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 大明第一王妃》 第1章 [bg同人] 《(历史同人)大明第一王妃》作者:枕梦馍【完结】 文案: 上一世,徐妙容为公司当牛做马,换来业绩无数。可惜一着不慎,死于商战,穿来大明。 这一世,得知自己穿成徐达第四女,朱棣小姨子,当朝安王妃,她决定,躺平当她的大明贵妇。 可…… 贵妇生活不易。 “王妃,你发出去的赏花宴的帖子,全被拒收了!” “王妃,今年的岁禄又推迟发了!” “王妃,米行,炭行,鸡鸭行,鲜鱼行,花果行的掌柜的集体来要账了!” “王妃,你送王爷的大礼,王爷很喜欢,王爷说,要把你关进佛堂里!” ...... 徐妙容欲哭无泪。 这好像不是她想象的贵妇生活。这贵妇生活,还不如牛马呢。 怎么办? 重操旧业,再当牛马吧。 只是,这一次,她要为自己当牛马! 小剧场: 牛马高光时刻—— 大明朝以旷古烁今的速度发展着。某日,史官执笔,让众人用一句话来形容安王妃。 朱棣:我从未见过如此贪财之人! 宗室:我从未见过如此缺德之人! 朱瞻基:我从未见过如此高瞻远瞩之人! 杨荣:我从未见过如此才华横溢之人! 徐辉祖:…… 徐皇后:…… 朱楹:…… …… 史官:…… 一人一句,一页史书还是记不下。算了,他还是问安王妃吧。 史官:安王妃,你会如何评价你自己? 徐妙容:他们说的都对,我并不否认。 阅读指南: 1. 原装夫妻,徐妙容(徐达第四女) x 安王朱楹(朱元璋第二十二子)。 2. 半架空大明,爽文向。 内容标签: 历史衍生 打脸 爽文 先后爱 明穿 主角:徐妙容,朱楹|配角:朱棣,朱橚,朱瞻基 一句话简介:王妃的牛马日常 立意:美好生活都是奋斗出来的 第1章 当务之急,是消灭证据 “王妃,你发出去的赏花宴的帖子,全被拒收了!” 随着丫鬟月桃一声哀叹,徐妙容眼皮子一翻,晕了过去。 “王妃!” 月桃惊慌失色,却不敢放声高呼。只是强压着声音,问一旁的另一丫鬟月菱:“怎么办,王妃好像被气晕了。” “你说怎么办?” 月菱也失了方寸,气愤地看着月桃,她没忍住怪责:“明知不是好话,你又为何说出来?又为何偏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我也没想到……” 月桃心乱如麻。可一想到那被应天城里所有命妇退回来的帖子,她心中就觉得堵得慌。 “那些人太过分了!不就是觉得,我们家落魄了吗?可她们也不想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新皇后,可是咱们家……” “住嘴。” 月菱一个眼刀飞过来,又下巴朝着马车外一努,“都什么时候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的了。钟山快要到了,你快想想怎么办。” “我……” 月桃无言以对。 两个丫鬟强自镇定着,试图唤醒徐妙容。却不知,徐妙容早醒过来了。 不仅醒过来了,还换了芯子。 徐妙容,确切的说,海恩科技有限公司销售总监徐妙容本是在展销会上与人谈笑风生,眼看着要拿下一笔大订单了。谁知,喝了一口展会上提供的水,就被撂倒了。 好歹毒的商战,好猥琐的对手! 徐妙容心中悲痛,不想接受自己穿越了的事实。她闭着眼,身旁两位丫鬟,却已经方寸大乱。 “坏了,王妃醒不过来了。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回去!” “可,辰时马上要到了。此时回去,便功亏一篑了。等王妃醒来,说不得,又要惹出一番是非。” “功亏一篑也比有什么万一强。万一王妃真出了事,咱们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可是……” “别可是了,不瞒你说,我总觉得,那神婆邪门的很,今日我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金川门失守,燕王就在前头谒陵,咱们……” 哐当! 徐妙容的脑袋不小心碰到了马车。 她唰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燕王,是她想的那个燕王吗? 史载,燕王朱棣,因朱允炆削藩,起兵靖难。燕兵打入金川门后,为了昭示自己登基的合法性,朱棣专程上孝陵,拜谒了明太祖朱元璋。 金川门、燕王、谒陵。 每个字都对上了。而此时…… 她抬眸朝着两个丫鬟看去,待看见丫鬟身上薄薄的夏衫,目光便是一顿。 一切都对上了。 所以,她穿到了明朝。而今日,正是六月十七? “我这是怎么了?” 她故意装迷糊,用手轻轻摸着方才磕到的地方。 “王妃,你醒了!” 月桃有些欣喜,想到幺蛾子是自己整出来的,又懊恼道:“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一股脑全说了的。” “嗯嗯。” 徐妙容敷衍,其实她心思压根不在这上面。她还作没有缓过神的样子,说:“我们回去吧。” 她知道她们在马车上。 马车是去哪的,她却是不知道的。但她却能从方才丫鬟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她现在在的地方,离明孝陵不远。 而这一趟,丫鬟是不想让她去的。 “回去?” 月桃却有些迟疑。 她似是不敢置信,又问了一遍:“王妃,咱们当真要回去吗?” “王妃说回去,那就回去吧。” 月菱松了一口气,她当然巴不得赶紧回去,便顺着徐妙容的话,又从马车暗格里拿出一样东西。迟疑了一瞬,方问:“王妃,这东西,可要带回去?” 她本意是想暗示,要不要把这邪门的东西毁尸灭迹。 徐妙容却不明就里。 垂眸朝着那东西看去,待看清那东西的模样,她险些一个倒仰。 “这是什么?” 那是一碗红的好像刚杀了人从人身上接出来的血水,只是比血水要更浓稠一些。 “是仙姑给的神水啊,王妃难道忘了吗?” 月桃有些狐疑。转念一想,是了,王妃只同仙姑说好了要神水,这神水,却是刚刚自己亲自去仙姑跟前取的。 因着下人们正好回禀帖子的事,她追上了王妃,一时气急,没忍住先说了。 哪知道,王妃就晕了过去。 “王妃,朱砂和猪血都是开了光的,奴婢亲眼看着那仙姑把两样东西拌在一起的。错不了。仙姑还给了几张符纸,说是让王妃喝下神水后,再烧干净,混在给王爷的神水里。若是过了辰时,王爷还没喝下神水,情蛊就种不成了。” 情蛊! 徐妙容眼皮子颤了一下。 合着她这一趟,是去搞封建迷信的? 等等……“过了辰时,王爷还没喝下神水,情蛊就种不成了。” 她,大明朝的某位王妃,要去给她的夫君,即大明朝的某位王爷种情蛊?这话,信息量好大。她好像,和夫君关系不睦啊。 “这神水……” 她欲言又止。 其实是在思索接下来的话。 什么朱砂拌猪血,管它开光没开光的,她都不可能喝。看不见的寄生虫,闻不到的硫化汞,谁敢试试? 试试就逝世。 那给神水的仙姑,大概率是个神棍。 她都沦落到相信神棍的地步了,想来,和夫君的感情,比想象中还要不睦。而今日朱棣谒陵,满朝文武全部跟随,便宜夫君,也一定就在孝陵。 电光火石间,她有了决断。 “她”一定是走投无路,才昏了头,想在今日这等场合给夫君下蛊。可她没有昏头,事不宜迟,还是赶紧消灭证据,调转车头,打道回府吧。 便扬声:“我心里也七上八下的,这水,还是倒了吧。至于王爷……再想其它办法吧。” “王妃。” 月桃没拿准她是不是认真的。 月菱却已经应下了:“王妃,奴婢这就把这些东西倒了。” 说倒就倒,月菱极富行动力地端着那红的骇人的神水,下了马车,又特意寻了野草最密集的地方,毫不犹豫地倒掉了。 等她回到马车上,看到那堆还没来得及烧掉的符纸,又问徐妙容:“王妃,这些符纸?” “烧了吧。” 徐妙容也不犹豫。 斩草要除根,毁尸灭迹,当然得毁的干干净净。她可不想给自己埋雷,自然是,全烧了为妙。 便示意月菱,也快些烧了吧。 月菱点头,在暗格里翻了翻,翻出了一个火折子。拿着那火折子,她同月桃一道下了马车,两个人分工协作,很快,就把符纸烧得干干净净。 第2章 雷,被清理掉了。 徐妙容心中大定。 回王府的路上,她还有心思看一眼马车外的风景。待看见外头晴空朗朗,远处近处绿意盎然,心中便觉放松。 无意一扫,忽又看到,某处山头上,火光冲天。 心头便是一怵。 身旁月桃已经惊呼了一声:“坏了,钟山起火了!” 钟山。 徐妙容眉心狠狠地一跳,朱棣正在钟山上谒陵,钟山却偏又起了火…… “什么人?停下!” 还没来得及往深了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身着甲胄带着兵刃的士兵便把她们团团围住了。 第2章 夫妻两个怎么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安王妃,你怎在此?可是你放火烧了山?速与我们,去燕王殿下面前分说!” 士兵说了三句话。 徐妙容顾不上细想,原来她的夫君便是朱元璋的第二十二子安王朱楹,掐了自己的虎口一把,她刚想说一句”我是来散心的”,士兵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被迫跟着人到了孝陵,她心中凄苦。 更让她凄苦的是,月桃和月菱被人直接用绳子捆走了。大概顾及着她既是安王妃,又是燕王的小姨子,士兵对她,倒没用上绳子。 可他们的态度,也没多客气。 她固然能理解,只是,心中实在觉得倒霉。想到月菱烧完符纸回来后,回禀的那句“奴婢亲眼看着火星子灭了的”,她的心,勉强定了定。 屏气凝神往具服殿走,走到半道,斜刺里突然窜出来一个人。 那人好像偷地雷被轰了,浑身上下都写着:死里逃生。 “王八蛋,肯定是他放的火,他要烧死我们!” “王八蛋!一定是他,放火烧我们!” 斜刺里又窜出一个人。那人脸上同样写着:死里逃生。 “什么人?!” 士兵大骇,当即抽刀相向。待勉强看清那二人的模样,他们不确定地试探:“周王殿下?齐王殿下?” 周王?齐王? 徐妙容忙朝两个黑鬼看去。 那年纪稍大的黑鬼似乎反应了一下,目光落在士兵脸上,又落在她脸上。眼睛眨了眨,他同样不敢置信:“二十二弟妹?” 一瘸一拐往前扑了一步,他又问:“你也被那王八蛋发配来守陵了?” 王八蛋。 徐妙容反应了一下,猜测,说的是朱允炆。毕竟史载,朱允炆削藩,不听话的要么被他弄死了,要么被他贬为了庶人,要么被他逼得造反了。 眼前这两位,应该便是被贬为庶人了。 只是不知,他们怎么又跑到了孝陵里,还被火烧成了这个样子? “周王殿下,齐王殿下。” 士兵们觉得,两位殿下出现的也蹊跷。略一思索,他们决定,把人全部打包到朱棣面前去。 见到朱棣,徐妙容还没看清正主的模样。大黑鬼周王已经风一样扑了上去,伏在朱棣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 “四哥!你总算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死了!” “是啊,四哥,你总算来了!允炆王八蛋,想把我们烧死啊!” 小黑鬼齐王也扑到了朱棣肩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别哭了。” 朱棣有些笨拙地将两位弟弟拉开。他实在不擅长安慰人,便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这不是来了吗?谁是谁非,我心里一清二楚。你们放心,我会替你们做主。” 一句“做主”说出口,他话锋一转,问:“你们怎么被火烧成了这个样子?” “我也不知道。” 大黑鬼朱橚摇头,“我和老七怕被允炆小王八蛋抓住,作为人质威胁四哥,便躲到了老爹的陵寝里。这些时日,我们东躲西藏,没敢出来。方才听到有人喊起火了,还以为是小王八蛋使阴招,逼我们现身呢。” 说到“现身”,他目光忽然落在徐妙容身上,说:“二十二弟妹的身上,好像沾着纸屑。那纸屑,像是被火烧过。” 徐妙容心里一惊。 不明白,她和朱橚什么仇什么怨,朱橚竟然把矛头引在了她身上。顾不上回嘴,她用余光瞟自己的衣袖。 果然发现,左边衣袖上,粘着一片明显被火烧过的纸屑。 是那符纸。 她心中一凛,猜测是烧符纸时,不小心沾到月菱身上。方才慌乱间,月菱又蹭到她衣袖上的。 “你烧东西了?” 朱棣的表情,果然变得危险。 她心跳急速,小心翼翼,道:“是。” “你放肆!” 朱棣大怒,他一拍桌子,斥道:“为何烧东西?为何跑来钟山烧东西?山林易燃,夏日天干,你难道不知,零星火光,便能燎原?” “我……知道。” “知道你还敢肆意妄为?孝陵乃皇家重地,祖宗之所在,你也敢胡作非为?!” 朱棣越说越来气。 想到自己枕戈待旦,厉兵秣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只等着谒陵完,便半推半就登基为帝,却不妨,叫一把火打乱了计划,心中便更觉愤怒。 时人信赖天象,自己前脚刚谒完陵,后脚钟山便着了火,传出去,他这基,还如何登? 心里头有点堵,正要出言,外头却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殿下,查到了!安王殿下查到了!” 安王。 徐妙容的眼睫毛,颤了一下。 她回过头,便见,日头深处,有一人疾步而来。 那人……相貌平平,泯然众人。 心中莫名有些失望。她觉得,她一定是瞎了眼,所以才玩命似的挽回这样一个人。 “四叔!” 来人满脸雀跃,一声四叔,将她刚刚破碎的玻璃心粘好了。 震惊地看着对方,她听到:“四叔,侄儿找到了一张纸,那上面的字迹……” “是谁的?” 朱棣有些不耐烦,懒得听侄儿废话,问了一句。 来人正要说话,他却有所感一样,抬了眸,目光落在窗外。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徐妙容看到—— 绿树葱茏间,有一人由远及近。 那人步履匆忙,明明是有些着急的,可他却神色自如,眼神清明。明明,已是成年男子,可不知为何,她却从他身上瞧出了几分少年气。 那少年气又不十分蓬勃,隐隐约约,又有几分沉郁。 隔着重重石榴花树,她其实,并不能完全看清那人的模样。可,衣袂翻飞间,她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句话: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日光忽然被人遮了大半,有阴影罩过来。 四目相对,她怔了一下。 那双冷淡的眉眼从她身上移开,似蜻蜓点水一般,他不再回望。唤了一声“四哥”,他上前,自然而然地从先头进来的那不知哪位侄儿的手上抽回了一张纸。 “火是齐泰放的。” 他言简意赅。 一边将那纸递给朱棣,另一边又道:“今日,风从西北方来。这张纸,便是证物。我在钟山西北发现了这张纸,方才又问过解缙,上面的字迹,正是齐泰的。” ??“齐泰!” 朱棣眉梢眼角都见戾色。 该死的齐泰!都说他见势不对,乔装打扮逃走了。却原来,他不仅没逃,还专程等到今日,给他送上了一份大礼。 这大礼,可好得很! “人呢,人可有抓住?还有火,可全部灭了?” 心头着急,他忙问了一句。 朱楹道:“马是朝着北边去的,朱勇已经带着人去追了。至于火,我并没有让他们全部扑灭。” “为什么?” 朱棣心中惊疑不定,才要质问,忽然听得:“四哥,要下雨了。” 他怔然。 回过神来,便听得,噼里啪啦。 他:! 是外头下雨了。 一刹那,冲天喜意涌上心头。他拍着弟弟的肩膀,情不自禁道:“二十二弟,你……你好得很!好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字,他喜得实在不知该怎么是好。 谁说天意不可违。齐泰那厮想借着天意害他,二十二弟,就借着天意,起死回生。 应天府三月不曾下雨,他才谒陵完,天上便喜降甘霖。这难道,不是上天的预示吗? 他是真真正正的天选之子,连天,都站在他这头! “好雨知时节!” 他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句。 眼角余光又瞥见,被他错认的“罪魁祸首”还在呢。有心想缓和一下气氛,顺便给弟弟一家台阶下,便假意咳了一声,道:“二十二弟妹,你怎的,跑到了钟山脚下烧东西?” “我……” 徐妙容心道,你现在倒是给我好脸色了。 刚才她之所以承认自己烧东西了,是因为,她不确定丫鬟和车夫,到底跟自己是不是一条心。万一自己说没烧,丫鬟车夫却承认了,岂不是很尴尬。 第3章 而现在…… 既然误会已经解除,不如…… 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往下编:“我想我爹了,所以,来给他烧点东西。” 她记得,徐达作为开国功臣,赐葬钟山之阴。她来钟山给亲爹烧东西,合情合理。 果然,朱棣的面色越发和缓,他随口说:“烧了元宝啊。” “不是。” 徐妙容却摇头,“我给我爹烧了一本书。” “一本书?” 朱棣有些疑惑。 “我烧了《陆放翁诗集》。” “为何烧这本书?” “因为。” 徐妙容沉了声,默念着白给的拍马屁机会,不用白不用,她同样朗声道:“陆游的心事,我感同身受,我虽只是一介妇人,却也知道,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我大明的统一,是大势所趋,明主的降临,是民心所向。任何势力想要阻止这一切发生,都注定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世界潮流,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四哥靖难,是历史的选择,是百姓的选择。四年筚路蓝缕,四年风雨兼程,四年披荆斩棘,终于,四哥你来了!”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想告诉我爹,这一天,来了。我相信,我爹,他一定已经听到了!” 具服殿里所有人:...... 他们也听到了。 石化了一瞬,众人如梦初醒。他们纷纷看向徐妙容,脑子里冒出同一句话:这夫妻两个,怎的一个比一个会舔,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第3章 他们两个,还没有圆房! 朱棣生平头一回,词穷了。 等到被人簇拥着停在法驾前,他脑海里还反反复复地回荡着那几句话。 “我大明的统一,是大势所趋,明主的降临,是民心所向。” “世界潮流,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香,太香了,他现在,还齿颊留着香呢! 恍恍惚惚被人拥着,耳畔好似是侄儿平阳王在唤“四叔四叔”,他来不及细听,又听得:“四哥乃太祖皇帝嫡子,如今亦是诸兄之中最长。朱氏允炆,自绝于宗社,为天地所不芘。天位不可以久虗,神器不可以无主[1],臣弟奏请四哥顺天应人,即皇帝位。” 这声音,是老五朱橚的。 堪堪定了定心神,想到诸事皆了,待他登上这法驾,一切便顺理成章。他的三辞三让成了过去式,钟山的大火也不成威胁,朱棣心中便快意极了。 欲要再假意推辞一回,朱橚却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在了法驾上。这下,他彻底下不来了。 “臣恭请燕王即皇帝位!” “臣恭请燕王即皇帝位!” “臣恭请燕王即皇帝位!” 群臣三呼。 一切,既成事实。 朱棣心潮澎湃,由群臣拥着,朝着宫城而去。而具服殿里,徐妙容动了动脚脖子,终于松了一口气。 才要坐下歇歇脚,屋子外头,忽有一人进来。 朱楹。 他的面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遥遥地错开几步,他站在门口光亮处,先是问了一句:“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而后,许是想到,她性情乖张,在应天府,一贯是没朋友的。微微蹙眉,想到下人们传回来的,面上便是一冷。 “是不是仙姑教你的?” 什么? 徐妙容有些没反应过来。转念一想,他问的是,那神棍。看来,他以为,那些话是神棍教的。 想到神棍,心头突然有些庆幸。 他果然早知道了,还好她回头是岸,没有酿出滔天大祸。 “或许吧。” 她模棱两可。 方才她拍马屁拍得清新脱俗,朱棣正面临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激动之下,想不到不合理之处。 可,一时想不到,难保日后想不到。 再者,她穿越到此处,行事作风,说不得与原主不同。 为防有人生疑,她决定,找个借口,就说,自己曾经迷信仙门道法,结果不小心吃了假仙姑给的灵丹妙药,把自己吃出问题了。 “王爷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妾身就不隐瞒了。其实妾身今日之所以说出那番话,便是因为,妾身喝了那神水。” “诚恳”地说了一句,她又道:“说起来,那神水可能有反作用。妾身喝了那神水,不知为何,心中反没了情爱,只剩些向上向善的念头。 她眼中写满了,你放心,我不会再对你下药。朱楹看在眼里,却不知信没信。 他微微转过头,目光落在窗子外头。 透过大开的窗子,他看到,山腰之上,人潮涌动。 心知朱棣快走出孝陵了,又朝着朝阳门方向看了一眼,他敛眉,道:“今日之事,本王不便与你计较。可有些话,本王不想再说第二遍。” 微一停顿,他声音越发淡漠:“本王既已说过,不会再回平山堂,你便趁早死了这份心。若日后,你安分守己,本王自会给你该有的体面。可若你冥顽不灵,继续自作聪明,那就休怪本王翻脸无情!” 徐妙容:…… 她其实有一丝丝尴尬。 虽知道这话不是对“她”说的,可,前人砍树,后人背锅,她只得从善如流,说了一句:“好的。” 朱楹却没有回应。 他甚至无暇分辨她话中的真假。又或者,他压根不在乎那话是真,还是假。 脚尖一转,他转身离去。 连声招呼都不肯打。 徐妙容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撇了撇嘴。 再见到月桃和月菱两个丫鬟,已是半个时辰后了。月桃和月菱,已经恢复了人身自由,二人一看到她,便高呼“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吓死奴婢了,还好没事!” “阿弥陀佛,还好王爷把奴婢们捞了出来!” 王爷? 徐妙容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刚才朱楹说了,若她安分守己,会给她该有的体面。嫌疑已经洗清了,那么,捞人,便算是给她体面吧? 怀着这个疑问,她等着马车过来接她回去。 可,看到马车时,她才明白,何为真正的体面! 今日既然是去“做贼”的,她便没敢声张,只让人准备了黑油皂缦马车,又只带了两个丫鬟。而此时,马车华丽,仪仗俱全,护卫齐备,就连她留在府上的小丫鬟们,也被打包带过来了。 嚯! 她倒吸一口凉气。 做梦一般摆着势头回了王府,一进正房平山堂,留守大丫鬟月栀、月芽便呼啦一下迎了上来。 “王妃,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王爷又叫人回来另送了马车?” 月栀满脸写着疑惑。 月芽也急道:“可是下蛊的事,走漏风声了?” “可别再提这茬。” 月桃和月菱两个作为当事人,连忙摆手。 月栀和月芽不解。 徐妙容却道:“这件事,以后不准再提了。我已经同王爷说清楚了,日后,谁都不准再沾这些歪门邪道。” “说清楚了?” 月栀一脸震惊,她与月芽面面相觑。没忍住,问:“王爷就没说什么吗?” “王爷说,让大家都安分守己,他自会给大家该有的体面。” “啊?” 月栀有些失望,“奴婢还以为,王爷态度缓和了呢。这……这这这……” 她看着偌大的平山堂,空空如也的床,“半年了,王爷还是不肯回来平山堂。” 半年了? 徐妙容眉头一动,说起来,她还是挺好奇的,她和朱楹,到底为何闹到如此地步。有心想试探几句,便假作酸楚,喟叹了一句:“其实,独守空房,也有独守空房的好。” “王妃。” 月栀欲言又止,她怀疑,王妃在口是心非。 想到口是心非,心中便觉酸楚,那话匣子,便不由得打开了。 “说起来也都是小事,王妃和王爷,乃是天作之合,门当户对。大婚时,王妃来了月事,身子不便,也就罢了。可后来……这都叫什么事?王爷如今一心住在九成斋,这平山堂,来来回回只有我们这些人,日子……”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 徐妙容心中却涌起更多吃瓜的冲动。她怎么感觉,月栀这话是在说,她还没和朱楹圆房? 什么样的矛盾,能让两个人迟迟不圆房?什么样的矛盾,竟然能横亘半年之久? 她迫切地看着月栀,月栀以为她心中触动,没忍住,脱口而出:“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那几个核桃扔掉。” 核桃? 徐妙容听迷惑了,什么核桃? “那核桃……” 她故意起了话茬。 月栀果然接口:“王爷喜欢玩核桃,王妃是知道的。千不该万不该,脾气上来,就把那几个核桃扔了。那可是王爷最喜欢的核桃,王妃扔了,王爷心里,焉能如意?” 第4章 “我……我后来不是想改吗?” “王妃啊。” 月栀叹气,“心不是一日就变凉的。王妃从前喜欢穿什么衣裳,就非得逼着王爷穿一样的,错一点都不行。王妃喜欢三分烫的茶八分甜的葡萄,王爷不喜欢,王妃就说王爷不重视你。王爷只是没让小厮立刻来回话,王妃就摔摔打打。一日日的,王爷的心,就变凉了呀。” “王爷是皇亲贵胄,自是有脾气的。他说让你管好你自己,话虽难听,可私下里,咱们慢慢改就是。何必与他争执,又何必故意扔了他的核桃?” “王爷一向说一不二,他说要搬到九成斋,就该随他去,何必着急,又是故意放火烧小厨房,又是给自己下泻药,又是把王爷喜欢的书拿走了的。如此,适得其反,王爷反而不会过来啊!” “其实王妃,这些话奴婢早想说了。今日,不吐不快,还请王妃责罚。” 月栀一脸知错了的表情。 徐妙容叹气。 “我罚你干什么?你说的,字字句句都是良言。” 是良言。 可惜,当时为爱痴狂的她,根本听不进去。 又消化了一下这些信息,她心中苦笑。她的爱,太浓烈,太窒息,是个正常人,都想逃离。朱楹逃到了九成斋,实在再正常不过。 来日方长,罗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这些事,再说吧。 至于被所有人婉拒了的帖子…… 她问:“那帖子,是怎么回事?” 那会在马车上,月桃和月菱两个嘀咕,说什么太过分了,什么落魄了,什么新皇后可是自家。是自家的什么,她已经回过味了。 她,是安王妃。那么,便是大明开国功臣徐达的第四女,也就是未来徐皇后的亲妹妹。 朱棣登基,徐家水涨船高,她作为徐皇后的亲妹妹,自是与有荣焉。 只是这落魄了…… 忽又想到朱允炆的骚操作,心中便是一凛。 朱允炆看不惯叔叔们,身体力行践行着削藩,往死里削的那种。按理说,朱楹已经大婚,该去封地就藩的。 可他留在应天,那么,约莫日子是不好过的。 想想也能理解,朱楹,是朱允炆的眼中钉。她,是燕王妃的亲妹妹。应天人怕是避他们家唯恐不及,当然不会接帖子了。 但,再不喜欢,也不至于全部婉拒了。更何况,帖子是今日送的,大局已定,朱棣登基,是板上钉钉的事,按理说,再怎么样,旁人也该与她几分薄面的。 “是什么帖子?” 她问了一句。 第4章 不会要被拉去殉葬吧? 月桃将其中一份被拒的帖子拿了过来。 对上那张帖子,徐妙容看到:芳辰在即,诚邀夫人,六月三十,共赏夏花。 六月三十,也就是十三日后。 是……她的生辰? 她不动声色将帖子放回到桌上,月桃已经霹雳啪啦开始输出了:“王妃,你别气,是她们有眼无珠。她们不跟咱们玩,从今以后,咱们也不跟她们一起玩。” 月芽也接口,附和道:“咱们家已经小半年没办过宴会了,本想着,趁这次机会,好好地扬眉吐气一回。哪知道……这些人忒小心眼了,王妃别理她们。等皇后娘娘来了,到时候,怕是她们还要上赶着来请咱们呢!” 忒小心眼了? 徐妙容目光一顿,怎么感觉,她又惹事了? “我都忘了那些事了。” 她随口胡诌。 月桃却仍愤愤不平,道:“其实王妃又没有说错,她们捧高踩低,本来就像苍蝇,只配和苍蝇为伍!” 苍蝇? 徐妙容的嘴抽了一下。 结合那句“捧高踩低”,* 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何所有人都拒绝了她的帖子。 梁子不是今日才结下的,她的嘴,也不是偶尔才损的。“她”,原主,出身高贵,心高气傲。偏偏时运不齐,遇上朱允炆这么个小心眼的当政。 命妇们见她,怕是,没什么好脸色。而她见命妇们,估计也没说出来什么好话。 一来二去的,大家便相看两厌。 今日她专程叫人大张旗鼓地给人送帖子,怕是打着,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想法,想好好地显摆,并奚落大伙一回。 哪知道,众人还是不给情面。 “罢了,帖子的事,日后也不要再提了。新朝伊始,诸事繁多,万事还是谨慎些好。” 她一锤定音。 宴会什么的,可太烦了。没人来正好,她还省钱了呢。 用过晚饭,朱楹差人来了一回,说是仙姑的事,已经解决了,让她日后再不准提。 “王爷说,倘使有人问起,王妃说话怎的跟以前不太一样,就说,是王妃不小心喝了假酒,病了一场。” 传话的是一个叫有池的小厮。 徐妙容点头,知晓这话是在说,她惹的事,屁股已经擦干净了,仙姑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倘若有人问起她在具服殿里的那番话,就说,她喝了假酒,伤了脑子。 这理由,也算说的过去。 她看着有池,有池想了想,又说:“周王今日之所以攀扯王妃,是因为,周王听到山上动静,逃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案桌上的香烛。恐陛下问起,沾惹纵火嫌疑,因此祸水东引。” 徐妙容又点头。 有池没旁的说的了,便机灵地告辞了。 等他走了,徐妙容懒懒散散歪在榻上,心思却跑得远了。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了。 多到她脑子现在都是乱糟糟的。 徐家的姑娘,朱元璋的儿媳妇,大明的安王妃,这身份,是挺尊贵的。可,贵妇生活第一日,体验感,实在算不得良好。 怎么感觉,比她上班还要累呢? 她又从榻上坐起,心中忽然想到几个字:安王朱楹,生母不详,封国平凉。早逝,无子,国除。 这是明史的记载。 翻译成大白话,便是:朱楹的封国在甘肃平凉,因为早死又没有子嗣,封国被取消了。 早死,跟她应该没什么关系。 可这无子…… 心思在“到底是我这具身体不能生”和“我俩这辈子就没圆房”,以及“他是不是不太行”中来回摇摆,她脑子更乱了。 恰在此时,月栀进来递话,一见了她便道:“王妃,先帝的妃嫔们,全被殉葬了。” 有风吹了进来。 徐妙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殉葬了?” 她重复了一遍月栀的话,心中突然有些凉。朱允炆被官宣死亡了,那么他的妃嫔,也注定活不了。 殉葬,是大明的老传统了。 传统规定,嫔妃们膝下无子,枕边人死了,就要被拉去殉葬。 虽说勋臣之后好像可以依律免死,可,秦王朱樉的正妃是王保保的妹妹,次妃是邓愈的女儿,膝下还有所出,结果朱樉死了,王邓两位妃子,也被拉去殉葬了。 王府殉葬成风,以后朱楹没了,她不会也要被拉去殉葬吧? 心更凉了。 坐卧不宁,干脆起身,在屋子里踱步半天。心思来回转了转,她决定,要不,还是先和朱楹缓和关系吧? 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以后要打照面的机会多着呢。没法多一个朋友,但也,不要多一个仇人。 “月栀,你可知……” 本想问,可知王爷喜欢的核桃是什么样的。想了想,口头描述或有偏差,眼见才为实。 她已经有了初步打算了。 她和朱楹的矛盾,既然是被核桃点燃的,那索性,她赔他几个核桃,把这事解决了。既然决定要赔核桃了,总得先知道,核桃长什么样子。 “你可知,王爷的核桃是在哪里买的?” “王爷的核桃,好像不是买的。” 月栀想了想,又说:“王爷把玩的核桃,都是专门找人定做的。奴婢恍惚记得,那装核桃的匣子,也是专门定做的。” “对,是专门定做的。上回在库房里,奴婢还扫了几眼呢,那匣子,实在精致。” 库房。 徐妙容心念一动。打定主意,明日天亮,去库房找一找,记下那核桃的样子。 一夜好梦。 翌日,才要带着丫鬟们往库房去。府上长史突然派人来递话,说是翰林院的杨修撰来了。 她有些意外。 本没放在心上,哪知道,这杨修撰却是来找她的。 还是带着公务来的。 疑惑地往偏厅去,那杨修撰一见了她就行了个大礼,“下官杨荣,见过安王妃。” 杨荣? 她:! 不正是未来的内阁大佬,人称“三杨”之一的杨荣吗? “杨修撰?” 她客气唤了一声,杨荣却比她还要客气。 “实不相瞒,王妃,下官今日,是来请王妃相助的。” 说到“相助”,杨荣腼腆的一笑,又说:“陛下命下官修史,下官是同王妃来核对,昨日那番陈词的。” 第5章 徐妙容:! 她再度震惊,修史,难不成,朱棣要把她昨日那番舔狗言论记到史书里? 这,这不太行吧? “杨修撰莫不是在同我说笑?” “下官没有。” 杨荣一本正经地摇头。摇完,又说:“其实下官一度以为,这一生,再遇不到直击人心的文赋了。史海沉钩,摛章绘句,流芳百世的诗文,多是信手偶得。妙语,文韵,生花的词藻,点睛的字句,都只是灵光乍现。” “太多惊艳的文赋,初读惊艳,二读尔尔,三读平平。都说历久弥新,可太多时候,下官都很沮丧,因为今人拾人牙慧,所谓的推陈出新,只是把尿壶改名叫夜壶。” “直到听到王妃在具服殿里的陈词,下官才发现,是下官悲观了。史书浩如烟海,前人之作恒河沙数,然,恰是王妃的陈词,浩然正气,又铿锵有力,字字直击下官的心底。” 一口气将心中的话全说了,杨荣只觉,心中畅意。 他熟读圣贤书,可,读的那么多书里,却无一家一言有如此振聋发聩的力量。 滚滚向前,浩浩汤汤。 太有力了! 以前他读《岳阳楼记》,只知道浩浩汤汤的是流水,原来历史大势,也能用浩浩汤汤来形容。安王妃有大才,她竟然将佛教里的“世界”一词化用到现实。 这化用,如此妥帖,他读了一遍,竟然还想再读第二遍! 天知道当他从同僚那里听来这段话时,整个人是如何的震惊。当接到陛下的口谕,知道陛下命他将这段话编纂进史书后,他越发热血沸腾了。 就是这样朴实又有力的话才该被写进史书里,安王妃,她是诉说者,而他,则是记录者。 他要将这段话一字不落地记下来,他相信,若干年后,后世之人看到这段话,定会激起同他一样的豪情。 “安王妃,切莫自谦。下官相信,若史书上少了这段话,壬午年便暗淡了不少。为历史计,不为个人计,这段话,该留,也必须留。” “我……” 徐妙容无话可说了。 她想说,她真的没有自谦。可,碍于朱棣口谕,不核对,也只能核对。 半柱香后。 杨荣手捧着新鲜出炉的陈词,好似耶稣捧着圣经一样,满面春风地回翰林院加班了。 他走了,徐妙容仍然没回过神。待想起来正事,心头一个激灵,才彻底清醒过来。 带着丫鬟们到了库房,举目望去,便见……好多好多的东西!多到,她压根不知从哪里找起。 “奴婢记得,那是个黄花梨捧盒,就在……” 月栀朝着某处看去。可下一秒,“诶,捧盒怎么不见了?” 她有些意外。 徐妙容道:“许是被人放到了别的地方,先找找吧。找不到就算了。” 丫鬟们应声而动。 正是夏日午后,暑气腾腾。库房密闭,徐妙容站了一会儿,便觉头晕目眩。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她一边拿着扇子啪嗒啪嗒地扇着,另一边,抬脚朝着一张美人榻走去。 俯身坐在美人榻上,正欲说一句“一会咱们去喝盏杨梅渴水”,忽听得:吱呀吱呀。 留心细听。 吱呀吱呀。 那声音越发响亮,恰在耳边。 徐妙容低头。 下一瞬—— 咚!美人榻塌了! 而美人榻下面,正藏着一个黄花梨的捧盒。 第5章 弄巧成拙,雪上加霜 “王妃!” 月桃如流星一样,急速冲了过来。 她欲拉起徐妙容,细心如月栀,却注意到徐妙容正扶着腰,“先别拉,王妃好像闪到腰了。” 月桃连忙松手。 她跪坐在地上,一声声急道:“王妃,怎么样啊?” 徐妙容的心思却不在腰上。 她目光落在那个黄花梨捧盒上,心跳突然开始加快。顺着那被压坏的捧盒盖子一角看去,她看到,好几个核桃,被……压扁了。 “这,不会就是王爷的核桃吧?” 她语带迟疑。 月栀的眼中却带着绝望,“是王爷的核桃。” 沉默,库房里是无尽的沉默。 丫鬟仆妇们们送来了春凳,徐妙容被抬着躺到了上面。屋檐下的光亮堂堂的,那走廊里的穿堂风,吹得她心里凉凉。 弄巧成拙了不是?雪上加霜了不是? 但,或许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你们可知,这应天城里,谁人也喜欢玩核桃?” 定做核桃,没戏了。但,若是她直接从同好手中买成品呢? 大明开国不足百年,玩核桃之风还没盛行。能玩核桃的,自然都不是普通人。圈地自萌,高端玩家手里,一定有不少好东西。 她可以等值交换,只求,赶紧把这茬揭过去。 “王妃,都什么时候了,你怎的,还记挂着这些。” 月栀满脸都写着愁啊愁。王爷仅剩的核桃被压扁了,她们摊上事了。王妃的腰都这样了,这事啊,越闹越大了。 “我这不是,想亡羊补牢吗。” 徐妙容眼睛盯着屋檐,心里却想着,李景隆,大明的初代“战神”,明史上绕不开的人。是个超级官二代加富二代,的确有资本发展高端爱好。 既是如此,他手上,一定有好核桃。 但,她该如何从他手上换到核桃呢? 她陷入了沉思,那厢钟山上,朱楹正忙着移朱标的神主牌位一事。 朱棣正式于奉天殿登基,朱标的孝康皇帝名头就被拿了,改封为懿文太子。封号变了,神主牌位,自然也该移了。 朱楹按着礼法,早早斋戒沐浴。好不容易把牌位移完,一只脚才踏入主神道旁边的辅道。忽的,背后窜出一个人。 “安王留步!” 他回头,见是翰林院修撰杨荣。 本以为,杨荣叫住他,许是因为,移牌位一事有变。哪知道,“王爷,下官想托你递句话。” “什么话?” 他有些狐疑。 他与杨荣,其实并不熟。 亲王与朝臣结交,本就是大忌。此次若不是朱棣点名让杨荣协助他处理移牌位一事,只怕他与杨荣,压根都说不上几句话。 想到“此次”,心中忽的一动。 四哥打入金川门那日,正是眼前这杨荣以一句“殿下先谒陵乎?先即位乎[1]”点醒了四哥。之后四哥改道,并没去宫里,而是,去了钟山谒陵。 杨荣,得了四哥的青眼,日后…… “你有话不妨直说。” 有心想卖对方一个好,他便耐着性子说了一句。 杨荣却仍不好意思,但他不是扭捏的性子。既然安王说了让他直说,他就直说了:“其实下官想托王爷帮忙问一问王妃,能不能帮下官润色一篇文稿?” 朱楹:…… 他没有接话。 杨荣心中有些忐忑。 他本来不想提这个不情之请的,毕竟他和安王不熟。可,一想到家里那些读来味同嚼蜡的文稿,他心中就急切难耐。 奇了怪了,他虽从未自诩才高八斗,可出自他手底的文稿,他皆信心十足。往日里,下笔即成稿,在他身上,从未发生三易其稿之事。 偏是核对编修完安王妃在具服殿的那番陈词,回过头再读自己的文稿,他竟觉得,味同嚼蜡。 生平第一回 ,他改稿了。 可,改来改去,他都觉得,好像不是那个味。至于该是什么味,他也说不上来。 辗转犹豫了半天,他决定:大胆承认自己的不足,去找安王妃改稿! 可,安王府不易进,安王妃也不易见。先前,他是奉朱棣之名,去王府办公的,这一次,却不好大剌剌上门了。 又恐他人知道了,胡乱说嘴,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此次朱棣点名,让他协助安王处理移懿文太子神主牌位一事,好不容易忙完了,觑着机会难得,他才追了上来。 见朱楹不接话,他便多解释了一句:“以前下官总自诩下笔如有神,可自打听到王妃那番陈词,下官才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安王妃,就是那人外的人,天外的天。” “千百年,难出一个王安石。可千百年,却出了无数个方仲永。杨修撰这话,过于谦虚了。” 朱楹的眼神很淡漠,淡漠到,让杨荣都觉得,不对啊。 杨荣寻思,夫妻一体,素日里瞧着,安王也是个深明大义的。方才他掏心窝子说了几句话,纵然安王不同意,面上也该有些与有荣焉的。 可,淡漠是怎么回事? 哦。 他们两口子,好像是感情不和来着? 心中颇有些后悔,转念一想,一码事归一码事。两口子的感情,旁人不好说嘴,可安王妃那段陈词,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好。 “其实王妃那段陈词……” “无出新意,昙花一现罢了。” 第6章 诶? 诶诶? 杨荣耳朵一动,怎么感觉,安王这话,是在说王妃那段陈词,只是妙手偶得? 是。 他就是在说那段陈词是妙手偶得。 刚才他还说什么王安石,方仲永的,那话也是在说,安王妃是方仲永。王安石伤仲永,伤的是仲永之才,昙花一现。 王妃,仲永? 他:? 心头有些不快,他微微摇头,面上写满了不赞同。 “王妃其实很有才气。难道这世间,还有人在听闻那段陈词后,依然无动于衷吗?” 他看朱楹。 朱楹无动于衷。 他:? 不死心,干脆抬高声音,又问:“王爷,难道你就没从王妃那段话中,获得振聋发聩的力量吗?难道,你就没有被那些朴素的文字所传递出来的情感所震撼吗?难道,一片称赞声中,你不为王妃感到骄傲吗?” 没有。 这是朱楹在心里回应的。 他为什么要为她感到骄傲? 他巴不得,与她划清界限,最好永永远远不见面。虽然,他不得不承认,具服殿里的那段陈词,的确很好。 好的,压根不像能从她嘴里说出来。 不想再听杨荣说下来,他启唇,才唤了一声“杨修撰”,便听得:“王爷,你知道刘勰吗? 刘勰,他当然知道。 “那你知道《文心雕龙吗》?” 《文心雕龙》,他当然也知道。 “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2],王爷。” 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杨荣面上已经没了最初的笑意,他说:“不是只有华丽的文字,才能承载世人最朴素的情感。有时候,随口说出来的话,却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一切没有情感的言语,不过是泛泛而谈,我在修史的时候,往往恨不得把它们全部删掉。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之请,作罢,下官告辞!” 话音落,他拂袖便走。 一旁候着的小厮有池:? 有池惊呆了。 “王爷,这杨修撰可真是好大的谱!”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杨修撰,好像是在替王妃说话?可,王妃不是一向在应天声名不佳吗? “对了,王爷,杨修撰的袖子里,好像还藏着几个核桃。” 又说了一句,有池暗忖,刚才杨修撰,其实是想拿核桃做人情的吧。可惜,王爷不稀罕。 “走吧。” 朱楹不耐烦在这些无足轻重的事上浪费口舌,他开了口,有池便暂停抱打不平,跟着他一道往安王府去了。 回到王府,同往日那般,用过晚饭,朱楹便拿了一本书,随意地歪在榻上翻看。 看了一会儿,他有些累了。 想到白日里有池口中的核桃,忽的,起了几分玩弄心思。 便唤过有池,示意他把装核桃的黄花梨捧盒拿来。 有池应声。 不多时,人便回来了。 “怎的这般快?” 朱楹有些惊讶,见他手上空空如也,忙问:“核桃呢?” “核桃……” 有池有些胆战心惊。心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王爷早晚要知道,便如实说了:“平山堂的人来报,说是,核桃碎了。” “碎了?” 朱楹从榻上起了身,不敢置信,“是谁弄碎的?还有,为何是平山堂的人来报?” “是……王妃弄碎的。” 徐妙容。 “又是她!” 朱楹心头火起,干脆抬脚,往平山堂去。 可,才走了两步,便听得:“王妃也受伤了。” 脚下步子一顿,他迈出去的一只脚,便停在了原地。 第6章 你以为我会拒绝吗 “王爷还是没回来吗?” 平山堂里,徐妙容背靠着一个大引枕,不带什么期待地问了丫鬟一句。 月芽点头,道:“九成斋,还是黑着的。” “罢了,随他去吧。秋后算账,也得等到秋天。现在还是夏天,咱们啊,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徐妙容摆了摆手。 累了,随他去吧。 她倒是一心惦记着实话实说,可对方,好像压根就不在乎。难道,他已经改了爱好,不稀罕那几个核桃了? 想想也觉得不大可能。可,既然是爱玩核桃的,应该来找她算账才是,怎的,迟迟不来呢? 她想到了,核桃被压扁的那日。 那日,知道自己坏事了,她当机立断,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吧。可,朱楹被朱棣派去了钟山,移朱标的牌位。 这一去,便是整整七天。 第七天,他从钟山回来,她第一时间派了人去九成斋递话。当时月桃回来传话,说那小厮有池听闻核桃碎了,脸上的表情好像天塌了。 她在平山堂严阵以待,结果,等到檐下的灯都灭了,他还是没来。 再之后,他依然没有来。时至今日,一切,就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她心头实在狐疑,而他又不知出府去了哪里。 头顶好像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她手掌握紧了又松开。正欲叫人沏一盏茶来,月桃闷闷不乐地从外头进来了。 “王妃,今年的岁禄,又推迟发了。” 推迟,还又? 她瞬间来了精神。 自穿来以后,又是忙着找核桃,又是忙着养伤,她倒忘了问一问,府上的财务状况。 根据大明惯例,亲王府的一应开支,全由朝廷买单。换句话说,她们的吃喝拉撒,全由朱棣负责。朝廷每年按时按量给各王府发岁禄,这岁禄,便是她们一年的嚼用。 若上年还有盈余,岁禄推迟发,影响不到什么。 可,她估摸着,自家这王府,怕是……没有盈余。 “有说什么时候发吗?” 她问月桃。 月桃却摇头。 “王妃,你说,今年的岁禄,不会不发了吧?” 月桃想得有些多了。先帝在时,以战事吃紧,国库空虚为由头,推迟了发岁禄。如今新皇帝来了,同样以战事刚结束,百废俱兴,国库空虚为由头,推迟了发岁禄。 她怎么觉得,一个推,两个推,推着推着,这岁禄,要没有了呢? “不会的。” 徐妙容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岁禄是不会不发的。 纵然朱棣当真有不想发岁禄的想法,但他不会表现出来,至少在当下,不会表现出来。 她记得,过些时日,朱棣就该大封群臣了。群臣都得了封赏,没道理却克扣着兄弟们的岁禄。天下初定,正是该怀柔,笼络人心的时候,朱棣不会因小失大的。 才要就着岁禄多问几句,月菱又急匆匆地进来了。 只她的表情,实在有些奇怪。 “王妃,曹国公府送了帖子来。” “帖子?” 月桃几个一脸见鬼了的表情。 徐妙容也觉见鬼了,来不及多问,她示意月菱将帖子拿过来。待打开一看,方知,原来是曹国公夫人要过生辰,邀请她去曹国公府吃茶呢。 “她,邀我去曹国公府吃茶?” 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说,自己人缘差,在应天府里没朋友吗?不是前几天,刚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自己的帖子吗?怎么过了没几天,形势瞬间转变,对方反过来给她下帖子了? 为什么?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妃,那咱们,要去吗?” 月菱问了一句。 她答:“去,当然要去。别人一番心意,怎好辜负。” 曹国公夫人为何给她下帖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本就想和李景隆换核桃。眼下,瞌睡来了送枕头。机会来了,自是不能错过。 * 时光飞逝,很快就到了曹国公夫人生辰这日。 这日,徐妙容早早起来,收拾妥当,便带着丫鬟往曹国公府去了。她到的时候,李家门口已是水泄不通。 好不容易从车海中挤出一条路来,停在李家大门前,那曹国公夫人袁氏,便迎了上来。 “哎哟,安王妃,真是稀客稀客啊!” 袁氏年方二十一,正如那含苞待放的娇花一朵。 她穿了一身织金大袖衫,下着妆花缎襕裙。怎么看,都叫人觉得,青春好颜色。只是,一想到好颜色日日对着的,是李景隆那张奔四的脸,徐妙容的笑,就有些勉强。 袁氏不提过往,二人便心照不宣,彼此和和气气地往里走。 进到里头,徐妙容抬眸看去,便见,满满当当一屋子人。其余人也就罢了,唯最中间一人,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眼。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那人同样青春好颜色,也同样,盛装出席。 某种程度上,那人完完全全夺了袁氏的光芒。 这是? “是安王婶啊。” 第7章 那人开了口。 徐妙容不动声色,正努力思索着,这到底是哪位侄女。便听得:“母亲,你快歇歇吧。你瞧,你鼻尖都冒汗了。” 母亲? 徐妙容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看着说话的美妇,心中顿悟。 合着这美妇,便是李景隆那同样年方二十有一的女儿,她的侄儿媳妇,平阳王妃李氏 ??李氏是李景隆的小妾所出,也是李景隆膝下唯一的子嗣。因为独生,李景隆爱重异常。长大后,李氏嫁与晋王朱棡第三子平阳王为正妃,按照祖制,李氏该和平阳王留在晋王的封地太原。 可,李景隆实在舍不得女儿。恰好朱允炆想削藩,他便借着李氏在太原生病久治不愈的机会,从中转圜,把人弄回了应天。 明面上,李氏和平阳王在朱允炆眼皮子底下,处处掣肘。可实际上,因为李景隆这么个“人中龙凤”,李氏两口子的日子,可谓是如鱼得水。 “我不累。今日贵客盈门,持礼相迎,是应该的。” 袁氏脸上依然笑眯眯的。 可徐妙容怎么看,都觉得别扭。这母女两个,年岁一般大,说起话来,看似和气,可处处都是机锋。 李氏说让袁氏歇一歇,这话,看似关心,实际,不安好心。 今日是袁氏的生辰,作为东道主,袁氏自然是该礼仪俱全的。若她跑去歇息,传出去,怕是要笑掉大牙。 而袁氏回嘴,字字句句不离“礼”。这话便是在讽刺李氏,不知礼。身为李家的姑娘,门外人一般,不知规矩,不懂进退。 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接话。 李氏笑,目光落在徐妙容和袁氏牵着的手上,轻轻拂了拂自己的衣衫,似不经意般,说了一句:“母亲所言极是,母亲的帖子,不是随随便便发的。今儿来的,都是贵客,自然是,慎之又慎。” 她还重重强调了“贵客”两个字。 徐妙容感觉,许多的目光好像落在了她脸上。 心中无奈,李氏这个人,惯会含沙射影的。 她一句苍蝇论,得罪了无数人。所有人都拒了她的帖子,也从不邀请她上门做客。可偏生,袁氏给她下了帖子。 这么看来,袁氏跟她,竟好像是一伙的。 此外,她记得,那日在具服殿里,想抢在前头在朱棣面前邀功的,长着平平无奇一张脸的,好像正是李氏的夫君平阳王。 所以今日李氏借题发挥,便是在出那日平阳王抢功没抢成的气? 这个小心眼的。 她摇头,想把手从袁氏手中抽回来。 袁氏那会本就是一时忘形,拉了她的手以示亲热。这会被李氏阴阳了几句,当即就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 但她也不想让所有人误解,便依然笑着道:“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帖子发出去以后,我还怕你们不来呢。你们呀,一个个都是大忙人,各个的夫君都得了陛下青眼,各家,怕是都喜鹊盈门,事多繁杂呢。” 她这话…… 徐妙容心思转了转,明白过来了。 原来袁氏给她下帖子,便是冲着朱楹的面子。朱楹在钟山上,助朱棣扭转乾坤,朱棣龙心大悦,又额外点了他移神主牌位。 安王府要起来了,所以袁氏斟酌半天,还是给她下了帖子。 心中有些微妙,她假装没瞧见众人的眼神,泰然自若地坐在了椅子上。李氏倒也不多说,轻笑了一声,旁若无人地端起一盏茶喝。 抿了一口,她将茶盏放下,顺势,拂了拂自己的裙子。 霎时间,有光好像在流动。裙子上的金线,险些闪瞎众人的眼。 谷王妃当即就出了声:“侄儿媳妇,你这裙子,是云华堂的吧?” “是云华堂。” 某位夫人接了口,她还道:“只有云华堂的料子,才有如此光泽。” “我这裙子……” 李氏却有些不好意思。她好像有些恼怒,明明自己不想提云华堂,别人却偏要提。抱歉地笑了笑,她为难地回了一句:“的确是云华堂的。” “竟然是云华堂!它家一向架子大,买料子必须得排队不说,每样料子还只出一季。哪怕卖不出去,也不降价。都说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平阳王府,果然不一般!” 有人又接了口。 谷王妃点头,捧哏一般,“我这侄儿媳妇,自然是有优待的。” 李氏有些飘飘然。 众人的吹捧让她心花怒放,为了展示自己的大方,以及自家的财大气粗,她故意面向谷王妃,装模作样道:“谷王婶婶客气了。若是婶婶喜欢,回头我就叫他们送一匹到谷王府。” “不用了。” 谷王妃却摆手。 李氏没放在心上,她还以为谷王妃不喜欢,“婶婶不喜欢吗?” “不是。” 谷王妃又摆手,她实在装不下去了。 同样抱歉地笑了笑,她也为难地说了一句:“其实,他们家的料子,一向是送到我府上,供我随意挑选的。” 李氏:…… 其他人:...... 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微妙,李氏耳根子有些红。她不想看谷王妃,便只得看向另一旁的徐妙容。 怕别人以为她不说话是气到了,她故意没话找话:“安王婶婶喜欢云华堂吗?” 不等徐妙容说话,又道:“其实我刚刚,也想送安王婶婶一匹料子的。只是,忽然想到……” 想到什么,她又不说了。 众人都被她勾起了好奇心,瞬间忘了刚才那茬。谷王妃乐呵乐呵的,心知自己刚才在炫耀大赛中脱引而出,怕是已经得罪了这位侄儿媳妇。 寻思着两人一向关系好,有心想修补两个人友谊的小船,她适时开口,问:“怎么了?想到了什么?” “也没什么。” 李氏的语气不咸不淡的,她就是不把头转回去。 “前几日,我们府上外出支盐,管事的回来同我说,安王婶府上也正派人四处支盐呢。原先我没想到这茬,只想好心送安王婶一匹料子。可,话一出口,方想起来,云华堂的料子过于飘逸,不巧,安王婶又清减了不少……” 四处支盐。 清减了不少。 众人的眼神,再度变得微妙。 方才徐妙容进来时,她们就注意到,人好像是清减了不少。可彼时,她们没有多想,只当暑热难耐,苦夏罢了。 此时叫李氏一提醒,她们才想起来。 今年的岁禄,又推迟发了。 王府本就靠着岁禄过活,安王府,又一向捉襟见肘的紧。原本盐该由宫中供给,可,自太祖皇帝改制后,各王府的盐,都由各王府自行采买。 买盐,要钱。买不到盐,嘴里就没味。没味,人腿上就没劲,就走不动路。 所以安王妃,是没吃够盐,所以才清减的? 众人心思各异,徐妙容看在眼里,心中呵呵。 谁不知道,李景隆那厮前几日因着靖难首功,被朱棣赏了五十引盐。李景隆心疼女儿,好像反手,就给了平阳王府二十五引? “瞧瞧,是我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见场面再度陷入安静,李氏忙假意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又惭愧道:“安王婶婶,对不住了,不若我将功补过,匀点盐给你吧?” 她本意是想立人设,没想过徐妙容会要。 哪知道,“好呀。” 徐妙容点头,又说:“你打算匀我多少?” “我……” 李氏伸出五根手指,想摆手。 然而,“五引?!” 徐妙容的眼中写满了震惊。 李氏懵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安王婶婶,你该不会以为,我伸出五根手指头,就是想给你五引盐吧?” “不然嘞?”你伸出五根手指头,总不能是想给五米fw吧? 徐妙容一脸我都信了,结果你在耍我的表情。懒得继续拉扯,她直接送上一顶高帽子。 “侄儿媳妇,你真好!都说患难见真情,如今正值我们府缺盐的危难之机,你挺身而出,以平凡之躯行不平凡之事。你展现出的伟大精神,可歌可泣!” 李氏:…… 她无话可说。 五引,约莫是八石有余。她觉得自己是个大* 傻笔,谁说拒绝时,非得伸出一只手。 第7章 事情未免有些太顺利了 李氏最后是黑着一张脸离开的。 她走的时候,屋子里的宾客几乎已经散尽。袁氏暗地里舒展舒展了筋骨,眼角余光瞥见徐妙容还在。心中狐疑,却还是笑着上前,虚与委蛇了一句。 “今日照顾不周,小女行事无状。还望安王妃大人有大量,切莫和她计较。” 小女…… 徐妙容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 她也笑,虚与委蛇:“哪里哪里,夫人这话,折煞我也,传出去,怕是要让人以为,我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第8章 “怎会?” 袁氏摆手,一脸你快别说了,再说下去,我就要无地自容了的表情,其实她心里已经笑开了花。 今日,可谓是一个爽字了得。 李氏那个小贱人,平日里没少仗着李景隆的宠爱,在她面前拿乔。 明明她才是曹国公府的女主人,可李氏,出入李家,犹如出入无人之境。往日里,她处处压自己一头,也就算了。 可今日,明明是自己的吉日。自己盛装打扮了,李氏,却比自己还要盛装。 这是故意打自己的脸呢! 好在,有安王妃出了手。 想到被徐妙容“诓”去的那五引盐,袁氏的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甜丝丝的。虽然,追本溯源,那五引盐本就是自己府上的,可,只要能看到李氏吃瘪,她也就,不心疼了。 “说起来,咱们两府虽同在应天,往日里却因着这样那样的琐事,没能走动起来。今日与安王妃相谈许久,我才发现,我竟与安王妃如此投契!” 故作夸张地说了一句,袁氏上前,状似不经意般,又说了一句:“要不是安王妃急着回去,我真想拉着安王妃,秉烛夜谈。” 她本意是想暗示,人家别的人都走了,你还坐在这里,像话吗? 哪知道—— “夫人这话,可真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我也觉得,我与夫人如此投契。既是如此,那我就先不回去了,再与夫人说说话吧。” 袁氏:? 心有点梗,感觉自己好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勉强挤出一抹笑,道:“那便再……再说说话吧。” 可说什么,她又犯了难。 正想没话找话,胡乱说些废话,徐妙容却先她一步开了口:“夫人可是喜欢麒麟?” 麒麟? 袁氏怔了一下,旋即心中升起淡淡的不快。 她看到,徐妙容的目光落在她的腰间。而她腰间,正挂着一个麒麟玉坠。 “麒麟憨态可掬,没人会不喜欢。” 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她心中忽然有点酸。 倒不是羡慕别人的酸,而是,辛酸的酸。 那玉坠,是她用来求子的,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念想。 她与李景隆成婚,已有数年。可,求医问药,烧香拜佛,什么方法都用遍了,她膝下,还是一个子嗣都没有。 没有子嗣,便意味着,曹国公府的爵位,传到这一代,就断了。也意味着,李氏那个小贱人,要永永远远地压她一头。 这让她如何忍得? 可世事就是不能尽如人意,为了个子嗣,她已经快疯魔了。身边人三缄其口,皆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子嗣相关。 偏她徐妙容,这会提起。 心中忽然有些愠怒,正欲直接开口,下逐客令,却又听得:“太好了!” 太……好了? 袁氏感觉,自己的肺管子好像被戳了一下。她大怒,徐妙容却叫人送上了一个匣子。 “方才我同夫人说,与夫人投契,这话不是假的。早先便听闻夫人人品,我深以为然。这不,私下里,我其实还给夫人备了一份礼。” 边说着,徐妙容示意人把匣子打开。 袁氏闻声看去,只见,那匣子里装着一柄葡萄镜并一对白玉耳坠。 那葡萄镜八出菱花,背面嵌着金子,金子外围,又绘着缠枝葡萄纹和石榴纹。那白玉耳坠,乍看通体洁白,仔细一看,竟雕成了麒麟纹样! 葡萄,石榴,麒麟。 皆寓意着,多子多福。 袁氏的心,突然扑通扑通跳得很快。 她眼里多了几分热切,假装不在意地别开眼,却听得:“这葡萄镜和白玉耳坠,都是我母亲留下的旧物。按理说,应该悉心保存的。可,束之高阁,总觉得可惜。那日收到夫人送来的帖子,我心中感怀,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这两样东西。今日,我特意带了它们来,还望夫人,莫要推辞。” “我。” 袁氏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有些不敢相信,这东西,竟然当真是给她的! 葡萄镜、白玉耳坠,真个精致世无双。她多看一眼,就再也不想移开眼。 再者,先中山王夫人谢氏的旧物……谢氏,她是知道的,那是个能生养的。徐家八个儿女里头,六个都出自谢氏的肚子。 六个! 她眼皮子动了一下,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冲动,她恨不得立刻就应下。 可,理智还在,知道天上不会随随便便掉馅饼,徐妙容也没这么大方,便收敛了笑,问了一句:“安王妃是不是还有话想同我说?” “是。” 徐妙容并不否认。 “什么话?” “我想,托夫人,给曹国公府递句话。” “给我们家老爷递句话?” 袁氏怀疑自己幻听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语气瞬间变得硬邦邦:“有什么话,是不能直接同我说的?” 呃…… 徐妙容无语,知道她想岔了,忙道:“我想同曹国公寻几个核桃,因男女有别,因此才托到夫人面前。” “核桃?” 袁氏有些惊讶,脱口而出:“你要核桃干什么?” “我们家王爷喜欢核桃。” 徐妙容模棱两可,并不肯多说。 袁氏的眼神却变得微妙,她想到,坊间都传,安王妃对安王,情根深种,可,此一时彼一时,“你们两个不是都分居了吗?” 坏了。 袁氏想打自己的嘴。 她怎么把这话说出来了? 安王妃对安王情根深种这事,应天城里没人不知道。可,他们两口子已经分居了这事,应天城里没几个人知道。 是她嘴快了。 面上微微有些尴尬,她连忙转移话题,问:“你要几个?” 几个? 徐妙容愣了一下。 待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问她要几个核桃,忙伸出四根手指头,在半空中晃了晃,“我要四个。” “四个?!” 袁氏的声音有些大。 见屋子里所有人都看着她,忙不好意思地笑笑,又为自己遮掩:“四个,好说,我这就叫她们去拿。” 说着去拿,她当真唤了人来。 徐妙容却有些迟疑,总觉得,事情好像进行的有点太顺利了? “咱们是不是该,知会曹国公一声?” 她委婉地提醒了一句。 哪知道,袁氏却生气了,“安王妃莫不是以为,我做不了这府上的主?” “没有没有。” 徐妙容连忙摆手。 袁氏却冷笑了一声,道:“国公爷信赖我,将府上上上下下的事全都交给我。几个核桃而已,不过一句话的事。既然安王妃今日是带着诚意来的,那我便,投桃报李,多给安王妃一个吧。” 多一个,便是五个。 徐妙容只觉惊喜,怕再说下去,又惹了她哪里不快,忙对着她,谢了又谢。 不多时,核桃取来了,两个人又客气了一回,徐妙容带着丫鬟们,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袁氏就迫不及待地拿出那白玉耳坠,示意丫鬟帮她戴上。 丫鬟依言,刚刚戴好一边,正欲戴另一边,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夫人,不好了,国公爷回来了!” 丫鬟的手抖了一下。 袁氏的眼皮子,也抖了一下。 “慌什么?” 袁氏没好气地斥了一句,又催丫鬟:“还不快把另一边给我戴好。” “夫人。” 丫鬟却有些心不在焉,惶惶然半天,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若是国公爷问起,咱们又该如何回话?” “什么如何回话,就说不知道。” 袁氏不以为意。 丫鬟急了。 夫人说,让她们说不知道,可若她们真说了不知道,国公爷,怕是要扒了她们的皮! 那可是国公爷最爱的核桃啊。平日里,国公爷没少把玩。今日,核桃说少就少,还一下子少了五个。国公爷若知道,定然大发雷霆。 心中忽然有些害怕,再看袁氏岿然不动,丫鬟又觉无语。 自家这位夫人,可真是眼皮子浅。为了两样首饰,竟然敢扯谎。什么都能做主,什么多给安王妃一个,全都是假的! “若是,国公爷揪着不放呢?” 她心中还是没底,又问袁氏。 袁氏依然漫不经心的,道:“那就说,许是被老鼠偷走了。” * 说来也巧,平日里,李景隆并非日日把玩核桃。可今日,许是心情好,用过晚饭,他竟命人把核桃拿了出来。 待打开装核桃的匣子,一清点,发现核桃少了五个,他果然勃然大怒。 对着下人发作了一通,又得知,核桃可能被老鼠偷走了,他心中,更觉窝火。干脆对着所有人无差别臭骂了一通,而后,带着小厮,往外头去了。 第9章 漫无目的地走了两圈,心中仍气怒未消。正待打道回府,忽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驻足,对着那人出了声:“安王留步。” 第8章 你还有没有礼义廉耻了?! “安王雅兴。” 微微拱了拱手,李景隆对着名义上是自己的叔叔,实际年龄能当自己儿子的朱楹打趣了一句。 “曹国公亦雅兴。” 朱楹回了一句,心中却颇觉意外。 今日是曹国公夫人袁氏的生辰,徐妙容为此早早出了府,这事,他是知道的。可,袁氏过生辰,怎的李景隆不在府上呆着,却反来了这外头? 他不动声色看向李景隆,却见对方,眉梢眼角似有不快。 心知对方可能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他只当作未知,客气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要多话的意思,谁料,李景隆却似有好多的话要说。 “安王啊。” 叹了一声,李景隆的语气里满是自嘲,他道:“都说天上一轮明月,你我共此一时。可今夜,分明是你在赏月,而我,在被月赏。” “曹国公这话何意?” 朱楹问了一句。对方开了口,他不好不回应。 李景隆却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府上,都是一群蠢货。今夜,让月亮见笑了。” 说到“见笑了”,他心中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又噌噌噌地涌了上来。 他实在想不通,怎么堂堂国公府,还有老鼠?怎么老鼠不偷别的,偏偷他的核桃?那可是整整五个核桃啊,他得攒多久啊! 想到核桃,又想到,眼前这位正是他的同好。便没忍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把事情的起因经过全说了。 末了,眼带期冀地看向朱楹,道:“要不,安王,你借我几个核桃吧,就当,慰藉慰藉我这颗受伤的心。” “曹国公说笑了。” 朱楹却不接他的茬。 并非他小气,而是,李景隆这个人,一向言而无信。前头他信了他借核桃赏玩的说辞,借了几个核桃给他。可到现在,核桃还没还回来呢。 想到核桃,又想到自家库房里,被徐妙容坐塌的那几个核桃,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同病相怜之情。 他还同情李景隆呢,其实,他又好到哪去? 那几个核桃,是他仅剩的了。因着近来事多,他无暇赏玩,便命人收进了库房里,好生保存。 可他没想到,徐妙容竟然进了库房。不仅进了库房,还又一次,把他的核桃毁了。 知晓核桃碎了以后,他第一反应便是,去找徐妙容算账。可有池说,她腰伤了,他便只得作罢。 并非他怜香惜玉,而是,不想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没得让人说他心眼小。 可他也不想关心她的伤。 恰好,庄子上的菜长成了,他便带着有池,往庄子上去了。一连住了好几天,他心情大好。今日,原该是骑马回府的。 可,月夜静美,不知怎的,他忽然起了赏月心思,便下马而行。 哪知道,遇到了李景隆。 不想再说下去,他委婉地劝了一句“早生回去歇着”,便欲抬脚往王府走去。李景隆大抵也明白他的意思,念叨着“谁知道是老鼠偷的还是人偷的,今日人多眼杂,说不得是那手脚不干净的人偷了”,“唉,我那被我磕了一个口子却还舍不得扔的核桃啊,我那一时兴起还在上面刻了字的核桃啊,我那雕着后湖风景的核桃啊”,木然离开了。 再回到王府,檐下各处的灯已经亮起。 有池正要轻车熟路往九成斋去,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人。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得:“王爷,王妃有请。” 是平山堂的月桃。 “不去。” 朱楹轻轻吐出两个字,他脚下步子不见停。有池愣了一下,旋即跟上。 “王爷。” 月桃却急了,她眼巴巴地在这里候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将王爷请过去啊!只要王爷去了,见了那几个核桃,事情,说不定就有解了。 “王爷。” 她急急开了口,想要见缝插针把核桃的事说清楚。可谁知,朱楹却不给她机会。 丢下一句“本王乏了”,朱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尽头。 这…… 这这这…… 月桃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决定,回去复命吧。 她沮丧地回了平山堂,一见到她的表情,徐妙容便知,事情没成。她倒也不失望,她与朱楹的隔阂,不是一日两日形成的,朱楹能来,就有鬼了。 山不来我自去,主动出击,才是销售的本色。 淡定地从椅子上起了身,她示意月桃,拿上核桃,往九成斋去吧。 主仆二人并几个小丫鬟一道,往九成斋去了。 一路上,徐妙容倒还有心情欣赏沿途的风景。此前,她没来过九成斋,可,看了半天,许是因为夜色太黑,她没看出什么名堂。 “王妃,咱们当真要让人去平阳王府支盐吗?” 月桃没话找话,想到白日里从平阳王妃手上蹭来的五引盐,便有些不真实感。那可是平阳王妃啊,最得曹国公喜欢的平阳王妃。自家王妃,竟然从她手中拿到了盐? “嗯。” 徐妙容应了一声,又说:“她一番好意,我怎好拒绝。回头你们先去平阳王府取盐引,等拿到了盐引,再按需出去支盐。” 说到盐,忽又想到,白日里李氏提起,自家派人四处支盐。有心想问月桃几句,却已经走到了九成斋门口。 主仆二人说话声暂停。 “王妃。” 有池刚好从屋子里出来,打眼就瞧见了他们。瞳孔微张,他唤了一声“王妃”,扭头就进了屋子。 “王爷,王妃来了!” 徐妙容站在门外,听到他回了这么一声。 可...... 没动静。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 夜风微微有些凉,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地晃。一地安静中,徐妙容忽觉尴尬。秉持着只要我假装不尴尬,尴尬的就不是我的想法,她动了动脚脖子。 本只是为放松脚踝,可她忘了,她腰伤才好。 “唉!” 她呼了一声。呼完,下意识地想捂嘴。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眼皮子动了一下,她干脆……一步步挪到了檐下,而后,转身坐下了。 啪嗒。 有帘子落下的声音响起。 她回头,对上了朱楹的眼。 “成何体统!” 朱楹的面色,实在算不得好看。许是因为记着她坐塌了核桃的恶行,又许是见她毫不顾忌形象的坐在檐下,他眉头微微蹙着,眼中更是没有一丝温情。 徐妙容也懒得计较,毕竟自己失误在先,无法狡辩。 便指着月桃手中的匣子,道:“前几日,妾身不小心弄坏了王爷的核桃。虽说王爷未曾追究,可妾身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不,今日偶然得了几个核桃,妾身便拿过来给王爷,还望王爷不要嫌弃。” “不必了。” 朱楹却回了三个字。他似是已极不耐烦,目光落在别处,脸上却带着几分讽意。 他知道,她又来演戏了。 从前,这样的戏码,他见的太多!每一次,她都装得跟真的一样,就好像,她真的有愧,真的知道错了一样。 可,每一次,她的假面被揭破,换来的却是,她暴跳如雷,此后变本加厉。 他再不信她的说辞。 也再不信她。 有心想让她回去吧,还没开口,却听得:“王爷是个大度的,不与妾身计较。妾身却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先。既然核桃已经送到了,那妾身便先走了。东西是留还是扔,端看王爷如何处置。” 话音落,徐妙容便想离开。 可,许是装核桃的匣子没盖好,又许是她从台阶上起身的时候脚下失了准头,正要把刚从月桃手中接过的匣子放在地上,一个不察,匣子盖子弹了起来。 那里头的核桃,便这么完完整整地呈现在朱楹眼前。 一瞬间的迟疑后,朱楹的脸色变得铁青。 “谁知道是老鼠偷的还是人偷的,今日人多眼杂,说不得是那手脚不干净的人偷了。” “我那被我磕了一个口子却还舍不得扔的核桃啊,我那一时兴起还在上面刻了字的核桃啊,我那雕着后湖风景的核桃啊。” 李景隆的话犹在耳边。 朱楹终于忍无可忍。 “徐妙容!” 唤了一声,他彻彻底底地爆发了:“你还有没有礼义廉耻了?!” 第9章 合着她还是个冤大头? “妾身……怎么就没有礼义廉耻了?” 徐妙容是有一瞬间的瞠目结舌的。 反应过来,她面色铁青。不敢置信地看着朱楹,冷声道:“方才妾身已经说了,核桃是留还是扔,端看王爷如何处置。王爷不想要,扔了便是,何必说这些话埋淘人?” 第10章 “埋淘人?” 朱楹笑了,只那笑,越发叫人觉得远了。他面上是震惊,是怀疑,是不解。冷冷地看着徐妙容,他声音越发无力了:“你说本王在埋淘你,可分明,是你在埋淘你自己!” 说到“自己”,心中忽然有股悲哀涌上来。 很久了。很久,他都没有这样动怒了。 哪怕是那一回,她自作主张,故意将他的核桃扔了出去,他问到跟前了,她依然抵死不认,他也没有如今日这般,大动肝火。 生平头一回,他对她产生了浓浓的厌恶。 若说从前他只是烦她,躲着她,此时此刻,见了那一匣子核桃,他对她,陡然生出一股子不满来。 磕了一个口子的核桃、刻了字的核桃、雕着后湖风景的核桃。李景隆口中丢失了的核桃,竟然就在她手里! 世上怎会有如此巧的事? 恰好是今日,曹国公府丢了核桃。也恰好是今日,她去了曹国公府。他不想相信,可…… 想到那些时日里,她为了让他回心转意,假装称病只为见他一面,玩火烧小厨房,只为骗他现身,弄坏他的纸笔,再故意送套新的来,他就有些无力。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从前在徐家,她被骄纵惯了。或许他和她,当真不是一路人。 “这核桃,是不是曹国公府来的?” 虽已知道答案,他还是克制着问了一句。 徐妙容却不回答,她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王爷不想要,又何必多问。”??“果然如此。” 他的声音越发沉了。 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不可抑制的失望来。失望以外,是更甚于方才的愤怒。死死地攥紧拳头,他才忍住,没有说出更难听的话。 “这核桃,你还回去吧。” 平静地说了一句,他转身,便往屋子里去。 徐妙容站在原处,没有动。 不知何时,夜风停了。花枝停止了晃动,天上有星子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忽有蛙鸣响起,一声声,扰的人心中发烦。 走着走着,他却忽然驻足,回头。 看了她一眼。 很深很深的一眼,似要看到她的心里去。 “徐妙容,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出生高门,父兄皆是朝中能臣。你所为,并非只与你一人相关。这世上,多的是能为之事,也多的是,不能为之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时候,是一种愚蠢。日后,你……好自为之。这九成斋,莫要再来。” 话音落下,他伸手,啪嗒一下打落门上竹帘。 但见竹帘上下弹跳,而后,归于沉寂。 万物皆归于沉寂。 竹帘将他的身影隐去,也将屋里的风光隐去。帘里帘外,两个世界。 “王妃。” 有池面色为难,斟酌了又斟酌,终于挤出一句:“回去吧。” 说着回去吧,他拾起被人遗忘在一边的匣子,极快地塞到了月桃手上。 “王妃,咱们回去吧。” 月桃心中凄苦,却还是强忍着无事人一般劝。 其实不用她劝,徐妙容原本就要回去。在心中怒骂了一遍“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徐妙容气鼓鼓地转身,往平山堂而去。 回到平山堂,先用了几个肉包子,她斜斜地倚在榻上,复盘着今日发生的所有事。 今日,她去了曹国公府,目的就是,问李景隆换核桃。本以为,事情会有些棘手。哪知道,最后却出奇的顺利。 那袁氏是个爽快人,说给她核桃,就给她核桃。 前脚她拿了核桃,后脚,她就送到了九成斋。这中间的时间差,不足两个时辰。可今日,他并没有去曹国公府。 既是如此,在没人提前告诉他,她要去曹国公府换核桃的前提下,他又是如何知道,核桃是从曹国公府来的? “王爷莫不是遇到了李家的什么人?” 她想的有些远了。 莫不是在她换完核桃后,朱楹又遇到了李家的什么人,从那人嘴里听说了她换核桃一事? 可,不对啊。 她换核桃,是光明正大换的,那核桃又不是她偷来的抢来的,怎么他的语气和说辞,倒像是内涵她偷了核桃一样? 不对,他就是在内涵她偷核桃。 “是你在埋淘你自己!”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时候是一种愚蠢。” 他好像,真的误会了什么。 心念一动,她立时坐不住了。本能地觉得这其中有古怪,她忙唤过月桃,悄声叮嘱了几句。 翌日。 天刚蒙蒙亮,月桃便按照她说的,出了门。她在檐下看着人修剪花枝,正看着,月菱突然黑着一张脸过来了。 “王妃,角门上来人了。” 月菱的脸色,比包公的脸还要难看。她语气也不怎么好,似有十万火急之事要报。 “怎么了?” 徐妙容心中狐疑,来人就来人,怎的这般语气? 还有,正儿八经来客,一般是从大门亦或者大门旁的偏门进的。既是从角门进,想来,不是什么贵客。 既不是贵客,又为何特地说与她知道? “是什么人?” 她又问了月菱一句。 月菱道:“米行的王掌柜,炭行的崔掌柜,鸡鸭行的刘掌柜,鲜鱼行的秦掌柜,花果行的赵掌柜。” 都是掌柜的。 徐妙容越发狐疑了,这些掌柜的,都是开生活必需品铺子的。所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米也好,炭也罢,鸡鸭也罢,都是王府日日要用的。可这些人,怎的找上了门? “他们来,有什么事?” “要账。” 月菱郁闷地回了一句。 她:? 怎么感觉,这好像是一个讨薪剧本?自家欠人家“薪”了? “到底怎么回事?” 忙问月菱。 月菱道:“平日里,府上各处只管采买。至下个月月初,自有人前去销账。可这个月,我们府上,没人去销账。” “为什么不去?” 她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却自个明白过来了。 王府,是个讲规矩的地方。尤其朱楹,既在乎脸面,又讲究规矩。如果不是到万般无奈的地步,府上下人,又怎敢顶风作案,不把该给的钱给人家? 月菱既然说了,这个月没去销账,那便说明,在这个月之前,一切都是正常的。 先行采买,统一记账,再在下一月统一给付,这法子,没问题。如果自家言而有信,你来我往,彼此倒也方便。 可,这个月没去销账,这个月已经过半。她猜……对方应该不止催了一次。此次上门,实属无奈。 “他们是不是已经催过很多次了?” “我们府上,是不是已经没钱了?” 连着问了两个问题,她看向月菱。 月菱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点了点头,她说:“是,各家掌柜的,已经催了不下五次了。他们说,这次要是还要不到钱,他们就堵在角门上,不走了。” 又说:“其实先前,奴婢就想来报的。可,一想到王妃说的,想到王爷,还是这般,奴婢就将话咽回去了。王妃,这次咱们可千万别贴补了。” 贴补? 徐妙容眼皮子动了一下。 她听到了什么?她听到了,她用自己的钱,贴补家用? 合着,她还是个冤大头? 合着,这王府的财务状况,比她想的还要不乐观? 心突然有些凉,她急忙拉过月菱,问:“我自己都记不清,我贴补了些什么,你快同我说说,去年的岁禄,是不是已经用完了?” “是啊。” 月菱点头,一脸王妃你总算想起这些俗物了的表情。叹了一口气,她道:“那点岁禄,哪里够呢。王妃先前说,府上有难处,不要让王爷知道。王爷事情多,不要拿这些琐事去烦他。” “可王妃也不想想,你一心贴补府上。这府上,却是个无底洞啊!” “原本,底下各管事的妈妈们找上门的时候,奴婢就该按照以前的法子,径直从私房里取了钱给他们的。可一想到王妃说,脑子里再没这些个情情爱爱,奴婢忽然就为王妃不值。王府,又不是王妃一个人的王府,王妃再有钱,也不能一直往外掏啊。” 原来如此。 徐妙容彻底搞明白了,她果然是个冤大头。 去年的岁禄已经用完了,今年的岁禄还没有发下来。府上捉襟见肘,她就用自己的私房贴补。按照惯例,这个月统一给付给各家铺子的钱,也该从她的私房里出的。 可月菱,听闻她那番对朱楹断了念头的话,又见朱楹态度冷淡,便为她不值,不想让她再当这个冤大头。 没人掏钱,掌柜的们,可不是就集体上门讨薪了? “好丫头。” 她对着月菱由衷地赞了一句,正要再多问几句,外头忽有小丫鬟来传话,说:“岷王妃来了。” 第11章 岷王妃? 她头脑风暴了一番,终于将人和脸对上了,顾不上多说,先迎了出去。 第10章 让人心死的王府财务状况 “昨日在我姐姐的生辰宴上,碍于人多,我没能和二十二弟妹你好好聊聊。回去后,我这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主动上门。弟妹不会嫌我,冒昧吧?” 岷王妃笑眯眯的,话说的很真诚。 徐妙容暗忖,我们两个,好像没这么熟吧? 说起来,她虽与岷王妃是妯娌。可岷王早早之了国,连带着岷王妃也一直留在外头。而她,拜朱允炆的小心眼,和与朱楹成亲的时机不太妙所赐,与朱楹被迫一道留在了应天。 一个在封地,一个在应天,本就没什么交集,又何来,空落落的? 想到“空落落的”,心中又有些狐疑。 昨日袁氏的生辰宴,岷王妃自然也是去了的。岷王妃姓袁,是袁氏嫡亲的妹妹。因此坊间为了区分二人,有时候也称袁氏为大袁氏,岷王妃为小袁氏。 小袁氏在生辰宴上,与她已经该客气的客气过了,今日特地上门来,所为又是何事?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小袁氏,没打算先开口。 小袁氏却极有眼力见的,主动开了口:“昨日二十二弟妹在李家,进退有度,嫂嫂我看在眼里,实在有诸多感叹。说起来,我们当年,是一起上花轿的缘分,而今。” 而今什么,她不说了。 徐妙容不接茬,心中却想着,原来她和小袁氏,是同一天成亲的。 “而今。” 小袁氏拿眼睛看月菱几个丫鬟,暗示,快把这几个丫鬟弄出去吧,我有话要说。 徐妙容本不想动,碍于她一个劲使眼色,便让人先出去了。 觑着屋子里再无外人,小袁氏明显松了一口气,她接着方才没说完的话继续往下说:“而今,我与弟妹,竟然遇到了同样的难题。弟妹,你说巧不巧?” “好巧啊。” 徐妙容随口回说。 小袁氏:? 她还没说是什么难题呢。 感受到了对方的敷衍,她心中无奈,可一想到,家里还等着盐下锅呢。便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实不相瞒,我们府上,也没盐了。” “我今日上门,是来借盐的。” 磕磕绊绊把这几句最难说的话说了出口,后头的话,小袁氏便说的顺畅了。 她又道:“我们府上,的确没盐了,这话,不是我诓你的。盐吃不够,身上没劲。我实在走投无路了。弟妹。” 唤了一声弟妹,小袁氏感觉,自己的脸皮,好像有在升温。 她假装不知道,压低了声音,说:“我想请你匀一点盐给我。” “可是。” 徐妙容可是,“我手上也没盐啊。” 她一脸我很同情你,我也知道你的难处,但是对不起,我帮不上你的表情。 小袁氏当场就急了,脱口而出:“你昨日不是才得了五引盐吗?” “得了是得了,可盐引,还没取回来呢。” 徐妙容并不隐瞒,她说的是实话,盐引的确还在平阳王妃李氏手上。不过,说起来,今日她派了人去平阳王府取盐引,算算时间,人也该回来了。 想到盐引,又想到,李景隆手上还有二十五引盐呢,便没忍住,问了一句:“岷王嫂嫂怎么不向曹国公夫人张口?” “她啊。” 小袁氏撇了撇嘴,待意识到这是在人前,便强自挤出一抹笑来,道:“我姐姐,也有她的难处。” 哦。 徐妙容“哦”了一声。 她明白了,袁氏,大袁氏,压根就做不了曹国公府那二十* 五引盐的主。 琢磨着,这姐妹两个,人前情深,人后,好像关系不咋滴。怀疑是一个抠,另一个知道对方抠所以死不张口,她假作不知,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也有我的难处。” 小袁氏:? 心底里有句脏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她想说,刚才你怎么不说你有难处,我说了我姐姐有难处,你就现学现用,拿出来糊弄人了,吗? 心里头有点堵,心知有的人吧,不见兔子不撒鹰。一狠心,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一边将那东西递到徐妙容手中,另一边,她万般不舍道:“我来借盐,自是不会让弟妹难做的。先前在漳州,我与王爷闲时,也会在民间走走。有一日,偶然从一神人手上得了这东西。听闻二十二弟爱种树种花,兴许这东西,他会喜欢。” 徐妙容仍不接茬。 心中却想着,什么闲时,什么民间走走。是被朱允炆那个疯批贬为庶人,又岷王三迁,从云南改居漳州吧。 不想打破小袁氏的矫饰,她低头,朝那东西看去。 “这是?” “金鸡纳树。” 卧槽! 徐妙容感觉,有被毒到。金鸡纳,这不是古代的毒药吗? “岷王嫂嫂莫不是觉得,我有……” 一句“下毒的天分”还没说完,忽然,她似想到了什么,眼睛便是一亮。 金鸡纳,主要成分不就是奎宁吗?奎宁啊,那可是一个好东西。 “好啊。” 她瞬间改口。 小袁氏大喜,试探着忙问:“那,弟妹能匀我多少?” “嫂嫂想要多少?” “一……一引?” 小袁氏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头。 呵。 呵呵。 徐妙容笑了。 小袁氏被她笑得有些尴尬,她也觉得,自己拿个糊弄人的狗屁什么树,就想换走别人一引盐,属实不道德了些。 索性,道德一点点,只要亿点点,“不若,弟妹匀我一袋盐吧。” 徐妙容:…… 一袋,不还是一引吗?装盐用麻袋,一麻袋大概一百八十来斤。 四舍五入,相当于一引。 “好的。” 她从善如流。小袁氏想得美,她会做得更美。 反正王府的口袋,和外头的口袋不一样。问就是,秦始皇只统一了文字,没有统一麻袋。 得了承诺,小袁氏喜滋滋地走了。月菱这才进了屋子,可,还没开口,便听得:“月菱,你把府上的账本全部送过来。” 月菱怔了一下,照做。 不多时,账本送过来了,徐妙容无声地翻看了一会儿,越看,眉头蹙地越紧。越看,心底越发凉凉。 她拿过了一张干净的纸,又拿过毛笔,蘸了墨,在纸上写写画画起来。 屋子里越发安静,只听得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月菱伸长脖子看去,只见,那纸上画了几个……嗯,那一根根圆圆的,好像柱子一样的东西,是爆竹吧? 那上上下下,又是点又是线的,是星象图吧? 那被划分成了无数份的大圆饼,是罗盘吧? 王妃,她在鬼画符! “王妃这爆竹,画得真真是好啊。” 虽然不明白,为何看着看着账本,王妃画起了图。这图,又与今日发生的事有何关系,月菱还是很给面子的夸了一句。 徐妙容的笑僵在脸上。 有心想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柱状统计图? “王妃,这个星象图,比钦天监绘的还要好。” 明明是折线统计图。 “就是这个罗盘,奴婢有些看不懂。” 你当然看不懂了,那是扇形统计图。 徐妙容佛了,嘴皮子张了又合上,最终决定,算了。科普需要时机,眼下时机不对,她还是,先赶紧搞清楚府上的帐吧。 目光落在那几张图表上,她在心中快速计算起来。 小的账目,有出入。各个小类别,账目对不上。虽说总的账目是平的,可里头,分摊到各项,乱的一塌糊涂。 这是,糊弄鬼呢? 错帐、烂账、坏账,这样的账本,是要被抓去蹲局子的。 “我还有多少私房?” 接受了这个王府果然很穷,比她预想的还要穷的现实,她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自己的私房上。 想着,自己好歹出身徐家,又能单方面贴补这么久,想来,家底很丰厚吧。 可...... 月菱抱了一个匣子来。 打开那匣子,她险些一个趔趄。 “这是……大明宝钞?”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然囤了满满一匣子宝钞。可,宝钞不值钱,不仅不值钱,贬值的速度甚至超过了她从前作死的速度。 再过几年,这一叠钱,就跟废纸一样。 想到废纸,心中钝痛。 她到底,拿了一个什么剧本啊? 狗日的穿越,她以为,自己穿成了超级贵妇,衣食无忧。可特么的,这个贵妇,好像有点缩水啊。 朱楹,她的夫君,只是表面尊贵,实际,穷的响叮当。 上任皇帝朱允炆抠门至极,哪怕明面上,也不给叔叔婶婶们体面。钱,他不肯多给,人,也不肯多给。 第12章 这一点,从她身边的丫鬟配置上,她就已经看出来了。 按例,她大婚时,宫里应该给八个大丫鬟的。可朱允炆那个抠门的,不仅缩减规模,只允许她配四个大丫鬟,实际上,还只给了三个。 多出来的那个,是月桃,是她从娘家徐家带过来的。 朱允炆如此,朱棣……后来也没好到哪去。 想到后来朱棣的操作,她的心,更难受了。 再过几年,朱棣也要开始削藩了。只是他的削藩,相较朱允炆,要温和的多。朱棣把宗室圈起来,当猪养。给你钱,给你米,就是不让你掌权,把你困在封地,连出城放风,都不可以! 若说,给的钱,很多很多,禄米也很多很多,也就罢了。可,人分三六九等,亲王也分亲疏远近。若说周王朱橚的尊贵和体面无人能敌,那朱楹,就是透明里的透明了。 心,有点想死了。 她真想回去,继续做她的牛马。至少,牛马还有一定的自由,像她这样的牛马,也称高级牛马,基本已经实现了财富自由,可以全球打卡自由。 “唉,我。” 她有气无力。 不想说话,月桃和月栀却回来了。 月桃的脸上,写满了沮丧。而月栀的脸上,写满了神清气爽。 心知月栀定是把盐引取来了,正要细问,魏国公府却打发了人来。 第11章 没有感情的读台词机器 “回四姑娘的话,咱们家国公爷,已经三天三夜没吃饭了。夫人心里着急,公子们也跟着劝,可国公爷他,压根不为所动。往日里,还有三老爷帮着劝着,可如今,三老爷也没了,夫人实在没办法了,想着四姑娘在国公爷面前素来得脸,便想让四姑娘帮着劝一劝。” 魏国公府的老妈妈哭得声泪俱下,脸上的表情,比月桃的还要难看。 徐妙容:这…… 这事她知道,历史书上早说了。 她的亲亲大哥,也就是现任魏国公徐辉祖,对大明,忠心耿耿。作为建文帝旧臣,还是对建文帝忠心耿耿的旧臣,徐辉祖对于朱棣上位的态度便是:非暴力,不合作。 朱棣原本应该将他拉出去砍了的,可,碍于徐家长女徐妙云的面,他手下留了情,只撂下话,顺我者昌,表面顺我者,也昌。 若徐辉祖顺从了,也就罢了,可他偏偏一身反骨。 朱棣打入应天时,他留在徐达的祠堂里不肯迎接。朱棣主动召见他,要给他台阶下,他却站在台阶上,一言不发,用行动表明了: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朱棣气疯了,要将他下狱,结果他拿出了丹书铁券。朱棣一看,老爹朱元璋的面子,不能不给,便忍着气,让他回家反省去了。 目前……听这位钱妈妈所言,事情应该已经进行到了反省阶段。接下来…… 徐辉祖会继续用行动表明,你就是垃圾,然后朱棣会革了他的爵位,停了他的俸禄。再然后,应该是四年还是五年后,他郁郁而终,英年早逝了。 嘘…… 徐妙容倒吸一口凉气。 先不说钱妈妈说,她在徐辉祖面前得脸,翻译过来便是,她和徐辉祖关系还可以。就说如今她成了安王妃,徐家的荣辱,还真与她有关。 虽然徐家后来一门两国公,端的是富贵无双。可,侄儿风光,和亲哥哥风光,对目前的她来说,不一样。 她觉得,或许,她可以对此事表示一下关心。 于是,便装作震惊不已的样子,急道:“啊?竟然还有这种事?” 大概她的演技十分了得,钱妈妈点头,满脸的痛心疾首,“国公爷的性子,四姑娘也知道,他决定的事,几乎没人能劝得动。夫人什么软的硬的都试过了,可国公爷,还是不肯开门。整整三天三夜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啊?” 三天三夜? 好家伙,徐妙容突然觉得胃疼。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她绝对饿得慌。不过,三天三夜不吃饭,一时半会死不了,算了算,亲亲大哥应该还能撑四天。 四天,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反正钱妈妈来都来了,她便,跟着走一趟吧。 当下也顾不上什么心死不死的了,疾步朝着垂花门而去,一只脚才走到插屏旁,忽又想到角门上要账的各家掌柜的。 沉吟了片刻,她道:“月菱,你让她们,去问王爷要钱吧。另外,把那些账本,也一并送到九成斋。” 月菱:? 愣了一下,她连声说好。 只是,“王妃,账本当真要……” “当真。” 徐妙容回答的干脆,她便没再说什么。 主仆几个各有各的事做,徐妙容带着月桃和月芽两个,出了王府,一路便直奔魏国公府而去。 出文昌巷,从花牌楼往南,穿过朱雀街,东行至花市大街,再拐个弯,便到了徐家所在的徐府街。 下了马车,徐妙容有些想吐。 倒不是马的问题,也不是她的问题,而是那路,也太不平整了!纵然天子脚下,富贵无双,可,再平整的石板路,也比不得光滑的水泥路。 更别提,车行闹市,一路走走停停。做了一早晨的数据,她腹中正是空空。 强忍着饥饿进了魏国公府,里头魏国公夫人曹氏早已得了消息,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 “四妹妹,你可算是来了!” 曹氏面如菜色,声音也略有几分菜,“那头倔驴,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你性子一贯爽利,快去把他骂醒吧!” 我?爽利? 徐妙容想说,你是认真的吗,嘴上却委婉道:“大嫂都没把大哥骂醒,我……能行吗?” “能行。” 曹氏一脸笃定,那样子好像在说,“你的能力,我还不知道?” 竟然是认真的。 徐妙容的脸有点烫,总感觉,她言下之意是,你能把安王折磨疯,还搞不定一个徐辉祖?只是,对方不揭穿,她也只好装死。 “那我要是一句骂不醒呢?” 以防万一,她多问了一句。 曹氏道:“那就两句。” 似是怕她有心理负担,话音落,曹氏又多说了一句:“两句还不醒,那就三句。三句不醒,就四句五句。骂得多了,他总会醒。” 所以你是骂得少了,没把人骂醒吗? 徐妙容心中略觉无奈,还想再说几句,曹氏却等不及了。 不容分说往她手上塞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曹氏指着前头书房,道:“他就爱这一口羊汤,天热,味道飘散的快。劳烦四妹妹,端着这碗羊汤去骂他。” 徐妙容目光落在羊汤上。 多巴胺开始分泌,她以为,羊汤是给她的,却原来,是给徐辉祖的。曹氏又要骂人,又要给人送汤,这是爱呢,还是爱呢? 都说泛爱众而亲仁,能不能……也爱她一下? 她无比期待看向曹氏,用眼神暗示,大嫂,我也饿了。 奈何,曹氏读不懂她的眼语。一边急不可耐拉着她停到书房门前,另一边,曹氏身先士卒,帮她敲响了门。 “大哥,该吃饭了。” 她还贴心地用唇语提示了台词。 好的。 徐妙容心死了,咽下不值钱的口水,她无情地开了口:“大哥,该吃饭了。” 曹氏想说,你这个语气不对啊,你这个表情也不对啊,怎么吃饭偏偏说出了吃药的气势。转念一想,不对,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先前,她倒是好声好气,好言好语了,可那头倔驴,倒是理她了? 所以,语气算个屁,表情也算个屁,倔驴欠骂,就得妙容这样的,来治他。 想明白孰轻孰重,她彻底不吭声了。老母亲一样慈爱的眼神看了徐妙容一眼,又用微笑鼓励她,继续,你可以的。 徐妙容深吸一口气。 “大哥,该吃饭了。” “大哥,该吃饭了。” “大哥,该吃饭了。”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她说了不止三遍。 大概,无情的倔驴比无情的复读机还要无情,里头那头倔驴,毫无反应。紧闭的门窗,好像在嘲笑她,那羊汤里绿绿的胡葱,也好像在说:出身未捷身先死,谁先开口谁傻逼。 “大哥!” 徐妙容彻底怒了,该死的羊汤,你咋就这么香。 愤恨地看了羊汤一眼,她开启了无限循环模式。 “大哥,该吃饭了!” “大哥,该吃饭了!” “大哥,该吃饭了!” …… 曹氏:? 外头的风同样无情,徐妙容感觉,自己的额发在滚滚热浪和滚滚热汤的夹击下,可能像面一样,坨了。心中气怒,恶向胆边生,她干脆一跺脚,伸手去推那房门。 吱呀。 门开了。 她:? 不是,她只是装个杯,假装推一下。谁知道,这门竟然压根没锁。 第13章 有一点点尴尬,她用眼神询问曹氏,你不是说,大哥不肯开门吗?这门,不是挺好开的吗? 曹氏面上也有些尴尬。 想说,这三天,大家来劝倔驴用饭,都是用敲门来试探的。哪个不要命的敢直接伸手推门,先不说门推不开尴尬,就说门推开了,倔驴他发起脾气来,是真的会削人啊。 对,削人。 想到削人,曹氏忽然有些担心,正拿不准,是赌一把倔驴对妹妹的宠爱,还是赌一把倔驴对妹妹的宠爱,就见徐妙容,无事人一般,上前一步,将那门合上了。 曹氏:?? “对不起,走错门了。” 徐妙容甚至还诚恳地承认了错误。 曹氏:…… 我叫你来,是来骂人的啊,你怎的跟我一样,怂了起来? 曹氏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悲伤,她想啊,完了,都怕国公爷,唯一能劝得动国公爷的,徐家大姑娘,人家还在顺天府。 正绝望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书房里头,却窸窸窣窣地起了动静。紧接着,徐辉祖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你刚才不是还在喊大哥吗?” 阿这…… 徐妙容心头有两丝丝尴尬,看了羊汤一眼,看了书房一眼,她大声回:“我喊我大哥,又没喊你,你出什么声?” 里头徐辉祖:? “徐妙容,你再说一遍,我是谁。”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徐妙容翻了个白眼,“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吃羊汤的大哥不是好大哥,不想回答我话的大哥,也不是好大哥。” “你在说什么?” 徐辉祖有些莫名其妙,隔着窗户和门,他的怒气值蹭蹭蹭往上涨,“你都从哪学来的这些狗屁话?” 从拿破仑那。 徐妙容小声嘀咕了一句,伸长脖子朝窗户里看了一眼,结果,什么也没看到。 她也气道:“徐辉祖,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徐辉祖:?? “我在外头饿的要死要活,你在里头不闻不问。我身轻如燕弱柳扶风步步生莲,是因为我想,我愿意吗?不,不是,此刻的我饥肠辘辘有气无力头重脚轻,可我还记着你,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是我品行高尚,而是我顾惜亲情,可你呢?” “我怎么我?” 徐辉祖声音麻麻的,正想开骂,突然,他清晰地听到一声:“咕咕咕。” 是谁的肚子在叫。 他知道,不是他的肚子。 “妙容,你没吃饭?” “对呀!” 徐妙容大声回应,腹诽了一句,你可真后知后觉的,正想再接再厉,继续把自己饿肚子的错推到他身上。忽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 有了。 她有一个治徐辉祖绝食的好主意了。 第12章 天空一声巨响,长子之母闪亮登场 “四妹妹,你可真……” 真不是个人啊。 咽下后头没说完的话,曹氏起身,在原地来回踱步。好不容易消化下所谓的“他不心疼自己,难道还不心疼你们?不就是绝食吗,你们跟着一起绝”,犹豫了片刻,她看向徐妙容,问:“这……能行吗?” “能行。” 徐妙容用刚才她回自己的话回她,“大嫂的能耐,我还能不知道?若一顿不吃,吓不到大哥,那就两顿不吃。两顿不吃,还是吓不到大哥,那就三顿不吃。不吃的次数多了,大哥总会着急。” “那,万一你大哥不急呢?” “不会的。” 徐妙容笃定极了。 徐辉祖的性子,她早已了解的一清二楚。这是个最有“人情味”的,当年朱允炆那么不成器,他还不是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这是因为什么?因为爱啊。 当然不是因为对朱允炆的爱,而是对大明,对旧主朱元璋的爱。因为爱所以爱,他心中有爱,自然,便能以爱来攻克爱。 方才在书房门口,她便感受到了“爱”。 如果不是因为爱,徐辉祖怎会在乎她是不是没吃饭?刚才那句“妙容,你没吃饭”,饱含着关心。虽然关心过后,他怒斥了一句:“那你还不快点去吃饭!” 她给曹氏出的主意便是:你绝食,我们也跟着绝食。你若绝食到底,我便生死相依。 这个点子,的确恶毒了些。实话实话,虽然曹氏没说什么,可她自己都想吐槽自己一句:我可真不是个人啊。 然而非常时刻,非常法子,她见了曹氏神情,便知,曹氏心中已经有所意动。 想了想,她又说了一句:“权宜之计,如果实在不妥,大嫂便当我没说。” “嗯嗯嗯。” 曹氏应了一声,面上倒看不出来什么。 姑嫂两个正说着话,一墙之隔的花园里,却忽然闹将了起来,一个好似十里陂塘春鸭闹里的鸭一样的声音响起:“我不活了!” 旋即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又一个声音大喝一声:“那你快去死。” 徐妙容忙看向曹氏。 虽然花园的墙太高,她看不到人。但她知道,闹着要死的那个,是她那被朱允炆一刀砍了的三哥徐增寿的爱妾吴姨娘,而那个嚷着你快去死的,是她的三姐姐徐妙锦。 先前徐增寿停灵,她来过一回,也与二人打过照面。不过此时倒不知,这姑嫂二人因何起了争执? 吃瓜的心情有些迫切,可碍于曹氏还在,她脚下纹丝不动。 曹氏却拉下了脸,冷声斥了一句“越发不成样了”,她一甩袖子,抬脚就往花园去了。 徐妙容自是跟上。 转过几个假山石,顾不上欣赏花园的风景,她抬眸,便见那位吴姨娘手上拿着一根金步摇,一脸你再哔哔,我就死给你看的表情。 “我可怜的明哥儿,明明你才是老爷的长子,可老爷去了,这诺大的徐府,竟都视你为无物。我不过是想拿根金步摇给你,她们就把我当贼一样,骂我,辱我,轻贱我。早知如此,那时候,我就该同老爷一道去了。” 吴姨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一旁的三房夫人沐氏脸都绿了。 沐氏本就心烦意乱,此时见了长嫂和小姑子来,面上更觉挂不住。她指着吴姨娘,骂道:“没脸没皮的东西,还不快些住嘴!” “怎么,我戳中你的肺管子了吗?你让我住嘴,我偏不住嘴!” 吴姨娘却不怕她。 一边说着不住嘴,另一边,她还悄悄瞟了曹氏和徐妙容一眼。瞟完,鼻子一抽,眼睛一眨,眼泪就啪嗒啪嗒落下。 “大夫人,四姑奶奶,你们也来替我评评理!我是徐家的姨娘,明哥儿是三房的长子,难道三房的东西,我们碰都没资格碰吗?老爷在世时,明明说过,明哥儿是他的好儿子,是他的大儿子。如今老爷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不想认这好儿子大儿子了?” “明哥儿?” 沐氏气笑了,“你还有脸拿明哥儿来说嘴?我再问你一遍,金步摇到底是给谁的?” “是给明哥儿的。” 吴姨娘依然死猪不怕开水烫,她知道沐氏是纸做的老虎,因此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沐氏越发尴尬了,她问:“明哥儿也用金步摇?” “对呀。” 吴姨娘无比坦然地回了一句。 徐妙容看笑了。 不是她爱看热闹,而是,吴姨娘这个人,太“搞笑”!徐景明,乃徐家三房长子,如今也不过是个小豆丁。小豆丁可用不上金步摇,因此吴姨娘这话,可谓是张口就来。 她佩服吴姨娘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也佩服对方稳如老狗的心态。哪知道,对方将她微妙的神情看在眼里,还以为,她站在自己那头,便喜滋滋道:“四姑奶奶,对吧?” ?徐妙容想说话,还没说出口,吴姨娘又自顾自道:“四姑奶奶也说了,男儿也能用金步摇。因此咱们明哥儿要个金步摇,也没什么稀奇的。” 徐妙容:? 感觉自己风评有被害,她看向吴姨娘,忙道:“真正的美,无需雕琢。明哥儿生得好,什么都不打扮,才正正好。” 她本意是想说,徐景明可用不上金步摇,金步摇到底是给谁的,一目了然。 哪知道,吴姨娘选择性失聪,只听了她话里前半句,倒忘了后半句。 “是啊,明哥儿生得的确好。” 好似王婆一样自夸了一句,吴姨娘又道:“四姑奶奶说了,明哥儿是我们三房的长子,一言一行,都代表我们三房。给他脸面,便是给我们三房脸面,给我们老爷脸面。谁想让三房长子难堪,便是与我们老爷作对,与我们整个三房作对。” 说到作对,她还极为得意地看了沐氏一眼。 徐妙容无话可说。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吴姨娘,惯爱无中生有,顺势夹带私货。长子之母的派头,可算是被她端起来了。 第14章 问题是,在她们面前端这派头,有什么用??她不甘心,徐妙锦和曹氏,也不关心,沐氏…… 想到沐氏,忙看了沐氏一眼。待看见对方尴尬的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又气愤的有火发不出的模样,她暗地里摇头。 太和软了。 沐氏的性子,太软了。她对上吴姨娘,便如游客遇上黔灵山的猴。 黔灵山的猴可是不讲武德的,你对它示好,它可能反而会发疯挠你。挠不死,就往死里挠。 三房当家人徐增寿死了,沐氏明明可以趁此机会清理门户,顺便立威,只可惜…… 不好在这些事上说嘴,她噤了声。吴姨娘在曹氏的震慑下,骂骂咧咧将金步摇“吐”了出来。沐氏实在脸热,便找了个借口走了。 花园里瞬间清净了不少,想着绝食大计还没施行,曹氏心里有事,也找了个借口走了。 当下便只剩徐妙锦、徐妙容姐妹二人。 徐妙锦叹了一口气,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扔到了花园水池里。 “丢人显眼!丢人显眼!” 她还无语地吐槽了两句。 知她说的是吴姨娘偷金步摇一事,徐妙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徐妙锦道:“今日她倒是将偷的东西还回来了,可明日呢?见过千日做贼的,没见过千日防贼的。她那样的人,又叫人防不胜防,我看啊,这家里,是消停不了了。” 徐妙容侧目,只觉这话里有她不知道的故事。 琢磨了下,这话好似在说,吴姨娘是个惯偷? 她看向徐妙锦,徐妙锦给了她一个“咱们三哥可能眼睛瞎了”的眼神,口中道:“三哥从前,把人家当成心肝宠,可人家呢?他前脚下葬,后脚人家就惦记着把徐家的家产扒拉到自己的私库里。那步摇,只是被发现了的,还有那些没发现的,谁知道有多少。” 提到“人家”,徐妙锦无语极了,想到沐氏,更是恨铁不成钢。 “先前库房就报,说丢了几个白玉戒指和宝石金扣,偏三嫂忌讳三哥刚下葬,不想声张。可如今倒好,早晨我又听说,丢了几个金花穿玉坠珠。那位,人家口口声声说,自己都是为了明哥儿这个长子。可三嫂也不想想,人家有儿子,难道她没儿子?三哥这次……朝廷怕是有赏,我看,到时候又要打的头破血流。” 徐妙容没吱声,心中倒是认同徐妙锦这话。 徐增寿死得太早,可又死得太巧。朱棣念着靖难之时,他与自己眉来眼去的功劳,先是追赠他为武阳侯,后又加授定国公。 如今武阳侯的爵位还未授予徐家,长子之母便已闹成了这样。若日后,爵位授下来,这徐家三房,怕是要被长子之母闹个天翻地覆。 想到那幅场景,她就觉得头疼。赶紧转移话题,说起了别的:“大哥那里,三姐姐劝过了吗?” “劝了。” 徐妙锦点头,又摇头,“没用。” 说到没用,她还摆了摆手,“早知道他如此冥顽不灵,我还费那功夫干嘛,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吃一顿驴肉。” 徐妙容嘴皮子动了动,想说,你是在内涵大哥是驴吗?可话说出口,却是:“那我们去吃一顿驴肉吧?” …… 姐妹两个一拍即合,当即就把所有的烦心事丢在脑后,径直往外头酒楼去了。 用过一顿炙驴肉,二人各自打道回府。 徐妙容懒懒散散坐在马车上,感觉自己快被颠簸散了。眼皮子上下打架,她打了一个哈欠。正想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却听得:“咦?” 是月桃。 顺着月桃的视线看去,她看到,方才还大言不惭的长子之母,此时却穿着丫鬟的衣裳,抱着一个匣子,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了前方。 心中一动,她忙命车夫躲避至一边。 车夫听令,马车刚刚停好,一旁月芽也跟着“咦”了一声。 “王爷?” 月芽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 徐妙容也很惊讶。 透过马车帘子的间隙,她看到,朱楹带着有池,正朝着某个僻静的铺子走去。而长子之母,竟然脚尖一转,也进了那个铺子。 隐隐约约,好像……有瓜。 第13章 她的匣子为什么在他手上? 这是……实锤了? 看着眼前低调的看不出来里面是什么,等了半天,也没见几个人进去的当铺,徐妙容若有所思地移开了视线。 果然实锤了,吴姨娘在“洗钱”。 把徐家三房公库里的东西,洗成自己的私房。把所有权太明显,树大招风的金银首饰,洗成流通了数次,已经大概率没人能认得出是从谁手上流出来的大明宝钞。 大明宝钞! 看着吴姨娘背过人,悄悄数着那一沓大明宝钞,她实在痛心疾首! 拜托,吴姨娘,你笑得太早了。你以为你赚到了,其实你亏大了。金银不比宝钞保值?你换的钱,压根不值钱。而店铺老板一进一出,借着通货膨胀的风,即将暴富。 她有些羡慕。 酸溜溜地又将视线移回来,想到朱楹还没出来,忙又问了一句:“王爷呢,王爷还没出来吗?” “没有。”?? 月桃干脆利落地回了一句。 闻言,她心里有些复杂。 其实出于二人是命运共同体的考量,她应该提醒朱楹一声,别当东西,现在当东西换回来钱,以后看着这钱,你要流泪。 可,一想到那日在九成斋,他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她又觉得,还是随便他吧。 反正他当东西,当的是他自个的东西。踩坑了,资产贬值了,又干她何事?所谓自扫门前雪,不外如是,她才不想节外生枝。 欲打道回府,月桃却犹豫道:“王妃,你说,王爷今日来这当铺,会不会是因为,管事娘子们,当真问他要钱了?” 月桃心里有些拿不准。 按理说,王爷万不会到当铺来当东西,毕竟他那么爱惜颜面。 可,不是当东西的,总不能是来玩的。思来想去,她觉得,王爷应该……就是来当东西的,王爷他,没钱了。 “王妃。”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她心中痛快,眉梢眼角便忍不住带出了一些喜色。 徐妙容看在眼里,提醒道:“你可低调些吧。” 虽然她心里,其实也挺高兴的。当东西嘛,不羞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王府,又不是她一个人的王府。 严格算起来,这王府还姓朱呢。 朱家的王府运转不起来,朱家人欠人钱了,理应朱家人来还。 她毫无愧疚感,也无一丁点道德包袱。将视线收回,还难得好心情地问了月芽一句:“刚才的驴肉好吃吗?” “好吃。” 月芽如实回答。 她道:“那咱们再买一份。” 月芽惊了,“可咱们不是刚吃过了吗?” 再说了,王妃,你刚才不是还心事重重,说自个手上的钱不值钱了吗? “人生得意须尽欢,钱没了,还能再赚。” 徐妙容不置可否,她知道月芽在担心什么。其实,她的心情,已经比出府前好很多了。 自己的资产疯狂缩水固然让人崩溃,前路坎坷,好似没有希望固然让人难过,可,路不都是人走出来的?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王爷出来了。” 月桃突然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声。 所有人朝着当铺门口看去,徐妙容看到,有池的手上,竟然多出来一个匣子。而那个匣子…… “奇怪,那不是吴姨娘的匣子吗?” 月桃已经发出了疑问。 话音落,面色陡变。 她看到,前脚自家王爷出了当铺,后脚,吴姨娘也从当铺里出来了。而吴姨娘的脸蛋红扑扑的,整个人,明显有些激动。 想到刚才有池的欲言又止,以及自家王爷出当铺时的不发一言,她的心* ,止不住地往下坠。 徐妙容不说话。 一行人就这么无声地去酒楼又买了一份炙驴肉,而后打道回府。 刚一回到府上,月桃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唉!” 她有话想说。 可,徐妙容却摆手,示意她等会再说。 一边招呼留守丫鬟们来吃炙驴肉,另一边,徐妙容捧了一盏茶,抿了一口。 “王妃,管事娘子们,同张管事去王爷面前了。” 月菱吃着炙驴肉,忽然想到角门上的事有了进展,忙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月桃闻言,眼睛一亮。 如果说,刚才在当铺外,她还有些愤懑。此时此刻,听了月菱的话,她心里那颗看不到的大石头,却好像突然间消失了。 管事娘子们同张管事去找王爷在前,王爷去当铺在后。所以,王爷不是去私会的,他是,去当东西的? “王妃。” 她喜形于色,徐妙容却无奈看了她一眼,问:“月桃,核桃的事,可有眉目了?” 第15章 “有了有了。” 她瞬间正色。 那会从外头回来,她便想把打听来的说与王妃知道。可惜不巧,王妃急着去徐家,她没机会开口。 后来大伙又去了外头用饭,再之后,她在当铺外看到了王爷,便没心思,也彻底忘了这茬。 眼下,徐妙容问起,她忙道:“奴婢听人说,曹国公府遭了老鼠。这几日,正忙着抓老鼠呢。” 说到老鼠,她面带不忿,没好气道:“曹国公府的下人说,是因为老鼠把曹国公最爱的核桃偷走了。” “老鼠?” “把核桃偷走了?!” 徐妙容满眼都是不敢置信。 她明白了。 大袁氏,撒谎了。 她说她能做曹国公府的主,其实不然。她做不了曹国公府的主,也压根,做不了那几个核桃的主。 为了那两样首饰,大袁氏两头骗。既骗她,拿核桃一事,知会李景隆了,又骗李景隆,其实核桃被老鼠偷走了。 老鼠,这理由,可真大胆! 若非半路杀出个朱楹,只怕这回,还真让她骗成功了。 心中忽然有些怨念,对朱楹的埋怨稍减。思忖片刻,她又交代月桃:“月桃,你再出去一趟。见到李景隆,就同他说,偷核桃的罪名太大了,我背不起。人言可畏,那五个核桃,还是还给他吧。” “奴婢知道。” 月桃乖巧应了,她知道,王妃要打那大袁氏的脸了。 核桃物归原主,曹国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王妃稀里糊涂背的黑锅,就能拿掉了。 “那王妃,那两样首饰呢?” 惦记着自家的首饰,她又多问了一句。 徐妙容一脸这还用说吗的表情,道:“当然是让他还回来啊。” 啊? 月桃啊。 月菱月芽几个也啊,她们面面相觑,心说,还有这种操作?别人送上门的东西,自是可以退回去。可送给别人的东西,好像没人要回来。 转念一想,凭什么啊。是大袁氏有错在先,自家被迫背了黑锅。核桃都还回去了,那首饰,当然得要回来了。 便从善如流,“好,奴婢一定不辱使命!” * 九成斋里,朱楹刚刚从当铺里回来。 前脚刚刚坐下,还未来得及细说那匣子的事,有池便一脸郁闷地走了进来。一见了他,便道:“王爷,张管事带着厨房里的崔妈妈,花木上的刘妈妈,一道过来了。” “他们来干什么?” 朱楹心中狐疑,厨房里的事,花木上的事,这些个琐事,怎的烦到了他面前? 面上略有不快,有池却道:“他们来问王爷要钱。” “你说什么?” 朱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便是不敢置信。 有池知他还迷茫着,忙道:“米行的王掌柜,炭行的崔掌柜,鸡鸭行的刘掌柜,鲜鱼行的秦掌柜,花果行的赵掌柜,他们来府上,讨要米钱、炭钱、买鸡鸭鱼的钱,和买花果的钱。” “我们府上,怎的欠了他们钱?” 朱楹还是有些没明白,亦有些生气。他起身,问有池:“旁人既然找上了门,为何不去帐房支宝钞?” “因为。” 有池嘴皮子动了动,垂下了头,“是王妃说,她没钱。让各家掌柜的,问王爷要。张管事没辙,只得……” 只得什么,他不敢说了。 朱楹果然沉了脸,说:“吞吞吐吐做什么,还有什么,一并报来!” 有池这下咽口水了,眼角朝着外间瞟了瞟,他道:“王妃还让丫鬟送了账本来,说是……” 说是什么,他也没说了。 可朱楹秒懂。 朱楹的太阳穴突突的,沉默了一瞬,又笑了。 气的。 “你这就把这匣子,送到平山堂!” 他气得手都在抖,指着那刚从当铺里拿回的匣子,又道:“现在就去!” 第14章 你娘家人做贼了! 半柱香后。 有池去而复返,整个人犹如濒死的鱼,满脸都是死意,他说:“王爷,王妃不要。” “不要?” 朱楹以为自己听岔了。 他看着有池,几乎是一字一顿了:“你再说一遍。” “小的说,王妃不要。” 有池认命地重复了一遍,又说:“王妃说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送了东西就必须得收的道理。王爷送东西过去,是王爷的事。可东西要不要收,却是她自个的事。” “所以她……” 朱楹又笑了,笑完,声音更冷了:“你有没有同她说,匣子里头是什么?” “没有。” 有池摇头,“小的还没来得及。” 并非他不想告诉王妃,匣子里是什么。可王妃,压根就没给他机会啊。 许是记得前头在九成斋里的冷待,一见了他,月桃几个,就没好脸色。待听说他的来意,更是好脸色加没好脸色。 他倒是想放下东西就走。可月桃,好像预判了他的预判。 她将他用拂尘,一把推了出来。 他能怎么办?他当然只能,灰溜溜地回来啊。 “王爷,要不。” 挠了挠头,他暗忖,许是,他刚才切入的时机不对。那匣子看着黑漆漆的,王妃应该不感兴趣。若是换个旁的什么东西,王妃一眼就看到,兴许,就能留住他了。 “王爷不若挑一样东西,假装送给王妃。小的拿着那东西,再去一趟,兴许,这回能将真相一并告诉王妃了。” “送东西?还假装送东西?” 呵。 朱楹睫毛动了动,他并不生气,反而问:“那依你之见,本王送个什么东西好呢?” “当然是!” 有池差点脱口而出,当然是珠宝首饰了。可,转念一想,虽然天下间没有女子不喜欢珠宝首饰,可九成斋里,除了自己和王爷,以及另外伺候的几个小厮,再没其他的人。 和尚庙一样的地方,哪来珠宝首饰啊? 便改口:“不若随便送个花瓶字画什么的。” 呵! 朱楹嘴唇动了动,他冷笑,“你倒做起了本王的主!” 呃。 有池无奈,瞬间闭嘴。 正欲眼观鼻鼻观心,当自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忽听得:“走。” 走? 走去哪?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待触及朱楹神色,忽然一个激灵。 他懂了。 王爷是要去王妃那里。 当即乖觉地上前打帘子。 主仆二人不让旁人跟随,只脚步不停地往平山堂去。到平山堂的时候,屋檐下已经亮起了灯。垂花门外守着的小丫鬟一见到他们,嘴巴张成了鹌鹑蛋。 “王妃,王爷来了!” 丫鬟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 有池心里咯噔,想说,至于吗,王爷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杀人的。 不过……看看王爷的神情,他选择,还是闷头往前吧。 “王爷怎么来了?” 月桃和月菱两个闻声迎了出来,见到朱楹,她们皆愣了一下。 朱楹也不多言,目光落在檐下亮堂堂的灯上,他的声音,叫人听不出喜怒:“怎么,这平山堂,本王来不得?” “奴婢不敢。” 月桃忙认错。心中却想着,不是发了誓,说从此以后,再也不入平山堂吗?这……这这这,算打脸吗? 但,王爷确实站在外头,没进里头。从这个角度来说,也不算打脸吧? 心中诸般念头闪过,朱楹却问了:“王妃呢?” “王妃……” 月桃有些犹豫。 知道自家王妃不想见王爷,有心想找个说辞。可一时半会,她竟想不到。 着急间,月菱出声了:“王妃在沐浴。” “既是沐浴,为何没听到水声?” 朱楹神色未见变化,他目光落在那窗边的灯影上,停顿了一瞬,又转向别处。 “因为。” 月菱咬了自己嘴一下,有些后悔,找错理由了。 大概急中生智,她忽然想到一个说辞,便道:“因为王妃在干洗。” 月桃:? 有池:? 就连朱楹,眉心都跳了一下。他也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伸手拂开不知何时飞过来的小虫子,道:“去告诉你们王妃,说本王就在这里等着。她几时洗完,本王就几时走。” “王爷。” 月桃的表情有些难言,想说,你好变态啊。话到嘴边,却是:“奴婢这就进去传话。” 其实不用她进去传话,徐妙容也听到了。 将手上最后一颗葡萄吃完,徐妙容意犹未尽地起了身。走至门口,脚步顿了一下,而后,径直走了出去。 “王爷怎么来了?” 她问朱楹。 朱楹却不回应,只问了:“什么样的干洗,竟能把你的嘴洗变色?” 第16章 啊这…… 她无言以对。 暗自腹诽,这葡萄好吃是好吃,只可惜,容易染色。她相信,她的嘴唇已经染上了紫色的汁水。 懒得去擦,她无动于衷。 朱楹却又开了口:“是你让人把账本送到九成斋的?” “嗯。” 她不否认。 朱楹又道:“也是你告诉崔妈妈她们,若缺钱,直接来同我要?” “嗯。” 她依然不否认。 “是不是本王直接接管了府上的中馈,你才肯消停?” 倒也不是不可以。 在心里回了一句,她道:“王爷若是想,妾身自会退位让贤。” “你。” 朱楹动了怒,他面色也比方才难看了几分,“你可还记得,本王曾经说过什么?” “王爷说过的话太多了,妾身实在不知道,王爷问的是哪一句?” “本王先前说过,你若安分守己,本王自会给你体面。可你莫不是,忘了你的本分?既是王妃,你自当……” 自当你个大头鬼! “妾身的本分,可不是当冤大头!” 回了一句,徐妙容心中的不满刺啦啦地往外冒。 旁人谈恋爱,多少图点什么。要么图钱,要么图爱。可她现在,是要钱钱没有,要爱爱也没有。若安王府和曹国公府一样财大气粗,也就罢了。 可,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表面的尊荣,全靠她自行贴补。 他倒是精,人往九成斋里一坐,岁月静好。可特么负重前行的,是她。 现在她不想负重前行了,这穷的响叮当的王府,她不补贴了。 “王妃的身份,可不是本王求来的。” 朱楹的确恼怒之极,他说了一句,徐妙容冷笑,回怼:“合着还是我求来的?” 说着求来的,心中对朱元璋的不满达到了顶峰。若不是朱元璋一锤定音,她能和朱楹凑成一对?盲婚哑嫁,看似门当户对,可这王府,还没她有钱呢! 越想越觉得生气,干脆直说了:“王爷既然如此嫌弃妾身,这安王妃的身份,妾身也不是不能还回去!” “你在威胁本王?” 朱楹的目光中已无一丝温情,他捏着衣袖,只觉,从未有过的烦闷。 “王爷,有话好好说!” 有池见势不妙,怕矛盾越发激化,忙用力地拍了拍手上的匣子。见了那匣子,朱楹才想起来,差点忘了正事。 便指着匣子,呵道:“还不快把东西放下!” 有池知他气狠了,忙麻溜地把东西放下。 见他一拂衣袖,往外头去了,忙抬脚跟上。走了几步,他却又顿住,人虽不回头,声音却清晰传至每个人的耳里。 “告诉魏国公,让他管好自家人!” 徐妙容没搭理他。 心中却委实有些奇怪,怎么这匣子,就非得送到她手里呢?这匣子,跟魏国公,也就是她大哥有什么关系? 狐疑地拿起那匣子,她心中惊疑不定。 没记错的话,这匣子,好像就是吴姨娘捧到当铺的那一个吧。 匣子。 吴姨娘。 魏国公。 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拿着匣子进了屋里。借着灯光的照耀,她打开了匣子。入目……便是一样精致到极点的首饰。 三瓣金灿灿的金叶子,龙眼大的青玉珠子,下坠绿盈盈的扁玉珠。 这首饰,一看就很贵! 只是,她怎么觉得,好像从前在哪里见过一样。 绞尽脑汁细想,忽然,福至心灵。 这不正是她亲王妃冠服上的绶带玉坠珠吗? 只不过不同的是,眼前这坠珠,与她冠服上的坠珠,形制略有不同。 “早晨我又听说,丢了几个金花穿玉坠珠。” 白日里,徐妙锦抱怨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眉心一跳。 金花穿玉坠珠。 卧槽! 她懂了。吴姨娘从沐氏的诰命服上偷了几个珠子,拿到当铺里换钱。而朱楹那句“告诉魏国公,让他管好自家人”,是在内涵她,你娘家人做贼了! 脸突然有些红,耳朵也有些烧,她恨不得冲到吴姨娘面前,对她说:你能做个人吗? 顾不上思索当铺的人怎么敢收这珠子,也没脸问朱楹,吴姨娘还有没有其他出格举动,她心急如焚,只恨不得赶紧把这“赃物”交还徐家。 可巧,她欲往徐家去,徐家那头,曹氏也派了人来,说徐辉祖让她快些滚回去。 第15章 开启演技大赏 魏国公府。 徐妙容站在月洞门外,磨磨蹭蹭。好半天,才猛地一跺脚,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往书房去了。 到了书房门口,她没敢推门,只是小声试探着唤了一声:“大哥。” 书房里无人回应。 她伸长耳朵细听,却听得:“你还有脸回来?” 徐辉祖气愤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徐妙容默默后退一步,又掰着手指头在心里算了算。 五天了,亲亲大哥已经整整五天没吃没喝了。可五天没吃没喝,他依然声如洪钟,健壮的好似能打死一头牛。 这哪是寿命不长,有点风吹草动就容易翘辫子的古人啊。这分明是超强npc,强到她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私下里作弊了? 可,回头看一眼被人半扶着靠在假山上的曹氏,她又打消了心中疑问。 徐家人都是最真的,从不跟人玩虚的。 这不,曹氏说要绝食,立马以身作则,开启了绝食。她绝食,府上下人上行下效,跟着一道绝食。如今,几个饿死鬼站在一起,一眼看去,随时都要团灭。 感慨地扫过饿死鬼们,她嘴皮子动了动,很想说一句:大嫂,其实,实在撑不住,咱也不是不能私下里偷偷啃个饼。 大概……曹氏读出了她的心声,隔着好远,对着她摇了摇头。 “徐妙容,你可真不是个人!” 蓦地,徐辉祖的声音再度响起。 徐妙容估测了一下,觉得他这会心情委实不太妙,不想自找麻烦。她理了理自己额间的碎发,而后掐了自已一把。 待情绪酝酿到位了,她隔着门,对着徐辉祖哭诉:“大哥,我怎么就不是个人了?” “你还有脸问我?” 屋子里头,徐辉祖依然很生气。 徐妙容叹气,“你知道,你倒是说啊。我怎么就不是个人了?我是在你吃不上饭的时候拼命砸嘴了,还是在你想吃饭的时候摔碗了?” “呵呵。” 徐辉祖冷笑,声音抬高了八个度:“你别给我提吃饭,你还有脸说吃饭?我徐家几百口子人,因着你一句话,全部不吃不喝。你……你是想害死他们不成?” “这话说的。” 徐妙容望天,很想翻白眼,“怎么就是我害死他们了,害死他们的,明明是你啊。” 怎么就是我了? 徐辉祖脑子里缓缓打出一串问号,他觉得,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现在他才是那个秀才,而徐妙容,是那个胡搅蛮缠的兵! “你别给我胡搅蛮缠,让他们绝食的馊主意,难不成还是我出的?” “对呀。” 徐妙容大声回应。 不等徐辉祖回答,又道:“今日之事的源头,本就在你身上。是你先不吃不喝,大家才跟着一道不吃不喝的。你是高高在上的魏国公,是我徐家的领头羊,你不吃不喝,谁敢吃喝?你不先反思自己发挥了错误示范作用,却口口声声指责于我,你也太过分了吧!” “我……” 徐辉祖气笑了,“到底谁过分?徐妙容,你给我说清楚!” “你啊,你最过分。” 徐妙容继续“得寸进尺”。 想到身后面那一群饿死鬼,更觉压力山大。 曹氏要绝食,丫鬟婆子们为表忠心,也主动提出跟着绝食。曹氏心中感念仆从真心,已经准备好了金叶子,打算绝食结束,一人发五片。 为了大家都能活着拿到金叶子,她还得再加把劲。 便深吸了一口气,就着刚才没说完的话继续往下说:“你难道不过分吗?你扪心自问,当大家都在为了这个家的未来努力奋斗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为这个家做了什么,又为大家付出了什么?你好意思说我过分,不是你只管自己,不管我们大家的死活吗?” “我忍无可忍,不得不出此下策,还不是在帮你收拾烂摊子。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徐家,结果你竟一点也不体谅我。” “有意思吗?大哥我就问你一句,你觉得你这样有意思吗?” 有……意思吗? 徐辉祖瞪圆了眼,当然,有意思。虽然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妙容,你别给我颠三倒四的。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知错了没有?” “我为什么要知错?” 徐妙容依然理直气壮的,她又道:“你怎么不知错?你老说我有错,难道,你就没错吗?行了,别闹了。从上元到江宁,奔波了一天,我累了,就这样吧。” 第17章 就……这样吧? 徐辉祖人傻了。 他到底听到了什么鬼话?这鬼话,竟然有点耳熟。好像,很久之前,他和曹氏吵架时,对曹氏说过。 对,曹氏。 想到曹氏,他忙对着外头呵道:“还不把她给我弄走,你是想让我被她气死吗?” 无人应答。 徐辉祖急了,“曹氏!” 可外头,依然无人回答。 曹氏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固然想回答,可惜,她浑身软绵绵,压根没办法大声说话。于是,她对着徐妙容,遥遥传输了几句唇语。 徐妙容:? “嗯嗯嗯嗯。” 她对着曹氏点头。 末了,转过身,又对着屋里头道:“闭嘴吧你。” 徐辉祖:? 徐辉祖气得眼睛都红了,徐妙容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大嫂说的。” “你给我进来!” 徐辉祖彻底没了耐心。 他话音落,徐妙容推门,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 徐妙容眉头微微挑了挑。 这个大哥,好像有点帅。 虽然他已经五天五夜没吃饭,还五天五夜没洗澡。可,再胡子拉碴的样,也掩盖不了他一身的英武之气。 剑眉星目,铁骨铮铮。若不是他拼命瞪着她,她还想多看两眼。 “你让谁闭嘴?” 徐辉祖木着脸问了一句。 徐妙容赶紧顺毛,往后退一步,让出安全距离,她道:“大哥,你跟谁过不去,也不该跟吃的过不去。你有没有想过,今天你少吃一条鱼,城北集市上的渔民,就得为多卖出去一条鱼而晚回家。明天你少吃一碗饭,粜米的农夫就会因为这一碗饭少赚几个子儿。你不在乎自己的死活,难道,也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了吗?” “我不吃鱼,自有别人吃鱼。我不买米,自有别人买米,我可没这么大的能耐。” 徐辉祖不吃她这一套。 徐妙容也不见气馁,她一脸你这么说就不对了的表情。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徐辉祖一眼,而后,“一只@*@%?#热带雨林里的蝴蝶,扇一扇翅膀,便能在十来天后,引起#%?#=的一场龙卷风。” 徐辉祖:? “这个@*@%?#和#%?#=,是什么?” “说了你也不知道。” 徐妙容回了一句,又连忙转移话题:“爹在世时,常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大哥,你莫非忘了?” “我没忘。” 徐辉祖的表情有些苦涩。想到徐达,面上更是有一瞬间的伤神。 他又说:“妙容,你不懂。” 你懂,你懂。你的问题在于,想的太多,而吃的太少。 徐妙容腹诽了一句,又道:“大哥,其实你是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吧。” 本是随口一说,哪知道,那八尺有余的伟岸男儿,竟像被人当街扒掉了衣裳,当场就要唱起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他不说话。 徐妙容往前迈了一步,柔声道:“大哥是顶天立地男儿。一颗丹心,只为大明。可,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既然大明辜负了大哥,大哥为何不及时止损?” “止损?” 徐辉祖笑了。 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完,他面上勃然变色,“你是想让我当个左右逢源的软蛋,还是当个装聋作哑的傻子?大明,从未辜负于我,为何止损?何来止损?” “是我少说了一句话。” 徐妙容忙接口,刚要说“是我少说了,大明的朱允炆辜负了你中的朱允炆三个字”,便觉一股风吹来。 她话音一顿,心中只觉奇怪。 青天白日的,又是在屋子里,哪来的风? 目光落在被风带起的衣角上,她心中便是一凛。眼角余光一瞥,又瞥见,门口屏风后头站着一个人。 熟悉的身高,熟悉的剪影。 不得了了,朱棣听墙角了! 顾不得就着刚才未完的话继续往下说,她心念一转,决定开启演技大赏。 “大哥!” 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徐辉祖一眼,她道:“春蚕吐丝忙,蜜蜂采花忙,你不能让春蚕去采花,也不能让蜜蜂去吐丝。先帝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大明这个大花园,可不就是乱了套?如今陛下拨乱反正,采花的继续采花,吐丝的继续吐丝,花园欣欣向荣,不好吗?” “好。” 徐辉祖点头。纵然他早已知道,朱允炆并不是圣明之君,可,“你又怎知,这抢来的花园,不会也乱了套?” “你这个人。”可真是个死脑筋。 徐妙容有些无奈,这“花园”,哪是抢来的,明明是人朱棣靠实力赢来的。永乐大帝能不能让花园更美更好,她还真知道。 “大哥你信命吗?” 她问徐辉祖。 见徐辉祖挑眉,又道:“如果我说,陛下便是命定的天子,你会不会觉得是我在危言耸听?可事实上,陛下谒陵那日,钟山上的离奇大火,便被大雨所浇灭。” 徐辉祖陷入了更冗长的沉默。 徐妙容也不催他,她努力装自在,口中道:“从旷达疏放的顺天府,到花柳繁华的应天府,从一个挥汗如雨的夏天,到又一个沉李浮瓜的夏天,陛下打了四年,他打得是私心,是名利吗?不,他打得,分明是公心,是正义!他敢为人先,舍身取义,为大明打来了一个百年未有的大变局!那光华灿烂的世界,分明就在前方!我们,总该努力的,为什么要绝食呢?”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屏风后头,朱棣问了一句。 第16章 她的事业,就从这里开始了 徐辉祖转过了头。 不仅转过了头,还闭上了嘴,只留给朱棣一个看吧,我就是不搭理你的冷漠背影。 “大哥!” 徐妙容战战兢兢喊了一声,这才装作才发现大佬来了的样子,恭敬对朱棣行了个礼。 “起来吧。” 朱棣淡淡回了一句,目光从那冷漠的背影上移开,似是思忖了片刻,他道:“何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说来听听。” 我……说不出来啊。 徐妙容心中后悔,那话是她瞎编的。几百年后的中国,自是处在变局之中,什么世界秩序重建,文明的冲突等等,她能扯出来一箩筐。 可,眼下,她不敢乱扯。 思来想去,回忆未来,她决定,捡能说的说吧,就当提前剧透了。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1]。旧秩序的倒塌,则意味着新秩序的重建。而新秩序的重建,注定了有许多的大有可为。从前我们的人丁不算十分兴旺,可谁又敢笃定,以后的人丁,不会以成百数千倍爆发式增长?从前我们的疆域直达东边南边的大海,可谁又知道,海的那头,还有没有土地?从前……” 她的声音徐徐响起,而朱棣,陷入了沉思。 是啊,谁说十几二十年后,大明的人丁,不会爆发式的增长。他能以丁点兵力,横扫万军,开创属于他的大明,他就能,开创一个独属于大明的盛世。 人丁增长,一要天下太平,二要人人填饱肚子。 如今天下初定,一不成问题,至于这二……仅靠从地里刨食,那点米,怕是不足以养活更多的人。 或许,他应该找找,还有没有别的粮食? 还有海的那头…… 他知道,东边的海上有倭国,可他从来没有想过,或许,倭国过去的海那头,还有土地!而南边海上,之所以看不到土地,或许也是因为,他走得还不够远! 心念一动,便有万般豪情涌上心头。他恨不得立刻回到宫里,带着所有人一起加班,一起朝着那光华灿烂的世界冲冲冲。 “还有呢?” 回过神来,他才发现,不知何时,徐妙容竟然住了嘴。 “没有了。” 徐妙容哭笑不得,够了够了,她只能提示到这了。再说下去,朱棣恐怕要把她当妖怪了。 明智地决定点到为止,她摊手,又补充了一句:“臣妇只能想到这些了,再多的,也想不出来了。一时失言,陛下莫怪。” “你说的……” 沉吟了一瞬,朱棣点头,“很有道理。所以,今儿又喝了假酒?” 这...... 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徐妙容。 想到具服殿陈词事后,朱棣侧面打听她怎么突然会说话了,朱楹不仅早早把假仙姑的事情抹平了,还叫人模棱两可回说,她喝了府上自制的假酒,结果中了毒,便撇了撇嘴。点头,又悄悄指了指徐辉祖的背影,继续乱编道:“酒壮怂人胆,不喝酒,臣妇不敢来见他。” 呵。 朱棣“呵”了一声,“巧得很,我今日,也带了酒。” 话音落,便有机灵的太监从外头送了酒来。那酒不开盖,香味便已四处窜。徐妙容闻了闻,按照前世的经验推算,酒的度数,约莫在五十度。 第18章 “魏国公,今日你我,不醉不休!” 朱棣直接拎起酒瓶子,人狠话不多,哐当撂在了徐辉祖面前。 此时此刻…… 在尴尬的气氛中,在朱棣的自嗨中,徐妙容低头,自觉地上演了一出“场子暖好了,我先退下了”的退场大戏。 屋外,没有酒香。 花枝纷繁里,曹氏正不知就着谁的手,咔嚓咔嚓啃着巨大的胡饼。 饼,有点香。 徐妙容咽下一口口水,抬脚就朝着胡饼,哦不,曹氏走去。她走得很快,曹氏啃饼啃得也很快。 三下五除二,一个饼化整为零。 “大嫂。” 徐妙容有些心塞,“你说,能成吗?” “能成。” 曹氏点头,知道她说的是,里头那头倔驴,能不能回心转意。 “你大哥,这是钻了牛角尖了。解铃还需系铃人,心病还需心药医。我看这回,他的心病能除。” 念叨了一句,曹氏面上担忧之色略去。目光落在徐妙容肩畔的花枝上,这才想起来,昨日淮安府那头送了当季的花木来,她还没来得及交代下人给各家送去。 想着徐妙容今日既来了,一会可以一并带回去,便道:“昨儿淮安那头送了花木来,本打算叫人给你送去。可巧,今日你就来了。如此,我就不打发人再巴巴地跑一趟了。” “那敢情好。” 徐妙容大方应了。说了一声“谢谢大嫂”,嘴皮子动了动,有些欲言又止。 曹氏见她神色,心知她有话要说。怕是自家的花木有什么问题,忙问了一句:“四妹妹,怎么了?可是这花木,有什么不妥?” “并无什么不妥。大嫂娘家的花木,在整个应天府都是头一份的,如何会有不妥?” 徐妙容忙应了一句,对上曹氏关切的眼神,又为难道:“正是因为这花木太妥了,我才有些难以启齿。” “难以启齿?” 曹氏有些没听明白。她总觉得,这位四妹妹,今日……似乎有备而来。哪怕方才她不提起送花木,她也会主动将话题扯到花木上。 拿不准对方究竟是何意,她不动声色道:“有什么话,是不好同我说的?” “大嫂既然这样问了,那我就直说了。” 徐妙容正等着她这一句,闻言,也不隐瞒,开门见山道:“其实,我想请大嫂帮忙牵线,帮我从淮安府买些花木来。” “你要买花木?” 曹氏有些惊讶。 本想说,你要花木,我送你便是,何必又花钱去买。转念一想,不对,四妹妹既然说了买花木,想必那花木,不是小数量。 可,四妹妹要花木做什么? “你要多少?” 她问了一句,却是绝口不提为何买花木。 “一万株。” 徐妙容伸出一根手指头,比划了一下。 曹氏更惊讶了,“四妹妹,你同嫂嫂说句实话,你要买这么多花木,是要送人,还是……” “卖。” 徐妙容回了一个字。 曹氏的神情瞬间变得严肃。未及问出口,徐妙容又道:“实不相瞒,大嫂,我们府上,已是寅吃卯粮,江河日下。以前,我不懂事,手头洒了些。如今要账的找上门,我才知道,家计艰难。为了帮府上度过难关,我不得不想办法自谋生路。” “可是。” 曹氏面上仍有些不赞同。想说,安王府,何时穷到了这个地步。况且高门贵妇,哪有自降身份,出去做生意的。 仔细一* 想,不对,要账的找上门? 要账的? 这又是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忙问:“出了什么事?” 徐妙容郁闷地笑笑,忙把各家掌柜的上门要账一事说了。 曹氏听罢,久久未曾出声。 她知道,被火烧死的那位先帝不干人事,留在应天的亲王们,日子不好过。今年的岁禄,好像又推迟发了,四妹妹他们府上,想来受到影响了? 又想到,前些日子,曹国公夫人过生辰,她因不在应天,便只送了礼。人虽没去,事后却听闻,那平阳王妃故意使绊子,四妹妹顺水推舟,应下了平阳王妃的五引盐。 四妹妹,一贯是唯我独尊的,不然也不会,与应天城里所有命妇们交恶。按照她的性子,平阳王妃故意为之,她会反唇相讥。 可如今…… 这样看来,安王府,的确是山穷水尽,四妹妹走投无路了。 心中多少有些松动,可她还是不能完全下定决心。 虽说种花卖花,不用抛头露面,这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可,不是不可以,不代表一定可以。 她没敢松口,只劝说道:“太祖皇帝虽没明令禁止命妇们沾手买卖,可你毕竟是安王妃,若是……” “赚钱,哪有没风险的。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咱们陛下虽没说行,但也没说不行。况且我只买一万株试试水,若是不成,也就罢了。” “可是。” 曹氏还是犹豫。 徐妙容也不着急。 她心中已有成算。自那日见了王府的财务状况,又摸清了自己的余额,她便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晚上。 贵妇生活不如牛马,坐吃山空,资产贬值,让人心惊。 为了避免自己陷入到更艰难的境地,她决定,痛定思痛,艰苦奋斗,不说日后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也至少,能回到上辈子当牛马时的生活水准。 然而,想法很多,具体操作起来,却很难。 身在内宅之中,又在朱棣监控之下,身份所限,行动有限,她能做的,很少。 无意得知,平山堂里那些开得极好的花是先前曹氏着人送来的,她心中,便有一个计划成型。 这个计划便是:自产自销卖花。 曹氏的娘家,在淮安府下面的宿迁县。宿迁,在后世以培育花木而闻名,此时,花木培育,却还没成规模。 有地不愁垦,靖难四年,顺天府到应天府,全打了个稀巴烂。皇城虽没稀巴烂,可谁又敢笃定,见了前任造的东西,朱棣不会意难平?况且朱棣马上要大封群臣了,新出炉的公侯伯爵们,不得举家搬来,造大房子,软装硬装全换新? 灾后重建,机会来了。 虽然朱元璋的确说了,各王府不得经商。可,各王妃陪嫁的铺子,不也是商业,不也有人打理? 如今朱棣上位,他既然没说不可以,那她便默认,或许可以。 但,擦边要悄无声息的。她不敢插手大的建材,小的花木,总能试试吧? 稳定的花木供给,过硬的花木品质,外加即将萌发的需求和城外安王府那几块土地支援,她对未来,预期良好。 但,职业敏感性还在,她决定,先拿一万株花木苗试试水。 她说了心中思量,曹氏想了又想,还是决定:“等我问过你大哥,再说吧。” 她话音刚落,吱呀一声,书房的门开了。 最先出来的,是朱棣。 他的表情...... 徐妙容揣摩了一下,猜测,在友好的气氛中,徐朱两方充分交换了意见。会谈是有益的,朱方尊重徐方的态度。 和曹氏对视了一眼,看着脸有一点红,不确定是干架干红了的,还是喝酒喝红了的朱棣,她问:“陛下,我大哥呢?” “他醉了。” 朱棣扔下三个字。 徐妙容表示怀疑。 刚刚,和曹氏说话时,她好像听到了扔酒瓶子的声音。不敢也不好多问,朱棣却道:“我刚刚好像听到,你说你们府上没钱了?” 徐妙容心中一凛。 见朱棣面上不似生气,心知他并没把刚才的话全听到耳里,便略略放了心,道:“陛下莫非,是要给我们发钱?” 呵呵。 朱棣笑了,笑完,“嘲讽”:“你做个梦,钱会来得比较快。” 嘲讽完,又语重心长开始说教:“年纪轻轻,有手有脚,不要总想着问别人要钱,殊不知,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徐妙容:…… 想说,想大声说,那你倒是放你的兄弟们出去搞钱啊!既不放他们出去搞钱,又不给他们多发钱,就是喂猪,都不带这么抠的! “对对对,陛下所言极是。我们有手有脚,是该自己多努力。” 重重地强调了“努力”两个字,她在心里说道:我已经侧面报备过了,到时候别说我给你挖坑。 第17章 不要脸 上元县石板桥下。 朱楹带着有池上了桥,刚刚走到拱桥最高处,蓦地,对面冒出一个人来。 那人面上有些焦急,唤了一声“安王”,口中道:“刚才我去你们府上找你,下人说,你往城北田庄来了,我便连忙寻到此处。好在,遇着了你。” “曹国公寻本王,可是有事?” 朱楹有些疑惑。他与李景隆交情不深,李景隆为何特意寻他,寻到此处? 第47章 而朱橚,真的开骂了。 “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我差点没死过去,你真的太狠了!” 徐妙容:…… 是差点死过去吧,朱橚的语文能力,不太达标啊。 她不吱声,朱橚的脸色却越发难看了。 他又往前迈了一步,厉声道:“你还我这么多年的执着,你还我这么多天的好梦,你还我用尽了的笔墨和纸张!徐妙容,你知道……” 朱橚哽咽了一声,眼睛里竟然有泪花闪现。 徐妙容懵了。 朱棣也懵了,意识到弟弟在干什么后,他去拉弟弟。可拉了半天,弟弟脚底下好像被粘住了,死活不肯动。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他头一次对弟弟黑了脸。 黑脸有效,朱橚不哭了。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质问:“我问你,竹子到底是草还是树?” 怎么又回到了这个问题。 徐妙容实在心累,不得不诚实回答:“是草。” “那睡莲呢?它和荷花,到底有没有关系?” “没有。” “我再问一遍,竹子是草还是树?睡莲和荷花,有没有关系?” “是草是草,没关系。” 徐妙容被问的烦了,旁边朱棣却疯狂对她使眼色,差不多得了,你就宠他一回,看在他年龄大的份上,让着他吧。 “是草?呵呵呵呵,是草!没关系,你说它们没关系。” 仰天狂笑了一回,朱橚好像傻了。终于平静下来,他白着一张脸,越发愤怒道:“吴茱萸和橘子呢,它们是不是亲戚?” 徐妙容不想回答。 “回答我,吴茱萸和橘子,是不是亲戚?!” 朱橚却出离愤怒了。 被他这么一吼,徐妙容也动了怒。你想知道是吧,我现在就让你知道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等会你气死了,可不要怪我话多。 “是。” 她回答了。 “笔来!” 朱橚喊了一声。 什么笔来,看热闹的平阳王两口子蒙圈了。五叔该不会是疯了吧? 转念一想,疯了,徐妙容就完蛋了。打起来,打起来,他们在心中摇旗呐喊。 “笔来!” 朱橚又喊了一声。 朱棣实在不想劝了,不听话的玩意,爱咋办咋办。“给他纸和笔。” 叮嘱了一句,伶俐的宫人迅速送上了纸笔。 一众人只看到朱橚笔走龙蛇,顷刻间就在那白纸上画出了一堆不知道是啥的玩意。 “莴苣和菊花是不是亲戚?” “是。” “枸杞和茄子是不是亲戚?” “是。” “那龙葵呢?” “龙葵也是枸杞的亲戚。” “它和谁更近?” “茄子。” “当归呢,当归和芫荽,是不是亲戚?” “是。” “芹菜和胡萝卜,是不是亲戚?” “是。” “当归和芹菜,是不是亲戚?” “是。” “所以当归和芫荽,芹菜,胡萝卜都是亲戚?” “对。” “胡萝卜和萝卜呢,它们是不是亲戚?” “不是。” “为什么?” 一句为什么问出来,朱棣喝茶看戏的动作顿了一下,徐妙容也愣了一下。不是只有判断题吗,怎么还有论述题? 这题,她无法用这几个人能听懂的语言说出来。 胡萝卜和萝卜,虽然一字之差,可它们压根就不是一个东西。胡萝卜是伞形目伞形科胡萝卜属的,而萝卜,则是十字花目十字花科萝卜属的。 这两个萝卜之间的亲戚关系,比茄子和枸杞之间的,还要远。甚至可以说,两个萝卜,虽然长得很像,实际上却八竿子都打不着。 不过朱橚竟然想到了这个典型案例,可见,他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你自己想吧。” 她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朱橚却看着她,一直不说话。 她有些毛骨悚然,朱橚又低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终于,他说了句人话。 徐妙容缓缓吐出一口气,总算可以不做题了。 “这世上,叶子最小的植物,是不是苍苔?” “不是。” “不是?” 朱橚的身子摇摇欲坠,他的脸更白了,哆哆嗦嗦放下手中纸笔,强撑着问了一句:“是什么?” “我不告诉你。” 徐妙容并非想戏弄他,她是真的,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她算是看出来了,鸡生蛋,蛋生鸡,问来问去,没完没了了。 她不回答,朱橚却像是受了莫大的打击一样,紧紧捏着拳头。他咳了一声,沉默了许久,方道:“若是我肯拜你为师呢,你愿意……告诉我吗?” 卧槽! 徐妙容感觉,雷劈她了。他们不是仇人吗,为什么要拜她为师,为什么是朱橚,要拜她为师?为什么为什么?她这会,脑子里有一串为什么。 朱楹也呆住了,他明显惊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了朱棣。 朱棣这会儿脑子是懵的,他是让弟弟道歉来着,弟弟怎么就拜师了? 朱济熿两口子也懵了。不是快要打起来了吗,怎么五叔突然纳头就拜? 为什么为什么? 每个人脑子里都有一连串的为什么。 最终还是朱棣先反应过来,斥了一句:“你胡闹!” 而后,他板着脸,教训弟弟:“你个当叔子的,要拜弟媳妇当老师,传出去,外头人怕是要笑掉大牙。” “三人行必有我师,为什么要笑?” 