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同人] 当红楼女儿进入其他名著世界》 第1章 [bg同人] 《(红楼同人)当红楼女儿进入其他名著世界》作者:纪芜菁【完结】 简介: 1.当林黛玉进入斜月三星洞(已完成) 娇袭一身之病的林妹妹,遇到上蹿下跳的孙猴子 会继续跟着菩提祖师修仙?还是跟着猴子去花果山? 林妹妹的cp是杨戬,有劈山救母相关神话故事人物出没,有参照《封神演义》部分设定。 林妹妹与孙猴子羁绊很深,友情叠加亲情的羁绊,杨戬出场略晚。 本质是个大女主故事,看我林妹妹有了通天法力后,如何(字面意思)怼天怼地! 预警:有对西游故事的部分重构以及对部分人物的再创作,主线略偏暗黑向,但感情线(亲情友情爱情)甜~ 声明:本文一切佛道神仙人物均来源于《西游记》、《封神演义》等虚拟小说,与现实没有一点点关系! 2.当薛宝钗进入隆中草庐(已完成) 山中高士晶莹薛,遇上山中高士诸葛亮,熟读三国的宝姐姐,能否助诸葛丞相北伐功成? 3.当史湘云嫁给周瑜(已完成) 生性豪爽的史湘云,一朝嫁于传闻“气量狭窄”的周瑜,能否改变周郎英年早逝的悲剧命运? 手握剧本的周史湘云夫人,遇到同样手握剧本的诸葛薛宝钗夫人,瑜亮之争如何继续? 4.当王熙凤等红楼女儿进入水浒世界(进行中) 柴家嫡系子孙,持丹书铁券,大把撒钱交结好汉,竟然没在梁山坐上头把交椅?竟然没能带领梁山揭竿而起? 柴王熙凤夫人对此表示不服,誓要辅佐夫君推翻赵家皇朝,让柴氏重回九五至尊之位! 有林冲/迎春、宋江/平儿、杨志/鸳鸯、花荣/探春、武松/晴雯、卢俊义/尤二姐、燕青/尤三姐、鲁智深/香菱(纠结好久要不要给鲁大师拉cp,毕竟最后成佛的人,但香菱妹子配外表粗鲁内心温柔的鲁大师实在很萌,爱一人便是爱众生,想来洒脱如鲁大师不会觉得冒犯吧)、秦明/李纨、李俊/司棋、石秀/柳五儿、徐宁/袭人等边写边想的拉郎cp出没,大家一起反大送~ 预警:本篇出场人物大部分非完美角色,多多少少都有恶人行为,除了大宋著名昏君奸臣外,尽量不黑任何人~ 番外篇:当上仙黛玉重回红楼世界 世事变迁,时光飞逝到了红楼岁月,新科探花林如海,遇见了国公府金尊玉贵的敏姑娘,在上仙女儿的照拂下,这对神仙夫妻将过上怎样的神仙生活? 红楼诸女儿的最终命运,将要走向何方? …… 内容标签:红楼梦 强强 天作之合 古典名著 穿书 东方玄幻 主角:林黛玉 杨戬 一句话简介:黛玉/杨戬宝钗/诸葛亮…… 立意:汲取过去,改变未来 第1章 泪尽身逝,黛玉一缕香魂,随风出了萧索空败的贾府。 她飘飘荡荡游过人世间,进入到虚无缥缈之苍穹,与星辰、日月为伴,渐渐陷入漫长的沉睡之中。 不知岁月轮转几何,黛玉忽有了意识,发现自己化身一晶莹剔透的光球,正顺水漂流。 两岸芳草叠翠,鸟鸣蝉噪,山高天远,一片安宁气象。 贾府衰败,姐妹凋零,泪尽而逝,虽是前世,仍恍然面前。 心头哀思郁郁,黛玉随波逐流漂过溪中卵石、水草,任命运裹挟着滚逐而下。 不知漂流多久,水流忽变得湍急,远方水声隆隆,竟是一处瀑布。 黛玉寄身的光球看起来柔软易碎,若是跌落瀑布之下,即便不会摔死,也免不了遭受磅礴水势倾砸之苦。 可怜泪尽人逝,游魂经年,至此休矣! 黛玉紧闭双眸,任身姿翻腾无倚,倾下万丈深渊。 忽有一双毛茸茸的手,捧起了她。 黛玉睁眼,正对上灵闪闪一双亮眸,圆溜溜两只猴眼,竟是一只穿服着鞋的小猴儿。 那小猴儿倒挂在一株枯藤之上,好奇地将手中光球颠来倒去地看。 黛玉羞恼起来,攥起全身力气跳了一下,倒把那猴儿吓了一跳,险些跌入瀑布中去。 它啧啧咋舌,口吐人言:“这小球儿倒有几分脾气,有趣有趣!” 猴子跃下枯藤,将黛玉球随手圈入袖中,拎起一双水桶,满当当地打了水,挑在肩上,蹦蹦跳跳地上山。 竟是个会说话会挑水的猴子! 黛玉探出一点儿脑袋,看那猴子行步跳跃不羁,荡得桶中水泼泼洒洒,很快就只剩半桶,心下又不由有些好笑。 走了半里地,迎面行来一人,身姿瘦削,一副儒生模样,肩担着药锄,笑容和煦,向猴子道: “悟空,你若走得稳当些,只怕还能少跑几趟哩。” 那猴子笑道:“原来是颖元师兄,若让我像师兄一般规行矩步,岂不闷杀了吗?宁愿多跑几趟,也要走得恣意!” 说罢,它轻巧地跳上一块山石,黛玉球在它袖中一颠,骨碌碌滚至袖沿,又险险地荡了回去。 头晕目眩之际,黛玉暗想:“怎么这会说话的猴子叫悟空吗?岂不是神话故事里的人物?” 那悟空肩上水桶已洒得空空荡荡,干脆拎起来,双手递向那颖元师兄道:“师兄,这水送与你浇药苗,我再去担新的来!” “你这猴子,倒不小家子气!”颖元师兄笑眯眯地接过来,口中念诀,地上覆水飞起,瞬间回到悟空桶中。 他将水桶替悟空挂好,宠爱地笑道:“快去吧,莫误了师父的早课。” 悟空俯身拜谢,嘿嘿笑道:“师兄这诀甚好,不如教给我吧!” 颖元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好好做事,师父迟早会另传好的给你!” 悟空嘻嘻一笑,又道了谢,挑着半桶水蹦跳着上了山。 黛玉从他袖中看去,远处云雾缭绕,奇峰峻岭,近处奇花异果,清香扑鼻,又有凤鸣鹤翔,不绝于耳。 沿途遇了数十人,白发苍苍者有之,正当华年者有之,垂髫小童亦有之,有僧有道,有儒有俗,行色匆匆,除身姿矫健、步伐轻盈些,与凡人并无二致。 众人见了悟空,皆要停下来笑闹一番,又随手送了许多瓜果花草给他。 悟空一边挑水行走,一边咔咔咔将瓜果吃个干净,将花草盘起来带在头上,再三放下水桶,照了又照,嘻嘻而笑,显然是个爱美的猴子。 黛玉在袖中瞧见,看他这般烂漫无羁形状,心头羞恼郁郁之意散了两分。 行至一处洞府,黛玉球探头一望,惊得整个球都颠了一颠。 那洞府旁立一石碑,上面赫然写着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难道这当真西游记的世界?眼前这猴子竟真的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未来会大闹天宫西天取经的主! 只是那西游故事从古至今版本众多,却不知这里应的是哪一版? 三星洞内幽深开阔,亭台楼阁,花园深林,应有尽有。 孙悟空将水桶交于洒扫庭院的童子,一路与人说说笑笑,将头顶花环拿下来,送与一个年纪最小的童子。 他进了一间小屋,先把黛玉球取出,放在桌上一只小盘上,然后进里间换衣洗脸。 黛玉缓缓将自己转向窗边,此时才有了几分实感,她一个魂体游荡至今,想来进入西游记的世界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不一会儿,猴子换了衣服,拐呀拐地跳至桌前,伸出一根毛茸茸的手指,将黛玉球拨拉着转了一圈,道:“怎么蔫蔫的呢?” 黛玉尽可能地怒目而视,那猴子拍手笑道:“好也,精神起来了!你乖乖地呆着,等我回来带好东西给你!” 说罢,他轻巧地跳出门去了。 窗外春光明媚,黛玉球扒在窗边,望了许久,却无一人经过,许是到了那颖元师兄说的早课时间。 黛玉在水中漂泊许久,又被颠了一路,暖洋洋的异世春光照着她,前世烦愁飘飘渺渺,心头郁结缓缓舒展得一分,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意昏昏中,一双毛茸茸的手将她捧了起来。 黛玉一个激灵醒了。 孙悟空将她摆进一个精巧的竹篮里,里面铺着软软的绒毯:“我向海魁师兄求来的,别看他长得高大威武,编织功夫当真无双。” “舒适多了吧?”他又将黛玉球拨拉个翻转,滴溜溜一转眼珠,“怎么还是有些没精神,待我再去寻些物事来!” 不一会儿,那猴子耳边金毛上簪着朵红海棠,跳了回来,将捧着的一簇海棠花扎在竹篮一圈,拍手笑道:“这住处富丽了,便能开心些罢!” 海棠红艳清香,恍若怡红旧景,黛玉想起宝玉及诸位姐妹,心下酸涩,珠泪滚涌。 猴子不知所措地慌了:“怎么一粒珠子,还渗出眼泪来了?是甚委屈,说与我老孙,保管替你出头!” 命运拨弄,斯人已远,但听到有人要替她出头,黛玉心头愈发酸软,泪流得更凶了。 第2章 悟空拈起绒毯一角,将黛玉球蒙头裹住,轻轻拍了两下,口中念念有词:“烦恼皆散,欢乐齐来!” 他念了数遍,忽叹道:“这词,还是我花果山的老猴儿教的,唉,不知我花果山的孩儿们好不好?他们可也想念我吗?” 悟空趴在桌子上,乌溜溜的眼珠,也起了丝惆怅之意。 黛玉眨了眨眼睛,绒毯下的球体,随之闪了一闪。 她想安慰悟空两句,苦于无法发声,只能连续眨了几次眼睛。 悟空是谁?天生地养的灵明石猴,心思灵透无双,立时会了意,喜道:“你听得懂我讲话?你在安慰我呢!” 他将黛玉球捧出来,毛手毛脚地向上一抛,待放回篮中时,那球就转过身去,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悟空哈哈大笑,一瞬间的烦恼霎时消散干净,跳出门去玩耍了。 黛玉球安身在那竹篮之中数日,悟空天天摘了各色鲜花替她装饰,偶尔还带她出去晒晒太阳,吹吹清风,甚至弄些晨露果浆尝试喂她。 黛玉虽口不能食,见悟空如此精心照养,心下也是暗暗感激。 洞内诸师兄皆是和气有礼,童子们活泼纯真,陆陆续续来看望了黛玉球,又送了许多绒毯花草给悟空。 这一日天还未亮,悟空早早睁开眼,突然来了兴致,拎了竹篮,要带黛玉球去山顶看日出。 黛玉前世是位大门不出的千金小姐,成为魂体后又意识模糊,这样爬山看日出还是首次。 只见东方山头,渐渐亮了起来,先散射出万缕金光,一轮红日缓缓露出山肩,眨眼间跳出遮掩,光芒万丈地俯瞰人间。 悟空坐在山头,对黛玉球道:“终有一日,我老孙要像这太阳一般,教天地山川都为我倾倒!” 想起孙悟空之后的诸般伟绩,黛玉球眨眼,表示赞许。 心愿第一次得到肯定,悟空欢喜地捧起小球儿,豪情万丈地道: “到时候,我带你走遍三山五岳,上天入地,跳出五行中,长生不老,恣意耍子去也!” 教天地为他倾倒,原是为了恣意玩耍! 黛玉心头有些好笑,与这猴子日久相伴,快乐似乎都简单了许多。 悟空拎着篮子,蹦蹦跳跳地下山。 今日休沐,没有早课,悟空将黛玉球安置好,跑出去嬉戏游玩。 晚上回来,见那球似乎黯淡了几分,悟空担心是光线不好,忙去借了数盏灯烛,将房内照得白昼一般。 球儿依然昏暗,悟空慌了,奔去请擅长医药的颖元师兄。 颖元师兄宽袍大袖,还是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就着篮中看了良久,奇道: “这是个什么精灵所变?灵体已尽,怕是没几日好活了。” 悟空骇然一惊,双掌合十求道:“这是我在后山瀑布里捡的,求师兄施展妙方,救它一救,小弟感激不尽。” 颖元师兄叹道:“我跟师父修炼百年有余,修身延寿,学医习术,不过是些小道,依然凡人之躯,虽有些医术,也只是医得病,医不得命。” 他从袖中摸出一只精致的木盒子:“事已至此,愚兄爱莫能助,这个盒子送它,好歹算副棺木吧!” 说罢,将盒子放在悟空手里,摇头去了。 悟空捧着盒子,猴眼里滚出两滴男儿泪,扑朔朔落在竹篮之上。 那篮子里的水晶珠子,微弱地闪了一闪,表达了谢意,一点点黯淡下去。 第2章 悟空又去找了数位有医道的师兄,奈何众人都是肉体凡胎,医不得精怪妖灵,一个个摇头叹息,无奈离去。 悟空呜呜咽咽,垂头丧气地要走,忽听一人道:“悟空,既有难解之症,你何不求助于师父?” 他忙忙收起哽咽,捧起小球儿,越过众人,疾步穿堂过院,掠过红艳艳杜鹃花,白灼灼玉兰花,小跑进一间精巧竹舍,远远叫道:“师父,救命也!” 竹舍门无风自开,瑞霭千重,祥云笼罩,隐隐有仙乐流淌,花香凤鸣。 堂内蒲团上,一人静坐,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莲花眸蕴含慈悲,修竹姿皎如玉树,见到猴子进来,他身姿不动,微笑道: “悟空,何事如此惊慌?” 悟空捧着黛玉球,滑步至仙师面前,跪下求恳道:“师父,这小球儿是我数日前在后山瀑布前捡的,通人性,会点头,与我相伴多日,已是顷刻不离的伙伴。” “今日却不知怎的突然不好了,求您大发慈悲,救它一救!” 仙师垂首,就着悟空手中看了一看,伸手轻柔地接了过去。 黛玉虚弱迷糊间,只觉他手指温暖而强大,整个灵魂都宁静下来,便下意识地在他手心蹭了蹭。 那仙师微微一笑,向悟空道:“这是人的魂魄,你从何处得来?” 悟空惊道:“颖元师兄说是精怪,怎就成了魂魄?” 仙师笑道:“这确实不是凡人的魂魄,你瞧她流光溢彩,微带绛色,又有草木之香,应是哪里的仙草转世,有缘被你得了。” 悟空凑上去看,那珠儿察觉到他的气息,微弱地闪了一闪。 悟空心下又酸又暖,勉力露出一丝笑意,道:“弟子向来是个好人,山中花鸟虫兽素来亲近我,这小魂珠与我亲近,倒是它有眼力见儿哩。” 仙师微微一笑,将黛玉球放至桌上软垫中,那魂珠轻颤一下,愈发黯淡下去。 “虽是仙草转世,也须躯壳护持。”仙师叹道:“现如今只余魂体,难以长存阳世了!” 悟空颓然惊道:“师父也说这小魂珠活不长了吗?” “正是!”仙师喟叹道,“世间阳气太盛,魂体长期游荡其间,必受侵蚀,迟早魂飞魄散。你瞧她珠色暗淡,飞散之日已在眼前矣!” 悟空噗通跪下,向仙师作揖求道:“师父,您设法救救它吧!” 仙师摇头:“难,难,难!” “她是至纯至净之魂,非至真至洁之体难以承接。” 悟空急得抓耳挠腮:“什么是至真至洁之体?” 仙师道:“长于雪山之巅,经受自然之风,受雨露甘霖灌溉,未得尘世污染。” 在尘世间游荡多年,还是逃不脱魂飞魄散的结局,黛玉心中哀伤绝望,她迷迷糊糊地趴在软垫上,见那小猴子急得抓耳挠腮,心底不禁一暖。 悟空绕着小魂珠转了一圈,忽拍手道:“师父只管指明方向,弟子愿往摘取。” 仙师道:“若上那雪山之巅,须经五百道阴风,五百池弱水,五百座冰川,五百时烈阳,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悟空大咧咧地道,“师父不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徒儿这一去,功德可就深了。” 仙师抚须长笑,信手拂过桌面,一张地图显现在桌面上:“你既有决心,便顺着此图去吧!” 悟空将地图取来看了,藏进怀中,系一系腰带,向仙师弯腰行礼道:“师父只管坐在家中,弟子不出一个月就回来了!” 他轻轻摸了下黛玉球,转身就要走。 仙师唤住道:“你不怕路途艰难,这魂珠却挨不了许多时辰。” 悟空急得跳脚:“那便如何是好?” “不妨,攀山顶求取仙草须看你的诚心,旁人帮不得忙,其他路途为师却可助你一程!” 仙师让悟空伸出手掌,虚空写了个诀,喝声:“万仞雪山下,走!” 悟空身影一晃,消失不见了。 黛玉大急,却苦于口不能言,只能巴巴看着悟空消失的地方,又求恳地看向仙师。 仙师叹道:“你已自身难保,还愿为别人忧急,悟空这善缘结得值当。” 他伸指拈决,口唇微动,一道圆圆的透明罩子将黛玉球护住,黛玉神思一昏,沉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黛玉悠悠醒来,室内清静无人。 许是那仙师施了固魂的法术,黛玉精神了许多,在透明罩子内滚了数滚,游目四顾。 香炉内轻烟袅袅,桌案上经史累累,不像是修仙之所,倒是个读书人的雅居。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幼年时期,父亲的书房。 她父母感情和睦,黛玉两三岁,就常被母亲抱着,在书房里陪父亲读书抚琴,说到趣处,夫妻俩相视而笑,小黛玉也欢喜地拍起小手。 这仙师的房中,也放着一张古琴,琴弦调得适宜,想来是常常弹的。 “想听琴?”一道清雅温柔的声音在黛玉背后响起。 黛玉球骨碌碌翻身过去,原是仙师不知何时回到房里。 此时她魂体稳固,心思清灵,自然明白眼前仙师便是书中悟空的授业恩师,菩提祖师。 她眨了眨眼。 祖师哈哈一笑,净了手,走至琴边坐下,笑道:“你魂魄未稳,我便奏一曲安魂之乐吧!” 琴声悠扬宁静,黛玉心神俱静,整个灵魂都如浸在温水之中,暖融融的舒服,前世的生离死别,灵魂的经年游荡,一点点得到了安抚,寻到了依靠。 第3章 忽思及去雪山的悟空,她的神思又恍惚了一瞬。 观察了这几日,她当然看得出此时的猴子,还是个没得道的普通石猴,却要为了她,去遭受风吹水淹,冰寒烈日。 祖师看她情绪低落,微微一笑,手指轻弹。 黛玉面前透明罩上,恍然出现了一座雪山,巍可耸天,狂风呼啸,一个小小的身影正逆风而上,不时陷入丈余深的雪窝中,又艰难地爬出来。 黛玉球怔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 祖师的琴声愈发温柔了,仿佛在用琴声在替悟空遮去风寒曲折,替黛玉扫去心痛迷茫。 悟空顶着风雪,蹒跚而行了三日,跌倒再爬起千百次,终于上了雪山之巅。 山巅之上,是刀刻斧凿一般的万仞峭壁,寒光肆意,冷锋逼人,悬在悟空面前。 黛玉惊呼一声,摇了摇头,求恳地看着仙师。 祖师闭上双目,琴声渐转峥嵘铿锵。 山仞之上,悟空已开始攀爬,滑不溜秋的山壁,凌厉疾劲的寒风吹得他一次次滚落崖下,头脸上已满是血污。 前世今生,愿意为她舍生忘命者有几人? 黛玉含着眼泪,睁大眼睛,将悟空的一次次努力收入眼底。 第十次跌落山崖后,悟空气喘吁吁地摊在碎石之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山顶,转了几转,显然还在想主意。 不远处,山石后,一只埋伏已久的雪豹探出头,弓身蹲步,即将一跃而出。 黛玉再也忍不住,拼命地撞向护体罩子,想要引起祖师注意,请他助一助悟空。 祖师双眼微阖,若不是琴声仍在,黛玉定然以为他睡着了。 雪豹已扑出,悟空双眸仍眨也不眨地盯着山顶。 黛玉被护体罩子反弹在地,绝望地闭上眼睛。 良久无声,琴声却转平缓。 黛玉睁开眼睛,只见悟空骑在雪豹之上,正徒手撕扯豹腿,口中笑道:“你这孽畜,原是给我老孙送梯子来的。” 那雪豹口鼻流血,早已没了气息。 悟空将豹腿一条条地扯下,骨肉理成一缕缕的,全部贴肉藏了。 然后,他站起身,束了束直裰,举起一条血淋淋的豹腿,纵身一跃,牢牢地粘在了峭壁之上。 黛玉闭了一只眼睛,又是心惊又是雀跃,眼见得悟空以豹骨为梯,一步步攀至崖顶。 一株晶莹剔透、红丝涌动的绛珠草正迎风摇摆,孤零零地立于山尖。 悟空单脚站在豹腿之上,将手上血污擦了又擦,反手把身上衣衫脱下,挑出一块儿清洁干净之处,小心翼翼地将仙草请下来,虚虚地裹在里面,回身高叫道: “师父!弟子拿到了!” 琴声骤停,祖师伸指念诀,罩子上影像消失。 一个灰头土脸、血污满身的猴子现于精舍,两手缓缓张开,毛茸茸手心中,是那株至清至洁的仙草。 眼泪,瞬间洇湿了黛玉球下的软布。 祖师接过仙草,以草茎为骨干,以叶片为血肉,灵巧地捏出了个小人。 他轻吹一口气,小人晃悠悠地越过保护罩,站在黛玉球身边。 祖师打了个响指,透明罩子缓缓变为绯色,骤然化作一匹绯红色的缎子,将黛玉球与小人包裹住,飞速旋转。 流光溢彩,清香缕缕,绵绵叠叠的花瓣从天落下,在缎子外又罩了一层屏障。 祖师轻拍悟空肩头,笑道:“仙草即将成型,你我在此多有不便,到外间去等吧!” “有何不便?” 祖师只是微笑不语,当先行出门去。 悟空忽反应过来,一个筋斗翻出门去,回身叫道:“难道,这魂珠竟是个女娃娃?” 第3章 祖师微微一笑,伸手虚拂过他头顶,悟空身上残留的霜雪、血污立即消失不见,各色伤口也恢复如初。 悟空仍处于震惊之中,在他想象中,那小珠子是个聪明俊秀的小童子,哪成想竟是个女娃娃。 此时祖师替他疗伤,他也只是嘿嘿一笑,拱手道:“多谢,多谢,有劳师父!” 室内清香之气愈发浓郁,远处山涧,凤凰、鸾鸟齐声鸣叫,数百只彩蝶闻香而来,翩跹盘旋在窗口,近千只洁白飞鸟落在院墙,展翅低鸣。 须臾,房门随风轻开,一袭红影在彩蝶簇拥下缓缓行出。 护体气罩化作的锦缎,已成精致繁复的长裙,流光溢彩,彩蝶萦绕其上,愈发纷繁美丽。 红衣女子雪肤玉貌,婷婷袅袅,弱智纤纤,先是懵懂地看了眼四周,慧质心窍立时明白过来,走至祖师面前,盈盈下拜: “姑苏林黛玉,拜谢祖师重生之德。” 祖师慈爱笑道:“此乃你的缘法,不过是借我的手罢了,不必言谢!” 黛玉再三拜谢,又行至悟空面前行礼。 悟空纵身后跃,摆手道:“我老孙素来爱管闲事,不过举手之劳,也是不必谢了!” 祖师哈哈大笑,向黛玉道:“我这徒儿顽劣,却是个最仁勇不过的人,你若谢得多了,他反而不自在哩!” 见黛玉垂眸收礼,他又道:“既来之则安之,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黛玉道:“我是异世孤魂,已无归处,尚无主意,还求祖师指点。” 祖师笑道:“你若有心修道,可与我做个女弟子。” “承蒙师父收容,弟子感激不尽!” 黛玉当即跪倒,行了三跪九叩的拜师礼,又至悟空面前,行礼道:“拜见师兄!” 悟空伸出毛茸茸的手掌,欲待近前,又省起还有男女之别,虚扶一下,嘻嘻笑道:“你即是自家妹子,我这就自在多了!” 祖师指着远处一处楼宇道:“我这里俱是男弟子,你一个女子多有不便,便暂住在那听竹阁吧。” “我再施一障眼法,掩去你女子气息。” 他手指一转,黛玉周身衣物变换,长发藏入帽子,成了一个俊秀的少年书生。 悟空拍手笑道:“师父果然周到,这个模样在三星洞行走,又爽利又少是非。” 祖师拈须笑道:“你是个不晓事的石猴,于男女上无碍,以后就派你引她在山上出入。” 悟空笑道:“些许小事,弟子愿意效劳。” 祖师忽叹道:“你这师妹原是个闺阁中的小姐,做不得挑水清扫的苦力,日常起居更是少不得要人伺候。” 黛玉忙福身道:“弟子会学着自立,也会尽力做一些杂事。” “无需如此,”祖师摇头笑道,“我唯一的女弟子,岂能与那些蛮汉一般劳苦?咱们虽是清修之地,三、两个丫鬟还是用得起的。” 他微微转身,看着身后杜鹃花丛,手指轻点,口中念诀。 那红艳艳的花朵摇动起来,一阵清风吹过,随风化作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俯身跪倒。 祖师又转向一株玉兰树,念诀施法,同样点化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跪下叩谢。 祖师向黛玉道:“这杜鹃花、玉兰树,每日听我讲经说道,已有开悟得道之相。我今助她们修作女体,便送予你使唤吧!” 黛玉心下又酸又暖,自父母逝后,除了外祖母与宝玉,又有谁这般宠爱她? 她泪盈于睫,俯身泣道:“弟子多谢师父……” 喉中哽咽,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悟空在旁笑着打趣:“师父偏心,女弟子是闺阁千金掌中宝,男弟子就得凡事亲为无人疼,我这猴子嘛,更是成了打柴挑水苦役工喽。” “休得胡说!”祖师笑着在他头顶轻敲一记,挥手将两个花妖也变作童子模样,从袖中摸出两个绞丝缠花细金镯,递于黛玉道: “你将金镯交她们带上,我交你一个口诀,管教她们服你管束,也好早晚差遣使唤。” 这两个金镯便如悟空取经时带的紧箍,想到紧箍咒的残忍,黛玉捧着镯子,心下一时不忍踟躇。 祖师看破她心思,叹道:“她两个是花妖,野性未驯,又有些法力,你一个弱女子岂能轻易驾驭?先把金镯给她们,以后你修了道,法力压过她们,自然就无须忧虑,那时再取下金镯不迟。” 说罢,他束音成线,向黛玉授了口诀,自转身回房打坐去了。 那两个花妖一起跪至黛玉面前,抬头求恳道:“奴婢愿意服侍小姐,请小姐赐下金镯给我们罢!” 看清那两个花妖的眉眼,黛玉娇躯微晃,金镯掉落在地,失口道:“紫鹃?!雪雁?!” 这两妖的容貌身段,竟与当年的紫鹃、雪雁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杜鹃花妖多了三分热烈灵动,那玉兰树灵反添了四分稳重。 花妖已捡起金镯,自行套在手指上,金镯遇肉而没,隐入手腕不见了,一起叩头谢道:“谢小姐赐名!” 她们眼神虽温顺,却显然不是前世之人了。 黛玉定一定神,道:“这两个名字是故人所有,你两个自有来历,不如就以本体为名,唤作杜鹃、白兰吧?” 第4章 两个花妖俱是感激不已,喜道:“如此,奴婢们就姓名俱全了。” 悟空跳起身道:“走吧,小师妹,我领你去了听竹阁,今日的任务就可完了。” 黛玉笑道:“小师兄,你今日取草救命的恩情,师妹永世不敢或忘。” 得她这样千恩万谢,悟空有些害臊起来,跳起身嘟囔道:“师兄便师兄,如何加一小字,不过是到雪山上观景走了一遭,妹子不值得记挂。” 他不知黛玉已看到雪山上情景,更没有表功的想法,当即转移了话题,蹦蹦跳跳地引着黛玉走向听竹阁,一路指点沿途风景。 黛玉也不说破,只自此将悟空做亲哥哥看待。 听竹阁是幢二层小楼,院子里遍植修竹,是菩提祖师闲时清修闭关之所,与别处皆不相通。 黛玉走入院内,只觉比潇湘馆更添雅致巍峨,从此在这异世有了居身之所,感动之余,又要掉下泪来。 杜鹃、玉兰先已进了内室收拾,唯余悟空在旁。 悟空干咳一声,既郑重又局促地道:“小魂珠,欢迎回来!” 黛玉含着眼泪笑了。 悟空挪腾着双脚,不自在地挥挥手:“等你哭完了,可以找我去看日落,灵台方寸山的日落,保管比那天的日出还美十倍哩!” 他一个不通人事的毛猴子,如何懂得哄哭泣落泪的女孩子,许了美景散心,便趁黛玉一个不注意,转身溜掉了。 黛玉拭了眼泪,低声道:“小师兄,我定会去找你的!” 此时天已正午,杜鹃、玉兰打扫出了居室,齐齐走出来道:“小姐,可以休息了。” 白兰温柔地加了一句:“小姐可腹中饥饿?婢子们可以出去找点儿吃食来。” 黛玉道:“并不觉得饥饿,就是身上疲乏,我略歇个中觉。杜鹃守在这里,白兰去前方讲厅看着,切莫错过了师父讲经时间。” 白兰道:“小姐放心,我打听了讲经时间,便用白兰花瓣传讯来。” 她轻拍手掌,一片白兰花瓣飘飘荡荡地浮在空中:“一片便是指一刻钟,小姐到时看了就知。” 杜鹃伸手接过,伶俐地道:“时辰到了,我会去唤小姐,绝不会误了小姐的时辰,小姐只管放心歇息。” 这世界的法术确是方便玄妙,黛玉心底赞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向二女笑了笑,转身进房去了。 她的卧房在楼上,床上已换了簇新的细锦被褥、藕色洒金床帐。 安神香在雕花香炉里燃着,散出让人心安的袅袅清香,山水屏风遮在床前,衣柜里各色男装、女装挂得满满当当。 今日穿过的那袭红裙挂在最前面,熠熠生辉,显然这些都是师父的手笔。 黛玉站在门口,向着祖师的方向拜了三拜,真心祝祷拜谢一番,才回身走到床边,脱了外衫,阖目歇息。 神思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了大观园,树木森森,鸟鸣幽幽,滴翠亭亭台空败,沁芳桥桥面肮脏。 怡红院窗棂上悬挂着蜘蛛老网,晃悠悠地随风破了个大洞,满院花草疯长,掩了雕栏玉砌。 黛玉心下着急,急于知道外祖母棺棂、宝玉、众姐妹、舅母等人,并紫鹃、雪雁潇湘馆诸人怎么样了,却身不由己,只是在几处空屋子附近游荡。 一时飘到潇湘馆,也是人去房空,廊下尚挂着空荡荡的鸟笼,两只野兔子在廊下嬉戏打闹,三只画眉鸟在院墙上闲庭信步,都将此地当成了安身乐园。 黛玉飘到了蘅芜苑,宝姐姐自然也是不在的了,满园药藤长得满满当当,将门窗都遮掩得不见了,若不是缝隙间露出的门窗院墙,几乎看不见人烟居住过的气息。 她心下惶急,哀叫一声,清醒过来。 屏风外脚步急促,丫鬟匆忙奔了进来,叫道:“小姐,你是怎么了?” 熟悉的面容,忧虑的眼神,轻盈灵动的身姿,小道童衣衫。 黛玉恍惚间道:“紫鹃,你为何不叫我姑娘了?” 小丫鬟从善如流:“小姐有命,杜鹃安敢不从。姑娘,你莫不是做噩梦了?” 紫鹃已隔陌世,此地有的原来只有杜鹃了。 黛玉无力地摆了摆手,翻身向内重新躺下。 第4章 黛玉躺了一会儿,终觉心头郁郁难以遣散,便走出卧房,倚着楼栏独思。 前世,她逝前,贾母早已因病西去,宝玉也在护送探春远嫁出海时失踪,贾政在朝堂上左支右绌,被迫赋闲在家。 贾府官司不断,面临获罪抄家之危,又有管事、仆人卷了府内家私逃走,大观园的开销难以供给,被迫关闭。 迎春遭受中山狼蹂躏而死,探春远嫁,惜春出家,湘云丧夫守寡,宝钗为了救陷入人命官司的哥哥被迫抛头露面,东奔西走,过得也是一团乱麻。 凤姐刚因放印子钱被传唤,转身又牵扯出张华的人命官司;李纨关门闭户,除了早晚向公婆请安,就是守着贾兰读书。 贾府人心惶惶,危困纷纷,黛玉躺在病床上七、八日,只有紫鹃、雪雁、老乳母守在床前,一个个哭得眼红身倦。 如今自己是逃脱了,来到这处清净地方,得了恩师庇佑,宝玉,姐妹们,还有舅父他们可有出路? 黛玉低头,拭去颊上珠泪。 杜鹃在一旁笑道:“姑娘怎么又哭了?好好的繁华人世,咱们又有了来去自如的人体,且是享用不尽呢!” 黛玉叹了口气,看向这个初入人世、懵懂天真的小花妖,勉强笑了一笑。 “这才对嘛!”杜鹃掰着手指,歪头笑道,“我做花时,常常想若是有一日修成人形,定要尝遍世间美味,看尽五岳风光,逍遥自在,才是不负韶华,活了一遭。” “可惜那时候虽有心而无形,身不能动,口不能张,若不是有幸生在祖师房前,还要被掐去插瓶簪鬓,受断手断脚之痛。” “姑娘天生的人体,手脚都完完整整地长在自己身上,尝得山珍海味,观得四时花开,又得仙师庇佑,迟早升仙得道。如今这般哀愁忧婉,实在让人不解。” 她滔滔不绝说了许久,终于将黛玉逗笑了。 黛玉轻抚她的鬓发,笑道:“真希望,你能永远这般知足常乐。” 杜鹃笑道:“等姑娘成了大罗金仙,我怎么着也能跟着上天做个仙娥,尝尝天上的琼浆玉露、龙肝风髓,还有啥不知足的。” 她一派天真烂漫,让黛玉自心底生出喜爱,恍惚间想到当年的香菱,便笑道:“你要不要学识字作诗?我可以教你。” “当然好!”杜鹃拍手笑道,“我做花时,常听祖师在房内独吟独念,可惜十句倒是有九句半不明白,姑娘愿意教我,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黛玉笑道:“你能解得半句,便是难得的慧根了。” 二人下了楼,走进书房,黛玉指点杜鹃拿出笔墨纸砚,研了墨,一笔一画地教她认字。 过了约莫半刻时间,忽有两片玉兰花瓣晃悠悠地飞了进来。 杜鹃踮脚接住,回身笑道:“还有两刻钟,祖师就要开坛讲道了。我服侍姑娘梳洗,早些去占个好位置,祖师的弟子有三四十人呢。去晚了只能坐在犄角旮旯里,听也听不清楚。” 黛玉也有些着慌。 她幼年时,父亲请了贾雨村来讲学,学生只有她一人,准备妥当便请先生进来,从容自若,不疾不徐。 如今却要与三十余人挤在一室,想到这些师兄们都是成年男子,她心底愈发尴尬慌乱。 杜鹃打来水,绞了面巾地给她,又忙忙地替她挽上书生发髻。 她是花妖,天生爱俏,又在祖师房前见多了男弟子,摸索几次,便将发髻挽得顺滑光洁,拿文士巾裹得齐齐整整。 “姑娘的眉略细了些,我帮姑娘画个剑眉吧!” 杜鹃信手拿起一支毛笔,轻轻一吹,化作支秃头眉笔,在黛玉眉上化了几下,举过镜子给她瞧。 好一位俊俏白皙的翩翩少年郎! 杜鹃自己妆作书童,拎着书箱跟在黛玉身后。 她们一出房门,那桌上的白玉兰花瓣就跟着飞了出来,缓缓地飘在前方指路。 黛玉见了,不由得暗赞白兰做事心细,不然她与杜鹃还真找不到路呢。 讲经之处离祖师精舍不远,白兰也是书童妆扮,等在厅堂外面,远远向黛玉招手。 黛玉一生所见男子不外乎亲眷,此时走至厅堂之下,想到室内挤满素未谋面的男师兄,不由得望而却步,踌躇不前。 正犹疑间,悟空从里面跳出来,远远唤道:“小师弟,这边走!” 又有数名师兄走了出来,一起笑道:“可是小灵珠化身的师弟?你做珠子时,咱们可都与你熟得很呢!” 悟空已提前打好了招呼,请诸位师兄多照顾新师弟,又兼黛玉是极少见的俊秀人物,众师兄一见心怜,皆是笑容满面,神态和煦,纷纷主动上前招呼。 黛玉上前,向众人拱手为礼,以“师兄”呼之,自称林玉。 第5章 众人笑道:“你与悟空同为第十辈小徒,师父少不得要为你起个新法名呢!” 寒暄完毕,众人领着她进到堂内,将靠柱子的一处清净石台指给她。 一位身姿英伟的师兄便要坐在她身旁,悟空笑嘻嘻地跳上前来,将那师兄挤到一旁,笑道:“此处位置偏僻,还是师弟们坐罢!” 不等那师兄拒绝,悟空已盘腿坐在黛玉另一边,隔绝了众人的热情。 待众人安坐停当,祖师登坛,讲禅讲道,说儒论经,地涌金莲,天现飞花。 众人皆是屏息凝神、静坐细听。 黛玉先还听得如痴如醉,但她是至清至洁之体,虽坐在角落中,又有悟空护着,还是被众师兄身上的男子浊气冲撞得脸色煞白,头晕胸闷。 祖师讲到一半,停下话语,向黛玉招手道:“玉儿,坐到为师身边来!” 斜月三星洞的规矩,素来是资历深者拱卫在祖师内侧,新入门弟子只能坐在偏远角落。 祖师这一呼唤,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先前还未注意到新师弟的师兄们,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黛玉勉力起身,身子摇晃,几乎走不得路。 悟空在后扶了她一把,推着她行至祖师身边,童子搬来蒲团,置于祖师下首。 黛玉到了祖师身边,仙气笼罩,鸾凤清鸣,周边气息为之一新,取而代之的是暖融融的清香。 祖师轻挥拂尘,在她头顶扫过,通身浊气一扫而光,黛玉立时耳清目明、身姿轻盈起来。 她跪在蒲团上,向祖师叩谢。 祖师微微一笑,提高嗓音道:“你身子天生羸弱,以后早课、晚课尽可坐在为师身边,才得护你邪气不侵,抱元守一。” 他这一番名为叮咛,实为解释的话一出,众弟子恍然,对这新师弟所受特殊待遇,霎时放下三分芥蒂。 祖师又向黛玉道:“今日你是首次听讲,可有何见解?” 黛玉微微一笑,俯身道:“十方空无异,众生起分别。三教虽殊,同归于善!” 众人皆赞:“善!” 心下不服之意又去了三分。 悟空欢喜得翻了个筋斗,拍掌大叫道:“师弟说得透彻,说得好!” 祖师微笑点头,又向悟空佯怒道:“再要吵闹,打将出去!” 众人皆笑,不虞气氛又去了一分。 讲道完毕,众师兄次第离去。 祖师独留下黛玉,慈爱笑道:“玉儿,你身子羸弱,我传你一打坐调息之法,每晚用功,可轻盈身躯,气息悠长。” 黛玉跪在祖师面前,听祖师念诵一遍,便可默背如流。 祖师教她演示一遍,内息运转过一周天,她面色已变得红润,头顶隐有淡淡金光笼罩。 徒弟天资高绝,祖师自然愈发欢喜。 远处门外,悟空站在一处芭蕉树下等黛玉,无聊之下便用手指弹叶子玩,直弹得一树芭蕉叶颤抖不已。 他听得堂内祖师笑声,探头看了一看。 这一探头,就被祖师看到了,遂招手叫他过来,向黛玉道: “你这师兄天资也聪慧非常,奈何胸中文墨有限。你习了养身之法后,待精神长些,便可抽空教他些经史诗文。” 黛玉笑道:“弟子精神还好,师兄随时来听竹阁就是。” 悟空挠头道:“弟子昔年在南赡部洲游历时,也习得些诗文,读得些文章,尽够用了。” 祖师笑道:“书中的学问,便是为师也不能说尽知。别看你这师妹年纪小,腹中自有锦绣,你且随她学上一两年,以后的好处大着哩!” 说罢,径直起身,背手走入内堂去了。 黛玉跟着悟空出来,好奇问道:“师兄在南赡部洲时,那里是什么朝代?” 悟空道:“什么朝代我没注意,只是去过北方,有上万的苦役在用人力搭建守疆巨龙,号声遍天,尸横满野。” “老孙看不过,打倒了两个恶吏,那些苦役们不敢感激,反而恼怒连坐了他们的家人,要抓老孙去见官,苦也!” 那些苦役,想来是修长城的征夫,那便是秦代了。 黛玉点头道:“师兄能体恤百姓们的苦楚,实在非常人呢!” 两人走出门外,远远见到一人在八角亭下,身姿修长,眉眼俊如刀削,薄唇紧抿,似乎正在下定某种决心。 悟空迎上笑道:“真信师兄,因何事在此烦恼?” 那真信见是悟空,眉目舒展了一瞬,道:“悟空,师父还在堂上吗?” 悟空摇头道:“师父已经回内堂了。” “也罢,”真信叹了一声,道,“师弟,我要离开了。” 悟空大惊道:“师兄不求长生了吗?” “长生不老?哈!天上的神仙尚且求而不得,何况我等凡人?” 真信冷笑一声,又道: “此时人世正值乱世,乱世出英雄,我若能以真本事留名青史,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长生不老罢。” 悟空有些沮丧,转头看了眼沉默不言的黛玉,道:“难道,咱们师父教不来长生之道吗?” 真信摇头道:“非教不来,实为天道已定,师父自己虽有通天彻地的神通,却也轻易渡不得凡人!” 第5章 真信师兄走远了。 悟空捏紧拳头道:“无论如何艰难,我老孙是定要长生不老的!” 他转过头,问一直沉默不言的黛玉:“师妹,你呢?” 黛玉笑道:“是否长生倒不甚关紧,主要是如何活着。” “如何活着?”悟空笑道:“那自然是快活、恣意、热热闹闹!” 想到未来的大闹天宫、西天取经之路,黛玉由衷地道:“师兄,你会的!无论是长生不老还是热热闹闹。” 悟空拍拍她的肩膀,大声道:“你也会的,等咱们修成了长生不老之术,我带你回花果山去,每日采花寻果,与小猴子们玩耍嬉戏,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他是个猴子,并不在意人类之间的男女之事,这一下,拍得自然流畅。 黛玉视他为亲兄长,也只别扭了一瞬,就展颜笑了。 杜若远远等在路口,见他兄妹二人有说有笑地走来,迎了上来行礼。 黛玉又道:“小师兄,你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 悟空挠腮笑道:“师父教我读过《易经》,真信师兄教我读过《孙子兵法》,颖元师兄教过些《伤寒杂病论》,都是实用的买卖。” 黛玉试探着道:“师兄愿学些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吗” “不学,不学!没得酸倒了牙。”悟空连连摆手,跳出三丈远,回身笑道,“师妹但回去调息休息,明日一早我带你摘桃子耍去也!” 说罢,一蹦一跳,拐呀拐地走远了。 杜鹃凑上来道:“姑娘,我和白兰姐姐平日也听祖师念过楚辞、离骚,都不大明白,正要请姑娘讲讲哩!” 她适时来凑趣,又说得一派真挚,黛玉不由得笑了。 两人回到听竹阁,白兰已做了两道素斋、一味清粥,服侍黛玉吃了,换了衣裳。 主仆们写画吟诵一回,丫鬟们自到楼下休息。 黛玉关了房门,放下床帐,坐在床上,照着祖师教的样子,伸手念诀,调息数个周天。 祖师为她所塑肉身,虽比前世健康了些,依然凡女之躯,加之她魂体游荡多年,有所损伤,带累得身虚体弱,胸口时常有滞闷之感。 此时调息过后,身子轻便了不少,一阵疲乏袭来,黛玉伏在床上,不一时就陷入沉睡。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竟是前世今生难得的一场酣睡。 黛玉慵懒地伸了个腰,缓缓坐起,又调息一番,只觉精神倍振,身轻如燕。 她盈盈走下楼去,白兰、杜鹃上来服侍她洗漱,又拿出一套绣着竹叶的月白袍服给她。 她柜子里原有几件衣服,却都是纯色剪裁,这件衣衫并未见过。 白兰笑道:“这是婢子连夜赶制的,姑娘试试合身否?” 即便是花妖,一夜的辛苦也是难得,黛玉道了声谢,展开手臂,让她们服侍自己穿上。 对镜自照,宽简适中,再扎上文士巾,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恍若一株翩翩修竹。 杜鹃拍手笑道:“以前曾听过些花妖恋上书生的故事,我就想,什么样的人间书生能比花草还美,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白兰也红了面颊,忍不住从指缝中将主子看了又看。 两个花妖簇拥着黛玉进了餐室,服侍她用早饭,刚摆上餐具,便听到悟空的声音:“师妹,烂桃山的桃子熟了,咱们去饱腹一顿吧!” 语未必,人已跳了进来。 黛玉起身,笑道:“师兄吃了早饭没?杜鹃,再拿套碗碟来!” “不用,不用!我还要留着肚子去吃桃子哩!” 悟空连连摆手,待走至餐桌前,看到了满桌珍馐,瞬间变了主意道,“这粥饭是谁做的?比咱山上请的老厨强多了!” 第6章 杜鹃抿嘴笑道:“是婢子做的,上仙快尝尝看。” 悟空挠一挠头,嘿嘿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杜鹃做的菜,比大观园柳嫂子的小厨房做得还要精致,蔬菜粥碧绿清新,嫩豆腐用熬煮的番茄汁煨过,滑嫩中还带着酸甜,香菇用油炸过,香酥可口,又有两盘时蔬,也是新鲜香脆。 黛玉将豆腐和香菇推到悟空面前,笑道:“我们三人食量都小,师兄若不嫌弃,以后可以常来。” 悟空吃得满嘴流油,呜呜道:“好吃!师父配给你这两个丫鬟,简直绝了。” “是呀,师父确是对我很好!” 黛玉抚摸着衣襟上的绣竹,看着两个乖巧灵秀的丫头,心下一阵暖流涌过。 吃过早饭,悟空摸着溜圆的肚子,向黛玉道:“咱们须得消一消食,你爬得动山不?” 黛玉犹豫了,她前世最大的活动量,不过是跟着刘姥姥游大观园那次。 前番她跟着悟空看日出时,还是小魂珠形态,在袖子里兜上去的,并不需要体力。 见她这般神情,悟空自然明白:“妹子不用和我一样,能走多少是多少,若真走不到烂桃山,自有你师兄我拿桃子回来给你!” 他向两个丫头道:“你们陪着师妹慢慢跟在后面,我先走一遭去也!” 言罢,大步流星地当先奔了出去。 白兰安慰黛玉道:“无妨,咱们带些糕点、清水,再拿着坐垫披风,遇到风景优美的凉荫处,就略坐一坐。” 黛玉想到昨夜的打坐成果,增了些信心,随着两个丫头慢慢向烂桃山而去。 此时已是五月天气,行不得两里地,黛玉已是香汗淋漓,白兰随手扯些柳枝软藤,为她编了一顶帽子,戴在头上遮阴。 花冠编得阔大,肩膀手臂一起遮住了。 杜鹃拿出水来,让黛玉喝了几口。 走至一株榕树下,绿荫如盖,三人便坐下乘凉。 不远处有道溪水流过,清凉透澈,杜鹃跑过去,浸湿了帕子,给黛玉擦脸。 黛玉擦了脸,坐在树下,调息了一阵,酸软的手脚立时恢复了力气,便站上一处青石,遥望山间风景。 前世,做闺阁弱女时,只听宝玉说过出城踏青爬山的轶事,黛玉却很少有机会出门郊游。 没想到,这一世,女子也可以修仙学道,游山玩水。 黛玉看了会儿风景,又想起大观园里的姐妹们。 覆巢之下无完卵,贾府抄家的命运是避免不了了,只是不知那些剩余的姐妹们会怎么样?宝玉究竟在何方? 她叹息一回,起身继续上山。 走至山腰处,远远便听见悟空的叫声:“师妹,这边来!” 黛玉走过去,只见悟空倒挂在一株桃树上,抱着只桃子啃得正欢。 待黛玉走近,悟空丢掉桃核,手脚利索地爬至树顶,拣最红最大的摘了三个,一溜烟儿滑下树来。 他先把两个小些的给了杜鹃、白兰,将最大那个在衣襟上擦了擦,才递给黛玉:“吃吧,甜着呢!” 黛玉素来爱洁,此时却不甚在意,拿过来,双手捧着,秀气地啃了一口,果然甜脆多汁。 四人吃了顿桃子加餐,悟空又提议爬山顶上去玩,并道:“我观妹妹眉宇之间,总有三分愁绪,多看看山川大海,总会好些!” 这声“妹妹”,霎时让人梦回大观园。 黛玉眼圈儿一红,垂下眼睫,低声道:“师兄说的,妹子会谨记在心。” 四人收拾东西,一步步上山。 悟空不耐烦女孩子的莲步轻移,上蹿下跳地到处探索,一会儿抓来只毛虫,一会儿采朵鲜花,让女孩子们惊吓一阵,惊喜一阵,笑声不断。 不一会儿到了山顶,四人并肩而立,灵台方寸山的全景尽收眼底。 黛玉低声吟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妙极,妙极!”悟空拍手大笑,“师妹短短十个字,就说出了老孙此时所见所感,兼又气势万千,读来让人精神一震。” 黛玉又道:“顶峭松多瘦,悬崖石尽牢!” 悟空看了眼四周景色,摸着毛茸茸的下巴,点头:“也甚贴切!” 一阵风吹过,峰间树木叶面翻滚,此起彼伏。 黛玉再笑道:“一叶乘风破浪开,疑有苍龙听法来!” “大妙!”悟空捡起一块石头,一个打滚丢了出去,砸在风口正盛处,高声叫道,“瞧我老孙降龙伏虎!” 众女子一起大笑。 悟空摊开手脚,躺在草地上,眯眼道:“师妹,你从哪里学得说这些话?既简洁又贴切!” 黛玉笑道:“这就是诗词的魅力,师兄可要学?” 不待悟空答言,两个丫头已拉着黛玉原地坐下,央告道:“我们都愿学,姑娘教教我们!” 悟空翻身而起,坐在她们身前,双脚悬在崖边,一荡一荡地晃着,回身笑道:“妹子讲吧,老孙也听着呢!” 清风徐徐,万籁俱寂,时有凤鸾在山林间鸣叫。 黛玉嗓音清脆,一点点叙说着诗词的妙处,时而激情澎湃,时而缠绵哀婉。 因如今还是秦末,黛玉只讲了诗经、楚辞,又顺带着讲了些春秋战国的英雄故事。 杜鹃、白兰托着下巴,听得如痴如醉。悟空的双脚也渐渐停止了晃动。 悟空忽道:“师妹,我还是最喜那句‘一览众山小’,你何不讲来听听呢!” 黛玉轻声吟了遍杜甫的《望岳》,又低声道:“写这首诗的人,如今还未出现,你们切莫对他人吟诵此诗。” 杜鹃、白兰似懂非懂地点头,悟空只是看着远方出神。 讲了诗,两个丫头跑到一边去挖药草。 悟空跳回黛玉身边,坐下道:“妹子,你为何会知道未来之人写的诗?” 黛玉叹道:“也许,只因我是来自更远未来的人罢!” 她回首看了眼杜鹃、白兰,见她们越走越远,银牙轻咬,低声道:“师兄,我想给你讲个故事,你定要记在心上。” 借着风声遮掩,她轻声讲了个桀骜不驯的神猴,对抗天庭,却被压在山下的故事。 故事中的细节与名姓尽皆隐了去,只细细描述了后果。 最后,她轻叹一声,看着悟空的双眼道:“师兄,若你是这只猴子,明知将有五百年的压山之苦,还会选择大闹天宫么?” 第6章 “自然!”悟空毫不犹豫地道,“难道要向那群欺辱人的家伙低头吗?” 黛玉暗暗叹了口气,语气中却不无赞赏:“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助你!” 悟空笑道:“助是不必助的,你这么个身板娇弱的女娃娃,若是有了伤损,岂不要让师父师兄心疼?”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我若当真被压在山下,你多去看看我,与我说说话,就是咱们兄妹的感情了。” “我定会去的,”黛玉也站起身,真挚地道,“我天天都去!” 悟空嘿嘿一笑,还要再开句玩笑,忽转口叫道:“瞧,师父!” 他们站在山顶上,刚好能看见斜月三星洞的洞门。 菩提祖师孤身站在石碑下,正翘首远望。 黛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人背着包裹,已走至山脚,身影在山林间忽隐忽现。 “是真信师兄!”悟空眼尖,瞬间辨出那人独有的挺拔身形,“他果然离开了。” 真信转过一处突出的岩石拐角,身影再也看不见了。 菩提祖师仍站在石碑下,看着弟子消失的方向。 一股苍凉萧索之意,在黛玉心头久久蔓延。 不知有多少次,师父曾站在这里,送走他的弟子。将来,悟空师兄离开时,师父也会这般久久伫立吗? 她忽省起一事,问悟空道:“师兄,你在这烂桃山上,吃过几次饱桃了?” “算上今年,第四次了呢!”悟空拍着肚皮笑道,“这一树好桃,我还是首次与人分享哩!” 第四年,悟空是到此的第七年习得长生妙法,再三年后离开。 如此,还有六年。 黛玉安了心,自此每日参禅打坐,听祖师讲道,与悟空在山中嬉戏游玩,教悟空读书。 悟空极有天分,很快就通读了四书五经,偶尔也能文绉绉地编两句歪诗。 两人又一起参研佛道经典,每日在后山玩耍时,口中滔滔不绝地辩论,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众位师兄也越来越喜爱这位聪颖俊秀的小师弟,习医道的教她医术,习武道的指点她剑法,阴阳道的传她符术,佛家与她论经,道家与她论道,儒家与她辩言…… 喜刺绣的海魁师兄,送了她两件刺绣精美的长衫,引得白兰起了争胜之心,一夜赶制出三件更美的,竟因此与海魁结为知己。 又有些小童子,嗅得杜鹃做菜的香气,也跑来蹭饭,把个僻静偏远的听竹阁,弄得热热闹闹。 第7章 黛玉每晚修炼心法,一年后脱胎换骨,再不受疾病困扰。 祖师又传了她一套进阶心法,两年过去,已可施法作术,低空腾云。 她谨记悟空在书中的教训,暗暗藏拙,并不在人前卖弄,只在夜半无人时,悄悄在后山练习。 这一夜,黛玉练了一会儿剑法,又在崖边,习练腾云之术。 刚要翻下云层,忽听一人喝彩道:“好!” 慌得黛玉忙按落云层,翻身跪倒,拜道:“师父!” 祖师立于一块山石之上,呵呵笑道:“你这娃娃,天资高绝,心思也细,懂得不现于人前,甚好,甚好。” 黛玉忍不住道:“师父,为何这些妙法不能教给师兄们呢?” “我在此开山收徒,原为的就是有教无类,让所有向道者皆有进修之阶。” 祖师缓缓走下山石,叹道:“可惜,天道有定,灵蕴有数,我们这里得道的多了,他处就会有缺。” “久而久之,岂会不引得有心人觊觎?你这些师兄们都是凡人,一无根基,二无护恃,一时得了仙道,长久反而误了性命。可叹,可叹!” 黛玉默然。 祖师又道:“你如今修道刚有些小成,暗地里就多了灾谴。” 黛玉悚然,惊道:“是什么灾谴?” 祖师笑道:“说是灾谴,不过是上位者阻人上进的手段罢了,并不足为惧。” 他抖一抖袍袖,低叹道:“久未在外走动,这些后生小辈便认不得我了。” 黛玉敏慧,立时反应过来,问道:“可是有人来找师父寻麻烦?” “还没什么人能找你师父的麻烦呢!”祖师微微一笑,“只是有些恼人罢了。” “玉虚宫的元始天尊屡次传信,邀我前去推演混元道果。我也有意去见见故人,玉儿,你可愿随我到昆仑山小住?” 黛玉有些惊讶,算算日子,很快就是祖师三敲首、悟空夜悟道的日子了,祖师此时离开,悟空师兄该怎么办? 她斟酌语句,轻声道:“这是师父对弟子的关爱,弟子自然愿往。可若让师兄们就此荒疏了功课,弟子心底着实不安。” 祖师哈哈大笑,一挥拂尘,一人双化,一者风姿玉立,一者白须飘飘。 那白须祖师笑道:“我带你上昆仑山,让他留下教你的师兄们,可好?” 黛玉恍然,笑道:“师父思虑周全,倒是弟子多虑了。” 次日一早,黛玉别了杜鹃、白兰,又找悟空辞行,恢复本来女像,跟着白须祖师,驾云前往昆仑山玉虚宫。 至昆仑山下,白须祖师按落云头,向黛玉笑道:“这玉虚宫,我已是有万余年未到过了,如今天色尚早,我带你走一走当年的路。” 黛玉欣然领命,师徒两个便扮做一对游山水的祖孙,一步一步登山游玩。 昆仑山顶常年冰雪覆盖,黛玉身子单薄,虽修了仙体,冷风一吹,依然能感受到丝丝冷意。 祖师顺手搓了一捧雪,化作雪白的一定貂裘斗篷,递于黛玉。 黛玉裹着斗篷,跟着祖师,行走在雪山之巅。 前世最不羁的梦里,也不曾想过此时情景。 祖师兴致颇高,指点周边风景,讲起当年往事:“那时候,老君还未出关化胡,元始老儿也只是个天王,我曾与他们在此辩经论道,他两人说不过我,就在那顶峰之上与我拼酒。” “直拼了三百个日夜,滴下的残酒汇成一条溪流,流入附近村庄,使得方圆百里的百姓、鸡鸭猪羊尽皆醉了。” 黛玉陪师父站立在一处突出的陡崖,遥望远方白云遮掩的雪峰,想起当年豪迈,也不觉心驰神往。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上了玉虚宫。 宫门外,守着四名童子,见得来人,四双眼睛一起看了过来。 但见,来者一老一少。老者白发白须,六、七十岁相貌,拄着一拐木杖。幼者身薄体弱,十六、七年纪,裹着御寒披风。 看起来都不像是得道长生的仙家,童子们顿时失去兴趣,只推了那最小的童子过去打发。 那小童子怏怏地走过来,不耐烦地道:“此是仙家福地,凡人切莫靠近!” 祖师笑道:“老朽听说,元始天尊最是礼贤下士,曾发下宏愿,天下有才之人,无论高低贫富,只要读得明经史,看得清文章,皆可与他相交!” 童子愈发不耐烦了:“快走!快走!说什么颠话?” “原来,已是颠话了吗?” 祖师微笑,不待童子再出言驱赶,从袖中摸出一片泛着金光的金叶,递过去,温声道:“故人来访,有劳通禀一声!” 那童子瞬间变了脸色,其余三个童子纷纷围了过来,将祖师上下打量一番,一起弯腰行礼道: “原是贵客,仙尊早有吩咐,持金叶的贵客,直接请进去就是!” 两童子毕恭毕敬地在旁引路,一童子飞身去报。 祖师收起金叶,向黛玉笑道:“幸亏我记得带上请柬,否则咱师徒就得打道回府喽!” 黛玉笑着接道:“凡人认衣装,神仙认皮囊,看来是通理了。” 两个童子住了身,再次作揖道歉。 祖师收起拐杖,化作拂尘,正色道:“你们才多大年纪,不过是上行下效罢了,那教坏你们的才该道歉呢!” “多年未见,一见面就指桑骂槐,菩提兄也不太厚道啊!” 远远地,一人大笑御风而来,宽袍大袖,仙风道骨,满头乌发,看起来不过二十上下。 祖师已迎上前去,与那人以平辈之礼相见。 黛玉心道:这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原来竟是元始天尊吗? 又听祖师回首招呼道:“徒儿,过来拜见仙长!” 黛玉上前行礼。 元始天尊笑道:“好俊俏的女娃儿,怎么有些女娲门下的气息,别是你这老儿从别处拐来的罢!” 祖师笑道:“听闻老君到处宣扬女娲是他的化身之一,不如待他到了,请他辨一辨,是否他门下走失了人口!” 元始天尊哈哈一笑,携了老祖的手,径入宫内。 这玉虚宫占地极广,亭台楼阁一层层依山势而建,前后绵延百里。 祖师带着黛玉,随天尊腾云驾雾,约有半盏茶工夫,才至天尊住处,宝华殿。 已有众多仙尊在堂内相候,看见元始天尊急急出迎,只带回一位貌不惊人的老者和一位弱质纤纤的女子,都有些失望。 天尊请祖师坐了上首,众人方才争论正急,却被打断,此时廖廖寒暄几句,便又继续开启辩论。 黛玉被分派在小辈之尊位,一位淡粉衣裙的小姑娘坐在她下手,数次以目相视,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众仙长论到激烈处,都忍不住手舞足蹈,口沫横飞,一时室内仙力纵横,金光四射。 黛玉修为尚浅,有些抵受不住,胸口一阵发闷。 她不愿意丢了师父的脸,便假作透气,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站在栏外崖边,才觉略平稳了呼吸。 突听背后有人道:“你是哪里的散仙,竟有能耐坐在我的前位?” 话音未落,已有数道疾风袭向黛玉。 黛玉刚摆脱胸闷气短,尚未调匀气息,一时不妨之下,竟直直向崖下跌了下去。 她强压惊慌,设法自救,头顶上那偷袭之人却惊叫起来:“呀!你怎么这般容易就掉下去了?” 人被打了就会倒,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这山崖甚高,黛玉的腾云之术尚未熟练,又听耳边寒风呼啸,目眩神昏,几次施力欲稳住身形,皆不过翻起两三丈,就又继续下坠。 眼见得要跌入谷底,一只手忽揽在了她的腰际,带着她翻滚卸力,终于在谷底站稳脚跟。 清冽而不失磁性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小姑娘,你无恙否?” 第7章 黛玉退开两步,才看清是个丰姿俊伟的青年男子,身穿一领淡鹅黄袍服,温文有礼中又带着三分倨傲。 黛玉强压下气血翻涌,敛衽为礼道:“我无事,多谢仙君相助!” 那仙君拱手回礼,一双茶褐色的眸子,毫无波澜地掠过黛玉头顶,淡淡道:“既无事,在下带姑娘上去吧!” 黛玉犹豫了,方才情况紧急,卸力翻滚时被一陌生男子抱在怀里,犹有可恕,如今她已无事,还要接受那样的肢体接触吗? 她抬眼,看向上方的万丈崖顶,暗暗运转气息,这高度,若借力几次,她应该上得去。 可那崖刀削一般,附了厚厚的积冰,并无甚借力之处。 仙君看破她所想,举起一只手道:“若姑娘不嫌弃,便借在下的手臂吧!” “这如何使得?仙君于我有救命大恩,岂能辱及神躯?” 黛玉毫不犹豫地拒绝,目光仍在崖壁上逡巡,看到几处微微突出的尖石,盘算可行之处。 实在不行,她可以从来路再走一次,不过费些时辰罢了。 第8章 那仙君蹙眉道:“你这样拘泥于男女之别的女子,我倒是头一次见到。” 如今还是秦末,对女子的的束缚远没有后世严格。 黛玉也觉得尴尬,但多年闺训深入骨髓,已是她为人处世的一部分,并非朝夕能改。 黛玉再次施礼谢道:“有劳仙君了,我会自行找路上去,就此别过!” 仙君的目光,终于第一次定在黛玉身上,仿佛这会儿才终于看见她似的。 他点点头,提身驾云,腾空而去。 黛玉也运气提身,轻盈掠过山谷,向着来路寻去。 昆仑山连绵起伏,山峰耸立,常年无人迹。 黛玉在山石间飞跃,过得一会儿,仰头望一望方向。 她跌下来的崖峰顶隐有金光,倒是极好辨认。 山峰越攀越高,脚下已有些冰雪,几次落脚都有些打滑。 “青竹变琼枝,盖尽恶路岐!” 黛玉轻叹一句,忽想起悟空,当日为她寻仙草时,悟空曾攀越了阴风、弱水、烈日、冰川交集的万仞雪山,回来时也不过笑称“举手之劳”。 她这个猴哥哥,这会儿也不知在做什么? 神思恍惚之际,她不觉偏离了方向,抬头竟不见山顶金光。 黛玉忙沿着山脉向东跑出十余里,仍是一无所获。 正仓惶之时,天边忽飞来一只雄鹰,淡黄的羽翼,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光。 那雄鹰在她头顶盘旋一阵,轻轻鸣叫,向上飞去。 难道是师父发现她不见了,分出心神来找她? 黛玉提气追了上去。 那鹰不疾不徐,缓缓飞在前面,待她停下休息时,鹰便停在附近岩石上。 偶尔回头看她一眼,浅褐色的眼眸里,带着点儿审视,又带点儿熟悉的倨傲。 倒是不太像师父的模样。 如此飞至山巅,又出现一只小黄莺,叽叽喳喳地绕着雄鹰飞舞。 雄鹰并不太搭理它,偶尔发出一声似呵斥的鸣叫。 黄莺垂头丧气一阵,就又开始绕着雄鹰叽叽喳喳。 到了玉虚宫门外,那雄鹰收了双翅,落在宫门檐角上。 小黄莺摇身一晃,变作了个穿粉杉的小姑娘,俨然就是在宝华殿内坐黛玉下首的那位。 小姑娘垂眉搭眼地走至黛玉身边,福身行礼道:“这位姐姐,我实在不知轻轻一掌就会打中你,向你赔礼了!” 屋檐上的鹰轻鸣一声,似乎不太满意。 小姑娘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咬一咬牙,腰弯的更低:“姐姐,小妹以为你坐在上首,必有高出我的本事,才出招试探的,实在是我错了,不该随意对人动手的。” 黛玉淡淡道:“你是不该出手伤人,我修行尚浅,今日无法与你计较,若有下次,定不会轻易饶你!” “耶?”小姑娘噎了一下,显然没想到眼前人这般不客气,欲要争辩几句,顾及檐上飞鹰的冷视,又偃旗息鼓道: “我再也不敢了,姐姐,你就原谅我吧!” 说至后面,尾音已带上了撒娇的意味,显然是备受宠爱长大的,习惯了撒娇卖痴解决问题。 如此娇憨可爱的女孩子,黛玉也有些抵挡不住攻势,一路攀登上来的艰辛暂且抛下,唇边带了丝浅浅的笑意道:“好,我原谅你了!” 小姑娘甜甜地笑了:“姐姐,你真好!” 她走过来,搂着黛玉的胳膊,仰面娇笑道:“我大名叫做杨瑛,小名叫三娘,姐姐你呢?” 她这样一抬头,颇有些惜春小妹妹的模样。 黛玉一时恍神,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姓林,你可以叫我林姐姐。” 杨瑛立刻甜丝丝、脆生生地唤了一声:“林姐姐!” 屋檐上的鹰轻鸣一声,展翅飞走了。 黛玉看着它的背影,隐隐看出了三分不满的姿态。 杨瑛撇嘴道:“讨厌的家伙,咱们别理他了!姐姐,你会驾云吗?我带你啊!” 驾云这个,黛玉确是还有所欠缺,她谨慎地点头。 杨瑛嘻嘻一笑,拿出块五罗金帕,在空中一抛,立时化成一朵五彩祥云。 “咱们坐这个吧,又快又舒服!” 她拉着黛玉跳了上去,帕子变的云,柔软舒适,几个转圈就行至宝华殿门口。 殿外一株榕树下,远远看到白须祖师正翘首以盼,那在谷底救了黛玉的淡鹅黄袍子仙君站在他身侧,看不出神情。 杨瑛轻拉黛玉衣衫,低声道:“姐姐,待会儿见了我哥哥,你可定要告诉他已原谅我了,否则,他还要再凶我一顿哩!” 黛玉道:“那穿淡鹅黄袍子的,是你哥哥吗?” “正是呢,”杨瑛急道,“他方才上来,见到我站在崖边张望,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训斥。” 她吐了吐舌头,低笑道:“嘿嘿,虽然也确实是我害你掉下去的。” 说话间,已到了殿门外,杨瑛收了帕子。 黛玉走至师父面前,行礼道:“师父!” 祖师扶起她,道:“玉儿,可有受伤?” 黛玉摇头:“是徒儿学艺不精,累得师父忧心了。” 那仙君走过来道:“仙老,都是舍妹的不是,让令徒受惊了,晚辈愿尽力补偿。” 他与祖师说话时,语气姿态带着异样的恭敬与亲近,眼眸低垂,黛玉忽发现他睫毛很长,忙错开目光。 “不过是小孩子打打闹闹,补偿倒也不必。” 祖师回答的语气极淡,转向黛玉时,又恢复了平日的慈爱呵护: “你入门三年不到,自然敌不得别人的千年道行,能全身而退已是大大不易,都怪师父没有保护好你。”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绞丝白玉镯,递予她道:“这个拿着,以后化云出行,便是直上三十三重天,也难不住你。” 杨瑛在一旁惊道:“才入门三年?那我一路姐姐、姐姐的叫她,岂不冤枉至极?!” 黛玉接过镯子,向祖师道谢,回首时却调皮地向杨瑛笑了一笑,气得她直跺脚,拉着她哥哥道:“二哥,你瞧她!” 她哥哥冷了俊颜道:“还不过去,再向仙老及林姑娘赔礼!” 杨瑛嘟着嘴,拖着脚步走过来,向祖师行礼道:“仙老,晚辈无知,欺负了你的小徒儿!” 又向黛玉道:“小姑娘,本仙姑已有三千多岁的年纪,这样以大欺小,实在不应该。” 祖师笑道:“小丫头,我这徒儿年纪虽小,灵魂却曾逆转行过日月,得你一声姐姐,并不为过。” 杨瑛奇道:“什么叫做逆转日月?好厉害的样子!” 那仙君止住妹妹的发问,又向黛玉抱拳道:“林姑娘,先前舍妹多有得罪,都是杨某家教不严之过。” 黛玉从未向他说过姓氏,他却一口一个林姑娘,看来那领路的金鹰就是他了。 她福身还礼,观这仙君丰姿俊伟,相貌堂堂,淡黄长袍无风自动,且又姓杨,心中一动,道:“阁下可是灌江口的显圣二郎真君?” 仙君道:“某正是杨戬!” 黛玉再施一礼,道:“小女子谢过真君谷底相救之德,化鹰领路之恩!” 杨戬眸光微闪,还礼道:“一切因舍妹顽皮而起,不过举手之劳,若能补救一二,杨某不胜荣幸。” 他二人拜来谢去,说话客客气气。 杨瑛在一旁捂嘴偷笑,比划着手势羞她哥哥。 杨戬神色不动,黛玉却先红了面颊,到口边的客气话就说不下去了。 祖师抚着胡须微笑,向黛玉道:“显圣真君是位有德君子,华山女神也不失天真烂漫,你们既已说说笑笑,想来前嫌冰释,就不需要再彼此客气了。” 他又拿出一只白玉簪子,交给黛玉道:“我这几日要与元始老儿闭关演练道果,恐照顾不得你,这簪子给你防身。你与这些年轻人一起在附近玩玩,省得闷了。” 黛玉举起手,晃着腕间玉镯,笑道:“师父,你已给过我镯子啦。” “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拿着玩罢!”祖师哈哈大笑,又示意黛玉近前。 杨戬知道是要传授口诀,便将杨瑛拉至一旁,向祖师道:“仙老,晚辈还未拜见师父,就此别过!” 祖师点头道:“真君自便。” 杨戬欲言又止,终只是默然退开一步。 他又向黛玉点头告辞,杨瑛从他背后向黛玉做各种鬼脸。 黛玉正面对着她哥哥,余光瞥见,不由得嫣然一笑。 霎时天地生辉,倒让那二郎真君怔了一怔。 他兄妹俩转身进了内殿,隐隐听到杨瑛道:“哥哥,你平日眼高于顶,话都不肯多说一句,怎么今日有些婆婆妈妈的……” 第8章 祖师传了黛玉口诀,又嘱咐了几句话。 黛玉试探着道:“师父,那位二郎真君,是不是此前与您有渊源?” “都是几千年前的旧事了,不值一提!” 第9章 祖师叹了口气,看向真君兄妹远离的方向,“这孩子,也着实倔得很……” 话未说完,忽见元始天尊自内出来,扯了祖师衣袖道:“众人正等你的高论,怎么说出门透口气,就此一去不复返了呢?快随我来!” 祖师道:“我这徒儿体弱,得先安顿了她。” 天尊打量下黛玉,道:“令徒是有些不足之症,莫不是灵魂曾受损?改日老君来此,我定讨几粒九转仙丹给她。” 他轻拍手掌,立时有位蓝衣仙婆行了出来。 天尊道:“带这位小贵客去玉辰阁歇息,好生照管,切莫怠慢!” 见黛玉被安排妥当,祖师这才与天尊进殿去。 玉辰阁是一座三层小楼,布局与黛玉的听竹阁相似,只是昆仑山地处高险,又有冰雪覆盖,显得冷嗖嗖的。 黛玉施了几个保暖的法术,勉强将卧室弄得暖和了,便在床上打坐调息。 日落月升,黛玉气力恢复,下了床。 那仙婆送上饭菜,虽不及杜鹃做的鲜美,也还算中规中矩。 黛玉吃了几口,净了手,走至院中。 只见一轮圆月,欲坠不坠地挂在山脊边,像盏可爱的白玉盘。 黛玉坐在院中,赏了会月,拔下发间玉簪,迎风一摇,化作一柄雪亮亮、寒凌凌的长剑。 “好剑,好月,好山景!” 黛玉赞叹一声,剑指山顶,疾舞如风。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这一套剑法舞得酣畅淋漓,那玉簪剑自有灵性,黛玉使得不够圆转的招式,全被它自行圆融贯通,威力倍增。 墙外忽听得一声轻叹,碎金切玉,却又余韵无穷,仿佛天地间莫大的苍凉无奈,都汇聚于这轻轻一叹之中。 黛玉忍不住迈出一步,一瞬间,她想走出院外,去安慰下那叹息的人。 可又霎时顿住,那是属于年轻男子的声音,她一个女儿家并不方便。 黛玉把剑收了,坐在院中石凳上,取出帕子,轻轻擦拭,剑刃上却是一尘不染,在她手底下隐隐流动着红光。 黛玉一边拭剑,一边留心墙外动静。 好一会儿,才又有了声音,却是一个清脆的女声,大声赞道:“好一个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原来是二郎真君的妹妹,杨瑛,她笑嘻嘻地攀上墙头,从背后掣出一剑,叫道: “你这剑光实在不俗,让我也心痒难耐起来,专门等哥哥走过去了,拿剑来与你比试哩!” 难道,方才在墙外叹息的,竟是显圣二郎真君? 他是玉帝外甥,听调不听宣,自在逍遥,又有一大帮兄弟手下,热热闹闹,却不知还有什么烦恼? 正思虑间,杨瑛已跳下墙来,捏了个剑诀,叫声:“看剑!” 直向黛玉攻了过来。 黛玉手中玉簪剑立时有了反应,自行迎击上去,将杨瑛震得手腕发麻,打了一个趔趄。 黛玉法力虽还弱,剑法却得数位师兄指点,又有玉簪剑加持,十数招之后,就逼得杨瑛退了三步,手腕更是被玉簪剑震得骨酥筋软。 杨瑛跺脚道:“这样不算!你全是在靠剑……” 想到对方还是个刚入门三年的小女娃,她又自己住了口,收起宝剑,掏出自己的五罗金帕,笑道: “剑比不了,咱们比试下飞行法器吧,就从这儿飞到玉虚宫门口。” 黛玉也收起玉簪,笑道:“天色已晚,我也该休息了。” “不行,不行!”杨瑛拉住她的手腕,摇晃着道:“今夜若不比试个明白,我是怎么也睡不着的。” “大不了……”她一咬嘴唇,大声道,“你若赢了,我还叫你作姐姐!” 黛玉有了兴趣,她也想试试绞丝玉镯的灵通,又见月色甚好,在月光下飞行,想来必有另一番趣味。 她晃一晃手腕,手中玉镯立时化作一簇白丝细云群。 黛玉跳身其中,云群立时簇拥着她翻上半空。 白云冉冉,红衣翩跹,曾经的闺阁弱女站在白云之中,飒然回首,迎风大笑道:“杨家妹妹,追上来吧!” 杨瑛祭出五罗金帕,随后赶上,大叫道:“我若赢了,你得叫我姑奶奶!” 两人你追我赶,始终是黛玉的白丝细云更快更高。 杨瑛口中念诀,将五彩祥云催得更急,有一个瞬间险险地就要撞上黛玉的云尾。 奈何白丝细云更加灵巧,轻飘飘地打了个旋,轻巧地降落在玉虚宫门前。 黛玉跳下云朵,收回绞丝玉镯,向杨瑛招手道:“好妹妹,服不服?” 杨瑛拎着帕子,嘻嘻笑道:“这镯子确实比我的五罗金帕好用,咱们带着下山玩去呀。我知道八百里之外有个市镇,每月十五会有三天庙会,热闹极了!” “委实是太晚了,”黛玉摇头笑道,“你若有兴致,明日再说吧!” 杨瑛忙道:“我有兴致的,明日咱们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她又是一番撒娇,直到黛玉与她拉钩定约,才不情不愿地告别。 翌日一早,黛玉还在梳洗,大门就被敲响了。 蓝衣仙婆开了门,杨瑛跳进来道:“快走!快走!等下我哥哥回来了,又要管东管西……” 见到黛玉在梳头,她有些不解道:“你一个修仙的人,怎么还慢悠悠地做这个?捻个诀不就完了。” 黛玉看向蓝衣仙婆,怎么修仙者不梳头的吗? 仙婆笑道:“这都是看个人的习惯,林姑娘既习惯了人服侍,我也梳得来,不费事儿的。” 她手指灵巧,不一会儿就给黛玉挽了个堕云髻。 杨瑛趴在桌子上,大眼睛里满是羡慕:“这发髻真是优雅好看,上次有人给我梳头,还是三千年前,二哥用半个时辰给我抓了个鸟窝。” 想到武力值拉满的二郎真君,笨手笨脚地给一个小姑娘梳头发,黛玉忍不住一笑:“你哥哥真有耐心!” “才没有呢!”杨瑛鼻子里出气,气哼哼道,“他嫌麻烦,后来还专门研究了梳头的法诀,每日掐指一念,我就扎了两个马尾辫。” “等我学会了那个诀,他连掐指头都省了呢” 黛玉转头看她,她发上首饰虽精致繁复,发型确实还是两个马尾辫,长长地垂在胸前。 这也是为何黛玉总觉得她还小的原因之一。 蓝衣仙婆打扮好黛玉,向杨瑛道:“仙姑若不嫌弃,让老婆子给你换个发髻吧!” “好呀!”杨瑛兴致勃勃地坐好,又叮嘱道,“可别太多时间了,我们还要出去呢!” 蓝衣仙婆替她拆下发辫,在头顶上挽个双螺髻,下面编一排小辫子,插上发簪,带上珠玉璎珞。 杨瑛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喜道:“显得我个子都高了好些呢!婆婆,你手真巧!” 她笑眯眯地谢了蓝衣仙婆,挽着黛玉出门,随口道:“二哥说,我母亲在时,也会给我梳各种好看发髻的,可惜他一直在外游历,没有学一学。” 杨氏兄妹的母亲,是玉帝的妹子,因私配凡人,被压在桃山之下。 二郎真君曾使斧劈山救母,后来的故事就不知道了。 听杨瑛的口气,她母亲似乎已不在人世了。 黛玉心头酸楚,轻抚杨瑛的发辫,也是两个没娘的可怜孩子。 昨晚的那一声轻叹,可窥见些源头了。 她也叹了口气。 听懂她叹息中的惋惜,杨瑛回头笑道:“不用替我难过,那些事我已经不记得了。” “从我记事起,二哥就在我身边啦!他一直把我照顾得很好。” 她语气低落了些:“可他自己,却没什么人照顾……” 正感叹间,远远瞥到一抹淡鹅黄身影,杨瑛打一个激灵,拉着黛玉躲在墙角,对哥哥的心疼瞬间抛到九霄云外,低声道: “嘘!别被那煞星发现咱们了!” 黛玉被拉得一个踉跄,眼见得那真君已经向这边走过来了,更不好意思再躲避。 幸而那真君已经看到她们,道:“三娘,你要到哪里去?” 杨瑛跳出来道:“我要陪林姑娘看庙会去,我们俩说定了的,你别让我失信于人。” 真君走近了,先向黛玉点头致意:“林姑娘,愚妹顽劣,给你添麻烦了!” 黛玉微笑道:“令妹一片纯真,当真让人羡慕。” 她语气和善,与昨日的疏离明显不同。 真君勾了下唇角,应是想笑一下,表达下友善,却不甚成功。 他转而扳了脸,向杨瑛道:“那个庙会你至少去了一百次有余,不过是凡人卖些吃食玩意儿,讨生计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爱看!”杨瑛跺脚道,“小时候跟着你东躲西藏,全是在些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还时不时地要被那些追捕咱们的人抓到,绑起来关在黑乎乎的法宝里。” 第10章 “别说庙会上的那些吃食玩意儿,就连最普通的糖葫芦我都没见过!” 她大声道:“我就想过点凡人的生活,就爱那人世的热闹!” 第9章 二郎真君蓦然怔住,茶褐色的眼眸里有了伤痛之色。 原来当年被追捕的日子,让妹妹如此难过吗? 黛玉上前一步,劝道:“真君,就让三娘去吧,我会尽力看顾她。” 她自己其实从未去过庙会,可见到那仙君一瞬间的怔忡,这话就不由自主地出口了。 “也罢!”真君道,“我会分出一缕心神跟着你们,遇事它自会通知我。” 杨瑛也觉出方才话语中的过分,拉了她哥哥的衣襟,弱弱道:“哥,方才说的话我不是真心的。” “当年你用木头刻竹蜻蜓给我,编草蚱蜢,带我在河边挖螃蟹,还烤鱼给我吃,都是很有趣的。” 真君摸摸她的头发,柔声道:“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好好照顾自己吧!” 他伸指在太阳穴上一点,一缕银白色的丝絮飞出来,化作一只白色小鸟,落在杨瑛肩上。 这白色小鸟,也有着一双茶褐色的眸子,带着三分倨傲,三分冷淡,三分好奇。 它在杨瑛肩上转了个圈,忽注意到黛玉,轻鸣一声,飞落在她手臂上,低头挨蹭了下她的衣衫。 杨瑛拍手笑道:“小白喜欢你呢!” 黛玉红了面颊,垂首看向一边,手臂却虚虚地抬得高些,让那小白鸟儿自在些。 真君抿紧了薄唇,干巴巴地向杨瑛道:“别惹事!” 然后,他僵硬地转身,大步走了。 杨瑛低声道:“瞧,我哥哥的耳垂都红了呢!” 真君直接化作一道金光,原地消失了。 小白鸟儿飞回杨瑛肩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小脑袋。 黛玉低声问杨瑛:“咱们说什么作甚么,都会被他知道吗?” “谁?”杨瑛闪着大眼睛,“哦,你说我哥哥呀,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应罢了,大致提供下方位,毕竟一只鸟儿懂个啥!” 黛玉放下心来,那小白鸟儿再落在她肩头时,她就自然了许多,虽然还是不好意思看那双茶褐色的眸子。 不过,杨瑛没有说完的是,这鸟儿虽然什么都不懂,神识一旦回归二郎真君本体,却是所闻所见所感,纤毫毕现。 两人同乘黛玉的白丝细云,降落在一处小小的市集之中。 不过前后两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多是穿着粗布衣衫的附近村民。 他们面上带着苦难到麻木的温顺,抖抖索索地背过身去,从缝在衣服里的布袋里掏出些铜钱来,买一些柴米油盐,粗布头,碎零嘴儿。 杨瑛拉着黛玉落在一株老柳树后面,先施法将二人的外衫改成蓝色粗布,摘下耀眼的发饰,依样变作一把铜钱,分了黛玉一半,才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 她二人气质脱俗,随随便便地走在街上,还是吸引了众多目光。 杨瑛先买了两块红豆糕,随手递给黛玉一块。 黛玉接过尝了一口,觉得一般,又见肩头的小白鸟儿眼巴巴地看着,便小心翼翼地掰去自己咬过之处,将剩下的托着喂它。 那鸟儿啄了一口,转头失去了兴趣。 杨瑛又买了两串糖葫芦,黛玉先举给小白鸟儿尝,小白鸟儿酸得一个激灵,却还是一点一点啄掉了三颗。 原来它喜欢这个口味,黛玉从袖中掏出手帕,将剩余的包了,拎在手中。 远处有人聚集,杨瑛兴高采烈地挤过去,又回首招呼黛玉:“是有人在卖艺呢,快来!” 一个黝黑精瘦的中年汉子,赤着上身,表演胸口碎大石。 磨盘大的石头压下去,已引得周围人高声喝彩。 负责抡捶的老头想是他父亲,一样的黑瘦,面上枯树般的皱纹里,流着汗液,抖抖索索地举起锤来。 周围人喝彩声更大了,似乎在期待那老头能一锤砸扁自己的孩儿。 老头偏要吊人胃口,高高举起,又放下去擦汗喝水。 围观人群嘘声一片,搁在地上的空盘子里,却多了几个仍进去的铜钱。 杨瑛也丢了两枚铜钱进去,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这凡人的把式是极稀罕的玩意儿。 黛玉不忍看,又被人群簇拥着,走不出去,只得将面颊转向一边。 肩头的小白鸟儿,似是察觉到她的害怕,展开一边翅膀,替她遮住侧脸余光。 在羽毛的间隙中,黛玉见到那老头终于抡起了锤子,将那大石砸成了碎片。 汉子拨去胸口碎石,跳了起来。 黛玉松了口气,展开了捻着诀的手指,她本是已打定主意要随时从石底救人的。 小白鸟儿轻轻飞下来,用头顶的羽毛,轻柔地碰了碰她还在颤抖的手指。 杨瑛挤出人群,小圆脸儿上全是兴奋的笑容:“没事儿,这种胸口碎大石,我二哥以前常表演的,没有危险。” 黛玉奇道:“他为什么要表演这个?” “挣钱吃饭呗!”杨瑛又弯腰买了一块甑糕,“那时候我们被追得紧,没地方容身,只能沿途挣些快钱。” “我那时还不到十岁,抡不动锤子,都得现场另雇个人,还得分钱给他!二哥一天表演五场,也不过挣一天的嚼裹。” “后来,二哥想了个主意,他躺在地上,放上石头,谁掏两文钱,就可以上手砸他,生意反而好多了!” 她语气平常,黛玉却听得心酸,忍不住轻抚了下那小白鸟儿的头毛。 小白鸟儿挨蹭着她的手心,啾啾地叫着。 两人又去看了舞龙,龙头上的破布掉了一大块,空洞洞地缺了一个角。 杨瑛看得津津有味,还跳进场去,做了一会儿举绣珠戏龙的龙女。 舞龙的小伙子看她美丽可爱,一个个精神奋发,硬生生地围着她跑跳了一个多时辰。 黛玉带着小白鸟儿站在一旁,掏出手帕里的冰糖葫芦喂它。 小鸟儿欢快地啾啾啾,又引着黛玉去买水晶饼吃,它还挑嘴,只吃里面的猪油桂花甜豆沙馅儿。 黛玉忽想起潇湘馆的鹦鹉,它也喜欢吃甜食,却不知贾府大厦倾后,那鹦鹉可有人照管? 至少,有没有记得将它放出笼子? 紫鹃、雪雁总是记得的吧,可也许,她们已经自身都顾不得了...... 面颊上毛茸茸的,黛玉回过身,原来是那小白鸟儿,用毛茸茸的小脑袋,拭去了她流出的眼泪。 对上那双茶褐色的眼眸,黛玉忽醒过神来,将鸟儿推开些,嗔道:“要死了,你还是位仙君的神识呢,怎么这般......” 鸟儿只是歪头看她,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这嗔怪就说不下去了。 黛玉将它继续放在肩头,柔和了语气,道:“还想吃什么?顽什么?我这里还有钱,都可以买给你!” 小白鸟儿啾啾欢叫起来。 一人一鸟走过了大半条街,沿途有一处卖擂肉饼的摊位,摊主是个年轻小伙子,生意好得围成了人墙。 黛玉一开始没看清卖的什么,便踮起脚尖多看了两眼。 那摊主瞅见,顾不得挤挤抗抗的顾客,捧着刚做好的肉饼,送到黛玉面前:“仙女姑娘,你要吃饼吗?不要钱,都送你!” 他憨憨地笑着,一个劲儿地要把手中的肉饼送给黛玉。 有熟悉的顾客便笑:“阿牛也开窍了,懂得追求好看姑娘了哩!” 黛玉刚要婉拒,肩头小白鸟儿厉叫一声,俯冲过去,一翅膀扇掉了那肉饼。 一瞬间,它身上有了那引路金鹰的影子。 黛玉忙止住它,向那年轻摊贩赔了不是,又掏出一把钱给他。 掉在地上的肉饼,早被赤着脚的小叫花子捡去吃了。 摊贩捧着钱,痴痴地看着那走远的袅娜身影,喃喃道:“我不敢痴想,不过是想让姑娘高兴些罢了。” 黛玉带着小白鸟儿,走至一处清静角落,将它抓下来,放在一块木板上,低声道:“不能无故这么凶的,他们都是普通百姓,又伤害不了我。” 小白鸟儿可怜兮兮地垂着头,啾啾地低叫着。 黛玉就心软了,又让它回自己肩头站着。 杨瑛终于戏够了龙,一路小跑这找了过来,手中捧着两只糖人,叫道:“瞧,几百年不来,这边竟能吹二郎神糖人了!” 她递了一个给黛玉,是个张牙舞爪的武将形象,背上有许多小旗子。 黛玉拿在手里,细细看了又看,与那仪表堂堂的青年,如何也联系不到一起。 小白鸟儿低低啾了一声。 黛玉举在它面前,笑道:“细看看,与这小鸟儿张翅的模样倒是有些像。” 杨瑛:“哈哈!” 小白鸟儿:啾啾! 两人一鸟正笑闹着,忽听有个流里流气的声音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流人?可有此地户籍?” 黛玉转头看去,只见七、八个地痞,簇拥着一个肥腻腻的大汉,一色的眯眯眼。 第11章 那大汉见到黛玉姿色,更是骨酥体软,叫道:“原来,除了那舞龙的小美人,这里还有个天仙呢!” 杨瑛哪里耐烦听他说完,大步走过去,飞跃起双腿,一个个踢成猪头。 那大汉唔唔咽咽嚎道:“你们是哪里流窜来的女子?仔细我们报官,让你全村连坐……唔!” 杨瑛一脚让他闭了嘴,抛出五金罗帕,拉了黛玉跃身上去,驾五彩祥云飞入空中。 众流氓顿时吓得停止哭嚎,扑地扣头如捣蒜,市集上的村民更是跪倒一片。 卖擂肉饼的摊贩阿牛,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仙女给的铜钱,一枚枚存进罐子里,再没敢打开过。 第10章 两人驾着五彩祥云,本要回昆仑山,走至一处小镇,天已接近黄昏,透过云层,隐隐听到吹打奏乐之声。 杨瑛又有了兴致,拨开云头,探头一看,拍手笑道:“是有新娘子嫁人哎,咱们去看看吧!” 小白鸟儿发出一声不满的低鸣,杨瑛哪里管它,径直按落云头,拉着黛玉坐在一株大榕树上,又施法让树叶遮住二人身姿。 这结亲的想来是本地富户,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摆出了一里地远,新娘子坐着一辆八宝璎珞紫朱车,驾车的四匹黑马,油光水滑,没有一丝杂毛。 车前坐着新郎,苍白文弱,手中还捧着竹简,摇头晃脑地读诵。 杨瑛目不转睛地看着,低声道:“好一个读书郎!” 黛玉还在安抚啾啾啾的小白鸟儿,顺口道:“天都要黑了,又能看清什么呢?” “就不许人家已经背熟了嘛!”杨瑛撇撇嘴,目光仍不离那读书郎,“听二哥说,我们的爹爹书就读得很好……” 小白鸟儿停止了低鸣,茶褐色的眸子也转向了那新郎,继而叫得更大声起来。 黛玉笑着替它翻译:“你二哥的神识说,他比你们爹爹差远了!” 杨瑛轻啐一声,不再理他们了。 树下的队伍却停了下来,一个年轻道士持剑站在新娘车前。 那道士捻了个决,定住车马队伍,大声叫道:“纤纤,我来找你了!” 新郎竹简掉落地上,面色愈发苍白,强自镇定道:“你找错人了,这里没有纤纤。” 道士道:“她这一世虽不叫纤纤,一百年前,在开满黄花的应山桥上,她就是我的纤纤。” “哇,三生三世,很浪漫啊!”杨瑛笑眯眯地举起了手中糖人,一口咬掉了“二郎神”背后的一面旗子。 黛玉蹙眉,低声道:“既过去了一百年,她已不是她,为何还要纠缠?” 小白鸟儿赞成地啾啾。 车帘掀开,那新娘子走了出来,站在新郎身边,银牙紧咬,一字一句道:“我不认识你,请勿纠缠!” 新娘子在侧,新郎官又精神了些,不耐烦地挥手道:“对,快走开!” “哪有你说话的余地!”道士手中剑忽暴涨三丈,剑鞘嘭地一声,将那新郎官拍落在地上。 新娘尖叫一声,提起裙摆跳了下去,勉力将新郎官扶了起来,却已口鼻出血,出气多进气少了。 黛玉再看不下去,飞身跃下树梢,挡在一对新人面前,向那道士斥道:“你既已出家修道,便理当放下前缘,为何还要纠缠这不认识你的女子?” “出家?”道士仰头大笑,嘶声道,“我出家是为了谁?当年她家找人将我打了一顿,逐出应县。我遍访名师,修炼本事,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不受阻拦地带走她。” “如今,我做到了,她却不认得我!” 黛玉冷静地道:“你出家自然是为了你自己,你益寿延年,长生不老,那姑娘难道能享受到一点吗?” 道士状若癫狂:“她是我的!她一百年前就许我了!” 黛玉道:“许你的人不是她!” 那道士“啊”地大叫一声,持剑向黛玉冲来。 黛玉晃一晃手腕,玉簪剑随风而出,抵住攻势。 “咦?”一击过去,道士踉跄后退。 他看看自己虎口崩裂的手,又看了眼前弱不禁风的黛玉,大叫道,“你这小丫头,在哪里偷的仙家法器?” 黛玉并不答言,仗剑一阵抢攻,将那道士逼退出数丈远,回头叫杨瑛道:“快!看看那新郎官还有救吗?” 杨瑛早就跳下树来,按了按新郎脉息,皱眉道:“还有一口气.......” 她摸出一个小葫芦,倒出一粒药丹,递给那新娘道:“给新郎官服下吧!” 新娘泪落如雨,伸出纤纤玉指,掰开新郎嘴唇,将药丹推了进去。 杨瑛将新郎推起来,在他背后请击一掌,缓缓输入法力,助他活体回神。 新娘跌坐一旁,哭诉道:“我当真不认识他,他却每年都要来纠缠,十里八乡的媒婆全不愿登我家的门,将我爹娘都气死了。好不容易投奔了舅舅,嫁到这外郡来,竟还是摆脱不了这个疯子!” 那道士听到新娘的话,大声驳斥道:“你忘了在应山桥头,如何对我一笑留情?你忘了我在你家楼下,如何捡到了你特意留下的帕子?你忘了你爹放狗咬我时,你如何跑出来阻止?。” 杨瑛忍不住道:“听起来,她似乎都不太认识你!” 那道士愈发暴怒如狂:“谁准许你们这些外人,评判我们之间的感情?” 大怒之下,他手下渐渐失了章法,长剑狂劈乱砍,幸而玉簪剑灵敏,还能勉强抵御。 只是,黛玉毕竟修行不久,身体底子本就有些单薄,对战越久,愈发身疲手软。 那道士看出她破绽,又化出一柄细剑,专攻玉簪剑护不住的另一侧。 黛玉一时躲避不及,左肩头划了一道。 “啾!” 一声凄厉鸟鸣,小白鸟儿冲天而下,对着那道士的双眼一顿乱啄。 杨瑛也暂且丢下那新郎,飞脚上来,踢掉了道士的细剑。 那道士长剑乱挥,状若癫狂:“不让我与纤纤在一起!你们都该死!” 他双眼流血,指着新娘的方向:“你不是纤纤!你是夺了她躯壳的恶魔!纤纤只会对我笑,夸我的毛发雪白,有一对琉璃般的眼睛!” “她还说,人最可恶,她只愿一世不嫁人,找一山水灵秀之地,与狐狸为伴......” 黛玉听出不对,忙拉着杨瑛后退。 那道士已衣衫迸裂,现出一只巨型狐狸,雪白的毛发炸蓬开来,眼珠充血,恶狠狠地向那新娘扑去。 黛玉不及细想,摇一下绞丝玉镯,俯身驾云,险险地抓过那新娘。 不过拉得一下,手上突然重若泰山,那白丝细云竟瞬间散了。 杨瑛叫道:“快丢下她!神仙法器带不得凡人!” 却是来不及了,白狐利爪已划至眼前,空中布满了狐兽特有的腥风。 “啾啾!” 小白鸟儿展开双翅,逆着巨狐掀起的旋风,扑至黛玉面前,护在她脸颊边。 “啾!” 小白鸟儿一声痛叫,数根白羽,带着血丝翻飞至空中。 黛玉强压心痛,松开新娘,一手将鸟儿揽在怀里,一手拔出玉簪剑,逆风一刺,正刺在那巨狐右眼中。 那巨狐痛嚎一声,翻身一滚,身形急速缩小,带着满身的血污钻入草丛,一溜烟走了。 “嗷!” 空中传来一声嚎叫,似狼似狗,一股黑风从黛玉面前飞过,追着那狐狸逃走的方向不见了。 黛玉捧出那只小白鸟儿,鲜红的血顺着鸟儿的羽毛,流在她颤抖的手上。 “杨瑛,快救它!” 她张唇唤了一声,耳边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竟是太过紧张,一时失声了。 杨瑛早已扑了过来,从袖中摸出各种药粉,一层层地洒在鸟身上,安慰道:“不用紧张,它只是一缕神识,死了也不过让二哥恍惚两天,不妨事的。” 黛玉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会痛吗?” 杨瑛怔了怔,她也不知道,甚至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失去一缕神识,会痛吗? 从没有人这样问过二郎显圣真君,因为他是那么的强大,那么的无坚不摧。 曾几何时,受伤流血,失魂失智不过家常便饭。 “不会痛!” 清冽而不失温柔的嗓音,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轻轻接过那只小白鸟儿。 “啾......” 小白鸟儿张开眼睛,轻鸣一声,在那只手上慢慢恢复了生机。 杨瑛惊叫道:“二哥,你费神救它做什么?它已经......” 杨戬手指轻摇,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语,转向黛玉道:“瞧,它没事了,所以不需要哭。” 黛玉一摸脸颊,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啾啾!” 小白鸟儿轻叫两声,在杨戬的手掌中跳了两下,重新化成一缕白絮,消失在他的手心。 黛玉怔怔看着那只手掌,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应移开目光。 第12章 她转过头去,面颊上的泪已干了,心头却是怅然若失。 这一天,比起杨瑛,那只小白鸟儿才是她真正的陪伴者。 如今,它彻底消失了,就算二郎真君重新分出一缕神识,它也不会再是它了。 一轮明月正从山坳里缓缓升起,清冷的月光下,一条黑色细犬轻盈地跑了过来,口中衔着一条垂死的狐狸。 杨戬点点头,起身展开双手。 金光闪过,被定住的车马人员慢慢开始回神,一个个慌乱起来:“怎么新娘子与妖怪牵扯在一起了?” “新娘子是不是妖怪呀?” “我就知道外地的女人要不得,招邪祟!” 新郎缓缓站了起来,面色惨白,一语不发。 新娘过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杨戬走过去,问那新娘:“你还要嫁他吗?” 新郎用饱含敌意的目光,盯视着杨戬:“你是谁?也和这女人有前缘吗?” 杨戬并不看他,又问那新娘:“你若不嫁了,我可以送你回家去!” 新娘子双眼无神,喃喃道:“我已经被那妖怪搅得没有家了,千里迢迢来投奔舅父,好不容易安排得这门亲事,若是再不成,唯有去死!” 杨戬道:“既如此,你就上马车去吧!” 新娘子转身,如提线木偶似的爬上马车。 新郎官忽抓住她后心衣服,死命拉扯道:“你这贱人下来,我要退亲!” 一道白光击中了他,随后,乳白色的雾气笼罩住整个送亲队伍。 杨戬又一挥手,他与林、杨二女,并那只细犬、狐妖,同时化作无形。 黛玉看向自己的手,却是什么也没有。 新郎与送亲队伍皆是双眼发直,仿佛成了一株株人形的树。 杨戬转向那新娘,缓缓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还要嫁他,我就抹去他们的记忆,今日之事,此后只有你一人知晓。” 新娘抬起泪眼,眼神慢慢变得坚定:“请大仙将我的记忆也一起抹去吧!” 杨戬等了片刻,见她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轻弹手指,白雾蔓延过来,将新娘也笼罩其中。 一刻钟过去,娶亲队伍又是喜气洋洋的了,他们只有一点儿疑惑,怎么今日的天黑得这般早? 黛玉隐身在白丝细云之间,最后回头看了眼那新娘的马车。 一瞬间,她忽然想到,已转世做了宝象国宫主的百花羞,当真还愿意与吃人饮血的黄袍怪重续前缘吗? 奎木狼所说的披香殿玉女故事,当真如他所言吗? 西天取经的故事,当真是一场圆满吗? 第11章 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她的心神又转回当下这漫漫无边云层间。 杨瑛与她同乘白丝细云,杨戬带着他那细犬坐在前方的五彩祥云上。 他正凝神打坐,云也驾得缓慢。 杨瑛低声告诉黛玉:“他分了另一缕心神出来,修补那小白鸟儿,所以接下来,还是会恍惚一阵子。” “它没事了,所以不需要哭。” 那句温柔的话语重现黛玉耳边,杨戬为了止住黛玉的泪水,选择损耗其他的心神。 这强大的仙君,竟会如此体贴一个姑娘的心思。 黛玉心潮涌动,面上一阵热意,忽又想到杨戬对那新娘子的帮助。 也许,在他清冷孤傲的外表下,本就是个温柔体贴的神吧! 杨瑛轻推她道:“你肩头受伤了,我帮你处理一下吧!” 黛玉看了眼前方的杨戬,垂下眸子道:“不过是道小口子,我回去自个儿上点儿药就是了。” “也好,”杨瑛踢踏着双脚,在白云间荡起缕缕云絮,“你说,这天底下的书生,都那般不中用吗?” 黛玉摇头笑道:“自然也有好的,世间不论哪一类人,只要人多了,总是有好有坏。” 杨瑛点头:“也是,就像那天上的神仙,虽然大多假正经,但也有我二哥这般的好神。” 她转向黛玉,托腮歪头:“你之前只说是姓林,仙老又管你叫玉儿,全名是林玉儿吗?” 在黛玉前世的时代,当着非亲眷男子,问未出阁女子的名字,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 此时不过秦末,神仙都相当不羁,那前方的二郎真君又是一副入定模样,只能看见背影。 黛玉咬唇,俯身至杨瑛耳畔,轻声道:“我名黛玉。” “黛玉?”杨瑛大声重复一遍,疑惑道,“玉我知道,黛是哪个字呢?” 黛玉耳边发热,也不敢去看那二郎真君的背影,只拉过杨瑛手掌,要写给她看。 杨瑛手心发痒,咯咯笑道:“这字好复杂的样子,是螺子黛吗?你这么肤白貌美,为何要叫这个颜色呢?” 黛玉愈发脸红,伸手挡住热辣辣的半边脸颊,不再理她了。 幸而玉辰阁终于到了,杨戬当先按落云头,立身门口,似在等候,又似只是在观赏玉辰阁的殿门。 白丝细云散去,杨瑛仍在好奇地绕着黛玉打转:“你这样好看的玉人儿,谁见了不夸两句?怎么我说句肤白貌美,你就羞得不理我了呢!” 她又转向杨戬道:“二哥,你说呢?林姑娘是不是比月宫的嫦娥还美?” 殿门上的一处浮雕,忽对杨戬有了十二分的吸引力。 “别说了!”黛玉拿帕子捂住脸,半侧过身子,反手轻推杨瑛,“再这样多嘴多舌,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蓝衣仙婆闻声开了门,见是他们三人,当先向杨戬行礼道:“见过真君!” 她又转向黛玉道:“姑娘,何不邀这两位贵客进去坐坐?” “不必了,”杨戬轻咳一声,从怀里拿出一只小巧的白玉瓶,递给蓝衣仙婆道,“这个,给林姑娘罢!” 说完,他向黛玉微一点头,匆匆转身离去。 “我还有一句话,”杨瑛伸出一根手指,向黛玉嘻嘻笑道:“那瓶子里的伤药,可是老君给的,只一点点就尽够用了!” 她摇摇手指,追着她哥哥跑掉了。 黛玉回到玉辰阁,蓝衣仙婆已准备好热水,服侍她解衣沐浴。 待她露出肩头伤口,蓝衣仙婆双手捧出那小玉瓶,递给黛玉道:“这药金贵得很,我们这样的妖仙是不好碰的,会损了药效,劳烦姑娘用指甲挑一点儿出来。” 黛玉虚掩住衣衫,伸指打开瓶盖,却见只有半瓶伤药。 蓝衣仙婆叹道:“这应是真君降伏水怪那次,受了重伤,久久不能自愈,天尊亲向老君讨的。” “当时老婆子我也在外伺候,据说真君用了这药,当夜就恢复如初了呢!” 原来是他用过的药,黛玉复阖上瓶盖,轻轻将玉瓶推给蓝衣仙婆:“我不过是一些小伤,哪里就用得到这般贵重的药了?请婆婆代我还给真君吧!” 蓝衣仙婆笑道:“既是真君的好心,姑娘多少用一点儿,才不负了人。” 见黛玉仍是不肯,蓝衣仙婆又劝道:“二郎真君最是个冷面善心的人,灌江口方圆数万里,哪一个没受过他的恩惠?” “听说,有一年河水泛滥,百姓遭了灾,灾后又有瘟疫。真君府上名贵药材两、三天就撒出去了大半。真君又亲自化身民间大夫,看诊开方。” “送药给人,对真君来说,原也是常事,姑娘只管用吧,大不了剩下的明日还他就是了。” 听说是常事,黛玉这才不再推辞,却又不知怎的,心下反而有些空落落的。 她复打开瓶盖,伸出小指去挑,药膏雪白滑腻,挑在指尖,又变得暖融融地舒适。 黛玉压下心头异样,拉开衣衫,小指轻轻滑在肩头。 那道细长殷红的口子,瞬间愈合消失,只剩下温热的暖意。 “这药确实神奇!”蓝衣仙婆啧啧赞叹,“便是咱玉虚宫也找不出可媲美者。” 黛玉盖紧瓶子,放在桌上,向她笑道:“我既伤口无碍,便能自己洗浴了,婆婆可以先去歇息片刻。” 蓝衣仙婆笑道:“也好,姑娘洗完澡只管上床去睡,老婆子自会来收拾浴桶。” 待她走后,黛玉掩上房门,正要解衣,又走过去,掏出一方帕子,将玉瓶遮盖起来。 回身走出三步,她仍觉面红心热,干脆将玉瓶放入柜中,才挥手施法拉开屏风,洗浴休息。 次日一早,黛玉梳洗停当,向蓝衣仙婆问询杨氏兄妹住处。 蓝衣仙婆笑道:“真君每年来小住,都是住的玉华殿,就在咱们玉辰阁东边不远处。” 怪不得那夜他们会从外墙经过,原来就住在这附近。 黛玉从柜子里取了玉瓶,袖在袖中,拢了一拢鬓发,整了一整衣衫,别了蓝衣仙婆,款款走出院去。 她化出白丝细云,向东行出不远,就看到一处三进院落,霞光笼罩,凤翔鸾鸣。 走近了,她才发现门口熙熙攘攘,站满了等候的人群。 黛玉心思灵巧,稍一细思,已眀其中端的。 第13章 近些日子,菩提祖师、元始天尊并各位仙老长辈都在宝华殿闭关,玉虚宫内走动的除了童子仆妇,大多是各处仙长带来的年轻徒弟侍从。 杨戬作为元始天尊弟子,是玉虚宫的半个主人,又是玉帝外甥,三界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每日自然有无数人上赶着与他结交。 黛玉从袖中取出那玉瓶,轻叹一声,转身回到玉辰阁。 她拿了一张素笺,写下数句谢辞,将玉瓶一起交给蓝衣仙婆,请她前去代还。 待蓝衣仙婆去后,黛玉换了身衣服,带上绞丝玉镯,簪上玉簪,向着人烟稀少的偏僻之处行去。 这两日,她出行依赖绞丝玉镯,将驾云之术愈发荒疏了。 法宝虽好,毕竟不如自身精通。 黛玉行出数里山路,忽闻到一股梅香,不由得随之转了方向,寻香而行。 她转过数道山路,登时眼前一亮。 原来,前方一大片空地上,植满了约百十棵梅树,香气袭人,梅影翻飞。 黛玉手捻飞字诀,飞入梅林之间,一株株赏过梅花,然后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念声:“长!” 那帕子变作包袱皮大小,黛玉又捻收字诀,将地上的落梅枯瓣尽收入其中。 她捧着满满的落花,在林角找了处空旷之处,化出玉簪剑,以剑法挖了个小坑,将落花埋进去。 这梅林甚大,黛玉用掉了三方帕子,也只收了十分之一的落梅。 她立于梅坟边,忽想起当年葬花故事,那时的她,寄人篱下,多愁多病,哀婉无助。 而如今,她身轻体健,有护身法术,又有师父、师兄护佑,可这天地间,仍有如昨日所遇新娘那般的女子,倍受欺凌,孤苦无依。 黛玉轻叹一声,俯身捡了支枯枝,边舞剑,边吟道: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他年望侬建香丘。” “收尽天下凄艳骨,广撒净土掩风流。” 剑舞毕,人静立,黛玉望着梅坟,喃喃叹道:“建香丘......” 她须得练好法术,变得更强些,即使将来回不到那个世界,救不得大观园的姐妹,也要庇护得了那些陷入污淖的可怜女子。 “好一个收尽天下艳骨!” 身后忽有击掌之声,黛玉转过身去,见是杨戬。 他今日没有再穿淡鹅黄袍子,反而是一袭白衣,头发散了下来,松松地系在后面。 这副家常打扮,柔和了他略显凌厉的眉眼,若是不认识的人见了,定当是一位温文尔雅的书生仕子。 他唇角微弯,笑容自然了些:“如此悲心善愿,此处若有酒,我当敬姑娘三杯!” 黛玉微红了面颊,面前这一身白衣,让她想起昨日那小白鸟儿,语气也轻松了起来:“真君昨日赠的药,已抵得过天下名酒。” 杨戬道:“这天下,极少有人伤得了我,那药放着不过束之高阁,赠予姑娘,以后救了人,也可算杨某一份功德。” 黛玉笑了,也洒脱地一拱手,大声道:“那我便代将来获救的人,谢过真君大德了!” 杨戬点头道:“相见至今,此时最为畅快!” 他回身一挥手,道:“这片梅林,是我当年亲手所植,姑娘以为如何?” 黛玉道:“此前听人讲梅之美,不过墙角数枝,暗香浮动。今日见真君的梅林,才知梅花也有大气象!” 杨戬道:“今我愿在此做个向导,陪姑娘瞧一瞧昆仑山风光,如何?” 即便是在秦末汉初,一男一女相伴游山,也算得甚是暧昧了。 黛玉抬眸,对上的是,那双茶褐眸子里的坦荡与真诚。 她微微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便有劳真君了!” 第12章 二人出了梅林,杨戬道:“昆仑山连绵起伏,低空飞行最能领略其美,姑娘可跟着我。” 说罢,他声音不轻不重,念了个诀,轻轻飞了起来。 如此这般,黛玉还有何不明白的,他是在指点自己的飞行技呢! 那诀听来正是祖师教自己那套,读起来轻重音节略有区别。 黛玉照着念了一遍,身姿果然更觉轻盈。 杨戬倒转过身,闲庭信步般掠过一处雪顶,向黛玉道:“飞行、剑术,归根结底都赖自身气息充盈,姑娘的大品天仙决还需再勤练。” 黛玉点头:“多谢真君指点!” 前方山顶有一处镜湖,杨戬靴尖轻点,掠起一缕水花,溅珠碎玉地转了个圈,稳稳地立在水面上,道:“水面对新修者来说,很难借力,但也最能为修行提供助力。” 黛玉试探着在水面一点,摇摇摆摆,险些落入水去,忙捏诀升起。 杨戬踩着水面走了几步,轻松自在,水花都没惊起一丝。 他语气温和道:“你须得让全身法力流转起来,待流至脚尖,便轻轻一点水面,借水力反弹,法力循环往复,人便可静立。” 黛玉再试,一只脚险险地踏入了水中,幸而她临危不乱,另一脚再踩,踏水立了片刻,又要陷落。 一道光圈出现在脚底,将她托了起来。 黛玉有些沮丧:“这水面浮若无物,委实难以借力。” “对初学者来说,你已经很不错了!”杨戬随手收了光圈,面上声色不动,道,“多少人,初学时要整个人扑腾进水里好几次呢!” 黛玉再试,湖水没过脚面,双脚交替踏水,竟能在湖面站够一柱香时间。 她身姿轻盈,罥烟眉微蹙,含情眸凝神,娇喘微微,香汗点点。 杨戬蓦地转过目光,背过身踏着湖水散步起来,只留神听着那边动静。 过了许久,那边水花之声渐渐静谧,杨戬转过身去,见那刚修行三年的姑娘,姿态优雅若一只伶仃白鹤,凌波微步,踏着湖面盈盈向自己行来,便如走在平地一般。 他不由得点头赞叹:“你这般天资,普天之下也难也找出三个来!” “找不出三个......”黛玉侧一侧香腮,明眸中带着调皮的笑意,“嗯,已有的两个,可是包含了真君?” 杨戬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响指,两团光球逆着水面滚过去,轻轻包住她湿透的鞋面,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湖对岸飞过去。 黛玉抬起脚,惊讶地发现一双绣鞋已变得干爽温暖,那对光球犹未散,直护着她踏过水面,才悄无声息地消失。 黛玉追上杨戬,与他并肩飞过十数座雪岭,终于觉出气力不济,呼吸也渐渐沉重起来。 杨戬指着峰顶一块平地道:“那处视野最是开阔,咱们在那儿停一下吧!” 他如此不动声色地体贴,黛玉哪会不知,依样息了身法,在山顶降落。 脚下积雪封霜,身侧寒风如刀,黛玉本就出了些汗,此时被冷风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杨戬背过身去,撕下一片中衣衣襟,迎风一晃,变作轻轻软软的一件白狐裘,倒与当日祖师变得那件有九分相似。 他将狐裘递于黛玉,然后转身在山崖边坐下。 黛玉裹了狐裘,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低声道:“你也曾随祖师学过艺吗?” 杨戬讶然,失笑道:“你比我那妹妹聪敏多了,不过是一点轻身法,竟就让我漏了底!” 他转过脸,看向远方,轻声道:“是,其实我可算作祖师的第一个弟子!” “他当年助我习练法术,学成了一身武艺,我却骗了他的开天神斧,导致他遭到天庭忌惮,被佛道两家猜疑,不得不退隐山林。” 黛玉低声道:“你是为了救自己的母亲,对吗?” “救母亲?”杨戬苦笑一声:“不过是年少轻狂,自以为是,陷入了一个有心人织就的大骗局!” 他坐在山巅之上,长腿荡了出去,晃悠悠,仿佛随时要被吹落山崖,衣衫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露出缺了一块的半截衣襟。 黛玉心头一酸,低声唤道:“大师兄!” 杨戬薄唇微颤,半晌才低低道:“别这样叫我,我如何配呢?” 黛玉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轻拉他衣袖:“大师兄!” 杨戬终于回头看她,茶褐色的眼眸里,晕着薄薄的一层轻雾。 良久,他叹了口气,道:“回去吧!” 他当先跳起身来,伸手挡在黛玉外侧,低声道:“慢点起身,仔细头晕掉下去。” 黛玉缓缓站起身,笑道:“我如今可不是身娇体弱的闺阁小姐了,哪儿就那么容易头晕呢!” 杨戬微微一笑:“不过白嘱咐你一句,便是掉下去我也接得住,就是可惜要累你再爬次山了。” 黛玉歪头笑道:“我不怕,大师兄会变鹰去找我呢!” 杨戬哈哈大笑,相识至今,黛玉还是第一次见他开怀大笑。 仿佛春风拂过久积的冰山,化出最瑰秀的原初模样,好看得惊心动魄。 “师妹!”杨戬大声道,“你累不累?” 第14章 黛玉笑道:“不累!” 杨戬道:“我传你一套步法,是千年前我在这山巅,看着漫天飞雪,自行领悟的。” “以后,你若被敌人缠住无法脱身,或是近战破敌,配合剑法拳掌,都是一等一的实用。” 说罢,他撩起衣袍下摆,脚下风云变幻,瞬间踏出千万步。 黛玉只觉他忽左忽右,仿佛有无穷分身,皆是白衣翩翩,迎风而舞,便如漫天飞舞,难以捉摸。 遍地雪影中,杨戬的声音道:“师妹,出招攻击我!” 这可是三界顶级战神,黛玉不敢怠慢,摇一摇手腕,化出白丝细云,又拔下玉簪剑,乘云在万千人影中穿梭。 玉簪剑自带锁定功能,多次凭灵性寻到二郎真身,然而下一瞬,又飘渺无踪了。 如此追了近一炷香时间,黛玉就连杨戬的衣衫都没刺到一缕。 她翻出战圈,倚在白丝细云之内,轻抚胸口道:“师兄,我实在堪不破你的迷踪。” 杨戬定住身形,笑道:“这套步法,就叫做雪影迷踪。” 他脚踩八卦,一步一步演示给黛玉看,只要她露出一丝疑惑表情,杨戬都会再重新走一遍。 祖师教黛玉心法时,也极有耐心,但师父毕竟是师父,自重身份,大多时演练一遍,剩下就需徒弟自行领悟。 如此掰碎揉烂地教,也就作为同辈的师兄才能做到。 黛玉习练了两遍,由衷地叹道:“师兄,你若是能回到灵台方寸山就好了!” 杨戬摇头道:“我已再拜入元始天尊门下,灵台方寸山是回不去了,以后在人前,你也别再叫我师兄,免得老爷子为难。” 数千年过去,他首次再以“老爷子”来称呼菩提祖师,这三个字被他咬得又重又快,仿佛会有一只速度惊人的魔手,冲出来将这三个字抓走似的。 “老爷子?”黛玉笑道,“师父看起来可一点儿也不老。” 杨戬笑而不语。 当年,他叫祖师老爷子,祖师便叫他臭小子,那时还没有灵台方寸山,他们师徒二人游历千山,四海为家。 经过这么多年之后,祖师重上昆仑山,竟当真变作一个白须老者的形象,要知道那些游历山水的日子,祖师是最恼别人说他老的。 他那时候,却总把“老”字挂在口边来惹他生气。 后来,母亲出了变故,父亲与大哥死了,他被抽干了法力,只能带着七岁的妹妹东躲西藏。 他有仇,有怨,有恨,有屈辱,有不甘,有救母的迫切,又受了有心人的挑拨与蛊惑,终于铸成大错。 见他久久不语,黛玉转了话题道:“那我叫你什么呢?还叫你真君么?” 杨戬道:“咱们显得生疏些,才不会给老爷子惹来麻烦,出了这里,我仍叫你林姑娘,当你是我妹妹的朋友。” 他说得郑重,黛玉是灵透的人,立时应允了。 两人一起回到梅林,待杨戬走后许久,黛玉才化出白丝细云,飘飘摇摇回到玉辰阁。 蓝衣仙婆刚好捧着那盛药的小玉瓶回来,疑惑地道:“姑娘,怎么二郎真君说您已重新收了这药呢!” “是呀,”黛玉接过玉瓶,珍而重之地收回衣袖里,“这药,我又改主意收下了。” 一连两个月,黛玉都到那片梅林去练剑,又去镜湖练飞行术,却都再未遇到杨戬。 一晚在外赏月时,她见到了杨瑛。 三千多岁的小姑娘仍是风风火火,吃了她一串葡萄,喝了两杯清茶,才喘口气道: “山上来了个和尚,袖子里揣着只白毛老鼠,好生厉害,若不是我跑得快,险些被咬了一口呢!” 黛玉奇道:“玉虚宫是道家福地,怎么会有和尚呢?” 杨瑛摆出前辈姿态,敲着桌面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天尊此次与众仙尊闭关,听说颇有成效,特邀了五老来论经,那和尚就是跟着西方佛老来的,听说叫作什么金蝉子......” “我二哥这些日子不见踪影,就是忙着接待这些人呢!” “金蝉子?”黛玉轻轻重复一遍,不就是最终转世为唐僧的那人。 她读《西游记》时,最不喜欢那懦弱絮叨又猜忌悟空的老和尚。 不知这金蝉子,可也是同样烦人? 第13章 黛玉见到金蝉子时,已是数日之后。 他身穿僧衣,坐在镜湖边一处八角亭中,正与杨戬对弈。 落日余晖透过群山山脊,照在对弈者身上。 一者温文尔雅,眉眼间透着慈悲,唇角带着微笑;一者冷峻孤傲,剑眉紧蹙,高挺的鼻梁,挡住了半颊阳光。 两人皆是姿容绝世,皎如玉树,即便是先有了大师兄滤镜的黛玉,也不得不承认这金蝉子风姿不输杨戬。 杨瑛轻扯她的袖子,附耳低于道:“两人从中午下到这会儿了,还是那一盘棋!我先还看得懂,如今却是迷迷糊糊,你既懂棋,替我去看一眼罢。” 一盘棋竟能胶着半日,黛玉也生出几分好奇,轻移莲步,步入亭中,站在杨戬身侧。 待两人各落三子,黛玉暗暗叹了口气,转身,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向杨瑛道:“夕阳落尽,弯月初升之时,必能分出胜负,你且回去等吧!” 杨瑛眨眼道:“胜败如何,我二哥会不会输?” 黛玉摇头:“真君心有执念,怕是有些不妙。” 何止不妙,简直有些要走火入魔的气象,黛玉心下忧急,面上却仍是淡淡的。 杨瑛跺脚道:“怎么不妙了,我看二哥已吃了他许多子了,那和尚毫无还手之力呢!” 黛玉道:“那位大师棋局大开大阖,虽数处失利,大局不失。真君棋风犀利许多,乍一看占尽优势,实则后继乏力,迟早要一击而溃。” “我才不信呢!”杨瑛大声道,“我二哥可是棋中圣手,这数千年来除了天尊,还没有人赢得过他呢!” 黛玉也不与她争辩,拣了块干净台子坐下,笑道:“你若想你哥哥赢,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需劳你作些苦力。” 杨瑛咬唇道:“什么苦力,你说来听听。” 黛玉笑道:“你先走一趟,将我房中那黄花梨镂空雕花琴几、缂丝绣褥琴凳搬过来,就摆放在此地。” 杨瑛翻了个白眼,“你嫌玉辰阁住得不舒服,准备在这石凳子上安家呢!” 黛玉不理她,自顾自道:“再取下那凤鸟衔环香炉,顺便带一盒三合香,燃上香,放在那凤尾竹旁边。” 听她说得煞有介事,杨瑛也有些心慌,至八角亭看了一会儿,回来道:“我二哥额上竟然出汗了,数千年不曾有的情形,看来你说得不是全无依据。” 黛玉继续道:“你最后再跑一遭,请一下我桌案上那张凤操琴。” “原来是要弹琴啊,”杨瑛恍然大悟,“你放那边石台子上,不照样弹得响嘛!” 黛玉指了指山边落日,闭目开始调息,不理她了。 杨瑛恨恨地啐了一声,驾云去了。 不一会儿,各种物事皆被她装在五罗金帕上,一股脑儿装了过来,叮叮当当摆放到位。 黛玉也不与她计较,焚上香,在湖边净了手,素手轻扬,琴声流泻,霎时笼罩了整个镜湖。 琴音平和宁静,似乎将时光都拉得慢了下来。 湖对岸的白鹤咕咕叫着,半阖上眼睛,夕阳前遮了薄薄的一层浮云,让余晖昏黄得近乎多情。 八角亭中,杨戬欲落子的指一顿,半晌,缓缓移了方向,落在本已放弃的一子旁边。 “阿弥陀佛!”金蝉子双手合十,温文笑道,“真君这一慈悲,开了多少境界!” 杨戬紧蹙的俊眉展开了些,抬手,淡淡道:“请!” 金蝉子拈起枚黑棋,琴声陡转,如高山之巅倾下三千飞瀑,将天地洗涤一新。 拈棋的手指一顿,金蝉子凝神静听,半晌才回过神来,失笑道:“好厉害的帮手,前后夹击,让贫僧防不胜防啊!” 杨戬唇角微勾:“非因琴声,是你佛心动矣!” “贫僧佛心不坚,见笑了!”金蝉子从善如流,手指放在太阳穴上,轻敲数下,才缓缓落下一子。 飞瀑落地,叮叮咚咚地汇成河流,浩浩荡荡奔海而去。 海面广阔无垠,粼粼波光一层层推至岸边,温柔地冲刷着金黄色的沙滩。 心中执念在海面上沉浮,一点点平摊开来,越来越稀,越来越薄,杨戬微微一笑,从容落下一子。 金蝉子拈起黑棋,笑道:“下一步是何惊涛骇浪,贫僧期待不已。” 琴声却仍是一片宁静,海浪轻柔地卷过沙滩,却又带着无尽的空旷失落而去。 金蝉子的眉一点点皱起,欲落子,忽叹了口气,放下棋子道:“如此好琴,我们却在纵横之间厮杀,太煞风景了!” 杨戬目光悠远,看向远方的群山,似是未听到他的话。 琴声愈发平缓了,海浪一次次地重来,一点点地带走了沙滩上的石砾、枯枝、残破的贝壳…… 第15章 卷来的细沙一层层铺展开来,遮住了黑黝黝的缺口,在夕阳下金灿灿地闪着光辉,与辚辚海面完美融在一起。 数千年过去,二郎真君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第一次得到了片刻平静。 金蝉子又拈起一枚棋子,放在面前细细端详,口中打趣道:“有红颜知己若此,真君还有何……哎呦!” 他痛叫一声,手中棋子落在棋盘上,将布好的局打落一片。 一只金鼻白毛小鼠迅速从他手指上逃离,有些心虚地瞪着乌溜溜的小眼睛,忽垂下头,小腿一蹬,便又钻回那阔大的僧袍袖子中。 “好孽畜!”金蝉子笑骂道,“不助我,反害我,这棋输得着实意料不到。” 他站起身,拂一拂衣袖,将那白毛小鼠托在手上,起身施施然走了。 琴声仍未停,黛玉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一下,杨瑛伏在石台边,已昏昏睡着。 镜湖边,抚琴者一人,听琴者亦只一人。 余晖落尽,弯月挂上山脊,琴声犹未停。 杨戬站起身,走至黛玉身后,看那纤纤玉指已有些红肿,白玉般的额头挂着细珠。 他按住琴弦,柔声道:“别弹了,我已好多了。” 黛玉停下,将手指收入袖中,望着琴弦,轻声道:“你的心事,只要愿意说,我总是愿意听的。” 良久无回应,杨戬只是站着,手还按在琴弦上。 黛玉鼓起勇气,接着道:“若不愿意说,便让我弹琴给你听吧!” 杨戬低声道:“我是个不快乐的人,只会带累了你。” 他收回琴弦上的手,慢慢走开了。 凤操琴“铮”的一声回响,久久未散。 杨瑛挣开眼睛,睡眼惺忪道:“结束了吗?谁赢了?” 她转至黛玉面前,吃了一惊道:“你怎么哭了?谁让你落泪,我去替你报仇!” “不用,”黛玉含泪摇头,道,“不过是感受到了人心底的苦,一时感触罢了!” 杨瑛笑道:“你心太软了,我就不太在意这些,有吃有喝有玩的,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黛玉定睛看她,忽然笑道:“你若是见到我小师兄,必能成为知己!” “小师兄?”杨瑛来了兴致,“也是仙老弟子吗?为何此次不带来昆仑山呢?” 她连珠炮般地问了下去,黛玉指着琴几、琴凳等物,道:“将这些我搬回去,我就告诉你。” “你为何自己不搬......”话语未完,触及黛玉苍白的面颊,疲累的身姿,杨瑛将话尾吞回肚里,一挥手道:“好啦好啦,一抬手的事儿!” 她拿出五罗金帕,迎风一抖,将各样物事尽皆收罗进去,背在肩上,回首向黛玉笑道:“你那玉镯虽快,可不及我的帕子用途广哩!” 黛玉微微一笑:“好,你的更实用。” 夜间,她躺在床帐内,辗转半夜不能睡着。 前世,这般让她牵肠挂肚的唯有宝玉,一朝泪尽人逝,那份心思也就渐渐淡了,余下的亲情居多。 再世为人后,让她放在心上的,是祖师和悟空,都是宠她护她的人,并不惹她牵挂。 如今,这世上又多了一个让她睡不着觉的人,二郎真君杨戬! 他是三界顶级战神,一身本事也许只有大闹天宫后的小师兄抵得住,可想起这个人,黛玉的心总要酸酸软软的。 弯月升过雕花木窗,又从另一边沉了下去,黛玉终于睡着了。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幸而除了蓝衣仙婆,并没有什么人知道。 黛玉洗漱收拾了,照旧去梅林练剑。 正待按下云头,忽听到隐隐的人声。 她心头一动,将白丝细云降得低些,却见梅花簇拥间,并非昨夜念的人,而是一颗顶着九点戒疤的光头。 金蝉子坐在一枝梅树上,正对着他那只小白鼠自言自语:“为何又生气了?我不过是又多夸了那位姑娘两句,你就从黑夜到白天地生闷气。” 那小白鼠只留给他一个雪白的绒毛背影,乍一看几乎与周围的梅花融为一体。 金蝉子又道:“贪嗔怒,佛曰三毒,你一个小老鼠怎么也染上了?” 小白鼠还是不理他。 金蝉子劝了半日,实在无法,跳下梅树道:“我还有功课要做,你自己在此思过吧!” 他行出两步,又回头道:“我真走了啊!你现在过来,我还可带你一程,否则,就只能用你那四只小短腿,哒哒哒地奔回去了。” 那小白鼠依然昂着头,一动不动。 金蝉子转身,当真走了,他步伐不快,却很快就没了踪影。 小白鼠终于回过头来,遥遥看了一会儿,身形一变,化作个妖艳动人的白衣女子,伏在梅树上哀哀恸哭起来。 第14章 黛玉回身,白丝细云撞上一人,正是僧衣飘飘,满眼悲悯的金蝉子。 鬼使神差之下,她脱口道:“对不起!” “为何要道歉?”金蝉子通透地笑道,“她哭的是佛妖殊途,无望的命运,并不干姑娘事。” 黛玉道:“大师既然知道,何不去劝劝她?” 金蝉子轻叹一声:“我若撞破她已修成女体,恐怕真要就此殊途,永不相见了。” 这确是无解了,黛玉告别金蝉子,驾云飞向来路。 