿子有错。” 直面他脾气的郑氏反而是最没怒意的,迟疑了会儿,“三郎是不是最近太忙、太累了?” 她自责道:“是我不好,本来你就早出晚归,难得有时间和清蕴相处。眼下快休沐了,该多让你们夫妻俩一起才是。” 这是郑氏作为母亲的下意识反应,她如今已经越来越脱离曾经强势执拗的影子,却让王宗赫更内疚,“与那些无关,是我无礼了。” 顿了顿,“稍后我会自行去祖父书房领罚。” 王家管教儿女的传统如此,一旦犯错,对男儿来说,及冠前的惩罚是抄书,及冠后则是实打实的五鞭。 王维章点点头,对儿子迅速认错的行为还算满意。郑氏有些心疼,也不好出声劝阻。 小聚结束,王宗赫同父亲、祖父去书房,清蕴则留下陪郑氏、秦夫人说话。 她知道,两位长辈定也因王宗赫的异常,有好些话要问。 这场谈话持续了小半个时辰,隐去不该说的,清蕴尽量把原因归于王宗赫在官场上的不顺。 虽然他没倾诉过,但清蕴结合多方得知的消息,当然清楚他的处境。 只是他能自己处理好,她才没过多追问。 走回春诵堂的路上,清蕴视线扫过王家的一花一木,都是她极为熟悉的。除去在国公府的四年,她在这儿生活了十一年。 如无意外,本也该温馨、和睦地过完这个冬天。 进入内室后,清蕴解开外袍,随手拿了本书在灯下翻看,边等待王宗赫。 没多久,帘子被掀开,冷意随着王宗赫的归来袭入,让清蕴打了个寒颤。 王宗赫迅速带上帘子,“怎么不先洗漱?” 他注意到清蕴连钗环都没卸。 “时辰还早,不急。”清蕴合上书,“伤得重吗?” “父亲留手了,不算重,顶多留几条红印,几天就会自动消。” 清蕴放下心来,“三哥今天在桌前,怎么突然对母亲发脾气?” 王宗赫哑然,似乎不知该怎么答,还是清蕴主动道:“是太累了吗?” 不待王宗赫接话,她极快笑了下。“整日这样和我相处,既不想让我独自出门,又不希望惹我不快,三哥很累吧。” 自然没有。王宗赫立刻想否定,清蕴接下来的话,却已经说出了口。 “要不,我们和离吧。”她轻声道,“三哥。” 第99章 我不同意 王宗赫说谎了, 父亲不仅没有留情,反而鞭打得尤其重。不仅因他对母亲失礼,更是对他控制不了情绪的失望,借此给他警醒。 回春诵堂的路上, 鞭伤加上刺骨寒风, 王宗赫头脑越发清醒,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沉浸在某种状态的自怨自艾、焦躁、失落都随之散去不少。 他恍然惊觉, 自己这段时间做下了很多错事,完全不是他该有的作风。 好在父亲打醒了他, 为时未晚。 推开门的刹那,王宗赫心情颇为轻松。长篇大论表露心迹于他而言没有必要,本来准备在行动上慢慢改变,没想到转眼就听到这句话。 “猗猗。”他脑袋嗡得一下,语气中仿佛不可置信, “你在说什么?” 清蕴:“我觉得三哥太累了。” 王宗赫视线紧逼着她, “如果是因我这段时日的状态,那我……” 话到一半,被清蕴截住, “不仅是因这些,更早的时候就有了。” 王宗赫愕然:“……什么?” “三哥,你自小就沉稳,常常谋定后动、先事虑事, 我很佩服这点。”清蕴目光是柔和的, 并不像她最初那句话那样冰冷。 第120章 正是这样尤带温情的眼神, 让王宗赫止住了所有冲动, 认真耐心听清蕴的话。 “但你过于习惯独自谋划所有事,夫妻之间也是如此。所以……我常常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也不清楚你要做什么,许多和你有关的事,作为妻子,我却要从别人口中得知。”清蕴的语气中,带着丝丝失落。 王宗赫立刻想到了许多,官场、人情往来、身体,遇事时他确实习惯自己处理,因他有这个能力,也不想让身边人徒生担忧。 