朱橚沧桑的脸上此时写满了倔强,他说:“孔老夫子都不笑,别人还敢笑?” 孔老夫子。你个从小逃学被老爹的鞋底子打到大的,竟也好意思提孔老夫子? 朱棣感觉,气不顺了,心里有火没处发,想到平阳王两口子还没处理呢,今天最先开口的,也是他两口子,便指着他二人,骂:“你们两口子,真是恶心的朕晚饭都吃不下。癞□□都没你们能跳,你们给朕滚回太原,挤脑子里的水去!” “四叔。” 朱济熿蔫得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 四叔骂人,真是一句比一句难听。可他喵的,他压根就不想回太原,太原,那是跟他不对付的大哥的地盘。 四叔,你不是只想把朱家人扣在应天么,你扣啊,你怎么不扣了。 “镇国将军,是朕给你们最后的体面。赶紧滚,滚之前,把盐还回来,还有,让你们那没眼色的爹,也给朕滚进来。” 镇国将军。 降等级了。 晋王没捞着,平阳郡王也丢了,来一趟应天,什么都没了。朱济熿已经白脸了,李氏也瘫了,耳畔朱棣还在骂:“没脑子生没脑子,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一家子,怎么不被老鼠啃啃脑子?” 第40章 我就住在九成斋了 朱棣说要让朱济熿两口子滚回太原, 朱济熿和李氏不敢多言,回了府,就去找大靠山李景隆。 一方面是递话给李景隆, 朱棣让你滚进宫,赶紧的别耽搁。另一方面则是给他通个气,让他想办法在朱棣面前帮着说说好话。 李景隆倒是想, 可朱棣劈头盖脸就把他骂了一顿,什么“朕给你盐, 不是让你往脑子里灌的”, 什么“你到底有没有杀过人,你的刀,难不成比你的脸还薄”。 李景隆哪敢多嘴, 缩着脖子挨了一顿骂后, 不仅乖觉地写了认罪书, 还主动做出了承诺,要把那五十引盐还回去。 朱棣倒也没拒绝,只道, 这哪够啊, 你犯的, 是大事。咱们全应天这么多人,都差点被你父女翁婿三祸害了。你就写个认罪书, 恐怕难以服众。 李景隆没办法, 只得点头说,行吧, 那陛下, 你说怎么办,臣就怎么办。 朱棣想了想, 又说,我虽然理解,你是为了女儿才犯了浑,可,咱应天,谁还没个女儿?你女儿差点把全应天的女儿祸害了,你当爹的,教女无方,大封群臣的时候,我哪好意思把你放在头一个。 于是李景隆在万分羞愧之下,抹着眼泪主动请求:陛下,臣有错,臣知错,臣自请,陛下撤回原定的封赏,让臣当个庶民吧。 他泪水涟涟,真情实感,朱棣装模作样劝了几句,终于吐口,一锤定音:你虽有错,我不能重重地封赏你了,但你罪不至庶民。这样吧,就按你说的,不封赏你了,你在府上,避避风头。等风头过了,再说。 至于这个再说是什么,徐妙容大概已经猜到了。 历史上朱棣秉持着“我先捧着你,再摔死你”的策略,把李景隆高高捧起。大家都不明白,这么个没什么实绩的水货,怎么就成了靖难第一人? 等到后来,李景隆风光过后,被人接连弹劾,先是没了爵位,再接着没了家产,又被软禁家中,众人才回过味来,原来,一切尽在朱棣的掌控之中,朱棣是要捧杀李景隆! 第48章 现如今,李氏主动递了把柄,朱棣顺水推舟,不用将李景隆高高捧起了。李景隆在府上“避风头”,李氏和朱济熿没了靠山,只能灰头土脸地回太原去。 想到晋王府的复杂斗争,徐妙容突然很想对李氏唱一句:祝你平安。 太原不比应天,晋王府的生活亦不如在应天松快。至明末,镇国将军遍地走。朱济熿这个爵位,不值钱。李氏两口子日后再怎么折腾,她都看不到了。 * 本以为朱棣说了要还盐,曹国公府会上门来要盐。可不知是李景隆太羞愧了,还是他忘了自家从李氏手上拿了五引盐一事,总之,到最后,由曹国公府出钱,回收加另买了五十引盐,送到了宫中。 朱棣反手,将其中的二十五引盐分给了留在京师的全部亲王。余下二十五引盐,收入库房,只等给其余亲王发岁禄时,一并均分送过去。 “左口袋倒右口袋,大哥的单,由小弟买。” 背过人,徐妙容嘀咕了一回,她觉得,朱棣这个人,其实挺腹黑的。 看在安王府比旁的王府多得了五引慰问盐的份上,也看在朱棣说到做到,宣布她赢了,允许她可以随意买卖花木,并让她供应三成皇宫和皇家园林所需花木的份上,她高赞,陛下你真是个明君。 这一日,她在平山堂里画图表。她画了,一个简易的出库入库表。 正对照着两份表看着呢,月桃跑进来,小声说:“王妃,周王殿下来了。” 提到朱橚,徐妙容顿时脑袋疼。 她知道,对方又是为了拜师的事来的。她不理解,朱橚到底怎么了。想讨教,完全可以找个人来问,实在没必要拜师。 她一个半路出家的,只是经常出差无聊,在飞机上看了些纪录片和科普文章而已。她没那个水平,去当别人的老师。 秉持着我就不出去,闹两天你就散了的策略,她待在平山堂里不出去。可朱橚,竟然日日都来。 今日,她依然打算不出去。 “王妃,周王殿下说,他要搬去和王爷一起住。” 尽量保持平静地说了一句,月桃绷不住了,“周王殿下把床褥被子和碗筷都带来了,平时伺候他的小厮和太监,也跟着来了。” “王爷怎么说?” 徐妙容觉得有点好笑,再一联想朱楹的表情,更觉得好笑。 “王爷说,九成斋里地方小,住不下这么多人。” “那,周王殿下走了吗?” “没走。” 摇了摇头,月桃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周王殿下说,他知道王爷一个人住在九成斋里。原先九成斋修的时候,就是住两个人的,他又不胖,如何住不得?” “周王殿下还说,长兄为父,太祖皇帝是王爷的亲爹,陛下如今是王爷的大爹,他就是王爷的二爹。二爹就要住,王爷还能拒绝不成?” “王爷,应该拒绝了吧。” “嗯。” 月桃点头,“王爷说,随你怎么办,你想睡在王府门口,也没人拦着你,可九成斋,你想都别想。” 二人正说着话,月芽也从前头过来了。 她是来播报最新情况的:“周王殿下当真叫人在九成斋前头的花厅里铺了床摆了碗筷,周王府的那些下人们,都在他背后等着听他使唤呢。” 这是带了十几张嘴来。 徐妙容服了朱橚的脸皮,这个人,说翻脸就翻脸,说给好脸,就给好脸。先前他还和自己府上水火不容,见着机会就给自己使绊子的,现如今,因为一番科普,他开了智,竟然又赖上了自己府。 估摸着一状告到宫里,朱棣也不见得会理会,在出去劝劝他和就让他坐冷板凳之间摇摆,月芽却道:“周王鼾声如雷,有池急得跟什么似的,想来求王妃帮忙,却又怕王爷责骂。王妃,咱们当真,就不管了?” “不管。” 徐妙容一口回绝。 凭什么老朱家的人来回横跳,她要出去帮着安抚?她不干,就不干。 可,说好了不干,谁知道周王带来的那十几张嘴,怎么那么能吃。米面粮油迅速消耗,府上的丫鬟婆子们纷纷绕道。 看着见了底的米,徐妙容心中哀叹,思来想去,带着丫鬟们,往九成斋去了。 本想找朱楹,让他把人快些扫地出门,可,才走到半道,就看到了他和朱橚一道站在花枝下说话。 朱橚的样子……呵,一看就是被他们府上的吃食养胖的! 反观朱楹,神色比先前憔悴了不少。不过他胜在年轻,再怎么没休息好,也比朱橚看上去赏心悦目。 “师父,你来了!” 朱橚满眼都是惊喜,顾不上和弟弟就着还没说完的话继续往下说,他直接开口,问正主:“要怎样,弟妹你才肯让我拜你为师?” “要怎样,五哥你才能不拜我为师?” 徐妙容拿他的话反问他。 朱橚愣了一下,“我什么不能拜你为师?是因为,我比你老吗?” “这只是原因之一。” 徐妙容顺着他的话回应,又说:“所谓长幼有序,父皇在时,曾定下规矩。你拜我为师,岂不是乱了规矩?其二,男女有别,你我虽为叔叔弟媳,可到底相处起来,不方便。” “这有何难?” 朱橚完全不觉得,这点问题,也叫问题? “你卖花,就已经乱了规矩。四哥给你开了先河,同样乱了规矩。所以规矩一说,不存在。至于你说男女有别,这事好办,我已经写信,让冯氏来应天了。” 冯氏,是朱橚的正妃。 “五嫂也不能与你时时刻刻形影不离啊。” 徐妙容被他的行动力所震惊,可她真的不太愿意做他的老师。他们之间,不仅存在年龄和性别的壁,还存在,朱棣这个大壁。 她心里是不在乎前者的,可,人在大明,表面上不在乎不行。而后者,那天在宫里,摆明了是不想让朱橚拜师的。 朱橚若执意如此,最后倒霉的,一定是她。 “冯氏做不到与我形影不离,那我就把几个侧妃都叫来。实在不行,我再娶几个,我向你讨教的时候,她们正好还能递个纸或者耙子什么的。” 徐妙容:…… 她实在没话说了,干脆没好气地看了朱楹一眼,暗示:他是你哥哥,你来吧,我累了。 朱橚正好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胡乱一琢磨,懂了。 “是不是因为他?” 他,指朱楹。 朱橚觉得,他肯定说中了。二十二弟妹就是碍于朱楹的面子,不好应承下来。 “朱楹,你说你,心胸怎么这么狭隘呢?前头你欲对我动手,我都不计较了,你怎么还计较?我的年纪,都能当你们的爹了,我能有什么坏心思?我不过是想在两只脚都迈进坟墓之前,把心中的迷惑都解决了,你大度一点,拿出我们朱家人一贯的气量来吧。” “五哥问我做什么?” 朱楹却有些惊讶地反问了一句。 他好像不觉得这问题是个问题,神情之疑惑,语气之不解,让朱橚都愣了一下。 “你不介意吗?” 朱橚反问。 末了,又追问:“真的不介意?” “我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朱楹有些无奈。 朱橚摇头,没忍住嘀咕:“没见过这么自夸的。” 他姑且相信了,二十二弟真的不介意自己拜二十二弟妹为师。既然二十二弟不成阻力,那么…… “等等,我先去趟宫里。”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忽然改口,火急火燎地往宫里去了。 第41章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个人啊 “老五, 你脑子里是不是也进了水?” 宫里头,朱棣匪夷所思地看着朱橚,简直不敢相信, 刚才那番没人性的话,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他已经宣布二十二弟两口子赢了,也按照约定, 将皇家花木供应的三成份额分出去了。此外,他还白给了两口子五引盐, 又额外写了“红红花木”四个大字送过去。 就这, 朱橚他竟然还不满意!他还想让他继续出血,再拿一些东西出来。 “赵千里的画、韩昌黎的诗、端溪的砚台、澄心堂的纸,朕实在不理解, 你到底是怎么开的口?到底是谁, 给了你如此大的勇气?” “是你啊, 四哥。” 大大咧咧地回了一句,朱橚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拜师拜师, 手上空空如也, 叫哪门子拜师?四哥你是臣弟唯一的哥, 臣弟这不是没办法了吗?” 哭诉了几句,朱橚满脸写着:坦诚。 如果有可能, 他也不想来嚯嚯四哥, 可他的家产,都不在身边。他能拿出手的, 只有那五颜六色的花木。 现如今, 人家二十二弟两口子自个也卖起了花木,哪里稀罕自己那点花木。没办法, 他只得求到了四哥跟前,想让他帮忙置办点拜师礼。 第49章 哪知道,四哥这回,抠的离谱。 心里头有点着急,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决定改用情感攻势。 “四哥,臣弟知道你不想让臣弟拜二十二弟妹为师,可,这是天赐的机缘啊,臣弟怎好错过?臣弟现年四十有一,已经是半截身子进了黄土的人,多年所学,未有所悟。如今拨云见日,臣弟只觉得,臣弟这一辈子,没白来过。” “你半截身子进了黄土,那朕岂不是马上可以躺下埋了?” 白了弟弟一眼,说了一句不吉利的话,朱棣还是不肯松口。他就不明白了,不就是回答了好多句“是”和“不是”吗,怎么就成了大师了?这大明朝的大师,有这么水吗? “她一内宅妇人,侥幸养活了些花草,未曾下地劳作,未曾遍行山林,也未曾尝遍百草。她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况且她之前喝了假酒伤了脑子,你又怎知,她不是胡说的?” “她没胡说!” 急急回了一句,朱橚手忙脚乱从衣袖里拿出小本本,“四哥你看,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敢情你那天鬼画符了半天,是在画这玩意?” 朱棣其实不想看的,可弟弟非把东西往他眼前炫。他看了两眼,才知道,上面画的都是些花啊草啊叶啊果啊的。 “四哥你看,枸杞和茄子,它们的花是不是很像,果子也很像?” “朕……” 朱棣真的不想回答,可他一向不扫人的兴,尤其是弟弟的兴,便勉为其难看了一眼。 别说,两样植物的花和果子,的确很像。枸杞,就像更小的茄子。 “像。” 他点头,轻飘飘地回了一句。 “四哥你再看,龙葵和茄子,它们的果子和花,是不是比枸杞还要像?” “是。” “当归和芹菜,它们的花,是不是也很像?” “像。” “还有这个芒草和荻花,它们的枝干和花朵,是不是还是很像?” “像。” “当归和芫荽,花枝长得像。薜荔和无花果,臣弟猜,肯定也有亲戚关系。还有这个苍耳,和菊花好像也是亲戚。睡莲和荷花,花期不一样,叶子不一样,果实也不一样,四哥,它们好像的确没关系。还有这个……” “停停停停停。” 朱棣实在吃不消了,没完没了。他为什么要听这些天方夜谭一样的东西,植物之间,还互相攀起了亲戚。 “老五,你消停点吧,朕知道你醉心这些个花啊草啊的,可花草树木长得像,它们就是亲戚了吗?赶明儿,她徐妙容说咱们不是一家人,那咱们,就不是一家人了?” “四哥你这是偷换概念。” 朱橚心里有点闷,这世间,果然没人真的懂他。四哥纵容他,依着他,可他压根不懂他。 很早之前,他就确定,植物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他只简单粗暴地做了诸如能吃的不能吃的,有毒的没毒的,开花的不开花的,水生的陆生的这样的分类。 初听徐妙容的话,他愤怒至极,可病倒在床上后,细细回想种过的看过的植物,他隐约觉得,徐妙容好像不是无的放矢。 没日没夜地翻看笔记,白夜颠倒地写下植物性状来回对比着,终于,把自己累垮之前,他意识到了,是他一叶障目了。 植物与植物之间,种子、叶子、果实、根茎都有共性,甚至在他眼睛看不出来的地方,它们可能既有相似,又各有各的不同。 心中有一粒种子快要破土而出,他急需一个领路人。 “虽然外头总说,二十二弟妹喝了假酒,脑子伤到了。可臣弟不管那么多,臣弟只知道,她说的,有可能是对的。学无止境,臣弟愿意,勉力一试。” “哪怕最后证明,她说的是错的?” “哪怕最后证明,她是错的。” “老五啊,你……气死朕算了!” 朱棣心里实在无语,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个死弟弟这么爱学习。 “朕就是不同意。” 斩钉截铁表明态度,朱棣也不说别的,只恨铁不成钢骂道:“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你难道忘了,他们之前是怎么对你的?” 挖了你的竹笋,砍了你的竹子,还拿你的竹子搭台子,送了你的竹笋冲销量,完事再抱着你的腿想对你动粗。 你跟他们有仇啊,你都忘了吗? “那些啊,都是我咎由自取。” 回了一句,朱橚头一次后悔了,“本来就不是我的地,二十二弟对我动手,也是因为我先挑衅。” “你!” 朱棣有一箩筐的话要骂,最终他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原来你还是个人啊。可你怎么,非得现在才当人?” …… 朱橚被朱棣轰出宫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徐妙容耳里。丫鬟们都担心不已,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叹气。 徐* 妙容倒是一点都不急,她明白丫鬟们的思量,无非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可她已经打定主意了,她就是不松口。 她不松口,朱橚就拜不成师。拜不成师,朱棣心里就好受点,就不会来找她的茬。 可钢铁般的意志遇上了钢铁般的意志,朱橚,铁了心的要拜师。他不仅自带干粮,还自带了宝钞叫人给她,作为日常嚼用。 月栀拿着宝钞回平山堂的时候,表情是略带点狰狞的。她也不知道,那狰狞是因为周王耍起赖来,无人能敌,还是因为王妃最不喜宝钞,可偏偏,每次得到的,都是宝钞。 “王妃,周王殿下又带了些被褥枕头来,此外,奴婢还看到,周王府的下人们将汤婆子放进了箱子里。” 将外头的情况说了,月栀摊手。 徐妙容也想摊手。 现在已经入秋了,汤婆子是过冬的,朱橚这是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她倒是旗帜鲜明地想撵人,可大明,也没个非法入侵罪什么的。朱橚不走,他一把老骨头,一说让他走,他立马上演躺在地上起不来。 都怕他碰瓷,谁敢动他。 说起来,有时候她还挺怀念从前的。至少从前朱橚站在她的对立面,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将他关在门外。 如今,一来,稀里糊涂地化干戈为玉帛,她反而什么都不好做了。二来…… 其实,她一直都怀疑,李景隆一家子之所以倒台的这么彻底,是因为朱橚也在里头插了一脚。毕竟,当年奉朱允炆之名将朱橚从封地逮了,又贬为庶人的,正是李景隆。 朱棣因为李家的事,近来下朝都延迟了。最终处罚结果出来的那几天,朱橚可没少往宫里跑。 合理怀疑,他落井下石,给朱棣出了好些馊主意。 知道他在朱棣心里地位不一般,此一时彼一时,她现在,不是很想和他交恶。可,一想到九成斋里被聒噪的那位,她还是在心里掬了一把同情泪。 朱棣啊朱棣,你不是不想让弟弟拜师吗,那你倒是来把他弄走啊? 腹诽了一回,又想到最近朱棣忙得飞起,一时间更想骂骂咧咧。 安王府卖花的事,朱楹和她同意,朱棣……虽然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同意,但表面上,他同意。结果他们都同意,某些大臣,不同意。他们上了折子,拿着祖宗之法当令箭,对着她和朱楹口诛笔伐。 朱棣这会,想必忙到飞起。 不是很想关心这些破事,她问月栀:“谷王妃的裙子,做好了吗?” “做好了。” 月栀点头,又道:“奴婢听人说,谷王妃本来不敢穿出来也不敢出门,谁成想,昨儿晌午,她又穿了那裙子,去了云华堂。” “她这个人……” 徐妙容听笑了。 不敢穿,是因为李氏作死,朱棣又态度不明。现在敢穿了,是因为李氏回了太原,朱棣的态度明确了。 有新裙子穿,是喜事,炫耀也是人之常情。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一刻,谷王妃想起了她远在太原的好“姐妹”。 毕竟,好“姐妹”是从那条裙子中得来的犯罪灵感。 前脚说到云华堂,后脚云华堂的管事娘子竟然主动上门了。 徐妙容不解她的来意,原以为对方是想就着那条白罗百花裙,讨教些针线上的活,哪知道,寒暄了一番,对方突然行了个大礼,而后,恭敬递上了一样东西。 “实不相瞒,安王妃,民妇和民妇家里那口子,想把云华堂,送给王妃。” “送给我?” 徐妙容感觉天上掉馅饼了,“为什么要送给我?” 第42章 自己送上门的云华堂 “因为我们云华堂看到了王妃府上精湛的绣功, 做生意的,既怕不识货,又怕货比货。王妃那条裙子, 实在让民妇觉得惭愧,因此民妇和夫君才起了退位让贤之意。” 管事娘子姓崔,她一番话说的有模有样, 声音也叫人如沐春风。 可徐妙容不懂了,说崔娘子因为见了她那条白罗百花裙, 起了向她讨教的心, 她相信。说对方因为那条百花裙,要把铺子送给她,她却是不信的。 第50章 云华堂盛名在外, 李氏和谷王妃从前可着劲的显摆。谁穿了云华堂的衣裳, 就好像当了女王马上要加冕一样。 纵然没她那条百花裙, 云华堂也不愁生意做。开铺子的,目的就是赚钱。她不信,崔娘子开了这么多年的店, 压根不想赚钱。 正常人被那条裙子所展示出来的设计和工艺折服时, 只会跑来主动请教, 可能的话,再提出合作。 可崔娘子说, 因为觉得自家铺子里的料子和成品没她的好, 所以要把铺子送给她。 照这个逻辑,她穿着那条裙子在街上走一圈, 回来就收获了整条街? “送东西不是这样送的, 无功不受禄。一来,你只见了我那条白罗裙, 并没见到别的裙子,一条裙子,说明不了什么。二来,想来你也知道,近来我忙着种花一事,其余的,实在分身乏术。” “王妃自谦了。” 被拒了,崔娘子面上不见着急,她笑着恭维道:“王妃的眼光,在咱们应天,自是一等一的好。端看那展销会和那久久一枝花,就知道,王妃最是个有巧思的。” 徐妙容没接话。 心中却想着,卖花的事过了明路,她也懒得遮掩了。虽然朝中骂她和朱楹的帖子一茬接一茬,可民间,并没太大的声浪。 红红花木正式开张,采取前店后仓模式,店就在王府门外不远处的街上。朱棣赐了字,她将那字高高供起,却也没打算,张扬的满世界都知道。 风口浪尖,低调为妙。 有人虽知道,展销会是她发起的,却不知道,久久一枝花也是她扔向市场的。崔娘子倒是耳聪目明。 “你……是不是遇上什么困难了?” 斟酌了半天,她问了一句。 总觉得,这崔娘子没说实话。换位思考,结合自己从前的经历,她估摸着,对方可能真的遇到了困难。 要么,是同行用恶性手段竞争,要么,是营商环境不清明。 虽然,因为这两个理由找上自己,也很牵强。可,能帮一把是一把,搞商业不易,搞实体商业更不易,都是从商人,力所能及的事,她愿意帮。 “也……没什么困难。” 崔娘子没料到她会如此平易近人,想到往事,忽然有些感慨。安王妃,明明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善良的人。 “其实。” 犹豫了一会,崔娘子觉得,要不还是实话实说了。毕竟刚才的理由,她自己都觉得蹩脚。 “安王妃,民妇和夫君之所以想把云华堂送给你,还有一个原因是,你曾帮过我们。衔环结草,以报恩德,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我帮过你们?” 徐妙容有些吃惊,“什么时候的事?” 除了那回骗谷王妃买花,她并没有去过云华堂,也不认识云华堂的任何人。 “王妃还记得,府上田庄里丢失的金鸡纳吗?” “是你们拿走了那株金鸡纳?” “是。” 崔娘子点头,脸上有些愧疚,“民妇家中小子,先前得了疟疾,民妇……民妇和夫君,半辈子只得了他一个。怕人知道他得了病,怕人嫌他有病,也怕他把病传染给别人,就把他偷偷藏到了城外的破庙里。可,找了许多个大夫,用了无数的草药,却不见起色。所有人都说,他要死了,民妇该打棺材了。可民妇不信,民妇不相信老天爷将他给了我们,又要狠心把他从我们身边夺走。” 提到差点天人永隔的儿子,崔娘子的脸上有些后怕。 “民妇不死心,白天黑夜地出去找啊,可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医术精湛的大夫。那些素有盛名的大夫,一听说有疟疾,跑得比谁都快。就这么找啊找,有一日,民妇累了,浑浑噩噩走到鸡笼山下,想着,儿子要是死了,民妇也不活了。” “便是在那个时候,你听到我提起金鸡纳能治疟疾?” 徐妙容反应过来了,崔娘子拿走那棵金鸡纳,是因为听到她说,金鸡纳能治疟疾。 怪不得,怪不得那张纸条上写着,取金鸡纳树,只为救命。也怪不得那土坑里,还留了一贯大明宝钞。 她就说,这“贼”怎么这么讲武德,原来崔娘子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当时她不过随口一说。能治疟疾的,其实是金鸡纳里头的成分奎宁。她不会提炼奎宁,也没想过,自己随口说的话会成为旁人的救命稻草。 一时有些后怕,还好自己没乱说些别的,也还好,金鸡纳树发挥了作用。 “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此次,实在侥幸。若是我说错了话,你听进去了,岂不是害了你家小子的性命?” 说了一句,徐妙容暗忖,以后说话,可不能随意了。 那崔娘子点头,越发不好意思,“王妃所言极是,此次民妇病急乱投医,走投无路之下才大着胆子试了试,日后,再不会了。 低声应了一回,崔娘子又道:“此次民妇家中幼子鬼门跟前走了一遭,民妇和夫君,什么都想开了。什么钱啊名啊的,都是虚的。应天虽好,终非吾乡。云华堂乃民妇和夫君一手创立,卖给别人,心中终是不痛快,所以,还请王妃收下吧。” “你们要回家乡,这是你们自个的选择,我不会劝。可这云华堂,送给我,并不妥。我不过是舍了一颗金鸡纳树而已,实在当不得如此大礼。况且当时,你们已经给了树钱。” “一棵树救一条命,一贯宝钞,怎么够?” 崔娘子急了,见徐妙容依然不为所动,忙捡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她不要,云华堂的结局也是在应天消失之类的话劝了又劝。 末了,还丢下一句:“民妇之意已决,还请安王妃成全。” 徐妙容也没辙了。 为什么非要把云华堂送给她?为什么现在的气氛,就好像她不收云华堂,她就对不起崔娘子一样。可她明明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话。 “要不,崔娘子你先回去吧。” 谈不妥,她先让人回去了。 晚饭后,不知道朱楹打哪里听说了崔娘子非要送铺子的事,叮嘱了有池一声,他自个来了。 徐妙容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他只坐在外间椅子上,静静地听。 “此事,应该没这么简单。” 听罢,他倒也没多问,只言简意赅地下了结论。 徐妙容点头,“那王爷不妨说说,不简单在哪里。”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虽然崔娘子说的有理有据,个中细节也都能对上,可她还是不相信,这馅饼无缘无故砸她头上。 “我曾听人说,云华堂生意兴隆,可全应天,没一个人知道,掌柜的顾兴来祖籍在何处。曾有口音与之相像者问起,顾兴来却一口否认,用旁的话搪塞了过去。” “王爷的意思,这顾兴来,身份有问题?” 徐妙容想到,今日崔娘子虽未提到祖籍,话里话外,却流露出对故乡的向往。钱挣够了回老家生活,再正常不过。她原也没觉得不对,可朱楹说,顾兴来不敢向人透露祖籍。 这祖籍,难不成有鬼? 这样的话,这铺子就更收不得了。 “崔娘子那头,怕是还要来烦你。你若不想见她,便不见。我这就叫人速去查探,大约明早,就有消息了。” “不急。” 徐妙容忙摆手,“她就是想来,一时半会也进不来。天色已晚,王爷近来事多,还是早些休息吧。这些事,明日再说。” 她本意是好心,不想大晚上的又折腾府上下人,可大约,她话里不知道哪几个字戳中了朱楹。 微微转过头,看了外头天色一眼,朱楹道:“周王府的人,没吵到你吧。” “没有。” 徐妙容一口否认,说完,又觉得,否认比不否认还要残忍。周王府的人,离她远,离九成斋,可近着呢。 她回过味了,是她刚才那句“事多”戳中了朱楹。 “周王性子与人不同,王爷这几日,过得可好?” 出于罪魁祸首害了人要态度友善的自觉,她问了朱楹一句。 朱楹被问住了。 他大概也觉得,这问题,答案显而易见,实在没有回答的必要。所以,他沉默了。 气氛有一丝丝的尴尬。 “还好。” 最终他回了两个字。 “那......那就好。” 徐妙容从善如流。 想到那日朱橚问起他对他要拜师一事有没有意见时,他的回答,她心中难免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一番,道:“要不......” 朱楹抬眸看她。 “要不,再给九成斋的窗户加几层纸吧。” 纸虽然隔音不如混凝土,可多糊几层,总归有用,至少能稍微拦着点朱橚制造的噪音。 “不必。” 朱楹却一口拒绝了。 翌日清晨,有池送来消息。徐妙容听罢,坐在椅子上想了想,而后带着丫鬟们,朝云华堂去了。 第51章 崔娘子一见了她,便兴高采烈地迎了出来。寒暄完,她开门见山,问:“娘子和掌柜的,是灶籍吧?” 崔娘子手上的茶叶罐咕噜一下滚到了地上。 第43章 既要,又要,还要 “王妃说笑了, 民妇和夫君经营云华堂多年,怎么可能是灶籍?我们啊,是商籍。” 崔娘子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 无事人般将茶叶罐捡了起来。 “王妃从小生于应天,想来也知道,云华堂, 是从街边一个小小的摊位起家的。从最初的一个角落,到买下一间小小的铺面, 再到现在盘下好几间铺面, 民妇和夫君,这么多年的心血,都交代在这里头了。说句大胆的, 皇后娘娘未出嫁前, 怕是也从民妇家门前路过过。” 崔娘子依然不急不躁的, 可徐妙容却知道,她急了。 云华堂的发家史,应天府的人基本都知道。哪怕她是个穿来的, 也从丫鬟们的闲谈中知道了大概。崔娘子实在不必赘述。 况且, 前头的话都好好的, 最后一句,却又无端提到了徐妙云。听着, 倒好像是拉人来背书一样。 “你们云华堂, 的确历史悠久,再过些年, 怕是要成老字号了。” 似笑非笑地着回了一句, 她并不多言。 崔娘子却接茬,道:“王妃这话, 真个谬赞了。我们也不过是运气好,赶上好时机罢了。太祖皇帝高瞻远瞩,定下大明律令,民妇和夫君顺势而为,才得以将云华堂的名头打响应天。说起来,一切都是侥幸。” “外头的机遇固然重要,可你们的努力,也同样重要。” 真情实意地赞了一句,徐妙容话锋一转:“看来你们对太祖皇帝定下的律令,很是满意。” “我们……” 不满意还能咋地。 崔娘子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迅速反应过来,张口便道:“我们当然是满意的。太祖皇帝英明神武,有斩关夺隘之勇,有运筹帷幄之才,他目光高远,未雨绸缪,定下律令条文,让我们大明子民不再提心吊胆。如今,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因为有律令,贼人不敢随意出没,因为有律令,外头一切井然有序。我们安居乐业,我们怡然自乐,我们就像,生活在那桃花源里!” 徐妙容:…… 陶渊明的桃花源,不是这样的。 不过,她也能理解崔娘子。江山是老朱家的江山,面前站的,是老朱家的儿媳妇。只要人不傻,都不会说实话。 那《大明律》,的确是本好律令。毕竟,当初朱元璋为了完善明代的法律真空,集顶级学霸之力,在唐律的基础上,删删改改,才定下这本律令。 这本律令,行之有效,也在同时代世界法制队伍遥遥领先。可惜,某些律令,只以朱元璋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而有时候,朱元璋的意志坚定如山。 好比户籍一项,他规定,通过行业来定户籍,籍分军、民、匠、灶四种基础户籍。基础户籍以外,又有医籍、商籍、弓兵籍、官籍等等各项名色。户籍祖代承袭,不得跨转。 “若诈冒脱免、避重就轻者、杖八十。”[1] 也就是说,一个人未来要从事的职业在出生前已经定死了,假如你祖辈是从商的,你家祖祖辈辈,就只能从商。若是你中途不从商,偷偷跑去干别的,那你要被问罪。 改换户籍,问罪。 协助改换户籍,问罪。 隐瞒自家成丁人口不附籍,问罪。 不过,社会的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后来有的家庭通过分户析产,让后辈去发展别的职业。她记得,朱棣好像也出台新的律令了来着? 眼下暂时顾及不到这些,她问崔娘子:“宁波府今年产盐量不比去年,你家中约莫,也是受了影响的吧?” 崔娘子“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王妃!” 她方寸大乱,正天人交战着,后头院子里,顾兴来一跟头栽了进来,“安王妃,小声些,小声些!” “放肆,你这莽汉,怎的一声不吭冲了过来?!” 月菱大怒,小丫鬟们早在人冲过来的时候就乖觉地一拥而上把人推了出去。 “你这倒街卧巷的老贼虫,谁叫你跑出来的?!” 崔娘子又气又急,一边握着帕子指着被推到门外的顾兴来大骂,另一边对着徐妙容连声求道:“王妃,你大人有大量,饶了他吧。这老贼虫不长眼,他也是心里着急,并非有意冲撞王妃。” “崔娘子。” 徐妙容假装作出生气的样子,“你与我说话,难不成还附赠一双耳朵?人都道,你崔娘子玲珑八面,往来客人,无不熨贴,可你觉得,我现在熨贴吗?” “民妇……” 崔娘子彻底失了方寸。 外头顾兴来急了,“都什么时候了,王妃已经知道了,你就说了吧。你不说,我来说!” 而后不等崔娘子说话,又道:“王妃恕罪,小人祖辈的确是灶籍。小人和娘子,也的确冒领了户籍。之所以想把云华堂送给王妃,便是因为怕东窗事发,小人和娘子,有牢狱之灾。” “你现在同我说了,就不怕有牢狱之灾吗?况且你可以选择不说,一直隐瞒下去,毕竟你不找上门,我也不会注意这些。除我之外,应天府里,再没有知道你们底细之人。” “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 顾兴来的声音有些颤,“天子脚下,多的是手眼通天之人。生意红火,固然让人欢喜,可生意越红火,小人和娘子,心里头越怕!客人多了,套话的人也多了,小人天天都怕说错话害了我们一家。这些年,我们两口子,没睡过一个好觉!” “如你所说,云华堂现在是烫手的山芋。你完全可以把这山芋,卖给别家,亦或者送给,平阳王妃,不对,她已经回了太原。你可以送给谷王妃,我记得,她是你们的常客。” “谷王妃?” 顾兴来的声音变了,他好像气冲脑门了,隔着门破口大骂道:“要不是因为她,我们铺子怎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小人又何至于如此进退两难?” “你这话说的,赚钱的时候,你怎么不嫌弃她来的勤?” 虽然不是太喜欢谷王妃,可徐妙容还是没忍住帮她说了一句话。 谷王妃身份贵重,又是个钱多爱显摆的,她消费,给云华堂带来了巨大的流量。顾兴来两口子赚钱的时候不嫌流量大,现在有风险了,反怪谷王妃来得勤。这属于既要又要,当然,他还要。 要她的庇护。 “你送云华堂与我,当真只是因为报恩和怕东窗事发?” 她问了一句,其余的一句也不多说。 顾兴来却犹豫了,里头崔娘子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咬牙,狠心道:“背靠大树好乘凉,我们夫妻知道王妃的能耐,把云华堂送给王妃,不过是期望,日后王妃能护我们周全。” 所谓的护他们周全,便是同安王府搭上关系,日后多一条门路。不过,眼下冒领商籍一事戳穿了,这护他们周全里便多了一项:擦屁股。 这事……徐妙容想了想,不算太难。朱楹应该有办法,将事情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只是,“把这事抹平不难,难的是,我要担风险。” 她的声音很平和,可她的表情,明显透露出:你们也知道的吧,这铺子不是你送了我就要的。 崔娘子心中无语,险些一口气撅过去。 虽然,他们两口子的确有自己的小九九,可他们都说了,铺子白送。天底下,竟然还有人不要白送的东西? “安王妃。” 崔娘子实在争取不动了,这大树,也不是她想抱就能抱得上的啊。早知道,她还是去抱谷王妃的大腿了的。 转念一想,谷王妃那个脑子,说不得哪天自个倒台了,连带着他们两口子也要被追责。况且冒领商籍的事已经曝光了,她现在,还真没有选择。 便忍着憋屈,道:“这样吧,王妃想来也知道,民妇夫君祖上都是灶籍。如果不嫌弃的话,王府的盐,日后便由我们家……” 后头的话她没说了,外头顾兴来似怕徐妙容不答应,也道:“王妃若不放心,尽管打发人跟着我们一道回宁波。” 徐妙容没说话,心中却忍不住盘算起来。 朱棣上台,不给大家发盐,脸皮厚的向他乞请奏讨。朱楹吧,一看就不是个脸厚的。之前李氏给了她五引盐,朱棣又赏了她五引,短时间内,王府的盐够吃了。 不过,等手上的盐吃完了,她还是得掏钱买。崔娘子说,愿意把王府的盐包圆了,她家祖辈是灶户,灶户交完正课,手上还有余盐。明面上,官府会出手通过“以物易物”的方式,将余盐买走。可实际上,余盐的流向,是一个灰色地带。 所谓私盐,便是盐贩偷偷从灶户手上买了余盐贩买出去。崔娘子要给安王府供盐,供的只能是余盐,这么一来,她还成了二道贩子? 第52章 也不对,她一没买二没卖,她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但这搬运工不好当,她暂时不能应下。 “你们两口子,倒是心有灵犀。” 没有明确拒绝,她看着崔娘子,“赞”了一句。 崔娘子立刻就懂了,自己和顾兴来暴露了。一时间暗怪,叫你个老贼虫嘴快。 给安王府供盐,的确是他们两口子提前说好的。只是,这是他们的底线,老贼虫附和的太快,竟叫安王妃一眼看穿了。 心知话说到这份也该有结论了,她但笑不语,只是看着徐妙容,等着她的下文。 “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了。只是事关重大,我要回去跟我们王爷商量一下。毕竟,这么大的事,也得他拿个主意。” 徐妙容打了个太极。 崔娘子动了动嘴,想说话,顾兴来却一口应下了:“那我们,就静候王妃的佳音了。” 从屋后再回到铺子前,太阳已经升起了好高。徐妙容难得起了兴致,想买两匹料子。她如今是崔娘子两口子心中的参天大树,崔娘子待她,自是客气了又客气。 挑了两匹料子,崔娘子却死活不让她付钱。一边坚持要付,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另一边坚持不收,甚至还多送了一匹料子。 两边僵持不下,谷王妃打门外走进来,满脑子都写着问号。 “你为什么不收她的钱?” 她朝着徐妙容努努嘴,心中写满了不理解。 “你们今儿做活动,买二送一了?不对啊,可我刚才明明听着,你说两匹料子都不要钱,还要再送她一匹料子,为什么?她救了你的命吗?” 目光又在崔娘子脸上逡巡了一番,谷王妃的疑惑那么大。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又朝着徐妙容的裙子看去。 “也没怎么啊,这么平平无奇的裙子。” 小声嘟囔着。 “谷王嫂嫂说什么?” 徐妙容假装没听见,问了她一句。 谷王妃连忙改口:“我说你的裙子真好看。可你能告诉我,她为什么不要你的钱吗?” “没说不要钱,嫂嫂你听错了。” 徐妙容嘴抽,这个谷王妃,满嘴都是钱钱钱钱钱,她眼睛里也写着,钱钱钱钱钱。 “没有吗?” “真没有。” 徐妙容对她“保证”,怕她继续揪着不放,忙转移话题,问她:“前几天过重阳,到处都办花会,嫂嫂年年都去鸡笼山登高赏花,怎么今年,我没见着?” “我……我没去。” 回了一句,谷王妃脸上有些不自然。 其实她原本打算去的,可那个疯婆子李氏,竟然背地里险些惹出鼠疫。鼠疫她是知道的,那可是传染病,谁沾上谁得病。 她是和李氏接触过的,那天在花市大街上,她还请了李氏来府上吃枣栗糕。知道李氏府上有病老鼠后,她的魂儿都快吓掉了。 洗了热水澡又洗药水澡,好几种药包轮换着,她的皮都快被洗黑了。终于确定自己没问题后,她才敢出门。 重阳节,正好在她忙着洗澡的时候,她当然,是出不了门的。 “前头已经从弟妹手上买了一万株花,有了这些花,哪里还看得上外头的俗花。在府里头吃酒赏花,也是一样的。” 胡乱扯了一个理由,谷王妃的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说她羡慕徐妙容吧,对方没她有钱,安王也没谷王在陛下面前得脸。 说她不羡慕徐妙容吧,人家敢跟陛下打赌,还两次都赌赢了。皇家花木供应的三成啊,那得是多大的油水!若早知道,朱棣是这么个态度,她也大着胆子豁出去一回,以小博个大。 “弟妹最近一定很忙吧。” 酸酸的说了一句,她感觉自己有点绷不住了。 陛下啊陛下,你既然早有随大家怎么的,只要不花你的钱的心思,你倒是早点透出点意思啊。早透出意思,也不至于她和谷王死死地守着祖宗之法,眼睁睁地看着人家赚了一筐又一筐的钱。 “还好,也不是太忙。” 回了一句,徐妙容觑着谷王妃的表情,大概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念着她帮自己完成了一部分业绩…… “谷王嫂嫂是个大气的,说起来,上回的事,我还没谢谢嫂嫂呢。若是嫂嫂不嫌弃,一会回去,我让她们再送几盆花到嫂嫂府上。” “不用了。” 谷王妃有些憋屈。 她到底为什么要买那一万株花,她到底为什么要帮徐妙容解决一万株花的份额?她好笨,竟然出钱,将人家送上了钱山钱海。 “我突然想起,府上还有一桩十分要紧的事,我先回去了。” 不想面对现实,她转身就走,连掌柜的为什么要白送徐妙容料子都不关心了。 不过,没几天,她就知道了原因。 时已深秋,应天府人尽皆知,云华堂的掌柜的顾兴来将铺子送给了安王妃。为什么?因为安王妃对顾兴来两口子有恩。 顾兴来家中独子突发疾病,性命垂危,大夫们都束手无策。生死存亡之际,是安王妃拿出了祖传的秘药,救了那孩子的性命。 顾兴来两口子有感于安王妃大恩,又兼大夫说了,小子虽已痊愈,但日后,宜静养,多见山,多近水。应天热闹,居大不易,顾兴来顺水推舟,将铺子送给了安王妃。 得知这一切的百姓:安王妃,真是个好人呀! 可是,大夫先前不是还束手无策吗,怎么人好了,他又懂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望闻问切,其实是四样本事。有人会看病,但他不会治病。有人看着会治病,其实他只会看风水。” “所以,大夫让人搬家,是因为他看了风水?” 一时间,整个应天府都讨论起了风水,从风水起头,他们又讨论起了应天府到底宜不宜居。讨论到最后,变成了辩论。 只是这一切,谷王妃并不关心。 她关心的是,徐家的祖传秘药,到底是什么? 秘药这么厉害,那为什么先魏国公和武阳侯还是说死就死了? 她对秘药保持怀疑,当然,她心底里的悲伤也那么大。徐妙容,还真是运气好! 与此同时。 安王府门口,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说你要云华堂的分红?” 看着眼前双眼肿胀,好似很久没睡觉的小袁氏,徐妙容怀疑自己听错了。 小袁氏不知打哪里知道了,顾兴来家小子得的是疟疾,而自己给的秘药是金鸡纳,心里头不痛快,跑来找自己要分红了。 虽然她很理解对方的心情,这就像你饿的走不动路,看到路边有熟人在吃大排档,你不好意思吃白食,便给了对方十块钱。结果对方拿着这十块钱随手买了一张彩票,却中了一千万一样。搁在谁身上,都有些意难平。 但,十块钱换一顿大排档,怎么都不亏的。小袁氏这分红,要的名不正言不顺。 “那崔娘子家的小子,是被金鸡纳救了的。而金鸡纳,是我拿出来的,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得到些回报。” 小袁氏理直气壮极了,追溯源头,金鸡纳是她从漳州带来的,云华堂要给,也应该给她才是。 “我不是回报了你一袋盐吗?” “那一袋盐才值多少钱?而且我要的明明是一引。” 提到盐,小袁氏就来气。当初徐妙容冠冕堂皇的,拿一袋盐糊弄了她。那袋盐,没吃几天就没了。 她本来心里头就不舒坦,知道崔娘子要把云华堂送给徐妙容,更不舒坦。凭什么,那金鸡纳树,是她给出去的,云华堂,就该给她。 “提出分红,已是我念着我们的妯娌之情。你若不愿意,我就出去与人分说。” “说什么?” 徐妙容气笑了,“说你一开始想拿个不值钱的玩意换我的盐,结果发现这不值钱的玩意有大用,所以厚着脸皮恬不知耻来找我要好处?岷王妃,金鸡纳是你要换的我栽的,能治疟疾的话是我说的,跟你可半点关系都没有。但凡你有点脑子,就赶紧捂着脸滚回去,让人寻找给你金鸡纳的神人吧。” “你……你说什么?你骂* 我没脑子?” 小袁氏七窍生烟,她可是太祖皇帝钦定的岷王妃,是她徐妙容的嫂嫂。徐妙容,竟然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 “你去啊,你现在就去,洪武门、东安门、西安门、玄武门都开着,随你走哪个门。” “你真当我不敢去吗?” “那你去啊。” 冷笑了一声,徐妙容起身,示意月桃:“月桃,送客!另外,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沐浴,呵呵,怎么偏这个时候沐浴,是脸上挂不……” “因为跟你说话很脏。” “徐妙容!” 小袁氏彻底暴走了,“我们袁家不会放过你的,我们岷王府也不会放过你的!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就去陛下面前,求个公道!” 第53章 说着求公道,她当真气冲冲地朝宫里去了。 第44章 大姐姐回来了 “王妃, 岷王妃晕了。” 月栀的表情,有些幸灾乐祸。她想尽量客观的,不带一丝私人情绪的把事情的经过说一遍。可到最后, 还是没做到。 “她活该!御医说,她需得静养些时日,想来一时半会, 她消停了。” “我倒希望,她不消停呢。” 徐妙容却觉得有些可惜, 她发自内心的希望小袁氏去朱棣面前告状。不告状, 云华堂怎么彻底洗白呢,不告状,云华堂的业务怎么发展呢。 崔娘子说, 云华堂是个烫手山芋, 其实对她来说, 亦是如此。 那日她虽没给顾兴来两口子准话,可心里却是应下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朱楹说了,朱楹倒没说什么, 只说那就接下吧, 就当作, 她的嫁妆铺子。 这话其实有点好笑,她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何来一个新冒出来的嫁妆铺子?可一想到朱楹的用意, 她便明白过来了。 哪家贵女出嫁没有嫁妆铺子?她开的铺子,和她的嫁妆铺子, 在朝中老古董眼里, 是两回事。 若是小袁氏真能告状成功,没准她能借此机会, 把云华堂的背景以及复杂的过往洗干净,然后让朱棣官方背书,再顺便吸一波流量。 只可惜,小袁氏不给力。 月栀说,小袁氏气势汹汹地直奔西安门而去,结果人到门口了,突然定在原处,然后腿肚子一软,就摇摇晃晃晕了过去。 对此,她只有一句话要说:装的。 小袁氏说要去告状,不过是一时上头。但凡她脑子没水,就知道,她压根不占理。朱棣可不是个昏君,他也压根不想充当居委会大妈的角色。 再往坏的地方想,万一小袁氏说出,我知道金鸡纳是个好东西,所以才给了二十二弟妹,朱棣反问一句“好东西为什么不给朕”,那便下不来台了。 以她对朱棣的了解,她觉得,朱棣还真有可能说出这句话。 又想到那句“我们袁家不会放过你的,我们岷王府也不会放过你的”,她撇嘴,很无奈。 袁家虽然门第不高,但他们的确运气好。朱棣、李文忠、朱元璋都是袁家的亲家。朱棣的大女婿袁容姓袁,大袁氏和小袁氏也姓袁。 只可惜,袁容人在北平,大袁氏在曹国公府跟着李景隆一道闭门思过,剩下小袁氏自己,能靠的,只有岷王。 但岷王实在不成器。 朱允炆当皇帝时,削藩贬了他。朱棣上位后,嫌他目无法纪贬了他。过了几年,朱棣还是嫌他死猪不怕开水烫,又一次贬了他。 如果人生是一条线的话,那么岷王的人生,便是一条折线。 “月栀,你给淮安府那边去封信,问他们能不能找到金鸡纳?” 虽然小袁氏暂时偃旗息鼓了,可她搞晕倒这一出,实在恶心人。徐妙容不想就这么放过她,打定主意,也要恶心恶心她。 月栀是个聪明人,只消一句话,便明白了。 王妃这是要往岷王妃心口上插刀,要找的金鸡纳,怕是要送给岷王妃当慰问礼物的。毕竟,当嫂嫂的晕倒了,作为妯娌,总得有点表示不是。 不过后来金鸡纳找是找到了,却不是淮安府的“供应商”送过来的。 看着眼前两棵矮小的,脆弱的金鸡纳树苗,徐妙容有些纠结。从良了的朱橚是好朱橚,他送来的树苗,也是好树苗。 只是,“二十二弟妹,我雪中送炭,不是因为想让你答应拜师。我真的不是来贿赂你的,我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的。” 朱橚的表情,大义凛然的不能再大义凛然。 徐妙容没怀疑他,姑且当作真的了。 她将两棵树苗打包好送到了岷王府,顺带着还送上了一句诚挚的的祝福:“见树如晤。知悉嫂嫂染病在床,弟妹心中大为震惊。本欲亲自上门探望,又恐嫂嫂心力不济。思来想去,送嫂嫂两株金鸡纳,希望嫂嫂树到病除。又因应天无此物,嫂嫂见树,宜早种之,切莫再蹈弟妹之覆辙。” 不就是一棵金鸡纳树苗吗,瞧瞧你那小气的样。怕你被自己气死,我好心送你两株。知道你看我不爽,我就不上门膈应你了。你在意,那就早点把树种下,万一有人来偷,说不得你跟我一样,发了。 小袁氏当时的表情,没有人知道。徐妙容只知道,她哇地一声就哭了。哭完,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 三天后,岷王府的人大剌剌借了一块田,把那两株金鸡纳种在了地里。 她:...... 原来小袁氏不仅在意,还十分非常很在意。 正琢磨着,要不要复制一遍自己的剧情,找个人去“偷”树苗,顺便再往土里放一封信和一张宝钞,朝中却突然传来消息,徐妙云带着留守子孙们来应天了。 她的来临,预示着封后大典即将开始。作为徐家四姑娘兼皇家花木供应商,徐妙容毫无疑问地,忙飞了。 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她很有政治觉悟地上禀朱棣:封后是大事,皇后既是一国之母,又是我的姐姐。我作为大明子民和徐家后代,理所应当有所表示。 她的表示便是,将自家田里的花木全部献出来。 无偿的那种。 谁都爱吃白吃的午餐,朱棣也不例外。可他不好一口应下,那样显得他太贪婪。思考了半天,他写了四个字,让人送到安王府。 那四个字是:你看着办。 徐妙容觉得,他这个人是有大智慧的。最终她也二话不说,和朱楹打了一声招呼,而后命人不要心疼地把花木往宫里头送。 作为当之无愧的徐家当家人,徐辉祖自然也不肯屈居人后。他如今在兵部挂职,和朱棣之间的关系比以前好了许多。虽然心中偶尔还是有点别扭,可要当皇后的是自己的亲妹妹,他脸上自然也是与有荣焉的。 他也要送花木,作为大哥,他想端水,先从徐妙容手上买花木,再把这些花木送到宫里。如此一来,一个妹妹得了钱,另一个妹妹得了脸。两边都得了好,完美。 可曹氏一听就炸了,近水楼台先得月,“送花木,是人家四妹妹的人情,你就不能想点别的?而且你从四妹妹手上买花木送给皇后,还不如人家四妹妹直接把花送给皇后,你换一个吧。” 徐辉祖寻思,我只是想端个水而已,不是想抢妹妹的人情。既然你说不妥,那我就消停点吧。 徐家人忙着给一国之母兼妹妹/姐姐/大姑子准备贺礼,徐妙容则忙着花木的分批供应。忙忙碌碌间,便到了受册这日。 是日,天气晴好。 徐妙容早早跟着曹氏几个一起进宫去了。按制,皇后受册、宣读诏书、拜谒祖宗、行谢恩礼、文武百官上表庆贺、内外命妇行庆贺礼,一个流程都不能少。 一整套流程走下来,徐妙容累瘫了,忍不住在心中疾呼:到底是谁封后?为什么别人封后,她这么累? 终于到最后一个流程了,看着上首温柔与英气兼具,端庄与疏放并存的亲亲大姐,她面上也适合露出几分“骄傲”来。 其实她也的确应该“骄傲”的。 朱棣不仅提前放出话,让人把大典办大办好办强,在大典上,他还给足了徐妙云尊重和体面。所谓爱她就给她最好的,不外如是。 命妇们本以为,将皇后用宝从龟钮改成盘龙钮,又叫人重修了奉天殿才举行受册仪式,已经很能体现帝后之间情深似海的的感情了。 对此,朱棣表示,这才哪到哪? 为了让全天下都知道,结发妻子成了皇后,他不仅亲自写下立后诏书,还一改洪武旧制,命人在承天门外宣读诏书。 见证了这一切的命妇们:! 又得知,那皇后册文里写了“朕登大宝,允赖相成”,诏书里写了“同朕恭勤,保兹天命,君临尔万姓之上”。 她们:!! 有的人的命吧,羡慕不来。没错,说的就是皇后。 陛下要明晃晃地偏爱皇后,她们能咋地,只能按照上意,捧着皇后,敬着皇后,顺着皇后。顺带着,也对皇后的娘家人再客气点。 徐妙容感觉,这一天,她收到的笑容更多了,接收到的善意,也更多了。投桃报李,她的脸也快笑僵了。 “皇后娘娘,臣妇们还准备了贺词,还望娘娘费心一听。” 命妇里头,除却各亲王妃外,以淇国公夫人许氏身份为最重。年龄最长者,为隆平侯张信的祖母,其次便是许氏。 身份使然,又兼许氏有出风头之意,众人便默认由她开始进上贺词。 她的贺词吧,徐妙容觉得,中规中矩。结合淇国公府的武人做派,合理猜测,那贺词是有人代笔的。 徐妙云今儿是端水大师,不管谁献上贺词,她都说好。 徐妙容本来在当气氛组,冷不丁的,那厢小袁氏情真意切地念完贺词,忽然,神来之笔,赞道:“古人云,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今日百花齐放,衣袂飘香,臣妇恍惚间,还以为天女下了凡。可世上,真的有天女吗?臣妇本有些怀疑,直到,臣妇看到了皇后娘娘。” 第54章 众人都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果然,“皇后娘娘,便是那天女下了凡。人间太平,盛世神佑。正正应了陛下那句,日月光华,照临下土!”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徐妙容总感觉,小袁氏说完这句话,徐妙云的眼皮子轻轻动了动,像是想打哈欠一样。 “岷王妃果然伶牙俐齿。” 徐妙云赞了一句,面上好像很满意,“只是,你把俏皮话说完了,又让她们怎么办?” “就是,你让我们怎么办?” 众人都跟着打趣。 “你们各个都比我能说会道,我管你们怎么办。” 调笑了一句,小袁氏的眼神假装不经意地从徐妙容的身上扫过,“就好比二十二弟妹,先前在具服殿里一鸣惊人,说的话都上了史书。臣妇相信,她的贺词,定会再次一鸣惊人。” 果然是个来引水的。 祸水。 “好茶!” 徐妙容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如果今天她是来打工的,上表贺词就是朱棣额外加的工作。朱老四还算有点良知,知道人太多,贺词一时半会念不完,便让人贴心地准备了茶水。 不过大多数命妇都怕失仪而不敢喝,纵观全场,也就只有她和沐氏淡定的像是来凑数的。 小袁氏一番话,果然拉来了关注。 许氏愣了一下,立马接茬:“魏国公家,家学渊源,前有娘娘厚德嘉贞,又有安王妃一鸣惊人。说起来,臣妇也一直想开开眼呢。” “淇国公夫人谬赞了,我不过是胡言乱语了几句,当不得什么的。” 看了许氏一眼,徐妙容作出被迫赶鸭子上架的样子,话锋一转,难为情道:“盛情难却,既然岷王妃和淇国公夫人都想听我的贺词,那我就从命献上拙作吧。” 许氏:? 她好像没有邀请她现在就献词吧?一直想开开眼,不等于,现在就想开眼。 下一个,是谁来着? 哦,对了,是谷王妃。 抱歉地看了谷王妃一眼,谷王妃毫不掩饰地回给她一个双唇紧闭的微笑。 真是堵心的笑。 她装没看见,上首的徐妙云却道:“哦?妙容,你的贺词,竟不在纸上吗?” 旁的命妇,都是拿着纸照着念的。 “臣妇的贺词,在心里。” 徐妙容回了一句,迎着徐妙云鼓励的视线,开始脱稿了:“我的姐姐姓徐,她是大明的皇后。” 切。 小袁氏很不给面子地撇了撇嘴。 许氏也低了头,用喝茶掩饰眼中的嘲笑。就这水平,也叫一鸣惊人?应天府学里的学生,哪个不比她强。 “姐姐生于应天,长于应天,从小就是父亲和哥哥的骄傲,也是我们徐家的骄傲。她饱读诗书、过目不忘、博观古今,她才德兼备,杀伐决断,自有英气,她是旁人口中的女诸生,是太祖皇帝眼里的好女儿,也是我和姐姐们心中最想成为的人。” “府上的老仆至今还记得姐姐未出阁时的样子,他们说,姐姐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姑娘,她的月钱,总是偷偷给了病弱的陌生人。魏国公府外的张记炒货时不时地问起姐姐,掌柜的说,当年他沿街乞讨,只有姐姐正眼瞧过他并给了他一碗饭。晏公庙里的住持记得姐姐,太平门外的陈大夫问姐姐好,太平里、后湖……” “或许有人会问,你的姐姐为什么受到这么多人的喜爱?为什么徐家的老仆提到她,目光里满是怀念?为什么她走到哪里,哪里就像有光?其实答案很简单,我的姐姐,她一直身体力行践行着:全心全意为百姓服务!” “无论面对的是谁,无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姐姐,她始终把百姓们放在心里,而百姓们,则高高地将她举起!有人不知道她是谁,但我却知道,她为了谁!” “好!” 蓦地,殿外传来一声清脆又激动的叫好声。 朱棣抬脚走近,笑得像个三岁的孩子,“安王妃,好好好!皇后,她的确把百姓们放在心里,百姓们,原该把她高高举起!” “皇后。” 朱棣的眼中,有柔情涌动。这一瞬间,他竟然有些热泪盈眶。 他的皇后啊,就是这样好,她站在哪里,哪里就像有了光。她不仅是她的光,还是大明的光。 他专门加了命妇上表贺词的环节,就是想听,她们夸他的皇后。可这些人,竟无一人夸到点子上!她们只知道些之乎者也,拿着书袋子糊弄他,只有二十二弟妹,真的用心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皇后出色,她的兄弟姐妹,也出色! “陛下怎么来了?” 徐妙云的神色也柔和极了,她虽有些意外,却大概猜到了,他还是,放心不下她。 老夫老妻的了,又是这般场合,她不动声色地嗔了他一眼。 朱棣自进来,脸上的笑就没放下过,他站在上首,喜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二十二弟妹,你的贺词,千里,不,万里挑一的好!” 又转头对着内侍下口谕:“传朕口谕,让杨荣今儿辛苦些,把这段话写进史书里。” 又……上史书了? 徐妙容实在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摆出什么心情。 这大明的史书,真的太好上了点。 “陛下……” 寻思要不要婉拒了哈。 “朕意已决,你们可有异议?” 朱棣却突然收敛笑意,问了众人一句。 这话,问了也相当于白问。命妇们哪敢说不乐意,各个都从“这样也行?”的呆滞脸变成吹捧脸。她们顺着朱棣的话把那段贺词捧上了天。有说皇后德行高远,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有说徐家姐妹情深,感人肺腑的。 许氏已经傻眼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小袁氏一眼,而后转头,迅速加入吹捧的队伍里。 小袁氏傻了,真的傻了。 从来不知道,人话,还可以这样动听?那么长一段,徐妙容到底是怎么背下来的? “又胡闹了。” 眼看着吹嘘的风越来越盛,徐妙云不得不开口叫了停。只她嘴上说着“胡闹”,脸上却没半点责怪之色。 命妇们看在眼里,越发羡慕徐妙容的好命。 先前是谁说安王妃是个砸场子高手来着?这叫砸场子?这分明叫,把场子抬起来了。 小袁氏已经木了,她笑得好勉强。徐妙容跟她对视一眼,在心里狠狠地记了她一笔。 不就是一株两株金鸡纳吗,小袁氏既然如此在意,一会回去,她就叫人去偷,顺便再往土里放点钱。 从宫里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徐妙容本来要随着曹氏几个一起往宫外头去。哪知道,徐妙云却留住了她。 一声不吭站在柔仪殿里,徐妙容心中哀叹:大姐姐你不累吗?有什么话,咱们不能等明天宫宴结束了再说吗? “妙容,你变了。” 本以为徐妙云要就着今日的贺词问些什么,哪知道,她张口便是这么一句。 徐妙容揣测她的神情,开始现编:“娘娘跟着陛下去北平的时候,臣妇……大明还没有臣妇这么个人。娘娘之前见到的臣妇,还是个小孩子,如今,臣妇可不是已经长大了。” 说到最后,徐妙容还颇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她已经提前打听过了,她和徐妙云,确实没见过几面。 一来,年龄差距使然,二来,物理隔离事实存在。 徐妙云年岁为徐家子女里最长,她跟着朱棣去北平就藩的时候,徐妙容还没出生。虽说两地时有书信往来,朱棣后来也应召回过应天,可寥寥见过的几面和书信里的描述,并不能完整呈现一个人真实的样子。 “上一次见你时,你还只有这么高。这一次再见,你却已经长高了,也嫁了人。好像一眨眼,你就长大了。” 大概徐妙云被那句“长大了”触动了,比了比徐妙容小时候的身高,她又道:“娘去的早,爹又是个粗人,我身为家中长姐,原该承担起教养你们的职责。只可惜,天高路远,这么些年,没有照顾好你们,是我的不是。” 好端端的,突然道起了歉。徐妙容顾不上惊愕,连忙摆手,表示使不得。 “娘娘说什么呢,这些年,我们兄弟姐妹,并无不妥。虽说娘早早去了,可大哥和姐姐们,皆是娘娘一手拉扯大的。臣妇虽生的晚,却也知道,娘娘嫁了人,有自己的不容易。娘娘待我们的心,日月可鉴,臣妇几个若还不满意,那臣妇便忒不是人了。” “你们……都是知足的,可我的的确确,没做好这个姐姐。” 徐妙云却叹了一声,想到听来的,看到的,一时间,心如刀绞。 她本以为,弟弟受了自己的牵连,被朱允炆打压,可妹妹们都还好好的。哪知道,朱棣攻入金川门后,应天府送来急报,朱棣在那急报里顺嘴提了一句,说妙容喝了假酒,伤了脑子,说话做事,和以前有些许不一样。 第55章 见了那具服殿的陈词,她半信半疑。今日又听了那番贺词,她信了。 妙容,她的确伤了脑子。 那贺词很好,真的很好,可妙容,原该不会这般不讲究格式、文体和声律的。 “我知道,你对安王用情颇深。借酒浇愁,原也没什么的。可你怎就……怎就尝不出那酒是假的?” “我……” 徐妙容很是无奈,她明白徐妙云为什么要单独留下她了。 因为脑子。不,因为假酒。 徐妙云以为,她被假酒害得脑子有问题,所以才放飞了自我。她想关心她,却又怕说的太直白伤害了她,所以才这么兜兜转转绕着说。 “娘娘,臣妇很好,那假酒只是伤了臣妇的脑子,但不代表,臣妇成了傻子。” 回了一句,徐妙容心有点塞。“其实,臣妇感觉,臣妇的脑子的确比以前慢了些。所以有些文邹邹的话,臣妇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臣妇想着,与其用力想啊想,还不如直接把心里话都说了。今日,是臣妇鲁莽了,还望娘娘见谅。” “你我之间,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 徐妙云急了,妙容脑子不好了,说话没以前讲究,她能理解,可,“你和安王从前便有些不睦,如今你这般……你们之间,可该如何是好?” 什么这般,这般什么? 徐妙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徐妙云是在说她伤了脑子,朱楹会不会嫌弃她。一口老血憋在喉咙里,她叹了口气,尽量保持平静回道:“其实,臣妇和王爷挺好的。” 见徐妙云不信,想了想,她又斟酌着说道:“王爷是个大度人,也是个体面人,臣妇在王府里,并未受到怠慢。况且,都说人是在一瞬间大彻大悟的。臣妇如今也悟了,对王爷,其实已经没那么在意了。” 真的吗? 徐妙云微微抬头,本来想说,我不信,你当年为安王要死要活做的那些事,我在北平都听到了。可,转念一想,如今妙容好像……的确消停了。 一时有些怀疑,难道那假酒还有让人失去对情感感知的能力? “你们夫妻之间的事,外人不便多言。可,十年修得同船渡,有的人上错了船,似二……” 一个人名险些脱口而出,徐妙云顿时打住,无比丝滑地换了下一句:“你和安王都不是不知轻重的,你们还年轻,有些事说开了就好,日子还长着,莫要计较一时的得失。” 徐妙容百爪挠心。 最恨人说话说一半,想吃瓜,只吃了瓜皮,这种感觉比没吃到瓜还要难受。 顶着“难受”的心情回了府上,本想吃好睡好洗一澡爱谁谁,哪知道,一觉醒来,月桃就给她送来了一个大瓜。 “王妃,出大事了!” 月桃的表情像中了千万大奖,停在徐迷容面前,她直奔主题:“岷王妃刚让人种下的那两棵金鸡纳被人偷了。” 金鸡纳?被人偷了? 徐妙容愕然,这不是她给小袁氏安排的剧本吗,本打算一会就安排人走剧情,怎么有人还先她一步把剧情走了? “谁偷的?” 忙不迭问了一句。 月桃摇头,“不知道,奴婢只听说,岷王府的人一觉醒来,不仅发现金鸡纳没了,还发现土里有一贯宝钞和一张纸。” 这个剧情…… 徐妙容瞬间清醒了,不能说和她的毫无关系,只能说,一模一样。所以到底是谁,打响了戏弄小袁氏的第一枪? “真的不是岷王妃自导自演的吗?” 她产生了怀疑。 第45章 赌赢了,你收我为徒 “小袁氏能有这脑子?” 九成斋外, 朱橚将嫌弃两个字写在了脑门上。他好像还怕人听不到,声音特地放大了。 徐妙容很是一言难尽,“五哥你……” 实在对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怎么了?” 朱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丝毫没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无辜地摊摊手掌,又无辜地耸耸肩膀, 他为自己反驳:“我只是替天行道而已,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你还不够伤天害理吗? 徐妙容不想说话了, 她又一次刷新了对朱橚不要脸程度的认知。 不要脸, 真的,全应天府加起来,都没有人比朱橚还不要脸。他要是坑人, 那便是, 把人往死里坑。 那两株金鸡纳, 竟然是他偷的。土里的钱是他放的,钱旁边的纸条,也是他写的。 在那张纸条上, 他写了:家中亲眷性命垂危, 取此物救急。救人一命, 胜造七级浮屠,来日, 衔环结草, 我定携万金来报。 怕人看不懂,不上钩, 他还贴心地把“金”字用一目了然的金子图形来替代。为了让剧情更夸张一点, 他还顺手从田里薅走了几样别的东西。 大功告成,他才主动告知于她。 “岷王嫂嫂病才刚好, 她毕竟是你的弟妹,你这般戏弄于她,若她知道真相,只怕引发旧疾。” “什么旧疾?她哪有什么病?” 朱橚浑不在意地回了一句,他哪能不知道,小袁氏那病是装的。从前他田里的果子熟了,小袁氏变着法儿的讨果子摘果子时,可没见她娇弱至此。 薅果子,占便宜的时候是悍妇,力大无穷,便宜占完了,就成了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了? 他可不吃这一套。 “她呀,就是根墙头草,见风倒。再说了,是我按着她的头,非让她把金鸡纳种在土里?是我拉着她的手,非让她收了宝钞,等着人送金子上门?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只不过是站在正义的一方,小小地惩罚了她一番,我有什么错呢?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是是是,你是正义的化身,你没坏心思,池塘里的莲花都没你白。” 徐妙容听笑了,没忍住“怼”了他一句。 朱橚当即就不乐意了,他再次强调:“我做的,本就是正义之事。为了这件事,我还下了血本,一般人舍得像我一样砸钱吗?” 砸……钱? “一贯钱也叫砸吗?” “一贯钱怎么就不叫砸了?” 朱橚又不乐意了,他看着徐妙容,一脸你不懂的样子,“别看我只往土里放了一贯宝钞,那宝钞可不是一般的宝钞。洪武十一年,我爹亲自叫人督造,中书省奏准的,能是一般的宝钞吗?” 怎么就不是一般的宝钞了? 徐妙容的表情,越发一言难尽。 洪武十一年的宝钞,怎的还弄出了八二年的拉菲的架势。可人家拉菲会升值,宝钞可是在一直贬值。中书省奏准也好,户部奏准也罢,只是因为朱元璋废中书省,罢丞相,宝钞负责单位才不得不跟着变了。 造钞单位变了,钱的面值又没变,真要说起来,同是一贯宝钞,朱橚埋到土里的,还不如不久前她从土里收到的那张值钱。 “你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这钱,反正又没让你出。二十二弟妹,我只问你一句,你心里不觉得解气吗?你敢说,知道我偷了金鸡纳,你不想拍手称快?” “我……” 徐妙容还真被他问住了。平心而论,她其实挺解气的。毕竟她原定的剧本就是这样的。 只是,朱橚当着朱楹的面大剌剌问出这话,她总觉得,哪里好像有什么不对。偷偷看了朱楹一眼,待看见对方没什么表情波动,她撇嘴,看向朱橚,问他:“五哥,你就没有想过若事情败露,你该如何自处?” “当然是该怎么处就怎么处,我需要在乎这些吗?这些年,我怕过谁?” 朱橚仍然摆出了对一切都不在意的气质。 徐妙容想了想,他的确是个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的主。反正现在亲哥朱棣上位了,谁能拿他怎么办。 只是,嘴上信誓旦旦,当初在孝陵里东躲西藏见着朱棣哇地一声就哭了的人,她不说,全应天都知道是谁。 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对方却无事人般转过了头。 “在我这里,从来没有亲者痛仇者快,有的只有亲者快仇者痛。二十二弟妹,如今咱们拥有同一个目标同一个敌人,对待敌人,自然不该春风化雨,而是应该用雷霆手段,戏弄她,打击她,制服她。” 所以呢? “岷王嫂嫂何时成了你的敌人?” 徐妙容想了想,岷王府和周王府没有什么过节,她实在不知道,小袁氏何时成了朱橚的敌人。 “你怎么这么笨呢?” 朱橚不耐烦了,见她迟迟不开窍,急了,“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小袁氏找你的茬,我帮你还回去了,你就说,我的所作所为,你可还算满意?” “满意是满意,只是……” “那就结了。” 朱橚合掌,拍了一个响亮的巴掌,而后噼里啪啦道:“收徒收贤,我虽不贤,但我有能。我能帮你做一件事,就能帮你做好几件事。你迟迟不肯松口,我也不难为你,这样吧,不若我们打个赌,赌赢了,你收我为徒,赌输了,我抬脚就走,从此再不提拜师这话。” 第56章 “什么赌?” 徐妙容瞬间来了兴趣,虽然她有些怀疑,打赌是刻在老朱家一母同胞几个兄弟里的基因。朱橚这法子,怕是和朱棣学的。 “赌我能不能帮你解决三个麻烦。” 终于将心里话说出来了,朱橚悄悄松了一口气,身旁当背景板兼任纪律委员的朱楹想说话。他瞥了弟弟一眼,快人一步:“别说话。” 徐妙容哭笑不得,反问他:“你又怎知,我一定会遇到三个麻烦?况且遇到了麻烦,我自己,或者旁人,不能解决吗?” “有的麻烦,只有我才能解决。有的麻烦,我能比别人解决的更好。” 朱橚却胸有成竹极了,话音落,还挑了挑眉,激将道:“二十二弟妹,你可是跟四哥打过两次赌的人,这一次,你不会怕了吧?” 果然是跟黑心皇帝学的。 徐妙容轻笑,“好啊。” 她应的太干脆,朱橚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戏弄岷王嫂嫂这一桩,便算你帮我解决了第一个麻烦。此外还有两个麻烦。我虽应下了你的赌,可有些话要提前说。所谓麻烦,是找上门的麻烦,而不是你制造出来的麻烦。” “懂懂懂。” 朱橚的脸有点黑,其实,他的确打算,没有麻烦制造麻烦也要上来着。如今二十二弟妹提前申明,他只能偃旗息鼓,做个好人。 不过…… 如今二十二弟妹两口子可是应天府的红人,人红是非多,他就不信,他不制造麻烦,麻烦不会找上门。 在心里祈祷了一回,他乐滋滋地走了。 他走了,徐妙容看了朱楹一眼,也打算走。可,才刚迈出步子,便被朱楹叫住了。 “杨荣说,明天一早,来府上拿文稿。文稿在书房,一会我叫人给你送去。” “嗯。” 徐妙容点了点头。 前天在后宫,朱棣已经说了,要把她的贺词写进史书里。杨荣还在翰林院上班,和她核对文稿的,是他,还是他。今日宫中有宴,她忙着与命妇们虚与委蛇,与娘家人谈笑风生,杨荣要把文稿给她,让她先行核对,不便递交,转托给朱楹,也能理解。 不过,原先杨荣都是带着皇命直接往王府里来的,如今,竟然“偷懒”* 借由中介的手一步到位了? “王爷和杨修撰,关系好似还不错。” 试探着说了一句。 说起来,她也觉得,杨荣和朱楹的关系比以前和睦了不少。好像就是自展销会后,杨荣对他,有几分好脸色了。 展销会。 忍不住想得远了。 “杨修撰满腹经纶,才高八斗,我一向仰慕。” 朱楹出了声,把杨荣赞了一回。 徐妙容只觉得奇怪,可,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说谎。想了想,杨荣马上要开大,然后一路开挂了。和他交好,哪怕没收益,也没风险。 便又隐晦地提醒了一句:“杨修撰才学斐然,想来定能直上青云。” “你那段贺词,是即兴发挥的吗?” 哪知道朱楹却转了话题。 徐妙容心里猛地一紧,她感觉,对方好像在试探她。 “是即兴发挥的。” 点了点头,她又道:“其实原本打了腹稿,只是一见着皇后,全都忘了。也不知是何缘故,脑子里只记得还在娘家时的事,那些话,便顺口说出来了。” “情之所至,自然流露,也是正常。” 朱楹的神情淡淡的,细细回想那段贺词,莫名的,他想到一段话。 “不是只有华丽的文字,才能承载世人最朴素的情感。有时候,随口说出来的话,却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一切没有情感的言语,不过是泛泛而谈,我在修史的时候,往往恨不得把它们全部删掉。” 这是杨荣托他请徐妙容帮忙润色文稿时说的话,彼时,她的陈词也刚刚上了史书。杨荣嫌他无动于衷,因此质问他。 其实,那时候他是惊诧的,只是,太烦她,所以连带着那段陈词,不想,不愿,也不屑听。 贺词是前晚从后宫传到前朝的,他惊讶于其中用词的朴素,也惊讶于言语的直白。越发觉得,这不是能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 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承认。 他想,大概问题还是出在那碗“神水”上吧。可“神水”,当真会有这么大的功效吗? “我记得,你以前并不爱看书。” 似是陷入回忆之中,回过神来,他说了一句。 徐妙容眼睫毛轻轻一颤。 她确定,对方在试探她。 也是,从前的她胸无点墨,言之无物,现在的她,却两次被人摘抄了语录写进史书里。这前后的反差,谁见了不得说一句,不可能吧? 可事实的确如此。 说起来,她也想抓着杨荣问一句:你们是不是有点太随便了? 但一码事归一码事,眼下,她……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朱楹一眼,说:“人嘛,总是要开窍的。” 不等朱楹回答,又道:“都说富贵险中求,其实若是……不妨也试一试。” 她这话语焉不详,也没带主语,可朱楹听懂了。 其实你若是眼红,不妨也试一试喝一盏神水。 这话补全了,应是这样。 神水,他不会喝。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多是心术不正之人利用世俗的贪欲捣鼓出来敛财的工具。他厌恶这些,也向来避之唯恐不及。 话题戛然而止。 及至出了九成斋,一路上,徐妙容都没有说话。月桃觑着她的脸色,没忍住问了一句:“王妃,可是心里不舒坦?” 徐妙容哭笑不得,反问:“你看我像不舒坦的样子吗?” 月桃为什么会这么问,她心里清楚,无外乎是以为,她被那句“不爱看书”勾起了伤心往事。可往事已矣,往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只是…… “月桃,你有没有觉得,王爷似乎有些……过于配合了?” 问了一句。 也没指望月桃回答。 月桃也的确回答不上来,她压根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徐妙容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她在想,老早之前那句“你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提,本王会让他们鼎力相助”。 原本她以为,朱楹不反对她的所作所为,甚至还主动伸手相帮,是因为他心里有愧,他想弥补。 可,细细想来。在朱棣面前帮着自己说话、主动送银子、帮忙拿下展销会的场地、协助自己取得李氏的罪证、帮自己摸清崔娘子两口的底细…… 桩桩件件算下来,好似有些超过弥补的范围了? 她不信他的道德感这么高。 “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又嘀咕了一句。 心中既有了疑惑,她便叫人日常多留意几分。然而府里一切如常,九成斋里,也没什么异样。倒是魏国公府那头,忽然送了帖子来,邀请她回去吃饭。 第46章 全都是参她和朱楹的折子 魏国公府西花厅。 徐家三姐妹并曹氏、沐氏两个一起说着话, 五人里头,曹氏、沐氏以及二姑奶奶徐妙清三个是生了孩子的,是以她们三个就着各自的孩子说的兴起。 徐妙容对这些不感兴趣, 徐妙锦未成家,对这些更不感兴趣。姐妹两个自成交流圈,各自坐在一张方凳上说着闲话。 徐妙锦问:“你怎么就说出了那番话了?” “那番话不好吗?” 徐妙容反问她, 知道她说的是那段贺词。 “好,好的不得了。” 徐妙锦压低了声音, 又问:“可我想不通, 你为了讨好安王,学他附庸风雅,写文说话全带着韵脚格律, 怎么现在, 又不讲究这些了?” “三姐姐。” 徐妙容有一点点郁闷, 讨好安王和附庸风雅,怎么听,都不像好话。她之前, 的确“讨好”朱楹了的, 可那时候, 她是她,现在, 她是她。 两回事。 至于朱楹是不是附庸风雅, 想到展销会上那几个字,有心想替他说句话, 又觉得没必要, 干脆装没听见,回说:“此一时彼一时, 我现在想通了。” “你早该想通的。” 徐妙锦看了她一眼,眼中写满了安慰。 要她说,成婚,不就那么一回事,嫁谁都一样,反正天下男人都一个样。前头妙容一心扑在安王身上,就跟中了邪一样,瞧着安王千好万好处处都好。 她就不明白了,这安王,不就是比旁人容貌出众了点,比朱家其他人正常了点,怎么就把妙容迷成了这样? 如今妹妹幡然醒悟,再不做那些掉价的事,她心里那叫一个爽,忍不住便劝道:“既然你对他不在意了,不若跟我一道,去给菩萨供香抄经吧,就当,多了一个爱好。” 可我不想要这个爱好呀。 徐妙容在心中直呼不行,供香,是要花钱的。抄经,是要出力的。不管哪样,她都不大乐意。 第57章 徐妙锦是佛教资深爱好者,她年纪轻轻就看透人生,见天的往寺庙里头跑,给寺庙砸钱。徐辉祖拿她没办法,现在对她基本属于放养状态。 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不会被人轻易动摇,徐妙容看她,摇头,“不行,我怕大哥打死我。” “他哪舍得打你。” 徐妙锦撇嘴,对哥哥的行为很是无语,“他这几天,天天捧着你那段贺词,看了又看,嘴里还念叨着,文曲星下凡了。你说,他敢打文曲星吗?舍得打文曲星吗?” “倒也……不必如此夸张。” 文曲星,过了,真的过了。 虽然徐妙容觉得这话挺顺耳的,可,纵然给她几百张脸,她也不好意思说,她就是文曲星下凡。文曲星要是她这水平,大明可能真的没救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徐辉祖竟然还有两张脸。当着她的面,他怪她话多,让她以后注意点。背过她,他竟然又把她吹成这样。 属实精分。 “大哥他一向护短,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 徐妙锦摇头,“从前你不省心,如今二姐姐不省心。我嘛,一贯不让他省心,他这个大哥,只有操不完的心。” “二姐姐怎么了?” 徐妙容瞬间抓住了重点。 徐家二姑娘徐妙清,年龄只痴长她八岁。她对这位姐姐不太熟,因为徐妙清嫁给了代王朱桂,早早去了封地大同。 朱棣登基,朱桂发了远程申请,请求来朝。朱棣准了,恰逢徐妙云封后大典,她便和徐妙清在大典上见上了面。 只是人多嘴杂,不管是前头的大典,还是后头的宫宴,二人都没来得及说些贴心话。徐妙锦乍然提起徐妙清不省心,徐妙容忙朝着徐妙清看去。 看了半天,没看出端倪。 徐妙清很瘦,纵然深秋天凉,人人都加了衣衫,隔着几层衣衫,却依然能看出她单薄的身形。 瘦,很正常。徐家人也都不是珠圆玉润的类型。原本徐妙容没觉得有什么,可,大抵是听到了徐妙锦的话,徐妙清的身子微微一动,整个人竟然朝着徐妙锦看了一眼。 那一眼...... 徐妙容感觉不对劲,姐姐看妹妹,眼里竟然有请求。而徐妙锦,也不知是在跟自己生气,还是跟旁的什么人生气。沉默了一阵,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没什么,就是觉得,二姐姐越发清瘦了。” “二妹妹舟车劳顿,大同又不比应天,自是清减了不少。都说秋日宜进补,正好,我今儿就让她们准备了些进补之物,你们不若猜一猜,是些什么?” 曹氏不动声色地接了茬,又把话题圆了过去。 “秋梨膏。” 沐氏率先回了一句。 虽然她总是不在状态,可需要她的时候,偶尔她也可以很在状态。现在,她就在状态,知道自己必须得配合表演了。 她上道了,徐妙容心里头更狐疑了,合着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就她不知道?疑惑地看了徐妙锦一眼,却见徐妙锦对着她摇了摇头。 “山药粥。” 没办法,她只得按下心中疑惑,配合着演了一回。 “羊肉。” 徐妙锦也跟着回了一句。 曹氏笑而不语,只看着徐妙清。 徐妙清道:“炒栗子。” “你们都答错了。” 曹氏摆了摆手,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二妹妹说的,对了三分。” “何为三分?” 沐氏继续开始她的表演,其实她早知道了,真的,府上吃什么菜,几时吃,她都知道。可她不能说,她憋的好难受。 打眼一看,徐妙容还蒙圈呢,心里又稍觉安慰。 自己是知道却不能说,四妹妹却不知道还得装不想知道,太难了,她们两个真的好难。 “对呀,大嫂,何为对了三分?难不成,你在栗子里还加了瓜子芝麻核桃?” “妙容。” 曹氏笑了,“你大哥说你是文曲星,你还真是文曲星。不错,今儿我让人准备了瓜子核桃仁芝麻栗丝六安雀舌芽茶,一会你们都尝尝吧。” 徐妙容咂舌。 这算哪门子文曲星,这又算哪门子茶?不就是瓜子芝麻核桃仁板栗丝放在茶里,干的稀的一杯焖。那个味道,想想可能要逝世。 不过,这茶好像听着有点耳熟? 想了半天,死活没想起来在哪里听过这茶,身侧沐氏却接口道:“这茶一听就不一般,一会我可要多喝上两杯。” 说多喝上两杯,她还真演上了。徐妙容也不知道她是真觉得那茶好喝,还是放出了话,不好不按剧本演,反正最后,她一共喝了四杯。 从徐家离开的时候,徐妙锦站在门口相送,先送了徐妙清,又送徐妙容。 徐妙容总觉得她有话要说,可直到上马车,她却一句话也没说。 这瓜,没吃着。 徐妙容没辙,只得交代下人们多多留意代王府的异样。哪知道,代王府的瓜没搞清楚,朝中百官,竟然卷土重来,弹劾她和朱楹了。 听到消息时,她从榻上坐起来,想了想,又躺下了。 顶级学霸,都是人精,她就说,之前还参她和朱楹坏了祖宗之法呢,怎么突然就没声了。原来,是因为封后大典将近,人精们不想在这种关头搞事,也不敢坏了朱棣的心情,所以暂时歇菜了。 如今大典结束了,没有大事发生,他们可不是又捡起折子,重新参了上去。 “陛下怎么说?” 朝臣们的意见重要,但没有那么重要,她比较关心,朱棣的反应。 消息是月栀打探回来的,她道:“陛下没说什么,折子照收,但他一个也没回。” “这群人。” 徐妙容心累,大典时不敢坏朱棣的心情,现在就敢坏了吗?合着他们的害怕程度还是弹性的? 君无戏言,冤有头债有主,最后做主的是朱棣,他们有本事参朱棣啊。 “王妃,他们还真参了陛下。” 啊? 徐妙容哑口无言,“谁参的?” 月栀连忙把记下的全说了:“梅驸马、武定侯、凤翔侯……他们参陛下视祖宗之法为无物,为一时私情坏了太祖皇帝留下的律令。” 梅驸马梅殷,再过三年,就要被人挤到水里溺死。 武定侯郭英,翻过年就要死在家中。 凤翔侯张杰,马上要被朱棣削爵了。 …… 这些人,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所以才拼命蹦跶?与时俱进,祖宗之法也得与时俱进。朱棣现在恨不得把弟弟们都甩了,有本事上折子参人,怎么就没本事帮他解决问题? 眼里只看到“私情”,孰不知,所谓的容情,背后都是算计。她敢打赌,若她没提出自给自足,朱棣早拿着“祖宗之法”当借口,把她扬了。 能被人所用的“祖宗之法”才是好“祖宗之法”。很显然,朱棣现在需要变法,以减轻财政压力。 这些个大臣,一个个的,忒没眼色了。 “先帝旧臣。” 默念着这四个字,徐妙容又发现了一个盲点。上折子的这些人,竟然都是建文帝旧臣。跟着朱棣起家的一杆子老臣,都没有出声。 事情应该比她想的还要复杂,本能地觉得这里头有阴谋,她决定,不出门了。 反正红红花木和云华堂一切正常,她不用时时出面。作为女眷,她不用上朝。作为没实权的亲王,朱楹也不用上朝。 那些大臣骂归骂,传不到他们耳朵里。万事有朱棣顶在前头,她可以光明正大的装死。 便待在府上,闭门不出。 哪知道,她不找事,事情非要找上门。 这一日,吃过早饭,正准备躺在榻上小憩一阵,徐妙清跟前的丫鬟却敲响了王府的门。 第47章 你算个什么东西? “四姑娘, 求求你,救救我们家王妃吧!” 芙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句话恍若石破天惊:“王妃快被王爷打死了!” “你说什么?” 徐妙容已经彻底没了睡觉的心思。 芙蓉哭道:“前儿四姑娘叫人给王妃送了料子, 王妃本来藏的好好的,哪知道却被徐姨娘看到了。姨娘闹着要裁衣裳,王爷便问王妃要料子, 可王妃已经裁了一匹,王爷一气之下, 打了王妃。奴婢拦不住, 便去魏国公府找人,可国公爷上朝去了,大夫人她们去了庙里, 奴婢没办法, 只得求到了四姑娘这里。四姑娘, 你赶紧救救王妃吧!” 徐妙容的心,扑通扑通狂跳。 她好像知道所谓的瓜是什么了。 前天她叫人从云华堂取了几匹料子送给徐妙清,徐妙清是代王妃, 那料子给了她, 便由她随意处置。可芙蓉说, 徐妙清得了料子却藏着,朱桂少得了一匹料子就打人, 还把人往死里打。结合那日在徐家, 徐妙清的遮遮掩掩,她明白了。 原来代王府的瓜便是:朱桂宠妾灭妻。 第58章 这瓜委实不好吃, 她也不想吃。知道事不宜迟, 她交代月芽,赶紧打发人去魏国公府门口和宫门口守着, 一见到徐家人就立马报信。 又犹豫了一瞬,她交代月栀,再同朱楹说一声。 她不知道朱桂的脾性,怕他不理智之下做出更过分的事,跟朱楹说一声,就是念着安王府的脸面,朱楹怎么着,也不会由着她殒命吧? 朱桂在应天府没有固定住所,如今代王府的人全住在上元县的一处院落。着急忙慌赶到的时候,入目便是正院里的一片狼藉。 说是正院,其实也不对。来的路上,徐妙容已经全听芙蓉说了,朱桂,老家暴犯了。 徐妙清在大同的日子,可谓是水深火热。朱桂一言不合就打她,徐姨娘一言不合就欺负她。什么抢她的东西,住她的院子,穿她的衣裳,总之,怎么爽,徐姨娘就怎么来。 两厢夹击,徐妙清毫无还手之力。又因为怕坏了儿子的爵位,徐妙清越发忍气吞声。 知道这一切的徐妙容,直想冲到徐妙清面前,对她说:醒醒吧。 世上没有那么多回头的浪子,家暴有一就有二,你忍让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以为对方是初犯,对方却觉得,你真好欺负。 什么他会改的,什么熬死了他,家产都是我孩子的,这些都是虚的。一切,都没有命重要。 将“命很重要”这四个字刻在脑门上,她急急往屋里头走。隔着一扇门,只听到徐妙清嘶嘶嘶吃痛的声音,以及那声音后头的啜泣声。 “二姐姐!” 推门而入,徐妙清却变了脸,“妙容,你怎么来了?” 慌忙捂住自己的脸,徐妙清又急急转了身。许是脸上挂不住,又许是遮掩也无益,她指着芙蓉,又气又急,“你把四妹妹叫过来做什么?!” “奴婢只是怕……” 芙蓉的声音有些哽咽,目光落在徐妙清高高肿起的双颊,眼泪夺眶而出,余下的话再说不出来,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你怕他把我打死了?怎么会呢,我没死,也死不了。” 徐妙清的声音有些无力,像是已经习惯了似的。 “妙容,你回去吧。” 她不肯转身,只对着徐妙容说了一句。 徐妙容看着着急,忙扬声道:“事情是因我送的料子而起的,我走不了,也不想走。” “妙容。” 徐妙清的声音已经带上了点央求,“我的脸没事的,刚才已经抹了药膏,过几天就好了,不会留疤的。” “没事,那你刚才哭什么?” 徐妙容脚下不动,她很不留情面地反问了一句。 芙蓉忘了哭了。她找四姑娘来,是来救命的,可四姑娘,说话好像有点难听。 忙不迭去看徐妙清。 果然,徐妙清的身子晃了两下。 “你姐夫……只有这一次,以后不会了。” 徐妙清的声音越发低了。 徐妙容笑了,气的。 “二姐姐,你是想说,朱桂只对你动了这一次手,以后都不会对你动手了,还是想说徐姨娘再也不会抢你的东西了?又或者,你想说,我的东西惹出是非,以后你再不收我的东西了?” “我没说不收你的东西。” “大明律没有规定,姐妹之间,不能互送东西。大明律也没有规定,看上了别人的东西可以想拿就拿。不告而取为窃也,我今儿就在这里等,等朱桂和徐姨娘回来,我要问问他们,堂堂朱家子孙,为何做贼?” “妙容,算了吧。” 徐妙清急急转了身,想到无尽的事端,浑身都有些软,“他打我,我受着就是。打累了打烦了,他就消停了。何苦跟他对着干,又何苦把徐家,把安王府,把所有人都搅得鸡犬不宁。” “二姐姐!” 徐妙容无语了,她算是看出来了,徐妙清压根就不是个有仇必报的主。摆烂没用,她暂时阻止不了对方摆烂。 算算时间,后援团快要来了,便反问道:“见过千年做贼的,没见过千年防贼的。你把希望寄托在朱桂身上,可若朱桂永远都不改呢?那你便要永远受着吗?” “那......也是我的命。” 徐妙清的神情平静极了,像是早就想过未来种种可能。 徐妙容麻了,她承认,她脑袋大了。 遇到无理取闹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遇到逆来顺受,不肯反抗,并把一切归结为命数的人。 命是口大锅,什么都能往里面装。 徐家虎父虎子虎女环绕,偏偏徐妙清,跟所有人性格都不一样。看来人的性格,当真是天生的。 知道自己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她干脆不说话了。扶起被推倒在地的椅子,她自顾自地坐了上去,又交代芙蓉:“给我沏盏茶来。” 芙蓉有些茫然,月菱摇了摇头,忙推她,“芙蓉,你跟我说说,你们府上的茶水放在哪里?我去给王妃沏一盏茶来。” “四姑娘真......真的要喝茶?” “真的要喝茶。” 徐妙容给她一个确定的眼神,徐妙清却急了,“妙容,听二姐姐一句劝,回去吧。” 再不回去,朱桂回来,要连她一起打了。 知道朱桂一向喜欢无差别攻击,徐妙清的心快要扑出来了,她脑门上急出了一头汗,外头朱桂的声音却正好响起:“什么?她还敢告状?” 那声音极是高亢,沉寂了一瞬,又再次响起:“徐妙容,她算个求?本王这就把她打出去!” “朱桂,你算个什么东西?!” 徐辉祖的声音紧随其后响起。 徐妙容面上一喜,就连徐妙清,神色都跟着一松。 “大哥!” 徐妙容急急迎了出去,待看见外头情形,一时间傻了眼。 说好的浩浩荡荡来一群人,结果只来了一个。徐辉祖只身一人,她怕……打不过。 郁闷地看了徐辉祖一眼,徐辉祖却白了她一眼。 “妙容,你大哥我是去北平练过兵,在白河沟打过仗,在齐眉山……咳咳。” 徐辉祖急速刹车,齐眉山之战,他大胜燕军。燕是燕王的燕。说顺口了,差点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便又瞪了徐妙容一言,继续说道:“在很多场大仗中厮杀过来的,这辈子,我就没怕过谁。我徐家人,生来姓徐,出了徐家门,还姓徐。谁敢把我徐家人打出去,我便把谁打出去!朱桂,你丧心病狂,真当我徐家没人了?” “你徐辉祖算个求!” 朱桂完全不在乎,骂骂咧咧了一句,又咚咚咚咚走向徐辉祖,“你的刀见过血,本王的就没见过吗?你个老东西,要不是四哥留你一命,你还能在这里喷粪?本王的地盘,你想来就来?本王现在就打断你的腿!” 话音落,他抽出腰间软刀,暴戾朝着徐辉祖而去。 “大哥!” 徐妙清吓坏了,整个人慌乱不已,她要去求朱桂,徐辉祖却气冲脑门了。 “我带兵上阵的时候,你朱桂还毛都没长齐。你想打断我的腿,我先堵住你的嘴!” 徐辉祖冷笑了一声,话音落,飞身而上,迎着朱桂去了。 徐妙容呆住了。 不是,大哥你不是来替我们出气的吗?怎么打起来了?喂,没人让你们切磋武艺,你们两个打起来了,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 忽然,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大哥出来的急,身上压根没有带武器。朱桂手上有刀,她得给大哥一个武器。 垂眸四处搜索了一番,她急忙奔向墙角被冷风吹的硬邦邦的冻柿子,捡起来扔给徐辉祖,“大哥,接着!” “妙容,你觉得我需要用到这玩意吗?” 徐辉祖接住了冻柿子,却不是很想用。开玩笑,他可比李景隆那个假“战神”货真价实的多。但,聊胜于无吧。 “朱桂,我现在要打落你手上的刀。” 一句话落,冻柿子直朝着朱桂面门而去。朱桂闪身一躲,正要张嘴大骂,徐辉祖却对着徐妙容伸出了手:“冻柿子!” 徐妙容连忙扔过去一个冻柿子,徐辉祖将冻柿子再朝着朱桂□□扔去,他眼睛盯着朱桂,手却对着徐妙容伸出:“冻柿子!” 徐妙容连忙又扔冻柿子。 冻柿子第三次朝着朱桂而去,说时迟那时快,徐辉祖宛若一条游龙,神不知鬼不觉地游了上去。徐妙容只看到他身形一闪,下一瞬,人就游到了朱桂面前。 朱桂闪神间,手就被攥住了。徐辉祖腋下生风,好似转八角巾一样,飞速一拧,就将朱桂手上的软刀夺走了。 “现在,我要你衣衫上第一颗扣子。” 话音落,徐辉祖继续加入战斗。朱桂也反应过来了,他虽玩物丧志了这么几年,却也是当过塞王的。叫徐辉祖这么一激,他心头大怒,当即就拿出十二万分的小心应对。 “王爷,你一定要赢啊!” 第59章 不知何时,徐姨娘也来了。她好像没有骨头一样,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徐妙容扫了她一眼,再次确定一个真理:一个人的段位与她的容貌并不一定成正比。 懒得理会这位容貌平平的徐姨娘,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徐辉祖。但见,打斗已经白热化。两人赤手空拳,直打的身侧尘土飞扬。 隔着一团团尘土,徐妙容看到,徐辉祖一把将朱桂衣衫上的扣子拽了下来。 “徐辉祖!徐辉祖!徐辉祖!!!” 朱桂已经暴怒了,徐辉祖只看他一眼,“现在,我要堵住你的嘴。” 一个扫堂腿,他将朱桂踹了一脚。而后欺身而上,便将朱桂的双手反剪了。一只手拽着朱桂奔向墙角,捡起一张烂帕子,他塞到了朱桂的嘴里。 “大哥!” “王爷!” 徐妙清彻底傻眼了,看看朱桂,再看看徐辉祖,她浑身轻颤。最初的放松过后,冷汗又溢上脊背,她知道,她完了。 “我……来晚了?” 徐妙锦正好走到门口,看到院子里的场景,怒气值瞬间降低一半。她拿眼睛看徐妙容,用眼语问:怎么回事?大哥这么生猛吗? 徐妙容却来不及看她,因为,她看到了朱楹。 朱楹带着王府的护卫,面沉如水。待看见院子里的场景,他脚下步子一滞,而后便朝着她而来了。 “朱楹。” 朱桂微弱的声音响起,徐妙容侧耳倾听,感觉他说的好像是:朱楹,快救我。 “我是来救你的。” 朱楹的确说了救字,朱桂眼睛一亮。那一瞬,他好像看到了生的希望。 可下一瞬,朱楹走到了徐妙容身边。 等了半天,没有动静。 朱桂终于悟了,他无法指着朱楹大骂,只能瞪着眼睛表达恨意:老子没有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弟弟! “王爷!” 徐姨娘看傻了,呆愣了片刻,狂奔到朱楹面前破口大骂:“安王,你还有没有心?你亲哥哥被人如此折辱,你竟无动于衷?” “代王与魏国公同为武将,一时兴起,切磋武艺,有何不可?” “切磋武艺?” 徐姨娘气笑了,“把人打成这样,也叫切磋武艺?” “愿赌服输。” “那她们呢,她们也是来切磋武艺的?” “曲高和寡,切磋武艺,本就需要看客。” “看客?你说她们是来捧场的?” 徐姨娘已经怀疑自己的耳朵了,都说周王不要脸,现在她知道了,安王,比周王还不要脸。 见他油盐不进,便猜到他有心护短,她奈何不了他,难道她还奈何不了徐妙容? “安王妃,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应该在家闭门思过吧。” “谁说的?” 徐妙容一脸茫然,“圣旨没说啊,怎么,陛下单独给你下圣旨了?” 徐姨娘语塞。 朱棣怎么可能给她下圣旨,朱棣都不知道她是谁,甚至,都忘了朱桂是谁!她以为风口浪尖的,徐妙容知错,在家思过呢,哪里想到,她还能蹦的巴掌高。 无言以对,也无话反驳,她索性扭过头,对着一旁忙着看戏的徐妙锦发难:“徐三姑娘,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就这么大剌剌地跑到男人堆里,合适吗?” “不合适吗?” 徐妙锦白她一眼,“我又不出阁,我是注定要进寺庙的人。菩萨面前,不分男女。” “闭嘴别说了。” 徐辉祖听到寺庙就心口疼,想骂妹妹一句“你是不是猪油吃多了蒙了心”,又怕兄妹俩吵起来坏了正事,便忍着气说了一句:“以后别吃猪油了。” 当尼姑本来就不能吃猪油。 徐妙锦寻思,哥哥你是松口了呢,还是松口了呢。 懒得纠结这些细节,她深深地朝着徐姨娘看了一眼,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徐妙容一眼。徐妙容虽不明白她想干什么,但本能地觉得,她还有事情没做。 “大哥,咱们要不现在进宫去吧。” 提醒了一句,徐妙容又道:“刚才那番切磋,实在精彩,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说给皇后娘娘听,想来娘娘也喜欢听吧。” 进宫? 徐辉祖略一思索,悟了。刚才他趁机还下了几次黑手,妙容这是提醒他,快点为自己澄清。他去朱棣面前,妹妹们去皇后面前,“恶”人先告状。 那就去告状吧。 事不宜迟,“咱们走吧。” “别急。” “别急。” 徐妙锦和徐妙容姐妹两的声音双双响起,徐妙锦示意妹妹先说。徐妙容也顾不上跟她客气,目光转向朱楹,顾不上想些有的没的的,她道:“鸭子汤还煨着,王爷先帮妾身看着火,妾身一会回来喝。” “好。” 朱楹毫不犹豫地应了。 “妙容。” 见妹妹说完了,徐妙锦连忙使眼色,见妹妹看过来,这才指着徐姨娘,问:“我没看错的话,你身上这件衣裳,是我给二姐姐的料子做的吧?” “没有的事。” 徐姨娘矢口否认,想想又觉得气不过,“你们徐家人不要欺人太甚,想贪我的东西就直说,拐弯抹角打量我听不出来?怎么,我就不能穿好料子了?” “你也知道是好料子啊。” 徐妙锦冷哼一声,又骂:“这料子是五年前我去大同看她时送给她的,上面的花样子,是我亲自画的。整个大明,独有这一份。你以为比着你的身量裁成衣裳,穿在你身上就是你的了吗?我可告诉你,我徐妙锦的东西,一般人,要不得!” 话音落,她唤过徐妙容:“妙容。” 徐妙容这下彻底明白了,刚才徐妙锦看她那一眼是什么意思,现在这声妙容又是什么意思。 “三妹妹,四妹妹!” 徐妙清也反应过来了,她有些无措,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下意识地,想喊住妹妹们。 徐妙锦却并不看她,她甚至,将她的话置若罔闻。 没办法,她只得去求徐妙容:“四妹妹。” “二姐姐,你再同我说说,我送你的料子,徐姨娘放在了哪里?” 徐妙容依然春风化雨,声音轻轻* 的。 徐妙清闭了闭眼,知道,自己拦不住了。 “月菱,去里头看看,我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徐妙容又交代了一句。 月菱点头,心知这是在提醒她,背过人,去扒衣裳吧。 “姨娘,咱们几个不熟,不若你帮我们带带路?” 一边笑着看了徐姨娘一眼,另一边,月菱和徐妙锦的丫鬟一道,把人“簇拥”着送进了里间。 “徐妙锦!徐妙容!” 徐姨娘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她语带咆哮,像是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你们还有没有德行了?你们还讲不讲大明律了?” 没有。 徐妙容在心里回她。 如果道德一直有用,那这世间就没了坏人。有时候,对待坏人,要学会抛弃道德。 只要她没有道德,就没有人能奈何得了她。 至于大明律,她不过是帮姐姐们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哪里有罪了? “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见。” 对着里头回了一句,她抬脚就往宫里走。 “我也听不见。” 徐妙锦也接了一句,一把扯过已经完全没了主意的徐妙清,跟着往宫里去了。 第48章 夫妻一体 “你是说, 大哥和代王切磋着武艺,徐姨娘突然跑过去,对着你们破口大骂?后来她知道自己做错了, 愧疚之下,主动把衣裳脱下来还给了你们?” 柔仪殿里,徐妙云梳理了一遍妹妹们口供, 脸上却还是有些不信。 徐妙锦点头,“是这样的。” 又看向徐妙容:“不信, 娘娘你问妙容。” “的确是这样的。” 徐妙容连忙作证。 “这么说来。” 徐妙云暗忖, “徐姨娘还是个好人?” “她?” 徐妙锦的嘴撇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反驳,徐妙容忙扯了她一把。 哪知道, 徐妙云眼尖, 明明在想事情, 余光却瞥见了她们的小动作。她问:“妙容,你拉妙锦做什么?” “臣妇帮三姐姐整理衣裳呢。” 徐妙容忙胡乱扯了个借口。 徐妙云嘴皮子动了动,想说什么, 又咽了回去。看向一旁自进来后就没怎么做声的徐妙清, 她问:“二妹妹, 你怎么不说话?” “臣妇……没什么要说的。” 徐妙清的声音有些无力。 代王府里发生的事,除了皇后, 余下人都心知肚明。妙容和妙锦是来帮她的, 她若照实说,那便太不识好歹了些。可若让她睁着眼睛说瞎话, 她又怕, 说错了说偏了,反坏了事。 是她太无能了, 竟让徐姨娘把那料子抢了去。从前她护不住三妹妹给的料子,如今她依然护不住四妹妹给的料子。 第60章 妹妹们对她,应该很失望吧。 对,失望。那会她拦着三妹妹,三妹妹一定失望了。 是她没用,她对不起妹妹们。 心里头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涩击中了她。不敢面对徐妙云的眼神,她低下了头。 索性徐妙云并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意思。 目光落在徐妙容身上,徐妙云问:“大哥既然是去切磋武艺的,缘何赤手空拳,一样器物都不带?” “这……大哥武艺高强,并不需要什么器物。” 徐妙容回了一句,想着那会徐辉祖说过的话,连忙又道:“大姐姐也知道,大哥是去北平练过兵,在白河沟打过仗,在齐眉山等等很多场大战中厮杀过来的。他只身一人,单枪匹马,亦或者赤手空拳,都不碍事的。” “你对大哥,倒是尊崇。” “那可不,大哥是朗朗乾坤的美姿仪,他本就骁勇善战,我大明有这般英雄儿郎,是我大明之福。” “妙容啊。” 徐妙云有话想说,她放轻了声音,似打趣一般,问了一句:“若说美姿仪,安王好像比大哥更胜一筹吧?” “还……好吧。” 徐妙容顿时住嘴。 虽然朱楹生得的确好,可看久了,看习惯了,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不想提他,正欲转过话题,外头朱棣却进来了。 “难不成,我堂堂大明,就只有他们两个美姿仪?” “陛下。” 徐妙云笑了,笑完,又道:“我大明疆土何其广袤,千千万万子民里,如何只得两个美姿仪?” “那你说,还有谁也美姿仪?” “臣妾不知道。” 朱棣面上笑容一顿。 他看着徐妙云,可徐妙云并没有要继续往下说的意思。没办法,他只得委婉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单拎出来,很多人都对得上。可文武双全的,这世间,还是少啊。” 话音落,状似不在意地扭过了头,其实眼角余光仍落在徐妙云的脸上。 结果……徐妙云并没有出声。 等了一会,她还是没出声。 一股难言的尴尬蔓延开来,朱棣在心里“哎”了一声,不情不愿转移话题:“切磋武艺的事,魏国公已经同朕说了。皇后啊,你哥哥,的确是大明男儿的好榜样,可朕就不明白了……” “不明白什么?” “没什么。” 朱棣赶紧刹车,他不明白,朱桂这个怂包,怎么就这么丢人呢?他好歹也是九大塞王之一,怎么就被徐辉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魏国公说的语焉不详的,这武艺切磋的,没意思。” “可臣妾觉得,挺有意思的。” “哪里有意思了?” 朱棣越发郁闷了,你来我往,才叫有意思,朱桂都被人单方面打趴下了,哪有意思?要说有意思,他之前上阵杀敌,不更有意思? ?“你那是没看到朕上场。” 没忍住嘀咕了一句。 徐妙云哭笑不得,知道他还在纠结方才那句“美姿仪”,便顺着他的话道:“方才陛下还说,很多人武能上马定乾坤。这上马定乾坤的,不就有陛下?谁不知,陛下从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只是从前吗?” 朱棣面上一喜,郁闷一扫而空。 可一想到,以后或许都不能打仗了,心中就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他明明是打仗的一把好手,排兵布阵,上阵杀敌,都是他最爱的。可现在,当了皇帝,好不自由。 什么时候才能打仗呢? 他越发郁闷。 徐妙云看在眼里,轻叹了一声,道:“从前陛下英勇世无双,而今陛下,依然世无双。” 世无双! 朱棣的脸瞬间被点亮了,他看着徐妙云,眼睛里也带了笑。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夫妻两个相顾无言,徐妙容和徐妙锦也相顾无言。 徐妙清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咳咳。” 最终朱棣咳了两声,选择回归正题:“虽说切磋武艺是好事,可代王毕竟是亲王之尊,魏国公连赢三局,你来我往之间,恐有冒犯。朕……” “臣妾正想同陛下说呢。” 徐妙云及时接住了话题,又道:“臣妾也觉得,他们几个,恐有冒犯。因此臣妾想为他们请个罚,几位妹妹们,不若罚她们闭门思过。至于魏国公,还请陛下裁定。” “那就罚他去五军营验收粮草吧。” 一锤定音。 徐妙容松了一口气。 这“惩罚”,看似是惩罚,其实是在变相保护他们。她感觉,徐妙云其实已经知道了真相,而朱棣,在陪他们演戏。 “十年修得同船渡,有的人上错了船,似二”里面那个二,对号入座,说的正是徐妙清。 “皇后一向赏罚分明,朕并无异议。只是,朕觉得,闭门思过,对安王妃来说,不够。” 朱棣突然冒出一句。 徐妙容:? “魏国公和代王切磋武艺,说妥也不妥,安王妃未行劝阻,甚至反过来推波助澜。依朕看,她的性子,需要再磨练一番。不若送她几十本书,让她写了摘要递上来吧。” 徐妙容:?? 她就知道,史书不是这么好上的。 黑心朱棣,这是拿她当免费劳动力,让她替他打工!谁不知道,他打算编纂一部大典,如今翰林院人人写摘要呈上,供他筛选呢。 翰林院又不是没人可用,为什么要把她拉进去? 心有点塞。 一直到出宫,她都不想说话。 徐妙锦说了几个笑话,见她不笑。最终,纠结了又纠结,一跺脚,悄悄放低声音道:“妙容,其实我这里有一个投机取巧的好办法。” “什么办法?” 徐妙容怏怏问了一句。 徐妙锦手指着安王府方向,意有所指道:“你莫非忘了,你们府上就有一个现成的学问人?” 现成的学问人? 说的是,朱楹? “夫妻一体,你不爱看书,他爱看书,如今,这不要钱的书,不就来了?” 徐妙清又多说了一句,徐妙容没吱声,脑子里却想到了那幅字。 应似飞鸿踏雪泥。 朱楹的确是个学问人,九成斋里,满满当当有许多书。如果把书给他,他应该会喜欢。 只是...... 这样好像有些没道德了点。 她没松口,脑子里小人互搏,一旁徐妙清却急了。 徐妙清知道,今日之事,都是因她而起,四妹妹受的,是无妄之灾。 想帮妹妹分担,正准备说一句“妙容,把书都给我,我来看我来写”,一个熟悉的声音却突然响起:“十三嫂,二十二弟妹,你们刚给皇后娘娘请完安吗?” 是小袁氏。 徐妙清并不想理会。 小袁氏的行事作风,她已经有所耳闻。那日在宫里,小袁氏当着应天所有命妇的面对着妙容发难,她也看在眼里。 不喜欢对方,有心想把话题挡回去,小袁氏却一脸关心地看着她,道:“十三嫂,你们府上,好像出了事!方才我从你们门口经过,看到里头乱糟糟的。” “我不知……” “十三嫂,你快回去吧。” 小袁氏抢先一步开了口。 她面上仍写满关切,其实心中却有些幸灾乐祸。代王府里出了什么事,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朱桂和徐姨娘,那就是两朵奇葩! 今日她进宫,的确是来给皇后请安的。可,她能早来,能晚来,偏偏挑了这个时间来,便是因为,她想看热闹。 “代王……” 有心想把代王府的事引出来,才起了个头,便被徐妙容打断了:“岷王嫂嫂,我听说,先前我送你的两株金鸡纳被人偷了?” “你……” 小袁氏的心瞬间提起来了,当下也顾不上什么代王不代王的了。 那两株金鸡纳的确被人偷了,偷金鸡纳的人也放了纸条,纸条上可是写了,会携万金来报。 万金啊,那可是,好大一笔钱! 想到钱,心头有些热切。又想到,最初那株金鸡纳本是自己的,云华堂,本该也能属于自己,那股热切便淡了不少。 “对啊,被偷了。二十二弟妹莫非看不过去,还想再送我两株?” “岷王嫂嫂对金鸡纳爱的,真是深沉啊。” 徐妙容由衷地感慨了一句,话锋一转,又奇道:“既是如此,岷王嫂嫂怎么一点也不难过?我本以为,嫂嫂又会大病一场,哪知道……哎,嫂嫂想得开,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你放心? 小袁氏心头火起,心说,你怕是见我没病,才放不下心吧。 “偷都偷了,我不想开,还能怎么办?” “还能报官啊。” 徐妙容一脸不会吧,你难道还没报官吗的惊讶表情,“难道嫂嫂还没报官吗?” 第61章 “我……” “我这就去帮嫂嫂报官。” “不能报官!” 小袁氏脱口而出,话音落,见徐家三姐妹都看着自己。心知自己表现的太明显了,忙尴尬笑笑,道:“东西虽贵重,贼人虽无耻,可,大善至诚。或许有人会因为那金鸡纳挽回一命,我就当,日行一善了。” “嫂嫂你可真是个好人!” 徐妙容有些感动,“都说善有善报,嫂嫂如此善良,老天爷一定会给嫂嫂回报。嫂嫂就拭目以待吧。” 小袁氏的心头忽然涌现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可一想到那“万金”,她又觉得,一定是她想多了。 那偷东西的人既然在土里放了宝钞,便说明,云华堂的前例,他是知道的。他既然效仿着崔娘子夫妇的做法,想必那金子已经在路上了。 想到金子,她眉眼间都有些得意,“借弟妹吉言。若真如此,我一定及时说与弟妹知道。” “那我就坐等嫂嫂的好消息了。” 徐妙容假装没听懂她话里“及时”二字,笑着回了一句。 第49章 大佬们已经出世又去世了 平山堂小厨房。 一阵浓郁的香味从里头传来, 徐妙容站在院子里,有些奇怪。今天府上好像没有炖汤,她也没交代谁炖汤。 “是王爷叫有池送的鸭子, 又交代奴婢们炖一盏鸭子汤的。” 月栀回了一句。 徐妙容这才想起来,进宫前她同朱楹说了,让他帮忙看看火, 她回来要喝鸭子汤。 “可那是……” 算了。 白给的鸭子,炖了就炖了。在宫里被人秀了一脸恩爱, 又被人委以“重任”, 之后又和小袁氏虚与委蛇了一番,这会她的确口干舌燥。 只是,“你们打一碗, 送去给王爷。” 分享是一种美德, 他送一只鸭子, 她便还一碗汤。 又想到,朱橚还在九成斋那头蹭住着,便又交代了一句:“给周王也送一碗。” 月栀已经习惯了尊老爱幼, 依言将两碗汤分别送到了朱楹和朱橚手上。再折返时, 身后多了一个人。 “王妃, 小的是来拿书的。” 有池第一句话就说明了来意。 怕徐妙容不清楚不明白,他还多说了一句:“王爷知道宫里送了书来, 想问王妃借几本。” “借书?” 徐妙容有些惊讶, 她还没来得及践行那个不道德的想法呢,朱楹这就, 主动找上了门? 他这么上道? 拿不准他是不是真的单纯只想来借书, 她决定试探一回,便问了一句:“王爷想借几本?” “五十本。” “多少?” 徐妙容怀疑自己的听力了。 朱棣一共给了她九十九本书, 朱楹张口,就要问她借走五十本?所以他果然是想干点什么的吧。 “王爷看得完吗?” “看得完。” 有池心说,看不完也得看得完,不仅看得完,还会…… 想到来时王爷的叮嘱,有池真想仰天长叹一声:“王爷,你可真是个好人呀。” “看的完,那就,借给你们吧。” 徐妙容瞬间有了决断。 虽然朱棣那人可恶,说好的几十本其实是九十九本,可闭门思过时间是一个月。一个月,她一天看两本,也看不完九十九本。 原本她就想把这看书的任务外包,现在免费的劳动力送上门了。免费的,不用白不用。只是…… 光借书,不成,朱棣还留了话,让她写读书摘要呢。 便客气笑了笑,暗示:“我听说,王爷最近在读《韩昌黎文集》?” 有池点头。 她心中一喜,又道:“韩愈的文章,的确别出心裁。所谓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1],看完书,要总结,要思考,才算是真的把书看透了。韩愈言行如一,字字句句,发自肺腑。他的文章,我很喜欢。” 有池轻声称是,别的一句都不说。 徐妙容看了他一眼,而后,摆摆手,示意他去拿书。 有池不爱看书,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就头疼,他也不挑,按顺序数了五十本,就叫人搬走了。 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徐妙容转过头。待看见剩下的四十九本,她叹了一口气。梗着一口老血坐回榻上,又示意月芽泡茶。 月芽应了,刚抬了脚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问她:“王妃,可要试试新茶?” “什么新茶?” 徐妙容没当回事,她对茶没有太多研究,也没有太多讲究。 月芽道:“近来应天流行一种新的吃茶法,说是把蜜渍过的橙丁放在茶水里,喝来甜丝丝的,又解腻。” “那便试试吧。” 徐妙容点了点头,有些佩服应天人的闲情。橙丁加茶,不算黑暗料理,她还能接受。 又想到,那天在魏国公府,曹氏也在茶里加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那茶……她想起来了,和《金瓶梅》里潘金莲泡给西门庆的茶如出一辙! 《金瓶梅》里,潘金莲给西门庆泡了一盏名字很长,一口气都没法说完的茶。 “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2] 这茶,跟大杂烩似的。都说“海青”可能是青橄榄,“拿天鹅”或许是白果,可要她说,橄榄也好,白果也罢,直接吃不好吗? 花片、果仁、笋豆等等一堆杂物加进去,各种味道混合,谁还记得起来,茶本来是什么味道? 摇了摇头,打定主意,千万要看住月芽,别让她即兴发挥。 既说到茶,想到《金瓶梅》,心里便被勾的痒痒的。前世出差途中,她可是抱着小说不放的。大明诗坛不行,但小说发展空前繁荣,近水楼台先得月,小说不比朱棣给的正经书香? “对了,月芽,你可知,近来市面上可有什么流行的话本?” 想着现在兰陵笑笑生还没出生呢,小说创作的高峰期也还早,可土壤在,不愁没有种子,便想让月芽帮着找些话本来。 月芽还当真想了想,回说:“外头的流行一天一个变,奴婢也没法断言什么话本流行。王妃若想看,奴婢这就买些回来。” “那便不拘什么类型,都买几本。” 徐妙容心里美滋滋,决定了,白天看朱棣给的书,晚上看话本。劳逸结合,效率翻倍。 可...... 第二天晚上,捧着手上的小人书,她陷入了沉默。 “要不,月芽,咱们以后还是把钱拿去买吃的吧。” 不买书了。 什么烂书。 她从未见过如此敷衍,如此不讲究剧情连贯性,如此侮辱人智商的书。 原来不管在哪个时代,好书都不是人人都能写得出来的。在此她呼唤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冯梦龙、汤显祖等等一众大佬,你们快点出世吧。 不对,施耐庵和罗贯中已经出世又去世了。 噌地一下,她从榻上站了起来。月芽惊了一跳,正待细问,她却又一脸失望地坐回了原处。 “王妃,怎么了?” “没怎么。” 徐妙容直想叹气。大佬出世了又能怎么办。《三国演义》最早的刊刻本在嘉靖年间,《水浒传》最早的刊刻本在万历年间。两本名著,经历了无数人的修改、润色、二创,才最终定型。 也就是说,哪怕她现在找到施耐庵和罗贯中的手稿,手稿上也不是她看过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 不过,说来她的确有些好奇,原始手稿是怎么样的。有心想叫人出去搜罗搜罗,想到自己还在闭门思过,只得暂时作罢。 因为这个小插曲,她越发看不进去朱棣给的书了。晚饭后,思来想去,她拿了一支笔,在纸上写下五个字:桃园三结义。 印象中,这好像是《三国演义》的开篇。 至于后来……回忆了一番电视剧里的情节,又对应书里的情节,她又写下:三英战吕布。 当晚她是在《三国演义》的剧情中睡着的。梦里面诸葛亮一会哭一会笑的,唐国强的脸一会明一会暗。 诸葛亮病死在五丈原,她哭得好大声。 正哭着,月菱把她摇醒了,“王妃,醒醒。王妃,你哭什么?” 从梦里醒来,她略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没好意思说,她在哭诸葛亮。 “什么事?” 她问了一句。 丫鬟们都是知道分寸也非常纵容她的,现在还没到日上三竿,没有特殊情况,她们不会专程摇醒她。 果然,“王妃,云华堂出事了!” 徐妙容彻底清醒了。 “梅驸马坐在门口,不让人进,也不准人买东西。” 梅驸马,梅殷? 徐妙容有印象。 前几天梅殷还跟一帮子建文帝的旧臣参了她,说什么她和朱楹竟然敢染手商业,坏了祖宗之法。 第62章 “他没去朝堂吗?” “没有。” 月菱摇头,气了个半死,“梅驸马拿陛下没办法,便跑到云华堂门口,高声嚷嚷,说王妃在与民争利!红红花木门口,也有他们的人坐着,订花的人不敢进去,管事的请王妃赶紧拿主意呢。” “这个梅殷!” 徐妙容原本还有些同情他,毕竟他死的那么憋屈。可现在,她一点也不同情他了。 与民争利,好一个切入点。 你说安王府坏了祖宗之法,百姓们才不管你呢,那是老朱家的内部矛盾。可你说,与民争利,他们就要上心了。这是外部矛盾,说难听些,这是阶级矛盾。 梅殷竟然知道以阶级斗争为纲,可他要斗的,不止是自己。 一时间忍不住想吐槽:你没本事屠龙,却有本事将屠刀挥向更弱者。你对朱棣有意见,拿我撒气干什么? 说白了,梅殷以及他背后的团队对她有意见吗? 有。 可他们对她的意见,并没有那么大。朱棣登基,改变了朝中固有格局,也动了无数人的蛋糕。大封群臣后,朝中格局再次一变。 她记得,朱棣打到应天之前,想用给朱元璋上香的借口问梅殷借道,梅殷用“太祖皇帝不让你们回来上香,你们上香就是不孝”回绝了朱棣。 之后两人彻底撕破脸,梅殷割了朱棣派去的使者的耳朵和鼻子,只留了嘴巴回去传话。 不管是“红红花木”还是“云华堂”,都是封后大典之前的事。在大典之前,朝中已经有人参过她了。当时她只以为,是因为顾忌着大典,所以那些人暂时作罢了。 现在想来,似梅殷这等脾性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场大典就忍气吞声?他连朱棣的面子都不给,还会给徐妙云面子? 之所以在大典时闭了嘴,一定是朱棣出了手。 既是如此,那她心里便有数了。 朱棣一定会再次出手。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朱棣现在还是将参她的折子留中不发,也不进一步表态。可他跟她的立场是一致的,那她就暂时是安全的。 只可恨,两边都拿她当刀,都想刀死对方。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徐妙云将她禁了足。至于“红红花木”和“云华堂”那边…… “我去吧。” 这是朱楹知道消息后说的话。 “我来去随意,没人会说什么。” 他说的是实话,他没被禁足,也没被罚去验收粮草。可再怎么说,“梅驸马也是你姐夫。” “那我跟他一起去吧。” 朱橚又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 第50章 他从未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碰瓷 “他坐在这里干什么?云华堂欠了他的钱吗?还是他想抢云华堂的生意?” “谁知道呢, 他们家人多,事也多。家事不去找自家人去断,堵在这里做什么?人家想买东西的人, 进也不敢进。” “你们怎么一点也不关心朝堂大事?梅驸马坐在这里,是因为他参了安王和安王妃,说他们坏了祖宗之法。” “祖宗之法?那……那是不敢乱坏。可是, 天下的事,不都是陛下说了算吗?陛下好像也没说安王他们不对。” “这年头, 谁还没几个糟心的亲戚。陛下可能也拿亲戚没办法吧。” 云华堂门口, 百姓们小声议论着。大抵吃瓜是人类的天性,皇家的瓜又比别处的更好吃,是以他们越吃声音越大, 越吃人越来越多。 梅殷躺在躺椅上, 睁开一只眼观察了一下。待看见周围并无异常, 复又闭上了眼睛。 吵死了。 他有些不耐烦。 “姐夫你不是有病吗,怎么不在府上躺着,却跑这街上躺着?” 朱橚的大嗓门从人群外传来。 梅殷睁开了眼, 暗骂了一句“你才有病”, 他目光落在朱橚身后的朱楹脸上。 “你来干什么?” 他问朱楹。 朱楹拂袖, 双手负于身后,“我来成全你。” “成全我?” 梅殷冷笑了一声, 目光忽地一凛, 再开口,带上了点轻蔑和恼怒:“我还以为, 做了亏心事, 你无言面见皇考,所以才龟缩在家里不敢出门呢。却原来, 利字当头,外头有三分利润,你就敢露出十分的胆量。” “不比驸马浑身是胆。” “你在含沙射影?” 梅殷昂首,觉得对方好像在讽刺他一言不合就堵门。回头看一眼门庭冷落的云华堂,他心里很是满意。 堵门有效,这会他心里的气顺了不少。 “我是来救你们的。” 将头转回来,他不忘多说一句。 “呵。” 朱橚先笑了,笑完,对着他煞有介事的拱拱手,“姐夫你真的……好高风亮节啊!诸葛亮再世,都要对你说一句,甘拜下风。我大明没了你,就像鱼没了水,拉磨没了驴。” 梅殷的脸,瞬间转冷。 不想看和朱棣颇为相似的那张脸,他起身,慢悠悠地从躺椅上站起来。目光落在朱楹身上,顿了一瞬,而后劈头盖脸便骂:“朱楹,皇考明令禁止宗藩种田、商贩、盈利。你竟敢顶风作案,卖花卖布。你把皇考放在哪里?你可还记得,你的亲王身份?” “父皇有言,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梅驸马口口声声说我有罪,我倒要问一问,梅驸马是嗣君吗?” 朱楹并不买账。 梅殷瞧着,他是要一条路走到黑了。 呵,嗣君,他听到这两个字就来气。 “我固然不是嗣君,可宗室有犯,我身为宗亲,大义灭亲,义不容辞!” “梅驸马所谓的义不容辞便是坐在这里,挡着客商们的路吗?那本王也想大义灭亲,参梅驸马一本!” “朱楹,你可真会颠倒黑白。与民争利的不是我,是你们。不遵祖训的也不是我,是你们。现在恬不知耻倒打一耙的也是你们。你当真以为,陛下不发话,我便奈何不了你们?” “事非功过,陛下自有论断。梅驸马既然已经上了折子,那就该等候陛下裁决。现在梅驸马自作主张跑到云华堂门口,又将陛下放在哪里?” “陛下?陛下乃皇考所出,自当唯皇考之命是从。听之任之,袖手旁观,本就有违皇考祖训!” 啧啧。 朱橚眨巴眨巴眼,怎么就吵起来了呢?一个是姐夫,一个是弟弟,他夹在中间,装聋作哑,不好。 便上前一步,装模作样道:“我说,父皇还说了,当各守祖宗成法,勿失亲亲之义[1]。你们吵这么大声,干什么?亲亲之义,都被你们忘了?” 他本意是劝架。 哪知道,梅殷本就看他这个死舔狗不顺眼,瞥了他一眼,讽道:“你也好意思说祖宗成法?” 不是。 朱橚又眨巴眨巴眼,他姓朱,为什么不好意思说祖宗成法? “叔叔弟媳,长幼尊卑有序,从来没听说,天下间有那叔叔对着弟媳叫师父的。周王真是惊世鬼才,可恨,可叹!” 梅殷的嘴好像裹了冰,说出的话冷冷地打在朱橚的脸上。 朱橚的笑瞬间消失了。 “梅殷,老子早看你不爽了!” 连名带姓喊了梅殷一声,朱橚彻底爆发了,“老子才是父皇的亲儿子,你一口一个皇考,你算老几?想舔父皇是吧,你现在撞死在这里,马上就能见到父皇,到时候父皇还夸你是他的好女婿!” “周王如今有了依仗,到底和从前不一样。” 梅殷却不生气,意味深长地看了朱橚一眼,他眼中写满了不屑。 朱橚明白他在说什么,当即近前一步,怒道:“大胆梅殷,你竟敢讽刺四哥!四哥乃四海之主,你以下犯上,我现在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皇明祖训!” “周王倒是,好大的威风!” 梅殷也怒了,同样往前走了一步,他看着朱橚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敢动我一下试……” 一个试字还没说完,他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 怎么吐血了? “梅殷!我跟你没......哇......完......哇......” 一口粘稠浓厚的鲜血从朱橚的嘴里喷出来,朱楹慌忙上前,唤了一声:“五哥!” 朱橚却拂开了他的手。 跌跌撞撞奔向梅殷,朱橚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边吐血边说:“梅……哇……殷,我……哇哇……做鬼也……不……不会放过……过……你!” 梅殷怔住了。 看着那血口大盆,良久,他回过神了。假的,一定是假的,朱橚怎么可能吐出这么多口血? 他不信。 “周王故弄玄虚,是想诬陷我吗?!” “梅殷,你好……哇……虚伪。” 朱橚嘴里又喷出一口血,紧接着,血又从他的耳朵里,鼻子里流了出来。砰!一个后仰,他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四周一片死寂。 第63章 紧接着,人群炸锅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七窍流血吗?” “是的,这就是传说中的七窍流血!” “周王殿下,不仅七窍流血,他还死不瞑目!” 梅殷:? 他从未见过如此不要脸的碰瓷,就是杀猪,猪也不会死的这么快。 “朱橚,你给我起来!” 他伸手想暴力拽起朱橚。 朱楹反手将他拂开,“梅驸马,手足相残,乃皇家大忌。五哥大病初愈,弱不胜衣,你口口声声皇明祖训,嘴上却咄咄逼人。如今五哥被你气吐血了,事已至此,你看着办吧。” “我没把他气吐血!” 梅殷心头火起,看着地上“弱不胜衣”的那位,只觉太阳穴突突的。心头越发烦躁,他干脆一脚踹飞了脚边的躺椅。 “梅驸马真是孔武有力。” “所以才能把周王气死。” “周王风烛残年,梅驸马,好狠的心!” 不是! 梅殷快要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风烛残年的明明是他,他比朱橚还要大一岁! “死胖子,你给我起来!” 他看着地上那位,目眦欲裂,“起来啊,你给我起来!” 无人回应。 百姓们的谩骂声像一把刀,扎进梅殷的心里,地上的死胖子,安详地好像真的要死了一样。梅殷握紧拳头,很努力才克制住自己想一巴掌将死胖子扇醒的冲动。 很快,周王府和安王府的护卫抬着死胖子进了宫。太医们进进出出,折腾了一晚上,终于,朱橚被“抢救”回来了。 “冤有头债有主,四哥,臣弟就想去驸* 马府养伤。” 朱橚不知道自己有多无耻,他总是能更无耻一点。 梅殷服了,他其实有许多话想说。可,朱棣不让他说。 气急败坏地带着人回了驸马府,他感觉,这此后的人生,无望了。 “所以王爷昨晚,也陪着一道水米未进?” 朱楹回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徐妙容叫人备了薄粥并几样小菜,见他面上略有倦怠之色,便问了一句。 昨日云华堂前发生的事,她早已知晓。见朱楹一夜未归,便猜到,他陪着朱橚一道在外廷做戏呢。 “宵禁前,陪皇兄一道吃过面了。” 朱楹回了一句,目光落在最近处的小菜上,又问:“这是……雪里蕻?” 徐妙容只觉得他这话奇怪。 雪里蕻,他又不是没见过没吃过。 突然想到田庄里那个属于他的小小角落。 之前那个角落里种了蕹菜、葵菜和菘菜,后来……好像还种了雪里蕻?他该不会是以为,自己摘了他的雪里蕻吧。 “五哥前几天叫人送了一些来,妾身便叫人腌成了小菜。” 解释了一句。 朱楹倒也没说什么。 既说到朱橚,徐妙容便少不得多问了一句:“五哥,还好吧?” “太医说,五哥急火攻心,什么时候火下去了,什么时候就好了。” 朱楹把太医的话转述了一遍。 徐妙容心想,这宫里的太医,也不好当啊。既要把话说的似是而非,又要让外人相信确有其事,这中间的尺度,可不好拿捏。 火什么时候下去,还不是朱橚说了算。他像“狗皮膏药”一样缠着梅殷,梅殷压根出不了驸马府的门。 没了领头羊,参她和朱楹的那群人,一定方寸大乱。 看在雪里蕻的份上,她为朱橚祈祷,祈祷他:“早”日康复。 这日,她在屋子里插花,手上才拿了一株红山茶,便见小丫头在外头递话:“月菱姐姐,快去说与王妃,代王抢了咱们家五十匹布!” 她在屋子里听见了,忙叫小丫鬟近前来。小丫鬟给她请了安,一叠声道:“王妃,代王带着那徐姨娘,去云华堂抢了五十匹布!代王府的人手上拿着大铁锤,管事的没拦下来。” “五十匹布?” 月菱瞬间黑了脸。打家劫舍,不外如是。代王这是要,落草为寇? “王妃,咱们这就去把布抢回来!” 说着抢,她已经转身找起了趁手的家伙。 “等一下。” 徐妙容却叫住了她。 “王妃?” “不着急,你拿我的名帖,去一趟上元县衙。” “去县衙干什么?” 月菱有些没听明白,衙门的人,还没王府的护卫“凶残”呢。让他们去抢布,还不如自家护卫直接杀上代王府呢。 “自然是去告状啊。” 徐妙容面上不见着急,在原地来回踱了几回步,又道:“就告,有人青天白日,强抢他人财物。” 白昼抢夺,她就不信,治不死朱桂。 《大明律》载:凡白昼抢夺人财者,杖一百,徒三年,计赃重者加窃盗罪二等。[2]“白昼抢夺”罪,就是为朱桂量身定制的。 朱桂为什么抢布,她心里门清。 不就是因为被他们兄妹几个从身体到精神都折辱了一遍,告状慢了一步,报复无门,所以才发疯的吗? 罪魁祸首之一,徐辉祖在五军营。京营重地,一般人都不敢靠近,怕被说有造反之心。 罪魁祸首之二,徐妙锦在应天不知道哪个寺庙里。佛门清净地,朱桂杀不上去。 罪魁祸首之三,她在安王府里关禁闭。唯一能当出气包的徐妙清,早带着世子去了魏国公府。反正,闭门思过,在哪里不是思。人家朱棣都没说什么,他朱桂敢说什么? 云华堂开门迎天下客,抢布,是风险最小收益率最高的做法。想到被她扒走的那身衣裳,她怀疑,这法子,有徐姨娘的一份功劳。 “王妃,能行吗?” “怎么不行?” 徐妙容示意月菱上前,又指点了几句:“你一进县衙,就说,有人抢布。县衙的人定会命人去云华堂探看,他们拿不准,自然会把案子移交府衙。府衙拿不准,又会移交刑部。至于刑部……” “奴婢明白了。” 月菱恍然大悟,“王妃,奴婢一定不辱使命!” 大明律法,不允许人越级诉讼。代王抢布,她看到的,是私事。王妃看到的,却是公事。公事公办,她先去上元县衙首告,让公家的人出头。一层层往上告,刑部上头,还有陛下呢! “从县衙回来,记得再去街上找找,看有没有优质话本。” 又拿起方才放下的山茶花,徐妙容多说了一句。 还是郁闷。 大明文坛,怎么就没有紫薇星呢? 第51章 你践踏了《大明律》的尊严 “兄弟们几个, 都快点快点,再快点!今儿不把偷布的贼人抓捕归案,咱就枉为上元县的守护神!” 上元县衙外, 刘捕头脚下生风,带着一干捕快兄弟们飞速朝着云华堂而去。 他快急死了。 心中有无数声音叫嚣:大鱼来了,抓到这条大鱼, 你就荷包丰盈。 五十匹布啊。还是云华堂里的五十匹。按照知县老爷先前规定的,涉案的钱越高, 破案后的赏钱就越多。他若拿回五十匹布, 这个月的赏钱,岂不是要翻倍? 眼馋了许久的酒、肉,近在眼前, 他更加卖力地往事发地奔。终于, 到了目的地, 他一头扎进里间,张口就问:“几时几刻,贼人从何处进来, 模样几何?速速道来。” “不用了, 跳过吧。” 管事的连连摆手, 直奔主题:“我知道抢布的是谁,直接带你们去吧。” “你知道?” 刘捕头愣了一下, 想说“知道你不早说”, 思及这是安王妃的铺子,来报案的是安王府的人, 便尽量耐着性子道:“那你们怎么不直接要回来?” “法治社会, 一切还是按规矩来。” 掌柜的回了一句,好像很无奈的样子。 刘捕头想了想。 也是。 安王府的人专门叫人往衙门跑了一趟, 摆明了就是想公事公办。既然对方尊重大明律,那他,也尊重一下好了。 “咱们这就走,你放心,五十匹布,咱们一定给你一匹不少的拿回来。” 自信满满地承诺了一番,刘捕头又冷哼,“咱也想看看,哪个小毛贼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火急火燎往“贼”家里赶,赶着赶着,他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 脚下的路如此熟悉,竟让他错以为又回到了被百姓们带着,去找代王算账的时候。 难道…… 该不会…… “对了,你们还没同我说,是谁抢了你们的布?” “是代王。” “代王?!” 刘捕头脚下瞬间顿住,“我突然觉得,肚子好像有点疼,我先去方便一下。” 一刻钟后。 他回到了县衙,愁眉苦脸地站在知县面前,整个人愁成了一根失去水分的茄子。 “张县尊,你说句话啊。” “我……” 第64章 张知县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捶打自己的胸口,“大水淹了龙王庙,我这就去找郑府尹。” 半个时辰后。 郑府尹气喘吁吁地停在刑部褚郎中面前,二人面面相觑,最终褚郎中一锤定音:“咱们这就,一起去一趟安王府吧。” 又小半个时辰后。 安王府的西花厅里,张知县和郑府尹看着褚郎中和安王寒暄,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在心里催促:快点吧,褚郎中。刑部一向人狠话不多,从前也没见你有这么多客套话。 “安王爷,下官和郑、张两位大人前来,是为了云华堂布料被抢一事。” 受不了另外两位下官的热切眼神,褚郎中捏一把拳头,觑着朱楹的脸色开了口。 “怎么,三位大人联袂前来,是来给我们送布料的?” 朱楹的声音好似有些“惊喜”,说话间,他还朝褚郎中的手上看了看。 “没有没有。” 褚郎中连忙将手藏起来。 “不是来送布料,难道是来……” 是来……你倒是说啊! 褚郎中在背后悄悄搓手,劝人私了的话头,可千万不要由他提出来啊。 咦,没动静? 褚郎中百爪挠心,连忙看两位同僚。哪知道,同僚都好像犯了什么大错,早已默契地低下了头。 没办法,他只得发挥带头作用,道:“下官是来解除误会的。” “误会?你是说,云华堂的布料被抢,是误会?” “下官不敢断言。” 褚郎中又搓手,定了定心神,努力回忆官场上的老油条是怎么说话的。和稀泥,对,和稀泥。 “众所周知,代王和王爷,是亲亲的兄弟,代王妃和安王妃,更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俗话说,家和万事兴,王爷,下官毕竟不姓朱,实在不好掺和进别人的家事。” “褚郎中。” 朱楹好像笑了,可他的眼里,并无笑意。 凉凉地看了褚郎中一眼,他道:“本王还以为,你要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没有没有。 褚郎中忙拱手,这个一家人吧……有的人他们的确是一家人,可看着,却一点也不像一家人。好比眼前这位,和我行我素的那位。 “所以下官其实真的很为难。” 他表示自己也很难做。 朱楹抬眸,“所以你就来为难本王?” “下官不敢,这都是没有的事!” 褚郎中矢口否认,急忙看了身边两个鹌鹑蛋一眼。鹌鹑蛋们一个激灵,连忙帮他作证:“王爷,褚郎中不是这种人,他哪敢为难你。” “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 三位大人暗自叫苦,悄悄看了一眼面沉如水分毫不让的朱楹,心中不约而同冒出同一个主意:要不,还是找安王妃说情吧? 女人家比男人家好说话,念着姐妹之情,安王妃说不得就算了。 “王爷,你的意思,下官已经明白了。容下官多嘴问一句,不知此事,王妃作何打算?” 郑府尹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其实他不想说话的,可褚郎中不说话,张知县没资格说话,只能由他这个夹在中间的可怜人主动发问了。 本以为,朱楹会让他滚出去,哪知道,对方却朝着他们身侧的屏风示意,“王妃便在后头,你们有话,不妨直说。” “什么?王妃在后头?!” 郑府尹感觉,吓死个人。 “三位大人。” 屏风后头,徐妙容轻轻开了口。褚郎中几个,再次面面相觑。 机会来了。 他们心中同时一喜。 褚郎中正要开口。 “是我叫人去县衙告状的。” 一句轻飘飘的话从屏风那头传过来。 褚郎中石化了。 “所以……” “所以按规矩办事,几位大人何时帮我追回那五十匹料子?” 扑通。 褚郎中没声了。 心跳得太快,他得缓缓。 “三位大人迟迟不语,难不成是觉得,那五十匹料子不值得追回?” “不是,只是……这代王吧,他和其他王爷不一样,他他他……他暴戾的很。” 死死掐了自己一把,褚郎中决定,豁出去了。宁愿在安王两口子面前说代王的坏话,也不想和代王打一丁点交道。 “褚郎中是个实诚人。” 屏风后头,徐妙容真情实感地“赞”了一句。虽然隔着屏风,她不太能看得清三位和事佬的表情,可话已经说到这份,对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一清二楚。 铁板不好踢,软柿子好捏。现在的安王府,在褚郎中几个眼里,就是那好捏的软柿子。 “所以褚郎中是想劝我,算了?” 她问了一句。 外头褚郎中眉头一拧,讪笑了一声,“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嘛。” 呵呵。 徐妙容想甩他一个冻柿子,然后再出去告诉他,别生气,以和为贵。 “褚郎中宁愿劝我这个苦主息事宁人,也不想站出来主持公义,是因为,在褚郎中心中,息事宁人,比主持公义更重要,还是,主持公义比息事宁人,要难得多?” “其实……” “我有一句话,要问褚郎中和郑、张两位大人。” 诶? 褚郎中忙支起耳朵,“下官洗耳恭听。” 张知县和郑府尹也道:“下官洗耳恭听。” “几位大人入仕,是为了什么?” 徐妙容问了。 三位大人陷入沉思,正准备站在道德制高点说些伟光正的话,却不妨,徐妙容不给他们机会。 隔着屏风,徐妙容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先抿了一口茶水,而后才娓娓道来:“我朝以《大明律》治天下,律令既出,四海俱从。《大明律》,是我大明百姓应守的律令,是为维护我大明的长治久安。” “都说法律的制订是为了惩罚人类的凶恶悖谬,所以法律本身必须最为纯洁无垢。[1]我本以为,《大明律》至高无上。在几位大人眼中,《大明律》崇高而不可亵渎,却原来,是我想错了。” “我大明百姓,皆想要朗朗乾坤,盛世太平。盛世太平,离不得律令。难道在几位大人眼里,《大明律》只是空泛的一纸条文,那上面成百上千的律令,不过只是一堆没有用的文字符号?难道,在几位大人眼里,这世间的正义施行,只能靠弱势的一方放弃对公平和正义的追求?难道,在几位大人眼里,维护代王的尊严,比维护《大明律》的尊严更重要?” 三位大人:…… 他们想说什么来着。怎么……突然就上升到律令的尊严的高度了?如果他们现在反驳,是不是就代表,他们践踏了《大明律》的尊严? 安王妃,不愧是上过两次史书的人物,他们说不过,也不想背上践踏《大明律》尊严的罪名。 所以,最终他们沉默着走出了安王府。 “王爷,你说,他们第几天才会拿回那五十匹布?” 从屏风后面闪身而出,徐妙容问了一句。刚才她先褚郎中几个一步,站在道德制高点,把事情拔高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说毕,她浑身都热。 有那么一瞬间,她都想站出来,把卢梭、孟德斯鸠、康德等等大咖的理论砸在褚郎中几个的头上。 “他们拿不回来。” 朱楹却笃定地回了一句。 话音落,又看了她一眼。他在想,刚才那番话,掷地有声,其实比那段贺词更该写进史书里。 他走神了。 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徐妙容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虽说前头她对他“鼎力相助”的动机产生了怀疑,可留心观察,却一点端倪也没发现。她甚至怀疑,是自己多心了。 但,宁愿多一份心眼子,也不能缺心眼。 她不是傻白甜,这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不着急。 眼下,她没功夫猜朱楹的心。朱桂这个烂人还没解决呢,她比较关心,以及好奇,褚郎中几个,会以什么形式被朱桂打出来? 说起来,其实她对褚郎中三人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不是因为不相信这三人的能耐,而是因为,朱桂的无耻,是跌破下限的无耻。 闭门思过的第一天,她就托朱楹出人去大同打探了。大同回信,说朱桂日常所为,简直令人发指。 大同天高皇帝远,朱桂出不了城,又闲着没事干,就藏着大铁锤出门在城里闲逛。他看谁不爽,就一锤打死对方。徐姨娘与他“志同道合”,两个人经常干出些鸡鸣狗盗之事。似抢了布料就走,这事在大同,不稀奇。 张知县怕惹到这么个铁板,不想多事。郑府尹同样不多惹事,找到了褚郎中。这褚郎中出马,她打赌,搞不定。 到最后,这事定然会捅到朱棣面前去。而她要的,就是让朱棣知道,并承认,她委屈。 第65章 “妾身猜,朝中应该要热闹了。王爷你……” 提醒了一句。 话没说透,但朱楹都懂。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他微微颔首,道:“我虽来去自由,但因为追讨布料一事,费了心力,眼下卧病在床,实在无暇顾及其他杂事。” 这是要跟她一样,躲起来了。 徐妙容笑了笑,莫名想到赖在梅殷府上养病的朱橚。心中暗叹,这两兄弟,真不愧是兄弟。 * 上元县衙、应天府衙、刑部三个部门各出了一个人,三人硬着头皮奔向代王府。果然不出徐妙容所料,他们被朱桂用大铁锤轰出来了。 之所以是轰,是因为,但凡他们跑得再慢一点,就要被那铁锤砸死了。 站在代王府门口,三位大人的心好凉。围观群众指指点点,他们最爱看兄弟阋墙的好戏。 褚郎中没辙,郁闷地抓了抓自己的胡子,而后苦着脸去找了上峰。上峰告到朱棣面前,把徐妙容的原话,和朱桂骂人的话原封原样说了一遍。 朱棣还没说话,宗室炸了。 蜀王朱椿晚朱桂一步来朝,他是朱桂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先前朱桂和徐家的恩怨,他多少有所耳闻。 知道弟弟受了委屈,想着朱桂有错在先,他便没说什么。可,得知徐妙容把人告了,告的还是“白昼抢夺罪”,他当即就坐不住了。 徐妙容,明明在闭门思过,可她竟然这么能跳。人在家中关着,还能跳得这么高!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要为朱桂讨一个说法。 一封折子,他告到了朱棣面前。 第52章 历史上有这回事? 朱棣的耳朵快被吵聋了。 他感觉, 自己好像到了闹市。有心想说一句你们就不能派个代表吗,再一看宗亲们唾沫星子漫天飞舞,瞬间不想说话了。 “皇兄。” 朱椿耳朵也疼得很。虽然他是来讨伐人的, 身后的叔伯兄弟们也是讨伐人的。可这帮大老粗声音震天响,十几张嘴同时说话,他脑袋也快炸了。 伸出手举过头顶, 他示意朱棣看他,“眼下, 叔伯兄弟们都到齐了。皇兄是朱家的话事人, 也是宗人府的宗正。怎么处理,皇兄发句话吧。” “发话?” 朱棣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他的声音,“你想让朕发什么话?” 当然是罚那两口子去祖宗面前悔过的话。 朱椿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思及梅殷几个身先士卒, 上了参那两口子的折子, 结果,那两口子屁事没有,梅殷却病倒了。怕眼前这位话事人有心包庇, 他决定, 拿皇家颜面说事。 “血脉亲情, 乃是天生的,皇家, 也是由无数个人组成的。是人, 就有感情,有血性, 有人性。二十二弟罔顾兄弟情谊, 罔顾祖宗教诲,带头坏了亲亲之义。该罚。龙子凤孙, 一举一动,受世人所仰。二十二弟小题大做,借题发挥,折辱了皇家颜面,让天下人看了笑话。同样该罚。还请皇兄,重重责罚!” “二十二弟。” 朱棣鼻子动了动,好像在思考这番话,“你真无愧于蜀秀才的称号。” 蜀秀才? 朱椿眼神一动,这是他在封国成都府的美称,皇兄这是,在夸他说得好?那他,再接再厉? “皇家颜面大于天,二十二弟从县衙告到了府衙,又从府衙告到了刑部,他们这是,拿我大明的律令当儿戏!所谓律令,乃惩恶扬善之本,二十二弟两口子拿律令当私器,该罚!” “那你去罚呗。” 朱棣倒也没太大的表情,他朝着门外摆了摆手,示意朱椿,我又没说不让你罚,想去你赶紧走吧。 “皇兄?” 朱椿却有些懵,总感觉,这话好像在阴阳怪气? “那……臣弟真去了?” 试探了一句。 “去呗。” 朱棣抬了抬下巴。 “那……臣弟真去了。” 朱椿抬脚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反应过来,不对啊,没有口谕当令箭,他去干什么? “皇兄不给臣弟一句口谕吗?” “要口谕干什么,你们都能乌泱泱把朕围起来,怎么就不敢乌泱泱把他们两口子围起来?” 不好,真的在阴阳怪气。 朱椿苦了脸,“皇兄,我们不是故意想来为难你的,只是,不给二十二弟两口子一个教训,赶明儿,他们怕是要把咱老朱家的天都捅破啊。” “是啊,吃着一锅饭,偏他们两口子砸了锅,这……像什么话?” 宗亲中有人接了口。 朱棣抬眼,睨了那人一眼。 旁边又有人小声道:“家丑不可外扬。” 忍不了了。 朱棣觉得他好聒噪,又睨了对方一眼,道:“那你还跑出来干什么?” 对方:? “皇兄。” 朱椿呆了一瞬,感觉,皇兄的嘴真的好毒。想说话,朱棣却抬脚往外走了,“拿着《大明律》当令箭,你们都以为朕很闲吗?” 这这这……敢情说了半天,相当于没说,朱椿忙跟着往外走了两步,“皇兄你还没发话呢。” “朕不是说了,你去罚呗。” 去罚。 朱椿其实还是没搞懂这句话的意思,但说了让他去,总比不让他去强。站在原地琢磨了半天,他决定,去就去,他今儿不教训那两口子一顿,他就枉为当哥哥的。 当即就出了宫,直接朝着安王府去了。 他到的时候,正是饭点。本以为朱楹两口子会装死不让他进,哪知道,一路畅通无阻,进了里头,竟还有一桌子菜等着他。 皮酥肉嫩的烤鸭、鲜的眉毛都要掉下来的乌贼、喷香的让人恨不得一口吞下的鸭舌、绿的让人眼前一亮的苦瓜,还有,闻着让人微醺的梅子酒。 咦,梅子酒怎么还是现煮的?那小火炉咕咚咕咚的,煮的酒香飘的到处都是。 这两口子。 朱椿暗忖,合着你们两个关起门来在家吃喝玩乐呢?呵,这闭门思过,果然是哄人的。 “本王不是那种没有原则的人。” 一旁带路的胡长史:? “这饭,本王是不会吃的。” 胡长史:…… 有没有一种可能,饭桌上压根没你的筷子。 “王爷和王妃还没用膳呢。” 胡长史委婉地提醒了一句。 朱椿身子一僵,尬笑了一声,假装漫不经心地指着那烤鸭,问:“烤鸭怎么站起来了?” 这个啊。 胡长史看了一眼被竹签戳着插在竹船上的烤鸭片,道:“草船借箭。” “什么?” 朱椿往前一步,“你在说什么?本王怎么听不懂。” “诸葛丞相用草船借了曹操十万支箭,所以叫草船借箭。” “你说这烤鸭是箭?诸葛亮问曹操借了十万支箭?” 朱椿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本王怎么不知道,历史上还有这回事?” “下官也是头一次知道呢。” 胡长史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历史上的确没有这一回事,但,那该死的故事,实在太好听了。他心中的诸葛丞相,就是王妃笔下故事里的诸葛丞相。 唉。 什么时候,他才能成为大明的诸葛丞相呢? 看一眼朱椿,又想想被扣在京师的自家王爷。他心中发苦,之国遥遥无期,他这个长史,压根没法大展拳脚,在府上,就跟个摆设似的。 还是有池好啊,年纪小,在王爷跟前露脸多,还能先他一步,知道三国那些事。 “那这个呢?” 朱椿懒得观察他的表情,指了那乌贼一眼,又问了一句。 胡长史挠头,他忘了。讲这一节的时候,有池急着抢饭,说的飞快,他没记住。不过那苦瓜他是知道的。 “下官忘了,但旁边的苦瓜焖肉,下官却是知道的,这个啊,叫苦肉计。” 苦肉计?又是什么鬼东西? 朱椿蹙眉,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你又在说什么?” 朱椿感觉自己的智商再次受到了侮辱,“周瑜什么时候打过黄盖了?周瑜从来没打过黄盖!” 这胡长史,疯了吧。 “这个呢?” 他又指着鸭舌问了一句。 胡长史被他骂懵了,“也忘了。” “是舌战群儒。” 蓦地,背后有一个声音传来。 朱椿回头,一脸“你怕也是疯了吧”的表情。朱楹却走近了,看了那鸭舌一眼,又看了乌贼一眼,道:“诸葛亮联吴抗曹,孙权麾下臣子不愿,诸葛亮舌战群儒,劝服孙权。” “所以舌是诸葛亮的舌,乌贼是读书人的墨?” 朱椿的脸已经皱成了苦瓜,谁能想得到,鸭舌炖乌贼,叫舌战群儒。可,“史书上都没记载的事,你就知道了?你站在诸葛亮旁边,听到他战群儒了?” 第66章 “一百个人心里,就有一百个诸葛亮。蜀王兄又何必强求,旁人心中的诸葛亮与你心中的一模一样。” 朱楹倒也没生气,他走到饭桌前,又问胡长史:“王妃还没来吗?” “王妃说,她再写一段,再来。 胡长史忙回了一句。 朱楹默然,“那便等王妃来了再吃吧。” 写一段?写什么? 朱椿感觉这里头有猫腻,联想刚才胡长史和朱楹的胡说八道,哦,他明白了。敢情这离谱的没眼看的剧情,就是徐妙容编出来的! 这位弟妹,他还没来朝时就有所耳闻。不过这是怎么了,她脑子有问题了,朱楹反而对她宽容了? 传言中,他不是看见她就烦吗? 看一眼飘香又奇葩的菜,再看一眼默默等人的朱楹,他没忍住,问了一句:“你等她干什么?你一个人吃不下吗?” 门外徐妙容步子一顿。 正准备抬脚往里走,忽然起了吃瓜心思,干脆站在原地不动了。 “对,吃不下。” 门里朱楹回了一句,徐妙容有些震惊。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菜太多,我吃不完。” 原来是嫌菜太多了。 徐妙容撇嘴,真想同他说,有吃的就不错了,你还挑上了。 这几日,她在平山堂里等话本,等了半天,外头送来的全是些小学生写的话本。没办法,没粮,逼得她自己产粮。 那日随手写下“桃园三结义”,月菱见了,随口问了一句,她闲着无事,便把刘关张结义的剧情说了一遍。 哪知道,月菱听住了,又顺便问了她“三英战吕布”。 她说了。 结果捅了丫鬟窝。 四个月全围在她身边,这个问她“为什么要在桃园结义,不在李子园,苹果园结义”,那个说“只有刘皇叔一个人站出来,是因为只有这一个皇叔了吗”…… 她一一“耐心”做了回答。 然后,大丫鬟们捅了小丫鬟的窝,小丫鬟们也上头了。再然后,有池也上头了,王府所有下人们,全部上头了。 她没想过朱楹会上头。 虽然他表现的很不在意的样子,但她一说,做了三国里的菜,礼貌问他要不要一起吃,他竟然婉拒也不婉拒的直接接受了。 她大跌眼镜,你不是最客气了吗,你倒是拒绝啊? 又怪有池,就你小子嘴快。要不是这小子打听到她做了三国里的菜,当着她的面在朱楹面前说嘴,她能昧着良心请他尝一尝吗? “王爷久等了。” 抬脚往里头走了几步,她假装没看到朱椿。朱椿当即就不乐意了,“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火炉边。这火炉子,烟太大了吧。” “原来是蜀王兄啊。” 徐妙容这才看到他。