远远地,她回头看了一眼,金蝉子伫立空中,善目低垂,手中念珠一颗颗地拨过去。 那金鼻白毛老鼠精已止住了哭泣,正对着满树白梅,怔怔出神。 黛玉回到玉辰阁,竟见到白须祖师正坐在厅中喝茶。 她一时又惊又喜,迎上去唤道:“师父!” 祖师放下茶盅,微微一笑道:“玉儿,这些日子过得好吗?” “嗯,”黛玉点头,只觉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坐在祖师下首,大略说了近日修炼大品天仙决的感悟。 祖师一直面带笑容,听到弟子的独特见解,便点头微笑。 黛玉却总觉得他面有郁色,忍不住止住话头,拉着祖师袖子道:“师父,你怎么了?” 祖师轻叹口气,道:“无事,不过是些老头子之间的纠葛。” 听他说“老头子”,黛玉心头一动,笑道:“师父一点儿也不老,就别和那些老掉牙的人计较了。” 祖师哈哈大笑,抚须道:“还是女弟子贴心啊!好玉儿,咱们无须与他们多言,早些回家去,再给你收几个师妹作伴!” 回家,终于可以见到小师兄了! 本应是喜悦畅快的一件事,黛玉心底的欢喜中却夹杂了丝丝苦涩。 她向祖师道:“我想去和杨瑛告个别,可以吗?” 祖师笑道:“去吧,见到你那些小朋友,多留一会儿也无妨。” 黛玉走出门外,远远看到元始天尊驾云过来,便驻足问礼。 那天尊道:“小姑娘,去替老朽通报一声,和事佬来了!” 黛玉通报进去,识趣地退了出来,去找杨瑛。 玉华殿依然围了数十个年轻人,门口的两个童子面带微笑,进退有礼,将等待的人一个个打发了。 黛玉走上前,她还有些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闺名,便只是道:“我姓林,找你们三姑娘!” “原来是林姑娘!”站在左侧的童子笑得更甜了,右侧的童子闻声也转过头来,接话道:“我们三仙姑时刻念叨着您呢,快请进!” 玉华殿比玉辰阁大得多,除了三间正殿,还有两座偏殿,点缀着亭台楼阁,莲池竹林,游廊雕梁画栋,蜿蜒其中。 杨瑛住在西偏殿,童子在前引路,至一处月亮门停下,那童子道:“三仙姑就住在内间,林姑娘请自往吧!” 黛玉点头道谢,步履缓缓走到门外。 那门墙上爬满了凌霄花,一朵朵一簇簇,既热闹又鲜艳,与别处的巍峨肃穆大为不同,一看就是杨瑛的住处。 黛玉回首,遥看向正殿方向。 若见了杨瑛后,再顺路去与二郎真君告个别,可会显得唐突? “嘿!”杨瑛在墙后探出头来,笑嘻嘻道:“到了门边怎么不进来呢?亏我在房里摆了半天姿势,要正正经经地待客呢!” 黛玉回过神,笑道:“这一墙花开得正盛,不觉就看住了。” “这花儿可娇贵了,受不得一点儿寒冷!”杨瑛跳过院墙,扯了一簇花藤下来,得意地道,“我二哥为了养好它们,特意从四大天王那儿借来了辟寒罩呢!” 她轻叹了口气,怀念地道:“只因当年流亡到庐山,我顺口说了句,若是将来有了家,一定要满墙满院的红花,二哥就记在心上了。” 黛玉笑道:“你二哥真宠你!” 杨瑛吐一下舌头:“宠是真宠,严厉的时候也是毫不容情!” 她拉起黛玉,顺着花墙走进院内:“你好不容易来一趟,看看我这院子如何?” 院内也植满了花树,红海棠、红月季、朱顶红、千代红,在风雪间开得热热闹闹,想来也是那辟寒罩的功劳。 第16章 杨瑛拉着她观赏一遍,笑道:“我那华山上,花朵还要更繁茂呢。你什么时候去了,一定喜欢!” 她笑靥如花,满满的幸福模样。 黛玉摩挲着她的发稍,轻声道:“我当年,要是也有这么个哥哥,该有多好。” 杨瑛一挥手,大咧咧地道:“我的哥哥,以后就是你的哥哥了!” 黛玉笑道:“多谢你,我已有了哥哥了,他还在家,眼巴巴地等我和师父回去呢。” 她郑重地道:“我今日来,是要与你告别的,这些日子有你,过得有趣了许多。” “这就要走啊?” 杨瑛不舍地拉住黛玉的手,“我还想着向你学琴呢,昨日听了你的琴,我二哥的眉头舒展了好久呢!” “而且,我也实在舍不得你......” 她忽扬手向后挥道:“二哥,小玉儿要走了呢,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黛玉回身,才发现杨戬不知何时站在了满墙的凌霄花下,浅蓝色的衣衫,浅蓝色的发带,茶褐色的眸子里,映着海洋一般温柔的颜色。 杨戬道:“林姑娘,此去保重,后会有期!” 黛玉展颜一笑,一路走来时的怅然若失,瞬间舒展开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们会再见的!” “对!”杨瑛拉着她手摇道,“咱们都是神仙嘛,腾云驾雾哪里去不得,我一定会去看你的!” 杨戬唇角带笑,远远地点头。 回到玉辰阁,祖师不在。 蓝衣仙婆已替黛玉收拾了包裹,又捧出那张凤操琴道:“刚天尊过来,夸姑娘昨个儿琴弹得好,特意将此琴送予姑娘。” 黛玉接过琴,忽然有了个主意,忙向蓝衣仙婆道:“婆婆,劳你焚上香!” 她净了手,从包裹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空口大肚水晶瓶,施了个留声之术,放在凤操琴旁边。 这还是在斜月三星洞时,海魁师兄教的。 海魁师兄除了在女红上造诣惊人,头脑却着实有些迟钝。 祖师讲的经,他大多时候都是一头雾水,祖师便教了他这个小法术,能将开坛讲道的声音留存下来,回去翻覆细听。 黛玉连弹了三首曲子,站起身,曲起一指,轻敲水晶杯口。 宁静悠远的琴音,在房中缓缓流淌,便如弹琴人就坐在房中似的。 黛玉拿出一只小匣子,将水晶瓶装进去,交给蓝衣仙婆道:“婆婆,请将这个转交给显圣真君,就说是谢他赠药之恩。” 蓝衣仙婆笑道:“这礼物实在别致,真君定然喜欢。” 黛玉笑而不语,告别婆婆,将包裹缩小,收入袖中,去找祖师。 祖师住处,在宝华殿附近的华然楼,不知元始天尊说了何等调和言语,祖师面上郁色消解了许多。 黛玉帮着师父理了行装,一起走下楼来。 庭院中已站满了人,元始天尊、西天佛老、南海观音等人皆在其中。 另有一众年轻弟子,杨戬、金蝉子站在首位,杨瑛从杨戬身后探出头来,做了个熟悉的鬼脸。 元始天尊笑道:“此次道果有成,老友当居首功,奈何老友坚决不愿摆宴庆贺,我等只得空着两手来送行。” 他话说得俏皮,众人皆笑,空气中弥漫着快活的气息。 祖师淡淡道:“我是山野之人,过惯了清静日子,当不得兴师动众。” 他唤过黛玉,让她给众位仙长行礼告辞。 黛玉首次见到书中的如来佛祖、南海观音,一时好奇,行完礼起身时,比别人略多停了一瞬。 那如来立时察觉了,开言笑道:“师弟,你这女弟子颇有慧根,可多带她回灵山小住。” 祖师白须飘起,带着怒意道:“我已舍了一个弟子给你,这女弟子是我留着在身边养老的,就不劳惦记了。” 如来笑道:“机缘造化之功,天命难违之道,如何叫舍?” “对对,”元始天尊打起圆场,“佛老已打了包票的了,令高徒必成正果,老友何必再多忧虑?” 这几句话,让黛玉心中颇为不安,她下意识地看向杨戬。 杨戬只垂眸沉思,并未与她眼神相触。 回程路上,黛玉几次欲开口问祖师,祖师却指点起她的驾云术,又夸她进步极快。 到口边的话,一时就没问出口。 回到灵台方寸山,那年轻面貌的祖师迎了上来,与白须祖师愈走愈近,光影相融,合二为一。 熟悉的师父,熟悉的山景,熟悉的家。 黛玉略松了口气,向祖师道:“师父,我想去瞧瞧师兄们!” “去吧,他们还只当你闭关清修呢,都甚是念你!” 祖师慈爱如前,一挥手,又将她变回男装模样。 黛玉顾不得回听竹阁,先奔向悟空的住处。 房内无人,想是又去哪里玩耍去了。 一路遇到数位师兄,都极为热情地迎上来,要拍她的头,捏她的肩,皆被黛玉以雪影迷踪避了过去。 师兄们笑道:“闭关了许久,身法变得比那猴子还溜滑呢!” 黛玉忙道:“各位师兄,小师兄何在?” “怎么?”师兄们大惊,“你还不知道呢?悟空已走了多时了!” 晴天打下一个霹雳,黛玉不可置信:“走到哪里去?” 海魁师兄笑道:“回家了吧,也没有与我们作别,总不会是去当铺兵送文书了吧!” 黛玉转身疾走,到了无人处,使出杨戬指点过的轻身法,一溜烟儿进了祖师的精舍:“师父,小师兄哪里去了?” 祖师正在打坐,闻言微开凤眸:“自然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黛玉急道:“他为何要走?” 祖师叹道:“数月前,他学艺有成,人前卖弄,我便逐他离开了。” 黛玉大惊:“什么去年,咱们才走了不过三月多些!” 祖师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昆仑山位于天地之间,玉虚宫是仙圣之境,时光流逝虽不可与天上相比,却也与凡境不同。” 他叹了口气,道:“玉儿,你离开灵台方寸山,已是三年有余了!” 第15章 黛玉怔住,半晌,才喃喃道:“我要去花果山找他!” 祖师叹道:“去吧,带上你的侍女,住上一阵子,也算全了你们这段兄妹之义。” 黛玉道:“师父,将来的事儿,您知道吗?” 祖师叹道:“时也,命也,不可违也。” 他睁开眼,看向黛玉,言辞恳切:“为师有三个切莫,你定要牢记于心。” 黛玉双膝跪在蒲团上,道:“师父请讲,徒儿无有不遵。” 祖师道:“一者,天机不可泄露,你切莫多言,若坏了通天之局,为师只怕也护不了你。” “再者,有些历练,也是你师兄的机缘,切莫为一时安逸,害他错失金身正果。” “三者,”祖师目光殷殷,慈爱地道,“你修行未到,切莫在外多做耽搁,至多三次月圆,必须回家来。” “弟子明白了,”黛玉俯身下去,向祖师磕了个头,不舍地道:“徒儿去了,师父保重。” 她站起身,缓缓走至门口,忽听祖师又在后唤道:“玉儿!” 黛玉回首,嫣然笑道:“师父不消嘱咐了,徒儿必会小心在意,安然回来。毕竟,徒儿可还要为您养老的呢!” 祖师微微一笑,挥手道:“去吧,早去早回!” 黛玉先回了听竹阁,杜鹃、白兰欢喜不尽,迎上来嘘寒问暖。 听得可以随姑娘去花果山,杜鹃当即就喜欢得大叫一声,跳起身来,将黛玉举起来,转了一圈。 白兰持重些,抹着眼泪喝骂杜鹃:“快把姑娘放下,没大没小的。” 她转身又小心翼翼地问黛玉:“当真让我们出去吗?婢子们自有意识起就在这山上,从未去过外界一步呢。” 黛玉抚一抚鬓发,笑道:“自然是真的,你们快去收拾些要紧物事,我带你们驾云去也!” 两女喜笑颜开,跑上楼去,不一时就收拾妥当,拎着两个大包袱下来。 黛玉施个缩小法,将包袱变作荷包大小,让两丫鬟藏在袖里,晃一晃手腕,化出白丝细云,将三人裹入其中,瞬间登天入云,飘在空中。 她过目成诵,记得花果山是在东胜神洲傲来国一海中之山上,当下辨别方向,捻动催云决,向东而去。 两个丫鬟皆是又惊又喜,一会儿求黛玉升得高些,拂过湿润的层层白云;一会儿又求黛玉降得低些,掠过处处烟火人家。 过南赡部洲时,两人更是喜欢,一个指着巍峨阔大的宫城,一个点着鳞次栉比的街道,都赞:“好地界!好气象!”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东胜神洲地界,杜鹃指向头顶道:“怎么天突然阴了,莫不是要降大雨吗?” 黛玉仰头看去,只见黑云压顶,隐隐有黑气溢出,心下一惊,道:“不好!多半是个妖魔!” 第17章 她一手拈决催云,一手拔下玉簪,化剑在手。 杜鹃、白兰护在她身后,一个掣出九节鞭,一个拿着峨嵋刺。 她们行得愈快,那黑云便跟得愈快,且越长越阔大,霎时遮去了大半天空。 此时正行过一处村庄,村民见天阴得紧,慌得携家带口,跑去抢收麦子。 一时间,金灿灿的麦田里,全是挥汗如雨的农人。 黛玉担心伤及无辜,顾不得正被追逐,拔转云头,将那黑云引至海面上。 海面波涛翻涌,掀起数丈高的海浪。 杜鹃惊叫道:“姑娘,我和白兰姐姐皆是陆地上生的,从未下过水哎!” 白兰虽不语,也是脸色煞白,一只手紧紧抓住黛玉的胳膊。 黛玉道:“无防,你二人就呆在云上,无论何时皆不要下水!” 她依旧驾云东行,那黑云铺天盖地,将她三人包裹其间,仿佛万丈波涛裹住了一只小船。 漫天遍地的黑中,只听杜鹃的惊叫:“姑娘,咱们什么也看不见了!” “莫慌!”黛玉将玉簪剑举起,喝声:“破!” 玉簪剑灵光四溢,在黑云中散出一缕金光,刺破漫天黑瘴,白丝细云破空而出。 “小丫头片子,倒还有几分本事!” 带着三分轻佻,三分惊讶的男子声音,在黑云后响起。 声音急剧增大,“小丫头”还如耳语,“本事”二字已成了炸雷。 黛玉立身白丝细云上,衣裙翩飞,傲然道:“藏头遮尾,只会背后操纵风云,又算得什么本事?” 那男子哈哈大笑。 笑声落,云收雾散,一只遮天大鸟,俯瞰在空中,翼若垂天之云,展开半翅,霎时遮蔽了大半个太阳,在海面上投下数千里的阴影。 黛玉眯眼,轻声道:“鲲鹏?” 杜鹃惊道:“什么东西?” “莫不是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白兰低声道,“听说那鹏爱吃人,一口就能吸食掉一城的人呢!” 黛玉扫了眼海面,波涛正汹涌,若这妖魔天上海里都去得,倒是不好对付了。 双方对峙良久,那大鸟却只是在空中盘旋,挡住白丝细云的去路。 黛玉心头有了些猜测,褪下绞丝玉镯,交于白兰道:“你们快去找孙师伯,我将那怪引开。” 不待二丫鬟反对,她念个诀,催动白丝细云向东疾行。 然后,黛玉在二女的惊叫声中,仗剑一跃而起,直刺那大鸟眼睛:“还不退开!” 大鸟倏忽换了身形,变作一个白衣飘飘的贵公子模样,后跃避开剑尖,哈哈大笑道:“小丫头!颇有几分胆识呐!” 他双手突然化作四、五里长,将杜鹃、白兰一把提在手里,嘿嘿笑道: “可惜太嫩了点儿!” 黛玉翻身站上海浪,随波飘飘摇摇,冷冷道:“阁下空有鲲鹏之相,却来欺负两个四岁不到的小女孩,当真让庄子蒙羞,天下人再不愿诵逍遥游!” 那怪道:“我管凡人做甚,不过你这丫头倒是有几分意思。” 他抓着两个丫头,也站在海浪上,笑道:“你若有胆接我三招,这两个丫头自然无事!” 黛玉冷声道:“我自然敢,只怕你怯战不前。” “你哪只眼睛瞧见本公子怯战了?”那怪甩一下头发,作出风流不羁的姿态,“切莫胡言,误了本公子的名头。” 黛玉冷笑道:“你若不怯战,为何巴巴地抓着两个人质?” “我……”那怪一时语塞,将杜鹃、白兰抛在空中,笑道,“好利一张小嘴,人质还你,谅你也跑不掉。” 黛玉飞身上去,接住杜鹃、白兰,二女早已哭成泪人儿,白丝细云化回玉镯,欲坠不坠地挂在白兰手腕上。 黛玉拿过玉镯,变出白丝细云,低声向白兰授了口诀,又嘱咐二人几句,低声道: “我决计不是他的对手,你们快去花果山,找孙师伯来救命,切记切记!” 二女大哭,却又无计可施,只得依依惜别,奋力向东而行。 黛玉仗剑而回,立身海面之上。 海风呼啸,海浪翻滚,她衣裙飞舞,身姿如风中拂柳,摇摆不定。 前世今生,第一次见到大海,没想到竟是这般凶险境地。 那怪扶一扶头顶明珠玉冠,甩一甩身上蟠龙缠丝银白袍,潇潇洒洒一挥手,意气风发地道:“请!” 黛玉也不答话,借风浪翻涌疾掠而至,脚踏雪影迷踪,手执玉簪灵剑,直刺那怪面门。 那怪浑不在意,伸手就抓黛玉手腕,却只抓到三、四点海水,面上一疼,已有两、三滴血迹飞溅而出。 伤痕极浅,那怪却仿佛被刺了心窝一般,气得一个倒仰,捧着脸,哇哇大叫道:“我这般容貌,你竟也忍心伤毁?” 他白衣飘飘,容貌也算得英俊,可惜在见过杨戬、金蝉子之后,此等容貌在黛玉眼里也不过凡品。 黛玉全不理他,反身转至他背后,退出数丈远。 那怪仍捂着脸,哀伤自己的如玉容颜。 此时海风大作,巨墙般的海浪一层层翻起,又一层层砸落,黛玉吸一口气,隐身在海水间,借着海势再出一剑,直刺那怪后心。 剑尖一滞,竟被那怪伸掌挡住。 黛玉反应极快,腰肢一转,在海浪中跃起,掠到那怪西边,脚下雪影迷踪不停,险险地避过几次抓击。 那怪嘿嘿笑道:“小姑娘,你这般躲避,可算不得一招。” 黛玉谨记杨戬的嘱咐,脚下只管走雪影迷踪,玉簪剑抽冷子就刺,刺不着就走,借着海水遮掩,竟一口气周旋了近半个时辰。 那怪急躁起来,跺脚道:“本公子还赶着赴宴,没空与你空耗!” 他这一跺脚,海水冲天而起,将黛玉掀翻在浪里。 “看你那双脚,还走不走得脱?”那怪抹一把脸上海水,双脚连跺,大步向黛玉逼近。 海水倾覆一般地翻卷,整个东海都摇晃起来,有巡水的夜叉悄悄探头出来,又悄悄地消失不见。 黛玉呛了几口海水,真气凌乱,试了三次,都没能在海浪中站起身,雪影迷踪自然施展不开。 那怪已近在咫尺。 黛玉一咬牙,直向水底沉去,她并不懂水性,不过是仗着丹田之气,闭息调转身形。 双脚踩着了水,雪影迷踪又得施展,再以杨戬教的踏水之法,靠着玉簪剑的灵识,黛玉再次冲出水面。 见她卷土重来,那怪不怒反笑,喜滋滋道:“我本只看你有几分姿色,想掳回去做个妾侍。如今看来倒是有些走眼了,你好好随我去赴宴,我让六个兄弟做个见证,聘你做正室夫人如何?” 刷刷刷,黛玉回了他一串剑花。 那怪又待跺脚掀海,空中忽传来一声厉喝: “是哪个不长眼的孽障,在此欺负我妹子?!” 第16章 话音未落,一条碗口粗细的棒子突现,明晃晃地照着那怪的头顶劈落。 那怪忙侧身避过,口中道:“七弟,是我!” 悟空并不停手,如意棒使得虎虎生风,将那怪迫得左翻右滚。 悟空怒道:“凭你是谁,敢欺我亲妹子,便是天王老子也要褪下三层皮来!” 空中又有四、五个声音劝道:“算了,兄弟,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己兄弟,且饶了老三这一遭吧!” 那怪也哭道:“我并没有欺负到她,倒是你那妹子划了我的脸哩!” 他将血痕犹在的脸侧过来,悟空这才收了如意棒,转身走至黛玉面前,见她云鬓散乱,罗裙湿污,又恨得转身要打那怪。 一条雄壮威武的牛角大汉跳过来,拦住悟空道:“先饶了这厮,将妹子扶到地面上休整要紧。” 悟空这才罢休,扶住黛玉肩膀道:“好妹子,让你受屈了,且随我到花果山去换件衣裳,我必为你出这口恶气!” 黛玉见了悟空,早已落下泪来,千言万语皆哽在喉头,点头答允。 悟空正要驾云腾空,心念一转,寻思道:花果山离此地尚有些距离,且我那里都是猴子妖怪,未备得钗环裙袄,妹子是金闺玉质,岂不受委屈? 他拉住黛玉道:“妹子,咱们既然到了东海地界,我且带你去认认邻居,采购些衣裳。” 说罢,悟空念个避水诀,先将黛玉护住,又转向那牛角汉子等人道:“各位兄长且先回去,改日我再请诸位饮酒!” 他又指着鹏魔王道:“兀那鹏妖,你且休走!待我回来再与你战三百回合!” 不待答言,悟空拉着黛玉,直向龙宫而去。 那牛角汉子正是悟空新结义的七兄弟之首,牛魔王,而那拦住黛玉的鹏怪是七兄弟第三个,鹏魔王。 牛魔王听得悟空以“鹏妖”称呼鹏魔王,已知此事不能善了,便转向那鹏魔王道:“老三,这猴子是个急性子,趁他这会儿不在,你且回去躲几日吧!” 第18章 其他魔王也围上来相劝。 鹏魔王连连摇头:“躲不得,躲不得!我已爱上了老七的妹子,正要请兄弟们做主,三媒六聘娶回去做正头夫人呢!躲几日回来,岂不婚宴的菜都凉了?” 众魔王听说,一个个先惊后喜,连声道:“亲上加亲,化怨为喜,使得使得!” 老四狮驼王声广气粗,轰隆隆地道:“老三一表人才,老七的妹子也是楚楚动人,男才女貌,天作良缘!” 六个魔头喜喜欢欢,勾肩搭背地驾了云,边走边商议提亲计划不提。 且说,悟空带着黛玉进了水底,掏出棒子乒乒乓乓打进龙宫。 唬得龙王忙迎出来道:“上仙,何事驾临?” 悟空道:“好你个海龙王!白吃人间香火,却不管海上太平。海面上有人欺男霸女,打到那步田地,你这里却是缩头缩脑,鸦鹊不闻。” 龙王忙道:“上仙,小神虽居东海,却专司降雨,并不管保海上平安......” 眼见悟空竖起棒子,他忙转口道:“当然,既是上仙的亲眷受欺,小神作为近邻,却有失关照,理当赔罪!” 龙王回身吩咐道:“快去准备宴席,请夫人及公主们来,招待这位姑娘。” 悟空这才满意,回头去看黛玉,却见黛玉倚在他作出的辟水罩子里,已是昏睡过去了。 想来方才那场恶斗,着实耗干了她的气力。 龙婆带着龙女们迎出,悟空将黛玉扶过去,交给她们,嘱咐道:“我这妹子身娇体弱,你们要好生照管,若敢弄掉一丝头发,我就在你这龙宫里耍上三天棒子。” 龙女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忙将黛玉扶抱进去。 黛玉醒来时,先看到一簇游鱼,悠闲地在她头顶吐着泡泡。 她转过头,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极大的扇蚌床上,被洁白柔软的云被簇拥着,仿佛一粒珍珠。 屏风由五彩珊瑚堆积而成,不时有两条游鱼摆着尾巴,在洞隙间进出。 好一场奇妙的梦! “上仙,你醒了!” 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儿,从屏风后探出头来,见黛玉看她,又忙忙地缩回去,仿佛床上人会随时掣出棒子打她似的。 黛玉撑着坐起身,招手笑道:“你是哪里的小仙子?如何会在我的梦里?” 那小女孩儿看她容貌极美,语气又和气,胆子略大了些,轻手轻脚走过来,道:“我是东海三公主,父王派我们姐妹来照顾上仙呢!” 原来是东海龙宫! 黛玉恍然,隐约想起小师兄说过,要带她来认认邻居来的。 立时又有两位女子走了进来,一者秀美,一者美艳,皆是身披白衣,头戴珍珠,与三公主一般的打扮。 一人托着食盘,一人托着衣履,一起走至床前,笑容满面,举过头顶:“上仙,请更衣用饭。” 三公主指着两个女子道:“这是我的两位姐姐!” 这邻居龙王竟如此热情好客,派了公主女儿亲自照顾客人。 黛玉略睡了一刻,精神已复,忙起身下床道:“有劳三位殿下,我可以自己来。” 她先接过衣履,放在床头,又见餐盘里是一盅海鲜粥,便也接过来,放在旁边的水晶桌上,敛衽为礼,郑重地谢了三位公主。 那三位公主见她天仙一般的容貌,又是这样温柔有礼,从被分派的差使里,也觉出三分喜欢来,一起回礼,陪她喝了粥,再体贴避到屏风后,等她更衣。 黛玉抖开衣衫,只见金丝银缕织就的小袄,流光溢彩,珍珠缀满的百褶裙,莹莹光辉。 她身上本就罩着龙宫特有的鲛绡银白中衣,再将这一身穿在身上,觉得自己珠光宝气,颇有些乍富的气息。 那三位公主看了,却是不绝口地称赞。 容貌美艳的二公主道:“这一套打扮,才衬得起上仙凛然不惧,海浪中降妖的英姿!” 三公主拍手笑道:“上仙在海面上打斗时,我二姐偷偷去看了许久,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大公主忙加了一句:“我姐妹们实在功法低微,才未能施以援手,还望上仙海涵!” 她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又是关心又是崇拜,一口一个上仙。 黛玉被夸得面红心热,好容易等她们说完,插空道:“三位殿下切莫再叫我上仙,我姓林,名黛玉,咱们以名姓相称即可。” 三公主垂下头,黯然道:“我们都随父王姓敖,均没有起过名字,父母唤时,也不过是二公主、三公主。” 大公主垂下眼睫,二公主侧向一边,都有些黯然之色。 黛玉道:“你们都已长大成人,尽可以自己起个名字呀。” 大公主腼腆笑道:“我曾给自己起了名字红莲,哥哥们都笑我像个乡野村姑!” 黛玉笑道:“火焰化红莲,天罪自消衍。《奴萨说法》中也说红莲广妙无边。梵语红莲本就有高贵之意,此名甚好,何以说是乡野村姑独有呢?” 大公主面颊晕红,双眼却亮了起来:“数年前,我去泾河拜访姑姑,偶然见得河岸一片红莲,甚是好看,遂起了这个名字,却不知还有这般多妙理呢!” 黛玉笑道:“你见红莲心喜,取为名字,这才是返璞归真,得自然之妙呢!我这样掉书袋,执着寓意,境界反而低了一层。” 一席话,说得三位公主容光焕发,昂首挺胸起来,举手投足也自信了许多。 三公主拍手笑道:“上仙学问真好,教教我们吧!” 黛玉笑道:“你们若不嫌弃,我可以教你们些诗赋经史,莫说取个名字,便是吟诗作赋也使得了。” 大公主、三公主皆是欢喜,唯二公主跪下道:“我不要做学问,请上仙收我为徒,教我身法剑术吧。” “拜师就不必了,”黛玉扶起她,笑道,“我也是新修不久,咱们可以相互切磋。” 三公主道:“那我们便唤你林姐姐吧!” 若真论起年纪,她们不知又是几千几百岁。但既有半师之谊,黛玉并不推拒,落落大方地答应:“也好!” 公主们欢喜不尽,围着黛玉问了一堆问题。 正热闹间,龙婆进来,问了黛玉身体,又邀她去参加宴会。 众人簇拥着黛玉刚走至厅外,悟空已当先跳了出来。 他见妹子一袭华彩新衣,虽不及自己的锁子黄金甲、藕丝步云履贵重,也算得上上之品,又见妹子容光照人,神采奕奕,愈发喜欢。 兄妹二人相见,皆是热泪盈眶,千言万语难以言说。 那龙王带着三位太子迎了出来,东海众人簇拥着两人进去,推兄妹俩坐了上首。 黛玉好一番谦虚推让,悟空却大咧咧地坐了,二人在龙宫用了些海鲜盛宴,告别东海诸人,回转花果山。 三位公主依依不舍,直送出龙宫,龙王龙婆不明就里,也只得跟着出来。 当着龙王面,三位公主与黛玉约定去花果山拜访,才恋恋而回。 黛玉回到岸上,忍不住向悟空感叹:“师哥,你这东海邻居当真热情好客。” 悟空摸摸耳朵里的如意棒,嘿嘿一笑,转而问道:“师父他老人家好吗?” 想起在昆仑山时,如来与祖师最后的对话,黛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才道:“挺好的,他老人家让我来看看你。” 悟空大笑,一拉黛玉,翻上筋斗云,意气风发地挥手道:“走!哥哥带你瞧瞧咱的家业!” 第17章 花果山,是黛玉读《西游记》时最喜欢的地方,钟灵毓秀,自在逍遥,承载了悟空一生的幸福来源。 兄妹二人,驾云掠过一片蓝色海洋,远远瞧见海中一山屹立,绿翠郁郁,雪浪环绕,奇峰挺拔,银瀑千条。 黛玉望向山顶,想到这就是悟空出生之地,心下颇觉奇妙。 悟空站在身侧,指着下方洞天福地,得意道:“妹子,待你也修得长生不老之身,便可搬来与我同住,咱们共享永世逍遥。” 黛玉点头道:“若能长居于此,永生也没什么可怕了。” “永生可怕?”悟空不解道,“妹子为何有这个想法?” 黛玉轻叹一声,道:“若一生不如自己的意,便是活过千年万年,也是枉然。” 悟空嘿嘿一笑:“都是你平日里太过孤寂,才有这许多奇怪的想法,走,咱们下去热闹热闹!” 他按落云头,大叫一声:“孩儿们,都快来拜见你们姑奶奶!” 山涧溪桥之间,丛林树木之上,霎时跳出数千只大猴、老猴、小猴、幼猴,将悟空与黛玉团团围住,口中呼道:“拜见大王!拜见姑奶奶!” 杜鹃、白兰正在水帘洞外眺望,远远瞧见这边情景,顾不得溪涧水深,飞奔而来,越过众猴,将黛玉一把抱住。 杜鹃哭道:“师伯只说我二人碍事,不让我们跟着。武到用时方恨少,我们以后定当勤练武艺,才能保护姑娘。” 白兰褪下绞丝玉镯,帮黛玉戴在腕间,也低头垂泪。 第19章 眼见得黛玉跟着红了眼尾,悟空挥手道:“好了,好了,以后老孙多传你们几招有用的,这会儿别在这儿哭哭啼啼,搅了我们重逢之喜。” 两个丫鬟忙拭了眼泪,垂手侍立在黛玉身后。 悟空引着黛玉,在众猴簇拥下走向水帘洞。 众猴子猴孙,七十二洞妖王俱在两旁相迎,一时热闹喧天,欢声振地,便是贵妃省亲的排场也不过如此了。 在万众瞩目下,黛玉拉着两个侍女,随悟空跃过瀑布,进了水帘洞。 她身姿飘逸,拉着两个人却又仿若无物,又引得一阵欢呼。 进得洞去,黛玉比照着书中描写,一一看去,见石碗石床更显精致,竹林梅树愈显风雅,不由得连连赞叹。 杜鹃、白兰也是直呼惊奇,将那石座石灶翻来覆去,瞧了又瞧。 得了姑娘们夸赞,悟空愈发得意,领着她们一一看过,绕过一处石乳做的屏风,指着一清幽石室道: “师妹先在此将就,待我让猴儿们再整理几处,与妹妹做个起居室。” 黛玉走近石室,见室外掩着修竹,先有了三分喜欢,进得室内,里面甚是阔大,又有天然的通风采光之处,更是满意,便转身向悟空道: “师哥,这一间给我三人居住,就尽够了,无须劳动大伙儿折腾。” 杜鹃、白兰也进来,将包袱中带的纱帘、纱帐挂起来,为黛玉靠墙隔出一间雅室。 白兰笑道:“我姐妹两个睡在外侧,照顾姑娘。” 悟空道:“也罢,我让外间的猴儿们挪一下窝,只让母猴儿居住在这附近,再拨几个灵透的给妹妹做粗活。” 黛玉笑道“师哥无须如此细致,我照顾得了自己。” 悟空让猴子们采摘了各色鲜果,又摆了素斋,与黛玉接风。 众猴子见黛玉弱柳扶风的模样,一个个收了手脚,轻轻巧巧地围着她打转。 悟空又引着黛玉观看花果山四周风光,耍到日落才回。 接下来数日,黛玉只随着悟空游山玩水,采果摘花,看小猴子们嬉戏玩闹,演练兵阵。 闲暇时候,她就教小猴子们读书识字,带着杜鹃、白兰吟诗弹琴。 东海的三位公主也找了过来,与杜鹃、白兰一起学诗、练武,黛玉为她们每人制定了功课,时常考校。 悟空遇到了,也会指点些法术、棍法,几个女孩子皆进步飞速。 这一日,黛玉领着女孩子们在林间练剑,空中忽撒下无数花瓣,飘飘摇摇落了一地。 杜鹃跺脚道:“什么人在这里残害花朵?着实可恨!” 她与白兰皆是花妖出身,物伤其类,三位龙公主也替她们不平。 黛玉眼尖,早看见树梢上停着一只熟悉的鹏鸟,探头探脑地向下窥视,见犯了众怒,又忙忙地缩头回去。 她招手让女孩子们过来,低声道:“你们成日家自己练习,看不出来成效,今日来了个给你们试剑的,谁先刺掉他十根羽毛,我便传一套新的法诀给她!” 众女一听,尽皆雀跃,忙问试剑的在何处。 黛玉凌空飞起,先以剑网将那鹏鸟罩住,免他逃脱,然后才喝道:“试剑的就在此,还不动手?!” 众女亦从四方围上来,五柄剑一起攻击,将那鹏鸟逼得左冲右突,狼狈不堪。 他展开双翅,正待将众人扇倒在地,忽听得远远传来猴子喝问:“妹子,什么事?” 吓得他忙卖了个破绽,从一株榕树的枝桠下钻走了,羽毛纷纷扬扬,挂掉了一片。 众女面面相觑,一起问黛玉:“这些羽毛,算是谁的功劳!” 黛玉微微一笑:“见者有份!” 众人皆欢呼起来。 又过了五日,牛魔王设宴,请了悟空去喝酒。 悟空告别黛玉,驾筋斗云前去,远远瞧见那鹏魔王站在众人之中,登时大怒,掣出棒子道:“你这欺我妹子的逃犯,竟还有胆出现在老孙面前,先吃我一百棒!” 说罢,举棒就打。 那鹏魔王反手拿出一柄大刀,迎面架住,分辨道:“我这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反冲撞了自家人,好兄弟,且饶我这一遭,我这里还有道理哩!” “嘿!凭你有几千斤的道理,先让我替妹子出了气再说!” 悟空噼里啪啦一顿棒子,那鹏魔王也着实不弱,棍来刀往,两人一时战个平手。 其余几个魔王,你推我我推你,终是将牛魔王推上前。 牛魔王向战场走出几步,又退回去,嘟嘟囔囔道: “这保媒拉纤的活儿,还是女子做得顺手,不如今日先劝得他们罢手。我这些日子,相好得一个女仙,待我过几日带了她去花果山,与老七的妹子当面说和一番。” 猕猴王笑道:“敢是那铁扇仙?大哥这是借着替老三说媒,让我们提前拜见大嫂哩!” 牛魔王嘿嘿一笑,面有得意之色。 狮驼王性情暴躁,喷着鼻息道:“哪需那般麻烦?自古长兄如父,咱们只和老七说定就是了。” 蛟魔王道:“不妥不妥,老七是个石猴,哪晓得这种事,咱们今日还是只替他们罢战,握手言和即可。” 他们几个嘀嘀咕咕,磨磨唧唧,也管不得悟空与那鹏魔王打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了。 那鹏魔王一心要娶黛玉,将悟空提前看作大舅哥,三百招过去,故意卖个破绽,向悟空认输道: “好好好,老七,我认输了,改日八抬大轿,备一条街的礼物,去向你妹妹赔罪!” 这话说得古怪,悟空还要追问,那牛魔王等人涌上来,拉了二人去饮酒。 狮驼王叫道:“自家兄弟,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再有不满,就罚他三大坛酒罢!” 悟空被众人劝着,才慢慢消了气,众兄弟又轮番上来劝酒。 在七个魔王中,悟空酒量并不算出众,酒过三巡,已是熏熏然。 鹏魔王急不可待,连连向蛟魔王使眼色。 蛟魔王被催不过,只得借酒向悟空道:“老七,你那妹子可曾许得人家?” 悟空酒意翻涌之下,也听出他有说媒之意,哈哈一笑道:“我这小师妹是师父的掌心珠,她的婚事只怕一般人过问不得。” 鹏魔王急道:“七弟,令师住在哪座仙山?你啥时候引我们去拜拜门庭,看望下他老人家。” 悟空斜睨他一眼,见他不知何时,又跑去换了一身白袍,脸面修得干干净净,平日里那些不羁的鸟毛全都消影无踪。 头上规规整整地挽着发髻,戴一顶绿玉冠,手中又比平日多一柄折扇,无事就要扇上几下,让鬓边发丝舞动一番。 原来是这老小子在打主意呢!悟空恍然,放下酒杯,笑道: “我师父可不是轻易见得的人物,一个看不顺眼就将你捏做齑粉,便是我老孙,也抵不过他老人家的一根手指头。” 牛魔王惊道:“你的本事我们都见识过,世间当真有这般厉害人物吗?” “我不信!”狮驼王大声道,“必是老七在吹牛皮哩!” 悟空嘿嘿一笑,只是低头喝酒,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他这样不急于分辨,众魔王反而有些信了。 唯有鹏魔王还是不死心,又道:“若是你师妹自己愿意,令师难道还会强拆鸳鸯不成?” 悟空一拍桌子:“能配得上我师妹的人,这世间还不存在哩!你喝酒便喝酒,休得再啰啰嗦嗦,毁我师妹清誉。” “否则!”他一把掣出棒子,“我老孙眼里认得三哥,这棒子可不认得!” 鹏魔王也是称霸一方的人物,听他说得不客气,也昂身站起,但思及他倾国倾城的小师妹,又颓然坐下。 他还想徐徐图之,并不打算就此与悟空翻脸。 第18章 花果山的生活,恣意逍遥。 悟空没有告知黛玉,鹏魔王的企图,黛玉也没有告知悟空,鹏魔王的探头探脑。 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幸福生活中的小插曲,掀不起波澜。 如此每日欢笑,到了首个月圆之夜,黛玉找了个借口出来,独坐在山顶上看月亮。 天天热热闹闹,偶尔独处一会儿,也是分外惬意。 黛玉伸展开双脚,晃悠悠地荡在山头,任心思起伏。 若是前世,这个姿势她是万万不会做出的,规行矩步,笑不露齿才是大家闺秀的仪态。 这一世,她自由了许多,除了对小师兄未来的担忧,几乎没有值得悬心之事了。 想到还有两次月圆,她就得离开此地,心底多了一丝怅然。 祖师告诫她不要泄露天机,西天取经是小师兄的机缘,可她总觉得心底不安。 当年读西游时,那种有哪里不对的感觉,时不时地涌上心头。 她幼年无意间,也曾听得父母讨论官场之事,年少住进贾府,又看惯了人情冷暖,对人心黑暗、权力争夺略知得一二。 第20章 西天取经,当真只是一场对心猿意马的考验与试炼吗? 山间溪流,呼啦啦冲过脚下,又轰隆隆地越过水帘洞口,砸向洞外水潭中,飞玉乱溅。 黛玉忍不住想,当年,在灵台方寸山上,小师兄也是在瀑布前救了她,师父为她重塑身体,又授她术法。 她不再是那个嫁与东风春不管的浮絮,也再没有风刀霜剑严相逼,她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也有了家。 黛玉抓着一枝老松,探头去看下方的瀑布。 花果山热闹,水也不安静,到处哗哗啦啦,轰轰隆隆的,全然不像昆仑山上的镜湖。 镜湖如玉,偶尔有飞鸟掠过水面时,才会荡起一丝涟漪。 若是那个人,可以闲庭信步,水波不兴地行过镜湖…… 黛玉正想得出神,忽听到身后一身咳嗽。 她转过头,原是杜鹃拿着一柄团扇,自山下摇摇摆摆上来了。 她特意放了两个丫鬟的假,让她们自己消遣半日,不成想竟还是找了来。 杜鹃走至黛玉身边,坐下托腮笑道:“姑娘一人坐在这里,可是在想什么人?” 她说话腔调有些奇怪,黛玉道:“不过是随意坐坐罢了。” “耶,这么美的月色,自然是思念最重要的人,”杜鹃凑在她身边,神秘兮兮地道, “咱们女孩子,坐在一起说说心事,最平常不过的事儿了。好姑娘,你和我说说吧!” 这丫头愈发古怪了! 黛玉被她纠缠不过,实话实说道:“我在想小师兄……” “啊?!”杜鹃大惊,一副心碎一地的模样,“你和他,不是兄妹之情吗?!” 黛玉奇道:“我们当然是兄妹之情了!” 她独坐了这半晌,正想与人说话,便继续道:“这世间对我最重要的人,就是师父和小师兄,他们对我如父如兄,就像我的家人一样。。” 杜鹃拍拍胸脯,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家人嘛,只要姑娘愿意,我以后也可以做你的家人。” 黛玉嫣然一笑:“你和白兰,自然也是我的家人。” 那杜鹃似乎被她的笑容击中,晕乎乎道:“太好了,姑娘没有别的思念之人就好。” “也不是没有……”黛玉脱口而出,又以袖掩口,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她转眸看向远方,月华流转之下,似乎有一道人影飞过山巅。 俊美如铸的眉眼,总是有一点儿轻轻皱起,可一旦笑起来,便如积雪初融,春风拂过大地 不知那三首曲子,可化得了他一时的烦绪? 黛玉抱着膝头,望着那轮圆月,心下隐隐现出一句诗: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她轻叹了一口气,又觉有些面红心热,便把脸颊埋在臂弯里。 杜鹃跳起身道:“你,你此时在想谁?” 黛玉奇怪地看着她:“在想谁很重要吗?为何这般惊奇?” 杜鹃跌足长叹:“你那神色,分明是在想心上人!” 黛玉心海轰然炸响,半晌,才斥道:“你这丫头,在胡说什么?” 杜鹃却显得比她还愤怒,跳脚道:“你要是有了心上人,我还忙活个什么劲儿哩!” 黛玉讶然:“你这丫头,莫不是疯了?” “不行,你快说那个人是谁?”杜鹃依然不依不挠。 黛玉啐道:“关你这丫头什么事儿?” 杜鹃在原地转了数圈,自言自语道:“不用泄气,难道这世间还有谁比我更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绝世无双不成!” 她挥着扇子,气鼓鼓地下山去了。 独留黛玉坐在原地,怔怔看着月光。 月影缓缓隐入云层,又一点点从另一边探出来。 两道人影从另一边山路走了上来,叽叽喳喳地商议。 “姐姐,姑娘难得清静一会儿,咱们又在师伯的花果山上,安全得很,哪里需要这样心急火燎地来找人?” 却又是杜鹃的声音,又听另一人道:“我方才在山下捡到一片羽毛,好像是那天窥视咱们那鸟儿的,所以才不放心。” 正是白兰。 一片羽毛? 黛玉思及方才那“杜鹃”的怪言怪语,霎时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 她恍然想起,这个世间,一个人是可以变为另一个人的。 她忙起身唤道:“杜鹃,你过来!” “啊,姑娘在这里了!”杜鹃小跑过来,向黛玉道,“姑娘坐在山风里做什么?” 黛玉强抑心神,淡淡道:“杜鹃,你方才拿的团扇呢?” “什么团扇?”杜鹃回头看了眼白兰,摊开双手道,“我平日里不惯拿扇子,姑娘若是需要,我这就回去拿。” 果然是那鹏鸟,阴魂不散! 黛玉恨恨地一咬牙,想到方才被那怪说了许多疯话,一时又羞又急。 她撇下两个丫鬟,匆匆走下山去,丝毫没有听到杜鹃、白兰在后唤她。 悟空正坐在月光下,看众猴子操练武艺,见妹妹脚不沾地,飞下山来,面色潮红,一副心思不属的模样。 他忙迎上去,问道:“妹妹,什么事?” 黛玉轻轻摇头,转身一路疾行至海边,坐在沙滩上,捂着面颊,遥遥看着西方发怔。 悟空跟过去,轻声轻脚在她身边坐下,默默陪伴。 良久,才听黛玉道:“哥哥,你会思念一个人吗?” “当然,”悟空毫不犹豫地道,“自回花果山以来,我时常思念你和师父,还有众位师兄哩!” 黛玉摇头:“可有些思念,是不一样的。” 有些思念,是酸酸软软,又带着一丝甜蜜与羞涩的。 她手指伸到袖里,摸到那只被体温晕染得温热的玉瓶,又烫手般退了出来。 悟空奇道:“有什么不一样?我每次吃到好吃的,遇到好玩的,都会想可惜我那妹妹不在这里。” 黛玉心情略平静了些,微笑道:“我在昆仑山时,也时常挂念师哥。” “那里有一大片梅林,有明镜般的湖面,还有一位爱吃爱玩爱热闹的小仙女。” 还有那梅林里的人…… 见她悠然神往的样子,悟空有些不开心了:“听说昆仑山常年积雪,哪有我这花果山热闹?” “当然是师哥的花果山最热闹喽!”黛玉收回心神,侧头笑道,“若不是师父有命,我都不想走了呢!” 听得此言,悟空又欢喜起来,笑道:“无妨,待你修行有成,再来住多久都行。” 真是只猴子!完全察觉不到女儿家幽微的心事。 黛玉忍不住一笑,在小师兄面前,总是既放松又温暖,无论多少心事,都仿佛不值一提。 悟空见她开心,自己更是开心,跳起身道:“来,正好咱们在海边,我教你念避水诀。” 他当先跳进水里,大声念诀,将那汹涌的海浪推过来推过去,露出下面的礁石来。 礁石上坑坑洼洼,留下许多没有褪尽的鱼虾。 悟空欣喜道:“妹子,快来抓螃蟹耍子哩!” 黛玉学着他的样子,跳到礁石上,一只小螃蟹倏地钻入石缝里,又小心翼翼地探出两只小钳子。 悟空道:“你来念诀试试!” 说罢,不待黛玉准备好,他便放了手,被阻挡的海水疯了般砸向石面。 黛玉忙纵身跃开,同时念诀避水,水浪险险地被她推拒在一寸之外,飞溅起来的水花打湿了她的头发、衣裙。 悟空在旁拍手跳脚,哈哈大笑。 黛玉抹去脸上海水,暗暗摇一摇手腕,跳上云层,倏地飞入空中,息了避水诀。 失去阻力的海浪,铺天盖地地扑下来,瞬间将悟空淋了个湿透。 黛玉站在云层中,捂嘴偷笑。 悟空口角喷水,摇了摇耳朵,抖尽头毛上的水,大笑道:“好呀!敢戏弄俺老孙了,有进步!” 他纵身跳入海中,溅起的海浪直冲云霄,哗啦啦打在白丝细云上,唬得黛玉几乎掉下来。 幸而白丝细云灵敏,将主人紧紧裹住,瞬间飘出丈余远,隐在一朵白云之后。 悟空站在海浪上,招手叫道:“快下来,咱们今日练的是避水诀,又不是挂云诀,你这样如何学得会呢!” 黛玉从云后露出头来,笑道:“我若下去了,你须得好好教我,可别再作弄人了。” 他二人说说笑笑,一时爱、思、忧、惧尽皆远离,只余现世欢乐。 半空中,忽有一个声音道:“年轻人就是活泼,天上海下的距离,竟也能拌起嘴哩!” 第19章 却是西方不知何时飘来一朵金云,云上站着一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母,身后侍立两个女童。 黛玉面色一红,从云后出来,向那老母行礼道:“晚辈一时忘形,扰了老神仙的去路,还望莫怪。” “无妨无妨,”老母呵呵笑道,“我这样的老人家,最喜欢看你们这样活力旺盛的年轻人。” 第21章 “想不想赢过你师兄?”她眨了眨眼睛,低声道,“附耳过来,我告诉你个小法诀。” 黛玉犹豫道:“晚辈不过萍水相逢,如何有幸领老神仙妙法。” “不过是个小把戏,上不得台面!”老母呵呵笑道,“再说,我观你手上法器,已识得是故人之徒,当年你师父也指点过我的门人哩!” 黛玉听说,才走近过去,听那老母授了法术。 那老母颇有童心地支招:“此法用在螃蟹、水母等物上,效果最佳。” 说罢,她驾云欲走。 黛玉追上去,在云上再施一礼道:“敢问老神仙道场何处?晚辈也好登门拜谢。” 遥遥传来仙音,仙踪却已不见: “我自黎山来,回去代问你师父好罢!” 黛玉降落云头,悟空道:“那老妇人是谁?怎么嘀嘀咕咕说了许久?” 黛玉笑道:“她说是师父的故人,问了几句闲话。” 她远远地看见那小螃蟹又探出头来,正要引悟空去看,转念一想,那人自称黎山老母,也不知是真是假,万一害了小师兄就不好了。 思及此,她拉着悟空后退了几步,手指拈了诀,悄悄指着石缝,笑道:“小师兄,瞧我给你变个戏法。” 诀起,一只庞然大物陡然现于眼前,将礁石踩个稀碎,破门板一般的大钳子,险些划到悟空的鼻子。 两人皆被吓了一跳,绕着那物飞行了一圈,才看出是一只螃蟹。 黛玉认出它钳子上的斑点,惊道:“真是刚藏在石缝里的那只小家伙。” 悟空听她将法诀口诵一遍,惊道:“这是法天象地的法术,你从哪里学来的?” 黛玉将方才在云中那一番对话,细细说了。 “嘿!这不积德的老太婆,素不相识的,怎么变着法的害我老孙?!”悟空愤愤不平,向着那老母消失的方向指天骂地,“若不是我妹子有良心,那大螃蟹岂不一下夹掉我的头?!” 黛玉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了拉他,轻声道:“师哥,都是我争强好胜,险些害了你了。” 妹子服软,悟空立时变得更软,嘿嘿笑道:“不关你事,是我先逗你来着。再说,你师哥我铜头铁脑,便有一百只大螃蟹,也休想伤我一毫!” 他看向天边,道:“这法天象地,可不是人人都学得的小法术,那老婆婆教你,必有居心。” 黛玉道:“她说是从黎山来的,依你看可是黎山老母吗?” 悟空也不认得什么黎山老母,干脆一挥手道:“不管她,且让你练好避水诀要紧,那法天象地你修炼不够,变变外物也就是了,切莫在自己身上使用。” 他跳到高出的岩石上坐下,看黛玉磕磕绊绊地练习避水诀,一着不慎,水涌过来打湿了黛玉,他就又忍不住在石台上哈哈大笑。 黛玉无奈,心道:教她习练术法最温柔最耐心的,还得是大师兄。 两人直练习玩闹到天黑,才一起回到水帘洞。 远远地就见到那大鹏鸟又来了,手中拎着两只白兔,迎上来向黛玉献殷勤:“因姑娘喜欢毛茸茸的物事,我特意抓了两只有灵气的兔精来,给姑娘解闷。” 黛玉纳闷:我何时说过喜欢毛茸茸了? 她面上依然疏离有礼:“我不喜欢兔子,请阁下拿回去吧!” 鹏魔王道:“不喜欢玩,也可以烤来吃啊!在这花果山上只能天天吃果子,嘴巴都淡出......” 看着黛玉弱质纤纤的斯文模样,他把后面的粗话咽了回去。 悟空抱臂,冷笑道:“既说我花果山素淡,鹏老三,你何必隔山差五地来呢?” “咳!”鹏魔王干咳一声,“贤弟这里的素果天下一绝,修仙问道修身养性第一福地。” 他抱着兔子,讪讪地走了,背影一时竟还有些可怜。 白兰在一边道:“这魔王巴巴地等了半日,原来只是为了送礼物给姑娘。” 杜鹃也道:“好可爱的小兔子!” 悟空笑道:“傻丫头,他想拐你姑娘做媳妇哩!半日工夫、两只兔子,竟就将你们先哄了去!” 这话说得直白,黛玉又羞又恼,一跺脚,进水帘洞去了。 见妹子似乎恼了,悟空忙追上去,急道:“不过是句顽话,妹妹别生气啊!” 黛玉只是捂着脸哭。 悟空绕着她转了一圈,跺脚道:“妹妹莫恼。你若当真不中意他,我这就去替你打发了!” 说罢,打了个筋斗,直接从水帘洞里消失了。 杜鹃、白兰赶进来,劝道:“姑娘别伤心了,咱们再不理那鹏魔王就是了,犯不着为他掉眼泪。” 他们这个时代,还未经过靖康之变,程朱理学,并不将当面说笑女儿家的婚姻,看作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黛玉止住眼泪,知是自己心重了,可一旦想到这个鹏魔王求婚的笑话传出去,就止不住地心惊。 若是,大师兄也听说了呢? 悟空一去就是三、四日,黛玉问了众猴,没有一人知晓那鹏魔王的住处,她只得日日驾着云,朝大约的方向找一找。 一日傍晚,悟空骂骂咧咧地回来了,脸上带着些啄伤,骂道:“那鹏妖,养了满山的扁毛畜牲,将老孙劈头盖脸好一顿乱啄!” 黛玉心下内疚,走过去轻手轻脚替他倒了杯茶。 杜鹃道:“师伯,你可打得那鹏魔王退却吗?” 悟空无奈道:“老孙几乎打烂了他半个家,那厮只是嘴硬,说要做古往今来第一情圣,就算妹妹嫁了他人,也休想叫他死心哩!” 黛玉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道:“师哥,你且别管了,我自会与他分说明白!” 悟空道:“无妨,他若再来骚扰你,我就打断他的鸟腿!” 过了数日,悟空出门远游,黛玉在竹林旁教女孩子们读《离骚》 那鹏魔王青头肿脸地来了,捧着一箱珠玉宝石,兴冲冲拎出一串海东珠,迎着阳光下晃了晃,道:“女孩子都爱珠宝,这个便是南赡部洲的皇后也难得有一颗,都送给姑娘玩吧!” 三公主倒抽口冷气,低声道:“那海东珠,便是我们东海也难得有这么齐整一串。” 两位年长的公主对望一眼,看向黛玉。 黛玉却只是淡淡道:“我要这些石头做什么?” 她自顾自地开始讲书,仿佛身边没这个人似的。 那鹏魔王也不以为忤,痴痴地听了半晌课,一时皱眉一时傻笑。 待功课结束,黛玉走至鹏魔王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正色道:“鹏大王,我当你是哥哥的兄长,才敬你三分,请切莫再做这些不相干的事了。” 鹏魔王潇洒地一甩头发,自信笑道:“你既然中意得了别人,时间久了,自然也能中意我!” 黛玉脸色涨得通红,冷声道:“请莫胡说!” “不胡说,不胡说……”鹏魔王自顾自地绕着他们的场地走了一圈,在那簇竹子旁停下,拍手笑道:“送礼要投其所好,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自顾自捧起箱子,哼着小曲儿走了。 自此消停了七日,第八日一早,悟空刚一出门,鹏魔王就推着一个板车来了,上面装满竹编的小篮子、小蝈蝈之类的玩意儿。 他洋洋得意地宣布:“我看姑娘总站在竹林旁,必是喜欢竹子,故而特意找了位老手艺人学了,亲自动手编了七天七夜,全都拿来给姑娘解闷。” 这下,连两位年长的龙公主也有些动心,大公主道:“林姐姐,我听母亲说,男人最主要的是用心,这鹏王确实诚意十足呢!” 黛玉依然淡淡的:“他在感动自己,与我何干?” 鹏魔王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强笑道:“我当真是一片心意为了姑娘,姑娘想要什么,只要说得出,我必办得到。” “确实有一件事,你可以帮我办到。” “姑娘请说,别说一件,千件万件都使得!” 黛玉缓缓道:“你,鹏魔王,从此莫再出现在我面前!” 那鹏魔王摇头道:“就这件不行,你这样说,肯定是因为我送的礼不对,待我回去再想想。” 他驾云飞走了。 又一日,黛玉独自坐在树梢修炼,鹏魔王化身的鹏鸟飞至她面前,口吐人言道: “我这里有千种术法,皆是筑体强基之正道,只要你开口,我全数传给你!” 黛玉直接化出白丝细云,飞走了。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那鹏魔王总是能找着悟空不在的时机,上门送各种稀奇古怪的礼物。 黛玉自知很快要离开,便只当没看见,任凭送来的礼物堆成山。 那怪见总是不奏效,也渐渐有些恼了。 一日,黛玉又目不斜视地走过,仿佛身边围绕起舞的蝶群不存在似的。 鹏魔王抓了三天三夜的蝴蝶,双目熬得通红,怒意一时难以抑制,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咬牙道:“小姑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22章 黛玉抬眸,冷冷道:“我哥哥很快就回来了,你需要等他来请你吃酒吗?” 第20章 鹏魔王大怒:“你以为我当真怕那猴头,不过是怕坏了将来做亲戚的情面,再这样不识抬举,花果山也砸个稀巴烂!” 空中跃下一道身影,悟空掣棒在手,嘿嘿笑道:“鹏老三,你这般纠缠一个姑娘,羞也不羞?来来来,咱们今日就试试,谁会被砸个稀烂!” 说罢,金箍棒变作水缸粗细,直向鹏魔王砸来。 半空中降下一人来,使出双刀,将二人抵住。 正是牛魔王,他一手挽住悟空,一手挽住鹏魔王,道:“兄弟如手足,怎么为了个女子这般动手哩!” 悟空刚要反驳,空中有道清厉的女声道:“原来,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老牛,你且和你的手足过一世去吧!” 牛魔王忙收了双刀,顾不得还在打架的两兄弟,急匆匆驾云上去,拉住那女子,软了语气道:“莫走,莫走,没了手脚我还可驾云走江湖,没了衣服那是寸步难行啊!” 那女子冷哼一声,并不回头。 牛魔王又劝解良久,才拉着她同下到地面上来。 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女郎!一袭红衣红裙,头上挽着高髻,簪着金钗,眉飞入鬓,杏眼桃腮,一双乌溜溜的眼珠,亮如寒星。 她转过脸来,神采飞扬道:“诸位有礼,我名铁扇公主!” 原来是她!黛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难道取经前她与悟空竟是识得的吗? 铁扇公主也看见了黛玉,上来一把挽住,朗声笑道:“好标致的人儿,怪不得让那大鹏鸟颠倒神魂,都求到我门上去了。” 被她当面说破,鹏魔王也扭捏起来,收了兵器,垂头耷眼道:“姐姐,你原说要悄悄的做个说客哩!” 铁扇公主哈哈一笑,挽着黛玉道:“走,让他们这些臭男人打打杀杀,咱们姐妹逛逛风景去。” 黛玉被她拉着,一时竟不能脱身,只得回头去看悟空。 悟空拎着棒子,大声道:“妹子只管去,我在这边看着你哩!” “看着做什么?”铁扇公主回首,嫣然一笑,“我已压了那只老牛在这里,难道还能拐带了你花果山的人口不成?” 她话音未落,牛魔王忙将两个兄弟揽在一起,推着就走,口中道:“走走走,公主可是位有道的女仙,保护得了你妹子!” 铁扇公主拉着黛玉走至溪边,在一块大大的鹅卵石上坐下,踢掉鞋袜,将一双白生生的脚丫浸在水里,笑道:“有水的地方就是好,又凉快又干净。” 黛玉心头一动,在旁边坐下,忖度着道:“这世间,还有没有水的地方吗?” “当然有,”铁扇公主微微一笑,“大沙漠,戈壁滩,缺水的地方多的是。” 还有火焰山,黛玉心底想,可小师兄还未大闹天宫,火焰山按理还未形成呢。 她低声道:“若见到在缺水之地苦苦挣扎的生灵,公主一定会仗义相助的吧!” “当然!”铁扇公主毫不犹豫地道,“咱们修仙修佛修道,不就是为了普度众生嘛!” 黛玉讶然,这样一位心怀天下的铁扇仙,之后为何依仗芭蕉扇,向百姓索要花红表礼呢! 两人歇息了一阵,铁扇公主站起身,大大方方拔出剑道:“听老三说,你剑法不错,来来,咱姐妹俩切磋切磋!” 黛玉欣然起身,她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长衫,与铁扇公主一蓝一红,在林间你来我往,剑影翻飞,煞是好看。 黛玉没有使出雪影迷踪,铁扇公主也只倚仗招式灵巧,二人直打到金乌西坠,才一起放下剑,相视一笑。 自此,黛玉便以“姐姐”称呼铁扇公主,铁扇公主也隔三差五地前来,与她或比女红刺绣,或吟诗下棋,成了一对惺惺相惜的知己。 这许多日子以来,铁扇公主并未提到替鹏魔王说亲之事,黛玉先还提心吊胆,随着日渐亲密,她暗地里下了决心,只要铁扇说起这茬,她就以最坚决的方式表示拒绝。 这位性格爽朗的姐姐,想来也会理解她。 如此过了二十多日,一日,两人在峰顶相陪着打完坐,铁扇公主看着远方的海岸,幽幽说起她与牛魔王的相识经过。 “我自幼喜爱英雄故事,活了一千多年,却尽遇到些蝇营狗苟争权夺利之辈。时间久了,我就想,何必要寻找英雄呢?只要本领够了,我也可以做自己的英雄。” “这些年,我走遍三山五岳,荒漠湖海,打倒了不计其数的虎狼虫豹,残害生灵的妖怪魔物,愈发觉得单靠我自身便能横行一生。” “直到遇到了他,”说到牛魔王,铁扇公主面上有了三分羞涩,声也低了三分, “他相貌异端,性格粗鲁,却有顶天立地的气概。遇到他那天,我觉得自己又回归成了一个女人,一个需要归宿与依靠的女人。这一生,我都是不会离开他了。” 她转过脸,眼眸真诚,看向黛玉,闻言劝道:“妹妹,我知道令师是个有本事的人,你和老七迟早也会有个好结果。” “不过,就算修成大罗金仙,授了仙箓封了佛圣又如何?天上的太阴星君,不是也只能独守冷冷清清的广寒宫。” 她拉住黛玉的手,轻声道:“听姐姐一句劝,成仙了道固然要紧,可漫漫无边的生活,也总得找个人一起过。” 黛玉垂下眼睫,只看着脚边的一簇小黄花。 铁扇公主又道:“鹏老三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太靠谱,可他这般深情执着,却也是难得的。” “况且,他在北俱芦洲有八百里的洞府,又有数不尽的家私仆从,他也曾向我许诺过,这一生,只有你一人足矣!” 黛玉偏过脸颊,低声道:“姐姐,若也有这么个人追求你,你会弃了牛大王吗?” “当然不会!”铁扇公主启唇笑道,“这一世,无论他是威风凛凛的牛魔王也好,还是山野里的一条野牛也罢,我总是跟着他的。” 黛玉一咬牙,红着脸说出了盘算已久的话:“我心中,其实也早已有人了。” 铁扇公主讶然,道:“什么人?这个老三倒没说过。” 黛玉小脸涨得通红,半晌才羞道:“我们是同门师兄妹,其余的,姐姐就别再问了了。” 铁扇公主细细看她神色,见她红意直漫到耳尖,不像作伪,暗暗替老三叫声可惜,笑道:“强扭的瓜不甜,你既这般坚决,我也会替你劝劝老三,让他别执着了。” 黛玉松了口气,站起身,敛袵为礼,道:“姐姐若能说得鹏魔王放手,感激不尽。” 铁扇公主也站起身,拉住她手,笑道:“你既有了非卿不嫁的意中人,老三他还能再胡搅蛮缠不成?他若真这样,我就第一个不饶他!” 她忽然粉面含羞,声音低了许多:“我与你们牛大哥,也已是定了亲了。” 黛玉忙道恭喜,牛魔王、铁扇公主虽然中间有过嫌隙,紧要关头,也不失为一对恩爱夫妻。 两人拉着手回去,鹏魔王又站在门口,眼巴巴望着,铁扇公主并不提结果,只进去与众人说笑饮酒。 经过这数日的相处,牛魔王等人与黛玉也熟络了许多,都亲热地一口一个妹子,一时宾主尽欢而散。 又过了两日,那鹏魔王来了,空着双手,面色惨白,走至黛玉面前,一字一句道:“我会一直等下去,若有一天,你发现那人不如我,定要记得来找我。” 黛玉弯一弯腰,郑重道:“承蒙鹏三哥错爱,感激在心,永不会忘。” 鹏魔王潇洒地甩了下头发,强含着两泡眼泪去了,刚一驾上云,半空中就传来他的嚎啕大哭。 第三个月圆之夜,黛玉约着悟空在山涧中散步。 借着水声叮咚,她轻声道:“哥哥,我出来时,师父只许了三个月圆之夜,明日,我就得回灵台方寸山去了。” 悟空眼神落寞,仍带着笑意道:“你回去要勤加修炼,迟早有一天,师父会让你再出来的。” 黛玉拭去眼泪,低声道:“你多保重!” 她顿了顿,终还是接着道:“我还有两句话,望你记在心上。” 悟空道:“你讲!” 黛玉轻轻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若有一日,你闯了地府、闹了天宫,切记凡事留有余地,莫招了大祸。” 悟空嘻嘻笑道:“无妨,最多被他们压在山下,自有妹子去送饭哩!” 黛玉跺脚道:“你不要这般不萦心,万一出个差错,伤了你的性命呢!” 悟空这才收了笑容,道:“我记得了,妹子放心。” 两人又走了一段,黛玉忽心底一动,又不放心地道:“蟠桃与金丹还是要多吃的,万一没吃够,在斩妖台上头不够硬呢!” “不对,若是没有吃光仙丹,也许还够不着上斩妖台。” 她喃喃低语,看起来着实有些拿不定主意。 第23章 这几句话说得没头没尾,语焉不详,悟空却并不追问,只笑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老孙只要轰轰烈烈,天地都知道我的名声,你就不要为我这样殚精竭虑了。” 黛玉终还是不放心,将此后之事,拣要紧的说了几件。 朗月繁星之下,忽凭空劈下一道雷来,将不远处的林子烧着了。 兄妹俩唬了一跳,忙过去汲来海水,浇灭山火。 黛玉心知是因她漏了天机,天庭降雷警示,既如此,正说明这些事极是要紧。 她刚要开口,悟空摆摆手,换了话题道:“听说,你与咱们的一位师兄感情深厚......” 黛玉霎时面红心热,快走两步,对着一颗大树道:“哥哥,其实都是没有影的事儿,不过是为了让那鹏魔王死心罢了。” 悟空点头笑道:“我就说嘛,在灵台方寸山时,从未见你与哪位师兄有特殊情谊。” 黛玉转头,清凌凌的月光,洒在猴子无邪的笑脸上。 若把杨戬的来历说与小师兄听,念及同门之谊,也许会影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小师兄也许不会被擒...... 她还未走至悟空面前,空中又降下一道闷雷,将她前方的一株槐树击了个粉碎。 悟空飞身将她护在身后,扬声道:“妹子,什么都不必说了,你师兄可没那般容易被打倒哩!” 第21章 灵台方寸山,风依旧温柔,云依然祥和。 黛玉带着两个丫鬟,按下云头,正欲去拜见师父,远远瞧见一朵祥云,自师父的庭院中冉冉升起,隐入云层不见了。 杜鹃惊道:“怎么有位女菩萨从祖师院里出来了?” 黛玉眼力比她更好,早已看清云上人头戴垂珠缨络,身穿结素蓝袍,正是在昆仑山见过的南海观音。 她不动声色,先让两个丫鬟回听竹阁去,她则整理衣装,去了祖师的精舍。 未进院门,已见祖师负手昂首,独立于菩提树下,背影萧索孤寂。 黛玉心中一酸,趋步上前,轻声唤道:“师父!” 祖师转身,面上唯有慈爱笑容:“玉儿回来了,花果山好玩吗?” “好玩得很!”黛玉走至他身旁,笑道:“小师兄还念叨着,要请师父也去住上几日呢!” 祖师看向东方的浮云,轻叹道:“我与他的师徒缘分已尽,这一生只怕不能再相见了。” “为什么?”黛玉扯住他衣袖,晃了一晃,“难道是小师兄做了什么错事吗?” 祖师轻轻摇头,转了话题道:“玉儿,你且回去休息片刻,随后咱师徒要一起闭关。助你早日突破金仙境界,以后再出门做事,我也少些担忧。” 黛玉有些面红,低声道:“我在海上与人打斗,师父可都看见了?” “你呀,也是个不服输的主儿!”祖师举起手中拂尘,在她头顶轻巧一记,“幸而悟空来得及时,否则你迟早力竭而败。” 黛玉挽住他的胳膊,撒娇笑道:“我不怕,就算师兄不来,师父也会来救我的!” 祖师叹息道:“一个人的路,终归还是要自己走。去吧,准备些物事,到烂柯山来找我。” 黛玉回到听竹阁,收拾了些衣物,驾云赶至烂柯山。 山上两间精舍,门外站着一位女神仙,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生得面如满月,目似辰星,肤若凝脂,仙风道骨,衣裙飘飘,向她招手微笑:“玉儿,过来!” “师父?” 黛玉有些不敢置信,她以为与她一同闭关的,八成是那位白须祖师,没想到师父竟还能化出女体。 女祖师笑道:“人皆有五体,老**女本,既是与你朝夕相处,自然女体更为方便。” 黛玉新奇不已,拉着女祖师的手,欢笑道:“师父真美,走出去人家定当你是我的姐姐!” 女祖师笑吟吟地在她额头轻弹一记,轻笑道:“贫嘴!” 她又慈爱地为黛玉抚平了鬓间乱发。 黛玉自幼丧母,被她手指拂过鬓角,眼泪差点儿落下。 自此,师徒两个隐居在烂柯山上,辟了五谷,日夜修炼。 山中十年,黛玉不仅大品天仙诀已臻化境,七十二般变化也是熟练精通。 女祖师又指点她剑法、腾云术,与她对打实练,比当年指点悟空时还要多出十二分的耐心。 闲来休憩时,师徒两个下棋、弹琴,辩经论道,一个融会百家,一个天生灵透,徒弟青出于蓝,有时反能将师父驳倒。 女祖师也不以为忤,只乐呵呵地回去沉思一夜,次日再与徒弟论辩。 二人相处亲密,既是师徒,亦是密友。 一朝出了烂柯山,黛玉挽着女祖师的胳膊道:“师父啊,你若是能不回归本体,咱们天天在一处就好了。” 女祖师笑道:“我即是他,他亦是我。一旦回归本体,所思所闻纤毫毕现,便如这些年来陪着你的是他一般。” 纤毫毕现? 黛玉忽省起一事,忙道:“师父,若是一缕神思化作鸟儿、蝶儿,回归了本体,也会如此吗?” “当然,”女祖师微微一笑,“即便化作动物时懵懵懂懂,回归人身时,一切皆可重新思虑哩!” “啊?”黛玉捂住脸,又羞又急,低声道:“这样说,当年那只小白鸟儿做的事,他都知道了。” 女祖师促狭笑道:“他是谁?谁又是他?” 黛玉依然捂着脸,轻轻跺脚道:“师父呐,您就别问了!” 女祖师哈哈大笑,摸了摸她的头。 黛玉捂着脸,心道:还是有所不同的,若是那位男师父在这里,他只会规规矩矩站在一边,才不会又开玩笑又摸我头哩。 那只小白鸟儿,想来也不会让他太过烦扰吧? 回到斜月三星洞,祖师正开坛讲道。 女祖师引着黛玉进入精舍,向她招了招手,顽皮笑道:“玉儿,我知道这柜里有上好的绿峰茶、细罗点,点一盏你吃吧?” 黛玉跟着她,蹑手蹑脚走入内室,拿了茶点,师徒俩人对坐着吃茶。 女祖师看了眼窗外日光,催促道:“快吃快吃,这茶是你师父心爱之物,平日里都不给人看的,回来见都被咱们吃了,要啰嗦的。” 黛玉疑惑道:“师父,您不就是他吗?” 女祖师端茶盏的手顿了顿,叹道:“我虽出自他身,在识海里,还是得受他管束哩!” 黛玉愈发好奇了:“也就是说,你们终究还是各自独立的......” 话未说完,已被女祖师截断道:“快吃完,我感觉到他已经往这边来了。” 黛玉发现了盲点:“可是,您一旦回归本体,祖师还是会知道的呀!” 女祖师笑道:“哎呀,他至少不能当面瞪我!” 两人这厢匆匆吃喝完,那边祖师已走了进来。 女祖师当先站了起来,向黛玉微微一笑道:“玉儿,再会!” 她缓缓行至祖师面前,歪头嫣然一笑,躯体化作点点灵光,进入祖师体内。 黛玉怅然若失,喃喃道:“师父,后会有期。” 祖师收纳调息片刻,抬眸笑道:“玉儿,你功法有成,可以出去游历一番了。” 黛玉摇头,笑道:“弟子要陪侍师父,并不想出去。” 祖师叹道:“山中岁月容易过,不觉世间已逾百年。五行山下,还有故人等着你哩!” 百年?! 黛玉心头一凛,惊道:“这烂柯山不过就在咱们家这附近,也有与俗世不同的时光流速吗?” 祖师道:“既名烂柯,你当有所觉才对。” 烂柯十年,小师兄却已闹过天宫,被压五行山下了! 黛玉匆匆走出房门,又蓦然回首,微带愠色,道:“师父,你是有意如此吗?” 祖师叹道:“为师已经告诉过你,莫再泄露天机,插手既定天局。可你终究是个倔强孩子,为师只能以此法护你!” 他转过身,在蒲团上坐下,挥手道:“去吧,陪他度过天劫,以后的事,为师也管不了了。” 黛玉不再答话,转身驾起云头,辨明方向,匆匆而去。 五行山下,风雪肆虐。 她那恣意张扬的小师兄,被压得只余一手,勉强挡着头脸,避过刀剑般袭来的风雪,肩膀、脖颈早已被埋得严严实实。 黛玉眸中噙泪,化出一伞,遮在悟空头顶。 头顶风雪突止,悟空拨开雪堆,抬头一看,笑道:“好妹子,我已在生死簿上划去你的名字了。”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黛玉哭道:“为何又走到这般田地?” 悟空叹道:“我本已听了你劝,不去招惹天宫地府,奈何你走了没多久,山上猴子猴孙,接二连三地被无故勾了魂魄,我到地府去争论,吃他们一激,掣出棒子,闹了个天翻地覆。” 他自嘲般地一笑,道:“后来,就是天兵天将来捉拿、招安那一套流程。我寻思,既然终究逃脱不过,何不轰轰烈烈闹他一场?天地间扬了威名,我老孙终究不亏!” 第24章 寒风如刀,竹伞岿然不动。 黛玉低下身子,将那伞护在悟空头顶,化作一罩透明穹顶,挂在山石上,含泪笑道:“无妨,哥哥,我来与你做伴!” 半空中炸雷似的一声呼喝:“哪里来的散仙?竟敢擅动佛祖法山!” 黛玉仰头,看向山顶那六字法贴,冷笑道:“我还未动哩!” 她纵身一跃,跳上山头,一掌击在那最上“唵”字上,法贴呼啦啦作响,金光裹着的钢针,嗖嗖嗖刺向黛玉。 半空中又现出五方揭谛,膀大腰圆,各持兵器,呼呼喝喝围攻上来。 黛玉一手挡住金针,一手划了个圈,向五方揭谛斥道:“退!” 五方揭谛弃兵溃甲,滚作一团,半晌才爬起来道:“有胆莫走,待我们回禀佛祖来去!” 黛玉仍在与那法贴对峙,打落钢针,又有百余道雷电,排山倒海地劈过来。 悟空自那穹顶下仰头观看,但见雷电如瀑,将山顶上照得白生生、亮闪闪,隐约可见一条婀娜人影,游鱼一般,在电流间闪转腾挪。 百年不见,师妹的身法又快捷了许多! 悟空心下赞叹,扬声叫道:“妹子,别再与它缠斗,那写帖子的胖老头儿甚是不讲理哩!你且下来,咱们兄妹自在说话!” 黛玉击退雷电,见那“唵”字上已有些黯淡,若再攻击几日,未尝没有揭下之日。 她举起手,又转念想道:这些神佛的手段层出不穷,我若揭了这帖子,他们必用其他手法再来惩罚师兄,到时失了预知先机,反而难以处置,罢罢罢! 她跃下山顶,挥一挥手,四周山石晃动,一块块攒在一起,在旁边建了座小小的石屋。 黛玉走进石屋,看了看,拍了拍手上浮尘,出来道:“嗯,还缺些家具,待我再把杜鹃、白兰叫来,给咱们做美食、织锦衣。” 悟空笑道:“你看看我就走罢,还当真要陪着我在此坐监不成?” “怎么不行?”黛玉在他身边蹲下,笑靥如花:“只当在此陪着哥哥玄修了,咱们依然快快乐乐地在一块儿。” 第22章 她不顾悟空反对,当真施法在附近伐了树木,做了一套床椅板凳,甚至哼着歌儿细细雕了镂花。 悟空擦去眼角湿润,笑道:“一间石屋也太过寒碜,怎么不得起个三进三开的大院子。” “一步步来吧!”黛玉嫣然一笑,随手拿起一块木板,以指为刀,刻出一把梳子,蹲在悟空身边,替他梳理头上毛发。 悟空已在这山下押了十数年,头毛上尽是枯草灰尘,黛玉一点点给他打理干净,笑道:“我师哥可是美猴王,怎么能灰头土脸呢!” 悟空嘿嘿笑道:“本来也无所谓的,只是妹子你来了,确实需要几分体面。” 两人正说说笑笑,风雪中忽现出两道人影,在空中喝道:“是你这小丫头胆大包天,擅动法贴吗?” 黛玉转头看去,见是两个和尚,光头赤足,却各穿一身金灿灿缀满璎珞的僧跑,眉眼倨傲。 悟空在后笑道:“这两个,原是那骗我压在山下的佛头的跟班,妹子可莫与他们多话,仔细也受了骗、上了当。” 来人正是阿傩、迦叶,听得悟空讥笑,二尊者登时大怒,骂道:“妖猴,佛祖好意留你生路,如何这般口出妄言?” “口出妄言的,只怕是你那忝居西方上界的佛祖!”悟空厉声喝道:“当时哄我,若翻得出掌心,便将天宫让我,翻不出掌心,还许我下界为妖。” 他指一指头顶,嘿嘿笑道:“这压在我头上的山,可从不在赌约之内!” 阿傩、迦叶大怒,伸掌便向悟空头顶击来。 悟空将头举得高高的,大声笑道:“来来来,试试你们这手掌,比斩妖台何如?” 阿傩、迦叶一掌仿佛击在铁石之上,震得他们后退一步,手部麻痛难忍。 二人对视一眼,阿傩从袖中拿出一锤,迦叶从腰后拿出一剑,又向悟空头顶斩落。 一条白绸袭来,缠住二人手腕,将他们拉得一个翻滚,掀翻在地。 黛玉收回白绸,仍化作一条丝绸帕子,淡淡道:“二位尊者,莫不是忘了来意?” 风雪愈发紧了,阿傩、迦叶眯眼看向那本不在眼里的小姑娘,只见她眉目淡然,袍袖翻飞,巍巍不可撼动。 冰天雪地中,两人后背竟不觉渗出冷汗。 他二人后退一步,放狠话道:“你若执意与这妖猴同流合污,休怪我佛金刚怒目!” 说罢,一起翻上云头,急急往西飞去了。 悟空哈哈笑道:“色荏内厉,打都不敢真打一下,不堪一击,跳梁小丑,哈哈哈哈!” 黛玉走上前,换了条帕子,为他擦去头顶飞雪,笑道:“哥哥可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拿去!” 悟空闭起眼睛,咂嘴道:“说起来,倒是有些想烂桃山的桃子了,妹子下次来时可以捎几个。” 黛玉微微笑道:“现在如何是吃桃子的季节?你不过又想骗我走呢!” 悟空道:“这两个和尚回去,必会再有人来聒噪!你且回去吧,五百年,不过打个盹就过去了。” 黛玉摇头:“咱们说好的,你休想让我失言!” 她拈指在空中写了几个字,轻声道:“去!” 那几个字化作一朵飞花,飘飘摇摇穿过风雪,不见了。 黛玉笑道:“让杜鹃、白兰给你带桃子,我嘛,是打定主意要寸步不离的。” 四周风雪忽然停住,翻转方向,重新升空化云。 黛玉轻咦一声,道:“这个术法有趣,我下次要试一试!” 话未落,西方金光灿烂,数朵祥云疾飞而来。 “一、二、三.......”悟空眯起眼睛数数,道:“足足有十八朵,莫不是十八罗汉到了?” 黛玉收起手帕,塞入袖中,淡淡道:“想是佛祖怕咱们无聊,特意又找人来陪咱们玩耍哩!” 十八罗汉顷刻而至,降龙、伏虎站在最前,喝道:“那小丫头,此乃佛家之地,快快走开!” 黛玉站起身,扬声道:“我不过是来与哥哥做个伴,也不许吗?” 伏虎须发贲张,声如擂鼓:“这妖猴被压山下,须受五百年雪雨涤心,静思己过,你若天天在此与他说说笑笑,还算什么惩治?” 黛玉道:“如此说,诸位是不打算通个情理喽?” 降龙长眉长须,语气温和许多:“非是我等不讲情面,佛祖法旨,他人岂能擅自更改?” 黛玉仰头,求恳道:“劳烦诸位再与佛祖说说,我不过是住在附近,我哥哥也依然压在山下,五百年的苦难,我兄妹一同承受,并不少得一分。” 伏虎咆哮一声:“佛祖法旨,岂容你一个无名无位的散仙,在此讨价还价!” 黛玉轻笑一声,化出玉簪剑,缓缓道:“我虽无讨价还价的名位,却有些讨价还价的手段,各位不妨一试!” “放肆!” 十八尊罗汉齐声厉喝,各持兵器,一起围将上来。 黛玉将玉簪剑在空中一抛,叫声:“变!” 玉簪剑登时化作十八柄,自飞上前,将各罗汉的兵器抵住。 黛玉盘腿坐地,口中拈决,以手指虚空控剑,再兼玉簪本身灵性,竟逼得那十八尊罗汉无法前进一步,只能原地喊打喊杀。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十八罗汉仍做困兽之斗,黛玉则悠闲地坐在地上,还有功夫回头与悟空说笑。 悟空看得手痒,忍不住道:“妹子,让我替你控剑,你上去将他们全都打发了吧!” 黛玉笑道:“哥哥请便!” 说罢,她轻盈地跃起,手中两块帕子迎风一晃,便向伏虎罗汉面上缠去。 那伏虎罗汉正持杖与玉簪剑缠斗,见一方白绸利箭一般卷来,忙将身子一低,险险避了过去。 黛玉脚下走雪影迷踪,手中如天女散花,两条白绸左冲右卷,玉簪剑在悟空操控下,又增凌厉,罗汉们左支右绌,不一会儿便支撑不住,摔倒了五六个。 黛玉转至降龙罗汉面前,手下白绸翻飞,口中笑道:“尊者,可劳烦你们回去与佛祖说个情,通个情面否?” 降龙罗汉后退数步,额角渗汗,强笑道:“我们回转西天后,会替姑娘向佛祖禀明详情,佛祖慈悲为怀,定会念及两位的手足深情!” 听他转了语气,黛玉收了白绸,敛衽为礼,盈盈下拜道:“有劳诸位尊者!” 她回身走至悟空面前,劝道:“师哥,尊者们愿意替咱们说情呢,放他们去罢!” 悟空恋恋不舍地收了诀,玉簪剑十八合一,又飞回黛玉手上。 十八罗汉喘匀了气,道声告辞,悟空忙喊:“诸位,得了闲还来玩呐!” 十八罗汉腾空而起,瞬间消失了踪影。 此后一连七、八日,都没人再来骚扰,五行揭谛倒是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只远远地在半空中晃悠,黛玉、悟空也不去理他们。 第55章 那公子冷了神色,道:“男女有别,非礼勿近,你们不懂吗?” 他一步步走近,鬼使们步步后退,忽一起撇了女鬼,掣出大刀,一起掩杀上来。 那公子脚步从容,手中折扇击磬一般,在四鬼使头顶依次敲过,口中喝道:“躺下吧!” 四鬼使眼冒金星,头痛欲裂,全数锁在地上,翻滚呻吟起来。 公子拉了女鬼,消失不见。 那女鬼正是被刘全妻子占了躯壳的玉英公主,自被拘了魂魄,往日荣华富贵固然不存,因阳寿实际未到,不得轮回,只能日夜在那奈何桥上徘徊。 她不甘就此丧命,找到机会就要偷溜,却次次被抓回。 一开始,地府忌惮她是唐王御妹,抓回去也只关两天。 如今,玉英公主的躯壳已被刘全妻子李翠莲占了去,因刘全进瓜有功,唐王特意放他夫妻回均州生活,公主嫁奁、衣物、首饰也一起陪送。 皇城中已无玉英公主,没了紫薇帝星护佑,地府自然也不会再客气。 最后一次逃走时,玉英已心中无望,只有一缕执念,催着她回长安,问一问皇兄,为何将她这般无名无姓地送与旁人? 鬼魂无形无质,她被那俊秀公子拉着,飞过城墙,穿过长安的风,落在皇宫高墙上。 那公子声音温和:“你到了,想回来做什么,尽管去做吧!” 宫墙依旧,皇帝住的太极宫,灯火透明,佛经声声。 玉英怔怔看得半晌,忽轻笑一声,释怀了,真龙天子都被地府骇得乱了方寸,如何会顾及一个形如透明的皇妹? 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人间帝王,在神佛面前也是无能为力,何况是她? 她转身,向那公子拜了一拜:“我执念已了,公子放我在此就是了。” 月影清清,那月下的人修眉微蹙,眼神还带着一丝赞赏:“我若留你在此,只会被鬼使们抓回去驱散魂魄,岂不辜负了这般倔强的灵魂?” “跟我走,你愿意吗?” 冰冷的魂体,忽得了温暖,一瞬间,玉英想起了话本中的一句话: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蒙不弃,小女子当以身相许。 可惜她已不是金枝玉叶,而是飘渺无依的鬼身。这般清风朗月的浊世佳公子,已不是她可肖想的。 曾经的玉英公主心下喟叹,款款福下身去:“小女子已是游魂,前无来路,后无归处,但凭公子做主!” “林仲卿”博览群书,自然听出这话中深意。 “他”清咳一声,正要找话来答,忽听夜空中传来一声大喝: “敢从幽冥地府鬼门关抢人,谁也替你做不得主!” 第52章 “走!” “林仲卿”拉起玉英公主,翻身下了宫墙,向北极奔。 “他”并未看清来人是谁,但此地是长安皇都,中原繁华之地,神鬼大战难免殃及凡人。 待行至一处空旷地段,“他”忽反身立定,手中折扇击出,正打在随后扑来的恶鬼头颅上。 那恶鬼怒吼着仰倒,一连撞翻七、八名鬼同伴。 看清眼前情形,玉英公主险些瘫软在地,数百只恶鬼,在鬼差驱使下挟风裹雾,顶着残肢腐肉,黑压压地压逼而来。 “林仲卿”有些反胃,“他”压住恶心感,向玉英公主道:“跟紧些,摸被趁乱抓走了!” 玉英公主颤声道:“公子,是我连累了你,你不如独个儿脱身吧!” “林仲卿”淡然一笑:“既然遇见了,就没有独个儿脱身的道理!” “他”道声“得罪”,展开左手臂膀,将玉英公主护得严严实实,右手中折扇一晃,化作一并寒光闪闪的长剑,低喝道:“闭眼!” 玉英公主忙紧闭双眼,贴在那公子胸前,左耳边惨叫疾呼声不断,又有寒剑劈入血肉、残骨的钝响。 右耳边,却是温热胸膛内,平稳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带走一切惊惧不安。 “我愿以身相许!”玉英公主心道,“只要他不嫌弃我,哪怕为奴为婢,逃亡一生,我也愿跟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那公子清冷好听的嗓音道:“还不退开!” 鬼差唯唯诺诺,勉强放些狠话,才一个个飞身遁走。 周围声响渐息,耳边有力的心跳声却渐转急促。 玉英公主听得那公子的声音道:“对不住,失礼了!” 然后,她便被推开,远处传来隐隐的呕吐之声,间或还传来一句嘱咐:“千万别睁眼!” 玉英公主心底暖暖的甜甜的,在血雨腥风、断肢残躯之中,听话地闭着双眼,安详地站立原地,便如幼年时与皇兄一起玩捉迷藏那般。 好一会儿,脚步声响,那公子回来了,拉住她的手臂道:“莫睁眼,我带你离开此地!” 他们又飞了起来,夜风渐转清冽,耳边远远传来夜枭的低鸣,有不知名的花香,在鼻翼间弥漫。 玉英公主悄悄睁开了眼睛。 树木房舍在脚下飞速掠过,身边是独属于人类的温热与气息。 那公子眉眼俊秀,凝视远方,察觉她的视线,公子低首,温柔一笑。 玉英公主恍惚想起一年元宵节,父皇带着他们兄妹,站在城墙上看焰火。 那盛大的焰火,如今在心房轰然绽放了。 她伸出冰冷的手指,悄悄将那公子的衣袍边缘攥在手心。 掠过一处山林,天地忽然安静下来,一簇簇树的影子,盘结出奇形怪状的恐怖形状。 “不对!” 那公子忽翻身后掠,疾速向上飞去。 “嗷——” 狮吼声,响彻云霄。 树影海浪般地劈开,一只巨狮脑袋探出,张开血盆大口,霎时将玉英公主与“林仲卿”衔在口中。 玉英公主骇得几乎晕过去,顾不得羞涩与矜持,拼命搂住了身边男子的劲腰。 “换我来吧!” 一声低叹,林仲卿伸出肉掌,猛然击向巨狮上颚。” “呕!” 巨狮干呕一声,将口中人喷射出去,甩在地面上。 林仲卿翻身而起,将玉英公主扒拉下来,淡淡道:“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他站直身体,不知向谁说了句:“瞧,这就是为何要把所有的规矩和板正都给我!” 他跺了跺脚,身子忽极速长大,头顶天,脚站地。 方才还形如泰山的巨狮,成了一只乖巧的小猫儿,一声嚎叫,转头就要跑。 被林仲卿轻轻揪住了后颈皮,提了起来:“连你都出动了,看来这位鬼姑娘确实很重要。” 那巨狮狂吼一声,四肢乱抓,却连衣袖都挨不着一丝。 林仲卿拎着它,迈着巨柱一般的两条长腿,阔步走过树林,参天大树在他脚下一路倾伏,野草一般。 玉英公主早就惊呆了,那斯文秀气的年轻公子,竟能变成这样的庞然大物。 她扶着断树站起来,跌跌撞撞起身,追那巨影。 林仲卿将那狮子丢进了万丈深渊,然后原地坐下,打坐。 识海中,红衣女孩子急得跳脚:“回去找那姑娘呀,她娇娇弱弱的,别被恶鬼抓走了。” 斯文男子波澜不惊:“她已是鬼魂,自然得受地府管辖,恶鬼抓她不过是履行职责。” “她不该死,更不该神魂俱灭。”红衣女孩子道,“你不回去,就把身体操控权交给我!” 男子叹了口气,合上眼睛。 身体一缩小,“林仲卿”就翻身上了白云,急向来路掠去。 飞至半路,遥遥瞧见一道纤细黑影,步履蹒跚,艰难地在断树残枝穿行。 “林仲卿”忙降落云头,唤道:“喂,公主娘娘!” 那身影怔住,小心翼翼地抬头,然后不管不顾地跑了过来,扑进“他”怀里。 “不要丢下我!”玉英公主哭道,“我愿意为奴为婢,终身服侍公子!” “林仲卿”:“……” 东方微白,天要亮了。 玉英公主只剩鬼魄,照不得太阳,“林仲卿”拿出折扇,化作一只密不透风的黑匣子,打开,道:“来,进去!” “好!”玉英公主毫不犹豫地点头,走了两步,才停下,羞答答道:“小女子可有幸知道公子高姓大名?” 她不问去哪儿,而是问名姓,粉面含羞,却紧紧盯着眼前人,似要将他面容牢牢刻在心底。 “林仲卿”暗叹一口气,道:“我姓林,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 “嗯!”玉英公主化作一缕黑影,飞进了匣子里,安静蜷伏下来。 峨眉山上,已是阳光普照,诸弟子正坐在山顶,吸纳天地灵气,养精筑气。 山上仙、神、妖、怪俱全,却没有鬼,还是个做过公主的女鬼。 两缕神识各回原体,黛玉捧着那黑匣子,看向杨戬:“这鬼修,是怎么个修法?” 杨戬挑眉:“又要收徒弟?” 黛玉叹道:“我虽愿为人师,奈何不懂鬼道,无可教之法。” 第56章 杨戬道:“我虽懂得些鬼道,却也泛泛。” 他握住黛玉的手,笑道:“况且,这公主面相多情,留在咱们身边,难免惹出情债,不若送到旁处罢!” 林仲卿的神识回归,昨夜发生一切皆栩栩如生,公主最后那番为奴为婢的表白,二人自然都记得。 黛玉微红了面颊,啐道:“她看上的人本就不存在,哪里会有情债?” 杨戬微微一笑:“便将这公主送到师父那里去,师父融会三教,诸道贯通,教个鬼道弟子绰绰有余。” “也好,”黛玉嫣然笑道,“给他老人家做个伴,省得他形单影只。” 她唤来白兰,让她将黑匣子捧到后山祖师精舍去。 待室内无人,杨戬施了个结界,道:“昨夜那狮子是九灵元圣,看来,幽冥教主也参与其中了。” 黛玉点头,九灵元圣本就是取经路上一难,行为规矩到简直有些敷衍。 它的主人,太乙救苦天尊世称幽冥教主,也曾出场降妖。 不过,观音既安排了地府这一环,原就说明地府早在西方佛界掌控之中。 思及此,她忍不住道:“凡人最怕死,既掌握了地府,四大部洲哪里传不得经,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地针对大唐?” 杨戬轻笑一声,道:“这四洲之中,还有哪一洲比得过南赡部洲人口鼎盛、香火聚集?” 怀璧其罪,自古如此,唐太宗这一趟地府恐怖游是避免不了的了。 黛玉无奈摇头,扶着桌子坐下,道:“过不得多长时间,小师哥就要出来了,我让小丫头去看看吧。” 小丫头就是小黛玉,杨戬走至她身后,缓缓输入真气,低声道:“化身用起来最是耗力,你且修养几日,我让郭申多去看他。” 一年后,小黛玉带了黑虎儿同行。 黑虎儿已是个又高又壮的大小伙子,对着这个不知来历、永不长大的小师姐,却莫名地多了几丝敬畏。 两人站在山岭之上,远远瞧见三个和尚骑马、挑担而来,小黛玉低声道:“瞧见马上那个和尚了吗?” 黑虎儿点头。 小黛玉道:“等他们走到那沟坎之前,你就扑过去......” “将那马上的和尚吃了?”黑虎儿连忙摇手拒绝:“师父说过,咱们是好妖怪,不能吃人!” “谁让你吃他了?!”小黛玉伸手要敲他的头,却够不着,喝道:“蹲下来!” 黑虎儿委委屈屈蹲下身子,被敲了三下脑袋,又听小师姐道:“那马上的和尚,休要惊动。你只将跟着走路那两个咬在口里,远远送出千里之外,就是了。” 黑虎儿不明白,但被小师姐在后推了一掌,顾不得明白,已骨碌碌翻下山坡,堪堪跌在三个和尚面前。 他忙爬起来,现出原形,大吼一声。 三个和尚皆来自天朝上国,生活安稳,一路上又是唐皇钦差,被沿途官员高接远送,伺候得服服帖帖,狼都没见过一只,何况这小黑山一般的大老虎。 三人登时大骇,马上的师父还能勉强坐定,两个徒弟立时丢了行李,拔腿就跑。 黑虎儿追将上去,一口一个,一起轻轻衔在口里,四脚撒开,瞬间跑个没影。 只留下一阵带着虎气的腥风。 他刚跑掉不久,远处狂风滚滚,飞天走地来了五六十个妖邪,瞧见只有马上一个和尚,登时怔住了。 不一会儿,又来了一条黑汉,一条胖汉,见得眼前情景,一起大叫道:“寅将军,你怎地不等我们,自个儿先将那俩和尚吃干净了?” 那寅将军道:“想是信息有误,我来时就只有这一个和尚。” 胖汉绕着白马,走了一圈,吼道:“兀那和尚,可是去西方取经的?” 唐僧声色不动,垂眸念经不止,毫无书中滚鞍落马哭哭啼啼的脓包样子。 他淡淡道:“贫僧正是取经人,各位妖王要吃便吃罢!” 说罢,他双眼一闭,从容等死。 三妖面面相觑,寅将军不相信道:“你是独个儿上路,就没个徒弟随从?” 唐僧并不睁眼,只道:“两个小徒已被你们衔去吃了,何必多问?” 那胖汉恼怒起来,向寅将军道:“原说好咱三家一起做这场功果,怎么你先占了头功?” 寅将军忙分辨:“我等也刚来不久,并未见到他有甚么徒弟随从?” 黑汉居中调停:“想是被不长眼的野老虎叼去吃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复命要紧!” 三妖吵吵嚷嚷,带着众小妖狂风滚滚地走了。 留下闭目等死的唐僧,愕然睁眼,瞧着这混乱的世界。 他们这样稀里糊涂地了事,小黛玉坐在树杈上,拍手大笑不止。 身后蓦然传来一个声音:“小娃娃,做的好大事!” 第53章 小黛玉转头,见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太白星君,便从容下了树,像模像样地行了礼,问道: “他们是受菩萨点化,拜佛求经的和尚,若真被那些妖怪们剖腹挖肝,零碎吃了,岂不有损佛界普渡众生之理?” 太白金星呵呵笑道:“小老儿一生见仙佛无数,如你这般如此在意凡人生死的,实在少见。” 他将拂尘搭在手臂上,叹道:“也罢,这一难也算圆满,以后切莫再随意插手管闲事了。” 小黛玉歪头,嫣然笑道:“我就跟着瞧瞧,可使得?” 太白金星摇头,指了指天上,道:“半空中有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轮流看护,无论是和尚还是猴子,都安全得很,不必瞧,不必瞧!” 小黛玉抓住他拂尘,摇了摇:“老伯伯,我不过是好奇嘛,就看看,绝不多事!” 太白金星一向和善,又对着这样一个粉妆玉琢、软言糯语的小姑娘,终究心软,他拿出一道符,递给小黛玉,笑道:“带着这个隐身符,你若摘下来,我可就知道了啊!” 小黛玉笑眯眯地满口答应,又道:“他们降妖捉怪,我自然不会管,若有凡人遇难,我可会忍不住出手的,老伯伯到时候别怪我哦。” 太白金星笑道:“只要不碍大计,救得凡人,还算你功德哩!” 小黛玉欢欢喜喜,眨着一双大眼睛,真挚地道:“老伯伯,您真好!” 太白金星哈哈大笑,向远方看了看,又叹道:“凡间究竟有何好,去过的都被迷了眼,待这取经事一了,小老儿也要去红尘里经历一遭哩!” 小黛玉道:“老伯伯这样八面玲珑的好人,若去了凡世,必定为官做宰,流芳百世呢!” “小丫头,你这是夸我还是挖苦我呢!”太白金星摇头,轻笑道,“我若去,必舍了一身世俗之气,独带真心真性情前往!” 他挥挥手,身姿潇洒,驾白鹤而去。 小黛玉贴了金星所赠隐身符,躲在空中,看唐僧遇到刘伯钦,在其家中借宿,又替刘伯钦超度了亡父,然后独个儿行至五行山,揭了法帖,与悟空相认。 悟空压在山下数百年,身上衣衫早就化作尘埃,唐僧直接坐在山脚,掏出自己的一件新僧衣,飞针走线地改成猴子尺寸。 有了新衣服,悟空穿戴起来,临水照影,欢喜不尽,对这位新师父又多了几分好感。 唐僧看悟空被压五百余年,仍不减天真欢乐,也觉这弟子颇有慧根,不同于凡俗汲汲营营之徒。 他欢喜赞叹道:“你虽是个猢狲模样,穿上僧衣,却比一般僧人要像样哩!” 悟空嘻嘻一笑,大言不惭地道:“师父不知,我占山为王时,就有个美猴王的称号,容貌自然俊俏得很。” 唐僧笑道:“容貌尚在其次,你这样不悲不怨,不改本心,当真难得。” 他转身取过包袱,从中拿出一顶帽子,递于悟空道:“这帽子,是前些日子我在河州卫集市上见得,心中一时触动,买了下来,送与你作个见面礼吧!” 悟空大喜,这师父又识人,又随和,旅程相伴,当真再好不过了。 他带上帽子,服侍师父上马。 金蝉子真魂犹在,依然是心性平和、灵智绝伦的前世模样;悟空压在山下五百年,每日与善信相面还愿,也是一肚子的世事通达。 师徒俩谈天说地,一个学富五车、妙语连珠,一个经历丰富、言辞犀利,直聊到天黑,愈发觉得性情相投,若不是有师徒名分,恨不得搓土作香,拜为兄弟哩。 周围百姓听得五行山地裂山崩,都扶老携幼来看。 见是神猿大圣脱了灾难,众人皆欢喜无限,来迎大圣去家里做客。 你家争来我家抢,轮不着请大圣吃饭的,甚至坐在村头街道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悟空过意不去,免不得引着师父,多吃几家。 人气最旺时,甚至一天吃了十八顿饭的记录。 唐僧与他一起,每日肚儿圆圆,本来的瘦削高挑身材,也白胖了许多。 第57章 他见悟空如此受万民爱戴,愈发看重这个徒儿,甚至有些自愧不如起来。 百姓们听得神猿大圣要离开两界山,皆苦苦挽留,挽留不住,只得含了眼泪,提壶担浆,依依送出数里。 一路上,休息时,有善信管待师徒俩食宿,启程时,又有人挑担浆衣,送食送水,相送神猿大圣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百里。 如此数月,方出了两界山地界。 唐僧感叹道:“怪不得菩萨要启示我到西方取经,西贺牛州有你这神猿,又有这般良善的百姓,与别处果然不同。” 悟空笑道:“师父哎,你这才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老孙本是东胜神洲花果山人世,与这西贺牛州有何关系?此地百姓良善,多是我兄妹的功劳,与你那佛祖又有何关系?” 唐僧忙询问因果,听得九天圣女闯天庭、上灵山为本地百姓讨公道只是,忽觉有种莫名的熟悉,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师徒俩晓行夜宿,又赶得数日,遇到劫路的六贼。 悟空上前搭话,说不得几句,就要掣棒打人。 忽听唐僧道:“悟空,且休动手!” 他翻身下马,向那六人施了一礼,道:“六位这般打家劫舍,剪径夺财,就不怕死后进那刀山狱、黑暗狱、油锅狱......” 他绘声绘色,将各种阴司报应讲得栩栩如生。 六贼听得着恼,跳将起来,叫道:“我等只要活着恣意快活,哪管死后罪浪滔天?你这和尚,这等聒噪,留下头来!” 说罢,带枪的使枪,背剑的拔剑,六贼一起奔上前来,就要剁下唐僧的头来。 唐僧忙让到一边,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口舌笨拙,渡不了你们的罪孽,还是让我徒儿的棒子来吧!” 他又转身嘱咐悟空:“只打断手脚,让他们尝尝无能为力受人打劫的苦楚就是了。” 悟空嘿嘿一笑,举起棒子,将六贼尽皆打个半死。 唐僧摇头叹息:“罪过,罪过,我这徒儿没打过你们这般不经打的,手重了些,诸位海涵罢!” 说罢,他丢下些干粮清水,径直转身上马。 留下六名贼人原地呻吟哀嚎。 悟空牵了马,嘻嘻笑道:“师父,我原还以为你要饶他们哩!” 唐僧道:“我们饶了他们,谁饶那些被打劫过的过路行客?佛家既有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饶了恶人,可不就是坑了好人嘛!” 师徒俩说说笑笑,继续前行。 遇到路难行处,唐僧就主动下了马,让悟空将行李挂在马背上,师徒俩相扶而行。 悟空性情跳脱,化斋时常常东游西荡半天不回来,唐僧就乖乖坐在原地等,绝不乱走一步。 偶尔猴子回来晚时,他便借着腹中饿得打鼓取笑徒弟两句。 悟空乖巧,下一次得了斋食,打个跟头就回来,倒需要唐僧劝他不用着急,仔细闪了筋骨。 晚上在荒野露宿,悟空会教唐僧一些擒拿手、棍棒术。 两人嘻嘻哈哈,互相扑倒在地,翻过来又打过去。 一个不小心,悟空将唐僧翻进泥水潭子,他也不摆师父架子,站起来哈哈大笑,没有丝毫着恼。 又行得数日,两人愈发亲密无间,险些将鹰愁涧错了过去。 还是小白龙谨记任务,追上来强吃了白马,才把戏又演下去。 有了小白龙,师徒三个日行百里。 夜晚歇宿时,唐僧还叫小白龙变回原身,与悟空出去恣意玩耍一阵子,免得拘束了性子。 如此行出数月,师慈徒孝,遇事有商有量,丝毫没有给紧箍咒出场的机会。 小黛玉津津有味看了大半年的戏,这一日心痒痒按捺不住,揭了隐身符,跳下白丝细云,笑道:“猴哥哥,你好快活啊!” 悟空见是小妹子,大叫一声,跑上来将她一把抱起,在空中抛了抛,欢喜道:“好妹子,我自由了!” 小黛玉轻盈盈落在地上,含笑点头:“嗯嗯。” 悟空喜不自胜,拉来唐僧:“我还得了个好师父!” 小黛玉点头:“嗯嗯。” 悟空看了一圈,又拉过白龙马,洋洋得意:“我们还得了一匹龙变的白马,昨夜我骑着他出去飞了好大一圈呢!” 小黛玉扶额:“哥哥,压了五百年,还改不了你这爱炫耀的脾气。” 悟空哈哈大笑,攀着唐僧肩膀道:“我老孙被压五百年,依然猴子猴孙、亲朋故旧遍天下,可不得好好炫耀一番嘛!” “我告诉你,这三百年来,牛魔王、四海龙王、各路神仙来看我不下一千次呢!” 他滔滔不绝,似是有说不完的话。 唐僧坐在一旁,笑容满面,仿佛看到自家蹦天入地的毛孩子。 不经意间,他瞥到那红衣小姑娘泪光盈盈,又觉得分外熟悉,却依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直聊到天黑,悟空施了个安身法,将唐僧的住所圈住。 他带着小黛玉骑龙出游,小白龙安心要施展本领,钻天入地,腾云过海,直玩到东方微白,方赶回唐僧身边。 有安身圈子,六丁六甲诸神相护,唐僧依然高卧未醒。 小黛玉陪着师徒三人西行数日,才依依惜别,回转峨眉山。 化体神识回归,悟空重获自由的模样现于脑海,黛玉瞬间流下泪来。 五百年过去,她到底保住了小师兄的快意本真,一切付出终是值得的吧? 晚上,杨戬回来,见得妻子眼圈红红,走过去揽住她,笑道:“怎么了?是哪个徒弟不听话,还是哪个善信乱许愿?告诉为夫,替你出气去!” 黛玉摇头,将那师徒俩情形讲给夫君听,又道:“金蝉子说到做到,当真让师兄做个恣意逍遥的猴儿。” 杨戬唇角含笑,道:“金蝉子定力高深,心性旷达,与悟空做一对师徒,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见妻子眸中仍然带泪,他有意玩笑道:“你们兄妹俩的感情,当真让人歆羡。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在你心中,只怕悟空排名要远远高于我哩!” “瞎说!”黛玉轻推他一把,嗔道:“你们对我皆是一样重要的。” “还好,还好!”杨戬作出轻吁一口气的样子,笑道,“差点儿以为我不如他呢!” 黛玉轻啐一口,低声道:“你对杨瑛是何感情,我对小师兄便也同样。” 杨戬叹道:“可惜,我那妹妹要是如悟空这般,是个不通风月的石猴就好了。” 黛玉从他怀里抬眸,心下担忧起来:“你这一阵子早出晚归,时常往华山跑,可是杨瑛出了事?” “若是在华山能找到她也就罢了!” 杨戬苦笑:“那丫头如今在长安,不知如何结识了个屡试不第的穷书生,天天红袖添香,为人家洗手作羹汤哩。” 第54章 黛玉一惊。 华山女神的传说最早见于唐代《广异记》,但其中女神并不叫杨瑛,与二郎神杨戬亦无关系,故而黛玉从未想过这段故事竟当真会在此时发生。 她定一定心神,问杨戬道:“那书生姓什么?” 杨戬轻哼一声,道:“叫甚么韦子卿,听说他考了三次京试皆不中,在长安城穷困潦倒,搭别人的马车去拜女神庙,胆大包天,借酒装疯,竟敢在神像上题诗。” “偏杨瑛还被他给迷惑了!” 韦子卿,那便是出自《绿窗新话》或者《异闻总录》了。 黛玉叹气,这世界到底要混乱到何种地步呢? 她握住杨戬的手,低声道:“无须烦恼,明日我去看看,这其中许是有什么隐情呢。” 杨戬点头:“也好!今日我对她严厉了些,你们都是女子,可以好好劝劝她。” 次日一早,他方睁开眼,已见梳妆镜前坐着一位佳人。 挽着<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女子特有的朝云髻,化了飞霞妆,淡扫新月眉,贴花钿,点面靥,窄袖衫襦,曳裾飘带,正对镜擦拭口脂。 美得让人恍惚。 杨戬翻身下床,走过去,俯身笑道:“这么美,如何又擦去?” 黛玉侧过脸去,拿手指挡着唇:“太红了些……” “娘子久居山林,不知大唐就盛行这样鲜艳明媚呢!” 杨戬拿过口脂,替她一点点补好,忽蹙眉道:“是太红了些。” 黛玉面颊绯红,愈发不好意思起来:“就是嘛……” 她的唇被覆住了。 杨戬的手臂,抄过她的膝弯,将她整个人揽了起来,仿佛要揉进身体里。 良久,杨戬放下她,故作淡然道:“这下好多了!” 他径直走到一边,穿上外袍,推开窗子,用细细的水雾滋养窗台上的梅花。 黛玉走到他身后,看那红到透明的耳廓,强压笑意,递过帕子道:“转过来,我给你擦擦!” 不管过去多少年,她这个看起来淡然稳重的大师兄,在这些事上却总青涩得可爱。。 第58章 唇上红得乱七八糟,还强撑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方才那副作派,八成又学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本子。 杨戬不好意思起来,任她摆弄干净,低声道:“我与你一起下山吧!” 作为可腾云驾雾的仙人,他两个每日都要如寻常夫妻般牵着手出门,互相送一段。 两人出了庭院,瞧见青玉,远远作手势:“小师叔来了。” 黛玉忙道:“我们还是驾云走吧!” 她正要推杨戬捏诀驾云,那玉英公主已转过一株花树,快步而来,唤道:“师姐,林公子今日来了吗?” 又是这一句,自从她在祖师那儿修炼得能出门,便每日来问这一句。 她如今神魂未稳,全凭这股执念撑着,黛玉只能继续哄她:“暂时没有呢,你先回去修炼,待魂体再稳当些,自然会知道他的音讯。” 玉英公主垂首,低声道:“我不知道还能等多久,师父今儿个接了幽冥教主的帖子,只怕要将我交出去呢!” 黛玉讶然,继而笑道:“你既做了老爷子的弟子,便是玉皇大帝来要人,老爷子也只会顶回去!” 玉英公主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告辞,走到半路,她又回来道:“师姐,您与林公子当真不是亲戚嘛?你们甚是相像哩!” 黛玉怔住,那躯壳不是杨戬的吗?相像的该是他才对。 她睨了一眼杨戬,见他负手望天,并无解围意思。 她只得继续道:“我们是有些关联,将来你便知了。” 玉英公主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杨戬笑着打趣:“仙子下一次凡尘,给自己沾染的好桃花!” 黛玉纳闷:“那林仲卿的模样是照你来的,如何她总来缠我?” “你当真仔细看过林仲卿模样吗?”杨戬轻笑,“他的身形虽像我,容貌却七分似你哩!” 黛玉细想,那俊秀眉眼果然与自己如出一辙,她一跺脚,嗔道:“那么暴力的化身,怎么能用我的模样?” “暴力吗?”杨戬蹙眉,“一夜击杀数百恶鬼的,可是夫人你呀!” 他退开一步,哈哈大笑,驾云而去。 黛玉带着雪灵儿、黑虎儿,去了长安。 她的神识小黛玉、“林仲卿”皆来过长安,借他们的眼耳心意,黛玉曾看过鳞次栉比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亮如白昼的夜晚,万邦来朝的盛景。 但这般亲自踏足在开阔的青石板上,融入大唐的盛世烟火,黛玉才第一次真正明白,为何灵山会谋划数百年,处心积虑要将佛经传往这一方盛土。 她款款下了马车,立时引得万人回头,街道停滞,走路的忘了抬脚,骑马的丢了缰绳,撑船的撞上河沿...... 有男有女,有老有幼,皆是大大方方地看过来,毫不掩饰欣赏与赞美。 一些未婚女孩子们,呼朋引伴上前向黛玉打探:衣衫出自哪家布庄,胭脂出自哪家铺子? 雪灵儿挽着双髻,伴在黛玉身边,笑道:“我们夫人天生丽质,才不需要胭脂水粉哩!” 那些女孩子们凑上来看了,又赞叹着离去。 也有男子上来搭讪,黑虎儿停好马车,上前铁塔般一挡,就唬得尽皆退散。 三人下了桥,照着杨戬说的小路找过去,停在一处幽静小院旁。 雪灵儿上前敲门,好一会儿,方有人出来开门,正是杨瑛的婢女灵芝。 瞧见是黛玉,灵芝慌了手脚,一边请安施礼,一边大声道:“小姐,夫人来了!” 院内一阵锅碗瓢盆叮叮当当,杨瑛挽着袖子出来了,头上简单挽着发髻,钗环皆无,青布棉裙,一双皓白玉腕上,还有没擦净的面粉。 “嫂嫂,”她昨日刚被哥哥教训过,依然心有余悸,“你怎么来了?” 昔时叽叽喳喳,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姑娘,如今挽了妇人发髻,在长安城最偏僻的一条巷子里,为人洗手作羹汤。 黛玉心底怅然,上前拉住她手道:“听说你在这里置了份家业,我来看看你。” 杨瑛却是淡淡的,让她们进了房内,唤灵芝倒茶来,然后便是沉默不语。 黛玉也觉尴尬,起身四处瞧了瞧,问道:“那位韦公子呢?” 杨瑛道:“出门教书去了,想是就要回来了。” 她向灵芝道:“去前门街上玉福意买四个菜,再到老梁家买些果脯来,招待夫人。” 灵芝道:“小姐,韦公子不让买玉福意的菜,说那家的老板娘既庸俗又势力,昨日为了两文钱与他争执呢!” 杨瑛羞恼起来,斥道:“那便多走两条街去买,值得什么?” 灵芝不明就里,委屈地扁了小嘴,眼圈红红。 雪灵儿忙跳出来道:“我和你一同去,顺便逛逛。” 她反手又拉走了黑虎儿。 房中只剩下姑嫂两个。 黛玉坐到杨瑛身边,低声道:“我带了些东西来,等下让黑虎儿搬进来,你瞧瞧是否合用?” 杨瑛站起身,淡淡道:“不用了,韦郎说每一文钱都须来得正正当当。” “阿瑛!”黛玉愕然,略高了声音道,“即便我不是你亲嫂嫂,咱们作为闺中密友,互送些东西也是应当的吧!” 杨瑛靠在窗前,一点点将袖子拉下来,冷声道:“韦郎说,不食嗟来之食!” 黛玉有些气结,道:“你是华山女神,有俸禄有供奉,谁敢给你嗟来之食?” 杨瑛道:“韦郎说,我受人香火,就得庇护百姓,为何要收取民脂民膏?故而,华山的库房,都被我散尽了。” 她一口一个“韦郎”,倒让黛玉不知该如何相劝了。 良久,她轻声道:“你哥哥宠你爱你护着你这么多年,不是让你有一日去替人烧饭煮汤的。” “宠我、爱我皆是过去,”杨瑛抬起头,淡淡道:“自从有了你,二哥那里就不是我的家了。” 她走到窗前,看向小小的庭院:“这个院子,如今才是我的家。” “怎么会呢?”黛玉怔住:“我与二哥一般疼爱你,无论灌江口还是峨眉山,都是你的家。” 杨瑛转身,眸中盈出泪光:“你知道吗?我是个最爱热闹,最怕孤单的人。以前,我虽也不与二哥生活在一起,但每次觉得孤独了,不管多晚飞到浮云楼去,总能找到他的身影。” “他会陪我饮酒,给我舞剑,讲故事哄我睡觉,就像我还是个小孩子。” “如今不一样了,浮云楼成了双翼楼。我夜里找过去时,总只有满楼的风等着我。因为,我哥哥有了嫂嫂,他每夜都要去峨眉山陪他的妻子。” 她冷笑一声:“他有了双宿双飞的妻子,却把我一个人留在黑夜里。” “不是的!”黛玉大声道,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三百年来,逢年过节,她都会让杨戬请杨瑛过来,一起团聚。 杨瑛喜爱热闹,又有些孩子心性,与她的那些小弟子们相处甚欢,却不太爱掺和兄嫂的事务。 久而久之,黛玉也就减少了找她说话玩耍。 姑嫂俩相处愈来愈少,她也只当神仙寿命绵长,日常离别动辄百年起步,并不需要特别在意。 黛玉走至杨瑛身边,拉住她的手腕道:“阿瑛,我与你哥哥在一起,只会多个人疼你爱你,你可以与我们一起回去,同住峨眉山......” “不必了!”杨瑛抽出手,低声道,“我如今有韦郎,他许诺日夜陪伴,永不分离。” 黛玉摇头:“可他是个凡人,寿命不过百年。” 杨瑛道:“二十年、三十年,对神仙不过眨眼一瞬,对他却是一生。有人愿意在我身上用尽了一生一世,岂不是很甜蜜的事儿吗?” 她看向黛玉,道:“你与哥哥今日虽然恩爱,但千年、万年过去,总有相看两厌的那一天,未必如我和韦郎这般圆满哩。” 黛玉无奈,换了话劝道:“即便认定了这个人,你也无须过得如此清贫。凡人寿数有限,何必将时间花费在为银两奔波上呢?” “嫂嫂,原来你也是个俗人!”杨瑛挑眉,声音愈冷了,“我们自食其力,过得幸福满足,你就别管了。” 黛玉问:“你的信民呢?你那华山女神庙的香火呢?” “我陪韦郎过完这一生,才顾得上他们呢!”杨瑛忽眼睫一眨,悄声道:“韦郎要回来了,他面皮薄得很,你可别像哥哥那般骂他。” 说罢,她就匆匆迎了出去。 远远听到一年轻男声道:“三娘子,你瞧我带了什么给你?” 黛玉从窗口看去,见一个布衣书生,眉目清俊,从袖中掏出一只粗制银钗,小心翼翼地簪在杨瑛头上。 杨瑛面颊晕红,眸中满是幸福。 她这样满足,让黛玉恍惚想起,数百年前那场庙会。 那时候,杨瑛举着掉了漆的绣珠,对着缺了一角的破布长龙,混在衣衫褴褛的人群中,兴高采烈舞了半日。 第59章 第55章 离开长安时,黛玉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她挥手让两个徒弟先回家去,自己驾了云,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这个世界是一本书,或者是许多本书的混合体,而无论她做什么,书里的一切几乎都会朝着预定的轨道奔流而去。 悟空还是要去取经,金蝉子还是要经历十世轮回,牛魔王、鹏魔王都得去做取经路上的妖怪......就连华山女神也照样遇到了韦子卿。 黛玉坐在云上,信手鞠起一朵白云,湿润的细细的雾气,如梦似幻,似真非真。 这一切,当真存在过吗?莫不是一场梦吧! 一场关于她读过的书的梦! 她不再看那虚无缥缈的白云,转了视线从云头看下去,楼台殿阁,一层层隐在山林之中,却不知又是书里的哪处? 黛玉降低云头,缓缓飞过山门,那楼宇上四个大字:观音禅院。 竟是这么个龌龊地方! 黛玉轻笑一声,这里是原书她最不喜欢的地方,和尚不像和尚,师傅不像师傅,弟子不像弟子,就连妖怪也有几分不似妖怪。 迟早要被一把火烧掉的地方,何必多看! 她拨转云头,随意降落在一处山涧里,信步走到水边,折了一竿芦苇,轻轻搅动溪水,水波一层层漾开,却又很快归于平静。 黛玉一阵恍惚,定定看着水面。她这数百年来所做的一切,是否也如这般水中弄影,无法留痕。 身后忽有人道:“女施主,且等一等!” 黛玉回头,见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和尚,瘦竹竿一般,僧袍肥大且打着补丁,晃悠悠挂在身上,稚嫩肩膀上担着一双破木桶,正淅淅沥沥往下漏水。 定是那禅院的小和尚,不知是会杀人的广智,还是会纵火的广谋? 黛玉漠不关心,仍垂头戳水底的水草。 那小和尚却放下水桶,走过来道:“女施主可是有心事?” 黛玉不答。 那小和尚道:“若是心情不好,可以到那边山里走一走,漫山遍野的花儿,看得人心里暖洋洋的,走路都轻快了呢!” 他眯起眼睛,笑道:“活着多有趣呀,天蓝蓝,水清清,小鸟儿叫得这样好听。” “原来,他是以为我要寻短见呢!”黛玉心道,” 如此好心,当真是观音禅院的和尚吗?” 她站起身,嫣然笑道:“小师傅,我在此歇歇脚,等下就要回家去了。你说的花儿,我该日带了家人一起来看吧!” 那小和尚摸摸光头,嘿嘿笑道:“女施主还有家人,就更不能起那种念头。活着很好的,当真很好的,阿弥陀佛!” 黛玉道:“小师傅有家人吗?” “曾经有吧!”小和尚想了想,道,“我记事起就在这禅院里了,出家人自当没有家人。” 还是个长于淤泥而不染的和尚。 黛玉心下触动,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这院里的和尚对你好么?” 小和尚嘿嘿笑道:“挺好的,一天给我吃两顿饭,有不要的衣服也送给我穿。” 他拉了下身上的旧僧袍:“瞧,还很宽大哩!” 他笑起来时,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配上塌鼻梁,宽眼距,愈发憨实。 黛玉点头,笑道:“很不错,你是个有福的和尚。” 小和尚羞涩一笑,弯腰行了个礼,将两只木桶挑起来,口中不住念经,沿着小路边缘慢慢上山,水桶里的水依然淅淅沥沥流着。 黛玉奇怪起来,远远跟着走了一段,直到小和尚的水桶漏光,才轻唤一句:“小师傅,你的桶里没水了。” “哦!”小和尚恍然,停下念经道:“多谢女施主提醒!” 他熟练地转身,担着空桶下到溪边,又打了满满的两桶水,换了一条路继续上山。 黛玉奇道:“小师傅,你这样打水,是什么修炼法门吗?” “这个呀!”小和尚有些脸红,“这是师父对我的惩罚。” 黛玉道:“你这样挑水还不忘念经的好和尚,因何罚你?” 小和尚嘿嘿笑道:“三年前,师兄们替师祖晾晒袈裟,唤我去帮忙。怨我笨手笨脚,将一件袈裟挂破了口子。” “师父便罚我用这副木桶挑水,直到将院中水缸挑满为止。” 黛玉细细看了那桶底,道:“这桶底的口子这样大,半里路就漏光了吧?” 小和尚憨笑道:“用不了半里,就算我用尽全力跑,也最多只能到山门口。” 黛玉道:“你为何不将桶底补一补呢?” 小和尚道:“这是师父交我的课业,弄不得虚假。” “这样挑水,何时是尽头?”黛玉轻叹,“不过是一时无心之失,这罚得也太重了些吧!” 小和尚忙摇手道:“不重不重,袈裟是师祖的宝贝,之前有师兄不小心烧毁了一件,就被赶下山去呢!” “我这样每天有事做,晚上回去还有饭吃,师父偶尔骂我一声笨,当真很好很好了。” 黛玉叹道:“出家人四大皆空,因何为一件衣服着相?” 小和尚憨厚地笑了:“那我就不懂了,师祖活了二百多岁,想来有不同于常人的智慧。” 黛玉心道:应是有了不同于常人的执念吧! 那小和尚见黛玉眉头轻蹙,以为还在为他难过,忙安慰道:“女施主无需替我烦恼,比起以前每日挑满十缸水,这破桶挑水的差事有意思多了呢。” 黛玉奇道:“空桶而来,空桶而返,有何益处?” 小和尚道:“女施主,请看!” 他脚下轻盈,又换了一条路走,溪水淅淅沥沥地浇在路边花草上: “自从用这破桶挑水后,我向上多走一步,担儿就愈轻,久而久之,我愈发悟到放下的道理了。” “而且,”他指着刚浇过得野草,“这山里的花草树木,也越长越好了呢!” 他不停变换道路,如此数个来回,整个山坡皆被浇灌得水草丰盈,花瓣上挂着莹莹水珠。 小和尚立在山头,指着远处一株高树道:“那里本是株快枯死的小苗儿,自从我每日挑水路过,瞧这三年长得多高啊!” 黛玉仰头看去,是一株树干笔直的杨树。 树梢上顶着一个大鸟窝,山风吹过,满树叶子哗哗作响,小鸟儿们也唧唧欢叫起来。 小和尚笑得真诚:“我虽空桶来空桶回,却并非毫无益处。” 他向她行礼:“女施主,我要继续担水去了,告辞!” 小和尚口中诵经,汲满了水,走上了一片没路的山石,水淅淅沥沥地流进石缝中,缝中簇簇观音菜,郁郁葱葱。 黛玉笑了,她忽想起问一句:“小师傅,你叫什么?” 远处传来两个字:“广空!” 新浇过的地面散发着泥土的芬芳,黛玉心头,已是一片清明。 她摇身飘上云端,向东飞去,远远瞧见一僧一猴一马,说说笑笑而来。 一瞬间,黛玉特别想下去,见一见她亲手浇灌过的花草。 她不再犹豫,按落云头,现身在唐僧师徒面前:“三藏大师,小师兄!” 唐僧下了马,双掌合十,温文尔雅地回礼:“阿弥陀佛,女施主!” 悟空却惊呆了,他不可置信地走出两步,雷公嘴都颤抖了:“妹子,当真是你!” 黛玉笑道:“哥哥,是我来看你了。” 她仰头,大声道:“诸神众目睽睽之下,我只叙兄妹故旧之情,算不得破坏约定罢。” 半晌无声,她福身为礼:“多谢佛祖!” 悟空笑道:“妹子,你若是与那如来有约定,千万要谨慎,他可是个行骗的老手!” 唐僧干咳一声,含笑低喝道:“悟空,不得轻慢佛祖。” 悟空吐吐舌头,一摊手,走到黛玉面前,绕着她走了一圈,点头道:“不错,没瘦了斤两,否则我定要那显圣小儿好看哩!” 他歪头又道:“你们也成亲这许久了,怎么小侄儿也没造出一个。” 黛玉羞得跺脚:“你再胡说,我以后都不来看你了!” 悟空忙捂住嘴巴,呜呜道:“再不敢了,以后还要常来呀!” 他带僧帽,穿僧衣,猴毛金灿灿、毛茸茸,嘴角上扬,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 这样生动的一个人,怎么会仅仅是书中人呢? 黛玉心头愈发轻松了。 唐僧忽道:“女施主神采奕奕,想是境界又上得一层,可喜可贺。” 黛玉回礼道:“大师在凡世走这数遭,境界已非我等可企及,可喜可贺。” 悟空抓下帽子,挠挠头毛:“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唐僧笑道:“悟空,你兄妹久别重逢,可以到附近走走,自在说会儿话,为师正好歇个中觉打个盹哩!” 说罢,他在背风处找了块石头坐下,点头向悟空示意。 悟空掏出金箍棒,熟练地画了个圈。 第60章 师徒俩默契十足。 悟空收了金箍棒,向黛玉嘻嘻笑道:“咱们走远些,免得我这老师傅触情生情,想到自己无人看望,心中凄凉。” 黛玉随他走开数步,才笑道:“我与大师也是故人,此次前来,一为探望哥哥,二也有访故之意。” 她轻声说起金蝉子的往事。 西方隐隐有雷声劈响,黛玉便避过灵山诸事,转而说起昆仑山初遇。 悟空聪慧,已猜到一二,笑道:“灵山派了个这样的人做我师父,也不算埋汰我老孙。” 他在一株榕树下站定,向黛玉道:“妹子,这些年我已带累了你许多。你如今成了婚,以后莫再为我的事儿操烦了,好好与显圣大哥过日子罢。” 他嘻嘻一笑,又道:“多生些小娃娃,待我取经回来,就可以带着小外甥们翻江倒海再闹天宫啦!” 黛玉面颊飞红,啐道:“先管好你自己吧!取经可不是好顽的,其间错综复杂......” 一道雷电忽从头顶上空劈过。 黛玉衣角都未拂动一下,淡然笑道:“我还什么都没做,这天雷就畏我如虎了。” 悟空怒目瞪着那雷消逝方向,取出金箍棒,怒叫道:“有种的,你真劈她一下试试!” 他竖起棒子,瞬间暴涨十丈有余,将那半空中监视的伽蓝神打了下来。 那伽蓝神就地翻了个滚,起身双掌合十道:“大圣,我等也是受命行事,并不敢有意冒犯圣女!” 悟空举棒又要打,被黛玉拉住道:“哥哥,与他置气无用。我与佛老有约在先,不得插手取经事宜,自然也不能透漏其中机密。” 她拉着悟空走出几步,笑道:“你的话,我会思量。待取经功成,我在峨眉山与你摆酒相贺!” 悟空笑道:“放心,你的婚宴我没赶上,以后不管是生日宴还是满月宴,我必一个不落地去看你。” 两人依依惜别,悟空送出两里地,又道:“妹子可有什么想要的,待我路上见着了就给你留着。” 黛玉想了想,道:“我山上什么动物都有,独缺几只狮子,哥哥路上若遇到招人喜欢的,给我留上几只。” “放心,放心!”悟空拍胸大笑,“我路上不拘遇到什么妖怪,只要有几分可爱,便都抓到峨眉山去任你挑拣!” 黛玉又道:“有个叫广空的小和尚,甚有慧根,下次见到菩萨,你可提一提。” 悟空并不懂这话,但依然满口答应:“甚是,甚是!” 黛玉又忍羞道:“你有现成的侄儿,莫再惦记着催我了!” 悟空闻言怒道:“那牛孩子,上次来五行山看我,竟敢在老孙头顶撒尿,下次见面非打他屁股不可。” …… 伽蓝神隐在空中,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些话究竟该不该劈雷打断。 