原来这样,也会让清蕴不安吗? “三哥还记得你上次染了风寒吗?” 王宗赫嗯了声。 清蕴道:“你对我说公务太多,搬去书房睡了三天,实则是为了养病。事后家里人知晓,还道我对你太狠心,连你病了都要赶去书房。” 王宗赫没想到还有这出,“是我不对,我该明说。” “夫妻一体,本该同甘共苦。”清蕴自嘲似的笑了下,“有时候我都不知,三哥到底是太关心我,不想让我担忧。还是认为,我无法和你共同分享烦忧,觉得我本性凉薄,一旦遇见难事,就会想离开你。” “当然不是,我……”能言善辩的王宗赫竟有了卡壳,不知如何解释。 他意识到了自己过于独断带来的后果,这何尝不是一种自负。 “赈灾的事,你清楚这对我亦有好处,才会开口让我去做。所以在三哥心中,我是个无利不起早之人。” 王宗赫:“没有,我从未这么想过。” 他话说得坚定,可清蕴的眼神是不敢相信,这种情绪刺痛了王宗赫,握住她温热的手,幸而没有被甩开,“我只是……” 他轻声道:“你嫁给我,本就是迫于无奈。我不想、也不敢让那些事打扰你,猗猗……但我可以指天发誓,绝无视你薄情的想法。” “那太子李审言的事呢?” 终究绕不过这个名讳,王宗赫掌心骤然发紧。 “你这些时日的反常,桩桩件件都系在他身上。”清蕴眼睫低垂,在烛光下投出细碎的影,“当初南下赈灾,我与他一同归京,你非但没生半点猜忌,反而主动宽慰。这份体谅,我始终感念于心。" 她抬眸时,眼底泛起薄雾似的哀愁,“可如今……三哥本该是经世安民的栋梁之材,从容有度,怎么可能像如今这样,进退失据?我总想顺着你些,也许能让你安心。可如果这样的纵容反而成了你的心魔,倒不如……” 尾音残留几息,清蕴攥紧袖口,“倒不如各生欢喜。” 说完这些话,清蕴目中已经盈了一眶清泪,见者生怜,何况爱她成痴的王宗赫。 他想抬手帮她拭泪,却被清蕴偏首躲过。当她侧过脸的时候,王宗赫清晰看到两行泪水滑落,滴在衣襟,也砸在他心底。 他忍不住轻轻扶回她的脸,低声道:“是我的错,我忧思太多,又不肯直接问你,叫你胡思乱想了这么多。” 抵住清蕴的额,他轻柔又不容抗拒地帮她拂去泪水,“但你说的和离一事,绝不可能,我不会同意。” 清蕴:“……那你之前,想问什么?” 清蕴眼波微动,又是一串泪砸在王宗赫手背。这是少有的模样,和她平时沉静如海的性情又何尝不是大有不同。如果不是伤心到了极点,怎么可能失态成这样。 王宗赫只觉得自己错得离谱,他怎么会那样想清蕴。 喉结微微滚动,他道:“我之前以为,你对李审言,总有些特殊。” 清蕴微微睁大眼,似乎很惊讶。 真正说出口,王宗赫没了那股别扭,总算能把心事缓缓道来,“你们相处的时日不短,李审言亦待你真心,且他远比我要热烈、直白、有趣。我怕你嫌我沉闷,只把我当兄长,或者,认为我现在不如他有担当。教坊司之事,他的所作所为,应该让你很满意。” 清蕴:“教坊司一事,他确实做得很好,但他身份如此,可以毫无顾忌,不用提防同僚使绊,也不必考虑君心莫测。三哥有太多掣肘,身份上,你既是前朝臣子,又曾为柳阁老学生,由你出面,陛下只会怀疑你想帮柳家开脱。当初我是想,等风声过去,再看看能否帮到她们。我亦无能为力,又怎么会苛责三哥?” 听出她的意思,王宗赫心头压了许久的巨石忽然变轻许多,“那件事,并非你授意太子?” 清蕴:“……连陛下都管不了他,我何德何能,能让堂堂太子俯首帖耳,为我办事?” 王宗赫心道李审言未必不愿当你座下犬,但已经信了清蕴的话,“当初我以为,你见我无法帮忙,就转而去找了他,所以……” 清蕴被他这话说得有些想笑,还有点生气,“我和三哥才是夫妻,有事怎会去找外人帮忙?