听声识人,她道:“早知道蜀王兄要来,我就该让人做一条鱼,听说蜀王兄极会吃鱼。” 会吃鱼,不就是会挑刺? 朱椿呵呵了一声,徐妙容却又道:“青梅酒好了,里头没加盐,蜀王兄要不要尝一尝?” 这又是……在讽刺他闲的? 朱椿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告诉你们,我来是……” “食不言寝不语。” 徐妙容却摆了摆手,又命丫鬟们准备盛饭了。 朱椿:…… 香喷喷的饭摆了上来,一共两碗。筷子朱椿数过了,只有两双。眼见着两口子拿起筷子,吃出了不顾他死活的美感,他眉头一锁,快步走了上去。 “今天你们不把话给我说明白了,你们就别想吃这顿饭。” 他堵在两口子中间,一只手还做出了掀桌子的架势。 徐妙容觑了他一眼。 石桌子一百来斤,他掀不起来,便收回视线,拔了一根竹签子。 “让我先来拔这一箭。” 她拿着烤鸭,满眼放光。 朱椿嘴抽,果然没人性,不把鸭子当鸭子。 “你们到底有没有把十三……” “曹操多疑,然,兵不厌诈。草船借箭,诸葛亮何等意气风发,只叹七星灯灭,五丈原秋风里,出师未捷身先死。” 徐妙容拿着竹签子的手一顿,看向朱楹,心道,你竟然走心了。 可,吃烤鸭就吃烤鸭,说到诸葛亮之死,这谁还吃得下去。看着烤鸭,她进退两难。 “有的人活着,可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可他却还活着。” 为了到嘴的烤鸭,她耐着性子,“劝”了一句。 朱楹道:“青梅煮酒论英雄,瞒天过海、围魏救赵、七擒孟获、空城计、反间计……诸葛亮,当为英雄。” 什么什么?这是在说什么? 朱椿支着耳朵细听,哦,这个煮的咕咚咕咚没加盐的青梅酒,是用来当道具论英雄的。英雄,他记得,《三国志》里记载了,曹操对刘备说,这天底下只有你和我才是英雄。 可书上,好像没青梅酒这回事。 还有那什么七擒孟获,空城计的,为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难道,他和这两口子看的不是一本历史书? “诸葛亮什么时候七擒孟获了的,你给我说清楚。” 怀着对历史的尊敬,对知识的较真,他问了朱楹一句。 朱楹端起一杯青梅酒,好似有些为难,“蜀王兄还是不要听的好。” “你给我说。” 朱椿怀疑,这弟弟因为知道自己编的太离谱,所以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既然如此,他倒要看看,到底能有多离谱。 “你不会自己编着编着就忘了吧。” 他讽了一句。 朱楹放下手中酒杯,迟疑了一瞬,道:“那好吧。” 然后,他把六擒六纵说了一遍。 那用词,凝练。那语气,有起伏。徐妙容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而后朱椿的眉毛也跟着一上一下。她心里突然有个念头冒出来:他怎么不去说书? “这就是第六次放回孟获了。” 最后一句话落下,朱楹的嘴好像有些干。朱椿等着他继续往下讲,可等了半天,他没声了。 “第七次呢?” 朱椿没忍住问了一句。 朱楹却不好意思地* 摇了摇头,“食不言寝不语,我差点带头坏了规矩。” 朱椿:? 他有一种“我裤子都脱了,你现在才跟我说这”的无语,这弟弟,果然很恶心。 “朱楹,你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气不过,骂了一句。 徐妙容垂下了头。又怕自己表现的太明显了,忙掐了自己一把,勉强收了笑,而后无事人般抿了一小口青梅酒。 “朱楹,你就知道吃。你不能把话先说完吗?” “诸葛亮怎么你了,你是不是跟他过不去?为什么不敢把他后来又做了什么说出来?” “你现在怎么这么坏,你耍我们兄弟?” …… 骂骂咧咧了好长一串,可朱楹一句话也没说。朱椿算是看出来了,饭不吃完,他是不会说话的。两口子又压根没有要叫上他一起吃的意思,他太生气了! 干脆甩脸子往外走。 可,没人叫住他。 吃吃吃,吃死你们吧!草船借箭,先戳死你们! 骂了一通,他气呼呼地走了。 徐妙容想说话来着。 她在琢磨,朱楹这一出,是真的对故事上头了,还是故意的。可观察了半天,没看出什么端倪,便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王爷对三国的剧情,倒是手到擒来。” “蜀王兄在成都府时,人称’蜀秀才’。” 朱楹放下筷子,说了一句。 徐妙容心道,食不言寝不语果然是假的。 “蜀秀才”这个名头,她没听过,但,也算贴合朱椿身上的气质。《三国演义》的剧情,有些是虚构的,有些夸张化了,朱椿听不下去,也是正常。 只不过,朱楹今儿的话,多的有些过分。他对《三国演义》的剧情,也关心的过分。他的所作所为……就是故意的! 她确定了,刚才朱楹主动提起诸葛亮,就是想堵住朱椿的嘴。 这法子,好像有用,但,她怎么觉得,治标不治本? 果然。 三日之后,蜀王妃蓝氏找上门来,第一句话就是:“徐妙容,我和你没完!” 第53章 这年头好人难当 “蜀王嫂嫂这是……热着了?” 看着蓝氏手上的羽毛扇, 徐妙容把怀疑写在了脸上。已值冬天,外头人人都穿上了厚衣裳,蓝氏身上穿着四层衣, 手上竟然还拿了一把羽毛扇。 这跨季的穿搭,她看不懂。 “热着了?对,我现在热的浑身都发烫。我问你, 你对我们家王爷做了什么?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蓝氏捏着羽毛扇,脸上柳眉倒竖。 徐妙容退后一步, 先和她保持安全距离, 而后才问:“什么我跟他说什么了?你怎么不问,他跟我说什么了?” 第67章 “什么?!” 蓝氏的声音都变了。 一些不好的联想浮现在她脑海里,她压低了声音, 慌忙问了一句:“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跟我说啊……” 徐妙容看她一眼, 故意不说了。 “你什么意思?” 蓝氏正支着耳朵准备抽丝剥茧呢, 哪知道,才起了头,她却不说了。心中烧得慌, 她又往前凑了一步, 耐着性子问:“他是不是跟你说, 我让他跪搓……” “搓什么?” 徐妙容故意也支起了耳朵。 “没什么。” 蓝氏瞬间住嘴。试探出来了,朱椿没说。 她松了一口气。 驭夫这事, 不可外扬。若是让宗室知道, 她和朱椿吵架,让朱椿跪了搓衣板, 宗室还不撕烂她的脸。大明宗室的叔伯兄弟们, 都闲的很,她可不能走漏风声。 可, 一想到朱椿梦中那句“呵,不就是玩火吗”,她的心便是一揪。玩火,那代王,是会玩真火的。可朱椿,哪有胆子玩真火。 朱椿不对劲。 排查了一遍,这三日,朱椿只进了宫和来了安王府。朱棣骂人的话,她句句清楚,那么这玩火,只能和安王府有关。 “你到底对我们王爷做了什么?” 她横眉冷对徐妙容,又逼问了一句。 徐妙容笑了,“我能对他做什么?我在家闭门思过,他莫名其妙跑上门,又一言不发回去了,我还觉得莫名其妙呢。” “你莫名其妙?” 蓝氏听笑了,“从你这回去,他就茶饭不思的,晚上还一个劲的说梦话,你还说,你没对他做什么!” “那他说了什么梦话?” 徐妙容来了兴趣。 其实若从旁人口中知道朱椿说了梦话,她一点也不会好奇。可蓝氏特意找上门,她就有兴趣了。 “他说,假的,都是假的,你说的都是假的。他还说,贱不贱啊,放了火就跑。” 徐妙容:? 这梦话怎么还带骂人的。 “你说,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被你害了的意思吗?” 蓝氏自问自答,徐妙容听得一愣一愣的。 “还有,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羽毛扇?” 甩了甩手上的羽毛扇,蓝氏又问了一句。好像下一刻,徐妙容说一句嗯,她就会一把将那扇子折断,甩到她脸上似的。 “大冷的天,我可不想扇扇子。” 徐妙容察觉到了她的意图,虽然觉得那扇子有股不合时宜的美,却还是明智地表示了嫌弃。 蓝氏心里一松。 又想到还没问朱椿说了什么,便又板着脸道:“王爷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你问他啊。” 徐妙容不配合。 蓝氏被她一句话撩的心头火起,“你搞清楚,你在闭门思过。” “我是在闭门思过,不是在蹲大牢。” “怪不得他们都参你,你果然敬酒不吃吃罚酒。” “怪不得他们都那样说你。” “他们说我什么?” 蓝氏心里一慌,那样说她,是哪样说她。他们是谁,谁说她坏话了? “你说清楚。” 她看着徐妙容,大有一副你今天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的架势。 徐妙容摇头,转身就要叫人把她轰走。远处有个黑影却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蜀王兄这是怎么了?” 三日不见,如隔九秋。朱椿的腿,不完美的像衡量时间的尺。 “你来干什么?” 他看着蓝氏,又一把拂开那把羽毛扇,说了一句让蓝氏五雷轰顶的话:“你一边去,别闹了。” “朱椿!” 蓝氏双手叉腰,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为了她,竟然吼我?你是来维护她的,是不是?” 这是什么恶心人的话。 徐妙容又默默地后退一步。 正怀疑这两口子是不是约好了来演戏,便又听得蓝氏河东狮吼:“你放着烧鹅不要闹着要烤鸭的时候,是我叫他们给你烤了鸭!你躺在榻上念叨着贱不贱啊,放了火就跑的时候,是我留在你身边给你擦的汗!你现在翻脸不认人了,你没有心!” “我什么时候念叨贱不贱了的。” 朱椿的眉毛拧成了正在爬行的毛毛虫,仔细想了想,他一拍大腿,“我明明说的是,借什么箭。” 借什么箭,放了火就跑。 草船借箭算什么本事,如果他是曹操,就不放箭,放一把火就跑。 不对,暴露了。 惊恐地看着徐妙容,待看见对方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他汗流浃背了。 身旁蓝氏还在闹,他感觉,好尴尬。 便扯着蓝氏的袖子,小声说:“我们回去吧。” “回去?” 蓝氏挣开他的手,“我不回去!我要讨个说法!” 又问徐妙容:“你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迷魂汤?” 徐妙容看朱椿一眼,意味深长道:“我这里只有青梅酒,没有迷魂汤。” 敢情朱椿是走了心,在梦里也不忘表达对她描述的《三国演义》剧情的抗议。这《三国演义》,魅力可真大! “青梅酒,你们竟然背着我喝青梅酒?” 蓝氏的表情要裂开了,她突然想到,朱椿生于应天,徐妙容也生于应天。虽然朱椿的年纪大了些,可这两个人,的确算得上青梅竹马。 便踉踉跄跄后退了一步,捂着心口,哭诉道:“你们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有没有把二十二弟放在眼里?” “你说我们家王爷啊。” 徐妙容看她一眼,“煮青梅酒的时候,我们家王爷就在身边。” “什么?!” 蓝氏又捂住了心口。 不会吧,朱楹竟然这么大度?他脑子还好吗?他头上还好吗? “你们!” 恨恨地指着徐妙容,又看向朱椿,她准备放狠话了。 朱椿一把按下她的手,眼睛上下左右瞟了一遍,最终,痛下决心,小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让刘皇叔当主角?” 徐妙容:? 不是她要让刘备当主角,是罗贯中要让刘备当主角。 不对,主角不是只有刘备一个,像曹操、诸葛亮、关羽他们,都是主角。 “这,哪有什么为什么。” 模棱两可回了一句。 她怀疑,朱椿已经打听到了更多剧情。正琢磨着,要不要弄点条幅,写上类似“泄密就杀头”之类的话挂在府上,朱椿却又道:“汉室后裔,又不止一个刘皇叔,关羽张飞,又不是结义结来的,你未免太离谱。” 你才离谱。 徐妙容被他逗乐了,搞学术,就是要较真。毫无疑问,朱椿是个爱较真的,可结不结义,又不是她说了算。 是罗贯中要这么写的,笔在罗贯中手上。 “你不觉得,有了桃园三结义,刘关张三人身上,多了一些柔性,故事也更好看了吗?” “柔性。” 朱椿撇嘴,“那你怎么不安排个苹果园?硕果累累,不更加叫人对打天下的路充满了希望?” “苹果园?” 徐妙容心累,“你正焚香跪拜说誓言呢,哐当一颗苹果掉下来,砸你头上,你觉得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 朱椿觉得她这人想得太多,“哪个英雄还怕被苹果砸?砸一下就砸一下,我捡起来,咔嚓一口,难道不让人觉得豪情万丈吗?” 只有你。 只有你觉得豪情万丈。 “要不,笔给你,你来写。” “我来写就我来写。你先把你写的给我看看。” 朱椿很是自然地伸出了手。 徐妙容心说,你是来骗稿的吧? 旁边蓝氏已经云里雾里了,这这这,刘皇叔是怎么回事,关羽张飞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什么桃园三结义,又是什么东西? “你们在说什么?” 憋不住问了一句。 朱椿一眼扫过她手上羽毛扇,“在说和你手上扇子有关的事。把扇子给我吧。” 说罢,径直拿过那把羽毛扇,在空中装模作样晃了晃,而后对着徐妙容道:“这是成都府的巧匠做的羽毛扇,这样吧,你把你写的给我看看,我把我写的,也给你看看。这把羽毛扇,我就让给你了。” “让给我?” 徐妙容摇头,谁稀罕一把别人用过的扇子啊。 “我让成都府那边,再做一把新的送过来,行了吧。” 徐妙容不接茬。 蓝氏已经黑了脸。 朱椿没辙,一狠心,咬牙道:“我知道,你和二十二弟对我有意见。十三弟的事,我不管了,随你们怎么办,行了吗?” 徐妙容还是不接话。 朱椿拂袖便走。 蓝氏愣住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还是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第68章 “王爷。” 正要追着朱椿而去,哪知道,他又转了身。 “你到底想怎么办?” 朱椿真的无话可说了。他都已经低头了,还要他怎么办? “其实。” 见气氛烘托到位了,徐妙容这才不急不躁地开了口:“这件事本来只是一件小事,我原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一想到《大明律》的尊严被践踏,那’白昼抢夺’竟沦为一纸空文,我心中就惊惧万分。我告上县衙,是为了什么?” 为了丢十三弟的脸。 朱椿默默在心里回了一句。 徐妙容道:“是为了维护咱们皇家的颜面啊!” 朱椿:? “代王兄恣睢无状,今日他只是不告而取了我的东西,可今日不管,来日,他就会不告而取别人的东西。别人不姓朱,别人只会觉得,我们皇家怎么出了个强盗?我依据《大明律》,一番良苦用心,为的就是匡正代王兄,挽回咱们皇家的颜面啊!” 蓝氏撇嘴。 朱椿别开眼睛看天。 “所以这年头,好人难当,你们都不理解我,误会我,我啊,一个人默默承受了所有!” “行了。” 朱椿伸出五根指头挡着光,“是十三弟有错,是他没有良心,是他猪狗不如,我这就去问他把五十匹料子要回来。若是要不回来,我自掏腰包,赔你五十匹!” “王爷!” 蓝氏呆若木鸡。朱椿却手一拽,把她拽走了。 “王妃,这就……解决了?” 月桃和月栀对视了一眼,有些怀疑这事的真实性。 “嗯。” 徐妙容“嗯”了一声,抬脚往里头走。 “猪狗不如”都出来了,可见,朱椿是诚心的。兄弟什么的,都是债。朱椿自愿背上朱桂这个债,她还能说什么?当然是回去喝着青梅酒,坐等着布料送上门! 第54章 永乐,你多点人性吧 “二十二弟, 这是答应给二十二弟妹的羽毛扇,这是赔你们的五十匹布,这是……呃, 等会再说。” 九成斋的客间里,朱椿大手一挥,叫人送上了一堆东西。 朱楹早知前几日发生的事, 见他当真送了羽毛扇和布料来,心中微微有些诧异。 看了那羽毛扇一眼, 他有些狐疑, “成都府与应天府相去甚远,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十天。这扇子……” “我就不能出发前带了两把扇子吗?” 知道他在内涵自己造假, 朱椿故意拉下了脸。那天他的确说了, 再叫成都府送一把新的过来, 可,憋不住了,实在憋不住了, 他急着与徐妙容切磋剧情, 哪里等得了十天。 这不, 他把另一把还没开封的扇子拿了出来。 “这把扇子……” 他其实有些舍不得。 朱楹目光落在扇柄上,“是打算给皇兄的吧?” “你怎么知道?” 朱椿有些惊悚, 这扇子的确是打算送给朱棣的。毕竟, 大老远来朝一趟,他也不好空着手不是。可现在, 为了故事的下文, 他神不知鬼不觉,将扇子转送了徐妙容。 这事, 可不能叫人知道。 见朱楹只看扇柄,心知他是根据扇柄上的金箔猜出来的,便也不隐瞒,叮嘱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事,可千万不能叫旁人知道。” 朱楹没理他。 他自讨没趣,又指着五十匹布道:“我说到做到,赔了你们五十匹布,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想到五十匹布,肉又有些疼。 朱桂这个死弟弟,果然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他上门讨要布匹,竟然也差点吃一大铁锤。他真是吃饱了撑着,非要站出来帮他抱打不平。 还是谷王那个弟弟聪明啊,早早看透了朱桂没良心的本性,而选择袖手旁观。 以后他再不管这些破事了。 “之前说好了,我把这些东西送上来,她就让我看她写的剧情。我写的剧情已经带过来了,劳烦你帮我转交一下。” 将藏在袖子里的手稿亮出来,朱椿又一一摊开,提前澄清:“你先看一遍,我可没乱写什么不该写的。” 朱楹颔首。 正要接过那几张手稿,朱椿却又问:“不过,我真好奇,二十二弟,你就一点也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朱椿撇嘴,还往前了一步,特意压低了声音,做贼一样,道:“自打皇兄登基,二十二弟妹出了多少回风头了。她一个妇道人家,你就甘心让她压你一头?” “她有这个能力,为什么要藏拙?” 朱楹反问了一句。 朱椿观察他的表情,发现,他没说谎,他是真的一点也不介意。 “一个男人家,堂堂大明的亲王,竟被一个妇人抢了风头。真是世风日下。” 嘟囔了一句。 朱楹要接过手稿的手一顿。下一瞬,他把手收了回去。 “我突然想起来,忘了送十一哥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朱椿感觉,天上要掉馅饼,砸到他头上了,兴冲冲地看向朱楹,心中却委实不解,“不过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送我东西?” “因为兄弟情深。” 朱椿:? 好冷。 他看着朱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实在不明白,这么冷的话,是如何一本正经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 兄弟情深,呵呵。 姑且认为,他们兄弟真的情深吧,那么,“你要送我什么?” “搓衣板。” 朱楹依然很一本正经,他甚至还好心多解释了一句:“听闻近日十一哥府上的搓衣板坏得特别快。” 朱椿:?? “你……”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朱椿瞬间没了脾气,寻思,是谁把他跪搓衣板的事情泄漏了出去。他堂堂大明亲王,不要面子吗? “你说的对,二十二弟妹才藻富赡,每一句话都力透纸背,这风头,就该让她出!” 昧着良心说了一句。 可朱楹,还是没伸出手。 “你干什么?” 朱椿急了,只觉得,这死弟弟怎么这么记仇。 好说歹说半天,见弟弟依然不为所动,干脆把手稿往桌上一摊,果断跑路了。 人走稿留,朱楹看了在空中飞扬的帘子一眼,收回视线,使唤有池:“把这几张手稿,送到王妃手上。” “王爷。” 有池咬了咬唇,却有些欲言又止。 “何事?” “没什么事。” 有池心道,好歹有这么多字呢,王爷你就不过一遍吗? 大概他的表情太过明明白白,朱楹眸光落在那几张纸上,微一停顿,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有池怔了一下。 只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好像,是王妃先前说过的? 是了,就是王妃说过的。先前王妃说起红红花木各项杂事,无意同丫鬟们说过这么一句。丫鬟们记下了,王爷竟然也记下了? 他有些怀疑人生,恍恍惚惚,领命往平山堂去了。 半个时辰后。 徐妙容放下最后一张手稿,脑子有点乱。 刘备、关羽、张飞三个人在苹果园结义,正准备发誓,突然,苹果树上掉下来一个苹果,砸中了张飞的头。 “去他娘惹!” 张飞怒斥了一声,摸摸头,见刘关二人都笑了,握着那苹果道:“苹果为什么会掉下来呢?为什么只掉下来一个苹果呢?又为什么,偏偏砸中了我?” “三弟的问题真多。” 关羽接了一句。 刘备摇头,失笑,“大丈夫豪气云天,三弟乃人中豪杰,今你我兄弟结义,共求匡扶汉室。苹果掉下来,便是预示,此行定有结果。至于为什么砸中三弟。” 刘备看向关羽。 关羽摸着胡子,道:“自是因为三弟身长八尺,头正好抵着了苹果树。” 徐妙容觉得,这剧本可能不太正经。她以为是个历史本,看下去,却像是个走近科学的剧本,直到看到最后,才发现,是废话文学。 一时间有些怀疑,朱椿“蜀秀才”的称呼,是不是买的。 揉了揉被混乱剧情扰乱的脑子,正要让人来一盏鲜竹沥,月栀却惊诧道:“王妃,这张纸后面,好像有字!” 她忙顺着月菱的视线,拿出了那张被她当成空白纸的纸。 翻过来,只见上面写了密密麻麻好几列小字。 无意一瞥,她目光微的一顿。 【人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好文艺的标题!” 看着那第一列字,她在心里感叹了一回。 又往后看,她看到: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为了匡扶汉室,再造荣光,为了维护江东基业,保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是为了逐鹿天下,打下属于自己的皇图霸业? 一个又一个的英雄起来了,他们走到了台前,夺天下,争能臣,玩权术,打机锋。敌进我退!敌退我打!张良计,过墙梯,十八般武艺齐上场,一个英雄倒下了,又一个英雄站起来。 第69章 巍巍岁月,弹指一挥。你夺了天下,我又拿了天下。三分,不分。最后汉室没有复兴,江东基业付之流水,皇图霸业转瞬即空。 英雄们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一切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空空空,罢罢罢,唯有史书记得,他们曾来过。 “唯有史书记得,他们曾来过。” 默念着最后这句话,徐妙容干脆伸手将余下的纸张全部翻转了过来,结果旁的纸上,并没有字。 心知约莫是朱椿误把写了读后感的纸夹在手稿里送了过来,她默然。琢磨着改日还手稿时,一并送还,便嘱咐人,将所有纸张全部收了起来。 只是,被这么一打岔,她还当真逐个想了想《三国演义》里头,主要人物的下场。 刘备,不用说,学过《出师表》的都知道。 关羽,败走麦城,被孙权部下所害。 张飞,因为对士兵不好,被下属暗害了。 诸葛亮,北伐大业未成,病死五丈原。 曹操…… 孙权…… 赵云…… 姜维…… …… 每个人的生平在脑子里走马观花过了一遍,她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朱椿那篇读后感,写得挺好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 没忍住叹了一句。 “王妃?” 月栀捧着小丫鬟才递进来的鲜竹沥,有些懵。她好像听到王妃刚才念了一句什么逝水来着。这句话,好像听起来,有些叫人伤神。 “没什么,帮我拿张纸来吧。” 徐妙容收了感叹,待纸拿来,她站在桌前,胡乱写了几个字。 晌午时,朱瞻基来了一趟。 徐妙容对这位大明“好圣孙”颇有些好感。此时的朱瞻基,还是一个五岁的小豆丁。可皇家人早熟,小豆丁鬼精鬼精的。 先前在徐妙云跟前,她跟豆丁打过好几次照面,彼此也算相熟。 见小家伙来,她忙让人拿鲜花饼来。 朱瞻基看着鲜花饼,疑惑道:“四姨奶奶,你去云南府了?” 按照惯常叫法,从朱棣这边论,他其实应该叫徐妙容二十二奶奶,可他不喜欢,他就要从徐妙云这边论,叫徐妙容四姨奶奶。 鲜花饼是云南的,他知道。 “我在闭门思过。” 徐妙容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心中吐槽,好小子,说什么胡话呢。她倒是想去云南府,可拜朱老四所赐,她现在在闭门思过呢。 “哦。” 朱瞻基应了一声,“那这鲜花饼,该不会是五爷爷给的吧?” “咳咳。” 徐妙容莫名心虚。 鲜花饼,自然是朱橚给的。可朱橚,还在梅殷府上尽职尽责地扮演缠人精的角色呢。他“病”得不轻,可他还给自己送了鲜花饼,传出去,梅殷要暴走。 不过,她怎么觉得,朱瞻基一点也不诧异,像是早知道的样子? 懂了。 这小子果然故意诈她呢。 “你来干什么?” 越发没好气地问了一句。 朱瞻基指着身后宫女们手上的书,笑得好天真无邪,“我来给四姨奶奶送书。爷爷说,四姨奶奶聪明,前头那些书,肯定已经看完了,所以就让我送些新的来。” “你还是人吗?” 徐妙容瞬间想把他手里的鲜花饼抢回来。 “翰林院这么缺人吗?” 她反问朱瞻基。 朱瞻基点头,“缺。” 咬一口鲜花饼,朱瞻基笑得更开心了,“四姨奶奶许是不知道,爷爷打算编一套史无前例的书。这几天,爷爷为了书的名字头疼呢。” “有什么好头疼的,这么多书,书又叫典籍,就叫永乐多典好了。” 永乐,你多点人性吧。 “也不是不可以。” 朱瞻基想了想,没表示反对。 “我胡说的。” 徐妙容忙撇清干系。 朱瞻基却又问:“四姨奶奶,他们都参你,你害怕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妙容想跳脚,“什么叫他们,哪有那么多人参我。” 不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共十三个吗? “一共有十四个人参你呢,等你出去了,该怎么办?万一他们都学姑爷爷,挡着你的路。” “十四个?哪来十四个?” 徐妙容对参她的人记得门清,数来数去,就那十三个,朱瞻基怎么又给她加了一个? “还有二叔呢,二叔也想对爷爷参你。” 二叔?朱高煦? 徐妙容不解,“我又何时惹着他了? 又看向朱瞻基,诈他:“你这孩子,该不会是故意在我面前上你二叔的眼药吧?” “我才没这么无耻呢。” 朱瞻基一点也不慌乱,说完,还加了一句:“他什么人,大家都知道,还用我给他上眼药吗?” 好小子。 徐妙容无话可说,“你是不是很喜欢用铜缸烧炭?” 什么呀。 朱瞻基听不懂,“我用铜缸烧炭干什么?” 烧死你二叔呀。 “当然是取暖啊。” 徐妙容露出属于姨奶奶的笑,又对着朱瞻基道:“天气变冷了,我谨遵圣令,在家中闭门思过,也顾不上叫她们出去买炭。你要是冷,我也没办法。” “是有点冷。” 朱瞻基站在原地抖了抖。 书送到了,鲜花饼也吃完了,他还要去十一爷爷那里,打下一个秋风呢。 “那我就不打扰四姨奶奶看书了,先去十一爷爷那里了。” 徐妙容有些疑惑,“你不回宫吗?小孩子在外头乱跑,容易被人抓走。” “谁敢抓我呀。” 朱瞻基很想翻白眼,参四姨奶奶的人太多,四姨奶奶,果然胆小了。 “十一奶奶新得了一只羊,我去看看。” “你真的不是去吃羊的吗?” 徐妙容对他的动机有些怀疑。 朱瞻基扶额,“我是吃饱了才出来的。”才不是为了一根烤羊腿呢。 “那正好,你帮我把这本书送到蜀王手上吧。” 想着反正顺路,徐妙容便交代朱瞻基,把答应给朱椿的手稿,和朱椿送过来的手稿一并送到朱椿手上。 “我不干。” 朱瞻基却明确拒绝了。 徐妙容正要说,“那就算了吧”,他却又道:“除非你给我一个鲜花饼。” “你不是吃饱了才出来的吗?” 徐妙容摇头,让他连鲜花饼的盘子一起端走。 朱瞻基拿了一个,带着手稿往朱椿府上去了。 想着香喷喷的烤羊腿,他恨不得能下一瞬就出现在蜀王府。只可惜,他只有两条小短腿,压根走不快。 “诶?基儿,你怎么在这?走那么快干什么?” 宁王朱权正在街上闲逛,看到一个熟悉的小豆丁飞一样往前奔,忙把人叫住。 “十七爷爷。” 朱瞻基停下来,很有礼貌地喊了一声。 “嗯。” 朱权不冷不热地轻轻应了一声。 说实话,他看到老四家的人就来气。老四骗了他手上的兵,还给他画了平分天下的饼。现在,饼吃不到嘴里,他来朝,一来是为了祝福新帝登基,二来,便是为了探探口风。 可朱棣好忙,见不着人,他只能憋屈的在街上闲逛。 此时看到朱瞻基,他莫名起了戏弄人的冲动,便像个坏爷爷一样,指着街那头,说:“你看,你爹来了!” “爹?” 朱瞻基回过头。 “拿来吧你。” 一把抢过朱瞻基手上的手稿,朱权拔腿就跑。 朱瞻基连忙去追,一边追,一边喊:“还给我吧!十七爷爷,我哭了!” “你觉得我会在意你的眼泪吗?” 朱权在前头回话,表示,他并不在意。 “没人性!” 朱瞻基跺脚,真的要哭了,“那是四姨奶奶交代我送的东西,你还给我!” “我就不还,你来追我啊!” 朱权就是不肯松手,他很没有人性地往前跑了三条街,绕了两个弯,最后停在了一处卖竹筐的摊子旁。 “四姨奶奶?说的是谁?” 他问身边小厮。 小厮还在捋亲戚关系,他却已经先捋过来了,是徐皇后的四妹妹,朱楹的媳妇。 “那个疯婆子。” 撇了撇嘴。 “我倒要看看,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手上的信封略有点重量,他怀疑,朱楹两口子在往宫里传消息。想知道他们传了什么消息,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那信封。 “这么多字,什么玩意?” 他黑了脸。 这两口子,果然在往宫里传消息告密。 一字一句地看下去,他眉头紧锁,忽然,他“呀”了一声,整个人犹如一尊门当,定格在了原处。良久,如梦初醒,看着手上的纸,脱口而出:“苹果树下三结义,粗暴,没重点。桃园三结义,有温情,动人心。好!实在太好!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抓人心挠人肺的故事!到底是谁,能写出如此……” 第70章 不对! 他猛地顿住了。 方才朱瞻基说,这是徐妙容交代他送的东西。 所以这抓人心挠人肺的故事,是徐妙容写的? 可为什么,会有两个如出一辙,却又不太一样的剧情内容?难道…… 他又看向手中的纸。 这才发现,手上的纸,乍看是一样的,仔细看,却是两种质地。两种纸,两种字迹,所以,这话本子,是两个人写的? 朱楹和徐妙容两个,在玩一种很无聊,或许可以称之为“夫妻之间的情趣”的东西? 不知道桃园三结义是谁写的,可,哪怕他昧着良心,也得承认,桃园结义,比在苹果树下结义,美好的多! 这故事,太激荡人心,这文笔,太引人入胜。到底他们夫妻两个,谁才是天才? 胸腔中有无数情绪回荡着,朱权攥着手上的纸,决定,先不脸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剩下几张纸都看完。 垂眸,他一目十行。 一张纸看完了。 又一张纸看完了。 终于,到了最后一张纸。 他像刚才一样,目光落在行首。突然,他目光一顿,下一瞬,整个人竟然不可抑制地战栗了起来。 “天才啊!我大明竟然有如此天才!” 第55章 原来她才是那颗紫薇星!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1] 朱权用力地攥着最后一张纸,他像是看到了稀世珍宝,又像是梦到文曲星入了怀。死死地盯着那一行行小字, 他浑身上下都在抖。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好!好好好!一壶浊酒喜相逢, 浊酒,喜相逢。英雄入了枯冢,黄发成了白发, 岁月悠悠, 江山如旧!任你翻云覆雨手, 任你四海无忧愁,转头之间,全部成空!” “岁月不会待* 人, 流水滔滔向前。千年万年, 青山亘古, 太阳是落了又升的太阳,今朝是会成为昨日的今朝。没有什么可以永恒。” “相逢一笑泯恩仇, 多年以后, 有谁记得?忘了吧,释怀吧。那些壮烈难言的往事, 那些求之不得的遗憾, 那些不愿回望的失落,不过是多年以后, 他人口中寥寥带过的一笔。” “没有人记得。” “该忘的,该释怀的,可,要怎么才能忘,要怎么,才能释怀?!” 呜呜呜呜呜。 踉踉跄跄往前冲了两步,朱权突然放声哭了起来。 “王爷!” 小厮已经傻眼了,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去,他手足无措。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明明刚才,王爷还好好的。他以为,王爷抢了皇长孙的东西,那番慷慨陈词,是王爷在抒发情感,飞扬文采。 毕竟,从前在宁王府,这样的时候太多了。 可,抒发着抒发着,王爷竟然哭得瘫软在地。 就是那年,宁王府的兵被陛下“骗”去的时候,王爷也没哭得这么伤心。那几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是谁,戳了王爷的心窝子? 正欲说话。 “哟,这不是宁王殿下吗?” 解缙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小厮心里一惊,暗道了一声不好,下意识地想把人拦住,可解缙腿长,大步流星跨了过来。 “宁王殿下,你怎么哭了?” 话音落,解缙想打自己的嘴。他这双腿,怎么就怎么快呢,他这张嘴,怎么也这么贱呢。 “宁王殿下,呃……呃呃……” 一旁不明所以,跟着走过来的杨荣呆了一瞬,下一瞬,想跑路。 可,事已至此,他只得硬着头皮假装无事人一般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小的也不知道怎么了。” 小厮慌忙摇头,不敢多说,也怕说错。 哭得心魂俱碎的朱权却抬起一张泪眼朦胧的脸,指着手中的词作,含糊不清道:“天……天才……呜呜呜呜呜!” 怎么……又哭了? 杨荣心里实在无奈,解缙却憋不住了,快人快语先问了一句:“天才在哪里?” “这……里……” 朱权有无数的话想说,可,刚才哭得太动情,他这会脑子昏昏沉沉的。没办法,他颔首,示意解缙,你自己看吧。 解缙拿过那张纸,一目十行。 良久。 他仍然保持着一开始的动作不变。 杨荣心里直打鼓,不就几行字吗,至于看这么久吗?解缙这是,怎么了? “咳咳咳。” 他提醒了一声。 解缙如梦初醒,下一瞬,他的面皮极快地抖动起来,他眼中,竟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来。 “谁说东京才子,文章巨公,只在大唐!壮哉我巍巍大明,幸哉我大明文坛。庞眉书客,桂林一枝,人外之人,横空出世。笔走龙蛇,旷古烁今!” “我大明的词坛有救了!哈哈哈哈,我大明的词坛有救了!漫漫历史长河,我解缙竟然是见证者。今日之后,我大明也能和大唐一样,被无数词藻生花的名篇点缀着。不,我大明,会比大唐,更加闪耀!” “昔日任公子,云中骑碧驴。文曲星如那任公子,骤临我昭昭大明,我解缙,值了。这一生,哈哈哈哈哈,值了!” 解缙的笑声张扬而肆意。 杨荣已经彻底看不懂了。眼前这两人,一个哭,一个笑,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忙不迭扯过那张纸。 而后…… “文曲星,落于我大明词坛,一个新的时代,真的……要开启了!”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好一个惯看,谁说秋月春风等闲度,秋月春风,从未等闲度!好一个一壶浊酒喜相逢,喜相逢,好好好!谁说一尊还酹江月,我偏说,举杯而酌,多少蓬莱旧事,不回首,尽付笑谈中!” 杨荣的双手也止不住地颤抖。 很久了,他都没这样开心过。 大明文坛,太孤独了。自太祖皇帝开辟山林,至今三十五年,大明文坛,只出了解缙这么一个天才。天才踽踽独行,在浩瀚无垠的文海里独自沉浮。 没有人同行,没有后来者居上。盼星星盼月亮,他和解缙都盼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可,一个又一个的希望破灭。那些期冀中的词坛巨擘,文章巨公,统统都没有出现。 而今,猝不及防的,文曲星横空出世了! “他”比解缙还要张扬,他的文笔,甚至比解缙的还要动人。从某种程度上,他在“他”身上,看到了大明文坛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希望。 对,是希望。 “是谁写下如此词作?” 满怀着期望看向已经平静下来的朱权,杨荣已经掩盖不住心中的激动了。 可朱权,却罕见的沉默了。 好半天,才闷声丢下一句:“纸是安王府的纸。” 绝口不提是自己从朱瞻基的手上抢来的。 “安王府?” 杨荣是有一瞬间的怔愣的,反应过来,他面上笑容更甚。不用去求证,他便已经笃定了,“是安王妃写的。” “安王妃?” 解缙的面上有些许意外,意外过后,又有几分了然。 他想起,朱棣谒陵那回,具服殿里那番震惊所有人的陈词。想起封后大典时,后宫里流传出来的贺词。 安王妃,是上过两回史书的人物。这惊人心动人魄的词作,是她所做,也不稀奇。 既知道文曲星是谁,“我们是否应该……” “应该。” 杨荣已经极快地回应了一句。 朱权:? 应该什么应该?他怎么完全听不懂,这两个人在说什么? “二十二弟颇通文墨,兴许……” “安王可没有这般大才。” 杨荣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朱权:?? 看在都姓朱的份上,他的确打算帮自家人争一争。可他话还没说完呢,杨荣就这么毫不给面子地否定了? 难道在他心中,徐妙容,比朱楹文采更出众? 欲端起亲王派头斥责几句,杨荣却行了个礼,告辞了。解缙恐落于后头,也依葫芦画瓢,飞速离开了。 “他们要去干什么?” 他问身后一直在状况外的小厮。 小厮摇头,“读书人的事,小的也看不懂呢。” 杨荣和解缙彼此沉默着到了安王府门口,一人敲响一边门,不多时,下人开了门,又急急报与九成斋里的朱楹知道。 朱楹没有多想,只以为朱棣派人来核实读书进度。毕竟宫里宫外都传,主编大典之人,或许花落杨荣和解缙。 可...... “王爷,下官们不是来找你的,也不是因公事而来的。” 杨荣还是这么直接。 第71章 朱楹默然。 他猜到了,这二人,是来找徐妙容的。 “本王这就命人去王妃跟前传话。” 没什么情绪地回应了一句。 解缙眉毛动了动,瞟了杨荣一眼。想说,安王得罪过你吗,你对他的态度,怎么这么差? 不过,话又说回来,从那句去传话中,他好像知道了什么。 原来外头的传言是真的,这安王和安王妃两口子,还分室而居,各过各的呢。 摇了摇头,突然觉得,那句老话是对的。老话叫什么来着,哦,不经一番彻骨寒,怎得梅花扑鼻香。 安王妃,定是经历了彻骨的心寒,才写下了如此震撼人心的词作。 果然,人啊,只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可他就想不明白了,如此天才,一次又一次震惊世人的眼,安王殿下,就一点也不为所动? 没忍住看了朱楹一眼。 恰好朱楹也在看他,“解学士可是有话要说?” “下官只是在想,下一次的夕阳什么时候红。” 解缙胡扯了一句。 杨荣倒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冷声“哼”了一声,想到展销会那次,眼前这位被他嫌弃的王爷专门找了他,托他从中转圜,买下一些花木,面上神色又缓和了几许。 朱楹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恰好徐妙容带着丫鬟们来了。一见到她,杨荣和解缙二人便双双迎上去,各自行了一个大礼。 “二位大人?” 徐妙容有些懵。 正常人谁一见面就行大礼,这两人,不会又有什么不情之请吧? 忙看了朱楹一眼,想从他那里套点消息。哪知道,朱楹却摇了摇头。 好吧。 徐妙容只得耐着性子,等待二人开口。 当先开口的是解缙,他是个急性子,没有任何铺垫便直奔主题:“安王妃,下官想问问,你是何时写下那首词的?” 什么那首词?哪首词? “解学士不妨说得再清楚些?” 不知道解缙在说什么,她沉住气,问了一句。 解缙道:“滚滚长江东逝水那篇。” 滚滚长江东逝水? 徐妙容的眼皮子狠狠地跳了一下。 这不是杨慎《临江仙》的开篇吗?杨慎,八十几年后才出生呢。解缙怎么知道这句词?不对,午饭前,她刚写下这篇词。 她记得,看完朱椿的读后感后,她心有所悟,顺手写了这篇词,而后她词放在桌上。再后来,朱瞻基来了,她把《三国演义》部分手稿并朱椿的手稿交给了朱瞻基。 难道,这篇词作不小心夹到了手稿里? 可,若东西当真在朱瞻基手上,他们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有一问,想先问问二位大人。不知二位大人,是从何处知道这篇词的?” “我们是从宁王处知道的。” 解缙回了一句。 徐妙容更懵了,怎么又扯到了宁王? “宁王手上拿着一沓纸,下官与解大人只见了这一张,听闻纸来自安王府,下官便猜到,是王妃所写。” 杨荣适时回了一句。 话音落,又有些后悔。 既然纸是从安王府来的,说不得余下那些纸上,还有更多的词作。方才他不应该走那么快的,他应该,把所有的词作都过一遍。 不过,眼下“文曲星”就在眼前,近水楼台,他少不得舔着脸,请安王妃再口述一遍。 “不瞒王妃说,下官已经将那首词完整记下了。” 又说了一句,杨荣果真完整地将整首词念出来了。 他的声音还算平静,可他的脸上,却写满了不平静。 徐妙容心里也不平静。 她很想说,杨荣,你可闭嘴吧。 她已经大概猜到了,东西是被朱权劫的。朱椿和朱权不来电,朱权为了“讨公道”的事,日日满腹心事。他没心思往兄弟们府上走动,又怕走动了朱棣忌讳,所以自来应天后,一直独来独往。 朱瞻基是朱棣的好大孙,见了好大孙,想起好大孙他爷爷做过的“孽”,朱权恶向胆边生,抢了朱瞻基的东西,也合乎情理。 只是,惹不起爷爷,只敢惹小朋友,朱权啊朱权,她该说他什么好。 眼下,听着杨荣复读机一样复读,她也不知道,说杨荣什么好。 有些心虚地看了朱楹一眼。 朱楹却好似听住了,他面上有一瞬间的异样。异样过后,却并不看她。 他问杨荣:“可是浑浊的浊?” 杨荣点头,眼中有一缕无言。 他就知道,安王读书多,是表面现象,他在文学上的造诣,比之安王妃,还差着十万八千里。瞧瞧,他对文字是多么的不敏感。 “昔年苏子写下《念奴娇》,开篇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诉尽历史大势。而今一首《临江仙》后来居上,论旷达,洒脱,本王以后来者为上。” 朱楹“点评”了一句。 杨荣有些惊讶,沉默了一会,好半天,才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安王好古敏求,下官深以为然。” 你深以为然? 解缙撇嘴,前脚还看人家百般不顺眼,这会又瞧人家顺眼了? 想到刚才的问题还没得到答案,他忙看向徐妙容,问:“安王妃,你还没回答下官,这首词,你是何时写下的?写下这首词时,你又在,想些什么?” 其实这些问题,解缙本不想问的。毕竟,别人的伤心事,还是少提为妙。 可,身为大明文坛“暂时”的领袖,有时候他不得不哪壶不开提哪壶。因为文学鉴赏无法脱胎于创作时的背景,一部作品之所以伟大,不单是因为那些如珠玉一般耀目的文字,更是因为,文字背后所隐藏的情感。 他僭越了,可他也不得不僭越。 他问了,徐妙容心中暗自叫苦。 这首词,哪里是她写下的?她又能答出个什么呢?解缙,竟然在让她做阅读理解。 她恨,阅读理解! “其实这首词不是我写的。” 坦然地回了一句。 可,“安王妃不必谦虚,除了你,还有谁能写下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文字?” 解缙不信。 杨荣也道:“王妃的能力,众所周知。从前下官便见识过王妃的文采,王妃有经天纬地之才,常能化平凡为神奇。下官相信,这首词就是王妃写的。” 话音落,杨荣还犹豫了一瞬,而后看向朱楹,问了一句:“想必安王,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冷不丁得到杨荣的好脸色,朱楹有些意外。 迎着徐妙容期待的目光,他几乎不带思索的,点头,然后,“王妃的确有此能力。” 啪。 徐妙容的心碎了。 她真想扯着朱楹的耳朵对他大吼一句,你在干什么?快落井下石啊! 之前你不是还嫌我胸无点墨,只会附庸风雅吗?哪怕后来,碍于暂时的和谐,你没表现出嫌弃,却依然怀疑我两次上史书都有鬼。现在机会来了,你倒是中用啊! 快揭穿啊,说不是我写的,我写不出来。 她心中发苦。 朱楹却没再说话,他的目光忽而变得幽深。看向她的一瞬,又带着些许复杂。 徐妙容移开了眼,顾不上揣摩他眼神中的深意,只听得:“咳咳。” 是杨荣又咳了一声。 杨荣虽没说话,可脸上却写着“我就说吧”四个字。一旁解缙附和道:“安王妃,连王爷都这样说了,你就不要再自谦了。” “我没有在自谦。” 徐妙容急了,到底要怎么说,才能让这三个人相信,她真的不是这首词的原创。 “安王妃。” 杨荣也急了,他想啊,安王妃可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大明文坛的文曲星,如此崇高的地位,安王妃,却一点也不眷恋。 她不停地推辞,在她身上,他不仅看到了大明文坛的希望,还看到了,属于大明子民的风骨。 如此人物,叫他怎么不信服? “安王妃,下官知道,你不是那沽名钓誉之人。你低调,你谦虚,你爱惜羽毛,可,我大明文坛,好不容易才看到了希望。恰如那一灯萤火,在黑暗中指着前路,只待火势微明,明明赫赫。可如今,你说,你不想点燃这盏灯火。《岳阳楼记》有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而乐。《病起书怀》同样有云,位卑未敢忘忧国!” “振兴我大明文坛,非我一人之责。解学士有责,王妃有责,天下人,亦有责!如今机会就在眼前,王妃,你却想让这如萤火一般微弱的希望破灭。难道,在你心中,大明文坛的希望,不是希望,大明文坛的未来,也不是未来?!” “你怎么忍心啊?” 徐妙容:?? 她怎么不忍心了。 不对,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怎么就成了大明文坛的希望了? 第72章 想到后来几百年间黯然无光的大明文坛,她欲哭无泪。合着以后大明文坛不出彩,锅还是她的?她是历史的罪人,是她没有建设好大明文坛? “杨侍讲,你不要太……” 离谱两个字还没说完,杨荣已经有了决断:“实不相瞒,王妃,明日早朝,下官会与解学士一道上折子。” 上折子干什么? 徐妙容心头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她看着杨荣的眼,听到杨荣说:“下官会与解学士一道,求陛下收回成命。王妃,你不该被关在王府闭门思过,我大明文坛的希望,怎能被禁锢?” “谢谢你。” 徐妙容红了眼眶,杨荣,你可太温暖了。这世上,就没有比你更温暖的人! 第56章 谁敢和未来的文坛巨擘过不去? 皇宫奉天门。 臣子们集体沉默了, 他们看看奋勇争先,站在最前头的杨荣和解缙,再看看一脸震惊, 同样站在最前头的梅殷几人,心中哀叹:这到底,是要闹哪样? “梅大人, 听闻周王殿下因你之故,身染沉疴, 如今你不在殿下面前照看着, 却跑来这里大放厥词,你意欲何为?” 杨荣一贯是中正谦逊的,可此时, 竟从他嘴里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臣子们惊呆了, 纷纷看向解缙, 寻思,这杨大人和解学士,莫不是互相换了魂? “杨大人咄咄逼人, 我倒想问问杨大人, 意欲何为。” 梅殷嗤笑了一声, 而后同样不留情面地讽了一句:“我不来早朝,又怎知, 杨大人移花接木, 为了一己私欲,弃我大明子民的颜面于不顾?” “梅大人所谓的大明子民的颜面, 难道便是指鹿为马, 漠视他人的生命,败坏他人的名声?” “我漠视谁的生命了?” 梅殷垮了脸, “如果你说的是周王的话,他……他已经快好了。” 就是不好,他也要想办法,让他好。 想到朱橚,心中平添一丝厌恶。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却被朱橚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害得背上了黑锅。如今谁见了他,都要问一句:“周王殿下可大好了?” 被缠了这么久,大事都耽搁了。原本他已经造好了势,只等着群起而攻之。可,计划突然被中断,此时再没了一鼓作气的劲。 他怎么甘心? 今日,他老话重提,说到情绪激荡处,杨荣和解缙却突然来搅局。 他们说,徐妙容的词写得好,那首《临江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为此世第一! 呵,第一! 若大明王朝词作第一是出自徐妙容的手,那他敢打赌,这大明朝,要完了! 不过…… 看了最上面的朱棣一眼,他在心中暗叹:出了这么一个随心所欲的皇帝,大明朝,的确要完了。 “杨大人敢说,你特意在此等庄严肃穆的场合提起安王妃的名字,不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 他故意把话说得暧昧。 果然,诸位朝臣皆面容一肃,隐晦又隐忍地看向杨荣。 杨荣生气了。 他面色凝重地看着梅殷,一字一顿:“敢问梅大人,你自诩文武双全,几十年间,你可留下名动应天的诗词文章?” 不等梅殷回答,他又问梅殷身后的郭英,张杰等人:“武定侯,凤翔侯,陈大人,刘大人,胡大人,你们可留下过名动应天的诗词文章?” “我们是武将,武将马革裹尸,写那劳什子文章做什么?” 郭英回了一句。 张杰也道:“就是,谁要当那文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合着文臣在你们心中,不值一提?” 杨荣笑了。 一句话却让梅殷变了脸色。 不好,姓杨的故意设套,将他们和徐妙容,和朱棣的矛盾,转移成了武将和文臣的矛盾。 “杨大人书读得好,嘴皮子也利索。可杨大人敢说,今日字字句句,全部出于公心吗?” 他问了一句。 杨荣点头,“我的确是出于公心。” “杨大人若非出于公心,那这朝堂之上,就没有人有公心了。” 解缙接了一句。 扫了诸位朝臣一眼,他道:“《临江仙》好不好,我心里清楚,杨大人心里清楚,各位大人心里,也清楚。我大明开国,至今三十五年,三十五年啊,才出了这么一首空前绝后的词。格律、意境、情怀,皆属上乘。如果这不是好,那到底,什么才是好?” 是啊。 什么才是好? 武将们倒没太大的感触,可文臣们,却骚动了。其实刚才听到杨荣当众念出那首《临江仙》时,文臣们便惊呆在了原地。 如解缙所说,词的格律、意境、情怀,皆属上乘。几十年了,他们都没听到,如此激动人心的词作。 唐诗,宋词,闪耀于历史的长河,几百年过去了,它们依旧如明珠一样耀目。可大明呢,大明有什么? “大唐开国不久,便有初唐四杰,骆宾王更以一首《咏鹅》名动大唐。如今,七百多年过去了,时人依然记得,那首名噪一时的《咏鹅》。” 黄淮开了口。 梅殷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阿谀奉承之辈,首鼠两端,当初就应该劝先帝,杀了他。 “从初唐到盛唐,再到中唐,晚唐,两百余年的大唐史,无数闻名遐迩的诗人留下了不计其数的诗篇。大唐之瑰丽,其一,便在这些诗篇。太祖皇帝多承唐制,若我大明也如大唐,才子辈出,那这秀丽江山,便于史书上,永恒。” 金幼孜也接了一句。 杨荣点头,抚着刚长出来的胡子,道:“唐诗宋词,传唱百年。为何不物阜民丰的王朝,没有留下可以承袭千百年的诗词?那些瑰丽的诗篇,本就与盛世,交相辉映。” “而今,机会就在眼前,我大明文坛,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希望。安王妃,便是大明文坛的希望所在,她会如那唐时的上官婉儿,宋时的李清照,带领我大明文坛,走向新的高峰!” “天下事,朝堂之上的诸位有责,朝堂之外的百姓们亦有责。大明的文坛,不是我一人的文坛,大明朝的荣光,是所有人的荣光!” 梅殷:! 他可以选择,不要这份荣光。 准备跟着他一道继续参人的臣子们哑口无言了,合着他们再参下去,是在和未来的文坛巨擘过不去?他们,阻碍了大明文坛的发展? “陛下!” 诸武将下意识地想反驳。 杨荣却快人一步拜倒在地,“陛下,请收回成命,予安王妃自由。” “你想做什么?” 朱棣背过人挠了挠自个手心里的痒痒。 杨荣道:“臣想请陛下,允臣请安王妃协助修订史书。臣愿拿出一半俸禄,送与安王妃。” “就你那三瓜两枣。” 朱棣摇头,颇有些嫌弃。 其实……说实话吧,那首《临江仙》确实写得挺好的。 可现在这是要做什么?这是要把徐妙容,捧成文坛第一人啊!他觉得,怎么就这么别扭呢?况且还没搞清楚,那首词到底是不是代笔。 不想应承下来,抬眼又觑到以梅殷为首的几个顽固分子愤懑的眼神。到嘴的话在唇边打了个转,他“嗯”了一声。 杨荣:嗯? 这是同意了,还是,要给他加俸禄? 可,“君无戏言,朕身为皇帝,要自身作则。况且思过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你急什么?” 朱棣极有正义感地说了一句。 有些纠结,要不要把闭门思过的时间再延长延长?毕竟,词是在思过的时候写出来的。果然,心静下来了,灵感才能源源不断。 为了大明文坛的发展,他也应该,出把力。 摩拳擦掌,欲言又止。 杨荣嘴角却要冒火了,在他身后,诸位大臣们的眼睛全部亮了。 解缙握拳,对呀,杨荣想请安王妃帮着一道修史,他可以请安王妃帮着一道编书。 金幼孜点头,解缙想拉安王妃一道编书,他可以请安王妃帮忙参谋要讲给陛下的《春秋经》。 黄淮……他握了握拳头,决定,跟着他们一道抢人。至于人抢过来干什么,等他想到了再说。 刑部褚郎中,他......他有些蔫。 心中有小人在怒吼:到底是谁,把安王妃的词宣扬了出来?! 原本安王妃的能耐,没几个人知道,现在好了,大家都知道。 他本来,想请安王妃帮忙写一篇关于《大明律》的宣传文章。毕竟,民间对“法”的理解,实在浅薄。 他想要让那些发人深醒的话,唤起百姓们对“法”的敬畏。 可他还没付诸实践,安王妃竟然扬名应天了。 现在好了,都来跟他抢人,都比他面子大,他能抢过谁? 他谁也抢不过。 他现在,只想把把词宣扬出来的罪魁祸首暴打一顿。 第103章 按例,宫中有饮宴。徐妙容本来没对宴席上的菜色抱太大希望,毕竟她已经提前被剧透了。元宵节的菜品,比较简单,不过四盘下酒菜,三盅酒,一碗圆子,几个馒头,并几样果子,茶食,粉汤和四盘菜。 事实也的确如此,文武百官和各命妇按品级高低分别落座,而后,菜就上来了。 众人在来之前就已经垫过肚子了,因此并不觉得饿。徐妙容环顾四周,目光却不经意与淇国公夫人许氏的对上。 二人心照不宣地移开了眼。 徐妙容心中呵呵,她知道,这位老太太,看她有那么一点不顺眼。 上次徐妙云的封后大典上,许氏被她抢了风头,之后待她,就有些微妙。她已经忘了这位老太太的存在,这会被老太太看了一眼,才想起来,老太太的孙子,好像也排队去买《三国演义》,结果被丘家下人提溜了回去。 “待会还有爆竹呢。放完爆竹,还有灯谜,杂耍。我看那演货郎的货郎也准备好了,一会你们要买什么?” 回过神来,众人已经七嘴八舌地说起了今晚的游乐项目。 徐妙容没接话,低头,她夹了一筷子粉汤。那粉汤是用鸡汤做的汤底,里头加了木耳、笋丝、豆腐和菠菜。 她吃着,只觉鲜美,暗道这宫宴上的菜,其实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除了杂耍,还有戏呢,待会要演《三英战吕布》。” “《三英战吕布》,这不是《三国演义》里头的吗?” 提到《三国演义》,众人的目光忽然朝着徐妙容看过来。 在心中吐槽了一句吃顿饭都不能清净,徐妙容慢条斯理放下筷子,而后迎着众人的目光,笑了笑,接口:“可见《三国演义》红火。” “是啊。” 许氏突然悠悠地接了一句,话音落,又道:“罗贯中若泉下有知,只怕脸都要笑烂了。” 这话……徐妙容感觉,好像有点别的意思。正要细想,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她忙转过头,想看看是哪个大胆狂徒不要命,胆敢在御前喧哗。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雅俗共赏。官刻、坊刻、私刻,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既无高低贵贱之分,又何来配与不配?” 她:…… 原来是朱楹这个大胆狂徒。 细细琢磨大胆狂徒的话,她大概猜到了,这是在质疑来财书坊配不配刊印《三国演义》呢。 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气。 《三国演义》质量过硬,得到了这帮居庙堂之高的老封建的认可,可老封建们以官刻为傲,鄙夷坊刻。偏偏来财书坊,属于民间刊刻团体。 她心中无语,真想大呼一句,谁说坊刻不能刻《三国演义》?再说了,把书交给来财书坊来刊印,还是朱棣默许的呢。 忙看了朱棣一眼。 哪知道,这位位高权重的话事人正在和大孙子说话呢。朱瞻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的表情有些难言。 “安王爷,莫要矫饰了,矫饰就是掩饰。来财书坊与安王妃关系匪浅,安王妃把书交给它们家刊印,是为了什么,你们心里清楚。” 一个巨响亮的声音响起,盖住了所有人的声音。 徐妙容正要朝那人看去,却见朱棣抬起了头。 朱棣好似被那突然响起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脸上微微有些不满。待看清大嗓门是谁,他开口:“永春侯,你有什么疑问,不妨当着本人的面直接问。” 然后,他就点了本人,“安王妃,你同他面对面的说吧。” 徐妙容眼睫毛一颤。 虽然朱棣说的是“面对面的说吧”,但不知为何,她听着却像,面对面的撕逼吧。 心平气和上前,她停在了永春侯面前。 永春侯王宁,怀庆公主的驸马,朱楹的姐夫,名义上,她应该喊一声姐夫。 “怎么了?” 她问老姐夫。 老姐夫面色一顿,他感觉,眼前这位年幼的弟妹嘴上说着怎么了,那样子却像是在说,你有什么问题吗? 他当然有问题,他还有很多的问题。 “安王妃,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放着官刻不用,却选择坊刻,是为了什么?” “为了大明文坛的发展啊。” 王宁:?! “一派胡言,你明明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这话说的。” 徐妙容很想呵呵,她问:“来财书坊是找到了我不假,可官刻还是坊刻,是我说了算的吗?” 边说着,她还拿眼睛看朱棣。 王宁有被暗示到,他也觉得,自己这一问,颇有些没道理,便改口:“你敢说,你鼓动陛下弃官刻而选坊刻,不是为了名和利?” 这口改的,徐妙容撇嘴。不敢质疑朱棣,所以甩锅给自己,是她按着朱棣的脑袋,让他选来财书坊吗? 明明是朱棣自己放弃官刻改成坊刻的,说起来,她心中还疑惑呢。 但此时显然不是疑惑的时机,她冷笑一声,看向王宁,问:“你说我求名,那我问你,《三国演义》的封面上,写我的名字了吗?” “这个……” 王宁的眼神有些微妙。 他差点忘了,《三国演义》的封面上只写了罗贯中和佚名几个字。方才他骂顺嘴了,骂忘了。都怪徐妙容,还是怪她,怪她近来在应天府太出名,所以他才骂偏了。 但,求名没证据,求利,难道是假的吗? “无利不起早,你不会以为,没人知道来财书坊私下里许了你什么吧?” 他丢出一个重磅消息。 徐妙容面色果然微微一变,“你知道的,还挺多。” “果然如……” “可我已经把他们承诺我的好处捐出去了。” 王宁:? 什么?什么叫捐出去了? 他看着徐妙容,徐妙容却看着朱棣,说:“不信,你问陛下。” 王宁更懵了。 为什么要问陛下?难道,陛下已经默许了?这里头有他不知道的事? 后脖劲莫名有些凉,他连忙看向朱棣,却发现,朱棣看他的眼神怪怪的,那里头,好像还带着一丝丝怜悯? “朕还没顾得上同你们说,既然话赶话,说到了这里,那朕就不妨告诉你们吧。《三国演义》付梓之初,来财书坊便提出要给安王妃分红。安王妃不仅拒绝了,还主动提出,要把那分红一分为二,大头给罗贯中的后人,小头给翰林院。” 朱棣的声音如春风一般温暖,他的心情,也像春风一样。 可王宁,脸和心却像是被西北风抽了。 他震惊的看着同样震惊的看着他的翰林院诸人,心中只有一个声音:疯球了,这人世,疯球了。 安王妃,她竟然如此大公无私冰清玉洁? 现在,她是饮水思源走了很远也不忘来时路,同时还一心记挂着大明文坛发展的大善人,而他,成了构陷大善人的大混球? 他,是个混球? 是的吧? 翰林院那帮人看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你这个混球,闭嘴吧你。 翰林院诸人的确震惊了,他们不敢相信,天上掉钱的好事,竟然轮到了他们翰林院。所以他们果然没有看错安王妃,安王妃,她是个大大的好人! “安王妃高义,我翰林院诸人,愿为大明文坛竭尽全力,至死方休!” 杨荣的情感最丰富,他已经反应过来了,看着徐妙容,很走心地高呼了一声。 随后,解缙、胡广、金幼孜……所有翰林院属官,都发声了。 徐妙容纹丝不动。 手指却在掌心抠出了三室一厅。 她想告诉杨荣,差不多得了吧。 其实,她没那么高风亮节,她不是不想要那笔钱,真的。只是那笔钱拿着,太棘手。 一来,罗贯中才是一作,版权费给罗家后人,天经地义又理所应当。 二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知道应天府里盯着她的人多着呢,虽然朱棣表示,对她拿不拿钱,不予置评,可她乖觉,用钱买全身而退,她愿意。 不过她没想通,王宁这厮怎么就跳出来了? 用眼神询问跟他最先吵起来的朱楹。 朱楹却看了朱棣一眼。 朱棣? 徐妙容没明白,是朱棣指使王宁跳出来的?可,不像啊。王宁这么蠢,刚才他吧啦吧啦的时候,朱棣好像还挺嫌弃的。 正要再用眼神追问,王宁却又巴拉巴拉了。他好像没觉得自己的脸很肿,讪讪地说了一句“安王妃的格局果然不一般”,而后话锋一转,又道:“可,一码事归一码事,安王妃高义,却不代表,把书交给民间刊刻,是对的。” 抛出了自己的论点,王宁又麻溜地丢出论据:“商人逐利,这是他们的本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重营收不重质量,带来的结果就是粗制滥造。我朝一向官私分明,把本该交由官刻的书交由坊刻,这个头,不能开。” 第104章 徐妙容反驳:“现行的《三国演义》粗制滥造了?” “这个嘛。” 王宁没好意思睁着眼睛说瞎话,“新书刊印,自是处处稳妥。可天长日久,谁能说得清以后呢。” 不等徐妙容回话,他又道:“前朝废贤失政,官私不分,致使精品书从宫里流出,而后民间盗版横行,淫邪之书满天飞。而今,陛下拨乱反正,正是该正本清源,收拢民间刊刻之风的时候,如何能听之任之,顺水推舟?” 徐妙容直想翻白眼。 她寻思,这话,竟然真是从人嘴里说出来的?因为民间刊刻的弊端,就干脆一刀切,这不明摆着,是无能吗? 不想听王宁选择性失明叭叭叭个不停,也不想看王宁不敢怼决策人朱棣,一边揪着自己不放一边又明里暗里拍朱棣马屁,她启唇:“永春侯。” 唤了王宁一声,单刀直入,直奔主题:“你是想说,而今的大明坊刻,百弊丛生?” “对。” 王宁点头,刚说了一句“坊刻不好,理应”,便听得—— “你如果觉得大明坊刻不好,你就该去建设它,而不是指责它。你看到邪书□□满天飞,你就该从你做起,抵制邪书□□。你觉得民间盗版横行,你就该去打击盗版,而不是一刀全切。要记住,你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你的大明。你怎么样,大明便怎么样。你若光明,大明各行各业,便不会黑暗。” 王宁:? 啥玩意? 脑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想说话,却有一个黑影狼一样窜到了他面前。那“狼”声嘶力竭,高喊:“解学士,给我笔!” 他:…… 怔怔地看着一把拿过解缙递来的笔,在纸上奋笔疾书的杨荣,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声音:你该去建设它,而不是指责它。 建设。 指责。 他忽然打了一个冷颤。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他他,他什么时候指责“它”了,哦,他是指责“它”了,可他含沙射影,想指责的,明明是徐妙容! 还有,什么叫你若光明,大明各行各业便不会黑暗。他不光明吗? 他哪里不光明了? “我……” “你……” 他突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咳咳。 是朱棣咳了两声。 “王宁啊。” 朱棣甚至贴心地喊了他的全名,喊完,又说:“记住了,你若光明,大明各行各业,便不会黑暗。少一点指责,多去,做一点建设吧。” 王宁:噗。 噗的是他心头的老血。 徐妙容:噗。 噗的是她差点暴露出来的笑。 “大家都吃菜……吃菜吧,待会还有杂耍,灯谜,别耽搁时间了。” 朱棣打了圆场。 徐妙容怀疑,他其实是故意的。早不开口晚不开口,偏偏等着她把王宁怼的哑口无言才开口。他跟王宁,有仇吧。 心中有一个大大的问号,在场诸人却因着这句“吃菜”,自觉动起来了。然而虽然大家都装的若无其事,可徐妙容知道,每个人内心都不平静。 她也不理会,旁若无人地吃完了一碗粉汤。而后,躲着杨荣几个那炽热的近乎盲目崇拜的眼神,她挤到人堆里看灯去了。 元宵佳节,正是赏灯之时。 此时的灯会,已经有了后期鳌山灯会的基本雏形。楮练灯、鱼皮灯、羊皮灯、纱帛灯……缀的宫里如白昼,又有箫鼓声不绝于耳。 看了一会,她有些审美疲劳。 “你不喜欢看灯?” “二十二弟妹,我敬你一杯。”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她回头,见是朱楹和朱椿。 第72章 今晚的月亮,真美啊 “你们……” 徐妙容不知道先回答谁。 朱椿却抢先一步, 奉上一个酒杯,而后道:“这杯酒,我敬你。” 徐妙容有点迷茫。 为什么要敬她? “因为刚才那段话。” 朱椿像是知道她的疑惑, 回了一句,又道:“二十二弟妹,你说的没错, 我所站立的地方,正是我的大明。我怎么样, 大明就怎么样。” 别……吧。 徐妙容莫名打了个冷颤, 她想到了,那首《临江仙》。 上次朱椿就是被《临江仙》所震撼,对她盲从, 之后真相大白, 他脱粉回踩。现在又来这一出, 她真的怕了。 下意识地想开口,劝人清醒些。 朱椿却拿起手头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上次忘了同你说一声, 对不起。二十二弟妹, 你没错, 是我先入为主,一叶障目了。我不该对你冷嘲热讽, 也不该同你置气。” “五哥说得对, 我脑子被驴踢了,你明明没有说过那些手稿是你写的, 我却认定你欺骗了我。这是我的问题, 不是你的问题。” “那天在宫门口,我本来是想给你道歉的, 可我没好意思开口。刚才听到你说,我若光明,大明才不会黑暗,我才意识到,我的心,不够敞亮,我应该,再光明一点。” 你现在就挺光明的。 徐妙容的心情有些微妙,她已经数过了,每说一句,朱椿就喝了一杯酒。这几句话说完,他已经喝了三杯酒。 三杯酒,有点……沉重啊。 她知道朱椿说的是送行宴结束那天。那天,在宫门口,朱椿突然跟她搭话,当时她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又要对着自己激情输出。 可最后,他莫名又别扭,别扭又丝滑地,把一纸读后感塞到了她手上。 现在那读后感还在平山堂里放着呢。 可她什么动作都不敢有,前车之鉴,她不予置评,不做处理。她不动,秉持着“以不变应万变”的想法,该干嘛就干嘛。 朱椿今日,倒又主动找上来了。看一眼亦步亦趋捧着酒壶跟着的蓝氏,她眸光一动。不是说宫宴上大家都好生打扮,生怕被别人比下去吗?蓝氏手腕上挎着的布口袋是怎么回事?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这个。” 蓝氏见她看着那口袋,撇了撇嘴,又指了指朱椿,说:“他喜欢。” 他喜欢。 果然很纯粹的原因。 徐妙容心中看不见的石头,忽然就落地了。那口袋,就是她之前送给朱椿的赔礼,上面绣了“海天万里游”几个字。 朱椿毫不在意旁人目光的把它带到了宫里,可见,他是真的喜欢。 “蜀王兄的诗写得真好啊。” 她夸了一句。 朱椿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五哥说,还有进步的余地。” 他还是很谦虚。 不提朱橚,徐妙容险些忘了这个好大徒。一提朱橚,她忽然想起来,刚才朱椿提到,“五哥说得对”。所以朱橚背着她劝人了? “五哥劝你了?” 她问朱椿。 朱椿点头,“就你来送赔礼的那次。” 徐妙容了然,那次她的确跟朱橚前后脚进了蜀王府。也是在那次,朱橚得知了要被朱棣撵回开封的噩耗。 突然有些好奇,好大徒是怎么劝人的。毕竟当时的朱椿,就跟个大犟种似的,油盐不入。 “他怎么劝你的?” “他……” 朱椿突然沉默了。 须臾,“用拳头劝的。” 哈? 徐妙容有种被砖头拍了脑袋的眩晕感,她想说点什么,却又本能地意识到,或许现在她该闭嘴。便乖觉地闭了嘴。 原来那天朱橚红了脸又红了手,不是因为抬了东西,而是因为,打人了。 心里头忽然有点暖暖的。 这个好大徒,他人还怪好的。当然,暴力不可取。 她适时沉默,蓝氏则意味深长地看了朱椿一眼。 朱椿咳了一声,眼眶有点红。他不承认,是因为想到了那天哥哥给的巴掌,心酸才红的。他是喝了三杯酒,不胜酒力,眼睛才红的。 可是,那天真的好丢脸。 他已经是这么大的人了,朱橚,却对着他的屁股打。他不要面子吗?他是大人了,被打屁股,就不会疼吗? “喝酒吧,喝酒吧。” 他强行为自己挽尊,又主动接过蓝氏手上的酒壶,给徐妙容斟满了。 “二十二弟妹,我再敬你三杯,你若原谅我了,就喝下这三杯吧。” 徐妙容的笑僵住了。 她看着朱椿,朱椿却一脸纯粹,纯粹中又写满了倔强。那样子,好像是在说:不喝不是中国人。 她心中天人交战。 她想喝,真的,她很想喝。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喝,能行吗? 可,特殊时期,不巧了。为了女性健康,为了自己的身体,她不该喝。 有些犯难。 一只修长的手却忽然伸过来,从她手上拿走了那酒杯。 “她不胜酒力,我帮她喝吧。” 朱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105章 朱椿愣住了。 他有些迷惑,酒还没喝,怎么就知道不胜酒力了?而且他们两口子,不是一直都不太熟吗?二十二弟妹不胜酒力,朱楹怎么会知道? 莫名想到朱橚打他那天说的话:“朱椿,你长点心吧!做错了事要弥补,你对不起二十二弟妹,你好好弥补吧。” 几杯酒,算什么弥补。 他应该做点什么。 嗯,做点什么。 “那,行吧。反正夫妻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喝,也是一样的。” 他给朱楹又斟了第二杯酒。 朱楹不推辞,又一次一饮而尽。 而后,第三杯。 三杯酒喝罢,朱楹的手托着杯底,另一手托着袖子,杯口朝下亮了亮。将酒杯还回去,他看向徐妙容,说:“走吧。” 走……吧? 走哪去? 徐妙容有些懵圈,这一切,都让她觉得稀里糊涂的。她不明白,朱楹难不成是有读心术,读出了她心中的为难? 眼睛被花灯的光闪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来,方才他问了她,是不是不喜欢看灯。 所以现在,是要离开花灯,去干些别的吗? 干……干什么? 不对,她为什么要跟着他去干什么。他想干什么,他自己没有腿吗? 不去。 她不动,下一瞬,便听得:“安王妃,原来你在这里,真叫下官一通好找!” 汗毛,莫名的竖了一下。 她忽然有些后悔,她不应该犹豫的,就应该跟着他去干点什么。 “杨侍讲。” 她侧过身,用力挤出一抹笑。然后,笑就僵在了脸上。 翰林院的人,是在玩什么拔萝卜的游戏吗?他们一个一个连成串,整整齐齐地朝着她走过来。 杨荣的背后是解缙,解缙的背后是金幼孜,金幼孜的背后是黄淮…… 天黑了! 抬头看一眼漆黑的天,她心头突然涌现出一股叫大意了的忧伤。 “安王妃。” 杨荣* 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坦诚,同朱楹朱椿几个打过招呼后,他笑道:“适才一直想对王妃说一句谢谢,却苦于没有机会。解学士说,看到安王朝这边来了,料想王妃也在这里,我们便一起来了。” 朱!楹! 徐妙容的表情有些难言。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哈哈。” 解缙先笑了,他果然是个爽朗之人,笑声好像被晒干的橘子皮,脆脆的。看了朱楹一眼,他道:“打扰了安王和王妃的雅兴,下官先说一句对不起。” 嘴上说着对不起,他面上却没有一丝丝愧疚。又看向徐妙容,道:“多谢安王妃的大义之举,下官想敬安王妃一杯。” 话音落,他拿起一杯酒,率先饮尽。 徐妙容有些尬。 又来。 又要喝酒,这酒…… 她看向朱楹。 朱楹却并未看她,他径直从朱椿手中拿过刚才喝过的酒杯,而后……解缙的眉毛动了动,随后闻弦歌知雅意,一句也不多问的,把那酒杯斟满了。 “夫妻一体,王爷和王妃,真是琴瑟和鸣,倒叫下官好生羡慕。” 解缙还知心地说了一句场面话。 朱楹端着酒杯的手指一动,而后抬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随后,杨荣、胡广、黄淮……萝卜们一人一杯酒,依次敬了过来。徐妙容几番欲言又止,最后一杯酒敬完,她重重地出了一口气,一直捏着的手指,轻轻松开了。 十三杯酒,加上朱椿刚才那三杯,一共是十六杯。 十六杯,她欠了朱楹天大的人情了。 眼角余光瞥见似乎还有谁朝着花灯方向走来,顾不得判断对方是谁,也不想细究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当机立断,拉着朱楹的袖子,道:“走吧。” 这次换朱椿迷糊了。 没记错的话,刚才朱楹好像说了一样的话。可没头没脑的,他们两口子,难不成有什么需要暗中进行的事?他们提前都说好了吧。 想到那“暗中的事”,他莫名有些兴奋,想去,想跟着去凑热闹。 “我能跟着……” 你们一起去吗还没说完,蓝氏拽了他一把。 他看蓝氏。 蓝氏现编理由:“妾身突然想起来,府里的搓衣板坏了。王爷,咱们谈谈搓衣板吧。” 然后,他就被蓝氏拉着去谈搓衣板了。 “你们……随意。” 徐妙容盯着二人的背影,对着杨荣等人做了一个你们请的动作,而后跟蓝氏一样,拉着朱楹……的袖子走了。 她不回头,拉着人胡乱走了几步。感觉到耳边终于清静了,才住了脚。 “不走了吗?” 朱楹的声音沉沉的,从耳畔传来。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脚停了,袖子还没放。忙松手,丢开了他的袖子。 “去哪?” 她问朱楹。 “不知道。” 朱楹摇头,又问:“你不是,想去干点什么吗?” 什么干点什么。 徐妙容有些无语,她哪知道要去干点什么,明明是他先说,要去干点什么。虽然他没明说,要去干什么,可那句“走吧”,不就是那意思吗。 “王爷原本想带妾身去哪,妾身就打算去哪。” 她先发制人,把问题丢回给朱楹。 朱楹还真认真想了想,说:“我本来打算带你去基儿那边,方才他让我给你带句话,说他给你留了几个爆竹。可是。” 徐妙容心说,别可是了。朱瞻基给她留了爆竹,她能不去凑这个热闹吗? 去,必须去,不去不是中国人。 可,碍于情面,她耐着性子顺着他的话问了一句:“可是什么?” “可是,我现在,有点晕。” 哈? 徐妙容又想说“哈”了,给了朱楹一个“你没事吧”的眼神,她小声问:“你喝醉了?” “嗯,有点。” 朱楹点头,又多说了一句:“御酒房新酿了竹叶青,这竹叶青喝着,要比以往的烈。我坐一会就好了,不碍事的。” 然后他就坐下了。 徐妙容有些惊讶。 想说,你好歹也是大明的亲王,宫里哪里没有坐的地方,你就这么就地往台阶上一坐,成何体统? 又想起,以前他是最在意体统的人,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便是那句“成何体统”。结果现在,他自己不要体统了。 果然这竹叶青有点烈。 刚才朱椿迷糊了,现在他也迷糊了。 那她怎么办,她又没迷糊。 看在十六杯酒的份上,好吧,她深吸一口气,也……坐下了。其实她本来还是有点偶像包袱的,而且宫里人多眼杂,她坐下,不合适。 可玩了一晚上的心眼子,她现在也有点累。 想着天塌下来了,他姓朱,他在前头顶着,他们现在在的地方又足够偏僻,连个人都没有。她提起裙摆,干脆也坐下了。 月亮是圆圆的,却又没有十六那么圆。月光缓缓洒下,照见地面亮堂堂。 “我小时候,时常像这般,一个人坐在台阶上。” 嗯? 徐妙容侧过头。她知道,是朱楹在说话。 但,此时此刻,是说话的时候吗?赏月不好吗?为什么要说话? 不想说话,可,敏锐地感觉到,对方好像在等她说话。没办法,她敷衍地回了一句:“坐在台阶上干什么?” “玩。” 朱楹回了一个字。 他又道:“玩蟋蟀,玩蝈蝈,看蚂蚁搬家,看天象自然。” “王爷还……挺有兴致。” 她又敷衍了一句,心中却想着,见鬼了,他们两个竟也有一起坐下来看月亮的时候,还好他们不会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 “明月几时有。” 朱楹忽然念了一句。 她转过头,又听得:“今晚的月亮,真美啊。” 心,极快地跳了一下。 像是有蝉从眼前飞过,扑棱而起的翅膀扇了她一下。她想起若干年后,隔海的那头,某位作家说过一句类似的话。 那句话的深意…… 眸光猛地一凛,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想多了不是。 “王爷,你要不要喝点醒酒汤?” “四姨奶奶,四姨爷爷,总算找到你们了!” 朱瞻基的声音和她的同时响起。小朋友抱着一堆爆竹小跑着上前,疑惑道:“四姨奶奶,你为什么一直盯着四姨爷爷的嘴?” 徐妙容嘴一抽。 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盯着朱楹的嘴,是怕他跟她谈论诗词歌赋和人生理想。感觉这句话有股莫名的暧昧,她板着脸,斥责小朋友:“爆竹多危险啊,你抱着它跑来跑去,合适吗?” “合适,合适。” 朱瞻基不住地点头,又把爆竹往前一送:“这些都是我专门留给四姨奶奶的。” 第106章 又转过头“埋怨”朱楹:“四姨爷爷说话不算话,说好了要帮我带话,结果我等了半天,都不见你们找来。” “你四姨爷爷,他喝醉了。” 徐妙容好心帮着朱楹解释了一句。 朱瞻基捏着鼻子嗅了嗅,信了,“哎呀,可是我还打算让四姨爷爷帮我们点爆竹呢。他喝醉了,怎么办?” “我并未醉的不省人事。” 朱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徐妙容转身,却见他从台阶上站了起来。随手拿过一个爆竹,他又道:“你们都先站远一些。” 徐妙容依言,拉着兴高采烈的朱瞻基稍稍站开了些。 她看见,朱楹点燃了那爆竹。爆竹噼里啪啦,在地上胡乱地蹦着。火花一闪一闪,朱瞻基笑得哈哈哈哈。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角落里。 蓝氏指着正放着爆竹的三人,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王爷,你看他们像不像一家人?” 朱椿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他知道此“一家人”非彼“一家人”。可这一家人,怎么看着既别扭,又诡异的和谐? “所以咱们要有眼色,该不打扰的时候就不打扰,该消失的时候就立刻消失。” 蓝氏又悠悠地说了一句。 …… 一场宫宴,闹了许久。结束的时候,已经月至中天。 可宫里宫外,依然人影绰绰,恍若白昼。马车缓慢地朝着安王府而去,徐妙容看一眼闭着眼睛小憩的朱楹,心中思量,一会还得交代下人们,熬一碗醒酒汤。 她记得,葛花好像是这时代常用的醒酒之物。陈皮也能醒酒,还有山楂,枳椇子,似乎都能醒酒。 陈皮,她没有。不过她好像记得,马车里有橘子。 忙俯身找了起来。 果然,扒拉了两下,被她找到了一个黄澄澄的大橘子。 三下五除二,将橘子皮剥开。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马车忽然一顿。一个趔趄,她便往朱楹身上栽去。 脚,稳不住了。身体相接触的那一瞬,朱楹睁开了眼,也不知是不是本能,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腰。 可惜,晚了一步。 她俯在了他身上,鼻尖,是橘子的清香味。有汁水顺着他的衣衫,往里面晕湿。 徐妙容闭了闭眼。 熟悉的窒息感,它又来了。所以她跟橘子,一定有仇。上一次,她把橘子汁弄在了他身上,这一次,更过分,橘子肉被她的手心压扁了。 那汁水,一定渗到里衣去了。 她做大孽了。 手臂支在他身上,她准备起身。可,才半抬了手,他却握住了她的手臂。一个用力,他将她拽到了怀里。 她心猛地一动。 “王爷?” 耳畔忽然传来他的心跳,橘子香飘的到处都是。她突然觉得,这气氛有些暧昧。 “王爷?” 又唤了一声。 朱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他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乍然放开她的手,而后说了一句:“对不起,是本王唐突了。” “呃……妾身知道,王爷喝醉了,方才。” 仔细回忆了一番,刚才好像有大人的怒斥声,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喊声,车夫好像告罪的时候还说了句什么有个孩子跑过去了。 “方才有孩童跑过去,所以马车才停了停。” 她当了一回复读机。 朱楹却没说话。 他点了点头,而后,似很累了一般,闭上了眼睛。 一切,还是和最开始一样。 一切,似乎和最开始一样。 再无人说话,及至回了王府,在岔路口分道扬镳。想了想,徐妙容还是多说了一句:“王爷今儿喝醉了,你们晚上警醒些,一会我叫人送一碗醒酒汤来,记得叮嘱王爷喝下。” “嗯。” 有池点头。 “嗯嗯嗯。” 他又点头。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点两次头,只是眼前的情况挺诡异的。王爷又跟个橘子精似的,这场景让他觉得眼熟。 看一眼明显有了醉意的王爷,没胆子多问一嘴那橘子怎么又好巧不巧地挤在了胸前,他听话地把人带回了……九成斋。 “这是哪里?” 被带回九成斋的朱楹脑袋有些沉甸甸的。 有池答:“九成斋。” 他“哦”了一声,然后没声了。 “王妃呢?” 过了一会,他似才反应过来身边少了一个人,张嘴又问了一句。 有池有些奇怪,却还是乖乖回了一句:“王妃回平山堂了。” 这次他没再出声了。 一夜好梦。 徐妙容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她神清气爽,刚伸了一个懒腰,便见月桃在门口探头探脑。见她醒来,月桃忙挑帘子进来,一叠声道:“王妃,王爷来了。” “他来了?” 来干什么? 徐妙容忙收起懒腰,又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来多久了。” “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 徐妙容惊呆了,她才醒来,也就是说,朱楹围观,不,等了她一个小时?他的酒,醒的这么快吗? 看向月桃。 月桃道:“王爷说,他有正事同王妃说。等一等,不碍事的。” 是吗? 她动了动嘴,很想对月桃说,你不觉得正事和等一等,存在矛盾吗? 第73章 嘴上说着大义,心中都是生意 “让王爷久等了。” 徐妙容是洗漱完毕后, 才出去见朱楹的。见面第一眼,她先朝着朱楹的衣衫上看去。衣衫不是昨日那件衣衫,橘子味, 也消失的干干净净。 朱楹的眼神,已经恢复清明。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萧疏轩举, 肃肃如风。 “还好。” 他回了一句,又似想到了什么, 道:“多谢你送来的醒酒汤。” 徐妙容心道, 我只是动了动嘴皮子,汤又不是我做的。回了一句“王爷客气了”,她问:“方才月桃说, 王爷有正事要说, 不知所谓的正事是……” “是向书坊收税一事。” 徐妙容怔了一下。 “王爷的意思是……” “其实昨日, 我本想借机向皇兄提请应下书坊交税一事,只是诸般状况,后来不了了之罢了。” “王爷支持向书坊收税?” 徐妙容开门见山直接问了。 朱楹却并未直接回答, 他说:“昨晚放爆竹的时候, 基儿偷偷同我说, 皇兄罚他抄写一百遍《千字文》。” 这话题偏的。 徐妙容回忆了一番,昨晚放爆竹的时候, 朱瞻基好像的确和他嘀嘀咕咕了些什么。当时她有些好奇, 朱瞻基却说什么:“四姨奶奶,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秘密。” 小男人, 偷偷告诉他什么秘密了? 她看向朱楹, 却听得:“基儿说,因为他嘀咕了几句, 惹到他爷爷了,所以他爷爷才罚了他。他问我,想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 “他主动告诉你了?” 徐妙容有些将信将疑,她不信,朱瞻基这么好心。 果然,“他让我帮他抄《千字文》。” “你答应了?” “嗯。” 朱楹应了一声,而后又道:“我答应了帮他抄,却没答应,我帮他抄。” 所以...... 徐妙容懂了,朱瞻基这个小不点,以为趁着朱楹醉酒,把人骗住了。哪知道,所谓的被骗者其实是个中介,中介一转手,罚抄的任务就甩给了别人。 她有点同情这个别人,并且大胆猜测,别人是有池。 可怜的有池。 她眼中写满了人生真不容易,朱楹看在眼里,目光微的一颤,他又道:“基儿说,他跟他爷爷说,来财书坊卖了好多书,赚了好多的钱。别的书坊也卖了好多的书,赚了好多的钱。好多好多的钱啊,他好羡慕。” 小财迷。 徐妙容忍俊不禁,正想说一句“就这”,忽然,心灵福至。 她懂了。 懂朱棣为什么罚朱瞻基了。 因为朱瞻基这几句话,有戳人心窝子的嫌疑。谁不喜欢钱,朱棣,他自然也喜欢钱。书坊们赚的钱,是别人家的钱。可别人家之前可是主动提过,要舍一部分钱给朝廷。 当然,来财书坊提出交税,是打着自觉守法的名义,买一个钛合金版的保护罩,就像书商们辗转找到朱椿,说是买纸,其实是想借朝廷的势,拿到蜀纸的垄断权,本质上,这都是利益交换罢了。 虽然王宁这个人嘴巴叭叭叭的挺烦人的,可他有句话说的是对的,商人逐利。 什么回馈朝廷,什么买纸,都是虚的,主动提出交税,必然是因为,交了税,后头还有更大的利益。 好比朝廷的认可、隐形的人脉、其他的资源等等等等。 鼠目寸光之人,断然不会把生意在应天府里做大做稳。应天府的这帮书商,包括黄四娘,都不是省油的灯。 第107章 朱棣之前放弃官刻默认她把书稿交给来财书坊刊刻时,她就微微觉得异样。 现在想来,朱棣那时候,心中也纠结呢。 碍于朱元璋留下的铁律,又怕朝堂再吵翻天,他婉拒了交税一事。可市场反响如此热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来财书坊每多卖出去一本书,就代表,朝廷少了一份税。 本来那税,是可以进国库的。 朱瞻基左一句好多钱啊,右一句好多钱啊,正是在往他心上插刀。从来没得到,并不让人遗憾。可得到了却被自己拒绝了,意义就不一样了。 就好比你拒绝了一个很好的人,因为你觉得,对方可有可无,虽然有你喜欢的特质,但那特质不明显。可士别三日,你发现,你低看了对方,对方其实是个隐藏的大佬来着。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她猜,朱棣现在有点后悔了。 可当皇帝的,不好自打嘴巴,况且书坊交税这事,的确有些棘手。现在朱楹想开这个口,帮朱棣把心里话说出来,这操作,有点火中取栗的意味。 但她不明白,朱楹想取的栗是什么。 是朱棣的信任,是国库的充盈,还是别的什么。 “你可知道,昨日为何是王宁,与我起了争执?” 沉思间,朱楹问了一句。 徐妙容挑眉,这个问题,她昨天就想知道。 “是因为他瞧不上坊刻吗?” “王宁的内侄,任着国子监司业。” 嗯? 徐妙容感觉,好像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 国子监司业,不仅承担着教学工作,还承担着官方刻印工作。国子监乃官刻机构,来财书坊属于坊刻。 原来如此。 王宁啊王宁,嘴上说着主义,心里却全是生意!他哪是真的想肃清出版市场,完善出版秩序,他明明是,在维护自己所属阵营的权益! 大明刻书,分官刻、私刻、坊刻三种,私刻即私人刻印,坊刻即坊间刻印,而官刻,则分国子监刻本、内府经厂本,各政府机构刻本和藩王府刻本。 明朝开国之初,爱学习重教育的朱元璋便命人接收了前朝遗留的雕版印刷版片。那个“人”,是她爹徐达。 徐达入元大都,把宋代的元代的版片全部打包带回了南京,藏于现在的国子监当时的国子学。 而后,国子学的日常就变成了:修版、补版、修版、补版。 新一年,旧一年,修修补补又一年。 当然,中途国子监还主动雕版新刻了一部《元史》,除此之外,几乎再无新书。 说起来,她也很想问一句,你们就不能发挥发挥主观能动性,创造点新鲜东西吗?《元史》,那是替前朝修史,政治性和目的性太强。 前朝的版片的确好又多,可薅羊毛,也不该逮着一只两只羊死命薅不是? 怪不得大明文坛一潭死水。没有创造力,只想薅羊毛,能不死吗? “所以王司业,是指着《三国演义》咸鱼翻身吗?”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颇为笃定地问了朱楹一句。 王司业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别的官刻机构,不停产出,遥遥领先,独独国子监来回炒着前朝的冷饭。天降一本《三国演义》,不仅可以撕掉炒冷饭的标签,在同行面前扬眉吐气一回,还能刷一波绩效,换取实质性的好处。 王司业,怕是指着这本书,往上升呢。 她问了,朱楹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虽没明白所谓的咸鱼翻身是何意,却大致猜到,应该是在说王司业想借《三国演义》的光。 点了点头,他道:“国子监所藏版片,本就需要经常修补。靖难之初,版片多有破损遗失,国子监本以为皇兄会下令命人修补,可皇兄迟迟没提此事。” 当然不能提了。 徐妙容暗道,修补,是要钱的,朱棣他有钱嘛?他现在,最怕别人花他的钱了。不然当初自己提出,不管赌赢还是赌输,都不会张口问朝廷要东西,他为什么答应的那么快。 还不是因为钱! 没钱,在哪都寸步难行。所以,先前朱棣默许把书稿交给来财书坊来刊印,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越想越觉得,自己真相了。 怪不得昨晚朱棣别扭成那样,因为他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亏大了!她相信并且确定,朱棣现在心里难受的要命。 他难受了,她就…… 嘿嘿。 不想表现的太明显,她忙别过头,装作看风景。 结果……就看到了风景。 几个黄澄澄的大橘子,组成了一道好靓丽的风景! 某些鲜活的还没死透的记忆开始攻击她。 她连忙将头转回来,却不妨,对上朱楹的眼。 朱楹在看她。 又或者说,他才同她一道,将目光从橘子上移回来。 “那个……” 她斟酌着开了口,又斟酌着先发制人转移话题:“王爷的意思,妾身明白了,可王司业怎么笃定,陛下一定会将《三国演义》交给国子监刊印?” 说白了,官方刻书机构又不止国子监一个。书交给哪家来刻,还不是朱棣决定的。 圣意难测,除非…… “虽说此事全赖皇兄一人决断,可皇兄向来善于听取左右意见,王宁他们,本打算私下运作一番。” 果然如此。 徐妙容了然,把书交给国子监刊印,是可以运作的,那么指定王司业主理此事,也是可以运作的。 是她横插一杠,打断了王宁他们的“运作”。 怪不得王宁恨她。 可她也冤啊。 明明是朱棣的锅,是他拿了决断,是他一锤定音,跟她有什么关系?王宁欺软怕硬,不敢欺上,于是欺下。 她很不爽。 “王爷。” 她在琢磨,要不要做点什么,扎一扎王宁的心。 便听得:“早起我遣人去了一趟蜀王府。” 朱楹轻轻启唇,顿了顿,方道:“蜀王兄曾刻印过《蜀汉本末》,正好最近三国热,我想借来看一看。” 蜀汉本末? 徐妙容想了想,没听过。 “十一哥从前就……”是蜀粉了吗? 莫名想到那两篇读后感,她再次确定,朱椿,老蜀粉了。 不过借书这事,跟朱椿有什么关系? 她拿眼睛看朱楹,朱楹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父皇颇喜《蜀汉本末》,曾命人收入宫中,藏于国子监。如今那版片,便交由王司业保管。” 原来如此。 徐妙容瞬间心领神会,版片很珍贵,所以才交由专人保管。可若版片丢了、坏了,专人的责任,就大了。 她相信,朱楹能说出这话,便是十拿九稳了。 那她,就坐等好消息传来了。 谢了朱楹一回,本以为正事说完,他便该麻溜地告辞了。哪知道,他却拂手,换了一个不那么正襟危坐但又不至于太散漫的动作坐着。 而后,“我有点渴了。” 渴了? 还有点渴了? 徐妙容面带惊愕,其实没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渴了,就该喝水。可当着她的面,对她说渴了,破天荒头一回。见他迟迟不动,目光也的的确确落在那白釉瓷的茶壶上,她沉吟了片刻,回说:“哦。” 然后,“那王爷自己倒杯茶吧。” 朱楹的目光是有那么一瞬的停顿的。 “好。” 他应了一声,而后当真提起桌上的茶壶,自顾自地倒了一杯。 徐妙容正腹诽着他的随意,他却突然来了一句:“我想请你帮个忙。” …… 从平山堂里走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经高高挂在中天。冬日的庭院,本该有些萧索,可因着那反季节的花木,瞧上去倒依然明艳。 朱楹抬脚踩在石子铺就的甬路上,方想起来,刚才倒的茶水,忘了喝。 其实他的确有些口渴。 只是,按照他往日的性情,再渴,他也不会说出来。刚才,他失态了,一如昨天晚上他也失态了一样。 平山堂…… 他的眸光微微有些亮,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眸光便是一凛。再抬脚,面上便多了几分凛然。 * 后湖长堤旁的柳树下,朱椿裹紧了自己的厚棉袄,心里直呼:上当了。 他不是来爬山的吗?可,山在哪?好吧,姑且认为眼前那座倒数十个数就能爬上去的山叫做山,那么,爬山爬山,大家不是应该往上爬吗?为什么都站在原地,吵起了架? 皇兄,他不管一管吗? 迷惑地看一眼朱棣,然后,他更迷惑了。 明明是皇兄叫人传话,说让他们兄弟几个一起去宫外爬山。现在山没爬成,弟弟和儿子们吵作了一团,皇兄竟然一点也不生气。 这正常吗? 他用眼神询问一旁同样裹着小棉袄一言不发的朱瞻基。朱瞻基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对着他一笑,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第108章 这傻孩子。 他别过脸,觉得没眼看。 索性看向正吧哒吧哒发表自己意见的侄儿朱高煦,恰好朱高煦说到:“我不同意收税,书坊那点书,能收多少税?杯水车薪,顶什么用,咱们又不缺这点小钱。” 小钱。 朱椿的脖子忽然有点凉。他知道,是堤上的风吹的。可无意一瞥,却发现,皇兄的目光,好像也有点凉? “二殿下莫非已经算过,书坊能交上来多少税?” 狐疑间,又一个声音开了口。 朱椿偏过头,见是朱楹,正想嘀咕一句“你怎么就跟税杠上了”,便又听得:“你算过?” 是朱高煦。 “我的确算过。” 朱楹回了一句。 而后,“十七日辰时,来财书坊进七十八人,巳时一百三十一人……申时一百二十六人,全天共计进出七百五十八人。书坊限购,每人至多只能买两本,姑且不论这些人是替自己买的还是代旁人买的,十七日书坊一共卖出,一千五百一十六本。商税三十取其一,本色也好,折色也罢,若收税,税值银六十六两。” “除来财书坊外,应天府又有书坊七十一家。十七日,各书坊皆有进益,高低不一,取中间值,以十五两银来算,各家可收上来的税,值银一千零六十五两。” 六十六加一千零六十五,是一千一百三十一。 朱椿的嘴张大了。 朱瞻基的嘴也张大了。 “爷爷,好多钱啊。” 朱瞻基看着朱棣,小声叨叨。 朱棣,他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却跟着叨叨:的确好多钱啊! 还是数据一目了然!没看到数据时,他已经很别扭,很后悔了,看到数据后,他更别扭,更后悔了! 如果当初,他不瞻前顾后,想东想西,一口应下来黄四娘的请求,该多好啊! 不然这些钱,都是他的了。 心痛的无法呼吸,他看向朱楹,等待着,也期冀着。 朱楹果然没让他失望,他说:“二殿下财大气粗,看不上这些小钱。可积少成多,涓滴成河,我以为,并无不妥。” 朱高煦的眼皮子动了动。 他感觉,父皇好像在看他。联想那句“财大气粗”,他眉峰一动,糟糕,差点坏了立出去的贫苦人设了。 忙为自己洗白:“我并非看不上这些钱。只是,书坊生意一日好,并不代表,日日都好。今天咱们因为书坊赚了钱,就想着收税,若明日,书坊不赚钱了呢?咱们又当如何?” “又当,调整税率。” 朱楹回了一句。 朱高煦:? 他有些一言难尽,看着略显“天真”的朱楹,心中暗讽: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说调整税率就调整税率,你以为收税是小孩子过家家吗? 可…… “有道理。” 是朱棣。 朱高煦愕然,不敢置信地看着父皇,脱口而出便是一句:“二十二叔哪懂收税?” “他不懂,你懂?” 朱棣看了他一眼,眼神凉凉。凉完,没忍住又怼了一句:“你懂,你比夏原吉还懂?” 朱高煦:…… 他不懂。 他哪有夏原吉懂。夏原吉是谁啊,那可是户部的一把手,收税的好手,他哪敢在鲁班面前弄大斧。 只是,这又干夏原吉什么事?他们刚才,有提到夏原吉吗? 郁闷地看着朱棣,他不敢再出声,朱棣却道:“上次夏原吉拟了改税的章程来,朕还没来得及细看,恍惚瞧了一眼,里头就提到一项,浮动税率。赚得多,就多交税,赚得少,就少交税,不赚就不交税。二十二弟,你们两个,竟然想到了一起去。” “夏尚书乃治世能臣,臣弟不过随口一说,叫皇兄见笑了。” 朱楹面上微微有些意外。 谦虚了一回,朱棣却不看他,而是,看向了朱高煦。 “呵呵。” 朱棣笑了。 朱高煦有些毛骨悚然。 感觉这句呵呵不像是开心的笑,倒像是在内涵他,让人见笑了。 心中越发郁闷,忍了又忍,他没忍住。 暴脾气上来了,干脆直言直语,道:“浮动税率好是好,可爷爷之前为了让市井通达,百货流畅,才下令命人免除书籍笔墨上头的税。如今书坊遍地开花,市井是通达了,百货也流畅了,可咱们来这么一出,不是卸磨杀驴,让百姓们心寒吗?” “哟。” 朱棣“哟”了一声,哟完,又幽幽地说了一句:“你还挺关心百姓啊?” 这是什么话? 朱高煦嘴抽,他哪里不关心百姓了,他之前,只是没机会关心,不代表,他没把百姓们放在心底。如今不再只有老大一人守大后方了,他的机会,来了。再说了,就是为了皇位,他不关心,也得关心啊。 “父皇说笑了。” 尬笑着回了一句。 朱棣又笑:“你爷爷之前还说,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1],让我守北平呢。” 朱高煦:?? 啥玩意? 反应了一下,他心中大呼完犊子,他又说错话了! 爷爷让爹守北平,可爹造反了。所以爷爷的话,爹不总是听的。当然,爹一定是没错的,所以这话应该这么说:爷爷的话,不总是对的。 他搬出了爷爷,却打了爹的脸?他是个大傻杯? “爹,你听我说。” 他绞尽脑汁想说辞。 朱棣摆手,“我不想听。” 朱高煦语塞,眼看着下不来台了,他忙看了坐在一旁大石头上喘气的朱高炽,小声传话:“你快来啊。” 朱高炽继续喘气,“来……来不……了。” 喘死你拉倒。 朱高煦闭了闭眼,心说: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胖大哥,以后上朝的时候,你也这么喘吗? 诶,不对,他为什么会说,上朝的时候? 该死!他竟然默认了皇位是胖大哥的,所以他真的是一个大傻杯吧? 不想承认自己把自己气糊涂了,他也找了个石头坐下了。 那厢朱楹道:“此一时彼一时,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事情总是在变化的。从前百业凋敝,父皇定下免税之策。如今书坊发达,利润远超其他行当,若依然对其免税,又让旁的行当怎么看?” 这个…… 其实朱高煦也回答不上来,心中隐隐觉得,朱楹说的是对的,可嘴上如何能承认? 他还想反驳,朱高炽却快他一步,问道:“可是,一日的数据,真* 的可靠吗?二十二叔,我不是在怀疑你造假。我只是在想,那些买书的人里,会不会有书坊自己的人?就是……你懂吧?” 朱高煦:? 懂什么?死胖子,就不能把话说明白点吗? 气愤地看着朱高炽,忽然,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个问题。刚才,死胖子明明喘的不得了,这会他竟然不喘了? 所以刚才,死胖子是故意的? 呵!果然是个心机胖子。 他气死了。 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生闷气,耳边是他那好二十二叔的声音:“来财书坊,并没有作假。或者说,他们没有胆子作假。当然,我说了不算。如果皇兄允许的话,咱们不妨,来做一个试验。” “什么试验?” 朱棣问了一句。 第74章 他搞钱以外的东西,很是有一套 “我说, 你是不是打赌打上瘾了?” 内城门脚下,朱椿觑着四哥家的人都走光了,方放心大胆地问了一句。问完, 没忍住又叨叨:“他不同意你拿六坊做试点,你就该顺势算了,做什么又主动提出, 要拿太平门厢做试点?那太平门厢有几个人,有几个有钱人, 你难道不清楚吗?” 越说越无语, 朱椿索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就不明白了,朱楹今日,脑子是被驴踢了吗?收税收税, 那是亲王们能置喙的事吗?人家亲儿子都不乐意, 他倒好, 主动站出来,旗帜鲜明地表明,支持收税。 不仅支持收税, 还“得寸进尺”, 提出要拿六坊做试点, 看看书坊的生意好,到底是偶然, 还是特定情况下的必然。 结果好了,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朱高煦吧啦吧啦了半天,六坊做不成试点了, 现在成了试点的, 是太平门厢。 太平门厢,那和六坊, 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应天区划,以都城之内为坊,以城郭之外为厢。虽然六坊和太平门厢都在上元县,可一个在县里人多热闹处,一个在县外人迹罕至处,繁华程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傻弟弟说,要在太平门厢卖书,然后拿七天的数据来参考。 可七天,卖给谁?卖给鬼啊! 皇兄可是说了,让了让数据更真实一点客观一点,卖书,他允了,但他有一个要求,那便是,不能卖《三国演义》。 这……不是为难人嘛。 第109章 现在全应天府谁不知道,《三国演义》正红火。可,不让卖《三国演义》,还能卖什么?从头开始,等于零,同样还卖个鬼啊! 展望前路,他觉得,嗯,没必要展望了。 当时就应该直接就此作罢的。 “我是搞不懂,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你说,赢了能干什么呢?皇兄又没许你什么,倒是输了,你……” 不对啊。 朱椿吸吸鼻子,突然反应过来,今天皇兄好像没说,输了会怎样。 这,不正常。 皇兄一向是个不吃亏的,赢了,他可能会叫你好看,输了,他同样会叫你好看。但今天,他只字未提“叫你好看”。 这是,爬山爬累着了,忘了? 不应该啊。 那座山,明明只是个小土丘来着。他三下五除二,就爬,不,走到了顶。 算了,不想这些了,他看向朱楹,想说一句“实在不行,你求求二十二弟妹吧,二十二弟妹,或许能帮你扭转乾坤”,便听得:“十一哥,我想问你借本书。” 借书??朱椿有些意外,反应了一下,怀疑他是想拿自己的书去试探外头行情。忙摆手,正色道:“我那些书,曲高和寡,不合适,真的不合适。” 其实,不是他不想传播自己的文字,而是,他心知肚明,他的文字,传播不动。 怕打脸,他先拒绝了。 心头忽然有股淡淡的哀伤,又想到,他笔下那么小众的文字,二十二弟妹都翻出来看了,便觉,好受了许多。 这世上,有伯牙,就有子期。二十二弟妹,就是他的钟子期! 感谢钟子期,他要做点什么。 “二十二弟,过几日,你同二十二弟妹一道来府上吃羊肉吧。” 前两天他得了一只羊,那羊,如今还在圈里好生养着呢。这时节正该吃羊肉喝羊汤,一般人,他还舍不得呢。 “好。” 朱楹应下了,他也不追问,只道:“十一哥能将《蜀汉本末》借给我吗?” “不能。” 朱椿一口回绝了,他为了请二十二弟妹吃羊,连带着叫了他,已经够意思了。现在他竟然还想白嫖他的书? 没可能,那书,是他一个字一个字校验过,又亲自刊刻出来的。自打父皇白嫖了他的版片,命他把版片上交,他手头,就有且只有一本现成的了。 仅存的一本,他才舍不得外借。再说了,“国子监里不是有吗?” 他记得,父皇把版片给了国子监,国子监好像翻刻了两回? “你去国子监找吧。” 他再次为朱楹指明方向。 鉴于他实在不想借,朱楹也不勉强,借书的事,就此作罢。又说了几句闲话,二人在一处路口分道扬镳。 朱椿本来想直接回府,刚抬了脚,又定住了。纠结了又纠结,他脚尖一转,干脆朝着国子监的方向去了。 国子监就在附近,反正他无聊,不若去看看他的版片们。 兴高采烈又轻车熟路地进了国子监,随便抓住一个人,他问:“《蜀汉本末》藏在哪?” 那人被抓住衣裳,本想骂骂咧咧,打眼一看,竟是他。忙不迭换上一张笑脸,小心翼翼问:“蜀王殿下可是要找《蜀汉本末》的版片?” 不等朱椿回答,又颇为乖觉地往前一指:“藩刻的版片,都在第三间屋子里,不若下官陪着蜀王殿下一道去找?” “不需要。” 朱椿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正要大步流星上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问:“版片是你保管的吗?” 那人怔了一下,反应过来问的是藩王府的版片,忙摇头,道:“是王司业保管的。” 他有些可惜。 暗道自己运气不好,蜀王殿下那话,明摆着心情不错。心情不错,说不得就要抬举人。可偏偏,管藩刻版片的人,不是他! 一时间有些羡慕王司业的好运。 正咕噜咕噜泛着酸水,朱椿却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正蒙圈,却听得:“你是不是,想让本王抬举你?” 那人:! 他大惊,而后,眼里便流露出些许狂热来。蜀王殿下,竟然看透了他的心思,他的机会来了!可,他好像还没自报家门? 正欲自报姓名,朱椿却又说了:“你先在外头候着。”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人在外头等着,只听得,里头窸窸窣窣,似是翻东西的声音。眼角余光一瞥,竟然瞥见他酸的不得了的那位王司业来了。 呼吸险些一窒,他看着王司业,面色不善。 正想说点什么,王司业却捏了捏拳头,又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风一样钻进了屋子里。 “无耻小人,汲汲营营。” 他啐了一口。 支着耳朵细听,却听得,一声暴喝。 而后,“你说什么?本王的版片,被老鼠吃了?国子监有老鼠?老鼠怎么没把你的脑子吃了?” “姓王的,活要见版片,死也要见版片,今天你不给本王把版片找出来,你就别想走出这扇门!” …… 里头的怒骂声渐响,而后,又消了下去。奉命站在门外的那人,也悄悄擦了一把额头的汗。 还好,刚才他没跟着一道进去,不然现在要承受蜀王殿下怒火的人,就是他了。 心中暗自庆幸,他悄悄往更外头挪了挪脚。刚挪了一步,便听得:“守门的,你进来!” 守门的? 他嘴角一抽,环顾四周,没有别人。知道是在叫他,认命地往屋里去了。 哪知道, “你不是想让本王抬举你吗?” 朱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人心中不安,朱椿却又问了:“你和他,谁的官大?” 他? 那人悄悄抬眼,看了一眼王司业,小心回道:“回蜀王殿下的话,王司业是下官的上峰。” “好。” 朱椿抚掌,而后,指着王司业,厉声道:“打断他的腿,本王保举你顶替他的位子!” 那人:!! 什么小心翼翼,什么避之不及,通通都去他的吧,他现在就打断王司业的腿! “王爷有命,下官莫敢不从!” 然后,他就从了。 徐妙容从丫鬟们口中听到这段小插曲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彼时她正坐在书桌前……画图。 销售预测分析图。 类似的图表,从前她常做,但这次,却不一样。过往数据缺失,潜在需求,无章可循,应天府内,用了半年,她基本熟了。可应天府外的行情,她依然不是太熟。 遵照经验,她顺畅又艰难地在纸上写写画画。画了一半,月桃兴冲冲跑进来,道:“王妃,王司业的腿断了!” 王司业? 揉了揉被数据折磨的坠胀的脑袋,她这才想起来这人是谁。思及那会朱楹从后湖回来时同她说过的话,便问了一句:“怎么断的?” “是被蜀王殿下打的。” 月桃回了一句。 她有些震惊。 朱椿还有这能耐?他看着那般文雅良善,竟然还能把人的腿打断? 怀疑地看向月桃,月桃又道:“奴婢少说了一句,是蜀王殿下让王司业的下属打的,因为那王司业弄丢了蜀王殿下交上去的版片,蜀王殿下问到跟前了,他还狡辩。” 原来如此。 徐妙容松了一口气,月桃这丫头,深谙震惊体的精髓,春秋笔法信手拈来的。她还以为,朱椿开大了呢。 又想到,事情是因为版片而起,思及朱楹那句“我想借来看一看”,她失笑。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感叹朱楹借刀杀人玩的更炉火纯青,还是该吐槽王司业玩忽职守,活该有此一遭。 “听说蜀王殿下今日大发雷霆,很是吓人呢。” 月桃边说着,还做了个害怕的动作。 徐妙容摇头,道:“每个人都有心爱的东西,心爱的东西弄坏了,能不生气吗?” “那,王妃心爱的东西呢,是什么?” 月桃想啊,蜀王殿下喜爱文学,亲手雕刻的版片被人弄丢了,他生气,情有可原。那么王妃呢? 说起来,她好像并没有听王妃说过,心爱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若说从前,王妃用行动表现出的,她所爱的,是王爷。那么如今呢?如今王妃爱的,又是什么? “是钱。” 徐妙容言简意赅地回了。 月桃:…… 石化了那么一刻,她承认了。对,王妃爱的,就是钱。不爱钱,干嘛要种花,不爱钱,为何对数字这么敏感? 伸头看一眼那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她吐吐舌头,“王妃,别弄坏了眼睛。” “我倒是想呢。” 徐妙容吐槽了一句。心中却把朱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来回骂了一遍。 黑心的朱楹,她一定是猪油蒙了心,才答应他,帮他“赢”这一回。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哦,他说了,他打算趁着朱棣喊兄弟们爬山的机会,帮朱棣把心里话说了。 第110章 所谓的心里话,就是收税。他还说,此事十有八九能成,但还需,她再帮忙添一把火。 为此,他主动提出,愿意把王府所有财产划归她名下。 所有财产,那便是,动产,还有不动产。包括那些个古玩字画,紫檀木红木的家具。很没出息的,她心动了。 想到那一堆一堆能放进博物馆的好东西,她眼睛里有星星。而后,就利索地应下了。 可,答应帮忙一时爽,真的帮忙,火葬场。 做数据叫人头大,恍惚间,她又回到了上班的时候。便觉得,贵妇做到她这份上,可真够名不副实的。 看在财产所有权的份上,她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就当开辟新销售渠道吧。 只是,她又该,用什么话本子试探市场呢? 数据只是开始,重头戏还得是话本子。答应了帮忙,她得拿出点有用的东西。朱棣不让卖《三国演义》,那她卖什么? 总不能,卖《水浒传》吧。 撇了撇嘴,她正想腹诽一句,就你朱棣既然又要还要,既要面子又要里子还要钱,忽然,她眸光一动。 谁说她不能卖《水浒传》? 一,《水浒传》还没正式刊印,神秘感依然十足。 二,稿子是她润色的,作为学生时代的必读课外书,她对剧情,倒背如流。 三,朱棣没说不能用《水浒传》来做试验,没说,那便是可以。 此外,朱棣并没明确说过,要把《水浒传》交给哪家机构来刊印。参照《三国演义》的命运,她觉得,这个想法,或许,真的可以有? 反正都想收税了,书越畅销,当然是,越利好书坊,利好国库。 她猜,朱棣不会反对。 或者说,不会明确反对。 打定主意,明天进宫讨个口谕,给自己先求个保护罩,免得再有像王宁这样眼红的人参她先斩后奏,投机取巧。 “对了,月桃,王爷可是在九成斋?” 被这么一打岔,她心中倒模模糊糊有一套方案成型。想着还要与朱楹通通气,便问了月桃一句。 月桃摇头,道:“王爷好像去库房选木板了。” “选木板?” 她没太听懂,想了想,这时代的书,印刷用的是雕版印刷术。如今又值试验关头,他选木板,难不成是想雕刻版片? 虽然在来财书坊已经看过一整套流程了,可此时此刻,她还是有些好奇,他会怎么刻。 吃瓜,也可能是想看笑话的心占了上风,她抬脚就往九成斋走。 到了的时候,朱楹已经选好木板了。他正站在庭院里,同有池交代着什么。见她来,他微微回过头,说了一句:“今日午时,王司业的腿断了。” 她:...... 早知道了。 回了一句“知道了”,她问:“王爷这是……要亲自刻印版片吗?” “嗯。” 朱楹点了点头,而后又道:“我打算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印出彩色的图案。” 彩色的……图案? 徐妙容目光颤了一下,没记错的话,彩色的图案,那叫“饾版”,“饾版”印刷,明代后期才发明出来。 他这是,领先后人上百年,提前走了后人的路? 能……行吗? 她有些怀疑。 毕竟史书上没记载,这时候有“饾版”技术。没有,就说明他不是那个发明的人。 心中将信将疑,朱楹将她的目光看在眼里,没笃定说一定能行,他道:“行不行的,一试便知。” 然后,他就试了。 徐妙容只看见,他挑出几块合适的板子,而后又命人拿出一张纸并各式颜料。提笔,他问了一句:“你想刻印什么?” 徐妙容挑眉。 她没想过他会问她,这问题,也实在叫她为难。 “饾版”印刷前,要先勾描,画整体墨色线稿。画完墨色线稿,还要根据不同色块,画分色稿。分色稿越多,需要的雕版就越多,套印花费的时间就越多。 如果她说了一样色彩丰富的东西,最后他雕不出来,岂不是尴尬? 可若让她选一样单一颜色的东西,她又觉得,便宜他了。 纠结了又纠结,她选择,随口胡说:“王爷不若刻个果子吧。” “果子?” 朱楹当真认真思考了这个提议,他点头,又问:“什么果子?” “橘子。” 徐妙容脱口而出。 而后,恨不得打自己的嘴。 她感觉,在她说出“橘子”的那一瞬间,朱楹提笔的手,好似顿了顿。某种叫“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郁闷冲上脑门,她尬笑了一声。 虽然提橘子的时候,她没有多想。可橘子,那能随便提吗? “妾身的意思是,橘子只有一种颜色,带叶子的橘子,有两种颜色。两种颜色,好上色,色彩又比一种颜色丰富。” 她为自己辩解。 朱楹也不知信没信,反正他看了她一眼,说:“刻印版片,须得费些时间,你若不想等,可以去里头坐着,等好了,我会叫你。” “不用。” 徐妙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为了表示自己的坦荡,她说:“妾身就在这里,看着王爷刻印吧。” 朱楹便不做声了。 半柱香过去了,徐妙容微微动了动站得有些麻木的脚。 又半柱香过去了,她悄悄捶了捶有些酸软的腰。 又一炷香过去了,她有点,想打哈欠。 看一眼沉浸在雕版中无法自拔的朱楹,她在心里默默竖起了一个大拇指。有的活,真不是一般人干的。有的人,才能也不是盖的。 从前她怎么没发现,朱楹画画,也有点子能耐在身上。 他提笔,寥寥数笔,静物便跃然纸上。那颗橘子栩栩如生,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可她怎么瞧着,感觉,有点眼熟,像是……那天在马车上,她怼在他身上的那个? 不会吧,他连那橘子的样子都记得? 不不不,不可能,谁能闲到记着这些个细枝末节,一定是她看错了。对,没错,就是她看错了。天底下的橘子,长得都差不多,是她心里有鬼,所以她想偏了。 是她的问题。 “王爷的刻工,非比寻常,妾身今儿,大开眼界了。” 吹了一波很虚伪的彩虹屁。 为了掩盖内心微妙的慌乱。 “你之前,不是在来财书坊看过他们雕版了吗?” 朱楹没抬头,却似随口一问般问了一句。 徐妙容语塞,回:“两码事。” 虽然这话有搪塞的意味,可事实上,她的确觉得,这是两码事。 书坊的刻工,以雕版为营生,雕版,便是他们的看家本事。可朱楹不同,他是大明的亲王,十指不沾阳春水。她没想过,他竟然会雕版。 不仅会雕版,还驾轻就熟,娴熟的像在书坊里干过一样。 那带叶子的橘子,需要分三块版片套印,一块为整体线稿,另外两块为绿色叶片和黄色果子。朱楹刻好了三块版片,而后放好第一块版片,涂抹好墨,便将纸盖了上去。 徐妙容只看见他的袖子在案桌间划过,然后,那原始的图形轮廓,就印了上去。 再然后,第二块版片…… 绿色叶子,印了上去。 第三块版片…… 黄色果子,印了上去。 版片与纸张完美覆合,一颗完整的带着叶子的橘子,便印好了。 “王爷!” 有池早憋不住了,看到王爷随手而为的尝试成功了,他好激动!忍不住赞道:“王爷,你太厉害了!这世上,果然没有你办不成的事!” 是……吗? 徐妙容心说,那间当铺,不就快被他开得倒闭了? 心中觉得,有池大概是选择性失明了,笑了一声,她选择,从善如流,当个气氛组,便“由衷”赞道:“王爷,你太厉害了!” 有池一愣。?感觉王妃好像照搬了自己的话。 看向朱楹,思及对方近来的“异样”,他几番欲言又止。 朱楹没说什么,他大概也看出了自家王妃的不走心,说不上愉悦,也说不上失落。缓缓拾起那张印好了橘子的纸,道:“我打算,在书里面印一些彩色的插图。” “好啊!” 徐妙容附和。 她又不是傻子,看不出朱楹搞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只是,她没有想到,这彩色印刷技术,竟然真的被他搞出来了。 心中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莫非在真实的历史上,他的确发明出了所谓的“饾版”印刷,但上下层有壁,不被大众所知晓的东西,最终会走向消弭。 这样的话…… 她看向他,忽然觉得,他,搞钱不行,但搞钱以外的东西,很是有一套。 彩色插图,足够吸晴,图文并茂,引人入胜。她现在,信心翻倍,迫不及待想闪现太平门厢了。 第111章 一切准备就绪,时间一晃,便到了正式试验前一日。 第75章 我来看看你 这一日, 天气晴朗。 月菱和月栀两个,提前陪着徐妙容往太平门厢去了。安王府的人,已经提前搭好了茅寮。徐妙容却不进去坐, 微微在外头看了看,她抬脚,朝着前面走去。 因着太平门厢背倚钟山, 临近后湖的缘故,周边人烟寥寥。抬眸远望, 便能看见寥寥几间茅寮, 或为茶寮,或卖杂物。偶有几个周边的农人,随地摆着自家种的蔬菜果子, 却也只是恹恹地叫卖着。 月菱和月栀的心随着那农人的叫卖, 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知道太平门厢不热闹, 却没想到,它会这么不热闹。本以为,应天府内, 已有不少人知道自家要卖书的事, 来凑热闹的, 多少也有一些。 可,看来看去, 她们主仆一行, 才像是来凑热闹的。 钟山和后湖,都乃皇家禁地, 应天城北, 本就不比城南繁华。这卖书之事,能行吗? 两个大丫鬟心中不约而同产生同一个疑问。疑问冒头, 她们又疯狂将这个念头甩出去。能行,必须能行,这世上,还有王妃做不到的事吗? “王妃,奴婢给你倒杯茶吧。” 月菱琢磨着,冬天外头冷,王妃身处这郊外空旷处,兴许有点冷,便颇为贴心地问了一句。 徐妙容却摆摆手,说:“等我忙完正事。” 正事? 月菱没懂,却乖觉地住了口。她看到,徐妙容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在了一个卖蔬菜的老妪面前。 那老妪有些意外,也有些慌乱。知道应天府有大人物要来,那大人物是安王妃,安王妃是来卖书的。却没想到,活的安王妃竟然停在了自己面前。 刚才,她听到那俏丽的丫鬟说什么王妃,又见这位王妃在安王府建的茅寮前停了停,便猜到眼前之人的身份。 说起来,她真不明白,卖书卖书,为何挑她们太平门厢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想着大概城里人有钱烧的慌,再看自己脚旁大半天都没卖出去的菜,她忽然有些心热。 有钱人都大方的很,兴许,今日这些菜,都有着落了。 “安王妃可是想看看菜?” 她小心翼翼又委婉地问了一句,而后又道:“这韭菜、苔菜、生菜都是民妇自己种的,民妇今儿一早,才从地里摘下来。这尾大鲤鱼,是民妇的儿子清晨在河里打的。” “我全都要了。” 老妪:!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徐妙容,而后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陡然迸发出兴奋的光彩来。万万没想到,安王妃真的是来送钱,哦不,买菜的。 不仅来买菜,还大手一挥,全都要了。 “王妃,民妇家中还有自己酿的蜂蜜和上年打下来风干的枣。” 她心更热,眼也更热,满怀期待地又说了一句。 徐妙容点头,“我也全都要了。” “王妃!” 老妪的目光近乎是狂热了,她喜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着急忙慌地一边拍着自己的大腿,一边在原地打转,另一边又道:“每年开春,民妇都会下湖里河里采蒲菜,捡螺丝。王妃若是喜欢的话,等开春,民妇亲自给王妃送到府上去!” “好呀。” 徐妙容依然很爽快地应了。 老妪傻眼了,月菱和月栀也傻眼了。 月菱想说话,月栀却暗地里拉了她一把。 “王妃可真是……真是菩萨一样的人物。” 老妪喃喃自语了一句,又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么个财神爷会来,她不仅应该把家里能拿出来卖的全拿出来,还应该把张大嫂和刘大婶她们一并叫过来。 “王妃不知道,张大嫂和刘大婶若是知道王妃买光了民妇的菜,怕是要悔的拍断大腿了。” “张大嫂和刘大婶是?” 徐妙容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 老妪见她和蔼可亲,联想先前市井里不知何人所传,安王妃,多好的人啊,便大着胆子多说了几句:“张大嫂和刘大婶,是常同民妇一起说话的人。往日里,我们几个常约着一起来卖菜,但今天她们嫌冷,没出来。” “那确实是,有点可惜了。” 徐妙容边说着,面上做惋惜状。忽然,她似想到了什么,忙道:“没关系,我又不是不来了,明儿你叫她们把菜带过来就是。” “明儿?” 老妪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忙道:“明儿王妃还来吗?” 还来的话,她得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大伙。 “嗯,还来。” 徐妙容点头,又道:“明儿要免费送鸡蛋,我怎可不来?” “王妃忙……鸡蛋,什么鸡蛋?!” 老妪的眼睛瞪大了,她怀疑自己听到了胡话。安王妃说,明天要免费送鸡蛋? “嗯,明儿,我们府上会免费送鸡蛋,就在我们家刚建好的茶寮里。” “为什么?” 老妪傻眼了,问了一句“为什么”,徐妙容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初来乍到,这是我和我们家王爷的一片心意。” 天老爷啊,城里人的心意,可真贵啊! 老妪的心扑通扑通,她悄悄抿了抿唇,小声道:“几……几个?” “一人十个。” 徐妙容轻轻启唇。 老妪:!! 她的心差点不跳了,十个鸡蛋,哪个傻子才不来。她得赶紧回去,让一干老姐妹们,都来领鸡蛋! 说走就走,老妪告了一声罪,往前奔走,走出了竞走第一名的架势。 觑着她走了,月菱动了动嘴,问:“王妃,咱们送鸡蛋,是要吸引人明天来买书吗?” “不是。” 徐妙容摆手,“我是为了,预热。” 月菱:? “何为预热?” 问了一句,突然,她想到了王妃叫人印的那几千张纸。那纸上写了,太平门厢会有卖书活动,书名曰《水浒传》。纸上面还有王爷亲手刻印的彩图,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幅武松打虎图。 所以这几千张纸,现在就要派上用场了吗? 她还以为,王妃会叫人夹在书后头呢,看样子,不是? “明天胡双立会来茅寮说《武松打虎》选段,等他说完,你们再发鸡蛋。发鸡蛋的时候,顺便把这宣传单页发下去。” 宣传单页。 月菱和月栀感觉自己又学会了一个新词,她们现在懂徐妙容的意思了。所谓技高一筹,出其不意,不外如是。 王妃,她太厉害了。只用费些鸡蛋,便把卖书一事大肆宣扬了出去。老妪们最是爱闲聊,她们谁家家里,又没个在城里做工的亲眷。七嘴八舌这么一宣扬,明儿一定会有很多人来,领鸡蛋! “王妃,咱们怕是要送出去很多鸡蛋了。” 想到那白白送出去的鸡蛋,月栀的心在滴血。 “你放心。” 徐妙容却回她了一句。 她并不担心。 卖书这事,她早拟了章程。傻乎乎地吆喝着,没有用,她也等不及。思来想去,她决定,主动出击。 胡双立是她专门请来的,这位“野鸡说书人”的确有些野。说书的风格比较野,其粗犷豪爽的作风,正是与《水浒传》相适配。 免费送鸡蛋,古今通用,因为人性,本就古今相通。送鸡蛋,是手段。打广告,提前造势,才是目的。 那宣传单页上,重要信息一目了然,又有朱楹专门刻印的彩色图案,她打赌,明日这宣传单页发下去,应天城里,一定会有人留意。 至于鸡蛋嘛,“会有人给我们付鸡蛋钱的。” 有人? “谁啊?” 月菱和月栀同时问出口,可徐妙容却没有要多说的意思。 “王爷。” 月栀忽然说了一句。 月菱一脸你不是吧的表情,付鸡蛋钱的,怎么会是王爷。不过,王妃和王爷,的确一直楚河汉界,算得极清,这次的卖书之事,又是王爷提出的,王妃只是个帮忙的。 所以付钱的,真是王爷??她脑补了一通,再抬眸,忽然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人。 “王爷!” 她大惊,原来那声王爷,是因为王爷真的来了。 “你们买菜了?” 朱楹倒没把丫鬟们的大惊小怪放在心上,看着徐妙容脚边的菜,他问了一句。 徐妙容点头,“十一哥不是让我们去吃羊肉吗,我便顺便买了些菜,想着到时候一并带过去。” “也好。” 朱楹并无异议,朱椿已经命人来递过话了,吃羊肉的时间便定在六天后。冬天的菜经放,那尾鲤鱼,也是活的,应当能捱到六天后。 “王爷是来,看茅寮内外的情况的吗?” 友好地就着菜说了几句闲话,徐妙容随口问了一句。 朱楹摇头,说:“不是。” 徐妙容有些狐疑,他却又道:“我来看看你。” 第112章 徐妙容:! “咳咳咳!” 她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朱楹说,他来,看看她? 她? 是她,不是她们。 他确定,他没有少说一个字?还有,他为什么来看她?她又不会丢。 “王爷说笑了,太平门厢虽不比城内繁华,可天子脚下,王化之地,哪来那么多的宵小之徒。” “我知道此处并无宵小之徒。” 朱楹回了一句。 徐妙容的心,咯噔一下,她感觉这句话如果和上文联系起来,好像有别的意思。 不敢再想下去了,她说:“送鸡蛋的事,已经安排妥当了。王爷画的那幅武松打虎图,活灵活现,明日这太平门厢,怕是要热闹了。” “明日,我与你一道同来。” 朱楹又回了一句。 徐妙容沉默了。 她觉得自己怪莫名其妙的。一道同来,不是早都定好的吗?他是主导,她是帮手,卖书第一天,他们两个当然要都在场。 可不知为何,她这会浑身都有股说不出的别扭。 偏生,朱楹好似跟她过不去,想让她更别扭一样,又说了:“虽说十一哥说了,不让我们送东西。可我想着,他爱看书,不若再多给他印几幅彩色插图,和府上的《水浒传》一并送过去。” “王爷做主就好。” 徐妙容的脸有些僵。 不让我们送东西。 我们。 谁跟他是我们? 不过,说到《水浒传》,之前朱橚给朱椿送罗贯中的手稿时,朱椿就很眼红。知道朱棣后来将手稿交到了自己手上,他还想借来着。 她没借,然后朱椿就不知道打哪里拼凑来了一些剧情。根据蜀王府的动静来看,她猜,应该是朱椿两口子从朱棣和徐妙云那里凑来的。 可怜的两口子,看本小说不容易。 前几日,彩色插图版《水浒传》正式刊印装* 订,她想好了,要拿一本,做成精装本,送给朱椿。朱楹的意思,是要再送朱椿一个彩蛋。 她没有意见,毕竟刊印插图的人不是她。 不想再听他的胡言乱语,她弯着手掌,作出扇风的姿势,声声急道:“真热呀!不行,太热了,我要回府凉快凉快。” 然后,她就回去凉快了。 “王爷。” 有池目睹了一切,看着自家王爷没什么表情的脸,小声道:“王妃回去凉快了。” “本王知道。” 朱楹收回视线,看了那刚建好的茅寮一眼,道:“我们也回去凉快凉快吧。” 有池:? 他有点震惊,朱楹却对着他微微抬首,问:“你不热吗?” “不热啊。” 有池寻思,热个鬼啊!这山脚下湖水畔,凉风嗖嗖,他都后悔今日出门少穿了一件衣裳了。可王爷说热,那就热吧。 “热。” 他迅速改口,心中却有些苦涩。 这人世间的情爱啊,可真是有毒,毒到让人连冷热都分不出来了。有的人明明很冷,却不得不说热,有的人脸上很凉,心中却一片火热。 认命地跟着朱楹朝着王府去了。 一夜,转瞬即过。 徐妙容醒来的时候,是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她做了一夜的梦,梦到武松打虎。那武松打着打着虎,老虎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西门庆! 她烦死西门庆了,也烦死朱楹了。 都怪朱楹,若不是他套印了那什么武松打虎,她能做这么莫名其妙的梦吗?今日,她还要亮相太平门厢,听胡双立说书,看月菱她们发鸡蛋呢! “打死打死!” 嘟囔了一句。 月桃从外面进来,接话:“把什么打死?” 待看清徐妙容的脸,她“哎哟”一拍大腿,先说了一句“王妃的眼睛怎么肿了”,又对着外头喊:“梨儿,速去小厨房拿两个煮熟的鸡蛋来!” “王妃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昨夜陪床的不是月桃,她挂心徐妙容,急忙问了一句。徐妙容摇头,只说:“胡双立今儿,是要讲武松打虎对吧。” “对啊。” 月桃点头,有些迷糊。讲这个选段,还是王妃亲自定下的,如何王妃又有此一问? “王妃,那选段,不妥吗?” “妥。” 徐妙容从牙缝里挤出一抹笑,经典片段,能不妥吗?但如果来得及的话,她真想让胡双立换一个片段。 心知来不及,她认了。及至到了茅寮里,她已经调整好状态了。丫鬟们的化妆技术炉火纯青,她面上倦容一扫而空。 “安王爷,安王妃。” 胡双立早就来了,见他夫妇二人联袂前来,笑意盈盈上前,张口便是一句:“没遇到王爷之前,小人万不会想到,小人此生竟然会心系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 徐妙容脚底险些一个踉跄,她看着看着朱楹的胡双立,陷入了沉思。 胡双立是她要的,她从丫鬟们口中听说了一些胡双立说过的选段,觉得这人真合适,便打算接洽。接洽的人,是朱楹,是朱楹把“武松打虎”的选段交给了胡双立。 所以...... “那个男人是谁啊?” 佯装不知,她问了一句。 胡双立依然笑意盈盈的,“是武二郎啊。” “武……武二郎?!” 徐妙容实在无语,她说:“原来你喜欢的是武松啊。” “是啊,小人当初答应王爷来说书,就是因为,王爷说,要说的是武松打虎的选段。” 胡双立满眼都是对武松的敬仰之情,回了一句,他又遗憾道:“莫非王妃以为,小人喜欢的是旁人?” “没有没有。” 徐妙容连忙否认,没好意思去看身旁那位“旁人”的脸色,她道:“既然你喜欢武松,那今儿的书,可要好好说了。” “那是自然。” 胡双立眉眼飞扬,又道:“王爷和王妃,就拭目以待吧。” 他话音刚落,茅寮外面便传来一阵吵嚷声。徐妙容抬眸,顺着草帘子间隙看去,便见,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涌过来。 那群人里有老有少,以老年人居多,而打头的,就是那位卖菜的老妪。 “看,我就说吧,安王妃要给大家发鸡蛋,你们还不信!” 指着外头那一筐一筐的鸡蛋,老妪激动地说了一句。 “真的有鸡蛋啊!” “李婆子,你果然没有骗我们!” “坏了,我忘了同我三婶她后娘说这里有不要钱的鸡蛋,我现在就回去,把她们全部叫过来!” “我儿媳妇还不肯信,说是骗人的,我差点就被她劝住了,还好没被她劝住!” …… 人群兴高采烈,老妪老头们七嘴八舌,活活吵出了在菜市场买菜的架势。 胡双立有些震惊,联想外头的话,没忍住偏头问了一句:“难道,今儿来听我说书的,就是他们?” “对啊。” 徐妙容点头,“他们啊,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 胡双立听不懂了。 徐妙容看他,“他们在没有遇到一个人之前,万不会想到,他们此生竟然会心系几个鸡蛋。” “所以他们是为了鸡蛋来的,不是为了我来的?” 胡双立感觉自己的事业受到了侮辱,他想撂挑子不干了,“我能回去吗?” “不能。” 徐妙容回他,“你已经收了我的钱了。” “我退给你。” “钱退不退,是小事。难道你就舍得放弃这么个扬名立万的机会?难道你就甘心坐实野鸡说书人的名头?” “我……” 胡双立迟疑了。 他当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应天府里,人才济济。他才开始说书,就遭到了同行的排挤。那些同行说他是野鸡说书人,为了生计,他辗转于各个小角落。 是安王妃和安王爷对着他伸出了援手,成与不成,就看这一次了。 “那,还是一切照旧吧。” 最终他选择不纠结了,谁说老妪老叟没有听书的权利,只要他说得好,照样有人捧场。就是不知,“王妃刚才说,他们在没有遇到一个人之前,那个人是谁?” “是我啊。” 徐妙容依然保持微笑。 胡双立:…… 可去他的吧,他算是明白了,他、老妪、鸡蛋,全是安王妃计划里的一环。他们都是工具。工具是没有情感的。 所以,在有池和月桃站出来一唱一和说完发鸡蛋的规则后,他满含着热情登场了。 “震惊!一彪悍大汉不顾众人劝告,执意近身与猛兽肉搏!” 徐妙容正在喝的茶水差点喷出来了。 果然是胡双立,还得是胡双立。这开场白,够野够震惊,下面的观众们,全都骚动了。 “你……” 朱楹却看着她,迟疑了一瞬,而后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第113章 这样的什么,他没说了。 徐妙容却有些赧然,她无力地为自己辩解:“妾身也不知道,他是这样说书的。” 她真的不知道,胡双立被人激将后,说书风格是这样的。明明丫鬟们学来的选段只是豪放,不是连裤子都脱了。 “可能他成长了吧。” 依然不死心地辩解了一句,“毕竟人都是要成长的,不是吗?” “或许,是吧。” 朱楹很客气地回了一句。 可徐妙容就是知道,他没信! 气愤地看着他,她想说话,朱楹却突然转过身,从背后拿过一个橘子,递到了她面前,“吃吧。” “边吃边看。” 他还好心地多说了一句,说完,自己又剥开一个橘子,好整以暇地吃了起来。 “好!吃、橘、子,谢谢王爷帮妾身剥好的橘子。” 徐妙容强颜欢笑,一把从他手上拿过了那剥好的橘子,而后恨恨地递到嘴里,用力嚼了几口。 手上忽然一空,朱楹抬眸,眉间有亮色灼灼。 他没说什么,只是拿起刚才递给她的那个橘子,重新剥了起来。 耳畔是胡双立抑扬顿挫的声音,一场书说罢,他大汗淋漓。听众们满脸兴奋,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有池趁热打铁,大喊:“领鸡蛋了,领鸡蛋了,一人十个,领完截止!” 现场瞬间炸了,所有人都涌到了最前头,却又在王府护卫的指引下,排成了几条长队。 鸡蛋,越来越少。十个鸡蛋为一篮,篮子最下面放着宣传单页。 一百篮鸡蛋。 五十篮鸡蛋。 十篮鸡蛋。 一篮鸡蛋。 最后一篮子鸡蛋发完,徐妙容长出一口气。周遭是百姓们的议论声,有那急不可耐打开篮子的人发现,篮子最下面还放着一张纸。 “这张纸上画的,好像就是武松打虎!” “是有颜色的图画,竟然是有颜色的图画!” “初八,太平门厢,施耐庵所著《水浒传》,还是带彩图版的。不得了了,快回去告诉小五,有带彩色图画的书了!” “我要给我孙子买一本《水浒传》!” “初八,还发鸡蛋吗?” …… “王爷。” “王妃。” 小厮和丫鬟们看着心满意足离开的百姓们,同样如释重负。他们问朱楹和徐妙容,“王爷,明儿咱们又做什么?” “王妃,明天咱们还来吗?” “不来了。” 徐妙容摇头,“明天咱们在府上喝茶。” 丫鬟们本以为她这话只是随口一说,哪知道,第二日,徐妙容果然没出门。不仅没出门,还像忘了有卖书这回事一样。 第76章 你又不是大明的意见领袖 “你说, 她到底在搞什么鬼?” 朱高煦有些迷惑。 此时他正坐在太平门厢不远处的马车上,透过那半掀开的帘子往外看。结果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以为, 今日是卖书第二日,那茅寮里就算没有人买书,也至少会摆着几百本书。 可, 茅寮里空空如也,除了一个安王府的小厮坐着, 时不时同百姓们说几句, 再无其他人。 朱楹没来。 徐妙容也没来。 “老三,你说她是不是想放弃了?” 他又问了一句。 一旁靠在枕头上,悠悠闲闲吃着橘子的朱高燧吧嗒咬了一口橘子, 待橘子嚼完, 方摆了摆手, “你觉得可能吗?” “是不太可能。” 朱高煦给出了答案。 其实他也不相信,徐妙容会就这么算了。徐妙容这个人,他是知道的, 不见兔子不撒鹰, 走一步算三步。若她真的退缩了, 昨日就不会搞出那么大的阵仗。 送鸡蛋,够奇葩, 也得亏她能想得出来! “我就没见过哪个人东西还没卖, 就先上赶着倒赔钱的。” “你现在不就见到了吗?” 朱高燧回他,觉得他挺大惊小怪的。“法子奇葩不奇葩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用。你看看外头, 多少来凑热闹的?那几个,咯, 绿衣裳那个,刑部褚郎中的儿子,白衣裳那个,丘福的孙子,红衣裳……” “丘福的孙子?哪里?” 朱高煦的眉峰猛地一动,他顺着朱高燧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了丘福的小孙子。 “这孙子!” 他骂了一句。 因着同上战场同心杀敌的友谊,丘福待他格外亲厚。父皇荣登大宝后,暗地里丘福倒向了他。他还以为,丘家人挺乖觉的,哪知道,这孙子这么没眼色。 打定主意,一会回去就教训这孙子。 “他们凑热闹归凑热闹,年轻人嘛,不就爱凑热闹。咱们现在,不也在凑热闹?” 朱高燧很自然地说了一句。 朱高煦正要瞪他,他却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不同意收书坊的税?” “我是为了国计民生,正所谓,苛政猛于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 “行了行了,跟我你还说这些套话。” 朱高燧听不下去了,咽下最后一瓣橘子,他问:“你是不是收书商们的孝敬了?” 朱高煦:! “没有!” 他的声音蓦地变大了,嘴上说着没有,心中却有些慌了。 他的确收书商们的孝敬了。 确切的说,他的“人”告诉他,文人的笔杆子能杀人,也能帮人,所以他们早早开始布局,收买了一些书商。书商们为了投诚,自然是主动奉上了孝敬。 现在朱楹鼓动父皇收书商们的税,这一部分钱,本来是他的,他当然不乐意。 这事,隐秘,朱高燧竟然知道了。摸不清对方到底知道多少,却心知,不能承认,便故意装作气急败坏的样子,道:“老子最烦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书坊,你何时见老子进去过?还孝敬,印书能有几个钱,老子看不上!” “你不要激动,我又没说什么。” 朱高燧有些无语,这个二哥,打仗是一把好手,发脾气,也是一把好手。伸手,想让对方冷静冷静,结果对方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伸回手,道:“没有最好。不过我要多嘴劝一句,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父皇慧眼如炬,大哥也是个心细如发的。二哥,你……你悠着点吧。” “我……” 朱高煦本来不耐烦听到朱高炽的名字,他还是想炸来着,毕竟朱高炽,那就是个笑面虎!什么心细如发,明明是心机深沉! 可,知道这会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努力按下心中的不忿,道:“我,我会悠着点的。” “那就好。”?朱高燧好似松了一口气,兄弟二人再无多言。 又等了一会,仍不见安王府的人来,二人便示意车夫,回去吧。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茅寮外面便来了一个人。那人刚从内城过来,见到人群乌泱乌泱地杵在茅寮面前,心知都是同好,便笑道:“解学士说,武松并不光彩。” 什么? 人群莫名静默了一下,有人率先反应过来,问:“你什么意思?” “我说,解学士说,武松,打虎的那个武松,并不光彩。” “武松怎么不光彩了?” 有百姓不乐意了,正要开口反驳,斜刺里忽然有个小炮仗风一样钻过来,连珠炮般发问:“对呀,武松怎么不光彩了?你说清楚,哪里不光彩?他为民除害,打死老虎,难道有错吗?” “这位……这位小公子,你莫着急,这话啊,不是我说的,是解学士说的。” “解学士?可是解缙?” “是……是啊。” 被问到的那人有些惊讶,面前这位小公子,年纪虽小,却知道解学士的名字。瞧他的样子,像是对解学士颇为熟悉。再看他的穿着,衣料华贵,似非常人。 心知自己或许遇到哪位大人物家的公子了,传话之人客气笑笑,又道:“这可不是我瞎编的,这是解学士亲口说的,现在城里都传疯了。” “解缙。” 小公子眉头紧皱,又上前一步,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还说了什么?” “解学士还说,武松初始落魄,景阳冈打虎,一跃成为英雄。如果剧情就在这里停下,或在大闹飞云浦停下,英雄就彻底立住了。可惜,血溅鸳鸯楼,注定了,他这样一个人,不会光彩。” “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 小公子的心像被什么挠了一下,他面上露出几分急色来,“我怎么没看过,是书里写的吗?解学士已经先睹为快了?” “对呀,飞云浦,鸳鸯楼,又是什么?武松为什么大闹飞云浦?谁血溅鸳鸯楼了?” “不会吧?血溅鸳鸯楼的不会是武松吧?” “武松会死?” …… 百姓们议论纷纷,有那急性子的一把拽住传话之人,催道:“血溅鸳鸯楼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同我说说。” 第114章 “我也不知道啊!” 传话之人慌忙摆手,见越来越多的人围着他,同样急道:“解学士没说,你们想知道,买本书不就结了!” “初八才卖书呢。” 有人回了一句,一时间,叹气声此起彼伏。 “二公子,初八才卖书呢。” 褚郎中府上的小厮也叹了口气。 褚小公子道:“唉!都怪我爹没本事。” 小厮:? 褚小公子又道:“从前有一个机会摆在我爹面前,可他却没珍惜。若是他也能同解学士他们一样,与安王府打好关系,现在我也能先睹为快了。” 这个嘛…… 小厮想说,自家大人怕陛下多心,都不敢同朝臣结交,更不要说和安王府打好关系了。不过,知道自家小公子心情沮丧,他朝着人堆里同样垂头丧气的丘家小公子努了努嘴,道:“公子你看,丘家小公子,也没能先睹为快呢。” “呵呵。” 褚小公子笑了笑,看了一眼刚才急急忙忙冲到人前连声发问的丘小公子,回头敲了自家小厮一个爆栗,“我们家跟他们家不是一路人,不要拿我跟他比。” 因着解缙的点评,应天府里多了许多吃瓜群众。还没等他们想明白,武松到底怎么了,翰林院其他大人的点评也流出来了。 杨荣:林冲的痛苦在于,他的恶毒和善良都不够彻底。 黄淮:鲁智深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可他是真正的好汉。 杨士奇:命运总是不垂青杨志。 胡广:我对宋江这个人,不予置评。 …… 百姓们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他们在想,林冲是谁,他怎么了,杨志又是哪个倒霉蛋,鲁智深怎么听着又好又坏的。 到底怎么回事? 所有人的心都痒痒的,都恨不得赶紧捧着原著,找找答案! 哪知道,他们着急,安王府却一点也不急。那位叫胡双立的说书人,一连说了三天的书,每次说到最激动人心的地方就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心都被撩的不要不要的,他们迫不及待,等着初八快点到来! 这日,是初八前一日。 徐妙容同朱楹一道,带着先前买来的纯天然无公害蔬菜,又叫人捧着精装版《水浒传》,往蜀王府去了。 到了的时候,朱椿正在劈柴。徐妙容瞧着那柴有点眼熟,感觉像是从搓衣板上劈下来的。 正要细问,朱椿却撂下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们面前,开门见山问:“你们在搞什么鬼?书还卖不卖了?明儿可就初八了。我提醒你们一句,初八了,你们还一本书都没卖出去呢!” “那十一哥不若行行好,帮我们把所有的书都买了吧。” 徐妙容失笑,打趣了一句。 朱椿撇嘴,手一摊,“我没钱!” 边说着没钱,他还往弟弟手上看了看。待看见弟弟手上绿油油的菜,心口便是一窒。他最讨厌吃“草”了,朱楹带着“草”来,是来膈应谁呢。 “我可不爱吃草。” 他嫌弃地说了一句。 朱楹却道:“又不是给你的。” 哟呵。 朱椿想跟他掰扯掰扯,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福至心灵。看了一眼徐妙容,又看了一眼那绿的扎眼的菜,意有所指道:“已知,我不爱吃草,你十一嫂也不爱吃草,你好像也没那么爱吃草,那么这草,是给谁的呢?呵呵。” 徐妙容只觉得,他这声呵呵有点意思。 在心里骂了一句“你当我听不出来你在说什么”,她笑笑,道:“给我的。”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是我让王爷带过来的。” 羊肉吃多了腻,就得配着绿叶子菜吃。他们不吃的话,就便宜她吧,她不嫌弃。 “我就说嘛。” 朱椿作恍然大悟状,还想再说,徐妙容先他一步堵住他的嘴:“我们还给你带了《水浒传》。” 《水浒传》! 朱椿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没心思打趣弟弟弟妹了,他抬首,问:“在哪?” 徐妙容便将那精装带彩蛋的书递了上去。 胡乱翻了几页,朱椿道:“这书的手感果然不错,但你们为什么不早点送给我?为什么解缙他们比我先拿到?” “这个嘛。” 徐妙容面不改色,现场编理由:“因为给十一哥的这一本更精致,内容更多,所以刻印的时候,耽搁了些时日。” “真的吗?” 朱椿大笑,笑完,“我不信。” 他一脸“别装了,我知道,你们就是瞧不起我”的表情,哀哀怨怨地叹了一声,道:“翰林院出身,就是不一般。” 可不是吗。 徐妙容在心里接口,翰林院的人,是文坛尖尖上的人,当然不一般了。 说起来,并非是她不想请朱椿点评《水浒传》,而是请朱椿点评,没用。 朱椿又不是大明的意见领袖。 按照她的计划,她打算先把声势搞得大大的,最后再一网打尽。这造势发宣传单是第一步,找大v开启点映是第二步。 解缙他们就相当于后世的大v,他们出身翰林院,是知识分子中的精英,身上自带权威性。他们一句点评,举足轻重。 事实也的确如她所料,现在应天府的百姓们,已经被吊足了胃口。说句难听的,就是路上的乞丐,怕是都知道初八那天,《水浒传》要在太平门厢开售。 “叫胡双立连着说三天,哦不,算上今天,四天了,说四天的书,又不卖书,你们可真坐得住。” 朱椿的语气有些凉凉。 说他担心书卖不出去吧,他又是知道眼前这两口子,尤其是他这位弟妹的能耐的。说他不担心书卖不出去吧,他又不能昧着良心说,临时抱佛脚一定没风险。 知道事已至此,一切只看明天了,他也不纠结了。 说了一句“羊都杀好了,别磨叽了”,他示意蓝氏,让丫鬟们上菜吧。 徐妙容但笑不语。 让胡双立连着说四天书,便是她计划里的第三步。毕竟人只有在胃口被吊到最高处,谜底揭晓的时候,才会疯狂。 她胸有成竹,目光落在鱼贯而入的小丫鬟们身上,便见精致的小火炉、炭火、茶水、被切的薄薄的羊肉依次被端了上来。 “天冷,今天咱们吃热锅子。” 蓝氏笑着说了一句,又指着丫鬟们刚刚放下的酒壶,道:“这里头是我们从成都府带过来的酒,二十二弟妹和二十二弟一定要试一试。我还叫人准备了热热的酸梅汤,二十二弟妹若不想喝酒,一会喝酸梅汤。” 嘶。 徐妙容的牙酸了一下。 热热的酸梅汤,那味道,她有点不敢尝。 安置妥当了,蓝氏又想起那“不是给你的”的绿叶子菜,憋笑着连忙招呼丫鬟:“去把安王带来的菜洗干净端上来。” 徐妙容假装没听到。 菜上来了,小火炉咕咚咕咚的煮着,朱椿和蓝氏也不叫人伺候,两口子自个上手下起了菜。 随着羊肉片在热锅里上下翻滚,一股浓郁的肉香飘散开来。朱椿夹了两筷子肉,又和朱楹一起喝了三杯酒。正要自顾自斟满第四杯,忽然瞥见帘子外头飘起了雪。 “下雪了。” 朱椿说了一句。 蓝氏挑开了帘子,看看外头天色,道:“这雪,怕是要下大了。” 徐妙容偏过头,便见天际有细小的雪花轻轻柔柔的落下。那雪越下越密,不一会儿,树叶子上就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 看了一会,她回过头,正巧朱楹也转过头看外头。如此,两个人的目光便对上了。 “下雪了。” 徐妙容说。 “嗯。” 朱楹轻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他说:“下雪了。” “大雪满弓刀。” 朱椿感叹了一句,叹完,又道:“这是自我之国以后,在应天府看到的第一场雪。” 话音落,他看向朱楹,问:“朱楹,你应该,看了许多场雪了吧?洪武十七年的那场大雪,你还记得吗?” 