见空中久久无事,黛玉忍不住调皮一句:“哥哥,黄毛貂鼠与白毛老鼠原是表兄妹,你问问你那圣僧师傅可知道吗?” 悟空正要回答,忽竖起眼睛,拔出金箍棒,一棒劈向空中,唬得那要放雷的伽蓝神四散奔逃。 黛玉笑如银铃,纵身一跃,驾云飘飘东去。 第56章 黛玉行至中途,忽觉手腕上微微发热,是师父送的鸳鸯同心环。 想来是见到唯有两个小徒弟回去,杨戬有些担心了。 她敲击三下手环,很快传回三声振动。 这是他们约定的记号,一切安好,家里见。 手上余温犹在,黛玉心中也暖起来。 就算是书中世界又如何,就算她改变不了结局又如何?她的丈夫,她的师父、兄长、徒弟们及一众亲友,皆是实实在在的。 杨戬在倚梅亭。 这个季节自然没有梅花,但梅树的味道,也可让他安心。 黛玉拾阶而上,看到夫君独立亭中,背影萧索,心下也不由得涌出一分悲凉。 她走上前,搂住杨戬的腰,低声诉说了见杨瑛一事。 杨戬没有回头,良久,才道: “我父亲与兄长被打死时,阿瑛就被扣在院中的水缸下面。” “她躲了九天九夜,若不是半仙之体,早就没命了。我回去时,父兄的尸身皆已腐烂,阿瑛缩在缸下面,尽剩最后一口气。” 当时的场面,一定惨烈至极。 黛玉靠着杨戬的后背,面颊贴住他的心跳,有意转移他的思绪:“去搜查的都是天兵天将,没人发现她么?” 杨戬低沉的声音,透过胸腔、肩胛,传入黛玉耳中:“后来我问她,她说有一刀柄在缸顶上敲了敲,然后就没人再靠近过。” “她一定被发现了,可那领头的天将,有意放过了她。” 杨戬转过身,将黛玉揽入怀里,苦笑道:“后来,曾有个机会可知道那天将是谁,但我放弃了。” 黛玉点头:“有恩有仇,又是受命行事,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杨戬叹了口气,继续道: “后来,在流亡路上,我为了引开追兵,经常将阿瑛一个人藏在深山老林里。有一次,我们半夜被一众天将围堵在闹市边的小巷子里,我只得顺手将她塞进附近一眼枯井,独个儿跑出去引开追兵。” “很多年后,有一日我们兄妹路过相似的闹市,阿瑛告诉我,当年天亮后,那枯井附近的街道开始办庙会。” 当时,杨瑛语气淡淡地道:“我躲在淤泥里,听到有舞龙舞狮,还有卖冰糖葫芦、小糖人儿的声音,有父母带着孩子,也有哥哥带着妹妹。” “我盼着他们走近一点儿,让我能闻闻味道,可一旦声音近了,我就怕得钻进污泥里去。” 他试着用同样平淡的语气描述,却嗓音哽咽,胸腔剧颤,一时有些说不下去。 黛玉双手紧紧揽着他的腰,面颊贴在他胸前,安慰地轻轻磨蹭着。 杨戬叹了口气,道:“数千年过去,我只当她忘却前尘,恢复当年的快活天真。偶尔晚上来找我,也不过是孩子气的恣意任性。” “方才听你说起,才知,她原来还是那个怕黑的小女孩。” 黛玉贴着他的胸膛,低声道:“童年创伤,本就难以抚平。” 她想起自己的小黛玉化身,换了个世界,在她心里留下印记最深的,还是第一次乘船北上去寄人篱下。 黛玉看向丈夫:“如今这样,你打算怎么办?” 杨戬冷然:“那个叫韦子卿的,既敢碰我杨戬的妹子,就得做好万劫不复的准备!” 话锋如刀,语冷如冰。 黛玉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抬眼间,那双茶褐色的眸子里仿佛也没了温度。 她轻抚他胸口,软语安慰,待他情绪平稳下来,才推他坐下,倚在他身边道: “那个韦子卿之于阿瑛,就像是一个孤独的小女孩,得到的一只娟人娃娃。” “你夺走他,除了让阿瑛重新陷入孤独之中,又有什么用呢?” 她声音愈发轻柔了:“卓文君为了司马相如,能当垆卖酒。祝英台为梁山伯,化蝶而亡。” “自古家长棒打鸳鸯,除了将鸳鸯直接打碎之外,从未听说有成功的。他们如今情好日密,你愈是去阻她,反而让他们心意逾坚,情感逾真。” 手里揽着妻子温软的身体,耳边是软语温言,杨戬渐渐冷静了三分,叹道:“依你说,该怎么办呢?” 黛玉道:“不若先莫逼阿瑛,我们且多关心她,待她明白自己有家人陪伴,不是孤身一人时,自然就会慢慢放开那位韦公子。” 杨戬锤了下柱子,肩背颤栗:“我只怕,她会重蹈母亲的覆辙。” 他平日甚少提起母亲,却常常提起那位豁达开朗的凡人父亲,字里行间都是孺慕与追思,想来这个重蹈覆辙不会是指嫁凡人丈夫。 黛玉低声道:“你担心的是?” 杨戬伸指拈决,捏了个小结界,将倚梅亭护住,才道:“你可知,仙佛与妖鬼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黛玉想了一想,道:“妖若成仙,须得天庭封仙箓。若有僧人要成佛,自然也须佛祖金口钦封。” 杨戬点头:“三界众生万物皆有灵,但灵力总数却是定数。修仙修佛者,皆需夺取天地众生造化,侵日月万灵之玄机。” 黛玉道:“我在灵台方寸山时,听师父讲过,也是因此,才会有三灾利害,渡劫飞升。” 杨戬继续道:“玉帝登上帝位时,三界仙佛位数已由佛、道诸家钦定,当时便由玉帝出面协调诸方定下三界盟约,若有盟约之外的人敢僭越,便三界共击之。” 黛玉颤声道:“既有这三界盟约,那普通人岂不永无修仙成佛之道?” 她忽想起斜月三星洞里那些师兄们,还有那本应有大功德的玄奘法师。 杨戬知她所想,点头道:“咱们的师父,便是因反对这盟约,才自我流放,隐居避世。” 他看向远方群山,缓缓道:“自封神大战以来,你可曾听说过哪位毫无背景的凡人成仙得道的?” 第61章 “凡人,不过是供给香火,维持六道轮回的燃料罢了。” 他声音低了些:“即便是天庭这些人的亲信,要跻身得一个位次,也需要多方博弈,相互妥协。” “金蝉子是西方佛老亲传弟子,要成佛也须经十世轮回、九九八十一难才可成功。我母亲虽是玉帝亲妹,当年成仙也是经过千年苦修,万年渡劫,经三界公议,才授了仙箓。” 杨戬将妻子搂得更紧了些,黛玉甚至感知得到他逐渐加速的心跳: “但仙凡通婚,却可能直接孕育出天赋异禀的异数。相传远古时代,伏羲、女蜗的母亲就是凡人,只因误踩了雷神脚印,就孕育了两位上古大神。” “凡人在仙佛眼中本是最微末不值一提的生物,用情欲迷惑了神仙,血脉后代就能一飞冲天,夺取仙佛位次,扰乱三界定数。” “这对已居于上位,掌握三界秩序的仙佛来说,是极不能容忍的,故而当年三界盟约中,仙凡通婚被定为十大禁忌之一。” “当年母亲生了我兄妹三人,大哥是凡人,我与阿瑛却皆是半仙之体。那时玉帝帝位未稳,他的妹子却先坏了三界盟约,当然要大义灭亲,赶尽杀绝。” 他冷笑一声:“他派下天兵天将,杀了我父亲兄长,又将母亲压在桃山之下,派人追杀我和阿瑛数十年。” “直到我修炼有成,持开天神斧杀上天庭,差点儿将天劈出个窟窿,他才伏地求饶,给了我和阿瑛仙位。” “可惜我母亲,为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黛玉深知母亲一向是他的心结,也不多问,只温柔地轻抚他的手臂。 杨戬深吸了口气,又道:“况且,仙凡相恋,后代多半天生反骨!” 他轻笑一声,摊开双手:“你瞧我,当年担山赶日,劈桃山,反天庭,一把将玉帝从凌霄宝殿上扯了下来,让他丢尽了颜面。” “还有那哪吒,母亲殷夫人也是位凡人,闹龙宫,搅东海,剔骨还父,又一心要杀李靖报剔骨之仇,至今那李天王还塔不敢离手哩。” “孙悟空大闹天宫,你引天雷劈天庭,都是我和哪吒之后的事儿了。他们如今学了乖,不再一味靠武力镇压,但妥协也意味着要分他们自己的腰包,哪会那般轻易甘心?” 杨戬垂眸,与黛玉眼神相接:“仙凡之子,天生地长的灵物,都是一样的变数。他们所作的,要么是扼杀变数,要么就是驯化变数。” “所以,你,我,哪吒,悟空,咱们皆是脱出他们控制的异端,是破坏了秩序的异类。不被驯服,不受同化,必被灭之。” “取经计划,除了重新分割四大部洲,引渡金蝉子成佛,还有一个功用,就是驯化悟空。” “悟空大闹天宫,让他们看到了价值,故而值得费力气去驯化。” “可阿瑛......”他咬牙道,“一旦阿瑛不慎有了身孕,为保他们所谓的安稳,只怕他们会提前设法除了她。” “我决不允许,再以我亲人的命,去换他们所谓的三界秩序!” 两人相依而站,久久无语。 黛玉忽颤声道:“若是两个神仙生的孩子呢?” 杨戬眼神瞬间柔和了,他勾住黛玉的手指,却依然说了下去:“神仙的孩子,多半会有些平庸,你到时候可别嫌弃。” 黛玉叹道:“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杨戬轻抚她的云鬓,低声道:“神仙之间要有孩子,不似凡人那般轻易。” “要维持长生,便需每日打坐修道,固精养气,故而历来成仙者,修道修佛清心寡欲者居多。修成仙佛后,也没哪个轻易敢犯戒,走了精气。” “你瞧这天庭众仙,除了在凡世时就有的后代,哪个会得添新丁?” 黛玉低声道:“可我们并没有清心寡欲,为何还没有?” 她语焉不详,杨戬却明白了,低笑道:“再等等吧,我还没过够和你双宿双飞的清静日子,暂不想有个小黏人精来分你的心。” 黛玉推他:“瞎说什么呢?!” 杨戬笑了一声,又止住道:“况且,如今还有阿瑛和那猴子身在局中,咱们也分不得心。” 他松开黛玉,俯身在她耳边道:“我不放心阿瑛,须得离开一阵子,你若有事儿,可用鸳鸯手环唤我。” 黛玉拉住他手臂,道:“切莫操之过急,不如先顺着她的心意来。那位韦公子不过几十年的阳寿,阿瑛迟早会明白的。” 杨戬道:“我省得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得空就回来看你。” 黛玉拉着他的手,依依送至山下,才独自一步步回山上。 方转过一处山林,她忽见山顶上有道人影,单薄纤细,一动不动地遥望下方山路。 正是那痴等林公子的玉英公主。 第57章 杨戬去了六、七日,皆无消息传来,每夜睡前,鸳鸯手环会传来一阵阵的温热。 黛玉心知,是杨戬在抚摸那鸳环了,她将鸯环抱在怀里,这一夜便睡得分外香甜了。 算算日子,悟空他们也该到高老庄了,不知为何她一年前派出去的那两个姑娘,迟迟不见回来。 黛玉多等了一天,仍无杜鹃、白兰的消息,便化出小黛玉,前去查看。 小黛玉一年多未出门,早就按捺不住雀跃,立时摇出白丝细云,飞身前往高老庄。 此时天已近午,她一路往西,遥遥瞧见唐僧师徒骑马挑担,已走在前往高老庄的必经之路上。 小黛玉忙催云超过,到了那高家后院,一跃跳上墙头,隐身在一株玉兰树上。 她定神看了半晌,并没有那猪妖的踪影。 长廊下,白兰伴着那高小姐,正慢悠悠地低头做针线,杜鹃却不知在哪里。 小黛玉正要跳下去唤白兰离去,却听她叹了一口气,道:“那猪刚鬣虽是妖怪,到底也曾待你好过。我念的那人,只怕今生也不会明白我的心意。” 白兰念的那人是谁? 小黛玉好奇起来,便又回身坐好,摸出一股麦芽糖,放在嘴里,边吮边听。 那高小姐道:“不管他懂不懂,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人。我那高壮憨实的汉子,却是个镜中花水中月,从不存在的人。” 她抹了眼泪,泣声道:“若不是你与杜鹃姐姐来护着我,我如今还不知被那妖怪怎么折磨呢!” 白兰道:“他们面目虽不同,但实在是一个人,小姐缘何这般排斥呢?” 高小姐道:“他是个憨壮汉子时,事事顺着我,也懂得小意温柔。如今换了嘴脸,性子也暴躁起来了,见了我便要往床上拉。” 她眼泪又滚落一地:“哪里还是我那个人?” 小黛玉听得似懂非懂,幸而她也不太关心,听不懂,便阖目靠在树上休息。 不过片刻,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杜鹃的声音道:“兰姐,我在街口瞧见孙师伯他们了,正拉着高才问路呢,想是就要过来了,咱们快些走吧!” 那高小姐慌了,道:“两位姐姐,你们若走了,晚上那妖怪再来,我要怎么办?” 杜鹃笑道:“放心,我们师伯是擅能锄强扶弱的美猴王,听得这里有妖怪作祟,保管来替你除个干净。过了今夜,小姐你就彻底得了干净了!” “除个干净?”高小姐怔住,喃喃道,“姐姐们可否向贵师伯求个情,只将他变回人样,消了妖力……” 杜鹃笑道:“净做美梦!他如今的猪样子才是本体,以前的人样是变身,如何能除了本体,只留变身呢?” 那高小姐听了这话,泪珠儿落雨一般,再也止不住。 小黛玉从树叶间望去,见杜鹃正不住劝解,白兰却倚着廊柱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混闹间,忽听得前院马蹄响,又有人高太公训斥高才的声音。 杜鹃跺脚道:“不管了,兰姐,我们真得走了!师父早交代过,不许与师伯打照面的。” 她放下哭哭啼啼的高小姐,转而去拉白兰。 白兰跟着走出几步,忽听前院有人笑道:“我老孙丑自丑,却有些本事……” 她便一步也走不动了,反扯住杜鹃道:“好妹妹,我不与他说话,只留下看他一眼。” 杜鹃叹道:“他火眼金睛,神通广大,如何识不破你?怎么平日伶伶俐俐的两个人,遇到男人,一个个说起痴话来?” 白兰只是恳求,定要见那人一面。 杜鹃不解道:“他在山下压着时,你隔三差五就去看他,吃的玩的变着花样去送,便是个金猴,也看出金丝儿了,还有啥可看的。” 白兰道:“他出山后,我还没见过他一眼,好妹妹,只要让我看到他重获自由的模样,接下来我再不惦记了。” 杜鹃撇嘴:“这话你不知说了多少次了,自己信吗?” 两人拉扯半晌,听得前院脚步声已往这边来了。 白兰噗通跪下,向杜鹃道:“这院里有我的本家树木,我隐身其中,一点踪影不会漏的。” 第62章 杜鹃忙拉她:“姐姐,莫发痴话,师父说过,他是个不通男女的石猴,一世也不会明白的!” “我不需要他明白!”白兰哭道,“我只为我的心,你若当真可怜我,就容我一次吧!” 说罢,她推开杜鹃,转身化作一朵玉兰花,飘飘挂在玉兰树上。 杜鹃气得跺脚,听得脚步声将近,只得将哭得半昏的高小姐扶进屋里,一个人驾云走了。 小黛玉尴尬了,她躲身之处,正在白兰所化玉兰花上方,听了这半日八卦,虽然似懂不懂,也觉当面出去不妥。 她只得摒了呼吸,继续一动不动地隐身藏着。 后宅门锁洞开,悟空迎着光走了进来。 那玉兰花,每一片花瓣都绽开了,迎风微微颤抖。 小黛玉心下好奇,上下将悟空打量数番,仍是只猴子,除了更俊美更英武更聪明更神通广大更有灵性,也看不出特别值得惦记的地方。 她好奇的目光停留得久了些,悟空似有所觉,火眼金睛闪电般射了过来。 小黛玉忙忙地一躲,“咚”地撞到了头,不由得“哎哟”叫起来。 惊得下方那玉兰花扑朔朔颤动起来。 悟空识出小妹子声音,便微微一笑,眨了眨眼,作出个噤声的手势,跟着高老往里走。 那玉兰花颤动得更厉害了,带动着整棵玉兰树微微摇摆。 吓得高老缩身在悟空后面,见半晌无动静,才探头自嘲道:“那妖怪擅能弄风,害得老汉我如今是草木皆兵了。” 悟空嘿嘿一笑,推他进屋:“无妨无妨,不过是只过路的小猫儿。” 玉兰花蔫了下去,半晌无声。 不一会儿,高老带着高小姐匆匆走了出来。 高小姐眼圈儿红肿,走至门口,摸到门框,缓缓顿住脚,回首瞧了一眼。 高老连声催她:“快走,快走,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他把女儿一把推了出去,还不忘返身把门锁搭上。 隔着墙,传来高小姐的一声轻叹,便再无声息了。 玉兰花在小黛玉手上拂过,白兰的声音道:“小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小黛玉有些脸红:“本是来叫你们回家的,谁知太困睡过去了,误了时辰。” 白兰轻哦一声,不再说话了,花瓣微微缩在一起,不知是害羞还是尴尬。 小黛玉刚想安慰她几句,天边忽然阴了下来,飞沙走石间,半空中飞下来一只黑脸长耳的猪妖,冒冒失失撞进房内去了。 白兰小小声“呀”了一下,低声道:“小师父,这妖怪不会伤着师伯吧?” 小黛玉轻嗤一声:“你孙师伯可是历代驰名第一妖,区区猪八戒,再来十打也不济事。” “猪八戒?”白兰好奇起来,“那妖不是叫作猪刚鬣吗?” 小黛玉轻咳一声,不说话了。 西游记,是她刚记事起,就听父母讲过的睡前故事,里面的人物皆是耳熟能详,情节也是倒背如流。 一不小心,漏了馅了。 幸而白兰害怕惊动妖怪,并没有再追问。 房内有了响动,听起来是重物掉地的声音。 白兰又担忧起来,不时用花瓣去碰小黛玉的手背。 小黛玉无奈道:“无妨,是那猪妖被小师兄掀下床去了。” 白兰轻哦一声,白烁烁的花瓣都有了几分粉意。 又过了许久,房门突然开了,猪妖慌忙忙奔逃在前,悟空掣金箍棒追赶在后,一股风奔过院墙,眨眼间都不见了。 白兰摇身下了树,就要赶过去追,被小黛玉一把扯住道:“哪里去?” 白兰急道:“我们去帮助师伯!” “哈!”小黛玉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路妖魔鬼怪,比猪八戒厉害的多如过江之鲫,咱们都跟去相帮么?” 她摇出白丝细云,拉着白兰跳上去,道:“回家去吧,你师伯神通广大,哪里需要你那些微末伎俩了!” 白兰垂下眼睫,脸颊红红,低声道:“就算他能通天彻底,也会累,也会疼......” 小黛玉小大人似地拍拍她:“好了,好了,有些信心吧!你瞧我那本体,什么时候担忧过二郎哥哥?” 她清清嗓子,模仿黛玉的声音道:“相信他的能为,也是一种惦记方式。” 白兰瞬间脸红过耳,心中侥幸倾刻消失:“小师父,你都听见了?” “我没有啊!”小黛玉忙摇头,“我是说,大家都惦记你孙师伯呢!但他是闹过天宫的齐天大圣,相信他好了!” 白兰脸更红了,低声道:“小师父,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师父知道?”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小黛玉似模似样地叹道,“神识回归本体,便是心中曾想过什么,本体也是一清二楚。” 她坚定摇头:“所以,我是想也不会想一下的,否则下次她再也不放我出来了。” “你瞧南湘师父,有了自己的心思走后,男师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我可不要让本体伤心。” 白兰无奈,只得抱着膝盖,将双颊都埋了进去。 她沉浸在自己的羞涩中,没有听到小黛玉最后一句低喃:“她和我虽是一个人,却像妈妈一般宠爱我,我永远也不会离开她的。” 两人各有思绪,白丝细云险些撞上一朵金云。 小黛玉跳起身来,见是一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母,与外祖母有几分相似,心下不由大起好感,乖乖行礼道: “神仙奶奶,我们一时没有看路,挡了您的去路,还望海涵。” 那老母被她萌得心都化了,拍着胸口道:“哎哟,这是谁家可爱的小姑娘,真让人恨不得抱回自己家去。” 小黛玉甜甜笑道:“神仙奶奶家在哪里?我回去禀报了大人,改天上门拜访您!” 老母笑道:“我家住在黎山,随时欢迎你去呀!” 原来是黎山老母,小黛玉作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乖巧笑道:“待家里人同意,我定会去的。” 老母从袖中拿出一枚晶莹剔透散发莹润光辉的圆球,递给小黛玉道:“这个夜明珠,送你做个见面礼吧!回去告诉你家里人,这一年的相助之情,我心下领了。” 什么相助之情? 小黛玉不明白,但依然笑盈盈地接了夜明珠,甜甜道了谢,乖乖地挥手告别。 待那金云走远,她立即催促白丝细云,飞回了峨眉山。 白兰也是一头雾水,但她满心皆是心事,只静静坐着,等待黛玉知情后的反应。 对白兰的心事,黛玉倒不甚是吃惊,她小师兄虽是猴子,却比大多男性物种有魅力的多。 只可惜,他是不通风月的石猴,如今又皈依佛门,绝了尘世之念,白兰注定要伤心了。 以后只能继续装作不知道,希望时间能淡化白兰的痴念吧。 至于黎山老母,她虽与天蓬元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这次能直白出来说领情,倒是难得了。 不过,她派杜鹃、白兰去高老庄,单纯是怜惜那高小姐而已。 黛玉将夜明珠收进匣子里,款款起身,从墙上取下一页画轴,抽出一张长长的细绢,提笔沾了墨,勾去“高老庄”。 接下来是:黄风岭! 第58章 峨眉山来了一个女妖。 一袭白衣,容貌艳丽,远看楚楚动人,近处瞧时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妖娆妩媚。 峨眉山是九天圣女道场,像这样大大方方走上山来的妖怪,还是第一个。 今日负责守山的是黑虎儿,他目瞪口呆,呆呆看着来人的妖艳姿容,妖娆身段,半晌才省起喝问: “你是什么人?为何闯入峨眉山道场?” 那女妖嫣然一笑,娇滴滴道:“小哥哥,我不是什么人,不过是圣女的故人,劳你通报一声!” 黑虎儿哪经过这般阵仗,忙慌慌地喝一声:“你在此等着!” 急切切跑上山去,一连跌了两个跟头,他心下羞急,爬起来又走,却不慎跌了第三跤。 待赶到黛玉面前,他恍然想起忘了问那女妖姓名,一时黑脸儿涨作紫色,愈发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他才想出一句话来禀报:“师父,山下来了个女妖怪,说是你的故人哩!” 女妖?故人? 黛玉从不以出身论人,女妖故交一瞬间能想出近百个,这样的通报不如没有。 她略想了一想,道:“是不是一位着白衣,羞怯怯的女子?” 黑虎儿一张紫脸又转了黑红:“是穿着白衣,却一点儿都不羞怯哩!” 难道她猜错了,竟不是她? 黛玉迎出门外,见正是那灵山结识的金币白毛老鼠精,白锦儿! 只是她神色少了七分娇怯,多了五分娇媚,加之她本就妖艳的容貌,与往日哭哭啼啼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白锦儿上前,盈盈拜倒,笑道:“灵山鼠精白锦儿,见过圣女娘娘!” 第63章 黛玉扶起她道:“咱们是故友,无须多礼!” 白锦儿抹却不存在的眼泪,娇滴滴道:“圣女竟还记得奴家,如此情义,当真让人感动!” 她这般作态,与当年的心碎惶恐更无一分相似。 黛玉引着她,有意从照妖镜下绕过,镜中纤毫毕现,确是那只金鼻白毛老鼠。 却不知这三百多年发生了何事,让一个水做的娇怯怯女子,变成这般妖妖娆娆模样? 两人进了正堂,分宾主坐下。 白锦儿唧咕一笑,半掩口道:“圣女与真君已成眷属,怎么还是这般冷清模样?难道是那显圣真君不懂得疼人吗?” 这话,让人如何接? 黛玉只得冷了脸,假作没有听见。 白锦儿却又熟练自若地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啐道:“瞧我这张嘴,圣女定是被真君捧在手心里的珍宝,自然保得本性不变。” 雪灵儿端茶进来,好奇地看了白锦儿一眼,才放下茶,轻轻退了出去。 黛玉便让白锦儿喝茶。 茶是碎银子普洱,当年在灵山千窟洞时,白锦儿亲手烹煎过的那种,却因主人慌乱失手打在地上。 茶香不过瞬间,但黛玉记住了。 白锦儿浅抿一口,熟悉茶味入口,她终于有些无措起来,仿佛方才那强撑着的架势,被这一口热茶给冲散了。 她又依稀有了故人的模样。 捧着茶盏,白锦儿叹道:“我知道你是念旧的好人,与我们相交也是出于真心,可我在红尘中打滚了三百年,一时竟不知如何与你这样真诚的人相处了。” 黛玉道:“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白锦儿的一双艳丽杏眸,红得晶莹起来。 她的故事很长,她讲得也很慢,三百年过去,再说起时,那段故事依然清晰得像是昨天。 那时候,金蝉子刚被打入轮回,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金蝉子还能否回来,每天只能呆在千窟洞里,漫无目的、抓心挠肝地等待。 红衫姐姐看她可怜,常来劝慰,终于有一日说漏了嘴,金蝉子是做取经人去了。 取经? 白锦儿不知道何为取经,她在灵山时常听佛祖派人下山诵经、讲经,有换得三斗三升米粒黄金的,也有换得满园黄金地砖的。 既然金蝉子是投胎去取经,想来他必是托生到附近富贵人家去了。 白锦儿化出原身,偷溜下山数百次,找遍了天竺国的富贵人家,却并没有与金蝉子气质相合的。 一次,她从山下回来,无意间听两位菩萨谈论取经计划,说道有个文稿藏在佛祖的禅房,上面记载得清清楚楚。 白锦儿起意去偷。 她从未到过佛祖禅房,那地方有护卫金刚层层把守,又有护教伽蓝时时巡视,是灵山第一威严庄穆之地,绝不是她一个小小老鼠精敢于冒犯的。 但她已经被无望的等待磨掉了恐惧,只心急如焚地想知道他的消息。 白锦儿日日去禅房附近哨探,却次次无功而返。 终于有一日,燃灯古佛出山讲经,西天诸佛皆去听讲,如来带走大部分的护法,做了铺天盖地的大排场。 白锦儿瞅准机会,缩小身体,溜入禅房中,她刚翻过半边书架,就听得有人走了进来,便忙化回原体,藏身于烛案之下。 来的是摩能、闳巢两尊者,他们奉旨前来取经书。 不知何故,他们拿了两卷经书,却不忙走,站在书架后说起闲话来。 白锦儿担心被人抓住,本欲寻机逃走,刚钻出一半,忽听他们说到取经人,便急缩回了小爪子。 那摩能、闳巢大发感叹,说取经是个大功德,金蝉子这一遭回来必是要封佛了。 白锦儿心头大震,金蝉子若成了佛,她以后便是多看他一眼,也是僭越的了。 她缩在香案之下,痛得几乎站不住脚,却有几分理智在旁呼啸,她与金蝉子本就无望,他成了佛就更能施展抱负,她该当为他欢喜才对。 情感与理智极致拉扯,白锦儿那小小的鼠身颤栗不止,几乎要被撕成两半。 摩能、闳巢仍在议论金蝉子,话语间夹杂了各种讽刺讥馋之语。 白锦儿握紧了小小的爪子,想要冲出去,划破他们的嘴脸,终还是用尽力气钉在原地。 那两人说够了金蝉子的坏话,转而开始说起取经计划,又道取经路上的妖物难以凑够,观音菩萨正在到处借神仙的坐骑,凑犯错的妖怪呢! 白锦儿耳中嗡嗡作响,心头起了一个念头,灵山下了这么大的本钱,金蝉子成佛之路是必然要行的了。 她与他已注定无缘,若能再与他相聚一场,便是被当作妖怪打死了,她也心甘情愿! 犯错的妖怪,该如何做个犯错的妖怪呢? 白锦儿抬头,忽看到案上香花宝烛,她再顾不得细想,纵身跳上去,咬了一口就跑。 那闳巢、摩能平日专以检举、揭发他人为能事,今日竟在佛祖禅房当场捉到了偷盗者,岂有不为这功德心动的,立时喊打喊杀地来捉拿这小白鼠。 白锦儿一心要被抓住,没跑出多远,便想绕个圈撞回他们手里。幸而她心情激荡之下,脚下软了一下,便在山石后略喘了口气。 正是这脚下一软,教她听到那两个畜牲的盘算,才侥幸留得残命。 白锦儿将茶盏捧至唇边,啜饮一口,继续道:“那摩能道,这妖精是那金蝉子的心爱之物,咱们抓住她,就剥了皮作成围脖,待他成佛归来,就送去与金蝉子贺喜,恶心他一把!” “心爱之物”四字,被她说得千转百回。 当天一切都发生得急而混乱,唯有“心爱之物”这四个字却是清晰明白,在之后的三百年内被她反复咀嚼回味。 说话的人虽恶心,这四个字却着实让她心动。 她还是只未开灵识的小老鼠时,就陪伴在金蝉子身边,一夕未曾分离,便如他腕上那串念珠一般亲密。 但她从未敢想过,她曾是他的“心爱之物”。 这四个字忽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她要活下去,再见见他,不计代价地见见他! 她拼了命地逃跑,满山的护法金刚、菩萨伽蓝皆来捉拿她,她也还是逃掉了。 众菩萨、金刚慌忙去报于佛祖。 白锦儿捧着茶盏,含泪笑道:“红衫姐姐当时正在佛堂听经,她听说是我被缉拿,一时心慌之下,竟用毒勾扎了佛祖手指。” “佛祖一时疼痛难禁,也顾不得细细盘问,忙喝令金刚去捉拿红衫姐姐。” 她眼圈儿红红,两行清泪滚落入尘:“我那黄风表兄,眼见得我被围在佛堂内角,便窜过去,跳起来吃那琉璃盏的清油,又替我引开了一大半围捕的金刚。” “我与黄风表哥、红衫姐姐都成了通缉要犯,一时间,灵山上闹了个人仰马翻,混乱无序。” “佛祖见人手仓促,便调了李天王和哪吒三太子来,将我捉住。” 白锦儿站起身,盈盈拜倒,谢道:“三太子是显圣真君好友,听说我认得圣女,他立时向佛祖说情,饶了我性命,只赦令将我流放下界。” 黛玉扶她起来,笑道:“三太子侠义心肠,即便你不说出我来,他也必会救你!” “是呢!”白锦儿也笑了,“三哥确是好人,他还愿意认我为义妹,下界为妖后,也时时照拂我。” 她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我连累了红衫姐姐与黄风大哥,也被打下界为妖了。” 说至此,她又跪下拜道:“我这次来,就是向圣女求情,希望你能看在过往情分上,救我那表兄一救!” 黛玉早有准备,立时扶住她双臂,道:“你兄妹皆是有情有义,我若帮得上忙,自然会尽力相帮。” “不过,以我推算,你那黄风表兄应当无性命之忧才是!” 黄风怪在原书的结局,是被灵吉菩萨带回了灵山,确实没有伤及性命。 白锦儿却道:“当年在灵山一场大闹,那里已没了我们的容足之地,即便活着被带回灵山,也不过是受那些小人磋磨罢了。” 黛玉手指轻敲桌面,这黄风怪原不在她的救护名单之内,小师兄他们已过了高老庄,这时候布局筹谋,却也有些晚了。 看她有为难之意,白锦儿落寞一笑,起身叹道:“圣女今日愿听我说这么一大番话,我已足感盛情。若救人之事为难,圣女也切莫烦扰,便只当我没来过吧!” 黛玉心道:时间紧急,智取是不太可能了,唯有以武压人。 思及此,她心下已有了盘算,便笑道:“你既然已来向我说过,又怎么能当没说过呢?” 她站起身,淡然笑道:“金蝉子是我夫妇挚友,你是他的故人,理当替他照拂。你表兄之事,我会设法,且放心罢!” “故人”二字,又引得白锦儿落下泪来。 金蝉子转了十世,早已不知她是故人,如今黛玉愿称她一声“金蝉子的故人”,比那“心爱之物”四字还沉甸甸地有分量。 第64章 白锦儿再拜倒于地。 黛玉拉着她,道:“你来这一趟,甚是难得,不如就在山上等消息吧!” 白锦儿摇头,轻笑道:“我如今不是个干净人,还是莫带累了圣女的名声。” “此话何讲?”黛玉话刚出口,已大约猜到缘由,不由得红了面颊。 白锦儿落寞一笑,道:“你这般帮我,我便不应对你再有所隐瞒。” 她坐下,叹道:“当年下界为妖后,我原满心欢喜,盘算着要到两界山去,做取经路上的第一个妖怪。” “谁知,这取经路上的妖怪,却也竞争激烈哩!若非四御五老这样级别的坐骑、童子,寻常妖怪哪个能挨得上边?” “我从东到西跑了数遍,位置皆已占得满满当当。况且,这一路的妖魔也不能安插得太过密实,他如今毕竟是个凡人,日日被抓、夜夜被擒,也太过折磨了些。” “我寻不到位置,又有沿途护教伽蓝出来驱赶,只得郁郁行至一处山下,无奈痛哭一场。” “心灰意冷之下,竟又遇到了那摩能尊者,他告诉我,取经路上需要数个觊觎圣僧元阳的女妖怪,只是标准高一些,我这样的小妖是万万达不到的。” “我本不想听他多说,但听到说觊觎元阳,”她面上一红,垂首接着说下去:“我便动了好奇之心,多问了一句,谁知,他说......” 白锦儿手指绞在袖中,面颊绯红,半晌,才道:“他说,需要熟知风月的女妖精,我这样的雏儿,根本不可能在考虑之内。” 黛玉叹道:“难道,你就此信了他的谗言?” “我一开始当然不信,”白锦儿轻咬嘴唇,低声道,“后来,我听说西梁女国是觊觎元阳的一大国界,便过去打探情况,正好遇到了红衫姐姐。” “言语之中,我从她那儿印证了摩能的话。”她捂住脸颊,道,“我当时立志无论如何要见他最后一面,便打定主意欺瞒红衫姐姐,只说我已忘了金蝉子,从此唯想享受俗世欢乐,求她引我入门。” “红衫姐姐早就劝我放下执念,见我如此说,自然开心。她带我去了人间国都,我二人扮做一对女道士,与人吟风弄月,做了许多放浪形骸之事。” “后来,红衫姐姐被召回西梁女国,我独个儿又在人间流连了百年。” 她叹道:“我在风月场中的名头愈来愈胜,遂大着胆子闯到南海去,求观音给我一个取经路上的位置。观音菩萨大慈大悲,长叹一声‘可怜’,安排了我到陷空山去。” “我已不是原来那个白锦儿了。”白锦儿局促起来,双手绞着衣襟,垂眸滴泪。 “况且,取经路上的妖怪,大家各有职司,沿途有护教伽蓝巡视,当地又有土地山神监守。” “若不是为了报答表兄高义大恩,我也是不敢擅离一步的。” 她抬起头,雪肤没有一点儿血色,杏眸中蓄满盈盈泪光, 一瞬间,妖娆媚骨全然褪去,她几乎就是当年千窟洞那个,娇怯怯、泪不断的女孩子了。 第59章 能从飞龙宝杖下抢走黄风怪,唯有拥有神力的林仲卿。 他是杨戬一段未成型的神识所化,即便离体,对杨戬本身神识也几乎没有影响。 黛玉已打定主意硬取,便去寻杨戬商议。 况且,她这些日子,实在惦记杨瑛的情况,借机去探一探他们兄妹,也是一举两得。 灌江口空空荡荡,只有郭申、直健留守。 郭申道:“大哥去长安城抓了三姑娘回来,如今兄妹俩正在华山较劲呢!” 直健道:“听说,三姑娘将神庙都险些砸了,誓要与那书生做一对凡人夫妻!大哥一怒之下,就把她关了起来。” 这熟悉的故事走向,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黛玉心下暗叹,驾云赶往华山。 华山已设结界,人兽仙佛皆不得入。 黛玉伸出手指,结界温柔地一颤,涟漪般散开,放她进去了。 华山脚下,那韦子卿正抱着石墩痛哭,康张姚李四太尉守在半空中,抱臂漠然。 见了黛玉,四太尉一起俯身行礼。 韦子卿看出利害,又认得是黛玉,忙唤道:“嫂嫂,救命啊!” 在长安城时,黛玉曾与他说过两句客套话,那时他还毕恭毕敬地唤声“夫人”。 数日未见,“嫂嫂”都唤出来了。 黛玉按落云头,语声疏离:“科考时间将近,韦公子不回去温书,在这里闹什么?” 韦子卿哭得捶胸顿足:“大丈夫,不能守护妻儿,读书还有何益?” 妻儿? 黛玉大惊,难道他们竟已成婚孕子?上次见时,杨瑛明明还是少女装扮...... 一道白光打在那书生嘴上。 杨戬的声音冷冷道:“这张嘴,原还想留着给你科考殿试用,如今这般癫狂胡说,想来也是不需要了。” 韦子卿呜呜痛叫,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趴在地上,用手指划道:华山女神是我妻! 一道白光打在他背上,他的手指忽然抽搐不止,那个“妻”字便成了乱麻。 黛玉蹲下身子,温声道:“韦公子,仙凡通婚是禁忌,你若当真为了阿瑛好,就不该在此大嚷大闹。” 韦子卿拼命摇头,使劲儿拍自己胸口。 黛玉道:“你若是要为自己博个前程,就更不该这般害人害己。站起来,要么回长安考科举,做个好官流芳百世;要么找处深山老林,修仙得道。你既与阿瑛熟识,想来她不会不帮你。” “如今这般撒泼打滚,不过斯文扫地,引人发笑而已。” 韦子卿趴在地上,涕泗横流,面上都糊了些泥土。 黛玉冷喝一声:“你先自己站定了,才好说自己是大丈夫,再谈护妻护子的话罢!” 韦子卿“啊啊”痛叫,一副癫狂模样。 黛玉叹了口气,道:“好好想想吧!。” 她飞身上了华山。 杨戬孤身坐在山顶,衣衫猎猎,萧索苍茫。 黑色的细犬趴在他身侧,黑脑袋搭在前爪上,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看见黛玉,它瞬间看到了救星,一跃窜起来,绕着黛玉打了两转,又回去拱杨戬的长腿,催他抬头看谁来了。 黛玉走过去,轻抚杨戬的肩膀,柔声道:“才几日不见,怎么就闹到这般田地?” 杨戬修眉紧锁,不语。 黛玉偎着杨戬坐下,轻声道:“单看那韦公子的悲惨模样,世人定以为你是个戏台上涂白脸的大反派呢!” 杨戬冷哼道:“用那样恶心手段欺骗无知少女,我若当真是大反派,他如今已是飞灰了。” 黛玉握住他的手,轻抚他指尖薄茧:“能和我说说吗?” 杨戬低声道:“小玉儿的灵识呢?” 原来是小孩子不能听的,黛玉低声道:“她从外回来后就在我识海沉睡,一向如此。” 杨戬搂住她,在她耳边低语:“阿瑛,已有了三个月身孕了。” “怎么会?”黛玉惊道,“明明我上次见面……” 杨戬道:“都怨我将她护得太好了,总将她当个孩子,一切人世险恶皆没有接触过。” “她与那姓韦的刚相处不久,一日,姓韦的邀她去家里做客,自己却在外与人喝酒。天黑后,姓韦的借酒回去,说自己中了旁人陷害,不慎喝了春酒,求她救命……” “这般俗套低劣手段,竟然骗了一个数千年道行的女仙!” 他一拳锤在身边山石上,整个山体都摇晃了起来:“可恨我杨戬一世自负,竟被个凡人骗了亲妹子。” 黛玉将他手捧在膝上,轻抚他指背上红痕,劝道:“你是男人,总不好教妹妹这种事情,终是那恶人太坏了些。” “事已至此,自责无用。”她低声道,“要紧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杨戬道:“我已用法力封印了胎气,教它不再生长,待阿瑛想明白些,就找人替她除了,权当被狗咬了一口罢。” 黛玉轻叹一声,道:“阿瑛在哪里?我去看看她。” 杨戬道:“她还在旧日那院子里,有我设的结界,你去无碍的。” 小院里,依然热热闹闹开满了花。 杨瑛坐在凌霄花架下,倚着花柱,怔怔出神。 听到有人推门进去,她眼珠都没转一下。 黛玉走至她身边,坐下,唤道:“阿瑛!” 杨瑛木然转过脸,瞧了她一眼,冷冷道:“劳驾,将这满园的假花假草除去,我看了恶心。” 黛玉道:“这些花,是你哥哥用法力维持得四季不败,皆是真花真草。” “四季不败,还不假么?”杨瑛冷笑,“真花就该有开有落,就像人就应该有衰老病死一般。” 黛玉不愿与她争执,便软语道:“你若实在不喜欢,就和你哥哥说一声,将法力撤了吧。” 杨瑛冷笑道:“我也不愿再做个不死不灭的假人,劳烦你和那杨二郎说一声,将我的仙根也抽去罢!” 第65章 这声“杨二郎”一出,黛玉也冷了声音,道:“你觉得长生不死法力无边是负担,是挂累,对么?” 杨瑛大声道:“不错,若没有这一切,我与韦郎就可以厮守一世,白头到老,同生共死了。” 黛玉冷笑一声,道:“然后,做个受病痛折磨、官役盘剥、一世为生存奔波的凡人,死后被地府摄取魂魄,入六道轮回,将命运交他人掌控?” 杨瑛不语。 黛玉接着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从哪里来的呢?好,我告诉你!” “我母亲是国公府最受宠爱的小女儿,我父亲,祖上世袭侯爵,是极受皇帝看重的探花郎。” “他们夫妻恩爱,对我也是千宠百爱。” 她看向杨瑛,一字一句道:“这样的人生开局,我理当很幸福很美满,对吧?” 杨瑛转开视线,点了下头。 黛玉道:“可实际是,我自会吃饭就吃药,自小体弱多病,路都多走不得一步。” “在我之后,我母亲又生了一位弟弟,三岁夭折。我母受不得打击,在我五岁那年撒手人寰。我十二岁时,父亲也去世了。我寄人篱下到十七岁,泪尽而亡。” 她看定杨瑛的双眼:“单从这一段来看,你觉得我是幸还是不幸?” 杨瑛转向一边,仍然嘴硬:“你没有尝过爱情,自然体会不到那种为爱而生的滋味。” 黛玉叹了口气,道:“这段往事,我原想烂在心里的,这世上你是第一个听过的人。” 她缓缓道:“我母逝后,外祖母接我进京抚养。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舅舅家的二表兄……” 窗外传来鸟鸣,黛玉讲了宝玉,讲了大观园的诸位姐姐妹妹,讲了贾家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讲了宁荣两府的一朝衰败、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最后,她道:“相信我,做凡人绝不是什么幸运的事儿,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浮萍,任命运将你抛向各种深渊。” 杨瑛仍不语,只垂头看向自己的小腹。 黛玉叹了口气,道:“这些事,在我是切身之痛,在你不过是话本里的故事,对吧?” 杨瑛眼睫不动。 “人世悲欢,就像饭菜里的酸甜苦辣,总得尝过才知滋味。”黛玉无奈长叹。 “这样吧,”她站起身,“这一胎是不能轻易生的,你若应我这个条件,我便去劝你哥哥,暂时封了你的法力,让你过一过凡人的生活。” 杨瑛抬眸:“给我三年,若后悔了,我自会向二哥赔罪。” 黛玉摇头:“你不需要向二哥赔罪,在他那里永远没有你的罪,他只会心疼你,然后怪罪自己。” 她推开院门,满门楼的蔷薇花下,站着蓝衣素服的杨戬。 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黛玉的脸瞬间红了。 “你嫂嫂的话,便是我的话!” 杨戬走至杨瑛面前,淡淡道:“封印胎气,封印法力,封印华山道场,丫鬟钱财皆不许带,你可以下山去找你的韦郎了!” “三年后,你若主意未改,我就许你双飞。若改了主意,”他拿出一个针脚粗制的荷包,上面绣着一只小黄莺,“焚了荷包里的东西,我自会去接你。” 杨瑛犹豫了片刻,起身,向她哥哥福了一礼,双眼含泪接过荷包,展开双臂。 杨戬闭上眼睛,手掌按在她肩头,施了封印术法。 随着仙力消退,肉体凡胎的凝滞沉重感回到了杨瑛身上,她白皙的额上,也开始渗出汗水。 杨戬收了手掌,见她气喘吁吁的疲惫模样,心生不忍:“我带你到山下,以后的路,自己走罢!” 黛玉坐在院内,怔怔看着满院花朵,她从未向杨戬说过宝玉的事儿。 在她,一切都已过去,可…… 日上正中,又缓缓向西偏去。 院内的凌霄花,突然开始衰败,一切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花朵,也慢慢展现出凋零。 他,撤回了布在这院中的法力。 方才她与杨瑛的对话,他果然从一开始就听到了。 黛玉捂住了脸。 “你来华山,不只是为了看花开花败的吧?” 耳边传来带笑的声音,杨戬揽住她,低声道:“听郭申说,你来的很匆忙,像是有要事。” 黛玉不敢回头,匆匆说了白锦儿的事。 “原来是和尚袖中常带的那只小老鼠,确实可称金蝉子的心爱之物。”杨戬语气轻松,“你既答应了,便帮帮他们吧!” 黛玉点头,又道:“为何撤去这院里的花?” 杨戬道:“阿瑛有句话说的很对,我把这世界打扮得花团锦簇摆在她面前,太虚假。” 他握住黛玉双肩,轻轻转过来,笑道:“她长大了,是时候看一看现实的世界了。” 黛玉眨眼:“那现实的世界,不会有两位梅山兄弟住在隔壁吧?” “知我者,贤妻也!”杨戬轻刮她的鼻子,“风筝要远飞,放手虽是最好的选择,但还是需要根线牵着才安全。” 他低下头,与黛玉额头相对:“谢谢你,玉儿,替我想了个天地一宽的好主意。” 他语气轻快,让黛玉心头也松快起来。 却听杨戬话风一转,问道:“所以,那位二表兄是怎么回事儿?” 第60章 黛玉垂了头:“你不是都听到了?” “是听到了一些,”杨戬揽着她,走到花廊下坐定,“但我想听你亲口跟我说一说。” 黛玉转身,看向一片凋零落地的红色花瓣:“没什么好说的,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杨戬转至她面前,缓缓低下身子,看着她的眼睛道:“过去经历的一切,才造就了昆仑初见,那个让我一眼万年的你。” 他握住她的双手,柔声道:“我感谢他,在我没有出现的时候,能够照顾你,陪伴你,在你寄人篱下时,带给你欢笑幸福。” 黛玉泪珠儿滚落,扑进丈夫怀里。 杨戬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待她心绪平复,才笑道:“不过,他竟敢害你流干了前世的眼泪,等我遇到他,定打他三拳!” 黛玉刚止住了眼泪,又被他逗得想笑:“你方才一拳,险些将华山都捶倒了,凡人哪经受得起?” 杨戬一本正经道:“那就锤他一拳好了!” 他双手捧住黛玉面颊,真挚地道:“如果当时有幸遇到你的是我,即便凡人之躯,我也要奋起抗争,将你牢牢守在身边。” 黛玉与他额间相触,叹道:“你与你妹妹一般自信,岂不知,凡人多的是命运裹挟,身不由己。” “也许吧,”杨戬搂住她,“但如果我是你那二表兄,应当不会放任家族走到那一步。” 黛玉笑道:“这个我相信,也许你会揭竿而起,造皇帝的反呢!” 杨戬点头:“对,皇帝轮流做,也该轮到我贾二郎了。” 说这话时,他面色岿然不动,又引得黛玉一阵莞尔。 夫妻俩手挽着手,一起下了华山。 那韦子卿自然已经不见了,杨戬叹道:“那窝囊家伙,只会抱着阿瑛大哭大嚎,气得我一脚把他踹出结界了。” 黛玉担忧道:“你若踢伤了他,岂不还是给阿瑛制造负担?” “我控制了力度,不过是让他回去多躺几天。”杨戬看了看天色,向黛玉道,“你先回去吧,我去阿瑛的庙里看看,真纵容得她断了香火,将来无以为继的时候,就不可收拾了。” 黛玉眼珠子一转,调皮笑道:“你可以扮做阿瑛的模样,先充一段华山女神,毕竟你俩是亲兄妹,长得嘛……” 她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一番:“也甚是相像呢!” 杨戬笑着摇头:“刚夸你贤妻,就开始出主意折腾你夫君了。” 他揽着黛玉走出几步,低声道:“都道人心易变,三百年未见,那白毛鼠的话也不可尽信。” “不要与那灵吉菩萨正面冲突,找个机会掳走黄毛貂鼠就是了。” 黛玉点头笑道:“到时候出力的八成是你那边,你且交代自己吧。” “就怕林女侠正义感爆发,看见了不平事,大杀四方起来,我那残缺神识也只能跟着添乱了。” 黛玉也有些疑惑:“我随手抽的神识,却不知为何这般活泼。” 杨戬笑道:“还很有魅力,引得玉英小师妹念念不忘这么久。” 他伸指念诀,化出林仲卿,道:“你们就此去吧!回峨眉山时仔细些,避一避玉英公主。” 黛玉也化出一缕神识,与他捏合在一起。 “林仲卿”潇洒地划开折扇,夸张地叹息一声:“本少侠风姿过人,有佳人倾心再正常不过。无奈,无奈啊!” 黛玉默默捂住了脸。 黄风岭,名为黄风,实际却是山清水秀,风景奇绝。 “林仲卿”隐身在密林之中,见得唐僧师徒远远过来,撞上虎妖,又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失了师父。 第66章 “他”便化作一只小虫儿,叮在唐僧的袈裟上,跟着被摄进洞去。 那黄风大王并没有几分老鼠模样,反而颇英俊威武,带着几分懒洋洋的落拓之气。 看见手下抓了唐僧,他脸上并没有一丝喜气,反而多出三分倦怠来,只懒洋洋地一挥手,让将唐僧绑到后院去。 这妖怪洞府也颇敷衍,石为顶,土为墙,桌椅板凳皆是大株树木挖就,绑人的定风桩上还挂着新鲜的绿叶子。 一切看起来就是两个字:潦草! 小妖们将唐僧寥寥草草捆了,哈欠连天地各自散去。 “林仲卿”在空荡荡的院落里飞了一圈,又落回唐僧肩上。 唐僧淡然自如,垂眉敛目,口齿清晰地念起《多心经》。 “圣僧!” “林仲卿”低唤一声。 唐僧止了经文,抬起眉眼,扫了一眼,继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林仲卿”笑道:“念心经不受伤害,圣僧都被抓进妖怪洞里了,还信这个吗?” 唐僧朗声道道:“伤害不过加诸吾体,念经却是修心。” “好一个有德的和尚!”那黄风大王拎着大酒坛,大步走了进来,站定在唐僧面前,“你可认得我么?” 那妖怪脚步初响,“林仲卿”就已灵巧一滚,藏进唐僧衣领褶皱里。 “他”看不到唐僧表情,只听他嗓音淡然道:“仓促被请了来,还未请教主人尊讳。” “尊讳?”黄风大王哈哈大笑,忽一口啐在地上:“轮回十世,你还是这般假正经模样!” 他一把抓住唐僧衣领,恶狠狠道:“她总说你这是心怀众生,一视同仁。我却知你是个最虚伪的伪君子!” “表面看起来对谁都是彬彬有礼,实则这天地众生没有一个能入你眼!你哭过吗?笑过吗?痛过吗?试过为一人辗转难眠、骨瘦神消吗?” “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凭什么说你爱众生?” “林仲卿”缩在唐僧衣领下方,被勒得透不过气,那黄风大王的满身酒气近在咫尺,又让“他”有些想作呕。 识海中,林仲卿盘坐于地,打坐调息,忽睁开眼眸道:“你若受不住,还是我出去吧?” “不用,”“林仲卿”在识海中道,“外面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呢,我可不能错过这个热闹。” 现实是,只有黄风大王一妖眼红。 唐僧神色不动,只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自幼出家,七情断绝,并没有为某一人特别触动过。” 他真挚地道:“我这样一个人,确实可称为伪,多谢施主赐教!” 一席话,气得黄风大王愈发怒气冲天,跳脚道:“你,你!分明就是个空长了人样的石像……” “大王!大王!”小妖在外喊道,“有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打进来了,要索还他师父哩!” “哈!”黄风大王冷笑道,“给我派的买卖来了!好好好,就让我去会会那传说中的齐天大圣!” 他摔了手中酒坛,大步走了出去。 “林仲卿”钻出唐僧衣领,顾不得满院酒气,大口大口地喘气。 唐僧怔怔看着前方,似乎没注意到肩头这只行为奇特的小虫子。 喘足了气,“林仲卿”生命力恢复,看到他这幅模样,八卦心理又起,“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他是谁?” 唐僧:“嗯,并没有。” “林仲卿”:“你们前世今生的故事我都知道。你若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唐僧道:“其实,我比较想知道阁下是谁?” “我不重要!”小虫子挥动触角,“我告诉你吧,这黄风大王有个表妹叫做……” 哄! 院正中天井上,忽响起一道炸雷。 “林仲卿”唬了一跳,在唐僧肩头挺直身子,大声道:“来来来,将我连同取经人一起劈了!” 那雷哑了声。 “林仲卿”向唐僧道:“瞧,我要说的每句话都真实的,足以让天雷灭口。” 唐僧微笑:“我相信!” “林仲卿”叹道:“我却不能多说了,他们劈不了我,却有可能去给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降灾降难哩!” 唐僧点头:“施主宅心仁厚。” “你真无趣!”“林仲卿”摇头,低声道,“明明当年在昆仑山,你还会和杨二哥开几句玩笑呢。” 唐僧继续微笑。 “林仲卿”八卦之心不死:“我小小声告诉你,这黄风大王一直将你当情敌哩。” 唐僧毫无波澜:“哦?” “林仲卿”叹气,声音又低了些:“明明和小师兄在一起时,你也还算活泼,怎么这会儿这般无味。” 唐僧低声道:“我也小小声告诉你,其实这是我第一次被妖怪抓进洞府,实在有些紧张。” “林仲卿”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终于哈哈大笑。 唐僧也微微一笑。 “哈哈哈哈!”有人比他们笑得更大声。 嘈杂喧嚷过后,一众小妖拥着黄风大王走了进来。 黄风大王大笑不绝,向唐僧叫道:“和尚!你那徒弟被我的神风给吹死了,再不能来救你,你就在这桩上绑到老罢!” 他披风一甩,哈哈大笑走了出去,笑声中却是说不尽的沧桑悲凉。 小师兄死了?! 当然不会,原著中不过是被吹得眼珠酸痛。 可这个黄风大王明显与原著不同,也许特别凶狠也说不定。 “林仲卿”心乱如麻,正纠结要不要追出去看时,“他”的小虫肩膀忽然被砸了一下。 抬头望时,原来是唐僧听得徒弟死了,正默默流泪呢。 “林仲卿”忙劝道:“不可能的事儿,齐天大圣当年闹天宫,刀砍斧剁,雷劈火烧,放在老君的八卦炉里烧了七七四十九天都没事儿,怎么可能被风吹死?” 唐僧叹道:“我枉为人师,却只能连累徒弟受苦,一时替我徒弟们心酸呢。” “很好,你这种心态就很好!”“林仲卿”立刻夸赞,“遇事多替徒弟们想想,千万别动不动就赶徒弟回花果山。” “他”展开双翅,飞至唐僧面前,悄声道:“我去替你探探情况去。” 不待唐僧答应,“他”一溜烟儿就飞了出去。 悟空依然是被吹着了眼睛,“林仲卿”跟着飞了半日,眼瞧得护法伽蓝替他医了眼睛才安心,仍飞回来与唐僧做伴。 妖怪抓唐僧的戏码,得演个十足十,“他”跟着唐僧,就好判断什么时候好戏散场,可以跳出去抓老鼠了。 唐僧仍低低念经,“林仲卿”趴在他衣领里,昏昏欲睡。 “师父!” 熟悉的声音,“林仲卿”一个激灵醒来,压着气声道:“小师兄!” “他”与一只同款小飞虫对上了眼。 小飞虫悟空疑惑:“听语气是我妹子,听声音又像是那二郎,你到底是谁?” “林仲卿”捏了个防偷听的诀,才清清嗓子,大声道:“我是你显圣大哥,还不叫哥哥!” 悟空嘿嘿笑道:“妹子,你这样说可就漏了馅了。” 他趴在唐僧另一边肩头,问:“好端端来此做甚?” “林仲卿”道:“受故人之托,想带这貂鼠回去养呢。” 悟空道:“妹子就是心善,什么妖王鬼怪都要救一救。” “不一样,不一样!”“林仲卿”忙道,“这个妖王可是你师父转世前红粉知己的表哥,我们是替你师父跑腿哩!” 口中念经不止的唐僧,卡壳了一瞬。 悟空嘿嘿笑道:“既是亲戚,是该救一救。” 他扇动翅膀,正要飞走,扑面闻到一股酒风,黄风大王又撞进来了。 第61章 “林仲卿”与悟空一左一右,一起滚到了唐僧背后,藏进定风桩木缝里。 只听黄风大王醉意汹涌,对唐僧冷笑道:“好一个圣僧!在灵山时一大帮子金刚菩萨捧着你敬着你,如今下了凡,还得拉着一众妖王陪你做戏耍子。” 他将酒坛扔在地上,大声嚷道:“你就非得这般万众瞩目,众星捧月才彰显得身份吗?” 唐僧低首,默念心经。 黄风大王也觉无趣,随意在一块大石板上靠着,挥手道:“我已受够了给你搭台唱戏了!那灵吉菩萨的定风丹与飞龙宝杖正是我的克星,他住在小须弥山。” “去去去!快说与你那徒弟知道,请了灵吉来,一杖打死我完事儿!” “林仲卿”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见那黄风大王胡子拉碴,比方才还要颓废,东倒西歪,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 怎么打赢了齐天大圣,反倒这幅德性? 唐僧道:“施主,我虽不知前世与你有何恩怨。但我听说妖能修得人形,甚是不易,你如今已有这般大的神通,何必轻易去死呢?” “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如能回首上岸,犹未晚矣!” 第67章 “少在这给我长篇大论!”黄风大王想要起身,爬了一下却未奏效,只得躺在地上,凌空向唐僧虚踹一脚: “还放下屠刀,回头是岸!那屠刀难道是在我手?却叫我如何放下?” “若不是受制于人,你以为我愿意将你抓到面前,再听你这小白脸嗡嗡嗡地念经?前世在那灵山上,我为了陪着她,无端听了你多少废话?!” 说到恨处,他又恢复了力气,纵身跃起,向前一步,抓了唐僧的衣襟道:“我真恨不得将你碾作飞灰,永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佛祖怪罪,大可将我罚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又有何惧哉?!” 他抡起钵大的拳头,一拳砸过去,却只落在唐僧身后桩上。 桩摇叶落,险些将挂在上面的两只小飞虫一起振落下地。 悟空大怒,就要飞起来打他,“林仲卿”忙揪住他的小翅膀。 四周护法伽蓝、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也霎时紧张起来,各自掏出法器,暗暗对准了那黄风大王的后心。 却听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忽转了声气,虎目含泪,低声道:“只可惜,你若死了,只会让她伤心。” “我虽不惧十八层地狱,却怕她掉一滴眼泪。这些年,为了你,她耗干了心血,流干了眼泪,就连样貌也变了许多。” 他叹了口气,又灌一大口酒下肚,拍着唐僧的肩膀,语中带了一丝哀求:“将来遇到她,对她好一点儿。” “她与你,也就只有这一面之缘了。” 唐僧叹道:“众生皆苦,能渡者,贫僧皆会尽力去渡。” “对!”黄风大王苦笑,“她也是众生,像爱众生一般去爱她吧!”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白毛老鼠绒布吊坠,挂在唐僧项上,跌跌撞撞走了。 一室静默。 良久,悟空啧啧咂舌:“这样一个悲苦苦的痴情妖怪,若打杀了,反而坏了老孙名头。” “别打别杀,”“林仲卿”忙捏了结界,飞过去,在他耳边道:“交给我带回去开解上几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悟空笑道:“既如此,趁他酒醉,你设法绑走就是。” “不可不可,‘请灵吉’本就是八十一难之一,省不得。” “林仲卿”虫附在悟空虫耳边,声音压得更低了,“待菩萨使出飞龙宝杖时,你替我捣个乱,我趁机抓了这貂鼠走就是了。” 悟空笑道:“妹子唉,你如今做事也这般简单粗暴起来了!如此也好,步骤越简单,越不易出错,我这就去那小须弥山走一遭。” 他扇动翅膀,飞至唐僧面前:“师父暂且忍耐,再受半日苦,待我搬救兵去也!” 唐僧依旧长吁短叹:“众生皆苦,岂独我哉?” 悟空嘿嘿一笑,转向“林仲卿”道:“我这老和尚要开悟,妹子,你帮我招呼着点儿。” 唐僧是否开悟不知,念经声却一直没停过。 “林仲卿”听得昏昏欲睡,正趴在唐僧肩头点头不止,忽听唐僧止了经文,轻声道:“停在肩上的故人,可否托付你一件事。” “当然!”“林仲卿”立时回答,当年并肩闯狮驼国的往事还在眼前,对金蝉子,她一向极有好感:“圣僧只管明言。” 唐僧轻叹了口气,垂眸,目光落在胸前那白毛鼠吊坠上…… 天色近晚,黄风洞的园子里已有些苍茫昏黄,才听得外面一声大喝:“妖怪!出来受死!” 听得悟空搬救兵到了,“林仲卿”忙展开双翅,要飞出去见机行事。 却堪堪撞在一张轻而软的网上。 数位护法伽蓝现出身形,喝道:“小虫子,虽不知道你是何身份,但要来此捣乱,先过我们这一关!” “林仲卿”粘在网上,大叫道:“老实人,该你上场了!” 识海中,斯文俊秀的林仲卿缓缓起身,与红衣女子交换了位置。 “破!” 小飞虫瞬间暴涨,变得房屋一般大小,铜头将天罗地网一头撞破,铁翅扑棱棱刮起一阵旋风。 园子里飞沙走石,吹得众神东跌西撞,一时俱睁不开眼。 飞虫横冲直撞,一路所向披靡,越过满洞四散奔逃的小妖,扑出洞门。 黄风大王已现出貂鼠原形,毛色枯黄,委委顿顿缩在地上,半阖着眼睛。 见到洞内闯出一大虫子,他勉强睁眼看了下,继续无力地趴着。 那飞龙宝杖化的八爪金龙,张牙舞爪地笼在他上方。 林仲卿并不迟疑,以飞虫之躯迎了上去,八只虫脚铁铸的一般,直劈那飞龙面皮。 与此同时,只听悟空大喝道:“菩萨小心!” 他跳起来,扑上云头,冲到灵吉菩萨身上,连人带云卷落进山谷,不见了。 八爪金龙被抓破面皮,又不见了主人,摇头摆尾,狂怒声震慑天地。 林仲卿抓起那貂鼠,一晃身形,干脆利落地消失。 识海中,红衣女子大声欢呼:“老实人,好样的!你若做人像打架这般伶俐就好啦!” 林仲卿已盘腿坐下,淡淡道:“林姑娘,接下来的事儿就有劳你了。” 他又开始入定调息。 红衣女子的欢喜赞美瞬间噎了回去,只得走上前去,掌控起“林仲卿”的躯体。 那黄毛貂鼠仍昏迷不醒,“林仲卿”素来是怕老鼠的,这时也不得不捧着他,驾云回山。 “他”全副注意力都在那软乎乎、毛茸茸貂鼠身上,一时忘了杨戬“避开玉英公主”的嘱咐。 待“他”按落云头,看清立在山石上的人时,已经来不及了。 玉英公主不可置信地瞧着眼前人,全身都颤抖起来:“林公子,你终于来了!” 她快步迎了上来,似乎想扑进林公子的怀里,临到面前,终究想起女儿家的羞涩,堪堪停住莲步,泪眼盈盈看向期盼已久的人。 “林仲卿”尴尬极了,但看到玉英公主身姿轻盈,面色红润,行走于阳光之下,也忍不住替她欢喜。 “他”捧着昏迷的黄毛貂鼠,矜持地点头:“玉英公主,好久不见!” “三百七十八天,奴家终于又见到公子了。”玉英公主泪珠儿滚落,唇角却带着笑: “公子,奴家不再是孤魂野鬼了,师父说奴家已入了鬼仙的门,从此可朝夕服侍公子,报答公子的大恩大德了。” “林仲卿”忙道:“我不需要人服侍!” 眼见得玉英公主面上涌起失望,眸中晶莹又要落下,“他”又加了一句:“我一向独来独往,四海漂泊,居无定所。你是金枝玉叶,不习惯的。” “奴家可以学!”玉英公主仰起面庞,娇艳如花,眼波流转,含羞带怯,“做饭,洗衣,风餐露宿,奴家可以一件件学。” “林仲卿”一时无语,想不出拒绝的话来,正在考虑要不要干脆挑明身份。 手中貂鼠忽动了一下,“他”忙举起来,道:“我这里还有伤员,须得先行一步,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他”迈开大步,向着黛玉所住小楼飞奔而去。 黄风大王醒来时,一瞬间以为回到了灵山,云雾缭绕,彩霞满天,鸾凤和鸣,有仙乐绕梁不绝。 他恍惚得一瞬,随即化为自嘲,他这样一个运道背到家,被灵山视为叛徒的底层妖怪,只会被关进地牢里,等着炼成丹罢! “黄风大王!”柔软软一声呼唤,一袭白衣的女子站在了他面前,眉眼楚楚,身姿动人,“你醒了吗?” “锦妹!”黄风大王喜极而泣,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腕,“你终于来瞧我了?” 那女子吃了一惊,叹道:“黄风大王,我不是你的表妹。” 她抽出手腕,凛然道:“在下白兰,是九天圣女的弟子!” 黄风大王阖眼,又睁开了,果然不是白锦儿,只是气质有些相像罢了。 他四处看了看,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的竹床上,旁边摆着竹案、竹椅,香炉中青烟袅袅,好一派清隐气象。 他听说过九天圣女,她是二郎神杨戬的妻子,在民间极有影响力,与金蝉子有些交往。 却不知,这九天圣女为何要从灵吉手下带走他? 黄风大王坐起身,整理衣衫,向白兰拱手道:“在下不过荒山一妖,有何缘法得以登圣女仙府?” 白兰笑道:“我师父是受了白姑娘之托,特意救了你回来的。” “白姑娘?”黄风大王心下一颤,方才的洒脱有礼瞬间消失一半,急道,“她在哪里?” 白兰道:“白姑娘自然是回她自个儿的地方去了。” 黄风大王站起身,急急就要往外走:“她必是回了陷空山,我去找她。” “哎,你不能走!”一位淡黄衫子的女子从外转了进来,放下手中托盘,挡住去路道。“你若再被抓了,我师父冒险救你岂不白搭了吗?” 黄风大王道:“我改头换面,隐姓埋名,绝不牵累圣女娘娘。” 第68章 那黄衫女子拿出一个白毛鼠吊坠,道:“你瞧这是什么?” 是他酒醉之中送给唐僧的,却不知为何在这女子手中。 白兰走上前,解释道:“这吊坠是三藏法师交给我师父的,他说,他已皈依佛门,再沾染不得俗尘。” 说至此,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法师托我师父将此吊坠物归原主,待将来白姑娘灾满,你二人重聚,时间也许会给你们一个圆满。” 黄风大王拿着吊坠,一时痴了。 第62章 黛玉收到了观音菩萨的请柬。 她展开请柬,檀香悠悠,字迹苍劲有力,内容大约是久闻圣女文采斐然,今作曲水流觞席,邀约众仙共赏珞珈美酒。 前世,大观园女儿们组织过诗社,赏过海棠、桃花、红梅……曲水流觞,倒还只在书中见过。 只是,黛玉与南海观音并无交情,灵山又警告了她不许掺和取经计划,却不知缘何要请自己前去。 黛玉沉思片刻,提笔写了回笺,又叫来东海三位公主,挑了赠礼,让红莲、青玉先将回信送至珞珈山。 她则沐浴更衣,带着雪灵儿随后前往。 三位龙公主皆是欢喜不已,各自领了差使。 黛玉换了圣女礼服,正要驾云。 忽有一人唤道:“圣女娘娘请留步!” 黛玉回身望去,只见黄风大王大步赶来,弯腰唱了个大喏道:“娘娘,承蒙救命大恩,感激不尽!” 这几日,他已来求见过黛玉数次,因圣女庙香火鼎盛,黛玉屡屡下山而错过。 七、八日不见,黄风大王胸前显眼地挂着那白毛鼠吊坠,身姿雄伟,神采奕奕,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三分豪爽,三分不羁。 黄风洞时的悲愤颓废,似已消失不见。 黛玉微笑道:“看你精神不错,我也算对得起白姑娘的嘱托了。” 黄风大王神色黯然一瞬,随即朗声笑道:“那和尚虽烦人,有句话说得却对,他与表妹已是无缘,而我只要不死,就有无限的时间,可以等着她。” 黛玉笑道:“有你等着白姑娘,是你们两人的福分。” “谢娘娘吉言!”黄风大王哈哈一笑,抱拳道:“承蒙娘娘收留,我身子已然大好,每日在此空耗柴米实在心中惭愧,还请娘娘派些职事,让我能略报大恩之一、二。” 众弟子簇拥作一团,来为师父送行,听得他如此说,黑虎儿先叫道:“师父,仙家道场都有守山大神,黄风大哥若能在山下镇守,能替咱峨眉山增加许多雄壮威武之势哩!” 雪灵儿在黛玉身后笑道:“黑虎儿,这几日正该你守山,想是你又要偷懒呢!” 众人皆笑。 “我昨日有幸与黄风大哥切磋了几招,结果就不说了,”黑虎儿拍着胸脯,大声道:“但我敢打包票,有黄风大哥做守山大神,咱峨眉山将固若金汤!” 众人笑道:“这黑小子,昨日必然输得一败涂地。” 黑虎儿脸色愈黑,哎哎数声,却辩不出一言,只能嘿嘿傻笑。 黄风大王拍拍他,挥手道:“若能做个守山大神,我这妖怪也算上了岸了。” 众人道:“我们师父有教无类,山上多的是妖精兽怪,你留在这儿正是相得益彰哩。” 那黄风大王为人爽朗大方,留在山上数日,结交了不少妖修弟子。 听得他也有意,众人都来向黛玉求情。 黛玉向黄风大王道:“你若愿意,可暂任峨眉守山大神之职。” 黄风大王慌忙跪下,恭敬道:“在下愿意,只怕身份不便,带累山上清净!” “无妨,”黛玉召来白兰,吩咐道:“你去找那管事的鬼判,将他名字添在神箓上。” 她又问:“给你改名字叫黄风,可使得?” 黄风大王大喜:“叫黄风甚好,像个修道人模样,多谢师父!” 诸弟子也欢喜起来,簇拥着黄风,七嘴八舌,商量着如何将他打扮起来,又有人提议要为他整修房屋。 黛玉带着雪灵儿踏上云头,回看热闹非凡的峨眉山,前往南海的一丝忐忑,瞬间全然消失了。 南海珞珈山,观音道场,奇伟壮丽比别处自是不同。 黛玉按落云头,红莲、青玉等在山下,又有龙女带着诸天迎了出来,引着她们进了竹林。 竹影横斜,溪水潺潺,除了观音菩萨,还有黎山老母、文殊菩萨。 黛玉有些猜着来意了。 众人各自见礼,分宾主沿溪边坐下。 青石上立着一只箜篌,无风自动,仙乐悠扬灵动。竹林中升起数名飞天,穿梭献舞,姿态优美至极。 溪水晶莹剔透,潺潺而流,上游涌下数朵玉莲,沿溪水依次飘至众仙面前,却是莲花型的酒盏。 菩萨拈起一盏,笑道:“世人皆道神仙好,却谁知我等神仙日常也是忙忙碌碌?今日风和日清,特邀诸位抛下俗务,偷得浮生半日闲,享神仙之乐。” 众人皆举杯。 黎山老母笑道:“好一个神仙之乐,咱们做神仙久了,反而忘了最初的神仙之乐,应当满饮此杯!” 诸仙共饮一杯,菩萨又道:“凡人饮酒时,皆喜吟诗作赋,谈古论今,诸位以为,当下何事宜为今日诗题?” 文殊菩萨笑道:“如今三界谈论最多的,莫过于大唐圣僧西行取经一事,不若以此为题?” “甚妙,甚妙!”黎山老母赞叹,转问黛玉,“圣女以为如何?” 黛玉笑得一派真挚:“西天取经是千年难遇之盛事,自然是极好的,只可惜晚辈须得离席了。” 黎山老母道:“此话何讲?” 黛玉叹了口气,道:“晚辈与佛祖有约,不得参与取经之事,今日来参加取经诗会,难免会有些不妥。” “无妨,无妨!”菩萨微微一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日取经尚未筹谋,天机不可泄露。今日圣女前来共襄盛举,奈是助益取经大计,佛老听了也要赞叹哩。” 黛玉笑道:“菩萨既有明旨,晚辈便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了。” 众仙皆笑,再饮一杯。 菩萨放下酒盏,笑道:“取经路上,什么最难?” 文殊接道:“山水迢迢路途长。” 黎山老母道:“妖魔鬼怪尽猖狂。” 黛玉已明白接下来进展,从善如流地诵道:“未若道心难稳固。” 菩萨长叹,接道:“红尘俗世动人肠!” 众仙再饮。 黎山老母提议道:“如今取经师徒已聚齐,菩萨既心有担忧,不若咱们趁着酒兴,下界敲打他们一番。” “一则警醒取经人,二则也为咱们这诗会添些趣味。” “老母此言甚得我心,”菩萨合掌赞叹,又向文殊、黛玉道:“不知两位以为如何?” 文殊笑道:“酒美,事有趣,岂能不从命?” 感情他们三位早已商议好的,黛玉笑着再推进一步:“不知咱们要化作何身份?” 三位大仙起身,摇身变作一位中年美妇人,并两位倾国倾城的小姐。 黛玉心道,哦,原来我是那最小的女儿,怜怜。 她照着原书剧情,变化出前世模样,盈盈下拜道:“小女怜怜,拜见母亲并两位姐姐!” 黎山老母扶住她,赞道:“常听人讲九天圣女姿容绝世,如今化作这么娇怯怯的一位凡人姑娘,当真是我见犹怜,恨不得真有这么一个女儿哩!” 菩萨走至老母身边,扯住她衣袖,向文殊道:“瞧咱们母亲,第一眼就偏心了小妹子呢!” 黎山老母笑道:“有这么三个大姑娘,我哪个也爱不够,做梦都要笑醒呢!” 众仙皆笑。 山野之间,起了一座大庄园,美轮美奂,仆役成群,却只有四位女主人。 三位龙公主变了小侍女,青玉低声向黛玉道:“师父,我虽没在凡间生活过,但这样孤零零的一座庄园,抵得住强盗劫掠、官府盘剥、宗族吃绝户吗?” 雪灵儿笑道:“好玩儿就行了,管它真不真!” 她兴致勃勃地在廊下挂了鹦鹉,又缀上数盏红灯笼。红莲在院中点出花草,移了一颗古柳。 青玉在一旁好笑:“明日就都全变回空地了,有费这劲儿的功夫……” 她拔剑起舞:“还不如练剑!” 热热闹闹中,龙女变的侍女走来道:“三小姐,大小姐有请。” 大小姐真真就是观音,想来是要私下敲打下黛玉了。 三姐妹的住处离得不远,黛玉也不带丫鬟,手持团扇,摇摇摆摆走至大小姐房内。 青炉紫檀香,玉床青纱帐,书案上,铺着素白的罗纹纸。 菩萨变的真真小姐,玉手提笔,三两笔勾出一座庭院,点缀上竹林、莲池。 黛玉用扇柄,轻敲了下门扉。 菩萨抬眸,笑道:“快来,瞧我少年时住过的地方。” 她语笑嫣然,神态和蔼可亲,仿佛两人当真是一对姐妹,正于金秋午后,共赏一副画作。 第69章 黛玉上前看了,赞道:“久闻妙善公主诗词歌赋俱精,琴棋书画皆会,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观音菩萨原身是妙庄王的三公主妙善,献眼献手替父治病,孝感天地,飞升成仙。 菩萨笑道:“久不以凡物作画,生疏了。” 她提笔运腕,在竹林里添了只金蝉,莲池上加了只青蛙,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黛玉看了,忍不住也有些技痒,笑道:“花上无蜂蝶,如何显出花香?” 菩萨指着笔架,笑道:“请!” 黛玉提笔蘸墨,在花瓣上方画了一只飞蝶,两扇翅膀欲阖未阖,触角将探将收。 菩萨点头赞道:“甚妙!蝴蝶见到花时,确是这般模样。” 她又画了架秋千,语气怀念:“当年,我与姐姐们常在此玩耍。有一次,姐姐们要扑蝶儿来玩,我心生不忍,承诺做两只蝴蝶风筝来相抵。” “风筝还没做好,姐姐们就都出嫁了。” 黛玉道:“菩萨悲悯众生,真乃菩萨心肠。” 菩萨被她一本正经的玩笑逗得乐了,搁了笔,道:“我初成仙时,就与今天的你一般,遇见可怜可悯之事,必然出手相助,遇见不公不平之人,也会怒眉喝骂,抗争到底。” “千年过去,万年过去,靠着一腔孤勇惹恼了不少人,也蹉跎了许多事。然后,我才发现敌人愈多,能办成的事儿就越少,受苦的人便只得受更长的苦,” 她走至黛玉面前,轻抚那展翅欲飞的蝴蝶,道:“渐渐地,我也学会了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黛玉道:“晚辈也愿意和光同尘,只要这光这尘莫遮蔽了众生。” 菩萨笑道:“光照大地,尘生厚土,本就是自然法则,谁也改变不了。” “譬如这取经大计,灵山固然向南赡部洲传递了香火,但弘扬佛法本身是没有错的。南赡部众,乃至取经路上的芸芸众生,皆是取经受益人。” 黛玉道:“传经东土是功在千秋的大计,晚辈自然十分赞成。但没有一个无辜生灵,该为别人的大计付出代价。” 菩萨点头:“此言有理,我们会考虑。” 窗外,传来脆生生一声呼唤:“两位小姐,取经的和尚来了!” 菩萨答应一声,向黛玉笑道:“走吧,妹妹!” 她走至门口,忽回身道:“那黄风怪,在峨眉山呆的还习惯吗?” 黛玉脱口道:“黑熊精的禁箍,戴的还合适吗?” 静默片刻,两人相视一笑。 菩萨摇头:“你呀你,这般不肯吃亏的性子,将来怕是要吃大亏的。” 第63章 黛玉跟着菩萨,出了房门,正遇着文殊变的二小姐爱爱。 三位小姐你谦我让,亲亲热热走至窗外,像凡间好奇天真的普通女孩子一般,挤在一起偷听。 听黎山老母化的妇人如何坐山招夫,那唐僧师徒如何应对作答。 与原著相比,七魂六魄俱全的金蝉子说话就有趣了许多,不止拒了妇人的招婿邀请,还反客为主,大力游说妇人出家信佛。 妇人说上一句,他便有十句等着:“女菩萨,谷米金银、绫罗绸缎皆有尽时,脱**之苦,得灵魂之安才是永恒呐!我佛大乘教法,能渡难人脱离苦海,可修长生不老。女菩萨若能皈依我佛……” 黎山老母素来温厚内敛,虽然提前准备过,也不是这位灵山辩经名家的对手。 悟空笑嘻嘻地站在一旁,不时替他师父捧哏,偶尔蹦出一句犀利言辞,比他师父的还难以招架。 妇人左支右绌,即将败下阵时,幸而那八戒不负众望地跳出来帮腔,才勉强将戏唱了下去。 黛玉听得暗暗好笑,透过窗棂向内瞧了一眼,冷不防与一双星子般的眼眸对上,正是悟空。 她忙后撤一步,却正撞在文殊身上,忍不住一起笑起来,声如银铃。 房内八戒立时按捺不住了,嚷着要出来拜见“诸位姐姐”,被悟空一把拉住。 黎山老母戏已做完,假作恼怒,摔了房门出来,向她们使了个眼色:走! 四仙便依先前安排,一起走到后院去赏菊游玩。 黎山老母笑道:“这唐僧好利的一张嘴,再说下去,我都要剃度出家了呢。” 文殊笑道:“他还是金蝉子时,满灵山的佛陀也辩不过他一个。” 菩萨摇头叹息:“金蝉子虽善辩,当年到底还算庄重,如今与那猴头混在一起,愈发胡闹了。” 黛玉团扇遮面,轻拂手边的一朵金菊,手环叮当作响,唇角忍不住勾出一丝微笑。 廊下守着的小丫鬟干咳一声,是那猪八戒牵着马来了。 原书中,悟空是变了个蜻蜓儿相随的。 黛玉借着团扇遮挡,向院中望了一望,远远瞧见八戒身后一株海棠树上,停着一只红蜻蜓儿。 红翅膀,金脑袋,光华灿烂地立在海棠花瓣上,听得八戒说出憨话,便一颠一颠地打颤,想来是在忍笑哩。 又爱美,又听得懂人话,必是她小师兄无疑了。 黛玉确认清楚,不由得嫣然一笑,才转身追着两位菩萨的脚步声离开。 她姿容绝世,轻轻一笑,压得满园花朵儿失了颜色。 自然也惊呆了那好色的呆子,痴痴憨憨咬着手指,盯着那窈窕身影瞧个不住。 海棠花上的红蜻蜓儿,突然消失了。 八戒骨酥体麻,好一会儿才回过身来,扯着黎山老母变的妇人嚷道:“娘,那位姐姐对我笑哩,八成是看上我老猪了。请娘成全我们,就把那位姐姐许给我吧!” 这出戏却有些脱了剧本了,若攀住一个女儿,如何撞天婚逗弄这夯货哩? 黎山老母心下有些发急,道:“那是我的小女儿怜怜,年纪小,素来爱笑,路旁过个兔子,也能惹她笑半天呢!” 八戒不信:“她明明是看着我笑的!娘哎,自古情人眼里出西施,别人看我容貌虽有些不堪,但有眼光的人,未必不觉得我貌若潘安!娘哎,您就把这位姐姐许给我吧! 黎山老母被他缠得无法,只得道:“你既看中了,便去与你师父商议吧,我自去与怜怜小女说。” 八戒呵呵笑着,正要满口答应,门后忽闪出悟空来,将他扯到一旁,向妇人唱喏笑道: “女菩萨,我方才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做在家人的好,情愿与你做个女婿,娶你那三女儿。” 八戒急得跳脚,嚷道:“哥哎!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你不是生来不晓得这事儿嘛?如何又与我争起来了?!” 悟空笑道:“方才在房内,那怜怜小姐已相中我了,先来后到自然是我先!” “胡说!”八戒喊道,“方才房内只有娘一个人,你哪里见过怜怜小姐?便是有笑声,想来也是见我老猪质朴可爱哩!” 他又软了声气,求道:“哥哥,你是兄长,娶亲也得选年长的姐姐才对,那怜怜小姐还是让与兄弟我吧!” 悟空从耳中取出棒子,风车般在手中转动,冷眼盯着他道:“这位怜怜小姐我是认定了,你这夯货,敢多想她一念,多看她一眼,就仔细我这棒子认不得兄弟!” 闹天宫的棒子擎在头顶,八戒立时软了,唯唯诺诺,不敢多说,只嘟囔道:“让与你便让与你,等我娶了姐姐,你还得叫声姐夫哩!” 妇人笑吟吟站在一旁,待他们争议妥当,才笑道:“既然两位小师父有意,便请去与师父商议提亲罢!” 说罢,她掩了门,走进内院,如此这般地将两兄弟相争之事说了。 菩萨叹道:“坏了,这猴子必是看破了端倪,在这儿逗我们消遣哩!” 黎山老母吃了一惊:“既如此,这戏还要不要做下去?” “当然要继续,那猪八戒难脱色心,必须得给些惩罚。至于这孙猴子嘛!” 菩萨看向黛玉,抿嘴笑道,“当真允了亲,他也不敢拜堂。” 文殊会意,笑道:“他让猪八戒仔细他的金箍棒,他却不怕二郎真君的三尖两刃枪?一物克一物,这猴儿不敢怎的。” 众仙皆笑。 唯有黛玉苦笑:“只怕,那孙大圣被激得狠了,也要赌我们不敢呢!” 过了盏茶时间,龙女扮的丫鬟走过来,道:“那唐三藏遣我来找夫人,说是要替徒弟们说亲!” 菩萨轻叹口气,笑道:“胡闹!徒弟们胡闹就罢了,怎么他这唐王钦命的取经人也跟着胡闹起来。” 黎山老母忙问:“如此该如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菩萨取了柄扇子,拿在手里,道,“老母与三藏议定了亲事,就将新郎官们引到后院去。我与两位妹妹等在那里,见招拆招罢!” 黎山老母化的妇人前去议亲,菩萨引着两位妹妹自回后院。 一进院门,走在前方的菩萨忽停了脚步,凤眼一扫,面上闪过一丝了然。 她转回身,对黛玉笑道: “有那猴子在侧,许多戏就唱不下去了。不如你先回自己院子,等下悟空去了,你施法拖住他,待我们惩戒了那猪八戒,就去替你解围。” 第70章 风静云清,花香鸟鸣。 黛玉眼波流转,但见四处一片静好,并无端倪,却不知菩萨为何突然改了计划。 她点头应了,以凡人之礼与两位姐姐告辞。 走至门口,黛玉回头望了一望,观音、文殊两位菩萨站在廊下,正商议撞天婚,如何捉弄猪八戒。 两人皆是少女模样,语笑嫣然,透着一丝不属于任务的调皮。 一瞬间,从他们庄严肃穆的仙佛光环下,窥见了纯真恣意的少年时光。 黛玉也笑了,摇摇走过长廊,日光正好,暖暖地普照众生。 拐过一株老柳树,忽有一人闪出,将她整个人拉了过去,带至柳树背后。 小丫鬟们唬了一跳,青玉手指已拔出头上金簪。 却见她们师父纤白的手,轻轻搭在来人的手臂上。 来人嗓音低沉:“怜怜小姐,听说你要嫁人了?” 黛玉恍然笑道:“我当菩萨为何突然换了主意,原来是看见了你。隐身手段果然了得,我竟全未察觉。” 那人笑道:“我来抢婚,小姐可肯下嫁吗?” 黛玉在他腰间轻戳了一下:“我们在试禅心呢,你来捣什么乱?” 树荫下,杨戬英俊的面庞上,带着三分委屈:“夫人都被人求娶了,我能不来吗?” 丫鬟们看清是他,抿嘴相视一笑,退回长廊上。 黛玉低咳一声,垂下眼睫:“我原只是来凑数的,也不知小师兄为何要开这个玩笑......” 半晌无声,再抬头时,却见大师兄一双凤眸深邃似海,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原来,黛玉这一世是祖师以绛珠仙草所化,容貌与前世虽有七分相似,却因修仙有成,容颜多了三分明艳,举手投足间增了两分气势。 此时,她完全化作前世模样,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风露清愁,弱柳扶风。 杨戬早已看得痴了,他伸出手掌,轻轻将爱妻面颊托在手心,低声道:“这便是你前世模样吗?” “即便从不曾相识,只需一眼,我也定会爱上你!” 黛玉面颊晕红,低笑道:“怎么,我平日里的模样不好么?” “当然不是!”杨戬轻轻握住她的双肩,单薄纤细的身体仿佛一触即碎,他忙转而托住她的细腰,“你平日美得让人心惊,这副模样却让人整颗心都颤起来了。” “恨不得将你托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呵护在心口。” 黛玉笑道:“哪有这么夸张?我看起来病弱,骨子里还是神仙之体哩!” 杨戬轻轻搂住她:“幸亏你修了仙,若是个凡人,只怕我抱一抱你,都怕将人揉碎了呢!” 黛玉靠在他肩头,低声道:“你对我,向来就是这般过分小心......” 她忽不说了,因为此时想到的是夫妻俩在床上时,杨戬对她如何小心翼翼地轻怜密爱,疼宠入骨。 若是个凡人,只怕更要被他捧起来,一点点疼惜...... 她羞得面颊发烧,想不下去了,侧过脸紧紧贴在丈夫胸口。 杨戬却没明白她此时所想,举起手掌,一本正经地开玩笑:“没想到,手上拥有裂天劈地的力量,这般让人烦恼,就连妻子的细腰都不敢轻握了。” 黛玉轻锤他一拳,笑得愈发面红耳赤。 夫妻俩正相依相偎,卿卿我我,忽听远处青玉的声音道:“小姐,那孙长老来了!” 想是议亲结束,要来当面相看了。 黛玉忙直起身子,整理衣衫鬓发,一眼瞧见夫君似笑非笑站着,远处是自家哥哥蹦蹦跳跳而来,这戏是一点儿也做不下去了。 她羞红了脸,轻推杨戬:“你快走吧,站在这儿,影响我发挥哩!” 杨戬抱臂笑道:“戏弄个猴子,有何难哉?” 他晃一晃身形,变得与黛玉一般无二,福身行礼道:“小女怜怜,见过圣女娘娘!” 黛玉又是吃惊又是想笑,听得脚步声近了,忙摇身变作个丫鬟模样,隐在杨戬身后。 悟空已经大步走来了,远远叫道:“我那娘子在哪里?” 杨戬忍了笑,只做未听见,随手从树上折下一枝柳枝,坐在廊上,手法熟练地编织起来。 悟空的脚步声,渐渐近至面前。 第64章 悟空一路走至那三小姐面前,见她还是一般的花容月貌,纤弱单薄,气势上却不知怎的拔高了许多,对视间有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他心知这人已不是黛玉,一时却又推断不出是谁,想来必是灵山的菩萨罗汉。 既不是妹子,也就不怕被那猪八戒觊觎了,他打了个哈哈,笑道:“三小姐,有礼!有礼!” 他正要转身回去接着做和尚,那怜怜小姐却将手中编成的柳条篮子,递给身后丫鬟捧着,婷婷袅袅迎了上来,福身行礼道: “孙郎,你既已诚心求娶,为何见面却这般冷漠?莫不是瞧了我的容貌,不甚中意么?” 悟空求娶怜怜,原只是为了回护妹子,莫让她遭了那猪头惦记。 此时见这换了芯子的菩萨主动逗引,他也起了玩心,作出羞涩模样,嘻嘻笑道: “老孙原是怕小姐害臊,没成想小姐也这般看中我哩!既这般郎有情妾有意,好娘子,咱们一起去前院拜堂见尊长吧!” 说罢,悟空就上前一步,要拉扯那怜怜小姐,却被她闪身避过。 这身法,比老孙还顺滑哩! 悟空愈发好胜心起,施展出七分手段,又去抓她。 怜怜小姐莲步轻移,却次次错身而过。 悟空将脚步快至十分,二人在廊下你追我赶,众人只见风中残影凌乱,竟一时分不清谁前谁后,谁左谁右。 悟空不耐烦起来,将身子长了一丈,手臂拉作三丈长,灵活地满院横扫。 那怜怜小姐却将身子缩小成三寸,借着长廊、假山、石桥等物,来回闪躲。 悟空猿臂一伸,轻巧地搬走假山石,又要去扯断那雕花长廊。 忽听捧着柳条篮子的丫鬟笑道:“姑爷,你若毁了花园,只怕这亲就做不成了。” 悟空住了手,叹道:“娘子这般乖滑,莫不是先不愿结亲了么?” 怜怜小姐迎风一晃,变回原来大小,轻盈盈走回悟空身边,叹气道:“唉,我自幼身体多病,有位算卦的先生说过,若要嫁人,须得实现一件儿时夙愿,才方得圆满。” “是何夙愿?”悟空笑道:“娘子只要说得出,老孙必能做得到。” 怜怜小姐道:“我是个可怜的弱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一生都活在这座庄园里。” “三岁时,我曾听得来此做买卖的行商说,大唐长安有一种胡饼,油香酥脆,趁热吃得一口,便是神仙也不想做哩。” “可惜,我如今长到一十六岁,却从未尝过。” 悟空暗道:东西虽小,却是消遣人,老孙还要保师父取经,哪里能在此陪这小丫头耍子? 见他不应,那怜怜小姐眼睫一垂,滴下珍珠泪来:“看你神色,就知是难住了。也罢,你既做不到,就只当我未说过罢。可怜我嫁了个没本事的夫君,苦也。” 说罢,她哀哀哭起来。 那捧着柳条篮子的丫鬟,便过去安慰她,劝道:“小姐啊,这世间不中用的男人多了,你想开点儿罢。” 她声音倒有几分耳熟,悟空还待细看,那丫鬟举起柳条篮子,又把面容挡住了。 他一生最受不得人激,何况是这样娇滴滴的两个女孩子。 悟空跳起身来,叫道:“这有何难?你们且坐一坐,眨个眼的功夫,热乎乎的胡饼就到手了。” 筋斗云虽快,奈何时辰算差了,长安城也是黑夜,胡饼铺子都收摊了。 悟空好容易叫起一个店老板,威逼利诱下重新生炉子、打面胚,做好一张胡饼,已是过了近一个时辰。 他拎着一桶胡饼回到庄园,却被丫鬟们层层挡在门外,均说三小姐已经回房睡下,姑爷明日赶早吧。 悟空愈发气得跳脚,幸而白日那拿柳条篮子的丫鬟开门走了出来,接下胡饼,嫣然笑道:“谢谢哥哥!” 悟空与她首次打了个照明,细细看去,不由得大喜,这丫鬟正是他那妹子! 他眼珠儿一转,忽明白了那要胡饼的小姐是谁,便嘻嘻笑道:“小姑娘,我得了你们夫人许亲,已是你们的正经姑爷。今夜就算不拜堂,也得入洞房哩!” 说罢,他推开房门,大大咧咧就走进怜怜小姐闺房。 黛玉忙在后面拉他:“不可,小姐还未梳妆呢!” 悟空早有防备,闪身避开,仍闯了进去。 房门阖上,一阵混乱声响过去,忽听杨戬的声音怒喝道:“泼猢狲,这般无礼,看枪!” 啪! 一只花瓶落地,听声音就碎了一地。 嗵! 博古架翻倒,古稀珍玩噼里啪啦化作齑粉。 第71章 黛玉忙走到窗前去看,一块细长的瓷片刺破窗纸,劈面飞了出来,她下意识惊叫一声。 房内立时安静,杨戬、悟空同声道:“玉儿/妹子,你没事儿吧?” “无事!”黛玉站开了些,“你们仔细些房内摆件,都是有家的宝物,打坏了须得赔哩!” 打斗声又起,却只有拳脚相拼的呼呼声了,偶尔拳脚打在肉上,却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闷哼。 黛玉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敲着门框唤道:“拳脚留神些,莫打坏了脸面,明日不好见人呢!” 悟空嘻嘻笑道:“放心,放心,这样娇滴滴的娘子,老孙还不舍得打坏哩!哎哟,说好不打脸,你这一拳可正中我鼻子了!” 杨戬咬牙道:“天黑难辨,拳脚无眼,你且担待罢!” 不一会儿,悟空捂着鼻子出来,大笑道:“消受不起,消受不起,这样凶悍的娘子,老孙还是回去做和尚快活!” 黛玉迎上去看了,见他鼻尖红红,胸前衣襟上落着几滴鼻血,从袖中掏出伤药,递过去道:“本是玩闹,怎么真的见血了?” “还不是我那妹夫脸皮薄,这般容易就恼了!”他接过伤药,忽觉脑后风起,忙翻身上了筋斗云,叫道:“老孙志心明礼,一心要保师父西去哩,真君不必再试了!” 杨戬衣衫微乱,眉眼愠怒,拎着枪从里追出来,叫道:“猴子休走!” 黛玉忙一把扯住道:“哪里去?” 杨戬怒道:“这孙猴子,冲进来就咬我,当真无礼!屋内狭窄施展不开,待我赶上去,戳他个透明窟窿!” 黛玉忍俊不禁,上前替他整理衣衫:“你捉弄了他,他戏弄了你,只当打平好了。来,吃胡饼,还是热乎乎的呢。” 杨戬接过胡饼,细细看了一眼,叹道:“这卖胡饼的,就住在阿瑛家隔壁。那倔强丫头,真个当垆卖酒,讨起生活来了。” 黛玉搂住他手臂,劝慰道:“吃一点儿生活的苦,才能知道什么是甜。放心吧,阿瑛是个聪慧的姑娘,很快就能想明白了。” 夫妻俩正低声说话,那龙女变的侍女过来道:“二郎真君,圣女娘娘,这边诸事已了,菩萨请两位还回珞珈山喝茶哩。” 众仙收了庄院房屋,驾云升空。 黛玉与杨戬站在一起,半空中回头,苍茫夜色中,八戒挂在树上,正哀哀呼唤。 黎山老母面生不忍,叹道:“这个孽障,屡教不改,吃些苦头也好。” 文殊劝道:“经此一遭,天蓬元帅必然痛改前非,修成正果就在眼前了,老母无须忧心。” “他能有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全赖佛老与诸位菩萨的周全。”黎山老母敛了忧色,转向观音笑道,“西行路上,还望菩萨多多教诲他。” 菩萨笑道:“同为释教弟子,这个自然。” 杨戬上前一步,向菩萨赔礼道:“在下不请自来,搅扰菩萨盛会,还望恕罪。” 菩萨笑道:“过程虽有曲折,结局毕竟圆满,真君降猴有功,何罪之有?” 众仙皆笑,回至珞珈山时,乐舞未停,壶中酒尚温。 众仙举杯畅饮,欢笑不绝。 宴席结束,珞珈山诸天出现,向四位客人送上谢礼,杨戬夫妇得到的是一尊白玉送子观音。 夫妻俩辞别观音,带弟子们回到峨眉山。 飞至小楼上空,远远瞧见玉英公主坐在小花厅里,与白兰一起做针线,院中落了一地的银杏叶,金灿灿的。 夫妻俩对视一眼,一时都有些退意。 那玉英公主已瞧见了他们,迎上来道:“师兄,师姐,师父派我来请你们哩!” 黛玉松了口气,与众人一起降下云头,刚一站稳,又听玉英公主道:“师姐,那林公子近日还来么?” 她颊晕绯红,满脸都是小女儿的娇羞,纤指绕着绣线,一团团地缠在手指上,将春笋般的手指绞得发白。 一时间,黛玉也恨不得那“林仲卿”是真实存在的了。 她瞧向杨戬,以目示意道:干脆我们告诉她罢! 杨戬微微摇了摇头。 玉英公主是鬼体,如今能在阳光下行走,多是靠心头那股执念,若戳破真相,只怕立时魂飞魄散也未可知。 不能说! 黛玉心下一叹,拉住玉英道:“林公子素来云游四海,我也不知他在哪里。你先养精存神,待仙体稳固,也可下山去找他呀!” “嗯!”玉英眼眸发亮,郑重地点了点头。 黛玉刚放下心来,衣袖却被轻轻扯动,白兰怯生生地道:“师父,你们这次出去,可见到孙师伯了吗?” “我们不仅见到了孙师伯,真君师父还在洞房里与他打了一架呢......” 雪灵儿兴致勃勃地接口,被青玉扯了一下,捂住了嘴巴,兴高采烈的后半截就说不下去了。 “洞房?”白兰喃喃低语,愈发痴了。 杨戬干咳一声,转向黛玉道:“咱们快去见师父吧,莫让他老人家等急了!” 第65章 黛玉轻抚白兰的发辫,柔声劝道:“小师兄已是出家人,见与不见,皆是空相。你早日勘破这一层,境界才能有所突破。” 白兰红了眼圈,垂头不语。 玉英公主走过去,推了她到一边,细声安慰。 她两个,一个恋上镜中花,一个想着水中月,同病相怜,不知哪一个更为凄惨。 黛玉低叹:“为何我身边,皆是这般的多情儿女?” 杨戬揽了她肩头,柔声道:“走吧,莫让师父久等了!” 菩提祖师的住处在三娥山,庭院房舍皆是黛玉亲手布置的,与灵台方寸山的精舍一般无二。 南缃师父走后,祖师一改往常宅家属性,时常化身凡人,行过三山五岳,走遍四大部洲。 这四、五年,他化身为一个赤脚医生,在北俱芦洲的一处偏僻海岛上,为食人族诊脉看病,教他们烧热水喝,烤火鸡吃,开垦荒地种玉米,甚少回峨眉山。 自收了玉英公主为徒后,祖师留住的时日略多些,一年也不过十余天,其余时间只有化体白须祖师在此教导玉英。 杨戬与黛玉进了精舍,见祖师本体坐在蒲团上,皆十分欢喜。 两人携手跪了下去,向祖师请安。 祖师样貌依然年轻俊美,只眉宇间略添了几分沧桑,笑意盈盈地让他们起身,道: “元始天尊派人送来请柬,要为师去上清天上弥罗宫参讲混元道果。” 杨戬笑道:“在弥罗宫开坛讲道,想来混元道果已然大成,恭贺两位师父。” 祖师微微一笑,神色平和淡然:“那混元道果是元始老儿苦研数百年的成果,功成在他。我这亲家兼老友,不过是偶尔过去发几声议论,讨几杯清茶喝,并没有什么功劳。” “这次大会,我也只是去捧个场。”他从一旁案几上拿过一只木盒子,递给黛玉道:“叫你们来,是有两件事要嘱托你们。” 黛玉接过盒子,嫣然笑道:“师父太客气了,遣弟子们办两件小事,还要带报酬来呢。” “贫嘴!”祖师哈哈一笑,指着盒子道,“这是我从北俱芦洲带回来的小玩意儿,给你尝个新鲜罢了!” 祖师每次出门,都会顺手带些有趣物事给黛玉。 黛玉也不推辞,笑盈盈打开,却是棕黑色的一些小豆子,带着些酸苦的香味。 她递于杨戬看,杨戬捏了一颗,放在鼻尖嗅了嗅,疑惑道:“这莫非是煮茶的?” “聪明!”祖师拈起一枚豆子,轻轻一捏,就簌簌化为齑粉,闻着愈发香了。 祖师笑道:“别瞧它们样子不好看,烘干了碾作粉泡茶喝,又香又提神。我总共得了这么一小盒,全给你带回来了呢。” 黛玉收了盒子,笑道:“还是师父疼我!” 她坐在祖师身边,歪头笑道:“有了这盒豆子,莫说两件事,就是两百件,徒儿也要帮您办了。” “你呀你,出阁这么多年,还是小孩子脾气。”祖师转向杨戬,笑道,“都是你这夫君宠的!” 杨戬微微一笑,拱手道:“请师父尽管吩咐!” 祖师道:“一是你们这师妹,心有执迷,修行难以精进。我这两日会以心法为她固本培元,你们可以找一时日,果断替她破除迷障。” 听得是此事,黛玉敛了笑容,叹道:“破迷障易,接下来的心碎神伤却是难免了。” 祖师道:“情之一字,最是磨人,但若能勘破,对境界的助益也是极为可观。” 他含笑看向两个徒儿:“你们两个,这般恩爱情密,致使境界停滞数百年,却不知是祸是福。” 杨戬握住黛玉的手,回道:“能与玉儿在一起,自然是福!” 祖师摇头微笑:“三界之中,少有你们这般恩爱的道侣,为师更是出生即单身,至今未动过情,这条道上帮不了你们。今后的路,只能你们自己摸索了。” 第72章 “也许有一天,你们能并肩得证前人未见过的大道,叫我们这些老古板大吃一惊哩!” 黛玉羞了,转话题道:“师父,您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祖师叹道:“是你们那南缃师父,我近日偶然与她心意相通,见她似乎在一处水下洞府长住,你们闲时,可去找寻一番。” “师父,您叫她名字了?”黛玉惊喜不禁,扯住祖师衣袖,“您认可南缃师父了!” 祖师笑道:“不认又如何,三百多年过去,她已再不是我。不过她自我身出,便如骨肉兄妹,我总不能就此不管她。” 他站起身,挥手送客:“你们去吧,顺便让玉英回来,我给她再理一理魂体。” 峨眉山,秋景正盛,彩林叠染,漫山深深浅浅的黄。 玉英送别祖师,一人怏怏回到精舍,无精打采地打坐练功,做女红绣活。 窗外秋光明媚,却素来与她无关。 过了两日,清晨她照旧出门练剑,忽见院内秋千架上,静静停放着一张素笺。 玉英缓缓走过去,懒懒地捡起来,一瞧,霎时喜出望外,捧着奔出院外,四面八方找寻了一番,却是全无踪影。 回到房间,她犹觉恍然梦中,不敢置信。 那素笺竟是林公子留书,约她今日午后到后山竹海赏秋! 玉英公主捧着素笺,忙忙奔回房间,小心翼翼放在床头,才一把拉开衣柜,一件件扯出衣裙。 她是金枝玉叶,习惯了锦衣玉食,黛玉担心她在山上生活不惯,特意叫人采购了满屋的衣裙钗环。 玉英一口气试了百十件衣裳,一时嫌红色太俗,一时嫌蓝色太淡,这一件花样太繁,那一件染色似不太匀。 平日里最喜爱的衣衫,此时似乎一件件有了往常不曾发现的不足。 被祖师点化来服侍她的小花妖们,奉命跑内跑外,将满柜的衣裙挂了出来,又将钗环首饰摆了满桌,供她在阳光下挑拣。 玉英公主瞧来看去,还是拿不定主意。 眼看日色移到正中,她慌了神,忙着人去请林师姐。 黛玉来时,见满院彩绣飞舞,金饰生辉,玉英师妹一袭素白中衣,散着头发,六神无主地在衣衫间穿梭,口中喃喃低语: “选这一件大红的?配着青色竹叶,岂非太俗?选这件青色,在竹林中又太不起眼了些……” 黛玉心头又软又怜,推着玉英师妹进了房内,随手拿了一件绯色长袍替她罩上,柔声劝道:“好妹妹,你天生丽质,便是粗衣布衫也惹人心怜呢,何必这般纠结?” 玉英垂眸,低语道:“纵是天姿国色又如何,他若不喜,一切皆是徒劳。” 此言却是将自身看得忒低了,她曾是众星捧月的公主,如何这般看不见自己? 黛玉拉着她,并肩在榻上坐下,思忖着道:“这位林公子,与你不过一夜之缘,顺手救人而已,对你没有这般重要的。” “顺手?”玉英瞬间滴下眼泪,泪眼盈盈瞧着黛玉道,“师姐也觉得林公子不过是顺手为之,我是人是鬼,是美是丑对他皆无意义吗?” 这林公子的真身,今日必是要被戳破的,不如提前做一点儿铺垫,让她莫要失望过甚。 黛玉道:“我听说,这位林公子一贯行侠仗义,救过的人不计其数......” “如此说来,我也只是不计其数中的一个了。”玉英脸色灰败,仿佛又回到了那夜的游魂模样。 黛玉忙道:“当然不是......” 玉英垂着头,心绪激荡之下,身上竟有斑斑光点散出:“原来我对任何人,都是没意义的么?” “没意义”三字一出,光点散落更加急速。 黛玉忽明白了症结所在,大喝一声道:“李玉英!你到底是谁?” 玉英痴痴道:“我,我是先皇的女儿,皇兄的妹妹,大唐的公主,可他们都不要我了......那救了我的林公子,也不会在意我这个孤魂野鬼。” 光点连成线,从她身上溢出,飘散在空中。 黛玉大急,伸指扣住她命门,以自身法力替她稳住心神,喝道:“你不是甚么大唐御妹,不是任人抛弃的小可怜!你是李玉英!” “李玉英......”玉英喃喃重复,心神稍定,又很快慌乱起来,“李玉英是谁?” “我母亲位份极低,出生那年,偏又赶上东突厥进犯,围攻太原老家,急得父皇大病一场。后来,母亲因我难产而死。”玉英恍恍惚惚,似乎陷入了梦魇: “父皇说我是个灾星,不许宫里人亲近我,也没有人给我取名字。我不知道我是谁,大家唤我公主,但对我却像宫女也不如。” “只有二哥会来看我,带糕点给我吃。”她露出了一点儿微笑:“是桂花糕,很甜很甜的。” “从那以后,有了二哥,我心里就安定了许多。二哥做了皇帝,为我取名玉英,玉英是皇兄的妹妹,没有人再欺负她,她是大唐的公主。” “可是,那一日,玉英在御花园赏花,跌了一跤,就不再是御妹公主了。” 她忽又捂住脸,哭了起来:“那些牛头马面说,玉英公主嫁了进瓜人,你只是个孤魂,没有人会来救你,也不会有人在乎了!” 这样一个几乎失了自我的女孩子,为何那地府还要选中她的躯体? 也许不过是为了进一步震慑李世民,顺手为之,至于躯体内的御妹是谁,本就没有人在乎。 黛玉揽住她,用帕子轻柔地替她拭泪。 玉英哭道:“我不相信,我要去见皇兄,问一问他!” “可皇兄确实不要我了,他当真将我的妆奁嫁妆送给了别人!他自己也开始诵经念佛,哪里还敢对抗摄走我魂魄的人?” 她打了个寒战,好久,才露出一点痴痴的笑:“幸而,还有林公子!林公子救我呼我,我愿为奴为婢,终身服侍林公子!” 她说起“林公子”时,不像在说意中人,倒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黛玉搂住她,大声道:“你不需要服侍任何人,你是李玉英,当年凭一己之力闯出阎罗殿三次的李玉英!” “你有名有姓,有血有肉,便是孤身一人,也能立身于这天地之间!” 玉英喃喃低语:“孤身一人,立身于天地间......” “我不要孤身一人!”她捂住脸哭道,“我最怕一个人了,一个人睡在宫殿里,黑漆漆的,还有蛇会爬过来咬我,那么大的老鼠来咬我的脚趾头。” “对,对,你不是一个人。”黛玉心知让她立起来,绝非一时一刻能行,便换了声气,柔声哄她,“你有师父,有师姐,有峨眉山这一众师侄们,咱们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玉英点头。 泪眼朦胧间,她忽瞥到窗外日色,惊叫一声道:“天色这般晚了,林公子定然要走了!” 她慌慌张张起身,穿好外袍,走到梳妆镜前,却见眼圈红肿,泪痕残留,“啊”的一声捂住脸,又要崩溃。 黛玉拉住她,道:“林公子不会走的,他一直便在你身边。” 她摇身一变,化出林仲卿的模样,又变了回来,柔声道:“师妹,我一直在你身边,我会和师父他们一直陪着你。” 玉英惊叫一声,捂着心口,强笑了一下:“师姐,你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黛玉耐心地道,“林仲卿,是我的一缕神识所化。” 她进一步说出细节:“那一夜,我陪你站在宫墙之上,大明宫里传出来的是《法华经》。” 玉英哀叫一声,倒退三步,绊着绣凳跌在地上。 黛玉伸手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打掉。 她手脚并用爬起身来,顾不得乌发披散,掩面飞身奔了出去。 慌不择路之下,将满院悬挂的衣衫、首饰撞得滚落一地。 小花妖们缩作一团,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黛玉脚下不停,吩咐道:“将衣服首饰收了,院子打扫干净,准备一桶热水,铺好被褥。” 她追着惊慌失措的师妹,进了后山竹海之间。 峨眉山下,新任守山大神黄风,抖擞精神,横刀立关,迎向一位曾经的故人。 他巍峨地站在山门前,大叫道:“兀那猴子,九天圣女道场,请勿乱闯!” 第66章 悟空笑道:“你这偷香油的老鼠,若不是老孙助你,早被灵吉菩萨抓回灵山了,还敢对我耀武扬威呢!” 黄风抱拳,大大方方道:“对不住,大圣,在下也是职责所在,不如你说出来意,我唤人替你通传如何?” “嘿!”悟空跳上一块石头,叫道,“你这厮果然是新来的,不知这道场主人是我亲妹子,我来此是回家哩,还需要你通传禀报怎的?” 黑虎儿远远从路口回来,见有人与黄风争执,便一声咆哮,化作黑虎扑了上来。 悟空是打虎的行家,如何会将他放在眼里,一壁与黑风说话,一壁翻身跃上虎背,揪住了虎颈皮。 第73章 黑虎儿前掀后跳,却始终挣脱不得。 黄风急跳上前,叫道:“大圣,你再不住手,我就要使风了!” 悟空站在黑虎儿背上,笑道:“你若使风,就别怪我再去请飞龙宝杖来降你。” 黄风一怔,见黑虎儿被欺负得嗷嗷叫唤,一咬牙,上前道:“我既做了峨眉山的守山大神,便便容不得人搅乱峨眉安宁!” 他张一张口,就要使出那三昧神风来。 忽听黑虎儿叫道:“黄风大哥,且慢!” 他化回人身,与悟空并肩站了,笑道:“且慢弄风,我和孙师伯,在与你开玩笑哩!” 悟空也笑道:“不过是试你一试,你这守山大神,遇事挡事不怕事,倒也让人服气。” 黄风大喝一声,将胸脯拍得震天响:“我虽是老鼠得道,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入了这峨眉山自会尽心为主,试我怎的?” 黑虎儿走过去,赔礼道:“大哥莫怪,是我当日荐了你做守山大神,事后听了你的来历,又起了些忧心。正好方才在路上遇到孙师伯,便求他来试你一试的。” 悟空上前,揽着黄风的肩膀笑道:“好兄弟,我也给你陪个不是。你且体谅下我这做哥哥的苦心,总怕妹子被人骗了欺了。你本是一方妖王,我妹子又没有金箍银箍的来辖制你,听了小孩子们的话,可不是要担心么?” 这个黄风倒是深有同感,他叹口气道:“也是,若这是我妹妹的道场,只怕我要在此设个窝棚,住下监视呢。可惜我那个表妹,已经遇人不淑误终身了!” “淑,怎么不淑?”悟空嘿嘿笑道,“我那老和尚虽一心修佛,其实是个十足好人,与你妹子那不过是造化弄人呐!” 他俩你来我往,黑虎儿却听不明白了,但他抓住了一点:“黄风大哥,这位是圣女师父的师兄,你该当叫声师伯,可不能互称兄弟呐!” 悟空笑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咱们交朋友奔的是意气相投,既投了缘,兄弟即是叔伯,叔伯也是兄弟哩。” 一席话说得黄风哈哈大笑,拱手道:“承蒙大圣兄长看得起,黄风可要高攀啦!” 正说笑间,远远一道轻灵嗓音道:“可是孙师伯来了吗?快请上山吧!” 三人顺声望去,一袭白影,飘飘然随风而来。 近得前来,原是一名妙龄少女,玉面粉颊,水盈盈一双眼眸中满是惊喜,婷婷袅袅福身下拜:“弟子白兰,见过孙师伯!” 黑虎儿道:“兰姐姐,有我领师伯上去哩,你又跑下来做甚?” 白兰垂眸,面颊粉扑扑地,含羞带怯转至一侧,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你去别处玩罢,我来带孙师伯上山。” 想是为了弥补语气的生硬,她又加了一句:“师父命我来的!” 悟空见是白兰丫头,心下也自欢喜。 杜鹃、白兰皆是他亲眼看着点化的,之后在灵台方寸山上一起摘桃子,一起看日出。 后来白兰陪着黛玉来花果山小住,还亲手为他做过好几件衣服。 他压在五行山下时,这姑娘更是常常送吃送喝,整夜地坐在地上听他吹牛,是个有数百年交情的好师侄。 悟空嘿嘿一笑,向黑虎儿摆手道:“兰丫头专程下山来迎我,看在当年吃过的那些好酒好菜上,我也得选她!” 黑虎儿还要争辩,被黄风拉到一旁,微微摇了摇头。 他是个多情人,自然看得懂这姑娘羞涩下的深情。 白兰陪着悟空上山,道路崎岖,不能并行之处,悟空体贴地让她走在前方。 白兰一双腿僵直,忽不知该怎样走路了,每迈出一步都用尽了全身力气。 手不知该摆起来,还是握在身前,只能虚虚互相抱着。过了一会儿,她又担心抱臂姿势不敬,僵硬地摆了开来。 这两只手臂,今日仿佛多余了起来,怎么摆怎么不对。 她原体是白兰花,素来爱穿白衫,身上这一袭衣裙是亲手缝制的,每一针一线皆是得意之作,此时却怀疑起裙子是否褶不够多,上衫是否有些太紧,肩背上有没有污渍,绣鞋是否太多花色…… 就连她走路时腰肢扭动的幅度,似乎也比往日大大不顺遂了。 她以前从未这样过,因为第一次发现对悟空的不同感情时,他已经被压在山下了不能走动了。 黛玉要留在五行山,与被压着的师兄作伴,遂召了她和杜鹃去送东西。 悟空在白兰心里,一向是恣意洒脱、桀骜不驯、能翻江倒海的英雄。 那天,她到了五行山,瞧见巍峨沉重的大山下,压着那么伶仃瘦小的一只猴子。 她一时竟没认出来,走近面前,悟空只有脑袋和一只手臂能露在外面,还大笑着与她们打招呼。 那一瞬间,她的心倏然变得酸软无力,险些捧不住手中的食蓝。 后来,黛玉师父派她去了好多次,给孙师伯送衣服送食物,甚至送九连环解闷。 她每次都会有意多留几天,为他做饭,替他梳理毛发,静静坐着听他说些往事。 有一天夜里,两人谁也没有话说,只静静地看着远方发呆。 悟空仰头,落寞地望着夜空,漫天星子映照在他眼眸里。 白兰不经意间回头,猝不及防撞入那孤独而璀璨的眸子里,一瞬间,她一颗心险些跳出腔子。 她几乎抑制不住要走过去,将他的头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无所不能的美猴王,成了让她怜惜的心上人。 …… 白兰正僵硬地摆着手臂,忽听身后悟空笑道:“兰丫头,一直没发现,你走起路来原是顺拐。” 白兰愕然片刻,才羞急起来,脚下踩上一块溜圆的石子,一跤向后仰去。 身后温软,并没有跌倒地面的痛楚。 白兰回头,才见悟空不知何时回转身体,用后背接住了她。 他身材并不高大,体型劲瘦,被白兰压着,却稳如泰山。 白兰的脸早红透了,无意嗅到悟空僧衣上清洁的皂角味道,身子愈发酥软得抬不起来。 悟空弯腰叫道:“兰丫头,老孙虽不介意给你做个肉盾,但这会儿实在还有急事,没功夫陪你玩哩!” 白兰:“啊?” 悟空后背一耸,将她托了起来,笑道:“快上山吧,我赶着找你师祖求方呢!” 白兰心乱如麻,茫茫然道:“师祖上弥罗宫听元始天尊讲混元道果,还未回来呢!” “咦?原来混元道果还没结束么,”悟空一跳走在前面,回头笑道,“为何那镇元子这么快就回来了?必是提前开溜,专门回来抓我老孙哩!” 白兰并不知道镇元子是谁,她勾一勾唇角,应是笑了,却又怀疑脸颊仍是僵着。 幸而悟空并不在意,一跳身行在前方? 白兰跟在悟空身后,盯着他劲瘦的细腰,心下想: 师父总说他是石猴,不明白男女之事,我若冲上去紧紧抱住他,亲他的脸,他还能不明白么? 她懵懵懂懂,想到“亲他的脸”时,面颊已红得滴血,不敢再想下去。 耳边听悟空又问:“师祖不在,那你师父呢?” 她迷迷糊糊的顺口道:“师父说你不懂!” “不懂什么?”悟空立脚回头,一脸疑惑。 白兰心思不属,未收住脚,竟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这一下绝不在预想之内,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悟空是个不开窍的猴子,软玉温香在怀,却只觉得下巴被这小花妖发髻扎得痒痒。 他嘿嘿笑着跳开一步,挥手道:“你这小丫头,多年不见,修行不进反退,路也走不稳了。” 白兰忽大了胆子,一咬牙,豁出去道:“我这些日子修行出了岔子,走不得山路,师伯可以拉着我的手吗?” 说罢,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颤巍巍摆在悟空面前。 她甚至压下女儿家的羞涩,遏止眼睫轻颤,直直盯着悟空,不再压抑眸中深情。 “哎,”悟空一拍手掌,大笑道:“走不得路便不走,咱们修行的飞行术,可不是飞来捉蜻蜓逗蚂蚱玩的!怎么老孙今日被你带得迷糊了,憨憨地用脚走了这许久?” 他一蹬地,潇洒灵巧地飞了起来,还不忘回首招呼白兰:“快,快,带我去见你师父!若妹子这儿没方,我还得跑趟南海去求哩!” 白兰眼睫低垂:他果然不懂…… 她失魂落魄站了许久,悟空等不及看这丫头犯傻,只得先飞身上了山。 路边林中,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从熟透了的柿子里,啄小虫子吃。 它们吃完了一棵,又飞向另一棵。 天边飘来一簇乌云,将阳光遮了半截。 白兰茫茫然站着,仍不敢相信她与心上人独处的机会,就这么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半空中,飞掠而来一个身影。 白兰盈满泪的眼眸,倏忽亮了。 第74章 悟空飞了回来,立在空中道:“我那黛玉妹子也不在,兰丫头,你既是奉命来迎我的,必知道你师父在哪儿吧?” 白兰完全不知道,但她听到自己答道:“我自然知道,但恐脚程太慢,跟不上师伯。” 悟空毫不犹豫伸手一拉,带得她腾空而起,速度之快,震得道旁秋叶簌簌落下,卷入空中。 秋风起了,漫山的树叶,哗哗地响,乌云将太阳遮得更严实了。 山里起了雾,飘飘渺渺堆满了山谷,他们恍如飞进了云层。 白兰一咬牙,不管不顾地搂住了悟空的腰,她大闹天宫的英雄,她一生无望的心上人。 便让这漫天的雾,掩去她的羞耻与绝望吧! 悟空还以为她害怕,拍拍她脑袋道:“莫怕,我速度略慢些。” 白兰靠在他肩头,鼻尖埋进他金灿灿的绒毛之间,低声道:“嗯!” 悟空怕痒,嘻嘻笑着一缩脖子:“你别靠那么近,怪痒的。” 他对她,就像那些爬他身上胡闹的小猴子。 略过一株杨树时,悟空随手折了一枝杨枝,迎风一吹,化作个装人的篓子,将白兰丢了进去,然后被在背上。 白兰银牙咬了又咬,她暗暗告诉自己:不能此放弃,她要明明白白告诉他,哪怕永不会有回应。 她站在篓子里,决意将悟空带往偏僻一点儿的地方,大胆表白心迹。 黛玉喜欢竹子,杨戬特意在后山植了一片竹海,平日除了他夫妻俩,甚少有人在里面游玩。 白兰一路指点悟空飞往竹海。 秋风愈发大了,竹林翻滚,如海波汹涌,天边零星飘起了细雨,将天地连成雨蒙蒙的一片。 悟空立在竹顶,随风摇摇摆摆,火眼金睛扫视一遍,并无黛玉身影。 他不由得抓耳挠腮地发急:“我这妹子怎么回事儿,她哥哥好不容易抽出点儿功夫来瞧她,怎么与我玩起躲猫猫来了?” 白兰站在篓子里,双手颤抖,她强定一定心神,将双手遮在悟空头顶:“下雨了,她想是在哪里避雨呢!” 悟空仰头看到她的手,笑道:“些许小雨,不碍事,况且你这样的两只小手,遮得住什么?” 被他灼灼盯着,白兰的手颤得更厉害了,她缩回手,胡乱指着下方一簇茂竹道:“师父应是在那儿避雨呢,咱们下去吧!” 悟空虽未瞧见,心下信任她,便落了下去。 篓子化回了杨枝,白兰鼓起勇气,向着悟空走去。 她要抱住他,告诉他多年痴望,他若不明白,她就放下一切女孩子的矜持…… 接下来该怎么做,她并未想清楚。 她只是一步步走着,浑身颤栗,心如擂鼓,热血奔涌。 沿途竹叶划过她娇嫩面颊,留下一道细细血痕,她依然恍若未觉。 悟空的背影近在咫尺,雨丝透过竹林,打湿了他颈上一撮毛发。 湿得让人心痒,白兰心想:也许,我可以亲他那片后颈…… 这念头一起,她整个人都仿佛燃烧起来了,秋雨似乎蒸腾做热汽,将她熏得晕晕乎乎。 恍惚间,她似听悟空喜道:“那边有结界气息,我那妹子果然在这里!” 第67章 黛玉瞧见悟空,忙撤了结界,唤道:“师哥,快来!” 原来,玉英当时受刺激,一路飞奔至竹海,身形涣散,软软瘫在地上,便是路过的一只小野兽,也能轻易冲散她的气息。 黛玉追着她赶来,立刻设结界挡住外界侵扰,输入浩瀚法力替她固魂,才勉强护住了心气。 她手掌贴在玉英后心,须臾不敢离开,口中不停向她说话,助她凝聚心力。 玉英意识昏昏沉沉,隐约听得到师姐声音,却不明白是在说什么。 两人相持良久,饶是修过大品天仙决的黛玉,也有些吃不消了。 故而,瞧见悟空,她喜出望外,立时撤了结界。 见此情形,悟空霎时反应过来,一步上前,接过玉英公主在溃散边缘的魂体,继续替她稳固心魂。 黛玉松了口气,扶着竹子起身,看向后面的白兰:“去我房里,打开书架顶端紫檀匣子,内中有一白玉瓷瓶,即刻拿过来。” 白兰看清玉英惨状,早已惊呆了,听得师父吩咐,忙不迭地飞身而去。 悟空轻“咦”一声,道:“这丫头飞得挺不错嘛,怎么方才三翻四次地跌倒?” 黛玉方坐下调息,听得此言,抬眸望向白兰离去方向,轻叹一声。 白玉瓷瓶里装的是九转还魂丹,之前送给牛魔王两颗,还有八颗。 黛玉倒出一颗,轻轻扶起玉英,正要放入她口中。 悟空忙制止道:“如此上品丹药大多作用于肉身,她这样虚弱的魂体,只怕会愈发虚不胜补。” 黛玉收了丹药,急道:“那要怎么办?” 悟空道:“你还记得当年,师父如何替你安魂么?” 黛玉一惊,迟疑道:“以外物捏人体,是高深法术,我虽略懂些原理,但却从未试过。” 悟空掌心不离玉英后背,以眼神示意道:“如今不试,更待何时?” 细雨迷蒙,在秋风的推动下,轻柔地洒满竹海,微微泛黄的竹叶,卷着雨水随风飘落,厚厚地落了一层。 远处,有一簇方竹,却迎着秋雨冒出了笋尖。 黛玉站直了身子,眸光渐渐坚定,她奔过去,俯身在一支娇嫩的方竹笋旁跪下,缓缓张开手。 这是一支全新的生命,借由她的手,要么陨灭,要么重生。 白兰撑着一顶油纸伞,大半倾斜在虚弱的玉英头顶。 峨眉山一众弟子中,她从来是与玉英公主最亲密的那个。 玉英公主是山上唯一鬼修,算辈分是他们的师叔,又有些常人难以理解的痴处,众人虽心存善念,也多半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 白兰不懂鬼修,但她也是个痴人,且是少数知道林仲卿与黛玉关系的人,那种无望的痴念,她懂。 悟空僧衣已经湿透,贴身勾勒出毛发的轮廓。 白兰心疼不已,右手化作一片玉兰花瓣,替他遮住头顶。 悟空双手贴在玉英后心,目光紧紧跟随黛玉动作,嗅到兰花香,仰头看了一眼,笑道: “这玉兰花是你本体,切莫轻易在外显露,收回去吧。你师伯我是铜头铁骨,些许雨点能耐我何?” 白兰摇摇头,仍固执地举着花瓣,身子转向黛玉那边,只作未听见。 悟空抬头,看她从面颊直红到耳根,一时若有所思,也转了身子,只看黛玉。 黛玉身子已经湿透,鬓边一缕乌发,湿漉漉缠绕过雪白的面颊,垂入白玉般的颈内。 想来是痒的,湿的,冷的,她却全然未觉,左手拈决,右手心笼罩在方竹笋尖,微微颤抖。 那方竹笋隐隐有了人形,五官始终模糊不清。 师妹的修为顶不住了! 悟空忧心如焚,这一类术法他也从未用过,只记得祖师当年轻轻松松就随手捏出了人形,哪知却需耗费妹子这般大的精力? 他深吸口气,施了个结界,将玉英护住,想要起身去换妹子回来。 却听白兰叫道:“师伯,快看玉英师叔!” 悟空回头,玉英魂体上,灵点迅速溢出,整个身体蜷缩抽搐起来。 她已不能再吸收天地灵气,全靠外力输入维系最后生息。 悟空只得又坐了回去。 “师伯,不如你交给我方法,我来替你!”白兰也急了,提议道,“或者我找人来帮忙!” 悟空摇头,笑道:“傻丫头,她是早该入轮回的鬼魂,在人世间没有依托,如今又损耗巨大,你们这些小辈的阳气完全不够垫底的。” 远处,黛玉弱柳般的身子轻颤不已,那笋的五官仍未成型。 