退一步,柳家女眷和我无亲无故,我也没必要为她们欠下人情。” “夫妻”“外人”的字眼已经让王宗赫身体舒畅,再加上后面一句解释,他即刻豁然开朗,“怪我,是我一叶障目了。” 他最初就是因这件事结下了心结,继而总觉得清蕴对李审言更信赖。慢慢的,只要知道二人走在一块,就忍不住想象他们在一起时会谈论什么,清蕴会多么开怀。 “三哥还总认为,我只把你当兄长?” 面对清蕴明显不悦的眼神,王宗赫不想这时说谎骗她,只能点头。 随即听到清蕴笑一声,“既然如此,从今夜起,我们不止要分被睡,更该分榻、分房,直到和离那天。毕竟你是兄长,不能乱()伦。” 这笑很难说到底有几重意思,王宗赫眼皮一跳,直觉抱住了人。清蕴要起身离开,他用上力气把人强压在了腿上,动作间被清蕴指甲无意间划过脸颊,刺得脸上一阵疼也顾不上。 “是我错了,不该胡思乱想。”他认为这时候最主要的就是认错。 清蕴忽指尖抚过王宗赫脸上被划出的血痕,“三哥何错之有?当年在翰林院能压得所有人俯首的王阁老,想必早把我与太子的暗度陈仓算得分明,连我送过几封私信、发间别着几支东宫赏的步摇都了如指掌。” 她道:“今晚就把那樽云母屏风挪来隔断,往后三哥批折子,我读《女诫》——横竖兄长教导妹妹,最是合情合理。” “至于东宫那位……三哥宽仁,容得下我们这对奸夫□□同处屋檐,我应该焚香供起你这尊活菩萨。” 王宗赫:“……”原来清蕴生气时,也会胡搅蛮缠。 可他不仅不心烦,反而觉得她可爱又生动,连怒气勃勃的模样都诉说着对自己的情谊。 可笑他自怨自艾了那么久,竟不敢直接问她心意。早点问了,两人之间也能少许多误会。 他的力气钳制住清蕴绰绰有余,她却不会任人摆布,低头狠咬了口横在胸口的手臂,高声道:“白芷!” 王宗赫紧接对外喊,“不必进来!” 白芷哪会听他的,第一时间进了内室,撞见这场景愣了一愣,“主……子?” 这是哪一出? 白芷脚步顿在那儿,进退维谷。 清蕴:“阁老大人要动粗,帮我拉开他。” 王宗赫苦笑一声,露出带着伤痕的脸颊,让白芷迟疑不已。 她有眼睛,大致能判断出谁占上风。其次,即便她不通男女之情,也知道夫妻之间有种相处方式为打情骂俏。 如果主子真的生气,其实不会表露得这么明显…… 脑海中思绪激烈争斗了会儿,白芷确定主子没危险,最终决定默默退出内室。 王宗赫松了口气,如果白芷真来帮忙,即便他能拦住主仆俩,总不能真对清蕴最信任的女使动粗。 “猗猗怎么罚我,我都认,唯独一点,不能再说这些气话。”大冬天的,王宗赫额头出了层薄汗,有百般口才都施展不出来,“那些话和最近那些荒唐行为,你就当……当我神智错乱,昏了头。” 清蕴不说话。 王宗赫帮她把微乱的发丝捋到一边,低头在那额头吻了下。 清蕴有了动作,却是抿唇取出手帕,把额头擦了擦。 王宗赫觉得好笑,也直接笑出了声,随后不顾清蕴的皱眉,把她的眉心、眼皮、脸颊、唇畔和手背都亲了个遍,“我保证今后但凡有事,一定及时告诉你,不让你做最后的知情人。即便太子亲口告诉我你们之间的事,也一定会亲口向你求证,不再随意猜想。” 压低声音,“原谅我好吗猗猗,嗯?” 第100章 嫉妒得发狂 “爷, 您的脸……”去官署路上,疏影示意王宗赫侧脸有伤痕,奇怪问,“这是怎么了?” 放在平常, 王宗赫只会随口答一句“不小心刮的”, 这会儿心境不同, 想看看疏影反应, 故而不经意道:“起了争执,被人抓的。” 谁能和他起争执, 并在脸上划一道印子?疏影纳罕,想到自己和媳妇争吵的情景,立刻一僵,先是不可置信,随后怀疑, 最后坚决予以否认, “爷别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