不等朱楹回答,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瞧我这记性,那年你才一岁不到,你哪里懂什么叫雪。反正那年,你没玩到雪,真可惜。” “现在看雪,也是一样的。” 朱楹倒不觉得惋惜,捏着酒杯饮下一口酒,他随口回了一句。 朱椿摇头,“那年的雪可大了,大哥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在外御河边滑雪,那河边宽宽敞敞的,滑着别提有多好玩了。就是十八弟,罢了,不提他了,反正他个狗东西从小就不听话,自个乱滑,掉进了河里。大哥把他从冰窟窿里捞起来,先给他捂热了,然后又把他打了个半死。我躲在后面,眼泪哗哗的,可我心里其实笑开了花。” “行了,说这些做什么,吃肉吃肉。” 蓝氏觉得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起来有点丢脸,不想让朱椿再说了。可朱椿,却像打开了话匣子,压根不理会她的提醒。 第115章 “刚才少说了一句,虽然那年我还没之国,但我已经是个有亲王府的人了。哈哈,二十二弟,我比你先有自己的府邸。” 啧啧。 徐妙容有点想让人闭嘴,有自己的府邸,这话阴阳怪气的味太浓了。毕竟严格意义上来说,封国平凉的安王府,才是真正正正属于她和朱楹的府邸。 看向朱楹,想看看他是何种表情,谁料,朱椿却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声,“其实,应天府挺好的,因为……” 他没说了。 “我给你们读一段手记吧。” 他突然改口,又自顾自地起了身,口中道:“正巧今日下雪了,我那段手记正好派上用场。” 这是要抒情了。 徐妙容本能地想拒绝,可朱椿已经快人一步,抬脚亲自去取那手记了。很快,手记取来,他看一眼外头的雪,出了声。 “记一场中国文学史上最悲壮的雪。” 徐妙容手一抖。 险些没绷住,她看着朱椿,眼皮子猛跳。 “林冲的世界,总在下雪。” “一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林冲原本可以潇洒自如的。草料场的一把火,让所有的阴谋浮出水面。山神庙的大雪,冷彻了林冲的心。英雄在屈辱中爆发,在绝望中求生。雪,昭昭瑞雪,却不见,天理昭昭。” “惊心动魄,总在下雪天。” 朱椿的声音麻麻的,像嘴里含着花椒。徐妙容觉得,他的心似乎也是麻麻的。 “好!” 等了一会,不见他继续往下念,心知读后感读完了,她颇为上道地赞了一句。 朱椿却像被麻过头了,好半天没有回过味。蓝氏戳了他一下,他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将读后感小心折好,方道:“我就打探来这点剧情,这林冲,实在是可惜了。” 徐妙容心道,《水浒传》里让人可惜的人多着呢,读后感有的你写的。 便听得:“等我今晚挑灯夜读,再写它几篇手记!” 行……吧。 徐妙容保持微笑,你爱写就写吧。 一时无话,朱椿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边喝,一边劝着朱楹一起喝。也不知是喝高了还是吃撑了,他靠在椅背上,问朱楹:“你今晚干什么?” “看书。” 朱楹回他。 他眉头一皱,“你也要看书?” 又问:“看什么书?也是《水浒传》吗?” 朱楹没理他。 他自觉没趣,打了一个不体面的嗝,嘟囔了一句什么,又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说,我如果同皇兄说,上交一护卫,他会……” 小火炉咕噜咕噜沸腾着,将他的声音盖了下去。 徐妙容心里猛地一动,忙不迭看向朱楹。却发现,朱楹的目光也是一动。她眸色越深,更加确定自己没听错。 朱椿的确说了,要上交一护卫。 尽量装作无事人般朝着蓝氏看去,却见蓝氏夹着一筷子羊肉,慢条斯理地吃着。那样子,也不知是听到了朱椿那话,还是装作没听到。 “羊肉真香啊。” 她也夹起一筷子羊肉,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应天府,才是我们的家啊。” 烟雾缭绕中,是朱椿的嘀咕声。 回到安王府的时候,天色已晚,檐下皆已亮起了灯。雪已有半根拇指那么厚,脚踩在上面,便留下一个个脚印。 徐妙容要往平山堂去,朱楹却叫住了她:“我有话要同你说。” 屋外朔风凛冽,雪还在下着,斟酌了半天,徐妙容颔首,“去里头说吧。” 朱楹依言。 夫妻两个无声朝着屋里头去,终于坐定,却迟迟不见朱楹开口。 又等了一会,还不见他开口,徐妙容憋不住了,问他:“王爷打算与妾身说些什么?” “不着急。” 朱楹却回了这么一句。 徐妙容心里觉得怪怪的,他却看了她一眼,而后,徐徐开了口。 第77章 今夜我就宿在这里 “你还喜欢吃什么绿叶子菜?” 嗯? 徐妙容被问住了。 这是什么鬼问题。又想到, 方才在蜀王府,他那句“又不是给你的”。所以问题来了,他为什么会知道她喜欢吃绿叶子菜? 她确定, 在今日之前,他们两个一起吃过饭的次数,屈指可数。算下来, 也就过年那顿,送宁王他们走的那顿, 以及元宵节那顿。 可那三顿, 绿叶子菜几乎没有,“王爷怎么知道,妾身喜欢吃绿叶子菜?” “从前, 我并不知道。” 朱楹回她, “但现在, 知道了。我……留意了。” 留意。 徐妙容的心莫名颤了一下,本能地感觉,这话题不能再深究下去, 她忙点头:“王爷费心了, 妾身喜欢吃荠菜、菠菜、苔菜、蕹菜、马兰头、水芹菜, 还喜欢吃莼菜、不喜欢吃萝卜和白菜。” “哦,还有, 妾身还喜欢吃雪里蕻。” 说完雪里蕻, 她看了朱楹一眼。结果并没看到预想中的嫌弃表情。 朱楹好像忘了从前她做臭的那坛子雪里蕻带给他的物理攻击,他点头, 说:“我已经让人种了雪里蕻。” 不是? 徐妙容瞠目结舌, 干嘛要种雪里蕻,干嘛要告诉她, 他叫人种了雪里蕻。 “至于其他的菜,我记下了,到时节了,便叫他们种下去吧。” 朱楹又说了一句。 徐妙容的耳朵嗡嗡的,不是嫌他吵,而是,许多的菜在她耳朵里打架。她掐了自己一把,说:“王爷还没说,要同妾身说什么呢?” 她才不信,他跟到平山堂里,是要跟她说这些。 好在她问了,这次朱楹并没有避而不答之意,他道:“高煦为何反对收税一事,已经有眉目了。” 说到朱高煦,徐妙容瞬间来了劲。 那天从后湖回来,朱楹就同她说了,他觉得朱高煦跳出来反对收税,实在反常。她本来没多想,毕竟朝中顽固派守旧派多了去,不收书坊的税,本来就是朱元璋定下的祖制。 可被朱楹一提醒,再仔细一琢磨,她也觉得,这事,实在蹊跷。 她和朱楹都能看出,朱棣急切想落实收税一事,朱高煦* 作为儿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登山那天,朱高燧一句多的都没说,朱高炽也是。偏生朱高煦,反对的理由张口就来。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谁在皇位上,谁说了算。朱高煦不至于蠢到宁愿得罪活着的父皇,也要维护已经去了的爷爷留下的旧制。 朱楹说有眉目了,她便留心细听。 只听得朱楹道:“高煦提前收买了应天各书坊,意欲有备无患。书商们为保平安,没断过给他的孝敬。上次求到十一哥跟前的书商们,便多是被他收买之人。” “他这是,要搞舆论战啊。” 徐妙容有些意外,一句舆论战脱口而出,也顾不上朱楹能不能听懂。 她在想,搞实业,真的真的不容易! 朱高煦想干什么,不难猜到。无非是提前意识到了舆论的重要性,想要抢先下手,把舆论散播权控制在自己手里。 书商们有想要攀附他,与他搭上关系者,自然会主动上他的船。纵有不愿者,碍于他的权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明明这些书商是被迫上了船,却还得笑意盈盈地把钱奉上去。因为从始至终,他们只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选择权一直在权贵手上,而权贵捏死一个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为了让权贵放心,舒心,给钱,是最简单粗暴的的表真心法子。 但,看起来,书商们的真心好像被践踏了。 回想之前的舆论,她终于懂了。原来书商们找上朱椿,并非只是为了与朝廷搭上线。交税,只是一种手段,他们真正要投靠的,是朱棣。 唯有朱棣,才能帮着他们顺利从朱高煦的船上下来。 “所以咱们这次,必须要赢了。” 她叹了一声,心中却百感交集。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但靠着朱棣,怎么着,好似都比靠着朱高煦要好。朱棣励精图治,是个出色的皇帝,若是书商们能挣的更多一点,她也算为自己积德了。 不过,她记得,明年这个时候,朱高炽才被立为太子。所以朱高煦这是,已经提前为自己铺路了? 预感之后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她有些心累。不想提这些事,干脆就着刚才的羊肉说了几句。 “今天的羊肉,味道不错,十一哥和十一嫂果然是个会吃的。只是妾身听着,十一哥好似有不想回封地之意。” 这都过完年了,谷王、宁王、岷王、代王都已经返回封地了,就连朱棣的亲弟弟朱橚都被撵了回去。朱椿倒好,一呆就是好几个月。 朝中有看不下去的大臣上折子,说什么亲王来朝,如何能久留,自该返回封地,拱卫大明云云,可朱棣也诡异地留下帖子不出声。 第116章 她感觉,再待下去,跳出来参人的大臣会越来越多。 “他,的确不想回封地。” 朱楹回了一句,却没有要多说之意。 之国这事,提起来也烦人,朱椿好歹还有三护卫,他们府上,一护卫都没有。徐妙容也不想去想这些事,她觉得,今日的羊肉好像吃多了。 心口微微有点烧的慌。 抬眼瞥了一眼窗子外头,隔着窗户纸,隐约能看见外头的雪依然在下。不好直接开口撵人走,她抬脚走到窗子下,半推开一扇窗。 而后便有冷风吹进来。 雪,下大了。 “这雪再下下去,怕是就不好走了。” 故意说了一句。 朱楹不动。 没办法,她只得再直白一点:“王爷不走吗?” “为什么要走?” 朱楹抬眸看她,而后,“今夜我就宿在这里。” 今、夜、我、就、宿、在、这、里。 徐妙容瞠目结舌,她好像被天雷劈中了,整个人都僵住了。结结巴巴说出一句“不……不好吧”,她心头狂骂娘。 幻听了吧? 他要宿在平山堂? 不是幻听,他是说了,他要宿在平山堂。 可他为什么要宿在平山堂?为什么偏偏今天,说要宿在平山堂?是羊肉吃多了烧得慌,还是酒喝多了糊涂了? “没什么不好的。” 朱楹并不看她的眼,他依然坐在椅子上,微微侧过身,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边斟,一边吩咐道:“叫她们送水来吧。” 水? 徐妙容的喉头咽了咽,她感觉,这个水好像不是喝的水。 窗外的风呼啦呼啦地往屋子里钻,可她压根感觉不到凉!脑子一片空白,她甚至不知道要说什么。 “叫她们送水来吧。” 朱楹又说了一遍。 话音落,他甚至起了身。徐妙容只看见他抬脚朝着她走来,心扑通扑通,急速地好像下一刻就要跳出来! 终于,他停了脚。 两个人离得有半尺远,徐妙容甚至能看清他眼底每一个细小的表情。 “天凉,不要站在风口。” 说了这么一句,朱楹伸手,将窗子关上了。 徐妙容在心底祈祷他快点坐回去吧,他却像是故意的一样,面朝着她死活不动了。 “十一哥方才说,惊心动魄,总在下雪天。” 顿了一顿,他又道:“哪有那么多的惊心动魄,你只当,今天是寻常的一天,同往日一样。” 徐妙容欲言又止。 觉得,他这个人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干笑了一声,她竟然不紧张了。动了动有点发麻的手脚,她抬脚往屋里头走了走。 这下,只剩他一人站在窗子下了。 “月桃,送水!” 扬声说了一句。 话音落,又看向朱楹,对着他笑笑,道:“往日里,妾身都是这个点洗漱的。” 言下之意,你说让我把今天当作寻常的一天,那我就该干嘛就干嘛。平时你不存在,今日我也依然假装你不存在。 她稳如泰山,那头朱楹没再说什么。 不多时,月桃小心翼翼地在帘子外头回话,道水打来了。徐妙容也不管屋子里还有一个人,起身就往帘子外头走。 人到了帘子外头,她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 “王妃。” 月桃欲言又止。 她想说,她叫人把王爷的水也打来了。怕说出来自家王妃尴尬,便咽了回去。 水声似有若无。 朱楹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只是不急不慢地喝着茶。 似是等了许久,帘子那头终于有了动静。徐妙容回来了。掀开帘子,四目相对,徐妙容眼里有些讶异。 “王爷还在啊。” 她嘟囔了一句。 “嗯。” 朱楹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然后才抬脚,往帘子外头走去。 等他走了。 徐妙容叹了一口气,又小跑着跑到床上。刚钻进被窝里,又似想到了什么似的,迅速下床吹灭了蜡烛。 借着外头微弱的光,她重新摸回了床上,把自己裹进了被窝里。 原本应该困了的,可今日,她死活睡不着。 檐下的雪簌簌的,还在下,她翻了个身,忽然听到外头起了动静。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便听到了帘子掀开的声音。 朱楹似是怔了怔,随后抬脚,深一脚浅一脚,摸到了床边。 扑通扑通。 徐妙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我回来了。” 她听到朱楹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一阵悉悉簌簌声,他上了床。 “徐妙容。” 朱楹又唤她。 他的声音似沾了外头的雪,清冽的紧,也清晰的紧。徐妙容的耳朵莫名作烧,他却又道:“夫妻敦伦,乃人之常情,你莫害怕。” 似是吃羊肉时,舌尖被那股热锅里带起的炙热烫了一下,徐妙容感觉,她的脸也红了。憋了半天,她憋出一句:“王爷喝醉了。” “我并没有醉。” 朱楹的声音,的确不闻半分醉态。 徐妙容寻思,朱椿府上那酒,莫不是假酒?可,她明明看到,当时他和朱椿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许多杯,朱椿都已经醉了,他竟然还没醉吗? 可她分明能闻到他身上的酒香。 骂了一句喝酒害人,她琢磨着,羊肉够烧,酒也够烧,两样叠加,效果翻倍,朱楹现在不仅烧,他还骚。 骚死了的骚。 她要怎么办? 其实她对性+爱的态度没那么保守。当然,不保守不代表随便。她毕竟不是这时代的人,什么守身如玉,什么贞操大过天,她持保留意见。 在她的观念里,性+爱不是一件羞耻的事,享受性与爱,并没有什么错。 朱楹这个人,年轻,皮相好,身体好,身份金贵,性格温和,除了没钱,挑不出什么毛病。她记得,初来这世界,知道他们夫妻两个分居两处后,她问过月桃,说他就没有旁的解语花吗? 月桃说,没有,王爷并不沉迷女色。 月桃还说,这也是当时她疯狂迷恋他的原因之一。 安王府的确没有旁的女主子,这样说来的话,他应该……是干净的。 没病的话,她就……放心了。 “王爷。” 她其实还想再说点什么。 朱楹却问她:“可以了吗?” 什么? 她愣了一下,朱楹又说了一遍:“可以了吗?” 这一次,他的声音有些沉,微微的,竟然带着点蛊惑的味道。徐妙容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腰上箍过来一只手。 那只手轻轻一揽,就将她整个人揽到了怀里。 两颗心扑通扑通,挨的很近。 徐妙容的脸,也和他的脸,挨的很近。 呼吸声清晰可闻。 徐妙容闭上了眼。 而后,乱了,全都乱了。被窝里是热浪滚滚,徐妙容额间,薄汗涔涔,她有些吃痛,亦有些说不出的欢愉。 “骚,太骚了。” 这是她沉沉睡去之前,脑子里最后浮现的话。 一夜北风紧。 徐妙容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也像是被北风从四面八方刮了。她浑身都是红色的印子,腿酸的几乎抬不起来,整个人腰也酸,气也乏。 朱楹已经起床,不知去了何处。月桃和月栀听见屋里动静,掀帘子进来,准备伺候她洗漱。 她不想起来。 月栀道:“王妃,咱们今儿还要去太平门厢呢。” 一句话让她清醒了。 怨念地说了一句“那就洗漱吧”,她在心里唉声叹气。狗日的朱楹,一晚上折腾了她三次,她累成了狗,差点忘了还有大事要办。 “王爷说,不着急。” 见她面带郁闷,月桃忙回了一句。话音刚落,又道:“王爷说,他先去茅寮里盯着,王妃醒来后,先用一碗芝麻茯苓粥,再慢慢往太平门厢去便是。” 芝麻茯苓粥? 徐妙容的面色有些古怪,呵呵笑了一声,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难为他有心了。” “是啊。” 月桃接茬,心情却莫名有些复杂。 其实她该为王妃高兴的,毕竟从前,她们这些丫鬟,没人不盼着这一日早点到来。可如今,这一日终于来了,她却觉得,心里头有点不得劲。 就好像,自家开得好好的花,突然被人摘了一样。明明从前,摘花之人百般瞧不上那花。如今,花不往人前凑,她自个开,自个香,嫌花之人,却又回了头。 这种感觉,挺叫人不得劲的。 直到出门,她心里还依然没调整过来。 因着前一夜下了一夜的雪,早起满世界莹白迷人眼。那雪约莫有半尺厚,走在上面,咯吱咯吱清脆作响。 徐妙容着了霜色披袄,下着纱绿绸裙,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一边摸着手上的手炉,一边没忍住道:“好大的雪啊!” 第117章 “是啊。” 月桃跟在她后头,幽幽地接了一句:“就像林教头在山神庙杀人时那么大。” 她:…… 倒也不必如此形容。 虽然这形容,还挺贴切的。可此时此刻,她真想问月桃一句,你是受了什么刺激了吗?不然为何说出这么没有感情的话。 “咦?” 月桃忽然又咦了一声。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徐妙容看见,一辆马车由远及近,缓缓驶了过来。那马车像是从雪国而来,车轮碾过雪面,像碾在碎玉上。 嚓嚓嚓。 马车停了。 帘子掀开,里头钻出来一个人。 那人着一身深蓝直身,外罩鸦青氅衣,头上戴着……一顶貂鼠暖耳。他站在雪地里,宛如野鹤立阶前,风姿冰冷,琼佩珊珊。 徐妙容忽然就懂了,颜狗的快乐。 说她肤浅她也认了,他这张脸,就像专柜橱窗里妥善保管,叫人不敢询价的限量版奢侈品,你被他吸引时,压根就不会考虑什么性价比。 “王爷怎么回来了?” 朱楹看着她,“我来接你。” “接我?” 徐妙容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她觉得他挺多此一举的,怕他说出什么更多此一举的话,她连忙道:“成败与否,就在今日,事不宜迟,那咱们快些走吧。” 说着走,抬脚走了两步,忽然反应过来,她本来是打算自己乘马车走的,现在他回来了,那么…… “走吧。” 果然,朱楹转身,先上了回来时坐的那辆马车,而后,他朝着她伸出了手。 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会儿,徐妙容……她脑海里突然冒出了某些带颜色的镜头! 要死要死。 骂了自己一句无耻,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把那手递了上去。 马车缓缓朝着太平门厢而去,一路上,为了掩盖自己的不自然,她一直闭着眼睛装睡。好在朱楹体谅她“累了一宿”,并没有打扰她。 到了地方,她依然若无其事的下车,抬眼就看到朱椿和蓝氏两个盯着她,目光不善。主要是朱椿的目光,比较不善。 “十一哥,十一嫂。” 她忙打招呼。 朱椿:呵呵。 瞪了她一眼,朱椿噼里啪啦道:“这么大的雪,我和你十一嫂为什么不坐在家里吃羊肉?是羊肉不好吃吗?是我们不想吗?不是!是我们昨天被你蛊惑了!二十二弟妹,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 “过分过分。” 徐妙容乖乖点头,“我来迟了,让十一哥和十一嫂久等了,对不起。” 她的表情,很是愧疚,她的语气,也很诚恳。朱椿仔细看她的脸,发现她面带倦容。这,他就不懂了。 “你昨晚上做贼了?” 不应该啊,羊肉温补,又那么好吃,吃完心里头暖暖的,昨晚他睡得可好了。 “没有。” 徐妙容回他。 他奇道:“那你干什么了?” 徐妙容:…… “我做贼了。” 朱椿:? “你不是刚说你没做贼吗?” “昨日的羊肉太补了。” 朱楹突然出了声,打断了这段诡异的对话。朱椿看他,又听得:“王妃她,虚不受补。” 朱椿:?? 没看出来,她虚成这样。 撇了撇嘴,还想说话,蓝氏却又拉住了他。他一脸茫然,茅寮外头,却突然响起几声鼓槌声。 他立时便噤了声。 耳畔终于清静了,徐妙容长出一口气。只是一想到那句“虚不受补”,她耳根子就有些发烫。正欲瞪罪魁祸首一眼,哪知道,罪魁祸首却在看她。 心里头越发不自然,她忙收回视线,看向茅寮外头。 恰好鼓槌声停了,有池扯着大嗓门喊:“都静一静,都静一静!我知道,你们都在等《水浒传》开卖。说话算话,今日初八,咱们的书马上就卖!” “别废话了,赶紧卖书吧!” “就是,有这废话的功夫,还不如快点把书摆出来。” “不是说马上吗?怎么还不卖啊?快点!” “今天买书,还送鸡蛋吗?” 有池:…… 咽了一口口水,看向台下密密麻麻不用数,反正数也数不清的无数颗脑袋,他又乐又气。乐的是,再大的雪,也抵挡不住应天人买书的热情!王妃几步棋,果然把这些人的胃口吊的死死的。 气的是,他说的是人话,结果没一个人想听,都当那是废话! “不送鸡蛋哦。” 他回了一句,还礼貌地加了一个“哦”。 不等问鸡蛋那人回话,又抬高了声音道:“今日卖书,不限本数,不限人数。人人皆可买,人人皆可参与抽奖。” “抽奖?何为抽奖?” 有人问了。 有池心道,你刚才还嫌我话多呢。心中还是好气,可面上,他依然保持微笑,高声道:“所谓抽奖,便是,今日所有买书的人,每五十人里抽一人,免除买书钱。也就是说,被抽中的人,你买的书,不要钱!” “不管买几本?” 有人又问了。 有池点头,“不管买几本,不管你是买一本还是买两本还是买十本,只要你被抽中了,便可以一分不掏,把书带回家!” 还有这种好事? 人群简直不敢相信,他们七嘴八舌,热烈讨论起来。有人想问,那所谓的五十人抽一人是怎么个抽法,便听得:“你们看到了吗,我身后便是抽奖箱。一会抽奖箱里会一组组放入数字条,你们每个人手上,也会有一个数字条。每个数字都只有一个,每五十个人买完书,咱们就抽奖。如果从抽奖箱里拿出来的数字跟你手上的数字一样,那么,恭喜你,你中奖了。” “当然,公平起见,抽奖也由你们来抽,但参与抽奖的人不能抽。至于参与抽奖的人如何选出,很简单,待会咱们从《水浒传》里出题,你们来抢答,谁第一个答对,谁就抽奖。” “每个人都有抽奖的机会,每个人都有被抽中的机会。抽奖的人,同样获得买书不要钱的机会。此外。” 说到这里,有池故意拖长了音,眼看着众人的好奇心被自己勾起来了,他才丢出最重磅的消息:“今日买书最多的前三名,能够与蜀王殿下一起坐下来喝杯茶,谈谈心。” 人群:!!! 他们彻底炸了。 喝杯茶。 谈谈心。 可以有,真的可以有! 蜀王殿下啊,那可是真正的龙子凤孙。他们只远远地看过,从来没与对方说上话过。现在,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 若他们能与蜀王殿下一起喝茶谈心,说出去,多有面子!若是……若是聊得高兴,说不得蜀王府的大门,他们也能摸着了! 买,必须买,今日他们一定要冲到前三名! 朱椿:呵呵。 喝杯茶? 谈谈心? 可去他妈的吧!昨天他一定是羊肉吃多了,心太暖了,竟然答应了徐妙容的无理请求。他缺这杯茶吗?他像个爱与人谈心的人吗? 呵,幌子,都是幌子。徐妙容,净会“招摇撞骗”。 本以为,自己并没那么受欢迎,毕竟大明十几个亲王,天子脚下,谁还没几个有权有势的亲戚。哪知道,应天府的这些人像是中了邪一样,各个睁着眼,隔着茅寮的帘子对他喊:“我仰慕蜀王殿下已经很久了,今日,这喝茶谈心的机会,我势在必得!” 朱椿:…… 突然有点感动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还是受欢迎的。之国这么多年,应天府里,还有人记得他。应天府,的的确确,一直一直,都是他的家啊! “买买买,不买不是应天人!” “今天谁都别跟我抢,我要拔得头筹,我要当第一名!” “我一定会中奖!” “中不了奖,能抽抽奖也好啊!” “冲啊!武松,我来了! “林冲,我也来了!不争馒头争透气,今日我要为林冲而战!” …… 三声鼓槌声罢,人群如粉丝大会上的粉丝,各个摩拳擦掌,准备为他们心中的英雄而战。他们买买买,冲冲冲,势要把他们中意的英雄送上“我是因他而来的”的宝座。 人群,已经买红了眼。 茅寮里头,徐妙容笑开了颜。 第78章 可恶,又被她装到了! “真是小刀扎屁-眼, 开了眼了。” 茅寮后头,蓝氏由衷地感叹了一句。徐妙容正琢磨着,她如今好像越来越不在意形象, 说话越来越随意,便又听得:“二十二弟妹,我实在不明白了, 你怎么比我还奇葩?” 徐妙容噎了一下。 她承认蓝氏奇葩,毕竟蜀王府一个月要换十个搓衣板, 她感觉蓝氏好像有那个什么搓衣板收集癖。她不信朱椿能跪坏十个搓衣板。 第118章 可她好好的, 她哪里奇葩了?不就是把后世热场子,提高大众参与度的法子拿来用了吗,无人受到伤害, 大家明明, 都很高兴。 “十一嫂, 你觉得,这法子不好吗?” “好,好得很!” 蓝氏依然不能理解地回了一句, 而后指着那大红色的抽奖箱, “我就是觉得, 正常人想不出这这么奇葩的操作。” 抽奖箱,怪怪的。像抓阄, 又不像抓阄。 不过话又说回来, 刚才看着那跃跃欲试,都觉得自己会中奖的狂热百姓, 她的心, 也有一点蠢蠢欲动。 想占便宜,果然才是人性的本色啊! “你十一哥今日回去, 怕是又要奋笔疾书了。” 看一眼正与前三名一起喝茶谈心的朱椿,蓝氏嘀咕了一句,而后又似想起了什么,道:“昨日稀里糊涂地就应了,倒没想起来问你,为什么不拿二十二弟当彩头?” 说到“稀里糊涂”,蓝氏有些无语。 一定是羊肉太香酒微醺,不然他们两口子,怎么被糖衣炮弹这么一哄骗,就上了当了呢?什么“十一哥书生意气,比所有人都适合,为《水浒传》代言”,她信了,她竟然信了! 现在想来,她脑子一定是有泡了? 《水浒传》里一群糙汉,喝酒用碗,吃肉手撕,朱椿才不是这样的,他哪哪都不跟这书沾边。为《水浒传》代言,他不配! 不对,《水浒传》不配。 “我昨日所说,句句属实,十一哥本就文采出众,十一嫂可见着诸亲王里,还有谁自个编了书?” 徐妙容面不改色回了一句。 心中却琢磨着,找朱椿,自然是因为,他好说话呀。 其实她也不是没想过找朱楹当彩头,可一来吧,朱楹涉猎广泛是广泛,可他没出过书,不像朱椿,有“蜀秀才”的称呼,天然带有一定的权威性。 二来,她感觉,朱楹这人就不适合与人谈心。想想上次他与陈樵谈的五毛钱的心,她就莫名替他觉得尴尬。 深思熟虑之下,她趁着昨日吃羊肉的机会,把这事同朱椿说了。 感谢那顿羊肉,朱椿心里暖暖暖的,面上醺醺的,被她那么一夸,当场就同意了。 “他是自个编过书,可那些书……” 蓝氏想说,那些书好不好,她还能不知道?话到嘴边,却又想到方才百姓们说的话。百姓说,他们久闻朱椿的大名,就想和他喝茶谈心。 现在朱椿也的确与人相谈甚欢。 所以有没有可能,是她的要求太高了?朱椿的诗文,的确写的很好,是她对他,一直太苛刻了? 忽然就释然了。 李白、杜甫,不是人人都能成为的。她喜欢李杜,可她自己写不出来李杜的诗篇,也不该苛求朱椿能写出来。 她把她的愿望强加在他的身上了,她不该望夫成龙。 明明这个夫,本就是人中之龙。 “谢谢你啊,二十二弟妹。” 她开悟了,发自内心地感谢了徐妙容一句。 徐妙容有些莫名其妙。 朝着茅寮外看了一眼,却见来迟了没买到书的百姓们伸着脖子在往里头望,有那不甘心者,径直拦住了买到书的人,想付费一饱眼福。 人群吵吵闹闹,朱楹站在一棵被白雪覆盖的柿子树下,正与王府的护卫说着话。 收回视线,又一帘之隔的那头,忽然窸窸窣窣起了动静。朱椿与人喝茶谈心完毕,正叫人撤下茶水。 蓝氏一听前三名都走了,忙掀开帘子,张口便问:“怎么样?” “不怎么样。” 朱椿两腿往前一伸,活动活动了腿脚。 “不怎么样?” 蓝氏有些怀疑,“你刚才不是与人相谈的挺欢的吗?” “我那是......” 朱椿急了,“我都是装的,是为了给二十二弟妹他们两口子撑场子!” “那,十一哥方才都同他们聊了些什么?” 徐妙容笑意盈盈,问了一句。 朱椿神情一顿,而后无事人一般道:“没聊什么,也就谈了谈诗词歌赋,又谈了谈人生理想。” “原来是聊了这些啊。” 徐妙容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 朱椿面上更尴尬了。 其实他只聊了两句诗词歌赋,一句人生理想,刚才他问的最多的问题就是,你说你喜欢我,真的吗?你为什么喜欢我?你喜欢我多久了? 呃……这些可不能让她们知道。 怕再问下去,就要露馅了,他忙开口问:“今天卖出去了多少本书?” 话音落,又自个回过味了。 他记得,卖书之前,朱楹说了,今天一共准备了五千本书。书是他亲眼看着卖光的,也就是说,今天一共卖出去了五千本书。 不对,抽奖之人和中奖之人买的书不要钱,所以除过这一部分,一共是…… “四千七百八十四本。” 不知何时,朱楹从柿子树下走了过来。 他又道:“今日的数字条,到一千九百四十九为止,抽奖一共三十九轮。计入盈利部分的书,应为四千七百八十四本。” 又来了。 朱椿撇嘴,寻思,这二十二弟怎么好像对数字很敏感似的。上次在后湖,他也是这般,拿数据说话。 上次他说服了皇兄,这次…… 想到今日的战果,朱椿脸上有些与有荣焉的兴奋。大明的商税改革,有他的一臂之力!皇兄这次一定很高兴,他要趁机求点什么。 不如,就求,再在应天府待半年! 心中有了目标,他眼里也有了光,看着朱楹,催促道:“书已经卖完了,咱们赶紧进宫,向皇兄复命吧! 徐妙容:? 感觉他兴奋的有点不合常理,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也要跟着一道进宫复命? 没理由拦着对方,索性四个人一起进宫了。 他们到的时候,朱棣正在和徐妙云,并三个好大儿和一个好大孙一起吃饭。徐妙容遥遥地瞥一眼,只看到几碗带着汤汁的面,面上隐约还飘着几片青菜。 腹诽了一句“孩子还在长身体,也不说给孩子加个鸡腿”,她同情地看了一眼朱瞻基。 然后,朱瞻基就动了动筷子,从最底下扒拉出一个鸡腿。 她:…… 这大孙子怕不是有读心术吧? 随着朱瞻基碗底的鸡腿亮相,余下各人也默契的开始翻鸡腿。结果一翻一个没有,三个好大儿终于意识到,今日只有母后和儿子/侄儿有鸡腿。 面,瞬间不香了。当然它本来也没多香。 三个好大儿正寻思着,怎么把这面赖掉,便听得朱棣道:“你们四个人也来了啊。来得正好,如果不嫌弃的话,这四碗面还没动,你们要不要吃?” 好大儿们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不过,四碗面,父皇的意思是,他要把他那碗面也送出来?所以父皇也不想吃自己的面吗? “不要。” 朱椿却态度鲜明地拒绝了,他还说:“嫌弃,皇兄,我们嫌弃。” 朱棣:呵呵。 看弟弟一眼,他说:“你们啊,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有吃的就不错了,还挑上了。” “皇兄很饿吗?” 朱椿又问。 朱棣笑,“不是朕饿,是国库饿。” “原来你家已经穷成这样了。” 朱椿颇有些同情地看他一眼。 朱棣:…… 他脸色有些微妙,却也说不上尴尬,徐妙容暗忖,这面,怎么就素淡的如此恰到好处呢?这国库,最近不是没什么大支出吗?平时也没见朱棣这样吃啊? 感觉他又想内涵谁,她尽量不吱声。然而这种时候,不是她不吱声,朱棣就不问她的。 “你们怎么来了?哦,差点忘了,今日初八了,所以,你们是要来告诉朕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徐妙容:…… 装,你继续装。 打量她不知道,这次卖书没有外部势力干扰,除了因为朱楹早早做了安排,还因为朱棣老人家暗中护了航。先前拿太平门厢做试点一事能定下来,也是因为,朱棣出了手。 宫里消息灵通,她不信朱棣当真一无所知。怕是前脚,书卖光了,后脚消息就传到了他耳边。 又搁这演呢。 她没吭声,朱楹道:“皇兄想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你说呢。” 朱棣但笑不语。 朱楹便也笑了笑,道:“是好消息。” 而后,他就把今日的卖书情况删繁就简说了一遍。说到热闹处,朱椿还插嘴,必要时还上手,活灵活现的把当时的情况还原了一遍。 徐妙容更加觉得他不正常了。 那个文雅的朱椿,那个安静的朱椿,那个打王司业都要让别人上手的朱椿,去了哪里? “四姨奶奶好厉害呀!” 朱瞻基一向捧场,小孩子就喜欢听这些稀奇事。听说那什么抽奖,什么抢答,顿时也顾不上吃鸡腿了。他又是笑又是拍巴掌的,徐妙容本来不觉得不好意思,却生生被他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第119章 “四妹妹,你这抽奖的点子,果然别出心裁。” 徐妙云也不吃鸡腿了,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家妹妹,好似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你小时候,就喜欢捣鼓这些稀奇的点子。人家都玩什么射覆投壶,你却猜她们猜中的概率。这抽奖箱,是个有意思的东西。赶明儿,你也带进来,让我瞧瞧。” “好,明儿我就带进来,让娘娘瞧瞧。” 徐妙容应了。 虽然她并不稀奇那东西,毕竟上辈子早已司空见惯。可徐妙云自当了这个皇后,便几乎没出过深宫。她觉得这位大姐姐应该是期盼宫外的生活的。 毕竟将门虎女,从小被教导的并不只是德言容功。 顺手而为的事,她是愿意的。 她应了,那头朱棣觑着机会忙道:“你喜欢的话,我让工部的人多做几个给你。” “陛下说笑了,臣妾要那东西干什么,又不天天抽奖。” “不抽奖,看着也行,你不是喜欢吗,就当个玩物吧。” 朱棣回了一句,转头又对着徐妙容道:“朕明儿就传话给工部,二十二弟妹,得闲你教教他们怎么做。” 徐妙容……应了。 心里却有些无语,不刚说国库没钱,穷的只能吃面了吗,怎么转头就有钱叫工部做抽奖箱了?虽然朱棣,他这个皇帝吧,好像还有点人性,没像从前一样白嫖她的劳动力,让她来做这个抽奖箱。 可,教人做抽奖箱,不用费时间,不用花精力吗?他开这个口,不得付出点什么吗? “阿嚏!” 她故意打了* 一个喷嚏。 “你受凉了?” 朱楹站在她身边,问了一句,眉间颇有几分忧色。 不好对他说明真相,她模棱两可:“昨夜骤降大雪,妾身熬夜检点今日所用之物,约莫是一时不察,被风吹着了吧。” 熬夜……检点今日所用之物。 朱楹的神色有些微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开始了他的表演,“你身子骨本就不好,昨夜又受了累,这可如何是好?”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徐妙容总感觉,那句“昨夜又受了累”好像有几分别的意思。 咬了咬自己的舌头,让痛感将那些香艳的画面甩出去,她又咳了一声:“咳咳。” 朱棣:有点假。 知道这两口子一唱一和怕是想问他要补偿呢,他板着脸不情不愿地笑了两声,道:“你们放心,朕一向赏罚分明,从不欠人人情。” 所以。 徐妙容满怀期待又假装听不懂地看着他,便听得:“这样吧,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干活,朕把朕明儿的午饭赐给你们吧。” 徐妙容:?? 她:!! 什么狗屁赏赐,谁要他的午饭。等等,今天他们一家人吃的是面,所以明儿的午饭,不会也是面吧? 还是没有鸡腿,只飘着几片青菜的面? 同样“呵呵”笑了一声,她看着朱棣,眼中流露出一种“你看你还像个人吗”的无语。大概朱棣也觉得自己挺让人无语的,迎着自家儿子和弟弟微妙的好像有点嫌弃的目光,他又道:“明儿你们就懂了。” 徐妙容:我不需要懂。 既然对方如此不仁,那她也不义了。公事公办一般看向朱棣,她道:“陛下,卖书第一日,我们府上贴了一千一百个鸡蛋钱。现在书卖完了,你把鸡蛋钱结一下吧。” 朱棣:? “鸡蛋钱,也要找朕补上?” 他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徐妙容寻思,不然呢,“一千一百个鸡蛋,需要一千一百只鸡同时下蛋。一千一百只鸡下蛋,不辛苦吗?咱们难道不用尊重一下鸡的努力吗?” “你们家鸡一次只下一个蛋?!” 朱高煦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觉得,这位四姨母兼二十二婶,不仅奇葩,还抠门。 “你见过?你见过鸡一次只下一个蛋?” “你没见过吗?” 徐妙容回他,一脸你真是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的表情。 “哈哈。” 朱瞻基笑出了声。 朱高炽瞪儿子,朱高煦却气愤地转过头,问朱瞻基:“你笑什么?” “我喜欢笑啊。” 朱瞻基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又问:“二叔,你不喜欢笑吗?” 朱高煦:…… “懒得理你。” 冷哼了一声,他又转头看向徐妙容,上下嘴唇一碰,讽道:“二十二婶,敢情你们府上已经穷的连一千一百个鸡蛋都买不起了吗?” “你怎么知道?” 徐妙容一脸惊讶,“我们府上不仅买不起鸡蛋,还买不起木头,买不起颜料,所以,二侄儿,你有钱,你帮我们把鸡蛋钱、宣传单页钱、抽奖箱钱,还有十一哥出场的钱结一下呗。” 朱高煦:?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不要脸的话竟然是从眼前这位年龄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姨母嘴里说出来的。他有钱,他又不是个大傻叉。他为什么要付这个钱?还有,十一叔出场的钱是什么鬼? 这年头,出一次场,还要钱? “你怎么不去抢呢?!抢钱不比问人要钱,来的更快?” 啐了一句,他干脆扯着大嗓门咆哮:“又不是我让你送的鸡蛋,你自作主张,心甘情愿,关我什么事?谁欠你鸡蛋,你去问谁要啊,我又不欠你的!” “此言差矣。” 徐妙容摇头,一脸的不赞同,她先说了一句“我送鸡蛋,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而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古语有云,王者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我送鸡蛋,分明是为了百姓啊!” “食物的好坏,关系着百姓身体的康健。而百姓身体的康健,关系着大明的繁荣稳定。为了大明繁荣昌盛,为了大明稳定发展,我才送了他们鸡蛋啊。我知道,百姓每多吃一颗鸡蛋,我大明就能往前一小步。无数的一小步,组成了国家往前的一大步。一颗鸡蛋,健康体魄好多年,圆满生活一辈子!难道不值吗?” 朱高煦动了动嘴,又动了动嘴。 他想反驳来着,可读书一向不咋地的他,毫无疑问地词穷了。 气愤地看着徐妙容,他头一次发现,这位二十二婶不仅不要脸,还出奇的不要脸。这辈子,不,上下几辈子加起来,他都不会再见到这么会装的人! 求救地看向朱棣,朱棣道:“朕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鸡蛋,竟然还有这么大的用处。” 而后,他话锋一转,指了指朱高煦:“老二,你把鸡蛋钱给她结了吧。” 朱高煦:? 反应过来他脸都气红了,“为什么让我出钱?” “因为是你说的他们府上穷。” 朱棣丝毫没有坑儿子的愧疚,他还多说了一句:“除了鸡蛋钱,那什么抽奖箱钱,你十一叔出场的钱,你也一并结了吧。” 朱高煦:?? 这次他的脸已经不止是红了,那份黑,黑的让朱高燧担心,让徐妙容舒心,让朱椿开心。 朱椿:嘿嘿。 “谢谢二侄儿了!” 他先大声道了一声谢。 朱高煦彻底不想说话了,朱高燧怕他憋屈之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忙将他拉到了一边。又对着朱高炽招手,示意他你是当大哥的,你来劝劝他吧。 朱棣也不管儿子们的小动作,他招招手,示意朱楹上前。 待人上前了,方问:“你前几天,托人提前从仙居订杨梅了?” 订杨梅? 徐妙容眼皮子动了动,这件事,她竟然不知道。杨梅,她记得是初夏成熟的,现在还是冬天,他提前这么久做什么? 还有,他喜欢吃杨梅? 狐疑地看向朱楹,却见他点了点头,道:“的确有此事,臣弟一时嘴馋,让皇兄见笑了。” “民以食为天嘛,刚才你媳妇不是才说了吗。” 朱棣摆了摆手,并不在意。他又道:“朕记得,你小时候,好像是爱吃杨梅。这几年,你怕是也没吃尽兴。这样吧,你想吃杨梅,仙居……兰溪……这两处离得,倒也不远。你替朕跑一趟,去兰溪重新攒造一份鱼鳞图册,顺便把那杨梅吃尽兴了吧。” 徐妙容:! 没听错的话,朱棣这是,要让朱楹出差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朱楹竟然能出应天城了? 朱椿:! 他惊呆了,瞬间觉得刚白嫖来的出场费不香了。去兰溪,他也要!都是做弟弟的,凭什么要落下他! 朱高煦:! 他也震惊地看着朱棣,忘了自己刚才在气什么了。 兰溪,那是金华府的地盘,鱼鳞图册,那是皇家最机密的案牍。父皇这是要,“父皇要重新攒造鱼鳞图册?” 他忽然有些慌。 父皇此言,绝不是心血来潮。可,这么大的事,他竟然没得到消息,是……是父皇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故意防着他,还是他的人,不中用了? 第120章 “对,朕打算重新攒造鱼鳞图册。” 朱棣的声音淡淡的,他似乎并不想多做解释。拍了拍自家二十二弟的肩膀,只问:“你愿意替朕跑这一趟吗?” 朱楹,他似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便要推辞,“父皇有言,亲王不得擅自离开……” “朕问你,你愿意替朕跑这一趟吗?” “臣弟。” 朱楹直视着他的眼,沉默了一瞬,而后,“愿意。” “那不就结了,这事啊,不着急,等开春,你们再出发吧。” 朱棣又说了一句。 徐妙容正琢磨着这个“你们”是什么意思,便又听得:“这次的事,你出力最多。朕都记下了,朕也不问你想要什么了,朕这里记你一个愿望。日后若是有想要的,只管来找朕,朕一定会应允。” 这是……在同她说话? 徐妙容有些不敢置信,反应过来,心中狂喜。 朱棣今日,过于爽快了。她现在身心愉快,就像,吃了一个鸡蛋一样! 愿望留给她,主动权在她,那敢情好。 但,为了防止他赖账,她还得……“陛下,你给臣妇写个条呗。” “朕难道还会赖你的帐不成?” 朱棣气笑了。 徐妙容本以为他不会应承下来她的“无理”请求,哪知道,今日他的心情好像格外好,骂骂咧咧了几句,竟然真的叫人摆笔拿墨,给她写了一个条。 拿着条,她感觉,自己就像走在春天里。步履轻快地出了宫,呼吸着外头的空气,她都不觉得冷了。 待回到府上,刚一进里屋站定,她便转身问了朱楹一句:“王爷又在算计些什么?” 第79章 二十二叔他们会遇到危险? “算计?” 朱楹手上动作并不见停, 他正脱了最外头的氅衣,无意一瞥,又瞥见自个发间沾了几粒雪。料想是方才进来时树上落下的, 一边拂过那雪,另一边又道:“你怎知我在算计?” “这个简单。” 徐妙容回他,觑着他的动作, 又道:“因为王爷从来就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 上回的橘子。 昨天的羊肉。 哪个他都没有多吃两口! 明明那橘子有一大筐,羊肉也有一大锅。 她记得, 当时他特地问朱椿要了来自蜀地的橘子, 朱椿给了他一大筐。如果不是因为爱吃,他为什么要开这个口?而爱吃,却又连橘子带框都送给了她, 还能是因为什么, 只能是因为, 朱椿给的太多了,而他不重口腹之欲,浅尝辄止! 还有昨天, 她留心观察过了, 他夹羊肉的次数, 可比在宫宴上夹菜的次数多多了。 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羊肉好吃, 他是爱吃羊肉的。 可, 爱吃,却不像她和朱椿一样, 几乎没停筷子。这同样说明, 他对自己很克制! 这样一个克制的人,当真会提前好几个月, 从离应天甚远的地方订杨梅,还把这事闹得朱棣都知道吗? 橘子,那是时令的水果。 羊肉,同是现成的食物。 而杨梅,却要大费周章才能获得。她不觉得,他是这么能折腾的人。 况且,吃杨梅就吃杨梅,离应天最近的无锡、苏州就有杨梅,何必舍近求远,非要要仙居的杨梅?若说因为他对杨梅产地有要求,倒也能说得通。 可,当真会这么巧吗? 前脚他说他想吃仙居的杨梅,后脚朱棣就派了他去兰溪攒造鱼鳞图册,而那兰溪,还恰恰好,就在仙居附近? 世上的巧合有诸多种,但不是每一样她都相信的。 看着朱楹,她等着他回答。 朱楹也的确回答了,他说:“谁说我并不贪图口腹之欲?” 他面上并未表露什么,徐妙容心道,装,你跟你四哥一样装,“王爷上次还给了妾身一筐子橘子呢。” 小声说了一句。 言下之意,你贪图口腹之欲,你不把橘子自个留着,都给我干什么? “我不喜欢吃橘子。” 哪知道,朱楹却回了这么一句。 徐妙容撇嘴,本想回他“你不觉得你这话前后矛盾吗,不爱吃橘子却又问人要了橘子”,突然,她似想到了什么,堪堪住了嘴。 不爱吃橘子,的确没必要问人要橘子。 可不爱吃橘子,却问人要了橘子,有没有一种可能,那橘子不是替他自己要的。如果不是替他自己要的,那么…… 一个荒诞又真实的答案呼之欲出。 想到当时在平山堂里,吃橘子吃得起劲,结果最后上了火,只得日日捧着金银花茶的“那个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尴尬了不是。 “其实妾身这个人吧。” 她嘴皮子动了动,甩锅的话张口就来,“一向不擅长拒绝别人,结果便是,常常委屈了自己。以后妾身要向王爷学习,不喜欢的,就明确表示出来。” 都怪他非要送她橘子,如果他不送她橘子,她就不会上火。所以问题的源头,还在他。 都是他的错。 好心也有错。 朱楹……他是有一瞬间的愕然的,反应过来,他先问:“所以那筐橘子,你吃着……委屈?” 徐妙容只觉得,他这句“委屈”,语调好像还轻轻上扬了。 不好说是,因为会前后矛盾,也不好说不是,因为那样显得她太凉薄。正绞尽脑汁想说辞,却又听得:“可我怎么记得,那筐橘子,好似连皮都没剩?” 连皮都没……剩。 啪的一声。 徐妙容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被谁打了。橘子肉,叫她吃光了,橘子皮,她也没浪费,全拿去做实验,捣鼓橘子味的花露水了。 “物尽其用,每一样东西都有它存在的意义,所以妾身让它们发挥自己的意义去了。” 搪塞了一句,她又问:“就是不知,这杨梅之于王爷的意义,是什么?” “杨梅之于我,便如,橘子之于你。” 朱楹好似回答了,又好似没回答。 徐妙容撇嘴。 什么意义,都是鬼扯。若说橘子的存在有意义,那么意义便是,她爱吃,吃了会高兴。所以朱楹的意思是,他喜欢吃杨梅,吃了杨梅,他也会高兴? 又想到刚才朱棣那句“你小时候,好像是爱吃杨梅”,原本她以为,那不过是随口一说,可,看样子,竟然是真的? “我的确喜欢吃杨梅。” 像是在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朱楹先说了这么一句,而后话锋一转,又道:“此次去兰溪,也的确是我求来的。” 徐妙容抬头。 正琢磨着这个所谓的“求”是什么意思,便又听得:“我早知皇兄有意重新攒造鱼鳞图册。” “所以王爷才特地叫人放出了风?” 徐妙容心知,订杨梅一事,的确是他有意为之。 可她还是有些不明白。 姑且不论他是如何得知朱棣想重新攒造鱼鳞图册,并且选定了兰溪为攒造之始的,就说攒造鱼鳞图册一事,一向为户部所辖。 鱼鳞图册,那是朱元璋在时就定下的土地登记簿册。当时在博物馆里看到,她还感叹过,这图册,对强迫症可太友好了。 一本图册,便记录了一片区域的土地情况。图册首页,好似一张脱水版土地总览图。无数块边界清晰的土地,如鱼鳞一样次序相连,共同组成了一张一目了然的2d版总图。 而图册后面,每一片“鱼鳞”被单独拿出来,做成了分图。分图旁边详细备注了诸如土地位置、土地面积、土地肥沃程度、土地所有人等信息。 绘制图册,耗时耗力。按照惯例,这事要么会交给户部,要么会交给国子监的监生。可朱棣竟然交给了他,而他,竟也知道,朱棣会交给他。 “王爷怎知,陛下属意你去兰溪?” 她径直问了出来。 朱楹却没立时回答。 好半天,他才开了口,道:“其实,我并不确定,他会把这件事交给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却没说了。 徐妙容有些无语,他却又说了一句:“我心里有一种感觉,但并不十分明确。” 一种……感觉。 徐妙容险些被气笑了,她觉得,他这个人还挺抽象派的。郁闷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神情严肃,整个人都有些凝重。 “王爷。” “也许有一天,我们不用去之国。” 嗯? 徐妙容瞬间住了口,眼睛眨了眨,她仔细回味他的话。 不用去之国。 为什么不用?不去之国,他说了算? 心中有无数的疑问疯狂往外涌,与此同时,又好似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冲破迷雾,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正要细究,那变得清晰的是什么,却又听得:“江南的春天,甚是美丽。你记不记得,上次我问过你,想不想去乡间看一看?” 第121章 徐妙容点头。 那天在当铺里,他问过她这话,她记得,他的原话是:“春天快来了,你想去乡间看一看吗?” 彼时她只以为,他在转移话题,而他口中的乡间,是应天不拘哪里的乡间。却原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开始了谋算吗? 兰溪在江南,他口中所谓的“乡间”,从一开始,指的就是兰溪。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一个陷入了沉思,另一个,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檐下有人走动的声音将二人双双惊醒。 回过神来,徐妙容方意识到,天色渐晚,她该吃饭洗澡睡觉了。而他,也该吃饭洗澡睡觉了。 在九成斋里吃饭洗澡睡觉。 “今日小厨房做了雪里蕻黄鱼汤,王爷一向不爱……” “我能用一碗吗?” 徐妙容:? 不是,她是想用雪里蕻劝退他来着。怎么他不仅没被劝退,反而还提出,要留下来同她一道用饭?他几时这么主动了? 还有,那雪里蕻,他不膈应了? 心中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用别的借口了的。 一个人的日子多清净啊,虽说一响贪欢,可昨晚,那该贪的“欢”也贪过了,她现在,就想一个人好生待着。 可他偏又...... 轻轻掐了自己一把,她从嘴角挤出一抹笑,“真是有些可惜,说起来,王爷你可能不信,厨房只做了一碗汤。” 朱楹:…… 他似没料到她会给出这么一句答复,无奈摇了摇头,他道:“我以为,你一向不擅长拒绝别人。” 徐妙容撇嘴。 所以呢? 所以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傻到把那碗唯一的汤让给你吧? “若是往日,也就罢了。可今日,忙了一天,妾身腹中实在饥饿,就不与王爷说这些闲话了,妾身先行告退,去外头用膳了。” 说了这么一句,她果真转身,朝着外头去了。 觑着她的身影远去,朱楹摇摇头,只得无奈朝着九成斋去了。有池正在外头等他,见他出来,颇有些意外。 “王爷不和王妃一道用饭吗?” 问了一句,有池发现,自家王爷的神色,好像有些微妙。 心知自己可能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正要描补,便听得:“没有本王的饭。” 什么? 有池有些没反应过来,再一细想,他的神色也变得微妙起来。 王爷说,平山堂里没有准备他的饭。可,现在明明是饭点,小厨房里也的确冒了烟。所以,是王妃把王爷“撵”出来的? 王妃不仅没让出自己的饭,还没让小厨房速速再做一碗饭?而王爷……他不仅没生气,还乖乖跑回了九成斋? 这可真是…… 有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到九成斋里,那冷冰冰的,不见半丝火气热气的灶台,他打了个冷颤,决定还是提前说明白的好。 “王爷,其实,咱们九成斋里,今儿没开火。” 小声说了一句,有池心中实在无语。 他怎么知道,王爷还要回九成斋吃饭。他以为,昨晚上闹了那么一出,王爷以后就住在平山堂了。 哪知道,他以为的只是他以为。 王妃的热情,转瞬即逝。而王爷,于平山堂而言,只是一个过客。 小心翼翼地看了“过客”一眼,他努力想说点有温度的话,“王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小的那里还有上午吃剩的半个馒头。” 朱楹:? “你觉得本王像吃人剩馒头的人吗?” 他的语气,瞬间变得很凉。 有池身子往后缩了缩,他很想解释,那剩的半个馒头,不是他咬剩下的,而是他买的五个半馒头里,剩下完全没动过的那半个。 因为五个馒头太少,六个又太饱,所以他才折中,买了五个半。至于他今日为什么一反常态的只吃了五个,又为什么不先吃那半个,而是先吃了完整的五个,他也不知道。 或许,这便是冥冥之中,老天给他的指引吧。 可惜,王爷看不上。 认命地往九成斋走,宫里头,朱棣却已经没脾气了。弟弟和儿子们像是那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呱呱吵得他耳朵都疼了。 “你们不累吗?你们的嘴巴,不用歇一歇吗?” 他实在听不下去了,问了一句。 朱椿呜呜呜,拭一把比沙子还要小的眼泪,哭丧着脸道:“四哥,你偏心!他是你弟弟,我也是你弟弟!你为什么让他去,却不让我去?长幼有序,论资排辈,那也应该我在他前头!” “哟,这么快就嫌弃人家了?” 朱棣的声音凉凉的,他又道:“你昨儿不是才请了人家两口子吃羊肉吗?” “两回事。” 朱椿摆摆手,正要说一句“反正我是他哥,有事应该我先上”,便听得,“呵呵。” 他有些狐疑。 看着朱棣,不明白对方因何而笑。 “好一个长幼有序,论资排辈啊!” 朱棣却又说了一句。 他的语气,越发凉凉。他的眼神,似有几分深意。 朱椿脑瓜子转了转,又转了转。羊肉,长幼有序,啪,他懂了! 皇兄在内涵他,昨天他没叫他去府上吃羊肉! 长幼有序,论资排辈,他应该先哥哥,再弟弟,可他却跳过了哥哥,只叫了弟弟!皇兄这是,心里头不乐意了。 “臣弟其实是想叫皇兄一起去府上吃羊肉的。” 他忙改口。 可,后面的“可是”还没来得及说,朱棣便伸手示意他打住了,“不会吧,十一弟,你不会以为,朕馋你一顿羊肉吧?” 难道不是吗? 朱椿糊涂了,不在乎那顿羊肉,又干嘛要提羊肉,还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朕不让你去兰溪,其实是为了你好啊!” 朱棣的脸上,满是真诚。他就好像关心弟弟的哥哥一样,温声道:“你手上有兵,你去兰溪,像什么话?” 是不像话。 朱椿想了想,是这个理。他一手握三护卫的实权亲王,随意走动,怕是会让人误以为要造反。可,这事好解决,“臣弟也可以交还一护卫给皇兄啊!”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只是有过这个念头而已,但他还没想好呢,他也舍不得。 “真的假的?” 朱棣果然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待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了,忙装作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又给了同样被震惊到,想要说话的儿子们一个你们闭嘴的眼神,而后,看向朱椿,道:“兵权非儿戏,你一个大人,怎可如孩童一般戏言?” “臣弟知错了。” 朱椿面上颇有些庆幸,忙借坡下驴,当下再也不提三护卫一事。甚至连去兰溪一事,也一个字都不提了。 朱棣的心里却有些失落。 “唉”了一声,他没说什么。 还一护卫,是假的。想叫他一起去府上吃羊肉,也是假的。哪有人记得他,他们都提防着他。只有五弟,一直记着他。 想到被他撵走很久的朱橚,想到朱橚雷打不动,每月寄来问候他的信,他心中,又有些暖暖的。 五弟是个好五弟,或许他应该找个机会,召他回来,兄弟两个,一起吃羊肉吃牛肉,吃所有想吃的肉! “父皇,二十二叔手上虽没兵,可他到底是藩王,让他去兰溪,恐大祸临头啊。再者,朝中大臣若知道此事,怕是……” 朱高煦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大哥朱高炽打断了:“此次清丈兰溪的土地,父皇打算派谁协助前往?” “你!” 朱高煦有些气愤,死胖子,就会附和父皇,没一点自己的意见。 二十二叔去兰溪,这是小事情吗?皇爷爷曾经下了死命令,命所有藩王,无诏只能待在封地。应诏来朝还朝,也要遵循既定路线。 现在父皇竟然指名道姓,让二十二叔南下去兰溪,这不是……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父皇,我。” 他还想说话。 朱棣却看了他一眼,“你二十二叔只得几个护卫,此行又有朝廷的人跟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不要小人之心了,你担心他们是祸害,我还担心,他们被人祸害了呢。” 朱高煦:? 谁小人之心了?他怎么就小人之心了? 不对,父皇为什么说“担心他们被人祸害了”,谁要祸害二十二叔他们?难道此行,“二十二叔他们会遇到危险?” 着急忙慌地问了一句。 朱棣却不回答,“朕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你有功夫在这胡乱猜测,还不快点回去,把鸡蛋钱给人结了送过去。” 朱高煦:…… 得。 当他没说,这狗日的鸡蛋钱,是咬死了要赖在他身上吗? 说着朝中大臣知道朱楹去兰溪,会闹将起来。果然,翌日的朝会上,朱棣前脚才说了一句,朕打算让安王去兰溪攒造鱼鳞图册,朝臣们就跳起来了。 第122章 他们原本就很不爽。 因为在说这件事之间,朱棣先说了,他要按比例,浮动征收书坊的税。 虽然收税这事,在试点卖书之前,大家就已经吵了好几架了。可,碍于朱棣龙威,一时的退让,本就只是权宜之计。 他们本以为,安王两口子成功不了。 毕竟太平门厢,没几个人,也没几个有钱人。卖书,那是普通老百姓能消遣的起的玩意吗? 他们精准预估了太平门厢各位百姓们的财力和心理,可他们万万没想到,那安王妃,就不是个一般人! 骚操作一堆一堆,满应天城的好奇心,都被搅和起来了。 所谓的“试点”成功了,数据清晰,有力地打了他们的脸。他们还能说什么?他们的心情,很是微妙。 这种微妙在听闻朱棣要把那两口子派到兰溪后,达到了顶峰。 “陛下三思啊!太祖皇帝的祖令,不能不遵守啊!” “安王夫妇,行事实在诡异,若他们夫妇二人突发奇想,随意做点什么,只怕……鞭长莫及,到时候悔之晚矣!” “朝中多才俊,陛下应该派其他朝臣前往兰溪。” …… 朝中吵成什么样子,徐妙容多有耳闻。但,她压根无暇顾及。不是她不关心,而是,她压根没时间关心。 既要接收朱高煦结算的鸡蛋钱、抽奖箱钱等等钱,还要做好《水浒传》刊印的善后工作。 为了让试点成果更有力,当初刊印《水浒传》时,她特地舍弃现成的来财书坊,另选了一家在各大书坊的夹缝中求生存,连托人说书做宣传都只能找“野鸡说书人”胡双立的小书坊。 靠着她喂的“饭”,小书坊盘活了。但,试点只是一个开始,后续的刊印计划、书坊与书坊之间关系的调和等等,还需要有人掌眼。 这个人,她思来想去,找到了朱椿。 朱椿答应的很快,短暂地交接之后,她又回娘家魏国公府了一趟,再就是,给开封的朱橚和冯氏回了一封信。 忙忙碌碌间,三月便来了。 朝臣们的胳膊依然没有拧过朱棣的大腿,诸人如期出发。为方便行事,朱楹只带了有池一个贴身小厮,徐妙容便抽签,带了月桃和月菱两个大丫鬟并另外四个小丫鬟。 人虽少,可零零碎碎的东西加起来,却也装了几个大箱子。 在内城门门口,安王府的车马与朱棣另派的两位帮手的车马汇合。彼此打过照面后,那两位帮手便自觉地回了后头自家的车马,全程保持安静。 马车径直朝着外城门而去,离城越远,周遭越安静。隔着被风轻轻晃起的帘子,徐妙容隐约能瞧见,外头的盎然春色。 真是,好美的春天啊! 她眼眸带笑,面上也带了笑。这样恬淡松快的时光,让她想到上辈子出门旅游。久违的自由,让她觉得,要坐好几天的马车也不是一件让人难熬的事。 “奴婢从前听闻,杭州有座花果山。花果山上住着一群猴子,山里长着许多桃树,桃子成熟的时候,猴子们就全部出来摘桃了。” 月菱的话也多了起来。 徐妙容本来在观春,闻言微微侧过头。 花果山,这名,有点耳熟。 再叠加猴子和桃子,就更耳熟了。 可,那位神话里好像超级英雄一样的猴子,虽然住在花果山,但花果山,好像在现在的海州吧。 正准备打趣一句“你莫不是把杭州的北高峰记成了花果山”,便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声响。而后马车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是谁?” 朱楹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徐妙容心里一紧,却又听得:“出来。” 忙掀开帘子朝着外头看去。 这一看之下,竟然发现,自家装行李的某口箱子里,还藏着一个人!那人从箱子里探出半个脑袋。 待看清他的模样,徐妙容眼前一黑,险些从坐垫上栽下来。 第80章 好大的架子! “朱瞻基啊朱瞻基, 你说,我该说你什么好?” 应天城外,徐妙容手拿着一根柳树枝子, 对着坐在箱子里死活不肯出来的朱瞻基说了一句。 熊孩子,太熊了。 她现在算是知道,熊孩子的杀伤力有多大了。 朱瞻基这个死孩子, 竟然趁着自家人不注意,他们安王府的人不注意, 偷摸着钻到了他们塞衣服的箱子里。箱子出了城, 他也跟着出了城。 要不是朱楹耳朵好使,发现得早,只怕他们就要把人带到兰溪去了。 想到把人带到兰溪, 心里头一个激灵, 额间瞬间冷汗涔涔。死孩子, 他难道不知道,他的身份不一般吗? 他可是,当朝的皇长孙, 朱高炽的好大儿, 朱棣的好大孙, 未来的皇太孙,再未来的宣德皇帝。他要是有个闪失, 只怕她和朱楹要跟着死翘翘了。 “你别害我们行吗?” 直接不做作, 简单不客气地,故意板着脸说了一句。 一边说, 还明晃晃扬了扬手中的柳树枝, 用眼神暗示,你不听话, 小心我打你。 朱瞻基看她一眼。 然后,“你就这么嫌弃我吗?!” 小孩子的声音带着质问,带着委屈,还带着疑惑。话音落,他眼睛一眨,再睁开,一滴晶莹的眼泪从里面缓缓落下。 徐妙容目瞪口呆。 这死孩子,从前怎么没见他这么会流眼泪?不,从前她就没见过他流眼泪!这滴眼泪的真实性,她表示怀疑。 “基儿啊。” 目光复杂地看朱瞻基一眼,迎着朱瞻基期待的视线,她问:“你是怎么做到只有一只眼睛流眼泪的?” 朱瞻基:…… 他就知道,四姨奶奶的心,邦邦硬* 。 擦一把好不容易才流出来的眼泪,他索性看向朱楹,好声好气央求:“四姨爷爷,你就带上基儿一起吧。基儿保证,绝不捣蛋。” “你为什么想跟着一道去兰溪?” 朱楹的神色也有些严肃,毕竟四哥的大孙子险些被自己拐跑了,这事还真不是小事。可他也不急着撵人走,而是先问了朱瞻基的意图。 徐妙容心道,你还挺会问话的。据说心理学上说,想要让对方放下戒备,就要学会从对方的角度切入。 她也想知道,这死孩子为什么要跟着一起去兰溪。 “因为,我在应天府呆腻了。” 朱瞻基老实巴交地回了一句。 朱楹不信。 他说:“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 朱瞻基还想狡辩。狡了两下,觉得自己只能糊弄住鬼。四姨爷爷的目光虽然平静,可那里头却写满了了然。 纠结了一番,他决定实话实说。 “因为我想看一下他们是怎么种田的。以前在北平,我爹和我爷爷都会带我去田里看人家耕种。可我看书上说,南方和北方种的东西不一样,我想看看,哪里不一样。” “你可以看地方呈上来的奏报。” “那不一样。” 朱瞻基摇头,“我倒是想让我爹带我往南边走一走,可他哪敢…….哪走得动。古人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又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1],我就想看看,南方耕种,和奏报上说的一样不一样。” 朱楹没回话。 其实他知道,朱瞻基说的是有道理的。他亦以为,纸上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甚至没有写在纸上却被他亲眼看到的东西,也不一定是真的。 朱瞻基的想法很好,可,他们的确不该也不能带着他一道去往兰溪。 此行,任务虽轻简,可谁能保证,一点岔子都不出。朱瞻基年纪太小,带上他并不妥当。况且,不声不响就把人带走,算什么事? “你爹娘可知道此事?” 他问了一句。 朱瞻基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他们现在,应该知道了。我给他们留了一封信。” 信上写了,他要憋坏了,要去兰溪放风了。回来的时候,他会给大家带礼物的。 “四姨爷爷。” 讨好地对着朱楹笑一笑。 但朱楹,好像没被他讨好到。 嘀咕了一句“铁石心肠”,他又面向徐妙容,先甜甜地唤一声“四姨奶奶”,而后又道:“基儿会做算术题,会学小狗叫,会背诗,会画画,还会编花环,四姨奶奶,你就带着基儿一起吧。” 幼稚。 无聊。 徐妙容心说,谁稀罕这些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啊。朱瞻基却像读懂了她的心声一样,话锋一转,又道:“基儿还知道,爷爷为什么想叫四姨爷爷去兰溪。” 好小子。 徐妙容的眼睛的确亮了那么一下,她说:“那你快告诉我。” 朱瞻基却摇头,“我现在还不能说,除非,你给我写个条,保证带我去兰溪。等到了兰溪,事情办完了,我就告诉你们。” 徐妙容:…… 第123章 有被气到。 谁能想到,朱瞻基这死孩子竟然跟着她有样学样。她想骂人来着,可,骂朱瞻基,就是在骂自己。毕竟朱瞻基只是把她对朱棣做的事,原封原样地又对着她做了一遍。 “基儿啊,人比熊聪明的地方在于,人会选择性的模仿。” “什么意思?” 朱瞻基没听懂。 说你是个熊孩子呢。 徐妙容腹诽了一句,认了,“你可以跟着我们一道去兰溪,但你不能像这次一样,擅作主张。还有,出去你就说,你姓谢,是我母家远房侄孙。此次跟着我们一道去兰溪,是为了集各处晨露,为之后给你祖母庆生,贺你祖母仙寿恒昌。” “嗯嗯嗯。” 朱瞻基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徐妙容又道:“虽说你给你爹娘留了信,可,以防万一,还是再叫个人快马加鞭回去传个话吧。王爷。” 边说着,她看向朱楹。 朱楹点头,转头便唤过一个人,交代了几句,又给了自个的印信。 朱瞻基看得啧啧称奇,早知道四姨奶奶说话才最顶用,一开始他就不和四姨爷爷说那么多废话了。 一行人重新收拾一番,出发朝着兰溪而去。 却说朱高炽府上,正是鸡飞狗跳。 世子妃张氏捏着朱瞻基留下的信,气得抬脚时都忘了应该先出左脚还是右脚。着急忙慌地把那信拿给朱高炽,朱高炽原本也急得话都说不完整了。 可,一看到那封信,他反而淡定了。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摆手,又摆手,“别……急,基儿……基儿要去,就……” 说完,一个大喘气,又歇了一下,他才徐徐又道:“就让他去吧。” “说得轻巧!他不是你儿子吗?他才五岁,从来没有……” “如果去兰溪的是别人,我肯定把他捉回来,可,去的是二十二叔他们两口子,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朱高炽一点也不着急,他还招手示意张氏上前,小声道:“我倒是想带他出去,但我出得去吗?二十二叔和二十二婶,都不是一般人,你看着吧……” 两口子嘀嘀咕咕。 最后,张氏被说服了。恰在此时,朱楹派的人回来传话,张氏便勉强放了心,回了一句“希望如你所愿吧”,她脚一抬,往宫里说明情况去了。 这些鸡毛琐事,朱瞻基并不知道。南下的路畅通无阻,沿途的风景很美,他的心情,也和那风景一样美! 徐妙容觉得,他比在应天府时还要话痨。 小话痨一路叽叽喳喳,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桐庐。桐庐离兰溪,相去约莫两百里。朱瞻基有些坐不住了,他压低声音悄悄问:“四姨奶奶,你说,到了兰溪,会有人给我们接风吗?” 徐妙容嘴抽。 板着脸,问:“小小年纪,怎么净关心些吃呀喝呀的。昨天我交代给你的功课做了吗?我讲的故事,能倒着复述出来了吗?” 朱瞻基:…… 笑不出来了。 他怀疑,四姨奶奶在蓄意“打击报复”,因为他那句,事情办完了才告诉他们原因。功课,逃出来的时候,自然是没带的。 可谁能想到,没有功课,四姨奶奶就给他制造功课。 他多看了几眼外头吃草的马,她就要让他写一篇观后感。他哪有什么“感”啊,他只是闲得慌,眼睛乱看了几下而已。 还有那什么猴子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成了群猴之王的故事,他听的倒是津津有味的。可听的时候,他也没想到,四姨奶奶会丧心病狂到让他把故事倒着说出来。 “我还在长身体,所以要多吃。” 他决定拿张氏素日里念叨他的话来搪塞徐妙容。 徐妙容睨他一眼,“有道理,可。” 朱瞻基的心提起来了。 “外头的饭不干净,吃了会得病。所以今晚要是有接风宴,你就别去了吧。” 朱瞻基:? “谁说不干净?陈家富甲一方,陈家老太爷吃的比我爷爷还好呢,他都活到六十八了,哪里有病?” 徐妙容:嗯? 陈家又是哪家?听朱瞻基的意思,这陈家是兰溪的富户,今晚还要给他们接风?可,这小子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你知道这个陈家?” 朱瞻基点头,“我听我爹说的。” 说完这句,他又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今晚会不会给我们接风。我听到我爹私下里嘀咕,说这个陈家,可有钱了。兰溪县里,就数他们家的土地最多。这陈老太爷既有钱,还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他家在兰溪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想着,既是兰溪县里数一数二的人家,这陈家人又常常接济穷人,这次说不得,也会接济我们。” “接济……我们?” 徐妙容感觉,自己的手又痒了,前两天她不应该把那根柳树枝子扔了的。朱瞻基这小子,太不要脸了。 “你穷吗?” 她问。 朱瞻基一刻也没有迟疑,他说:“我穷,很穷。穷的只能进宫,问爷爷讨一碗面吃。” 他不提面还好,一提,徐妙容的记忆瞬间被拉回月余以前。 进宫复命的那天,朱棣说他赏罚分明,所以他把第二日他的午饭赐给他们。毫无疑问,午饭果然是面。 她对着那连个鸡腿都不给一个的面,无语凝噎。 朝堂上,朱棣就着一碗面大杀四方。他说了:你们看啊,国库已经很空了,朕节衣缩食,连赏赐人一盘好菜都拿不出来,只能给人一碗面。你们反对收书坊的税,好呀,要么你们自掏腰包,把原本书坊的税能补上的这一部分亏空补上,要么你们跟朕一样,勒紧裤腰带,天天吃面。 同甘共苦,共克时艰嘛,不丢人。 什么,有人做不到?好,朕这就让人拿出小本本,把做不到的人记下来。转身,又找了翰林院的笔杆子,写,都给朕写,用你们的文字,揭发他们骄奢淫逸,大鱼大肉的无耻行径。 翰林院里,诸如杨荣一干人的文笔已经在日常的磨炼和近距离的观摩学习,以及名师的指点下,突飞猛进。 他们活学活用,在文章里写:如果你觉得大明的伙食不好,你就该想办法去改善它,而不是回避它…… 近距离被观摩学习的:徐妙容。 指点过杨荣的名师:徐妙容。 徐妙容对朱棣的骚操作表示服气,她也同情那碗面身上所承担的使命。所以,她没吃。 都让朱楹吃了。 朱瞻基为了和爷爷一道做好表率,一连吃了好几天的面。虽然他有作弊来的鸡腿,但连吃数碗面,确实挺难为人的。 但,“你爹怎么知道陈家这些琐事?” “这不是,爷爷要在兰溪重新攒造鱼鳞图册吗。” 朱瞻基回了一句,又道:“其实兰溪这块地方,是我爹选的。我爹选了三个,爷爷定了这一个。四姨奶奶,你说,咱们要是住进陈家,是不是就不用自己花钱买吃的了?” 徐妙容本想敲他一个爆栗。 但该死的,想到之后数天的开支,她竟然隐隐有些心动。 虽然这一路,他们的吃住自有朝廷报销,可朝廷又不是个冤大头,想吃好一点,住好一点,得自己多花钱。 偏生,她就是那个想吃好一点住好一点的人。 还有朱瞻基,这也是个能花钱的。她已经预见到了,之后这小子花钱的机会多着呢。 “住他们家干嘛?咱们又不是没有住的地方。” 虽然花别人的钱,很叫人心动。但,住在别人家,总觉得不自在,也实在不方便,她不乐意。想着花自己的钱就花吧,她明确表示,就住在外面。 她已经想好了,超出朝廷报销额度以外的部分,也能报销。万事,有朱棣在,再不济,还有朱高煦呢。 还有,眼前这个熊孩子。 “基儿啊,你这次出来,一定带了钱的吧?” 笑意盈盈,温柔可亲地看向朱瞻基。 朱瞻基打了个冷颤。 “四姨奶奶,你不会想让我吃穿住行都自己掏钱吧?” 惊恐地看了徐妙容一眼,他一狠心,全说了:“我带了十张大明宝钞。” 徐妙容险些一个倒仰。 她脸都快气歪了,直想揪着朱瞻基的脸问一句:你知不知道,你那破宝钞更不值钱了?你们老朱家的人,怎么就把爱那废纸当作宝? “呵呵。” 她努力对着死孩子挤出一个不那么吓人的微笑。 朱瞻基往后缩了缩,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一直到入了兰溪地界,他都没敢再说话。终于看到乌泱乌泱一群人了,他睁大了眼睛,长出一口气。 “好多人呀。” 感叹了一句,他又若有所思道:“他们好像是来接我们的。” 徐妙容正要回他“你可真观察入微”,便听得车窗外朱楹的声音:“咱们不停留,直接进官邸再休整。” 第124章 徐妙容没多问,只轻声回道:“但凭王爷做主。” 朱楹不是个爱摆架子的人,可此时,人到了兰溪县。兰溪县有头有脸……隔着帘子看外头一眼,她猜,应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吧?对着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朱楹却摆起了架子。 她若是外面等着的人,此时怕是在心里嘀咕,哟,好大的架子! 如她所料,当马车毫不停留地从兰溪县大小官员们的面前驶过,甚至那车帘子都不带掀开一点时,大小官员们通通石化了。 有那反应过来的,对着马屁股疾呼:“安王留步!安王留步!” 可,回答他们的,只有马蹄嘚嘚,和马车驶过扬起的尘烟。甚至那安王府的护卫,面不改色地从他们面前路过,眼皮子都没眨一眨。 “这……就……就走了?” 一位姓钱的通判出了声,他抹一把马儿甩到他脸上的灰,又气又想笑:“那咱们等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一句话落,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话。 兰溪知县没吭声,看一眼知道安王要来,特定从金华府赶过来的知府大人,迟疑道:“大人,这……咱们……” “皇孙贵胄,自是不一般。听闻安王此次南下,还带了安王妃。想来女眷在侧,多有不便吧。你们不用多想,不若折返,再去……” 金华知府本想说,再去安王下榻之处拜访。可,话一出口,他才发现,他压根就不知道安王今晚住哪。 按理说,异地官员来访,当住在驿馆里,或者住在兰溪知县的官邸里。似安王身份贵重,或住在官邸里,或住在本地富户的家里。 可,他完全没得到消息,安王府的人,也没有提前同他们通过气。 “去……” 他拿不准对方是去了驿馆还是去了县衙。 “去驿馆吧。” 陈老太爷却出了声。 他一出声,金华知府才想起来,陈家好像也做好了安王一行下榻的准备,陈老太爷年事已高,今日却还特地出门随他们一道来接人。 只可惜...... “爹!” 陈老爷唤了老太爷一声,想说话,陈老太爷却看了他一眼。 “那就,去驿馆吧。” 陈家家大业大,是兰溪富户之首,在整个金华,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金华知府愿意给陈家这个薄面,便顺着老太爷的话说了一句。 他发了话,众人便依从。 一行人浩浩荡荡又往驿馆去,果然叫陈老太爷说中了,朱楹一行人,就下榻在驿馆。 在驿馆外等了一会,直等的人的腿都酸了,才终于看见安王府的小厮出来了。 将来意说明,那小厮却道:“诸位的好意,我们家王爷和王妃心领了。只是,一路舟车劳顿,王爷和王妃身上实在困乏。王爷说,风尘仆仆,实在有碍观瞻,接风宴,他就不吃了。待明日他重新梳洗完毕,再与各位正式相见。”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金华知府还欲再劝,便把饭菜已经准备妥当,不若让人直接送到驿馆里,王爷和王妃慢些用了之类的话又说了一遍。 可小厮不为所动。 无奈之下,金华知府只得作罢,又留下话,说明日一早,再来。 待他们走了,有池进去回话。 回完,朱楹却叫住了他:“兰溪人喜食馃,你去外头转转,不拘什么馃,买些来。另外,再买些其他的吃食来。” 有池依言。 朱瞻基摸摸有点扁了的肚子,想想飞了的接风宴,心中暗自祈祷:那什么馃,一定要好吃啊! 徐妙容却听笑了。 打趣了一句“王爷今儿,可真是好大的架子”,她也同朱瞻基一样,坐在椅子上等饭来。 心中思量,金华知府,足够贴心,都主动提出把饭送到驿馆里,可朱楹却拒了。他这作风,倒是一以贯之。 她记得,原先朱楹是骑马的,可到了兰溪,他却弃马选了马车。前后两次,避而不见,人都来了,他把人晾着,有池回话,避重就轻。 她猜,他已经给那群人留下了不好惹的印象。 “王爷就不怕,他们上书陛下,实话实说吗?” 边说着,她侧头看了朱瞻基一眼。 朱瞻基:咳咳咳! 看他干什么,他又不会告状。再说了,换成他,他比四姨爷爷还要嚣张呢。 “我觉得,四姨爷爷做的没错。” 他先表明态度。 暗骂了一句“好小子,果然鬼精鬼精”,徐妙容佯装不知,问:“为何没错?” “因为,你态度和善,别人就会收了敬畏之心,以为你好糊弄。为了让他们配合做事,我们不能让自己显得太好说话。” 朱瞻基当真认认真真回了一句。 徐妙容琢磨,果然是未来要当皇帝的人,驭人之术钻研的倒是挺深。 她没回话,心中却是认可的。 “那你觉得,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她又抛出了一个问题,同时示意朱楹,先别回答,看看这小子怎么说。 朱瞻基想了想,道:“用人,既要让他怕,又要让他没那么怕。要让他觉得,你不好惹,可又不是完全不好亲近。四姨爷爷已经让他们感受过不好惹了,接下来,是要让他们觉得,咱们其实挺好亲近的吧?” 朱楹点头。 看了侄孙一眼,道:“你一向聪明。” 而后,他话锋一转,又道:“咱们明日,便去赴陈家的约!” 第81章 这个王妃,怎么什么都好奇 及至坐上去往陈家的马车, 月桃和月菱还是没有想明白,为何王爷会知道,今日陈家会来相请。 她们琢磨了半天, 依然不得要领,索性看向徐妙容。 徐妙容道:“因为陈家有钱。” 想了想,又道:“因为陈家最有钱。” 陈家……最有钱? 月桃仔细琢磨这话, 好像有些懂了。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钱才能办事, 才能办大事。王爷和王妃远道而来,算得上是大事了。寻常官员来访,地方尚且要好生接待, 更不要说, 此次来的是王爷和王妃了。 谁有钱谁接待, 这话没毛病。 可,接待这事,按理说, 是地方官员份内所属之事。若说兰溪知县没钱, 也就罢了。 可来的路上, 她明明听王妃说了,这兰溪县, 不穷。 江南自古富庶, 其中又以苏松常嘉湖五府为最。兰溪虽属金华府,不比五府下辖各县富足。然则比上不足, 比下有余, 兰溪一县的赋税,要比北方一县, 甚至两县加起来的还要多。 既是如此,此次接风宴,就该由兰溪知县来挑头,缘何最后,却是由陈家一个富户挑了头? 她还是似懂非懂。 徐妙容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先打了个秀气的哈欠,而后才道:“天底下的形势,瞬息万变。说不得我和王爷先前得到的消息,已经过了时。” “王妃的意思是。” 月桃眼睛一亮,“兰溪知县富过,现在又穷了?” 她们得到的消息是,兰溪县富足,知县有钱。可有钱和一直有钱,是两回事。没人规定,得到消息之前的兰溪有钱,得到消息之后的兰溪就不能没钱。 没钱,就找到有钱的陈家,如此,一切就说得通了。只是,花钱,还是替别人花钱,这事,着实有些让人心疼。 “陈家人,可真舍得呀。” 她没忍住,感叹了一句。 徐妙容接口:“是呀。” 陈老太爷,那可是兰溪县口口相传的大善人。 不善良,会被口口相传吗?不善良,会舍得自掏腰包,只为让别人的客人吃好喝好吗?陈老太爷的善良,那是连远在应天的朱高炽都知道的善良。 如此善良的人,他们竟然连着晾了对方两次,不,三次。传出去,她都怕兰溪百姓们的口水把她淹死。 昨日在县城门口,见人不理,是第一次。后来一众人赶到驿站,他们避而不见,是第二次。 而刚刚,原班人马整整齐齐地候在驿站门口来相请,他们两口子磨磨蹭蹭才出来,是第三次。 隔着薄薄的绸绿纱帘,她看不见外头的完整情形,隐约却能听见车轮驶过的嘈杂声。她知道,朱楹就在前头的马上。 原本出门的时候,他是要同她一起坐马车的。谁知道朱瞻基那小子,离了直系亲属们的视线,便如脱缰的野马。他闹着要骑马,朱楹拗不过,又怕他自个骑马不妥当,便提溜着他,爷孙两个一道上了马。 马蹄哒哒,车轮辘辘,一行人就这么朝着陈家而去。不多时,陈家便到了。 徐妙容并不急着下车。 待跟着一道来的知县夫人相请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月桃和月菱两个才收了笑,面容肃然地挑了帘子。 陈家女眷早已侯在阶下,她们眼观鼻鼻观心,彼此面上虽不显,却都在心里好奇,这传闻中的安王妃,究竟是何模样。 第125章 沉寂间,帘子动了。 众人只看见,帘子上方的流苏轻轻一晃,随后一张明艳大方的脸,便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嚯! 陈家大少奶奶愣了一下,脑子里冒出一句“这不可能吧”,嘴巴却快于脑子,小声呼了一声。呼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又看向婆婆,陈家大夫人王氏。 王氏正领着众人给徐妙容见礼。 徐妙容……她表面微笑,笑中带着高冷,实际却一心二用。一边借着众人见礼的功夫,快速扫过每个人的脸,另一边,心思却落在正朝着她走过来的朱楹身上。 她有些奇怪,他来干什么,他走那么快,又是因为什么? “下次可以晚一点再下来。” 朱楹停在了她面前,而后,说了这么一句。 徐妙容愕然。 所以他走那么快,是想搀她下马车?他闲得慌吧。 看一眼不远处十根手指头数不完的人头,她给了他一个“男客们都在等你”的眼神。可朱楹,却恍若未闻。 视线落在她脸上,他垂眸,而后眸光一转,落在高处的陈家门楣上,极快地一扫,才道:“方才娄知县同本王说,陈家养了一只孔雀,你可要先去看一看?” 不看。 徐妙容本能地想摇头,那玩意,早就不稀奇了。动物园里多得是,她小时候已经看腻了。可,话到嘴边,她却咽了回去。 “好呀。” 应了一声,她又道:“那咱们现在就去吧。” 现在? 陈家大少奶奶本来在认真当陪衬,闻言险些惊掉下巴。她想说,初次登门,不是应该先去喝茶,先去说说话吗,怎么就要先要去看孔雀了? 那根据应天贵妇人们喜好挑出来的花,她已经叫人摆好了。那按着应天人口味来的茶,她也已经叫人备好了。 甚至那为了投安王妃所好,特意从《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里挑出来的选段,她也叫人排成了戏,准备今日开演。 花不赏,茶不喝,戏不看,开门见山,就要去看孔雀。 孔雀有那么好看吗?难道应天城里,皇宫里头,没有孔雀? 心里头微微有些郁闷,只她到底不敢造次。知道贵人在前,婆婆也在前,这等场合没有她说话的机会,她便聪明地闭嘴不言。 她不言,王氏却不能不言。 王氏道:“王妃想看孔雀,是孔雀的荣幸,也是我们陈家的荣幸。民妇这就前方引路,王妃这边请。” 说着这边请,她却看着提起孔雀这茬的朱楹,和听到要去看孔雀,明显有些兴奋的朱瞻基,犯了难。 男客女客,今日本是分开招待的。此等场合,兰溪大小官员及其家眷都来了。陈家宅院大,大家分开吃饭,自然是坐得下的。 可,这么多人,若是一起去看孔雀,那养孔雀的园子,却是站不下的。 她有些为难。 徐妙容却看向一旁的朱楹,问:“王爷,你……”不会也要去看孔雀吧? 早晨知县夫人跟着知县一道来驿馆的时候,同她说过今日的流程。按流程,这会他应该跟着男客们去正厅吃茶。 可瞧着他的样子,不像是要去吃茶。 她问了出来,虽只起了个头,朱楹却知道她想说什么,点了点头,他道:“路途颠簸,许久不曾玩乐,看个孔雀而已,碍不了什么事,咱们这就去吧。” 路途颠簸? 还许久不曾玩乐? 徐妙容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从应天一路南下,走的是官道,王府的马车不比牛车驴车更舒坦,他怎么就被颠着了? 还有,昨晚在房中,他不是挺快乐的吗?初到兰溪,大晚上的,他竟然还有精力折腾。折腾完,他倒是神清气爽了,可她累如老狗,方才在马车里,她的哈欠就没停。 要不是今日不得不出面,她真想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天。 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她猜,他可能真的癫了。 发癫的颠。 不想理他,朱瞻基却从他背后冒出个小脑袋,对着她呲着个大门牙笑,“四姨奶奶,你说,孔雀喜欢吃什么呢?” 徐妙容真想回他一个大白眼。她知道,朱楹不去,这孩子不一定会去。可朱楹去了,这孩子就一定会去。 去了,就会问她一堆问题,到时候她的耳朵又不得清静了。 “我想喂孔雀。” 朱瞻基又说了一句。 一旁王氏闻弦歌知雅意,连忙接口道:“小公子想喂孔雀,里头就有现成的吃食。” “是什么?” 朱瞻基又问了。 王氏笑了笑,卖了个关子:“小公子见到孔雀,就知道了。” 王氏神情和语气都极是温和。 虽然她并不知道,安王妃外祖家的具体姻亲情况,却知道,安王妃外祖姓谢。这位谢小公子,与安王妃颇有几分挂相。 只是性子,忒活泼了一些。 一个小孩子而已,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给安王妃几分薄面,便随口招呼了几句。 她提到有现成的孔雀粮,朱瞻基立时便待不住了。等到稀里糊涂地进了园子,见到那只孤独又美丽的孔雀,徐妙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朱楹已经清退了人。 刚才那些人里,除了东道主陈家人和作陪的娄知县两口子,剩下的都被有池一句话,“定”在了外头。 之所以说是“定”,是因为有池只说了一句“这么多人跟着,像话吗”,娄知县便乖觉地把人全拦了。 可是大家又不敢走,便只能像萝卜一样排排站着,等在外头。 想想那幅场景,她感觉,啐向他们两口子身上的口水,可能更多了。 “哇!好漂亮的孔雀啊!” 朱瞻基惊呼了一声。 徐妙容看了他一眼,心说,至于吗?你爷爷手底下又不是没有专门养动物的机构,一只孔雀而已,别说你没看过。 可,朱瞻基的样子,像是真没看过。 “孔雀,开个屏吧。好久没见你,怪想的。” 朱瞻基盯着孔雀,眼里满是期待。 徐妙容看得直摇头,一旁王氏却笑着问了一句:“小公子家里,也养过孔雀吗?” “没有呀。” 朱瞻基摇头,“我们家哪有那钱。” “那小公子方才说,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 朱瞻基点头,琢磨着,他是看上了禁苑里的一只孔雀,爷爷也的确说了,要让他把那只孔雀带回府里养。可他爹不同意,说孔雀有嘴,要吃饭,他们府上没钱买孔雀的饭。 所以到现在,那只孔雀还在禁苑里养着呢。 “我看上了一只孔雀,但我们家最近,手头有点紧。” 他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 王氏了然。 这买孔雀要花钱,养孔雀更要花钱。谢家虽然家底不俗,但毕竟不是徐家。谢小公子家中周转不开,不愿买一只孔雀,也是情理之中。 这么想着,她看着朱瞻基的眼神就慈爱了许多,“小公子要是喜欢的话。” 她张了口。 徐妙容心里一动。 朱瞻基的心也跟着一动。 婆孙两个脑海里不约而同冒出同一句话:不会吧,她要送孔雀给他/我了? “明日再来吧。” 王氏把话说完了。 小公子要是喜欢的话,明日再来吧。 来干什么,来看,来喂。 朱瞻基:呵呵。 他就知道,天上没有掉孔雀的好事。憋屈地看了孔雀一眼,他强颜欢笑,问:“孔雀粮呢?” 他话音落,王氏便示意下人将那所谓的孔雀粮端上来。 徐妙容本来没在意,可,待看清那粮长什么样,她险些一句卧槽直呼出声。 壕!实在是壕! 这陈家,可真是壕无人姓! 胡椒,在后世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调味品,可在这时代,却是价值千金的硬通货。宝钞易得,胡椒难求,她记得,大明的皇帝们还把这玩意折现,当工资给大臣们发呢。 就是这么一个硬通货,竟然成了孔雀的口粮?孔雀,也爱吃胡椒? 它……不嫌辣吗? 疑惑又好奇地看向孔雀,不,先看向了朱楹。结果朱楹并没有什么表情,他眼中只有些许惊讶,似是对这种富人的奇怪行径,司空见惯。 “这孔雀的口味,倒是奇怪。” 他没说什么,只似感慨一般,说了一句。 陈老爷一直随同在他身侧,闻言忙道:“正是呢,这孔雀,口味怪着呢。” 说着怪,他还意有所指地朝着园子外头指了指,而后似无奈又似好笑般道:“说起来,王爷许是不知道,这孔雀啊,是小民为家中老太爷寻的。老太爷上了年纪,身边没个说话的人,小民恐他寂寞,便特意寻了这孔雀给他解闷。可谁知,这孔雀不吃肉也不吃草,只吃裹了胡椒的菜叶子和胡椒拌过的甜果子。” 第126章 “真是一只难伺候的孔雀。” 朱瞻基小声嘀咕了一句。 朱楹伸手,拈掉了不知何时飞到他头上的一根孔雀毛。捏着那孔雀毛,他也不急着扔,口中却道:“你倒是孝心可嘉。” “王爷谬赞了。” 陡然被夸,陈老爷有些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于是他就说了点什么:“只要老爷子高兴,小民做什么都愿意。别说胡椒,这孔雀要吃银子,小民就是再不舍,也要想办法换银子来。” “老爷!” 王氏见他越说越不像,忙提醒了他一句。 他撇撇嘴,没说什么。 朱瞻基却被这番对话伤到了,他仰着头,看着陈老爷,动情地说道:“如果有来生,我真想变成一只孔雀* 。” 嗯? 陈老爷的脑子没转过来,虽然挺不耐烦的,也挺不想搭理这位外四路的徐家亲戚,可当着朱楹的面,他还是尽量耐着性子,和气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我也想吃胡椒。” 朱瞻基的眼睛好干净。 陈老爷好似被蛊惑了一样,心中突然豪情万丈,“这个简单。” 说完,又大嘴一张,大手一挥,“来者即是客,相逢即有缘,一会回去的时候,我让他们给你一包就是。” 一包! 朱瞻基的眼睛瞪的比葡萄还大。 王氏已经傻了,想提醒,却来不及了。 徐妙容也在心里叹了一句:好一个冤大头! 不,好一个大善人。 陈老爷,果然有着和他爹一样的善良。就是不知道他爹知道,会不会气得想把孔雀杀了。 想了想,她觉得,不会。 善良的人怎么会杀孔雀呢?又怎么会拦着自个儿子行善呢?陈老爷,分明有着一颗金子一样的心,这颗心,陈老太爷,甚至陈家上下,都一定舍不得伤害。 是吧? 她看向身旁的王氏。 王氏的笑有些勉强,她不明白,为何安王妃看着她的眼神有些热切。想到那送出去的一包胡椒,她心中悲痛。 虽然陈家很有钱,可一包胡椒送出去,她也是会心疼的。 一时间有些后悔,早知道刚才老太爷说自己体力不支,她就该抢在安王开口让人在外头歇息之前,让人把春凳抬来的。 不过这也只能是想想了,当着安王的面,坐在春凳上,他陈家怕是不想好了。 想到这些,心中更添一丝憋屈。 及至看完孔雀坐在饭桌上,这丝憋屈才稍稍减淡。知县夫人玲珑八面,又与王氏相熟,再有陈家大少奶奶并其他几位官员夫人插科打诨,一顿饭吃的,倒也算其乐融融。 徐妙容独自一人坐在上首桌上,其实觉得……有点寂寞。 在平山堂里,没人时,她会叫月桃们坐下来跟她一起吃。后来朱楹住回了平山堂,虽然不是彻底住回,因为大部分时候,她找借口把人撵走了。 可,住在平山堂的时候,他也会和她一起吃饭。 突然一个人坐在单独的饭桌上,她竟然品出了一丝,人生真是寂寞如雪的无聊。 陈家的饭,其实挺好吃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味,今日的菜,应了两个词,名贵、特色。陈家人舍得花钱,桌上的菜,花样百出。 一开始又有知县夫人和王氏在旁伺候,时不时地还给她讲解菜品,她嫌麻烦,便叫人下去了。 吃了一会,她放下筷子,把玩着那根孔雀毛。 瞥见她的动作,所有人齐刷刷放下了筷子,知县夫人道:“古人云,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1]。王爷倒是意趣天然,真叫臣妇好生羡慕。” 她说的,是朱楹送她一根孔雀毛的事。 徐妙容着实哭笑不得,其实她也不知道朱楹为什么要送她孔雀毛,那孔雀毛,她亲眼看到,是他从朱瞻基头上拈下来的。或许他以为她很无聊,所以给她一根毛玩玩。 但她觉得,他挺无聊的。 没接话。 知县夫人却眼珠子一转,扯到了别处:“说到孔雀,臣妇突然想到一个谜语,这谜语说起来,还与王妃有关,不知王妃可要,猜上一猜?” “你说。” 徐妙容并不拒绝。 知县夫人便道:“孔雀收屏,打一谜语。” “关羽?” 徐妙容很快就猜出来了。 知县夫人抚掌:“王妃可真是绝顶聪明!” 徐妙容:…… 好假。她猜,知县夫人还能再假一点。 不想再玩这些虚与委蛇的游戏,知县夫人却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聪明地把话题扯到了关羽身上。既说到关羽,便少不得说到《三国演义》。 知县夫人道:“臣妇看过那《三国演义》,王妃润色的,真真是好。” “是呀。” 王氏接口,也道:“民妇也看过《三国演义》,赵子龙千里走单骑,实在让人敬佩。” 咳咳。 在场有谁咳嗽了一声。 “千里走单骑的,是关羽。” 知县夫人慌忙提醒了一句。 王氏面上笑容一滞,忙道:“是了是了,民妇一时嘴瓢,说错了。关二爷千里走单骑,义胆忠肝。不过民妇最喜欢的,还是诸葛亮骂死魏延一段。诸葛亮口才了得,这一段,实在解气。” “诸葛亮的确骂死人了。” 徐妙容开了口,而后,看了一眼刚才咳嗽之人,又道:“可他骂死的,是王朗。” 王氏:…… 她恨她为什么要开口,也恨知县夫人为什么要提起关羽,更恨安王拈起来的那根孔雀毛。 深吸一口气,她强行挤出一抹笑,顾不上去看众人的表情,先说了一句“民妇学识浅薄,叫王妃见笑了”,然后话锋一转,才道:“早先民妇便听闻安王妃才思敏捷,名动应天。今日有幸得见,才知,传言非虚。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民妇,受教了。” 徐妙容眉头微挑。?她刚刚,好像没说什么,这王氏,怎么就受教了? 疑惑地看着王氏,王氏正要开口,外间突然有小丫鬟偷偷来给陈家大少奶奶递话。不知道丫鬟说了什么,陈家大少奶奶面上惊疑不定。 告了一声罪,她便要说与婆婆王氏听。 可,“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吗?” 徐妙容的语气,平平淡淡的,她甚至还带着笑,可陈家大少奶奶立马就慌了。 在心里骂了一句“你这个王妃,怎么什么都好奇”,陈家大少奶奶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叫王氏拦着了。 王氏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怕说出来,污了王妃的耳朵。 “哦?” 徐妙容好像来了劲,她说:“你们家,一向好名声在外,今日我与王爷,也在此,竟有人胆大包天,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 她的表情,俨然一副谁闹事,你说出来,我替你做主的样子。 王氏没辙,只得一五一十地说了:“是附近有个叫王铁牛的人找上门,问我们家一个奴仆要钱。” “要钱?” 徐妙容面上有些惊讶,王氏本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是他勒索你们家,还是你们家欠了人家的钱之类的话,却不妨:“你们家的奴仆,一定也很有钱吧。” 王氏:…… 她知道,这话是在说,你们家有钱,所以老爷眼睛眨也不眨地给出了一包胡椒。你们家的奴仆也有钱,所以别人才会要钱要到你们家奴仆的头上。 可那是...... 知道真相的她有些心累,回想方才种种,只觉得,这接风宴结束,自己可能要短命了。 她心力交瘁,徐妙容倒是心满意足。 只是,一回到驿馆,关了门,徐妙容便收了笑,说了一句:“这陈家,不对劲。” 第82章 到底姓陈还是姓胡 “四姨奶奶, 怎么了?” 朱瞻基正在数胡椒,小朋友一颗一颗捏着胡椒,笑得跟吃饱了的松鼠一样。一边数, 他一边抬头看向徐妙容。 徐妙容瞥了那胡椒一眼,脑子里冒出猪肚鸡、黑椒牛柳、烩羊肉等等等等。 将各种和胡椒有关的美食挥散,她道:“你跟我说说, 陈家为什么不对劲。” “陈家……为什么不对劲?对呀,陈家为什么不对劲?” 朱瞻基顾不上数胡椒了, 他很不明白, “四姨奶奶,你怎么问我?” 装。 你就装吧。 徐妙容强忍着“抢”胡椒的冲动,道:“你同我说了, 明天我还你一张大明宝钞。” “啊?” 朱瞻基啊了一声, 他好像有些不乐意。 为了不让四姨奶奶嫌弃他, 他主动把那十张大明宝钞交上去了。四姨奶奶说,他说了,明天就还他一张大明宝钞。 可, 其实他并不想要宝钞来着。虽然那宝钞, 本就是他的。 如果有可能, 他还是想要胡椒。 在胡椒和宝钞中纠结了半天,他决定, 全都要。胡椒已经是他的了, 宝钞能回来多少,就回来多少吧。 第127章 便清了清嗓子, 小大人一样, 道:“因为陈二两欠王铁牛的钱,是一件小事。这件事小到压根不用报到王氏面前, 可偏偏,陈家大少奶奶报到了王氏面前。” 好小子。果然如此。 徐妙容欣慰地看了他一眼,“你这不是知道吗?” “嘿嘿。” 朱瞻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道:“所以要么王氏撒了谎,要么……” 他长出一口气。 又摇头:“没有别的,就是王氏撒了谎。” “你怎么不怀疑,是那陈家大少奶奶能力有限?” “不会。” 朱瞻基极为笃定,他甚至还反问了徐妙容一句:“四姨奶奶,你看那王氏,像是会找个蠢儿媳进门的人吗?” “你呀。” 徐妙容没接话,心中却对这小子的聪明有了更深的认知。 王氏,的确不像她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浅薄。今日一下马车,她便留心观察了,陈家女眷,皆以王氏马首是瞻。 这固然是因为王氏是陈家内宅实质上的话事人,可,话事人若压不住人,谁听你的。 陈家大少奶奶,行事颇为有度,端看今日的接风宴,便知,此人不是个绣花枕头。既不是绣花枕头,便该知道,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什么场合做什么事。 王铁牛,是王氏口中,来问陈家奴仆要钱的人。 而朱瞻基口中的陈二两,便是后来王氏删繁就简,随意提了一嘴的,欠王铁牛钱的人。 陈二两欠了王铁牛的钱,这事大吗?不大。至少没大到,明知王氏就在她面前,却非要请王氏决断的地步。 陈家大少奶奶,能懂眉眼高低地由着她登门就去看孔雀,也能把接风宴办的甚好,怎会如此没有眼色,也如此没有能耐??她不信对方解决不了这么小的一件事。 既不是解决不了,那么,答案只有一个:王氏撒谎了,陈家出了一件事,而这件事,陈家大少奶奶解决不了。 “你说,是什么事呢?” 她问朱瞻基。 朱瞻基摇头,“我不知道。” “但我觉得,我们应该要知道了。” 他又说了一句。 可巧,徐妙容竟然猜到了他的意思,叹了一句“人小鬼大”,她伸手,示意小朋友,把胡椒拿过来。 朱瞻基眼睫毛眨啊眨。 “四姨奶奶?” “还说你不知道,你也撒谎,该罚。” “我……” 朱瞻基急了,虽然他的确装不懂了,可,不是说好了,他说了自己的想法,就还大明宝钞给他吗?怎么宝钞还没到手,四姨奶奶又问他要胡椒了? 是的吧,四姨奶奶伸手,还说该罚,是要问他要胡椒吧? 他捏紧了手上的胡椒。 徐妙容又对着他伸了伸手,“基儿啊。” 她语重心长。 末了,又道:“你这胡椒,好像是因为去看孔雀才得的吧?这孔雀,是我先提起要看的吧。” 呃...... 朱瞻基又捏紧了手上的胡椒,他努力为胡椒争取,“不是四姨爷爷先提的吗?” 你这孩子。 徐妙容笑不出来了,什么四姨爷爷,你怎么不说,是娄知县先提的。 “明天我要去乡间游玩,你要一起去吗?” 她问朱瞻基。 朱瞻基脑瓜子转了转。 去,这话还用问吗?他可是他们的大侄孙,他们才舍不得丢下他呢。可,事出反常必有妖,四姨奶奶特地问了,是想,不带他吗? “四姨奶奶,有福同享,基儿一直记着你呢,基儿送你几颗胡椒好吗?” 他甜甜地看着徐妙容,甜甜地笑,甜甜地问。 徐妙容点头。 哟,好甜哦,心里头就像喝了糖水一样甜。 劣质糖水。 寻思着几颗胡椒,已经很贵了,孩子舔着脸蹭一包胡椒不容易,他爷爷穷的只能吃清水面,这胡椒送回去还能提个味,她点头,应了:“好呀。” 一手交胡椒,一手接胡椒,合作很愉快。刚交完货,朱楹便从外头进来了。 “王爷都交代下去了?” 她问朱楹。 没说交代什么,但朱楹都懂。 “嗯”了一声,他说:“方才在外头,听你们说,明天要去乡间游玩?” “是有这么一回事。” 徐妙容接口,又把刚才的事极限缩略,说了一遍。 朱楹道:“不急在这一时,你若想去游玩,待我拿一份地图来,咱们按照地图,每日里挑一两处慢些玩吧。” 按照地图,还每日,还慢些玩。 徐妙容感觉自己听得可能不是人话,她想说,你是来攒造鱼鳞图册的吗?你忘了你身上还负有皇命吗?清丈土地,才是你的任务所在,游玩,那是渎职。 回去,不,可能玩几天,随行的官员就要送帖子回去参死他们了。 张了张嘴,她想说话。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暗骂了一句“我竟然差点被带偏了”,她点头,和朱楹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才道:“那便如王爷所说,咱们从明天起,就尽情游玩吧。” 既说了游玩,第二日,两大一小竟当真带着仆从护卫,悠哉悠哉地游玩去了。 娄知县有些惊讶。 但也不是十分惊讶。 毕竟达官贵人们,养尊处优惯了,办事归办事,休闲娱乐,却也少不了。游玩,耽误不了什么的。兰溪乡间风景好,空中满是泥土的芬芳,安王两口子去那里走一遭,便会知道,他们兰溪,才是金华府里第一好。 娄知县很有信心,也很期待,来自两尊大佛的反馈。 可...... 第一天,大佛神采奕奕,神清气爽地回了驿馆。 娄知县心中大安,高兴,就代表满意。满意,他就放心。 第二天,大佛依然神采奕奕,神清气爽地回了驿馆。 娄知县依然很放心。 第三天...... 第四天…… 一连过去了七天,娄知县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安王两口子,还有那个小孩子,竟像是来游山玩水的。他们整日里,吃饱了喝足了,才慢悠悠地出门,这里的乡间转一转,那里的乡间转一转。 整个兰溪,竟被他们转了大半!转完,他们还饶有兴致地买了农人种的菜,他们还跟农人讨价还价,还主动去人家地里摘菜。 他大开眼界,同时叹为观止,很想问一句,你们不是王爷王妃吗,怎么就抠到跟人讨价还价的地步了?还有,你们不是来攒造鱼鳞图册的吗?图册呢? 鬼的个图册,他要去要图册。 说去他就去,顶着下属们同样不解却又期冀的目光,他勇敢地朝着驿馆去了。 结果两口子不在。 他们又出去“游山玩水”了。 今日他们去的,是兰溪县西北方一处名唤清水里的地方。此处离兰溪县衙和驿馆都不算太远,但不知何故,居住的人家并不多。 日头是不甚热烈的日头,风是很轻很轻的风。花香很浓烈,田间野草香,也清冽扑人鼻。 徐妙容本来有点审美疲劳。 毕竟前面六天,天天看的都是类似的风景。可真的下了马车,站在田埂上,呼吸着独属于乡间的新鲜空气,她还是没忍住带了笑。 朱瞻基小孩子心性,或许是许久没见过田野了,他拿着刚买的纸鸢,小兔子一样在田间疯跑。 一边跑,他一边喊:“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1]” 喊完,又回头看徐妙容,笑,“四姨奶奶,我背的对不对?” 徐妙容感觉他葫芦里想卖什么药,点头,说:“对。” “那,我背出来了,你能还我一张宝钞吗?” 朱瞻基果然想卖药。 徐妙容看他,双手一摊,表示,“我没让你背。” 是你自己要背的,所以背出来了,也不关我的事。 “四姨爷爷。” 朱瞻基没办法,只得看向朱楹,求助道:“你帮帮我吧。” 朱楹摇头,“我做不了这个主。” “怎么会呢?” 朱瞻基一脸震惊,他小声嘟囔:“从前,明明都是你说了算的……” 后头的话,徐妙容没听清。想到那句“你说了算”,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朱楹一眼。 哪知道,对方不知道是刻意回避还是真没听到,竟然背过了身,还弯下了腰。 她心中狐疑,却见他又直起了身,手上还拿着一朵蒲公英。 “你该不会……” “想吹吗?” 朱楹帮她把她想问的话说出来了,她想知道,他是不是想让她吹蒲公英,而他,也的确想让她吹蒲公英。 这游戏,有些幼稚。 徐妙容不想理他,他却颇有些主动的,把那蒲公英放在了她的手上。 “吹完,可以叫他们拔些回去,蒲公英馅的饺子,你想吃吗?” 第128章 徐妙容还是不想理他。 可,不争气的眼泪,从嘴角流了下来。 她点头,就是不吹那蒲公英,却是摇手摇铃一样,胡乱摇了蒲公英几下。摇完,她侧过头,目光落在某处。 眼眸一动,她上前,又示意朱楹上前。 结果朱楹不动。 没办法,她只得回过身,面带微笑,实际很想刀了对方的一把拉着朱楹的手,把人拽了过来。 瞅准了一个间隙,她将朱楹的手塞到了酢浆草深处。 噼里啪啦。 酢浆草的种子全部炸开了。 朱楹的目光微微动了动,只他的手,纹丝不动。手背上,是酢浆草弹射开来的种子,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余温。 而她早已在将他的手塞下去的时候,快速躲开了。 “很好玩。” 无事人般收回了手,他评价了一句。 徐妙容撇嘴,心道,怎么没炸死你呢。她在报复他,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报复他。可能是因为,他想让她玩幼稚的吹蒲公英游戏,而她想让他知道,幼稚和成熟有壁,她才没有那么幼稚。 气氛莫名间,忽然听到朱瞻基“咦”了一声,“咦”完,他又惊喜道:“二小,你怎么也在这里?” 二小? 徐妙容有些诧异,忙朝着朱瞻基看去。 这一看,便看到一个比朱瞻基略高了半个头的小男孩。估摸着二小可能就是这小男孩的名字,虽不知道朱瞻基何时认识了对方,她还是上前,问了一句:“基儿,你有新朋友了?” “嗯。” 朱瞻基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他叫二小,是我新认识的朋友。我和他已经成为朋友,整整五天了!” 小朋友的脸上满是知足与快乐,徐妙容心道:五天,那可真是……一段好长好长的友谊啊。 五天前,她才开始游山玩水。朱瞻基认识对方,也不奇怪。 毕竟自出来以后,她便没刻意拘着朱瞻基。又有王府的护卫和暗卫跟着,是以她放心大胆地由着朱瞻基在驿馆附近玩耍。 想来朱瞻基就是在驿馆外认识二小的吧。 正这般想着,便听得朱瞻基道:“上回我同四姨奶奶提过二小,四姨奶奶还记得吗?” 徐妙容:…… 不记得了。 不是她不想记,实在是朱瞻基同她说的太多了!看到没见过的花花草草,回来同她说,学了几句乡野俗语,回来同她说,见到旁人吵架互相往对方身上扔泥巴,还回来同她说。 她要记的,实在太多了。这不,一不留神,就听漏了。 她没好意思开口,朱瞻基却也没再追问下去的意思。他好像开心极了,看着二小,献宝一样噼里啪啦说了好多话。 “四姨奶奶,二小可厉害了,他会种菜,会抓鱼,还会捉虫子,搓草绳。” “对了,他还会编蚂蚱,用芦苇叶编的蚂蚱,可好看了。上次他还给我编了一个呢。” “还有,他力气可大了。有一回,有人想偷他抓的鱼,他拿起耙子,就把那人打跑了。” …… 朱瞻基还在兴奋介绍自己的小伙伴,小伙伴却隐约有点不好意思。 “小谢,别说了。” 二小悄悄扯了扯朱瞻基的衣裳。 他觉得,脸上好像有点烫烫的。这些他早已习以为常的琐碎小事,此时从小谢的嘴里说出来,不知怎的,却叫他有些赧然。 面前这两位谪仙人一样的人物,让他更觉无措。他以为,娄知县和陈家老爷,已经很有威严了。可,眼前这位言辞不多的贵人,却比他们更有威严。 不,他比他们更高贵。他是不怒自威,气质如画的,娄知县和陈家老爷,给他提鞋都不配。 还有贵人身边的另一位贵人,她……她比画上的仙女还要好看。小谢说,她是四姨奶奶,小谢…… 忽然想起来,他好像一直忘了问,小谢的身份。 原先他只当,小谢是邻县哪家富户的子孙,可现在越看,他越觉得,不像。 “小谢,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从哪……” 一句“来的”还没说出口,耳畔忽有沙沙声响起。二小蹙眉,定定地盯着草丛某处,才要说话,便见不知哪来两把长刀,径直刺向草丛。 “什么人?!” 不知是谁暴喝了一声。 二小浑身一颤,下一瞬,便见邻居胡二两被人毫不怜惜地从草丛里拽出来了。拽出来的时候,他脖子上还架着两把刀。 “王爷王妃饶命啊!小的不是有意躲藏的,不不,小的不是躲你们的,小的是……是躲他……他他他的。” 胡二两面如菜色,抖如筛糠,手指的,却是二小。 “王爷王妃?” 二小惊呆了。 不敢置信地看着徐妙容和朱楹,又不敢置信地看着朱瞻基。 “小谢……” 他说。 后头要说什么,却又没说了,他垂下了头。 “二小?” 朱瞻基想说话,胡二两的声音却盖过了他:“王爷王妃饶命啊,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小的只是想回家,怕从大路回去,被他父子两个打,所以才抄小路想偷偷溜回去的。” “你家就在这旁边?” 朱楹并不叫人放开对他的钳制,他的语气依然淡淡的,“他们为什么打你?” 回王爷的话。” 胡二两面上讪讪的,先哆嗦着手指了某处,而后才道:“小的的家,就在那里。至于他们为什么打小的,呃……这个……因为……因为小的欠了他们的钱。” “放屁!胡二两,明明是你偷了我家的东西!” 二小实在憋不住了,骂了一句,又急急住了口。刚才,他好像……说了粗话。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攥紧了,又松开,他还是气不过。 干脆啐了胡二两一口,大骂:“胡二两,你个没皮没脸的东西,成日里偷鸡摸狗,也不害臊。早晚有一天,陈老太爷把你赶出去!” “小兔崽子,你嘴里喷什么粪呢?你过来,看我不一鞋底子拍死你!” 胡二两也被撩出来火了,反啐了一口,他又骂:“老子这就去问问王铁牛,教的什么儿子!” 王铁牛。 胡……二两。 陈老太爷。 徐妙容的眼皮子颤了一下,她看向还在嚷嚷的胡二两,开口:“闭嘴。” 然后胡二两就刹车闭嘴了。 她又看向同样不痛快的二小,问:“你爹叫王铁牛?” “嗯。” 二小仍然垂了头,小声回了一句。 “所以你叫......” “我叫王二小。” 徐妙容:…… “好名字。” 她由衷地感叹了一句,看一眼方才胡二两遥指的所谓自家房子,问:“那么你呢,你到底姓陈,还是姓胡?” 没猜错的话,眼前这一大一小,一胡一王,正是接风宴上讨债事件的主人公。可,讨钱的的确叫王铁牛,被讨钱的,她明明记得,叫陈二两。 所以胡二两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胡二两,胡二两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小的……小的改姓了。” “呸!” 王二小又啐了一口。 胡二两想骂人,可刀还在脖子上架着,安王两口子又还在,他不敢发疯,便咬了自己的舌头一口,而后小声道:“小的本来姓胡,后来家中老母病逝,小的不善经营,不会种田,险些饿死。陈老太爷心善,给了小的机会,买下了小的的田产,又让小的进府里做事,小的才改了姓。” “进陈家做下人,还要改姓吗?” 徐妙容有些狐疑。 此间并没有哪条律令规定,当下人就必须得改主家的姓。陈老太爷是个大善人,她不信他会逼着人改姓。 “改了姓,比不改姓拿的月钱高。” 胡二两小声嘀咕了一句。 嘀咕完,又道:“再说了,陈老太爷于小的,有再造之恩,小的改姓,也是投桃报李。” “既是如此,你已是陈家的下人,为何不住在陈家?” 徐妙容又问了一句。 她记得,方才胡二两指着前方某户人家的烟囱一角,说那是他的家。都卖身卖名字给人家了,怎么房子还留着? “这事啊,说来话长。” 胡二两叹了一口气,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悲伤来,“小的一出生,就死了爹,是小的的娘一手将小的拉扯大的。小的和娘孤儿寡母两个,就在这间屋子里清贫过活。自小的的娘去后,小的日日以泪洗面。虽进了陈家当下人,可心中,实在难过。陈老太爷体恤小的一番仁孝之心,便特意准了小的,还住在原处,只每日里,去陈家点卯做事便是。” “你……” 徐妙容欲言又止。 真是好一个仁孝的大儿啊! 因为感激陈老太爷,所以改了陈姓。因为难忘母亲,所以仍住在原处。可,母亲的养育之恩,不比陈老太爷的施以援手,更深重吗? 第129章 强忍着啐对方一口的冲动,她似笑非笑,又问:“你仁孝,你为什么还偷人家的东西?” 人家,指王二小家。 “小的……小的没有啊!” 胡二两把头甩的飞起,结果头发呲啦一下,被刀锋划断了,他便不敢再甩,只小声道:“小的明明是同他们做了交易,以物换物,哪里就是偷了。” “呸!” 王二小终于听不下去了,他上前,踹了胡二两一脚,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胡二两,你偷了我的鱼,还偷了我家的鸡,还偷了我搓的草绳拿出去卖,你无耻,你丢人,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拿耙子!” 耙子…… 徐妙容深觉这个词有点耳熟,想了想,不就是刚才朱瞻基说的,有人要偷王二小的鱼,王二小拿起耙子,把人打走了。 所以这个偷鱼的人,是胡二两?胡二两,还是个惯偷? “我没偷,我明明是用菜和你们换的!” “你不要脸!谁要你的菜,谁问你要菜了?你偷了我的鱼,大半年了,才给我一把菜,我稀罕你的菜?” “那不是……菜生长,也要时间吗。它要大半年才能长好,我能怎么办?” “你……你就是不要脸。赌鬼,我说过,见你一次我打你一次,你有种别走,我现在就去叫我爹!” …… 两个人吵起来了,徐妙容快速梳理了一下,明白了。 胡二两,是个赌鬼,没钱赌,就偷了王二小家的东西变现。当时没钱还,胡二两就等自家的菜成熟后,拿菜偿还。 可,“你不是不善经营,不会种田,险些饿死吗?怎么还把菜种成了?” 她问胡二两。 胡二两尬笑了一声,含糊道:“以前不会种,现在会了,这不,娘死了,不学着种田种菜,不行啊。” 话音落,见徐妙容没说话,又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敢问王爷王妃,何时开始清丈土地?小的知道了,也好心里有个数。” “你需要有什么数?” 徐妙容问他。 “虽说田地卖出去了,可毕竟从前是自家的地,小的这心里,记挂着呢。” “大概,是明天吧。” “啥?” 胡二两没反应过来。 徐妙容也不看他,她说:“明天,就从你家开始清丈。” 不。 不是。 胡二两更加反应不过来了,他哪还有土地,他的土地都卖给了陈老爷。 “小的,没有地。” “哦,那我改一下,是从你卖给陈老爷的那块地开始。” 胡二两:? 还欲再说,徐妙容却似不想听他说话一般,叫人把他远远地拉走了。 “王爷,你说,该如何处置这胡二两?” 朱楹的目光落在远处胡二两家的方向,几乎不假思索的,他道:“他是陈家的下人,又已经改了陈姓,不若把他送回陈家吧。” 话音落,又交代身后的有池:“替本王跑一趟陈家,就说,陈二两埋伏在草丛中,或图谋不轨,本王受了惊扰,心神不宁。原定明日清丈土地,现在怕是,要改期了。” “是。” 有池应了一声,立刻就带着人往陈家去了。 看一眼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再看一眼前方难得都不做声的两个小孩子,朱楹的声音也如群山,沉沉的:“待明日娄知县亲来驿馆,咱们便正式开始清丈土地。” 第83章 你怎么知道,他们误会了本王 驿馆里头, 娄知县的心,就像泡在黄连里,苦苦的。 脚下步子不见停, 他来回踱着步,一边踱,一边叹气。狗日的陈二两, 冲撞谁不好,偏偏冲撞了安王和安王妃。 他本来就着急忙慌, 盼着这两口子赶紧停下游山玩水的脚步, 干点正事。 哪知道,千盼万盼,两口子游也没游尽兴, 还差点叫人伤害了。“受了惊扰, 心神不宁”, 听听,这是多大的罪过啊! 再上纲上线,继续拔高, 他猜这陈二两, 怕是要去和阎王爷见面啊。 当然, 陈二两现在也就比和阎王爷见面强一点。 看一眼昨天就跟着他一起进来驿馆负荆请罪,结果吃了闭门羹, 今天再接再厉, 又继续上门的的陈家老太爷和陈老爷,他停下步子, 偏过头问了一句:“人真的被打了个半死?” “对呀。” 陈老爷闷声回了一句, 心里头又气又烦,“这个不长眼的奴才, 真是玉帝爷嘴上拔胡子,竟然敢冲撞安王爷和安王妃。安王心善,没当场打死他,可我如何容得下这么个玩意?要不是我爹拦着,我定把他往死里打。” 说到“拦着”,陈老爷越发不满,看一眼陈老太爷,没忍住数落到:“我早说这陈二两,不是个好东西,可你偏要收他进府,现在好了……” “好了好了,莫说这些生分话了。” 娄知县忙打哈哈,劝了一句,又道:“老太爷心善,是好的。这事,不赖老太爷,正所谓什么地长什么苗,那陈二两生就是这种* 人,怪不到老太爷头上去。” “可……” 陈老爷还想再说。 娄知县摆了摆手,示意他算了。 “安王和安王妃,皆是明白事理之人,他们若真想难为你们,昨日就把那陈二两扣下了,如何又会完好无损地把人交给你们?你们呀,稍安勿躁。” 嘴上说着稍安勿躁,娄知县的心里,其实也没有底。 真不生气,昨晚他们联袂前来,安王就不会不见他们。这会他们也已经坐了许久的冷板凳了,安王依然迟迟不见露面。 倒是随同一起南下的医官,进进出出出的,好不忙碌。 看一眼自己带来的厚礼,又扫了一眼陈家人带来的厚礼,他琢磨着,要不,再加一点礼? “你们家是不是还有一根千年老山参来着?” 小声问陈老爷。 陈老爷面色微变,刚想说,已经被我爹用了,便见陈老太爷一敲拐杖,高声道:“老山参啊?我已经带来了。” 话音落,他朝着自己带来的礼一指,又说了一句:“喽,就在那里面。” “爹!” 陈老爷险些背过气,今日还送了老山参,他竟然不知道! 想再说几句,雕花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又熟悉又稚嫩的声音:“什么老山参?” 这个声音…… 陈老爷心中警铃大作,又想起自己大方给出去的那包胡椒了。 “是什么样的山参啊?” 朱瞻基从外头走进,陈老爷和娄知县朝他身后看了看,没看到朱楹,他们有些失望。 “我四姨爷爷伤得可重了,你们呀,哎!” 朱瞻基又说了一句。 娄知县一个哆嗦。 什么叫,伤得可重了?那陈二两不是什么都没做,就被安王府的护卫把刀架在脖子上了吗?安王伤在了哪里? “敢问谢小公子,安王爷哪里受伤了?” 娄知县紧张地问了一句。 朱瞻基指着自己的心,“这里。” 娄知县:……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听了一个小孩子的鬼话,又为什么和这个小孩子搭了话。 “心烦意乱,胸闷气短,不是很严重的伤吗?” 朱瞻基不理解,“我四姨爷爷从来都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伤呢!” 那你四姨爷爷,可真棒棒啊! 娄知县挺想骂人的,他觉得,皇家的人,真是矫情。 心里头很有微词,嘴上他不敢乱说,拄着拐杖的陈老太爷也有一些失望,盯着朱瞻基看了好一会儿,他温声问:“谢小公子,王爷有说,什么时候出来见咱们吗?” “没说。” 朱瞻基摇头,“不过我若是叫他,他定然马上就会出来。” “那你快叫他。” 陈老爷插嘴说了一句。 朱瞻基疑惑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叫他?” “你……” 陈老爷词穷,陈老太爷却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他脸上越发慈祥,声音也很随和:“谢小公子若帮老朽把王爷叫出来,老朽送小公子一包胡椒,如何?” “真的吗?” “爹!” 朱瞻基眉开眼笑,陈老爷快要气歪了脸。 “市侩嘴脸,丢人现眼。” 陈老爷不指名道姓地骂了一句。 朱瞻基也不理他,笑意盈盈地看向陈老太爷,他说:“那你先给我写个条呗。” 陈老太爷:…… 愣了一下,他什么话也没说,应下了。 “四姨爷爷,送蒲公英的人来了。” 朱瞻基对着后头喊了一声。 陈老爷几人呆呆地看着门口,未几,门外有影子叠过来。与此同时,还真有人提着一篮子蒲公英,在外头等着。 搞不明白为何一句送蒲公英的人来了有这么大的本事,几人赶紧迎出去见礼。 朱楹……并没有想象中的盛怒之色,他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 第158章 “切勿走漏风声。” 朱楹又说了一句,话音落,他豁然从地上起了身,紧紧地攥着那枇杷,直到汁水顺着他的指缝落下。将那干瘪的果子一扔,他最后说了一句:“本王亲自带人,顺着地道往前追查!” 这一追查,便到了夕阳西下。 王府的护卫早早得了令,分散守在城门各处。娄知县心中有一万句脏话要说,因为安王府的人,不仅勒令他出人封锁城门,还让他自己想一个封锁城门的借口。 这是要让他独自一人承受所有。 他心中不愿,想到了近在眼前的救命稻草。可,叫人悄悄去驿馆找了,却压根没有朱高煦的影子。 二殿下去了哪里? 娄知县心中狐疑。 他被迫做出了违心的事,欲要叫人往陈家打听,可陈家里里外外守着人,有池更是面色冷峻,犹如一根桩一样,等在陈家大门口。 金乌西坠,有风吹来。 有池睫毛颤了一下,打眼瞅见一队人马纵马而来,便知,自家王爷回来了。可,瞧一眼王爷的神色,再看王爷身后,并无王妃的影子,他的心,便越发沉了下去。 王妃没找到。 他已经有了答案。 事实上,也的确如他看见的一样,朱楹急速从马上翻身下来,将手边的缰绳用力一甩,道:“陈家人呢?” “都在里头。” 有池忙应了一声,又慌忙道:“王爷,方才二殿下身边的人来报,说二殿下也不见了。” “知道了。” 朱楹脚下步子一顿,他并不回头,目光沉沉往里走,手,却不期然攥紧了。 进到正房里头的时候,陈老爷先冷哼了一声。事已至此,他连那最后一点体面都不想维持。 “安王入我们家,倒是犹如进自己的家,随意的很,也轻松的很。” “田里的地道,还有谁知道?” “你说什么?” 陈老爷的话一顿,反应过来,目光也狠狠地颤了一下。 他避开朱楹的目光,道:“草民不知道安王在说什么。” “听不懂吗?” 朱楹的声音同他的目光一样,沉沉的,他看了跟上来的有池一眼,有池便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把刀,架在了陈老爷的脖子上。 “这是做什么?” 陈老爷的面皮快速抖动了一下,他不敢动,可这并不代表,他不生气。愤怒地看着朱楹,他气道:“王爷不仅,把我家当成自己家,现在竟还想草菅人命不成? “田里的地道,还有谁知道?” 朱楹并不回他,他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明明他的声音很平静,可不知怎的,陈老爷的心猛地怵了一下。知道自家的秘密暴露了,想到那地道里几十箱子白花花的银子,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慌忙看向陈老太爷。 陈老太爷却并不看他,他目光落在那铮亮的刀上,呵呵笑了两声,方道:“安王这是,无中生有,想要栽赃嫁祸?” 呸! 有池想啐一口,心说,不要脸的老东西,都到这个地步了,老巢都被人发现了,还能装做不知情的样子。那装银子的箱子,都没你会装。 “最后一遍。” 朱楹的声音近乎冷漠了,他说:“陈老太爷,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草民不懂何为罚酒,草民也不知,安王这是何意。” 陈老太爷依然稳若泰山,他好似真的很迷惑一样,声音里也满是不解和不理解。 “有池。” 朱楹不再废话。 有池也冷哼了一声,刀锋往里,他一个用力,陈老爷的脖子便被割出了血,鸡叫一样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陈老爷面色发白,一边“啊啊啊”的叫着,另一边“爹爹爹”的不停唤着。 陈老太爷纹丝不动。 “安王这一出,是何意?那外头的地道,和我陈家又有什么关系?安王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喊打喊杀,草民实在无法接受。草民虽年事已高,可并非老的走不动路了。今日之事,草民哪怕拼着这一条命,也要上应天问问陛下,我大明百姓,就这般卑贱?就该由着你朱明皇室打打杀杀?” “本王杀你,就如杀一条狗。” 朱楹轻笑了一声,好似梦魇一般的声音在陈家父子俩耳边响起。陈老太爷的脸色,难得起了变化。陈老爷也暴跳如雷。 许是忘记了自己的脖子还在流血,陈老爷扯着嗓子大骂:“安王,你欺人太甚!我要去应天告御状,告你们夫妻两个,鱼肉百姓。你和安王妃,你们不是。” 话未说完,半空中突然飞过来一把短刀,直插着陈老爷的肩头而去。 “住嘴!” 朱楹的声音,冷若寒潭。 一大块肉被刀削掉,陈老爷愣住了,反应过来,脸色煞白。 “安王,你竟然……敢……” 敢杀他。 真的杀他。 肩头血流如注,陈老爷已经疼的说不出多余的话了。不去看陈家父子俩是何脸色,朱楹说:“本王说过,要让你们死,便一定会让你们死。” 转身,他疾步而出,直至走到外头庭院,被风吹了一下,脑子里才觉清醒了不少。 停在院子里,他没有动。 日头已经比他回来时更往下坠了不少,天边风光甚好。若是平时,徐妙容许是要出去走一走。 可今日,不见她人。 他寻遍了地道,又寻遍了田间,寻遍了兰溪大街小巷,都没有找到她的人。一日,明明才一日,可他总觉得,她就像是要这样消失了一样。 这种感觉太不受控,他心里头,头一次有了一种没有底的惶恐。 背上衣衫已经湿透,可他压根没心思管。他在想,陈家人刚才的表现。 地道确定是陈家的无疑,可银子到底是不是被陈家人转走的,他并不十分确定。陈家人从昨日起,便出不得陈家的门,可偏偏,有人出现在了地道里。 进地道前,他快速扫过周围,周围并无打斗痕迹。心中倾向于她和基儿是在地道里消失的,他也确实在地道里发现了新鲜的枇杷。 那枇杷只被剥了半层皮,果肉依然完好,只表面沾了泥土,明显是刚从树上摘下来不久。 她在给他递信号。 那么,她是和银子一起消失的。拿银子的人…… 他原本以为,那离枇杷树有段距离的田间打斗痕迹,是她身边的护卫与人打斗所致。可刚刚,有池说,朱高煦也不见了。 “高煦今天去了哪里?” 他问有池。 “二殿下身边的人也不清楚,只说二殿下没带人,自己出门晃荡去了。王爷,咱们。” 有池声音放轻了一点,他想说,咱们还管他吗? 其实他不想管,不是一条船上的人,管他作甚。况且先前在应天,二殿下对自家王爷,可没有那么尊敬。 他没把话说透,朱楹却明白,说了一句:“你叫他身边的人过来一趟,本王亲自问他。” 有池一怔,心知那护卫,许是说了假话。 应了一声,又听得:“陈家人嘴紧,但天下没有不长嘴的人,陈斌的伤,不准治。你再拿些钱去,让陈家所有下人都出来。怎么做,你心里明白。另外,今夜本王不回驿馆。” “王爷。” 有池神色不同以往,陈斌,便是陈老爷。不让治伤,那便是随便他疼死。拿钱去,干什么,他也明白,无非是用钱砸开陈家下人的嘴,只为得到一星半点有用的消息。 可王爷今夜不回驿馆,是要…… “本王去趟县衙。” 果然,朱楹丢下这句,而后抬脚,疾步又往马上去。 娄知县正在不知道第几百次骂娘,正骂得口干舌燥,忽然闻听,安王来了。他吓得赶紧住嘴,心有余悸地迎了出去。结果朱楹压根不等他说话,便道:“把这几日,县城所有进出记录,全部呈上来。” 娄知县面露疑惑,纠结了那么一瞬,他大着胆子问:“王爷,到底出什么事了?” 王府的护卫什么也不肯多说,就让他编理由关城门。他倒是编了,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王爷又在找谁。 心知可能谁丢了,他心里一动,忽然想到迟迟没找到的朱高煦。 不会吧,“二殿下丢了?” 可二殿下那般勇武,又是久经沙场身经百战之人,怎会轻易丢了?若是……若是他真丢了,那怕是,事情大了。 他急迫地看着朱楹,朱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而后:“小皇孙也丢了。” 小皇孙?还也? 娄知县险些晕倒在地。 事情不仅大了,还大的不得了了! 小皇孙丢了,还是在他管辖的兰溪丢了,他完蛋了。 “王爷。” 着急忙慌地看着朱楹,他想说点什么。朱楹却似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他:“你可知,陈家在田间,有一条地道?” 第159章 “啊?” 娄知县一脸震惊,又摆手,“不知道,不知道,陈家真挖地道了?他们挖地道干什么?” 朱楹没回他。 他好似并不在意这个答案,话头一转,又说起了别的:“把文书呈上来。” …… 不多时,朱高煦身边的人寻来。那人依然不改说辞,只一口咬定,不知道朱高煦去哪了。 朱楹也不着急。 晾了对方许久,眼看着对方脸上略有急色,他问:“你不着急,你同本王说高煦不见了做什么?” “小的……” 对方语塞。 朱楹又道:“本王只给你一次机会,想救高煦,就同本王说清楚。” 护卫犹豫了一瞬,想着自家殿下从未消失的这么久,恐真出了岔子,他跟着倒霉,忙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朱楹听罢,虽未出声,可手底下的文书,却被他攥紧了。 朱高煦是尾随着她和朱瞻基而去的,那么那打斗痕迹,也可能是朱高煦的。若说他们几人在一处,兴许还好,毕竟朱高煦孔武有力。可若不是,那么…… 他心头沉甸甸的,眼中越见慌乱。加快速度翻过那文书,恰在此时,有新消息传来。 第96章 事情比想象的还要棘手 城中有散落的银子被发现。 王府的人将这个消息送到的时候, 还一并将那银子送到了。朱楹攥着那银子,眼皮子猛地一跳。他几乎立刻就要起身了,可, 惦记着什么,还是强忍着对娄知县喝了一句:“城中地图,拿来。” 娄知县身子抖了一下。 不敢迟疑, 连忙翻到地图,速速递上。 拿过那地图, 朱楹也顾不上细看, 只对着娄知县又道:“他们说,你来点。” 娄知县没听明白。 可朱楹压根没有给他问的机会,他看着回传消息的护卫, 又说了一句:“在哪里捡的银子, 依次再说一遍。” 护卫依言, 当即便一一道来:“老邹肉沉子门口、西庆街大枇杷树下……” 娄知县还在懵圈。 朱楹沉沉目光扫过来,“点。” 娄知县心里一跳,忽然就明白过来了。安王这是, 让他把银子被发现的地方点出来。稳了稳心神, 他循着记忆, 慌忙拿过笔,按顺序画起了圈。 “陈店厢。” 银子最后消失的地方, 便在此处。 朱楹目光落在最后一个圈上, 他不知在想什么。明明不过几个眨眼,可娄知县却觉得, 好像过了大半辈子一样。 冗长的沉默让他有些难言, 正想再往后缩缩,减少点存在感, 朱楹却说了一句:“陈老爷受了伤,无人医治,恐难挺过今晚。” 娄知县的心,又一次狠狠跳了跳。 他觉得这话有些突兀,再细细琢磨下去,更觉心惊肉跳。 “找不到他们,死的,可不止陈老爷了。” 朱楹又说了一句。 他忽然转过身,对着护卫们喝道:“我们走!” 娄知县瞪着个大眼睛,便看到他们一行人行色匆匆地又一次上了马。马蹄哒哒,似响在朱楹的心上。明明马已经跑的很快了,可他还想让它更快点。 银子,是徐妙容给他的第二个信号。 大明缺银子,银子也并不通用。自皇兄朱棣登基后,更是收紧了民间银两交易。兰溪虽有诸多富户,可更多的,是像王铁牛一样的普通百姓。 百姓没有这么多银子,那些银子,成色、质地、形状一样,一看便是同一批。如今治安,并没到路不拾遗的地步。若银子早就落下,必然要么被人早早捡走,要么被人上交到县衙。 再者,再怎么粗心的人,也不可能接连落下十几块银子。那些银子,散落在各处,必是刚落下不久。 城门是几个时辰前封的,但愿,他马上就能找到她。 扬鞭一指,他直朝着那陈店厢而去。到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了起来,他从马上下来,留心看去,目光忽的一顿。 走到一颗枇杷树下,只见满地枇杷果中,孤零零躺着一块银子。 心突然就安定了不少。 凌厉视线直朝着枇杷树后紧闭的门而去,扫一眼门外迟迟未亮的灯笼,他打了个响指,号令护卫们:“给本王进去搜!” * 日头高高升起,原是该热闹的街市,此时却呈现出诡异的安静来。昨日还客似云来的各家店铺,皆紧闭大门。 街上偶有人来,却都匆匆跑过。那样子,像是街边随时会有恶鬼扑过来一样。 徐妙容躲在一个包子铺里,拿着一个冷包子,淡定咬了两口。 “王妃。” 月桃和月菱有些心疼她。 自家王妃,自出生,便金尊玉贵,哪怕嫁入王府那头半年,不得王爷的喜欢,却也没吃过这样的苦。这包子,冷冰冰的,还是隔了一夜的,王妃从前,哪里吃过呢??一时间又把那该死的倭寇恨上了几分。 倭寇,死倭寇,要不是因为他们,她们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你们呀,有吃的就不错了。先将就将就,填饱肚子。有力气了,才好再做进一步打算。” 知道丫鬟们心疼自己,徐妙容忙安抚了对方几句。 并非她不想心疼自己,而是此时,心疼自己没用。天都要塌了,吃不好睡不好都是次要的,暂时可以放一边。 当务之急,是彻底搞清楚外头的情形,并与朱楹接上头。 想到朱楹,心中有些郁闷。 昨日她和朱瞻基摘枇杷摘的好好的,哪知道朱高煦突然跑来了。怕被朱高煦抢功,她让朱瞻基把人糊弄走了。 结果倒好。 她守在地道前面,等着朱楹来。然而没等来朱楹,却等来了倭寇。 那群倭寇拿着刀,直朝着她的方向而来。平坦的田间,往哪跑都是目标。目测仅剩的一个护卫,可能打不过对方。当机立断,她带着人一并躲到了地道。 地道入口,她还做了伪装。可惜的是,防住了入口,没防住出口。耳听着地道另一头传来人声和隐隐约约的刀剑声,她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叫人往箱子里躲。 大抵上帝真的关上门的时候会给人打开窗,上帝虽然把她赶进了地道,却给她留了几个没装满银子的箱子。 着急忙慌躲进箱子里,果然,那群人就是为了箱子来的。 随手翻开最外头的几个箱子看了看,她听到,有人说话:“呵,你当真以为老子不知道这里还有条地道。” 那人还说了:“老子帮你换的银子,现在都是老子的了。” 那个声音,有些耳熟。 她略一回想,便想起来了。 是二鬼子林映真。 在钱塘时,她虽未和林映真打过照面,可毕竟近距离听过对方的声音。那个声音,不会错的。 可她有些不解,林映真,怎么又从杭州跑到了兰溪?地道是她刚发现的,听着林映真的样子,他却像是早知道? 不仅早知道,他似乎还与陈家人,认识? 顾不上去想那所谓的“老子帮你换的银子”是何意,她就被林映真“运”走了。 林映真叫人把所有大箱子搬走,她躲在箱子里,大气也不敢出。只感觉,有车子颠簸来颠簸去,她好像被运到了城中。 心中觉得这二鬼子胆子可真大,另一方面,她又升起些许隐忧来。因为她还听到林映真与人说话,说什么畠山家的人贪得无厌,趁着他们捣乱,正好把这些银子运出去。 畠山,这两个字让她本能的心生警惕。 这时候的倭国,幕府由足利氏把持,畠山氏,是足利家族的守护大名之一。那天朱楹说了倭国要同大明贸易往来后,她便多打探了一番。 果然,朝廷的勘合,便是给了畠山氏。足利家族此番派畠山氏乘五艘船前来大明,按理,手续齐全,流程清晰,畠山氏一行,该先登陆宁波。 可畠山,捣乱,运银子,这几个字连起来,倒叫她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银子自然是要从兰溪运出去,那么所谓的捣乱,便是在……兰溪! 意识到这个事实后,她心中焦灼不已。更让她焦灼的是,那该死的畠山一族,竟然真的捣乱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又从哪里钻来的兰溪。 月至中天的时候,他们就像是被人唤醒了什么开关一样,疯了一样在兰溪打打杀杀。而她,便是那时候,被林映真运出兰溪的。 林映真星夜疾驰,不知道抄了哪条路,竟然把她运进了象山县。 而此时的象山县,同样有倭寇喊打喊杀。她们主仆几个,趁乱从箱子里逃了,结果家家关门闭户,没办法,他们躲到了这家包子铺里。 包子铺里的人,许是一听说倭寇来了,便匆忙逃回家了。她们就着冷冰冰的包子,倒也暂时能撑得过去。 “这畠山家,难不成是故意来捣乱的?” 她还是没搞明白,怎么倭寇还兵分两路,一路往兰溪去,一路来了这象山。宁波市舶司,在鄞县。鄞县离象山县倒是近,可离兰溪,还是有些距离的。 第160章 她问了,月桃和月菱却回答不上。倭寇离她们来说,太遥远了。昨日之前,她们没想过,这辈子会遇到倭寇。什么畠山家畠水家的,她们更是听得糊里糊涂的。 知她们也懵圈着,徐妙容也不为难她们。正想靠在柴火上面休息一会,忽然听到门外起了动静。 主仆几个立刻警醒。 却听得,吱呀。 门开了。 “饿死我了!” 有人在说话。 门迅速又关了起来,徐妙容却瞪大了眼睛。 “陈五姑娘?”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逃命途中,竟然还遇到了消失已久音讯全无的陈丽质!她本以为,陈丽质已经装作流民,跑到不知道哪个角落了。 哪知道,却又在这里遇见了她。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 两个人同时问了出来。 陈丽质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指指自己,又想指指徐妙容。似又觉得自己以下犯上了,忙改为指锅里冷冰冰的包子,“王妃也是来逃命的?” 不对啊,“王妃不应该在驿馆吗?或者,在县衙里,怎么躲在这里?” “对,我也是来逃命的。” 徐妙容并不隐瞒,看一眼形容憔悴,面上黢黑的陈丽质,便知,她这些时日,怕是过得并不怎么好。 “我以为,你……” 她说了半句。 陈丽质笑笑,“以为我死了?” 不等徐妙容回话,又道:“他们是挺想我死的,可我就是死不了。我忍辱负重,东躲西藏,卧薪尝胆,昨晚,可算让我等来了机会。” 说到机会,陈丽质其实也有些无语。 谁能想到,所谓的机会,是倭寇在城中作乱。那些死倭寇,跟她老子爷爷一样可恶,一样坏的让人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你……从兰溪走过来的?” 徐妙容却有些疑惑。昨晚从兰溪逃过来的,可,再快的脚,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走过来了吧。 她面带犹疑,陈丽质忙道:“没有,我怎会如此傻。” 话音落,又道:“我跑到县城外头,敲了一家猎户的门。兰溪县内外,我都熟,我知道他家世代打猎,我给了他二十贯宝钞,他就答应送我往远了走。” “你就不怕,那猎户拿了钱不办事?” 徐妙容说的隐晦,可陈丽质立刻就懂了。 摇了摇头,她道:“我随身还带着刀。我会使刀,王妃应该不知道吧。” 徐妙容的确不知道。 可她也信了陈丽质的说辞,能在陈家人的围追堵截之下,完好呆在现在,陈丽质,有两把刷子。 只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如今的境遇,可称不上好。” 她似开玩笑一般说了一句。 陈丽质接口,“是呀,早知道这里也乱着,我就换个地方去了。” 说到乱着,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道:“说起来,安王本来下令,关闭了所有城门,我原本是出不来的。可谁知,那倭寇作乱,娄蠢猪,你也知道的,他让人去抓倭寇,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有个门竟然是开着的,我就赶紧跑了出来。” 她提到朱楹,徐妙容没忍住叹了一口气。 被林映真从地道里运出来的时候,她择机往外丢了些银子。朱楹聪颖,又是个细心的,应当能发现她的意图。 只可惜,半路又突然冒出个畠山氏,可谓是乱上加乱。也不知,现在兰溪县里,究竟是何情形? 早知如此,她就不去稀罕那些银子了。 都是银子惹的祸。 都是陈家的银子惹的祸。 看着眼前的前陈家人,她问:“你们家还有一条地道,你知道吗?” 陈丽质点头,“知道呀。” 不对,“安王妃怎么知道,我是从地道里逃出来的?” 还有一条地道。那意思便是,这条之外的地道,她也知道。 她的确是从地道里逃出来的。 陈家的构造,地上的,地下的,她都知道。长在陈家十几年,她并非只知道吃饭睡觉,闭目塞听,万事不管。 知道她要把那契书给安王,老太爷便对她痛下了杀手。还好她反应快,立马裹了家里好拿的值钱的东西,从地道里跑了。 “其实,我原本就打算跑的。” 想到自己原本的规划,她又说了一句。 原本,她是打算拿契书投诚,给自己争取逃跑的机会的。毕竟,契书关系甚大,安王若拿到手上,势必会有所行动。 到时候陈家人被契书拖着,她便有可乘之机,可以从容的,拿着更多值钱的东西,离开陈家。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契书不仅没给出去,她还差点没了。 “对了,契书还在这里。” 提到契书,她便作势要从兜里把拿契书掏出来。掏了一半,又似想到了什么,手上动作一顿,口中道:“王妃,你有钱吗?” 确切的说,身上有两百贯吗? 两百贯,是她们当时约定的交易数额。所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交货了,对方也得交钱不是。 迟疑地看着徐妙容,徐妙容也知她的意思,摊了摊手,她道:“没钱。” 逃命途中,谁还顾得上钱不钱的。 陈丽质的意图,原本她就有所察觉,现在听她这么一说,一切便彻底弄清楚了。怪不得当时说起杜丽娘,陈丽质那般入戏。 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打算离开陈家了。 “没钱的话,那……先放在民女身上吧。” 陈丽质立刻收回了手。 月桃和月菱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震惊。 徐妙容却没说什么,交易嘛,自然是你来我往。纯粹的交易,哪有那么多感情可言。陈丽质此举,没毛病。 不过,“你们家,为何会有那么多白银?” 还有,“林映真,你认识吗?” 两个问题。 陈丽质还都能回得的上。 可她却并不急着回答,先说了一句“王妃,我能用我知道的消息和你做交换吗”,而后才道:“若此行你我都能无恙,民女希望,王妃能给民女谋一个身份。” 身份。 徐妙容笑了笑。没多思考,应了。 陈丽质是从陈家逃出来的,陈家又注定要倒霉。若没正儿八经的身份,陈丽质日后可不好生活。这姑娘,是个聪明的。 不,她一直很聪明。 “你说吧。” 她给出了答复。 陈丽质宛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这才娓娓道来:“林映真,是慈溪人。虽为慈溪人,却常常偷偷出海。他好似在* 倭国有些人脉,同我们家也有些来往。我爷爷通过他,倒卖了许多丝绸和茶叶到倭国。那些银子,便是倒卖丝绸和茶叶得来的。” 嘶! 嘶! 两声倒吸凉气的声音响起,月桃和月菱纷纷看向徐妙容。 徐妙容的表情难得有些凝重。 原先她就说,地道里的白银,来得蹊跷。大明虽被称为“白银帝国”,可这称号,是后期才有的,大明的白银,也是从外头流入的。 倭国多银矿,也是离大明最近的白银流入地。林映真是二鬼子,做的是走私生意,一切便这么连起来了。 怪不得林映真会出现在地道里,原来这陈家和林映真,早就勾结起来了。 可,“朝廷限制民间用银,你爷爷屯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她问陈丽质。 陈丽质想了想,道:“我记得,他好像说过,宝钞是个烂玩意,早晚要被人舍弃,银子值价,还是银子好啊。” 其实当着朱家人的面,说宝钞不好,陈丽质有些心虚。可,事实如此,陈老太爷的确说过这话,她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好在,徐妙容并不计较。 或者说,她压根没心思计较。陈老太爷高瞻远瞩,成功预判了货币未来的走向,这个人,的确有本事。 可,陈家能通过林映真从倭国换银子来,焉知不会换些别的来。毕竟,倭国不仅产银,还产苏木、硫磺,以及上好的倭刀,而朱高煦…… 她眉间暗藏一抹忧色,陈丽质却没瞧见。思忖了一番,陈丽质大概猜出了些许端倪。 她问安王妃,为何会在这里,安王妃并未多说。可安王让人关城门,关城门能干什么,自然是找人。安王妃又提到了地道和林映真,难不成,安王妃是发现了真相,被人追杀,一路逃过来的? 她感觉自己可能猜到了真相,没敢多问,只道:“这土岐一族,也不知是何秉性。不过用脚趾头猜也知道,肯定也不是个好东西,我们怕是,要在这里呆上好几天了。” 土岐? 徐妙容偏过了头,“你是说,这外头的倭寇,是土岐一族的?” “是……是啊。” 陈丽质被问的迟疑了一下,“王妃,知道这土岐氏?” 第161章 徐妙容没接话。 土岐氏,她的确知道。同畠山氏一样,土岐氏也是室町幕府的守护大名。只是,土岐氏势大,足利家族,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找机会打压了他们。 如今的土岐氏,大不如前。又因足利家族大权在握,土岐氏便越发苟着了。此次足利家族明明只派了畠山氏来,如何突然又冒出第二家? 她并未听朱楹提起过土岐氏。 原先她以为,象山城里的倭寇,也是畠山家的。可如今听来,竟不是的。 两拨人既然不和,一方被打压,另一方被扶持,勘合也只有一份,缘何两方却都出现在了大明的国土? 宁波市舶司。 脑子里想到这一处,心中越发忧思沉沉。 两拨人能跑到兰溪和象山,只能说明,市舶司也出了乱子。 “我们。” 从柴火堆里起了身,她有了主意:“去县衙。” “县衙?” 三个声音齐齐响起。 陈丽质有些不赞同,“王妃,现在的象山县衙,怕是活靶子。咱们现在过去,不是送死吗?” “是呀。” 月桃和月菱也有些不赞同,苟在这里,不一定会死。可去了县衙,大概率会出事。若真有个什么好歹,王爷怕是要吃了她们。 还欲再劝,徐妙容却摆了摆手,“象山有难,不去,才真会死。” 倭寇是没有人性可言的,说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还是美化了他们。躲在这里,看似安全,可安全只是一时的。 这种躲藏着,盼着恶人放过,或者等着恶人被抓再出来的感觉并不让她觉得舒坦。等,是被动的,主动出击,方能快速扭转局势。 从今日起,她和倭寇的仇,在前世的血海深仇的基础上,又多了一笔。 她要倭寇死。 “走吧。” 不愿多说,她径直迈出了步子。 月桃和月菱愣了一下,也跟上了。 “你们……” 陈丽质拿着包子,想跺脚。跺了两下,她“唉”了一声,干脆也跟上了。 几人小心朝着县衙而去,好在一路上,并没有碰到倭寇。终于到了县衙门口了,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大门没开。 月桃上前敲门。 可,敲了两下,仍没有人开门。 “怎么办,王妃?” 她小声问徐妙容。 第97章 我们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杀我们 “这县衙……不会人都跑光了吧?” 陈丽质嘀咕了一句, 又说:“或者,里头的人以为,我们是倭寇。” 没人敢给倭寇开门, 也没人敢出来看看,是不是倭寇。可她们又不能大喊大叫,省的引来真正的倭寇。 这倒是犯了难了。 倭寇在暗, 外头连个鬼都没有,她们就这样长时间暴露在外头, 不安全。 快速思索了一番, 陈丽质有了主意。指了指院墙旁边的枇杷树,她小声道:“王妃如果信得过民女的话,往后退一步。” 徐妙容依言。 便见她跟着往后退了两步, 而后, 一个助跑, 抱住了树干。三下五除二,她爬上了树枝。再接着,试探着往下一踩, 她踩到了县衙的墙院上。 徐妙容以为她要跳进去, 从里头给她们开门。 她却趴在墙院上, 脸上似有震惊之色。 “有人在还不开门?快点,开门!” 陈丽质压低声音对着里头喊了一声。 徐妙容这才知道, 原来一门之隔, 里头一直有人。 可,陈丽质喊了, 门依然不见开。 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在说:“你是不是想把倭寇引进来?” “我是来救你们的。” 陈丽质无奈极了, 知道时间紧急,来不及多说, 她又催道:“安王妃来了,人就在门外,你们快点开门。” 怕“安王妃”这个名号不好使,她又说:“我不骗你们,你们要是不给我们活路,我就站在树上喊,把真正的倭寇引进来。要死,咱们一起死。” 大概倭寇比安王妃好使,里头真有人动了。先是有人从门缝里看了看,而后打开一条缝,又试探着往外看了看。待看见门外的确只得几个女子,才放了心。 徐妙容赶紧钻了进去,入目,却只得几个拿着家伙什的小厮,余下的,便是一堆妇孺。妇孺手上拿菜刀的拿菜刀,拿耙子的拿耙子。 那架势,怎么看她都有些后悔。 来错地了。 硬着头皮继续往里走,却有人拦住了她。那拿着刀的胖妈妈虎视眈眈地看着她,问:“你是谁?” 又挥舞着刀问陈丽质:“你刚才说,安王妃来了,安王妃,是我想的那个安王妃吗?” “是是是。” 陈丽质躲着刀,说:“是你想的那个安王妃。” “安王妃?安王妃为什么会来我们象山?” 胖妈妈还是没放下戒备。 恰在此时,最里头知县夫人得了消息出来了。她似也有些不信,手上握着一把短刀,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目光落在徐妙容脸上,她步子一顿,试探着问:“真是……真是安王妃?” 徐妙容正想着怎么证实自己的身份,知县夫人却不知为何,就这么信了。 