她给玉英输送了太多的灵力,本就有些虚弱,此时又强行试用高阶法术,已是强弩之末了。 丹田内,甚至隐隐开始刺痛。 雨下得更密,天色一点点黑了。 白兰施个悬浮术,将伞固定在玉英头顶,跑到黛玉身后,手搭在黛玉腕上,试着催动法术,却不得其法。 她叫道:“师父,我不知该怎么输送?您直接吸我的灵力来用吧!” 黛玉摇头,轻轻推开她的手。 白兰更急了,她的手忽摸到了那个瓷瓶,忙倒出一粒九转还魂丹,送至黛玉唇边:“师父,您吃一粒,补补灵气。” 黛玉微微张开唇,将药丹咽了下去,运转一周,苍白的面色好了许多,那笋的人形却变化不大。 悟空昔年在天宫时,对炼丹之道有些耳闻,他心思灵敏,瞬间想通其中关窍: “九转还魂丹是老君以大妖内丹、成精药材多种物事强聚而成,炼制过程多少有违天和。” “人为万物之灵,若非母胎自然诞生,就需凝聚天、地、人三才天然灵气,这外力斧凿的药丹在造人上确实效力有限。” 第75章 白兰又拿了一粒丹药,送至黛玉唇边:“师父,再吃一粒,至少补一补您的身子。” 黛玉虚弱地笑笑,轻声道:“当饭吃呢?收起来吧,将来还有用处。” 白兰从四周捧了一堆竹叶,高高铺在地面上,扶着她坐下,劝道:“您若撑不住,就撤开一只手掌,略歇一歇。” 黛玉点头,左手始终未离开笋顶,坐下时右手轻撑了下地面。 淡黄的竹叶在地面厚厚铺了一层,触之湿润绵厚,似有一缕灵力涌动。 “咦?”黛玉手指拂开竹叶,触及泥土,那灵力更清晰了。 “白兰!”黛玉轻声道,“把这一片落叶扫开,扶我坐在地上。” “是!” 白兰听命惯了的,虽不理解,立时照做。 她折断一枝竹子,弯腰将厚厚的落叶扫开,露出湿润的泥土来。 思及黛玉爱洁,她掏出一块手帕,刚要张开铺上,却听黛玉道:“别,就这样扶我坐下。” 她坐在地面上,手掌贴在泥土上,灵力顺着手心,丝丝缕缕涌入奇经八脉,引得丹田微微发热。 左手下的竹笋渐渐雕刻出五官,眉眼秀美,面庞红扑扑、软嘟嘟的一个小女娃娃,鼻翼微动,似有呼吸。 白兰惊喜道:“师父,你捏出人来了,当年女娲造人,想来也不过如此!” 黛玉笑了笑,手掌再探,泥土却仿佛干涸了一般,少了柔润,仅余湿冷。 难道,这一片的灵力用完了? 黛玉换下左手,探下另一边土地,依然湿冷。 她一掌按在笋娃娃头顶,绕着转了一圈,甚至拉长手臂,将附近方圆数丈皆试了一遍,依然毫无所获。 那笋娃娃的脸色变得苍白,身体肌肤又回到笋的青色。 黛玉不敢再试,仍以自身灵力输出。 白兰看她额上渗出细汗,唇瓣又转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心知不妙,默默坐在身旁,替她挡雨擦汗。 黛玉暼她一眼,见小花妖衣衫沾了湿泥枯叶,眉头紧锁,面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是泪。 她看了眼天色,低声安慰女弟子:“放心,我只需要再坚持一刻钟,不妨事的。” 一刻钟? 白兰看向那双手仍未分出十指的方竹笋,茫然不解。 照现有进度,只怕再有一夜也不会济事呢。 雨声淅淅沥沥,竹林沙沙作响,在夜色中单调得让人窒息。 黛玉唇角忽勾出一丝微笑,苍白面色上微泛起红晕。 她轻喝一声,掌力急催,将最后的灵力打了出去,纤薄的身形跟着晃了一晃。 白兰忙侧身去扶,却被极速而来的旋风带得一个趔趄。 一道挺拔人影现身黛玉身后,用温暖有力的臂膀从后拥住了她。 悟空笑道:“好妹夫,来的正是时候!” 杨戬微一点头,伸手与黛玉十只相扣,一同压在那竹笋上方,周围灵力霎时暴涨。 一瞬间,白兰甚至感受到天地灵力的浮动,轻微的刺痒拂过她的面颊,鬓边碎发丝丝竖立。 悟空叫道:“好浩瀚的修为!” 那笋飞快地有了满头乌发、手指、脚趾,是个样样标致的小女孩。 黛玉回首,苍白面色上皆是安心,她向白兰嫣然笑道:“瞧,一刻钟!” 她今日找玉英摊牌,并没有提前与杨戬商议,女孩儿家的隐秘心意,总不好当着别的男子说。 她低估了玉英的心结,几乎因此耗干了灵力,心中却从未有过一分惶恐。 因为,天黑时,她的夫君必然是回家的。 杨戬聪明绝顶,定能明白她的心思,循迹找到她。 这是她有恃无恐的底牌。 白兰也笑了,笑意中却有几分怅然。 她转向悟空,那猴子正小心翼翼地将玉英的魂魄收拢起来,专心得没察觉到别人的甜蜜。 杨戬抱起小女孩的身体,与悟空汇合,两人合力,将魂、体融合。 竹笋化的小女孩,肤色红润,胸口微微起伏,有了呼吸、心跳。 “这孩子的眉眼还有几分像你们哩!”悟空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她融合了你二人的灵力,严格算来,就是你们的孩子啦!” 杨戬笑道:“她是咱们的小师妹,莫乱了辈分。” 他回身走到黛玉身边,一手揽住妻子后背,一手抄进她膝弯,将即将软倒的妻子打横抱了起来。 半昏半醒之间,黛玉仍记得是在室外,面前还站着小师兄与女弟子,她微微一挣就要下地。 杨戬将她搂得更紧:“你今天累坏了,休想我再放你多走一步。” 熟悉的男子气息环绕着她,黛玉心神安宁,已到了沉睡的边缘。 她抬起手指,轻轻擦过夫君的手臂,低声道:“熔境!” 两字说完,纤软的身子彻底放松了。 悟空赶上来,手指搭在师妹的脉上,咂嘴道:“她丹田空却浩瀚,经脉净而清灵,若及时调息得当,境界或许要大涨呢!” 杨戬点头:“我要带她闭关数日,只怕无法招待你这猴子了。” 悟空伸出猴拳,在他肩头轻锤一记:“跟我还瞎客气什么劲儿?尽管去,你这小鬼娃娃暂且交给我。” 杨戬单手抱住黛玉,伸拳与他相撞,两人相视大笑。 他走出一步,又回头道:“听说,你是为医树求方而来……” 悟空嘿嘿一笑:“无妨,左右有六丁六甲、护教伽蓝看着,有福禄寿三星居中调停,我那老和尚吃不了什么苦头。在此暂留几日,无妨无妨!” 杨戬微微一笑,抱着妻子原地消失了。 白兰轻咳一声,快步走到悟空身边:“师伯,峨眉山上早就修好了你的院子,我带你过去吧!” 悟空看看天色,道声:“有劳!” 峨眉山人口众多,黛玉为每人准备了独居院落,他们夫妻长居的是一栋两层小楼,就简简单单叫做小楼。 给悟空预留的住处,建在山腰一处瀑布边,水流环绕,与水帘洞有几分相似。 悟空站在他的庭院外,看着门上“水苑”两个大字,笑道:“我这妹子,愈发大道至简了!” 他将怀里抱的小女娃交给白兰,吩咐道:“这小丫头今夜是不会醒了,你且带回去照顾,有何情况,及时唤我就行。” 白兰住的地方名唤兰苑,与水苑隔水相望,这是她当年有意挑选的地方。 回到房间,她安顿好小玉英,又唤来杜鹃,托她照看着。 白兰扬声唤来力士,吩咐烧煮热水,准备洗浴之物,送往水苑。 她匆匆梳妆换了新衫,拣了些点心茶果,翻出一床新作的被褥,左提右拎的,就要出门。 杜鹃追出来道:“这么多东西,要拿到哪里去?我来帮你!” 白兰迅速将一众物事缩小,捧在手上,笑道:“瞧,我一个人足矣,你还是在这里照顾小师叔吧!” 悟空躺在院中竹榻上,正无所事事地看星星。 见白兰抱着被褥进来,他翻身坐起来,笑道:“我是风餐露宿惯了的,有片瓦遮身即可,何必糟蹋新被褥?” 白兰心下一酸,嗔道:“在外面风餐露宿,回到家里自然要舒舒服服。” 这话暧昧而亲热,她面颊通红,快步进屋,收拾床铺,从食盒里掏出热茶点心。 一切安置妥当,正好力士们抬着热气腾腾的浴桶走了进来。 悟空跟进来笑道:“还准备澡豆香花,也太讲究了些。” 白兰拉开屏风,低声道:“师伯,你脱了衣服就扔过来,我拿去顺手替你洗了。” 在五行山下时,悟空就被她照顾惯了,也不以为奇,客气两句,就转到屏风后,脱了衣服丢出来。 白兰接住衣服,忍不住以玩笑的口吻道:“今日在竹林,看我师父与真君师父互相扶持,那般恩爱,师伯可羡慕?” 悟空已跳进了浴桶,舒畅地叹了口气,连声道:“不羡慕,不羡慕!欲海情天,天下第一苦事。幸而老孙做了和尚,一世逍遥自在才值得人羡慕哩!” 白兰捧着他的旧僧衣,怔怔道:“师伯,难道你不想日日有热水洗澡,有新衣穿戴,有个妻子照顾你吗?” “不想!不想!”悟空大咧咧地道,“老孙是个石猴,自小不晓男女之事,再说女人有皮无毛,在我猴子看来,皆是怪模怪样哩!” 白兰再也听不下去,捧着那袭僧衣,含着眼泪夺门而出。 屏风后,悟空轻吁口气,一头扎进了热水里。 第68章 峨眉山内,有一处千转百回的溶洞,洞内石壁、石峰、石花、石幔、石柱、石笋应有仅有。 给悟空建造的水苑,便借了其中一段。 溶洞向内纵深数里,有一面石壁,高耸入天,光滑如镜,下有石床、石柜、石桌、石帘,有溪水流淌,有温泉蒸腾,有绿藤缠绕,幽趣盎然,灵气汇聚。 第76章 黛玉为此处取名溶境,嫁与杨戬前,她每年皆会来此闭关一至两月。 成婚后,她曾带杨戬来过两次。 杨戬抱着爱妻,穿岩过洞,掠至溶境中,拉开丝被,替黛玉脱了外衫,除去鞋袜,轻轻放在石床上。 他从石柜中取出一块棉巾,走到温泉旁,漂洗数下,斜坐回床边,轻柔地为黛玉擦脸擦手。 黛玉睡得昏沉,轻“唔”一声,眼睫都未动一下。 杨戬为爱妻取下发簪,散开满头青丝。 然后他自己也梳洗了下,翻身躺在黛玉身边,握住她的手,缓缓输入灵力,滋润她的经脉。 黛玉翻转身子,靠进他的怀里。 这一觉,直睡了三日。 黛玉醒来时,神清气爽。 杨戬连绵不绝的灵力,在她丹田中温柔地流淌,与她自身新生的灵力,勾连缠绵,若即若离。 黛玉轻轻抽出手腕,打坐调息,灵力迅速融合,充盈在丹田之中。 她慵懒地伸了下腰,回看夫君,杨戬仍睡着,侧身卧躺,手臂虚拢着,还是个拥抱守护的姿势。 黛玉微微一笑,把自己的软枕塞进他怀里。 嗅到独属妻子的气息,杨戬立即收拢了手臂,面颊在枕头蹭了一蹭,睡得更香了。 三天三夜的细微守护与灵力输出,饶是三界第一战神,也着实是累了。 黛玉附身,轻吻夫君的额头,然后轻轻下了床。 她随手挽起青丝,脱下中衣,赤脚走进温泉水中。 杨戬怕打扰她的睡眠,并没有替她洗浴,发间还带着微微的秋雨气息。 温泉水来自地下,大地灵力流淌,必会沾染其上。 黛玉躺在微烫的水雾中,阖上双眸,水中似有灵气星星点点,细察时,却又不见。 她侧转过身子,舒展手掌,贴在岩壁上,试探着找寻地底灵力。 那日在竹海中,她感受到了地面灵力涌动,并借大地灵气助竹笋化体,绝不是错觉。 这溶境在峨眉山腹内,被土地岩石包裹着,应比竹林更易感受到才是。 岩壁温热,却没有一丝灵力。 黛玉身子又下沉了些,用脚去触碰水底,似乎仍没有。 杨戬醒了,第一眼先从石壁上看到美人入浴的影子。 他坐起身,见黛玉只穿贴身小衣,湿淋淋地贴在肌肤上,玉手扶着石壁,纤秀白皙的脚在水下游移,似是在寻找东西。 他微微一笑,晃身变作一条小鱼,从温泉下游潜了进去。 黛玉脚心滑过一片圆石,隐隐触到一片细沙,其间似乎有灵力浮动。 她心下一动,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俯身潜了下去。 手心贴上水底细沙,确有一股细细的灵力涌动,黛玉手指在沙间摩挲,忽触到一片软软的、滑腻的物事,甚至会动。 饶是得道成仙,她对那些蛇鼠虫蚁仍心有畏惧,一时忘了还在水底,惊呼一声,游出水面。 她撞在了一片结实有力的胸膛上。 杨戬揽住她,哈哈大笑:“堂堂九天圣女,竟然会怕一条小鱼?说出去,那些善信们不知会怎样失望呢?” “我以为是蛇......”捕捉到他凤眸中的一丝得色,黛玉瞬间明白过来,轻轻锤他一拳:“你还是大师兄呢,做什么变鱼来吓我?” 杨戬捉住她的玉手,笑道:“一大早就看到夫人在水下翻翻找找,为夫自然要下水去帮忙了!” 黛玉嗔道:“若不是你捣乱,我早找到了。” 她低了头,轻声告诉杨戬昨日所见。 却不想,这般出水芙蓉的模样,早已迷了眼前人的心魂。 青丝散挽,几缕碎发湿了水,贴着白皙的面颊,缠绵繁绕肩头。 因方才番惊吓打闹,素来略显苍白的面颊,带着淡淡一层绯色,樱唇沾了水,红润欲滴。 黛玉话未说完,忽觉身子一轻,已被杨戬腾空抱起,大步走出泉水,安放在了石床之上。 她忙推他:“耗费那么多灵力,还不累么?” “这算得什么?”杨戬附身,贴着她轻薄白皙的耳垂,低语:“你夫君修为高深,不过刚去了沧海之一粟……” 他拉过黛玉纤纤玉手,按在自己炽热的胸膛上:“不信,夫人大可检查一番。” 黛玉羞得侧过脸去:“这里是你的心,如何测得?” 话未落,她手底已感受灵力波动,蓬勃而浩瀚,触不到尽头。 杨戬附身低语:“万年修为,岂会三日用尽?” 他手指在妻子身体上拂过:“修炼到一定境界,自身与天地灵气相接,丹田不过一媒介,循环往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黛玉心下瞬间明朗,放松身体,不再有意去探寻灵气,肉身融于天地,以灵气探灵气…… 她感受到了,石床,藤萝,泉水,溶洞,峨眉山,天地万物皆有灵气涌动,自身如芥子,笼罩其中。 杨戬侧倚床头,看妻子的眉一点点舒展,唇角含笑,若有所悟。 她的双眸蓦然睁开,坐起身道:“我明白了!” 她伸掌,推在杨戬肩头:“看招!” 一股绵延温厚的灵力自她掌心涌出,温柔而不容抗拒地将杨戬推到在床上。 纵横三界的战神,在她一掌之下,一时竟不能起身。 杨戬心下吃惊,仰身任她压着,笑道:“上仙饶命,小神服了!” 黛玉翻身压在他腰上,笑道:“你不认真,快起来,咱们好好比过!” 杨戬闭上眼睛,道:“夫人容色倾城,小神神思不属,心猿意马……” “啊!”黛玉这才发觉自己只穿着小衣,半湿半干,若隐若现。 她一把扯过丝被,从头到脚将自己蒙了起来。 杨戬无奈,附身去扒她:“做了三百年夫妻,你还是当年模样!” 新婚时,每次在床上羞了,黛玉就会将自己蒙起来。 三百年不改。 黛玉在被底笑道:“你不也一样?每次都要来扒拉我!” 杨戬大笑。 三百年了,见到妻子这一面,他还是心潮涌动,不能自抑。 万年清冷自持,一朝溃如决堤。 他一把将人连被子抄了起来,连自己一起裹了进去。 石壁如镜,远远映出床上丝被,翻潮涌浪,起伏不绝。 石桌上,南海观音大士相赠的白玉送子观音,怀抱婴儿,低眉浅笑。 悟空已经在峨眉山呆了三天,小玉英状态良好,除了记忆有些缺失外,能说能笑,爱玩爱闹,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纯真。 他须得去南海请观音,讨医治人参果树的方了。三日未归,他终还是有些担心师父师弟们会被为难。 众师侄簇拥着他,热热闹闹地送出山外,小玉英牵着他的手,依依不舍;白兰跟在最后,眼睛红肿,无精打采。 悟空嘻嘻哈哈,回首与众人告别,忽见众人恭敬起来,一起向半空中行礼。 小玉英也跪在地上,像模像样地跟着行礼。 他心有所感,一时竟似被施了定身法,不敢转过身去。 那人却先唤他了:“悟空,你不去保唐僧取经,在此做甚?” 悟空心潮澎湃,一个跳身,咚的一声,转跪在地:“师父!” 祖师按落云头,叹道:“你如今已皈依释教,拜了佛家师父,就该一心向佛,保师父勤勉西行才是。” 悟空膝行几步,一把扯住祖师的袖子,含泪唤道:“师父!师父!” 他心绪激荡不已,来来去去,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祖师轻抚他的头,低声道:“好猴儿,你这一去,可着实太久了。” 悟空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抱住师父的腰。 被天庭围剿的委屈,压入山下的落寞,取经路上的被安排、被算计,当时一笑置之,此时却成满腹委屈,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呜呜哭了起来。 祖师展开宽袍大袖,遮在他头顶,挡住小辈们好奇的目光,低笑道:“傻孩子,都做了师伯的人了,怎么能在小辈面前啼哭呢?” 众师侄一起收了目光,退开数步,道:“师祖与师伯久别重逢,万千之喜!弟子们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他们飞的飞,爬的爬,走的走,跑的跑,一哄而散。 杜鹃抱起小玉英,拉着白兰,边跑边笑:“师祖与师伯,已有六、七百年未见了呢。咱们快去准备酒菜,给他们庆贺!” 白兰回头,看着扑在祖师怀里哭的猴子,那年五行山下,想抱着他安慰他的夙愿,一朝消散。 她也笑起来:“好,我要拣师祖、师伯爱吃的菜,做上一百道!” 东海三位公主齐声应和:“我们也要去帮忙!” 黄风大笑:“我去酒窖挑酒!” 黑虎儿返身叫道:“别忘了师父们!等我去请他们!” 众人面面相觑,一起摇手阻止:“你若有孝心,就在溶洞口遥遥叫一声罢,千万别进去!” 第77章 “为什么?”黑虎儿睁大了黑黝黝的大眼睛,迷茫不解,“那多不恭敬!” 黄风兜头揽住他:“也就咱峨眉山,才会养出你这般懵懂无知的汉子!” 黑虎儿身高八尺,巍峨地摇动大脑袋,眼神清澈见底:“所以,那到底是为什么?” 众人皆大笑。 远处,悟空收了泪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 “吃顿饭再走吧,”祖师慈爱地笑道:“那镇元子是我故人,我传个信给他,绝不叫他为难你的师父师弟们。” 第69章 深秋的夜,向来长而冷。 峨眉山,六花亭,却是笑语蒸腾。 漫山缀满明珠,与天上星河遥相呼应,亭中两张圆桌,挤满了人。 菩提祖师坐在上首,左手是杨戬夫妻,右手是悟空抱着小玉英,三位龙公主并杜鹃、白兰等七个女弟子坐在下首。 黄风领着黑虎儿一众男弟子另坐一桌。 清风朗月,花果山松,佳肴美馔,美酒飘香。 众人欢笑一堂,杯到酒干,即便辟谷经年的祖师,也在小辈们的相劝下,饮了三杯酒,尝了几口素菜。 青玉舞了一回剑,雪灵儿唱了两曲歌,黑虎儿在众人起哄下,翻了百十个筋斗,累得瘫在地上。 悟空看不过,跳出去风车似的翻出一千个,面不红气不喘,仍从从容容地吃菜喝酒。 众人齐声叫好,又有数人出来凑趣。 小玉英不满七岁的年纪,竟也弹了曲琵琶。 她记忆回到幼年,虽不知为何离了皇宫,身边又簇拥着这一群奇形怪状的人,但孩子对爱,向来是最敏感的。 她感受到众人的善意,坐在猴子师兄腿上,从矜持地抿嘴含笑到跳起身来鼓掌,最后自告奋勇要弹一曲。 琵琶是她自小跟一个宫廷乐师学的,曾奢望借这曲子向父皇献寿,讨得欢心。 然而这具身体是全新的,手法自然也谈不上熟练,弹得磕磕绊绊。 杨戬取出一支玉箫,低低与她相和。 黛玉找出三个水晶杯子,倒了深浅不一的水,以玉筷轻轻敲击,在关键乐点给予提示。 一曲奏毕,众人的欢呼声几乎把亭子顶掀了。 小玉英兴奋得小脸通红,悄悄看向祖师,大家都说坐在上首的人是师父。 在她小孩子的想法里,师父就像父皇一样。 祖师微笑着向她点头,满是赞许。 小玉英霎时释然了,回身一把搂住猴子师兄。 欢声笑语,直到月上中宵方散。 众弟子撤了一张桌子,换下点心素酒,自去休息。 杨戬、悟空、黛玉师兄妹三个留下,与祖师叙说闲话。 悟空讲起五庄观之难:“那五庄观的两个道童,暗地里送人参果给唐僧师父吃。” “唐僧师父见它形如未满三朝的婴孩,手脚能动,心生不忍,但见道童一片好意,还是接了下来。” “他将果子交于我,让叫师兄弟们分享。我们师兄弟三人,却止有两个果子,一时分配不均,便商议着去他园中树上再弄一个来。” 悟空嘿嘿一笑:“哪曾想那果子五行相克,我手生不得法,用木枝打枯了一个,金箍棒敲落了一个。” “好容易凑够三个回去,又被那两个道童撞破,嚷叫出少了三个,猪八戒冤我独吞,幸而老和尚替我主持公道,又以言语劝退了道童,愿意留书一封,向那观主赔礼道歉。” 这故事走向却与原书不同了,黛玉托腮细听,心下暗暗思索:此事既已化解,缘何还有推倒人参果树一说? 祖师微微一笑,道:“金蝉子处变不惊,能进能退,做你的师父,名实相符。” 悟空笑得有几分得意:“我们是互为师徒,一路上我教了他不少防身之术哩。遇到妖魔鬼怪,他也得时时仰赖我。” 祖师微微摇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拜了他,就切莫张狂,还是恭谨些好!” 悟空收了笑容,恭声道:“是,弟子谨记!” 听他们言语远了,黛玉忍不住打岔道:“既然摘果之怨已解,为何又需要医树之方?” 悟空道:“说来也气,那道童见唐师父愿意承当,也客客气气地留我们过宿。” “谁知睡到半夜,那猪八戒做了个馋梦,自己摸到园子里去偷果子,又被道童撞见,说他也得了仙人托梦,梦到我们是惯偷,借宿在此就是要谋算他仙家宝贝,劈头盖脸好一顿臭骂。” “便是我那好脾气的老和尚,也气得差点落泪。老孙受些委屈也就罢了,我唐师父却被带累得受人辱骂、斯文扫地,这如何忍得?” 说至此,他小心地觑了眼祖师,嘿嘿笑道:“然后,我就施了个灵魂出窍,去推倒了他的树!” 黛玉问道:“也就是说,当夜猪八戒与道童皆是因梦才去到园中?” 悟空叹道:“不错,那呆子说人参果在他梦里乱跳,眼看到了嘴边却如何也吃不到,他受不住蛊惑才想着去再弄一个来吃。” “依那两个道童说,他们师兄弟做了一样的梦,皆是我们师徒四个密谋连夜盗光他满树果子,惊醒后赶到园中,正撞上那呆子爬上树。” 杨戬饮了一口酒,笑道:“你们师徒既到了那地方,那人参果树就非倒不可,已是被安排的妥妥当当了。” “可不是嘛!”悟空拍桌气道,“我被绑在桩上抽鞭子时,忽然就明白了这道理,欲待撂挑子不干,又不忍我那唐师父受难,只得忍气出来寻方。” 黛玉心道,悟空至今还没带上紧箍,也许就因唐僧已经牵绊住他了。 他这个师兄,仁义无双,人情比紧箍更有用,灵山自然也看得明白。 祖师忽站起身,三个弟子忙跟着站起来。 祖师正色道:“取经路,修心之路。悟空,你可细细琢磨,用心体会,方不负这一路艰辛。” 悟空垂首道:“弟子受教!” 祖师道:“我久未沾酒,有些不胜酒力,须得去歇息歇息,你们兄妹自在说话罢!” 众弟子恭送他离去。 悟空坐回椅上,腿翘上桌子,长舒一口气:“师父不在眼前时,天天想他。等到了跟前,又有些怕他哩!” 杨戬脱下外袍,披在黛玉肩头,叹道:“我刚跟着师父时,他还是位恣意洒脱的自在散仙。” “我们曾在凡间假扮算命先生,吓唬苛待守寡儿媳的老太太。也曾扮做花龄少女,戏弄色迷心窍的地痞恶霸。” “师父那时候,比我还乐在其中呢。如今,他却似是被磨掉了乐趣,成了个无欲无求的隐士。” “师父骨子里是极骄傲的,绝不会轻易被这浊世打磨。”黛玉拉紧外袍,猜测道:“许是他分离了南缃师父,带走了他富于感情的一面呢。” 悟空不知南缃师父是谁,还以为是祖师的红粉知己,一时大感趣味:“妹子,细说下那位南缃师父呗!” 黛玉笑道:“她曾是师父的化体之一,如今离开师父了,你哪日碰见,可莫冲撞了。” “怎会?”悟空摇手,“对女神仙,老孙向来敬而远之。” 他仰头望天:“那日,我被那镇元子的袖里乾坤一招捉了,就已深悟天外有天,又哪会轻易去冒犯神仙?” 说这话时,他语气中多了几分不甘与自嘲。 黛玉劝他:“听说那镇元子是地仙之祖,人参果是开天辟地时就有的灵根,咱们修行时日尚浅,一朝落败算不得什么。” 杨戬笑道:“这些老神仙虽修为高深,却是凤毛麟角,所存着甚少。且他们自重身份,轻易也不会动手打你,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猴子,怕他怎的?” “他们不会动手打我,却会下套设计我哩。”悟空冷笑,“打听得老孙生平最受不得激,便特意安排两个口无遮拦的小道童来臊我的脸面,千方百计激我去推他的树!” 杨戬沉吟片刻,分析道:“这镇元子本领高,地仙之祖的名号也唬人,势力范围却仅限于那万寿山五庄观,此次不过是想在佛家的取经大计中分一杯羹。” “他设计的不是你,而是灵山,无需如此懊恼。” 悟空更恼了:“用老孙做棋子,这比被人针对更可怒!” 他抱臂靠在椅背上,高高翘起双脚:“老孙不伺候了,让他自去灵山寻医树的方儿罢!” 杨戬笑问:“到时候再拿你们师徒大做文章,继续提高他谈判的筹码?” 他轻拍悟空肩头:“没有必要,他作为地仙之祖,要与你平辈论交,结为兄弟,你也不亏了。” 悟空依然愤愤不平,眉头却舒展了许多。 黛玉起身,念诀召了一张琴来,笑道:“如此清静时光,何必纠缠于这些事?小妹清弹一首,配了这将出的红日,给两位兄长下酒如何?” 杨戬、悟空一起看向东方,天色发白,隐隐有红光溢出,正是日之将出的时刻了。 第78章 铮! 琴响! 天地相接之处,金光乍起,红彤彤的圆日冒出半边,光芒四射,笼罩万物。 悟空手搭凉棚,眯眼笑道:“显圣大哥,听闻你当年曾斩杀九大金乌,可有此事?” 杨戬眼眉轻轻一扫。 那红日颤了颤,微微缩回去了些,收了漫天光芒。 杨戬饮尽杯中酒,淡然一笑道:“民间传闻,不可轻信。” 说罢,微微垂下眼睫。 那红日这才慢慢升了起来,天地之间,红彤彤的一颗圆球,收束了金光,显得憨态可掬。 黛玉手指快拨,琴声峥嵘。 悟空放下酒杯,拍掌大笑:“好!咱们兄妹,就该有这样纵横天地的豪情!” 他摰出金箍棒,喝道:“取经路上束手束脚,待我舒展舒展!” 悟空跳出亭外,舞动金箍棒,一时地动山摇,走兽飞禽纷纷闪避。 杨戬站起身,慵懒地伸了下腰,展开手掌,三尖两刃枪霎时现在手里。 他持枪飞出去,架住悟空的金箍棒道:“这山哪经得起你这棒子,来,到半空中去,咱俩过过手!” 昨夜酒宴持续至半夜,诸弟子仍浓睡未醒,少数几个年纪小的,闻声走出门来,望向晃动来源。 半空中,金箍棒再对三尖两刃枪,相击之下,铮铮作响。 琴声激越,与空中武器交接之声相和。 仿佛一曲天地乐章。 第70章 接下来的旅途,顺利得有些乏味。 白骨精善变,唐僧却有一颗信任徒弟的真心,只是在悟空三棒打死妖怪后送了她一段往生经。 黄袍怪骁勇多智,悟空比他技高一筹,处处压制,打得他奔逃入天宫。唐僧师徒一起送回了百花羞公主。 金银二角自不消说,来来往往被悟空骗走了所有宝贝,太上老君只得亲自下来讨要。 乌鸡国,文殊菩萨被国王浸水三日,如来就命青毛狮子推国王入井三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只可怜那青毛狮子下界出力三年,还得平白被煽了去,成了佛家报仇最大受害者。 红孩儿,在五行山就与悟空混熟了的。 但他孩子心性,当年又见悟空只是个压在山下的瘦小猴子,心中对父亲牛魔王的推崇百般不服,趁势仍将唐僧捉了来,激这个叔叔与他相斗。 悟空被他三昧真火熏得难过,一气之下跑到峨眉山叫了黄风去,三昧神风对三昧真火,这才收服了红孩儿,交于他父母严加管教。 黑水河,无须武力压服,皆是人情世故。 车迟国,悟空赌斗赢了虎鹿羊三仙,国王出了招僧榜文,城内竟涌入两千僧众,望了唐僧师徒,下拜不迭。 悟空奇道:“当日我分出毫毛相救的,明明只有五百个和尚。你们那些没有毫毛的,却是哪里来的?” 那没有毫毛的一千多个和尚道:“我等熬不过道士磋磨,将死未死之际,天上降下一位女菩萨,将我等收到一处山林里休养。” 有毫毛的和尚唬得魂飞魄散,惊道:“当日诸位师兄圆寂,是我等亲自收了尸身,怎么做得假?” 没毫毛的和尚道:“尸身皆是林中柳木、杨枝所化,是那位女菩萨妙特意拿来蒙骗那些道士的。” 悟空问那女菩萨面貌,和尚们你一言我一语,听来既不是观音菩萨,也不是九天圣女。 只知是天仙一般的容貌,悲悯慈怜的心怀,却不知是哪位得道女仙? 有位年轻的和尚,双手合十,感念道:“我们在林中,日日打坐参禅,听那位女菩萨讲经论道,闲时便替她照顾孩子们,这数年过去,身轻体健,心智清明,筋骨都轻松了许多呢!” 猪八戒忽拉住那年轻和尚,嚷道:“那山林在哪个方位,你们说与我知!” 年轻和尚惊道:“长老,你要知道这个做甚?” 猪八戒吐一口唾沫,抄起九齿钉耙,正气凛然道:“自然是打杀那不守清规的女**护佛门清誉!” 众僧忙道:“那位女菩萨并非比丘尼,打扮非佛非道,端庄守礼,如何便算不守清规?” 猪八戒嘿嘿一笑,道:“她在山野旷林中养私孩子,如何算作端庄守礼?” 悟空扯住他的耳朵,骂道:“你个满脑子风月的夯货,就不许是女菩萨收养的无父无母孤儿么?” 他扯得八戒哀哀求饶,心中仍觉郁郁不解气,又挥动拳头,想要上前打他:“若要维护佛门清誉,何不除了你自己?!” 唐僧忙上前拉住,半晌才劝得他兄弟和睦。 悟空心下仍觉愤懑,只觉得对那位女菩萨有种说不出的向往孺慕,细究起来,却找不出根底。 这一日,到了通天河,悟空请了鱼篮观音收了金鱼去,告别陈家庄众人,正要乘老鼋离去。 半空中,忽落下一位女仙,二十七、八年纪,面如满月,肤若凝脂,仙风道骨,衣裙飘飘。 悟空心念一动,翻身从老鼋背上跳下,奔至女仙面前,细看了又看,双膝跪地,叩下头去:“师父!” 女仙笑了,伸手轻抚悟空头顶,柔声道:“悟空,好猴儿!” 声气与那日的祖师一般无二,却添了十分的温柔慈爱。 八戒在鼋背上大惊:“师父,猴哥莫不是患了失心疯,赶着位天仙美人叫师父呢!” 老鼋识趣地靠岸,唐僧师徒下了鼋背,只留沙僧看守行礼。 那女仙扶起悟空,转向陈家庄众人道: “你们的孩儿,就在那边船上,且去领了来吧!” 众人看向水面,水雾散开,缓缓驶来一条大船,几十个孩子趴在栏杆上,正向岸上招手呼唤。 有眼尖的,识得往年献祭给灵感大王的孩子,顾不得水深河冷,趟着水赶过去,跪地大哭。 也有献祭孩子早的,数年过去,当年的幼童已长成翩翩少年,容颜变改,他那早已绝望了的父母,欲信又不敢信,浑身颤抖,不敢上前。 悟空拔出毫毛,变作一架小桥,搭在船头,让这些孩子的父母亲人从桥上跑过去,将孩子搂进怀里。 片刻间,河岸边哭笑声震天,将通天河的滔滔浪响都压了下去。 悟空笑道:“师父,这些孩子早已被你救了,如何那灵感大王还无知无觉呢?” 女祖师笑道:“不过是个障眼法,以河中莲藕替了小儿身躯。” 唐僧双掌合十,欢喜赞叹:“上仙此番善举,挽救了多少家庭,无量功德!” 女祖师微微一笑,正要答话,有十来个寻不到孩子的年轻父母,哭着来求。 原来,他们的孩子皆是襁褓之中就献祭了的,此时长大许多,又没有印记,父母们早就认不出来了。 女祖师便笑着走到船边,从中拉出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在他头上轻轻一敲,那孩子身旁忽出了个幻影。 一个包着宝蓝色小被子的婴儿,躺在一张朱漆盘儿上,挥舞着小拳头哭得撕心裂肺。 正是他被献祭那天的模样。 幻影持续了片刻,瞬间消失,只剩下那四、五岁的清秀娃儿。 “我的儿!”一年轻少妇大叫一声,扑过去一把抱住,大哭起来。 女祖师依法作为,又替数名父母找到了孩子。 八戒在旁看着,不知怎的,心下一时触动,竟觉得这场景分外熟悉。 他愤愤嚷叫起来:“这些父母若当真有心,就该拼了命护住孩子,为了一年的风调雨顺,献祭骨肉亲儿,如今有啥脸在这儿哭哭啼啼?” 有数名站得近些的父母,听得此言,都垂下头,满脸愧色。 一女子哭道:“不是我们狠心,实是满庄田地皆指望那灵感大王施雨落云,一旦不从,带累得满庄父老受灾受饿,我一家皆成了罪人,老父老母如何熬得下去?” 说罢,扑地大哭不止。 “呆子!”悟空轻踹八戒一脚,“作怪的是那妖精,如何怪起受害人了?” 八戒站在一边,不说话了,面上却仍然不甚服气,心底甚至起了隐隐的同病相怜之感。 不过,他素来是个好色的呆子,替那些孩子们不忿了一刻钟,眼睛就开始向着女祖师乱瞟。 女祖师容色倾城,笑靥如花,抱着一个因怕生而啼哭的女孩子,温柔耐心地劝哄,再送她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去。 那女孩子抱着女祖师的脖子,说什么也不舍得放手。 八戒一时心痒,悄悄拉了悟空道:“哥哎,这位仙子这般青春年华,如何做得了你这老猴儿的师父,莫不是认错人了吧?” 悟空岂能不明他的心思,再不客气,一脚踢了个倒仰:“去那鼋背上,与沙僧一处守着行礼!再敢多瞧我师父一眼,定打你个皮开肉绽!” 听他说得狠厉,不像顽话,八戒忙一溜烟跑了。 悟空不再理他,见得唐僧也在帮孩子寻父母,便也加入进去。 不一会儿,船上的孩子们皆回到父母怀抱。 第79章 悟空拉了唐僧走向女祖师,喜滋滋道:“师父,这位是我授业恩师......” 他一时不知该怎样介绍了,女祖师笑接道:“小仙法名南缃,圣僧有礼!” 唐僧忙还礼:“上仙,晚辈有礼。” 女祖师搀住他,笑道:“若从金蝉子论起,你确是我的晚辈。” 她拉过悟空,满眼慈爱:“可如今有这个小徒在此,你我只好平辈论交。” 说罢,她又款款还了个半礼。 眼见得两位师父皆在面前,悟空喜得抓耳挠腮,一手一个,搀住道:“两位好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他跪地就磕头,旁边那些找到孩子的百姓们皆闻声过来,向女祖师磕头道谢。 一时间,整个河岸边跪满了人。 八戒本已回到鼋背上,与沙僧一起看守行李,此时瞧见大师兄带着一群百姓跪拜师父与那女仙,虽不明缘由,也奔过来跪了下来。 女祖师道:“你们无须拜我,带孩子们回去团圆,以后勤恳耕种,诚实营生,莫再寄望于这些兴风降雨的妖物。” 陈家庄众人皆垂泪拜谢,回到家中,又画了女祖师的画像,早晚焚香膜拜不提。 唐僧师徒重新坐回老鼋盖上,女祖师飞在半空,护着众人过了通天河,才按落云头,与他们作别。 悟空依依不舍,赶上来含泪道:“师父这一去,不知何日再见?” 女祖师笑道:“我云游四海,行踪无定,有缘自会再见。” 她的目光,忽停顿一瞬。 原来,悟空方才在船上帮忙抱孩子,袖子挂到船舷木刺,挂破了一片。 女祖师摇头一笑,俯身折了枝草棍,递于悟空道:“来,噙在嘴里!” 悟空笑道:“师父,我是猴子,只爱吃鲜果,不吃草哩!” “傻猴儿!”女祖师化出针线,笑道,“这是民间习俗,给孩子缝穿在身上的衣服,会让孩子长不高,口中含东西才可破忌讳呢!” 悟空心下一软,失笑道:“师父,我已经一千多岁了。” “一万岁也是我的徒儿!”女祖师佯怒道,“快噙好,我要缝了!” 悟空忙将草棍放入口中。 女祖师穿了线,叫悟空坐在一边大石上,抬起手臂,一针一针替他将破洞缝好。 她曾跟着黛玉学过刺绣,缝好衣服,顺手在上面绣了只可爱的小猴子。 悟空抬手瞧见,眸中眼泪瞬间滴落下来。 他是灵石所化,从无父母,长了一千岁,还是第一次有慈母般的长辈替他缝衣。 女祖师掐断针线,打了结,柔声道:“怎么和你妹妹一般爱哭起来?” 她用衣袖替徒儿擦了眼泪,笑道:“别是我手法生疏,扎疼你了吧?” “没有!”悟空呜呜咽咽道,“师父,您既旅途无定,何不随我们一起往灵山走走呢?” 女祖师站起身,笑道:“还说自己不是孩子,净说孩子气的话!” 她看向远方,叹道:“我若能陪你去取经,如何还会在这通天河隐藏这么多年,瞒天过海地抚养这些孩子?” 悟空道:“您还救了车迟国那些和尚......” “嘘!”女祖师掩唇,眨一眨眼,笑道:“保密!”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包裹,迎风一吹,变作个大包袱,打开,是件簇新的棉衣: “这是我听说你要来,连夜缝的,天就要入冬了,给你穿着御寒吧!” 第71章 入了冬,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又扑扑洒洒落了两夜的雪。 忧心妹妹在长安受冻,杨戬一大早变换了模样,打扮成个在京候考的富家公子,领着两个僮儿,拿了些散碎金银,打算去长安杨瑛开的酒庐里投宿,借故送与她过冬使。 天冷,凡人多在家中窝冬,圣女庙香火也少了许多。 黛玉送别丈夫,独自坐在小楼中,翻看一本唐诗。 这是前阵子,杨戬从长安给她带回来的。 厚厚的一本,汇集了这一时代最时新最齐全的诗作,有耳熟能详的传世名作,也有后世失传的沧海遗珠。 黛玉捧着书卷,正读得着迷,忽听窗外似有细微响动。 她放下书册,走过去,轻轻推开窗子,竟是悟空双眼红红,坐在窗台上发怔。 黛玉探出头去,笑道:“哥哥,为什么事儿不痛快了?” 悟空擦了眼睛,回头笑道:“原来你在家,我原只想坐坐就走的。” 黛玉邀他进来,亲手沏了壶滚滚的热茶,打开装小食的柜子,拿了悟空爱吃的桃酥、糖核桃出来,端过去摆在他面前。 肚中装了热茶甜点,悟空低落的情绪好了三分,叹道:“我们这一路西行,真是步步灾回回难!” 黛玉给自己也倒了茶,坐下,凝神聆听。 悟空心情又好了三分,自嘲地笑了一笑:“我是不怕麻烦的,可谁知如今遇到一怪,甚是难缠,用个圈子套走了老孙的棒子。” 他面上又沮丧了:“老孙一路强堆欢笑,与人陪了许多小心,求了几路天神来援,却终是白费。” 黛玉伸手过去,轻拍悟空的手臂。 她也是心性高傲之人,自然明白这种失了依傍,低声下气的痛苦。 悟空笑了下,语气轻松了些:“我本要去灵山,求西方如来查勘怪物底细,行到半路,心下实在委屈,就转了残步,来望一望妹妹!” 他虽没明说,黛玉也知定是遇到了太上老君的青牛精。 那青牛精,单论手段在一众妖王中也仅算过得去,唯有手上金刚琢最是难缠,能套众仙法器、兵器。 想来,在平顶山时,金、银两童子坐拥五件宝贝,尚且在悟空面前一败涂地,定让那太上老君大失颜面。 此青牛精一局可是下了血本,要挽回一局、显显手段,与灵山再掰掰腕子哩。 这一局,若悟空求到如来那里,固然迟早能解,却是让小师兄丢了脸、低了头,让那佛、道的两个老祖如了意。 黛玉想到此处,坐直身子笑道:“哥哥莫恼,也休要忍辱去求灵山,待妹子先去替你出口恶气!” 她这几日,也时常盘算青牛精一难的破法,心下已有了三分主意。 悟空急道:“妹子,那厮圈子着实厉害,你又是个斯文的女孩儿家,还是莫要去趟这浑水了罢!” 黛玉笑道:“无妨,我这一向少与人动手,手都有些生了,须当练练哩。若不济事,你再往灵山去不迟。” 悟空连连摇手道:“你若想找人操练,找显圣大哥就罢,我闲时也能来与你练两手,何必去与那粗鲁的妖魔赌斗。” 黛玉笑道:“哥哥不必忧心,他既这般神通广大,必是有来头的,轻易也不敢伤我。” 说罢,不等悟空再反对,她转回房内,换了一袭方便行动的衣裙,解下钗环首饰,发间只挽了两条淡黄绸飘带。 悟空看她心意坚决,也不好再阻止,只暗暗打定主意要紧紧跟在妹子身边,绝不让那妖魔碰着她一毫。 悟空请来的众仙,都在高峰上坐地,见悟空引着一位弱柳扶风的女仙来了,都有些惊讶。 哪吒认得黛玉,迎上来唱喏道:“嫂夫人,如何今日有空出来走走?杨二哥好么?” 黛玉笑道:“他甚好,我听说这里有个难缠的妖魔,心下好奇,前来会会他!” 众仙这才知她是显圣真君的夫人,玉帝钦封的九天圣女,都忙上来见礼。 黛玉与众人寒暄过,便随着悟空下去叫战。 那青牛精跳出洞来,见是一个花容月貌的女仙,身形纤细,一阵风都要吹到的娇弱模样,不由得大笑: “弼马温啊弼马温,你这是要献美人投诚么?” 悟空迎上来,一拳砸在他脸上,怒道:“泼魔找死,让你外公先来教训你!” 青牛精大怒,也挥动一双铁拳,向着悟空招呼。 斜里插过一掌,将二人隔开。 黛玉笑道:“哥哥,你这一路辛苦了,且让小妹替你一战!” 那一掌正击在青牛精手腕,震得他手臂发麻,咬紧了牙,才没有后退一步。 他大吃一惊,这才正眼看那女仙。 黛玉慢悠悠地从袖中抽出两段淡黄绸子,一圈圈缠在手上,拱手道:“请!” 青牛精端正身姿,道:“你不使硬兵器,我也不占一个女人的便宜,咱们拳脚见真章吧,请!” 他态度虽端正了些,到底还有些轻视她是纤纤女子,且有些怜香惜玉的心思,第一拳只出了七分力。 黛玉并不与他硬碰,脚下走着雪影迷踪,手上黄绸蝴蝶般上下飞舞,将那青牛精罩得密不透风,手脚忙乱。 高峰上观战的众仙齐声喝彩,哪吒高声叫道:“嫂夫人,好身手!” 不过盏茶时间,黛玉已出了有近百招,黄绸数次抽在青牛精头脸上,只打得他呲牙咧嘴。 青牛精几次想腾手去取那圈子,却总找不到空当。 第80章 眼前女子仿佛有一千只手,快得漫天残影,脚下步法又难以测度,绸子抽在身上,更是疼得他躯体发麻,哪里还拿得出圈子来? 悟空在旁拍手笑道:“好外孙,怎么尽挨打不还手呢?” 青牛精心下愈发急躁,跳脚叫道:“好男不和女斗!女神仙,咱们且罢手,换个对手罢!” 黛玉并不答言,手上攻势愈发凌厉了。 青牛精本指望她力竭慢下来,谁知打到太阳落山,那女仙速度竟愈来愈快,下手也愈来愈重。 两条绸子更是铁鞭一般,抽得他鼻青脸肿,眼皮肿得老高,几乎有些看不清前路了。 青牛精干脆晃动两条胳膊,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要以法宝套取,那女仙却原地不见了。 青牛精不敢恋战,忙转身向洞内飞奔,脑后风起,那黄绸不知从何处又抽了过来。 他忙扬手用圈,套走了两条黄绸,女仙却仍是不见。 青牛精收了圈要走,又一条黄绸从后抽到,正中后脑,几乎打得他跌在地上。 他又扬手用圈,再套走两条黄绸。 转身时,又被打中后心,青牛精几乎吐出一口血来。 幸而已到了洞门前,他顾不得回身报仇,扑进洞内,忙不迭地叫小妖们关门,又亲自搬来数十块石板,将门堵得严严实实。 喘得一口气来,青牛精细想战局,不由得后心一冷,全身冒汗。 这女仙手法如此迅疾,倘若她使得不是软绸,而是略加些强度的兵器,他此时哪里还有命在? 洞外,黛玉摘去隐身符,现了身形,向悟空笑道:“这怪不能死在我手,只能替哥哥出一口气罢了。若想收服此怪,还得去灵山,或者......” 她走近一步,在悟空耳边说出“兜率宫”三字,然后轻轻一眨眼,飞身上了高峰,与李天王、哪吒等人告别。 哪吒喜道:“嫂夫人这般身法,可称天下第一快!” 黛玉笑道:“历来修仙者要么一力降十会,要么法宝众多,我这不过取巧之法罢了!” 哪吒道:“法宝再多,不如本事在手。以后小弟还要上门讨教,请嫂夫人莫要嫌烦!” 黛玉笑道:“哪里,杨二哥也盼着你常来呢!” 她告别众人,飞出不远,悟空从后追了上来,道:“我还是上灵山吧,那老君这般表演,我岂能不带佛祖的人也来观赏一番?” 黛玉微微一笑,她这小师兄已愈发成熟了。 悟空又道:“不过,你能来这一趟,震撼下那老君,也省得他日后老是要下手折腾老孙。” 黛玉道:“这圈儿若在老君手里,我定然是讨不得便宜的。” “已是极难得的了!”悟空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不过,你这气力连绵不绝,丝毫不需换气的间隙,就连我老孙只怕也难以做到,却是有何玄机?” 黛玉看了眼地面,也压低了嗓音:“这是我近日闭关所悟,此地眼多人杂,我随后再告诉你!” 她踢踏出一片云朵,换了调皮的笑容道:“过了这一关,你们就要到达一处极有趣的地方了。” “西梁女国?”悟空依稀想起陈氏兄弟所言,眯眼笑道,“若是又要遇到那种勾当,老和尚就要难受了!” 黛玉道:“这一关对唐师父确是要难一些......” 她忽想起一人,忙道:“这西梁女国境内有一女妖,是我的故人,小师兄若打她不过,还望去峨眉山找我来,切莫让他人伤了她性命!” “女妖?我老孙还会打不过?”悟空指着自己的鼻子,听笑话一般大笑,“放心,放心!老孙若遇到你那故人,亲自缚了与你送去!” 他哈哈大笑,摆摆手,径驾起筋斗云,向着灵山方向飞去。 黛玉站在云端,想起那蝎子精红衫,唇角含笑。 西梁女国后,便是真假孙悟空,这一难究竟代表什么,历来众说纷纭。 有人说六耳猕猴是悟空的二心,除去二心,一心向佛。 也有人说,真假悟空,不过是悟空为得果位自编自演的局,因这一闹,他才得了大职正果。 更有人说,这是灵山的阴谋,他们找了更听话的六耳猕猴,替代了悟空本尊…… 思及此,黛玉幽幽叹了口气。 前世,她对这些阴谋论一笑置之,并不放在心上。 如今,她亲自去过天庭、灵山,见过太多明争暗斗…… 黛玉手指暗暗掐进手心。 没有人,可以伤害小师兄! 第72章 过了几日,悟空两手空空,来峨眉山找黛玉了。 他从正门进来,上了楼,坐在椅上。 悟空是天地灵根所化,平日灵动无双,恣意张扬,这样一板一眼的规矩做派甚是少见。 黛玉不由得细看了两眼,他眼眸转动时,似有些微微的凝滞…… 她还待再看,悟空忽伸手捂了头皮,有些生硬地道:“师妹啊,你那什么妖怪故人,不知用何物事扎了我一下,一夜过去还隐隐作痛哩!” 这话,倒像是一路上背熟了来的。 黛玉心下愈发惊疑。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拿出昨个儿准备好的药膏,要替他涂抹。 却被悟空劈手格挡开,他夺过药膏,自己挖了一块,抹在头皮上。 黛玉站在一旁,强做了个笑容:“她本体是只蝎子,自然有毒刺呢!” 悟空头皮疼麻解了,忽又恢复灵动模样,后知后觉想起维护面子来:“我是听得她与你有故,下手收着,才着了她的道。若不是你的故人,早一棒送她归西了!” 原书中,即便没有故人一说,悟空还是中了蝎子精的倒马毒。 想来小师兄方才是羞恼了,才行事那般生硬,这会儿在强行给自己挽尊哩! 黛玉心下略觉好笑,面上作出十足诚意:“对,对,妹子十分承情,这就随哥哥去做个说客。让我故人识趣些,立时放了你师父!” 悟空点头道:“早该如此!” 兄妹俩出了小楼,迎面遇见一人,按落云头,却是杨戬。 杨戬在长安小住至今,方才回来,见他兄妹俩,拦住道:“哪里去?” 悟空在背后扯了黛玉一下,不停向她使眼色。 堂堂齐天大圣,被一个娇滴滴的女妖伤了,这样难堪之事,万万不能叫显圣大哥知道。 黛玉会意,笑道:“哥哥如今到了西梁女国,那里风景奇异,特邀我去游玩呢,二哥要不要同往?” 听得要邀杨戬同去,悟空愈发急赤白眼,不停地向黛玉挤眼睛。 黛玉笑吟吟地,只看着她夫君。 杨戬道:“你们兄妹去吧,长安那边近日有了进展,我在家里看着人收拾房屋。” 听这话语,像是杨瑛要回来了。可他语气中,却似不怎么快活。 黛玉点头:“嗯,我尽量早点儿回来,与你一起布置。” 杨戬手掌贴她脸上,用大拇指轻捻过她面颊,语声温柔:“早点儿回来!” 悟空翻身先跳上了筋斗云,远远叫道:“你夫妻俩慢慢话别,老孙先走一步!” 黛玉歪头,轻蹭了下丈夫掌心,看清他凤眸中一抹忧色,低声道:“你在长安,一定也发生了许多事,等我回来咱们再细谈。” 杨戬道:“无妨,过去的已经发生,该来的总要面对,你放心去做自己的事儿吧!” 黛玉追上悟空,与他一起赶往毒敌山。 眼见得悟空带来一位生平罕见的大美人,八戒一双眼瞬时直了,又觉得这女子隐隐有些面熟。 他盯着黛玉看个没完,又听得是悟空的师妹,忙涎着脸上来笑道:“既是大师兄的师妹,便是我与沙和尚的姐姐了,好姐姐,请问芳龄几何?如何称呼呀?” 悟空扯住他耳朵,揪到一边,喝道:“惫懒的呆子,她是我一人的师妹,再要混叫,仔细你的猪头!” 八戒捂着耳朵,向沙僧哭叫:“大师兄这些日子愈发暴躁了,动不动就扯耳朵揪鼻子的,待师父回来,你可要与我作证哩!” 沙僧向他使个眼色,低声道:“既然知道,你还惹他作甚?” 听到他二人谈论,黛玉心下愈惊,这一日,她也发现悟空偶有恍惚,脾气急躁,却看不出究竟。 悟空并不在意,只嘱咐八戒、沙僧看守行李,便引了黛玉前往琵琶洞。 蝎子精红衫容貌如昔,风情依旧。 她走出洞来,慵懒地靠在门口,笑意中透着一丝紧张:“原来是圣女娘娘,好久不见。我听说您大发慈悲,收留了那黄毛貂鼠。” 黛玉也笑,笑容真诚:“算不得收留,不过是为朋友提供下住处。峨眉山上也为你与锦儿留了屋子,可愿给我这个故友一点儿薄面?” 红衫松了一口气,干脆利落地点头:“我当然跟你走,留在这儿不过是个死!” 她拍手打开洞门,昂头向悟空道:“唐僧就在里面,你们自取吧!” 第110章 黄承彦摇头:“这两个老家伙,最近见了我就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怕不是还要给刘景升做说客呢!” 宝钗看向母亲,眨眼。 黄夫人叹道:“还做什么说客?二妹给琦公子另行找了门好亲,正要请妹婿去下聘呢。” 黄承彦疑惑:“既如此,这两位老家伙总恭喜我什么?” 宝钗羞涩:“父亲何不问问两位伯伯?” 当夜,黄承彦醉醺醺地回来,进门就大笑道:“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 黄夫人迎出来,搀他回房,低骂道:“出去喝了几两黄酒就醉成这样?什么龙呀凤的!” “嘘!”黄承彦回头,止住夫人道,“这是庞德公的断言,咱们这里,有,大,才!天下大才在荆州!” 他抚须低叹一声,笑道:“咱们阿丑,终身有靠矣!” 他老友的侄子,又是那般才华横溢、仪表不凡,与他的女儿正是天生一对。 他只恨,自己为何早没想到。 黄承彦欢喜一阵,心满意足地带醉睡去,留下一脸茫然的黄夫人。 黄夫人只得去问女儿。 宝钗一听就明白了,却哪里好分说,羞答答地推了母亲出来。 黄夫人牵肠挂肚一夜,天刚蒙蒙亮,就忍不住将丈夫揪起来问了个清楚明白。 她也欢喜起来,那孩子与她的女儿,可不是一对璧人吗? 这一年的秋天,黄晷娶了蒯小姐,黄家又热闹了许多。 蒯小姐温柔贤惠,本就是宝钗的坚定崇拜者,做了长嫂,反而每日在家给小姑子打下手,学造纸,刻字模…… 惹得新婚燕尔的黄晷,悄悄向母亲抱怨:“她每日一早就去找阿丑,天黑才回来,到底是嫁了我还是嫁阿丑?” 黄夫人举起手中针线,作势就要扎他:“别再阿丑、阿丑了,我们阿丑哪里丑了?将来去了夫家,没得让人笑话。” 黄晷搔头,疑惑道:“母亲还不是在叫她阿丑?” 黄夫人恍然:“也是啊!” 晚上,她到女儿闺房里,抚弄着女儿绸缎一般的头发,道:“女儿啊,给你换个小名吧?” 宝钗手中笔一顿,回身:“母亲想叫女儿什么?” 黄夫人道:“你这般学问,还是给自己取一个吧,不然就叫月儿也成。” 宝钗嗓音微颤,低声道:“若叫宝钗,母亲觉得可否?” “宝钗?”黄夫人沉吟道,“略拗口了些,不像个小名......” 触及女儿期待的眼神,她笑了,仔细端详女儿如花似玉的模样,转了口气道:“这样的好女孩子,可不就是宝钗吗!你若喜欢,咱就叫宝钗!” 宝钗靠在母亲肩头,悄然拭去了眼泪。 从此,宝钗的一切,不再是她一个人不能言说的梦。 腊月,徐庶与庞若成婚,但不久就受不了家庭拘束,又出门开始了他的游侠生涯。 下雪的时候,宝钗又骑上了她的枣红马,一袭红色鹤氅,往来于白雪之间,不再避讳地给诸葛兄弟送饭。 周围乡邻,也开始默认这两个神仙男女是一对。 大多是在中午送到,然后她会与诸葛亮一起读书下棋,弹琴作诗,谈论天下大事,至夕阳西落才回。 这一年正月,天下形势剧变,刘备被天子认了皇叔,衣带诏事泄露,刘备再次被迫逃亡,几经周折,最终如史书上一般依附刘表。 接下来便是官渡之战打响,曹操彻底在北方站稳了脚跟。孙策遇刺,孙权继位,自此江东很长一段时间转为守势。 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行,一步一步走在既定车辙上。 七月,刘备逃来荆州,宝钗甚至还陪蔡夫人宴请过他的两位夫人。 但不知怎的,这一年并未发生孙策遇刺事件。年底诸葛瑾送来的家书上,仍大赞主公孙策如何英明睿智。 宝钗捧着家书,心下诧异,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诸葛亮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对诸葛瑾的书信发怔,一时想岔了,道:“自古长兄如父,我兄虽在江东,也须得让他履行长兄职责。” 他起身开始研磨:“我这就给他修书,请他明年定要设法来荆州提亲。” 宝钗按住他,嗔道:“我哪是在想这个?江东孙坚死于我叔父黄祖之手,江东与荆州乃是不可化解的死仇,岂能让长兄因提亲小事而冒险?” “哦,原来提亲是小事。”诸葛亮挑眉,反握住她手,拇指轻轻摩挲她春笋般的指尖,“那便请兄长给黄伯伯写封信罢!” 他笔走游龙,很快写好了回信,显然早就心有腹稿。 宝钗了然:“原来,方才那话是诈我呢!” 她一跺脚,站远了些,又想起孙策之事,心念一转,继续道:“北方被曹操占据,江东又有孙氏称雄,天下可争之地已愈来愈少,难道你当真一点儿不急么?” “急有何用?”诸葛亮拿起书信,滴蜡封口,笑道,“天时不到,想得太多,徒然自苦矣!” 宝钗心道:既然刘备已然来了荆州,何不引导这对千古君臣尽早结识? 她已知历史结果,对刘皇叔的人品与心志皆有充分的自信,那些观望、试探,其实是可以省下了。 况且,少了七年蹉跎,将来也许会改变很多事。 第96章 天刚蒙蒙亮,宝钗掩上房门,轻轻走出了家。 她一袭文士服,头戴文士巾,身披鹤氅,腰悬长剑,骑着枣红马,缓缓向北而行。 黄岩与梅鹿扮做书童,跟在她身后。 昨夜,宝钗已提前对父母说明要去看望庞若,其实她是要去新野。 她要亲自去见一见刘备。 走出黄家湾时,天刚大亮,路上行人渐渐多了,有认得黄岩的,还上前打招呼。 但几乎没有人能把眼前这个斯文俊秀的小公子,与当年那个黑瘦的小黄月再联系得起来。 宝钗心如擂鼓,穿过襄阳城。 她受闺训十六年,从未想过有一日能这般光明正大,骑马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路边已摆满了小摊,卖胡饼的,卖麦饭的,卖炙肉的,卖杂货的,卖麦芽糖的.......琳琅满目,各种香气交织萦绕。 梅鹿肚子咕咕叫,低声道:“公子啊,那边的麦饭不错,咱们买一点儿吃吧!” 黄岩比较紧张,不时四下张望。 他出了门才知道是要去新野,私自陪着小姐出门,先生知道了非打死他不可。 梅鹿才十二岁,扮做书童惟妙惟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多有没变声的,便是声音清脆些,其实也听不出破绽。 黄岩却紧张得要死,一个劲儿地拉梅鹿:“别那么高声,仔细人家听出不对,你想吃什么我去买就是了。” 宝钗拿出些铜钱,低声吩咐:“买三张胡饼,剩下的全部买成麦芽糖!” 梅鹿低声欢呼:“好耶!有糖吃!” 待黄岩买了饼和糖来,宝钗拿过去看了一眼,便用干荷叶包起来,放在马背上,只给一人分一张胡饼充饥。 梅鹿大失所望,嘟着小嘴,走路都没劲儿了。 三人吃完饼,宝钗轻声唤她过去,从荷叶包中拿出两股糖,剩下的全部交给她收着:“去吧!你与黄岩一人一根!其余的我有用,切切收好。” 梅鹿大喜,将荷叶包小心地放入包袱中,吮着糖蹦蹦跳跳。 黄岩小心翼翼地吃着糖,看周围再遇不到熟人,也跟着开心起来。 此时正值春耕季节,天气晴热,路边耕作之人不断。 宝钗见沿途农夫皆用上了曲辕犁,心下甚是欣慰。 她有意假作外地人,询问这犁来历,农夫们异口同声,都唤此犁为“诸葛犁”。 宝钗心下愈发安定了。 远处,有一牧童骑着水牛,唱歌而来,许是忘了歌词,中间好一大段只得用“啦啦啦”代替。 宝钗唤住他,笑道:“劳驾问一声,这里离新野还有多远?” 那牧童回身,指着身后山林道:“过了这山林,再沿小河走一刻钟,便能至新野地界了。” “多谢!”宝钗笑意和善,又让梅鹿拿糖给他吃。 见到金黄香甜的麦芽糖,牧童大喜,翻身下牛拜谢。 宝钗语气轻松,貌似随意地问道:“你方才那歌甚好,为何词不全呢?” 牧童嘿嘿一笑,露出粘着糖的白牙:“我只记得这么多。” 宝钗假意想了一想,道:“我倒是知道一歌,在襄阳城内极为盛行,人人传唱。” 牧童吃着糖,听得又有歌学,欢喜不尽,道:“请先生教我!” 宝钗道轻声唱道:“山有卧龙,荆襄皆兴,得此卧龙,天下归宁......” 牧童跟着唱了两遍,歪头道:“什么意思?” 宝钗笑了,指着田地里的曲辕犁道:“这犁好用否?” 牧童喜道:“当然好用了,现在我爹一人就能出门耕地了呢!” 第111章 “这犁就是卧龙先生制的,咱们荆襄之地有了这犁,是不是一起兴旺起来了呢?” 牧童拍手欢笑道:“是的!是的!” 他谢了宝钗,唱着新学的歌,吃着糖,骑牛走远了。 梅鹿与黄岩面面相觑,不知小姐葫芦里卖什么药。 接下来,一路上只要遇到小孩子,宝钗就如此这般一番。 到新野地界不久,梅鹿手中的麦芽糖已经发完了。 她丢掉荷叶包,无聊地四下张望,忽指着前方榕树下道:“瞧,那边还有个小孩子!” 宝钗笑道:“已经够了,过犹不及。况且,这里的小孩子离城近些,若遇有心人盘问,难免会说出咱们的相貌行止来!” 此地已到村口,路窄曲折,宝钗便下了马。 黄岩牵马在前,两个女孩子跟在后面,鱼贯穿过乡村小路。 枣红马高大健壮,毛皮油光水滑,路上遇到的小孩子,都会围上来多看两眼。 那榕树下的孩子,却仿佛全未听见声响一般,只是低头玩树枝。 绕过那榕树,黄岩眼尖,先看清了,笑道:“瞧,那小孩子年纪不大,还懂得写字呢!” 宝钗好奇心起,也走上前看了。 那孩子大约四、五岁年纪,赤着一双脚,衣衫破烂,拿着一支树枝,聚精会神地在泥土里划着,鼻尖上挂着鼻涕也顾不得擦。 远处,有一水牛,吃着草悠悠走远了。 宝钗看了一会儿,见他一笔一划似是个字,却又不得章法,便提醒道:“小孩儿,你的牛跑了!” 小孩子依然专注于笔下,丝毫未闻。 宝钗道:“小孩儿,你想学写字吗?” “字”字一出,那孩子倏然抬起头来,见眼前站着个少年贵公子,一看便是有学问的模样,忙爬起身,随手擦去鼻涕,道:“想,想的!” 他似是有些口吃,说出这两个字,一张小脸儿已涨得通红,鼻涕又流了出来。 他又要用衣袖去擦,梅鹿看不过,掏出条手绢,递给他:“喏,用这个擦吧。” 那手绢是丝绸的,孩子看了一眼,后退一步,道:“不,不用,了!” 他随手扯下一片叶子,胡乱擦了。 宝钗心中一动,有意引他再说几句:“你写的这是什么字?” 小孩儿脸更红了,道:“不,不知,道!” 宝钗低头细看,见那字像画出来的一座山,便猜道:“这是你自制的山字吗?” 小孩儿脸红得几乎要滴血,期期艾艾道:“我,我听说,说字,都是,以前的人,人创造的,我......” “你也想造一个字来?” “我,我,没人,教我!”小孩儿沮丧地垂下头,却又很快握紧小拳头,扬起脏脏的小脸,一双眼睛乌黑发亮,“我,我就,就想,我也是,也是人,为何,为何不能,自己造字呢?” 黄岩忍不住赞道:“好有志气的孩子!” 宝钗忽道:“你是不是姓邓?” 小孩儿吃了一惊:“你,你怎么,知道?” 宝钗微笑不语,心下却着实庆幸,天可怜见,竟教她在此遇到了邓艾,以后替曹魏灭了蜀国的名将邓艾! 她笑得愈发温和:“好孩子,你既这般好学,我送你去跟着先生读书如何?” 邓艾大吃一惊,四下看了看,才犹豫道:“我,我家,没钱。” “不用钱!”宝钗笑道,“只要你家里舍得下你,等我办完事回来,便带你回襄阳读书。” 邓艾更加吃惊了,下意识地回头要找家里大人。 宝钗从衣上解下一块玉佩,放到他脏兮兮的小手里:“拿这个去给你家大人看,你若当真愿意,我回来时便要将你带走。” 邓艾捧着玉佩,半晌才回过神来:“你,你说话,算话!” “算话!”宝钗坚定地道,“咱们约好了便绝不相负!” 邓艾擦一擦眼泪,向着身后的茅屋奔去。 宝钗看着他进了院子,转身上马便走。 梅鹿大惊:“小姐,那玉佩就给了他了?” 宝钗笑道:“若收复得这孩子,别说一块玉佩,便是一座城池也值得。” 新野县城,人群涌动,行人们依然衣衫破旧,面有饥色,却一片安宁祥和。 宝钗找了一家茶楼,沿窗坐着,留神听周围人谈论。 谈论最多的,就是新到此的刘皇叔,如何爱民如子,宽厚待人,如何守着新野,免遭屠城狂魔曹操惦记。 两个痞里痞气的年轻人走了上来,恼火道:“什么刘皇叔?不过是被曹操大军追得无路可逃的丧家之犬,到了咱们荆州的地盘,还要到处哄骗人心!” “牛大,牛二,莫要信口胡说。”楼梯口坐着一位年长些的长者,显然与那两人极熟,喝着浑浊的便宜茶水,却依然穿着长袍。 他说话也颇斯文:“刘皇叔以数千仁义之军,对战曹操十万虎狼之师,仍能有来有往,此时不过暂不及矣,何必口出恶言?” “对对!”其他人皆赞成,“有刘皇叔守在此,曹操就不敢轻易犯咱们荆州了。” 那牛大、牛二恼羞成怒,又一时找不到话语驳斥,四面看了又看,见到窗口坐着个生面孔。 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容貌俊秀至极,听到众人夸赞刘备,面露微笑点头。 看起来是个软柿子。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上前,喝道:“小白脸,你笑什么?” 宝钗笑容不改,喝了口茶道:“奇怪,茶楼上怎么有犬吠之声?” 梅鹿眨着一双大眼睛,接口道:“什么犬吠?” “岂不闻狗拿耗子多一举?”宝钗微微一笑,继续喝茶。 梅鹿恍然大悟:“哦,管天管地,还要管别人是哭是笑,当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主仆俩一搭一唱,那两个小痞子岂有听不出来的,大叫一声扑上来道:“竟敢骂我们是狗,活得不耐烦了!” 宝钗早有准备,手已按在剑柄上,待二人扑至,抽剑而起,抵在其中一人脖颈上。 她这副身躯自幼习练骑射剑术,但拔剑与人对峙还是首次,心下也有些紧张,一举成功,立时喝道:“别动!” 没想到这秀气的少年出手这般凌厉,那两人欺软怕硬惯了,霎时吃了一惊,被剑抵着的人差点儿哭出来。 他两个一起求道:“公子饶命!” 宝钗本就有意闹出动静,以剑指着那牛大,喝道:“走!” 兄弟俩不敢违抗,乖乖垂手走下楼,站在大街上。 宝钗仍以剑抵着他后心,笑道:“你们两个大叫十声‘刘皇叔仁义无双’,就放了你们!” 街上众人见这边有热闹看,都围了过来,又见这小公子这般俊秀好看,虽拿着雪亮的长剑,也没人害怕,还呼朋唤友地来围观。 霎时,整条街的人都围了上来。 牛大、牛二平日耀武扬威,做惯了地头蛇,众目睽睽之下,哪里说得出来? 牛大被剑尖逼着,才忸忸怩怩小声道:“刘皇叔仁义无双!” 梅鹿大声道:“什么?是蚊子在嗡嗡嗡吗?” 众人跟着起哄,宝钗剑尖微微一送。 牛大后心一疼,再顾不得羞耻,一闭眼,大叫道:“刘皇叔仁义无双!” 他弟弟见哥哥服软,也只得跟着大喊起来。 一时,街头上喊声此起彼伏:“刘皇叔仁义无双!” “哈哈哈!”忽听街头传来一阵爽朗笑声,一条昂扬大汉纵马而来,声如炸雷一般叫道:“是谁这般有眼光?” 人群让开一条通道,那人走了进来,身形高大,豹头环眼,燕颌虎须,正是得了信前来的张飞。 那两痞子战战兢兢,颤抖不已,口中仍在喃喃低语:“刘皇叔仁义无双!” 张飞哈哈大笑,向持剑而立的俊秀少侠拱手道:“你是谁家的小公子?走!俺请你喝酒去!” 第97章 宝钗微微一笑,收剑,对那牛氏兄弟道:“走吧,休得再如此胡说八道,跋扈乡里!” 牛氏兄弟跑出数步,有心回头放两句狠话,看到铁塔一般矗着的张飞,又萎缩了下去,圆润地从人群中消失了。 宝钗抱拳,向张飞笑道:“能与英雄共饮,自然求之不得。奈何量浅身薄,还望海涵!” “你这小公子,倒是个痛快人!”张飞上下打量眼前人一番,见她身姿单薄,确是不像喝酒的料,便指着茶楼大笑道,“走,你喝茶,我喝酒!” 围观人群散开,宝钗掏出钱交给梅鹿,又低声交代几句,跟着张飞回到楼上。 店家已重新收拾了桌子,请二人至雅间坐下。 张飞道:“把你们最好的酒、茶、饭菜,统统摆上来!” 店家识得他是张将军,连忙称是,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张飞举杯先敬三碗,谢过方才教训地痞之事,笑道:“小公子方才叫我英雄,可识得我吗?” 第112章 宝钗笑道:“安喜曾闻鞭督邮,黄巾扫尽佐皇叔;虎牢关上声先震,万军不敌一夫勇!” 张飞大喜:“某正是张飞,小先生年纪虽小,却当真见识广博。” 史书上曾记张飞尊敬读书人,宝钗有意念了这首诗出来,显示下学问,张飞的称呼果然立时从“小公子”换做了“小先生”。 他语气也恭敬许多,抱拳道:“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宝钗笑道:“在下姓薛,名蟠,字文龙,襄阳人氏,因自幼修习观星之术,三日前见紫微星在新野上方闪烁,特来一观,没想到先遇到辅龙之虎矣!” “紫微星?辅龙之虎?”张飞喝了口酒,敛了笑意,叹道:“我大哥确有龙凤之姿,奈何如今困于这新野弹丸之地,无处施展。” 宝钗浅饮一口清茶,笑道:“刘皇叔龙游浅滩,乃是因孤龙难升,缺人辅佐。” 张飞道:“我大哥虽无地盘,却并不缺人,武有二哥与某、子龙誓死追随,文有孙乾、糜竺等贤才,如何小先生又说缺人辅佐?” 宝钗笑道:“关云长温酒斩华雄、千里走单骑,乃天下第一忠义之士;赵子龙一身是胆,世之虎将;翼德兄更不必说,万军之中取敌首如探囊取物;孙公佑出使各方,长袖善舞;糜子仲舍家资,拒曹操,此皆为忠义之人。” 她微微一顿,道:“刘皇叔信义著于四海,坐拥世之虎将、忠义贤臣,仍无尺寸立足之地,何也?” 张飞环眼圆睁,怒道:“时运不济,命运不公尔!” 宝钗摇头,笑道:“昔日项羽勇猛无双,战无不胜,却最终一战而亡。高祖屡战屡败,却终成霸业,何也?” 张飞已听得入神,忙跟着问道:“何也?” 宝钗喝了一口茶,悠然笑道:“项羽冲锋陷阵,不过仗着自己兵勇将悍,万夫不当之勇。高祖文不成,武不就,却有汉初三杰相助。” “内政有萧何,巩固后方,保障粮草,此战之基也。谋划有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此战之方也。外战有韩信,战必胜,攻必果,此战之利器也。”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笑道:“刘皇叔得战之利器,却无战之基与战之方,焉能不龙困浅滩,虎落平阳?” 张飞叹道:“也是,我兄弟勇猛并不下于那西楚霸王,却难以替大哥保下基业……” 宝钗见他心动,转了话题,客套两句便要告辞。 眼见得她要走,张飞忙追上来,抱拳道:“请小先生教我,何处可为大哥觅得萧何、张良?” 宝钗指向窗外,笑道:“向南百里,有一卧龙,行得云布得雨,救得浅滩之龙,有萧何、张良之能,如何近在咫尺却错过不识呢?” 说罢,她拱手作别,快步下楼。 黄岩、梅鹿已骑着两匹新买的小马,牵着枣红马在下等候。 宝钗翻身上马,不待张飞反应过来追赶,三人已迎着夕阳出了新野小城。 刚走至城外,忽有一人迎面而来,叫道:“好一个不出闺阁的千金小姐,竟孤身来此做说客哩!” 宝钗抬头看去,见是徐庶,也甚是惊喜,忙下马笑道:“元直兄何往?可是来投玄德公?” 徐庶笑道:“我原是要回家,一路听得孩童唱什么‘得卧龙、天下宁’,心知必有人谋划,特来一寻,没想到竟是黄小姐?” 他摇头笑道:“你这般千方百计推孔明出山,不怕他动怒吗?” 宝钗仰头,慨然道:“既得其主,便要早日抓住,多这数年时间,也许就扭转得了天命呢!何苦蹉跎岁月?” 徐庶讶然,竖起大拇指,道:“好气魄!不愧为女中丈夫!” 身后有马蹄声响,听得张飞声音道:“小先生,且请留步,随我见大哥去!” 宝钗忙翻身上马,向徐庶道:“我身份不便,不易见太多人,还望元直兄替我挡一挡!” 走出数步,她又回头笑道:“光阴易逝,玄德公乃当世英雄,还望元直兄不要再犹疑观望!” 她一拱手:“请!” 纵马就走,再不回头。 黄岩与梅鹿各骑一小马,跟在后面,忍不住回头望了一望。 但见徐庶站在路口,伸手拦住了张飞去路。 宝钗转道邓艾家,向其母假称是黄承彦之子。 邓氏虽曾是新野大族,却已因战乱没落多年,穷得家无过夜之米,邓家只能忍痛让聪慧的小邓艾去替人放牛维生。 邓母眼见来人雍容俊秀,又听说是当世大儒之子,虽心下不舍,仍一咬牙忍痛送了小邓艾跟随。 天色黑尽,黄夫人正站在门口观望,远远见到女儿一身男装,风尘仆仆回来,登时又喜又怒。 她迎上前,抓住马缰,正要责备几句。 却见女儿怀里坐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三分惊恐地望过来,只得住了手。 宝钗跳下马,将小邓艾抱了下来,笑道:“母亲,这孩子我半路捡的,饿了半天了,有饭没有,给我们盛两碗来。” 听得女儿喊饿,黄夫人霎时心软,忙让黄岩、梅鹿将小孩儿带下去洗漱更衣。 她拉着女儿进了内间,语重心长道:“你是个女儿家,如何就这般野出去一天?若让二郎听到,可如何是好?” 她口中的“二郎”便是诸葛亮。 宝钗换下男装,笑道:“他明白我的,没关系。” 小邓艾换了衣服进屋,却不见了带自己回来的小恩公,只有一位高髻罗裙、容颜倾城的小姐,吓了一跳。 宝钗招手唤他过去:“不认得我了?好好吃饭,再睡一觉,明日一早我带你去拜见先生!” 小邓艾这才认出,眼前小姐正是小恩公。 他霎时更加拘谨了,黄家人见他这样可爱一个小孩子,却口吃这般严重,都是心疼不已。 黄夫人亲热地拉他坐在身边,见他衣服不合身,便帮他挽起宽大的袖子,又亲自给他加菜。 小邓艾这才放松了不少。 次日一早,宝钗带着小邓艾去草庐时,心底是有三分忐忑的。 虽然诸葛亮早说要她诚于己,但昨日之事其实是提前干预了历史进程,安排了诸葛亮的命运。 可守孝三年之期将满,她与诸葛亮婚期在即,从此形影不离,已容不得她慢慢等待时机。 进了草庐,她先把邓艾推了过去,笑道:“我为你找了位高徒,别看他只有四岁,却立志要重新造字呢。” 诸葛均上前,摸了小邓艾的头道:“你都造了什么字?” 小邓艾紧张地开始口吃:“我,我,我造了,山,日,水......”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纸,上面是黄姐姐昨夜让他写下来的十个自造字。 诸葛均拿过来看了,大赞:“有模有样,颇有古文之风。” 他拿过去给坐在案后的兄长看。 诸葛亮接过字,也赞叹两句,转而问道:“听你口音,似非本地人氏?” 邓艾紧张地看向宝钗,待宝钗微笑点头,他才道:“我,我是,棘阳,村人。” “哦,原来是新野棘阳村。”诸葛亮目光一闪,向着宝钗微微挑眉,又和气地与邓艾说了几句话,独自起身行至房外。 宝钗会意,跟着走了出来。 诸葛亮坐在墓前,细心地拔去墓上野草,轻声道:“你去了新野。” 不是问句。 宝钗早知无法瞒他,便道:“是,我一时好奇,想去看一看刘皇叔的模样。” “你不是容易好奇的人,”诸葛亮摇头,缓缓道,“你想让我出山?” 宝钗在他身边坐下,反问道:“你不想吗?或者你觉得现在的才学不足以出山争天下?” 诸葛亮笑道:“好直白的激将法!” 他拍去手上灰尘,握住宝钗的手,低声道:“再过一月,就是孝满之期,我想先与你过两年安生日子。” 宝钗反手回握,柔声道:“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与你相随不离,风里浪里也是安生日子。” 诸葛亮叹道:“每次我自认为已认识了你,你却偏要再给我一层惊喜。” 他看定眼前人的双眸,低声道:“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有决断,最大胆的女子。” 春光明媚,温暖阳光映得佳人面庞粉扑扑的,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欲说还休。 她眼睫低垂,分辨道:“乱世能人辈出,到最后争的往往就是时间,我怕来不及,并不是有意要逼你……” “我明白,”诸葛亮止住她的解释,低声道:“天时不在我,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力而为罢了。” 宝钗默默握住他的手,给予无言的支持。 她心下却道:我已知后世诸事走向,若事事皆抢占得先机,就不信胜不了这老天! 第98章 许是徐庶挡关得当,刘备并没有很快来访诸葛亮。 转眼到了夏天,三年孝满,庞德公、司马徽正式上门提亲,诸葛瑾的书信及聘礼也辗转从江东送了过来。 第113章 黄承彦本就对这个女婿极满意,象征性地收了些彩礼,便将女儿的嫁妆送了过去。 宝钗日夜飞针走线,为自己绣制嫁衣。 这一时期的新人吉服多以黑色为主,红色为辅,宝钗心灵手巧,女红娴熟,嫁衣不到七天就制好了。 新婚前夜,已过三更时分,黄夫人偶然起夜,忽见女儿房内竟还亮着光,便推门进去看。 昏灯之下,女儿松松挽着头发,正以同色丝线在锦缎嫁衣上绣牡丹暗纹。 她心疼不已,夺过嫁衣道:“只穿一日的衣服,花那么多心思做什么?太伤眼睛了。” 宝钗吃了一惊,见是母亲,方笑道:“左右睡不着,便找些事儿做。” 黄夫人绞了块湿帕子,给她敷眼,劝道:“女孩子出嫁前,会有几分紧张是正常的。” 她推女儿躺在床上:“睡不着,就闭上眼睛养养神,明日就是正日子了,仔细熬红了眼睛。” 黄夫人为女儿掖好被角,吹息灯火,轻轻掩门出去。 宝钗睡不着,最近几日不知怎的,一闭上眼睛就会回到那边。 她睁眼望着青色床帐,窗外更漏的声音滴滴哒哒,颇有催眠效果,双睫终于一点点压下,她又睡着了。 梦中,她已从大观园搬了出来,坐在昏黄的烛光下,一针一线不带感情地绣制嫁衣,嫁衣是鲜红的,血一般蓬勃的颜色。 她的心却如结了冰般寒冷…… 宝钗从梦中惊醒,她一把扯过床边的嫁衣,黑而稳重的颜色,却让人心安。 宝钗将面颊埋入嫁衣中,想着诸葛亮的如玉身姿,心底一点点重新温热。 翌日起来,她的一双杏眼果然红肿起来。 黄夫人忙拿凉鸡蛋替她敷着,叹道:“你这孩子,平日最稳重不过的,怎么近日这般沉不住气。” 她略低了嗓音,道:“二郎那孩子也算咱们看着长大的,人品心性皆是一等一的好,这两年你们可能辛苦些,可你也不是吃不得苦的孩子啊。” 宝钗面颊晕红,垂下眼睫。 她的未来夫君有多好,这世间的人此时还想象不到,好到让她时常不敢置信。 史书中称颂千年的人物,竟然真的要与她在一起了。 见女儿害羞,黄夫人一拍手,恍然自以为了悟其中关窍,忙屏退丫鬟,低声道:“是不是害怕洞房夜?我竟差点儿把这茬忘记了。” 她转身到内间,拿了一册小书出来,悄悄塞给女儿,神神秘秘道:“害怕多半是因为无知,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你看了就知道了。” 她把书一塞,干咳一声,脚步匆忙走了出去,还不忘把门给带上。 宝钗本还在发怔,冷不丁被塞了本书,下意识地翻开看,刚打开半截,霎时如碰到火炭一般丢在地上。 她捂着脸,浑身血液如沸腾了一般,想到今夜的洞房花烛,连夜来的冷意瞬间消散了。 隆中草庐,荆襄名士如庞德公、司马徽等人,附近乡邻,学业堂学子皆上门道贺,就连刘表也派刘琦、刘琮兄弟送来贺礼。 不大的草堂上,挨挨蹭蹭站满了人。 不仅诸葛兄弟忙得脚不沾地,就连来帮忙的徐庶、崔州平等人也被人群挤得密不透风。 除了冲着新郎官来的,也有许多为新娘而来的贵妇人,诸葛家的两位姐姐陪着众人坐在内堂,空间不够,只得将屋后竹林也征用了。 婚礼在黄昏,午后,新郎官去接亲。 宝钗穿上嫁衣,戴上玉珠流苏遮面的凤冠,心下又有些恍惚。 似乎是薛母在旁相劝:“我可怜的孩子,妈知道你不愿嫁他,可你哥哥又打死了人,若不结成一家人,你姨妈他们哪里腾得出心力来管你哥哥呢?” 宝钗心下一个激灵,抬手就要去掉凤冠,黄夫人的声音劝道:“我的儿,新郎官已到了门外了,可不兴这般人前露面的。” “新郎官是谁?” 宝钗嗓音里的轻颤那样明显,黄夫人也觉出异样了,“是诸葛孔明啊,为何这样问?” 宝钗的手放下了,她握住嫁衣袖子,上面的牡丹暗纹让她安心。 她要嫁给中意的人了,这一世的她就是她。 蔡夫人带着一众贵妇人到场,看到迎亲队伍如此萧索,婚礼布置如此简洁,不由得咬着耳朵抱怨姐姐:“琮儿虽年幼,再等几年也不是不行,为何就把好好的月儿嫁给这个穷小子?” 众贵妇也低声议论,黄小姐挑了三年,拒了那么多名门大户,竟选了这样的人家。 黄夫人微微一笑,将众人引到内室去喝茶。 丫鬟端了小姐新制的花茶上来,众贵妇都露出了慈爱微笑。 这位未来的诸葛夫人手握美容养颜大法,又是一等一的贴心知意,手腕高超,轻易还是得罪不得的。 宝钗的心,在见到新郎官的一瞬间,终于安定下来。 她要做的是他的妻,这个世界才是真的。 她伸出青葱般的柔荑,放进了诸葛亮的手中,柔顺地跟着他上了回隆中卧龙岗的马车。 诸葛亮接了新娘,刚回到草庐,诸葛均赶上来道:“二哥,荆州牧亲自带人来贺喜,已到了前方官道了。” 众人心下吃惊,刘表已派了二子来贺喜,不知为何却又改了主意亲自前来。 黄承彦先下了马,向诸葛亮道:“贤婿,我陪你去见刘景升,且让羲和在此看着车队。” 他嘱咐了黄晷几句,带着诸葛亮迎了出去,只见刘表与刘备携手下了马车,身后跟着关羽、张飞、蔡瑁、伊籍等人浩浩荡荡走过小桥,进了庭院。 三顾茅庐还未上演,人群中,刘备与诸葛亮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打了照面。 诸葛亮一眼先瞧见刘备,龙章凤姿,双耳垂肩,气势昂扬,虽跟在刘表身后,依然让人不可忽视。 刘备也在看他,一袭玄色镶红新郎冠服,身长八尺,风姿如玉,翩翩有谪仙之态。 诸葛亮错过眼神,上前向刘表行礼。 刘表一派慈祥,亲自搀起,大笑向身后人道:“世人皆言我荆襄之地卧龙伏虎,此即卧龙也!” 他携新郎至大堂上,送上诸多厚礼,又要亲自为新人主持婚礼,拉拢之意,毫不掩饰。 诸葛亮心下明白,必是那“得卧龙,天下宁”的儿歌传播太过,将素来只愿偏安一隅的刘表都引来了。 待新娘子却扇缓步而来,他接过一边红绸,低笑道:“瞧,小儿歌引来大麻烦矣。” 宝钗的心已彻底定下,她进了隆中草庐,嫁的是诸葛孔明,这世间便没有不能解决的烦恼。 她在扇后轻笑:“妾已为君妻,若有麻烦,但请夫君自理!” 已为我妻! 诸葛亮心下一颤,手中红绸握得更紧了,今日是娶她为妻的日子,刘表、刘备皆可暂放一边。 他微微侧脸,瞧向新娘方向,见她云鬓乌浓,凤冠下流苏灿灿,隐隐现出雪白小巧的下巴,如倾世牡丹灼灼盛开。 观礼的一位夫人笑道:“新娘流苏遮面,就把新郎官看得呆了呢。若晚上入了洞房,那还得了?” 众人皆发出善意笑声,刘备坐在礼堂下侧,也微微一笑。 诸葛亮面上一红,正襟端立,开始行礼。 三拜礼成,新娘子先送入洞房,新郎官在外待客。 第一桌敬到刘表面前,他既是地方长官也是女方长辈。 诸葛亮斟了酒,刚端至他面前,刘表已站起身,笑道:“孔明啊,你叔父是我故交,今日又结了姻亲,此乃亲上做亲,咱们以后可就是一家人了。” 张飞站在刘备身后,听得这刘表下一句就要抛出官职,大急,低声道:“大哥!” 刘备微微摇头,面上仍带微笑,心下也觉着急,且不论这卧龙先生才学如何,听说他叔父已逝三年,婚礼上却仍能群贤毕至、荆襄名士济济一堂,就让人觉得不虚此行。 那句“得此卧龙,天下归宁”的童谣已传遍荆襄,传唱歌谣的百姓,知道唱的是制“诸葛犁”的诸葛先生,愈发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 本来,诸葛亮就在学业堂极有名气,诸位名士对他大加赞赏,如今见在普通百姓中也这般得人心,荆襄人士愈发对其推崇。 刘表半个月前就得了童谣,当时只是不信,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会有什么能耐? 今日得了蔡瑁等人传信,说刘备采购厚礼,名为上门贺喜,实乃抢卧龙,夺天下,野心勃勃。 他本不信蔡瑁之言,谁知伊籍也来相劝,说此人年纪虽轻,却甚得司马徽、庞德公夸赞,只怕真有才学。 刘表心下动摇,若此人当真有能耐,访得他辅佐刘琦,能进取更好,不能也可做守成之用。 这才临时打点礼物,亲自过来主婚,又说了这几句拉拢之语。 诸葛亮坦然笑道:“多谢姨丈!亮山野之人,疏懒成性,以后若礼仪有亏,还请海涵!” 第114章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得当地主君这般礼遇,竟还如此大言不惭,先将失礼说在前面。 刘表的笑凝固了一瞬,唤刘琦道:“你与表妹夫喝一杯,以后多多亲近。” 他转身向黄承彦贺喜,余光看长子如何与诸葛亮相处。 刘琦举杯来敬,诸葛亮杯到先干,还笑着拍了他的肩膀:“不胜酒力,让公子见笑了!” 刘琦性格软善,笑吟吟地喝了酒,并不放在心上。 刘表面色愈差,长子软弱,只怕压制不了这狂臣。 他匆匆喝了两杯,借口公事繁忙,向一众大儒名士团团告辞,先退席了。 伊籍追出来,劝道:“主公,有大才者多轻狂,是为才不轻卖尔,主公不妨再礼遇三分,才好拉拢此人啊!” 刘表不耐烦道:“今日累了,改日再说!” 说罢,径直上了马车。 伊籍在后跺脚道:“改日,这卧龙就落入他人之手了。” 马车辘辘开走了。 诸葛亮送走刘表,转过亭廊,远远瞧见刘备等在亭下。 他作出三分醉态,晃悠悠至亭外,拱手道:“将军,招待不周,还望恕罪!” 刘备笑道:“备不请自来,失礼在先,才须请罪呢!” 他走下台阶,恭恭敬敬地行礼,贺道:“恭贺先生新婚之喜!” 诸葛亮回礼道:“好说,好说,将军请自便。” 说罢,回身就走。 刘备追上一步,却未开口相唤。 关羽、张飞二人从廊后转出,皆面有怒色,但张飞是提议访孔明之人,怒而不发,只鼻中喷气。 关羽劝道:“大哥,此人年少轻狂,只怕传言有误。” 刘备摇手,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当再备礼物,改日再来。” 诸葛亮又谢过众宾客,向洞房走去。 一众女客见新郎官进来,皆起身告辞。 诸葛亮走至床边,拿起喜秤,挑开新娘面上流苏,但见粉颊含春,带三分羞涩;面若牡丹,含七分端庄。 只是那双盈盈杏眸,不知为何眼尾嫣红而微肿,眸中还隐着三分水意。 第99章 在诸葛亮面前,宝钗一贯是端庄的、睿智的,温柔得不像她的年龄。 即便那日诸葛亮咄咄相逼,让她诚于己,宝钗也不过红了面颊,多说了几句话。 洞房花烛夜,这位素来端庄睿智的闺秀,竟是眼尾绯红、眸中蓄泪的。 诸葛亮一时有些心慌,他放下喜秤,以手指替她拭泪:“怎么了?嫁给我不欢喜吗?” 宝钗摇头,冠上流苏轻轻拂过诸葛亮的手指。 她的面颊贴着他暖而修长的手:“只是有些不敢相信,我当真嫁了你了。” “当然是嫁我!”诸葛亮微微一笑,展臂揽住他的新娘,开了个玩笑,“这世间配得上卿的,也就是我了。” 宝钗靠在他肩头,方才马车上的梦又涌回脑海。 她连日未睡好,牵着诸葛亮的手上了马车,安心加上晃晃悠悠的路途,她竟靠在车里睡了一觉。 梦中,她坐在一顶花轿内,晃悠悠走在宁荣街上。 街上很安静,甚至有些冷清,宁国府大门上已经贴了封条,荣国府不过因献了探春和亲,还在勉强支撑而已。 宝钗靠在轿子上,心底既悲凉,又有些诧异,究竟这边的岁月如何流逝至今日地步,大观园的姐妹们都去了哪里? 抬轿子的人都很沉默,轿旁的喜娘皱着脸,仿佛不是在送亲,只有路旁有人探头看时,她才回身招呼大家快点。 前方马上坐着一个人,木呆呆的,看不清是谁…… 宝钗心内发急,她要嫁的不是这个人! 她拼命一挣,醒了过来,马车已到了隆中草庐,熙熙攘攘的人群迎了出来。 最前方,是诸葛家的两位姐姐,而草堂中等着拜天地的,是让宝钗敬仰多年的千古一相,一位曾经只存在于史书中的人物。 她的心情又明快了起来,新郎与她说话时,她甚至提起精神开了句玩笑。 三拜成礼,送入洞房。 洞房不大,布置简洁恰当,房内罗裙翩跹,环佩叮当,诸多妇人来来往往,又有小孩儿的笑声、跑跳声交织期间。 满室热闹间,宝钗忽想到了大观园。 在此之前,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回大观园了,偶尔回到那边,都是在她自己的家里,伴着母亲做针线,听哥嫂争吵打闹,后来又闹出人命。 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宝钗下意识地抗拒那边。 然而这一瞬间,大观园的景象却清晰地仿佛在眼前。 园子荒败,沁芳桥桥破水枯,滴翠亭荆棘丛生,姐妹们显然都已经不在了...... 她睁大眼睛,努力望着上方凤冠,不让泪珠滑落,手指掐进肉里。 诸葛兰担心她无聊,不停地送东西给她:“要不要喝茶?吃一块点心吧!” 梅鹿拿了湿帕子给她擦脸,又送上胭脂给她补妆。 宝钗被一团热闹包裹着,直到人群散去,她才悄悄拭去了眼泪。 然后,她的新婚夫婿就进来了,用喜秤挑起她凤冠上的流苏,问她为何不欢喜。 那一世的一切,宝钗当然不能与诸葛亮说,一个曾活在千年后的灵魂,即便是智慧化身的诸葛丞相,怕是也不能理解的吧。 她把面颊埋进诸葛亮的肩头,久久不愿起身。 察觉肩头的湿意,诸葛亮轻轻抬起她的脸,手指摩挲着她的眼尾。 宝钗垂睫,低声又找了个理由:“不过是离了家,有几分伤感罢了。” 她站起身,走至案边,想要倒两盏合卺酒,手却抖得厉害,几番抑制,酒水仍洒在案上。 诸葛亮看出她有心事,从身后半拥着她,柔声道:“我来吧!” 他斟了合卺酒,扶着新娘回到床边,紧挨着坐下,手臂穿过她的皓腕。 夏日衣衫单薄,皮肉相贴的热度,顺着彼此手臂,传至心房。 宝钗彻底从噩梦中回了神,开始觉出害羞了。 她以袖遮面,饮下那杯酒,酒液,一分辛辣,三分香甜,滑过喉咙,热气蒸腾而起。 她的面颊粉扑扑的,恍若最娇艳的牡丹品种,雪映桃花。 诸葛亮忍不住侧身,在她粉颊上吻了一吻。 香而软的触觉,让他瞬间头顶酥麻,站起身时,仍有片刻的怔神。 诸葛亮将酒杯放回案上,从脑海中经天纬地的海量知识中,拖出了昨日徐元直塞给他的小书。 单是想一想,他就觉得面颊燃烧。 宝钗坐在床边,身边人的短暂离去,让她心神又开始恍惚。 不过片刻,她就开始想念他身体的热度,这数日的梦境,无时无刻不让她怀疑着世界的真假。 直到诸葛亮回来,真真切切看到他的绝世风姿,她的心才有片刻安宁。 许是新娘的眼神太依恋,诸葛亮镇定下来,容貌,智慧,他自幼就高出同龄人许多。 新婚之夜,他也自信能运筹帷幄。 诸葛亮在床边坐下,伸手替新娘摘去凤冠,缓缓抽出发簪,满头乌发滑过他的手背,柔顺地垂在佳人肩头、胸前。 新娘子柔顺地靠近他的怀里,并不需要一点智谋运用。 床帐一层层放下,偶尔传来一声低语,一声轻吟。 帐内,牡丹花瓣轻轻展开,舒展出最让人心醉的模样,幽香沁出床帐,飘出很远很远。 窗外,明月爬上山巅,洒下遍地碎银。 不知过了多久,宝钗睡熟了。 她紧紧靠在夫君的怀里,睡得面颊嫣红,气息悠长。 七天了,她终于可以安心沉湎梦境。 诸葛亮微微起身,想要去弄些水,为妻子擦拭清洁一番。 他刚撑起手臂,就被一双玉臂揽住了腰,妻子不满地轻哼一声,猫儿一般地撒娇:“不要走!” 即便方才两人最亲密时,她也只是羞涩地端庄着,未露出这般娇憨姿态。 诸葛亮心底酥软,复躺了回去,将软玉温香揽进臂弯里,俯身亲了亲她娇艳的红唇。 宝钗又梦到了大观园,昔日依然满是生机的大观园。 她坐在桥头看鱼,远远瞧见宝玉、黛玉经过,两人许是闹了别扭,互不搭理。 宝钗拿着一柄羽扇,软软的,有些扎人,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她忍不住将羽扇贴在脸上,看宝、黛二人并肩走远。 忽然,黛玉身边的不再是宝玉,而是一位穿淡鹅黄袍子的男人,高大俊朗,天神一般。 两人越走越近,直至亲密无间。 宝钗抱着羽扇,真心地笑了。 然后,她就醒过来了。 月光透过纱帐,照在床上。 她手中的不是羽扇,而是男子的臂膀,面颊旁是男子的头发,怪不得梦中有些扎扎的。 她翻过身,眼前人的面容近在咫尺,色泽淡而薄的唇,高挺的鼻梁,俊逸的凤眼,这是属于她的良人。 第115章 她靠进良人的肩窝里,感受着呼吸交融的温热,又睡熟了。 再醒来时,阳光洒满帐子,床上只有她一人,包裹得严严实实,身边还抵着一条柔软的靠枕,像是怕她滚落床下似的。 宝钗坐起身,身上已换了一套簇新的亵衣,她面色绯红,赤脚走下床,要去找衣服来换。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诸葛亮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拿着一卷书走了进来。 宝钗受了惊一般,将自己藏在屏风后面,雪白柔腻的小脚惊鸿一瞥。 诸葛亮忙转身退了出去,拉上了门。 昨夜那个会依偎着他撒娇的小妻子,又要变成端庄稳重的贤妻了。 果然,他在廊下站了不到一刻钟,打扮妥当的端庄女子就走了出来,福身行礼:“夫君!” 诸葛亮也彬彬有礼地回礼:“夫人!” 他心下暗暗有些后悔:起得太早了,否则还能被爱妻多依偎温存一会儿,下了床就没机会了。 诸葛家已没有长辈,只有两位出嫁的姐姐,昨夜留在草庐没走。 听到新人起身,两位姐姐一起走了出来,笑道:“昨日累了一天,何不多睡一会儿?” 宝钗脸更红了,她自幼所受闺训,皆是早起服侍丈夫、伺候舅姑,没想到因连日失眠,竟成了全家起得最晚的人。 她净了手,亲自煮茶,要为两位姐姐敬茶。 诸葛兰、诸葛蕙一起摆手道:“不用,不用,咱们家没那么多虚规矩,你与二郎过好日子就成。” 草庐没有厨娘,宝钗带来的陪嫁丫鬟梅鹿也不会做饭,两位姑姐便与宝钗一起下厨,说说笑笑做了简单的汤饭。 吃过饭,姐姐们起身回家,诸葛均外出读书,草堂内除了丫鬟、童子,就是诸葛夫妇二人。 诸葛亮坐在廊下读书,宝钗带着梅鹿,收拾嫁妆箱子。 衣衫一件件放进柜里,与他的各占半边。她的书与他的书堆在一起,案台上除了笔墨纸砚,放上了一只插花的玉瓶。 到处都是他与她共同生活的气息,从此,这里就是家了。 宝钗站在衣柜前,一件件抚过夫君的衣衫,都有些旧了,她得准备着给他做些新的,绣上孔明灯如何?就像求亲时的那一盏…… 不知何时,梅鹿悄悄退出去了。 她的夫君走了进来,从背后拥住了她,在粉嫩的面颊上亲了一亲。 宝钗又羞又甜,推他:“大白天的,像什么样子?” 诸葛亮笑道:“我在自己家里,抱着自己的夫人,又没有外人看见,当然是我自己的样子。” 被他拥着,甜蜜与安心缓缓弥漫过身心,宝钗不再抗拒,靠在他肩头,低声道:“你说,刘皇叔还会再来吗?” “当然!” “什么时候?” “一个月!”诸葛亮笑得自信。 宝钗笑道:“我猜是三个月!” “哦?”诸葛亮挑眉,“夫人要赌吗?” 宝钗伸出手:“赌什么?” 诸葛亮低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赌注。 宝钗面颊红到耳廓,一把将他推开,跺脚道:“不正经!” 诸葛亮哈哈笑道:“闺房之乐,有何正经不正经呢?” 他走至榻边,坐下,斟了杯茶饮下!,笑道:“夫人恐怕要输了。” 宝钗不服气:“何以见得?” 诸葛亮笑得狡黠:“那日婚宴送宾客时,刘皇叔是与水镜先生一起走的,我虽不了解刘皇叔,却了解水镜先生。” “水镜先生必劝他早来!否则咱们那好姨丈若再来,难免会把我拉拢了去。” 宝钗坐在他身边,托腮笑道:“我还是赌三个月!” 她虽不了解水镜先生,却了解史书上的刘备,不管仁厚君子形象是真是假,即便心急如焚,也绝不好意思过早前来,拆散人家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她也很自信。 诸葛亮挑眉:“夫人要赌什么?” 宝钗四下环视一周,附身在夫君耳边,低语两句。 诸葛亮讶然,还是伸掌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宝钗纤白的手,轻轻印在他掌心。 第100章 接下来三天,宝钗都没再梦到大观园,许是每夜都有孔明为伴,她的梦大多是梦幻且快乐的。 有时候是坐在白云上,飞过大海;有时候是在梅林里散步,碧玉般的湖水,如一面玉镜映出梅林倒影。 三日回门,黄承彦夫妇对新女婿是越看越满意,临走装了满满一车粮食蔬菜布匹柴炭给他们做家用。 小邓艾暂寄住在黄家,也跑里跑外地帮忙搬东西,一家人直送出半里地远。 车内坐不下人,宝钗便带了帷帽,坐在车前,陪着诸葛亮一起赶车。 晚风习习,夕阳西落,西北方积了乌灰色的层云,阳光在云后燃烧着,满溢着金光。 诸葛亮拉着马缰,身侧爱妻面颊晕红,眼眸如水,比天边的云霞还要娇艳,身后马车里满载着岳父母的脉脉温情。 人生圆满,莫过于此时,只是…… 他道:“自古成家立业,如今我有了家,也该设法立业了。” 四下空旷无人,宝钗便侧头靠在夫君肩上,柔声道:“天下纷争不断,将来有你呕心沥血的时候呢。如今偷得浮生半日闲,看看落日,吹吹夏风,立业之事且放明日再想吧。” 诸葛亮有意逗她,故意叹道:“未来遥不可期,今日的柴米油盐还得靠人接济,还说什么明日?” 宝钗信以为真,忙指着身后的满车用度道:“我在家时,胭脂、刺绣、裁衣、造纸每年都有不少进项,多半会拿来贴补家用,如今偶尔收家里一些东西,无需这般放在心上。” 诸葛亮看向远方,忽连声道:“奇,奇,奇!” 宝钗还陷在要安慰夫君的思维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奇什么?” 诸葛亮垂首,双眸与她相接:“你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琴棋书画、女红厨艺、造纸制犁样样精通,莫不是……” 宝钗有些慌乱,不由得错开眼睫:“莫不是什么?” 诸葛亮贴得更近了些,不让她闪躲,两人长而卷的睫毛几乎打在了一起,扑簌簌得麻痒:“莫不是……” 宝钗要转头,却被他贴着面颊逼视。 “莫不是天上仙女下凡吧?”诸葛亮后撤半步,哈哈大笑。 宝钗回过神,知道被他逗了,气得拍他肩膀。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能为与异常,根本瞒不了以智慧著称的诸葛亮,况且,还有未来种种,总得设法让他知道。 诸葛亮看向天边云彩,道:“明日,我须得去一趟岘山南。” 他伸手,轻轻掠过妻子被风拂乱的鬓发,柔声道:“庞公做媒,助我娶得贤妻,我定要好好谢谢他老人家。” 宝钗点头,手搭凉棚细看天边云层:“乌云接落日,明日必有雨。让三弟明日骑马与你同去,务必赶在中午前回来。” “不得了,不得了!”诸葛亮啧啧赞道,“夫人还懂得观天测雨,看来我这个做夫君的以后更要多学、多看了。” 翌日,午后果然风起,不出两刻钟,乌云漫天,沉沉地压在东南方,半个时辰未到,瓢泼大雨已铺天盖地而至。 宝钗吩咐两个童子收拾了房屋门窗,她与梅鹿同坐窗下做针线,不时便要抬头看一看雨停了没有。 梅鹿看她心不在焉,便道:“小姐啊,这般大雨即便很快停了,路上也多半泥泞难行,姑爷今夜只怕难以回来了。” 宝钗也知如此,但仍等到天色黑尽,才吩咐童子们关门。 自成亲后,她还是首次孤枕而眠,心下既忐忑又有两分好奇,不知今夜能否再梦到那边。 她又梦到了大观园。 园内,树木萧索,人丁稀少,偶尔有一两个婆子远远穿过长廊,一步一步消失在假山后。 宝钗身后跟着莺儿,走过乱草丛生的石阶,匆匆走过一片竹林,进了潇湘馆。 雪雁在廊下做针线,听见有人进来,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喜出望外地站起来:“宝姑娘来了!” 她匆匆掀起帘子,向内道:“姑娘,宝姑娘来看你了!” 宝钗进了屋,见黛玉躺在榻上,身姿单薄,面色苍白,唇色浅淡到几乎没了颜色。 她坐在榻前,听到自己道:“我不过五、六日没来,怎么你又瘦了一圈?” 黛玉泪光点点,只是微微摇头。 “自宝二爷去送三姑娘和亲,姑娘的病就没好过。”紫鹃拿起手帕,偷偷拭去泪水,低声道:“这几日更是饭都吃不下了,人可不是要消瘦嘛。” 宝钗听见自己道:“园中的人如今越来越少了,你住在这儿吃穿不便的,不如我去和太太说一下,将你也搬出园子去住吧!” 黛玉阖着眼,轻声道:“姐姐,我知道自己是不行了的,难为你还记得来看我!” 第116章 她轻咳两声,又道:“如今老太太头七已过,我在世上没了牵挂,就在这儿住着吧,最后一段日子难得落个清静!” 原来,老太太已经没了。 宝钗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贾母出殡的场景,她心下有些诧异,这边的时间线似乎是错乱的,宝玉去送探春和亲未归,她还没有被迫出嫁。 她握住黛玉的手,触手冰凉无力,心下一酸,也落下泪来:“你千万别这么想,好歹等宝兄弟回来。” 黛玉摇头,眼睫渐渐阖上:“我与他的缘分,已是尽了的。” 宝钗心下着急,恍惚间,她忽想到那位着淡鹅黄袍子的男子,便使劲儿抓着黛玉的手,拼尽全力道:“妹妹,千万别多想,你的缘分还在后边呢!” 她用尽力气喊出的一句话,却轻若蚊声。 黛玉微微睁开眼,似是听到了,也似已经开始恍惚。 “颦儿!”宝钗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 窗外雨已经停了,夏虫在院子里鸣叫,有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地板上。 宝钗下了床,想出去看一眼月色,却察觉门外有人。 人影透过门上雕花,映照过来,身形高大,绝不是梅鹿或童子们。 宝钗从墙上取下剑,大着胆子走至门口:“谁?” 门忽然开了,诸葛亮站在门口,身上半湿半干,脚下都是污泥。 他一边脱下身上的蓑衣,一边笑道:“颦儿是谁?” 见妻子拿着剑,他收了笑容,安慰道:“吓到了吧?本想在外面收拾好再过来的,听到你说梦话,就忍不住靠近了些。” 宝钗轻掐手心,才确定自己没在做梦,她看了窗下的更漏,已是三更时分了。 “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路上湿滑,怎么骑得马?”她忙走过去,接过诸葛亮的湿衣,又拿来布巾替他擦头发。 诸葛亮叹道:“那懒马,行至半路就不走了,我自己走回来的。” “中午与庞公下棋,误了时辰,只能等雨停了回来。” 宝钗急道:“既路上不便,何不等明日再回来?这样黑夜,万一滑倒了,或者掉进水里……” 她说不下去了,想到路上的种种可能就有些后怕,未来的诸葛丞相,若是因半夜赶回家而发生不测…… 她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诸葛亮踢下满是污泥的鞋子,站在廊下用清水冲脚,轻描淡写道:“我必须得回来。” “咱们成亲至今,你夜里都要我抱着才能入睡,我若不在,你怎么能睡得好?” 宝钗面色绯红,她白日端庄贤淑,但到了夜里,不知怎的就要紧挨着夫君才能入睡,离得远些便要做噩梦。 诸葛亮擦了手,走进来,揽住妻子的双肩:“我刚进院子,就听到你在喊梦话,似乎哀痛至极……” “究竟,颦儿是谁?” 第101章 宝钗推着诸葛亮进屋,将他半湿的衣衫脱下来。 诸葛亮身形虽高瘦,衣衫下却也有薄而好看的肌肉,手臂冰凉,只胸膛处热乎乎的。 宝钗忙替他披上中衣,又拿薄被将他裹起来,嗔道:“不是等雨停了走的吗?怎么身上这样湿冷?” 诸葛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天太黑,跌到水潭里两次。” “你呀!”宝钗心下暖暖的疼,贴身抱住他,摩挲他凉凉的手臂,“你若不回来,我不过是一夜睡不好。可你若是摔出个好歹……” 她说下去了,将面颊贴在夫君肩头。 诸葛亮揽住她,笑道:“你夫君又非当真是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我也是君子六艺样样精通的。” 他已问了两次“颦儿是谁”,妻子却仿佛没听见一般,他也就顺心知意地不问了。 两人抱在一起,相拥着躺回床上。 宝钗担心他冷,紧紧贴着他,手脚都缠在他身上,不时摩挲他的手臂、腿脚。 诸葛亮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佳人绵软的身子在怀,夏日衣衫轻薄,肌肤亲密无间,缕缕幽香沁入心脾,年轻人身上很快热了起来。 但他忧心妻子的噩梦,不愿在此时勉强她,便深吸一口气,勉力压制着。 宝钗贴着他,自然感知到他呼吸急促,手指不自然地扣在自己肩头,几次要向下抚摸,又克制地放了回来。 她一颗七窍玲珑心,立时明白了丈夫的体贴。 自新婚夜他们有了夫妻之事后,夫君怜她初次受痛,三日来皆是单纯地相拥而眠。 宝钗耳红心跳,手指从诸葛亮肩头摩挲到他胸口,低声道:“夫君,我是你的妻子……” 她羞得说不下去,只能柔柔地在他胸膛抚摸,身子软绵绵地贴着他。 诸葛亮自然明白了,他侧身揽住妻子的细腰,仍有些担心:“你的噩梦……” 宝钗亵衣凌乱,露出颀长雪白的肩颈:“只是些陈年旧事,你才是我的现在。” 与你在一起,才能抵御那边漫长的孤寂与痛楚。 她没有说,诸葛亮已经明白。 他伏身下去,轻吻她的额头:“这次,我保证会再轻一些……” 额头、鼻尖、嘴唇……他用唇一路轻怜密爱,抚慰了她不能言说的伤痛。 窗外,月影清冷;室内,火热缠绵。 情至深处,诸葛亮在她耳边低语:“月儿……” 宝钗摇头,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道:“是宝钗!” 诸葛亮没有犹豫,也没有多问,只是温柔地将一句“宝钗”揉进了唇齿间。 他才二十岁,已通透得仿佛多活了一生。 不问不疑,声声“宝钗”唤得缠绵多情,仿佛从来如此一般。 情事完毕,宝钗枕在诸葛亮胸膛上,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低声道:“颦儿,是我一位亲密故人,她自幼体弱多病,近日又遭了变故,只怕……” 想到黛玉的境况,她几乎说不下去。 诸葛亮抚弄她的乌发,柔声道:“你若不放心,我明日陪你去看看她。” “不必了,”宝钗眸中含泪,低声道,“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好女孩,既已堪破,必得自在。” “质本洁来还洁去,如此清静结局,也许比别的姐妹们都要强些罢!” 在梦中,她的记忆是片段式的,无法连贯的,但也隐约觉出其他姐妹的悲凄境地。 一滴眼泪,落在诸葛亮的胸膛上,与他肌肉上的微微汗意凝在一起, 宝钗抹去那点儿水珠,转过身,躺在软枕上,手指掩住了眼睛。 诸葛亮从背后拥住她,轻吻她的耳垂:“睡吧,我在呢!” 她的心事,无论愿不愿说,他都会在。 数日后,学业堂好友孟公威、石广元二人要结伴外出游玩,来探问诸葛亮去否。 诸葛亮一口回绝。 石广元大笑,向孟公威道:“孔明正是新婚燕尔,如何会撇下新娘子随我们出门?公偏不信邪,自讨没趣啊!” 送走二人后,诸葛亮回到内室,向妻子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近日有意去新野附近走走,夫人可有兴致同行?” 刘备访贤在即,宝钗心知他必是要外出勘探附近地形,以备谋划近日用兵,可是带她做什么呢? 她刚要拒绝,忽心念一动,明白过来:他是担心她独自在家,要带她出去散心解忧。 他虽不知她的心结所在,却一直惦记着要替她排解。 宝钗放下手中针线,笑道:“家里种种也得操持,再说你出门游历,带着我一个女人,算怎么回事儿呢?” 诸葛亮弯腰,左手搂住她,右手拿掉她手中的布料,随手丢在地上:“你不是普通的女人,缝缝补补不是你的归宿。走,咱们一起去看看大好山河,瞧瞧世间英雄去!” “要不要同去且另说。”宝钗空手托腮,笑眯眯地道,“不过,这布料是用来给你裁衣服的,竟然被你丢在地上……” 诸葛亮低头看去,那衣料是蓝色锦缎,已裁出了男式长袍的雏形。 他拍了下自己的右手,斥责:“夫人对我的一片心意,怎么能扔在地上呢?手啊手,你太不懂事了!” 他附身捡起衣料,连右手一起奉上:“夫人,这手交你惩处,切莫轻易饶了它!” 宝钗笑得禁不住,伏在桌上,笑如银铃:“瞧你这样,哪像个未来的丞……” 话未完,忙噤声,她清咳一声,拿过布料,坐回床上去做了。 诸葛亮不依不饶地追上来:“未来的丞什么?” 宝钗假意拿针要扎他:“未来的惩罚!” 诸葛亮不闪不避,向前一扑,宝钗拿针的手先吓得藏了回去,生怕扎着他。 诸葛亮早已料到如此,将她扑倒在床上,咯吱她痒痒,逗她笑得花枝乱颤,直到答应同行才罢休。 诸葛亮又让童子请来崔州平,如此这般交待一番。 宝钗听到,待崔州平走后,她笑着打趣道:“咱们打的赌还未有输赢,你就这般确定,去新野期间玄德公会来吗?” 第117章 诸葛亮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决断!” 在家准备了两日,宝钗换了男装,骑上枣红马,与诸葛亮扮作两个游山玩水的学子,向新野而去。 新野是荆州的最北面,直面曹操的大本营许都,刘表将刘备放置在此,本就有借他防御曹操之意。 新野自有了刘备,一切井然有序,百姓在家开垦田地,兵士每日操练不休,商贾往来不绝。 诸葛亮一路走过去,不住点头微笑。 宝钗玩笑道:“这样的明公要登门拜访,君不在家坐等,反而出来游山玩水,岂不惭愧吗?” 诸葛亮笑容不减,缓缓道:“不急,且等一等。” 他们走到新野边界上,一路遇到三三两两的流民,拖家带口,投新野而来。 流民皆面有饥色,见到他们衣着光鲜,麻木的眼神瞬间亮了一下,目光游移到二人的骏马长剑上,收回迈出去的脚,麻木地继续往南。 诸葛亮叹道:“曹操自收了青州兵,不止屠戮徐州等地,他治下的百姓也更苦了。” 徐州屠城,导致诸葛氏四散流离,宝钗担忧他伤怀往事,从马上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诸葛亮回握,笑道:“无妨,咱们往回走吧。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若遇到大股流民,只怕会引来祸端。” 宝钗道:“既然来了,好歹再往前走一段。” 前方已接近宛城,遥遥望见曹操驻扎人马,军容齐整,肃然有纪。 二人假作游山玩水,沿着山麓缓缓而行。 宝钗低声道:“曹操下辖地盘有限,却能有如此多的兵马,屯田制功不可没!” 诸葛亮目光一闪,笑道:“什么是屯田制?还请夫人赐教。” 宝钗自悔失言,找补道:“我不过是听父亲说的,哪里懂得屯田……” 眼见诸葛亮一副明显不信的表情,她只得放弃解释来源,细细讲了屯田制的种种好处,有些曹军至今还没施行的措施,她也提前讲了出来。 对她的异常,诸葛亮显然已有猜测,既然他不追问,她也不再顾忌。 诸葛亮若有所思,并不追问她从哪儿知道的了。 两人回到新野,在一家客栈住了数日,探听了刘备在此的种种举措,又向东去了江夏。 孙策依然未死,甚至屯兵在江夏南岸,扬言要为父报仇。 宝钗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却又不好拿出来与诸葛亮商量。 江夏之地为防孙策,全境戒严,宝钗写了封家书给黄祖,才得以进入江夏。 黄祖性格暴躁,又因将临战事而烦恼,听说侄女携新婚夫婿来拜望,只派了长子黄射前来迎接,设宴款待。 黄射也在为战事担忧,陪同宝钗夫妇匆匆在江上游玩两日,就要送二人回去。 诸葛亮笑道:“弟有一计,可解兄之烦忧!” 黄射忙问:“何计?” 诸葛亮微微一笑,摇扇轻语:“坚守城池,闭门不出,危自解矣!” 黄射半信半疑,宝钗却已解其中深意,笑着劝道:“堂兄,但信无妨!” 两人离开江夏地界,行至无人处,宝钗低声问诸葛亮:“你不揭穿孙伯符之计,莫非也有意......” 诸葛亮笑道:“知我者,夫人也。孙伯符屯兵江夏,意在寿春,倘若荆州再出一军攻许都,曹军必败!” 宝钗摇头:“可惜,姨丈绝没这个胆量。” 诸葛亮笑而不语。 一个月之后,他们启程回家。 宝钗特意换了女装,与诸葛亮一起拐道去看望了小邓艾的母亲,邓母听说他们就是儿子的先生与师母,抹着眼泪要杀了仅有的母鸡给二人吃。 宝钗极力阻止,临走前在桌案下放了两块马蹄金。 出了邓家,诸葛亮握住妻子的手,低声道:“你真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 宝钗心下明白,她接济邓家,并不是出于良善的同情心,而是因邓艾未来的成就。 也许,她给了夫君一种人设上的错觉了。 宝钗今日戴了一顶纱质细密的帷帽,诸葛亮看不清她的面容,见她久久不语,只当是不好意思,不再多言,骑马并肩而行。 手却久久未放开。 宝钗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她只是担心给了诸葛亮错觉,将她当做心怀天下的纯善女子。 以后,也许他会失望。 远处,一阵马蹄声疾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奔来,卷起漫天灰尘,待走至面前,却只有三人三骑。 诸葛亮干咳一声,示意宝钗细看,原来,他们竟然迎面撞上了刘关张三兄弟。 看方向,这三人正是从隆中而来。 想来,是一顾茅庐失败而回,却半途撞上正主。 今日,正好是第二个月。 第102章 这是宝钗第一次见到刘备。 史书上,他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但亲眼见时,并没有那般夸张。 眼前的刘备约莫四十上下,身量颇高,面如冠玉,三绺胡须随风飘然,耳垂确实比常人阔一些,却也在正常范围之内,双目炯炯有神,如利电直射人心。 他在两个魁梧兄弟簇拥之下,纵马疾驰而来,在路中央勒马扬蹄,意气风发,豪气纵横。 马未挺稳,他已翻身下鞍,身姿利落,毫无中年人的颓废气。 刘备大步奔至诸葛亮面前,一把拉住马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备往隆中拜访先生未果,原以为今日无缘,哪曾想天可怜见我刘备,竟有幸在此得遇大贤尔!” 他说话的语气真挚而热烈,即便冷眼观人已久的宝钗,也忍不住受他感染。 昭烈皇帝的人格魅力,可见一斑。 在此遇到刘备,当真是个意外,诸葛亮下了马,向刘备行礼笑道:“山野之人,行踪随性,累将军枉临,不胜惭愧。” 他与刘备见礼毕,回身扶了宝钗下马,道:“夫人,快见过刘皇叔!” 宝钗带着帷帽,透过双层纱帘,微微一笑,盈盈向刘备施了一礼。 刘备立时还礼,他已是皇帝认证的皇叔,封左将军领豫州牧,南征北战多年的知名人物,且年长二十岁,却拱手弯腰,郑而重之地向诸葛夫妇行了大礼。 随后而来的关羽、张飞,见大哥这样敬重,也跟着拱手。 宝钗不愿被张飞认出,游目瞧见不远处正是月牙泉,泉旁绿草如茵,开着数簇菊花。 她走至诸葛亮身边,低声道:“夫君,我到水边歇一歇。” 诸葛亮笑道:“也好,我送您过去。” 他转身向刘备说明缘故。 刘备忙道:“备实不敢搅扰贤伉俪,只求先生片刻时间,听备一陈肺腑之言。尊夫人请自便,切勿以备为意。” 这番话,说得真实自然。 诸葛亮微微一笑,牵了两匹马,系在旁边一株柳树下,携了宝钗的手,领她在泉边一块圆石上坐下,嘱咐道:“且离水远些,我去去就来。” 宝钗回眸笑道:“去吧,别让玄德公久等了。” 诸葛亮低笑道:“本要让他等到明年开春,不曾想人算不如天算,竟未避过去。” 宝钗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无须如此蹉跎岁月,信我,他就是你的明主!” 她掀开面前纱帘一角,似笑非笑道:“再说,你那计划还等得了半年吗?” 诸葛亮笑着摇手:“果然是什么事都瞒不了夫人,也罢,只能如此了。” 他转身走向刘备,行至中途,脚步一转,至一处菊花丛中,采了一支开得最盛得的,又转回去送给夫人。 宝钗心下暗笑,夫君当真孩子气,都已经迎面撞上了,还要再试探下刘皇叔的耐心和诚意呢。 但她并不说破,接过花后,与诸葛亮说说笑笑,配合他继续拖延时间。 刘备垂手立于道边,面上含笑,静心等待,没有一丝的不耐烦。 张飞已急躁起来:“这人婆婆妈妈,一味儿女情长,卧龙之名怕不是欺世盗名罢!” 刘备道:“我们本就来得唐突,何妨多等?” 诸葛亮终于说完了话,转身缓缓走来。 关羽丹凤眼微眼,卧蚕眉微挑,身上武将威势尽显,压向来人。 诸葛亮却是从容不迫,依然保持缓慢的节奏,走至三人面前站定,伸手指着旁边草地道:“将军若不嫌弃,请至此草地权坐。” 刘备欣然应喏,嘱咐两位兄弟在道旁等候,他跟着诸葛亮远远走至一处空地,毫不在意今日专门换的华服,席地而坐。 此时已是初秋季节,天色蓝得近乎通透,宝钗捧着那支金灿灿的野菊花,身边泉水潺潺,波光粼粼,如一弯月牙,倒映着天上烈日。 月中有日,日影照月,一片和谐。 间或有小鸟飞出草丛,发出轻轻一声鸣叫。 草地上对坐的二人,刘备表情真挚,一派专心求教模样,诸葛亮面带笑容,眼稍眉角带着若有似无的打量与试探。 第118章 两人你来我往说到日影西斜,诸葛亮的神态已经放松下来,指着远方滔滔不绝。 刘备斜坐在草地上,表情专注,实时作出或惊讶或欣赏的姿态。 不知诸葛亮说了句什么,刘备抚须哈哈大笑,坐直身子,拱手作出求教的姿势。 诸葛亮站起身,扬扇指向北方,继而向西一划,踌躇满志,志在必得。 这一刻,斜阳刚好越过一处山坳,灿然阳光再无遮挡地聚洒在他身上,天地间最闪亮的人。 宝钗捧着那支菊花,渐渐看得痴了。 隆中对,她已凭记忆默写在纸上。 然而,时间提前了近七年,江东孙策未死,北方袁绍残部未灭,年方二十岁的诸葛亮,应当不会复刻出七年后的判断。 但无论何时,她都相信这个人会作出最恰当的决断。 夕阳缓缓沉入山下,侃侃而谈的两人才一起站起身,携手大笑着走过来。 宝钗也站起身,迎向她的夫君。 刘备依依不舍,仍然拉着诸葛亮的手不放:“天色已暗,路恐难行,不如让备兄弟三人护送贤伉俪回去?” 诸葛亮笑道:“此地民风淳朴,且已离卧龙岗不远,明公无须担忧。” 他松开刘备的手,向刘关张三人拱手告辞。 刘备追上来,眼中含泪道:“先生,备在新野日夜悬望,切勿失约。” 诸葛亮笑道:“安顿了妻小,自然会去拜望明公。” 他走出两步,又回头道:“明公,三日后请务必依亮所言,到刘荆州处借兵。” 刘备点头,上了马,又依依跟着送出三里地,直到看到卧龙岗,才止步。 宝钗与诸葛亮并骑行过小木桥,回头看时,刘备仍伫立在山头,举目遥望。 关、张二人跟着他身后,三人在山上又伫立成了一座新的山。 她心下略有些遗憾:这一世的史书上,不会有三顾茅庐了,可惜一段佳话。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童子推开柴门,刘备竟然又站在了门口。 这次他没有带关张二人,而是带了一位英姿勃发的俊美将军。 童子诧异道:“刘将军何时来的?” 刘备笑道:“刚到不久,先生在否?” 童子道:“先生惯于挑灯夜读,早上向来不会起得太早。将军稍等,待我去通报一声。” 刘备忙止住道:“切莫惊动,我略等一等就是了。” 说罢,就垂手侍立廊下。 那俊美将军正是赵云,见主人未醒,他就体贴地将两匹马牵至远处,栓在树下,让它们自在吃草,以防马嘶鸣惊扰。 栓好马,他轻轻走过去,站在刘备身后,不发一言。 诸葛亮昨夜与宝钗夜话,醒来时,天已大亮,听得刘皇叔天未亮就等在门外,惊讶之余,心下也有三分感动。 宝钗有些疑惑,昨日夫君既已答应了出山相助,这刘皇叔为何还要再顾茅庐? 她忙起身,帮诸葛亮穿衣束发,道:“从新野到隆中,有将近百里路程,刘皇叔只怕刚赶回新野,就又启程前来,才能在清晨赶至此,这般行色匆匆,却不知是为了何事?” 诸葛亮沉吟道:“他既然能在门外静等两个时辰,想来不是什么急事。” 他穿好衣衫,匆匆赶了出来,拱手道:“明公,可是忘了要紧物事在此?” 刘备笑道:“确实是忘了物事。” 他侧身,让赵云上来拜见,又将院中的数箱礼物搬进来,含笑道:“昨日会面匆忙,仓促之间,竟将带来的礼物又原路带回去了。” 诸葛亮讶然失笑,心下却已有了五分感动:“明公,亮无须金帛之礼,何必专程跑这一趟?” 刘备握住他的手,真诚地道:“备与先生初识不久,无从探询先生心意,只能以此俗物聊表寸心,请先生切莫推拒。否则,备心日夜难安矣!” 说罢,他拱手,深深弯腰下拜。 诸葛亮忙将他扶起:“主公,折煞孔明了。” 刘备这才绽出笑容,眼眶微红道:“先生,终于唤备一声主公了。” 诸葛亮的手顿在半空,面上笑容凝住,七分动容在心头激荡。 他心潮起伏,半晌才道:“主公还未用饭吧?请主公堂内歇息,亮遣内人整治茶饭款待。” “无需惊动贤夫人!”刘备忙摇手道:“依先生昨日之言,备还需赶回去整备军队,调遣大将,须臾耽误不得。” 诸葛亮又是感动又是好笑:“送礼物这种小事,主公遣人来办就是了,何苦还要这样来回奔波?” 刘备正色道:“先生的事,便是备心中第一大事,如何能假他人之手?” 他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待后日借了兵,先生切莫自行前往新野,待刘备再亲自来接。” 诸葛亮哭笑不得:“主公拳拳之心,亮已明白,切勿再对亮如此礼遇。” 刘备语重心长道:“并非单纯礼遇,后日你要在景升兄面前助我借兵,倘若事后他知你早已跟随我,难免会恼你与我共谋诈他。” “以后亲戚再见,多半要难堪。” “还是待我随后再来请一次,那时先生再唤这声‘主公’吧。” 刘备走后,诸葛亮伫立院中,久久未动。 宝钗拿着一件鹤氅出来,为他搭在肩头,笑道:“感动得要落泪,对不对?” 诸葛亮仰首望天,待眸中干净,才低首笑道:“一点点吧!” 宝钗也不戳破他,举目望向远方,时间虽然提前七年,可三顾茅庐终究还是阴差阳错地要凑齐了。 以后的历史,当真能够彻底改变吗? 第103章 第三日,宝钗与诸葛亮前往襄阳城去拜见蔡夫人。 蔡夫人对小夫妻的态度极为热情,不仅设宴招待,还请诸葛亮帮忙查问刘琮的功课,一副当时就要留下卧龙先生给刘琮当先生的架势。 