她放下短刀,问:“王妃怎么会在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 被二鬼子“运”过来这事,说起来有些丢人。可这等场合,徐妙容也不好遮掩,便长话短说,把事情起因经过说了一遍。 知县夫人点头,“哦哦哦。” 又骂倭寇:“该死的倭寇,贼胆滔天,就该把他们全部抓起来,塞到泔水桶里浸死。这象山城被它们搞乱了,林映真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王妃若抓到他,定要把他剥皮实草,以儆效尤。” “夫人知道这林映真?” 徐妙容有些惊讶。 她还半字未提到林映真,林映真也是今早才窜入象山县的。那时候,象山县里的倭寇已经开始了作乱,这知县夫人,既早早闭门不出,如何又会知道林映真的名字? 还有,县衙乃机要重地,该是三班六房齐备的。可她自进来,便只见几个小厮,余下皆是妇孺。三班六房,去了哪里? 她看向知县夫人。 知县夫人却叹了一口气。 “王妃可知,宁波市舶司出了大乱子!” “是何乱子?” 徐妙容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只她到底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便示意知县夫人细说。 知县夫人又叹了一口气,道:“朝中本与倭国说定了贸易往来,倭国的船,原该在五日后抵达。可谁知,他们前天下午竟然提前到了。宁波市舶司想着,到了就到了,左右有勘合,提前叫他们进来,事情办完了,再把人提前送走了便是。可谁知。” 说到这里,知县夫人的声音越发激动。 “朝廷明明只送出去一份勘合,倭国却来了两拨人。前头那拨,叫什么畠山氏的,后头紧跟着的,是土岐氏。两拨人一道来,一道送上了勘合。两份勘合,一模一样,辨不出真假。市舶司的人没辙,便先把人请进来了。” “市舶司怎会如此草率?” 徐妙容满脸都是不赞同。 说实话,她的确不理解市舶司的操作。这操作,可以称得上一句,神操作。 土岐氏跟着畠山氏,尚且可以用一句“不患寡而患不均”来解释。足利家族有意抬举畠山氏,土岐氏不满,一心想和畠山氏别苗头,因而跟着前来,这不难理解。 可,市舶司是脑子进水了吗? 勘合是大明发出去的,大明只发出去了一份,至于这一份给了谁,不重要,那是足利家族的事。交上来的勘合既然有两份,两份都似真的,那便该把人统统拦在外头,只等足利家族出面,把事情掰扯清楚了再放人进来。 可宁波市舶司倒好,为求省事,就这么稀里糊涂把人全部放进来了。现在好了,两拨人都捅了大篓子,朱棣的脸,怕是被打得啪啪的。 预感此事之后,宁波市舶司怕是要被从上到下撸个干净,她呵呵一声,又问:“外邦来人,自有他的去处,如何又由着人跑的到处都是?” “是这个理。” 知县夫人脸上越发郁闷,她也想骂宁波市舶司里诸位,是走后门当上官的吗,一步错,步步错,现在祸水竟然引到了她们象山。可好死不死的,自家老爷和县衙的人,都去鄞县支援了。 “倭国来人,按照礼法,市舶司要赐宴。前儿晚上,市舶司设宴招待使团。那畠山家被安排在次座,土岐家被安排在前头。市舶提举大抵对坐在前头的土岐家热情了些,畠山家心生不满,便从库房抢了先前卸下来的倭刀,杀了土岐家的人。两边打杀起来,可不就乱了起来。” “象山离鄞县近,我们家老爷得了消息,便匆忙带人赶去了鄞县。可谁知,这帮杀千刀的,竟然从鄞县,窜到了象山。” 第162章 “他们昨夜闹腾了一夜,今儿外头,也不知是何光景。我们这县衙,首当其冲,王妃怕是,待在这里,也不安全。” 知县夫人还在絮絮叨叨。 徐妙容直听得眉头越发蹙起,宁波市舶司,都是些人头猪脑的。 放人进来时,一视同仁。招待人时,却又区别对待。畠山家和土岐家,本就是别苗头的,不闹将起来才怪。 只不过,“市舶提举为何会把土岐家安排在前头?” 区别对待,总是有原因的,她才不信,原因是什么,点兵点将,随机安排的。 “这就要说到王妃刚才说的林映真了。” 知县夫人接了话茬,又道:“林映真,与那土岐家,好像关系匪浅。此次土岐家能顺利进来,林映真好似也在中间打点。至于土岐家为什么坐在上首,自然也是因为,他……打点。” 官场上的规矩,懂得都懂。这种事提起来尴尬,于是知县夫人并没有多说。 徐妙容却听明白了。 林映真有门路,帮着土岐家进来了,他也使了不少好处给市舶提举,市舶提举便多抬举了土岐家几分。 畠山家本是正儿八经的倭国代表,结果被土岐家抢了风头。矛盾就此引爆,两拨人互相砍杀,砍着砍着,一拨跑到了兰溪,一拨跑来了象山。 此时的象山,因为地缘之故,能主事的都被调走了。知县前脚走,后脚就被偷了家。 “旁的几个县听到风声,定然会严加防范。一时半会,这些倭寇怕是还会留在象山。” 说出这个事实后,徐妙容也觉,她面对的困境,比她想的要困难许多。 只是,世上无难事,只要…… 她赌的起。 “与其任由倭寇四下逃窜,所有人惶惶不可终日,不如,找个机会将他们引出来,一网打尽。” 她对知县夫人说了一句。 知县夫人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 又疯狂摆手,“不行的,不成不成,我们都是些妇道人家,怎么能收拾的了他们?” …… 兰溪县衙。 朱楹坐在平日里娄知县坐的位子上,娄知县却半个不字都不敢说。甚至就连一向话多的朱高煦,也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四姨爷爷,咱们怎么处置那些倭寇?” 朱瞻基问了一句,心急如焚。 昨天他和四姨奶奶去摘枇杷,他去糊弄二叔的时候,遇到了一帮倭寇。二叔虽勇武,可他没带刀剑,倭寇人多,没办法,他们暂时束手就擒了。 那帮倭寇,本想将他们杀了了事,可谁知道其中一个倭寇怎么想的,竟然问他们,认识一个叫林映真的人吗? 林映真,他可太熟了。 试探了一番,倭寇好似和林映真有天大的矛盾,他便率先点了点头,又说出了林映真的日常穿着和饮食习惯。 倭寇信了,让他带着他们去找林映真。 他本来想把人忽悠到陈家,毕竟县衙和驿馆,都太明显。可谁知道,想什么来什么,前脚想着林映真,后脚好似见了鬼,他随手往陈家方向一指,还真看到了林映真。 倭寇们自是要追着林映真而去,可四姨爷爷突然叫人封了城门。他们被迫跟着倭寇躲到了一处民居里。再后来,四姨爷爷带着人来,解救了他们。?想到当时的情景,他仍觉得心有余悸。 可,他们是找到了,四姨奶奶和丫鬟们却不见了。林映真,是从那处民居里消失的,他们前后脚进去,却并没找到人。 当时他还看到,林映真带着人,推着几十口大箱子。那箱子虽然他不认得,可他记得当时从地道里上来那护卫说,地道里有几十口箱子,箱子里装着银子。 四姨爷爷说,民居门口有银子,他便笃定,四姨奶奶一定在那箱子里。 那么,现在便是,找到林映真,就能找到四姨奶奶了。 只是,倭寇已经尽数伏法,这什么畠山氏的,他们不好随便就地正法。可若就这么只是把人关起来,他又觉得,不甘心。 他问了,朱楹并不隐瞒。 “我要让他们,自相残杀。” 呵呵。 朱高煦冷笑了一声,他本来想说点什么,可又似觉得,自己被倭寇扣了,还是被这位二十二叔救出来的,已经很丢脸了,他也没资格说话,便撇了撇嘴,偏过了头。 须臾,他还是有些不痛快,又将头偏回来了。 “把他们全部砍了,不好吗?” 他还做出了削脑袋的动作。 “好。” 朱楹说。 朱高煦正想再说,他又道:“可只砍畠山一族,怎么够?” “你的意思是?” “畠山、土岐、林映真,他们都要死。” 朱高煦没吭声。 他知道,这是实话。作乱的可不止畠山一族,那个该死的林映真,敢与倭寇勾结,他就该死。还有那什么土岐一族,敢在象山作乱,真是不把大明放在眼里。 爹的面子何在?他这个真正的钦差,面子又何在? “你欲如何?” 他问朱楹。 朱楹道:“我要带着他们南下。” 南下,去象山。 朱高煦眉峰动了动,实在没好意思说“使团的事,是我的差事,跟你没关系”,沉默了片刻,他问:“那咱们什么时候走?” “现在。” 朱高煦猛地抬头。 没记错的话,二十二叔你昨天找了一天人,晚上没睡觉,今天又忙着审问倭寇,你是疯了吧。 他眼中明晃晃地写着“你疯了”,嘴上却呵呵笑了两声,说:“你说走,那咱们就走吧。” “陈家。” 他打算抬脚往外走,朱楹却突然提了这两个字。 脚下步子一顿,朱高煦回头。 朱楹却没说什么。 他只看着娄知县,最后交代了一句:“本王会留人在这里,陈家若有人敢随意进出,娄知县,你。” 你什么,他没说了。 娄知县心思百转,又看了朱高煦一眼,朱高煦却对他笑了一下,“二十二叔的话,你可得记好了。若做不到。” 他也没说了。 叔侄几人纵马朝着象山而去,路途中,朱瞻基几次想张口劝四姨爷爷吃点东西吧。可,触及朱楹神情,他终是一句话都没说。 快点找到四姨奶奶吧。 他在心里祈祷。 眼下徐妙容并不知他们一行人来了,她正忙着召唤倭寇出来呢。 “这可真是牺牲我一个,成全千万家啊。” 陈丽质一边帮着烧火,另一边没忍住感叹了一句。 她觉得,安王妃真是个“鬼才”。毕竟如此当口,人人都不敢生火做饭,生怕引来倭寇。可安王妃倒好,说了要将倭寇引出来,便当真叫她们生火做饭。 眼下这烟一冒,待会的饭香再那么一飘,不愁倭寇们不过来。 而她们,老的老,幼的幼,一帮子女眷,趁手的家伙什,也只有那几样。若是倭寇的大刀砍过来,兴许,她们还能听个声响。 呵呵。 她先为自己笑一笑,省的到时候快死了,只能哭。 “你的手,倒是比你的嘴更诚实。” 徐妙容并不顺着她的话多说,只神色平静地点评了一句。 陈丽质撇撇嘴。 知道自己暴露了,也不再说些有的没的的,她问:“王妃,你当真有把握吗?” “没有。” 徐妙容摇头,又说:“但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唉。” 陈丽质有些泄气。 徐妙容却又问她:“你没骗我吧,你当真会说倭国话?” “我会。” 陈丽质忙回应,面上却越发尴尬。 这种场合,提到自己会倭国话,实在有些丢脸,就好像,被什么脏东西沾上了一样。可,她会倭国话,是事实。 当然,倭国话不是她要学的,她也不算十分精通。当初陈老太爷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私下里曾请了人给她们几个姑娘教授倭国话。 她学得不算十分用心,但架不住她是姑娘里头最聪明的,再不认真学,也学的比所有人都好。 她本以为这口倭国话没用武之地,哪知道,今日就该她出场了。 想到徐妙容的交代,她突然有些紧张。 忙又默背了一番台词。 徐妙容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她又交代一旁把慌乱和犹豫写在脸上的知县夫人:“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只有上下一心,才有赢的机会。亲手杀人,对你们来说,的确残忍了一些。可你们只要想到,我们杀的是敌人,我们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杀我们,你们就不会手软。” “世上有些国度,毫无廉耻,这些国度里的人,没有人性。今天你放过他,明日,他会以百倍千倍凌辱于你。你不对他下手,他会得寸进尺,生扑而来,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杀光你的血亲,践踏你脚下的土地。你的家,会被他占领,你的国,再不是你的国。” 第163章 “王妃。” 知县夫人心跳如擂鼓,“你说的,是倭国吗?” 可倭国,有这么恐怖吗? 她面带疑惑,徐妙容却点了点头:“是。” “倭寇时常侵扰我沿海子民,今日更是冲破城防,在我大明国土横冲直撞。这样的人,你们难道还相信他们,会守规矩?” “不会。” 知县夫人听住了,她给出了答案。 倭国既然做得出两拨人一起来的事,便说明,他们是没有规矩的。没有规矩的人,不值得相信。她要严阵以待,跟着安王妃一道,捉住他们。 “那,王妃,臣妇便把火再烧旺一点吧。” 她负责烧的,是油。滚烫的热油,便是为倭寇准备的。本来她还有些害怕,可此时,听了安王妃一番话,她感觉,她好像有一些勇气了。 用力往过锅下面扔了几块柴火,她不再多言。 烟尘滚滚,直上云霄,不一会儿,香喷喷的饭就做好了。徐妙容也不见着急,指挥着众人都先吃一碗,一边吃着,她还有心思和众人开玩笑。 “王妃见过真正的剥皮实草吗?” 陈丽质问她。 方才知县夫人说了,应该把那林映真剥皮实草,她深以为然。想着抓住了倭寇,应该也把倭寇剥皮实草,她便把心里话说了。 徐妙容摇头,正要说一句这么血腥的场景,她没见过,便听得外头起了响动。 “他们来了。” 陈丽质放下碗,起了身。 她听得到外头的倭国语,心中有些紧张,捏了自己衣角一把,又下意识地看向徐妙容。待看见徐妙容对着她点了点头,她松了衣角,转身,面对着那门缝。 叽里呱啦。 门外声音渐近。 陈丽质甚至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深吸一口气,她大声开了口:“外头的人,你们听着,放下兵刃,束手就擒,你们尚有一线生机。若是冥顽不灵,将错就错,等待你们的,是我大明陛下的雷霆怒火。” 两方对垒,放狠话,这是常规操作。 徐妙容点头,虽然听不懂陈丽质说的日语,可瞧着陈丽质的样子,她估摸着,对方把她要表达的那个意思,表达出来了。 接下来嘛,便是门外敌方放狠话的时候了。 大概门外倭寇也没想到,这里头还有个会说倭国语的,有人用半熟不熟的大明话,问:“林映真?” 又似意识到,林映真是男的,而说话的是一个女子。他们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又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听其语气,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他们说,他们不是傻子,事情已经闹到这一步,他们放下兵刃,必是死路一条。他们让我们识相点,乖乖打开门,放他们进来吃饭。这样他们一个高兴,待会给我们留几个活口。” “呵!” 知县夫人惊了一跳。 原本鼓起来的些许勇气,就这么消失了。她有些埋怨徐妙容,原本,不会到这一步的。可现在,倭寇真的来了,还就在门外,她怕是,在劫难逃了。 心里头害怕,面上便表露出来了,徐妙容也顾不上同她多说。她站在陈丽质身侧,又说:“你们东躲西藏,疲于奔命,真的不累吗?这顿吃完了,下顿又吃什么?你们不想念,你们的母国吗?” 陈丽质翻译了一遍。 “这时节,大明的枇杷熟了,你们倭国,樱桃也熟了吧?” 陈丽质又翻译了一遍。 “倭国人喜欢赏樱,你们应该,赏过许多次樱了吧?可樱花之美,在于什么呢?” 陈丽质一边翻译,一边偏过头看一旁的徐妙容。 她虽没说什么,眼里却满满的都是疑惑。徐妙容并不看她,目光只盯着门外。 她听到,门外有人开了口。 第98章 我要倭寇死! “在于……” 那人才开了口, 便被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打断了:“别听她花言巧语,他们大明人,最是狡诈。我们快冲进去, 杀了他们!” “王妃,怎么办?” 陈丽质疯狂给徐妙容使眼色。 徐妙容仍站在旁侧纹丝未动,她说:“樱吹雪。松风下, 樱花落下。紫姬的春殿里,樱花也落了吧。” 顿了顿, 她又说:“明知浮世如春雪, 怎奈蹉跎岁月迁。[1]春殿里的樱花,便似春雪一般吧。” 陈丽质愣住了。 她不知道安王妃在说什么。明明家中请来的人,教授了许多, 可, 紫姬是谁, 春殿又是哪个殿?她竟然完全不知道。 樱吹雪,紫姬,这些, 当真能糊弄住门外那些倭寇? “樱吹雪。松风下……” 她硬着头皮用倭国话再说一遍。 出乎她意料的是, 原以为那些倭寇会嗤之以鼻, 叫嚣着冲进来杀了他们。可,不知怎的, 念完那几句话, 门外好似起了骚动。 那骚动却不似人群急着冲出来,倒像是, 有人在嘀咕着什么。 那声音太轻, 她也顾不上听,因此她并不知道, 外头都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门口迟迟不见动静。 手心不知何时出来的薄汗被她轻轻在衣衫上抹掉,她又看向徐妙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徐妙容确实还有话要说。 刚才,她扯的是倭国人最爱的花,樱花。樱花承载着倭国人的物哀。倭国人,老物哀人了。 这种物哀,在《源氏物语》里体现到了极致。 而她刚刚念的,紫姬,春殿,便是《源氏物语》里面的。 虽然不认同这本书堪比《红楼梦》,可有一说一,《源氏物语》在倭国的地位,甚是崇高。倭国人爱《源氏物语》,更爱里面的物哀。 土岐一族,是倭国的望族。既是望族,再怎么着,也会听过这本书。 她拿书里的人和话作试探,果然,倭寇们上钩了。 接下来,便是《万叶集》上场了。 这本所谓倭国的“诗经”,成书比《源氏物语》还要早,万幸她以前看过,大概还记得几句。 看向陈丽质,她又道:“吾语石麻吕,夏天瘦几何。鳗鱼良食物,取食定肥多。[2]” 大概是因为,这时节已经是初夏,又或者,诗里提到了鳗鱼。门外有人抱怨了一句什么。陈丽质翻译了一下,脸上却有些恍惚。 “王妃,他们真的听进去了?” 她小声说了一句,又道:“可是,我们这里哪有鳗鱼啊。” 那倭寇说,他想吃鳗鱼了。 可哪个大明人没事吃鳗鱼,刚才她们的确吃了鱼,可她们吃的是小白条。 “要回他们吗?” 她问徐妙容。 徐妙容摇头,说不用。 她又说:“离家去国已是数日,故乡的樱桃熟了,鳗鱼也能吃了。夏天还是和去年一样,早早来了,可今年的夏天,却好似和去年不同。出门前,明明还吃了最后一碗鳗鱼饭。” 嗯。 陈丽质点头,今年就要让这些倭寇,有去无回!不过,最后一碗鳗鱼饭,王妃怎么知道,他们最后一碗饭,是鳗鱼饭? 她看着徐妙容,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徐妙容回她:“这是物哀。” “啥?” 陈丽质又没听懂。 她在想,物哀,啥是物哀?为什么要哀?人一生中,有这么多值得哀的事吗?吃鳗鱼饭也哀,那喝鱼汤,是不是也哀? 不理解。 她摇头。 徐妙容却又道:“庭院里,樱桃落了一地,无人捡。” 陈丽质:? 心说,王妃,你又知道了。 认命翻译了一遍,又听得:“飞鸟划过水面,水面闪着幽光。” “王妃,还有吗?” “没了。” 徐妙容摇头,心中却多少已有把握。 物哀、侘寂、幽玄,日式美学三件套。虽然她表达的不是十分精准,那意思,应该已经传达到位了。 门外是异乎寻常的沉默,那沉默原本应该叫人心惊的,可此时,她却觉得心安。 沉默是金。 沉默了,就好啊。沉默了,就能让她趁机下手了。 看一眼严阵以待的身旁诸人,她微微点了点头,正准备给所有人一个手势,却听得:“你们不要被她蛊惑了!” 是林映真。 “林、映、真。” 她念出了这个名字,手却不期然攥紧了。 该死的林映真,她竟然差点忘了他的存在。把她们“运”进象山城以后,林映真就突然消失了,她借着机会逃走了,一时也没顾上他的音讯。 哪里想到,这等关键时刻,他竟然又冒出来了。 暗骂了一句运气真不好,她在心里疯狂想办法。 林映真和土岐氏交好,而门外的倭寇,正好是土岐一族的。两厢汇合,有林映真的帮助,土岐一族,如虎添翼。 方才她本打算,用缓兵之计拖住倭寇。人在情绪低落的时候,防备心最弱。倭寇们已经被她勾起了思乡之情,正物哀着呢,大锅里的油也烧好了。原本那油,是要趁机泼向倭寇的,谁知道,却被林映真搅了局。 第164章 她有些憋屈,也有些气愤,在心里骂了林映真祖宗十八代,她恨不得抓住对方,将其投入油锅里。 “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你们还迟疑什么,你们以为,惹下这等祸事,我大明的皇帝就会饶过你们?” 林映真在门外高声说话。 有倭寇小声道:“方才她说,放下刀,尚有一线生机。” “她放屁!” 林映真啐了一口,又问:“她是谁?” 倭寇语塞。 他们哪知道里头谁是谁,她又是谁。隔着门,他们只听到里头有人说话,那人说的是倭国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故乡的樱花已经谢了,故乡的樱桃或许熟了,他们好想回到故乡,吃樱桃,吃鳗鱼饭。 可他们,还能回到故乡吗? 他们头一次产生了迷茫的情绪。 林映真看在眼里,在心里骂了一句“蠢货”,又怒道:“你们还没搞清楚,那些话是有人教唆的。说不得里面已经设了埋伏了,要不是我来了,你们还不知道会怎么死!” 他这话一出,倭寇们大惊,就连里头的徐妙容都惊了一跳。 林映真此人,果然不能小觑。 徐妙容拳头又握紧了,倭寇们没看出来,那些话是她教唆陈丽质说的。可林映真竟然看出来了,明明还隔着门…… 此人观察能力了得,不是个好对付的。 在心里骂了几句,她干脆开了口:“林映真,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身为大明人,生于大明,长于大明,吃着大明的饭,喝着大明的水,脚踩着大明的土地,竟然敢做出此等数典忘* 祖之事。若是不将你剥皮实草,脑袋割下来挂在城门上,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反正说好听话已经没用了,那就干脆趁此机会,把心中的愤怒全部发泄出来。 “你首鼠两端,见风使舵,阴险狡诈,与虎谋皮。你是不是得了软骨病,你个二鬼子,不要脸,这么喜欢你的精神母国,怎么不滚到倭国去,还赖在我大明做什么?” “有本事,你不要说大明话。大明人不屑与你为伍,你也没资格说我大明话!” 边说着,给了陈丽质一个眼神。 陈丽质反应了一下,明白了,是让她跟着骂呢。 其实不用提示,她本来也想骂的。大明人引着倭寇进来,比倭寇进来了,还要可恶。 林映真,的确不配做她们大明人! “贼没廉耻的货,倭国的物哀物哀,你不懂,大明的礼仪礼仪你没有。你个没用的东西,怎么不一头栽进海里淹死?活着干什么?活着浪费米面,活着处处遭人嫌,你怎么还不去死!” “你才该死!” 林映真被激怒了,他大喝一声,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 “你是刚才骗他们的人。” 他已经认出来了,这个声音,是刚才装模作样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的人。 而刚才那个声音,是……或许就是挑唆此人之人。 那个人,是真正的掌事人。 “你是谁?” 他问徐妙容。 “你管我是谁!” 陈丽质回了一句。 林映真大喝:“没问你!” 他又问:“你到底是谁?” 这下里头的人都知道,问的是徐妙容了。没人敢回答,可林映真,却好像猜出来了,他说:“你是知县夫人。” 陈丽质:? 徐妙容:…… 真正的知县夫人:?! 知县夫人慌得直摆手,不不不,她不是,她不是。不是,她是,她是知县夫人,可知县夫人没说话,知县夫人压根就没说话啊! 天爷啊,她不想背这个黑锅,这个锅背着,是会死人的。 泪眼朦胧地看向徐妙容,徐妙容却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了,她似也觉得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道:“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猜错了,也正常。” 旋即话锋一转,对着外头林映真怒道:“林映真,你莫非忘了,数年以前,倭寇是怎么侵扰我沿海子民的?你助纣为虐,我大明的同胞,不是你的同胞吗?我大明的国土,不是你生长的国土吗? “多管闲事!” 林映真啐了一句,他好像根本不为所动,念叨了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握紧手上倭刀,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今日不是她们死,就是我们死,我们……” “是,今日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 徐妙容快速接了口,抢走了林映真的台词。 林映真咬牙切齿。 徐妙容也不耽搁,她继续说道:“你们也都听到了,林映真,要置我们于死地。他是我大明人,尚且对我们如此,更不要说,非我族类的倭寇了。” “千钧一发,就在此时。历史,是血的经验和教训铸就而成的。一时的忍让,只会换来加倍的索取。那些没有人性的东西,觊觎着不属于他们的一切。他们的铁骑,会踏上我大明的国土,他们的双手,会沾上我大明百姓的鲜血。他们会改换我们的文字,他们会把我们当作奴役驱使。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3]。国破家亡,永无宁日,是你们想看到的吗?” “我大明人,不能被倭寇所驱使,我大明的土地,不能被倭寇所践踏。今日我们委曲求全,明日会有更多的倭寇渡海而来。倭寇无心,亦无耻,届时,大明,还是我们的大明吗?” “百姓们!兄弟姐妹们!大明是我的大明,可也是你们的大明啊! 一声声,掷地有声,冲破了大门,也冲破了云霄。 陈丽质已经眼含热泪了。 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含着眼泪。抹一把泪,她放声高呼:“安王妃曾经说过,我们所站立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大明。我们怎么样,大明就怎么样。若我们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无耻的倭寇,便必然会被降服!” 她又喊:“日月所照,皆为汉土[4]。大明江山永固,大明江山永在!” 吱呀。 吱呀。 吱呀。 无数的门打开了。 最先开的,却是徐妙容面前的那一扇。 无数的百姓,手拿着菜刀、木棍、耙子、石头站在门前,他们虎视眈眈,死死地盯着那些倭寇,就像,盯着累世的仇人。 大明是他们的大明。 这话没错。 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说这话的是谁。可他们相信她,他们相信,以倭寇鲜廉寡耻,在大明国土肆意妄为的作风,若有朝一日,大明被他们所攻破,大明的子民,一定,一定不会好过。 人间炼狱是什么样子,他们不知道。可他们知道,倭寇不除,大明江山不会稳固。 为了大明江山,为了他们自己,他们要上下一心,将倭寇赶出去! “打死倭寇,卫我大明!” “打死倭寇,卫我河山!” 无数激昂的声音在周遭响起,倭寇们有些慌了,林映真也有些慌了。死死捏着手中的倭刀,林映真脑门出了一层汗。 他突然转过身,目光直直地朝着县衙门口的徐妙容而去。 他知道,这位“知县夫人”煽动着大家站了出来。 “你找死!” 低声咒骂了一句,他拿着刀就朝着徐妙容而去。 身后倭寇们亦拿起了刀,准备殊死一搏。所有的百姓都站出来了,县衙的人端着热油奔了出来。那把刀快要落在徐妙容头上了。 “王妃!” 月桃月菱已经懵了,作势就要上去挡。 却有明亮刀光闪过,半空好似被劈开了,短刀破风而来,直直插入了林映真的喉间。 “你……你……” 林映真哀嚎了一声,身子一软,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他手中的刀,也跟着啪嗒落了地。 “王爷?” 徐妙容恍若梦中。 闭了闭眼,又睁开。 没看错,是朱楹。 他来了。 他就坐在马上,那马儿,是正疾驰着的。他的衣角,他的额发,都在风中翻飞。可他的神情,却慌乱的紧。 几乎是从马上坠下来了,他疾步而来,停在了她面前。 “我来了。” 他说。 不知怎的,明明没有多余的语言,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只是说了这一句,她却觉得,心里头酸酸的。 “刚才,很危险。” 他伸手,轻轻将她额间散落的一缕头发拨开。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又说。 徐妙容鼻尖也有些酸酸的。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有些陌生,推了他一把,她说:“再晚一点,就可以给我收尸了。” 本是为活跃气氛说的话,哪知道,听了这话,他面上越发黯然。又摸了摸她的头发,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些倭寇身上,再开口,声音里多了几分漠然:“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第165章 “王爷。” 有池想劝几句。 虽然这些倭寇的确该死,可要死,也不该是现在死,更不该由王爷来说这个死字。贸易之事,事涉两国,又有二殿下奉皇命而来,此事,实在不该他们来过问。 “二十二叔,这样不好吧。人死了,如何对证?勘合一事,尚未查清,自是该将他们全部押解归案,再由父皇定夺。” 朱高煦有些不乐意。事情闹到这份,当然是把人交给父皇处理,就算要把人赐死,也该父皇来赐死,二十二叔这是,越俎代庖了。 况且,“父皇亲命我来处理此事,就不劳烦二十二叔了。不过,鉴于二十二婶也牵涉其中,若有什么案情进展,侄儿我也会知会二十二叔一声的。” 他表达了自己的不乐意。 可,“倭寇作乱,为祸一方。若不是你二十二婶坐镇,运筹帷幄,只怕这象山城里还要酿出更大的祸端。与其想着独占功绩,不如想想,怎么和你父皇交代。” 朱高煦面色微变。 他的“钦差”身份,已经曝光了。朱楹这话说到了他心坎里。其实刚才他说那些话,并不全是为了留活口套出更多证据。他想留着人,也是为了刷一波功绩。 这样,他可以告诉父皇,人是他抓到的。活口便是活的证据,活的证据,自然比死人一目了然。 可,说起来,扫尾的不是他一人,负责此事的,却只有他一个。事情闹成这样,纵然现在倭寇已经尽数被抓,可父皇那里,他还真交代不过去。 心头有些忧虑,他不吭声了。 朱楹也不管他,正准备让人动手,恍惚觉得,衣角却被谁拉了拉。 他低头,见是徐妙容。 “别急。” 徐妙容对他摇了摇头,又说:“王爷,你不是还带了他们的老乡来吗?死到临头,老乡们叙叙旧,黄泉路上一起走,也还能有点共同语言。” 扑哧。 一旁陈丽质险些笑出声,她觉得安王妃有时候还怪幽默的。 正笑着,却见那谢家的小公子惊讶地看着她,她对对方点了点头,表示,你没看错,就是我。 朱楹也听到了身旁的动静,他也看到了陈丽质,只他顾不得这些。知道徐妙容说那话是何意,他便顺着她的话改了口:“把畠山家的人带上来。” 护卫依言。 畠山一族的倭寇们被人像丢狗一样丢在了土岐一族面前。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偏生还有个好似不明就里拱火的,道:“勘合明明只发出去一份,为何又变成了两份?足利将军莫不是想端水,自个伪造了一份?” “可他为什么要端水?” 徐妙容好像自问自答,有朱楹站在她旁边,她现在胆子更大了。 深觉火不够旺,她又烧了一把:“难道足利将军又想扶持土岐一族了?可,足利将军不是一直很看重畠山一族吗?难道,是足利将军嫌畠山一族势大,想借土岐一族来打压?” 陈丽质翻译的累死了。 她巴不得这些倭寇赶紧死,这样,她就不用翻译了。 “你胡说!” 畠山家的人喊了一声,又说:“足利将军一向看重我们一族,我们也对足利将军忠心耿耿。” “八嘎!” 土岐家的人骂了一句。 这句,徐妙容听懂了,不用陈丽质特地翻译了。 “你们以为,足利将军真的会扶持你们吗?早晚有一天,你们会跟我们一样的下场!” “土岐,活该,你们像孙子一样,来大明也只敢偷偷跟在我们的船后面,你们是失败者。” “八嘎八嘎八嘎!” …… 吵着吵着,两族声音越发响亮,他们脸红脖子粗,吵到最激动处,不知谁拔了刀。清脆的刀出鞘声响在耳畔,畠山家的人先炸了:“你们害惨了我们,还想杀我们,我杀了你们!” “畠山,受死吧你们!” 倭刀碰倭刀,转眼之间,两拨人马打作一团。再眨眼之间,一个倭寇倒下了,又一个倭寇倒下了。 一个。 两个。 三个。 …… 十八个倭寇倒在了地上,他们都是被对方家族的人捅死的! 徐妙容快要笑死了。 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两族人内讧内讧的好啊,可这些,怎么够呢。 她要倭寇死! 全都死! “唉!” 她故意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脸上也露出些许喟叹来。 “这便是,所谓的武士道精神吗?你们倭国人对故乡的坚守,对领主的忠诚,可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啊!足利将军若知晓,一定会盛赞你们的坚韧。” 忠诚、坚韧、足利将军,也不知道这其中哪个字戳中了剩下倭寇们的心。忽有一个倭寇举起刀,对着自己的肚子捅了一下。 陈丽质:? “嘶嘶嘶”了喊两声,她翻译那人捅自己之前的遗言:“我大和民族永不服输,我永远忠于我的领主!” 一刀落,百刀捅。 “我大和民族永不服输,我永远忠于我的领主!” 所有还喘气的倭寇纷纷拿起刀,对着自己的肚子就捅。 噗! 鲜血如注。 陈丽质:人傻了。 朱瞻基:看呆了。 朱高煦:神经病! “死……死了?” 知县夫人弱弱地说了一句。 徐妙容点头,“嗯,死了。” ?她又说:“全都死了。” 第99章 安王,你还我夫君的命来! “有病啊, 真是有病啊!” 朱高煦眼睛都忘了眨了,呆呆地看着眼前几十具尸体,脑子里不停回荡着刚才倭寇们捅自己肚子的场景。 “病得不轻!” 他又骂。骂完, 觉得这句还是不能表达他心中的震惊之情,干脆把朱棣平时骂自己的话拿过来用:“脑子里进水了,真是进水了, 进的还是海里的水!” 朱瞻基撇嘴。 他也被刚才那副切腹自尽的场景震惊到了,只他想的更多。这些倭寇们, 对母国如此忠诚, 他们捅肚子的动作,如此整齐划一。 这样的人,若是没把他们抓到, 只怕他们还要在大明的国土上掀起更大的风浪。 想到人是被四姨奶奶忽悠死的, 他崇拜地看向徐妙容, 问:“四姨奶奶,为什么你一说话,他们就死了?” 徐妙容嘴抽。 不好同他解释, 武士道精神就是这样, 一言不合就分分钟切腹自尽。扫一眼肚子上都扎着刀的倭寇们, 她心中尘埃落定,道:“可能因为我说话难听。” 她说的那些话, 听起来普普通通, 可对于倭寇们来说,却能让他们走心。如今倭寇们死了, 最大的危机解除了, 就是…… 她看向朱高煦。 果然,朱高煦已经回过味了。盯着那些尸体, 他暴跳如雷。 “怎么办?人全死了,还查,查个屁啊!” 又质问徐妙容:“二十二婶,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当然是故意的。 徐妙容在心中回了一句,她怎么可能那么好心,放倭寇一马。鬼知道朱棣会不会为了什么两国邦交,大国脸面,把那些倭寇还回去。 毕竟,郑和七下西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朱棣这位好哥哥想展示大明的国力。是,郑和是带了些好东西回来,可他白送出去的,更多。 脸面不能当饭吃,对待倭寇,不能手软。她不能再让倭寇蹦跶,也不想再看到倭寇蹦跶。 刚才故意说那些话,就是为了挑事。隔岸观火,那两族,必然会打起来。打起来,一时失手,可不是互殴致死。 互殴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朱高煦别想把这个屎盆子扣在他们头上。 “二侄儿,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害他们了?刀在他们手上,人是他们砍的,肚子也是他们自己捅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你强词夺理!” 朱高煦急赤白脸的,已经说不上自己是何心情了。到手的功劳飞了,现在他连个将功补过都捞不着了。 目光一闪,看到一旁的陈丽质,他瞬间有了主意。 刚才他就注意到了陈丽质,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可对方瞧着,似与二十二婶颇为相熟。此外,刚才他听到对方开口,对方竟然,会说倭国话。 “你会说倭国话?” 他问陈丽质。不等陈丽质回答,又道:“我朝严令禁止百姓出海,你这一口倭国话,是从哪里学来的?难不成,你是倭国人,却伪装成我大明人?” 你才是倭国人,你全家都是倭国人! 陈丽质气了个半死,骂人不带这么骂的。骂她是倭国人,比骂她长得丑,还要让她生气。 “我不是倭国人。” 她明确否定。 知道眼前这位是安王妃的侄儿,当朝的二殿下,她尽量保持冷静,又道:“我自学的。” 第166章 “自学?你还是个奇才不成?” 朱高煦冷笑了一声,又问:“你到底是谁?速速报上家门。” 这…… 这一问,还当真把陈丽质难住了。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与陈家切割了,安王妃和陈家,注定不是一路人。可这位二殿下,瞧着,也似和安王妃意见相左。 这问题要让她如何回答? 陈家必定会落败,侵吞土地,火烧鱼鳞图册,勾结倭寇,私自海外贸易,这哪一样拎出来,都是大罪。偏生陈家,全都犯了。 陈家人必死无疑,她也是陈家人,可…… 着急忙慌地看向徐妙容,她用眼神暗示:安王妃,你可是答应过我,要帮我谋一个新身份的。 “她是。” 徐妙容目光落在知县夫人身上,顿了一下,又道:“知县夫人的义女。” 陈丽质一惊。 知县夫人也跟着一惊。 天上掉下来个义女,砸的知县夫人两眼一花。待反应过来这话是安王妃说的,她快速在心里计较起来。 二殿下此问,安王妃并不直接回答,那便说明,这陈姑娘的身份敏感。 敏感,那便说明,是一块烫手山芋。 可刚刚,陈姑娘用倭国话,帮着安王妃拖住了倭寇,也糊弄住了倭寇。倭寇作乱,宁波官场要大地震。她家老爷虽去鄞县支援,可鄞县乱的压根没眼看,市舶司的人注定要蹲大牢了。老爷没帮上忙,还险些让象山百姓尽遭倭寇的屠戮。上头追究起来,老爷定然也要吃挂落。 刚才,她屡有退意,安王妃心中,一定也是不满的。他们两口子,都没将事情办好,两个人都挨罚,他们家的前途,怕是走到尽头了。 可安王妃说,陈姑娘是她的义女。 陈姑娘有功,朝廷定会封赏。若是顺势将她认下,不说功过相抵,就说冲着陈姑娘的面子,上头也不会太对他们怎样。 况且陈姑娘大了,不用再花心思教养,左右不过出嫁时,送点东西。一个姑娘家,花不了几个钱。安王妃开口,她便卖她这个好。 反正通过这么一出,她已经看出来了,安王妃不是个好惹的。这位桀骜的二殿下,怕,不是她的对手。 电光火石间,她便有了决断,先笑着看了朱高煦一眼,道:“殿下容禀,这的确是臣妇的义女。” 而后又看向陈丽质,赞道:“丽质,你今儿表现的不错。” 陈丽质的名字,那会她听安王妃提起过,因此她是知道的。 “义母谬赞了。” 陈丽质借坡下驴。 象山知县的夫人当她的义母,这个人选还不错。一则,官字下面两张口,有象山知县这层关系,她能省下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二则,知县夫人不是个难相与的。虽说她有些软弱,可心中却是个有成算的。 三则,经过方才的事,知县夫人对她,不说多么亲近,至少也会维持表面的和气。有所求,便会,和颜悦色。 “是义母教导有方。” “哪有哪有,是你自个成器。” 母女两个很快开始了商业互捧。 朱高煦愣住了,冷哼了一声,又道:“她是你的义女,所以她的倭国话,也是你教的?” 知县夫人眼睫毛一抖。 “是……” 若说是她教的,便与刚才的“自学的”相悖了,可若说不是,又该如何解释? “你们身为象山的父母官,却放任家中亲眷学说倭国话,你们可真是其心可诛啊!” “此言差矣!” 徐妙容接口,打断了朱高煦的诘问。 她面带不赞同,又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黄姑娘不是已经说了,她是自学的吗?象山靠海,学倭国话,有备无患,今日可不就派上用场了?” “是啊是啊。” 朱瞻基接茬,他已经看出来了,四姨奶奶有意把陈丽质从陈家捞出来,黄丽质,便是陈丽质的新名字。 二叔一直问,真的很烦。 “二叔,你给爷爷的奏章写好了吗?” 他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朱高煦的脸变了,斥了一句“管好你自己”,他最后看一眼陈丽质,拂袖便走。 他走了,还真有点皆大欢喜的意思。 陈丽质早已迫不及待了,先谢了徐妙容一回,又急道:“王妃王妃,你今日要民女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事你听到的那个意思。” “那,那些话想表达什么?” “表达作者的思乡之情。” 唔? 陈丽质眨眨眼。好像,也没错。什么樱花什么鳗鱼的,是倭国的东西,倭国人的确思乡了。 “王妃为何会知道,说那些话对倭寇有用?” “我猜的。” 徐妙容感觉她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飞快回了一句“好饿,我先去吃饭了”,她拉着朱楹,风一样走了。 两口子到了知县夫人特意叫人给他们准备的屋子里,才一推开门,徐妙容便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今天的惊喜太多了。 外头的场面也太血腥了。 “王爷,你饿……诶?” 一句“你饿吗”还没说完,却被朱楹揽到了怀里。他另一只空着的手将门关上,脚下步子不见动,声音却有些闷闷的。 “你一定,很害怕吧。” 其实。 徐妙容想说,也没那么害怕。最危险的时刻,应该是林映真要拿刀砍她的时候。可,她又不是个死的,她会躲啊。 再说了,她手上还有胡椒面呢。 感谢朱瞻基先前匀给她的胡椒,感谢月菱一直随身带着。虽然将胡椒粒研磨成胡椒粉,再把胡椒粉撒到人眼睛里,是挺让人心疼的。 可现在,胡椒面不是还在吗。虽然不能再像胡椒粒一样,当个硬通货了,可拿来当个调味品,也算不亏。 “嗯。” 她敷衍地回了一句。 朱楹却没出声。 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耳朵,而后,一个略有些潮湿的吻,便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她瞪大了眼睛。 脑子好像短路了。 反应过来便是推他,“不行,我还没洗澡呢!” 话一出口,又恨不得给自己两下。 听听,她说的这是什么话。洗澡,多么暧昧的词,好像她想跟他干什么似的。 “不是,王爷,你别误会,妾身的意思是,妾身在箱子里窝了一夜,又跟倭寇们周旋了大半天,现在浑身都脏。” 急忙描补了几句。提到“箱子”,忽又想到,林映真已经死了。那几十箱银子,还没查封呢,便又急急问道:“王爷,银子……” “我已经安排下去了。” 朱楹回了一句,又说:“我没有误会。” “什么?” 徐妙容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还沉浸在刚才她的话里。 正想说话,他又说了一句:“我与你,是一样的。” 什么一样的?哪里一样? 徐妙容眨眨眼。 细看之下,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裳,还是她出门摘枇杷那日他穿的那一件。他是个最爱干净的人,每日都要换新衣,所以,他这是,也好几天没洗澡了? 一时间找到了共鸣,拍了拍他的肩膀,她道:“王爷,你辛苦了。” 朱楹没有理她,他说:“往后,再不要……” 不要什么,他又没说了。 徐妙容正想问他,他却放开了她,道:“浙江巡抚,并宁波知府,明日怕是要来了。” “他们跑来干什么?” 徐妙容嘟囔了一句,心中却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上上下下的官员,怕是都怕的要死。他和朱高煦都在这里,大小官员自然会赶来。 至于是拜会,还是什么,她就不知道了。只是,这事明面上的确不该由他们插手,想到朱高煦那副嘴脸,她问:“那,王爷,我们要去鄞县吗?” 宁波府治鄞县,篓子是市舶司捅出来的,朱高煦作为钦差,必然会去鄞县。他们若跟着去,其实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问了一句,朱楹摇头,道:“不去。” 他又道:“你想在象山,或者旁的慈溪、定海,亦或者台州府的临海、仙居玩一玩吗?” 又玩? 徐妙容扶额,想叹气。 合着这是旅游旅上瘾了?前头他们去杭州,已经被人参玩忽职守,肆意妄为了,现在他们越跑越远,还要去什么临海,仙居,这是……是把那些折子当空气! 要死,朝廷的人又要参他们了。 “可是。” 她还想可是。 朱楹却说:“那不重要。” “那很重要。” 她示意朱楹先不要说话。 “先前王爷去杭州,咱们尚且可以解释说,我们是为了引蛇出洞,逼着陈家人露出马脚。可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倭寇一事,已经了结,咱们再到处跑,就说不过去了。” 第167章 “我自会向皇兄解释。” “你。” 徐妙容本想说,你别对他抱太大希望,你那皇兄,难搞。可,话未出口,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朱楹,问:“王爷还记不记得,陛下定下让你我去兰溪那日,妾身曾问过王爷一句,王爷如何会知道,陛下属意让你去兰溪?” 那日,从宫里出来,她便问了朱楹,问他在算计什么。他也的确承认了,去兰溪一事,是他算计来的。 彼时他说,他并不确定,朱棣一定会把此事交给他,只是他心里有一种感觉。那种感觉,他并没有说清楚。 后来他还说,也许有一天,他们不用去之国。 之国,这是一个摆在他们面前,压根就绕不开的话题。 纵然朱棣此时仍扣着他们,可她熟知历史,知道几年后,朱棣还是让他们去了封地。可他说,他们或许不用去之国。 “现在,王爷可以告诉妾身了吧。” 她并没有说告诉她什么,可朱楹一听就懂了。 他看着她,没急着回答,却是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不喜欢之国后的日子。” 徐妙容没接茬。 这是事实,她同他说过的。 “其实,我也不想去之国。” 他的声音极平静,他好像还笑了一声,道:“确切的说,从前并没有那么不想之国,如今,是的的确确不想之国。” “为什么?” 徐妙容问他。 他没回答,却是转移了话题,说:“我察觉到皇兄似乎有意给我们找点事做,我知道,他亦不想我们之国。” 朱棣的心思,他大致能猜到。 朱家子孙,虽都姓朱,可似朱高炽他们这样的儿子们,和他们这些朱姓兄弟们却是不一样的。朱棣不一定会防着儿子们,但一定会防着他们这些兄弟们。 建文削藩,削出了一个永乐帝。可永乐帝,难道他就不想削藩吗? 前车之鉴,殷鉴不远,朱棣不会像建文那般着急,那般强硬,可早晚有一天,他会下手。闲时,他猜测过,推演过,约莫得出,“要么给钱,要么给权”的法子。 可若,朱棣哪个都不想给呢? 徐妙容说要种花,朱棣原是不愿的,可一听不管输赢,此后王府皆自力更生,朱棣便改了主意。那时候他便猜到了,他不想给钱。 之所以应下赌约,还帮着徐妙容积极促成此事,便是为了佐证心中的猜测。 他也的确猜中了。 朱棣的确不想给钱。 既不想给权,又不想给钱,那么,便只有第三条路——给他们闲职,允他们可以沾手买卖。 前者,可以顺理成章的拿掉他们手上的兵权。后者,可以让他们不再问朝廷要钱。 两样其实都有悖祖训。可两害相权取其轻,若能保皇位安稳,违背祖训,又算得了什么呢? 徐妙容种花,应证了后者。他来兰溪,应证了前者。 “你那会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我们亦知己知彼,或许,也能百战不殆。” “所以王爷,的的确确是在拿妾身投石问路。” 徐妙容回了一句。 其实同样的话,早在她发现他名下那间当铺时,她便在心里说过。只不过那时候,她没有多问。眼下听他说起这些,她还是没忍住,再次感叹了一句。 “以后,不会了。” 朱楹有些抱歉。那时候,他对她并没有感情,帮她也不过是,互相成全。只从此以后,这样的事,他再不会做了。 “你想去何处?” 他又问了一遍。 徐妙容叹气,“我们没钱。” 出门要花钱,跑得越远,钱花的越多。别处可没有陈家这个“冤大头”,能帮着他们买单。不过,说到陈家,“我们都不在兰溪,这陈家,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虽然陈家被封的犹如铁桶一般,可陈老太爷心狠的可以,陈老爷……没听错的话,刚才她拉着人回来的时候,朱瞻基同她学舌,说什么,陈老爷好像被他一气之下削了一刀? “你没把人削死吧?” 她有些担心。 倭寇死,是被自己人砍死的,是自己把自己捅死的,他们没沾手。陈老爷却是结结实实挨了他一刀,要真有个什么好歹,他怕是要惹一身骚。 既说到陈家,原本她还对再出去玩玩有些意动,可一想到收尾工作还未进行,她便偃旗息鼓了。 只朱楹到底知她心意,虽应了速回兰溪,却还是叫马车拐了那么一下,往周边晃了一遭。 她无言以对。 只想说,这马车拐的弧度好像有点大啊。 再回兰溪,恰逢杨梅成熟,象山知县夫人不知道打哪里弄来一筐子新鲜的杨梅,送到了他们手上。带着杨梅,他们紧赶慢赶,往北边去了。 到了的时候,又是黄昏时分。 徐妙容又从盘子里摸过一个杨梅,送到了自己嘴里。杨梅汁水肆虐开来,酸酸甜甜的味道直击人心底。 原本她还觉得闷热,吃罢杨梅,却又不觉得热了。 一行人直朝着驿馆而去,还没安顿下来,有池便匆匆来报:陈老爷死了。 “你说谁死了?” 徐妙容以为自己幻听了。 前脚她才说,人应该没被削死吧,后脚人就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她又问。 有池咬牙切齿,道:“晌午死的。王氏先发现的,说是午睡前还好好的,一觉醒来,人就没了。” 提到王氏,有池的面色有些阴沉。 王爷特地留了他守着陈家,他也确实片刻也不敢大意。可谁能想到,早上陈老爷还好好的,这会却又死了。 明明王爷只削了他的肩膀,并未伤及根本,怎会说死就死? “那王氏哭着闹着,说是王爷把陈老爷害死的,她还说她要去应天告御状,告王爷滥杀无辜百姓!” 无辜百姓? 徐妙容的嘴扯了一下,她只觉得这话讽刺。摇了摇头,她看向朱楹。 朱楹却并无异色,* “无碍,我去趟陈家便回来。” 边说着,他作势便要起身。 徐妙容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回了椅子上。 “王爷别着急,颠簸了一路,饭还没吃。咱们先用饭吧,用完饭,再说吧。”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妾身跟你一起去。” 朱楹没说什么。 丫鬟们便麻利地摆了饭,用过饭,两口子这才正儿八经朝着陈家而去。到陈家门口时,徐妙容的步子顿了一下,她突然偏过头问朱楹:“王爷,咱们明日便走吧。” “好。” 朱楹应了一声,“咱们明日,便启程回应天。” 到里头的时候,王氏哭天喊地的声音越发清晰。陈老爷的尸身,就那么直挺挺地摆在正厅中间。见他二人来,王氏心神俱裂,大喊:“安王,你还我夫君的命来!” 第100章 我想当皇帝 王氏扑了上来, 却被护卫们拦了。 “草菅人命,草菅人命!” 她双眼猩红,远没有从前的端庄样子, 像看仇人一样看着朱楹,她又厉声道:“我要到应天告御状,我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徐妙容顾不上搭理她。 她在看, 陈老太爷。 失了独子的陈老太爷显然也有些悲怆,他双目同样赤红, 整个人看上去, 竟比先前老了不少。原先常拄着的那根拐杖不知去了何处,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一言不发。 这悲伤……好像并不似作伪? 徐妙容暗忖, 原先她还阴谋论了一番, 想着陈老太爷阴险狡诈, 此番陈老爷之死,会不会是陈家人贼喊捉贼。同上次火烧鱼鳞图册一样,故意栽赃恶心他们一把。 可, 眼下见了陈老太爷的样子, 她又推翻了心里的猜测。 俗话说, 虎毒不食子。陈老太爷这个人,虽然心狠手辣, 可他对陈老爷这个陈家唯一的儿子, 没得说。单看他为了这儿子,特意运作了贡生的名额, 也明知儿子不成器, 却还是将家中所有田产划拉在儿子名字,便知, 他看重儿子。 既是看重,便不会狠到如同得了失心疯一样,直接把人弄死。 况且,陈家所犯之罪,并非只一样。单一项私通倭寇之罪,证据确凿,便足以将陈家满门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结局既然已定,便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可,若不是陈家人自己干的,还能是谁干的? 朱楹的力道,她心里有数。单看他纵马飞驰而来,飞向林映真脖间那一刀,便知,他心里有成算,手上也有准头。 若他真想让一个人死,必然会,一击毙命。 可,当初他明明伤的,是陈老爷的肩膀。既只伤了肩膀,那就说明,他并没打算让陈老爷死。至少,在那个当下,他还没打算让对方死。 可现在,人偏偏死了。 更坏的是,在扔出那把刀时,朱楹的确说过,他杀陈家人,就如杀一条狗。虽然这话是对着陈老太爷说的,可,陈老爷和陈老太爷父子一体,这“嫌疑”怕是难洗。 第168章 但,难洗也要洗,哪个二百五才会信,肩膀被人削了一刀,就死了。 “安王,仗势欺人!冷血无情!杀人如麻!你是不是以为,你是亲王,我们陈家便会怕了?我要到应天告御状,我要告到陛下面前去,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安王草菅人命!” 王氏的情绪越发激动,她只反反复复把要告御状拿出来说。 徐妙容撇嘴。 说朱楹仗势欺人,冷血无情,她勉强认,可说他杀人如麻,他杀谁了?王氏,这是又学个词,胡乱用了。 “陈老爷的身子,莫不是纸糊的?” 没忍住回了一句。 哪知道,这句话却戳痛了王氏的心,大概是想到,纸人是烧给死人的,王氏目眦欲裂,又往前扑了两步,愤恨道:“安王妃,你这个蛇蝎妇人,这世上最歹毒的毒药,都没你的嘴毒!老爷已经被你们害死了,你竟还不肯放过他!” 徐妙容……无语凝噎了那么一下。 她没觉得自己嘴毒,只觉得,她急了,她急了,王氏她的的确确着急了。 “肩膀伤了一下,就死了,不是纸糊的,还能是什么糊的?浆糊糊的吗?” 没好气地回了王氏一句,她又眼珠子错也不错地盯着对方,疑惑道:“说起来,我怎么觉得,提到毒药,夫人你怪咬牙切齿的,莫不是。” 说到这里,她故意将目光便转在陈老爷的尸身上面。 话锋一转,又道:“陈老爷,该不会是被毒死的吧?” “你胡说!” 王氏的声音又急又尖锐,她好似真被人说中了一样,满脸都是气愤。 “我们怎会害老爷?你莫要贼喊捉贼,血口喷人!” “我喷谁了?” 徐妙容摇头,“我有说,是你们下的毒吗?” “你……” 王氏心中一凛。 徐妙容,她的确没说,是他们下的毒。是她反应太大了。 “你急什么?” 徐妙容又问她。 “谁说我急了?” 王氏脱口而出,又想到,明明今天早上,自家老爷还好好的,可不过眨眼,人就这么跟她天人永隔了,她心中,便觉戾气丛生。 都是安王,都是他们两口子!若不是因为他们,那人怎会……老爷又怎会死? ?“安王妃,你是大明文坛的希望,你口才了得,我比不过你,可我要告诉你,这天下,不是你安王府的天下!陛下慧眼如炬,定能乾坤独……” “你还挺大义凛然的。” 徐妙容懒得听她吹朱棣的彩虹屁,张嘴打断,她道:“你们陈家人的善良,还真是始终如一啊!” 这话,听起来有些讽刺了。王氏面上有些不忿,正要回嘴,又听得:“契书,我已经拿到手了。” 王氏一愣。 契书在陈丽质手上,而陈丽质,一直杳无音讯。安王妃说,契书现在在她手上,那便说明,陈丽质与他们接上头了。 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在心里啐了一口,她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徐妙容笑了。 她感觉,王氏的嘴,比死鸭子的嘴还要硬。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装模作样,也不知该说她是戏太过了,还是,对未来的预期太好了。 陈家人所犯之事,太多了,有的证据确凿,有的,证据不确凿。可,单拿出证据确凿的那一样,便足以让陈家万劫不复。 科考行贿,换来贡生名额,有罪。 通过诡寄,变相侵占百姓们的土地,有罪。 买凶杀人,并挑唆苟长生诬告他们,有罪。 暗中命胡二两放火烧毁鱼鳞图册,有罪。 与倭寇私相勾结,走私贩私,有罪。 …… 陈家所犯之罪,一只手数不过来。原本她还想着,契书没拿到,真正的鱼鳞图册虽然也已经被送回了应天,可,要想一击必中,彻底将陈家按死,手头的证据,到底还是有些不充分。 知道陈家用银钱买通了诸如苟长生、胡二两之类的人,她便决定,有样学样。 你陈家不是有钱,也舍得花钱吗?你能用钱让人为你所用,我便能用更多的钱,让人反过来为我所用。 财帛动人心,她不信她拿出二倍于陈家的钱,这些墙头草不会反水。 所有人都反水了,证据就来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切准备就绪,半路却杀出个林映真。 林映真打乱了她所有计划,但她也因此因祸得福,彻底将陈家的秘密暴露了。陈家勾结倭寇一事,朱高煦知,朱瞻基知,兰溪的百姓,也知。 此罪,乃诛九族之大罪。证据确凿,无从辩驳,因此,陈家此次必死。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苟家老婆子和胡二两,他们的命,也有人偿了。” 她轻声说了一句。 王氏的脸,越发难看。 “你们也要偿命。” 她说。 “是吗?” 徐妙容不置可否,她又说:“陈老爷的命,的确应该有人来偿,你说。” 说什么,她又不说了。 “你们以为,陈家倒了,你们就会风光了吗?” 冷不丁的,一直没开口的陈老太爷出了声。他目光犹如陈年古井一般,无波无澜。声音也平静的叫人捉摸不出什么情绪。 徐妙容侧过头。 目光毫不回避地迎上去,她道:“我们风不风光,就不劳你操心了。不过,眼下,我们还真要风光一阵子了。” 大概这句话,有戳到陈老太爷的心窝子。冷笑了一声,他道:“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1]。这才刚开始,莫急,莫急。好戏啊,还在后头。” “你所谓的好戏。” 朱楹也出了声。 他面上满是讥讽,声音里,也是讥诮,“是,许家会为你们出头吗?” 一句“许家”落下,陈老太爷面色一变。 就连王氏,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安王。” 陈老太爷面色有些复杂,死死攥着手底下座椅扶手,他道:“是我小瞧了你。” 可,“好戏还在后头,你啊,走着瞧吧。” …… 从陈家出来,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徐妙容正想说话,眼角余光瞥见檐下娄知县在搓手,便收回了想说的话,故作不知,她问:“你怎么在这里?” “下官……下官想来看看,王爷有何吩咐。” 回了一句,娄知县欲言又止。又搓了搓手,悄悄往陈家院内看了一眼,可院内漆黑一片,不复从前灯火通明。 心中越发七上八下,觑着朱楹神情,他小心翼翼道:“下官乃兰溪父母官,此次兰溪出了这么大的事,下官心中实在惭愧。王爷运筹帷幄,一举歼灭那倭寇,又捣毁了陈家的窝点,下官代兰溪百姓,谢过王爷。” “你有话就说。” 朱楹有些不耐烦。 折腾了一天,他已经乏了。又瞥见徐妙容在悄悄打哈欠,心中越发着急,“明天说,也来得及。” “明天?” 娄知县的眼皮子抖了一下,“可王爷不是明天就走了吗?” 安王两口子虽然才回来,可他听说,那些个箱笼都没打开,这架势,不就是打算歇一晚上就走吗? 正主要走了,按说他应该高兴的。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兰溪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身为知县,毫无疑问,要吃挂落。可安王,竟然什么都没对他做?陈家人已经被圈起来了,他还好好的在外头蹦跶呢。 可他原本,不应该蹦跶的,他也该跟陈家人一样,被圈起来才是。现在,这是怎么了?安王,他打算放过他了? 可,不应该啊。 娄知县想到,平日里朱楹的做派,便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他还想再委婉的试探,徐妙容却也不耐烦了。 “路上时间多的是,你慢慢说。” 路上? 娄知县挠头,什么路上,难道,是去应天的路上?可他为什么要去应天?没人让他去应天啊。 “下官也要去应天吗?” 他问徐妙容。 徐妙容点头,“陛下赏罚分明,此次兰溪未起乱子,有的人啊,居功至伟。你说我们带着你一起去应天,是去干什么的?” 是去领赏的! 娄知县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感觉,天上的馅饼砸到他头上了。他是兰溪县的领头羊,此次倭寇之乱,兰溪百姓安然无恙,他有功,他该赏! 怪不得安王没对他怎样,原来安王也觉得,他“劳苦功高”。 时来运转了。 嘿嘿。 他既兴奋,又惶恐地闭了嘴。徐妙容心里呵呵一声,再不多说。两个人朝着驿馆而去,原本是寂然无声的。 夜色已深,家家户户,皆已入睡。初夏的夜晚,时有蛙鸣,不绝于耳。 第169章 月华如练,洒在地上,地上好像结了一层薄霜。 徐妙容忽然没了困意。 掀开马车帘子,她看见,草丛里有青蛙跃过。 “你说的居功至伟的人,是谁?” 身旁朱楹突然出了声。 放下帘子,徐妙容回过头。 “你猜。” 她就是不肯说。 朱楹也不再问,他突然张口,说起了别的。 “明日,就要回去了。” “嗯。” 徐妙容回他。 “下次再来,不知是何时。” “嗯。” 徐妙容又回他。 “杨梅很好吃,我很喜欢。” “嗯。” “谢谢。” 这次,徐妙容没吱声。那声谢谢,好似还带着余韵,在她耳边来回回荡。她知道,朱楹知道了。 所谓知县夫人寻来的杨梅,其实,是她暗示的。 她故意多说了一句,听说仙居的杨梅很好吃,知县夫人闻弦歌知雅意,便巴巴地送上了杨梅。 她没说,杨梅是给谁的,也没说,杨梅是哪里的,可他竟然猜到了。 心里头突然有些不自在,她也学他,转了话题:“陈家之事已定,王爷你说,许家,又会作何反应?” “不重要。” 朱楹知她面上难为情,他也不揭破,只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好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徐妙容隐隐有些兴奋。 说了要来杭州的那晚,朱楹不仅同她说了去杭州的真正意图,还同她说了,陈家的姻亲状况。彼时她没有多想,只在他问起“你可知,陈家大少奶奶姓什么”时,回了一句“好像姓许”。 知道他从来不说废话,她又细细揣摩这个“姓许”。可,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身边有谁姓许。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人。 淇国公夫人许氏。 她问了朱楹,事实也的确如此,陈家大少奶奶,竟然是许氏的远房姻亲。 陈家、许家、丘福、朱高煦,一切,好像就这样连起来了。朱高煦出现在陈家,并处处为陈家开脱,更加证实了她心中的猜测。 陈家,是朱高煦的白手套,丘家,是朱高煦最有力的支持者。丘家通过许氏这层关系,和陈家搭上了线。 这些年,陈家应没少给朱高煦好处。想到朱高煦府上那一堆堆值钱玩意,她就想感慨一句,花别人的钱,就是不心疼。 早知道那些钱都是陈家给的,当初她要朱高煦报销鸡蛋钱时,应该再加一笔人工费。 “你说,老二先前,知道地道里有银子吗?” 她又问了一句。 总感觉,陈家也有私心。不然朱高煦为何不知道,田里还藏着一个地道。不知道地道,应该,也不知道地道里有银子吧? 只可惜,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陈家费劲换来的银子,陈老爷有命拿没命花。丘家人倒是狠,为了坑他们一把,竟不惜对自己人痛下杀手。 等回到应天,他们怕是,不得清净了。 一时间有些心塞,她叹了一口气。 说了要走,翌日,他们便准时出发了。出发前,把娄知县等一干人等全部打包带走了。娄知县耷拉着脑袋,好像被人追杀了二里地一样。 朱瞻基从他面前走过,看一眼他手脚间的镣铐,笑嘻嘻问:“你昨晚上做贼了?” 娄知县越发不敢吭声。 昨晚上,那是噩梦一样的晚上。 回到县衙,他便回过神了,天上的馅饼,不会砸在他头上,安王才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心中惊惧,他决定,收拾东西跑路。 跑路伊始,一切顺利,他出了门,跑了二里地,以为自己安全了,结果,就落网了。 抓他的人说,他们早就盯着他了。之所以不抓他,是因为,许久不训练,他们手生,正好趁此机会训练一番。 训练!训练!训练你个大头鬼! 他气得差点一命呜呼。 两里地,不算远,可对他这么个胖子来说,足以要他的命。早就盯上了他,却又迟迟不肯抓他,偏像遛狗一样遛着他,这样很好玩吗? 他心中不舒坦,一想到未来的命运,又只有惧怕了。 朱瞻基也没有再与他多说的意思,麻溜上了马车,他心情似还不错。然而这份好心情,在他搜寻过不远处的人群后,便荡然无存了。 兰溪官场大地震,今日他们离开,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不少。 可,那么多人里,却没有王二小的影子。 “四姨奶奶,我好像,失去了一个朋友。” 他有些沮丧。 果然,在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他会得到许多“朋友”,也会,失去真正的朋友。二小,应该不再拿他当朋友了。 他再不是他的朋友了。 “兴许,二小家中有事耽搁了,所以才没有来。” 徐妙容大概能理解他的心情,小朋友的友谊,来得容易,失去的,也很容易。在应天城里,朱瞻基的朋友很多。 上至公主亲王们的子孙,下至百官们的后代,如果朱瞻基愿意,他们都可以,是他的朋友。 可皇孙贵胄的友谊,到底与普通人的不一样。那里面掺杂了太多,有小不点或许会同朱瞻基一起读书习字,一起吃好吃的糕点,却不会有小不点,拉着朱瞻基一起漫山遍野抓蜻蜓,一起玩累了,躺在草堆里打滚。 朱瞻基,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他不会再来了。” “他肯定,再不信我了。” 小朋友的声音闷闷的,面上也越发沮丧。 “那天在王家,我同他们说,我会做到的。但,他一定以为,我是骗子吧。” 那天。 徐妙容心里一动,虽然朱瞻基没说是哪天,但她已经猜到了,是他去王家,说动王铁牛父子俩,前往陈家“骂街”试探的那天。 那天,朱瞻基说,他觉得,王家父子兴许可以帮上忙,他还说,他想试一试。 后来,他的确成功了,王铁牛答应了帮忙试探。当时她问,他是如何说动王铁牛的,朱瞻基回说,他可以选择不说吗? 她应了,可眼下,他约莫,是要说了? “你承诺了什么?” 她问。 朱瞻基昂首,他说:“我承诺,我会改变一切不公。” “四姨奶奶,你知道吗?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是谁,我只说了,你曾说过,我什么样,大明就是什么样。我还说,我未来,会,一定会走上朝堂,我要用我一己之力,改变世间所有的不公。” “这话,听着有些可笑是不是?可二小他爹,信了。他甚至不问我,要是我登不上朝堂,该怎么办?他问我,何为不公?我说,我看在眼里的,便是不公。” “其实当时,我应该多说一点的。我应该告诉他们,富人拿走了穷人的土地,是不公。为官者,与民争利,是不公。犯法者,逍遥法外,是不公。纵然这世间,我目之所及,皆是不公,也无所谓。因为我不怕,但以我身,赴龙潭,奔虎穴,只为我大明,日月永明。” “四姨奶奶。” 他又唤,目光中却多了几分坚定。 他说:“我想当皇帝。” 这话其实已是十分大逆不道了,徐妙容该惊讶,该慌忙捂着他的嘴的。可她什么也没做,她看着朱瞻基的眼,同他说:“可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 “我知道,所以。” 小朋友笑了笑,眼里是澄澈,是认真,“我想请四姨奶奶帮我。” “如何帮你?” 徐妙容问他。 他想了想,道:“我想,请四姨奶奶帮我,改进税法。” “此次兰溪之行,我想了许多。土地,牵一发而动全身。倭寇,防不胜防。百姓以土地为生,海外贸易,大有可图。等回到应天,我想向爷爷提请,改我朝赋税,改我朝关津之税。” 赋税,与土地有关,不难理解。 关津之税,目前只止于内陆商船货物。可朱瞻基又提到了海外贸易,他是…… “我想让爷爷开海。” 小朋友又丢下一颗定时炸弹。 这回,徐妙容确确实实被震惊到了。她尽量保持平静,问朱瞻基:“为何开海?” “因为开海,大有可图。” 朱瞻基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他似是已经在心里想过许多遍了,略一停顿,余下的话,便顺势而出。 “我总觉得,堵不如疏,与其费尽心思,围追堵截,防着倭寇进来,不如,顺势而为。陈家能换来那么多银子,朝廷更能。朝廷可以光明正大,可以换来甚于陈家百倍千倍的银子。” “或许,我们可以向来大明贸易的船只收税。如此,既能防止他国想卖什么就卖什么,想卖多少就卖多少,还能,充盈我朝国库,亦使百姓们不用费尽心思,便能买到想买的东西。” 第170章 “你倒是。” 徐妙容感慨了一句,“胆子不小。” 改税也好,开海也罢,都是她举双手赞成的。可,想法很美好,前路,却困难重重。 自古土地改革,便伴随着流血与冲突。而开海,更是捅了老古董们的马蜂窝。 她来自后世,自是知道,闭关锁国不可取,积极发展海外贸易,才是良策。可,她知道,老古董们不知道。 老古董们本来就不愿意开海,如今又闹出林映真一事,以她对朝堂上那群人的了解,只怕朱瞻基前脚才提开海两个字,后脚那群人便会群情激愤,旗帜鲜明地跳出来,说不得还会闹出个以死明志。 前路,太艰难了。不过…… 忽然想到朱棣。 朱棣的性情,实在有些叫人说不上来。他对许多事的态度,都好似可以用“暧昧”来形容。然而明面上是暧昧,实际上,他却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好比她提出要种花,朱楹提出要收书坊的税,两样都算得上大逆不道,数典忘祖了。朝堂的反对声浪也的确很大,可最后,朱棣还是允了。 再者,永乐年间,郑和数次下西洋。或许…… 朱瞻基的想法,未必不能实现。 心中多少有些期盼,略一思索,她问:“倘使我帮不了你呢?” 她的确懂商税,关税,毕竟上辈子销售出身,相关税法条例,她门清。可,南橘北枳,因地制宜,有些东西,此时未必能用得上。 “我知道四姨奶奶可以。” 朱瞻基的眼里已经没了懵懵懂懂,虽然他心中,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构想,可他就是觉得,四姨奶奶能帮他把这个构想细化成真正的条文。 “我也相信四姨奶奶可以。” 他对徐妙容,近乎是无从保留的相信了。 徐妙容没立时应下来。 她也没说,自己能,还是不能。 朱瞻基却又道:“这些事,也不着急。回去以后,我想先向爷爷提,发兵攻打倭国。” “打倭国?” 徐妙容瞬间来了劲。什么改税,什么开海,统统都可以往一边放。朱瞻基想打倭国,她赞成,她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就催朱棣出兵。 “你有把握劝动你爷爷吗?” “有。” 朱瞻基点头,正要再说几句,忽听得:“小谢。” “小谢。” 那声音有些耳熟。 朱瞻基猛地顿住了,不敢置信地偏过了头。他掀开帘子,便见马车后头,王二小正急急跑过来。 “二小。” 自言自语了一句,他连忙跳下马车。 “小谢。” 王二小气喘吁吁。许是跑得有些急了,他额头汗如雨下。顾不上擦那汗,他将手上的东西一股脑全塞到了朱瞻基手上。 “你上次说,你喜欢这些小玩意,我便编了一些送给你。我爹不让我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跑出来。好在,还是赶上了。” 那些小玩意,是,芒草编成的扇子,芭蕉叶子编成的兔子,棕榈树叶编成的蚂蚱…… “二小,你一定编了很久吧。” 朱瞻基的心里酸酸的,他说:“谢谢你,二小。” “不用谢,不用谢,小……小皇孙,小皇孙喜欢就好。” 王二小慌忙摆手,似是想起了眼前之人的身份,他连忙后退了一步,脸上也有些不自在。 朱瞻基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失落。 他抬脚,往前走了一步,问:“二小,我们还是朋友吗?” 王二小有些惊讶。 小心翼翼问:“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 “当然可以!” 朱瞻基点头,他好用力。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呀!” 本来就是朋友。 默念着这句话,王二小笑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说:“你要快乐呀。” “你也是。” 朱瞻基也笑,他说:“我会来看你的,你也,要来应天看我啊。” “我……” 王二小想说,我还没出过兰溪县呢,我能去应天吗?想了想,这世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他以为的,庞然如山的陈家,还不是说倒就倒了。 所以,他也是能去应天的吧? “好。” 他应了,“我会去应天看你的。” “我等着你。” 朱瞻基的眼睛亮晶晶的,他也在想,从兰溪到应天,要跨越好几个县,他要努力,将路引这个大麻烦解决掉,他要让二小,可以离开兰溪。 “我们会再见的。” 他心中多了几丝笃定,他想啊,他有许多许多的事要做,以后,他得很努力很努力才是。 第101章 这银子,好像有点烫手啊 到应天的时候, 天已擦黑。徐妙容本以为,朱棣会体恤他们,让他们明日再进宫。哪知道, 她又高看了对方。 朱棣的人,就等在城门口,见了他们便传口谕。 话说得冠冕堂皇, 什么“你们总算回来了,朕实在挂念你们, 不看你们一眼, 今晚怕是觉都睡不安稳”。徐妙容心中骂娘,只看向一旁的朱瞻基,说:“基儿, 你爷爷心疼你呢。” 朱瞻基有些尴尬。 只得尬笑, 说:“或许爷爷知道我们还没吃饭, 特意请我们进宫吃饭呢。” 我信了你的邪。 徐妙容才不信他这鬼话,认命地往宫里去。在宫门口,又遇到了徐辉祖。徐辉祖是个好哥哥, 也不愧是亲哥哥。 眼疾手快往她手上塞了吃的, 然后事了拂衣去, 丢下一句“我明天去你们府上”,转身就走。 朱瞻基有些疑惑, “大舅爷爷不进去吗?” 徐妙容想了想, “你爷爷应该没请他。” 本以为,进了宫, 暂时能消停了。哪知道, 才进了大殿,朱高炽和张氏两口子便扑上来, 拉着儿子一叠声说,胖了。 徐妙容想笑,觉得,这两口子情商挺高的。说朱瞻基胖了,不就是变相的在说,她和朱楹把朱瞻基养的很好。 不愧是人精,不愧是未来的帝后,她对着张氏,笑了笑。 “总算是回来了。” 朱棣伸手,招呼好大孙过来,也细细打量过好大孙,说了一句:“的确胖了。” 徐妙容仍然保持微笑。 朱瞻基好像不喜欢被人说胖,他说:“其实基儿也不想胖,可四姨奶奶和四姨爷爷负重前行,基儿心宽,便胖了。” “负重前行?” 朱棣觉得这词新鲜,虽没听过,但不难理解。冷哼了一声,他说:“你们在杭州府,玩的不是挺开心的吗?” “那是策略。” 朱瞻基重重强调了“策略”两个字,他又说:“那是缓兵之计,是为了麻痹陈家人和兰溪官员的。” “是吗?” 朱棣好像还是很怀疑,他说:“麻痹需要麻痹好几天吗?需要把所有杭州的时令菜都吃一遍,所有叫得上名字的风景都看一遍吗?” 瞧瞧你那小气的样。 徐妙容实在憋不住了,她作出“我也不想啊,是他们逼我们”的样子,张口道:“陛下,你一定不知道,那陈家人有多过分吧?他们睡着大宅子,睡着紫檀木的大床,躺着羊脂玉的枕头,而我们,却只能在驿馆里将就。他们吃香的喝辣的,一顿饭要二十八个菜,而我和王爷,还有基儿,一顿饭只得三个菜,还总是被他们打扰,吃不清闲。” “他们自诩自己头上有人罩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和王爷被逼无奈,出走杭州,日日疲于奔波,才终于哄的他们下了手。” “基儿胖了,可王爷,王爷他却瘦了五斤!五斤,要养多久,才能养回来啊!” 五斤? 朱棣撇嘴,“你的眼睛,和朕的眼睛,好像不一样啊。” 废话! 你瞎,我又不瞎。 徐妙容心里嘀咕,嘴上却道:“因为陛下火眼金睛,自是能辨明世间一切邪恶。” “你所谓的邪恶,便是指陈家吗?” “是。” 徐妙容点头,“陈家所犯之罪,罄竹难书!陛下一定想象不到,那陈家,占了多少亩地。整整一千两百亩啊,够多少百姓养活自己了。还有那整整九十六箱白银,不瞒陛下说,臣妇眼睛都看花了。那些钱,要是收归国库,该多好啊。” 一边说着,徐妙容不忘偷偷打量朱棣的神情。 她是故意的,故意给陈家上眼药。 虽然陈家必死,可,摆一摆陈家的具体罪行,更能激发朱棣心中的气愤,如此,才能更加彰显她和朱楹的不容易。顺便,让朱棣在心里把陈家背后的人记上一笔。 果然,朱棣的表情,有点意思。 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朱棣心里在想,就是!那些钱,若是都归国库,该多好!狂妄的陈家人,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捞钱,还捞了这么多钱,这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藐视帝王尊严,卖国求荣,这陈家,不千刀万剐,难消他心中之恨。 第171章 还有丘家,许家…… 想到这两家,他呵呵一声,面上倒没表现出来什么。又看了朱楹一眼,他说:“二十二弟,二十二弟妹,此次的确辛苦你们了。” 只是,他话锋一转,又道:“陈斌的死……” “回皇兄的话,陈斌是畏罪自杀的。” 朱楹这话一出,全场皆惊。 徐妙容看向他,又听得,朱棣道:“可我怎么听说,你先削了他肩膀一刀,后来他才死的?” “皇兄认为,肩膀上被削一刀,就会死吗?” 当然不会。 朱棣在心中回了一句,明白了弟弟的用意。人,不是他弄死的,他相信。人,是被谁弄死的,他也知道。 若他让人往下查,事情便不会这么轻易结束了。 若他盖棺定论,人是自杀的,事情便就此结束,他也能保全…… “陈斌的确死有余辜。” 没多说什么,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只这一句,徐妙容便知道,事情,有解了。 朱楹并没打算澄清,从始至终,他都没打算陷入自证陷阱。他知道朱棣想听什么,而朱棣,也知道他在说什么。 到底是和朱棣一起打天下的自己人,朱棣心里,还是舍不得。只他也没昏聩到护短护到没有原则,陈* 斌背锅,两边都能保全,这水端得,看似平稳。 可,经此一事,她不信,他心里对丘家一点想法也没有。天平既然要倾斜,那她,便帮着再往下压一压好了。 “陛下,咱们有一说一,那陈家,虽然贪得无厌,可他们对自己人,还是挺不错的。据说陈老太爷和王氏,动不动就赐东西给陈家大少奶奶,还主动让陈家大少奶奶多回娘家走走呢。” 陈家大少奶奶,姓许,她不信朱棣不知道。 许氏的娘家和丘福岳丈家是什么关系,她也不信朱棣不知道。 她实话实说,至于朱棣是怎么想的,她就管不着了。 朱棣看了她一眼。 蹙眉,道:“脑子清醒的人,都知道对自己人好,朕平时对你们,不是也挺不错的吗?” 朕平时对你们,不是也挺不错的吗? 挺、不、错、的? 徐妙容:? 太阳穴狠狠地跳了一下,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来,顺着朱棣的话敷衍道:“正是呢,陛下一向大方,我们都记着呢。” 朱棣的眼皮子也跳了一下。 总感觉,这话还有下文,他可能,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本能地想换个话题,却听得:“此次去兰溪,虽累了些,也耗费了些精力和钱财,可,能换得逆贼伏法,官场清明,也算,不辱使命了。陛下既说了,要给臣妇和王爷报销,臣妇再推辞下去,就显得太生分了些。” 朱棣:? 他什么时候说要报销了?还有,什么叫再推辞下去,就显得生分了些? “朕什么时候。” 本想否认,又想到那句“陛下一向大方”,不好自打自己的脸面,便将到嘴的话生生吞了回去。琢磨着报销也没几个钱,他顺着徐妙容的话,问:“那你说说,要让朕报销什么?” 徐妙容徐妙容作出沉思的样子来,想了想,张口,道:“臣妇花了两千贯,才从陈五姑娘手里换来了契书。为了让苟长生他们站出来指认陈家,臣妇又花了一千贯。杭州之行,花的也是臣妇自己的钱。基儿的衣食住行,也花了一些钱。但这一部分,臣妇就不跟陛下算了。长辈给小辈花钱,应该的。” 应……应该的? 朱棣感觉,自己的嘴好像抽了一下,他问:“杭州之行,为什么也要朕报销?” 去杭州,虽然失去了钱财,可他们得到了美食,还有美景啊!那些好吃的东西,可没进他的嘴里。那些好看的风景,也没入他的眼底。凭什么要他报销? 他又不是个冤大头。 “这不合适。” 他说。 “怎么不合适了?” 徐妙容反问。 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在逗我吗”,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为了麻痹陈家,我们何必大费周章,出走杭州?人不吃饭,会死。为了活着,我们总得吃饭吧,吃饭不得花钱吗?” “那你们也吃的太好了吧?” 朱棣还是有些不乐意。传回应天的菜单,可丰盛的很。饶是他这个当皇帝的,都有些眼馋了。 “基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好点,怎么行呢?” 徐妙容立马扯过朱瞻基,摸摸朱瞻基的脸,她说:“难道陛下,你喜欢看瘦了的基儿?” “我……” 朱棣语塞。 摆了摆手,他认命了。谁让他刚才嘴快,谁让他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报应来了,这钱啊,不报销不行了。 “朕会给你报销。” “别急啊。” 徐妙容却摇了摇头,“臣妇还没说完呢。” “还没完?” 朱棣属实震惊了,这下江南,是去办事的,还是打劫他的? “刚才臣妇忘了说,其实剿灭倭寇的时候,臣妇还受了伤。看病养伤,到底也要花钱,所以,陛下……” 徐妙容暗示了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朱棣愣住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这位弟妹都不像是有伤的样子。 “你伤在哪了?” 他问。 徐妙容指了指自己,“心里。” 朱棣:?? 他也给出了一个“你在逗我吗”的眼神,正要说话,徐妙容却道:“臣妇卧薪尝胆,将计就计,为了捣毁林映真的阴谋,在那逼仄的箱子里蜷缩了整整一晚上,又因为看到了倭寇的凶狠,臣妇的心里,受了些创伤。” 创伤? 创伤?? 朱棣已经不想说话了,卧薪尝胆,将计就计,真是好大义,好勇敢。他若再拒绝,显得他这个皇帝,太小心眼。 “你们回去吧。” 他说。 见两口子不动,他干脆摆了摆手催促,“回去回去,这几天,都不要进宫了。” 他不想看到他们。 “那报销的钱……” 徐妙容小声提醒。 “高炽。” 朱棣近乎是咬牙切齿了,“从陈家的脏银里,拿小半箱出来,给她。” 小半箱。 徐妙容觉得,幸福就好像那花儿一样,在她眼前开了。喜滋滋地回了王府,用过饭,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朱棣好像没说,什么时候给钱。 寻思着“赃银”还没二次清点呢,怕是最快明日才能拿到钱,她便先把这事丢在了脑后。 翌日,从数钱的美梦中醒来,清醒了一会,她才发觉,朱楹不在床上。揉了揉眼睛,忙问一旁伺候的月芽:“王爷呢?” 月芽道:“世子殿下送了银子来,王爷正在前厅与他说话呢。” 银子。 徐妙容瞬间坐不住了,急急忙忙下了床,又迅速洗簌完毕,她便往前厅去了。走到半路,恰好遇到点完钱回来的朱楹。 “高炽走了?” 她问朱楹。 不等朱楹回答,又急道:“多少。” “五百两。” 朱楹伸出了五根手指头。 乖乖! 徐妙容吃了一惊,心说,朱棣你还怪大方的。 五百两,当真是小半箱。但,实事求是,兰溪之行,她花出去的,其实并没有五百两。所以朱棣这是,被她一本正经又理直气壮地要钱气糊涂了,还是不明真相,错以为一箱银子,并没有多少? 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一来,朱棣这个人,精明。她就没见过,比他还精的人。 二来,早在发现地道里的银子时,朱楹就修书回了应天。因此朱棣不可能不知道,一箱银子有多少。 既知道,却又偏给了这么多钱,只能是因为,“他愧疚!” 没错。 徐妙容几乎已有十成把握了,她说:“王爷,这钱拿着,可能有点烫手呢。” 若说所有事件中,有一个人在运筹帷幄。那么。这个人,便是朱棣。陈家也好,倭寇也罢,背后牵连的,是丘福,是朱高煦。 前者,是跟着朱棣一道从风风雨雨中走过来的肱骨之臣。说句夸张的,丘福之于朱棣,就相当于她爹徐达之于朱元璋。 而后者,是朱棣的亲儿子,是让朱棣犹豫不决,迟迟未定下太子人选的影响因素之一。 不想彻底丢弃这二者,朱棣选择,捣糨糊。鉴于她和朱楹是受害者,这五百两银子,其实是安抚他们的。 “其实。” 这么一想,徐妙容又觉得,五百两银子有点少。 “如果他能给我一整箱,我真的会闭嘴的。” 没人会和钱过不去,如果过不去了,那只会是因为,钱给少了。眼下,看在已经到手的这五百两的份上,她暂时,可以闭嘴。 但别人闭不闭嘴,她就管不着了。 第172章 “王爷,你说,如果陛下决定发兵攻打倭国,他会派谁为主帅?丘福,会不会主动请缨?” 朱楹没立刻回答。 他目光落在前方花架上低垂的紫藤花上,心中微微有些可惜。回来的,晚了些,紫藤花期已过,眼下只有零零散散些许花瓣,瞧上去,稀稀落落的。 “高煦和高燧都会开口。” 他说。 虽没直说,丘福会不会开口。可,那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朱高煦要去,丘福便定然会跟着去。 “你希望,皇兄发兵攻打倭国?” 他又问了一句。 徐妙容本想点头,突然,似想到了什么,她问:“王爷不想朝廷出兵吗?” “兵者,诡道也。” 朱楹转过了身,停顿了一瞬,又道:“目下,出师有名。的确是个出兵的好时机。” “所以王爷,是支持出兵的。” “你不若问我,除了支持出兵,我还支不支持开海?” 一句“开海”说出口,徐妙容的视线猛地一顿。她心里,的确一直有这个疑问,只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问。眼下朱楹既然说破了,那她也不隐瞒了。 “王爷支持开海吗?” 她径直问了。 朱楹道:“原先,没想好。但现在,我希望他们开海。” 原先。 现在。 徐妙容心知,造成他这种转变的关键节点,应该就是兰溪之行了。为什么转变,她没问,也大致能猜得出来。 无外乎是同朱瞻基想的差不多,堵不如疏,开海,又大有可图。 既然二人目标一致,她便多说了几句:“陛下,比前人都要主动,可开海一事,牵连甚广。王爷觉得,若提开海,胜算有多少?” “三成。” 朱楹回答的很快。一句话让徐妙容有些泄气。 他又说:“现在,并不是提这些的好时机。” 言下之意,先不要吱声。 徐妙容也知,事情还有一箩筐,打倭国才是当前的主要矛盾,便应下了。正准备亲自去看一遍白花花的五百两银子,下人来报,说徐辉祖来了。 徐辉祖昨日就说了要来,因此她也不意外。可,正儿八经看见人了,她却被惊了一跳。 “大哥,你去抓贼了?” 徐辉祖的样子,像是刚抓完贼回来,还是追着贼跑了十条街的那种。他额间暴汗如雨,头发更是明显有些凌乱。 问了一句,徐辉祖却摇头。 “没有。” 他又说:“我去造谣了。” 徐妙容:? “造什么谣?” 为什么要造谣? 脑子里有一箩筐问号,忙不迭用眼神询问徐辉祖,徐辉祖也不隐瞒,只道:“我把倭寇在兰溪和象山做过的事,宣扬了一遍。” 徐妙容:?? 不是都知道了吗,有什么好宣扬的? 这么大的事,应天府里该知道的早都知道了。再说一遍,不是浪费口舌吗? 疑惑地看着徐辉祖,又听得:“呸!” 徐辉祖狠狠地啐了一口,想到倭寇的罪行,更是没忍住一巴掌拍到了身旁的石桌上。 啪地一声。 他也不觉得疼。 “天杀的倭寇,真当我大明国土,是无人之境?他们竟敢挟持你,还敢在我大明的国土上肆意妄为!该杀,该杀,该杀!” 一连说了三个杀字,他又道:“不把他们的老巢倾覆,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气。不让他们彻底对我大明俯首称臣,我心中实在难安。” “所以大哥,是在造势吗?” 略一琢磨,徐妙容大致明白过来。和朱楹对视了一眼,她又问:“大哥,你想打倭寇?” 徐辉祖不会做无用之功。 费了这么大劲,还亲自出了马,摆明了是铁了心要把事情做成。徐辉祖,这是与朱瞻基,与他们想到了一处。 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她看着徐辉祖的眼睛越发亮。 徐辉祖却又道:“那帮子软骨头,成天就知道把以和为贵挂在嘴上。我若贸然说要打,他们肯定会跳出来骂我穷兵黩武。现在我先添了一把火,我看他们还怎么说!” “他们当然无话可说。” 徐妙容心中颇觉好笑,又赞道:“大哥未雨绸缪,棋高一着。” 徐辉祖的意思,她明白。无外乎是觉得,打倭寇这事,可能会遇到一些阻力。而阻力,来自朝堂上的“软骨头”们。 虽然朱棣是个极有血性的皇帝,他也爱打仗,会打仗。可,皇帝是锐意进取的皇帝,臣子却是因循守旧的臣子。 某些掉书袋子的臣子,最喜欢拿大国之仪,拿以和为贵来说事。和他们周旋,的确有些耗费精力。如今徐辉祖提前下手,先将百姓们的情绪煽动起来了,而后,在百姓们的呼声下,在众望所归之中,打倭寇这事,就顺理成章了。 毕竟,软骨头们可以与一两个百姓为敌,却不敢跟天下所有的百姓为敌。 “大哥,辛苦了。” 她心中颇觉痛快,已经能预料到接下来几日,朝堂上的情况。出兵这事,不说板上钉钉,也八九不离十能成了。朱瞻基说自己有把握,现在徐辉祖打配合,她唯一关心的是,“谁会做主帅?” “难说。” 徐辉祖给出了两个字。 以他身为武将的灵敏,和浸润朝堂多年的经验,这事,不是二外甥上,就是三外甥上。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两个外甥,又是经常上战场的,他们不上,谁上? 不过,再以他对朱棣的了解,他觉得,这事到最后,大概率还是会落到朱高煦的头上。 朱高煦犯了错,让他挂帅,正好能将功补过。 当爹的,不就是这样,一次次容忍,一次次给机会。朱棣这会,还不想放弃朱高煦。 “老二这个蠢东西,竟然敢把主意打到自家人头上。丘家攒着劲,把他往上拱,他坑你们也不带商量,要我说……” “大哥你有没有想过,披挂上阵?” 徐辉祖:? 第102章 还没开始洗白,就已经变白了 徐辉祖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忙道:“你希望我来挂这个帅?” “对。” 徐妙容回答的很直接,她又道:“反正肥水流谁家不是流,能流……” 本想说能流他老朱家, 为什么不能流咱们老徐家? 反应过来身边还有一个老朱家的人,忙住了口,改口道:“朝堂上的武将, 又不是只有他们几个。他们能挂帅,大哥为什么不能?再说了。” 说到这里, 她看向徐辉祖, 笑道:“大哥从前能将那敌军打得落花流水,而今自然也能将倭国杀得片甲不留。大哥如此英勇,这主帅啊, 舍大哥其谁?” 她脸上写满了大哥你就是最厉害的, 大哥不上阵谁能上阵, 徐辉祖懒得理她。看了她一眼,悠悠地来了一句:“你说的敌军,是先前, 燕王的兵。” 徐妙容语塞。 燕王是燕王, 永乐皇帝是永乐皇帝。这些事, 都老黄历了。之前燕王靖难,燕王大军和朝廷大军, 是敌我双方, 徐辉祖打燕军,是为朝廷出力。 如今, 朝廷是朱棣的朝廷, 时过境迁,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 敌军也变自己人了。虽然徐辉祖的对敌经验,多是打燕军打出来的,但打燕军的经验,也是经验。 朱棣若派人打倭国,这些经验,不正好派上用场? 此外,她本就不希望朱高煦上战场,白得将功补过的机会。至于朱高燧,她和他不熟。 虽然二人暂时没什么仇也没什么怨,可人有亲疏远近,在她心里,徐辉祖就是要比朱高燧亲近。 打倭国这事,胜算极大。赢了,好处显而易见。捞军功攒威望这种好事,她当然还是希望落到徐辉祖头上。 而徐辉祖,“其实大哥,你也是想来挂这个帅的吧?” 试探着问了一句,她心中已有答案。 虽说朱棣登基以后,徐辉祖与他握手言和,平日里也尽心尽力,兢兢业业练兵点兵。可,毕竟是前朝旧臣,又有徐妙云这层关系在,朝中有人,嘴上不说,心中却实在微妙。 他们觉得自己有从龙之功,是正儿八经跟着朱棣从尸山血海中杀过来的,而徐辉祖,不过是借着徐家之故,才得以继续风光。 若徐辉祖能借着此次出兵,一举拿下倭国,朝堂的那些个闲言,便自然烟消云散。 “我的确想挂帅领兵。” 徐辉祖并没有否认。 他似是也知道妹妹在说什么,叹了一口气,又道:“可我想,没用。” 他的确想披挂上阵。 武将的归宿,本就在疆场。杀敌,御辱,是每一个武将的使命。 倭国蛮夷,弹丸之国,竟如此猖狂。他想给倭国一个教训,他的刀,也很久没见血了。 可他想,有什么用,朝中大事,并非他一人能左右。 第173章 他看得很清楚,朱棣私心里,本就想让朱高煦来挂这个帅。哪怕没有朱高煦,还有朱高燧。没有朱高燧,还有其他那些,跟着朱棣一道从风风雨雨中走过来的靖难功臣。 功臣第一,丘福。 就算因着兰溪之事,朱棣不让丘福上阵。丘福的后头,却还有成国公朱能。朱能的本事,他是知道的,那不是个花架子。 “朱能又不是李景隆那个草包,他为什么舍弃朱能,而选我?” 他又说了一句,心中颇有些无奈。 纵然他上不了战场,他也希望,有人能将倭国打服。所以他义愤填膺,他亲自出马,奔走“造谣”。 “我上不了战场,可若有人能拿下倭国,我同样会高兴。” 只是,他心中,多少还是会有些遗憾罢了。 “大哥是个敞亮人。” 徐妙容回了一句,心中倒不觉泄气。 李景隆的确无愧于“草包”之称。自打朱棣将他禁足后,李家便一日不如一日。朱棣不招呼人进宫,李景隆就只能在家荣养着。 养着养着,李家就门庭冷落了。冷落着冷落着,李景隆就快查无此人了。 徐辉祖拿李景隆当对照组,那么朱能的本事,可见一斑。朱能又没牵扯进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他又是燕王府里出来的人,朱棣的确没理由不用他。 这么看的话,徐辉祖挂帅的可能性,的确微乎其微。 但微乎其微,不代表没有。 “大哥,若是,你亲自去陛下面前求一求呢?” 她又说了一句,脑海里灵光乍现。 徐辉祖却摆手,“没用。” 他能求,别人自然也能求。谁不想要军功,真要求到朱棣面前,他怕是,还要往后站。 “我话还没说完呢。” 徐妙容摇了摇头,觉得自家大哥果真是急性子,又笑了笑,道:“就这么大剌剌地冲到宫里去,自然是不成的。老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大哥既然已经把场子热起来了,不妨,再热一点。” “你这话是何意?” 徐辉祖没听明白,“妙容,你想干什么?” “我想让大哥,再造一回谣。” 徐辉祖:? “为什么造谣?” “造谁的谣?” 一连发问了两句,徐妙容道:“造你自己的谣。” 徐辉祖:?? “妙容,你跟我什么仇什么……” 一个怨字还没说出口,突然,徐辉祖话音一顿。他明白了。 明白四妹妹的用意了。 他想用一仗来证明自己,朱棣心中,未必没有同样的想法。朱棣这个人,爱面子,当初将他保全,又将他起复,朝中虽有微词,那些个酸言酸语,却多在背后。 朱棣听不见,也就罢了。可若这些听不见的声音被听见了,朱棣一定,坐不住。 说他的人越多,质疑他的声音越大,朱棣被连带的,颜面越无光。毕竟当初出言保住他的,是朱棣。 为了自个的面子,为了证明自己没错,朱棣一定会有所表示。 而让他领兵出征,打下一场胜仗,便是最好的回击流言的方式。 “四妹妹啊。” 徐辉祖突然有些感慨,“人说《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多智而近妖,依我看,你也不遑多让。” 夸张了。 徐妙容心说,拿我和诸葛亮比,那是登月碰瓷。 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她没接茬,只拿起一旁的茶水,故意说道:“说了这么多话,嘴巴好干。” “那你多喝水。” 徐辉祖指了指她手上的茶杯。 她无语,干脆直说了:“大哥,你就没点表示吗?” “你要什么表示?” 徐辉祖故作听不懂,说了一句“我的嘴,也很干啊”,他端起一盏茶,一饮而尽,而后抬脚,便要回去了。 大步流星往门外走,走了一半,他虽没回头,声音却清楚地传到徐妙容耳朵里:“一会,我叫人送一筐李子来。” “谢谢大哥!” 徐妙容眼睛一亮,对着他大声回了一句。 应季的李子,甜中只带着一点淡淡的酸,她喜欢。不过,一筐子李子,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王爷,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她转过头问朱楹。 朱楹却没直接回应,他说:“橘子吃多了才会上火。” 言下之意,上次一筐子橘子都吃了,这次一筐子李子,也不在话下。 徐妙容闻言,很想白他一眼。 李子吃多了虽然不上火,但可能会胃反酸。这次,她要吸取经验和教训,适可而止。 说到橘子,忽又想到,还不知道朱椿和蓝氏近况如何呢。去兰溪之前,朱椿就眼巴巴地瞧着,想和他们一起去。 最上头的时候,朱椿甚至脱口而出,要还一护卫给朱棣。 也不知道,他们两口子现在怎么样了。 既想到朱椿,便唤了留守应天的两个大丫鬟月栀和月芽来。哪知道,刚起了个头问了一句,月栀就道:“还没来得及同王妃说,蜀王殿下和蜀王妃已经回封地了。” “啊?” 徐妙容有些意外,消化了一下这个消息,忙问:“什么时候走的?” “王妃刚去兰溪没多久,陛下就下令,让他们回去了。” 月栀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末了,又道:“临走之前,蜀王殿下和蜀王妃留了信,昨晚王妃回来的太晚了,奴婢没敢打搅,奴婢这就去取信来。” 不多时,她取了信来。 徐妙容接过,打开一看,多是些道别之语。什么离别总是太匆匆,想起来还如一梦中,什么明亮的月光在流淌,流淌在兰溪,流淌在蜀地,流淌在应天…… 字里行间,是朱椿一贯的文艺风格。只她目光停留在最后一行字,没忍住问了一句:“十一哥和十一嫂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来?” “蜀王殿下没说。” 月栀摇了摇头。 徐妙容便也不再问。 朱椿在信末说了,后会有期,他日再来。 这个再来,便表明了,他不想回去。而刚刚,月栀说了,朱棣是因为架不住朝臣们的轮番上书,说藩王怎好一直在应天久待,才不得不把人放了回去的。 如今,留在应天的,还在应天,该在封地的,都在封地。徐妙清走了,朱橚和冯氏走了,现在朱椿和蓝氏也走了,她突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又想到,朱楹说了,朱棣让他去兰溪,是拿他探路,而他,也在试探朱棣的心意。现在朱棣的心意已经明了,他或许会予他们自由。 前提是,他们牺牲掉兵权和朝廷固定给予的岁禄。 或许,在不远的将来,朱椿和蓝氏还真能回来??心中忽然有些期盼,倒也把那几分寥落收了收。朱棣既发了话,让她不要进宫,她便当真在府上养精蓄锐。 一连吃喝玩乐了好几天,这日,她深觉再躺下去就要废了,便收拾一番,往两个铺子里去了。 红红花木和云华堂的账本她已经看过,流水没什么问题,收益也依然可观。但,毕竟许久没去实地里看过,她还是,想亲自去看一看。 主仆几人先往最近的红红花木去,掌柜的闻讯,早已候在外头。徐妙容缓步而入,打眼望去,只觉,铺子里好像冷清了不少。 想着正午将至,外头暑热难消,方才她进来的时候,留意过门外,门外的人,也比先前少了许多。外头人少,里头人更少,原也合理。 她本来没放在心上。 可,随口问了掌柜的一句:“这几日,生意是不是有所回落?” 掌柜的却有些……掌柜的的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怪,他先叹了一口气,而后才道:“昨日还好好的。” 说事就说事,怎么还叹起气来了? 徐妙容心中颇觉怪异。 红红花木的生意一贯不错,前几日看过的账本显示,流水稳定。哪怕这几日天热,生意有所减淡,也不至于淡到掌柜的在她面前叹气吧?况且叹气就叹气,昨日还好好的,这话又是何意? 难不成,昨日以及之前,生意都很红火,独独今日,生意突然不好了? 可为什么之前都好好的,今天却不好了?天气又不是今天才热起来的,要说人少了,那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少的,这…… “今儿的生意,有多不好?” 她又问了掌柜的一句。 掌柜的伸出三根手指,小声道:“三笔。今儿只做成了,三笔生意。” “三笔?” 徐妙容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自红红花木正式开张以来,生意最差的时候,一早晨也能做成十来笔生意。可今日,竟然只做成了三笔。 怪不得掌柜的叹息,就连她,也想跟着叹息了。 “铺子里明明没什么不妥,可今日就跟中了邪一样,迟迟不见人上门。” 第174章 掌柜的又说了一句,心中也觉得奇怪。怀疑是有人眼红自家生意好,故意使了什么手段,他试探着又说了一句:“王妃,会不会是有人眼红咱们铺子生意好?” “有可能。” 徐妙容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只是,若真有人使坏,这人究竟是针对铺子,还是针对她,她现在,还不能妄下结论。 她还要,再去云华堂里看一看。 心中着急,随口交代了掌柜的几句,她便带着丫鬟们往云华堂去了。 云华堂的生意,却比红红花木的还要不好。说一句铺子门前连只狗都不肯路过,也不为过。更扎心的是,铺子里今日挂了零。 “一笔生意都没有?” 月芽倒吸一口凉气,又忧心忡忡看向徐妙容,气道:“王妃,肯定有鬼。” “当然有鬼。” 徐妙容回说。 一个铺子生意不好,可能是偶然。两个铺子生意都不好,可真是巧了。更巧的是,两个铺子,还都是今日生意突然不好的。 而这种不好,并非阶梯式缓步递减,而是突然就被腰斩了。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有人在刻意针对她。 这个人,是…… 她认真思索起今日发生的事来。 生意是今日才腰斩的,那便说明,背后捣鬼之人,是今日才发力的。再细化下去,红红花木开门早,比晚开门的云华堂多做成了三笔生意。所以,捣鬼之人,很有可能是在红红花木那三笔生意做成后发力的。 从那个时间点到现在…… 呵呵。 她想到了一个人。 在心里骂了一句“你果然事多”,她也不着急了,索性坐在铺子里头,叫人上了茶。 丫鬟们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见了她云淡风轻的样,便知此事有解。虽然她们还是不明白,王妃为什么不走了,却也大致猜到,王妃或许在等什么。 云华堂内外,依然静悄悄的。在这份诡异的安静中,门口忽然传来了声响。 “别去别去,别进去。” 似有人想进来买东西,却被人一把拉住了。 “你拉着我干什么?” 被拉住之人有些不高兴,“以前我买不起不敢进去,现在我买得起了,怎么就不能进去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这铺子脏了,晦气的很,你千万别进去。” “晦气?” 被拉住之人有些诧异,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难道还有她不知道的事?可这不是安王妃的铺子吗? “一看你就不知道,南边发生的事。” 拉人之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抬眼瞅了瞅周遭,见并没什么人,便放心大胆地与人分享起她吃到的瓜来:“我听说,安王妃在南边的时候,曾经不明不白消失了一天一夜。” “啊?!” 被拉住之人显然也来了兴趣,一边急急捂着自己的嘴巴,另一边,又快速打量过周围,而后急急问:“真的假的?” 不等传瓜之人说话,又自己开了脑洞,道:“那,她去了哪里?她是和安王一起消失的吗?不不不,你这么说,那肯定不是。所以,是他们两口子闹别扭,安王妃故意消失,好让安王着急的?” 里头正在吃自己瓜的徐妙容支起了耳朵。 止住了满腔怒火,恨不得赶紧冲出去叫人闭嘴的丫鬟们,她屏气凝神,继续往下听。 又听得:“不是不是,我听说,安王妃是被倭寇掳了去。南边前段时间不是正好闹倭寇吗?安王妃运气不好,被倭寇掳走了,安王他们慢了一步,用了一天一夜,才将她救回来。” “一天一夜?” 又有路过的吃瓜群众没忍住插了一句嘴。 传瓜之人有些惊慌,一看都是平头老百姓,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吃瓜人,便放下了心,附和道:“是啊,倭寇将安王妃扣了一天一夜呢。” “一天一夜,安王妃是怎么过来的?” “倭寇凶残,不知廉耻。方才我还听说,那些倭寇在兰溪,在象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是啊,我刚刚也听人说了,倭寇在南边做了好多令人发指的恶事。” “我也听说了,那倭寇好像,好像还……奸-淫-妇女呢!” “啊?!” 众人哗然,皆捂住了自己的嘴,更有人不敢置信地看了云华堂的门匾一眼,喃喃自语道:“莫非……莫非安王妃已经不清白了?” 不清白你个头! 你才不清白,你全家都不清白! 月芽气得脸都红了,向来内向的人,此时恨不得拎一个棒槌出去,谁嘴碎砸谁。而徐妙容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去。 回旋镖,刀刀扎人。 她怎么也没想到,大哥造的倭寇的谣,还能被人联想成这样。徐辉祖是个正直的人,断然不会说出倭寇□□妇女这话。 前头那什么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倒像是他能说出的话。 奸-淫-妇女这四个字,实在恶心人,有种莫名其妙给兰溪和象山的妇女泼脏水的感觉。徐辉祖不会这样做。 当然,现在被泼脏水的人是她。 可她被倭寇从兰溪“运”到象山一事,应天并无几人知晓。朱楹上折子,分说此事时,有意淡化了这部分。朱棣虽然知道实情,但事有轻重缓急,亦有必要与不必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一部分,他也选择性忽略了。 可现在,满大街都在说,她消失了一天一夜。 个中细节,详细又真实的,就像在她身边看过一样。朱高煦啊朱高煦,很好,她又在心里狠狠地* 记了他一笔。 今日,朱高煦正好从宁波回来。 宁波市舶司所涉之事重大,是以朱高煦多耽搁了几天。他进城门的时间,正好就在红红花木做成三笔生意之后。 一切,都太巧了。 冷笑了一声,她起身,准备亲自上场,正面回应。 可,才刚抬了脚,便听得一个暴怒的声音:“你们在乱嚼什么舌根子?!” 是杨荣的夫人刘氏。 刘氏的脸,是是个人就能看出来的阴沉,她似是极为不满,沉声道:“你们可真是无义又无耻啊!” 吃瓜群众面色皆沉。 不是,“我们怎么就无义无耻了?我们又没烧杀抢掠,又没……” 本想说又没奸-□□女,意识到眼前这位妇人气度不凡,恐是哪位重臣家眷,便将那话吞了回去。 刘氏却冷笑一声,反问:“谁说你们没有烧杀抢掠?你们出言不逊,肆意造谣,是在精神上,杀死安王妃。你们乐此不疲,交头接耳,是在明面上,抢夺安王妃的话语权。你们怎么就没有烧杀抢掠了?” “你们比倭寇还坏!倭寇践踏我大明国土,在我大明疆域,胡作非为,你们身为我大明人,不说维护我大明人,却反过来,以在精神上凌辱,语言上咒骂我大明人为乐。若当初知道,你们是这样的大明人,安王妃一定会后悔,拼尽全力,为像你们这样的人而战!” 不知何时,杨荣也从人群中穿过来了。 他同刘氏一样,站在云华堂的牌匾下,脸上是严肃,是愤怒,是心寒。 “你们。” 他头一次拿手指人。 其实这动作并不怎么礼貌,可他在气头上,压根顾不得了。指着那些人,他又道:“你们知不知道,象山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安王妃,又做了什么?” “安王妃,她回狂澜于既倒,支大厦于将倾,是她,卧薪尝胆,窥破了倭寇的阴谋。是她,镇定自若,倭寇在前,面不改色。是她,运筹帷幄,于关键时刻,反戈一击。象山的百姓感谢她,他们记得她,他们写了信来,歌颂她。你们知道,那信里是怎么写的吗?” 呵! 杨荣冷笑了一声,声音越发响亮了。 他忽而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展开那纸,只见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字,字后面,还有许多的手印。 “象山的知县夫人说,她的义女,是同安王妃一起从兰溪到的象山。可她的义女,没有安王妃那般胆色。安王妃,将她们联合了起来,她有勇有谋,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她不怕倭寇,她敢以一人之身,面对几十倍之于她的倭寇。她胆色过人,能以言语唬住倭寇。她会攻心,她以女子柔弱之身,站在所有人最前头!” “象山的百姓们说,安王妃让他们不再害怕。倭寇算什么,一人打不过倭寇,十人,百人呢?安王妃,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从她身上,看到了大明的风骨,看到了独属于大明子民的英勇与坚贞!” “日月所照,皆为汉土。大明江山永固,大明江山永在!何为大明?你头顶高悬的日与月,便是大明。日光明亮,月光皎洁,可你们看一看,你们的心,可还明亮,可还皎洁?” “你们枉为我大明人!” 呵。 呵呵。 杨荣又笑,眼睛里越发愤怒,“安王妃,是我大明的气节所在,你们误解她,无视她,辱骂她,你们还是个人吗?你们不觉得,惭愧吗?!” 第175章 人群沉默了。 像是有人在凭空打耳光,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他们可太不是个人了,安王妃,她为了挫败倭寇的阴谋,忍辱负重。她为了守护象山的百姓,挺身而出。 可他们,却沉溺于桃色之事中,造谣,传谣,他们的心,实在太脏了! “明明是知县夫人的义女和安王妃一起到的象山,哪个不要脸的造谣安王妃被倭寇掳走了?” “就是,安王妃将计就计,是为了大义,为了苍生。” “安王妃心里装着百姓,她是个好人,是个,大大的好人!” “我要为安王妃澄清!以后谁再说安王妃不好,我撕烂他的嘴!” …… 人群瞬间对徐妙容充满了倾佩,徐妙容站在里头,实在有些……惊讶。 快,太快了,大家的口风变得太快了。 她还没开始替自己澄清呢,这谣言,就已经被澄清了?这约莫是她见过,最快被澄清的谣言了吧。 不知道所谓的象山百姓的歌颂信是什么回事,她忙抬脚,往门口去。 外头的人显然没料到,她就在里头。百姓们面上有些尴尬,有那胆小的,还往后缩了两步。杨荣与她对视一眼,她正要说话,杨荣却道:“安王妃,稍等。” 而后脚一抬,竟朝着街角某处去了。 第103章 她才是应天一霸! 街角竟然还停着一辆马车。 那马车颇为低调, 打眼一瞧,并不会让人注意。刘氏嘀咕道:“这马车,怎么一直停在那里?” 又嘀咕:“老爷怎么朝那马车去了?” “哎哎哎, 老爷的架势,怎么像是要打人?” 刘氏有些着急,徐妙容也有些狐疑, 好端端的,怎么停了一辆马车?杨荣, 又为什么气呼呼地朝着那马车而去? 同刘氏对视了一眼, 二人默契地抬了脚,也往那马车去了。 “原来是丘家的马车啊。” 杨荣已经认出了马车是谁家的,他好像有透视眼一眼, 还一眼就看出了里头坐的是谁。 “想必里头坐的, 是丘松丘勋卫吧?” 丘松? 丘福的好大儿? 徐妙容眉心一挑。马上明白过来了。怪不得谣言能传得这么快呢, 原来丘家人亲自上场了。丘家人,可是朱高煦强大的后援团。 而陈家,是丘家的马前卒。 在兰溪发生的事, 丘家比谁都清楚。陈家通倭之事, 证据确凿, 前儿朱棣盛怒之下,命人将陈家满门抄斩。现在丘家来这么一出, 怕是在故意报复她呢。 目光锐利地盯着马车帘子, 她在心中琢磨,该以什么姿势把人从马车上拽出来。 一旁杨荣却等不及了, 哐哐哐扣了……其实是重重拍打了马车三下, 怒道:“丘松,你听得见吗?” 徐妙容心道:聋子才听不见。 大概丘松真想装聋子, 他没敢出声。 杨荣也不在乎,满脸气愤地盯着那马车,他高声道:“丘松,你装聋作哑,你不觉得羞耻吗?你食君之禄,却不肯为君分忧,你枉为人臣!” 里头丘松撇嘴。 他没觉得羞耻,他也不明白,什么叫不肯为君分忧?污了安王妃名声,关朝堂和社稷什么事?杨荣,真是多管闲事,强词夺理! 不想暴露自己,他打算继续装死。 杨荣却不肯就此作罢,他又冷笑两声,怒骂:“安王妃为了护我象山百姓,守我大明疆土,呕心沥血,韬光养晦。你一三尺男儿,闻说污言秽语,不说站出来阻止,却躲在角落里,帘窥壁听。你鬼鬼祟祟,自私冷漠,麻木不仁。若有朝一日,我大明和倭寇打起来,说不得你还卖国求荣呢!” “杨荣,你不要太过分!” 丘松终于听不下去了,一扯帘子,将脑袋拱了出来。 “我难道说错了吗?” 杨荣并不怕他。 明明一个是武将,一个是文官,可此时,杨荣身上却似有万钧之力。想到那象山传来的安王妃的语录,他就万分感慨。 大明人,不屑与林映真那样首鼠两端的人为伍,而他,也不屑与丘松这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小人为伍。 “丘松,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1],你这个人,实在太无德了!” 丘松冷笑,“杨荣你喝的墨水多,你就了不起是吧?” “他是了不起。” 徐妙容觉得,热闹看够了,她该说话了,便出言回了丘松一句。丘松面色有一瞬的不自然,嘴上却依然振振有词:“怎么,有谁规定马车不能停在这里吗?我累了,在马车里睡一会,不行吗?” “行,没人说不行。” 徐妙容一点也不生气,她甚至还笑眯眯的,又说:“可是今天,你好像,当值吧。” 话音落,丘松的眼皮子跳了一下。 “不劳安王妃费心,我与人换班了。” “哦?” 徐妙容似有些意外,“可朝廷不是刚下发了命令,说近来事多,加强城防,这段时间,不准所有勋卫换班吗?” “我……” 丘松一时无话可说。 因为倭寇作乱一事,朱棣的确下了命,让应天各处加强巡防,今日,他是堂而皇之没去当值的。 “丘勋卫啊,擅离职守,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该回去当值。” 说完这句,她伸手,给了马屁股一下。 力道之大,让杨荣都惊了一跳。 马儿受了惊,当即就扬起蹄子,疯狂地往前奔去。 一个失重,丘松从马车上栽了下来。 给了月芽一个眼神,示意她赶紧命人把马儿治住,又看着脑袋咚地一声砸在地上的丘松,徐妙容故故作震惊:“丘勋卫,你怎么被甩下来了?” 丘松:…… 杨荣:…… 杨荣已经惊呆了。他以为,他想把人从马车里拽出来,已经够出格了。哪知道,安王妃比他还出格。那一巴掌拍的,怕是马的天灵盖都被掀起来了! 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马儿啊马儿,你受疼了”,他颇有些畅快地看着丘松,口中也道:“是啊,丘勋卫,你怎么被甩下来了?” 一旁刘氏跟着接茬:“是呀是呀,丘勋卫,你家的马儿,好像脾气有点爆啊!“ 丘松:! 去他妈的有点爆。 他的马,什么脾性,他能不知道吗?安王妃真够卑鄙无耻的,竟然使这种下作手段。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觉颜面扫地。 再想到自家的阴谋诡计就这么被破了,心中更觉不痛快。 “安王妃,你好毒的心,你竟敢当街弑杀朝廷命官!” “我什么时候杀你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徐妙容一脸你是疯了吗的表情,她甚至还拉来围观群众为自己做证:“各位方才也都瞧见了,这丘勋卫,明明是自个从马车上摔下来的。” “就是,你明明是自己从马上摔下来的。” 围观群众们的心路历程,可谓是一波三折。他们本就因为自己乱造谣而心中惭愧,虽然离得远了些,没听到安王妃他们都说了什么,可他们亲眼看见,丘勋卫是自己从马车上摔下来的。 “堂堂武将,竟然从马车上摔了下来,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就是就是,花拳绣腿,软弱胚子,就这,还想守卫我大明疆土?” “丢人现眼啊,丢人现眼!” 丘松胸中有一口浊气出不来,他气愤地看着徐妙容,干脆破口大骂:“安王妃,你阴险狡诈,鲜廉寡耻,你活该被倭寇掳走,你……” “拉走吧。” 徐妙容懒得听他叫骂,古代人骂人,词汇匮乏的很,骂来骂去,都只有那么几句。 没意思。 示意人把人丢到丘家大门口,她忙问杨荣和刘氏:“你们怎么来了?” 又问杨荣:“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象山来的信,怎么跑到了杨荣手上?而且她竟然不知道这事。 “此事说来话长。” 杨荣有些庆幸自己拿到这封信的时机,将那封信递上,他道:“象山送了万民信来,陛下读完,命下官们传阅呢。这不,下官是第一个拿到的。下官正好从宫里出来,路过这里,听到有人乱说话,才气不过站出来的。至于夫人,原是在宫门口候着,要与下官一道去吃茶的。” “是我耽误了你们吃茶。” 徐妙容表示抱歉,可,她还是觉得说不通。 象山送了万民信来,信是跟她有关的,怎么朱棣不通知她,不让她先看看信,却先让杨荣他们传阅? 这好像有点,主次不分吧? “只有这一份吗?” 她又问了一句。 杨荣点头,“陛下只拿出了这一份,并没说还有多的。” 怪事怪事。 徐妙容百思不得其解,朱棣这般做派,到底是何意?不给她,像是不想声张。可让杨荣他们传阅,又是变相大肆声张,她,看不懂了。 第176章 心里头揣着事,顾不上与杨荣多说,她带着人匆匆打道回府了。 可朱楹不在府里面。 他被朱棣叫进宫了。 宫里于朱楹而言,并不陌生。轻车熟路往里头走,走到半路,忽然遇到一个气急败坏,满脸伤疤,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人。 丘松。 朱楹目不斜视,亦不做评价。 哪知道,丘松却像是看到了累世的仇人一样,挡在了他前面,先他一步道:“安王爷,你看看我的脸,你看看我脸上的伤!这些,都是拜安王妃所赐!” “你这话是何意?” 朱楹本不欲搭理他,可听到他话里提到徐妙容,忍不住便留了心,“你对王妃动手了?” 他目光陡然转冷,面上也皆是肃然之色。 丘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这两口子,真是如出一辙,一丘之貉! “是她打了我!” 他重重强调,末了,又道:“她倒行逆施,横行霸道,真乃我应天一霸!今日我若不到陛下面前讨个公道,我丘家颜面何在,我丘松,亦颜面何在?” “她怎会打你?你为武将,她为女子,她如何能打得着你?又如何能将你打成这样?” “她怎么就不能将我打成这样了?” 丘松气得快要升天了,是他小瞧了这安王妃。安王妃,真是一肚子坏水,坏到了骨子里! “今日我不过是在马车里睡了一会,她便揪着不放。可那些流言,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莫名其妙,无妄之灾!” 流言? ?朱楹的眉头蹙起来了。 进宫前,他刚知道外头传了些关于徐妙容的流言。因着朱棣唤的急,他来不及亲自出面,只交代了胡长史几个,速速往街市上去。 丘松说,“她揪着不放”,所以,“你欺负她了?” “谁欺负她了?” 丘松觉得,这安王,也没法沟通。 寻思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还是赶紧趁着脸上的伤还热乎着,去陛下面前讨公道吧,便准备甩袖子离开。 哪知道,朱楹却不让他走。 “本王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我……” 丘松气笑了,“我就是欺负她了,我听到别人说她不好,我高兴得不得了!怎么,安王,事实还不让人说了?你敢说,安王妃没被倭寇掳走一天一夜?你敢说,安王妃没被……” 话未说完,迎面便吃了一拳。 不敢置信地看着朱楹,他声音都变了:“安王,你竟然敢在宫里对我动手?”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便,杀了你。” “杀了我?” 丘松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说什么?你要杀了我?我爹是淇国公,我是勋卫,你敢杀了我?” 丘松几乎失去理智了。 他伸手,竟然想拽住朱楹的衣衫,可朱楹,却反手捏住了他的脖子。 明明是没上过战场的金贵亲王,明明瞧着,更像个儒生,可丘松却在他的钳制下,动弹不得。呼吸越来越急促,丘松的脸色也变得如猪肝一般。 “住手住手!快快住手!” 朱高炽的及时出现,制止了二人。 看一眼大口大口呼吸的丘松,再看一眼不为所动的朱楹,朱高炽感觉,脑门有点疼。 “二十二叔。” 他拍了拍朱楹的肩膀。 其实这动作,有点逾矩了,可朱楹没说什么。朱高像一座小山一样站在二人中间,努力保持冷静,带着人往内殿里去了。 朱棣早已得了消息,见二人进来,倒没摔东西劈头盖脸骂人的,只口中阴阳道:“哟,这是把咱宫里当演武场了?要不要让朕把所有大臣都叫来,捧个场什么的?” “陛下!” 丘松开始抹眼泪了。 正要把那“安王要杀了臣,安王妃也想摔死臣”之类的话拿出来说一遍,朱棣却手朝着他一指:“先来后到,你闭嘴。” 丘松的眼泪尬在了脸上。 朱棣却又道:“朕知道,你们都想找朕讨公道。可,人还没到齐呢,朕哪好做决断。现在先说正事,朱楹,你过来。” 丘松脑子转了转。 他在想,这个还没来的人,莫不是安王妃?陛下要让他和安王妃当面对峙?那他可得好好发挥发挥了。 他在想反击之语,朱楹却一心二用,一边回应着朱棣问及的倭寇之事,另一边却想着,她怕是在来的路上了。 朱棣说的人,应当是她。特意让她来,可是准备做点什么? 丘松。丘家。 眼角余光瞥见已经放松了心神的丘松,他眸光一暗,心中更添几丝杀意来。丘家人,太放肆了。拔掉一个陈家,他们便与丘家彻底交了恶。 两边不可能再像之前一样,井水不犯河水。既然如此,不若先下手为强,将丘家彻底踩下去。 而丘家所图…… “回话就回话,三心二意做什么?” 朱棣突然出了声。 他好像有些不满意弟弟的状态,用手上的戒尺拍了弟弟手背一下,刚要说话,外头宫人就报:徐妙容来了。 徐妙容进来的时候,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 她一眼就看到了丘松,狠狠地瞪了人一眼,她又看向朱楹,却看到了,那把戒尺。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琢磨着,朱棣又要打人了? 刚才殿外发生的事,她已经从机灵的宫人那知道了。联想上次朱楹被罚跪的经历,她怀疑,这次朱棣可能不罚跪,该打手心了。 心中有些同情朱楹,对丘松,更恨。 丘松见了她也恨呢,哗啦一下从椅子上起身,又拜倒在地上,他开始嚎:“安王妃来了,请陛下为臣主持公道!” “请陛下为臣主持公道!” “请陛下为臣主持公道!” 他还嚎了三次。 朱棣嘴一抽,像是嫌他烦一样,说:“都把朕的话当成耳边风是吧?” “罢了,那就主持公道吧。” 放下戒尺,朱棣坐了下来。刚要开口,外头又有宫人传,淇国公来了。 “哟,还都来了。” 朱棣笑了,示意进来的丘福一边候着,他问:“什么公道?” “自然是安王妃当街行凶,险些将臣摔死的公道!” 丘松抢先一步,恶人先告状,他指着自己脸上的伤,嘶嘶嘶吸凉气,“陛下,臣脸上的伤,就是被安王妃弄的!” 嘶嘶嘶,你又不是个电流表。 徐妙容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接茬,道:“行军打仗,身上带伤,再正常不过。丘勋卫平时在战场上,也这么爱嘶吗?” 丘松:? 嘶是个形容词,他不嘶,怎么表现自己的疼痛,以及,她的狠毒。 正要回嘴,又听得:“区区小伤,不足挂齿。丘勋卫,你在战场上,难道没受过比这大的伤?” 丘松:?? 第一句话就被人堵回去了。 他舔了舔自己的嘴皮,身旁丘福不动声色道:“肉体凡胎,又不是铜墙铁壁,觉得疼,再正常不过。再者,武将为沙场而生,在沙场上受伤,光荣,可被人从马车上打下来,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 “我也觉得匪夷所思呢。” 徐妙容点点头,好像很认同这话一样,她又道:“武将竟然会从马车上摔下来,简直闻所未闻!我大哥纵横沙场这么多年,于敌军中取人首级,犹如探囊取物。两军激战,危机四伏,他都没从马上掉下来过,怎么丘勋卫,竟从马车上掉下来了?” 重重强调了“马车”两个字,徐妙容心道:大哥,逮着机会帮你在朱棣面前刷存在感,我可已经做了。你也要加把劲,快点拿下主帅之位。 “当时丘勋卫身边,好像没敌人啊。那马车,不也挺宽敞的吗?” 她继续讽刺。 丘福道:“安王妃不动手,他又怎会摔下来?” “这话说的。” 徐妙容摇头,她干脆直接面向朱棣,道:“陛下,臣妇一个弱女子,如何能伤得了丘勋卫一个武将?丘勋卫的体格,臣妇能打得过吗?” “你……你又没直接动手!” 丘松恨得牙痒痒,又一次觉得,这两口子这辈子合该就是一家人,“你不拍马,马怎么会把我甩下来?” “你基本功若扎实,又怎会被甩下来?” 徐妙容直接贴脸开骂了。 菜就是原罪,菜,就该下苦功练。跑出来乱吠,真是有够丢人现眼的。 “若真来了战事,你难不成也只会嘶嘶嘶,只会怪马不行,粮草不行,同行的将士不行?” “我碰都没碰你,你莫含血喷人,自己丢了脸,却扯到我头上。” “百姓们可都看到了,杨侍讲和他的夫人也能替我作证。” “你……你你你……” 丘松险些被气到心梗,身旁丘福瞪了他一眼,站在了他前头。 第177章 “陛下,请听老臣一言。吾儿先前,同老臣一道上过战场,他有几斤几两,陛下心里比谁都清楚。安王妃口齿伶俐,我们说不过她。可,安王掐着吾儿的脖子,说要杀了吾儿,总有人能做证吧?” 边说着,丘福看向朱高炽。 朱高炽心里一个咯噔,果然便听得:“世子殿下,请为吾儿作证。” 朱高炽心里狂骂人。 徐妙容也在心里骂人。 这个老狐狸,是看着没法在丘松摔伤了这事上讨得好处,便放弃辩解,改为径直对朱楹出击了。 如此果断,果然是能做出在大局已定,还杀了陈老爷故意恶心他们之事的人。 只是,朱楹的确动手了,这事,还真不好洗。 看了朱楹一眼,想说话,朱楹却回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丘勋卫口出狂言,与我皇家为敌,与我百姓为敌,如此丧心病狂,鲜廉寡耻之人,如何杀不得?” 朱楹并不否认自己的作为。 他还冷笑了一声,又道:“象山百姓已经写了信,称颂王妃的作为。可丘勋卫,满嘴污言,句句中伤本王与王妃。本王若恍若未闻,岂不是让百姓们寒了心,让皇家蒙了羞?” 他说到象山百姓写了信,徐妙容忽然想到,不对啊,这事,她是才知道的。他又没见到杨荣,他是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是朱棣告诉他的? 狐疑地盯着他又看了一回,她道:“是啊!百姓们写了信来,陛下让臣子们传阅,臣妇铭感于心。可丘勋卫,口口声声说臣妇失了德,臣妇不清白了,臣妇……臣妇……” 徐妙容哽咽了一声。 “陛下!女子的名节总是大过天,丘勋卫先在云华堂外口出狂言,又在明知臣妇其实是和知县夫人的义女一道到象山的情况下,仍对臣妇胡乱揣测,他其心可诛!” “臣妇还听闻,王爷不想理丘勋卫,丘勋卫却拦住了王爷,对着王爷挑衅。他竟然敢拦着王爷,这是不把我们皇家的颜面放在眼里啊!哎,谁让我们家王爷手上没兵呢。淇国公一家子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朱棣:…… 来了,又来了。 他最不想听的话,又来了。 是他故意没给弟弟兵的。按理说,弟弟封了王,他该给人三护卫的。可他既不想人之国,又不想给人三护卫。 徐妙容这是,又来扎他的心了。 不想接这话,他说:“丘松,你放肆!” 拦着他朱家人,还对着他朱家人挑衅,的确不能忍。 “陛下。” 丘福惊了一跳,示意明显想反驳的丘松闭嘴,他道:“吾儿刚才差点被掐……” 一个“死”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徐妙容打断了。 “是他让我们家王爷动手的,哎,我们家王爷吧,就是听话。他老实,又一心装着大义。前头从陈家抄出来的那么多银子,他一块也没有私吞,全部上交给了国库。这要是换成有些人,怕是早偷偷摸摸划拉到自己的腰包里了吧。” 徐妙容继续内涵。 她就不信了,内涵完丘家兵权太大,有些过于狂妄了,再内涵丘家通过陈家扒拉银子,朱棣会没有反应。 看向朱棣,朱棣的脸,果然黑了。 “淇国公,你住嘴!” 这次他对着丘福开炮了。 丘福被轰着了,愣了一下,面色有些复杂。 “丘松,你还有脸来讨公道?” 像是怕徐妙容还要说出什么他不想听的话,朱棣一叠声斥道:“你爹疏于对你的管教,你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忘了自己姓什么!今儿若不给你点教训,朕无颜面见祖宗,无颜面对天下人!” 目光又转向丘福,朱棣的面色沉沉的。 他说:“丘福,你……你家里人,太狂妄了!” 丘福心里一跳。 又听得:“传令下去,丘松以下犯上,藐视我皇家威严。随意换值,把我应天守卫当儿戏,着令即刻启程,去往开封府,充府军左卫千户。淇国公丘福,教子无方,乃至酿成滔天大祸,着令,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一月!” 第104章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他竟然让丘松去开封?” 直到快走出宫门, 徐妙容还是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原以为丘福出马,她和丘松,还要拉扯几个回合。哪知道朱棣竟然如此爽快, 三言两语,就把案子断清楚了。 “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她问朱楹。 朱楹道:“是。” 回答的过于干脆, 让徐妙容一时间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我没想到,他会狠得下心。” 动了动嘴, 她又说了一句。 这惩罚, 比她预想的要重的多。 丘松,乃是丘福的嫡子兼长子,如无疑问, 丘家的爵位, 日后是要落在丘松的头上的。 勋卫一职, 多为勋贵子孙所担任,对于像丘松这样的勋贵之后来说,相当于一个过渡职位。她亲大哥徐辉祖就当过勋卫。 原本丘松留在应天, 一切顺理成章, 只等丘福人没了, 就能正儿八经接替淇国公之位。可现在,丘福人还没, 丘松却被发配到开封了。 发配, 这两个字眼听着并不怎么好。那千户一职,于普通人而言, 算得上是好饭碗了。可于丘家而言, 实在打脸打的有些狠了。 再者,开封是朱橚的地盘。明明发配人, 有那么多的地方能选,朱棣却偏偏选了这么个地,她不信,这是偶然。 “他在敲山震虎。” 她几乎已经十分笃定了。 朱橚的身份说不上特殊,毕竟大明国土上到处都是亲王。可事情妙就妙在,他既和朱棣关系亲密,又和她与朱楹亲近。 以朱橚锱铢必较的性子,若知道丘松和她的纠葛,定然会有所作为。可,顾及着朱棣,朱橚又不会下狠手,一竿子把人打死。 如此,既给了他们交代,又警示了丘家,同时警告了一直神隐的朱高煦。 这一招,实在是高。 她都忍不住想感慨一句,朱棣,你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了。 制衡之术,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玩转的。 “丘家近来,应该会低调些了。” 朱楹接话,脚下步子并不见停,他并不回望身后重重宫阙,只道:“今日,你受委屈了。” 徐妙容哭笑不得。 若是这话是在她听到谣言时听到的,她或许还会觉得,就是就是,她受委屈了。可此次此刻,听到这话,她只觉得好笑。 “丘家若听到这话,怕是又要骂我们得寸进尺了。” 嘴上说着得寸进尺,她面上并不见害怕。 朱楹道:“他们不会再有嚼舌根子的机会。” “你这话,是何意?” 徐妙容琢磨着,丘松是滚了,还滚远了,丘福也被朱棣禁足了。禁足此举,也是故意下丘福的脸的。可,一个月后,丘福又不是不能出来了。 再说了,朱棣心中虽然恨,可他到底还是留了余地的。 如果丘家不作死的话……对,作死。 “你是说,丘家要作死?还是你想让他们作死?”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丘家不会就此罢休的。我不欲再与他们纠缠,我想,斩断他们的希望。” “希望?” 徐妙容眉心跳了跳,丘家的希望,不就是朱高煦吗? 朱楹的意思,是断了朱高煦的夺位之路?可,这事,需要些时间。 按照历史进程,朱高煦的确登不上皇位。文官们属意朱高炽,也会相继开始发力。但,朱棣彻底下定决心的时间点,并不在现在。 况且,哪怕后来朱高煦与皇位无缘,朱棣心里,也一直没放下他。朱高煦不想就藩,朱棣还真由着他去了。 想让朱棣厌弃朱高煦,难度有点高。但,无法从心理上将人从朱棣心里踢开,倒是可以在物理上,将人踢走。 “妾身有一个好主意。” 灵光猛地一现,她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这个主意让她血脉贲张,一时间恨不得时间赶紧快进到两年后。 “不过,说起来,妾身有件事想要先问问王爷。” 寻思着两年之后的事也不是不可以提前发生,她将心中想法按住,先问了最想知道的事,“王爷怎会知道,象山送了信来?” “象山。” 朱楹脚下的步子突然停住了,轻声念了“象山”两个字,他说:“从象山回来的时候,我同他们提了一嘴,说你不容易。” 啊? 徐妙容有些意外,“然后他们就写了信来?” “对。” 朱楹点头,又说:“陈五姑娘,是个聪明人。” 他提到陈丽质,徐妙容便明白了。此事,是他有意为之,他不过随口提了一嘴,说她不容易。至于为什么不容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陈丽质聪明,不管是为了投他们两口子所好,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总之,她借了知县夫人的势,送了一份大礼。 第178章 这份礼,的确将她摘的干干净净的。她不是独自一人消失的,她是和象山知县夫人的义女一起消失的。 两位身份矜贵的女子,并各自的丫鬟,加起来,便打破了一切谣言。 “你早知道他们会造谣是不是?” 她仰起头,看着朱楹。 不等朱楹回答,又急急问了一句:“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 话未说完,便被朱楹打断了。 “没有。” 他说。 他还说:“我从来都没有怀疑* 过你。” 从来没有。 四个字,明明很轻,可落在徐妙容的耳里,却恍若千钧。 这时代,名节大于天,她来自后世,不介意这些,可他,竟然从未多想过。 张了张嘴,她想说点什么。忽有宫女匆匆赶来,传话道:“还请安王妃留步,娘娘想请你去柔仪殿里说说话。” 那宫女是徐妙云跟前的。 徐妙容与朱楹对视一眼,顾不得多说,只说了一句“王爷先回去吧”,她便转身,跟着宫人往柔仪殿里去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到了柔仪殿,她竟然还看到了一个熟人。 朱高煦正跪在殿里,埋头听训。 这副样子…… 徐妙容没明白,朱高煦是今天才回来的,怎么人刚回来,徐妙云就让人跪了?可徐妙云为什么让人跪? “二侄儿,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她看似关心的问了一句。 心里却想着,记忆里,徐妙云好像不太爱动手……不,徐妙云以前拿戒尺打过三哥徐增寿。徐增寿被她打的哭爹喊娘,什么坏毛病都改了。 思及此,忙朝着徐妙云手上看去。 徐妙云的手上,还真有一把戒尺。那戒尺,和朱棣手上那把,还是情侣款的。 下意识的,徐妙容又朝朱高煦手上看去。结果朱高煦的手,攥的好似大号鸡蛋,里头红不红的,她也不知道。 但看朱高煦的神色,她推测,应该蛮疼的。 徐妙云打过朱高煦了。 这个认知冲进她脑海。不好吱声,她便乖觉地先站到了一边。 咳咳。 朱高煦咳了一声,面上有些挂不住。 徐妙云却不叫起,将那把戒尺缓缓放下,她才道:“他做事不妥,我说了他两句,他还与我顶嘴,该打。” 这话……徐妙容感觉,好像是同她说的。 不好装作没听见,也不好打探朱高煦是怎么顶嘴的,她接茬,劝道:“大姐姐莫生气,高煦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直肠子,脾气上来,谁都不认。” 六亲都不会认。 “宁波市舶司出了那摊子事,他心里头怕是,也难受呢。” 差事办砸了,能不难受吗? “他这么大个人,一直跪着,也不是个事。不若先让他起来,日后,娘娘再慢慢教。” 他还会犯错的,让他跪,没用。 她一番真情劝说,朱高煦听在耳里,只觉刺耳。今日他之所以被罚跪被打,就是因为,娘嫌他在兰溪时,没有保护好二十二婶。 他心里头不痛快,就顶了几句嘴,然后娘就打了他三十下。 三十下啊! 娘是真打,她也真下得去手。他两只手掌都红的发肿,现在还有点火辣辣的。 本以为听了二十二婶的“劝”,娘会让他起来,结果,娘却站到了他面前,说:“高煦,你听到了吧,你四姨母在替你求情。” 求情? 朱高煦腹诽,这是求情吗?这明明是在阴阳怪气。 他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 徐妙云仍不叫他起,只道:“十五年前我带着你和老三回来看我娘,你和你四姨母还为了一只螃蟹大打出手。后来你四姨母宽宏大量,让给你了。你也知道自己以大欺小,又把螃蟹让回去了。” 朱高煦撇嘴,以大欺小……虽然他的确比二十二婶大几岁,可二十二婶,才是他的长辈吧。 徐妙容也想撇嘴。 她在想,她小时候是脑子被驴踢了吗,竟然还把螃蟹让给了朱高煦。 “一家人,本就该互帮互助。” 徐妙云像是和儿子和妹妹说,又像是在同自己说,她又说:“一眨眼,十五年过去了,烦心事啊,也变多了。” 摇了摇头,她摆手,同朱高煦说:“你去外头跪着吧,我和你四姨母,还有些体己话要说。” 朱高煦瞳孔爆炸。 他以为娘要叫他起来了,结果是让他去外头跪? 去外头跪,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娘!” “出去吧。” 最终朱高煦只得生无可恋地出去跪了。 徐妙容从殿里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缩在角落里,一副要把自己遮起来的样子。 “高煦啊。” 她热情地唤了一声。 不等朱高煦说话,又道:“其实你娘对你,已经很好了。你看同样是惹人生气,丘松惹了你爹,就被发配到开封府当千户去了。” 朱高煦的嘴动了动。 又动了动。 这一刻,他很想揪着丘松的耳朵大骂:你是猪脑子吃多了,脑子不会用了吗?不会制造惊喜,就不要制造! 到现在,惊喜变成了惊吓。说好的送他一份归来礼,现在变成了自个卷铺盖走人。他也惨,被连累成这样,这脸,是不用要了。 干脆彻底不要了,不想听徐妙容扎他的心,他扯着嗓子对着殿里喊:“娘,我想如厕!” * 徐妙容本以为,朱楹已经回去了。哪知道,出了宫,才发现,他一直等在宫门口。 “皇后没难为你吧?” 他问。 徐妙容摇头,“可能吗?” 徐妙云就不是个会难为人的人,况且她们还有血缘关系在。不过,话说回来,刚才朱高煦好像被难为了。 “朱高煦被罚跪了,还挨了打。” 她忙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话音落,又加了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普通父母难做,皇子的父母,更难做。” 若说一开始她并不确定徐妙云的用意,等到徐妙云说出那番一家人要互助的话,她便大致猜到了。后来徐妙云同她闲聊,说起兰溪之事,徐妙云说她受委屈了,她还大手一挥,赐了她好些东西。 “东西一会就送到王府了。” 她又跟朱楹说了一句。 这场教子罚子的戏,是做给她看的。不用挑破,她和徐妙云都心知肚明。可惜的是,她看明白了,朱高煦,却未必明白。 “哦,对了,刚才皇后还说,妾身和王爷这趟行程辛苦了,既是有功,那便该赏。妾身猜,宫里可能要赐宴了。” 其实徐妙容对大小宴席,都没太大的兴趣。可架不住宫里就是爱办宴席,每次出席宴席,她都当自己是个工具人。 此次宫宴,正值倭寇之事刚了,徐辉祖今天发了力,又有杨荣跟着助了一回力,外头抗倭寇热情越发高涨。说不得至正式行宴,出兵一事,就有确切的说法了? 一时间,她有些期盼。 两口子又随口聊了些有的没的的,并肩往马车上去。而淇国公府,一场暴风雨已至。 丘福正在拍桌子。 他武将出身,力大无穷,几巴掌下去,上好的桌子,竟然开裂了。 “蠢货蠢货,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蠢货儿子?今日阴沟里翻船,你活该!” “老爷!” 许氏急急唤了一声,只觉,心口堵得慌。怎么不过小半天功夫,府上就天翻地覆了? “老爷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事已至此,你快想想办法!那开封府可是周王的地盘,周王和他安王府交好,松儿若去开封,焉能讨得了好?” “我也知道,松儿去周王手底下,讨不了好。可金口玉言,断不能改,我能怎么办?他自己没脑子,干完正事,不知快点离开,偏留在人家铺子外头,被抓了现行。我就是说破了嘴,也没法把他留在应天!” “怎会?” 许氏心中越发凉凉,她上前,一把抓住了丘福的袖子,央求道:“老爷你是淇国公,陛下爱重异常,你去求陛下,你求……” 一句求他开恩还没说完,丘福又一巴掌拍到桌子上,“你住嘴!” 他怒斥了许氏一句,又冷声道:“你难道还没看明白,这是陛下在警告咱们家?!” 警……警告? 许氏眼皮子跳了跳,越发攥紧了丘福的袖子,“可咱们是为了……” “许氏!” 丘福的眼神,已极为冷淡了。许氏打了个冷颤,忙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松儿,你先去开封。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周王不敢做的太过。待日后……爹自有打算,自会让你完好无损的回来。” “可是……” 丘松还想求一求,触及丘福的视线,也同许氏一样,噤声了。 第179章 丘松已经上路去往开封府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徐妙容正在悠悠闲闲地写信。从兰溪回来以后,她还没顾得上给朱橚和冯氏写信呢。 月桃摊开信纸,问她:“王妃打算写些什么?” 她道:“写些应天府里发生的趣事。” 趣事,即吸引了许多人吃瓜的事,包括但不限于两个铺子的生意差点一落千丈,杨荣在云华堂门口发表了即兴演讲,等等等等。 她相信,收到这封信,吃到她吃过的瓜,朱橚一定会有所表示。 信很快就写好了,交给丫鬟们送出去,她才有心情问一问外头的流言进展到哪一步了。 “王妃,外头好些人传,说国公爷他……” 月桃欲言又止,心中觉得,这些人的嘴可真碎。传完自家王妃的谣言,又传自家国公爷的谣言。自家国公爷是不是花架子,有没有真本事,她还能不知道? 之前那些仗,又不是白打的。打没打赢,这些个百姓,难道也不知道? “他们说,淇国公他们,点校兵卒,威风赫赫。国公爷见天地往演武场跑,有事没事也点校兵卒,可,国公爷点校兵卒,没点子气势。他们还说,中军都督府的掌事早该换人了,以前国公爷身上有战功,可如今,淇国公他们,不比国公爷战功多?还是后宫有人好啊,有人,屁股底下位子就稳。” 月桃越说,声音越小。 徐妙容却听笑了,并非她不关心徐辉祖,而是,她很想问徐辉祖一句,大哥你和淇国公什么仇什么怨,为什么句句不离淇国公? 这些话听起来,倒像是淇国公故意找人说的一样。 黑淇国公,他是认真的。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又管不住。” 她说了一句,觉得,这火还是不够猛。现在朱棣的脸,只是有点痒感,她要的是,啪啪啪打疼的实感。 这才哪到哪啊。 本想帮忙推一把,可谁知,徐辉祖自己加了柴。他还搞出什么淇国公的兵,和他的兵互殴之事。事情闹的太大,都闹到了朱棣面前。 徐妙容很想吃这一口瓜,百爪挠心地等啊等,终于,等到徐辉祖从宫里出来了。 迫不及待跑到魏国公府,徐辉祖见到她第一句话便是:“丘福挨骂了。” “他进宫了?” 徐妙容有些惊讶,丘福不是在府上禁足吗?难道他们阴差阳错,帮他得到了自由? “没有。” 徐辉祖一口否定了,“他找人去丘家,代替他骂的。” 他?朱棣? 徐妙容有些窒息。这一瞬间,她感觉,丘福也挺难的。门不能出,骂还要继续挨。以朱棣那张嘴,说不定说了些什么扎心的话,也不知老头子,受不受得住? “他骂什么了?” “骂,丘福,你家最近的饭是不是很干,你吃上瘾了?自家的兵都管不好,倒让朕替你管。赶紧给朕把事情解决了,朕没功夫天天断你们这些破官司!” “所以,他是在骂丘福吃干饭?” 徐妙容嘴一抽,越发觉得丘福很难了。禁足是朱棣要禁的,人被关了,哪里管的到外头的事,朱棣这是,有气没气都往丘福身上发。 “他火很大?” 小声问了徐辉祖一句。 徐辉祖点头,“很大。” 一句话宛如一颗定心丸,徐妙容心神一松。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等朝臣们都憋不住上折子,怒骂倭寇无耻的时候,就是徐辉祖站出来请缨的时候了。 这一天,近在眼前。 想多问点别的,徐辉祖却先她一步问:“丘家那头,你们不会就打算这么算了吧?” 怎么可能。 徐妙容在心里说了一句。她已经有一个完美的计划,只是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大哥不是已经替我出气了吗?” 她并不直接回答,反是打趣了一句。 徐辉祖也不否认,先骂了一句“武将光明磊落,哪个如同他们这般,蝇营狗苟”,而后才道:“丘福这个人,一心想着泼天的富贵,这次他和老二丢了大脸,他们怕是要千方百计找回来,这些时日,你切记万事小心。” 提到朱高煦,又有更多的话要说。 徐辉祖没忍住继续骂:“老二是个莽夫,做事不动脑子。他天天指着他那张脸,想让他爹记着他,想让旁人帮他长脸。我看啊,早晚有一天,他自个踩了自己的脸!” 脸来脸去的,徐妙容听着有些绕,她让徐辉祖放宽心,“人嘛,总是要跌跌撞撞长大的。” 如果朱高煦幡然醒悟,就此收手,或许,他会跌的没那么狠,撞的,也没那么疼。可若他不愿……那么,便是他自找的了。 兄妹两个这厢心里都有了数,那厢朝堂上,才正式开始热闹起来。 因为徐辉祖的推波助澜,又因为杨荣公开演说的那封万民信,市井巷陌,本就对倭国憎恶之情越盛。 恰在此时,倭国紧急送来了国书,一为赔礼,二为求和。 围绕这封国书,朝堂之上展开了一番激辩。有人认为,以和为贵,倭国既然知道错了,那就大度原谅他们。 反正从前,又不是没原谅过。有历朝历代的旧例可以援引,不和他们计较,方能彰显大国气度,展现我大明的胸襟。 反对派们不乐意了,他们纷纷跳出来,怒骂原谅派们,你们有什么资格替那些被倭寇伤害过的人说原谅? 反对派们多为武将,他们声如洪钟,慷慨激昂,说到动情处,俨如一副此番我大明受了奇耻大辱,不打不是大明人的样子。 翰林院的学士们紧随其后,引经据典,更是将出兵拔高到,不打,大明就要没了的程度。 原谅派们无话可说。 他们能说什么呢?再说下去,他们便成了不想大明好的叛徒。 谁想当叛徒?谁敢当叛徒? 于是,在一边倒的风向中,出兵便变成了共识。而所谓的宫宴,便在这紧张的气氛中,如期而至了。 第105章 自己作死,连带着拉着所有人一起死 原本徐妙容想和曹氏几个一道进宫, 考虑到宴席名义上是犒赏她和朱楹二人的,便从善如流,同朱楹一道往宫里去了。 两口子轻车熟路, 走到半路,朱瞻基却不知打哪里窜出来,往她手上塞了一把草。 “这是……草?” 徐妙容定睛一看, 没看错,是草, 还是不知道从哪里割来的芒草。 “你从哪弄来的?” 宫里可没有这么野性的草, 朱高炽府上也没有,猜测是朱瞻基在外头薅的,她随口问了一句。 朱瞻基道:“我在我二叔府外割的。” 二叔?朱高煦? 徐妙容有些疑惑, “你去你二叔府上干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小子, 别是又在憋什么坏水吧。 欲言又止地看着朱瞻基,朱瞻基却无辜地摇了摇头,说:“我没干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 二叔他在干什么? “那他在干什么?” “在发疯。” “发什么疯?” “见谁骂谁的疯。” 朱瞻基回了一句, 又小声道:“我在院墙外听着,二叔他见人就骂, 骂完还摔摔打打。虽然他的嘴就没停过, 可骂来骂去,他只会那几句。” 那是因为他本来就是武将啊。 徐妙容心说, 朱高煦武功出众, 文治的确不咋地,让他变着花样骂人, 那可是难为他了。 可,朱高煦虽然嗓门大,脾气爆,二皇子府却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人家。朱瞻基站在院墙外,都能听到摔摔打打,可见,朱高煦这次是气狠了。 想想也是,最得力的后援团丘家被自个亲爹下了脸,自己又被亲娘压着在柔仪殿外罚跪,里子面子都折光了,不疯才怪。 但今日宫里有宴,众目睽睽之下,他应该不会再疯吧? 脑海里浮现出朱高煦在宴席上逮着人就骂的场景,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其实,是爷爷让我去听墙,哦不,让我去看看二叔在干什么的。” 一边笨拙地编着那芒草叶子,另一边朱瞻基又道:“爷爷准备打倭国了,心里烦得很。” “你爷爷,当真决定打倭国了?” 徐妙容心中一动,倒不觉得朱瞻基这话意外。 其实朱棣心意已定,早几日,她便知道了。 虽说朝会之上,原谅派和反对派吵成了一锅粥,吵到最激烈的时候,武将们纷纷站出来表态,主动请缨要求带兵踏平倭国,徐辉祖当时也站出来了。朱棣当时,并没明确表态。 可,那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事,稳了。 无他,翰林院的人,全是他朱棣的喉舌。杨荣他们常在朱棣面前混,比谁都懂得揣测上意。若非朱棣默许,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跳出来拱火大杀四方。 该走的流程走了,该装的样子装了,接下来,便是正式定下领兵人选了。可朱瞻基说,“心里烦得很”…… 第180章 “你爷爷对你二叔,可真是爱之深远啊。” 意味深长的,她说了一句。 徐辉祖都用力成这样了,朝堂内外的风向,也都吹成这样了,朱棣心里,竟然还对朱高煦抱有期望。 他让朱瞻基去朱高煦府上,无非是想看一看,这个儿子,有没有反思,有没有悔改。 只可惜,给他机会他不中用,朱高煦,用他的暴脾气,伤了朱棣的心。 “你爷爷,应该挺伤心的吧。” 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了一句。 哪知道,朱瞻基却摆了摆手,“我话还没说完呢。昨晚之前,爷爷的确很烦。昨晚之后,爷爷应该顾不上烦了。” 什么昨晚之前之后的,还有,什么叫顾不上? 徐妙容感觉,这话信息量有点大,颇有些期待地看着朱瞻基,果然听得:“昨晚有人跟爷爷说,倭国有银矿。” “有人?” 徐妙容思索了一瞬,彻底明白了。 朱棣这是,专程叫人去倭国,确认了银矿的真假!所谓的“有人”,便是派去倭国的人。消息传回,前方有白花花的银子等着,朱棣当然顾不上烦了。 他怕是两眼放光,心花怒放,恨不得大明军队赶紧打过去呢。 “先前那头便传了消息回来,但没见到人,爷爷到底不好多说。” 朱瞻基又说了一句,心中却想着,还好他刚从兰溪回来,就给爷爷煽了风,说陈家的银子好多,那银子的成色,怎的那般好。 爷爷听进了心里,问他,你觉得倭国会不会有银矿。 他不敢多言,只说了“眼见为实”。 而后,爷爷就派了人偷偷潜入倭国。消息传回来,的确如他和爹爹所料,倭国的确有银矿。只是到底不知道个中细节,爷爷便没在朝堂上多言,只暗中叮嘱了杨荣几个,先吹吹风。 眼下,线人从倭国回来了,该知道的,爷爷都知道了。是时候,明确表态了。 “对了,四姨奶奶,今日的宫宴,有李子。” 朱瞻基笑嘻嘻地说了一句,还强调了一遍:“是十一爷爷从成都府送来的。?又是李子。 想到徐辉祖送的那一筐李子,徐妙容觉得,她好像饱了。 摆手,她说:“我不爱吃李子。” “还有樱桃呢。” 朱瞻基又说了一句,他还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番,“圆溜溜的大樱桃,有这么大,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你看我是贪嘴的人吗?” 徐妙容有些好笑,朱瞻基摇头,说:“不知道。” 似是怕被徐妙容打,说完,他将手上没编出什么花样的草塞到朱楹怀里,而后小兔子一样又溜走了。 “这孩子。” 徐妙容无奈,玩草也不过三分钟热度,难道编不出什么,就不编了吗? 就这毅力,还想当皇帝? 她在心里吐槽了几句,蓦地,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旁朱楹低头,不知在干什么。 忙侧过头朝朱楹看去。 这一看之下,才发现,朱楹竟然手指翻飞,轻车熟路地拿着那草,编着什么。待他手上动作停下,她才知道,原来他编了一只小兔子。 芒草做的绿兔子。 那兔子大约有小半个鸡蛋那么大,看上去,活灵活现的。 “王爷,你还有什么惊喜,是妾身不知道的?” 真情实意地赞了几句,朱楹面上也带了笑。待看见她将那兔子放在手心,又另用一根芒草从缝隙中穿过,而后挂在了腰间,他面上笑容越发灿烂。 “你确定,你要这般形容?” 问了一句。 徐妙容一脸不可以吗的表情,她道:“王爷编的这兔子,好看着呢。” 朱楹便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两口子往宫宴去,到了的时候,已有不少朝臣和命妇在了。两口子不好再呆在一处,徐妙容便寻着曹氏几个说话去了。 说了一会子话,宫宴便正式开始了。朱棣作为身份最金贵的人,自是发扬了一番领导作风,把朱楹和徐妙容夸了一遍。 男宾那头,徐妙容顾不上看,只知道,命妇这头,众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微妙。 她也不在意。 人活在这世上,是不可能不被人打量,也不可能不被人议论的。不管这些人的目光是好还是坏,是赞同,是羡慕,是不屑,亦或是其他的,她都不在乎。 “许氏……没来吗?” 环顾四周,没看到淇国公夫人许氏的身影,她忙小声问了曹氏一句。 曹氏道:“她一向心高气傲。” 言下之意,丘家这次丢了这么大的脸,儿子被发配去了开封,丘福又在府上闭门思过,许氏脸上正臊得慌,怎么可能还来宫里参加宫宴。 “不来也好。” 徐妙容也不想看到许氏,按前科,这老太太若见了她,很有可能对她阴阳怪气。 眼不见心不烦,她不来正好。 当即心情大好地捻起一颗樱桃吃了起来,谁知,吃的正高兴的时候,现场突然起了骚动。 中庭之中,本有身姿婀娜的丽人拿着扇子献舞,跳舞,是宫廷宴会的惯例。其实徐妙容看不出什么名堂,她只当欣赏美女,因此倒也不算十分百无聊赖。 可,跳着跳着,两位观众席的文官却吵起来了。 一个说:“这扇子是我大明的扇子,关倭扇什么事?你吟风弄月,卖弄才学,也要注意场合,别什么乱七八糟的诗,都吟咏出来。” 另一个回嘴说:“我吟咏的,明明是苏辙的诗。难道风非扇中出,问风本何从。风亦不自知,当复问太空[1]这两句诗,你没听过?” 争执着争执着,两人竟然互相开始了人身攻击。 一个说一个不懂诗,当年科举的名次,是不是买的。另一个说,你不要血口喷人,明明是你眼瞎,对着我大明的扇子说倭扇。 吵着吵着,一个骂一个借题发挥,恶意攻讦自己,另一个则骂,你有眼不识大明货,你是坏,还是傻,不,你就是坏。你对倭扇充满了喜爱之情,你奴颜卑膝,你软骨头,你是大明队伍里的坏人! 被骂坏人者当即不乐意了,立马就拉了自己相熟的大臣来。 骂人是坏人者一看,你有帮手,我难道就没有吗?于是他也拉了自己相熟的大臣来。 而后,两个人的争吵变成了四个人的争吵。再然后,四个人的争吵变成了八个人的争吵。吵着吵着,大家的声音越来越大,徐妙容只听到一句“怪不得你口口声声以和为贵,反对出兵打倭国,原来你心向倭国,你爱倭国”,然后,啪地一声,有人拍桌子了。 “都住嘴!” 是朱棣。 朱棣不聋,听得见下面都在吵什么。他将捻起来还没吃的樱桃放下,说:“最近应天城的菜卖得很好吧?” 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没听懂。 大家都看向朱棣,却听得:“外头跟菜市场一样,朝堂也跟菜市场一样,现在你们竟然还把菜市场搬来了宴席上。都喜欢热闹,不想吃饭是吧,那就都别吃了。” 说着别吃了,他还当真手一挥,示意宫人,把杯盘碗碟撤下。 这…… 这? 别说朝臣们懵了,就连徐妙容,也无语了。她就知道,大锅饭,一定吃不清闲。很想说一句,不让吃饭那就让人回去吧,可,碍于目前形势,只得跟着装死。 “不就是想打倭国吗?不就是想让朕出这个兵吗?呵,借题发挥,含沙射影做什么?你们让朕出兵,好,朕就出这个兵。朕亲自挂帅,行了吧?!” 诸人:? 原谅派们从来没想过出兵,自是更没想过,陛下御驾亲征。使不得,这当然使不得。国不可一日无主,陛下万金之躯,怎么能领兵? 主战派们也被震惊到了,他们的确想打倭国,可他们没想过,由陛下领兵来打倭国。虽然陛下领兵,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从前,陛下又不是没领过兵。 可此一时彼一时,倭国区区小国,哪里犯得着陛下亲自领兵??两拨人虽出发点不一样,可彼此都诡异的达成了一股默契:不能让陛下领兵。 “陛下,不能!” ?两拨人马同时出声。 “陛下金尊玉贵,如何能领兵上阵?倘若有什么闪失,可叫臣等如何是好?” “弹丸之国,陛下领兵,给他们脸了?末将一人,便足以。” 两拨人马又出了声,在场诸人,全部眼观鼻鼻观心,静待事变。女眷们虽有觉得这种事,不是该女人家听的,可徐妙云没发话,她们也只得留在原处,被迫听着。 “什么叫朕若有什么闪失?你们这群蠢东西,就不盼着朕好吗?!” 朱棣冷哼了一声,说话的语气,也不怎么友好。 他如何不能领兵了?他都不知道领过多少回兵了。打仗有伤,再正常不过,从前他做燕王时,不觉得有什么。难道如今他当了皇帝,他就会喊疼了吗? 第181章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真的好想上战场啊。当皇帝,就是不自由。要不,他强硬一点,再上一次战场吧。 脑子里忍不住盘算起来。 底下跟着他一道从燕王府走出来的武将一看,便知道他心动了。怕他真憋不住要求自个上,忙跳出来,大声道:“陛下,我大明名将如云,区区一小国,随便派哪个武将出马,都不在话下。” “哦?随便派哪个武将出马,都不在话下?” 朱棣重复了一遍这话,他像是来了兴趣,问:“那你说说看,朕应该派哪个武将出马。” “末将……” 被问话那人顿了一下,想着机会就在眼前,抓紧争取,便道:“末将就能!”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急了,旁的武将纷纷站出来,说:“末将也能!” 丘福的人一看,你们都为自己争取,我们也得跟上。便也跳出来,急道:“淇国公战功赫赫,又是老将,颇有资历。此战乃渡海而战,风险未知,末将以为,当由淇国公领兵!” “丘福。” 朱棣还当真认真想了想,附和道:“他的确有资历。” “陛下!” 不知是谁,一听就不乐意了,连忙跳出来,说了一句:“可是臣明明听说,淇国公不会凫水啊!” 这话听着,有些搞笑。可有心人一琢磨,便明白了。渡海而战,谁知道海里会不会冒出几个“鬼”来。会凫水总比不会凫水强,如此,哪怕掉到海里,也不用等着别人来救。 只是,这话未免太小瞧丘福了吧?说的好像丘福一定会落水似的。 众人都朝着说这话之人看去,想看看,是谁说的。徐妙容也朝着那人看了一眼,心里面记下了一个名字。 隔着人群,她与朱楹遥遥对视了一眼。 视线移开,看到一旁老神在在但又难掩紧张的徐辉祖,她有些哭笑不得。说不紧张,徐辉祖还是紧张了。大明名将如云,这话放在眼下,的确没错。 在心里为徐辉祖祈祷了一回,又听得最先推丘福的那人又跳了出来,改口道:“那便二殿下上,二殿下会凫水!” 这话一出,徐妙容便知,朱高煦和丘福的联盟坚不可摧。 丘福的人,眼看着丘福上不去,便调转方向,改为推朱高煦上去,但,朱高煦哪是那么好推上去的。朱高燧的人也虎视眈眈呢,刚才说丘福不会凫水的那位,便是朱高燧的人。 兄弟两个,怕是要“打”起来了。不过,徐妙容有些奇怪,正主不出面,代言人出面较量,原很正常。可不正常的是,这兄弟两个,跑哪去了? 明明开宴前,她还看到了兄弟二人,怎么大戏正儿八经唱起来了,两位重量级角色,却失踪了? 心中狐疑,又听得:“三殿下也会凫水!” 是朱高燧的人。 “二殿下战功累累。” “三殿下亦战功累累。” “二殿下为长,自该为先。” “打仗不看谁为长,只看谁资历深。” “三殿下没有海上作战经验。” “难道二殿下就有吗?” “二殿下熟读海内各处地方志!” “三殿下……” 朱高燧的人卡住了,他们一脸震惊的看着对面之人,心中冒出一个声音:编,你可真敢编! 朱高煦是什么人,没跟他接触过的文官不知道,他们还能不知道?都是肚子里没墨水的人,谁能糊弄住谁呢? “你少胡……” 一句“胡说”还没出完,朱高煦的人又率先开了口。他们可能觉得,反正编都编了,不妨编的再离谱点,便道:“二殿下曾说,他喜欢大海!所以闲时,他曾拿着海外异闻,手不释卷。他了解大海上的情况,前番去了宁波,也多少知晓倭寇的习性。皇子领兵,既能代表陛下,代表我大明,亦能振奋士气,威慑海外,臣以为,当由二殿下领兵! 他喜欢大海…… 徐妙容的天灵盖,好像被顶起来了那么一下。她定定地看着朱棣,果然看到朱棣的眉心,狠狠地拧了一下。 朱棣正要说话,突然,一声暴喝从不远处传来。 “老二你疯了,你忘了今天是什么场合了吗?” 朱高燧的声音带着焦急,清晰地传入众人耳里。 徐妙容回头,便看见一个眼睛迷离的好像《木兰辞》里的雌兔,脚步悬浮的好像《洛神赋》里凌波* 微步的神女,双手拿着刀,好像荆轲要刺秦王一样的酒鬼,从人群外冲了过来。 众人傻眼。 方才还占据上风支持朱高煦的武将惊呆了,他们不明白,朱高煦为什么突然疯了? “混帐东西,你哪来的刀?你给朕滚下去!” 朱棣已经变了脸。 三步并作两步从高处冲下来,他气急败坏给了朱高煦一脚。身旁武将连忙眼疾手快,将人按住。 哪知道,朱高煦不知道哪里的牛劲,竟然挣脱了。 冲到一位臣子面前,他说:“是你,你说不让我上?” “没……没有啊。” 那人有被吓到,刚才他的确说二皇子没有海战经验。 战战兢兢回了一句,朱高煦却又踉踉跄跄,往旁边奔了两步。 “是你,你想当孙子劝和?” “下官……下官……” 被问到的原谅派懵了,正想辩解,朱高煦却又抬脚,冲到了朱楹身边。 “二十二叔,你……” 一个你字还没说完,却被不知道打哪里窜出来的徐辉祖拽回去了。徐妙容只看到,自家大哥像拽一条鱼一样,把朱高煦倒着拽到了朱棣面前。 “混帐东西!灌了几口黄汤,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就你这副样子,还想领兵打仗?朕看还是算了吧,朕可不想看你丢人丢到到倭国去!” 朱棣的气都不平了,又踹了朱高煦一脚,他感觉,脸,火辣辣的疼。 骂完朱高煦,再看一旁想说话的朱高燧,心中更觉刺啦刺啦,火花乱冒。 老二这个狗东西,上不了台面,老三也是个狗东西,喊什么喊,喊什么喊?明明能把人悄悄拉下去,却非要大喊出来。 “没用的东西,连个醉酒的人都拉不住,丢不丢人!你也滚,跟老二一起滚!” 他骂朱高燧。 朱高燧:? 有些心梗。 拉人是错,不拉也是错,可手上有劲的,又不是他一个,还有那么多武将呢,凭什么只骂他一个? 他在心里抱怨,便又听得:“还有你们,一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吗?” 平等地骂了每一个没来拉朱高煦的人,朱棣一甩袖子,气呼呼地走了。 他走了,宴席也进展不下去了。被他骂了的人,自觉颜面无光,也纷纷找理由回去了。好好的一场宫宴,到最后竟以闹剧收场。 徐妙容又好气又好笑。 气的是,她压根没吃饱。 笑的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谁知道朱高煦会突然作死,不仅自己死,还连带着拖了这么多人下水。现在,徐辉祖领兵,胜算更大。 果然,前脚才回了王府,后脚宫里便传了圣旨出来:着令徐辉祖领兵,择日出征,讨伐倭国! 第106章 那你呢,你心悦我吗? 馅饼掉下来的太快, 徐妙容感觉,像做梦一样。 喜滋滋地睡了个好觉,翌日用过早饭, 同朱楹说了一声,她便往魏国公府去了。结果晚了一步,徐辉祖不在府上。 人被朱棣叫进宫说话去了。 说什么, 她用脚趾头想就知道,无外乎是关于何时出征, 如何部署等等等等。 不想在国公府上傻等, 想了想,她又招呼着丫鬟们,往宝船厂去了。 宝船厂位于应天西北角, 占地规模极大, 先前她只听过名, 到底没正儿八经去实地看过。想着出海打仗,要用到船,海外贸易, 也要用到船, 她便想去看一看。 船厂隶属皇家, 里头又分前厂后厂,并各行政机构以及油麻地, 油漆作坊等。她虽是王妃, 没有圣谕,却是不能堂而皇之地进去。 在外头看了一遭, 她有些失望。正待打道回府, 刚上了马车,外头月桃却咦了一声, 口中道:“三保太监?” 三保太监郑和? 徐妙容擦汗的动作一顿,微微掀开马车帘子一角,果然瞥见前方不远处,郑和带着一个小太监,朝着宝船厂走来。 心知怕是朱棣交代了什么,她没多言。郑和却和那小太监走到了她的马车前面,打招呼道:“安王妃。” 他的语气,极平静,像是并不意外她会出现在这里一样。 徐妙容思忖了一瞬。 此时的郑和,还没被朱棣委以下西洋的重任。按照历史进程,这事最快还得两年。可因着靖难时的功绩,朱棣不仅赐了郑和郑姓,日常还对郑和有所看重。 她与郑和,在宫里打过几次交道,彼此都知道对方。郑和忠君,今日在此处看到她之事,一定会一字不漏地告诉朱棣。与其由着朱棣乱猜,不如,自个先挑明了。 第182章 便应了一声,道:“陛下此番攻打倭国,大船出海,浩浩荡荡,可惜,我却是瞧不见了。” “魏国公领兵出征之日,安王妃自是可以瞧见。” 郑和客气了一句。 徐妙容道:“看人出征,与自己坐船,到底是两回事。” 况且船又没法从应天直接出海。她记得,郑和下西洋时,船是从太仓港出海的。徐辉祖领兵,船怕是,也要由太仓港出发。 “王妃从前,没坐过大船吗?” 郑和有些惊讶。想了想,也的确是这么回事。 徐家跟着太祖皇帝扎根应天,徐家女眷,除了皇后和代王妃外,也皆在应天。没有必要出门的理由,女眷们不会出门。 就算出门,也不过坐小船,走运河,而已。 “以后,说不得有机会。” 他客气了一句,没再多说。 徐妙容听他这话,便意识到,他心里,怕是已经种下了远洋的种子。想多说几句,又怕说了不该说的,便笑了笑,道:“希望如此。” 又客气了几句,二人便各干各的事了。徐妙容准备回王府,在马车上,她忍不住胡思乱想。郑和,一定是支持出海的。 朱瞻基,支持开海。她也举双手双脚支持开海。 但诚如朱瞻基所言,开海面临的阻力太大了。或许,他们可以先谋求出海,再谋开海? 此番朱棣因为倭国的银矿,彻底下定了出兵的决心。若是通过出海,看到了海外贸易的甜头,她相信,他一定会支持开海。 只是出海,现在也还不是提的时候。 她在心里细细琢磨着,冷不丁的,马车突然停了。 “王妃,是富阳侯之子冲撞了马车。” 马夫已经搞清了事态。 徐妙容正要说话,他却又道:“徐家二公子和代世子也在。” 徐景昌和朱逊煓? 徐妙容愣了一下,今日非假日,徐景昌应当在家读书习字才是。刚才她去魏国公府的时候,还听到曹氏说,几位小公子,都在用功呢。 至于朱逊煓,自打徐妙清带着朱桂回了大同后,他便越发沉默。每日里或跟着徐景昌几个一道读书习字,亦或者跟着徐辉祖练武。 只是他到底身份敏感,虽与徐家走得近,却不好走得太近。 眼下两个半大的小子跑出来,不知何故? “你们怎会在这里?” 她忙问了一句。 两小子正要说话,那头富阳侯之子却嚷道:“怎么没人问我?我差点被马车撞了。” 他出声,徐妙容才想起来,差点把他忘了。 富阳侯之子,李茂芳。亲娘是当朝二公主,永平公主朱月贵。亲外公是朱棣,亲奶奶是徐妙云。 这么看的话,三个人,都是亲戚。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她问了一句。 李茂芳道:“谁知道呢?这么宽的路,他们非跟我挤着走,挤着挤着,差点把我挤到马蹄下面了。” “李茂芳你不要胡说。” 徐景昌翻了个白眼,忙对着徐妙容道:“四姑姑,我和逊煓是去找你的。哪知道遇到了这李家小子,有路不走,非挤着我们走。” “你才胡说!” 李茂芳有些不高兴了,他瞪徐景昌一眼,道:“你信口雌黄,你以大欺小,你……你这个死胖子!” “你才是死胖子!” 感觉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徐景昌看着李茂芳,彻底拉下了脸。 “你收回你的话!” “就不。” 李茂芳自诩年龄小,瞬间来了劲,他还对着徐景昌扮鬼脸,挑衅道:“你有本事来打我呀?哦,对了,你不敢,你只会躲到徐钦后头,让徐钦帮你出头。” “狗茂芳!” 徐景昌彻底怒了。 眼看着两小的又要吵起来了,徐妙容顿觉头疼。示意王府的护卫将二人拉开,她问:“我再问你们一遍,到底是谁挤了谁?” 其实她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徐景昌和朱逊煓,性格都偏内敛。但一个因为亲爹之死,另一个因为亲爹虐待,都有些不合时宜的老实。 而李茂芳,年纪虽比二人都小上好几岁,在应天,却素有小霸王之名。 朱瞻基年纪与他相仿,二人都没少干过架。 因此谁在说谎,她心里门清。之所以问这么一句,也是不想折了小孩子的面子。哪知道,她的用心,李茂芳不懂。 “就是他们挤的我。” 李茂芳义正严辞,声音洪亮。 徐妙容也不着急,只指着他的脸,问:“茂芳,你是不是偷偷喝酒了?” “没……才没有!” 李茂芳赶紧摸自己的脸,难道,被发现了?难道,他的脸红了? “没有,我娘从不让我喝酒,我娘说,烈酒伤身,喝了早死,我们府上,从来不喝这么烈的酒。” 烈酒伤身? 徐妙容忽地一怔,尽量不动声色地看着李茂芳,心思却跑到了别处。 方才,她明明是想诈李茂芳一回,问他没喝酒脸为何会红。她没想到,李茂芳真喝了酒。那话,明眼人一听,就是在狡辩。 小孩子偷喝酒,再正常不过。李茂芳因为喝了酒红了脸,也很正常。 可不正常的是,他说,朱月贵说,烈酒伤身,会早死。 昨日宫宴上,朱高煦发了疯,私下里旁人是如何议论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前脚朱棣没忍住气,哗啦哗啦拎着水桶,给朱高煦浇了好几桶水。 后脚朱高煦就清醒了,悔不当初,说自己脑子进了酒。 在正式开宴前,朱高煦在府上喝了酒,至宫宴上,又喝了几杯。因为尿急,所以才消失了一会儿。他没想过他会醉成那样,他也没想过,撒完尿,他会疯成那样。 喝酒害人。 他心中难受极了,朱棣却道,人家宫宴上,人人都喝酒,哪个人像你这样,丢人丢的祖宗十八代的脸都没了。 骂了朱高煦一通,他让朱高煦呆在府上,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朱高煦还没回去,李茂芳他娘朱月贵便匆匆进了宫。 原来朱高煦出门前喝的那酒,是朱月贵送的。知道弟弟喝酒捅了大篓子,朱月贵愧疚不已,又是给弟弟赔罪,又是对着朱棣请罪。 朱棣能怎么办? 女儿送酒给儿子,是他们兄弟姐妹之间感情好。朱月贵又无法提前预料到,朱高煦会在进宫前喝了那酒。 不痛不痒地斥责了女儿几句,朱棣就这么将事情揭过了。 眼下李茂芳说,他们府上,从来不喝这么烈的酒。 烈酒,应当说的是赠予朱高煦浓度差不多的那酒。毕竟宫宴上的酒,度数都很温和,一般人,喝不醉。朱高煦醉酒,只会是因为,喝了朱月贵送的酒。 朱月贵府上没人喝烈酒,所以将烈酒转送给了爱喝烈酒的朱高煦,这看起来,似乎并无不妥。 毕竟两府的关系好,朝中内外都知道。 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 应天勋贵,或在外打酒,或自己在府上酿酒。可似朱月贵这等身份十分金贵的人家,犯不着出去打酒,也犯不着自己酿酒。 他们想喝酒,宫里自会奉上。 而今宫里不兴高浓度的酒,因此朱月贵的酒,并非来自宫里。事实上,朱月贵昨晚也说了,她的酒,是别人送的。 可她既然知道烈酒伤身,喝了不少,又为何,还是一意孤行送给了朱高煦??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们两府关系好? 关系好,就可以这般,明知东西不好,却还是送了出去? 这份好,好的似乎有些太没有原则了。 心中越发疑问,她看向李茂芳,正欲再问几句。哪知道,才开口唤了一句“茂芳啊”,便见李茂芳捂住了嘴,从指缝中漏出几个音:“我没有喝酒。” “我真的没有喝酒。” 怕再说下去露了馅,他脚底一抹油,干脆溜了。 觑着他的背影,徐妙容摇了摇头,只得暂时将心中的疑问放下,问徐景昌和朱逊煓:“你们方才说,你们是来找我的?” “嗯。” 徐景昌点了点头,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说。 小声说了一句“大伯要领兵出征了”,他握了握自己的拳,脸也不期然变红了。 “你想跟着一起去?” 徐妙容却猜到了。 极平静的一句话,徐景昌却震惊到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徐妙容,他道:“四姑姑怎么知道?” “我有读心术。” 徐妙容开了句玩笑。 小孩子的情绪,基本都写在脸上。自徐增寿去世后,徐景昌便越发沉默。沐氏闲聊时,曾提起,徐景昌尤爱看兵书。 爱看兵书,眼下又提到徐辉祖出征,可不叫她一猜,就猜到了。 “你怎么不去求大哥?” 她笑着问了侄儿一句。 第183章 徐景昌一愣,面上便带出几分迟疑来,“大伯一定不会同意的。”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呢?” “我……” 徐景昌被问住了。 他的确没有试过,他只想着,自打爹没了以后,大伯和徐钦弟弟,就待他越发用心。三房如今只剩他和徐景明。 可是徐景明不求上进,吴姨娘被送到庄子上以后,徐景明更没点规矩。沐氏总说,他是三房的希望。他也记着,他身上承载着三房的希望。可他不敢提上阵,他怕大伯担心他有什么闪失,所以不许。 可四姑姑说,叫他去试,或许,是他小看了大伯,也小看了自己。 “昌儿知道了。” 握紧了拳头又松开,他心里有了主意。 一旁朱逊煓却瞧着眼酸,他也想上战场,可他身份特殊,四叔一定不会同意的,他甚至连提都不用提。 “你们呀,遇到难题,知道找我求助,这很好。但许多事,不亲自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徐妙容又顺势给两个孩子熬了一锅鸡汤,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什么当你真心想要一样东西时,全世界都会来帮你。 好不容易把两个孩子劝的眉开眼笑了,她才火急火燎往王府里赶。朱楹正在叫人洗樱桃,见她回来,还有些意外。 “回来的正好,樱桃洗好了,尝尝。” “哪来的樱桃?” 徐妙容也不客气,捻起一颗樱桃送到嘴里。刚嚼了一口,便听得:“昨日宫宴上剩的。” 噗。 徐妙容差点把嘴里的樱桃肉吐出来。 正想吐槽一句宫里没穷成这样吧,旧物回收和再利用也不是这么个回收利用法,便又听得:“昨日宫宴上剩的,怪可惜的。我见你昨日多吃了两颗,便叫人专程去宫里要了。” 说完,似是怕她仍多想,忙又说了一句:“有池盯着,连着樱桃树枝子一道拿回来的。” 那就好。 徐妙容顿时松了一口气。 “王爷你说话,不要大喘气。” 朱楹笑了笑,又问:“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为何行色匆匆?” “我有一个疑问。” 徐妙容瞬间顾不上吃樱桃了,示意丫鬟们散开,在外头守着,她问朱楹:“永平和朱高煦,关系一直很好吗?” 朱楹点头,“他们幼时,就很好。” “那就奇怪了。” 徐妙容琢磨着,许是她多心了。朱月贵和朱高煦,还真好到哪怕知道有些东西对对方不好,可对方喜欢,便还是送给对方的地步。 反正出糗捅了大篓子的不是她,她便将心中的疑惑暂时放下,又把刚才发生的事,细细与朱楹说了一遍。 朱楹道:“从前,他们两府就时常互送东西。” “是我小人之心了。” 徐妙容承认的很快,她又想。既然朱月贵和朱高煦关系很好,他们和朱高煦,结了梁子。那么,朱月贵看自家,应该也很不爽吧。 “她会出手,做点什么吗?” 随口问了一句,又想到,历史上曾记载,朱高炽登基后,待这位妹妹,极其不好。其他几位公主,都好好的。可独独朱月贵,在朱高炽上位后,被朱高炽贬为了庶人,削去了爵位。李家所追赠的爵位,亦全部废除。 都说朱高炽是仁义之君,可他下了如此狠手,显而易见,是朱月贵做了什么让他忍无可忍之事。 眼下,朱月贵的确不站朱高炽。 若是她为了朱高煦,出手做了什么,好像,一切正好能对上。 可她会做什么呢? 她有些好奇。 想了半天不得要领,朱楹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道:“该来的,早晚会来。想不明白的事,以后不用想,或许就明白了。” “你倒是好心态。” 徐妙容又捻起一颗樱桃,本想送到自己嘴里。不知为何,突然起了捉弄心思。 她问:“王爷,你想吃樱桃吗?” 朱楹微微垂眸,“莫非,你要喂我吃樱桃?” 呸呸呸呸呸! 徐妙容心道,你怎么这么厚脸皮。撇了撇嘴,她说:“那王爷,瞧着就好。” 说着瞧着,她将樱桃慢动作平移到了朱楹面前。 朱楹……他竟然当真张口了。 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嘴,徐妙容突然觉得,哪哪好像都不对劲。忙收回手,将樱桃送到了自己嘴里。 “王爷想吃,自己……” 一句自己拿还没说完,她又要去拿樱桃的手,却被攥住了。 朱楹的手,微微有些温热,箍着她手腕的力道,也不轻不重。他好似下蛊一样,轻飘飘地来了一句:“王妃不能,效举手之劳吗?” “不能。” 徐妙容回答的很果断。 朱楹也不失望,他自个伸手,从盘子里捏起一颗圆溜溜的樱桃,而后,将那樱桃送到她的嘴边,他说:“张嘴。” 徐妙容就不张嘴。 他却轻声笑了,“我愿为你,效举手之劳。” “不用了。” 徐妙容再次果断拒绝。 想溜走,可,手被攥着,人被挡着,她溜不走。定定地盯着那颗樱桃看了许久,她问:“吃了这颗樱桃,王爷就会松手吗?” 朱楹没吱声。 徐妙容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便要拿过那樱桃,哪知道,他却想有所知一样,手拿开了。 恨恨地看着那樱桃,她干脆张开气愤的口,一口咬了上去。 唇,是微微带着温热的。 他的指尖,还带着樱桃洗过的水渍。 两厢轻触,朱楹的指尖,颤了一下。 徐妙容的唇,也颤了一下。 不知为何,无数个日夜,二人明明有过更亲密更露骨的接触,可此时此刻,她竟然觉得,心里乱得很。 耳根子有些泛红,她也急急想走。 朱楹却仍不松手,他似是叹了一声,再开口,带着几分无奈:“你就这么想走吗?” 不……不然呢? 徐妙容心说,谁想在这么暧昧的气氛下,继续和你待下去。张嘴,想说话,朱楹却将她往怀里拽了一步。 “可我不想你走。” 边说着,他还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捏着她的手腕。 这动作,其实有些轻佻了。他脸上,也带着几分说不明道不明的意味。徐妙容的脑袋,嗡的一声,变大了。 “我说了,我不想你走。” 他的声音,又低沉了几分。 另一只空着的手,不知何时捏了一颗樱桃。将樱桃在手心里滚动,他又道:“我想你同我在一起,不止是此时。” 徐妙容越发不敢看他了。 感觉,这话越来越暧昧,听着,就像是和她表白一样。 她闭了闭眼,在心里狂念《大悲咒》。朱楹却又靠近了她几分,他近乎是附在她耳朵旁了,说:“今日,此时,明年,年年。徐妙容,你还不懂吗?” “我……” 徐妙容决定将装死贯彻到底。 “我不懂。” “你不懂。” 呵,朱楹笑了,像是气的。 他将那颗樱桃拿起来,放到了徐妙容唇间。一根手指按着那樱桃,他由着那樱桃,在他指腹下滚动,也在徐妙容唇间滚动。 “我心悦于你,你或许不知道。但,此时我同你说了,你应该,便知道了。” 扑通扑通。 是谁的心在跳。 徐妙容想舔舔自己的唇,可,记得唇上有他轻佻的手,她把唇闭的紧紧的,一点也不敢张嘴。 “我心悦你,你现在知道了。那你呢,你心悦我吗?” 朱楹又问了。 徐妙容的心,这次快要跳出来了。她几乎快要哭出来了,耳旁只回荡着一句话:那你呢,你心悦我吗? “你呢,你心悦我吗?” 朱楹这回,是贴着她的耳朵问了。 “我……我不知道!” 她脑子乱糟糟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把推开了朱楹。怕他继续问,她不敢回头,飞也似的,逃走了。 眼看着她的背影在面前消失,朱楹的眼中,有几许失落。好半天,他叹了口气,自嘲地一笑,本欲唤过有池,问一问她跑去了哪里。 有池却小声先向他回了:“王爷,王妃方才打发人来说,今夜她要挑灯夜读,就住在九成斋,不回来了。” 又问朱楹:“王爷,咱们今晚……” “今晚,本王就住在平山堂里。” 他回了一句,知道她这会心里正乱着,便不想强求。左右时间还多着,来日方长,他不信,他走不进她心里。 第107章 盐不见了 徐妙容心烦意乱。 在书桌前看了好一会儿书, 结果好半天,书都没翻一页。好似乍然从梦里醒来,她慌忙起身, 又快走几步,走到了窗前。 推开窗,但见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上。院子里寂然无声, 花树弄影,水面无波, 小虫子无声从她面前飞过。 第184章 唉! 她叹了一口气。忽的想起那会在平山堂的那幅场景。 她想到, 朱楹要她喂樱桃时,她看过去,正好对上的, 他的眼。想到, 他按着那颗樱桃, 指腹在她唇间滚过时的力度。 樱桃是圆圆的,鲜甜的。他的声音,像是被樱桃汁洇过, 也带上了几分黏腻的甜。 他说, 他心悦她。 好似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被人捅破, 她再也无法装看不见。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平衡就此打破,一时之间, 她竟然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就这样不好吗? 她有些烦躁, 心中隐约还生出几分逃避来。 感情于她而言,从来都不是必需品。有了, 锦上添花, 没有,她也不会强求。她以为她会和朱楹就这样彼此扶持, 互相尊重,像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一样,合作到不能合作的那一天。 可朱楹,说他要的更多。他还问她,心悦他吗? 心悦。 这个词可太难得了。一个人的嘴可以说谎,眼神可以说谎,可她的心,是说不了谎的。 她应该说不的。毕竟这么久以来,她以为,他们之间的平衡维持的很好,她与他,将性与爱,将感情与生活分得很开。 可答案要说出口的那一瞬,她竟然犹豫了。 这种犹豫让她慌乱,所以她模棱两可,推开了他。 如今静下心来细想,她依然不能确切的给出否定答案。她想,她约莫是完了。她竟然对朱楹动心了。 怎么办呢? 仰头看着那轮明月,她想寻求一个答案。可月亮不会说话,它只会无声地洒下清辉。一样的明亮,两处却皆是闲愁。 带着满腹心事,她机械地上了床。果然,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她没睡着。 第二日醒来,天已大亮。月桃轻声唤她,顶着两个核桃一样的眼睛,她半起了身。月桃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闭着眼睛躺下了。 月桃没辙,想着,虽然已是日上三竿。可王妃昨夜没睡好,那就随她去吧。左右这九成斋里,又没有别人。 想到“别人”,忍不住又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作孽啊。 王爷和王妃,竟然闹别扭了。虽然她们不知道那别扭是什么,又是因何而起,可王妃的样子,显然有些逃避。 说起来,这还是王妃第一次住进九成斋呢。 真是今时不同往日,风水轮流转,王爷和王妃,竟然掉了个个。 轻轻放下帘子,月桃便要轻手轻脚往外头去。人刚走至门外,便听得小丫鬟来递话,道南边送盐的来了。 王府的盐一向由顾家人供给。自打顾兴来承诺包圆了府上的盐,宁波府那头,便每隔三个月来送一回盐。 距离上次送盐到现在,的确快三个月了。 月桃心里有数,正想交代几句,月栀又不知打哪摸过来了。一见了她,便压低了声音道:“王爷听说王妃还没用饭,正带着有池,往这里来呢。” “什么?” 徐妙容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其实她并没有完全清醒,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厉害。可一听到朱楹两个字,不知怎么回事,身体内某个机关好像被触发了。 她一把掀开帘子,问:“他来了?来这里了?” 月栀道:“奴婢与王爷,是前后脚出门的。” 前后脚出门。 徐妙容快速计算了一番,而后,心里一凉。顾不上再问,她立马下了床。急急穿上鞋,又催道:“你们快帮我打水来。” 她要洗漱,然后,快速逃离。 月桃月栀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月栀欲言又止,想说,王妃,其实王爷昨晚上,压根就没睡。那平山堂里的灯,亮了一晚上。 触及徐妙容欲盖弥彰的神色,她还是将那话咽了回去。 两个人帮着徐妙容快速梳洗打扮,弄完了,徐妙容也顾不上用饭,只交代了一句“我刚才好像听到小丫鬟说,南边送盐来了”,便顺理成章地往外头去了。 月桃月栀无奈,只得跟上。 到外院的时候,送盐的人果然已经候着了。徐妙容远远瞧过去,只觉得面熟。想了想,上回来送盐的,好像也是这二人? 果然,那二人先给她见礼,见完礼又道:“上次来时,路上用了两天。原以为这次,两天也够了。谁成想,天热,紧赶慢赶,路上还是耽搁了些,所以才晚来了半日,还请王妃见谅。” “无碍。” 徐妙容并不在意。 宁波到应天,路程不算近,大热天的,跑这一趟,不容易。更别说,盐还是不要钱的盐。她若还斤斤计较,那她就太不是个人了。 “顾家人可还好?” 盐既是顾兴来送来的,便少不得问到顾家人。 其实先前在宁波时,徐妙容就该寻顾兴来两口子说话的。只可惜,诸事繁杂,又兼她在象山,顾家人却在定海,是以匆忙之间,她只得作罢。 此次得了机会,她便多问了几句。 来人自是捡着重点说了。又寒暄了几句,月栀便领了人下去。月桃上前,便要清点盐入库。可,刚打开一袋盐,她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徐妙容闻声看去,又听得:“盐怎么变成石头了?” 盐变成石头了? 徐妙容怀疑自己幻听了,急忙上前,却发现,原该是装着盐的袋子,此时却装满了石头。心中有无数个猜测涌上来,顾不上多想,她忙命人将剩下的袋子打开。 可……震惊她全家的是,所有的袋子里,全装的是石头! 盐不翼而飞了。 不仅不翼而飞,还变成了石头。 这场景有些诡异,诡异到徐妙容的思维都停顿了一瞬。她想到了,香妃变成蝴蝶飞走了。眉头紧紧蹙着,又松开,她作势便要叫人把送盐来的二人寻来。 恰在此时,背后却传来一个声音:“怎么了?” 徐妙容眼睫毛一颤,心也极快地跳了一下。 在回头与不回头之间,她选择了不回头。在理他与不理他之间,她选择了理他。 “盐变成石头了。” 她说。 “盐变成石头?” 朱楹显然也有些诧异。他上前,先看了她一眼,而后盯着那堆石头看了看,接着弯腰随手捡起了一颗石头。 握着那颗石头,他也不急着张口,只来回在手里摩挲了一会,才道:“这石头,成色倒是不错。”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成色。 徐妙容无语,在心里吐槽,你是盘核桃盘上瘾了吧,可石头又不能盘,成色好不好,不重要。 “石头不能盘。” 她故意说了一句。 朱楹有一瞬间的错愕,似是意识到她想到了何处,他摇了摇头,道:“你误会了,我想说的是,这石头颜色一样,质地均匀,外形大差不离,因此应是同一处所出。” 话音落,顿了片刻,他又继续说道:“山中之石,多棱角,而河中之石,多圆润。这些石头,应是河中所出。” 徐妙容没吱声。 好半天,她回了一句:“南方本来就多河流。” 言下之意,送盐途径的地方,本就河网密布。石头是从河里出来的,理所应当。 知道她心里仍不自在,朱楹也没计较,他笑了笑,道:“是这个理。” 徐妙容有些不好意思。 朱楹却不看她,只将那石头递到了她手中,道:“从宁波到应天,的确河网密布,可盛产黑色鹅卵石的河流,并不多。” “你的意思是?” 徐妙容若有所思。 刚才她只顾着不自在了,倒没注意到,眼前几千颗石头,都是黑色的。诚如朱楹所说,这些石头大小,色泽,光滑度都大差不离,不大可能是从许多条河流里分拣出来的。 况且绝大多数河流,沉积的石头多为颜色不一的鹅卵石,从一堆不同颜色的石头里挑出所有黑色石头,她不认为,有人会这么闲。 原先她以为,难不成是顾兴来故意的,搞出了一个恶作剧,故意戏弄她。 可顾兴来不似做这种事的人。 单看先前他将云华堂白送给她,就知,他是个极会权衡利弊的人。既是会权衡利弊,便不会大剌剌将两边好不容易连结起来的关系打断。 可若不是顾兴来,又会是谁呢??送盐来的二人最有嫌疑,毕竟他们近身接触盐。路上又没有摄像头,他们完全可以监守自盗,偷梁换柱。 可徐妙容还是觉得不像。 并非她盲目信任二人,而是,顾兴来心眼子比蜂窝煤还多,不管是上次送盐还是这次送盐,直到要* 正式送盐的前一刻,他才定下送盐时间和送盐人选。 送盐来的二人本以为,这次轮不到他们了,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顾兴来又点了他二人。 既是临时决定,二人便不该有提前准备的机会。 退一万步讲,二人换盐,是临时起意。可换了盐,总该有人接应吧。上回顾兴来送盐来时还附了一封信,信里说,二人乃土生土长定海人士,知根知底,人际简单。 第213章 自打采石场的事事发后,她和朱楹便在吴县留了人。可吴县,风平浪静,彭北九之死,只如一块石头砸入池塘,水花四溅后,逐渐归于平静。 流民中有人曾与彭北九时常往来,可之前,彭北九是吴县教谕,身上正儿八经有公职。 这时代的官与民,天然有壁,两个世界两个阶层的人,如何能说到一起去?流民每日里为着衣食住行,尚且自顾不暇,何来那么多闲工夫,与管教育的官老爷往来唱和??因此这“流民”,绝不是真正的流民。 可,既不是真正的流民,缘何又伪装成流民,往凤阳来? 大明人乡土观念重,一个人离开长久生活的地方,要么是,在原来的地方,呆不下去。要么是,有不得不前去另一个地方的理由。 前者……吴县近来,只发生了一场官场大地震,起因便在彭北九私吞“国有资产”。朱棣又发了话,是以吴县从上到下,都夹着尾巴做人。 上头查的紧,下面人心虚,出去避风头,好像也说得过去。 可避风头,偏偏往凤阳来,还带起了买荷花之风…… “王爷,你说,他们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 徐妙容想,凤阳虽然人人都能来得,可朱楹先来,这些人后来。这些人与彭北九有说不清的关系,说不得,与朱高煦,或者朱月贵也有说不清的关系。 朱高煦现在已是勇敢的海燕,在乌云和大海之间,高傲地飞翔,他已构不成威胁,而朱月贵,却还虎视眈眈呢。 “或许吧。” 朱楹并无忧虑之色,他招手,示意徐妙容近前来。待人在眼前站定,方抬眸,朝着更远处黑黝黝的山峦看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那么多的天衣无缝。” 徐妙容若有所思。 他却又道:“他们就在前面那座山上。” 徐妙容刚要往那座山看去,后头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看,原是有池和丫鬟们来了。 有池气喘吁吁,堪堪站定,便一脸佩服地看着朱楹,拍马屁道:“王爷的骑术,越发精进。小的眼睁睁地看着马儿一溜烟,就到了天边。” “是啊是啊,王妃,这马儿跑得可真快,赵子龙的马,怕也不外如是。” 月栀也擦着汗附和了一句。 徐妙容有些心虚。 方才朱楹带着她纵马飞驰,又带着她信马由缰,而后他们两个人在马上亲密接触的画面全部涌入脑海里。大意了,人动情了,马也动蹄了。 她绝不会承认,是因为他们太兴奋,所以马儿才跟着亢奋的。 “我饿了,你们不饿吗?” 怕大家伙再说出什么让她难为情的话,她忙先所有人一步,开了口。 有池和丫鬟们纷纷点头,朱楹便发了话:“那便去同兴楼里吃饭吧。” 一行人便朝着同兴楼而去。 方才被马颠地头有点晕,徐妙容便上了马车。哪知道,刚上去,朱楹便掀了帘子跟着上去了。两个人有的没的的说着些闲话,走至半路,马车却突然停了。 有池有些莫名其妙,正要叫人把人弄走,忽然,他似见了鬼一样,不敢置信道:“她……她她她……她要生了!” 跌跌撞撞奔向朱楹和徐妙容的马车,他又急道:“王爷王妃,前头有个人,好像要生了!” 生了? 徐妙容险些被茶点噎住。 万万没想到,吃个茶点垫肚子的功夫,都能遇上临产妇人。下意识地想下车,可,刚刚抬了一只脚,她却似想到了什么似的,身子顿在原地。 方才,她还在和朱楹说,那些假扮成流民的良民,是不是冲着朱楹来的。后脚他们回驿馆的必经之路上,就出现一个临产妇人。 此处是乡间荒野,周围除了田,便是山,夜色又已来临。要生了,那便说明,身子至少已经显怀了。 哪家孕妇,会如此心大? 心中有些犹豫,外头孕妇吃痛的闷哼声如同一把带着毛刺的痒痒挠,扎的人心揪成一块。毛孔陡然张开,拳头握紧又松开,她还是决定,下车。 “你莫要下去,我下去。” 朱楹却拉住了她,他似也想到了孕妇出现在这里的不合理之处,当即就决定自个下去。 “王爷。” 徐妙容却叫住了他,并非因为她迷信什么男人不能见女人生产,也并非因为,朱楹身份尊贵。而是,若孕妇临产是真,孕妇只是普通人,她下去,比他下去,要方便的多。 有些事,她不介意,朱楹或许也不介意,但当事人,不一定不介意。 “王妃,她的确要生了。” 月栀和月芽已经在有池疾呼的时候,近身瞧过那妇人了。一个说她只身一人,身边也没个人,另一个说,孕妇身上什么也没带。 言下之意,这孕妇,或许没有威胁。 徐妙容也顾不上这些,带着丫鬟们上前,低头,便见妇人裙间一片湿润。妇人如虾米一样躺在地上,额间汗如雨下,整个人不住地颤抖。地上亦有水洇湿的痕迹。 睁大眼睛瞧了瞧,徐妙容一拍大腿。 坏了,大概率羊水破了! 现代医学,羊水破了,虽暂时无风险,可也要胎儿尽快分娩出来。古代简陋环境下,她……她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办。 一没生过孩子,二没帮人接生过,她的相关经验,全来自科普。 知道孩子还是尽快生出来为好,她刚想说话,却见妇人闷哼了一声,“我……要生了。” 四个字说完,妇人开始用力。 徐妙容:! 她还没想好怎么办,妇人就开始生了,可她压根就不会接生啊! 着急忙慌拉着月栀,问:“你们谁会接生?!” 月栀月芽慌的话都说不完整。妇人的闷哼声越发密集,最终月栀纠结了又纠结,还是上前一步,道:“王妃,奴婢以前给家中小牛接过生,不若奴婢试一试?” “帮……我,帮……我。” 妇人用尽全身力气,低低央求了一声。 事已至此,没办法了,徐妙容闭眼,又睁开,拍板:“月栀,你来帮她接生。月芽,你速速去马车上拿一把剪刀来,再拿一壶热水,另外把我的毯子拿过来。” 这一刻,徐妙容无比庆幸,她马车上该有的东西都有。 将毯子盖在妇人身上,她拉着妇人的手,给妇人鼓劲。不知道用了多久,终于,妇人生下了孩子。 可...... 月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她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王妃。” 压抑着悄悄唤了一声,徐妙容不解。待看见月栀一脸的无措和震惊,忙又朝着那初生的小婴儿看去。 这一看之下,她的心狠狠坠下。 小婴儿不哭不闹,眼睛也闭着。她脖间,被脐带缠了好几圈。 是个死胎。 气氛忽然有些凝重,漆黑夜色低迷似一张巨大的网,从遥远的天边朝着人扑过来。徐妙容几乎喘不过气,张嘴,却觉唇齿间有千斤重。 孩童初生的喜悦,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她满脑子都是,该怎么办,该怎么,同这位初为人母却又没能成为母亲的母亲说。 主仆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孩子……” 妇人如蚊呐一样的声音响起,她并不急着寻找自己的孩子。似解脱了一般,她躺在地上,像自言自语,又像是与人诉说:“孩子……是不是没有了?” 徐妙容越发开不了口。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对我说,她要回去了。在开满花朵的山坡上,她不回头,只是跑。晚饭后,察觉到她一直不动,我想去镇上医馆的……” 妇人似轻叹了一声,又问:“是个丫头吧?” “是。” 月栀的声音有些滞涩,她小声回了一句,妇人的眼底,陡然落下几行清泪。 “七活八不活,哎!” …… 沉默着回到马车旁边,徐妙容的心里木木的。脐带绕颈,在后世,有时候都无解。可今日,偏偏叫她遇到。 “王爷,我们回去吧。” 轻声对着朱楹说了一声,又回头看一眼那越来越远的马车,她神情越发沮丧。 妇人家在三衢里旁侧的井亭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心里不得劲,不好将妇人丢下,便叫有池驾车,丫鬟们陪着,把人送到家。 来时丫鬟们还乘了一辆马车,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回去吧。” 朱楹也知,她这会心情不好。方才虽远远地守着,没有近前,可迟迟没听到孩童的哭声,他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 妇人虽于他而言,只是陌生人,可人毕竟不是草木。 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轻轻抚摸着徐妙容的头发。徐妙容心里闷闷的,说好的去同兴楼吃饭,此时显然也没了心情。 回到驿馆,胡乱用了一顿饭,她心不在焉地坐在房里出神。不知月亮何时升了起来,有池几人才匆匆忙忙地回来。 第214章 “王爷王妃,人已经完好送到家了。” 有池回了一句,又没忍住骂:“太不像话了,原来他们家是有男人的。但有男人,还不如没男人呢!” “就是就是,几百年不出现的男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月栀也跟着抱怨。 徐妙容有些云里雾里。 月栀又道:“王妃,你敢相信,他们家的男人,可以说不见,就消失一个月不见?” “肯定是偷荷花被人发现,不敢回来呗。” 月芽也接了一句,徐妙容有些诧异,怎么又扯到了偷荷花?? 第121章 世上就没有无缘无故烧起来的火 “王妃, 那妇人姓陶,家住井亭里最外头。她家里还有个男人,但那男人, 已经大半个月不着家了。” “方才奴婢们刚将陶氏安置妥当,外头就有人来要账,说那什么魏……哦对了, 那男人叫魏德福。魏德福好像月余前欠了人家的钱,奴婢看陶氏可怜, 本想帮她把钱出了, 可陶氏不许。” “陶氏说,她前头还有两个孩子,都没保住, 刚怀上, 就自个没了, 这是她第三个孩子。奴婢记着王妃的话,临走时,还是偷偷给了陶氏二十贯宝钞。” 月栀连忙把知道的全说了。 月芽接茬, 叹气, 道:“这魏德福, 忒不是个东西了。奴婢听那要帐之人的口风,魏德福, 是个好吃懒做, 偷鸡摸狗惯了的。陶氏这一胎,自怀上, 就不太安稳, 可这魏德福,成天的还是不着家。陶氏这一胎, 竟像是给自个怀的。” 说到最后,月芽没忍住啐了一口。 有池跟着啐,一边啐,一边骂:“龙虎山上多猛兽,最好叫那猛兽,把他咬死,如此,一劳永逸。” “龙虎山?” 朱楹眉心一跳,径直问了出口。 有池忙正色,道:“正要与王爷说呢。小的那会多嘴,问了一句魏德福的去处,原想打抱不平,把人揪回来打一顿。可陶氏说,她也不知道人在何处,许是凑偷荷花的热闹去了,又许是上了龙虎山。听到龙虎山,小的便留了个心眼。” 微微停顿了片刻,有池略有些遗憾道:“可陶氏也没说别的,只说前些时日,有人结伴上龙虎山采灵芝。魏德福心热,许是偷摸着跟着,一道去采灵芝了吧。” “采灵芝?” 徐妙容有些意外,见二人神色不对,忙又问:“可是这山,有什么不对?” 方才朱楹与她说到,偷偷潜入凤阳的那伙人,进了山。难不成,这山便是龙虎山?可魏德福他们是本地人,为何上山也要偷偷的? 诧异地看向朱楹,朱楹先说了一句“那伙人,便是进了这龙虎山”,而后又道:“龙虎山地形复杂,前些日子,又出了猛兽伤人事件。唯一一个存活者下山,说林中忽然弥漫瘴气。凤阳知府察觉其中古怪,恐有精怪作怪,便命人封了山。” 封山? 徐妙容只觉说不出的古怪。猛兽早不出没晚不出没,偏偏那伙人上了山才出没。瘴气从前没有,偏偏那伙人进了山才有。这凤阳知府封山的时机,未免有些太巧! “我们的人,也跟着进山了吗?” 急忙问了一句。 朱楹却摇头,道:“龙虎山有没有猛兽和瘴气,无从得知,可其中地势,的确复杂。我们的人不熟悉地形,恐打草惊蛇,便只在外围守着。” “也就是说,他们还在山里没出来。” 徐妙容寻思着,自家的人还守着,那就说明,那伙人还藏在山里呢。引诱人出来的法子,她相信朱楹已经用过了。 既然没用,不如,“放火把山烧了吧?” 一句话落,有池:嗯? 朱楹的目光也动了一下,但他好似并不觉得意外,只说了一句:“天干物燥,山脚下,还有人家。” “哦。” 徐妙容瞬间打消了心中想法。 放火逼人出来这法子,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确不妥当。 抛弃了心中所想,她又问:“王爷打算怎么办?” “我本打算,进山。” “王爷要进龙虎山?” “对。” 朱楹点头,面上神色极是认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本想寻一两个熟悉龙虎山地形之人,跟着他们一道进龙虎山,一探究竟。只可惜,突然封了山,明面上无人敢进山。” “恐怕不止是无人敢进山。” 徐妙容心想,近来荷花大卖特卖,大家伙可能都倒腾荷花去了,谁还有心思往那山上钻。采灵芝,风险大,万一灵芝没采着,人也跟着折在里面,岂不是得不偿失? 不过,这样看来,魏德福的胃口还挺大,胆子也挺大。 “这魏德福,或许,还能派上用场。” 她又提议了一句。 在封山令下,想找敢进龙虎山之人,犹如大海捞针。可若魏德福他们几个先行者顺利从里面出来,或许,可以废物再利用? 魏德福见钱眼开,用钱砸他,不愁他不乖乖引路。 刚有了这个想法,一旁有池就像有读心术一样,说了一句:“小的已经打听过了,陶氏口中结伴去采灵芝之人,名唤李万福和何成。从陶氏家中出来,小的又偷偷去李家和何家打探了。王爷王妃猜怎的?那李何二人已经进山半月有余,至今仍未回家!” 又是半月未曾回家。 徐妙容心说,天底下的巧合难不成都凑在今天了。李何二人进龙虎山采灵芝,半月未归。魏德福进龙虎山采灵芝,也半月未归。 这三人,是遇到真猛兽了,还是…… “王爷,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遇到那伙人了?” 她大胆猜测。 朱楹并不否认,略一思索,又侧过头对有池吩咐道:“不管怎样,先叫人盯着李、何、魏三家,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有池应下了,自是下去不提。 月亮已是明晃晃的亮,洒在地上,像撒了一层霜。好不容易洗漱上了床,徐妙容只觉得浑身都酸。这一天过得,像是过了半个月。 平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床帐,她道:“王爷原先,当真打算一个人进龙虎山?” “不是一个人。” 朱楹纠正她的说法,又道:“还有有池他们。” “不算有池。 她却又说了一句。 末了,不等朱楹回答,又好似发广播通知一样,认真道:“我来了,王爷便不是一个人了。王爷要进山,我要跟着同去。” 朱楹本想说不好,可她却突然转过了头,又说了一遍:“我要跟着王爷一起去。” 四目相对,朱楹的眼神越发温软,心里头也软软的。 他启唇,说:“好。” 原本二人该做点什么的,甚至在来的路上,徐妙容不受控的,邪恶的想了某些片段。可经过陶氏那桩事,她毫无心情。 像是素日里同朱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一样,她先叹了一口气,而后才道:“陶氏……很苦。今日见了她,不知怎的,我总想起我的二姐姐。” 她想到了,从前那个被朱桂欺辱,沉默寡言,畏手畏脚的徐妙清。 而今,苦尽甘来,朱桂成了活死人,徐妙清说,从此她只为朱逊煓和自己而活。 徐妙清“重生”了,可陶氏呢,陶氏的“生”又在哪里呢? 她心中有诸般感慨,也有诸多情绪,朱楹知她不舒坦,只轻抚着她的耳朵,劝解的话还没说出口,她自个又嘟囔了一句:“明日事,明日毕,明日的烦恼,明日再烦。” 而后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闭上眼睛准备睡了。 说了明日事明日毕,明日还真来了一件事。 初到凤阳第二天,因偷荷花之事,越见增多,朱楹忙的更加脚不沾地了。徐妙容在驿馆里看有池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抽象龙虎山手绘地图,驿馆外头却来了人。 是朱橚派来送消息的。 徐妙容有些惊讶,离开应天时,她斟酌再三,把鸡鸣寺和路衍的猫腻说给了朱橚,只省略了朱月贵和朱高燧可能与这些事有牵扯这一茬。 朱橚自是满口应下,拍着胸脯对她保证,一定盯死了那死和尚,一定揪出来神行太保是哪个瘪犊子。 可昨日她才来凤阳,今日就有消息来,难不成,应天突生变故? 忙不迭把人叫了进来。 来人先送上了一张名单,道那便是周王打探到的,麒麟中毒那日,进出宫里的名单。 一目十行看过,目光落在徐氏两个字上,她目光微的一顿。她姓徐,皇亲里还有一位姓徐,那便是,三皇子妃。 名单前面,已经写了安王妃三个字,那么此徐氏,便是三皇子妃。 她没说话,来人又道:“此外,周王殿下还打探出了神行太保的底细。神行太保露面,给路衍送钱,周王殿下亲自跟着那太保,查出了对方究竟是谁。” “五哥?亲自跟着对方?” 徐妙容收回思绪,有被小小的震惊到。不是她不想相信朱橚,实在是,朱橚是个纸老虎。这些年,他的跟踪,偷跑,没有一回,不被人发现。 第215章 可这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竟然跟踪成功了? 充满期待地看着来人,来人道:“周王殿下英姿不减当年,自是眼疾手快,身手敏捷。他如游龙一样,变化无形,时而躲在柱子后头,时而隐入树丛,时而敛了生息,时而飞起一脚……” “飞起一脚?” 徐妙容瞪大了眼睛,跟踪人就跟踪人,飞起一脚干什么? “他打人了?” “不……不是。” 来人慌忙摆手,坏了,他怎么把真实情况说出来了。周王殿下刚进鸡鸣寺,就被路衍发现了,话不投机,周王殿下踹了人家一脚。 那和尚捂着脸,哭得可伤心了。后来真正跟着神行太保,是他们。 不好损害自家殿下英武形象,来人急忙又道:“神行太保是大宁都司卫所马步官军。” 徐妙容哗啦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大宁都司卫,那是朱元璋设的卫所之一,治所远在北边的大宁。大宁的兵,本不该来应天,应天自有三大营。 可三大营之一的五军营,除了会吸纳在应天的卫军,偶尔还会调大宁以及另外两个都司卫所的马步官军前来应天历练。 神行太保,应该就是从大宁调来应天历练的。 可,一个老巢在大宁的卫军,怎的与本在洛阳的路衍联系上,又指挥着路衍,在应天城里装模作样? 宁王朱权。 脑子里又冒出这个名字,她只觉,心中迷雾更浓。零碎的证据拼凑起来,全部都指向一人——朱高燧。 麒麟中毒,朱瞻基作为当事人,脱不开干系。朱瞻基背后,是朱高炽。而路衍是受神行太保指示在应天亮相的,神行太保来自大宁卫。大宁卫,就在大宁,偏大宁,是朱权的封地,朱权又对朱棣的“言而无信”心生怨气。 如今,朱权虽然“认命”了,可他的实力,仍在众藩王之上。 龙虎山上的“流民”,是从吴县来的。朱月贵又与吴县,多有牵连。 事情越来越清晰了,她几乎已经可以笃定,朱高燧和朱月贵是这些事的始作俑者,可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坐在原处胡思乱想了一阵,她冷笑出声。 不管对方想干什么,不管朱权有没有牵涉其中,风浪既然已经起来了,那便不要轻易说结束。 待朱楹回了驿馆,她便把朱橚送来的消息说了一遍。朱楹听罢,面色有些凝重。 “宁王兄先前,兵力很足。虽说如今……可瘦死的骆驼到底比马大,皇兄那头,未必没有防备。” “他定然有防备。” 徐妙容心中暗道,你四哥他老人家天天变着法子想把大家的兵权拿下,他定然早做了无数套方案了。 宁王那头,她不是十分担心,可三侄儿和二侄女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她实在好奇。 带着这份好奇,她进入了梦乡。睡到正酣的时候,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是月栀在外头说话:“王爷王妃,出大事了,着火了!” “哪里着火了?” 徐妙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了,外头月栀道:“广安宫起火了!” “哦。” 徐妙容又不受控制地躺下了,刚躺下,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起了身:“你说哪里起火了?” 广安宫,虽然名字于她而言有些陌生。可,身为皇亲,如何不知,广安宫就是俗称的凤阳高墙。凤阳高墙里,如今可囚禁着朱允炆的弟弟和孩子们呢。 “怎么办?” 她问一旁已经起了身的朱楹。 谁能想到,来一趟凤阳,还能遇到这等棘手的事。老朱虽然不忘老家,在老家建了个中都城,可朱家子孙们,谁想住在凤阳? 成王败寇,朱棣登基后,凤阳高墙便成了监狱的代名词。朱允炆的后代和兄弟们,都在里头关着。这些人身份实在敏感,朱楹虽来了凤阳,可至今,他还没见过这些人呢。 现在倒好,着火了,相关负责人跟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转来转去,找到了朱楹这个姓朱的人头上。 她恨不得来个原地消失。 “先去看看吧。” 朱楹出了门,也没说去哪里看看。徐妙容想了想,也跟着他一道出了门。 负责巡查凤阳高墙的守卫已经大汗淋漓了,一见到朱楹,便急道:“安王殿下,广安宫大火,下官们不知如何是好,还请殿下拿个主意。” “着火便救火,你不救火,避到此处做什么?本王又不是水。” 朱楹面上有一丝愠怒,那守卫打了个冷颤,拿不准他这话到底是救还是不救,还想再说,朱楹却看了他一眼:“还磨磨蹭蹭做什么?” 守卫抬脚就往外头去,刚走了两步,又听得:“皇兄可从来没说过……” 没说过什么,朱楹没说了。 守卫心中一个激灵,明白这是要保活口了。皇家的私怨,他管不着。皇家的人,哪怕成了阶下囚,那也还姓朱。 朱家人死了,他这个守卫,怕是也没有活头了。 忙急急往广安宫赶。 徐妙容瞧着,实在无语。着火了却不去救火,美其名曰跑来找朱楹拿主意,打量谁不知道,这是想甩锅呢。 朱楹接手,责任就他担了。这些油子,心眼倒是比那马蜂窝还要多。 “王爷……” 她欲言又止,拿不准朱楹到底是要去那广安宫,还是不去。 朱楹回身,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道:“没有圣谕,任何人不得擅入中都宫城。我……我就坐在驿馆门口等。” 等什么,他没说,但徐妙容已经知道了。 高墙里的人,沾不得。朱楹并没有失了智,他在驿馆门口等,就是光明正大,做给凤阳城明处暗处的人看。可,高墙里关着的,毕竟是他的亲眷,纵然他与那些人不亲,可同姓朱,他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 所以他等在驿馆门口,叫人去救火,也等消息传回来。 “妾身陪着王爷一起。” 月亮的光,朦朦胧胧,方才醒来时,还有些睁不开眼。可此时,徐妙容却又没了睡意。朱楹也不推辞,两个人便一起,坐在驿馆门口等。 “广安宫……” 徐妙容本想说,广安宫很大吗,又觉得这话不吉利,毕竟朱楹没进过高墙,便改口道:“五哥先前曾说,他背着太祖皇帝,偷偷溜到了凤阳。也不知道,他当时来凤阳,是为了什么。” “应该是为了烧饼吧。” “嗯?” 徐妙容侧过头,朱楹也侧过头,道:“五哥生在凤阳,小时候,他爱吃有一户人家做的烧饼。” “王爷竟然知道五哥小时候的事。” 徐妙容觉得有些不公平。朱橚压根不记得他小时候的事,明明他比他大了那么多。可朱楹,约莫是从谁那听了一耳朵,便记下了朱橚小时候的事。 “其实,也没记得太多。” 朱楹又将头偏了回去,目光落在前方夜色深处,他道:“小时候的事,不管是谁的,我都记得不是太多。” 说到此处,他轻笑了一声,笑意却极淡极淡,他又问:“你会觉得,我太冷* 血了一些吗?” 他说的是,今夜他没亲自去广安宫救火。 徐妙容摇头,刚想说不会,他却又道:“我与允熥小时候曾一起玩过,虽然,我们那时候也没有很熟。” “我和很多人,都不熟,包括我的母妃。” 徐妙容睫毛颤了一下。 朱楹却似心中有感应一样,回过头看她,见她眉眼间似有几分沉郁,心知她约莫是想左了,忙道:“我一岁时,母妃就去世了,所以我对她,并无太多的情感。至于其他人,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王爷都做了些什么事?” “捡松果。” 朱楹回了三个字,说完,又道:“还有,玩核桃。” 说到玩核桃,他自个没忍住笑了,笑完,又道:“根据松果的样子,可以预测第二日的天气。” “所以王爷在钟山上那回,说天要下雨,便是因为松果变样了吗?” “对。” 朱楹点头,刚想说,松果遇水闭合,前一夜松果闭上了,想是空中水汽大,便听得前方夜色里传来一声尖叫。 护卫们立刻上前,有人大喊:“蛇!好多蛇!” 又有人匆忙回来传话,道:“王爷王妃,前面林子里,突然冒出百来条蛇,还请王爷王妃速速进去避一避。” 蛇出没? ?徐妙容鸡皮疙瘩起来了。百来条蛇,这是捅了蛇窝了?目测了一下蛇与她的距离,她汗毛倒竖,人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蛇四散开来,不好抓捕,有池干脆又带着一拨人,挑着灯前去抓蛇了。 徐妙容暂时退回驿馆里头,可,刚进了驿馆,还没来得及说话,朱楹便抓住了她的手。 心知有异,她屏气凝神,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提起来了。 第216章 朱楹却没说什么,他好似什么都没发现一样,淡然走回了屋子里。 门刚一关上,他停在原地,将徐妙容挡在身后,说:“出来吧。” 一片死寂中,窗外似乎有鸟扑棱着翅膀飞过。屋子暗处,钻出来一个人。那人裹的,比朱楹偷偷回应天那日还要严实。 徐妙容压根看不清他的脸,只死死地盯着他手中的……襁褓。 “允熥。” 朱楹出了声。 徐妙容震惊抬眸,前脚说到朱允熥,后脚朱允熥就来了?眼前的人,竟然是朱允熥?可,他不是应该在凤阳高墙里面吗? 心越发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朱允熥却揭开了头上帏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二十二叔,允熥求你。” 徐妙容的眼皮子也不受控制地颤抖了。 “求”字都出来了,准没好事。 “允熥求你。” 朱允熥又说了一遍,不等朱楹回答,又道:“刚才的蛇,是侄儿放的。侄儿只求,二十二叔发发善心,保全她的性命。” “她是谁?” 朱楹盯着那襁褓中的婴孩,面色肃然,他又问:“广安宫的火,也是你放的?” “是。” 朱允熥艰难应了一声,又说:“不止是我,是我们,是我们所有人放的火。他们不敢,但我知道,他们也都不想活了。” 又指着手中婴孩,道:“她是我身边人所出,她娘上个月疯了,我也要疯了。二十二叔,活着太难受了,我不想活了。可她还小,她才两个月,我不甘心,我实在不甘心。” 不甘心你就精准把人送出来了。 徐妙容已经知道对方的来意了,这是自己不想坐牢,打算一死了之,却又舍不得刚出生的孩子跟着一起死,所以想为孩子求一条生路。 “高墙里的日子,太苦了。我出不去,我们,都出不去了。天下之大,已无一处,供我们容身。可她还小,我怎么忍心,让她一出生,就囚禁在这高墙里面?是我自私,将她生在了朱家,我对不起她,我想最后,为她一搏。” “二十二叔,求你,求你给她一条生路。不拘什么人家,把她送出去,让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长大就好。” “火会把一切都烧的不剩,我已经安排好了死胎,不会有人发现的。” “二十二叔,求你!” 朱允熥把头用力往地上磕,不一会儿,他额头就一片猩红。 第122章 送上门的孩子,不要也得要 “你这不是……” 徐妙容心里实在无语, 前有接生,后有托孤,怎么小婴儿, 都叫她遇到了? 可朱允熥此举,明晃晃写着道德绑架四个字。正常人谁舍得眼睁睁看着小婴儿去死。然而托孤这事,牵连甚广。稍一不慎, 她和朱楹,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下意识地想拒绝, 朱允熥却似不要头了一般, 疯狂往地上磕。他甚至还膝行了两步,拉着朱楹的腿,求道:“二十二叔, 侄儿知道, 侄儿此举为难你了。可, 侄儿实在走投无路了。” 又求徐妙容:“二十二婶,侄儿知道你心善,求你, 帮帮她。此生, 侄儿无以为报, 下辈子当牛做马,定还二十二叔和二十二婶恩情。” 他还对着徐妙容哐哐哐磕了无数个头。 徐妙容只瞧见, 他额头血肉模糊。原先有些不中听的话, 在触及襁褓中婴孩的脸,悉数吞了回去。 无期徒刑, 叫人崩溃。 这么小的孩子, 的确不该一辈子困在高墙里面。 可,同情对方是一回事, 要让她松口,她实在做不到。 “倘若今日站在这里的,不是你二十二叔呢?” “那侄儿,便带着她,一起死了。” 朱允熥回了一句,眼中满是悲哀。他忽而笑了,一边笑,一边流眼泪,“可叹我朱家子嗣众多,到头来,却无几人可信赖。来生再不入帝王家,这一辈子,到这里,也够了。” 他又说:“二十二婶,求你,寻一户好人家,让她安稳过余生。这一生,也不要再让她,入我帝王家。” 徐妙容心说,还没答应你呢。却见朱允熥又哐哐哐给她磕了好几个头,而后他转过头,对着朱楹,继续哐哐哐磕了好几个头。 磕完,他将脸抵在那酣睡的婴孩脸上,最后看了那婴孩一眼,转身将婴孩放下,就准备走了。 徐妙容:? 忙伸手拦人,恰在此时,抓蛇的人回来了。护卫们的声音由远及近,窗户咯吱一动,徐妙容再回过头,就见朱允熥翻窗走了。 她:?? 气愤地开了门,门外走廊里,哪里还有朱允熥的影子。 碰巧这时,小婴儿嘤咛了一声,她心立刻跳到嗓子眼,一个箭步冲到那婴儿面前,随手抓起襁褓里的小摇铃,塞到了婴儿手上。 “王爷,怎么办?” 她完全没了主意,可恶的朱允熥,说塞人就塞人。这人是两个月的人,两个月的孩子,晚上还会时不时醒来。 她一没奶,二不会哄孩子,三不知道孩子哭喊了怎么遮掩过去。 胡乱抓了自己头发一把,她恨不得把朱允熥捉回来,痛打一顿。 “允熥心思缜密,小时候,他就喜欢玩蛇。后来他爷爷训斥了他一顿,他才作罢。” 朱楹的面色也不见放松,徐妙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他没拉朱允熥。没好气看了他一眼,她说:“王爷为什么不拉住他?” “拉不住。” 朱楹叹了一口气,摊开手递过来几个炮仗,“这是他做的摔炮,小时候他就爱捣鼓这些东西。” “他怎么跟个兔子一样狡猾。” 徐妙容彻底没脾气了,朱允熥竟然还做了两手准备。他扔个炮仗来,朱楹若不想由着炮仗响引来人,便只能接着。这一接着,可不就给了他逃的机会。 现在好了,人逃了,回去赴死了。搞不定这婴儿,她和朱楹,怕是也要死了。 想摆烂,那婴儿却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好么。 她败下阵来。 她再自私,再“恶毒”,见了水嫩嫩的新生儿,也摆不出臭脸了。盯着那婴儿看了好一会儿,她在心中祈祷,小祖宗,你可千万别哭。 “王爷王妃,蛇已经全部抓住了。” 有池在外头回话,心中却狐疑,王爷和王妃,怎么又关了门? 月栀和月芽也在外头候着,怕是有什么不方便他们看到的事情正在进行中,便想把有池撵走。 徐妙容看着朱楹,用口型问:“怎么办?” 凭空多出来一个婴儿,她藏也藏不住。除非她现在就能找到一个领养人,或者,她现在就把人送出去。 人固然是不可能留在她身边的,十月怀胎,她没法谎称是自己的孩子。 可若现在出去,先不说能不能找到肯收留孩子的人家,就说深夜外出,还是在广安宫起火的时候外出,消息若传回应天,她都猜到朱棣的心理活动了。 想到此,又在心里吐槽了朱允熥几句。 朱楹大抵与她想到了一处,他说:“让他们进来吧。” 徐妙容沉默了片刻,点头,应了。 有池、月栀、月芽三个人进来,原本几人还沉浸在浮想联翩中,有些不好意思。可当他们看到那个突然冒出的孩子,纷纷呆若木鸡。 有池:见鬼了。 月栀:观音送子了? 月芽:大变孩子? “这是谁?” 三个人异口同声,触及徐妙容的视线,忙又掩口,晕乎乎道:“蛇仙送子了?” 百来条蛇出现的诡异,俗话说,天有异象,必有异闻。突然多出来一个孩子,定是老天爷送给王爷和王妃的麒麟儿。 几人上前,围着小婴儿,正准备说点吉利话,徐妙容却道:“不是我的孩子。” 呃? 呃呃? 三人三脸懵逼,徐妙容快气笑了,又道:“这是……是不知道何人趁乱放在我们门口的孩子,孩子身上有一封信,信里说,他得了绝症,活不了了,知道驿馆里都是官老爷,想请官老爷把孩子送到好人家,给一口饭。” “可是何人能偷偷进驿馆呢?” 月栀还想发问,月芽戳了她一下。她立刻住嘴,看了看那孩子,又看了看门外,好像明白了什么。 徐妙容实在编不下去了,她唤朱楹:“王爷你来说吧。” 这送子剧情,漏洞太多。鬼知道朱允熥是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 “这孩子来的突然,本王打算明日一早,便把她送出去。事关重大,本王不想节外生枝,你们都管好你们的嘴,若是让本王知道,你们走漏了风声,本王绝不轻饶。” 有池也大致猜到了几分,知道事情复杂,当即也收了笑嘻嘻的样子,道:“小的记下了。” 又小心翼翼问:“王爷,可要给这孩子寻点羊奶?” “你去吧,记住,莫要让人知道。” 第217章 朱楹叮嘱了一句,又回过身对徐妙容道:“你们待在屋子里,别出来,我去驿馆门前守着。” 徐妙容便猜到,他是要去等消息了。 其实不用救火的人回来传话,她就已经猜到了。朱允熥抱了必死的决心,那把火,能助他跑出来,想来不是轻易能扑灭的火。 所谓的消息,应该便是,高墙里头,无人生还。 心中莫名有几分伤感,她摸了摸那婴孩的手。婴孩似有察觉一样,捏住了她一根手指头。 罢了。 就当作件好事吧。 她自己劝自己。 却说驿馆门口,朱楹如方才一般,满怀心事地坐着。虽面上不显,可圈椅的把手却被他握紧了。 最先来传话的守卫又来了,他跌跌撞撞跑过来,至朱楹面前,一个踉跄,直直摔了一跤。顾不上爬起来,他颤抖着回话:“安王殿下,广安宫……广安宫火势燎原,高墙里头……里头所有人都……都死了。” 一句死了说出口,守卫抖如筛糠,“建庶人、吴庶人,他……他们全被火烧死了。” 朱楹唰地一下起了身。 消息传至里头,徐妙容拿着小摇铃的手顿了一下。闭了闭眼,她叹了一口气。吴庶人,便是朱允熥。至此,朱标的所有后人,除了这个尚不知事的小婴孩,全部没了。 “王妃。” 两个丫鬟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建庶人、吴庶人,身份太特殊了,眼前这婴孩,偏是高墙起火时出现的,吴庶人身边,又正好有个差不多年月的小婴孩被烧死。 咽下一口口水,二人明智地决定,不闻、不问、不说、不知。恰好有池送了羊奶来,二人便你抱着孩子,我喂孩子,分工协作。 喝了羊奶,小婴儿倒也乖乖睡了。 徐妙容总算松了一口气。 似熬鹰一般,总算熬到了白天,朱楹被凤阳知府请去衙门,处理起火一事了。有池又要出去打听,哪户人家比较本分,身家又清白。 他前脚刚走,后脚一个人摸到了驿馆。 是陶氏。 对于陶氏的到来,徐妙容有些惊讶。做好事不留名,不想多事,将陶氏送回去后,有池几个,都没表明自个的身份,只道自家是外地来的商户,正好路过凤阳,在此歇脚。 陶氏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偏偏寻到了驿馆。 没记错的话,陶氏应该还在小月子中,怎的却起身来了驿馆? 忙叫眼生的小丫鬟前去打探,丫鬟回话,原来陶氏是来告状的。她要告,魏德福意图谋反之罪。 谋反,可是大罪。徐妙容虽把人叫了进来,却还是没打算露面。可,陶氏说了,她要亲自面见安王妃,将那谋反证据呈上。 徐妙容思来想去,同意了。 她露了脸,陶氏见是她,震惊不已。一边跪下来给她连磕三个头,另一边又喜道:“自恩人离开,民妇便一直在打听恩人的下落,倒没想到,原来恩人就在民妇面前。安王妃大恩,民妇无以为报,愿此生当牛做报,任凭王妃驱使。”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徐妙容忙叫人把她拉了起来,又问:“你该在家中养着身子,如何又来了驿馆?谋反,又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 陶氏的面色,是肉眼可见的虚弱。她站在那里,身子都有些摇摇晃晃的。徐妙容叫人给她搬了一个板凳,她却不肯坐,只道:“民妇和叛贼是一家,合该千刀万剐,哪有资格在王妃面前坐下?” 从袖子里掏出一朵残败的白莲花来,陶氏又道:“王妃娘娘,这便是,叛贼谋反的证据。” 若是放在往日,徐妙容或许要笑了,可证物是白莲花,她不得不上了心,便问:“到底怎么回事?” “那魏德福,哪是上山采灵芝,他明明是,胆大包天,想自个做那发号施令,高高在上的土皇帝!” “说详细些。” “回王妃娘娘的话,民妇夜里起解,才发现,魏德福偷偷回来了。民妇听到他与那李万福、何成二人嘀咕,说,再多拉点人上山,先哄好姓范的,再想办法,取而代之。到时候,他们就能在凤阳城呼风唤雨,就连凤阳知府,都要听他们驱使。” “姓范的,是何人?为何代替姓范的,就能在凤阳城呼风唤雨?” 徐妙容越听越迷糊,李万福、何成,她知道,是跟魏德福一起消失了半个月的本地人。他们三人,完好从龙虎山下来了,还说要再拉人上山。 拉人上山做什么?当山匪? “民妇具体不知,只知道,龙虎山上有一伙人,魏德福他们,与那伙人混熟了。那伙人以莲花为标记,还得是摘了花蕊,花瓣总数为单数的白色莲花。魏德福说,明日他还要上山,民妇琢磨着,这伙人偷偷摸摸,像是要造反,便想到衙门里头报案。可衙门里乱糟糟的,知府他们,都不见人影。民妇实在没办法,听说王爷和王妃在驿馆,便大着胆子前来了。” “你为什么要揭发魏德福?” 徐妙容问了一句。 虽然她听着,陶氏说的有板有眼的,可多事之秋,她不得不留个心眼。虽说衙门里因着广安宫起火一事,乱糟糟的是真,可,魏德福毕竟是陶氏的夫君。 先前陶氏为了魏德福,没了两个孩子,又怀了第三个孩子。突然再来这么一出,有些叫人始料未及。 涉及谋反之罪,无人能够保全性命。陶氏这是,想让魏德福死? 她静静地看着陶氏的眼,陶氏却笑了,她说:“因为民妇想让他死啊。” 顿了顿,又道:“他是那样一个烂人,可恨民妇,现在才看清楚。王妃娘娘你敢相信,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们的孩子没了。明明他回来了,他可以,进屋子看一眼,问一问,可他只是在外头吃酒,吃完酒,倒头就睡。” “我的孩子没有了,他却开开心心地活着。他从未,为我的孩子做过什么。前两个孩子没了的时候,他在外头赌钱,大冷的天,我自己下床,自己做饭,自己洗衣。好不容易等到这个孩子……可偏又……或许,是老天爷在警醒我吧,他这样的人,不配拥有孩子。” “可我想要孩子,那也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本来可以好好活着的。是他,对我们母女俩不管不顾,是我,猪油蒙了心,宁愿受累,也要伺候的他舒舒服服。孩子一定是不高兴,所以才不停动的,是我对不住她。” 乍然提到孩子这个话题,徐妙容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欲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 “哇哇哇哇哇......” 婴孩唧哼着哭泣的声音似有若无响起,徐妙容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里头看着那孩子的月芽已经慌了,给小摇铃,那孩子不要,轻声哄,孩子还哭,喂一口羊奶,孩子不哭了。 可,一口羊奶咽下去,她又哭了。 月芽继续喂,她却不肯再吃了。 月芽要疯了。 谁能告诉她,小婴儿为什么这么难带?为什么她一直哭?为什么她偏偏现在哭? 她手忙脚乱,冷汗涔涔。 外间的徐妙容心中也是煎熬,她也想哭了好吗。人类幼崽,实在太难带了! “王妃,有孩子在哭?” 陶氏已经问出来了,她盯着那哭声的来处,似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不哄呢?” 徐妙容心道,是我不想哄吗?是压根哄不住啊。 想说点什么糊弄过去,陶氏却张口,轻轻哼起了小曲。说来也奇怪,她的声音响起,那孩子竟然不哭了。 “不要哭不要哭,娘一直在你身边呢。” 陶氏面上越发温柔,似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慌忙打自己的嘴,又对着徐妙容请罪,道:“王妃娘娘恕罪,是民妇说错话了。” 一旁同样心中煎熬的月栀心中却动了一下,她眼神有些古怪,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有些犹豫。 “王妃瞧着面善,能跟在王妃身边的孩子,定是有大福的。” 陶氏并不知朱家各王妃的生养情况,见那日生产,徐妙容手足无措,猜测她没生养过,不敢乱说话,就随意说了句吉祥话。 徐妙容心中却要急死了,偏此时,那孩子又哭。 陶氏好像被按了什么开关一样,不由自主地,又哼起了小曲。听到小曲,孩子又住嘴了。 月栀终于忍不住了,她跪在了徐妙容面前,“王妃。” 话未说,徐妙容却明白了。月栀想让她把那孩子送给陶氏。 她有些犹豫。 虽说朱允熥说了,不拘送给什么人家,只要身家清白就好,可,魏德福…… “王妃不要怕哄孩子,小孩子哭,是正常的,要么是饿了,要么是困了,要么是不舒服了,要么是想让当娘的陪陪她了。王妃声音如碎玉珠子一样,孩子……” “你当真喜欢孩子?” “王妃?” 第218章 陶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眉间却有一抹悲伤,“喜不喜欢的,以后也不会有孩子了。” “若我给你一个孩子呢?” 陶氏张大了嘴。 “给我一个孩子?” “哪来的孩子呢?” 徐妙容握了握拳,示意陶氏跟着她一起进里屋。待进去了,看见那小小的孩子,陶氏的目光,好似凝固了一般。 她不说话,面上神情却柔和了不少。 “有人给了我一个孩子,托我送给爱她怜她的人。” “这个孩子……” 陶氏有些不敢置信,她定定地盯着那孩子,声音都有些颤抖了:“王妃说,这个孩子要送人。” 她突然跪了下来,像朱允熥一样,拼命地磕头。 “民妇要这个孩子,民妇想要这个孩子。王妃娘娘,民妇要这个孩子。” “你还没问,她的父母何在?” “不重要。” 陶氏笑了,笑中带着泪,“她的父母不要她,民妇要她。从今以后,她就是民妇唯一的孩子。民妇发誓,会倾尽所有,爱她护她,让她一生无虞。” “可,魏德福那头……” 徐妙容还是有些担忧。陶氏却又磕了一个头,道:“没有人知道,民妇的孩子死了,邻居们住的远,不知道,魏德福也不知道,民妇说,这就是民妇生的,便能糊弄过去。” 若按正常生产日期算,陶氏的孩子,的确接近足月。这小婴孩如今也不过两个月,原该是胖乎乎的,可高墙里头,一切不自由,是以这婴孩虽然已经两个月,瞧上去,却似一个月大。 一个月错差,的确能糊弄过去。 徐妙容心中有了数,陶氏又磕头,道:“民妇想求王妃两件事。” “你说。” 徐妙容洗耳恭听。 陶氏道:“民妇一求,王妃日后,莫要来寻这孩子,也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二求,王妃赐死魏德福。” “正合我意。” 徐妙容点了点头,陶氏不想让她来寻,她理解。只有这样,孩子才能是陶氏真正的孩子。可这二…… “我暂时没法将魏德福赐死。” 回了一句,徐妙容又道:“魏德福还要上龙虎山,我也想知道,龙虎山上有什么秘密。实不相瞒,我打算亲自上龙虎山。因此这魏德福,暂时还留着有用。你所求,我记下了,魏德福居心叵测,自有他好果子吃。” 又细细问了陶氏,魏德福还说了些什么,知晓魏德福打算不拘男女,随便先忽悠几个人上山冲kpi,她心中大乐。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不,上山的机会送上门了,她只要和朱楹扮作被忽悠的傻蛋,跟着魏德福一起上山就是。 陶氏作孕妇样,悄无声息回了魏家。天彻底亮透,朱楹从衙门里回来了,徐妙容便把和陶氏定下的事说了一遍。朱楹已从盯着三家人的暗卫口中得知,魏德福三个回来了,听闻陶氏认下了那孩子,心中也觉,此举一举两得。 他叫人偷偷把孩子送到了魏家。是夜,趁着魏德福在外吃酒迟迟不归,孩子“出生”了。 陶氏给孩子起名,明珠,掌上明珠的明珠。 魏德福从酒坊里回去,醉醺醺中,听闻陶氏生了个女孩,当即破口大骂,连看襁褓一眼都不肯。第二日,他骂骂咧咧起了床,和李万福、何成两个,准备忽悠几个倒霉蛋上山作投名状。 他们左晃右晃,晃荡到龙虎山脚下,遇到了两个人。 第123章 果然不是什么正经的教 “你们两个人, 在这里干什么?” 魏德福问那两个人。 “关你屁事?” 其中身着粗布衣裳的女子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骂了一句。 魏德福撸起袖子,当即想干架, 那女子却啐了他一口,道:“穷鬼离我远点,瞧着就寒酸, 膈应我的眼。” “诶,你这野丫头怎么说话呢?你才穷, 你全家都穷。” 魏德福破口大骂。 那女子却道:“你们不穷, 光天化日之下,抢人家的东西做什么?眼里没成算的孬货,牛粪你们怎么不去抢?” “谁抢你们的东西了?” 魏德福骂骂咧咧, “说清楚, 谁抢你们的东西了, 老子……” “魏德福。” 那女子吐出三个字,又道:“抢东西的人,说他叫魏德福。” 魏德福:? “老子什么时候抢你们的东西了?看清楚, 老子才叫魏德福。” 魏德福跳脚, 哪个不要脸的, 抢了人东西,却报他的名字。让他知道, 他让他倒赔两倍抢来的东西。 “你是魏德福?魏德福, 你赔我们东西,给钱, 快点给钱!” 女子听闻眼前之人就叫魏德福, 忙抓着人要钱。 魏德福想骂娘,偏生那女子跟前的男子跟上来, 一把抓住了他。虽没说话,那眼里却明明白白写着,还钱。 “不是我!” 魏德福挣扎了一下,竟然没挣脱开。连忙给李万福和何成两个使眼色,那两人便上前,想把男子拉开。 结果,没拉动。 “你是牛做的吧,怎的拉也拉不动?” 李万福一边喘粗气一边嘟囔。 那女子不耐烦道:“我们本来就姓牛。” “你叫?” “牛春花。” “春花妹子!” 李万福自来熟,先是笑意盈盈地唤了一声春花妹子,又看向那男子,“你是……” “牛春花她哥。” “原来是春花她哥啊。” 李万福一拍巴掌,又一把将魏德福拽过来,指着魏德福的脸,道:“春花妹子,春花她哥,你们两个误会了。德福,可没有抢你们的东西,你们看,他可是抢你们东西之人?” 牛春花没说话,倒是她哥,欲言又止。 “我就说你们误会了吧。春花妹子,春花她哥,你们不是本地人吧?我听你们的口音,像是外地来的,你们是来探亲的?” “关你屁事。” 牛春花又没好脸色怼了一句。 李万福也不生气,暗中给了正听着他们几人说话的何成一个眼色,又对着何成朝魏德福方向努了努嘴。 何成怪莫名其妙的。 寻思着,他们马上要上山了,头领说了,拉人上山,有奖励。原本他们打算拉三个人上山,可封山令既下,山脚下半天不得一个人影。 好不容易见了这二人,莫非,李万福是想把他二人拉上山? 朝二人看了一眼,他心念一转,立刻下定决定。拉,现在就拉,两傻蛋自己凑上来,还是外地人,拉上山他们也翻不出风浪。 便急忙拉住了想口吐芬芳的魏德福。 “春花妹子,你看,你又误会了。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着,远来即是客,那欺世盗名的东西,抢了你们东西,坏了我们凤阳人的名声,也害得你们如此窘迫。你说,出门在外,哪里离得了钱,没有钱,你们接下来可该如何是好?” 牛春花没说话,可观她的神色,似有几分松动。 李万福心中一喜,觑着时机差不多了,忙又道:“我并非想多管闲事,只是,想帮你们想想办法。你们缺钱,我这里,倒有一条明路。”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 “那,我们就暂且信你,跟你一道进山挖宝吧。” 春花她哥下定了决心。可牛春花,似乎还有些不乐意。 “哥。” 她唤了一声,她哥便叹了一口气,看着她:“我们已走投无路,好不容易从家里出来……” “那好吧。” 牛春花被她哥说动了,只是…… 她看向魏德福,凶巴巴不肯相让,“你该赔我钱。你叫魏德福,听了你的名字,我就伤心。” 魏德福又想骂娘了。 想说,你不想听我的名字,那你走,何成却拉了他一把,和事佬一样,道:“春花妹子心里过不去,我懂。这样吧,待上山之后,你们跟着我们,我们罩着你,可好?” “我们本来不就跟着你们吗?” 牛春花有些疑惑。 何成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李万福也跟着遮掩道:“挖宝不易,毕竟是山上,恐有蛇虫。” “哦。” 牛春花回应了一句,看了哥哥一眼。“哥哥”给了暗中蹲守的护卫一个手势,两个人就往山上去了。 魏德福走在最前头,李万福和何成走在最后头,如此,牛春花兄妹两个便被卡在了中间。 一边往山上走,另一边牛春花故作不解,道:“李大哥,何大哥,你们走那么慢干什么? 当然是防着你们怕你们跑啊。 李万福在心里骂了一句傻蛋,又憨笑着回:“我们在后头,保护你们。” 保护你个头。 牛春花,也就是乔装打扮,改名换姓了的徐妙容面上扬起纯真的笑,好似真的信了一样,道:“谢谢李大哥,何大哥。” 第219章 又内涵走在前头的魏德福:“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冒名,真是一类人用一类名。” 魏德福拳头硬了。 惦记自己拉人上山的奖励,忍了。 走了没几步,又遇到两个人。徐妙容与对方对视一眼,便知,是自家安排的群演上场了。两个群演,人设是偷偷上山采灵芝,结果迷路了的行脚商,真实身份是,身手了得的王府护卫。 李万福自是如法炮制,将二人忽悠到自个的队伍里。快走到密林深处的时候,何成突然解开身上包袱,从里头拿出了一把荷花。 徐妙容留心细看,果然如陶氏所说,荷花是白色的。手动摘掉荷花花蕊,又摘掉几片花瓣,保持剩下花瓣为单数,何成道:“这白莲花,你们可得拿好了,这便是咱们自己人的象征。” 徐妙容与朱楹对视了一眼,见朱楹目光无意扫过林子各处,微一思索,大致猜到,林子里有人。 确切的说,是盘踞龙虎山的那群“流民”安排了人在林中监视,拿白莲花者,是自己人。手上没有白莲花者,不是自己人。 不是自己人,那便在此把人清理出去。她猜,后头还要七拐八拐一阵,才能真正到达那伙人的老巢。 果然,又跟着魏德福绕来绕去走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抵达一处洞穴门口。 徐妙容感觉自己好像在演《西游记》。 门口有人守着,早在何成给大家白莲花的时候,他们便合乎常理地提出了质疑,李万福自是秉持着来都来了,走了不划算的原则,拼命的忽悠。 然后他们四个傻蛋,就又一次被说服了。当然其中还掺杂着,她要下山,并无差别攻击李万福三人,最后哥哥,也就是朱楹劝好了她等合理情节。 靠着白莲花,他们顺利进了洞穴。让徐妙容惊讶的是,洞穴里面,已有不少人。那些人里,有男有女,看穿着打扮,多是普通农户人家。 意有所指地看朱楹一眼,她用眼神暗示,怪不* 得你的开荒进度被耽搁了,人都跑到山上来了,谁还给你开荒? 不过,让她不解的是,这些人怎的各个精气神十足? 据朱楹所说,再结合陶氏的供词,“流民”盘踞龙虎山,少说也有半个月。这半个月,官府“盯”着山上,朱楹暗地里也叫人盯着山上。 可他们的人,并未见到有人上山,自是,也没见到有人送东西上山。 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在山上待了这么久,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他们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 李万福将白莲花上交,又叮嘱道:“过半个月,咱们就能下山了,下山的时候,再来领白莲花。” “为什么要在山上待半个月?” 徐妙容满头雾水,又开始闹脾气:“李大哥你刚才没说要在山上待半个月,不成,我要回去,我不要在山上。” “你!” 李万福没什么耐心了,反正人已经被忽悠上来了,他便没那么热情了。想不留情呵斥几句,眼角余光却瞥见那做哥哥的眼神。 不知怎的,他心里一怵,到嘴的话就咽了回去。 “春花她哥,你……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这么一年轻后生,怎的有这般骇人的气魄? “杀猪的。” 朱楹吐出三个字,又作势捏了捏拳头,道:“和我妹妹说话客气点。 ?李万福:? 刚才怎么没看出来,你也这般难缠。 “自是……自是客气的。” 李万福讪笑了两声,又耐着性子劝:“在山上待一日,有一日的好,待半个月,有半个月的好。春花妹子,你们赶得巧,今日正好是范大头领出关给大家讲学的日子,你听完,就知道了。” 范大头领。 徐妙容心里一动,这不正是陶氏跟她说的“哄好姓范的,取而代之”里那个“范”吗? 姓范的,是这伙人的头领,可讲学,又是什么鬼? 她目光颇有些一言难尽,李万福感觉自己好像被小看了,一板一眼道:“讲学可是有好吃的好喝的的,那可是范大头领特意从小虫山上运过来的。待会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徐妙容假作百无聊赖抓飞虫的动作顿了顿。 “好吧。” 她勉勉强强说了一句,又问:“李大哥,你还没跟我们说,宝是什么呢?” “这个啊。” 李万福挠挠头,“反正比灵芝贵,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又是那句话。 徐妙容心中呵呵,待人走开,觑着机会,她与朱楹小声嘀咕。 “哥哥,这些乡亲,怕也是取道小虫山偷摸着上山的。” 狡兔三窟,是她小瞧了这帮人的手段。小虫山,是龙虎山旁边另一座小山。因着带来凤阳的人少,朱楹虽留意了小虫山,却只留个别人手盯着那山。 这些乡亲和食物,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从小虫山运来,怕是小虫山下,也另有玄机。凤阳知府打配合打得好,明面上将注意力全转移到了龙虎山,实际上…… 叹了一回,她又道:“我看这讲学,也神神叨叨的,怕是和路衍在鸡鸣寺讲经是一个路数,只盼五哥在应天,多撑一些时日。” 说到朱橚,徐妙容也有些拿不准。 她要进龙虎山,自然是做好了一两日不下来的准备。可她和朱楹,身份特殊,驿馆里头又有人看着呢,突然消失,说不过去。 因此她便给朱橚去了信,先说了龙虎山上有猫腻,又说广安宫大火,朱标一脉全部被烧死了,她和朱楹自知有愧,自请去凤阳高墙里反省。 她猜,朱橚应该能明白她的意思。 朱橚也的确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当晚就给他们弄来了让他们反省的圣旨,因此他们才能金蝉脱壳,来到这山上。 只是,脱身只是开始,后头还有诸多琐事,需要朱橚继续打配合。 来凤阳之前,她吸取之前在兰溪的教训,专门问朱橚要了些瓶瓶罐罐。里头就有简单易容的液体,是以她并不担心二人身份暴露。 在心中期盼着朱橚可一定要跟紧她的步伐,她又看向朱楹,打趣道:“哥哥,你会杀猪,你说他们会不会打几头野猪来,叫你杀?” 话虽是这般说,徐妙容却暗自祈祷,千万别打野猪来,不然到时候麻烦大了。 “杀猪焉用宰牛刀,我方才看过了,洞穴里,只有一把宰牛刀。” “兴许别的刀还没摆出来呢。” 徐妙容跟他“抬杠”,他却凑近了些,似玩味一般,唤了一声:“妹妹。” 他还又重复了一遍:“春花妹妹。” 徐妙容眼睛眨了眨,“诶诶诶。” 她答应。 答应完,也唤:“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 她一连唤了好几声,朱楹唇边笑意越发明显,还欲说话,她却跑开了。 “哥哥我饿了。” “那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朱楹认命地叹了口气,去找吃的了。 背地里,李、何、魏三人盯着二人远去的背影,默不作声。良久,魏德福问:“他们在嘀咕什么,你们听到了没有?” “没有,只听到哥哥,妹妹,他们在互相叫对方?” 何成接口,面带嫌弃,“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腻歪?呕……哕……” “别吐了。” 李万福出了声,“他们兄妹两个,可能关系不一般。嗯,不一般。” 哪里不一般,他又不肯说。魏德福欲问,他却轻轻踹了对方一下,“去,给他们找点吃的去。” 魏德福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徐妙容暗中看着三个人的互动,颇有些嫌弃地摇了摇头。吃完魏德福特意找来的苹果,范大头领便出场了。 音乐响起来了,是敲木鱼的声音。 书也摆出来了,是……徐妙容低头翻了翻刚刚下发到自己手上的书,那书叫——《莲花经》。 徐妙容心说,我看你就像个莲花精。 那位范大头领,在两位侍从的拥护下,走到了最前头大石头上。他鬓边插着两朵莲花,腰上裤子外,又另系着用荷叶编成的裙子。 徐妙容一时竟分不清,他是在演莲花童子哪吒,还是在演野人横空出世。 朱楹暗中摇了摇头。 徐妙容明白,他是在暗示,他不认识这位范大头领。 所有人席地而坐,范大头领如佛祖座下的童子一样,坐在大石头上。他背后,堆放着好几十朵白莲花,整个人还摆出了神佛打坐的姿势。 “起!” 他身旁一个侍从轻轻说了一句,而后,木鱼停了下来,所有人异口同声,喊:“大成明王,无量福生。怜我世人,爱我众生。明光永存,唯我白莲。教化万民,生生不息!” 徐妙容心里咯噔了一声。 这口号,这阵势,听着,怎么像是邪-教似的? 第220章 她动了动嘴,努力跟上大家的节奏,哪知道,那范大头领眼睛极好使,见她没记住词,伸出手掌微一示意,所有人便暂停喊口号了。 “你,你们,为什么不跟着念我们的教义?” 范大头领仍保持打坐姿势不动,他还说:“你们莫非不是诚心加入我们白莲教的?” 白莲教! 徐妙容顿觉曰了狗了,顾不得跟朱楹交换眼神,她准备说话,朱楹却先她一步开了口:“我们是新来的。” 言下之意,还没熟悉口号。 他话音落,李万福急急忙忙从队伍里出来,佐证并同时为自己洗白,道:“范大头领莫生气,这几个人,的确是刚上山的。他们还没记住口号,所以没跟上咱们。不过,这回想必他们已经记住了。” 又给他们几个使眼色。 朱楹附和,道:“范大头领,我们记住了。” 又把那口号原封不动说了一遍。 范大头领点头,面上愠怒消散了不少,“记性不好,气度倒是好。很好很好,你身上有一股白莲花的气质,果真是命中注定的我们教中人。” 范大头领似乎对朱楹还算满意,他也没苛责什么。只摆手示意人下去,又装模作样打开那本《莲花经》,道:“我们的教义便是,不要苛责他人,彼此互帮互助。看,刚才我的所作所为,大成明王都看在眼里。大成明王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1]。金声玉振,有始有终,你们已经迈入了光明的门,光明的尽头是什么?是无量福生!” “无量福生!无量福生!”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高喊。 徐妙容稀里糊涂一边跟着喊,一边暗自思量,集大成者,是孔子,这话是《孟子》里的。寻常百姓,哪有读书识字的机会。 此人,怕是另有身份,且身份还颇为体面。 “按照规矩,新来者要说一说自己的体会。根据每个人感悟能力的不同,再行排位。你们几个,轮流来说一说你们的感悟。” 范大头领又发了话。 徐妙容顾不上东想西想,连忙看向第一个被点名的她哥,牛大宝朱楹。 牛大宝似有些为难,绞尽脑汁想了好久,方道:“我妹妹的感触,就是我的感触。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这个人。” 范大头领摇头,依然不生气,他还好声好气说:“你妹妹是哪个?让她来说。” 徐妙容便被点到了前头。 她似害怕一般,步子往后退了一步,小声说:“我哥哥的感触,就是我的感触。我和我哥哥想的,是一样的。” 看热闹的魏德福撇嘴,心道,你不是挺狂的吗,怎么在范大头领面前,狂不起来了? “你们兄妹两个,莫非想坐末位?什么都不说,你们只能去末位坐着。” “大成明王的光芒,不会笼罩坐在末位的人吗?” 徐妙容装出实在不懂的样子,范大头领心中无语,放在书下的手动了动,他笑,“怎么会呢?大成明王,平等地对每一个人。只不过,谁先领悟明王的教诲,谁就能先接近通往无量福生的门。” “我明白了。” 徐妙容恍然大悟,立时就拍着巴掌喜道:“我要进门,我要无量福生。” 又对着范大头领道:“我看到大家亲如一家,心中只觉高兴。人间自有真情在,人间自有真爱在,咱们这些人,不正如兄弟姐妹,亲如一家?是大成明王将我们聚集在一处,是他,让我们感受到了真情与真爱。我们从他身上得到了情和爱,就要把同等的情和爱,大方送给别人。” “好!” 范大头领喝了一声彩,又一锤定音:“你很有慧根,这样吧,你去黄三。” 又侧过头看朱楹,纠结了一会,道:“虽然你不如你妹妹,但你气度合我们教,你也去黄三吧。” 李万福、何成、魏德福三人瞪大了眼睛,尤其是李万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教中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等级,他在山上待了半个月,才得了绿四,何成跟魏德福两个更是在蓝六,这两兄妹,初次入山,就得了黄三? 这也太随便了吧。 心中不满,却又不敢在范大头领跟前造次,偏生牛春花好像知道自己得的黄三的含金量,喜滋滋对着范大头领道:“大头领,你还没说,大成明王长什么样啊?” 李万福本以为范大头领会呵斥牛春花,毕竟到现在他也没见过那大成明王长什么样。 可...... “问得好,今儿就叫你们见一见大成明王的真容。” 范大头领招手示意人把大成明王的画像拿来,又故意卖关子,道:“这幅画,是我梦中见到明王,醒来后让人画的。这是我的机缘,也是你们的机缘,机缘到了,你们就能看了。” 话音落,他伸手打开了那幅画。 徐妙容大跌眼镜。 那幅画,画的……不正是没易容前的朱楹吗?! 第124章 打得过,但也要加入 确切的说, 那幅画上不完全是朱楹。因为画像非一比一还原,某些地方,与真实的朱楹略有出入。比如朱楹耳骨上有颗痣, 那画上却没画出来。 虽不是完全相像,可徐妙容的心里还是紧张了一下。悄悄侧过头看朱楹,待看见那张被朱橚的药水遮掩的平平无奇的脸, 她松了一口气。 似是察觉到她的眼神,朱楹给了她一个无事的眼神。 “这大成明王, 果真和咱们普通人不一样。他生的可真……真好啊, 以前我听人说过一个词,叫什么,什么, 颠倒众生。我现在, 好想倒啊。” 故意惊讶地说了这么一句, 徐妙容暗中观察范大头领的表情。朱楹的画像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这些人打着朱楹的旗号,到底想整什么幺蛾子? “你说的没错, 大成明王, 的确颠倒众生。” 范大头领似乎心情极好, 他一挥袖子,对着所有人道:“大成明王在上, 所有人, 还不跪拜?” 所有人便着急忙慌地跪了。 范大头领道:“明王法相庄严,正如那人间的贤王一样, 明光赫赫, 普照大地。我相信,这世间, 说不得有人是他的化身。来这世间,便是为给我们带来光明。” “人间,当真有贤王吗?” 是朱楹问了一句。 范大头领回:“怎么没有?” 又看着那画像,虔诚道:“明王给我托梦,梦中现了真身,这许是给我们的指引。佛家说,人转世,多少带着前世的印记。说不得,人间也有人,和明王长得一模一样。若真有这样一个人,我相信,他就是明王在人间的化身!” “大头领的意思是,明王的化身,是一位王?可王里面,若没有与明王长得一模一样的呢?” “这……” 范晔心道,就你屁话多。人间有没有和明王长得一模一样的王,他还能不知道?那画像就是人专门照着安王的脸画的,安王就是他们要推出来的人间的贤王。 心知现在还不是彻底揭破真相的时候,他打哈哈,道:“咱们也没见过大明的亲王们。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一个想法,不若咱们叫人出去打探打探,亲王们,都长什么样?” 徐妙容想撇嘴。 她觉得姓范的一心想按头朱楹是明王的想法实在太草率了些,亲王们,能别人随意见到?除了他们和朱橚,以及后头那几个更小的还没去之国的亲王,余下的,都在封地呢。 这些人去哪打探??她只当看热闹,沉浸其中,孰不知,教友们还真信了。 “好呀好呀。” 他们非常赞同大头领的想法,也十分想知道,明王在人间到底有没有化身。大家伙都亢奋地要求,去比着画像打探亲王们的模样。 范晔顺水推舟,还真指了几个人出去了。 夜幕垂下时,跟着一道上山的护卫偷偷来回话,道被指出去的那几个人,去换林子里巡逻,不让可疑人进来的那些人的班了。 “果然只有不敢想,没有做不到。” 徐妙容摇头,又问护卫:“地图可送出去了?” 护卫摇头,道:“他们盯得紧,小的打算,趁明日莲花宴时,找机会送出去。” 徐妙容便没说什么,护卫上山,自然不止是顾及她二人的安危的,更重要的是,记下山上的情况,标记换防地点,换防时间等,送到外面给接应的人。 心中有数,护卫便先下去了。看一眼不知在擦什么野果子的朱楹,她没好气道:“王爷还有心思吃野果子。” “方才没吃饱。” 朱楹诚实说了一句,又道:“他们给的饭,太少。” “山上条件如此。” 徐妙容本想说,送吃的上山不容易。转念一想,这山下既然有供应,山上还限量做什么?刚才大家用饭,饭食额定,她将将好能吃饱。 朱楹他们是男子,教内便多给了一点点,但也只多一点点。 第221章 可,刚上山的时候,她明明看着,大家都唇红齿白的,不像没吃饱饭的样子。靠意念?靠对明王的崇敬?可意念和崇敬又不能当饭吃。 “我怀疑他们的饭食不够了。” 徐妙容思索着,突然缩减供应量,吃不饱饭,容易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容易闹矛盾。这倒是个切入点。 或许,她可以做点什么。 “你方才那番话,是认真的?” 朱楹将擦的干干净净的野果子递过来一个,徐妙容咬了一口,问:“什么话?” “就,那番话。” 朱楹并不明说。 可徐妙容立刻就猜出来了,她点头,大大方方承认:“是啊,我是认真的。王爷你这么好看,我看你一万次,都看不够。” 朱楹的脸凑过来了。 他的唇,也凑过来了。 徐妙容刚想推他,就听得他小声说了一句:“他们在后头。” 徐妙容秒懂。 “哥哥,我……我们若能一直留在这里,也挺好。” “春花啊。” 朱楹似叹非叹地说了一句。 他凑近,手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将她揽在怀里。徐妙容却身子往前一探,在他唇间快速亲了一口。 他似被惊到了,干脆捧着她的脸,在她额间也亲了一下。 “等下了山,咱们。”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朱楹在她耳边小声说。 徐妙容暗地里掐他,他吃痛,闷哼了一声。落在暗中盯梢的几人眼里,倒叫对方品出了不同的意思。 “你们看到了吗?!” 魏德福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看看那不检点不要脸的二人,再看看同样震惊的李、何,以及范晔身边的二人一眼,似被雷劈了一呀,陈述道:“他们在亲嘴。” 可他们不是兄妹吗?这是在偷摸着上演不伦之恋啊! “我们知道他们在亲嘴。” 李何几人的嘴动了动,想到在山脚下时,牛大宝那句“我们已走投无路,好不容易才从家里出来”,他们彻底明白了。 合着这兄妹两个爱上了,知道自己的爱情被世俗所不容,所以相约私奔了? 嘶!好震惊人的剧情,现在的年轻人,也太会玩了。 耳畔是牛大宝痛苦的说着“春花,我们不该这样,可是,哥哥控制不住”,李万福的脸红了。亲嘴亲嘴,他也想亲嘴。等他升到赤一,他也要范大头领给他指个媳妇。 几人偷偷摸摸又回到了范晔面前,把看到的听到的说了一遍。范晔听完,也似被雷劈了一样,嘴巴动了动,说:“还好,还好,我们的教义本就是博爱,他们兄妹两个为世俗所不容,咱们能容。” 又下发指令:“以后不用特意盯着他们了。” 有把柄,有弱点的人,才能彻彻底底为他所用。 却说宫里,灯还未落下。 原本这时候,朱橚不应该在宫里的,可自昨天下午进了宫以后,他就没出去。朱棣就把他扔在前殿里,由着他在他平时歇息的榻上歇息了一晚上。 “四哥,你就让我去凤阳呗。” 朱橚其实没睡好,顶着没那么神采奕奕的脸,他又求:“先不说死的可是咱们朱家人,咱们朱家不派个有分量的人去,说得过去吗?就说二十二弟他们两口子,为社稷安稳,勇上龙虎山。兹事体大,万一走漏风声,万一有人浑水摸鱼,岂不是,功亏一篑?若再害了他们两口子,咱们……咱们该怎么跟爹交代啊!” 搞不定朱棣,就搬出朱元璋。朱橚没办法,搬出了朱元璋。 广安宫起火的消息,是和徐妙容给他送的消息一道送来的,接信他便明白了,那两口子想借着救火不力的名头,明面上在凤阳高墙禁足,实际上,偷偷混入龙虎山,搞清楚山上有何猫腻。 事涉谋反,朱棣当然是第一时间认可了二人的打算,昨夜他连夜下了一道申斥的旨意,把朱楹两口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命他们赶紧收拾东西,滚去高墙里头思过。 可高墙外没人盯着,朱橚总觉得不妥,他想作为去凤阳调查起火之因,并进行善后的钦差,哪知道,朱棣不同意。 所以他磨了一个晚上又一个白天,结果就是没把他那铁石心肠的四哥磨动! “哥哥啊!” 他改口更亲热的唤哥哥,又说:“允熥他们,毕竟也是我们的侄儿,大哥一脉,自此绝嗣。我……我这心里,又是松了一口气,又是难过。我想去凤阳,不止是代表我自己,也是,代表你。” 朱棣没说话。 好半天,他道:“广安宫起火,我心里,何尝一丝难过都没有。” 又沉默了良久,他叹气,说:“我不想让你去凤阳,是恐二王都在凤阳,朝中又有人上折子。你既然要去,罢了,那便去吧,好好给他们做一场法事吧,再替我,亲手点上一盏长明灯。” 朱橚便知,成了。走出大殿门,还不忘回头再说一遍:“四哥,二十二弟妹他们在龙虎山上的事,你可千万不要走漏风声啊。” “你当我是个傻子不成?” 朱棣没好气骂了他一句,又催他:“快滚。” 朱橚滚到凤阳时,是第二日了。 龙虎山上,树木葳蕤。教徒们自发自主地在洞穴外头劈出一块空地来,又用白莲花装点了一番。 见了那明显有些打蔫的白莲花,徐妙容确定,山上的物资,的确不够了。虽不清楚,山下的供应链出了什么问题,但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范晔心情不佳。 “王爷那头,可有新消息传来?” 托昨日两个人“不伦之恋”的福,范晔放松了对他们的戒备,李万魏三人又嫌他们“恶心”,不好意思往上凑,如此,他们反而多了凑在一起的机会。 只是二人不好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因此徐妙容问了,朱楹道:“范晔是神行太保的人。” 又小心道:“昨夜我趁着起夜,偷偷观察了,他们用鸟叫声来传消息。一声鸟鸣,便是有吃的喝的送上来了,两声鸟鸣,是有信送来了。” “可李万福不是说,吃的喝的是从小虫山运来的吗?” 徐妙容觉得不对劲。 准备上山的时候,李万福便说了,吃的喝的是小虫山上运来的。小虫山往龙虎山运东西,如果众所周知,就不该偷偷摸摸。 难道,这里头还有猫腻? 想到这一层,忽然又想起来,来山上一天一夜了,他们也认识了些“朋友”。可其他人,无一人提起那些吃的喝的的来处。 难不成,范晔搞了个天赐吃食,装神弄鬼? 她心思微动,正巧身边有人走过,那二人一个道:“大成明王好啊,自来了这山上,我吃得好喝得也好,再也不像从前一样,饿肚子了。” 另一个说:“所以头领才说,大成明王,明光赫赫,普照大地。山上没有田地,无人打猎,可我们却有这么多吃的,不是明王给我们的,是谁给我们的?” 徐妙容:…… 好家伙,西方搞君权神授,范晔便搞个明王赐食。这么一包装,谁还敢说,白莲教是假大空的歪门邪教? 结合昨日没吃饱的饭,和送来了食物,结果范晔还不怎么开心的脸,她猜,要么是送来山上的食物缩量了,要么是,范晔收到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信。 “王爷,咱们就这样等着他们出手,也不是个事。那张画像,实在蹊跷,我怀疑,他们要造神。” 前头神行太保推出路衍时,她就觉得,对方要造神。可现在看来,他们真正要造的神,或许是朱楹。 朱楹只是亲王,以前周天子都说,他受命于天。朱棣也是天子,可朱楹却成了“天”,这不搞事吗?对方看似意在朱楹,其实应该想隔山打牛,打击与他们唯一交好的朱高炽一家。 既然对方其心可诛,那她也不介意,反将一军。 “我想打入他们内部。” 她又说了一句,同时用口型示意:“我想成为范晔的亲信。” 范晔的亲信,便是常跟着他的两位侍从,也即“护法”。护法等级比教徒里头的七个色彩等级还要高,教徒们称他们为长老。 她想当长老,这样,就能完整地获取事情的全部真相了。她倒要看看,朱高燧他们,到底想搞个什么大的。 “好,我助你。” 朱楹知道,她玩心起了。说了一句,他不见调笑,眸中多了几分宠溺和认真。 莲花宴正如其名,所吃的食物多与莲花有关。什么油炸莲花瓣,藕乱炖野猪肉,藕带野鸡汤,莲花从上到下,能吃的都被拿出来吃了,其他跟莲花无关的吃食,都装样子被放到了荷叶上。 那荷叶也有些发黄,朱楹故意说了一句:“这荷叶被炸焦了。” 何成推他,“莫乱说话,明王说了,挑挑拣拣,违背自然规律。众生平等,所以黄荷叶,也该被一视同仁拿出来用。” 第222章 “明王也给你托梦了?” 徐妙容没忍住问了一句。 何成语塞,明王怎么给他托梦,他一个小喽啰。他开口,是因为人是他带上来的,虽然奖励,即明王给的赏金,他们拿了。可若这兄妹两个说错话,他们连带着要被扣钱。 为了钱,他提醒牛大宝,不要乱说话。 又看向牛春花,语重心长道:“春花妹子,想见明王,是要和大头领一样,有机缘的。刚才那些,是我自己参悟的,也不知,我参悟的对不对?” 说罢,看向范晔,眼带询问。 范晔道:“说的很好,何成,你也升一级,去青五吧。” 何成大喜,只觉自己这口,开对了。 他得意非常,另外两个,就有些不乐意了。魏德福道:“哪怕荷叶焦了,也能吃。明王可不讲究这些,喽,我现在就吃给你们看。” 说到做到,在线表演了一个我吃荷叶,魏德福拼了。拼完,一边端起一杯水狂喝,另一边又扯下一块大野鸡腿,大快朵颐起来。 李万福见状,也跟着表演。他直接端起了某盘用荷花做盘子,盛了熟了的鸡血的所谓饭,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两个大汉比着比着似的吃,等到教徒们反应过来,他们竟然已经把那好吃的吃了大半。由此造成的直接结果是,本来所有人能吃的刚刚好,可现在,其他人都没吃饱。 这一没吃饱,到晌午,就生了些争执出来。 有一个教徒肚子咕咕作响,他本欲摘些野果子来,可看好的野果子,被魏德福摘了。魏德福一边吃着野果子,另一边还咂嘴。 教徒心中不高兴,念着都是“兄弟姐妹”,教义又说了,要互帮互助,便没说什么。 他换了个地盘,去摘别的野果子。可李万福和何成两个,又先他一步,把那野果子摘了。 同魏德福一样,这二人可恶的紧,他们吃完了,还用袖子抹抹嘴。 教徒憋不住了,念叨了几句。 结果二人还没回嘴,抢完野果子的魏德福冒出来了。魏德福嘴贱,说了句嘲讽的话,两边便吵起来了。 教徒自觉一对三,说不过,就拉着路过的教徒评理。 评着评着,人越来越多,又有安王府那两名护卫在里头煽风点火,争执便越发大了。等到徐妙容听到风声,和朱楹赶过去的时候,气氛已经明显不对劲了。 范晔正在看书信,被人请过来,颇有些不高兴。但他面上维持的很好,只开导大家,道:“说好了人间自有真情在,人间自有真爱在呢?都是一家人,为了几口吃的,闹这么生分,像话吗?明王为了升仙,可是七天七夜没吃过东西没喝过水。” 乱编的话张口就来,范晔又道:“魏德福、李万福、何成,你们三个,去摘几个野果子来,还给他吧。” 魏德福不想动。 他又不是虔诚的教徒,之前上山,是为了偷灵芝换钱,后来没采着灵芝,稀里糊涂入了伙,又兼山上有吃有喝,他才留在山上。此次上山,他是为了蹭吃蹭喝。 早知道这回上山,连肚子都填不饱,他才不上这个山。 “小虫山……” 本想说小虫山上多的是吃的,再让他们送些不就行了,忽然想起来,也就他们三个知道吃的喝的其实是小虫山运过来的,其他教徒,还傻乎乎以为是天赐的呢。 忙改口,刚说了一个“我”字,又记起,坏了,李万福哄人上山时,说了小虫山的名,牛家兄妹两个,也知道真相。 心忽然有些慌,偏生那牛大宝道:“小虫山上怎么了?” “没……没怎么。” 魏德福慌忙摆手,又说:“小虫山就挨着龙虎山,又不是只有龙虎山上有野果。他看不惯我在龙虎山上采野果,他可以自己去小虫山上采啊。” “你这话说的。” 范晔又要讲道理了,却在这时,牛春花附和她哥哥,道:“既然小虫山上没怎么,不如让我哥哥去山上,给大家采些野果吧?这样既满足大家所想,又不伤咱们大伙的和气。” “不行。” 范晔忙不迭反对,又遮掩道:“龙虎山,是明王梦中指引来的地方。若去了小虫山,明王生气了怎么办?” “可是,大头领,我……我也有点饿了。” 徐妙容扭扭捏捏地说了一句。 “你们几个。” 范晔指着魏李何三人,特别想骂人。近日上头对他拉人上山的速度不满,砍了他们的银钱供给。送上山的食物明显少了,偏偏这三个狗东西,这般能吃。 吃吃吃,吃不死他们。现在好了,大家都饿着肚子,怎么办,他也愁。 那小虫山上还有……是决计去不得的。不若,先把明日的伙食调过来,给大家加加餐? 可真这样的话,明日呢,明日调后日的?总有一日,还是不够啊。 范晔心中苦,只觉得自己放着好好的良民不当,非上山吃这个苦是脑子有病,不敢抱怨金主太抠门,他决定,先糊弄着吧。 “既然大家都饿了,那咱么开火,一人煮一碗面吧。” 痛快下了决定,可,好巧不巧,生火的木头不知怎的,被人裹进了食材堆里。那些藕,荷叶,荷花,本就带着水汽,木头沾了水,点不燃了。 偏生刚才下过一场雨,树林子里湿漉漉的。没火,如何煮面? 范晔快要烦死了,只觉木头湿的不是时候,雨也来的不是时候,他号召大家采野果。可龙虎山上的野果,不够分,最后有人饱了,有人没饱。 实在没办法* 了,为了教义中的互帮互助,范晔只能同意,让人去隔壁小虫山上采野果。 他权衡再三,还是不打算让牛大宝去。 可,牛春花竟然自行请缨,道:“大头领,我和我哥哥都摘过野果,我想和我哥哥一起去。” 魏德福翻白眼,自顾自嘀咕:“你是又想和你哥亲嘴了吧?” 范晔:? 嘴巴抽了抽,他在“他们两个是想背着人亲嘴了吧”和“他们两个不会是故意冲着小虫山去的吧”,选择了前者。 “那你们快去快回吧。” 他说了一句,又另外点了三个人,名为结伴,实为监视。 第125章 谁说只有吕蒙才能白衣渡江 五人朝着小虫山而去, 不多时,便到了山上。 徐妙容故作惊讶,抹一把额头不明显的汗, 道:“我还以为,山路难走,到这座山头, 要费些功夫,哪成想, 咱们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又似开玩笑一般问跟着她和朱楹一道来的三人:“三位大哥瞧着, 轻车熟路的,难不成,以前来过这小虫山?” “没有没有。” 三人异口同声否认, 其中二人更是道:“我们家在凤阳那头, 怎么会来过这山?一路如此顺遂, 也是明王眷顾,给了我们好运罢了。” 又是明王。 徐妙容腹诽,明王是块砖, 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是吧。看向最外侧也装第一次上山的何成, 她又问:“何大哥, 你家在井亭里,井亭里就在这附近, 想来小虫山, 你应该上过吧?” “没有没有!” 何成连连否认。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没有上过小虫山?可这是能说的吗?当然不能! 头领他们从小虫山运吃食一事, 只有他和李万福、魏德福哥三个知道。这小虫山上, 神神秘秘的,说不得还有其他的秘密, 他可不能暴露。 便顺着那二人的话,附和道:“小虫山听着就不霸气,我才看不上呢。一路如此顺遂,我猜,也是明王暗中护佑我们呢。” 徐妙容看了“明王”一眼,夫妻两个没说什么。这茬遍就这么揭过去了。 走至一处分岔路口,何成旁边二人下意识就要往其中一条路上走,哪知道,朱楹却出了声:“也不知哪条路过去,有野果。” 二人步子一顿,悄悄将迈出去的脚收了回去。 “闲时,我和春花也上过旁的山采野果。根据我的经验,我们应该走这一条路。” 朱楹的手指的,是相反的方向。 二人想说话,徐妙容却接口,道:“我也觉得是这条路,根据我的经验,错不了。” 话音落,她抬脚就往那条路上走。 何成三人顾不上拦,朱楹已经跟着走了。三人面面相觑,既怕暴露自己来过小虫山的事实,又怕二人当真有什么猫腻,顾不上多想,忙跟了上去。 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并未看见路边有野果,恰好又走至一处分岔路口。那二人抢先一步道:“就这样傻走下去,也不是个事。” “是呀。” 何成接口,也道:“半天没见到一个果子,许是我们走错路了?” “野果子一般生长在茂林深处,根据我的经验,我们还得往里走。” 徐妙容不接他们的茬,她还建议道:“不过你们说的对,就这样傻走下去,也不是个事。山头这么大,五个人一起,浪费时间,不若我们分开,两人一起,三人一起,分两头,同时找?” 第223章 “你们两个想一起?” 何成下意识分了组,目光落在徐妙容脸上,又落到朱楹脸上,他心中实在无语。 就知道这兄妹两个,急不可耐! 魏德福那王八竟然说准了,他们兄妹两个,就是想亲嘴! 太恶心了。 他想吐,想讽刺,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好呀。” 爱亲就亲吧,反正他只是个看热闹的。他本来就不是个品德多么高尚的人,别人品德高不高尚,他不在乎,只要不让他看到就行。 可,“不成。” 那二人却急急出言反对了,“我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怎么能分开呢?” “我们是一家人,难道等着我们采果子回去的教友们,就不是一家人了?” 徐妙容回了一句,不等对方开口,又道:“再说了,又不是每个人单独走。我和我哥哥,还有何大哥一起,莫非,你们还不放心?” “哪……哪有。” 那二人惊了一跳,是他们想左了。眼见着牛家兄妹二人面上越来越疑惑,怕再拒绝下去,露了形迹。琢磨着何成是自己人,有他跟着,应该出不了什么事,便勉强应了。 五人便分成两队,又朝着两个方向走去。 何成心里正不高兴,默念着你们两个可不要走着走着突然就亲嘴,忽然听得:“真奇怪。李大哥明明说了,小虫山上有吃食。大头领却为什么不肯叫人拿出来?” ?何成心里一紧。 想装死不接话,徐妙容却转头看向他,问:“何大哥,你当真是第一次上这小虫山吗?” “当然是第一次。” “说实话。” “是……你们想干什么?” 何成惊讶地看着朱楹突然从腰间掏出的短刀,眼皮子狠狠地一跳,“你们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你们三个忽悠我兄妹二人上山,恐有企图。” 朱楹边说着,将那把短刀抵到了何成脖子上。 何成躲了一下,那把刀竟然往他皮肉里进了一下。心中越发慌乱,思及这牛大宝一身牛劲,不敢造次,何成又道:“我们能有什么企图?你们上山,不是吃好喝好了吗?” “我现在还饿着呢。” 徐妙容故作生气,啐了何成一口,又道:“你们三个,绝对来过小虫山。这山上有什么猫腻,你劝你现在就说清楚,不然。” 不然什么,她没说了,朱楹却及时冷哼了一声。 何成刚想说,你就不怕我叫人吗,徐妙容却像猜到他想干什么一样,道:“你轻车熟路上山的样子,可不止我们兄妹两个看到了。你猜你喊了人,我会不会先把你推下山,作出知足落下去的样子,再回大头领面前,说你心里有鬼。” “你!” 何成心道,你这丫头片子,心肠不是一般的毒。果然能做出不要脸事的人,还能做出更不要脸的。 在说与不说之间左右摇摆,最终他屈服了。 他选择性说了:“小虫山上的确有吃食,但我也不知道,大头领为何不肯拿出来分给大家。” 说到范晔,何成语气有些抱怨。 “我和李万福、魏德福三个,本是在龙虎山上采灵芝的。结果无意中发现,龙虎山上有一群人,鬼鬼祟祟的。我们跟着他们,上了小虫山。才发现,他们在小虫山上藏了吃食。” “他们为什么要把吃食藏到小虫山上?” 是朱楹问了。 何成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们见他们接了一波人,心中好奇,就跟着他们回了龙虎山。结果才回去,就被他们发现了。怕他们害了我们的命,我们便装作自己是上山偷灵芝迷了路的,他们见我们的确不是生事的,就忽悠着我们也进了教。我们想着,管吃管喝,便顺势在山上留下了。” “可你们后来又下了山。” 徐妙容想到在龙虎山山脚下遇到三人时的情景,多问了一句。 何成叹气,打自己的嘴,“都怪这张嘴。” 好不容易呆了半个月,能暂时回家一趟了,结果为了那白吃白喝的好东西,为了拉人的奖励,他们又上了山。 “大头领说了,我们虽然信明王,可也不能忘了我们俗世中的家人,所以每隔半个月,大头领就会放我们下山看一看亲人。再带人上山有奖励,所以我们三……” 何成边说着,声音小了下去。 徐妙容呵呵,“所以你们就是骗了我和我哥哥呗?” 白莲教,确定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教。把人一直扣在山上,说不过去,所以范晔装模作样,每隔半个月让人下山一趟。 何成说,那些乡亲是从小虫山被接到的,那么她最初的推测没错,这些人暗渡陈仓,从小虫山上了山。上山取道小虫山,下山也应该是走的小虫山。 “可你们三人,为何再上山,不从小虫山走?” 她又问了一句,何成道:“小虫山绕路啊,我们有本事避开朝廷的人偷偷上龙虎山,为何要舍近求远?再说了,是范大头领松口,允许我们三个从龙虎山上下的。” “为何?” “因为我们三个厉害,他想让我们帮着打探山脚下的情况。” “范大头领为何如此紧张山脚下的情况?” “因为他们是邪教啊。” 何成一脸这还用说吗的表情,又义正词严道:“见不得人的事,当然要偷偷做了。宣传邪教,是违背我大明律的。” “你知道不该,为何还上山?” “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何成言简意赅。 徐妙容:…… 同情地看一眼何成,她没好意思说,傻子,你是他们玩乐中的一环。你以为你顺利上下山,是因为你们厉害,其实是因为,官府的人本来就和范晔他们是一伙的。 声东击西,欲盖弥彰,为的就是,掩护小虫山上的秘密。 “你还记得他们接人和运东西的路线吗?” 她又多问了一句,何成含糊着不知道该不该点头,朱楹已经指着地上说了:“画出来。” 何成感觉,那把刀似乎又往肉里去了去,忙蹲下,循着记忆大概画了出来。 刚画好,便听得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朱楹不动声色将那路线图用脚抹平,又指着前头某处,道:“那里有刺梨,何大哥,多采些。” 边说着,一脚将何成踹了下去。 何成:? 气冲脑门。到嘴的脏话在看见另外两位由远及近的兄弟时,悄悄收了回去。 “还得是你们兄妹两个,果然有经验。这刺梨,味道正正好。” 似赌气一般,他抹了抹刺梨果子皮,管他三七二十一,自己先吃了。 见他三人的确在采果子,那二人悄悄松了一口气。将怀里的野果子亮出来,他们便想回去了。毕竟山上有“秘密”,留得越久,恐生事端。 想知道的基本都已知道,朱楹和徐妙容便从善如流,装模作样跟着一起采了一些刺梨,回去路上又悄悄威胁了何成一通。 回到龙虎山,见了新鲜的野果子,范晔悄悄松了一口气,刚命人把那果子分了,就听得:“大头领,方才我偷偷去山脚下取水,恍惚听到外头的人说,周王殿下来了。” 周王? 徐妙容和朱楹面面相觑。范晔也有些意外,“是行五,封地开封的那位周王吗?” “不知道。” 说话之人摇头,他哪知道周王行几,他只知道:“外头人说,周王是奉皇命来凤阳的。大头领你说,他会是明王化身在人间的贤王吗?” “这……” 范晔无语,心说当然不是啊,嘴上却道:“或许吧。” 他又道:“只是现在不是下山的时机,待明王再度指引,我们下山一览,便知周王样貌与画像是否一样。” 他搬出了明王,众人立马平心静气,虔诚无比。徐妙容无言,故意将手上分到的十棵野刺梨塞到了朱楹手上,道:“哥哥,你饿了,你多吃些。” 范晔几人嘴抽,听到她喊哥哥,总想起他们恶心人的亲嘴画面,彼此都像被刺扎了,一言难尽地走开了。 觑着身边无人,徐妙容小声道:“五哥怎么来了?莫非,是为了广安宫大火一事来的?” “应该是吧。” 朱楹回了一句,也觉,八九不离十。 广安宫大火,朱棣定然震怒,事涉皇家,朝堂不表态,实在说不过去。只是,他们如今还在山上,怕是暂时与朱橚见不着面了。 刚想到此处,便听得徐妙容道:“我想下山。” 朱楹还没来得及问,她又道:“并非为了见五哥。范晔迟迟不肯明示明王的身份,我猜,要么是上头还没指示,要么是,底下的人还不够。” 说白了,造神需要水军的烘托,光靠一两个人,是造不出来神的。路衍在应天,已经靠脸集合起了强大的水军预备役,而范晔,一没脸,二碍于凤阳有朱楹在,不得不躲在山上。 第224章 洗脑了半天,龙虎山上的“兄弟姐妹”们数量依然不算可观。就这么点人,起不了太大风浪。 她想给范晔一个大礼包。 “我想,让人一把火偷偷把小虫山上的吃食烧了。” 她说出了心中所想。 山上的吃的,的确不算十分充足,一把火把那吃食烧了,范晔定然慌乱。为了吃的,他定然会被逼的下山,纵然他不下山,她也要借此机会,下一趟山。 “你想再招呼点人上山?” 朱楹不动声色问了一句。 徐妙容点头,“确切的说,我也想来一出白衣渡江。” 《三国演义》里头,吕蒙让部下扮作商人,白衣渡江。她有样学样,也想趁此机会,多拉点自己人上山。 一来,自己人越多越好,二来,拉人上山,如此大的功绩,她不信范晔没点表示。 打入敌人内部,后头一切,就好说了。 “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得先和五哥通个气。” “此事交给我。” 朱楹心里有数,今夜他就叫人放一把火,趁着火势,让人下山给朱橚送信。另外,他再趁势潜入小虫山,一探究竟。 二人定下了策略,至晚饭后,夕阳西下。范晔闭关和明王神交去了,他身边两位护法出来给大家讲经了。 日头一骨碌坠了下去,夜幕来袭,忽的,小虫山上火势冲天。 凤阳驿馆里,朱橚正在发脾气。 正骂着凤阳知府是草包,外头忽有太监传话道:“殿下,莲子汤好了。” 什么莲子汤? 朱橚正想骂,又来一个不长眼的,忽然,他似想到了什么,起了身。 “骂人真累,本王口干舌燥,你们无动于衷。气死了,你们都给本王在这里待着,本王先去喝一碗莲子汤,再来!” 说罢,他大步流星出去了。待看见那传话的小太监,目光一顿,招呼着小太监进了另一间屋子,他说:“你最好是真有事要同本王说,不然。” 他掀袍子坐了下来。 小太监忙把收到的消息说了:“殿下,龙虎山递了消息来,说安王殿下和安王妃想下山,让王爷提前安排点人,到时候他们好带上山。” “他们两个要下山?” 朱橚有些欣喜,忙又多问了几句,而后手一挥,叫人出去了。 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思索了片刻,他心里有数了。 回到原来的屋子,刚要说话,外头又有人来报,这次,却是来找凤阳知府的。凤阳知府本来在装孙子,闻听小虫山着火了,也有些急了。 小虫山虽不如龙虎山高大,可两座山连着,山下又有人家,若火势蔓延开来,怕是要出大事。 当即就想请辞,亲自去小虫山下指挥人救火。 朱橚却白了他一眼,“急什么?” 他又说:“本王让你走了吗?” “本王亲自去小虫山下,救火!” 朱橚最后丢下这句,凤阳知府眼前一黑,只想晕过去。 开玩笑,他去救火是想装样子,借此逃离周王殿下的谩骂的,可周王殿下,要亲自去救火了?这要是万一……万一出个岔子,他想都不敢想了。 “本王现在听到着火两个字就来气,未避免重蹈覆辙,本王这就亲自去小虫山下坐镇。火势不灭,誓不回来!” 话音落,朱橚一甩袖子,走了。 这头他带着人浩浩荡荡往小虫山去,那头龙虎山上,范晔也想骂人。可碍于教义,碍于自己的人设,他不好骂得太难听,便黑着一张脸,在原地跺脚。 小虫山上的东西不能见光,他只打发了自己的心腹前去救火,可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他有些慌了。 “大头领,火要烧过来了,咱们还不去救火吗?” 有教徒发出了质疑。 范晔又想跺脚了,这火怎的越救越大?他迟迟不表态,容易引人生疑,再者,大火烧山,势必引来山下的人。 那位周王也来了,若是引起他的关注,只怕…… 范晔的心沉沉的,偏生魏德福跳脚,道:“救什么火,我们这点人,哪里扑的灭那么大的火?” 他还嘀咕了一句:“别火没救成,先把我们烧死了。” “你!” 范晔气了个半死,耳听着教徒们说着什么明王教人爱人,爱世间万物,不救火说不过去。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一番,他决定,还是先灭火吧。 “你们速速跟着他去取水,取了水,速速运往小虫山来!” 他指了一个人。 所有教徒领命,忙拿着工具跟着那人往山下跑去。徐妙容手上拿着小桶,小跑着跟在朱楹后头。 “王爷万事小心。” 她和朱楹说好的,趁着现在乱起来了,朱楹偷偷潜入小虫山。白日里他从何成口中得知了范晔运人运粮的路线图,又兼在山上走了一遭,心中大致有了成算。 而她则要趁此机会,下山拉自己人入伙。 “你也万事小心。” 虽知道她一向聪明,传完话回来的护卫也在她身旁护着,可乍然与她分离,朱楹还是有些不放心。 徐妙容回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二人顾不上多说,快至取水处,朱楹悄悄离开人群。徐妙容略略定心,拿着小桶,小跑至小河边,舀了满满一桶水。 还没来得及将水桶里的水倒入运水的小车上,林子外头,忽然一阵嘈杂。 因着取水之处靠近山脚,是以外头的响动,多少能听到。 “周王,是那位周王!我听到了,他们说,周王殿下带着人亲自来救火了!” 人群面面相觑,打头的人慌了。 其余人不知道自家做的是何勾当,自己还不知道。周王来了,坏事了。 当即就想喊所有人回去,可…… “不能让周王发现明王!” 是牛春花出了声。 不等人反应过来,她又道:“我听说,周王最讨厌荷花,可我们教,偏偏独爱莲花。若是周王的人上了山,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只怕我们要被株连九族!” “真的吗?周王……周王当真会株连我们九族?” “当真。” 徐妙容一脸保真的样子,又夸张道:“他可是亲王啊,听说陛下可疼爱他了!” “那怎么办?” 有人慌了。 范晔的心腹也迟疑了一瞬,感觉……牛春花阴差阳错,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我们回……” “我这就去把周王引开!” 牛春花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那心腹大惊 。偏生牛春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大义凛然就往林子外头去了。 心腹傻眼,当机立断,踹了李万福和何成两脚,那二人便不情不愿地跟上了。 “春花妹子,你是不是傻?” 站在林子最边上,何成有些无语,外头的火光那般明亮,他虽然看不清周王的脸,可他能听清那位殿下骂人的声音。 乖乖,那可是亲王啊! 怎么引?他怕是要死了。 腿脚有些发软,李万福也面色发白,颤声问:“怎么引?” “怎么引?” 牛春花重复了一遍他二人的话,而后,不经意踹了一脚,把何成踹出了树林子里。 何成:? 李万福:? “跑啊!” 偏生牛春花还大喊了一声,李万福心里一惊,稀里糊涂地竟跟着她在林子里头跑了起来。 第126章 该配合你表演的我一定用力演 “牛春花, 你有病啊!你哥踹我,你也踹我,你们两……” 何成摔了个脸着地, 正怒骂着牛春花,忽听得一声尖细的公鸭嗓:“有刺客!来人呀,保护殿下, 有人要刺杀殿下!” 何成一个激灵,便又听得:“反了天了, 反了天了, 林子里竟然藏着歹徒。是不是还有几个人跑了?追,给本王追!” “不,本王亲自去追!不亲手抓住他们, 他们还当本王是吃素的!” 朱橚寻思着, 刚才那一声“跑啊”好像是二十二弟妹的声音, 知道这是特意给他的信号,他先踹了何成一脚,顾不上多说, 领着近乎全部心腹, 呼啦啦跑了。 凤阳知府:? 凤阳知府目瞪口呆, 只觉这周王殿下,说来就来, 说跑就跑, 实在太任性了一点!怕对方真出什么事,一时也顾不上火不火的了。脚尖一抬, 他也急急带着人追了上去。 朱橚毕竟上了年纪, 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好在他的人都是练家子, 不多时,就把人抓到了。 “二……” 看着那张被他的药水掩盖的平平无奇的脸,朱橚下意识地想叫人,意识到对方的身份还没暴露,忙摆出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咬牙切齿道:“把他们两个绑起来,扔到树林子里,另外再给本王找两条蛇来,让他们听着彼此的惨叫,本王倒要看看,他们两个,谁先被咬死!” 李万福的眼珠子快要怄出来了,他浑身颤抖,惧怕之下,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第225章 朱橚也不看他,只叫人把他扔到了东边的树林子里,又装模作样,把徐妙容扔到了西边树林子里。待周围都是自己人了,他急忙上前,想要松绑。 徐妙容却制止了。 “五哥,做戏做全套。” “你们两个,胆子未免也太大了!朱楹呢,朱楹怎么没过来?” “王爷亲自去小虫山探路了。” 徐妙容回了一句,又抓紧时间道:“五哥,我带人上山,是想将计就计,提前做局。” “到底怎么回事?” 朱橚其实还是有些云里雾里的,先前破解麒麟之死真相时,他便说了,会帮着查当日宫里进出名单。后来他拿到了名单,可徐妙容,又恰恰来了凤阳。 那名单上的人,可多了,他看谁都有嫌疑。再结合什么神行太保,什么龙虎山的,他越发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事情若与宁王那个死弟弟扯上关系,那便不简单了。 二十二弟妹虽然没明说,他心中却隐约猜到了一些,回头再看二十二弟两口子上龙虎山,只觉危险重重。 时间紧急,徐妙容不好多说,只挑重点道:“是谁不安分起了异心,五哥心里想必已经有数了。如今,他们还在准备阶段,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和王爷打算拿到他们具体的谋划,再行定夺。所以今日还望五哥相助,待我带人上山,兴许,能打入他们内部。” “你怎么带人上山?” 朱橚有些着急,又说了一句:“人,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鉴于徐妙容叫人给他带消息时提前说了,人要低调不显眼的,他早在出驿馆时,私下里叫了一批自己人改换了普通老百姓的装扮。 现在那批人就在附近,只等他一身令下,就混在救火人群里跑过来。 “五哥离开便是,我自有办法,带他们上山。” 徐妙容话音刚落,林子里头,忽然丢过来一颗石头。 “是谁?!” 朱橚立马警醒地回头,却听得徐妙容小声道:“五哥,你被蛇咬了。” 我被蛇咬了? 朱橚看自己的胳膊腿,没有啊。再看地上,没有啊。目光落在那颗飞过来的石子上,他忽然福至心灵,大喊:“快来人啊,本王被蛇咬了!” 顾不上与那藏在树后头突然冒出来的朱楹说话,他继续用力地表演:“本王的头好晕啊,本王的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说时迟那时快,常跟着他的心腹眼疾手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他,背着他,不要命地往外头大路上奔。 “叫人打死一条蛇,丢在本王方才站的地方。” 朱橚小声对着心腹耳语了几句,又对着匆匆赶来的凤阳知府虚弱道:“传……传御医。” 凤阳知府:? 凤阳知府不知道短短时间内发生了什么,待听说,尊贵的周王殿下被毒蛇咬了,顿觉天塌了。 他脚步沉重地又跟着周王府的人匆匆往驿馆赶,林子里,觑着人都走光了,徐妙容这才对着方才丢石头的朱楹大喊:“呜呜呜呜,哥哥,你总算来救我了!” “春花,你没事吧?” 朱楹也配合她表演,另一头林子里的李万福心如死灰,忽然听到二人的声音,宛如听到了天籁。终于等到二人出现在他面前了,他泪如雨下,只觉亲人都没这两人亲。 “快救我,我的腿,被蛇咬了。” 李万福手抖着指着自己的腿,又指着徐妙容的腿,“蛇……蛇没咬你吗?” “我哥哥及时出现,朝那狗屁周王扔了一条蛇。” 徐妙容泪眼汪汪,又紧紧攥着哥哥的手,说不出话。 李万福也泪眼汪汪,都什么时候了,还卿卿我我呢。 “谢谢你们救我。 ?他难得动情地说。 要不是牛大宝扔了那条蛇,咬了周王,他这条命怕是也要交代在这里了。 九死一生,他心中万分庆幸,看到自己腿上被蛇咬的口子,脱口而出便是:“大宝兄弟,你能帮我把毒血吸出来吗?” 话一出口,他感觉,气氛好像有一丝丝不对劲。深吸了一口气,他讪笑,指着自己的腿:“我身子长,嘴巴大,我自己来吧。” 低头艰难地把嘴往自个腿上凑,旁边牛春花却“呀”了一声,指着小虫山方向,道:“火怎么还在烧?” 她又问牛大宝:“哥哥你们不是去救火了吗?” “我本来在往山上送水,听说你去引开周王了,我心里着急,便来寻你了。” “牛大宝”一脸后怕的样子,又斥责妹妹:“春花,日后绝不可如此莽撞!我以前就说过,你不可离开我的视线,这次你没做到,下次,你一定要做到,听到了吗?” “听到了。” 牛春花一副乖乖认错的样子。 李万福摇头,心中实在无语,见她还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小虫山的方向,忍不住说了一句:“别管了,这山烧没了,大不了咱们换个山头。” 徐妙容也很无语。 李万福和魏德福、何成三个,难怪没被洗脑成功。这三个,完全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利己主义者。 可救火大戏还没唱完呢,她…… 林子外头,忽然又起了嘈杂声和脚步声,李万福心里一慌,还以为是周王的人又杀了个回马枪。可仔细一听,那声音,好像是凤阳当地口音。 是山脚下的乡亲们上山救火了。 李万福蹭地一下站起来了,范晔有那么一点信任他们哥三个,所以他们三个明面上是教徒,背地里,却帮着范晔监视着大伙。 他虽不知道范晔在搞什么鬼,可小虫山上有猫腻一事,他们哥三心知肚明。方才范晔的样子,像是压根不想让人上小虫山。 可眼下,百姓们自发上山救火了。 他拿不准自己应该怎么办,牛春花却已经惊喜道:“乡亲们来救火了,多个人多一份力,我相信,山上的火一定会被扑灭!” 话音落,她着急忙慌就往外头去。李万福拖着疼痛的腿急忙跟上,才出了林子,便听得:“好。” 李万福:? 好?好什么好? “你们在说什么?” 他问徐妙容。 徐妙容道:“我问他们是不是要上山救火,说我和我哥哥也想跟着他们,出份力。” 末了,再不看李万福,跟着百姓们就往小虫山去。李万福没办法,只得跟上。一行人浩浩荡荡上了小虫山。 在龙虎山山脚下取水的范晔心腹傻了,守在小虫山暗处的人也傻眼了。 那心腹急忙冲到徐妙容跟前,问:“你带着他们上山干什么?” “救火啊。”?徐妙容回答的理直气壮,她还道:“人家就住在山脚下,怕火烧起来,自个没了家。人家要救火,我总不能拦着吧?” “可……” 心腹有口难言,直觉事态已是自己控制不住的了,当即便转身,跑回去找范晔拿主意。 等到范晔气愤地带着人赶到小虫山上时,见到的便是积极救火的乡亲们。乡亲们手拿着日常耕地的工具,已扑灭了好几处的大火。 耳畔是牛春花说话的声音:“大家劲往一处使,力往一处用,此时此刻,我们都是一家人。着火,是老天爷给我们的考验,我们万众一心,即将通过考验!”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脚下,是我们的家,山,是我们命中的守护神,我们要守护这座山,守护我们的守护神。” 范晔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耙子,质问:“你在干什么?” “大头领。” 牛春花却认真地唤了一句,问:“拉人上山有奖励,拉一大群人上山,奖励会翻倍吗?” “你想干什么?” 范晔眼神不善。 却听得:“我想把他们全留在山上。” “你疯……” 范晔本想说,你疯了吧,话还没说完,又想到,把人留在山上,也未尝不可。这些人上过小虫山,以防万一,还是把人留在自个眼皮子底下的好。 再者,上头不是一直嫌他速度慢吗,神行太保更是来信骂他,说他连路衍那个死和尚都不如。应天的势已经造的差不多了,他这头,却还磨磨蹭蹭的。 先前顾忌着安王,他不敢多有动作,可眼下,安王在高墙里头思过,新来的周王是个草包。刚才已经有人告诉他了,周王被蛇咬了,生死未卜。 这么看的话,目下的确是个钻空子的机会。 “当然会奖励翻倍了。” 他“诚恳”地回了一句,牛春花便如打了鸡血一样,也不听他再说,便冲到人群中心,卖力道:“火为什么会烧起来?是不是有人做了什么要不得的事,触怒了山神?” 一说到山神,众人的神色就有些变了。 是啊,好端端的,山上怎么起火了?从前也没见着,山上起这么大的火。难不成,真有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惹怒了山神? 第226章 “怎么办?我们中肯定有人惹怒了山神。” “天降神火,定是示警。” “我们要洗刷掉我们身上的罪恶,我们要向山神认错。” “这样吧,救完火,我们回去,每家带一样贡品,一起再来山上拜一拜。” 人群边灭火边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 牛春花”趁此机会,连忙道:“心诚则灵,你们来都来了,又跑回去,山神知道了,说不得觉得你们心不够诚。要我说,你们就留在山上,就地悔过,山神就在这里,它一定能感受到!” “是呀是呀,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我们救完火就走,虽然是去拿贡品的,可最好的贡品,难道不是我们的心吗?” “那我们就留在山上,悔过到天明吧。” “说好了,谁都不许偷偷回去,我们要让山神看到我们的诚意,保佑此后,再无山火。” 人群莫名其妙就达成了一致,范晔眉心一跳,“牛春花”却又折返他面前,诚惶诚恐道:“大头领,我把他们稳住了,余下的,就交给你了。春花相信,大头领一定能感化他们,将他们长久留下来。” “你……” 范晔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么容易,就把人留下来了?这些人,可真好哄啊! 面色复杂地看着“牛春花”,在心里骂了一句你可真贪婪,他道:“你做的很好,我们教内,赏罚分明。这样吧,你升两级,去赤一吧。” 赤一? 赤一! 正一脸哀怨地同魏德福讲述自己悲惨境遇的李万福惊呆了。这才几天啊,又升?牛春花是坐驴车上山的吧。 “大头领,我方才也为了引开那劳什子周王,出了力。” 他受到了启发,有心也想要一个更高的身份。 范晔却问:“何成呢?” 何成? 糟了!李万福这才想起,他把何成忘了。何成被牛春花一脚踹出去的,周王豪无人性,何成这会儿,怕是尸首都已经凉了! 心情激动地指着牛春花,他陈述事实:“何成被春花踹到周王面前了。” “我那是情急之下,为了引开周王。” 徐妙容很想翻白眼。踹何成,她当然是故意的。起火前,她和朱楹刚在小虫山上逼问了何成。留着何成,始终是个隐患。 所以她认准了何成,把人踹到了朱橚面前。 至于李万福嘛…… 她也手指着李万福,控诉道:“要不是我哥哥,你早死了。” 不等李万福回嘴,又对着范晔嚷嚷道:“大头领,我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引开了周王,我哥哥又同样冒着更巨大的危险,救了我们,我们立了这么大的功……” 范晔心里一个咯噔,想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给了赤一,还不知足。 “我一听周王不喜欢莲花,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我九死一生,险些命丧黄泉。我哥哥又抓毒蛇,又拼着命救我们的,我们兄妹两个,险些让我牛家断了后!” “大头领是个宽厚人,一向论功行赏,春花相信,大头领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 范晔很有些心梗。 有心想说一句,你们两个不要脸,冒天下之大不韪有了私情,本就让牛家断了后,少把罪责推到他身上。触及牛春花急切的眼神,再被那吹捧的话一蛊惑,他豪气道:“那你跟你哥哥,都来我身边做长老吧。” 又对着李万福几人道:“从今天开始,我身边的长老,变成四个。” 李万福:? 天杀的,驴车可跑得没这么快。牛春花哪是坐着驴车往前跑啊,她分明是坐在疯牛上! 当晚,大火被扑灭,范晔顺水推舟,使出了自己的洗脑大法,亲自上场,给大家洗了第一波脑。洗完,给了想上场洗第二波脑的原两位“长老”一个眼神,两位长老便乖觉地退了回去。 “春花,大宝,你们初当长老,快些给大家展示展示你们的风采。” 示意牛春花和牛大宝上场,一边看着二人给大家传授明王的教诲,另一边,范晔悄悄问身边人:“那林子里,的确有三条蛇?” “是三条。” 身边人点头,又道:“李万福被绑的地方,有一条已经被打死,牛春花被绑的地方,有两条被打死。一条是周王叫人放的,另一条,是牛大宝扔的。” “都有毒?” “嗯。” “树上有绑人的痕迹?” “有。” 身边人回了一句,又迟疑着问了一句:“大头领当真要用他二人?” “嗯。” 范晔模棱两可的说了一句,道:“是两个好苗子,只不过,还要再试探一番。” 身边人便没再说什么,想到今日山上的大火,试探着又问:“大头领,周王被蛇咬了,恐怕周王府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咱们可要……转换阵地?” “这岂是你我能决定的?” 范晔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道:“不过,我会给上头送消息的。时间也不多了,想来,我们应该也要离开凤阳了。” 说了要送消息,回到洞里,范晔便写了一封信,又唤了徐妙容和朱楹来,嘱咐他们把信送到山脚下一户没有窗子的人家。 二人照做,不多时便回来了。 暗中跟随之人亦回话,道:“大头领,他们二人,并没打开那信。” “知道了。” 范晔打了个哈欠,心中稍定。 待回话之人离了山洞,暗中藏着的护卫去朱楹面前回话。朱楹听罢,招呼人离去,又对着徐妙容道:“小虫山上不止有吃食。” 他说起这茬,徐妙容才想起来,差点忘了问他,夜探小虫山,探出了什么名堂。 “王爷可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一批火器。” 朱楹的声音压的很轻,可他的面色,并不轻松。他循着记忆,折返小虫山,见小虫山上暗藏的人也跟着范晔指的人出来救火了,便跟着那些人,结果……发现了一批火器。 大致记下了火器的数量和存放位置,怕打草惊蛇,又惦记着徐妙容,他匆忙下了山。知道徐妙容去和朱橚会面了,他马不停蹄跟了上去。 后来又是救火,又是忽悠那批“乡亲”,又是按着范晔指示下山送信的,他还没顾得上和徐妙容细说。 此时他说了小虫山的猫腻,徐妙容的心也微微往下一沉。 火器的威力,可比教徒的威力大的多得多。后者能在语言上“杀”死一个人,前者,却能彻底在□□上“杀”死一个人。 朱高燧玩的好一手合纵连横,外联朱权,内做两手准备,舆论攻击和造反利器都安排上了,她现在只想知道,他们打算何时动手。 “王爷,你猜,他们何时会挑明,你才是贤王的身份?” 她问了朱楹,朱楹道:“我猜,应该快了。” 应天城里,路衍造势造的如火如荼,小虫山上起了火,为防万一,朱高燧一定会加快动手速度。既然造神的气氛已经烘托起来了,那么,他这个神,是时候该亮相了。 果然,刚说完快了,第二日,李万福便在大家吃完饭的时候,扯着大嗓门说了:“我见过周王,你们知道的。告诉你们,周王不是贤王,他长得和明王,一点也不一样!” 愤愤地说了一句,李万福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明王一定是旁的哪位亲王。” 有人问:“为什么?” 李万福一拍胸脯,信誓旦旦道:“因为周王的脸,虽然和画像对不上,但他的面容,与画像很是相像。” “那……那会是谁呢?” 