诸葛亮也不推辞,当着蔡夫人的面给刘琮讲起兵法,直接引用了最近的官渡之战,并道: “曹擦,当世之枭雄,麾下智谋之士不计其数,所属青州兵勇不可挡,便如雄踞北方的一只猛虎。” “在官渡大胜后,曹军锐气正盛,此时若有谁不知死活前去撩动虎须,必被一口吞食。” 他讲解生动,又以小孩子最喜欢的动物做比喻,不仅小刘琮听得兴致盎然,就连蔡夫人也连连点头。 午宴过后,刘表回到了内宅,眉头深锁。 蔡夫人再三探问,才知刘备今日求见,拿出拓印的衣带诏,痛哭流涕,愿以妻小相抵,借兵一万,前往袭取许都。 刘备态度坚决,立誓若胜,战果并入荆州,若败后果有其一力承担,绝不牵扯荆州。 又有公子刘琦在旁相劝,为其力保,刘表只得答应考虑一、二。 蔡夫人听得此言,忽省起诸葛亮的撩虎须之言,心下不由一动。 刘备自到了荆州,广布仁德,遍收人心,又与刘琦交好,在荆州愈久,便愈是刘琮上位的障碍。 蔡氏早欲除之而后快,此时忙道:“既然刘皇叔如此有信心,不如就借他兵马,但不许他打荆州旗号,倘若兵败也切莫引来祸水就是。” 刘表依然筹谋未决。 蔡夫人大急,提议道:“常听人说‘得卧龙,天下宁’,如今卧龙先生就在家里,何不向他请教?” 刘表听说,忙派人去请诸葛亮。 蔡夫人借口更衣,抢先一步找到诸葛亮,请他务必劝刘表借兵给刘备,督促刘备早日去袭取许都。 诸葛亮假意为难,在蔡夫人多番鼓动下,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待见了刘表,诸葛亮道:“若刘玄德取下许都,向北可做抵御曹军的屏障,向南可与荆州同气连枝,向西可防刘璋,向东可拒孙策。胜,则对荆州有百利而无一害。” 刘表叹道:“曹操势大,即便他已带人北征袁氏兄弟,许都仍镇守着本部精锐,岂可轻取?只怕打虎不成反被虎伤,祸延荆州,恐怕重现徐州旧事矣。” “且交州牧张津屡次作乱,此也不是作战之机。” 诸葛亮笑道:“明公若不愿受刘玄德连累,可不借兵给他,专心南边平乱即可。” 刘表叹道:“玄德公捧出衣带诏,我乃大汉宗室,岂能视而不见?” 诸葛亮笑道:“明公不借给他一万兵,可看在同为汉朝宗室面上,直接送他五千兵,言明人情两清,以后是败是胜,皆与荆州再无瓜葛。” 蔡夫人在内室听得此言,愈发深以为然,待诸葛亮走后,立刻出来再劝刘表。 刘表终于下定决心,拨五千兵给刘备,另将新野暂借刘备屯军,此后胜败,皆不须向襄阳禀报。 诸葛亮见计成,立时找了借口携妻返回隆中。 回到家,宝钗替他打点行装,手抚新作的冬衣,久久未动一下。 诸葛亮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手道:“带我们在樊城安定下来,就设法回来接你。” 第119章 宝钗低声道:“此战凶险,你当真要去吗?” 她记忆中的历史,是火烧新野,携民渡江,然后舌战群儒,赤壁之战。 如此向北袭取许都,不仅史书上此时未发生,此后实际发生的襄樊之战,最终结局也并不好。 她心下惴惴,难以安定,手指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诸葛亮察觉妻子的担忧,将她揽入怀里,轻声道:“若等曹操彻底稳定了北方,以后再想向北征伐就难了,最多只能谋得三雄并立。” “这是最后的,占领中原之地的机会了。” 他转了轻松些的语气,唇角带笑道:“放心,此次出战,我有五胜,彼有五败,必赢无疑。” 宝钗直起身子,望着夫君俊美的面容,伸出一根青葱玉指,抿嘴笑道:“让我猜一猜,第一胜在人心向背,上次我们在新野,流民皆自北向南而逃,说明人心在玄德公。” 她伸出第二指,继续道:“第二胜,此战名义上是袭取许都,实为攻樊城,占汝南,袭宛城,步步蚕食,曹操见其根基未动,不会轻易撤回北征军队。” 她眼波流转,笑得仿佛一只小狐狸,方才的不安散去大半:“待其反应过来,事已定矣,再想从夫君手中拿回城池,恐怕就难如登天了。” 诸葛亮在她鼻头点了一下,以口型道:“聪明!” 宝钗再伸一指,笑道:“第三胜,孙策屯兵在江夏下游,却迟迟不发一兵一卒,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她声音略低了些,在诸葛亮耳边道:“一旦曹操与袁氏动兵,江东必攻寿春。” 妻子气息如兰,拂过耳垂,诸葛亮耳边酥痒,忍不住将妻子揽得更紧,转在她耳边低语道: “上次在江夏时,我已设法联络兄长,这次再派使者联络孙策,同时袭取寿春。曹军即便反攻,也非针对樊城一处,孙刘两家正好趁此结盟。” 宝钗点头,仰面笑道:“第四胜,乃是……” 她伸手轻抚夫君面颊,柔声道:“有我夫君运筹帷幄,自然百战百胜。” 诸葛亮握住她的指尖,笑道:“夫人谬赞了。” “那么,”宝钗靠在他肩头,“夫君认可吗?” “当然!”诸葛亮笑意坦然,指着自己的头脑道,理所应当道,“此中已有攻城之计,自然可算一胜。” 他一把将妻子抱起来,置于膝上,道:“第五胜,先前刘皇叔曾败于汝南,如今镇守汝南的夏侯惇素来骄矜,必然轻视。镇守宛城的张郃素来惜命,镇守樊城的曹仁则素来多疑。” “皇叔麾下三员虎将,亮这几日一一见过,皆有万军不挡之勇,对上曹仁等人,安能不胜?” 宝钗坐在他腿上,面红耳赤,羞道:“好,我放心了,且让我下来,还得收拾你的行装呢!” 说着,就要从他腿上下来。 诸葛亮叹了口气,语气沉重:“你放心了,我却有一忧心之事,只要想到此事,就行不得一步路,吃不下一口饭。” 宝钗大惊,顾不得害羞,忙问:“何事?” 诸葛亮双手握住她细腰,又将人抱回腿上,搂得更紧了些:“所忧之事,……” 他唉声叹气半天,才道:“我不在家,夫人晚上又得受噩梦困扰了。” 原来如此,宝钗轻吁口气,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低声道:“那也算不得噩梦,不过是些难以割舍的问题,一味逃避也解决不掉,不如直面。” 诸葛亮道:“夫人的问题,我可有幸聆听吗?” 宝钗将面颊贴在他头顶,柔声道:“总有一天,我会全部讲给你听。” 她心底有千言万语,想要讲给诸葛亮听。 她有些害怕,提前七年出山,改变了历史进程,后世许多事情将不会再照着原定的轨迹前行。 这次出征,应当不会对未来的诸葛丞相有危险吧?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你是谋士,在后指挥就行,千万莫要以身犯险。” 诸葛亮揽着她,躺在床上,顺手放下床账:“夫人放心,不出三月,我必教你骑马入樊城。” 宝钗轻笑,刚要回答,已被人翻身压在身下,只留下一声轻喘。 灯烛摇曳,雪青床账晕上一层暧昧的暖黄,帐中人影起伏,至子时方歇。 累极将睡之时,宝钗仍惦记着未尽之事:“行装还未收拾……” 诸葛亮披衣起身:“放心睡吧,这些事你夫君也做得!” 宝钗眼睫半阖,呢喃:“把你常用的扇子留给我……” 诸葛亮微微一笑,将案上羽扇取过来,放在她枕边,在妻子额上留下轻软的一吻:“睡吧!” 他下床收拾行装。 床上的宝钗,无意识地抱过扇子,沉沉睡去。 过了两日,刘备果然三顾茅庐,正式请走了诸葛亮。 宝钗骑着马,站在山岗上,遥望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一时柔肠百结,难以遣怀。 那一世,她也有诸多烦扰与痛苦,也许是冷香丸的压制,那些痛苦被她冰封在心外,是远而缥缈的。 如今,她渐渐敞开了自我,忧愁与思念便穿过身躯,由内而外地将心一起拉扯着、摇曳着。 若说最初嫁他是因为命中如此,那么如今,她的一思一念,已全是为了这个有血有肉的人。 天近黄昏,她才骑着枣红马,一步一步回到家。 庞若来了,还带着随身衣物,见面就拿出一封信,笑道:“不过是请我来小住几日,竟还这般客气地送一封请柬。” 宝钗心下讶然,接过信一看,字体乍一看与她惯用的小楷几无二致,细看却又隐着诸葛亮特有的金钩铁划。 显然是他代替自己写的。 原来,徐庶近日又替人出头,不慎失手杀人,化名单福,远遁他乡去了。 诸葛亮担忧妻子再受噩梦困扰,便以妻子的名义,写了信给徐庶夫人,请她暂来隆中小住,与妻子作伴。 宝钗轻抚信笺上笔墨,眼尾泛红,久久不语。 庞若奇道:“这信难道有问题吗?” “没有,”宝钗眨一下眼睫,将泪光隐去,笑道,“只是最近在练字,见这篇字写得好,便想留下来观摩,却不知姐姐肯割爱吗?” 庞若笑道:“这本就是你写来的信,你若想要,物归原主就是了。” 她掩口轻笑:“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果然不假。” 宝钗:“嗯?” 庞若开玩笑道:“元直曾说,诸葛先生常自比管仲乐毅,我就曾笑他自恋。” “没想到妹妹也不遑多让,一封自己写的信,也这般爱不释手,要收藏起来看呢!” 她眨眨眼:“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夫妻相?” 宝钗大笑:“我夫君绝非自恋,甚至有些自谦呢!” 她将信笺珍而重之地收起来,拿过夫君的羽扇,一字一句道: “古人能与他可比者,兴汉四百年之张子房,开周八百年之姜子牙!” 第104章 事实证明,庞若完全不能阻止噩梦。 第一夜,刚入睡,宝钗就回到了宁荣街上,花轿晃晃悠悠,街道冷冷清清。 她被抬进荣国府,与木木呆呆的宝玉拜了天地。 宝钗知道这是梦,她忍住了,想看一看梦境的走向。 洞房夜,宝玉靠在窗前,对着一盏玻璃绣球灯坐了一夜。 宝钗躺在床上,将一柄突然出现的羽扇抱入怀中。 清晨,她梳妆打扮,换上已婚妇人发髻,向宝玉道:“我知道你还记挂着林妹妹,但伊人已逝,活着的父母家人还要顾及。” 宝钗手握羽扇,坐在宝玉面前,道:“人前,咱们假扮恩爱夫妻,让老爷太太安心。人后,你我仍姐弟相称,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她将手中羽扇藏入袖中,起身,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起来,咱们去给老爷太太奉茶。” 宝玉看着她,似乎不认识一般,终于懵懵懂懂站了起来,跟着出了门。 丫鬟们在院中欢笑:“宝二爷、宝二奶奶出来了,快回禀太太去。” 宝钗从梦中惊醒,羽扇抵着她的面颊,仿佛温暖而熟悉的手指,替她沾去了点点湿润。 身后,庞若睡得很沉。 宝钗将扇子遮在面上,伴着残留的熟悉气息,再次进入梦乡。 既然是改变不了的事实,那便面对吧。有这扇子做伴,她可以坦然入梦,将两边的世界都走下去。 她连着做了五日的梦。 梦中的她,掌管中馈,侍奉公婆,提点“丈夫”,奔走营救哥哥,兼管家族生意,以一己之力,努力支撑着两个风雨飘摇的家族。 梦醒之后,她是笑容端庄的诸葛夫人,一如既往地与各位贵妇人来往交际。 她甚至淡然从容地去拜访了一次蔡夫人,可惜被拒至门外。 天气已进入深秋,花圃中各色菊花开得灿烂,宝钗每日洒水捉虫,精心照料,一面又使人再去向蔡夫人递请柬。 第120章 又过了三日,蔡夫人终于派人来请她。 宝钗留庞若帮忙照顾家里,自个儿带着梅鹿进了刘府。 蔡夫人的贴身侍女碧螺迎了出来,宝钗常让梅鹿送她些茉莉粉、清心茶之类的小物件,如今已是梅鹿的小姐妹。 碧螺看四下无人,低声道:“因诸葛先生跟随刘皇叔的事儿,夫人生气了这许多日子呢。今早还摔了一只白玉瓶,幸而中午收到了苟先生的一封回信,才略好些。” 梅鹿好奇:“什么狗大人猫大人的?” “那就不知道了,很生的一个名字,我就认得那个姓。”碧螺有些不好意思,她认得的字还是梅鹿交的,加起来不到二十个。 她摆摆手:“反正夫人看了信,心情好多了,才让人去请表小姐。” 宝钗心下不知为何有一丝不安,便道:“这位苟先生与夫人来往多吗?” “不太多,”碧螺想了一想,道,“大概八、九天之前,夫人似乎让蔡将军给这位苟先生送了信去,今日才收到回信。” 宝钗随手取下腕上玉镯,放在她手心里:“你费心了,改日让梅鹿给你送些菊花饼来。” 碧螺嘻嘻笑道:“又让表小姐破费了!” 蔡夫人坐在堂上,身姿僵硬,面上满布冰霜之色:“我没女儿,一向将你当亲生女儿看待,孔明就是我的亲女婿。没想到,你夫妻全不把我放在心上,倒去偏帮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 宝钗站在蔡夫人面前,福身行礼道:“姨妈,我夫君是位隐逸之士,本已立志隐居山野的,否则婚宴时,姨丈那样请他,如何会不动心呢?并不是单对姨妈如此。” 蔡夫人迟疑了一瞬,淡淡道:“你坐吧!” 宝钗坐在她身边,继续道:“姨丈坐拥荆襄九郡,那刘备无寸土立足,有头脑的人都该知道如何选择。” 蔡夫人指着桌上茶盏道:“你喝茶!” 宝钗道谢,喝了口茶,接着道:“再说,姨母也知道,外边男人的事,我一个刚进门的女人,哪里有置喙的余地呢!” 她带了些撒娇的意味:“姨妈若是真心怪我,以后可不敢登门来看您了。” 蔡夫人唇角勾起,浮出笑容道:“不是怪你,只是有些心凉罢了!” 宝钗撇嘴道:“说来说去,还是那刘备惯于收买人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请,我夫君年纪轻轻,又自幼没了父亲,哪里受得了他这般招揽?便稀里糊涂被他骗去了。” 蔡夫人拉住宝钗的手,恢复以往语气道:“终究是你们日子浅,关系还不够亲密。再相处几年,有了孩子,夫妻就是一体了。” 诸葛亮被刘备请走的事,竟这般轻易就揭过了,宝钗还准备了数条借口没用上呢。 她心下有些诧异,那个“苟先生”忽莫名涌上心头,让她心底陡然又多了一分不安。 但她今日是为了正事而来,只微怔一瞬,就作出害羞模样道:“姨妈,我还小呢!” “不小了,不小啦!”蔡夫人亲昵地拍着她的手背,“如今是最含苞待放的年纪,生完孩子也不会减损容貌。不像我,自有了琮儿,就人老珠黄了。” 宝钗自然嘴巴甜甜,恭维她依然美貌有风姿。 蔡夫人被哄得心花怒放,眨一眨眼,一副推心置腹的口气道“你姨丈以前也从不听我说话,但自有了琮儿,我再说话,他就愿意听两句了。” “毕竟是亲骨肉,做父亲的总得为孩子打算打算。” 她拈了颗松籽,用细白的牙磕开,撇嘴道:“只可惜前面那位还留了个大公子,你姨丈一碗水得端平,诸事不能尽如我意,让我的白头发都愁得多了两根。” 宝钗含羞带笑,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向自己的计划上引:“乱世需雄主,琮弟自幼聪敏决断,只要见过他的人,多半都会为他折服。” “对呀!”蔡夫人一拍手,叹道:“只可惜他吃了年龄的亏,不比那刘琦已长大成人,在外交结广泛,哄了一大帮的人帮他。” 她用手帕掩面,拭去眼角不存在的湿意:“可怜我的琮儿,偏就没人看见。” 宝钗见惯了她的虚伪模样,也未多想,笑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让琮弟名声外显。” “真的?”蔡夫人大喜,抓了把松籽给宝钗,语气更亲热了:“好孩子,你若有办法让琮儿人前扬名,以后姨妈只会更疼你哩。” 宝钗抿嘴笑道:“我这主意还是打姨妈这儿得来的呢!” 蔡夫人喜得合不拢嘴:“快,说说看!” 宝钗道:“姨妈方才说,夫妻本是一体,既然琮弟年幼,不能在政事上与大公子争锋,不若趁他年幼无忌,可从内宅夫人们入手。” 蔡夫人若有所思:“你继续。” 宝钗道:“如此金秋季节,我培养的菊花刚好开得正盛,不若组织一场赏菊宴,广邀荆襄各郡的世家夫人,到时候琮弟惊艳出场,不怕不名扬荆襄。” 蔡夫人拍手笑道:“甚好甚好,这些夫人们看琮儿更好,自然会回去吹枕头风!” 她自己就是惯于吹枕头风的人,对这一套是否有用深有体会。 越想越得意,蔡夫人摸着下巴笑道:“赏菊宴上,我再多多地送厚礼给她们,不愁她们不回去替琮儿说话。” “这些日子,我得再找人好好教教琮儿。”她站起身,摩挲双手,又向宝钗道:“左右荆襄有名有姓的夫人你都熟,便由你一手操办吧!” 蔡夫人招手让人捧来金银,又调了府上近百名仆从侍女,供宝钗调遣。 宝钗梦中在贾府管家,这种事操办起来游刃有余。 待一切调度妥当,出了刘表府上,她心下仍有些疑惑,西晋有位名将叫苟晞,难道是他的祖辈与蔡夫人有往来? 请柬发放出去大半,宝钗亲自去拜访了甘夫人、糜夫人。 她们是刘备的妻子,被“托付”给刘表,刘表交由蔡夫人照管,自然不会得到良好对待。 这些日子,还是宝钗私下派人接济,才不至于短了用度。 宝钗敲开了甘夫人、糜夫人住的小院子。 开门的是一位年少妇人,与宝钗年龄相仿,眼眸中满是灵动与好奇,嗓音清甜:“夫人找哪位?” 宝钗笑道:“我夫家姓诸葛,前来拜访两位刘夫人!” 小妇人笑如银铃:“原来是诸葛先生的夫人,两位嫂嫂都在家,快请进!” 她身姿轻盈走在前面,看起来就仿佛一位未出阁的天真少女。 她唤两位刘夫人嫂嫂,难道是...... 宝钗笑道:“请恕我冒昧,夫人娘家可是姓夏侯?” 小妇人回头笑道:“我正是夏侯涓,夫人如何认得呢?” 宝钗微微一笑。 史书上,夏侯渊的侄女外出拾柴,被张飞抢做妻子,之后夏侯渊与蜀汉几番交战,宝钗偶尔也曾设想过这位夏侯夫人的为难痛苦。 没想到,这位被抢来的女孩子,竟还是如此明媚天真。 张飞一定对她很好。 甘夫人、糜夫人已得信迎了出来。 宝钗曾在蔡夫人组织的宴会上与她们相识,如今诸葛亮任了刘备的军师,这些日子又给她们送钱送物。 两位夫人见到她,皆是亲近异常。 宝钗低声道:“此处有人监视,请夫人们引我至内院说话。” 甘、糜二夫人皆是聪明人,立时意会,让夏侯涓在外面院中守着,与宝钗携手进了内院。 待关上院门,宝钗福身行了大礼:“妾诸葛亮之妻,拜见两位主母。” 甘夫人、糜夫人忙上前搀扶:“夫人快快请起,皇叔对诸葛先生敬重有加,我二人岂能受夫人的大礼?” 宝钗起身,直接道:“夫人,可愿助皇叔得到荆州吗?” 甘、糜夫人对视一眼,皆有些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 甘夫人迟疑道:“我们都是妇道人家,如何能插手这些大事?” 糜夫人则道:“我们即便有心,也无门路啊!” 宝钗笑道:“乱世之中,并非只有沙场才是战场。荆州士族盘根错节,各大世家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单凭刘皇叔一人,只怕七年也不能尽得荆州人心。” 糜夫人听得频频点头:“这一年来,皇叔也拜访了多位本地大贤,奈何他们大多并不热络。” 宝钗道:“我有一策,可助夫人们一举进入荆州士族圈,从内而外打动这些士族。” 两位夫人对视一眼,一起站起身,齐声道:“若能助皇叔得到立足之地,愚姐妹但凭妹妹驱策!” 宝钗从袖中拿出一方长长的布巾,上面画满了人像,周边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 “首先,请夫人们先记清这些人物画像,以及周边这些小字。” 第105章 宝钗给诸葛兰、诸葛蕙等人写信,又派梅鹿送了请柬给自己的嫂嫂蒯氏,加上庞若,如此这般安排一番。 宴会前三天,刘备攻下了樊城,举城哗然,宝钗也暗暗放下了忐忑的心,继续推行自己的计划。 第121章 赏菊宴办得十分盛大,不仅请了年长贵妇,一些闺阁小姐,甚至得宠妾室都在邀请之列。 诸葛兰等年轻夫人,皆由夫君陪伴而来,他们呼朋引伴,又带来诸多年轻公子。 蔡夫人不便招待这些年轻男子,本想让蔡瑁来帮忙,未曾想刘表见了这般盛况,也是大为欢喜,特意派了刘琦来帮忙招待年轻人。 无端又让刘琦得了出风头的机会,蔡夫人心下愤恨,面上也只能摆出慈母微笑。 秋日天高气爽,刘府花园内,黄石公、绿云、西湖柳月、绿衣红裳、玉壶春,各色菊花争奇斗艳。 宝钗巧思妙想,借着花园内的各种奇石、假山、小桥、长廊,将各色菊花布置成各种形状。 整个刘府焕然一新,就连刘表也暂放下政务,随着陪母亲、夫人来的官员士绅们,在书房外的小花园里饮酒赏花。 内眷们均在内院花园,宴席未设座次,只在各样奇花前摆着蒲席、胡床、案椅,年轻俏丽的小丫鬟们端着各种食盒、茶水,在人群中穿梭,参宴者可任意取食。 这样舒展自由的宴会方式闻所未闻,众位夫人小姐拜见过蔡夫人,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赏花说笑。 宝钗陪着甘、糜二位夫人缓步而入,夏侯涓跟在她身边。 两位夫人身上穿着她新设计的金丝软绸,飘逸亮眼,夏侯涓一袭粉色软纱,娇俏可爱。 今日来参加宴席的夫人小姐几乎都是宝钗的旧识,又得知她是宴席的设计者,一见到她,全都亲热地围上来说话。 宝钗亲热中透着恭敬,将两位刘夫人介绍给众人认识。 刘备天下有名,最近又新取了樊城,众人见宝钗这般推崇两位刘夫人,也上前寒暄。 甘、糜二夫人记得住每一位宴会参与者的画像,背得出错根盘节的关系,说得出每人的具体需要。 甘夫人握住蒯太夫人的手:“蒯氏自高祖时即被奉为上宾,累世汉室公卿,皇叔每次提起,均敬服赞叹不已。” 蒯太夫人笑得既谦虚又自满:“哪里哪里!” 甘夫人又道:“令郎天下英才,令孙更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将来再复先祖荣光,指日可待。” 蒯太夫人眼神黯淡一瞬:“值此乱世,儿孙们能在我身边就已足矣,不敢奢望。” 糜夫人笑道:“总有一日,皇叔会清平乱世,重兴汉室,追随他的英才皆会留名青史,荣耀子孙万代。” 蒯太夫人不再说话,眼神若有所思。 宝钗站在后方,以目示意见好就收。 糜夫人立即转了话题,向夏侯涓道:“三妹,把咱们带的礼物拿来,献于太夫人。” 诸葛兰适时出现,接过礼物,向蒯太夫人喜道:“祖母,这个药治痛风极好,你今早不还说腿痛嘛,我拿一贴给你试试。” 蒯太夫人日夜被痛风折磨,此时听得“极好”二字,便避开众人,让诸葛兰帮她贴上。 霎时,一股暖洋洋的热流敷在膝上,肿胀刺痛的双腿霎时得了缓解。 这药是宝钗钻研后世医道,特意为今日制作的。 蒯氏是当年扶持刘表坐稳荆州的嫡系,她并不指望能赢得蒯氏倒戈,不过投其所好,赚个两边不帮罢了。 果然,两位刘夫人再去接触别人时,蒯太夫人只是笑笑不说话,若有人问她,她也会笑着说两句“刘皇叔仁义”之类的话。 甘夫人稳重端庄,糜夫人英姿飒爽,在宝钗帮助下,两位夫人说话熨帖自然,送礼恰到好处,适时在不甘者面前展示抱负,在怯懦者前展示仁义,在忠义者前展示忠勇…… 不出半天,便赢得大部分夫人的好感,相约此后继续互相拜访。 见了庞、黄、蒯、蔡、习等一众当家夫人后,宝钗请两位刘夫人坐下歇息,间或引着名望不甚显贵的夫人,或者一些得宠的妾室去拜见她们。 她一直留心蔡夫人自请的客人里有没有姓苟的人,却始终未见。 刘家的侍女够多,宝钗便放梅鹿自己去玩,顺便和一众小姐妹们联络情感。 安顿好甘、糜二夫人,宝钗仍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什么地方忽略了一般。 她今日打定主意做配角,穿了一袭淡绿色衣裙,手中拿了一柄同色团扇,那柄羽扇就交由梅鹿帮忙收着。 此时心神不定,她便想将扇子拿回来。 宝钗走过菊花丛后,听到一众丫鬟在笑闹,梅鹿的声音最响: “什么日咎,那是日晷了,我们家公子名里就有这个字,你个别字丫头,比碧螺还离谱!” 天边忽然一暗,宝钗定定神,眼前仍有些发黑,她险些晕倒在地,幸而夏侯涓扶住了她。 宝钗强打精神,唤梅鹿过来,吩咐道:“去把碧螺找来,别惊动旁人。” 不一会儿,碧螺过来了,宝钗站在树丛后,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苟先生的名字,可是这两个字?” 碧螺看了,喜道:“正是呢,夫人说这位先生是一位颍川故人,这两个字可是念苟或?” 梅鹿啐道:“学艺不精,还苟或呢,这是荀彧!” 宝钗扶着旁边树干,勉强站稳:“夫人什么时候,给这位荀先生去的信?” “好多天了,”碧螺捏着自己的辫子,想了半天,终于道:“啊,对了,就是刘皇叔来借兵那天,当夜夫人就让蔡大人送了信去。” 宝钗如坠冰窟,她一直知道蔡氏是个短视浅薄的人,但不知她竟短视至此。 为了弄死刘备,蔡氏竟然写信向执掌许都的荀彧告密! 怪不得那日,她那般轻易就揭过了诸葛亮追随刘备之事,怪不得她这样的小肚鸡肠,竟然主动派人来请自己。 怪不得,她急着询问如何让刘琮站稳脚跟。 如果,诸葛亮因她的泄密受到了伤害,蠢如蔡氏也知她绝不会被原谅,所以她急着要榨干外甥女的价值。 宝钗手指掐进树皮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恨意。 她的手指刺痛,嗓音却依旧温和平稳:“碧螺,你瞧糜夫人身上那套金丝软绸漂亮吗?” 碧螺不知她为何突然这样问,下意识道:“当然好看,听说是用真金拉的丝线,掺进去织的呢!” 宝钗点头:“是我亲手拉出来的金线,这一套衣裙就用了五两金子。” “真的呀!”碧螺啧舌,“下次表小姐再做衣服,千万叫我去看一看,哪怕摸一摸那金闪闪软滑滑的料子,我就满足了。” 宝钗微微一笑,手指已痛到麻木:“你若能拿到那位荀先生的信,我就送你一套!” 碧螺忙摇手:“夫人一收到信,就屏退众人藏进了自己屋子,我没有机会拿到的。” “你会有机会的,”宝钗笃定地说,嗓音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寒冷,“而且很快!” 碧螺将信将疑,带着窃喜与畏惧走掉了。 梅鹿发现了小姐手指上的血,忙赶上来擦拭。 宝钗推开她,低声道:“跟上碧螺,在蔡夫人唤我之前,别让她去蔡夫人面前。” 梅鹿懵懵懂懂:小姐为何知道蔡夫人会唤她? 蔡夫人忙着让刘琮在人前显弄,忽见围着她的人越来越少,围着两位刘夫人的反而越来越多。 她心下不满,让侍女去唤外甥女来。 听到召唤,宝钗已经平定了心情,她拿出手帕,缓缓擦干净手指上的血迹,换了笑容,去见蔡夫人。 蔡夫人借口更衣,满面怒容地独自坐在内间:“你的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姨母?” 宝钗笑道:“您可是我的亲姨母,此话何讲?” 蔡夫人冷声道:“哦,我还以为你如今只认得主母,不认得姨母了!” 宝钗倒了茶,亲手奉给蔡夫人:“姨妈,您是荆州的主母,姨丈稳坐荆襄,刘备不过暂得樊城一座孤城,朝不保夕,为何要在意他呢?” 蔡夫人面色稍缓,放下茶杯,仍带着一丝怒意道:“这大耳贼与刘琦交好,一旦被他逃得性命,岂不还要与我作对?” 宝钗笑道:“外面天蓝花艳,我陪姨母出去走一走,顺便替姨母解开心结!” 蔡夫人心下有鬼,不好太过执拗,点头答应。 宝钗扶着蔡夫人,远离了内眷们的花园,走到一处观景阁上。 秋风和煦,一墙之隔,也摆满了菊花,穿梭着捧食盒的童子,簇簇菊花下,红泥小炉上温着菊花酒,散溢着酒香。 刘琦正与蒯祺等一众年轻友人席地对饮,且歌且舞。 宝钗站在蔡夫人身后,凉凉道:“荆襄始终是刘家的荆襄,刘备借兵向北打下地盘,难道会不与姨丈共享?” “刘备麾下猛将无数,倘若用以拱卫荆州,荆州之主岂不永远稳如泰山,何必总与他过不去呢?” 蔡夫人指着下方欢笑的刘琦,恨声道:“有这个祸害在,荆州之主便永不会是琮儿!” 宝钗笑道:“姨母所虑不过只此一人,何必因一人而舍天下?” 第122章 蔡夫人轻哼一声,道:“还用你说,从有琮儿起我就……” 话音戛然而止,她的目光已钉在刘琦身上,他显然已经喝醉了,脚步不稳地在人群中穿梭。 刘琦多病,饮不得太多酒,今日他却醉了,且园内园外人群拥簇复杂,谁都可能是那个碰到他的人…… 宝钗没有回答,转身独自下了观景阁。 高台之上,蔡氏一人迎风站了许久。 宝钗在二门外找到黄岩,低声嘱咐他:“远远跟着大公子,若见他独自一人,就立刻传信给我。” 宝钗回到花园里,头脑清晰,胸口却闷闷地疼,满园花香浓郁得让她想吐。 荀彧已经知道了,他是后世闻名的荀令君,智谋并不在诸葛亮之下。 他会怎么做?她的夫君会不会平安?初出茅庐第一战会不会顺利? 也许,她所做的一切,改变不了历史,反而会被历史改变…… 甘夫人、糜夫人仍笑意真挚,与一众花团锦簇的夫人们谈笑,讲刘皇叔如何三让徐州,关云长如何千里走单骑…… 玄德公的个人魅力,会传遍荆襄大地,埋进每个人的心底。 宴席将散时,黄岩传来消息,刘琦被人唤去了花园边的南湖,蔡氏兄弟跟着去了。 宝钗先去找庞若,请她多带几个人,一炷香后到南湖边找她。 然后,她又唤来夏侯涓,说胸闷得厉害,请她陪着自己走走。 夏侯涓天真可爱,今日颇得了一众太夫人的欢心,也扭转了张飞凶猛可怖的形象。 她挽着宝钗的胳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远远看到了南湖,宝钗低声道:“我头有些疼,你扶我到那边歇息下,待我好些,再与你聊天好吗?” 夏侯涓乖巧地住嘴,扶她坐在山石后,轻轻给她按着额头。 湖边忽传来一声惊叫:“蔡和,你做什么?” 随之噗通一声,夏侯涓探头看去,忍不住就要惊呼,却被宝钗捂住了嘴。 刘琦在水中扑腾,蔡和、蔡中兄弟四下看了看,转身跑掉了。 宝钗拉着夏侯涓坐在石后,心底开始默数。 未发现蔡氏告密之事时,她本来只想设计让刘琮、刘琦的内斗现于人前,动摇荆襄士族继续支持刘表的决心。 刘表年迈力衰,两子内斗,刘备则仁义无双,锐意进取,再适当延揽人心,荆州总有一日会易主。 可如今,怒火在胸膛内燃烧。 她听着刘琦在水中扑腾,一个声音告诉她,数到一百,刘琦今日当众淹死,刘表必与蔡氏决裂。 七年内,刘表必死,刘琮年幼…… 但情感拉扯着她,那是一条人命,且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刘琦,他在历史上也不是个坏人。 最终,她只数到了十。 眼前一阵阵发晕,宝钗远远看见,庞若带着一众小姐年轻夫人说说笑笑地过来了。 她的手指紧紧掐住夏侯涓的胳膊:“喊救命!喊来越多的人越好!” “推他入水的人,脸上有痣,你吓呆了,我晕过去了。” 尽力交待完最后一个字,她真的晕过去了。 第106章 贾府被抄家了。 宝钗坐在角落里,用袖口扯下的一块湿布,覆着王夫人滚烫的额角,身后是一众惶恐不安的贾府内眷,低泣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栏外一盏昏暗的灯笼,照亮一层层的栅栏与桎梏,这是一间牢房。 关押着贾府曾经高高在上的太太与少奶奶。 宝钗是唯一冷静地清醒着的人。 “老爷,宝玉!” 王夫人哀吟一声,翻身向着墙壁,痛苦地蜷成一团。 贾府的男丁被关在另一个地方,一遍遍地过堂,留下厚厚的卷宗,直到再也榨不出有用的东西。 然后,他们的结局会附带扫射到这些女眷们的命运。 宝钗靠在墙角,望向牢顶一个小小的开口,繁星漫天,苍穹如盖,将这小小的牢房紧紧压在底下。 一个从未出过闺阁内院的女人,即便如何惊才绝艳,也无处施展,只能做这万里苍穹下的蝼蚁。 她闭上眼睛,昏昏沉沉间,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还在刘表府内,一间中规中矩的客房。 黄夫人已经赶了过来,坐在床前抹眼泪。 她父亲、嫂子、哥哥围在床边,皆是一副垂头丧气、欲言又止的模样。 看见女儿睁眼,黄夫人抢先收了眼泪,俯身在女儿身边,牵起唇角:“要不要吃点儿东西?睡了一天一夜了,一定饿坏了吧?” 她端过一碗鸡丝清粥,宝钗勉强吃了两口,就咽不下去了。 牢房的气味,似乎还弥漫在身边,她有些泛恶心,胃内一阵阵的难受。 但理智还让她记挂着晕倒前的事情,宝钗问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琦表哥怎么样了?” 她父亲与哥哥看向窗外,嫂子抽泣一声。 黄夫人撑着笑容道:“他没事,喝了几口冷水,有些受凉,大夫开了药已经没事儿了。” 宝钗疑惑地看着众人:“那是姨妈......” 黄夫人摇头,道:“她也没事儿,不过是被你姨丈禁足了而已。” 她抚摸着女儿的肩,柔声提议:“你这两日太累了,跟我们回家去歇歇吧!” 蔡氏只是被禁足,原也在宝钗预料之内,她摇头:“我还是回卧龙岗去吧,家里也还需要照顾。过一阵子,夫君回来……” 黄夫人截断了她的话,带着三分强硬道:“还是跟母亲回去吧,你如今有了身孕,需要人好好照顾。” “什么?”宝钗不敢置信,巨大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她手指抚上腹部,“我们要有孩子了?” 黄夫人的眼圈红了:“嗯!” 她嫂子又抽泣了一声,被她哥哥轻推了一下。 宝钗心下开始不安了,他们在为谁哭? 但没有人有告诉她的意思,黄承彦要去向刘表告辞,黄晷去套车马,黄夫人走之前要去看蔡氏。 她嫂子蒯氏实在找不到理由,说要去洗洗脸。 梅鹿站在廊下,不进来。 宝钗撑起身要吐,梅鹿连忙跑了进来,替她拿来痰盂,眼睛是红肿的,不敢直视自家小姐。 宝钗抓住她:“老实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梅鹿转开眼睛:“没,没什么......” “你们为什么要哭?”宝钗寸步不让。 梅鹿再次避开,忽听门外有人唤道:“梅鹿,你们小姐醒了吗?” 是碧螺! 梅鹿答应一声,就要出去。 却被宝钗拉住:“让她进来,不许多说话!” 梅鹿只得唤一声,宝钗闭上眼睛装睡。 碧螺进来了,悄悄掩上门,从袖中拿出一封信:“趁着夫人在静室思过,我大着胆子进去拿的。” 梅鹿眨眨眼睛:“你给我吧!” “不行,表小姐答应了给我一套金丝软绸呢,我得亲手交给她!”碧螺后知后觉地叹了一口气,“你说,表小姐现在还有心情做金丝软绸吗?” 梅鹿拼命咳嗽。 碧螺奇道:“你眼睛怎么了,嗓子也不舒服?唉,你们姑爷的事儿确实太突然了,我瞧见黄老先生都哭了呢!” “姑爷什么事?” 宝钗掀开被子,一下坐了起来。 碧螺吓得大叫一声,就要跑掉。 宝钗道:“你不想要金丝软绸了吗?” 她的声音在耳边漂浮,听起来不像是自己的。 碧螺拿着那封信,期期艾艾道:“表小姐,我也是听说的,也许诸葛先生吉人天相,会没事儿的!” 她把信丢在床上,一溜烟儿跑了。 宝钗直直地盯梅鹿:“诸葛先生怎么了?” 梅鹿错开目光,声若蚊蝇:“说是先生中了埋伏,有人眼睁睁看着他中了一箭,皇叔军中已举丧……” “我不相信!”宝钗斩钉截铁地道。 她躺回床上,蒙上被子,黑黝黝的,仿佛又回到了那间牢房。 诸葛亮不可能有事!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提醒着。 愈是频繁,愈是微弱。 照历史上的记载,诸葛亮至少还有三十四年寿命,他还有璀璨的一生,怎么可能在今时有事儿呢? 宝钗躺在被子下面,眼泪流过面颊,被她一把擦去。 绝不可能! 她又躺了片刻,坐起身开始读碧螺拿来的那封信。 荀令君的字迹工整简洁,用词通俗易懂,宝钗读了一遍,却全无印象是什么内容。 她的脑海中还环绕着那四个字:绝不可能! 她将信收了起来,下了床,淡淡道:“梅鹿,去给我端些饭菜来!” 梅鹿已经吓呆了,慌慌张张走至门口,又退回来道:“小姐,你没事儿吧!” “会有什么事儿?”宝钗唇角带笑,像是在外说服自己,“夫君无事,他不过是在用计而已。” 第123章 她手指抚上小腹:“快去吧,孩子该饿了。” “嗯!”梅鹿用力点头,奔出去叫道,“小姐饿了,快去拿吃的来!” 她吃了满满一碗饭,然后笑着开始劝慰身边人。 就连来看望她的刘表,都有些惊呆了。 刘备军中的噩耗,是他派去的斥候亲耳探听来的,这一刻,他也开始怀疑消息的真实性了。 宝钗坚持要回隆中草庐,黄承彦夫妇无奈,只能将女儿送回去,顺便留下了家里的厨娘。 送别父母,宝钗回到卧房。 诸葛亮喜欢随时随地读书,卧房靠窗处设着一榻,旁边墙壁上钉着一排木架,密密地堆满了书卷。 宝钗靠在榻上,随手拿下一卷书,夫君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 这些书大多是他在学业堂时抄录的,旁边空白处写着小批注,有些地方寥寥几笔记着读书时的小趣事。 宝钗一卷卷地翻过。 其中一卷磨损最重,她缓缓打开,惊讶地发现上面记载着满满的自己。 从初见时又黑又瘦,一双眸子亮如点漆,到大榕树下对弈。 弈棋往事旁甚至画了张棋谱,正是当日宝钗摆出的那一副古谱。 在大观园时,她曾以此谱与黛玉对弈,费了好大心力才险胜半子,记忆深刻,这棋谱就透过梦境穿来今世,又与诸葛亮对上。 棋谱旁写着一行小字:此人智力恐在我之上,奇哉! 宝钗微微一笑,泪珠滴在书卷上。 她忽察觉自己的心态不对,忙擦去眼泪,合上书卷,站了起来。 他们很快就会相逢,无须开始怀念。 “不出三月,我必教你骑马入樊城!” 她须得遵守他的承诺。 宝钗收拾好心情,走到院中去看花圃。 赏菊宴后,她培育的各色菊花必然会成为送礼佳品,她得换小盆装上一批,先给甘夫人、糜夫人送去。 花圃设在竹林旁,绕着一圈竹篱笆,这是为了迎她入门,诸葛兄弟亲收修筑的。 篱笆旁,高高地摞着数是个花盆,是她前两日让诸葛均专程买来的。 宝钗弯腰就要去拿。 梅鹿在菜园里摘菜,远远瞧见,大喊着跑过来:“小姐住手!你有了身孕,可不能做这个!” 宝钗恍然:“哦,忘了!” 今日的一切都仿佛在梦中,她轻抚小腹,平坦得感觉不出弧度:“好孩子,你真安静。” 诸葛均闻声从书房内赶了出来,眼睛红红的,挽起袖子道:“嫂嫂,我来吧!” 童子移了块平石来,扶着宝钗坐下,梅鹿将摘下来的菜交给厨娘,奔过来,众人围着宝钗,沉默地干活。 争奇斗艳的菊花,压抑悲伤的气氛。 宝钗忽道:“倘若我不在荆州牧府上,这消息今日绝传不到隆中,对不对?” 梅鹿捧着一盆绿云,茫然点头:“对!咱们这儿是有些偏远。” 宝钗望向远方,崎岖的小道蜿蜒过良田,蔓延至远方的官道。 “都先别伤心了,”她大声道:“明日落日前,必有新的消息。” 诸葛亮若无事,绝不会放任她伤心,他定赶在噩耗传达前,给她一个音讯,一个暗示。 宝钗闭上眼睛,她不会淹没于无用的哀愁,起码在尘埃落定前,绝不会! 第107章 落日余晖掠过房檐,缓缓西沉。 宝钗坐在花圃里,被花海簇拥着,阖目养神。 远处榕树上,立着一只大雁,叫得落寞凄凉,想来是南迁路上跟丢了族群,失散了家人。 昏黄的阳光一点点落下,大雁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一个孤独的人。 天边忽传来一声鸣叫,另一只大雁箭一般地飞来。 树上的大雁也叫了起来,迎着飞上去,两只亲昵地挨在一起,绕着榕树欢快地舞叫两圈,并肩向着夕阳飞去。 宝钗眼睫轻抬,有些羡慕地看着。 也许,她不应该在这儿等,而是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单人单骑冲进樊城去,找寻她记挂着的人。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无踪。 她的手放在小腹上,胸口闷闷的,又一阵反胃的感觉。 自从得知怀孕后,她的身体愈发困倦,嗅觉愈发灵敏,一点点异味就会引起呕吐的感觉。 那边的世界,宝钗还在牢里,身边环绕这哀惧的压抑,污浊的气味。 所以,早上醒来后,她立即走出房门,坐在山清水秀的室外,用幽幽花香涤除梦境中的气味。 小童子池砚正在煮茶,鲜嫩的菊花瓣,在沸水中起伏。 他的目光却时不时地看向远方,夫人说今日会有先生的消息,可眼看夕阳落尽了,官道上仍只有空荡荡的风和落叶。 诸葛家有两位童子,皆是从琅琊阳都带来的,是一对双生兄弟,哥哥叫池墨,弟弟叫池砚。 池墨随着诸葛亮去了刘备军中,因为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刘表的斥候并没有带回他的消息。 池砚的目光在一片转着圈的树叶上盘旋,他担心诸葛先生,也担心哥哥,担心得整晚睡不着觉。 他目光转回宝钗身上,夫人真是淡定,淡定得甚至有些冷漠了。 大家都说先生死了,可夫人还能睡得着觉,吃满满的一碗饭,喝新煮的菊花茶。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只留下半边红彤彤的圆脸庞。 诸葛均与梅鹿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不知疲倦地眺望远方。 宝钗靠在竹榻上,手放在小腹上,孩子还太小,感受不到胎动,但手放在这里,就能给她力量。 一瞬间,她甚至想了以后,没有诸葛亮的以后。 但她立刻喝止了自己。 若没了诸葛亮,她一定还能活下去,但她不允许自己这样想。 有马蹄声响起,池砚高兴地跳起来:“来了!来了!” 他跑到门口,沉默着开了门。 马上人挽着高髻,一袭淡粉色裙子,显然不是从樊城来报信的人。 是庞若! 童子太过失望,甚至忘了替她接过马缰。 庞若自己将马拴进马槽,快步走到宝钗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道:“昨日一得到消息,元直就赶去樊城了。你放心,他会带来打探清楚的。” 宝钗点头,微笑着道谢。 她的礼仪仍然滴水不漏,庞若陪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哒哒哒!又有人骑马过来了,这次的马蹄声又响又急。 池砚再次冲了过去,然后无力地靠在门口,声音中毫不掩饰失望:“夫人!是舅爷!” 宝钗站了起来。 若真是刘备派人来报信,也许会先去黄家湾。 黄晷将马缰随手抛给池砚,大步走来,从他皱在一起的双眉,就知道不是好消息。 到了妹妹身边,五大三粗的汉子垂了头,带着明显的难过:“刘皇叔派人送来了消息!” 他面色沉痛,把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妹妹:“这是孔明留给你的。” 宝钗打开,里面是一块石头,方方的小石头。 众人都失望极了。 卧龙先生留下的遗物,竟是一块地面上随处可见的石头。 宝钗的眼眸瞬间活了过来,她将石头握在手中,转身招呼众人:“大哥,若姐姐,来,咱们都尝尝池砚煮的菊花茶!” 黄晷与庞若对望一眼,又同时担心地望向妹妹。 梅鹿与诸葛均也回来了,听说诸葛亮只留下一块石头,瞬间流出眼泪。 宝钗的语气都轻松了起来,但她还是竭力压制住了:“梅鹿,去端些绿豆糕来,趁着夕阳未尽,咱们坐赏云霞!” 她拉着庞若在竹榻上坐下,向黄晷道:“大哥,你这几日若有空,就帮我砍些竹子吧,我想做些竹椅子送礼!” “什么是竹椅子?不是……”黄晷在妹妹身边蹲下身子,大狗狗一般地安慰。“妹妹,你若难过就哭两声,切莫压抑自己。” “日子总还得过,”宝钗摇头,轻抚小腹,“况且,我还有孩子要养!” 黄晷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说辞:“好吧,我明天就来帮你砍竹子!” 庞若道:“等我安顿好婆婆,也来帮忙。” 晚上睡觉时,宝钗手中紧紧握着那块方石。 她与诸葛亮第一次下棋时,用的就是方石、圆石,这块方形石头,与当年的棋子一模一样。 一切皆是局,但她还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带着微笑,再梦到污浊难闻的牢房时,也没那么想吐了。 黄晷砍了七天的竹子,又依照宝钗画的图形,将竹子切成竹片,编做竹椅。 他坐下试了试,双腿舒展开,果然自在多了。 黄承彦骑着一头小毛驴,哼着小曲过了小桥,远远招手唤道:“羲和,快去叫你妹妹来,有好消息!” 黄晷从竹椅上跳起,到花圃边去找妹妹。 第124章 宝钗走至门口,见父亲喜气洋洋的模样,不由得笑道:“可是夫君有了信来?” 黄承彦笑道:“不止,不止!” 宝钗道:“可是刘皇叔打下了宛城?” “不止,不止!”黄承彦大笑道:“连汝南一块占了,你叔父来信说,宛城、汝南,已与江东孙策打下的寿春连成一片,彻底截断了曹操南下之路哩!” 他走至女儿面前,慈爱地道:“二郎也遣人送了信来,他只是受了些小伤。” “听送信的人说,他们诸葛军师以三千人马,在许都城下摆了一百里的空寨,与荀彧对峙了四天四夜。” 他下了毛驴,摇头道:“当真神鬼莫测,七日前连樊城都几乎保不住。七日后就连下两城。我推演了一路,都摸不到头绪呢。” 宝钗抿嘴笑道:“这一局,必是用了将计就计、瞒天过海、无中生有、声东击西……” “停停停!”黄晷伸手止住她,“都什么意思?” “不是!”他反应过来,狐疑地看着妹妹,“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惊奇?” 宝钗道:“当日蔡夫人写信告密,致使孔明佯攻许都失利,反而被曹军包围。他定是将计就计,诈死退败。” 黄晷又要举手打断,被父亲瞪了一眼,只得继续听下去。 庞若、诸葛均从屋内出来,无声地站在廊下。 宝钗望向远方,缓缓继续推演:“他诈死退败,示之以弱,诱使荀彧派兵出击,然后集中手下所有兵力当真围困了许都。” “许都被围,宛城、汝南必发兵救援,刘皇叔便可以早埋伏好的伏兵攻下二城。” 荀彧是当世顶级的智谋之士,若想骗过他,那一箭必定扎得很深,他一定当真在死亡边缘挣扎过。 从佯攻许都到真攻许都,风险与损失翻倍上升,且兵力并未增补,不知他们是怎么熬过这七日。 在曹操大本营下连营百里,却只有三千人马,又需要怎样的殚精竭虑、缜密布局,每日顶着怎样的风险与危机? 宝钗的眼泪,第一次在人前落下。 她忽然又想到那失群的大雁,它的爱人孤身找到了它,双双奔赴南方,成就一段浪漫传奇。 若她是一个热烈纯真的女子,也能不管不顾奔赴战场,与爱人生死相随。 可从头至尾,她的理智从未缺席,她只是坐在家里,护着腹中孩儿,等待夫君绝地反击的消息,甚至不忘继续手上的事情。 她是薛宝钗,无论有多想第一时间见到夫君,也注定只会冷静地等待。 见女儿伤感,黄承彦笑着转了话题:“女儿啊,你若去做谋士,必不弱于任何人!” “等等!”黄晷举手道,“什么蔡夫人告密?” 宝钗不着痕迹地拭去眼泪,从袖中拿出那封密信,递给父兄。 黄晷看得怒发冲冠:“这毒妇,我这就去向姨丈告发她!” 他拿着信就要走,却被宝钗轻轻拉住:“姨丈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当真对她怎样,此信交我,还有别的用处。” 黄承彦皱眉道:“女儿,她是你的亲姨母。” 宝钗轻声道:“放心,我有分寸。” 短短两个月,从无寸土立足之地,到占领樊城、宛城、汝南三地,刘皇叔名声一时震动荆襄。 甘夫人、糜夫人的住宅前络绎不绝,各大世家的夫人、小姐来来往往。 宝钗派人送到刘宅的竹椅子,很快风靡一时,甚至在民间开始私下转卖。 若宝钗没有嫁给诸葛亮,这倒是做生意的好时候。 她本就是皇商的女儿,熟知一切谋生的手段。 宝钗靠在阴暗的牢房里,开始盘算出去后该怎么办。 她研究过律法,从贾芸等人断断续续送进来的消息来看,她与宝玉被贬为庶民的可能性极大。 王夫人的病越来越重了,薛母被监禁在家中,她须得设法养活这两位长辈,也许还得供养那个从未遭遇社会毒打、毫无生存之术的“丈夫”。 可以先做些小生意,宝钗想,薛家被抄后,原来的掌柜、伙计们流落四方,她可以从他们身上找些门路…… 身后传来一阵哀嚎,是尤氏,贾珍今日被判了斩监候。 他们夫妻虽然不算和睦,但没了贾珍,本就病病弱弱的尤氏,也跟着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这个时代的女子,本就是以夫为天的,天塌了,很少有人活得下去。 宝钗俯身躺下,她没有天,自己便是自己的天。 她得休息,得吃饭,得保持身体健康。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能依靠的,恐怕就只有这一双手。 隆中草庐的卧室内,宝钗翻了个身。 关于贾府的梦境渐渐淡去,她开始做一个真正的梦。 梦里,她抛下一切,骑在枣红马上,穿过微寒的秋风,奔向许都。 梦里,枣红马突然展开了一双翅膀,载着她在一顶顶营帐间穿梭。 梦里,她暮然回首,见到了她的那个人。 羽扇纶巾,英姿勃发,在人群簇拥下,他向她走来,然后展开手臂,轻轻接住了从天而降的她。 秋风变得和煦,她的身子暖洋洋的,依偎在他肩头。 “夫君!” 她低语。 “我在!” 有人温柔地回应,然后隔着柔软的被子,轻轻地抱住了她。 第108章 宝钗醒了过来,月光如碎银。 有人隔着被子抱着她,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臂膀。 她探出手去,摸到了诸葛亮略乱的鬓发:“你呀,又这般半夜回来了,若是遇到居心叵测的人怎么办?” “无妨,有子龙一路相随,”诸葛亮略带着些鼻音,轻声道:“我听说你有了身子,实在忧心你会难过。” “你受凉了?”宝钗轻轻推开他,坐了起来:“你的伤怎么样了?” 月光昏昏,只看得到眼前人俊朗的轮廓。 她要下床去燃灯。 诸葛亮拦住了她:“仔细身子,我去就行。” 他打亮火石,闪烁的光圈映上他俊朗的面容,整个人散着柔和的光。 如梦似幻,丝毫没有真实感。 宝钗忍不住道:“夫君!” 诸葛亮擎灯回头:“我在呢!” 灯光下,床上的爱妻,眼神柔软而依恋,带着一丝少见的脆弱与不安。 他为油灯罩上罩子,提到床边案几上,拇指轻轻抚过妻子花瓣一般的面庞:“你坐一下,我去换身衣服,洗一下路上的灰尘,再好好抱抱你。” 进门时,听到她那样欣喜地唤“夫君”,他以为她醒着,一时情难自禁就上前拥抱她,哪曾想却是惊醒了她。 但终究,他知道她是端庄而爱洁的。 “不要走!”宝钗拉住他的袖子,仰面望着他。 诸葛亮穿着一身粗布蓝衣,头上裹着逍遥巾,下颌微微冒着胡茬,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 谁又能想到就是这个人,翻手覆云间连下三城呢! 宝钗拉他坐在床上,坚持道:“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她一该往日在床上的羞涩,不容置疑地伸手解开诸葛亮的腰带,腰带的结打得凌乱,显然是匆忙之下换上的。 宝钗十指灵巧,一件件脱去他的粗布衣衫,随手丢在床边。 幸而,里面的中衣还是她亲手做的那件绸衣,柔柔地包裹着他健美而有力的躯体。 白皙肩头,扎着白色药布,因长途奔波,微微渗着血迹。 宝钗杏眸一红,指尖轻颤,一点点解开药布,箭伤狰狞地盘踞在他的胸膛上,离心口不过一寸之遥。 泪珠儿,连串地滚落。 诸葛亮忙伸手替她拭泪,劝慰道:“我当时穿着铠甲,不过看着吓人而已。” 宝钗抬起泪眼:“你一个谋士,为何要跟着攻城掠地?” 史书上,从未有诸葛亮战场受伤的记载。 “主公要守樊城,云长、翼德伏兵宛城、汝南。”诸葛亮笑道:“况且,许都能人辈出,若不全力出击,他们怎么会相信是真的要攻城呢?” 宝钗从床头匣子里拿出药,一层层涂在已半愈合的伤口上:“伤还未好,如何要这般半夜奔波?” 诸葛亮手指接住她的眼泪,回答得云淡风轻:“担心的睡不着,就回来看看!” 她没有赶去见他,但他却踏着星光回来了。 他们之间,终究还是有了一场浪漫传奇。 宝钗为他裹上新的药布,轻推着他躺下:“睡吧,好好睡一觉,明日还要回去呢!” 诸葛亮握住她的手指:“唉,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拍拍身边的床铺:“躺下来,咱们一家三口静静地躺一会儿。” 宝钗偎在他身边,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与他,一起睡着了。 天亮时,诸葛亮已经离开了,若非床上轻凹下去的痕迹,昨夜种种,仿佛一场梦。 第125章 诸葛均从外面回来,揉着眼睛,打着哈欠。 他在睡梦中,被从天而降的兄长拍起来,还未来得及欢喜,就被强令上马,跟着奔出二十余里。 一路上,兄长嘱咐了许多话,然后他说:“回去吧,我不在家,你要好好照顾家里!” 然后就打发他回来了。 让他跟着走这二十里,不过是为了节省时间。 诸葛均哭笑不得,这个兄长,明明半夜就回来了,临近清晨才想到要节约时间。 他骑马回到家,远远看见嫂嫂站在廊下,痴痴地望着远方。 看见诸葛均,宝钗问了一句从来没有的傻话:“你哥哥,昨夜当真回来了,对吗?” “是的,”诸葛均语气乖顺,却不掩抱怨,“兄长刚训导了我一路,如今想必已经出了襄阳了!” 他想起诸葛亮的话,换了语气转述道:“兄长命我转告嫂嫂,待局势稳定些,便来接嫂嫂。” 三城新定,需要安抚百姓,拉拢士族,整顿兵士,建筑防线...... 宝钗倚柱而立,不知再见他,要等到何时? 天气渐渐转冷,宝钗坐在房内做小孩衣衫,蔡夫人来了。 一个月不见,她整个人憔悴了许多,显然那次当众设计刘琦不成,让她在刘表那儿的日子难过了许多。 宝钗带着梅鹿迎出去。 马车上先下来一位婷婷袅袅的白衣少妇,柔柔弱弱笑道:“妹妹,还记得我么?” 宝钗细细看了一眼,也展颜笑了:“原来是妍姐姐!” 这女子名唤蔡妍,他父亲与蔡瑁是同宗兄弟,算是宝钗的远房表姐,三年前,嫁与蒯氏的一位公子为妻。 去年,那位蒯公子病逝,宝钗还跟着母亲上门吊唁。 蔡妍自幼羞涩内向,扎一下不知道疼,骂一下只会低头哭,若不是容貌出众,几乎是家族圈中的透明人。 上次在葬礼上相见,她缩手缩脚,小小一团跪在灵堂上哭,黄夫人回来感叹了两天“可怜”。 如今,依然一副柔弱无依的模样,容貌却似乎凌厉明艳了一些。 碧螺掀开车帘,蔡夫人坐在里面笑道:“咱们家,也就你们两个女孩儿最为出众,理当多多亲近。” 她说话时颇有些皮笑肉不笑。 宝钗心知她与这位姨妈已隔阂难消,只淡淡笑道:“姨母说的是,寒舍简陋,还请姨母与姐姐进内室喝茶。” 蔡妍扶着蔡夫人,跟随宝钗进了草堂。 蔡夫人坐在堂上,笑道:“你妍姐姐新婚守寡,心情抑郁难消,大夫提议她多出来走走,我正好要来瞧你,便带她来了。” 宝钗笑道:“难为姨母记挂着我。” “你是我的亲外甥女,我当然记挂你!”蔡夫人笑得颇为冷漠,又向蔡妍道:“这隆中山清水秀,倒是个散心解闷的好地方,是吧?” 蔡妍立刻站起身,柔柔笑道:“山不高而秀雅,水不阔而灵动,确是好地方。姑母带我来着一趟,侄女心里的烦闷立时疏解多了呢。” 她这一番话说得自然流畅,简直与幼年的期期艾艾半日说不出一句话判若两人。 “既如此,”蔡夫人向宝钗道,“你就留你表姐住几日吧!” “你如今也有了身孕,身边缺人照顾,你妍姐姐留在此,既能照顾你,也能顺便散散心,一举两得,外甥女觉得如何?” 宝钗心念急转,这蔡氏是何意?留下个人监视她?还是...... 蔡妍一双盈盈水眸,求恳地望过来,眼角已挂上了眼泪,当真可怜可爱,让人心软。 宝钗笑道:“姐姐来与我做伴,求之不得!” 送蔡夫人出门时,这女人终究有些装不下去了,带着些恶意道:“若是让你姨丈知道,当日在观景阁上出主意的是你......” 宝钗笑得直截了当:“什么主意?” 蔡夫人怒道:“趁刘琦酒醉杀他!” 宝钗奇道:“我与琦表哥自幼一起长大,他将来做荆州之主,必然不会亏待我,我为何要杀他?” “况且,我若出主意杀他,为何最终又救他?” “你!”蔡夫人怒不可遏,“你等着!” 宝钗笑得意有所指:“姨丈心性仁慈,姨母告诉了也没用,不如写封信给颖川故人......” 蔡夫人顿住脚步,后退一步:“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一甩袖子,匆匆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第一场雪落下时,诸葛亮派了马车,来接宝钗去樊城,蔡妍软语求恳,定要跟着前去。 宝钗也有心要探知她的用意,便答应了。 新野百姓舍不得刘皇叔,向刘表数次请命,刘表碍于刘备如今势大,只能将新野继续暂借。 樊城作为新野、宛城、汝南包裹的中心,被刘备设为府所,四城延续曹操的屯田制,又作了许多改良,薄徭轻赋,与民休养生息。 马车还未至樊城,遥遥有马蹄声响。 蔡妍掀开窗帘,立时笑靥如花:“妹妹,诸葛先生骑马来接你了!” 宝钗从车窗看去。 一骑卷尘,迎着风雪而来,意气风发,羽扇纶巾,不是她那夫君是谁。 诸葛亮行至马车旁,大声道:“夫人!我来带你骑马入樊城!” 今日,正是三个月之约的最后一天。 坐在宝钗身边的梅鹿正要动作,蔡妍已大大方方掀开车帘,先含羞带怯地向诸葛亮打了招呼:“诸葛先生!我这就扶妹妹下车。” 然后她才回身,娇娇柔柔地向宝钗道:“妹妹,我来扶你下车吧!” 宝钗心下一顿,有些明白过来,不由得有些好笑。 还以为蔡夫人要怎么对付她,原来不过是这样粗浅的美人计。 她向梅鹿摇摇头,扶着蔡妍的手,出了马车,挑眉含笑望向诸葛亮,不知这千古一相,遇到美人计会如何应对。 蔡妍一袭白衣,娇娇柔柔站在宝钗身前半步。 诸葛亮却像全然没看见她一般,只是礼节性地点头,然后向宝钗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扶稳了,柔声道:“小心些,到我马上来!” 宝钗坐在诸葛亮身前,扶正头上帷帽,马蹄声嘚嘚,一步一步走进了樊城。 第109章 军师府是一座两进小院。 诸葛亮先跳下马,半扶半抱妻子下来,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低声道:“仔细脚下!” 宝钗笑道:“哪里就那么矫情了?” 她拉着诸葛亮停下,回身向马车上道:“妍姐姐,下来吧!” 蔡妍弱柳扶风一般掀开车帘,眉眼上已经重新上了妆,透过薄薄的纱帽,看向高高的车辕,抚着胸口道:“哎呀,奴家是最怕高的了。” 她目光若有似无地瞥着诸葛亮。 梅鹿自她身后一跃跳下,伸手一把将她拉下来:“表小姐,让我扶你。” 蔡妍惊叫一声,面颊直红到耳根,面上却依然挂着笑容。 进了院子,宝钗向诸葛亮介绍道:“这位是我蔡家表姐,姨母专程送来照顾我的。” 诸葛亮拱手行礼:“蔡小姐!寒舍简陋,怠慢之处,还请海涵。” 蔡妍盈盈回礼,较方才在门外时多了一分端庄:“奴家来得冒昧,先生不怪才好。” 寒暄完毕,宝钗让梅鹿引着蔡妍去厢房。 诸葛亮回手拦住宝钗肩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后面的花圃。” 花圃显然是新开垦的,翻着湿润的新土。 宝钗笑道:“数九隆冬的,急着翻弄这个做什么呢?” 诸葛亮道:“谁让我夫人喜欢呢!” 宝钗其实并不十分喜欢花,自在这个世界觉醒了记忆,她摆弄的一切物事,基本都有用处。 但她依旧笑得很欢喜,兴致勃勃地看了又看。 她如今已有孕三个月,诸葛亮怕她累着,看了花圃就送她回房去休息。 待妻子躺下,他小心地掩了门,走出院子。 梅树下,站着那位蔡小姐,换了一袭银白素衣,头上簪着梅花。 诸葛亮遥遥欠身行礼,就要转身离去。 “先生!”身后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呼唤,诸葛亮只得停住脚步。 蔡小姐捧着一只白色的玉瓶,一朵云般飘过来,挡住诸葛亮的去路:“听说先生之前受了箭伤,这是奴家专程从襄阳带来的伤药,还请先生笑纳。” 诸葛亮笑得端正:“些许小伤,夫人已经处理,有劳表姐记挂!” 他一拱手,大步绕过蔡小姐,出门上马,赶往府所办公。 晚上,天黑月高。 诸葛亮回到家,刚进二门,迎面又撞上那位蔡小姐,正孤身对月洒泪,哭得凄楚哀婉。 他假作未见,绕道回了自已屋子。 房内灯烛温暖,妻子坐在案后,提笔作画。 诸葛亮轻轻走至她身后,见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事,不由得问道:“此物何用?” 宝钗搁下笔,回身笑道:“还请夫君一猜!” 第126章 诸葛亮看了又看,忽然灵光一闪,喜道:“妙哉!若有了这个,骑兵们就能放开马缰,尽情冲锋了!” 他抓住妻子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好夫人,你是如何想到的?” 宝钗面颊晕红,抽出手,重新提笔,在旁边添上了一匹马。 鞍下挂着双马镫的战马! 三国时代只有单侧软马镫,用布条、皮条或者桑木,能够辅助人上马,但稳定性就大打折扣了。 宝钗这具身躯自幼练习骑射时,就用这种带着软马镫的马,这么多年依然觉得颇有些不便。 自她记忆恢复,就开始琢磨马镫的使用。 如今战乱不休,若在骑兵里装备上马镫,将是对战力的大大提升。 可这样一件利器,造型却是极为简洁,一旦用出来,必定极快被对手学去。 宝钗忍了这么多年的软马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最大化地发挥效用。 但她是个女子,毕竟没有在军队中呆过,何时使用、如何使用,还是得交给诸葛亮来决策。 故而,今日一进樊城,她就开始着手研画图形。 果然,诸葛亮一眼就看出了妙用。 他将图纸捏在手里,凤眸微眯,低声道:“曹操已南撤回军,不出三个月,他必亲提大军来讨汝南三城,敌众我寡,这个东西正好派上用场。” 他看了又看,才收起图纸,握住妻子的肩头:“夫人啊,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宝钗靠进他怀里,笑道:“你方才进来时,可遇到了表姐?” “哼!”诸葛亮轻捏她的鼻尖,“夫人明知她的来意,还带她来樊城,明摆着是要看亮的笑话啊!” 宝钗低笑道:“难道,夫君不觉得表姐长得很美吗?” “不觉得!”诸葛亮断然摇头,“说句不怕夫人着恼的话,当年在决意娶夫人为妻之前,我甚至没有注意过夫人容貌是美是丑。” “亮在意的从来是这儿,聪明!”他指了下自己的头脑,又点了下宝钗的心口:“还有这儿,善良。” 诸葛亮捧起妻子的面颊,轻声道“夫人方才画出那马镫的时候,当真美得不可方物,迷得亮心神俱醉,骨酥筋麻……” 他微微低头,将薄唇印过宝钗额头、鼻尖,嘴唇。 “容貌、身体之美,天生地养,若无智慧、灵魂,路边骷髅而已,不比山谷里一朵野花有意义!” 诸葛亮打横抱起爱妻:“况且,亮已得万花之王,天下花朵休想让我多看一眼!” 宝钗羞得推他:“我有身子,还不方便呢!” 诸葛亮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翻身躺在她身边:“我一时情难自禁,想要抱抱、亲亲夫人,有何不便?” 他挑眉:“咦,夫人想到哪里去了?” 宝钗轻捶他一下,偎进他怀里。 与诸葛亮睡在一起时,她总是睡得又沉又香,且有了身孕,愈发困顿难醒。 诸葛亮起床时,她本挣扎着要起来照顾他更衣用饭,却被不由分说地又按回被窝里。 再醒来时,枕边人已经走了多时了。 梅鹿端着洗漱之物,进门就笑:“先生走之前不知与表小姐说了什么,表小姐正哭着要走呢!” 宝钗穿上衣服,道:“早饭摆在暖阁里,你去请表小姐过来一起吃!” “小姐啊,她一大早就打扮地花枝招展,要服侍先生用早饭,先生不冷不热说了几句,她就哭哭啼啼地跑出去了,当真是活该!” 梅鹿嘟嘴:“让她走好了,留在这儿迟早是祸害!” 宝钗微微一笑,道:“她如今没了丈夫,家境又窘迫,多半是受了蔡夫人的威逼利诱。” 梅鹿顿足:“小姐,你心太软了,等她真的成了先生姬妾,岂不晚了吗?” “先生不会的。”宝钗摇头。 她的笑容凝了一凝,心口有些痒,似乎诸葛亮的手指还点在那里。 善良?心软?皆不是她。 留下蔡妍,不过是还有用罢了。 听到夫人要请她一起用饭,蔡妍满面羞惭,垂着头走了进来。 宝钗却仿佛完全不知道一般,对她依然尊重而亲热,言笑晏晏,嘘寒问暖。 注意到蔡妍手上有冻疮,宝钗还亲自给她抹上药膏。 蔡妍愈发无地自容,午后,她见到梅鹿洗衣服,挽起袖子自愿帮忙。 梅鹿见她干活麻利,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今日阳光甚好,宝钗如今已经有孕三个月,正是最容易困倦的时候。 她坐在廊下,耳边听着蔡妍与梅鹿的说笑声,暖洋洋的冬阳照在身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在牢狱恢复意识时,她先听到了凤姐的哭声。 凤姐是唯一自身带着案件的女眷,她需要过堂受审,此前与宝钗她们不在一处关押。 如今想来是已经定案,她也被押了过来。 数月不见,昔日的琏二奶奶面容憔悴,头发蓬乱,穿着露着棉絮的破冬袄,扑在王夫人怀里哭得悲痛欲绝:“那个不是人的畜牲,竟将我的巧儿卖了,卖了!” 宝钗拉着她,劝道:“姐姐,如今且不是哭的时候,使人打听一下卖到了哪里,尽早设法把孩子赎回来呀。” “卖去了瓜州!”凤姐哭得涕泗横流,口齿却依旧清晰: “前几日在那边狱里,刘姥姥来看我,刚好听说此事,她说要去瓜州找寻,可人海茫茫,她又没什么家财......我的巧儿啊!” 宝钗劝她:“刘姥姥是位有智慧的老人,又与巧儿有缘,想来会有办法的。” 又哄了半日,王熙凤这才安静了些,靠在墙上,喃喃道:“爷们儿被抓了,家财被抄没了,钱和家人都靠不住,若再活一世,还是得抓住权力啊!” 宝钗醒了过来。 梅鹿正在推她:“小姐,到屋里去睡吧,起风了呢。” 蔡妍也道:“不能再睡了,这会儿睡得多了,晚上就睡不着了,不如我陪妹妹说说话。” 她陪着宝钗进了屋里,半是解释,半是闲聊地说起自己的处境:“我爹多病,弟弟又好赌,当年为了多要聘礼,将我嫁给病人冲喜。” “结果成婚不到两年,夫君就去了。好容易养到两岁的一个女儿,两个月前染了风寒,一大家子吵吵嚷嚷,都不愿意给女娃娃请大夫,最终没留住。” “我一生不能自主,没了男人,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蔡妍苦笑一声,眼角挂着泪珠,洁白的齿却狠狠地咬在唇上。 片刻后,她舔砥掉唇上血珠,继续用方才的凄楚语气道: “如今,婆家不留我,娘家也养不起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在赏菊宴上厚着脸皮去求姑妈。” “姑妈告诉我,女人家终归还得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又说诸葛先生惊才绝艳,将来必有大前途!” 蔡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宝钗:“姑妈还说,你如今身子不方便,让我趁着还有些容貌,来诸葛先生面前露露脸,哪怕做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呢!” 宝钗靠在榻上,听她凄凄哀哀诉说往事,凤姐的惨状又浮现眼前。 凤姐自诩为脂粉队里的英雄,一朝身陷囹圄,看清了钱与家人皆靠不住。 她薛宝钗没有遇到诸葛亮时,也只能嫁与“富贵闲人”贾宝玉。 人人皆是命运拨弄下的浮萍,没有谁是真正靠得住,女人尤其如此。 她扶起蔡妍,看着她唇上新添的伤口,正色道:“你可愿意,试试靠自己?” 第110章 蔡妍唇角又浮上一抹苦笑:“我一个女人,如何靠自己?” 宝钗道:“你拉不拉得下脸面?” 蔡妍苦笑:“我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还不够不要脸吗?” “无需这样说自己,你不过是想活下去。”宝钗轻拍她的手臂,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敢不敢抛头露面,开商铺做生意?” 蔡妍讶然:“我吗?” 宝钗站起身,踱步至窗口,道:“秦时,川地有一位寡妇,名唤巴清夫人,也是少年守寡,但她靠自己做丹砂生意,礼抗万乘,名显天下。” 她回身,双眸如剑,直刺蔡妍的心底:“一个女人,若能活成她的样子,还有什么不自主?她当然可以护住自己想护的,惩治那些曾负过她的!” 蔡妍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浑身颤抖起来,喃喃道:“护我想护,惩我所惩!” 她的双眼也看向窗外,一个人若能靠自己,就再也不需要取媚他人,若有了底气,她是不是就能为女儿讨回公道? 她低声道:“可我从未做过生意……” “我可以教你!”宝钗笑了,“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针织刺绣,家具木器,药材食物,只要你有心,任何一样都能做成大生意!” 她是未来的丞相夫人,自然不能与民争利,许多东西的推广,她必须借助一个人。 第127章 一个有爱有恨有身份有容貌有头脑又豁得出去的女人,刚刚好就出现了。 蔡妍的眼中渐渐有了光,这些年,眼前这位女子如何引领荆襄氏族的吃、穿、用、行,她都一点点看在眼里。 如果这些变成生意,绝对可行。 她一咬嘴唇,双膝跪下,大声道:“我愿意学,请妹妹教我!” 宝钗扶她起身,笑道:“生意要做,但姐姐须得依我三件事。” 蔡妍道:“莫说三件,三百件妹妹也只管说!” 宝钗道:“第一件,你得读书认字。男子为何能做大事,不过是因为他们走得出去门,读得进去书!” 蔡妍含泪道:“我小的时候,母亲总夸我书比弟弟读得好,可惜她去得早……” 她仰起头:“我愿意读书认字!” 宝钗道:“第二件,你得动手做活。不论咱们卖什么东西,你都得知道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蔡妍点头:“理当如此!” 宝钗坐下,低声道:“第三件,你得把如今的差事给卸下来。” 蔡妍面颊绯红:“我是被女儿的事伤心得糊涂了,才信了姑妈那些话。你放心,我这就写信告诉她,你与诸葛先生情比金坚……” “不!”宝钗伸手止住她,笑道:“我那位好姨妈定在家里翘首以待,等着姐姐拿下我夫君的好消息呢!若得了这个消息,岂不着恼?” “她是荆州主母,若有心给咱们使绊子,只怕一间商铺也开不起来。” 蔡妍默然,良久才点头道:“依妹妹说,咱们该怎么办?” 宝钗微微歪头:“信还是要写的,只是方向要改一改。” 蔡妍讶然:“你是说……” 宝钗微微一笑道:“你就写,诸葛先生今日的笑容极是温柔……” 诸葛亮再回家时,蔡妍就很少在他面前出现了。 她不是呆在偏房里,照着宝钗列的单子读书写字,就是坐在后院,淘弄胭脂,编制竹椅子。 天气愈来愈冷,滴水成冰。 曹操南撤回了许都,倒是没有立刻发兵,只以天子口吻发了一封斥责刘备的明诏,然后被刘备以衣带诏怼了回去。 在冬季第一片雪花落下时,宝钗感受到了胎动。 似蝴蝶飞掠花海时,翅膀拂带过一片花瓣,轻而柔,像一个梦。 宝钗手中的笔瞬间停止了。 蔡妍正凝神看她运笔,见她突然顿住,还以为是有了灵感,等半晌却无动静,不由得道:“怎么,可是这几个字有问题吗” 宝钗搁下笔,扶着腰道:“你先自己写一会儿吧,我到塌上去坐一坐。” “不舒服吗?”蔡妍扶她到榻上,关切地问:“是肚子?” 宝钗斜倚着靠枕,低声道:“可能是错觉,似乎动了一下。” “是了,”蔡妍含笑道,“四个多月,可不正是能感受到胎动的时候嘛!” “真的吗?”宝钗略坐起了些,本想详细问一问,忽见蔡妍眉目间黯淡了下去,便换了话题道,“你去接着写吧,我略歇一会儿。” 至晚饭前,她又感受到了三次。 诸葛亮回来时,已过三更,他轻轻脱了外衫,简单洗漱下,另外取了条被子,在床外侧展开躺下。 刚迷迷糊糊睡着,他忽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碰了一碰。 然后,妻子细软的手勾住了他的小指,一点点拉出被子,钻进香软的绸被,摩挲过妻子光洁的细腰,落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诸葛亮睁眼,窗外雪光映照下,妻子的长睫鸦翅一般垂着,似乎仍在沉睡,雪白的面颊,玉白的耳廓,却隐隐晕着一抹绯红。 他担心压到孩子,手心虚虚笼着,却被在手背轻轻一点,手掌整个覆了下去。 诸葛亮尽力擎着手劲儿,仍有些担心,在妻子耳边低语:“会不会压到......” “别动,”宝钗埋首在枕头里,手指仍与他的勾在一起,“就放一会儿。” 她语气柔软,带着一丝屏息凝气的感觉。 诸葛亮也不由得开始屏息凝气了。 过了许久,什么也没有。 想来,是这阵子回来得太晚,妻子想要亲近一些。 诸葛亮刚要抬起身子,将妻子揽进怀里,手心下似是被轻轻挠了一下。 世界静止了一瞬。 诸葛亮开口道:“是你的手指吗?” 宝钗在他手背上轻敲一记,傻了,放在手背上的手,如何挠得到手心? 诸葛亮明白过来:“是......”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是我们的孩子!” 见妻子也坐了起来,他忙拉起被子,将妻子整个裹在怀里,抱着重新躺下。 窗外的雪,簌簌地落,床帐内温暖如春。 宝钗躺在诸葛亮怀里,两人身体相贴,呼吸交融,心跳可闻,十指相扣挨着宝钗的小腹,睡意已经消影无踪。 史书上记载,长子诸葛瞻出生时,诸葛亮已经四十六岁了,为稳固刘禅的政权鞠躬尽瘁,呕心沥血,日夜劳碌。 而如今,他只是刚过弱冠之年的年轻人,助刘备连夺曹操三城,娇妻在侧,意气风发。 他还有许多的心力,用于惊喜胎儿的每一次细微动静。 雪落下的声音渐渐小了。 诸葛亮在宝钗鬓边吻了吻,柔声道:“睡吧,让小家伙也早点儿安睡。” 次日,天已大亮,一向勤谨的诸葛军师竟然还未出现。 刘备止住要去探问究竟的赵云,呵呵笑道:“军师这一向辛苦了,不如就放他休息一日吧!” 孙乾从外进来,带着刘表的使者,向刘备送上公文。 片刻后,刘备叹了口气,挥手道:“兹事体大,速请军师前来!” 诸葛府上,宝钗替夫君挽起发髻,用发冠固定,笑着调侃他:“孩子刚有些动静,就让你闹到后半夜才睡,等真正让你抱在怀里,岂不是要彻夜失眠吗?” 诸葛亮摇头微笑:“看来,为夫定力还有待继续修炼呢!” 正说笑间,门外有兵士道:“军师,孙策以水师围攻江夏,刘荆州使人求援,主公请军师速去商议!” 诸葛亮道:“知道了!” 他转身笑问宝钗:“此事,夫人怎么看?” 连问两声,宝钗却并没有反应。 如今已是建安七年,孙策竟还在执掌江东,难道,江东也出现了能改变历史的人....... 宝钗心下一个激灵,这个可能性,她竟从未想到过。 诸葛亮看她出神,以为是有孕易累,起身扶她坐下,轻捏了下她的面颊:“你再回去睡一会儿,我须得去见主公。” 说罢,他转身要走。 若江东也有人知道历史,她是不是应该早些坦白过去未来,以免贻误了先机...... “夫君!”宝钗拉住了诸葛亮的衣襟,抬眸,触及他信任爱怜的眼神,她的话又咽了回去。 来自未来的灵魂,说出来,当真不会被当做妖物吗? 到底要不要全盘托出呢? 她思量片刻,换了语气道:“夫君,江夏之事,咱们各出一策,晚上见面对照如何?” “好!”诸葛亮大笑道,“夫人向来智谋了得,亮偶尔也觉不服,今日咱们就比一比!” 他指着案桌上的镇纸道:“我今日恐怕又要晚归,夫人有身子熬不得夜,写完只管压在那镇纸下。” “待为夫晚上回来,自行对照。若输了,就任夫人差遣三月,如何?” 宝钗道:“好!” 她缓缓道:“若我输了,就给夫君讲一个最精彩的故事。” 故事的名字,叫做三国。 第111章 天晴了一天,满城屋脊上仍顶着白白的积雪,街道上雪已化得干净,雪水混着污泥冻成冰,被行人踩的黑黝黝的。 整个樊城,皆是白与黑的世界,冷而分明。 诸葛府门口,两盏暖黄的灯笼,照亮门前的路。 诸葛亮下了马,当值的门房立刻打开大门,将他迎了进去,并送上暖暖的手炉。 丈余之地,又是一盏小灯,摇曳着挂在树梢,一路引向内院。 外间小厅里温着饭菜,童子池墨和衣躺在榻上,听到先生进门的声音,立刻起身,先倒一盆热水,再将饭菜盛出来。 诸葛亮进门时,热水可以洗去一天劳累,饭菜也是刚好可以入口的温度。 他几乎每夜晚归,从门房到一路的灯,洗漱热水,可口饭菜,每一样妻子皆安排得妥妥当当。 卧房里留着一盏小灯,被褥已铺好,暖暖地放着两只汤婆子。 爱妻面向内,裹着被子,阖目睡得香甜。 若非她怀了身孕,要护养腹中胎儿,每夜守着饭菜与灯光的定是她本人了。 诸葛亮心底又暖又软,轻轻踮脚走过去,拉开一角床帐,看了眼妻子的睡颜,才轻手轻脚走到桌案前,拿起镇纸,拂开上面的竹简。 第128章 良久,他微微一笑,转身脱了衣衫,躺进暖融融的被窝里。 清晨,他醒来时,妻子也刚好睁开眼睛。 两人相视一笑,挪过去靠在一起,耳鬓厮磨。 诸葛亮笑道:“夫人所写之策,亮已拜读,真乃英雄所见略同啊!” 宝钗抿嘴笑道:“远交近攻,自古之理,皇叔若能借替两家说和,趁机与江东结盟,对之后收拢荆州共抗曹操,皆大有裨益。” 她低声又道:“若能趁势取下江夏……” “荆州随时入我囊中矣!”诸葛亮低笑道,“我已劝主公引兵前往江夏,与孙策、黄祖二人说和,到时再随机应变,劝服咱们这位堂叔。” 宝钗提议道:“叔父脾气暴躁,你可先从堂兄下手。” “亮已有此意!”诸葛亮笑容敛去,鼻尖埋进妻子的如云鬓发中,喃喃道:“江夏之行必去,当下却有些难处。” 宝钗轻抚他的发丝,对夫君的亲昵给予回应:“可是无人坐守樊城?” 诸葛亮叹道:“元直陪翼德镇守宛城,云长坐镇汝南,江夏之行,主公既需要子龙贴身护卫,也须得一智谋之士及时应变。” 他握住宝钗的手,低声道:“孙乾还需看顾新野,我若陪主公去江夏,留糜竺、简雍镇守樊城,若遇曹军来袭,只怕此二人难以统筹调度三城军马。” 宝钗叹气道:“可惜你一身不能二用,谋江夏就守不得樊城。若庞士元在此就好了,偏又游历去了江东。唉,确是难办。” 她慨叹良久,将史书上的谋士扒拉了个遍,法正还在西川,姜维还是个娃娃,当下紧急之时,还真找不出一个能接替诸葛亮的人来。 诸葛亮忽笑道:“我知道一人,才智不在我与庞士元之下,且就在此城中。” 宝钗大奇:“谁?” 难道历史也有遗珠? 诸葛亮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眸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宝钗大惊:“我?” 诸葛亮挑眉:“难道夫人没有这个自信?” 宝钗喃喃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夫君难道就这般放心我抛头露面……” “我观夫人如明月,一世不相疑!”诸葛亮揽住她,笑道:“若不是你怀着身子,受不得舟车劳顿,我原还想举荐你去江夏呢!” 宝钗靠在他肩头,一时心潮起伏:“可我毕竟是个生面孔,只怕难以服众。” 诸葛亮语气中难得有了两分吞吐:“所以,我为夫人假拟了个身份……” 原来,他已提前安排好了,箭在弦上才来与自己商议。 宝钗感动之余,隐约也有些不悦。 “我只给主公一人说过,”诸葛亮忙解释道:“而且,并非我有意隐瞒你声名,不过是世情如此,无法揭示夫人本来身份……” 宝钗止住他,柔声笑道:“我明白的,不知夫君给我找了什么身份?” “我的故友黄岳,近日有病在身,来樊城求医疗养。” 诸葛亮握住她的手:“你不需要每日去办公,只让糜竺他们有紧急事务来问你就是了,平日还是多在家里静养。” “也不需要有太大压力,日常事务糜竺他们都应付得来。” 宝钗点头,抿嘴笑道:“放心,有了夫君这些日子的耳提面命,我虽做不到开疆拓土,帮着应个急应该是没问题的。” 诸葛亮摩挲着妻子的手指,语气中带着歉意:“你如今有孕在身,我不仅离你而去,还要累你受案牍劳形。” 宝钗笑道:“嫁给你时,我就有了觉悟,放心去吧!” 待诸葛亮起身,她也下了床,找了套诸葛亮的淡蓝色文士服,飞针走线收束腰身,折起过长的袖子与下摆。 用清水洗面,她特意敷上一些显得面色惨白的粉,然后从梳妆台上拿过眉笔,将眉毛描成剑眉,头发全部挽作发髻,裹上逍遥巾。 不到两刻钟,一位翩翩俊秀文士出现在诸葛亮面前,拱手为礼:“兄长!” 诸葛亮满眼惊艳,拉住她手,叹道:“尝闻江东周郎是一位难得的美男子,想来是江东百姓未见君耳!” 宝钗以扇掩面,笑道:“夫君之美我者,爱我也!” 两人相视而笑,吃过早饭,携手上了马车,一同前往樊城府所。 昨日,诸葛亮已和刘备说过,为他举荐一位智谋在卧龙凤雏之上的智者。 刘备大喜,一大早就沐浴焚香,等在辕门之外。 远远瞧见诸葛府的马车驶来,刘皇叔满面喜悦,迎上前去。 却见诸葛亮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扶出一位有病弱之态的年轻公子。 刘备是人格魅力满分的主公,心下不过惊讶一瞬,已亲热地走上前,要亲手搀扶这位智谋之士下车。 诸葛亮不着痕迹地将自家主公与自家夫人挡开,独自扶夫人下车,然后郑重其事地介绍道:“主公,这位便是黄先生,亮在其前也曾是手下败将哩。” 他说的是平日下棋对弈,并不算假话。 刘备愈发现出敬意,躬身行礼道:“备久仰先生大名,望先生不吝赐教。” 这句“久仰大名”纯纯假话,却被刘皇叔说的诚意十足。 宝钗忙回礼:“山野闲人,才疏学浅,有劳明公下问,惭愧惭愧,咳咳!” 她有病弱设定,须得时时咳两声。 刘备听到,又要上前搀扶:“先生不顾病体前来,备感激不尽,请先生入内歇息。” 诸葛亮忙道:“主公,黄贤弟的病恐会传染,我来就行了。” 为了避免刘备再施展亲和力,他一手挽住夫人,一手挽住主公,不由分说推着刘备向前。 刘备对他是信任惯了的,便隔着军师继续向“黄先生”说些推崇之语。 三人走进大门,又有糜竺、简雍等一众谋士迎上来,排场十足。 除了年少时在学业堂,宝钗还是第一次堂而皇之走在男子中间,心下十二分的不自在。 她悄悄看向诸葛亮,除了挡掉一切肢体接触外,夫君全程坦然自若,笑看她众星捧月,与众人寒暄,偶尔起些穿针引线的作用。 大堂之上,刘备已摆了宴席,请宝钗坐在他左手首位。 三国时以左为尊,众人见诸葛亮都只能屈居右位,不由得目露诧异,想要知道眼前这年轻人是谁。 刘备向众人介绍“黄先生”身份,并称他去江夏期间,樊城由糜竺驻守,遇事不决便问“黄先生”。 眼见得这“黄先生”决策权还在糜竺之上,糜竺的弟弟糜芳,首先不服气起来,大声道:“敢问黄先生,倘若曹军大举南下,先生以为该如何应对?” 简雍等人皆举目望来,显然对这个问题极为在意。 刘备也暂停杯中酒,作出洗耳恭听模样。 唯有诸葛亮,专心地剥着一只橘子,显然对“黄先生”的答案并不担忧。 宝钗轻摇折扇,笑道:“我观曹军必不敢举大军南下,诸公何必忧虑?” 糜芳道:“曹操虎狼之师,今被我们夺了三城,如何不来报复?先生莫不是答不出来,随口敷衍我吧?” 宝钗笑道:“我观曹军不敢举大军南下,理由有三:不能,不敢,不愿。” “其一,曹军方从北方撤军,兵困马乏,又值此寒冬季节,无力南下。” “其二,官渡之战曹军虽胜,然袁氏未灭,北方未定,不敢南下。” “其三,如今孙策正在江夏与黄祖对峙,曹操若挥军南下,只会促成二家罢战合力攻曹,他必不愿南下。” “曹军南下,若一时不能胜,必招致北方袁氏、江东孙策趁机偷袭。曹操乱世奸雄,岂肯轻易陷自己于此四面楚歌境地。” 她微微一笑:“这三条理由,诸公以为足否?” 众人尽皆赞叹。 宝钗又道:“若有小股军队南下骚扰,汝南关将军,宛城张将军,与樊城互为掎角之势,进可分兵袭许都,退可断后截粮道,樊城又有襄阳为后盾,何惧之有?” 刘备也露出了放心的微笑,大声道:“有先生坐镇樊城,我们可以无忧矣!” 晚上回到家中,一进门,诸葛亮就将妻子抱了起来:“好夫人,你若是个男儿郎,封侯拜相绝不在话下!” 宝钗笑着推他:“仔细孩子!” 诸葛亮忙将她放在床上,在她小腹上听了又听,直到面颊上感受到轻轻一触,才安心下来。 他揽着妻子,面上满是依依不舍:“明日,我就得陪主公去江夏了,你有什么话要嘱咐我吗?” 宝钗想了一想,道:“江夏如今有一小将名唤甘宁,夫君可请主公留意,找机会收归麾下。” 诸葛亮挑眉:“夫人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 宝钗笑道:“说起来,我还没给夫君赌注呢?” 诸葛亮道:“昨夜为平局,夫人无需……” “不,我要给!”宝钗从他身上探过身子,要去取床边匣子。 第129章 “莫动,我来!”诸葛亮忙按住她,自己俯身将匣子端了过来,打开。 内中是一卷书册,用宝钗自制纸张钉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 宝钗捧出那本书,郑重问道:“夫君,你相信我吗?” “当然!”诸葛亮毫不犹豫地回答。 宝钗将那书放进他手里,低声道:“我若说此书乃梦中所得,夫君可相信?” “当然!”诸葛亮随手翻开书页,只见扉页上写着:“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 他一目十行扫了一页,竟是讲的本朝故事,开篇又有“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之句,却不知是何意思。 诸葛亮还待细看,宝钗按住他要继续翻书的手,轻声道: “江夏路远,这本三国故事给夫君东行路上当个消遣吧!” 第112章 刘备坐在船上,晃悠悠前往江夏。 今日阳光甚好,暖和得不像三九时节,江水滔滔,远处岸边有两只灰色羽毛的小鸭子缓缓游过。 诸葛亮坐在他对面读书,翻页飞快,忽而唇角含笑,忽而眉头紧蹙,偶尔惊奇挑眉,间或叹息两声。 “军师!”刘备轻唤了一声,“读得何书,如此入迷?” 诸葛亮丝毫没有听见,这在以往是没有的事儿,对刘备的话,他一向是甚为重视的,有问必答。 刘备又唤了一声,还是没回应。 他微微探身,瞥见书页上似有“玄德”二字。 他轻“咦”一声,坐到了诸葛亮身边。 诸葛亮终于察觉到主公的靠近,阖起书册,眼眸微红,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主公,当年青梅煮酒论英雄时,何以掉落匙箸?” 刘备讶然,青梅煮酒故事,在场只有他与曹操二人,怎么掉筷子的细节也已经传扬这般广了吗? 他轻咳一声,笑道:“雷声太大而已......” 见自家军师明显不信的模样,他只得道:“当时刚有衣带诏之事,曹操又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心下震骇,故而跌落筷箸,惭愧,惭愧!” 诸葛亮不置可否,向前翻动书页,又问:“当年吕布从翼德手上赚走徐州,翼德来见主公,主公第一句话是什么?” 刘备搓手道:“这,年代久远如何记得?” 诸葛亮读道:“得何足喜,失何足忧?” “对!”刘备忆起往事,“似乎就是这句。” 他疑惑起来:“军师如何知晓?” 诸葛亮再翻动几页,问道:“主公来荆州之前,曾恐刘景升不能相容吗?” 刘备叹道:“我在汝南被曹操打得仓皇难逃,幸而得景升兄借新野容身,但南下襄阳之前,确曾恐不能容。” 诸葛亮也叹了口气,郑重道:“主公这些年,当真受苦了。” 刘备微笑摇头:“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我有军师,再不会东奔西逃,颠沛流离。” 诸葛亮微微摇头:“我们所据樊、宛、汝南三城,位居曹操、孙策、刘表、张鲁、刘璋之中,并非安稳之地。” 他看向远方,低声道:“主公可还记得在月牙泉时,亮所提三分之势吗?若要与曹操、孙策争雄,荆州为必争之地!” 刘备迟疑道:“刘景升乃汉室宗亲,又素来待我不薄……” 这几句话他在书中也讲过,最终导致荆州落入蔡氏之手,又被献给曹操,致使曹军一路将他们追击到江夏,若非刘琦接应,赤壁之战都熬不到。 这次去江夏,刘备也是顾虑重重,并不愿意从刘表手中赚走江夏。 诸葛亮叹了口气,将手中书交给刘备:“主公请看!” 这本书,自上船以来诸葛亮就手不释卷,废寝忘食、翻来覆去地阅读,刘备好奇已久,一拿在手里就翻开来看。 全书一共五十回,从“宴桃园豪杰三结义”到“关云长义释曹操”。 他奇道:“这是何书?” 诸葛亮微微摇头,道:“偶然所得,方才与主公验证了几处,可谓天书。主公不妨一读,也许会对荆州另有看法。” 刘备掂起书卷:“这纸也甚是奇特,从未见过这般轻薄平滑的。” 诸葛亮替他将书册翻到其中一页,道:“路程不远了,请主公从这一页开始看。” 刘备定睛看去,见书页上方写着: 第二十九回小霸王怒斩于吉,碧眼儿坐领江东。 读下去,竟然讲的是江东孙策故事,他不由得笑道:“并未听说孙策被人刺杀,这书显然是杜撰而成。” 诸葛亮闭上眼睛,轻声道:“请主公读下去。” 后面愈发离谱,孙策身死,其弟孙权领江东,就是回目里的“碧眼儿”。 可明明孙策如今就屯兵江夏,正欲围攻黄祖、替父报仇呢! 刘备又细看一遍。 故事前半段讲了一位叫于吉的神仙,后半段靠谱了些,提及的周瑜、鲁肃等倒是实有其人。 刘备继续往下读了一回,却是讲的官渡之战。 此战他亲身经历,书里故事详略得当,事件走向大致准确,倒也有些趣味。 待读到自己出场,刘备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一言一行皆记录在案,仿佛写书人亲眼所见似的。 他抬眼去看孔明:“这,这书何人所得?” 诸葛亮摇头道:“主公不必问来源,是一位极其可靠的人交给我的。” 待到了荆州,故事走向与现实开始变得不同。 书中,刘备在荆州蹉跎了七年岁月,直到髀肉复生,被蔡氏疑忌追杀,跃马檀溪,遇到司马徽,才首次听说卧龙。 而七年内,曹操则成功灭袁氏,征乌桓,平定辽东,统一北方。 刘备举起书册,有些疑惑不解:“军师,为何这书中七年内,我都没听过你的名头,也没想过要去找你呢?” 诸葛亮看向西方,那是家的方向,他的妻子正男扮女装,以有孕之身替他镇守樊城。 他的语气,下意识地柔和了许多:“也许,这书中的七年,亮一心耕读,忽略了身边早已出现主公这样的英雄。” 他想起曲辕犁,想起荆襄之地人人传唱的“得卧龙,天下宁”,想起新婚宴上的高朋满座。 第一次看到书中因刘琮献荆州而引发的火烧新野、携民渡江,他就明白了妻子为何那般急于推他在荆襄出名,为何劝他相信刘皇叔的为人。 如果真如书中那般蹉跎掉七年,荆州究竟要多费多少波折,才能真正归到主公手里? 这书明显未完,但已可以预见。 诸葛亮将书册推回刘备手里:“主公,请您耐心看下去!” 刘备翻开书页,又看了几页,忽笑道:“军师啊,若是等到七年后,要想请到你还真是不易呢!” 本是想让主公早些明白荆州的重要性,竟忘了三顾茅庐这一茬。 诸葛亮俊脸微红,干咳一声。 刘备已抬起头,正色道:“不过,无论三顾、五顾、七顾,军师都是值得的!” 风吹江岸,水面波纹荡漾。 诸葛亮拱手道:“主公知遇之恩,亮没齿难忘!不过,这一回当真可以跳过,请主公继续读 第三十八回吧!” 第113章 接下来数日,就如宝钗预想的那样,曹军并无大动作,只不断派小股军队南下骚扰。 关羽依照诸葛亮走之前吩咐,向西布置伏兵拒敌,张飞则在徐庶的帮助下,主动出军清扫。 在兄弟俩配合下,曹军大多无功而返,偶尔有侥幸突破至樊城城下的,均被宝钗改良过的长弩射得四散逃离。 宝钗知道自己没有一点儿实战经验,也不觉得自己会在军事上有所建树,便不停从脑海记忆中搜寻各种守成武器,以防守为重。 改良版的拒马,滚出又能收回的擂木,射出连弩的长弓,射距甚远的火箭……五花八门,层出不穷。 她甚至从旁学杂收的记忆中,试着开始研究火药。 自诸葛亮占领樊城后,浦铁匠在樊城也开了铁匠铺,每日被各种奇异设计砸得发懵,只得连夜召唤了五个儿子中的三个来帮忙。 没有曹军骚扰的时候,宝钗会带人亲自到百姓间走访,指点他们使用一些没见过的作物、蔬菜、调料、药物、耕种器具与耕种方式。 诸葛亮只让她坐镇应急,她却做得更多,每日从早到晚地忙活,晚上回来腰身酸痛得睡不着觉。 蔡妍、梅鹿每晚都要替她按摩许久,才能缓解。 蔡妍不理解,曾问她:“妹妹,诸葛先生是位有大本事的人,你已终身有靠,足以过上相夫教子的幸福生活,为何还要这般拼命?” 宝钗微微一笑,道:“也许,只有这个机会可以告诉世人,我也是个有大本事的人。” 蔡妍讶然,继而若有所思。 过了几日,蔡氏回信称既然诸葛亮不在,蔡妍在此无用,不如回去帮她做事。 第130章 蔡妍拿着信,去找宝钗。 宝钗提议道:“你若不愿意,可以推说身体不适,就留在这儿。” 蔡妍微笑道:“我要去,也许这也是个机会,能证明我是有用的人。” 她走后,家里只有宝钗、梅鹿并几个仆妇、下人。 晚上有空的时候,宝钗会独自坐在暖阁里,提笔续写三国。 书中一些细节记不清了,她便凭借对历史的了解自己编出对话与故事细节。 她只送给诸葛亮前五十回,因为对此次江夏之行很有必要,若他接受良好,剩下的她想陪他一起读。 诸葛亮不在身边,每夜她只要一睡着就能回到那边。 贾府已经抄家完毕,贾珍、贾赦斩监候,贾政、贾琏流放,宝玉、贾环、贾兰、贾琮等都被贬为庶人。 王夫人病逝,王熙凤被递解回金陵,邢夫人、尤氏不知所踪,李纨用积蓄在小花枝巷租了一所小房子,守着贾兰日夜苦读。 宝钗没有去找宝玉,薛蟠被执行绞刑后,她当掉仅有的一只金镯子收殓了哥哥,租了一间小房子,带着莺儿、麝月日夜做针线活,养活母亲。 日子清苦,倒也踏实。 进入腊月后,樊城各大士族频繁设宴,请糜竺、简雍、“黄先生”饮宴。 宝钗孕身愈显,又喝不得酒,便借口旧病复发,整日闭门不出。 小年时,诸葛亮派人送信,称江夏之行颇为顺利,成功与孙策结盟,虽然刘备没忍心趁机拿下江夏,但也赢得黄祖父子的信服。 信的的结尾,诸葛亮写道:瑞雪纷飞,吾心已先归矣。 宝钗将信看了又看,字里行间没有一点儿对三国故事的质疑,只有全然的信任与陌陌温情。 她将信放在桌上,就着清晨的雪光,继续默写《三国演义》。 门外忽传来一阵脚步疾响,梅鹿走了进来。 自诸葛亮走后,她日常就扮做书童模样,陪着宝钗出入各地,此时却有些慌乱:“小姐,糜先生来了!”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糜竺与宝钗已结为莫逆之交,偶尔也会相互拜访,闲谈几句。 宝钗整理衣冠,迎了出去。 糜竺顾忌诸葛亮家中有内眷,走至二门处,没有直接进来,而是在门口踱步。 看到宝钗,他眼前一亮,忙道:“黄先生,刘景升突然病重,他属下伊籍前来报信!” 他四下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伊机伯言语惊慌,想来刘景升的病怕是要不好了。” 宝钗心下吃惊,按史书记载,刘表死于建安十三年,而今不过建安七年,如何这般突然? 她当即道:“请伊先生进来说话。” 伊籍与黄承彦交好,当然认得宝钗,进门瞧见“黄先生”原来是她,先是一惊,而后了然一笑。 “听闻是诸葛家的黄先生?我本就有所猜测,原来当真是你。” 他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你幼年时,我就对你父亲讲此子未来不可估量,如今果然惊艳世人,才知我所言不虚啊!” 宝钗微笑拱手:“伊世叔!” 糜竺拍手道:“原来二位是故人,机伯方才不便言说的话,尽可直言直语了。” 伊籍敛了笑容,压低声音道:“我主并非重病,而是中毒了!” 宝钗与糜竺对视一眼,皆是惊疑不已。 伊籍道:“一连请了四、五位大夫都不奏效,蔡夫人指证是大公子下毒,如今已让蔡氏兄弟将大公子下了狱。” 糜竺怒道:“大公子素来仁厚,怎可能毒害生父?蔡夫人这一招栽赃嫁祸,明显是为了夺权荆州……” 他话未说完,但在场两人都已明白。 伊籍叹道:“就是如此,蔡氏把控襄阳,唯有刘皇叔亲去,才能救下我主性命啊!” 糜竺道:“可惜主公还在江夏未还,只怕来不及了。” 两人一起望向“黄先生”,这就是诸葛亮嘱托的紧急情况了。 宝钗唯一沉吟,立时下了决断:“糜先生,有劳你派心腹前往江夏送信,务必请玄德公尽快回来。” “伊世叔,我同与你去襄阳。” 伊籍忧心道:“蔡夫人近日变得十分狠厉,听说为了攀咬大公子,已连续打死了七、八个婢女.......” “那我就更应该去了。”宝钗想到蔡妍与碧螺,不知她们可还安稳。 她站起身,研磨铺纸,匆匆写了封信,递给梅鹿道,“你即可赶回家去,将这个交给我父亲,必要时候,请他与水镜先生一起参详。” 梅鹿退后一步道:“不行,小......先生,我要与你在一起。” 她们与蔡氏已经闹翻,此时前去,保不齐蔡氏会不会作出什么过激举动。 宝钗明白她所想,微微一笑:“放心吧,她没那个胆子。” 伊籍也觉出危险:“我与你同去,另派家中的死士随身护卫。” 听到要动用死士,梅鹿更是急哭了。 她已经十五岁,这一哭就现出了少女模样,糜竺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宝钗不动声色地挡住他视线,向梅鹿喝道:“你早一刻到家,我就早一刻安全,还不快走!” 梅鹿这才哭哭啼啼走了。 糜竺见他们这般郑重,也主动贡献出一批武林门客,供“黄先生”调遣。 刘表府上,防守森严,一派肃杀气氛。 宝钗换了女装,缓缓走下马车,让人通报进去。 蔡瑁迎了出来,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外甥女,好久未见了,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宝钗扶着腰上前一步,盈盈行礼,笑道:“舅舅,家父听说姨丈病重,特遣我前来看望。” “你父亲?他消息倒是灵通!”蔡瑁惊讶一瞬,随即不耐烦道,“姐夫的病需要静养,你还是回去吧!” 宝钗不疾不徐道:“我来时,庞德公与水镜先生、蒯老先生都在我家里做客呢,他们听得荆州之主有恙,极是关心,嘱托我先代他们探望。” 她语气略加重了些:“若我就此无功而返,只怕他们要亲自前来呢!” 蔡瑁迟疑了,最终不情不愿道:“你进去看一眼就走,不许扰了你姨丈休息。” 宝钗笑道:“多谢舅舅!” 伊籍特意派了两个懂武功的年轻侍女给她,此时便跟在她身后,糜竺的一众门客守在门外。 宝钗进了刘表的内院,蔡夫人坐在堂上,举着一只细白瓷杯子,鬓边发丝微乱,金步摇颤巍巍地闪着光。 碧螺与一个不认识的侍女站在蔡夫人身后,看见宝钗进来,碧螺先垂下了头。 宝钗移开目光,行了大礼,道:“姨母,妍姐姐怎么不见?” 蔡夫人吹去杯中浮沫,慢条斯理道:“你不是要看姨丈吗?喏,他就在里面,去看吧!” 她如此大方,宝钗心下开始不安了。 她转过屏风,遥遥看见刘表七窍流血,死得明目张胆。 宝钗心知不妙,忙向后退去。 帐后闯出百十个死士,持刀将她围在中间。 蔡夫人站起身,冷笑道:“诸葛亮的夫人,正好献给曹丞相做见面礼!” 宝钗大惊,这蔡氏,竟然已经投降曹操了! 第114章 刀锋闪着寒意,团团抵在宝钗身前,伊籍送的两个小侍女忙抽出短刀,一左一右护住她。 宝钗手心一片潮湿,面上仍带着笑意:“姨母,你当真以为讨好曹操有用吗?琮儿比宛城张绣如何?还是你自以为貌比邹氏?” “住口!” 白瓷杯子摔碎在地,蔡夫人站起身,怒不可遏:“若非你这小贱人,挑拨坏了我夫妻情分,我会需要这么急着动手吗?” 宝钗没有继续争辩,轻轻推开两个小侍女,向前走了一步,众死士未接到命令,刀锋不敢与她相触,只得随之后退。 直到宝钗走到一张椅子前,款款坐下,蔡夫人也只是咬牙看着。 看来,她想留下活着的她! 宝钗心下有了数,紧攥的手指舒展开来,悠闲地靠上椅背:“这椅子还是我送姨母的,可好用吗?” “你不需要和我拉关系!”蔡夫人冷笑:“你先挑拨我动手推刘琦入水,后又让人指证我,使得刘表对我们母子愈来愈冷淡。自那一日起,我对你就没了姨甥之情!” 她桀桀笑道:“听说那诸葛亮对你也不过如此,我今日杀了你,再将妍儿送给他做个补偿也就是了。” 蔡妍果然还活着,也没有出卖她,宝钗舒了口气,仿佛没有听到威胁,扶着腰笑道: “你是我亲姨母,蔡、庞、黄、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需要拉什么关系?” 蔡夫人目光在她孕肚上一扫而过,冷哼一声。 宝钗向立在蔡夫人身边的碧螺道,“劳驾,给我倒杯白水来,不要放茶叶,否则这孩儿就闹腾得厉害,一点儿也不如他父亲文静!” 碧螺看向蔡夫人,不敢动弹。 第131章 宝钗并不在意,继续道:“琮儿若想永为荆州之主,少不了咱们四大家族的互相扶持,这可是密不可分的关系啊!” 她目光灼灼,直视蔡夫人。 蔡夫人先挪开目光,转向碧螺,不耐烦道:“去,给她倒杯白水,再让人把东厢房收拾出来,把她关进去严加看守。” 伊籍派来的两名小侍女,名唤梅四、兰五,是他自幼收养培育的死士中,唯二的女孩子。 二女皆十岁左右,是一对双胞胎,年纪虽幼,却也看得出容貌俏丽,是标准的美人胚子。 两女站在东厢房门口,手按在腰后短刀上,警觉地四下张望,忽听到一阵温柔的歌声。 这歌声,熟悉得过分,也许在她们襁褓之中,也曾被人抱在怀里,轻拍着哄唱过。 梅四仍看着窗外,兰五却微微红了眼眶。 宝钗靠在榻上,一手覆在小腹上,柔声哼着当地流传的歌儿。 想是方才太过紧张,腹中孩儿踢腾得厉害,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去。 察觉到兰五在看她,宝钗笑了笑,拍拍旁边床榻:“无需紧张,我暂时不会有危险,过来坐吧。” 两个孩子摇头:“我们要保护夫人!” 毕竟还是小孩子,紧绷得仿佛一张拉满弦的弓。 宝钗微微一笑,扶着腰下了榻,走至门口,向外面守卫着的年轻兵士道:“劳驾,帮我拿张琴来好吗?” 兵士们皆出身蔡氏,认得她是表小姐,不敢太过强硬,红着脸道:“夫人只让我们守门!” “帮我传个信好吗?”宝钗笑眯眯道,“否则,我可就要强硬地走出去了。” 说着,就迈出了一步。 她身怀有孕,肌肤若雪,仿佛吹口气就要化掉了。 兵士们哪里敢硬拦她,忙分出一人去通报。 不一会儿,便有人捧着琴送了过来。 宝钗洗手焚香,向两个小姑娘道:“坐过来,我弹琴给你们听。” 琴声起,如淙淙流水淌过人心底。 两个小姑娘握着刀,一左一右坐在弹琴人身旁,眼眸中同时泛起迷茫。 记忆中的那个人,似乎也是会弹琴的。 守在门口的兵士们相视一眼,察觉到彼此脸上不约而同的柔软。 琴声透过被层层守卫的厢房,回荡在刘府内外。 这是最坏的情形,也是最好的情形。 后院外,伊籍叹了口气,转身返回樊城报信。 院内,有人也听到了琴声,一阵幽幽萧声响起,与琴声相映相合。 萧声很快中断,似是怕人听见一般。 宝钗的琴未停,低声召来梅四:“方才的箫声听见了吗?” 梅四眨眨眼睛:“听得很清楚。” “照着箫声响起的方位找一个人,”宝钗手下琴声不停,“她长得很美,唇角有一颗红痣,你问她……” 她语声顿了一下,继续道:“你只说“有用的细节”就是了。” 梅四从窗口走后,宝钗又弹了近半个时辰。 琴声起伏,门口兵士听得如痴如醉,全未发现有一个灵活的小姑娘猫一般地溜出窗口。 琴声止,梅四已经回来了。 宝钗拿过她手中布条,读了上面的字,然后安心地去睡午觉了。 天未黄昏,黄承彦联合庞德公、司马徽前来刘府探病,蔡夫人焦头烂额地应付了过去,只说她自己也病得起不来床,外甥女留下侍疾,不便相见。 次日一早,黄夫人来了,带着诸葛亮的两个姐姐。 蔡夫人令宝钗坐在她身边,低声道:“你若说破,我就撕破脸杀了你们母女。” 宝钗笑道:“姨母放心,还望姨母记得我今日的好处,将来多向曹丞相美言几句。” 蔡夫人撇了撇嘴角。 只有黄夫人一人被允许进来。 宝钗坐着不动,只是道:“母亲,我一切都好,您请回吧!” 黄夫人向她安抚地笑了笑,忽大步走至蔡夫人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襟,母虎一般吼道: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若敢动我女儿一根头发,以后你就休想安生呆在荆州!” 蔡夫人毫无防备,一下子就被她揪得喘不过气来,只能咳咳地拍打她的手。 侍女们要赶上来保护主母,却被梅四、兰五的短刀骇了回去。 宝钗忙上前拉开两人:“母亲,姨母真的没对我怎么样!” 她把那张布条塞进了黄夫人手里,上面她又添了一行字。 黄夫人走后,荆襄诸士族,刘表手下的众官员又一起来求见,依然无果而归。 人心浮动,流言四起,蔡瑁每日派人往许都送一封催促出兵的信,除了最初的降表,大多被刘备的人拦截在半路。 刘表之死事发突然,蔡氏并没有与曹操提前约定好,一切进行得慌乱而仓促。 荆州渐渐起了一些流言,说是蔡夫人毒杀刘表,扣押了亲眼目睹的诸葛夫人。 流言愈传愈广,传得绘声绘色,连用的什么毒药都说得明明白白。 既是天气寒冷,刘表的尸体也搁不住久放,蔡夫人只得一边继续向曹操递降表,一边开始试探着放出刘表不治的消息。 蔡瑁抓紧时间手忙脚乱地接管各处城防。 远在许都的曹操接到降表,大喜过望,趁着袁谭、袁尚打成一团,下定决心,挥师南下。 奈何宛城、樊城、汝南皆在刘备控制之中,诸葛亮早有准备,曹操的军队出发不久,就被关羽、张飞率军挡在半路。 黄承彦再次找上门来,向蔡夫人讨要自己的女儿,蔡瑁气急败坏之下,失手用马鞭抽了这个大姐夫,手下人更是将冲上来护父的黄晷刺伤。 这下捅了马蜂窝,庞德公、司马徽以及一众荆襄名士,带领学业堂弟子,围在刘府门外,吵吵嚷嚷,誓不罢休。 正在此时,蔡夫人写给曹操的降表抄本流传了出来,曹军南下的消息同时传到襄阳。 又有刘备派关、张二人抵御曹操的英姿在民间流传,穿插着曹操屠徐州的“光辉”历史。 庞、黄、习等士族出身的武将率先暴乱,就连蒯氏也在蒯祺等人策动下开始跟着起哄。 百姓受屠城故事震慑,也跟着围了刘府,群情激奋,大伙儿都要“诛蔡氏,迎皇叔”、“荆州绝不做徐州”! 十日后,伊籍领人打开襄阳城门,迎刘备的军队进了襄阳。 蔡瑁带着仅有的嫡系开始巷战,混战中,蔡瑁被赵云一**死。 刘表的府邸被团团围住,门口兵士望风而降。 刘备整理衣冠,由赵云带着五百军士护送着进了内院。 院门开,蔡氏蓬头乱发,手执一柄长剑,抵在一女子颈上,缓缓走了出来,嘶声喊道:“叫诸葛亮来!他不要夫人,难道也不要孩子了吗?” 剑下那女子,一袭水蓝长袍,鬓发微乱,雪肤杏眸,微微垂眸,神情悲悯,腰腹处隆起,显然身怀六甲。 她的眉目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蓦然,刘备失声唤道:“黄先生!” 第115章 诸葛亮闻讯赶来时,一入眼就是妻子颈上明晃晃的寒刃,谈笑间破敌阵于眼前的人,瞬间软了双腿,幸而被身边的赵云一把扶住。 看见他的紧张,蔡夫人有些意外,在她的信息中,诸葛亮夫妻的感情并没有那么紧密。 片刻之后,她以自己的经验作出了判断,她猛然在宝钗后腰推了一下,使得她腰腹的凸起更加显眼。 诸葛亮的手指掐入了赵云的手臂,眼眸如刀,狠狠地扫过蔡夫人。 蔡夫人得意地笑道:“看来,是男人就会顾及自己的骨肉,卧龙先生也不能免俗。” 诸葛亮:“......” 宝钗已经明白了,必是蔡妍那几封书信起了作用,蔡夫人以为她并不得诸葛亮的心意,甚至是要被抛弃的糟糠之妻了。 在诸葛亮显出进一步的在意前,她大声道:“姨母,大势已去就要认输,刘皇叔是有名的仁厚人,必会善待你与琮儿。” “你将剑指在我的脖子上没有用,男人嘛,你还不懂吗?伤心一会儿,转头就续弦另娶了,没准儿还要感激你这一剑划得利索呢!” 蔡夫人大笑起来,剑尖跟着笑声颤动,在宝钗雪白的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赵云感觉到军师的手臂瞬间绷紧了,他转头看向诸葛亮。 冠玉一般的面容上,已经沉静下来,未展露出任何表情。 刘备先急了,军师的妻儿危在旦夕,他岂能见死不救? 他上前一步,拱手道:“嫂夫人,景升兄乃备同宗兄弟,备绝不敢夺他基业,不过来探一探病,只要见他无恙,备立时撤回樊城。” 蔡夫人笑容立止,冷冷道:“刘景升已经死了,你若想让我放开这女人,就当众立誓,承认我儿刘琮为荆州之主,有生之年,绝不染指荆州一步。” 宝钗暗叹一口气,众目睽睽之下道德绑架刘备,恐怕是最有用的手段了。 第132章 她看向诸葛亮,眼眸中流露出求恳之意。 今日的大好局面,是她筹谋布局多年的结果,绝不能功亏一篑。 诸葛亮看懂了,他想起那本三国故事,因为错失荆州,刘备如何携民渡江,百姓沿途死伤无数,糜夫人被迫投井自尽,赵子龙带着阿斗在长坂坡血战个七进七出。 而荆州的二十余万兵马,全无代价地被蔡瑁等人献给曹操,然后在赤壁之战,一把火葬送个干净。 兵不血刃地拿下荆州,这是最好的机会。 他从江夏回来那天,黄承彦交给他一卷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计划。 何时上门讨人,何时散出真相,何时引兵入城。 在五年前,妻子就开始筹谋这一切了,所以她才有意在荆州士族圈崭露头角,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所以她才有意揭破蔡氏对刘琦的杀意,引发刘表对蔡氏的厌恶,就连今日的刘表之死,也难说其中没有她的手笔。 诸葛亮后脊微凉,略带惊疑地看向妻子。 宝钗瞬间懂了他的眼神,那个纯善的、心怀天下的“黄氏”在他心中消亡了。 今日的她,才是真正的诚于己。 为了更伟大的利益,她是不惮于使用阴谋的。 她挺直了脊背,坚定地望回去,一颗心却仿佛沉浮在海里,茫茫无依。 诸葛亮面上换了微笑,虚假的,不带感情的微笑。 他伸手拦住刘备,笑道:“主公稍等,待我问蔡氏几句话!” 他上前一步,扬声道:“敢问夫人,刘景升死因为何?” 他语声冷漠,姨母、姨丈都不叫了,双眼直直盯着蔡氏,不再透一丝注意力给剑下的妻子。 蔡夫人怒道:“他是被刘琦下毒毒死,为何要问?” 诸葛亮不依不饶:“大公子一向仁孝,为何要下毒弑父?” 蔡夫人毫不犹豫道:“父子同争一女,因而反目。”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此前流传的流言中并没有这一段啊! 再说,刘景升虽有几房姬妾,却也并不是好色之人。刘琦病弱,平日也算得洁身自好。 见众人不信,蔡夫人讲起更多细节:“我有一侄女,生得温柔袅娜,与刘琦私下有些首尾,偏刘景升也看中了她,欲待收之为妾,刘琦恼羞成怒,便毒死了他父亲。” 这是什么董卓、吕布剧情?众人面面相觑,更加不信了。 “我那侄女如今就在府中,你们若不信,尽可以叫来询问!” 蔡夫人大声道,她也开始发急了:“反正,我没有对不起刘景升!刘备,你到底要不要立誓?” 她手中剑往前一送,殷红的血瞬间流了出来。 刘备忙道:“嫂夫人,莫要......” 诸葛亮挡在他身前,冷声道:“主公,刘景升死因不明,先莫上了这妇人的当。” “诸葛孔明!”蔡夫人不可置信,“你当真不顾你的妻儿?” 诸葛亮摇扇笑道:“亮年刚弱冠,孩子随时可以再有。但天地间的公理道义,却是不能不顾。” 他的声音低沉了些:“不过,请夫人想清楚了,这一剑下去,你与我可就有杀子之仇了。此仇,亮早晚必报!” “我只要我儿成为荆州之主!事后你尽可以杀我报仇!”蔡夫人语声冷凝,继续威逼刘备: “刘备!快对天立誓!否则我真会杀人的!莫非你只是个空有仁义之名的伪君子吗?” 宝钗截口道:“玄德公莫理她!若将荆襄九郡送与曹贼,才是真正的不仁不义!” 她不顾颈上的剑,向前走了一步:“只要玄德公善待百姓,兴复汉室,我母子死有何惧?” 她转向诸葛亮,眼眸中多了催促,用口型道:“相信我!” 诸葛亮唇微动,却说不出一个字,这是他爱之如命的妻,如何就这样放她被人伤害? 刘备急道:“嫂夫人三思,这可是您的亲外甥女啊!” “什么亲外甥女?呸!”蔡夫人看向宝钗,怒道,“你们可知这恶毒的女人做了什么?她蛊惑我杀刘琦,却又转身揭发我,导致刘景升厌恶我与琮儿,让我在荆州名声扫地。” “我本不想杀她,好吃好喝供养在自家厢房里,她却到处使人散步谣言,煽动人心!” 她一挥手,身后两个兵士架着梅四走了出来:“你问问这小丫头,她都向外传递了什么消息?” 蔡夫人抓住宝钗的头发,向后狠狠一勒:“我对你一向不薄,为何要如此设计我?” 宝钗吃痛,闭上眼睛,不再与诸葛亮对视。 三国全本她已经写完,就放在家中书桌上,有了对后世事态发展的把握,诸葛亮一人足以颠覆天命。 只要,他们拿下荆州。 声明,生命,她已做好放下一切的准备,但当众被指责恶毒时,她的心依旧颤痛不已。 仿佛过了许久,也仿佛只是一瞬间。 诸葛亮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冷静,克制,丝毫不带感情:“主公,我们走!刘景升的遗体必在后院,孰是孰非一看就知。” 刘备道:“军师,令夫人还在......” “无须管她!” 虽然理智告诉她诸葛亮在做戏,但这四个字出来时,心还是一瞬间化作死灰,宝钗的眼泪落了下来。 脚步离去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了。 蔡夫人已有些癫狂,推着宝钗向前走了一步,厉声道:“诸葛亮,你回头看一眼,你的妻子正在流眼泪呢,她哭了,因为你抛弃她!” 她狂笑:“女人啊女人,一旦没人在意,你的眼泪就一文不值!” 她嘶声叫嚷,底气却越来越不足:“不许去,不许再走一步!你们当真不怕我杀了她?我真的会杀她的!” 宝钗颈上又是一阵刺痛,但她已经几乎察觉不到了。 越表现得不在意,蔡夫人越大概率会放开她,因为她还得为唯一的儿子留一条活路。 宝钗知道,诸葛亮心下赌的也是这一点。 所以,他要让自己尽可能地显得无情,越无情,希望越大。 虽然她懂他,但宝钗的心,还是更痛了。 他不会让刘备当真许下诺言,来百分之百保全妻子的性命。 他也不会暂时让刘备许下诺言,以后再设法反悔。 刘备的仁义与信义,都逼得他们别无选择,绝不能将刘备逼到必须做选择的地步。 宝钗的泪干涸在面颊上,一瞬间,她甚至忘了自己还有底牌。 “为什么不许去?”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是不是去了,就会确认你当真是凶手?” “琮儿!” 蔡夫人的声音更加癫狂。 来了,宝钗睁开眼。 蔡妍扶着刘琮的肩头,从侧门走了出来,一柄短刀就抵在刘琮的后心,兰五跟在他们身后,发髻散乱,显然经历了一场打斗。 她警惕地护在蔡妍身后,防止有人出来偷袭。 刘备等人皆停下了脚步。 她果然还有后招,诸葛亮的心一定,腿又开始微微发软了,他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赵云的胳膊。 蔡夫人语无伦次起来,手中的剑抖起来,在宝钗颈上留下更多血痕:“妍儿,我一向待你不薄,不要拿刀指着孩子啊!” “待我不薄?”蔡妍冷笑起来,“重金蛊惑我父亲献女,去给蒯家的痨病鬼冲喜,是待我不薄?” “我女儿病得要死,我跪在门外求你一天一夜,你却忙着招待那些对你有用的贵妇人,导致我女儿错过医治时机,是待我不薄?” “以我母亲的坟墓做要挟,逼我去勾引诸葛亮,为刘琦端茶倒水、伺候汤药,又命我换了轻薄衣衫去给刘表送酒,这就是待我不薄?” “亲手交给我毒药,让我下在刘琦的药碗里,却打定主意拿我一人顶罪,这就是待我不薄?” “我将药下在酒里,不慎被来探病的刘表喝了,你立即跳出来,威胁我嫁祸刘琦,这就是待我不薄?” 众人愕然,原来真相是这样子。 蔡夫人狂笑起来:“我竟看走了眼,原以为你只是个空有容貌的废物,没想到还有这份眼力劲儿!” 蔡妍叹道:“我确曾是个废物,浑浑噩噩,被命运推着陷入漩涡。若非有人教我明理,替我一层层拨开迷津,如今还是被你耍得团团转的棋子呢!” 她手中短刀向下一划,刘琮痛得大哭起来:“阿娘,救命啊!好痛!” 蔡夫人慌了:“蔡妍,你冲着我来,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蔡妍冷笑道:“一个母亲为孩子能做出什么,我最懂了。” 她手中短刀在刘琮背上又划了一下:“丢掉你手中的剑,我就会停下手中的刀!否则,我就将这小胖子片成一千片!” “是你!”蔡夫人恍然,“怪不得他们知道是什么毒药,怪不得他们能拿到降表,怪不得无论我怎么加强守卫,外面总是能拿到消息,原来一直是你!” 第133章 “我本来已经有些怀疑了!”她看向宝钗:“怪不得今日,你这么乖顺地露出破绽,被我这么轻易地抓住,原来是为了掩护她!你们俩,一直就是一伙儿的!” 蔡夫人道:“看来,把毒药下在酒里,让刘表而不是刘琦喝下去,也是你教她的了?” 蔡妍并不答话,手下又划了一刀,刘琮整个人已经瘫在地上,痛到嘶哑。 蔡夫人看向刘备,颤声道:“刘玄德,你就这么看着?” 刘备要上前,却被诸葛亮拉了一下。 虽然看着很恐怖,但蔡妍一直划得很浅,不过皮肉之伤。 刘备大声道:“嫂夫人,你放下剑,我会善待侄儿的!” 刘琮身上的血漫了出来,痛得抽搐成一团。 宝钗睁开眼,目光落在远方不知名的虚空。 她没有告诉蔡妍该怎么做,但这孩子受的伤害,她确是难辞其咎。 