人群叽叽喳喳,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前头来我们凤阳的那位安王是周王的弟弟,安王,他会是贤王吗?” “有可能。” “可是,安王在高墙里思过,咱们又见不到他。” “莫着急,莫着急。” 范晔见大家又是好奇又是沮丧的样子,心中得意,嘴上却道:“高墙虽然戒备森严,可之前说起火就起火,说不得,里头也没我们想的那么不好进。” 顿了顿,他又道:“说起来,这两日,我总觉得心慌,冥冥中,感觉明王好像在暗示我什么。找到谁是贤王,刻不容缓。我打算今晚夜探高墙,看一看那安王,到底是不是人间的贤王!” 他话音落,人群惊呼。 “牛春花。” 视线在徐妙容身上微的一顿,范晔又改口,点了朱楹:“牛大宝,你与我同去。” 第127章 来都来了,不如玩个大的吧? 徐妙容心中骂骂咧咧。 似撒气一样, 狠狠踩了脚边的野草一脚,又好似抱怨一样,一个人嘟囔道:“为什么不带我?我哥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不就跟你哥哥才分开了这么一会吗, 至于从天亮念叨到天黑吗?” 毫不客气吃果子的魏德福感觉自己耳朵起茧子了,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第227章 一旁李万福悄悄用脚踹了踹他,“别惹她, 她现在可是长老。” 魏德福撇了撇嘴,嘴上到底没敢再说。 徐妙容也没心思和他打嘴仗, 刚才对着小草发火, 是故意的,为了巩固她的人设。可若说心里不担心朱楹,却是假的。 范晔这只死狐狸, 狡猾得很, 也怪不得朱高燧会把搞事的大任交到他头上。刚才她还以为, 范晔会让她,或者让她和朱楹同去呢。 可谁知,他却只点了朱楹, 后来又带了另一位长老。 三人行, 那两人是一伙的。干的事是夜探凤阳高墙, 偏生要被探的那位,恰恰好是朱楹。这关系乱的……她真怕出什么岔子。 心中担忧, 再看一脸跟我无关, 只吃吃吃喝喝的魏德福和李万福,她更觉来气。定定地盯着对方手上的吃食看了好一会, 她心中忽生一计。 范晔走了, 机不可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不如,趁机搞点事? 半柱香后,山洞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蛇,有蛇!好多蛇!” “四面八方都是蛇,快,快跑!不能跑,烧死它们,不然,我们的吃的怎么办?我们今晚睡哪?” “快放火,快放火!” 人群疯狂往山洞外面涌,所有人都围着徐妙容和另一位还留着山上的长老问:“长老,有蛇,怎么办?快发句话。” 徐妙容作出害怕的快要晕厥过去,已经说不出来话的样子,把压力全给了那位长老。 那位长老又是惊又是怒又是怕,刚要说,不能烧,忽然不知从何处飞过来一条蛇,落在了他脚上。他身子一抖,白着脸跑出了山洞。 这下,不烧也得烧了。 那位长老权衡了一下,和上头往来的信件,都在山洞最里面。蛇聚集在山洞口,一把火烧不到最里面,便默许了大伙放火。 觑着火光亮起来了,徐妙容暗中给了自家护卫一个眼色,而后害怕地后退了两步,捂着心口假装干呕。 一边呕,另一边她偷偷将藏在指甲缝里的药粉抖在了树林子里。 朱橚亲手制作的好药粉,药效惊人。露天放置,达到一定的量,便能悄无声息地吸引大量的蛇虫。她故意趁着大家听完了经,在山洞里休息的时候,把那药粉撒到了洞里的吃食上。 一来,洞里有蛇出没,慌乱之下,她能让人趁机一探范晔住处的秘密。先前范晔几乎不出山洞,就算出了山洞,洞里也有人留守,她一直没逮着机会。 二来,小虫山上一把火,几乎烧光了山上的储备粮。现在就这么点吃的了,被蛇祸害了,一口都没了。范晔回来,应该很想心死。 只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天助我也,一把火,烧的局势更乱了,那药粉,也被消灭的一干二净了。 心中舒畅,她等着护卫的反馈。而那头凤阳高墙下,范晔却躲在暗处,犯了难。谁能想到,那位周王大晚上不睡觉,跑来高墙找弟弟聊天。 看着被人抬着,如豆虫一样直直躺着的周王,范晔真想上去问一句,你不是被毒蛇咬了吗?人都起不来了,还有心思来看你弟弟? 可你弟弟在里头思过,你进不去,却又不走,留在墙外骂街是怎么回事? 这么多王府护卫,接下来的戏,他怎么演? 正绞尽脑汁想着办法,忽的,春凳上的人转过了头。范晔心中一凛,还以为,是对方发现了自己。 心中发麻,对方却高声道:“我是朱家子孙,凭什么不让我进?皇兄的圣旨,我忘了带。可没带,难道就证明不了我的身份了?你们开门,我就要进去!” 边说着,朱橚竟然要强闯了,高墙里头,呼啦啦冒出一堆人。范晔隐约听到,有人好像在说,“周王殿下,我们家王爷递话,说让王爷三思,切莫冲动。” 一阵争执声起,高墙大门处,竟然比方才还要热闹。范晔眼珠子一动,脸上从忧转喜,周王撒泼,也不全是坏事。 他本来就要坐实安王是贤王的名头,夜探高墙,是为了装装样子,顺便,再最后试探牛大宝一回。现在周王突然出现,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但他完全可以把人分开。 分开行动,这样,就无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进高墙里头。他大可以在外头溜达一圈,回来后告诉牛大宝他们,说安王就是贤王。 心中既有了成算,他便开口,道:“高墙外,人太多了,咱们分开行动,一炷香后,还在此处见。” 另一位心腹和朱楹自是没有异议,三人便分开了。明面上,范晔往西边去了,可,拐过一个拐角,他又折回了。 暗中跟着朱楹,他往东边去了。待看见朱楹轻巧的借着一棵树跳上了墙,他险些一个踉跄。 说了分开行动,只有前面分开两个字是真,所谓行动,是在做戏啊!牛大宝这个憨驴,身子也太轻盈了,一看小时候就没少上过树。 可他进去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范晔心中着急,不怕牛大宝见不到安王,毕竟那画像就是照着安王的脸画的,可他怕牛大宝被人抓住,把他们供出来。 “是谁?” “王爷!”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范晔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下一刻,“来人啊,抓刺客!” 范晔腿脚一软。 果然要被人抓住了,牛大宝一定与安王撞上了,刚才那声王爷,是安王身边人在提醒。 坏事了。 下意识想跑,高墙里头,却好像乱起来了。范晔只看见,墙头又闪过一个人,那人砰地一声,落了地。 “大头领,快跑!” 牛大宝拉着范晔,玩命的跑。 等到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范晔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气喘吁吁地看着牛大宝,他道:“你……果然是个好……好苗子。” 上墙的功夫一流,逃跑的功夫也一流,正适合同他们一起,共谋大业。 “对了,大头领,我看到那位安王了,他竟然真的与画像上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牛大宝激动极了,他甚至还抓着范晔的胳膊,大呼:“安王就是贤王,安王就是贤王!原来人间,真的有贤王!” “你先放开我。” 范晔被他抓的肉疼,要不是看到他激动的样子,都险些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 “诶,老大呢?” 又想起来,还有一位心腹没回来呢。 “不……不知道啊。大头领,咱们先回去吧,刚才我差点被抓住,王府的人一定会四处搜寻我的踪迹,此地不宜久留。老大见势不对,自然会回到山上。” 朱楹着急地说了一句,范晔还想再说,耳畔抓刺客的声音却越发清晰。眉头微蹙又展开,他道:“那咱们快些回去吧。” 老大知道内情,定然不会傻的翻进高墙。外头动静这般大,老大一定会躲开,见不到他们,自然会回山上。 他略略放了心,又满腹心事地往回赶。朱楹跟在他后头,面上焦灼之色褪却,只眼底冷意森森。 老大……自然是回不来了。朱橚这会,应该已经把人抓着了,就先让这范晔,得意一会。 范晔本来的确挺得意的,可回到龙虎山,看到山洞里的“盛况”,又得意不起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蛇?为什么?” 他一连发出了无数句疑问,装模作样成功的喜悦荡然无存。 徐妙容悄悄退到人后面,问朱楹:“老大被扣住了?” “嗯。” 朱楹小心地应了一声,再看她眼中暗藏的得意,心中多少猜到了几分。下巴微微朝着山洞里头一努,他问:“你干的?” “嗯。” 徐妙容也学他,小心应了一声。 “干得好。” 朱楹又说了一句。 徐妙容心里开怀,又往他身边凑了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方才我让护卫趁乱去范晔的床边翻了翻,结果你猜翻到了什么?” 不等朱楹问,她又献宝一样,道:“翻到了一封外头送来的信。” 说到信,徐妙容的神色有些微妙。倒不是因为那封信的内容难破解,而是,信写得实在太直白太朴素了。那扑面而来的质问,多看一眼,她都觉得,好像在骂她! 那是一封骂人的信,上面写了,“没用的东西,外来的和尚都比你会念经!以后别再说自己是催命判官,梁山好汉听了都觉得晦气。再继续拖后腿,我先催你的命!” 将信上的内容复述了一遍,徐妙容暗忖,没用的东西,说的应该是范晔,而外来的和尚,听着,倒像是在说路衍。 “催命判官”的称呼,和“神行太保”同出一处,范晔和神行太保,果然是一伙的。 朱月贵和朱高燧不会用这般措辞,他二人又一向傲气的紧,不大可能纡尊降贵亲自给小喽啰写信,因此她猜,这封信大概率是神行太保写的。 神行太保怪范晔拖后腿,这所谓的拖后腿,应该便是范晔造神速度慢了。 第228章 拖后腿,拖后腿…… 徐妙容神色微变,“王爷,应天府里,一切应该都已经安排好了。” “应天府里,的确万事俱备。” 朱楹回了一句,迎着她“你怎么知道”的视线,又道:“方才在高墙里,有池同我说了,昨日那封信上的内容。” 他提到昨日那封信,徐妙容立刻上了心。 昨日那封信,自然是范晔叫她和朱楹送出去的信。彼时范晔的人盯着,他们不好做什么。可,他们不做什么,不代表,他们的人不会做什么。 信送到山脚下,自然会再往该送的地方送,朱楹的意思,竟是自家的人已经想办法知道了信上的内容。 这般快的速度。 徐妙容失笑,想到自家人还没来得及把消息送进来,偏范晔点了朱楹的名,朱楹趁机知晓了信上的内容,又觉得好笑。 “信上写了什么? ?瞧见朱楹神色不比以往,她忙问了一句。 朱楹道:“范晔在信中写,近来怪事频出,他总觉得龙虎山不安全,信徒已经成其势,他打算即刻揭晓明王身份。他这厢已做好撤离准备,只等吉日定下,一声令下,便携众往东南处去。” 东南? 徐妙容想了想,应天在凤阳东南,吴县也在凤阳东南,此东南,到底是指应天,还是吴县?还有这“吉日”,又是何意? 大明以元旦、中秋等传统节日以及帝王生辰等为吉日,可中秋节刚过,朱棣的生辰又在上半年,何来吉日? 疑惑地看向朱楹,朱楹道:“近来的确没有节庆日,但谁说,只有节庆,才算得上是吉日?” “王爷的意思是?” “你莫非忘了,你大哥?” “我大哥?” 徐妙容怔了一下,反应过来眼底一亮。对啊,她竟然差点忘了徐辉祖! 来凤阳之前,徐辉祖刚请求增兵,刘氏送消息给她,她方知,徐辉祖的确又发现了金山和银山。朱棣派了丘福戴罪立功,这些时日,忙着与范晔等人虚与委蛇,她倒忘了问一问,外头战况如何。 “王爷是不是知道什么?” 急急问了一句,她又道:“是方才,有池告诉王爷的吗?” “不是。” 朱楹却否认了。 他又说:“是我自己猜的。” 徐妙容哭笑不得,他却又低了低头,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促狭:“渡海作战,宜速战速决,我只是觉得,该有结果了。魏国公武艺超群,排兵布阵,更是出神入化,有他在,此战,必胜。” 虽知道他是故意说这些话的,可听到对方夸自家大哥,徐妙容还是没忍住笑开了去。 “瞪”了朱楹一眼,她道:“王爷的意思是,他们会在大军凯旋之日做点什么?” “嗯。” 朱楹点头,“皇兄从前,也是常上阵杀敌的,此战若胜,皇兄定然会出城迎接。” 徐妙容默默跟着点头。 大军凯旋,帝王亲自出皇城迎接,届时定然会彩旗飘飘,人头攒动。在所有人最快乐的时候,击碎大家的快乐,的确会让人刻骨铭心。 这么看来,大军凯旋之日,的确有可能是信里所谓的吉日。 “若他们当真打算里应外合,路衍那头,多少也会收到消息,我……” 徐妙容本想说,我这就叫他们多留意,忽然,她顿了一下,心底里冒出一个念头。她更加认真地看向朱楹,道:“王爷,不如,我们……” “你想跟着范晔,一起上应天?” “嗯。” 徐妙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说,你又知道了。 “来都来了,不如玩个大的吧?” 似是生怕朱楹不同意,她又讨好地说了一句。 原本按计划,知晓范晔他们的打算后,她和朱楹就该下山,做回安王和安王妃。可此时,她脑海里冒出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那便是,跟着范晔,以信徒的身份,上应天。 “我们如今既然已经成了长老,范晔又多番试探,想来有用我们之心。我们何不趁此机会,跟着他一道上应天?” “上应天,自是可以。只是,回到应天,所面临的,远不止于此。” “我不怕。” 徐妙容忙出声,又说:“因为,王爷也在。” 她这话一出,朱楹果然没辙了。 他亦不是胆小如鼠之人,原本还有些担心,回了应天,人多眼杂,恐她有什么差池。可瞧见她跃跃欲试的眼神,他便将余下的话收了回去。 “信昨日才送出,待范晔收到回信,还要等上几日。这几日,我先交代下去,让五哥和有池他们先有个准备。” “好。” 徐妙容应了一声,想到月栀和月芽,又有些愧疚。 她和朱楹跟着范晔上应天,自然还是得偷偷摸摸的。一日偷偷摸摸,一日就得名义上留在高墙里思过。他们两口子思过,月栀和月芽,甚至有池,明面上也得留在高墙里。 想着离大军凯旋应该不远了,她略略放了心。范晔发完火,本已筋疲力尽,可惦记着正事,果然拉着朱楹,官宣了明王在人间的化身。 朱楹装模作样配合着演了一通,所有人都知道了,安王就是他们一直在苦苦寻找的贤王! 接下来几日,范晔又反复洗脑,给大家强化了安王就是贤王这一印象。徐妙容听得心里发笑,暗地里没少揶揄朱楹。 送出去的那封信很快就到了朱高燧手上,朱高燧给朱月贵看过,心中只觉痛快。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原先,我一点都不希望舅舅他们凯旋,可现在,我无比希望他们,快些回来。” 应天府里,一切都已就绪,凤阳府里,范晔传来好消息,成功就在眼前,只等大军凯旋这股东风,而大军,又注定凯旋,朱高燧眼底实在难掩激动。 朱月贵却与他不同,她面色颇有几分凝重,眼底也并无轻松。 “你先不要高兴的太早,我总觉得,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你又多心了。” 朱高燧耐着性子劝了一句,又道:“广安宫失火,大伯的后人全被烧死了,父皇迁怒二十二叔,把他也关在广安宫,不是很正常?替罪羊,总得有一个吧?父皇爱面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五叔不走这一趟,如何能体现他对此事的看重?五叔那人,翻不起风浪的,你放心。” “我并非担心五叔。” 朱月贵轻轻摇了摇头,她担心的,并不是朱橚。朱橚的确有把很容易就能办成的事办砸的能力,她担心的,是,“二十二叔和二十二婶,当真被关到高墙里头了?” “那还能有假?” 朱高燧不以为意。 朱月贵却又道:“范晔说,他提拔了兄妹俩,那两兄妹,你说,会不会……” “不会。” 朱高燧斩钉截铁。凤阳的事,事无巨细,朱月贵都要求范晔上报。范晔先前在信中的确提到了兄妹俩,叫什么牛春花,牛大宝的,还说那兄妹俩不要脸,彼此爱上了,所以离家出走。 不伦之恋么,听着是不怎么好听,可关他何事,只要人对他有用就是,他才懒的管这么多。 将手上另一封刚收到的信递过去,他又道:“二十二叔若是上了山,范晔如何认不得?再说了,范晔刚又来了信,信上说了,那两口子,的确在高墙里头。你就放宽心吧,再不济,等人跟着范晔来了应天,你亲自去看一看便是。” “我只是担心。毕竟,筹谋了这么久,万一……” “没有万一。” 朱高燧脸上满是笃定,他还朝着北边方向一指,意有所指道:“宁王叔,不是还在吗。” 朱月贵便不再多言。 没两日,明军大胜倭军,占领佐渡岛的消息传回,举国上下,一片欢腾。朱棣大喜之下,果然提出,要重赏三军,于大军回朝当日,亲自赴正阳门,迎接将士。 因着这一喜讯,朝廷内外,喜气洋洋。宫里按例,会有宫宴,民间也自发地跟着庆贺。礼部牵头,沿着秦淮河,扎满了无数花船,河两岸又有彩幡金胜,美不胜收。 徐妙容接到消息的时候,范晔正在为“老大”被抓而头疼。前头忙着扫除群蛇跑到山洞的阴影,又忙着明示明王在人间的化身,他倒忘了,老大没能按时回来。 后来知道老大被朱橚的人抓了,他心中紧张,既怕老大招了,又怕老大没招却被折磨死了。几番叫人悄悄下山打探未果,又兼朱橚记着险些在龙虎山被“行刺”的仇,三五不时地让人搜山,范晔心里,实在绷着一根弦。 终于,明军凯旋,朝堂定下了接风洗尘之日,范晔也收到了应天的来信。 接信当晚,他便找了个由头,先痛哭流涕,把“贤王”在高墙里有多惨多惨渲染了一遍,而后一擦眼泪,又眼神坚定,说要上应天,亲自为“贤王”请命。 气氛一渲染,情绪一到位,早已被洗脑的信徒自然无有不应,大家都闹着喊着要同上应天,为“贤王”请命! 第229章 范晔借坡下驴,说走就走,当晚就带着人下了山,又偷偷摸摸出了凤阳城。 直到站在凤阳城外,徐妙容还是有些恍惚。 这么快,就出了凤阳?这么容易,就出了凤阳? 她这就,回去了? 第128章 那就偷梁换柱吧 “果然路引只能困住相信路引的人。” 赶路间歇, 徐妙容没忍住,和朱楹嘀咕了几句。 在兰溪时,碍于出门要路引, 当地百姓们安于本土,几乎不怎么出远门。流民本就流离失所,路引于他们而言, 并不重要。 来时,范晔伪装成流民, 成功潜入凤阳城。此次离开, 来不及扮流民了,他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又成功混出了凤阳城。 “如此, 是不是就能坐实, 凤阳知府已经被他们收买?” 又问了一句, 徐妙容心里却想着,就算没今晚这一出,凤阳知府怕是也难逃嫌疑。范晔躲在龙虎山“招兵买马”是事实, 到时候东窗事发, 整个凤阳官场, 怕是都难逃死罪。 凤阳知府这是多有信心,笃定朱高燧他们一定会赢? 再小心看一眼跟着范晔一道往应天去的教友们, 她心中微定。范晔此人, 洗脑有一出,那些个百姓, 被他洗的虔诚不已, 对他的话更是深信不疑。 范晔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可他却不知, 跟着他上应天的这批人,其实都是他们的人。 想到真相大白那一刻,范晔的表情,她心中就充满了期待。眼角余光又瞥见吊儿郎当的李万福和脸上写满了不情愿的魏德福二人,她面上神情转淡。 她没想过,这二人竟也愿意跟着上应天。他们以为,上应天是奔富贵的,可实际上,范晔出手之日,便是他们死到临头之日。 心中呵呵,她将头转了回来,又小声对朱楹说:“明日到了应天,一切即见分晓。” 到了应天,路衍那头就会送消息来。她相信,大军凯旋之日在即,朱高燧和朱月贵已经将该安排的都安排下去了。 一路走走停停,第二日晚上,便到了应天城外。 应天防守不比他处,范晔心中有数,不敢再往前走,只停在一处土地庙里,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道:“我们的教义,教会我们知礼。明日,咱们再想办法混进去吧。” 徐妙容一听这话,便知明日才能进城。她也不着急,和平时一样,若无其事地靠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迷迷糊糊间,快要睡过去了,知晓朱楹就在自己身边,她倒也放心。只是,眼皮子才刚放心地闭上,就感觉有人轻轻推了推她。 努力睁开眼,便见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往土地庙外头去了。 “范晔。” 朱楹用唇语小声说了一句。 徐妙容盯着范晔的背影,问:“王爷要叫人跟上吗?” “不必。” 朱楹却轻轻摆了摆手,而后悄悄指了指自己手心,又道:“他去见神行太保了。” 神行太保? 徐妙容揉了揉眼睛,再看朱楹手心里攥着的纸条,睡意消散了大半。觑着人群都在熟睡,身边又几乎全是自家的卧底,她小心打开那纸条,只见上面写着:望日,秦淮河,天女散花。 “这张纸,是那和尚递出来的。” 朱楹又说了一句。 徐妙容反应了一下,那和尚,是路衍。他们的人,一直暗中盯着路衍。路衍写了纸条,递出来,他们的人,又悄悄把纸条送到了朱楹手上。 望日是十五,十五,大军凯旋,这消息沿路她已经听人说了。秦淮河在应天城里,因着大军回朝,礼部没少在河岸边搞花头。天女散花,是佛教经典故事。难不成,朱高燧他们打算在* 秦淮河上来一出天女散花? “神行太保,是来送路引的。” 朱楹又说了一句。 徐妙容这下明白过来了,凤阳城好进,可应天城不好进。神行太保送来伪造的路引,明日他们就能正儿八经地进城了。 只是,离十五还有两天,进城之后,他们该藏在何处? 又想到路衍,心中忽的一动。 如果没猜错的话,明日进了城,他们怕是要直奔鸡鸣寺而去。届时两路人马合流,提前为天女散花做准备。 似半开玩笑般看向朱楹,她没忍住打趣道:“我原以为,他们将王爷和明王扯上关系,便会大肆渲染王爷是贤王,可如今看来,王爷,十五那日,你怕是要名声大噪了。” “我看未必。” 朱楹却不着急,他好似心中已有成算,只眼睛盯着土地庙外,口中道:“范晔此次来应天,亦带了那幅画。明王的化身,口说无凭,我方才,叫他们托人另画了一幅画。” “王爷打算,偷梁换柱?” 徐妙容眉心微动,立刻就猜出了他想干什么。范晔需要用画来佐证朱楹就是命定的明王化身,朱楹也可以,暗地里偷偷对画做些手脚。 另画了一幅画,这是打算,偷梁换柱了。 “王爷叫人画了什么?” 好奇地问了一句。 朱楹朝着宫城方向示意,道:“画了皇兄。” 嗯? 徐妙容震惊,想说,你不要命了!又想起,他的确是个不要命的。可,擅自画朱棣的头像,是要被削头的,她忙又问:“王爷托了谁?” 谁竟如此胆大,接下了画朱棣的活? “基儿。” 朱楹又回了一句。 她:?? 深吸了一口气,本想说,你认真的吗?转念一想,他的做法没错,朱瞻基还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来,朱瞻基是朱棣的亲孙子,孙子画爷爷,没毛病。二来,朱瞻基画功出众,他画的朱棣,自然是十分像的。三来,朱瞻基是自己人,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他,他们也放心。 只是,这坑人的法子,怎么听,都觉得,不像是他日常的作风,倒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王爷如今,也学坏了。” 由衷地感叹了一句,还想再说,山神庙外却有人走动的声音。朱楹忙摆手势,二人连忙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 朝着庙里头看了一眼,目光在她和朱楹面上微微定格,那长老对着身边刻意打扮的低调的人小声说:“你也看过了,我就说,他们兄妹两个没问题吧。” ?那人没说话。 徐妙容只感觉,对方的视线一直停在她的身上,那目光带着谨慎与试探,还有怀疑。 一边支着耳朵细听,那人却没说什么。不知道看了多久,终于,人走了。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许是范晔在信里说了她和朱楹兄妹两个,上头的人不放心,特意又打发了人看一看。 眼下,似乎并没露出破绽,她微微睁眼,心里却打定主意,等朱橚回来,一定要劝他开一条生产线,专做面膜。 易容的东西能做的这般成功,将别人糊弄住,想必美容的东西,他亦能做成功。 脚步声渐行渐远,身旁是朱楹的声音:“你睡吧,万事有我。” 她心中大安,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再度醒来,已是天色透亮的时候。范晔叫醒了众人,装神弄鬼点了几柱香,又对着西边拜了拜,口中道:“昨夜我又梦到了明王,明王说,感念我们一片赤诚,又为了能早日证实贤王清名,他特意授予我们路引,助我们进城。” 边说着,他将路引拿了出来。众人还真被他这一出糊住了,他又趁势继续道:“土地庙乃土地爷的庙宇,我们感念明王恩德,应日日诵经,以正心意。听闻城中鸡鸣寺香火繁盛,我欲往鸡鸣寺,诵经祈福,再等明王示意,你们可有异议?” 众人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靠着神行太保送来的路引,一行人还真顺利地进了城。时隔多日,再回到应天城,徐妙容颇有几分感慨。 见她面上难掩欣喜,范晔还以为她初来应天,心中激动,没忍住念叨:“应天可是都城,自是比他处繁华。你们第一次来,觉得稀奇,呆久了,就不稀奇了。” “大头领以前,莫非来过应天?” 徐妙容故意问了一句。 范晔面色一顿,忙矢口否认:“怎么会呢?我哪有那能耐,踏入应天城的门。” “是了,我倒差点忘了,大头领先前说过,你是从归德逃难来的。” 徐妙容附和了一回,谁知,范晔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问了一句:“你和大宝,你们是因为私,哦不,因为和家里吵架,才离家出走的。上回你们说,你们是从西边来的,你们是哪里人?” “南阳人。” 徐妙容张口就来,不等范晔开口,又道:“说起来,我们和大头领,还是老乡呢。” 范晔眼皮子一跳,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大头领,你喜欢吃油馍吗?你喜欢吃哪种面?近来我家乡的巨富,喜欢喝一种加了胡椒粉的汤,你喝过吗?是什么味道的?” 第230章 范晔嘴巴张了张,不知该如何回答。 开玩笑,他是土生土长的吴县人,开封府的吃食,他如何吃过?怕说错了露馅,他敷衍:“嗯嗯,都喜欢,家乡的东西,都好。” 徐妙容心中颇觉可笑,倒也没再追问下去,话峰一转,她又道:“大头领,春花有一事不解。此番来应天,我们是来救贤王的。可,明明在凤阳,我们也能救贤王。陛下向来看重民意,若知道安王就是天定的贤王,是明王在人间的化身,凤阳的百姓,一定会携起手来,为安王请命。我们的愿望上达天听,安王不就得救了?” 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理解,范晔心道,你以为我们不想早早吹风,可陛下,不是一般的陛下。那是个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多的! 若前脚传出安王是贤王的风声,他相信,后脚陛下就会生疑,叫人把龙虎山,哦不,整个凤阳翻的底朝天。 小虫山上藏有火器,那火器便是最后的依仗。他们从吴县转移到凤阳,而不是别处,便是因为,火器在凤阳。 上头说了,凤阳特殊,最是危险的地方,其实,最安全。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调用起火器,也方便。 为了凤阳的秘密不暴露,他们自是不敢轻举妄动。眼下终于到了应天,望日在即,范晔的心里,隐隐有些激动。 安王完了,大殿下也跟着要完了。这只是一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 “你之前不是说了吗,周王殿下最讨厌莲花,凤阳府里,人人买莲花,周王能给凤阳人好脸色?咱们若真请愿,周王从中作梗,陛下定无法知道。因此,还是亲自来应天请命的好。再说了,这是明王的指示,明王让我们来应天,那么,这一趟定然能成。” 范晔已经深谙无法回答就搬出明王的法则,提了一嘴明王,徐妙容果然不再问。 悄悄松了一口气,他又找借口和徐妙容错开了步子。 徐妙容看在眼里,暗自摇头,见朱楹和李万福在说着什么,忙站在原处等了等,待人近前了,才跟着继续往前走。 一行人在范晔的带领下,径直朝着鸡鸣寺而去。路途中,范晔还尽职尽责扮演了一回初来乍到不认路找人问路的领队角色。 终于到了鸡鸣寺,徐妙容老远就听到了路衍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路衍的声音好像变细了。 正狐疑着,却瞥见朱楹神色转冷,心知他还记着前仇,忙悄悄拉了一下他的手,又小声说:“说好了等事情了结就阉了他的。” 朱楹没说什么,只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两口子悄悄手牵手,身后李万福摇头,无话可说。魏德福呸了一口,嫌弃地别过了头。 “天女散花是我佛教中的经典故事,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身上没沾上花瓣,因为他们六根清净。近日讲经,贫僧亦有所感悟,恰好十五有祈福诵经庆贺之事,贫僧欲赴秦淮河,再现天女散花。若届时,贫僧身上亦不沾花瓣,那便说明,贫僧功德圆满,若不然,贫僧还需努力修行。” 路衍仍坐在树下讲经,他面前的信众,比之那回在鸡鸣寺了看到的十倍还不止。 范晔带着人,不作停留,直奔着住持而去。从树下路过的时候,路衍与他对视了一眼。 路衍正欲转过头,继续往下编,却陡然察觉到一股迫人的视线。努力想要察觉到视线的来源,却无从查起。目光无意落在范晔身后跟着的男女二人身上,他突然打了个喷嚏。 心中暗自嘀咕,奇了怪了,这两人,怎么好似跟他不合的样子。尤其那男施主,看他的眼神,似写着不喜? 我认识他们吗? 路衍努力回想,最终确定,他不认识他们。 他没放在心上,只迫不及待想赶紧结束讲经,好与范晔会面。虽然先前他并没有见过范晔,可神行太保说了,范晔今日会带着信徒借住鸡鸣寺。 他在应天,近来风头无两,方才那伙人见了他,竟然压根不作停留,因此他笃定,那伙人就是他的同伙,而打头的,就是范晔。 心不在焉讲完了经,他急忙往后殿去。到了的时候,范晔一行人正在吃饭。 “施主可是从西北方来?” 路衍一边掐佛珠,一边装作超脱世俗的样子问范晔。 众人皆惊,他却又道:“施主可是开封人氏?可是,刚从高处下来?” 众人更惊。 范晔是归德人,龙虎山中无人不知。归德,可不就是开封府下面的,龙虎山在高处,他们的确刚从高处下来。 见这和尚一张嘴就说准了前事,众人都来了兴趣,当下也没心思吃面了,只围着路衍问东问西。 路衍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而后又道:“贫僧法号路衍,从洛阳白马寺而来,见这鸡鸣寺灵气充足,因此留下讲经。方才因见诸位施主面善,似有佛缘,所以才上来攀谈。” 路衍端的是彬彬有礼。 徐妙容扒拉了一口素面,清晰地听到一旁朱楹冷哼了一声。将一片蕹菜叶子夹到朱楹碗里,趁着身旁的人都围在了路衍身边,她道:“范晔寸步不离那幅画,我们怕是不好下手。” 路衍既然要把画像留到最后才展示,那么极有可能,在气氛最热烈,人最多的时候,他才会公开画像。 偷梁换柱,得先把东西换了,可范晔谨慎,就连此时吃素面,都把那幅画带在身上。 她在寻找换东西的机会,朱楹却盯着路衍,轻轻吐出四个字:“无中生有。” 什么无中生有? 徐妙容没听懂,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不知何时,路衍已经与众人打成了一片。众人双眼放光,皆死死地盯着路衍,而路衍,口中说着,有一条鲈鱼要来找他玩了,而后,手上便当真出现了一条鲈鱼。 “我明白了。” 徐妙容恍然大悟,明白朱楹的意思了。路衍这和尚,果然不是什么正经和尚,他大概率会些“歪门邪道”。将原有的东西展现给别人,和将没有的东西变出来,带给观众的震撼是不一样的。 后者足够吸晴,运用得好,能惊爆所有人的眼球。若贤王的画像,是无中生出来的,范晔他们便可以将画像与神佛扯上关系。 亲眼看到天上冒出来一幅画像,到时候谁还敢说,贤王是假的。 “真是难为他们了。” 徐妙容摇头,又扒拉了一口素面。 朱楹将目光从路衍脸上收回,道:“今夜,我便会一会这路衍。” 夜深人静。 路衍从范晔的屋子里出来,路过平日里放荷花的水缸,懒得回去后再打水洗脸,便顺手舀了一点水,胡乱抹了一把脸。正抹着,水缸里忽然出现了另一张脸。 他吓了个半死,慌忙转过身,腰间却抵了一把短刀。 “你,你是?” 路衍哆嗦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这张脸,便是今日他在树下讲经时,对他目光不善的那人的脸。 “自己人。” 他一边提醒对方,另一边想寻找机会反手制住对方。 哪知道,对方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那似铜铁一样的手直攥的他骨头都要断了。 “路衍大师,我想请你指点一二。敢问大师,不被世俗和礼法所容的情爱,若陷入其中的人执意为之,下辈子,还能登极乐世界吗?” 路衍瞪大了眼睛,心中百转千回,知道自己不能硬来,便硬着头皮回了几句。哪知道,回着回着,他竟然被对方带着,回到了屋子里。 甫一回到屋子里,他就明智地双手合十求饶,“好汉饶命,好汉是要财还是要色?” “我是安王派来的人。” 路衍:? 路衍眼睛瞪得更大了,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王爷饶命!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我知道错了,王妃已经教训过我了,我再也不敢了!王爷不要杀我,我还有用,我还有用!” 往事一股脑涌上心头,路衍的腿都软了。完蛋了,他把安王招来了,安王,一定是来帮安王妃报仇的。 “我还有用,好汉,我现在是王妃的狗腿子,王妃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好汉,不要杀我。” 路衍快要哭出来了。 朱楹冷笑了一声,上前,脚踩在他的膝盖处,重重地往下碾了碾。 路衍疼的头盖骨都要飞出去了,可他不敢出声,他听到,好汉说:“十五那日,你们的具体谋划。” 嗯? 路衍没反应过来,触及好汉不耐烦的视线,心头一个激灵,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刻就将范晔才和他说好的和盘托出。 末了,又道:“我是不赞同他们这么做的,可我没那本事,劝不了他们,但我对王爷和王妃,是衷心的。” “那,现在就给你个机会,表示你的忠心。” 好汉又说了一句。 路衍结结巴巴问:“什……什么机……机会?” 第231章 “十五那日,等我安排。” 好汉最后说了这句,转头就走。走了几步,他停了下来,人不回头,声音却冷漠的紧:“王爷的心情……” 后头的话,他却没说。 路衍有些莫名其妙,坐在地上平复了一会儿心情,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安王府的人,就藏在信徒里。范晔的一举一动,早在安王的掌控之中。 所以他们此番,注定成不了大事。 一时又有些庆幸,还好自己早早成了安王妃的狗腿子。兴许,按好汉说的做,表完衷心,过了十五,他就能离开应天府了? 他对前路充满了信心,那头朱楹探明范晔等人的具体安排,也不急着去找徐妙容。鸡鸣寺里,女客和男客分两头住宿,不好打草惊蛇引人注目,他便耐着性子先回了自己屋子。 待天明,觑着机会,他把前一夜探来的同徐妙容说了。徐妙容心中有数,只等着十五的到来。 不多时,十五便来了。 第129章 原来他们两个不是兄妹,是夫妻! 徐妙容有些激动。 一方面是因为, 潜伏了这么久,今日终于要有结果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徐辉祖要回来了。 自家亲哥凯旋归来, 做妹妹的,与有荣焉。 “未时快到了吧?” 她没忍住又问了朱楹一遍。按照街巷传言,大军将于未时进城。未时, 太阳还有热气,好在此时节已是秋天, 在外头站着, 倒也不觉得炎热。 看一眼黑压压的人群,再看一眼河上面密密麻麻的花船,她在心里快速算了一笔。 这么大的手笔, 要花不少钱吧? 能看出朱棣此次, 心中欢喜。想来,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钱,他会从别处抠出来吧? 耳畔是百姓们兴奋的声音。 “魏国公果然是人中豪杰, 他若出马, 咱们大明必胜!” “是啊, 之前还有人说,魏国公是靠裙带才能当上主将的, 我看现在谁还乱说?” “听说魏国公单枪匹马, 一人拿下了倭国三个家族的大名,魏国公英武, 果非常人!” “魏国公厉害, 不堕祖宗遗风!” …… 徐妙容越发笑开了去,一旁李万福问:“春花妹子, 你这怎么这么高兴?” 我当然高兴。 徐妙容难得给了他好脸色,道:“和路衍大师同上一条花船,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难道,你不高兴吗?” “我……” 李万福想说,我有什么好高兴的。看一眼正喜笑颜开往花船上走的女信徒们,他摇头,实在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因为一张脸就对和尚死心塌地。 那是和尚,没法成亲,没法传宗接代! 不理解。 有心想问一句,你这么快就见异思迁了,怕被牛春花那张嘴怼,还是闭了嘴没问出来。 他不问,魏德福却一门心思只想看好戏。 “你哥呢?你哥不会生闷气去了吧?” 边说着,魏德福还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 徐妙容面上笑意减淡,敷衍:“不用管他,他一会就好了。” 朱楹当然是去“安排”了,朱瞻基已经让人把朱棣的画像偷偷送过来了。根据路衍的“口供”,今日路衍会带着一些信徒在花船上诵经祈福,大军路过秦淮河时,他还会顺势上演一出“天女散花”。 秦淮河上的所有花船,都已在礼部备案,“天女散花”也已在礼部备案。礼部巴不得气氛越热烈越好,知道路衍人生得美,在应天名气大,今日还专门给他准备了一条大花船。 “天女散花”需要群众基础,河岸上,不缺群众,而大花船上的群众,则是范晔带来的人。 范晔和路衍一唱一和,还真将大伙糊弄住了。信徒以为自己能借路衍的势,为“贤王”叫屈,范晔却等着群情激昂的时候,亮出朱楹的画像。 眼见着范晔又择机与路衍嘀嘀咕咕去了,她一边装作不动声色,问李万福和魏德福:“大头领有没有教过你们,待会花瓣应该怎么撒?” 另一边又暗中观察路衍的神情,待看见路衍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中大定。 路衍已经拿到朱棣的画像了。 “怎么撒?想怎么撒,就怎么撒。” 李万福浑不在意地回了一句。 徐妙容倒也不再多问。今日范晔安排李万福和魏德福做范晔脚边撒花童子,明面上一会跟着路衍一起撒花,营造氛围感,实际上,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李万福熟悉水性,魏德福会下三滥的招数,若有个万一,他二人能派上用场。 而她和朱楹,因为气质出众,被安排为路衍左右两侧举花篮的童子。 随手拨弄着篮子里的白莲花瓣,她心中暗道,真是装也不装了。原先怕暴露白莲教,朱月贵命人用买荷花之风掩盖。不管是应天府里还是凤阳府里,众人买荷花,买的是五颜六色的荷花。 今日倒好,花篮子里的花,全是白莲花。就连大花船内部,也是白莲花,只外边放了一圈红莲花掩盖。 太普信,不是好事。 她懒得再看范晔遮掩不住的得意,与“生完气”回来的朱楹对视一眼,二人便虔诚地念着经,等着大军进城了。 未时刚过。 轰隆轰隆的声音从城门外传来,隔着房屋,隔着城门,徐妙容隐隐能感觉到那股大军压境的紧迫感。 她心跳如擂鼓,只听得,那声音近了,更近了。 百姓们的欢呼将她淹没。 将士井然有序,一时间,地动山摇。声声声浪直冲云霄,欢呼声越盛,诵经声越烈,花船越快。眼前之景迅速倒退,徐妙容甚至能看到正阳门下高高的城墙。 “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 路衍的佛珠转的越快,他闭着眼,那木鱼声更响。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阵轻烟。 “集旃檀功德,颂菩提心经,浴我佛之光,同求,福生无量。” “福生无量,明光在前。” “嗡嘛呢叭咪吽。” 路衍的声音好像带有魔力,恰在此时,万军之前,徐辉祖伸手。众将士原地停下,徐辉祖欲解兵刃下马。 “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 念经声中,突然,有人高呼:“佛祖显灵了!” 只见那秦淮河上,花船之上,有一貌美的和尚似入定了一般,岿然不动。在他头顶上,突然显现韦驮菩萨的样子。 “是韦驮菩萨,韦驮菩萨显灵了!” “韦驮菩萨显灵了!” “菩萨看到了,我大明将士,英勇儿郎,菩萨庇佑,此战千秋!” 人群哗啦啦跪下,人人高呼菩萨显灵,众将士虽也惊诧,却并未乱了阵脚。徐辉祖有些懵,远远看一眼还在城门上站着的朱棣,却发现,朱棣好像也有些懵。 他又将视线放在花船上的和尚身上。 徐妙容心里直叹气,该说不说,路衍装神弄鬼果然有一套。古代版的全息投影技术,轻松被他拿捏,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目光灼灼地盯着还在状况外的自家亲哥,身旁路衍陡然睁开了眼。在他睁眼的一瞬间,韦驮菩萨消失了。 “阿弥陀佛!” 捻着佛珠念了一声,路衍不慌不忙,明明他声音很轻,却像开了扩音器,响彻在众人耳朵里。 “菩萨显灵,人间有异。天人蜕迹,圣人降世。江山永固,唯我大明!” 话音落,他的身子缓缓腾空。 他就那么坐在半空中打坐,天空中,忽有花瓣四散飘落。 所有人目瞪口呆,徐妙容暗自撇嘴。花瓣的来源她知道,正是刚才路衍腾空前,她和朱楹塞到路衍袖子里的。 这唬人的法子有点智障,她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抓起篮子的花,跟着制造氛围感。 正撒着,路衍抬手拈花,一声“阿弥陀佛”后,他手上突然多了一幅卷轴。 “菩萨显灵了,圣人降世了!” 范晔早已按捺不住了,喊了一嗓子,他眼中,甚至隐隐还泛着泪光。 信徒们一呼百应,好似打了鸡血一般,跟着高呼:“福生无量,阿弥陀佛,圣人降世!” 河岸边,人头攒动,此时菩萨显灵,圣人降世的震撼已经盖过了大军归来的喜悦,所有人都盯着那幅卷轴,目光狂热。 “是菩萨送来的卷轴,上天想要预示什么?” “预示圣人,一定是圣人降世了!刚才路衍大师说,圣人降世,是圣人,圣人就在我大明!” “阿弥陀佛,我大明,竟也要出一位大拿!” “还请大师明示!” “还请大师明示!” 不知是谁起了头,河岸两侧,百姓齐呼,想让路衍快些打开卷轴。徐妙容余光瞧见,正阳门上那抹熟悉的身影不见了。 徐辉祖纵马便往花船边来,路衍飞速拨动佛珠,木鱼声越发密集,似暴雨一般,没有间隙。 第232章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路衍连念三声阿弥陀佛,手中佛珠突然破碎。佛珠飞散,如鼓点,砸入平静水面。 刹那间,白莲花瓣飘散,路衍手中卷轴,极速张开。 “此乃人间的圣贤!” 范晔激动的流泪了,他像疯了一般,对着岸上诸人疾呼:“这便是佛祖明示的,人间的——” 圣贤两个字卡在喉咙里,他如遭雷击。 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幅画像,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怎么回事,画像上的人,怎么不是安王?是谁,是谁换了画像? 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坠,身后似乎有人“咦”了一声。 而后,“陛下!” 范晔:! 他浑身发软,却见那一直举着花篮的牛大宝跪下了。 牛大宝,他对着河岸边高呼:“陛下便是人间的圣贤,陛下便是人间的圣贤!” 范晔:? 好似被人打骨折了一般,机械地回头,却见,明黄龙袍上,那栩栩如生的龙,好似在笑他一般。那张英气勃勃的脸,竟与画像上的脸一模一样! 画像上,是当今陛下! 意识到这个事实,范晔如坠冰窖。顾不上思索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他作势便要悄悄往人后躲。 可...... “菩萨显灵,送来卷轴,预示人间的圣贤。今日有幸,得见天颜,陛下九五之尊,原是真真正正的天选之子!” 牛春花紧跟着她哥,出了声。一边拍马屁,她还堵住了范晔的路。 “此去千里,漂洋过海,明军大捷,克敌无数。老天有眼,今日菩萨显灵,便是告诉我大明子民,天命在我,天命在我陛下!” “陛下战功赫赫,从前卫我河山,如今拓我疆土。我大明于陛下治下,河清海晏,四海升平。这是盛世之景,盛世离不开明君,明君无需吹捧,老天已有定论。” “陛下便是老天认定的明君,承平之象,继往开来。如今乾坤朗朗,不是终点,陛下一定会带领我们,奔向更好的世界。相信此后,万邦来朝,四夷宾服!” “明军威武,陛下威武!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口气说完,徐妙容不带喘气。岸上早已呼啦啦跪了一地,徐辉祖盯着她,心头狐疑,这个声音,怎么这么像四妹妹。可四妹妹的脸,不长这样啊。 管他的。 他先扯着嗓子喊:“明军威武,陛下威武!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间,山呼万岁。 武将的声音本就浑厚,此时更是如撼山一般,响彻应天。 “明军威武,陛下威武!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棣的脸都要笑烂了,方才在正阳门上,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心头正不爽,礼部尚书那老家伙疯了一样跑过来,说菩萨显灵了。 他这辈子都没见那老家伙跑得这么快过! 急急忙忙下了城楼,结果迎面便收到了这么一份大礼。人间的圣贤啊,还是老天认定的,白给的美名,不要白不要! 这不,现在所有人都心悦诚服。 想到刚才那番说的他心花怒放的话,他忙又看向朱楹和徐妙容两个,略有些嫌弃地移开视线,没好气道:“你们两个。” 你们两个? 范晔有些懵,哪两个?难不成,在说牛大宝和牛春花兄妹两个?可陛下的语气,为何如此无奈,听着,倒像是和这兄妹两个认识似的? “二十二弟。” 朱棣又唤了一声。 范晔:? 更懵了,二十二弟不就是安王,可安王,不是正在凤阳高墙里头思过吗? 一颗心更加冷了,那牛大宝却从花船上下来了。他拉着牛春花,来到了岸边。他们兄妹两个,停在了陛下面前。 “皇兄。” 牛大宝说。 “皇兄。” 牛春花跟着唤。 范晔:?! 一颗心彻底破碎,惶恐地看向那兄妹两个,他觉得自己要死了。该死的牛家兄妹,竟然就是安王和安王妃本人。 他完了。 路衍的心也破碎了。 万万没想到,夜色里威胁他的那位好汉,便是真正的安王。怪不得安王看他的眼神那么恨,他的确该恨。 他也要完了。 李万福和魏德福两人已经抖的不成样了,他们以为自己在做梦。怎么会呢,牛家兄妹两个,怎么会是安王和安王妃? 怪不得他们兄妹两个亲昵非常,原来他们两个,本来就是两口子! 完了。 李万福和魏德福的心死了。 “四妹妹?!” 徐辉祖又惊又喜,一把将妹妹拽过,他打量着妹妹的脸,“你和安王,在脸上搞了什么鬼?” “是五哥做的药膏,怎么样,把你也骗过了吧?” 徐妙容心中舒畅,当着哥哥的面不遗余力地夸朱橚本事了得。 原本范晔几人还心存幻想,听闻这话,彻底幻灭了。周王也掺和了一脚,那么凤阳府里,危。 意识到这点,范晔便想来一个水遁。 哪知道,还没跳下水,花船上的信徒却将他围了。 范晔终于意识到,他被耍了。他以为的信徒,其实压根不是信徒,那些上山救火的人,压根不是凤阳百姓,他们是安王府的人! 绝望地看向岸上,他试图搜寻朱高燧和朱月贵的影子。 徐妙容也在找这二人,目光与二人的对上,她什么也没说,只回敬了一个淡淡的微笑。朱高燧险些将一口银牙咬碎,他心中慌乱,死死地盯着朱棣的嘴。 一旁朱月贵也没好到哪去。早在朱棣的画像被亮出来的时候,她就知道出事了。此时也不过强打起精神,心思却不在此处。 “皇兄,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该不会还让我们返回凤阳吧。” 徐妙容不想再舟车劳顿了,故意说了一句,朱棣道:“你们立下此等大功,朕岂是铁石心肠之人,回来了,就好生歇着吧。” “那……” 徐妙容欲言又止,朱棣这回学聪明了,在她再次张口之前先说了:“放心,一会朕就让人把赏赐送到你们府上去。” 又给了禁军们一个眼神,禁军便将花船围了。变故发生的太快,徐辉祖有些莫名其妙。可他是个聪明人,心知这里头有故事,便暂时按下心中疑问。 大军进城,朱棣要在宫里接风洗尘。 徐妙容和朱楹自是不好顶着易容后的脸进宫,二人便先回王府洗漱。回到府上,丫鬟们自是激动不已。 徐妙容也顾不上与她们分说,急忙洗完澡,融掉脸上药丸,又重新梳妆完毕,她坐在屋子里,不急不慢地先用了一盏茶。 朱楹也洗漱完毕了,只他一进来,就命丫鬟们下去。 徐妙容本以为他要做点什么不该做的事。 哪知道,他却坐在了她身边,似叹息般,来了一句:“许久没有一起坐下来喝杯茶了。” 说完又加了一句:“只你我二人。” 徐妙容点头,这倒是事实,只是,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问:“你说,陛下会彻底断了对他二人的念想吗?” “不会。” 朱楹抿了一口茶,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 徐妙容没接话,心里却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将朱高煦发配到海外时,朱棣尚且犹豫了又犹豫,眼下一次要发配两个亲生骨肉,* 朱棣心中,定然还会犹豫。 “可我不打算这么放过他们。” 又说了一句,徐妙容想到那会在花船上,路衍的装神弄鬼,思索了片刻,将心中想法说了。 朱楹倒没立刻回话,他似也在想此事的可行性。 “徐三姑娘那头,应该好说,只是魏国公,未必会同意。” “试一试就知道了。” 徐妙容并不担心此事不成,二人正说着,月桃突然来报,说朱瞻基来送赏赐了。 听到赏赐,徐妙容眼睛发亮,急忙迎了出去,老远便看到朱瞻基小大人一样背着手往过来走。 一见到他,小大人回归小孩子,连跑带跳奔过来,朱瞻基一点也不在意形象了,他说:“四姨奶奶,总算又见到你了。” 又把朱棣的赏赐说了一遍,徐妙容听罢,多少有些意外。 “你爷爷这回,赚大发了?” “还好吧。” 朱瞻基摆摆手,又道:“倭国的金矿和银矿可真多。” 一句话徐妙容便明白了,朱棣这回,果然赚大发了,怪不得这回的赏赐,比她预想的贵重得多。 “对了,四姨奶奶,范晔死了。” 朱瞻基又说了一个消息。 徐妙容大惊,前脚人才被绑了,后脚人就死了?这才过了几个时辰? “怎么死的?” “咬舌自尽。” 朱瞻基的脸上有些不符合年龄的严肃,他又道:“那位叫老二的长老,也跟着咬舌自尽了。另外,今日爷爷收到五爷爷从凤阳寄来的信,说老大招了,他们是懿文太子帐下旧人,将火器私藏在凤阳,便是因为,懿文太子后人在高墙里面。他们暗中筹谋,意图有朝一日,为懿文太子复仇,夺回皇位。” 第233章 徐妙容听得直蹙眉。 只觉得,朱标的后人好惨。如今朱标一脉全死了,死无对证,朱高燧的人,竟然把锅甩到了朱标后人头上。若朱棣信了,只怕这些后人们,死后待遇还要降。 这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可朱棣有这么傻?这理由处处是漏洞,她只觉好笑。 “老大还说,正是因为知道懿文太子一脉全被火烧死了,他们才恨上了四姨爷爷。四姨爷爷身为朱家人,却见死不救,害得懿文太子后人葬身火海,他们没了希望,他们也要将四姨爷爷拉下水,所以他们上应天,想将四姨爷爷捧起,好让爷爷心生忌惮。” 朱瞻基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迟疑了一瞬,又道:“神行太保确有一层身份,他的确是懿文太子帐下旧人。” 徐妙容有些意外。 竟是她小看了朱高燧,朱高燧早已安排好了退路。 神行太保既然是朱标的人,那么他指使范晔和路衍做事,便可以洗成是为了朱标复仇。朱标的后人,的确关在凤阳高墙,也的确葬身火海。事发时,朱楹的确人在凤阳。 这逻辑似乎说得通的了,朱高燧也好,朱月贵和朱权也罢,都被摘干净了。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做过的事,一定会留下痕迹。 她不着急,只感慨道:“你二叔出海,对他而言,竟是一桩幸事。” 她一直以为,朱高燧也是莽夫,可桩桩件件看下来,朱高燧要比朱高煦聪明的多,怪不得朱月贵会和他结成同盟。换做她,她也想选个聪明点的,至少赢的机会大。 若朱高煦还留在应天,她相信,朱高燧会用同样的办法对付他。以朱高煦的脑子,怕是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又问了朱瞻基一些细节,觑着时间差不多了,两大一小便往宫里去了。朱棣的脸上倒看不出什么,他只字不提叫人围了范晔等人一事,朝臣们也乖觉的装哑巴。 一场接风宴,吃的人人尽兴。酒至最酣处,徐辉祖上头了,当场表演了一出“军体拳”。 徐妙容恨不得有个录像机,当场录下,事后嘲笑。 终于等到散席了,她同朱楹一道往宫外走,才抬了脚,便被人拦了。 第130章 兜兜转转,列强竟是我自己! “安王, 安王妃,陛下有请。” 来人是朱棣面前的太监,徐妙容不好多问, 猜测左右也不过是问些今日之事,便和朱楹对视了一眼,而后二人便随着太监去了。 停在朱棣面前的时候, 出乎她意料的是,除了被发配海外的朱高煦, 余下侄儿侄女们, 全都在场。 这是,要开家庭内部会议? 快速扫过全场,徐妙容有些不理解。面前的都是朱棣的儿子女儿们, 朱楹和她只是叔叔婶婶辈的, 朱棣叫他们来, 实在有些突兀了。 “老五不在,先不管他。” 朱棣的神色倒看不出什么,见人都到齐了, 他看了徐妙云一眼。徐妙容看不清他的表情, 来不及从徐妙云脸上捕捉什么, 便听得:“二十二弟,二十二弟妹, 此去凤阳, 你们立了大功。” 这话…… 徐妙容忙看朱楹。 类似的话,方才在宫宴上, 朱棣已经说过了。老话重提, 又是何意? 她从善如流,面上带着谦卑的笑意, 身旁朱楹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兄客气了。” 徐妙容正想附和,朱棣却摆了摆手。 “朕可没给你们俸禄。” 说到俸禄,他似有些感叹,又道:“你们两个,都是成器的。独独你们府,再没要过朕的岁禄。你们的所作所为,朕都看在眼里,朕记着呢。此次在凤阳,你们徒担了坏名声,这些时日,躲藏在山上,怕是也吃不好睡不好吧。” 徐妙容心里更觉怪异。 温情脉脉的朱棣,她不是没见过。可此时此刻,对着他们两口子温情脉脉的朱棣,她还真没怎么见过。 总觉得朱棣还有话说,她不急着回话,朱楹与她心有灵犀,也并不多话。 朱棣却叹了一口气,指着儿子女儿们,道:“你们二十二叔和二十二婶舍得放下身份,深入敌腹,此番大败那白莲教,抓住了反贼,他们居功至伟。” 朱高炽几个都跟着附和,说什么二十二叔辛苦了,二十二婶乃是女中豪杰。 “方才在宫宴上,朕已经夸过你们了,可朕觉得,还是不够。叫你们留下,便是,想让他们都学着点。” 又伸手指了指儿子女儿们,朱棣又道:“你二十二叔二十二婶他们力挽狂澜,保全了我朱家清名,你们该谢他们。去吧,一人上去,敬三杯酒吧。” 徐妙容:? 不可思议地看向朱棣,待意识到他是来真的,她只想后退。 一人三杯,面前有七个侄子侄女,加起来便是二十一杯,就算酒都由朱楹喝了,喝下去,怕是也要醉。 她不太乐意,朱棣却压根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小太监早已机灵地送了酒来,又欲斟好,送至各人手上。 朱棣却不让小太监动手,只让各人亲自斟酒,亲自敬酒。 朱高炽为长,自是第一个上,他带着朱瞻基,发自内心地敬了三杯酒,顺便还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 下一个便是朱高燧。 不管他愿不愿意,他还是硬着头皮,亲自斟了一杯酒,送到了徐妙容和朱楹面前。 “二十二叔,二十二婶,辛苦了。” 话音落,一声斥责声响起:“莫敷衍!” 徐妙容惊了一跳,朱高燧面不改色,又重新组织语言:“二十二叔,二十二婶,此次你们只身潜入龙虎山,又随机应变,不仅捣毁了白莲教的阴谋,还力阻了应天城里动乱的发生。侄儿心中感念,亦心悦诚服,今日敬二位三杯酒,以谢二位恩德。” “混帐东西!” 朱棣又骂,他说:“什么叫二位,朱高燧,你是不是压根不知道,该如何同长辈说话?” 朱高燧眼中有些不耐,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他说:“儿子知错,儿子这就重说。” 徐妙容悄悄挠了挠手背的痒痒。 她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尽职尽责扮演背景板的角色,朱高燧又重新组织语言,敬酒了,可酒还没送到朱楹的手上,朱棣又发火了。 随手抄起一个杯子,朱棣砸向朱高燧的肩膀。 “混帐东西,说你两句,你还不乐意?瞧瞧你的态度,你是不是把朕的话当作耳边风?朕是你的长辈,你二十二叔和二十二婶,也是你的长辈,你如此敷衍,朕颜面都无光!” 冷笑了三声,朱棣又厉声道:“不会敬酒就滚下去,朕懒得看你这副嘴脸。滚,现在就给朕滚出去!”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惊到了,永安公主拿不准要不要继续敬酒,朱棣却看她一眼,“怎么不敬了?” 她便小心斟了一杯酒,送到朱楹和徐妙容面前,又说了些不出错的好听话。 朱棣倒也没找茬,三杯酒结束,便轮到朱月贵了。 徐妙容有些好奇朱月贵的心情,但该说不说,朱月贵这个人,比朱高燧能沉得住气。至少眼下,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来。 她同姐姐永安一样,斟了一杯酒,一边说了些中规中矩的话,另一边,将酒杯递上。 可...... 朱楹没接住。 那杯酒就这样直直落了地。 咚的一声,屋子里一片安静。 朱月贵面色微变,下一瞬,朱棣愤怒的声音响起:“混帐东西,你是不是在替老二鸣不平?撒气做什么,这里是你撒气的地方吗?你也滚,跟老二一起,滚出宫去!” 他鲜少这样疾言厉色,也从来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女儿脸色。朱月贵震惊不已,面上又是红又是白,徐妙容甚至能看到,她拼命攥紧的拳头,以及眼底闪烁的泪花。 羞辱人,还得是朱棣。 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开处刑,对于一向爱面子的朱月贵来说,无异于凌迟处死。 屋子里静的近乎诡异,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徐妙云也一反常态地没有出声。朱月贵浑身都在抖,朱棣的愤怒却仍未平息。 “是朕教子无方。” 朱棣又似叹了一声,他说:“二十二弟,二十二弟妹,对不起。” 又说:“两个混帐东西,朕还没死呢,都敢对叔叔婶婶如此敷衍。朕有错,朕没把你们教好,朕反省,你们也跟着反省。传令下去,朱高燧胆大妄为,朕决意,收回其兵马指挥司夜巡铜牌,二皇子府左右长史并所有内官,未能行匡正之则,当尽数撤换,论罪行罚!永平目无尊长,驸马李让有挑唆之嫌,今贬李让为富阳伯,岁禄减七成!” …… 徐妙容是欲言又止出了宫的,上了马车,她才终于自在地靠在了车厢上。刚靠在马车上,又似想起了似的,急忙问朱楹:“刚才……” “我是故意的。” 朱楹回了一句。 徐妙容心道,果然如此。她就说,朱楹怎么会拿不住一个杯子,原来,他是故意的。朱棣的意图,她明白,他又如何不明白? 第234章 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哪怕朱高燧他们编的再像,老大的说辞再完美,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朱棣从来都不是闭目塞听之人,他比许多君主都要清醒。 上回彭北九之事事发时,他未必没有得到风声。大张旗鼓要亲自提审彭北九,便是一个信号。只可惜,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不省心的。 龙虎山上的猫腻,天知地知,她和朱楹知,朱高燧他们也知,可谁又能保证,朱棣不知呢? 只是他舍不得自己的骨肉。 今日再愤怒,再气恼,他也没在宫宴上发作。哪怕方才,当着自家人的面,他也没有把话说透。 可懂的都懂。 朱楹趁此机会,顺势而为,也算报了私仇了。 只是...... 朱高燧本掌管着夜巡一事,朱棣拿了他的牌子,便是夺了他的权。二皇子府大换血,他身边,暂时无可用之人。 至于贬了富阳侯的爵位,听起来似有些没道理。可夫妻一体,公主们又不能参政,某种程度上,朱月贵代表李家的面子,李让代表李家的里子。 朱棣这回,动了真格。但以她对朱高燧和朱月贵二人的了解,这二人,都不是轻易服输的。此次折了面子,又丢了差事,他们怕是会千方百计找回来。 心里头有些烦躁,不想去想这些破事。侧过头看朱楹,却发现,他静静地,似在出神。 凑近了些,便看到,他发红的脸。 “王爷,你醉了。” “你很好。”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徐妙容不明白,这句“你很好”和“你真好”有什么区别,她微微歪过头,说:“王爷。” “今日他们没有说错。” 朱楹却又说了一句。他好像真的喝醉了,话突然变多了许多,他又说:“你的确有勇有谋,你是女中豪杰,这回,顺利脱身,都是你的功劳。” 他还笑了一下,鼻尖有些红,眸光却极亮。 “今日在花船上,看着你说出那些话,只觉得,你好像在发光。很多个时候,我都觉得,你在发光。妙容,你真的很好。” 徐妙容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其实她不是听见旁人夸奖会脸红的人,可此时不知怎的,她竟有些赧然。 “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朱楹又笑了。 甚至这一次,比方才还要开怀。 徐妙容哭笑不得,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却抓住了她的手,将她一把拽到了怀里,“今夜,总算能同寝了。” 不知为何,明明他说的是同寝,徐妙容脑海里却冒出一个词——双宿双飞。 呸呸呸! 她暗骂自己思想有问题,嗯嗯嗯附和了一回。待回到府里,刚进了平山堂,她便唤过丫鬟打水,又急急叫人去准备醒酒汤。 朱楹却摆手制止了。 “我没醉。” 他说。 徐妙容也不理他,由着他坐在椅子上。洗漱完毕,丫鬟们也把醒酒汤端来了。 “王爷,喝一口吧。” 她亲自端过那醒酒汤,递到朱楹面前。朱楹却偏过了头,他伸手接过醒酒汤,放在一旁桌上,又摆手示意丫鬟们都下去。 待人都走光了,他看着徐妙容的眼,认真地又说了一遍:“我没醉。” 眉头微微蹙了蹙,他改口:“没醉的那么厉害。” 徐妙容失笑,将他拉起来,又推着他往床边走,“是是是,你没醉的太厉害,睡一觉醒来,你就完全清醒了。” 她按着朱楹坐下,又回身,想要吹掉桌上的蜡烛。 朱楹却拉住了她的手。 他用力一拉,就将她拽到了床边。两个人身子双双躺倒,他长臂一伸,就将半边帘子拉下。徐妙容刚想说蜡烛还燃着,他却顺手从床边黑漆圆凳上摸了一颗葡萄,扔向那蜡烛。 烛火还真被他扔灭了,徐妙容心头一松,很想掐他。 蜡烛若倒了,很容易造成火灾。这么晚了,她可不想救火。 “妙容。” 朱楹又唤她,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的味道。隔着床帘,徐妙容隐约只看到外头的月光。朱楹喘息声越重。 他的手也不安分起来。 “妙容。” 他又唤她。声音甚至有些飘渺。 徐妙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耳边,她听到:“今夜,你想在上面还是下面?” 她的脸瞬间爆红。 没有回答,她用行动给出了答案。夜色愈深,月光愈亮,窗外花枝缠绕,在夜风中静静地摇曳。 一觉至大天亮。 徐妙容醒来,只觉腰酸背痛,她还想在床上躺一会儿,惦记着要去找徐妙锦,便不情不愿地起了身。 刚刚穿好衣服,朱楹就从外头进来了。 他面上一扫疲惫之色,端的是容光焕发。徐妙容瞪了他一眼,在心里骂他禽兽。“禽兽”大概有所感,停在她面前,柔声道:“不若我给你捏捏肩膀。” “不用。” 徐妙容硬气地拒绝了,她又问:“王爷方才出去,可是昨日的事,有下文了?” 虽然朱棣定下了对儿女的责罚,可昨日在正阳门外闹了那么一出,将士们和百姓们都看着,对外,总得有个说辞。 “皇兄传下话,道白莲教余孽死灰复燃,潜伏至吴县、凤阳、应天,聚众而起,意图倾覆我大明朝堂,该斩。” 朱楹回了一句,顿了顿,又道:“刑部已派人分赴各处,彻查白莲教余孽。朝堂亦有政令送出,不准各处再卖荷花。” 真是一刀切。 徐妙容实在无语,明白朱棣是想顺水推舟,把这事赖到白莲教头上去。毕竟白莲教历史悠久,几百年来,时不时跳出来搞事。 昨日花船上散了那么多莲花,范晔又的确打着白莲教的名号行事,如此,也算名副其实。 朱棣心中震怒,叫人彻查各处,看有没有同党,这不难理解。可,不准卖荷花,种荷花的农户倒了大霉。 好在夏天已经过去,这条律令暂时伤害不到农户的利益。 “对了,王爷,李万福和魏德福……” 顺口问起了这二人,朱棣面上笑意却减淡,他道:“死了。” “死了?!” 徐妙容大惊,“怎么死的?” 斩首还要挑时间,法律流程还没过,怎么这么快就死了?难不成,是和范晔一样,咬舌自尽的?可他二人既不是主谋,还一直在状况外,没道理这么快就死了。 “他二人是自己把自己吓死的。” 朱楹回了一句,心中也觉惊讶,不好说发现二人死了时,二人裤子都是湿的,他委婉道:“今早起来,狱卒发现的。” 徐妙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普通百姓,的确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见到天子,会蹲都城的大牢。李万福和魏德福一向混不吝,他二人就这么死了,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路衍……” 又想到路衍,她有些拿不准主意。 朱楹却道:“今日就将他阉了。” 他好像一刻也等不及了。 徐妙容眉心跳了跳。 无奈看向他,她说:“王爷,要不……咱们先刀下留人?” 眼见着朱楹面色失落了下去,她忙又道:“路衍在应天,本就得人心,昨日又闹了那么一出,只怕他更得人心了。贸然对他下手,怕是不妥,我有更好的办法。” 说到更好的办法,她便急忙细细同朱楹说了。 朱楹听罢,并未作声,可徐妙容瞧他的神情,就知,他同意了。 说起来,哪怕她不阉路衍,路衍此次也必死无疑。造反,是诛九族的重罪,路衍作为共犯,自然是逃不了的。虽说他必死,可在他死之前,她还想榨干他的剩余价值。 至于这剩余价值嘛…… 她摇头,下巴朝着宫城方向一抬,又道:“王爷,我们今日,怕是又得进一趟宫了。” 既说了进宫,用过早饭,二人便往宫里去了。可才出了王府大门没多久,便听得:“陛下厚赏三军,加封魏国公为太子太师,加岁禄千石!” 太子太师? 徐妙容心中猛地一跳,险些一个趔趄。 今日朱棣要论功行赏,她是知道的。按理说,论功行赏这事,昨日大军凯旋时就应该定下来。可不知是那出天降圣贤冲昏了朱棣的头脑,他太高兴,还是逆子逆女的行为让他太生气,在快乐与痛苦的两头来回拉扯,他并没有当场定下赏赐。 昨日没定下,今日定下,这很正常。可这太子太师……惯例是先有太子,再定太子太师,难不成,朱棣已经定下太子人选了? 心急火燎朝着车窗外看去,却又听得:“倭国求和,愿赔偿金银百万,愿割让佐渡岛,为我大明所有!” 恍似一颗巨大的石头砸入海里,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第235章 “倭国就是我大明的一条狗!” “倭国畏威而不怀德,强必盗寇,弱必卑伏[1],老祖宗诚不欺我!” “割地,赔款,只是开始。大明威武,明军威武!” “我大明军士,乃正义之师,我大明即是正义,我明军所到之处,即为正义!” “大明江山永在,大明江山永固!” …… 欢呼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快要将徐妙容淹没。那狂热的气氛让徐妙容的心也痒痒的。这种吃瓜吃一半的滋味,太难受! 倭国兵败,幕府自然有所表示。徐辉祖出征,虽打着教训倭国的名义,可其主要目的,是勘探资源。 渡海而战,又非本土作战,谁也没想一口就吃下个大胖子。可如今,明军大获全胜,此番明军能拿下倭国两处重地,焉知日后卷头重来,不会拿下更多重地? 幕府审时度势,心中定然有所计较。 前头足利家族派畠山氏来明州贸易,便足以证明,足利家族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如今幕府由他们把持,能屈能伸,足利家族果然“屈”的让人很满意。 割地。 赔款。 徐妙容心中更着急。昨日徐辉祖回来时,还带了倭国的特使。民间既已知道和谈结果,那便说明,朱棣已经跟人谈妥了。 想知道个中细节,她百爪挠心,终于到了宫门口,她急忙下了马车。走了没几步,就碰到了朱瞻基。 朱瞻基正要出宫,见了他们,两眼放光。 “四姨爷爷,四姨奶奶,你们也是来打听佐渡条约的吧。” 徐妙容:? 她的心扑通扑通狂跳。 什么佐渡条约,该不会……是她想的那种条约吧? “方才在朝堂上,倭国与我大明签订了佐渡条约。条约有言,倭国愿无偿割让佐渡岛,为我大明所有。从今日起,佐渡岛,便为我大明海外岛屿,明军可驻军于岛上,并随意开发岛上金山银山。” 说到此处,朱瞻基顿了顿,又高声道:“此外,倭国愿奉上今年本土所采全部金银,作为赔偿。之后每年,倭国需进上当年所采金银的三成,予大明。若明军往来于大明本土和佐渡,遇海上风浪,倭国需无条件救助。” 话音落,朱瞻基还特地补充了一句:“四姨奶奶,今年的赔偿,有百万两之巨哦。” 百万两。 嘿嘿。?徐妙容的脸都快要笑烂了。 终于体会到,何为“原来列强就是我自己”。当“正义之师”的滋味,太好受了。 海外飞地,拥有。 驻军,安排。 赔偿,到位。 常态化巡航,就在眼前。 黄金白银,尽数拥有。 她太高兴了,以至于笑了一半,忽然想起来,还没问“太子太师”是怎么回事,忙收了笑,压低声音问朱瞻基:“你爷爷又在搞什么鬼?” 方才震惊中,她还以为,朱棣官宣太子了。可民间并无人议论,那便说明,朱棣只官宣了太子太师,并未官宣太子。 没定下太子,却先定下太子太师,这行为,过于主次颠倒了。 拿不住朱棣的用意,她问了朱瞻基,可朱瞻基却并未多言,只道:“爷爷做事,自有爷爷的道理。” 徐妙容心道,你还稳得住。 朱瞻基又道:“对了,四姨奶奶,昨晚爷爷问我,那副画像,是不是我画的?” 说到“画像”,朱瞻基停顿了一瞬,而后又老老实实道:“其实我不说,爷爷也能猜到。我画的画,他一眼就能认出来。我便实话实说了,可爷爷并没说什么,只说了,那画画的很好。” 徐妙容眸光动了一下。 自然明白,朱瞻基说的是那副路衍亮出的所谓圣贤的画像。圣贤便是朱棣,那画,是他们让朱瞻基帮忙画的。 画像的事,他们并未提前告诉朱棣。可朱棣知道画像是朱瞻基画的,却并没多说什么,那便说明,他似乎已经默许了朱高炽和安王府的往来。 在心中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顾不上在于朱瞻基说下去,觑着时间,她往里头去了。 第131章 把他们做过的事原封不动再做一遍 朱棣已经下了朝, 正在与徐妙云说话。 许是那份《佐渡条约》签订到了他心坎里,他心情大好。徐妙容见到他时,便见他眼角的褶子好似都平整了不少。 一旁徐妙云面色也相对轻松。 给两位大佛见了礼, 徐妙容便乖觉地退在一边。 朱棣问:“你们来干什么?” 言语之间,似有些嫌弃他们耽搁了他和徐妙云说话。徐妙容看在眼里,没好意思吭声。 原本她该直接去柔仪殿拜见徐妙云, 可人还没到殿外,徐妙云就传出话, 说她和朱棣在旁的殿, 让她直接过来。 “欣闻倭国愿无偿割让佐渡岛,并赔偿金银万两,臣弟心中, 欢喜万分。明军之声名, 远扬四海, 皇兄之威仪,照临寰宇。恭喜皇兄,贺喜皇兄!” 朱楹极会看人眼色, 看出了朱棣有那么一点点不耐烦, 忙斟酌着言语说了一句。 朱棣摇头, 还叹了一口气:“你也来说这些劳什子话。” 徐妙容:…… 朱棣啊朱棣,眼里的笑敢不敢再明显一点。嘴上说着嫌弃, 眼神却很诚实嘛。 她腹诽, 朱楹觑着马屁拍的差不多了,忙道:“臣弟和王妃前来, 是想一问一问, 皇兄打算如何处置那路衍?” “如何处置?” 朱棣一脸这还用问吗,不就到时候了直接砍了的表情, 他又有些不耐烦了,朱楹却又道:“臣弟以为,此时将路衍砍了,不妥。” “不妥?” 朱棣的面色瞬间淡了,他的表情,大概换成了“你在质疑朕的决定吗”,可,兴许是想给他们几分薄面,徐妙容只听见他耐着性子问了一句:“哪里不妥,说来听听。” “应天府的百姓,向来笃信神佛。自打父皇命人在鸡笼山下建了十庙后,应天各寺庙,香火更甚从前。虽说路衍装神弄鬼,没能逃过皇兄的火眼金睛,可百姓们并不知道真相,口说无凭,他们依然对路衍,深信不疑。” 朱楹的声音不急不躁,朱棣似听进去了。 他没出声,心里却想着,百姓们一向相信这些神佛之事,路衍之前在应天,远近闻名,昨日那一出,更是让百姓们笃定,他有真本事,他能通神佛。 抓路衍,是理所应当之事。敢谋反,自然就得承受谋反的代价。可这会叫朱楹一提醒,他才想起来,他竟然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昨日路衍亮出的画像,是所谓的菩萨认定的“圣贤”的画像,那圣贤,便是他。 若路衍的所作所为被戳穿,那么,菩萨显灵不存在,天定圣贤,也不存在,他,便不是那个人人笃定的天选之子了。 这……可真棘手了。 他心中不定,竟然起了身。在殿里来回踱步几趟,忽又停下步子,问朱楹:“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是。” 朱楹回答的干脆,知道重点来了,便不耽搁,开门见山道:“自来毁灭一个神,最有效的办法便是,新造一个神。” “新造?” 朱棣眉心跳了跳,“你的意思是,你们又要装神弄鬼?” 提到装神弄鬼,朱棣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徐妙容听他语气,就知,朱高燧和朱月贵装神弄鬼,怕是给他折腾出心里阴影了。 在心里骂了朱高燧和朱月贵一回,她忙道:“陛下,臣妇有话要说。” 朱棣便示意她说。 她道:“路衍装神弄鬼,是为了作恶,可咱们装神弄鬼,是为了战胜恶。陛下威震四海,光耀千秋,陛下本就代表光,陛下造神,便是站在正义的一方,在行正义之事。” 择机拍了朱棣一回马屁,徐妙容又道:“况且,造什么样的神,让谁来做这个神,还不是由陛下决定。” 你拥有最终解释权。 徐妙容觉得,自己暗示的已经挺明显了。毁灭神最有效的办法,本就不是猛踩这个神,毕竟踩着踩着,可能适得其反,反而引来更多对神的怜爱。 只有新造一个神,一个更厉害更出色的神,才能吸引更多的群众,从而让旧的神无人问津,继而堙灭。 百姓们信神佛,那便造出一个更有神性,更能通天的“神”。相信以大家对神的敬重,这个“神”能快速盖过路衍的风头。 神由朱棣指定,那么“神”也要听朱棣的话,某种程度上,他便是朱棣的代言人。朱棣可以让他出现,也可以让他消失。 不过……想到心中属意的“代言人”,她暗忖,对方其实也不是那么想替朱棣代言。 “你们觉得,谁适合来当这个神?” 朱棣问了一句,似有松口之意。 徐妙容心中虽有答案,却并不立刻说出来,她道:“臣妇不知。” 朱棣便没再说什么。 第236章 从宫里出来,徐妙容想了想,又往魏国公府去了。她到的时候,府里头正欢天喜地庆贺徐辉祖得了封赏。就连一向稳重的徐辉祖,眉眼间也俱是喜意。 “大哥,恭喜!” 徐妙容命人奉上礼,又道:“原本该在正日子上门,可我实在等不及了,就先不请自来了。厚礼还在后头,改明儿,我叫人送上来,手头这份礼,大哥可莫要嫌弃。” 升职加薪,是大好事。更别提徐辉祖此次立下了这么大的战功。徐家早晚要设宴款待众人,原本徐妙容该等请帖送上门,到日子了再上门的。 可她实在等不及了。 一来,作为功臣家属,她实在与有荣焉。 二来,她有事要和徐辉祖和徐妙锦说。 客气了一回,徐辉祖却拉了脸,没好气道:“都是一家人,还这么客气做什么。我早说过,徐家永远都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难道你回来,我还能不欢迎你?” “我知道了。” 徐妙容笑笑,怕再被他说道,忙转移话题,道:“大哥此次,渡海而战,数战大捷,不仅连下倭国两城,还单枪匹马,拿下三个大名,妹妹我对大哥的敬仰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你这张嘴啊。” 徐辉祖摇头,末了,又道:“是三个家族的大名。” 徐妙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忙附和,“是三个家族的大名,不是三个大名,大哥,你怎么这么厉害?莫非,那日,你是战神附体了?不,你就是战神本神,你是白起附体,是李靖再世,是孙武重生!” 说到后来,徐妙容自个都笑了。 徐辉祖在得意什么,她哪里不知道。说实话,其实她也挺得意的。 徐辉祖此战,本就憋着一股气,此次大捷,他不仅扬* 了大明国威,还证明了他自己!先头他打入岛根,后又闪现佐渡,到佐渡后,他无意发现附近有一座鹤子银山。 绕着鹤子银山勘察了一遭,在回程路上,他被周边守护的家族所发现。他便单枪匹马,不仅从三个家族的包围中杀了出来,还亲手斩下了三个家族大名的头! 如此傲人战绩,让幕府都直呼恐怖,说他不是战神,谁是战神? “瞒天过海,声东击西,暗渡陈仓,大哥,一看你就没少读兵书!” 又对着哥哥拍了一回马屁,徐妙容又想到去增援的丘福,忙问了一句:“淇国公当真是被海风吹的中风了的?” “那还能有假。总不可能,是我背后下的黑手吧。” 徐辉祖摇头,讲了一句冷笑话。 徐妙容笑不出来。 不是她不想笑,而是,她死活没想明白,怎么被海风那么一吹,就中风了呢? 丘福是去增援的不假,可人到了倭国,不仅没帮上忙,还反拖了后腿。就那么在海边吹了一回夜风,丘福就面瘫了。属下们把他带回大帐,结果他脸没见好,症状还越发严重。 眼见着他躺着起不来了,这领兵,自然是领不成了。徐辉祖作为主帅,自是当机立断,叫人瞒下了消息。 因此昨日大军凯旋,众人才知,原来丘福早中风了。他躺了整个作战过程,又躺着,被徐辉祖带了回来。 “贪功冒进,是为大忌。” 悠悠地,徐辉祖又说了一句。 徐妙容琢磨他这话,明白过来了。 对倭国作战,徐辉祖为主帅。哪怕丘福带兵增援,圣旨上也明确说了,全军皆听徐辉祖之令行事。丘福从前做惯了主帅,心中如何忍的? 又因为朱高煦和丘松之事,丘福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他渴望戴罪立功,只是,渡海作战,不比从前。 在海上颠簸了那么久,丘福又上了年纪,他求胜心切,心气自是更甚之前。冷冷的海风一吹,许是引发了他的旧疾。 这正应了一句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只是...... 想到历史上的丘福,她有些感慨。 她记得,历史上,丘福也是因为贪功冒进,在与鞑靼大战时,葬送了大明精锐,并赔上了自己的命。朱棣一怒之下,不仅剥夺了他的爵位,流放了丘家后人,之后更是御驾亲征,只为一雪前耻。 如今,历史竟然惊人的相似,虽过程不一样,结果却是一样的。 丘福如今无法言语,也无法动弹,朱棣念着他过往军功,并没做的太绝,只拿了他的爵位,又将丘松贬到了琼州。 可怜丘松,还在开封府,等自家老爹拿了军功将他捞回来,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发配琼州,才是他的宿命。 不想在丘家人身上多费口舌,她又问:“那太子太师……” 话未全说透,徐辉祖却明白,他看一眼院外忙碌的下人们,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只可惜……” 可惜什么,他没往下说。 徐妙容便不再问。 来徐家的路上,她和朱楹已经达成了一致,那便是,朱棣此举,是为了警醒朱高燧及他身后的人。 大明的皇子,总共只有三个。现如今,老二还不知在哪处的海上飘着,老三刚惹了朱棣,皇子府里大换血。 按照正常人和聪明人的思路,剩下那个乖乖的没惹事的一,便是所谓的太子了。 可朱棣,偏又不把话说透,他犹抱琵琶,怕是还存着试探朱高炽之意。毕竟太子之位触手可得,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朱高炽若行差踏错,只怕事情要越发复杂了。 “皇帝的儿女,可真不好当。” 她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句。 徐辉祖点头,想起还没细问她,潜入龙虎山是怎么回事,便问了。 徐妙容刚说完,徐妙锦便来了,一见到妹妹,她便喜道:“我那非人哉的,同诸葛亮一样多智近妖的,比梁山好汉还要勇敢的四妹妹,你总算是回来了!” 徐妙容心头一乐,问她:“我哪里不是人了?” “深入虎穴,运筹帷幄,大败白莲教阴谋,戏敌于股掌之间,这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事吗?不是,所以,四妹妹,你觉得,你不非人哉吗?” 虽然……但是…… 徐妙容想说话,徐妙锦却停在她身边,拉起了她的手,又由衷道:“四妹妹,你是不知,如今,你可是咱们应天城里,最红的人!你是命妇里头的第一人,这应天城里啊,没你不热闹。” “三姐姐,夸张了。” 徐妙容连连摆手,表示你别太离谱。 徐妙锦却不觉得自己离谱,她像盯宝物一样盯着妹妹,又道:“这是你应得的!你说说看,自打陛下登基,你干成了多少件大事?先是办花木展销会,两次赢了和陛下的赌,又是以一己之力,搅动我大明文坛风云,而后更是以万夫不当之勇,痛击倭寇,护我一方安宁,如今,更是又立一功。要我说,你是我大明当之无愧的第一王妃!” 大明第一王妃。 徐妙容哭笑不得。 怕再吹下去,徐妙锦成了自己的毒唯,忙问:“那三姐姐,想不想也干点大事?” “我?” 徐妙锦指着自己,又随口道:“我不成婚生子,便是他们眼里的大事。” 边说着,她看了徐辉祖一眼。 徐辉祖果然变了脸,正要开启日常念叨模式,徐妙容连忙开口,道:“若我说,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三姐姐理所应当地不成婚不生子,三姐姐,可愿一试?” “什么法子?” “妙容你莫要胡闹!” 徐妙锦和徐辉祖兄妹两个的声音同时响起,徐辉祖更是上前,瞪了妹妹一眼。徐妙容吓了一跳,有些心虚,忙不迭躲到了朱楹后面。 “魏国公。” 一直没出声的朱楹启唇,说了一句:“不妨先听王妃说一说她的想法。” 徐辉祖便勉强闭嘴了。 徐妙锦自觉前路光明,知道这个妹妹一向有能耐,她不把妹妹的话当玩笑,轻轻推徐妙容一下,她又问了一遍:“什么法子?” 徐妙容也不急着回答,她问:“三姐姐不想遁入空门,对吧?” 徐妙锦点头。 老早以前,她痴迷佛法,无法自拔,偶尔,她心里头也会冒出遁入空门的想法。可后来,她醒悟了。但不想遁入空门,不代表她就想成婚生子了。 她对情爱,实在没有兴趣。可偏生,这俗世,最爱对旁人的事,指手画脚。 “三姐姐上次在关羽庙门口说,力量比嘴,更有说服力,三姐姐还记得吗?” 徐妙容又问了一句,徐妙锦跟着点头。 这话,她的确说过,她还说,阿弥陀佛能让人信服,绝对的力量,也能让人信服。难不成,四妹妹找到了,所谓的“绝对的力量”? 慌忙看向妹妹,便又听得:“三姐姐,你想当神吗?” 徐妙锦:? 反应了一下,她表示,没听懂。 徐辉祖也没听懂,但这并不耽搁他张嘴就问:“神是天定的,难不成,你想造一个出来?” 第237章 “对。” 徐妙容点头,“我是想造一个神。” 徐辉祖:? 他脸上分明写着“你没事吧”,正要问朱楹,她是不是发热了,忽然,想到昨日那一幕,心中猛地一动。 “妙容你想再造一个路衍?!” “对。” 徐妙容又点头,把她和朱楹方才在朱棣面前的话原封不动说了一遍。徐辉祖听罢,神情严肃,徐妙锦也有些生气。 朱高燧和朱月贵虽是她的侄儿侄女,可他们年龄与她相仿,他们在北平府长大,而她,却是在应天府长大的。在她心里,徐妙容这个与她一同长大的亲妹妹,远比侄儿侄女们,要亲厚的多得多。 知晓自家妹妹险些被陷害,徐妙锦心里也憋着一股气,她道:“我要当这个人造神。” “你别说话。” 徐辉祖有些心烦,又摆手,“你先站到一边去。” 这一次,徐妙锦没有听他的,她道:“大哥,我想当这个神。” 顿了顿,又道:“一来,妙容他们有需要,用别人不比用自己人更放心,我不上,陛下就要安排自己的人上了,到时候,这戏,还怎么继续往下唱?二来,一日日的,没点事做,就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也不是个事。当这个神,我也有事做了。” “你要是觉得自己没事做,你去院子里,蹲几个马步去。” 徐辉祖更加心烦意乱。不给面子说了一句,徐妙锦也不生气,她说:“大哥你舍得吗?” 见徐辉祖又要瞪她了,忙抢先一步,道:“三来,我不想成婚生子,是认真的。我知道在你们心中,一个女子,只有成婚生子,这一生,才是圆满的。可我不觉得我现在不圆满,大哥你看啊,我有你,有大姐姐,有二姐姐和妙容她们,我投身在富贵人家,吃穿不愁,我身体康健,没人给我气受,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没事找事。” 说到没事找事,徐妙锦还笑了笑,她又道:“外人的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怎么说,我管不着。可我生在这俗世里,那些话,听着,耳朵累。我若成了神,谁还会说三道四?再说了,神是人造的,哪一日陛下不想让我当神了,我便又可以成为人。” 她说的有些好笑,徐妙容听着,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徐妙锦果然如她所想,通透灵秀。 昨日同朱楹说起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朱高燧时,她便有了造神的主意。你朱高燧能造神,借用舆论攻讦别人,那她便可以有样学样,把朱高燧对他们做过的事再原封不动做一遍。 她能造出一个更有“神性”的神。 此间百姓,烧香拜佛,相信玄学,所以路衍露了那么几招,便坐稳了话事人的地位。路衍能当话事人,她便能包装出一个更厉害的话事人。 她属意的话事人,便是徐妙锦。 一方面是因为,徐妙锦与她手足情深,她们不用担心彼此会背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知道徐妙锦心中矛盾。 这时代的女子,不成婚生子,本就容易被流言指摘。徐妙锦不在乎流言,可她在乎徐家。诚如她所说,流言听得多了,耳朵也累。 而世人,总是对神佛格外宽容的。神女,仙女出场的时候,几乎都是孑然一身的,没有人会在意,神女仙女成不成婚,生不生子。他们在意的,是神女仙女,能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神性,超脱人性,当所有人都视你如神明,那么你便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自由地做自己。 她知道徐妙锦想要这样的自由。 “妙容,妙锦,你们……” 徐辉祖实在不想松口,他说:“你们就不信,我会永远护着你们吗?” 言下之意,哪怕不成婚生子,他也认了,他可以,护佑自家人周全,为什么一定要去做这个神呢? “大哥,你又不能护我一辈子。” 徐妙锦的神情是难得的认真,她又道:“倘使咱们都能长命百岁,倘使,我不是徐家人……” 倘使大家都能长命百岁,她就可以永远在哥哥的羽翼下,不长大。 倘使她不是徐家人,她便不会在意,徐家会不会因她而受到伤害。 “大哥,你就同意了吧。” 徐妙锦又诚恳央求,她还发誓,“我发誓,只要大哥发话,我随时卸下神职,重做凡人。” “说得好像你已经成神了一样。” 徐辉祖没好气回了一句。 摆了摆手,他说:“回去回去,你们都回去吧,我想静一静。” 徐妙容和徐妙锦对视一眼,便知,此事大概率有戏了。 出了屋子,徐妙容又和姐姐嘀咕了一阵,前脚才回到王府,后脚朱棣就叫人来递话,他同意了另造新神一事。另外,他还叫人送上了一张纸,说他属意的人选,便在上面,让他们打开看看,若有意见,只管提。 徐妙容没料到他这么快就有心仪的人选了,急忙打开那张纸,只见上面写着:你。 你? 徐妙容:? 她指着自己,怎么也没想到,朱棣属意的人选,竟然是她自己?! 第132章 你愿意当这个“人造神”吗? “这又是什么试探人的法子。” 徐妙容忙将纸塞到朱楹手上。 小太监目标明确, 把纸递到了她手上,那么,必然是朱棣授意的。朱棣想让她来当这个神? 夭折了。 她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我觉得, 他这是在试探我们呢。” 她保持清醒,又理性分析,道:“王爷你看, 新造神的法子,是咱们提出来的, 这事, 又有些敏感,咱们的身份,又更敏感, 我才不信, 他这般大方, 敢让我们来当这个神。” “试不试探的,咱们进宫便知。” 朱楹将那张纸随手放到了一边。 徐妙容细想他这话,明白了, “王爷的意思, 莫不是, 让我先应下来。 朱楹没说话,却是默认了。 徐妙容哭笑不得, 没想到, 她一向恶趣味,朱楹比她还要恶趣味。朱棣不是心存试探, 不想让她来当这个人造神吗, 那她偏装作不知,故意应下来, 她倒要看看,朱棣该如何收场。 迫不及待想看到朱棣的表情,她收拾了一番,跟着朱楹又进宫了。 一天见他们两次,朱棣本来有些嫌弃的。可此时,他也迫切想知道,他送出去那张纸,二十二弟两口子,做何表态。 故意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他低头看书,眼角余光瞥见两口子一副如临大敌,面色严肃的样子,他心中偷着乐。 就知道他们两个,不敢应下。 “你们坐……” 刚要说,你们坐吧,喝点茶,便听得:“陛下,你的为难,我们都看在眼里。臣妇愿意,勉为其难,来当这个神。” 朱棣:? 为什么跟他想的不一样,她为什么会应下? 还有,他哪里为难了?勉为其难,又是什么意思? 让她当这个神,难不成,还委屈她了? 朱棣嘴巴动了动,想说,委屈你就别当啊,没人让你受这个委屈。话到嘴边,却清咳了两声,道:“站远一点吧。” 还坐,坐个屁啊。茶也别喝了。 “我们不是本来就站的挺远吗?” 徐妙容小声嘀咕,又关切地问:“陛下,你要喝茶吗?” “不喝。” 朱棣暗自告诉自己,要忍耐。上了年纪了,不能发火了。最近的火,实在发的太多了,要收敛。 “你当真,想当这个神?” 他问徐妙容。 徐妙容摇头,“不想。 “那你为何应下?” “是陛下让臣妇应下的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当神,臣不想当,也得当啊。” 徐妙容边说着边看朱棣的表情,待看到朱棣一脸紧绷,心中别提有多高兴了。 故作惶恐地犹豫了一下,她又道:“臣妇和王爷,是皇家的人,一举一动,便代表皇家的颜面。当神,实在不妥。再说了,在臣妇和王爷心中,咱们皇家若有神,神只有一个,那便是皇兄。可皇兄既然无人可用,想到了咱们,咱们虽心中惶恐,硬着头皮,也要上。毕竟,为皇兄排忧解难,是我们应该做的。” “你……你们倒是一片好心,朕听着,只觉得,若当真强人所难,便显得朕太不是个人了。” 你本来就不是人。 徐妙容腹诽,朱棣又道:“这样吧,朕收回前头的话,就不难为你们了。” “不用不用。” 徐妙容忙摆手,又道:“不难为,不难为。” 朱棣气了个半死,瞪了弟弟一眼,用眼神暗示,你说句话啊,可朱楹,却像是没看到一样,只附和道:“愿为皇兄排忧解难。” 朱棣彻底没话说了,眼看着气氛僵住了,小太监突然传话,道周王回来了。 徐妙容瞬间顾不上演戏了。 朱橚回来了,那便说明,凤阳那头的事,基本已经了结了。她和朱楹随范晔等人先回了应天,朱橚在凤阳断后。 第238章 如今他回来了,想来,月芽月栀和有池他们,也跟着回来了。 心中欢喜,也顾不上膈应朱棣了,待见了朱橚,她奇道:“五哥怎么如此开怀?莫非,在凤阳遇到了什么好事?” “凤阳能有什么好事。” 朱橚见了他们,心中也欢喜,他摆手,道:“我一把年纪了,此去凤阳,折腾的这把老骨头,快要散了。要不是听到四哥说宫里有椰子吃,我才不着急进宫。” 椰……子? 徐妙容缓缓转过了头。 她的视线,让朱棣如芒在背。在心里痛骂了朱橚几回不长眼,朱棣讪笑,抢先为自己挽尊:“你怎么知道朕这里有椰子?” 不等朱橚回话,又道:“既然你想吃椰子,那,正好,二十二弟他们也在,朕这就让他们端几个椰子过来。” 呵呵。 徐妙容实在无语,心知,朱棣怕是又想偷偷给自家亲弟弟好吃的了。 她不多说,缓缓退到了朱楹身边,朱橚又问:“你们怎么也进宫了? “我们进宫,是来替皇兄排忧解难的。” 朱楹先说了一句。 徐妙容心中憋笑,总觉得,他是故意的。 果然,他话音刚落,朱橚便来了兴趣。 “排什么忧,解什么难?” 又问朱棣:“皇兄,你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朱棣:…… 想说,吃都堵不住你们的嘴,徐妙容却又快人一步,道:“皇兄想让我当神。” 朱橚:? 他的表情摆明了,没听懂。 朱棣无奈,只得黑着一张脸,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可…… 刚说完,朱橚就满脸堆笑,一个箭步冲到了朱棣面前,“四哥,我想当这个神!” 他还极有信心,发誓道:“四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朱棣:…… 他很想说,你现在就挺让朕失望的。 闹了一通,朱棣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目送着几个人吃了自己好几个椰子,又兴高采烈离去的。 出了宫,徐妙容也不急着上马车。 她问朱橚:“刚才,五哥你是故意的? 朱橚没承认,但也没否认,摸着被椰子汁占的满满的肚子,他心满意足道:“椰子好吃,可神,却不好当。我劝你们,别淌这趟浑水。有些事,还没结束。” 他说的,徐妙容自然明白。朱高燧和朱月贵被罚,并不代表,造反一事,翻篇了。这事,恐怕还有下文。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那些火器?” 她隐晦地问了一句。 因为朱棣不想将儿女做的事公之于众,造反这层窗户纸,便没被人戳破。可火器的存在,是客观事实,纵然范晔等人被洗成了为朱标复仇的团体,神行太保也的确是朱标帐下旧人,可,神行太保的确一直在朱权跟前效力。 朱棣如何处置朱权,是个问题。 她问火器,其实是在变相问朱权。可朱橚,也给不出确切答案。想了行,他道:“我猜,四哥会秋后算账。如今已经是秋天了,你们且看着吧。” 秋后算账,一语双关。 如今的确已是秋天,算账,那便说明,朱棣不会放过朱权,最后的时刻,也不远了。 她心中大概有数了,知道朱橚风尘仆仆归来,这会要回去休息,便没再多说。两边又约了,过几日安王府做东,在府上请客吃饭。 等回到王府,徐妙容果然见到了月栀月芽和有池,主仆几人,自是各找各王妃,各找各王爷。叽叽喳喳说了一会话,徐妙容也困了。 第二日一早,徐妙锦叫人送了消息来,只道她准备进宫了。 进宫,是姐妹两个说好的。从徐辉祖屋子里出来后,徐妙锦便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她们商量好,打算等徐辉祖松口后,想办法引起朱棣的关注。 眼下消息送来了,那便说明,徐辉祖妥协了。 知道接下来的戏码是,徐妙锦和徐辉祖因为成不成婚一事吵架,徐妙锦一气之下,跑到宫里,求徐妙云主持公道,徐妙容的心,忍不住提起来了。 果然,不多时,魏国公府又有消息传来,徐妙锦和徐辉祖吵架了,徐妙锦哭着要绞了头发,去庙里做姑子去。 “我不成婚,你们都不高兴。我做姑子去,这下,你们都高兴了吧。” 这是徐妙锦当着徐家所有人的面说出的话。 撂下这句话,徐妙锦直奔着宫里而去。 一切都按照剧本上的进行,徐妙容在王府里静静地等。而宫里头,朱棣看了一会兵书,有些累了。 正欲去柔仪殿里寻徐妙云说话,却又得知,徐妙锦来了。 他便打消了主意。 重新拿起兵书,打算再看一会儿。可刚看了几个字,心思忽然飘到了别处。放下兵书,他问:“徐三姑娘说,让她成婚,她宁愿死?” “徐三姑娘的确是这么说的。” 宫人恭敬回了一句,又斟酌着道:“徐三姑娘说,她要去庙里做姑子,还说,她做了姑子,大家才会高兴。”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朱棣嗤笑,不置可否。 他对这些无足轻重的事不感兴趣,徐家的姑娘们,除了一个徐妙容总在他眼前晃,其他的,他都不熟。 可...... 姑子。 不知为何,这两个字像是在他脑海里定住了一样,扰的他什么也不想干。 他想到了,所谓的“造神”。 原本他对此,是不太赞成的。可造一个由他所掌控的“神”,他又是意动的。二十二弟两口子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答应了再造一个神,可,他并没有想好,让谁来当这个“神”。 朝堂的臣子,本就地位出众,若由他们来当这个神,倘有朝一日,他们起了异心,恐局势难以掌控。 臣子用不得,将士们就更用不得了。 太监……似乎得用,可太监的身份,实在特殊。 老二带着船队出海,他虽派了许多太监跟随,可此一时彼一时。出海是一回事,造神,却是另一回事。太监若成了“神”,有损神格,只怕百姓们,会不满意。 这么看来,他竟无人可用。 之后,他想到了徐妙容。 这个弟妹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身为女子,又掀不起太大风浪。可,她又偏偏是安王妃。她是王妃,那么,便注定无法来当这个“神”。 写那张纸条,不过是为了试探。 好在,结果还算令他满意。 女子…… 徐三姑娘亦是女子,她背后,亦是徐家。徐家……朱棣突然起了身,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许,徐妙锦才是最适合来当这个“神”的人! 一来,徐妙锦对他没有威胁,她是徐家人,便也算,自家人。 二来,徐妙锦不愿成婚生子,她背后便不会再牵涉更多势力。神仙里头,本就没几个成婚生子的,清心寡欲,正符合百姓们心中神的样子。 心中有了计较,他便坐不住了。好不容易等到徐妙锦出了宫,他直奔着柔仪殿而去。不知同徐妙云说了什么,徐妙云午饭都没心思用。 天快擦黑的时候,宫里又传出口谕,让徐辉祖和徐妙锦进宫一趟。 待徐妙容用过晚饭,好消息便传来了,事情成了。 徐妙容心下大定,朱棣又传出话,让她和朱楹两口子,明儿再进宫一趟。 徐妙容自是应了。 第二日,往宫里走了一遭,朱棣倒也没说什么,只说,造神这件事,就交给他们了。徐妙容巴不得如此,出了宫,就径直往刑部大牢去了。 刑部不在皇城外,却与大理寺、都察院同坐落于城北太平堤畔的后湖边上。 徐妙容身上有朱棣的口谕,刑部官员们自是二话不说,领着路衍亲自送到了他们面前。 几日不见路衍,徐妙容只觉得陌生。 若说原来的路衍,是翩翩美男一个,此时的路衍,像是被关了滤镜,原形毕露。他过于潦倒,过于憔悴,瞧上去,只叫人觉得普通。 徐妙容一向对他没滤镜,她问:“和尚,你之前,莫非是耍杂技的?” “我的确是耍杂技的。” 路衍已有气无力。应天府的大牢,太凉!早知如此,他当初就该安安心心耍杂技,当什么和尚,来什么应天,自寻死路不是? “神行太保呢?神行太保抓到了吗?” 想到罪魁祸首神行太保,他心中愤恨。该死的太保,害他走入如此境地,他恨不得掐死他,以泄心头之恨。 “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 朱楹本就看他不顺眼,见他发癫,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路衍知他身份,果然不敢造次。 “你这个人,装神弄鬼的本事有一套。这些时日,你在寺里,倒是舒坦了,可鸡鸣寺里众位僧人,却被你害惨了!” 第239章 徐妙容一脸控诉,鸡鸣寺此次,被朱棣叫人查了个底朝天。那住持原本也该被下狱的,可谁知,衙役还没拿他,他竟然原地坐化了。 人死了,线索就这么断了。朱棣不想把事情闹大,明面上叫人把这位所谓德高望重的住持厚葬了,实际上嘛…… 想到乱葬岗上的尸首,徐妙容直摇头。住持死了,路衍下狱了,鸡鸣寺里众位僧人,得先证明自己的清白,才能重归自由。 这么看来,路衍的确是个害群之马。 “你会引雷吗?” 她又问了路衍一句。 路衍:? 路衍很想翻白眼,可是不敢,他说:“王妃,草民是神棍,不是神。” “那好,神棍,你还有什么坑蒙拐骗的法子,快些同我们说说。” “王妃,你……” 路衍心中震惊,安王妃,莫非也想学他坑蒙拐骗??他欲言又止,朱楹又不耐烦道:“你莫不是哑巴,叫你说,你便快些说。” 路衍不敢不听他的,便一五一十,把自己之前是怎么无中生有,又怎么弄出烟雾效果等等等等全说了。 徐妙容收获满满,她又道:“如果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路衍的眼里,瞬间迸发出了无限希望。他以为,自己注定活不了了。可安王妃说,她能救他。安王妃和安王,在陛下面前是能说得上话的,或许,他能活了? “王妃想让草民如何做?” “该怎么做,时候到了,自有人会通知你。” 朱楹实在不想听他说话,丢下这么一句,他移开了视线。徐妙容实在想笑,待路衍又被带回牢里,方道:“知道王爷心里不舒坦,不若,妾身请王爷去外头吃饭吧。” 说了吃饭,便当真交代了人回去传话,只道今日府上不必留饭了,她和朱楹到外头吃了。 从刑部出来,沿着太平门大街,一路皆是酒家。徐妙容选了一个名声在外的,和朱楹上去,掌柜的自是亲自迎了出来,又带着他们去了最好的雅间。 刚一坐下,徐妙容便道:“方才进来时,我看到你们墙上的水牌,上面好像有一道,炒时令菜。如今的时令菜,可是蕹菜?” 掌柜的忙道:“是蕹菜。” “那便,先来一盘炒蕹菜吧。” 徐妙容点了一道菜,话音落,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朱楹一眼。 朱楹哭笑不得。 他如何不知道,她点这道菜的用意。蕹菜,杆子是空的,吃了这道菜,他的气,也通了。 她在打趣他。 “那便来两盘蕹菜吧。” 他跟着说了一句。 徐妙容愕然,脱口而出:“王爷,你该不会是想给妾身省钱吧?” 不用省钱,没人想就着两盘蕹菜,敷衍了事。 朱楹故意不回答。 徐妙容急了,余光瞥见他眼中的笑意,方知,他是故意的,便同样故意道:“王爷只想吃炒蕹菜,待会把两盘炒蕹菜都放到他面前。另外,再给我来一盘椒醋鹅,一盘五味蒸鸡,一碗猪肉撺汤,一碗香米饭。” 话音落,她还故意又对着朱楹笑了笑。 朱楹越发开怀,心中因路衍而起的烦闷此时早已烟消云散。正要说话,楼下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岳麓山的和尚,满地跑。” 徐妙容有些惊讶。 从楼上窗户望去,便能看到,李茂芳叉着腰,在酒楼外头与人说着话。 “王爷,你不觉得,他的口音,有点奇怪吗?” 问了一句,徐妙容只觉得这口音,甚是耳熟。她确定,这不是应天人说话的口音,这口音,像是……像是湖南口音! 对,就是湖南口音。 来自后世,常去长沙旅行的她,对这个声音太熟了。来大明这么久了,听习惯了应天口音,她险些没反应过来。 可李茂芳,怎么突然有了湖南口音,好端端的,他提到岳麓山做什么? 拜严苛的路引制度所赐,没几个人能自由流动。朱月贵最近因为被朱棣落了脸,家里又贬了爵,闭门不出。 没听说有人上她的门。 李茂芳到底是从哪学来的如此地道的湖南话? 她陷入了沉思,抬头再看朱楹,却见他老神在在的,便没好气问了一句:“王爷就不怕这其中,有古怪吗?” “有古怪,也不急在这一时。王妃既然说了,要请我吃饭,我自是,得大快朵颐,不然如何对得起王妃的心意?” 徐妙容被他说的,暂时将心中疑惑抛到了脑后。 用过饭,朱楹便唤过有池,低声交代了几句。知道他心里有数,徐妙容便放了心。 既然答应了朱棣,要帮着造就徐妙锦这个“神”,她便将心思用在了“装神弄鬼”上面。这日,她带了几个丫鬟并护卫,往徐家去了。 知道她的来意,徐辉祖便将人全部摒退,徐妙容便把路衍是如何变出佛像,又如何引来白烟,如何散的花,说了一遍。 徐辉祖早知路衍是个冒牌货,听闻这些所谓的通天本领果然是旁门左道,他摇头,面带嫌弃。 “大哥莫急。” 徐妙容说了一句,又叫人端上来一盆水,而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胡椒。在徐辉祖和徐妙锦不解的视线中,她亲自上手,将那胡椒碾成了碎末。 徐辉祖:? 徐妙锦:? 兄妹二人一脸震惊,可,让他们更震惊的是,徐妙容将那胡椒碎末扔到了水里。 “妙容,你疯了?!” “四妹妹,这可是胡椒!” 兄妹二人的声音双双响起,徐妙锦更是一脸痛心,* “这可是钱啊,你不是最爱钱了吗?” 胡椒拿出去,能当俸禄,妙容这是真疯了。 “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真没了。为了日后的安宁,现在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徐妙容大义凛然,其实心里有点痛。 在胡椒等于很多钱的时代,亲手把胡椒碾碎了当道具,还是很让人心疼的。然而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这一次,她下血本了! 一颗胡椒太少,她又碾碎了一颗。 嘶。 是徐辉祖的心在破碎。 嘶嘶。 是徐妙锦的心在哭泣。 暴殄天物啊! 妙容这个败家子,徐辉祖和徐妙锦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三颗。 四颗。 八颗。 徐妙容一共碾了十颗!那一声声碾东西的声音,像碾在徐辉祖和徐妙锦的心上!那飘散在水里的胡椒末,让徐辉祖和徐妙锦想哭泣。 “好了。” 徐妙容终于收了手,将所有胡椒末扔到水里,她又对着徐辉祖道:“大哥,把手伸进水里。” 徐辉祖不解其意,却依然照做。 可,无事发生。 徐妙容又示意徐辉祖拿出手,而后对着徐妙锦道:“三姐姐,这次该你了。” 徐妙锦也照做。 可,还是无事发生。 “这次,该我了。” 徐妙容伸出一根手指头,放进了水里。 徐辉祖和徐妙锦只看见,水里的胡椒末,正沿着那根手指头,飞速往外退散! 第133章 她也有私心 见鬼了! 徐妙锦不敢置信地看着水里好似有了灵性一般, 往盆边退散的胡椒末,脱口而出:“四妹妹,你是如何做到的?” “妙容,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徐辉祖也没明白这其中的门道。 他盯着妹妹的手指,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 徐妙容也不着急,将手指从盆中拿出, 待盆中胡椒末恢复原样,又换了一只手, 伸进去一根手指头。 这一次, 无事发生。 “鬼就在,我这根手指上。” 指了指最先伸进去的那根手指,徐妙容仍没打算揭晓答案。她又命人端上来一盆水, 这次, 当着徐辉祖和徐妙锦的面, 她示意月桃,将一个小罐子打开。 “这是什么?” 徐辉祖和徐妙锦都伸长了脖子朝着那罐子里看去,只见罐子里头, 放着丁点白色的粉末。 心知这粉末可能也有古怪, 兄妹两个并不急着出声, 他们看向徐妙容,便见徐妙容倒了一点粉末在自己手上, 而后将那粉末撒进了刚端上来的水里。 粉末落下的那一瞬间, 盆子里的水起了变化。 流动的水,在以极快的速度, 结成冰! 水变成冰了! 徐辉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问:“妙容,这便是你和路衍学到的旁门左道吗?” 徐妙容:…… 什么旁门左道, 这明明是科学小实验。 “路衍哪里会这些。” 颇有些嫌弃地说了一句,她又道:“其实不止那粉末有古怪,这盆水,也有古怪。” “水能有什么古怪?” 徐辉祖同样嫌弃地说了一句,忽然想起来,这盘水和方才放胡椒的那盆,不是同一盆。方才放胡椒的那盆水,是府上下人送过来的。 第240章 而这盆水,是安王府的下人端上来的,装水的盆子,不是自家府上式样,那么,便是安王府自己带来的。 盆里的水,是从安王府带来的。 “水里加了东西?” 他盯着那盆水,问了一句。 徐妙容没点头,却也没摇头,她说:“是东西里加了水。” 徐辉祖更疑惑了。 徐妙锦也没听懂。 兄妹二人皆心中嘀咕,在水变成冰前,他们看到的,明明是一盆水。怎么着,也应该是水里加了东西才是,可四妹妹为何说,是东西里加了水? 这东西,又是什么东西? 两双眼睛都带着满满的求知欲看向徐妙容,徐妙容却指着那小罐子,道:“便是这东西。” 徐辉祖:? 徐妙锦:? 更懵了。 “你是说,这白花花的粉里加了水,你又往水里加了粉,水就变成冰了?” 徐辉祖感觉,这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了。 粉加水,是水,水加粉,为什么就变成冰了?若说像和面一样,水多了再加许多粉,就成了面团,也就罢了。可四妹妹刚刚,明明只撒了零星的粉末。 “这盆水,并非直接用水兑出来。” 徐妙容开始了科普,她尽量说的浅显易懂:“其实这粉末,便是碱和糯米醋混合后,又加了水煮出来的。” 好比土豆能沉淀下来淀粉一样,“煮”出来的混合溶液也会“沉淀”下来粉末。 这个小实验,即后世幼儿园就能做的“点水成冰”小实验。实验所需要的东西并不难,不过小苏打和白醋以及水,三样便可以制出醋酸钠过饱和溶液。 她没现成的小苏打和白醋可用,便退而求其次,用了纯碱和糯米醋,索性,结果没让她失望。 端来徐家的水,的确不是普通的水,那水便是她特制的“过饱和溶液”。丫鬟们出门前,就按照她吩咐的,将纯碱和糯米醋按比例混合,待析出粉末后又往里加了水,之后再用小火加热,至粉末全部融化。 待煮好的水放凉后,她才让人装了起来。 小罐子里装的粉末,便是加热后锅里剩余的粉末。 她大概解释了一遍,徐辉祖好像懂了,其实……也没太懂。他有些感慨,从来没想过,“这些东西,还有这般用处?” 他指的是纯碱和糯米醋。 不等徐妙容回答,又问:“那刚才的胡椒末,是怎么回事?” “对呀,妙容,你在手上到底搞了什么鬼?” 徐妙锦也急着知道答案。 徐妙容看向那盆里四散的胡椒末,心再次疼了一下,她道:“我在手上抹了胰子。” “胰子?” 徐妙锦恍惚以为自己听岔了,“是咱们沐浴用的胰子?” “对。” 徐妙容点头,又道:“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 其实,原版实验很简单,往水里滴一滴洗洁精,胡椒便会退散。可惜,她没洗洁精,同样退而求其次,用了同样含有“表面活性剂”的胰子。 含糊着回了一句,徐妙锦道:“你沐浴的时候,水里还放胡椒?” 不然怎么解释,无意中发现这五个字。 徐妙容:…… “谁沐浴时,会往水里放胡椒?” 那样岂不是辣死了。 再说了,“今日用了这些胡椒,我已经很心疼了。” 用胡椒洗澡,怕是兜里胡椒一大把的朱瞻基都舍不得。 “我还以为,你如今财大气粗,洗澡也要放胡椒了呢。” 徐妙锦打趣了一句,又随口问:“刚才那什么水变成冰,莫非也是你无意中发现的?” “这个嘛……” 徐妙容想了想,这个说无意中发现,那个也说无意中发现,显得有些假,便毫不犹豫,道:“是我们家王爷教我的。” “安王还会钻研这些?” 徐辉祖有些不信。 徐妙容却正色道:“我们家王爷爱看书,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啊,都是他从书上看来的。” 至于什么书,一问,她不知道。 徐辉祖也没多问,最后问了一句“还有吗”,他本以为,就此结束了。 可,“还有。” 徐妙容又拿出了压轴的本事,最后一场科学小魔术看完,徐辉祖已经无话可说了。 “世上的东西,竟然如此奇妙。” 又转头叮嘱徐妙锦:“妙锦,你没事也多看看书。” 徐妙锦撇嘴,面色却有些犹豫,“四妹妹,咱们使出这几样,定能唬住大伙,只是,陛下那头,你想好该如何交代了吗?” “无需交代。” 徐妙容只回了四个字。 她想造神,并非只是为了让路衍体面的退出,并维护朱棣“天选之子”的合理性,以及对方身为帝王的权威。 说白了,朱棣有私心,她也有私心。 朱棣护着一双儿女,可这儿女,已经与她和朱楹结了仇。 老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朱高燧和朱月贵现在还没死呢。他们既然做好了周密的准备,想拿朱楹做筏子,以此来打击朱高炽,那便如前头朱橚所说,不会轻易说结束。 她和朱楹坏了对方的谋划,对方心里,定然恨他们。 她不信对方,也不得不防着对方。 朱棣想造神,想造一个没有自由意志,只是任由他驱使的神,那么,她便顺水推舟,帮他造这个神。她造神,是为了提前做准备,她要这个神,比朱棣想的还要厉害。 朱棣以为,造的神其实是人,她要让朱棣知道,造的神,可能真是“神”。 真正的“神”,是无法被人所驱使的。她让朱棣,也要有所怀疑,有所忌惮。 往刑部大牢走一趟,和路衍说了那些话,不过是装模作样。路衍的手段,太过拙劣,朱棣以为,她问过路衍,会学路衍,用那些旁门左道来再造徐妙锦这样一个新神,可实际上,路衍不过是幌子,从始至终,她都没看上路衍那些“旁门左道”。 徐妙锦绝对值得信任,她相信徐妙锦,一如,徐妙锦相信她。 “妙容说的对。” 徐辉祖接口,附和了一句,方对着徐妙锦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要,做好你自己便是。” 徐妙锦暗忖,这话便是让她,装不知道。 她心里有数,便不多问。徐辉祖欲言又止,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原以为,你们不之国,留在应天,也好。可现在看来,留在应天,也没有多好。天大地大……” ?后头的话,他消了声。 徐妙容忙道:“应天的确也没那么好,可现在,我不是还有你们两个在吗?有你们,我还怕什么。” 徐辉祖瞪了她一眼。 回到安王府,她把在徐家的事同朱楹说了一遍,朱楹早知所谓的科学小实验是怎么回事,虽不知道原理,可他亲眼见到了其中奥妙,因此再提起,并不觉惊讶。 “方才基儿来了一趟。” 他说了一句。 徐妙容有些惊讶。 “他来干什么?” 况且来都来了,怎么没见着她,就走了?这不符合朱瞻的作风,往日里,他每每来府上,都要和自己说完话才走,今日怎么走的这般早? “他来寻药。” 徐妙容:? “谁病了?” “高炽。” 回了一句,朱楹也直摇头,“高炽的身子,越发胖了,今日起来,走了没几步,险些没喘过来气。张氏心里着急,让基儿来找我们,说想让我们帮忙寻一寻能让人瘦下来的药。” 徐妙容心说,自己又不是大夫。朱高炽胖了这么多年,宫里的御医都没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 张氏的心理,她能理解,无外乎是觉得,她有能耐,或许有什么非人的法子,又或者认识什么奇人,能帮朱高炽把那一身肉减下来。 但她真没有。 说起来,“高炽是生来就这么胖的吗?” 徐妙容有些狐疑,朱棣的兄弟中,有壮的,但绝对没有胖的。徐家也没胖的,怎么偏偏朱高炽,胖的有些过于离谱了? 后世推测朱高炽的死因,说因过度肥胖引发心梗的有,说因纵欲过度死了的也有,说金石嗑多了,重金属中毒死了的还有。 她倒是偏向前者。 她没见过朱高炽嗑金石丹药,大明朝,现在也不流行这些。朱高炽的后院还算简单,朱棣又分了许多事给他,他基本没空纵欲。 肥胖容易引发三高,三高的确容易引发心梗,当皇帝的,若不是昏君,有些事便必须事必躬亲。她感觉,朱高炽后来是胖死加累死的。 朱棣本来对朱高炽的外形就有诸多不满,风口浪尖的,前脚定下太子太师人选,后脚他就因肥胖险些撅过去。 换位思考,徐妙容觉得,若她是张氏,她也急。 真是天时地利俱备,人偏偏关键时刻掉链子。 第241章 “高炽小时候,并不胖,后来生了一场病,身子骨变弱了,人才变胖的。皇兄本来让高煦和高燧陪着他练武,可谁知,他没把身子骨练强劲,反而越来越胖了。” “我怎么觉得。” 徐妙容顿了顿,又道:“这问题,还是出在你皇兄身上?” 大明朝的药,大概率没激素,徐家和朱家都没有肥胖基因,按理说,朱高炽不会胖的。可若,他自个心理压力大呢? 人在压力巨大的情况下,的确有可能发胖。 朱楹说,朱棣让朱高煦和朱高燧陪着朱高炽练武,朱棣此人,又是个偏心的。朱高炽身为燕王府长子,本就肩负着众望。 两个兄弟都身体康健,可偏生他,身子是个不好的。 两厢对比,朱高炽心里,怎会没有感触?到后来,两个弟弟更加勇武,当爹的更看重两个弟弟,身为哥哥,心中怕是又着急又酸涩。 越想证明自己,便越给予自己压力,大厦不是一日建成的,肥胖不是一日形成的,她怀疑,朱高炽的胖,还真有可能是在经年累月的打压中,逐渐形成的。 “给基儿去封信吧。” 徐妙容想想。心魔是要自己去破除的,旁人说一千句一万句,都比不上朱棣说一句。只要朱棣说一句鼓励的话,朱高炽心中的弦怕是才会松一松。 如何让朱棣脱口鼓励的话,他相信,朱瞻基会有办法的。 此外,“还要在信上写,让高炽去撸铁。” “何为撸铁?” 朱楹正乖觉地将她口中所说内容写下,听闻“撸铁”二字,颇有些惊讶。徐妙容不慌不慢,随口鬼扯,道:“撸铁就是,举起一块铁。” 举铁,应该也能达成举哑铃的效果吧。 朱楹便不再多问,顺势写下“让他没事就举铁”几个字。 这厢他们为了造神的事忙的脚不沾地,那厢云华堂外的酒楼里,朱高燧也在同朱月贵说话。 “近来他们两口子频频进宫,你听说了没?” 朱高燧面色不好,虽没明说两口子是谁,可朱月贵立刻就明白了。她面色也有些苍白,许是朱棣的责罚扎到了她的心,她竟然难得有些憔悴。 “不止他们两口子,徐家其他人,也被父皇叫进了宫。” “你说大舅舅和三姨母进宫做什么?” 朱高燧百思不得其解,自打朱棣将他府上的人全部撤换,又拿了他的兵权后,他便待在府上,不敢出门。宫里的事,不好打听,因此他只知道个大概。 “我可还听说了,咱们那位四姨母,可不止进了宫。” “她还去刑部大牢,见了路衍。” “你知道?” 朱高燧有些惊讶,朱月贵又道:“她想学路衍的把戏。” “她学路衍的把戏做什么?” 朱高燧越发惊讶了,又一次追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这些事,他都不知道,朱月贵竟然知道。 问了一句,朱月贵却并不直接回答,她说:“你不用知道这些,你只要知道,父皇不想就这么揭穿路衍便是。” “你的意思是,父皇怕人知道,路衍其实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怕人不相信他是天定的贤王,所以想想办法,让路衍合理地消失?” 朱高燧若有所思,又问:“他不会想让路衍在众人面前坐化吧?” 为了扫清一切把柄,他们先下手为强,把那鸡鸣寺的住持收拾了。住持明面上,是坐化的,实际上,是服了药而死的。 难不成,父皇也想效仿此法? 有心想说一句“咱们这位父皇,是面子大过天的”,朱月贵却转了话题,问:“凤阳那头……” “你放心。” 朱高燧明白她的意思,便回了三个字。 他似乎极有信心,面上也是势在必得:“魏家那头,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这一次,我要让他们两口子,再无翻身之日!” 朱月贵没说话。 好半天,她才道:“虽说父皇给我们留了情面,可,以防万一,这些时日,咱们还是先别见面了。” “他给我们留了情面?” 朱高燧冷笑,“二姐,你自己信这话吗?” 朱月贵再一次没做声。 光阴斗转。 很快,便到了观音菩萨出家这日。自来菩萨诞辰,菩萨出家和成道之日,寺庙里都会举办法会。应天本就多寺庙,菩萨出家之日不久,又是药师佛的诞辰,因此从菩萨出家之日,各寺庙,要热闹到药师佛诞辰结束。 徐妙容和朱楹早早到了进香河畔,但见进香河上,百姓们请的大法船络绎不绝。那法船上站着和尚,船上高挂着佛像。 船行进香河上,一路往鸡笼山去。沿途经坛数不胜数,诵经声和鼓钹声更是不绝于耳。香雾弥漫,和尚们一路施食,只少了一样——莲花灯。 “今晚这河上,倒是少了许多热闹。” 徐妙容没忍住和朱楹说了一句。 按照惯例,应天城里办法会,白日诵经布施,晚上,便少不了传统项目——放莲花灯。可因为“白莲教”闹事,朱棣特意下令,不准人再卖荷花。 莲花灯虽大多由手工做成,可今晚,怕是也放不成了。 “今夜,还有别的热闹。” 朱楹却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 徐妙容明白他的意思,今夜,他们安排的好戏,就要上演了。 范晔和路衍他们虽被抓了,鸡鸣寺的和尚也被拉去了问话,百姓们却只知,他们与白莲教有牵扯,却不知,这背后其实是朱高燧和朱月贵搞的鬼。 朱棣有意将事情冷处理,便默认了,这一切,都是白莲教搞的鬼。是白莲教胆大包天,妄图妖言惑众,颠覆大明朝堂。是白莲教本想随口扯一个贤王,来乱了人心,却被安王两口子将计就计,破解了阴谋。 私下里,徐妙容曾嘀咕过,若不是范晔和路衍在秦淮河上装神弄鬼,用寻常理由实在解释不过去,只怕朱棣未必愿意对外提起她和朱楹的名字。 百姓们信了,这一切,都是白莲教干的。他们此时,并不知路衍是否清白,而路衍…… 看一眼密密麻麻的大法船,视线定格在其中一条上面,与上面的徐辉祖对视一眼,徐妙容心中大定。 天色渐晚,晚霞渐渐散去,法船上陆陆续续亮起了灯。耳畔嘈杂声越盛,许是全城的百姓都出来了。 船行至鸡笼山下,堵了。 不知是谁,在高声引导着船上的香客们下船。下了船,再往前走,便是鸡鸣寺了。原本鸡鸣寺香火极旺,可因着路衍和白莲教扯上了关系,鸡鸣寺从前又是路衍的容身之地,百姓们便多有顾忌。因此今日的鸡鸣寺,并不似从前那般人头攒动。 船上正下着人,忽有一阵喧闹响起,吸引了众人视线。 “路衍?” 有人惊讶地呼了一声。 百姓中自有不少人认得路衍,看到路衍,他们有些震惊。有人脱口而出:“你不是被抓到刑部大牢了吗?” 路衍:…… 路衍的心有点痛,心情也有些微妙。差一点,他就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为了不成为过街老鼠,他只得装模作样,恭恭敬敬道:“案子还没了结,原本我该留在牢里。可圆觉大师突然坐化,我从前多受他恩惠,因此特意向上求了。陛下宅心仁厚,承蒙他开恩,准许我今日出来一个时辰,为圆觉大师诵经上香,以表心意。” 圆觉大师,便是鸡鸣寺从前的住持。 百姓们自是对圆觉大师不陌生,说起来,他们也觉得,圆觉大师死的太早太突然了。想着《水浒传》里头,那花和尚鲁智深也是突然坐化的,便没往他处想,只当时候到了,圆觉大师便去了。 虽有些为圆觉大师可惜,可百姓们却仍心存顾虑,没想好要不要进鸡鸣寺。他们看到路衍身旁跟着的人,稍一琢磨,便猜到,应是官府的人。 “陛下果然宅心仁厚。” 有人感慨了一句。 路衍听着,更觉刺耳。他也不敢多说,只站在寺门口,遥遥地做了几个揖,一边念叨着“我暂且是戴罪之身,不敢进庙门,亵渎神明”,另一边又拿出三柱清香,点燃后放进了庙门前的香炉里。 目光微微一转,他又随意寻了一棵树,坐在树下念起了经。 熟悉的经文声响起。 人群围了过来。 不知何时,起风了。 天空中忽有烟雾迷漫,随后一声震耳的雷鸣响起,一道雷便砸了下来。 那雷直朝着路衍而去。 第134章 一个路衍倒下去,另一个圣姑站起来 “遭雷劈了!遭雷劈了!路衍和尚遭雷劈了!” 人群呆滞了一瞬, 反应过来,忙速速往更外头扩散。 “都不要乱了阵脚,不要挤!你们就不怕, 再挤下去,再来一道雷吗?” 又有一道声音响起。 徐妙容混在人群里,看着声如洪钟, 一出声就吼住了所有人的徐辉祖,在心里暗暗竖了一个大拇指。大哥已经上场了, 三姐姐还会远吗? 第242章 “所有人, 听我号令,停在原地,不许乱动!” 徐辉祖又吼了一声。 大概是武将天性使然, 身上自带杀伐决断之气, 又或者是, 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所有人还当真停在了原处,不敢乱动。 可, 人虽不敢乱动, 大伙的心里却慌里慌张的。 好好地, 怎么突然来了一道雷?今日的天,不似要下雨啊。又想到, 雷是冲着路衍而去的, 众人心里就有了计较。 “天打雷劈,是天罚, 路衍, 你作孽,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有人喊了一声。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谴责路衍的队伍。 路衍躺在地上, 一口心头血险些喷出来,他很想说,你们知不知道,这道雷是我引来的,是我的独门神功,我引雷,劈我自己,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 昏暗中,好似有谁拿石头打了他一下。 一个激灵,路衍瞬间清醒,顾不上腹诽,忙一骨碌从地上起来了。 “我没事。” 他还又强调了一遍:“我没事,想来是老天爷也觉得,我牵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坏了佛门的口碑,所以才惩罚我吧。” 抓一把被“雷”劈的竖起来的头发,他又道:“你们方才,可看见,雷里的人?” “雷里有人?” 百姓们本来见他没被雷劈死,心中震惊,闻言,更震惊了。 雷里……哪有人啊??当即就有人问身边人:“你看到雷里有人吗?” “没有啊。你看到了吗?” 众人正七嘴八舌讨论着,忽然,一声焦急的呼唤声响起:“三姐姐,你怎么了?” “四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徐辉祖被这一声吸引了,他好似有些意外,从人群这头疾步过去,顾不上与突然出现的徐妙容说话,他看向躺在地上的徐妙锦。 徐妙锦身子直挺挺地,好似“死”了一般安静。 “三妹妹怎么了?” 徐辉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唤妹妹,可,没反应。 他拉妹妹起来,还是没反应。 他慌忙将手放到了妹妹鼻尖,下一瞬,面色骤变。 “三姐姐,三姐姐没有气了。” 徐妙容也配合表演,将手放在徐妙锦鼻子下,下一瞬,她面色跟着一变,人也跌坐在地上。 “大……大哥。” 徐妙容的声音都在颤抖。 徐辉祖却不肯信,他一字一顿:“不可能!” 百姓们已经看傻了。 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魏国公府的三姑娘突然就死了。那雷,明明是朝着路衍来的呀。众人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看路衍,还是该看徐家人。 “莫非,徐三姑娘方才,也看到了雷里的人?是那人,将她的生魂带走了?”? 路衍脱口而出,又道:“刚才,是不是突然飘过来一团雾?” 又指着天,“你们看,今天的云,是不是也有些奇怪?” “阿弥陀佛。” 有人接口,站在了人群前头。 “弘光大师?” 有人常去栖霞寺,自是认得,这是栖霞寺的住持,弘光大师。 “大师怎么会来这里?” 百姓中有人不解。今日各寺庙都有法会,纵然进香河上的法船上,有各家请的和尚,可和尚不比住持。弘光大师和已经坐化的圆觉大师一样,常日里多待在寺里不出来。怎么今日,他不在栖霞寺,反来了这鸡鸣寺前? 疑惑地看向弘光大师,弘光大师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而后捏着手上的佛珠,道:“今日贫僧本在寺里打坐,忽然心中有所感应。西南方向,似有异闻,贫僧便顺着心中感应来了。” 再多的,弘光大师不愿多说。 他也看到了莫名“死”了的徐妙锦,快走几步上前,面色便是一变。而后,他慌忙闭眼,手中的佛珠也飞速转动起来。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丢下八个字,弘光大师盘腿坐下来,竟是开始了诵经。 百姓们:? 没懂“原来如此”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却看到,又陆续有和尚们来到了徐三姑娘面前。那些和尚,是刚从大法船上下来的。 许是见到了往生之人,他们目光平静,不约而同坐下来念起了经。 徐妙容肝肠寸断,心中却有些狐疑。 这弘光大师,不是她安排的。 鸡鸣寺在栖霞寺西南,西南有没有异闻,她还能不知道。总感觉,这弘光大师,好像是“托”。 暗中和徐辉祖交换了一个眼神。 徐辉祖咳嗽了一声。 “三妹妹!” 徐辉祖肝肠寸断。 随后,“咳咳。” 一声急促的咳嗽声响起,徐妙锦从地上爬了起来。 “鬼啊!” 百姓们尖叫着四处逃散。 徐妙锦却看着徐辉祖,疑惑道:“大哥你为什么哭了?” 又问徐妙容:“四妹妹,你也来看大法船?” “这……这这这……” 徐辉祖和徐妙容脸上都写着不敢置信,那弘光大师更是连声“阿弥陀佛”。 “三妹妹,你刚才,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怎么会跑到这棵树下?” 徐辉祖心中不解。 徐妙锦道:“难道我刚才,不是一直在大哥身边吗?” 这话……让重新围上来的百姓们听住了。他们又听到,徐妙锦说:“我刚才,看到了一个人。” “是雷中的那个人吗?” 路衍突然凑了上来,他噼里啪啦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徐三姑娘,你和贫僧一样,都是有仙缘的人!” “原来如此。” 弘光大师似乎叹了一声。 人群中有人接口:“云雾缭绕处,是仙人居所。踏雾乘同归,撼玉山上闻[1]。方才有雾,此处又是鸡笼山下,难不成,咱们中间,也要出一位神女了?” 徐妙容本来在沉浸式演戏,忽觉这声音有些耳熟。 回头一看,竟是杨荣。 她:? 难不成,这杨荣,也是托? 淡淡地看了杨荣一眼,杨荣对着她悄悄点了点头。 她:! 确认过眼神,杨荣果然是托。 一个托,两个托,朱棣到底额外安排了几个托? 她别过头,视线与暗处负责场务的朱楹相接,便见朱楹又悄悄用石头砸了路衍一下。 她:...... 合理怀疑,朱楹在公报私仇。 路衍接到了信号,继续开始卖力的演,配合徐妙锦演了一出徐妙锦手上带电,随手一指他,他身上的衣裳就被烧烂后,他踉踉跄跄后退,想要用香炉旁水缸里的水灭火。 那水缸本是养莲花的,因为朱棣的禁令,现在已经被废弃了。 虽废弃了,里头还有些雨水。 可水面上,脏东西太多了,他有些嫌弃。 徐妙锦却出了声:“我来。” 路衍:? “来什么?” “来帮你。” 徐妙锦一脸愧疚,她上前几步,手伸到水缸里,想要用手兜起水,往路衍身上泼。 可...... “怎么回事?” 路衍随意往水缸里一瞥,慌得睁大了眼睛,“你……” “你……水上这些脏东西,为何会退散? 路衍简直不敢置信。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许多人都伸长脖子凑了过来。 徐妙容更是惊呼:“三姐姐,好奇怪,为什么你的手放进去,水上的脏东西会退散?” 同样震惊地看着徐妙锦,徐妙容道:“我来。” 徐妙锦忙呆呆地收回了手,随着她的手取出,那些脏东西又回归原处。 徐妙容将自己的手伸了进去。 可,无事发生。 路衍更不敢置信了,慌忙伸进去自己的手,也无事发生。 徐辉祖也慌了,他也二话不说伸进去自己的手,可,还是无事发生。 “三妹妹,到底怎么回事?你……” 徐辉祖面色沉沉,他示意徐妙锦再把手放进去。 可,徐妙锦刚放进两根手指头,水面的脏东西,又一次退散了。 “这里还有一个水缸。” 路衍已经摸不清到底怎么回事了,他指着另一个水缸,目光热切。 徐妙锦面上有些怕,她将自己的手伸进去了,那水面的脏东西,又一次退散! “见鬼了!徐三姑娘到底怎么了?” “莫非,徐三姑娘便是神女?” 人群窃窃私语,徐妙容看到,弘光大师疑惑了,二号“托”,杨荣也跟着疑惑了。 知道朱楹已经将所有有水的地方都撒上了胡椒末,她的心痛并放心着,与徐妙锦交换了一个眼神,徐妙锦紧张地吞口水,说:“大哥,我……我想喝水。” 徐辉祖欲言又止,却还是叫人送上了一碗水。 可...... 第243章 徐妙锦的手刚碰到杯子,那杯子里的水,竟然在瞬间,起了冰花。 水瞬间成冰了! 人群瞬间炸锅了。 徐妙锦快要哭了,她猛地缩回了手,看向徐辉祖,道:“大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再来一碗水。” 徐辉祖面色越见凝重,他不信邪,沉声道:“去寺里,问他们要一碗水。” 不多时,下人取了水出来了。 徐辉祖先伸手,接过那水,而后又把水递给了徐妙容。 兄妹两个并未见水有什么异样。 当水再一次递到徐妙锦面前,徐妙锦伸手,水又一次,瞬间结成了冰! “大哥!” 这次连徐妙容也急了,她拉着徐妙锦,徐妙锦却咽了咽口水,道:“我……我饿了。” 徐辉祖不作声,只一个眼神,下人又去寺里取了一碗似是米糊又似是羊奶的东西,徐妙锦迟疑着伸手去接,可,一个不小心,那碗不小心翻了。 里头的东西撒到了不知谁家的鼓钹上。 近乎诡异的,在碗里的东西洒上去的* 时候,鼓突然响了。 无人在外头敲鼓,可鼓偏偏响了。 人群吓坏了。 更让她们震惊的是,洒在鼓上的吃食,竟然变成了一个个小人,在鼓上跳跃起来。 “闹鬼了!闹鬼了!” 不知谁人尖叫了一声,又有人的声音高过他的:“不是鬼,是神女!” “徐三姑娘,便是降世的神女。方才那道雷,将她劈醒了,她觉醒了!” “徐三姑娘从前就爱往寺庙里跑,我就说,一个高门里的姑娘家,怎么偏爱佛经,原来,徐三姑娘命里就带佛缘!” “是雷里的神明,点醒了徐三姑娘!” “徐三姑娘是神女,神女,我亲眼见到了神女!” “望神女保佑我阖家安宁!” “望神女护佑我大明风调雨顺!” …… 接二连三的怪事,让百姓们开了眼,所有人都信了,徐家三姑娘,便是转世的神女。 路衍:人已傻,傻的不能再傻。 弘光大师:怒目圆睁。 杨荣:眼皮子狂跳。 路衍不知道,事情的发展,为何与安王后来同他说的完全不一样。 弘光大师看得出那些装神弄鬼的勾当,也知道,路衍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可眼前的一切,他看不透,也无从解释。 杨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用言语来蛊惑人心。陛下说了,要让徐三姑娘当圣姑,可徐三姑娘,好像是真正的圣姑。 三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冒出同一个想法: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何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看着同样没有回过神的徐妙容,杨荣甩了甩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他走到了徐妙容面前,问:“安王妃……” 徐妙容也跟着摇头,“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历史上,可有女子白日成仙的典故?” 徐妙容好像还晕晕乎乎的,她又问了一句。 杨荣点头,道:“唐代有一名唤谢自然的女道士,与佛家素有缘分,忽有一日,她突然飞升,史书记载,郡郭是夕有虹霓云气,万目共睹[2]。后来德宗皇帝亲自下令,命地方刺史刻碑立传。” “那我三姐姐,会不会是下一个谢自然?” “这……” 杨荣不知该如何回答。今天发生的事,太过出乎他的意料了,他也需要冷静冷静。 “鼓里……当真无人?” 知道事关重大,朱棣派了自己来,便是为了配合行事并多留一只眼,眼看着事情完全脱离了控制,谨慎如杨荣,还是果断问了一句。 徐妙容附和,“你说的有道理。” 又看向一旁徐辉祖,道:“大哥……” 徐辉祖心情复杂,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自是当机立断,让人将那突然响起的鼓从中破开。 徐妙容站在一边,神情严肃,心中却并不紧张。 鼓会响,当然是因为,里头有人。 后世的魔术,大变活人,活人消失,都可以应用在此处。至于那吃食为什么会起舞,自是因为,吃食不是一般的吃食。 这便是,那日在徐家,她展示给徐辉祖和徐妙锦看的最后一样东西。 “吃食”是小麦淀粉与水的混合物,其实原版应该用玉米淀粉加水混合,形成“欧不裂”。“欧不裂”放置在声源处,便会闻声起舞。 可惜,此时玉米还没传入中国,她只得用小麦淀粉做替代。实验了无数次,又变着法从朱橚那里讨来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加进去,才勉强成功。 想到玉米,心中哀嚎。玉米也好,红薯也罢,土豆也罢,都还得等上一百多年,才能正式传入中国。 一时间,恨不得朱高煦船队赶紧调转方向,现在就去美洲大陆。 鼓如杨荣所愿,打开了。 里头并无人。 杨荣已经有点恍惚了,他急着回去给朱棣复命,便二话不说转身往宫里去。 徐妙锦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走。 徐辉祖想带她走,弘光大师,却想把人请到栖霞寺。鸡鸣寺里已经确认了清白的僧人也闻讯跑了出来,说神女是降临在自家寺门前的,应该跟着自家人往寺里去。 百姓们也不肯走。 所有人便围着徐妙锦,尬住了。徐妙锦隔着人群用眼神问徐妙容,徐妙容给了她一个打坐的暗示。她便瞬间盘腿而坐,闭上眼,开始了打坐。 人群好似有所感应一样,都坐下来,跟着她一道打坐。 徐妙容感觉,有人拉了拉自己。侧过身看,是朱楹。 朱楹拉着她的手,走出了人群。不知道走了多远,停下来的时候,徐妙容感觉,身边没人了。周遭树木葱茏,因着天黑,看不清是什么树,可知道朱楹就在身边,她并不害怕。 “看。” 朱楹轻声说了一句。 她:? “看什么?” 朱楹不答。 远处似有微弱的亮光,那亮光从黑暗深处而来,又变成星星点点。亮光越发近了,她终于看清,是萤火虫。 无数只萤火虫在她面前飞舞,她伸出一只手,好似碰到了萤火虫,可那触觉太轻,她不敢确定。 萤火虫飞远了,又飞近了。 点点微光里,她瞧着朱楹的脸,只觉朦朦胧胧。 “我不会在做梦吧。王爷,你也被神明选中了?” “没有。” 朱楹失笑,手轻轻抚上她的眼,问:“这下,清醒了吗?” 徐妙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又问:“那这些照夜清,都是王爷引来的吗?” 朱楹不可能提前预知到此处有萤火虫,方才他明明一直忙着当场务。鸡鸣寺里送“水”送“吃食”的托,人群里跟着附和的托……都由他掌眼。 他哪里走得脱。 “我问五哥要了药粉,洒在身上,便会引来照夜清。” 朱楹忙回了一句。 徐妙容了然,知道所谓的药粉,应是他刚洒在身上的,可,“药粉不会有毒吧?”?若是因此毒死了萤火虫,那她就罪过大了。 “没有毒。” 朱楹刚说了一句,有池的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 “王爷,王妃,小的有急事要报。” 其实有池也不想破坏自家王爷和王妃难得的安宁,可事关重大,他不报不行。待朱楹应了一声,他忙快走至二人面前,又道:“陶氏来信,凤阳有变。” 徐妙容忙问出了何事。 有池道:“陶氏叫人加急送来口信,说这些时日,村子里来了一些人,变着法的打探她家的事,那些人口音,不是凤阳口音,倒和王妃口音一样。” “和我一样?” 徐妙容暗忖,和她一样,那不就是应天口音?应天的人,怎么跑到凤阳去了,又怎么会打听陶氏家的事? “他们打探了什么?” “打探了魏德福的下落。” 有池回了一句,又道:“那些人拿借水当借口,问陶氏,怎么不见家中男人。哦对了,王妃,他们还问了小明珠多大了。” “这些人……” 徐妙容也顾不上看萤火虫了,隔着淡淡光亮,她转过头看向朱楹,朱楹面上却并无慌张。 他道:“高燧他们,可能查到了什么。” 一说查到了什么,徐妙容立刻想起了偷跑出高墙的朱允熥,和非要托孤给他们的那个“孤”。 朱允熥已死,死无对证。 他死时,身边早提前安排好了死去的婴孩。 古代没有验dna技术,朱允熥和魏明珠这头好说,现在唯一的不确定,便只有陶氏了。想到陶氏对魏德福的恨,和对魏明珠的爱,她心中有了底。 陶氏不会胡说,她可以放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纵然朱高燧他们真查到了什么,也掀不起风浪。 第244章 她不见慌张,跟着出来的月桃却从鸡鸣寺前寻来了,一见了他们,便慌忙道,朱棣口谕,让他二人,立刻进宫。 二人,便是她和朱楹了。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她忙问:“我大哥和三姐姐他们呢?” “陛下让他们,也即刻进宫。” 那就是一家人整整齐齐了。 徐妙容忙从林子里头走出来了,可,入目并不见徐辉祖和徐妙锦的影子。心知朱棣怕是催得紧,对方先走了,她也不敢再耽搁,当即二话不说往宫里去了。 到了宫里的时候,朱棣面沉如水。 杨荣安静地站在一边,神情似还有些恍惚。 徐妙锦和徐辉祖都不说话,徐辉祖站在前头,宛如一座山一样,坚固而高不可攀。 徐妙容的心定了定,便听得:“怎么回事?” 朱棣的声音,不辩喜怒。可徐妙容和他打过太多次交道,听得出,此时此刻,他心情不算多美妙。 她没打算接茬,朱棣却看到了她和朱楹。 视线宛如一把利剑一样投过来,朱棣问:“这便是,你们造出来的神?” 他一拍桌子,将喝了一半的茶水扔了出去,起身,又厉声斥道:“安王,安王妃,你们两个,最好给朕说清楚!” 第135章 姓魏的死而复生了! “臣弟和王妃不知, 事情为何会这样。” 朱楹先出了声,他一脸惊讶,眉头似是轻轻蹙了蹙, 又道:“臣弟和王妃所为,皇兄皆已知晓。可臣弟实在不知,徐三姑娘为何突然有了法力, 又为何,出现在那棵树下。” 他重重地强调了“法力”和“那棵树”几个字。 徐妙容接茬, 道:“臣妇也不知道, 为何三姐姐像被神灵附了体,突然会这般那般法术。实不相瞒,陛下, 臣妇现在还觉得, 似乎在做梦一般。” 法力, 是神明专属。 她强调法力,便是想把徐妙锦往神明身上带。 至于“那棵树”,则是他们故意安排的。原本按照他们给朱棣的“计划书”, 何人何时何地出现在哪里, 都已经安排好。 按照“计划书”上的指示, 徐妙锦应该在雷声响起后,借着路衍弄出来的烟雾, 倒在路衍坐的那棵树下。 可徐妙锦, 偏偏倒在了另一颗树下。 这个小细节,若不刻意提起, 没人会在意, 可此时,徐妙容专程提起, 众人心里,就忍不住多想了。 一直没出声的徐妙锦更是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往路衍身边走,可,好像有人拉着我往那棵树下走。我脑子昏昏涨涨,就晕了过去。” “你的意思是说,你出现在那棵树下,是有人让你去的?你当真……” 朱棣出了声,后头的话没说完,徐妙锦已经接口道:“臣女当真,看到了人。” 朱棣哗啦一下从椅子上起了身。 他目光如鹰隼一般,死死地盯着徐妙锦,口中道:“徐三姑娘,你可知,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臣女没有说谎。” 徐妙锦脸上并不见慌乱,她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整个人也有些恍惚。 “雷声响起的时候,臣女看到一个人。她在白光里,穿了一身白衣裳,头上戴了一顶宝冠。她手上拿了一根绿绿的……臣女想起来了,是柳树枝子,她嘴巴明明没有动,可是很奇怪,臣女却能听到她的声音。” 徐妙锦努力按照日常见过的观音形象用力的编。 她也不去看朱棣的表情,一个人完完全全沉浸在当时的情景里,“雷劈着我了,我的后脑勺,像被人打了,很疼。我闭了眼,再睁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你说你真被雷劈了?” 朱棣还是不肯信,他嗤笑,“可今日,压根没有雷!” 确切的说,是没有自然天象中的雷。那雷,是火药响起的声音。为了今日,他专程叫人爆破了一些火药。可,神是造出来了,却完全超乎了他的预料。 他要的,是一个完完全全为自己掌控的神,而不是一个真正的,离天更近的“神”。 换句话说,帝王乃天选之子,徐妙锦是真神,那他呢,他又是什么? 想到此,他脸色越发不善。 徐辉祖道:“三妹妹,事关重大,你切莫乱说。” “是啊,三姐姐,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妙容面上带着焦急。 徐妙锦看她一眼,摇头,说:“我不知道,其实,那颗假死药,我没吃。” 将手上那颗假死药拿了出来,徐妙锦更加迷惑了:“我想起来,可眼睛睁不开,人也起不来。我能听到你们说话的声音,听到弘光大师念经的声音,可我起不来。再后来……” 徐妙锦不说了。 可众人都知道,她说的是,后来一系列奇奇怪怪的事,不是她能控制的,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没吃假死药?” 朱棣盯着那颗假死药,几乎快要把那药盯出来一个洞。 假死药,是老五特意配的,只给出去了这么一颗。徐妙锦说,她没吃假死药,可当时,她的确没了鼻息。 徐辉祖和徐妙容的话,不足为信,可当时探了徐妙锦鼻息的,除了他兄妹两个外,还有弘光大师。 弘光大师是他的人,不会背叛他。 朱棣心里忽然有些拿不准了。 他说:“你不知道,你拥有了法力?” “臣女的确不知道,臣女拥有了法力,臣女压根控制不住自己!” “那你现在,再给朕来一出退散脏物。” 朱棣不紧不慢出了声,一边说,他一边观察徐妙锦的表情。 可徐妙锦,还是不见慌乱,她好像困惑极了,说:“臣女不确定,臣女现在能不能再退散水中脏物。臣女感觉,臣女身上的所谓法力,好似是偶然的。” “你的意思是,你这次能退散脏物,下次就不一定行?那你,也不能点水成冰吗?” “臣女感觉,好像不能。但臣女,可以试一试。” 说着试一试,徐妙锦的目光落在朱棣扔了的那杯茶上,朱棣便指着那撒了的茶,道:“现成的茶水就在眼前,你现在就给朕来一出,点水成冰!” 众人的心都因为这一句话提起来了。 徐妙锦上前,待宫人重新在干净的茶杯里倒了一杯茶,她伸手,端起了那杯茶。 可,茶水还是茶水,没有变成冰。 朱棣勃然大怒,正欲发火,却听得杨荣唤了一声:“陛下!” 他回过头,便见方才还是黄褐色的茶水,瞬间变黑了。 “陛下。” 徐妙锦也有些慌张,她想将茶水放下,可已是黑色的茶水,在放下的一瞬,又变回了原来的黄褐色。 “你……” 朱棣大惊,干脆亲自动手,又倒了一杯茶水。 “再来!” 他命令徐妙锦继续。 徐妙锦依言,手放在那新倒的茶水上,茶水又一次,变黑了。朱棣盯着那茶水,示意杨荣上前,端过茶杯。 可,茶水还是黑色的茶水。 他又示意徐妙锦上前,徐妙锦端起茶水,茶水又一次,变清了! “你手上……” 朱棣有些懵了。 徐妙锦忙伸出自己手,示意自己手上什么也没有。 朱棣不出声了。 杨荣再一次陷入到恍惚中。 徐辉祖心绪难耐,徐妙容也分不清梦与现实。 “王爷,妾身是在做梦吗?” 她故意问了一句,心中却想着,好你个朱棣,果然是个疑心的。 她早猜到,这事不可能就这么轻易过去。鸡鸣寺前的把戏,骗的了百姓,可此一时彼一时,朱棣又没有出宫,他未必相信。 果不其然,朱棣闻讯,气急败坏把他们全部打包进了宫。 她早和徐妙锦说好了,在指甲里藏了绿矾粉。绿矾粉撒到茶水里,化学反应进行,茶水便变黑了。而茶水之所以又从黑色变回原来的颜色,则是徐妙锦偷偷蘸了私藏的柠檬上的汁,滴到了茶水里。还原反应让黑色的茶水变清了。 “你……” 朱棣揉着眉心,显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徐妙容忙道:“三姐姐,你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她这样一番话,落在众人耳里,只让人觉得,姐妹情深,合情合理。 徐妙锦道:“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觉得,心口好像有些热。这法力,想来也伤身。我现在,没有那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觉了。” “莫非,你有这种感觉,便代表,你能做出一些常人做不到的事?而没有这种感觉,你就和我们一样了?” 徐妙容连忙附和,二人一唱一和间,便传递出一个信号:徐妙锦现在没感觉了,再测试她,也没用。 众人都不出声。 徐辉祖站了出来,沉声道:“陛下,臣请命,送三妹妹回老家,避一避风头。” 第245章 “避风头?” 朱棣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又道:“全应天的百姓,都看到了她的法力,她往何处去?再说了,你们哪有老家。” “那陛下……” 徐辉祖犯了难。他爹的老家在凤阳,可自打太祖皇帝在应天登基后,自家人就待在了应天。他哪里还有什么老家。 朱棣却不吭声。 他盯着徐妙锦看了好一会儿,目光收回,选择把皮球踢回给罪魁祸首徐妙容。 “安王妃,计谋是你出的,安排也是你安排的,你说说,应该怎么办?” 过河拆桥。 徐妙容在心中暗自咒骂,面上却做出惶恐的样子来,道:“臣妇以为,这或许,便是所谓的天命。陛下想要造一个神,上天就送来一个真正的神,陛下的心愿,上达天听,诸天神佛,全站在陛下这头。” 拍了朱棣的马屁,徐妙容又再接再厉。 “乱世出妖魔,盛世出神佛,我大明开国距今,不足百年,太祖皇帝在时,未有神佛,先帝在时,也没有神佛,偏偏陛下登基,想要神,上天便送来神。这何尝不是神的偏爱呢?陛下所拥之江山,壮美无双,陛下所创之盛世,旷古烁今,陛下所示之德行,昭章流芳。陛下,臣妇实在没有什么说的,臣妇只知道,今日之大明,与从前之大明不同。今日之大明,为未来之大明奠定基础。” “太祖皇帝岂容你说嘴。” 朱棣斥了一句,面上到底软了下来。 “说了也跟没说一样。” 他摇头,没再说什么。 恰在此时,杨荣不知道是受了那番马屁的鼓舞,还是徐妙容方才说的哪几个字又刺激到他了,他站出来,认真道:“陛下,安王妃所言极是。” 他又道:“唐时,谢自然白日飞升,唐德宗下诏,地方撰碑,韩愈更是写下长篇诗文。今日,历史重现,陛下何不效仿古人,亲自下诏,将此事宣扬开来?” “朕……” 朱棣一贯信任他,闻言,犹豫了片刻,方道:“朕还要再想一想。这样吧,徐三姑娘,朕先封你为圣姑,你先和魏国公回去,这些时日,就不要出门了。” 多余的,他再不说了。 徐妙容和朱楹又被他轰出了宫,虽出了宫,徐妙容也不敢大意。不好在外头与徐妙锦和徐辉祖眉来眼去,她便只说了“我改日再去看你”,而后和朱楹一道回安王府了。 刚回到府上,月桃就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路衍死了。 徐妙容下意识地看向朱楹。 朱楹哭笑不得,“你看着我做什么?” “真不是王爷干的?” “不是。” 朱楹无奈回应。 虽然他的确有将路衍千刀万剐之心,可知道事情轻重缓急,他没打算在事情未完成前动手。可月桃说,路衍死了。 心知应该是朱棣让人动的手,他问:“可是原地坐化的?” 他这话问得巧。 