一时间,院内只剩下刘琮的惨叫,与刀子划破皮肉的声音。 蔡夫人再也忍受不住,长剑开始撤开。 赵云飞起一脚,踢在她手腕上。长剑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蔡夫人痛叫一声,终于醒过神来,扑至刘琮身上:“伤害我!杀了我!别伤害我的孩子!” 蔡妍丢下短刀,转身走了出去,门后,很快传来干呕的声音。 兰五看向宝钗。 宝钗微微点头,她屈身一礼,跟着蔡妍走了。 有兵士上前拉开了蔡夫人,刘备大声道:“快请大夫来!” 赵云带着一众兵士冲进了内院,去搜寻刘表的尸体。 唯独没有听到诸葛亮的声音。 一切尘埃落定,宝钗眼前又开始发黑,腹中突然疼得厉害。 她身子一软,没有跌在地板上,而是落进了熟悉的怀抱里。 诸葛亮抱住了她。 宝钗勉力睁开眼睛,嗓音飘忽而遥远:“我不是纯善的人,你失望吗?” 她没有等到答案,眼前就彻底陷入黑暗。 似乎,她被抱得更紧了些...... 第116章 宝钗醒来时,天色昏暗,一灯如豆,在室内摇曳。 守在她床边的,是黄夫人与梅鹿。 一切恍如她初次得知怀孕,在刘表府内醒来的时候。 不同的是,这次是在黄府,她自己曾经的闺房里。 宝钗睁开眼,问出了第一句话:“他呢?” 她没有说是谁,黄夫人已看懂了她眼神里的刺痛,忙道: “孔明在襄阳呢!你姨母疯了,琦儿与琮儿都病得厉害,刘皇叔初进襄阳,千头万绪都需要他在那儿理出来。” 宝钗道:“是谁送我回来的?” 黄夫人道:“你父亲、大哥将你接回来的,他们一直守在襄阳,闻讯赶过去时,孔明还抱着你呢!” 她挤出一丝笑容,加重了语气,有意把接下来两句话说得自然而有重点: “听你哥哥说,他费了好大劲儿,才从孔明手里将你接过来。大夫看过后,孔明跟着送到马车上,看着马车走的。” 想起最后那个紧紧的拥抱,宝钗的心略安了一分,想起腹中最后的绞痛,她又紧张起来:“我的孩子!” “没事儿!”黄夫人忙安抚她,“只是动了胎气,大夫交待你要静养,所以孔明才让你父亲带你回来。” 宝钗看向母亲,母亲眉目慈祥,眼角聚着一缕细纹,鬓发间已有了银色。 她心底大恸,许是先有了薛家那一世,自恢复记忆以来,她对薛母一直要比对黄夫人更亲昵。 如今,看到黄夫人面上的皱纹与发间白发,她的心并不比看见薛母受苦更容易。 这一刻,她切切实实地明白,这两人都是她的母亲,她一样的爱她们。 宝钗抬起手,轻抚母亲的手臂,一字一句道:“妈,女儿又累了你们了!” 这个时代,“妈”这个称呼还不是特别盛行,但黄母从这一声“妈”中听到了女儿不同于往日的亲昵。 她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滴,笑道:“累什么?做妈的本就一切为了儿女们。”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知道,你姨妈做错了很多事,但她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她的儿子呀。若有机会,请你向孔明求个情,给他们母子一条活路吧?” 宝钗柔声道:“妈,刘皇叔是仁义的人,他会给他们安排生活的。” 黄母笑了一下,道:“妈知道了,你再睡一会吧!大夫说,这一阵子你需要绝对卧床静养,我让梅鹿给你把吃的、喝的、用的都拿到床边来。” 梅鹿站在黄母身后,脆生生道:“我先给小姐端饭来吧,吃了饭再喝药,胃会舒服些。” 她小鹿一般蹦了出去。 吃完饭,喝了药,母女俩又说了半日话,黄母才离去。 宝钗又睡着了,梦里,她开了间小小的绣坊,每日到各家后宅内院去卖绣品,遇到过善意,更多的是冷漠与挑剔。 薛家绣坊渐渐有了些名气,她与薛母的日子好过了些,贾府那些流散的丫头如琥珀、丰儿等人过来投奔她。 宝钗开始试着向其他城镇发展生意。 一日,她在紫檀堡遇到了袭人,得知了宝玉曾来过的消息。 穿金戴银的蒋家奶奶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大哭不止,诉说周旋于权贵之间的痛苦。 宝钗一面柔声安慰,一面心下盘算,不如拉袭人入伙,趁机扩大绣坊规模。 梦中岁月容易过,她的绣坊很快有了三家分铺,其中京城那家专门做权贵夫人生意,不出一个月便日进斗金。 她又开始做起胭脂水粉生意,有了三国时代的潜心研究,撷芳斋很快名动京师。 袭人私下问她:“二奶奶,你就不怕将来的孩子沦为商籍?” 宝钗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头也不抬道:“这辈子,我没有夫君,也不会有孩子。” 宝玉不是她的丈夫,从来不是! 这一世,她只有自己。 许是白日睡得太多,这一夜的梦时断时续的。 月份大了,为了不压迫到孩子,宝钗只能侧着身睡觉,时间一久,就腰酸背痛,她用手撑着,想要艰难地翻个身。 一只手伸过来,扶住她的腰,轻轻按着。 宝钗睁开眼,笑了:“你这样半夜突然出现,其实是挺吓人的,知道吗?” 月光下,诸葛亮笑得坦然:“我还在门口与岳母说了两句话,难道夫人没有听见吗?” 他除去外袍,在妻子身边躺下:“那本三国故事我看完了,若是没有你的安排,那应该就是我的人生!” 他搂住妻子的腰身,温柔地继续替她按摩:“火烧博望坡,火烧赤壁,火烧藤甲兵......你的夫君,也从来不是一个纯善的人啊!” 他将鼻尖埋进妻子的鬓发中,呼吸着熟悉的发香:“这样的乱世,纯善之人无法生存!” 她这位夫君,从来就是最懂她的人,知道说什么话最能熨帖她的心。 宝钗眼圈微红,转身揽住丈夫的脖颈,两人交颈而卧,心口相贴,孩子似乎也醒了,在父母之间欢快地踢腾手脚。 诸葛亮轻抚着宝钗颈间的伤口,俯首亲吻宝钗的耳,嗓音酥麻地流过玉白耳廓,直达心底: “以后不要再将自己置于那样的险地了,这些不止是你身上的伤,而是在生生剜去亮的心呐!” “嗯!”宝钗低应一声,回吻夫君颈上的浅痣:“我不会了,荆州已得,咱们有了立足之地,再一步步地夺西川、取汉中、北伐曹操,再不需要陷入如此险地。” 耳鬓厮磨,气息交融,肌肤相贴,热度在帐中弥漫,二人都有些把持不住,吻过耳颈、嘴唇...... 诸葛亮的手拂过妻子衣带,一个激灵顿住。 妻子刚经历过险境,又动了胎气,身子虚弱,绝不能承受此事...... 诸葛亮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消散掉身上的热气。 宝钗身上也是燥热难耐,自有孕以来,他们已许久没有这般亲近了。 她转过身,看着床帐上绣的牡丹花,竭力平复体内悸动。 蔡妍转述的话回响在耳边:“姑妈说,你如今身子不便......” 前世,宝钗是旧式女子中的典范,对丈夫三妻四妾的前景是有过预期的。 夫君急而重的呼吸仍在耳边,宝钗转头,看见诸葛亮仍坐在月色中,肩膀微微起伏,显然还在用冷而清的夜抵去身上男人的冲动。 她轻声道:“我如今身子不便,也许可以帮你再纳两个年轻貌美的妾室......” 诸葛亮的身影顿住,瞬间冷了,道:“在你心中,我是只会沉迷于声色的动物吗?” 这已不是诸葛亮第一次表明心意,她方才脱口而出的话,是有些辱他了。 宝钗伸手轻握夫君紧绷的腰,软语求饶:“对不住,是我失言了!” 诸葛亮叹了口气,在妻子身边躺下:“世上如卿有几人?只有你一个,才会让我失控至此!” 第134章 他握住妻子的手,低声道:“在你说夺西川、取汉中、北伐时,最让我悸动,世上女子有哪个能令我如此?” 言语又暧昧起来,看来这一夜是无法消停了。 宝钗竭力保持清明,转了个话题道:“其实,史书上火烧博望坡应当是刘皇叔的功绩,火烧赤壁主要是周郎的功劳,我给你的不过是后人杜撰的故事啊!” “是吗?”诸葛亮轻哦一声,笑道:“怪不得在江夏见到周郎,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心胸狭窄,反倒是气度恢宏,雅量高致。” “而且他的妻子也非故事里的乔氏,反而是孙策的妹妹......” 宝钗惊讶:“孙尚香?那不是咱们主公的未来夫人嘛!” “咱们主公?”诸葛亮在她面颊上轻捏一记,低笑道:“黄先生终于承认主公是主公了!” 宝钗睨他一眼,追问道:“到底是不是孙尚香啊?” “应该不是,”诸葛亮笑道,“听说是吴国太收的义女,江东对这位孙小姐的来历传得神乎其神。” 他平躺过身子,开始讲故事:“据说,有一夜天降流星,砸在孙家后院。陨石碎开,现出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当地人皆以为是神迹,吴国太就收为义女,后来嫁给了周郎。” 一个史书上从来没有的人,宝钗心下忽有了奇妙个猜想,也许孙策避过杀劫就是从这女子而来。 她忙道:“可知这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诸葛亮笑道:“夫人啊夫人,你当亮是登徒子吗?周夫人的闺名我如何能打听呢!” 宝钗这才发觉出自己的心急,面颊晕红,靠在夫君怀里。 月光如水,温柔地轻拂着纱帐。 待天亮时,诸葛亮又得连夜骑马,匆匆忙忙赶回襄阳去。 为了这半夜温存,不知他将自己逼到了何种境地。 宝钗手指抚过夫君坚实有力的心跳,想到前世那些独自算账到半夜的夜晚,她轻叹一声: “若是每一世都有你,该有多好!” 诸葛亮已有些昏沉睡意,迷迷糊糊安慰道:“我保证,每一世都会找到你!” 宝钗笑了,就着这美梦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敲门声响起,赵云的声音急道:“军师!紧急军报,曹军越过汝南,攻破江夏了!主公请军师速回!” 诸葛亮猛然坐起,又回身温柔地将被子给妻子掖好,跳下床披衣就走。 宝钗也醒了,撑着坐起来,唤道:“夫君!” 诸葛亮回头。 宝钗道:“事不过三,无须再这般连夜赶回看我了,为妻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好好等你回来!” 诸葛亮眼眸湿润,他快步走了回来,捧着妻子的脸,深深吻了上去。 “等我回来!” 他简短地道:“等生了这个,我就将你接回身边,一同辅佐主公,再不分离!” 走至门口,诸葛亮再次回头,朗声道:“你的位置,不该是内宅深院!” 第117章 荆州初得,诸地未定,交州牧张津趁刘备立足不稳,多次起兵骚扰桂阳、零陵二郡。 刘备只得抽兵南下平乱,北方抗曹不能尽全力,关羽、张飞各带五千人马,与二十万曹军对抗三个月,最终还是被曹操夺了汝南,占了江夏。 袁谭与袁尚争权不利,投了曹操,数次催促曹操北征袁尚,袁尚勾结乌桓,威胁袭扰曹操北方。 曹操两头作战,焦头烂额,派人与刘备商议停战。 诸葛亮向刘备建议道:“乌桓一旦防线被攻破,异族趁势南下,对中原大地将是莫大灾难,不如让曹军北征乌桓,主公趁机巩固荆州。” 曹、刘达成停战,曹操自引十万军北上,留荀彧与夏侯惇、夏侯渊防守许都。 与此同时,孙策突发恶疾,回江东调养身体。 三方暂时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一直对峙到春天。 诸葛亮平定张津,从桂阳回军行至襄阳城外,正遇到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自北而来。 赵云眼尖,大声道:“是关将军!” 汝南兵少,在曹军二十万大军围攻之下,又重新落入曹操之手,关羽因而被迫退守樊城。 刘备担忧二弟心结难去,一时意气孤军北上与曹军硬抗,曾派人去召他回襄阳,关羽回信称要安顿相随的百姓。 诸葛亮将羽扇搭在额前,眯眼看去,人群中除了一小队兵士,携儿带女,扶老携幼的,果然皆是随军南下的百姓。 即便曾在曹军治下生活过,汝南百姓依然恐惧曹操的屠城历史,宁愿背井离乡到荆州生活。 携民渡江,奇异地以另一种方式重演了。 关羽步行走在队伍中间,牵着他的赤兔马,马鞍上坐着两个小孩,皆五、六岁左右,男孩挂着鼻涕,女孩带着泪痕,马背后驮着一卷破烂的行李。 不知那男孩子说了什么,关羽抚须哈哈大笑,顺手帮那孩子抹了下鼻涕。 旁边一匹瘦马上坐着位带着帷帽的女子,衣衫倒是洁净,飘飘有神仙之姿。 她探身温柔地帮女孩擦了把脸,女孩子也腼腆地笑了。 周围百姓皆面带笑意,看起来不像是逃离故土的流民,倒像是结伴春游的安居之士。 诸葛亮微微一笑,让赵云止住军队,独自驱马上前,迎着关羽笑道:“关将军,大功呀!” 看见是军师,关羽面容窘得几乎发紫,微微侧脸,有些尴尬地抱拳道:“败军之将,惭愧!” 诸葛亮朗声大笑:“将军以五千兵力,对抗曹军二十万虎狼之师长达三个月,又平安带出三千余户百姓,功劳绝不亚于三场大胜!” 众人皆道:“对呀!关将军,若非您一路护送,我们岂能从汝南走到襄阳?” 自汝南兵败,关羽一路心情沉重,此时被军师三言两语拨散阴云,肩背瞬间挺直了,仰起头,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口中依然道:“惭愧!惭愧!” 诸葛亮笑道:“关将军请先进城,主公必悬望已久,这些百姓就交给亮安置吧!” 关羽点头,安置百姓一向由军师负责,此地又是襄阳,由他负责再好不过。 他安抚完一路跟随的百姓,指挥兵士与赵云所带人马开始交接。 诸葛亮回首向众百姓抱拳:“在下诸葛亮,请诸位随我到城南暂时安营,明日主公必为诸位安置宜居之处。” “原来是卧龙先生!”一个年轻人举手欢呼,立时引得众人响应,“大家都听卧龙先生安排啊!” “卧龙先生智计无双,必能为咱们找到新家园。” “刘皇叔仁德无双,必会妥善安置我等。” 一位白发老者在子女搀扶下,颤巍巍地下了马车:“您制作的诸葛犁,我们家现在还在用呢!” 有女子掩口轻笑:“原来诸葛先生这般年轻,这般好看!” 唯有刚从赤兔马上下来的两个孩子,拉住关羽衣袍不放:“关将军,我们要跟着您!” 女孩子哭道:“爹娘都死了,关将军您也会不要我们吗?” 关羽轻轻一叹,跳下马,将两个孩子重新放回马鞍上。 女孩子高兴地回头唤道:“任姐姐,你也来呀!” 那带帷帽的女子略一迟疑,骑着瘦马跟在赤兔马后面。 又有几个少年人要跟随关羽投军,被诸葛亮劝住:“你们先安顿好家人,练好本领,再去追随关将军不迟!” 少年人们这才依依不舍地作罢。 诸葛亮带领众人在襄阳南郊一处空地停下,安排军士扎起营帐,供应伙食,并命赵云带人留守,独自赶回襄阳。 刘备早已安排庆功宴,众人开怀畅饮,谈笑别后往事。 这些日子以来,诸葛亮熟读三国故事,每每想起众人结局,皆慨叹不已。 此时酒意上涌,他停下酒盏,羽扇轻摇,笑看依然生动鲜活的众人。 未来逝于白帝城的汉昭烈帝刘备,此时依然龙章风姿、意气风发,听到关羽说起与曹操对抗的三个月,一时惊奇,一时大笑,满眼皆是对兄弟的欣赏与亲昵。 未来失荆州、败麦城,因誓死不降而被孙吴斩下首级的关云长,此时依然长须飘飘,眉目间皆是骄傲自矜,一举一动间尽显天人神姿。 诸葛亮喝了口茶,暗暗决定要将徐庶的母亲早早接到襄阳,待入川后,便让徐庶陪关羽一起守荆州。 对还在樊城的张翼德,也要请主公去封信,严格限制其喝酒、鞭挞士卒。 子龙是可以让人放心的,还有那刘封与糜芳…… 诸葛亮正沉思间,忽间糜芳醉眼乜斜,起身笑道:“关将军,你带回来的那位女子虽然遮着面容,单看身段已知风姿不凡,可是好事将近?” 砰! 关羽手中酒盏重重掷在案上,怒道:“任小姐至清至洁,休得污蔑!” 刘备忙劝住他,又向糜芳道:“子方莫不是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第135章 糜芳脸涨得通红,只得起身告辞,众人陆续散去,唯余刘备、关羽、诸葛亮、赵云四人。 刘备招呼余下三人进了小室,侍人送上醒酒汤、小菜茶点。 四人喝了汤,又说些闲话,刘备问起任小姐的来历。 关羽放下手中茶杯,坐直身体,正色道:“任小姐是忠义之人,因听过关某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的些许微名,特意赶到汝南拜托某帮她寻找亲人,不想遭遇曹军围城。” 他略迟疑了些,待侍人退下,才道:“这位任小姐的名字,若说起来,大家伙儿只怕都听过……” 话未完,忽有侍人通报,诸葛亮的书童池墨求见。 刘备忙宣之进来。 池墨跑得汗湿鬓发,气喘吁吁,进门向众人行了礼,才凑至诸葛亮耳边道:“先生,黄老先生派人来报信,夫人要生了!” 手中杯盏险些落地,诸葛亮看向刘备,唇角刚弯起喜悦,眉间却又凝上惊恐。 刘备霎时明白了,大步走下案台,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可是有了喜讯?快去!快去!让子龙护送你连夜就回去!” 主公的手温暖而坚定,诸葛亮这才觉得心下安定了些,站起身匆匆与众人作别。 临过门槛时,他踉跄了一下,差点儿绊倒在地,幸而被子龙一把扶住。 关羽叹道:“从未见军师这般慌乱过……” 刘备跟着追出来,亲自吩咐安排护卫、车骑。 诸葛亮匆匆道谢,心下早已乱作一团。 三国故事里,他那个名唤诸葛瞻的儿子出生时,他已四十六岁了。 这个未得到记载的孩子,会顺利安稳地来到这个世上吗? 他的妻,会很痛吗?会…… 第118章 暮春的夜风,仍带着三分寒意,冷月高悬,树梢时而传来一声鸦叫。 诸葛亮纵马飞奔,沿途树木仿佛一排排的兵士,嗖嗖地大步后退。 他骑的是一匹乌云踏雪,奔跑了半夜,鬃毛被风吹得凌乱,马鼻喷张,呼呼地喘着粗气。 “军师!”赵云骑马赶上,劝道:“临出门时,主公专门交代行路要小心。如此崎岖的夜路,最易滑摔,咱们还是略行慢一些吧!” 诸葛亮微拉马缰,黑马的脚步缓了一缓,他看向头顶的黑鸦,沉声道:“子龙,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女人生产时相当于一只脚踏进鬼门关。” 赵云俊脸微红:“军师,我还没有妻室呢!”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做父亲!”诸葛亮哀然一笑:“可当年母亲生三弟的情形还在眼前,岂能不忧虑?” 他叹了口气,双腿轻夹马腹,马蹄眼花缭乱地交错,继续飞奔向前。 赵云不再开口相劝,只紧紧相随左右。 黄家的男人们都站在院子里,来开门的是刚满八岁的小邓艾。 他名义上是诸葛亮的弟子,但诸葛亮出山后,日理万机,很少回来,并没有实际教授过他。 这些日子,一直是宝钗在教他读书。 看见小邓艾,诸葛亮的鼻尖微微一酸,读完三国故事,他才明白妻子为何一定要替他收下这个弟子。 将未来为蜀汉敲响丧钟的人,提前收入囊中,是为将来多加一层保障。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诸葛亮摸了摸小邓艾的脑袋,快步行入院中。 小邓艾受宠若惊,待人走远,才嘣出一句:“先,先生!” 先生已经走远了。 随后进来的赵云呼噜了一把他的头毛,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然后,他就站在大门口不动了。 女眷生产,赵云须得避嫌,但走得远了,又怕军师需要时听不到呼唤,门口刚刚好。 英姿勃发的白衣将军,如一把利剑矗立在篱笆门外,鹰一般的眼睛扫向高树之上。 林梢的黑鸦霎时受到震慑,停止鸣叫,扑朔朔飞走了。 小邓艾微微张大嘴巴,好男儿当如是啊! 诸葛亮已至黄承彦面前,屈身跪下,紧张得语声都有些僵硬:“小婿来迟,内子,内子还好么?” 黄承彦扶住他,温声道:“恐怕还要再等,羲和当年出生时,你岳母痛了三天三夜呢!女人生孩子的事儿,说不准。” 他回头向儿子黄晷道:“羲和,带孔明到书房去歇息!” 黄晷从厨房里钻出来,露出一点儿勉强的笑意,又回头督促黄岩:“再多烧点儿热水,柴还够吗?不够再唤我上山去砍!” 诸葛亮止住他:“不用去书房,我就在院子里等吧!” 产房就设在爱妻的闺房,黄夫人与蒯氏均在房内,院内只有他们翁婿父子三人。 诸葛亮走至窗前,他听到了稳婆的声音,黄夫人的声音,蒯氏的声音,甚至梅鹿的声音…… 他的妻,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额头抵上冰冷的窗棱,这一刻,诸葛亮仿佛回到了三岁那年。 草草搭就的简陋棚子,只有一张破木板挡着,女人混乱地进进出出,母亲撕心裂肺的痛喊一声声从木板破缝间传出来。 幼小的诸葛亮想要进去看母亲,却被一双大手拦住:“男子汉,别往这脏地方凑!” 那一夜,他有了三弟诸葛均,却没了母亲。 诸葛亮恐慌起来,她的妻,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声音? 他颤着声音,大声道:“夫人,我回来了!” 房内都是静悄悄的,只有稳婆的一声讶异:“咦?” 良久,空气似乎已然凝固,时光仿佛流逝掉地老天荒,妻子微弱而温柔的嗓音终于响起:“说好事不过三,你怎么又半夜回来了?” 浸透了担忧的眼泪,滴落在窗台上。 诸葛亮让声音里带了点儿笑:“原应白天回来的,谁知路上走得慢了。” “我在这儿!”他又说了句,“在这儿陪着你!” 窗内似乎传来一声痛楚的吸气,继而又是温柔的笑语:“好!” 旭日初升,依然没有消息。 梅鹿端着水盆出来,又飞快地换了热水进去。 黄晷杀了一只鸡,蒯氏抹着泪出来做饭。 稳婆追到窗口叫道:“汤熬得浓浓的,再放两根老山参,总是这样痛得晕过去可不行,得吊着气力!” 痛得晕过去?还总是? 诸葛亮再也忍受不住,大步走过去掀开门帘。 稳婆忙冲上来拦住:“唉,你做什么?” 诸葛亮急道:“我是她的夫君,让我进去陪着她!” “产房是血光之地,男人不能进来,不吉利!”稳婆张开双手,将他望外推,“再说哪有男人往这种地方进的,多脏啊!” “胡说!” 她被拨拉到一旁,诸葛亮已奔进内室,眼前的一切让他心疼得绞作一团。 妻子面无血色地靠在床上,鬓发湿透,汗水顺着面颊、脖颈流入衣襟,眼睫紧闭,已经晕过去了。 黄夫人熟练地在掐她的人中。 诸葛亮抢上前去,将妻子揽在怀里,唤道:“夫人,我回来了!” 床上的人毫无动静。 梦中的宝钗,脚步匆匆,行走过一条大街,敲响了一座小院的大门。 这是小红与贾芸的家,这对小夫妻找到了宝玉,专门托人带信给她。 门开了,小红抹着眼泪道:“宝二奶奶!二爷在里面呢!” 院内,一个年轻僧人,缓缓转身,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女施主,别来无恙否?” “夫人!夫人!”有谁在焦急地呼唤? 宝钗怔住,凝神细听。 那僧人却当她仍未放下,叹道:“女施主,你我不过一场有名无实的阴差阳错,何必执着?” “夫人!夫人!”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了。 小红哭道:“二爷,你何必这样无情?二奶奶这些年吃了多少苦,赚钱替你养着贾府的一家老小,没有夫妻之情也有恩情啊!” “宝二奶奶?贾府?”僧人宝玉叹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微微笑道:“贫僧是出家人,已不再有家!” “夫人!宝钗!”那熟悉的嗓音更急了。 这一声“宝钗”如一道晴光,照亮世间迷途。 “是了!”宝钗笑容端庄:“法师说得对,这世间从未有过宝二奶奶!” 她转身就走。 宝玉反而顿住了,他急追两步,迟疑唤道:“宝姐姐!” 宝钗停下脚步,回首笑道:“从今往后,各自保重,再不相见!” 她又向小红夫妻道谢,转身之后,脚步轻盈,几乎是小跑着出了院门。 阵痛回归,她倚在诸葛亮的怀里,鬓发蓬乱,素容惨淡。 夫君双眼不眨地看着她,就如看向世间最美的珍宝。 稳婆大喊道:“夫人,这次一定要用力啊,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 宝钗伸手揽住诸葛亮的脖子,低声道:“夫君,别看!” 第136章 诸葛亮紧紧搂住她,面颊向着床帐,柔声道:“我只抱着你,什么也不看!” 宝钗微微一笑,在下一次阵痛来临时,她使尽全身力气,终于发出了一声痛喊。 嘹亮的婴儿啼哭响彻屋内,稳婆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孩子,用小被子抱起来:“恭喜先生,恭喜夫人!是个大胖小子,足有七、八斤重呢!” 诸葛亮没有看孩子,依然搂着妻子,轻吻她汗湿的鬓发:“宝钗,辛苦了!” 孩子哭得更响亮了。 宝钗的双手软了下去,虚弱地一笑:“我没有气力了,你去看看咱们的孩子吧!” 诸葛亮站起身,从黄夫人手中接过孩子。 初到世间的新生儿,咧着没牙的小嘴,皱巴巴的小脸哭得通红,眉头紧皱,像个可爱的小老头儿。 诸葛亮心下一片柔软:“你好,阿瞻!” “你叫他什么?”宝钗已被稳婆收拾妥当,躺回枕头上。 诸葛亮笑道:“诸葛瞻,这名字好么?” 好! 精书法善绘画,才思敏捷,记忆力极好的诸葛瞻!政绩平平,后世被称名过其实的诸葛瞻!临危不惧,战死沙场,赢得三代忠烈美名的诸葛瞻! 这一世,有父母一路陪着你。 宝钗轻拍下床铺:“把阿瞻放过来。” 诸葛亮小心翼翼地弯下腰,要在妻子身旁放下孩子。 黄夫人在后张着手,急道:“哎呀!小孩子身子软,小心点儿!” “托着他的脖子,对对!轻轻地抽手。” 放好孩子,诸葛亮紧张地出了一身汗,轻吁口气。 阿瞻靠近母亲,被熟悉的气息环绕着,终于停止了哭泣,哼哼唧唧地向宝钗的方向探着头。 然后,他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小眼睛。 诸葛亮忙俯身过去,与妻子紧紧挨着,一起向儿子微笑。 阿瞻大而亮的瞳仁里,满满的母亲与父亲。 第119章 宝钗醒来时,窗边只是微微发白,夜色寂静无声。 为了不影响她休息,哭闹不休的阿瞻被奶娘带去和黄夫人同睡了,这会儿想是睡得甜熟。 原是安排的梅鹿贴身照护,诸葛亮却力排众议,遣走梅鹿,亲自守在外间榻上。 宝钗掀开床帐,内间、外间之间的帘子下透着昏黄的烛光。 她撑着起身,腰腹处突然一痛,使得她不由得低呼出声。 外间立即有了响动,先是桌案拖动的声音,然后就是匆忙的脚步声,诸葛亮掀帘进来:“怎么了?可是要喝水?” 见宝钗捂着小腹,他大步走到床前,扶住她:“可是还痛吗?我让人去找大夫!” “别!”宝钗拉住他,笑道:“大夫说,前三日的腹痛都是正常的,可别这么大惊小怪的。” 诸葛亮坐在床头,身子微微后倾,让妻子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揽住她,低声道:“谁让我的夫人是宁愿痛晕过去,都不会发出一声哭叫的强人呢?” “胡说什么呢?”宝钗轻捶他一下,捂着脸颊道,“把我放开吧,昨个儿流了满身的汗,也不让我洗澡,都要有怪味了。” 诸葛亮笑道:“没有一点儿怪味道,只有夫人对我和阿瞻的爱……” 宝钗羞红过耳,她是个内敛的人,何时听过这么直白的深情之语,清咳一声,转了话题道: “夫君可是一夜未睡?” 诸葛亮笑道:“睡了两个时辰,想到汝南来的百姓还未安置,是否继续北征尚未商议,实在睡不着,就起来给主公写封信。” 宝钗想了一下,道:“曹操平定冀州后,还要北征乌桓,此非一日之功,趁机攻占许都固然是个好时机,但难免放任北方部落做大,让五胡乱华故事提前上演。” “何为五胡乱华?”诸葛亮眉头微皱,从名字中有了些猜想,“可是……” 宝钗点头,将西晋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故事娓娓道来。 她产后虚弱,说得简明扼要,幸而诸葛亮一点就通,听到要点,就能将来龙去脉脑补得细致完整。 故事讲完,宝钗道:“曹操北征乌桓功在后世,我们不如卖他一个人情,恪守停战协议,另做他图就是了。” “夫人可是指……”诸葛亮伸手,指向西方,“取西川!” 宝钗笑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夫君真乃我知己也!” 诸葛亮哈哈笑道:“能做夫人的知己,亮荣幸之至。” 他敛了笑容道:“书中取西川,有张鲁之危、张松献图、请军入川的契机,可如今万事不备,何以入川?” 宝钗抿嘴笑道:“没有契机,便制造契机,这有何难?” “笃笃笃!” 窗外传来一阵敲击声,继而是黄夫人的声音:“刚生了孩儿,就要好好休息,怎么劳神说这么多话?” 诸葛亮登时想起宝钗的身体,大是惭愧:“都怪我一时忘情,扰了夫人休息!” 他轻轻将宝钗放回枕上,掖好被子,劝道:“好好睡吧,改日再说。” 说罢放下帐子就要离去。 宝钗拉住他手,向窗外道:“妈,你回去睡吧,我再说三件事就休息。” 诸葛亮摇头,刚要争论。 宝钗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第一件,咱们既已提前知晓西川人心所向,不如派人入川,找到法正、张松等人,游说各方,制造契机,说服刘璋请皇叔入川。” 诸葛亮道:“所派之人须得善于审时度势、探测人心、机敏果断,可襄阳此时并无此人……” 宝钗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件,夫君可劝皇叔整顿兵马,以备随时攻入西川。” 诸葛亮道:“西川地图未得,虽知其大略,只怕不宜轻易用军。” 宝钗伸出第三根手指,指着窗外道:“第三件,天已大亮,夫君回去吧。你是做大事的人,我也不是矫情虚弱的人,无须在此浪费时间儿女情长,待我养好身子,就去找你!” 说罢,她指着桌案下方的画瓶里:“那一卷纸你随身带着,对入川有用。” 听她说得笃定,诸葛亮走过去,抽出纸卷,展开,正是西川地图,城郭村镇、山川河流、地势高低翔实严谨。 他霎时眼中一热,这幅图,墨色簇新,显然是夫人在孕后期耗费心力所绘。 也许就是因此,生产之期才会提前这么多天。 宝钗侧过身子,轻声道:“此图乃依后世考据所作,可能会有出入,你让入川之人带着,及时订正修改。” 纸卷最下首,蝇头小楷写着两个字:庞统。 是了,庞士元确是最适合入川的人,他目前正在南郡游历,可派人去请。 诸葛亮长叹一声,走到床前,握住宝钗手道:“接下来该如何办,我已尽知,你好好休息吧!” 宝钗伸手,轻抚他的面颊:“不要事必躬亲,好好保重身体。” “嗯!”诸葛亮站起身,满眼深情,依依不舍道:“我去看看阿瞻,然后就走。” “阿瞻”两字刚落地,窗外已传来阿瞻嘹亮的哭声。 宝钗秀眉微蹙:“一夜哭了七次,不知是饿了、冷了还是……” 诸葛亮捏了下她的鼻尖,柔声道:“刚还嘱我不要事必躬亲,你又在这儿多操心,孩子有岳母与奶娘照顾,你好好休息吧!” 他俯身,在宝钗额上轻轻一吻,拿上手中卷册,转身要走。 衣袍却被轻柔柔地拉住了,方才还果断利落的妻子,此时神情已变得柔软忐忑:“夫君,你就不问我为何会知道如此多的后世之事?” “嘘!”诸葛亮一根手指抵在唇前,低声道,“我望夫人如明月,此心清明,夫复何言?” “好好休息吧!”他温柔地一笑,俯身将妻子的手塞回被子里,大步离去。 窗外,阿瞻的哭声渐渐止了,阳光透过窗棂,洒满床帐。 阿瞻的满月宴,只是在黄家小范围地办了场酒,送礼的人却几乎挤满了黄家湾。 刘备派人送来两大车的物资,张飞送来一副画并一张大大的老虎皮,赵云送来一套文房四宝、一套小刀小剑,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军师的孩儿文武双全。 关羽送的是常规的婴儿黄金锁,却是由一个带着帷帽的神秘女子送来。 汝南流亡而来的百姓被安置在襄阳各地,这女子姓任,如今就带着两个小孩子住在隆中。 伊籍托蔡妍带来了梅四、兰五以及两个女孩子的卖身契,送给宝钗做护卫,并再次为此前陷诸葛夫人于险地表示歉意。 蔡妍已经在襄阳开起了商铺,带来一厚摞的账册,噼里啪啦打给宝钗看,半年不到已经收益颇丰,按约定分一半给宝钗。 阳光正好,宝钗扶着梅鹿走出院子,诸葛兰、诸葛蕙、庞若、蒯氏,以及素来与宝钗交好的数十名女子都围了上来,梅四、兰五站在她身后,那名带帷帽的女子远远站在墙角,手中拉着两个小孩子。 第167章 凤姐这才宽慰了些。 大儿子三岁时,凤姐又生了一个儿子,再隔得两年才生了一个女儿,模样颇似巧姐。 凤姐大喜,将女儿小名定要叫做巧儿。 柴进自然依她。 这些年,他几乎事事依她,庄上招待的来往好汉也多经凤姐把关后,才决定以何规格招待。 凤姐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见客接谈,方便时甚至亲自讨教武艺,为自己和平儿找了许多师父,枪棒刀剑都学得有模有样。 她性子豪爽,待人周到利索,说话做事说一不二,渐渐地在江湖上也有了名头,被唤作“铁娘子”。 柴进的小旋风名头反而退了一射之地,幸而他对江湖事不过就是玩票性质,也不甚在意。 这一日,夫妻俩正坐在院中逗孩子们玩耍,年轻的王都管进来禀道: “大官人,大娘子!西庄上来了一位落第秀才名唤王伦,如今病得要死了,需要花大价钱请医问药,西庄管事特来讨一个主意,救还是不救?” 柴进道:“既然投我庄上来,自然要救!” 凤姐目光一闪,却未开口,待王都管走后,她让平儿将三个孩子带走,拉着柴进走到小花厅坐下。 看清四处无人,凤姐问道:“官人广交这许多好汉,究竟意欲何为?” 柴进道:“自然是……” 他迟疑半晌,却是说不出来。 他做这种事,一则为了好玩,一则是隐隐地有些给赵家王朝找麻烦的心思,若说当真要达成什么目的,却是没有认真想过。 凤姐叹了口气,握住柴进的手,低声道:“如今我们名头愈来愈大,在有心人看来,几乎是在图谋造反了。” 柴进不服气道:“便是造反又怎样?” 凤姐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柴家身份敏感,若看起来像是造反,最好是真的在造反!” 柴进吃了一惊,悚然道:“如今赵家江山稳固,当真造反如何行得通呢?” 凤姐对历史虽有些搞不明白,但对靖康之变这也的大奇事也是有耳闻的。 她冷笑道:“江山稳固,也不一定,就凭如今坐在大位上的那位无道昏君,再好的牌也能被他打得稀碎。” “不至于吧?”柴进看她神情坚定,一时拿捏不定,末了道:“反正看现在的架势,赵宋一时不会完,咱们还是小心些好。” 凤姐点头,笑道:“你慢慢想,但千万不能有徒有造反的表象,却无造反的能耐。” “咱们虽有丹书铁券,可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可是赵二那一支,他连亲哥哥都劈死了,后代还会顾惜一百多年前的一块铁牌子吗?” 柴进震惊,仿佛初次认识凤姐一般看了她许久。 他单知道妻子在家里、庄上一天天强势起来,却不知她对大势也有这般犀利的认识...... 凤姐转了声气,握住他手道:“我既做了你的妻子,生死自然要在一处的,可咱们的三个孩子,总得为他们谋一条出路。” 他们的孩子,除了最小的巧儿形容尚小,看不出性格做派,两个男孩子皆随了凤姐,心思缜密,敢作敢为。 凤姐请了数十位老师,除了教授枪棒武艺,还请了先生教经史、传兵法。 柴进想到过往诸般种种,愈发觉出妻子的深不可测来。 他垂下头,一股郁郁之气又开始在心底徘徊。 凤姐还在沉思如何处置王伦,并未注意到丈夫的低沉。 白衣秀士王伦虽算得梁山第一任寨主,却实在不是个好汉,扶持他也没有什么好处,可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又不能太过改变未来,否则已知的信息就全部作废了。 还是得救,等将来故事回到熟悉的线路上来再做道理。 她正沉吟间,忽见柴进站起身,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柴进走进他们住的院子,迎面见二儿子柴世运正在练剑,他年方十岁,剑法已有模有样。 望见父亲进来,柴世运停下剑势,嘻嘻笑道:“父亲,你瞧我这手剑法,可上得了战场建功立业吗?” 柴进心下一黯,儿子姓了柴,哪还有上战场的机会? 他笑着拍了拍次子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二门。 还未走至窗下,远远听到长子柴世安的读书声,朗朗有韵律,讲解起经史典故,头头是道。 教经世的先生夸赞道:“大郎天资聪颖,再读两年,就能上科场一试身手了。” 柴进定住,他们柴家,也没有科举考试的资格,赵家人绝不会选前朝的柴家嫡系入朝当官。 柴家人太过上进,不过是自找死路而已。 他站了半晌,慢慢踱步到后院的小演武场去。 妻子的话在耳旁回荡,直到此时,柴进才发现自己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一味地打猎交接好汉,对未来却从未认真想过。 他一个堂堂男儿,确是不如妻子看得明白清楚。 柴进颓然坐在梅花桩上,一只手抚在他肩头,凤姐在他身边坐下,柔声道: “造反是掉脑袋的事儿,咱们一家如今这般美满富足,着实不需要冒这个险。” 柴进叹了口气,第一次感觉到肩头的真实重量。 他将妻子的纤手牵下来,捏在掌中,低声道:“咱们的大郎、二郎皆是好男儿,岂能让他们就此埋没抱负,一世做个富贵闲人?” 凤姐见他心动,靠上他肩头,气定神闲笑道:“不用太过烦恼,慢慢找寻机会,咱柴家的命未尝不能更改。” 柴进揽住她的柔软身子,一世的散漫渐渐汇聚起来,向同一个方向奔涌而去。 王伦得的是风寒,流水价的银子撒出去,终于在春暖花开时救了性命。 他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来柴家庄答谢。 凤姐陪柴进接待了他,热情周到,又送了本钱让他去梁山落脚。 王伦感激不尽,承诺以后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柴进满心欢喜,凤姐却不以为然,并不将他的诺言放在心上。 后来又先后遇到杜迁、宋万、朱贵等人,凤姐皆留他们住了许久,才做不经意间指点他们到梁山去。 她又另派了六个心腹庄客跟他们同去,暗地里交待他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时光荏苒,一步步走向书中的时间节点。 这一天午后,天气炎热,凤姐与平儿坐在花厅内喝茶乘凉,巧姐儿坐在柴世运背上骑大马,柴世安靠在廊下读书。 院外一阵喧哗,柴进携着一人的手进来,朗声笑道:“娘子,孩儿们!快快出来迎接贵客!” 凤姐站起身,见那人身形高大,豹头环眼,燕颌虎须,穿着囚衣,带着重枷,面色憔悴,笑容温和。 他身后跟着两个眉目粗横的押解公差,一起团团施下礼来。 见这形状,凤姐心下已有了些计较。 果然听柴进介绍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名满天下的豹子头林冲!” 第147章 凤姐大喜,这林冲可是未来梁山的一员虎将,又深受当朝权贵迫害,仇恨极深,若拉拢得当,将来再造江山可是一柄利器。 她笑容满面地迎上去,与林冲见礼:“我家官人早闻教头大名,一向遗憾不能相见,今日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林冲忙回礼道:“大官人与大娘子扬名四海,天下谁人不知?林冲流配在此,有幸识得贤伉俪,三生有幸!” 凤姐热情招待他至花厅小坐,又让平儿拿了两锭金子,交押解的董超、薛霸打开囚枷。 那董超、薛霸本就是见利忘义的小人,见到两锭金子,四只眼睛早就直了,忙不迭地应承。 待开了枷,凤姐又叫来王都管,让他带董超、薛霸两人到二门外设宴席招待。 董超、薛霸虽有些不情愿,又被凤姐以言语弹压,到底舍不得手中意外之财,勉强应了。 公差走后,凤姐向柴进使个眼色,唤了两个儿子前来拜见林冲,她自出去让人整治宴席,盛情款待。 林冲见他夫妻这般赤诚,被刺配路上的痛苦熬煎有所舒展,杯到酒干,酒过三巡后说了被高太尉陷害的前因后果。 凤姐叹道:“此事既是因那高衙内看中令娘子而起,只怕将教头刺配后,那高衙内还要上门聒噪娘子。” 娘子的安慰一直是林冲最惦记的事儿,听她说起,也不由得灌下一口闷酒,仰天长叹。 凤姐又道:“教头既忧心,何不请人将娘子搬离东京,待避过风头再夫妻团聚?” 林冲叹道:“林冲何尝没有想过?奈何内人素来是最柔弱的人,次则丈人年老无依,不能将他老人家抛弃,再则没有可靠人可托付去搬取,四则没有靠谱亲眷可以投奔。” “前后无计,我又身不由己,无奈只能任凭她陷入虎狼之地,生死有命罢了。” 林冲的事儿凤姐早有盘算,拿捏他的关键便是家人。 她假意跟着烦恼了半晌,落了回泪,带着孩子们回房去了。 第168章 如此留林冲在庄上盘桓了三日,柴进日夜陪在身边,每日好酒好肉款待,夜里便抵足而眠,说些江湖闲事。 林冲诚惶诚恐,对柴进愈发敬服。 这一夜,柴进陪着林冲在厅上喝酒。 凤姐撤了厅上侍候的人,亲手端着食盘,独自走到厅上,笑道:“小妇人亲自做了两个菜,与两位下酒!” 林冲忙起身下拜:“大娘子如此盛情,折煞小可了。” 柴进挑眉,促销一笑,以口型道:“原来,你还会做菜呢!” 见凤姐也立起眉毛,他才无声地一笑,起身将林冲扶起:“内人平日从不下厨,今日我也要沾教头的光了。” 林冲愈发惶恐:“大官人与大娘子待林冲这般亲厚,便是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大恩。” 凤姐笑道:“教头太过客气了,官人待教头如亲兄弟一般,教头也不必太客气才好,只当这里是自己家,我是你的亲嫂嫂就是了!” 柴进也顺着妻子的话道:“我数次想要与教头结拜,只是怕教头不肯。” 林冲忙起身道:“我是个犯罪刺配的罪人,如何能玷辱大官人?” 凤姐拍手道:“好了,好了,你们推来让去的,哪里像豪爽的须眉男儿?择日不如撞日,此时便以天上明月为证,桌上美酒为凭,我给你们做个见证,结为兄弟罢!” 柴进扶了林冲便拜下去,林冲心下感动,多磕了两个头,抢着道:“大官人不弃卑贱,便请上座,教林冲拜你为兄!” 他二人年岁相当,柴进素来自诩为龙子凤孙,听得此言,也不推辞,坐在座上,受了林冲三拜。 林冲又拜了凤姐为嫂嫂。 三人坐下喝酒,更多了分家人温馨。 三盏酒罢,凤姐低声道:“我是个妇道人家,素来心软,想起弟妹处境艰难,连日来辗转难眠,胡乱盘算出个主意,请两位看看可使得否?” 柴进听她说“素来心软”,险些笑出来。 林冲听得有主意,忙道:“嫂嫂有何主意?但请说来!” 凤姐低声道:“咱们既是骨肉兄弟,柴家庄上也还有三两个得力的人,兄弟何不修书一封,我与你大哥派人前往东京,悄默声地将弟妹与泰山大人接了来。” 林冲低了头道:“此事虽好,只怕若被高太尉得知,连累了哥哥嫂嫂。” 凤姐道:“所以才要做得严密,兄弟倘若舍得下东京家私,便在信中说明白了,我交待去的人,接了人便一把火烧了房子,只作弟妹与丈人皆葬身火海,再不在人间就是了。” “你大哥再和这边的人提前交待好,只说是接了我娘家的一个表妹来小住,泰山大人装作我的姑丈,我娘家离得远,谁还会去求证不成?” 林冲听得她说得周到,翻身下地,跪拜道:“哥哥嫂嫂大恩大德,林冲粉身碎骨难以相报,只是我过几日还得去往沧州牢营,内人与丈人的起居只怕仍要连累兄嫂。” 柴进忙扶他起身。 “一家人便不要说两家话!”凤姐也站起来,挥手道,“咱家别的没有,就是银钱管够,便是养活兄弟一家十辈子也是能够的。” 林冲感动得热泪盈眶,举起桌上酒,郑重向柴进、凤姐敬了酒,含泪一饮而尽。 三人饮下杯中酒,凤姐道:“久闻兄弟使得好枪棒,你那两个侄儿,自幼也好舞刀弄枪,一向找不到好师父教导。” 她斟了一杯酒,举起笑道:“兄弟若能给你那两个不成器的侄儿做个师父,便是为你哥嫂解了大难了。” 柴进也道:“若能得兄弟做师父,不仅这两个小子可是走了大运,我们夫妻也好安心不少。” “承蒙兄嫂看得起,林冲敢不从命。”林冲一口答应,又为难道:“可惜我不能在此久留......” 柴进笑道:“这有何难?” 次日一早,他打发了林冲上路,待在沧州牢营交割了手续,他又使重金打通关节,沧州都监只说林冲路途上染了疫病,需要居外隔离一段时间,将人撵了出来。 柴进派的人正在外面等着,改装将林冲接回来,留在东庄居住,又将两个儿子送去,跟着学习武艺。 林冲尽心竭力,毫不藏私,将一身绝技倾囊相授给柴家两子。 另一边,凤姐私下安排平儿,让她带人去东京接林冲家小。 临出行前,她暗地嘱咐道:“照着林娘子与她父亲的模样,沿途找两个替身,一并烧死在房子里,才是周密。” 平儿心善,表面答应,却私自在沿途义庄花钱买了两具尸首,一路装作扶棺回乡的队伍进了东京,扮做个男人去见林娘子。 一打照面,两人皆是大吃一惊,在院中便抱头痛哭一场,引得张教头差点儿打了平儿一棒。 既是故人,林冲的书信也不必拿出来了,林娘子对平儿言听计从,半夜开了后门,将两具尸首偷偷运进去,收拾打扮了。 至五更时分,一把火从放尸首的房间烧起来,看着烧得枯焦,平儿带着林娘子、张教头并使女锦儿混进救火队伍,假作寻水救火,一路跑到落脚的地方。 天刚亮,城门乍开,一行人又扮做出殡,浩浩荡荡出了城,至一处荒野山林,挖了坑将棺木孝衣纸幡尽皆埋了,换了生意人的装束,雇马车回了沧州。 那高衙内听说林娘子家失火,佳人变作枯骨,心下愤恨抑郁,病倒在床。 高俅听得林娘子一家惨状,惧怕林冲报复,派了陆谦、富安前去斩草除根,从而引发火烧草料场、风雪山神庙故事,致使林冲上了梁山,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平儿带着一众人回到沧州,将马车停在柴家庄后门外,先一个人悄悄进去,私下对凤姐道: “林娘子接来了,等下姐姐见了她,切莫表现出讶异来。” “呸!前世在大观园,什么美人我没见过!”凤姐吐出口中的瓜子皮,不屑一顾:“便是来个天仙,也不值得老娘剔一剔眉!” 平儿微微一笑,并不说破,她实在太想看到凤姐破防的神情了。 林冲早已得了信,带着柴家两位少庄主回到庄上等待,已焦灼地在一株桃树下转了两个时辰。 柴进屏退了不相干的下人,只留心腹在旁侍候,悠闲地坐在竹林下喝茶。 马车从后门进了内院,平儿从马车上扶下林娘子,一路扶着走进来。 林冲眼含热泪,匆匆迎上去,携住娘子的手,虎目滚下泪来。 柴进捻须微笑,为夫妻团圆由衷高兴,柴世安、柴世运抢上去拜见师娘,柴巧儿倚着母亲拍手欢笑。 凤姐站在廊柱下,整个人都惊呆了。 林娘子红着眼睛与丈夫厮见完毕,莲步轻移,在林冲引荐下先拜见了柴进。 柴进满面春风地笑道:“咱们是一家人,弟妹无须客气。” 林娘子点一点头。 然后,她缓缓走至凤姐面前,身子轻颤,珠泪滚落尘埃,哽咽得几乎唤不出那两个字:“嫂子!” 凤姐再顾不得周边人的眼光,抢步上前,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哭得不能自抑。 前世今生,她都是她的嫂子。 前世,她遇上了暴虐荒淫的中山狼! 这一世,她又碰见了荒淫无耻的高衙内!! 命运兜兜转转,总是这般苛待她。 这可怜的,坐于人群角落安安静静穿茉莉花的,二木头贾迎春啊! 平儿手帕掩面,转身伏在柱子上哭成了泪人儿。 迎春伏在凤姐怀里,一声声“嫂子”哽在喉口。 林冲、柴进相视一眼,一时不能理解女人们多愁善感的心思。 第148章 林冲见娘子哭得停不下来,忙上前劝道:“娘子,莫要在此啼哭,给哥哥嫂嫂引了麻烦。” 迎春停下哭泣,仍拉着凤姐的手不肯放下。 凤姐握住她的手,含泪道:“到了这里就是到家了,以后只管安心住下,嫂子会好好照顾你的。” 柴进也道:“弟妹一路辛苦,咱们到房里说话。” 林冲又引着张教头上前厮见,柴进以晚辈之礼拜过,请张教头、林冲到正厅内用茶。 凤姐借口带着林娘子更衣洗漱,趁机领迎春与平儿进了自己房间。 关上房门,姑嫂又是抱着一阵痛哭。 想起迎春上一世被中山狼孙绍祖蹂躏而死,凤姐就恨得牙痒:“只恨大老爷与你琏二哥不顶用,害你遭了那畜牲的毒手。” 迎春微微摇头,道:“都过去了,这一世我嫁了林教头,他是个温柔的人,待我一直很好。我迟迟未生养,他也全不计较。” 她面颊泛出红晕,低声道:“在遇到那高衙内之前,我过得是很如意的......” 平儿绞了热棉巾,递过来替她擦脸,问道:“二姑娘,你是读过书的人,缘何没有避开那高衙内。” 迎春擦了脸,叹道:“自从我知道这是水浒世界后,便千防万躲,平日里大门都不出一步。” 第169章 “谁知那日爹爹急病,官人不在家中,我赶着回娘家看望爹爹,路上轿子坏了,出去换个轿子的功夫,就撞上了那高衙内。” 她叹了口气,沉声道:“万般皆是命,想来躲是躲不过去的。” “什么鸟命!”凤姐啐了一口,道,“如今我们接了你来,便是逆天改命了,你以后切莫多想,就在我们这儿住着。再劝一劝林教头,让他也别去坐牢了。” 迎春摇头道:“他是个很固执的人,当日撞上高衙内,我便劝他就此离了东京。他却笑我妇人见识,说高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闹得太难看。” “我又不敢将水浒故事直接讲出来,便说是夜里做了噩梦,梦到他买刀误闯白虎堂被高太尉陷害的事儿。” “他就是不信,我也无法。”迎春拭了泪,哭道,“我本想一刀抹脖子死了,别再连累他,偏又留恋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小家,想着等他买刀回来那日再去死。” 凤姐与平儿对视一眼,一起叹道:“你这傻孩子,遇到事儿怎么净先想到折磨自己呢?” 迎春哭道:“我一个女人家,又能怎么样呢?日子一日日地拖下去,谁知他得了刀竟没有拿回家来,在路上就遇到了高太尉的人,被骗去了白虎堂。” “等我知道时,他已身陷开封府大牢了,我不敢随便自我了断,怕他断了念头,作出什么不理智的事儿来。” 她捂住脸哭道:“他被刺配后,我在家中已备下绳索,准备了结性命,以断了高家的念头,别再使火烧草料场之类的毒计去害他。” “平姑娘若是再晚来两日,我就见不到嫂子了。” 凤姐又安慰她半晌,她自己心绪已经平定,暗暗盘算道:若没有风雪山神庙一节,林冲只怕不会被逼上梁山,将来也不会为柴家所用,他若一定要走,就随他去吧。 迎春读过《水浒传》,定要让她留在柴家庄,以后遇到事件节点也好对照商议。 凤姐拿定了主意,便不再说劝林冲留下的话,只拿软和话语安慰迎春收了眼泪,洗了脸换上干净衣服。 平儿早让人将旁边一处偏院收拾出来,让迎春夫妻今夜能在此团聚。 姑嫂俩又说了些别后闲话,小丫鬟进来道:“外边的客散了,大官人叫娘子将表小姐送到偏院里去呢。” 凤姐早就在柴家庄替迎春编了身份,说是她在睦州的表妹,谁知天缘凑巧,竟当真是她的亲人。 她拉了迎春起身,笑道:“你今夜与林教头团聚一夜,明日他还得回东庄去。也许哪天形势有变,沧州牢营就叫他回去了。你们小夫妻趁机多亲热亲热,尽快造个孩子出来。” 迎春羞得满面通红,她知道这位琏二嫂子嘴上是最厉害的,也不敢还嘴,只低了头让平儿扶着去了偏院。 这院子虽偏,地方也还算宽大,正房、耳房、厢房一应俱全,院中种着一株桂花树,隐隐挂着花苞,香气飘散在空中。 锦儿已收拾了卧室,迎出来笑道:“娘子,床铺都收拾好了。” 迎春道:“你也劳累了一路,快去歇着吧。” 锦儿笑道:“我就住在耳房里,娘子要水要东西唤我就是了。” 说罢,她自去收拾歇息。 平儿上前一步,先推开门。 迎春走进去,见红烛高照,锦被软枕,布置得像个新房模样,羞得又是面红心热:“嫂子太过客气了。” 平儿笑道:“古话说得好,久别胜新婚,姑娘今夜与姑爷久别团圆,可不能马虎。” 迎春红了脸,低头嗔道:“你跟着二嫂子,也学坏了呢!” 平儿向外看了看,拉了迎春在床边坐下,低声道:“姑娘切记,以后在这府里,莫管二奶奶再叫嫂子,你在这里的身份是从睦州来的表小姐,是二奶奶的姑舅表妹。” “二奶奶这里的娘家姓方,家里是经营漆园的。” 她轻咳一声,又道:“也莫管我叫平姑娘,二奶奶认了我做亲妹子,这里的人都叫我方二小姐,姑娘得叫我表妹。” 迎春点头道:“我都记下了。” 她有些好奇,问道:“二嫂子娘家在睦州,怎么嫁到沧州来了呢?” “二奶奶说她从那边醒来时,已在花轿上了。”平儿摆手,轻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向窗外望了一望,声音压得更低,“二奶奶平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其实是挺担心的,总怕方家那边来人戳穿她不是方家小姐。” “这些年,她逢年过节厚礼不断地送往睦州方家,家书却从不敢去一个字,生怕那边察觉她有不同。” 迎春道:“其实凤姐姐也不必为方家的事儿担忧,我在这边醒来时,就是张教头的女儿,凤姐姐只怕真身就是方家女儿呢。” 平儿叹了口气,道:“凡事还是谨慎些好,二奶奶对这个柴家是当真上了心,她对柴大官人是有真感情的,又有这三个孩子,只怕一点儿闪失也经不得......” 话未说完,忽听院内脚步声响,又有锦儿迎出去的声音。 平儿忙停下话语,起身道:“我得走了,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不方便告诉凤姐姐的,只管来告诉我。” 迎春送她至门外,果然见林冲酒后微醺站在桂花树下,见到平儿,他颔首招呼道:“二小姐!” 平儿行了礼离去,锦儿闩上院门。 迎春与林冲进了房内,替他拿下帽子,脱下外袍,看见他面上金印,不由得心疼地落下泪来。 她是完整地读过原著的,林冲一路上会受什么样的罪,她早已在心下咀嚼了无数遍,每次都痛得柔肠寸断。 林冲抬起手指,替她拭去眼泪,笑道:“哭什么,都过去了,早就不疼不痒了。” 迎春推他坐在床上,倒了热水要替他洗脚。 忽见林冲下意识地瑟缩一下,她心头又痛得绞成一团。 刺配路上,董超、薛霸为了害林冲的性命,故意用滚水替他洗脚,又拿新硬的草鞋给他穿,一路上将威风凛凛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折磨得病猫一般。 迎春按住林冲的脚,柔声道:“没事儿的,一点儿也不烫。” 她试了试水温,一点点撩起水花,浇在林冲脚背上。 他的脚上还留着当年烫伤的疤痕,迎春一边洗,泪珠儿成串地滚落下来,滴在水盆里。 林冲见娘子伤心,顾不得当年创伤,双脚踩在水盆里,将她拉起来,扶在身边坐下,安慰道: “咱们夫妻还能相见,便是老天有眼,以后有过好日子的时候呢。” 迎春伏在他宽厚的肩头,哭得抽噎起来:“我生来命苦,好不容易得到一个你,千万不要再离开我了。” 前世,她生来丧母,贾赦对她不管不问,她性子柔软,乳母仆妇都能欺负到她头上。 后来出了嫁,又是孙绍祖那样的禽兽,不到两年就将她折磨蹂躏致死。 这一世,虽是生在一个小康之家,却被父母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长大。 嫁给林冲时,她还没明白这是水浒世界,只当是史书上的宋朝,因孙绍祖的缘故,对未来的夫君只有恐惧害怕。 谁知林冲样子雄伟,却是个极温柔细致的人,新婚夜对她百般迁就,婚后又是和和气气,相敬如宾,夫妻俩从未红过脸。 若非高衙内的出现,这就是她贾迎春最理想的生活了。 差一点儿,这生活就是永远的失去。 如今想起来,哪能不脊背发凉?! 迎春抱住林冲,哭得停不下来。 他俩成婚多年,却是相敬多于相爱,林冲被她这般抱着,又是心疼又是熨帖。 他张开手臂,将她如小孩儿一般托抱起来,哄道:“好了,好了,咱们再不分开。” 迎春哭得累了,终于觉出尴尬害羞来,轻锤林冲的肩膀道:“放我下来吧,像是什么样子?” 林冲将她放下来,迎春这才发现洗脚水早就冷透了,欲待俯身端水,因哭得久了,眼前竟是有些发黑。 林冲忙扶住她,放回床上,笑道:“这活儿就我自己做吧,你安生躺在床上,我马上回来陪你。” 他出门去倒水,又拿了干净的湿棉巾给妻子擦手。 迎春看他忙活,心下暖融融的,她最向往的生活,终于回来了。 第149章 迎春擦了手,轻抚丈夫俊伟的面颊,想到他总是要回去牢营,独自面临草料场、山神庙的风险,心下有一万个舍不得。 她低声道:“大哥,我昨夜又得了一个噩梦,你可要听吗?” 林冲看着妻子的双眸,郑重道:“你之前说过白虎堂的梦,我未放在心上,才招致后面这一步步的祸事。这个梦,我定要细细听了记在心头。” 迎春是个老实人,不擅长说谎,她错开眼神,才斟酌着道:“我梦到你回到牢营后,被那管营、差拨分去掌管草料场,却又暗地里勾结恶人,要一把火烧死你。” 第170章 说到“烧死”二字,她眸中珠泪又成串地流了出来,忙捂住脸,伏在丈夫肩头掩饰。 林冲察觉到肩头湿意,轻抚她秀挺的肩背,低声道:“我会处处小心,不会有事的。” 他低声抚慰,迎春只是流泪不止。 林冲将妻子扳起身来,有意转移她的愁绪,指着案上红烛道:“娘子,红烛过半,夜已深沉,该安歇了。” 迎春红了脸,泪便流不下去了。 她含羞低头之际,一个念头忽涌上心头:如今林娘子已烧成一副枯骨,那高衙内死了心,兴许高太尉就此放过林冲呢。 没道理为了她一个死去的小女子再大费周章,不死不休。 也许,她丈夫能等到沧州刑满,回归正常生活…… 林冲见她发怔,方才说出的话悬在半空,不好再说一遍,一双宽大的手掌无措地按在腿旁床铺上,也低垂了头。 他俩皆是含蓄的人,在床上时也是极传统的相互敬重,从未有过半点勉强在里面。 察觉到林冲的尴尬,迎春忙收起心底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揩了眼泪,转身去解衣衫,低声道:“大哥,你去吹了蜡烛吧。” 林冲低“嗯”一声,踏上鞋子,过去轻轻吹灭了蜡烛,回身抬手放下纱帐,猿臂轻舒,将妻子抱在怀中,温柔而珍惜地吻上她的额头。 月光轻盈,红烛摇曳,烛影已低了许多,纱帐内的喘息声仍若有似无。 迎春本是虚揽着丈夫的脖颈,因脱力而垂下手去,无意间触到他后背的伤疤,心下一恸,强撑起身体道: “你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儿?” “脊仗罢了,”林冲嗓音低哑,微微喘着气道,“娘子先莫要问了。” 是了,刺配前是要打脊仗的。 此前虽知道,但亲手摸到时仍让迎春心疼不已,她忍了羞赧,一寸寸抚过去,纵横交错的伤疤横亘在宽厚脊背上,触目惊心。 她再也忍受不住,抱住丈夫劲瘦的腰身,往他头脸、颈背上密密亲了过去。 感受到妻子的心疼,林冲心下一酸,被打脊仗时、刺金印时、烫脚折磨时不曾流过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妻子光洁的身子上。 两人紧紧拥抱着,亲怜密爱,抵死缠绵,直到红烛燃尽。 帐内一片凌乱,气息暧昧浓郁,这在他们半生的中规中矩里,是从未有过的荒唐。 一对恩爱夫妻的心,却靠得更近了。 迎春贴着丈夫的心口,低声道:“别去牢营了,咱们夫妻就此隐姓埋名,粗茶淡饭过一生罢!” 林冲叹了口气,道:“咱们已经欠了柴大官人夫妻甚多,我得堂堂正正行走在这世间,才能报答得了他们山海一般重的恩情。” 恩情,只怕到梁山才报得了了。 迎春对柴进的认识仅限于水浒小说,对凤姐的熟悉却是长年累月的朝夕相处。 在不知道林娘子是迎春时,凤姐就派了人去东京费心费力搭救她,若非有所图,她这位二嫂子绝不是平白发善心的人。 她听着丈夫强健有力的心跳,无奈地想,凤姐图的多半就是她这丈夫一身的本事。 柴家,未来必有大动作! 以她丈夫有恩必报的性格,他们夫妻只怕已经被深深地搅进去了。 次日一早,他夫妻两个收拾了起身,林冲便由柴家父子掩护回东庄,仍假托是从外请来的枪棒教师。 凤姐带着迎春,以方家亲戚的名义去拜见了柴老夫人。 柴老夫人去年不慎摔断了腿,躺在床上,身体每况愈下,入了秋更是饭食难尽,气息奄奄。 听说是方家的亲戚,老夫人掀了一掀眼皮,嘟嘟囔囔口齿不清道:“方家的、圆家的,全都凭大娘子的一张嘴罢了。” 凤姐只作没听懂,漫不经心地坐在一旁磕瓜子。 柴家的事儿,如今都是她王熙凤说了算,能来这儿走一遭知会老太太一声,也不过是为了柴进的孝心过得去而已。 管她说什么,不过是过耳风而已。 迎春心下过意不去,陪坐在柴老夫人床前,问候完身体又陪着说了几句闲话。 她所知有限,又性格木讷,话题来来去去还是引到最熟悉的东京风俗上去。 柴老夫人恰巧就是从东京嫁来的,半辈子没回过娘家了,听到故乡的消息,一双昏花老眼中渐渐有了光彩,眼巴巴地望着迎春。 柴巧儿在平儿的授意下,捧来药汤给奶奶喝。 老夫人颤巍巍抬起手掌,抚着孙女头顶道:“还是我们巧儿有孝心,以后可要多来看看奶奶啊!” 她又向迎春道:“你也来吧!” 柴巧儿随口答应,迎春却放在了心上,每日都会来老夫人这边坐坐。 她实在不善言谈,有时候说些东京风俗,有时候就只是静静坐着。 天气渐渐转凉,想是有了人陪伴聊天,柴老夫人的精神反而好了一些。 柴进知道了,对这位林娘子更多了三分敬重,对林冲更多了五分真心。 他时常借着打猎,将林冲从东庄卷带回来与林娘子相会。 柴家庄这处偏僻小院中,迎春度过了一段快乐与相思交织的时光。 隔三差五的离别,让这一对相伴多年的夫妻,加倍懂得了珍惜,恩爱愈甚,人前也忍不住将眼神流连在对方身上。 凤姐当面打趣了好几次,羞得迎春都不敢见她了。 她对柴大官人投桃报李,每日去陪伴柴老夫人说话,还经常托父亲张教头从外买些话本回来读给老人家听。 对迎春的行为,凤姐乐意得很,她每日有忙不完的事儿,本就不耐烦去敷衍这个婆婆,不过是礼节上过得去而已。 柴进提起媳妇待婆婆的冷淡,对凤姐也时有不满。 如今因迎春的代替孝顺,反而避免了他们夫妻之间渐渐生出的嫌隙。 直到一个平常的秋夜,柴老夫人安详地闭上眼睛。 柴老夫人葬礼上,来了不少过往结交过的好汉。 迎春与张教头不便出面,只背后做些算账准备的杂事,迎春事后整理宾客名单时,惊奇地发现已有了不少梁山好汉在上面。 如卢俊义、燕青、朱仝、解宝、张顺…… 她去找凤姐一说,凤姐也讶异不已。 凤姐对梁山好汉的认知仅限于那些鲁智深、武松、林冲、宋江、李逵之类戏文出现过的人,除了卢俊义、燕青她是明知的,其余的就是站在她面前也认不到,不过是凭着慧眼识人广撒网而已。 如今听迎春说这些人也是梁山好汉,她登时大喜,连连夸赞迎春读书过目不忘好本事。 过了两日,凤姐带着厚厚一叠白绢找到迎春,嘻嘻笑道:“二妹妹,你若无事,不如替姐姐写几个字吧?” 迎春讶异:“什么字?” 来这几日,她已经见着凤姐看账本、写小账,显然已认了不少字。 凤姐四下看了一圈,见左右无人,才低声道:“梁山好汉一百单八个,几乎九十九个我都没听说过。” “平儿与我一样是睁眼瞎,好汉们姓甚名谁,住在何方,有何长处全部两眼一抹黑。在这世界生存,难免有许多不便。” “妹妹是识字明理的人,对水浒传也熟悉,若有空闲,劳烦妹妹帮我写个清单,我好看着单子行事。” 迎春迟疑道:“水浒传不是正经书,我也就私下看过一遍书,些略记得些名字。” “记得一些就行!”凤姐拍手道,“你姐夫如今新丧了母亲,在家里每日难过,开了春我打算安排他出去转转散散心。” 她低语道:“如此也可趁机结识些未来梁山兄弟,岂不强似坐在家里守桩等兔子?” 果然是要借梁山众好汉成事,迎春心下一叹,点了头。 秋叶落尽,初冬风起时,沧州牢营派人来催林冲回去,说是近日上面派人检查囚犯数量,不好再让林冲流连在外。 柴进无奈,只得收拾了金银上下打点,打发林冲过去。 迎春接到信时,已是出发当日。 她心下不安,总是忍不住猜测高太尉贼心不死,要派人来斩草除根。 愈想愈慌乱愈害怕,迎春顾不得身份暴露,匆匆换了衣衫,带一顶风帽,求着平儿帮忙找了马车。 赶到东庄后门,正好见到林冲要被押解出门,因柴进在与差役们寒暄拉扯,才停了一停。 她急得不行,还是平儿有主意,劝道:“姑娘身份不能露,不如由我去拦下林教头,就说是大娘子在这里有话嘱咐他,请他过来相见。” 迎春轻轻掀开车帘一角。 初冬的凛冽寒风中,她丈夫带着枷锁,站在一株光秃秃的榕树下,被重重人群围着,高大的身形微微瑟缩着,好不可怜。 平儿走过去,先与柴进低语两句,拿了两锭银子给领头的差拨,然后领了林冲过来。 林冲当真以为来的是凤姐,走至车辕边,拱手道:“嫂嫂!” 第171章 一双熟悉的玉手从帘下伸过来,将他拉进了马车里。 远处的差拨等人见了,都暧昧地挤眉弄眼,悄悄瞥着柴大官人。 马车内,迎春伸手去扶那囚枷,三十多斤的重量,却哪里是她一个弱女子能撼动的? 林冲尽力擎着枷,温声道:“莫担心,小小一副木枷不妨事的。” 迎春哭道:“大哥,眼看着天要入冬了,他们这时来传你,必是要施展火烧草料场的毒计呢。” 林冲道:“放心,我这次有了防备,绝不会上他们的当了。” 他看了眼窗外,低声道:“若他们当真放起火来,我就给他们来个将计就计,金蝉脱壳,从此与你隐姓埋名过自在日子去。” 迎春一怔,含泪道:“大哥当真想得开?” “当然!”林冲双手困在枷里,只能抬起一点儿手指替妻子拭泪,温柔笑道,“娘子已经在东京隐了名姓,为夫自然要妇唱夫随。” 迎春面颊贴进他手心,轻声道:“无论多久我都等着你,等你回来,我也许有个喜讯要告诉你呢。” 林冲心中一动,目光瞥过妻子的腰身,虎目涌上泪光,点头笑道:“好!” 他下了马车,身姿挺拔,阔步向着差役们走去。 冬日的狂风席卷了天地间的生机,带着风雪欲来的先兆。 林冲的心却是暖融融的,有人在家中等他,他还有牵挂,还有无限的勇气和希望。 第150章 天一日冷似一日,迎春缝冬衣、置茶饭,托人一趟趟地送往沧州牢营。 那边林冲也传了信来,他被派去看守天王堂,在附近遇到当年他仗义相助过的李小二,李家夫妻对他感恩奉承,帮着浆洗衣衫、供应热汤热饭,嘱托迎春无需惦记。 看守天王堂,在原书中还是看得柴进的脸面,迎春舒了口气,想来高俅的黑手还未伸下来。 她写下记得的梁山好汉大名,约莫有八十多个,其他的实在记不得了。 凤姐大喜,当即从账房划了一百两银子给迎春做冬衣。 进了腊月,凤姐提议道:“天愈发冷了,妹妹又有了身子,左右出不得门,不如趁闲将那水浒传写出来,给咱们也开开眼。” 迎春本就是柔顺的人,如今柴老夫人已逝,张教头被柴进请到西庄去照管佃租,她亦无事可做,便每日坐在房内专心默写《水浒传》,只隔三差五请柴进派人去探探消息。 这日午后,天气阴重,迎春坐在房中默书。 大部分细节都记不得了,她不过是顺着情节半编半写,耗神又耗力,写不出两页,困倦得伏案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身上渐渐开始发冷,心下一个激灵醒来,却见房内炭盆不知何时灭了,窗外却较睡前亮了许多。 迎春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子,刺骨的寒风扑地将人灌个冰凉,天边不知何时纷纷扬扬卷下一场大雪来。 这大雪…… 迎春心下一惊,顾不得披上外袍,快步走至门口就要出去。 锦儿提着一桶炭,哈着白气顶雪走进院子,见她穿着件夹袄慌不择路地出来,忙挡住道:“娘子哪里去?” 迎春双眼发直,喃喃道:“这就是风雪山神庙那一天,我要去找大哥。” “娘子!”锦儿丢下炭捅,忙推着她进屋,“你还怀着身子呢,不要命了!” 迎春这才清醒了些,想要用手护住微隆起的小腹,手已冰得没了知觉,抬不起来。 锦儿一把将她推进房内,扯过被子兜头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又奔出门外,将炭捅提进来,蹲在火盆前打火石。 迎春急道:“你且先别忙这个,快去将凤姐姐请来!” 锦儿看她神色张狂,声音嘶哑,只得丢下火石,奔去找凤姐,偏凤姐与平儿皆在东庄清理粮库未回来,独柴大官人在家。 听得林娘子有急事,柴进顾不得男女之别,跟着锦儿走至门外,先让她进去通报。 迎春还怔怔坐在椅上,闻声胡乱将被子裹得更紧些,站了起来。 柴进走进来,见她木呆呆的,向锦儿道:“这是怎么了?” 迎春回过神来,急道:“林教头是否已被调去看守草料场?” “确是如此,林兄弟还专门嘱咐我们不叫弟妹知晓。”柴进笑道,“从天王堂到草料场原是换了个肥缺,我还笑他做什么瞒着弟妹……” 迎春急道:“求大官人快去救命,晚了就来不及了!” 柴进吃惊道:“什么来不及了?” 迎春也顾不得了,一股脑儿道:“高俅派陆谦与富安,勾结了沧州牢营的管营与差拨,要趁着风雪天气火烧草料场,害林教头的性命,” 柴进奇道:“弟妹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迎春早已泪流满面,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便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双膝一弯,跪下磕头不止:“求大官人救命!” 柴进不敢再问,忙道:“好好,我现在就去,弟妹切莫如此!唉,锦儿,快将你家娘子扶起来,叫人请大夫来看看!” 他飞一般地出了门,叫了六个心腹伴当,骑了马赶往沧州。 锦儿忙去扶迎春起来:“娘子,大官人去了,你快起来吧!” 手指触到迎春的手腕,她惊叫一声,只觉得灼热逼人,娘子不知何时已经发起高烧来了。 锦儿吓得手脚都软了,好不容易将迎春送到床上,忙不迭地出去找了几个相熟的小厮丫鬟,求他们分头去请大夫,请柴大娘子与方二小姐。 凤姐接到消息赶回来时,天已黑尽,进门就见桌案上大咧咧摆放着记载水浒故事的纸张。 她觑得周围人不注意,先走过去将纸张折起来,藏入袖中,才去看迎春。 平儿已经站在了床边,弯腰去试迎春的额头,低唤道:“二姐姐,二姑娘!” 凤姐将大夫叫到一边,问道:“我们表小姐是什么病?怎么还不醒?” 那大夫佝偻着腰,颤巍巍地道:“病人是外寒内热,难以发散,心肝都在沸水中煮着,可不是要昏迷不醒吗?” 大夫留下药方,摇着头走了。 平儿拉着凤姐走到外间,低声道:“我看二姑娘写的单子里有个神医安道全,不如让人去请他来?” 凤姐摊手道:“你以为我不想吗?那安道全在健康府,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她叫锦儿来:“你们娘子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 锦儿哭道:“娘子衣着单薄站在大雪天里,说什么山神庙,后来又向柴大官人磕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山神庙?”凤姐一拍手,叫道:“这大雪的天气,可不就是风雪山神庙嘛!戏文评书里都讲过的,林冲夜奔一折......” 平儿道:“心病还需心病医,既然大夫留下了驱寒的药方,咱们先让二姐姐吃着,等大官人去沧州请来林教头,二姐姐的病自然就好了。” 众人无奈,只能如此。 迎春觉得很热,仿佛置身于滚热的岩浆里,周围笼罩着密不透风的热气。 有人在头顶大声呼喝。 她勉强睁眼去看,惊恐地发现竟是孙绍祖。 他耀武扬威地拖了一个年轻丫头进来,按在床上,面目狰狞迫向迎春:“滚出去,休要在此碍我的好事儿!” 迎春全身颤抖,不,这不是她的丈夫。 她拼尽全力跑出去,院外竟站着贾府的一众人。 王夫人拭着眼泪道:“我的儿,这就是你的命!” 邢夫人斜眼看她,从鼻孔里发出一阵冷气,贾赦搂着嫣红,哈哈大笑...... 这不是我的家人!迎春浑身哆嗦着想,她的爹爹是张教头,她的丈夫是林冲! 他们绝不会这般对她。 迎春推开这一众人,拼命往外跑。 院外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铺天盖地的风裹着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将她卷了起来,冷飕飕地浸透了风雪。 远处又有毕毕剥剥的火声,她在风雪中望去,半边天地被大火染红了,烧得凄艳可怖,这是大军草料场! “大哥!”迎春用尽胸腔内的最后一口气,呼喊出来,风雪掠走了她的声音。 “二姐姐,没事儿了。” 熟悉的轻灵嗓音,带出一声如梦似幻的轻叹,一只温暖的手停在迎春额头,暖洋洋的舒适气息自额头入,驱散全身的灼热冰寒。 迎春睁开了眼睛,这里是她柴家庄的房间,锦儿坐在床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娘子!” 房门霍然洞开。 有人挟着风雪走了进来,丢掉毡笠,扯下外衫,踢掉草鞋,大步走到床前,蹲下身子,急切地开口:“林冲回来了!” 身姿雄伟,杀气凛凛,一触到她的双眼,眼神瞬间温柔下来,可不正是她的那个人! 迎春坐起身,一把抱住了丈夫。 凤姐、平儿、柴进等人随后走了进来,见迎春竟能起身,都大为吃惊。 第172章 林冲放开妻子,起身向众人行礼:“拙荆与我给大家添累了。” 凤姐上前摸迎春的额头,温热得刚刚好:“这病来得快去得急,林教头果然是副良药啊!” 平儿也上来试过温度,展颜笑道:“果然没事儿了!二姐姐与林教头皆是吉人天相,必不会有事的。” 柴进听说迎春无事,笑道:“既然弟妹已经无事,咱们须得尽早商议上梁山之事,以免官兵追捕到这里。” “官兵为何要追捕?”迎春扯住林冲的袖子,用眼神问他:不是说好了将计就计,金蝉脱壳吗? 林冲黯然道:“那陆谦、富安二人咄咄逼人,如附骨之蛆般缠着不放,为夫没有按捺住怒气,就杀了他们!” 他如书中那般杀了陆谦,只剩下上梁山一条路了。 凤姐道:“这事儿闹得太大,沧州府有的是人知道你与我们相厚,官兵很快就会找来,二妹妹我们会继续照顾,林兄弟先上梁山躲避要紧。” 林冲点头:“请兄嫂在门外相候,我与拙荆说两句话就来!” 待众人走后,林冲在床前坐下,握住迎春的手道:“你好好养身体,待我在梁山安顿好就来接你!” 迎春拉着他手放在自己小腹前:“和孩子打个招呼吧!” 林冲虎目含泪,一手放在她小腹上,一手揽住她肩头,俯身在她面颊上亲了又亲:“不要再做今天的傻事了,你照顾好自己,就是保全我林冲!” 他在迎春唇上用力亲了一下,起身就走,听到身后妻子压抑的哭声,在门口站立一瞬,才推门出去。 迎春看着他的身影,捂住眼泪,不让自己叫住他。 林冲走到门外,凤姐独自站在院中桂树下。 她从袖中拿出两封信,低声道:“一封给王伦,一封教杜迁、宋万、朱贵同看。” 待林冲接过,她又拿出两个锦囊,一紫一金:“到梁山水泊外打开紫色的,进了山寨后打开金色的。记住八个字:干净利落,莫要手软!” 林冲虽不解其意,仍抱拳道:“兄嫂对林冲一家有再造之恩,虽肝脑涂地不能报答万一。” 凤姐笑道:“放心,高俅老贼,必教他早晚丧于你林冲之手!” 平儿拿着一个包裹进来,递于林冲道:“放心吧,我们会好好照顾二姐姐的,待孩子平安落地,再送她上山去与你团聚。” 林冲点头,回身看了眼迎春的屋子,大步走了出去。 柴进已备好马车,等在门外。 凤姐、平儿进了屋里,见迎春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外,面上的泪已干了。 看见她二人进来,迎春道:“方才我陷于噩梦中中,似乎听到了林妹妹的声音,然后病就突然好了。” “林姑娘如何会在这里?想是你因做噩梦发了汗。” 平儿扶她躺下,掖好被子,见迎春露出失望之色,又笑道:“不过,咱们三个能出现在这个书中世界,其他人未必不能,若是有方法找一找就好了。” 凤姐拍手道:“你们之前在大观园时,经常做个诗起个社的,何不将那些诗写出来几首,等开了春咱们到处游玩,一则结交梁山好汉,二则也能寻找大观园遗珠!” 平儿迟疑道:“那都是闺阁女子的作品,方便流出外面吗?” 凤姐翻了个白眼:“不留名不留姓的谁知道呢!” 迎春忽道:“若我记得不错,只怕明年就要七星聚义劫生辰纲了。” 凤姐笑道:“那咱们就先去晁天王他们那里,趁这些人还未犯事先去结识一遭,混个脸熟交情。” 迎春看向桌案上,她的《水浒传》已默写了小半本:“那打虎英雄武松,只怕这不久也要来庄上投奔了。” 第151章 凤姐既想去结识晁盖等人,又怕错过武松,一时踌躇不定。 细问下,迎春却着实记不清具体时日,只知黄泥岗劫生辰纲是炎炎夏日,宋江误杀阎婆惜投柴进庄上时,武松已来了一年光景。 她留平儿与迎春做伴,独个儿回到自己小院。 柴进在与柴世运较量拳脚,三十招不到,被柴世运一拳砸在眼窝上。 柴进哎哟一声,捂住眼睛后退。 凤姐忙上前喝道:“小兔崽子,朝着爹爹哪里招呼呢?” “一时没收住手,儿子该死!”柴世运忙拱手赔罪,见他父亲眼窝圆圆的发青,忍不住要笑。 他侧了身,咬牙掩住笑意,却正撞见柴巧儿趴在花架上做鬼脸,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你个小崽子还敢笑!”凤姐从门口抄起扫帚,迎面便扫了过去。 柴世运纵身跳起躲闪,身姿轻巧,凤姐挥得手腕痛,也没打着他一下。 气得她一把扔了扫帚,指着院中空地道:“给我跪在那儿!敢动一下看我揭了你的皮!” 柴家兄弟都怕母亲,见她认真动了怒,柴世运只得乖乖跪下。 柴进松开捂眼睛的手,上来阻止凤姐:“比武过招,伤痛难免,再说我已经没事儿了。” 凤姐见他白皙的面皮上青了一片,平日清贵端方的凤眼肿成了个大包,眼尾的细纹都平整了不少,又是想笑又是心疼。 柴进看她表情,就知自己尊容不好看,又反手捂住伤眼,拉她袖子道:“好了好了,儿子武艺青出于蓝,咱们当父母的应当欢喜才是。” 他安抚了凤姐,转身走至柴世运面前,将他拉起来道:“好小子!刚那一路拳脚使得真不赖!” 柴世运得意笑道:“爹,那您是没见我使枪,林师父说他当年也不过如此呢!” 凤姐斥道:“你林师父是客气两句,小孩子家懂什么天高地厚。” “正是呢,没见识过天地,又如何知道天高地厚?”柴世运颠颠地跑过来,替她捶背捏肩,笑得谄媚:“妈,爹说你们开了春要出去结交天下豪杰,带我一块儿见识见识呗!” 凤姐挑起柳眉,瞪柴进:“和他们小孩子家,你说这个做什么?” 柴进笑道:“读万里书,行万里路,让他们趁着年少出去闯闯也好。” “况且,二郎的武艺,林兄弟都是夸过的,出去也可做个帮手!” “可他才十三岁.......”仰头望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小儿子,凤姐忽有了主意,“你当真想去?” “当真,当真,十足真金!”柴世运拱手作揖,撒娇卖乖,“好妈妈,让我一块儿去吧。” 柴世安从房内出来,笑道:“妈,二弟胆大心细,不是个鲁莽人,就依了他吧!” 凤姐看自己的两个儿子,柴世安已一十六岁,文质彬彬,出口成章;柴世运一十三岁,说话做事伶俐,武艺超群。 她叹了口气,笑道:“那就二郎与你父亲去,记住,有事定要有商有量三思而后行,切莫轻易得罪人惹事。” 柴巧儿跳出来道:“妈!我也去!” 凤姐在她小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你陪着妈和哥哥在家,二姨妈要生小宝宝了,你不想第一个看到吗?” 柴巧儿纠结一会儿:“那好吧!”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大笑。 天气渐渐转暖,梁山上传来消息,杜迁、宋万火并了王伦,拥立林冲为梁山之主。 凤姐看完杜迁、宋万的来信,向柴进笑道:“这两个人,还算有些本事。” 柴进道:“梁山不过是个土匪山寨,真不知你为何要这般处心积虑。” “将来你就知道了,”凤姐将信放在火盆里,烧个干净,继续整理柴进的行李。 柴进自小生活优渥,衣食住行向来有丫鬟仆役打点,此次出门只带了几个武艺好的粗使伴当,凡事都得亲力亲为。 凤姐放心不下,将他的衣衫一摞摞搭配好了放进包裹里,从春袍到夏衫整理了十几套。 凤姐一件件地将衣服拿出来看过,再叠起来收好,叹道:“让你去结识阮氏三雄这般的乡下汉子,也不知是好是孬。” “你这人,架子大,脸皮薄,一生没体会过人间疾苦,只怕反而会将人越推越远呢!” 柴进不忿:“我也可以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啊!” “怕的就是你这种心态,”凤姐在他胸前戳了一戳,“高高在上,觉得自己是在屈尊纡贵。但在有本事的真好汉看来,未必会买你的账呢!” “你得放下龙子凤孙的执念,先与他们打成一片,将来才能让他们为你所用。” 柴进依然不服气:“那李世民结交瓦岗寨,也没有先上山做两年土匪啊!” 凤姐笑道:“就你还李世民,充其量做个李渊罢了。” 柴进也笑了:“李渊也做得皇帝,没什么不好。” 庄上柳树抽出黄绒绒的嫩芽时,凤姐送了柴进与柴世运出门,另将迎春整理的大观园诗册交给柴进,让他每到一处知名酒楼茶舍就留两句。 一家人依依惜别,凤姐依依不舍地在门外站了许久。 第173章 柴世安道:“妈,你既不舍得他们,何不同去,孩儿一个在家也使得的。” 凤姐掂起脚摸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 春天快过完时,武松果然来了。 他此时还只是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二十出头年纪,因酒后争执打了人,来柴进庄上避难。 凤姐是个妇道人家,不好显得太过热情,便自带着平儿、迎春去西庄小住,暗地教柴世安如此这般出面接待。 武松只听过柴大官人名声,来时还有些惶恐,一进门就被柴家少庄主迎上正堂,设酒宴款待了三天,皆请他坐上位首席。 柴少庄主如此热情,武松的高自尊得到了强烈满足,很快就与这个十六岁的富家子弟称兄道弟起来。 三日后,凤姐从西庄回来,见到儿子这个好兄弟,立时单辟出一所院子给武松居住,嘘寒问暖,送银子做衣服,又专门拨了两个小厮伺候着,且让柴世安以长辈之礼相待。 武松是个性情中人,如今还未经受过太多人心险恶,见柴家娘子这般尊重自己,着实感动,当即遥拜柴进为兄,认了凤姐做义嫂,并自告奋勇要教柴世安拳脚。 春日细雨缠绵,一连下了七、八天,虽有柴世安日日陪着在室内饮酒闲聊,武松头上还是快闷得长出蘑菇来了。 且柴世安年龄小,酒量有限,喝起酒来并不十分痛快。 柴世安是个细腻的人,见武松只是一杯杯灌闷酒,便提议道:“武叔,不如咱们在屋里演练拳脚吧?” 武松已有了三分醉意,少了平日的谦虚谨慎,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你,远不是我的对手!” 柴世安并不生气,眨动从他父亲那儿遗传来的一双清贵凤眼,真诚地道:“您这些日子教我的那些拳脚,再不练练全要生疏了,权当是教导侄儿了。” 武松坐着不动,斟满满的一碗酒端在手里,空出一只拳头,大咧咧地拍着身后椅背:“来,让你一只手!你双手双脚只管招呼,能迫得我离开这椅子就算你赢!” 他看了眼柴世安的单薄身材,又加了一句:“许你使武器。” 柴世安虽然涵养好,还是微微涨红了脸:“不用!” “当心了!”他大叫一声,拳头飞出,直冲武松面门。 武松不慌不忙,竖起手臂格挡。 柴世安不敢与他铁臂相撞,一个蹂身向下袭他后腰。 武松笑道:“还挺灵活!” 他手臂下竖,继续格挡。 柴世安拳走如风,身子上蹿下跳,武松不动如山,手臂横格竖挡。双方来往百十招,柴世安累得双手扶着大腿,气喘吁吁。 “叫声认输,今儿个的比试就揭过!”武松大笑,仰头喝干碗中酒。 柴世安喘着气道:“不认!” 武松从桌下拎起酒坛,正要往碗里继续倒酒,柴世安忽一个飞脚,将酒坛踢个粉碎。 “好小子!”武松呼喝一声,伸手就要去拿他。 柴世安忙缩身后退,退到一半,身子忽滴溜溜地在空中转了个向,大喝道:“回马枪!” 身子后仰,双脚飞出,将武松座下的椅子踢了个粉碎。 武松反应极快,忙去抓椅子的面,却只抓到一手碎木头,不由叫道:“你作弊!” 柴世安跌滚在地,手肘上擦出两道血痕,脸上也被溅起的木片划伤了一道,飒然笑道:“就说有没有迫你离开椅子吧?” “好小子!好小子!”武松大笑,伸手将他拉起来,“好俊的一招回马枪!可惜让你使成满地滚。” 柴世安赧然笑道:“这是我林师父的绝技,武叔哪天若是见到他,可千万别说我这般使了。” “哈哈!输在八十万禁军教头的绝技之下,我武二也不枉了!”武松大笑。 他转身从墙角提过来一坛酒,给两人各倒了一碗,笑道:“林师父教了你回马枪,今日武师父教你一套醉拳,来,先喝三大碗酒!” 柴世安迟疑:“可母亲说我年纪还小,不能喝太多酒......” “什么话!”武松大手一挥,“我自会吃饭就喝得酒,吃了酒拳头才有气力!” 他手中酒碗举到柴世安面前:“一个字,学不学?!” 柴世安咬牙道:“学!” 他三碗酒好不容易下肚,那边武松已喝了剩下的大半坛酒,举起坛子随手一砸,拉起架势,喝道:“看好了!” 凤姐闻声赶来时,只见满屋酒气,房内家具无一幸免,砸的砸,损的损,毀的毁...... 她素来懂事的长子柴世安歪在榻上,举手叫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武松头朝地、脚朝天靠在另一头,拍着胸脯相和,听到有人进来,不耐烦地回头道:“谁打扰老子们喝酒?!” 见是柴家嫂子,他的酒猛然醒了一半,这是在别人家客居,看他都做了什么? 凤姐神色不变,先上前看了柴世安,发髻散乱,衣衫不知被什么划破了好几处,早就没了往日的斯文公子模样。 看见母亲,他嘿嘿一笑,扯着身上破衣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凤姐在他头上拍了一记:“小小年纪,喝什么酒!” 听得她有责骂之意,武松先把头低了。 凤姐将柴世安扶起来靠在榻上,转身向武松道:“还有你,身上的衣服和伤怎么回事?” 她不待两人回答,快步走至门口,叫道:“平儿!叫几个麻利的小厮,来给这两个醉鬼洗脸换衣服擦药,再让人煮浓浓的醒酒汤来!” 武松心下虽惭愧,奈何身子已醉得发软,被小厮们伺候着收拾了,与柴世安并肩摆在床上。 凤姐走过来,轻轻给他们拉上被子,叹道:“这么大的人了,真是不让人省心!” 她的责怪与叹息都是这般自然,武松听了,鼻头忽有些酸酸的。 次日醒来时,房内已被收拾整齐,换上全新的家具,柴世安躺着的那边已没了人。 武松踌躇半晌,还是决定去向柴家大嫂请罪。 他住的院子离柴进夫妇住的内院不远,大门敞开着,遥遥看见柴家大嫂正与她的两个姐妹一起做针线。 柴世安昨日喝的酒少,这会儿坐在廊下,抚着脑门吵头疼。 不管多么矜贵懂事的贵公子,在母亲面前,总还是可以撒娇的。 武松垂着头走进去,忽然怔住,柴家大嫂手中缝补的,正是他昨日练醉拳被家具划破的衣衫。 凤姐见他进来,手下仍飞针走线,自然然地笑道:“二郎来了!” 她向旁边石桌上一努嘴:“喏,那边两碗酸梅汤,家里的祖传秘方,解酒后头疼最得力。晾得刚刚好,你们一人一碗!” 春雨已住,阳光透过云层,洒在石桌上,两碗熬制得鲜亮浓郁的酸梅汤,温温地冒着热气。 热气氤氲,熏得武松眼角也湿了,他垂下头,不经意间瞥见柴大嫂已缝好了手中衣衫,顺手叠起,摆进旁边小竹筐里。 自幼没了父母,由哥哥粗糙拉扯长大的武松,忽然想到昨日柴世安醉中念的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他仰头望天,春光明媚,一切刚刚好。 第152章 武松心下感佩,自此对凤姐愈发敬重,对柴世安更是当作自家小辈一般疼爱。 凤姐原就有着七窍玲珑心,经过前世抄家入狱磨难,对人心的掌控愈发炉火纯青,拿捏初出茅庐的武松易如反掌。 她心知这样的人对金银权位并不恋栈,要的就是被信赖、被善待、被人高看一眼。 雨季过后,凤姐大大方方将东庄交给武松掌管,让他做了庄主,全权负责训练庄客、清收租米、接待来往好汉...... 武松年轻气盛,又爱喝酒,醉后打骂庄客,高兴时一挥手免了数十贫户的租子,大把送金银给看顺眼的好汉,皆是常事。 本来在此管事的贾都管心生不忿,多次找凤姐告状。 凤姐并不理会,反把贾都管骂了一通:“武叔叔既拜了大官人为兄,便是我们的骨肉兄弟,免自家的租子,送自家的金银有何要紧?” 这一番话有意无意地传进武松耳朵里,引得武二郎洒了几滴男儿泪,此后做事愈发勤谨,直将凤姐当作自己的亲姐姐一般看待。 如此过了三个多月,季节由春转夏,柴进、柴世运照例送来了书信。 他们父子出一趟门,几乎每个月都要送两、三封信来,柴进的不过是交待下行程、问下家中平安。 柴世运的书信几乎可看作一篇游记,如何与宋押司在郓城喝酒吃茶,如何在东溪村结交晁保正,甚至跑到石碣村同阮氏兄弟捞鱼赌钱。 他倒是十分放得下架子,换上麻布衣,戴上草毡笠,与阮家兄弟水里来风里去,学会了诸般水中本领,还送了一些亲手晒的小鱼干给凤姐。 如今梁山泊归林冲掌管,并不禁止渔民到水泊里打鱼,柴世运与阮家兄弟自在逍遥,收获颇丰,打到了数十条金色鲤鱼,养在大水缸里送往柴家庄。 第174章 望着一缸子金色鲤鱼,又听到儿子的诸般业绩,凤姐真不知该是欣慰还是恼怒,连去了三封信叫柴进管教儿子。 奈何柴进与晁盖、宋江等人日日称兄道弟,聊得火热,并不上心去石碣村找儿子回来。 到了书中要劫生辰纲的夏季,柴家父子还在那边住着不走,眼看七星聚义就要另添两星了,凤姐恨不得亲自过去将父子俩提着耳朵揪回来。 到了五月中旬,柴进又来了一封书信,说是清风寨的小李广花荣来信请他去,在信中疑惑他与这花荣素未谋面,只是因宋江的缘故来往过两封书信,不知为何要请他去做客。 凤姐当即派了心腹人,连夜送了一封信去,大大得划了一行字:离开郓城县,前往清风寨! 柴进虽疑惑,但还是听话地收拾了行装,与晁盖等人告别。 柴世运依依不舍,不愿意离开他的三位阮家叔叔。 阮小七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你且去吧,待叔叔们近日完结一场大事,再请你来玩!” 柴世运这才与众人洒泪作别,同父亲离了郓城,前往清风山,开启了新一轮的冒险。 凤姐其实颇有些担心,如今林冲做了山寨之主,对周围渔民宽厚善待,只怕晁盖与阮氏兄弟不会起意去劫生辰纲,继而导致梁山上缺了杨志、公孙胜、吴用等一系列天罡、地煞。 幸而柴家父子离开不久,郓城就传出生辰纲失窃的大案来,凤姐才悠悠松了口气。 诸事就得照着书中走,她才能不失先机。 接下来的一系列后续,果然照着书中进程发展。 凤姐去信联系林冲,让他紧密关切事态进展,待晁盖一行人上山,便照此前计划好的继续收服人心。 晁正是个义气为重的人,否则也不会舍下好好的安稳富足生活,被拱火得犯下劫生辰纲的生死大罪。 他与吴用、公孙胜、阮氏兄弟、刘唐上了梁山,林冲盛情款待,自愿让出寨主之位,并道: “小可原是个被逼得无路的人,幸得柴大官人资助,才得以在这水泊安身,才德本不足以服众,不过是替柴大官人暂看管一二而已。” 晁盖听得梁山竟是柴进的产业,愈发不好占寨主之位,与林冲一再推让。 凤姐趁机派心腹庄客去梁山上,送了一封柴进早已写下的书信,请晁盖不要客气,与林冲共领寨主之位。 晁盖见柴进这般大度,心悦诚服,不再推拒,自此更将柴进看作生死弟兄。 梁山之事暂且告一段落,炎日渐渐褪去热度,进入秋高气爽的季节,又一日日变得寒凉。 迎春生了一个女儿,她身子根骨弱,生了孩子后一直断断续续地躺在床上休养。 孩子由平儿带着奶娘照顾,偶尔凤姐也会接过去养几天。 妻女病的病弱的弱,林冲不敢轻易搬动她们,仍继续留在柴家庄上,自己改装打扮下山来探望。 小小的女儿粉妆玉琢,让豹子头的一颗心化作了软软的棉糖,轻轻捧在手心里,恨不得一世也不走了。 听他管女儿叫“小糖心”,迎春躺在床上,笑道:“瞧你这个做爹的,给女儿起的名字黏黏糊糊的。” 林冲捧着女儿,走至床边,凑过去给妻子看:“我是个粗人,你看她可不是个小糖心吗?” 小婴儿眨着一双黝黑的大眼睛,看看爹爹,看看娘亲,眼睛一弯,甜甜地笑了。 迎春的心也化了,笑道:“好!小名就叫小糖心,等长大些再正经起个好的。” 夫妻俩抱着小糖心,欢喜不尽,好容易哄得女儿睡了,夫妻俩又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 待迎春也困倦睡去,林冲叹了口气,深深地再看一眼妻女,整理衣衫,戴上毡笠儿,默默出了柴家庄。 他还是被缉捕的逃犯,绝不能将危险带给心头的这两个至宝。 出了庄门,林冲尽拣小路走,行过一处小枫树林,林子里忽跳出个人来,低喝道:“林教头,我等候多时了!” 林冲大吃一惊,不敢答话,抽出随身朴刀,劈面便砍了过去。 那人后退跳开,叫道:“做什么......” 喊到一半,他眼珠一转,也闭口不言,提起哨棒就迎了上来。 林冲所持朴刀钢利,来往数招将哨棒劈做两棒。 那人大喝一声:“好!”丢了两半哨棒,挥动一双铁拳,凛然无畏朴刀之威,刷刷迎了上来。 林冲看出他是练家子,奈何一寸长一寸强,那人虽借着树木丛林来往闪避,三十个回合后还是被朴刀逼得练练后退,衣衫也划破了数处。 那人并不惧怕,哈哈笑道:“素来听闻林二哥枪法当世一流,不想刀法也这般精湛!” 斑驳月光下,林冲凝神望去,但见那人凛凛一躯,相貌堂堂,眼似寒星,眉如浑漆。 他心下暗赞:好一条大汉!却不知为何要叫我二哥? 那汉子见他收了朴刀,上前一步,拱手道:“某家姓武名松,承蒙柴家嫂子不弃,认作兄弟。我听说林教头与柴大哥结拜在先,故而冒昧唤一声二哥。” 原来是他! 林冲大喜:“原来是武兄弟,大嫂与拙荆的书信中多有提及,方才林冲莽撞了,还望兄弟莫怪!” 武松拉一拉破了的衣衫,潇洒笑道:“我平日从世安那里多曾听说哥哥的威名,晚间听得平姐姐说哥哥过来,特趁夜半无人赶来来拜见!” “方才见哥哥出手这般凌厉,临时起了争胜之心,又没带趁手兵器,吃些亏也怨不得哥哥!” 两人携手大笑,林冲不好在柴家庄附近久留,武松便一路相送出十来里,才依依而返。 武松在东庄上过得自在逍遥,身边庄客都奉承他,又有凤姐、平儿时常来关怀他的衣食住行,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一日,他正在庄上闲坐,指点庄客些武艺,一个素来爱奉承他的庄客捧着封书信,飞一般进来,唤道:“庄主,有你的书信!” 武松打开信时,瞬间鼻间一酸。 原来是他哥哥武大郎请人写的书信,当年他在家时打的那人并未死,哥哥托人送信寻他回去。 武松捧着信,想起老实懦弱的哥哥,着实放心不下,当夜叫人打点行装,打算天一亮就找凤姐辞行。 当夜睡到后半夜,他身上忽然打起寒战,又高热不退,庄客们请来大夫一看,竟是发了疟疾。 消息传回柴家庄,凤姐忙派人接他回去,请医问药,又叫柴世安悉心看护,周到照顾。 武松心下感念,不舍得就此离去,兼又新会了林冲,约好改日换武器再较量。 他便叫人拿了些金银,先送回乡去给哥哥使用。 武松病倒后,掌管西庄的张教头也感染了风寒,一发接回柴家庄养病。 东庄、西庄的诸般事宜,又回到平儿手中总管。 这一日,平儿在西庄清点租米,忙完天已黄昏,庄客们都劝她留一宿。 平儿惦记小糖心,这些日子,小女娃基本都是与她同睡,她自持有些武艺,骑马连夜回家。 此时已是初冬季节,天短夜长,行到枫树林时,天色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树叶哗哗作响,又有夜枭在树林深处鸣叫。 平儿练了这些年的武艺,到底还是娇弱的女儿家,心下不由得一阵阵发毛,坐在马上不住回头向后张望,总觉得身后影幢幢地有人跟着。 这枫树林甚是茂密,马蹄踏在枯枝上,发出毕剥的脆响,愈发让人心惊肉跳。 平儿正惊惶间,前方山上人影攒动,忽跳出五、六个人来,呼呼喝喝叫道: “兀那女子,乖乖下马来,免得老爷们出手没轻重,伤了你娇滴滴的小命!” 平儿正欲拨马转身,身后一阵脚步响,也黑黝黝地转出两个人来。 第153章 平儿心下叫苦,面上依然镇定,拉紧马缰,余光扫过旁边斜坡,寻思纵马冲上去的可能性。 前方一行人已在月色下现出面目,一共六条大汉,皆面生的很,居中一人提着双刀,其余五个分拿着哨棒、朴刀,背着包裹,显然是过路流贼。 那拿双刀的约莫三十上下年纪,上下打量平儿,色眯眯笑道:“好造化,正走得肚饿,迎头竟撞见了一匹好马肉,附送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他身旁汉子皆笑道道:“大哥说的是,咱们这半年被那林冲追剿得无处藏身,也是时候享点儿清福了。” 自林冲执掌梁山后,除了与周边百姓秋毫无犯,还常常放过良善行商,山寨存粮有限,即便有着柴家庄的支援,依然不够养活山寨数百张嘴。 林教头便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号,常带人下山抓捕恶霸,围剿周边有恶名的山匪寨落。 这六个人显然就是林教头手下的漏网之鱼了。 平儿双手暗扣了飞刀在手,欲待前后人马近前,便出手制敌,趁乱脱身。 身后两人也一步步靠进。 第175章 平儿深吸一口气,手指拨转刀柄,蓄势待发。 忽听身后人大叫一声:“住手!” 平儿一怔之间,那两人已大步越过平儿,挡在她面前,向前方六人喝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毛贼?为何打劫良家妇女?” 那提双刀的嘿嘿笑道:“半夜独身出行,非奸即盗,算得什么良家妇女?黑汉子,你莫管闲事。” 挡在平儿面前的两人,个头皆不高,其中一人月色下也显得黑黝黝的,手拿朴刀,道: “路见不平,自然拔刀相助!你们若缺钱,我这里有银子,尽管拿去。若要在我面前伤人,却是不能!” 对面提双刀的汉子“嘿”的笑了:“嘿,来的还是两只肥羊,今儿个果然是好手气,有钱有肉有女人!” 站他旁边的汉子举刀怪叫:“大哥,给他们啰嗦什么,兄弟们并肩子上啊!出一出这些天被梁山压着打的恶气!” 那黑汉子回头向平儿叫道:“这里有我们兄弟阻挡,向东二十里是柴大官人庄上,小娘子快走,替我们搬取救兵!” 他这样一叫,平儿倒是不慌忙走了,手中扣了飞刀,策马缓缓后退。 那一伙儿流贼呼喝道:“莫走了那小娘子!” 六人各持武器,蜂拥而来,那黑矮的兄弟俩,手持朴刀,当头迎上去。 那六人想是常常配合着打家劫舍,领头人一声呼喝,三人散做一组,将兄弟俩分割开来包抄了后路。 黑汉子虽有侠义,功夫却着实一般,他兄弟手上功夫更是不行,五、六招过去,就被打掉了朴刀。 黑汉子抽出腰刀再战,他兄弟却已经被一把朴刀抵住了脖颈。 月光流转,隐入一处云层,林内倏忽黑了。 平儿早已将林中众人位置看得分明,此时瞅准机会,手中飞刀打出,正击在持朴刀的汉子手腕,那汉子吃痛大叫,掉了刀。 平儿手下不停,飞刀如流矢一般,分击在流贼们手腕、肩头、膝盖。 众流贼正专心围剿那一对黑兄弟,且眼看胜利在望,失了防备,待吃了亏又一时搞不清楚飞刀来路,只能连连惨叫,在地上跌做一团。 平儿虽习过武艺,真正伤人还是头次,也有些心慌,见他们失了攻击力,轻踢马腹,借着突出云层的月光,小心策马越过众人,向那对黑兄弟道:“走!” 两个黑汉子跌跌撞撞跟在后面,朴刀也顾不得捡了。 三人出了枫树林,又向东奔出十余里,月光下遥遥看见柴家庄的轮廓。 那黑汉子拱手道:“多谢娘子出手相救!” 平儿跳下马,嫣然笑道:“贤昆仲救我在先,应是我说谢才是!” 方才在林中,她出手凌厉,身姿飒爽;此时月光下这一笑,却是说不尽的俏丽温柔。 那黑汉子一时看得痴了,他兄弟在旁推了他一下,才恍然回神,继续拱手道: “前方应是柴大官人庄上,柴大官人是我挚交故友,娘子倘若不嫌弃,请随我兄弟到庄上歇息片刻再走。” 平儿大方笑道:“请!” 她牵着马,与这对黑兄弟相随同行。 走回庄上时,已近三更时分。 那对黑兄弟商议道:“如今天色已晚,不便打扰柴大官人,咱们不如在附近找个地方,权且安顿一宿,明儿个再作道理。” 黑兄弟中的哥哥看着平儿,有些踌躇:“咱们兄弟倒是无碍,只是这位娘子......” 平儿微微一笑,径直上前敲门。 门房开了门,见是平儿,惊喜唤道:“二小姐回来了!” 院内呼啦啦涌出四个庄客,都叫道:“二小姐回来了,快去禀告大娘子!” 那对黑兄弟相视一眼,皆露出惊讶之色。 平儿将马匹随手交给一个庄客,回身道个万福,盈盈笑道:“客人,快请进吧!” 为首的黑汉子先反应过来,上前回礼道:“原来是柴府的小姐,小可宋江,先前失礼了!” 平儿听迎春说过这段剧情,方才路上虽有些猜测,听他亲口说出是未来的梁山之主,仍是惊讶一瞬,笑道: “原来是天下闻名的及时雨宋押司,小女子方才一时顽皮,听到阁下说识得柴大官人,还隐瞒了柴家人的身份,才是对宋押司失礼呢!” 她又看向宋江身后的人,款款行礼道:“这位必是宋押司的兄弟,铁扇子宋二哥了。” 宋江一生爱结交英雄豪杰,舞枪弄棒,打熬气力,对女人向来不曾放在心上。 唯一勉强有所触动的,不过是被他一手杀死的阎婆惜。 在他看来,阎婆惜花容月貌奈何有眼无珠,不识得他宋江在江湖上的诺大名头,先私通小张三让他绿云罩顶,又拿晁盖书信来威胁他写休书、拿一百两金子。 真可谓平生大耻!他从此对女人也愈发心冷了。 哪曾想在路上遇到这女子,既有身手又有容貌,不仅识得他及时雨,连他在江湖上素无名声的兄弟都关注到了。 宋江心下快慰,待兄弟宋清也见了礼,上前笑道:“柴小姐身手了得,又有胆识,宋江拜服。” 平儿微微一笑,引他们进门,又吩咐庄客去请凤姐,笑着解释:“小女子姓方,柴大官人是我姐夫。” 宋江恍然:“原来是名满天下的铁娘子妹妹!” 正说笑间,忽听前方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人高声道:“我来迟了,失迎贵客,及时雨宋押司在哪里?” 宋江顺着长廊看去,只见十来个男女簇拥着一位妇人,风一般地行来。 那妇人约莫三十出头年纪,打扮得金碧辉煌,容貌艳丽华贵,举手投足间皆是从容。 平儿介绍道:“这位是柴家大官人的浑家,我姐姐柴大娘子!” 宋江忙携宋清上前拜见:“疏顽小吏宋江,特来相投,敢问大娘子,柴大官人可在家吗?” 凤姐道个万福,笑道:“他在清风寨还未回来,若是在家,哪里还坐得住,早飞奔来迎宋押司了。” 这两句话,说得既爽利又亲热。 宋江听得柴进不在家,有些不便进庄。 凤姐见他面色踌躇,心下已明其意,吩咐手边两个庄客道:“快去催催大郎,让他速来拜见宋伯伯。” 那庄客答应一声正要走,凤姐又叫住道:“再去瞧瞧武兄弟的病,若能起得身,将他也请来拜见宋大哥!” 宋江听得有男人在家里,才收下矜持,随着凤姐、平儿进了大厅。 不一会儿,柴世安扶着武松进来,向宋江行礼。 宋江大喜,一手携了武松道:“江湖上多闻武二郎的名字,不期竟在此相会,幸哉幸哉!” 他另一手携了柴世安,向凤姐笑道:“在郓城县时,多曾相会令二郎,意气风发,武艺纯熟,常叫我等吃惊赞赏。” “如今见了大郎,才知柴大官人膝下双子,允文允武,皆是惊才绝艳,着实让我等羡慕啊!” 凤姐笑道:“宋大哥休夸他们,纵得这一对小子愈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众人皆笑。 庄客送上酒菜,凤姐招呼宋江兄弟开怀畅饮,武松见了敬仰多时的及时雨,身上瞬间松快了不少,频频举杯劝酒。 月至中宵,又缓缓落下,柴家庄上酒宴方散。 凤姐专门安排一座院子并庄客数人,供宋家兄弟居住使用,武松与柴世安每日相陪饮酒游玩。 如此过了月余,柴进还未回来,宋江来见凤姐,客客气气地拜辞,声称要去清风山与柴进相会。 不论是迎春讲述的水浒故事,还是后世流传戏文中,宋江皆是最复杂最难以捉摸心性的人。 自宋江来到柴家庄,凤姐便明里暗里观察这位孝义黑三郎的为人处世,想要设法收服他。 可惜一个月过去,这黑三郎浑身上下毫无破绽,完全无法拿捏,反而险些被他将武松给拉拢了去。 凤姐见他去意坚决,只得奉送金银,客客气气地送他兄弟离去。 回到柴家庄,平儿低声问道:“就这样让他走了?二姑娘写的书中,这宋公明此去路上可是要收服大批好汉呢!” 凤姐叹道:“那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平白将他抹除了,以后上了梁山,这人还有大用!” “也是,寻常人也收服不了呼延灼之类的朝廷大将。”平儿笑道,“依你看,这宋三郎到底是位什么样的人?” 凤姐摇头,面上露出少有的疑惑神色:“以我的眼力见识,竟也看不出这及时雨到底是黑是白是忠是奸是智是愚,是真好汉还是沽名钓誉,稀奇!” 平儿掩口轻笑:“原来一向不服人的二奶奶,也到底遇到了敌手呢!” 第154章 宋江走后,武松也来告辞。 凤姐知道留他不住,毕竟原书后面还有十回的章节,要由这位武二郎领衔主演呢。 她细细准备了行囊,备了重金,领着柴世安、平儿送出十里开外。 第176章 武松自是感恩不已,告别行出不远,忽听身后有人呼唤。 他回头看时,见是方二小姐追了上来。 平儿是个心善的人,想到这一去武松就要经历兄亡嫂恶、流配受构陷种种苦难,心生不忍,有意落了个小包裹在自己手上。 待凤姐等人离去,她借口送东西又追了上来,将包裹中的细软交给武松,低声道:“武二哥,希望你能早日兄弟团聚。” 武松笑道:“我到了家中,就给嫂子和姐姐写信来。” 平儿道:“二哥是个耿直的人,这世道险恶,定要注意防范小人!” 武松提起手中哨棒,大咧咧道:“武二生平嫉恶如仇,那些小人须得防范武二的铁拳哩!” 平儿叹了口气,碍于凤姐交待,又不好明说,只得默默送他远去。 武松一路行至阳谷县,在三碗不过冈的小酒店喝了十八碗酒,醉后独过景阳冈,赤手空拳打死白额吊睛大虎,被阳谷县令抬举为步兵都头。 此后他在阳谷县遇到哥哥武大郎,受嫂子潘金莲勾引而不动如山。之后武松替县令出门办事,潘金莲与西门庆通奸,并用砒霜毒死捉奸不成反受伤的武大郎。 武松报官不成,邀请四邻见证私刑处置潘金莲,又在狮子楼打死西门庆,在一众官吏包容下刺配孟州牢城。 十字坡遇到张青、孙二娘,孟州牢营遇到“小管营”施恩,替他出头争夺快活林,醉打蒋门神。 以上种种皆是原书中最精彩章节之一,看官们定要读过原著方知其中妙处,本篇不再赘述。 且说醉打蒋门神后,施恩父亲老官营的顶头上司张都监,派人请了武松去做亲随,每日放他穿堂入户,做衣送酒,当作亲人一般看待。 武松在柴家庄时所受待遇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被张都监看重,心下虽感动,也只当是平常,每日勤谨行事。 一日,他受张都监差遣,回府取样要紧物事,在外院遍地寻找不见,只得进内院托人去问夫人。 武松站在内外院之间的长廊下,心下着急但也不敢擅进,仰身远望,盼着遇个能传信的丫鬟。 此时已近中秋,廊下两株桂树金灿灿地开满了小黄花,香气浓郁,熏得武松不住打喷嚏,眼泪险些嗽了出来。 一双星眸朦胧间,隐约望见长廊尽头有一女子,身姿婀娜,脚下却似有些不稳,一路跌跌撞撞地行来。 武松忙站直了身子,远远招呼道:“这位姐姐,劳烦替武松通禀一声夫人,恩相在外要金玉腰带。” “武松?”那女子走得近了,芙蓉面庞,削肩细腰,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上下将武松打量一番,忽道:“阁下可是景阳冈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武松?” 武松被她看得吃不过,微微低了头,听提起最引以为豪的景阳冈往事,挺胸道:“正是!” 那女子又道:“阁下可是杀潘金莲、西门庆的武松?” 武松心下有些不快,碍于这是张都监的内宅,只得继续回道:“正是!” 那女子接着道:“阁下可听说过宋江、林冲、李逵、鲁智深等人?” 武松奇道:“李逵、鲁智深实不知是何人,宋大哥与林二哥皆是武松故友。” 那女子倒退一步,口中喃喃道:“这莫不是个疯子。” 她转了身,踉踉跄跄、恍恍惚惚地走了,武松在后唤了几声,她也只是未听见。 那女子回到内院,跟她的小丫头忙赶上来道:“玉娘,你还病着,因何突然跑出去吹风?” 那女子挑眉道:“谁是玉娘?我名唤晴雯,切莫瞎喊。” 小丫鬟道:“你病糊涂了?你闺字玉兰,大家尊称一声玉娘罢了。如今要换名字晴雯,难道让我们以后唤你晴娘吗?” 她说个笑话,自己先嘻嘻笑了。 晴雯却仿佛未听见一般,四下乱走,看周边景物,亭台楼阁虽还算得齐整,但富俗有余,清贵不足,绝非她记忆中的贾府大观园。 她被赶出大观园后,重病难愈,在表哥多浑虫家硬捱了两日,一缕幽魂出窍,晃悠悠离了人世。 再醒来时,她已躺在这里的床上。 迷迷糊糊之间,她听得这小丫鬟与人说闲话,谈论府内新来的打虎英雄武松,又是蒋门神、张都监的,听得她云里雾里,愈发迷糊了。 小丫鬟们说了会儿闲话,溜出去玩耍了。 晴雯坐起身,见周遭摆设陌生,便下了地,走出小小的院子,一路寻找熟悉的地方。 却是一处也没有。 她晃晃悠悠走到那长廊下,遇见那个相貌威武的汉子自称武松,下意识便脱口问出了三个问题。 那汉子却一口一个地承认了。 晴雯只觉得这世界癫狂,即便她是个没读过书的丫鬟,也看过戏、听过书,知道武松、宋江皆是书中人物,且生活在宋朝。 不知她做了什么,这里的人要这般骗她。 晴雯走得身子疲乏,脚下酸软,便倚着一处石桥坐了,下方水光凛凛,荷叶层叠。 她看了一会儿水面,忽发觉了不对,这不是她的模样。 水中人大约十六、七岁年纪,芙蓉面庞,柳叶弯眉,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五官虽与她晴雯有七分相似,气质却又有八分不同。 晴雯挑眉,那水中女子的弯眉也动了一动;晴雯努嘴,水中女子的檀口也撅了一撅。 她啪啪拍自己的脸,水中人的面庞也红红地现出五根指印。 晴雯倒吸一口冷气,忙离了水面,东拐西弯地想要找一面镜子来看。 跟着她的小丫鬟见她这般疯癫,上来劝道:“玉娘,你可莫带累了我,都监相公平日虽宠爱你,却不会养个疯子在府里。” “你再病下去,相公发怒将你我一起逐出府去,可让我靠什么生活?” 晴雯拉住她道:“给我寻面清楚些的镜子来!” 那小丫鬟被她的样子骇住,只得带了她回到小院,指着梳妆台道:“喏!” 她坐在镜前,仔细照了照,镜面稳定,看来看去也非她本人。 晴雯回身,拉住那小丫鬟道:“你再说一遍,我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吓住了,期期艾艾道:“你叫做玉兰,是张都监府内专管唱曲的养娘,怎么得了场风寒就疯了起来。” 晴雯又道:“这是什么时代?在位皇帝是谁?” 小丫鬟骇得四下张望:“小声些,如今是大宋时代,官家姓赵,叫什么谁敢知道?!” 晴雯茫茫然靠在椅子上。 不是这世界疯了,就是她疯了! 小丫鬟见她松手,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窗外日光慢慢偏移,终是离了这屋子。 晴雯躺回床上,也许再睡一觉,就能离开这疯狂的世界。 闭上眼眸前,她下意识地想:那个叫武松的汉子,不知他是否找到人替他传信。 次日,府里给晴雯请了个大夫。 那大夫看完,去禀夫人道:“风寒已经好了,就是身子虚弱些,精神略微恍惚,好好静养几日就没事儿了。” 夫人来看了晴雯,道:“相公这几日已问了你七、八次,你是相公最心爱的人,可要好好养着,中秋宴上还要听你唱曲呢。” 晴雯哪里会唱曲,也素来看不上这些勾当,且听这夫人的语气,她似乎是这家男主人的房中人。 呕!愈发让人恶心了。 晴雯在床上躺了两日,身体一点点好起来。 小丫鬟拿了琵琶与象板,让她练习唱曲。 晴雯看琵琶像看烧柴,拿象板如拿竹筷,唯一会的曲子不过是芳官唱过的《赏花时》。 她丢了琵琶,蒙头就睡。 跟着她的小丫鬟却急了:“玉娘,明日就是中秋节了,相公要在鸳鸯楼举办中秋宴请那武松,专叫你去唱曲呢!” 鸳鸯楼? 看过的戏文在晴雯记忆中复苏,有一出与武松有关的打戏就是血溅鸳鸯楼,似乎讲的是打虎英雄武松受了一狗官陷害,持刀将那狗官一家老小丫鬟仆人杀得鸡犬不留。 戏文中的狗官,该不会就是张都监吧? 晴雯掀被坐起,问那小丫鬟:“为何要宴请那武松?” 小丫鬟四下看了一眼,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我听夫人身边的小鸢儿说,这武松醉打蒋门神,坏了张团练在快活林的生意。” “张团练央请了咱们相公,要构陷那武松下死牢,夺回快活林呐!” 晴雯眼前一黑,靠回床上。 这世界,果然已经疯了! 第155章 晴雯很快拿定了主意。 她本就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小丫头坠儿眼皮浅偷个金镯子都让她恨得牙痒痒,何况是有人在她面前设毒计下套,构陷梁山好汉、打虎英雄武二郎。 宝玉不喜水浒传,怡红院中也从不讨论武松等男子气息浓重的浊物,晴雯却喜欢醉打蒋门神、血溅鸳鸯楼之类的爽利戏码。 第177章 逢年过节时,贾母让人来说书,说到水浒人物,其他丫鬟要么害怕要么无聊都走开了,唯有晴雯听得津津有味,一步也挪不动。 她爆炭一般的性子,每次都要比武松先气得跳起来,屡次吃袭人她们笑话。 如今这段冤案就在眼前,晴雯自然要替天行道救武松。 事若不成,死便死了!总比不明不白做了鸳鸯楼冤魂强上百倍。 晴雯推开琵琶,躺在床上,假装风寒复发。 到了饭点,她吃了满满一碗饭,保证气力与精神,然后假装与小丫鬟闲聊,套出了武松的住处。 天近黄昏,晴雯暗地扯断了琵琶弦儿,让小丫鬟拿去修理,支开了身边人。 她则换了身便利衣服,穿上绣花鞋,轻步出了院子,照着小丫鬟说的方位,绕过一座假山,出了后花园,行过那段长廊,绕到武松住的耳房,轻轻拍门。 半晌无人应声。 晴雯等了片刻,这里是外院,住的都是随从小厮,她不便久留,只得怏怏回去。 回到屋里,点上灯,过了一个更次,晴雯换了身深色衣服,再次出了院门。 刚要拐过长廊时,忽听得一阵人语喧哗,晴雯忙闪身避在柱子后。 这长廊是新修的,周围树木皆还幼小,唯一的藏身处便是雕梁画栋的高柱,两人合抱粗细,躲个身姿纤弱的女子绰绰有余。 脚步声纷纷,踢踢踏踏,嗓音粗鲁,说说笑笑,皆是男子声响。 唯有一人声音低沉富含磁性,正是晴雯曾在这廊下说过话的武松。 又有一故作爽朗的中年男人声音道:“既是武义士说和,自然准得!” 武松谢道:“多谢恩相!” 许多人纷纷附和道:“咱们都监大人着实爱煞了武都头,这些话若是我们说时,必不会这般如此轻易恩准的。” 那中年男人哈哈笑道:“武都头是大英雄大丈夫,话不轻说,诺不轻许,自然不同。” 这人显然就是此府主人张都监了。 众人又是一番恭维,夸赞张都监伯乐识人,夸赞武松英雄了得,纷纷闹闹在长廊下吵嚷许久。 晴雯站得脚疼,怕被他们撞见,咬了牙撑着纹丝不动。 说笑半晌,那张都监道:“武都头跟着我辛苦一天,早些回去休息吧!” 武松唱了喏,转身退去。 张都监带着四、五个亲随缓缓走过长廊,晴雯紧紧贴着柱子,只盼他们走快些。 那一众人却又停了脚步,正站在晴雯隐身的柱子前方。 晴雯闭眼凝神,呼吸声都收了起来,一颗心跳得震天响。 她不明缘由重活一世,还没认真活过一天,岂能轻易葬送?况且,她还没救得武松呢。 只听其中一人道:“相公,这武松既然真有些本事,何不将他认真收拢了?” “收拢武松?哼!”张都监冷哼一声:“他肯像蒋门神那般欺行霸市,替我收敛钱财;还是不分青红皂白,替我做个打手?” “要收服这样一尊大佛,还得我每日做戏,摆出大善人、大清官嘴脸,累不累啊!” 他摇摇头,负手走过柱子。 亲随们连连附和,跟着骂武松不识抬举,仿佛方才当面恭维武松大英雄的不是他们一般。 真不要脸! 晴雯气得牙痒,忍不住呼吸重了些。 走在后面的一人立刻警觉了:“谁?!” 众人都呼喝起来,张都监也转回来:“什么事?” 长廊内外静悄悄的,唯有秋虫低鸣之声。 张都监不耐烦起来:“到底什么事?” 众人不敢惹得他发怒,忙道:“无事,草里跳过一只蚂蚱而已!” 张都监笑道:“秋后的蚂蚱,随他蹦哒去吧!” 众人跟着大笑,簇拥着张都监去了。 待他们身影不见,晴雯才重重出了口气,也不敢走廊下,只沿着草丛灌木后面快步走过这一段路,躲躲闪闪,好一会儿才到了武松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晴雯正要伸手敲门,不远处忽有人说话。 晴雯顾不得矜持,推门闪身走了进去。 一只铁铸般的手掌扼住了她的脖子,男子气息扑面而来:“谁?” 晴雯眼前发黑,呼吸困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闷咳,双手在那铁臂上乱抓。 武松觉出手下人香软异常,忙撤了手,月下看时,柳眉蹙作远山,芙蓉面庞染了红霞,正是那日廊下见过的女子。 此地是男子住的外院,一个女子孤身摸了进来...... 武松忽想到了潘金莲那半杯残酒,心下一阵憎恶,冷声道:“你若是走错了路,就快些回去,否则武松要抓你去见恩相了!” 晴雯好容易喘匀了气,听得此言,也冷笑道:“我还当打虎英雄武松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原来也是个识人不清,认贼人做恩人的糊涂人!” “你说什么?”武松提起钵大的拳头,怒道,“武二向来不打女人,你若再胡说,这拳头可就顾不得男女了!” 晴雯道:“我问你,你可是醉打了蒋门神?” 武松道:“是又如何?” 晴雯道:“那蒋门神是专替张团练在快活林敛财的,张团练与张都监狼狈为奸,如今你打走了蒋门神,断了二张的财路,他们为何要奉你为上宾?” 武松皱了眉头,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寒刃般盯着眼前女子。 晴雯昂首,不闪不避地望回去。 武松显然已脱衣休息,听到声音才临时出来,身上随意披着件外衫,健硕胸膛不遮不拦地坦露着。 晴雯的脸不由得红了,她最熟悉的男子是宝玉,花朵一般模样,女孩儿一般性格,哪里见过这样粗野男子? 武松神色冷静,缓缓问道:“你是谁?为何要告诉我这个?” 晴雯带着一腔豪情而来,被这粗鲁汉子当面问出来,才觉出些羞意。 她强压下面红心跳,道:“我本名叫做晴雯,听说你是条铁铮铮的汉子,看不过他们这般哄骗你,故而特来告知。” 武松的眼神柔和了些,神态却未放松,正要进一步盘问,背后厅门被拍响了。 “武都头?”门外有人叫道,“快出来,咱们出去喝一杯!” 晴雯忙闪身靠在墙角,拼命向武松摇手。 武松挡在她身前,将门拉开一半,笑道:“今日着实有些疲累,改日再请你们诸位喝酒。” 门外四、五个人声,显然是方才跟着张都监进了内院的那些亲随们。 他们伺候完张都监,走回廊下时说起方才的动静,疑心病起,就打着灯笼寻了下四周,果然见有花草被踩翻的痕迹,一路寻访过来,听到武松与人说话,便出言试探。 见武松拒绝,其中一人道:“武都头,你方才与谁说话呢?” 武松面不改色道:“因明日是中秋,我在月下遥祭亡兄,和天上的哥哥说两句话而已。” 那些人一时没了主意,只得讪讪地撤了。 武松关上门,晴雯正要开口,却被他伸手止住,眼神示意进屋。 这前厅虽也有院墙围着,到底还是开阔空间,夜已深沉,孤男寡女独自进屋子算怎么回事儿。 进了屋,武松又一把关上房门,晴雯手足无措,站在屋子中间。 武松低声道:“那些人必没有走远,委屈你稍等一会儿再走。” 晴雯道:“你相信我了?” “还没有,”武松提壶倒了一杯水,推给她,“多谢你提醒,我会自己再观察。” 晴雯急道:“没时间了,明儿个就是中秋夜,那张都监会在中秋宴后污蔑你做贼,然后买通官府、收买杀手要你的命呢!” 她说得条理分明,武松心下已信了五分,想到张都监近日的殷勤相待、多方抬举,不由得灰了心,在桌前坐下。 这是什么世道?奸夫**,贪官污吏,杀之不绝,除之不尽…… 晴雯见他一条昂扬汉子,垂头坐着,心下不忍,上前一步,安慰道:“你是个大英雄,离了这里才是天高海阔呢!” 她拉过椅子坐下,道:“哪像我,一个弱女子,便是心比天高,也只能受他人摆布。” 武松回头,昏黄灯光下,女子容颜如玉,长睫轻颤,似有水光在眼角盈动。 武松心下一热,脱口道:“倘若真是他们要害我,我走时带你同行!” 第156章 我带你同行! 晴雯抬眸,讶异地看着眼前的汉子,正待说话,院外门又被拍得震天响。 “武都头,我们奉相公之命,送祭祀果品给都头!” 这些人,不亲眼进来看一看,今夜是绝不会死心的了。 这耳房算不得开阔,家具简单,一目了然,并无藏人之处。 武松当机立断,一把掀开床帐,向晴雯道:“上来,莫脱鞋!” 晴雯大惊,已被武松一把拉了过去,推在床上,拿被子将她劈头盖脸地蒙了。 第178章 然后,他收了桌上多出的茶杯,抓散头发,脱去外衫与长裤,仅穿一条中裤拉开房门,大声道:“来了!” 仍是那五个人,捧着香烛、果品,推着武松就要往房内走:“来来来,我们帮都头将祭品摆上。” 武松铁塔般地伫立原地,凛然若天神,哪是他们能撼动的? “有劳,有劳!”他朗声回答,然后在众人或惊愕或惧怕的眼神里,伸手将果品、香烛接在手里,当先踢开了房门,走了进去。 众人壮着胆子跟进去,四下查看一番,房内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武松放下祭品,大咧咧坐回床上,道:“祭品已送到,诸位请回吧!” 众人看不出破绽,只得悻悻而回。 晴雯躺在武松的被窝里,眼前是花样简单的浅蓝棉布,鼻间是微微的汗味,独属于雄性的粗野气息将她裹得水泄不通,让她整个人都烈火烧着一般,从内到外红热透顶。 床榻一晃,武松坐在了床上,低沉的磁性嗓音就在身边。 晴雯晕晕乎乎,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这是最狂野的一个时刻了。 若是袭人、麝月等人听得她与刚认识的汉子同在一张床上,还不吓得立时晕过去。 呼啦一声,被子被人掀了去,眼前黑亮交叉间,武松的低沉嗓音道:“权宜之计,武二唐突之处还望娘子见谅!” 晴雯坐起来,借着窗外月色,理了下鬓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武松道:“再等一刻钟,我送娘子回去。” 晴雯低“嗯”一声。 今日是中秋前夜,月华如水,柔柔地透过窗子洒在地板上。 一个青春貌美的女子在自己床上,武松也觉这一刻极端超现实。 一刻钟仿佛拉成了一个时辰,一个夜晚,滴滴答答,无穷无尽地在二人之间蔓延。 约莫时间差不多了,武松站起身要出去。 晴雯这才敢抬眼看他,猿背蜂腰,爆发力十足的雄性肌肉,在月色下淌着蜜,她被灼伤一般惊叫一声:“哎呀,你穿上衣服啊!” 武松恍然,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如这一刻般失了盘算,竟就这般光着膀子与妙龄女子独处一室。 他忙捡起衣衫,转到床帐后,手忙脚乱地穿了,不住道:“对不住,方才为了骗过那些人……唉,我怎么忘了,实在对不住!” 武松穿好衣服,头也不敢回地走出房间,轻巧地攀上院墙,四下巡视一圈,确认无人监视,才红着脸回来,低声道:“没人了,我送你回去。” 晴雯垂着头,跟在他身后,沿着花园小径而行。 武松虽不熟路径,但耳力惊人,带着她闪避过几波丫鬟、仆役。 进了内院,武松站住脚,低声问跟在后面的人:“你住在哪里?” 晴雯抬起一直低着的头,有些傻眼:“这是哪儿?” 醒来这两天,她只认得路过那条长廊的路,如今却是站在一片陌生的竹林前。 武松不可置信:“你不是这府里的人吗?如何路也认不得?” 晴雯不惯说谎,急道:“我真不认识啊!” 听说大家闺秀中,也有终身未下过绣楼的。 武松自找了个理由,带着她继续前行,他虽受张都监“看重”,内宅也不曾来过,瞎转悠一通,毫无头绪: “你住的地方长什么样子?” 晴雯拼命回想:“一座三间房的小院,院内有一株嫩柳树,院墙角摆着一盆玉兰花。” 武松望着黑黝黝的层层院落,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在这等着儿!” 他手脚利落,三两下攀上假山顶,极目远望,瞧见附近有座小楼,样式巍峨,便跳下来道:“我带你到那楼上去,望得远些,你也许就找到住处了!” 晴雯正自尴尬,闻言当然依从。 二人乘着月光,一前一后走至楼下,抬头望去,匾额上写着三字:鸳鸯楼! 正是武松故事中诸多人命丧生溅血之地。 “呀!”晴雯不由得惊叫一声,后背一阵瑟瑟冷意。 武松伸指竖在唇前,轻嘘一声,低问道:“何事?” 晴雯迟疑道:“秋风起得凉,有些寒冷。” 武松扯下外衫,递过去道:“权且裹上,找着住处再做道理。” 他胡乱一递,不小心与身边人指尖相触。 霎时,晴雯从面颊红至耳根,欲待推拒,武松已经先行上楼,背影巍然,鸳鸯楼也被他趁得小了。 晴雯转身背过去,将衣服披在身上,快步跟上去。 鸳鸯楼上,花木寂然无声,香气幽然满地。 晴雯在楼上走了一圈,终于看到熟悉的楼角,忙指给武松看。 却原来方才走得急了,那座小院因树木掩映,竟被撇在了身后。 两人走过来时小径,路过假山时,忽有两个小厮提着灯笼走过。 武松反身将晴雯推进假山的缝隙中,随后自身也钻了进来,挡在缝隙口。 晴雯贴山石站着,前方男子仅披着件中衣,稀薄布料遮挡不住结实肌肉的蓬勃热意,肆意蒸腾在这难以腾挪之地。 过路小厮脚步琐碎,似有还无,秋虫低鸣,隐隐约约。 扑腾,扑腾! 心跳混着血液奔涌,雷鸣般响彻石下。 似过了一瞬,又似过了好久,耳边传来低沉的男子声音:“走!” 晴雯低头跟着他,踏过婆娑树影,踏过如银月光,踏过碎石落叶,不觉间已至小院门口。 武松道:“到了!” 晴雯拿下肩头外袍,递给他。 默然片刻,武松道:“多谢你传信给我。” 晴雯点点头。 两人各自转身,走向不同的方向。 手指即将搭上门环时,晴雯忍不住道:“你说的那句话,当真算数吗?” 身后传来武松的回答:“哪句话?” “倘若我说的话为真,你会带我同行......” 又是片刻沉默,武松道:“武二说的话,就没有不算数的!” 晴雯回到小院,胡乱应对了小丫鬟的诘问,躺在床上翻覆至东方微明,才朦胧睡了。 次日是中秋节,晴雯一天都在猜测武松究竟会如何查证,是否已就此离去。 傍晚时分,她被引去见了夫人。 夫人抱着一只白猫,站在廊下,指挥丫鬟、小厮来来往往,准备中秋夜宴。 见到晴雯,夫人眼皮不抬,抚着怀中猫儿的下巴绒毛,漫不经心道:“今晚上你准备首好曲儿,到宴席上去唱。” “宴席上若相公有安排,只管听着,切莫多言。”她想了想,又道,“宴席散后到我房里来,有句要紧的话交待你。” 晴雯一颗心先凉了三分,这武松果然没有信她的话。 评书里,就是因为这叫玉兰的养娘指路,才导致武松闯入后花园遭擒。张都监夫人所谓“要紧的话”八成就是这事儿了。 明月高悬,筵宴齐备。 晴雯抱着琵琶,一步步上了鸳鸯楼,武松果然还在宴席之上,就坐在张都监夫妻下首。 晴雯对琵琶是丝毫不通,她坐在琴凳上,轻拍琵琶丝弦,微启檀口,唱了一曲语句参差的《赏花时》。 “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与俺高眼向云霞,休教人留恨碧桃花。” 曲儿是芳官在怡红院常唱的,词儿是勉强记得的,歌喉是这身体惯用的,清灵婉约,一曲沁人身心。 武松垂着眼眸,身形半日不动,并无欢喜模样。 “好!”张都监拍手称赞,“玉兰今儿个这词选得极为恰当,高眼向云霞,休教留恨碧桃花。” 他举杯向武松:“武都头,为了这两句词,你也要满饮此杯!” 武松不发一言,一饮而尽。 张都监指着晴雯,笑道:“这个女孩儿是我府里第一得意人,不仅歌唱得好,针线女红也是首屈一指,自古美人配英雄,便给武都头做个妻室吧!” 武松抬眼,寒星一般的眼眸里,暗波涌动,起身谢道:“小人不过是个配军,怎敢望相公宅眷为妻?” 张都监笑道:“我说与你,必不负约。武都头,休教留恨碧桃花啊!” 武松看向晴雯,天上明月,壁间烛光交相辉映,美人如玉,眸光盈盈,似有千言万语。 若这一切为真,他就又有了家了。 可惜,可惜! 第157章 武松心下波澜翻涌,面上沉静如水。 他躬身向张都监拜谢,再被劝酒时,亦不抗拒,一连饮了十余杯。 张都监哈哈笑道:“好!这才是你武都头平日模样!刚那般不苟言笑,还以为是换了个人呐!” 武松轻笑道:“小人今日身体不适,扰了相公雅兴。” 说罢,他起身告辞。 张都监只当他喝醉了,也不挽留。 武松回到居住小院,月光白花花洒了一地,树影墨漆漆地缩在墙角。 第179章 他从房内拿出哨棒,旋风般舞了一个时辰,仍觉难解心中郁气。 昨夜得了晴雯的提醒,武松一早就告了假,去快活林找到施恩,向他探听张都监为人。 施恩迟疑道:“这张都监是我父亲的上司,听说他与张团练因同姓结拜作兄弟,而那蒋门神正是张团练带来的心腹人。” 武松面色一冷,既有这层关系,那位晴雯小姐说的话,有七分可作真了。 施恩忖度他心思,解释道:“这张都监虽与张团练最好,但我在快活林这些时日都甚太平,多半他们是当真爱兄长的才华,要舍蒋门神而重用兄长呢?” 武松不再多说,只嘱咐施恩小心在意,缓缓回了张都监府上。 中秋宴上,他心潮起伏,肚腹中翻涌着一种呕不出来的痛苦。 武松并没有很大的野心,他在乎的唯有家人与尊重。 在阳谷县做步兵都头,与哥哥相伴生活,几乎是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可恨那**毁了一切。 离开阳谷县后,在张都监府上这些日子,仿佛初到阳谷县那段时光又开始若隐若现了。 一点点弥平失去哥哥的痛苦,得到一份受人尊重的差事,娶一房妻室...... 可惜,可惜! 哨棒戳、劈、扫、砍,终于在台阶上撞个粉碎,武松心绪依然难平。 晴雯小姐告诉他,今夜就是阴谋实施的日子。 他不会走,他倒要看看,这撮鸟人究竟要如何构陷他?! 武松丢下哨棒碎片,回房躺下,闭目养神,静待事态发展。 约莫三更时分,后堂里突然一片声响起:“有贼,抓贼啊!” 武松坐起身,一件件穿了衣服,将金银细软收拾做个小包裹系在腰上,拣了一柄小尖刀揣在怀里。 后堂的呼喊声更大了:“有没有人,快来抓贼啊!” 武松慢慢走出耳房,环视一眼生活多日的地方,一步一步走向后堂。 长廊下,站着熟悉的人。 晴雯眸带晶莹,焦急中带着埋怨:“你往哪里去?难道我昨日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武松缓缓道:“我去瞧瞧那个贼,到底是怎么个章法!” “那就是针对你的套,不走便罢了,哪还能主动送上门去啊?”晴雯跺脚,推他道,“快走吧!他们让我来这里,就是要指点你去后花园入套呢!” 她的一双纤纤玉手,推在武松胸膛上,几乎感受不出多少力度。 后堂的抓贼声喊得更响了。 武松岿然不动:“我若离了这里,从此就是人人不齿的逃犯了。” 晴雯收回手,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是个行得天下的男子汉,哪里去不得?” “那你呢?”武松低头,认真地看着眼前这纤弱的小女子,“我若流浪天涯,就无法带你同行了。” 晴雯笑了:“我有手有脚,只要你不嫌麻烦,愿意带着我,我也天下去得。” 武松也笑了,寒星一般的眸子渐渐晕上暖意:“好!你等着我,不出十日,我必回来接你!” 他大踏步走向后花园,翻身上墙。 花园内,静悄悄的好似没有一个人。 武松脱下外袍,随手拔了一颗小树裹了,从墙头抛下去。 “来了!” 立时从墙根下涌出七八个军汉,拿着绳索朴刀,团团围将上去,将那裹着武松衣袍的小树按在当中。 墙下有人低声道:“拿到这贼配军了,快去禀报都监相公!” 月光下,武松看得分明,正是平日里与他一起跟随张都监的那一众亲随。 再无怀疑,哈! 武松扬声大笑,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翻过院墙,不见了。 远远听到那起人在混叫:“走了武松了,快去禀报都监相公!” 武松一口气冲出孟州,心下越想越气,平白被这鸟都监耍弄这些日子,将来传扬出去,岂不受天下好汉耻笑? 他在附近村镇住了几日,使钱让村头铁匠打了两柄好腰刀,别在腰里,用巾帻裹了头面,趁人多混进城里来。 远远见一群人聚在城墙下,武松将头低了,凑在人群中听时,竟是追捕他的海捕文书。 听得那张都监将偷盗罪名按在自己头上,武松愈发怒火万丈,当时若吃他拿了,不知还要受何磋磨! 正咬牙间,他忽被一人拉住臂膊,叫道:“张大哥,你却如何在这里?” 武松悚然回头,却是施恩,头上裹着药布,胳膊吊在脖子上,鼻青眼肿,好生狼狈。 施恩拉着他一路行进巷子中,推开一扇小门,将武松拖进去,跌足道:“兄长,那张都监如今在满城撒了罗网,你好容易得了自由,如何反回到这牢笼中?” 武松不答话,反问道:“数日不见,你怎么这般形状?” 施恩叹道:“三日前,那蒋门神纠结了一伙军汉,将我自快活林赶了出来,好一番毒打,又夺了我的家什财物。我本待带人找他拼命,被老父亲死命劝住,只得在家养伤。” “我听得张都监满城搜捕兄长,担心兄长莽撞,便在城门口布置了人手,得知兄长露面,就忙赶了去。” 说罢,他从门后拿出一个收拾好的包裹,递于武松道:“我的人既已看到兄长,那张都监八成也注意到了。兄长,这里面是我备下的银两衣物,请兄长拿了速速离开孟州吧!” 武松推开包裹,咬牙道:“正要让这撮贼鸟看见,聚那张团练、蒋门神等人一处商议。” 他抽出腰刀,铮然作响:“一发收拾了,方消我心头之气。” 施恩见他这般坚定,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 武松道:“白日不好动手,劳烦兄弟帮我找个住处藏身,再让人打探那些人行藏,天黑后我一发替你除了这些祸患。” 他手持钢刀,顶天立地站在原地,豪气纵横,语气铿锵。 施恩心下激起热血,拍掌道:“也罢,左右今后在孟州要受他们辖制,便这般办。” 他指着身后小院道:“这里是我一处私宅,已备下肥鹅嫩鸡,兄长权且在此吃喝休息,我这便使人去那张都监府上打探。” 武松道:“肉便罢了,酒先取些好的来!” 施恩笑道:“这个自然!” 送施恩走后,武松吃了两只肥鹅,喝了十八碗好酒,上床闭眼睡到天黑。 施恩回来道:“张都监、张团练并那蒋门神在鸳鸯楼上喝酒,一天都未出门!” 武松与施恩计议妥当,将包裹细软寄存他处,独自挎了腰刀,趁黑摸到张都监府后花园墙下,从马院跳了进去,将角门门闩去了,虚掩着留了门。 他一路摸到鸳鸯楼下,在厨下望见两个丫鬟煮汤烫酒,絮叨叨地埋怨。 武松从黑影里摸过去,本待将两个小丫头尽皆杀死,以防漏了风声,提起刀时,忽想到晴雯含笑模样,一时心下软了,调转刀柄砸在两人后脑上。 两个丫鬟一声不吭地趴地倒了。 武松恐她二人中途醒转,便扯下二人衣带牢牢地困在墙角,又扯下衣襟塞了嘴巴,灭了厨下灯火。 出得厅堂,他远远瞧见有四个军汉守在胡梯口,皆拿着兵刃,显然张都监一伙人皆已有了防备。 武松伏在墙角,伏虎般等了半晌。 直到其中一个军汉打个哈欠,扶着腰走向茅房,武松脱去外衫,拎起刀,猫一般追踪过去。 待那军汉将手中朴刀靠在墙边,解了裤带,武松猛然窜起,一手捂住他口鼻,一手腰刀在他喉上一勒。 那军汉喉头嗬嗬有声,血液冲起丈余高,将整个茅房都浇了个透湿。 武松将脸上血迹抹了,扯下那军汉衣服,裹在自己身上,捡起朴刀,提着走出茅房,远远地向余下三个军汉招手。 三人相视一眼,其中一个嘟嘟哝哝过来。 武松闪在墙后,待那军汉过来,飞起一刀,将他头切下。 其余两个军汉听到声响,奔过来看视究竟,被武松一刀一个,也尽搠死在地上。 武松将四具尸身皆藏在茅厕里,用尸身上干净衣裳将自己头脸擦拭干净,回到墙角,穿上自己外衫,碎步踅摸到鸳鸯楼下。 他从胡梯摸上楼去,此时半空中挂了一丝弦月,微弱月光冷冷打在扶手上,全不似那日与晴雯来时的模样。 楼上,只听蒋门神道:“那武松入了城就消失踪影,必是有人与他接应,多半就是那施恩。” 第158章 张团练道:“等我们杀了武松,再慢慢寻个由头,将施家父子也消磨了。” 张都监道:“这武松进了孟州城,必来戕害我等,哼!只恨当初手慢了些,没拿下这厮。” 蒋门神道:“他若在城中,必与那施恩勾结,我已派了人手,日夜守在施家门前,只要那姓武的露头,便瞬间结果了他性命。” 武松听得火冒千丈,推门跳将进去,一刀搠在蒋门神后心。 第180章 张团练“啊呀”一声跳起,要去拿椅后大刀,早被武松一腰刀砍了下来,从肩头到胸膛劈下半截。 腰刀卡进肋骨,一时抽取不出。 张都监是个文官,见这煞星如此凶猛,早已惊得呆了。 武松弃了腰刀,从蒋门神后背拔了朴刀,一刀斩下张都监头来。 回身见那蒋门神仍在地上挣动,武松抢上前去,将他头颅砍下,然后就他尸身上扯下衣襟,抹了脸上血迹。 武松连杀三人,见墙角堆着数坛美酒,便大步上前,举起酒坛砸在地上,将酒水洒得满楼。 他从墙上扯下一盏灯笼,提着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将灯笼仍在酒滩里。 不一时,火焰沿着酒水蔓延开来,熊熊而起。 武松快步下了胡梯,将那两个丫鬟提出门去,丢在路上,直奔晴雯住的小院而去。 鸳鸯楼火起,府上瞬间乱作一团。 武松遮了面,假作救火的下人,一边呼喊:“失了火,我去提水来!” 一边大踏步逆着众人,奔进内院来。 行至一处木芙蓉下,迎面奔来一人,武松看得分明,花容月貌,身段婀娜,正是晴雯。 他伸手一扯,就将晴雯拉到芙蓉花树后。 晴雯嗅得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骇然之中正要惊叫。 武松扯下遮面的衣襟,现出俊伟面貌来。 晴雯大喜:“你不是已走了吗?如何却在这里?我听说鸳鸯楼起火,还在想是不是你……” 武松笑道:“我是何等样人,岂能平白受这起鸟人折辱?” 他迟疑片刻,又道:“再说,我已许诺了要带你同行,绝不能失信。” 晴雯顾不得羞涩,上上下下细细看了他没有受伤,拉他手臂道:“既如此,咱们快走吧!” 武松顿住脚,沉声道:“你若就此跟我走了,以后只怕再不能回头。” “这样腌臜地方,有何好留恋的!”晴雯脚下不停,“快走,快走!” 武松放下心来,带她径直奔向马院。 那角门仍虚掩着,看守的马槽早被火光吸引得去了鸳鸯楼。 武松带着晴雯出了张都监府上,此时天还未亮,城门未开。 施恩一手吊着胳膊,一手拿着包裹,候在城墙下,见武松引了一人来,大吃一惊。 武松对晴雯道:“此人是我生死弟兄,必能将你安排个妥当去处。” 晴雯急道:“你说过带我同行,如何在此失信?” 武松侧过头,不看她双眼,低声道:“我杀了这许多人,这一去就是亡命天涯,你跟着我没有好处。” 晴雯站定在他面前,不闪不避道:“你嫌我会拖累你?” “不是!”武松摇头,“我是怕你会受苦。” 晴雯面红过耳,低声道:“我能做针线赚花用,吃得也不多,只要心底畅快,并不怕吃苦。” 武松霍然抬眼,本已彻底死去的心渐渐活泛过来,一双虎目盈上泪光:“你当真不悔?” 晴雯毫不迟疑:“不悔!” 两人双眸相视,一起笑出声来。 施恩上前拱手道:“恭喜兄长得遇红粉知己,若是其他时候,小弟必要好好替兄长打点操办,此时却不甚方便。” 武松回过神来,道:“是,我们须得趁早出城,省得吃他们拿了。” 三人走至一处女墙下,武松先将晴雯托上壕堑,然后回身与施恩告别,拴了包裹,拄着朴刀跳上墙去。 城墙下是护城壕沟,此时不过八月天气,沟里积着臭水,底下淤泥乌黑。 武松将包裹拿下来,交给晴雯道:“你拿着这个,待我下去接着你!” 说罢,翻身跳下城墙,水花溅得全身又湿又臭,他忍不住就秋风里打个寒战,心道:这个腌臜地方,绝不能让她沾上一点儿。 他脱下湿淋淋的外衫,稳稳扎个马步,张开双手,向上唤道:“下来吧!” 这城墙足有丈余高,晴雯吸一口气,闭眼就跳,安稳地落在一双臂弯里。 武松换一换手,一手揽着她后背,一手抄住她膝弯,高高举起,淌着水向对岸而行。 晴雯忙道:“放我下来,我能走。” “这水不干净,仔细脏了你的绣鞋。”武松唇角挂着笑意,将她向上掂了一掂,朗声笑道,“再有十个你,我也抱得动!” 晴雯面颊通红,唇角却忍不住弯了弯,见他满脸的水珠,便伸袖子替他擦拭。 两人走过壕沟,武松将晴雯放下来,弯腰笑道:“来,我背着你走!” 晴雯拎着包裹,当先走在前面,回眸笑道:“待我走不动时,再劳烦你吧!” 她走得七、八步,被武松三、四步赶上,一弯腰抄起来,抱孩子般捧在手中,大笑道:“瞧,我有的是力气!” 晴雯坐在他臂弯里,只觉得这双手臂既温热又强硬,牢牢把着她的腰臀,羞得垂了长睫,面颊通红,不敢抬头看他。 武松心下高兴,忽双手一扬,将她颠在半空,又展开手臂接住。 晴雯惊慌之下,慌忙不迭地抱住他的头颈,身子倚在他的肩头。 武松本是玩闹,却不妨软玉温香抱个满怀,怀中人粉颊娇艳,一双玉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身子酥软处贴上他的脸,一触即离。 他瞬间也惊慌了起来,轻飘飘的身子忽变得热乎乎、沉甸甸的,双臂几乎把持不住。 晴雯已松开手臂,仅扶着他一点儿肩头,身子坐得直直的,低声道:“放我下来吧,我能走,真的。” 武松不再坚持,放下她,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晴雯轻咳一声,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武松道:“我现在犯了死罪,只得找个山头入伙做强盗。” 晴雯脱口道:“上梁山?” 武松虽惊讶于她知道梁山,还是老老实实道:“梁山太远,还是先在这附近找个落脚处,再慢慢从长计议吧!” 晴雯点头。 说话间,他们走进了一座树林,深深浅浅的枯黄树叶铺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簌簌作响。 晴雯是个生长在楼阁里的女儿,从未见过这般奇景,提着裙子,一路踩过去,遇到厚实叶层,还要上去跳一跳。 武松跟在后面,含笑看着。 晴雯回头笑道:“若我以前的小姐妹,听说我会去做个强盗婆子,只怕要吓死呢!” “强盗婆子”四字一出口,两人都忍不住红了脸,齐齐想到了方才武松说的“做强盗”。 晴雯羞不可抑,心神恍惚之下,她一脚踩进坑里,脚踝瞬间剧痛,不由得痛呼起来。 武松忙赶上来,将她扶抱到一处凸起的树根上:“可是扭了脚?” 晴雯痛得眼泪汪汪,点头道:“嗯,脚踝处很痛。” 武松俯下身子,解了她的鞋袜,露出白生生的一只小脚来,脚趾粉嫩如贝,脚弓纤巧柔软,至脚踝处陡然肿胀起来,着实可怜。 他试探着轻轻一碰,那小脚便痛得一缩,一颗晶莹的泪滴落在他粗糙手背上。 武松抬头,见晴雯面颊上已挂了泪,仍咬着牙强撑道:“我没事儿,你只管矫治!” 武松一狠心,握住她脚掌,卡巴一声将脚踝正回原位。 “啊!”晴雯一声痛叫,又抱住了他的头颈。 武松一手揽起她,沿路找到些草药,嚼碎了涂在她脚踝处,口中安抚道:“嘘,嘘,好了,不痛了。” 单手捧起她的脚,轻轻吹着。 晴雯忍过这一阵钻心疼痛,低头见自己紧紧贴着武松身体,光脚丫一荡一荡地握在他手掌中,羞得哭都不好哭了。 这下,她彻彻底底要做他的人了。 虽然跟着他跑出来时,心下隐约已有了这个自觉,此刻被他握着脚,才第一次真正有了真实感。 抱着她的这个粗汉子,以后就是她晴雯的命运了。 想明白这一点,晴雯就不再松手,轻扶着他的肩头,半依靠在了他的怀里。 树林尽头有间小小古庙,地面积着厚灰,香火甚是稀落。 武松抱着晴雯转个身,没找到干净地方,便就地坐下,在旁边抹出一片干净地方,从包裹里抽出干净衣服铺上,小心翼翼将晴雯放下。 前世在怡红院时,众人推崇的温柔公子贾宝玉也做不到这般妥帖。 晴雯羞答答坐了,心下柔软一片。 武松起身道:“此地应该安全了,你眯眼歇一会儿,我出去净一净身子,换件衣裳。” 他方才淌过护城河时,沾了一身的臭水,此时扎着手站着,面上现出三分无措来。 不像刚犯了杀戒的天上太岁,只是个情窦初开的人间少年郎。 晴雯抬眼看他,一时有些痴了。 第159章 晴雯斜倚在小庙内,刚朦朦胧胧睡着,忽被人一把按住,绳索随即勒上她的肩背。 她惊叫一声,张开眼看时,见是四个陌生男女,手拿挠钩、套索,将她团团围了起来。 第181章 一个五大三粗的胖女人,弯腰将她的脸抬起来,看了又看道:“这么好看的小脸蛋,做肉馅太可惜了些,不如卖到行院里去划算。” 站在她身后的汉子道:“谁耐烦跑一趟城里?肉质细嫩,剁碎了做羊肉包子也好。” 前世今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般可怕的言语,晴雯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脑中灵光一闪,想得明白,大骇大叫起来:“大哥!武大哥救我!” 四个男女齐道:“她还有同伴呢,快捂住她嘴巴!” 那胖女人立时按住晴雯手脚,掐住了她的喉咙,身上油腻酸臭气息熏得她几欲作呕。 正挣扎间,庙门霍然洞开,站在门口的男人扑地倒了,身后现出天神一般的武松来。 身躯高大,湿漉漉散着头发,赤条条光着膀子,武松抡起醋钵大的拳头,暴雷似地大喝一声:“放开她!!!” 晴雯身上的胖女人惊呆了。 武松一脚一个踢翻了两个拦路的,伸手就将那胖女人提了起来,甩手扔到门外。 那女人摔得半日起不得身,杀猪般嚎叫起来。 武松抱起晴雯,手指用力,扯断她身上绳索,抓起腰刀,反身就要杀了那些鸟男女。 晴雯忙拉住他道:“算了,我没有伤着,咱们快走吧!” 武松眼神冷狠,被她一拉,瞬间温柔下来,点一点头,单手抱起她的细腰,一手拿了包裹、腰刀,快步出了小庙,向东而行。 行不出半里,一群人闻声赶来,呼呼喝喝地叫嚷。 晴雯慌道:“他们若捉我们见官,可怎么办?” 武松将她换到背上,用衣袍紧紧裹了,沉声道:“闭上眼睛,不要看,不要听!” “铮”的一声,他拔出了腰刀。 晴雯伏在他肌肉结实的背上,捂住了耳朵。 并没有打斗起来。 领头追来的是一对男女,那妇人远远认出武松,叫道:“前方莫不是我叔叔武都头?” 晴雯睁开眼,见这妇人生得好凶恶模样,提着寒光闪闪一把剔骨刀,忙又低了头,面颊紧紧贴在武松背上。 武松却认得是张青、孙二娘夫妇,大喜道:“哥哥,嫂嫂,正是武松!” 三人寒暄两句,孙二娘眼尖,就着微昏的晨光看见了武松背上的人,笑道:“这小娘子哪里来的?” 武松忙放下晴雯,扶着她手臂,防止扭伤的脚挨地,介绍道:“这是……”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她的身份。 晴雯福身行礼,含羞道:“小女子晴雯,拜见大哥,大嫂!” 武松红了面庞,手指不由得扶得她更紧。 张青、孙二娘皆是大喜,热情地邀请两人到家里去,那方才被武松打翻的四个男女都围上来赔罪。 想到这些人方才说的剁成肉馅,晴雯心下还是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就要往武松身后躲。 孙二娘眼尖,忙喝退那四人,笑道:“这四个是我店里的火家,做事不仔细,冲撞了妹妹,勿怪,勿怪!” 晴雯恍然想起原来这孙二娘是卖人肉包子的,她勉强笑了笑,手指依然抓着武松光裸的手臂不放。 武松从包袱里扯了一件外衫穿了,弯下身子将晴雯又背了起来。 伏在武松宽阔的后背上,触及他火热的躯体,晴雯才觉出几分安心。 众人行至半路,孙二娘忽一扯张青,低声道:“我伴着兄弟慢慢走,你快些回去将家里那些吓人的家伙物事收一收,兄弟好容易带了娇滴滴的人儿来,别把人家吓跑了。” 张青心领神会,忙不迭地大步走了。 待众人回到酒店,张青已经领着众伙计收拾出干干净净一间客房来,武松将晴雯背了进去,孙二娘送来簇新的被褥、洗漱物事。 待安置好晴雯,孙二娘向武松使了个眼色出来,问道:“这小娘子你从哪儿捡来的?” 武松简单说了张都监陷害、晴雯仗义相助一事。 孙二娘唏嘘道:“看着娇娇弱弱,却是位女中豪杰,这样的好女子兄弟可切莫辜负了。” 武松嘿嘿一笑:“我定好好待她!” 孙二娘点头:“可惜你有官司在身,否则我和你哥哥定当要好好操办一场。” 武松道:“她不是虚荣肤浅的人,无须这些虚礼。” 孙二娘翻个白眼,道:“到底是女儿家,可不能这么稀里糊涂、无名无份地跟着你。” 武松一时怔住。 “瞧你这样粗疏,多委屈人家女孩子啊!”孙二娘摆摆手:“罢了,还是嫂子我多替你操心吧。” 她转身了厨房,洗干净手脸,捡一副干净灶头,亲自做了四个小菜,熬了雪白喷香的鸡丝粥,送到晴雯房里。 此时天已大亮,日光洋洒洒落了满屋。 晴雯脚踝好了些,但还走不得路,正斜倚着床头小憩,见孙二娘进来,忙要起身下地相迎。 孙二娘放下托盘,推着她坐下,拉过小几摆上饭菜,塞了筷子在她手里,笑道:“不用这般客气,我们把武叔叔看作亲兄弟,你也只管将我们当作一家人。” 奔波了一夜,晴雯腹中也饥饿得很,可想到这里是人肉包子店,满桌热腾腾的饭菜瞬间不香了。 孙二娘另拿了一双筷子,替她将肉才拨开,笑道:“这是鸡肉,嫂子我刚在后院宰的,喏,你瞧鸡毛还堆在树下呢!” 晴雯笑了笑,在她热情催促下,拣起一块吃了,果然是鸡肉。 孙二娘拖着腮儿,笑容满面地坐在对面,试探道:“二叔在孟州惹下这么大官司,只怕此地也不宜久留,不如妹子留下给我做个亲妹妹,我们定当好好照顾你。” 晴雯手中竹筷一顿,垂了头道:“这话,是他托嫂子来说的?” 孙二娘忙摇手道:“当然不是,是嫂子我瞎操心罢了。” 晴雯放下筷子,面红过耳,语气却郑重:“除非他亲口来说,否则休想丢掉我。” “好!”孙二娘拍手道,“你既有这个决心,嫂子便替你做这个主!” 她站起身道:“你若不嫌简陋,我这就让你哥哥去置办香烛喜被,今夜就替你们做主成亲如何?” 晴雯面颊涨得通红,低声道:“我是个孤身在世的苦命人,但凭兄嫂做主!” 孙二娘替武松说成这件大事,喜滋滋地掩了房门出来,一径去找武松。 张青正陪着武松在厅堂里喝酒,见孙二娘满面红光地出来,奇道:“你捡了大元宝了?” “比捡了大元宝还欢喜呢!”孙二娘拣条板凳坐下,向武松道:“给叔叔贺喜了!” 武松疑惑道:“我有贺喜?” 孙二娘眉飞色舞道:“人家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叔叔今夜可要小登科了,岂不是大喜吗?” “什么?”武松跳起身来,欢喜得有些不敢相信,“她答应了?” 孙二娘竖起大拇指,道:“这小娘子当真了不得,既不要彩礼,也不在乎三媒六礼,认准了就是认准了,叔叔果然好眼光!” 武松搓着手掌,一迭声道:“这,这也太委屈了她。” “知道委屈,就对人家好些!”孙二娘拍拍武松,转身又吩咐丈夫: “趁搜捕叔叔的官兵还未追过来,你快去镇上买些灯烛喜被,咱今夜就办喜事!” 张青也甚是欢喜,忙忙地带了五六个伙计,赶着进城去了。 孙二娘进了自己房间,打开嫁妆箱子,取出一对玉手镯,出来交给武松:“这个拿去送给新娘子,权且做个聘礼吧!” 武松眼含热泪,翻身跪倒,向孙二娘深深拜下去。 孙二娘扶住他,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许这般没出息,若当真感激我们,明日带着新娘子来敬杯茶也就是了。” 武松将一双镯子揣在怀里,进了晴雯房里。 晴雯也正恍如梦中,就这般将自己许给一个刚认识数日的男人,从此踏进一个从未到过的世界...... 见武松进来,她“哎哟”一声捂住了脸:“你没见到嫂子吗?” 武松奇道:“当然见过了,嫂子让我......” “今日我们不能见面的!”晴雯伸手推他,“快出去!” 武松恍然,新婚当天,新人是不能见面的。 他忙拿出那对镯子,摩挲到晴雯的手指,要替她套在腕上:“这个,是我的聘礼!” 掌中手指纤细柔软,武松不敢使劲儿拉拽,慌乱中险些将镯子跌在地上,幸而晴雯眼疾手快接住了。 她给自己套上镯子,用余光看时,见那高大的汉子郑重其事地面向着墙壁,不敢多向她看一眼,不由得笑出声来。 今夜,他们就将是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了。 从此,她不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子,而是武家娘子。 第160章 武松走后,晴雯悄悄找到孙二娘,低声问道:“嫂子,咱们这里可方便洗澡吗?” 第182章 孙二娘笑道:“妹子既然开了口,不方便也得方便!我这就让你大哥去现箍个浴桶去!” 晴雯忙道:“随意弄些热水,擦一擦就好了。” 她俏脸通红:“昨夜跑得急,身上有些汗意……” “明白!”孙二娘止住她,笑道,“新婚之夜,可不得香喷喷、干净净,嫂子省得。” 她当下就出去找张青,迎面撞上武松。 听说是晴雯要洗浴,武松一把拎起斧子:“需要什么木料?我这就去砍去!” 张青道:“桐木最好,我与你同去!” 晴雯坐在窗边,见他们这般重视,心下又暖又酸。 前世,她止有个多浑虫表哥一个亲人,多方哀求才让赖嬷嬷收买来团聚,在贾家做厨子赚嚼裹。 后来,她被王夫人撵出去,病在床上,想要喝一口水,这多浑虫表哥都只是充耳不闻,并不念她当年助他进贾府的情。 如今,她晴雯不过是说一声要洗澡,便有哥嫂、未来的丈夫跑去替她现砍树张罗。 她再不是无依无靠,任人欺凌的孤女了。 张青手巧,用一下午时间做了新浴桶,孙二娘让人烧了热水,引着晴雯去一间小屋洗澡,又趁机收拾了新房。 喜烛,鸳鸯被褥,红纱床账,双喜字窗花一一布置起来,原本的普通客房立即变得温馨喜气。 孙二娘从衣柜里翻出凤冠霞帔、鸳鸯喜帕,这还是当年她与张青成亲,她父亲专程剪径一支新婚队伍,现抢来的。 她捧着这一套衣物去晴雯洗澡的房间,远远瞧见武松守在门外,便笑道:“这里有我守着呢,你大哥给你买了新衣衫,你去找他好好梳洗打扮一番!” 武松赧然一笑,道:“我在这儿陪着她。” 孙二娘走进屋内,掩上房门。 正巧晴雯洗好了,热气蒸腾中站了起来,乌黑浓密的湿发缠绕在细白莹润的身躯上,愈发显得凹凸有致。 孙二娘咋舌道:“好一朵出水芙蓉,武二叔当真好福气啊!” 晴雯羞得又坐回水里。 “新娘子面皮真薄!”孙二娘笑一声,放下嫁衣,走至门外,见武松还挺拔地站着,面色却更红了。 显然方才的话他也听见了,孙二娘竖起大拇指,低声道:“我们在这十字坡,也算是阅人无数,这样齐整的美人,真天下少见!” “新郎官,你今晚可是有福了!” 武松脸更红了。 守着晴雯洗完澡,武松去唤了孙二娘来,请她陪着新娘子。 他走到后院,拿出中午在山上专寻的一块木材,亲自雕刻成一块木牌,书写上一行字。 黄昏时分,武松点了香案,郑重其事地摆出他的成果,哥哥武大郎的灵位。 武松掀起新换上的长袍,在灵牌前跪下,含泪道:“大哥,武二要成亲了,可惜你不能看见!” 说罢,泪流满面。 张青默默站在门口,待他收拾好心情,才进来扶他起来,陪着站在堂下。 不一会儿,孙二娘扶着新娘子款款进来。 武松请张青、孙二娘坐在高位上,携新娘拜了天地,拜了武大郎牌位,谢了张青夫妇。 新房内,红烛高照,武松缓缓掀开盖头。 新娘子面若芙蓉,一双水汪汪的含情双眸里,带着羞怯喜悦。 武松轻抚她粉嫩面颊,低声道:“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 晴雯摇头:“只要你真心待我,便没什么委屈。” 武松一把揽她入怀,紧紧搂在自己胸口。 月冷天高,从此你我都不再是孤身一人。 一群好事的伙计躲在新房墙根外听洞房,半晌过去,只听到房内柔声细语,说不完的贴心话。 一个心急些的等得不耐烦了,忍不住抱怨道:“还以为打虎英雄多勇猛呢,这么半天也没拿下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就是!”立时有人附和,“赤手空拳打老虎的人,怎么不得把新娘子往死里疼死里爱……” “哎哟!哎哟,老板娘饶命啊!” 孙二娘一手揪住一只耳朵,一条条将这群听墙根的丢了出去。 她拍拍手,大声道:“方圆三里我都清场了,叔叔婶婶只管放心折腾!” 新房内,晴雯早就羞得不敢抬头,拼命往武松怀里钻。 武松本是一脉柔情,被怀里的人拱得起了火,手臂一揽将人举了起来。 身边人呼吸蓦然粗重起来,晴雯心底一个激灵,已被那钢铁般的手臂揽腰举了起来,然后端端正正地摆在床上。 三拳打得死老虎的硬汉,舒展了手臂,规规整整跪坐在对面,红着一张俊脸,青涩地提出建议:“娘子,咱们安寝了吧?” 晴雯“噗嗤”一声笑出来,因强大体型差生出的那点儿畏惧,彻底消散了。 她耳尖红红,眼睫颤颤:“咱们都成亲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呗!” 然后被猛虎下山般扑在了床上,铺天盖地被裹挟进怀里。 一夜灯烛摇曳。 一大早,张青夫妇端坐堂中,半晌只等来了武松一人。 孙二娘轻推丈夫,低笑道:“新娘子昨夜想是累着了,咱们只喝得到一杯茶了呢。” 武松给兄嫂敬了茶,避开哥哥,低声求恳孙二娘:“嫂子,劳烦你让人再烧些热水来吧!” 昨夜是准备了热水的,谁知直到后半夜也没人来取用,负责烧水的伙计熬不住,已去睡回笼觉了。 孙二娘惊讶不已:“你们不会胡闹到这会儿吧?” 武松红了一张俊脸,实诚地点头。 孙二娘暗暗叹息:他是能打死老虎的铁打身子,这新娘子不知如何禁受得起。 武松端着盛满热水的浴桶,用脚勾开房门,小心翼翼地放在屋内。 新娘子趴在床上,鸳鸯喜被从右肩头斜搭至左胸下,露出雪白的一段臂膀,整个人早已酥软成了一滩水。 武松湿了棉巾,小心翼翼地替她全身擦拭过,想是累得狠了,晴雯眼眸未睁,仅在鼻间轻哼一声,喃喃道:“哥哥,饶了我吧!” 武松叫声“惭愧”,从柜中扯出一条簇新棉被,换下那条被蹂躏成一团的鸳鸯喜被,在新娘子面颊上轻吻一下,悄悄退了出去。 孙二娘等在门外,见他拿着脏衣脏被出来,顺手接过去道:“交给我来打理吧!” 见武松俊朗眉眼间满是羞臊,她忍不住再调侃一句:“叔叔,来日方长,可不敢这般一次就将人折腾怕了呀!” 武松囧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逗你呢!”孙二娘轻推武松一下:“还不快去好好陪着人家,你们这新婚夜还没完呢!” 武松满面通红,求饶般地一拱手,回到房里,重新脱得赤条条地,将妻子揽回怀里。 晴雯睡得香沉,鼻息都未变化一下,软绵绵趴在丈夫胸肌上。 武松抱着怀里香软的人儿,英挺的鼻尖埋进乌云般的秀发里,空荡许久的心再次被填充得满满当当。 两人甜蜜蜜地拥在一起,酣睡一觉,醒来时已是黄昏。 晴雯眼睫微微睁开,奇道:“感觉睡了好久,怎么天还没亮呢!” 武松笑道:“不是天未亮,而是又要黑了呢!” 晴雯“哎哟”一声坐起来,腰腹间酸中带着微痛,平日白生生的身子,这会儿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清净地儿,不由又羞又急道:“你,你!” 却“你”不出个所以然。 “我怎么了?”武松坐起身,扯过被子将她裹起来,笑道:“先别管我了,你怎么样?饿不饿,身上还痛不痛,想不想如厕?” 被他这一提醒,晴雯才觉出自己的窘境,忙着要站起身来,腰一软又跌回武松身上。 武松搂住她,郑重道:“对不住,不知道女孩儿这般娇嫩,下次我会轻一些。” 晴雯软软地推他,抗议:“我才不娇嫩!” 夫妻俩依偎着厮磨一会儿,武松扶着晴雯起了身,孙二娘已让人准备清淡的饭菜。 两人一觉睡过了白天,吃了饭愈发精神百倍。 今夜无月,漫天星子缀满夜空,仿佛黑色锦缎上的无数宝石。 晴雯坐在石凳上,仰头看着星斗,道:“以前有这般好天气时,宝玉就会让我们准备果点美酒,请林姑娘等人一起来看星星。” 武松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宝玉是谁?” 宝玉? 晴雯阖眸微笑:“是我之前的主子,也勉强算得一个朋友。” 刚喝下去的三碗酒,似乎有些微微冒酸气,武松站起身道:“在院子里看星星有什么有趣?来,为夫带你到房顶上去,才能看得畅快,看得干脆!” 第161章 晴雯看一眼高耸的房顶,四周看了圈道:“没有梯子,如何上得去?” “有你夫君在,要什么梯子?!”武松一拍胸脯,将果点塞到晴雯手里,“拿好了!” 他单手揽住妻子的腰,轻轻一抬便举了起来,另一手扳住墙头,轻轻一跃,攀上了房顶。 第183章 脚下瓦片叮叮当当地响,随时踩碎的样子,晴雯唬得紧紧抱住腰间的胳膊。 武松将她在屋脊上安置妥当,又跳下去拿了酒坛、酒碗上来,豪气干云地宣布:“瞧,是不是比那院中看星星干脆多了?!” 晴雯眨一眨眼,忽然福至心灵,嗅到了一丝醋味,不由得心下失笑,板了脸哼道:“宝二爷当真和我没什么,我可不是那鬼鬼祟祟的人!” 武松倒了碗酒给她:“来,咱们也饮美酒,吃果点!” 再英雄的男人,吃起醋来一样没救。 晴雯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攀上他肩头,在他耳边低声道:“放心,从此我只和您一起饮美酒、看星星!” 武松红了面孔,语气仍撑着不失气势:“你是我的女人,自然要如此!” 两人在十字坡住了几日,孟州知府已勘验张都监等人尸首,排查到凶人武松,签发海捕文书,派公人四下搜捕。 张青探听到消息,便劝武松到二龙山去入伙。 孙二娘拿出当年被她放翻的一个头陀行头,叫武松扮做一个行者,将晴雯扮做一个小道童,又帮着收拾了盘缠行囊。 武松夫妻感激不尽,谢了张青夫妇,趁着黑夜相伴着离了十字坡,又在蜈蚣岭遇着抢占良家妇女的淫贼飞天蜈蚣。 武松一戒刀剁了飞天蜈蚣的脑袋,回身见晴雯不闪不避地站在旁边,他忙一脚踢翻那道人尸首,急过来道:“你怎么不躲一躲?可吓着了?” 晴雯还是第一次见杀人,吓得腿都软了,仍强撑着道:“避什么?!跟着你,迟早要过这一遭!” 顿了顿,她又道:“你杀的是恶人,我为何要怕?” 晴雯打起精神,越过那贼道士尸首,进了房内,问清被掳来的妇人与道童来历,送了他们盘缠,打发他们去投靠亲友。 武松挖了坑,将飞天蜈蚣尸首就地掩埋,两人清理干净现场,继续前行。 在孔家庄附近的小店里,因有晴雯在侧,武松规规矩矩吃了茶饭,并未找孔家兄弟的麻烦,也就没如原书中那般遇到宋江。 夫妻两个顺利地投了二龙山,递了张青的书信上去,鲁智深、杨志听说是打虎英雄武松前来,一同迎下山来,请武松共坐头领之位。 晴雯从此就在二龙山自在生活,男人家打家劫舍的事儿她从不多问,只隔三差五替丈夫做新衣添新袄,将武松打扮得体体面面。 山上无事时,武松会指点妻子些拳脚。 两人皆是容貌惊艳的青春男女,如此恩爱甜蜜,真个羡煞山上一众光棍汉。 鲁智深是出家人,每日乐呵呵地笑看兄弟的幸福,偶尔请武家娘子帮忙做件僧袍。 杨志却有些黯然神伤,落寞起来。 这一日,有大队客商从山下经过,杨志自告奋勇带队下山剪径。 见到一大波强盗冲下山来,那商队东家夫妇抱起唯一的儿子,骑着马没命地狂奔而逃,众脚夫、轿夫、车夫也一哄而散,惟留下一顶小轿,并数十车财货。 小喽啰们抢完了财货,又将那小轿团团围住。 杨志提着朴刀赶过去时,只见轿帘掀起,一个大丫鬟持刀挡在小轿前,大声道:“你们这些手脚齐全的堂堂汉子,不事生产,专挡在路上欺负老弱妇孺,好不要脸!” 一句话点中杨志心事,他是杨令公玄孙,三代将门之后,如今却要做些拦路抢劫的勾当,心中每常惭愧不已。 即便下山剪径,他也总不如鲁智深、武松二人洒脱。 众小喽啰被这女子辱骂到脸上,登时大怒,提起刀枪指到那女子雪白脖颈上,簇拥上去道:“小娘子,你当真不怕死吗?” 那女子一口唾沫啐出来:“这世道,男人不像个男人,女人做不得女人,死便死了,有何留恋的?!” 众喽啰愈发恼羞成怒,冲上去就要撕打她。 “住手!” 杨志暴喝一声,提刀上前道:“都退下!” 二龙山三位头领中,鲁智深豪爽大气、心宽体胖,武松凛然英雄、不拘小节,两人与手下喽啰皆能打成一片,就这个将门之后的杨志沉闷无趣,与众人格格不入。 他这一声大喝,唬得众人倒退数步,让出大片空地来。 冬日阳光越过深林,冷白白地打下一缕光线,正映在那女子面上。 杨志看得分明,见她长挑身材,蜂腰削肩,鹅蛋脸,乌云般的浓密头发,鼻梁挺直,腮上微有几点雀斑。 一双灿然星眸中,满是不屈与刚烈,手执短刀,冷冷地瞪着杨志。 杨志丢下手中刀,叫小喽啰们让开一条通道,拱手道:“我们不伤老弱妇孺,你走吧!” 那女子不相信地看着他,杨志吃她看不过,微微垂下头去。 那女子和缓了神色,短刀交一手握着,仍握得死紧,背身掀开轿帘,单手从内抱出一个不满一岁的婴孩儿来,小心地抱在怀中。 那婴孩儿仍睡得香甜,回到熟悉的怀抱里,无意识地咂着嘴。 女子抱着婴孩儿,向杨志点一点头,拖着刀就走。 杨志让喽啰们将财物拿上山,独个儿扛着朴刀,在山下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心下郁闷仍难以排遣。 他正欲回转山上,找鲁智深喝酒解闷,忽听远方林子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杨志走进林子,见方才那女子坐在一株光秃秃的杨树下,抱着那婴儿哄唱:“大姑娘,再忍忍,等咱们找到爹爹妈妈,给你找奶奶喝啊!” 婴儿哪里忍得饿,张着小嘴咿咿呀呀只是哭。 杨志上前道:“娘子,这里人迹罕至,除二龙山外尚有其他山寨强匪出没,你抱着孩子独身在此,只怕会引来他人觊觎,还是早早离去为好。” 那女子听得人声,猛然回过头来。 杨志心下一颤,方才还刚烈英勇的女人,如今面颊上挂了泪珠,神色憔悴,眼眸中带了一丝无措与害怕,别有一番楚楚动人。 见是杨志,她抱着孩子站起来,提起石上短刀,擦了眼泪,不卑不亢道:“多谢你提醒,我这就走!” 孩子仍在咿咿呀呀地啼哭,女人单手抱着孩子,提刀的手腕纤细,在微微颤抖。 杨志心下一热,追上去道:“那商队的主人骑着马,想是早已跑了个没影,你孤身带着孩子,必定追赶不上。” 他向来寡言,此时却一口气道:“我们这二龙山虽是个山寨,也有女眷家属,你若信得过我,且随我到山上去,给这孩子找些东西吃,待打听到她父母去处,再做道理。” 女子回身,下死眼将杨志看了一看,又看向荒凉连绵的山野,终是点头道:“多谢这位大哥!” 杨志亦点头,转身沉默走在前面。 女子一手提刀,一手抱孩子,默默跟在他身后。 孩子已快一岁,养得胖大,足有十余斤轻重,那短刀也有四、五斤,女子素来生活在深宅内院,又不惯于走山路,行出半里地远,已累得手脚都要断掉。 杨志走在前面,听得她喘息声沉重,回身道:“你若信得过,把孩子交我抱着吧!” 女子握紧手中刀,将孩子递给他。 孩子肚中饥饿,又突然换到了个陌生大汉怀里,愈发哭得撕心裂肺起来。 杨志忙乍着双手将她举起来,笨拙地哄道:“莫哭莫哭,咱们飞高高,飞哦,飞哦。” 哄孩子的手段,他只在路边不经意间学过这一种, 孩子得了新奇,渐渐止住哭声,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着,忽抓住了杨志的胡子,拉来扯去。 女子在后看得心惊,生怕这长相凶蛮的大汉突然翻脸。 杨志却只是笑着,将孩子举得更高了。 孩子咯咯笑起来。 鲁智深与武松坐在堂上喝酒,忽见杨志抱着个孩子进来,都吃了一惊,又见他身后转出一个娇滴滴的妙龄女子,愈发惊讶。 杨志将孩子举给两个兄弟看,道:“这孩子腹中饥饿,劳烦武家弟妹给熬完米糊喝。” 武松笑道:“我那浑家针线功夫虽了得,做饭却没甚滋味……” 话未落,后堂门帘一掀,走出晴雯来,嗔道:“我做饭哪里没滋味了……” 她的话定在一半,整个人怔住了:“鸳鸯姐姐……” 啪! 那跟着杨志进来的女子手中短刀掉落地上,急步上前,也是一脸不可置信:“你是,晴雯?!” 堂上三个男人还未反应过来,两个女子已抱在一起,哭做一团。 第162章 两人哭得难解难分。 那跟着鸳鸯上山的婴孩本就腹中饥饿,见到鸳鸯抱着别人大哭,自己得不到关注,一扁嘴,也大哭起来。 杨志再举起来飞高高也没用了。 鸳鸯忙擦了眼泪,接过孩子,柔声劝慰。 晴雯见她手法熟练,奇道:“姐姐,这孩子是……” “这是我东家的孩子,刚八个月大!”鸳鸯将孩子转给晴雯看,“瞧,是不是挺像琏二奶奶家的大姐儿?” 第184章 晴雯看去,见那孩子生得粉雕玉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颇有几分巧姐儿模样,不由得喜道:“可不是嘛!” 她捏捏孩子的小脸儿,向武松道:“厨房里应该还有粥,你去拣稠糊些的给孩子盛一碗。” 武松随手召来一个小喽啰,吩咐了,问晴雯道:“这女子是你的故人?” 晴雯笑道:“只顾欢喜呢,忘了介绍了。” 她拉过鸳鸯,向武松等人道:“她叫做鸳鸯,是我……” 若要说清她与鸳鸯的来历,只怕要费不少波折,且异世异魂到底让人惊骇难信。 晴雯正踌躇间,鸳鸯接口道:“我们是两姨表姐妹,多年未见,幸而再次重逢。” “对!”晴雯忙点头赞同,“是两姨表姐妹......” 无人注意处,武松挑起了半边浓眉,用口型向晴雯道:“说谎!” 晴雯不理他。 杨志喜道:“原来武家弟妹与这位鸳鸯小姐是亲眷,如此更好了。” 至于具体好在何处,他一时却说不出来。 鲁智深哈哈笑道:“都是一家人,洒家让小喽啰打扫房屋,安顿这位鸳鸯妹子。” “有劳大哥!”晴雯笑盈盈地谢过,拉了鸳鸯的手,先指着鲁智深道:“这位是鲁大师,我们二龙山上的大头领!” 她凑到鸳鸯耳边道:“他就是花和尚鲁智深!” 鸳鸯虽也没读过水浒原著,但常陪着贾母听戏,鲁智深的醉打山门是常演的热闹戏,宝姑娘生辰宴上还特意点过,如何会不知道? 她深深行个万福,起身时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见这鲁智深面圆耳大,鼻直口方,眼神不闪不避,通透中带着直爽,一副不怒而威的佛爷模样。 晴雯又拉她至杨志面前:“这位是杨二哥,江湖上有个名头叫作青面兽杨志。” 鸳鸯垂头行了礼,面上微微发红,称道:“杨二哥!” 杨志面上的青色胎记也染上了绯色,忙道:“无须客气!” 晴雯拉过武松,昂首挺胸自豪地宣布:“这位是景阳冈三拳打死老虎的武松!” 她略低了声音,带着三分羞涩道:“是我的丈夫!” 鸳鸯方才虽已有了三分猜测,此时还是不免惊讶。 武松对妻子的介绍则十分满意,上前大咧咧地拱手:“姐姐!” 介绍完众人,晴雯接过鸳鸯手中孩子,拉她道:“你的房子还得收拾,走,先到我屋里歇着去。” 鸳鸯随她走到后院,进了干干净净一处小院子,院内栽植枣树,窗上贴着窗花,廊下挂着五彩缤纷小石子组成的风铃,温馨中透着盎然生机。 若非建在二龙山上,就是寻常夫妻的居所,一点看不出是山寨盗匪的住处。 晴雯推开房门,让鸳鸯进去。 房内布置更加精致,床帐上绣着大片大片的芙蓉花,桌上摆着一簇腊梅,搭着同色梅花绣布。 椅子上都罩着刺绣繁复的罩子,两把大戒刀挂在墙上,一件未做完的男子长袍搭在椅背上,冲淡了满屋的精致气息。 鸳鸯在一张椅子上坐了,接过孩子,笑道:“以前在大观园时,你可没有这般勤快。” 晴雯冲了茶水,倒进一盏烟雨色薄瓷杯子,推给鸳鸯道:“收拾我自个儿的家,自然要勤快些。” 小喽啰送了粥进来,鸳鸯喂小孩子喝了,又替她换下尿布,哄她睡着,才与晴雯坐下慢慢喝茶。 两人对坐,大观园时的记忆纷至沓来,一时恍若梦中。 鸳鸯拉着晴雯道:“妹妹,你好好和我说说,这不是做梦吧?” “当年我明明听说你病得咽了气,宝二爷还写一片长长的芙蓉女儿诔来祭你,如今竟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真让人不敢相信。” 晴雯含泪笑道:“那一世的晴雯确是已经死了,宝二爷做再长的祭文又有什么用?他甚至不敢在太太面前替我分辨一声。” 她站起身,轻抚挂在墙上的戒刀,缓缓道:“在这个世界,若有人敢那样对我,我夫君必将十倍偿还。” 鸳鸯拭了眼泪,揶揄道:“看来,你对武都头是十二分地满意喽。” “当然,”晴雯道,“在那张都监府上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又成了一个奴婢,简直是心死如灰,这样任人欺辱地重活一世还有何意义?” 她眼睫低垂,面颊晕红:“直到后来,我才由衷感谢上苍,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遇见他。” “从今以后,水里火里,杀人放火,我也只跟着他。” 见以前的小姐妹得到幸福,鸳鸯由衷替晴雯欢喜。 晴雯回过神来,问她道:“你呢?好端端地怎么跟着杨二哥上山来了?” 鸳鸯叹道:“我与你一样,在这个世界醒来时,也重新成了一个丫鬟,还是商家娘子的陪嫁丫鬟。” “那家老爷姓吴,几次要讨我做小,幸而娘子量小多番阻拦。后来娘子生了对龙凤胎,那吴老爷视男孩若珍宝,视女孩若草芥。吴娘子便让我带着小姐住到偏院里去,一个月也不见上一面。” “这次举家搬到东京去住,我多番恳求,吴娘子才勉强愿意带着小姐同行。” 晴雯一拍桌子,站起身道:“都是十月怀胎生的,凭什么女孩就要受冷落?” 这一拍之声,惊动了床上婴儿,她又嘤嘤啼哭起来,鸳鸯忙去哄了半天。 晴雯压低声音道:“鸳鸯姐姐,你别再回去了,就带着小姑娘在我们这二龙山上住下。” 鸳鸯哄着孩子睡着,拉晴雯至一边,轻声道:“其实我也想得明白,这样上了二龙山,即便回去也要被疑清白,可这孩子到底还需要亲娘……” 晴雯一口截断她的话:“她亲娘如今在哪里呢?只怕巴不得撇下这个累赘,姐姐这般护着她,才像是她的亲娘呢!” “瞎说什么呢!”鸳鸯轻啐一声,“我看你才要做娘了。” 晴雯拍着肚子道:“我倒是想做娘,可惜到现在也没啥动静。” “你呀!”鸳鸯伸指在她脑门上点了一下,“嫁了人,说话愈发没有遮拦了!” 晴雯笑道:“要什么遮拦,难道还有人敢因我说话不合礼数,到这儿来将我赶出去不成?” 鸳鸯无奈叹气:“你这蹄子,惯会恃宠而骄,看来这武都头实在是疼爱你的紧。” 她坐在椅上,低声道:“我自然不想回去,那吴老爷比当年贾府的大老爷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没有老太太在此护着我……” 她一咬牙,拿定了主意:“我不走了,以后情愿给你做个丫鬟服侍你......” 晴雯连连摇手:“姐姐说的什么胡话,咱们是姐妹,互相扶持就是了。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有手有脚,谁也别再提服侍别人的话!” 鸳鸯眸中涌出泪光,倒了两盏茶,递给晴雯一杯,道:“对,以后咱们都不再做丫鬟!” 两人喝了茶,放下杯子相视而笑。 午后时光恬静而安逸,晴雯拉着鸳鸯在自己房内吃饭,把武松打发去和鲁智深同席,小姐妹俩叽叽咕咕说不完的话。 黄昏时分,有人敲门道:“弟妹,给鸳鸯小姐的院子收拾好了。” 晴雯开门,见是杨志,忙笑道:“有劳二哥!” 杨志腼腆一笑,转身走了。 晴雯回身招呼鸳鸯道:“这杨二哥平日话也不多和我说一句,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殷勤得很。” 鸳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给她准备的小院子离晴雯家不远,新扎的篱笆墙上还挂着绿叶,围着三间小屋子。 晴雯笑道:“这篱笆倒是别致,不知是谁这般手巧?” 推开房门,床帐、桌椅都是新从库房搬来的,晴雯又笑道:“这么有心,看来是定要留姐姐长住了。” 鸳鸯轻抚绣着鸳鸯的床帐,一时感慨万千。 前世今生,她都是家生的奴才,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家。 今日上午,她还抱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漫无方向地走向苍茫天地。 不过半日过去,黄昏暖暖的阳光洒满院子,篱笆上青藤鲜嫩欲滴。 在二龙山上,她有属于自己的小家了。 第163章 二龙山上的生活,简单粗犷中透着温馨,如果不去细究山上经济来源的话。 十余天过去,鸳鸯带上山的小娃娃的父母,并没有来讨还女儿的意思。 鸳鸯悄悄给她起名叫小巧儿,像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 此前,鲁智深曾在山下救得一位常婆婆,因她孤苦无依,便带到山上教小喽啰们奉养。 常婆婆闲来无事,看鸳鸯是个年轻姑娘,独身带着个孩子,找鲁智深说和了来帮忙照看。 鲁智深自然热心,帮常婆婆在小院里收拾了间屋子出来,让她们相伴居住。 一日,两人带着孩子在院中晒太阳,常婆婆指着那一排篱笆墙道:“这篱笆上的叶子落了就光秃秃的,不太好看,等开了春可以请杨头领挖些花藤来种。” 第185章 鸳鸯奇道:“怎么杨头领平日要负责帮人种树么?” 常婆婆笑道,“不过是一事不烦二主,他既然帮着扎了篱笆,再种些花苗想来也是愿意的。” 原来,这院外的篱笆是杨志扎的。 自鸳鸯在山上住下,武松、晴雯送来成袋的粮米油盐、成匹的绸缎绫罗,鲁智深送来帮忙照顾孩子的常婆婆,偶尔还会带些肉过来,只有杨志甚少露面,原来他曾帮忙扎下这排篱笆。 常婆婆又道:“咱们屋里那些家具,也是从杨头领住处分出来的,他说独身汉用不上衣柜、桌椅,留着也是白搭。” 她自顾自地感叹:“看着闷闷的一条汉子,倒是细心。” 鸳鸯抱着小巧儿,将面颊贴在孩子柔嫩的小脸上,一点点出了神。 山上的人都待她亲厚,她却不能白白接受帮助。 自这日起,鸳鸯自告奋勇要替头领与小喽啰们缝补衣衫。 武松的一切有晴雯打理,鲁智深每日僧袍佛衣,杨志深居简出,小喽啰们不敢烦劳武头领夫人的表姐。 鸳鸯又到厨下帮忙。 武松、晴雯夫妻上山不久,张青、孙二娘夫妻也收拾家伙上了二龙山,负责掌管厨房宴席,见鸳鸯心思精巧,会许多闻所未闻的新菜式,也十分喜欢她。 小喽啰们吃到富贵人家才有的精致细点,也一个个对鸳鸯赞不绝口。 转眼到了腊月,山上开始张灯结彩,杀猪宰羊,弥漫着过年气氛。 这一天是小年,鸳鸯在厨下帮完忙,孙二娘塞给她两块年糕。 鸳鸯回到房中,哄着小巧儿睡下,让常婆婆陪着睡了。 她独个儿坐在桌前,怔怔看着那两块年糕,想到前世的父母亲人,心下有些空落落的。 窗外天还未黑尽,昏淡天幕下,飘着细细的雪花,愈发冷清寂寞。 鸳鸯披上外袍,想去找晴雯说两句话。 走到晴雯家院外,隐隐听到晴雯笑声:“天亮着呢,不羞,不羞!” 又有武松的低沉嗓音道:“这么冷的天,大伙儿早都关门闭户自个儿团圆了,谁来管你什么时候睡觉?” 烛光映出窗上一对人影,丈夫身影高大,一把将娇小的妻子举了起来,两人说笑打闹,耳鬓厮磨,说不尽的浓情蜜意。 鸳鸯红了脸,一步步退回来,走至自家门口,心下懒懒的不想进去,便信步越了过去。 她不能离小巧儿太远,只在院外一块大石上坐下,雪粒细小,无声地落在手脸上,凉得彻骨。 二龙山并不大,小喽啰们将地面梯田般一块块平整出来,给头领们建了房子。 鸳鸯坐了一会儿,忽发现她下方凸出的半崖上,其实一直坐着一个人,而不是她以为的一株老树。 那人不知坐了多久,身上厚厚地落了一层雪,冰雕一般。 鸳鸯站起身,顺着斜坡一步步滑下去,才看清竟是杨志,想是冻得僵了,一动不动。 她惊得一时忘了呼喊,快步走近些,见他眼睫毛轻颤了下,眨去新落的一粒雪珠,才确定还是个活人。 她走上前,轻声唤道:“杨二哥,天怪冷的,你坐在这儿做什么呢?” 杨志缓缓回头,冻得冰寒的眼眸缓缓流动起来,有了暖意:“原来是鸳鸯小姐!” 他要站起身,身子坐得僵了,手脚不受控制地打了个趔趄。 鸳鸯忙扶住他,掏出袖中手帕,替他拂去身上厚雪:“杨二哥,你冻多久了?我屋里有火,你随我去烤一烤吧!” 杨志守礼地后退一步,摇头道:“我是个粗鲁汉子,岂能去小姐房里影响小姐清誉?” “我不是什么小姐!”鸳鸯笑了笑,收起帕子,“我一直不过是个丫鬟而已。” 杨志正色道:“丫鬟、小姐皆是女子,清誉一样重要。” 鸳鸯怔了片刻,方道:“那我送杨二哥回去吧!” 杨志道:“室内憋闷,这里宽敞,我不怕冷。” 山岭重复,连绵不绝,向着无尽的远方延伸而去。 鸳鸯随着他的目光极目远望,心下闷气似乎消散了许多,不由得道:“是啊,只要心里敞亮,便是冰天雪地也是好的。” 她在不远处找块石头坐下,低声道:“我也在这儿坐一坐,杨二哥不会介意吧?” 杨志摇头。 他们所处地段在山上人群聚集的中心,规规矩矩隔着距离坐一坐,便是孤男寡女也没什么。 细雪愈下愈密,雪珠变作雪花、雪片,从天到底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鸳鸯双手捧着脸,感叹道:“这雪下得真好,一切脏、臭、黑、暗的地方都罩上了白衣,仿佛天地都是纯洁无瑕的了。” 杨志道:“这雪下得无情,碧血丹心、人心温暖都被遮了,冰凉凉的。” 两人的话看似截然相反,听在对方的耳中却彼此互有戚戚焉。 鸳鸯道:“我还是小丫头时,就最爱听杨家将故事,老令公以身报国,杨家七子去六子还,忠烈满门。” “英雄自在人心中,”她回头,看着杨志的双眼,认真地道:“冰雪终是会融化之物,不管如何在天地间耀武扬威,永遮盖不了人心向背。” 杨志总带着愁苦的眉头舒展了一瞬,笑道:“多谢你!” 他看向飞雪尽头,叹道:“世人都知他们是英雄,不成器的从来不过是杨志一人。” 鸳鸯道:“遇仁君则有名臣,若在位者是个昏君,便是智如诸葛亮,武比关公,也不过只能在家种田卖枣子。” 说这番话时,她心中想的是贾母对她的信任与看重,若跟着邢夫人那样的暗弱狭隘主子,她鸳鸯恐怕要埋没到做粗使丫头,好不好拉去随意配个小厮罢了。 以家推国,想来大多如此。 她说出时只觉得平常,却震撼了一旁的杨志。 他目不转睛地看向鸳鸯,从第一次见面起,这女子的刚烈与见识就处处出乎他的意料。 当真奇女子也! 他目光太过炙热,灼得周边的飞雪也似乎化去了。 鸳鸯吃他看不过,低了头,雪白的面颊一点点泛上红晕。 她乌发浓密,垂睫低头,趁着漫天飞雪,仿佛一副意境悠远的山水画。 杨志一时看得痴了,直到鸳鸯低咳一声,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 他忙收回目光,仍如方才孤身在此时那样看向远方,然而因身边这美好的女子,雪夜似乎也没那么冷清了。 两人静静坐着,听雪花簌簌而落。 良久,鸳鸯站起身道:“小巧儿也许要醒了,看不到我会哭的。” 杨志也站了起来,跟着走出两步,鼓起勇气道:“那孩子的父母不会找来吧?” 鸳鸯叹道:“他们本就不看重她,又被山上的人吓破了胆,如何有勇气费心来山上夺取呢?” 杨志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人去山下给她找户寄养的人家。” 鸳鸯摇头:“不必了,这孩子与我有缘,我会尽力抚养她一世的。” 杨志低声道:“你是未婚女子,带着孩子难免前路艰难。” “不就是耽误嫁人吗?”鸳鸯回身,嫣然笑道,“一世不嫁人就罢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杨志呆了一呆,恍惚间,那苗条的身影已踏着雪渐渐走远。 他一咬牙,大步追上去,再次鼓起勇气:“如果,有人不介意那孩子的存在呢?” 鸳鸯回头,眼睫眨了一眨,柳眉微挑,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杨志红了脸,慌不择言:“我是说,小巧儿很可爱,一定会有人很喜欢她......” 鸳鸯唇角微弯,并不将有没有这个人放在心上:“也许会有这样的人,也许没有。” 见她神态坦然,杨志第三次鼓足勇气:“只要你不嫌他落魄,窝囊,运气低......” 鸳鸯渐渐明白过来。 她忽然想起了那挂着绿叶的篱笆。 前世今生,她都已立志不再嫁人,可是若有人尊敬她,愿意平等地捧出一颗真心来呢? 第164章 “好!” 鸳鸯听到自己说。 许是风雪太过寒冷,许是天地太过昏暗,许是眼前这高大的男人着实让她心怜,许是记忆中的篱笆太过嫩绿。 她一瞬间就作出了全然未想过的决定。 杨志愕然,面上的那搭青记都红透了,他搓着手,不确定地道:“我是说,请你嫁给我!” 鸳鸯微笑:“我说,好!” 杨志笑了笑,眉头舒展开来,又有些不安地收起那点儿笑。 “谢谢你,”他这样回答,然后突然转身,走向方才坐过的山崖,大吼一声,“老天啊,你终于厚待我杨志一回了!” 风雪被他一震,倏忽间似也唬得停了。 鸳鸯拿出手帕,走过去替他弹身上的雪,这次他没有推拒,而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咱们回去吧!”杨志笑得见牙不见眼,深邃的眼眸眯成一线,“你的手都冻红了呢。” 第186章 上那道斜坡时,他小心翼翼地牵住她的手。 两人的手都很凉,心却砰砰跳个不住。 杨志送鸳鸯回到住处,待她房中熄了灯,才缓缓走回自己的房子。 他站在房檐下,怔怔地看了许久。 今日还只是房子,很快就要是家了。 翌日一早,鸳鸯打开院门,见杨志竟还站在门外,她吃了一惊:“你一夜未回么?” “不是,”杨志红着脸,高大的身形有几分瑟缩,不确定地道:“你昨夜说的话,还记得吗?” 见鸳鸯修眉微蹙,他忙加了一句:“我要去请鲁师兄与武二兄弟做咱们的媒人,再和你确定一下。” 鸳鸯笑道:“我金鸳鸯说过的话,便是一百世也记得!” 杨志的眉头舒展开,放心地舒了口气:“我这就去!” 他走出两步,又回头,郑重地道:“我定会一世好好待你!” 鲁智深与武松听到他的请求,一个哈哈大笑,一个愕然生惊。 鲁智深笑道:“早该如此!这女子一上山,我就看出她与你是天生一对!” 武松惊道:“没曾想,我这大姨子也是位奇女子啊!” 晴雯听到消息,先是怒气冲冲找鸳鸯论罪:“咱俩这么亲近,你对那杨二哥有意,竟瞒得我水泄不通!” 鸳鸯笑道:“在昨夜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竟对他有意呢!” 她说得理所应当,晴雯的怒火瞬间破了,跳起身道:“我鸳鸯姐姐要出嫁,嫁妆、新房都得布置起来呐!” 他们最终选定鸳鸯的住所作为新房,二龙山上人人帮忙,用了三天时间将喜绸、喜字、喜帐、喜被布置起来。 张青、孙二娘夫妇派人下山采购食物,准备婚宴。常婆婆将小巧儿带到自己住处,不叫她打扰鸳鸯绣嫁衣。 腊月二十八那天,二龙山吹吹打打,人人欢天喜地,将一对新人送进了洞房。 红盖头下,新娘子眉目流转,粉颊生辉,将世家出身、见过诺大红尘世界的杨制使都看得呆了。 他小心翼翼地抚上新娘的面颊,柔声道:“这一刻,我原谅了从前世间一切的不公。” 鸳鸯笑着握住他的手:“以后的任何不公,我与你一起面对。” 夫妻俩紧紧相偎,喜烛烛光暖黄,炭盆红彤彤地烧着。 连下数日的风雪,终于彻底停了。 小巧儿正式改名杨巧,成为杨志夫妻的掌上明珠。 二龙山喜气洋洋地过了个好年。 年后,武松收到林冲来信,说是听说了他在鸳鸯楼的种种作为,邀请他到梁山去入伙。 过得两日,他又收到凤姐的家信,让他定要去沧州走一遭。 武松与鲁智深、杨志商议,二龙山山小人多,不是久居之地,如今山上又多了女眷,不如一起到梁山泊去,图个长长远远。 只是大队人马跨州过县,须得好好想个伪装才好出行。 杨志提议扮做商队。 众人一拍即合,当即开始收拾行装。 山上人口众多,三日过去不过收拾个大概,武松又收到柴进来信,说他在清风寨花荣处住了一年有余,也打算回沧州,问他近日打算。 武松看了信,找到鲁智深、杨志道:“柴大官人是我义兄,如今近在清风寨,我却一直未去拜望。” “不如兄长们暂且在家收拾,小弟带浑家去清风寨走一遭,接了柴大哥再同去梁山。” 鲁智深与杨志深以为然。 武松做行者打扮,晴雯继续扮作道童,晓行夜宿,一日黄昏,夫妻俩过清风山时,被王矮虎领人挡在了山下。 武松冷哼一声,将晴雯挡在身后,刚要抽出戒刀,忽有一个清亮的嗓音道:“无耻山贼,出家人也要劫,看箭!” “哚”的一声利响,一支箭穿过王英头顶幞头,扎在背后树干上,入木三分,箭羽犹自轻颤不休。 王英吓得脚软,扑地倒在地上,大叫道:“好汉饶命!” 跟着他的小喽啰皆惊道:“小李广来了!” 随之一哄而散。 林子里响起轻快的笑声,恣意轻扬,意气风发。 武松与晴雯定睛看去,见是一白衣翩翩少年,眉目英俊,身量高挑,背着长弓,手持长枪,飒然走了过来。 以他十四、五岁的模样,绝不可能是小李广花荣。 王英也想到了,又见他孤身一人,定一定神,拎着腰刀站起来,喝道:“哪里来的乳臭未干臭小子,敢消遣你矮脚虎爷爷!” 那白衣少年冷笑道:“敢对小爷自称爷爷,你这矮脚猫找死!” 王英怒吼一声,提刀赶了上去,那白衣少年不闪不避,举枪架住。 晴雯担心这少年吃亏,低声向武松道:“二哥,你助这孩子一助。” 武松握紧戒刀,微微摇头:“稍等片刻。” 他看这少年人容貌熟悉,心底已有了三分猜测,有意试探他的武艺,只提刀走上前,在旁站着以防不测。 王英出招凶狠,那少年却身姿潇洒,花枪一招一式使得板正分明,正是林家枪。 武松有了七分猜测,见他小小年纪,却稳占上风,心下也有些自豪得意。 正打斗间,山上一声呼喊,清风山另外两个头领锦毛虎燕顺、白面郎君郑天寿带领一众喽啰冲下山来。 王英见有了帮手,愈战愈勇,那少年也不怯战,一杆花枪使得泼水不进,搅得王英陀螺般翻滚。 武松暗暗喝彩:好胆识,好武艺,大哥大嫂有子如此,当真好福气! 燕顺、郑天寿见两人打斗得急密,投鼠忌器,不敢上前来夺王英,只能在旁呼呼喝喝,威胁那少年放人。 少年却充耳不闻,只是缠着王英打。 正难解难分间,山上气喘吁吁跑下来一个黑矮汉子,远远叫道:“可是花荣兄弟?切莫动手,宋江有话要说!” 武松回头看时,正是在柴进庄上见过的及时雨宋公明。 他忙向战圈内唤道:“二郎,且慢动手,有及时雨宋公明在这里。” 那白衣少年喝声“着”,一枪将王英掀翻在地,枪尖指在他要害处,才回身问道:“宋公明在哪里?” 宋江分开人群,喘着气赶上前,见不是花荣,便拱手道:“小可正是宋江,小郎君手下留情!” 白衣少年上下打量他一番,半信半疑,便又转向武松道:“敢问这位大师高姓,因何知道我排行?” 武松向他微微一点头,转向宋江行礼道:“哥哥,武二有礼了。” 弯月挂上树梢,树林内光影明灭,宋江近前,细细看了眼前行者,拍腿大喜道:“可不是我武松兄弟,如何做了行者?” 武松笑着撩开颊边头发,现出面上金印,笑道:“因我在鸳鸯楼杀了张都监一伙,正被官府通缉,不得不做这个打扮。” 那白衣少年至此才撤了枪,上前向宋江、武松行礼道:“小侄柴世运,见过宋伯伯、武叔叔。” 宋江愈发欢喜,搀了少年的手道:“原来是柴大官人家的二郎,去年曾有幸见过令兄,一般的少年英雄!” 柴世运落落大方道:“家父每每提起宋伯伯,皆深恨无缘得见,没想到今日竟被小侄抢了先了。” 他又转身向武松行礼:“叔叔,家母来信中,数次提起我得了打虎英雄做叔叔,方才小侄有眼不识泰山,竟然班门弄斧,在叔叔面前卖弄本事,惭愧惭愧!” 他口中说着“惭愧”,笑容依然灿烂大方,与他哥哥柴世安的内敛截然相反。 众人皆笑,宋江一力邀请武松、柴世运上山一聚。 燕顺、郑天寿跟着附和。 王英哼哼唧唧从地上爬了起来,听得打他的是柴进次子,方才险些劫的是打虎英雄武松,一阵后怕之下,也忙跟着邀请。 柴世运向王英拱手道:“王头领,方才多有得罪。” 王英连连摆手,作出不在意模样。 柴世运又向宋江道:“诸位长辈盛情相邀,小侄原不敢辞,只是小侄此次出门,是奉父亲与花师父之命,来迎武叔叔,回去晚了,难免家中长辈悬念。” “不如等小侄领武叔叔去清风寨走一遭,再请花师父与父亲同来迎宋伯伯。” 宋江道:“我原也是要去清风寨投奔花荣兄弟,既如此,咱们一路同行即可!” 燕顺三人极力挽留,宋江只是要走,众人只得依依相送,洒泪作别。 下了清风山,武松拉过晴雯,再拜宋江。 宋江听得是武松的妻子,大吃一惊,见月光清辉之下,眼前人虽做道童打扮,却眉眼满溢灵秀,身段难掩婀娜,着实是一位俏佳人。 一时间,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另一位佳人身影,那位方家二小姐,相别一年,不知可还记得他宋江否? 第165章 晴雯听水浒时,最烦的人就是宋江,这黑三郎一心诏安做官,葬送了多少好汉性命。 第187章 月光隐入云里,树林阴影浓浓地罩了下来。 在武松的催促之下,晴雯不情不愿地行个万福,唤声:“宋大哥!” 宋江从对平儿的思念中回过神,笑道:“弟妹不必多礼,我与武二是至亲兄弟。” 谁与你是至亲兄弟?! 晴雯暗啐一声,云遮得月光严实,她翻的这个白眼并无人看见。 柴世运笑道:“山林里难行,不如小侄先下山去找一顶轿子,再来接婶婶。” “无须这般麻烦,”武松摸到晴雯的手臂,向自己背上一拉,道:“娘子,上来!” 晴雯红着脸趴在武松背上,夫君坚实温热的后背,暂时消解了她对宋江的不满,只专心拂开武松面前斜逸出来的树枝。 月色朦朦胧胧,柴世运在前引路,宋江居中,随口说些江湖闲事,点评下世间好汉。 武松背着晴雯走在最后,见诸人背影模糊难辨,轻轻吻了下妻子挡去前方枝条的手腕。 晴雯低笑一声收回手,羞得面灼如烧。 武松低声道:“好好趴着就行了,我皮糙肉厚,便是被打住脸也只当挠痒痒,别扎着了你的手。” 晴雯搂住他的的脖颈,在他背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不再乱动了。 约莫行得数里山路,众人遥遥瞧见一处灯火未熄,走近时却是一家客栈,有两个花荣门下军汉牵马等在此处。 柴世运笑道:“小侄原是想接了叔叔连夜回寨子里去的,如今有宋伯伯与婶婶在此,夜路难行,不如暂且胡乱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走。” 宋江无有不可,晴雯心疼武松背得辛苦,也点头同意。 柴世运便让那两个军汉先去花荣寨上报信,安排众人歇宿。 一行人在客栈住了一夜,次日一早,柴世运牵出两匹好马,请宋家、武松骑,又要让店家代找轿子。 晴雯止住他,笑道:“我活了这么大,还从未骑过马呢,正好借机让你叔叔教我。” 其实,武松也甚少骑马,更遑论带人了,但娇妻既然说出口,他少不得要充一充面子,豪气纵横地一拍胸脯,先跳到其中一匹白马背上去。 他是手上沾过数条血案的煞星,那白马不过凡马,唬得一动不敢动。 武松哈哈一笑,拉了晴雯上来,教她坐在身前,一拉缰绳道:“走也!” 白马乖顺地窜开四蹄,一骑绝尘。 宋江、柴世运也忙飞身上马追上。 天近中午,四人行至清风镇上,花荣与柴进已先得了军汉禀报,早早站在寨外相迎。 新年刚过,天气依然寒冷,柴进着一领白狐裘斗篷,花荣穿一件银色文武袖长袍。 一个龙章凤姿,清贵逼人好皇孙;一个俊眉修目,英姿勃少将军。 两人并肩站于清风寨前,衬得那小寨门恍若神仙宫阙,帝王御殿。 武松虽早已遥拜柴进为兄,却是第一次相见,马未挺稳,已翻身下马,跪拜在地。 柴进听军汉描述过他形貌,知道是武松,忙上前一把扶起,拍他手道:“好兄弟!你嫂嫂几次来信夸你,只是无缘得见。” 那边,花荣也扶了宋江下马,四人互相寒暄,其中亲热恭维自不必提。 花荣向柴世运道:“二郎,我与你父亲叔伯到厅上喝酒闲聊,烦你引武家婶婶到后堂去见你师母。” 柴世运答应一声,来请晴雯。 武松挥手嘱托道:“去吧,切莫失了礼数。” 他话说得简洁,眼神却是温暖留恋。 宋江瞥见,不由得暗叹一声:果然美人乡是英雄冢! 晴雯跟着柴世运穿堂过院,进了内院,先见一处假山屏障,又过一座跨溪小桥,沿途幽竹森森、海棠朵朵。 占地虽小了许多,但其中景象布局,仍熟悉到让人心惊。 晴雯跟着柴世运走进正房,三间大屋没有做隔断,开阔爽朗,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置着各色笔筒,数方宝砚,写了一半的字帖摊在案上。 一个熟悉的名字已到了晴雯唇边,呼之欲出。 忽听身后有个熟悉的女子嗓音笑道:“客人在哪里?知寨也不提前说一声,让我怠慢了客人。” 晴雯霍然回身,一个照面间,眼泪已簌簌落下:“三姑娘!” 那女子也怔住,不可置信地上前两步,颤声道:“晴雯?!” 晴雯快步上前,双膝跪下,抱住那女子腰身,呜呜哭了起来。 那女子正是探春,乍见故人,亦是红了眼圈,扶住她双肩道:“我寻寻觅觅这许久,天可怜见,终于让我遇着一个了。” 晴雯不解,仍是哭。 她二人哭成这样,柴世运一个少年男子,颇有些尴尬地站在一边,微微侧转视线,笑道:“师娘原来与武家婶婶是旧识,我这就告诉师父与武叔叔去。” 他一溜烟儿跑了。 探春扶起晴雯,拉着进了房内坐下,屏退侍女,含泪笑道:“莫哭了,咱们隔世重逢,是喜呀!” 晴雯哽咽道:“我是个诸事不晓的人,如今见到姑娘,心境也明朗了许多。” 探春递了手绢给她,笑道:“这世间不止有我,只怕过不了几日,还能教你见到琏二奶奶、平姑娘和二姑娘呢!” 晴雯拭泪的手怔住:“他们在哪里?姑娘见过了吗?” “我没见过人,却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探春手指向外一伸,“方才那柴家二郎,九成九就是琏二嫂子的儿子。” 晴雯愈发奇了:“姑娘如何猜到的?” 探春含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他们外边很快就会请咱们两个出去说话,须得将咱们的重逢身份尽早编圆了才行。” 晴雯素知探春是个精明有见识的人,立即道:“我听姑娘的。” 探春也不推辞,直接道:“我在这里姓崔,父亲曾任青州通判,家中有个哥哥。和花知寨的婚事是我父亲生前与花老将军定下的,他七年前病逝,三年前我长兄送我来清风镇完的婚。” 她一口气说完,又问晴雯:“你呢?” 晴雯想了想,道:“我在这里是张都监府上养娘,有个花名唤作玉兰,来了第一天就遇到武松,鸳鸯楼后随他在二龙山上落草,其他就没什么了。” 探春沉吟道:“你方才当着人叫我三姑娘,不如便说你幼年时曾在我府上寄养,后来寻亲路上遗失。” 晴雯点头,省起一事,刚要开口。 门口帘子响动,有两个丫鬟走进来笑道:“娘子,知寨相公请你同武家娘子出去呢。” “知道了!”探春轻轻掀开茶盖,悠然道:“知书,你先去告知相公,我陪武娘子洗漱更衣就来。” 那穿绿裙子的丫鬟答应一声,轻盈地去了。 探春向另一个穿粉裙子的丫鬟道:“侍画,你去打洗脸水来,再把我的衣裙找套好的来,服侍武娘子洗漱更衣。” 晴雯还穿着道童衣衫,要洗漱打扮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了。 侍画答应一声,也去了。 探春放下茶盏,看向晴雯道:“你方才还有话说......” 晴雯轻吸一口气,快速道:“我遇到了鸳鸯姐姐,只对外人说是我的两姨表姐,恐怕日后她见到姑娘也要表现出惊讶来。” “鸳鸯!”探春慨叹一声,玩味笑道,“这老天选人真有意思。” 她道:“那便说,你自小与表姐一同在青州崔府寄养过三年,我兄长少时离家,父母又早逝,青州府上的事儿除了我,并没有人知道。” “就是说曾寄养过一百个小姑娘,也没人能拆穿。” 晴雯灵秀,听懂她话中之意,问道:“听姑娘的意思,咱们将来还会遇到别的人。” “只是我的一个小猜想,”探春手指轻敲桌面,“留待将来慢慢查证吧!” 侍画带着两个小丫鬟,捧着洗漱铜盆、簇新衣衫过来。 晴雯洗了脸,换了衣裳,又淡淡擦了层脂粉。 探春要替她整理衣衫,晴雯忙推拒道:“三姑娘,这如何使得?” 探春悄悄使了个眼色,替她将腰带抚平了,笑道:“你这样标致一个人,原也配得武都头那般的英雄男儿。” 她拉着晴雯出门,语带双关道:“你小时候在崔府,我们便没将你与鸳鸯姐姐单做丫鬟看待,如今知寨相公与武都头平辈相交,咱们更论不得主仆了。” 晴雯想起她与鸳鸯再不做丫鬟的约定,眼圈红了红,低低答应一声。 听探春说起晴雯幼年曾在她府上寄养,花荣笑向武松道:“兄长,没想到你我还有这般缘分,以后更要亲近了。” 武松也是大喜,宋江、柴进一起举杯恭贺两人。 探春与晴雯各浅浅喝了一杯,正式与宋江等人厮见过,携手回到内院。 见身边无人,晴雯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好姑娘,你快说说,到底为何柴大官人的娘子是琏二奶奶?” 探春笑道:“我自从发现重生的世界是本书,就一直不信唯有我贾探春得天独厚,得享这般奇遇。” 第188章 “这些年,我以喜爱收集奇闻异事为由,请我哥哥和相公到处留心有趣故事、奇特诗词。” “前年年底,我哥哥在一处酒楼抄到一句诗,正是当年在大观园芦雪庵联的诗,落款柴进。” “我哥哥只当件风雅轶事写信告诉我,哪知我心底的波澜惊天?我当即设法劝说花知寨结交柴进,并邀他到清风寨里来。” “花知寨本就是个爱结交好汉的人,又一向推崇宋江,听得柴进是宋江推崇的人,也没有多心。” “柴家父子一露面,我就觉得柴二郎面相眼熟,几番试探之下,将他口中的母亲、二姨、表姨一一对照出来,可不就是琏二嫂子、平姑娘与二姐姐?” 这一番操作,听得晴雯惊讶不已,良久,她低声问道:“咱们是在一本书中活着吗?难道评书中的故事不是确实发生过的吗?” 探春摇头:“史书上的事儿,哪有这般细致传奇......” 话到一半,她又改口笑道:“不过,将来的靖康之变是够荒诞神奇的。” 晴雯不知什么是“靖康之变”,她一直担心的只有宋江会将众人带到沟里去,听得是一本书,不由得多了三分沮丧: “原来是一本书?!一本书的结局岂不是白纸黑字写定了的,咱们这些人看来迟早要上梁山,受诏安......” 探春挑眉,唇角带着坚定的笑意:“书是人写的,施耐庵落得墨,咱们未必落不得?最多不过以身为墨,耗尽心力罢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晴雯却听出了几分孤勇与肃杀:“可,咱们都不过是女人......” 探春笑道:“女人怎么了?既然有人费心费力让咱们来到这水浒世界,总不会仅仅是为了拉个汉子配姻缘。” 她站起身,缓缓走至窗前,看向院中灼灼盛开的桃花:“既然知道这世界终究要一团糟,又有至亲人身陷其中,即便是弱女子,也不能就此坐视!” 第166章 晴雯似懂非懂,来到这个世界,与武松共结连理,已经是她所能想到最满意的生活了。 对梁山的未来虽然也有些迷茫和恐慌,但只要真正活过,将来死则死矣,她晴雯并不畏惧。 就像当年在大观园,她以为将来大家都是要在一处的,并没有打算过太多未来,能乐一日便是一日,最终却成了怡红院第一个被赶出去的人。 想起只穿贴身小衣被赶出大观园的屈辱,想起这一世与武松恩爱相携的点滴瞬间,晴雯忽然想:我为什么只想着同生共死,好日子我和武二哥还没过够呢! 也许,是该为长长久久的未来打算一下了。 她看向探春,三姑娘神采飞扬,提起未来似乎胸有成竹。 晴雯轻咬嘴唇,道:“我不知道姑娘要作什么,但这一世我不想再活得随波逐流,也不想我夫君去征方腊,伤心到出家,三姑娘若有计划,便带我们一份罢。” 探春坐下,在她耳边低声道:“造反,你敢不敢?” 晴雯唬了一跳:“和谁?花知寨吗?” “他不是那块料,”探春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道,“他弓马娴熟,冲锋陷阵做个开国将军还行,拉队伍造反万万不成。” “难道是宋江?”晴雯迟疑道,“可我记忆中,那个宋江是最爱诏安的啊!” 探春笑道:“宋江也不行,小吏出身,当个官就是他设想的极限了,造反只怕还没那个胆。” 晴雯想了想,道:“我夫君是个武人,也没这个心思。” 探春沉吟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梁山上能打出名号的从来只有一个人。” “谁?” 探春笑道:“这个等我们见到琏二嫂子,再慢慢从长计议,反正跟着梁山受诏安迟早是个死……” 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晴雯也慢慢坚定了心志,她轻声道:“反正不诏安,我夫君是大英雄,绝不能活得窝囊,死得糊涂。” 原书中,武松失了一臂,在六和寺出家,活到八十岁寿终正寝。 但晴雯显然不知道这个,探春细看她神色,见她神色凝重,语气郑重,不由得暗暗激赏:在大观园时,这丫头就是个有血性的女子,重活一世,果然还未变。 她款款起身,拍晴雯肩膀笑道:“方才的话,不过是我与你开个玩笑,将来的事儿,且走且看吧。” 晴雯勉强笑了一笑,隐隐有些失望,她不是个缺少勇气的人,只是想得太少。 造反的种子一旦种下,总有一天会在她身上生根发芽。 门外传来声响,探春立时住口不言,门帘响动,乳母抱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进来,张着手叫妈妈。 探春笑着迎上去,将孩子抱进怀里,亲昵地亲孩子的小脸蛋。 晴雯想:三姑娘真是做大事的人,有当官的夫君,好好的孩子,安稳富贵的生活,竟然还愿意起念头造反。 探春抱着儿子,亲自安排了晴雯等人的客房,向晴雯眨一眨眼,转身回到自己房内。 花荣已经回来了,正在丫鬟的服侍下脱去外袍,见探春抱着孩子进来,伸手抱过儿子,举起来荡了一荡,笑道:“这小家伙好像又重了,如今他也五岁了,明儿个跟着我去围场上骑一骑马,拉一拉弓!” 探春微笑点头:“你说的是,男孩儿是要尽早学习本事。” 她前世因庶出身份而敏感,后来远嫁海外飘零孤苦,愈发争先要强。 在波谲云诡的宫斗生活中,她消磨掉了对藩王丈夫的最后一丝真情。 这一世,她因父母之命嫁与花荣,花荣父母早逝,少年生活坎坷,性格中也有些偏激敏感之处。 两人个性相类,新婚第一天,探春就发现了二人未来会有的冲撞。 她开始隐藏自己,作出温柔贤淑的传统妻子模样。 后来随着一起生活的年份愈久,探春慢慢在这位少年夫君身上看到了男版的自己,这份伪装的温柔才又开始沾染上真情。 她年龄本就比花荣大两岁,又多活了一世,开始试着以包容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丈夫,将他当做敏感偏执的弟弟来看待。 花荣投桃报李,对妻子也多了三分敬意。探春生了儿子后,两人的感情愈发相敬如宾,互相礼让起来。 他们的儿子还没有大名,小名暂唤作小宝。 夫妻俩夫唱妇和,花小宝却有了异议,他摇着胖乎乎的小手道:“爹爹,孩儿已经学会拉弓箭骑小马了!” 探春恍然,轻轻捏了下花小宝肉嘟嘟的面颊:“前两日,二郎骑马时带着他跑过两圈,这孩子就自得自满起来了。” 花小宝不服:“我就是会了,二郎哥哥都夸我呢!” 花荣叹道:“都是爹爹平日公务太忙,竟错过了我儿第一次拉弓骑马。” 探春从他手中接过花小宝,笑道:“小宝跟二郎不过是闹着玩儿,怎及得你这位飞将军亲自教习骑射?明日我陪你们一起去,你顺便也教教我吧。”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有意让自己的眼眸中流露出崇拜与倚重,这是前世宫斗生活遗留下的惯性。 对一个年轻武官使出来,几乎是屡试不爽。 花荣果然展忧转喜,露出与花小宝一般的自得笑容:“二郎虽也不错,比着我还是差远了。” 他看向探春,语气中带了三分内疚:“明日围场还有宋大哥他们,不方便女眷在场,我改日再单教娘子罢。” 探春面上作出失望表情,心下却暗觉好笑:这少年将军一旦顺毛捋下去,便格外地温良好懂。 她将小宝递给侍女,推花荣坐下,为他散开头发,轻轻梳理发丝。 花荣生得极好,眼眸深邃,玉面朱唇,中衣微微散着,露出雪练也似一身好皮肉,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便是一尊玉雕的绝世美男像。 探春替他将头发一点点梳理整齐,在脑后松松地挽作一束。 花荣握住探春的手,轻声道:“今日,我真欢喜!” 探春在他身边坐下,静静聆听。 花荣道:“我年幼丧父,十五岁那年一人一马游历江湖,在郓城好勇斗狠,险些惹上人命官司。” “幸而遇到了宋大哥,他替我打点官府,接我到宋家庄去居住半年,每日陪伴玩耍,又教了我好多精忠报国的道理,才成就了我花荣的今天。” “后来,我回到清风镇,娶到了你,有了小宝儿,你们母子与宋大哥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今日,我最重要的人都在我身边,我真欢喜。” 探春心下一沉,读水浒时,她就对花荣忠于宋江的行径颇为不解,后来机缘巧合成了花荣的妻子,她从他丧失双亲的过往窥见了宋江之于他的意义。 她用尽一切温柔来弥补,想要冲淡宋江对他的意义,哪曾想经过这么五、六年的朝夕陪伴,她与儿子加起来也才堪堪与宋江打个平手。 果然少年时代的花荣才是最好拿捏的。 探春轻柔地为花荣按摩肩胛,低声道:“婉儿的病似乎好些了,今早我去看她,她的手指好像动了一动。” 第189章 花婉儿是花荣的嫡亲妹子,三日前忽然昏倒,至今未醒。 探春想要用她来加一分对花荣的牵绊,却见花荣长睫低垂,鼻息悠长,竟是已经睡着了。 探春只得叹一口气,拿过一条薄被盖在他身上,无声地走了出去。 月满中天,今日是正月初十,按照书中记载,此时宋江已经救了清风镇文知寨刘高的娘子,元宵灯会上将要被那刘娘子恩将仇报,诬作清风山贼寇下狱。 之后,花荣闯刘高府寨抢出宋江,刘高恼羞成怒连花荣一起陷害,勾结青州慕容知府,抓了花荣,才引出了清风山上杀刘高、逼上梁山的种种后事。 探春望着渐渐转圆的月亮,心下一时有些踌躇,究竟要不要插手改变原定的一切? 柴进、武松过两日要离开清风镇,倘若将宋江悄无声息地裹在柴进一伙中安全送走,未必不能成功。 可若不上梁山,又如何成得了大事,造得了赵家昏君奸臣的反? 第167章 探春赏了会儿月亮,进屋推着花荣起身,服侍他脱了衣衫鞋袜,安安稳稳躺进床帐里。 她卸了钗环妆面,在他身边躺下,想东想西,至后半夜才胡乱睡了。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探春隐约听到门外有人低声争执。 她批衣坐起,见花荣也睁开眼睛,便俯身笑道:“想是丫鬟们口角,我去看看,你且再睡两刻钟,才到出门点卯的时辰呢。” 花荣阖眼笑道:“家里有你,我一向很安心。” 探春穿上衣衫,随后挽了头发,推门出来,见廊下站着她的丫鬟知书,正同花婉儿的小丫鬟云珠怯怯低语。 她低咳一声,两个丫鬟一起回过身来,知书忙道:“娘子,云珠刚来禀报,说是小姐发了癔症,满屋跑着找儿子呢!我怕吵着相公,正要设法悄悄地告诉你知道。” “嘘!”探春伸指噤声,斥道:“莫瞎说,小姐才多大年纪,哪里来的儿子?” 她拉拢衣襟,急向花婉儿的小院行去。 小院一片混乱,两个小丫鬟衣衫不整,四只手紧紧顶着院门,叫道:“小姐啊,这里当真是你的家,没有人掳掠你啊!” 院门是桐木制成的,被推得哐哐作响,里面的人却是一声不吭。 探春喝道:“一大早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见是当家娘子来了,小丫鬟们当即松了口气,松手就跑,门咣的一声开了,一人从内扑出来,正好撞在探春身上。 探春虽跟着花荣学过些拳脚,还是被巨大的冲力撞得后退两步,扯住那人问道:“婉儿,你怎么了?” 那人正是花荣的妹子花婉儿,听得这声音耳熟,抬头一看,大惊道:“三姑娘,你如何在这里?” 探春也是一惊,脑海里飞速旋转,飞过种种猜测。 她瞬间拿定了主意,回身向跟着的丫鬟们道:“我带小姐进房去,你们在外守着。” “花婉儿”一脸莫名其妙,被她拉着进了院子。 关上院门,探春深吸口气道:“你是谁?” “花婉儿”道:“三妹妹,我是你珠大嫂子啊!难道你也不认得我了吗?” 竟是李纨! 探春道:“你最后记得的事儿是什么?” “花婉儿”道:“兰儿中了科举,外放做官,我回乡探亲,船翻了,醒来就在这里了。” “这里的人好生无礼,非说我是她们家的小姐,门也不让我出一步。我急着去找兰儿,三妹妹,你帮帮我。” 果然是李纨,探春叹了口气,道:“大嫂子,你随我来。” 她带着李纨推门进屋,走至一面梳妆镜前,道:“嫂子请看!” 李纨向镜中一看,惊呼道:“这镜子里的小姑娘是谁?” 镜中人不过十五、六岁,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圆嘟嘟的脸蛋,娇憨可爱,并无李纨本来的素淡模样。 探春道:“嫂子,我们已经重活一世了,在这里我不姓贾而是姓崔,你不姓李而是姓花。” 她微咬嘴唇,忍笑道:“在这里,我是你的嫂子呢!” 李纨依然不可置信,正要再做争论,忽听外间丫鬟们道:“知寨相公来了!” 探春忙一拉李纨,低声道:“嫂子,切莫在相公面前漏了馅儿,等下他问什么,你看我手指示意,一根就是点头,两根摇头……” 话未完,花荣大长腿一迈,玉树临风地走了进来,笑容满面:“妹妹,听说你身体大好了?” 探春在袖底伸出一指,微微摇了摇。 李纨看着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对这声“妹妹”简直有些尴尬,她垂下头,微微点了点头。 花荣奇道:“今日怎么这般安静?” 探春笑道:“妹子刚醒,精神还未恢复呢。” 花荣上前,细细观察妹妹的精气神。 他年轻英俊,身形高大,充满阳刚男子气息,李纨哪里好意思被他这般近地盯着看,恨不得将头缩进衣领里去。 花荣看出她的不自在,便大大地后退一步。 这些年随着妹妹成年,因着男女之别,他对她确实疏远了许多,多是由探春照管。 他有意换了轻松的语气:“醒来了就好,白天先让你嫂子给安排些清淡的饭食养养胃,晚上我带你最爱的糖葫芦回来。” 糖葫芦? 李纨前世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被教养得极严,一日三餐吃得皆是清淡寻常,嫁给贾珠后不久就守了寡,与各种奇奇怪怪的零嘴儿更加无缘。 听到糖葫芦,她下意识地就摇头。 花荣笑道:“不想吃糖葫芦?那给你带罐儿肉、炙羊肉、酥油鲍螺怎么样?” 李纨又是摇头,街边小吃素来是她前世饮食的禁忌…… 花荣疑惑一瞬,然后逻辑自洽地找到了理由:“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些,如今果然是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般……” 听他要提起童年往事,李纨哪里能接得上话? 探春忙过去推花荣道:“时辰要晚了,你快吃了饭去衙门里办公事吧,我会好好照顾妹妹的。” 花荣笑道:“她平日最服气你,有你在我自然放心。” 说罢,他又向李纨温和地笑了笑,转身大步离去。 李纨好一会儿才从尴尬中回过神来,问道:“既是重活一世,为何我没有之前的记忆?” 探春道:“我虽有些猜测,但却无法验证。” 她扶着李纨在塌上坐下,倒了杯热茶给她,又出去吩咐丫鬟们准备些清粥小菜,才回来在李纨身边坐下,说出她的猜测: “要么,在这里的身份本就是我们的前世,不知何故我们回到了前世的躯体里。” “要么,就是有人在背后搞鬼,让我们夺舍了这里人的躯壳。” 李纨奇道:“这些话怎讲?” 探春压低声音道:“我是从婴儿时期就在这边的,十五岁那年忽然恢复了贾府的记忆,但十五岁之前的事儿也没有忘,故而总以为这崔氏女的身份就是我自己。” “但你所在的身份花婉儿,我与她朝夕相处六年,性格天真活泼,与大嫂子你并无相似之处。” 李纨叹道:“在你不认识我的那些年,我也曾是个天真活泼的少女,我父亲治家甚严,后来嫁给你哥哥后又不幸守了寡,哪里还天真活泼得起来?” 她走至镜子前,端详起镜中面庞:“其实,细看之下,这张脸与我少女时候是很像的。” 探春上前,也看了一会儿,点头道:“怪不得总觉得我这小姑子有几分面善,原来竟是有些像嫂子你。” 她笑道:“如此,我就又多了一种推测,也许是冥冥中有个神灵,看不得我们那一世的悲苦,给我们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呢!” 李纨看着自己的少女脸庞,叹道:“兰儿中了科举,娶了新夫人,我在那一世确实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探春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那一世,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如白茫茫大地般散了个干净,唯有李纨带着贾兰独善其身,考科举,迎新媳,受封诰,过得愈来愈好。 不过,毕竟是异世遇故人,探春还是道:“这一世,你的名字是花婉儿,父母早逝,由兄长一手带大。” 她顿了顿,继续道:“你的兄长姓花名荣,现任清风寨武知寨。” “这名字好生耳熟!”李纨皱眉回想,“倒像是在哪里听过一般。” 探春道:“他还有个外号叫小李广。” “小李广花荣?”李纨讶然道,“岂不是梁山泊里的人物?” 探春伸指摇了摇:“现在还不是呢。” 李纨幼年也读过水浒传,后来看过戏、听过评书,大惊道:“那不是一本书吗?还是史书上确有其人?” 探春笑道:“我原也有些疑惑,可经过这十来年切切实实的生活,已经确信这个世界就是一本书。” 她站起身,透过雕花木窗,看见丫鬟们端着食盘进了院子:“也许,我们本来的世界也是一本书,大家都是书中人呢!” 第190章 探春陪着李纨吃了饭,管家来汇报准备元宵节礼、烟花爆竹、花灯酒食。 探春一一听了,拿笔在购买单子上批阅过,交给管家去办。 又有丫鬟、仆役前来请示家务,探春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向李纨笑道:“你大病初愈,须得好好休息,我还是到自己院里去忙这些杂务吧。” 她起身告辞,李纨送到门口。 探春指着她身后的丫鬟道:“若有需要,只管让云珠来告诉我!” 李纨靠在门口,见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探春离去,这府里规模虽不及当年荣国府,但探春这当家娘子当得绝不逊于当年的王熙凤。 这世界竟是《水浒传》,作为书中人,到底该怎样度过一生? 李纨回到屋内,开始用力回想当年读过的水浒故事:今日是正月十一,离元宵节还有四日,此地是清风寨,原书中清风寨一节故事好像就是发生在元宵来着...... 那一回目好像就叫做:宋江夜看小鳌山,花荣大闹清风寨! 她倏然一惊,问身边那叫云珠的丫鬟:“咱们府上,可有一位姓宋的客人?” 云珠笑道:“是呀,听说叫做什么及时雨宋公明,是知寨相公的挚交好友,相公将他当亲兄长一般看待,每日忙完公务就陪着喝酒谈笑,闲走乐情。” 是了,记忆中便是这宋江在元宵灯会上教刘高娘子认出,扭做清风山贼人,最终连累了花荣,丢掉官职上梁山做土匪。 探春博览群书,没道理不知道这些,她为何就这样气定神闲,按兵不动呢? 难道,她就不想保住花荣的前途? 第168章 李纨越想越心惊,她前世熬尽心血叫儿子求取功名,这一世绝不想让新兄长落草为寇。 她吃了饭,觉得恢复了些气力,便支开丫鬟,独个儿慢慢走出院子,想要瞧瞧这府内格局。 走出内院时,她小心翼翼看了眼周围人的眼色,见众人依然安之若素,并没有因为女眷出了内院就大惊小怪。 此时还是北宋靖康之变前夕,因男子无能而引致的对女性苛刻还没有大规模施展。 李纨走到二门外,穿过一道长长的雕花游廊,沿途遇到几个男仆,他们只是恭敬地唤一声小姐,无人露出惊讶之色。 李纨的腰杆挺得更直了,她今日穿着一身桃粉色衣裙,带着金光灿灿的金钗,正是一副青春少女模样。 她死去多年的青春时光,在她身上一点点活泛起来。 长廊尽头是个小亭子,一个身材高大的精壮汉子斜倚栏杆坐着,正月初的天气,他却高高挽起袖子,露出肌肉结实的小麦色手臂。 他宽大的手掌里拈着一支小小的梅花,要替身边的女子簪在头上。 李纨仿佛被扎了一下般,正要急转身回避,不经意间瞥见那女子身形,水蛇腰,削肩膀,侧颜精致而眼熟。 李纨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轻唤道:“晴雯!” 那女子闻声回头,看看却不认得,迟疑着猜道:“你是花家小姐?” 李纨意有所指地道:“我是姓花,当年在稻香村时还见过你呢。” 晴雯犹疑着起身:“住在稻香村的是大奶奶,你是素云还碧月?” 素云、碧月都是李纨的丫鬟,她见眼前人年少貌美,便往丫鬟上猜。 李纨笑道:“我是稻香村的主人。” 晴雯恍然:“你难道是兰小子?!” 李纨失笑:“我还换了性别不成!” 她一袭粉裙灼灼,站在一树春梅之下,唯有琉璃色的眼眸中透着看透世事的沧桑。 晴雯终于确定:“大奶奶!” 她推着武松出亭子:“我们女孩子要说两句话,你且到附近走走去!” 花家小姐过来时,武松本已站起来背过身子去,此时被妻子一推,顺势回首向李纨点一点头,抬脚走了。 李纨也规规矩矩回了一礼,晴雯虽曾是贾府丫鬟,但看这两人打扮行止显然是客人。 晴雯大喜道:“怎么原来三姑娘的小姑子竟是大奶奶?三姑娘也不告诉我一声!” 李纨笑道:“我今日刚来,三丫头也是才知道。” 她与晴雯在大观园时并没有多余交情,但晴雯一向单纯热烈,遇见故人时,仍是表现出了十二分的欢喜。 李纨趁机向她打听如今形势,听得鸳鸯、凤姐、平儿、迎春都已来到这个世间,她心下也多了几分唏嘘与感叹: “当年在贾府,那般锦衣玉食,你们这些小女孩们却远没有今日快活。” 晴雯笑道:“这里生活虽苦些,好在能遇到真心的爷们,又不限制我们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苦也苦得甘心!” 李纨笑道:“终究是你好福气,这武行者被金圣叹评为天人,与他过一世确是不枉活一遭。” 晴雯愈发欢喜:“大奶奶与三姑娘都是读过书的人,不像我们只知道几个人物罢了,以后遇到事儿还需要奶奶姑娘们指点呢!” 李纨含笑点头,远远见一少年提着枪过来,便向晴雯示意道:“有人来了,注意称呼。” 晴雯回头看了一眼,笑道:“这是柴家二郎,三姑娘说是琏二奶奶的儿子呢!” 李纨讶然:“哪个柴家?” 眼见得那少年人走近,十四、五岁年纪,身形已颇为高大,唇红齿白,意气风发,好一个潇洒少年郎! 柴世运将枪背在身上,向李纨笑道:“花姑姑,原来你已大好了,走,看我练枪去!” 这少年人说话热情,透着熟悉的亲热。、 李纨有些尴尬地看向晴雯,晴雯立即义不容辞地出面解围:“二郎,你花姑姑病刚好些,哪有气力去看你舞刀弄枪,你不如去找宋伯伯玩去。” 柴世运叹了口气,低声道:“宋伯伯在枪棒上造诣实在有限,而且每日只爱与父亲同去访古游景,哪里顾得上我?还是我自己练去吧!” 李纨听说宋江,心下一动道:“听说这位宋押司曾在清风山上小住过,倘若在镇上被人撞见,会不会惹来麻烦?” 柴世运笑道:“我接宋伯伯下山时,月黑风高的,谁知道他是从清风山还是明月山来的?” 李纨道:“我听说,他曾在清风山上救过人,没准儿会被人记住呢。” 柴世运道:“救人是好事,就算被记住也是恩情,小姑姑,你操心太过啦!” 说罢,他一拱手,挑着花枪施施然去了。 李纨急向晴雯道:“这孩子年少不识得人间黑暗,我在书中却读过这一节就是宋江被那刘高娘子认出,诬作贼人,连累花荣丢官上山做贼的。” 晴雯奇道:“刘高是谁?” 李纨道:“他是清风镇的文知寨,一向与花荣不合的。” 正说话间,花府丫鬟仆役簇拥着探春来了。 晴雯道:“既有此事,何不向三姑娘说?” 李纨暗想:她书读得比我熟,若是有心阻止,早就想办法了,因何还要我说。 探春远远笑道:“知寨相公派人传了信来,今晚要大摆宴席,一则为柴大官人、武行者践行,二则庆贺妹妹病愈。 李纨惊道:“哪个柴大官人?” 探春笑吟吟道:“沧州的柴大官人,被称为当世孟尝君的那个。” 《水浒传》里只有一位柴大官人,便是前朝皇室嫡系子孙,小旋风柴进。 李纨看向笑得气定神闲的探春,一瞬间想透了她为何不阻止宋江继续在清风镇游走。 寒风一激,她整个后背都凉了。 晚宴上,李纨坐在探春下首,透过珠帘,看向外间觥筹交错的男人们。 黑矮宋江,清贵柴进,俊帅花荣,凛凛武松。 这当真是《水浒传》的世界,她确实已经成了书中人。 离元宵节还有三天,若无人阻止,很快她就不再是官家小姐,而要被裹挟上山做草寇了。 而且,书中花荣妹子的结局,是嫁给死了妻室的霹雳火秦明做填房。 作为一心教养儿子上进求取功名的贤德节妇,加之后来却是凤冠霞帔受了封诰,李纨完全无法接受去做强盗婆子。 况且,无论是花荣还是秦明,最后的结局都是死于非命。 李纨深吸一口气,她要从根源阻止花荣上梁山做强盗的可能! 她缓缓收回目光。 柴进与武松明日就走,算不得威胁,这个宋三郎还要再住个一年半载,每日在镇上游览玩耍,迟早会撞上刘高那个心胸狭隘的恶毒娘子。 得设个法,让宋江也尽早离开清风镇。 第169章 探春见李纨不停地斜眼看宋江,心下猜着她的想法,斟了一杯酒,送至她手边,笑道: “他们是天上一百零八个魔星下界,迟早要在梁山相会。你便是阻止了这次,将来还有由头再吃官司,说不得还会累及家人,岂不无法收拾了吗?” 李纨抬眸道:“照书中故事来看,花家是世代功勋之后,难道你就不在意祖上声明?” 第191章 探春轻声一笑:“贾家两位国公爷当年也是战场厮杀出来的,后来不也是说抄家就抄了。” 李纨被她噎住,心下却并不以为然。 文臣做官,武将打仗,这才是正途,做草寇再受诏安履历有损,永不会得到上边重用。 晴雯坐在她们对面,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一时插不上话,只能埋头吃菜。 待她们好容易停下来,晴雯一抹嘴,笑道:“我明日就要走了,梁山究竟好不好,我先替大家去探一探。” 一句话说得对面两人都笑了。 探春举起酒杯,向李纨笑道:“今日酒宴原是要给晴雯践行,来,咱们一起敬这丫头一杯,祝她早日生个小打虎英雄出来!” 晴雯俏脸羞红,佯嗔道:“三姑娘!” 李纨也举杯笑道:“这是正经话,咱们女人既嫁了人,生儿育女就是第一件大事,别的都暂且让男人们去烦恼吧。” 探春、晴雯各自微笑,皆未反驳。 她们三个酒量浅,喝得三杯就散了场。 外间大厅内,烛火辉煌,花荣、宋江等人仍在举杯换盏,讨论江湖中事,纵声长笑。 晴雯先回去睡觉,李纨跟着探春去了“哥嫂”房内。 她要等一等花荣,将宋江的危险性说给这个“哥哥”听。 探春见她说来说去就是不走,心下猜到了,笑道:“我劝你不要从他那儿下功夫,宋江在我这夫君心里与父亲差不多,若知有危险,他只怕还要设法替宋大哥出气呢!” 李纨道:“你当真不打算想想办法?” 探春笑道:“你若成功,我不阻止,你若失败,我不帮手。但一条,若最终还是上了梁山,你也莫阻我!” 李纨听她说得明白,只能离去。 她回到自己房内,又想了一计,转身掩上房门,提笔蘸墨用左手写了封信,将宋江在清风山劝阻王英一事细细写了一遍。 她又写刘高娘子恼羞成怒,怀恨在心,暗暗发誓如果遇到宋江,要寝其皮食其肉。 落款处,她写道:小女子虽在深闺,也听过及时雨大名,虽言微人轻,仍冒死传信,望宋押司听信我言,速速离开清风寨,晚则不仅危及自身性命,亦要连累花知寨。 写完信,李纨悄悄换了件深色衣裳,走到宋江住处,借着月色从后窗塞了进去。 次日,她早早起来,在院中走了两圈,想要看看宋江如何反应。 宋江院落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李纨松了一口气,这孝义黑三郎莫不是担心花荣苦留,趁着夜色早早走了。 早饭只有三个女人同桌吃饭,晴雯笑道:“男人们昨夜喝酒喝得太多,今儿个一个个都起不来了。我出来时,武二哥还在呼呼大睡呢。” 李纨心下凉了两分,原来是因此才没有动静。 日上三竿,柴进、武松等人收拾了行装,前来向花荣告辞。 花荣撑着宿醉之身起来,带着家人相送,晴雯拉着探春的手,泪眼汪汪地依依惜别。 李纨不见宋江出现,心下又舒了口气。 一阵脚步声响,宋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拿出一封书信递于武松道:“梁山晁天王是我至交好友,请兄弟代我捎封书信过去!” 她斜眼观察这黑三郎许久,丝毫看不出他有惊惶欲行的意思。 女眷们不好走太远,唯有宋江与花荣一路送至十里长亭。 李纨心下思忖宋江是否没看到那书信,便有意撇了探春,绕道窗外看视一番,那被丢进去的书信确实没了踪影,旁敲侧击伺候宋江的小厮,也并没有见过。 元宵节前一天,李纨与探春去寺里烧香,回程路上,她见到路边有个算命道士孤身坐在摊位后,心下又有了主意。 她向探春笑道:“自来到这个世界,我还没看过外间风景,你先回去吧,我逛逛就回。” 她与探春前世今生身份倒换,互相都有些尴尬,便不再互称姑嫂,日常皆是你呀我呀的称呼。 探春已看到她目光焦点,也不多问,只留下丫鬟、小厮跟随,就回家去了。 其实,探春心底也有些想知道水浒既定故事能否改变,梁山未来到底能否更改。 李纨一心要赶走宋江,她只当没看见,甚至偶尔还要行方便帮着遮掩。 李纨让小厮唤过那道士,如此这般交待一番,又许下事成后重金酬谢。 那道士三日没开张了,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见这小姐出手不菲,哪能不心动? 当天下午,他在街上见到描述中的黑矮汉子闲逛出来时,便一把上前扯住,大哭不已: “先生血光之灾就在眼前,如何还有这般闲情到处闲逛?” 宋江看惯了这些江湖伎俩,并不相信,只当他是在哄骗银两,便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笑道:“我不用你算命,银钱只管拿去,不够时再来问我要就是了。” 他及时雨的手段一使出来,将那道士感动得几乎要纳头就拜,但有钱不赚王八蛋,良心只在腔子里转了一圈,就又消失无踪。 他拉着宋江道:“义士这般慷慨,小道更要陈述肺腑之言。明日月圆之夜,义士命犯女子,要受牢狱之灾,并连累身边朋友。切记切记!” 宋江昨夜确是收到了密信,他心思细密,并不立刻就信,只不动声色地留心观察,但今日又有不认识的路边道人这般讲,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了。 回到花府,他将此事与花荣商量。 花荣道:“刘高的妇人确是极为恶毒,既有人报信,兄长不能不防!不如去清风山上暂避,待过得些日子,我再去望哥哥。” 宋江深以为然。 花荣当即帮着宋江收拾行装,又派了梯己人护送出城。 那梯己人是个爱耍子的,一路摇头叹息:“押司走得急了,可惜明日清风镇的小鳌山,无法看见喽。” 宋江道:“什么小鳌山?” 那梯己人便领着他站在一处高岗上,指点给他看。 此时虽还不是元宵当日,土地大王庙前的小鳌山已扎缚起来,结彩悬花,虽还未点上灯火,也十分华彩好看。 宋江正贪看时,岗下大路上有一队军士路过。 一则这宋江合该倒运,二则冥冥中自有天数,这队军士正是刘高派出采买元宵节礼的,本来与宋江无碍,但其中有两人却刚好识得他。 哪两个人?却正是当日抬着刘高娘子被掳上山的两个轿夫,那妇人受辱时这两个轿夫绑在门外,她疑心他俩听到首尾,便让刘高外派出去,不再近身伺候。 这两个轿夫便成了采买节礼的挑夫,好容易从青州挑了货回来,累得气喘吁吁间,抬头见到宋江,立时便认了出来。 他俩登时恢复了力气,送完货,匆忙找到刘高娘子,如此这般告密一番,期望重获盛宠。 刘高娘子听得仇人就在身边,登时大怒,哭求刘高派了一队军士,在轿夫们的指引下沿途追去。 宋江看完小鳌山,正慢慢走在路上,被军士们不分青红皂白兜头抓了去,那跟着他的梯己人见机快躲了,顺着小路回来报给花荣。 之后,花荣为夺回宋江闯入刘高府上,双方当面撕破脸,接下来发生一系列故事,与原著高度重合,花荣被陷害入狱,清风山劫了宋江、花荣上山,又接走探春、李纨等花家老小。 至此,李纨不得不信天数有定,探春也暗暗多了心思,如此种种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武松、晴雯带着柴进等人回了二龙山,鲁智深、杨志与柴大官人一见如故,张青、孙二娘夫妻摆了宴席给大家伙吃了,当即收拾妥当要去梁山。 二龙山上有不愿去梁山的,鲁智深做主发放金银打发回乡,其余人扮做三支商队,乔装而行。 柴家带着柴世运做第一队,扮做北方卖参的客商。 武松夫妇、张青夫妇扮做一对兄弟妯娌,带五十多个小喽啰,扮做卖艺的戏班。 杨志、鸳鸯扮做回乡省亲的武官,杨巧儿扮做小姐,其他人小喽啰都扮做押送行李的土兵。 唯有鲁智深不耐烦改装,仍是僧人打扮,独个行在前方十余里处探路。 他脚程快,后队人马有男女老幼,行路磨蹭,距离越来越大。 进入沧州地界时,鲁智深已与后队拉开了一百多里的路程。 这日,行至途中小店,鲁智深口渴腹饿,便停下叫酒吃。 他正吃得口滑,忽听得有女子啼哭,抬头望时,却见一个面目枯皱的老儿领着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孩子,一路喝骂推搡着走了进来。 第170章 这间路边小店甚是简陋,不过两间草屋,屋侧斜斜地搭出一道长棚,用竹竿撑着,下面摆着四张破旧的歪腿桌子。 鲁智深坐在靠外的一张桌子边,冷眼看那老儿骂骂咧咧地进来,将那女孩子赶到棚子里角坐下。 老儿一身深蓝色粗布短打,弯腰驼背,身形挺长大,留着粗短的黑色髭须。 第192章 那女孩子身姿纤弱,苍白一张小脸儿,额角一处伤口,仍渗着血,手指紧紧捂着,遮住了容貌;浅紫色绫罗袄儿,藕荷色细棉长裙,袖子被扯烂了,露出雪白一段藕臂来。 鲁智深心下有了三分焦躁,胡乱将桌上酒肉塞下肚吃了。 老儿呼呼喝喝要了一只肥鸡,一大碗白饭,两碟小菜,一壶酒,却只将一只干馒头丢给那女孩子:“快吃了走路!” 