徐妙容也偏过头看向月桃。 按照他们的计划,路衍完成自己的任务,便要体面的退场了。所谓“体面的退场”,便是,让他也原地坐化。 此坐化自然不同于正经的坐化,他们安排的是,路衍假死,等人群都散开了,再公事公办。 可听月桃这话的意思,假坐化变成真坐化了? “王爷和王妃走后,路衍就坐在原地打坐。大家都以为,他在与神佛神交,可谁知,各人都要散开回自己家了,他却仍纹丝不动。有人上前叫他,却发现,他竟然原地坐化了。” 月桃将当时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徐妙容心道,果然如此。 就知道朱棣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不安全的人。路衍,先涉及谋反之罪,后又参与了造神计划,朱棣能留他,怕是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不过,就这样让他无痛赴死,也算是,便宜他了。 “那王爷,还要阉了他吗?” 她故意问了朱楹一句。 朱楹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可他又感觉不到疼。” “他的灵魂能感觉到。” “王爷把笑话看多了吧。” 徐妙容笑出了声,将丫鬟们挥退,待屋子里只有她和朱楹两个人了。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算计人这种事,以后再不想做了。” 她感慨了一句。 今日的计谋,可谓是环环相扣,索性大家都配合的很好。朱橚虽然早给了假死药,可按照他们的计划,那颗药,是要用来迷惑朱棣的。 可徐妙锦不得不“死”。 以防万一,他们用了朱楹额外叫人寻的药,给了徐妙锦。弘光大师突然冒出来,那颗药,正好派上用场。 想到弘光大师,忙又问:“陛下是不是和弘光大师做了什么交易?” 鸡鸣寺也好,栖霞寺也罢,都是应天城里数一数二的名刹。弘光大师今天的样子,似乎有那么点不情愿,能请动他出马当托,徐妙容怀疑,朱棣和他做了交易。 问了一句,朱楹道:“弘光大师想让朝廷罢黜僧录司善事,并减免栖霞寺买下的土地该纳粮草,另外,他还请皇兄降下敕谕,立碑于栖霞寺里。” 原来如此。 徐妙容心中了然,咽下一口茶水,心中对这弘光大师,倒是颇为敬佩。 有的大师,暗地里与人同流合污,譬如鸡鸣寺的圆觉大师。有的大师,心中却只装着寺庙的发展。免税,立敕谕碑,都是为了弘扬寺庙的名声,为了寺庙的长远发展。至于这罢黜僧录司善事,她猜,许是僧录司善事尸位素餐,不做人事。 “王爷猜,陛下几时才能想通?” 她又问了朱楹一句。 朱楹道:“那要看,杨荣什么时候忙起来。” 今日弘光大师为何会出现,还是方才在鸡鸣寺前杨荣给他透的底。杨荣和他们,颇为熟稔,那会在宫里,杨荣又站出来说了那些话。 朱棣信任杨荣,若是有心扶持徐妙锦这个“圣姑”,便会让杨荣出面敲边鼓。 毕竟翰林院的学士们,在天下读书人中极有声望。 读书人这么一宣扬,圣姑之名,便可名扬四海。 他没明说,徐妙容却明白这个道理,说了一句“但愿吧”,她想起那会在密林深处看到的萤火虫,忙不迭道:“方才还没谢过王爷招来的照夜清呢。”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朱楹却有些不爱听她这话,俯身将她的身子抱起,放在自己膝上,两个人鼻尖轻抵,他说:“我们出海吧。” 徐妙容:嗯? 慌忙抬起头,对上朱楹的眼,她问:“王爷想出海?” “嗯。” 朱楹点头,声音也似萤火虫一般轻柔:“想看看,大明以外的人世。” 他还悉心同徐妙容描绘,那未曾亲眼看过的,只在书上看过,或听人说过的世界:“想看看麒麟生长的国度,想知道,在海上航行,是何滋味。还想知道,天圆地方,是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 徐妙容心中好笑,嘴上却道:“好呀。”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 徐妙容脸上也带了笑,她双手一摊,问:“可是,我们怎么才能出海呢?” 朱棣都不愿意让他们出应天城,又怎会愿意,让他们出国?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在朱棣眼中,他们就是那个“虎”。 “我有办法。” 朱楹却不见沮丧,徐妙容欲细问他有什么办法,他却死活不肯说。 本想上床后,挠他的痒痒,弹他的肚子,变着法的让他松口。可谁知,她没让对方松口,对方却把她按在了床上。 然后,目标偏离了。 颠鸾倒凤不知今夕是何夕,再次睁眼,却是被月栀喊醒的。 她迷惑的揉了揉眼,眼睛也迷离睁不开,“天不是还没亮吗?” 确切的说,天还没有大亮。 “王爷王妃,魏德福方才在门口闹事。” 魏德福? 徐妙容瞬间没了睡意,她以为自己幻听了,“你说谁?” “魏德福。” 月栀又回了一遍。 徐妙容只觉背后莫名有点凉,她看看月栀,又急忙看向朱楹,口中道:“魏德福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同名同姓?” 可世间,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他在门口,闹什么事?” 朱楹忙问了一句,不等月栀回答,又问:“可把人拿下了?” 亲王府岂是寻常人等能撒野的地方。府上自有护卫,该在刚发现人闹事时,就把人拿下了才是。 可...... “王爷,人跑了。” 月栀的心沉甸甸的。在凤阳时,她虽没与魏德福打过照面,可魏德福的性情和行事作风,她多有耳闻。方才那人口口声声攀扯陶氏,口音也是凤阳口音,其说话的口气,的确和旁人嘴里那个讨人厌的魏德福一模一样。 第246章 可魏德福已经死了,怎会死而复生? 心知事出反常必有妖,她稳了稳心神,又道:“那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魏德福,是从凤阳来讨公道的。王府的护卫要拿他,可他竟往王府门前扔了一颗烟雾弹。借着烟雾弹,人就跑了。” “讨公道?” 徐妙容蹙眉,“来讨什么公道?” 她又不欠魏德福什么,说起来,冤有头债有主,纵然那人是真的魏德福,要讨公道,也该向范晔以及范晔的上家,朱高燧和朱月贵讨。 来找他们,又算什么事? 还有那烟雾弹…… “他……” 月栀不敢回答对方是来讨什么公道的。 知道兹事体大,稍作迟疑,她一五一十道:“魏德福说,咱们家王爷……王爷和陶氏有染,他是来应天,为自己讨公道的。” 徐妙容的脸,要裂开了。如果此时魏德福就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扯着嗓子大声质问:你话本子看多了吧? 在她去凤阳之前,朱楹压根就不认识陶氏,既然不认识,又何来有染。她去了凤阳后,她和朱楹,几乎时刻待在一起,所谓的有染,更是无稽之谈了。 摇了摇头,她问朱楹:“王爷,你说,那魏德福,是真的吗?” 朱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道:“真也好,假也罢,并不重要。他们既然有备而来,那么此事,定然还有下文。” 他们。 徐妙容眸光微的一动,与他的对上。 一切有迹可循,答案昭然若揭。 他们自然是,好侄儿和好侄女了。今日“魏德福”的举动,和昨日陶氏叫人送来的消息对上了。那些人变着法的去凤阳打探魏家的消息,为的便是今日吧。 如朱楹所说,魏德福是真的还是假的,并不重要。朱高燧和朱月贵利用他,只不过是想借用他的身份和他的嘴,给朱楹泼脏水,造黄谣罢了。 如果她没猜错,今日的小插曲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怕是那魏德福要趁着“有染”的话题,攀扯出魏明珠。 而魏明珠的身份,是个秘密,她背后又牵连着那日的托孤,和托孤的当事人——朱允熥。 扯上朱允熥,安王府诸人,哪怕不死,也要半死。 “真是好歹毒的计谋,好恶心人的用心!” 没忍住吐槽了一句。 顾不上再问,她同朱楹一道下了床。夫妻两个披衣往大门处去,刚转过门前的影壁,便见外头围着一圈吃瓜群众。 第136章 安王和人搞出了一个孩子 吃瓜群众们不敢近前, 只远远地站着。 听闻王府里头出来人,慌忙做鸟兽散。纵然他们都跑出了好远好远,徐妙容隐约还能听到, 他们吃瓜的声音。 “找上门了,我亲眼看到的。” “谁找上门了?” “苦主。苦主的正头娘子,好像被安王欺负了。” “什么苦主?别是讹人的吧。安王府里, 一向只得安王妃一个,安王若有心思, 府上早进新人了。” “或许因为, 安王妃不许。再说了,家花哪有野花香,野花的滋味, 香飘飘。” “没办法, 人家是王爷, 老实人碰到,只能自认倒霉。这老实人这回,怕是死定了。” 徐妙容:…… 很难把魏德福和老实人三个字联系在一起。若魏德福这样的人是老实人, 那么这天底下, 就没有老实人了。 “王爷, 人往西边去了,小的已经叫人去追了。” 有池一边说话, 一边将那烟雾弹呈了上来。朱楹只消扫一眼, 便知:“这是军中所用。” 行军打仗,少不得用到烟雾弹。因此烟雾弹早被归于军械器具, 民间不得私藏私造。纵然有那胆大包天的, 自己造了,造出来的, 威力却不如军中所用,知道违法,所造者更是不敢展露人前。 这魏德福倒是无所畏惧。 徐妙容看不出烟雾弹的门道,但她相信朱楹的判断。 “这位魏德福,倒是嚣张。” 不,“是他背后的人,如此嚣张。” “先收起来吧。” 朱楹又示意有池,将那烟雾弹收起来。 “那咱们现在……” 徐妙容本想说,那咱们现在干什么,想了想,他们现在什么也干不了。便改口道:“王爷,不若咱们出去吃一回早饭吧。我听说,有一家酒楼,饭食不错,咱们今儿既然起来得这么早,那便去尝一尝。” 朱楹自是不会拒绝她的提议。 两口子便重新回去梳洗打扮,又换了衣裳,而后才不紧不慢往那家酒楼而去。到了酒楼门口,天色已经大亮。 正是赶早集的时候,街头摩肩接踵,叫卖声和车轮声不绝于耳。 云华堂的掌事眼尖,早早看到了他们的马车,忙从街对面来了。隔着马车打了声招呼,徐妙容也没多说,只道:“今日得闲,本打算带着王爷,逛一逛咱们家的铺子,可巧,来去铺子这么多次,还没吃过这酒楼,便想和王爷一道,来尝一尝。你先自去,一会用完饭,我和王爷再过去。” 掌事的自是应下不提。 徐妙容便和朱楹一道下了马车。 有池几个早打点好了,因此酒楼的掌柜的早早候在门前,又恭敬地将他们迎了进去。停在二楼一处雅* 间,徐妙容却不进去。 “这一间,能看到云华堂吗?” 掌柜的表情,瞬间变得微妙。 那样子好像是在说,你吃个饭,也不忘监视铺子里的人。铺子里的人,可太难了。 “王妃,这窗边,只能看到一个角。” 月桃早已跑到窗前亲自看了,结果,只看到云华堂一角。 徐妙容便有些不愿。 “那便换一间吧。” 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嫌弃,随意扫了扫周遭,又随手指着隔壁雅间,道:“我看这一间,应是正对着云华堂的。掌柜的,我就要这一间。” “王妃。” 掌柜的却有些为难,他道:“不是草民不让王妃进去,实在是这一间,无落脚之地。这一间里头堆着杂物,草民怕人走错了,或丢了里头东西,专门还上了锁,不信,还请王妃看。” 徐妙容便朝着那门上看去,这才注意到,门上的确有一把锁。 “你啊,杂物堆错了地方,放着不好视角的屋子不堆,偏偏堆在视角好的屋子。” 随口说了一句,徐妙容只得算了。 不怎么高兴地进了最初的雅间,点完菜,她坐在窗前,还是没忍住抱怨:“这种位置,有必要开窗吗?反正开了也是白开,窗景房,难道有个窗就行吗?还不如坐在楼下呢。” “那咱们,现在就去楼下?” 朱楹接茬,打趣了一句。 徐妙容没吭声,那样子,像是怕下一瞬,朱楹就当真带着她下楼了一样。 菜上来了,她吃了两口,心情似乎好了很多。而后偏过头,视线落在云华堂只能看到的那一个角上。 而此时,隔壁上了锁的雅间里,朱月贵也坐在窗前,目光却是正对着云华堂。 “她怎么这么难伺候?” 朱高燧用比贼偷东西的脚步声还要轻的声音小声抱怨。抱怨完,又对着朱月贵道:“还好你早有准备,不然方才,若是让他们进来了,只怕咱们就暴露了。” “你又怎知,她不是故意来的?” “你的意思是……” 朱高燧的身子往前俯了俯,又摇头,道:“不可能。” 他说得斩钉截铁,似是全然不相信,徐妙容会知道他的行迹。 “她是聪明,可不代表,她无敌。咱们来了这酒楼多少次了,也没见她做点什么。她要真发现了什么,以她的性子,刚才早进来了。可她没来,要我说,她就是个黑心的东家,打量我不知道,她想看着云华堂是几个意思。还不是想监视铺子里的人,看看他们是不是好好干活!” 朱高燧面上是浓浓的嫌弃。 他还有些得意,“她爱钱如命,却不知,我狡兔三窟。” 说到狡兔三窟,朱高燧对朱月贵,越发佩服了。 他和朱月贵,不好经常往对方的府上去,外头那些人,也不好往他们的府上去,他们便选定了这酒楼,作为接头的地方。掌柜的是自己人,也是负责与外联络的人。 朱月贵一向谨慎,纵然知道这酒楼里头都是自己人,却还是让人常年将这间雅间上上锁。因此每次他们来这间雅间密谋,外头依然雷打不动的上上锁。 今日这锁,还当真派上用场了。 想到方才听到的徐妙容对窗景房的抱怨,朱高燧没忍住跟着抱怨,道:“魏德福闹了那么一出,他们竟然还有心情出来吃饭?” 话音落,又道:“他们不会是故意做样子,给大伙看的吧?” 朱月贵不理会。 她只问:“魏德福可藏好了?” “你就放心吧,安王府的人没追上,人还在我的人手上。” 第247章 朱高燧胸有成竹,又道:“你且瞧着吧,咱们这一盏茶喝完,好戏又该上演了。” 话音落,他不再多说,却是将目光投向了楼下。 楼下人来人往,诸多声音交织在一起,显得周遭越发嘈杂了。 “安王府门口,今早来了一个人。” “你也看到了?是不是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汉子,来安王府讨公道的?” “什么公道?” “安王欺负了人家娘子,人家专程来应天,讨公道的。” “这……这公道怎么讨?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他再不回去,怕是这条命都要交代了。” “安王府的人把他抓起来了吗?” “没有,他跑了。” …… 隔壁雅间里,徐妙容津津有味地听路过的百姓们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瓜。吃了一会,她问朱楹:“王爷怎么看?” “你怎么看?” 朱楹却不入她的“陷阱”,他还说:“重要的是,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 徐妙容当真认真想了想,而后道:“今早他们说,我不许。王爷,我可从来没说过不许啊。” 今早在王府门口,有吃瓜群众说,安王府之所以一直以来只有她一个正妃,是因为,她不许。言下之意,她太凶了,朱楹惹不起。 “不是你不许,是我不愿。” 朱楹知道,她又起了促狭心思,没好气看了她一眼,又道:“是我不愿。” 他还抬高声音,一字一顿,以示强调。 徐妙容答:“哦。” 忽然想起,才来这大明时,不明情况,她问过月桃,都这么讨厌她了,怎么府上没有别的侧妃什么的。后来月桃同她说了,她才知道,原来她曾经的所作所为,给朱楹造成了一定的心理阴影。 所以朱楹不想谈情说爱,一个人住进了平山堂。 如今…… 想到如今,颇有种时光飞逝之感,正要说话,朱楹却指着隔壁,用嘴型示意,还要再吃下去吗? 徐妙容看他一眼,便知,他知道了这间酒楼的猫腻。 本想说,吃饱了该回去了,话到嘴边,却改了口,她用嘴型示意:“不急。” 都是来“吃饭”的,隔壁那两位可比他们先来。先来的不一定先走,后来的,也可以后走。不是爱上锁吗,不是爱偷偷摸摸吗,那她就让他们偷偷摸摸个够。 反正回去也没事,那她就一直在这雅间里呆着吧。 想到此,她又唤过掌柜的,开始报菜:“再上一碟酱菜。” 掌柜的应了。 一碟酱菜,现成的,直接端上来便是。 他端了。 可,没过多久,“再来一碗绿豆棋子面。” “再来一盘米糕。” “再来一碟炙蛤蜊。” “再来一碟五味蒸鸡。” “再来一碟……” ……?掌柜的气喘吁吁,不明白,为什么要菜不一次点了,却让他连着跑了十次。十次啊,整整十次!楼梯上上下下,他进进出出,腿都跑软了! 最后一次把徐妙容点名要的椒末羊肉端上去,他擦一把汗,道:“王妃,不若草民一次记下,叫他们一起做?” “混帐东西,王妃点菜,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朱楹却动怒了。 掌柜的腿本来就软,干脆趁此机会跪下了,“王爷息怒王爷息怒,草民不是这个意思!草民是怕王妃久等,所以想一次把菜做好送上来。” “我也没想到,你们家的菜,份量这么少。” 徐妙容摇了摇头,那意思像是在说,谁能知道,点一道菜吃不饱,再点一道还是吃不饱。 看掌柜的一眼,她又道:“这米糕,好像有点不对劲,我问你,是不是用前夜吃剩的米做的?拿回去,重做。” 掌柜的汗流浃背了。 心中吐槽,这酒楼本就不是正经酒楼,自家主子又不像你,有钱。没钱不得节省着来,菜量少,不是很正常吗? 量少了,来的人才会少。闲杂人等来的少,这酒楼就越安全。 至于那米糕…… 掌柜的心中一凛,知道点菜的人是安王两口子,厨房应该不至于蠢到用吃剩的米做米糕吧?难道,他们疏忽了? 想赶紧把人伺候好了送走,他应了。 人刚走出雅间门,又听得:“再来一碗鸡汤,里头别忘了多放点野蕈。” 掌柜的眼前一黑,险些一个跟头栽下去。 店里的水牌上,的确有野蕈鸡汤,可野蕈价格贵,因此只有人点了,这鸡汤才开始煨。安王妃要鸡汤,这不得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 一个时辰…… 掌柜的不敢再往下想了,看一眼隔壁紧缩的房门,他在心中暗自祈祷:跟我没关系,不是我的错,都是安王妃,是她非要不把钱当钱! 半个时辰过去了。 重做的米糕端上来了,徐妙容闻一闻,只觉清香扑鼻,她招呼雅间里所有人:“都来尝一尝,这米,是新米。” 又催鸡汤:“鸡汤怎么还不好?莫非你们才开始养鸡?” 带锁的房间里,朱高燧已经憋不住了。 都怪他今日太得意,以为魏德福出场,胜券在握。一个高兴,他多喝了好几杯酒,现在他只觉,体内尿意汹涌。 阴沉着一张脸,他恨不得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她怎么这么难伺候?!” “她坐得住,咱们也得坐得住。日后登上那个位子,你还得更坐得住。” “可我尿急!” 朱高燧也顾不上什么文雅的用词了,他拼命提气,面色难耐。朱月贵眼皮子一跳,目光瞬间变得微妙。 好在,门口突然出现的人解救了他们。 “安王,你还我公道!” 一声响亮的,带着愤怒和不甘的声音在酒楼门口响起。 徐妙容朝着楼下看了一眼,面色微变。 “是真的魏德福。” 他没死。 此时的魏德福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只脸上多了一道刀痕。他眼里明显写满了惊慌,虽扯着嗓子做出了豁出去的架势,整个人却明显畏畏缩缩的。 他还真死而复生了。 徐妙容暗自琢磨,李万福和魏德福跟着范晔一道来了应天,知道自己和朱楹的真实身份以及范晔他们想干什么后,他二人自个把自个吓死了。 人死了,自是该往乱葬岗上一扔。府上的人给朱楹回消息,自然不会信口开河。 这魏德福,还真有两把刷子。 也不知,他又是如何与朱高燧他们搭上的。 王府的护卫早在听到那声“安王”后,就迅速将魏德福围了起来。他们要将魏德福拖下去,魏德福一边挣扎一边高喊:“我为了家中生计,往来奔波,成天累的跟牛马一样。可我为了我的家,我的家,却被人偷了!” “娘子不是我的娘子,孩子不是我的孩子,我忙忙碌碌,还有什么用?老实人就该这么被你们欺负吗?老实人就该被你们这些坏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安王!你和陶氏如此待我,你以为,你威胁我,打我杀我,我就来不了吗?是,凤阳是远,可我还有一口气在,我来了!” “我和你们这些皇孙贵胄拼了,安王,你出来!你这个缩头乌龟!” 人群瞬间炸了。 他们听到了什么?他们听到了,这老实人的孩子不是他的孩子。 不是他的孩子,那是谁的? 答案昭然若揭,所有人都流露出吃到大瓜的激动来。魏德福还想再说,王府的护卫随手扯了一把路边的干草,塞到了他嘴里。 天上有一块米糕砸下来,正好砸到魏德福塞了干草的嘴。 “吵死了。” 朱楹说。 他坐在窗前,探出半个头,目光扫过正吃着瓜的群众们,群众们便战战兢兢闭了嘴。目光又落在魏德福身上,他说:“是谁让你来这里的?” 魏德福心中一慌,想到自个背后有的是人,忙收起慌乱模样。只是嘴里到底堵着干草,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本王在府里时,你出现在王府门前。本王来这酒楼里吃饭,你又出现在酒楼门前,你对本王的踪迹,还真是了若指掌啊。” 轻笑了一声,朱楹又道:“你说本王打你杀你欺负你,不叫大伙看到,大伙怎知,本王到底有多可恶。” 说到此处,他面色陡然一冷,扬声道:“本王现在就将你,乱棍打死!” 护卫们立刻就将魏德福按下了,魏德福的脸,成了猪肝色,他咿咿呀呀想叫人,却发不出声。一棍子打下来,他闷哼一声。 又一棍子打下来,他眼前一黑。 心中后悔不迭,早知如此,用小把戏骗过狱卒,被人扔到乱葬岗又骗过其他人后,他就该立刻回凤阳,留连应天做什么,繁华繁华没捞着,人却被二殿下的人发现了。 二殿下威逼他出面攀扯安王,他哪敢不从。那割在他脸上的一刀,真是疼。他几乎可以确定,若他不从,那把刀,就会毫不犹豫朝他的心口而去。 第248章 可,安王哪是那么好惹的。 想到在龙虎山时的过往,魏德福屁股疼心也疼。他真是命里带煞,遇一个煞神,又遇一个煞神。 他指望朱高燧的人救他,朱高燧已经憋无可憋了,他抄起那酒壶,躲在了帘子后头。 朱月贵的脸僵了一下。 待朱高燧清理完,从帘子后头如释重负转出来,她道:“安王要将他打死了。” “那怎么办?” 朱高燧想起身往外头看。 朱月贵却道:“死就死了吧,反正该说的,已经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了。我已经让人把那孽种攥在手上了,只等父皇。” 刚说到“父皇”,朱橚的声音就在楼下响起:“二十二弟,进宫了。皇兄让我来请你们进宫。” 徐妙容和朱楹对视一眼,一个对着楼下说:“好,我马上下来。” 另一个指着盘子里的油,对着月桃使了一个眼色。 月桃端起盘子,悄悄走到了隔壁,而后将盘子里的油,均匀地倒在了门前。 为了不引人怀疑,临出雅间门时,她还状似无意,撞了收残羹冷炙的伙计一下。一盘剩菜倒在门前,他们的雅间门口,也沾了油和水。 见到弟弟和弟妹下来,朱橚便要带着护卫折返宫中。刚抬了脚,忽然想起来,好像少说了一句话。 忙指着血肉模糊的魏德福,说:“把他也带上。” 徐妙容小声问:“带进宫?” 朱橚摇头:“投入刑部大牢。四哥说了,当街打打杀杀,忒不像话了。大明律不是一纸空文,能用大明律解决的事,就用大明律来解决。他藐视皇家威严,满嘴胡言乱语,待秋后,把他斩了就是。” 徐妙容嘴抽。 心说,你这会讲法律了。谁不知道,是因为“天选之子”的名头砸下来,朱棣正想巩固自己的完美形象。自家弟弟当街打死人,传出去,恐引起百姓说嘴,所以他特意叮嘱朱橚,把人投到天牢里。 “大胆刁民,竟敢随意攀扯皇家,蓄意栽赃。这就把他投入大牢,待三法司查清真相,再行定夺!” 朱橚先出了言。 待魏德福被带走了,他才道:“快些进宫吧,四哥等着呢。” “他让我们进宫,有何事?” 徐妙容拿不准朱棣的用意,但能确定的是,让他们进宫,不是因为魏德福造谣的事。 朱橚也说不出个门道,只猜测,“或许是因为徐三姑娘的事吧。” 等到进了宫,徐妙容才知道,原来朱棣让他们进宫,是为了帮朱高炽减肥! “这……” 徐妙容想说,臣妇做不到啊! 朱棣却道:“高炽这几天,在举铁,结果还真让他瘦了几斤。基儿说,这是你给的办法。朕叫你们来,是想问问,还有没有更快的办法?” 那你直接割了他的肉不就行了? 物理减重,效果显著。 徐妙容心中无语,嘴上却道:“其实臣妇只是随口一说,倒没想到,还真帮上大殿下了。铁那么重,一般人尚且无法举起,大殿下竟然举起来了,这份毅力和决心,倒是叫人佩服。” “他要有毅力和决心,早就瘦下来了。” 朱棣却不置可否。 徐妙容一脸不赞同,“陛下,大殿下减下几斤肉,陛下应该夸他才是,何必说这些丧气话。” “他把不该长的肉弄没了,朕还要夸他?” 朱棣一脸又在鬼扯了的表情。 徐妙容道:“大殿下又不是自己想胖的。他也控制不住他自己啊。有时候,一个人胖,不一定是吃得多。好比一个人吃不下饭,未必是因为,饭菜难吃,也有可能,是他心里有事,所以吃不下。” “他心里能有什么事。” 朱棣脸上甚至有些嫌弃了。 徐妙容悄悄摇头,果然是马背上的皇帝,上得了战场,杀得了敌军,可偏偏,没有那份细腻的心!胖子是要呵护的,朱高炽的心,可比两位弟弟要细腻的多。 “他心里有没有事,臣妇不知。只是臣妇觉得,这世上,就没有真正没有心事的人。” 话已经说到这份了,明不明白的,徐妙容也管不着。 朱橚接口,道:“就是,四哥,不是我说你,你对高炽,有时候,口气也稍微好点吧。” “朕对他口气不好吗?” 朱橚没说话,撇了撇嘴,他说:“臣弟不知道。” 朱棣便没做声。 彻底将给朱高炽减肥这一重任交给徐妙容后,他摆手示意弟弟妹妹赶紧出宫。徐妙容刚抬了脚,他却又道:“二十二弟妹,有些事,可没必要成为心事。” 徐妙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才明白,他说的是外头的谣言。 破天荒头一回听到他开口安慰人,她心里只觉见鬼。?回到府上,便收到了陶氏送来的消息。 第137章 你有没有断子绝孙药? 魏明珠不见了。 徐妙容有些惊讶, 手轻轻敲着桌子,她不急着开口。 传话之人说,陶氏去屋子后头摘菜, 再回到屋子里,就发现魏明珠不见了。 明明先头一接到陶氏送来的消息,他们就派了人去凤阳。可现在看来, 他们的人还是晚了一步。 人在哪儿,不言而喻。 她启唇, 道:“告诉陶氏, 不必惊慌,只让她等着就是,线索会自己送上门。” 朱高燧他们既然打算用魏明珠的身份来攻讦朱楹, 那么魏明珠在哪, 用脚趾头想就知道。既然对方已经把人“偷”到了应天, 那么,他们便会适时透点口风给陶氏。 毕竟,魏明珠到底是不是从陶氏的肚子里出来的, 陶氏比谁都清楚。 接下来, 该魏明珠和陶氏上场了。 “你说他们这么麻烦做什么, 直接把人带到应天不就成了?” 徐妙容吐槽了一句,心中也知道, 朱高燧他们, 是既要又要还要。 强行将陶氏带走,动作太大, 目的性太明显。以陶氏的性情, 若再来个打死不从,闹出点动静, 怕是反而会坏了事。 “王妃,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负我们?” 月桃眨着一双眼睛,面上写满了不忿。 徐妙容摇头,“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月桃眼睛一亮。 徐妙容却不肯多说。 待屋子里重新恢复清净,她才推了推朱楹,问:“王爷怎么不说话。王爷你就不担心吗?” “不担心。” 朱楹坦然回应,又说:“家有贤妻,所向披靡。” 徐妙容心头一乐,道:“王爷就不怪我,没提前告诉你,那酒楼的猫腻?” 她说的是今日去的那家酒楼。 朱楹抬眸,道:“你肯定也是,刚知道。” 徐妙容无言以对。 她的确是刚知道,确切的说,她昨晚才知道,那家酒楼和朱高燧的关系。 平日里,她不常出去吃饭。纵然出门,也是捡了那高大上的,或声名远扬的酒楼吃饭。今日去的那家,在应天诸多酒楼里,压根排不上号。 因此她从来没想过去那酒楼吃饭。 可那酒楼,恰好在云华堂对面。 云华堂的掌柜的每日里忙着铺子的生意不假,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自然也没少留意周遭铺子。见那酒楼生意不好,却依然不缩减规模,心中生疑。 再观察下去,才发现,这酒楼果然有猫腻! 昨日,终于摸清了这酒楼的底细,掌柜的便悄悄送了消息给她。只可惜,那时候,她被朱楹蛊惑着干不正经的事去了,竟然忘了这一出。 今日特意去那酒楼,一方面是因为,清者自清。朱高燧他们越要往他们身上泼脏水,他们越要无所畏惧,大大方方的往人前去。 另一方面则是,掌柜的给她送了消息,说酒楼还没开门,朱高燧和朱月贵就到了。 这种热闹,她如何能错过。 故意在楼下和掌事的说那番话,进了雅间后又百般挑剔,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假装自己当真是去吃饭的。 朱楹果然和她心意相通,知晓她反常,便猜到了,酒楼里有妖。 朱高燧和朱月贵怕是不知道,经年不开的屋子,窗户也是不会开的。可掌柜的从外头看着,二楼的窗户,全都开了。 因此一见了那锁,她便知道,朱高燧他们在里头。 “阿弥陀佛,今日功德减一。” 想到朱高燧他们门前那抹匀了的油,她自觉,她可真是罪孽深重啊! 还想再深重一点。 “王爷,我有一个缺德的主意。” 说着缺德,她自个没忍住先笑了。朱楹也跟着笑,似是拿她没办法。 待听完那个所谓的缺德主意,他叹一口气,道:“古人云,吾日三省吾身。从今日起,我也要时时反省了。” 反省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不然,某一日,功德再减一。 朱高燧二人的雅间门口,锁打开了。 第249章 里头朱高燧早已不耐烦,他黑着一张脸往外头走。可一只脚刚迈出门外,还没站稳,跐溜一下,他便不受控制地往前滑去。 砰! 他分腿跨坐在门口,将自己摆成了一个大大的“太”字。 “岂有此理!” “混帐东西!” “我要砍了你们的脑袋!” 他暴怒,嘴上开始咒骂。朱月贵捂着心口,慌忙站在原处,没敢抬脚。 掌柜的闻声要将他拉起,可他反手给了掌柜的一巴掌,“混帐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胆敢戏弄于我!” “你为什么没摔?” 朱高燧又指着掌柜的,道:“是你干的?” “不是小人,就算给小人一万个胆子,小人也不敢戏弄殿下。” 掌柜的慌里慌张。 没敢说,是鞋子的问题。他穿惯了质地坚硬的鞋,可贵人们,穿的是布料柔软的鞋。面料太好,可能不防滑。 “许是刚才伙计们收拾那门口的残羹时疏忽了,小人这就去收拾他们。” 指着隔壁雅间,掌柜的又说了一句。 朱高燧眉眼越发阴沉,“净是她的事!沾上她,准没好事!” 一甩衣袖,他准备回去。可走了一步,才发现,大腿根部有点疼。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他越发气急败坏了。 徐妙容不知他的心声,她让陶氏等,陶氏还真等来了线索。路人甲站出来说:“我看到你女儿被一个汉子抱着,往东边去了。我还以为,是老魏呢。早知道不是老魏,说什么我也要把人拦住。” 路人乙也站出来,说:“你们丢了孩子?我看到有个孩子被人抱着,往城门去了。对方操着一口应天口音,别是把孩子抱到应天去了吧。” 陶氏的邻居七嘴八舌也道:“肯定是谁家生不出孩子来我们凤阳偷孩子。” “可,他们怎么不偷男孩,却把明珠偷走了?” “咱们村,又没有还没断奶的男孩。明珠长得好,对方可能瞧上了。” “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报官,赶紧去报官!” 乡亲们叽叽喳喳闹着要去报官,陶氏却像疯了一样,抬脚就往城门去。邻居王大娘拉着她,说:“你傻了不成,快去报官啊!” “我要去找明珠,我要去找明珠!” 陶氏挣开了她的手,口中已是语无伦次了:“我等不及了,等不及报官了,我现在就去找明珠!” 说着找明珠,陶氏连门都忘了锁,眼神呆呆地往城门跑,她记得徐妙容的话,对方想让她手忙脚乱,那她就手忙脚乱。她还没到应天,她和明珠,都是安全的。 她要快点见到明珠。 怀着这样的信念,陶氏不吃不喝往应天赶。 而她心心念念的魏明珠,被人丢到了刑部大牢前。刑部褚郎中正要上值,人还没走进刑部,便听得:“抓贼啊!有人偷孩子了!” 褚郎中心道,那还了得。 天子脚下,刑部门口,光天化日,有人敢偷孩子?这是不把应天的治安,不把他褚郎中放在眼里啊! 当即喊人,“来人啊,抓贼啊!” 刑部呼啦啦跑出一堆人,大伙和热心群众一起,加入了抓贼队伍。孩童的哭喊声越发嘹亮,褚郎中这才想起来,差点忘了孩子。 孩子被贼人扔到了地上,远远瞧着,身量似乎不足半岁。 褚郎中连忙上前,将孩子抱了起来。 “可怜的孩子,你家中爹娘,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呢。” 褚郎中面带怜惜,可,四目相对,他怔了一下。 怎么感觉,这孩子的脸,有些眼熟? 早朝时,坐在龙椅上那位的脸出现在脑海里。 褚郎中打了个寒颤。 收回心中胡思乱想,正欲往刑部里头去,有人回来报信了。 “大人,那贼人见势不妙,跳河了。咱们的人,顺着河追过去了。” 刑部的人回了一句。 一旁热心群众也七嘴八舌道:“褚大人,你们可一定要把那挨千刀的孬货抓起来。偷孩子,丧尽天良!” “是啊,一开始我们没发现他是贼人。可孩子都哭成那样了,他竟然无动于衷。孩子哭得狠了,他竟然还打孩子拼命摇孩子。” “哪个当爹的这般心狠,因此我一看他,就不是这孩子的爹!” “我们拦着他不让他走,说要报官,他怕了,丢下孩子就跑。不做亏心事,他跑什么跑?” “可怜的孩子,也不知,她家在何方?” …… 百姓们义愤填膺,压根不给褚郎中插嘴的机会。好不容易安抚好大家,褚郎中带着孩子进了刑部。 等了一会儿,抓贼的人便回来了。 “大人,人死了。” 回话之人一边擦汗,一边道:“先头还看到水里有动静,可后来,迟迟不见人冒头。路过的船公帮着捞了捞,结果人捞上来,就已经不行了。” “活该!” 回话之人还啐了一口。 褚郎中心中叹气,虽说报应不爽,这贼人的确活该。可,孩子的来处还不知道呢。人死了,孩子怎么办? 看着懵懂不知事的孩子,褚郎中心中越发怜惜。 恰在此时,孩子似有所感一样,嗷嗷嗷大哭了起来。褚郎中手忙脚乱,折腾了一遭,才发现,孩子拉了。 忙喊了厨房里烧火的王大娘过来帮忙。 王大娘带着孩子下去了,不多时,却有人过来传话。 “大人,孩子的衣衫上绣着名字呢。” “什么名字?” 褚郎中心中一喜。对方道:“魏明珠。” 魏明珠? 褚郎中眼皮子跳了一下。怎么感觉,这名字,也有点耳熟? 魏明珠,魏明珠,这名字……不正是魏德福口中所谓的安王的“野种”的名字吗? 魏德福从凤阳来应天,问安王讨公道的事,应天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魏德福口口声声道,安王和他家娘子不清不楚。他还说,魏明珠这个名字,是在膈应谁呢。 原本他只当,地痞无赖随意攀扯皇家,那些话,不过是子虚乌有。 毕竟,虽说朱家的王爷们,大多背德。各种违法乱纪的事,他们平日里没少做,可安王一向“出淤泥而不染”,他又与安王妃鹣鲽情深,不似会做出此等之事的人。 可眼下,见了魏明珠的模样,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魏明珠的眉眼,不能说与魏德福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关联。魏德福面容猥琐,魏明珠眉清目秀,她分明,与朱家人长得更像! 原先他只想到了陛下,倒忘了安王。可陛下没去凤阳,陛下姓朱,安王也姓朱。 魏明珠如今不过半岁,加上妇人怀胎十月,往前推算,她是在去年夏天前怀上的。 去年夏天,陛下还不是陛下,先帝却因为败局已定,分身乏术。那个时候,安王的确有偷偷出应天的机会。 若他真去了凤阳…… 褚郎中不敢再往下想了。 急急忙忙抱着已经清洗干净的魏明珠往大牢里去,结果魏德福一看到孩子的脸,便隔着门破口大骂:“这野种怎么也来应天了?是不是陶氏把她带来的?陶氏那个贱人,是不是自诩找到了靠山,想要害死我,和她的姘头双宿双飞?” 姘头。 褚郎中感觉这话有点辣耳朵,他心道,若这姘头是真的,你必死无疑。若姘头是假的,你更必死无疑。 知道事关重大,他不敢擅专。思来想去,便去寻了上峰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看过了魏明珠的脸,两厢一合计,干脆抱着孩子进宫去了。 朱棣原不打算理他们,毕竟那些个流言,他是一句都不信的。可褚郎中一口一个,孩子的眉眼,似曾相熟。刑部尚书那个老家伙更是话里有话,说什么,像是旧日里见过那孩子。 心中好奇,朱棣便叫他们把孩子抱进了殿里。 结果对上孩子的脸,他也愣了一下。 “这孩子……” 朱棣心说,这孩子,还真长得与朱家人挂像,难不成,真是二十二弟的孩子? “去叫安王。” 本想说,去叫安王进宫,想了想,又改了口:“天底下面容相似的人,何其多。没有证据的话,不要乱说。谁知道那魏德福是不是心术不正,想攀扯我朱家。你们去牢里,取了他的血来。” 褚郎中和刑部尚书对视一眼,心知,这便是要滴血验亲了。 可是...... 褚郎中想说,想知道魏明珠是不是安王的孩子,应该拿安王的血来验。拿魏德福的血,证明不了魏明珠是不是安王的孩子。 心知自家这位陛下偏心自己人,心中还是倾向于魏德福在挑事,便明智地闭了嘴,去牢里取血了。 他前脚出了大殿门,后脚来宫里蹭椰子的朱橚闻讯一跟头栽进了大殿里。 一个时辰后。 朱橚恍恍惚惚。 第250章 头晕脑胀站在宫门口,他只觉,天要半塌了。 那魏德福的血,竟然没与魏明珠的相融。换言之,魏明珠,不是魏德福的女儿。魏明珠,长得与朱家人如此相像,魏德福不攀扯别人,只攀扯他朱楹。 去年春夏,被允炆那个王八蛋扣在应天,百般折磨的,除了他和老七,也就只有朱楹和其他几个更小* 的亲王了。 他和老七心中苦闷,朱楹,应该也苦闷,所以他不会偷偷去凤阳解闷了吧??毕竟凤阳是他们的快乐老家。 再想到朱棣郁闷之下交代的那句“你先不要声张,晌午过了,我再悄悄让他进宫一趟”,他更觉,这天,怎么塌得更厉害了? 瞒着二十二弟妹,他可太不是个东西了! 心中情绪复杂,心不在焉地往回走,碰巧又遇到了进宫给徐妙云请安的三皇子妃。 三皇子妃是晚辈,自打朱高燧被朱棣重重打了脸后,她便加大了进宫的频率。打过招呼,二人背道而驰,偏生三皇子妃以为背后没有耳朵,嘀咕了一句:“又来打秋风,早晚有一天,要把这宫里搬空。” 朱橚本来就心情不妙,知道三皇子妃这话是在内涵他又蹭了好多椰子,他心头不快。如此,两个人就争执了起来。 争执着争执着,朱橚把朱棣交代的话全忘了。 他也不坐马车,翻身上马,直接朝着安王府去了。 徐妙容和朱楹正要出门,朱楹更是险些与他撞个满怀。 “狗东西!” 朱橚大骂,又臭着一张脸,不留情面对着朱楹一顿输出:“朱楹啊朱楹,你可真不是个东西!你就这么饥渴吗?什么香的臭的都忘床上拉,你道貌岸然,鲜廉寡耻,禽兽不如!” “五哥。” 徐妙容哭笑不得,她知道朱橚为何如此生气了。 魏明珠被“拐子”扔到刑部大牢门口,拐子畏罪潜逃,不小心溺水而亡的事,她和朱楹已经知道了。褚郎中和刑部尚书带着魏明珠进宫,褚郎中又折返刑部大牢取了魏德福的血这事,她也知道了。 朱橚如此生气,只能说明:验血结果不妙,朱橚以为,孩子是朱楹的。 顾不上吐槽验证亲属关系的方式过于原始和落后,瞧好戏一般看了朱楹一眼,她忙道:“五哥,莫生气。我们本来要去找你,你既然来了,进去喝杯茶吧。” “你还有心思喝茶,你知不知道……” 朱橚欲言又止。 说起来,多出个孩子这事,原本他不觉得稀奇的。毕竟,皇家多的是这种事。可这回,自家二十二弟妹兼师父莫名吃了这个闷亏,他心中,总觉得不爽。 拿不准自己要不要说出来,又觉得不说出来,心里憋得慌,偏生徐妙容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说:“五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你知道?” 朱橚越发不自在了,干脆狠狠地瞪了朱楹一眼。 朱楹也有些哭笑不得,怕被哥哥暴打一顿,忙道:“她不是我的孩子。” 她,魏明珠。 魏明珠不是朱楹的孩子。 朱橚反应了一下,又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朱楹,事到临头,你竟还想狡辩?!” “魏明珠的的确确不是我的孩子。” 朱楹无奈,又说了一遍。 诚恳的,认真的,坚定的。 朱橚想相信他,可是,“那孩子明明与你挂像!” 言下之意,不是你的孩子,怎么长得与你那般像? 他这话一出,徐妙容险些笑出声,她说:“五哥,有没有人说过,你与我们家王爷,也有几分挂像?” 我与他挂像? 朱橚寻思,我们本来就是兄弟,我们长得不像,谁长得像。突然,他似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瞪大了眼睛。 “那孩子可不是我的!” 朱楹像他,孩子像朱楹,那么,孩子也像他。由此还可以继续推,孩子还像四哥、六弟……甚至死了的大哥朱标。 “那,不是你的,是谁的?” 朱橚寻思,哪个王八蛋,弄出个孩子又不敢承认,结果让朱楹背了黑锅? 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干脆不想了。 “对了,你们刚才说,你们要去找我,找我干嘛?” “找你……” 徐妙容看了朱楹一眼,而后,“要东西。” “什么东西?” “断子绝孙药。” 朱橚:? 他:! “你……”不是吧。 朱橚心中震惊,多大仇,闹到断子绝孙的地步?不是不信外头的流言吗?不是说,孩子不是朱楹的吗? 难道,流言还是影响了两口子的感情? 可,再闹别扭,也不至于,要让安王府断子绝孙吧。虽说老朱家的孩子不少,好比他们周王府,儿孙满堂,他的孙子,都已经几只手数不过来了。可二十二弟,子嗣单薄,膝下还一个孩子都没有呢! “莫冲动,流言是假的,日子却是你们自个的。逞一时之气,抱憾终身。” 他语重心长地劝说二人。 徐妙容知他误会的彻底,忙解释:“药不是给王爷用的。” “那难不成,还是给你用的?” 朱橚的表情更惊悚了,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是不是傻,你给自己下药,你不能生,别人还能生”。徐妙容越发哭笑不得,伸出三根手指头,她道:“药是给他用的。” 他? 三侄儿? 朱橚惊呆了,脱口而出便是:“你要让高燧断子绝孙?!” 这也太歹毒了一点吧! 论年纪,三侄儿比朱楹还要大上几个月,如今三侄儿府上,也还一个孩子都没有呢。 “二十二弟妹……” 他有话要说。 可,“五哥,若我告诉你,魏明珠就是被他们送到应天的呢?” 朱橚:? 怔愣了一瞬,他瞬间变脸,一拍大腿,立刻倒戈:“我就知道!” 知道三侄儿府上,没一个好东西!三侄儿一肚子坏水,连亲戚也不肯放过,三侄儿媳妇与他,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不就是断子绝孙吗,不断不绝,他枉为大明人! 将那句“其实我的药,药效不敢保证”咽回肚子里,他道:“我现在就回去取药。” 徐妙容忙拉住了他,与他又说了一会话,顾不上喘口气,她又往魏国公府去了一趟。 等到日头偏西,朱棣果然悄悄给朱楹递话,让他进宫一趟。 第138章 到底是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不是只让安王一个人来吗?怎么安王妃也跟着一道来了?” 宫里头, 听闻徐妙容跟着朱楹一起来了,朱棣有些惊讶。 虽说徐妙容进宫,是打着给徐妙云请安的名义的, 人这会也的确去了柔仪殿。可两口子一道进宫,还偏偏是今日,他总觉得, 事情没这么简单。 果然,前脚朱楹才进了大殿, 后脚徐妙云就过来了。她身后跟着的, 正是徐妙容和三皇子妃。迎着他询问的眼神,徐妙云道:“她是安王妃,安王府的事, 她理应知道。” 朱棣便不好再说什么。 给了徐妙容一个眼神, 让她自行体会, 徐妙容也确实体会到了。 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徐妙容心中,一堆乱码。 朱棣以为, 马上要上演的, 是一场伦理大戏。实际上, 待会要上演的,却是一出你若不死, 我想方设法让你死的捅刀子大戏。 捅刀子主角之一, 三皇子妃,已经上场。 想到三皇子妃的矫揉造作, 徐妙容直想呵呵。 今日三皇子妃早早进了宫, 可她都问朱橚求了“药”,又从魏国公府回来了, 再进宫,三皇子妃却还没出宫。 见到她,三皇子妃有些“欣喜”,只是那欣喜,有些不怀好意罢了。等到她当着徐妙云的面挑破自己的来意,三皇子妃更是装模作样安慰了她几句,而后又顺利成章跟着她们一道来了这大殿。 猜测她可能还有作用,徐妙容看她一眼。 “唉!” 她叹了一口气,视线转向朱楹,复又转向朱棣。 “陛下,臣妇相信,王爷是清白的,还请陛下,还王爷一个清白!” 她眼中写满了“我相信朱楹,我会与他同在”,朱棣本来对她说来就来有些不爽,见此面色倒柔和了不少。 朱楹也道:“皇兄,验吧。” 朱棣便叫人抱了魏明珠出来。只是,才抱了魏明珠出来,外头宫人又报,说是朱橚来了。知道他是来看热闹的,朱棣本来想把他轰走。 转念一想,反正窗户纸已经捅破,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再多一个,也无所谓,便没有说什么。 进到大殿,顾不上别的,朱橚先奔到了魏明珠面前。 其实先头他已经见过魏明珠,此时再见,他并不觉得惊讶。约莫是想到了徐妙容那句“五哥,你与我们家王爷也有几分挂像”,他盯着魏明珠看了好一会儿,再抬头,目光却是对着朱棣的。 第251章 朱棣有些莫名其妙。 瞪了他一眼,叫人取了针来。 孩童的哭喊声响起,魏明珠的指尖血,被滴入了水里。紧接着,朱楹指尖被刺破,他的血,也被滴入了水里。 徐妙容面色凝重,其实心里一点也不担心。 倒是朱楹,趁着大家心思都在那碗里,借着袖子的遮掩,悄悄拉住她的手,捏了一下她的手指。 徐妙容反手“掐”了他一把。 怕他报复回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回了自己的手,并闪身,离他远了点。 朱楹摇头,有些无奈。 视线落回滴了血的碗里,却见,两滴血,并没有相融。 “嚯。” 是朱橚,叹了一声。 虽然早知道,孩子是栽赃给朱楹的,可没看到验血结果,朱橚还是有些担心。思及徐妙容说的罪魁祸首是朱高燧,他扯着嘴,冷笑了一声,而后,又瞪了三皇子妃一眼。 三皇子妃不敢在朱棣面前造次,她记得自己的使命,便做作道:“太好了!” 见没人附和,又自顾自地说道:“我就说,二十二叔不是那种人,二十二婶,你现在,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吧?” “嗯。” 徐妙容敷衍,“嗯嗯。” 三皇子妃也不管她的态度,她又道:“那魏德福随意攀扯皇家,罪该万死,也不知他是不是把旁人认成了二十二叔,才给二十二叔招来这一场无妄之灾。唉,只是可怜了孩子,也不知,她爹……” 说到这里,她故意不说了。 徐妙容只觉得她这话说的巧,停顿的也巧。 这话既共情了安王府,还不显山不露水的扯出了那个神秘的“爹”。所谓的旁人,是谁呢?明眼人一听,便知,说的是魏明珠真正的爹。 可魏明珠的爹,为何会被认成朱楹? 若说魏德福是认准了安王的名号,以为给他戴绿帽子的人就是安王。可,朱楹并未做此事,谁人敢冒用亲王的名号? 若不是有人冒用名号,那么,还有一种可能,便是,魏德福认错人了,他把朱楹的脸,当做了那“奸夫”的脸。 朱楹去过凤阳,他是个事必躬亲的,为了开荒一事,没少在外头露面,魏德福有机会见到他的脸。而那“奸夫”,偏偏与朱楹长得相像…… 凤阳,相像…… 徐妙容不知道朱棣他们有没有联想到什么,她浑不在意地摆弄着自己的指甲,心里却想着,好想做个美甲。 “孩子,那姓魏的,不是你亲爹,倒也是件好事。他那样粗鄙之人,如何养得好你这颗明珠?” 好似热心大姐一般,三皇子妃对着魏明珠喃喃自语着,她还道:“这孩子啊,真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我第一眼瞧见她,就觉得亲近,倒好像,从前见过一样。若非她来历不明,我真想将她养在自个膝下。” 重重地强调了“来历不明”四个字,三皇子妃还想再说。朱橚已经憋不住了,他早就看三皇子妃不爽了,见她得啵得啵个没完,心里发烦,没忍住怼了一句:“人家有娘,哪里来历不明了?收起你那廉价的同情心,别在那装大尾巴狼了。” 他这话实在不算客气,三皇子妃脸色立刻就变了,她泫然欲泣,道:“五叔这话,却是冤枉我了。我见她生的面善,起了亲近之意,何错之有?咱们这样的人家,本就不能收留来历不明的人在身边。这孩子的爹,不知道是谁,谁知道她娘,是不是真的她娘?” “人家的娘怎么就不是人家的娘了?人家生孩子,你在旁边看着?” “五叔,你……” 三皇子妃满脸通红,求救般看向徐妙云和朱棣,她道:“父皇母后在上,臣媳的确没有别的意思。臣媳只是见这孩子可怜罢了。” 朱棣没回应。 他似陷入了沉思,整个人都有些不在状态。 心知三皇子妃成功撩起了他的疑心病,徐妙容暗中与朱楹交换了一个眼神。 众人皆不出声,朱棣的手,无意识地轻扣着桌面。 “孩子的眉眼,似曾相识。” “这孩子,像是旧日里曾见过。” “四哥,这孩子怎么与我们家的人长得这般像?” “她来历不明,谁知道她娘,是不是真的她娘?” 褚郎中,刑部尚书,朱橚,三皇子妃说过的话在耳边回荡,朱棣忽而转过头,看向魏明珠。他盯着魏明珠,出了神。 天下,竟有如此巧的事吗? 魏明珠,年岁不足一岁,她是女孩,像朱家人。被大火烧死在广安宫的那个孩子,那个名义上是他侄孙女的孩子,也是女孩。 若她还活着,如今,也该八个月了吧。 八个月,六个月,女孩,凤阳,朱家人。 眉心狠狠地一跳,朱棣侧过头,如古井一般无波无澜的目光看过来,他问朱楹:“广安宫起火那日,你一直在驿馆?” “臣弟那日,的确一直在驿馆门口。” 朱楹坦然地回了一句。 朱棣却不再说了。 朱橚心里一个咯噔,暗骂了一句“好你个三侄儿,你竟如此歹毒”,他状似吃瓜群众,大大咧咧道:“你们不就是想知道,孩子的爹娘是谁吗,叫圣姑来一趟,不就知道了。” “圣姑?” 朱棣似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刚要摆手,却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改了口:“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圣姑既然有本事,说不得,能一眼看出孩子的爹到底是谁。” 他让人叫徐妙锦进宫,不多时,徐妙锦就来了。 可,一看到孩子的脸,徐妙锦就笃定:“这孩子的爹,此刻就在西北方,困在四方墙。四方墙外,一侧湖,一侧山。” “这……” 三皇子妃不置可否,想说,说了也跟没说一样。 她没觉得徐妙锦是个威胁,因此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倒是朱橚,似想到了一处,连忙道:“我怎么觉得,你说的就是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就在宫城西北方,一侧是后湖,一侧,正是钟山。 难道,孩子的爹,就是魏德福? 这,不能吧? 朱橚面色古怪,侧过头看朱棣,果然,朱棣脸上已经变了颜色。 “圣姑,四哥刚才已经验过魏德福的血,他不是魏明珠的爹。” 朱橚急忙提醒了一句。 徐妙锦却老神在在回了一句:“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朕看你这个圣姑,倒像是假的。” 朱棣冷笑了几声,面上再不复平日里的和气。 徐妙容瞧在眼里,便知,刚才他改口让徐妙锦进宫,便是,想趁此机会试一试徐妙锦的真假。毕竟,魏德福的血与魏明珠的不相融,已是既成事实,若徐妙锦给出的是完全相悖的答案,那么,她这个圣姑的真实性,就有待考量了。 看一眼得意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的三皇子妃,她轻轻垂了眸。 朱棣要发火,可褚郎中又来了。见到他,徐妙容便知,陶氏到了。 她无事人般支着耳朵听褚郎中说话,果然听得:“陛下,陶氏在午门外敲登闻鼓,说是要告御状,请陛下帮她寻回她的孩子。” “陶氏,告御状?” 朱棣以为自己幻听了,大步流星从上首走下来,他双手负于身后,“她竟从凤阳,来了应天?” “是。” 褚郎中回了一句,心中却有些奇怪。怎么感觉,殿里的气氛怪怪的?难道…… 又想到,刚才验魏德福的血时,陛下没让他们出去,可等到验安王的血了,陛下却让他们回去。此时大家都面色不好,难道,是验血的结果不好? 悄悄掐了自己一把,他心跳如擂鼓,不敢打探,忙老老实实道:“陶氏敲登闻鼓的时候,三殿下正好路过,因嫌陶氏丁点小事惊动圣听,三殿下便斥责了陶氏几句。陶氏搬出太祖之言,说登闻鼓是太祖皇帝特意让人设在午门外的,平民百姓,但有冤屈,便可上达天听。旁的百姓许久没听到登闻鼓响,便都凑在午门外,三殿下话不投机,与他们,也起了争执。” “这个混账!” 朱棣越发气怒了,一甩袖子,他道:“叫这个混账东西滚进来!” 话音落,顿了顿,又道:“陶氏既然敲响了登闻鼓,那便说明,她心中有莫大的冤屈。朕既然是天子,那便,帮她寻一寻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 褚郎中寻思,她的孩子,不就在这里吗? 知道事情复杂,没敢多嘴,又见朱棣不留他,便乖觉地退出去了。 未几,朱高燧和陶氏一道进来了。 陶氏目不斜视,倒是朱棣,先她一步,叫人把魏明珠抱走了。觑着他的动作,徐妙容眨了眨眼,又借着喝茶的动作,看了陶氏一眼。 陶氏比先前见到时,憔悴了不少,她风尘仆仆,面上满是焦急。见到她时,并未看过来。 第252章 知她把自己的话记下了,她心中大定。 叫人去凤阳给陶氏递话时,她便交代了,来了应天,不管被谁问起,孩子到底是谁的,只管咬死是魏德福的就是,她自有办法。 陶氏此刻,有些慌乱,倒也并没抖如筛糠。反倒朱棣,端起了架子,迟迟不开口。 他不开口,便没人敢开口。 猜测他是想攻心,以此来击破陶氏的心理防线,徐妙容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眼角余光瞥见坐立不安的朱高燧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她的嘴角,轻轻上扬。 “陶氏,你来应天,敲响登闻鼓,是为了寻女?” 大概朱棣觉得,下马威已经给的差不多了,便开了口。 陶氏磕头如捣蒜,她说:“草民的女儿丢了,她是草民的命。草民找不到她,只能敲响登闻鼓。” “那……” 朱棣停顿了一下,话锋忽然一转,手指着徐妙容和朱楹,问:“你认识这两个人吗?” “认识。” 陶氏点头,“安王和安王妃去凤阳开荒,凤阳的人,都见过他们。” “那你可知,你的夫婿,魏德福,已经指认,你的孩子,是你和安王生的。” “他放屁!” 陶氏一脸愤怒,似是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于粗鄙,忙改口,道:“陛下,他撒谎!明珠怎么可能是安王的孩子?明珠,明明是他的孩子!” 说起魏德福,陶氏好像有无限恨意,她压根就不用演,她说:“魏德福狼心狗肺,他卖女求荣,他是不是想问安王讹钱?他是不是问安王讹钱了?作孽啊!他为了钱,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了!” “你说魏明珠,是魏德福的孩子?” 朱棣的脸色越见难看,他又问:“陶氏,你再说一遍,魏明珠,是谁的孩子?” “是魏德福的。” 陶氏依然不肯改口。 朱棣冷笑,“你知不知道,朕已经验过魏德福的血,他不是魏明珠的爹!陶氏,欺君之罪该当如何,你可知?” “可明珠,的确是草民和魏德福的孩子。” 陶氏面上越发着急,她甚至还膝行了几步,将头哐哐哐往地上磕,“明珠是从草民的肚子里出来的,难道草民会不知,她到底是谁的孩子?” “放肆!” 朱高燧斥了一句,他站在陶氏面前,厉声道:“大胆刁民,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胆敢在陛下面前扯谎?你们这样的人家,如何能生出那样气度不凡的孩子?” 他还说:“说,孩子是不是你偷来的,孩子到底是谁家的?!” 砰! 是徐妙容,将茶盏放在了桌上。 在心里怒骂着“你个封建余孽,就该被社会主义的铁拳捶打”,她冷笑,出声道:“高燧,你为何要这么做?” 朱高燧:? 还没想明白他哪样做了,便听得:“你父皇爱民如子,一向以德服人,民间都说,你父皇与百姓们,是鱼与水,鱼水之情,传唱万年。你说这些话,是在破坏你父皇和百姓的关系啊,你为什么要害你父皇?” 朱高燧:? 他怎么害父皇了? 想回嘴,却听得:“闭嘴!” 朱棣斥了他一句,干脆站到了陶氏面前,他说:“陶氏,朕再问你最后一遍,魏明珠,到底是谁的孩子?” “是草民和魏德福的孩子。” 陶氏满眼都是绝望,她就不明白了,自己的孩子,怎么就不是自己的孩子了?她指天对地发誓:“陛下在上,神佛在上,魏明珠,的的确确是草民与魏德福的孩子。若草民有半句虚言,愿被天打雷劈,死后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誓言,已经是极重了。 若是在往日,徐妙容觉得,朱棣大抵便信了。可今日,显然只凭这些,无法取信于他。 慢条斯理地将衣袖抚平,她开了口,道:“真是奇了怪了,这妇人口口声声,说孩子就是魏德福的,刚才圣姑也说,孩子是魏德福的,难不成,这其中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边说着,她好似不经意一般看了三皇子妃一眼,三皇子妃以为她在挑衅,脱口而出:“那就再验一回血!” 说完她就后悔了。 虽然再验一回血,能打脸安王两口子和陶氏,甚至还能一箭双雕,顺势打脸徐三姑娘。可,刚才验血,是陛下提的,这会再验,岂不是,也打了他的脸? 再一个,这位二十二婶是个奸诈的,若她做点什么手脚,只怕,反坏了他们的事。 三皇子妃当即就想反悔,徐妙容不给她这个机会,她道:“魏德福的血,是从刑部取来的,谁知道中间有没有人动手脚,不若,陛下亲自派了人,再去取那血一验?” 朱橚也附和,“四哥,我去取血吧。” 朱棣却摆了摆手,沉吟了一瞬,他开口,另外指了几个人前去。 徐妙容稳坐钓鱼台,等那血取过来,朱高燧依然不慌不忙的。他自觉胜券在握,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魏德福的血,与魏明珠的相融了。 “这不可能!” 朱高燧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朱棣也震惊了。 倒是朱橚,揉了揉眼睛,又悄悄看了弟弟和弟妹一眼。 “再验!” 朱高燧已经有些慌乱了,他指着陶氏,说:“还有她呢!拿她的血,再验!” 你就跟个采血贩子似的。 徐妙容默默欣赏他的着急,心中却道:验吧验吧,再验,结果也不会如你们的意。 朱高燧他们以魏明珠不是魏德福的孩子的前提,默认魏明珠的血和魏德福的不会相融。为了让计划万无一失,在将魏明珠推到台前之前,以朱月贵的谨慎,她一定已经验过魏德福和魏明珠的血。 说起来,徐妙容有些哭笑不得。 滴血验亲,一点科学依据都没有。亲父子的血型不一定相同,陌生人的血型,却有可能相同。亲父子的血,不一定相融,而不管什么血,哪怕鸡血,鸭血,放久了,也能和人血相融。 一切正好赶巧了,魏明珠的血不仅没与魏德福的相融,还没与朱楹的相融。 她怕出岔子,原本就安排好了,若血与魏明珠的有相融的迹象,就让朱楹悄悄将指甲里的小药粉抖一点进去,好以此确保,两个人的血不相融。 她能让两个人的血不相融,自然,也有办法,让两个人的血相融。 徐妙锦,自然是被她买通好的。朱棣不信任徐妙锦,可她,却要趁此机会,让徐妙锦坐实圣姑的身份。 眼下,朱棣已经陷入对人生的怀疑中了。 他指着陶氏,道:“再验!” 如他所愿,陶氏的指尖血,也被采了下来。而那血,与魏明珠的,也相融了。 “这不可能!” 朱高燧已经坐不住了,他惊慌失措,额头竟然出了一层冷汗,“魏明珠的血,怎么可能会与魏德福的相融?她明明不是……” “不是什么?” 徐妙容接茬,故意问了一句。 朱高燧背后衣衫都汗湿了,堪堪稳住心神,他道:“若最开始的结果是错的,那二十二叔的血,是不是也该重新验一验?” 若验出来,血与魏明珠的相融,那便说明,这次的验血结果,是有问题的,是有人做了手脚。毕竟,魏德福、陶氏、朱楹,三个人的血,不可能同时与魏明珠的相融。 他满怀期待,笃定就是有人做了手脚,朱楹也不推辞,他说:“那便验吧。” 可…… 让朱高燧失望的是,朱楹的血,并没与魏明珠的相融。 答案,显而易见。 朱高燧已经傻眼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滴落,可他顾不上擦。他如坐针毡,心不在焉。 徐妙容看向他,问他:“高燧,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因着这一声,所有人都朝着朱高燧看去。 徐妙锦更是站在人前,口中道:“三殿下,你好像有些不对劲。” 朱高燧尬笑了一声,没敢回应。 徐妙锦却又上前了一步,她还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忽而出声,问:“三殿下,你膝下为何一直没有子嗣,你想过吗?” 朱高燧:…… 心说,这有什么好想的,他随口回道:“自然是因为她们的肚子不争气。” “非也非也。” 徐妙锦却一脸不赞同,她好像有些为难,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朱高燧没注意到她的神情,可徐妙云最是细心,注意到了。 “三妹妹,高燧怎么了?都是一家人,你有话不妨直说。” 徐妙云问了一句。 暗中对自家大姐姐说了一句“抱歉”,徐妙锦道:“三殿下他,他……是没有子嗣之相。” 徐妙云:! 朱高燧:! 朱棣:! 一家三口满脸震惊,朱棣更是惊道:“你说什么?” 第253章 第139章 都断子绝孙了,还争什么争 “三殿下, 是没有子嗣之相。” 徐妙锦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朱高燧已经坐不住了,他一脸被雷劈了的样子,脱口而出:“不可能!” 朱橚也惊道:“不会吧?他还这么年轻。” 徐妙容跟着附和:“是啊, 高燧还年轻,怎么可能没有子嗣,许是三姐姐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 徐妙锦却一脸笃定, 看向已经变了脸色的徐妙云,她说:“大姐姐, 若是不信的话, 只管叫个太医来瞧瞧。” “叫太医,现在就叫太医来!” 是朱棣出了声。 朱棣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原本他不该信这些无稽之谈的。相面之术, 只有大能, 才能窥得一二。徐妙锦哪里会相面, 他也不相信,高燧会没有子嗣。 可,刚刚徐妙锦说中了魏德福是魏明珠的爹。明明他已经同她说了, 他们验过血, 那血, 没有相融。可徐妙锦笃定,魏德福就是魏明珠的爹。 刚才去取血的人…… 想到第二次派去刑部大牢取血的人才是自己人, 朱棣心中一凛。可此时, 顾不上细究内情,他站在朱高燧旁边, 心中惊疑不定。 朱高燧本来不信这些鬼话的, 毕竟,父皇母后生了他们兄妹几个, 他又刚成亲不久,暂时没有子嗣,不代表没有子嗣。 可,徐妙云的脸上写满了担心,朱棣的面上,阴晴未定。 就连那讨人厌的二十二婶,脸上也写满了关切。叫这过于紧张的气氛一渲染,他反而有些紧张了。 咽了咽口水,他等着太医来,好打徐妙锦的脸。 可...... 摸完他的脉,又问了些他的日常起居之事,太医叹了口气,说:“三殿下,似有弱精之症。” 朱高燧:? 他:!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气愤地看着那太医,他原地暴走,竟是一下子冲到了那太医面前,揪着太医的衣领,怒道:“你说什么?” 什么弱精之症,他还这么年轻。夜夜春宵,白日依然生龙活虎,他怎么可能弱精? 还有,为什么要这么大声说他弱精,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弱精? 他不要面子吗? 传出去,他还怎么活? “老东西,叫你胡说,我打不死你!” 他挥着拳头,作势就要朝太医的脸上挥去。 “混帐东西!” 朱棣大怒,一脚将他踹开了。 那太医胆战心惊,心中委屈,额头冒汗。朱橚作为德高望重的长辈,想去拉他,可又惦记着朱高燧。纠结了片刻,他还是选择去拉朱高燧。 “孩子啊,你别急。诊脉,相面,本就是水磨工夫,各人有各人的见解。你不信张太医,那咱们再请李太医,王太医来看一看。” “叫李太医,叫王太医!” 朱高燧已经彻底慌了神,连声喊着让别的太医来。 朱棣也慌了神,宫人连忙去请旁的太医。 可,李太医:“先前臣给三殿下请过平安脉,那时候,三殿下的脉象还好着呢。可如今,三殿下的脉象……三殿下,不知节制,精元早泄,这一泄,便是千里。” 王太医:“听天由命吧,好好养着,或许,他日还有转机。” 一泻千里。 听天由命。 朱高燧一屁股跌在地上,面上一片惨白。 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没有子嗣? 年轻人,血气方刚,多做了些放肆的事,不是很正常吗?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怎么别人都好好的,他却不成了? 不成了,不成了。 这三个字来来回回在他脑海里回荡,他突然打了个冷颤。 若他没了子嗣,这皇位,还如何夺?天下人不会允许生不出孩子的皇子坐上皇位的,父皇,也绝不会将皇位传给这样一个人。 “我不信。” 他已经完全乱了节奏,一把拽过三皇子妃,几乎是口不择言了:“你告诉他们,我可以的,是你生不出来,不是我有问题。” 三皇子妃已经吓傻了,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如殿下不能生育,她们这些女子,又该何去何从? 她拉着朱高燧的衣袖,脸上同样写满了绝望。朱高燧反手把她推到一边,踉踉跄跄奔到朱橚面前。 “* 五叔生了几十个孩子,现在还在生,他如此不节制,为什么,他没有精元早泄?” 朱橚:? 朱橚一脸曰了狗了的表情,一甩衣袖,呵呵了一声。 朱高燧又奔到朱楹面前,“他们也一直没有子嗣,那他们,是不是也有问题?” 这是……无差别攻击了。 徐妙容心中呵呵,朱高燧果然是个没有道德的人。知道自己不育,便希望所有人都不育。他问朱楹这话,便是希望,朱楹最好也有问题,如此,他就不孤单。 早知道,那药再下重一点了。 她毫无愧疚感。朱家人总说她恶毒,可她还没恶毒到当真要让人断子绝孙。 问朱橚讨药时,她专门强调了,要暂时能糊弄住人的。 那药,并不是真的断子绝孙药,只是服下去,能暂时让人诊出来,断子绝孙。 刚才她趁着大家的心思都在魏明珠身上,走动间偷偷将那药洒在了朱高燧的茶杯里。朱高燧若没喝那茶,也就罢了。 可他偏偏喝了。 那么,一切就由不得他了。 “高燧,我和你二十二叔,的确一直没有子嗣。我知你心情不好,可,也没必要这么刻薄人吧。我做错了什么呢?你二十二叔,又做错了什么呢?” 深谙该白莲时就白莲,她掐了自己一把,做出泫然欲泣的样子来。 朱楹也拉下了脸,斥道:“高燧,你太过分了!” “我过分?” 朱高燧痴痴地笑,他眼睛都红了,几乎是嘶吼着出声了:“你们是不是很得意?你们现在,是不是在笑我?” 是啊。 徐妙容在心里回应,她假装自己被吓到了,往后躲闪了几步。又似实在不忍心看见朱高燧这个样子,犹豫着小声劝:“高燧,你放宽心。太医说,好好养着,或许还有转机,你……” “什么狗屁太医,全都是庸医!” 朱高燧气急败坏打断她的话,又好似清醒过来,冲到朱棣面前,一声声道:“父皇,孩儿这就去把太医院砸了,把他们这些不学无术的庸医撵出去!” “你!” 朱棣的面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其实按照他的脾性,朱高燧如此没规没矩,口出妄言,他该一巴掌呼上去的。可,一想到太医们说的,那一巴掌,便迟迟挥不出去。 “圣姑。” 他唤徐妙锦。 徐妙锦忙应,徐妙容心中隐秘的担忧,瞬间消散。 她知道,朱棣即然唤了圣姑,那便说明,他已经相信,并愿意坐实徐妙锦圣姑的身份了。 “老三他,他当真……” 朱棣欲言又止。 他竟然有些不敢追问。 徐妙云的眼眶也红红的,她问:“三妹妹,高燧他……他当真没有转机吗?” “其实。” 徐妙锦叹了一口气,而后又道:“也不是没有转机。” 一句话给了帝后二人希望。 朱棣忙问:“要怎么做?” “三殿下没有子嗣,概因他杀生太过。他拿走了旁的生灵的命,老天爷,自然要从他的身上讨回来。所谓天道,此消彼长,三殿下,万不可与老天爷作对。” “那,日后让他吃素,可有用?” 徐妙云已经意会过来了。 杀生,约莫便是,飞禽走兽吃的太多。以后,不让高燧吃这些就是了。 徐妙锦却摇头:“不单如此。” 盯着朱高燧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她语重心长道:“三殿下养尊处优惯了,可慧为我轭与犁锄,正念即是锄与鞭。三殿下,是劳作的太少了。” “那,让他下地?” 徐妙云又问了一句。 朱棣跟着道:“苏州有一个姓蒯的木工,我正要招了他来,不若,让老三先跟着他,做做木工活?” “父皇!” 朱高燧大惊失色,可朱棣并不给他分说的机会。 一场困局,就这么有了破解之策,朱棣这才顾得上回头处置魏明珠之事。他看着魏明珠,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其实,这孩子长得像她娘。” 边说着,他瞥了陶氏一眼。 朱橚便盯着陶氏的脸看,其实他这动作,极不妥当,可此时,也没人计较。看了一会儿,他道:“确实如此,这孩子,耳朵跟她娘一模一样,鼻子和嘴也和她娘一模一样,神态嘛,也有几分相似。想来,眉眼可能像外祖外祖母。” 话音落,他还嘀咕了一句:“凤阳人往上数,都是亲戚,可能大家都长得差不多。” 第254章 朱棣没接他这话。 好半天,他才一锤定音:“此事已水落石出,你这就带着孩子回去吧。只是你那夫婿魏德福,他胆敢为钱攀扯皇家,惹出这么大风波,朕容不得他。” 话,是对着陶氏说的。 陶氏忙谢恩,道:“草民知道,魏德福该死。草民不求别的,只求陛下将他,凌迟处死。” 朱棣点头,应了。 才要让人把陶氏和魏明珠送出去,褚郎中又来了。这是他第三次,哦不,第四次进来了,只是,这次进宫,褚郎中感觉,殿里的气氛,好像更差了? 他越发谨慎了。 想到牢里死活不肯消停的魏德福,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魏德福非让臣来传话,说他的血与魏明珠的,不可能相融,那血肯定被人做了手脚。魏明珠不是他的孩子,魏明珠是……是先广泽王的孩子,是安王帮他们偷梁换柱了。魏德福还说,他的女儿,生下来就死了,现在就埋在魏家门前的大榆树下。陛下若是不信,大可以让人挖了那榆树一看。” 徐妙容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朱楹似有所察觉,握住了她的手。 徐妙容心中微微安定,假装不经意打量过陶氏,待看见陶氏神色并无慌乱,心中彻底安定了。 “广泽王的孩子,怎会被我们偷梁换柱?广泽王一直待在高墙里头,如何能出得来?” 朱楹先斥了一句。 言下之意,看守高墙的,都是皇兄朱棣的人。如此防守,朱允熥怎么可能逃得出来? “这……下官就不知道了。” 褚郎中顿觉一个头两个大,这差事,也太难了吧。都怪魏德福,他怎么还不死? 本以为,他说了这话,朱棣会大发雷霆,甚至立刻怀疑安王两口子。哪知道,他却冷笑了一声,说:“魏德福怎么知道,他的血,与魏明珠的相融了?” 褚郎中语塞。 其实,他也不知道后头又取的魏德福的血有没有与魏明珠的相融,毕竟陛下没让他进宫,取血是殿前伺候的人取的。 被陛下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来,对呀,他都不知道第二次验血的结果,魏德福是怎么知道的? 心中忽觉大事不妙,他眼皮子越发狂跳。 朱棣已经怒火中烧了。 “好呀,好得很!朕这宫里,竟然出了叛徒,朕的一举一动,仅在他们掌控之中!” 将手头的书重重扔在桌子上,他面上冷如冰碴,下令:“陶氏和魏明珠,先留在应天,等朕发话,再行离开。另外,彻查宫里,今日出现在这殿里的人,都给朕狠狠地查!” * 出宫的时候,气氛还是有些怪怪的。朱橚为吃瓜而来,此时却有些怏怏的。他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 “四哥也太惨了!” “其实我刚才,真的很想把老三暴打一顿。狗东西,他父皇对他这么好,他竟然把人安插到他父皇眼皮子底下了。” 徐妙容知他共情朱棣,反问:“五哥怎么知道,人是老三安插的?万一不是呢?” “除了他还有谁。” 朱橚却一脸这事不可能是别人干的的笃定。他又道:“老大一向是个谨慎的,那胖小子,虽跟个狐狸一样,却没这胆子。老二嘛,还在海上飘着,剩下的,不就只有老三?” 说到老三,心中是一万个嫌弃。 “今日给了他一个教训,但愿他能早日醒悟。只是,我瞧着,他怕是醒悟不了。”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徐妙容见他神色也不好,忙捡着中听的话宽慰他。 他却话锋忽然一转,问:“你们两个……” 两个什么,他迟迟说不出口。 犹豫了又犹豫,干脆心一横,直接问:“你们两个,要不也让太医看一看吧?” 徐妙容:? “看……什么?” “当然是……那什么。” “我们不急。” 徐妙容乐了,明白他在劝生并催生。 朱楹也不在意道:“儿女都是缘分,时候到了,缘分就到了。” 朱橚懒得听他们废话,只觉,皇上不急太监急,再说下去,他就跟个太监似的,便住了口,摇头走了。 走了几步,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问:“那孩子……” 算了。 他不想问了,丢下一句“其实允熥生得很好”,抬脚,大步流星走了。 “王爷,你说,五哥是不是猜到了?” 觑着他远去的背影,徐妙容侧过身,问了朱楹一句。 朱楹道:“或许吧。” 又道:“孰是孰非,皇兄也不想再细究了。我看陶氏并无慌乱之色,想来,该安排的,她都已安排妥当。此事,大抵便这样了,皇兄认她是魏家的孩子,那她,便是魏家的孩子。” “她才不姓魏。” 徐妙容反驳了一句,又觉这话有点问题。 眼下,魏明珠的确是姓魏的,但那是陶氏为了掩人耳目,不得已而为之。等魏德福死了,陶氏应该会把孩子的姓改成陶。 陶明珠,才该是孩子真正的名字。 “那,你说,陛下能查出来什么呢?” 她又问了一句,问的却是,彻查宫里一事。 朱楹双手背在身后,回头看一眼高高的屋脊,并不给出直接回答。 “要看他,想查出什么。以及,你想让他查出什么。” 徐妙容失笑,没接话。 其实魏德福之所以知道二次验血的结果,并不是旁的什么人说的。诚然,朱月贵在朱棣面前安排了眼线。可那眼线,将消息送出去,朱月贵却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 传消息给魏德福的,是她。 可她的消息并不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她早知道,朱高燧他们会用滴血验亲的落后法子扯出魏明珠的身世。二次验血,本就是她算计好的,她自然会知道验血的结果。 所以安王府的人,按照她安排的,在朱棣命人二次取完血不久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验血结果透露给了魏德福。 魏德福并不清楚,魏明珠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可朱高燧他们说不是,那他便只能当作不是。为了活命,他只能按照朱高燧他们说的办。 他本来就不在意陶氏,又怎会在意魏明珠这样一个身份存疑的孩子。 朱高燧以为,他们每一步都在计划中。孰不知,他们的计划,本就在她的计划中。朱棣彻查宫里,只会查到朱月贵的眼线。 她和朱楹,依然清清白白。不会有证据,也完全无从证明,是他们将宫里的消息透出去了。 至于魏德福,朱棣一定会严刑拷打他。她和朱楹,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做,但,“我们可以再添一把火。” “我知道。” 朱楹知晓她在想什么,他说:“他也该死了。” 他,魏德福。 徐妙容也知,他猜中了自己心中各所想。 目光同样落在身后深深宫墙上,她面容平静,心中也很平静。 魏德福早该死了。 活到现在,已是便宜他了。 先前她就已经答应了陶氏,要将魏德福处死。只是后来碍于形势,暂时无法动手。苟活至今,魏德福该死了。朱高燧他们,或许会先下手为强,但,她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 她要将主动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上。 知道朱楹即然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那便会有下一步安排,便抛下这些烦心事,道:“我饿了,咱们回家吧。” 回到王府,一顿饭还没用完,刑部就传来消息:魏德福死了。 官方说辞,畏罪自杀。 有池一字不落地转述官方说辞:“那魏德福自知罪大恶极,难逃一死,听说陛下要亲自审问他,吓得一跟头撞到墙上,把自个撞死了。” 他还道:“对了,王爷,王妃,富阳伯府,有动静了。” 说到“动静”,有池满脸写着高兴。 “王爷王妃不若猜一猜,富阳伯今日见了谁?” “有话你就说,竟还考起了我们?” 朱楹嫌他啰嗦。 没办法,有池只得赶紧说:“富阳伯见了谷王府上的长史?” 谷王府的长史? 徐妙容和朱楹对视了一眼。说意外吧,倒也不意外。 前头她和朱楹在酒楼里吃饭,曾听到李茂芳在楼下用长沙口音说了句“岳麓山的和尚,满地跑”。当时她就有些奇怪,怎么李茂芳平白无故,说起了岳麓山,那长沙话,还那般地道。 她留了心眼,便叫人更加上心盯着富阳伯府。果然,叫她盯到了。 朱月贵,或者说朱高燧,竟和谷王有所勾结。 想到那隶属于大宁都司卫的神行太保,她心中感叹。 对内,对付朱高炽和朱高煦。对外,勾结宁王和谷王。这朱高燧,真是胡子眉毛一把抓。这节奏,一看就是要搞个大的。 第255章 也不知道,他宫里那位爱孩子的爹知道,会不会哇地一声,哭出来。 “王爷,机会又来了。” 她暗示朱楹。 * 富阳伯府,朱月贵满脸写着震惊。 她刚从下人们口中得知,徐妙锦观察面相,说朱高燧生不了。而宫里三位太医,分别给朱高燧诊过脉,朱高燧,的确生不了。 生不了。 这三个字来回在她脑海里回荡,她眼前忽觉眩晕。堪堪扶着桌子站定,她的脸白如雪浪纸。 皇位不可能传于一个生不了的皇子。 老大肥胖难行,父皇便多有不喜。老三生不了,这皇位,更不会给他。那她筹划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天意弄人。 一股无法言说的愤懑涌上心头,她挥手,一样样将桌上的器皿砸烂。 丫鬟们大气也不敢出,恰在此时,有旁的丫鬟进来传话。 “不好了不好了!” 她抬手,就给了那丫鬟一巴掌。 丫鬟心中委屈,却一句多的都不敢说,只老老实实道:“殿下,陛下让人封锁宫里,说要彻查他身边的吃里扒外之徒。” “慌什么?” 朱月贵并不惊慌,她甚至还说:“那丫鬟聪明,知道该怎么做。” 她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丫鬟又道:“可魏德福,也死了。” “什么?!” 朱月贵大惊,她看着丫鬟,厉声道:“什么时候的事?谁干的?” 她明明还没让人动手,怎么魏德福却死了? 丫鬟正要回话,富阳伯李让脚步匆匆而来。 李让本是在外头与谷王府的长史接头,闻听魏德福死了,忙不迭往回来赶。一只脚刚踏进屋子里,劈头盖脸便是:“是不是你叫人把魏德福杀了?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们家要大祸临头了!” “不是我!” 朱月贵否认。 李让的眼皮子疯狂地跳,反应过来,他声嘶力竭喊自己的小厮:“速去鲁长史处,让他赶紧出城!” 小厮得令,当即马不停蹄去找鲁长史。 鲁长史收到消息,顾不上收拾行囊,往脸上胡乱抹了炭,便急急忙忙往城门赶。哪知道,人才走到城门口,就被捉住了。 第140章 凤阳高墙,究竟是谁的归宿 “鲁长史, 来都来了,怎么不和我喝杯酒再走?” 一个陌生中带着熟悉的声音响起。 鲁长史回头,眼皮子猛地一跳。 “你是?” 他故意装不认识, 心里头却知道,拉着他的,正是安王府的胡长史。 大明朝虽有十几个长史, 可各家王府的长史姓什么叫什么,他是知道的。再则, 先前在应天, 他没少与这位胡长史打过照面。 因此虽去了长沙,再见这位胡长史,他还是能认得出来的。 可, 认出来是一回事, 装不认识, 却是另一回事。 鲁长史还想再装一装,谁知胡长史却指着他的口袋,道:“小心些, 你瞧你, 走那么快, 印绶都快掉出来了。” 好么。 鲁长史看着自己的口袋,倒吸一口凉气。 各家长史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印绶, 许是方才收拾东西时太匆忙, 又许是他走得太快,慌乱间, 那印绶已经快掉出来了。 这下, 装不下去了。 没办法,鲁长史只得装作才认出胡长史的样子, 惊喜道:“原来是胡长史啊!” 不等胡长史回答,又先人一步道:“许久不见,胡长史可好?此次我因私事来应天,私事已了,想着快些回去销假,便走得急了些。说起来,原该与胡长史一道叙叙旧的,可我实在,行程匆忙。待他日来朝,再与胡长史好好喝上几杯吧。” “别急啊。” 胡长史却仍没有松手的意思。 他依然笑眯眯的,可不知怎的,鲁长史的心里毛毛的。不动声色地朝着四周看去,却见不知何时,周边围过来几个小厮。 眼皮子又是一跳,鲁长史假做疑惑,“你什么意思?” 又气道:“牛不喝水,难不成还要强按头?我说了,我急着回去销假,你扣着我,是几个意思?” “没几个意思。” 胡长史好似一只笑面虎,说出来的话,却不容拒绝,“这杯酒,你不喝也得喝。” 话音落,那几个小厮便围了上来,径直堵住了鲁长史的去路。 鲁长史心中有点慌,强作镇定,才说了一句“我是谷王府的人,你们胆敢拦我”,便被胡长史打断了:“这杯酒,是我们家王爷请的。” 一句话让鲁长史如坠冰窖。 还想再挣扎一下,小厮们不由分说,连拉带拽,把他拽走了。等到看到朱楹,以及朱楹背后的朱瞻基,他的脸,瞬间就白了。 一个时辰后。 九成斋前院里,徐妙容起身,将手上的榉树叶子递到了月桃手上。 时已深秋,榉树叶子已经变红。安王府里那几棵榉树,好似被火烧着了一般,远远瞧着,就觉得亮色灼人眼。 想着拾几片叶子做标本,她便没让人扫,只自己蹲下身来,精挑细选。 才将叶子递给月桃,便听得,外头有脚步声传来。 回过头,便见朱楹从月洞门外转了进来。 见他神色,她便知,事情已经妥了,便随口问了一句:“招了?” “嗯。” 朱楹点头。 她又问:“基儿呢?” “还在善后。” 一句话听的她笑了。 朱瞻基一个小小的人儿,如今却越发像个大人一样,独当一面了。 谷王和李让谋反,因着接头一事,明面上没有证据,鲁长史原可以不认的。毕竟古代没有摄像头,无法画面回放。 可,没有摄像头,不代表没有人证。 鲁长史和李让已经小心了又小心,然而,巧得很,今日老熟人陈樵正好出街。陈樵要去来财书坊买书,与他一道的,不是旁人,正是另一个老熟人,解缙。 李让听说宫里出了事,与鲁长史分道扬镳的时候,正好被陈樵和解缙看到。 陈樵和解缙,一个是国子监教授,另一个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二人皆正直中立,只听命于朱棣一人。 他们自是知晓,亲王府长史无故来朝,有猫腻。而亲王府长史,与当朝驸马鬼鬼祟祟,更是有猫腻中的猫腻。 知道兹事体大,他们脚尖一转,进宫去了。 朱棣派了朱瞻基来,朱瞻基代表的,便不是旁人,而是他。 又有旁的证据摆在眼前,知晓回天乏术,鲁长史只能招了。 “山雨欲来啊,几家欢喜几家愁。” 脚尖不小心踩到一片叶子,她连忙移开脚。低头看去,叶片还如最初那般,完好无损。 鲁长史招了。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条船上的人,都跑不掉。 前头朱棣虽知晓了小虫山上的猫腻,却暂时没对宁王动手。但以宁王的性子,焉知不会未雨绸缪。 她猜,大宁不平静。 谷王起了异心,长沙也不平静。 朱棣应该要出手了。 本以为,朱瞻基带着口供回了宫,朱棣许是要命他们也跟着进宫。可谁知,等到暮色四合,檐下都亮起了灯,都没等到宫里来人。 倒是胡长史叫人回来递了一趟话,说宫门已经落了锁,朱月贵还是没出来。 “这……” 夫妻两个对视了一眼,最终徐妙容摆摆手,说:“罢了,先睡吧。” 锁已经落了,就不会再开了,今夜,朱月贵是不会出来了。 能把人扣着不叫出来的,除了朱棣,还有谁? 她叫人灭了灯,又放下帘子,可,在床上翻了半天,闭上眼,却死活没睡着。干脆又坐了起来,借着朦胧月色,看向朱楹的脸。 “鲁长史的口供送进了宫,烟雾弹也送进去了,御前的奸细,也抓到了,他把人扣着,总不能,是想父慈女孝吧?” 按照朱棣的性情,现在他应该大发雷霆才是。毕竟证据确凿,属于军中的烟雾弹,是物证之一。那被抓到的奸细,本想畏罪自尽,结果没死成。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该招的,都已经招了。 可,太平静了。 朱棣压根没对朱高燧做什么,他甚至,也没对李让做什么。只叫人将两府围了,又单独叫了朱月贵进宫。 朱月贵已经成婚,按理,不该留在宫里过夜。可朱棣偏偏扣下了她。 “你说他不会是想把事情推到李让头上去,把朱月贵摘出来吧?” 她问朱楹。 不等朱楹回答,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我感觉,不像。” “不会。” 朱楹也没睡着,他也不起身,只保持着懒懒散散躺着的样子,又说:“高炽他们几个,都是在皇兄膝下长大的。爱之深,责之切,皇兄这次,一定不会手软。” “但愿如此吧。” 第256章 徐妙容又躺下了。转过身,面对着朱楹的侧脸,她问:“你上回说,你想出海,现在,还作数吗?” “自然。” 朱楹回她,他也转过了头。 “我想出海,并非只是一时心热。” 一开始,他只想做好他的亲王。做一个,在朱棣面前能说得上几分话的亲王。他所做的一切,不管是谒陵那日,根据天象,人为制造出祥瑞,还是借着卖花,寻找府上生财之道,都是为了日后之国做准备。 倘使之国是注定的命运,那么,他也想,将自己的路铺得平一点。 是什么时候起,他的想法改变了呢? 大约是一日日同她的相处中,见了她的所作所为,和她携手走过那么多路,心中某些想法,不知不觉便改变了。他觉得,留在应天,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之国,看似自由,实际,那自由是有限度的。 他知道,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而他,其实也是不喜欢这样的生活的。 应天城富贵逼人眼,天子脚下,热闹他处难及。徐家扎根于应天,而她,长于应天。应天城于她而言,才是家。 没有人想离开家,去往自己不熟悉,也没那么好的地方。 他打定主意,要留在应天。所以他揣测上意,顺着朱棣的心意,去了兰溪。如今,朱棣虽没明说,可他知道,留在应天一事,已经十拿九稳。 但他现在又不想留在应天了。 他看上了,海外的世界。 虽不知那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可,再怎么着,都是要比留在应天还要自由的。他觉得,她一定会喜欢那世界。而他,也想同她携手,去往那新奇又陌生的世界。 “那次我同你说,我有办法,让皇兄松口。我。” 停顿了一瞬,他道:“我打算,同皇兄打个赌。” “赌什么?” 徐妙容耳朵动了一下,又道:“他未必愿意同你赌。” 朱楹笑了。 笑完,“所以我要逼着他跟我赌。” “你……” “我赌,高燧一定会狗急跳墙。” “你的意思是,你想用他们父子的情谊做赌?你要……逼高燧谋反?” 徐妙容已经明白过来了。 当初朱棣并不愿意让朱高煦出海,一方面是因为,朱高煦出海,便意味着,他只能从皇位争夺战中退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海上条件艰难,朱棣舍不得。 可再怎么舍不得,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取舍。 除了朱高煦外,船上跟随的人,哈三焉、马欢、郑和等等,都是朱棣的人。 朱棣从来没想过,让朱楹出海。 甚至,他没想过让任何一个兄弟出海。 亲王出海,不确定性太多,朱棣不想冒这个险。他只想用相对温和的法子,把兄弟们都扣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给个闲职干一干。 朱楹若想出海,最后只能朱棣点头。 可让朱棣点头,最简单粗暴的法子,便是和他打赌。 毕竟在打赌这件事上,大家都是老对手了,熟悉流程,也知道该怎么做。朱楹若和朱棣赌,朱高燧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哪怕理智上,朱棣相信了,可情感上,他一定不信。 一个信,一个不信,这赌,就成了。 “这事,难度有点大,你是不是已经有决断了?” “赶狗入穷巷,才能逼得狗撕咬人,我打算。” 说到此处,朱楹的声音越发清晰,“上折子,请皇兄将高燧打入凤阳高墙。” 一石激起千层浪。 徐妙容的喉间动了动,“你……” “你知不知道,他会打你的!” 那回他对着朱橚动了手,朱棣气愤之下,不仅让他在朱元璋牌位前罚跪,还动手“打”了他。兄弟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儿子呢? 说句难听的,哪怕已经凉了的朱高煦,回来以后,若能改头换面,重新做人,说不得,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若被关进凤阳高墙里,便是彻底凉凉了。 凤阳高墙,某种程度上,是永无翻身之日的代名词。 不然朱允熥也不至于那般绝望,做出自焚的举动。 “你还想联合谁?” 深知一人之力,并不足以逼得朱棣做局试探朱高燧,她追问了一句。 朱楹道:“朝堂自有人闻风而动。” “我明白了。” 徐妙容彻底明白了。 朝堂不独有中立者,还有三位殿下的拥趸者。如今皇位竞争,已到最后的阶段,是该做出最后的选择了。 若知晓蛛丝马迹,自有人站出来,踩朱高燧一脚。 到时候,朱棣一定心生愤怒。 与此同时,他再逼迫朱高燧动手。只要朱高燧动手,朱棣心中,为这个儿子竖起的隐形的保护墙,便会轰然倒塌。 “我协助你。” 她亮晶晶的眼看着朱楹的眼。朱楹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捏住了她的手。 是夜,宫门未开,朱月贵没有出来。 翌日一大早,张氏差人来信,说是昨晚朱月贵在奉先殿跪了一晚上。 朱棣把人叫进了宫,什么话也没说,就把人关在了奉先殿。至送信时,还没叫起来。宫中有人说嘴,传小道消息,说朱月贵要帮着弟弟造自个亲爹的反。 结果流言还没出后宫,人就被朱棣杖毙了。 这会宫里,人人都如锯嘴的葫芦,朱棣也没说,什么时候叫起,是以奉先殿的门,一直没打开。 这一夜,朱月贵仍然没有出宫。 第三日,一切照旧。 第四日。 第五日。 朝中有人,也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富阳伯府大门紧闭,李让已经五日没上朝了,三殿下府上,也大门紧闭。 魏德福的死讯,安王的桃色新闻,竟好像很久之前的事。 联系陈樵和解缙前脚进了宫,后脚朱棣就叫了朱月贵进宫,众人便悄悄去陈樵和解缙跟前打探。哪知道,向来都是大嘴巴的两个人,这一次却守口如瓶。 人的性子就是,越不让知道的,越想知道。 从陈樵和解缙这里打听不出来什么,众人就把目光投向了后宫。 这日,是第六日。 富阳伯府和三殿下府,大门依然紧闭,李让和三殿下还是没上朝。而永平公主,还在宫里待着。 倒是有一个人,从外头回来,急急进了宫,又出了宫。 刑部褚郎中。 有人终于想起来,这褚郎中,先头好像捡到一个孩子。那孩子,就是传说中安王的“野种”。被安王戴了绿帽子的那位,姓魏的,正好死在这些诡异之事发生当日。 那日,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拉住了褚郎中,想要一问究竟。却没想到,褚郎中也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一样,一问不吭声,再问拔腿就走。 褚郎中去了安王府。 他是去传朱棣的话的。 “安王,安王妃,陛下说,让你们安排人,送陶氏母女两个回去。” 回去? 徐妙容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回哪去?” “自是回凤阳。” 褚郎中回了一句,又压低声音,道:“事情已经查清了,那大榆树下,有两个已成人形的孩子的骸骨。仵作已经验过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死于一年前。” “那,约莫便是陶氏掉了的两个孩子。” 接了一句,徐妙容又发自内心地感叹:“她是个苦命人。” 她,陶氏。 褚郎中心中有所感,点了点头,道:“话已传到,下官就不耽搁了,先行告辞了。” 走了几步,他步子一顿,想了想,又回头说了一句:“陛下方才问下官,凤阳的气候好不好,下官去了,可还习惯。” 徐妙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褚郎中嘴皮子又动了动,本想说“王妃,有空帮下官润笔一篇普法文章吧”,思及现在不是开口的时机,便忍痛离开了。 待他走了,徐妙容转过头,“朱月贵要去凤阳了。” 确切的说,朱月贵要被关进凤阳高墙了。 “果然叫王爷说中了,爱之深,责之切,他不会手软。” “事情没这么简单。” 朱楹却并不乐观,目光落在门外,他招呼有池:“去探一探。” * 说了要安排人,徐妙容便从善如流,指了几个人送陶氏和魏明珠回凤阳。 陶氏见了她,本是惊讶非常的。想到自己既然能安然无恙的回去了,想来陛下那头已经无事了,便放下了心,恭敬地对她行了一个大礼。 徐妙容连忙避开。 “安王妃,是草民连累了你。” 陶氏的脸上,有后怕,有欣慰,却独独没有憎恶。 徐妙容道:“是我连累了你。” 如果她没有将魏明珠送出去,那么陶氏,便不会招来如此大难。说起来,明明是她* 连累了陶氏。 第257章 “王妃没有连累草民,草民凭空得了一个孩子,相思之情得以慰藉,残生也有望,这分明是上天给草民的考验。经过了这一遭,草民与明珠的母女情,才算真真实实落到了实地。草民要谢安王妃,草民这一生,都会为安王妃诵经祈福。” “明珠与你,这辈子注定是来做母女的,你不必谢我。” 徐妙容并不居功,犹豫了又犹豫,她终究不能完全问出口,“那两个……” 两个孩子,确切的说,应该是三个孩子。 算上她帮着接生的那一个,陶氏一共没了三个孩子。褚郎中说,前两个是男孩。已成形的男孩埋在大榆树下,自是打消了朱棣心中最后的怀疑。 可魏德福既然能说出,第三个孩子埋在大榆树下,想来,朱月贵他们已有把握。 可如今,树下只有两个孩子。 第三个孩子,不见了。 这个孩子,原也是陶氏的心头肉啊。 榆树长在魏家门前,陶氏将孩子们的尸首埋在榆树下,这样,她便能时时刻刻看到他们。可为了魏明珠,陶氏,她把第三个孩子移走了。 “草民将那孩子,埋在了河岸边。那里开满鲜花,她一定会喜欢。” 陶氏的脸上,是独属于母亲的慈爱。 她还笑了一下,目光落在怀里的魏明珠脸上,神情越发柔和了。 “陶明珠,她是草民唯一的女儿。等回到凤阳,草民便剪了头发,从此再不嫁人。” “草民与明珠,永永远远在一起。” 一句永永远远落下,陶氏抬起头,似想到了什么,问了一句:“魏德福……” “他死了。” 徐妙容回她三个字。 陶氏的眉峰似乎动了一下,她似乎在消化这个消息。不多时,眉头展开,她点头,语气平静极了:“死得好。” 却是不问,人是几时死的,又是如何死的,如今又埋在哪里。 魏德福的一切,连同与魏德福有关的岁月,都好似被她摒弃在了身后。 她不愿回望。 她选择,向前。 “安王妃,大恩大德,永世难忘。草民永远记得,你是……一个好人。” 陶氏笑了,那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松快。 她又道:“嗯,你是个好人。” 徐妙容也笑了。 她看着魏明珠,魏明珠对着她,懵懵懂懂间也扯起嘴巴,笑了一下。 秋日残阳,不算好看,城里城外,风景总叫人觉得凄迷。可陶氏的心中,亦是从未有过的松快。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与徐妙容告别,她说:“安王妃,草民遇人不淑,是那个人的问题。草民在凤阳,会遥祝王爷与王妃,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 她还说:“以后再不来应天了,此处繁华,看一眼,就够了。” 徐妙容目送着她离开,良久,才收回视线。 这一日,宫门落锁,朱月贵还是没有出来。 又一日。 第七日。 朱棣终于出声了,他降下圣旨:永平公主朱月贵,恣睢无状,眼中无父无兄无母,朱家没有此等不孝女,着令,即刻去往凤阳高墙,无诏,不得出来。 应天城炸锅了。 所有人都像瓜田里的猹,漫无目的地到处乱窜。他们百爪挠心,想知道朱月贵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竟惹得朱棣如此震怒。 作为宗亲,安王府接到消息,自是要往宫里去一趟。 去做什么? 去求情。 心里面知道,这一趟是要去搞大事了,表面上,徐妙容仍装作惶惶然的样子,和朱楹一道进宫了。 在宫门口的时候,又遇到了朱橚和冯氏。 正要说话,朱月贵却被人扶着,从里头出来了。 第141章 若你输了,你便永远呆在应天城 朱月贵步履蹒跚, 几乎是要两个人扶着,才能迈开步子。金尊玉贵的公主,面如菜色, 哪还有半分从前骄傲自满的样子。 徐妙容看在眼里,眼波微动。 前几日,张氏又让人送了消息, 说朱棣其实并没有动怒。不仅没动怒,也没呵斥朱月贵, 动手打朱月贵。 他只是让朱月贵跪在朱家先祖的牌位前, 每日里,固定给一口饭,给一口水。 就这么跪着, 一跪, 便是七日。 七日, 足以让一个面容总是精致,衣衫总是华贵的公主变成邋遢,憔悴, 丢脸模样。 “永平, 你啊。” 朱橚是众人中年龄最长者, 自是第一个开了口。 可他总觉得别扭。 原本,他是想装模作样说点暖心话的。毕竟明面上, 他进宫也是来求情的。可, 一对上朱月贵的脸,想到她做出的那些个破事, 他心中, 就有无名火不停地往外冒。 念及人还在宫门口,该装的样子还得装, 他忍了又忍,最终憋出一句:“你对不起你爹!” 他说的是真话。 某种程度上,算得上是肺腑之言了。可朱月贵,压根不在乎。 她目光只落在徐妙容脸上,定定地看了许久,方轻笑了一声。可笑意还未散开,又戛然而止,她声音淡漠,却又充满了笃定。 “魏德福,是你杀的吧。” 魏德福? 朱橚眼皮子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徐妙容不承认,当然,也不否认。她说:“他明明是畏罪自杀的。” “好一个畏罪自杀。” 朱月贵又笑了。 这一次的笑,却比方才的还要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螳螂,黄雀,呵。” 她眼神垂下,又抬起。一手拂开宫人的手,便要往前走。可,她忘了,仅凭她一人之力,她走不了。 脚下一个踉跄,她险些跌倒在地。 宫人反应极快,忙一左一右拉住了她。 可,因着这个动作,她破防了。 又一次,她更拼命地拂开宫人的手。宫人不敢真松手,她却动了怒,“放开!” “放开?” 朱橚看得呵呵了。 憋不住了,实在憋不住了。妈的,最烦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他看着朱月贵,嘴皮子上下一翻,“腿不要,就捐了吧。” “你!” 朱月贵双目喷火,只觉心中有无数戾气横生。 父皇,好狠的心! 他竟然让她在奉先殿跪了七天。整整七天,她饿了只有一口馒头,困了只能倒地就睡。没有人同她说话,没有人敢来看她。 就连母后,她也没来。 今日,父皇让她回去。可,她这样的身子,如何能走得了?父皇,他只指了两个宫人,他就是要下她的脸面,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朱月贵,得了天子的厌弃。 这宫殿这般大,宫道这般深,她走在上面,就好似,走在所有人探究的目光里。 人人都会笑她。 人人都在笑她。 五叔,二十二叔,呵!朱家人。好一个朱家人,他们,从来都和她不是一家人! “日子还长着,咱们,走着瞧吧。” 依然骄傲地丢下这句,她拼着一口气,浑身僵硬地往前走。 朱橚撇嘴,懒得计较她的失礼。 “啊,是是是,对对对,是要走着瞧。 “眼睛长着不瞧干什么?” “好心提醒,为了你的腿,你最好,走得再慢一点!” 话音落,朱月贵身子一顿,差点又是一个踉跄。 她腿软的次数太多了,饶是徐妙容无动于衷,都忍不住侧过头对着朱橚来了一句:“五哥,杀人诛心啊!” 朱橚诛的,正是朱月贵的心。 说起来,朱棣的确狠得可以。 朱月贵是他看着长大,亦是在他膝下得他亲手抚育的孩子。同朱橚不一样,朱橚府上,妻妾遍地,儿孙更是遍地。彼时的燕王府,却并无太多妾室,也无太多子嗣。 燕王府人口简单,几个孩子,便都得了朱棣亲手照料。 可,正如朱楹所说,爱之深,责之切,朱棣这一次,伤透了心。常言道,最亲的人才知道该往哪里插刀。朱棣这把刀,插的稳准狠。 朱月贵一向是骄傲自矜的。她既然爱面子,那么,朱棣就让她失去面子。 按理说,朱月贵的腿已经那样了,出宫时,应该会有人准备春凳的。可,没有春凳,只有两个宫人陪着。 这安排,还能是谁安排的?只能是朱棣。 朱月贵的步伐比往日里还慢,这宫殿又这般大,一步一步,走到外面,怕是,该看见的人都看见了。 这些目光的洗礼,于朱月贵而言,无异于凌迟处死。 “她这腿,好不了了。” 朱橚突然来了一句。末了,又补充:“关节上的毛病,已经落下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徐妙容倒不同情她。她只是觉得,有那么多次洗心革面的机会摆在眼前,朱月贵都没有珍惜。这个人,是个一条路走到黑的人。 第258章 所谓的关节上落了毛病,也算,求仁得仁了。 “唉,我四哥一定伤透了心!” 朱橚又感叹了一句。 叹完,问:“不过,他为何还让人回去?” 不应该直接发配到凤阳高墙吗? “你说为什么?” 冯氏一脸你怎么怼人的时候脑袋转得很快,正儿八经想事情的时候又掉链子的无语表情。朱橚呵呵,“我知道了,是让她回去道别。” 又问朱楹和徐妙容:“是吧?” “是。” 徐妙容回他。 其实朱棣的心里,怎么可能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张氏说,朱棣没动怒,很平静。但往往,风平浪静之下,掩盖的是,无法言说的情绪。 朱棣是皇帝,但,他身上是有人性的。 是人,他就会有情感波动。 所以他既恨朱月贵辜负了他的真心,又记挂着她若去了凤阳高墙,便要与李让和李茂芳分离。不过,说到分离…… “陛下当真没说,让富阳伯和茂芳也去凤阳?” “没有。” 朱橚摇头。 其实他也迷糊了。 按理说,一家子都没干好事,一家子都要倒大霉。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四哥只下了旨,让朱月贵去凤阳高墙。 明明李让也是共犯来着。 没道理只收拾自个闺女,却放过外人?按照四哥的性情,应该活剐了李让才是。 还有,去凤阳,总该有个名头才是。 好比允熥他们,是被贬为庶人,送往凤阳高墙幽禁的。可四哥,只说了让朱月贵去凤阳,却没说,要不要将她贬为庶人。 这是要闹哪样? “你说,四哥他到底要干什么?” “不知道。” 徐妙容和冯氏同时回他。 他摇摇头,又问朱楹:“你知道吗?” “不知道。” 朱楹摇头。 他又问:“那,永平,不会还有翻身的机会吧?她刚才说走着瞧,是什么意思?” “她觉得她还有翻身的机会。” “什么意思?” “高燧私下里承诺了他,等他当了皇帝,就把她从高墙里迎回来。” “啥?” 朱橚一脸震惊,他怀疑自己听岔了。 高燧,朱高燧,四哥他三儿子,当朝三殿下,说他要当皇帝? “呸!”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面上满是一言难尽,“就他那死样,还想当皇帝?” 光明正大地翻了个白眼,他已经明白过来了,“所以他们姐弟两个,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也没什么交易,只是永平已经把所有的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说是,她因见基儿得宠,为茂芳不忿,又兼早年间与高炽颇有嫌隙,便挑唆着高燧争皇位。” “哈?” 朱橚神情微妙,眼神中却透露着:他们是傻子吗,还是,他们当四哥是傻子? ?“四哥才不会信呢。” 不对,四哥“信”了。 不然不会顺理成章,把永平发配到凤阳去。 “我怎么感觉,四哥好像在他们姐弟两个中间做出了取舍?不会吧,四哥要保高燧?” “或许吧。” 朱楹回了三个字,又说:“但,高燧注定会让他失望。” “什么意思?” 朱橚听迷糊了。想了想,高燧本来就没干人事,确实注定要让四哥失望,便又不迷糊了。 几人朝着内殿里去,一进去,朱橚先唤了一声:“四哥!” 他这一声,饱含着关心与担忧。徐妙容一边感叹着,这可真是一母同胞的情谊啊,另一边,抬眼朝着朱棣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朱棣的鬓间,陡然生出几根白发来。他眼睛下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在奉先殿里跪了七天的人是他呢。 而他身边,徐妙云也没好到哪去。 纵然和徐妙云来往不算多,可此时见了徐妙云,徐妙容的心里,也多少有几分不是滋味。 伤在儿身,疼在娘心。朱月贵受罚,徐妙云的心里,又怎会不难过。 “过来,陪我说说话。” 徐妙云的声音有些哑,面上倒没朱棣那般凝重。她招了招手,徐妙容便和冯氏陪她一道,往偏殿里去了。 她们走了,朱橚没忍住感叹了一句:“四哥,你瘦了。” 一边打量着朱棣的脸,另一边,他又道:“儿女,都是债啊!你说你,你跟他们计较什么。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朕如何能不同他们计较呢?” 朱棣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喇叭被捂在冰窟窿里。他眼中,更添许多血丝。 “错了就该罚,罚不过来,不知错,没改好,那便是,罚的不够狠。那便,再狠一点。” “总好过,叫人说,咱们不会教孩子。” 沉默了一会,他似才想起来问一问弟弟们的来意,便问:“你们来做什么?” “我们……” 朱橚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他打心底里,是不想替朱月贵求情的。 那倒霉孩子,就该吃点苦头。况且刚才四哥才说了,不知错,没改好,那便是罚的不够狠。倒霉孩子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变本加厉,所以四哥狠狠的罚了,这,没问题。 到底要不要开口? 他犹豫不决。 朱楹却好似没有这个顾虑,他开了口:“我们,是来替永平求情的。” “求情?” 朱棣的眼睛抬了起来,“她没这个脸,让你们来替她求情。这是她应得的,怨不得谁。” “她的确有错,也的确该罚。臣弟并非质疑皇兄的决定,只是,臣弟觉得。” 定定地对上朱棣的眼,朱楹又道:“她有错,比她错的更多的,另有其人。倘使他们犯下的错,足以让他们进凤阳高墙里反省,那么,有一个人比她更该去高墙里。” “朱楹。” 朱棣的声音有些危险。 他似是知道弟弟想说什么,声音里含了几分警告:“你关心侄女,想要替她求情,我知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余下的,不必说了。” 朱橚也惊了一跳。 他的心都险些跳到嗓子眼。呆滞了一瞬,立刻给朱楹使眼色。 这弟弟,是疯了吧??刚才不还在说,四哥在永平和高燧中间做出了取舍吗?既是知道,四哥选择了高燧,就应该,顺着四哥的意思走啊。 现在跳出来唱反调,是几个意思? 还,有一个人比她更该去高墙里。有一人,还能是谁,只能是高燧啊。 虽然高燧这死孩子,是该也去高墙里反省。可这话,哪里轮得到他们做王爷的说?朱楹,不要命啦! 老虎头上拔毛,非得惹毛四哥干什么? 这倒霉孩子! 他又给朱楹挤眼睛。 朱楹却并未回应他,他依然顺着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说:“皇兄,家国天下,孰轻孰重?永平之错,辩无可辩。她有错,她该罚,该重重的罚。可她之错,害的是家,她只是永平公主。而高燧,是大明的三皇子殿下,他之错,妨害的是国,是我大明,是天下。” “臣弟以为,皇子之错,该当以有过之而无不及之态度,加倍的罚。高燧既是我朱家子孙,又是大明皇子,自当以严格的态度,教化,匡正,约束。” “若今日,犯下此等大错的,是我们这些王爷们,父皇在世,又当如何?” “朱楹!” 朱棣干脆从上首走了下来,他停在朱楹面前,目光如刀子一般刻过来。 “你不相信我?” 若是父皇在世,定会大发雷霆,把不省心的儿子身边所有未尽到匡正之则的人抄斩,再痛骂儿子,削减儿子的岁禄。 不。 不不。若是有人敢造反,敢抢大哥朱标的皇位,父皇一定会亲自动手,将他们打个半死,再将他们所有夺位的希望掐掉。 他,是有些心慈手软了。 可,他并没有定下太子人选。 虽然,现在一切都已明朗,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选择。 可,“你该信我的。” 他并非一味回护高燧,他会罚他的,同样,重重地罚。 “臣弟没有不信皇兄。臣弟不信的,只有高燧。” 朱楹又回了一句。 这一次,朱棣没说话。 好半天,他笑了。笑声爽朗,豪气,宛如即将要去战场杀敌一样。可朱橚就是觉得不对劲,这时候,四哥应该笑不出来才是。 他笑了,完了,要出事。 忙挤到哥哥弟弟中间,想做个人肉缓冲地带。谁知道,朱棣却看着他,问了:“五弟,你也不信高燧吗?” 也?不信? 朱橚想点头。是是是,信朱高燧,还不如信他是华佗转世。 可,“四哥。” 第259章 “回答我,你信高燧吗?” 朱橚没说话。 朱棣便有了答案。他又笑,这一次,声音里却带了几分寥落。他好像并没有生气,只拉家常一样,丝毫不在意形象地坐在了台阶上。 “我知道,他不是个东西。确切的说,他是那三个里头,最不是东西的。可,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对他,狠不下手,做不到赶尽杀绝。就像,他对我,也不可能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一样。” “我们毕竟是父子,我信,他并没有坏到无可救药。” 朱橚的嘴皮子动了动,有无数句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说哪一句,又该不该说。 他转过头,看朱楹。 朱楹果然开了口:“倘使前面只有蝇头小利吊着,他会无动于衷。倘使前面有更大的利益引诱着,他的心,未必不会动一下。倘使前面,是泼天的富贵等着,皇兄相信,他会什么也不做吗?” “可他未必会不顾惜父子之情,他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朱楹笑了,笑中却带着几分讽刺:“汝南王诬告五哥谋反时,五哥应该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吧?代王兄要杀死代世子时,世子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朱楹。” 朱橚忙唤了一声。 汝南王,那是他那听到名字就觉得晦气的好二儿。这儿子,像是生来和他作对似的,为了抢老大的爵位,竟然向允炆那个王八蛋诬告自己,说自己要谋反。 结果允炆王八蛋顺水推舟,将自己和老大都贬为了庶人。要不是四哥登基,只怕自己,还命运未卜呢。 好二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他的提请之下,被四哥改封去云南了。 他儿子,是为了爵位,害他的。代王那个疯子,一方面是因为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想把爵位给姨娘生的庶子,所以想弄死代世子。 这么看来,朱楹这两个例子举的,倒是合适。他们朱家,的确有为了利益,父子反目成仇的先例。 但,这例子现在有些不合适。 他想劝,都别说了,都冷静一点,朱棣却起了身:“你是不是觉得,为了一个皇位,高燧会不认我这个爹?” “皇兄心中,其实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朱楹!” 朱棣这次动了怒,“你莫非以为,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两句,就能挑拨我们父子的关系?你到底什么居心,你是不是,想将高燧一脚踩入泥尘里,永世不得翻身?” “想将高燧踩入泥尘里的,分明是他自己。皇兄,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什么赌。” “赌,若知道你要将皇位传给老大,高燧会不会,挟天子以令诸侯。” 朱棣的眼皮子狠狠地颤了一下。 “你放肆!” 他将台阶上的宫灯拂倒,又说:“我是他爹,他断不会做出狼心狗肺之事!” “那皇兄不若与臣弟赌一赌。” 朱棣没出声。 许久许久,他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好。” 他说:“我与你赌。” “朱楹,不是朕与你赌。是我,朱棣,与你赌。” “我赌,高燧绝不会对我动手。” “那,臣弟便赌,高燧一定会对皇兄,痛下杀手!” 朱棣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面上忽然没了表情,只是死死地盯着朱楹,忽而,开了口:“若你输了,你便永永远远呆在应天城,这一生,不得出门。” “记住,是你们安王府的所有人,包括徐妙容。” “好。” 朱楹应了。 他说:“若我赢了,皇兄须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他并不说,是什么要求。 朱棣也不问。 兄弟两个目光相对,很久很久,朱棣摆手,“你们先出去吧。” 刚出了殿门,朱橚就没忍住问:“朱楹,你疯了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输了,你们便一生都要困在安王府。” 应天城虽然好,可这一生,只能呆在城里,出不去门,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不会输。” 朱楹却极为笃定。 他说的云淡风轻,眼神里,也并无半分仓皇。 朱橚便没说话了。 好半天,他“唉”了一声,转过身,想折返殿里,与他那四哥说说话。走了一步,又顿了脚,转回了身,往宫外走。 “咱们老朱家,真是事多。” “嘿,说来也奇怪,怎么父子相残的戏码,净在我们朱家上演?” “真可笑,知道天家是什么样,还期盼着温情的存在。温情与天家,可是不相容的。” 一边唠唠叨叨自语着,另一边,他闷头就往前面走。 走了几步,又想起来冯氏,忙踢了身边内侍一脚,“去,同王妃传句话,就说,本王要走了,问她走不走。” 内侍自是去传话了。 朱楹也不追着他的步子,他仍站在殿前等。等了一会儿,便见冯氏出来了。在冯氏后头,是徐妙容。 四目相对。 两个人都笑了一下。 “王爷说了?” “嗯。” “没挨打吧?” “没有。” “那,便祝王爷,早日成功。” “不,是祝我们成功。” “好,那就祝我们成功。我们一定会成功。” “我们,一定会成功。” 朱楹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又反手,拉过了她的手。两个人并肩,缀着朱橚和冯氏的步子往前走,直至,走至枫叶深处。 直至,消失在甬道的尽头。? 第142章 求你了,赶紧造反吧 “听说了没, 永平公主要被关到凤阳高墙了。” “早知道了,你消息太不灵通了。昨儿人就被送走了,有人从公主府门前路过, 偷偷瞧了一眼,正好看到,她被人抬着送上了马车。” “抬着?她被陛下打了?” “谁知道呢, 听说啊。” 某条小巷子里,一人压低了声音, 与许久不见的朋友分享着最新的瓜。她左顾右盼, 见前后并无人来,方放心地继续往下说:“陛下罚她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七天七夜呢!” “啊!” 同伴惊讶,“又是罚跪, 又是送到凤阳高墙的, 她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竟惹得陛下如此生气?” “不知道。” 说话之人摊手,诚实道:“皇亲国戚的事,咱们平民百姓, 能知道个啥?左右不过听些风, 知道点皮毛。我可还听说了……” 她声音越发低了。 同伴却一脸惊悚, 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 半柱香后。 同伴一脸了不得的表情,回到家与家里人分说:“永平公主和她兄弟合起来要篡位了, 二殿下就是被他们使法子害到海外的, 他们还想给大殿下下毒,结果被陛下发现了。陛下一气之下, 把永平公主发配到了凤阳高墙。” “李家人要倒霉了, 李家人已经被围住了。还有二殿下,也要倒霉了, 他也被围住了。” “陛下要立大殿下为太子了,现在只有大殿下德行无亏,能当得了太子。” …… 又半柱香后。 应天各处都传:陛下要立太子了,太子便是那个胖胖的,在百姓们面前也笑眯眯的大殿下。 与此同时,朱高燧府上。 朱高燧正心神不宁地捏着一个杯子。他手越捏越紧,似是已经捏到力气穷尽,又缓缓松开了手。 “父皇当真要立大哥为太子?” 他问阴影深处藏着的人。 那人道:“外头都是这么说的。” “外头说,外头说,外头说的算个屁!我问你,我爹是怎么说的?” “你不必冲我发火,你爹怎么说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朝臣们都联合起来,上折子参你。” “他们,呵呵!一群趋炎附势之人,他们参我什么?莫不是,让父皇把我关到天荒地老?” “他们参你目无宗法,大逆不道,罔顾人伦,跪求陛下将你打入凤阳高墙。哦,对了,你二十二叔,还有你五叔,也替你姐姐求情了,说是,该关进凤阳高墙的,是你。” “荒谬!” 朱高燧大怒,他一把掀翻桌上茶杯,大骂:“他们算什么东西,竟敢把我关到凤阳高墙?!父皇呢,我父皇就没骂他们?” “没有。” 阴影深处的人回了两个字。 朱高燧一怔,旋即一股不受控制的慌乱涌上心头。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却仍嘴硬道:“父皇才不会把我关到高墙。他宁愿把我也送到海外,都不会把我关到高墙。” 送到海外,还有回来,东山再起的机会。 送入高墙,那便,彻底翻身无望了。 “大殿下又瘦了。” 阴影深处的人不回应他的话,闲谈一般说了一句,又道:“皇长孙日日进宫。这几日,陛下皆有赏赐。今早,皇长孙又进宫了,翰林院的人,随即也进宫了。” 第260章 “他们进宫干什么?” 朱高燧心越发慌了。 安王府里。 有池伶牙俐齿回禀:“王爷,王妃,杨荣杨侍讲偷偷叫人来递话,说陛下今日检查皇长孙的课业,皇长孙对答如流。陛下欣喜之下,夸奖皇长孙,恰好翰林院的学士们也在,陛下便随口问众学士,皇长孙如何?旁的学士都答了,独解学士最后答,好圣孙。” 一句好圣孙落下,徐妙容的眼皮子抬了起来。 历史上的这一刻,终于真实的发生了。 只不过与历史上不同的是,彼时的“好圣孙”三个字,虽然同样出自解缙之口。可那时候解缙之所以有此回答,是因为,太子之位悬而未决,朱棣在几个儿子中来回摇摆,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这一次,朱棣心意已决,他心中属意的太子人选,虽未正式官宣,其实已经定下了。 便是,朱高炽。 之所以问翰林院诸位学士,朱瞻基如何,一方面是因为,朱瞻基确实优秀,做爷爷的,总是忍不住想显摆。 另一方面,便是因为,故意做给外人看。 两边既然已经打了赌,那么,彼此都奔着谜底揭晓的那一刻去。朱棣相信,朱高燧不会为了皇位,对他下手。他要试探儿子,所以他故意问学士们那些话。 只是没想到,冥冥中自有天意,虽然时间上略有出入,解缙却还是做出了同样的回答。 一句“好圣孙”既出,朝堂内外,要翻天了。 “明日,他们便该上折子,请陛下立太子了吧。” 挥退下人们,徐妙容问朱楹。 朱楹点头,“按照计划,明日,他们要集体请愿了。” “集体?” 徐妙容愣了一下,“老二那些人?” “也倒戈了。” “也?” 徐妙容愕然,想了想,明白了。 朱高煦在海上越飘越远。前几日,船队才送了消息回来,说是船队在苏门答剌暂行停留。朱高煦作为领队,决意继续往西,驶入印度洋。 这架势,一看就是心野了,不想回来了。 原本坚定支持朱高煦的那些人忽然觉得好像……没有希望了。权衡利弊,又见近日局势将明,朱高炽赢面极大,想着,若是转头支持朱高燧,以朱高燧狭隘的性子,说不得,捞不到什么好处。 那还不如支持朱高炽呢。 反正朱高炽宅心仁厚。支持他,再怎么样也不会比支持朱高燧结果更坏。便转头,支持朱高炽了。 其实,按他们的计划,有没有这波人跳出来推波助澜,并不影响大局。没有他们,一切照旧,结局注定。有他们,锦上添花。 结局是注定的。 他们将朱高燧做的恶心事不动声色地往外透露了些。那些个朝臣,果然群情激愤,闹着应该把罪魁祸首朱高燧打入凤阳高墙。 朱高燧知道这些,心中定然会起波澜。 而仅仅有波澜,是不够的。她和朱楹,他们还要他,有危机感。有了危机感,便会背水一战。届时,朱棣不相信现实,也得相信。 “好圣孙”三个字,定然会吹得无数人心中起波澜。明日,朝中自有人带头,请立太子。在众臣的催促中,“逼迫”中,朱棣会恰到好处的“病”了。 再之后…… “我已经等不及了。” 她有些雀跃。想到有池传回来的朱高燧近日来的小动作,又搓手,许愿:“真想求他,赶紧造反吧。” 朱高燧的全套议事班子,在先前,已经被朱棣撤裁了。可三殿下府上,还藏着一个人。 宁王朱权的人。 朱棣引而不发,没有对宁王做什么,也同样,没对谷王做什么。可,朱高燧以为,留在他府上的那个见不得光的人,没有人知道。实际上,此人早在朱棣的掌控之中。 这是一个必死局。 唯一的破局之策,便是,什么也不做。 但,“王爷不妨猜猜,老三会在第几日进宫侍疾?” “第九日。” 朱楹给出了确切的答复。 他还说:“皇兄病了,消息会晚一日再传入高燧府上,以此来营造,高燧失了圣心的假象。高燧上折子,皇兄必然不许。因此他会连上七日折子,皇兄再许。” “那我可得再百爪挠心几日了。” 徐妙容笑笑,目光中倒并无失望。 要想试探出朱高燧的真心,便得和他推拉。七日,足以扰乱朱高燧的心神,让他以为,自己真的被朱棣放弃了。七日,也正正好,够兵马和粮草调动。 “只可惜,那日,我怕是进不了宫。” 她* 又笑,这回,却有些无奈。 赌,是和朱楹打的。因此谜底揭晓的那一刻,朱楹大概率是在宫里的。而她,却是大概率不会在宫里的。 想着反正个中细节,最后朱楹一定会与她分说,便没有放在心上。 如她所想,第二日,朝臣们果然集体请愿了。 众臣引经据典,提请朱棣,快些定下太子人选。当朱棣问他们,你们属意谁来当太子时,众臣便提出了朱高炽。 一说朱高炽仁义,上孝顺父母,下与兄弟姐妹友好。 二说,于朝中大事上,朱高炽没出过差错。 三说…… 朱棣被“催”的无话可说,不发一言,撂挑子走了。 他没给出答复。 朱高燧却以为,自己有机会。果然,父皇对老大,还是有些瞧不上的。 可窃喜没多久,他便着急了。 因为朱棣病了,不仅消息是第二日才传到他府上的,他装模作样,探病的折子,还被驳回来了。 与此同时,三皇子妃还从给府上送蔬果的仆妇口中听闻,朱瞻基和朱高炽,在御前侍疾。朱棣心中宽慰,这两日,饭皆是与这父子俩一起用的。 朱高燧坐不住了。 当得知,朱棣亲口对着朱高炽说了一句:“老大,你生了个好儿子后”,他彻底坐不住了。 一日。 两日。 至第七日。 他送进宫探病的折子,终于被留下了。 朱棣让他进宫。 * 安王府。 徐妙容坐在窗前剪花枝,月桃从外头走进来,顾不上看她剪好的花枝,口中小声道:“王妃,三殿下进宫了。” 徐妙容拿着花剪子的手一顿。 微微点了点头,她说:“知道了。” 又拿起花剪子,旁若无人地剪了起来。 她心里记挂着朱楹,朱楹却在朱棣榻前“伺候”着。朱棣的脸,犹如冬天里的萝卜,又凉又白。 他在与朱橚讨价还价。 确切的说,是朱橚在单方面同他提要求。 “四哥,就让我留在这里吧。我能保护你。” 朱橚今日就像吃了牛板筋,倔强的可以。他本是来“探病”的,见了朱棣,便口口声声闹着,要留在屋子里。 朱棣知他心意,可他听了这话就来气。 “你保护我?你做什么保护我?我又没有遇到危险。” “可是。” 朱橚欲言又止。 怕说出心里话,伤了四哥的心,只得耐着性子婉转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上了年纪,有时候,别逞强。” “去你的!我的武艺,不比你的强?出去出去,我这里用不着你。” “我就不出去,我就要在这里守着。” 边说着,朱橚给朱楹使眼色,想要让朱楹帮他说说好话。朱楹还没开口,外头宫人突然来报,说朱高燧来了。 朱橚脚一抬,一骨碌就钻到了床后的帘幔里。 朱棣:…… 朱楹:…… 朱高燧进来,便看到父皇不太高兴的脸。他心里便是一沉,父皇是在听说他来了,才不高兴的。所以,他是不想自己来的吧。 “父皇,儿子问父皇安。听闻父皇抱恙在身,儿子的心里,实在不安。这些时日,辗转难眠,今日终于得见父皇,敢问父皇,可大安?” “死不了。” 朱棣实在很难挤出一抹笑。 他回答的硬邦邦,若是在平日,朱高燧不会觉得有异。毕竟他这个父皇,从前常阴阳怪气。可今时不同往日,此时听了这话,朱高燧心里难免嘀咕。 不动声色地朝四周看了一眼,待发现没有朱高炽和朱瞻基的身影,忙问了一句:“父皇病中,怎么不见大哥前来侍疾?” “你大哥,忙得很。” 朱棣不想多说,随口说了一句,看了朱楹一眼,“二十二弟,你先回去吧。朕,并无大碍。” “那臣弟,便告退了。” 朱楹从善如流。 等他走了,朱高燧试探着上前,似拉家常一般,道:“旁的事再忙,能忙过关心父皇的身体?父皇的龙体,关系着国计民生,大哥未免太拎不清了一点。” “我病中,折子堆成了山,折子再不批,那案上就堆不下了。” 第261章 什么意思? 朱高燧的心猛地一跳,这才注意到,常日里父皇批折子的那案牍上,并无一物。所以,折子都在老大那里?父皇让老大帮他批折子了? 意识到这点,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待注意到,朱棣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忙收敛了神色,假装没听明白,道:“折子早一日批,晚一日批,不碍事的。左右不过是些不急的事,父皇当以龙体为重。” “国事,哪有不急的。你这是让朕渎职啊。” 朱棣的声音淡淡的,叫人听不出喜怒。 朱高燧还想再说,他却问了:“这几日,朝堂的事,你可有听说?” “儿子……儿子刚刚听说。” “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朱高燧的心里又是一动,感觉,父皇好像跟他打哑迷似的。他不敢随意开口,朱棣却无事人一般,道:“他们想让我立老大为太子。” 顿了顿,又说:“老大当太子,众望所归。” 朱高燧嗤之以鼻。 “若我真立了老大为太子,你,可有什么说的?” “父皇。” 朱高燧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父皇也想立大哥为太子?” 朱棣不说话。 时间缓缓流逝,随着他的沉默,朱高燧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他整个人如坠冰窖,却还强撑着说了一句:“皇位给谁,是父皇的事,轮不到儿子来置喙。” “你想要皇位吗?” 朱棣又问。 他还重复了一遍:“高燧,你想要吗?” “儿子……” 朱高燧拿不准要不要回答。 朱棣却道:“我对你,从前也抱有期望。可你偏偏叫我失望。高燧啊,你太让我失望了!” “儿子知错。” “答应我,从今以后,安安分分,做好你的赵王。你大哥是个心肠软的,他会顾好你们的。” “父皇!” 朱高燧的心彻底死了,他知道,父皇已经准备册封他为赵王了。他既然为赵王,那太子,便必然不会是他了。 心中忽有戾气丛生,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舌头,才没让自己失了智。 “陪朕说说话吧,以后去了封地,改改你的性子。也算,朕给他们,给天下,交代了。” “儿子知道了。” 朱高燧异乎寻常的乖顺,他还扶着朱棣起来,说:“父皇,大哥既然忙,今日,便由儿子来侍疾吧。” 他扶着朱棣走到了榻前。 又亲自伺候着朱棣脱了鞋。 最后扶着朱棣躺下了。 “儿子就在这里,陪着父皇。” 殿内安静的有些诡异。不多时,朱棣绵长的呼吸声响起。朱高燧坐在椅子上,没有动。不知道坐了多久,他起身,去了外头。 过了一会儿,又折返。 玉漏的声音响起,惊破了一时的宁静。朱棣睁开了眼,朱高燧第一时间起了身,他扶着朱棣起来,先说了一句“父皇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又说:“刚才听小太监说,父皇中午没用多少饭。儿子斗胆,让他们煮了一碗粥来。” 说着“粥”,粥便来了。 伺候着朱棣用完粥,外间便有脚步声匆匆而来。 “陛下,大殿下和皇长孙殿下,中毒了!” “什么?” 朱棣大惊。 朱高燧却呵呵了一声。 “你笑什么?” 朱棣有些疑惑。忽然,他似意识到了什么,指着朱高燧,问:“是不是你做的?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只是听说他们父子俩在替君分忧,便打发人给他们送了一盏茶。父皇不必忧心,那茶,没事的。只是会让他们父子两个,从今以后,都断子绝孙罢了。” “断子绝孙?朱高燧,你个王八蛋!” “父皇,我怎么王八蛋了?我若真王八蛋,便会害了他们的性命。可我没有,你瞧,我还念着兄弟情叔侄情,留了他们的命。” “你是为了皇位?你个丧心病狂的东西!” “我丧心病狂?我还给老大留了个儿子呢。父皇,那可是你的好圣孙呢!不过,好圣孙以后没有子嗣了,他父子两个,都跟阉人无异,你确定,要把皇位传给他们两个阉人?” “丧心病狂的东西,朕打死你!” 朱棣目眦欲裂,起了身,便要下来收拾朱高燧。 可,才要下床,便觉头晕目眩。 不敢置信地盯着那碗粥,他说:“你对朕做了什么?你是不是也对朕下药了?” “父皇。” 朱高燧上前了一步,“儿子对你,可没有对老大他们狠心。儿子可不敢给你下断子绝孙药,儿子下的,只是些让人暂时起不来的药罢了。” “你想干什么?” “我想,让父皇,传位于我。” “你痴心妄想!” “父皇!” 朱高燧彻底变了脸,“你有的选吗?老大和朱瞻基,他们可是和阉人一样的人。老二,他就是个莽夫!离家去国,漂洋过海,他回得来吗?只有我,你只能选我。徐家圣姑不是说了吗,我并非完全不能生。我能给你生无数的好圣孙,到时候你想让哪个当太孙,我就选哪个。” “你在威胁朕?” “儿子不敢。” 朱高燧仍然笑意盈盈的,他说:“父皇,你不会以为,拿了儿子的兵权,儿子就调不动应天的兵吧。你不会以为,你叫人盯着宁王叔他们,宁王叔,便当真只能束手就擒?听儿子一句劝,写诏书吧,到时候,咱们父子两个,还父慈子孝。” “朕若不写呢?” “那父皇就休怪儿子无情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儿子已经没得选!” “你要弑君?” “不,只是让父皇,永远都像中风了一样。” 最后吐出“中风”两个字,朱高燧疾步上前,麻溜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便要强行倒到朱棣的嘴里。 “乱臣贼子!” 一声暴喝突然响起,朱橚如一个炮仗,从帘幔后面闪身而出。 他一把掐住朱高燧的胳膊,反手就是一个耳光。 “你竟然敢弑君!你竟然敢杀你父皇!狗日的朱高燧,老子今日就清理门户!老子打不死你!” “五叔?” 朱高燧怔愣了一瞬,“你怎么在这里?” 目光在朱橚和朱棣脸上来回逡巡,按下心中的不安,他强自镇定,知道事不宜迟,须得把朱橚这老东西也赶紧收拾了,便道:“殿外都是我的人,识相的话。” 想到为防夜长梦多,还是斩草除根的好,便冷笑,改口:“不,五叔,你跟父皇,一母同胞,兄弟情深。那么今日,你们便一起,接受我送给你们的大礼吧。” “呵。” 朱棣笑了。 他声音里再无半分父子的温情,冷冷的看着朱高燧,讽道:“老三,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老了吧?” 什么意思? 朱高燧心中的不安越发浓烈。下一瞬,他看到,朱棣起身,利索地站在了榻前。 第143章 我来接你回家 “狗东西!王八羔子!老子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 老子今天就打死你!” 朱棣反手便是一个耳光,挥到了朱高燧脸上。 朱高燧被他打的脸肿,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一脚踹翻在地。 朱棣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心中愤怒使然,他按着朱高燧, 也不讲究什么天子颜面。跨坐在朱高燧身上,他左右开弓, 对着朱高燧的脸来回抽。 “王八羔子!王八蛋!你竟然敢, 你竟然真的敢!” 朱橚见四哥气得狠了,知道侄儿是武将,同样力气惊人。恐人至绝境, 反生出无穷力气, 忙上前, 帮着反剪住了朱高燧的双手。 “王八羔子!王八羔子!” 朱橚跟着朱棣一起啐。 啐完,又恨,“你真不是个东西!你二十二叔说的对, 你才应该被关进凤阳高墙, 你就应该被关进凤阳高墙!” 一句话提醒了朱棣。 朱棣的手已经抽麻了。他怒目圆睁盯着儿子, 明明从前瞧着百般顺眼的脸,此时却让他觉得难堪。 他赌输了。 他以为, 父子之间, 是有情意的。可,所谓的情意, 在真正的利益前, 算个屁! “王八蛋!” 他又抬手,给了朱高燧一巴掌。 “你是该被关进凤阳高墙。” 这句话落下, 他对外出了声:“让他们都进来。” 他们? 朱高燧已经麻了,不仅身子被坐麻了,脸也被抽麻了,同时心也麻了。眼角余光看见,有人影憧憧,从外头走了进来。 “爹。” 这是朱高炽。 “爷爷。” 这是朱瞻基。 “皇兄。” 这是安王。 “陛下。” 这是……是解缙和杨荣他们。他们,来干什么?不对,老大和朱瞻基,不是已经中了毒昏睡过去了吗,怎么又跑到了这里? 第262章 难道? 心中有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冒出来,他瞳孔猛地一缩。终于明白了,他被算计了。 确切的说,是他以为,他算计了父皇。却原来,是父皇算计了他。 他以为的,宫里还有他的人,却原来,这些人,尽数在父皇的掌控之中。父皇按兵不动,顺着他,试探他,而他,他刚才……是要弑君! 完了! 一股浓浓的绝望涌上心头,他通体寒凉。想说话,想辩解,朱棣却压根不给他机会。 “朕本来想着,你若安分守己,朕就让他们拟招,封你为赵王。朕只有你们这几个儿子,总想,多照看你们一点。你五叔在开封,那朕,就让你就藩彰德府。好么,原来朕一腔良苦用心,全都是自作多情。” “你以为,朕上次彻查宫里,没查清你们的人,留了几尾漏网之鱼吗?你以为,朕当真没对宁王和谷王做什么吗?” “大宁,南昌,已尽数在朕的掌控之中。之所以没出声,是因为,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宁王和谷王。他们毕竟是朕的兄弟,朕实在不想,兄弟相残。” “可你倒好。朱高燧,朕已经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可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你对老大下手,他是你的死对头,朕能理解。可基儿,他还是一个孩子啊!你这丧尽天良,无情无义的东西,朕怎么敢把天下交到你手里?彰德府你不想去,赵王你也不想当,那好,你去凤阳吧。永平与你姐弟情深,你与她,长相伴。” 最后三个字落下,朱棣起了身,对着解缙几人道:“拟诏吧,三殿下朱高燧狼心狗肺,大逆不道,丧尽天良,罪恶滔天,今贬其为庶人,即刻启程,送往凤阳高墙,无诏,不得出。” “永平公主,失亲亲之义,朕虽有回护之意,奈何,其死性不改。朕无颜面见祖宗,着令,削去富阳伯爵位,阖家贬为庶人,送往凤阳高墙。同,无诏,不得出。” “老大。” 唤了一声朱高炽,朱棣又示意他过来。 等人过来了…… “你日后,多照看他们点。等朕死了,随你怎么办,反正朕看不到,眼不见心不烦。” “父皇,三弟他不至于……” “不必为他求情。” 求情两个字说出口,朱棣忽然有些生气。他一拍朱高炽的肩膀,声音也抬高了:“心太软,是种病,得治。” “得治,你听懂了吗?” “儿子……儿子听懂了。” 朱高炽的眼睛有点红红的。其实他也想三弟落败呢。可,却不是这种落败法子。 “好了好,都出去吧。老五和二十二弟留下。” “对了,去柔仪殿问问皇后,可要,再看这小王八蛋一面。” 屋子里的人又鱼跃而出,连带着,把朱高燧也弄出去了。只剩下兄弟三人,朱棣却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方说:“你赢了。” 说到“赢”,他还笑了。 只是那笑,怎么看,都叫人觉得寥落。 “二十二弟,你赢了。所以,你想要什么东西?只管提,君无戏言。” “皇兄。” 朱楹却不回答。 转而说起了别的:“其实,我一直很敬佩皇兄。在皇兄之前,我只敬佩过一个人,便是,父皇。可皇兄和父皇又不一样,皇兄没有父皇严苛。” “允炆当政的时候,我曾一度以为,我大明朝,没救了。可知道皇兄打入金川门后,我的心,莫名就定了。” “我只是个亲王,做不了太多。可君王死社稷,我是朱家人,我若真去了封地,也会,始终如一,死守社稷和江山。” “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大明到底是谁的大明。它像是,朱家的大明,又像是,皇兄的大明。可现在,我想明白了,大明,是所有大明人的大明。皇兄做的很好,皇兄能让我大明,成为真正的,日月永明。” “皇兄。” 朱楹笑了。这是,他头一次在朱棣面前笑。 朱棣也笑了。 这一次,笑容中却多了些豁达。 他说:“父皇对你们,哪有那么严苛,你怕是,没有见识过真正的严苛。” 又说:“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的了。朕嘛,算了,你还没说,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出海。” 缓缓吐出“出海”两个字,朱楹的心,莫名就是一松。他继续往下说:“臣弟不想去封地,臣弟也不想留在应天。臣弟想同王妃一道,看一看,海外的人世。” “你们。” 朱棣摇头,“是你媳妇撺掇的吧。” 未等朱楹回话,又道:“想去就去吧。让你们去封地,朕不乐意。让你们待在应天,你们又待不住。那就出海吧。” “等老二回来,你们就带着船队一起出去吧。” 一起? 认真听哥哥弟弟说话的朱橚目光一动。四哥说,让二十二弟两口子带船队出海,这话是在说,船队还要二次出海? 而下一次,带队的,是二十二弟两口子? “皇兄。” 他想说话,想说,要不我也跟他们一起出去。可朱棣就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只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朕答应了,行了,你也回去吧。” 朱棣又嫌弃地催朱楹赶紧走。 朱楹走了,走了两步,他嘴皮子却又动了动,挤出一句话:“我打算叫他们,想长住应天的,长住应天。长住应天的,可自行谋生,是经商还是干什么,随便他们。不想来应天的,交还三护卫,岁禄减半。” 朱楹步子定住了。 他回头,说:“皇兄,臣弟去了海外,再回来,铺子不会被其他兄弟占了吧?” ?“去你的。” 朱棣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又嘟囔:“就你那媳妇,谁敢惹。再说了,有朕在,他们哪敢抢。” “那臣弟就放心了。” “走走走,赶紧走。” 朱棣又嫌弃地催人走。朱楹又走了,结果他又把人喊住了。 “我……日月永明,我不会叫你们失望的。” “嗯。” 这一次,朱楹脸上的笑比方才还要灿烂。 朱棣只觉得,脸有点红。又一次挥手把人轰走了,待人真的消失了,方回头,对着朱橚愧疚地说了一句:“老五,我……” “不患寡而患不均,我不好对你过分优待。但你放心,我已经想好了,把我的私房,私产,全部给你。你不要声张,知道吗?” “四哥。” 朱橚摇头,“我这一生,钻研植物,钻研出门道,我已经很知足了。儿子们,爱我的,是装模作样。恨我的,恨不得弄死我,我庇佑了他们这么久,之后,也懒得再替他们谋划了。再说了,有二十二弟妹在,我开几个铺子,肯定会财源广进。” 他还劝朱棣:“四哥,要不,你拉下脸,也开几个铺子,请二十二弟妹帮忙指点?” “我……” 朱棣眼神飘忽。 “算了,与民争利,要不得。我在宫里,吃穿不愁。” 说到“不愁”,心中忽然抽痛,他眼睛一红,痛心道:“老三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对他不好吗?我是他爹啊?他怎么忍心?他怎么下得去手?” “唉,四哥。” “五弟,我心里难受啊!” 泪水从朱棣的眼里涌出来,他抱着朱橚,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朱橚也哭:“四哥,我的儿子也不是好儿子,老二想害死我,拿我的人头去邀功。呜呜呜呜呜!谁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去他妈的,少生孩子我享福。” “四哥,以后不要再催生了。弟弟们不生,就不生吧。” “不催了,不催了。” “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 两兄弟头碰着头,肩挨着肩,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朱楹出宫的时候,在宫门口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他示意有池,先不必上车,又加快步子朝着那马车走去。 有池扬眉。得,是自家的马车,定是王妃来了。 便自觉地示意下人们,把王爷的马车赶回去吧。 “你怎么来了?” 停在那辆马车前面的时候,朱楹问了一句。 徐妙容半挑了帘子,又催他:“快上来吧。” 他笑了一下,上去了。 堪堪坐定,便是四目相对。 “赢了?” “嗯。” “要什么,也说了?” “说了。” “他同意了。” “同意了。” 于是徐妙容也笑了起来,她问:“那可有说,咱们何时出发?” “等老二回来。” “老二?” 徐妙容撇嘴。 最初,他们想让朱高煦出海,是因为,朱高煦屡次得罪于他们。为了一劳永逸,他们借着朱月贵和朱高燧的手,把人发配到海外去了。 第263章 刚出海时,朱高煦是百般不愿的。可现在嘛…… 唉! 也不知,那船队能不能按照预先计划好的回来。她怎么感觉,船可能会越跑越远,在海上漂着的时间越来越长? 等朱高煦回来,那还得等很久很久啊。 “陛下还说什么了? “还说,下一次,让我们带着船队出海。” “我们?” 徐妙容瞠目结舌,“这真的是他亲口说出的话?” “真的。” 朱楹点头,又说:“皇兄还说,打算和兄弟们说,若愿意长住应天,便经商自由。若不愿意,就岁禄减半,并收回三护卫。” “咱们又没有三护卫。” 徐妙容瞧他,又说:“五哥怎么说?” 她记得,朱橚也进宫了。 “不知道。” 朱楹回他三个字,又意有所指地指着宫里,说了一句:“我走的时候,只剩五哥一人。他们可能,在抱头痛哭吧。” 徐妙容眼神瞬间变得微妙。 她隔着马车帘子看看宫门,又转过头看看朱楹。嘴巴张开了又合上,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你刚刚,是在讲笑话吗?” 好冷。 不过…… 想到宫里方才的惊心动魄,想到被人送出宫,连三殿下府都没进,就被送往凤阳高墙的朱高燧,她觉得,或许,他还真没有说错。 朱棣可能真的在哭。 男人嘛,哭吧哭吧不是罪。 在心里为朱棣掬了一把同情泪,她又问:“你说等他反应过来,不会又后悔了不认账吧。” “君无戏言。” “他耍赖的时候还……” 本想说一句,还少吗,突然,她想起了一件事。 “我忘了一件事!” 她满脸亏大了,我怎么忘了这茬的表情,又道:“我那里,还有一张条。” “就是……” “我知道。” 朱楹眉眼带笑,他固然知道,她说的,是卖书任务达成时,朱棣写给她的那张条。 彼时他们在太平门厢试点卖书,最终书全部卖了出去,朱棣欣喜之下,指名道姓,让冤大头帮她报销一应花费。 那个冤大头,他记忆犹新,正是,朱高煦。 朱高煦将该贴补的钱都出了,而她,还是有些不乐意。后来皇兄便说了,他那里,记她一个愿望。她什么时候想提要求了,便去他面前说。 为了防止皇兄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她还逼得皇兄亲手写下了一张字条。 现在那张字条,还在柜子里放着呢。 “我竟然把它拿去压箱底了。早想起来有这玩意,何至于折腾这么一遭。” 自言自语说了一遍,徐妙容又自我宽慰:“不过这回,能把他们姐弟两个送进凤阳高墙,也算大功一件了。今日份功德,加一。” 说完了加一,她又说:“现在这张字条,便是丹书铁券一样的存在了吧。咦,我爹那里,好像就有一份金书铁券。” “中山王的确有一份金书铁券。” 朱楹接口,顿了顿,又说:“上回……” 他一提到上回,徐妙容就想起来了。 朱棣打进来的时候,大哥徐辉祖,就是靠着这份金书铁券,气得朱棣只能干瞪眼,却不能奈何他半点。 现在嘛…… 今时不同往日,她有些唏嘘。 又想到,那个时候,他跟自己,也是背道而驰,相敬如“冰”的,便打趣了一句:“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王爷想回到过去吗?” 本以为他会说不愿,哪知道,他却说了一句:“如果时光能倒流,我想回到你去曹国公府的那日。我会告诉你,不想去不必去。你的想法,比替我换核桃,更重要。” 那时候的误会,便是因这一趟而起。倘若她没有去,后来,曹国公夫人便不会自以为是,而她夹在其中,凭白受了那些委屈吧? “是我做的不好。” 他又说了一遍。 目光中有些许遗憾。 “其实那时候,一开始只是想让你说一句对不起。” 所有的矛盾,倒推至开始,都是,他生气,他想要她说一句对不起。但,骄傲如她,从来不肯说。 哪怕她使出那么多手段,做出那么多出格的事,也没有,对他说一句对不起。 少年心性使然,都是不肯低头的。 就这样,渐行渐远。 好在,一切都变好了。岁月终究是温柔的,他们都在改变,褪去最初的锋芒。一切,都来得及。也还好,来得及。 “回去吧。” 他说。 又说:“有池应该等得不耐烦了。” 徐妙容便透过帘子看外面,果然,有池已经百无聊赖,脚尖在地上画圈了。 “回去吧。” 她收回视线,同样说了一句。 前脚回到府上,后脚应天府学的陈教授来了。许久未见陈樵,她还想了一下这个名字。知道对方是来找朱楹的,倒也没放在心上。 第二日,用过早饭,她往徐家去了一回。 徐妙锦早已翘首以待,一见了她,便一把拉过她的手,把人带到了屋子里。曹氏也笑意盈盈的,说:“陛下昨儿发了圣旨,说让亲王来朝,共贺冬至。三妹妹到时候,必然回来,等煓儿也稳定下来,咱们一大家子,可算是真真正正的团圆了。” “那冬至,咱们一起做小圆子吧?” 徐妙锦脱口而出,话音落,又想起,冬至宫里是有宴会的,便有些沮丧,“算了算了,还是去宫里吃不要钱的饭吧。以后应天城里,竞争激烈,还是先捂紧口袋,低调些吧。” 徐妙容乐了。 徐辉祖也乐了,他说:“人家朱家人搞竞争,关你什么事?你想吃什么,吃就是了,难不成,我还能苛待你?” “我又没说你苛待我。” 徐妙锦小声嘟囔。 眼看着徐辉祖又要拿出长兄之姿,说话了,徐妙容忙道:“三姐姐,你可是圣姑。圣姑可不用低调。” 噗。 徐妙锦笑了,“你的意思是,我当了这个圣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蹭吃蹭喝了?” 徐妙容:…… 虽然,圣姑好像是能蹭吃蹭喝,但,她是这个意思吗? 她明明说的是,徐妙锦不用掺和进商战里面。 朱棣昨儿连发了三道圣旨。 第一道,贬朱高燧和朱月贵为庶人,并送往凤阳高墙。 第二道,钦点,徐妙锦为我朝圣姑。出行各处,畅通无阻。讲经设坛,报批天子。 第三道,分送各处,着令亲王来朝,于冬至,宴华盖殿。 第一道,不必分说。 第二道,便是官宣了徐妙锦的圣姑身份,并强调,徐妙锦直属天子。从此徐妙锦有了官方背书,可以相对随心所欲地生活。 这第三道,虽是让亲王来朝的。可,朱棣昨儿下发圣旨的时候,还大动作申斥了宁王和谷王,说他二人狼子野心,妄图颠覆朝堂,着令,收回三护卫,两府人马,尽数押往应天。 其他的,他没明说。 可,根据那些个只言片语,大家隐约猜出了。他要把人扣在应天,扣在应天,又不想给岁禄。参照过往经验,大概率,是放松对大家的管制,让大家自食其力了。 自食其力,便意味着,大家要各自找门路了。 曹氏方才说,竞争激烈,便是这个意思。 届时,人都被扣死在应天,徐妙清便也能顺势长留应天了。至此,所有徐家人,所有活着的徐家人,便都留在应天了。 “对了,我怎么听说,昨儿安王同陛下提了,说你们两个要出海?” 徐辉祖一脑门问号。 “我可提醒你们,海上不比地上,在海上漂着,可不好受。” “我知道。” 徐妙容笑,“大哥已经出过海了,我自然是,要紧随其后了。” 海上漂着,当然不好受,遇风浪,船身颠簸。这时代条件又有限,什么坏血病,什么海盗流寇出没,是常事。但历史上,郑和船队并无一人得坏血病。 既然有过往经验,她便不怕了。 徐辉祖还想再说,徐妙锦却示意他打住:“大哥,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他们两个,都不是肆意妄为的人。你相信他们吧。” 从徐家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许多。路上行人行色匆匆,各个皆裹紧了衣衫。月桃抬头,打量着天,道:“好像要下雪了。” 忽有车轮轧轧,一声声由远及近。 月菱抬眼看去,下一刻,“王妃,是王爷!” 徐妙容抬眸。 但见不远处,马车缓缓驶来。不多时,停在了她面前。帘子掀开,朱楹的脸,便出现在了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 她问朱楹。 朱楹轻笑,“我来接你回家。” 他又说:“下雪了。” 第264章 但有细小的雪花落下,落在人肩头,倏尔就消失不见了。徐妙容瑟缩了一下,伸出手,与他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远去。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密。俄而,满世界皆白。 (正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52书库呀~www.52shuku.vip