干馒头砸在女孩子额头上,沾了血,掉落地面,弹滚了两下,再裹上一层灰尘。 女孩子顾不得额头上又开始流血,忙松开捂着脸的手,蹲下去捡起来,艰难地剥去外皮,就要放进口中。 鲁智深瞬间焦躁到七分,一拍桌子,炸雷般喝道:“店家,要一碗浇头面,多多地放上牛肉菜蔬,煮得烂一些!” 女孩子吓了一跳,馒头再次惊落地下,怯怯地抬起头来,却生得十分好颜色,弯弯眉儿,水灵灵眼儿,精致鼻儿,樱桃口儿,白生生一张脸儿,细条条身儿....... 店伙儿从门后探出头来,答应一声,瞥见那女孩儿形貌,一时酥软在地,忘了方才答应何事。 “一碗面,快做!”鲁智深再喝一声。 店伙儿哎哟一声,恋恋不舍收回目光。 鲁智深站起身,摇摇摆摆走过去,大马金刀地在老儿对面坐下,喝道:“你这厮是什么人?为什么孤身带着这女孩儿?” 那老儿抬眼见是一条胖大和尚,不由得警惕地放下酒杯,手搭在腰间,道:“我自家生的女儿,管你和尚何事?” 鲁智深冷冷一笑,转向那女孩儿道:“这老儿是你父亲吗?不要怕,洒家在此,无人威逼得你!” 那女孩儿手中捧着沾满灰尘的干馒头,怯生生地看了眼那老儿,再看看鲁智深,一时决定不了该更怕谁。 那老儿跳起身,后退一步,从腰间抽出短刀,拉开架势,向鲁智深道:“和尚,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他方才还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儿,这一跳起身,腰背挺直,身形瞬间又高长三寸,嗓音粗犷,竟是壮年人音色。 为了显示凶狠,他在脸上又抹了一抹,抹去面上画的皱纹,原是个四十多岁的满面横肉凶狠汉子。 鲁智深笑道:“还是个练家子!也好,你这厮既是个耐打的,洒家也不用怕吃人嗤笑,给你两手好拳脚吃!” 他跳起身,站在棚子外,向那女孩儿招手道:“莫怕,洒家不是坏人,你只要说声这厮不是好人,洒家就替你打发了他!” 女孩儿银牙紧咬,颤声道:“他不是我父亲,只是个路过我村子的闲汉。昨日,他扮做生病老人到我门上讨水喝,我看他可怜,好意做饭给他吃,却被他在背后打晕了,拐带到此。” 那抹去老儿伪装的汉子骂道:“休胡说,我虽不是你父亲,却是你汉子哩!你这贱人必是看这和尚精壮,有心看上他哩!” “闭上你的鸟嘴!”鲁智深一拳砸出,正砸在那厮鼻梁上,便如一架铜钟撞上了酥饼,瞬间将那汉子鼻梁撞得七零八落,碎做一团。 那汉子杀猪一般嚎叫起来,手中短刀乱挥了两下,却被鲁智深一把抓住,连手带刀扭做麻花一般。 女孩儿惊叫一声,跑出几步,却听鲁智深唤道:“女娃娃,且停下!” 他将那汉子拎起来,破布袋般丢进路边荆棘丛里,回头向店伙儿喝问:“洒家要的面呢?” 店伙儿也惊呆了,忙道:“这就来,这就来!” 鲁智深向那女孩儿招手:“你过来,坐下!” 女孩儿怯生生地躲着他,拣了最远一张桌子坐下。 鲁智深也不多言,回到自己本来那张桌前坐下,独自生着闷气。 这天地间的鸟贼人,真个打不尽杀不绝! 店伙儿端上面来,战兢兢地要放在鲁智深面前。 鲁智深一拍桌子,喝道:“给洒家做甚?端去给那女子!” 那桌子劈地散了一地,店伙儿也不敢多看一眼,忙不迭地端着碗送过去,放在女孩儿面前。 女孩儿惊讶地望着鲁智深,并不敢去拿筷子。 鲁智深摆手道:“快吃!吃完洒家送你回家!” 他说得一派自然,女孩儿原也饿得狠了,面上牛肉堆得富余,热腾腾的香气直往鼻中钻,又有碧绿的青菜趁着雪白的面条,让人食指大动。 她终于忍不住,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虽是饿极了,她吃相仍是斯斯文文,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身。 鲁智深慢慢平静下来,再叫一壶酒,倚墙坐着细细吃。 女孩儿吃了半碗面,实在吃不下去了,便推开怯生生道:“大师,我吃饱了!” 她心底实在害怕这和尚,硬撑着吃了平日饭量的两倍,奈何胃口着实太小。 鲁智深道声“好”,掏出一块银子,向店伙儿道:“这个,是我二人饭钱,拍碎桌子的钱,你另外给我们装些干粮、清水,再打一壶好酒。” 那店伙儿早吓呆了,他说一句就跟着点下头,小鸡啄米一般。 末了,听那和尚道:“这银子可够使?”店伙儿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够了,够了,富裕得很呢!” 鲁智深拎了干粮,起身至棚角提起自己的水磨禅杖,向那女孩儿道:“走,你家住在哪里?洒家送你回去!” 女孩儿轻声道:“我住在柳家村,远得很,不敢劳烦大师。” 鲁智深笑道:“柳家村嘛!洒家正好顺路,走吧!” 说罢,他大踏步走在前面。 女孩儿远远跟着他,路过那还剩一口气的汉子时,忙加快了脚步。 走至一处岔路口,鲁智深停住了。 女孩儿害怕,也远远站住,却听这高大和尚道:“接下来该往哪边走?洒家一时忘了方向。” 女孩儿心下一暖,明白他方才说顺路却是假话,他甚至不知道柳家村在哪里。 她心下定了三分,走上前,指着左边道路:“这边一路往西,过三道山岭,就是柳家村地界了。” 鲁智深点头道:“好!洒家脚程快,你若跟不上就叫洒家!” 女孩儿点头,想到他背后看不见,忙轻声道:“嗯!” 日正中午,鲁智深才带着女孩儿爬上第一座山顶。 俗语道上山容易下山难,那女孩儿穿着一双轻薄绣鞋,经过这两日行走,鞋底、脚趾处早就磨破了,一双细嫩脚儿渗出血来。 往下走时,她双脚脚趾争先恐后地往鞋头洞外钻,更是疼得钻心。 鲁智深一直远远走在前方,听到身后声音不对,回头看时,正巧女孩儿提起裙子来,才让他看见她渗血的脚。 “唉!”鲁智深回身大步走至女孩儿面前,“你脚下不便,如何不早说?!” 女孩儿咬着嘴唇,垂头不敢说话。 却见这胖大和尚将干粮、酒壶通通系在腰上,单手提着禅杖蹲下身躯,拍着自己宽阔的后背道:“上来,洒家背着你走!” 女孩儿惊道:“大师是出家人,如何方便?” 鲁智深大大咧咧道:“出家人普渡众生,送你个小女子回家,正是洒家普渡众生的法门。” 他说得理所当然,女孩儿忍不住笑了一下:“普渡众生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 鲁智深道:“管它甚个意思,你只当在渡头搭了条渡船,洒家的背比大船还稳当哩!” 他说话做事坦坦荡荡,女孩儿心下愈发定了七分,轻移莲步走至他身边,抬手攀在他背上。 鲁智深单手揽住她腿弯,往上一推,毫不费力地走了起来。 女孩儿实在不好意思,便道:“大师,我替你拿着禅杖吧!” 鲁智深哈哈笑道:“这禅杖六十二斤,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是好好坐你的渡船吧!” 女孩儿被他逗得笑了,双手试探着攀住他肩头,晃晃悠悠,果然比坐船还要稳当。 只是他虽是个和尚,到底是个精壮男人,后背肌肉隆起,炙热粗野的男子气息透过僧袍,炙烧着女孩儿挨着他的双腿、小腹,萦绕在呼吸之间。 粗大手掌虽尽量只扶着女孩儿的膝弯,仍免不了摩擦碰撞。 女孩儿面色通红,找话缓解尴尬:“我叫香菱,敢问大师法号是?” 鲁智深道:“洒家俗家姓鲁,法号智深!” “呀!”背上的香菱大吃一惊,“鲁智深?不是醉打山门的那位大和尚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她声音底下去,脸更红了。 鲁智深听得云里雾里:“嗯?” 香菱顾不得羞怯,忙再问道:“大师可是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提辖?” 鲁智深笑道:“洒家已这般有名了吗?你个小小的山野女子竟也知道。” 香菱一口气问下去:“可是义救金翠莲父女、智救桃花庄刘太公女儿的鲁大师?” 鲁智深不好意思起来:“洒家确曾救过一两个人,没曾想竟已传得妇孺皆知了,洒家不过是个粗野和尚,称不得大师。” 第221章 平儿叹道:“你们走后不久,山上已有人扮做徐观察模样,穿了雁翎甲,以徐观察名义劫掠财物,断了你们的后路了。” 袭人颤声道:“是谁?这般不留情面!”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平儿,平儿只得摊手道:“正所谓慈不掌兵,大家都叫他孝义黑三郎,总得名副其实黑一些吧!” 袭人还不知是谁,忽听窗外她儿子唤道:“娘,爹去教人钩镰枪了,让我来找你呢!” 徐宁同意教授钩镰枪,显然是已经答应落草了。 袭人身子一软,彻底失去了指望。 她儿子徐晟奔进来,倒是不怕羞,甜甜地向众人一笑,就加入到杨巧儿与林糖心的拆借巧连环队伍里了。 山中岁月容易过,战场征战几人还? 徐宁教授了半年钩镰枪,在吴用、宋江的计策下大破连环马,呼延灼独自败逃,梁山好汉们大胜回山。 袭人拉着徐晟,站在迎接的队伍中,眼见得一众肌肉结实、身板强壮的汉子,大说大笑走上山来,与京城常见的那些白弱书生截然不同。 先是一位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的大汉,双手将晴雯的腰一掐,轻轻地抛在空中,又稳稳地接住,毫不费力。 夫妻俩皆是哈哈大笑,周围人对他们的亲密也是见惯不怪、习以为常。 这是传说中的打虎英雄武松! 然后是位满面络腮胡的汉子,光着脑袋,挂着硕大佛珠,温柔地摸了下香菱的脸。 他打扮得似僧似俗,粗大的手掌抚在香菱细嫩的面颊上,便如猛虎触摸到娇嫩的花瓣,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这是花和尚鲁智深,香菱开口必提的鲁大师。 一位面带青记的武将,从鸳鸯手中接过孩子,笑容中带着一丝腼腆:“娘子,辛苦了。” 这是青面兽杨志。 她夫君徐宁与一位豹头环眼的汉子走在一起,一高一矮,甚是亲密地说笑。 那豹头环眼的汉子道:“此次拿下东昌州,终于将高唐州与梁山连成一片,从此铁板一块,再不怕有官兵从中生事了。” 徐宁兴致勃勃地道:“我这钩镰枪,在平原上更易施展,等咱们拿下大名府,一路推往东京,让天下皆看我徐家钩镰枪的威力。” 他在东京时从未露出这般开心的笑容,显然能亲身上战场,远比窝在京师金枪班里教些花拳绣腿让他舒心。 袭人叹了口气,唇角微勾,最后一丝不甘也消散了。 徐晟奔过去抱住了徐宁的腿,林糖心远远一个起跳,被那豹头环眼汉子稳稳接在怀里。 迎春上前,拿出手帕替那汉子拭去面上浮灰,夫妻俩的笑皆是柔柔的、暖暖的,看着就让人觉得可亲。 这汉子是豹子头林冲。 袭人心下忍不住暗想:豹子头这般笑眯眯的抱着小女儿,只怕叫猫猫头更合适些。 “娘子!”徐宁远远唤她,小徐晟也笑眯眯地向她招手。 袭人不再看别人,快步走到夫君与儿子身旁。 家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她的家,如今在梁山了。 梁山与高唐州前后夹击,不仅打败了呼延灼,还顺路拿下了夹在两处之间的东昌州。 高唐州经过这数月的与民休养生息,已基本稳定,东昌州则百废待兴。 探春、凤姐、林冲等人商议,让林冲、秦明负责镇守高唐州,探春、花荣则接掌东昌州。 凤姐的柴氏身份敏感,仍尽量隐于幕后。 林冲此次回梁山,一则与晁盖、宋江等人通气,二则与妻子女儿暂且告别,高唐州毕竟居于前沿,并不十分安全。 木已成舟,加之吴用回来晓以利害,宋江只能忍痛放弃诏安路线,将心思放到做大做强上来。 他嘱咐林冲几句,与晁盖、吴用商议,拨了二龙山来的武松、鲁智深、杨志、曹正,登州来的孙立、邹渊、邹润,梁山元老宋迁、杜万,一共九位头领前去助林冲守高唐州。 另派杨雄、石秀、李俊、张顺、扈三娘、扈成、吕方、郭盛、童威、童猛,一共十位头领,前去襄助探春、花荣守东昌。 再让戴宗统领孙新、顾大嫂、乐和、时迁、施恩、张青、孙二娘,共是八位头领,日常穿梭于高唐州、东昌州、梁山三地,往来传递消息。 晴雯、鸳鸯、司棋皆是练家子,与夫君们同去。香菱虽武艺有限,鲁智深自信能够保护妻子,也同去。 李纨新生了孩子,又有病在身,暂且留在山上。五儿体弱,也暂且留在山上。 迎春回到家里,替丈夫收拾行装,眼泪一滴滴落在包裹上。 平时,她是对练武最不上心的人,如今却悔不当初。 林冲抱着女儿进来,见妻子伤心落泪,安慰道:“又不是从此不回来了,待那里安定些,我定让人来接你和糖心。” 迎春擦了眼泪,勉强挤出个笑容,将糖心送到院子里玩耍,然后回来道:“当年你被那高太尉陷害,也想着稳定下来再去接我呢。” “可倘若没有凤姐姐与平儿仗义出手,只怕如今我的坟头草都有三丈高了。” 林冲面色惨白,半晌才道:“当年将你独个儿失陷在东京,是我最痛苦的一段日子。” 迎春见他神色不对,早已自悔失言,忙搂住他腰道:“我说错话了,这里是梁山,诸位兄弟自会保护我,如何能比当年在东京?” 她叹了口气,道:“我只恨自己平时练武偷懒,否则即便不能像三丫头、凤姐姐那般独挡一面,也能像鸳鸯、晴雯那般保护自己,何至于与你这样分离?” 林冲柔声道:“保护妻女的安全,本就是男人的事儿,怪也是怪我。” 他抬掌替妻子擦干眼泪,轻声道:“别哭了,在家带好孩子,抽空练练我教你的枪法,咱们很快会团聚的。” 迎春在他怀里仰头,挂着泪珠笑了:“你说的是,我在家里呢,身边都是家人,再安全不过了,一点儿也不需要担心。” 她面颊晕红,靠上林冲肩头:“就是,太过想你......” 第199章 不说迎春与林冲离情依依,且说呼延灼被破了连环马,骑着天子御赐的踏雪乌骓马,孤身败逃。 他决意去青州投奔慕容知府,借助慕容贵妃的势力东山再起,谁知行至桃花山下一座小酒店,竟被桃花山的小喽啰趁夜盗走了踏雪乌骓马。 呼延灼只得步行赶往青州,那慕容知府听得他要借兵攻打梁山,当然不肯白给,当场提出了先替青州剿灭三山盗匪的条件。 这三山便是桃花山、二龙山、白虎山。 桃花山两大头领李忠、周通,白虎山两大头领孔明、孔亮,自不必说。 且说二龙山上,鲁智深三人离开时虽遣散了众小喽啰,但世道艰难,很快又有百十个小喽啰回归老本行。 少了二龙山原本的一众硬茬子,呼延灼此次剿匪可谓摧枯拉朽,将李忠、周通、孔明以及一众小喽啰尽皆绑回青州,唯有孔亮逃得性命,奔往梁山求救。 宋江与晁盖、吴用商议,派出徐宁、刘唐、李云、阮氏兄弟、解珍、解宝等人,从东昌州、高唐州两地替换回鲁智深、杨志、武松、花荣、秦明、黄信等原青州人马,点起三千人马,由宋江、吴用带领前往攻打青州。 呼延灼虽强,到底难以抵挡这一众虎狼般的天罡地煞,被吴用设计擒捉,由宋江婉转劝降。 青州城破,秦明先割下慕容知府脑袋,报了原配妻子被杀之仇,其余头领就大牢里救出李忠、周通、孔明及孔明的叔叔孔宾等人。 宋江与吴用商议:“青州地远,无法久占,不如斩了慕容知府一家老小示众,抄没家私,搬取仓库粮草,散粮救济百姓,回山去吧?” 吴用沉吟道:“青州城高墙固,攻取不易,如此放弃着实可惜,不如先留花荣、秦明、鲁智深等人在此镇守,若不济事,弃城走了就是。” 宋江叹道:“若如此打一城占一城,又得抵挡官兵围剿,又得保得城池稳固,咱们的人手恐怕远远不够,须得广招天下英雄豪杰才是。” 吴用道:“如今我们打出的旗帜是清君侧、诛贪官、保百姓、替天行道,招揽的大多是走投无路的草莽英雄、流配豪杰。” “若要稳定一方州府,就得招揽有真才实学的人,恐怕需要更加明白的……” 他以目示意宋江,口型慢慢比出“造反”二字。 宋江会意,点头:“此事再和晁大哥、林教头、柴大娘子、花娘子商议。” 柴大娘子多年经营,真金白银地扶持梁山,拉拢林冲、武松,又一手将花娘子抬到与宋江、晁盖平起平坐的位置,她未必没有反宋复周的想法。 若当真拥柴氏为主,柴进为人纯善,最多挂个名,实际掌事之人多半还是柴大娘子。 宋江心下轻嗤一声,自古没有听说妇人造反能成的。 刘邦当年不过是泗水亭长,刘备也曾当街卖草席,他宋江虽只做得押司,可未必没有机会。 第222章 他话锋一转,向吴用道:“我听闻河北玉麒麟声名远播,武艺高强,何不招他上山共聚大事?” 吴用抚须笑道:“哥哥有此心,尽可着落在吴用身上便是。” 攻破青州后,宋江留下花荣、秦明、鲁智深、武松、杨志、孔明、孔亮、李忠、周通在此镇守,除了桃花山、二龙山、白虎山本就有的千余小喽啰外,另留下梁山两千军马。 临行前,宋江嘱咐花荣等人:“我们走后,你们要约束手下人,与民休养生息。只有比那些贪官污吏做得好一百倍,才能得人心保城池,且记且记。” 花荣等人齐声答应。 在高唐州、东昌州时,花荣已见识过探春的治理手段。 送走梁山人马后,他召集留守众人商议。 众人皆推花荣暂代知府,总领青州;秦明暂代知州,总领军事;鲁智深、武松、杨志担任团练使,带兵巡视地方,收服附近县镇,抵御官兵围剿。 李忠、周通负责开仓放粮、奖励农耕,减免税收劳役、稳定人心;孔明、孔亮则负责笼络当地大户,维护开明仁善的,抄没口碑恶劣的。 花荣展开手腕,复用平日口碑尚可的地方官吏,收服地方军队,慢慢稳定青州民心。 青州城墙上,梁山泊替天行道的杏黄旗迎风招展。 消息传回朝廷,徽宗大怒,对着蔡京、高俅一阵喝骂,让他们三个月之内收服青州。 高俅只得使出浑身解数,数次派重兵围剿。 青州城墙都被打破了十余次,花荣一边勉力维持,一边派人向外求援。 梁山宋江派了呼延灼、徐宁、凌振,带着连环马、钩镰枪、火炮全力支援。 高唐州林冲派了孙立、孙新、解珍、解宝,分出一千军马前往。 东昌州探春是第一个接到花荣求救信的,她当即发信给凤姐,凤姐亲自带领柴世运、柴世安兄弟,尽出多年经营的私兵。 三路援军赶到,与花荣里应外合,将围剿官兵打得落花流水。 高俅见机不妙,亲提三十万大军赶到附近的东平府,战况又拉锯了三个多月。 凤姐甘冒大险,带着柴世安扮做一对文弱书生,混入东平府,当街发难,险些砍去高俅半截身子,然后趁乱钻入人群,扯去外衫,借着里面的女子衣衫脱身。 高俅吃了惊吓,大病一场,退回东京养病。 凤姐留柴世安在青州辅佐花荣,她另率领众人,占据沿途州县,将青州与东昌州打通,花荣、探春互为掎角之势,攻守相助,稳定下来。 凤姐改做男装,以柴进名义在青州、东昌州、高唐州三座城池间游走,广施仁义,收拢人心。 宋江听说,心下虽有不满,也不好表现出来。 花荣、呼延灼、林冲、徐宁、孙立等人皆是军官出身,处理起地方政务还算游刃有余。 但多数梁山好汉常年混迹于草莽,一言不合就要提刀杀人,众人一方面要平定地方,一方面要管束兄弟,一个个焦头烂额。 因见急需用人,鲁智深主动请命独上少华山,欲要说服史进等少华山人马来投。 奈何史进替玉娇枝父女抱打不平,已遭华州贺太守捉了,身陷华州大牢。 为救史进,宋江聚集梁山剩余好汉,依着吴用主意骗取宿太尉的金铃吊挂,赚开了华州。 此地着实偏远,宋江等人便只抢了钱粮,沿途散于百姓,大大扬了梁山威名,为梁山增加了史进、朱武、陈达、杨春四位头领。 山寨上留守的晁盖等人也没闲着,四处出击,将梁山周边县镇全数收入囊中。 段景柱带来曾头市劫走照夜玉狮子马的消息,可惜众好汉皆忙得不可开交,谁也顾不上为一匹马去打曾头市。 随后,宋江带领少华山一众人马要去收服芒砀山。 出发前,宋江接到探春的书信,知道芒砀山有位法师樊瑞,便又回身请了军师公孙胜,一发攻陷芒砀山,得了樊瑞、项充、李衮等人。 历来守业远比创业难,宋江虽一日不歇地收拢好汉,却也跟不上凤姐、探春、花荣、林冲等人攻城拔寨的速度。 梁山兄弟流水般地派出去,攻下的城池仍处处急需人手。 宋江知会晁盖,将拉拢卢俊义落草当即提上日程。 晁盖听说这位卢员外棍棒天下无双的名号,也大是赞成。 吴用设下计谋,派戴宗知会给探春、凤姐等人知道。 探春心知卢俊义是一把利器,虽觉手段不够光明磊落,也只能默许。 凤姐写信催吴用尽早施行,她则开始准备军马,打算趁机攻取大名府。 仍如书中一般,吴用扮作算命先生,在卢俊义家中写下反诗,将他骗到梁山上,鼓动卢家管家李固举报主人谋反。 李固心思歹毒,不仅向官府告发卢俊义谋反,又占了主人的娘子贾氏,甚至还买通刺配路上的押送公人,要取卢俊义性命。 探春远在东昌州,良心不安,每日掐指计算为卢俊义劫法场的时间,生怕误了卢员外的性命。 谁知过了书中时间节点,卢俊义竟在刺配路途失踪了,连带燕青也没了踪影。 探春派杨雄、石秀沿路查找数日,依然是一无所获,便让这二人暂且放下军务,专心寻找卢俊义、燕青二人。 这一日正午,杨雄、石秀二人走至一处山林,遥遥瞧见树木掩映着一座庄院。 二人口渴,便要上门讨口水喝。 谁知那庄院看着不过数里,走起来却几乎耗了半日。 夕阳落下,天色昏暗,两人才到达庄院正门。 石秀上前打门,一边高声叫道:“可有人在家吗?过路人讨口水喝。” 半晌,大门吱呀打开,一个俊俏伶俐的小丫鬟探头出来,将石秀上下一遍,问道:“你谁呀?做什么在此吵嚷!” 石秀拱手笑道:“我与哥哥是做小买卖的货郎,路上走岔了路,又累又渴,想在贵庄讨碗水喝。” 杨雄在后道:“庄里如果方便,给我们做顿饭吃,我们兄弟愿意十倍付钱。” 那丫鬟掩口笑道:“我们又不是饭店,便是出一百倍的钱,也没人有这个功夫!” 院内有人唤道:“芳官,什么事儿?” 那叫芳官的小丫鬟回身笑道:“三姐,两个高大汉子,一个提着棍棒,一个挎着腰刀,要向我们讨饭吃哩!” 那三姐道:“我们这里都是女人,不方便留男客,打发他们别处讨去吧!” 石秀听得她们自说出都是女人的话来,心下疑惑:这样一个荒僻地方,这样一座大庄院,住着一群女子,竟然还大咧咧地说出来,也不怕过路人心生歹意,当真古怪。 他是个谨慎的人,当即后退一步,道:“既然不方便,我们兄弟别处去就是了。只是还要向姑娘打听个人,可见到两个汉子从此路过?” “见过呀!”那芳官嘻嘻笑道,“还见得真真的呢。” 杨雄大喜,忙上前道:“那两个汉子在哪儿?” 芳官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指向前方树林。 杨雄、石秀二人还当有了卢俊义、燕青踪迹,面上都现出喜色,目光跟着那手指望向树林。 却见芳官手指兜了个圈,一点点划过树林,溪水,石桥,最终复指着石秀的鼻子,嘻嘻笑道:“那两个汉子非是远在天边,可不就近在眼前吗?” 说罢,她弯腰大笑,声如银铃,花枝乱颤。 杨雄大怒,拔出腰刀叫道:“我们客气问话,你这小丫头却如何消遣我等?真当我兄弟不杀女人吗?!” 那芳官不避不惧,双手一摊,淡淡道:“消遣你们怎了?也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这般大呼小叫,舞刀弄棒的!” 第200章 那芳官说话这般刻薄,杨雄再也忍受不住,挥刀就斩。 他本意是要削去这小丫头一片发髻,给她点儿教训,手腕却被石秀抓住。 石秀将他拉得后退一步,淡然道:“这么个荒僻地方,想来也不会有人知道外面的消息。哥哥,咱们无须和这乡野村姑多费口舌。” “谁是乡野村姑?”芳官年少气盛,吃不得一点儿激将法,当即跳脚道: “不就是两个男人吗?我们庄里几天前刚好救回来两个,一个高一个矮,一个帅一个俊,一个穿着囚衣,一个拿着小弩箭......” 石秀与杨雄对视一眼,踏破铁鞋无觅处,卢俊义、燕青果然在这里了。 那芳官话如流水,一心要证明自己不是无知的村姑,却听门内有人道:“芳官,让你打发客人,怎的把底细都透漏了?” 芳官这才惊觉,忙捂住嘴,摇头不言。 一位红衫女子走出门来,只看得石秀、杨雄一眼,便换了笑容道:“敢问二位可是从梁山泊来的?” 杨雄、石秀二人定睛望去,但见那女子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容貌明艳,身段风流。 第223章 杨雄道:“我二人正是梁山来的,娘子如何知晓?” 那女子笑道:“我姓尤,与一众姐妹在此随师父隐居修行。七日前,卢员外与燕小哥躲避官府,偶然撞进我们庄院。家姐心善,见他们伤病在身,便禀明师父,留他们在此休养。” “他们口称要去梁山泊入伙,我见你们不像官府中人,故而有此一猜。” 石秀听得是避世修行的女子,便深深唱了个喏,道:“在下石秀,有个外号叫做拼命三郎。这位是义兄杨雄,人称病关索。” “我二人是奉令前来接应卢员外的,娘子如此仗义相助,梁山以后必有重谢。” 那女子笑道:“相遇便是有缘,两位不必客气,请进内中与卢员外相见。” 芳官急道:“三姐,当真要带他们进去么?这岂不是在沾染尘劫?” 尤三姐笑道:“时也,命也,缘也,劫也,谁能分清?” 石秀、杨雄随两人跨过门槛,瞬间眼前一亮,但见十丈翠屏斜出,三千飞瀑落溅,亭台楼阁,小桥长廊,观之绵延不绝。 一路遇到七、八个女孩子,皆是十二、三岁年纪,有说有笑,见到芳官,都伸手招她过去。 芳官向尤三姐笑一笑,脚步轻盈地走了过去,与一众小姐妹说笑而去。 尤三姐带着两人走过一段绿柳堤,远远飘来一阵笛音,婉转悠扬,听之让人陶醉。 此时正是四月天气,柳絮漫天,一团团卷在脚底,笛声旋绕身边,听笛的人仿佛踏云而上,非在人间。 尤三姐驻足,眼神中划过一丝怀念:“许久没有听到这般好笛了,上次听到,还是当年在姥娘家,听那个人在戏台上......” 她没有说下去,引着杨雄、石秀继续举步上前。 走过绿柳长提,现出一片镜湖,湖心有座精巧的亭子,远远地有一男子身影,临湖凭栏而立,手执竹笛,身姿飘然若仙。 尤三姐轻轻竖起一根手指,向石秀、杨雄示意轻声,然后轻轻踏上桥面。 湖水潺潺,三人走至湖心亭上,一曲刚好奏毕。 那人回过神来,唇若涂朱,睛似点漆,面如冠玉,反手收了笛子,微微一笑道:“三姐,小乙有礼!” 尤三姐笑道:“燕家小哥,这两位好汉是梁山来的,特来找你和卢员外。” 那吹笛之人正是燕青,躬身行礼道:“小乙与主人还未走到梁山,倒要连累两位兄长辛苦这一趟,劳累劳累!” 石秀道:“自卢员外离了梁山后,山上诸位头领都着实惦念,已派我和杨家哥哥下山寻找多时了,若非有缘撞到这座庄院来,只怕又找回大名府去了。” 杨雄道:“卢员外在哪里?” 燕青面前现出些难色,迟疑道:“许是在东苑桥头赏花喂鱼。” 杨雄、石秀皆讶异,在他们记忆里,卢员外是枪棒天下无双的好汉子,没想到竟然有这些闲情逸致。 尤三姐明白过来,淡淡一笑道:“我引你们去找。” 她脚步极快,石秀三人几乎是小跑起来才勉强追上。 绕过一座假山,现出一架拱桥,桥下锦鲤成群,争先恐后仰头张嘴抢食。 桥上并肩站着一对璧人,男子凛若天神,女子秀若娇花。 两人隔栏向水面抛洒鱼食,有说有笑,仿若一对恩爱夫妻。 尤三姐快步上前,叫道:“姐姐,有梁山的人来接卢员外了。” 那女子惊叫一声,手中鱼食尽皆掉落水面,引得游鱼们争相竟食。 卢俊义回头,见燕青领着两个汉子,也是吃了一惊。 他当日被宋江留住,在梁山住过数月,诸位好汉轮番回来与他欢宴,故而也曾会得杨雄、石秀。 那女子轻握卢员外手臂,软声低语:“员外,莫去。” 这一声软语,让卢员外愈发心生不舍起来,招呼起杨雄、石秀来,笑容都有些勉强。 看官可知这女子是谁? 原来她正是尤三姐的姐姐,红楼二尤中的尤二姐。 前世,这尤氏姐妹虽有十分容貌,却无一分运道,亲父早死,幼年就跟着母亲改嫁尤家。 谁知没过得几年,继父又没了,姐妹俩从此身若浮萍,依附嫁到宁国府的继姐过活。 她们继姐尤氏嫁的是宁国府长房长孙贾珍,贾珍有一独子贾蓉,父子俩皆是色中饿鬼,一点儿体面不讲的货色。 尤氏姐妹没有一点儿家势,却是一双美人胚子,十二、三岁时就已出落得楚楚动人。 倾国容貌加上无人照护,便如稚子抱金行走于闹市,她们很快就被那贾珍、贾蓉饿狼扑食般哄骗了去,从此再不能自主,被他们当粉头一般取乐耍笑。 之后,贾蓉撺掇着贾琏娶了尤二姐做二房,尤三姐欲嫁柳湘莲而不得,终自刎以明心志。 那尤二姐本就是个软性无主见的人,若是生在齐全之家,嫁个和善丈夫也就罢了,偏是给贾琏做没过明路的二房奶奶。 她被凤姐骗入荣国府,搓磨得吞金而死,一缕香魂晃晃悠悠出了荣国府,正遇到来接她的妹妹尤三姐。 尤三姐自杀后,魂魄归于太虚幻境,每日修炼不休。 待接了姐姐,她立时道:“警幻仙子联合九天玄女娘娘要做一件大事,姐姐若愿意,便随我到人世间再走一遭。” 尤二姐哭道:“咱们两个孤女,落到人世间也不过是受男人们摆布,我并不愿再受那个罪。” 尤三姐掣出一口宝剑,笑道:“怕什么,妹妹我在太虚幻境修炼这些时日,须不是作假的,自然护得姐姐周全。” “姐姐欢喜嫁人就嫁人,不欢喜了就逍遥一世也没什么。” 她又道:“太虚幻境策划这场大事,你我若只作壁上观,白白错失了功劳,以后恐怕就无机会了。” “咱们前世被人当做掌中之物,全因没有本事、没有地位,如今到了太虚幻境,你我须得抓紧机会,为自己攒下进身之阶。” 尤二姐听得茫然未懂:“什么太虚幻境?什么大事?” 尤三姐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只听说需要许多女儿下界,许多有名有姓的都去了,故而我特意来此拦你。” 尤二姐素来是个没主意的人,见妹妹坚持,只得点头。 她随着尤三姐,晃悠悠到了天上,走到一处所在,但见云雾缭绕,隐着几竿白玉栏杆。 尤三姐拉她登上玉阶,忽然伸手推她下去,自己跟着纵身一跃。 尤二姐惊叫声都未来得及发出,就陷入无尽的下坠之中。 没有风,没有云,只有无尽的空茫和下落。 尤二姐想要去够妹妹的手,却见尤三姐盘膝拈诀,闭眼念念有词,额角渗着细汗,似在与看不见的力量对抗。 她只得乖觉地收回了手。 不知坠落状态持续了多久,忽有一股劲风袭来,将二人裹挟起来,送到了一座清幽的深林里。 尤二姐拉着妹妹的胳膊,看这幽深茂林,心下害怕。 尤三姐却掣出宝剑,念念有词地看了风水,圈定了地段,花钱请人来建庄造院。 七、八年间,尤二姐在内持家,尤三姐每日带剑出门,一个个引回了芳官等一众女孩子,还请回来一位深居简出的师父。 有一日,尤三姐带着芳官出门,在路上捡回来两个男人。 尤二姐从未见过这般神气的男人,身躯九尺如银,丹凤眼直入眉鬓,威风凛凛,仪表似天神。 一点儿没有贾府男人的油头粉面,只有十分的英雄气概。 偏偏这位英雄还穿着一身破碎囚衣,脚下生着燎泡,发丝凌乱,面颊带伤。 英雄现出脆弱,最能惹人怜惜。 尤二姐的心,忍不住动了一动。 第201章 卢员外、燕青主仆两个,就此在尤氏姐妹的庄上养起了病。 尤三姐如今是个修道人,每日雷打不动地打坐修炼,不过是吩咐拨出一间偏僻小院,让厨房多做两个人的饭。 芳官、蕊官、藕官等人都是小孩子,如今又没有主子要伺候,自然是撒了欢地玩耍,并不管府上来了客人。 燕青一日三餐,倒是送得殷勤,偏他平日也是个三瓦两舍打哄的顽主。 过得两日,眼见得主人似是好转许多,他便转到花园里走走,找些消磨时光的玩意儿。 一日,他正翘腿坐在湖边打水漂玩儿,忽远远听到一阵丝竹之声。 燕青循声寻去,见是芳官几个小丫头在唱戏做耍,词藻华丽,歌喉婉转。 他一时技痒,也拣当下时兴的杂剧,唱了两句,又表演一段杂戏。 芳官她们来自三百多年后的世界,哪里听过这样原滋原味的宋杂剧,都拍手大赞,央他唱了一曲又一曲。 燕青兴致盎然,将亭台水榭当作舞台戏院,早忘了去厨房给躺在床上的主人取饭。 尤二姐到了厨房,见客人的饭剩在案板上,早冷透了,厨娘也不知所踪。 第224章 她叹了口气,对伤者的怜爱之情又上升了一分。 当下,尤二姐洗素手,亲自炖了汤,做了两样清淡小菜,用食盒装了,穿堂过院快步送了过去。 却说那卢俊义平日只爱枪棒,一味打熬气力,并不以女色为念。 此次虎落平阳,他在大名府吃了好一顿拷打,遭一百斤死囚枷下在牢里,打了杀威棒,刺配三千里。 路途上,卢俊义又遭那董超、薛霸烫坏了双脚,险些丧命。 这一切,除了梁山有意设计,官府沆瀣一气,最恶的还是李固、贾氏那对奸夫**陷害他。 卢俊义恹恹靠在床上,背后棒疮让他无法平躺,脚上水泡又疼得刺骨。 想起那无情无义的贾氏,卢员外只想从此断情绝爱,再不将天下女人放在眼里。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卢俊义只当是燕青,灰心丧气,不去理睬。 却听一个娇柔婉转的女声道:“卢员外,你伤了身子,吃些滋补的汤食吧。” 卢俊义抬头望去,见是一个眉眼娇柔、楚楚动人的女子,想是一路走得急了,颊晕粉红,额带细汗。 他认得是此地主人中的那位姐姐,似乎姓尤。 思及如今客居在他人庄上,卢俊义忙坐起身,规规矩矩道: “有劳娘子!” 尤二姐垂眉低眼,将食盘摆在桌上,弯腰福了一礼,眉眼弯弯地一笑,一句话不多说,转身离去。 卢俊义撑着下了地,踮脚走至桌边,迎面皆是食物鲜香。 鸡汤汤色清亮,入口香滑,小菜样子精致,香脆可口。 就是分量少了些。 卢员外吃得满口生香,腹内依然饥肠辘辘,恨不得再来十份。 这般好手艺,当然不是昨日燕青带回来的厨娘作品。 卢俊义坐回床上,因对美食的留恋,慢慢收回了对天下女人的一分敌意。 到了晚上,燕青回来,卢俊义便叫燕青扶他上门去拜谢尤二姐。 燕青与芳官等人已混得熟了,便先请了芳官引路,扶着主人走至尤二姐院里。 尤二姐见得人来,忙收起正在缝制的一件衣衫。 芳官眼尖,笑道:“二姐,你在做男人衣服呢!” 尤二姐脸蛋涨得通红,半晌才低声道:“我见卢员外还穿着囚衣,咱们庄上又没有男人衣裳,故而......” 她慌慌张张找补道:“连件衣衫都不给客人准备,这也太失礼了,我这是待客之道。” “哦!”芳官夸张地张大了嘴,眼中带着笑意。 燕青随后扶着卢俊义进来,见尤二姐尴尬,忙让主人扶树站着,上前作揖笑道:“二娘子,我主人特来感谢娘子收留之德,送饭之情。” 卢俊义松开扶墙的手,端正身子,躬身拜谢道:“娘子大恩,卢某没齿难忘,他日若脱却苦难,必重金相谢。” 尤二姐摆手:“我们不过是提供一处空置院子,添两双筷子,实在算不得什么。” 她瞥见卢俊义背后,芳官在拼命地做鬼脸羞她,一时窘得再说不下去,深深地低了头。 卢俊义还以为她就是这般容易害羞的人,心下不由得感叹:天底下有贾氏那样水性杨花的女子,也有这般腼腆守礼的小姐。 他不好在孤身女子院中久站,再次拜谢,扶着燕青走了出去。 尤二姐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喃喃道:“卢员外这样英雄模样,还这般斯文守礼,比贾府那些男人强多了,是不是?” 芳官所见的贾府男人,除了贾蔷就是贾宝玉,都是还不错的人,一时不能理解这粗莽汉子哪里强过宝二爷了。 她笑道:“个子怪高的,身板又壮,站在他面前,还不怕被那山一样的雄壮压碎了?” 她是未出阁的小姑娘,玩笑无心,不过是字面意思。 尤二姐心思不由得在“压倒”二字上旋了一旋,面色愈发红艳欲滴,神色慌慌催促道:“这么晚了,你也回去吧,省得小姐妹们惦念。” 说罢,她站起身,走了两步,发现忘了缝制半截的衣物,伸手拿时,又因为慌张而被上面的绣花针刺破了手指。 芳官疑惑道:“二姐,你没事儿吧?脸这般红,可是发烧了?” 尤二姐强行将她推了出去,关了门,慢慢蹲下身子,捂住了脸。 她一夜未睡,飞针走线做好了衣服,未避免嫌疑,又裁了块现成的棉布,简单给燕青也做了一身直裰。 次日午后,尤二姐叫来平日最腼腆少言的藕官,笑道:“咱们那两位客人实在寒碜,眼看着天还凉,我随意做了件御寒的衣物,你给送过去吧。” 她与女孩子们接触不久,只当找了位最老实的。 谁知这藕官心思最是细腻,平日唱的戏文里又多沾染风月,早在前世就先后与菂官、蕊官两个假凤虚凰,恩爱情浓。 她昨夜听了芳官的八卦分享,已有三分留心。 今日见尤二姐当真拿出两套衣服,心下就有七分猜测。 她是个浪漫多情的女孩子,心下暗暗思量,缓缓捧着衣衫走至卢员外养病的小院里。 燕青见到,道了声谢便伸手来接。 “喏,这件是你的。”藕官递过上面那套纯色直裰,将另一套有精致刺绣的仍牢牢捧在手上,笑道:“这件须得我亲自交到卢员外手上。” 燕青接过来,左右比了下,笑道:“这衣服样式倒是新颖。” 尤二姐做的是明制衣衫,与宋朝服侍样式不同。 藕官笑道:“这是我们二姐亲手缝制的,小乙哥可穿上试试看。” 燕青昨日已见到尤二姐做针线,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当下穿在身上,左右转了圈,笑道:“好看又大方。” 他当先走在前方,笑道:“主人在后院练枪棒,我领你进去。” 卢俊义自幼日夜练习武艺,风雨不辍,这日自觉身上伤口好些,就脚上略挨不得地,他便搬了个石墩子,随手拣了条长木棍,坐在院里,练习棍法。 藕官是扮小生的人,也练过些功夫,远远见到卢员外坐地不动,一条棍依然使得游龙一般,不由得大声喝彩。 卢俊义收了枪,撑着木棍站起来,略点了点头。 囚衣破烂,赤脚打着草鞋,手执一条木棍,这位河北玉麒麟依然威风凛凛,巍若天神。 藕官捧着手中衣物走过去,笑道:“卢员外,这两日天凉,我们二姐叫送来这件御寒衣物。” “替我谢过二娘子!”卢俊义看向燕青,熟练地吩咐道,“小乙,收下。” “哎!”藕官将衣物侧到一边,微微挑了眉,“为了做这件衣衫,我们二姐熬得一宿未睡,今儿个头重得起不来身。” “卢员外好歹试一试宽窄肥瘦,也好让我能仔细回话,以安二姐的心。” 卢俊义听说,便自个儿亲手过来接过,当即就要裹在囚衣外面。 藕官忙道:“卢员外,这是二姐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您好歹珍惜些啊。” 卢俊义睁大丹凤眼,道:“如何个珍惜法?” 藕官掩口笑道:“您好歹洗洗灰尘,脱了旧衣。” 话说完,她转身就走,走到半路,又回首笑道:“二姐正在房内休息,您若想去道谢,不妨晚饭后再去,她睡觉前总要去后院枫叶林中散步的。” 有了这几句话,卢俊义不去道谢都不可能了。 他将木棍、衣衫交给燕青,背着手回房。 燕青打来热水,服侍他洗浴了,将衣衫一件件打开,发现中衣、外衫甚至裈裤一应俱全,不由得笑道: “二娘子好心细的人,没想到主人这般有福气,落难之中还能得遇红粉知己。” 卢俊义也后知后觉咂摸出些味道来,他如今落魄到只剩一件囚衣、满身伤痕,竟还有女子愿意青睐他。 他一件件穿了衣衫,感受丝滑衣料重新包裹身躯,恢复仪表堂堂的员外模样,一时也有些得意: 不愧是我,河北玉麒麟! 第202章 经人指点,那枫树林原来是在尤家庄的最西面。 卢俊义吃了晚饭,在燕青的搀扶下穿过整个尤家庄,走上一座小山,远远瞧见枫叶火红一片。 他吃惊道:“如今不时暮春季节吗?为何枫叶已经红了?” 燕青道:“这里的三娘子道法高深,想来是障眼法。” 卢俊义原已因脚痛生了退意,闻听此言,只得继续前行。 那枫树林中却没有尤二姐,林后有潺潺流水声,水雾蒸腾,带着微微的硫磺气息。 燕青心下一动,忽然明白了藕官为何要指点主人来此。 他是个机灵人,立即打一个趔趄,假装崴了脚,向卢俊义道:“主人,小乙的脚实在走抬不动,我方才听到那林后似有人声,不如你自己过去看看。” 卢俊义骂道:“我这样的伤患尚且走得路,你好手好脚反而崴脚,真是不中用。” 燕青嘻嘻一笑,干脆在山石上坐下。 第225章 卢俊义撇了燕青,扶着旁边枫树,一点点循着水声找过去。 他只当那尤二姐走得累了,在水边休息玩耍。 谁知越走越是水汽氤氲,满山水雾缭绕,伸手不见五指。 卢俊义绕过一座山石,正摸索着寻路,忽听到一道娇柔女声道:“谁?是蕊官吗?你来扶一扶我,身上没有一点儿气力。” 正是那尤二娘子的声音。 卢俊义整一整衣冠,上前两步,拱手道:“在下卢俊义,特来感谢娘子的赠衣之恩。” 微风浮动,拂开一片水雾。 抬头间,他整个人呆了。 原来,不知何时他已走到一处温泉池边,池中佳人想是泡得久了,娇软无力地伏在石上,光洁的脊背美得惊心动魄。 卢俊义大惊,叫声失礼,回身就走。 尤二姐也失叫一声,眼见得他越走越远,全不管伤脚痛楚,又忙在身后唤道:“员外,且救我一救!” 卢俊义头也不回,慌道:“娘子若是身子不适,我现在就去找人。” 尤二姐道:“只怕等不得了,我方才困乏,在水中睡着了,此时头晕无力,还有些胸闷想吐,眼前一阵发黑……” 卢俊义道:“我去唤燕青,他就在山后。” 他这般惊惶,头都不敢回一下,与贾府那些见到便宜就占的男人全然不同。 尤二姐心下好感愈盛,银牙轻咬,道:“难道燕青就方便吗?万望员外施个援手,将我拉出水面,透透气就行。” 卢俊义听说,推却不过,想到她妹妹是有法力的,倘若见死不救,恐有后患。 他战战兢兢,先揭了自己外衫,凭借记忆中的位置,将衣衫搭在尤二娘子的背上,然后隔衣将她一把抱起,轻轻放在旁边草地上。 然后,他慌不择路地跑了。 尤二姐伏在草上,身上凌乱裹着那件衣衫,针脚还是昨夜她细细扎下。 就是因为做这个,她今日才会困倦到在温泉里睡着。 尤二姐抬起绵软的手掌,轻抚衣襟上的精致刺绣,心软成一片。 卢员外,真是难得一遇的正人君子。 她心中的正人君子慌慌忙忙下了山,急向燕青道:“小乙,快收拾东西,咱们离开这里。” 燕青大吃一惊,崴脚也不装了,跳起来道:“发生了何事?” 卢俊义道:“我不慎撞着了尤家二娘子,恐怕会被此地主人见怪。” 燕青奇道:“主人把二娘子撞伤了?既是不小心,好好赔个礼就是了,为何要走?外间都是官府的追兵,主人的伤又未好,暂且不易在外走动。” 卢俊义叹道:“那便如何是好,我方才不慎看见尤二娘子洗澡。那尤三娘子听说,岂不要找我算账?” “我见她每日背着剑,又会施障眼法,恐不是好相与的。” 原来是这个“撞着”,燕青松了口气,看见主人这副怂样,又有些好笑,咬了下嘴唇,强憋回笑意道:“既是无意撞见,主人赔个礼就是了。” 他终是忍不住,哈哈笑道:“况且,主人的娘子那般不贤良,正好休了,求娶这位温柔似水的尤二娘子。” 听到提起贾氏,卢俊义眉眼倒立,怒道:“那贱人害得我这般苦,定要亲手割下她头颅,才消这口气。” 燕青道:“那贾氏已与李固做得一处,便算不得主人的妻子,不过是个迟早的死人。倘若尤三娘子怪罪,主人直接求娶她姐姐就是,何必忧心。” 卢俊义听得这般主意,微微松了口气,省起一事,又道:“二娘子有些身子不适,你快唤人去救她。” 燕青听得这话,不急反笑:“二娘子身子不适,正是需要英雄救美的时候,主人何故反而走了?” 卢俊义道:“我与她孤男寡女,衣衫不整,岂非让人误会?” 一边说,他一边大步走了,生怕被人看到在此多呆一刻。 燕青只能无奈叹气。 他站上高岗,远远瞧见藕官、蕊官坐在一起编花篮,便大声呼唤,叫她们过来。 两个女孩子本就是为了看八卦来的,听到呼唤,飞一般赶了来,听到卢员外走了,不由得大为失望。 蕊官先过去,帮着尤二姐穿好衣衫,扶着她在山石上坐下。 藕官端了温水过来,服侍她喝了几口,慢慢缓过一口气来。 尤二姐睁开星眸,微微叹道:“是卢员外叫你们来的么?唉,他真是个正人君子。” 藕官、蕊官对视一眼,掩口笑道:“也算是卢员外叫来的吧!” 尤二姐不知究竟,只当她们在笑话自己,红了脸低头不敢多问,待恢复些气力,便在两个女孩子搀扶下缓缓走了回去。 她前世被贾府那些色胚男人所悟,好容易重活一世,一心想要找个正人君子,容貌、家世且不考虑。 没曾想遇到这个卢员外,相貌身材一流,家世清白,不为女色所动,且还悲惨地被人陷害。 桩桩件件,点点滴滴,都正点在尤二姐的心坎上。 二姐胡乱吃了些饭食,又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宵夜点心,细细装在精致食盒中给卢俊义送去。 卢俊义自然还是赞不绝口,且依然极是守礼,丝毫没有因为在温泉边看见不该看的,就理所当然地对眼前的女人轻佻随意起来。。 尤二姐一进门,他就忙走到窗边,将窗户大大地推开,敞亮着。 尤二姐打开食盒,一碟碟地将点心摆出来,卢俊义背着手远远站着,并不上前挨近一步。 待安置好点心,尤二姐起身告辞,卢俊义帮着开了门,极有礼貌地道谢。 尤二姐提着空食盒,脚步轻盈地顺着花园小径回房,一路哼着歌儿,看到一支盛开的芍药花,便摘了下来,簪在鬓间。 “姐姐,心情不错啊!” 尤二姐抬眸,眼角还含着笑意:“妹妹,怎么你今日不需要吐纳调息么?” 尤三姐走上前,替她将鬓边芍药花簪得正了些,低声笑道: “听说姐姐今日在温泉里晕倒了,我好意来看姐姐,竟是在房中空等了半日。” 尤二姐垂了眼睫,并不接不在房中这个话头:“哪个晕倒了?别听那些小丫头们瞎说。” 尤三姐接过她手中食盒,与她并肩而行,低声道:“那温泉原是为了替你滋养身体,我特意用空间异法引来的,谁知反倒对你有害起来......” “我当真无事,”尤二姐笑道,“不过是昨夜没有睡好罢了。” 尤三姐挑眉:“为了替男人做衣服?” 尤二姐垂头不语。 尤三姐叹道:“姐姐,妹妹和你说了多少次了,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不如好好养身体,与妹妹我一起修炼,若有一日有幸得证大道,从此天地自由,哪里去不得?” 尤二姐摇头:“这不一样,你没听过一句话么?不羡鸳鸯不羡仙。你不想男人,不过是你心心念念的冷二郎柳湘莲,他不在这个世上......” “好了,停!”尤三姐伸手止住她,将食盒塞给她,微冷了声音,“不要以己度人!” 她快步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即便是有一天,我尤三姐要找个男人,也是因为我高兴我乐意,我离了这男人依然随时可活。” 出了花园,尤三姐仍觉得心绪难平。 为姐姐的怒其不争,为自己的道心不稳。 自刎离开人世后,她总在说服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柳湘莲。 那个人,不过是当年身陷泥潭,弱小无助的她拼命探出头来呼吸时,不小心望见的天上一轮明月。 一个遥不可及的清梦。 因他身死,那梦也该醒了。 尤三姐缓缓走至观景阁上,凉风吹拂她的鬓发,痒痒的搔着面颊。 风乱,发乱,心更乱。 今夜的月也很圆,亮得直照人心。 尤三姐翻身抓住栏杆,晃悠悠坐上三层阁顶,她修道虽未有成,这三丈有余的高度也还算应付得来。 月高风清,远处的水亭中有人在唱戏,嗓音清冽而不乏磁性,不似平日扮小生的藕官。 尤三姐寻声望去。 月光笼罩之下,水波粼粼之上,一位戏装书生,长身玉立,干净利索地转身亮相。 恍若故人。 第203章 燕青穿着小生戏服,唱到兴起,忽跃起身来了一段武戏,然后气息纹丝不乱地继续唱了下去。 “好!” 芳官、蕊官、藕官几个人靠在栏边,顾不得磕自炒的瓜子,拼命拍手。 艾官吹箫,文官弹琴,那燕青的音却越拔越高,渐渐跟不上去,箫声变得呜咽。 艾官便放下竹萧,托腮细细听着。 这一折戏,是这两日她们现教给燕青的《惊梦》,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唱得纯熟,还有些青出于蓝的架势。 文官的琴调也越调越高,琴弦也越拨越紧,终于铮的一声响,弦断了。 女孩子们愕然一惊。 第226章 燕青微微一笑,水袖甩出,改了戏词:“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琴弦断,无须怜,且叫清声震朗月,惊下仙人伴我眠。” 众女孩子哄然一笑,纷纷拿瓜子壳儿去砸他:“小乙哥想娶娘子喽,不羞不羞!” 燕青哈哈一笑,收起水袖,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想一想又不犯天条。” 他探身向亭外看了眼月色,哎哟一声,道:“不好,须得回去服侍主人休息了,咱们明日再一处耍吧!” 燕青爱玩爱笑,吹拉弹唱无所不精,既像一位有趣的大哥哥,又像一位温和包容的长辈。 芳官等人都爱和他玩,听说他要走,一个个依依不舍起来。 燕青好说歹说,告别诸位小妹妹,匆匆下了桥,要赶回他与卢员外住的东偏院。 走至观景阁下,头顶传来衣袂声响,他抬眼望去,却有一朵红云悠悠飘下阁来。 燕青眼尖,看出是个人落了下来,心下一惊,还当是谁在寻短见,忙飞奔了去接。 指尖只触到一片一角,那人在他肩头轻轻一踩,借了力,跃出三、四丈远,身姿没入树林,不见了。 看背影是一位女子,衣裙飘飘、身姿轻盈、恍若仙魅的女子。 燕青下意识地追出几步,水面粼粼,映着天边月光,四下静悄悄的,唯有芳官等人的说笑声。 方才所见,也许只是一场梦,可那凌空而去的倩影又是那般清晰,肩头触感仿佛还在。 难道真是天上仙子听到了他的唱词,下凡来与他一会么? 燕青苦笑,他燕小乙不过是出身低微的家仆,哪里会有这个荣幸? 他慢慢走过观景阁,脑海中一遍遍回想方才的身影,似乎有些熟悉...... 圆月清明,照得阁下长廊上一排蔷薇花清晰可见,花墙上赫然落着一方绣帕。 燕青上前捡起,帕上还有幽幽余香,帕角绣着一个小小的“尤”字。 不是梦! 燕青恍然惊醒。 这府里的尤三娘子,可不就是位正在修道的仙女么? 他恍恍惚走回东偏院,卢俊义竟也没有入睡,月下独坐,手边摆着一盘精致细点。 舞刀弄枪的河北玉麒麟,何时也开始吃这甜腻腻的小点心了? 这念头不过在燕青脑中一闪而过,便又转至今夜的奇遇上了。 他打来热水,服侍主人洗了手脚,回床上睡下。 然后,燕青细细洗干净手指,从怀中摸出那块手帕,借着月色看了许久。 第二日一早,尤二姐又送了粥菜来。 卢俊义摸一摸瘦了一大圈的腰腹,终于不好意思地提出了要求:“下次送菜时,可不可以再添两斤熟牛肉?” 尤二姐讶然失笑,这样九尺高的汉子,确是不能像贾府那些脂粉堆里养出来的公子哥儿那般只讲精致,须得吃饱吃足才是。 她点头答应,出门时才恍然红了脸。 他对自己提要求了,以后照顾他,就当真是她的责任了。 尤二姐每日变着花样地送菜送饭,裁衣做衫,甚至央尤三姐从外边当真弄回一杆花枪。 卢俊义大喜,接过花枪舞弄一圈,比吃了十斤上好羊肉还要欢喜。 他脚上伤口已然大好,当即跳到院中,耍了阵枪法。 尤二姐虽不懂武艺,也觉得十分好看。 她一时娇呼,一时欢笑,笑靥如花,明眸中皆是崇拜依赖,极大地满足了卢员外需要被仰视的心理。 他收了枪,得意洋洋道:“我若有一匹马,定使回马枪给你看!” 当日下午,尤二姐就给他弄来一匹浑身无一根杂毛的白马。 卢俊义喜不可抑,翻身上马,冲出去在庄里跑了个来回。 回来时,他见尤二姐站在门外,身若扶柳,翘首相望,看见他时,那双秀美的眸子瞬间更亮了。 卢俊义心头一热,纵马行至尤二姐身边,伸出一只手:“来!” 尤二姐被他拉上马背,就坐在他的怀里。 坚实的胸怀,炽热的呼吸,突突跳动的马颈血管,将人裹得密不透风的男子气息,让尤二姐放软了腰肢,微微靠进身后天神的怀中。 卢俊义重回马背,当日的意气风发、舍我其谁一时也重回心头。 他轻舒猿臂,将怀中人揽进怀里,纵马驰过小桥,踏过枫树林的温泉池,奔上了高高的山岗,仰天长啸。 长枪骏马,佳人在怀,枪棒天下无双的卢员外又回来了! 回到居住的东偏院时,他们在门外见到一人,红裙如火,腰悬长剑,手持拂尘,眼神冷冽。 卢俊义瞬间心底一突,除了入府那日,他就甚少见到这传说道术极高的尤三娘子。 卢俊义翻身下了马背,极担心她抽出剑来施法问罪,甚至不敢将上面的尤二娘子接下来。 但见尤三娘子拂尘一甩,她姐姐就平稳地落了地,仿佛有人托着一般。 卢俊义更紧张了。 尤三姐道:“姐姐,你先回去吧,我和卢员外谈一谈你们的事儿。” 尤二姐面红过耳,又羞又喜,还不忘嘱咐:“他如今是落难的人,切莫为难。” 尤三姐淡淡点头。 待进了院内,她还是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卢俊义忐忑地在她对面坐了。 只听尤三姐道:“卢员外,你家中还有妻室,对么?” 卢俊义道:“是,家父当年为我娶了贾氏为妻,可那女子甚是无德,勾结管家陷害得卢某这般田地。” 尤三姐道:“无论有德无德,皆是你的妻子。” 卢俊义无言以对。 尤三姐站起身,冷冷道:“我姐姐绝不与人为妾,请卢员外记得!” 她一甩拂尘,满院树叶哗哗落下。 卢俊义再抬头时,院中已只有他一个人。 从此后,他又恢复了以往那个斯文守礼的正人君子模样。 尤二姐暗暗埋怨妹妹不近人情:“他养好了伤,自会将家事处理干净,你何必如此催逼?” 她依然一日三餐地送饭、送衣裳,待卢员外更为周到。 尤三姐到底是妹妹,只能劝阻,无法太过强硬制止。 当杨雄、石秀找来时,尤三姐见到他们亲亲热热站在一处喂鱼的模样,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但见姐姐吃定秤砣铁了心,她也只能暗自烦恼,盼着梁山的人早些将这卢员外领走。 卢俊义过了这数日的安稳日子,对上梁山已没有当日的紧迫性,想到梁山是害他落魄至此的罪魁祸首,他甚至还有几分反感。 杨雄、石秀每日催他离开,他只是推脱。 燕青私下劝道:“主人,咱们在这里身份尴尬,不如上梁山落草,还能借宋公明的力量杀了奸夫**,夺回家产。” 卢俊义道:“我本是个清白人,如何甘愿去做强盗?” 燕青道:“主人是尊贵人,吃用皆须精细,且若娶尤家二娘子,也须彩礼房屋。主人若不愿上梁山,不如许些金银请这两位兄弟帮忙,再加上小乙、主人四人,回大名府抢些家财回来使用?” 听得要重返大名府,卢俊义登时坐下不语。 但燕青说得着实有理,况且若要求娶尤二姐,首先就得休了那贾氏,万贯家财也不能便宜了那奸夫**。 卢俊义思虑再三,让燕青请了杨雄、石秀来,如此这般地商议。 杨雄、石秀本是要搬他上山的,听得这话,甚是为难,便推说两人要私下商量一二。 出得院门,石秀道:“卢员外不肯上梁山,皆因他至今手上还算清白,不如你我先答应了,待到了大名府,设法激他出手,当真犯上人命官司,不想落草也不能了。” 杨雄冷笑:“此计必能成功,毕竟当年在翠屏山已应用过了。” 石秀听他有埋怨之意,登时紫胀了面皮,道:“哥哥这般言语,可要屈死石秀了。当年是那潘巧云勾搭裴如海成奸,若我不助哥哥斩草除根,也许今日哥哥正如卢员外一般吃官司哩。” 杨雄也有些自悔,便道:“我一时失言,兄弟莫放在心上。如今在梁山与众兄弟一起做大事,我还有什么不知足?” 他叹了口气,道:“不过是这两日见那卢员外陷身温柔乡,咱梁山上从宋公明哥哥起,到林教头、杨制使、武行者、鲁大师等人,都是家室美满。” “就连兄弟你如今也有娇妻在家等候,我心下一时孤苦,乱发议论咧。” “原来哥哥是想娶妻了,”石秀想到家中五儿,微微笑道:“这个容易,待回到东昌州,咱们请花娘子做媒,给哥哥寻位大家闺秀就是了。” 兄弟俩说笑一阵,当下议定主意,回去向卢俊义道:“既是卢员外不愿落草,我兄弟也不能强求。梁山素来义气为重,无须一毫金银,我兄弟俩愿意帮员外出这口气!” 卢俊义大喜,当即前去见尤三姐,说要回去取家财,并休了那贾氏,正式求娶尤二姐。 第227章 尤三姐听得如此说,取了金银、武器相赠,就此打发他们出门。 尤二姐依依不舍送至庄外,满眼含泪望着卢俊义。 卢俊义扮做重病伤风模样,用布巾包了头脸,带着燕青、杨雄、石秀三人趁天黑回到大名府。 那贾氏自与李固做在一处,遣散了卢家的大多老家人,另雇了一批听话好用的,每日穿金戴银,呼奴喝婢,花钱如流水一般。 卢俊义领着三人翻墙摸进家门,迎头撞上一个生面孔的小厮,霎时有些愕然。 石秀手起刀落,切了那小厮的脑袋。 卢俊义惊道:“咱们只要取财,何必伤他性命?” 石秀道:“原是怕他叫喊,一时紧张,手上失了分寸,哥哥莫怪。” 卢俊义听得此言,也不好多说。 他与燕青皆路径熟悉,当下分做两路,让杨雄跟着他一路去取房中细软,石秀与燕青去库房搬取财物。 他只顾在前行走,待至堂屋窗下,回首时才见跟他来的竟是石秀。 石秀笑道:“杨哥哥有些内急,跟着小乙哥拐路走了。” 卢俊义无奈,只得道:“等下放下休书,取了金银就走,切莫节外生枝。” 石秀点头答应。 卢俊义在前推开房门,见房内摆设依旧,心下一时也有些堵塞。 他从怀中摸出早写好的休书,放在桌上,转身去开箱笼,却见石秀踮脚向内间走去,忙跟上去阻止。 那石秀脚快,已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卢俊义随后追上,正要去拉他后襟,石秀已掀起床帐。 天气渐渐入夏,那贾氏与李固怕热,两个皆脱得赤条条的缠抱在一起,睡在卢俊义往日的睡床上。 饶是来时做了多少心理建设,看见这种情形,卢俊义也按捺不住头上青筋乱蹦,怒火冲上万丈高。 旁边石秀已经叫道:“贼男女,害得我哥哥好苦!” 他劈手揪住李固后颈皮,提狗一般拉了起来。 李固梦中遭擒,大叫大嚷道:“是谁?!” 抬眼见卢俊义站在床边,怒眼圆睁,凛若天神,他不由得腿软了,跪地求饶道:“主人饶命!” 贾氏也惊醒了,顾不得扯被子遮掩身体,爬起身在床上跪下,叫道:“丈夫饶命!” 石秀道:“我哥哥是天下闻名的好汉,哪里受得了这种窝囊气,你这对狗男女,活该千刀万剐!” 贾氏听他说得可怕,不由得尖叫起来,凄厉的叫声在黑夜里分外刺耳。 石秀一刀将李固砍翻在地,叫道:“哥哥,不动手更待何时?” 卢俊义顾不得多思,冲上去扯住贾氏头发,在厉声尖叫中,一刀割了她的喉咙。 活人鲜血喷射而出,将一世清白的卢员外浇了个彻底。 第204章 卢俊义杀了贾氏,绝了清白之路,干脆心下一横,反过身来,将在地上滚动挣扎的李固拦腰斩做两段。 石秀赞道:“哥哥,这样才是好汉子!” 卢俊义抹去脸上的血,打开柜门,翻找旧衣来穿。 柜中却尽是那对狗男女新添置的衣饰,唯有当年他做新郎时的那件礼服,因为太过华丽值钱,仍被压在箱底。 卢俊义换上新郎官的红衣服,随手扯了件贾氏的衣裙,将满头血污擦拭了,丢在地上。 石秀早已翻出金银细软、钗环首饰,大大地打了一包。 卢俊义踢翻桌上烛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门去,先去平日的兵器架上取了一杆长枪。 这些贾氏倒是没有卖掉,不过是拿一把铁锁锁了起来,被卢俊义一脚踹碎了门。 石秀也拣了两把好腰刀。 沿途遇到惊醒的丫鬟、仆役,石秀持刀便杀,被卢俊义劝住道:“打晕就是了,这些人并没有对不起我处。” 他红衣红发,满身血污未净,手持长枪,凛若罗刹。 那些识得他的都当是冤魂回来复仇,缩成一团;不认识的也被他周身气势所摄,不敢言语。 出门时遇见燕青、杨雄,各挑着一旦财物,见他这般模样,燕青惊得说不出话来。 石秀道:“这会儿动静闹得大了,只怕要引来官兵,我们还是分路行事吧?” 卢俊义心下没了负担,人立时变得支棱起来,道:“小乙与杨兄弟走作一路,只管先投梁山去,我与石秀兄弟引开官兵。” 说罢,他手持长枪当先走上街去。 石秀向杨雄、燕青道:“两位哥哥快走,速请公明哥哥与花娘子来救命!” 他将大包金银塞给杨雄,抽出两把腰刀,跟在卢俊义身后。 燕青咋舌道:“今日才知,我主人还有这样骇人的一面!” 他与杨雄挑担追出去时,外面已杀做一团。 卢俊义长枪若猛龙下海,挥出去便打倒一片,戳出去便穿起一串,官兵乱作一团,且战且退。 有落在后面,被石秀一刀一个,补杀得干净。 面对这两位杀神,官兵们一个个脚软手酥,慌作鸟兽散。 杨雄、燕青挑着胆子,从容出了大名府,买了两匹快马,直奔梁山而去。 梁山如今已占据高唐州、东昌府、东平府、青州,能战的好汉大多撒出去守城安民,唯有宋江、晁盖带着二十多个好汉还守在山上。 杨雄、燕青回去告知消息,宋江闻言顿足道:“卢员外与石秀兄弟没有追上来,必是被擒捉了。” 他看向聚义厅还剩下的李逵、刘唐等人,叹道:“大名府偌大一座城池,军备必然充足,咱们这些人去不过是蝼蚁撼大树。” 李逵竖起怪眼,叫道:“哥哥成日埋怨不能镇守一座大城,今日既然那大名府惹了咱们,便叫铁牛去,一双板斧将城墙杀穿了,请哥哥做大名府主人。” 晁盖道:“不若先叫戴院长来,传信各州府匀出人马,同去攻打大名府。” 话未落地,有小喽啰来报信道:“戴院长回来了!” 宋江等人大喜,忙叫戴宗进来,问道:“正是说曹操曹操便到,兄弟如何知道我们正想你呢?” 戴宗笑道:“花娘子料定大名府有变,已遣人联络花知寨、林教头、柴大娘子等人,各分一千军马出来,又送了东昌府收服的没羽箭张清、东平府收服的双枪将董平,并咱们吴军师、鲁大师、武行者、杨制使、李庄主、凌振、孙新顾大嫂夫妇、张青孙二娘夫妇、解珍解宝、史大郎回来助阵。” 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奉与宋江、晁盖道:“另有锦囊书信在此,花娘子道依次行事,必然奏效。” 宋江取信看了,不由得大喜,当即与晁盖商议,点了厅上的李逵、刘唐、孔明孔亮、杜迁、宋万、穆弘、穆春、马麟、邓飞、杜兴、郑天寿一起下山。 晁盖与剩余的李立、曹正、萧让、金大坚、裴宣、宋清、阮氏兄弟、朱富、朱贵固守山寨。 宋江嘱咐晁盖道:“兄长,咱山寨上留下的多是文职兄弟,若遇人挑衅,切记牢守寨门,发信让各方来援。” 晁盖笑道:“贤弟放心,你等在外厮杀,哥哥我别的本事没有,守家是专业的。” 众人依依作别,宋江领人整军待发,厅后忽转出一人唤道:“夫君,攻打大名府这般大的事儿,如何不叫我?” 宋江回头望时,见是平儿,手中牵着他们的一对双胞胎女儿,笑盈盈地望着他。 宋江弯下腰,将两个女儿一左一右抱起来,笑道:“我知道娘子本领高强,可孩子们还小,怎能不需要娘亲呢?” 如今除了平儿,红楼女儿们尽随夫君们驻扎州府,就连柳五儿也跟着探春在东昌府做事。 平儿道:“孩子们皆已一岁有余,奶妈尽可以照顾,况且还有公公、叔叔每日陪伴,你深入险地,才是真正需要我的时候呐!” 宋江望望女儿们粉妆玉琢的小脸蛋,再望望妻子,一时难以决断。 宋太公拄着拐杖,在宋清的搀扶下走出来道:“儿媳妇说得对,做大事哪里要这般儿女情长?你把妞妞们留给我就是了。” 他走至宋江面前,语重心长道:“既然选择了要做大事,就不能守在山寨中,倘若攻打大名府成功,你便带人在那儿留守,无须惦记我们。” 宋江放下孩子们,拜伏在地,磕头道:“孩儿着实不孝,连累老父偌大年纪还要为孩儿操心。” 平儿忙在他身侧跪下。 孩子们见爹娘跪下,也要学着拜爷爷,奈何年纪实在幼小,难以熟练调动四肢,圆滚滚趴在地上。 萌得李逵一双板斧几乎拿捏不住,笑眯眯向众人道:“等打下大名府,俺也要找个媳妇,生他十个、八个女儿。” 晁盖等人哈哈大笑。 宋清将两个小侄女抱起来,道:“哥哥嫂子尽管去,侄女儿只交给我就是,保管都养得白白胖胖。” 宋江与平儿起身,将孩子们接过来,亲了亲小脸蛋,才依依不舍地下山。 第228章 至山下,他们与吴用等人汇合,直奔大名府。 行军至半途,宋江忽然想起一事,忧道:“上次在高唐州,咱们为高廉那厮的阵法苦恼许久,如今公孙道长不在身边,倘若大名府也有会术法的异人,该如何是好?” 吴用道:“哥哥所虑也有可能,可公孙道长如今远在东平府,远水救不了近火。” 燕青在一旁听到,道:“我们在大名府附近,识得一对姓尤的姐妹,术法颇为高明,哥哥若有需要,燕青愿走一趟,请来做外援。” 宋江大喜:“这对姐妹是什么人?” 燕青便大致说了。 平儿骑马跟在宋江身后,一直默不作声,听燕青说出那姐妹俩的形貌来,心下已有了猜测,便道: “既是两位女子,不如我与小乙同去,女人家总是好互相说话些。” 宋江点头道:“娘子说得是,便生受娘子辛苦一遭了。” 平儿、燕青离了队伍,绕道前往尤家庄,宋江自带人跟着杨雄,继续前往大名府。 燕青循着记忆,找到那处云雾缭绕的山林,与平儿骑马行了约莫一个时辰,摸到门前,拍门道:“开门!燕小乙来也!” 好一会儿,芳官探出头来,道:“小乙哥,三姐叫封门闭户,不让你们进来哩!” 燕青讶异道:“这却是如何?我们走时还与二娘子、三娘子有说有笑,并没有得罪处。” 芳官道:“不关我事,这是三姐的吩咐。” 说罢,她就要关闭大门。 却被一人阻住,那人盈盈笑道:“芳官,还认得我么?” 芳官定睛一看,惊道:“平姐姐,你如何在这里?” 平儿一手推门,笑道:“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走得人困马乏,不请我进去歇歇脚么?” 在大观园时,若说有哪位大丫鬟最得小丫鬟们的喜欢,十人又九人都要推崇这位俏平儿。 人人都知道,犯了事先去求凤奶奶身边的平姑娘,便多半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芳官虽未与平儿直接打过交道,心中也对这位温柔可亲的俏丽姐姐甚有好感。 她迟疑一瞬,开了门,向平儿、燕青道:“平姐姐,小乙哥,你们且在此稍待,我去唤二姐、三姐出来。” 平儿含笑点头。 燕青心下吃惊,待芳官走远,才开口问道:“嫂嫂原来识得尤氏姐妹?” 平儿笑道:“皆是故乡人。” 燕青大喜:“他乡遇故知,历来是人生一大喜事,此次咱们请尤三娘子出山,必然顺顺利利。” 平儿唇角仍弯着微笑的弧度,眼眸中却漫上一抹担忧。 他乡遇故人,却是曾被二奶奶害过的人,当真会成为助力么? 第205章 二人在门内等了良久,文官匆匆走来道:“平姑娘,请进吧!” 她当年曾在贾母身前伺候,与平儿打过几次交道,还算有几分交情。 平儿一路与她说些闲话,因燕青在侧,不好聊得太细,不过问了这里都有哪些故人。 文官笑道:“我们十二个小戏子,当年归乡的龄官、宝官、玉官不在,其余的都在这里了。” 她笑容带着三分落寞:“想是她们都有了好结局,不需要像我们一样再挣扎求活吧。” 平儿温柔而坚定地道:“你们也会有好结局的。” 文官笑笑,领着他们走过重重庭院,进到一处大院内。 这里是尤三姐的住所,燕青并没有来过,此时他对这位尤三娘子的好奇达到了顶峰。 到底是位怎么样的女子,不仅修得一身好武艺,还似乎和宋公明娘子有不一样的渊源。 院内栽着两株古老而粗壮的桃树,半熟半生地挂着满满的桃子,沉甸甸地将枝桠压得垂了地。 院墙极高,爬满了蔷薇花,三间正房极是阔大,延伸出富丽堂皇的长廊。 尤二姐站在廊下,眼尾红红迎了上来:“平姐姐,没想到你我此生还能有缘再见。” 她握住平儿的手,珠泪连串滑落。 门帘无风自开,尤三姐走出来,冷声道:“姐姐,莫忘了当初害你的是谁?” 尤二姐握着平儿的手,微微侧首,哭道:“当年若不是平姑娘在旁周全,你姐姐只会死得更加孤苦凄惨。” 尤三姐冷笑:“若不是她向那妒妇告密,你岂会被赚进荣国府去?” 尤二姐看一眼燕青,满面绯红,低声道:“妹妹,莫胡说,燕家小哥还在这儿呢。” 尤三姐看一眼燕青,轻哼一声,摔帘走进去了。 尤二姐向平儿道:“莫多心,她不过是在心疼我。” 平儿叹道:“她说的不错,这么多年我不止一次后悔当年告诉了她。” 尤二姐看看燕青,嘴唇嗫嚅,却没说出话来。 当年的事儿,她并不想让卢员外知道。 重活一世,她想做天底下最清白的女人。 燕青乖觉,笑道:“我也许久未回来了,想去看我们住过的东偏院。” 他善解人意地离去了,文官跟着退了出去。 尤二姐低声道:“姐姐,我当年就和你说过,进贾府过明路本就是我自愿的事情。若一直在小花枝巷住着,才是哪日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呢。” “一切不过是我不洁身自爱的恶果,无论如何也不能怨姐姐。” 两人手握着手,时光仿佛回到从前,尤二姐吞金前夜,向平儿倾诉衷肠的时刻。 平儿为她拭去眼泪,由衷地道:“不是你的错,是世道对咱们女人太过苛刻了,容不得一个美貌、弱小并存的女人。” 尤二姐再忍受不住,伏在平儿肩头,大哭起来。 自她死后,尤三姐多次埋怨她不够刚烈,没有拼着一死与凤姐同归于尽。 可她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啊,雪为肌肤花做肚肠,软弱的,心性不坚的,容易被世道裹挟着卷入污泥的小女人。 平儿低声安慰她。 夏风吹拂,桃枝哗啦啦作响,满树未成熟的桃子随风摇摆,新鲜的还未经过太多世事的生命。 藕官掀开门帘,道:“平姑娘,三姐请你进去。” 平儿拉着尤二姐,并肩进了门,藕官退了出去,替她们将门关上。 尤三姐坐在高位上,手中拿着一块棉巾,轻轻擦拭寒光四溢的宝剑:“说罢,来找我们是何事相求?” 平儿挺直站着,道:“无事相求,不过来看看故人而已。” 尤三姐冷笑:“故人?说得跟我们很有交情似的!若不是来求我们相助攻打大名府,何必专门绕着一趟。” 平儿笑道:“三姑娘没有读过水浒故事吧?攻下大名府是迟早的事儿,那里并没有任何一个会术法的人。” “我之所以绕道而来,当真是猜到故人在此,特来相见。” 尤三姐道:“大名府不需要术法高手,将来在别处未必不需要。” 她站起身,蹭的一声,挥剑入鞘:“这些年,你们做的事情我皆看在眼里,攻城占地,不再将地盘局限于梁山一个水洼,你们是要造反啊。” “与朝廷做对,与天下人做对,将来的恶战必不会少。” “我们从来只与昏君贪官做对,替天下人行当行之事!”平儿不卑不亢道:“三姑娘既然早就知道我们,可曾听说过玄女娘娘的故事?” 尤三姐冷哼道:“不过是你们编出来,糊弄愚昧世人罢了。” 平儿摇头,恳切地道:“三姑娘既然是修道之人,难道不信奉玄女娘娘?” 尤三姐不语,她从太虚幻境来,自然知道玄女娘娘是谁,也听说过她与女娲的渊源。 见她不语,平儿继续道:“玄女娘娘是咱们都熟悉的人,她一心盼我们替天行道,改天易命。三姑娘修得这一身本事,难道不想做一番大事?” 尤三姐出太虚幻境,原就是为了在大事中崭露头角,在太虚幻境谋得好位置。 她看过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知道迟早要与凤姐对上,虽有过同归于尽报仇的觉悟,但毕竟身边还有姐姐这个牵挂,不能不考虑未来。 无论如何,终究是不甘心…… 平儿见她沉吟不语,上前一步,继续道:“奶奶当年做过的错事,她前世已受过惩罚了。吃官司、坐牢、流放千里,不得善终。” “这一世,咱们异世相逢,合则两胜,分则同败,姑娘要三思啊!” 尤三姐冷笑:“你在威胁我?” 平儿道:“不,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为旧怨内斗只会徒让船翻,遗恨此生。” 尤二姐在旁道:“妹妹,再活一世,我已经不怨二奶奶了,为了贾琏那种男人,咱们女人斗得你死我活,当真不值得。” 尤三姐沉吟不语,平儿也不多说,只道:“我的话,还望三姑娘再想想。” 她跟着尤二姐走至门口,忽回头笑道:“贾府也有位三姑娘,英姿飒爽,一心为天下筹谋,你们一定合得来。” 第229章 门帘合上,厅内唯余尤三姐一人。 香炉幽幽,青烟袅袅,大厅空荡而孤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尤三姐顺手拿一件外衫,将自己包裹起来,慢慢走了出去。 她信步走到了观景阁,每每有心事时,居高临下,而非如前世般困于深闺,总是会让她恢复些许平静。 阁上已有一人,俊眉修目,笑容温和,正是燕青。 见到尤三姐拾阶而上,眉眼间带着郁色,似是有心事,他忙站起身,躬身一礼,要将空间让给主人。 错身而过时,夏风习习,吹拂起二人发丝,勾连牵绕。 燕青眼角余光看见,心下一动,住脚,从怀中拿出一方绣帕,轻声道:“这条帕子,是娘子的吗?” 尤三姐回头,那帕子叠的整整齐齐,珍而重之地被燕青捧在手心。 她忽然一阵烦躁,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扔了就是了!” 燕青笑道:“月夜仙子的锦帕,千金难买!” 尤三姐冷声道:“你从来这般油嘴滑舌么?” 燕青忙收了笑,正色道:“不敢,皆是燕青肺腑之言。” 那股烦躁之意愈发难以抑制,尤三姐拿过帕子,随手揉做一团,丢在地上:“一块被人用过的旧帕子,没得脏了你的手。” 燕青观她神情,心下忽有些明白了,温声道:“帕子就是帕子,千针万线织成,裁剪得当,染色均匀,绣工精致,这只是一条绝好的帕子。” “脏了污了,都是外力施于她的,帕子何错之有?” 他弯腰捡起帕子,仔细弹去灰尘,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娘子若不嫌弃,便赐给燕青罢!” 尤三姐颤声道:“你不嫌有人用过?” 燕青:“无论她遭遇过什么,在我看来,依然洁白无瑕。” 尤三姐冷笑一声,指着阁内石凳道:“请坐!” 燕青收好帕子,恭恭敬敬坐了。 尤三姐走至他身边,纤纤手指拂过他面颊,燕青眼眸一颤,但没有避开:“你不用这般拘束,我可算不得什么正经女人。” “过去的事,我不瞒人!”她冷笑一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瞒不住。” 燕青垂下眼,掩去一抹心疼。 尤三姐当他退缩了,大笑一声,走至栏边,腰肢贴着镂空栏杆,身子软软地半空斜倚出去:“你知道,我曾有过多少男人么?” “我幼年时亲生父亲就没了,后来又没了继父,只能厚着脸皮继续当拖油瓶,依附出了阁毫无血缘的继姐生活。” “我那继姐嫁进国公府做填房,背后没有家势做依靠,诸事只能装聋作哑。” 她冷笑一声:“我那年近四十的姐夫、年过二十的侄儿,都是色中饿鬼,家中略平头正脸的丫头媳妇皆要弄上手,便是亲儿媳妇……” 尤三姐住了声,不再说别人:“那一阵子,我被那父子俩连哄带骗,弄得小姐不像小姐,丫鬟不是丫鬟,姨娘不是姨娘,情妇不算情妇……” 衣衫顺着风儿的吹拂紧紧裹在身上,身段玲珑,风情万种,她的眼尾却红得骇人,唇瓣剧烈颤抖,再说不下去。 她干脆将整个身子软软倒挂了下去,不让燕青看到她的脸,唯有观景阁下一片阔大的芭蕉叶,满满接住她的泪珠。 燕青紧张上前:“小心!” “小心什么?”尤三姐收拾好心情,腰肢一扭,站着了身体,除了微红眼尾,已看不出落过泪的痕迹。 她斜睨燕青一眼,抬手轻理云鬓,拔下簪儿,乌缎般的青丝垂坠而下,再随风扬起: “陷身过污泥的人,就想这么悬浮在半空中,每一根头发都浮着......” 燕青垂下眼。 尤三姐笑道:“你为什么不看我?难道我不好看?” 燕青道:“你很好看,可现在的你,让我想要落泪。” 尤三姐握紧手中簪子,尖端刺入手心: “一切不过是我们行为不端,自作自受,没有人应该替我们伤心。” 燕青垂着眼,站直身体,正正经经道:“我自小没有父母、没有家,老卢员外收养了我。” “主人家送我去学吹拉弹唱、拆白道字、顶针续麻、八方乡谈、百行市语,这天底下只要有人说得出的,就没有我不会的。” 他拉开前襟衣衫,尤三姐下意识侧开面颊。 燕青道:“因我生这一身雪练也似白肉,现在的主人便叫人给我刺了这遍体花绣。” “认识我的人,都说我实在太过幸运,遇到了好主人。我自己心中,也觉得该一世忠心,倾尽一生报答主人家的大恩。” “可夜深人静,想一想自己的身份,养子不似养子,仆人不像仆人,兄弟不若兄弟,娈童不是娈童。” 燕青缓缓走至尤三姐身前,自然而然改了称呼:“姐姐,你觉得小乙是什么?” 第206章 尤三姐的眼神已彻底柔软下来,她轻轻为燕青掩起衣襟:“你当然是燕青,那个惊才绝艳,不比卢俊义逊色半分的燕青。” 燕青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姐姐是月下仙子,就算曾不幸被两只癞皮狗咬过几口,也是冰清玉洁、皎若月光的仙子。” 尤三姐含泪微笑,俯身靠在他肩头。 燕青展开双臂,紧紧抱住她。 良久,两人回过神来,一时都有些羞涩不安。 燕青松开手,在一张石凳上坐下,尤三姐远远坐在他对面,背过身去,用簪子将头发挽起来。 她低声道:“小乙,你对梁山怎么看?” 燕青道:“我也说不好,以前只听说他们是杀人越货的强盗。一路同来时,他们军纪森严,沿途与民秋毫无犯,军中多有能人,想来将来是能做出大事来的。” 尤三姐道:“如果有人曾得罪了你,如今又邀请你一起做件大事,你会愿意吗?” 燕青道:“那得看是什么事?血海深仇自然不可原谅,若是误会招致的一时怨怼,相逢一笑泯恩仇也没什么。” 尤三姐叹道:“唉,这事儿既没有那么深也没有那么浅。” 她扎好发髻,站起身来,笑道:“此事我会深思,天色晚了,你且回去休息罢。” 燕青拉住她,仰脸道:“姐姐,我以后还能与你在一处么?” 尤三姐回身,撞上他一对亮晶晶的眸子,满满的期待与喜爱,毫无贾府男人们的狎昵,也没有柳湘莲的不屑与愕然。 她的一颗心瞬间软做了泥:“当然,也许我会和你们一起走。” 当晚,尤三姐设宴招待平儿,邀请尤二姐、燕青作陪。 酒过三巡,她向平儿道:“你若真心与我合作,须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平儿抱拳:“请说!” 尤三姐道:“第一,须得王熙凤向我姐姐赔礼道歉。” 平儿心道:二奶奶为了大事,素来是最能屈能伸的人,这个不难。 她笑道:“其实,前世二姐去后,二奶奶已经懊悔过多次了,在狱中时她曾说过今世害过的无辜人,第一个便是二姐。” 尤三姐摇头:“私下懊悔不算,须得当我姐姐面说。” 平儿道:“好,我替她答应了。” 尤三姐挑眉:“你做得主吗?” 平儿笑道:“我与她前世是主仆,今世是姐妹,从来就是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 她放下酒杯,起身向着尤二姐跪下:“二姐,当年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二奶奶害了你的性命,我代她向你赔礼道歉。” 尤二姐搀扶不住,忙在她对面跪下,真心道:“好姐姐,她对我有仇,你却对我有恩,在我心中已经折抵过了。” 尤三姐道:“这个不算,最不济也得有凤奶奶的亲笔书信。” 平儿拉着尤二姐起身,道:“这个容易,请说第二个条件吧。” 尤三姐继续道:“我与姐姐都是重活一世的人,当年的事若有人提起,我便都算在你们凤奶**上。” 尤二姐不安地看向燕青,燕青面带微笑,神色如常。 平儿也看向燕青。 尤三姐笑道:“你们不必看他,他不是会到处说嘴的人。” 话中意思似是他是知情人,尤二姐更加不安了。 平儿收回目光,看向尤三姐,微笑道:“这个自然,我与二奶奶对外说的是方家亲姐妹,还望你三位也莫拆穿了。” 这就是交换秘密了。 燕青虽然不知这话是何意,还是主动举杯道:“今日宴席上的话,小乙全部从未听见过。” 尤三姐淡淡道:“有些话可以当作听过,因为正要借你做个见证。” 燕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好!” 尤三姐亦点头:“第三件,你们当下这件大事,我与姐姐都要做最重要的参与者。” 平儿喜道:“我们还怕你们要过清静日子,不愿与我们掺和呢。” 尤三姐露出笑意,道:“毕竟,咱们是互相知根知底的故人,做大事岂能不相互帮衬?” 第230章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尤二姐拉住她们的手,强制放在一起,真心欢喜道:“这下好了,咱们又多了亲人,从此更加热闹了。” 尤三姐省起一事,道:“我、二姐与你们同去,这里的芳官她们却还得问他们意愿。” 平儿笑道:“她们小孩子家,开心玩乐就是了,无须去打打杀杀。” 她又道:“可若你和二姐走了,她们住在这荒僻地方,可能自保么?” 尤二姐笑道:“这里还隐居着一位师父,会保护她们的。” 平儿奇道:“什么师父?” 尤二姐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 平儿笑道:“原来是她,也好,她无论如何我是说不动的,还是不做无谓尝试了。” 三人想起那人性情,相视莞尔。 燕青举杯,自斟自饮了一杯。 当夜,尤氏姐妹收拾了行囊,牵出一匹白马,两人共骑了,与平儿、燕青同行。 宋江听说术法高手请到,忙整衣理冠,亲自迎了出来。 探春给的锦囊,正是当年火烧翠云楼的相关布置。 书中此事发生时期的上元节,此时却是夏日,恰逢端午将近,翠云楼附近开办了夜市。 梁山众人皆依书中所述,扮做乞丐、客商、逛夜市夫妻,各自进城埋伏,待时迁放火,便里应外合攻城。 尤三姐给了参与的人每人一颗夜明珠,她则扮做一位白面书生,尤二姐扮做她的新婚夫人,燕青则扮做她们的跟班书童,一起进城。 待翠云楼火起,尤三姐拔剑做法,霎时城内云烟四起,伸手难见五指。 持夜明珠的李逵、刘唐等人,视物如在白昼,抢入城中,大杀四方,官兵们什么也不看清,自相残杀无数。 梁山好汉救了卢俊义、石秀,抓了李固、贾氏,除梁中书在李成、闻达护卫下拼死逃脱外,城中兵马齐齐弃械投降。 尤三姐收了术法,百姓们如见神明,沿街跪了一地。 李逵抡起板斧要砍杀过去,被尤三姐以术法制住,吊在房檐上。 刘唐等人见此情形,也不敢伤害百姓,只将官兵收了兵器,捆缚在地。 宋江闻讯大喜,挥师入城,控制军营、府衙、粮仓、牢狱,设置城防,一切安置妥当,他坐镇住知府衙门,才让人去请卢俊义来。 不一会儿,但见卢俊义身穿一袭红色新郎装,虽有脏污破损,依然不减气宇轩昂;身旁依偎着一位柔美婀娜的女子,红衣翩跹,金钗凤冠。 两人并肩行进府衙正堂,便如行走在婚宴上的一对如玉新人般。 众好汉皆喝彩不止。 宋江识得这女子是法师尤三姐的姐姐,忙降阶下迎,先与卢俊义互相来一番谁做大名府之主的谦让。 卢俊义手下只有燕青一个,又蒙众人从牢狱中救出,自然无力与宋江争夺,拼死退掉了宋江的“诚恳”邀约。 宋江又向尤二姐行礼道:“此次拿下大名府,令妹当居首功,这大名府之主理当由尤三娘子担任。” 尤二姐忙笑道:“家妹隐居清修惯了,此次大名府施法耗力不小,恐怕又需闭关清修三月有余。大名府之主,自然是宋头领担任。” 宋江这才笑吟吟坐了主位,请卢俊义坐了次位,尤二姐与卢俊义并肩,吴用等人依次坐下去。 平儿带人在外巡逻守城,并不在堂中。 不一会儿,燕青、石秀揪了贾氏、李固进来,推他们跪在堂下。 宋江道:“员外,这两人害你不浅,是碎割还是凌迟皆随员外处置。” 在大名府新收的蔡福、蔡庆,皆是刑狱出身,闻言立时起身递上尖刀。 李固抖作一团,贾氏泪如雨下,一起趴在地上,向卢俊义求饶不迭。 卢俊义接过尖刀,一撩衣摆,站了起来。 尤二姐看得心惊,忙扯住他道:“员外,她是你原配妻子,看往日情面,饶她一命罢!” 那贾氏听得这话,忙爬跪上前,求饶道:“丈夫,我知道对不住你,可我自年少嫁你为妻,治家理事并不敢有丝毫差错。便是后来向官府首告你,也是李固那厮骗我,说你做下欺天谋反的勾当,若不首告,便要株连家族。”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家中尚有老父母在堂,实在不敢陪着丈夫吃官司。” 卢俊义听得尤二姐软语相求,本已心软了,又见贾氏这般凄惨模样,愈发有些提不起刀,抬眼间却见众兄弟数十双眼睛,尽皆盯在自己身上,倘若今日手软,以后如何服众? 他轻轻推开尤二姐,道:“休要妇人心性,他们害我至此,岂能轻饶?” 走出两步,他到底不忍,回头道:“你若害怕,且到外边去走走吧!” 尤二姐看向宋江,想要求他说句好话,却见这一直笑呵呵的黑胖子眼神冰冷,并没有丝毫怜悯模样。 堂下一众汉子拍桌叫喊,气氛热烈:“割了这奸夫**!” 卢俊义一脚踢翻贾氏,骂道:“**,你首告我倒也罢了,如何使钱让人害我?” 贾氏哭道:“不干我事,全是李固的主意。” 李固也叫道:“主人,是这妇人蛊惑我......” 尤二姐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周边全是呐喊哭叫声,她撑着要走出去,一双脚却软了,如何也迈不动一步。 晕眩中,卢俊义已落下一刀,知府大堂中回荡着女子凄厉的叫喊。 尤二姐面色煞白,不敢朝堂下多看一眼,余光似有鲜红的血,在地砖中蔓延。 周围一切皆是嘈杂而冰冷的,她仿佛回到吞金那夜,遍体的疼痛,满世界的无助。 一双有温度的手拉起了她,平儿的声音道:“二姐,跟我走!” 尤二姐被平儿半扶半抱着带离了大堂。 自始至终,她没敢向卢俊义再看上一眼。 第207章 大名府夜色苍茫,浓郁的血腥气久久不散。 城楼下有个苍老的妇人,抱着自己被砍做两段的儿子哀哀痛哭。 一道街被烧做白地,幸存的活人三三两两坐在地上,茫然望着残瓦断墙,不知该去何处安身。 尤二姐跟着平儿站在城楼上,望着远方零散哀嚎的人群,心被揉碎成渣:“这天下的百姓,一直这般苦吗?” 平儿叹道:“成王败寇都是大人物们的事儿,小人物们可不只剩下苦嘛!” 尤二姐道:“当年在宁国府,我觉得自己不像个人,而是贾府爷们儿们的万物。”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可这世间还有许多人,活得甚至不如贵人的一条狗,不过是地上的蝼蚁,只因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就要被碾做齑粉。” 平儿道:“唉!” 尤二姐转过身,看着她,认真地问道:“让梁山好汉夺了天下,让凤奶奶坐了江山,当真会比如今的赵宋做得更好吗?” 平儿道:“将天下交到某一个人的手里,全天下人从来只能赌命,可如今的朝廷已经烂透了,金人在北方虎视眈眈,改天换日到底还是个机会,不是吗?” 尤二姐苦笑。 她伏在城墙上,冰冷而粗粝的城砖硌得她胳膊生疼。 夜风习习,平儿道:“卢员外刚才那样做,你也不要怪他,若想压服一众不服天地的血性汉子,有时候当真不能手软。” 尤二姐道:“我不怪他,我只是突然看见了他,以往的一往情深其实多半给了幻想,毕竟刚认识他时,他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养伤。” 她歪头看平儿:“你看得清宋头领吗?” “有时候看不清,有时候又看得清。”平儿道,“他是我前后两生遇见过心机最深的男人。” 尤二姐道:“我听说是凤奶奶让你嫁给他的,你自己甘愿吗?” 平儿轻声道:“我向来喜欢聪明人,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他对我和孩子们都很好。” 尤二姐道:“前世吞金而死后,我立志要嫁给一个真男人,遇到卢员外,我以为他就是我在等的人,可现在我却不敢这般觉得了。” 平儿轻笑一声:“至少他长得是真好看。” 尤二姐怔了一怔,也笑了:“是啊,他真是我遇到过长相最神气的人了!” 目光触到一个失了丈夫的妇人后,她的笑容消失了。 她站直了身子:“咱们能为这些可怜人做什么?” “开仓放粮,你去不去?”平儿束紧头发,“再把那些贪官的屋子整治出来,给那些失了家的人住。” 尤二姐扯下一块衣襟,也裹紧了头发:“去!” 稳定大名府花费了近半年的时间,宋江自居大名府知府之位,由卢俊义统帅兵马。 大名府原知府梁中书是蔡京女婿,不仅失了职位,包括蔡京女儿在内的所有家眷皆被砍了头。 梁中书逃回东京后,先找丈人蔡京大哭了一场,次日一早,随蔡京面奏皇帝赵佶,历数梁山诸般罪恶。 第231章 赵佶大怒,责令蔡京领重兵围剿。 蔡京调派十路节度使,由童贯率领,誓要夺回大名府。 从此,大名府成了梁山与赵宋朝廷兵锋相接的主战场,三月一大战,每月一小战。 宋江表面指挥若定,心下暗叫不妙,连发数十封书信向周边东昌府、东平府、高唐州、青州等地求援。 奈何此时东平府凤姐、东平府探春正忙着攻打沧州,唯有高唐州林冲、青州花荣分得出兵马前来救援。 幸而宋兵积贫积弱,虽有几员武将,可惜朝廷不停派下文官前来搅局。 大名府内卢俊义勇猛无双,大名府外林冲、花荣不停派兵骚扰,又有尤三姐术法相助,大名府攻防战拉锯到次年清明。 清明节前,凤姐、探春终于拿下了沧州,自此整个山东皆归梁山所辖,朱仝回归梁山好汉行列。 凤姐、探春回兵救援大名府,将蔡京派出的十路节度使打得落花流水、大败而回。 探春亲笔写檄文,登上大名府城头宣读,历数赵佶十八条大罪,正式打出了反宋复周的名号。 宋江站在城下,听得面如土色,知道从此彻底绝了诏安之路了。 凤姐与尤氏姐妹相见,大大方方地拉着手道谢,笑道:“从此,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尤二姐下意识地怕她,缩了一下,尤三姐将她护在身后,向凤姐笑道:“只望二奶奶莫要背地里害我们才好。” 凤姐哈哈笑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便如今日生。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是要同舟共济的了。” 尤二姐见她如今说话出口成章,眉宇舒展,大开大合,与往常的凌厉强势已非同一模样,微微松了口气。 凤姐又拉着尤二姐向卢俊义笑道:“听闻我这妹妹已与员外定亲,员外可要善待我妹妹,若将来听到她说一个不好,我可是要第一个不依的。” 卢俊义见她一出场,宋江都要矮下半截去,哪里敢不应承。 凤姐、探春留在大名府三日,热热闹闹为尤二姐、卢俊义成了亲,才各自领兵回去。 彻底失了大名府、沧州,蔡京不敢隐瞒,只得向赵佶请罪。 恰逢此时,江南方腊,河北田虎,淮西王庆接连造反,北方金人虎视眈眈,屡次犯边。 赵佶一心追求艺术,听不得这些烦心事,将蔡京一顿臭骂,自顾自回宫练习瘦金体去了。 蔡京等人焦头烂额,只能尽量掩盖败果,从大名府撤军,继续搜罗花石纲,哄赵佶欢喜。 探春建议众人暂时不再主动出击,降低赋税,开垦农田,斩杀贪官污吏,抄没家产分给贫穷百姓,全心稳定地方民心。 山东、大名府一带大治,附近乡民争相投奔。 这一年中秋,凤姐在沧州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王都管一路小跑着通报进来:“大官人,娘子,舅爷来了!” 凤姐正与柴进、柴巧儿一处坐着喝茶,闻听此言,立起眉毛道:“哪里来的舅爷?” 王都管喜滋滋道:“是娘子在睦洲的兄弟,方家二舅来沧州探亲,二郎方才在门外听说,已经迎出去了。” 凤姐登时省起,她在这个世界顶替的是方家小姐名头,如今方家人找上门来,可不是要拆穿西洋镜嘛! 她脸色发白,心下暗暗盘算杀人灭口的可能性,一边起身按剑道:“方家舅爷带来多少人?” 王都管道:“单人单马。” 柴进站起身笑道:“自你十五岁嫁到沧州,已有近二十年未回过故乡,我这做女婿的当真失礼至极,既是有内弟远道而来,理当出去迎接。” 他率先走了出去,柴巧儿蹦蹦跳跳跟在身边,一路嘻嘻笑道:“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舅舅呢!娘也不说带我们回去探亲。” 凤姐心事重重跟在后面,二十年过去,许是那方家人已认不清自家女儿了吧。 刚走至二门外,已见柴世运拉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说说笑笑走了进来。 那年轻人走至柴进面前,唱了个喏道:“龙眉凤目,仪表不凡,定是柴氏嫡系龙子龙孙柴大官人了!” 柴世运笑道:“小舅舅,这位正是家父。” 年轻人一揖到地:“小可方杰,见过堂姐夫!” 柴进笑道:“你从睦洲来,泰山大人身体可好么?” 方杰道:“伯父好得很,还挽得大弓骑得烈马呢!” 他看见凤姐,转上来笑道:“姐姐,你出嫁时我才三岁,只记得走了很远的路送亲,姐姐想必也不记得我了吧?” 听说他并不记得原来的方小姐,凤姐松了口气,熟练而亲热地笑道:“一转眼,你也长成个大小伙子了,家里人都好吗?” 方杰道:“都很好,就是伯母她老人家太过想念姐姐,哭得眼睛有些不好了。” 凤姐叹道:“我嫁到这样远的地方,不能尽孝膝下,实在是对不起爹娘的养育之恩。” 方杰笑道:“伯母让我们带了许多家乡风物,以慰姐姐的思乡之苦呢!” 柴进道:“还有其他人吗?” 方杰双手一摊,笑道:“我们来一趟,总不能空手而来吧?大哥押着箱笼礼品走得慢,这会儿想是到了城外了。” 柴世运跳起身笑道:“原来还有一位舅舅,咱们快去迎接。” 方杰笑道:“我只是你的堂舅,走在后面的才是你的嫡亲舅舅呢。” 他转向凤姐,低声道:“听说姐姐在娘家时,与大哥最亲,出嫁那天大哥一步一步背出了二十里地,怎样也舍不得让姐姐上花轿,如今马上要兄妹相见,没准儿大哥正在偷偷哭鼻子呢。” 他言语调皮,凤姐却笑不出来。 方家大哥与方小姐自小亲密,看来,这大哥是万不能糊弄了! 她脸色煞白,勉强弯了弯唇角。 柴进引着众人迎至门外,等了不多时,果然有位三十七、八岁的汉子,做商人打扮,领着装满货物的车队,辘辘而来。 方杰高兴地招手唤道:“大哥,是这里了!” 凤姐心跳如雷,暗暗盘算是装失忆,还是推说年纪大了形貌改变...... 那汉子已翻身跳下马,大步走了过来,看定凤姐,虎目微微发红,薄唇轻颤:“妹妹,好久不见。” 她预想的揭破身份并没有出现,方家大哥双眼满含温情,看凤姐时仿佛还在看当年天真可爱的小妹子。 凤姐心底陡然一酸,忍不住竟滴下泪来。 恍惚间,仿佛童年时代当真有这么一位哥哥似的。 也许,这一世她并非顶替名分,也非借尸还魂,而是当真活过一世…… 柴进招呼众人进院,开设宴席,又遣人去请柴世安回来。 方家大哥拉着两个外甥,满意地连连点头,向柴进笑道:“妹夫,你这些年干得着实不错,地盘也占得不小。” 柴进:“也?” 方家大哥笑道:“虽然比起我们在杭州打下的根基,还差着不少就是了。” 凤姐心下蓦然一动,方家,杭州?有个侄子叫方杰,难道这些方家人竟是…… 她不动声色,任凭柴进继续发问:“如今杭州是方腊占据,难道......” 方家大哥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你与我妹妹成婚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亲岳丈的名讳吗?” 他站起身,大咧咧介绍道:“家父如今统治八州二十五县,正是永乐圣公上方讳腊是也。” 原来,方家的“方”竟是方腊的“方”! 在柴进、凤姐等人震惊的目光中,方家大哥拉出一道金灿灿的圣旨,朗声宣布道: “此次父皇派我等隐名来到沧州,一则探望妹婿、外甥,二则赐封妹妹方凤儿为金芝公主!” 第208章 自从与探春重逢后,凤姐央着她写了更详细的《水浒全传》,读得滚瓜烂熟,自然知道梁山的最后一战是攻方腊,并在该战中失去了六十余名梁山好汉。 他们在山东起事时,方腊在江南已成气候,凤姐曾不止一次想过要与方氏联络合作,万没想到那方腊竟是她名义上的亲爹。 如今来到沧州的两名方氏子弟,必是方腊的大太子方天定、侄子方杰。 原著中攻打方腊之战中,柴进曾化名柯引,卧底方腊身边,成为方腊女儿金芝公主的驸马。 而照方天定方才宣读的所谓圣旨来看,她王熙凤已正式被赐封为金芝公主。 这一切,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吗? 凤姐抬头,白云幽幽,似在对她微微点头,仿佛可看见林妹妹隐在云后,调皮地一笑:“凤姐姐,我这番安排你可满意吗?” “满意,如何不满意。”凤姐喃喃低语,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方天定奇道:“妹妹,你在说什么?” 凤姐粲然一笑:“没什么,哥哥远路而来辛苦了,请再饮一杯酒吧!” 她举杯劝酒,心中却开始飞速盘算这方天定来的目的,绝不单是为了叙兄妹之情。 第232章 柴进名义上统领山东并大名府,数次大败朝廷大军,有直逼东京之势,那方腊必是看得眼热,想要以驸马虚名拉拢柴进为他效力。 思及此,凤姐压根不接被封为金芝公主那茬,只是接连劝酒,问一些泛泛的家乡故旧。 三巡酒罢,方天定已看出来这里实际做主的是谁了,他笑道:“想不到当年总是跟在我身后的小丫头,如今也成了落落大方的当家主母了。” 柴进很实在地道:“其实,我们这儿的大多事情,都是令妹在做主,她可不只是当家那么简单!” “哦?”方天定笑得更加欢畅,“那我更得敬妹夫一杯,没有你纵容她,她一个女人家哪里这般有本事了。” 柴进笑吟吟道:“我不如她,甘拜下风。” 方天定竖起拇指赞道:“我这妹妹自小刚烈要强,能得你这样包容她的贤婿,实在是她天大的福气,回去说给父母知道,他两位也可安心了。” 众人再喝一轮,方杰醉眼朦胧道:“我们在南方时,也常使人来打探姐姐的消息,听说这里还有位方二小姐,如何不见?” 凤姐心下一突,来了,她万不知方家这般有来头,这些年借着方家名头做了许多事,包括将平儿认作方二小姐,将迎春认作表妹。 她心绪急转,正要找话支吾过去。 却听方天定打断方杰问话,淡然笑道:“兄妹相见,理当多叙离情,问来问去做什么?” 他举杯再敬柴进。 柴世安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凤姐,低头不语,他是个心细的人,早已看出母亲今日有些不同。 柴世运与方杰低声闲聊,说起枪法棍法,一时大起相见恨晚之感,并没有在意席上其他人的暗流涌动。 柴进仍是一团高兴地喝酒,提起当年在睦洲与方腊之间往事,感叹唏嘘不已:“谁知当年一点儿举手之劳,岳父就给了我这般大的回报。” 他看向凤姐,满是感激道:“若没有你这姐姐,我柴进哪里会有今日?只怕还是沧州一个庸庸碌碌的财主罢了,便是先祖们地下有知,也会大赞这般好儿媳!” 凤姐真心有些羞涩了,若是前世的贾琏等贾府男人,见到媳妇强过他的,除了心下不忿,恐怕还要到处找更弱的女子来展示雄风。 比如贾琏偷娶尤二姐,未尝没有不满强势凤姐的因素…… 可眼前这个男人,是当真欣赏她、推崇她、爱恋她。 凤姐扯一扯柴进的袖子,待他手垂到桌子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挠了挠他的手心。 柴进忍不住笑了一声:“顽皮!” 方杰眼尖,看到他们桌下的小动作,举杯笑道:“姐姐与姐夫天作之合,成婚二十年仍恩爱如斯,实在是我辈楷模。来,咱们同贺两位三杯!” 众人皆举杯。 柴巧儿笑嘻嘻道:“敬天底下最恩爱的柴大官人、柴大娘子!” 方天定见她娇俏可爱,心思一动道:“巧儿可许人家了?我家中有位表兄,与你年纪正相仿......” 柴巧儿做个鬼脸,躲在柴世安身后。 柴进笑道:“我们这姑娘娇纵得很,况且年纪还小,暂时还不想说人家。” 方天定笑道:“金枝玉叶,理当慎重。” 他立时换了话题,转而问起柴世安、柴世运的武学造诣起来。 这话题满桌人都爱听,大伙儿正喝得其乐融融,沧州知府遣人来请柴进,说是有公事相商。 这位沧州知府为官还算清廉,与柴进往年也多有交情,又有朱仝在旁求情,故而攻下沧州后,凤姐保全了他,让他协助柴进打理政务,军权则直接掌握在柴世安、柴世运兄弟手中。 柴进起身告辞,前去处理公事。 凤姐向柴氏兄弟道:“你两个也去吧,沧州新定,切莫掉以轻心。” 柴世安、柴世运一起起身,向方家两位舅舅拜别。 方杰兴致勃勃道:“大郎、二郎且等一等,我到军中与你们演练一番枪棒。” 凤姐向柴世安使个眼色,笑道:“去吧,仔细刀枪无眼。” 柴世安心领神会,只将方杰带到演武场,并不叫他看军防布置。 院内唯留下方天定、凤姐两个。 方天定放下酒杯,眼神恢复清明:“凤儿,那方二小姐、方家表小姐都是怎么回事儿?” 凤姐不搭话,从袖中拿出帕子,开始低头拭泪。 方天定最怕女人流眼泪,尤其是这个自小一处长大的妹妹,长叹一声道:“好好的,哭什么?” 凤姐哭道:“我为何要认这两位姐妹,难道哥哥当真不知吗?” 方天定见她哭得真实,心下也柔软了三分,道:“难道是你在柴家受了委屈?” 凤姐哭得梨花带雨:“我一个孤身女子,远嫁在这人事不熟的地界,进门就有位诸事刁难的婆婆,丈夫房中还有两房得宠的姬妾,刚来的日子过得当真生不如死。” “幸而在街上解救了一位卖艺女子,名唤平儿。我见她本事超群,容色出众,便假托她是家中失散多年的胞妹,带回柴家,与我做个臂膀。” “后来,林教头被刺配沧州,为了拉拢他,我认他妻子做了表妹。” 她大哭道:“你们口口声声如何疼我想我,可我嫁来这么多年,一个来沧州看我的人也没有。如今哥哥好不容易来了,说不了三句话就开始兴师问罪,让人好不寒心。” 方天定抛出平儿、迎春的身份问题,本就是想要先发制人,以这个把柄拿捏这个远嫁的妹妹。 谁知被凤姐反将一军,他一时手足无措,也觉得家里人这么多年不管不问实在无情,忙劝道:“你嫁到沧州不久,父亲就受人陷害,全家人东躲西藏。” “后来方家举家起事,我们更是担心连累了你,不敢派人来找寻。” “前一阵子听说妹婿也反了,占据山东与朝廷对峙,父亲担心你们年轻,故而特遣我和方杰前来。” 凤姐擦了眼泪,淡淡道:“我们都是年近不惑的人了,还如何年轻呢?你那两个外甥如今也独当一面了,再者我们还有一众姐妹与梁山好汉相助,如今经营得山东固若金汤,撑持五年、十年全无问题。” 方天定本要将话题引到柴氏归附方家上,又被凤姐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他只得开门见山,直接道:“父亲在南方已经称帝,妹婿若能归心,封王封侯是绝没有问题的。” 凤姐道:“我夫君是大周嫡系子孙,若没有赵匡胤陈桥兵变,他现在也是皇帝,做王侯有什么稀罕的。” 她起身为方天定倒了杯茶,语气柔软,话锋却尖利:“哥哥没读过三国故事吗?袁术最先称帝,却只能沦为众矢之的。” 嘭! 方天定一掌拍在桌案上:“你作为女儿,岂能如此诅咒父亲?” 凤姐坐下,将茶杯塞进方天定手里,笑意不减道:“哥哥息怒,这并非诅咒,而是事实。” “我听说父亲在清源洞建立皇宫,纳三宫六院,设文武大臣,奢侈程度比当年的袁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妹妹我为父亲担心得日夜不能安睡,好容易见到哥哥,自然要忠言逆耳几句,话虽难听,却皆是一片拳拳孝敬之心啊。” 方天定冷笑道:“我看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山东距东京如此相近,仔细哪天被那赵佶围剿了。” 凤姐道:“唉,我与哥哥各有担忧之事,何不互补优劣,互为奥援,让赵宋朝廷不敢轻易动兵?” 方天定冷哼一声,道:“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柴进若也有称帝野心,只怕即便至亲骨肉,也无法并存。” 凤姐道:“哥哥既读过三国故事,当知刘备之所以能够称帝,全赖孙刘联盟牢不可破。” 方天定道:“你们愿意做东吴孙氏么?” 凤姐笑道:“孙刘当年立下赌约,先拿下曹操者为主,哥哥若做得主,妹妹也愿与你立约赌誓。” 方天定道:“大名府如今在宋江手中,东昌府、青州、高唐州分别在花荣夫妻、林冲手中,妹妹立得了约么?” 凤姐笑眯眯道:“哥哥做得,我也做得!” 方天定站起身,道:“你们离东京更近,若以东京为目标,对方家不公。” 凤姐站在他对面,昂然抬头:“那便以赵宋的半壁江山为赌注,哪个先得了,哪个便为天下之主!” 方氏如今已占据八州二十五县,方天定心下盘算,以南攻北固然很难,但若想占据南方半壁江山,倒是比柴进他们攻下北方要容易得多。 毕竟,赵宋朝廷中心还在北方,军队精锐也在北方。 方家一旦统一南方,便能同时收纳柴进的北方势力,天下顷刻尽在执掌,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很好!”他心下热血沸腾,仿佛统一天下已在眼前:“就这么办!” 凤姐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哥哥可能说服父亲,筑台盟誓昭告天下吗?” 第233章 方天定微一迟疑,见妹妹身量不高,凤眼睥睨间却依然有顶天立地之感。 他堂堂七尺男儿,岂能示弱:“好,我回去告知父亲,一个月后,在河北碣石山筑台立盟,哪个不敢去的就是输了?” 河北碣石山是曹操当年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地方,不在他们任一家势力范围之下。 凤姐抽出随身短刀,一刀砍翻桌面,凛然道:“九月十五,碣石山盟誓,不敢去者犹如此桌!” 方天定低头看她,忽然微笑道:“凤儿,你果然长大了。还记得出嫁前一天,你独自坐在后院里哭到鼻头红红,还要遮住脸不让我看见呢。” 凤姐神思晃神,确实曾经有个小院子,她抱着膝盖独坐阶上哭泣。 一双温暖的手从后捂住了她的双眼:“咦,抓到了一个爱哭鬼!” 她在哥哥温暖的掌心下,依然流泪不止:“明明是爹被人救了命,为什么要我去嫁人?” 哥哥坐在她身边,柔声道:“因为爹爹只有一儿一女,总不能让哥哥顶着红盖头,去嫁给那柴进吧?” 她噗嗤笑了,又笑又哭道:“我去了沧州,哥哥要记得去看我哦!” 那时的少年方天定笑容明朗,伸出右手小指:“谁不去,谁是小狗!” 往事恍然眼前,不是王熙凤借尸还魂,而是她这一世的记忆中断,插入了前世的时光,倒将少年时光给遮掩了。 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哥哥,凤姐笑道:“小狗哥哥,可不要再做小狗了。” 方天定笑了:“不会。” 他让凤姐拿出笔墨,挥毫在赐封金芝公主的诏书上,添上方平儿、银芝公主七个字:“我替父亲认下那位平儿妹妹,算是盟誓前的一点儿定金。” 凤姐接过圣旨,看着金粉写就的圣旨中,张牙舞爪的七个黑字,皱眉道:“这样难看潦草的圣旨,还是我拿回去压箱底吧!” “随你处置,”方天定为她拭去眼角还挂着的泪珠,真挚地道:“无论将来如何,今天看见你过得好,哥哥是真心欢喜。” 王熙凤的鼻头,又开始有些红了。 第209章 方天定、方杰离去后,凤姐当即传信给宋江、林冲、花荣、探春诸人,叙说与方腊盟誓一事。 宋江听说自家夫人竟是方腊的女儿,登时眼前一黑,又眼前一亮。 他安排卢俊义与吴用把守大名府,亲自带着平儿、吕方、李逵、燕青、张横、张顺、邓飞、燕顺、前去参加石碣山盟誓。 凤姐留下丈夫与儿女,独请武松、鲁智深、张清、李俊、李云陪同赴会。 石碣山上,方腊一方来的仍是方天定,带着大将军石宝、国师邓元觉。 鲁智深与邓元觉各自手持浑铁禅杖,打一照面,哈哈大笑。 邓飞、燕顺见到石宝,不知怎的心头都是一阵不舒服。 方天定见到平儿,表现得与凤姐一般亲热,又拉着宋江的手相叙良久,却有意无意离张横、张顺兄弟远远的。 众人盟誓成功,各自散去。 回程路上,宋江与凤姐商议:“咱们若想抢占先机,下一步须得攻打东京,娘子可有主意?” 凤姐道:“等,再等六年即可。” 宋江大惊:“这样等下去,岂不把战果拱手让人?” 凤姐笑得高深莫测:“天书自有记载,妹婿切莫慌张。” 她提起天书,宋江虽还有怀疑,也只能暂且不言。 玄女娘娘的旨意,对宋江来说向来不可违背。 这一年冬天,有位十八岁的少年人回东昌府祭祖,刚在祖居之地露面,行踪已被人快马加鞭送至东昌府。 探春听到消息,当即派人去高唐州请了林冲来,一起去半途等那少年人。 少年人祭祖完成,单人独马走在苍凉古道上,远远瞧见落日余晖下,两人两马挡住去路。 男子豹头环眼,身高八尺;女子俊眉修目,神采飞扬。 两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热情与期待,显然是在等他。 少年人却认不得他们。 他勒马,拱手,朗声道:“两位,劳烦让一让路。” 那女子笑道:“我们在等岳飞,等到了自然会让路。” 少年人奇道:“我就是岳飞,敢问两位阁下是?” 那女子道:“你可是周侗周大师的弟子?” 岳飞道:“正是!” 那女子似舒了口气,笑盈盈看向旁边男子、 岳飞见那男子豹头环眼,猛然省起一人,问道:“阁下可是林师兄吗?” 那男人点头笑道:“某正是当年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 岳飞翻身下马,拜道:“岳飞见过林师兄!” 林冲跳下马,扶他起来,笑道:“这些年远隔山水,只在书信中听师父说起收了位关门弟子,甚是得意,今日一见,果然英气勃勃。” 他指着旁边女子道:“这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花娘子崔探春,此地东昌府皆在她掌管之下。” 岳飞微微皱眉,但还是拱手见礼:“花娘子!” 林冲道:“走,咱们师兄弟异地重逢,理当喝上三天三夜。” 岳飞轻轻推开他手,道:“小弟孤身千里回来祭祖,家母还在家悬望,今日能见师兄一面,已是大慰平生,这酒嘛日后有缘再领。” 探春笑道:“岳郎君可是不愿与我等反贼共饮?” 岳飞薄唇轻抿,虽未答话,意思也很明白。 林冲有些尴尬起来:“我等并非权谋野心之辈,实在是朝廷昏庸,贪官横行,被逼至此。” 岳飞点头道:“小弟理解师兄,只是家母自幼教导我精忠报国,请恕小弟固执。” “你并非固执,而是太年轻,还没有经历过失望。”探春叹道:“忠诚的应是家国,是苍生黎民,而非他赵氏一家。我这句话,望你以后能三思。” 岳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岳飞记住了,多谢娘子!” 落日西沉,红彤彤的余光照在骑马独行的少年人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温暖的圣光。 林冲疑惑:“就这样让他走了?” “还能怎么样?”探春笑道,“难道请吴军师设计,赚他上山?” 想到吴用赚人上山的手段,林冲不寒而栗,忙摇头道:“当然不是。” 探春笑道:“见他一面,是我个人的夙愿,怎么舍得让人赚他上山?” 她看向远方:“只盼岳武穆,能快意纵横这一生。” 她转身,向林冲拱手:“多谢哥哥,愿意百忙之中陪我来这一趟。” 林冲摆手笑道:“自家人,何必客气。” 完成会盟后,方腊看到了统一天下的希望,不再困守帮源石洞享受生活,而是开始谋划扩张。 他锐意进取,自然也引起赵宋的主意,童贯南下平叛,几乎将方腊赶出杭州。 梁山派出卢俊义、吴用等人驰援,抄了童贯的后路,逼得童贯绕道西北,落荒而逃回到东京。 宋廷派高俅攻打大名府,方腊投桃报李,派出方杰、石宝领军增援,南北夹击,高俅无功而返。 童贯、高俅一贯的报喜不报忧,只上报取胜部分,哄得赵佶不再将方腊、宋江之流看在眼里,而是将眼光放在了更宏伟的目标上: 联金灭辽,收服燕云十六州,完成先祖无法达到的统一伟业。 赵佶派童贯率领十五万精锐禁军北伐,却被辽三万残军打得落花流水,并一路摧枯拉朽追打到大宋境内。 童贯将初战不利归因于主将种师道,五个月后,改任刘延庆为都统制,率领十万精锐再次挥师北上,被打得狼狈逃窜,物资丢弃一百多里。 金军万万没想到,他们眼中腐朽没落垂垂老矣的辽国,对上所谓的大宋,竟也能如饿狼遇上羊群。 那还客气什么? 灭了辽国后,金国立即兵分东、西两路,将兵锋指向大宋。 完颜宗翰率领西路军攻打太原,完颜宗望率领东路军过燕山府,直扑汴京。 大宋吓呆了,刚依附强大盟友金军做了几个月收服燕云十六州的美梦,这么快盟友就撕破脸张开血盆大口咬了过来。 金军南下,梁山高层内部产生了争议。 凤姐主张不管不问,让金军顺利南下,等抓走徽、钦二帝再出手收服失地,让天下人看清赵家人昏庸无能的真面目。 宋江沉吟不语。 吴用拈须微笑。 林冲闷闷不乐。 花荣握紧手中长弓。 探春拍案而起:“岂能放任我们的百姓,卷入异族铁蹄之下?” 她与花荣率军袭击燕山府的金军,然而赵宋已抢先一步将太原府、中山府、河间府割让给金国,敞开自家门户,让金军不费吹灰之力直逼汴京城下。 虽然提前读过这段历史,探春还是被赵宋的迷之操作给气笑了。 她联合林冲、柴世运,攻下了燕山府,将留守的金军剿灭干净,替附近受过金军掳掠的百姓大大出了一口气。 第234章 柴世运年轻气盛,继续引军北上,几乎截断了金军回归老巢的退路。 他英姿飒爽,果敢睿智,唤醒了河间府百姓对周世宗柴荣当年北伐,收服两州三关之地的记忆,河间府主动投了柴世运。 凤姐见有机可图,不再观望,召集梁山主力,统一打出柴周旗号,清缴河北、山东一带金军。 金军在东路没了退路,幸而赵佶昏庸到大开城门,用装神弄鬼的道士来施法退兵。 金军踏着道士尸首,攻入汴京,却陷入百姓拼死抵抗的巷战之中。 大宋,软弱的从来只有统治者。 金军干脆全力围住汴京,威逼朝廷不停地上贡,金军漫天要价,大宋朝廷只会跪地磕头。 金军开出了天价,拿不出钱,金军便贴心地从帝姬到平民女子明码标价,让他们搜刮女人抵债,彻底击散了汴京的民心。 完颜宗望借赵佶、赵桓的软弱,压榨汴京的每一分财富、每一个女人、每一分战力,比历史更早地掳掠徽钦二帝及皇室宗亲大臣北上,与围困太原的完颜宗翰汇合,想要逼迫西路宋军让开一条通道。 此时,太原守军已孤军奋战了二百四十余天,击退金军西路军进攻九次,他们没有等来援军,等来的是太原府被割让给金国的大宋圣旨。 太原知府张纯孝、守将王禀拒不接旨,继续孤军守城。 今日,他们听到有人在城下大叫开门的声音,王稟骨销形瘦,拄着长剑站在城墙上,向下看了一眼。 曾经高高在上的太上皇赵佶、皇帝赵桓,穿着一件滑稽而褴褛的脏污白袍,佝偻着腰像条狗一般出现在城下,仰头苦苦哀求:“王将军,开门吧,否则他们真的会杀了朕的!” 身后,是乌压压的金军,以及他们掳掠的帝姬、皇妃、宗室、大臣,一个个衣衫不整、双目无神。 这样的境地,他们的皇帝竟还只想着苟活。 王禀只看了一眼,拔剑大声宣布:“这不是我们的天子,天子上承天命,不可能这般没有骨气,这只是金人找来的仿冒者!” 城墙上下军民一起响应。 金军慌了:“这真的是你们皇帝!” 完颜宗望焦躁起来,宋军虽绵软得像羊,却从山东窜出一支打着柴周旗号的虎狼之师,一路追着他们咬。 他们必须立刻赶回金国去。 完颜宗望向手下吆喝:“给他们找件龙袍来,收拾得像样些!” 金军从掳掠的财物里,翻出两件皱巴巴的龙袍,给赵佶、赵桓披在身上。 王禀甚至没有上城楼再看一眼,他只下了一个命令:“誓与太原共存亡!” 凤姐、柴进、柴世安、宋江、卢俊义、吴用等攻入汴京,金人留下的傀儡政权一触即溃,让出了朝堂上的那张龙椅。 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荒诞与巧合总是充斥其中。 直到冲入皇宫,看到那张金灿灿的龙椅,凤姐、宋江等人仍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待反应过来,围绕龙椅,他们展开了长达数年的勾心斗角、力量博弈。 为进一步拉拢宋江,凤姐为已成年的柴世安、柴世运兄弟,分别定下了宋江的双胞胎女儿做未婚妻。 最终,柴进、凤姐帝后临朝,宋江、卢俊义分领军马,吴用成为辅佐太子柴世安的太傅,各方暂时达成平衡。 探春、花荣、柴世运一路追赶完颜宗望,林冲追捕被金兵掳去的高俅,鲁智深想要援助小种经略相公,武松、杨志、扈三娘、史进、香菱、鸳鸯、晴雯等人相随,沿路又有大批恨金人入骨的有志之士加入。 至太原时,他们已有两万军马。 远远看到两个穿着龙袍的滑稽人在城下叫门。 探春挥鞭一指:“瞧,那就是大宋的太上皇与皇帝!” 鲁智深暴怒,声如炸雷地大喝一声:“丢人现眼的玩意儿,留着作甚?!” 小李广花荣拈弓搭箭,一箭射穿了赵佶的心窝。 他倒在地上,像一条患了癫痫的狗般抽搐不止。 金兵悚然回头,探春发出号令,两万大军冲锋而至,与金兵厮杀在一处。 混乱中,赵桓被马蹄踏做肉泥,赵宋皇室宗亲、王公大臣要么呆若木鸡,要么乱跑乱钻,在交战双方的兵锋下纷纷殒命。 林冲找到了高俅,昔日高高在上的殿帅府太尉,如今面黄肌瘦,瑟缩在地上,重新落魄成了当年那个混迹街头的小混混。 林冲冷喝道:“高太尉,还认得林冲吗?” 高俅战战兢兢地抬头,凄然笑道:“林教头,给我一个痛快!” 林冲冷笑一声,纵马跃过他的头顶,头也不回地追向完颜宗望。 探春捡到一个衣不蔽体的帝姬,丢给身后香菱:“带女人们走!” 扈三娘、鸳鸯、晴雯带着训练出来的娘子军,找到还有气息的帝姬、皇妃、宗妇、平民女子,护送着离开了战场。 太原终于等到了援军,王禀站立城头,久久凝视柴周的旗号,终于发出号令:“打开城门!” 困守已久的太原军民倾巢而出,嘶喊着冲向围困他们至此境地的金人。 完颜宗望大吼:“丢下累赘,走!” 金人败退,此后多次卷土重来。 探春与花荣分别被任命为镇国夫人、河东节度使,鲁智深说服小种经略相公,与太原连成一气,共同抵御西夏与金国。 红衣红裙的探春,骑一匹赤色烈马,携手小李广花荣,一生奔驰在西北边疆防线上。 鲁智深镇守大同,武松镇守太原,杨志镇守云州,在杨家将流过血的地方继续战斗。 林冲回到东京,柴进任命他为殿帅府太尉,统领禁军。 张纯孝、王禀皆在柴周朝廷得到重用。 从金人铁蹄下救出的帝姬、皇妃、命妇、平民女子,大多嫁给晁盖等梁山好汉,度过了幸福而平淡的一生。 柴世运、宋江、卢俊义、燕青等继续带兵东征西讨,收服被金人攻破的北方城池。 柴氏先打下了半壁江山,方腊在杭州与逃亡而来的赵构相持不下,打得焦躁,干脆遵从盟约归顺了女婿。 赵构被柴、方联军追到了海上,飘零至死。 三十年后,柴进病死,凤姐在同年逝去。 柴世安继位,立宋江的女儿为皇后,任命岳飞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将金人赶至漠北,与新崛起的蒙古人狭路相逢。 历史的长河,永不停歇地滚滚向前。 至少这一世,大家都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